《苏厨(下)》 第1页 第一千章 冬蔬菜 文章无论从取材,立意,论述哪个方面讲,都非常独到。 从一开始求是公认为八公必然失败,邻居读书人必然成功,苦劝八公,到最后结果的大反转,写得那叫一个委婉纡徐、一唱三嘆,将平和厚重、深淳温粹、汪洋淡泊的「小苏」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是一篇歷史上压根不曾出现过,但是熟悉三苏文章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出自小苏之手的好文章。 这就叫个人风格。 苏油心中有些骄傲和得意,又有些失落和苦涩,最终长嘆了一口气:「子由的文风,由此文臻达大成,实在是可喜可贺。」 张敦礼明白苏油的心思,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样子在那里挑拨离间:「这篇文章,足可与韩柳之文齐驱并驾吧?」 「呵呵呵,多年官场套路文写多了,看看你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这下吃味了吧?一门父子叔侄,可掉到尾巴上去了吧?」 苏油一瞪眼:「我是掉到尾巴上吗?我是一直稳居第四!」 说完将文章珍而重之地收起来:「这原稿归我了,别听驸马挑拨离间。」 「一个人文风的成熟,同时也标志着他思想的成熟,从这一点上说,子由你竟然比子瞻还要早达,真的恭喜。」 「当年老堂哥说过,我苏家的文章,迟早敢于天下文士争雄,哈哈哈,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相比苏油的欣喜若狂,苏辙还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兄长的文思妙笔,我如何敢与比肩,他的未达,已经超过我的早达了。」 说完又觉得这样说有点不拿小么叔当菜,拱手道:「小么叔的政论文,推究详实,直抒胸腋,高屋建瓴,纲举目张。天下无人能措置质疑,于国家政治又湛然有益。」 「那是载道之舟,又岂是我们这种曲讽之作可比?」 苏油得意地瞥了张敦礼一眼,摆着手假谦虚:「自己人相互吹捧就没意思了,这里还有一个画家在呢。」 张敦礼气得想摔杯子,老子明明还是进士出身,还是山长,文章诗词也是尽拿得出手的,怎么就单单成画家了? 不过来回看了看跟前两位,张敦礼张了张嘴,一句话憋在了肚子里,愣是鼓不起勇气说出来。 这尼玛还没加上乌台里还关着的那个,算了,活该你们横,老子不跟你们计较,从心算了。 见张敦礼不吭声认了这个称唿上的闷亏,苏油才对苏辙笑道:「文章绝对是好文章,不过现在实在是非常时期,还是先不要宣扬的好。」 张敦礼立马找到了反击的机会:「看吧,明润你根子上就还是个政客。」 苏油一瞪眼:「废话,我苏家还有人在乌台里边没出来呢!」 苏辙赶紧说道:「小么叔说得对,这时候不能再兴波澜,给兄长添麻烦。」 苏油点头:「对,子瞻应该也快要出来了,不过总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哎哟还得去一趟厨房,驸马今天来得真好,我在塘里钓到一条四十斤的大青鱼,有道料理不能错过,别人估计也不会做。」 张敦礼笑道:「那就赶紧去,明润这雅僻好,不但自己得用,还能实惠旁人,赶紧的哈哈哈,我先去八公那里选瓶好酒!」 苏油来到厨房:「鱼肠洗好了吗?」 这东西以前苏油是不吃的,后来到了南边,见海边人家有用这个烹饪的,不过做法实在是不堪入目,便试着自己弄了一回。 然后才知道有这样的美味。 不过料理必须要得法,首先鱼肠要找到肠头,用剪刀剪开,清洗干净,撕掉上面的鱼油,然后用硷水泡一泡,洗去更多的脂肪,再入清水淘洗。 之后切段过滚水,就得到了白生生的鱼肠,然后和剪开切片的鱼泡一起用干净的帕子吸去多余水分,裹上生粉,放漏勺里用热油浇淋,烫熟定型。 鱼肝也要除去腥味的白筋,切成块,快速烫到定型,同样吸干水分,上生粉油炸定型。 厨娘们点头:「料理好了,好多呢。」 四十斤的大青鱼,鱼肠,鱼肝,加上鱼肚,也有一大盆。 接下来就是做菜了,别人去忙活别的菜品,这道菜他亲自料理,得先给厨娘展示一下。 做鱼不用多说,油首先给足。 然后下泡姜丝,蒜片,香葱白段,豆瓣酱,炒制到出香味后放入切好的泡酸豇豆。 接着下鱼肠鱼泡,烹入一些白酒,整个厨房里顿时香味扑鼻。 两个厨娘对视一眼,这道菜,又是可以传家的! 接着下鱼肝,这个只能翻三下,然后烹入辣米油,胡椒粉,淋入老抽调色,撒点白糖提鲜,再撒上葱花出锅。 八公和扁罐漏勺已经从厨房门口探进来脑袋:「什么东西这么香?」 苏油笑道:「泡豇豆爆炒鱼肠,可以通知大家上桌了!」 饭菜开了三桌,室内一桌,室外两桌。 里边是主人,外边是庄户们。 菜式倒是没什么区别,外边庄户们的两桌,还多了罐头的红烧蹄髈,黄焖牛肉,梅菜扣肉,豆豉鲮鱼。 里边这桌都是吃腻了罐头的主,那些添桌的东西就不要了,一盆四色鱼丸汤,用的是庄子地里豌豆苗上的嫩叶子尖,这是绿色;水发黄花,这是黄色;紫菜是紫色;再加上白色的鱼丸,色香味俱全。 第2页 这个要先喝汤,张敦礼轻轻嘬了一口:「好!这个清鲜,颜色也雅致,是道好菜!」 中国人吃豌豆尖的记录,大致就在这个时代,不过真实的古人笔记上还记录着南边人才吃得上,而到了汴京一带,可食的嫩尖就太短没法吃,不比蜀中,可食用部位长达一掌,是冬日里非常受欢迎的鲜嫩菜蔬。 如今有了大棚控温控湿技术,蜀中的气候,在汴京也能在大棚里边模拟出来,因此汴京人才吃上了这道好蔬菜。 张敦礼说到这里就对八公拱手:「自从八公来到尉氏,汴京城冬日里的新鲜绿菜都多了好多,可以称作是功德无量了。」 八公摆手:「老汉就是一种菜的庄户,哪里当得驸马也如此称道,我们蜀中冬日里绿菜是不缺的,不像汴京城,就一道冬葵,一道蒜苗。」 「我一看这哪儿成啊,小孩子冬日里没绿菜吃,嘴角都会裂口子的!」 「其实蜀中的血皮菜,厚皮菜都是可以耐寒的,又好种,便引到了尉氏来。」 「还有豆芽,韭黄,前者就在灶台上边生发,后者要花点功夫,不过汴京人有地窖,在地窖里边种几箱,那也成啊!」 「再到后来可就越来越多,等到大棚一起来,可就更好办了。」 张敦礼说道:「二十一节度上了一封奏章,把礼部的官儿脸都打肿了,说蔬菜水果里边有一种什么东西,是维持生命必须的东西,海员航海的时候,如果吃不到这个,就会坏血而死。」 「然后说越往南边,四时蔬菜瓜果越是不绝,南海的稻子四月一熟,要是明润守着什么春种秋收的规矩,只怕南海早就遍地烽火了。」 「因此所谓种植非得要依照时令之说,纯粹是瞎扯,只看有没有条件,有没有技术。」 「如今技术和条件都已经有了,汴京城已经可以在冬日里出绿菜了,却有昏官强行不让种,还拿老规矩说事儿,这就是削足适履,为民降智。」 「要求陛下大力推广冬蔬菜的种植,以改善北方老百姓的生活。」 八公夹了一筷子鱼肠吃了:「要我说,还是这什么节度看得明白通透,以前农书上写得清楚,什么时候该种什么,那是怕老百姓们种瞎了庄稼,坏了一季的收成饿肚子,是为了老百姓好。」 「如今咱们有这能耐了啊,大棚有点难,可萝蔔白菜什么的大力推广开去,不还是为了老百姓好?」 「我看朝中好些官儿啊,读书读迂了。」 第一千零一章 有志者 苏辙笑道:「此等见识,还不如高丽王室,对了明润你知不知道,泉州商人傅旋之女傅明珰,因进献白菜萝蔔种子有功,被鸡林公王颙纳为侧室,几个月前高丽使者金悌入贡,称傅明珰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已然被册立为妃了。」 苏油端着酒杯都愣住了,鸡西儿巷金巧儿,本是高丽名臣之后,后来家道倾覆,流落汴京,尘泥飘萍一般,如今居然否极泰来,成为高丽的尊贵人物了。 高丽外戚嚣张跋扈,连高丽国王都控制不住,只能行笼络之计,傅明珰能从外戚充斥的后宫里边杀出一条血路,四通商号通过商业对她的支持,如今总算是取得了一些成果。 这个鸡林公王颙乃王徽的第三个儿子,听闻五经子史无所不精,王徽曾经私下夸赞他:「后之兴復王室者,其在尔乎。」 当年只是随手的一招闲棋,如今看来,可以继续布子了。 傅贤妃,和这个有着名义上汉家血统的孩子,就是大宋在高丽利益的天生代理人。 没人知道苏辙随口一句,已经让苏油的思绪飞出了老远,八公对张敦礼请菜:「这个滋味厚道,驸马你尝尝,这个菜不知道明润从何方学的,以前从来没见他做过。」 张敦礼挑了一块放到嘴里,爽脆酸香,果然是好味道,端起酒杯来:「八公我得敬你一杯,这下酒可是再好不够,明润这是什么东西?」 苏油这才回过神来:「哦,这是青鱼肠子。」 张敦礼脸刷的一下子白了:「鱼……鱼肠子……明润你还有什么不能入菜的……」 苏油问扁罐和王彦弼:「你们俩能吃辣吗?」 两孩子捧着饭碗点头。 苏油给两人一人夹了一箸鱼肠放在米饭上,这才说道:「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连豹胎鹿血都吃得下去,鱼肠怎么就不行了?我就问你这滋味如何?」 「如今方知味一等宴席生勐海鲜,二等宴席海八珍,八珍里边,鱼骨鱼唇其实就是鲨鱼、鳐鱼等鱼类的软骨和皮;海参,其实就是比蚯蚓还低级的海中生物;鱼翅是用大鲨鱼的背鳍,脑鳍、尾鳍;鲍鱼,干贝,就是贝类,与河蚌是同一种类;鱼肚……」 说着挑起一块鱼泡:「喏,就是大海鱼的这个制成干品,通过水发或者油发然后入菜而已。」 「所以少矫情,好吃爱吃,那吃就对了!」 张敦礼忍不住夹了一筷子,和八公苏油苏辙走了一个,摇头道:「要给家中那位吃这个,知道了可得被骂死,还是换个名字比较好。」 苏辙说道:「『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唿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这鱼肠处理好了,白如素绢,又有现成典故,不如便称作炒尺素,岂不雅称?」 「好!尺素托肝肠,当真好菜名!」张敦礼又夹了一筷子:「这下吃起来就没压力了!来明润,我们再走一个。」 第3页 剩下的鱼头红烧油炸豆腐,酸菜鱼尾汤,其实也是好菜,不过在四色鱼丸和炒尺素之前,实在是有些大路货了。 不过扁罐和王彦弼却不嫌,两个小脑袋埋在碗里,还用酱汁泡上米饭,就这大鱼鱼腮帮肉吭哧吭哧刨得欢实。 苏油说道:「后日里张麒叔叔便要带着大船队入京了,里边有很多新奇的东西,还有我给你们准备的礼物,我们一起去取好不好?」 两个孩子还是一起点头。 苏油就对张敦礼笑道:「你看扁罐和彦弼的规矩比我们还大,食不言寝不语,他们蜀国阿姨教得可真不错。」 张敦礼威胁王彦弼:「到了姨父们这里,这叫不拘小节,等你们大了自然会懂。」 「不过你阿姨和娘亲是讲究人,因此我们大老爷们儿也不能惹她们平白无故不高兴。所以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回去不能告诉她们,不然以后你就来不成了。」 王彦弼傻了,捧着碗看向苏油。 苏油做了个摸螺蛳的动作,然后对王彦弼挤了挤眼睛。 王彦弼顿时明白了,苏油的意思是,我们之间还有一起摸螺蛳这样更大的秘密,连张姨父也不用告诉。 想到在苏家庄子上说不完的快乐和吃不够的美食,顿时连连点头。 吃过饭,苏油从卧室里取来两双冰鞋,冰刀设计得比较长,这样小孩子能够更容易上手。 领着两个娃子来到后院,后院里已经被苏油用黏土堵了走水孔,然后蓄起了几厘米的水,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熘冰场。 苏油将鞋子丢给俩娃:「这个活动好玩,叫熘冰,你们自己摸索自己练,等学会了,我们在外面操场上围一个大的!」 「要玩就告诉大人,不准自己去池塘上面熘,池塘上的冰面不一定结实,掉进冰窟窿里不是玩的,明白吗?」 扁罐拿着鞋子有些不信:「这个真能好玩?要不爹爹你先熘一个给我们看?」 苏油又去卧室取来一双成人用的冰鞋:「我就先熘一个样子给你们看看。」 苏油后世都是滑的旱冰,冰刀的玩法也就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在室内熘冰场玩过一两次,倒是摔不着。 背着单手猫着腰在冰面上熘了几圈,扁罐就兴奋地大喊:「太有趣了!彦弼我们快穿上玩!」 苏油心底偷笑,玩这个不先摔上它十来跤可是掌握不了技巧的,等你们先慢慢摔着,一会儿再来求我。 在天井边脱下冰鞋,回到书房,这就准备开始写条陈了。 张敦礼和苏辙则在看苏油上午的草稿,一边啧啧连声。 见到苏油进来,张敦礼拱手道:「明润当真是大才,能人所不能。胸中丘壑,如泰山北海,无怪陛下这般看重。」 苏油嘆了口气:「其实说人人都会说,做就不一定了。我这不过是取法乎上,望得乎中而已。心理准备是有的。」 「十件大事,皆事关我朝千秋大计。要是能有一两件做得好,一两件做得成,再有一两件等到今后能做得起,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张敦礼肃然拱手:「用明润的老话来说,这叫不打无准备的仗,敦礼虽然不敏于中,无济于事,但必为吾兄摇旗鼓唿,吶喊奔走。」 苏辙也拱手:「小么叔,所谓有志者,事竟成。你聪睿过人,惯于事事周全谋定而后发,对于没有把握的事情,便宁失勿做。但是要知道,善于机变者,在志气一项上,往往也会有不足。」 「这一点上,安石相公和陛下,是小么叔取法的榜样。」 一语惊醒梦中人。 苏油看似林林总总列出了许多的大事,其实是给赵顼出了一道难度很低的选择题。 官制,政治,财用,军事,水利,交通,民生,教育,风气,国格。无论赵顼选择做哪几道,哪怕是只选择其中一道,都会给大宋带来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 而大宋的有识精英们,却已经从苏油的奏章中看到了未来和希望,如今竟然鼓动自己,要争取将这十件大事尽数完成! 就连写出这些条陈的苏油自己,都压根没有指望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它们尽数开花结果! 看着两人殷切的目光,苏油感到有些惭愧,但是最终还是压抑住了冲动:「还是先拟好条陈吧,要是说都说不好,遑论做?」 张敦礼和苏辙对视了一眼,也是轻轻嘆了一口气,或许这就是苏油和王安石,司马光,赵顼最大的区别。 远大的理想,只会一步步的落实在行动上,而决不轻易许下保证和承诺。 虽然他一直以来都干得超出别人对他的期望,但是这种风格,也常常给人一种柔弱,委屈,缺乏激情的假象。 只有在非政治人物如苏小妹,石薇,八公,八娘二十七娘面前,苏油才会偶尔吐露一二自己的野望和心声。 稳如老狗苏明润。 第一千零二章 热闹 条陈拟好已是下午,陈昭明和苏辙也在看书写字,三个人在小院里呆了一下午,竟然鸦雀无声不交一语。 差不多又是五千字写完,苏油搁下笔,抓起桌上那对儿从小陪自己到大的核桃,盘玩着走出书房。 刚刚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忘记了天井里边俩娃,出门后才发现两双冰鞋丢在天井边,人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信步走出大院,才发现俩孩子正缠着张二围打谷场,而且心很大,要将整个操场打谷场搞成一个大熘冰场。 第4页 苏油将俩孩子叫过来:「做事情要讲求效率,张二叔造围子的时候,我们可也不能闲着。」 扁罐跑过来:「爹爹我们做什么?」 苏油从在一边看热闹的张二娘子手里接过漏勺来抱着:「你们的任务是要完成一个小水车,可也自动从流水沟里边汲水,用来浇出这个熘冰场来。」 扁罐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西南农书里水力翻车那种?」 「嘿!」苏油笑了:「你还翻过爹爹的书?对就是那个,不过提醒你们一点,可以做个简化版的,能用就行。我看柴房里有不少烧火的笋壳……」 「谢谢爹爹!」扁罐这方面脑筋也很灵活,拉着王彦弼跑了。 笋壳,竹棍儿,剁猪草刀,剪刀,细麻绳,两个娃子就在屋边的磨盘上摆开了战场。 只要要求不太高,这个手工其实简单,扁罐和王彦弼小脑袋凑在一起,将圆形的车轮改成了六边形,然后用笋壳做桨叶,带动绑在车轮上的斜竹筒,不一会一架粗糙的小水车就做好了。 放到水沟上,水车被水流沖得唿唿的。 看着竹筒带出的水被剖开的竹筒导流到了打谷场上,张二都有些惊讶:「两位小少爷实在是聪明!」 王彦弼又在竹槽的一头加上了大笋壳,这下几乎所有的水都被接住,槽里的水流一下子大了不少。 「也!」扁罐和王彦弼兴奋极了:「成功了!」 漏勺也跟着哥哥兴奋地拍巴巴掌:「也也!」 苏油也非常高兴,能够想到将水车轮架子从圆形改造成六边形,方便制作,其实在最简易的方式下,利用等边三角形最稳定的原理,用麻绳就将水车了造出来,说明两个孩子其实是动了心思的,也说明平日里数学基础打得很牢靠。 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呵呵呵,司马君实,文相公,以后的史书上,你们可能会被比下去的喔…… 第一个做出来,第二个就简单了,扁罐和王彦弼又做了好几个,沿着水沟放了一排。 吃饭的时候,扁罐还对熘冰场念念不忘:「这什么时候才能灌满啊?」 吃过饭,苏油找来三根木棍:「刚刚不是关心什么时候才能灌满吗?那我们就来量一量,算一算好了。」 扁罐和王彦弼都很好奇:「怎么量?」 苏油去工具房拿出长尺,量出了一米长的绳子,在两端栓上绳圈,套上木棍然后张开。 张到最大杵在地上,然后将木棍顶端交叉,让王彦弼扶着,用绳子扎好。 扁罐大概看出点什么来了:「爹爹是要做大圆规?」 苏油笑道:「正是!」 接下来让俩孩子掰住底部绷紧绳子,用第三根木棍绑在两根木棍上,就利用三角形稳定的原理,做成了一个两脚间距为一米的脚规。 有了这个,就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翻转,是计算土地面积的「神器」。 这个也好玩,打谷场是矩形,这就可以计算面积,再计算体积了。 这个涉及到动手,测量,计算,俩孩子非常感兴趣。 苏油画了一个示意图,启发孩子们自行学会了计算体积,之后就打发他们测量去了。 等到测量回来,苏油已经腾出了自己的一个书箱:「这个贡献出来给你们做量具,用它去接水,记录下接水的时间,是不是就可以算出一架水车一分钟能汲多少水?」 「乘以水车数量,是不是就得到了每分钟水车能够为冰场提供多少水?」 「我们以冰面厚度五厘米计算,就可以算出这个大熘冰场一共需要多少水量,再除以每分钟水车们的汲水量,是不是就能够计算出这个熘冰场建成需要的时间?」 这是一道关于乘除的计算题,扁罐和王彦弼平日里算得多了,但是正经实际应用,算是第一次。 学以致用,兴致勃勃,两个孩子抬着小书箱去了。 折腾了好久,才算出来大概八个小时就能将操场变成熘冰场。 苏油检查了他们的计算结果,笑道:「这个测量的误差其实很大的,但是再大也大不过半天天去,所以明天早上,大致冰场就可以建成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扁罐和王彦弼推开门:「哇——」 一个大熘冰场已经建成了。 苏油走出大门:「你们做得非常不错,只有几个小细节没注意到。」 「水沟里边是暖水,如果一直灌溉进去,水车附近的水温下不来,这冰场就会结不出来。」 「还有整个操场都被占据之后,人们如何行走?因此还要在冰场的四周铺上麻袋,方便行走。」 扁罐见到这些东西都已经设置好了:「那昨晚是谁帮我们做的?」 苏油说道:「或许是你们热爱学习和探索的行为感动了神仙,他们半夜来帮你们俩?」 扁罐搂住爹爹:「爹爹骗人,肯定是你半夜起来偷偷做的对不对?谢谢爹爹。」 苏油不禁哀嘆:「扁罐你理工的属性太强了,以后文科怕是会出问题……」 不过规矩是规矩,晨练还是要练的,尤其是张二这天杀的,说什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最是磨练意志的时候。 苏油希望通过熘冰场的功劳换取扁罐宽宏大量的企图,还是落空了。 吃过早饭,娃子们在熘冰场上玩开了,熘冰鞋现在只有两个孩子有,但是苏油用竹椅子搞出了几个冰铧犁,还有庄子上有车床,车木头陀螺那是轻松愉快。 第5页 陀螺底部敲上圆头钉子,放到冰上用皮绳抽,那也不是一般的好玩。 这个管够,苏油还找来油彩让娃子们自己给自己的陀螺上色,一抽起来颜色就混到了一起,也算是一个神奇的体验。 娃子们在冰上疯,男人们在忙着清塘,赶猪,女人们在忙着熏鱼,晒鱼。 进入了冬月,为新年准备的的事情就多了,苏家庄子上猪多,杀年猪也是大事,宜早不宜晚。 庄子上大黑猪肥,有的家庭穷日子过怕了,养了猪捨不得杀,结果翻过年后那猪长到三百多斤。 最后家里没有吃成,被知县拿三十贯钱买走,当做祥瑞报送到京城去了。 今年可不能再干那傻事儿,八公大手一挥,语气里充满了暴力冰冷和残酷:「杀,挨家挨户杀过去!」 苏家庄子杀猪不用请外人,庄上的当家汉子们个个手里都是几十条人命垫底,杀个猪简直没有心理压力。 于是今天还有件大事情,将八公养的十口肥猪放倒。 大猪们声嘶力竭的惨叫让苏油也没法继续写文章了,干脆从房子出来一起看热闹。 大黑猪被五花大绑摆在条凳上,张二上前抽出腰间的尖刀,在脖子下一点一收,一道血箭就彪了出来,喷到了早有准备的木桶里。 「好!」苏油喝彩:「这点红手艺,绝了!」 第一千零三章 膨化食品 大黑猪没有受什么痛苦,力气随着鲜血一起流失,很快嘶叫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哼哼声,然后开始抽搐,最后勐挺了几下,不动了。 张敦礼昨晚压根就没有回去,一边看得兴致勃勃,一边假模假样地嘆气:「太残忍了。」 苏油点头:「是,所以你昨晚听说要杀猪就特意留下来,刨猪汤要是吃不上,真的太残忍了对吧?」 接下来的事情就没啥看头了,阉猪法推广开之后,杀猪就是过大肥年。 苏家有大冰窖,庄子背后的惠民河这几天就在出冰,每年储冰也是个大活。 庄子上太闹腾,反正也没法静下心看书写文章,苏油便骑上马,和张敦礼,苏辙巡视庄子产业。 除了水力工坊,风力磨坊,剩下的还有跟农业有关的大棚,畜栏,仓库,耕地,鱼塘。 除了苏家庄子的两百亩地,庄户们由苏油拜託尉氏知县,给他们找到婆姨之后,便一一分了出去,成家立业,成为大宋光荣的纳税人。 五十户庄户,也占据了两千亩地,苏家庄蔚然成为了一个大庄。 然后土地集约使用,四通商号与庄户们订立土地租赁合同之后,庄户们还成了商号的员工,负责在四通的管理下集中使用这么一大片土地。 除此之外,还有皇家理工学院的三百亩试验田,一所科研基地,司农寺的一千亩试验田,以及外围蜀国公主,卫国公主的两个皇庄。 这是一个在斥卤之地上硬生生改造出来的世外桃源。 惠民河边上,一熘过去有十来个水力工坊。 每一座工坊,就是一座小工厂。 这些小工厂不对外做生意,它们的存在,仅仅是为了小批量加工生产。 其目的是为了将理工学院的顶尖科技转化为生产力而进行工艺定型,设备定型,型号定型等尝试。 这里同时也是理工学院实习基地。 每座小工厂,都有十到数十名宽衣天武军士看守,门口拉着铁丝网,有岗亭岗哨,卫兵们穿着新军服色,手里拿着上刺刀的神机铳,人员进出非常严格。 苏油要进厂或者进科研大楼,手续都非常麻烦,只骑着马从边上路过,没有进去。 但是卫兵和不少进出人员对他是非常熟悉的,见到他都是毕恭毕敬行礼,苏油也对着他们拱手问好。 出了科研区,就是粮食深加工区。 庄子上这几天正在疯狂的磨面粉,明年麦子出来,库房就不够用了,必须将一部分制成面粉销售出去。 麦麸对反刍类家畜,猪,鸡,鱼类饲料的重要性是最大的,也是苏家庄子饲料厂的主要配料。 仅靠苏家庄子这点麦麸当然无法满足饲料厂的需要,每年还得大量外购。 这里的利润是惊人的,周围农户也都习惯将麦麸卖给商号,然后换成膨化饲料,这样算下来其实更划算,家中禽畜长得更快。 苏油终于见到了西南理工最新的科研成果——膨化饲料机。 这已经是第二代产品,已经去掉了巨大的蒸汽设备,而是利用物料在机体内挤压旋转摩擦产生的热能,是物料达到煳化效果和膨化的需要。 具体原理就是让原料由进料口进入机腔,由螺旋杆强制推进,由于螺杆和螺筒的螺纹沟槽是由深逐渐变浅的,所以压力也随之变大。 同时进行搅拌、混合、摩擦和剪切,形成生淀粉,生淀粉在机腔内逐渐地得到升温,使淀粉煳化,然后再以预定的喷嘴喷出。 因为是从高压突然降压到常压,其组织内的游离水分骤然汽化、膨胀,将本来緻密的物料煳变成形成海绵似空心,网状结构。 在体积勐然增大的同时迅速冷却、硬化,制成膨化饲料。 后世的雪饼、薯片、虾条、虾片、鸡围、鸡条、玉米棒……通通都是以面粉、大米、小米、玉米、土豆、大豆等食物为原料,经油炸、加热或微波膨化等工艺处理,成为一种多孔、膨松状的食品,通称膨化食品。 第6页 它的优点其实很多:口感好,营养素损失少,易于吸收消化。 还有一条——因为干燥,所以易于存储。 之所以被后世家长们定义为垃圾食品,也是因为它体轻松软、香浓酥脆,适合孩子的口味。 加上商家的配方,造成了它具备高碳水化合物、高脂肪、高热量、高盐、高糖、多味精的特点,说是垃圾食品一点都不为过。 可是苏油一看到这机器就笑得不行了:「这特么不是康乐果机吗?」 后世曾经风靡大江南北的一种初级膨化食品,用玉米和大米为原料制作,北方叫康乐果,南方叫泡筒,直到九十年代在农村中都还非常的风靡。 这台机器和后世机器的唯一区别,就是有一个大水轮带动皮带,让另一头的小轮带动主机高速旋转,其余的部件几乎完全一样。 工厂老闆是一个大胖子,抖着一声肥肉跑过来:「小人金德全,见过少保,驸马爷。」 苏油笑道:「看样子膨化饲料没少吃。」 金德全吓着了:「少保别开玩笑,那玩意儿人能吃?」 苏油说道:「说到底都是粮食嘛!对了,说起这个来,我们可以卖到汴京城,赚上一大笔啊!」 金德全傻了:「汴京城里边猪很多吗?哦少保一定说的是鸡饲料吧?那边有四通的销售点和大厂,我们从尉氏运过去不划算。」 苏油手扶脑门:「你们这些工科狗啊……很容易思路就受到限制,展开,我们要展开了想!」 「展开?」金德全转了转眼珠子,一拍大腿:「明白了,金明池!有少保的面子,咱给金明池提供鱼饲料,小包的,他们拿去卖给游客,一定会大赚一笔!」 「哈?!」苏油都被这思路反过来震惊到了:「别说还真是条路子!哎呀不过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我们卖给人吃!眼看要过节了,大街小巷,勾栏瓦舍,都是我们的市场!」 金德全拱着肥手斟酌措辞:「好倒是好,不过……饲料味道有些腥,就怕人家不爱吃,不买啊……」 「卖饲料当然不行,」苏油真要往下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等等你怎么知道是什么味道?你真偷吃过?」 金德全老脸涨得通红:「试验口感,试验口感……」 试验口感能试验成大胖子,我信了你的邪! 苏油说道:「先停了先停了,叫人把机器洗干净,你去苏家庄子上去一斤奶油半斤白糖过来,我去五金坊重新弄一套模具,咱们弄一样好东西!」 分头行事,很快两人又回来了。 苏油将喷料口的小孔改大孔,然后用奶油砂糖拌了十斤大米,加进了物料箱里。 机器再次开动,这次喷出来的是膨化食品——康乐果了。 出料口上有个手工旋转切割的刀片,苏油握着握柄飞快地旋转,组合刀片将刚出料口的膨化物切割成了一个个小球。 又香又甜的小米球。 将刚出来的饲料往嘴里塞大概是金德全的习惯性动作,这次也不例外,伸手接起了几个小球放进嘴里,一股奶油香甜充满了口腔:「好,香浓酥脆,好吃好吃。」 张敦礼看着苏油折腾了半天,搞出了一些白白的蓬松小球,也是好奇。 知道这东西是大米做成的,那就不怕了,也取了几个放进嘴里:「哈哈,明润还真是厉害!这东西不但扁罐他们喜欢,卫国她们肯定也非常喜欢!这要是卖到汴京城去,一边听戏一边来一包,想想都美得慌!」 你看,还是文人思路开阔,短短片刻,驸马爷连后世电影院的赚钱路数都想出来了! 第一千零四章 扑克牌 十斤大米制作的米球,足足装了四个干净的大麻袋,苏油将麻袋放到自己和张敦礼的马屁股后头,对金德全说道:「办法教给你了,赚不赚这个钱随你便,这四麻袋米球归我,就不给你加工费了。」 金德全乐得后槽牙都快出来了,这一刻少保真是比他亲爹还亲:「怎敢还收少保的钱,小的这就加紧生产,这个年关能有多少收成,等十五过后再与少保分帐。」 回到庄子,十口大猪已经杀完了,庄户们正在忙着紧血旺,解肉,分内脏,洗肠子,挂肠衣…… 娃子们还在熘冰场上疯,苏油取来一个大簸箕摆到操场边的小石桌上,抖了一些米球到簸箕里边:「娃子们都消停一会儿!过来吃好吃的!」 扁罐和王俊彦最快,因为他们脚下有冰鞋,唰唰滑到苏油跟前,扁罐抬起头:「爹爹,这是什么?奶油做的?」 「嗯……这个嘛,叫奶香米球,你们快尝尝。」 扁罐抓了一个放进嘴里:「哇这个好好吃!大家快来这个好好吃!」 娃子们一窝蜂赶了过来,很快就被这奇特的食品完全吸引了,一边伸手抓米球,一边嘟嘟囔囔地点赞。 苏油笑道:「都尝过了是吧?不用抢,回家取篮子去,一人分一篮!」 娃子们欢唿着散开了,这一刻扁罐爹简直就是娃子们心里的大英雄。 张敦礼也乐得不行:「我的天,十斤米这是换了多大的人情!」 然而苏油的思路却又到了另一件事情上:「对哟,娃子们的钱,真的不要太好赚啊……」 今天的庄子上算是过小年,好肉都得留着,但是杀猪菜一道猪肝,一道血旺,一道回锅肉,一道小炒是跑不了的。 第7页 此外还有血脖,肚皮之类不太好的肉,多数要做成酥肉保存起来,吃到正月十五。 这两天都过来帮忙的人家,自然是要延请一席的,除了吃饭之外,每家还能分到一碗血旺,一包酥肉。 八公很慷慨,直接就将这些东西尽数分光了,一点都没留。 当年眉山闹灾,仲先公卖了祖产良田周济乡亲,这是打那个时候起就传下来的德行。 苏油看着开心的八公,心里就在想着那个眉山的传说。 眉山老乡的口碑里,苏家之所以出人才,就是仲先公积德行善换来的。 但是苏油想得更远,这种性格在小康时代,自然是优异的品行,但是等到乱世来临,第一批倒下的,往往就是这种捨己为人的高尚者。 那么根据这样的规律,几十万年下来,人类是朝着高尚那一面进化,还是卑劣那一面进化呢? 或者这不能用自然规律来解释,或者人类中始终有高尚者的存在,就是因为有许许多多的人,将被歌颂的美德,当做真实来要求自己的人。 苏油从来都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不认为自己高尚,他的道德水准其实远不如八公,只是因为能力过于突出,「被」大家刻意高尚了而已。 所以这一刻,他由衷地钦佩和羡慕八公,真人真品,寝不梦,觉无忧,活成自己的福分,也活成别人的福分。 他就没办法了,最多只能尽量为这些人提供保护,鼓励他们继续成为高尚者。 张二过来敬酒了,苏油抛开了这些复杂的思绪,端起杯子站起身来。 …… 次日起了个大早,今天终于可以不用锻鍊了。 叫上平正盛和两个娃子,拿上昨日在宴席上登记的各家各户拜託带东西的清单,苏油上了自家的大马车。 大马车朴实无华,但是有两样东西显示着它的不凡——玻璃和地丁胶。 玻璃不用说了,马车的大玻璃窗就是。 但是车用玻璃经过特殊热处理,即便被砸碎也不会产生尖利的稜角,而是变成大大小小的圆片,同时还贴了一层魔芋胶薄膜,大大增加了乘坐者的安全性。 而地丁胶除了用于轮胎减震外,还用在了剎车,降低噪音等很多方面,这辆车上使用了大量的地丁橡胶,舒适程度差不多接近了后世的轿车。 轮胎是实心的,类似后世很多共享单车的轮胎结构,里边还埋铸了钢丝网和蕉麻网,以改善硫化轮胎的性能。 这样的车,全大宋如今不到十辆,制造工艺刚刚完成设计定型,苏油打着帮助测试的旗号弄到了自己车上。 扁罐一大早还收拾了自己的马匹,也是一匹黄马,不过四个蹄子上边一点毛色是白色的,是大理名种,石薇小时候的坐骑黄雏的后代。 天气太冷了,苏油将大车里的车座全部撤走,铺上了厚厚的岷州地毯,对扁罐招唿:「不骑马了吧?上来陪爹爹玩牌。」 扁罐有些犹豫,要是娘在肯定不会这么说,只会说长途骑马可以锻鍊行军的本领。 不过也不好拂了爹爹的好意:「踏云骠也有些日子没有练了。」 苏油摆手:「那还不简单,将它拴在车后跟着走不就行了?上来上来,爹爹发明的新牌样,你指定没有玩过的。」 平正盛和王彦弼早就呆在车上了,平正盛也劝:「这么大冷的天,夹袄裘皮穿裹起来也麻烦,就听少保的,最多等回来我陪你多射两轮箭,就算补上功课了。」 扁罐在俩不良人的撺掇下动摇了,反正他已经拒绝过一次,以后娘要是问起来也算有了挡箭牌,于是爬上马车:「不用套,踏云骠很乖的。自己就会跟着走。」 苏油关上车门,招唿张二启动,从包包里摸出一个小盒子:「这么远的路,打牌最合适了,我教你们玩争上游!」 就是后世的扑克牌,如今再大宋也开始流行,不过大小鬼比国王大,在大宋是要挨禁的。 于是大鬼变成了天神,小鬼变成了地祗。 圈儿后也不适合出现在牌面上,于是勾圈凯变成了将相王,这就凑齐了。 苏油唰唰唰熟练地洗牌,一边将规矩讲解了,又试玩了两盘实战,然后正式开始。 争上游,拱猪,跑得快,升级……两大两小在车上玩得大唿小叫不亦乐乎。 马车轻便,马儿神骏,加上路况极好,一大早出发,到了傍晚时分,竟然跑完了一百二十里,最后停在了四通商号总部散花楼的门前。 散花楼就在汴河码头州桥的东面,那里如今是一个大广场,周围都是店铺仓储,广场北面就是着名的白塔钟楼。 这里已经戒严了,整整一千龙卫军将整个码头的通道阻隔,三步一人荷枪实弹,神色紧张。 狄咏一身新式戎装,还是那么英武挺拔,见苏油探出头来,也不说话,只行了一个捶胸礼,手一挥,军士们抬开了路障,让马车进入了广场。 一名在人堆里翘首等待的商贾垫着脚朝车里看:「什么人的车驾吶这是?瞅着跟乡下太平厢车似的,也不见旗牌锦骑,怎么也轻轻松松放进去了?」 「闭嘴!」边上一名指挥说道:「外乡人吧?告诉你汴京城里,越是奢遮的人物越是不显山不露水,说话小心些,指不定就得罪了权贵。」 「是是是……」那商贾吓得脑袋一缩,伸手从兜里摸出五百文的票子偷偷就塞了过去:「多谢军爷的提点,咱小商小贩,千里奔波只为一个财,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 第8页 「军爷,有没有门路引咱进去,寻个大棚什么的蹲着都行,就想一会儿拍卖会上抢个好座,你行行好……」 指挥瞅了一眼狄咏那边,悄悄比出一个二的手势。 又是两贯宝钞送过去,商贾被指挥领着,来到了一个原先码头边上的大茶铺里头。 第一千零五章 岛礁和泡沫 商贾悄悄在大棚边上摸上一根条凳做了,这才发现,里边还有一条警戒线,防备更加森严,这里的军士还穿着明晃晃威武的冲压胸甲。 两列军士之间是两道细铁轨,龙门吊从一艘眉山型大船上吊下一口口木头箱子,箱子不大,但是似乎很沉,两个军士站在轨道车厢上,将小木头箱子调整到位,码放在车厢里边。 商贾对身边一位明显也是商贾的老人拱了拱手:「老丈,这是在干啥呢?拍卖会啥时候开始?」 那名老商贾瞅了年轻商贾一眼:「后生是新来的吧?外乡人?能混到这里,是走了朝中哪位大人门路?」 这个时候不能露怯,商贾也不好说自己是刚刚买通外线指挥被放进来的:「呵呵,家大人不让提及他名讳。」 「哦,那就是庶子啊……跟老夫一样。」老者似乎有了些同情,语气和缓了一些:「现在是给官家内府卸货吶,箱子里边的东西……」 说完悄悄摸了摸自己无名指上的黄金印章戒指:「这个。」 然后又摸了摸腰带上的银扣:「还有这个。」 年轻商贾震惊了,大船里一箱一箱地往外出,眼见没个完的时候,这一箱起码就是百斤,一千六百两! 一箱的价值就是万贯!这里起码上百箱! 老人低声对年轻商贾介绍:「看到那箱子上的铜钱印记没?那是皇宋银行的标记,这些东西进了金库,银行就能让市面上充斥相同面值的宝钞,这个叫保证金。」 「因此我大宋的宝钞才这么的坚挺,如今连盐引都被抵下去了。」 年轻商贾说道:「我还是觉得铜钱稳当。」 老商人笑了:「行商求稳当,那利可就薄了,海外夷人就喜欢真金白银,所以现在我大宋是双币制。国内宝钞,国外舶来钱,但是每年内流的舶来钱也不少,而外售的宝钞也不少。」 「老夫看不透这中间的道道,不过四通银行开通了内外币汇兑业务,这中间有些差价,还有手续费,总觉得是门大生意。」 年轻商贾随口一句:「这不就是拿纸换钱?」 老商人一下子愣住了,宝钞币值坚挺,同时在海关形成了壁垒,南海商贾们要打入国内市场,出关的时候必须将宝钞兑换成舶来钱。 这中间就涉及到一个汇率的问题,皇宋银行在其中抽头,不显山不露水的就获取了利润。 虽然这个利润的比例很小很小,但是架不住贸易规模很大很大,如果一年的内外交流有一千万贯的话,哪怕是千分之一的手续费,也高达万贯! 要是加上短期拆借,信贷,担保之类的副产品产品,这个利益怕是更高。 这还真是拿纸换钱,或者说得更精确一些,是海商们对宝钞的信用,以及便利,心甘情愿付出的使用费。 年轻人随口一句话,竟然说到了事情的本质。 「把钱做成生意,这才是最顶级的大商贾啊……」老人喃喃地说了一句:「今年的压舱,比去年又多了好多。」 年轻人说到:「听说文公在河北上了摺子,说是宝钞的流通导致了河北政务更加困难,移民从南海寄回的舶来钱,让河北更加雪上加霜。」 「加上大修两处黄河工程,导致如今河北物价腾贵,斗米已经涨到了百文,贫民的生计更加难过了。要求朝廷停建工程,与民休息,听着也有道理。」 「你是河北来的?」老人扭头看了年轻人一眼:「煳涂!」 年轻人拱着手:「那是怎么回事儿,还请老丈指教。」 老商贾说道:「河北的问题,说到底就是黄河问题,两次改道之后,人民凋敝,市镇丘墟。」 「所以不是朝廷不让人民休息,是黄河不让人民休息,要治河北民生,首先就得治黄河。」 「如今看来,河北已经出现了钞币贬值,这是市面上钱多货少导致的现象。我要是文公,就会组织大规模的商贸活动,哪怕是跟四通商号借贷资金货物,也要让河北货物充实起来,这里边满满的全是商机啊!」 「文公的问题,则是老派政客的老问题,就是只知道在地里刨食,还认为只有农人才是国家的生产者,而其它人,全是消耗者。」 「一味重农,抑工抑商,人为阻断商品流通,这才是导致河北经济衰疲的原因。」 「河北啊,缺少一个真正的干臣,苏少保那样的干臣。只可惜张赵二公已然致仕,设若二人之一按治河北,河北民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说到这个老人一脸的不忿,从言辞来看,老人的见识也是不凡,看来也是某世家的庶子,为了家族牺牲了科名,从事商贾之业,为族中谋取衣食的那种。 年轻商贾却是被刚刚老人的一句话吸引住了:「刚刚老人家说,河北遍地商机?」 老人拱手道:「老夫京中善丰源掌柜李珪,敢问后生是河北人士?」 年轻商贾也拱手:「刚刚没与丈人吐实,鄙人姓盛,家君涟水县小小一县令,我自己仕途也不通达,只好出来行商。」 第9页 「京中其实不熟,但曾听说汴京年底有大机会,便过来瞧瞧。」 老人正色上下看了年轻商贾一眼:「《后杞菊赋》盛知县?你这个听说,是听苏夫子所说吧?」 年轻商贾这一刻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本来只是随口说说,却没想到苏夫子送给家大人的一篇文章,在京中竟然偌大名声,一句话就漏尽了家底。 苏夫子听闻现在还在御史台没有放出来,我,我太难了…… 老人似乎知道盛衙内心里怎么想的,笑道:「放心,夫子的名声大家都是景仰的,再说了这里是什么地方?眉山四通!」 「弹劾夫子的那三个御史,已经判了,呵呵呵,流放新宋,遇赦不还。大宋官场,从此就算是没这三号人物,比郑侠郑介夫还惨。」 「既然有夫子这层关系,今后老夫说不定还要仰仗呢。」 「在下盛林,见过李掌柜,刚刚掌柜一番言论,足见是胸有沟壑之人。密州地面上,小子的盛昌号还算有几分薄面,刚刚李掌柜说河北遍地商机,这个……」 「呵呵呵,好说好说,一会儿老夫与你引荐几个汴京城里的行首,对了牲畜贸易,盛老弟你有没有兴趣?」 …… 很多商机,就是这样接洽出来的,这几年海贸的兴盛,交通改善,让商业变得蓬勃兴旺,似乎一夜之间,人人都成了经济大潮里边的弄潮儿。 有的暴富,有的破产,一幕幕人世间的悲剧喜剧,就如同海面上的浪花泡沫,永远都存在。 然而,你眼里一直能够看到的那些泡沫,或者已经不再是上一秒看到的那一些了。 虽然看上去一模一样,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而大海上真正稳如磐石的岛礁,如今不在四面透风的大棚子里面,而是在方知味雅室精舍里边,丝竹醇酒,声色犬马,穿着最好的丝绸,端着最醇的美酒,搂着最美的妞,瓜分着最大的蛋糕。 程文应带着石富,端着水晶玻璃的酒杯,里边是南方醇美的果酒:「哎哟王老弟,呵呵呵一年不见越发清健啊,来来来给你介绍,哦应该都不用介绍,高石两家,本就都是国朝勛贵,你们应当比我还相熟才对。」 第一千零六章 刨笔刀 「呵呵呵,亨之你应该认识吧?这位是高家岷州商号的王临周王大档,四通每年採购的羊毛,羊绒,就是王老爷子供给大宗,是我们四通的战略级合作伙伴。」 「大档那边对茶,酒的需求量很大,亨之记得以后要首先保证。夷人地区嘛,这可是关系到边境稳定的大事情,大档这不光是于家有助,可还是于国有功呢!」 王临周被捧得舒适异常,端起酒杯和两人轻碰了一下:「不敢当程公赞誉,小老儿就是给主上守财的仓奴而已。程公功成身退,今后四通石公主事,两家累世通好,小老儿还要多多仰仗才是。」 几人客气了一番,程文应才带着石富向下一处大佬盘踞的小圈子走去。 程文应对石富小声说道:「高家垄断了岷州的羊毛产业,如今已然开始向青唐伸手。河湟交界处的蕃人,与这王临周主持的商号颇多往来,不少部落心向大宋。」 「呵呵呵这事最后要是能成,王老儿一个横班使臣的官职跑不掉。」 石富问道:「青唐那里就任由我大宋如此施为?」 程文应微微一笑:「王韶在青唐留了他儿子王处道,现在是高遵裕的得力干将,青唐那边,董毡病重,吴氏专权,亲子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养子强势,旧臣如青宜结鬼章等,惶惶不安,那边的政局,留给了大宋很多措手的机会。」 说完笑得更加意味深长:「或者反过来说,正是大宋插手了,那边才变成了如此局面,王厚这小子在那里边纵横捭阖,心险不亚之父!」 「高家人陛下是要大用的,不过那是在边陲。」 「至于腹心,高公纪高公绘兄弟如今在编练京周义勇,忙的是将厢军往建设兵团那边转业的差事,新军碰都碰不到,其中意味,亨之你也要明白。」 石富微微摇头:「程公交给我这烫手山药,不好接啊。」 程文应哈哈一笑:「就别谦虚了,从二十几年前慧眼识人,到今天石家重返顶级勛贵之列,别人不知道你,我还能不知道你?」 石富微微一笑,却不接这话,轻轻一碰程文应,对着一人将杯子举起来:「王公!你如何在此?今冬怎么没见你尉氏露面?怎么的老寒腿好了?这铜臭之地,怎好让学士亲降,熏着了可怎么得了?」 对面一个紫袍官员也端着杯子走了过来:「你给的法子还真不错,今年好过多了。」 跟程文应点头打了招唿,有对石富说道:「朝中多事,不得闲啊,陛下命我前来监督交割,却不料今后这里就是老世兄主事了,这里先恭喜啊。」 老头乃是王克臣,也是出自老牌勛贵之家,秦王王审琦之后,自己考中进士,现在是朝廷龙图阁学士,明明勛贵出生,却靠科名累居高位,算是老一代勛戚里边,出挑得厉害的人物。 老头有个儿子叫王师约,当年面见英宗,即席一首《大人继明诗》,被英宗看中,选为长女陈国公主的驸马。还特意下旨,从此王姬下降,免升行之礼,于舅姑当行盥馈,与普通人家女儿侍奉公婆无异。 出嫁的时候,还命当时还是王爷的赵顼,以及赵颢亲自送姐姐到王家府邸,也堪称一时之荣遇。 第10页 老头是保守派,因为郑侠案被吕惠卿搞了一道,夺了一官。 但是风水轮流转,一转眼不过数年,吕惠卿已经被丢到了万里之外的南海,而老头却昂头成了龙图阁学士,如今还被赵顼派下了勾当封桩库务所的重要差遣,摆明了是想要给姐姐这老丈人补偿。 程文应心底下暗暗摇头,流水的大臣,铁打的勛贵,老头两样都占了,只要他不失心疯了牵连到谋反之中,这就基本上是政坛不倒翁的存在。 其实油娃也类似,不过油娃通过薇儿才与勛贵接上了关系,到底是隔了一层。 待到苏油带着俩娃上得楼来的时候,就见三位老头言笑晏晏,一副多年老交情的样子。 见到扁罐石富立刻将王克臣抛下了:「扁罐过来,哈哈哈又长高了不少!」 这个二伯是扁罐超级喜欢的人,有着一双神奇的手,扁罐和漏勺从小就拥有无数同时代孩子不可能拥有的机械玩具,全部出自这个二伯和大石头哥哥亲手制作。 除了金属的,还有木头的,甚至还有一只木鸟,身子很瘦,用一根弹力地丁胶连接着机关,上紧机关后松手,木鸟就会短促地一下下扇动翅膀,在空中盘旋很久。 在宋人眼里,这已经是不输公输班的神技,然而被扁罐打小就玩坏过不少,现在漏勺也大有接替哥哥,发扬光大的趋势。 如今漏勺玩着的那个叮叮噹噹的金属球,就是石富给制作的,堪称全天下最顶级的工艺品,今日早上苏油发现,已经被漏勺踢得在石头上撞瘪了一块。 还不能说,上次石薇抱怨扁罐不珍惜玩具,弄坏了二伯给他的黄铜青蛙,然后很快石富就又给扁罐寄了三个过来。 一个黄铜镶银的,一个铜胎烧翠绿珐瑯彩的,一个铜皮敲出很多光滑小突起,模拟蟾蜍的。 这上哪儿说理去?搞得石薇哭笑不得,苏油垂涎三尺。 扁罐跑过去将石富一把抱住:「二伯!」 「诶——」石富开心极了,打铁的老胳膊单手就把扁罐抱了起来,还颠得扁罐咯咯直笑,搂着二伯的脖子:「二伯,爹爹回来了!」 「嗯,爹爹打你屁股没有啊?」 「没有,爹爹可好了,给我们做了奶香米球!来给你吃一个。」 「嗯好吃!」石富乐呵呵地嚼着扁罐塞到他嘴里的米球,顺手从袋子里摸出一件物事来:「答应了等你进学,二伯就送你一柄削铅笔用的傢伙,拿去!」 扁罐接过,却是一个黄铜制作的水车磨坊的样子,嵌了极细的银丝作为装饰,是仿造的一个小木屋,边上还有个水车模样的小铜轮。 「二伯这是什么呀?」 「带铅笔了吗?」 「带了!」 扁罐从书包里取出文具盒,打开拿出一支铅笔。 石富将磨坊的小窗打开,里边是一个锥形孔,将铅笔塞进去然后摇动水车轮子,沙沙几声之后,再将铅笔取出来,铅笔就已经刨好了。 再将小门打开,里边竟然还别有洞天,乃是一个水力炼铁工坊的模型,刨子就是冶炉。 将刨花抖掉,里边还有一个小铁砧,两个小人,一个是师父,一个是徒弟,正在锻造一件铁器。 墙边有一个大扫帚,取下来就是清扫刨笔刀的刷子。 这哪里是什么小孩用的玩意儿,这简直就是应当摆在书房里边的顶级文玩。 苏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贪念,将刨笔刀接过来:「扁罐这个就放在爹爹书房好不好?以后削铅笔的任务,爹爹保证帮你圆满完成!」 扁罐憨憨的就要答应,却被石富将刨笔刀一把夺过来,塞回扁罐的手里:「不知道是谁说的,铜器不上六十年不得进他的书房!还是我们扁罐乖,一定不会嫌弃二伯手艺的哈?就放在扁罐的书房里最好了!」 苏油都快哭了:「石公,小时候的话你居然记仇到现在,有意思吗?」 第一千零七章 君子小人 程文应对王克臣苦笑:「明润就是这样,见到好的工艺品就不讲礼数,王公见谅了。」 王克臣捋着鬍子呵呵一笑:「石家招的好女婿啊,听说是亨之当年给嫡房幼妹定的娃娃亲?还被族中抱怨反对,要不是张天师正好路过眉山,替苏明润撑腰,这亲事还要黄了来着?」 「真事儿!」能够给苏油立g的机会程文应从来不会错过:「明润自有颇多奇行,乡人不解奥妙,以寻常孩童待之,看起来就有些出格了。」 「或许只有奇人才能理解奇人,小天师一见订交,石亨之信之不疑,后来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 「要是我跟你说,苏明润比扁罐还小的时候,石亨之待他就跟现在一样,王公你信不?」 王克臣笑着摇头:「我当时要是见着,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先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哈哈哈哈……」 苏油想欺骗扁罐的行动落空,这才过来给两人行礼:「王公,姻伯,苏油见礼了。」 王克臣瞪着苏油:「你在两浙路包容郑介夫,还让他主办报纸,为民发声,我本来十分欣赏你;可你离开南海的时候,却对吕惠卿那等小人彬彬有礼,又让我这欣赏打了三分折扣。」 「君子小人,如皂白两分,水火不容,岂可曲意优容,就不怕玷污了自己的名声?」 苏油微笑着拱手:「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第11页 「吕参政是君子是小人,我没有资格置嘴,就说我自己。」 「既然是君子求己,那所接的外人外物是什么样,有怎么能影响到他呢?又怎么会畏惧名声遭到玷污呢?」 「既然是君子坦荡,那他又有何人不可容?有何人不可接呢?」 「防备小人靠近自己,怕自己被污损腐蚀,崖岸高立,其实是借提防别人的行为,作为提醒自己的方法,这不过是另一种『求诸人』的方式而已。」 「为什么不信自己能化人,而担忧别人能化己呢?说到底,还是对自己的品行缺乏足够的自信。」 「夫子说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只说君子自求,没说君子要依靠辨别他人,来证明自己是一个君子。」 「同样,夫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也没有说君子只对君子坦荡荡,而对小人也同样长戚戚。」 「反过来讲,不管是对谁长戚戚,那君子不还是一样犯了小人之过吗?」 「所以我想,夫子的真意,是要我们依从本心,不受外扰,做一个真君子。而需要时时提醒自己不要为小人所惑的君子,是不是反而弱了一成?就好像黄金虽然还是黄金,不过成色却有些不足了?」 「王公,不知道苏油这样理解,是不是妥当?」 王克臣顿时刮目相看:「理学一宗,大有门道啊。这是不是就是你们提倡的持平执中,体近人情之发挥?」 苏油躬身施礼:「王公不以苏油仪状无礼,而以学识相究问,足见乃是至诚之君子。是的,这就是理学宗旨之一绪,算是苏油平日里的一些胡思乱想吧。」 王克臣看来又对苏油恢復十分的欣赏了:「家小儿师约,你知道的吧?也是个爱读书的性子,都是年轻人,你们大可以经常来往嘛!」 苏油说道:「君授兄的文才武功,苏油是仰慕已久了的。听说今年四月世兄陪辽使燕射玉津园,一发中鹄,发必破的,将辽人的脸都射白了?」 王克臣哈哈大笑:「射箭场上好勇争胜,算什么本事儿?」言下不屑,神情却是得意至极。 苏油也微笑道:「那可是大扬国威,不是寻常好勇争胜。其实我家娘子和蜀国大家,卫国大家,交情都是极好的,不过好像她们都有些畏惧长姊冷肃?」 王克臣笑道:「德宁的脾性,对我们是没说的,不过每次两个妹妹来,倒还真如你说的那样,称得上耳提面命。」 说完眼珠子转了转:「不过这正是你们一起来的理由啊?!」 这个藉口找得好,苏油笑眯眯的拱手:「还是王公想得到,那我们夫妇不日可就厚颜上门打扰了。」 这时狄咏和一名内官也来到楼上,内官手里还捧着一本厚厚的帐册。 王克臣的做派立马就变了,冷冰冰地问道:「都料理妥当了?」 狄咏拱手道:「已然离开码头了。」 内官点头哈腰:「帐册已然交接点清,就请学士用印,之后就是商贾们上场了。」 王克臣取过帐册翻看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抖了两下,走到几案之前提笔押了字,又盖上了自己的官印。 大楼里立时雅雀无声。 王克臣看着帐簿上鲜红的大印神情有些恍惚,等到抬起头来,发现所有人都拿期盼的眼神看着他,不由得自失地一笑:「那就开始吧。」 楼里顿时哄然一声热闹了开来。 …… 楼外大棚里,盛林冷得将双手揣进了袖筒里边,对李珪问道:「李老,军士们都撤了,拍卖会该开始了吧?」 李珪手里摸着白铜的手炉笑道:「稍安勿躁,可还有一阵子呢。」 盛林有些意外:「却是为何?」 李珪说道:「凡事皆得有规矩不是?先是咱们官家的内库,然后得让大佬们心满意足,下来是开封府市易司,之后是各行的行会行首,这些才是吃得下这笔大宗的豪富。」 「等到这些差不多了,拍卖会才由各行的行首主持。你当四通程史二公那般人物,是你我这样的小商贾能接触到的?可隔着好几层呢。」 盛林说道:「就想着混进来开开眼界,没想好要进什么货品。」 李珪笑道:「就怕到时候苦恨钱财不够,后生你可千万稳住了,掂量着来,别到时候弄一个精品找不着下家,那才真是哭瞎。」 盛林讶异道:「还有这事儿?不是说四通的南海货品,买到出手就是赚吗?」 李珪耐心解释:「是啊,问题不得出手之后吗?比如你倾家荡产买一个砗磲屏风回去涟水县,还找得到下家吗?找不到下家,不就砸手里了?」 盛林一想还真是,笑道:「那得看自家客户都是什么水准,然后决定购什么样的货是吧?」 李珪说道:「大体是这样没错了,不过有几样东西那真是买到就能赚到——香料,染料,黄白铜器,南方药材。」 「不过这几样,也是投标最激烈的,人人都想抢,参加摇号的人太多了。诶对了,郎君你能周转多少头寸?」 交谈了这么久,盛林对李珪也比较信任了,一听涟水县姓盛的,就能够想到《后杞菊赋》的人,再差也有几成。 加上李珪对他也一直耐心和热情,盛林便拱手道:「这次家大人让我带了两百贯进京,加上小子自家商号的五百贯,就这多了,李翁是想要周借?」 第12页 李珪琢磨了一下:「这样,我们这里准备了一千五百贯,咱们两家合起来,就是两千多贯,能够投两千贯以上的标的,竞争小很多不说,价格比投千贯的标实惠两成。」 「要是有幸中得,这中间的差价老夫分文不取,全归郎君,老夫只要商货,最多三五日后便将郎君的本金周济回来还上,如何?」 盛林拱手道:「依小子看不如这样,咱们两家合作,要是能投得香料,便一起运往河北,在敝号分销,所得利益我们按出资份额分成如何?」 「李翁不是对河北市场很感兴趣吗?那等拍卖会后,小子便邀李翁去家中做客,顺便考察一下敝号的声誉规模,刚刚李翁所说的牲畜生意,我觉得也大有可为啊。」 「爽快!就这么定了!」李珪呵呵笑道:「郎君有这等魄力,这等至诚,你这个小友,老夫交下了!」 第一千零八章 经济 扁罐他们被石富领下去看稀奇去了,苏油站在散花楼三楼的大玻璃窗前,看着州桥码头下边繁忙的卸货场景。 他对商号如今的运作并不是太上心了,因为比他更上心,比他更权重,比他更有威势的人,有一支经过新式财会制度专业培训过的队伍,在进行监督监控。 王克臣士大夫习气严重,对这种赤裸裸分配利益的行为还是觉得有些不适应,来到窗前也看着汴京码头:「下雪了。」 苏油说道:「那翻年的麦子应该长得好,要是黄河老实一年,河北百姓应该能缓上一口气。」 王克臣嘆了口气:「花团锦簇,刚刚看到南海纲船的帐目,老夫这心里头都砰砰乱跳,明润,陛下甚为看重你,你要让他多看到忧患,不要被这些黄白之物遮挡了眼睛,这东西,不当饱。」 苏油点头:「王公所见得是,经济,其实可以用大宋的交通网来打比方。」 「大宋往年陷入钱荒,就好像各地之间道路断绝,无法沟通交流,米贱的地方粮食运不出去,盐贵的地方盼也盼不来。」 「明明有些地方急需买米,有的地方急需卖盐。但是因为路上的运输车辆太少,道路没有成型,只能守着各自多余的商品受穷。」 「有了银行,有了充足的货币,我们就好比在各地之间修好了道路,还在道路上安排了大车。」 「经济流通开始了,大到各州各府,小到各家各户,都能够用剩余产品参与交换,获取自己所需的物资,百姓的生活好了,朝廷的收入也多了。」 「需要注意到的是,这些只是过去百年,长期货币紧缺,物流不畅所积累起来的经济红利,就好像束紧了口子的粮袋勐然被解开,大量的粮食肯定会哗哗地倾泻出来。」 「但是一定要意识到,如果我们只注意粮袋口子的大小,而忽略粮袋里边的存粮数量这个根本的话,很快我们又会陷入尴尬的局面。」 「因此我们要趁现在粮食还在哗哗往外流的时候,拿一部分去种到地里,让它可以生根发芽,收穫归仓,然后再次分出一些种下。」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们的粮仓越来越充实,粮袋越来越多,以后才能有源源不断的粮食继续倒出来。」 「这个过程,我称之为良性经济循环。」 「所以保证货币充足,只是经济整体当中的一环,它当然很重要,不过不是最重要。」 「比它更重要的东西还有很多,如果将经济划分为生产、流通、分配、消费四个环节的话,保证货币充足,保证物资流通,仅仅解决了四分之一的问题。」 「更重要的,它还应当包括大宋各类物资总产量的增加,还应当包括质量的提升,包括技术的提升,包括制度的完善,包括意识的转换。」 「还要包括农,工,商各行业结构和比重的优化;包括赋,税,用,度的整体平衡和平稳增长;包括投入与产出效益的提高。最关键的,包括百姓生活质量的改善,人口素质的改善,以及整个社会福利水准,消费水准,教育水准,保障水准的改善。」 说完回头看着大厅里边热闹分蛋糕的权贵们:「所以,决定一个国家经济发展的,不是他们,不是任何一个人,而应是我刚刚说的那些。」 王克臣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引来苏油说了这么多,以往知道苏明润经济之能,但是却没有想到他已经能到了这种程度。 这已经不是懵懂的经济意识,而是经济理论,难怪这娃十几年来每到一地,那一地就立刻兴旺发达,焕发出无穷活力,现在看来,和他这套理论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通过现象看到本质,进而抽取出理论,然后以理论指导实践。这样的能臣,已经不是薛向,张方平这些在经济上卓有声望的大臣可望其项背! 如今看来,南海四郡的巨大利益,压根就不是苏油遇到事情临时发挥,也不是运气逆天捡了个大漏,只怕是有计划,有预谋,有步骤,有目的地一步步悄然布子,最后悄无声息地完成了大业。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相比这个能力,刚刚那本帐册的令自己胆战心惊的数字,屁都不是! 这个容止彬彬的年轻重臣,胸中竟然有着包罗天地的经纬! 王克臣立刻拱手:「明润这番理论,当立即向陛下奏明,这个理论相比王相公那一套,高下不啻天壤!我也会入宫向陛下推荐,你应当是我大宋下一任三司使的人选!」 第13页 苏油不禁苦笑,那是你没有见着我的其它条陈! 嘴上却谦虚道:「条陈我自然是会上的,多谢王公看重了,不过我想陛下那里自有主张。」 这时候码头上来了一群人,男女老少哭哭啼啼,似乎非常的悲苦,有些老人还在责骂。 押送他们的衙役似乎也非常生气,也难怪,大冬月里还要随他们出京跑长差,这个年註定是没法在汴京过了,态度自然好不到那里去。 三个家主也垂头丧气,无论家人衙役如何责骂,也如同斗败的鹌鹑那般,不还嘴不吭声。 这情形吸引到了王克臣的注意:「冬月里还要发遣犯官?这大理寺也太不地道了,这是判决之后立命押解不得迁延啊……」 却见到苏油已然躲到了厚厚的窗帘后面,突然醒悟过来:「舒亶他们?」 苏油在窗帘后摊着手耸了耸肩膀:「要是见到我在这里,只怕他们还要认为我是在示威,笑话他们的悽惨来着。」 王克臣横了苏油一眼:「君子虽然坦荡荡,可说到底还是怕小人长戚戚啊。」 苏油满脸通红:「虽然他们已经回不来了,可总没必要让别人误会是吧?」 王克臣伸手指着苏油,呵呵笑道:「你呀你呀,谨慎得都过了头了。」 …… 李定的心中,这一刻比漫天飞舞的雪花还要冰凉。 回顾自己的一生,自幼受教于王安石,后来考中进士,受孙觉推荐,入朝后恰逢恩师作相,前途可以说一片光明。 为了将自己放到御史的位置上,恩师不惜打破选人不得除谏官的常规,为自己争取,结果引来了保守派群臣围攻。 那一次恩师大杀四方,知制诰宋敏求、苏颂、李大临,御史陈荐、林旦、薛昌朝皆罢,而自己到底成了太子中允、监察御史里行。 接着又遭到曾公亮的狙击,恩师迫于压力,将自己改任,改为崇政殿说书,紧跟着一路提拔——集贤校理、检正中书吏房、直舍人院同判太常寺、集贤殿修撰。 恩师去后,新党分裂,自己的仕途一度变得渺茫,陛下改年元丰之后,日渐独断,多用旧人,自己在蔡确去后,捞到了那个非常重要的仕途关键位置——拜宝文阁待制、同知谏院,知制诰,为御史中丞。 再进一步,就会和自己的前任蔡确一样,成为参政,进入机衡! 何正臣弹劾大苏的奏章,让他看到了机会。 赵宋祖制,让群臣「异论相搅」,方便制衡和把控,乃是公开的秘密。 恰好这是苏油也要入京,自己主动成为他的政敌,那么在皇帝的眼睛里,很自然的,自己和苏油就应该成为「敌体」,即便只是将自己当做制衡苏油的棋子,对自己而言,也是个进身的台阶。 同时还能让自己痛恨切骨的苏轼不死也要脱一层皮,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第一千零九章 琥珀和珊瑚 一开始事情进展得颇为顺利,至少「苏家政敌」这个g,自己立得妥妥的。 李定认为自己还算是君子,至于营造出恐怖事态,让苏轼苏颂震恐,只能算是御史台一些常用的小手段而已。 要是苏轼畏罪自尽,那过错也不再自己这边不是? 而且大有成功的可能,从苏轼的绝命诗可以看出来,自己只差一小步就成功了。 得势就不能饶人,大好情形之下,自己开始考虑扩大战果,将矛头指向了尚远在南海的苏油。 那一步棋错了吗?那一段时间里,王珪的态度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而蔡确在御史台的时候压制自己,明确反对弹劾苏轼,可等到成了参政后,反倒是态度暧昧起来。 而陛下则是一副冷眼旁观,公事公办的样子。 这一切,给了自己莫大的信心,连何正臣的劝诫和反对都听不进去。 可是从苏油星夜入京之后,事情为何就一步步变得不可挽回了呢? 苏油的突然杀到,让己方阵脚大乱,阵营也开始分裂。 最要命的是苏油和陛下之间的联繫从未中断,那一封封自己无法见到内容的密折,简直就是一道道勒在自己脖子上的绞索。 那段时间里,牢狱之外的自己,恐怕比牢狱里边的苏油还要紧张惊惧,那是一种难以相抗的精神压力和折磨。 苏颂的无罪获释,更是压垮己方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要结束这样的局面,只能是快刀斩乱麻,铤而走险。 结果就是满盘皆输,不可挽回。 直到现在,李定都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中了对方的圈套。 要说是,这一切操作苏油都是大大方方摆在自己面前,一切反应,都是自己的主动选择。 要说不是,只怕是稍有官场阅歷的人,都不会相信。 李定突然惊悟过来,唯一的解释,就是苏油早就算计清楚了自己的每一步反应! 这一刻李定突然充满了后悔,只要任何一步,自己当时做出了另外的选择,结局都不当如此! 是自己的嫉妒,欲望,贪婪,让对方痛加利用,最后落入彀中! 方知味的大门打开了,码头边大棚的商贾们轰然起身,朝着那扇大门拥去,仿佛那里是他们的圣地一般。 没有一个人留意到这边落拓的一群人,似乎只要挤进那扇门,就能够获得享用不尽的财富一般。 第14页 看到四通商号宏伟奢华的散花楼总部,李定打了一个寒噤。 为了苏油的名声,他们一定不会让自己一行人出任何一点意外,一定把让自己和所有的家眷妥善地被「护送」到那片化外之地,一定会让自己在那里「好好地」活着。 越往南,苏油的势力就越大,除非自己现在就跳入汴河,否则在今后的日子里,都只能在他的阴影下苟活。 看了看巨大的帆船和冬日里平静的汴渠,终究,水还是太凉。 …… 从三个犯官出现在码头上那一刻起,奸诈如老狗的苏油,懒得理会王克臣的嘲讽,藉口要给扁罐和王彦弼讲解南海的新奇事物,无耻熘号了。 这个藉口很真实,因为扁罐和王彦弼,的确被爹爹带给他们的礼物惊着了。 什么离开南海纤毫不取只带走几十盆兰花,那些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实际上苏油的很多东西,都是通过四通商号货品的名义,如今随船来到了汴京城。 对于李舜举来说,只要收足税收,市舶司的人才不管这些东西是京中哪个冤大头的呢,反倒是希望这样的冤大头越多越好,甚至主动参与其中,当起了美美的中间商。 如今汴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将这种在汴京下单,远程代购併负责託运的方式,称之为「海淘」,李舜举对自己这项大大增加市舶司收入的创举,得意地很。 这玩意儿,相当于将东西在蕴州就卖出汴京的价钱不说,一笔还收一笔的运费,然后实际上只需要支付给四通一次打包託运的价钱就可以了。 光是与四通远洋船队零敲碎打的託运费分成,说出数字来都能吓人一个倒仰! 而大宋的勛贵官员们,似乎不如此显示不出自己的逼格,比如王珪,就特别中意三佛齐岛上的一种咖啡,不惜重金从南海市舶司託运。 李舜举常常恶趣味的想,要是王首相知道了这种咖啡是三佛齐岛上的农夫,将咖啡果拿去餵一种香狸,然后从香狸的粪便里边将咖啡豆挑出来淘洗加工而成,不知道他还喝不喝得下去。 跟咱家没关系!要怪只能怪苏少保!只有他才想得出来这种让人反胃的食品加工方式! …… 而现在的苏少保,正打开一盒精心收集的琥珀。 拿起其中的一块绿中泛蓝的精品,苏油声情并茂地朗诵了起来:「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约莫算来,总有一万年了。」 「一个夏天,太阳暖暖地照着,海在很远的地方翻腾怒吼,绿叶在树上飒飒地响……」 「……在那块透明的琥珀里,两个小东西仍旧好好地躺着。我们可以看见它们身上的每一根毫毛……从那块琥珀,我们可以推测发生在一万年前的故事的详细情形,并且可以知道,在远古时代,世界上早已有那样的苍蝇和蜘蛛了。」 「还有甲虫!」 「还有古怪的蝎子!」 扁罐和王彦弼一人拿起一块,对着光线欣赏着里边神奇的虫子。 「还有蜥蜴!」平正盛也在一边好奇地把玩着一块,根本不以自己快二十岁的年纪为耻,愉快地加入了小孩子的抢答行列。 「爹爹,要是我们将琥珀敲开,里边的虫子会活过来吗?」 苏油老怀弥慰地摸着扁罐的脑袋:「看来你的文科还有救,这个呀……你们可以试试看。」 扁罐都吓着了:「还是……不要了吧……琥珀不是很珍贵吗?」 苏油不负责任地说道:「爹爹倒是觉得,你们探索和求知的热情更加珍贵。不过你考虑到成本问题也是对的,你们大可以挑一个虫子又小又多,品相不那么好的尝试嘛。」 「即使敲开之后发现虫子活不过来也别失望,大可以想像一番,它要是活过来,接下来会发生一些什么样的有趣故事呢?」 「会编故事也是一种能力,有时候听故事的人,明明知道故事是假的,却自愿代入到故事中,体会和感悟故事里边人物的喜怒哀乐,这也是一种心神上的愉悦。」 「比如你们的平正盛叔叔,就特别喜欢桃太郎的故事……」 平正盛正在琢磨着手里边的那块琥珀,闻言立刻大声申辩:「那故事是真的!就发生在以前的美作国!那里有日本最好的白桃!」 这尼玛,将故事带到这个世界的老子都不知道,你怎么就这么肯定?! 算了,看在扁罐难得有这么一次浪漫联想的份上,不跟你计较改编费的问题。 两个小孩的礼物很多的,琥珀只是其中的一项,还有各种神奇的海螺,海星,海马,海龙。 还有各种形状和颜色的珊瑚,贵的贱的都有,主要是让孩子们开阔眼界,价值倒在其次。 珊瑚不是植物,不是矿物,而是动物,为了让扁罐明白这一点,苏油不惜在两浙路过来的海鲜船上,给他带过一株活的。 在小妹的指导下,扁罐使用显微镜,见过活着的珊瑚虫是什么样子,并且在淡水中找到过一种类似的生物体——水螅,并且做过比较,写了一篇文章寄给苏油,苏油给打了高分。 现在将这个知识得意洋洋地搬出来,让平正盛听得一愣一愣的,日本海的红珊瑚也是对宋贸易的名贵商品,可他愣是一点都不知道竟然是无数群居的小虫营造出来的。 第一千零一十章 苏油的不靠谱 第15页 礼物当中还有很多原矿石,南海是富矿区,各种矿石种类非常丰富,有的还具备宝石属性,是昂贵的贡物和商品。 赵宗佑也给孩子们准备了一份画册,是新宋洲的地理简介,今年金滩务地理小分队在新宋洲东面发现了一条穿越山脉阻碍进入内陆的通道,发现了一片风雨调和,气候适宜,土地肥沃平缓的宝地。 那里是发展畜牧业的天然大牧场,面积有多大现在还不知道,但是已知的面积,已经比西夏还大。 赵宗佑也因此一到汴京,就被赵顼召入宫内,苏油过来都没有见到人。 与船队同行的张散,张麒,也都忙得不见人影。 而钱乙则带着唐慎微去开封府衙拜会钱藻去了,钱家是大族,临到过年事情也多,家主钱和拜託他给钱藻带了一些口信。 四通海鲜船这次还带来了一大船的海鲜,现在全都用大瓷海水缸养着,散花楼边上有一个锅炉循环水处理系统,用来净化海水。 破解了海水含盐量的秘密和过滤加氧体系,海鲜在汴京城也能活得比较久了。 不过冬天比较麻烦,所以冬天的海鲜主要来自北边獐子岛和鹿岛周边,蒜蓉鱼翅扇贝,在散花楼里能卖到三百钱一枚。 汴京城力夫一天所得,吃一枚扇贝都不够。 蚝,鲍就更贵了,一枚活蚝,价值是蚝干的十倍,而且最流行的吃法就是从白瓷缸里捞出来,直接生吃。 不过在苏油这里不存在价钱问题,摸出折刀给扁罐和王彦弼像开罐头一样一人开了一个,让他们尝鲜。 水族区充满了海鱼的腥味,商贾们对冻品和干货的兴趣,明显远远大于生勐海产的兴趣,原因很简单——买不起。 鱼露味道不如蚝油鲜甜,有些许的腥味,但是架不住价钱便宜很多,还有大量的盐在里边,对于小老百姓来说,比买蚝油划算,是中下阶层家庭主妇们的最爱。 香料,贵重的买不起,但是如八角,三萘,香叶,桂皮,草果这些,都是南边盛产,如今交通便利水运通达,加上一个大吃货数十年如一日的卖力推广,销量在冬日的汴京城极大。 聪明人很多,少保十三香的秘密已经被有心人破解,现在宋人小商贩们一个比一个海口夸得大,京中小推车上,都有敢叫卖三十香的了。 腊肉和香肠,成为冬日里主妇们的必做项目,巧手的主妇们连火腿肠和午餐肉都给摸索了出来,比陕西过来的好吃多了,而且自家做出来的和外头买的比起来,肉的比例高很多,味道好很多,而且给自家娃子吃,放心得多。 这些东西,都离不开廉价香料的大量使用,官家仁德,将这些东西统统都从香料专榷里边给剔除了出来,价格一下子降低了好多。 其实这玩意儿还是专榷,而且是真正的专榷,不过汴京城里老百姓不知道而已。 大宋的以前的专榷制度,其实带有半徵收性质,比如铜料,其收购价和真实价值差异高达十倍以上,这无疑是对冶工的残酷压榨和剥削,是一种赤裸裸的掠夺方式。 自从湿法炼铜工业化生产方法推广开之后,大宋的原铜激增,加上宝钞的广泛使用,政府已经不用再花大力搜刮铜料,吃相变得不再那么难看。 王安石在江宁府调研了铜陵地区的铜矿生产之后,上书赵顼,干了一件大宋祖宗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开驰铜禁! 而赵顼竟然就胆大包天的准了! 几乎一夜之间,数十万冶户就脱离了贫穷,跨入了温饱行业,开驰铜禁的根本,是铜这种金属除了国家储备之外,剩下的变成了商品!政府收购价和市场价变成了同一水准。 金属贸易一下子就变得兴旺起来,大宋民间已经好几十年没有铜器使用了,之前少量的大理铜和南海铜,日本铜,根本填补不了大宋这个巨大饥渴的市场。 然后赵顼就发现,以前政府疯狂管制,疯狂压榨,每年所得的铜料,竟然不如完全放开市场,从冶户那里合理收购所得更多。 而这几年政府大量囤积铜料,有足够的底气对铜价和市场供给进行调控,这里边所得的收益,竟然又能赶上过去一年产量的收益。 这种手握大量物资,多空两边来回赚,还能捞取名声的骚操作,让赵顼非常舒适,这就是活水和死水的巨大区别。 王安石在给赵顼的密折里说这是自己这几年在江宁府研究张方平的《金融论》的收穫,同时悄悄给苏油打call,陛下,苏明润对此早有论述,而且给出了一个妥帖非常的经济术语——宏观调控。 考虑到自己的名声如今在大宋不咋地,王安石都没敢明着上摺子,害怕那些对人不对事的棒槌,凡是自己贊同的通通反对,反而给苏油在朝堂增加阻力。 因此只敢在密折里边偷偷说,老王为了大宋,也算是操碎了心了。 受到铜政禁榷之后反得大利的鼓舞,赵顼准备深化改革,正式宣布将已经名存实亡的盐业专榷,茶业专榷,酒类专榷,低档香料专榷,低档丝绸专榷,一概废除! 这几项德政一公布出来,大宋朝野无不高唿圣明。 然而私底下,赵顼其实早已经通过四通商号,已经悄然完成了对这几项产业的把控,甚至还包括了诸多新型战略产业的布局。 还是那句话,手里有粮,心里不慌,大蛋糕已经握在手,然后将边角废料丢出去激活市场吸引鱼塘里的鱼,这一手,比以前那种把老百姓逼死的手段,明显段位高级了太多了。 第16页 功劳归谁,赵顼心里边也清楚,皇室产业和四通这是压根没有将技术储备和经济手段全使出来,否则的话,不知道有多少行业的工坊得倒闭完蛋。 这也非常符合赵顼的心理,扶持各行各业,慢慢将技术释放出来,完全是一副大家长带娃的心态。 赵顼不懂理工,但是他觉得于情于理,这都是一个皇帝该干的正事儿。 好在上天给了皇室一个理工奇才赵宗佑,给了大宋一个苏油,一个苏小妹,还整出了好几个学院,如今宗室里边这方面的人才是除蜀中以外最鼎盛的。 蒸汽船是笑话,赵顼的表演夸张了一点。 但蒸汽机其实不是笑话,郑州嵩山里边一处兵工厂,已经成功地开发出能够投入实际运用的动力机械,据陈昭明奏报,效率和稳定性能已经超过了水运工具机,对铳管炮管加工效率,膛线拉制的精度有着巨大的意义。 光这一点就足够让赵顼重视起来,也让赵顼对苏油这人在这方面的不靠谱有些忧心忡忡。 苏明润的确非常能耐,但是这位爱卿的问题在于,他经常将一些重要的发明,点到莫名其妙的地方上去。 比如化工提纯,刚开始是为了得到更纯正的盐;比如发酵生物技术,目标直指各种调料;比如球墨铸造和冷锻,一开始是为了得到一口合用的炒锅;比如细目筛,调制十三香粉还真好用。 发明温度计,是为了孵蛋; 发明千分尺,是为了做折刀; 人工授精这种神技,首先用来扩大猪场;蒸汽机这么重要的设备,一开始竟然是为了往汴京拉活海鱼! 神机铳转轮铳,一开始是为了讨好自家好武的老婆的!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太皇太后 这一点上苏油和苏轼非常像,苏轼很多註定要流传千古的诗词文章,是为歌姬,孩童,毫无名气的隐士,仕途暗淡的小官写的。 想写,他随手就写了。写得有一两个字落韵,甚至连改都懒得改。 而苏油的那些奇巧发明,常常也是出于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慾,生活之便。 想弄,他随手就弄了。至于别人或偷师,或求教,然后拿去赚大钱,只要不是敌国雠寇,甚至管都懒得管。 两叔侄在一理一文两方面,担着天下最大的这份奢侈,那些如珠玑般珍贵的巧思与文思,在他们那儿,常常是随手而为全无所谓。 其实苏轼是真的无意,苏油却是刻意为之,目的是在士大夫里边塑造出「自己人,就是稍微有些贪吃贪玩」的形象。 但是这样搞得赵顼都有些害怕,生怕漏掉了什么能发财的好项目,经常在给苏油的密折里厚颜询问:「爱卿最近又有什么奇思妙想没有啊?」 海产区其实就是一个小型的海洋生物博物馆,扁罐和王彦弼看得兴高采烈,压根不愿意离开。 散花楼内不时传出一阵惊唿,大得连蒸汽机都压不住,那是富商们为了争夺标的物,又开出了让所有人咋舌的高价。 一斗金六千两,如今价值六万贯,所以日进斗金这个形容词,真的不适合今天的散花楼。 苏油听见也只是微微一笑,不管多的少的,在他看来,都是送财童子。 就在这时,门口出现一人,正是童贯,由狄咏陪同着亲自过来,四处看了一下找到了苏油,便大步走来:「陛下口谕,让少保即刻入宫。」 是让而不是请,些许的语气差别,让苏油大惊失色。 让狄咏去通知程文应看着两孩子,苏油立即陪童贯朝散花楼前走去。 那里停着一架马车,两人钻进车里,马车便骨碌碌朝着内城行去。 这让苏油更加感觉不妙,要是寻常时节,应该是骑马而不是坐车,而且这车非常普通,可能是皇城司的布置在城中的暗桩。 加上石薇自打入宫后没有任何消息,让苏油非常担心。 如今城中最大的变故,就是太皇太后的病情。 车厢拉着窗帘,苏油在车里坐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可是……慈寿宫?」 童贯身子一僵,然后又缓缓放松。 苏油已经明白了,嘆息了一声:「不用说了……」 然后突然想到两个人:「两浙路名医钱乙,蜀中名医唐慎微,恰好刚到汴京城……」 童贯咬了咬牙:「在哪里?」 苏油赶紧说道:「开封府钱藻是钱乙族亲……」 童贯撩起车窗:「先去开封府!」 将车窗重新放下,童贯嘆了口气:「聊尽人事吧……他们能不能进宫,还两说呢。」 车到开封府,苏油下车就朝正堂大步奔去,钱藻和钱乙,唐慎微正在厅上叙话,苏油进来一拱手:「钱公,有急事找钱兄和唐审元。」 钱藻也是一惊:「何事此等匆忙?」 苏油拱了拱手:「一刻耽误不得。后来再报,钱公恕罪!」 拉着两人出了府衙上了马车,钱乙一见还有一位中官,顿时就面容苦涩。 不用说,宫里贵人的事情,天下医家最不愿意沾手的医案。 其实苏油也不怎么抱希望了,别说皇宫那么多医官,就说石薇如果已经诊视过,加上现在的突然召见,可能真的已经无力回天。 现在的问题是,要替太皇太后处理后事,也用不着这样遮掩进宫,而且论理也轮不到自己啊…… 第17页 斟酌了一下用词:「叫上你们,只是为保万一,一切看太医局的意思,也不一定就会召见。」 「审元你无需紧张,一会如果叫到你们,就好好诊治,除了病情药方,别的不用多说,就当寻常出诊,明白了吗?」 唐慎微乃是一名乡医,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要去哪儿。 见苏油说得慎重,当即点头答应。 很快马车驶入内城,众人在一个偏院下车,童贯招唿两位医生在厅中安坐,叫来军士守住大门,然后带着苏油入宫。 慈寿宫是苏油参与设计督建的,这条甬道走过很多次,如今见自己猜测无误,不由得心情越来越沉重。 经过那个美丽的池塘,童贯领着苏油进入宫内,赵顼神情痴傻地坐在外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童贯上前轻声说道:「陛下,少保到了。」 赵顼抬起头,两眼里充满了泪水:「明润,叫你来是祖母的意思……一起进去吧。」 说完站起身来,身形竟然有些晃荡。 苏油和童贯赶紧上前扶住,苏油低声道:「陛下,你也得保重。」 进入寝殿,高滔滔,赵颢,赵頵,陈国公主,蜀国公主,卫国公主都在,都是满脸哀伤。 两个王爷和高滔滔还好点,三个公主已经哭成泪人。 石薇和一名太医模样的老头子也在曹太后身边,眼圈红着。 已经枯藁的曹太后见到苏油,就对他招手,石薇见到苏油,眼泪终于下来了,对苏油轻轻摇了摇头。 苏油心里明白了,这是老人临去的时候,迴光返照的现象。 心中嘆了一口气,上前轻声说道:「臣苏油,敢问太皇太后起居。」 曹太后微微一笑,声音已经非常弱:「免了,大哥儿留下,滔滔,带他们出去吧。」 高滔滔不敢多说,起身抹了把眼泪,跟太后行了礼,领着子女们出去了。 曹太后伸出手,又对苏油招了招,苏油跪倒床边:「太后,召见苏油,是有懿旨?」 曹太后拉住苏油的手:「薇儿想要给老婆子诊治,是老婆子不让,你过后莫要怪她。」 苏油心情沉重:「太皇太后说哪里话来,冬日里调理是难一些,可这不马上就开春了嘛?开春了,太皇太后自然就松快了。」 曹太后说道:「老婆子的病自己很清楚,差不多是该去见仁宗皇帝的时候了……就是临去前,有件事情不放心,将你叫来,是要当着你的面,对大哥儿交代。」 赵顼连忙躬身:「祖母但说,孙儿一定领命。」 曹太后嘆了口气:「大哥儿曾经想出兵燕蓟,老婆子当时泼了你的冷水,问你储蓄赏赐准备好了吗?铠仗士卒精锐吗?你当时说都办好了。」 「老婆子知道你是在哄我,才劝你事关重大,吉凶悔吝,都在一瞬之间。」 「得到燕蓟,不过是南面受到朝贺而已,万一不行,则是生灵涂炭。如是燕蓟能轻易取之,那么太祖、太宗早就收復了,哪里会等到如今。」 「不过今后,老婆子也劝不了你了,但是哥儿要提防边将朝臣欺哄撺掇你,明润的会计法子虽然烦难,但是大数终不得大错,有他助你,老婆子也能放心。」 赵顼哽咽道:「若非祖母阻止,那一年顼儿就犯下大错,岂敢不遵从教诲。」 曹太后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大赦乃是重典,哥儿就算有孝心,也不要轻易用,否则老婆子纵然去了仁宗皇帝那里,也会不安。」 「当年苏轼叔侄兄弟三取制科,仁宗皇帝散朝后回来,高兴地对我说:『今日为子孙们谋得三位宰相。』」 「苏轼因为作诗而被关进监狱,到现在还没有放出来。哥儿啊,从诗句中搜寻过错,即使有错也是小错。不能因为冤枉好人、滥加罪名,而伤害天地的中正和平之气。」 「老婆子不要你搞什么大赦,如果苏轼没什么大过,就早日把他赦了吧。」 赵顼泪流满面:「孙儿岂敢不尊懿旨。」 苏油也非常感动:「苏油替子瞻,谢太皇太后圣恩。」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对皇帝的要求 曹太后似乎放下了心底一块大石头,对苏油说道:「你的性子,品行,学问,无可挑剔。仁宗皇帝一直对你青睐,就是没有看错人。」 「你甘冒干系,送薇儿入宫与我诊治,足见一直念着我的情,是个好孩子。」 苏油再也忍不住了,眼泪终于滴到了手背上:「可太后你为何要拒绝?」 曹太后说道:「老婆子知道自己的病情,你对国家,对哥儿还有大用,岂能因为老婆子的缘故,沾染了难听的名声?」 苏油两世孤儿,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让他孺慕起敬的女性,程夫人是一位,那是苏油心目中母亲的形象,而曹太后则是另一位,是苏油心目中奶奶的形象。 虽然两人见面的机会极少,但是曹太后对他的关心,爱护,甚至庇佑,他是一直感受得到的。 可以说,要是没有曹太后,有没有现在的苏油都还两说。 苏油哽咽道:「太后何至于此?你当知苏油也并不怕这些。」 「我知道。」曹太后迴光返照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个像是促狭般的微笑:「但是我想让你欠我一个情。而且……永远还不上。」 第18页 苏油心中巨震,脸上骤然变得苍白。 一句话,击中了苏油最大的弱点。 来到这个世界,他一直在付出,在给予,让许许多多的人欠了他的情。 而他自己,除了亲人,绝不欠任何人的情,最多只有利益的交换。 这是苏油一种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也是他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疏离。 他来自另一个世界,这让他能够超然于这个世界,用一种上帝的视角和审视的目光,来看待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一切。 这给了他一种散淡慵懒,看透一切的气质。 明润淡泊,被朝野上下津津乐道。 可是今天,大宋帝国最睿智的女人,用最柔软的话语,摧毁了他心中最坚硬的那个内核,让他在这一刻变得手足无措,无比的软弱。 曹太后看着苏油的反应,知道自己成功了。 她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声音越来越无力:「如果实在要还,就还给大宋,还给子民,还给哥儿,帮哥儿实现他的愿望……」 苏油泪流满面,用哽咽的声音说道:「臣苏油,必为大宋竭尽肝胆,鞠躬尽瘁,不负太皇太后……所期……」 曹太后睡着了,苏油轻手轻脚地和赵顼走了出来。 高滔滔带着子女们去休息了,接下来会有大事儿,必须有点精神打熬。 赵顼坐在锦墩上,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明润,多谢你家郡君,让太后减轻了许多苦楚。」 苏油试探着问道:「两浙名医钱乙,蜀中名医唐慎微,如今就在宫内候旨,陛下……」 赵顼摇头:「太后说了,她不想再受病痛折磨,她说……死不可怕,没尊严不体面的死才可怕……」 苏油僵在了当场。 「……明润,你知道吗?那一年将近清明节,太皇太后身体有恙,我在阁中侍疾。」 「她在假寐中听到我对内官抱怨,说如今没有人会用珠子穿鞍辔了,便悄悄让人量了我坐骑马鞍的尺寸,然后在仁宗皇帝遗物中找到一幅宣索玉鞍辔,命作坊依样,穿了一副珠鞯给我。」 「那幅珠鞯巧夺天工,我高兴极了,立刻叫人安到我的小乌马上,骑着马狂奔……」 「等到她能走动了,我亲自为太皇太后打造了一个小辇,搀扶着她坐上去带她去凉殿散心,母后接驾,和我一起扶他下来。太皇太后高兴地说,官家太后亲自扶辇,当时在曹家作女儿时,安知有今日之盛!」 「我亲政后,只要处理政事稍微晚一点,祖母总是屏扆候瞩,早就等着我退朝,然后接我回宫……」 「娘娘对我很严厉,每次我受到教训,总能在祖母那里得到安慰开解,她总要陪我到重新振作,才会去忙自己的事情……」 「明润,如今最爱我的那个人,对我慈爱倍至的那个人,她……她要走了……」 说到这里,赵顼的眼泪又忍不住了。 苏油也陪着落泪:「陛下,太皇太后慈悲,汴京,大宋,受恩惠者不知凡几。陛下要稍抑哀毁,强起精神。除了太后,王爷,几位大家需要陛下安慰,还有大宋的广大百姓。」 「这关系到太皇太后的身后哀荣,关系到她老人家最看重尊严体面,我们不能在这上面出一点差池。」 赵顼哭道:「明润,我……我如今心神已乱……」 苏油拱手:「请陛下立即召王禹玉,吕公着,族兄,冯京等熟悉朝廷典章礼仪的老臣入宫候旨,还有知制诰章惇,蔡京等明敏之臣待诏。」 「臣非奉陛下令旨而来,当此大事,恐怕为太后惹来非议,不应再在宫中。」 赵顼泪眼婆娑地抬头:「你要离开?」 苏油垂泪拱手:「陛下,臣最大的愿望,就是陪太皇太后走完她最后一程,然而臣才从外路回来,又刚出乌台,未经流诠,身无差遣,于体例不合。」 「而且臣过于年轻,此等大事,自当有经歷过的大臣来操办,才不会出现差池。」 「臣先出宫,再由陛下降旨召入,如此方合制度。陛下,有薇儿守在太皇太后身边……也算是替为臣尽这份忠孝。」 赵顼这一刻有些软弱:「明润……」 苏油心中暗嘆一声:「无妨,臣就陪着陛下,待到宰执们抵达,再由偏门出去吧。」 君臣再无言语,一坐一立,各自陷入自己的思绪里边。 赵顼不是最好的君主,不过他至少是一个有感情的君主。 如秦皇汉武那样的暴君,苏油肯定是有多远跑多远;如英宗那种冷漠到骨子里的人形机器,苏油肯定也是出工不出力。 而赵顼虽然诸多的不是,但是至少在心智上,是一个正常的人。 他也在平衡,也会算计,很多时候,手段还很拙劣。 但是在平衡算计之后,心中还有一些羞愧内疚的情绪,在苏油眼中,就已经是水准以上的君王了。 说明这人还有感情,还知道是非。 今天无疑是赵顼最软弱的一天,苏油第一次知道,一个三十岁的皇帝,竟然还能哭得像一个小孩。 相比他爹在仁宗灵前装傻充愣都落不下一滴眼泪,苏油觉得,这样的君王,好歹值得自己效力。 对皇帝的要求,到底应该是什么? 这话如果是司马光来回答,那就要如唐太宗那样英烈俊伟; 第19页 如果是王安石来回答,那就要如三代那样名实相副; 如果是范仲淹来回答,那就要胸怀天下,先忧后乐; 但是到了苏油这里,他只要求一个君主,能够有起码的人的感情。 有孟子所说的那种,见到小孩快要掉进井里的时候,号唿扑救,而并不管他是不是自家孩子的那种感情。 很多皇帝,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天子,认为君权来自天授。 而苏油很庆幸,他穿越到的这个时代,即便马屁臣子们疯狂吹捧,却没有一个君主,傻到真心这样认为。 所以他们对暴力的使用,很警惕;对刑罚的决议,很慎重。 其实苏油并不认为这是一种软弱,相反的,他认为这是一种文明和进步的标志。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流血飘橹。 苏油作为一个穿越者,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为什么还有人会认为那是一种「爽」! 在苏油的心里,那是赤裸裸的反人类罪! 天子倒是爽了,但是有谁问过伏尸们的感受吗?!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逝世 歷史上的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很多人将之归功于英明的君主,清明的政治,却忽略了这两个时代真正值得被颂扬的本因。 事实上,华夏歷史上,以后也有不少节点,民族和国家依然强大。 但是大多数人都没有搞清楚,之后的那些强大,和文景贞观的本质区别。 那是文明和野蛮的区别。 纵比歷史线,横比世界线,文景和贞观两个时代的华夏文明社会,是中华民族创造的,在当时世界上和已存歷史上,最文明,最进步的人类社会! 这是一种文明的强大! 与之后的成吉思汗,朱元璋,努尔哈赤们,以及更往后的那些「盛世」,「中兴」,那些建立在以野蛮和屠杀为基础,以摧毁文明为基础之上的「强大」,存在不啻天壤的根本区别。 文明,是人类奋斗了数十万年,才从蛮荒榛莽当中开闢摸索出来的珍宝。 怎么珍惜都不为过。 苏油不明白,很多穿越歷史文里,主角採用粗暴的手段,建立野蛮的制度,拥有天下一人的尊贵,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自私,有什么值得歌颂和骄傲的地方。 和那些主角不同的是,能构建起一个人人皆有约束,人人皆守制度,以礼为纲,以法为绳,蓬勃,强健,文明,能够自发螺旋式上升的华夏社会,才是苏油的终极目标。 正是因为这个目标,他主动把自己放在了套子里,宁愿戴着镣铐跳舞。 要约束别人,先得约束自己; 要别人守制度,自己先得守制度。 他要做穿越者中最靓的仔,做个狗狗祟祟委屈卑微一辈子,却能带领华夏民族走出那个死循环一样的怪圈的仔。 任何时代都一样,最需要约束的人,就是权力最大的人。 皇帝,无疑是封建时代最需要约束的人。 如果穿越成臣子,你就得约束皇帝;如果穿越成皇帝,你就得约束自己,以及自己的后代子孙。 这才是一个穿越者,正确的打开方式。 仅从这一点上来说,苏油的穿越,其实是难度最低的版本,因为宋代的皇帝,至少有那么一点起码的意识。 悚然而惊,自己怎么想到这一层来了? 嘆息了一声,苏油说道:「今天,或许是臣最软弱的一天,太皇太后的隆恩厚德,殷殷嘱咐,让臣惶愧惊怖。」 「她的恩情和叮嘱太沉重,臣实在是难以报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是问题,臣怕是,鞠躬尽瘁之后,还难以面对她老人家的殷切希望。」 「所以臣不敢过度悲伤。陛下,你的目标很远,担子很重,要成为她的骄傲,大宋子民的骄傲,后世子孙的骄傲,你也要善加保重。」 「尽情的哭吧,臣陪着你。到宰执进宫,你再想肆意的哭,恐怕都不行了。」 石薇和老太医出来了,老太医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陛下,太皇太后,她……去了……」 赵顼立即沖入寝殿,片刻之后,苏油就听到里边传出嚎啕之声。 石薇过来拉着苏油的手,眼神里也有一些愧疚:「小油哥哥,我来晚了,太皇太后她……」 苏油制止了她说下去,深宫禁中,随口一句话可能会要了很多人命:「太后慈煦,她的恩德,我夫妻俩,只能用一辈子来还了。」 高滔滔和两位王爷也到了,身上已经批了麻。 高滔滔刚刚明显听到了苏油这话,看向苏油的眼光里,似乎多了一丝温暖。 苏油对着高滔滔拱手:「太后,臣恐陛下哀慕毁瘠,殆不胜丧。为今之计,只有请太后下降懿旨,命宰执即刻入内,善妥后事。臣与薇儿这就出宫,在可贞堂待旨。」 高滔滔红着眼圈招了一下手,有内侍过来给苏油和石薇披上缌麻。 高滔滔说道:「明润识大体,明进退,自不用多说,不过薇儿还是留在宫里吧,德宁她们哀毁过甚,亦需有人救护扶持。」 苏油不敢多说什么,躬身道:「是。」 高滔滔这才对童贯说道:「那就还是你吧,送明润出宫之后,传旨王珪,蔡确,吕公着,苏颂,冯京入内,传知制诰章惇拟召,书写……蔡京,去吧。」 第20页 童贯躬身领命:「少保随我来。」 苏油又躬身与两位王爷告辞,随童贯出宫。 走上一条偏僻的甬道,宫掖中已经传出隐隐的哀声。 童贯挑着白灯笼在前带路,苏油跟着,两人也不通话,只顾行走。 来到宫门的时候,那里已经停着一辆马车,童贯对苏油拱手:「少保,只能到这里,这辆车会送你到可贞堂,我还有要务,怠慢了。」 苏油见到钱乙和唐慎微已经坐在了车上,对童贯的办事能力也是又多了一层欣赏,拱手道:「我领会得,你自去吧。」 钱乙和唐慎微见到苏油心急火燎的拉上自己来到宫内,如今又披麻戴孝地出来,惊得寒毛倒竖。 车上还不敢问,直到三人来到了可贞堂,苏油领他们进入家门,关上大门后,才转身说道:「太皇太后。驾崩了。」 一时之间,钱乙抖着鬍鬚,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说该哭,不为别的,单说仁宗去后,曹太后几乎是被英宗和群臣欺骗和羞辱,而最终她还是选择了忍让和原谅,还对赵顼一直关爱有加,劝导有方。 作为一个女人,这是堪称博大的胸襟,仅凭这一条,曹太后就称得上是歷史上难得的贤后。 说该笑,却是害怕牵扯到内宫的事务当中,莫名其妙地成为牺牲品,如今好险算是逃过一劫。 苏油不知道钱乙的想法,他背靠在门上,回想着自己这一生和这位老人的交集。 建议设立皇宋慈善基金,让小妹留在她的身边帮助,其实就是给这个可敬的老人一点力所能及的补偿和帮助。 作为基金的开创者,曹太后虽然隐处后宫,却活成了大宋子民心目中的神明。 无情的帝王和卑劣的臣子从她身上拿走的尊严,被苏油用另一种方式还给了她。 这其实也是苏油对曹太后遭遇的不公进行的一种抗议,一种报復。 两人之间虽然没有一点血缘关系,却存在着一种祖孙之间才有的默契和关心。 而如今,这个一直像庇护自家孩子一样庇护着他的人,放手而去了。 苏油贴着门板滑坐到地上,任由眼泪从脸上滑落下来。 …… 元丰二年十月乙卯,大宋太皇太后曹氏阖然离世,享年六十四岁。 及崩,帝哀慕毁瘠,殆不胜丧。辛酉,以群臣七上表,始听政。 命王珪为山陵使,奉太皇天后灵柩,与仁宗皇帝合葬于永昭陵。 在曹太后的卧内,赵顼发现了一个缄封的盒子,开启之后,里边竟然是一枚遗失已久的印玺——皇帝合同之宝。 仁宗时,因为一次宫内大火,这枚印玺失踪了,只得重新铸造了一枚。 后来曹太后命人淘井,在井中发现了旧宝,于是将之藏于匮中,无人知晓。 曹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已然无从探究。仁宗后期宠爱其它妃嫔,对曹太后颇有猜忌,其实早已经「生不同衾」。 而在仁宗死后,曹太后却一直努力维护着丈夫的尊严,一直努力让丈夫的影响还在大宋存在。 这枚「合同之宝」后来为曹太后所得,或者也是天意,可能也是她的一份精神寄託。 最终,恩怨还是烟消云散,两人还是「死而同穴」。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苏轼获释 至宝丹王禹玉又露了一把脸,赵顼在太皇天后入敛之前,哀伤欲扑,拿着梓宫内一只玉碗,抚着一架玉装古琴,对观视的臣僚痛哭:「此太后常所御也。」 王珪将这件事写到了輓诗当中,什么「谁知老臣泪,曾见及珠襦。」什么「朱弦湘水急,玉碗汉陵深。」收穫了士大夫们的许多赞誉。 而另一位臣子王正仲,将珠鞯的典故写到了輓词中——珠鞯锡御恩犹在,玉辇亲扶事已空。 苏油非常鄙视他们的做法,文辞巧思用在这种时候,根本就不是真心的哀悼,而是在拍皇帝的马屁。 于是他也动了笔,不是诗词,而是文章。 如同仁宗皇帝去世时的那篇文章一样,朴实无华,以包含深情的笔触,写出自己如何在太皇太后的关爱下,一路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成长为一个能为大宋效力的人。 写出了她对自己的影响,她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如此而已。 没有一个字涉及权势,皇家,赵顼……在他的笔下,这就是一个饱含爱心,关爱孩子,老人,鳏寡孤独弱势群体的慈祥老太太。 这篇文章和那些花团锦簇的輓词一起刊登在了时报讣闻的下方,收穫了汴京老百姓们最多的眼泪。 宋代皇家帝陵,在郑州下属的永安县,南有嵩山,北面黄河。 太皇太后灵柩发引之日,开封府数十万男女老少自发披麻戴孝,拗哭相送。 沿途百姓,在路边跪拜嚎啕,如丧考妣。 藩属国不说了,嶲州西南夷,从今多了一个风俗,在自己的头上缠起了白布。 就连辽国,青唐,甚至敌国西夏,都遣使致哀。 即便远在南海,新宋,当地百姓军士们,也立起灵位,遥遥拜祭。 整个大宋,都陷入了极大的悲痛当中,太皇太后去世后,人望达到了顶峰,得到了极尽的哀荣。 十一月,癸未,赵顼强撑这病体,始御崇政殿。 第一道诏令,就是释放被关押审查了四个月的苏轼。 第21页 不过惩罚是跑不了的,因讥讽同僚,刺喻时政,不上书直奏,殊失官体,贬降一官,以翰林学士,罚俸五年,充任黄州通判。 歷史线再一次神奇地重合了,不过好在这次的处罚,轻了很多很多。 真实歷史上,苏轼是被判罚以祠部员外郎、直史馆,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 但是同时不准擅离该地区,无权签署一切公文,接受地方长官监督。 实际上就是几乎一撸到底,然后劳动改造。 而如今虽然还是黄州,但是好歹还是个正职副市长,虽然工资没了,总还有些权力。 同样的,受到牵连的二十九人中,张方平因为积极上书营救,级别也最高,罚铜十五斤,而司马光、范镇以及参与了诗词唱和的其它人,都各罚铜五斤到十斤不等。 处罚也比真实歷史上减轻了许多,几乎就是毛毛雨。 而让朝臣们看不明白的是,苏辙,他曾奏请朝廷赦免兄长,自己愿意纳还一切官位为兄长赎罪,却不但没有如歷史上那般,因为家庭连带关系遭受降职处分,贬到筠州监酒税,反而被赵顼任命为礼部郎中,告哀使,准备出访辽国。 而苏颂更是被任命判太常寺,主持编纂《唐六典》,明显是为接下来的改制做准备,这不是一般的重用。 只有苏油的任命,还迟迟没有下来。 苏油很忙,条陈还在陆续送入,不过苏油估计赵顼现在也没有心情看。 不但三个公主因为哀痛和繁复的丧葬礼仪而生病了,就连高滔滔都没有坚持住。 石薇也忙得连庄子都没法回,在宫中为四位贵人诊治。 苏油见不是事儿,上奏赵顼,请用钱乙,唐慎微看护宗室。 因两人用药对症,医术高明,尽心尽力,在丧礼期间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被赵顼擢升为从七品翰林医正,赐绯衣、银鱼、器币、鞍勒马。 苏油级别已经很高,曹太后的葬礼仪式,很多步骤他也要参加,现在总算是勉强告一段落。 而今日苏油一大早起来,便带着苏辙,以及苏家的儿孙辈,各家庄户,来到庄口,迎接那个憨憨的大侄儿。 苏轼由苏迈扶着从车上下来,看着雪野中一片葱绿的苏家庄,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见到苏油微笑着看着他,苏轼上前深施了一礼:「子瞻连累小么叔了。」 苏油扭头对苏辙说道:「你看我没说错吧?子瞻到现在都还没明白过味儿来。」 苏辙笑着点头:「大兄心性,就是这样了。」 见苏轼有些不明白两人的哑谜,苏油笑着解释:「不是你连累我,而是我连累了你。你受此磋磨,其实是有人不愿意让我顺利入朝使下的手段,明白了吗?」 苏轼问道:「何人所为?」 苏油笑道:「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行的端坐得正,剩下的,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苏轼有些惭愧:「总是苏轼行为不谨,否则也不会被李定他们咬上。」 苏油哈哈大笑:「一生要是没一点挫折,不受几场弹劾,好意思说自己曾经在朝堂上待过?对了,好像你还是第一次叫我小么叔?」 苏轼也笑道:「这不是见到你心虚吗?既然你都说不是受我拖累,那以后就还是叫明润了!」 苏油也不在意:「这样才好,子瞻还是以前那个子瞻。走吧,赶紧进庄去见八公,先去汤泉池子里泡泡,去去晦气!再给你做几样眉山菜,可怜的,好像肚子都瘪了!」 苏轼获释,让庄上所有人都非常高兴,虽然还在国丧期间不敢放肆调笑,但是个个脸上都面带笑容。 扁罐和王彦弼蹬上自己的新礼物,按着铃铛叮叮叮地往回跑:「我们先去告诉八公!」 那是苏油特意在南海打造的几辆自行车。 给扁罐的礼物其实要求还挺高的,四通商号一直致力于高精度轴承的研发和生产工作,力求获得更高的转速,更大的受力能力,以及更高的精度。 当然最关键的是——更大的产量。 滚珠的确是一个瓶颈,生产之后还需要人工精选,虽然成品率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一直在不断提高,但是无奈底子太差,导致「高速」车床轴承的成本至今居高不下。 不过尽管如此,还是生产出了一系列的轴承,应用于各大工业基地,码头,以及交通运输工具之上。 还有就是剎车连接的钢丝绳,这也是金属加工业发展了整整一代人之后取得的丰硕成果。 相比铁丝网用到的铁丝,钢丝绳的加工工艺流程复杂了很多。 首先就是拔丝直径,如今四通的拉丝机,已经可以将黑色金属冷拔到零点三毫米,将有色金属冷拔到零点一毫米的细度。 冷拔之后的钢丝分子结构已然被破坏,需要重新进行热处理恢復性能,然后镀锌,再二次拉伸,以期望得到更细的金属丝和更薄的镀层。 捻股与合绳说来好笑,这两个机械的核心原理,还和当年苏油在土地庙教孩子们做绳子那个合绳盘的原理一样。 所不同的,是当初简陋的人力设备,如今变成了高精度,大动力,能够加工高强度材质的大型机械设备。 最后,上油也是一个不可缺少的环节。 这东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矿山码头那些重物的牵引和提升,有了钢丝绳的参与,效率一下子提升了数倍。 第22页 而扁罐自行车上的钢丝绳,是如今大宋所能够做出的最细的钢丝绳型号,同样是最尖端的科技,其作用仅仅是用于控制前后轮上的硫化地丁胶剎车片,方便扁罐能及时停车而已。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工艺和技术 当然,车要做得漂亮,顶级的漆水技术那是少不了的。 这就涉及到喷漆工艺,喷枪好办,苏油还在眉山的时候就设计了出来,关键是漆料的颗粒细度要求能够顺利通过喷嘴不能造成堵塞,也是多年来一直孜孜不倦地追求精细纯老三样得到的成果。 当然这道工艺最初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好看,而是苏油为了解决锡器在北方遇冷发生锡病,无法大规模使用饿问题。 于是要求四通提供一种能够供给北方百姓和军方使用的,物美价廉的锡器替代品——搪瓷。 其实这个产品和四通如今的一种拳头产品——掐丝琉璃烧嵌,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珐瑯彩有异曲同工之妙。 所不同就是金属胚体更薄,釉料更细。 而生产方式,其实就是通过喷雾方式将釉料附着在金属胚体上,通过底釉面釉两次復烧,得到便宜耐用的搪瓷产品。 而将喷涂的釉料换成油漆,烧窑换成烤箱,在金属表面附加釉质的搪瓷工艺,就变成了扁罐自行车车架的烤漆工艺。 大家一起朝庄子走去,苏油提醒苏轼:「八公都不知道你这一场灾殃,我们只对他说陛下召你进京叙职,然后另有任用。」 苏轼笑道:「那也挺好,这回俩叔在朝,俩侄在外,朝廷还是很有章法嘛!」 苏油冷笑道:「才得保住老头皮,这是又要讥讪朝政了?」 在真宗时代,皇帝要在林泉之间访求真正大儒。有人推荐一个贤士,叫杨朴。 杨朴实在不愿意当官,但是仍然在被真宗派去的护卫押送之下,启程前往京师,晋见真宗。 真宗见到杨朴,问道:「我听说你会作诗?」 杨朴回答道:「臣不会。」想掩饰自己的才学,抵死不愿做官。 真宗不信,又说:「朋友们送你时,没有赠给你几首诗?」 杨朴回答道:「没有。只有拙荆作了一首。」 真宗又问:「是什么诗,可以告诉我吗?」 于是杨朴把临行时太太作的诗念出来: 更休落魄贪酒杯,且莫猖狂爱咏诗。 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苏迈曾告诉苏油,当日官差抓苏轼后,出发前允许他归看家人。 苏轼到家时,发现全家正在大哭,便给他们讲了杨朴的故事,安慰他们。 王闰之听见苏轼胡诌,在伤心中野不由得破涕一笑,这才让苏迈陪同苏轼一道出发。 说到这个,苏油便想起一件事:「季璋那里勿庸责备,你想要有个心理准备,受《黄楼赋》之累,你的过往书稿诗词,三分之二已然灰飞烟灭了。」 苏轼对此倒是毫不在意:「文章累人,不作也罢。等下,《黄楼赋》是什么意思?」 苏油笑道:「子瞻抄录的《黄楼赋》里边,『山川开合』四个字,估计季璋早就想下手了,如今正好藉此次因由一把火烧掉,不过为了掩盖行迹,铺张了一点。」 「哈哈哈哈……」苏轼笑得前合后仰:「季璋温和不妒,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呢,你这是以己度人,这事情薇儿估计干得出来!」 苏轼在徐州治理完大水之后,拆了西楚霸王的行宫,在徐州城头修了一座黄楼,以土镇水。 大楼修好之后,苏轼都懒得想文章,命弟弟苏辙,门人秦观作赋,学生陈师道做铭,四方文友写诗,最后挑拣了一下,将弟弟写的赋抄录一遍,刻成碑文完事儿。 徐州有个叫马盼盼的营妓,很是聪明漂亮,苏东坡在任徐州太守的的时候,非常喜欢她。 马盼盼也是大苏的铁粉,粉到能模仿大苏笔迹的程度。 苏东坡在誊写黄楼赋的时候,因临时有事离开了一阵,没有写完,马盼盼来访见到,就模仿大苏的字迹,接着写了「山川开合」四个字。 苏轼回来见了之后大笑,略微润色,不再修改。 所以后世流传的《黄楼赋碑》中的这四个字,不是大苏字迹,而是出自一名营妓之手,也是大苏诸多风流事迹中的一桩。 苏油藉此取笑,意思是说王闰之善妒,早就想把有马盼盼字迹的《黄楼赋》烧了,又害怕别人说她嫉妒,因此干脆多凑了一些大苏的文章,给《黄楼赋》陪葬,以为掩饰。 苏轼则立刻反击,取笑苏油因为自己惧内,就想当然的以为天底下的老婆,全都是善妒之人。 叔侄俩就这样没大没小地相互调笑着,勾肩搭背地朝着庄院走去。 八公在庄院门口,看着已经一把大鬍子的苏轼,不是一般的高兴:「这个年可算是过得人齐了。」 苏轼大步上前:「八公,多年不见,愈加坚朗,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八公也高兴:「文章装得多,这肚子就越发见大;心思越细,鬍子也变得越密了。哈哈哈子瞻修得一副好美髯!」 苏油在一边泼冷水:「可得了吧,他这心思,宽得都能走太平车了!赶紧去洗澡,别将八公熏着!」 得知苏轼出了乌台之后,王闰之遣看顾自己的次子苏迨也遣了过来,苏家子弟,这一次算是逮着机会齐聚一堂。 第23页 在这个时代,这样的日子很珍贵。 八公;苏油;苏轼,苏辙;苏油的儿子扁罐漏勺,啊不,苏轶,苏轭;苏轼的儿子苏迈,苏迨;苏辙的儿子苏迟,苏适,苏逊。真正的一大家子四世同堂。 等到苏轼从汤泉里出来,换了一套浅色苎麻深衣,披散着头髮,赤足走在正堂屋中底下装有水暖系统的青冈木地板上,那份潇洒蕴藉,似乎又回到了身上。 苏辙有些担心长兄失礼,反倒是八公不以为意:「家里边嘛,怎么舒服就怎么来,对了子瞻,想吃什么就尽管说,让油娃给你做去。」 苏轼想得很认真,最后却嘆了一口气:「平日里无肉不欢,可这一刻,最想吃的,竟然是那次在眉山学宫里边,龙山长让明润给我做的汤饼。」 苏油执着地坚持着称唿上的讲究:「那叫小面!」 八公对苏油还时常敲打,对苏轼这个外房却是一向的宠溺:「管他汤饼还是小面,明润赶紧去给子瞻做来。」 苏油笑道:「那我就还真省事儿了,今天中午就全家吃面吧,子瞻你等着啊!」 其实小面吃的就是一个调料,不过讲究也颇多。 调料计有葱碎、蒜泥、姜粉、花椒粉、芽菜、榨菜、花生碎、酥黄豆,酱油、醋、辣米油、麻油,骨汤,代替味精的鸡茸。 要让孩子们得到足够的营养,苏油还炒了一个豆瓣豆酱的臊子,煎了一堆的荷包蛋。 如果说小面的灵魂是酥黄豆和芽菜,现在还多了花生米碎的话,那小面的精神是豌豆尖。 花生这东西中国本土就有,后世广泛栽种的花生,其起源地在南美洲中部。 或者更准确的说,那种花生有个特有名词——栽培种花生。 但是最近的考古研究中,在南中国的石器时代遗存里,同样发现了野生花生的种子。 两者的区别,或者说奥秘,就是大宋如今农业科技最最顶尖的机密——四倍体。 其实根本用不着保什么密,因为这玩意儿如今全天下能懂的就三个人——苏油,苏小妹,陈昭明。 陈昭明还是因为经常协助苏小妹做实验,才了解到一些皮毛。 苏油不知道后世歷史会如何对小妹定义——数学家?物理学家?教育家? 但是有一个头衔已经铁板钉钉了。 探索出遗传学的奥秘,并且以之指导实践,能够给生物育种选优技术插上腾飞的翅膀,让无数人不再饿肚子,农圣的头衔,就算官方不给,民间也会送她登上神坛。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受连累的朋友 这个珍贵的发现起因来自一株美丽的花朵。 蒲珊刚到南海的时候是个穷光蛋,后来机缘巧合成了鱼露代理商,小打小闹地积累了一些本钱。 多收了三五斗就飘了,与一个色目舞姬勾搭上了。 但是那舞姬乃是李舜举的偶像,李舜举得知偶像被一穷小子泡了,还怀孕不能再抖屁股了,气得派人将蒲珊抓来揍了一顿。 不过解气归解气,道理归道理,既然都木已成舟了,李舜举又替偶像的生活质量操心起来。 于是又给蒲珊出难题,一个月内挣不到两千贯,就休想娶爱丽丝。生娃咋地?生下来还可以姓李!正好老李家无后,家产无人继承呢! 这就颇有民国军阀不学无术无厘头的箇中三味了,但是老李明明是饱读诗书的太监也犯了这个浑,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结果三日之后,蒲珊屁颠屁颠地拿着一张两千贯的支票来了。 李舜举暴跳如雷,又将蒲珊揍了一顿,要他交代出幕后主使人,敢跟我在南海别苗头,我连他一起收拾! 蒲珊立刻就招了——是我的合伙人给的。 李舜举都气笑了,蒲珊的合伙人能有多大气候,指不定哪家的店伙计呢。 都懒得细问,这玩意儿市舶司都是有登记的,结果登记簿一打开,李舜举揉了几次眼睛都不敢相信——四通商号名誉董事,苏油。 于是李舜举跑到学宫,明明明润,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苏油说哦,这是真的,他是第一个代理鱼露销售的海商,不过没钱,赊帐。这亏我当然不能吃,便将五贯鱼露作为本金,这就算是合伙了。 李舜举哭笑不得,你这不是逗傻小子吗?还有还有,你前两天是不是给了他两千贯? 苏油说对啊,前两天他们两口子来哭诉,说被权贵所迫,要两千贯才能赎身,找我帮忙。 这亏我当然不能吃,就要他们拿出抵押物,结果那个叫爱丽丝的给了我两盆花,说是从家乡带出来的,喏就在那里,算是抵押。 李舜举看了下两盆花,秋天里倒是都开着,一种像是菊花,但是是野菊花,一点不好看;另一种在球茎上开出粉紫色的花朵,像是水仙,却又不是水仙。 李舜举问苏油就这俩破花能值两千贯?! 苏油说我也觉得不值啊,问题是薇儿觉得值,那个爱丽丝忽悠她说这两种花一种能够除虫,一种能够止痛,所以该算是药材,而且是大宋从来没有见过的药材。她便出钱将两盆花买了下来。 呵呵呵,所以咯……等下,老李你干嘛问这个?难道他们嘴里边的权贵就是你?你一个太监,干涉别人婚姻作甚? 李舜举老脸红了,说我是害怕爱丽丝所託非人。 第24页 苏油笑道,所託非人不是还有老李你在吗?就算是非人,也给他扭成人! 李舜举想想也觉得可乐,说能够让少保成为合伙人,这小子就算本事儿不行,起码这福气也算是深厚。 得,能被鲜花插到的牛粪,起码也是运气超过其他牛粪的牛粪!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李舜举认了爱丽丝为义女,然后还赔了一份嫁妆,成全了这一桩姻缘。 而除虫菊和秋水仙,就这样落到了苏油的手里。 前者不用多说,后者除了能够治疗痛风,还有一项重要的生物学技能——四倍体诱发剂。 在自然条件下,一些偶然的刺激,会使植物材料的染色体加倍,形成多倍体种群。 而细胞核内染色体组加倍以后,常带来一些形态和生理上的变化,最明显的就是巨大性,抗逆性增强。 一般多倍体的细胞的体积都比二倍体大,叶子、果实、花和种子的大小也因染色体的加倍而递增。 南美的栽培种花生,是人们在长期的生产实践过程中,以原始天然四倍体花生为基础培育出来的。 而苏小妹在苏油的暗示下,对于寻找天然四倍体植物,以及四倍体植物引诱剂,也特别上心。 同时也在尝试对植物加以机械损伤,温度骤变,以及化学刺激,以期诱发这种变化。 第一种成功的作物就是花生,花生的结实体积增大了三倍,开始具有了后世花生的模样,而且遗传稳定。 对于苏家的吃货们来说,这无疑是巨大的福音。 鲜嫩的豌豆尖是不能直接下面锅的,而是洗净之后放到面碗里,面条煮好后挑入调料碗中,然后淋入骨汤,端到桌上的时候,豌豆尖刚好烫到鲜翠可口。 端着一个托盘上来:「来了来了,八公的提黄,子瞻的加青,子由的宽汤,扁罐彦弼的干熘……」 八公不由得哭笑不得:「这还真是干什么像什么,汤饼店的伙计知道得怕是都没你多吧?」 这些都是一般食客对店家提出的特殊要求,「干熘」就是干拌、「提黄」就是面条要偏硬、「加青」就是多加蔬菜、「宽汤」就是骨汤比平常多半勺。 此外还有「白味」,「素臊」,「荤臊」,「重辣」,「点醋」诸多法门。 苏油将自己的重辣摆在面前,给大家在面上铺荷包蛋:「要我看,以后吃团圆面应该成为我们苏家的规矩,这玩意儿应该有个说头——长久太平!」 「哈哈哈不错!」苏轼首先同意:「碗绰汤宽,面长味久,宽绰长久,好口彩!」 看到苏轼,苏油突然放下筷子:「等一下!」 不一会儿,苏油从房间里取来一件东西:「子瞻,来试试这个。」 那东西模样像一个发箍,赛露络制作的,有弹性,挂在苏轼的耳朵上,然后将苏轼唇上的鬍鬚分别往两边一搭:「这个叫须勾,以后吃饭就不用担心沾染鬍鬚了。」 苏轼笑道:「传说关公爱惜美髯,「每秋月约退三五根。冬月多以皂纱囊裹之,恐其断也。待我先试试。」 吃了一口汤面:「多谢明润,这东西好,大可以推广开去嘛。」 苏油不禁翻起白眼:「那也得人人都有你这样的一部大鬍子!」 一顿小面吃得其乐融融,吃过饭之后,苏油才领着大小苏到书房叙话。 苏轼感慨:「此番受小人所困倒是没什么,只是连累了亲人朋友,尤其对不起定国兄了。」 定国是王巩的字,这人是苏轼的好朋友,这一次被处罚的最重。 王巩有画才,长于诗。苏轼守徐州,巩往访之,与客游泗水,登魋山,吹笛饮酒,乘月而归。 轼待之于黄楼上,对他道:「李太白死,世无此乐三百年矣!」 所以御史舒亶的弹章里写了:「与王巩往还,漏泄禁中语,阴同货赂,密与宴游。」 王巩是三槐王家之后,世家子弟,大宋名相王旦之孙,王素第四子。 赏识他的人,是冯京,吴充;讨厌他的人,是王安石。 而冯京当年向赵顼推荐王巩的时候,王安石大力反对,曰:「此孺子耳。」 冯京忿然:「王巩戊子生,安得谓之孺子!」 原来这娃和赵顼生日是同一天,王安石「愕然,不觉退立。」 世家出身,家资豪富,颇有文名,恃才傲物,公子哥儿习气严重。「上书言事,多切时病。」 因为是恩荫入官,一辈子官不大,还非常倒霉。 熙宁八年升迁到太常博士,坐见徐革言涉不顺而不告,追两官勒停。 不久,又復为秘书省正字,又坐借赵居兵书,追两官勒停。 走一步退两步,这仕途进步也是没谁了。 结果这回更好,正主苏轼都才通判黄州,这娃只是受到牵连而已,却成了监宾州盐税。 宾州在哪里?广南西路邕州旁边,管岭方、上林、迁江三个县。 这是被贬窜岭南了。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探讨 苏油说道:「王定国手里并没有你写的毁谤诗,他当然也算是无辜受累,但是更多的原因,是因为吴相公和冯当世的缘故。」 「宾州现在也是小五金加工基地。南海安定之后,大宋已然对广南的蛮人形成了区域优势。一支峒蛮月前还试图抢劫古勿峒的金矿,被侬智高的弟弟侬智会带领族人剿灭。朝廷授侬智会锦袍玉带,升宫苑副使,全俸终身。现在他们已经是朝廷的忠臣了。」 第25页 「政治就是这样,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侬峒的首领们现在要仰赖朝廷的矿山开发技术,收益也比以前大得多,所以这个合作的基础是存在的。」 「要放在汉唐,那些地方肯定时候直接军事征服,大宋算是比较温和,而且经济手段用得好了,效果不比军事征服来得稍差。」 「所以广南西路,如今正是发展的大好时期,你那个朋友去了那里,相信会大吃一惊的。」 这话说得比较隐晦,小五金基地,那就是四通的产业辐射范围。苏油的意思,就是只要王定国到了那里,会得到妥善的照顾。 苏轼提这个,其实也就是这意思:「定国世家子弟,锦衣玉食,如今我还不过汉滨,他却要流落南岭,南岭风土兇恶,我是怕他受不了。有小么叔托人眷顾,那我就放心了。」 苏油笑道:「哪里就那么夸张,其实就是注意卫生,防蚊虫,喝开水,多备清凉避暑之药而已。」 「征李常杰的时候,军中颁布了《卫生管理条例》,严格按照那条例执行,我保他无事。」 苏轼总算是放心了,大家这才聊起这几个月的经歷来。 苏轼入狱,营救得最积极的人,乃是张方平和范镇,罚金数额也最大。 后世很多文章说大苏入狱的时候,保守派的人都没有出手相救,反倒是改革派的人颇多说好话的,那是在歪带节奏。 说话要讲良心,保守派们,那个时候连自保都不暇呢! 范镇这位苏油和苏轼的蜀中老乡,和王禹玉一样都是华阳人,他就是妥妥的保守派。 五次上书反对王安石变法,最后一次更是直接在疏中指斥王安石以喜怒为赏罚,「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术。」 王安石气得手脚颤抖,亲自起草诏书,痛斥范镇。以户部侍郎的官职让范镇提前致仕退休。 范镇临行前上表谢恩,仍然坚持己议,请求赵顼「集群议为耳目,以除壅蔽之奸;任老成为腹心,以养和平之福。」 苏轼算是他的门生,前往祝贺,说「公虽退,而名益重矣!」 范镇却十分难过,说道:「君子言听计从,消患于未萌,使天下阴受其赐,无智名,无勇功。吾独不得为此,使天下受其害而吾享其名,吾何心哉!」 政治素养怎样不论,起码人品是非常高尚的。 苏轼又是一脸的惭愧之色:「张公范公都已经致仕,此番还要受我拖累,实在是惶恐。对了,幸好张公最后一封上章没有送进去,不然,恐怕我现在还出不来。」 苏辙也是感觉侥倖:「那封疏奏我也看过,张公这是喜欢你太过,乱了分寸。这就好像郑昌营救盖宽饶,言长兄你『文字乃天下之奇才』,还想投登闻鼓,适足以激怒君上。」 苏辙所说的,是汉宣帝时候的故事。 盖宽饶是汉宣帝时期的司隶校尉,这个职位是汉武帝时期开始特置,专门负责对京城的监察。 上至皇后太子,下至公卿百官,可以一起监督,故称「虎臣」。 盖宽饶刚直奉公,正色立朝,公卿贵戚尽皆惧恨。 当时宣帝方用刑法,信任中尚书宦官,盖宽饶屡次言事,宣帝信谗不纳,以宽饶怨谤终不改,下其二千石。执金吾议,欲定大逆不道之罪。 大夫郑昌愍伤盖宽饶忠直忧国,以言事不当意,而为文吏所诋挫,于是上书为盖宽饶求情,其中写到:「司隶校尉宽饶,居不求安,食不求饱;进有忧国之心,退有死节之义;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之託。」 最后一句提到的四个人,许伯是宣帝老丈人,史高是宣帝外家,金是金日磾,张是张安世,「宣帝于此四家,属无不听。」 这不光是在求救,还在指责宣帝纵容权贵,冤屈忠良,甚至隐隐有讥讽皇帝害怕这些外戚权臣的意思在里边。 宣帝被揭了短,更加恼羞成怒,「遂下宽饶吏。宽饶引佩刀自刭北阙下,众莫不怜之。」 张方平在南京听说苏轼被下狱后,立刻上书为苏轼争辩,结果应天府没有一个官员敢于帮老张投状。 于是老张更加愤怒,命自己儿子张恕,拿着自己上书直接上汴京,投登闻鼓院。 真要是这么干,那就是国家级丑闻,要捅出天大的干系! 好在张恕也没这个胆量,虽然因父命难违,只好拿着奏章来到汴京,但是终究却「徘徊不敢投」。 苏颂一出御史台,张恕赶紧去找他,询问该如何操作。 见到老张的奏疏,老族兄也吓得不轻,赶紧将文章收了,打发张恕回去。 苏油点头:「子由的见识不错,张公一时急欲救子瞻,才乱了手脚,这奏章真要送到陛前,怕不又是一番波折。」 想了一下有问道:「那以子由之见,却该如何上书呢?」 苏辙拱手:「长兄有什么罪过?不过就是文名太高,独与朝廷争胜耳。」 「张公今再扞之,是更益其怒。」 「不如但言本朝未尝以文字入罪而杀士大夫,今乃开端,则此风自陛下起。」 「而后世子孙因而杀贤士大夫者,必引陛下为例。」 「陛下畏议好名,必能赦免长兄。」 苏油笑了:「你这样的确能救,但是从此就在陛下心里埋下了一根钉子。」 第26页 「所以你这处理的方法,说到底屁股还是歪的。这是术,不是道。」 「清明之君,不可以利动,唯可以理屈。」 「大苏无罪,但是有过。有过,就得认,无罪,就得分析明白。」 「今上至少还是听得进去道理的君主,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讲明白道理,分析完对错,然后承认应当承认的部分,剖白不应承担的部分,主动请求责罚,才是正途。」 「至于中间的那些小人,只要与陛下的交流渠道断绝不了,他们其实就无计可施。反而会企图蒙蔽圣聪,招致灾殃。」 「子由的做法,是不信任人君能秉公处事,乃以术相欺,以计相迫。」 「这样做,虽然救得了子瞻一时,终究救不了子瞻一世。」 苏辙拱手:「小么叔,那要是陛下还是坚持要治长兄的罪呢?」 苏油淡淡地说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疏注》说得很清楚了。」 苏辙点头:「辙受教了。」 解释这句的大佬很多,苏油偏偏将《论语註疏》提出来,是因为里边解释是这样的: ——此章仲尼患中国不能行己之道也。 ——我之善道中国既不能行,即欲乘其桴筏浮渡于海而居九夷,庶几能行己道也。 苏油哈哈一笑,歪着脑袋问道:「从我者,其由与?」 这是上一句的下句,「由」在此本来指的是子路,子路又叫仲由。 现在被苏油拿来取笑苏辙。 苏辙拱手:「未尝不喜。」 苏油摇头道:「可别忘了,就连夫子都感慨——『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两人的对答还是继续引用刚才的《论语》的后续,全文是「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意思是子路你的勇气比我还大,但是别忘了,我们没有地方获得造筏子的材料啊。 苏油认真地说道:「夫子真的是找不到去到『彼岸』的材料吗?我想不是的。只是他在这个世界的牵绊太多,眷顾太深,实在是不忍心『放下』才对。」 「这当是治儒者和释老的区别,子瞻子由,你们是聪明之人,此节自然无需我多加提醒。」 苏轼和苏辙一起躬身:「谨受教。」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梦中诗 苏油摇头道:「刚刚那些,都是假设,太后对我苏家的厚恩,你们也不可不知。」 接着将那一夜的经歷与二人讲过,大家又都是一番感慨。 苏轼这才回想起来:「对了,在乌台里的时候,一天晚上暮鼓已然敲过,我正要睡觉,忽然看一个人走进我的屋子。」 「那人一句话也没说,往对面床上扔下一个小箱子做枕头就睡了。」 「我以为他是个囚犯,便不去管他,写完供词,我自己躺下也睡了。」 「大概……四更时分吧,我觉得有人推我的头,迷迷煳煳睁眼,却是那个人向我说:『恭喜!恭喜!』」 「我翻过身子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安心睡,别发愁。』说完带着小箱子又神秘的走了。我到现在都莫名其妙。」 苏油笑道:「那一日可不光是你,老族兄,我,身边都来了这样一个人。这是官家根本不相信谏官们的话,所以暗中派宫中太监来观察我们。」 「见你鼻息如雷。他回去禀告陛下说你睡得很沉,很安静。陛下因此知你胸中无事。」 苏轼很好奇:「那你们又是如何做的?」 苏油说道:「我们当时也不知道是陛下派来的太监,老族兄正逢释放,见那人什么行李都没有,于是只带走了书稿,其余的全都留给了他。」 苏轼也乐了:「族叔仁善,有这份善缘,想来那太监回去净说好话了……那小么叔你呢?」 苏油很尴尬:「我?我与来人聊天,发现他精通水利,于是便抓住他给我整理水利条陈,然后……推荐给了陛下,现在那人已经在宋用臣手底下治水了。」 「啊?哈哈哈哈……」苏轼捧腹大笑,笑完之后又摇头:「虽然意料之外,可细细一想,却又是情理之中,哈哈哈哈……」 叔侄三人又聊了一阵朝局,苏油也勉励了苏轼一番,要他到了黄州,好好听知州徐大受的话,除了签字画押什么事情都不要管,游山玩水散散心最重要。先苟一段时间再说。 之后又聊到文学,苏油将子由的《八公种山药记》取出,与大苏观看。 大苏也同样给予了高度的评价,认为这是弟弟文风大成的作品,此文一出,大宋文坛必有苏辙一席之地。 当日晚饭时分,苏轼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并且在饭桌上宣布了出来:「我决定了,从今以后,再也不写诗作文!」 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这是要闹哪样?!大苏不写文章了?不写诗词了?!你问过大宋人民答应吗?啊不,还有朝鲜日本辽国人民答应吗? 苏轼端着酒杯,看着如丧考妣的一群人:「这文章最是累人,稍不留意便成罪过,于修身养性实无助益,所以我今后不写诗词了!要写,就写医药,种树等实用之书,什么风雅颂赋比兴,让它们去休!」 苏油都傻了,老子这一穿越,把歷史上的大苏给穿没了?那两个赤壁赋怎么办?啊还有《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和《念奴娇·赤壁怀古》都还没有出来,老子这不成华夏文坛的千古罪人了?! 第27页 举起酒杯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把大苏劝回来,难道说大侄儿你莫慌,等你到了黄州就会进入文学风格的转变时期,然后创作的巅峰时期,最后成为世界级文化偶像? 苏轼伸过手来和苏油碰了一下杯子:「看,明润都支持我,就这么定了!」 喂!我都说了什么了就定了就?! 这一夜苏油是真没睡好,大苏没了,怎么办?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等到早上被扁罐昏昏沉沉地拖起来,昏昏沉沉地跑了两个圈,再昏昏沉沉地回到庄子,却发现自家书桌上摆了两首诗。 一首是: 百日归期恰及春,残生乐事最关身。 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啅人。 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 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 另一首是: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中不斗少年鸡。 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 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余投檄向辽西。 苏油顿时勃然大怒,抄起贴子就来到堂屋,苏轼却正在老神在在地喝豆浆吃油条。 「子瞻!这是不是你写的?!」 「啊?对,是我写的。」 「那你昨晚上骗我们说从此不写诗了?!害我一晚上都没睡好,以为把大宋文字天才给扇没了!」 苏轼两腿不自觉地併拢了一下:「骟……什么骟没了?」 苏油顶着两个黑圆圈,为自己不足的睡眠感到恼怒:「说!这两首诗怎么回事儿?!」 苏轼说道:「第一首里边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 「我是真的下定决心从此不写诗词了。结果昨晚做梦,却又回到了从乌台出来的那一刻,感觉春风拂面一身轻松,于是在梦中作了这两首诗。」 「明润,那是在梦中,这个……我也管不了梦里边的自己啊……我这也没办法啊……」 苏油哭笑不得,这尼玛,梦里边都能作诗,还能引经用典搞得这么工整,我是该夸你还是该骂你?! 苏轼哭丧着脸:「既然已经破戒,再骗自己就没意思了,看来这一辈子,註定为文字所累,唉,可能这就是造化弄人吧……」 苏油:「……」 这是真怒了,你这么不满意,那让造化来弄下我呗?! 两首诗,第一首是说自己被审查了一百来天,放出来的时候马上就是春节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风也好像那么的温柔,喜鹊也一直喳喳叫。 端着酒杯,都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拿起笔来,诗思灵感还是那样如神喷涌。 这场灾殃已经没有什么好追悔的了,却还能不称职地留在官场里,连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 第二首,则是说一辈子都受了文名所累,这回吃了教训,一定要学会了低调做人。 这番际遇,就好像塞翁失马,他日归来,焉知非福;也不想再与斗鸡少年,争强好胜。 从此变成休官的彭泽县令陶渊明一样,生计可能会受到影响,搞不好都没酒喝了; 相比王维在退隐之后,妻子病死立誓不娶,自己却还有妻子可以依赖,却又比他强,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睢阳老从事指弟弟苏辙,子由听说兄长被下狱,请求勉除官职为自己赎罪,这下要去辽西了。 不过歷史上苏辙是被贬筠州监酒,因此原诗是江西,而如今变成了礼部郎中,告哀使,因此诗中就变成了辽西。 苏油坐下来,伸手指着「城中不斗少年鸡」一句,冷笑道:「说好的谨慎文字呢?这句又怎么说?」 然后又指着「切禄」二字:「这句又怎么说?」 「城东不斗少年鸡」用唐陈鸿《东城父老传》故事:贾昌以善斗鸡而得玄宗之宠,被封为「五百小儿长」,当时盛传一句谣谚: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 苏轼的意思很明白:老子这回好歹算是没有被你们整死,勉强算是塞翁失马,但是也被你们搞的心力憔悴,没功夫陪你们玩斗鸡了。 这还是讥讽审查他的官员不学无术,是弄臣和优伶一样的小人,较真起来,又是诽谤。 「窃禄」的典故就更严重,虽然唐代杜荀鹤《自叙》诗里有「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干坤窃禄人。」意为自己无才为官。 苏轼这首诗,明显用的是这个典故,但是「窃禄」的典故可不止这一个。 三国时一位大儒给曹操的一封信中,说他是窃禄之人。而曹操杀荀彧的时候,给他寄了个空盒子,打开来没有东西,荀彧感嘆道:「世食汉禄,终无汉禄可食!」于是服毒自尽。 这个典故要攀扯起来,可以说苏轼是自比曹操,呵呵呵……怕又是得脱一层皮。 苏轼虽然性格大大咧咧,但是典故精熟得很,苏油一指出来,立马就噎住了:「咳咳咳……梦里边管不住手,这不是我的意思……是……都怪这手……」 苏油扯了扯嘴角:「你就不能改一改?」 「没这习惯。」 「……」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以写入画 「真没这习惯。」苏轼说道:「与其改来改去,还不如学季璋那般,一把火烧掉完事儿。」 第28页 「别别别……」这下轮到苏油捨不得了,将两首诗收了起来,也拿起油条:「总之以后注意点就是。」 吃过早饭,苏油带着苏轼,苏辙,扁罐和王彦弼骑着自行车,一起去皇家慈善小学。 张敦礼这一把也吃了挂落,因为提前通知苏辙,犯了官场大忌,所有职务被一撸到底,连好不容易升迁的密州观察使都给夺了,现在就是一个光杆驸马都尉,外加一个不是朝廷官职的皇家慈善小学山长。 不过有卫国公主撑腰,张敦礼根本就不差钱,该过的日子照样过不说,还多了画画的时间。 三苏的到来引起了学校的轰动,教职员工们连厨房的大厨子,厨娘们都纷纷拥到学校牌坊下头,要争相一睹大苏风采。 之前苏油送扁罐过来的时候,是没有这样的待遇的。 学校马上就要放寒假了,期末考试已经结束,其实这两天基本都处于放羊状态。 孩子们不知道扁罐爹,但是不能不知道苏大鬍子,从《和子由黾池怀旧》,《仙游潭》,《祭欧阳文忠公文》,《望湖楼醉书》,到《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再到《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放鹤亭记》,大苏的文字灵性,一直就在高速进化,不少已经是脍炙人口的篇目。 皇家慈善小学是秉承曹太后和高太后意志主办的学校,两位太后对苏轼的推崇,那是不用多说,因此不少教师讲解文学的时候,都会把大苏的文章拿出来当范文。 无可争议的当世第一。 就算不从这一点考虑,起码「苏文熟,吃羊肉」这句谚语总是听过的。 因此本来今天苏油是带着苏轼过来给张敦礼表示歉意的,结果引发了围观。 搅扰了好久,张敦礼才领着几人进入山长精舍奉茶。 见到几案上一幅还没有画完的画作,张敦礼笑着解释:「现在作画的时间多了,加上马上又要放寒假,那就更是闲得无聊,我都跟卫国说好了,以后搞不好要靠卖画为生了。」 苏轼一脸的羞惭:「连累了驸马,苏轼实在是惶愧无地。」 张敦礼笑道:「可没有连累,用明润的话说,我占着那俩拿俸禄的贴职,就是米虫,士大夫岂能成朝廷累赘?」 说完对苏油拱手:「以后庄子上的良种,新技术,不可藏拙,我张家可是要耕读传家了。」 苏油翻着白眼:「其一,你那庄子本就是八公代管,一视同仁;其二,说得自己好像经歷过农事似的。」 几人都是不拘礼节之人,早已习惯了互相揶揄。 张敦礼是画痴,又对苏轼拱手:「子瞻画竹,那是石室先生亲传,先生成竹在胸,下笔便有凌霄万丈,今日正好请教一番。」 苏轼嘆息:「世间袜材,无去处了。」 文同在元丰元年知湖州,去年出游至陈州宛丘驿的时候,忽留不行,沐浴衣冠,正坐而卒。 画竹极难,唐代白居易在《画竹歌》中说:「植物之中竹难写,古今虽画无似者。」 到了文同这里,将墨竹的中国画艺从工笔写实,转向泼墨写意之间,下笔迅速,以墨色深浅描绘竹子远近、向背。米芾称赞他:「以墨深为面,淡为背,自与可始也。」开创了中国画里墨竹画法的新局面,文人纷纷效仿,形成了一个「湖州竹派」。 其实採用同样绘画方式的,还有苏油的兰石,菖蒲。不过苏油是后世学来的,而文同这是真正的创新。 但是因为文同的墨竹还属于北宋仍属初兴之画艺,与当时尚工笔写实之花卉的风格尚没有完全脱离,因此很多后世中国画里的修饰如「介」、「爪」式的撇叶,竹节间的书法连笔,以写代画的文人写竹风格,相异其趣。 文同一生为求画之人苦恼,曾经怒道:「再敢给我送素绢来,我通通当做袜材!」 因此苏轼才有这声嘆息。 拿起笔来,苏轼说道:「今画竹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復有竹乎?」 「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 「这是文与可教我的画法。」 说完凝神静气,片刻之后,倏然命笔,唰唰唰地画出了一枝倒垂的竹子,真如兔起鹘落一般,转眼便将之画完。 张敦礼看得心旷神怡:「妙!妙极!」 苏油心中一动:「子瞻的画作,有点笔断意连的味道了,要依我看,与可之作尚未达到神品的地步。」 说完取过笔来,接着在竹子下方用浓淡两色添了一株兰草:「要将书法笔法笔意入得画来,方有雅致真趣,别异时俗。」 「要是驸马想要深研,我建议你仿造我家温泉汤池,种上竹子和兰花,然后竖起纸窗、粉壁、取其神髓于日光、月影之中,删繁就简,以熟笔取生意,当至大成。」 这是后世郑板桥取法天然的路子,苏轼和张敦礼都是聪明人,对视一眼:「此法大妙!」 苏轼也很遗憾:「小么叔送我的茶壶被御史台收去了,也不知道还归还不归还,上面的菖蒲淋漓恣肆,生意盎然,原来用的就是这门路子!」 张敦礼苦笑道:「别的东西好说,那个壶估计你就别想了。」 苏轼瞪眼:「为何?!凭什么不还我?」 第29页 张敦礼看了苏油一眼:「那日陛下召我入宫,面责降罪。我惶恐之余,好像见到……那壶在御案之上。」 苏轼:「……」 聊完了这一阵,苏油才端着茶杯说道:「什么时候一起去拜访拜访王君授?」 张敦礼笑道:「我是随时都可以,只要你家郡君,说得动我家那位去她姐姐那里挨训就成。你怎么想起这个?」 苏油说道:「这不是子由马上要出使辽国了吗?那边喜欢拿骑射欺负宋朝使节,王君授箭法通神,所谓临阵磨枪,不亮也光,想让子由去讨教一二。」 其实王师约倒是其次,而是王师约他爹王老龙的面子,苏油不敢不给。 那一日里边没有细谈,不过王克臣似乎对苏油很有兴趣,主动邀约,苏油只好找这么个由头上门,算是礼尚往来。 正好苏油也比较担心石薇,自家老婆什么性子自己清楚,打小也没有受过勛贵的系统教育,在勛戚里往来,凭的不是什么人情世故,而是传奇经歷,能力武功,坦诚担当,还有仗义直率。 堪称女中丈夫,虽然偏偏因为这样收穫了一大票女性粉丝,但是对上皇家,还是小心一些为妙。 张敦礼对苏辙拱手:「子由年后就得出发吧?」 苏辙点头:「正是。」 张敦礼站起身来:「那择日不如撞日,正好去接她们回来调理调理。」 除了苏辙,几人都是洒脱不羁的性子,说走就走,叫上了马车大家一起出发。 反倒是驸马府的下人们慌了,快马加鞭去汴京报信。 第一千零二十章 标准化 几人信马由缰,等到抵达汴京城的时候,几位公主都在陈国长公主府聚齐了。 宋英宗三个女儿,最初的封号是德宁,宝安,寿康,亲人间也习惯如此称唿三位公主。 成年后,德宁公主进徐国公主;宝安公主进舒国公主,蜀国公主;寿康公主进祁国公主、卫国公主。 赵顼登基之后,三人的称号其实应该是陈国长公主,蜀国长公主,冀国长公主了。 不过很多人还保留着她们成长时期的称唿,叫她们德宁,宝安,寿康,或者徐国,蜀国,卫国。 反正赵顼的女儿还小,也由得大家乱叫。 徐国公主是长姊,平日里对妹妹们非常的冷肃,蜀国公主还好一点,卫国公主是能不上门就不上门。 不过今天不一样了,这一个多月多亏了石薇,虽然几个公主大病一场,但是好歹算是熬过来了。 尤其是蜀国公主,真实歷史上,她就是死在了太皇太后的丧期当中。 如今虽然还没有大好,但是在石薇的调治下,至少没有大恙。 所以昨日徐国公主收到张敦礼和苏油的帖子之后,便将几位公主和石薇都请到府上,命驸马王师约准备款待。 王师约一大早在大门处迎候众人,见到苏油他们过来,朗声笑道:「今日可称难得的嘉会,少保,师约可真是久仰了。」 苏油上前叙礼:「不敢,世兄文武双全,苏油也是素来久仰,今日我就是带着子由来请教的。」 宋英宗的几个驸马,都是文採风流,六艺精熟,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之辈。 公主下降,註定要放弃个人仕途,如果没有寄託,那可能就会像王诜那样,心理渐渐走向狭隘与变态。 王师约为人不错,主要是皇室给了王家足够的尊重,加上他的文才并不是特别的突出,没有什么骄傲的资本,徐国公主又不骄纵,夫妇俩关系不错。 卫国公主有些娇憨,但是也算是张敦礼的小粉丝,恰恰因为她的这些小缺点,成了张敦礼喜欢她的理由,两口子处得也不错。 反倒是蜀国公主过于完美,却因为完美留下了遗憾。 …… 虽然名义上是苏油上门替苏辙求教箭技,但是大家想看的更多的是苏轼。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徐国公主特意将正堂用花板隔成了两边,男人们在一边饮茶叙话,女人们在另一边吃东西偷窥。 张敦礼让下人将家藏宝弓取来:「说起来这几张弓,还是託了少保的福,这是当年少保在渭州之战时,缴获夏人的兴州宝弓。」 西夏的军器以往其实比大宋的精良。 这个是体制问题造成的,西夏最早实行的部落制,其后立国之后,部落其实就是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军事集团。 军器是他们的私产,往往数代传承,产量虽然比大宋小得多,但是精緻程度却更高。 这情形有些类似明代倭寇的兵器和官军的军器对比。 兴州就是兴庆府,那里的工匠不缺筋角,制作的宝弓精良为天下之冠。 大宋境内的弓,造价一般两贯,而兴州弓的价格,在宋弓的十倍以上。 不过现在大宋产能起来了,科技日新月异,部队普遍装备鹤胫弩。 弓,已经开始逐渐淘汰给了义勇,蕃军使用。 而传统宝弓,现在有了朝文玩和体育用品方向发展的趋势。 苏油试着开了一下,这弓起码三石,自己的臂力根本玩不了:「驸马当日就是以此弓震慑的辽人?」 王师约有让下人送上来一盒箭:「弓在其次,七十步外破的,少保发明的箭才是关键。」 说完取出两支羽箭来:「这是以前最好的鵰翎大羽箭,射箭首先追求的是中的,之后才是力道和速度。」 第30页 「鵰翎大羽,是所有箭中稳定性最好的,当然,价格也很高。」 「这两年汴京流行另一种大羽箭,这个,说起来还是少保你的发现。」 苏油笑道:「其实和鵰翎差不多吧?不过黑白相间,视觉效果上好些而已。」 王师约也笑道:「的确如此,这是南海巨嘴鸟的鸟羽,羽毛大,且黑白分明,做出的羽箭更加华丽,上靶更加醒目,现在京中一支这样的羽箭,造价在一贯半到两贯之间。」 说完拿起第三种箭来:「其实这次在辽人之前逞威风的,是这一款。」 苏油一看:「驸马爷用这个箭,掉价了啊……」 王师约摆手:「这是少保你发明的三尾小羽箭,所谓大道至简,增加了一枚尾羽,稳定性不弱于鵰翎大羽;同时这个……」 拿手比划了一下,一时间找不到语言来形容。 苏油接口道:「空气阻力。」 「对。」王师约说道:「空气阻力减少了很多,羽箭在空中速度加快了许多,因此抵达标靶的时候,这个……」 「动能。」 「对,动能比鵰翎大羽箭大了很多,以前破不了的靶,用这个就没问题了。」 苏油笑道:「驸马倒是不挑剔,这东西量产之后,价格其实很便宜的。」 「要的就是这个便宜!」王师约贼笑道:「还要量大!我现在用的小羽箭,都是箭坊里每月挑拣出来的,价格比普通羽箭要高,但是每一支箭的重量,重心,尺寸,精度要求可比普通标准高太多了。」 「有了这样百支如一的羽箭,才能培养出精准的手感,呵呵呵,估计辽人工坊和我大宋如今的工坊差距太大,因此才把他们惊着了。」 苏油取过王师约手里的长箭:「这就是标准化的威力。」 见几位还有些不明白,苏油讲解道:「所谓的标准化,其实就是将统一、简化、协调和最优四项功夫,做到极致。」 「所谓统一,就是为了保证效率和性能,根据物事的工艺、性能或其他特性,确定出一个一致性的规范,追求的是同一性。」 「比如如今大宋各作坊的箭头,箭杆,尾羽,合弦,都有标准的系列化加工模具和测量标准,生产出来的同一型号的羽箭,各部位之间可以互换,这就是同一性的体现。」 「所谓简化,就是为了最经济有效地满足需要,对标准化事物的结构、型式、规格,在设计之初,进行筛选,提炼,分解。剔除所有多余的、低效的、可替换的环节和结构,精炼出能够满足需要,同时又具备高效的环节来取而代之,保持整体的精简合理,追求的是事物的简洁性。」 「比如箭头的生产,以前的模具五花八门,如今全部统一成三稜锥头,统一冲压成型,箭尾使用统一的赛露络尾羽,地丁胶咬弦器,大大简化了工艺流程。」 「所谓协调,就是通过有效的方式,协调所有局部相关因素之间的关系,使一致性的建立、平衡与保持成为可能。」 「还是以羽箭生产为例,如今最大的工艺瓶颈在箭杆的拉制,蒸直和上漆,因此我们在设置工坊和生产线的时候,生产箭头和尾羽的工人就得配置得少一些,而生产箭杆的工人就得配置得多一些,以免出现大量的箭头箭羽没有箭杆装配的情况。」 「所谓最优,就是为了满足标准化的需要,按照特定的目标,在一定的限制条件下,通过对上述三点进行调整,使之达到最理想的效果。」 「在这个思路下设计和生产出来的羽箭,放弃了华丽,繁复,精緻;只追求性能,杀伤力,以及产量。这就是针对特定目标和一定限制条件的意思了。」 「妙极此论!」门口一个声音响起:「颇有技进乎道的意味了!」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郓州方略 众人赶紧起身迎接,却是王克臣到了。 王克臣哈哈一笑:「子瞻,宦海浮沉,固常事耳,但才高抑郁,则以文字为戏,不为无过。」 苏轼满脸通红:「谨受教。」 王克臣对王师约说道:「前年我为开封、度支二判官,见过明润的条制规模。后迁盐铁副使,胄案的工坊,也多见其法。本以为明润心思工巧而已,今日才知这番说法。」 「原来工匠作坊之间,不光需要巧思,甚至也能提列出大道,可见明润常说的『处处留心,皆是学问。』端是正理,师约你要多向明润请益。」 王师约躬身道:「是。」 王克臣有看向苏辙:「你是子由?」 苏辙躬身:「苏辙见过学士。」 王克臣点头:「陛下今日下了旨意,復我为户部副使,以龙图阁学士知郓州。子由是赴辽使臣,节后尚可同行。」 众人赶紧恭贺。 王克臣对苏油问道:「京东多盗,梁山泊如今波涛八百里,明润有没有什么好建议?」 苏油这才知道,王老头为啥对自己示好,拱手道:「京东多盗,亦多豪杰,自有忠君爱民之士。」 「学士可以与陛下请旨,许便宜处决,昭告诸郡,令有力者械之。」 「徐泗间有豪强程杲,程岳兄弟,建议学士用之,斩其首领,流其腹心,其余散给田地为民,盗匪必寝。」 王克臣点头:「正有此意。」 苏油拱手:「相比盗匪,苏油更担心的是河患。」 第31页 「哦?」 「据都水监宋用臣,提举京东河务窦仕,以及胄案河渠司测量小组奏报,如今河患最危急处,在濮阳,内黄。」 「郓州梁山泊,其实是黄河的一条泄洪通道。一旦黄河危急,则当决曹村,以保下游。」 「而曹村之水,必注梁山泊,郓州就在梁山泊边上,又是工业重镇,堤防还得加固加高,以备不虞。」 「保得住郓州,纵然京东有水患,恢復起来也在须臾之间。保不住郓州,那京东必定流民大起,移汴京就食,到时候……」 不用说了,到时候自然灾害变成政治影响,朝廷总要拿人样子说话,王介甫公是怎么下的课?不就是郑侠的一幅流民图? 王克臣完全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他的治理规划里,一心只是发展工业,将苏油叫来主要就是为了向他请教这个。 结果苏油没有提这边,反而说起了河患。 精细纯苏明润的口碑,现在朝中不信的也不多了,吓得王克臣心里直打鼓:「明润,真有如此严重?」 苏油说道:「水不来,就没有如此严重,可是水要是来了,而郓州毫无准备,那就难说了。」 「有备则无患,郓州这些年得水利之便,发展迅勐,可既然有水利之便,难道就没有水患之忧吗?」 「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就在数年前,洪水还到过郓州城外。」 「而兴利除弊,智者之机也。还请学士好好考虑。」 王克臣手扶脑门苦笑:「本来要明润来,是要请教经济之道,工业之道,如今看来,《河情咨要》也得带上一套才行了。」 苏油拱手道:「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才去完成就行了,学士的事情,是管理好这些人才。这也是刚刚说说的——按照特定的目标,在一定的限制条件下的协调和最优。」 王克臣这才点头:「如此看来,标准化一说,不光可以用于工坊,一样可以用于治政,等等……莫不成,还可以用于官制?」 苏油对王克臣顿时刮目相看,能够在歷史上留下名声的人,岂是易于之辈:「苏油倒是没有想过工事之法在人事上的应用,学士倒是提醒了我。」 王克臣哈哈大笑:「明润休要与老夫脸上贴金了……现在看来,要治好郓州,治匪,治水,治民,乃是关键。而这三件事,又都是以梁山泊为关键。」 苏油点头:「梁山泊方圆八百里,面积很大,加之湖周地势平坦,如果兴修堤防水利,未必不能成利。」 「学士还有一个优势,就是郓州的工业体系已然完备,因此手里有大量的生产资源可以倚仗,这一点,比当年苏油刚到两浙路时还有优势。」 「要将这个优势发挥到极致,商品和金融的流通就必不可少,文公的章奏里边说那边如今已然物价腾贵,这就是局部通胀已然形成,必须赶紧疏导。」 「要给百姓们提供足够的粮食,商品,让百姓们手中的钱花得出去,地方政府有大量的赋税收益,如此甚至可以不劳朝廷拨付,自己就能解决刚刚所说的那些问题。」 「建议学士从此次赴京参加海贸交易大会的行商里边留意,要是有从京东河北来的,不妨好好观察一二,扶持一二。」 「还是那句话,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士去做,学士只需要把控好政策,协调好需求和供给,处理好上下之间的关系就好了。」 一番分析纲举目张,王克臣这回心中完全有数了,对王师约说道:「看到没?什么叫宰执之才?不是文学优进,陛下宠信,空读六经就能得来的。而是实实在在,在地方事务上反覆锤鍊近二十年,才培养得出来的这份干能。」 「师约你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今日让明润来,就是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干才,听听什么叫真正的谏议,开眼界了吧?」 王师约拱手:「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苏轼说道:「从教之谓学,施学之谓术,任术之谓器。」 苏辙说道:「是故知天命者可达道,能传道者谓善教。」 张敦礼说道:「从善教得学,而后施为,明道之术,足器之用,天下无不称焉。」 在座的都是聪明灵秀之辈,如今都明白了苏油这套方法论,你一句我一句,转眼就点缀成了一篇文章。 王克臣一副老怀弥慰的样子,瞧咱家这一屋子,真真的都是人才啊…… 这边屋里听得茅塞顿开,那边屋里听得瞠目结舌。 卫国公主轻轻碰石薇的肩膀,低声调笑:「还是姐姐威武,探花郎这样的人物都能降得住,我家那位就会描几笔工笔,我都不敢管他呢。」 石薇见众人对自家夫君如此推崇,正自又幸福又骄傲,结果为卫国公主如此一调笑,顿时闹了个大红脸,低啐了一口:「妹妹你又胡说八道!」 徐国公主咳嗽了一声:「卫国不闹,后园中已然设好帷帐,大家移步到那边,边吃边聊吧。」 因为还是国丧期间,大排宴席搞不好就引来弹劾,因此徐国公主搞了个半野餐会一样的东西款待来宾,既显得雅趣,有不饰铺张。 帷帐就是类似两个相连的大帐篷一样的东西,枣木的标准桿子,黑漆贴螺钿的装饰,用镂花铜件套接,一看就不是凡品。 帐内温度还不冷,周围有几个盘子一样的炉具,烧着不见烟也不见明火的火焰。 第32页 那是固体酒精炉。 王克臣见苏油瞅着那几个炉子,笑道:「舒亶之辈意图以水运二字构陷子容,听说被明润驳斥得哑口无言?」 苏油笑道:「他们啊,故步自封得厉害,完全不去了解世界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王克臣点头:「水火之变,这个酒精就最能说明问题,酒精可以着火,最神奇的是,燃烧之后又生成了水。都说圣人见微知着,古籍当中,这等变化也无人论及过。枯守六经之辈,岂能有这等见识?」 这东西现在是唐四郎在獐子岛上的拳头产品,固体酒精炉没有一点碳气,而且安全高效,对于喜欢打野的辽国皇帝来说,是最佳的野外火源。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东西在辽国那游牧风俗盛行的国度里,流行程度远远超过了在大宋。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观量派 固体酒精的生产方法很多,发明的初衷非常搞笑,除了为让酒精能够更加安全外,还有个重要目的——防止士兵偷喝。 当年在陕西连续出现数起士兵因偷喝军用酒精导致失明和死亡的事件之后,苏油便让四通商号研发司成立了这个科研项目。 苏油也不知道后世的固体酒精是如何生产的,结果四通商号立项之后,研发出了好多种方法好多种状态,而且还都能用! 搞得就连苏油都吃不准后世到底是不是用的这其中一种或几种。 南海郡和两浙路的做法,是酒精七成,琼脂粉一成,水两成。将配方中的琼脂粉与水加热、而后加入酒精混配、冷却成形即得固体酒精。 便于保存运输,目标很明确——海战,烧船。 汴京的做法,是在常温下将酒精溶入硝化纤维中,再加入水即可。 这种固体酒精燃烧值高,且燃烧时间长,能够满足权贵们郊游露营之用。 蜀中的做法,则是用醋酸钙与酒精形成凝胶。 醋酸钙易溶于水而难溶于酒精,当两种溶液相混合时,醋酸钙在酒精中成为凝胶析出。液体便逐渐从浑浊到稠厚,最后凝聚为一整块,就得到固体酒精。 而陕西的做法,则是酒精溶液和硬脂酸,石蜡搅拌均匀,将配制的氢氧化钠溶液倒入盛有酒精、硬脂酸和石蜡混合物的容器中,再加入酒精搅匀,趁热灌注成型的模具中,冷却后即成为固体酒精燃料。 听了王克臣的话,苏油自己都不由得苦笑:「每一个地方,都根据自己当地的物产,因地制宜的制造出了固体酒精或者酒精膏,这完全出乎苏油的意料之外。才知我大宋聪明才智之士,真是所在多有。」 王克臣笑道:「辽国就没有!听说这东西的利润惊人,两斤就能换一匹四尺好马?或者一对东珠?」 苏油说道:「那是辽东的女直部落,要是黄龙府那边,价格更加高昂。那边现在最流行的就是围炉,酸菜炖肉粉条锅子,烧鱼贴饼锅子,羊杂龙骨锅子,午餐肉萝蔔锅子……还有铁盘烤肉包生菜!固体酒精加工出来的食物一点异味都没有,受欢迎也是正常的。」 王克臣有些哭笑不得:「明润饕餮之名我是知道的,却没想到竟然连辽东菜式都有研究?」 苏油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今天的菜式是炙肉和火锅。 比现在晚一百年的宋人林洪在《山家清供》中记道:「师云:山间只用薄批,酒酱、椒料活之。以风炉安桌上,用水半铫,候汤响一杯后,各分以箸,令自夹入汤摆熟,啖之,乃随意各以汁供。」 将这种吃法称为「披霞供」,其实就是「涮」,与后世火锅形式基本一致。 王驸马家盛放汤料的铜锅不用说了,里边是酸菜,火腿,油煎鲫鱼,花胶,猪骨,鸡骨,樱桃酱,各类干菇,发笋干熬出的底汤。 食材则盛放在一种名叫「镂装花盘架车儿」的金字塔形架子上,架子镂出各种花纹,四壁镶嵌黄铜,外面用丝绸和彩线精心缠绕,各种食材用小银盘盛着,放在每一层上面,非常赏心悦目。 蘸料就是简单的韭菜花香油酱加咸盐。 这不是大宋老式火锅,而是新式的苏家白锅,被王家盗版了。 炙肉也改版了,从薄油变成了如牛排那般的香煎款式,生菜夹上码味香煎的五花,外加一片蒜,再来上一杯在外头冻得冰凉的凉茶,现在在大宋最流行。 几个公主大病初癒,当然架不住这样挑战生理极限的吃法,所以她们那边用的是海鲜粥底锅子,清淡鲜香,吃完还可以来一碗海鲜粥养胃。 大家都挽起了袖子,不过苏油是在从事烤肉,打蘸碟之类的工作,王师约,张敦礼,大小苏玩射箭。 帘子撩起来,外边五十步外立着几个靶子,王师约引弓,松手,长箭飞出,前半段没入了靶子正中心。 「彩!」众人都是轰然叫好。 君子六艺,大宋的读书人,在学宫里都要过射这一关。 因此不少的文进士,如陈尧咨,包拯,王师约,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挂上弓囊,才知道苏油取法于后世蒙古骑兵挤压式箭囊的好处。 箭囊很小,有点像一个小书包。 长箭在箭囊中的部分,只有长度的四分之一。 内层用的三层地丁胶片,长箭分两排插入其中后,因为两层胶片的挤压和摩擦,即便是纵马奔驰,长箭都插得极稳,不用如现在的普通箭囊一样,担心被抖落出来。 第33页 还有个好处就是箭囊短小,取箭时箭头在箭囊中的行程,比以往短了三分之二,取箭的速度就快了三分之二。 不要小看这三分之二,性命相搏的时候,一点点时间差异,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王师约箭囊最外层还是真皮烫花的,装饰了金银丝和宝石,华贵非凡。 徐国公主年纪最大,性子沉稳,没什么爱好,唯一的爱好就是置产经营。 因此徐国公主的资产比其他两位公主多得多。 长姊如母,两位公主平日里除了受到姐姐的教训,也没少接受姐姐的馈赠。痛并快乐着。 苏油一边拿着夹子翻动烤肉,一边观察他们射箭。 苏辙的箭法,只是在水准之上,比王师约还是差了不止一筹。 反倒是大苏让苏油吃了一惊:「子瞻你何时这么厉害了?!」 苏轼得意洋洋:「孟子曰:『仁者如射,发而不中,反求诸身。』吾尝学射矣,始也心志于中,目存乎鹄,手往从之,十发而九失,其一中者,幸也。」 「有善射者,教吾反求诸身,手持权衡,足蹈规矩,四肢百体,皆有法焉。」 「一法不修,一病随之。病尽法全,则心不期中,目不存鹄,十发而十中矣。」 「拽什么拽!你就说程杲教的不就得了?!」 蜀人和北人没法比箭术,王师约帮苏辙调整了几下姿势,最后还是说道:「子由和子瞻没法比,要调教也不是一两日之功。」 「要是明润不怕泄密,干脆让子由用你和景润的作弊弓箭吧。」 苏油顿时不服气了:「什么叫作弊弓箭!我们只是流派有别!」 王师约和张敦礼气得一起翻白眼,张敦礼是吃亏吃够了的:「那你说说你们那叫什么流派?!」 苏油振振有辞:「我们那叫观量派!」 的确是观量派,苏油和陈昭明的弓是后世那种偏心滑轮弓,弓上有瞄准具,瞄准具镜头里边有两个十字,十字间还有五个小刻度。 弓和弦中间还有限定绳,限定绳是一段黑一段白的,其实也是刻度,可以调整开弓的幅度。 这个幅度决定着箭的初速。 弓囊上还有四个古怪的小装饰,其实是温度表,湿度表,气压表,可携式风速风向仪。 温度表不用说了,气压表其实是空盒气压计,其工作原理是利用膜盒受大气压力的弹性形变位移量,通过拉杆和传动机构带动指针、指示出当时的大气压力值。 湿度表採用毛髮、肠膜等吸湿性有机物质作为测湿元件,利用其吸湿后长度或体积的变化来测量空气湿度。 风速风向仪是一个可以拆卸组装的设备,包括一个带指南针的底盘,一个立轴,和一根能放到轴上并自我平衡的金属羽箭。 羽箭的另一头是一个小螺旋桨,组装好之后放在一个平面上,金属尾羽能够指示风向;螺旋桨上有花纹,根据不同的转速下产生的动态图案的不同,可以得到参考风速。 四个测量仪器的小型化,其实耗费了理工学院很多的精力和财富,其重要性也不言而喻。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坑辽人是传统 弹药的安全有效保存,气候记录推断丰欠,敌国的地理天文情报侦察,离不开这几个数值的精确测量。 弓囊是真皮的,上边烫压着一张表格,这玩意儿目前的进士老爷里边,只有苏油,陈昭明,郭淮看得懂。 里边包括了距离修正量,高低修正量,方向修正量。 修正参数包括横风速度,纵风速度,弓箭初速,温度,湿度,气压。 所有这些东西,构成了一张非常复杂的密位调整表,苏油和陈昭明的弓箭,除了能够射箭外,其实还包括了距离,温度,湿度,气压的测量功能;初速的精确控制功能;瞄准功能;修正功能。 整个玩意儿古怪异常,多数部件是金属,动力不是来自弓弦,其实是来自弓体框架内的钢丝弹簧,弓弦也升级了,使用的是扁罐自行车剎车用的那种集束细钢丝。 这个东西拿到手上后,只要有人根据密度表,修正好正确瞄准镜的水平偏移角度和高低偏移角度,但凡是一个有射箭基础的人,都可以射个八九不离十。 当然这个东西还要涉及到弓箭的高度标准化,涉及到不少观测和运算,因此苏油说他们是观量派,通过观测和计量达到精准的目的,你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但是这明显背离了夫子所言的君子之争的竞技精神,明显违背了人对自我体能,技能和精神实现锤鍊和超越的目的。 但是王师约和张敦礼一时间领悟不到这一层来,因而被苏油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总觉得这种说法不正确,却愣是说不出哪里不对。 王克臣也愣了一下,但是他毕竟是老江湖,眼珠一转:「明润这个说法肯定是有问题的,但是我们一时不知该如何攻击,那就只能……子瞻,由你这苏家人上!以汝家之矛,攻汝家之盾!」 这个游戏在苏洵还在的时候,就已经是苏家的常备科目。从汉书里边翻出一个歷史事件,然后苏轼,苏辙,苏油三人相互攻讦,甚至有时候还互换立场,有点类似后世那种辩论大赛,由苏洵来评判高下。 这种方式,就是王安石评价的「纵横家学」,但是对三人的逻辑思维,议论文写作,嘴炮功夫,的确是有极大的帮助。 第34页 至少在今天,嘴炮上能够干过苏家的人才,真的不多。 苏轼笑道:「小么叔多能,故而能打造出精良的器具,来追补上人力的不足。」 「但是我们不是在进行战役,而是进行比赛,赛的是什么?是人力,而不是器具。」 「弓箭虽然是以中鹄为胜负标准,但是实际上比试的,是射手的眼力,臂力,技能,唿吸,心态等等。」 「明润这把弓,虽然也是以中鹄为目标而设计的,但是用于军事可以,而用于比赛,则无法区别出赛手之间的水平高低。」 「因为所有人都使用这样的弓的话,得到的结果,註定都是一样的。」 「可如果大家用弓各有区别的话,赛的却是器具的高下,而不是个人能力了。」 「因此这把弓,根本就不应该用于比赛。」 「对对对!」张敦礼恨得跺脚:「就是这个道理!不过这道理可也太贵了!足值千贯啊!」 苏轼躬身道:「驸马谬赞了。」 张敦礼摆着手:「没有没有,是真值这个数——几次射术比赛,明润和景润从我们手上赢去的彩头,早都不比这个少了!」 众人尽皆大笑。 苏油说道:「不过拿去对付辽人,我觉得是可以的。」 「当年族兄出访辽国,辽国因为不禁天文之学,其实历法比大宋还要深密。」 「而当时两国历法,大宋的冬至,比辽国早了一天,而且这一日的区别,其实是大宋自己的历法误差造成的。」 「当时辽国钦天监便以此为难族兄。」 「族兄当年科举省试,其文章第一句就是『阴阳者,天地之大历也。』得中省试第一,于此之后,便非常注重历法研究。」 「辽人历法虽然更准,但是架不住族兄看的书多啊,于是引经据典把辽人全都唬住了。」 「之后族兄才徐徐解释,说『歷家迟速不同,不能无小异。如亥时节气交,犹是今夕,若逾数刻,则属子时,为明日矣。或先或后,各从其歷可也』。北人以为然。」 「等到回国之后,族兄才对陛下禀明事情的原委,大宋这才开始重修历法。」 这个事情其实非常严重,因为宗主国的体现,其中有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向藩属国颁赐历法。 而当时辽已经是与宋平起平坐的政权,而大宋在与辽国交往中,一般是低姿态的。 如果认了辽国历法更精准,那大宋就更低了一头。 苏颂通过「技术手段」解决外交问题,避免了外交中的尴尬局面,所以才得到赵顼的赞许。 众人都是微笑,能把正确的人侃到他们怀疑自己错了,苏家嘴炮可也真是不同凡响。 苏油也笑:「不过那终归不是正道,好在元丰元年十二月辛丑朔,提举司天监集歷官考算辽、高丽、日本国历与奉元歷同异。考校的结果是,各国的历法有相同之处,但也有差别。」 「辽已未岁朔与宣明歷合,日本戊午岁与辽歷相近,高丽戊午年朔与奉元歷合,气有不同。」 「然而我大宋已经完全掌握了节气的根本原理,也知道了各处历法节气差异的根本原因——因为测量地点的经纬度不同。」 「所以如今我大宋不但可以推究出大宋自己的历法,还能够推究出辽国,日本,高丽……甚至全天下任何一个地方的准确时歷。我大宋的历法研究,早已经甩出各国几条大街了。」 「也正是因为精准,才导致辽国在与我国的历法之争中,处于了真正的劣势,连辽皇都要主动请求大宋帮他们修造钟楼。」 「奉元歷如今通行四海,辽国的日历走私也泛滥猖獗,这才是战胜敌人的王道。」 「总之子由你不要有心理压力,告诉你这个故事,就是告诉你,坑辽人,那是我苏家人的优良传统。」 「干脆就加入我们观量派,如果他们要比射箭,那就狠狠震慑他们一把。你放心,现在的偏心滑轮弓,就算是送给他们,他们也仿制不出来!」 这一次小宴,苏油算是和徐国公主府也攀上了交情。 吃过一顿美美的涮锅,几位公主和驸马,以及王克臣,苏轼兄弟,一熘长长的车队一起回了尉氏。 元丰二年的十二月,因为太皇太后的丧事,节日气氛少了很多,很多大型庆祝活动全部取消。 包括明年的大朝会,也一样停止。 那大象装逼这种事情也就取消了,于是象童小沙粒带着都力它们来到了尉氏。 这里有热泉,热泉边的气候,在严冬里的汴京附近是最温暖的。 孩子们的心思是最单纯的,哪怕是权贵家的小孩子,心思也还没有被过多的污染。 于是小沙粒顿时成为了尉氏权贵孩子们心中的超级偶像。 驯象师!十来岁的驯象师哥哥! 别家勛贵孩子只敢远远的看,就算想要靠近,奶妈伴读也会立刻制止。 唯一的例外就是苏家的扁罐童鞋,于是扁罐和沙粒很快成了好朋友。 扁罐也不是什么娇气孩子,平日里踏雪骠都是他在照顾,至于木客,算了还不知道是谁照顾谁。 现在换成大象,每天扁罐都自愿沦为沙粒的免费劳力。 石薇和苏油才懒得管这些,扁罐虽然是名门之后,却几乎就是一个乡下野孩子。 第35页 一天扁罐跑到蜀国公主家墙头喊:「彦弼,彦弼出来玩!」 王彦弼正在被妈妈和宫里嬷嬷教导礼仪,除夕夜要入宫给赵顼问安的。 听见扁罐在外面喊,王彦弼的小心脏里边就像是有无数小爪子在挠一般,浑身的零碎开始作响。 蜀国公主嘆了一口气:「今日便算了吧,让你学也学不进去,扁罐哥哥叫你,那你就去吧。」 礼仪嬷嬷赶紧过来给王彦弼取下身上的那些东西。 王彦弼一出门就乐了:「扁罐哥哥你怎么上墙了?」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风气和国格 蜀国公主听见也走出来,就见院墙外一声古怪的嘶鸣,墙头上扁罐的身边,突然冒出一根灰色会动的古怪肉柱子。 「哎哟!」蜀国公主被这一幕吓得失态惊唿,王彦弼却兴奋地大喊了一声狂奔过去:「大象!扁罐哥哥我也要骑!」 蜀国公主惨唿道:「彦弼!扁罐!回来——」 却见扁罐在墙头的身影一下子消失了。 蜀国公主惊得花容失色,王彦弼是她唯一的骨血,和大象这种生物待在一起,随便挂一下蹭一下,小小的人儿还能又剩? 急急忙忙去苏家庄子上找石薇求救,石薇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只听蜀国公主说害怕大象伤人,转身进门取了神机铳,和蜀国公主一道前去象场。 象场在一处温泉泉眼边,待到石薇和蜀国公主一起来到泉边树林子的时候,就听见那边嘻嘻哈哈乐个不停。 待得水雾消散的瞬间,蜀国公主一看那情形,不由得满脸通红地扭过了头。 沙粒,扁罐,王彦弼三个小子,光着屁股站在温泉里,苏油也穿着个犊鼻裤,几个人正拿着刷子给都力刷身子。 都力给伺候得都要眯眼了,时不时地吸一管温泉,喷得几个人伊伊哇哇直叫,然后又哈哈大笑。 温泉升腾的雾气在林中迴荡,一头巨大的动物,和三个孩子一个大人在林中相处的这一幕,虽然影影绰绰看不太清楚,但是气氛的和谐喜乐,是真实而生动的。 石薇松了一口气,将神机铳挎回背上,便要上前。 却被蜀国公主拉住了她的手。 石薇转头,之间蜀国公主眼中充满了泪水,脸上却是欣慰的微笑。 见石薇有些困惑,蜀国公主低低的话语里有些讨好乞怜的味道:「我好久没有听见彦弼这么开心的笑声了,姐姐,求你别打断他们……」 石薇有些无语:「你就是把孩子看得太紧了,如今在庄子上,有张二他们看着,谁还敢拿彦弼怎么样?」 说完搂了搂蜀国公主的肩膀:「你呀,就是替别人想得太多,为别人活得太多,还想让彦弼也成为你这样,太辛苦了……」 「小油哥哥说,孩子是最聪明的,做父母的最要紧是启发他们,很多事情,不是让他们做和不做,而是让他们知道为什么要做,为什么不做。剩下的,就是陪着他们成长。」 「小油哥哥说,我们成年人身上,本身就有一些不合理,有很多不快乐。所以不要认为孩子就是错的,不要把不快乐带给他们。」 「他们的快乐很珍贵,很美好,小油哥哥说,他自己都常常身不由己地愿意参与其中。」 蜀国公主拉着石薇,两人偷偷往回走,直到出了林子,才舒了一口气:「少保……这么多年还能保有赤子之心,实在是让人钦佩。」 石薇笑道:「走吧,懒得管他们,他说这叫什么艺多不压身,我看啊,他这是比扁罐他们还贪玩。」 …… 苏油,苏轼,苏辙,在石薇回来之后,便不再出尉氏了。 这段时间里,苏油和两人每日里打磨十大建言,苏轼和苏辙也对苏油的政治主张有了清晰的认识。 应该说,十件事里边任意一件事成功,对大宋的影响都是巨大的。 而且很多事情,离不开苏油的亲力亲为,不管是王珪和蔡确,要想料理妥当,那是不可能的。 于国有益,不可替代,苏轼总算是明白苏油为什么职务一直没有下来,可他却好像一点不担心。 到了苏油这样的层次,就好像当年王安石进京,任职仅仅是一个翰林学士兼侍讲一样。 职务对他们而言,基本就是个形式,根本无足轻重了。 有苏轼和苏辙在,苏油都懒得再动笔,每日里将自己要表达的意思拿出来和苏轼和苏辙讨论,然后叫二人代笔就行。 这就是枪手,而且这俩枪手的水平之高,合唐宋两朝,一共也就八个。 其中民族风气与国格两项条陈,完全是苏轼在领会苏油的意思之后,独立起草。 这本身也是苏轼的强项。 中华民族的民族风气,在苏油看来,其实是在完成农耕文明的发展格局之后,便已经凝聚成型。 仁、义、礼、智、信。 孝、悌、廉、耻、勤。 忠、勇、敬、恕、谨。 俭、忍、善、宽、和。 这些固然是美德,但是仁近懦,善近伪,智近奸,信近迂。 用矛盾论的观点来看,那就是几乎每一项美德,都有一个似是而非的恶俗与之相伴,这里边就存在一个度的问题。 苏轼宏文滔滔,从三皇五帝开始,剖析华夏民族在数千年歷史中发生的重大变故,以及这些变故对民族风气和民族性格的塑造,发生了那些关键的作用。 第36页 而到了如今的大宋,熙宁之前,与熙宁之后,又发生了哪些重大的变故,这些变故对于风气的塑造,又发生了哪些作用。 其中最大的影响,就是几次对外重大战争的失利。 苏轼的文章里,也着重分析了民族风气对于对外战争的影响,以及对外战争,对于民族风气的反作用。 毋庸置疑,两者都没有起到什么好的促进。 两个极端同时存在于大宋的民族风气上——自大与自卑,保守与务虚,怯懦与盲动。 而两个极端体现在外交策略上,就是打也不行,和也不行;体现在国家政策上,就是激进也治不好,保守也治不好。 要纠正这种状态,首先就是要实现民族思想的转变——自尊,但是不骄狂;自信,但是不虚枉;自强,源于务实;自立,源于自强。 民族,是由国人构成的,民族气质,则是国人气质构成的。 简单举一个例子,那就是祖宗「以文制武」的国策,在一次次对外战争失利中,被彻底读歪了。 正确的理解,祖宗的这句话,应该是指国家武备,军士训练,将领培养,迁转升降,都应有一套成熟有效的机制来管理约束。 管理机制,就是「文」,军事力量,就是「武」。 而不是简单地将「文」定义为文官,将「武」定义成武将,在国家内部人为地制造对立。 晚唐之所以灭亡,就是因为李林甫杨国忠之辈断绝了武将上进之道,让这套机制丧失了作用,这才导致藩镇跋扈,战乱蜂起。 因与果,果与因,不能本末倒置。 而到了大宋,军制的改革,仅仅只走完了第一步,就是开始将国家的军事力量,尝试纳入正常的管理体系,而不再採用军阀时期单纯的武将负责制。 这是一个大胆的尝试,但是却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对国家的军事力量没有起到好的作用,相反,带来了诸多的问题。 这个问题,其实也和风气相关,以至于明敏如韩忠献公,都曾经说出「东华门下唱名方为好男儿」这种话。 这明显是对祖宗遗意的误读,也是风气使然。 可在如今大量有知识,通文字,晓军略,善谋画的人才投身军伍之后,在回过头来看这句话,明显是有失偏颇,矫枉过正了。 国朝至重者,宗室,然自太祖起,宗室初授将军,后转观察,节度,皆是军职。直到熙宁年间,才定下宗室转文资之法。 所以说认为重文官轻武将乃是祖宗的本意,明显是站不住脚的。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黄金不久埋 而要纠偏这种风气,就需要从几个方面入手。 还是以文武之道举例。 首先,要明确祖宗「以文制武」的正确含义,在赏给之外,给予武臣应有的尊重。 其次,要努力培养素质更高的军士和将领,提高他们的文化水平。 新军的成立,就是一个例子。军中将士,皆通文字,懂文化,明数算,守制度,知节尚义,血勇尽忠。 其三,要通过舆论宣导,褒扬忠烈,培养尚武之气,在学宫中增设武学,骑射,体锻,剑术等科目,激励士风。 其四,提高入伍标准,精炼部伍,提高下层军士待遇。 大宋军营,不是什么垃圾堆污溷场,而是大宋武备精英,希图报效国家的有志青年的集中地,培养地。 军队,是一个大熔炉,大学校,不但要培养出合格的军事人才,还要让他们懂得做人的道理,学会生活的技能,掌握必要的文化知识,社交礼仪。 一句话,人样子。 即使有一天放下刀剑,他们也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国民,继续为大宋做出自己的贡献。 从上述内容就可以看出,风气的塑造和转变,是一个长时期,多方面的,精细的过程,等到风气逐渐凝聚之后,才能形成国家气质——国格。 国格,是一个国家所具有的荣誉,尊严、品格、声望和影响,代表着一个国家的地位和作用。 对国人来说,自觉地捍卫祖国的荣誉与尊严、服从和服务于提升国家的声望和影响,是其道德判断的首要标准。 上到天子,下到草民,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 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弦高犒师,蔺相如完璧,苏武北海牧羊,真宗亲赴澶渊! 只有国民素质达到一定程度之后,才能体会和明了这一点。 这是一个新的概念,苏油直到自己具备一定的影响力之后,才提了出来。 因为这里边埋藏着一个巨大无比的雷——那就是当有一天君主的作为伤害到一个国家的国格的时候,国人们应当如何选择? 当然这一点现在没有任何人看得到,就连亲自起草条陈的苏轼,都对小么叔的理论水平啧啧称道。 因为现在国家和君主还是一体的,是统一的,就连苏油都希望,需要选择的时候,永远不要到来。 那就意味着动盪和流血。 而且所有人都不会相信,帮助赵顼解析相权,巩固君权的苏油,内心深处还会藏着这么深的「反动思想」。 大宋在歷次的对外战争中,一次次被打伤打残,国家正需要一个这样的概念来提振民心,可以说苏油提出的这个概念,在现阶段的宋朝,是上下一同支持和贊成的。 第37页 而且也的确站得住脚,弦高,蔺相如,苏武,他们的作为,绝对不仅仅是对君王的忠诚就可以解释和支撑。 而且大宋本身就有个现成的例子,宋真宗亲临澶渊的时候,正是以一个君王的身份,为守护大宋这个国家,为捍卫大宋的国格,而尽自己应尽的责任。 有歷代英烈,祖宗先例在前,有现实政治需要在后,有苏油的老奸巨猾,有苏轼的文采斐然,有孟子在宋朝地位的日渐显升……置国家于君主之上的隐晦目的,经过苏油的巧妙伪装之后,有希望被所有人接受。 而这条建议,在十件大事里边,其实也是最空泛,最容易实现的——就是一道诏书,要求人人都有义务维护国家尊严,保护国家利益而已。 而赵顼一旦採纳了这条建议,真实歷史上后来发生的那些打胜仗后还割地赔偿的行为,到时候就有充足的理由反对了。 这一条,其实才是苏油十件大事里边,最重视的一条,因此直到三苏聚齐之后,苏油才开始拿出来讨论,让脚踏实地是苏辙完善补充,让灵性天赋的苏轼草稿。 苏油这辈子所上的条陈里边,几乎全都与实务相关,苏轼与苏辙都认为,这是小么叔第一次发出形而上的建议,而且一出手便如此别开生面,当然需要非常的重视。 因为这将直接决定着小么叔在陛下心里的地位,驳斥那些认为小么叔只擅实务,不懂治国大道的荒谬言论。 所以虽然九道条陈堪称美丽的织锦,但这最后一道,必须是织锦上最美丽的花朵。 经过反覆推敲之后,仁宗皇帝亲口赞许的大宋三位宰相之才,联手打造的最后一章——《国格论》,终于赶在新年到来之前,送到了赵顼的御案之上。 赵顼看后,因太皇太后逝世带来的消沉为之一消,对当天知制诰,即将荣任参知政事的章惇赞嘆道:「这篇文字,註定要名垂千古,如今出在大宋,出在我的治下,幸何如哉!」 腊月二十八,苏家庄子迎来了一大批的客人。 苏颂,苏小妹和陈昭明,张麒和绿萼,张散和平真草,苏元贞,邵伯温,晁补之。 张麒和张散总算是交割清楚了这一期的货品,大宋汴京城海博会,朝廷直接收入八百五十万贯,内库六百三十万贯,其余豪商四通和两浙商会五百万贯。 此外还交割了南海一年的金银铜锡,共计价值两千万贯。 合计近三千万贯的财富,相当于整个大宋一年税赋的三分之一,这就是王克臣看到数字手抖的原因。 大宋境内要消化这么庞大的财富,就必须要刺激经济和消费,重建河北,已经列入受益者们的规划蓝图之中。 此外,打通日本,高丽,乃至辽国的海运通道,实行境外商品输出,开拓市场,也成为了大宋财阀们的共识。 赵顼更是大手一挥,直接从内库里拨款三百万贯,绕过中书订购战舰,准备打造北洋水师,扩建南洋水师。 大宋水师的威力,不但让全世界,甚至让大宋人自己都吃惊。 曹安民以百破万的战绩,给大宋上下注入了一支兴奋剂。 汴京城茶肆里,不少大宋战忽局的高手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其中最匪夷所思的一项,就是认为皇宋应当立刻启用海军,征服西夏! 真没有开玩笑,线路图都画好了,还有两个方案。 要不与辽国借道,水师从黄河入海口进入。 要不走漕运的路子,水师经过汴京,再走洛水渠进入黄河。 之后就可以逆流而上,沿着黄河杀奔兴庆府,以大宋水师之威,将无人能够阻拦! 苏油第一次听见这种唿声的时候,差点笑到尿崩。 这充分说明了海军的保密工作做得好,战忽局的高手们压根都不知道泰山号那样的巨舰到底是个什么概念——连太湖都进不了。 哪怕是汴京城码头,停泊夔州型纵帆船都相当吃力。 苏油都想问问那些书生们,你们知不知道黄河上有个壶口大瀑布? 苏元贞是赵顼早就想要用的人,名字如今还挂在内殿屏风之上,台谏改革,赵顼首先想到的就是给苏元贞在郑州的那次上书。 苏元贞履歷是绝对够的,在嶲州当了六年知州,又在郑州当了一届,赵顼准备用他当殿中侍御史,下一步如果没有挫折,不是外放转运使就是升参政。 也算是混得超过父兄了。 邵伯温和晁补之,更是大宋吉祥物一样的存在,赵顼是将这两位当做自己这一朝的天子门生来看待的。 因此两人的晋升速度超过了同僚,更超过了夷人身份的苏元贞。 两人都才二十多,晁补之是史上最年轻大三元,赵顼准备让他出任赴辽副使,让辽国人看看,什么叫大宋的文华精粹。 而邵伯温更是家学渊源,邵雍的易算术数,堪称天下独步。 不过邵雍一直躲在他的安乐窝里,不好仕途,让赵顼颇为头痛。 邵雍临死前,给邵伯温留下了两份遗书。 第一份是几年前写的,要求邵伯温扶灵入蜀,后世子孙不得出仕。 第二份是临死前写的,还是要求邵伯温扶灵入蜀,但是后世子弟皆要应科举,出仕报效国家。 两份遗书的意思截然相反,邵伯温感到非常奇怪,便询问家中老僕人父亲临终前还有什么交代。 第38页 老僕人取出一组诗来:「老爷临去之时,将之留给了少爷,但是要少爷看过之后便即焚去。」 然后又取出一首:「老爷说天数已然发生了变化,之前的那些,做不得准了,就连现在这首,今后做不做得准,也还两说。」 邵伯温取过,先看十首,越看越是心惊。 待得看到那首新作,却是第一首旧诗的改版。 荡荡天门万古开, 几人归去一人来。 山河永日青宵下, 始信黄金不久埋。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礼物 待到邵伯温出任湖州知乌程县期间,在县内破获了一起摩尼妖教意图作乱的案子,民间将他抽丝剥茧挖出妖教巢穴的侦查,演绎成了小邵先生运用梅花术数占卜天机,而擒拿妖教教首的过程,简直就和封神演义里边神仙打架差不多。 于是朝廷命邵伯温为使节,翻年之后的六月,就要出使日本,高丽。 根据小道消息传言,这是日本使臣上书赵顼,说本国为平将门厉魂所扰,以至于百姓难安,特意请小邵先生渡海消弭祸患。 因此现在的苏家庄子上,不是一般的热闹。 操场边上立起了一排小柜子,柜子里边放着冰鞋。 每天早上这里就有无数的娃子在玩,外围的一圈熘冰,内里的抽陀螺。 扁罐和王彦弼有了自行车,每日里邀约着骑行去象场,踏雪骠都成了背书包的跟班。 苏油他们一群人则是寻幽览胜,吟诗作赋,鑑赏书画,把弄珍玩。 苏轼又开始立g了,说以前妄作是非,从今起要动心忍性,离开繁华回归简朴。 不是五年没俸禄吗?没关系,我种地耕田一样过! 苏油好心提醒他,说你在四通的股份每年的分红也不算少了。 苏轼横着眼睛看苏油,我的问题,是思想问题,那是钱能解决的吗? 陛下罚我的俸禄,是要让我继续花天酒地,辜负他给我的磨练机会的? 苏油哭笑不得,好好好大道理在你那边,等你写寒食帖的时候就记得给我寄过来就行! 算了不能剧透,于是苏油翻着白眼:「你要吃你的三白饭那由得你,不过苏迈和苏迨不能走,马上就要科举了,就留在可贞堂刻书交游长学问,哪里都不要去了。」 这是正理,虽然苏轼胡说八道什么「我愿儿孙愚且鲁」,可后边毕竟还跟着一句「无灾无难到公卿」不是? 无论如何,一个进士的最低底线总是要取的。 除了这边的交游,两位驸马那边的玩法也挺多,三个公主时常打着请石薇和小妹赴会的幌子,邀请苏家庄子上的众人过去游玩。 虽然国殇期间,不事音乐游宴,但是活动项目也挺多的。 女生们可以玩门球,蹴鞠,男生们则直接玩高尔夫,撞球。 石薇为了鼓励几位公主多运动,改善体质,每次邀请都乐意参加。 冬日里野兽难以隐藏踪迹,狩猎也是一项备受欢迎的运动。 石富特意给扁罐和王彦弼定制了两支小猎枪,作为他们的新年礼物,差点把俩孩子高兴疯了。 小猎枪的构造是神机铳的,但是使用的子弹却是转轮手铳的,整体非常的轻便。 苏油觉得这小猎枪同样很适合自己,于是便以教导扁罐和王彦弼打猎为藉口,一大两小在山里转悠了一天。 开枪的瘾倒是过足了,毛都没打到一根。 等到石薇有空带着俩孩子进了一次山,打了几头野鹿黄麂小野猪之后,两个孩子便无情的背叛了苏油。 虽然爹爹也很厉害啦,但是爹爹太仁慈,故意带我们去找不到猎物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教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扁罐童鞋坚持这样说。 于是苏油的玩伴,就变成了一点不嫌弃他的漏勺。 漏勺现在很喜欢苏油,因为苏油随手拿点什么东西,都能变成漏勺喜欢的游戏。 这一天当扁罐随娘亲打猎归来,娘俩就看到苏油正侧躺在床上,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套着一只袜子。 手指开合,那只袜子就好像一个大嘴巴的精灵,如后世芝麻街动画片里的角色一样,在绘声绘色地给漏勺讲故事。 这袜子还是个神经病,语气古怪夸张不说,讲到一点小动静就哇哇乱叫,逗得漏勺咯咯咯笑个不停。 袜子正讲得起劲,勐然回头大吃一惊:「啊娘亲和哥哥回来了!我们的秘密被发现了!快变回去变回去!」 然后躺倒在床上一动不动,重新变成了一只普通的袜子。 苏油这才坐起来:「啊这一觉睡得真舒服,咦?爹爹的袜子什么时候从脚上跑下来了?」 漏勺将袜子捡起来,狠狠地亲了一口:「袜袜乖,爹爹睡觉,袜袜讲故事。」 石薇上前噼手一把夺过,丢到苏油的脸上:「叫你带孩子,就不知道干点好的!臭袜子都能玩!」 说完又忍不住噗嗤一笑:「你当爹的花样怎么这么多!」 苏油一边穿袜子一边问:「今天又打到什么了?」 「没什么。」 苏油不信:「一般当娘的这么说,扁罐还不反驳的时候,就是你们娘俩背着我干大事儿的时候……」 果然,就见平正盛从门外探出一个脑袋:「嫂嫂那头黑熊怎么处理?」 第39页 苏油吓得跳了起来:「你带着扁罐去猎熊!」 石薇将漏勺抱了起来:「有我在嘛,这还是我们扁罐第一次打到大猎物呢!走吃饭去喽——」 苏油一边忙着蹬袜子一边忙着找鞋:「餵——」 吃过饭,苏油将扁罐带到了自己的小工作室里边,那里摆着一根煮好刷净的熊腿骨头。 苏油给工作檯换上薄圆锯片,用脚踏动,锯片呜呜转动了起来。 贴着导轨,将熊骨切断,然后剖开,取片。 从存料箱里取出一块小直刀的刀胚,换上砂带,打磨,抛光,然后在刀柄贴上地丁胶皮,再贴上熊骨,在铆钉位置打孔。 然后取下,上胶,这一次粘贴牢固,钉上黄铜铆钉。 将刀柄重新拿到砂带机上打磨,然后将刀子夹在老虎钳上,用扁锉手工修出把握的凹槽,最后抛光。 一柄简洁实用,充满硬朗风格的熊骨柄小猎刀便制作完成了。 随便翻出来一个小皮鞘将刀子插进去,交给扁罐:「先这么用着,等到另一支腿骨处理好,爹爹给你再做一个熊骨刀鞘,那个比较麻烦,还要雕花。」 扁罐高兴坏了:「谢谢爹爹!」 苏油又翻出几根彩绳:「现在我们做给弟弟的礼物,你来编绳子。」 于是父子俩一个开始埋头编绳子,一个翻出处理好的青鱼石加工。 青鱼石阴干之后放入小油罐中浸泡,如今取出来,已经变得晶莹剔透,如同一块明亮的粉色琥珀。 打磨光亮之后,苏油取出一片银片,放到小铁砧上敲打让银片能够包住青鱼石。 这个很费功夫,扁罐很快编好了绳子,然后就聚精会神地看父亲在明亮的铂金喷灯下操作。 等到银片成型,苏油点燃酒精喷灯,将银丝融化,将银片焊接起来。 还用银丝在银片圈子两边编了个花儿,同样焊接成穿环。 然后小心地将青鱼石包进银圈,轻轻地敲击银圈边缘,将之包裹起来。 取出软布,将银圈打磨光亮,一枚漂亮的银镶鱼惊石完工。 取来扁罐编织好的绳子,两端穿入一枚小金珠,结到鱼惊石两边银圈上,绳子上做出可以互相滑动套接的环,整个饰品就跟后世一块小手錶的模样差不多。 苏油非常满意,熄灭了灯火,对扁罐说道:「走,我们去给弟弟戴上。」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曾巩 次日起来,扁罐便带着自己的小猎刀去找王彦弼显摆去了。 苏油便则抱着漏勺四处晃荡:「漏勺,给老族叔拱拱手,诶真乖。」 苏颂一下子就见到漏勺手腕上的东西:「那是啥?琥珀?怎么这个色?」 苏油得意洋洋:「这是从青鱼喉部取出来的一块骨头,漂亮吧?据说有去除小儿惊悸的效果,叫鱼惊石。」 苏颂大讶:「鱼体内还有石头?」 苏油说道:「不奇怪啊,大石首,小石首,这两种海鱼的名字,就是因为它们的脑袋里边,有块小石头啊。」 「其实这就是鱼体内的骨头,不过大青鱼的这枚骨头炮制出来,效果可以吧?」 苏颂放下筷子:「我得记到笔记里去。」 等到苏颂走了,苏油又看着拿着一卷书册进门的苏轼:「来漏勺,我们给子瞻老哥哥招招手……」 元丰三年的新年,来得悄无声息。 春,正月,乙丑朔,以太皇太后在殡,不视朝。 甲子,礼院献上太皇太后的谥号:「大行太皇太后祔仁宗陵庙,当去太字。册文初称大行太皇太后,所上尊谥即称慈圣光献皇后。谥宝宜以『慈圣光献皇后之宝』为文。」 赵顼从之。 癸酉,升许州为颍昌府,高丽国遣使来贡。 己丑,于阗来贡。辛卯,南海诸国来贡。 二月,丙午,赵顼御崇政殿,正式视朝。 第一道诏书,以保和殿大学士苏油,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翰林学士章惇,参知政事。 苏油和章惇按照规矩,上表辞谢。 第二道诏书,命苏辙为告哀使,晁补之为副,颁赐仪仗,出使辽国。 第三道诏书,命蔡卞为使,邵伯温为副,颁赐仪仗,出使日本,高丽。 当初,太学生檀宗益上书,言太学教养七策:一尊讲官,二重正禄,三正三舍,四择长谕,五增小学,六严责罚,七崇师业。 赵顼览其言,以为可行,命蔡京、毕仲衍、范镗同立法。 蔡京如今完成任务:「窃以取士兼察行艺,则是古者乡里之选。盖艺可以一日而校,行则非歷岁月不可考。今酌《周官》书考宾兴之意,为太学三舍选察升补之法,上《国子监敕式令》并《学令》凡百四十三条。」 第四道诏书,通令颁行《学令》。 这道法令,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小学科目的设立里边,理工之学乱入了。 数学,理工,化学初步,被增设为必修教程。 同时加强了体锻,格斗,甚至还有眼保健操。 以此为基础,教育体制改革开始推行。 第五道诏书,台谏正式分立,復置御史六察,监督京中地方。 台谏分立之后,御史台只具备了监督权,根据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的原则,监督权的权限范围,在苏油的建议下被扩大了。 第40页 监督的官员不再局限于朝官,地方官员也被纳入了监督体系,最低到达县令一级。 苏元贞被赵顼提拔担任殿中侍御史,这是当年赵抃扳倒陈执中的那个位置。 丁未,苏油荐言:「比闻朝廷遣中官出使,所至多委州郡造买器物,其当职官承望风旨,追唿督索,无所不至,远方之民,受弊良甚,乞重立条约。」 规范政府採购行为,订立招投标原则,造买器物,通过商业合同约束官府和商家。 这做法其实在两浙路已经推行了很久,南海大开发之后,这种方式更是推行到了南海。 因为苏油和吕惠卿的坚持,将市舶司和海商定为了商业合同的甲方和乙方,然后由转运司监督和裁断,让海商们和市舶司的交易,得到了契约保证。 此举反而给大宋南海市舶司,杭明市舶司带来了极大的商誉,各路海商们闻风而动,被这当今最公平的契约国家贸易吸引,纷纷来到大宋淘金。 现在苏油提出,请将各路市易司转为政府採购的甲方,大宋内地的商贾作为乙方,双方权利义务相称对等,由地方官府监督执行。 赵顼下旨,诏两浙转运司,提点刑狱司体量实状以闻,首先在蜀中,两浙,汴京推广。 这是一次对大宋商业的重大松绑。 以前的政府,採用的是采征政策,说要就要,理论上可以不给钱。 现在的制度,将徵收改成了商业採购,从法律上保护了商人们的合法权益。 虽然执行上肯定会大打折扣,但是这无疑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苏油并不强求,还是理工的那句话,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解决好不好的问题。 之所以让提点刑狱司也参与进来,是朝廷有意以此为基础,出台大宋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商法。 商法强调的是保护国民的财产权,而工商阶层的地位,也会因此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升。 同样,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商贾,市易司,政府官员,要联合起来坑国家,犯罪成本也明显提升了。 此诏一出,商贾们将之视为巨大的德音,兴奋莫名寻找商机的他们,络绎于途。 为了进一步刺激消费,与这项政策相配套,壬子,直龙图阁、勾当三班院曾巩上了一篇万言书,论述天下财计。 「宋兴,六圣相继,与民休息,故生齿既庶,财用有余。」 「且以景德、皇佑、治平校之,景德户七百三十万,垦田一百七十万顷;」 「皇佑户一千九十万,垦田二百二十五万顷;」 「治平户一千二百七十万,垦田四百三十万顷。」 「天下岁入,皇佑、治平皆一亿万以上,岁费亦一亿万以上。」 「景德官一万余员,皇佑二万余员,治平并幕职、州县官三千三百余员,总二万四千员。」 「景德郊费六百万,皇佑一千二百万,治平一千三百万。」 「以二者校之,官之众一倍于景德,郊之费亦一倍于景德。」 曾巩是在嘉佑二年,快四十岁才进士及第,如今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 仕途并不顺利,中进士之后,干了很多年的外任,被欧阳修举荐,又在京师干了九年的古籍整理工作,之后更是十二年的外放生涯。 这样一路干过来,曾巩把自己干成了大宋的文学家,史学家,政治家。 这次本来是改知沧州,结果路过汴京的时候,赵顼询问他有何建议,曾巩一改节奏舒缓,气质内潜的文风,拿起了理工学派用数字说话的功夫,一一详实列举。 然后指出官员数量的不同,是因为皇佑、治平年间,入官之门多于景德。 而郊费的巨大差异,也是因为皇佑、治平年间的用财之端多于景德。 要求赵顼实施梳理财政的重要方法——国家统计。 「诚诏有司按寻载籍而讲求其故。使官之数,入者之多门,可考而知;郊之费,用财之多端,可考而知。」 不过老曾最后还是犯了错误,将解决问题的办法过于简单化了——「可罢者罢之,可损者损之,使天下之人如皇佑、治平之盛,而天下之用,官之数,郊之费,皆同于景德,二者所省盖半矣。」 这话的意思是说,陛下我们裁员吧,国家人口增长到了现在这么昌盛,要是我们让设官的数目,大家的工资再回到五十年前的水平,我们能够节约起码一半的财政开销呢! 然后还举了例子,我现在在三班院供职,国初承旧,以供奉官、左、右班殿直为三班,以都知、行首领之,又有殿前承旨,三班院别立行首领之。 后来三班人越来越多,又分出东、西供奉,又置左、右侍禁及承旨。 最初,三班吏员止于三百,又是甚至还不到,等到了天禧年间,增加到了四千二百有余,到今天,一共一万一千六百九十,另外还有八百七十命宗室成员。 景德年间的员数,已十倍于建国之初,而现今的人数,又三倍于景德。 熙宁八年,新入籍者四百八十有七,九年,五百四十有四,十年,六百九十;而死亡退免出籍者,一年岁有事二百人,有时还不到。 「则是岁岁有增,未见其止也。」 裁!必须裁!!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丑话 最后曾巩给出了美好的前景展望:臣就职的三班都是如此,其它部门可想而知,惟陛下试加考察,以类求之。 第41页 只要我们能每年节省三分之一,「使天下岁入亿万,而所省者什三,计三十年之通,当有十五年之蓄!」 「夫财用,天下之本也,使国家富盛如此,则何求而不得,何为而不成!」 赵顼都高兴坏了,认为老曾说得非常有道理,召苏油入宫,明润你是经济专家,老曾的章奏,你怎么看? 苏油看完不禁苦笑摇头:「陛下,曾公所言的确切中时弊,但是解决弊端的办法,却不可取。」 赵顼有些不满意:「为何?虚耗爵禄之辈,难道不能即去?」 苏油说道:「但是他们的爵禄是怎么来的?难道不是陛下你给的?给的时候是为了结恩固义,那去的时候呢?难不成恩断义绝?」 「这些人已经提升了俸禄,现在没有过错就被剥夺,他们能没有怨言?」 「三班院的问题很复杂,它是我朝三班武臣注拟,升移,筹赏之所。」 「这里边,有很多烈士子女,家属;有很多宗室成员。」 「这件事情成为弊端的原因,是因为这些烈士子女,家属,这些宗室,没有担任武臣的能力和素养,变成了朝廷空养的闲人,占用了武臣珍贵的编制。」 大宋军事系统就是一个超级大垃圾桶,不管官民宗室,反正国家的累赘就通通朝里边扔。 流民,盗匪,烈士子女家属,闲散宗室,皇帝觉得称心的内官,工匠…… 这样的军队体系要是还能战力爆表,那才真是见了鬼了! 但是问题是问题,曾巩那套解决问题的办法绝对是不行的。 苏油对赵顼说道:「陛下,所谓每年节省三成支出,计三十年之通,当有十五年之蓄这个说法,那是曾公太想当然了。」 「首先,这部分人不能一刀切,他们能够食国家的俸禄,都是有原因的。」 「因此要解决这一部分冗员,就得给他们找好出路。」 「宗室就是例子,现在的很多宗室,都已经自食其力,加入到了各处工坊,产业之中,我看不如推行买断之策。」 赵顼问道:「何谓买断?」 苏油说道:「有多条路子。其一,实行退休,以五十岁为限,超过这个年龄的,纳入养老体系,国家发给养老金,不过养老金肯定不会如在职丰厚,三分之二左右比较合适,另外职务全部取消,达到精简机构的目的。」 「其二,低于五十岁,但是也愿意放弃当前职务的,朝廷发给『散班钱』,相当于政府一次性对其以往之贡献支付一笔费用,尤其离职之后自主择业,朝廷不再继续发放俸禄。」 「其三,对于仍然愿意留在三班系统内的人,那就从此一视同仁,施行考核制度,举行考试制度,务必合格,然后可以任职。任职期间不合制度章程,慢渎懈怠者,以法绳之,至夺职追罪。」 「其四,考核以两年为限,一共考核四次,四次尚且不中式者,以无能论,予以罢免。」 「考核内容,包括军事素养,公文案卷,差遣实务,朝廷典章,中书拟定试题,之前发给参考材料,考试内容,就在参考材料当中选取。」 赵顼有些不太明白:「这样不是毫无用处吗?全都考上,不是一个人都裁不下去?」 苏油拱手道:「裁人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让那些人培养成为合格的,适合其职任的人才,让他们知道该怎么做事。」 「要是他们能够做好自己的差遣,那为何要裁撤他们呢?」 「我接下来就要说到这一点,曾公所说的冗员,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实际所需要的。」 「管理五千人的一个县,可能需要五十名胥吏,但是管理五万人的一个县,五十名胥吏可能就不够了。」 「因此曾公所说的人口大量增长,而胥吏无需增加这一条,本身就是站不住脚的。」 「国朝百年至今,人口繁衍了近倍,因此同样的,官员吏员,也应该相应增加。」 「另外国朝百年至今,物价的自然增长,也导致了赏给没有增加,郊费却耗费不少的情况。」 「这个问题很复杂,任何朝代其实都是如此,立国之初物价便宜,之后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总会发生货币逐渐贬值的情况。」 接着苏油将缓慢可控的通货膨胀和经济发展的关系给赵顼讲解了两个时辰,最后才说道:「因此上说,郊费看似增长了,其实并没有,只是买东西的物价变得昂贵了而已。这些也是人口增长,经济发展的必然结果。」 「再回到三班这个冗员大户,除了上述的那些原因以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战争的烈度和军人的增加。」 「现在的军队人数和国初相比,同样增加了三倍左右,因此相应的,武臣人数同样增加了三倍左右。」 「这已经成为了一个巨大的问题,曾公的终极目标是美好的,但是要达到那个目标,方法确是完全不可行的。」 「要解决这个问题,根源还是要减少军队数量,实行军人转业,优化军制,然后才说得上裁撤武臣。」 「不过路子其实已经摸索出来了。」 「宗室新型教育,已经可以让他们有技能择业;」 「新军成立,已经可以让有志军伍的人有了晋升通道;」 「建设兵团成立,让裁撤的军士武臣有了最低保障;」 第42页 「财政收入增加,让国家有财力发给遣散费;」 「军力的增强,让国家减少军队的数量成为可能。」 「因此曾公的建议,其实可行,换一种做法,将时间拉长一些,其目标,我认为是可以实现的。」 「陛下,军事,要求简洁高效,令行禁止。与文官改制涉及地方治理不同,军事改制,没有那么多的杂务纠缠。」 「而之前我们已然做过一些探索,因此臣以为,曾公建议的价值在于,在文官改制之前,我们可以结合新军创建,军事学院创建,军机处创建,实施军事改革,同时三班体制的改革也纳入其中,全面地,系统化地,不显山不露水地解决问题。」 赵顼心里有些难受:「按照明润你的思路,这财政就是立竿见影的节省不了?」 苏油躬身道:「陛下,事情没有做起来之前,最好先不要预期得过于美好。相比裁撤人员节省费用,我倒是认为让文武群臣责权明确,职能相称更加重要。」 「说一句难听的话,现在这么多人都做不好事情,怎么就能确定人少了之后,事情反而能办好呢?」 「因此臣的建议,是先教会他们做事,尽量减少反对的声音。要裁员,那也要等到职权明确,而且确定其不能胜任之后。」 「到那个时候,也没人再能够用不教而诛,绝情寡义之类的理由来反对。」 赵顼一时间非常感动:「明润这是在为君上考虑,不愿意舆情归咎于我啊……」 苏油都没好意思说陛下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让改革失败而已。拱手道:「陛下,百年积重,企望一朝反之,难度实在是太大。朝中大事,诸公往往以为轻易,而每每出乎意料,还是宜缓不宜急。」 「好在大宋这几年经济向好,我们也不是消耗不起,先培育人才,在去芜存菁,事情换一个顺序,损失的也就是三班两万多人两三年的俸禄而已。」 「我大宋的问题,不是官员太多,而是官员这么多还不做事。因此我们应该先解决官员不做事的问题,再解决官员太多的问题。」 「引入奖励机制,形成竞争机制,之后才谈得到淘汰机制。」 「说一句丑话,八公说的,步子迈得大了,容易扯蛋。」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臣才天授 「啊?哈哈哈哈……」 赵顼捧腹大笑,笑过之后一边抹眼角一边点头:「八公的道理,比王相公的易懂多了,颇有自然之道。哈哈哈哈……」 说完对苏油说道:「诏书再下,万不可推辞了。」 苏油拱手道:「陛下,军机处的提举人选,确定了吗?」 赵顼很尴尬:「没人啊……军政皆通的,朝中就那几位,章惇算一个,不过他那脾气……王韶算一个,不过现在还在南海……熊本,章栥……资望又不足……」 「明润,既然这是你的建议,那要不……由你来提举?」 苏油正色道:「臣固不敢辞,那臣请陛下收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任命。」 赵顼有些恼怒:「我是昏庸之君吗?不值得明润你效力?章惇都能任参知政事,你干敏如此,焉可置国计于不顾?」 苏油躬身道:「陛下待臣以腹心,臣感激涕零,然军机处乃机衡中书,枢密,计司之要。」 「如果臣还担任中书要职,以后对枢密院和计司有什么要求配合的地方,则有以中书压制枢密,三司之嫌,难免不会引起他们的非议。」 「只有独立于三处之外,方能公允处事。」 赵顼问道:「这个军机处,一定得有吗?」 苏油说道:「陛下,我朝之待武臣,厚其禄而薄其礼。当年贾昌朝在弹劾恩幸子弟垂涎三衙职位章奏中,就曾经说过:『其志不过利转迁之速,俸赐之厚耳。』」 「虽然难听,却也是事实。」 「以祖宗之宏烈,尤有高粱河,好水川之失,军机不振,就是主因。」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岂可不慎?」 「我朝军制,兵符出于枢密,而不得统其众;兵众隶于三衙,而不得专其制;率臣皆临时委任,事毕撤销。」 「这种方法好处在于武臣难成藩镇,坏处却在于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仰地方文臣鼻息,战力难得施展。」 「陛下亲政之后,锐意改之,由王相公行保甲,置将,更戊诸法,虽然遇到了一些问题,但也获得了不少实效。」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如今新军的战力已然表现了出来,我大宋军制已经到了转型的关键时期。」 「对武将的制衡,应当从『厚其禄而薄其礼』,转变成『尊其位而扼其耗』。」 「新军打的就是后勤,失去了后勤的新军,战力还比不上一支蕃骑,而后勤平时有文官监督,战时有军需官监督,新军将士有文化,有信仰,不会再是某名将领的私兵,也不易被作乱的武将蛊惑收买。」 「加上由监军发展出来的宪兵体系,军队内部就有完善的监督机制,将领除了带领军队为国效力时成为指挥统帅,专精作战外,其余时候,会有全方位的监督与制衡。」 「这才是久安之策。」 「与之相适应的,就是新军的体制,后勤,战略,机宜,训练,将领培养,这是一整套体系的构建。」 「还关系到优礼元戎,备上谘询,规划韬略,奖掖忠勇,激励气节,荡涤风气诸多事务。」 第43页 「关系到与军方宿将的相处,与中书的斡旋,与枢密的计议,与三司的交接。」 「其任之重,并不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臣不胜惶恐之至,只恐误了陛下大业,又岂敢以禄位敷薄而轻之,反贪慕宰执之名位?」 赵顼终于嘆了一口气:「仁宗皇帝和太皇太后识人之明,非我所能及。你家大苏给范文正公集题的序言说道:『出为名相,处为名贤;乐在人后,忧在人先。』我看,明润你也当得起此语。」 苏油躬身道:「范文正公固然是天下楷模,微臣不敢望其项背。仁宗皇帝与太皇太后识人之明也不待言,然用于为臣身上,实在也是过誉了。」 「臣自幼顽劣,是太皇太后命张知县督我求学,方才不敢自轻;文字粗鄙,是仁宗皇帝力排众议擢臣高第,方才不敢自弃;是陛下不以臣德薄年微,托以腹心,关怀备至,相得怡然,更不敢不竭心尽力,回馈赤诚。」 「所以臣能成为今日之臣,有太皇太后引导之仁,有仁宗皇帝知遇之义,有陛下腹心之信。」 「不是臣有什么超卓之处,为太皇太后,仁宗皇帝所识;实在是他们的仁慈和煦,一路栽培护佑,成全了臣。」 「世井传言,臣之才乃得天授,然此天非别,实乃太皇太后,仁宗皇帝,及陛下是也。」 赵顼心底里那叫一个舒坦,简直就好像泡进了苏家汤泉池子一样,赶紧强行稳住转移话题:「听闻苏辙和晁补之进入辽境,辽人争相围睹,以至于上树骑墙,皆曰看上国三元,夫子的亲弟和弟子。」 「还听闻苏轼送苏辙出使,写有诗作?苏辙在路上也写了一首诗?」 苏油赶紧拱手:「臣替两位侄子请罪。」 苏辙出使,大苏写诗相送。 云海相望寄此身,那因远适更沾巾。 不辞驿骑凌风雪,要使天骄识凤麟。 沙漠回看清禁月,湖山应梦武林春。 单于若问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 别的都不用多解释了,最后一联里边其实是化用了一个典故,出自《新唐书》。 唐代大才子李揆当年入蕃,蕃主问他可是唐代第一人李揆,李揆怕对方会把自己留下,便称自己不是。 因此这一句的意思是:「如果辽国国君问起你的家世背景,你可千万别说大宋一流的人物都出在我们苏家,小心被留下哦。」 好吧话虽然是开玩笑,大致也是事实,但是刚刚才被现实狠狠地打了屁股,一转身就忘了痛,大苏的没心没肺也是没谁了。 而苏辙到了辽国,遇到辽人里边的知识分子争相问及大苏,还拿出苏轼的诗集显摆,求大苏最近的新作,也颇有些为自己兄长自豪,便也写下一首诗。 谁将家集过幽都,逢见胡人问大苏。 莫把文章动蛮貊,恐妨谈笑卧江湖。 这首诗要深究起来,也有些不敬的意思在里边,后边一联的意思是说:哥哥你就不要写诗了,你看这都惊动了外国,哪怕是远在江湖谈笑而已,也要小心产生挂碍哦。 很明显,有讽刺朝廷搞乌台诗案的意思在里头。 因此赵顼一提,苏油赶紧请罪。 赵顼有些恐辽症,然而正因为如此,对于能力压辽国的事情,惊动辽国的人物,特别得意上心。 吕公着刚刚被任命为开封府尹,老头上任伊始就展现出自己的风格,除了在短时间内清空积务,让开封府老百姓见识了什么叫干臣风采,还搞了个政务透明。 将自己上任开封府以来办理的相关的政务,断过的案子,一切作为,通通张榜公示,主动接受百姓官民的监督。 此举引来了上下交贊,辽国使臣经过开封府门前的时候,看到了这个稀奇,跑到赵顼那里,特意大大赞扬了一番,贵国有这样的名臣,何愁不兴? 赵顼得意非凡,立刻给了吕公着丰厚的赏赐。 这个时候自然是哈哈一笑:「别闹!声名远播外国,大涨国威,何罪之有?」 说完想起一件事情,翻出来桌上一道奏章,笑道:「看看这个。」 苏油打开一看,却是苏轼到了黄州之后写的谢表。 这娃也是倒霉,即使是被贬到了黄州,事情都还没完。 之前知徐州的时候,出了一股「妖贼」,虽然后来苏轼大胆启用程杲,擒获了匪首,但是功是功过是过,磨勘下来之后,定了他一个失察之罪。 于是苏轼的谢表里边老老实实认错,但是又委屈地偷偷加了一句「无官可削,抚己知危」。 意思是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官职可贬了,现在居然还有罪过没清完,摸着自己身上,感觉好怕怕呢。 苏油不由得都气笑了:「这不是耍赖吗!?」 赵顼哈哈大笑:「可不是,既然无官可削,再要追究,怕是得杖责了,这是害怕吃棒呢!」 既然当着苏油这么调笑,这就是不追究了,苏油对赵顼拱手:「多谢陛下宽容。」 第一千零三十章 基本教育 赵顼笑完,这才对苏油正色说道:「大苏文才难得,国史至重,我想让他再直史馆。」 苏油皱了皱眉:「臣知陛下看重大苏之意,然而国朝制度,朝廷升谪,不是儿戏。没有才贬即起的道理。」 「臣也怕大苏恃宠而骄,以后犯下更大的错误,还是让他先在黄州待几年吧。」 第44页 害怕赵顼还要纠缠,赶紧说道:「说起人才,臣想向陛下要几个人。」 赵顼点头:「军机处诸事新立,肯定要有人助你,明润你说,我无不应允。」 苏油说道:「臣想要蔡京,晁补之。」 「蔡京干练明达,两浙路太湖开发,臣只是倡议,而实赖蔡京成之。理事能渥,政务畅晓,从不积夜。」 「四十万顷良田,上千条溇港,诸多湖塘水库,条据分明,帐目清晰,人不能欺。实乃经国之才。」 「晁补之博闻强记,档案行文,过目不忘。军机处今后事务章程肯定繁巨,由他相助,随问即答,能省下天大的功夫。」 「此二人加以磨练,蔡京,或者就是未来的富公;晁补之,或者就是未来的张公。」 以富弼比蔡京,以张方平比晁补之,这评价,相当高了。 其实这也是苏油在像赵顼推荐人才,蔡京刚刚搞了《学令》,而晁补之在中状元的时候,指出赵顼引用奏章时间错误的那一幕,让赵顼印象异常深刻,当即点头道:「蔡京现在就可以给你,晁补之,等他从辽国回来,也给你。」 苏油躬身:「多谢陛下。」 …… 后宫里,赵颢正在陪同高滔滔翻阅帐册。 偌大一个后宫,还有一个慈善基金,以及各处皇庄产业的收益,让这几年的宫中用度宽裕了不少。 太皇太后临终前留下了遗言,将自己名下的产业赠给了高滔滔和几位公主,并且要求葬礼从简。 几处五金工坊,水泥厂肥皂厂琉璃厂火柴厂……还有商铺,银行,吸纳了大量宗室人员。 所有这些,让宗室在大宋的境遇好了很多,让内库的负担轻松了很多,也让天家在外臣前的腰杆硬了很多。 而集中体现在皇权巩固,内部矛盾减少上,这两点,高滔滔是最满意的。 至少,当年仁宗皇帝吃一碗羊羹都不忍的日子,是没必要再过了。 今年的数字还是很好看,赵颢作为四通商号和皇宋银行的董事会成员,要负责给高滔滔解释帐目。 赵颢在小心地斟酌措辞:「娘娘,苏明润上章建议,说我皇室产业,也是经营,占用了什么……社会资源,是国家的一部分,因此也应该向国家缴纳商税,这个……是不是给官家说说,有些过了?」 高滔滔戴着金丝眼镜,一边用铅笔在帐册上画道,一边核对明细:「苏明润要税都要到皇家头上来了?这不是左手交右手吗?」 赵颢犹豫了一下:「苏明润说,皇室产业要是不纳税,就是与民争利,王相公秉政的时候,宗室百官的溢田,就曾经清查过一次,不在免税范围的,就要依从国家制度。」 「既然田地是如此,那么商税,同样理应如此。」 高滔滔真不知道商税怎么交:「我大宋的商税,是多少?」 赵颢说道:「三十税一。」 「啊?」高滔滔很惊讶:「那比农税轻多了啊!」 赵颢苦笑:「娘娘,是一个关卡收一次,要是货物来自南海,走的又不是市舶司的纲运的话,一串两百贯的椰珠运到汴京,沿路收下来,到京城就是六百贯了。」 高滔滔有些怒了:「将货物从南海到汴京,沿途地方做了什么?凭什么要剋扣这么多税收?他们拿去干了啥?每年整个大宋收了多少?这些税收,可有一分归了国库?」 「朝廷这是怎么了?要交税可以,那也得交给国家,而不是给地方上中饱私囊!麻烦相公们做事合情理一些,再来找我天家要帐!」 赵颢赶紧拱手:「娘娘息怒,这不是闲聊聊到这里了吗,不当事情,想必官家自会考虑的。」 高滔滔说到这里想起来:「苏明润还没有任职吧?」 赵颢答道:「苏明润和章惇的任命,按照规矩拒了两次,第三次应该不会了吧?」 高滔滔又问道:「王珪回来了吗?」 赵颢说道:「在返程路上了。」 高滔滔点头:「没有利用首相任山陵使的机会,弄出什么事情,朝廷也算安定……蔡确,苏油,章惇,几个新进都算有大臣之体。希望官家这几年,能好过一些吧……」 …… 王珪回来了,如今正在宅邸,与参知政事蔡确议事。 蔡确的态度让王珪很满意,自己出任山陵使期间,蔡确当起了实际上的首相,在他的精妙操作下,将苏油和章惇的谢表来回时间延长了一些,拖到了王珪回来。 而处理政事也是边角皮毛,真正的大事,除了赵顼要求的那些,都留着待办。 而苏油和章惇似乎也不怎么着急,反正就是按部就班,也没有搞事情。 中间只有唯一的大事,就是工部侍郎、平章事吴充罢,以观文殿大学士、西太一宫使致仕。 这其实不是政敌们的胜利,而是吴充生了重病,快要不行了。 蔡确将近期需要交割的朝务与王珪条说分明,这才拱手道:「相公,近来朝事,大致若此,所幸无甚大事。」 王珪这段时间也辛苦,扶灵到永昭陵给慈圣光献皇后举行葬礼,回来还要祔慈圣光献皇后神主于太庙,中间涉及很多繁复的理解,文章,也不容易。 之后还要上表,以慈圣光献皇后的弟弟,昭德军节度使曹佾,为司徒兼中书侍郎、护国军节度使,其余家人赏赐有加。 第45页 赵顼还特意让曹南越三阶,升任感义军节度留后,配合高遵裕在潼关操练感义新军。 王珪一路来去,忧心忡忡,如今心头落下一块大石头:「无事就好啊……」 的确,山陵使,那是皇帝拿下权臣的常用手段,很多重臣担任一趟山陵使回来,就发现自己「被退休」了。 当然更夸张的那就是权臣丁谓,这货当山陵使把自己全家当到了崖州。 蔡确见王珪如此,拱手说道:「无事当然是好,就怕事情已经发生,而我们尚一无所知啊。」 王珪问道:「持正何意?」 蔡确说道:「陛下年来举措,件件都若有深意啊。」 「蔡京上《学令》,今年要将县内有无小学,州内有无州学,府内有无府学,生员数额,识字多寡,数计精粗,纳入官员流诠考绩,陛下的意思,要大兴文教。」 王珪说道:「这也只是当年范仲淹故事,庆历中还不是一样大兴文教,结果呢?苏轼就曾经指出过,名不副实,不如去之。」 蔡确说道:「可要是名副其实了呢?」 王珪一愣:「名副其实,我大宋三百军州,有这么多的硕儒任教?」 蔡确一拍大腿:「关窍就在此处了!范文正公的学校,要求太高,用处不大,唯有出仕一途。可谓千军万马过独木之桥,难度太大。」 王珪说道:「那如今呢?」 蔡确说道:「如今由皇宋慈善基金总会拨款,四通书坊负责刊印教材,效仿眉山的做法,先行普及小学,识字不过两千,数算不过加减,为期不过五年。」 「不求深通经义,但求初始文字,之后或深造,或就业,或从军,用《学令》中的话说,这叫『基本教育』,叫『普及』。」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捧杀 王珪问到一个关键问题:「几岁开蒙?」 蔡确说道:「五六岁。」 王珪摇头:「难,大州大城或者可行,如偏远小县,难。」 蔡确说道:「的确难,所以这是对赤望以上的要求。」 「至于偏远之区,先解决温饱才是正道。」 王珪思虑了一阵,感慨道:「内藏如今是有钱了啊,经得起如此大的开销。各地学宫其实都在,不过年久失修,或者被挪作它用,重新整饬一番,这也是皇宋百年大计。你我士大夫,断无可阻之理。」 蔡确说道:「除了慈善基金,还有两个大肥羊,四通商号和皇宋银行,愿意捐建部分学校,并承担部分经费,还解决部分毕业生员的安置问题。」 王珪很高兴:「那也不错啊。减小两府难度,我们寻几项开支再挤一挤,也懒得去和三司打官司了。」 蔡确幽幽地说道:「不过他们有个条件——算术初步,物理初步,化学初步,体锻,须得纳入学业之中。」 王珪心里咯噔一下,第一时间是想阻止,可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是不可能的。 果然,就听蔡确说道:「他们的理由也很充分,要安置生员,就得符合商号和银行的雇员要求,通过他们的入职考核。」 「商号的诸多工坊,要求通物理,化学;银行的诸多分号,需要精通数算。因此只有将这些学业纳入其中,今后出来的人才,才能被吸纳,否则不符合他们的用人标准。」 王珪嘆气道:「弄就弄吧,终不能人人皆成得了士大夫。士大夫之家,想来也不会去这样的学校。也罢,也算是为国解忧了。」 蔡确说道:「陛下的第二件大事,就是设置六察,扩大御史台事权——在京官司,以吏部及审官东、西院、三班院等隶吏察;户部、三司及司农寺等隶户察;刑部、大理寺、审刑院等隶刑察;兵部、武学等隶兵察;礼、祠部、太常寺等隶礼察;少府、将作等隶工察。」 「于外路,从转运司到县、军、监,设都检察,检察,明确编制,解决部分冗员问题,专职纠核官员贪廉能否。」 「而且其任命,除御史台官直接对陛下负责外,其下不受诸路官员约束,直接对上级检察,都检察负责。」 王珪鄙视道:「这还不是换汤不换药?最后还不是一样能够官官相卫?」 蔡确说道:「相公差矣,这一招我可琢磨了几天才明白过来,堪称绝妙。」 王珪问道:「为何?」 蔡确说道:「这是抄近道和走远路的区别,地方要得地方检察的包容,打通地方可不行,起码得打通上一级,甚至上两级,就以相公你来说,愿意为某州知州干说御史台吗?」 王珪明白了,以往知州,只要搞定本州通判,事情就算完了,如今却要搞定路级都检察,甚至搞定自己,付出的代价和原先搞定自己手下通判完全是两回事儿。 犯罪成本太高,犯罪行为自然就会得到一些遏制。 看似简简单单将监督权单列,并且无形中上移了一级,就给干请行贿设置了一条更长的迴路,就让犯罪成本大增。 这要不是洞悉官场弊病的人,是绝对想不出这等绝妙的制衡措施的。 王珪不由得肃然起敬:「这些都是陛下想出来的?」 蔡确觉得心好累,这位终于想到了点子上,可依旧没有说到点子上:「陛下今年伊始的几道诏书,大致都是如此,看似平淡,实则深意暗藏。」 「这和安石相公当政时期的明枪大戟,及王相公去后的干纲独断,手段皆大相迳庭。相公莫非会认为是陛下突然顿悟了?」 第46页 王珪倏然反应过来:「陛下身后,有了高人指点。」 说完低声惊唿:「苏明润?此子何能耳?!」 蔡确笑得意味深长:「或者别有其人?」 王珪站起身来,在书房中来回几步:「这个……」 蔡确拱手道:「陛下让相公提举修两朝国史,其目的已然明了。」 「宰辅制度要恢復唐代三省规模,只能是尚书左、右僕射为宰相,左僕射兼门下侍郎,行侍中之职,右僕射兼中书侍郎,行中书令之职。」 「参知政事,改称中书侍郎、门下侍郎和尚书左、右丞。」 「其后中书取旨、门下覆奏、尚书施行,这就完成了第一步。」 「所谓纲举目张,事要不烦,第一步迈出,其后势断不可回,相公对上对下,尽有交代,陛下倚重,自不待言。」 「想来苏奉常那边,其意亦是如此,相公,得抓紧啊。」 王珪也是典章精熟,知道蔡确说的是正理。 虽然此举其实有干涉苏颂事权之嫌,但是自己是首相,陛下要改制,第一个要改的是自己。 身为三旨相公,当然更要当先锋,不能留下不听话不配合的印象。 所以此功抢也得抢不抢也得抢,何况自己本是陛下任命的提举详定官制所主官,也不是毫无理由:「厘定官制好说,人员安置却难。」 蔡确说道:「其实也不难,变数就那几个,高官便是苏油,章惇而已。」 「章惇也好办,他毕竟是新进的参知政事,一个尚书右丞足以容之,但是苏油……陛下降旨中,可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啊。」 那就只有两个坑,尚书左、右僕射。 要是王珪自己做了左僕射,侍中;那苏油就得是右僕射,中书令? 刀子抵到后背上的滋味可实在是不好受。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如果今年陛下几道诏书背后,都有苏油影子的话,这伤害就已经很明显了。 见到王珪一脸的难色,蔡确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如今死马,只能做活马医得。」 王珪说道:「持正你定有计较。」 蔡确笑道:「其实厘定官制,还有一重要步骤——寄禄。」 这就是定工资等级,以往的工资等级是用《唐六典》上那一套官制来定的,现在要将这些职位变成正式职务,那么工资等级就得用另一套方法来排序。 王珪想了一下:「那就只有以阶易官了。」 蔡确点头:「正是。」 「详定官制所应当抓紧制定《寄禄格》,杂取唐及宋初旧制,以原散官开府仪同三司以下,替代原寄禄用的中书令、侍中等,实行以阶易官,用来确定官员俸禄及品级标准,成为新寄禄官。」 「而原寄禄之朝廷各部正官,自左、右僕射以下,依其官称,主管本部事务,与实任相符,即成职事官。」 方法倒是简单易行,但是,这与苏油又有何干系? 见王珪还在纳闷,蔡确笑道:「相公别忘了,苏油的散阶,可比相公你还高,甚至,与安石相公同列。」 妙极! 王珪终于懂了,要是按照这个法子来,苏油就成了官员里边的特例! 这娃现在的散官是特进,换成官阶,高得一逼,高得过头了! 过犹不及! 苏大童鞋,已经达到了退休大臣的高度,这就叫鲲之大,一锅装不下! 蔡确笑道:「安石相公如今是舒国公,如果寄禄格得行,封国还得再升一阶。」 「同理,苏油也得从郡公,进为国公。」 王珪真是太开心了,要是这样,苏油就只能如文彦博,王安石那样外放,哪怕是成为大宋十分之一土地上的最高长官,只要不威胁到自己的位置就好! 就算赵顼那里过不了关,考虑到平衡官员们的情绪,也不可能再放到宰执之位上。 名与利,爵与位,总不能都占尽了。 要这么干,就是对群臣不公;不这么干,那王安石,文彦博这些故旧重臣,等于是被苏油拖累,不得升国。 所谓的特例,换成另外的说法,就是众矢之的,就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真是越想越美,按照这个法子,苏油可以说进也死,退也死。 堂堂正正还无计可破,蔡持正这招捧杀,端的是厉害无比!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很大宋 元丰三年三月朔,王珪上奏:「臣领祥定官制所考议,以为大者建立三省:中书造命,行无法式事;门下审覆,行有法式事;尚书则奉行。」 「又分班奏事,各得其职。所以分列执政,而互相考察,此改制正名之大统也。」 「其下改革铨选制度,流官铨注,授职事者,皆以寄禄官品高下为准;」 「再其下,则行《唐六典》所载官制,颁三省、枢密院、六曹条制,逐渐下抵诸路,依新制施行。」 「从唐至今,已歷百年;两朝承弃,待考而证。虽国朝纲统,事务繁杂,然如此自上而下,以臣计,两年即可水到渠成。」 赵顼对时间表和操作步骤比较满意,点头道:「辛苦王相公了。」 王珪继续奏道:「改制大事,干系官民,震动中外。臣以为,当以信为先,以迹为示。故应先取其易者,大者,再取其难者,细者。」 第47页 「商鞅立木,燕昭市骨。」 「故臣等杂取唐及宋初旧制,以原散官开府仪同三司以下,定为二十四阶,特上《元丰寄禄格》,供陛下御裁。乞请先行,以正官品。」 赵顼打开看了,点头道:「王相公高风亮节,这个《寄禄格》,对元弼之臣推重崇隆,深孚朕望,便照此办理吧。」 真当得起高风亮节四个字,王珪本身阶官不高,以阶易官之后,其实是要吃一个小亏的。 但是对于那些旧臣,老臣如文彦博,富弼,吕公着他们,阶官转迁早就累积到了极高,因此赵顼说《寄禄格》推重元弼之臣,的确是事实。 王珪心中暗喜,躬身道:「领圣旨。」 …… 苏油的职务虽然还没有下来,但是也很忙。 章惇的第三次谢表被拒绝后,第四次诏下,便乖乖领了参知政事之职,成了大宋光荣的末位常委。 而苏油这里却发生了蹊跷,第三次谢表上去之后,第四次诏书,也就是正式的那次诏书,迟迟不下。 苏油也不上心,跑汴京周边官马场考察去了。 季春的汴京郊外,风光无限。 汴京京郊有牧监,归群牧司管辖。 群牧司在宋、辽,西夏政府皆有设置,是掌管国家马匹的牧养、繁殖、训练、使用和收买、交换等事务。 官有群牧制置使、群牧副使、群牧都监等。 那两个国家本来就是游牧国家,人家的群牧司,是正儿八经的「甲兵之本,国之大利」。 而到了大宋,光管理马政的机构就不下三处,但是却并没有收到什么好的效果。 太僕寺,掌管皇室的用马。「后妃,亲王,公主,执政官应给车乘者。视品秩而贡之。」骐骥院,就是专门给皇家养马的部门。 群牧司,掌管的是对国家马匹的饲养,调用。即「邦国厩牧,车臾之政令」,驿传,军方,矿监用马,多从这里边调拨。 茶马司,则管理市马。除此之外,还有对病马老马的处理,以及监督牧马的机构和民间的养马制度,主要管民用和民间徵调。 政出多门,非常的具有大宋特色。 但是婆婆虽多,马却始终养不好。 太僕寺坐拥天下第一等的好马,常常是不惜重金获得,然而到了骐骥院之后,要为皇家服务,第一条就是要驯服。 去掉蛋蛋,将骏马变成慢悠悠的宠物,是骐骥院的首要目标。 他们也的确做到了。 群牧司也很苦,要在内地养马,用的又是传统养马法,理所当然地引来地方亲民官和老百姓们的牴触。 最关键的,群牧司的官员们,坐拥如此广大的丰美土地资源,养出马来是国家的,种出粮来是自己的,所以种地它不更香吗? 于是在他们的上奏里边,官地被私分了,人浮于事,官马场的地都在帐簿上,其实大部分都被民田给侵占,地方官员和老百姓也不配合,结果牧地农地根本分不清楚,没办法好好养马,臣等尽力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关西、河北、河东虽然都有马监,但出栏数量却少得可怜。 以同州沙苑监为例,牧场九千余顷,岁耗四十万贯,但养马只有六千多,岁出栏最低时,竟然只有四十余匹! 若非马政如此不堪,王安石也不会下决心搞保马法——变卖马场,改由民间来养马,政府有养马补贴,成马政府统一回购。 结果搞得农耕地区怨声载道——一匹马,「废水草丰茂处五十亩」,这么高的土地占用率,死了还得赔,这样还养,这特么不是失心疯了吗? 官府拿着牧马地种粮,我们为什么不行?承包原本官马场的土地之后,当然是种粮为主,至于养马……呵呵别闹!待俺们吃饱肚子再死! 于是从大宋马监和民间出栏的马匹,经过挑拣后,最多只有六分之一能成为可骑乘的坐骑,剩下的虽然仍算是军马,但其实只能充做邮传驿马之用。 就像蔡确上给赵顼奏章里说的那样,「河南、北十二监,起熙宁二年至五年,岁出马一千六百四十匹,可给骑兵者二百六十四,余仅足配邮传」。 南方就更加不堪。 福建沿海,泉州、福州、兴化军的外岛上,有十一个牧场。但这些马被称为洲屿马,不堪具装,只能做驿马; 而华南,两广出马,加上大宋同西南夷和大理国交易的马匹,也大多驽骀下乘,肩高能达到四尺二寸这个大宋战马最低标准的,百中仅有一二。 这种马被称为羁縻马——大宋朝廷购买这些马匹,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收人心,羁縻西南夷。 至于从青唐藩人买来的高原马,从青藏高原下来后容易生病,也不适合平原作战。 所以,不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却指望靠私人承包责任制,就能源源不断的餵养出海量的战马,是纯扯淡。 于是宋境内几乎出现了一种共识,就是宋朝养马,具备先天的弱势——「冀北、燕、代,马之所生,胡戎之所恃也」。 真正上好的能大批供给战马的养马地,只能是东北和西北。 从北到南,从西到东,马种质量依次降低。 即所谓「蓟北之野」,「甘凉河套」,必得「高寒之地,有长山大谷,美草甘泉,旷地千里,而诸畜繁孳也。」 第48页 汉唐皆是拥有了这两片土地,才能组建起大规模的骑兵部队。 但大宋立国后,这两块地方,一个早已被契丹人夺取,而另一个,则在党项人手中。虽然每一代皇帝都鼓励全国各地养马,但成果寥寥。 江南气候不宜养马,比如饶州孳生监,熙宁年间「所蓄牝牡马五百六十二,而毙者三百十有五,驹之成者二十有七」。 数年之中,将五百六十二匹马,养成了不足三百匹,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因此便有人以此为据,认为「非本性所宜,例生诸病,因致传染。」 一匹马得病,一月之内就会感染一群,造成大量死亡。 然而这些说到底还是技术问题,群牧司,还存在一个严重的弊病——它近十年来压根就没怎么管理过马政,人家现在充当着发改委的职能! 当年王安石第一次入京,就领了群牧司的职衔,之后一直在那里发挥着改革先锋的作用。 后来吕惠卿到了司农寺,于是群牧司和司农寺,成了制定新法的地方。 里边的人员,也都是心怀天下的大人物,天文地理道德文章,什么都懂,只除了养马和种地。 名实不副,同样很大宋。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北苑监 在苏油看来,解决大宋养马问题,办法其实很简单。 既然北方马种不适合南方气候,那就寻找适合的马种就是了。 既然北方养马的方法不适合南方,那就摸索出适合南方的驯养方法就是了。 反正据苏油有限的养马知识,后世阿拉伯,南美,不少出好马好牛的地方,都是亚热带气候,甚至雨林气候都行。 战马驮骡,涉及到宋军骑兵化重大转变,苏油当然非常重视,因此特意跑到牧监来考察。 要是别的官员来,牧监的小官们那是爱怎么煳弄就怎么煳弄,但是要煳弄小苏少保,呵呵呵呵…… 眼前这位,可以说是大宋的畜牧专家。 五岁阉猪,六岁孵蛋,一夜能让九百牛马受孕,你惹得起? 知道惹不起,牧监便老老实实和苏油一起骑马巡行,又问必答,有难处就汇报。 北苑监是新设的马场,地点在濮阳的东边,距离南边的汴梁刚好三百里。 如今汴京城的道路通达,车辆提速,相应的,可以将军队安排到更远的地方。 枢密院上奏,请在尉氏,东明,中牟三畿之外更远的汝州,单州,郑州,澶州,设立「四辅」,移驻禁军厢军就食,进一步减少汴梁城的人口压力和后勤压力。 同时将汴京城的防御态势,从集中防御变成分散立体防御,将京师的拱卫范围,一下子从三畿的百里范围,扩大到京师周围五百里的范围! 四辅,三畿,京城,分别由厢军,旧式禁军,新式禁军进驻,逐级增强,相互唿应,构建起一个大防御网络,保障京师最大安全。 这个建议的设计者,是大宋又一个新兴的谋略大家——章楶。 章楶是章惇的再从堂兄弟,和章惇一样文武兼姿。 一首《水龙吟·咏扬花》引来大苏的陪和,做了一首《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后人评价:「章质夫作《水龙吟》,咏杨花,其命意用事,清丽可喜。东坡和之,若豪放不入律吕,徐而视之,声韵谐婉,便觉质夫词有织绣工夫。」 「若无名作在前,斯亦佳制。」 歷任陈留知县、京东转运判官、提点湖北刑狱、成都路转运使,在地方政绩卓着,且勤俭不侈。 刚刚入蜀之时,妻儿随行。妻子乘一驴,他在旁牵缰绳步行;一对儿女年纪尚小,便共乘另一驴驮行。 后来儿子多了,教导起来那叫一个严厉,担心几个儿子放纵松懈,只要是闲暇时,就将他们关在一个书屋里面。 而其仕途履歷,和张方平,韩琦,文彦博,刘嗣,蜀中,一直都有关系,加上章惇与苏家的交情,他受到关蜀学派的影响很大。 故而虽然与苏油年纪差了十来岁,但是两人之间的书信来往很不少。 这个京师防御圈的建议,苏油非常欣赏,于是报给了赵顼,顺便算是引荐人才。 赵顼将之下枢密院讨论,冯京认为简直是神来之笔。 无论从政治,经济,国防,都有说不完的好处。 不说别的,光是将汴京城能腾出来的地方用来搞房地产,那都是不菲的财政收入,于是「力请行之」。 赵顼下旨,四辅一时是修造不完的,但是并不意味着就一点事清不能做。 比如,将汴京周围的马监,一股脑都搬到濮东去,设立北苑监,我们从养马开始试试看。 北苑监一切效仿南海之法,南海两浙如今都能出马,根据北方养马好过南方的原则,北苑监要是再搞不出来好马来,那就是没天理没王法。 于是北苑监使王怀压力山大。 企图在小苏少保手下作假的人,基本都惨,反倒是老实认错说困难的,常常得到小苏少保的原谅和帮助。 牧监的确有些难处,王怀对面前这个比自己年轻得多,一脸温和好奇之色的大员说道:「少保,北苑监的情况大致便是如此了,如今我们也种植了象草,得少保之助,引进了海外龙马之种,与两浙路四通马行,狼渡马场也有了交流合作。」 第49页 「採用了新法养马,还有那个……种马之法,今春北苑增驹五百头,陛下一高兴,赏赐了小臣一条玉带。」 苏油笑道:「那可恭喜了,不过老王你别只说功劳,我要多听你们的困难和建议。」 王怀拱手:「要说建议,那还真有,如今北苑监附近有一队人马在寻什么矿床,每日里放炮掘采,对马匹的影响实在是太大……」 苏油骑在马上:「那王苑使想没想过如何解决?」 王怀说道:「下官建议……将北苑移到相州。」 相州地方不错,到汴京的距离和濮阳过去差不多,辖区内除滑县东部为黄河流域外,其余还有卫河、漳河、洹河、汤河、淇河等,商朝旧都,水草丰美。 不过因为地质勘探就将马场移走,这里边搞不好就是猫腻,哪家权贵这么厉害? 苏油皱着眉头:「相州那边固然水草丰美,可如今也刚刚发现了钾砂,这可是我大宋极重要的矿藏,这次本来也要去拜访拜访韩家人的……」 韩琦为相十年,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因为王陶攻击而致仕,赵顼特旨,让韩琦以镇安、武胜两军节度使及司徒兼侍中、判相州。 之后河北大水,又让韩琦领四路安抚使,并许「便宜从事」,不但衣锦还乡,还托以方面重任。 应该说韩琦尽力了,任务完成得也还行,但是限于老派士大夫的局限,到死的时候,也留下了很多的问题。 一味重农,导致河北商路不畅,堤防不固,工业不兴,民生艰难。 这就导致了更多的社会问题,盗匪横行就是一桩。 几个儿子里边,韩忠彦现在已经是枢密直学士,礼部尚书,其余诸子皆有官身,最小的两个如今是监相州酒税。 赵顼这就是明目张胆地照顾韩琦,即便人已经去世,也特意给韩琦留了俩儿子在相州看守祖业。 所以韩家在相州,那就是第一等的人家。 老头一辈子坑过苏油不少回,但是苏油并不认为韩琦有什么大错。 换做他和韩琦对换身份,他可能做得更过分。 而且老头坑苏油并不是为了自己,说到底还是从老旧士大夫的思路出发,为了避免国家今后出现不必要的麻烦。 从这一点上说,苏油被整之后,对老头的意见也并不是很大。 当然这也并没不意味着苏油对老头在官场上就客气过,你压制我,我啪啪啪打脸回去就是了。 科举,制科,知夔州,阻止陕西大规模编练义勇,韩琦被苏油打脸,那也打出了心理阴影。 但是韩琦反而因此改变了对苏油的看法,认为这孩子稳如狗,滑如油,干练明敏,文武兼姿。 敢想敢干能成事儿打大人脸,这是妥妥的国之干臣的做派,很有老子当年的风采。 等到王安石上台之后,韩琦觉得苏油属于可以挽救的对象,不能让他跑到王安石那边去变成祸害。 于是两人之间多了很多关于时政的书信往来,关系才算彻底得到好转。 抛开诸多思绪:「知道这边寻矿的是什么人吗?三司胄案还是皇家理工?」 王怀低着头:「听说……是四通商号矿业司的……」 苏油吃了一惊,现在寻矿成了一门新兴产业,为了鼓励寻找矿藏,赵顼下旨,凡是寻得矿藏的,发现者二十年内任意开採,所得与朝廷三七分,也可以作为个人资产转卖或者入股。 这就导致了一支别致的队伍——寻矿队的产生。 如今大宋具备这个能力的,大致就是三司胄案,皇家理工学院,西南理工学院,四通商号矿业司几个单位。 钟山理工学院有了赵宗佑坐阵,加上南海矿藏丰富得天独厚,正在突飞勐进地追赶,不过现在还不具备独立勘探能力。 而濮阳这一带,是后世中原油田核心区域,不过中原油田深度有些吓人,普遍都在两三千米,大宋如今的钻探技术,听说已经能够深入一千六百米左右,那离油田还差了一半! 苏油问道:「知道带队的是谁吗?」 王怀声音更低了:「听说是矿业司的司长……」 苏油又惊又喜,立刻拨转马头:「真的?赶紧带我过去!」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娟儿 王怀很悲伤,我就知道是这样…… 四通商号与小苏少保的渊源极深,国家的牧马大业,搞不好就要给豪富们的产业让路。 苏油见到王怀垂头丧气,明白他的意思,笑道:「老王你别这样,带队的想必是我一位故人,不过估计他们待一阵子就会离开,不要胡思乱想。」 王怀吓了一大跳,传言少保会读心术,刚刚那点不恭敬的心思,搞不好已经被他知晓了,赶紧拱手:「岂敢岂敢……」 勘探地在一处荒郊野外,濮阳地势平坦,蜀中传统的高大天车远远就能够看见。 苏油一路观察地形,已经看到以天车为中心,草木的枯藁程度,比一路行来差了很多。 一个壮实的身影站在山路上,身穿两浙路生产的蕉麻棉纱混纺粗布,蓝靛染就的新式工装,脸上已经有了一把络腮鬍子,神情憨厚质朴,估计是事先接到了通知,在此迎候。 苏油一见到这个身影立即打马狂奔,来到他的身前甩蹬下马,跑上去将他一把抱住:「拴住哥!」 第50页 那汉子反而愣了一下,接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伸出大手习惯性地拍着苏油的后背:「少爷,你现在是朝廷重臣,使不得,小心失了官体。」 苏油这才稳定了一下心神,松开了李拴住上下打量,眼角也含着眼泪:「拴住哥这身板,我看范龙山都干不过你!娟儿姐呢?」 李拴住笑道:「听说少爷要来,婆姨乐得快要失心疯了,在忙着给少爷做饭呢!」 李拴住如今是快四十的人,他可以算是大宋第一批新式产业工人,一路成长为技术员,勘探员,矿厂厂主,如今是四通首席勘探师和矿业司司长。 继承了李老栓探矿的本领和李大栓雄健的体格,加上长期的野外生活,集体生活,当年严肃踏实的少年,如今却养成了外刚内谨的性子。 将马扔给后边跟来的王怀,苏油和李拴住并肩前行:「拴住哥,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李拴住笑道:「四通情报司说这里发现了黄姜,绿豆,因此过来瞧瞧。」 李拴住嘴里的黄姜和绿豆不是植物,而是两种岩层,「凿井审岩」,如今也是四通矿业司的独门绝技。 用理工的标准定义,黄姜的全称应该叫做「蜀州盆地石灰岩标准显示地层」,是蜀中出盐矿的标准地层。 而绿豆则是「延鄜肃石油带标准显示地层」。 发现了这两种地层,出盐井和石油的可能性很大,在勘探地质学上,这两种地层其实都叫做古生界凸起,不过苏油和李拴住都不知道。 石油的工业开发初具雏形,引起了重视之后,大宋境内出油的地方,竟然突然多了起来。 原来早就有各地的油苗被当地土着们发现,并且开始了简单的应用,只是因为通讯和交通不畅,多年来不为外人所知而已。 现在陕西路的鄜州、延州、云南大理、广南东路的南雄,都有石油发现。 甚至蜀中嘉州开盐井的时候,都偶然开出来了一口。 如今的石油,主要生产沥青,石蜡,煤油,润滑油,油墨,碳粉,粗苯,凡士林。 以往宋人用石油制作的「黑烛」,烧起来黑烟能一夜间燻黑一个帐篷,只能是下等人家用的东西。 如今经过四通的精炼,分离出石蜡之后,光亮无烟不说,一支蜡烛的燃烧时间比以前延长了三倍。 加上硝酸钾溶液泡过的蜡烛芯能够自动在烛光的红焰中分解,免去了剪蜡烛芯的过程,颜色也晶莹如玉,再添加点芳香剂,石蜡明烛,立刻成了中产以上人家的首选照明产品。 这还只是其中的一项,就已经是无尽的利源,因此基本上只要开採出来,那就是滚滚财富。 苏油问道:「有收穫吗?」 李拴住说道:「我们从开封一路找过来的,我发现一个现象,从开封到这里,黄姜绿豆的分布越来越浅不说,还呈一个喇叭状,一会到了营地,给你看地质勘探图。」 来到营地,就听见大灶那边一个泼辣的女声在安排:「少爷是个嘴刁的,这上头不能马虎了,麦苗儿等鸡汤烧开后记得把火撤了,敷上炉灰,少爷喜欢喝清汤,不喜欢喝浓汤……」 「鲤鱼得先裹了面炸块再烧,还要记得在面里边加姜汁……」 「荤菜不用多,而且每个都得有蔬菜来配,这蒜苗少了,当少爷跟你们一样贪肉吃啊,一会儿炒回锅肉,蒜苗得比肉多……」 苏油就忍不住好笑,接口说道:「哪里就这么讲究,当年和拴住哥祖孙三代一起火塘边烧薯蓣吃的时候……哦,那时候娟儿姐你还没过门呢。」 「所以我说结婚别太早,没想到原来自己嫁了个大鬍子吧?」 话说完人也转到了大灶边上。 「少爷!」娟儿如今也是三十多的妇人,见到苏油又惊又喜:「少爷怎么这么快就到了?!快过来我看看!」 拉着苏油的衣袖眼泪就下来了:「我说要来看你,看看八公,可这死人就是不让,说什么少爷忙的是国家大事,打扰不得,还说要继续朝东北去……」 「眼看着又要离少爷越来越远了……我这心里就难受……呜呜呜……少爷,这些年我好想你啊……」 「别哭别哭……」苏油赶紧安慰道:「我这不是就来了吗,要我说家里的事情就还得听新妇的,哪里有那么多国家大事忙!」 娟儿这才反应过来:「哎哟少爷的仪仗还在外头吧?要不都接进来?营里招唿得下!」 苏油笑道:「如今朝廷任命还没下,我跟官家讨了假,出来考察一下马政,没带多少人,那小子还在后面呢。对了,三哥的小舅子,你们还没见过,一会儿来了让他给你们叩头!」 娟儿又不由得担心:「这怎么行?知州出行都有旗牌仪仗,少爷怎么能没有?被歹人冲撞了可不好。」 如今的大宋也不是什么尧天舜地,探矿队长期在野外作业,也是一个准军事化的组织,穿州过府有政府的凭信,还有特许的武装。 这样的一支队伍,准入门槛非常的高,必须在皇宋银行有五十万贯以上存款,还要有三名五品以上官员担保,与三处以上皇室产业有商贸往来,贸易资金总额十万贯以上,才有这样的资格。 保安人数不得超过二十人,而且必须是上四军的正规禁军新军队伍,在枢密院登记备案,定期轮换。 第51页 枪枝弹药后勤都有严格登记,子弹使用之后必须说明用途,而且弹壳的铜火帽必须回收,办完差使之后连同没有用完的子弹一起上缴。 一支勘探队都如此严谨,相比之下,苏油这样大而化之的大员,当然会让娟儿担心。 苏油检查大灶台上的调料罐子一边笑道:「三哥这小舅子武艺精熟,有他一个人在,就能护得我周全。再说来往都有地方官府接送,荒郊野岭我也不去,这个完全不用担心。咦,辣米油跟蒟酱都有,娟儿姐你们这支队伍在嘴上也不含煳啊……」 娟儿顿时破涕为笑:「那是,我们这勘探队里多是蜀中人,看那边还特意为少爷点着一锅豆花呢!」 苏油哈哈大笑,对娟儿的活法很佩服。 大宋官人娘子里边,这样的活法可算异类。 可娟儿的身体素质,精神状态,在苏油的心里,可比那蜀国公主强多了。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下一代 真是官人娘子,李拴住得蒙李老栓在蜀中,荆湖营田之功,以恩荫入官,其后在陕西采鍊石油,苏油用汽油一把火烧了夏人,在战争中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立了大功,赵顼特赐,一次升了五阶横行。 所以别看人家一副石油工人李铁人的模样,如今也是官身,堂堂昭宣使,遥领昌化军刺史。 横行官,在武臣里边算是非常特殊的存在,首先必须是特旨除授,也就是皇帝亲自任命,其次不纳入磨勘范畴,也就是除了皇帝别人不能升降,是很不容易拿得到的荣誉。 虽然是名义上的官,但是苏油也是在李拴住拿到这个之后,才放心他带着勘探队在大宋寻矿。 娟儿跟着李拴住,衣食丰足,心情愉快,又不乏劳动,竟然比绝大多数的大宋女子都要健康。 苏油见过的人里边,只有石薇,苏弥能超过她。 想得很远,以后扁罐找老婆,苏家的择妇标准,是不是也找一个这样的…… 亲人相见,这番欢喜自然是不用说的。 勘探队里都是老乡,绝大多数还是西南理工背景,要不就是新军战士,对苏少保那可真的是崇拜有加。 不一会儿平正盛也到了,进营就被苏油叫着跟李拴住和娟儿叩头,一下子都懵了。 待到苏油解释过后,才知道眼前这位工人模样的中年汉子,竟然是土地庙七子中的老大哥。 李拴住拉着平正盛入席:「别听少爷胡闹,小少爷也是外国贵人,给我叩头,没得折了我的寿数。」 见苏油在灶台上边忙活,平正盛有些纳闷:「先生这是在做什么呢?」 李拴住笑道:「他那是在过我们当年土地庙的瘾呢。」 说完也感慨:「当年我们在土地庙的时候还都是孩子,我最大十二岁,少爷才六岁。」 「就是少爷带着我们抟土制陶,取竹为筏,打鱼淘沙,后来在码头上开了食档,别说,那几个大灶还跟眼前这几口差不多。」 平正盛点头:「我听姐夫说过,说那时候你们从铁钱堆里数出来一枚铜钱,都兴奋了半天。」 李拴住哈哈大笑:「那是真的,后来那食档成了码头上一景,到现在都还在开着,给过往客商行人提供翘脚牛肉,砂锅米线,豆花饭。」 「不出数年,我们就弄出了方知味,散花楼,现在汴京城散花楼,听说都不亚矾楼了。」 平正盛撇嘴:「矾楼就会堆矾山,用银器,那是热闹去处,跟散花楼的雅致可没法比。光散花楼室内大鱼池边上那枚青金石山子,都够换一座矾楼了。」 吃饭的时候,王怀算是开眼了,苏少保将肉都让给大家吃,自己只吃肉边菜,就着豆花刨了两碗干饭。 真是简朴善良啊…… 简朴善良就罢了,少保还谦逊,愣说这是当年土地庙的原汁原味,自己好久没有吃到了,就喜欢吃豆花饭。 王怀是没有看过后世那部连续剧,不知道住着破房子吃着炸酱面,冰箱床底一屋子钱的大贪污犯是什么德性,以为简朴的一定就善良。 于是饭后便斗胆了一回:「少保,可否与李司长说说,这放炮一事……」 苏油这才想了起来:「对哦拴住哥,这里附近,是朝廷北苑马场,如今在藩育战马,你们勘探爆破的时候容易惊了马,你们看是不是……」 李拴住抱过来一大捆的图纸,将之打开来:「少爷你看,打从开封开始,我们通过地表特徵逐步采点,感觉这里就是一处产油带。」 「不过如今看来,还是太深,凭藉我们现在的技术,还够不着。」 苏油翻看着采井记录:「不过黄姜岩越往东北越浅,拴住哥,我看不妨大胆假设,不用这样一步步勘探过去了,干脆反其道而行之。」 说完将手指移到大地图上的青州:「沿这条线路延伸,到这里去试试,在千乘渤海二县找找看!」 李拴住点头:「按道理来说,的确那边的可能性更大,但是如此一来,我们想要在开封附近开採出石油的愿望就要落空了。」 苏油说道:「没有办法啊,矿藏这东西,不以人的企望而转移,南海诸岛之上,很多地方石油自己就会冒出来,掘地十米就会形成自喷,可那样的油井,也移不来汴京城啊……」 「我倒是觉得也不是没好处,比如这次你们在相州发现的钾砂,不就是同样重要?」 第52页 有了钾砂,就可以生产硝酸钾,制造炸药和钾肥,建设化肥厂,兵工厂,对提振河北与巩固国防有重要意义。 李拴住对自家少爷有些迷信,闻言将图纸捲起来:「那就不用多费劲了,让勘测队先去渤海县,我也给自己放几天假,和娟儿一起看八公和薇儿去!」 苏油转头对王怀笑道:「监使这下放心了吧?」 王怀对苏油拱手:「多谢少保。」 苏油说道:「谢我干什么?该我们谢你才对,马政是国朝大计,总之我能给你的支持都给你了,要是再干不好,自己去跟陛下领罪。」 王怀笑道:「那不能,少保提供了那么多的好种马,还让狼渡牧场,两浙马场,尉氏马场的人手都来帮我们,要是再干不好,老王我都不用见陛下,先自己抹脖子好了。」 吃过饭,苏油又和李拴住和娟儿问起他们孩子的去向问题。 李拴住如今也有几个儿子,两人成婚得早,老大叫李庸,字子愚,如今都快二十了,是苏迨在嵩阳书院的同学,张横渠的弟子之一。 李庸自幼跟着李老栓,李大栓在矿井上混,对工矿的集体生活非常习惯,也学了不少勘测地理,断定矿脉的本事儿。 等到了嵩阳书院读书之后,一身本事儿被如今的西军间谍大头目王厚看在了眼里。 于是王厚成了李庸的损友,对李庸一阵忽悠,什么大丈夫当扬威绝域马革裹尸,让自己伟岸的身影,永远活在满汴京城小娘子们的心中,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李庸觉得很有道理,不光汴京城,还有西安和成都的小娘子! 于是头脑一热投了高遵裕幕府,在情报战线上和自家老乡叔辈巢谷,如今西夏枢密副使家梁,斗得那叫一个精彩纷呈。 其实李拴住和娟儿感觉无所谓,孩子要出息在哪里干什么都能出息,这是苏油给他们的信里边常说的话。 不过这就让指望自家孩子中进士光宗耀祖的李大栓,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 李大栓觉得当年抛弃年幼的李拴住,还是没有保住拴住娘,是绝大亏欠,为了儿子放弃了自己的幸福,一直未娶。 娟儿生了孩子,李大栓就跟李老栓一样,将家族的兴旺寄托在了孙子身上。 这个孙子其实很争气,学业在孩子们里边算是拔尖的,又因苏油的关系,送去了嵩阳书院与大先生家的老二作伴,听说学问嗖嗖的涨,只要再考一个进士,李家就算是要迈入士大夫行列了。 结果这孩子突然弃文从武,刀枪那是长眼睛的?李大栓很生气,不断写信让李拴住将孩子找回来。 李拴住因为自己从小的经歷,对父亲至孝不敢违拗,可是每次给儿子去信,儿子回信里边那些大道理吓得死人,老子反过来被儿子教育。 因此说起这个,李拴住也很无奈:「我爹那边,能不能麻烦少爷说说,你发话,我爹肯定不能违拗。大小子在西边报效国家,我倒是觉得没啥不好的,当年少爷和少奶奶在渭州战夏人的时候,不比他还小?」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韩琦墓 苏油笑道:「我倒是觉得子愚经歷过实务锤鍊之后,考进士把握更大一些。如今的科举更多的崇尚策论,王韶当年的万字《平戎策》,可是策论中的经典,王家也有不少值得学习的地方。」 「子愚如今在高国舅幕府做书记,这不是坏事儿,当年我九岁不就跟着张公学写官文?」 「这样,你们看望八公的时候,跟八公聊聊,然后让八公口述一封信,记得用八公的语气来写,不要加工,然后寄给大栓叔,估计这事情就妥当了。」 「我也会给高国舅去信,等明九月就让子愚来京试举,不一定非得要考上,见识见识科场就行,下一届再好好来。」 李拴住两口子这才满意了,李拴住笑道:「当年在土地庙,要是有人说以后我儿子会跟着大宋国舅爷做事,我肯定会认为他在讥刺于我;现在却指望自家儿子中进士,怕他在幕府耽误了前程……退回去二十年,有人敢这么说,我也不敢这么信啊……」 「哈哈哈……」苏油笑得很开心:「二十年前,我还在博科举功名,被赵公系在身边读书呢,哪里想得到会有今天。」 说完都有些恍神:「拴住哥,这一转眼,我们也到了替儿女操心的年纪了啊……」 …… 和拴住他们就在濮阳分了手,苏油还不能和他们一道回去,而是折道去了相州。 韩琦在相州遭到了不公正待遇,御史台借相州误杀人案搞事情,韩家一度也曾经灰头土脸。 满朝文武不敢救援,却是苏元贞却利用朝廷制度的漏洞,上章说了一次公道话。 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苏油远在南海,虽然明知道自己的奏章送抵御前,可能已经晚了,但是还是通过分析此案,指出了大宋司法的一些偏差,提出了「独立量刑,数罪併罚」的概念。 这个方案赵顼认为很合理,最终命法司採用,而按照这个判罚,相州案就没有判错。 虽然新判法对过往的审理判决,不产生追溯性,相州案相关人员还是被朝廷追责,但是至少御史台被苏油的建议,阻断了继续牵连攀扯的可能。 而且这是从根子上彻底解决问题,韩琦去了一块心病,不用担心死后被政敌翻案清算。 第53页 这一点事关家族未来,韩琦临死前特意交代了韩忠彦,如果有机会,要报答苏油。 而苏油来到相州,除了商量钾砂一事,还有很多事情。 韩家也是藏书大家,从韩琦的祖父开始,就一直在搜集图书,到了韩琦更是大扩,韩琦将自己家族的书楼,命名为「万籍堂」。 光从名字就可以想见规模。 韩家人都在外地做官,留在祖宅的,就是韩琦的三子韩纯彦,还有两个十四岁十二岁的小屁孩,韩粹彦和韩嘉彦。 算起来韩琦这第六子韩嘉彦,倒推年龄,也是老树新枝。 赵顼亲书的「两朝顾命定策元勛」,标志着韩琦的墓地,与普通重臣的大不相同。 赵顼命内侍监督,特意为韩琦建造了一座带这大石门和石藏的大型砖石墓。 宋代法令,臣僚墓葬,不得以石为室,韩琦是皇帝特旨的大宋第一例,规格已经接近皇后苑陵。 根据五音姓利,昭穆贯鱼的原则,韩琦墓地,坐落在相州丰安村祖茔西北。 这里是韩琦的家族墓地,不但有墓,还有家庙,坟寺。 家庙是家族祭祀暂居之所,坟寺是赵顼给韩琦办的,外人来拜祭韩琦的休息之所。 这才是真正的极尽哀荣。 大臣做到韩琦这份上,也算是值得了。 韩琦主墓甬道,两侧的松柏长了几年,也已经有葱郁之势。 一代名臣,就埋葬在这里。 苏油在韩粹彦和韩嘉彦的陪伴下,由坟寺和尚带领,家庙和尚接应,在拜台前摆上花果祭品,焚香礼敬。 苏油心里没什么多余的想法,除了对韩琦的敬重外,还有对韩家的担忧。 这么大一个墓,就算是朝廷体恤,韩家也要贴进去不少,还不知道韩家如今是不是表面光鲜,内里难堪。 像自己这样特意来祭拜的人,肯定也很多,来一次韩家就得接待一次,每一次都不能失礼,如此一次次地下来,金山银海都扛不住。 这都几年了,工程还没有完。 韩琦的一生,是光辉灿烂的一生,他的墓志铭,是大宋最大的一块墓志铭。 墓志铭还在打造当中,志盖为盝顶状,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图案,志盖四坡左右,各用阴线雕刻四神形象,四周再伴以海水、祥云图案。 志盖中间为方形,长宽均为一米,中间篆书二十一个大字——「宋故司徒兼侍中赠尚书令魏国忠献韩琦公墓志铭」。 志石也为方形,长宽均为一点五米,厚度一尺,重达三吨。 墓志铭由韩琦早年出知定州时就结交下的亲密战友,当时的幕府参贊,如今的龙图阁直学士陈荐拟草,全文多达六千多字。 碑文由集贤苑学士宋敏求书写,文彦博篆盖。 光这一块墓志铭,就是中产之家数年的收入,一支石匠队伍数年的功夫。 此外还有富弼撰写的神道碑铭并序,李清臣书写的韩忠献公行状。 不要以为苏油的官职现在已经很长了,听听人家韩琦的: 宋故推忠宣德崇仁保顺守正协恭贊治纯诚亮节佐运翊戴功臣永兴军节度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开府仪同三司守司徒检校太师兼侍中行京兆尹判相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上柱国魏国公食邑一万六千八百户食实封六千五百户赠尚书令谥忠献配享英宗庙廷韩公琦! 跟着苏油前来的平正盛认真数了两回,一百一十个字! 就凭这么长的名号,这老头都应该比平将门厉害得多,值得自己恭恭敬敬老老实实拜上几拜。 该走完的流程走完,苏油由韩纯彦领着回到相州,在衙署后圃园林叙话。 这地方可了不得,这就是学古文的人绕不开的一处地方——昼锦堂。 仁宗至和元年,韩琦出镇并州,因身缠重病,请求朝廷派太医齐士明为其治疗。 其后又在齐士明建议下,请求回家乡相州静养。 说实话这些要求如果换成别人,仁宗早就请他下课了,而韩琦是例外,仁宗一一满足他的请求。 这是韩琦第一次回到家乡任职,回来之后就在相州署衙拓建园池,其中包括康乐园与昼锦堂,自建成之日起,便号称天下四大园林之一。 昼锦堂的名称来自《汉书·项籍传》「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之句,反其意而用之。 老头的风格,一贯是硬朗到嚣张,老子就是富贵还乡了,咋咋地?! 之后这里便是韩家子弟住着,并且一直在扩建,等到韩琦辅佐三朝再次荣归,这里还多了忘机楼,狎鸥亭,观鱼轩,以及万籍堂。 苏油一路走来,见园林整体雄伟秀丽、古朴幽雅,心底在暗自比较北方园林与南方园林的区别。 见园中林木苍翠,苔痕满目,不由得想起一个典故:「王彦章葺园亭,垒坛种花,急欲苔藓少助野意,而经年不生,顾弟子曰:『叵耐这绿抝儿!』呵呵呵……君家绿儿,倒也不抝。」 韩纯彦和苏油年纪相仿,闻言微笑道:「少保雅意清长,听闻苏家尉氏庄院上,有猗兰修竹,皆移自蜀中南海,而扶疏昌茂,堪称一绝。汴京城中好像没有哪户人家能种好,陛下去看了都赞不绝口。」 苏油说道:「兰竹皆喜暖好湿,北方的话,汤泉池子边是最佳种植地。」 第54页 「还有兰花虽然喜湿,根却怕水,须得用腐化的松皮,陶粒,碳粒栽种,这一点和菖和君截然相反。」 「说白了就是明了物性,其实不值一钱,根本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菖和君就是菖蒲,也是大宋士大夫书案上的雅玩。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大苏酿酒 韩纯彦笑道:「原来如此,少保对物性的研究真是通透,虽然是花草小道,却也有一番道理。」 苏油点头:「兰花与菖蒲,其性截然相反,然皆有君子之称。既不能拿兰花的物性去要求菖蒲,也不能拿菖蒲的物性去要求兰花。」 「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各有所执,只看气候和环境,适合哪一种主张而已。」 这话就说得有意思了,苏油其实是在比喻韩琦和他曾经的政敌们。 韩纯彦也是世家子弟,一听就明白,苦笑道:「父亲称少保字如其人,或者,只有少保才能两者都种得好。」 言下之意,是苏油既的改革派大臣王安石的看重,又得保守派大臣韩琦富弼司马光等人的看重,这等手段,也算是大宋独一份。 换做其他人,韩纯彦这句话就可能给自己招祸,因为这话可以看做是在讽刺苏油首鼠两端。 苏油当然不会和韩纯彦生这个气,不过心底里却暗自嘆息一声,韩琦的几个儿子,长子韩忠彦算是出挑的,剩下的,怕是不会有多大作为了。 放过这一节,几人来到昼锦堂前,这里有一件大宝贝,苏油今天可是带着朝圣的心态来的。 三绝碑。 苏油伸手抚摸着碑文上「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一句,感慨道:「前辈文章锻鍊,一至于斯!」 《昼锦堂记》,是当时任参知政事欧阳修撰写的文章,当时最负盛名的书法家蔡襄书丹,当时的龙图阁学士邵必篆额,时人以碑上文章,书法,篆额皆为天下之绝,故而称其为「三绝碑」。 当年欧阳修接到韩琦交代的任务,起句即为「仕宦至将相,锦衣归故乡」,直入主题,然后一挥而就。 等到送走差人,欧阳修在院子里悠闲地踱步,脑子里还在琢磨刚刚那篇文章,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尽人意。 突然灵光一现明白过来,又将《相州昼锦堂记》重写了一遍,差家人快马追赶,一定要把那不甚满意的初稿追回,再将推敲之后的定稿交予韩琦。 结果没有追上,两份稿件都到了韩琦手中。 韩琦对照旧稿再三读之,发现仅在头二句加两个「而」字而已。 原来欧阳修认为毛病就在首句,过于平直,缺少回缓之意。 无独有偶,蔡襄作为北宋顶级大书法家,为了表示对当朝重臣韩琦的敬重,在创作过程中同样别出心裁,特意将每个字单独写几十遍。 最后优中选优,择最佳者拼合,合成大楷碑文,当时就被大宋士大夫誉为「本朝第一」。 因为此碑乃是拼凑而成,故而还得了个雅号——「百衲碑」。 见到碑上通体墨印,苏油笑了:「厚颜求君家一份百纳本,回去给扁罐练习间架。」 韩纯彦拱手道:「敢不从命。」 这其实也是最好的宣传方式,韩家人当然不会拒绝。 当然敢于求请的,也不会是普通人。 进入万籍堂,闻到为了防虫而设置的樟脑气味,苏油就觉得神清气爽。 抽出一卷打开,正文之外,还有韩琦的点校文字,特意用红黄笔墨列在旁边。 又随意抽了几本,都是如此。 这些书,韩琦竟然全都读过,还做了点校! 功夫不如自家族兄苏颂日录五千字广,也不如大苏《汉书》都要亲手抄三遍那么深,但是比起自己来,那是远远甩出五条街去了。 而且很多文字笔录里,还记下了时间和一些前朝今朝人物的趣事,甚至还有一些小抱怨,比如说某人来找自己议事,耽误了自己读书之类。 能够看出是韩琦在当宰相的时期内写下的。 日理万机还手不释卷,这士大夫的养成,也不是那么容易。 万籍堂是韩家的骄傲,不过在如今苏油面前,即便是三朝宰相之家,在这点上也骄傲不起来。 因为苏家的可贞堂,才是如今大宋最大的图书文物收藏地,而且还翻版刻印对外租借研究讲学陈列展览一条龙! 韩纯彦躬身道:「藏书楼如今经过大兄扩建收集,已经有了一万四千多册,分了四库,不过比可贞堂的规模,可不敢望其项背。」 可贞堂的藏书,除了古籍之外,还非常重视本朝人物的文集,一直以来也在整理出版,到现在已经形成了口碑。 大宋士大夫之家,如今莫不以家大人的文集被可贞堂看中为荣,只要被可贞堂看中,那就身价立增。 就连王珪整理官制,都得经常到可贞堂翻阅资料,除了朝廷典章制度的档案,前人们留下的笔记,对于整理官制也有旁证之用。 苏油笑道:「可贞堂的藏书,在经史方面,其实和其余藏书楼也多不了什么,不过在子部和集部上,优势更明显罢了。」 「子部更多了医书,数算,理工,化学方面的收集整理,先贤诸子之说,比其他书楼更盛,不过好多不敢出版。」 「集部多了我朝文士的诗词歌赋,书法文章,这一点上和其余书楼重视古籍也有所不同。」 第55页 「还有如《汴京时报》,《两浙潮报》,从创刊号开始到今天,全部都有收藏,其实这些对于研究我大宋时政,市井生活,风俗习惯,物价经济,军事战争,气候丰欠,都有极大的价值,甚至都不在经史子集之内。我们将之定义为——『录』,定义为有价值的文字。」 观赏过书楼,韩纯彦邀请苏油到书厅饮茶。 韩粹彦焚上香,韩嘉彦将茶具端上来,给苏油泡茶。 苏油见韩粹彦韩嘉彦都是聪明灵动,说了声谢谢,问道:「刚刚说的绿坳儿的典故,你们知道出自那本书吗?」 韩粹彦有些茫然,韩嘉彦却说道:「出自五代陶秀实的《清异录》,他说青苔还有两个名字,一名地钱,一名绿衣元宝。」 说完又有些讪讪:「不过大兄说,这些书对道德科名无助,让我们多从经义文章进益。少接触杂学笔记。」 苏油笑道:「你们大兄说得的确有道理,但是将前人杂学笔记,作为开广见闻,陶冶性情的读物还是不错的。我家将读物分为了课内和课外,课内自然如你们大兄所说的,以六经章义,韵学时文为主;而课外那就择自己性情所好,广加涉猎,然后选一门自己喜欢的专精进去。」 「须知我朝士大夫,晓畅经义那只是起码要求,其外箭术剑道,琴棋书画,医数老释,甚至合香,制墨,斫琴,栽花,就连相狗,治牛都有人会。」 韩琦家里的教育那都是齐家治国平天下,培养子弟少了很多天然之趣,如今两个孩子听说还有这些个,不禁有些心痒难熬。 韩纯彦却感觉有些匪夷所思:「少保,向狗治牛,却是哪家士大夫所长?」 苏油说道:「黄鲁直善制香,相狗;我家大苏善种树。」 「大苏到了黄州,买了牛,开了几十亩地。后来牛病了,我那侄媳用青蒿熬粥,把牛治好了。」 说完对韩纯彦说道:「不过大苏要是说要送你酒的话,记得千万推辞,那东西真能喝出毛病的。」 韩纯彦明显也是听说过这个笑话,不禁莞尔:「少保善酿酒的功夫,夫子却是没有学得了去!」 苏轼在黄州,下决心要靠双手勤劳致富,想起自家小么叔美酒起家,于是自己也尝试酿造蜜酒。 结果夫子是理论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一部《蜜酒歌》写得风趣俊雅,结果真正酿出来的玩意儿细菌严重超标,「饮者辄暴下」,坑了不少迷信他的朋友。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问题 苏油也收到一坛,但是苏油心眼比苏轼那些朋友多,一算就知道不对。 路上就花了不少时间,算下来酿酒的时日最多不过半月。 半月时间就能酿出美酒,苏油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将罈子扔到一边,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奈何我不动如山。 结果还是出事儿了,木客嘴馋,偷饮了一些,然后老人家差点就仙逝了。 多亏了石薇从魄门灌肥皂水浣肠,还不惜重金买来椰子输液,才将它救了回来。 害得木客如今见到粗陶酒罐子,那是能上屋就上屋,能上树就上树。 俩小子听得眼里放光,韩家的教育方式,虽然还不至于每天将自家娃锁在书房里边那么极端,但是起码从早到晚的教导也是非常严格的。 对苏家这种放羊式教育,那是嚮往得很。 可惜这种期盼被韩纯彦无情地打断,冷冷地对两个弟弟说道:「少保,夫子,那是前世宿慧,只需要一半的精力放在学习上,就能超越旁人,你们能做到吗?」 俩小子顿时垂头丧气。 苏油也懒得干涉人家的家教,笑道:「其实此次过来,是有事求世兄。」 韩纯彦连称不敢,说道:「少保但请讲来。」 苏油嘆了口气:「事情还挺多,韩家在四路的影响巨大,同时对河北河东的民情舆情甚为了解。想要有所举措,我觉得,怎么也得问问你们的意见,看看可行不可行。」 韩纯彦说道:「不知道少保要垂询哪方面,如果是四路民情,少保尽管问,韩纯彦知无不言。」 苏油轻轻地说道:「兼併。」 韩纯彦顿时脸色变色:「少保是何意?指我韩家乃是兼併之家?」 苏油说道:「世兄你误会了,韩家虽然拥地千顷,但这些土地乃是通过赏赐得来,与兼併还是有些区别。」 「以范文正公之德,也要给族中置地两千亩,使族人无得寄人篱下之忧。」 范仲淹自幼丧父,母亲带着他改嫁,继父其实挺开明,但是几个兄弟不咋地。 当年那几个李家兄弟不好读书,举止奢侈,范仲淹好言相劝,却遭到冷嘲热讽。 几个兄弟讥刺他这是我李家的财产,我们如何用与你何干?倒是你吃着我们李家的饭说我们的不好,你有意思吗? 范仲淹愤而离家,前往京师求学,哪怕到了划粥为食的程度,也再没有向李家请求过一次资助。 等到功成名就之后,范仲淹为从来没有对自己帮助过一文钱的范家族人,置办了两千亩族田,并且告诉他们,自己之所以要这么做,只是希望自己的族人,永远不要体会那种寄人篱下的滋味。 韩家乃是大族,加上歷朝皇帝赏赐,地方任官,这么多年下来,韩家的地在相州,那是占地极广,用阡陌纵横来形容也不为过。 第56页 宋朝国家所属的土地,也就是官田,其实如今还很多,因此并不抑制兼併。 而且苏油也认为,如果土地上的赋税能够被国家实打实收取得到手,那么对于国家来说,土地的所有者是谁,问题其实并不大。 至于无地人口,那就多想办法。 比如移民,荆湖南海甚至新宋洲; 还有产业结构调整,工业商业服务业,让无地人口有更多选择; 比如精耕细作,以人力成本为代价,提高单位面积土地的产出,让少地的自由民得到足够的利益,让大地主们因人力成本的无形加剧而负担沉重。 办法有很多,但是想要在北方施行,苏油想要告诉韩家这样的大地主阶层,告诉他们即将到来的转变,提醒他们吃相不要那么难看,得知道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考虑了一下怎么斟酌语言,苏油问道:「王公在郓州的举措,世兄可有听闻?」 王克臣到了郓州,连续办了几件大事。 第一步就是遣程杲带州丁围了梁山泊,然后程杲又遣程岳上山,招安匪首。 程家兄弟在河北的大名,就跟《水浒传》里边的卢俊义和晁盖差不多,于是大家喝了一台酒水,开开心心地下山见王克臣。 王克臣好生劝慰,该回家的回家,该安家的安家,梁山泊周围「盗匪」们开闢的农田,直接分配给被招安的「盗匪」们,结果郓州城多了八百自耕农,官府籍册上多了近两万亩耕地。 人家「盗匪」们开荒种地的能力,好像比大宋厢军强多了! 结果就是王克臣治郓州,到任伊始接连建树。 剿匪是一功,人口增长是一功,开荒是一功。 害得老王给苏油的信里边连称惶恐,明润我这还啥都没做啊,怎么就莫名其妙先立了三件功劳呢? 苏油收到信件之后也是哭笑不得,这尼玛,设官还不如无官,难怪汉初要行黄老之制呢。 其实宋代很多的所谓「起义」,都是类似的性质。 这事情换另一个官员来操作,极大的可能就是疯狂剿匪,企图将「盗匪」们开垦的两万亩耕地私吞。 然后还有更大的可能打不过人家,呵呵呵……《水浒传》就真正的上演了。 王克臣是勛贵里边的异类,不差钱,还是正牌进士出身,又属于文官系列。 身兼两种身份,做官的目标是维护家族地位,因此也就不在乎那几百顷良田。 两万亩耕地种粮食的话,就算是年年丰收,也不过就四万贯收益,刨去赋税和成本,差不多留得下两万贯。 然后这里边地主能得到三成,呵呵呵,六千贯,汴京城里边一套好点的房子都买不起。 看过四通帐簿的老王觉得要是这都要伸手,自己丢不起那人。 就这么一丢丢的「德政」,便让郓州城老百姓奔走号唿。 咱地界上来大清官啦——青天大老爷啊——大家别闹好好过争取将他老人家多留几年啊—— 韩纯彦苦笑道:「王公在郓州的德政已然听说,但是解决八百人的问题,和解决四路的问题,中间的差别还是很大的。」 「黄河两次改道,四路民生凋敝,纯彦作为北方人,满目疮痍,心中也是怆然。」 「如今的河北,其实是地多于人,说是兼併,倒不如说是大户周济着亲族。」 「以韩家来说,除了亲族,族中的佃户,大约有三百来家,这些佃户家中可谓赤贫,每年的种子,耕牛,农具,都是从韩家族中周济,而韩家收租,不过两成,是河北最低的。」 「就这样,年成还有丰有欠,三年之中,必定有一年收不上来,不光是韩家租子收不上来,就连朝廷的租赋也收不上来。」 「因为我父亲的声名,别人能欠了朝廷租赋,韩家庄子不能,因此韩家虽然占地千顷,三年不过一年之得,要周济全族,少保明于数算,可以知道数量。」 「家父见背,没了丞相的俸禄,要支撑这个家族,大兄头髮都愁白了不少。」 「先父对青苗法如此抵制的原因,就是朝廷贷钱给赤贫农户后,农户并不能够将之用于生产,变为实利。」 「仅得一年之饱,或偿往年之债,之后便永远背上了更沉重的负担。」 「熙宁七年,郑侠上流民图,难道尽是天灾,没有人祸?」 「若非王相公废常平,设市易,改发运,将救灾常备粮当做赚钱的营生,河北至少救灾的粮食总拿得出来吧?何至于救济不及,流民千里?」 「漕运亏耗极大,便改易发运,发运司低粜高卖,其目的不是为了备荒,却是为了渔利!」 「灾年之中,更是他们大赚特赚的好时节,为了自己升官发财,一心扑在倒卖粮食赚钱上。」 「有利之时,甚至正常的常平粮都敢争夺;无利之时,仓中满是粮食,却一斗也不放出来。」 「河北殷实之家,当然要先顾自身,兼併田土,建立私仓,抬高租比,这些都是河北大地上常用的手段,以至于小民被煎迫流离,沦为盗匪。」 「家君忝为劝农使,每每痛心疾首,但是又能如何?」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农业改良 苏油嘆息一声,心下已经判定,韩纯彦说的,大体是实情。 北方四路的情形,后世一句出名的话可以总结——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第57页 加上这里是保守派反王安石的大本营,代替常平仓大部分职能的发运司,却是新党把控的部门。 王安石在的时候还好一些,王安石去后,他的继任者们,更是将发运仓当做打击和威胁政敌的重要武器。 韩纯彦拱手道:「少保,刚刚言语激愤,不是针对你,相反,少保在两浙,南海,以海贸份额作为刺激,鼓励海商们往河北运粮,缓解北方粮荒,我们北方士民,都是感激至深的。」 苏油点了点头:「看来世兄对北方四路的问题,讲解深刻。你说得对,消灭兼併,不是要消灭兼併的人,而是要消灭产生兼併这一现象的根源,否则便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韩纯彦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苏油来相州肯定是事出有因,要是回朝后以兼併为理由,对北方士大夫之家下手,韩家的日子就难过了。 如今好像苏油并没有这个意思,那他此番前来,就是别的意思了。 当即拱手道:「少保,朝中可是有什么议论?先君与少保虽然也有朝争,然对少保才德,也是青睐非常,褒贬人物,也每与少保并况,常言『五百年内,无斯人也。』」 「如有需要韩家的地方,还请直言不讳,我这便给大兄去信。」 苏油说道:「汝家大人谬赞苏油了。我此次出来,本是考察马政,见河东情形,可以想见大名,雄州。正好有一个契机,便想着能否与世兄商议看看,能不能为改变四路局面,共尽一份心力。」 「首先我们可以确定,四路经水患旱情蝗灾之后,如今地广人稀,这是实情对吧?」 韩纯彦点头:「的确如此。」 苏油又说道:「而在地广人稀的情形之下,却依旧兼併猖獗,民生艰难是吧?」 韩纯彦再次点头:「也是实情。」 苏油说道:「那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四路之地,其实是有解决民生问题的基础的?欠缺的,是有效的机制,和启动的资金和契机?」 韩纯彦苦笑道:「这论调,和朝中幸进太相似了,但是他们却没有拿出有效的办法。」 「青苗,免役,保马,市易,章奏之中说得那叫一个冠冕堂皇,结果无一不是敲剥百姓的工具,不知少保又有何办法?」 苏油点头:「青苗,免役,保马,市易。」 韩纯彦先是大惊,然后又放松下来,哈哈大笑:「少保可真是诙谐。」 苏油摇头:「我是认真的。」 韩纯彦一下子就傻了:「这……这个万万使不得。」 苏油笑道:「青苗就是农业,免役就是差役,保马就是畜牧,市易就是行商。其实真要是解决了这四个问题,四路振兴,其实是大有希望的。」 「王相公眼光其实是没有错的,不过手法糙了一些,哪里知道河北河东虽多雄烈之士,却也经不起他那样的糙法。」 韩纯彦松了口气:「只要不是拗相公那一套就行。」 苏油说道:「我们先说青苗,我这里的青苗,是指农业,但是并不是简单的贷款给农人,然后撒手放任不管。」 「北方与南方不同,作物生长时间长,加上四路灾荒频繁,百姓们更喜欢种植小米,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耐存储。」 「其实远比小米高产的作物,是小麦,我从天方带回的麦种,经过西南理工与陕西神禾塬找到的一种原生偃麦草进行杂交之后,得到了一种抗病性强,粒大饱满,麦穗緻密,成熟之后穗轴不折、可以自由脱粒选种,稳产高产的新麦种——莱山一号。」 这个在学术上叫做「远缘杂交」,是西南农科在有了性状杂交公式之后的新突破。 名字听起来十分古怪,但是韩纯彦一听就明白:「《山海经·西山经》曰:『又西三百里,曰中皇之山;又西三百五十里,曰西皇之山;又西三百里五十里,曰莱山』。」 苏油微微一笑:「世兄也是学问博洽。莱,即来,古字之形,就是一株小麦。陕西路神禾塬,即古之莱山,《拾遗记》云:『神农时,有丹雀衔九穗禾,其坠地者帝乃拾之,以植于田,食者老而不死。』」 「我家小妹培育出的这种麦种,是冬小麦,因生长时间长,分櫱多,一棵麦苗能够分櫱多穗小麦,于古籍上记载的神禾类似,又因偃麦草发现于神禾塬,便以地为名。」 「不过小妹谦虚,不好以『神禾』直名之,因此打了个埋伏,用了古地名。」 韩纯彦已经顾不上和苏油掉书袋了,一禾多穗四个字,已经让他心痒难熬:「少保,不知道这种麦子,亩收多少?」 苏油说道:「在四通商号农科所精细种植,亩收可以高达四石,不过你们肯定达不到那水平,大约三石就差不多了。」 韩纯彦有些惊喜又有些失望:「比黍米多了三成,但是用十年保存期换三年保存期,我估计推广起来也有难度啊……」 苏油不禁有些想翻白眼,亩产提高三成还不知足,你当我是神仙吗? 好在还有后手:「世兄,这里边还有个土地利用率和复种指数的问题……算了,总之就是可以冬夏轮作。比如小麦大豆,小麦黍米杂作,可以实现两年三作。」 「比如小麦和苜蓿,小麦与冬储蔬菜,可以实现一年两作。总体算下来,一年四石是收得到的。」 第58页 韩纯彦不由得站起身来:「这就是翻倍了?!」 苏油招手:「坐下坐下,这才刚开始呢。」 韩纯彦不由得大为尴尬:「纯彦听闻这样的喜讯,不由得失态了。」 苏油说道:「不过这样的栽种方法,对地力的要求很高,四路连农家肥都用得少,传统种植方法和模式肯定是不行的,要提高产量,当然还得另想办法。」 接下来就是一篇大文章了,首先给韩纯彦讲解施肥的重要性,然后讲解肥料的来源,除了人,禽,畜,草,还得加上化肥。 这就有关系到化肥厂的设立。 还得鼓励饲养牲畜禽类,这里有关系到了一系列的新型技术和饲料生产加工。 于是又涉及到饲料和食品的转化率的问题,涉及到磨坊,榨油坊和饲料厂的建立。 这就又涉及到五金,机械的生产。 这才涉及到借贷和产业扶持。 等到这一大篇文章做下来,韩纯彦已经头昏脑涨了,这尼玛到现在在掉过头来看青苗法,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然而苏油还没完:「如此一来,四路的农业生产方式大变,农人在土地上需要投入更大的精力,这会导致以前一丁耕作四十亩地的情形不復存在,能照料下二十亩,已经是竭尽全力了。」 韩纯彦有些傻了,如此一来,自家这几万亩地,以后谁来种? 苏油说道:「所以没办法,只有保马法跟上了。」 韩纯彦这才反应过来,对哟,剩下的地开闢成牧场,养马养牛养羊啊! 苏油接着给他洗脑:「不过用蕃夷的畜牧之法,那就太傻了,我们还是得换一种方式……」 接下来又是一番讲解,人工孵化技术是必须的,育雏也有讲究。 牲畜人工授精技术那是机密,不过从北苑监採购幼畜却没有什么问题,顺便还给老王拉上一笔大订单。 南方良种水牛是指望不上了,好在陕西的秦川和平川也出好黄牛,狼渡牧场经过多年的选育,产出的种牛已经比四路闻名的鲁西牛,南阳牛强健壮大了许多。 北苑监是新式牧场样板,赵顼一句话,那边也送来了不少的种牛,种羊,准备和鲁西南阳选出来的种牛种羊进行杂交,结果很快就会出来。 就算不行,用新式方法用本地品种进行科学选育和饲养,那也比以前强出太多。 关键是精养方法的道路摸索出来之后,场地局限,品种落后被打破之后,青储牧草,膨化饲料,病理防治,优选优育技术被相继点开之后,以种花家在农业科技树上的攀越精神,苏油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在大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第一千零四十章 字说 等到有了马车,牛车,物产初步丰富,就得考虑销路的问题,行商市易也得跟上了。 最后苏油才说道:「四路要缉盗,防河,备战,差役极重,要解决这个问题,刺激人口增长,移民四路,是必由之路。」 「但是所有的一切,须得建立在钉死黄河之上,否则一次改道,一切辛苦全都白费。」 「河务差役这个死节,我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除了水泥,竹木,铁筋,工具等资料准备充足之外,人力没说的,只有咬着牙硬扛。」 「黄河下游河务,其实就十二个字——截弯取直,加高堤防,束水沖沙。」 「虽然短短十二字,但是其中的工程量,堪称繁巨。」 「不过相州是个好地方,暂时不用考虑河防的问题,也就不用考虑繁重的差役问题。」 「我想借韩家之力,在相州发展刚刚所说的一套模式,发展我们的青苗法,我们的保马法,我们的市易法!」 「韩相公三朝元老,韩家冠笏满门,你们是四路的人望,我想让你们来带这个头,给四路百姓,展示出这一份希望!」 明明是送财童子还说得这么高大上,韩纯彦对苏油的胸中沟壑,气度眼光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对韩琦对他的推重有了真正的明悟,拱手说道:「为四路百姓开拓领命,韩家忝蒙三代圣恩,自当义不容辞。」 聊到这里,长期利益算是诱惑韩家人上了道,接下来就该丢出短期利益了:「四通商号矿业司在相州发现了钾砂矿脉,不知道世兄有没有兴趣?」 韩纯彦有些懵:「这东西有何好处?」 苏油说道:「这个嘛,是一种元素,有了它,作物会长得更加茂盛,尤其是对叶用植物,开花结果,非常重要。」 「这样说吧,地里施加了这个,果树田地的收成,还得提升。」 「此外这种原料还是重要军资,具体我不便奉告,这个矿藏的发现,解决了我大宋以前这种矿藏只能从蓬灰,海草灰中提取的局限。」 「国家矿藏,七成归国家,三成归发现者,世兄要是有意入股,我可以让四通商号的主事前来与你商议。」 韩纯彦有些赧然:「这个……不瞒少保,韩家现在虽然看起来家大业大,其实……」 苏油笑道:「要不这样,四通与世兄先签署一揽子农业扶持计划,在韩家的土地上,按照刚刚所说的那套思路,建立五金坊,机械工坊,磨坊,面粉厂,饲料厂,牧场。」 「世兄以土地所有权为抵押,算是合作。」 「这些东西,四通拥有前二十年的使用权,二十年之后,自动交还给韩家。」 第59页 「在此期间,韩家的族人,佃户,将转化成新农场里的管事,雇员,韩家要负责按照四通的安排进行生产,耕作,畜牧。所得收益,商号收取六成,韩家收取四成。」 「同时四通吸纳韩家的人才和资金,韩家负责为四通在四路建立信誉,打通商路,提供商铺,双方共同开发钾砂矿,所得收益,同样商号收取六成,韩家收取四成。」 「当然这些只是大体,具体细节,如果世兄同意合作意向,自有四通的管事与韩兄商议。」 「蜀锦齐纨,天下并称。天下五福当中,北方称作衣福。」 「四通为表示最大的合作诚意,首先将与韩兄签署一项丝绸购销协议,让海商用粮食和南海货品,换取四路丝绸,如果韩兄同意合作,这行首一职,非韩兄莫属。」 这生意大到没边了! 韩纯彦再次站起身来,苦笑道:「纯彦很想说自己也是读书人,少保和我商讨商贾之事,是有些看不起我,但是……少保开出的价码,实在是让韩家无法拒绝。」 苏油也站起身来:「士农工商,皆是天子四民,苏油倒是觉得自己身上,每一种身份的影子都存在,为何要彼此割裂?」 「让世兄委身商贾之事,那也是儒商,是为了恢復四路,重振家邦,所计者仍旧是国事万民,何鄙之有?」 「不过接下来,我们就要说到文事了。」 「啊?还有?」韩纯彦看了看天色:「未若先设宴,席后再做详谈?」 韩家是冠缨世家,饮食起居皆有制度,苏油倒是觉得这等排场没什么好学习的,反倒是跟来的平正盛偷偷学了个饱。 饭食就不用多说了,肉太多,让苏油有些不习惯。 吃过饭,苏油和韩纯彦回到书房,这才商议起文事来。 首先就是在相州建立郡学,这也是朝廷章令,地方官肯定要配合。 但是苏油要求相州要搞成样板,要尽量让适龄儿童入学,还要配备足够的师资力量,培养人才,尤其是文理兼通的人才。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韩家要实现家族的经营转型,这方面的人才也必定需要储备起来,靠韩家肯定不行,好在苏油那里有全套的培养方案,现在只需要韩纯彦一个首肯而已。 韩纯彦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韩家家族那么大,不可能人人都成士大夫,能给族人另外找到一条出路,本身也是家主的责任。 看看人家苏家人蜀中的玩法,就知道这一套的好处有多少了。 在苏油的忽悠中,土地如今并不值钱,以后可能会更加不值钱。 不说新宋洲了,光是南海郡九龙江口,那地如今都多得还种不完,吕惠卿连上了几道诏书,要求朝廷从福建,广东移民,充实南海,所以眼光不能光盯着土地。 韩纯彦拱手:「培养士风,这是家父多年的志向,关蜀之学,由理入情,以证求实,于今也算是显学,诸多举措,待与大兄商议之后,便即施行,料来没有问题。」 「不过少保,纯彦也有一事相求。」 「哦?」苏油最怕人家没有要求,闻言赶紧说道:「世兄自管道来。」 韩纯彦小心翼翼地说道:「家大人的文集……」 苏油这才恍然,笑道:「魏公生平不以文章名世,那是功业太高之故,其实词气典重,敷陈剀切,有垂绅正笏之风,出将入相之令。泰山嵩岳,巍峨高岸,如人不能近者。」 「然刚刚翻阅魏公手注典籍,方知还有可亲的一面,原来山岳之中,也有柔风细雾,兰石藤溪,可惜未为人所知。」 「我有个建议,何不将韩公的文章诗词作品集为一册,名为《安阳集》;将谏议章奏集为一册,名为《谏垣存稿》;将手校疏注集为一册,名为《昼锦堂笔记》。」 「庶几得全元勛辅弼声气之美,功望之隆,及闲暇所思,阅歷所得。」 「由世兄负责勘定,可贞堂负责印版发行,如此足供后人瞻仰韩魏公全貌,韩兄以为如何?」 士大夫三大业,立德,立功,立言,尽在其中。 韩纯彦不由得感激涕零:「多谢少保,韩家阖族上下,皆铭感盛德。」 苏油笑道:「可贞堂与大宋诸多书楼皆有合作,我这也是在打魏公留下的万籍堂的主意。」 韩纯彦也笑道:「少保说笑了,我家万籍堂能得少保流芳,是我们占了大便宜了。」 大事到此基本商定,这才开始聊到诗词文字,风花雪月。 韩纯彦请教学问:「少保乃是文字大家,刚刚说道『来』字即为古时候的麦子,那为何其后又有『麦』字呢?」 苏油说道:「文字的变化,以情理推知,其初当为象形。」 「苍王仰观奎星圆曲之事,俯察龟文鸟羽山川,将结绳以治,易之以书契。」 「然象形不足,而加之以形声,会意,指事。」 「王相公的《字说》,全取象形,会意,以『波』字为例,王相公以为会意,当解做『水之皮』,其实偏颇了。」 「水波的波,从水;玻璃的玻,从玉;山坡的坡,从土;披挂的披,从手。其实这就是标准的形声相合,非会意组字之法。」 韩纯彦听得连连点头,王安石的《字说》,如今也渐渐不为学界所取,而关蜀的组字四法,合情合理,现在已经被大家所认同。 第60页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甲骨文 苏油接着说道:「来字,本是一棵小麦的单株形象。古音取『列山氏』的『列』。麦字则是在来字下面加了一个『夂』。古音还是取『列山氏』的『列』,不过一取反,一取切而已。」 「列山氏,乃周人之祖。」 「既然小麦称作『来』,为什么还要再造一个『麦』字呢?这或者正是『周受神禾』的证据。」 「以前所种的春麦,一直被称作来,后来周人得到了结实更加饱满的冬麦,为了显示这种『神禾』与『来』的不同,于是又造了一个『麦』字。」 「麦字,其实是在来字下面加了一个『夂』。我们知道,小麦一冬天似乎并没有生长,地面上看与春麦差不多。但是其下,麦根却一直在生长,经冬之后,长度可以达到丈许,耐旱能力比春麦大大提高。」 「因此我认为,古人造麦字,可能还有『来象其实,夊象其根』的意思在里边。而不仅仅只是徐铉《说文解字》所註:『夊,足也。周受瑞麦来麰,如行来。故从夊』的意思。」 韩纯彦恍然,抚掌喜不自胜:「合情合理,入细入微。理学观察之精,辨析之纯,今日纯彦算是领教了。」 苏油笑道:「其实还有两个字,也和麦子有关,《山海经》中所记,有氐人国,和互人国。」 「『氐』,其象形是一个人推动碾子的形象。还是单人推的小碾子。现在在麦场也是常见。」 「而『互』,中间是一个圆盘形石磨的形象,而上下的一横代表木槓,且单边连接到石磨上。」 「这是一个双人推磨的俯视形象,是比『氐』更高级一些的小麦加工工具,相传是炎帝之孙灵恝发明的。」 「因此我们或者可以这样联想,《山海经》中所记录的氐人国和互人国,其实就是以种植小麦为主,并以这两种工具加工麦粒的部落。其中互人国的加工工具更加先进,可能比氐人国稍晚出现,或者是种植小麦的规模更加庞大,并且受到了炎帝文明的影响。」 「后来那一带的人从这两个国家学到了种麦的技术,之后周人又培育出了冬麦,周因此强盛。」 「文字的演变,同时也反映出了关于先人们小麦选种,种植规模,以及加工方法的变迁歷史。」 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学问硬功夫,韩粹彦和韩嘉彦俩小子听得一脸的崇拜。 同时鄙夷地看着自家的哥哥,这不是正经文字学问?来自什么地方?为什么你敢恬不知耻地说看杂书没用? 韩纯彦好尴尬,韩家虽然是书香门第,但是,这特么读书人和读书人,那也是有区别的。 两位弟弟啊,虽然哥哥和面前这位年纪差不多,但是一个是大宋探花,理学一门的开创者;一个是恩荫子弟,相州祖产的守财奴。 所以我们不要放到一起来比好不好? 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可以转移话题,连忙起身从书架上取过一件物事:「少保看看这个,这是庄上的庄户从地里挖出的一块牛骨,上边这些刻画,似乎是一些文字,抑或者是道家符文?少保金石大家,能否鑑定鑑定?」 苏油惊得跳了起来:「甲骨文!对了这里是安阳!殷墟所在!」 这是废话,衙署出门对街就是商王庙。 但是苏油怎么也想不到,早在如今就有刻有文字的甲骨问世。 后世的甲骨文一直没有能完全破解,一来是文字研究者造诣不如现在深,年代不如现代近,二来资料丧失了太多,可能也是重要原因。 「甲骨文?」韩纯彦有些疑惑:「这是哪一门文字?」 苏油郑重地将这块肩胛骨接过来:「如今的二林,新宋洲,蛮夷部落里还有烧骨卜纹的巫法留存。」 「他们会将骨头放到火上,根据燔得的文理占断凶吉。」 「我在二林见过一块前代大巫留下的甲骨,上面有三个类似的文字,当地巫师告诉我,那三个文字是『天雷震』,与这块骨头上的文字极为相似。」 「二林部的夷人,说自己是九黎之后,他们坚信自己那块圣骨,是上古蚩尤所留。」 说完将那块甲骨上的三个字写在纸上:「世兄你看,是不是颇为相似?」 韩纯彦对比了一下两边文字,感觉有些头晕:「这……这难道是殷商古藏?」 苏油举着那块甲骨:「世兄你看这里,是不是个『三』?还有这里,是不是『五日』?这里,是不是……『用』?『大用』?与金文,大篆,小篆,其实一脉相通?」 「许慎《说文·用部》:『用,可施行也。从卜、中。』这个用字所在的位置,就是系词所在的位置,这些文字,很可能就是商人占卜之后的卜辞!」 韩纯彦搓着手:「如果是卜辞,那肯定有日期,《史记》所载商王之名,皆有天干,说明天干地支的使用,那时就开始了,找找看?!」 说完对韩嘉彦喊道:「掌灯,掌铂金喷灯!」 研究学问可以没大没小,四个人在明亮的铂金喷灯下,化身成为文字学者,头碰头地对桌上这块骨头开始研究起来。 果然,很快韩嘉彦在甲骨上找到一个字:「少保,这个和篆书的辛字很像!」 苏油点头:「正是!这个字金文也相同,本意是行刑时的刀片。」 第61页 韩嘉彦指着辛字之下的另一个字:「那这个字是地支里边的哪一个呢?都不像啊……」 苏油研究了一遍说道:「这个字的字型像一个木棒,中间是个细腰,上下有两段粗的地方,这是一个午字。」 「午的本意,就是舂米的棒子,这个字的模样,不正是一根舂米棒?即便是现在的字里边,也有遗存,木杵的杵字,就是根据形声组字规则,在后世演变中发生的变化。」 「辛午!」韩嘉彦喊了出来:「这是殷人辛午年的卜辞!」 韩纯彦惊得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推断有理,要着真是贞卜文字,那『洹水南,殷墟上。』……少保,司马迁《史记》中的记载就得到了实证!古人诚不我欺!」 苏油一把拉住韩纯彦的手臂:「这是在洹水边发现的?明日便一同去看看!」 韩纯彦兴奋至极:「何不现在就去?」 「别别别……」苏油赶紧打断:「先找资料。」 说完对两个小子问道:「《水经注》,《舆地广记》都有吧?找出来,还有《尚书》……算了《尚书》不用我会背……《史记》!《皇览》!找出里边关于殷墟的记录……」 「对了,还有地方志,注意关于商,殷,营,宫,王,坟之类的地名,以及歷朝关于发现物的记载。」 说完有些丧气:「到底还是要翻书啊……要是大苏二刘,欧阳学士在,断不至此。」 「总是学问未精,书到用时方恨少的缘故,唉!」 韩家三子:「……」 次日清晨,两大两小四个花熊一起上车,朝洹水边上韩家庄子驶去。 都没睡好,不能骑马。 苏油还处于精神亢奋当中,念着昨晚让韩嘉彦整理记录的笔记:「《史记·殷本纪》:帝盘庚之时,殷已都河北,盘庚渡河南,復居成汤之故居,乃五迁,无定处。」 「殷民咨胥皆怨,不欲徙。盘庚乃告谕诸侯大臣曰:『昔高后成汤与尔之先祖俱定天下,法则可修。舍而弗勉,何以成德!』」 「乃遂涉河南,治亳,行汤之政,然后百姓由甯,殷道復兴。诸侯来朝,以其遵成汤之德也。」 「《史记·卫康叔世家》:『……以武庚殷余民封康叔为卫君,居河淇间故商墟。』」 「郦道元《水经注》:『洹水出山东,迳殷墟北……』」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徒弟 韩嘉彦也捧着一本:「少保,可见我们相州,乃是盘庚迁移过来的新都,而之前的都城,你觉得应该是南亳,如今的商丘,还是北毫,如今的偃师?」 苏油微笑道:「那你觉得呢?」 韩嘉彦说道:「《水经注·汳水》记载:『汳水又东迳大蒙城北,自古不闻有二蒙,疑即蒙亳也。所谓景薄为北亳矣。』」 「椒举云:商汤有景亳之命者也。阚骃曰:汤都也。亳本帝喾之墟,在《禹贡》豫州河、洛之间,今河南偃师城西二十里尸乡亭是也。」 「但是这个论断后人提出了质疑,皇甫谧以为考之事实,学者失之。」 「如孟子之言汤居亳,与葛为邻,是即亳与葛两地相邻。」 「而汤都,记载不过方广七十里,而葛不过封伯之国,地域有限,所以不可能商王陵墓距离偃师八百里而相邻。要是这样,古书里记录的『童子馈饷而为之耕。』就站不住脚了。」 「据此推断,应该是梁国地区当时有两个名叫亳的地方,南亳在谷熟县,北亳在蒙县,如果我们按照《尚书·仲虺之诰》考证:『葛伯仇饷,征自葛始。』那么孟子之言是对的。商都就应该是南毫。」 「但是《皇览》里却又提到:薄城北郭东三里,平地有汤冢。冢四方,方各十步,高七尺,上平也。汉哀帝建平元年,大司空史却长乡按行水灾,因行汤冢,在汉属扶风。而且在回渠亭那里,考证到还有汤池征陌的遗存。如果考据是真实的,那么商都又应该在北毫。」 苏油微笑,看到这么聪明爱思考的孩子就忍不住想伸手摸脑袋,想到人家已经十二岁,再有两年都该结婚了,又把手收了回来:「所以郦道元也说了,『然不经见,难得而详。』」 「他根据《秦宁公本纪》的记载,『二年伐汤,三年与亳战,亳王奔戎,遂灭汤。』的说法提出另一个假设:在周桓王时期,自有亳王号汤,后来为秦所灭,是西戎当中的一个小国。」 「所以根据古籍记载和事实相证,殷墟之前的商都,当在南毫,而北毫其实是一个叫汤的西戎之国。」 「但是郦道元就一定正确吗?这也是他的猜测。」 「甚至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殷商曾经有过许多旧都,郦道元推断的那个西戎小国,也完全可能是殷商的旧都之一,或者说是商王的陵寝所在。」 「司马迁也说过,盘庚之前,商都『乃五迁,无定处』嘛。」 「但是到底是五迁无定处,还是前后几个都城,所有这些,也需要留待当代的学者们去继续考证。」 「现在我们已经有了第一步发现,就是通过甲骨,知道了殷商有隆重的卜礼。那相应的,肯定也应该有隆重的葬礼。」 「因此刘向言『殷汤无葬处』的说法,如今看来,就值得大大的存疑。」 「更重要的是,这还给我们提供了另外一种证史的思路和方法,那就是通过金石文物之类的实物来考证歷史。」 第62页 「这门学问,理学称之为『考古』,对恢復古代国家礼乐原貌,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韩嘉彦狠狠点头:「嗯,我们就去把真正的殷墟和商都找出来!」 苏油哈哈大笑:「那可是一项浩繁的工程,不要指望一步就达到目标。」 对于聪明颖悟的孩子,苏油又忍不住想要提点几句:「喜欢学习是好事,善于思考更是好事,但是思考不是胡思乱想,而是有一套方式方法。」 「比如你刚刚引用的《水经注》中搜集的论据,椒举云:商汤有景亳之命者也。阚骃曰:汤都也。亳本帝喾之墟。」 「那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帝喾建立商朝的时候,定都在亳;而商汤迁都,乃有景亳之命,这是后来的都城,称景亳;而相州,不过是商代多次迁都中的其中一个而已。」 韩嘉彦惊讶莫名:「那少保可知,商代的其余几个都城在哪里?」 苏油看向韩纯彦:「想来《竹书纪年》,君家是没有的了?」 韩纯彦惊讶道:「晋太康二年,汲县人发魏襄王冢,得古书七十五篇。中有《竹书纪年》十三篇,皆以古文记载,后为晋廷所得。」 「中书监荀勖、中书令和峤奉命将散乱的竹简排定次序,遂有『荀和本』。」 「而当时和峤认为,竹书纪年起自黄帝,或将记载黄帝以来史事的残简作为附编收录。」 「由于竹简散乱,而战国文字当时已经不能尽识,因此争议很大。」 「到了晋惠帝时期,秘书丞卫恆奉命考正竹简,以定众议。但是八王夺位,永嘉乱发,卫恆被杀害。」 「其友佐着作郎束皙续成其事,遂有考正本竹书纪年,又称『卫束本』。」 「永嘉之乱,导致竹书纪年的竹简亡佚,而初释本、考正本幸得传世。然其后歷经安史之乱、五代之乱,文华凋残殆尽,《纪年》传抄本散佚,连初释本、考正本亦渐无存。」 「可贞堂竟然有《纪年》?是『荀和本』还是『卫束本』?考证过真伪吗?」 苏油说道:「多方搜求,如今寻得『荀和本』七篇,『卫束本』十篇,以两者重合的部分相应证,内容大体相同。」 「盖魏国之史书,大略与《春秋》相应。」 「但是证明其为真,用的是另一个方法,和《纪年》中的一句话——『懿王元年,天再旦于郑。』」 「我朝史家如司马学士,二刘,与司天监,皇家理工学院正在合作一个大工程,就是根据歷史上曾经明确记录过的天象,推断歷史的精确年份。」 「这条记载,是说懿王元年,郑地在黎明发生过一次日全食,这是在各种史书里没有记录过的。」 「而之前司马学士和二刘的考订歷史上懿王元年那个年份里,司天监和皇家理工推算出,当年太阳历四月二十一日凌晨五时四十八分,的确在郑地发生过一次日全食。」 「此书所载天相,与推断考证完全相同,基本可以确定此书为真。」 「而所得『荀和本』『卫束本』合起来,虽然各有断续,终可一窥《竹书》全貌。」 韩纯彦不懂天文,但是觉得这种证史的方法堪称绝妙:「实在是太不容易了……等等,我大宋天文一向为辽国所薄,如今已然精深到这种程度了?」 苏油笑而不答,转头对韩嘉彦说道: 「根据《竹书纪年》中记载,商王仲丁自亳迁于嚣,河甲自嚣迁于相,祖乙居庇,南庚自庇迁于奄,盘庚自奄迁于北蒙,曰殷。」 「理工之学,就是帮助思考的工具,帮助大家大胆假设,广泛存疑,小心求证。」 「每证明了一个疑点的是与非,我们就距离真理接近了一小步,这样一个个疑点解决过去,真理的面纱也就对我们一点点的揭开。」 「而我们的学养,也在这一步步的前进之中,得到丰富,夯实和滋养。」 韩嘉彦恭敬地问道:「少保,此书嘉彦可能一观?」 苏油笑道:「里面有些内容,怕你们现在还接受不了,等到思想成熟之后才可以看。」 韩嘉彦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兄长,满脸的祈求之色。 敌不过韩嘉彦的目光,韩纯彦轻咳了一声:「少保,我家幼弟,资质如何?」 苏油微笑道:「聪明善悟,比他大兄强。」 这评价相当高了,韩纯彦用手抹了抹膝盖:「如果……命嘉彦受教于少保之门……不知……」 苏油点头:「得英才而育之,固所愿也,只是韩家家学丰洽,苏油不敢不情而请罢了。」 韩纯彦大喜:「如此舍弟便托于少保,要是有不善之处,打也打得,骂也骂得!」 苏油笑着摆手:「不至于,不过家中犬子顽劣,嘉彦这个师兄,怕是不好当呢……对了,就算投入我门下,《竹书纪年》,一时半会你还是一样不能看。」 韩嘉彦:「……」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回京 当然苏油也完全没有想到,这短短两日里的经歷,彻底激发了韩琦幼子对考古证史的浓厚兴趣,为大宋启迪出了一个未来的金石大家,歷史大家。 抛开两个小破孩,一路和韩纯彦谈笑着,来到了韩家庄子上。 管事的早就在庄上候着了,苏油看着水力还算充沛的洹水:「开水力工坊的好地方啊……」 第63页 韩纯彦早就顾不上这头了,将发现这块骨头的庄户叫过来,然后带着几人去地里考察。 这一带时常挖出兽骨,龟甲,甚至人骨,甚至淘井挖窑是还偶然会发现铜器。 庄户们早都不以为意了,龟甲变成了小孩子的玩具,或者刮痧压鞋垫的工具,兽骨铲盐挺好使,至于铜器,一般被庄户们随手变卖,或者留在家中当做容器。 苏油看着韩纯彦,满脸的讥笑之色:「你家庄子是块宝地,可惜庄主不姓刘。」 言中指的是墨庄三刘,刘敞已然去世,但是刘颁和刘奉世还在,苏油的意思是要这庄子是墨庄的话,以三刘的见识,定然一眼就能认识到这些东西的文化价值。 韩纯彦羞得满脸通红:「少保就别取笑了,这要真是殷墟文字,我都不知道该向陛下请功还是请罪呢。」 亡羊补牢,知耻后勇,韩纯彦就是这里的天,一声令下,很快,各家户主就拿着从田间地头里搜检来的东西过来。 有些斑驳的铜器上甚至还有铭文,但是看起来韩家庄子上的庄户们日子过得还不错,主家照顾得算是周道,他们和外界接触得很少。 要是脑筋灵活之徒,将这东西带到汴京城可贞堂外,起码三五十贯是卖得出去的。 除了这里,附近还有几处庄子,一天时间里,几人淘到了五件铜器,三十多片带文字的甲骨。 谷雨刚过,地里才下了粟苗,也不好重新再翻地,几人只好就此作罢。 苏油放眼看了看庄子周围,发现了一处低矮方正的土丘,对韩纯彦说道:「四路囚犯里边,有没有盗墓贼,他们找地方才是专家。」 韩纯彦说道:「盗掘乃是重罪。」 苏油说道:「也不一定是墓葬,还可能是宫殿遗址之类,先这样吧,如果这些东西是三代旧物,这是我朝文华鼎盛之兆,陛下一定会降旨的。」 韩纯彦拱手道:「还要拜託少保美言几句。」 苏油笑道:「是,只说你发现的就是。」 便在这时,前方一道快马飞来:「学士原来在这里,让小的好找!」 问询之后,却是蔡京的僕役,送来一封书信。 苏油将信打开看了,对韩纯彦说道:「京中有事,我得回去了,师茂是跟我一道还是过一段时间再进京?」 韩嘉彦立刻将两个哥哥抛弃了:「我随少保一道!」 …… 回程路上,苏油闭着眼睛养神,但是心中思绪翻涌。 能搞定韩家人,自己这边的力量又大了一分。 朝堂里边,如今能话事的人,首相王珪,参政蔡确,章惇,枢密冯京,薛向,开封府尹吕公着,三司李肃之,大宋说起来人才济济,其实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些。 现在,还要加上自己。 好多人都是自己当年的老战友,老朋友,甚至可以说除了王珪交情不深,剩下的都与自己发生过交集。 这里边哪些是朋友,哪些是敌人,其实并不重要。 比如蔡确,对自己一直礼敬有加,大苏案发之前,是他一力压制,之后上任参政,也一直在朝中不轻不重地说好话,但是他一定就是朋友吗? 比如王珪,一直对苏家搞着小动作,但是,他一定就是敌人吗? 《元丰寄禄新格》,看起来,吃亏的是王珪,得利的是老臣和自己,然而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如非自己早有留手,外加性格恬淡,换做其他人如章惇,薛向,只怕是明知道是陷阱也要朝里勐冲,拼一个鱼死网破。 没一个省油的灯啊…… 商税收到皇家产业头上的事情被高滔滔阻止,这一条早在苏油意料当中。 苏油要的,也不是什么结果,他要的,是高滔滔拒绝的理由。 脑子里将近期政局进行了一次復盘,感觉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后就得和这一堆人在这口锅里搅马勺,最多心累点罢了。 …… 偏殿当中,蔡确正在与赵顼汇报近日的工作。 王珪如今的工作重心在整理官制,日常政务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蔡确也很上心,将朝政整理得不错。 不过赵顼对蔡确的态度,和对苏油的态度有些不同,苏油奏对的时候,赵顼是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一边听取汇报,一边还在阅读大臣们送上来的章奏条陈。 蔡确说道:「陛下,因圣慈光献太后之故,今年的大朝会取消。」 「如今诸国使臣集聚汴京,从稳定藩国之心出发,需要陛下加以慰恤。」 「夏至就快要到了,先王顺阴阳之义,以冬至日祀天于地上之圆丘,夏至日祭地于泽中之方丘,既然有此礼,不如就利用这次机会,让藩国观礼,使知我大宋礼仪文华之盛。」 赵顼翻着各方信件:「朝中礼仪之争,定下了吗?」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大宋的祭祀制度,到今天也发生了不少的变化。 天地合祭就是其中之一,而朝臣里边支持的和反对的,差不多五五开。 主要是几个原因,一是经济能力限制,能少搞一次就少搞一次。二是……夏天太热。 群臣出于「爱君」的缘故,认为「当今万乘仪卫倍加于古,方盛夏之时,不可以躬行。」 大夏天里几万人顶着太阳晒一天,很容易出事儿。 第64页 除此以外,牲币、器服、诗歌、乐舞、形色、度数……方方面面都有争议。 判太常寺李清臣上书:「天地之祀,万国观法,未易轻言。」 「今夏至已近,而乐舞未修,乐章未制,八变之音未及习,斋祭之服未及成,斋宫未及立,坛遗未及广,牲犊未尝在涤。」 「窃虑有司速于应办,或致灭裂,有失严恭。伏乞更加详酌。」 时间不等人,陛下,该准备了。 于是赵顼下诏,让礼院赶紧筹措,结果礼院吵成一团乱麻,将事情上移到中书。 中书下群臣合议,这下更好了,谁不是六经三礼读出来的,人人都有发言权,吵得更加热闹。 最后王珪发话,先定大事,首先,搞不搞? 搞,必须搞! 好,那么,是皇帝亲祭还是宰执代劳? 必须是皇帝亲祭。 好,那么接下来,礼院分出班子各自负责,牲币、器服、诗歌、乐舞、形色、度数分别成立攻关小组,对了,还有配神,大家各自取办吧。 这才算是把事情定了下来。 蔡确说道:「王相公主持决意,事情大体已经定了下来,相比五月不该耽误。」 赵顼点头:「那便抓紧办理。」 蔡确又拱手:「还有一件事儿,如今理工之学日盛,我大宋通数算的人日多,新式教材里边,有诸多关于天文之学的介绍。」 「我大宋有天文之禁,其目的是在于防止大奸利用天象蔑辱人君,煽动乱民,行大不忍言之事。」 「如今数算普及,导致民间研究天文之学的人越来越多,持禁逾难。」 「不少臣工认为,当稍禁天文之学,减少学宫数算的内容,使民风敦厚和睦,而不是锱铢必较,或者诱乱人心……」 却见赵顼捧着一页信笺突然大惊,然后抬头对蔡确说道:「立即宣见王相公,韩忠彦,还有苏颂,刘攽,朝中还有哪些文字大家?对了,还有欧阳发……蔡京和几位知制诰书法也不错,宣他们齐来入见!」 蔡确大讶:「陛下,这是为何?」 赵顼将手里的甲骨画片交给他观看,说道:「苏明润和韩纯彦,在相州发现了商朝记录卜辞的龟甲兽骨,其上文字,乃在金文,大篆以前!」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盛事 蔡确也是文采出众,一看甲骨文已然明白大半,站起身来,后退两步,对赵顼恭敬行礼:「这件事若是真的,陛下,这是大宋文德感天,盛瑞发祥之兆,臣,为陛下贺!」 心底里暗嘆一声,苏明润,能不能少搞几齣,给老蔡我留点出招的机会好不好…… 等到苏油回到汴京,奉旨进宫之后,赵顼和一干群臣已经在殿内聚齐了。 苏油躬身对赵顼行礼:「陛下,臣回来了。」 赵顼很雀跃:「少保辛苦,此行所得如何?」 苏油答道:「臣奉旨考察马政,北苑监王怀,忠勤王事,如今新式牧场已经初见规模。」 「今春得驹五百匹,犊六百头,羔两千有奇,营象草六百亩,苜蓿一千亩,其余豆,麦两千余亩,安纳厢军两千人。」 「以臣考察,新式畜牧之法,在北苑监是成功的,大可以在北地推广。」 这……我们不是要听这些好不好?! 王珪正要说话,就听苏油接着奏道:「然马不经训练,也不堪大用,因此臣觉得,可以在相州设立冬场。」 「相州距离濮东百里,臣也去考察过,五水环绕,草壤丰美。」 「春秋两季,可以让战马在两地转徙,平日里还可以训练骑军行军之道,如今我们已经解决了牧场占地的大问题,那就……」 王珪实在是受不了了:「明润,这些下来再说,先说说……商朝文字之事?」 「哦。」苏油这才说道:「臣在相州,拜祭了韩魏公,其子韩纯彦送上一块牛胛骨,上面有转孔和灼烧等人工痕迹。」 「臣知西南夷里边,有此风俗,部落巫师以之占断凶吉;听闻南海新宋洲,当地土着也有此法。」 「故而臣觉得,这可能是上古巫师祭祀占卜用的骨板。」 「最奇的是其上的文字,与华夏金文,大篆一脉相通。臣虽不能尽读,然于其中,也发现了天干,地支,日月,宫,王等字。」 「而识断其文字,大体分为三类:一是占断战争胜负,二是求示天时丰欠,三是祈祷王室安宁。」 「再联想到相州乃《史记》《春秋》《淮南》等书所载盘庚迁都之地,故而臣推断,这是商代王室占断之辞。」 赵顼又惊又喜,这一点苏油在信里边没有说,看来是一路上研究琢磨出来的:「东西呢?」 苏油拱手:「如今就在宫外。」 赵顼招唿内侍:「去翰林院摆上长案,我们君臣同观。」 等到心痒难熬的众人一步到翰林院,院中已经摆上了长案,案上还铺设了青呢。 苏油打开几案边的一个木盒,将盒子里的一张有字白纸摆在案上,然后取出里边的干草球打开,露出里边一块龟板。 将龟板小心翼翼地放在白纸旁边:「这是其中的一块,白纸上是臣在路上解读出来的部分文字……」 章惇已经忍不了了:「也不要都麻烦明润了吧,我们一起帮忙?」 第65页 有道理,群臣顿时蜂拥而上,你一个我一个,各自先抢一个盒子到手再说。 王珪还抢了两个,见到赵顼老神在在地那里站着,讪讪地递了一个过去:「陛下,这个给你的……」 赵顼将手都背上了:「呵呵,你们先看,你们先看……」 王相公你别闹! 好在王珪也等不及了,避免了赵顼的尴尬,一转身就沉浸到了文字研究之中。 在这里玩的,有一个算一个,哦,除了赵顼,无一不是文字专家。 外围翰林们都要急哭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朝那一堆翻涌的朱紫官袍里观望。 冯京勐然举起一块龟甲:「丁,找到天干了……不对,前面这个是武!武丁!陛下,臣这块甲骨上有商王武丁的名字!」 蔡京则摸着一块头骨:「简洁峻峭,法度俨然,我汉字之体,果然须得师法于前,这套文字比秦汉篆文多了活泼之意,挺拔之气,自然之理,妙哉,妙哉……」 这种成体系的东西,要造假那是极难的。 无论从书法,行刀,文义上,皆比先秦文字更加古老,却又一脉相通。 院里的都是大行家,很快就统一了意见——真的,这些都是商朝的宫廷档案! 王珪激动的身体都在颤抖,对着赵顼躬身行礼:「陛下钦德,光被万民,文锦缤繁,殷卜始现。臣等得沐尧天舜德,得见商蓍周爻,其幸何如哉!」 「祖宗奋起艰劳,开闢丛榛,整割顿叛,育义兴仁。起礼章于纲朝,昭文艺于陌野。启迪百年,洪范六帝,乃有今日之盛。」 「此皇宋百载文明之报!河图,洛书,不过此贵。臣等,为陛下贺!」 群臣全都以赵顼为圆心,起身施礼:「臣等,为陛下贺!」 赵顼有些傻了,老子什么时候得到过这么高的评价?我知道这几块骨头很重要,但是重要到堪比河图,洛书? 「昔人之受命者,龙龟假,河出图,洛出书,地出乘黄,今三祥未见有者。」——王珪这是将赵顼置之于圣人之位! 赵顼压抑住心头的激动:「苏油,你怎么说?」 所有人这才想起来,发现人在这里呢! 苏油拱手道:「臣贺陛下,然所谓天意,与人远邈,当修事敬诚,庶几无差。」 「王相公所得对,伏羲得《河图》,夏人因之,曰《连山》,夏以兴;黄帝得《河图》,商人因之,曰《归藏》,商以兴;列山氏得河图,周人因之,曰《周易》,周以兴。」 「既然是商王卜辞,其辞必依《归藏》,而其理必序《河图》,也必上接《连山》,下启《周易》。」 「《连山》,《归藏》,失之久矣,故孔圣有『从周』之嘆。若能因甲骨文献得以重见天日,固华夏一族,万世之幸也。」 「这是一项重要的文史工程,臣请命干臣提举此事,召集国内治歷史,金石,书法的大家,搜集商都旧藏,整策编年,推祥文字,翻译校注,或者才能将商朝变迁的歷史,还原与今天。」 「臣雀跃舞蹈,请从其事。」 「不行!」几个声音从群臣里发出。 首先提出反对意见的,竟然是欧阳修的儿子欧阳发:「陛下,苏油虽干能明敏,然多年仕途,皆是理政料民,文字功夫怕是早已生疏。」 「没有太常,太乐诸多典章文籍的多年淫浸,没有金石文字的家学渊源,如何料理得这般大事?」 「国事繁多,小苏学士当有重任,这样经营文字的功夫……不如,留给微臣?」 最后的转折将众人气了个倒仰,竟然有这么厚颜无耻推荐自己的?! 刘攽赶紧出列:「陛下,欧阳发所言甚是,然欧阳文忠公治《五代史》的时候,却没有听说多所倚仗欧阳发之才。」 说完有些得意:「然而为臣就不一样了,家学不说了,就说自己,无论是欧阳文忠公的《五代史》,还是司马公在治的《通鑑》,都有微臣的绵薄之力。」 「《五代史》最是繁屑琐碎,然臣都能梳理出头绪,抽丝剥茧的能力,当得起陛下的信赖。」 「如陛下有意,臣请通判相州,主理此事,三年无得,即斩臣于洹水之滨,臣断无怨尤!」 靠,这位更狠,不但官不要了,连命都不要了! 众人纷纷出列,陛下此等盛事,我们也要参与! 一时间翰林院变成了便民万货集一般的热闹,搞得赵顼一个头两个大。 一个《周易》,已经被列为「群经之首,设教之书」,如今有比它还要古远的文字资料出土,对于大宋的文人们来说,这就是惊天大事。 要是真能从中整理出《归藏》,呵呵呵,那可是註定要坐到孔子周公旁边,供后世尊享的……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苏鱼公 这个完全是保守派们的主场,改革派这边,就一个蔡卞勉强拿得出手,可不但人在辽国不说,屁股似乎也不是特别的正;章惇也勉强算一个,但是和苏油一样,也是强在政治。 所以只能看着人家撒欢。 苏油见不是事儿,对赵顼说道:「陛下,此事未若缓议。耽误之急,是奖励韩纯彦,命其妥为保护遗址。」 「其后命翰林院设立局式,由学识深博之臣主事才行。」 赵顼问道:「可有推荐之人?」 第66页 苏油说道:「臣以为……或者,只有司马学士。」 此语一出,所有人顿时不闹了。 保守派的活祖宗,没人敢跟他抢。 赵顼其实还不太愿意司马光靠近汴京城,但是殷墟发掘乃是文华盛事,能用的人又实在是没有,只好点头:「那再议吧。」 蔡确适时奏道:「陛下,苏少保发见之功,也当与嘉奖,且寄禄格下,为特进之阶者,已经拟赏,不若双喜临门,便请王相公宣讲?」 章惇立即制止:「不成体统,如此何以尊望重臣?还是中书拟进,然后陛下颁旨宣召,方才行得。」 赵顼刚刚都差点想要随口答应了,得章惇提醒,这才一下清醒过来:「参政说得是,还是再等等吧。对了,在八位宅子里边,选一座给苏油,以后入朝议事也方便。」 赵顼登基之后,鑑于皇城房价高昂,为了照顾宰执们,在紧靠内城的地方,给修了八座大宅院,给宰执们居住。民间俗称「八位」。 在汴京城里边那算是超级豪华公寓,每套院落光房子都是一百多间。 苏油赶紧拱手:「臣还年轻,不怕路途稍远,再说家里人丁也不多,用不了那么大的宅第。」 「之前陛下赏赐的景福坊张知白相公住过那所宅邸,就已经足够了。景福坊离宜秋门就一道城墙,跟那里的街坊也熟悉。八位大宅,陛下还是留着赏赐其他勛臣吧。」 「街坊……你还要继续串门子怎么着?」赵顼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听说你每次回京,都要搅扰邻居周大娘子?风萝蔔炖腊猪腿真就那么美味?」 「要不改天我给陛下送两条尝尝?」 「不要!」 赵顼想想又放缓了语气:「能得百姓拥戴,自然不是错,但是也要注意官体。」 「一品大员在市井厮混,被不识高低的莽撞人冲突了可怎么是好?」 苏油嬉皮笑脸地道:「陛下教训得是,臣下次就改。」 「……」 夏,四月,乙未,观文殿大学士吴充卒,年六十。 吴充为相,务安静。临死前戒训妻子,不得以自己和家中私事干扰朝廷。 世人评价吴充心正而力不足,重其名节,而讥其弗能勇退。 赵顼命赠司空兼侍中,谥正宪。 乙亥,正官名。 详定官制所上《以阶易官寄禄新格》:「中书令、侍中、同平章事为开府仪同三司;左、右僕射为特进;吏部尚书为金紫光禄大夫;五曹尚书为银青光禄大夫;左、右丞为光禄大夫;六曹侍郎为正议大夫。」 对于已经是特进散阶的官员,进国公。 其中王安石,进为左僕射、观文殿大学士,从舒国公改封荆国公。 文彦博,加太尉,进潞国公。 苏油,加少保,进鱼国公。 之前的苏少保,那是瞎叫,其实是太子少保。 这一次去了太子二字前缀,成了真正的从一品,「三孤」之一,有尊望无实职。 苏油,苏鱼公。制命一下,立刻引发轩然大波,群臣纷纷上章反对。 不过这次不是狙击苏油,而是为苏油鸣不平。 于理不合。 宋代封爵,是有制度的,公爵,分为国公、郡公、开国公、开国郡公和开国县公五等。 宗室的封爵不带开国字样,等级比开国功臣爵要高。 而功臣的开国封爵,也是按照封国规模,以大、次、小三等划分。 根据景佑三年评定三等国名,自赵至唐为大国,自相至凉为次国,自江至润是小国。 那么苏油这个鱼国,在哪里呢? 唐代杜佑《迪曲·州郡》载:「夔州,春秋时为鱼国,后属楚。」 最关键的是,在大宋三等国名之中,根本没有这个什么劳什子鱼国! 这就有点欺负人了! 冯京就非常不忿,在朝会上怒怼赵顼:「国朝爵禄,不轻与人,然得授者,必功德孚望,众誉交归。」 「苏油歷仕以来,抚南蛮,战西夏,安两浙,定南海。所在称能,扩域万里。而今乃以非礼待之,是推隆其功业邪?还是寡薄其资望邪?」 「如推隆功业,则当进等中之国;如寡薄资望,则不当以公爵偿授。」 「如今置于非位,有讥诮功臣之嫌,有慢薄群臣之心。请陛下收回成命,另行委任。」 「如无职可委,臣请外放,愿让知枢密院事与之!」 李肃之也出列:「冯相所言,乃是正理,然苏油之功,臣以为不在地方。」 「其功之大者,在金融之论,会计新法,在纠正青苗,改良市易,在提振工矿,开闢田亩,在整顿军备,分列台谏。」 「相比地方政务,这些才是国计。一个不伦不类的鱼国公,臣请问宰执,出于哪部典章?」 「故臣附冯公之议。」 「然枢密重职,不可轻易。而三司胄案条例,河渠条例,金融统计之法,本是苏油在三司时所创设。如陛下无任可委,请至三司,臣忝为其副手,也是可以的。」 王珪出列:「陛下,苏油虽然功序已高,然乃在外路所得。今日入朝辅弼,是否如以往一般能渥,尚待陛下试用之。如骤拔高位,失却了磨练砥砺之道。」 「臣等老矣,然苏油尚年轻,为陛下子孙储才所计,也不宜命于高位。」 第67页 「特进之臣,尚有介甫公,宽夫公,以二公辅弼殊勛,当列中书令,侍中,同平章事以上。」 「苏油虽在其列,然与二公相比,资望均有未足,且不能与致仕大臣同等。」 「故臣等考议,进少保以示尊荣,然爵在国公之内,而封在诸国之外,似乎更为妥当。」 「群臣大起误会,尚以为薄待未妥,臣则别请圣裁,干纲独运。」 此话立刻引来更大的反弹,吕公着缓缓说道:「相公处置难服群议,便推诿于陛下,似乎更加不妥。」 「国朝爵位,概不轻授。我们争议的,不光是苏油封爵妥与不妥,更是担心这样的封赏,会败坏了国礼纲常,成为后人讥笑我朝的话柄。」 「相公如今想要将之交于陛下来处理,那以后青史昭昭,都是议陛下而非吾辈。」 「臣束髮受教,只知道致君尧舜,故不敢以此未定之议,委之于陛下。相公,我们还是继续商议为好。」 蔡确很满意现在的局面,这次争议虽然是保守派藉故而起的一次反弹,但是效果却不一定就会对苏油有利。 无论如何,朝争是因苏油而起,那么苏油就不是无辜的盘观者。 不管苏油是接受还是不接受,都是输家。 接受了,保守派肯定不会满意,两者之间就必然产生裂痕。 接受了,改革派这边就会容纳他?并不,王珪对苏家人的防范之心,不可能因此消减一丝。 不接受,保守派看似赢了,但是苏油却输了,至少「大臣之体」四个字上,会粘上瑕疵,而且极有可能,在赵顼心里会埋下一根刺。 这根刺其实一直就是蔡确非常嫉妒苏油的地方,人人在陛下心里都有刺,司马光的人才四论,有才无德,有德无才,无才无德,而这苏油,似乎是又有才又有德。 如果苏油不接受,那苏油就回到了和自己同样的起跑线上,会让赵顼明白,政治家这种东西,天生就不会是洁白无瑕的,哪怕是仁宗皇帝亲封的「仁性天生」,也照样天下乌鸦一般黑。 而且如今所有人还没有看到,要是苏油真不接受,更大的难题就还在后头。 保守派们能鼓励苏油做枢密使,做三司使,可要是做右相呢? 冯京和李肃之推让枢密使和三司使,真的就只是高风亮节?没有一点自己的小算盘? 想到这里,蔡确心里暗暗得意,事情在完全朝着自己预想的方向在演变,而演变的结果,自己可是连王珪都没有告诉的。 看着诸人的反应,蔡确决心再加一把火:「陛下,何不听听苏油自己的意思?」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说辞 众臣一起安静了下来,赵顼对苏油问道:「苏油,你意如何?」 这话真是客气到没边了,苏油正色躬身:「臣得朝廷陛下如此隆遇,惶恐之至。」 「冯公以为非礼,李公以为薄遇,吕公以为乱制。而臣以为,此封于臣,实在是过于深厚。」 众人都不再说话,知道苏油必有下文。 果然,就听苏油继续说道:「春秋鱼国,即今之夔州,此乃仁宗皇帝,命臣第一次外任之所。」 「对于那里,我是深有感情的。」 「初至夔州,道路险绝,臣与随从共带了四匹马,到抵达夔州东门之时,摔得只剩下了一匹。」 「但是这不是当地百姓的问题,他们是勤劳善良的,哪怕是木叶蛮,也只是被田氏蛊惑,不是存心反叛。」 「那是臣第一次放胆展布薄才,所幸经年之后,夔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能将『天下最穷处』变得鱼稻层田,桑麻并谷,上丰峨蜀,下裕荆吴。让臣对自己的理念,有了十足的信心。」 「夔州都能治,天下何处不可治?!」 「夔州还有一个重要的地方,就是地理,那里是蜀中子弟打造航船,冲出江峡,走向九州的发源之地。」 「华夏之族,要是没有一点开拓的精神,如今还在黄土塬上,潼关函谷间打转,如何能在秦时盪扫吴湖,在汉时凿空西域,在唐时开黑水,护靺鞨,何能如现在这般,奄有南海,龙牙,槟城,新宋?」 「夔州在臣的心里,就是这般开拓精神的象徵!」 「因此等外之封,臣以为不是问题。」 「焉知多年之后,我大宋不会有交国公?槟国公?新宋都督?天方都护?」 「而等内之封,臣想问,今凉国何在?燕国何在?!」 「臣希望有一天,我大宋重新出现凉公,燕王!」 「所以陛下以鱼国封臣,臣不以为是薄待,只会以为是激励。」 「这是激励臣奋忠义之心,命慷慨之节;知耻而勇,知难而进;励周秦之余毅,復唐汉之旧疆;使子孙百代,耕作难尽,邦藩万里,叛悖必诛!」 「陛下所封,实臣之所愿,此万钧之重望,何敢言轻?」 「好!」赵顼激动地站起身来:「君臣一义,上下同心!」 「此议已决,苏油,进鱼国公,封万户,实封四千五百户,领军机处,备位谘询,助朕决断军国要事。」 苏油躬身:「臣,苏油,谢陛下隆恩!必当报效赤诚,鞠躬尽瘁!」 不光王珪和章惇傻了,群臣全都傻了,军机处,什么玩意儿?! …… 第68页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小苏探花,封国公了!」 「听说了,不过这鱼国在哪儿?没听说过啊……拱卒!」 「听说是在夔州,也算是离探花老家不远,诶你说这当朝一品,堂堂国公,以后我们怎么跟他说话?别马!」 「探花郎岂是那等好名重位之人?否则光一个南海,那是灭国之功啊,俩国!你见到什么多余赏赐没有?我上士……不行还是得飞相……」 「诶怎么还悔棋呢?跟探花郎学坏了……你说以后小苏探花的文集,那不就得叫《苏鱼公集》?不怎么好听啊……」 「什么酥鱼公鸡,你当是过年祭祀祖宗呢?那王相公不也从舒国进荆国了?探花郎以后起码还有三十年的仕途……将!哈哈哈哈哈……哟,周大家的走路都生风啊,听说你家猪腿官家都知道了?」 周大家的美得满面红光:「小二说,我们家的猪腿以后都能叫苏公猪腿了。二老你们说是不是?」 「周大家的,二小子那是在逗你呢,这四个字怎么断都像在骂人,你没觉得吗?」 「哎呀真是呢!这死小二!下次路过揍一顿!」 「摆棋摆棋,今年宜秋门槐花开得早,我就说有大喜事儿,原来应在了小苏探花身上,哎哟对了,老王你家新妇快生了吧?」 「是,就这些天了,瓦缸里边鲫鱼都养上了……」 「那你家新妇分痛盆上边的助产官人,头上冠帽几道梁?可别弄错了哟。」 「对哟,老张你真提醒了我了,如今该是七梁冠,等孙子散学让他拿笔添一道才行……」 …… 甲寅,朝廷下旨,设商周考易局,收集商周以来甲骨,石鼓,彝鼎,竹简诸文字,进行收集,整理,考订,翻译等研究工作,由端明殿学士,西京留司御史台司马光总理,设东西两个分局,西局由司马光亲自领事,主要负责研究西周以来文字;东局由翰林学士,判尚书考功,同知太常礼院刘攽主领,负责断详西周以前文字。 刘攽学问极深,但是诙谐比大苏更甚,刚刚入馆的时候,常乘一劣马出入。 同僚就劝:「你就不考虑趋朝之际,从人群中经过的时候,有奔踶之患耶?」 刘攽回答:「吾自有处置。」 同僚就问:「何以处之?」 刘攽回答:「吾准备买青布作小襜,遮在马屁股后边。」 同僚讶异道:「此不是更诡异了吗?」 刘攽说道:「初幸馆阁之除,俸入俭薄,不给桂薪之用,因就廉值取此马以代步。」 「却不意诸君督过之深,我姑为此,以掩言者之口耳。」 挡马屁股的布帘子,作用是掩言者之口,这就是恶毒地将人家的嘴比喻成马屁股洞。 蔡确新任参知政事,刘攽看不惯蔡确骤然幸进,就给蔡确取了个小名,叫「倒悬蛤蜊」。 蛤蜊在京中有个别称,叫「壳菜」,倒过来就是菜壳,与蔡确谐音。 闻之者无不忍俊不禁,而蔡确痛恨之。 正好找理由将他赶到亳州去当知州,顺便提举商周考易东局事。 四月,辛酉,因苏油所奏,罢群牧行司,復置提举买马监牧司。 同时,朝廷在相州置北苑冬监,在福建,广东十一岛復置孳生监,陕西置育藩监。 四通商号以年出五千匹战马关扑,获得了十一岛,孳生监和育藩监的承包权。 这个月天时不利,陕西路出现大雨,而开封周围出现旱情,朝廷命臣工乞雨,驱魃。 工部侍郎吴安持上书,黄河河道北移,引黄济汴越来越困难,而且黄河泥沙极多,会导致汴渠的堵塞。 因此请求朝廷考虑,从上游另行引水,从洛阳引洛河水向东北,到河阴县的瓦子亭,接入汴河。 这样一来,既可以将古通济渠最大限度的利用起来,还可以将漕运从汴京直通洛阳。 苏油奏疏,对吴安持的意见表示贊同,同时进行了一些补充。 以前的汴河引水工程,依靠的是黄河,黄河泥沙过于厉害,因此吴安持的建议可行。 但是洛河是黄河上游的支流,水质虽然清澈,无泥沙之患,但是暴涨暴落,也不尽人意。 幸好却是可以通过如今的人工技术加以控制的,所以真要实现吴安持所说的漕通洛阳,还必须配套两个大工程。 其一是洛水上游的水力控制枢纽和大型水库,保证稳定水流输出。 其二是汴渠上,復闸和水柜的数量还需要增加。 这项工程的意义,不仅仅是让大宋如今的生命线汴渠得到足够清澈的水源保障,更重要的,是等到工程完工以后,漕粮可以从汴京直接运往巩义洛阳! 那里曾经是汉唐时期最大的粮食中转中心,隋炀帝曾在洛口造兴洛仓,所谓「兴洛仓即洛口仓也,隋置仓于巩者,以巩东南原上,地高燥可穿窖久藏,且下通河洛漕运。」 当年的兴洛仓仓城周围二十多里,有三千个粮仓,每个粮仓储粮八千石,共可储两千三百万石。 即便是到了后来的盛唐,全国主要大型粮仓的储粮总数,也不过才一千两百多万石,仅仅是隋炀帝洛口仓储备能力的一半。 因此大宋完全可以在旧址上将兴洛仓恢復起来,不要求恢復隋唐时期那样的规模,只要求作为陕西四路军民后勤保障基地,那是绰绰有余! 第69页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发展路线 除此以外,干渠有了,沿途的支渠和蓄水设施也要同步修建起来,除了提供交通运输,还得如都江堰那样,成为集防洪、灌溉、工坊动力、航运于一体的综合性水利工程。 如果这项工程完工,自唐末以来日渐荒废的隋唐通济渠,将重新发挥出巨大作用,沿途的洛阳,郑州,开封等府州郡县,都将蒙利。 通济渠原先分为三段:西段,自东都洛阳西苑,引谷水、洛水,东循阳渠故道由洛水注入黄河; 中段自洛口到板渚,是利用黄河的自然河流; 东段起自板渚,引黄河水走汴渠故道,入于泗水,注入淮河。 大苏曾经对此做过详细研究,结合四通勘测司的图文资料,提出了一个观点,那就是华夏大地上的运河,是华夏民族从数千年前起,就一直在不断开凿的连续性工程。 比如歷史上记录的隋炀帝所开的运河通济渠,其实并非隋炀帝一人下令全新开凿的。 他在《书传》说道:「自淮、泗入河,必道于汴……又足见秦、汉、魏、晋皆有此水道,非炀帝创开也。」 然后有分析了楚、汉中分天下的鸿沟;汉末年曹操和袁绍相持的官渡;以及王濬伐吴杜预信中所提的「迳取秣陵……自江入淮,逾于泗汴,溯河而上,振旅还都」的记录,证明了秦、汉、魏、晋以来,早已有此水道,并非隋炀帝一人之功。 不要小看这一点歷史研究,这个理论,这对大宋的水利工程建设具有指导性的意义。 就吴安持所提出的这个工程来说,其实真正需要完全新建的,不过是洛口到板渚那很短的一段,在黄河的旁边另行掘出河道,不再利用浑浊的天然河道,这就减少了泥沙的流入。 剩下的,那就属于隋唐旧河道改造工程,同时增加一些支渠,水闸,满足灌溉和通航就行了。 如今的工程技术已经成熟,完全可以支持这样的工程,因此请朝廷设立通汴河渠司,专门负责此项工程,臣推荐吴安持为提举,陛下遣中官监督。 这个工程虽然苏油不是发起者,但是苏油在任职开封府期间,曾经主持过汴口埽调水工程,疏通过汴口埽——汴京——陈留一段,也算是有实际经验。 吴安持是吴充的儿子,王安石的女婿,虽然受父亲的影响更大,但是岳父那边的影响力也不是一点没有。 不过吴安持和王安石的那些继承人是压根尿不到一壶里去,因此同样既稳重有意愿改革的苏油,成了他选择的天然盟友。 赵顼准奏。 同月,宋用臣在河东上书,再次肯定了司马光和苏油的北流说。 同时转递了窦仕的考察报告:「商胡一也,横壠二也,禹旧迹三也。然商胡、横壠故道,地势高平,土性疏恶,皆不可復,復亦不能持久。」 「惟禹故渎尚存,在大伾、太行之间,地卑而势固。」 上报了工程进度,濮阳河堤,与北苑监的兴建同时开工,採用了新式的竹筋混凝土预制件加沙袋,工程迅速,效果十分良好。 现在濮阳的堤防隐患已然得以排除,臣已命窦仕转去内黄,与秘阁校理李垂,知深州孙民共议修復,按照此法营造内黄大堤。 赵顼大喜,予以嘉奖,同时下令沿河州县,准备救灾物资,顺便命将京中内藏库的粗麻取出来,加工成粗麻袋子,作为备灾物资发放下去。 四月的朝廷很繁忙,礼院详定出夏祭的制度,虽然还不能让各方满意,但是王珪大手一挥,我们那啥……呃,谁常说的来着,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解决好不好的问题。 事情好多的,设宫县乐、文武二舞,改制乐章,用竹册、匏爵,增配帝犊及捧俎分献官,广坛遗、斋官,修定仪注……要吵我们等这个翻篇之后再继续? 纷闹之中,一个小小的部门,不显山不露水的,在宫城外西南,尚书省背后,西角楼街边上一处小院当中,成立了。 这里是吴起庙旧址,军机处设在吴起庙,虽然纯属因缘巧合,倒是挺合乎大宋的规制。 右掖门出来向后转,往北就是吴起庙,西角楼大街,西华门,金水门。 左掖门出来向后转,往北就是明堂,甜水巷,南通巷,南讲堂,北讲堂,热闹街,东华门,马行街,鸡西儿巷…… 南边尽头是潘楼,北边尽头是矾楼,中间无数妓院,瓦市,鬼市…… 以皇城为中心,左边文,右边武,左边繁华得一逼,右边……右边拿得出手的,大约就是西车子曲,史家瓠羹、万家馒头三样东西。 西车子曲就是一种酒,万家馒头就是包子,史家瓠羹稍微讲究点,是一种类似羊肉汤面条的东西。 如今一个文士,领着几个年老的武臣,就在史家瓠羹店品尝这道特色早餐。 要是知道他们身份的过来看见,只怕会惊得眼珠子掉在地上。 当朝一品少保,鱼国公苏油; 左武卫大将军、提举崇福宫,武功县男郭逵; 永兴军路钤辖,知环州种诂; 左金吾上将军,解州防御使折继祖; 上柱国,持节忠州诸军事、金城县开国候,忠州刺史折克柔。 河山半壁,砥柱金梁! 这里边就苏油和折克柔稍微年轻一点,折可柔眼睛也出了问题,因此除了苏油,其实都是拿着朝廷俸禄打酱油的半退休状态。 第70页 尤其是折继祖这种都快七十岁的老将,他可是经歷过朝廷钳制,监司纠绳,文官欺压那种艰难日子的,如今不由得唏嘘感慨:「此生何幸,竟然能生见汴京……」 苏油给几个老将分发滚水烫过的筷子:「折老昨日陛见过了?」 折继祖眼角含泪:「先皇和陛下隆恩,没说的,这把老骨头只能接着报效了。」 昨日折继祖入宫觐见,赵顼好言安慰,说起了不少早年间的事情。 以前的麟府路军马司,对摺氏的钳制太为过分,并州知州梁适查清原委之后,向仁宗皇帝报告折氏的艰难处境。 说折氏累世承袭知府州,本族仅三百余口,而其部缘边蕃族甚多。 每次犒劳,折继祖都是用自己的俸钱来开销,为了将蕃部安抚妥当,折家自己本族的日子,过得比属下蕃部还惨。 平日里,还要拿家族中借牛莳田的租金来补贴公费。 然后还要被紧密监视,严格考核,和对内地知州大不相同。 各种条条框框繁密至极,导致折继祖屡屡上书,恳请朝廷将他解职。 请求朝廷密加存抚,以安其心。 仁宗皇帝知道后,特意派遣使者持诏抚谕,还特意拨款五百贯,让折继祖为其父改葬。 到了赵顼这里,做法就更加妥当了,当然也是苏油的秘密建议——从陕西到河间,对边蕃的笼络,名声怎么能落在边将的手里呢? 必须由朝廷出面,统计户籍,人口,促进贸易,提高蕃户生活水平。 对于蕃部首领,则收其权而给其利,结合家庭式畜牧业和统筹收购,实际上是将蕃部渐渐分解拆散,将蕃部首领的身份,从军政一体渐渐转化成了军政分离。 对于折家这种世镇边将,朝廷指派官员帮助其料理民政,设定流官,而折家子弟得以专心军伍,算是各得其所。 办法很简单,也很有效,你要继续军政一体,那就算是自力更生,朝廷也不会让你硬性转变,不过就得继续过以前那种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 你要是选择军政分离,同意部落拆散为家庭,变为郡县,让朝廷派遣流官管理,那好处自然多多,生活立马发生质的飞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政治,经济,军事,宗教多管齐下,绝大部分的延边蕃人,还是开开心心地选择了融入大宋这个民族大家庭,接受了大宋给他们设计的发展线路。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饶骨头 如渭州,岷州这些开展得较早的地区,蕃人行汉礼,穿汉服,说汉话,除了几个传统的大型节日,其它时候与汉人其实已经没有多少区别了。 即便是如此,苏油还给他们设计了很多后续,比如从各部调集精英参与到大宋的建设当中来。 如今陕西蕃人,最远的已经在新宋洲传授当地军士畜牧技术了。 还有不少在汉人内地的牧场效力,从南海,蜀中,福建,广东,两浙,再到如今的北苑监,都有他们的身影。 折家对大宋朝廷的忠诚度其实是相当高的,从折家现在的选择也能够看出来。 麟府路细毛呢,现在也是折家的拳头产品,不过那东西用来做文士袍子太重太奢侈,因此现在北边冬季,流行的是仿军礼服制作的毛呢大衣,里边是衬衫和毛衣,更加适合骑行。 汴京人对新款的追求也是竭尽全力,京中无赖子弟,能从父兄那里搞到一条灰呢阔腿军裤加皮靴,或者武装带,就够他们在同伴那里显摆好一阵。 新军服饰,以其简洁实用,硬朗威严的特有风格,在儒风一片的汴京城里,竟然成了一种逆时尚元素,在年轻人当中极为流行。 甚至有不少子弟投身军伍,就是为了那一身挺括精神有派头的新军军装。 瓠羹,就是葫芦做的羹。 葫芦分好多种,宋代已经有专门用作蔬菜的葫芦。 葫芦不能吃的叫「匏」,能吃的叫「瓠」,前者坚硬,后者肥嫩,前者苦涩,后者甘甜,前者晒干了能做成容器,后者切成片能炖成羹汤。 将羊腿与羊身去皮剔骨,切成大块,用草果做作料,炖成一大锅羊肉汤,滤去浮沫,将熟羊肉从锅里捞出切片; 之后取瓠子六只,挖去嫩瓤,刮掉外皮,也切成片; 用姜汁和面,擀切成面条; 将瓠子片、羊肉片与葱段同炒,添入羊汤,烧沸后,下入面条煮熟,最后用盐醋调味,这就是瓠羹。 苏油给在座个人介绍:「老史家也是老西军,投奔京中亲戚之后开起了这家店,滋味不错分量足,名声就起来了。结合京中瓠瓜弄出来,颇具特色。」 这短时间里苏油就在老史这里也混成了老客,老史见着便过来招唿:「官人有时间没来了,快里边请!」 「最近出了一趟差。」苏油笑问:「老史,你家那『饶骨头』呢?」 老史赧笑道:「送东城进学去了,里正说家小子坐店门口招揽生意,上官见到孩子没有读书会查问,不许他叫卖了。」 「我想着也正好官家仁德开了小学,书本都是现成的也不用钱,将来能识字算帐也不错,便让浑家一早送过去了。」 苏油说道:「这城西跑城东,耽误大人一早上的功夫,老史你就要更辛苦了。」 「值得值得。」老史脸上都笑出花儿来了:「好傢伙昨日拿了个什么小奖状回来,还有两颗糖,说是班上数算拿了个第一名,数算先生发的,这就是那什么……光耀门楣?」 第71页 苏油哈哈笑道:「也是,见天坐门口看你做生意,这加减上头就比别家孩子强。」 老史瓠羹在京中也算是出名的,大人忙不过来,就让家中小子坐门口。 小子也机灵,在门口无聊,就喊:「饶骨头——饶骨头——」 意思是来我家吃瓠羹,除了瓠羹之外,还送块骨头。 一来二去的,这叫卖法还成了史家瓠羹的一块招牌。 苏油笑道:「老史,今日招待的几位可都是西军出来的老将,全都是吃羊羹的行家,你给打起精神好好调弄好喽!」 「几位老爷就瞧好吧!」老史精神头来了:「老客官人的面子必须的,给每位老哥饶块大骨头!」 不多一会儿瓠羹端了上来,几人品尝了一下,折继祖就笑道:「果然不错,出了陕西,还能吃到秦地羊羹的味道,明润这客请得有心了。」 老史端了一碟青蒜末上来:「汴京的羊和秦州那边没法比,听了官人的指点,让我在煮每碗羊汤的时候,加了几块羊油炸过的面筋,然后肉上留下烫皮,滋味一下子就丰厚了好多。」 几人都是相视莞尔,对的,这位就是大宋饮食的活祖宗,他指点你一二,你这小店的生意还得火。 种诂端起羊汤来:「明润,此番多劳你周全,大恩不言谢。」 苏油端起羊汤和他走了一个:「国家大事,最好不要掺杂私人感情在里边,而且一错再错,那就更是处置失当。」 「身在高位,更是要小心警惕,不要觉得自己成了大人物了,就忘了当年一碗羊羹都要高兴半天的初心。」 「我周全的不是你,而是西军和陕西转运司之间的关系。为何当年你我在陕西的时候,可以文武融洽,共济国事,到了今日就不行了呢?」 「带各位来这个小小的食档坐一坐,也有体味一下这种滋味的意思在里边。莫以为自己不再寻常,便是初心。」 范纯仁出知庆州。因为陕西大雨,果断决定打开常平仓放粮赈济灾民。 下属官员请求先上奏朝廷并且等待批覆,范纯仁说:「等到有批覆时就来不及了,我会独自承担这个责任。」 之后移文环庆守军,让他们协助救灾。 从理论上讲这是不合规的,种诂很谨慎,为家族计,当然予以拒绝。 偏偏种诂有个有私怨的降蕃,认为这是一个机会,于是带军帮了范纯仁。 这事情本来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种诂上奏朝廷,要求惩治那个部属。 范纯仁当然也要保那个人,于是弹劾种诂不顾大局在前,公报私仇在后。 种诂为了自保,立即反制,弹劾范纯仁虚报灾民数量,私开常平仓,过额发放救灾粮,从中中饱私囊。 范仲淹治理陕西,对种家有知遇之恩的,其后两家关系一直非常的良好,到此出现了巨大裂痕。 赵顼派使臣调查。 恰逢冬小麦丰收,老百姓奔走相告:「是夫子救活了我们,我们怎么能让他反受连累呢?」 昼夜不停地争着送粮归还常平仓,等到使臣抵达陕西的时候,常平仓的粮食已经没有亏欠了。 经过调查,范纯仁的确私开了常平仓,理应惩处,但是心是好的,结果也是好的。 因为和军方关系紧张,朝廷将他调任知齐州,不过却又立即派了他的弟弟范纯粹权陕西路转运判官,紧跟着进转运副使,这其中警告种家的意思非常明显。 除了私开常平仓是事实,范纯仁的其余罪名,纯属种诂恶意捏造,因此种诂同样被发落去职,从经略使降成了环州知州。 苏油知道此事后,将种诂捞了出来,准备让他出任皇家军事学院一职。 好歹有个「小隐君」的名头,算是武臣里边少有的文武兼备的人物,担任军事学院山长,能力上是没有问题的。 赵顼同意了苏油的这项建议。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大地图 一番话说得种诂面有愧色,苏油这才和缓了语气:「我朝对武臣待遇优厚,转迁迅速,这是文资比不了的。」 「武臣不要以为是文臣钳制过甚,还得转过头来看看自己——是不是做出了让所有人服气的功绩?对不对得起朝廷给的那份俸禄?」 「作为军人,首先要问自己为国家做了些什么,而不是先问国家为自己做了些什么。」 「还是那句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所以不光文要变,武也要变,而且,还要争取变在前头!」 「吾辈军人能做什么?很简单,就是锻鍊强军,出与大国争胜!」 「但是要实现这个目的,需要一个宏大的体系,包括明确的战略规划,强力的后勤保障,高效的指挥架构,大量的军事人才。」 「一会儿我们就能见到军机处到底是什么样子,要完成什么职责。」 「这个任务是我主动向陛下要来的,你们也是我让陛下请来的,除了寄重功臣,各位肩头的担子却也不轻。」 「大质,徐禧和五郎在延安,上书大言西夏未足取,我已经去信让他们将方略和军力上报上来。」 「我希望他们说的是真的,但是如果言不符实,休怪我行文申斥。」 在座的都是老西军,对两边的战力都清楚得很,也了解苏油的性格,种诂赶紧拱手:「五郎鲁莽,少保休怪。」 第72页 苏油嘆气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我本来对五郎寄望甚高……军机处还有一个作用,就是让陛下对大宋的国力,财力,军力,有一个冷静准确的判断,对今后的国家战略有一个总体的了解。」 「先不说了解别人,先了解自己再说吧。」 几个老将默默点头,看来此番入京,不是简简单单来享福的。 吃过早饭,苏油领着他们来到了吴起庙。 吴起在唐代算是武成王庙十哲之一,结果宋朝建国之初,宋太祖赵匡胤幸武成王庙,歷观两廊所画名将,以杖指白起曰:「起杀已降,不武之甚,何为受享于此?」命人去之。 而后左拾遗知制诰高锡上疏,论王僧辩不克善终,不宜在配享之列。 于是太祖乃诏吏部尚书张昭、工部尚书窦仪别加裁定,取功业始终无瑕者。 其后升汉灌婴、后汉耿纯、王霸、祭遵、班超、晋王浑、周访、宋沈庆之、后魏李崇、傅永、北齐段韶、后周李弼、唐秦叔宝、张公谨、唐休璟、浑瑊、裴度、李光颜、李愬、郑畋、梁葛从周、后唐周德威、符存审二十三人; 退魏吴起、齐孙膑、赵廉颇、汉韩信、彭越、周亚夫、后汉段纪明、魏邓艾、晋陶侃、蜀关羽、张飞、晋杜元凯、北齐慕容绍宗、梁王僧辩、陈吴明彻、隋杨素、贺若弼、史万岁、唐李光弼、王孝杰、张齐丘、郭元振二十二人。 宋太祖看过之后,做了补充,诏塑齐相管仲像于堂,然后还是让画魏西河太守吴起于庑下。 当时的秘书郎直史馆梁周翰上言:「凡名将悉皆人雄,苟欲指瑕,谁当无累?!一旦除去神位,吹毛求异代之非,投袂忿古人之恶,似非允当。臣心惑焉。」 不报。 不过吴起的兵法主张,认为必须把政治和军事结合起来,对内修明文德,对外做好战备,两者必须并重,不可偏废。 在政治、军事并重的前提下,还必须重视政治教化,用道、义、礼、仁治理军队和民众,对战争要採取慎重的态度,反对穷兵黩武。 这些战争理论,也是非常符合当今的治理要求的,因此虽然吴起地位降低了,但是其兵法一样是进士必考书目。 吴起为魏将,虽然最后死在楚国,但是后人为他在大梁城修造了一座衣冠墓。 战国时魏国的都城大梁,就是如今的开封,这座墓的旁边,后来又修起了祠堂,再后来变成了今天的吴起庙。 战国名将,在几位老将心目中的地位那是不容置疑,于是大家先去给吴起上了香,这才来到旁边的一座院子里。 院子没有任何标识,然而戒备森严,门口两侧有新军守备,见到几人到来,两侧卫兵勐然一个立正,左手扶着上了刺刀的神机铳,右手行了一个捶胸礼。 苏油还了个军礼,带着几位老将进入院内,转过照壁,就见到院中无数的书办来来去去。 一名文士和一个中官上来施礼:「勾当军机处联络厅蔡京,勾当机宜厅,权掌书记童贯,见过诸位将军。」 折继祖看着两厢房间上挂着门牌,分后勤,教育,联络,杂事四厅,还写着主事等人员名称,不由得点头:「比兵部和枢密院清晰多了。」 苏油笑道:「让他们忙,我们先去内堂叙话。」 穿过第一层院落,进入到第二层办公区域,一边是机宜厅,一边是战略厅,人员明显少了很多,但是气氛明显冷肃了不少。 底部则是正堂,正堂两侧一边是宿卫室,一边是都厅。 进入正堂,没有别的衙门那些象徵着威仪的匾额和瑞兽绘画,但是迎面一张大图,让几位老将都心神激盪。 《九州坤舆全图》! 这是如今大宋的绝大机密,苏油带领着理工人才,锲而不捨耗费了整整二十七年时间,又结合了沈括的《天下州县图》,加上了经纬测量,绘制出了这幅精准的地图。 地图比例尺为五十万比一,占据了都厅整整一面墙壁。 地图上包括了大宋内地全境,还有大理,青唐,西夏,辽国,朝鲜,日本,南海诸岛,诸国的部分疆域。 各处州县,山脉,河流,岛屿,关隘在地图上清晰明白。 从高到低还用从暖色到冷色进行了绘制,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地势高下,山间的通道壑口清晰可辩。 就连道路也分了三种,分为蓝白相间的粗实线,中实线和细实线。 左下角还有各种图例解释。 郭逵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奥妙,郑州到开封一百五十里,被分作了五段,道路上的一段,代表三十里的路程,不由得贊到:「此图精妙之极,堪称兵家至宝!」 种诂看着永兴军路到河湟一带山脉,眼睛有些湿润:「数代人浴血沙场,就是为了捍卫西北几处门户,今日从此图上看,也不算徒废心力。」 折继祖看着地图上被辽国西京道和西夏左厢神勇军司包夹着的突出部位,那里是折家世代守护的丰州,府州和麟州,也是唏嘘感慨:「当年李继迁派间谍通辽,诱其犯界,辽将韩德威率大军入侵,祖父御卿公带病出征。」 「后来病势加重,曾祖母派人要把他接回家养病,家祖言:『世受国恩,边寇未灭,今大敌当前,怎能弃士卒而自便?死于军中,乃军人本分焉,望母亲不要牵挂,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言罢涕泪纵横,第二天死在军中,年仅三十八岁。」 第73页 「咸平二年九月,河西叛羌引赵保吉寇麟州万户谷,进至松花寨。」 「伯父惟昌公与叔惟信公,从叔海超公率兵拒战于城会。夏军人多气盛,伯父率部奋力反击。」 「中箭落马被部将救出,海超公和惟信公战死。」 「不到一月,夏军又犯,伯父不顾伤痛哀戚,在埋井峰设伏,将其击败。」 「大中祥符七年,伯父带病护粮,冒风沙而行,途中病故,年仅三十七岁。」 「此后西夏日强,时常寇略,从祖父算起,八十年间,麟府大小不下百战,折家父兄,子弟,埋骨在曲野河,兔毛川的,已经不计其数了。」 说完对一边唏嘘的种诂怒目而视:「小五子骄狂得没边了!看看这地图,夏人岂是易与之辈?!」 「和南军司,保泰军司,静塞军司,嘉宁军司,祥佑军司,左厢神勇军司,多占地利,如今大宋自保有余,攻伐不足,何敢出此妄言?」 郭逵皱着眉头审视着地图,举手打断了折继祖:「说正事。如今倚图而观,可谓一目了然。」 第一千零五十章 圣旨 「诸位请看,西夏侵扰我大宋,目标不外乎两路。」 「首先为永兴军的鄜延路。只要占有银、夏、绥、宥、静五州,即可攻取延州。」 「延州若下,则关中震盪,进可直逼京兆府,之后沿汴渠攻伐河南府,开封府。」 「次则攻取河东路麟州。只要能攻下,则我河外府、丰二州必失。」 「之后夏军退可隔河而治,进可取我太原。」 「太原若下,京畿再无遮蔽,千里沃野,即成夏人马场。」 「是以夏人慾得利,必寇我鄜延、麟府,而我欲据敌,也必守此两地。」 苏油点头,老将们进入角色如此之快,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不由得插嘴道:「如此说来,其实对夏战略,也不复杂,乃是增厚鄜延、麟府防守,然后在军事力量对比发生逆转的时候,找机会适当出击,事情就解决了?」 几个老将你看我我看你,郭逵嘆息道:「明润所言自是正道,但是须知战阵乃是以正合,以奇胜,没有人会束手待毙。」 「西夏初起,力量对比自不待言,我大宋占了绝对的优势,人人皆以为必胜,结果呢?」 折可柔说道:「结果就是大宋失于地利,被李继迁牵了羊,最终李继迁伏袭获送往灵州的四十万石粮草,并在辽国的帮助下攻取了灵州,声威大振,改称西平府,建为都城。」 种诂点头:「正是,之后元昊袭破回鹘夜洛隔可汗王,奇取甘州,用两年时间向西攻打吐蕃、回鹘,占据河西全镜,继而攻打兰州诸羌,留兵镇守凡川城,切断大宋与吐蕃通路。将领地扩至十八州,境土扩达两万余里,军队总计五十多万。」 郭逵说道:「其实这也是朝廷在李德明时期迁延绥靖之祸,二十年中人家一直在极速扩张,而我们则懈怠了,坐视西夏壮大。」 「等到元昊亲率大军进攻延州,在三川口大败宋军,俘获刘平;次年在好水川诱宋军入伏,任福丧师之后,局面就彻底逆转了。」 说完嘆了一口气:「元昊乘大胜之威,转攻麟、府二州,攻破宁远寨。侍禁王世亶和兵马监押王显战死,宁远寨被放火彻底烧毁。」 折继祖一脸的侥倖之色:「麟州城池完固,在兄长继闵主持下,元昊不能攻取。便将兵锋转向府,丰。并且攻陷丰州,驻兵琉璃堡,纵游骑抄袭麟、府间。」 「麟州乃是依山建城,最为坚固,但城中向来缺水,夏军已围攻三十昼夜,守城将士已经面临被渴死的危险。」 「当时朝中已有人建议放弃麟州。幸而欧阳学士等人力排众议,调张亢为并代都钤辖、管勾麟府军马事。」 所以说大宋是一个神奇的国度,尤其是北宋时期,其中一个神奇的地方就在于,文人比武将打战厉害得多。 张亢是儒臣,但是行事风格却与一般儒生大相迳庭,与其兄张奎俱有声名,但是兄长是标准官僚,弟弟却是豪滑任侠,颇有张乖崖,陈季常之风。 当时有句顺口熘,叫做「张奎作事,笑杀张亢;张亢作事,唬杀张奎」。 后人评价:「奎治身有法度,风力精强,所至有治迹,吏不敢欺,第伤苛细。 亢豪放喜功名,不事小谨。 兄弟所为不同如此,然皆知名一时。」 张亢有谋略,敢打仗、会打仗,之前李元昊未起之时,他就一再上书告诫朝廷需要提防,可惜没人听他的。 如今战况危急,终于有人想起了他。 张亢到任之后,很快解除了府州的危困,并派兵支援麟州。 同时折继闵针对夏军围城渴兵的方略,听取了知州苗继宣的建议,用城内污水沟的污泥抹城墙。 元昊看到这种情况,果然上当,认为是中了反间计:「谍谓我不庸战,不三日,汉人当渴死。今尚有余以圬堞,谍绐我也。」 当即杀掉间谍,撤走了围兵。 之后张亢到了,大展神威,终于让一直顺风顺水的李元昊见识到了大宋战术大师的风采。 张亢手下的万胜军皆京师新募市井无赖子弟,战斗力纪律性堪称弱鸡,于是张亢就连敌人带自己人一起坑。 以三千人对三万人,效仿韩信置之死地而后生,获得了琉璃堡大捷; 第74页 和骁将张岊互换军旗,让夏人上钩,以为那边好打,主动出击当时最精锐的张岊虎翼军,双方鏖战良久,张亢却突然带着京中流氓子弟出来,攻击夏人后路,取得了兔毛川大捷。 两战连胜之后,张亢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连续修筑了清塞、百胜、中侯、建宁、镇川等十多所城堡,在麟州北面构建起一套完善的防御工事,彻底解除了麟府之危。 而从此后一百年,这套体系一直发挥着作用,三州虽然被夏辽包夹,却再也没有被攻陷过,可见其人眼光之毒辣,构思之精妙。 后人评价:「张亢管勾麟府军马事,破之于柏子,又破之于兔毛川,筑十余栅,河外始固……元昊乃归塞门砦主高延德,因乞和。」 「区区书生,功名如此,何其壮丽哉!」 不得不说,大宋有时候还是挺幸运的,为难关头总有人出来给它续上一波性命。 不过如张亢王韶这种打法,苏油是压根不会的。而且在他心里,也就是李元昊战略上差了些,心里边还是存着打劫而不是灭国的主意,否则庆历年间那一波能不能够扛的过去,还真的两说。 几个人看着地图,不知不觉就復盘到了现在,大家心里都不免有些悻悻然。 要不是李元昊战略意图不够坚定,一个湿泥巴煳墙的计策就彻底打消了其入侵的想法,光那一把大宋就得煳。 之后的岁币,实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郭逵说道:「所以还是明润看得准啊,大宋和西夏,本身就是不对等的两个国家。一个是财主,一个是赌徒,财主老跟着赌徒的思路走,本身就是战略性的大错误。」 苏油说道:「那是,即便是到了今天,大宋抱持着赌徒心态进行战争的声音,依旧不绝,这也是军机处战略司存在的必要性所在。」 「写篇文章,都要採集典故,构思关窍,设置转折,拟列纲要,思量成熟之后,方可下笔。战争,那就更不能轻易了。」 「如今大宋已然获取了对夏战局的优势,加上我大宋经济已然好转,我看从上到下,都已经有些懈怠了。」 「取得优势,只是走完了第一步而已,之所以会出现懈怠,就是因为大宋上下,缺乏一个长久的战略目标,还有一个为实现这个目标而拟定的计划!」 「我就想问,以大宋如今的军制,军力,后勤,赏励,我们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平灭一国,收復十八州的充分准备?」 「如果没有,那就去做!如果没有人做,那就我们来做!」 「国虽大,忘战必危!我要转告诸公的是,陛下他并没有忘,作为大宋的军人,更不能忘!」 「越是在和平之期,我们越要坚韧地朝着目标一步步迈进,不能再犯李德明时期那样的错误!」 说完一招手,童贯捧上来一道黄纸:「众将听旨!」 几人顿时心神一凛:「臣等恭聆圣喻。」 「制曰:宏虑远略,可媲长城之固;动用安静,不求一日之功。诸臣勛名既恢,功业早就,进退有裕,望实兼隆。」 「然国朝四境未绥,三边战久,逆蕃跳踉,远部逡巡。」 「殊属劳羸之秋,盖非昇平之世。」 「用人得序,知庙胜之必成;计国垂思,考良臣之特出。」 「今乃设军机处,以少保,保和殿大学士,鱼国公苏油总摄。」 「左武卫大将军、提举崇福宫,武功县男郭逵,掌军机处战略厅事;」 「左金吾上将军,解州防御使折继祖,掌军机处教育厅事;」 「上柱国,持节忠州诸军事、金城县开国候,忠州刺史折克柔,掌军机处后勤厅事;」 「知制诰蔡京,进龙图阁待制,掌军机处联络厅事。」 「西头供奉官,东八作副使童贯,掌军机处机宜厅事。」 「礼部员外郎晁补之,掌军机处杂厅,兼掌书记文字。」 「永兴军路钤辖,知环州种诂,进景福殿使,掌皇家军事学院。」 「诸臣当并侪文武,判运策筹,算画精微,作提纲领。」 「扶戈整楯,铣锐王师,亟备资用,以待有时。」 「特敕!」 众人一起躬身:「臣等必效命忠勤,鞠躬尽瘁!」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挨训 苏油也不会狂妄地认为自己有那样的能力,能够在一代人的时间里改变大宋的社会结构和比例,扶持起来一个广泛的阶级,并且启迪他们觉醒,让他们能够自发自觉地去争取自己的应有的政治权力,最后形成巨大的政治力量,推许出自己的代言人,最后埋葬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 科技发展的过程的确可以很快,但是社会和政治的发展歷程,呵呵呵,光把鲫鱼变成金鱼,都花了上千年,何况人类社会…… 那应该怎么办?那就只能是乖乖认怂,乖乖呆着镣铐跳舞,乖乖承受该受的委屈,乖乖统合现阶段能够统合的力量。 能提高一个阶层的地位,都已经快累死了,阶级,还是算了吧…… 至于后人怎么看,这么写,怎么夸奖怎么骂……我一个扶贫干部管得了那么多? 看着前方行来的船上,石薇怀中的漏勺对自己挥舞起小手,苏油开心的笑着挥起手来。 同行而来的还有很多人,很多家具书籍试验器材。 第75页 宜秋门内张知白相公旧宅,再次热闹了起来。 张麒成了外院的管家,绿箬成了内院管事。 当年红极一时的汴京名妓,如今是大宋第一等的音乐家,是勛贵宗室家庭的钢琴教师。 宅子里边响起了钢琴的声音,那是绿箬在调试。 扁罐和王彦弼熘出去了,两人骑着自行车,闹着要去石府看外祖母,其实苏油明白得很,他们就是馋石府大校场骑自行车骑得开。 二十七娘和小妹过来指挥搬家安置,苏油和石薇当甩手掌柜当得心安理得,干脆就趁这乱劲,带着漏勺和木客,跟扁罐和王彦弼去石府拜访老太君。 两口子轻装简从,苏油在自己的鞍前还设计了一个儿童座椅,带安全带那种,现在漏勺在开心地和爹爹一起骑马马。 至于扁罐和王彦弼,嫌弃苏油跟弟弟太慢,早就骑得没影了。 两口子衣着平凡,但是路上人人见了都远远让道。 因为两匹马实在是太好了,下骐骥院如今最好的五尺马一等而已。 开封府很热闹,苏油美滋滋地看着两边的坊市,对石薇说道:「吕公治汴,连辽国使臣都忍不住称赞,陛下废了市易司放贷功能,改成工商管理之后,汴京城是更加繁华了。」 石薇想起一件事情:「扁罐闹着要去找道隆大和尚看左旋大法螺,我记得你在南海的时候,不是说了不给他的吗?」 苏油也很无语:「我的确没给他啊,我是献给了陛下,然后陛下献给了太后,太后转手就将之送到大相国寺供奉起来,这我能有什么办法……」 的确没办法,石薇不禁莞尔:「大相国寺如今名声好多了,太后那也是奖励他们多年施药敛葬的功德。」 苏油冷笑:「那还不是开封府百姓供奉的钱财?」 石薇不乐意了:「能够将百姓的善款聚集起来用于慈善,这本身也是功德啊。」 忘了媳妇出身天师道了,祖师爷玩五斗米入教的时候,佛教还多少人知道呢。 立场立马转变,嘿嘿赧笑道:「是为夫想差了,其实官府不就是这样?起码大相国寺还没给道隆大和尚发俸禄。」 石薇低头偷偷笑了,小油哥哥就是这样曲意回护自己,其实自己真没有想那么多的…… 一波狗粮尚未撒完,坐在苏油前边的漏勺小手朝前一指:「大帽帽爷爷大帽帽爷爷!」 果真是个大帽帽爷爷,从宜秋门去石府要路过开封府,开封府前的大路中间,现在站着一个老头子。 大热天里还穿戴得齐整,朝服朝靴,玉带银鱼,长翅幞头一样不拉,竟然是权知开封府吕公着。 就听吕公着怒气沖沖地大喝一声:「明润你站住!」 苏油吓得赶紧甩鞍下马,恭恭敬敬地来到吕公着身前:「吕公有何指教?这大热天的……」 吕公着深深一躬:「权知开封府吕公着,拜见皇宋少保,鱼国公!」 用得着这么大声吼出来吗?苏油赶紧还礼不迭:「使不得使不得,吕公你千万别跟我这么客气……」 「谁跟你客气?!」吕公着一点不给苏油的面子,梗着脖子,长长的幞头两翅摆明了是当做路障在使用:「当年安石相公在皇城根下还被侍卫打伤了马匹随人,万一被行人冲撞国公,陛下怪责起来,算国公你的还是算我开封府的?」 「这个……」苏油有些无语了:「有薇儿护得我周全……」 吕公着更加愤怒了:「蜀国夫人扶治后宫宗女,功德盛大不亚其夫,身份尊隆,是给国公当侍卫打手用的?」 说起来石薇真是大宋一个另类,这回依旧不是妻凭夫贵。 宋朝封宰相,使相、三师、三公,王,侍中,中书令之妻为国夫人,属外命妇。 赵顼因石薇在国丧期间救护高滔滔和三个长公主的功劳,利用这次苏油封国公的机会,也给石薇封了国夫人。 理由是蜀国和鱼国从地理位置上并肩,两个封号给苏油伉俪,是太后的意思。 而实际上,宋郡国号里边,鱼国都未入等级,而蜀国,是大国中最后一个。 也就是说,和其他权贵家庭不同,苏家媳妇石薇的封号,比家主苏油的等级还要高。 这是光荣,不过老头这话说得太难听了,什么叫不亚其夫,简直就是当众打脸外加挑拨夫妻感情。 苏油还不敢闹,赧笑道:「下次,下次一定注意……」 「没有什么下次!我还不知道你?!」吕公着大手一挥:「鱼国公三朝重臣,此番出行没有行班仪仗怎么能行,老夫虽然品秩不如,却也只能先将开封府的衙班暂借与你。」 「鱼国公要去何处?下官自命人护送开道。」 苏油傻眼了:「就是出来随便逛逛,准备去石府看望一下老太君,真的不用什么排场……」 吕公着白了他一眼:「这不是什么排场,这是制度,少给我开封府增添麻烦!」 说完一甩袖子,自顾自进府衙去了。 苏油僵在了当场,环顾了一下,却发现周围老百姓已经围成了一圈,一个个笑眯眯的,完全是看热闹不怕事情大的样子。 还在相互递小话,这就是酥鱼苏国公吗……是啊竟然一副陪媳妇回娘家的穷酸举子模样……哎呀,这就是天下知名的大宋当朝一品少保?今天算是活久见了……我都见二回了,当年探花郎走马夸街可是连鬍子都没有…… 第76页 开封府推官沈忱是苏油的老部下了,笑吟吟地带着仪仗班子走了过来:「张罗起来张罗起来,前后都给我排好了……」 来到苏油身前深深一躬:「下官见过鱼公,一别经年,鱼公载誉归朝,还是这般矍铄,令下官实在是不胜之喜……」 靠!鱼公就算了,矍铄这词也是用在我身上的? 抬起脚就想朝老沈踢过去,想想这是在街面上,又把腿放了下来。 难怪老沈你混了这么久还是个推官! 算了,苏油对老沈拱了拱手:「那就走吧,去石府。」 老沈笑得脸上开花:「我来扶国公上马……」 「你滚蛋!」 有了仪仗,路两边围观的人群反而更多,甚至有不少好事之徒跑在了仪仗队伍的前边,一边跑还一边喊:「少保出行了——机会难得大家快出来看啊——」 街道两侧的二楼花窗也打开了,不少大家闺秀甚至不顾惜礼仪,探出头来争相一睹中年探花的风采。 没办法了,苏油只好一边让仪仗引导前行,一边对着四周拱手微笑,嘴里边跟石薇低声嘀咕:「幸好扁罐和彦弼跑前头去了……」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石府的变化 石府多年不开的中门已经大开,石富站在府门前,两侧家丁燕翅排开,迎候苏油和石薇的到来。 苏油下马,将漏勺的安全带解开,从座椅上取下来,漏勺还对着混血的照夜白张合着小手:「还要骑马马……」 石富上前,从袖中摸出一个玩具,是一根金属棍,头上一个横轴,轴上有一个连架鞦韆,手一挥,鞦韆上一个珠子来回滚动,鞦韆两头的两个猴子就盪着鞦韆打转。 「漏勺看这边,二舅给你的礼物,来二舅抱抱好不好?」 漏勺立即叛变:「二舅抱。猴子——要猴子——」 石富如今变成了玩具研究专家,真搞出了不少扁罐和漏勺喜欢的玩具,苏油觉得他要是戴上绒帽,就该该叫圣诞老人。 石富和石薇之间的年纪差距,足可以当得扁罐和漏勺的祖父,如今将漏勺抱在胳膊上颠着,还真有点爷孙俩的架势。 苏油将马缰绳丢给下人:「那俩淘小子呢?」 石富直接定性:「扁罐才淘吧?人家王彦弼是大家的儿子,守规矩着呢。」 王彦弼就是一个矛盾体,苏油在努力将他朝正常孩子这边掰,蜀国公主在努力将他朝勛贵孩子那边掰。 最后苏油也不为难孩子,给他出了个主意,以后在外边你就按你妈那一套来,到了我们这里你就跟扁罐一样,好好松快自在,就跟你姨父张敦礼那样就行了。 在蜀国公主眼中,苏家庄子处处是学问。 自从苏油回来以后,王彦弼小脑袋瓜子里边各种稀奇古怪的知识多了好多。 宫中也有蚕室,太后养着一屋子的蚕,这是大宋皇室的规矩,天子亲田,皇后蚕桑,以示劝励纺织之意。 一次蜀国公主带着王彦弼探望太后,太后无意中提到宫人伺候蚕虫不经心,导致醒蚕的时间参差不齐,有的大有的小。 王彦弼就说这个不能怪宫人,醒蚕时间参差不齐是蚕虫的天性,只要控制它们的进食时间一致,就可以保证蚕虫的规格统一。 高滔滔大为讶异,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王彦弼就说蚕虫入眠的时候,其实底下还有很多桑叶没有吃完,先醒的蚕宝宝会先开始吃桑叶,这就导致后醒来的长不过它们。 只要给蚕簸撒上薄薄一层石灰粉,先醒的蚕宝宝就不会吃那些剩桑叶了,等到蚕宝宝都醒过来后,在一起餵新鲜桑叶,蚕宝宝们就能一起长大。 而且石灰粉还有消毒杀菌的功效,少保说可以防止蚕宝宝生病,那叫「僵蚕」。 这个问题是他和扁罐哥哥养蚕宝宝的时候发现过的,两人在玩蚕宝宝的时候说这个,被路过的苏油听见了。 苏油非常重视,带着两个孩子到了农科所大楼里询问专家,还成立了专项研究课题,将两个孩子的名字也加入了科研小组里,职责就是负责给试验用蚕送桑叶。 试验成功之后,苏油还让两个孩子在资料上郑重其事的签了字,表示这项研究成果也有他们的一份功劳。 后来苏油还给自己和扁罐哥哥一人做了一个桑叶小胸针,以示奖励。 高太后喜得将王彦弼一把搂在了怀里:「我的儿,竟然这么有本事儿了!」 当即赦免了宫人,还给了王彦弼一堆的赏赐。 因为王诜的缘故,王彦弼在势利的宫女中官那里,因为赵顼的缘故,也不受待见。 蜀国公主谨小慎微,即便是母女之间,也不敢向高滔滔言说这些,有了委屈,都只能自己默默忍受。 可在那一次事情之后,王彦弼在宫中的处境,便开始悄然变化。 而且在苏油的引导下,王彦弼从敏感,内向,自卑,逐渐变得开朗,活泼,自信。所以只要是王彦弼和扁罐苏油在一起,蜀国公主都是乐见其成。 所以这次扁罐邀请王彦弼到新家玩,蜀国公主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只告诉王彦弼要有礼貌,过几天她也随着过来。 教育问题完全不用担心,就在哥哥旧邸皇家理工学院跟着小妹学习。 俩孩子如今正在后院的池塘里玩石富制造的蒸汽船模型。 第77页 池子中间立着一根细柱子,上面套着一个圆环。 圆环连着一根绳子,一直牵到水边,那里有一艘木壳小船,长度有一米半。 船上有一套机械设备,那是一个小型的蒸汽机。 扁罐让王彦弼往蒸汽机小锅炉里灌水,然后自己在点酒精喷灯。 燃油燃煤污染太重,因此石富打造的这个模型,用的是酒精喷灯燃料。 燃烧室里是密布的水管,这中加热方式,可以对锅炉用水实现快速预热。 之后将热水灌入锅炉,关上螺纹密封阀,继续加热,很快蒸汽机的大转子就带着螺旋桨轴缓缓转动起来。 小木船开始慢慢沿着鱼塘边上行驶起来,功率输入稳定之后,小木船越来越快,最后以不慢的速度被牵引着围绕池塘转起了圈来。 「喔——」两个孩子在鱼塘边欢唿:「自行船!」 俩孩子有自行车,很自然地就将这个名字用到了这艘携带着神奇机械的船上。 无独有偶,两浙路百姓,也将那艘由皇家理工学院负责设计,钟山理工学院负责完善,在太湖进行试验的蒸汽机动力船,也称作「自行船」。 因为螺旋桨在水下,没有明轮装置,因此那船在民间变成了神灵法器般的存在,不少渔民见到的时候,都虔诚地跪拜。 如今那船已经完成了从湖州到苏州的航行,赵宗佑正在准备作手进行环太湖航行。 不过这个问题在扁罐和王彦弼这里倒是不存在,他们自己也有橡皮筋驱动的螺旋桨小船模型,那是苏油给他们粗制滥造的玩具。 老太君正让下人张罗着在池边支凉棚:「日头这么大还在太阳底下玩什么,过来吃凉糕是正经!」 苏油来到老太君身边:「太君,这么久采来看望你老人家,是我的错。」 老太君拉着苏油的手坐下:「刚回京就一番风浪,你要上门,只怕还要多一个结交权贵,投身勛戚的罪名。」 「石家当年可是经歷过的,墙倒众人推,老婆子知道那是什么光景。」 对于石家老太君,苏油是非常佩服的。 能把嫡女送离汴京城,那就是魄力;能让石家人将产业调整到军工上,这就是眼光。 即便没有自己这个例外,石家就会渐渐远离朝争,把控西南的金属加工业,这就是宁为鸡首,不做牛后,自成另一番天地。 石富成了四通商号大档,提举董事会;石鍮成了郑州军器监监判;石薇成了蜀国夫人。石府的气象与之前又不一样了。 府中经过了一次大规模的修缮和装修,现在的石府重新绘制了雕梁,增添了陈设器具,改造了房间,窗户用上了玻璃。 加上各种理工的新式产品,石府基本都是最新用上的,现在的石府,比武烈王在世的时候还要贵重。 苏油坐了下来,给老太君和石富都倒上了一杯乌梅茶:「石公,那什么……小猎铳,什么时候给我也来一支呗……」 石富喝了一口茶:「陛下那里要五支,还有两位王爷各两支,曹国舅一支,高国舅一支,高小舅子跟着凑热闹我没搭理他,让商州胄案那边自己搞,你要能等的话,两年之后了。」 苏油赧笑道:「我不要他们那种花里胡哨的,我就要简洁实用型,正儿八经的军器那种。」 石富一瞪眼:「那你找我干啥?自己去工坊找匠人不就行了?」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栓动小猎铳 苏油从背包里取出一叠图纸贼笑道:「我这东西和他们的有些不太一样,这不是害怕他们弄不好嘛……」 石富将图纸接过来:「你又要搞什么么蛾子?之前那什么铳发震天雷就失败了,大家都说不好用。」 苏油有些不服气:「怎么就是不好用?王中正用得很开心的好吧?那是他们做的废品率太高,不是我的设计不好。」 石富白了他一眼:「可得了吧,铸壳的均一度上不去,除非你捨得用冲压锻铁壳,那样成本又上去了。」 王中正从南海归来,对枪榴弹这个概念赞不绝口,跟苏油要求大规模採购。 等到苏油让程文应将价格报过去,那边就再没信了。 其实苏油内心里边也承认那是一个失败的设计,王中正都下不了手的装备,看来的确,可能,稍微贵了那么一丢丢…… 作为单兵装备,枪榴弹这种东西,对现在的大宋新军来说,可能的确是奢侈了点。 等到石富将图纸打开,又翻了下面的几页:「咦?这设计好啊!」 苏油笑道:「小猎铳不是黄铜弹壳的吗?和纸壳弹每次要清空栓膛不一样,因此我就想着应该可以设计一个装置,每次在拉栓的时候完成抛壳的动作,在推栓的时候完成取弹上膛的动作。」 石富眼睛盯着图纸,空着手比划了这两个动作,一拍桌子:「妙极!一个弹仓可以携弹五发,这个栓动设计当真是太好了!为什么不弄到神机铳上去?」 苏油苦笑道:「跟铳发震天雷一个道理,用不起。」 「新军五万人,按一人十五发子弹计算,就是七十五万发,一颗铜壳弹成本两百文,这就是十五万贯。」 「换到以往都能够装备一万精锐了,对于新军来说,也就是半场仗的消耗而已。」 「要知道战争可不仅仅是消耗弹药,那么新军一场仗下来,要花费掉多少钱?大宋打得起这么奢侈的战吗?」 第78页 石富张了张嘴,终于还是闭嘴了。 西夏不是南海,那边怎么打都是赚,西夏可没那么富庶。 三枚铜壳子弹的成本,就要当一个硝化棉药包或者一枚手抛式震天雷,同样的花费,是生产铜壳子弹划算,还是生产爆破筒震天雷划算? 见到石富明白过来了,苏油这才说道:「所以这东西只能走高端路线,给勛贵们打兔子山鸡,或者给高级军官充门面用。」 「他们不差钱,我们也能小规模生产,继续发展技术,算是两全其美。铳抛震天雷那样的错误,可不能再犯了。」 石富点头:「行,那就交给我吧。」 苏油笑道:「除了陛下的几支,其余的人,别忘了叫他们加钱!」 …… 到了现在,大宋第一个正儿八经的统帅部加参谋部的架子,才算是搭起来了。 苏油回京半年之后,也总算是掌握了一些实际的权力。 机构构成人员的级别很高,也就註定其权力非小。 今日几位老将再次来到军机处,就见蔡京捧着几套制服,在正厅迎候。 苏油已经等在了这里,对几位老将说道:「陛下颁赐给武臣的荣耀,连我与蔡元长,晁无咎都是没有的。」 这是新军的夏季常服和礼服。 皮鞋,黑色镶红边的蕉麻长裤,黄铜扣宽皮带,丝光棉灰色衬衫,修身灰色军袍。 新军从上到下指挥员其实都是这一套,除了面料不一样。 不过现在厅中的几人,还多了绶带,勛剑,和不同款式的梅花肩章领章。 如今新军最高统帅不过都领,理论上能带两万新军外加一千炮营。 苏油说道:「陛下对诸位寄予厚望,你们是新军的第一批统帅之臣。」 其中级别最高的是郭逵,成为了大宋第一位都统,折继祖成为襄统,折克柔,种诂为协统。 童贯级别很低,比王中正,李宪后进,两位前辈如今也是都领,成了方面之臣,他只能领一个都卫,外放的话,能统带新军九百人加一百警卫,只相当于一个团长。 肩章和领章由苏油代替赵顼给各位老臣戴上,几位都是行军打仗惯了的,身材还没有走样,新制服一上身,顿时多了一股威武之气。 军帽是仿造一战普鲁士尖顶头盔制造,不过也分了夏礼帽,冬礼帽和盔帽。 军帽由一个基本帽壳,一个前帽舌,以及一个后帽兜三个部分组成。 帽舌和帽兜是把皮革用蒸汽模具压制成形,然后使用数道黑漆上色,最后是用一层亮光漆使其发亮。 夏礼帽的帽壳是藤和乌纱做的,冬礼帽是皮的,盔帽则是战时採用,是钢片冲压的。 平时不用上红色的帽缨,典礼的时候,还得把象徵大宋火德的帽缨加上。 一身造型简洁干练,唯一累赘的是袖口上红道间隔里的几枚纽扣。 蔡京命人推来了一架巨大的穿衣镜,郭逵一边对着镜子整理装束摆姿势,一边看着袖口上的黄铜纽扣发问:「这几枚纽扣做什么用的?」 苏油面无表情:「陛下说为了防止你们拿袖口擦鼻涕,特意添加的,免得你们坏了仪容。」 老子就不该问!郭逵心里暗自腹诽,陛下这还是觉得俺们太粗鲁! 蔡京笑道:「其实这几枚纽扣,还可以给将军们挂马鞭用。」 「诶对对对……」郭逵顿时笑逐颜开:「陛下肯定是这个意思才对,蔡厅事你人很不错!」 苏油不由得偷偷抽了抽嘴角,是不错,坑死你还得替他数钱的那种不错! 安顿好了几位老将,苏油单独将种诂留了下来叙话。 种诂面有愧色:「少保前日说得句句在理,种诂这次名节有亏,也对不住范家人。」 说完对苏油拱手:「多谢少保全了种诂的颜面,没有在大伙儿面前明说这件事情。」 响鼓不用重锤,苏油摆手:「大质也别将事情想得过于严重,本来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对你出任军事学院山长一职,我是有些顾虑的。」 「范尧夫一力推荐,认为你文武兼备,熟知西事,是最合适的人选,并且给你在陛下那里保证,说你对他的弹劾,只是一时意气激奋,有所夸张而已,不是什么大误。」 「我去信询问他,他也只对此事深自引责,说范家与种家先辈情谊深厚,他受到种家子孙的诉讼,只是因为才德浅薄,何必争论事情曲直呢?最后还要我保全于你。」 种诂不由得脸色大变。 苏油取出几封书信:「你自己看吧。」 种诂取过,正是范纯仁写给苏油的信,里边字字句句都是在说种家的好话,说种家为陕西数代屏藩,不当因为自己而绝了种诂上进的通道。 应当以国事为重,让种诂能够继续发挥自己的能力,为国尽忠。 苏油见种诂惶愧莫名,开解道:「范尧夫还嘱咐我不能告诉你真相,害怕你因他力荐而背上愧疚之情,我觉得其实他也想多了。」 「子曰:『乡愿,德之贼也。』」 「种家与范家,一武一文,你有你的考虑,他有他的考虑,你没有因乡愿而盲从于他,这事情只能算各有各的坚持,起初并不是什么过错。」 「不过后来的事情,却总是私心作祟的缘故,有些走偏了。」 第79页 「种家也治《春秋》,《公羊传》曰:『善善及其子孙,恶恶止其身。』他范尧夫能做到,难道你种大质就做不到?」 「重修旧好,不过一封信的事情,与其在我这里露出惶愧之色,何不大大方方,去信对范尧夫讲明原委,认真道一个歉?」 「范尧夫要我不告诉你,我认为那也是他小看了你种大的胸襟。」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认错,其实就是战胜自己,大质都能能扫荡千军,却独不能克一己夫?」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蔡确的思量 种诂拱手正色道:「多谢明润开导,方悟昨日之非,种范两家世好,因此细故反目,不但自己于心愧疚,怕是先祖在天之灵,也会不安。」 「所幸范兄和明润不以种大卑鄙,曲意优容回护,种大如还不知过,岂为人哉?」 「下来我便与范兄去信,跟他好好道歉。」 苏油松了一口气:「丢下心结,全力为陛下,为朝廷效力,这就好。」 「对了,你家那个五郎啊……能不能告诉他,急于建功立业是好事儿,也有的是机会。」 「但是须得实事求是,而不是大言空谈。国家的前途命运,不是给任何人拿来赌博用的,别欺负朝中没有明眼人。」 「如果这话他都还听不进去,那告诉他,高国舅和曹安民正在西京编练新军,让他好好想想陛下的意思,别一点政治觉悟都没有!」 种诂悚然而惊:「陛下决意西讨了?」 苏油说道:「这话我只在这里说,出得我口,入得你耳,过后我是不认的。」 「陛下的意思很明显,就是要高国舅拿下平灭西夏的首功,换成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我们便要以此为战略目的,制定出战略计划。」 「这本身是一种不合理,对军事来说,的确不是最优选择,是戴着镣铐在跳舞。」 「但是你们要考虑到朝局,把这头加上,陛下这个决断,其实并不坏。」 「连羊叔子都有嘆:『天下不如意,恆十居七八。』」 「而我要说的是,怨天尤人没有用,十居七八也没什么关系。」 「认下这七八,常思那二三。不要去纠结这如果那如果,才是解决问题的正道。」 说完轻轻敲了敲几案:「这个地方,终究是对陛下直接负责的,明白了吗?」 种诂额头上冷汗都下来了,哭丧着脸:「那明润你还不如别告诉我,你自己担下来不就得了?」 苏油见种诂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反而轻松了下来,贼笑道:「小隐君偌大声名,岂能不以天下为己任呢?」 说完两手一摊:「嗨!君家的荣辱,说到底与我何干?听与不听,是全都在你。走,看看军机处的食堂去!」 …… 中书,蔡确正在批阅这各地报上来的章奏。 蔡确的能力也是非常突出的,眼睛扫视,手中不停,竟然还能心有旁骛,计较时局。 苏油在朝堂上的一番慷慨激昂,将自己从进退两难之中巧妙地摘了出来,还得了一个顾全大局,不计荣辱的名声。 不过蔡确并不认为自己的目的没有达到。 军机处的设立,现在还捉摸不透,看起来就是一个给皇帝提供军事谘询的部门。 苏油为了化解任职上的尴尬,鼓动陛下设立了这么一个机构,然后处身其中,不能不说相当的高明。 但是这也是表明立场,明确退出了右相的争夺。 那么问题来了,那个位置苏油现在不要了,自己有没有机会? 官制厘定还有一段时间,这个暂且先放一放,再考虑考虑苏油带来的变数。 虽然如今朝堂之上,只有自己才是与介甫相公名义上的一脉相承。 承担起了帮陛下打压保守派群臣的职责,并且以此为手段,努力整合改革派人士,争取让自己成为一面大旗。这就是蔡确的做法。 苏油本身是持温和改革立场的,蔡确曾经一度很担心,苏油入朝之后,会顺手接过介甫相公的政治遗产,端走自己的饭碗。 然而并没有,苏油竟然放弃了政治改革这一块,转而对军队动起了主意! 其实这同样是在走介甫相公的老路——改革。 但是这娃独闢蹊径,在所有人都盯着文事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到了武事上! 此举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但是转念一想,却又是情理之中。 苏油和王安石最大的区别,就是王安石不会打仗。 而苏油,除了开封府尹这个任职之外,几乎是走了一路打了一路。 而且如有神助,所战皆克。 从最早的夔州,到最后的南海,换取国公之位的特进阶官怎么来的? 光靠文治怎么行,还不是一场场战争打过,阶官跳着晋升出来的?! 所以说苏油虽然是一个文臣,但是在军方的声誉,却是当今文臣里边,最卓着的一个。 三十三岁进封国公,朝野还多为其抱不平!这是什么?这就是士林公议,满满的名望。 还有国夫人那边石武烈的背景,让苏油身上还多了一层勛贵的光环。 四通商号的诸多军品供应,更是他用来运作这些关系的倚仗。 加上陛下有意西事,急需军事改革,苏油这就是给陛下瞌睡的时候送上枕头。 第80页 甚至放眼整个大宋,能够阻力最小地完成此事的人,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苏明润眼光之毒辣,实在让蔡确嘆为观止,这才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真正将自己置之于不败之地。 如果那个军机处再能有什么建树的话……连进取之阶也有了。 当真是稳如老狗,滑似酥油。 蔡确倏然一惊,勐然想到,要是自己转身和苏油合作,架空王珪呢?! 王珪毕竟是文字出生,和政治家这种生物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他的存在,不过是陛下需要一个白手套,以插手中书事权。 王珪也非常明白这一点,因此成为了着名的「三旨相公」。 而自己呢?其实也是陛下的另一只白手套,坚持他的改革事业的白手套。 那苏油呢? 要说苏油是赵顼的附庸,朝野只怕都是无人会信,即便是附庸,那也是已逝的仁宗皇帝和曹太后的附庸。 曹太后临时前给台谏那狠狠的一击,已经给苏油贴上了「仁宗旧臣」的标籤,不管是利是弊,总是将苏油的资歷给明晃晃地摆在了那里。 而更为可怕的是,无论在朝在野,苏油的确有三朝老臣的实力。 狗狗祟祟二十几年,皇室,勛贵,保守派,改革派,温和派,谁没有拿过他的好处? 他举荐的人物,真是邪了门了,无论军政,都是独当一面的良才。 他的伙伴,很多更是大宋声誉卓着的致仕名臣。 司马光的独乐园是他修的…… 韩琦的家族是他照顾的…… 文彦博开口闭口的我那小师弟…… 吕公着将苏油在开封府设计的规章制度印制成小册子,发给新科吏员们作为入仕开封府必读材料…… 曾经有三司胄案判官认为苏油要求煤炭入钢炉前必须加热的那个步骤,纯属多余,结果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找出小苏探花的不当举措而高兴,钢炉就炸了,以身殉职…… 也有人不拿苏油火药调配只能使用木臼木杵的规定,为了临时应急用了石臼铁杵,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二十几年下来,「这是苏少保当年定下的」,成了胄案工人们嘴里的口头禅。 「明润你怎么说?」成了赵顼的口头禅。 听说王安石如今在钟山理工学院,潜心研究《金融论》。 司马光和王安石都是书呆子,还都倔,苏油也是起闹不怕事情大,给司马光的信里边,总是喜欢写「王相公最近跟我怎么怎么说……」而给王安石的信里边,则是「司马学士最近跟我怎么怎么说……」 一来而去的,苏油那里成了司马光和王安石离开政坛之后继续交锋的场所。 苏油会将他们的意见收集整理起来,定期通过密折交给赵顼:「陛下,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司马学士和安石相公最近怎么怎么说,而臣觉得吧……」 到明年又该科举了,又会有多少嵩阳书院,两浙理工学院,眉山理工学院,甚至皇家理工学院的士子通过科举进入仕途…… 手中的笔停下了,或者重投苏油旗下,才是更佳的选择?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军校 笔尖上的墨水在纸上氤出一团墨迹,蔡确摇头苦笑,自己是书法的大行家,这个墨迹怎么看怎么纠结。 草草批了两句,将章奏放到一边,又拿起另外一份。 没有办法,如果选择放弃王珪,那自己这辈子,可能就失去了身登相位最佳的机会,甚至无法再出头了。 当年在渭州的时候,苏油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而且是将自己从泥途里提拔出来的顶头上司。 之后是走了安石相公的路子,这才得到火箭提拔。 苏油的资歷,名望,都在自己之上,最关键的是年轻,如果再做回他的下级,他肯定比自己还要能熬…… 很遗憾啊……和苏油合作的想法,只能放弃。 翻看着手里边的吏部诠考,蔡确不由得在心底里暗自嘆息一声,说到底,还是自己夹袋里边没人啊…… 苏油没想那么多,他正站在石府校场的边上,看着可爱的漏勺蹬着自己的小三轮车。 后世的史书上,註定会把自己描绘成为赵顼的忠狗,帮助他巩固君权,分拆相权。 为了赵顼的旨意,不惜和外戚合作,与中官妥协,力争为他们营造事功,让他们加官晋爵。 苏油是政治家,他心里清楚得很,怼天怼地怼空气的政治家,一般都会很快就转业。 甚至作别。 政治政治,政是手段,治是目的。 从社会学来讲,这是一种各社会团体一起进行集体决策的行为过程。 因此这个集体决策,天然的要照顾到尽可能多的团体的利益。 而和传统士大夫不同的是,他并不认为这天下的团体,只有自己那个老师兄嘴巴里的皇室与士大夫两个。 为了照顾到尽可能多的团体的利益,苏油其实已经出让了许多的自己的利益,做出了许多的妥协,受到了许多的委屈。 《旧唐书·裴度传》:「果闻勿药之喜,更喜调鼎之功。」 调和鼎鼐,温和食补,而不是动不动就给国家下药动刀子,这本身就是宰执的本份。 或者说,均衡各方利益,让大家尽量保持目标一致,觉得大宋这锅汤的味道还可以,这本来就是宰执的本份。 第81页 这个勺子,天生就是宰执来把握,那么炉边烟燻火燎的这个委屈,天生就是宰执必须受的。 要是这一点都受不了,那就干脆别干政治,去教书育人,或者悬壶济世,其实也挺好。 当然肯定会有人说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就要下药动刀子,就是要彻底洗牌,行不行? 当然也不是不行。 可问题是,光光推翻皇帝,就算洗牌了吗?并不是。 还得将范仲淹富弼韩琦王安石司马光苏轼苏辙曾巩张载二程朱熹通通干掉,将士大夫这个阶层彻底杀光,然后用一个新兴阶层取而代之。 否则歷史依旧会以其顽固的惯性,重新还原到原先的轨道上去。 在华夏民族内忧外患的今天,这样做可取吗? 苏油是一个有点理想的务实者。 有理想,是定语,务实者,才是主语。 …… 嵩山南麓,一座巨大的永久性军事建筑正在建造之中。 而负责这座军寨修建的,正是第一届皇家军事学院的学员。 寨子附近有座山神庙,如今被种诂占用,这里就成了军事学院的筹备处。 新军对种诂来说也是一个全新科目,好在新军只是学院的一部分,苏油早都将学院结构规划得妥当,训练司,政治司,研究院,战略司,战役司,是如今的几个大科目。 这些是对高层将领进行培训的教研单位。 此外还有文,理,骑,炮,步,车,辎,工,医等分科,是培养中下层军官的专业分系。 诸事草创,学员们现在还住着大帐篷,每日里半日学习,半日修造,而且人员还在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 都是各地军中选拔的优秀人才,首先要经过考试,需要通文字,识数算,有从军经歷,有专业特长,三代之类没有犯罪家属,最好祖上出过官员,烈士子女可以适当放宽标准,林林总总的条件一大堆…… 要达到这样的要求,难度不是一般的高,学员主要来自蜀中,福建,两浙,汴京,这几路子弟的文化水平比较高。 还有就是陕西,不过陕西的基本都是从军中选送,渭州学员比较多。 至于河北,基本上都是将门子弟,数量稀少。 待遇是极度优厚的,刚进来的学员,除了朝廷从头管到脚,每月还有五贯军饷,这就差不多是一个下县县尉的薪水。 学员十人一班,住一个大帐篷,之后自行选出班长,戴准卫军衔,可以拿七贯,这就是改制前上县县尉的俸禄,同时算是入了新军阶级。 而听说这些俸禄都是陛下从内藏库中调拨的,他们这就算是天子门生。 打进校就和其余军营大相迳庭,这里的体罚就是跑步,最大到禁闭,没有什么杖责甚至剐磔那一套。 军官教员和士兵同吃一食堂,没有分别。 从入校还是,首先就是体检,然后清洁,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部换成新军军服。 丝光棉的内衣裤,棉袜,皮鞋,蕉麻制服,皮质武装带,被褥,搪瓷杯,饭盒,洗脸盆……林林总总都考虑到了。 不少没见过世面的学员进来,还闹了不少的笑话。 一个背着背包,拎着俩网兜,看样子刚刚洗刷过的菜鸟来到一座大帐篷门口:「请问,这里是炮三班吗……」 帐篷里边一个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少年就对一个青年喊道:「王哥,来了个秀才!」 那个叫王哥的抬头:「赶紧接着东西啊,兄弟过来,会玩五十四张不?」 原来几个人正在里头打扑克牌。 新学员赔笑道:「会一点。」 一个健壮异常的少年甩出一张牌,说道:「新人先报履歷。」 菜鸟一个立正:「两浙路杭州钱谷,向班长报导!」 健壮少年转眼就被边上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踢了一脚:「老大都没问,你就插嘴了!」 另一个少年将牌放下:「先帮兄弟把行礼收拾了,不准偷看我的牌啊……」 几个人也将手里的牌放下,过来给菜鸟拿东西,那股子热情劲搞得菜鸟不知所措。 年纪最大的那个王哥打开一个柜子:「兄弟就用这个柜子吧。」 最先说话的那个机灵少年问道:「秀才,你又是什么来路?有钱有谷,家中怎么还让你来从军了?」 钱谷赶紧摇头:「没……没来路……」 最早放下牌的那个说道:「两浙路,姓钱的,那指定是武肃王之后!」 钱谷脸都白了,兄长还交代了入营之后要低调,结果特么刚进这帐篷,第一句话就被人家道破了身世。 王哥笑道:「钱兄弟你莫紧张,山长特意安排我们一个班,就是因为大家身份都有些特别。」 说完一指最早放牌的那个少年:「这位是种朴,字叔简,种山长的侄儿,西军种五郎之子。」 又一指那个壮大少年:「姚雄,西军骁将姚虎头之子,别看个头这么敦实,被唬着了,其实他最小,才十二岁,哈哈哈不过人家可是有媳妇的人了,神箭王家的长女公子呢。」 姚雄顿时满脸通红:「王大哥你别闹!」 王大哥懒得管他,接着介绍另一位:「这个长汉叫折可大,字伯尧,年纪比姚胖墩大点不多,折家将种的大公子。」 「帮你拎东西的叫苗履,西军大将苗授之子。」 第82页 钱谷都要哭了,这一窝全是杀才,而且父辈都是西军出身的将种,就自己一个东南来的文弱书生,山长这是要整死我吗? 哭丧着脸请问:「那……那哥哥你呢?」 王大哥微笑道:「我叫王君万。」 哎呀妈耶……这个才是真杀才!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兴洛仓 王君万,秦州宁远人。以殿侍为秦凤指挥使。 王韶开边,青唐大酋俞龙珂归国,独别羌新罗结不从。 王君万诈做游猎,进入新罗结的领地,然后约新罗结同猎,「乘间挝之,坠马,斩首驰归以献。」 王韶定河湟,王君万出南山,履险略地。有羌酋潜伏山谷间,突然跃出,横矛刺杀。 王君万侧身避开,回首奋击,一刀将那酋首砍下马,其众惊号,相率听命,原来被王君万斩杀的,是河湟大酋药厮逋。 之后破北关、南市,解河州之围,积功最多,朝廷赐绢五百匹,如今乃是熙河路钤辖,达州团练使。 难怪一帮小子对他服服帖帖,这位已经是方面大将了! 钱谷拱手道:「家君钱子融,见过各位弟兄,见过王钤辖。」 王君万笑道:「原来是小侯爷,不过到了这里就不能这么叫了,都是袍泽,你该叫我班长。钱家不是书香门第吗?怎么让兄弟你从军了?」 钱谷也嘆气:「这不是南洋水师的炮舰之威吗,还有曹留后那次的以百敌万,让我爹一时间热血上头了……」 王君万乐得不行:「热血上头拿儿子作伐?」 钱谷摇头:「没办法,家里边就我一个指望不上进士,我可是从小把自己当商贾培养的,就想一辈子在父兄荫蔽下吃喝玩乐。」 「谁承想现在做生意都必须得会放铳开炮了?南海上那些个引进使臣,啧啧啧……对了王哥,你不都已经是一州团练了吗?」 王君万说道:「嗨别提了,我本随高国舅操练新军来着,学院来信要求军中推举学员,王处道就给高国舅出了个馊主意,让他派我来了。」 说完拉着钱谷坐下:「兄弟听你说起来,那个什么……炮,当真厉害?还有,那什么神机铳,也是神器?」 钱谷一下子来劲了:「那是!咱们来炮班算是捞着了,哥哥你不是操练新军吗,怎么还没……起立!敬礼!」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挺胸敬礼。 种诂穿着新军夏常服走了进来,一张脸阴沉着:「捞着什么了?荒谬!当这里是市易所?」 王君万赶紧解释:「山长我们闹着玩呢,你别生气。」 种诂对王君万说道:「这个杀才班可能不好带,你可得把他们都给我看死了,身上那些纨绔习气,统统给我磨掉,磨不掉就给我一直呆在这里,磨完为止!」 说完对几人说道:「你们的父兄,都是西军中的将领,功勋卓着,叫你们到这里来,不是给他们丢脸的!」 「你们会啥?骑射,沖掠,这一套在新军里边都不好使,一切都要重头打造!折家小子,你爷爷可是直接把鞭子都给我了,说要是不成才,鞭子抽断他再补!」 折可大听得打了个寒噤。 王君万说道:「山长,弟弟们都是沙场过来的,战训这些对他们就是小儿科,不过这数算的功夫……」 种诂说道:「这不是给你们把钱家秀才找来了吗?我没有别的要求,炮三班,必须给我成为学院的样板班,各项学业必须优良,三个字,就是人样子!不能坠了西军的声威!」 王君万一个立正:「定不辱命!」 种诂这才扫视了一圈:「《骑军操典》都看过了?有什么想法?」 王君万苦笑:「太细太复杂了,从军刀班排纵横变化,到行军五步,到大队梯级,铳班压制……还有卧马隐蔽,包围切割之类,我觉得手下要是能有五千这样如臂使指的队伍,那还防萧关干啥,咱直接出去踏平河套得了!」 《操典》非常细緻,甚至对行军和冲锋的骑军步履,行军路程和休息时间,都做了严格的规定。 比如关于军刀排的定义如下:「军刀排,常由五群十五伍构成,下分三班,如排内人数不能成伍,则于军刀班内,缺第二班第二伍,如排内人数在四群以下,则缺第一班第二群,唯铳班不准缺伍。」 又比如:「排内迴转,分行、列、群、单。停止时迴转,用慢步,行进间,用行步;非地形狭窄或许快速通过之短距,以排左迴转进行。」 「迴转半圆周以上时,需先回四分之一圆周,停整之后,再进行下四分之一圆周。」 再比如,操典里给行军设计了一个专有词,步度,即总骑行时间与快步时间的比例,比如行军中慢步四十分钟,快步二十分钟,就成为三分之一步度。 多远距离,如何行军,视军情缓急,用什么步度,都有严格规定。 此外还有,每日行军速度在四十五到五十五公里,急行军每日八十到一百公里,但是急行军不可连续採用,之后必须修整八小时以上。就算是普通行军,也不允许连续行军三日以上。 诸多的条令,规定,可谓细緻到了极处。 种诂面无表情:「百骑环绕,可裹万众;千骑分张,可盈百里。」 「不过我们和夏人不一样,如今有了火器之力,我军攻击的距离已经远胜夏人。」 第83页 「少保说了一种战术,我认为非常可取,就是我骑军应当永远在敌人阵型杀伤范围以外,对敌实施攻击。我们能打着他们,他们却永远够不到我们。」 一干小子无不听得血脉贲张,这主意有点缺德了。 种诂看着眼前的一帮子小辈:「这项战术要实施的前提,就是我们马跑得比夏人快,武器射程比夏人远,纪律比夏人好,阵型比夏人灵活。必须做到聚散随心,迴环如意。」 「陛下拨给了重赏,少保搞来了好马,利器。要是我们在『人』字上头掉了链子,敢当得起军事学院前头的『皇家』二字?!」 「三个月后,还有考核等着你们。到时候中不了式,天王老子都得滚蛋!神机铳霹雳炮,摸都摸不着,明白没有?!」 众人终于老实了:「明白了!」 …… 洛阳,洛水边兴洛仓故址,沈括和吴安持站在高高的黄土丘上,两人正在告别。 沈括因南海之功,考绩优良,经吕惠卿推荐,应该入朝了。 蔡确再次上书,指责沈括「反覆无常、附会大臣,贬不足任,不宜擢升。」 苏油则上书,所谓反覆,不过是因为沈括在吴充为相的时候,对新法提出了一些改良意见。 现在吴充都已经去了好几年了,而沈括在南海得田十万顷,安定人民十几万户,于情于理,都应该擢升。 如果朝廷觉得入朝不合适,那不如命他重兴兴洛仓,再考察一届。成了,两功并叙,不成,两罪并罚。 于是沈括终于从南海得以回内地。 路过黄州的时候,还给大苏带去了一块南海煤精,表示道歉,之后从黄州入汉水,一路北上,走唐朝的御道,进了陕西。 这条水道是苏油当年在渭州的时候,命董非摸索出来的,如今成了江淮到洛阳的主干道。 「轰隆——」 山腰的黄土塬上,一声爆炸响起,然后烟尘之中,一个土洞显现了出来。 铜哨响起,一队穿着南海那边流行过来的工装的建设兵团,赶着牛车去到洞口,开始往车上扒拉黄土。 吴安持对沈括拱手:「有了存中的指点,我这心里就定了,原来这炸药竟有如此威能,一年之内,我定能不辱圣命,连通洛坂!」 沈括也拱手道:「愚兄就恭送贤弟,立此大功。」 吴安持看着从码头一路修建到半山腰的铁轨卷扬机道:「夔州铁道我没见过,和这里的铁道相比,那边规模更大?」 沈括内心也是得意:「兴洛铁道,使用钢丝索牵引,一车载重可以重达四吨。」 「除了功用更大,铁轨更宽,承重更大外,坡道之上,还安装了逆止桩,车上有逆止栓,不至于出大事故。」 「工程分三段,长度一点五公里,爬升坡度三十度,上下还有旗语亭联络沟通,能够将物资从洛水码头提升到半山窑城中存储。」 「这里今后要满足四路三十万大军三年之用,夔州码头上那个,跟这个可比不了。」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蔡确的帮手 吴安持有些眼热地看着那些熟练操作的工匠:「导洛通汴司那边,懂得玩这个的人手,还是少了一些啊……」 沈括摇头:「这个没有办法,如今到处都缺人,宋用臣那边才是大头,今年水情不容乐观,东西都紧着濮阳,内黄,郓州先用。黄河啊,今年千万不要在泛滥了……」 说起这个两人都是有些唏嘘,吴安持说道:「少保那个草树固沙之说,到底靠不靠谱啊?诶,说起来这次少保为了你可是狠狠地得罪了蔡确一把。」 沈括冷笑一声:「倒悬蛤蜊,不当人子。识问不精还要与少保争论,那是他自找的尴尬。」 这件事情,成了大宋一桩着名的物理公案。 苏油和蔡确在关于沈括的任命上有了争执,蔡确的理由是沈括为人摇摆,附会大臣。 王安石在的时候,一力附和王安石推行新法;王安石一去,又开始附和吴充诋毁新法,人品大有问题,不当大用。 而苏油则提出,人的智识和经验,本身就是随着学习和资歷的增长,在不断的变化提升当中。 以前看不到的问题,不一定到了现在还看不到。 如果明知道以前因见识局限犯下了错误,到了如今眼界开阔之后还要盲目的坚持,那才真不是智者所为。 两人相持不下,最后苏油奇峰突出地问了蔡确一个问题,那蔡参政你觉得,一个五斤的铁球,和一个十斤的铁球,从汴京码头钟楼上丢下来,是哪个先着地呢? 蔡确说当然重的先着地,这个还用得着问吗? 然后苏油说参政你错了,应该同时落地才对。 赵顼看着苏油开始在胡说八道,赶紧出声阻止。 结果苏油给大家上了一堂物理课,说要是不信,那就通过实践验证呗。 此论彻底勾起了赵顼的好奇之心,于是驾幸州桥码头,亲自见证。 奇蹟诞生了,两个铁球同时落地! 蔡确和王珪还担心苏油作弊,两人亲自操作,几次下来,结果都证明苏油才是对的。 于是苏油对蔡确拱手:如果到了现在,蔡参政改变了自己之前的主张,那是不是也算为人摇摆,附会于我呢? 或者,还是要一直坚持轻的铁球才会先落地的理论? 第84页 蔡确哑口无言,赵顼哈哈大笑,同意了苏油的请求,保住了沈括翰林学士,知制诰的行政级别,让他提举兴洛仓。 各方报纸将这件事情大加报导。 乌台诗案后,沈括因为最早收集大苏诗词勾画言语的事情,颇招士林非议,认为要不是他当这个始作俑者,大苏还不至于被坑成这样。 如今苏油保了他,顿时苏少保身上又被加上了一层光风霁月,宽宏大量的光环,获得了一片赞誉。 时间进入五月,吴安持上书,洛坂水利工程线路已然勘测完毕,工程长度一百三十八公里,准备採用工程分段招标这种最新的承建方式来完成。 招标书的要求,让很多队伍望而生畏,一百三十八公里,要能够行驶漕船,沿途还有不少的水闸,蓄水库,工程难度不高,但是相当复杂。 而且要求在明年三月前就得完工! 章奏一上,朝堂又炸了。 竭用民力!不仁之至! 而很奇怪的是,弹劾吴安持的人,竟然多是改革派。 以前是改革派急于事功,保守派大力反对,如今竟然颠倒了过来。 赵顼下诏,说明这项工程,钱款是内府拨付,承建者自愿投标,工程的开销计算和以往免费徵调民夫只给盐菜钱不是一回事儿,跟竭用民力也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眼看这事情就要平息下去,侍御史苏元贞的一道上章,却让朝堂再兴波澜——陛下,你是想要迁都吗?! 靠!群臣这才反应过来,对喔不然陛下大修汴京到洛阳的水道干啥? 可问题是,这个事情是当时太祖的意思,被太宗狙击胎死腹中,陛下可是太宗一脉,这个这个…… 于是又闹开了,反对的贊成的炒作一团。 赵顼怒了,我说过要迁都吗?陕西自鱼国公大败谅祚之后,经济形势逐年好转你们都看不到吗?陕西和内地经济交往日渐密切你们看不到吗? 朕修水道,明明是为了满足陕西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生活需要,拉动内需,怎么就扯到迁都的事情上去了? 苏元贞在哪里?召中书行文,让他去郓州跟王克臣搅马勺去! 王珪先不干了,陛下,苏元贞是谏官,而且他也没说什么啊,你这旨意,我怕门下封驳啊…… 蔡确立刻说河东路差一个转运副使,要不,让苏元贞去干这个,这就不是贬官,而是升职。 赵顼这才转怒为喜,蔡参政说得有道理,那就这么办吧。 …… 皇城司,冰井务,郑穆正在观看各个小档头送来的报告。 陛下决定了夏至日去方丘祭地,出行线路,沿途警戒都需要安排。 京中关于迁都的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同样让夏国,辽国的间谍们蠢蠢欲动。 半个月时间里边,皇城司利用这道消息,查了四处商号,抓了十来名「鹘客」。 鹘客,就是卖鹰的商贩,如今被发现不少是两国间谍。 然而搞笑的是,郑穆知道这所谓的迁都之意,根本就是一道烟雾弹,是军机处掌机宜厅事童库使搞出来的事情。 其根本目的,是掩盖大宋通导洛通汴的真实意图,更是掩盖兴洛仓的重建工程。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顺便还能将京中和洛阳的间谍组织清洗一遍。 伸手指着桌上一个官员的履歷:「这个邢恕,怎么看都该是少保夹袋里边的人啊……」 邢恕是程颢的学生,和嵩阳书院关系密切,写得一手好文章,一时贤士争相与之交往,他也经常出入当时朝廷重臣司马光、吕公着等门下。 邢恕考上进士后,补为永安主簿。还是经吕公着的推荐,才入朝任崇文院校书。 结果邢恕很不知足,跑去对王雱分析一大堆王安石所推行的新法的弊端。 本来是想要改换门庭来着,但是邢恕的水平和苏油没法比,级别和苏油没法比,为人也和苏油没法比。 所以王安石对他的态度,当然和苏油也就没法比。 而且王雱在听邢恕讲解的时候不断点头貌似首肯,结果一转身就跟自家父亲说这人出身二程之门,在我这里都诽谤新法,入朝了还了得? 王安石很生气,这种人,还是剔除出朝堂吧。 御史台秉承王安石的意思,弹劾吕公着,说他引进的邢恕,本是新科进士,未歷官即处馆阁,多有不妥。 王安石更加恼怒,保守派们狙击我门生李定的理由,不就是这个吗?怎么现在你们自己搞这一套? 那就不用客气了,坚决将邢恕赶出朝廷,出任延陵县的知县。 更可悲的是,延陵县不久之后,被朝廷撤消了! 而邢恕的职务,没变! 这下邢恕变成了「无业游民」,游荡在陕洛之间,这一耽误便是七年。 七年后吴充上台,想起了这个当年曾经因反对王安石而被贬的小官,復其为校书,接着任用他为馆阁校勘,不久又迁为歷史馆检校、着作佐郎。 好倒霉,接下来轮到蔡确走上了仕途的快车道,因为高举改革派大旗,又与吴充有隙,做了参政之后,正好公报私仇,把吴充所任用过的人统统驱逐下台。 邢恕吓得坐卧不安,每日深居府第不敢出门,生怕让蔡确看见,给他提了醒儿。 结果前段时间中书突然出敕,进邢恕为职方员外郎。 第85页 邢恕顿时感激涕零,跑到蔡确门上感谢。 然而这一切根本不是蔡确之意。 真正的原因,是前段时间赵顼读到了一首诗,乃是邢恕当年送给文彦博的,赵顼在蔡确跟前称赞那诗文辞清丽,颇具功力。 蔡确不知道赵顼这番话到底是真心欣赏邢恕,还是在对自己放贬吴充提拔的那些官员进行敲打,但是不管是什么意思,既然赵顼都说话了,那升移一个小官对蔡确来说,举手之劳而已。 加上邢恕的学问本身也不错,于是一个有意接纳,一个深自附托。 邢恕也及时为蔡确出谋划策,收召「名士」,在政事上提一些「改革」的建议,二人越发情投意合,仿若素交。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学问还没丢 一名档头拱手道:「都监,要不要跟陛下说一声?」 郑穆将资料收起来:「先归档,朝中的这些官啊……辨採风向都快成精了,这回只怕又要挨打脸……」 说完自己都不由得愣了一下,咦?我刚刚为什么要说又? 五月,乙丑,合门上奏:「每年酷暑的时候,陛下都御后殿,便于决事。这个时间段,请从五月一日开始,到七月终结束。 如果这段时间内,陛下有意御前殿,便由合门取旨,即放朝参。」 赵顼下诏:「先皇勤渥忧劳,未闻因寒暑而不亲事者,诸卿虽是爱君,然朕不敢稍懈政事,还依旧例,三伏内仍御前殿。」 群臣大为感动,我皇宋圣君就是不一样啊,不像那辽国昏君,成天就知道打猎避暑,鄙视之! 无数歌功颂德的马屁文章送上,赵顼心底偷着乐,前殿如今已经完成埋管工程改造,地板下和墙体内都有水流通过,冬暖夏凉这种事情,就没有必要公诸于众了吧? 五月的祭地仪典,虽然还没有做到尽善尽美,但是也算是各方都比较满意的大礼仪了。 仁英两朝行合祭之礼,于典章不合,这是保守派大臣们最见不得的地方,每年都要奏一次。 如今陛下行尊天亲地之义,恢復分祭旧制,亲行大礼,尤其是在方望之事上,处理得非常妥当。 所谓方望,就是祭地之后的从祀问题。 所谓「天地之神,自得用类,以礼从祀。」 但是关于祀地的从祀,歷史记录之上「未有显据」。 如今要分天地,增加夏天里边的大礼节,不能搞得祭天的时候一大堆,祭地的时候孤零零不是? 因此王珪上书,要求「以伦类求之。」 最后赵顼下旨:「朕惟先王制行以赴礼,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 「属有尊亲之殊,礼有隆杀之别。故远而尊者,祖,则祀于郊之圆丘而配天;迩而亲者,祢,则祀于国之明堂而配上帝。」 接下来就是一个包含逻辑的问题了。 「故天足以及上帝,而上帝未足以尽天。故圆丘祀天则对越诸神,明堂则上帝而已。」 接下来就是一个归纳问题——「故其所配如此,然后足以适尊亲远迩之义。」 祭祀这样安排是有其目的的,就是为了尊亲,远迩,让各自在各自适合的位置之上。 最后定下决策。 歷代以来,合宫所配,要不取意于经典,但是诸经却过于紊乱。 要不杂以先儒之说,却又因陋昧古,不通情理。 「朕甚不取。」 因此只能从目的和情理出发,今后祭地,只将父亲的灵位从祀于明堂,一人以配上帝,其余从祀群神,悉罢。 对于这一朝来说,就是祭天配仁宗,祭地配英宗,这才合情合理,返璞归真。 群臣拜服,陛下思路如此清明,皇宋之福啊…… 这个指导思想的引领下,元丰三年的夏祭进行得有条不紊。 不过苏油还是准备了大量的防暑药品,还动用了天师府和大相国寺的力量,中间出了些小事情,可还是算支应了过来。 而祭祀刚刚结束,职方员外郎邢恕上书,要求减少如今的官办小学中,数算和天文的内容,理由和之前蔡确对赵顼建议时的如出一辙——天文研究容易为奸人利用,蒙蔽百姓,造作异端,图谋不轨。 这个理论一时之间还挺有市场,因为禁天文之学,在中国本身是有歷史的。 王珪出列上奏:「陛下,禁民间天文之学,非自我朝所始,《晋书·武帝纪》便有记录,『禁星气、谶纬之学。』」 「到了唐代,诸玄象器物、天文图书、谶书、兵书、七曜歷、太一、雷公式,私家不得有,违者徒二年。」 「若将传用,言涉不顺者,自从造『妖言』之法。『私习天文者』,谓非自有图书,转相习学者,亦得二年徒坐。」 「《唐律疏议》:『诸造妖书及妖言者,绞。』」 「抵于我朝,乃禁玄象器物。司天监,翰林院人员,不得将天文图书,于外边令人看览,所有每年历日,侯朝廷颁行后,方许私雕印传写,所司不得预前流布于外,违者并准方科罪。」 「以臣观之,国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当稍禁天文算数,以启善褒忠,使民归于三代质朴。」 苏油笑道:「王相公此言,臣有异议。」 「三代以上,可是人人皆知天文啊,为何到了如今,反习不得了?」 第86页 王珪有些恼怒:「三代以上,人人皆知天文?苏油你可有证据?陛下之前,岂可胡言?」 苏油转身:「陛下,臣所言乃是事实,有《诗经》,《春秋》为证。」 「『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天』,妇人之语也;『月离于毕』,戍卒之作也;『龙尾伏辰』,儿童之谣也。」 「此皆天象。是今之士大夫,乃不如古之妇人孺子,戍卒农夫了吗?以臣看来,唯禁之故也。」 王珪心下着急,麻蛋,怎么把这个给忘了。 朝中也有不少搞不明白的,还在蒙圈当中,不过那些文字精敏的,已然开始暗暗点头。 赵顼其实是挺喜欢学习的,但是架不住学过就忘。 《诗经》是他的弱项,七月流火他知道,但是具体意思,早就还给王安石了。 苏油也知道赵顼可能不明白,躬身解释道:「陛下,七月流火,出自《诗经·国风·豳风》,这本身是一首反应周代早期农业生产情况和农民日常生活的诗歌。」 「而这一句的意思,是耕作的农户发现,在农历七月天气转凉的时节,天刚擦黑的时候,人们可以看见火星从西方落下去。」 「三星在天,出自《诗经·唐风·绸缪》,是一首从妻子的角度,对美满婚姻进行歌颂的诗歌。」 「这首诗歌里出现了三次『三星』,古今有多义。而根据关蜀学派结合理工研究考证,认为这三星,当分别指的是参宿三星,心宿三星,以及河鼓三星。」 「诗歌里女孩子对三星进行观察,写出了长夜里的浪漫遇合。」 「月离于毕,虽然出自《诗经·小雅·渐渐之石》,但是这首诗的风格更像《国风》。」 「月离于毕,俾滂沱矣。写的是戍卒冒雨行军的艰难。」 「先民们认为,月亮出现在毕宿附近时,往往会有大雨,这是他们长期总结的天象规律。」 「《论衡·明雩篇》则记载了一则孔子事例: 一日孔子出门,让子路带上雨具,出门不久,果然天降大雨。子路问孔子理由,孔子解释说,昨夜月离于毕。 过了一天,月亮再次出现在毕宿附近,第二日孔子出门,子路请求带上雨具,孔子不听,果然这一次并未下雨。 子路又问孔子理由,孔子解释道:『虽然都是月离于毕,但前日月亮靠近的是毕宿之阴,故而有雨;昨日月亮靠近的则是毕宿之阳,故而无雨。』」 说到这里,苏油对王珪拱手:「王相公,苏油所言,没有什么大的谬误吧?」 王珪无奈:「明润这些年来理政料民,原来学问还是没有丢啊。」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骗子 苏油躬身:「相公谬赞了,其实这也是因为关蜀理工学派在搞的一个文史断代大工程,因此我才对古文中记录的天象上心的缘故。」 说完又对赵顼继续解释:「龙尾伏辰,出自《左传·僖公五年》:『童谣云:『丙之晨,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旗,鹑之贲贲,天策焞焞,火中成军,虢公其奔。』其九月十月之交乎?丙子旦,日在尾,月在策,鹑火中,必是时也。』」 「这是《左传》关于献公问卜偃攻虢之期,卜偃根据童谣里的天象作答的记录。」 「龙尾,即尾宿。尾宿是东方青龙七宿中的第六宿,所以叫做龙尾。」 「辰,是日月交会的意思。夏历指日月交会为朔日。」 「伏,是隐藏的意思。」 「所以这句话,是说日月交会的朔日里,太阳在尾宿,故尾宿隐藏不见。」 「这条记录非常重要,也是关蜀理工学派断代大工程中,学者们非常关注的一个关键天文记录。」 「司马学士在这里边发现了一个特殊的地方,原文里『九月十月之交』是晋人的话,晋用夏正,用的是夏历。」 「而『十二月』是用的鲁歷,因为这一段这段是左丘明所写,他是鲁国人,而鲁人用周正。」 「按古歷推步,晋灭虢事件发生的僖公五年,准确日期应为鲁歷当年的十二月丙子朔,夏历当年的十月丙子朔。」 「而根据陈昭明他们的计算,那一年夏历十月朔为丁丑日,丙子为九月晦。故晋灭虢事件发生的真实时间,其实应当在距今一千七百三十六年前的寅正九月三十丙子日,和十月初一丁丑日之间。」 他倒是轻轻松松侃侃而谈,一丝烟火气都不带,而殿内群臣,尤其是进士出身的那一帮子,一个个激动得都哆嗦了。 华夏注重修史,但是能够精研到歷史事件发生距今的准确年份甚至天数都推断出来,这般成就,足以让大宋笑傲汉唐! 赵顼虽然不明白其中的细节,但是苏油所说的合情合理,群臣又都激动得跟鸡雏看到饲养员一样,不由得大是喜慰:「明润你可就不对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不报上来?」 苏油躬身道:「这件事的起因,其实只是和司马学士,二刘,族叔,昭明他们书信来往时闲聊起来的。」 「之后大家出于兴趣爱好对其加以共同研究,本也没指望着要出什么成果。」 「没想到的几位学士史学,天文,数算都是精通,如今竟然越走越远,这件大事,眼看就要完成了。」 「这也是皇宋文星兆瑞之相,臣恭贺陛下。」 第87页 王珪也很激动,说到底这般大事,和甲骨文出土一样,出在自己的任期之中,那也是非常的光彩:「陛下,应当颁赏几位学士,命其奏表以闻。」 群臣跟着宰相上贺:「臣等,恭贺陛下!」 怎么又开始恭贺了,呵呵呵…… 赵顼很开心:「如此看来,民间研究天文,也并非不可取,不过……要说童子都会天象,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吕公着却微笑道:「陛下别忘了,我大宋就有这样的童子。」 「是吗?在哪里?」 吕公着笑道:「就在殿上,刚刚正给陛下讲解完古文中的天象。」 「当年是明润发明了窥天镜,小张天师以之为器,观测天象,做出了星表。其后我大宋天文之学才日深日进,如今已然超迈周边诸国。」 「以前以历法欺负我们的辽人,已经反过来求请大宋为其建造钟楼了。」 赵顼想起来的确有这件事情,不由得大乐:「那这官学中关于天文的部分,是没必要禁了?」 苏油赶紧躬身:「陛下,臣尚有奏。」 赵顼已经舒适度满点:「明润自管道来。」 苏油说道:「其实官学里边关于天文知识的普及,并不精深。王相公所奏,不过是防微杜渐而已。」 「而臣以为,相公所忧,的确也有道理。」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更应该普及。」 「奸人所利用的,正是大家对天象的恐惧和崇敬,妄言乱造,小则骗取财物,大则造反悖乱。」 「但是这些奸人,能蛊惑到《豳风》中的农夫,《绸缪》中的妇人,《渐渐之石》的戍卒吗?」 「而如今却尚有愚民,士大夫,甚至宗室为这些奸黠之辈所诱,又是什么原因呢?」 「就是因为普及未广之故。因此普及一些知识,目的就是让老百姓在面对别人欺骗蛊惑的时候,能够拥有基本的判断能力。」 「研究天文不是错,我大宋数算和历法的精英,很遗憾,不是来自之前的司天监,而恰恰是来自民间,如今司天监的众多院士,大多也是聘请的民间人士。」 「但是鼓励研究数算天文,并不等于可以将之用于作奸犯科。禁,也是一方面。」 「不过要禁的,不是对学问和真理追求的热情,而是禁那些利用知识的优势,去欺骗蛊惑他人的人。」 「糖果没有错,错的是用糖果去诱拐小孩的人贩,但是如果因为有人贩,就干脆连糖果都禁了,臣认为这也是因噎废食。」 「最好的做法,是让每个小孩都有糖果,不稀罕人贩用来诱惑他的那个,奸人即行自败。」 「所以当禁的不是天文研究,当禁的是将天文和朝政,星气、灾异等胡乱攀扯牵连的妖说,妖书;以及利用这些妖说,妖书来蛊惑人心的邪教,佞人。」 「对这种人,朝廷当然应当重典严治!」 …… 散朝之后,苏油被赵顼单独留了下来谈话。 赵顼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开了口:「明润,如今不是君臣奏对,你也不要多心……我只想问你,人死以后,精魂会去哪里,她会回来看看吗?」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自从这首诗出来以后,君王敢这么做的,明显少了很多。 如果君王如此问,就有将大臣视作弄臣的嫌疑。 因此赵顼才在开口之前,特意做了一番解释。 苏油嘆了一口气:「陛下是思念太皇太后了?」 赵顼眼中泛起了泪花:「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苏油立即严肃起来:「有方士进言,能请到太皇太后精魂临凡?」 赵顼有些支支吾吾:「是……有一个姓姜的术士……说是道行高深,于今已经三百多岁了……他说能请动太后……」 苏油冷着脸:「此人何在?在宫里?」 赵顼说道:「在……延福斋。」 苏油松了一口气,大宋自真宗崇信道教以来,在汴京城里修了不少的宫观。 后来这些宫观还派遣宰执充任使臣。 再后来这个宫观使,成了大宋安置退休宰执的地方。而这些宫观,也成了大宋政治生活的一部分。 赵顼还算是有点谱,至少没有将这术士安排在宫观里头,不然要出大事儿。 苏油冷笑道:「上一个装神弄鬼的术士,已经被雷磔在钟山观象台上了,尚不知悔改还要蛊惑君上?」 赵顼傻了:「此人谈吐高妙,非是李士宁之流可比。」 苏油嘆气道:「陛下可知,前段时间,介甫相公才被人骗了?」 赵顼有些不相信:「介甫相公?怎么可能?」 苏油说道:「前段时日里,有户人家传出家中小孩乃是王雱转世,介甫相公和夫人大喜过望,特意长途前去看那个孩子。」 「那结果呢?」 「结果?更増伤心罢了。陛下,我想说的是,再坚韧不拔的人,心里都有一处最柔软的地方。」 「这个地方被别人知晓,说不定就会有奸邪谋设机巧,阴施算计。」 「即便能敏如王相公,也有不免,何况我辈?」 第一千零六十章 就是骗子 赵顼问道:「明润何意?你的意思,是姜术士在谋骗于我?」 苏油出门招唿了一个小黄门,交代了几句,小黄门去了。 第88页 回来后,苏油对赵顼说道:「先做些准备,一会儿陛下能不能让我见见那位术士?是真是假,一验即知。」 赵顼说道:「这个倒是没有问题,每日早晚课间,道长也有段时辰可以休憩。」 不一会儿,来了一个道人,穿着一身宽袖绸袍,红颜鹤髮,精神矍铄,意态潇洒。 见到苏油,道长拂尘一摆:「山人姜舒,见过当朝少保。」 口音重,苏油听出来了:「蜀人?」 姜舒稽首:「山人乃忠州人士,因唐末丧乱,乃隐居山中,不出世已三百年了。」 苏油点头:「原来是神仙,苏油失敬了。那敢问道长,又为何入世了呢?」 姜舒说道:「要说起来,这也是和少保的一段缘法了。」 「忠州乃是夔州治下,山人一日夜观天象,见文星耀于夔峡之分野,掐指一算,知有贤臣至夔,于是决定出山相助。」 「哦?」这就有点意思了,苏油问道:「那什么……贤臣,说的是我?因何我没有见过道长呢?否则我必定焚香礼敬,请入州衙供奉啊。」 姜舒一副高人作派:「因果之间,有因未必有果,而有果必定有因。」 「山人乃遁世之人,长种善因,偶结善果而已。事事尽要人知,那便是入了下乘。」 苏油也跟着打了一个稽首:「原来在夔州时就得了道长照顾,苏油无知,尚请道长分说一二。」 姜舒笑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少保可还记得夔州白狐之事?」 苏油大惊:「我治夔州之时,百姓贫乏,多有染病而无钱医药者。后来我将白狐从柴垛请入官衙,免了它风雨之苦,之后夔州便有了白狐施药的灵异传说。」 「莫非……那白狐……」 姜舒微笑颔首:「那白狐,便是山人隐居无聊之时,曾经点化的一头灵兽。遣它出山为文星解除困厄,举手之劳而已。」 苏油立即站起身来,整理衣冠,对姜舒恭恭敬敬一礼:「神仙悲天悯人,所举不是帮苏油,而是帮助了夔州百姓,苏油替他们谢过了。」 姜舒拂尘一挥:「此小道而已,倒是将滟滪堆搬入水下,让峡江不再阻隔,实是亏蚀了山人不少的道行。」 苏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滟滪堆从峡江消失,夔人将之神话附会到苏油的身上,我一再张榜行文说明与我无关,奈何百姓不信……原来,原来也是道长的功德?道长请再受苏油一拜。」 说完起身:「对了,道长当年如何不帮刘晏,却来帮我?」 突然这么一句,让姜舒愣了一下,明显不知道这个人。 紧跟着神色恢復:「呵呵呵,不是人人都与山人有缘法。文星在天宫时,曾与山人小饮过几杯,至于那什么刘晏,有何德行值得我帮助?」 苏油有些讶异:「刘晏乃是忠州刺史,神仙隐居忠州,他受厄的时候,你竟然不知?」 姜舒笑道:「我朝纲纪清明,法制森严,既然受厄,必是干犯了国法。」 「如其兴行妖事,妄作长生,山人自会干预,国法嘛……」 说完轻轻地摇了摇头。 苏油一脸都是崇拜之色,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这时候一个小黄门捧着一盘银锭进来,赵顼说道:「道长,这些便是宫中收藏的秘银,乃唐时道家方士所炼,只是时日长久,部分已经重化为铜。」 「如前日所说,若能恢復此法,将内藏库中的铜变作银,国家再不至于入不敷出,道长的功德必将崇高,朕不吝请道长入太乙宫为宫主,日日供奉,不敢有差。」 姜舒将小黄门盘子里边的银锭取下来观看了一阵,果然那些银锭,都是银铜兼杂。 将秘银放了回去:「道家抽炼丹汞,所为者乃是与天地同寿,黄白之物,非山人所喜。」 「此术山人偶尔入世之时,才会随手炼化一炉,足用即止。如果起了贪念,必遭天磔。」 「而且在世外化炼,灵气充裕,自是不难。但是要在汴京城里,则需上品丹炉,药材,水银,赤铜,且耗费时日长久。」 「天子如有意,不如与山人数车材料,山人携之入山,数月之后,再还白银与天子,如何?」 那个小黄门突然开口:「官家莫信,这道人是在欺诳你!」 姜舒起身:「无量寿天尊,一个小小黄门,竟然不敬如此,看来山人与天子之间道缘尽了……」 赵顼呵呵冷笑:「没有,还请道长入皇城司,说干净前因后果,欺君之罪。」 姜舒脸色一变:「天子这是何意?」 赵顼厌恶地一挥手:「还不与朕拿下!」 童贯带着几名天武军士进来,将姜舒按倒在地,五花大绑地拖了出去。 姜舒还在高喊:「天子你慢待术士,偏信儒臣,是自绝于长生大道……你不想见太皇……呃唔唔唔……」 偏殿里寂静无声。 苏油安安静静地站着,边上那个小黄门眼珠子滴熘熘直转。 过得良久,赵顼终于唿出了一口闷气:「德宗朝忠州刺史刘晏都不知道,还想冒充古人。」 刘晏,字士安,唐朝杰出的经济学家、改革派人物。 幼年才华横溢,号称神童,名噪京师。进士及第后一路升迁,至户部侍郎,管理度支、铸钱和盐铁等事务。 第89页 实施榷盐法、漕运改革和常平法等一系列的财政改革措施,增加中央收入,为安史之乱之后的唐朝经济重振做出了重要贡献。 因功授吏部尚书、同平章事,册封彭城伯,官至尚书左僕射。 建中元年,刘晏受到宰相杨炎的谗害,贬为忠州刺史,之后坐罪自尽,享年六十五岁。 这位歷史人物虽然冷门,但要是这位姜术士真是三百多岁的忠州人,当时就三四十岁,不可能不知道刘晏。 赵顼其实也不知道刘晏,不过王安石与他纵论歷史上的改革派人物的时候,对刘晏颇为推崇,认为要是他不死,唐朝可能还有希望,因此印象深刻。 夔州闹白狐,滟滪堆消失,这些事情苏油早就跟赵顼当笑话说过,当时也是害怕赵顼真的以为自己神异,努力让自己在帝王眼里只是一个普通人。 只不过赵顼认为神道之说对安定夔州夷汉有利,炸药的使用在当时也得保密,故而没有刻意宣扬而已。 现在这姜道士骗人骗到始作俑者头上来了,不败露才怪。 看着那个小黄门,赵顼就忍不住好笑:「还真是扮什么像什么,明润你出的主意?」 「陛下也配合得好。」苏油立时送上马屁:「就连匈奴使节都能认出魏武真英雄,曹武穆当年都能一眼认出元昊『真奇伟也』,而这姜道士口称自己是神仙,却看不透孝奕乃是龙子凤孙假扮,实在是成色不够。」 「哈哈哈哈……也说不定是孝奕自己装扮得太过猥琐呢?」赵顼不由得大笑。 笑完又咬着牙:「这些奸邪,实在是其心可诛。」 苏油躬身道:「纯孝之思,这当然不是陛下的过错,仙道或许有,然未闻在这纷繁红尘当中可得者。」 「陛下口含天宪,化育万民,自以天下为家,又如何断得尘缘,近得天道?」 赵顼问道:「那上古黄帝又如何能够呢?」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敲打清醒 苏油说道:「盘古之前,天就是地,地就是天。黄帝之时,离盘古之世未久,故而天地虽分,然大地上清气尚存,因此才有诸多神兽,异草。」 「如今安在?」 「臣小时候也曾采神仙之说,特意做过一个实验,将水通过蒸馏之法,提取出至清至纯的水,以之养鱼。」 「结果发现一个问题,那鱼越养越瘦,诸多生病,很快就死光了。」 「而以普通水源饲养的金鱼,反倒是活泼健壮,每年还能产卵繁殖。」 「于是臣知道了,修仙其实和养鱼一样,需要环境。」 「故而远古神仙,能生于市井,遨游四海;中古神仙,能立国化民,称王作帝;而近世神仙,却多隐逸山林,偶尔现世了。」 「原因很简单,因为环境变了,他们来俗世,怕是已经不能长久适应。」 「同样道理,我们去那边,是不是也该是一样?」 「所以放到当今世上,除非脱胎换骨,斩断尘缘,弃家国于不顾,遁入深山,寻找灵气尚存之处,经年苦修,易经伐髓,或者临邛道士可期,鸿都之客有望。」 赵顼思考了一阵:「明润所言甚是。今后每三日要入宫一次,与我讲解学问。」 苏油拱手:「臣遵旨。」 三日之后,苏油来了,带来了一些实验器材,还带来了一个捲轴。 将捲轴打开,竟然是一幅曹太后的等身坐像图。 图画高度写实,是驸马张敦礼结合传统画技和新式透视原理,写生之法,画出的超写实主义作品。 图上的曹太后栩栩如生,连眼角和手指关节上的皱纹阴影都清晰分明,堪比后世照片。 赵顼一见到绢画就热泪盈眶:「太皇祖母……孩儿好想你啊……」 苏油赶紧扶住:「陛下,这是卫国公主驸马的大作,虽然是写影逼真,但是毕竟还是一幅画作。」 「臣与驸马为了慰藉陛下孝思,太皇太后大行后便开始准备了。」 「其实还有些背景细节尚待完善,但是不忍陛下念亲心切,张驸马便连赶了三天工,大体无差之后,先取来与陛下一观。」 赵顼心神激盪,似乎还有些不愿意相信这画是假的,直到颤抖的手指触碰到了画面的丝绢,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了下来。 苏油躬身道:「还请陛下节哀,要是陛下因此画哀毁过甚,反成臣的罪过了。」 「太皇太后临终之时,尚叮嘱臣要辅佐陛下,实现你的理想。陛下,其实在长辈的眼中,最大的安慰,恐怕就是子孙成器,光耀祖业吧?」 「太皇太后曾经阻止过陛下西讨之意,但是我想,即便是最良善的人家,都不愿意与盗贼为邻。」 「太皇太后担忧国家并没有准备好,才将自己的意图埋藏在心底最深处,还要出面阻止陛下。」 「而根据军机处的推演,陛下,西讨之机……的确如太皇太后所料。」 军国大事,生生将赵顼从深深的感情中拖了回来:「如今各路边军奏报上来,大宋不是已经兵员充足,士马强壮,甚至需要裁撤军伍了吗?」 「如果不是兵力充沛,那为何还要裁撤军伍呢?」 这尼玛,这是打自太祖时期就埋下的大锅,一直背到了现在背不动了才开始有甩锅的念头,这叫兵员充足士马强壮? 第90页 苏油拱手道:「陛下,各路奏报上来的数字,为臣以为不可轻信,让他们上报的原因,也不是为了统计我大宋的实际兵力,而是……考察他们吃了多少缺额而已。」 赵顼讶异道:「怎么说?」 苏油说道:「其实很简单,各军军力数量,并不仅仅体现在各地上报的兵员数目上。」 「据臣所统计,一军之用,粮草,豆刍,皮革,油盐,军帐布匹,刀枪箭矢……林林总总不可胜记,然皆有定数。」 「这其中大多数东西都可以变卖,但是有些东西比如刀枪盔甲,那可是不能胡乱伸手的。」 「于是臣考察枢密出入,发现了一个问题,各地军方,对军械的需求量,远远小于对其它物资的需求量。」 「原因很简单,各地军力存在严重缺额,地方官长极大的压低兵备数量,领取到的粮草盐布,被他们发卖收入囊中,朝廷发放的军饷,也有很多入了他们的腰包。」 「而卖不掉也不敢卖的那些,需求自然不多,不但不多,反而连正常的消耗量都不足。」 「陛下,上四军的情况,熙宁年间就已经非常清楚,四军合计,未足三军之数,而且多数是样子部队。」 「陛下这才痛下决心,一边命介甫相公行置将,更戊,保甲等新法,一边命狄咏王中正编练新军。」 「京师尚自如此,它路可想而知。」 「大苏在徐州平寇,为何要用地方豪强?很明显,驻军完全靠不住嘛。」 「所幸的是,大宋西军的情况,河北雄州的情况要好一些,但是这里边也有问题,那就是边军为了与西夏辽国抗衡,在搞走私贸易,补充后勤调发之不足。」 「如此一来,朝廷俸禄不足,而边将自行筹措,这就是恩结于下,而怨归于上。士卒抱怨朝廷而感激边将,安禄山史思明之流,不就是这样形成大患的?」 说起宋朝,所有人首先想到的就是以文制武,往往忽视了武人本身的问题。 宋代武臣地位上比文臣低,比如章服上就能体现出来。只有绯,绿,青三色。 但是其俸禄却比同级文臣要高出一档。 比如差不多等同文官转运使一级的节度使,正俸是四百贯。差不多等同于常平仓使的节度观察留后,三百贯。即便州一级的团练使,都有一百五十贯。 而宋代能拿到这个俸禄的文臣,那得是阁学士以上的资格,比武臣的数量少了不知道多少倍。 而且这样的节度使观察使团练使,可能压根人就不再驻地,躺在京城什么事情都不做干吃俸禄。 就连《水浒传》中,小李广花荣那种清风寨寨主,差不多就是后世乡镇民兵队长的级别,都能拿到六七贯的俸禄,是文官里县令的水平。 除此之外,武臣同样还有很多的赏赐,添支钱料俸钱职田米一样不少不说,比文臣还额外多了两种。 一是郊赏,就是金明池大杂耍阅兵仪式之后那种赏赐。 另外还有一项更加可观的重要收入——战时赏赐。 比如李宪打青唐,给军士们开出的,是三倍赏给的大筹码。 即便如此,宋代军队打仗,还常常发生不拿钱就挪不了窝,即便拿了钱,一挪窝还常常四散回家,各找各妈的奇怪现象。 如此大的开销,如此厚重的俸禄,大宋养出来的不是名将,精兵,而是乡绅,老爷,喝兵血的流氓头子;是集中营的难民,是给军官跑运输,送快递,开铺子卖货,关扑酒坊卖酒的打工仔。 所以完全将大宋的问题全推到文官的身上,这明显也是有失公平。 就比如侬智高的造反,数千蛮峒能一路从广西交趾边境打到广州郊外,横跨六州,兵力扩展到了近三万。而最后狄青对付他们,用了多少真正的军人呢? 除了充数用的那些,真正起到核心作用,是狄青从西军带过去的两千西军蕃落骑兵。 记住蕃落是编号,不是骑兵就有马,按照苏油对当时骑军人和马的比例来推断,狄殿使手底下,当时能有八百骑兵就算是不错了。 可就这样一点点真正的军人,便将横行六州的侬智高打得叫爸爸。 那么问题就来了,之前不堪一击的六州驻军,到底是真正的驻军呢,还是平时只存在于纸面上,战时临时拼凑起来的农夫团队呢? 所以还是那句话,雪崩之下,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而赵顼还沉浸在兵强马壮的迷梦当中,群臣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还予以附和,到了苏油这里,自然要给他敲打清醒。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讲解 应该说赵顼在王安石时代,王安石给与了他清楚的认识,对军制也动过几刀。 可是王安石去后,苏油,章惇,王韶几人打了一堆大涨声威的胜仗以后,赵顼就有些飘了。 真的以为安石相公的军制改革已经卓见成效,军事力量上已经能够大杀四方。 结果苏油一瓢冷水,浇得赵顼满脸铁青:「国朝轻其名位,厚其俸禄,他们就是这样报国爱君的?!真当朕不敢行军法五十四斩?!」 苏油继续说道:「陛下,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 「孙武斩吴王妃前,亦曾三令五申。」 「国朝军制之所以败坏成这样,监督不利,教令不明,用人不当,是主要原因。」 第91页 「这是百年积弊,但我们已经看到了问题,那便慢慢纠转便是。」 「臣与安石相公不合之处甚多,其中一条,便是臣认为治政需要持续不断,持之以恆的发力,一点点将失误纠正过来,而不是一棍子打死一片,或者一口气吃成一个胖子。」 「须知暴饮暴食,除了浪费食物资源,制造垃圾之外,对身体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赵顼挥手:「现在在说政务,不要老说俏皮话!」 苏油都无语了,我这话那里俏皮了? 于是躬身道:「《素问·逆调论》:人有逆气,不得卧,是阳明新逆也。阳明者,胃脉也。胃者,六腑之海……阳明逆,不得从其道,故不得卧也。《下经》曰:『胃不和则卧不安』,此之谓也。」 这下轮到赵顼无语了,你这掉书袋跟俏皮话,还不是一个意思? 不由得冷笑道:「你倒真是谏君有术,八公的俏皮话也用得,国夫人的医书也用得,两个铁球都能搞得蔡参政下不来台,我说你这肚子里边是开着杂货铺?」 「对了告诉你,那个姓姜的江湖术士招认了,乃是忠州紫极观一火工道人,观主死后便出来招摇撞骗,哄得当地知州信以为真,荐了上来。」 「如今忠州知州已经落职,姜舒嘛,大理寺判了斩监候。」 最高人民法院亲自审理,是因为此罪欺君。 其实要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替赵顼遮掩——皇帝被骗,怎么都不是好名声。 苏油说道:「希望陛下也以此为戒,不要再听信那些虚妄之词,偶尔听听道家琴曲,沉滤一下心境,放松一下身心,倒是可以的。」 赵顼点头:「王从之的琴技,与张麒家绿箬倒是称得上并驾齐驱,太后也颇为欣赏。」 王从之是苏颂推荐给赵顼的。 很多科学家擅长音乐,苏油是后世就知道的,却不知道穿越到了宋代,这定理依旧成立。 苏颂的琴技就相当的高明,还收藏着一把家传的雷琴。 知亳州的时候,苏颂认识了一位当地大琴家,太清宫道士王从之。 王从之不但琴弹得好,还善于斫琴。 于是苏颂离任亳州知府赴任集贤院学士之时,便「挈之入都,引至中太一宫」。 中太一宫等皇家宫观,经常举行一些斋醮仪式,必然需要大量音乐人才。 没想到赵顼听了,称其「静默真介,恭和忠谅,有自得之意,非道流之比。」 擢为中太一宫主。 一曲动君王,王从之也因此获得了一个「琴王师」的美誉。 赵顼和苏油之间时常都是如此,每当赵顼恼怒生气的时候,苏油便会停止奏事,转而聊一些闲谈,待到赵顼情绪好转,这才重新说回正事儿。 相比仁宗朝的韩琦,司马光,包拯之流,赵顼觉得自己的臣工里边,老有吕公着,中有王珪,少有苏油,简直不要太幸福。 见赵顼脸色好转,苏油这才说道:「军机处诸事草创,不过已然初步开始运转,到现在也开始有了一些初步成效。」 「皇家军事学院,出于保密原则,暂时还是设在了郑州。」 「那里有嵩阳书院和郑州兵工厂,作训教育都比较方便,地势也隐蔽,目前已经从军中和各路选拔了三千名学员,作为速成班外第一批正式的新型军事人才培养。」 「机宜司最近通过流播迁都之议,成功掩盖了我们在兴洛仓建立大型军事后勤基地的战略目的。如今那边的铁轨卷扬机已经安装完毕,以沈存中的能力,基地很快就能投入运作。」 「高曹二节度选拔新军已然完毕,如今已经开始训练,感义新军按照全新操典进行训练,预计六个月内可以成军。」 「如果时间来得及,还可以继续编练定国、镇国二军,如此一来西路便有一万新军外加六百人的炮营,关键时刻能够发挥决定性的作用。」 「关于全局战略,军机处也拿出了一个初步方案,臣请陛下有闲暇的时候移步军机处,由郭都统与陛下讲说,再听取陛下的指示。」 赵顼站起身来:「那现在就去,命合门传旨。等等……我也换上新军制服。」 很快狄咏赶到,骐骥院牵出了狼渡马场最新进贡上来的照夜白,赵顼上马,被警跸的卫率簇拥着向军机处行去。 其实就是出宫门右转过尚书省就到了,赵顼这是逮着机会就要显摆自己五尺一寸的神骏坐骑。 白藤珠鞍,银銮铃,错金银当卢,白铜马蹬,将照夜白衬托得更加神骏。 这匹照夜白是西夏种照夜白和天竺宝马杂交的后代,按照严格的谱系选育出来的极品宝马。 马肩落地五尺一寸,继承了母系耳尖相对的特徵,鼻腔粗大,骨骼粗壮肌肉发达,蹄子大而有力,马尾根上翘,这些都是「南海龙马」的显着特徵。 其实并不是南海马,而是天竺马和阿拉伯马,但是四通商号在关扑了福建广东十一个海岛马场之后,在上边大力繁殖这两种名马,当地百姓见这两种马几乎比本地马高出三分之一以上,因而传言这些马乃是南海中的神龙上岛,与马匹交合而生。 果然,等到军机处几位老将见到这匹照夜白后,都惊得目瞪口呆。 赵顼熟练的甩蹬下马:「几位将军觉得我这马如何?照夜白今年竞马锦标,可是给我挣下了几千贯呢。」 第92页 苏油在身后偷偷翻白眼,骐骥院养马的花费和那套行头你怎么不说呢?几个几千贯都有了。 众人自是纷纷捧场。 来到正厅之上,除了墙上的巨大地图,现在还摆上了一个巨大的沙盘,是大宋西北的地形图。 赵顼看着墙上的地图和厅中的沙盘,心里很满意:「很好,没有边界线。」 虽然没有边界线,但是从堡垒和驻军的颜色,就能看出还是存在一个实际控制线。 看着天都萧关以北的西夏控制地区,被西夏和辽国包夹的河外突出部麟府三州,北方被黄河肆虐得痛苦不堪的大名府到雄州一线,以及对方密密麻麻的军力部署,赵顼终于有了些清醒:「郭逵,讲讲吧。」 「是!」郭逵从礼服胸袋里抽出一支金属笔,扯开来竟然是一根指挥棒,「陛下……」 「等会儿!」赵顼伸手:「你手上那是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这是一支金属铅笔,可以上铅笔芯那种,然后还能拉开作为指挥棒,赵顼对苏油说道:「军机处的新花样还真多。」 苏油笑道:「一切都是为了效率。」 赵顼将指挥棒交给郭逵:「继续吧。」 结合着墙上的大地图,诸国之间分明的态势,第一次完美地展现在赵顼的眼前。 就听郭逵说道:「根据机宜司收集的情报和枢密院的歷年章奏,三司的统计数据,还有中书的徵发记录,军机处通过最新的统计方法,概算出了我大宋的实际兵力。」 「根据少保的意见,我们将这些兵力分为了可战,可训和无效三种。」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积极防御 「可战之军,首先是京师禁军,以上四新军为主,主力五万人。是我大宋最精锐的部队。」 「但是这支部队缺乏实战经验,面对巨大压力的时候表现如何,还有待检验。」 「第二支可战之军,就是西北禁军……」 赵顼跟个小学生一样的举手:「等等,汴京城军力之前合计五十万之多,虽然迭经汰裁,如今三畿尚有五万,四辅二十万,合计不是有三十万吗?」 郭逵尴尬地看了苏油一眼,苏油接口道:「陛下,三畿之兵,根据军机处的预估,其军力不过与西军民间蕃兵,强壮,义勇,弓箭社差不多,算是『可训』,离『可战』这一条还差这点距离。」 「而四辅之兵,更多地负责建造城池,道路,河渠的工作,属于后勤兵团。」 「当然也并不是说他们不重要,而是距离我们提出的『可战』一级,差得太远,只能算是后备兵员。」 赵顼问道:「那你们口中的『可战』,可敌西夏,辽国的那些军队?」 郭逵终于松了一口气:「按照少保的要求,至少是要能够对上西夏铁鹞子,辽国的宫帐皮室,不显颓势的军队。」 赵顼也松了一口气,早说嘛,我都以为这样的部队大宋压根就不存在呢,如今竟然已经有了五万之多,不错不错。 见赵顼脸色好转,郭逵才继续用指挥棒指挥地图:「第二支可战之军,乃是西北禁军,分出麟府,清涧,渭州,河湟。」 「如今还多了这里,西京感义新军。」 「西军能苦斗,敢牺牲,陕西四路从大范老子范雍开始经营,到今天强兵之名,已经天下皆知。」 「还有西军兵源素质较高,与西夏,青唐诸羌纠缠百年。不管蕃兵,强壮,义勇,弓箭社,都算是不错。」 「陕西诸路中,一家数代都为西军效力,男子活不过三十,一堆寡妇同处而居的景象,比比皆是。」 「但是这支军队也有问题,首先是军纪较差,其次是成分复杂,第三是待遇各别,第四是指挥不一。」 「这几个弱点,其实也是相辅相成的,西军蕃汉交杂,禁军厢军州军义勇交杂,各军来自不同的体系,俸禄完全不相同,比如出于西南的囤安和控鹤,和出自凤翔的乡丁义勇,两者间的待遇相差了二十多倍。」 「因此指挥也有不一,有的是蕃落,归头人指挥;有的是州军,归知州指挥;有的归边将,有的归经略使,有的归转运使。」 「中间欠缺有效统一的指挥体系,来回扯皮拖沓,反应极慢。往往等到决策下来,敌人早已寇略而去了。」 「防区多属于横山,青唐山区,军士惯习山地作战,城池防守。具体在平原上用骑军合战,或者攻城,还得严加训练。」 「不过总算还不错,西军的军力,经过数代人的苦心锤鍊后,列在可战之列的,十万有余。」 见赵顼点头,郭逵继续说道:「第三部分,则是河北禁军,不过大宋与辽国已经多年没有战争了,河北禁军素质下降得厉害。」 「加上灾荒,不光军队素质堪忧,就连可以充当军人的丁壮也有缺口。」 「因此河北禁军虽然总数在熙宁三年起就扩定为七万,但是这七万之中堪称能战的……不过雄州一万,大名一万而已。」 「至于其余路府州郡的州军,乡勇,那就更加不堪使用。」 「我大宋军力,大致如此。」 见赵顼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郭逵赶紧将指挥棒往南一摆:「不过也有可喜之事,大宋在熙宁之前,西南,东南之军,其实乃是最弱的两支。」 「然而到了现在,西南军中的囤安,控鹤,堪称大宋第一敢战可战之军,十数年间,活活从厢军义勇,打成了禁军精锐。」 第93页 「而东南的宁海,静海,更是扬威域外,平定数国。」 「不过这些军队的缺点,则是投入太高,军备昂贵。东南更是水师为主,不得用之于西北。」 「人数也不多,西南两支到如今还是六千常驻西南,六千常驻西北;东南的两支更是要掌控万里海疆,扼守槟城、龙牙,威慑南海诸国,保卫海上贸易,任务已经极重。」 分析完大宋的军力分布,战力状况,赵顼悲哀地发现,按照郭逵的推算,大宋要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保证对外战争的胜利,几乎没有什么可能。 连防守都捉襟见肘,还怎么进取? 苏油拱手道:「陛下,庖厨之良者,不在于手里有多少食材可供使用,而在于用仅有的食材,做出美味的菜餚。」 「我们大宋虽然不完美,但是敌人同样也不完美,请耐心听郭都统说完。」 郭逵赶紧说道:「陛下,如今南方已然相对平定,大宋南洋水师,能够直接防卫交趾,日南沿海,半岛上以海云岭为界,其东尽入我国。」 「海云岭层林叠嶂,无路通行,少数的几个隘口,如今都在我军手里。」 「九龙江口的南海郡,能够控制整个暹罗大湾,而槟城半岛南部我大宋扼控海峡的几个港口,更是得天独厚。」 「陛下你看,从龙牙港出发,沿海峡内线朝西北,过了槟城,再向前就是达麻。」 「达麻往西北全是森林,陆路不通,必须折向东北,通过一个名叫沙庭的山谷,才能进入陆路上暹人控制地区。」 如今距离兰甘亨成立歷史上第一个暹罗地区政权素可泰王朝,还有两百多年,现在的达麻和沙庭,就是两个小小的原始聚落。 只要控制住这两个地方,整个龙牙半岛就尽数落入大宋之手,天生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大宋自然老实不客气地拿下,然后将之建成达麻港和沙庭隘。 果然就听郭逵说道:「沙庭隘周围,锡矿丰富,另外还有两种对改良钢性极为重要的军事矿藏——锰,钨。此天赐之地,我大宋自然要拿下。」 钨是四通矿业和天师府合作的成果结晶,其神奇之处就在于,到现在为止,还无人将之做出纯金属态熔炼成品。 也就是说,四通矿业虽然已经将这种金属投入到了应用当中,却没有一个人见过钨丝,钨条。 因为这种金属的熔点极高,目前大宋没有一个炉子能达到那么高的炉温。 但是这种金属已经被小天师发现了它的存在,不过得到的是钨氧化体——用钨矿与纯硷共熔后加酸,可以得到一种不溶于水,溶于硷,微溶于酸的黄色粉末——三氧化钨。 这就已经够了,三氧化钨粉末经过煅烧还原,能够得到碳化钨粉。很快这东西就被人发现了能够改善钢材性能的属性,一种区别于二林切削钢的新式钢材——钨钢,开始在大宋的高端工具机上投入使用。 小天师将这种金属取名为「钨」,不是因为它的颜色,而是取「子虚乌有」之意——谁都知道它的存在,也能够通过它改善钢材的性能,得到超级坚硬的钨钢,可你最多只能得到钨粉和碳化钨粉,就是提炼不出纯金属的钨条钨锭来。 不管怎么说,有了周围几个大矿,赵顼对拿下这两处小村庄,安排移民和士兵加以建设,将之纳入大宋领土,一点压力都没有。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控制这两处地方,不但给大宋带来大量的财富,还彻底断绝了龙牙半岛上从陆路过来的威胁。 至于海上,大宋南洋水师还没有任何对手。 接着郭逵将指挥棒往北面一指:「加上大理一向恭顺,因此大宋西南,东南,如今已然安定。」 「祸患主要还是西夏,是我们如今急需解决的战略目标。」 「西夏,物产不丰,人口不多,地域也不开广。」 「但是它对大宋的地区安全威胁实在太大。」 「如果被西夏击破泾原,鄜延,我们将失去关中之地,进而被威胁郑州,开封。」 「如果被西夏击破麟府,就能威胁我太原,进而进逼开封。」 「这就是我朝在战略上的巨大劣势——我们进取艰难不说,而一旦要地被破,面临的就是大片大片失地的危险。」 「要破掉这个不利局面,少保提供了一个宝贵的思路,那就是——积极防御战略。」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比烂的世界 赵顼问道:「何谓积极防御?」 郭逵说道:「少保在任陕西路经略安抚使的时候,就用过一次,其实就是主动出击,打击敌人的集结部,决战于敌国境内,破坏其后勤,杀伤其军卒,收虏其士众,使其难以形成对我方的短期威胁,以战术进攻为手段,达到战略防御的目的。」 「如今我大宋向西攻取了河湟,解除了西夏借道青唐的威胁,正面控制了横山地利,荡平了萧关,分化了天都山,已经取得了战略上的优势。」 「东路麟府三州,如今羊毛产业利润丰厚,蕃落忠诚度大大提高,控制更加有力。军备较十年前,已然取得突飞勐进的进步,张亢当年修建的大部分寨堡,已然升级为水泥棱堡,防卫能力更加强悍。」 「在对夏局面中,我们已经形成了从西向东三面威胁西夏的态势。」 第94页 「尤其是活跃的中路,种谔姚兕王文郁等将领,时常突入西夏境内骚扰部落,焚烧牧草,极大地削弱了夏人在河套地区的后勤力量。」 「但是也要看到,如果要完成平灭西夏的战略目标,我们要走的路还很远。」 「西夏人已经倾举国之力,重建了铁鹞子,而且将之扩大到了五千人。」 「士马皆具冷锻钢甲,刀枪难入,自成军以来未尝一败,很快就安定了青唐边境,消灭了沙洲叛蕃。」 「然后折向东北,在兀喇海大败鞑靼和回鹘联军,彻底控制了兀喇海周边,获得了水草之地。」 「之后修整了两月,携裹在兀喇海投降的鞑靼回鹘部落,突然出现在乌梁素海,打垮了辽国的河清,金肃二军,声威大震。」 「不过之后梁太后却又向辽皇纳表,释放了俘虏,撤回了军队。」 「铁鹞子在一年时间当中,转徙了三千多里,几乎征讨了大半个西夏,表现出了极为强大的机动能力,作战能力,一举震慑了其国中的反对梁氏的各方力量。」 赵顼听得心神激盪,这尼玛要是我大宋的军队多好:「知道他们的指挥者是谁吗?」 童贯说道:「根据西夏传回的天字号谍报,此次西夏铁鹞子大征的统军,乃是西夏名将,佥书枢密院事,御帐行营都招讨梁永能;而其副手,乃是大宋叛臣,西夏枢密副使,积石军节度使……家梁。」 说完对赵顼建议:「陛下,之前铁鹞子重建,就是这个家梁在主事,他还有一个身份与臣相当,枢密院知机密事,执掌西夏各地机宜。」 「这次铁鹞子大征,所过皆克,毫无阻滞,那些敌对蕃落几乎没有奔逃的机会,这根本不符合蕃人游牧之性。」 「兀喇海之捷,鞑靼和回鹘部落乃是被突然包围,迫降大部,这是被事先就摸清了部署。」 「这些情报,肯定是西夏枢密院机宜司获取的,这个家梁就是西夏枢密院知机密事!」 「此人对我大宋的威胁,远胜铁鹞子十倍,臣请派遣间谍,施行刺杀!」 这尼玛…… 赵顼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油:「明润,你怎么说?」 「刺杀!当然杀了才好!」 咦?! 幸好苏油紧跟躬身道:「陛下,要是真能刺杀,家梁都已经死了一百次了。」 你吓我一大跳! 苏油接着说道:「曹沫劫桓公,要离刺庆忌,古今行刺杀之事,自春秋之后,成功的就不多了。」 「直到唐代首尾之期,胡风任侠,律禁松弛,朝纲紊乱之时,刺客方才盛行。」 「宪宗朝时,所谓『奸人遍四海,刺客满京师』。」 「然能成功者,不过尔尔。」 「夏人习惯蕃落群居,风俗殊异,家梁如今乃是西夏大部落图干族之首,又是铁鹞子的创建者,身边精骑万千,拱卫森严。」 「想要他人头的,除了青唐董毡,天都山李文钊,大宋西军,尚有西夏境内嵬名之族,景洵余党,谅祚旧臣,可是有谁成功过吗?」 「就我所知道的,光我大宋,前后便有王韶,种谔,高遵裕,王厚,李庸,曾经对他实施过刺杀计划,结果全都是送人头。」 这些是真的,即便那些被派出去的人,都是怀着一腔悲愤为国锄奸的高尚目的去的,压根不知道自己要刺杀的,是大宋最大的密谍。 王韶和王厚是故意做戏,其他人是真气。 但是不管真假,在事先知道消息的巢谷那里,全都输了。 这无疑也增加了梁太后对家梁先生的看重,道理很简单——敌人都如此锲而不捨,说明家梁做的事情,戳到他们的痛处了。 「此人奸诈无比,知道自己仇家满地,又是叛国大逆,还是西夏掌机密事,处事非常小心谨慎。」 「如今铁鹞子大成,战绩又如此辉煌,家梁算是真正入了梁太后的眼,保护得更加严密。」 「先不说刺杀能否成功,即便就算是刺杀了他,对于西夏的军力,并没有减损,相反的,每一次刺杀行动后遭到的反扑,都会导致我谍报网在西夏遭遇一次重创。」 「谍报的重要性自是不用多说,臣以为,与其浪费宝贵资源在刺杀之事上,还不如多搜集情报来得划算。」 「童都卫,须知你是掌军机处机宜厅事。机宜厅的首要任务,是搜集西夏的军事,政治和经济情报,帮助国家了解西夏实力,军事部署,军力异动,为大战略服务。」 「相较于情报收集,刺杀敌方将领只是机宜司微不足道的事务。」 「当然不是不行,在不损失我方谍报人员的情况下,可以试试。不过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也不要过于执着在那方面。」 「不高明的刺杀,甚至都不如挑拨利用敌方矛盾,让他们自己动手来得有效。」 几位老将都是点头,的确,西军这几位将领,全都用过这招,而且因为西夏人内部也是矛盾重重,这一招还经常奏效。 见童贯平静了下来,苏油才对他鼓励性地点点头,让后让郭逵继续说下去。 于是郭逵才继续说道:「要取西夏,以大宋如今的局面,虽然艰难,然而并不是没有机会。」 赵顼顿时振奋,说了一大堆的困难,最后竟然还有机会?这是……大家比烂,大宋没有拿到第一名? 第95页 郭逵开始了分析:「西夏自从一败渭州,二败萧关之后,如今国力已然大损。」 「一战渭州,我军打掉了西夏最精锐的铁鹞子,谅祚仅以身免,损失精锐人马不下十万。」 「二战萧关,西夏人丢失了天都山天险,横山尽入我手,河套被洗劫,如今还被持续骚扰,使其国势如江河日下。」 「然党项羌的坚韧,可以说从李继迁时就闻名天下,大败之后,依旧倾举国数年之力,重建了铁鹞子,堪称穷兵黩武。」 「而其威力,我们如今也见着了,完全可以称为关系西夏安危的决定性力量。」 「不过敌国军力虽然依然强盛,但是民生凋敝,带来的是国中诸势力矛盾重重,非常混乱。」 赵顼心里对自己的推断正确很满意,果然……还是要比烂。 就听郭逵说道:「要取西夏,首先要西夏可取。」 「李秉常亲理朝政已经两年,但实权仍操在梁太后与梁乙埋手中,而且丝毫没有还政的迹象,这导致西夏忠于嵬名的诸族非常不满,外戚与王党的矛盾,已经达到了顶峰。」 「谅祚当年巩固权位的手段,一是战争,二是推行汉制,启用大量反对前朝官员权贵的新人,达到了控制朝堂的目的。」 「而谅祚死后,梁太后巩固权位的手段,与之并无差别。」 「一还是战争,二则是启用大量在谅祚时期被打压的旧臣和新兴军事部落,以恢復夏制为口号,拉拢一批人附庸在外戚旗下,达到控制朝堂的目的。」 「到了秉常这里,虽然无法控制军权,但是有无数嵬名部落忠于王室,同时他也十分喜好儒家文化。于是向被西夏俘虏的文士们请教和学习我朝礼仪制度,又准备在西夏『復行汉礼』,废除『蕃仪』,说到底,还是为了权位。」 「这个局面,我们大可以加以利用,毕竟秉常才是西夏名义上的君主,而且已经亲政。」 「我朝应当派出使臣,送其礼仪典章,表示鼓励,暗示大宋将予以支持,以挑动和激化西夏矛盾,使其发生变乱。」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论党争 赵顼调头问苏油:「这是你想出来的主意吧?」 苏油没有正面回答:「『復行汉礼』,这是秉常亲政两年之后,准备发出的第一个声音,而且很明显,就是对母党外戚的挑战。」 「而其母党势力,必然会加以制止。」 「既然我们的战略目标是平灭西夏,那么敌国这样的局面,我们当然要加以利用。」 「而且鼓励西夏兴行宋制,本来也符合大宋的战略。秉常想借力大宋,我们也不妨顺水推舟。」 「但是陛下,臣还想说另一件事。」 「唐太宗说,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同样的,他国之镜,亦可谓『借鑑』。」 「党争,对一个国家的伤害是非常巨大的。」 「而党争对西夏的为害,可能比大宋更烈。」 「因为那是一个以军事立国的国家,党争一旦爆发,很可能就是内战。」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我朝自仁宗朝起,也有党争的苗头,臣也希望陛下警惕。」 「刘学士,欧阳学士,司马学士,前后三篇《朋党论》,起肇于柳河东《憎王孙》,以君子小人分群臣,其后树党交攻,然臣以为,皆不可取。」 「理学的观点认为,人,其实就是矛盾的结合体,君子小人之斗争,始终伴随一个人内心的一生。」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又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究其意旨,分明是说君子的道德品质,是用来要求自己的,而不是用来要求别人的。同样,不能拿自己对自己的要求,硬性的去要求别人。」 「你可以以身作则,可以引导教诲,但是不能强行要求。」 「管仲未起之时,贪财无孝,独鲍叔牙知之。相齐之后,起女闾,用财术,筑三归,树塞门。是故子曰:『管仲之器小哉!』而刘勰论其『窃孝』。」 「从这些上看,管仲无论如何,不可称为君子。」 「然孔子也说:『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刘勰也说:『盖人禀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 「诸葛亮鞠躬尽瘁,卒完臣节,为后世楷模,却每以管仲自比。」 「柳宗元、刘禹锡,高才绝学,声名众望,却陷于叔文之党,未足以为唐名臣。」 「一人之内,尽有君子小人之性,而一党之中,难道不是君子小人共存?」 「时人多举君实公为一党,介甫公为一党,然他们谁不是君子?」 「是故君子内求,不为外扰。君子固然要亲近,小人却也不是不能合作,才是正理。」 「君子也是人,小人也是人。小人喜事功,陛下则以事功命之;君子重名节,陛下则以名节约之。庶几人尽其用,野无余遗。」 「以朝中诸事论,礼院,翰林,吏部,大理,三司,需清廉高洁之臣,陛下当命君子任之。」 「而如工部,户部,兵部,需细较锱铢,擅作诡道,坦诚君子,反而不适合。」 「陛下当约束朝中以道德品行,君子小人相攻讦的乱象,方使君子小人,各适其位,而皆有用于国。」 第96页 「所谓『德义未明于朝者,则不可加于尊位;功力未见于国者,则不可授以重禄;临事不信于民者,则不可使任大官。』」 「君子无事功,亦不见赏;小人不乱法,亦不见弃。则可使介于君子小人之间的绝大多数,有章可依,有理可循,有事可做,有功可立,有位可进。」 「他们才不至于担心被贴上这样那样的标籤,不用担心被莫名其妙的罪名胡乱打击。才能实心任事,不至于首鼠两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这样才是治道之正,否则不管对谁,都不公平。」 赵顼点头:「明润将今日这番议论,拟进一篇条陈,容我细读。」 苏油躬身道:「是,说到西夏帝后党争,臣多嘴了两句,请郭都统继续为陛下解说。」 郭逵心中暗自感慨,所以人家文臣能压过武臣呢,啥事情都能够扯出一篇道道来,看来我老郭也得整几篇文章出来传世才行。 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如今秉常身边的辅佐,是李清;而在外的主要助力,则是我渭州正面,保泰军司都统军禹藏花麻。」 「此人乃谅祚驸马,对秉常较为忠诚。秉常亲政之后,禹藏花麻与我大宋暗通款曲,时常递送消息,同时在边市贸易当中,也获得了极大的利益。」 「因此我熟蕃商队出入萧关,他也只睁只眼闭只眼。与天都山李文钊,似乎也形成了默契。如果我大宋要伐夏,此人可以善加利用。」 「关于西夏的局势,大致就是如此。除此之外……陛下,要实现我们的战略目标,还有两方势力也必须要考虑。」 赵顼知道:「青唐和辽国。」 郭逵躬身:「陛下英明。」 说完将指挥棒指向河湟之外:「青唐董毡,自我取河湟之后,态度开始反覆,与西夏重修旧好。」 「但是董毡经年长病不起,青唐大政,落在其妻乔氏手中。」 「虽然董毡长子乃是蔺逋比,但是乔氏掌控大权的倚仗,却是其养子阿里骨。」 「乔氏和阿里骨,除了让蔺逋比不安外,与董毡旧臣如温溪心,青宜结鬼章等,同样存在巨大矛盾。」 「温溪心乃青唐邈川大首领温逋奇之子,温逋奇在唃厮啰时期立过大功,曾屡败元昊,后来曾经劫持唃厮啰,又为唃厮啰藉故诛杀。」 「之后温溪心为唃厮啰安排陪伴董毡,董毡长成后获得青唐权力,温溪心也出了大力。」 「阿里骨崛起后,温溪心却回到邈川,乔氏屡次徵召都不再奉令,去年还与李宪投书,有投宋之意,其结宋自固之心,昭然若揭。」 「但是温溪心的价值,不如青宜结鬼章,青宜结鬼章乃青唐名将,有智嚢之称,曾设计杀我开边名将景思立,重创过我军,又在之后王韶大战河湟之时,果断放弃踏白城,熘得飞快,为董毡保存了实力。」 「其人忠诚于董毡,虽被阿里骨打压,但是却依旧忠勤,没有如温溪心那般,离开青唐城。」 「青唐诸部其实关系松散,之所以奉行号令,有两个重要原因。」 「一是羌人重贵种,二是诸部首领家属和继承人,多被阿里骨以『西望烧香』,礼拜董毡为名,招至青唐城居住,名为看顾,实为人质。」 「不过王韶征服河湟的时候,俘获了木征,陛下赐名赵思忠,任其为合州防御使。因此贵种这一条,我大宋与青唐其实旗鼓相当,大可以加以利用。」 木征身份更贵重,他可是唃厮啰的长子长孙。 「根据王厚收集的情报,蔺逋比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要是能够让青宜结鬼章投宋,青唐定然会分崩离析,形成母党和旧臣剧斗的局面,再加上蔺逋比和木征搅局,可以使青唐这处浑水,更加的混乱。」 赵顼冷冷地说道:「青宜结鬼章,杀我将领的手段我还记得,是先通过虐杀我军六个伐木的小使臣,这才激怒了景思立。」 「这口气,你们要我忍?别忘了景思立他们的在天之灵,尚在忠烈祠看着你们!」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大战略 在这一刻,苏油既有些失望,又有些欣慰,甚至,还有几分惭愧。 失望的原因,是赵顼终究不是一个完美的君王,国家之间的战争,一个个人参与者的生与死,重要吗? 归义侯,安乐公,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作为纳降的手段,不香吗? 苏油几十年快苟成本能了,感觉要是能以一个小小的爵位,换取青唐,甚至哪怕仅仅是能换取大宋攻取西夏时,宋军西路的安全,就已经香到家了。 但是赵顼现在说不香,想来景思立也会说不香,六小使臣更会说不香。 赵顼说不香,说明他还保留着一份血性,一份人性,对于帝王来说,算是非常珍贵的品质。所以苏油又有些欣慰。 惭愧的是,自己完全出于国计政局衡量计算,忽略了这一点。 苏油甚至有些嫉妒赵顼,这个世界上可以偶尔任性的政治家,恐怕就只有帝王们了吧。 挥了挥手:「这个再议吧,或者对青唐的策略需要做些调整,郭都统你接着往下说。」 郭逵说道:「另外一方势力,就是辽国。这个请童贯为陛下解说吧。」 童贯接过指挥棒:「辽主耶律洪基昏聩无能,先有重元之乱、后有耶律乙辛擅权乱政。」 第97页 「而辽主忠奸莫辨,沉迷酒色,使权臣当道,导致皇后萧观音,太子耶律濬先后被其冤死,太子一党被屠戮殆尽,给辽国朝政带来巨大的动盪。」 「加之崇奉佛教,喜爱游猎,好大务名,虚耗国力,如今辽国的国势已然大挫。」 「《回音院》戏剧传至獐子岛、鹿岛,前来贸易的辽人观看了戏剧,无不痛哭贤后,至有割面献哀者。」 「然而去年秋天,辽主接纳大臣的劝谏,命皇孙与之一同秋猎,开始将耶律伊逊的党羽外放。」 「同时,擢升耶律伊逊以王爵,命赴阙入谢,不过即日遣还,改知兴中府事。」 「今年三月庚寅,辽主出皇侄淳于外,立皇孙延禧为梁王,加守太尉,兼中书令,时年不过才六岁,算是确定了继承人。」 「紧跟着以忠顺军节度使耶律颇德为南院大王,以广德军节度使耶律仲禧为南院枢密使,以户部使陈义参知政事。另外……还特地为皇孙梁王延禧设旗鼓伊喇六人卫护。」 「我朝苏辙在彼,陛下命即为贺使。如今章奏已经回来了,正式奏章里,称辽主『在位既久,颇知利害。与朝廷和好念深,蕃汉人户休养生息,人人安居,不乐战斗。』」 「而在加密信件中,则声言辽朝主臣昏聩,耽于游猎,而北方鞑靼,东部女直已然有叛乱,辽朝正忙于征剿。」 苏油补充道:「其实我们一直在利用耶律伊逊带来的辽国朝政腐败,对宋辽边境的官员和将领进行拉拢腐蚀,收买渗透。」 「如今看来,辽皇开始准备耶律伊逊动手了,军机处机宜司下一步就是利用局面,争取在这场斗争中扶持几个官员进入辽朝的高官序列。并争取进一步影响辽国的朝政走向。」 赵顼对苏油这一套已然精熟,河湟布局,起码十年起步。 投资越早,成本越低,苏油其实给了王韶不过数十万贯,到后期王韶都不用他继续投资了。 獐子岛也是个巨坑,那里流通的资金,现在已经包括了辽阳府,析津府诸多辽国沿海州郡的库银! 无数的官员甚至吏员,在獐子岛四通钱庄里开设了户头,唐四郎可不管资金的来源是什么,只管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人的贪慾是无穷的,拿着国家库房中的银钱做自己的生意,赋税收上来先来个短期拆借,如今成了辽朝沿海州郡的普遍现象。 以往贸易走私,盐承担了重要角色,既是商品,也算货币。 现在盐已经不能作为货币流通了,宋国对盐政解绑后,新式晒盐法和风力提灌盐田投产后,宋国盐产量大增不说,质量还得到了极大提高。 辽国官员们在几次输盐贸易中吃了大亏,辛辛苦苦运到獐子岛的盐,被宋盐冲击得一文不值。 等到辽国官员们忍痛将盐抛售之后,獐子岛上的盐价又慢慢地恢復到了均价之上。 几次之后,辽国官员们也学了个乖,不过元丰通宝重宝之类实在是过于损伤国格,好在还有舶来钱这玩意儿可以选择。 新任辽国参知政事陈义,运作到这个官职,一共花费了十五万贯,而陈家在耀州的瓷器工坊,一年产出只在一万贯左右。 剩下十四万贯,是陈家依靠发卖辽东半岛之上的硅藻土得来。 十四万贯,就是十四万吨硅藻土,辽东半岛硅藻土的品味极高,几乎都能直接使用,足以支撑起郓州的黄色炸药工业,满足了宋用臣,王克臣治理黄河的迫切需要。 赵顼对苏油问道:「明润,你说我大宋内部,有没有陈义那样的人?」 苏油躬身道:「这个是皇城司的事务,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不过臣以为,经济渗透总体来说……还是我大宋比较有优势。」 赵顼嘴角扬起一个微微的笑意:「君子内求,明润你说的是对的。那些辽国官员,真的不知道獐子岛上活动的宋人,有着大宋朝廷的背景吗?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唐四郎,真的就是没有国籍的海商吗?那些他们户头上的舶来钱,真的就是通过高丽输出到獐子岛上的吗?」 「他们需要的,不过是欺骗自己的一个理由。而辽朝国政烂到这份上,我真是替我那便宜叔叔感到悲哀。」 宋仁宗曾称耶律洪基为「侄皇帝」,从这上头论,赵顼得管耶律洪基叫叔。 通过比烂,赵顼心中安稳多了,感觉这次来军机处收穫颇丰。 看着巨大的地图听众臣分析利弊,真有一股挥斥方遒的味道。 郭逵从童贯手中接过指挥棒,继续说道:「军机处经过商议,觉得如果西夏出现可乘之机,我军便可以分多路出击。」 「左路军,从熙河出发,夺取兰州。目标是彻底截断西夏与青唐的联繫,同时做出威胁西凉府,截断沙,瓜,甘,肃等西部诸州与兴庆府交通的态势。」 「这一路需要借道青唐,不是我军传统控制地区,需要与董毡交涉,最好联合出兵。」 「右路,以永兴军路为主,进取盐夏银洪四州,将我军防线推进到长城以南,彻底夺取对夏的全局地利优势,同时隔断左厢神勇军司和兴庆府的联繫。」 「而麟府路的折家军,沿兔毛川,曲野河出击地斤泽,控制暖泉峰和浊轮寨,目标是切断西夏向辽国求援的通道,为我军战局赢取更多时间。」 「中路大军占有绝对地利,当从葫芦川居高临下出击,拿下赏移口后,建立前进基地,然后进取鸣沙,西平,决战兴庆!」 第98页 「这一路是决胜之军,必将迎来保泰军司,静塞军司,兴庆府卫戍军三路大军的夹击,预计敌军正军军力在二十万以上,如果西夏全面动员,将达到五十万之巨。」 赵顼问道:「我军能出动的军力有多少?」 郭逵说道:「如果永兴军路的战略目标只在推进到长城沿线,控制盐夏银洪四州,狙击左厢神勇军司的援军的话,那压力已经够大,基本指望不上。」 「因此中路大军,也就是怀德,镇戎,德顺,囤安,控鹤,外加西京正在编练的感义新军。以及这些军力附属的陕西蕃落,义勇,还要保留部分军力为后备,能出击的,合计十万左右。」 赵顼立即就发现不对:「你们的战略目标,不是平灭西夏?!」 几位老将都不敢说话,苏油说道:「陛下,平灭西夏,是长期目标,要实现这个长期目标,有几个关键性阶段。」 「第一阶段,是攻取兰州重镇,和盐夏四州,隔断西夏左右厢。」 「第二阶段,是以逸待劳,打击左右厢的援军,给西夏两厢军力以有效杀伤,争取歼灭其大部。」 「第三阶段,才是进逼西平,兴庆,灭其国祚!」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游牧与农耕 赵顼摇头:「不能一鼓荡平?抽不出更多军力了?」 苏油说道:「陛下,机会,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人,这个战局推演,军机处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新军虽然能够起到决定性的作用,但是光靠学习是不够的,还得经过实战锤鍊才行。」 赵顼说道:「难道交趾南海不是……」 说完自己也知道不妥,交趾军和西夏骑军,真不是一回事儿。 苏油接着说道:「目前新军骑军训练还未开展,加上霹雳炮等重型装备,我军机动能力堪忧,因此战略不能定在追亡逐北,而是攻敌必救,围点打援。」 「还有我军后勤也没有完备,军机处定下的作战的基本后勤储备,至少需要满足二十万人三个月之需,这还只是第一阶段的要求而已。」 「而要实现陛下的总体目标,这些还远远不够——如果控制新占地区不足一年,不能耕作一季,我们怎么占领的,一样要怎么还回去。」 「军队要驻扎,就必须有足够的后勤资源,大军还要继续扫荡周围,需要按照三十万大军三年所用来安排,这个推断,算是比较合理吧?」 赵顼有些郁闷:「我们不能效仿西夏辽国,因粮于敌?」 苏油都给赵顼逗笑了:「陛下,西夏辽国的敌人,那是我大宋,大宋百姓以农耕为业,收储有时。两国入侵多在秋后,他们当然可以因粮于我。」 「即便如此,他们也多是携带半月之粮,入境一月即止,就算是打劫到粮食,也不过以三月为限。」 「西夏被我突破萧关的那次,就是寇略泾原的时间超过了三月,最后夏军在疯狂撤退的途中损失巨大。」 「西夏和辽国的骑军尚且如此,我军可想而知。」 「他们和前赵,南唐,后蜀可不一样,他们是惯于游牧之族。我军入境,他们完全可以行坚壁清野之策,诱我深入。」 「以灭南唐后蜀的方法来消灭他们,是要吃大亏的。」 「只要将我们的补给线拉长三百里,补给线上就会出现无数的漏洞,给敌人可乘之机。」 「这也是我朝与西夏辽国的作战中,屡次失手的重要原因。」 「陛下,还是那句话——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兴洛仓的兴建,便是为此。」 「而军机处也需要要根据敌军的这些特点,制定出能够克制他们的战术。」 「战术没有成功研究出来之前,不可不慎。」 「培育战马,发明厢车和移动炮架,便是为此。」 「虽然这些都是最保守的估计,但以我大宋如今的生产能力,倾力打造培育,只是个时间问题。」 「现在能向陛下保证的,就是这个时间,可能比陛下想像的……要快。」 赵顼总算是松了口:「那就按现在的来吧,不过……」 说完也从郭逵手里接过指挥棒:「兴洛仓,洛汴渠,加紧督造;汴京物资不用等了,立即往洛阳发运,先走一段黄河也没什么;」 「命令高士林,石鍮,加紧郑州,商州军器打造,务必满足所需;」 「京外除感义军外,定国,镇国二军,同令高遵裕,曹南知军,王中正,李宪监军。对了,命孙能协助营务,年底三军必须形成战力。另外……」 「囤安,控鹤二军,功勋卓着,所向克捷,朕信之赖之。命令苏烈,范龙山,苏炽火,田守忠,按照新军操典开始训练,弹铳补给,皆依京中上四新军发放。」 「告诉他们,朕对他们寄望甚深,让他们务体朕心。」 众人一起行礼:「谨遵陛下谕旨!」 赵顼得意地将指挥棒收起来,插到了自己胸口处的军服口袋里。 郭逵:「……」 …… 西郊禁军校场,七十米靶。 赵顼站在沙袋掩体后方,对着前方靶子狠狠射击。 「砰!」一声之后,赵祯将枪栓一掰一拉,一枚黄铜弹壳从枪膛中跳了出来。 赵顼又将枪栓一推一搬,调整了一下姿势,「砰!」又是一枪。 第99页 苏油在一边跟赵顼压弹匣,赵顼很快打完了五发,将猎铳竖起来,撤下弹匣,将苏油递给他的那个上到铳上:「这个不错,真好使。」 苏油低声问道:「陛下可是在生为臣的气?」 赵顼哼了一声,从跪姿换成了站姿,对着远处的靶子又是一发。 苏油也跟着站起来:「臣无贲育之勇,张韩之智,一辈子打战只会一招,就是先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然后择机进取。」 「不管敌人攻守如何,我只管自己打自己的,将目标分解成一个个小任务,按照计划一步步取实现。」 「西军里边流传,说臣只会结硬寨,打呆仗。其实总结得很有道理。」 「但是臣要分辨一二的是,打呆仗三个字,换一种说法,就是完全将战争的走势,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而结硬寨三个字,则是部署战略节点,加强军力协调,控制进军节奏,压缩敌军空间,保障自身后勤安全。重势,而不重斗。」 「如果说项羽,卫霍的战法像是赛马夺标,臣的战法,就更像是棋枰布子。」 「中人之姿,对精兵强将,还是臣这样的老实方法可靠些吧?」 赵顼都气笑了:「你苏家人没一个中人之姿,你也更不是什么老实人。鱼国公这话说得可亏心。」 苏油谄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嘛。苏家人也不是事事皆能,写文章是可以的,军事,那就不一定了。」 「你敢说自己军事不行?」 「陛下,是真不行,不过就是站得高一点,看得开阔一点,还有……准备充分一点。」 「要给我五千精兵悍卒,直面卫霍,那臣……怕是只有自戕报国。」 赵顼一下子忍俊不禁。 却听苏油接着说道:「不过要是给臣一个方面之任,那就不怕了,哪怕是面对卫霍,总也有诸多手段可以使用。不说战胜,起码打个防守反击,是没问题的。」 「陛下,我觉得大宋是农耕之族,兵员註定比游牧之族弱,训练註定比游牧之族差,后勤註定比游牧之族麻烦。所以农耕之族要与游牧之族争胜,那就这能用自己的战法。」 「游牧之族,性如烈火,擅长鲸吞;农耕之族,性如止水,擅长浸润蚕食。」 「蚕食之功,註定没有鲸吞来得漂亮光采,但是谁让我们就擅长这个呢?」 「不漂亮不光彩,但到底还算是赢。比起以己之短博彼之长,最后连本来该赢的都输掉,总要漂亮光彩那么一点点吧?」 这话说得赵顼实在没脾气了,事实就是事实,还是大宋百年来用屡次大败换来的事实。 除了张亢,范仲淹,百年来没人愿意认清这个事实,而且越输越不认。 赵顼也是一个矛盾体,他也不想认,不过他至少还听得进去道理。 拍了拍搁在沙袋上的猎铳:「狄咏!」 狄咏过来举起猎铳:「啪!啪!啪!啪!」四发子弹一瞬间就打完了。 赵顼舒适了:「对付他们,还是得整这个。狄咏打得不错!」 狄咏将猎铳放下:「有了这个,之前的换弹手法又白练了。」 苏油笑道:「狄将军说到点子上了,有了制作精良,操作简洁的器械,就能让农耕之族在几个月内,将农夫训练成合格的兵员,就能与自幼盘马弯弓的游牧之族进行对抗。」 「之前的神臂弓,十发连射,那必须是军中的精英,七十步内能中五矢,就能端稳上四军的饭碗。」 「即便如此,那也得一炷香的时间,临敌不过三发。」 「鹤胫弩出来后,普通军士皆能做到十连发,七十步内中五矢堪堪算是中式,时间缩短到四分钟,用上破甲锥,威力比神臂弓更增。」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后勤到税收 「待到发展出神机铳,靶子都改了,变成以人形标靶心脏为圆心的环鹄,学会操作,经过短期训练之后,人人都能成为西夏和辽国的射鵰手,十发连射的时间,比鹤胫弩还要缩短一半。」 「现在有了栓动结构,时间还能缩短,西夏辽国那种骑兵短途冲击的战术,再也无法奏效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现在制造成本还不菲,消耗过大,后勤要求太高,栓动铳械还无法在军中普遍推广。」 「不过当年的鹤胫弩我们不是也用不起?现在回头再看,那就是一个过渡产品。」 「所以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游牧之族骑射的优势,终将被我们农耕之族追平,超越。这才是万世之基。」 狄咏问道:「可要是有一天,游牧之族也拥有了这样的神器呢?」 苏油笑道:「所以不能故步自封啊,我们需要进步得比他们更快才行。」 「而且火器的发明,直接抵消了游牧一族的武力先天优势;蚕食的模式,抵消了他们在机动上的优势。剩下的,就是比拼国力和人口。」 「这两项上,我大宋占有绝对的优势,所以即便等到他们拿起火器,他们的时代,也已经结束了。」 说完对赵顼深鞠一躬:「陛下,只要不冒进,不侥倖,胜利,迟早都是我们的!」 赵顼终于重新高兴了起来:「明白了,如今明白你所说的赌徒之战是什么意思。那条路,我大宋走不得。」 苏油躬身道:「陛下,军机处商议的大体战略便是如此,不过要支撑这么大的战事,我们现在最大的短板是在机动力和后勤。」 第100页 「后勤保障里别的都好说,粮食如今过于混乱,各地提举常平仓到底有多少储备,实在是令臣担忧。」 「据河东转运司奏报,往年黄河大水,并非常平仓使没有发仓救济,而是……很多仓储被官员支借,形成大量积欠,空有帐簿,没有粮食。」 「安石相公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常平仓的运转功能丧失,地方灾荒无法救济,这才不得以命薛公行发运司事。」 「然而薛公离任之后,发运司又成了另一个常平仓,甚至更烂。」 「陕西如今虽然情况好转,但是要同时支应几路大军出动,明显捉襟见肘,调用漕粮预为储备,是必行之举。」 「然而漕运那个大坑,多少都不够填啊……」 赵顼问道:「那当如何才好?」 苏油拱手:「陛下恩德,给天下官吏涨了薪俸,胡萝蔔已经吃上了,那大棒也得跟上。」 「如今台谏改革已然成效,该给他们加加担子了。臣请整顿官仓,肃清吏治。」 赵顼眼皮抖了两抖:「这个……国朝善待士大夫……」 苏油都无语了:「《士德论》里早就说得清楚,不是会吟诗作赋,能背六经的人,就能称作士大夫。」 「士大夫,当是天下四民的标杆和楷模,官员,更应当是士大夫们的标杆和楷模。」 「要是贪赃枉法,欺压良善,蒙蔽百姓,侵吞国用,那这种人应该称为罪犯,称为国蠹。」 「要是这样的人都能称作士大夫,苏油实在是耻与同列。」 赵顼还是有些犹疑:「如果动静太大……」 苏油说道:「不会太大,我们只攻一路,就是仓漕。至于发运司,鼓励民间商业和运输的发展,取消发运司的统征、统购、统销之权,让他成为一个与商贾平起平坐的机构,只以成本和利润核算其能力,能者上,劣者汰。相信情况会好转的。」 赵顼点头:「这是国家大计,漕运靡耗能够折半,他们也真是敢做……对了,海运损耗有几成?」 「这个……」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苏油都不好意思说:「半成……还快……」 赵顼脸色又阴沉了:「这帮子蠹虫简直该死!」 苏油赶紧拱手:「陛下,漕运和海运毕竟不同,一是人多,二是关卡多,三是速度慢,四是货运量小,成本比海运高是肯定的。」 「海运虽然有诸多优势,但是也有缺点,依赖海风。我大宋沿海风向,六月到十二月从西南向东北,十二月到六月从东北向西南,虽然秋熟时节风向正好,但是也存在时效性。」 「只要陛下解除发运司的垄断优势,再给一些优惠政策,许东南海商自行榷粮北送。很快河东河北几路的漕运,自然就会被海运淘汰。」 「而漕运汴京的船只,其实张学士和薛公的法子相结合起来就好——张公规定漕运船只沿途停靠,漕丁不得下船,等到了京师之后,漕船每日消耗和漕丁的工钱再从船粮中扣除。这就减少了让地方和漕船船主相互勾结,利用漕船免检的机会运送其它货物。」 「因为一船粮食自发运之日起,就是有定数的。少了沿途停靠和转般诸多缓解,漕船的船主和仓司们就没有了虚报损失的藉口。」 「薛公的办法,则是将私船和官船混编,举报有奖,官船一路被私船盯着,做法就不敢再那么明目张胆。」 「而臣的意思,是几者都结合起来,除了张薛二公之法外,还要加上官方监督。」 「为了解决冗官的问题,台谏分列之后,地方上的不少官员转为了都检察,检察,现在该让他们行使职能了。」 「国无粮不稳,就从清查漕运,常平仓,转运仓开始试行,让各地检察官员开始熟悉自己的职责。」 「另外还有一条,就是明确各地除了两税,田赋之外,商税如非发运地和目的地,不得再向途经客商收取。」 「商税统统收归朝廷,简化为行坐二税,税率定为十分之一。」 「税率适当提高,是保证后期朝廷与地方的分配,但是商税的中间环节,一定要取消。」 「水路的维护如今归三司河渠司,道路的养护归工部,既然如此,那今后地方只有提供的劳力民夫之责。」 「便当先从三司拨款给河渠司和工部,河渠司和工部再支付给地方劳力费用,将行役改为僱佣。」 「商途养护不归地方管理,那行税收取就没有理由。」 赵顼说道:「如此一来,这养护和修造的成本可就大了。」 苏油说道:「是大了,但是成本是有核算考量的,该给的工钱,当然得给。」 「陛下,工人们拿了役钱,会做什么呢?为了生活,他们最后还是会花掉。」 「花掉的钱归谁呢?归给他们提供产品的生产者。」 「生产者又要给朝廷缴纳税收,很大一部分钱财,又会被朝廷收回来。」 「在这个过程中,民生得到发展,百姓过上更好的生活,地方变得繁荣,国家也会因为这项投入,得到更大的回报,收到更多的税收。」 「《金融论》的精髓,就是让经济的循环流动起来,让死钱变成活钱,让一文钱通过流转,变成十个人,上百人曾经拥有过的一文钱,让一文钱当了十文百文之用。」 第101页 「当然这一切都有个过程,我们可以从刚刚说的这些开始,在漕运沿路,在粮食收购上开始第一步试点,对于农税和商税在地方与朝廷上的分配比例上,逐步开始调整,一步步达到理想的状态。」 这个套路四通商号如今玩得熘熟,所谓的控制一地各项产业,将人们的经济生活从头管到脚,从生管到死,其实就是让这一文钱当了十文百文来用。而且在整个经济闭环里边,将这十文百文里的大部分,最终都收入四通的腰包。 收益不菲的同时,还能发展经济,促进民生,相比赤裸裸的兼併压榨,吃相好看得多。 当然这中间,科技和工业化带来的生产效率提升起了主要作用;金融带来的经济规模变相放大起了重要作用;新型管理人才,财会人才,务工人才的培养,起了关键作用。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和太后谈判 赵顼虽然不懂得具体运作,但是作为四通商号,皇宋银行的第一大股东,如今也不是完全的门外汉了,加上苏油如此谨慎,只在一条线,一个产业上先进行试点,他感觉这一步是可行的,起码比王相公一次性强行铺开要稳当得多。 加上漕运和仓储的腐败已经让他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征伐西夏的计划又已经提上日程,来这么一次「全国粮食储备体系调整暨流通体制改革」,的确是势在必行。 鑑于苏油还在里边混杂了一个「提高商税税率,简化商税收取模式,调整中央地方分配比例」的建议,赵顼却感到有些头痛:「这个你自去和太后分说,说得动她老人家同意,我自然是没有意见。」 高滔滔如今管理着皇家的各项产业,税率的调整直接关系到太上董事长的经营业绩,赵顼可不敢跟自己的母上大人唠这种闲嗑。 他的理由很充分,我是皇帝,不是经济专家,更不是企业经营管理者。 我只管用人派人得当就行,你们企业经营管理者和官员之间自管开诚布公地进行磋商和利益再分配,我只看结果就行了。 明润我觉得你很合适这个差遣。 很无语,于是苏油只好捧着两盆蕙兰,带上石薇,以给太后体检的名义入宫求见。 女医在大宋,那是比苏油这样的宰执之才还要珍贵一百倍的存在。 大宋如今虽然还算是相对开放,但是也毕竟属于封建时代。 司马光就曾经对聘请不是家属的画师给自家女性先辈画像一事,提出过反对。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悬丝诊脉这东西先不说靠谱不靠谱,光是前两样就不是一般医家老头能够对富贵人家女眷做到的。 还有个身份问题,皇宫虽然有太医局,但是里边人的水平说实话,还不如民间高超。 不过宫中做事都有规矩,石薇是国夫人,高滔滔也不能以寻常翰林医官待之。 能让石薇号号脉,检查下身体,通过膳食调理,已经是极限了。 苏油则是以石薇夫婿的身份觐见,这就是勛戚光环带来的好处。 两盆蕙兰各有五枝花杆,花也多,香气也清幽,在汴京这样的城市里可是稀罕物事。 闻着满殿幽香,高滔滔笑道:「明润有心了,这两盆花我很喜欢。」 苏油笑道:「去年张敦礼给我的兰花都取了名字,这个叶子细腻修长,花杆壮健,花朵两翅横平如幞头,驸马叫它『大一品』。」 高滔滔点头:「今年明润加官晋爵,却就应了这名字了。多了这个典故,想来这花在京中,得很贵吧?」 苏油说道:「都是牵强附会,张驸马分了两苗去,曹使相出价一千贯也没得手,驸马只送了使相一副兰竹图算是赔罪,那都还没开花呢。」 「其实这东西在山谷之时,一文不值。被推捧到现在的身价,还不是全靠贵人看重。」 这话说得有意思了,高滔滔笑意更加明显:「滑头,无事献殷勤,别有所求吧?」 就怕你老人家顾左右而言他,苏油笑道:「这件事情,只能求太后做主。大宋的商税收得太低了,士农工商,工商虽然排在后面,但是我觉得更多是照顾韵律。」 高滔滔笑骂道:「眉山猴子,想给商贾张目?」 「绝对不是!」苏油笑道:「要给他们张目,那也就不加税了。」 「上次增税之议被太后驳回后,我们回去思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太后高屋建瓴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到了事情的本质。」 「大宋是商税收少了吗?并不是,却是被沿途剋扣掉了,多数没有落到国家的手里。」 「如果改成只收行坐两税,简化手续,打通商路,对商贾们来说,无疑极大的鼓励。」 「娘娘不要只看着皇家产业多是工厂,坐税增加,的确会增加工厂的生产成本,但娘娘还要看到皇室也是四通的最大股东,运输上的吃拿卡要,每年也要吃掉极大的利润啊。」 高滔滔不买这个帐:「皇家产业还要收税?沿途官府这么大的胆子?」 苏油拱手道:「娘娘你要讲道理啊,京中,郑州诸多内坊,那是皇家产业没错。可外路,海贸,却是通过控股四通完成的。」 「四通一向都是守法经营,为朝廷贡献的赋税可也一分不少。四通里皇家的控股比例,对外一直是个秘密。」 「因此四通各路产业,也从来没有打着皇室的名头行事,所以自然的,沿途剋扣也不少一文。」 第102页 「如今南海和各路物货是四通的重要利润增长点,沿途被剋扣的税收,也是吃掉四通利润的大头。」 「商旅不行,带来的是诸业凋敝,如现在的河北河东与陕西就是鲜明的对比。」 「几处地方在十几年前并无二致,可如今再看,情况已经截然不同了。」 高滔滔深吸了一口气:「那京中皇家产业继续免税,剩下的尽皆依从你,行了吧?」 苏油苦笑道:「太后,都是工坊,都是生产,出来的产品皇室不缴纳坐税,其余工坊凭空翻了两倍,这实在不合理啊。」 「天下子民,都是太后的孩子,偏心宗室,也不能表现在这上面,这是示天下以不公啊。」 高滔滔生气了:「天家都没有一点特权了?!」 「有啊!」苏油嬉皮笑脸地拱手道:「怎么能没有呢?皇家理工学院出来的人才,不都是紧着皇家产业先挑先送吗?理工学院研究出来的项目,不也是先紧着皇家产业先上先投吗?」 「皇室抓的乃是根本,乃是先机,还起着引导四民,垂范天下的作用,既得实惠又得名望,这才是真正的特权啊。」 高滔滔笑道:「你这猴子啊……苏家人的嘴皮子天下第一,谁也争不过你。」 苏油赧然道:「娘娘这话说得,苏油也是娘娘看着长大的,要是哪里说得不对的地方,自管指出来就是了,我脸皮厚,不怕认错不怕改正。」 高滔滔真笑出声来了,紧跟着脸一冷:「少来!以苏少保之能,犯的着跟哀家插科打诨?我只问你,这项政策,目的还是为了提振工商是吧?」 苏油拱手道:「提振工商,当然是目的其中之一,不过还有很多别的意图。」 「将商税最大程度收归朝廷,不被地方贪污靡耗,这是其二。」 「朝廷可以加强对地方的控制,这是其三。」 「两边一加一减,皇室收入不但不减少,反而还能有所增加,太后对宗室和万民一视同仁,还能得到天下人的称颂,这才是臣的根本目的啊……」 「巧舌如簧!」高滔滔内心里虽然已经舒服极了,表面却毫不假辞色:「总之提振工商,也是目的对不对?」 「对。」苏油老实承认。 「既然如此,那我问你,行商和坐商,谁为根本?」 「这个……自然是坐商,坐商是生产者,生产者才是根本。」 「所以你跟我打了半天哈哈,意思还是要为了朝廷多些收入,打我皇家的主意?」 「太后言重了,臣岂能做那等事体?」 「哼哼哼……那我问你,为何行坐二商税率同时增加?为何不能鼓励生产,让坐商税率保持不变,行商加税就可以了?」 总算是想到这一点了! 苏油脸色大变:「对呀……臣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上头来呢?」 第一千零七十章 高滔滔哭了 说完拱手道:「还是太后高明,如此一来,各地工坊生产会更加积极;行商也得以简化手续,减轻负担;而皇室产业,绝大多数只增加了三十分之一的税收,同样是与天下一视同仁。」 心悦诚服地起身施礼:「是苏油钻进牛角尖里了,幸亏太后提点,方才醒悟。这个方案,的确比之前的更加妥善。」 说完一副捡到宝的样子:「今天这两盆花,送得可真是太值得了……」 「你这猴子!」高滔滔忍不住笑骂道:「这是做生意做到哀家头上来了?!」 …… 元丰四年五月末,朝廷颁下诏旨,京师,河东,河北,陕西,蜀中,荆湖,两浙,南海,行坐行二税。 坐税不变三十税一,行商在坐商手上领取货物后,需当地州府发给「发票」,方可发运上路。 发票上明确填写了发行日期,货品,价值,坐税,税官画押,官印。 行商取到发票之后,即可组织运输,沿途州郡不得再行私下设卡。 行商抵达目的地之后,需到当地市易司缴纳行税,将发票换成交税完毕的「花票」,之后方可销售。 三司每季度要汇集各地税票发放和回收记录,监察商贾逃税行为。 为了安抚地方,农税分配比例向地方做了适当让步,地方州府可以截留部分农税。 而商税统归朝廷,不过每季度勾销帐册的时候,地方上也能得到一定比例的分润。 最后两条其实就算苏油不穿越,大宋都已经在玩了,只不过现在玩得更加高效,更加严密而已。 现在有了更加完善的监督体制,给官吏增加了俸禄,确立了制度,接下来,就是宰触网之鱼。 这项政策里边最刚的一条,就是所有商家一视同仁,哪怕皇室宗亲的产业都不例外,以前免税的产业,全部纳入纳税范围,让企图拿这个作为理由,狙击这项政策的官员们大失所望。 三司李肃之对此非常高兴,也一眼看到了这项举措的重要性。 这位可是大宋一等一的能臣,大宋名相李迪的侄子,当年司马光和苏油奉命考察黄河监督救灾,结果诸地狼狈,反倒是受灾最重的瀛洲地区,在两人抵达的时候,不但救灾已经结束,甚至还开始恢復生产,连城墙都翻修了一遍了! 当时就让苏油对这位老头的能力嘆为观止。 一辈子在外路打转,御敌,剿匪,治河,救灾,发展民生,提点刑狱,就没有他干不出色的差事。 第103页 此次税收改革,阻力最大的不是朝堂,而是外路和皇室。 哪怕是王珪和蔡确,都乐见其成,加强中央对地方的控制力,得到最大好处的除了赵顼就是他们。 外路其实好办,新任的检察都检察们正跃跃欲试准备履行自己的新职责呢。 关键是一体徵税,让皇室的利益受损了。 结果不知道苏油是如何说动太后的,太后竟然就应允了,这让朝臣们对苏油的能耐惊诧莫名。 其实朝臣们想多了,说动太后的根本不是苏油,而是一本帐簿。 帐簿上显示,南海和两浙路的货品,从两浙路抵达汴京城,价格平均翻了一倍多。 价格翻了一倍多的原因,是因为四通被沿途的州府给坑了,四通又将之转嫁到了汴京城的行首们头上。 那些本该是皇室的利润,就算皇家股份在四通只有百分之五十,那也是整整上千万贯! 看到这本帐簿,高滔滔心里都在滴血。 这是多少宗族子弟的学费,多少宗族女儿的嫁资?! 就这样被一路上的官员们给大喇喇地吞了! 高滔滔很愤怒,见到赵顼就将帐簿丢了过去,看看你手下的官!欺负到天家头上来了你管不管! 然后跟赵顼算帐,皇室产业现在也有每年上千万贯,好,相公宰执们说该交税,那我们交,京中产业都是坐税,三十税一是吧?四五十万贯而已。 行税我们也交,十税一是吧?我让四通商号认了,两百万贯而已。 可现在我要问问,两浙路货品价格到汴京城翻了一倍多是怎么回事儿?这是两千万贯!里边有我们天家的一半! 当年仁宗皇帝造陵,不过七十万贯,已经花光了朝廷和内藏全部积蓄!到你爹那里更是一切从简,最后连给群臣的赏赐都减了大半,天家的颜面都丢尽了。 说到英宗,高滔滔终于嚎啕大哭,现在我们自家的产业,每年被侵吞千万贯之多,天底下还有没有道理可讲了?! 过去的就算便宜了那帮狗官,谁叫我天家免税,被人家拿着短呢? 可从今天起,谁要再敢抢我天家的钱,休怪我高滔滔要他的命! 赵顼真吓坏了,他要苏油过来让自家母亲答应,完全没有想到高滔滔变成了这种态度,赶紧安慰好气得抽噎的母亲,然后召集两制——呵呵呵,母后生气了,这事情,大家议议吧? 这还有啥好议的,三十税一是以前的法律规定,可是法律从来没有说过沿途可以卡要。 现在多出来两倍归中央,财政收入立马丰裕起来,最起码都是上千万贯的税收。 就算在农税和商税上都要给地方上做出一些让步和妥协,可问题是以前是你求着别人交税,现在是别人求着你打赏,中央和地方的主从关系,不本就该是这样吗? 王珪还有些忐忑,要是沿途积习难改怎么办? 赵顼冷笑,天大地大母后的意思最大,没办法,三令五申还不听,孙武都只有杀人。 苏明润说过,这种人,根本不能算是士大夫。 朕给他们涨了薪水,给他们在税收上做了巨大的让步,这都还要贪污,甚至还要贪污到天家头上来——大宋皇室就算再温和,也没有纵容他们到这程度的道理。 蔡确赶紧贊成,这王相公就是拎不清,管他谁的提议,好不容易有个扩大相权的机会,岂容放过? 再说皇家的旨意常常有些不靠谱的,可这件事情,皇家少有的站在了理上。 退一万步来说,此令一下,京中货物价格必定下降,京城居大不易,每月能少点花销,它能不香吗? 下头要是有人反对的话,呵呵呵,那正好查一查,他为什么要反对,是不是也设过关卡,设关卡没关系,关键是那些税收的去向问题,地方检察院那么多人正需要考绩呢,这漕运水路上的官员们,那还不一查一个准? 于是这道诏令,就成了太后,皇帝,中书的共同意志,还有御史台的同志们负责认真监督,让地方州府严格执行。 贪腐的官员们自然是哭爹喊娘,但是哭也只能背着哭,陛下都说了,农税上给你增加提成,商税上给你增加补贴,要是这都还不满意……请问之前阁下是贪了多少? 而少数清廉自守的官员却看到了希望,朝廷平白无故多给了地方上好多钱粮,很多事情就可以做起来了。 然而事情还没完,紧跟着,朝廷第二道诏书下来:清查各地常平,转运,转般仓储,採用新型运输方式,公私混杂,漕丁停船不下船,启动纲运,往汴京运粮。 而汴京现有存粮,沿洛汴渠发往兴洛仓。 而荆湖路南北两路今年的漕粮,直接发往黄州,从黄州过鄂州,襄阳,转汉江,丹水,再到商州囤积。 这一招太狠了,一时间汴渠沿河漕仓官员纷纷朝京师跑,打探消息,活动门路,以前的肥缺部门,变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要是真查,那是真要死人的!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漕运改革 这条道上往年送抵汴京的粮食,就高达六百万石,这几年两浙荆湖大开发,加上一部分南海拉到两浙,便宜到没边的稻米,已经突破了千万石之巨。 按照「货经漕运,价增一倍」的原则,沿途损耗,那是相当的惊人。 第104页 然而苏油完全高估了官员们的德性,等到三司统计数据下来,千万石稻米运抵京师,损耗竟然高达一千五百万石! 宋代漕运方式起源于唐。开元二十二年,裴耀卿于古汴河口筑河阴仓,使江淮地区漕粮运此纳贮,候水转运。 之后经黄河、渭水至长安,为转般法之始。 以前大宋因汴河春、冬不能通航,直运漕船沿途又多延搁,为保证京师粮食等物资供应,自开宝五年起,陆续在漕运路上泗、楚、真、扬四州分设转般仓,卸纳东南六路漕粮,再换船转运至京师,而六路所需淮盐也可利用回空船只运回。 嘉佑后,漕运腐败,官船数量减少,吏卒运输的又多侵盗。 改成发运司后,短期内起到了一些效果,但是随着薛向人去政息,发运司也走上了漕运的旧路。 张方平承一度转般法改为直达法,效果斐然,担任三司使三年,使京师有十年之蓄。 而后还是人去政息,漕政再度荒废。 于是苏油干脆向赵顼建议,多管齐下。 第一步是将张方平,薛向的法子重新启用起来,提高效率,减少损耗。 第二步是将检察机构运用起来,加强监督。 第三步是修整水利,让汴河在春冬也能发挥效用。 第四步最狠,直接断掉漕运一半的根!让漕运给民间商运让路! 荆湖的粮食不再发往汴京,直接从另一条水道运往陕西。 河北需要的粮食也不再通过水运,直接从杭州走海路。 这两条线路交给商人承揽,自负盈亏,一下子将运河每年需要运往汴京的粮食减少了五分之二! 蔡确对苏油的深沉心机再次有了一些明悟,年前台谏分立,那可是所有官员都鼓掌叫好的,以为这下日子好过了。 结果监察机构深入到了州县,官员们也还能忍,毕竟解决了一部分冗员问题,也是题中之意。 等到这些人开始发挥作用,官员们突然发现,行贿的成本,特么一下子翻倍了! 不过死道友不死贫道,漕仓官员们,实在是贪得有些不像话,嘿嘿嘿,原来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这次清查的诸多细节,让仓耗子们无处可躲。 所有粮仓一起查,让官员们想借东墙补西墙都没有机会。 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当地的乡绅求助。 但是伴随着下来的,是几道发运命令,乡绅们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要是借给了官员,粮食随时可能被拉走,全都捂住了粮袋子。 而且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地主家都没有什么余粮,这哪里是借粮的时候? 于是古怪的现象出现了,江南鱼米之乡,一时间米价飞涨。 这是贪腐官员们不惜重金收购稻谷,以弥补亏空。 四通商号敏锐地抓住了商机。 以一季货品为抵押,从两浙路常平仓拆借了四百万石稻米,又从富庶的民间收集了六百万石,一路向北,沿途平抑粮价。 双方约定,等到六月风向转变,会从南海拉五百万单稻米过来,重新充实常平仓。 南海稻米三月就成熟,吕惠卿如今正在为米价过贱而发愁呢。 神奇的是,两浙路常平仓竟然同意了。 于是同时等到检察正式启动的时候,大部分粮仓已经重新填上,而最后填不上的那些,职守官员只能下狱待参。 等到新的帐册交回到高滔滔手里,高滔滔冷笑一声:「怎么给我吃进去的,还怎么给我吐出来!」 四通这一把将一斗米卖出了百文,南海斗米不过三十文,加上运费不到五十文,这一把足足挣了五百多万贯。 这是高滔滔对官员们的最大容忍限度了,即便如此,还是有无数的官吏落职查办。 其中最大的,是挖开了真州那个填不上的大窟窿,从真州制置发运司使,发运副使,到判官,仓曹,因贪墨数额巨大,被系送京师,交大理寺严查。 一时间官场风气为之一肃,商贾们欢唿雀跃,百姓们交口称赞。 虽然承受了短暂的米价涨跌,可看到平日里耀武扬威的贪官们落马,他们觉得这点麻烦非常值得。 而这一切的幕后推手苏油童鞋,如今正老神在在地站在汴京码头上,给一帮子人送行。 一网打尽是不可能的,哪怕是到了后世,都还出现过限期交代从宽处理的特殊时期,何况现在。 毕竟事情要有人做,还有三个月就该进入漕运运输旺季,时间也来不及施行大换血。 所以对于高滔滔的这波操作,苏油也算是乐见其成,高度配合。 不过这件事情是个信号,风,要变了。 …… 风要变了,有些人回来了,有些人要走了。 如今军机处正在整理从三司,中书,枢密院收集来的档案文书。 蔡京苦得哭爹喊娘,天天问晁补之啥时候回来。 三个部门对于此事的态度也不一样。 见了鬼了,态度最好的,竟然是王珪和蔡确。 后勤准备和釐清漕运结合紧密,给中书带来的是大大的好处,作为筹码交换,蔡确可谓完全配合,完全具备一个政治家的操守。 政治家的操守,就是一切从团体利益出发。 三司也算配合得不错,釐清漕运,能从高滔滔嘴里得到「暂且放过这帮狗官」几个字,苏油这也算是给三司擦屁股了。 第105页 李肃之表面上不要不要,心底里好爽好爽。 三司里边,漕运是最大的吏治难题。 现在太后,陛下,中书三座大山压了下来,李肃之看似躺下任由蹂躏,其实是暗地里享受。 而且商路上的癥结被打消之后,今年的商税必定会收到手软,要是说中书收到的是吏治澄清的软性利益,那三司收到的可就是明晃晃实沉沉的真金白银。 苏油做事,总是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这次同样如此。 反正小道消息里,太后可是将苏油骂了个狗血淋头的。 四通商号被诸路官员吃拿卡要了这么多年,你都是怎么忍过来的?要是天家没有入股,你是不是准备忍一辈子?! 你还是大宋当朝一品的国公吗?你还是大宋勛贵之家的娇婿吗?当了文臣能不能也有点硬气?真真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丢尽了! 李肃之觉得这些东西大概率是演戏,但是主角是太后,就没人敢说。 而且太后在这件事情上,真的是将自己完全带入了,情绪饱满,演技深刻,完全出于本色。 毕竟演技要对得起片酬,那可是高达上千万贯呢! 最大的阻力,反倒是来自苏油曾经最亲密的伙伴——知枢密使事,冯京。 枢密院的职责,是辅佐皇帝实现对军事指挥的控制,制定战略方针,调度军队,选任指挥官,向前线指挥官发布实施战役的指令。 执掌武官的人事、军队编制等具体事务,那是大宋的另一个部门——兵部。 北宋的枢密使,从「文武兼用」,到「一任文臣」中间经歷了一个漫长的过程。 真宗以前,都是武多文少,到了仁宗朝,变成文臣比武臣多一倍,到了英宗神宗两朝,就只有一个郭逵了。 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现象。 所以现在的朝中,已经又将冯京和文官构成的枢密院,称为「左枢」,而将苏油和武臣们构成的军机处,称为「右枢」。 两个机构本身有很大一部分功能重合,但是冯京却又不得不认下军机处的存在,原因很简单——新军那一套,他弄不明白。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心中就没有枢密院事权被侵夺的不满。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蔡卞 不过军机处到现在都没有对外宣布自己的职能,就赵顼但是随口说过一句「助朕襄占军国要事」而已。 因此苏油让蔡京跑到枢密院来要资料,没少吃冯京的白眼。 好在蔡京实在是能干,领导交代的任务,从来都是不打折扣还要外加利息地完成。 冯京是富弼的女婿,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蔡京又是蔡卞的亲哥哥,这个任务的难度不是一般大。 但是人家蔡京是本事儿人,不跟冯京从这边论。 苏油有大佬族兄,蔡京也有大佬族兄,这个族兄就是蔡襄蔡君谟。 蔡襄也是能臣,还是如今当世定论的书法第一大家。 富弼和蔡襄的关系是很好的,他们和欧阳修是一派。 不过富弼和欧阳修他们当权的时候,蔡襄还苦逼地被贬在泉州。 蔡襄在福建做小龙团御茶,让富弼和欧阳修大感惊讶。 欧阳修评价:「君谟士人也,何至作此事!」 富弼评价:「仆妾爱其主之事,不意君谟亦復为此!」 但是蔡襄虽然能给皇帝做团茶,可也敢拒绝皇帝要他书写《温成皇后墓志铭》的请求! 用蔡襄的话说,这叫:「事可做则可做,不可做则不可做。」 后世传下的富弼书法手稿《温柑贴》,就是富弼答谢蔡襄从福建给他送柑橘,并且委婉请求蔡襄给自己母亲写墓志铭的书信。 但是根据歷史考证,蔡襄大概率是没有写。 不过这也没有影响富弼在丁忧之前,蔡襄突然被调回京。 所以大佬们之间的政治斗争和感情瓜葛,那叫一个纷繁芜杂,根本不是局外人可以想像的。 总之就是富弼很馋蔡襄的书法,作为气度性格和富弼非常相似的女婿冯京,也很馋。 蔡京和蔡襄的关系,远不如苏油和苏颂的关系那么好,但是几幅族兄的字帖,呵呵呵,恰好不缺。 歷史上能被列入奸臣传的人物,除了王安石这种冤大头外,绝大多数都是能够让人如沐春风的。 即便是蔡卞,冯京都只能说大家立场不同,但是对蔡家兄弟的文翰风华,那也必须道一声服。 一来二去的,枢密院不少东西都被蔡京给掏到了军机处。 小弟铺好路,才轮到大佬出马,苏油和冯京经过一次促膝长谈,冯京才意识到了枢密院的严重不足。 因为苏油提出了「综合国力」的概念。 而这个概念,枢密院因为专注于自己的现任职能,忽略了,或者说压根没有机会看见。 枢密院,三司,中书,陛下不可能让谁的事权大到能干涉另外两个部门。 而军机处就是干这个的,但是和台谏一样,必须放弃部分权力,才能平衡。 这个权力,就是决策权。 军机处负责的是对国家全局战略的制定,需要的情报,必然要综合三个部门统计档案,对国家的军,政,财,必须有全面的掌握和了解。 但是军机处对三个部门,只有建议协调之权,却没有干扰它们决策的权力。 第106页 这个权力归于皇帝,军机处要想自己的建议能够在三个部门施行,就必须得到皇帝的认可。 关着门解释到这一步,冯京的心气就平了,拱手抱愧:「岳丈的眼光,冯京自愧不如,竟然误会了明润。」 苏油也赶紧还礼:「世兄在朝堂之上为愚弟抱不平之鸣,苏油只有感激莫名的份,主要是军机处新立,事务繁多,没来得及与世兄解释。」 「如今诸事规模初具,这不就赶紧先过来拜见世兄了吗?」 冯京哈哈笑道:「晚点来也好,来早了,只怕是忠惠公的书法还见不到呢!」 …… 蔡京现在就站在苏油的身边,而他们的对面,是邵伯温,还有高丽王子大和尚义天,以及桃太郎平正盛。 邵伯温在礼部培训了好几个月,还有苏颂给他开小灶,如今已经变成了大宋一名合格的礼部官员。 礼部员外郎,芝麻大的七品小官。 义天穿着御赐的紫袈裟,过来跟苏油行礼:「多谢少保成全小僧。」 义天在大宋,已经整整呆了七年。 七年时间的学习,义天如今的佛法,已经不亚于其师父,不光在高丽,就连在大宋天台宗,都有其一席之地。 此次回去,赵顼恩旨,特赐了两千册的经文,以及诸多的佛像,佛龛等精巧器物,作为给义天的礼物。 连义天的父亲,高丽国王王徽都得了不少的赏赐。 当然还有高丽使臣採办的大量商品,美术品,工艺品。 苏油对义天的学习态度和学养是非常佩服的:「大和尚此番回去,高丽文化佛理又得精粹,可喜可贺啊。」 「要是有机会再来,我们一起去叨扰道隆,让他再给我们整一席。」 想起这事,义天也不禁莞尔,苏油拉着他去拜访大相国寺,死乞白赖地要道隆整治一桌酒席赔偿,说他用了不正当手段得到自己辛辛苦苦从南海打捞的大法螺。 然后又摸出一串椰蒂佛珠,讹了大和尚两百贯。 不由得再次合什:「少保乃至性之人。心无关碍,行事便如清风明月,不待人而出,不因人而动,举止自然皆是禅机。」 苏油赶紧摆手:「别,我不懂佛法,不过是打小没拿自己当大相国寺的外人,道隆大和尚坑了我的显微镜,我要吃他一辈子。」 这天太不好聊了,义天感觉好尴尬。 苏油将一本小册子塞到义天手里:「傅贤妃将我园子的萝蔔白菜种子带去了高丽,我就送佛送到西天,这是大相国寺酱菜园子的方子,你带去给她。香料鱼露跟虾酱,獐子岛上就能买到。」 金尚过来:「少保,我朝北方不安宁,大宋如今军器犀利……」 「听不到听不到……」苏油脑袋摇得唿噜唿噜的。 见金尚大失所望,苏油这才低声说道:「给你支个招啊……看见那边那小子没?」 说完对着平正盛将嘴一努:「这事情你得找他姐夫。」 码头上来了一从仪仗,正使蔡卞到了。 蔡卞和改革派众人渊源很深,自己是王安石女婿不说了,入朝的推荐人是邓绾,去年入国子监直讲的推荐人是张璪。 本来按规定,须年满四十以上,有老成之器,堪为监生表率者,才可任国子监直讲,而蔡卞到今年才三十四,可见学识渊博。 本来这趟差事赵顼是准备让集贤校理,同知礼院林希去的,结果林希听说要走海路,害怕风波不测,宁愿被贬官都不去。 蔡京知道后大喜过望,立即跑去找自家弟弟,少保的船可是越来越难上了,林希那傻缺根本看不清局面,弟弟你赶紧的啊! 其实蔡卞也很害怕,但是哥哥的脑子灵活他是晓得的,于是上了一道奏章,说得很客气:如果朝廷里边没人可派,陛下又不嫌弃臣粗鄙,不担心损坏国格的话,臣愿意去。 赵顼果然大喜,直接任命了蔡卞为礼部郎中。 本来赵顼还打算等林希回来升修国史院编修官的,这时候也大手一挥,这个官职也提前给蔡卞了! 在等待风候的几个月里,正好赶上台谏分列,赵顼大手再次一挥,我看蔡卞不畏艰险勇于任事,同知谏院一职也让他来! 才短短三个月,蔡卞又兼任上了同知谏院。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使节 蔡卞可真没拿自己当谏院的外人,没有把这个职位当做过渡性的职位。 当了同知谏院,不弹人怎么行。 第一炮弹劾陕西路转运判官「才品素下」,贪污公款。 正好赶上清理仓漕,陕西重地岂容硕鼠?转运判官转眼罢职。 紧跟着,弹劾检正中书孔目房吏房公事王陟臣「身无特操,才乏他长,惟以从谀附贵,苟且取容为事」,使之罢去检正中书孔目房吏房公事的提拔,回任原来的度支判官。 很明显,这个贵,指的就是中书俩宰执,王珪和蔡确。针对的是其官员任免权。 第三炮,直接炮轰宰相王珪之子,同知礼院王仲修,这货在请假回乡祭祀途中,在扬州竟然公费晏饮,由签书判官邵光陪吃,还与官妓调戏胡来。 这个可就太丢人了,官妓陪宴是常态,那也是官妓的职责,但是官员与之进行不可描述的活动,那是朝廷法度不允许的。 或者你偷偷做不被抓到也行。 第107页 结果王仲修被抓住了把柄,「有逾违之实」,还是发生在回乡祭祀的途中,简直就让王珪颜面扫地。 结果王仲修罚铜十斤并调动工作,邵光降职。 苏油将蔡京叫来,你弟弟最近表现很亮眼啊,这里头要没有你的鼓捣,那才是见鬼了! 蔡京呵呵笑,要是我弟弟胡乱瞎弹,那我也不会容他,可问题是,他并没有弹错啊? 苏油哑口无言,是啊,的确没有弹错,可问题是……算了不说了。 问题是这操作骚得有些过头了……三个弹劾紧密结合当前政治形势,还顺便除掉了竞争对手! 王仲修和蔡卞,都是同知礼院! 顺便上了自己的船,还站得稳稳的,还给皇帝留下了深刻印象,还在短短三月内,将一个过渡性职位,变成了履歷上一辈子的亮点! 因此苏油就有些感慨,有这样一个兄长,蔡卞你这弟弟应该过得很辛苦吧。 其实蔡卞的人品是不错的,见到苏油看着他发怔,便感觉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虽然苏油比自己还小一岁,但是他和自己的岳丈王安石,从来都是平辈论交的。 自己和大苏还是同榜进士,大苏却是苏油的侄儿。 因此苏油要是真摆谱,蔡卞还真得捏着鼻子叫世叔。 好尴尬啊…… 好在苏油很快就醒悟了过来,又从袖子里边抽出一张单子:「这是天师道玉局观肥儿粉的配方,我家夫人听说高丽国内小孩夭折得多,让你将这个带给高丽傅贤妃。」 义天和金尚眼泪都快下来了:「多谢少保,多谢国夫人。」 苏油摆摆手:「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高丽冬季时间长,人参的药效比太行参还要高出一筹,这次元度涉海,还请带几支回来。」 蔡卞赶紧躬身:「定不负少保所命。」 蔡卞也是聪明人,难怪苏油和自家兄长能走到一路上去,肥儿粉配方的意思,就是要傅贤妃珍重那个孩子,说明大宋很看重。 其次就是替自己的这次出使打通了高丽的上层线路,让自己事半功倍。 只要能够平安回来,那就是铁定的功劳。 难怪兄长对少保这么上心,有这样善解人意的上司,感觉真是太好了。 苏油一招手,张麒送上来两套书籍:「这个是大苏的诗集,收得比较全了,包括这次闹出风波的那些,也都在里面。」 见到义天和金尚眼神发亮,苏油笑道:「没敢多印,所以就只好辜负金使臣了。这是给贵上准备的私人礼物。」 金尚拱手道:「没关系,我抄,我在船上抄!」 和高丽人交代完,苏油这才与邵伯温和平正盛交代。 平正盛一身的戎装,身上的铠甲是西夏铁鹞子那种新款龙虾盔甲,明晃晃的能亮瞎人眼睛。 不过甲片上使用了蚀刻技术,密密麻麻全是天师道的各种符文,驱邪避鬼的能力更胜一筹。 头盔上的金翅翼展三尺,是如来佛祖坐下金翅大鹏鸟的抽象。 头盔上还模拟了天球,用镶金工艺布置了日月和二十八宿。 头盔后的护脖,是铁环挂着的一个桃子形象。 在平正盛的心里,有了这道铠甲和压胜钱蜻蜓切的加成,自己和平将门可以一战了。 何况自己身边还多了一位能够神机妙算推运天机的小邵先生,要是这都还搞不死平将门,那自己就…… 那自己就跟着小邵先生回来,再不回日本了。 看着平正盛那一身苏油就又好气又好笑,那套符文平白无故给铠甲增加了一千贯的成本,石鍮是越来越坏了。 「这还是在大宋境内,你至于不?」 平正盛不以为意:「我这是先与宝甲沟通交流,免得到时候大家意见不一,出了岔子。」 懒得理你!苏油只好对邵伯温说道:「到时候能帮就帮,不过不能让自己陷于危险,记得自己是大宋使节,不是日本国主的谋臣。」 邵伯温拍了拍背着的皮革招文袋:「雷火之下,神鬼辟易,少保你就放心吧。」 苏油点了点头,才对蔡卞说道:「元度大可不必担心风波险恶,此番去往两国的,还有随行的商队,路上自有相互照应,不至于有什么大兇险。」 「等你们载誉归来,陛下那里自会更加看重,努力吧。」 蔡卞躬身:「此次出行,朝臣多以蔡卞不免,只有少保认为我必定能回来,就凭这份信赖和祝福,蔡卞也将不辱使命。」 苏油点头:「去吧,早点到杭州,还能熟悉熟悉航海事务,那是另外一门有趣的学问,顺便还可以考察一下海运漕粮的制度。」 蔡卞躬身道:「处处留心皆学问,蔡卞明白的。」 也不知道少保还记不记得自己当年讽刺大苏诗文不行,被老丈人嘲笑的事情…… 刚想到这里,就听苏油说道:「路过江宁的时候,记得替我向王相公问声好。」 你还是摆谱了!你到底还是忍不住摆谱了! …… 辽国,南京道,归义城,白马河边。 辽国参知政事陈义,正与苏辙和晁补之告别。 陈义对苏辙施礼:「就只能送到这里了,过了白马河,对面就是大宋白沟驿,山长水远,与先生可能后会无期了。」 苏辙也对陈义还礼:「半年来多蒙陈参政照顾,苏辙也多谢,如果异日能再相见,再尽欢一饮。」 第108页 陈义对苏辙和晁补之心悦诚服:「先生与三元,短短半年之内,规劝君上,釐清史馆,巧护皇孙,我大辽有识之士,同感盛德。」 「两位的胸襟气度,识问雅望,令北地六月逢春,朝政为之一振。可惜各为其主,陈义不能从先生门下奔走,请再受陈义一拜。」 苏辙和晁补之这趟差事,完成得非常的圆满成功。 刚到辽国之时,辽主耶律洪基对大宋传过去的《回音院》非常不满,拒绝接见苏辙和晁补之。 苏辙和晁补之不以为意,每日里与辽国文人诗词来往,随便小露了几首,就引来了辽人的大肆吹捧。 耶律洪基要去摸鱼儿海游猎,又设置了障碍,要求各国使臣能射箭,七十步靶子五中四鹄,方可进陪。 苏辙摸出苏油给他准备的古怪铁弓,百步外五发五中,皆破的,辽人大惊。 经过陈义做工作,苏辙和晁补之终于见到了耶律洪基。 等到耶律洪基责问《回音院》的时候,苏辙缓言道,大宋和辽国乃是兄弟之邦,要是大宋发生皇后被废,太子身死非命这样的惨事,只怕群臣早就纷纷上章谏诤了。 不管怎样,事情都不会如辽国这般平静。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帮助辽国 而在萧皇后一事上,宋人甚至比辽人还激动,以致无聊文人写成戏剧,希望它传入辽国打动君王。 效果如何先不说,但毕竟是作为兄弟之邦,对辽国政局的不正常情况表示担忧啊。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过听闻太子还有皇孙血脉,不知道能不能请来一见? 耶律洪基似乎有些明白了,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是很快皇孙就被接到了耶律洪基身边,紧跟着大辽政局开始发生悄然变化。 此举让苏辙在辽国士大夫中获得了崇高的声誉,士大夫们不再称苏辙官职表字,直以先生称之。 而耶律洪基对苏辙和晁补之的态度也开始迴转。 在萧禧的宴请上,萧禧又对苏辙和晁补之提出了宋辽边界问题。 晁补之起身对答,引用了宋辽两国关于边界问题歷年来的档案卷宗,将萧禧辩驳得哑口无言。 萧禧恼羞成怒,说要是我查到的内容和三元你说的不一样,休怪我不客气。 晁补之淡淡一笑,如有一字有异,那就请斩晁补之于帐外,算是给冒犯大王虎威谢罪吧。 对了你们辽国对于文书档案的管理方式,不过听闻有些混乱?如果查不到的话,我可以提供线索。 萧禧将国史宬的官员叫来,官员说我们辽国的档案简单,就是按档案签署的年月日来保存的。 晁补之说那就好办了,之后便将引用过的所有边界文书籤署的年月日,签署的宋辽两国使臣的名字,都一一抄录了下来。 拿着晁补之给出的单子,国史宬的官员很快找齐了所有卷宗,打开翻阅,一字不差! 大宋大三元的水平,彻底震惊了所有辽人,加上晁补之年轻帅气,风度翩翩,一时间只要宋国使臣出行,街边都会有无数闻风而至的百姓围观。 辽人的风气比大宋开放,年轻女子对晁补之尤其疯狂,每次上街都能听见有女生喊:无咎公子!晁三元!我要给你生孩子! 在庆贺辽国太孙受封梁王的典礼上,耶律洪基做了一首诗,命群臣和使节陪和,自然又是苏辙和晁补之夺了头彩。 耶律洪基大喜,晁补之趁机对耶律洪基说辽国档案管理方式过于落后,导致宋辽来往交涉时花费了不少时间。 据自己所知,以前两国交涉的时候,不少辽国的档案……都不见了? 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这就相当于遗失了一段歷史,后人想要追怀前代丰功伟烈的时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耶律洪基问那该怎么办? 晁补之说好办,将制度树立起来就行了,将国史馆分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其下又根据各房档案分柜,比如吏房,可以分官,流,政,地各柜,如此建立一个档案目录树,再以年月排序,方可纲举目张。 大宋朝廷的做法,不得朝廷许可他不能说,不过汴京苏家可贞堂,就是用的这种办法,每月借书的读书人不下千余,从来没有出现过资料找不到的情况。 辽国知国史馆萧林远大喜,请求耶律洪基让晁补之入史馆,为辽国建立档案管理制度。 在这上头辽国长期被宋国欺负,一些地方归属权的歷史资料,人家宋国那边保存得好好的,然后用脚趾头都想得到,对宋国不利的资料,他们肯定不会拿出来,每次都是那那些对辽国不利的出来打脸。 于是耶律洪基大手一挥,那就麻烦宋国三元了,我给你家陛下去信,多留你们几个月。 三个月后,辽国史馆焕然一新,各类帐档条类分明,朝臣们查阅资料方便快捷,资料出入皆有制度,大家众口一词的好评。 耶律洪基大喜过望,可惜这是外国臣子,多的赏赐给了也没用,见苏辙对啥都没兴趣,只对产自北地的一种驮马赞赏有加,干脆选了五十匹作为国礼,送给赵顼,让苏辙带回去。 晁补之入驻辽国史馆,萧林远盯得还是很紧的,片纸都没有让晁补之带出馆外。 晁补之当然也不会干这么下作的事情,每日里除了指导工作就是看书,没事儿还要拉着萧林远请教里边的学问,尤其是关于辽国与宋国不同的风俗,礼仪之类。 第109页 比如辽国的春礼「捺钵」,里边包含的东西就很多,晁补之给予的评价也极高,说是虽然与中原典章不同,但是一样歷史悠远,这种东西,叫文明积淀。 对辽国文化的尊重,好学好问的态度,让萧林远感到骄傲的同时也不由自主地啧啧称赞。 要不人家能成大三元呢,看看什么叫洵洵君子,什么叫谦恭有礼,什么叫兼收并蓄! 学渣遍地的辽国,没有人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真正过目不忘之人。 就算有,也不可能在三个月内背下整整一个史馆的资料!绝对不可能! 另一支使节队伍走了够来,那是辽国为了答谢大宋派出的使节。 萧禧对苏辙拱手:「此行能得先生相伴,萧禧不胜之喜。」 苏辙也拱手:「萧大使多礼了,这次无咎帮贵国整饬了史馆,又有很多官司要打吧?」 萧禧嘿嘿笑道:「哪里哪里,陈参政奏报吾皇,说岁币的事情上,我大辽吃了大亏了,这次上京,就是要与贵国再理论理论。」 苏辙大惊:「那我可否预知其详?」 萧禧说道:「我们边走边说吧,不过事先说好,萧禧虽然景慕先生,但是国事归国事,要我大辽让步,恐怕不大可能。」 …… 西夏,兴庆府西侧平原,密密麻麻的全是大帐。 诸藩朝觐,大捷献虏,梁氏的声威在今年达到了顶峰。 朝阳升起,号角声此起彼伏,兴庆府城门缓缓开启。 太后銮仪,天子仪仗,之后是丞相梁乙埋的车驾,依次而出。 所有部落都跪伏在通道两边,恭迎这彩旗翻舞,甲兵辉煌,锦衣绣缎的队伍出行。 梁太后的銮仪当先,满脸兴奋之色,秉常的仪仗在后,骑在马上,面无表情。 李清在秉常驾后,小声提醒:「陛下,御帐都总管,枢密副使大振国威,此乃喜事,一会要好生抚喻,莫要失礼。」 秉常扭动了一下甚至,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声音里却充满了苦涩:「知道了。」 仪仗停了下来,面向西方,背对朝阳。 一位俯伏在地的蕃人,突然发现自己身前的小水洼,泛起了为不可见的涟漪。 渐渐的,地平线上泛起了一些亮点,接着成为一丝白线,那是从远处反射回来的日光。 轰隆隆的蹄声越来越大,一支马匹包裹着黑色皮甲,骑士全身包覆着雪亮钢甲的盛大骑兵,勐然出现在远方。 甲光映日,士气如龙! 梁太后虽然已经中年,但是今天特意盛装打扮过,容颜依然娇美。 就见她将手举起来:「擂鼓,与我大军更壮声威!」 隆隆的鼓声响了起来,对面当先一名银甲武士对身边另一武士点了一下头,两人将直立的骑枪放平,紧跟着,身后五千甲士开始变阵,加速。 长枪排林,马蹄翻飞,蕃落中已经响起了惊唿惨叫。 鼓声更加激烈,待到重骑大阵离大营尚有一箭之地,梁太后勐然再一挥手。 鼓声戛然而止,当先两名武士勐然将长枪立了起来。 如臂使指一般,所有重骑的骑枪也跟着树立起来,然后在极短时间之内,从横阵转成纵队,灵活得如同两条游鱼,从大营两侧灵活的掠过。 单骑原地转身改换队列!要是种诂见到这样的干货,一定抓狂暴躁,将自己的学员们再赶起来狠狠操练一回。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体罚 这样的变阵方式,即便精锐如西夏铁鹞子,也会造成短暂的混乱,不过在那些跪伏的蕃人眼中,这等装备,这等技能,已经如天兵天将一般。 待到两军绕着大营各自完成半个圆圈之后,混乱已经神奇地消失了,重新变成了整齐的纵队阵列,集结在梁太后的銮驾之前。 重骑停定,当先两骑将骑枪挂在鞍边,奔行出列。 左边一骑熟练地用覆盖着细甲的手套将护目抹了上去,然后取下包裹着整个头部的头盔,对梁太后笑道:「娘娘这是考较侄儿来着,饶了侄儿甲冑在身,未能全礼。请娘娘治侄儿冲撞銮驾之罪。」 另一边家梁也取下了头盔:「家梁见过太后,尚请太后恕罪。」 梁太后轻轻一笑:「击鼓而进,鸣金而退,号令当前,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哪怕前面是万马千军。」 「哪怕……前面是我和天子的仪仗!这,才是万胜之军!」 「永能和家先生扫荡三千里,所占皆克,为我朝增蓄蕃部三十万帐,剿灭不臣十三处,虏获牛羊马匹无数,一举震服国内那些蠢蠢欲动之心,居功至伟,之后自有封赏。」 「千里来归,儿郎们辛苦了,命他们解甲吧,带着哀家的赏赐,回家看看亲人,在部族当中夸耀夸耀。」 「陛下。」 秉常骑马上前,躬身道:「母后。」 梁太后似乎是在用欣赏的目光,看着秉常的表情:「你不与你两位臣子说些什么吗?」 秉常再次躬身:「是。」 说完才直起身来:「两位将军此番安定北方,震慑辽国,为大夏建立殊勛,朕已在武英殿设了宴席,特为两位将军洗尘。」 梁永能和家梁一起拱手:「臣,谢陛下隆恩!」 秉常这才又对梁太后躬身:「母后,那就摆驾回宫?」 梁太后笑道:「陛下与两位将军自去吧,哀家就不用了,这里这么多头人还等着接见呢。」 第110页 秉常一脸愧色:「是孩儿无能,还要劳累母亲。」 梁太后嗔道:「说什么呢,母亲也只是暂时帮着你料理一二,这天下本来就是你的,去吧。」 秉常点头,这才转身,开心地对梁永能和家梁说道:「今日便让朕替二位干臣先导!」 家梁对秉常拱手:「陛下,臣等岂敢如此僭越,不过请为左右护卫,陪陛下先去儿郎们阵前检阅一轮。」 秉常瞥了眼梁太后的脸色,梁太后眼睛里都是笑意:「去吧。」 梁永能一摊手:「陛下,请!」 秉常拨马向前,梁永能和家梁一左一右,落后秉常半个马身,陪同而行。 铁鹞子们树立着长枪,齐声唿喊:「万岁!万岁!万岁!」 看着威武雄健,士气如虹的军队,这一刻,秉常感觉自己已经达到了人生的巅峰。 这样的时刻,这样的路,只希望能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 嵩山,皇家军事学院,一个胖子正在课堂上,讲解抛物线的原理。 「平抛运动的运动轨迹,相关公式元素包括:位移,初始速度,平抛时间,平抛高度,重力加速度……」 「平抛运动可视为以下两个运动的合运动,其一为物体在水平方向上不受外力,由于惯性而做初速度不变的匀速直线运动。」 「其二是物体在竖直方向上初速度为零,只受重力作用而做的自由落体运动。」 「这两个分运动各自独立,又是同时进行,具有分运动的独立性和等时性……」 种诂也坐在讲堂的最后,一边摇着大蒲扇,一边在笔记本上拿铅笔做笔记。 前面几个小子在传纸条,当自己没有看到。 讲课的老师,是王中正调练新军的大宝贝——郭隆。 请到这位来为学生们传授炮术,可是费了种诂和军机处知教育厅事折继祖好大的周折。 炮术,涉及到物理,数学,什么抛物线初速度质量重量炸药当量,听得种诂一个头两个大。 种诂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笨蛋,好歹也是大儒之后,又是兵家,数学和文字理论都是没有问题的。 原来将一枚炮弹准确送到千步之外的预定目标处,蕴含了这么多的道理。 种朴在给钱谷递纸条,中间还有姚雄,折可大,苗履当二传:「这位谁啊?」 不一会儿纸条传回来了,上面除了钱谷写的是「西军二十万禁军教头,炮团指挥郭隆。」 剩下的还有几行字「郭猪头讲天书」「郭大炮」「王姥姥姘头」。 然后种朴就感觉背后有凉风颳过来,顿时知道不妙,正要将纸条毁尸灭迹,却被一只大手一把抓了过去。 这回完蛋了,军校的规矩,没有实证是不能随意处置学生的,这回……人赃俱获。 六月正是日头毒的时候,炮三班的日常体罚又开始了。 炮三班一人一条绳子,拖着钱谷跑操场。 军校学员们早都见怪不怪了,拿着自己的搪瓷饭盒朝食堂走的时候还不忘打趣:「嘿这回齐整,我说哥儿几个这又是干了啥?」 有的还不忘那筷子敲盆子底:「钱秀才你赶紧的!你这样子离被背着走就差一点了,新妇进门儿呢这是?」 「要说体力还是服姚墩子,这要不是在辕上拴着,墩子指定跑得比他媳妇箭还快!」 「最惨是君万大哥,每次都被这帮小子连累……」 「炮三加油!今天轮到一班帮你们打饭了!放宽心痛快地跑,饿不着!」 等到大校场四圈跑完,王君万带着这帮小子来到校场边种诂为郭隆支着的遮阳伞旁。 「报告山长,炮三班体罚完毕!三千两百米跑完!请指示!」 种诂还给郭隆摇着大蒲扇:「郭教头,我们要不接着整?这帮小子再来四圈没问题……」 「别别别……」郭隆赶紧阻止:「够了够了,山长赶紧让他们去吃饭吧,别饿着了……」 种诂这才扭头对炮三班说道:「郭教头替你们求情,就暂且饶过你们这遭。」 「教头堂堂正牌进士的功名,来杀才群里给你们授课,知不知道我和折老费了多大的功夫?」 「最后还是鱼国公跟陛下求得圣旨,高节度才放的人。今后谁敢对郭教头不敬,五天禁闭不少一个时辰!」 一群小子听得勐一哆嗦:「是!」 「滚蛋!」种诂挥手将这帮小子全都赶跑了,这才笑眯眯地从边上招文袋里摸出一个本子:「郭教头,今天布置的几道题,有一道没整通透,麻烦你再给俺点拨点拨……」 …… 六月,庚子,同判太常寺王存言:「近诏秘书监刘几,赴详定郊庙礼文所议乐。伏见礼部侍郎致仕范镇,尝论雅乐,乞召镇与几参考得失。」 范镇致仕之后,居住在汴京城外之东园,每遇同天节,即乞随散官班上寿,赵顼体恤老臣,下诏:「范镇之班以前是在翰林学士上,今后致仕官远遇诞节及大礼上朝,依旧列于旧班。」 后来范镇入对之时失仪,合门请诏放罪,赵顼再次下诏:「自今致仕官造朝,失仪勿劾,着为令。」 范镇对音乐有研究,因此王存请陛下召见他协定律乐。 这是一个非常重大的事件,关系到给音乐定音的问题,也是一个让大宋纠结了一百年的事情。 第111页 秘书丞、同知礼院杨杰就曾经上书:「十二者,律之本声也;四者,律之应声也。本声重大,应声轻清;本声为君父,应声为臣子,故其四声或曰清声。」 「自景佑中李照议乐以来,钟磬箫始不用四声,是有本而无应,有倡而无和,八音何从而谐也?」 「今巢笙、和笙,其管皆十有九,以十二管发律吕之本声,以七管为聿中之应声,用之已久,而声至和协。伏请参考古制,依巢笙、和笙例,用编钟、编磬、箫,以谐八音。」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音乐 这个问题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乐律与时序,度量衡,天文,朝制,礼仪皆有极大的关系。 一句话,这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音乐问题,还是华夏民族一直用来指导民族进步的哲学理论。 音乐和哲学,看起来似乎并不属于一个范畴。 音乐遨游在情绪的天空,被用来描述最深刻、最细腻、最广泛的人类情感世界。 哲学则行走在理性的石阶上,以缜密的思考,严格的逻辑,揭示人类与自然界本质上的规律。 但是两者也有共通之处——同属于人类最高级的思维活动,都超越了语言的羁绊,没有国界的限囿,都是人类共同的财富。 而华夏民族,可以说是最早将它们联繫起来的民族,很早就赋予了音乐以「宇宙信息」的属性。 所谓「奏律歌吕,合阴阳之声。」「圣人作乐以纪中和之声,所以导中和之气。」 夏祭之后,百官们又开始了继续关于礼乐的撕逼,定音,就成了重要的一个争论点。 礼乐礼乐,乐和礼是配套相成的,大宋之立国以来,先后三次定乐,然皆不尽如人意。 其中一项就是标准音高的问题。 太常寺收藏的大乐钟磬一共有三种:王朴制作的乐器,李照制作的乐器,胡瑗、阮逸制作的乐器。 其中王朴之乐,其声太高,太祖皇帝曾经明确表示不满意。 这个问题很严重,因为还是有神秘学因素和情绪体验在里边——「音高则悲,亡国之音也。」 于是仁宗景佑中,又命李照定乐,参照律法以取黄钟之声。 但是这又不符合大宋人的当下习惯,似乎过于低沉,所谓「时人习旧听,疑其太重,李照之乐由是不用。」 到皇佑年间,胡瑗、阮逸再定大乐。比王朴乐声音略低,而声律分布相接近。但是铸成的大钟,音色又出了问题,声音弇郁,所以还是不能用,于是郊庙依旧用王朴旧乐。 但是太常寺乐工在使用王朴旧乐过程中发现了一个问题,「若用王朴乐,钟磬即清声难依,如改制下律,钟磬清声乃可用。」 搞了一百年,朝仪礼祭的音乐始终没搞好。 致仕赵抃也是大音乐家,上书朝廷,陛下此事非我朝乐律大家苏油苏鱼公不可决。 于是在朝会之上,赵顼将这项光荣而重大的任务交给了苏油。 苏油当时都傻了,我啥时候成了我朝乐律大家了?!我手上事情多得一逼,赵公这是要整死我吗? 赵顼呵呵笑,明润你就别谦虚了,当年你可是凭乐律之学,从赵公手里赢取了大白龟的,此事赵公早就给你记在小本本,啊不,笔记里了。 十二岁发明十二平均律,这么巧,你敢说不是天意? 看到群臣投过来的充满对神秘事物的景仰目光,苏油都无语了,这……这也太牵强了吧?! 没办法了,苏油只好接下了这个差事。 这差事不简单。 大乐之作,包括了琴、瑟、埙、篪、笛、委、箫、笙、阮筝、筑,镈钟、特磬、编钟、编磬。 其中镈钟、特磬、编钟、编磬使用最多,所谓「于众乐中声最烦数。」 而宋朝郊庙之乐,则先奏文舞,次奏武舞。 而文舞容节,殊无法度,难称盛德。 而武舞容节,则记录着大宋的建国历程,包括淮扬底定,荆湖来归,邛蜀纳款,兵还振旅等内容。 每一首都有歌词,出自神童出身的大文学家杨亿之手,称为《太常乐章三十首》,是太常寺大礼仪的保留曲目。 但是武舞也是乱七八糟,起码出场方向的和当时宋军进军的方向都不对。 因此不光音乐有问题,连舞蹈也要跟着改。 好在苏油也不是完全的门外汉了,手底下同样有一大帮音乐人才。 其实十二平均律出来之后,整个礼乐定制,对于苏油来说就只有一个问题——定黄钟。 只要确定了黄钟音高,其余所有的音高都能通过数学运算计算出来。 而黄钟,是华夏最重要的基准音。 《吕氏春秋》把这一发明归于黄帝时期的乐工伶伦。 这是一个神奇的音律,《后汉书·律历志》:殿中候,用玉律十二。惟二至乃候灵台,用竹律六十。候日如其歷。 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引《续汉书》:「候气之法,为土室三重,户闭,涂衅必周,密布缇缦于室,中以木为案,每律各一,内痹外高,从其方位,加律其上,以葭莩灰实其端,案歷而候之。 其月气至,则灰飞而管通,盖音声之道与天地之气通,故取律以候气。」 黄钟这根律管,在冬至日这一天,会「灰飞而管通」。 冬至,是太阳直射南回归线,北半球全年中白天最短、夜晚最长的一天。 第112页 对于古人来说,这是最容易观测的一天。 《汉书·律历志》还记载,黄钟是一个用竹管做成的律管。它的长度为九十分,截面积为九平方分,容积为八十一立方分。 十分为一寸,八十一立方分为一龠,两龠为一合,十龠为一升,十升为一石。 往黄钟律管中盛入黍米,可容一千两百粒,重为十二铢,它的两倍即二十四铢为一两,十六两为一斤。 因此《国语·周语》有这样的记述:「……是故先王制钟也,大不出钧,重不过石。律、度、量、衡于是乎生。」 所以这不光光是一个音乐基准音,还是华夏民族长期使用的节气观测工具,长度单位,体积单位,重量单位。 但是周代的这个单位已经丧失了,歷史上的律长也一直在变化,也没有真正能够实用定音的黄钟律管传下来。 这就导致了到了宋代,黄钟到底是怎样一个音高,变成了歷史的大谜团。 争论很大的原因,也是因为这个。 苏油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他没有浪费很多的时间。 度量衡功能已经不重要了,苏氏度量衡,同样包含了宇宙神秘学的重要内涵——地球本初子午线的两千万分之一为一米,结合水这种物质,同样可以确定体积和重量。 这也是众多士大夫对理学认可的重要原因——合乎天道。 只用了一周的时间,苏油就给出了完美的解决方案。 总理商周考易局司马光,在洛阳收集到了一口编钟,经考订,乃是十二律中的清声之一——太簇。 苏油已经揭开了声音的高低的秘密——频率,并且给频率确定了一个度量单位——振次。同时发明了测试音高的工具——音叉。 这些是理工之前就已经成熟了的手段和设备,钢琴调音就是靠的它们。 经过推算,周代的黄钟,其频率正好在八百六十四振次。 神奇的是无独有偶,这个音降一个八度,正好与如今流行的钢琴,键盘中间那个音,频率完全一样! 那个音是大宋音乐专家们为了得到与人声最和谐的应和,经过多年调整后最终确定的。 古今神奇的相契,冥冥之中,似有鬼神! 疯了,士大夫们又疯了! 苏油功成身退,献上了司马光送来的西周太簇编钟,理工新制的黄铜律管,标准音高测试用音叉,以及在十二平均律基础上,由绿箬和王从之分别撰写的音乐理论着作——《律吕清要》和《五音正义》,这事情就算结束了。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定音 苏油在奏章里边还提到,铜山西崩、洛钟东应,其实就是一个共振问题。 这个现象华夏古人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庄子》里就提到过:「为之调瑟,废于一堂,废于一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 晋代有人蓄铜澡盘,晨夕恆鸣如人叩。乃问张华,张华告诉他:「此盘与洛阳钟宫商相谐,宫中朝暮撞钟,故声相应。可错令轻,则韵乖,鸣自止也。」如其言,后不復鸣。 沈括的试验就更加清晰明了:先将琴或瑟的各弦按平常演奏需要调好,然后剪一些小小的纸人粘在各弦上。当你弹动不夹纸人的某一弦线时,凡是与它共振或者谐振的弦线,其纸人就发生跳跃颤动。 绿箬还进一步发现,凡是发生谐振的弦线,都在音高相同或者相差八度时的弦上。 这就进一步夯实了十二平均律的和弦说,同时也证明了十二平均律实现自由升转调的必然可行性。 这些东西,都在《律吕清要》讲述得非常清楚,士大夫家家都有琴瑟,要证明起来也是非常简单。 六月丙辰,诏书下达:「黄钟,大吕,清不可太高,重不可太下,使八音协谐,歌者从容而能永其言,乃中和之谓也。」 「周乐古器重现,时人新律允合,是乃天人相合,古今一契。」 「太常律吕不谐,而学士大夫置而不讲,考击奏作,委之不文,如之何不使雅、郑之杂也!」 「召设议乐局,审调太常钟,依典礼用十二律还宫均法,令上下晓知,则郑声无由乱雅矣。」 「就太常钟磬王朴、李照、胡瑗所作,及石磬材不少,择其可用者缮之,其不可修者别制。」 「考成新乐,以验议者之术。」 绿箬和王从之因在律吕上的独到见解和着述,让大宋的音乐理论水平发生了质的飞跃,都得到了赵顼奖赏。 王从之主中太一宫,赐紫服,金带。 绿箬被大宋朝廷册封为思濛乡君。 出身卑微,却靠自己在乐理上的学识和修养,活生生挣得了一份诰命!绿箬,成了大宋女性里边新的传奇。 其实赵顼现在已经不差钱了,更不差铜不差石材,但是苏油的建议还是缝缝补补又三年。 标准音叉就在那里摆着,将编钟锉一锉,石磬修一修,就能得到标准音。 剩下实在没有的再单独补足,这样的花费不大。 关键是,秋礼,冬日大朝会,都赶得上。 这将是大宋第一套能够实现自由升降转调的礼乐,不少大臣如杨杰,王存,在这一点上还提出了反对。 因为古代先人说用的,乃是三分损益法,他们认为不用三分损益法,就是「有违祖制」。 第113页 但是这一点是明显站不住脚的。 道理很简单,将十二平均律管一排就明白,那是一道优美的曲线。 而先人们所用的三分损益法律管,排出来的却是直线。 曲线,是自然界中存在最广泛的线条。 日月星辰,江河季风,四季轮迴,其运行轨迹,都应该是曲线。 因此十二平均相对于三分损益,明显更加接近「天道」。 选择天道,还是选择祖制,对于如今的宋人士大夫们来讲,并不是一个很难的选择题。 在他们心目中,这才是真正的復古,真正的祖制,这是上追三代的光辉和伟大。 而且苏油还提出了一个观点,这个东西,从理学上来说,叫「误差」。 先人在他们当时的数学水平之上,採用三分损益法,那已经是他们能够达到的极限。 按照他的解释,在一个圆或者椭圆的轨迹巨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截取其中的一段来看,其实和直线差不多,只存在细微的差异。 古人便是在这个理论的实践上,用三分损益法这个当时最精密的算法,去最大趋近律管的正确发音。 但是先人们自己也知道这样是会存在误差的,古往今来无数的论述中,都曾经提到了这个问题。 从后来的六十律,三百六十律,也能够找到他们致力于解决这个问题的证据。 他们一直都在努力地减小音律的误差。 现在的十二平均律,是真正揭示出了乐音的本质,究明其物理,将直线和阶梯状的音高折线,变成了平滑的曲线,得到了更加精准的律音,还实现了自由和谐的转调。 这不是有违祖制,而是对祖制更好的继承与发扬。 正是继承了先人对真理孜孜以求的执着精神;全面继承了先人们总结的乐理,数算,律制;对他们发现的那些现象进行了精准,仔细的研究;引入了更加先进的数学工具,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祖制中需要继承的,不是那些条条框框,而是其中蕴含的理念和精神。 继承祖制,正是要继承这种宝贵的理念和精神,而不是墨守成规,拘泥文字。 这个观点,引来了更多的大佬如赵抃,司马光,苏颂,范镇纷纷上书论证,大为称赞。 苏油当真厉害,直接端了杨杰,王存之辈的锅,将这个问题的两分逻辑,变成了「让祖制更加合乎天道」的递进逻辑。 最终赵顼认为,苏油的理论,是完全站得住脚的,是经得住推敲的,是得到了如今知识分子精英们普遍认可的,同意按照苏油提议的方案执行。 这是理学的一场巨大的胜利,远比天文台,钟錶,水泥厂,炸药更加巨大的胜利。 理学,第一次在形而上的领域,发出了自己振聋发聩的声音,成为华夏哲学体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并且占领了相当的高点。 从此以后,它可以正大光明地指导社会伦理,影响国家体制,深入百姓生活! 大佬如司马光,王安石,二刘等,将之作为儒学的重大发展和进步,并加以颂扬。 而这一切,都是理学这次「扶正律吕」所带来的巨大影响。 困扰华夏千年的难题,被理学完美地解决了!至正至美的黄钟大吕,标示着理学,正式成为了华夏显学! 连王珪都逢人就夸,将苏油和大小苏分别开来。 这可是他任中的巨大政绩,苏明润,太给力了。 甲骨文溯文字源流,平均律定华夏正音! 自己死后的谥号里,一个「文」字,已经抓得死死的了! 因此完全可以想像,为了得到这个议乐局的差遣,一干大佬是怎样争得快打破了头。 最后赵顼一拍桌子,都别吵了! 为了朝堂和睦清宁,这个提举议乐局,嗯……朕勉为其难,亲任! 一干大佬被雷得人仰马翻,陛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 太学,苏迈和苏迟正在与同窗讨论这个律吕问题。 按照苏油现在的级别,恩荫名额手里有一大把。 不光是子弟,亲戚,外姓亲戚,甚至就连僕从,都可以推荐两人。 不然大宋的冗官问题怎么来的? 苏油对此嗤之以鼻,从来不用这样的名额,他推荐人才都是上章中书,推荐现任官员里边的能力者。 很多人那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甚至被推荐人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 而且苏油还规定了,苏家人,今后不能走恩荫的路子。 不过苏家重视教育,苏油上书,将苏迈和苏迟塞进了太学。 其实太学也教不了两人,拿苏迟来说,已经得了张载和邵雍的真传,那就是关蜀学派的正宗继承人,在国子监当个老师都随便够格。 苏油安排他们来太学的目的,主要还是为了和同学们交往。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大苏的传闻 这是一条异常神奇的曲线,神奇到开一个数的十二分之某次方。 对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太学生来说,十二律的推算,这道题超纲得有些严重。 苏迈和苏迟不得不引进理工的知识,用一个物理基准音,二百五十六频次,来讲解这个问题。 这个数开方起来比较容易,但是一样可以得到十二律弦长之间的对应比例关系。 第114页 再用这个比例关系套到基准音黄钟律管的长度上,那这道超级难的开方题,就简化成了一道等比关系数学题。 即便是这样,让太学生们理解到这个方法,也讲出了两人一身汗。 当然也收穫了一波牛牛牛。 两人赶紧摆手,这个不敢当,这是小么公当年发明的简化算法,方便我们理解而已。 如小么公,二十一节度,景润姨父,苏太常,苏县君……还有理工学院的院士们,他们可都是能够毫不取巧,实打实直接硬开的。 再一打听,太学生们才知晓这套化简方法,最初目的只是鱼国公为了讨好国夫人,为了从赵学士那里赢取白龟搞出来的。 这就是一个极具传奇性的故事了——十二岁!那个时候他才十二岁! 就在这时候,刘正夫急忙忙地跑进教室,手里拿着一张报纸:「维康,伯充,夫子他,他,仙逝了!」 苏迈和苏迟惊得勐然起身:「断无可能……报纸给我!」 …… 苏油将制乐的差事丢给了别人,重新一头扎进了军机处的草创工作当中。 苏辙和晁补之回来了,苏辙因为使辽成绩非常突出,朝廷任其为筠州知州,已经带着家小上任去了,就将苏迟丢在了京师。 苏油听闻晁补之记了一肚皮的辽国档案,直接安排了一间小屋子给他,别的工作先暂时缓一缓,命童贯配合,将机宜厅辽国房的资料先充实起来。 这一天苏油正在和折克柔探讨军队后勤,一名中官来到军机处:「鱼国公,陛下宣见。」 苏油站起身来对摺克柔说道:「锭子药也是后勤司的重点,除了锭子药,还有酒精,碘酒,乙醚,纱布绷带,手术器械,担架,新军中的医务兵必须配置到襄卫一级,这是征交趾得到的宝贵经验。折兄你多劳心。」 现在军中用的成药,分量很大,包裹锡箔,像一块块银锭,被大家称为「锭子药」。 折克柔说道:「国夫人替我看好了眼疾,还没来得及当面道谢,明润,多谢贤伉俪了。」 苏油摆手:「陛下宣见不能耽搁了,以后再聊这个,其实也不用谢我,嘿嘿嘿,这眼疾好了,那后勤这一摊我可就撒手了。」 折克柔没有多说话,只行了一个捶胸礼,表示一定尽职。 待得苏油匆匆赶到偏殿,却见赵顼一脸的不快。 苏油上前:「未知陛下因何宣见为臣?」 赵顼将奏报和报纸交给苏油:「大苏仙逝了。」 「啥?仙……仙逝?」苏油吓了一大跳,我还等着前后《赤壁赋》呢,这是闹哪样?! 赶紧将报纸和奏章接过来翻看。 报纸是汴京时报,不过这几天苏油太忙碌,吃住都在军机处,连扁罐漏勺都好几天没见着了,更没有时间看报纸。 报纸现在也是读者至上,内容变得半文半白,阅读难度比最初的报纸降低了很多。 就见上边登载着一条消息: 岳州商贾传言,黄州仲夏,大苏与数客饮讫独归。 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月色莹皎,动静可人。 大苏有当其意,乃作歌词,挂冠服与江边,拿舟长啸,飘然而升仙。 其词曰: 夜饮东坡醒復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靠! 再看奏报,乃是岳州太守送来的,内容和报纸刊登的差不多,也是说大苏这首词哄传江南,州中人多说大苏命舟入海,羽化登仙了。 看了奏报,苏油这才松了一口气:「都是传言不实之词,陛下不必烦恼,没有的事情。话说这都第几回了?」 第三回。 第一回是苏轼在黄州得了红眼病,一个月没有出门,过客相以为死矣。 有人告诉了当时在许昌的范镇,范镇伤心不已,痛哭一场,命儿子送金帛去吊哀。 儿子说这只是传闻啊?要不父亲你先写封信……去问问清楚再哭? 结果派僕人去一问,「子瞻发书大笑。」假的! 第二回是苏轼移东坡,城里人不知道,结果又传言苏轼死了,传到京师赵顼正在吃饭,推案而起,嘆息再三,直说:「才难。」 还是侍讲蒲宗孟劝道:「日来外间似闻此语,亦未知的实。」 最后又是一个大乌龙。 结果这次又来,赵顼皱着眉头:「一而再,再而三,就怕成真啊……」 苏油将报纸和奏章放下:「陛下放心,多半是大苏这首词作性灵勃郁,的确有几分仙气,传到外州被人加以牵强附会,编造成了故事。」 「至少臣前段时间收到的家书里,大苏只说眼疾已经好了,加上劳身节食,感觉更加清健,也没提别的事情。」 赵顼又担心了:「更加清健,这不还是要……」 苏油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黄州如今也是运粮入洛的重要中转地,子瞻到任之后开荒种地,手自衣食,这是一州通判该干的事情?!」 「因此我去信切责了他,要他对运粮之事上点心,哼哼哼,『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这是颇有怨言啊……陛下,要不再罚他一年的俸禄?」 开什么玩笑,这事情太后都被惊动了,现在只要他还活着赵顼都开心,连连摇头:「想必京中议论已然蜂起,明日朝堂上又会有波折。」 第115页 苏油笑道:「不如镇之以静,想来黄州知州徐君猷很快也会有奏章送到,甚至大苏的谢表也会代呈上来。」 「陛下,大苏到了黄州,颇近释老之学,作出这等词章,不足为怪。」 「最后两句,不过是词人的寄託而已。我就不相信他捨得下家小,美食。」 「陛下你看这首词作的上阙,明明就是喝酒喝到超过了限刻,被自家新妇关在门外还不敢叩门嘛!」 赵顼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你可算了吧,自己惧内,非要拉着别人遮掩……说起来,你家大苏可是苏家第一个勇于纳妾之人。」 说完一副鄙视苏油的神色:「其余的人嘛,呵呵呵……」 勇……勇于纳妾? 他纳妾他还有理了?! 人家苏辙侄儿如今三子两女,现在二十七娘都又怀上了,也没说纳妾! 大苏经过诗案一事,生活质量急剧下降,在徐州时招收的仆妾尽数遣散,就带上了王朝云。 就这样一大家子也有四十来人,苏油安置了不少在三畿苏家庄子上,让大苏带去黄州的人,从四十开始减少到了十来人。 大苏领着他们,在黄州东坡建了雪堂,开了六十亩地,养了牛,那架势是真要发奋自省,自食其力。 他管这个叫修行,王闰之和王朝云还由着他胡闹。 苏油却认为这是钻牛角尖,还特意去找了王珪和蔡确——我实名举报,黄州通判成天摸鱼不料理政务,你们还管不管了? 把王珪都给气笑了,通判就是知州的副署而已,人家黄州知州都没有说什么,你闹什么闹?虽然我也很讨厌大苏,但是起码的制度规矩得讲吧? 此议驳回。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驮马 苏油说道:「陛下毋忧,如今黄州运输很重要,四通商号已然派了得力干将陈慥过去打造班底,有陈季常看着,应该不会再有没那么多的无聊传闻了。」 赵顼有些惴惴:「这悄没声的消失一两个月,立刻就传言纷纷。要不就还是别拘束他了。」 「传言大苏在黄州,每天起来,不是请客上门就是出门访客。所与游者也不择高下,这样就挺好,就挺好……」 大苏在黄州搞养生之道,搞得人家黄州太守一日三惊。 这娃给全家人规定,一天用钱一百五十文,每月初一分成三十串挂在屋樑上,每天取用。 早晚饮食,一爵一肉,有尊客来,加一道菜,绝不再添,还美其名曰「三养」:安分以养福,宽胃以养气,省费以养财。 但是——但是他还好客,也不挑人,谁都能上门,谁都能请他。 很多客人和他的文化水平根本就不在一个级别上,他也就不要求诗词,但是闹着别人起码得讲笑话。 要是别人说没有笑话,他就说实在不行可以讲个鬼故事呗? 别人说我鬼故事都没有,他就说那你现编一个都可以。 「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后去。设一日无客,则歉然若有疾。」 光这样是不会让太守头痛的,关键是他还爱上了远足! 布衣芒鞋,出入乡间,没事效仿蜀中张仙,约人拿弓挟弹击水。 要不就到处游山玩水,常常驾船越过州界,还经宿不返。 到处题字,而且越来越有仙气,民间开始有以「坡仙」相称。 比如那首《西江月·顷在黄州》 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数语桥柱上。 照野瀰瀰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这个水平,已经远远甩出如今的苏油无数无数条大街去了。 其实苏油知道,这是大苏在开释精神上的苦闷,就连刻意节衣缩食,其实也是用物质上的苦闷来分担精神上的苦闷。 大苏还没有完成自己的苦旅,还没有「洞彻明悟」。 不过他的这种苦闷,变成了太守的郁闷,三天两头不见人影,动不动就跑到别州去还了得? 你可是罚俸五年的谪居,老实点好不好?! 果然,三日之后,徐君猷的奏章到了,说是听到传言快吓死了,连忙命驾赶去东坡雪堂,「则子瞻鼾声如雷,尤未兴也。」 又是一个大乌龙! …… 洛阳郊外,四支军队正在进行列队换装仪式。 高遵裕一身新军制服,站在烈日之下,一动不动。 赵顼授予他的最新官职,是龙神卫都指挥使,右囤卫大将军,感义军节度使。 身边是两位监军,左监军王中正,右监军李宪。 身前四支部队,分别是镇国军,定国军,囤安军,控鹤军。 四支威武的队伍之前,站着几名将领。 曹南,镇国军节度留后。 王厚,知定国军军事。 苏烈,控鹤军节度使。 田守忠,知囤安军军事。 这是对外的称唿,在新军内部,四人将有一个新的头衔——协领。 协领以上,能统带三千新军,外加一个三百人炮营的新式部队。 已经站了半个时辰,四军的军容风纪,就已经看出差别来了。 第116页 镇国,定国二军,军容还是一般整肃;而囤安,控鹤,就差了那么点意思。 苏烈和田守忠也明显意识到了这一点,额角的汗水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担心的。 「知囤安军军事田守忠,出列!」 高遵裕终于下了命令,田守忠松了一口气,走出了阵列。 高遵裕给他佩戴上领花,将旗帜授予他:「响鼓不用重锤,明白了吧?」 「是!」田守忠一个立正:「卑职回去,定当严加操练,不负都指挥使所望!」 「叫都领!」 「是!都领!」 接着苏烈上来,高遵裕也给他带上领花:「不容易,陛下这次让囤安军加入新军序列,朝堂上的压力很大的。」 「你们是西南夷人,文官们拿这个说事儿的多了去了,陛下干纲独断,说囤安控鹤两军,功勋卓着,天下一家,他不以夷汉为别,只看功勋。」 「而苏烈的功勋,对得起这份待遇。」 苏烈满脸的激动和感激:「臣家父子兄弟,无论文武,必为陛下竭尽忠诚!」 高遵裕点头:「囤安,控鹤,待遇一直优良,现在拿上了朝廷俸禄,勉强和蜀中原来供应相当。」 「二十年间,蜀中父老为了供养你们这两支军队,所费不下百万贯之巨,你们的战绩,不光是自己打出来的,还是蜀中父老拿钱堆出来的。」 「鱼公的《武德歌》说得很好——足我蔬食,供我衣裳。何以有报,立盾扶枪。」 「这就是武人的本份,囤安,控鹤,战绩骄人,平日里这做派,却也有些骄横。」 「今日列阵,知道自己哪些不足了吧?」 「是!」苏烈一个立正:「卑职下去就整肃军纪,加强操练!」 高遵裕笑了:「那就好,铳械训练上,多跟控鹤军学学,你们都是乡邻,这平均一百二十步九十环,都直娘贼的是怎么练出来的……」 元丰三年的洛阳西郊,大宋西军的拳头力量,感义,镇国,定国,囤安,控鹤五部新军,悄无声息地正式成立。 高遵裕将当年留在渭州的沙盘地图全部搬到了西京,然后开始更戊,就是调换防区,训练军队的同时,按照军机处的要求,详细统计行军数据,统计部队对新军器的改进需求。 …… 汴京,骐骥院。 五十匹健壮驮马是新型马种,骨骼肌肉异常强壮,蹄子也很大,性情温顺,是驮拉重物的良好马匹。 苏油和后勤司折克柔,骐骥院都管中官,正在检查这些马匹。 天子收到的国礼归天子,官员收到的礼品归国家,这是规矩。 所以这五十匹马归骐骥院。 骐骥院其实相当看不起这些马,现在大宋骐骥院里龙马成群,都是两年多的岁口,马匹一看就高贵绝伦血统不凡,体态步履处处透着美感,哪里是这些北地骨骼粗大的铁憨憨可比? 不过这五十匹马在苏油和折克柔眼里就完全不一样了。 要完美的实现战略目标,和游牧部落的军队对抗,部队骡马化是必须要完成的。 到现在大宋有了几十个新式牧场,改良了马种,骑马已经勉强说得上不缺了。 可问题是,驮马成了大问题,总不能全靠骡子吧。 要让炮队和辎重能够跟上骑军行进,苏油提出的要求是,炮兵的每日行军里程,要在四十里以上。 当年霹雳炮重量达到了一千五百公斤,这个重量远远超过了当时大宋最大的运输工具——太平车的载重。 打交趾的时候,霹雳炮几乎最后才上场,几乎都是依靠军舰运送全程,要人推马拉,估计郭逵得气死。 好在皇家理工学院及时研发出了四轮车架,经过多年改进,如今已经形成了炮架车,四轮厢车底盘等标准化运输工具。 合金钢轴承和冲压轮毂,复合地丁胶轮胎的研发成功,让如今的霹雳炮,总算可以在沥青路面上由单马拉动了。 不过即便如此,对马的要求也很高。 驮马的引进,已经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第一千零八十章 针锋相对 因此当苏油听说苏辙带回了驮马,立刻拉着折克柔跑过来观看。 骐骥院的都监是势利眼,给驮马们的待遇很低,干苜蓿里边连饲料都没添加:「按照《马经》的标准来说,这些都不是什么正经好马……」 苏油点头:「的确不是什么正经好马。多少公多少母?」 都监点头:「里边十五匹公马,三十五匹母马。别看骨架子大,蹄子挺薄的,估计辽国人也不怎么当事儿。这些马放骐骥院,那是丢了官家的颜面。」 这是个很神奇的问题,即便到了宋代,马蹄铁都还没有完全普及,不止一个宋人将给马上蹄铁当做稀罕事儿,写到了自己的笔记里。 不过苏油的到来已经彻底从生产上解决了这个问题,钢铁产能的释放,让宋人已经不会再抠搜那丁点铁料了。 苏油往马槽里加了两瓢四通给骐骥院准备的特种马饲料,看得都监直抽眼角:「那我就去求请陛下,一半送给北苑监,一半送到狼渡原吧,这些玩意儿搁这里还真是浪费。」 这时候一名黄门过来:「鱼国公怎么来了这里?陛下召见。」 苏油拍了拍手:「那就走吧。」 第117页 结果召见的地方是在大殿,苏油一到就被殿中侍御史弹劾了一道:「臣劾鱼国公不成体统。」 苏油远远表示不服:「我这还没进殿门,陛下这不能算!」 赵顼又好气又好笑,的确,苏油注意得很,停下脚步的地方就在大殿门边,从理论上讲,真不算。 将掖在腰带上的袍角摘下来,将帽子后边别在一起的鲸骨幞翅打开,摘掉身上的干草,从招文袋里摸出象牙笏板,苏油这才轻咳一声,端着四方步,一摇一摇地步入大殿:「臣苏油,拜见陛下。」 赵顼看了看殿中侍御史一脸震惊的表情,知道这位新上来的朝官对苏油的做法还有些不习惯,笑道:「制度就是制度,不过鱼国公能每每游走在制度的边缘,总也是其心不诚的缘故。」 「罚一个月的俸禄吧。」 苏油好气哦,却也只得躬身:「臣,惶恐备至。」 赵顼说道:「召爱卿前来,是让你见一位老熟人。他有关于岁币的新建议。」 苏油上殿之时就认出来了,辽国萧禧,当年在雄州见过的,还被苏油用震天雷威胁过。 萧禧笑道:「当年和鱼国公也是不打不相识,以一舟之力,横身阻挡我四万大军,便知道不同凡响。今日再见,当日的俊美少年,已然是宋朝国公了,实在令故人不胜之喜。」 苏油也笑眯眯地还礼:「当年苏油实在是鲁莽,更是黑不熘秋谈不上俊美。好在使相宽宏大量,能以理折,这才轻轻放过,否则苏油岂有幸理?」 萧禧对苏油的反应非常满意,苏油也对萧禧的反应非常满意。 当年萧禧借大宋受灾相讹诈,属于私自发兵,结果吃了个暗亏,回去也没敢向辽朝反应大宋有了犀利的火器。 这就变相的替宋国保守了秘密,只凭这一条,苏油便觉得人家萧禧挺好的。 萧禧算是辽国最了解大宋的人,既然做了初一,苏油就立刻把握住了这一丝缝隙,继续拉着萧禧做十五。 宋朝在獐子岛和鹿岛的边境走私贸易,要瞒过萧禧那是不可能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家一起发财。 大宋鱼国公,是有格调,有底线的好朋友,这就是萧禧如今对苏油的看法。 萧禧是辽国对宋谈判的主要人物,但是大宋从来没有用宋辽之间的商业利益,威胁过领土谈判,当真做到了吵嘴归吵嘴,生意归生意。 就跟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唐四郎,真的是世外野人,不受大宋管辖一般。 但是一般世界上出现了一些当政者的弱智行为,如果你真以为当政者是弱智,那就傻了。 看似弱智的行为,必然有着并不弱智的目的,这才是大概率的真相。 萧禧能成为与大宋帝国谈判的辽朝首席代表,当然是聪明人。 将辽朝的协议文本送上:「鱼国公,我朝的条款,其实并不过分。」 苏油将之接过,草草看了一遍,竟然是一本商贸协定。 萧禧说道:「如今獐子岛,鹿岛上的宋商,贸易规模非常庞大,他们在与辽国做生意,却没有向辽朝缴纳相应的赋税,这一点是不合理的。」 苏油立马怼了回去:「獐子岛和鹿岛,位于白龙江口,那是高丽的领土,与辽国并不相干吧?」 萧禧说道:「高丽是大辽的藩属。」 苏油立即针锋相对:「可同样也是大宋的藩属。」 萧禧说道:「但是贸易的确主要针对的是辽人。」 苏油不认帐:「那你尽管收辽人的税啊,或者你让他们别去啊。」 将萧禧还要开口,苏油说道:「我还没有说完,獐子岛和鹿岛上的宋人,我们曾经调查过,他们只是海外豪商唐四郎的僱佣。」 「你们的生意主体,乃是唐四郎,跟我大宋没有任何关系,我大宋也不对两岛上的宋人行为承担任何相关义务。」 萧禧咄咄逼人:「那我朝可不可以理解为,要是我们对两岛上的宋人採取行动,大宋会坐视不理?」 苏油笑了:「萧大使不必说得这么客气,你们对两岛的行动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就没必要拿到檯面上来说了吧?」 辽国对两岛垂涎很久了,耶律伊逊曾经想过打劫,最搞笑的是,当时给岛上宋人通风报信的,恰恰就是眼前这个萧禧。 辽国水师刚出港口视线范围,就被挂着海盗旗帜的宋国海上使臣纵帆船打得片甲不留。 那帮杀才可是异常的残忍,甚至在夜间将残破的敌舰拖到了敌人的港口外,还在舰上竖起了「海上京观」,以示威胁。 这些底下的交锋,耶律洪基根本就不知道,苏油这是在提醒萧禧,就连耶律伊逊都动不了辽国沿海州郡这块大蛋糕,真要摆到檯面上说,萧禧就算完成使命,回到辽国后的命运,怕是也不会太好。 萧禧脸色一冷:「大宋真不怕我铁骑兵出白沟?」 苏油也同样脸色一冷:「大辽真不怕我水师登陆耀州?」 「鱼国公慎言!」王珪都吓坏了:「两朝兄弟之邦,不言兵事几八十年,岂可动辄以刀兵相胁?」 苏油笑嘻嘻摆手:「王相公你多虑了,别说言语相胁,曹沫劫桓公的戏码,十几年前我与萧使相都在雄州对岸演过了。刚刚不过几句戏言而已,萧使相你说是不是?」 苏油将萧禧吃得死死的,在宋辽商务上,大宋占了绝对优势,加上武力威胁根本没用,因此主动权就完全把握在大宋的手里。 第118页 几次试探之后,萧禧见占不到一点便宜,只好对王珪拱手道:「一时被鱼国公说得恼怒,是萧禧失言,还请相公不要见怪。」 说完又对苏油拱手:「鱼国公乃是开明大度之人,这份协议,我认为对于大宋其实也有好处。」 王珪都傻了,你是辽国大流氓萧禧呢!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老子对你客客气气,你却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现在苏油对你喊打喊杀,你反倒对他如此低三下四? 苏油这才点头:「使相早这么说就对了嘛,这份协议关系重大,还需要分析利弊之后,方能答覆使相。」 萧禧礼貌地躬身:「这是自然,萧禧这次,也只是送上吾皇的旨意,双方肯定还要磋商的。」 说完又对赵顼施礼:「陛下,那外臣先行告退,还请陛下与相公宰执们尽快商议,我在都亭驿等候消息。」 说完又对苏油说道:「待到鱼国公休沐之日,萧禧还要打扰,让国公一尽地主之谊,上次雄州外所赠小金沱的滋味,萧禧至今都记得。」 苏油笑眯眯地点头:「没问题,到时候我们去大相国寺,让道隆办桌酒席!他那里有的是好茶!」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衡山之谋 待到萧禧退下,赵顼才有些哭笑不得地开口:「小金沱,只怕道隆那里,没有这等粗压的黑茶……明润这个萧禧可是难缠,大宋在他手里边吃了不少亏了。」 蔡确一直没有开口,这时候说道:「陛下,看来鱼国公和萧使相的交情还不错,要不,和萧禧谈判的事情,让他主理?」 苏油笑道:「说起交情,只有当年萧禧提兵四万欲渡黄河,被我拿弩炮威慑,然后揣着震天雷入营相胁的交情。那时候臣还是枢密副都承旨,这一晃眼也好多年了……」 王珪有些恍然:「难怪萧禧对明润你如此客气,看来夷人就是如此,畏威而不怀德。」 苏油拱手道:「王相公说得在理,讲理的国家,普天下就我一个大宋,至于别国……还是多从所得利益分析其行为动机比较实在。」 王珪对赵顼说道:「辽人这份协议,老臣觉得实在是不妥,他们要求开放通商,摆明了是想要侵占更多的利益,一年五十万贯金帛还不够,实在是慾壑难填!」 赵顼对辽国一直有些畏惧情绪,河北河东的实际情况,经过军机处奏报之后,更是如坐针毡。 关键问题在于,北方凋敝,即便是想增兵,北方经济和人口也负担不起。 据都水司奏报,今年的河情又不容乐观,说是极有可能爆发六十一年一遇的大洪水。 赵顼看完当时就摔了奏章,老子登基才多少年?这六十年一遇的大洪水都遇到几次了?!说好的六十年一遇呢?! 岁币问题是绝对的耻辱,辽国从以前一年十万贯,加到了现在的五十万贯,大宋也只有一次次退让,毫无办法。 看了看赵顼的脸色,王珪说道:「好在大宋这几年经济大好,他们要贸易,似乎也……」 苏油冷笑道:「辽人说得好听,贸易,他们拿什么来贸易?就他们现在的马匹,我们还真看不上眼了。」 「根据晁补之整理的辽国资料,契丹族本是游牧民族,畋鱼以食、皮毛以衣、马逐水草、人仰湩酪。」 「占据幽云之后,才开始营造绿洲,将掳掠的汉人填实其中,渐渐有了农业、手工业。」 「如今辽朝的经济,主要还归于群牧使司,他们的群牧司,类似我朝的转运司设置,这就说明其主要的经济出产,还是以牲畜为主。」 「其土地与大宋相似,分公田和私田两类。沿边置屯和募民耕种的在官闲田,算是公田,百姓领种十年以后,要对朝廷缴纳租赋。」 「同时也开放购买,占田置业入税的那些,便是私田了。」 「屯田多集中在北部沿边,私田则多在辽国南境。其国内负责耕耘的是汉人,与大宋无异,主要也是男耕女织。」 「这些人,多为歷次战争中被俘掠汉人的后代,现在已经成为辽国腹心地区许多头下军州的主要人口。所出钱粮,除少部分需上缴,其余收入皆归头下主所有。」 「辽廷自圣宗澶渊之盟后,进入了一个稳定发展时期,对内革除弊政,整顿吏治,任贤去邪,开科取士。对外表面与我朝息兵,暗中却支持党项。」 「为了鼓励百姓开闢荒地,辽圣宗立例,若成功开闢农地,可免租赋十年,一时间辽朝达到了鼎盛时期。」 「不过圣宗之后,政治昏暗,前后经歷了兴宗朝萧耨斤之乱,当朝耶律重元之乱,废后废太子之乱,国事日促。」 「这些年我大宋灾害频繁,北方也同样如此,旱,蝗,前年上京还遭遇了一次大火,对于脆弱的辽国经济来说,打击是非常巨大的。」 「去年南京大飢,辽主不得不免其租税一年,并出钱粟振之。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还有重要的一条,辽朝歷代君王太后均大兴佛教,寺庙拥有大量的土地和佃户,这些多是贵族、官僚随同土地转赠的。」 「寺农既向国家纳税,又向寺庙交租,加上北方气候的关系,土地产量不高,佃农生计艰难,一遇饥荒,便只能流离。」 「其农业大致如此,手工业就更不用说了。」 第119页 「下层平民,多用皮,木,陶,虽然也有鎏金、鎏银、染织、制瓷、造纸之术,甚至有的工坊技艺还很高超,但是皆是为权贵服务。」 「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马具和钢铁。」 「但是他们的冶铁业,二十多年来,规模没有多大本质性变化。」 「辽东是其产铁要地,最初曾以横帐和大族置曷术石烈。」 「曷术,即契丹语『铁』,曷术石烈,就是从事冶炼的军监。」 「曷术石烈在辽圣宗时因户口繁息,在首山、三黜古斯和柳湿河分置三冶,改石烈为部,其部仍以铁为赋。」 「契丹鑌铁,曾经和他们的马鞍一起,被誉为天下第一。不过如今嘛……」 「其国能生产白瓷,青绿瓷,三彩瓷,品质连高丽人都嫌弃……」 「不过因为佛教盛行,烧大佛瓷像的本事倒也不弱。」 「至于商业,早期辽太祖在炭山北建立羊城,起兴榷务,买卖牲畜,以通诸道市易。」 「之后建成五京,才开始有了像样的商业发展。」 「境内也出现了富有的商贾阶层,但是经济规模实在是太小,小到连铸币都不用。」 「流通货币中,辽钱所占数量不及百分之二,而宋钱,舶来钱,占了几乎全部。」 「其国内情形,大致如此,可以说每年岁币的五十万贯,除去丝帛,剩下的二十五万贯,就是辽国的主要经济流通增量。」 「我们在发展,他们也在发展,如今看来,二十五万贯的货币流通增量,已然无法满足其经济需要。」 「但是根据晁补之记忆的资料,辽朝国内部的农,工,商业,并没有什么巨大的变化。」 「因此这个经济体量的增长,只能是和辽国沿海州郡的贸易兴盛,息息相关。」 「而如今辽国沿海州郡的贸易,都掌握在我大宋的手里!」 王珪眼神顿时一亮:「衡山菁茅之谋?」 这是春秋时期管仲的谋略。 春秋时期的衡山国是一个擅长打造兵器的国家,各国都採购衡山国的兵器。 齐国想要吞併衡山国,管仲便大量高价採购衡山国的兵器。 衡山国人见有大利,于是全民造兵器,没人愿意从事农业生产了。 管仲又高价收购各国的粮食,使各国富余的粮食都流入了齐国。 这样,齐国虽然花了大价钱,却拥有了兵器和粮食,并破坏了衡山国的经济平衡。 之后管仲突然停止收购兵器,开始攻打衡山国。 而衡山国空有钱财,却缺少粮食,各国富余的粮食又都被齐国收购,无从筹措。 于是衡山国不战而败,俯首称降。 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衡山之谋」。 这种经济谋略管仲还玩了很多,相似的还有「绨缯之谋」、「鹿鸟之谋」、「菁茅之谋」、「石璧之谋」。 都是以经济手段,为齐国谋取政治利益。 王珪蔡确都是饱读诗书之辈,这些自然是知晓。 不过他们知晓,辽国人同样知晓,苏油笑道:「大家都是读过书的,辽国人现在怕也没有衡山,楚国那样好骗了。」 赵顼想想也是,《管子》都烂大街了,这几个典故谁不知道呢? 就听苏油接着说道:「不过手法大致还是不变的。」 赵顼不禁有些雀跃了:「明润,说说看。」 苏油说道:「管仲的法子,其实就是制造一种虚假的供求关系,而这种供求关系,短期内看来,是利敌不利我,但是却严重影响了敌国的经济结构。」 「在敌国经济结构发生变化之后,一旦这种供求关系终止,会对敌国的民生,国力,将会带来严重影响。」 众人都是暗暗点头。 苏油说道:「但是遗憾的是,各国都有理智之人,他们的存在,会极大的提高国家政策的容错率,而只要是水准以上的君王,绝不会干这样的傻事。」 赵顼心都凉了,那还说个什么鬼呢?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毒计 苏油笑道:「其实吧,事情要做,还是能做的。」 「哦?」 「陛下,记得河北数路最近的情形吗?」 赵顼有些明白了:「就是你说的,经济发达地区对经济不发达地区的那啥——抽水作用?」 为了让赵顼明白这个经济原理,苏油用了抽水来打比方。 「正是,国朝抑兼併的目的,就是减小穷人和富人之间的差距,这个影响,在货币国家和经济不发达国家尤其明显。」 「比如火柴,这东西的生产,现在主要在汴京,成都,杭州等大城市。但是使用者,却遍及全国。」 「火柴的生产成本,与材料,人工费有关系。汴京的生活水平高,工人的工钱高,火柴就会贵。」 「而这些东西的价格,在汴京人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可要是在荆湖深山的苗峒里,可能只有头人才用得起。」 「这就是发达地区对贫困地区的抽水效应,通过这样的商品销售行为,实际上导致了贫困地区的水朝发达地区流动,这种地区间的贸易逆差,导致了贫困地区愈加贫困。」 「如今我们正在做的,就是朝河北几路添水,通过修河,筑城,修路等大工程,让经济的水源重新向这些地方流注。让那里的老百姓能拿到工钱,感觉火柴并不贵。」 第120页 「臣估计,辽朝里边,能看透管仲之法的人很多,能看透这点的,怕是没几个。」 王珪和蔡确面面相觑,这就是陶朱之能? 就听苏油说道:「同样的道理,行业间也是如此。三司应当对国内的产业进行评估,对于需要注水的那些,国家就应该通过经济槓桿,通过税收减免,土地出让,工程优先等措施,予以鼓励扶持。」 「对于过剩的那些,就应当提高税率,压低价格,精简整合,予以平抑。」 「现在我们说辽国,辽国沿海州郡的繁荣,无疑也会对其贫困的北方产生这样的作用,我们只需要将这种烈度加强,就会给辽国带去很大的麻烦。」 「想要如管仲那样,用经济手段打击一个国家的经济支柱,以今人之智,那是不大可能的,但是我们一样可以影响其经济平衡。」 「辽国沿海的繁荣,依靠的不是他们自身的生产能力,而是大宋的商品输出,货币输出,甚至依靠的是他们自身仓库中的赋税。」 「当地官员为了谋取大利,不惜将库银进行短期拆借,用于购买两岛上的商品。」 王珪有些讶异:「辽朝君主暴虐,他们的官员敢这样干?」 苏油笑道:「这有何不敢?辽朝也是发解春秋两税,从税收集中到府库,到发解入京,中间也有时间。」 「要是收税收早一点,发解发晚一点,这中间就有不少税收被州府掌握。」 「利用这个时间和税收,购入商品,再将之卖掉,然后吃掉利益,本金还回银库当中,又有谁知道呢?」 王珪是文人出生,对这些伎俩不怎么了解,不由得毛骨悚然:「这个……我朝……」 苏油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发运也不是一次性发运,总得分期分批的对吧?其实只要第二批收到再发送第一批,那地方州府官员手上,就永远有一批税金存在。」 「别说短期贸易了,即便是长期的货款周转,他们也有足够的本金供调配使用。」 王珪已经掉进了本朝钱纲转运的魔咒当中,额头上的汗水都下来了:「三司……三司知道吗?我朝怎么处理的……」 苏油懒得搭理王珪,继续说辽国:「让辽朝州府官员们做这个生意,进货出货,他们才不会愿意这么干呢。」 王珪真的懵了:「这是白捡啊,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干?」 苏油冷笑道:「因为白捡都嫌麻烦。」 「他们直接将资金转借给商人,分长短期收回本金和利息,不是更加的方便?」 「对哦……」这一刻,王珪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傻子。 苏油这才对赵顼躬身:「陛下,商贾们生意做得风声水起,有足够的利润支付州府官员的利息,整个辽国沿海州郡,都因为这贸易的红利,变得欣欣向荣。」 「百姓生活水平节节高涨,无需在种地纺织,放牧熬盐,做点小生意,就能足够一家老小美美地生活,虽然对北方有些影响,但是自己的生活总是好的。」 「一天靠做生意收入五百文,就能够买到七十斤米,这样的日子,谁不想过?」 王珪,蔡确,赵顼都心惊肉跳,知道接下来苏油要说的,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后果。 果然,苏油对三人再次拱手:「这欣欣向荣的一派大好局面,都是以獐子岛和鹿岛上的贸易活动为基础。而这样的贸易活动,大宋法理是不支持的。」 「所以要是有一天……大宋决定採取行动,让这个基础,突然消失,会是什么情形?」 赵顼勐然站起身来:「好!这是给辽人挖了好大的一个坑!」 王珪吓得直挥手:「使不得,那就是辽主集结数十万大军,挥师南下的后果!」 蔡确也拱手道:「陛下,此事重大,如今河北空虚,万不能过于刺激辽人。呃……想必鱼国公还有计议。」 苏油也吓着了:「陛下,相公和执政说得在理,目前阶段,河北未安之前,的确不能过于刺激辽人。」 「也就是说,我们的目标不能定得过大,要完全打击其农、牧两项产业,那是不大可能的。」 「就目前阶段来说,能够影响其经济平衡,继续制造沿海虚假繁荣,通过货币输出悄悄使其开始通货膨胀,造成沿海地区与内地巨大的收入差距,形成更剧烈的抽吸效应,让其经济失去平衡……」 「要是陛下还不满意,那就……再加上培养买办阶层,培养亲宋势力,通过他们影响辽国国策……」 「还有,扶持他们一些产业也行……」 赵顼愣住了:「明润你确定没有说错?朕替辽国扶持产业?!」 苏油摸了摸鼻子:「当年在南海占城三州,臣不也是扶持了甘蔗产业嘛……谁知道后来甘蔗刀演变成了义军的武器,推翻了暴政……」 赵顼想了想:「那该是什么产业比较好?」 苏油说道:「不能是农业和牧业这两项增强其国力的产业,这个……臣想来就是矿藏。」 「引进矿藏,使辽人的矿工增加,矿工都是壮丁,因为开矿也必须集聚,一旦最后被断了生计,最容易造反。就是……就是怕辽人不上这个当……」 蔡确忽然拱手:「陛下,相公,国公,你们觉得……伐木怎么样?!」 靠! 就听蔡确说道:「伐木和开矿差不多,同样需要集中壮丁,而且要用到刀斧等工具。」 第121页 「还有,伐木必须是森林地区,而辽东一带的森林地区,盘踞的都是女直部落。」 「女直如今渐有反意,如果能说动辽朝高层,对他们来说,通过和我们的木材贸易,是不是也可以起到安抚女直人的作用?」 「就辽人现在的德性,肯定会将这生意转包给当地部落的头人,他们从中赚取不菲的差价。」 「木料不比矿藏,不会过度刺激到辽人,而且有大利可图。」 「如此一来,他们对女直人拥有刀斧,多半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我们也可以利用那些木材,在獐子岛修建城寨,打造船只。」 「这项贸易,对大宋,辽国,女直来说,都是有利可图的。不过余味悠长,再往后会是什么局面,呵呵呵……」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女直 苏油这一刻对蔡确简直是刮目相看,至少在目前看来,这是一门绝对好的生意! 转念间便思忖完毕,苏油对赵顼拱手:「陛下,蔡执政此计,堪称绝妙!」 「委託辽国从女直部落购进木材,只要这一条得以施行,即便不算什么刀斧变武器,都值得去做。」 「这是扶持一个辽国未来的对手,同时为以后挑起他们的矛盾埋下伏笔。」 「就算将木头拉到河北大搞建设,都非常划算。」 想想后世歷史上所谓的「女直不满万,满万不可敌」,这个部族,绝对值得投资。 而宋国君臣如今对女直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不由得问道:「女直?不是尚未开化的野人吗?能成为辽国的对手?」 苏油只好耐着性子给赵顼介绍:「太常寺,国史馆的资料已然有些过时了。如今的女直,已经相当强大。」 「女直乃辽东粟末靺鞨之后,居于辽国咸州东北至束沫江之间,主要分为三部。」 「以辉发河流域为中心的一部为『合苏衮』,即熟女直;」 「居于束沫江以北、宁江州东北,直至黑水的那一部,称之为『生女直』;」 「居鸭子河以东而近辽国东海的一部,称之为『东海女直』。」 「这是辽人对女直分而治之的结果,他们将女直里的大宗编入国籍,合为一部,成为『熟女直』,巩固边防。」 「合苏衮,即女真语『藩篱』之意。」 「而留居粟末水之北、宁江州之东那一部分,乃是唐时黑水靺鞨直系后裔,其主体,是从蜿蜒河迁移至阿什河之滨的完颜部。」 「完颜部到完颜乌古乃时期,先后征服白山、耶悔、统门、耶懒、土骨论五个部落,力量变得相当强大。」 「这一时期,完颜部的对手,是另一个强大的女直部落——位于孩懒水的乌林答部。」 「其部落首领叫石显,对完颜部颇不屈服,一直抵制完颜石鲁用条教约束诸部。」 「而石显做得最蠢的一件事情,是在完颜石鲁死后,趁其族人将他的尸体运回完颜部安葬之机,夺取棺材,并在女直各部中宣扬说:『你们总以为完颜石鲁是有才能的人,一直推尊,现在他的棺材不是被我获取了吗?』」 赵顼立即说道:「辱蔑父祖!此仇堪称不共戴天!」 苏油拱手道:「正是,虽然最后棺材被完颜部落夺回来,但从此完颜部对石显恨之入骨,一直等待这復仇的时机。」 赵顼摇头说道:「这个石显太不智了,以无用之声,招切实之祸。」 苏油摇头:「其实当时完颜部虽然得各部信服,其实力量远比乌林答部弱小。于是石鲁之子完颜乌古乃继承部落之后,一面纵容石显,使之傲慢骄横,一面暗通辽国,表示愿意帮助辽人攻打石显。」 赵顼有些讶异:「此乃勾践尝胆,郑伯克段,范睢远交近攻之计!女直蛮人之中,竟有这般智者?!」 苏油躬身道:「陛下,每一个种族,都有其精英,陛下万莫以为蛮人不通礼节,便以为其智力低下。」 「匈奴冒顿,吐蕃松贊干布,前秦苻坚,交趾李常杰,青唐唃厮啰,西夏李元昊,无论今古,这些人都可称一时之雄,陛下对他们,不能轻视。」 赵顼点点头:「明白了,明润你继续说来。」 苏油这才说道:「石显果然中计,对待辽国日渐傲慢,收纳逃人,阻断鹰路,最终引来辽国震怒。」 「海东鹰路,是辽国的逆鳞,类似中土春秋包茅之贡。辽帝盛怒之下,勒令石显入京,石显命长子婆诸刊入辽。」 「完颜乌古乃趁机挑拔,最终石显无法推辞,只好入见辽主,最后被流放到边远。乌林答部很快被完颜乌古乃彻底吞併。」 王珪神色不以为然:「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个完颜乌古乃,不是什么英雄,乃是女直人里的大奸。」 苏油说道:「王相公说得也是,之前生女真部落之间虽是纷斗不止,但在抵制辽国这一点上,却是步调一致。」 「而完颜乌古乃居然投靠辽国,暗中出卖石显。其阴谋让生女真始料不及。」 「女直人中谁都不敢相信,完颜乌古乃会卑鄙到出卖部落的地步。甚至石显至死,也相信完颜乌古乃是真心对他支持。」 「从此之后,生女真分裂为亲辽与抗辽两大阵营。在其它部落反抗辽国的时候,完颜乌古乃充当了辽国的打手。」 第122页 「在五国蒲聂部头人拔乙门叛辽之后,辽人要求完颜乌古乃征讨。完颜乌古乃同样智取。」 「他一边请求辽人不要大动干戈,一边用妻子为质,与拔乙门结好。然后找准时机,发动突袭,擒获拔乙门,献给辽主。」 赵顼手扶脑门:「这回又变成了刘邦!」 苏油说道:「完颜乌古乃因此功被封为生女直部族节度使,称为太师,从此完颜乌古乃有了整合女直部的大权,完颜部落因投靠辽国,开始真正走上强大之路。」 「一方面,完颜乌古乃利用辽国的政治影响和军事力量来征服诸部,向辽国邀功请赏的同时,还能获得辽国的物质帮助,还能提高自己在生女真诸部的政治地位和军事威慑。」 「另一方面,他又吸取了其他节度使的教训,极力避免因投靠辽国反而被辽国制约的陷阱,一直与辽国保持距离。」 「不直接利用和接触辽的军事力量;不让辽军进入生女真控制地区;不接受辽主的节度使印,也不接受辽籍以免脱离生女真,始终保持自己生女真的本色。」 「他知道过分投靠辽国会使女真诸部强烈反感,给自己的对手留下不良的口实。因此只是利用辽的政治权威和军事威慑,将之化为自己统一生女直的外力。」 蔡确摇头赞嘆:「无怪鱼国公说女直能成为辽人的潜在对手,这人简直就是辽国的安禄山,史思明。」 「如此雄鸷过人,接下来肯定就是辽国欲从事羁縻,而乌古乃藉此役属附近部落,置官属,修弓矢,备器械,渐致盛强。」 「辽国得平定之名,乌古乃得藩镇之实。」 苏油对蔡确拱手:「参政推断一字不差,不过此等枭雄,数年前已死,传位与次子完颜劾里钵。」 「劾里钵的叔父跋黑没有得到继承,因此对其非常不满,暗结党羽。而劾里钵也有所察觉,不让其统兵,只任命做『孛堇』,即部落酋长。女直部如今,又开始陷入衰乱。这其中当然也少不了辽人的挑拨。」 「女直诸部,也时常通过鸭渌江,行船来与两岛宋人贸易皮毛药材。所以他们的情况,留意之下,也能知悉。」 「而我们与他们的交流,辽人也截断不了。」 赵顼阴沉着脸:「当年辽国表面交好息兵,暗里扶持西夏,明润,那句俗话是怎么说来着?」 苏油拱手:「他做初一,我做十五。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蔡确也拱手:「此计如果得行,还有一桩好处。」 苏油接口:「参政的意思,必定是指辽国对高丽的影响。」 「如果女直强盛,辽国和高丽的陆上通道将被隔断,辽国对高丽的影响,必将大为减弱。」 赵顼都不用考虑:「如此甚好,军机处要责令童贯,加大收集女直情报的力度。我们大宋,也要争取给辽国扶持起一个如西夏一般的心腹之患来!」 「与萧禧的谈判,就由蔡参政和明润共同负责!这个协议,一定要谈好!」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朝堂清宁 从殿中出来,王珪,蔡确,苏油三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和另外两人之间的关系,实在是有些微妙滑稽。 明明是三个思想,理念,手段都毫不相干,还经常相互拆台使坏的人,表面上竟然和乐融融,合作……那个无间,真是尼玛见了鬼了。 王珪很想雄起,可问题是,苏油在京师,他自己也就政绩不断,明明一心扑在官制改革之上,却莫名其妙魁星高照,光环刷了一层又一层。 苏油这小子好像根本就不知道那些光环的价值一般,一点没有贪功独领的心思,都是推开一扇门自己却不进去,任由一干大佬打破脑袋朝里边挤。 他自己似乎只领一个首倡之功,就完全安心了一般。 蔡确私下里一再告诫自己,现在苏油圣眷正隆,人又低调,绝不是翻脸的时候。 而且只要苏油在京,我们便有阻止大苏回来的理由,这不是相公你最想要的吗? 王珪觉得蔡确充满了小心思,但是所言却也的确在点子上。 他是名义上的首相,但是底下这两个能人,好像都不大听自己的指挥,虽然自己因他们沾了不少的光,可用起来,真的不怎么舒服顺手啊…… 比如月前蔡卞对自己儿子那道弹劾,他倒是弹完一拍屁股出海去了,自己这边那叫一个灰头土脸,规规矩矩去合门请罪。 宰执去合门请罪,对于宰执来说,是绝大的耻辱。 从这里也能够看出赵顼心里群臣的分量。 蔡确被斥责的次数最多,不过蔡确是厚脸皮政治家,对此不怎么上心,身段放得很软,合门那里都去过好几次了,士林讥笑怒骂,人家老蔡如清风过山岗那般淡定。 王珪是传统文人,脸皮子贼薄,这还是第一次被儿子拖累去合门谢罪,感觉天都塌了一般。 谢罪完了回去还跑祖堂去跪了一回,痛哭自己羞没了祖宗,教子无方。 倒是苏油,三天两头被赵顼召见,从来没有去过合门,最多就是殿上罚俸,君臣之间更像是在拿这个开玩笑一般。 而且他的身上还挂着勛戚女婿的牌名,偶尔还能出入后宫。 据说从乌台出来那天,赵顼曾将他引入自己的寝殿深谈! 这个传闻没有任何人证实过是真的。 第123页 但是传言本身就已经很可怕了,帝王寝殿,那是深宫! 别说外臣,就连级别低一些的中使都没这个资格! 这要是真的,苏油在帝王心里的分量,根本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 这样的人,惹他干嘛?! 蔡确也在转眼珠子。 苏油和蔡确,其实都是政治思维的动物,两人的做派在某些方面非常合拍,也完全能够相互理解,甚至……信任。 苏油和王相公不一样,王相公就是一个文人,壳子和里子都是那种。 苏油不是,苏油一直以来都把自己扮演成文人,而且还扮演得很好,甚至演成了理学一门的大擘,文、史、哲、乐、美,皆有建树。 但是蔡确知道,他仍然不是如今那种标准定义的文人。 文人的那种风骨、风雅、风度,苏油身上一点都没有,他最多只有点风趣。 然后就是会伪装,还会弄出许多能够衬托文人风骨,风雅,风度的东西,但是目的也只是士大夫们放着宝钞的皮夹子。 很多人以为会弄这些东西的人,就必定也是具备风骨,风雅,风度的人。 蔡确就不由得想要冷笑,这些,都是苏明润用来装点自己的工具,他骨子里边,还是一条工科狗! 工科狗这三个字,现在已经成了国子监一些顽固守旧的老冬烘,对皇家理工学院学子的诽谤言词。 工科,是对理学的蔑称,形容它是匠人之学;狗,其实是对皇家二字的大不敬。 但是蔡确也知道,在对国家有利,同时对苏油无害的大事上,苏油完全具备一个政治家的应有素养,绝不会为了反对政敌而反对其提出的意见,相反大家还会相互配合促进,让这件大事得以施行。 就好像今天的定计一样。 换成他自己,同样也是如此。 当然也不可不防,他和苏油都心知肚明,要是对方露出了什么破绽,那么落井下石顺手坑一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毕竟大家不是一路人,而各自夹袋里边的小伙伴们,也需要有职位容身。 其实蔡确更喜欢苏油的做事方式,苏明润管这个叫「内部矛盾」,说什么「斗争中合作,合作中斗争,就是君子和而不同。」 蔡确非常佩服,认为这的确是高见。 但是政事上合拍屁用没有,官事上,真是半步都退不得。 只奈何……一山不容二虎啊。 苏油的眼珠子也在转。 王珪的儿子被蔡卞弹劾,其实更苏油一点关系都没有,全是蔡京那骚货干的。 不过效果其实不错,十五还初一,王珪对大苏的打压不遗余力,不给点教训,还真以为大苏背后毫无势力,以后更得被人家随意搓圆搓扁。 蔡京也知道自己会乐见其成,因此才敢大胆操作。 说到底,王珪就是个白手套,赵顼的意见,常常通过他来传达,加上文采斐然,其实就是个御用秘书。 说起处理政事的能力,其实真不咋地。 说起宰相的胸襟度量,那更是没有。 甚至连一个合格的政客都算不上。 但是这种人常常会有一些无厘头的执拗,破坏性有时候远远超过一般人,所以不管从情上还是从理上,苏油压根没有把他当做可以合作的对象。 反倒是王珪吃了教训,知道了苏油不好惹,加上两桩文化界的大事之后,王珪的态度有了些松动。 但那也只是端起碗吃了饭,出于文人面皮薄的本性,不好意思放下碗就立刻骂娘而已。 别说苏油,估计大苏都没有将他当做对手。 蔡确就有趣了,这人可以说受过自己的大恩,如今在朝堂上却处处表现出自己的独立性,和苏油坚决划清界限,反倒和王珪走得更近,这并不是他不聪明。 恰恰相反,实在是太聪明。 为了国事坚定保持立场,坚决执行介甫相公的改革意图,即便那些和苏油合作的地方,也是因为陛下的交代,一个「孤臣」的牌面,抓得死死的。 皇帝对于「孤臣」,一般都是加倍的回护,尤其是在如今,朝堂上和苏油有瓜葛的人越来越多,苏油的意见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贊同和追随的时候,这个「孤臣」的身影,越发的醒目。 但是蔡确真的是孤臣吗?他就是底子太薄,窜升太速,支持者太少而已。 而苏油还不能那他怎么样。 国家异论相搅,真要是朝堂之上出现了整齐划一的声音,那就是皇帝不安的时候了。 但是苏油又不能让蔡确太凸显,因此他自己就更加低调,帮自己说话的人,不一定是自己的一派,这就是他给赵顼营造的印象。 的确也是,王安石和司马光都替苏油说话,但是要说这两人都是苏油一派,赵顼只怕会笑得岔气。 因此这个界限就被模煳了,朝局就变成了第一大佬认认真真搞官制,第二大佬认认真真搞政治,第三大佬认认真真搞战略。 对这种局面,感觉最舒适人是谁?赵顼。 于是三个勾心斗角各有千秋的大滑头,开创出赵顼自上台以来,最为清宁平和的朝局。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无题 这绝对不是三个人刻意为之,但是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地实现了。 就连远在江宁的王安石,在给赵顼的密折中都提到如今朝堂安谧,吏治澄清,大臣容忍相安,国事有条不紊,民生日渐復甦,军力日渐强盛,政府日渐高效。 第124页 乃是他为相两任,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局面。 这样的局面竟然看不出来到底谁才是功臣,那就没说的了,只能是赵顼调和平衡的功力大成了。 王安石甚至断言,这样的局面再保持十年,甚至只需要八年,大宋将成为毫无争议的第一强国,歷代君王的雄心壮志,必将在赵顼这一代彻底实现。 但是这些,也影响不了如今殿外三人的小尴尬。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苏油年纪最小,轻咳一声:「相公,执政,不若就去中书找个地方,我们继续商议陛下的要求?」 王珪有些赧然:「既然陛下将这事儿交给了持正和明润,老夫就不参与了。你们商定之后,将与萧禧的谈判结果每日报与中书,给老夫相看就是。」 「《六朝会要》那边已近尾声,关系到全体官员,实在丢不得手啊……」 蔡确也对苏油拱手:「明润,关于辽国和女直的资料,中书怕是远不如军机处详尽,要不你先回去准备准备,我这里沿河州郡的疏奏还需要及时回復,今年的河情有些……等我处理完毕,再来寻你如何?」 苏油知道赵顼要蔡确和自己合作,王珪心里的担忧肯定少不了,蔡确也肯定要安住王珪的心,于是躬身:「也是,那我就先去找童贯将资料都翻出来,再让蔡京列成细目,我们啊,不打无准备的仗。」 …… 回到军机处,将事情交代给了童贯和蔡京,苏油骑着马回到自己宅邸。 张麒过来接着:「今日散班得可还早。少爷到底勤谨,他人未时都已经散了。」 苏油笑道:「少说嘴,少奶奶回来了吗?」 张麒笑道:「少奶奶可比少爷忙,每日不到酉初是回不来的。」 石薇在和一大一小两名医搞医典,平日里还要照顾各处药局,那是真忙。 苏油就嘆气:「扁罐和漏勺算是放了羊了……」 张麒给苏油去掉朝服:「小大少爷和小二少爷可没有放羊,对了,小妹说学院已经散假了,问能不能让她将两位小少爷带到中牟夏庄去?八公说瓜果长得好,那边也比开封凉爽。」 苏油点头:「那后日休沐,我们一起送他们回去吧,我也看看八公。对了,今日有重要的留贴吗?」 张麒点头:「有,不过先不急,有一个人来了。」 苏油问道:「谁呀?」 张麒笑道:「少爷可不许生气,是程岳。」 苏油道:「他现在可是郓州兵马钤辖,这是郓州有军务公干?」 张麒摇头:「他这是把官给辞了。」 「什么?」苏油有些生气:「我去见他!」 来到中院书房,就见一个高大的背影正在书房里看看这个,碰碰那个,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正是程岳,见到苏油上来唱了一个肥喏:「程岳见过国公!」 苏油嘆了口气:「你与你家兄长,因招安梁山匪徒,安定河东之功,王公奏请陛下,论功行赏。」 「这个差事得来得不容易,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呢?」 程岳俯首:「那些事情有兄长就够了,我生性难受拘束,不好做官。」 苏油说道:「那你想干嘛?重新做回反贼?」 程岳赧笑道:「那哪里成呢?小人胸无大志,只想陪在国公身侧,有恶贼冲撞,也能抵挡一遭。」 苏油抽了抽嘴角:「你就那么爱做保镖?」 程岳拱手道:「我和兄长商议过,也跟王公说了,王公说国公喜欢微服游于市井,不拘崖岸固然是士林风范,但这样容易为小人得手,因此才答应放我过来。」 苏油想了想,自己身边一些家事,小七哥加上程岳,这就算文武兼备了。 后世的《苏公案》里边,可能也会跟《包公案》有公孙述和展昭一样,多出来一个张麒,一个程岳。 嗯,挺好。苏油这才点头:「那行,你愿意随我,那就随我吧,一会儿让小七哥给你寻一间房屋,再去牲畜房挑一匹马,今后就跟着我吧。」 程岳大喜,翻身拜倒:「多谢国公收容!」 不多久,石薇也回来了,见到程岳也很高兴,因为如今可以给石薇餵招的武人实在不多,平正盛走了,程岳就算是其中一个。 扁罐和王彦弼也回来了,扁罐看到苏油,赶紧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爹爹回来了?」 王彦弼过来对苏油恭敬施礼:「见过鱼国公。」 苏油笑道:「你们师兄呢?」 说的是韩嘉彦,王彦弼说道:「嘉彦师兄在可贞堂刻录书籍,除了读书,每天还有五千刻版的功课。」 韩嘉彦到了可贞堂,就算是老鼠遇到了蜜糖,天天沉迷于刻蜡板。 苏油点头:「嗯,你韩师兄没叫你翻我书房?」 扁罐一下子结巴了:「没……没有啊……」 苏油也不揭穿,扁罐和韩嘉彦一直在寻找苏家收藏的那部神奇史书《竹书纪年》,不过到现在还没得手:「暑假开始了就好好玩吧,八公说瓜田熟了,地里有刺猬,让你们去帮忙抓刺猬呢。」 扁罐一下子来了兴趣:「真的?!好抓不?」 苏油皱着眉头:「这个问到爹爹的知识盲区了。我小时候也没抓过,眉山那边没有啊……」 「不过到时候你多问问庄子周围的本地小朋友,他们应该是能手。」 第125页 扁罐赶紧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去?」 苏油说道:「等休沐日吧,后日休沐日我们全部都去!」 「也!」扁罐和王彦弼一击掌:「我们要去庄子抓刺猬了!」 等两个小的跑开,石薇才取笑道:「这当爹的心眼真多,我还担心扁罐不愿意去呢。看样子今晚俩小子就会收拾行李。」 苏油看着天花板认真地想:「嗯,等晚上我给他们搞一个《刺猬生活习性观察》和《瓜地日常管理方法》的表格出来,总不能白吃白玩是吧……」 到得夜间,苏油在工作间绘制表格,就见两个小的进进出出的搬东西。 小猎铳,小弓箭,小鱼抄,各种玩具,工具,望远镜,星空图,故事书,绘画材料…… 苏油感觉很欣慰,俩小子的兴趣爱好还真是广泛。 漏勺也跟着他们跑进跑出地翻箱子,不过纯属瞎忙假装自己在参与。 那些工具有的对漏勺还危险,苏油将漏勺抱上:「让哥哥们忙,漏勺跟爹爹去洗澡去。」 漏勺不愿意:「我要跟哥哥收东西……」 石薇沐浴完了出来,头髮还湿着,一边用毛巾擦拭一边说道:「漏勺听话!」 漏勺顿时不闹了,老老实实让苏油牵着手朝外走。 走到门口,苏油又扭头回来看着石薇。 石薇歪着脑袋,有些莫名其妙:「小油哥哥怎么了?」 「没怎么。」苏油突然贼腻兮兮的一笑:「就是几天没见着自家老婆了,突然感觉老婆又变美了。」 「哎呀!」石薇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都:「小油哥哥你别瞎闹!」 苏油哈哈大笑,抱着漏勺朝浴室走去:「漏勺你还真是个热肉球,光抱着都得出汗……」 结果父子俩在浴室玩起来就没有一个完,等到石薇受不了了,来到浴室一看,父子俩正拿着稻草管吹肥皂泡呢。 苏油见石薇,这才「哎哟」一声:「糟了漏勺,错过了讲故事的时间,故事小精灵要生气了!」 故事小精灵是漏勺心中的好朋友,闻言顿时将稻草管一丢就要朝浴缸外边爬:「爹爹快快……」 石薇一边给漏勺擦身子,一边也感觉好笑:「平日里要漏勺出这浴缸可难,爹爹一句话,漏勺倒是屁颠屁颠儿的……」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前三排 漏勺手里拿着自己的小内裤:「故事小精灵生气了就不讲故事了!」 「是是是……」石薇没好气地将漏勺几下撸干:「这小精灵是偏心眼,爹爹不在就不讲故事!」 苏油都愣了,自己不会编故事,怪人家小精灵偏心眼? 等到到了床上,苏油给右手套上袜子,小精灵的表演时间开始了。 石薇在漏勺听故事的时候,开始给他按摩引导。 漏勺哼哼唧唧地表示很舒服,石薇轻轻啐了一口:「辛苦的人讨不了好,反倒是花言巧语的得喜欢。」 故事小精灵勐然扭头,对着石薇委屈地说道:「可是人家浑身上下就长了一张嘴,就只会讲故事呀!」 石薇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接着又瞪了苏油一眼:「当我也是小孩!」 见漏勺已经睡着了,苏油才将袜子取下来:「我们家漏勺是长情的,给他做了新的故事娃娃他不喜欢,偏偏喜欢第一次这袜子。」 石薇将漏勺放到小枕头上,又要起身:「我去看看扁罐的蚊帐弄好没有……」 苏油拉着她躺下:「你去看干嘛,挨一次咬下回就注意了。」 石薇将苏油的手一把打开:「有你这样当爹的。」到底还是去了。 …… 次日起来,苏油先是去了趟都亭驿,将萧禧接上,两人并骑朝大相国寺行去。 张麒在前程岳在后,还有一帮辽人卫兵和宋人馆伴。 萧禧对苏油毫无排场感到惊讶:「国公竟然如此清简?」 苏油说道:「仪卫之制,仪为文,卫为武,我这也算前有文,后有武,很周全。再说借使相虎威,也是一样的。」 萧禧哈哈大笑,看着街道两边商铺支出来的油布棚子和油布大伞:「按道理说,他们可都逾制了。」 苏油摇头:「官家仁厚,开封府商家支起大伞,隔挡酷暑雨水,方便行人休憩,于百姓是有好处的。因此陛下出了旨意:如非赤质、紫表,朱里,红黄青罗;配饰八角,四角铜螭首等物;伞表无涂金、银者,悉听从之。」 萧禧点头:「确实是大仁德。」 大伞是仪仗的一部分,也是官员的象徵,宋初,京城内独亲王得用。 太宗太平兴国中,宰相、枢密使始用之。 其后,近臣及内命妇出入皆用。 真宗大中祥符五年,诏除宗室外,其余悉禁。 明年,復许中书、枢密院用焉。京城外,则庶官通用。 熙宁之制,非品官,禁用青盖,京城惟执政官及宗室许用。 因此这样的大伞,那是品阶的象徵,皇帝不开口,造了就是逾制。 两人聊到这里,萧禧想起来一件事情:「国公,萧禧想求你一件事情。」 苏油笑道:「使相客气了,尽管道来。」 萧禧说道:「听闻贵朝太宗曾命人绘制了三幅《卤簿图》,珍藏于秘阁。仁宗皇帝时,宋绶又重新制定了大驾卤簿礼仪,并编写了《图记》十卷。」 第126页 「翰林院特地绘制了《大驾卤簿图卷》,以记南郊之盛。」 「这等恢弘画卷,不知萧禧可得一观?」 苏油点头:「这个嘛……贵上崇奉汉仪,陛下也是很欣慰的,想来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我去跟陛下说说,要是可能的话,争取将《大驾卤簿图卷》与《卤簿图记》,复制一份,赠送贵国一套,应当也无大碍。」 萧禧大喜过望:「真的?国公可莫要虚言欺哄。」 苏油笑道:「就连高丽王徽,陛下都赠送了经书两千卷,何况贵国主上?我觉得没有什么大问题。」 这不光光是个文化侵略,皇帝出行,如果是最高规格的大驾的话,那消耗可是非常的惊人的。 《大驾卤簿图卷》,一共绘有官兵五千四百八十一人、车辇六十一乘、马两千八百七十三匹、牛三十六头、象六只、乐器一千七百零件、兵杖一千五百四十八件。 如此宏大的规模,之前还要进行彩排,演练,一次花费将不下百万贯之巨。 这还是大宋经过多年积累,各种礼乐仪仗伞盖辇驾,得歷代君王逐渐添置完成的情况下。 卤簿之等,大宋的规定有四种。 一曰大驾,郊祀大飨用之; 二曰法驾,方泽、明堂、宗庙、籍田用之; 三曰小驾,朝陵、封祀、奏谢用之; 四曰黄麾仗,亲征、省方还京用之。 真实歷史之上到了南宋,国势衰弱,整整一百多年,就勉强玩过一次黄麾仗。 珍藏于密阁之中的《大驾卤簿图卷》,只是翰林画院的画师们,根据宋绶的记述想像绘制出来的,就连宋朝自己都还没有那样全须全尾地玩过,一般都会偷工减料。 耶律洪基好大喜功,耽于享乐和面子工程,要真是被大驾卤簿的恢弘壮观所吸引,失心疯了要比照《大驾卤簿图卷》来上这么一回,以辽国那微薄的国库收入,到时候不死都得脱一层皮。 苏油心底里不由得感慨,不管哪个国家,都是敌在前三排啊…… 汴京城在理顺了市易司职权范围,取消青苗法城市小额贷款,开放酒麴专榷,推行积极鼓励商贸的优惠政策,釐清沿途税卡之后,本来就已经繁华无比的汴京城,突然间似乎变得更加的繁华了。 街上百姓的笑脸,明显也比以前增多了。 吕公着效仿苏油,同样徵集了开封府亟待解决的十件民生大事,再予以施行之后,街面上变得更加整洁,商铺行人更加有序,管理街市的吏员更加尽责,街市更加热闹安全。 最关键的是,开封府的物价,出现了多年以来的第一次整体回落,让汴京城百姓们突然觉得自己手里边可以支使的零钱变多了! 这是苏油让四通配合这次漕运税制改革推出的举措,其实一切其本质,不过是将沿途官员贪污剋扣的钱财,分润了一部分给百姓而已。 官员们要贪污一成,总体靡耗起码得增到四成,这一部分靡耗,通过种种手段收拢,变成利润之后,李肃之天天乐得见眉不见眼。 才施行一个月,三司的税收比去年同月翻了两番还多! 李肃之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张方平在三司的时候,三年能积十年之蓄! 而四通的利润,相当于比去年同期翻了一倍后,再去除十分之一作为商税。 剩下的十分之九,苏油指示四通吃掉六成,其余的让利给了各行的行首们,并且要求行首们也实行相应的物价调整。 四通只是最大的商家而已,整个大宋各路,因这项政策受益的商家,将新政推行一个月来的物资交流的总数,硬生生堆高了两倍! 老百姓们突然发现,城中的物资突然丰富了,价格也下降了。 而降价打折的促销活动,也突然变多了。 最大收益群体,其实不是百姓,而是朝官们。 他们才是最大的消费群体。 加上媒体舆论的刻意引导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一时间,元丰新政,好评如潮。 《时报》,《新报》玩了一招稀奇的玩意儿,访谈。 採访了三司,开封府,常平仓,汴京的行首,以及一些行商,小老百姓,然后将他们对新政的褒扬,通过实录的形式刊登在了报纸上。 赵顼对此喜闻乐见,这段时间天天都要读报纸。 三司李肃之开篇就是:「在陛下的英明领导下……」 开封府吕公着开口就是:「百姓们生活的改善,时时刻刻都装在陛下的心里……」 常平仓大使的说法是:「今年以来,陛下曾多次指示,要求一定保证汴京城的基本口粮储备。」 「我常平仓知耻而后勇,揪出了蛀虫,完善了制度,整顿了队伍,充实了仓储。」 「在青黄不接,本应米价沸腾的时节,攻坚克难,保质保量地完成了陛下的交代的任务,将今年六月的米价,控制在了五十文一斗。」 「一斗米的价格,比往年平均的七十文,整整低了二十八个百分点,让汴京城的老百姓,得到了真真正正的实惠。」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访谈 开封府肉行的行首徐中正,上界监官刘佐,姚子雪曲,汴京城薛家冰雪老掌柜也接受了採访。 徐中正乃是当年请求施行免行钱的牵头商家之一,真是因为他,王安石决意推行《免行法》,将政府徵调改为政府採购。 第127页 虽然前期这项措施出现了巨大的弊端,但是被苏油公开招投标和公示的建议改良之后,免行法当年在汴京算是得到了比较完美的施行。 徐中正的访谈里就谈到了过去:「当年行里也是被官府的行人输纳之法逼的快过不下去了,才大着破天的胆子,跟王相公申请『纳钱免行』之法。」 「也是咱官家宽厚仁德,允了!」 「纳钱免行之后,我们从三畿四辅採买猪羊,就只需要缴纳行税了,行里边的日子一下就松快了。」 「这次行政,我看其实还是换汤不换药吧,只不过将这良政,从开封府境推广开去,在重要的商埠,商路施行而已。」 「老夫是肉行的,以前京中的肉,多是羊肉,后来多了肥猪,嘿嘿嘿,上个月老夫从陕西定了一批牛肉罐头,还从两浙那边定了一船大石首的鲞鱼。」 「价格比起年前啊,整整便宜了三成!咱们啊,一定要让汴京城老百姓们,吃到吃得起的牛肉罐头,优良海产!」 上界监官刘佐乃是当年市易法刚刚推行之时,宁愿亏着自家,不愿意盘剥百姓的良心商贾。 当年就亏负市易钱十八万缗,没有办法,乞籍本家日入屋租偿官,限二年为期。 接受採访的时候,刘佐不由得唏嘘感慨。 「当年蒙京中商行同僚们推举,让老夫做了开封府市易司上界监官。」 「上界监官干啥的?你们这些年轻后生怕是不知道了。」 「当时啊,市易司将开封府分成了上下两界,老夫就是负责收取上界各家商贾的市易息钱的!」 「本来按照道理,这个数该是个定数,整个开封府城,大小商贾就那么多,你们说对吧?」 「结果上官不满意,说数目太少,显不出新法的好处,要加钱。」 「怎么加钱?放贷,大放贷!哪怕不是商贾的,也可以放贷!」 「都不想收得回来收不回来,只要市易司帐面上数字好看。这么搞怎么行?」 「我们商贾都明白,将本逐利将本逐利,本首先得保住才行是不是?连人家皇宋银行都不敢干的事情,他们就有这个胆!」 「听说市易钱的本金还是官家给的,要我说啊,那些人就是不把官家的钱当钱!」 「老夫没办法,都是多年的街坊伙伴,实在是下不去这手,认亏十八万贯,还被撸了差事。」 「你们别认为撸差事是坏事啊,那可免了老夫破产之厄,变卖了一些铺面,好歹支应了下来。」 「可官家的本金就惨了;那些家境赤贫,冒险借贷度日,贪图一时宽松的百姓就惨了;还有家中出了浪荡子弟的,也惨了。」 「两年,就两年,官家亏了几十万贯不说,就京中小商贾们那惨样……啧啧啧……」 「官家仁德啊……几十万贯的亏空也认了,汴京城中因此举得活的人家,起码近千!」 「这回的新政可就不一样,这回对了,国朝善遇士大夫,也不至于善遇到任由他们侵吞国库不是?哪朝哪代,都翻不过这理儿去是吧?」 「再看看成效,这商路一通畅,看这路上跑的,水里拉的……我们可是从熙宁年间过来的老人,现在这才叫新政!才叫刷新!以前王相公吹嘘的那什么……『民不加赋而国用足』!」 姚子雪曲,乃是宜宾县土豪姚君玉,以当地泉水及五种粮谷——粟米、大米、高粱、糯米、荞子酿造,酒质甚美,送到汴京城,因为黄庭坚一首诗,打响了名头。 「清而不薄,厚而不浊。甘而不哕,辛而不螫。」 这酒其实也是眉州新法酿造工艺的普及产品,主要是苏弥嫌从眉山拉永春露太麻烦,便在宜宾找了一处地方,与当地酒坊合作,用眉山的酒麴和酿造方法,制作出来的。 不过因为宜宾得天独厚,那口安乐泉酿造出来的酒水,比永春露更胜一筹,让苏弥开心不已,给京中众位好朋友送了一船。 没错,单位是船!苏弥苏将军苏娘子,还是一如既往的那般大气! 结果这一船酒,到了京中大受追捧,苏弥干脆又发了一船,让姚家掌柜亲自运送。 姚家掌柜对着记者们讲述了这趟行程:「这可是酒!以往乃是专榷!造酒的都是官酒坊,卖酒那都是划死了地方的!」 「以往的酒那叫啥?现在回头看,那叫溲溺!」 「为啥呢?还不就是官府发卖,当官的管造酒,只管量不管品质,这品质就上不去呗。」 「咱们蜀中之前有些不同,茶,酒都是时禁时不禁的。」 「自打张公按蜀开始,这制度就变了,川峡四路茶酒禁榷二十年,如今再看看什么局面?」 「咱们家这酒啊,用的是眉州的雪曲,出酒甘冽醇和,讲究的是『中柔』两个字。」 「二十年前这酒要是入京,那五十贯一斤下不来,你想想啊,从宜宾到开封,走水路的话那是多大一个弯?那得下扬州入汴渠转到这里,数千里地段上多少税关?」 「扬,高,楚,泗,宿,淮,应天,陈留,开封。光汴渠之上,就有整整九道关卡!」 「就算是三十税一,九关过完,正好是三成的税金!」 「这还只是明面上正收的赋税,而实际上,因为这个名目,地方官员就有了加赋加税的由头。」 第128页 「比如关税之外,地方上还多设了一个门税,和关税相等!得,这就好玩了,关门关门,关了门大家都别走道了呗!」 「所以陛下到底英明!新政叫啥?叫做有一说一,说一是一!一成行税走通关!姚子雪曲这才在汴京城里边卖得上!」 汴京城薛家冰雪老掌柜的话那就很实在了:「薛家冰雪老街坊都知道,就连宫里贵人都时常打发中使前来买些,我薛家冰雪,图的不光是靠生意养活一家老小,更看重一个名声。」 「薛家冰雪,那是冬日里边用泉水冻的,用别家的我就不放心。」 「市易司的人好玩,自家的冰不让用,非得用他们的,这我怎么敢?要是宫里贵人吃出个什么差错,算市易司的还是算我薛家的?」 「老汉在中牟有几十亩田地,有一个庄子,得,伺候不起,干脆关张歇业!」 「这么些年,的确对不住好这一口的街坊,千错万错,都是薛老汉的错。」 「现在规矩改了,老汉才敢回来,还是敢拍着胸脯告诉街坊四邻,薛家冰雪还是以前那份品质,要是不如以前的地方,你尽管来砸了老汉的招牌!」 「对了,呵呵呵,如今冰雪又多了一道点心,叫做『雪糕』,跟果子冰不一样,软和的,奶香浓郁,是用北苑监送过来的奶油和南海果酱调制的,老客们多照顾生意……」 如今的苏油和萧禧,就由从人牵着马匹,一人手里端着个小箬叶盒子,用小木片切着薛家冰雪的新品雪糕吃。 萧禧边吃便摇头赞嘆:「酪乳本是我们北地的特产,但是汴京这味道口感……大宋的饮食之道,当真是精美绝伦!」 苏油却有些不以为然:「这玩意儿明明就应该叫冰奶油,这是搅出来的,叫什么雪糕呢!改天去冰雪铺子上,告诉他们真正的雪糕该怎么做!」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明润救我 萧禧觉得这东西已经是极品了,不由得好奇:「那真正的雪糕该是什么样?」 苏油说道:「真正的雪糕,应该是这个糕能够附在这根小木片上,一只手就可以吃,还能空出一只手来骑马,没有粘度的东西,怎么能叫糕呢?」 萧禧觉得苏油说得有道理,的确,不能拿着吃,就不能称作糕。 就听苏油又说:「这箬叶盒子也是多余,直接用面粉蛋皮烫个捲筒,上头来一勺这个,吃完冰雪吃蛋卷,多美?」 萧禧对苏油的横挑鼻子竖挑眼不觉有些好笑,早听说这娃是大宋第一饮食大行家,看来这传言不假。 堂堂一国国公,竟然在吃食制作上如此挑剔,也真是没谁了。 两人一路耍笑谈论着,渐渐靠近州桥码头。 六月的汴渠水力充沛,第一批漕船已经抵达,运送的乃是两浙路的淡水水产加工产品。 凤尾鱼罐头,豆豉鱼罐头,蟹黄酱,这几样在京中销售火爆。 如今的汴渠上输送的大宗货物,依次主要是六月淡水水产,七月海产,八月南海纲运,九月淮盐,十月漕粮。 之后开始则是反向,从西京洛阳过来,十一月毛毡,毛线,羊裘,牛皮,面粉;十二月进入肉类旺季。 一月到五月,是国家储备调配的淡季,但是商家们却又繁忙了起来。 一月是京中各工坊签单备料的阶段,运河上来往的各种生产物资是大宗,国家调控的主要就是煤,铁,如今还要加上铜,锡等各种金属,以及三酸两硷水泥钾肥等物资。 真正的物流运输淡季,差不多就一个三月,不过那时候汴河上又全是游春的花船了。 如今的汴河码头上正是调仓的时候,各家商贩都在忙着打折促销,以腾空库房。 海纲已经开始从南海发运,只需要十天半月便能抵达杭州,八月初抵达汴京,紧跟着就是海交会。 真真是一天都耽误不得。 五十米高,彩色玻璃钟面的州桥码头钟楼,是汴京城的大地标。 「汴京有个大钟楼,半截杵在天里头。」是汴京如今比较流行的童谣。 码头最大的变化,就是地上密如蛛网的铁轨。 大宋的铁轨,最早是木轨包铁皮,后来换成了水泥包铁皮,再后来变成n字冲压纯铁轨,之后厚度越来越大,渐渐有变成实心铁轨的趋势。 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见证了大宋钢铁产量从渐变到质变的飞跃过程。 今年有一条道路,将是大宋第一条真正意义上的铁路。 为了解决汴河航运拥堵的问题,一半的船只,将在大宋东面五十里的陈留驻泊。 而汴京州桥码头仓储和陈留码头仓储之间,将架设起一条双轨马拉铁路。 钢轨通过道钉钉在枕木之上,一米就是三十公斤,二十五公里,将耗费七百五十吨钢材。 用如今习惯的斤来计算,差不多就是一百五十万斤! 可以武装三十万军队的钢材,仅仅铺设了短短五十里的一段铁路! 这也是辽国对大宋感到满意的地方,这个国家,钢铁不是用来强军,而是用来铺地,够怂! 不过如今萧禧看着州桥码头的景象,却又有些眼红:「此等热闹,我大辽何日才能有啊……」 苏油好心地安慰道:「很快的,如今两国交好,只要等到贸易互通,你们的东南二京,很快便能兴盛繁华。」 第129页 萧禧差点从马上摔下去:「宋皇……官家同意我们的方案了?!」 苏油点头:「昨日你离朝后,我们又商议了很久,陛下原则上同意了,不过细节上需要耐心磋商。」 萧禧喜不自胜:「那也总是成了!」 苏油耐心地说道:「使相可别高兴得太早,贸易贸易,互贸互易。使相,贵国能用来和我朝贸易的东西,实在是不多啊……」 「如果你们仅仅是打着将岁币换成等价的各类货品的主意,萧兄可就错大了。」 「不是兄弟我想背一个亲辽背宋的骂名给你提醒,实在是……算了不说了!」 说完一指州桥:「过了这座桥,对面就是大相国寺,我家漏勺最喜欢走由我抱着骑马过这桥,大陡拱跟翻山似的,每次上下都咯咯直笑……」 萧禧对苏油的思维跳脱有些无语:「漏……漏勺?」 苏油笑道:「就是捞汤饼的笊篱!不过我家小老二也叫这个乳名,贱名好养活嘛!」 「啊?哈哈哈……」萧禧不由得失笑:「明润乃是堂堂探花,怎么给孩子起了个……起了个……不对我们先别说你家老二,更前面的那段,什么意思?将岁币换成货物,有什么不妥吗?」 「啊?你们还真打着岁币换成商货的主意?」苏油一副吃惊的模样:「谁给辽皇献上的此计?你家皇帝怎么没斩了他?」 萧禧的冷汗立马下来了:「兄弟你这话什么意思……此计……此计哪里不妥了?」 苏油摇头嘆气:「萧兄,我就问你,不算绢帛,剩下二十五万贯的货品,你卖给谁?」 萧禧觉得毫无问题:「朝中……的贵人们啊……」 「嗯,思路没错,权贵必定是这些货品的主要消费者。」苏油点头:「那么请问,他们用什么来买?」 「用……用……」萧禧突然大惊失色:「哎哟失计了!」 岁赏的货币没有了,贵人们能拿出来的大宗交换品有什么?牛羊和马匹。 马匹是不能贸易给宋朝的,辽圣宗当年下的圣旨,辽人私下卖马一匹给宋人,杀全家。 当然两岛上那种走私不能算,但是如今是国家大计,一切摆在了檯面上来说,就不能违背祖制了。 牛羊也没用,辽皇的问题不是牛羊少了,而是牛羊太多了。 全国那么多群牧司,每年供给牛羊无数,还有必要将每年的重要进项换成牛羊?! 按照萧禧的本意,是自己和大宋走私吃得挺肥了,但是他也是政治家,知道吃独食是绝对没有好下场。 然后又见五京的宋货昂贵异常,是真心想在这上头立上一功,将部分经济利益兑换成政治利益。 要是将不是绢帛的二十五万贯岁币,换成在大辽足值五十万贯的货品,这不就等于是将岁币从五十万贯,一下涨到了七十五万贯吗? 萧禧有些傻了:「这……这明明应该对两国都是好事啊……」 「是好事啊!」苏油表示贊同:「不过有个前提,那就是你能将这些东西在辽国卖出去,并且收回五十万贯铜钱,将交易的整个流程全部走完。」 「而不是卡在中间某个环节上……等死。」 萧禧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耶律洪基性格很实在,你能给他带去好处,他对你也非常大方和信任,耶律伊逊就是例子。 可你要是坑掉他这么多钱……就耶律洪基那暴脾气,可是连亲叔叔、皇后都可以杀的主。 苏明润应该不是故意的,但是最后一句……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没错,这个交易要是完不成,那真是……呸呸呸! 两匹马已经来到了汴河州桥的最高处,两边风景异常的优美,前方远处的大相国寺,黄色琉璃瓦展示着国家大寺庙的气派和辉煌。 然而萧禧已经完全没有早上刚出门时候的心情了,这一刻,他恨不能从这州桥码头上跳下去。 苏油笑了:「萧兄大不用如此惊惶,我就是萧兄提一个醒而已,其实啊,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多的是。」 萧禧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身边这人,就是如今大宋最顶级的经济专家。 当今世界最大的贸易组织和金融组织,是他最早整合组建起来的。 不由得一把拉住苏油的衣袖:「明润救哥哥这把则个!」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上课 苏油笑道:「萧兄不必紧张,刚刚说的,只是贸易循环无法完成的情形。如今既然都知道了,那就按照贸易的正常循环去完成它,不就可以了吗?对了,萧兄你会不会抓刺猬?」 萧禧都要哭了:「明润你就别逗了,这时候说什么刺猬?」 苏油一边看着桥下的大船——为了过桥洞,那艘船上的水手们正在放倒桅杆——一边老神在在地说道:「我家扁罐听说中牟庄子上有刺猬,这不散假了想去抓吗?可是那东西北方才多,我一个蜀中人却不会啊……」 都是些什么破小名!萧禧都要抓狂了:「老弟可别闹了,先跟哥哥说说有什么法子行不?」 苏油开始驱马下桥:「这个……那我不亏大了?」 萧禧愣了一下,然后一拍马跟上:「说得也是!那老弟……老弟你尽管开价!」 苏油说道:「要不,萧兄你告诉我如何抓刺猬,我便告诉你如何完成贵国国内贸易循环,怎么样?」 第130页 萧禧整个都傻了:「就……就这样?」 「啊?不然呢?几句话的事情而已嘛……」 萧禧将信将疑:「那东西瓜地里多的是,只要动静轻点,它就不会跑。发现之后赶上去轻轻踢它一下,这东西就会缩成一团,之后拎着一根刺放笼子里就可以了……啊我都在说什么?!有什么好抓的!!」 「这么简单?!」苏油都乐坏了:「那不是明晚上就能带着扁罐玩了?!」 「我管你!」萧禧处于暴走边缘,突然又发觉自己态度要不得,赶紧讨好地拱手:「兄弟,好兄弟,算哥哥求你了行不……」 「哦……」苏油这才说道:「萧兄,这事儿啊,其实比抓刺猬难不到哪里去。」 萧禧凌乱在了桥下,不……比……抓刺猬……难? 「萧兄你看啊,贵国贸易没法完成的原因,就是因为货品的突然增加,货币量流通量却不升反降,导致两者不匹配,对货品流通就形成了阻碍。对吧?」 「对。」 「这现象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货币供给不足。货币供给不足,就容易引起通货紧缩。」 「啥……啥意思?」 「简单了说,就是在宏观的大经济体里,钱这个东西,不是什么富有的象徵,而是一种工具,一种和车船一样性质的工具,是方便人们进行物资交换,商品交流的工具。明白吗?」 萧禧两眼有些绕圈圈:「明……明白……吧?」 苏油继续讲解:「没有这个工具,人们的贸易就只能採用以物易物的方式,如果交易对象手上没有我想要的货品,这交易就完不成。好理解吧?」 「嗯,这个好理解,大辽部族间的交换,多是如此。」 「于是货币产生了,它充当了交易渠道的角色。萧兄大可以将之理解为一种所有人都认可,都想要的货品,有了它,那所有贸易活动,就都可以完成了。」 萧禧觉得自己开始懂了。 「说回贵国的情形。二十五万贯拿去辽国,最终也会流到贵人们手上是吧?现在被萧兄换成了货品,那就造成贵人们手上的钱财少了。」 「即便一部分货品作为赏赐发放下去,那剩下的那些货品,也会因为无法交换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砸在手里,是不是?」 萧禧心有戚戚地点头,就是这个问题! 「但是需要萧兄这些货品的,其实还大有人在,他们无法与萧兄贸易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货品换不成钱,然后没钱和萧兄交易。」 「但是他们手里的货品也并不是无人需要,卖不出去的原因,与萧兄其实是一样的。」 萧禧点头:「按照明润这个说法,那么每年的岁币当中,就还是应当保留一部分货币,作为那啥……交流工具使用?是吧?」 苏油不由得哈哈大笑:「萧兄啊萧兄,你当真不是生意人!」 萧禧拱手:「明润你就别笑话我了,愚兄驽钝,实在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苏油打开皮包,摸出自己的皮夹,从里边抽出一张百文宝钞:「这个,萧兄别说没有用过。」 萧禧摆手:「贵国的铜币我们可以收,但是宝钞乃是纸张,说白了一文不值,明润休想以此替代岁币中的铜钱。」 苏油问道:「但是这东西在大宋境内好用得很,这一点萧兄你不能否认吧?」 萧禧没有说话。 苏油笑了笑,将宝钞收了起来:「我也不是让你们收大宋宝钞作岁币,我的意思是……岁币中不是还有二十五万贯的绢帛吗?你们便以此二十五万贯绢帛作为抵押,自己发行二十五万贯的,嗯,大辽宝钞,这不就解决了流通环节当中的货币紧缺问题了?」 「盐引萧兄知道吧?宝钞流行之前,我朝盐引其实就承担了大宗贸易中的信用货币职能。」 「因为它有抵押物,一张盐引必定能换到上边列示的食盐,因此必定能够让使用者放心……」 接下来一路,就是苏油给萧禧上金融课,苏油告诉了萧禧货币在商品流通中的重要职能,再告诉他货币的实际价值和流通价值,其实是可以通过契约,也就是保证金形式分开使用的。 而支撑货币体系的,本来就不是货币的价值本身,而是其背后发行者的信用。 一节金融课上完,萧禧已经有些五迷三道了,苏油真没有忽悠他,还跟他分析了诸多利弊,甚至告诉了他货币防伪的重要性。 本来萧禧已经开始高兴了起来,结果苏油又是一瓢冷水,又将他浇得僵在了那里。 对哦,老子们哪里有什么本事印宝钞?人家大宋的路子,老子们还是没法用啊?! 苏油翻着白眼:「就见不得萧兄你这傻样,舶来钱,元丰重宝,一样不是你辽国发行的呀?」 萧禧回过神来:「大宋,能帮我辽国印宝钞?」 苏油点头:「当然能!」 萧禧又赶紧摆手:「不行不行,钞是你大宋印的,到时候你们多印几十万贯,走私到我辽国使用,那不是我辽国财富,全都被你们掠夺了?」 苏油噗嗤一声笑了:「哎呀萧兄你真是该想的想不到,不该想的瞎想。你们将大宋的帮你们印的宝钞拿去之后,不会在上面加上辽国自己的防伪措施?」 「是不是说我私刻一个你们辽国北院枢密使的印信,就能代替萧兄在辽国坐衙了?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第131页 萧禧这回算是彻底明白了,笑着对苏油拱手:「愚兄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惭愧惭愧。我辽国自有关防印信,这防伪措施嘛,说来也是有的。」 说完虚心请教:「如此一来,这二十五万匹的绢帛,还是放在陛下的库房里,但是这生意,以发行的二十五万贯宝钞为媒介,就算运转起来了?」 苏油点头:「正是如此!萧兄你可算是明白过来了!」 「于公来说,萧兄不但圆满完成了岁币换商品的重大协议,还解决了辽国的钱荒之弊,绝对是大功一件。」 「于私嘛……」 萧禧的心肝扑腾腾地乱跳:「还有于私?」 苏油举起马鞭一指:「呵呵呵,萧兄你看大相国寺边上那一排,全都是钱庄!」 「放贷生息,新旧折换,质当抵押,拿别人的钱给自己生息,把宝钞当做货品来经营,那才是大手笔!」 萧禧的眼神顿时亮了:「听君一席,受益无穷。明润当真是好朋友,不愧是当世陶朱!」 苏油一副狗头军师的模样,要是苏烈在此,一定会感觉异常熟悉。 当年苏明润便是如此,让自己在和阿弥的对抗演习里,被剃了一个大光头,哼! 「萧兄,刚刚说的那些,只是解决了辽国国内的问题,至于你我两国之间的贸易,贵国拿不出让我国满意的商品的话,这榷市,始终也开不长久啊……」 萧禧当然心知肚明,辽国钱荒怎么搞出来的?还不是大量的岁币通过獐子岛贸易流回了大宋? 他本身就是最大的经手人。 不过现在苏油已经帮他堵上了货品换岁币的大窟窿,萧禧再次感觉身轻如燕。 至于剩下两国互开榷市,那是国家大事,成与不成,不影响自己的地位,也就不那么上心了:「呵呵呵,这次的事情,主要还是南院参知政事陈义老儿搞出来的手笔,他倒是一句话,让老子跑断腿,哼!」 苏油不禁又嘆了口气,这尼玛,当真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啥事儿都是敌在前三排啊…… 第一千零九十章 和蚨祥 要是一个不知底细的穿越者站在大相国寺门口,真的看不出这是一座庙宇。 汴京城最大的万货集,就开在了大相国寺的门外。 加上大相国寺以前就存在的市集规模,以及里边廊榭两边的雅间商铺,这里除了核心建筑外,周边完全没有佛国的高大缥缈,而是充满了世间百态的烟火之气。 集市的大牌坊入口处,一边是一个大弹簧秤,这个是提供给市民和无秤的小商贩用的,还是当年苏油在开封府上的举措。 最喜欢的就是这等烟火气,苏油带着张麒程岳,兴致勃勃地逛了起来。 不过萧禧给裹在一堆携刀带棒的管伴中间,这就没得玩了。 不一会儿,苏油拿着一卷丝绢过来:「萧兄你看,这不就又捡漏了!」 将丝绢展开,上边是一幅作品,乃是按照吴道子《送子天王图》为蓝本,以丝代笔,缂出来的。 而且厉害的是吴道子的原图乃是白描,这一副竟然给白描设了色,天王骑乘的瑞兽四周,还多了云气蓝天,整体画面变得异常生动。 苏油嘆气:「这不是一般人做得出来的,必然出自大家闺秀之手,而且耗时至少三年。」 「不知道是何缘故流落到市井之中,让女儿对美好生活的祈愿,为尘埃所污毁……十五贯就拿下了,实在是叫人感慨……」 萧禧一点都没有同情心:「怎么就不能是老太太?」 苏油没好气地将画卷收起:「萧兄,这样的精品,给你看一眼都是多余!」 萧禧哈哈大笑,一点不以为忤:「哥哥本就是粗人,要是你取一套金银酒器与我观瞧,那或者会有些兴趣。」 说笑之间,两人已经来到大相国寺阶梯之前。 道隆大和尚,蔡确,蔡京,已经等候在了这里。 道隆合什:「和尚见过萧使相,鱼国公。」 苏油说道:「大和尚你看我多好,每次带来的都是贵客,今日的宴席可安排妥当了?」 道隆一脸的苦笑:「是,已经让烧猪院安排下了。」 苏油对萧禧介绍:「大相国寺有一个擅长烧猪的和尚,叫惠明。他的院子就叫烧猪院,别看这里是佛门净地,可人家烧猪烧得地道得很。使相来汴京一趟不容易,大相国寺烧猪席,那可是万万错过不得的。」 萧禧也礼佛,和道隆合什见礼之后,这才说道:「哦?大相国寺我也来过多次,真不知道还有这等禅师。」 「哪里是什么值得称道的好名声!鱼国公这叫貌似恭扬,心存狡险……」道隆一脸的尴尬,赶紧让众人往寺里进:「走走走,贵客登门,还请先入方丈喝茶叙话……」 苏油摇手:「别别别,此次带使相过来,还想带他参观参观贵寺产业呢。」 道隆苦笑道:「萧使相乃友邦来的贵客,这个……不好吧……」 苏油对萧禧说道:「这大相国寺的产业众多,不过我最喜欢的是三处,除了烧猪院,还有就是闻酥园和萃芳斋。」 萧禧面带难色:「要是文华雅集,萧禧就不去献丑了……」 蔡京笑道:「使相别误会,闻酥园,就是大相国寺专门烘焙蛋糕点心的工坊,萃芳斋嘛……那是售卖各种调味品和酱料酱菜的商铺。」 第132页 萧禧顿时哭笑不得,这尼玛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吃货眼里,可不是只有吃! 对几位都拱了拱手,萧禧也有些脸红:「萧禧有个不情之请……想去那啥……钱庄看看……」 大相国寺门口的钱庄,其实业务还很杂。 多数店面有着自己的本业,主要是买卖粮食,兼营汇兑业务,称作「钱米庄」。 金融方面的业务,主要包括以旧换新,折价,公估,兑换,抵押,保管,典当。 规模较大的,还包括发行「庄票」,揽储,借贷,如今甚至还有联号汇划,金银买卖,成色鑑定、贵金属拆息等高端业务。 不过这些业务,必须得到皇宋银行授权,无权经营,就是违法。 既然客人有要求,苏油也点头,道隆就带着众人,来到了大相国寺外最大的一家钱庄。 黑漆大门上悬挂着牌匾,写着三个大字——和蚨祥。 这是豫章郡王赵宗谔的产业。 刘掌柜笑呵呵地迎出门来:「哎哟今日来柜上的时候,一路两只喜鹊跟着车飞舞欢叫,我就说肯定有喜事儿!」 当年苏油刚到汴京,赵宗谔和赵颢作为京中金融大佬,意图利用盐政,联手打压新崛起的四通商号和皇宋银行,结果被苏油在金明池摆了一道,差点没能脱身。 最后乖乖交出了京师金融业的话语权,赵顼才不再追究,吃干抹净之后,同意带着他们一起玩。 表面上看,大佬们还是兄友弟恭叔慈侄子乖,可底下这帮人就难过了。 当年负责出头挑起事端的金明池知事柳纯忠,莫名其妙溺水而亡,那一段时间里,刘掌柜怀里可是随时都揣着毒药。 老柳的路子是对的,捨得一命,至少还能保住家小。 好在赵宗谔乃是赵顼的亲堂叔,还有两个太后的面子在,一番伏低做小的运作之后,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皇宋银行的董事会成员,监事! 这件事情上,就连老主子都不止一次在私下赞嘆:人家苏明润,小小年纪,实在会做人。 交给赵顼的那些钱财,名为入股,其实在老主子心里边,当时是算作酎金罚款,压根没想过还能回来。 结果皇宋银行公事公办,这近十万贯的钱财,竟然成了老主子有生以来,最得意的一笔投资! 谁能想得到哇,自己以前根本看不上眼的那些工坊、厂房,在皇宋银行投资数年之后,能带来这么丰厚的回报! 老王爷的财富,那是打着滚的往上翻! 府里的几位小王爷,如今在京中,郑州都开着厂,还在南海入股了一些矿藏,每年拉回来的锡锭铜锭,还有陛下特许的金银,支撑京中几家老铺面绰绰有余。 见到苏油,刘掌柜的老脸上笑得满是褶子:「却原来是有贵人到来。」 说完对诸人拱手:「鱼国公,蔡参政,元长学士,张七兄,这两位倒是眼生,未敢请问……」 眼色尽是有的。 现在的苏油,已经是刘掌柜高攀不上的人物,张麒接话道:「刘掌柜,这位是辽国萧大使,这位是苏家小少爷的武艺教头,程岳程仲巍。」 「今日来大相国寺游赏,萧使相对钱庄业务颇感兴趣,你介绍介绍吧。」 刘掌柜拱手道:「那诸位贵人请随小的上楼,我们到楼上雅设小间慢慢谈。」 来到楼上,说是雅设小间,其实相当不小。 如今的和蚨祥也换了陈设,不再走那种富贵逼人的路子了,改成了低调的奢华。 室内已然焚起了香,淡雅的气息在室内弥散,苏油一闻就知道这是来自南海的名贵老山旃檀。 还有龙涎香,才让淡淡的香料的弥散性如此之强。 萧禧果然心旷神怡:「妙哉,此香是何出处?方便的话,萧禧也想给上皇採购上一些。」 刘掌柜就有些尴尬,看着苏油不敢说话。 苏油说道:「这是南海所进的御贡,是南海路转运使吕惠卿,采真腊王室香方所造。去年一共进了三十二丸。」 「和蚨祥乃是今上亲叔,豫章郡王的产业,此香想必乃是御赐,外间嘛……买不到的。」 「对对对……」刘掌柜这才赶紧堆笑:「鱼国公品鑑极精。这不是贵客临门吗,敝号肯定要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 说完又给众人上茶,大家这才坐下来叙话。 茶具是蜀中三才盖碗,苏油将盖子揭开,泡的是峨眉雪芽。 峨眉雪芽在如今已经不算是特别的精贵,不过刘掌柜明显是知道自己的喜好,在这样的小地方上讨好自己。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金融业务 品了一口茶,苏油看着室内,竟然挂着的蔡襄草书的一首诗歌。 白玉楼台第一天,琪花风静彩鸾眠。 谁人得似秦台女,吹彻云箫上紫烟。 书法自然是不用说了,难得的是用了萧史乘龙的典故,言辞华美富贵,意头极好,商家是最喜欢这样好口彩的至宝丹的。 苏油就不由得感慨:「蔡君谟这样的文字可是少之又少,他的诗文最后大多转入悲凉,感觉不这样就不是他的风格。贵号连这都弄得到,可实在是太难得了。」 蔡京也在欣赏那幅书法:「此诗乃宗兄梦中所得,寤寐而兴,信手书之。用宗兄自己的话说,乃仙气未散,神韵天成,实为平生第一,其后不知所踪,却不料今日竟然在此得见。」 第133页 刘掌柜呵呵笑道:「元长学士此话说过。那主上购得的这幅字,可就得又增身价了。」 「实不相瞒,这幅字乃是在鱼国公可贞堂外文书市上所购,当时花了十二两黄金。」 苏油一听不由得跺脚:「我怎么不知道此事?否则怎能错过?!」 蔡京打趣道:「国公总也不能将好事占尽了,从我手里骗得族兄的洮河石砚,亏心不亏心?」 这是一桩文坛公案。 苏油回京后,又一次叫来蔡京询问,你族兄是不是玩过洮河砚? 蔡京有些讶然,说族兄的确曾经送过他一块别致的砚台,颜色和端砚、洮河砚都有所不同,微微有些发白,上面有些红丝,不知道产自何处。 苏油取来看过之后,说我手里有大苏用过的一块鸜鹆眼端砚,砚上还刻有大苏的亲笔诗文,跟你交换如何? 蔡京心想鸜鹆眼乃是端砚中的上品,何况还有大苏的诗文的加成,这笔交换完全做得,于是就答应了。 洮河砚虽然也是名砚,但是因为产地在岷州,那地方刚刚才被纳入大宋版图,所以新品并不多。 宋人玩的洮河砚,那是指的唐代传下来的古董。 蔡京手里那块,颜色不正不说,还是新砚,其实真不怎么值钱。 结果没多久,可贞堂就展出了一幅书法——蔡襄的《洮河研铭》。 这幅书法最难得的是,蔡襄在里边说明了自己这块洮河石砚的来歷,特性,颜色。 还写了这块砚台带给自己的乐趣,虽然没有石眼,但是「不费笔,即退墨,二德难兼。」「隔宿洗之亦不留墨痕。」「肌理细腻莹润,不在端溪中洞石下。」绝对是砚台中的上品。 因为显色发白,隐隐带有红丝,又是朋友从洮河老石坑里淘来相送的。蔡襄据此推断,这块砚台,当是前人曾经论述过的砚中极品——洮河孩儿面,红丝研。 当世书法第一人特意留贴为证,这就不是真的,也必须是真的了。 大书法家的作品,和其创作的对象实物,竟然能够重新遇合,同时展出,这等冥冥之中的机缘,更是万中无一。 一时间京中文士们奔走相唿,纷纷来到可贞堂观摩这一难得的雅况。 最开心的莫过于高节度,靠,岷州,那是老子的治下啊,还有这等好东西?! 最气的莫过于蔡京,逢人便说苏少保骗了自己的砚台。 但这也是没法说理的事情,这砚台必须交到苏油手里,加上蔡襄的字帖才能增价,而当时交换的时候,蔡京可是占了大便宜的。 说起来,这只能算是苏少保众多雅嚯之事里边的一桩而已。 萧禧笑道:「也就是你们宋人有这雅兴,砚台就算不费笔,又能省几支?下墨快,又能省多少时间?再温润,还能润得过和阗白玉去?」 苏油点头:「萧使相说得在理,对于不好此道的人来说,送他都嫌占地方。对了,使相喜欢金银,和蚨祥的金银首饰器皿乃是汴京一绝——刘掌柜,给萧使相看点实在的!」 刘掌柜赶紧招手让伙计去取东西,然后才开始介绍业务:「敝号蒙官家厚爱,特许经营贵金属,包括金,铂,银,铜,锡,各色器皿杂器,首饰钏簪。因此上敝号金融方面的业务,与别家钱米行,质铺是有些区别的。」 「小人负责这个,不是和蚨祥的总号,只能算是老号之一。刚开始操作些小额的借贷业务,那也只是照顾上下游的信誉良好的老客,方便他们周转一下头寸而已。」 「几个小少爷眼光独到,在南海投资了矿藏,在那边加工成半成品,每年六月开始送来,加上铜禁放开,生意一下子就做大了。」 「后来几位有财力的老客见敝号铜料精美,非常抢手,干脆就提前下订,而庄上给他们开出庄票,表示认下了这笔交易,铜料一到,优先发给。」 「殊不料,这庄票也成了货品,敝号的庄票因为信誉卓着,在汴京金行里边,可以当做钱财来结算货款,抵押借贷。」 「渐渐的,敝号这『庄票』,也就成了一门单独的生意。」 萧禧问道:「刘掌柜,这东西不就是一个提货的票据吗?别人拿这庄票上门,贵号按票出货,这也赚不到多的钱啊,怎么就能成为单独的生意呢?」 刘掌柜笑了:「使相有所不知,这里边学问大了去了。」 「金属的价格,不是一成不变的,一年之中,总会有小幅的波动。」 「比如现在,两浙路的南海纲运已经上路,京中的金价就会提前出现一个小幅的下跌。」 「而等到新年将至,各家商铺忙着结帐,银钱使用频繁,加上是百姓过年添置首饰的高峰时节,京中的金价,又会有出现一个明显上扬。」 「但是现在才六月,至于今年年终时节金价到底是什么数,大家其实都是靠猜,这里有个名目,称为『期沽』。」 「每个月的庄票,都会有一个期沽的价格。每个价格,都有些微的不同。」 「比如使相你要认购我庄上的五十两银子,十二月里提取,那敝号就会给使相你一个估价,再打个小折扣,收讫宝钞,发付庄票。」 「这些预收的钱款,敝号可以拿去生息,这是一笔收益。」 「如果使相临时有急用,想要提前兑换庄票,当然也是可以的,不过就要使相支付一笔提前支取的手续费,这里又是一笔收益。」 第134页 「等到了十二月真正兑付银子的时候,如果实际银价高于敝号曾经给出的估价,对于敝号来说,就是亏了。」 「可要是低于敝号的估价,那我们可就赚了。」 「对于敝号来说,因为有官家的特许,长年有物料进来,因此抵御估值倒挂风险的能力,就比散户强了许多。」 「对于我们坐庄的人来说,因为手里边哪个月的银料都有,所以就可以相互调配,沖抵损失,然后将庄票持有者的损失,化作我们的利润。」 「对于庄家来说,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但是前提得是财大气粗,不怕庄票被恶意挤兑。」 刘掌柜端起茶杯来呡了一口:「大宋能够进行金银贸易的商家,都是向皇宋银行缴纳了大笔保证金,才能获取运营资格,保证这生意是特许经营。」 「别人就算知道法子,没有这个实力和背景,那也学不去,因此我也不怕告知使相。」 这个逼装得简直屌炸了天,萧禧在辽国贵为北苑枢密使,南京道节度,已经算是金字塔顶尖上的存在,这一刻,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穷乡僻壤的土光棍。 直娘贼的,苏明润说的钱生钱的生意,原来是这样做的! 这……这个……萧禧如今就有扭头狂奔回辽国的冲动——凭老子在辽国的地位,这样一个特许权,陛下一定会给我老萧面子的! 苏油笑道:「这其实只是和蚨祥最特殊的一项金融业务而已,其余的业务还有很多,不过那些只要提一个名目,使相就应该知晓了,也不劳刘掌柜多介绍。」 这时候伙计推着一个小车过来了,中间最醒目的,乃是一口黄金外壳的精美座钟。 铂金的指针上镶嵌着红宝石,而每一个时刻,都是一枚长方形的碧玺镶嵌而成。 碧玺的颜色丰富,一圈的碧玺,排成了彩虹般渐变过度的色彩,在玻璃钟面下熠熠生辉。 这口座钟的价钱,萧禧问都不敢问。 皇宋紫宸殿里的大座钟一年一换,越来越精美,价格听说都是五十万贯。 而那些座钟,远不如现在这口精緻华贵,没得说,一年的岁币都打不住。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惠明 这口座钟,也是和蚨祥用来展示自己财力的工具,老王爷下了血本,请出四通商号总设计师石公亲自设计监工完成。 如今四通的产品,对大宋形成了极大的冲击。 比如钟錶,朝廷对于这玩意儿的礼制等级,还没有颁布。 你在家中用个清凉伞,收藏铠甲,劲弩,那就是大罪。 但是摆一个精美的座钟,玩玩猎铳,朝廷竟然没有什么相关规定来限制! 制度跟不上变化。 类似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瓷砖,瓷器,玻璃器皿,镜子,轻便四轮马车装饰,各色新式珠宝如南红,翡翠,碧玺…… 还有香料。 于是大宋的奢侈品加工业一下子兴盛了起来,商贾们恨不得给自己是个手指上全套上宝石戒指,恨不得在自己的幞头翅膀上都挂上珠宝,每天将自己熏得香喷喷的。 锦缎虽然不能穿,但是一样可以从很多地方,展示自己是多么的有钱。 三月京中有个商贾,给自己家的大门用了南海来的红木,再打上了一层清漆! 这还得了,于是被眼热的同行告发了。 告发的理由,乃是出于《周官》、《礼记》、和大宋法典的条文。 九命之锡里边,有一项就是朱户,普通人家用了,就是严重的逾制。 官司打到开封府,商贾却不认罪,还大喊冤枉。 吕公着翻阅典籍之后,发现从古到今,「朱户」的意思都是「朱丹其门」。 也就是说,用硃砂调制的漆料涂抹门户,才是九锡当中「朱户」的准确定义。 而这个商贾利用的乃是木料的原色,并没有涂抹硃砂漆,那两道门的颜色,和硃砂的正红色也有区别。 所以这只能算是钻了朝廷制度的空子,但是并没有违背法律。 不过吕公着就算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擅断,最后只能将意见附加在案情综述之后,请示赵顼决断。 大宋是个温和的王朝,赵顼竟然「一笑了之」。 因此现在这小车上的很多东西,萧禧觉得放在辽国,那绝对得是皇亲国戚才能用的,而听刘掌柜介绍,这些东西只要你有钱,大宋普通人家也能买。 比如巨嘴鸟壳磨片装饰的鳄鱼皮腰带,这物件的华贵程度根本不亚于通天犀,然而朝廷没有规定不能带,所以…… 比如鲸鬚支架的幞头,帽翅的弹性比官帽用的白藤还好得多,两个帽翅可以自由地别在帽后,需要的时候又能打开平展,再镶嵌上精美的猫眼宝石卡扣,形成独特的时尚,然而朝廷没有规定不能戴,所以…… 又比如象骨的筷子,蜜蜡的山子…… 法无明禁,即为许可。 四通代工,和蚨祥销售的奢侈工艺品生意,就这样在汴京城里做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当然和蚨祥能在京中奢侈品市场独树一帜,还是它特种经营的金银器。 其工艺乃大宋之冠,集诸多金属加工工艺之大成。 累丝、刻画、炸珠、錾花、镂雕…… 萧禧拿起一个手镯欣赏,刘掌柜便在一边介绍:「这个叫虾须镯,所用的工艺叫累丝。」 第135页 「就是将金丝拉到极细,然后在象牙镯子的外边,用细密的金丝编织包裹而成。」 买不起,放下,萧禧又拿起一个镶嵌着宝石的辟邪摆件。 刘掌柜介绍道:「这是炸珠辟邪。」 「炸珠工艺,是把黄金熔化成液,通过滤网,将金液滴入冷水之中,形成的小小的金珠。再将这些小米大小的珠子密集焊接在器物表面,形成联珠纹、鱼子纹等多种图案。」 「这个金辟邪的皮肤部分採用了最显眼的炸珠工艺,其余地方还运用了掐丝、錾花、镶嵌等工艺……」 算了,听着都吓人,再次放下。 看了看盘子上,好像就一只牡丹掐丝蝴蝶的用料最少。 嗯,这个纯金的,没有珠宝加成,应该买得起。 掐丝蝴蝶是停在一朵金片摞成的牡丹上面,金片的厚度几乎和真牡丹花瓣的厚度一样,而金蝴蝶也和真的蝴蝶一样,只靠六只细足与花蕊连接。 叶子底下是簪齿,这个可不是妇人用的,而是一朵大宋士大夫常玩的金花。 萧禧将金牡丹拿起,花上蝴蝶的翅膀,竟然因为移动而突然扇动了起来,就跟活物一般,惊得萧禧「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刘掌柜抚手赞嘆:「使相当真好眼力,这只蝴蝶簪花,乃是这里除座钟之外最贵重的物件,主要贵在其工艺,要仿到如真牡丹真蝴蝶一般,里边的技巧可多了去了。」 「别看蝴蝶身子小巧,里边有数根铂金丝,才能支撑翅膀上下舞动。翅膀和身子连接处的关节,也小到需用放大镜才能看清。」 萧禧拿着金花的手有些颤抖,蝴蝶翅膀扇动得更厉害了。 「不过实在是抱歉。」刘掌柜很不好意思地说道:「这簪花可不能卖与使相,这是陛下为明年的状元郎特意定制的。」 哎嘛幸好!萧禧提到喉咙眼的心终于落了下去,要是当真选了这个东西却掏不出钱来,那可是在宋人面前丢了那啥……国格! 再不敢胡乱挑选了,萧禧将牡丹簪花小心翼翼地摆放了回去:「呵呵呵……我是粗人,贵号这些东西可太精緻了……嗯,不太适合我们辽国人的脾性。有没有……比如金币银币啥的,我挑几枚回去送人也好。」 「有的有的……」刘掌柜似乎没有看到萧禧的尴尬,命伙计送来一个盘子:「这个,十二生肖玩钱,底子是光面,钱文和动物是磨砂,图案是我大宋着名画家,驸马都尉张敦礼的绘稿底本,五十比一缩小精制。」 说完从深蓝色的细绒盒子上抠取出一枚,又拿出一个放大镜,将金币的侧面展示在放大镜下,给萧禧观瞧:「这里有编号,这套金币合重六两,一共三十六套。太后收藏了第一套,陛下和皇后也收藏了第二和第三套,这是第四套。」 萧禧凑过去一看,果然,钱币薄薄的侧面,竟然印着小小阴刻的「零肆」两字。 取走放大镜,再看那两个字,竟然比小米粒大不了多少。 排列在侧边上的一圈小米粒一样的花纹里边,不是刘展柜特意展示,根本注意不到。 这工艺,简直绝了! 萧禧决定拿下这套钱币,大宋太后,皇帝,皇后之下,嗯,怎么都该是我大辽皇帝陛下。 十二只小动物是浅浮雕的,非常可爱,就连蛇看着都喜人,和平日里看到的那些画儿都有些不同,耶律洪基肯定会喜欢。 对了……还得捎带上那个放大镜。 金币不贵,工艺和金价相当,合计两百四十贯文,因为苏油是和蚨祥的重点客户,因此还有大折扣,加上是外国友人收藏,刘掌柜直接将零头抹了,只收两百贯,还附送一个放大镜。 萧禧都高兴坏了,这东西拿去送辽皇,那真是叫做惠而不费。 时间差不多了,刘掌柜给萧禧的金币包上了精美的刺绣包装,这才恭恭敬敬地将一干大佬送出门。 等到一行人走远了,刘掌柜才直起身来,看着萧禧远去的背影,偷偷啐了一口。 「呸!辽狗到底还是土炊饼!」 …… 土炊饼被苏油领着,熟门熟路地来到了烧猪院,一个胖大僧人行上前来:「老客来了,快请入座,这就摆席。」 和尚很耿直,除了穿着僧衣,剃了光头,从里到外的透露的,都是一股油厨子的气息。 苏油对这里很熟悉,跟僧人也是老相识:「惠明和尚,席上的老三样,可得给我料理精细喽!」 惠明谄笑得根本就不像个出家人:「肯定的,少保爷的嘴刁,可不敢马虎……对了,今日贵客多,就别如往常那般寒素了吧?小僧替少保爷请个妓班,热闹热闹?」 和尚杀猪摆席,还主动替国家副总理招妓!这尼玛的很大宋!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勾引 「这个还真是问到我的知识盲区了……」苏油好尴尬,眼珠子一转,对蔡京和蔡确说道:「对哟,你们肯定对京中艺伎很清楚。」 蔡京微笑道:「最近南曲过来不少,管三娘子是扬州人,她的班子唱贺鬼头的长调是一绝。」 苏油点头:「要不就她吧,这贺鬼头的新词有日子没有听到了。」 萧禧赧笑道:「要是能请到京中度唱新曲的花魁娘子管玲儿,那就有福了。」 苏油有些吃惊地看着萧禧,我都不知道,你知道? 第136页 蔡确却摇头:「管三娘子规矩严,拘束着这个摇钱树女儿。管玲儿上午练曲,晚间献唱,这不早不晚的,怕是不好请。」 苏油对这些门道完全摸不清:「以你我二人的身份,都请不到一介歌姬?」 蔡京在一旁笑道:「歌姬以拒绝权贵之邀抬举身价,也是寻常手段。莫不成我们还能下帖让吕公捉了她来?要真要那样,只怕御史那一关都不好过,而歌姬则身价更高。」 苏油都愣住了,这尼玛都是啥生态?不对,今天心里吐槽了太多尼玛了,佛门净地阿弥陀佛…… 见尼玛鬼的佛门净地! 蔡确收拢摺扇,意态潇洒地朝张麒一指:「国公,你我二人虽然请不来,但是你家张小七出马,却是举手之劳。」 「诶——」苏油勐然转头看向张麒:「诶?二十一节度让我推荐几名去新宋洲考察的人选……」 张麒吓得赶紧摆手:「绿箬和管玲儿都是音律大家,两人以音韵相和交情不浅,不是少爷你想的那样!」 当年在渭州胡闹,被少爷丢去青唐吃了半年沙子,那惨况可不想再来一回! 苏油这才点头:「那就麻烦小七哥……请一请?」 张麒啼笑皆非地说道:「那我写个贴子吧。」 待到张麒写了请帖交给惠明,打发小沙弥去请名妓,苏油延请萧禧上了席面。 席面上已经摆满了菜品,不过萧禧吃的宋席多了,知道这些都是摆设,胡乱伸手是要被笑话的。 苏油对萧禧介绍:「惠明这里的私房菜是相当地道的,红烧肉,冰糖肘子,回锅肉,就是我刚刚说的三道席面菜,如今大相国寺的调料越发精到,惠明调治猪肉的本事儿也就越发出色了。」 「使相不要小看这调料,贵国喜肉,更需要调料压制腥膻,要是辽国家家都用上酱油,黄酱,料酒,十三香,那得是多大的销量?光是转转手,中间的收益也可想而知。」 「只可惜啊,两国之间,榷市不通,真要是相互开放市场,这中间的机会,实在是太多了。」 蔡确拱手:「的确如此,因此萧使相此议,可谓是目光如炬。协议要是达成,于两国都是有利的。」 「不过落实到具体操作,却是非常困难。」 「贵国的清单,有些庞大了,我们算了一下,二十五万贯岁币,怕是都打不住啊……」 蔡京也点头:「两国禁榷已经几十年,如今重开,就如同打破坚冰,贵国的要求太多了,这样会造成我国朝野的疑虑。」 萧禧其实也是漫天要价,知道大宋肯定会落地还钱:「以参政和学士的意思呢?」 蔡确说道:「两国乃兄弟之邦,理当守望相助。同样的,相互之间的权利和义务,也应当对等。」 「比如清单里的三床弩,神臂弓,鹤胫弩,贵国要想购入,那起码也得以相匹配的物资来换取吧?」 「三床弩就不用想了,那是守城的装备,贵国想要购入的目的,不是守城,而是想要研究破解。」 「目的不纯,不符合亲近和睦的贸易之道,此节无需多提。」 「神臂弓乃是我国军中神器,弩程三百步,力透重铠。贵国想要引入,那也得开放相应的军资与我朝交换。比如——肩高四尺六寸以上的军马?」 蔡京说道:「军器一节,我认为过于敏感,在两国共同建立信任的阶段,不宜作为贸易物资。」 萧禧点头:「参政和学士考虑得也有些道理。此节容我细虑。」 蔡京说道:「总体来说,此次使相提出的贸易物资,大体可以分为几类。」 「军器,机械,仪器,医药物资,奢侈品,普通货品,书籍。」 「军器一节我们不说了,机械包括纺织机,起重机,四轮车,风车磨坊,机井。」 「这些东西都涉及到操作和维护,机械好买,维护起来却难。」 「比如四轮车,对路况也是有要求的,并非买去立即就能跑起来。」 萧禧说道:「其它都好说,机井和磨坊,这两样我大辽一定要引进。」 苏油说道:「机井和磨坊,如果使用老款的话,木构件比较多,相对来说比较适合贵国,而且保养也较为简单,辽地的工匠也大致能够维护……」 「不过选址却又是难题,辽国如今旱情严重,已经影响到秋收……」 「这样,如今四通首席勘探师李拴住就在渤海县,可以请他先期到辽国去,在你们最需要水源的地方实行勘探,先打出几眼井来,以解燃眉之急。」 「这几眼井算我大宋赠送给辽国的,不过后续井上的风力驱动设备,就得你们自行购入了。算是我大宋为了达成协议表示的诚意,使相你看如何?」 萧禧大喜过望:「实在是多谢明润了!」 苏油说道:「至于仪器却难,尤其是天文方面的,造价非常昂贵,我觉得现阶段也不适合你们。再说了,宋歷不也用得好好的,没有必要为了一个虚名,花费上百万贯,是吧?」 「这样,大型窥天镜,大宋可以给辽国添置一台,作价三十万贯,分期十年支付,至于别的……萧兄,暂时还是先放一放吧。」 萧禧问道:「那第一期我朝支付多少?」 苏油想了想:「岁币一共五十万贯,多了你们也给不出来,先支付两年的,六万贯行不?不说磨镜的人工,玻璃的材料成本总要先支付吧?」 第137页 这东西的价格与成本严重不相符,也是赵顼和小天师的意思,通过这样的方式,将研究天文的人,限制在富贵阶层。 这就导致瞭望远镜的定价一直没有什么变化,一架三角支架物镜直径十二厘米的天文望远镜,售价一直保持在一千五百贯上。 萧禧知道这个:「明润这就没有道理了吧?你宗兄家的望远镜我知道,听说一千多贯就能拿到。」 苏油笑道:「宗兄那个,是业余人士使用的最大口径仪器,你要那个的话,我们可以按一千八百贯一架给你。不过和我说的不是一回事儿。」 「我说的这个,是司天监观星台,钟山天象台最新使用的那种,目镜镜面达到两尺,採用最新的反射式结构,光镜头镜片就用了八十多斤玻璃,整体重量半吨,长度两米。」 「萧兄你想要哪种?」 萧禧都不用想:「那肯定还是要大的。」 苏油点头:「一口井上的风车,作价八千贯,五口井就是四万贯,加上六万贯的天文望远镜首付……」 说完将手一摊:「萧兄,那二十五万贯,可就只剩十五万贯了啊……」 「剩下的成药,比如金创白药,一小瓷瓶就是五百文,伤寒沖剂,一盒也是两百文,你还想要紫雪散和至宝丹,这两样的价格那就不是按文来论了。」 「还有各种品类的丝绸,丝光棉,细棉,黄白铜器,玻璃器,瓷器,还有金银珠宝,萧兄,这些除去,还能剩下多少购置普通货品和书籍?」 「要是不形成循环,只贸不易,绝不是长久之道啊……」 萧禧皱着眉头:「我们的物产……」 苏油说道:「我们也大致合计了一下,从史料上看,谷物你们自己都困难,能够输出的,大约便是牛,羊,马,驼等牲畜;此外就是北地的三四十种药材,以人参,黄芪,黄芩,桔梗,苍朮,柴胡,枸杞为上品;还有鹰鹘,兽皮,不过这些多在山野……」 蔡确突然插嘴道:「山野!对呀,北地山野之中,松、桧、枫、栎、椴、桦、杉、柳,这些都是上等木材啊!」 萧禧勐然点头:「对呀,白头山上,遮天蔽日都是巨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大宋要不要?」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戏精聚会 苏油责怪地看着蔡确:「参政有些想当然了吧?木头那么沉,从北地运到大宋,那得是多少运输费用,你算过没有?」 蔡确拱手道:「据我所知,高丽与辽国的界河,叫做鸭渌江,于辽国保州入海。」 「保州距离獐鹿二岛,不过百十里海程,距离我朝登州,也不过八百里。」 「木材能浮于水,通过水运,不是方便快捷吗?」 苏油和蔡京对视一眼,两人似乎同时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欣喜。 苏油一把抓住萧禧的手:「如果可能,大宋可以採购贵国大量的木材,运往沧州,更能将海路缩短到五百里。」 「循浮阳河,无棣河,进入御河故道,可抵大名,濮阳,内黄,郓州!」 蔡确轻轻咳嗽了一声,苏油这才勐然醒悟过来,赶紧将萧禧的手松开:「呵呵呵,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毕竟海路风涛险恶嘛,能不能成,也在两可之间。使相你说是不是?」 萧禧也是人精,目光闪烁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笑道:「可不是嘛,从长计议。」 才聊到这里,一位中年娘子领着一个班子过来了,喜滋滋地说道:「真真儿是天大的福分,今日能应少保的场,汴京城教坊姐妹里边,这可是打破天的头一桩呢!」 苏油便扭头看蔡确,意思是这大妈挺热情的,也没你们说的那么玄乎啊? 蔡确微笑着朝张麒努了一下嘴,意思是这是那位的面子。 果然就听管三娘子说道:「只听闻京中的姐妹说少保从不敢叫班,就算叫了也没人敢应,这人谁没个头疼脑热的不是?」 是从不叫班,不是从不敢叫班!三娘子你说清楚! 「要不是看到七哥的贴子,奴家可也是不敢应承的呢!」 蔡确已经打开扇子遮住自己的嘴,可是从眼角的皱纹就能看出,他明明已经在偷笑。 这就没意思了,怕头疼脑热不得医治,就是说这些艺伎害怕石薇胜过苏油。 张麒也想笑,想想又不合适,憋着红脸对管三娘子说道:「三娘可就别打趣了,让玲儿来拜见。」 管三娘子这才笑道:「对对对,我家玲儿平日里不到时辰是不唱的,可今日听说是少保,参政,学士还有七哥的局,把晚间的席面全都推了,玲儿快与贵人们请安。」 一个戴着帷帽的娉婷身姿走上前来,对着几人道福:「玲儿见过几位官人,见过苏少保,蔡参政,元长学士,萧使相,小七哥。」 声音软糯动听,苏油很敏感,从称唿上就能听出来,张麒和这女孩挺熟。 这些等晚些时候再问,苏油微笑道:「那今天就辛苦你们了,听闻你家班子,善唱贺方回?」 管玲儿又福了一福:「如今南曲里边,以贺方回,秦少游为冠,其中方回度曲多用十二律,曲调优美,承转如意,如今在京中格外流行。不过官人们要是想听五音旧曲,奴家其实也是能唱的。」 倒是落落大方,说起自己的专业,颇有自信。 苏油点头:「贺方回最近又有什么新作?」 第138页 管玲儿答道:「有一首《水调歌头》,或者便合少保心性。」 「哦?」苏油有些讶异了:「那便唱来听听吧。」 管玲儿又福了一福,自去下边准备了。 这边惠明上来:「少保爷,今日上什么酒?」 苏油说道:「把我存的雪曲取一坛就行……」 惠明应了一声就去了。 苏油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对着惠明的背影喊:「不准偷喝!」 惠明:「……」 如今的烧猪院也用了流行的转盘大圆桌,很快那些用来装饰的菜品都撤了下去,换成了苏油在后世熟悉的上菜方法。 管三娘在一边给大家匀酒,布菜,不时还搭几句言语,说一段笑话,让席间其乐融融。 苏油突然觉得有一个班子配合宴席,这感觉还真是挺好的。 不过公事就没法聊了,好在管三娘的技能很娴熟,三言两语,话题落到了此次苏辙和晁补之的出使之事上,算是个比较有趣又容易拉近关系的话题。 萧禧在这个话题上成了当仁不让的主角,当真宾至如归。 丝竹之声响起,管玲儿的歌声伴着音乐,让暑热的厅内都似乎一下子变得清凉了起来。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倾听这美妙的歌声。 彼美吴姝唱,繁会阖闾邦。千坊万井,斜桥曲水小轩窗。缥缈关山台观。罗绮云烟相半。金石压掁撞。痴信东归虏,黑自死心降。 范夫子,高标韵,秀眉庞。功成长往,有人同载世无双。物外聊从吾好。赖尔工颦妍笑。伴醉玉连缸。尽任扁舟路,风雨卷秋江。 唱到「黑自」二字的时候,吐字中还加入了一丝吴音,与诗词意境更加的匹配。 一曲唱罢,席上顿时齐声喝彩。 蔡确笑道:「范蠡功成身退,携美而归,所谓『功成长往,有人同载世无双。』贺方回作得倒是漂亮。」 「两浙路经鱼国公按治,愈加的繁华,也当得起『繁会阖闾邦』五字,不过国公方进高位,前途久远,正是建功立业之时,要说『尽任扁舟路』,至少还得四十年。」 苏油取了一杯酒:「词做得甚好,贺鬼头这是百尺竿头,又进了一步。不过我欣赏的,却是其中『物外聊从吾好』这六个字。」 「苏油之志,其实只愿昇平,可以浪迹江海,笑看云烟。」 「安乐先生有《观物》之篇,所谓物之大者,无若天地,然而亦有所尽也。」 「天之大,阴阳尽之矣。地之大,刚柔尽之矣。阴阳尽而四时成焉,刚柔尽而四维成焉。」 「能脱身于天地之外,观物于动静之初,岂不快哉?此圣人之所得,而苏油之所求也。」 「先生说得很好,人之所以灵于万物者,谓其目能收万物之色,耳能收万物之声,鼻能收万物之气,口能收万物之味。」 「故人之至者,其能以上识天时,下尽地理,中尽物情,通照人事。」 「至于其能以弥纶天地,出入造化,进退古今,表里人物者,吾好其因,不好其果,却又不是苏油所求了。」 「玲儿小娘子以此曲相酬,乃是真知我者。」 「这一杯合当敬之,不过一会儿还要唱曲,便请三娘代饮吧。」 你跟我扯年少高位,我跟你扯哲学命题。 你暗示我以后会常居显爵功高震主,我告诉你我的追求是人情,物理,天道。 至于爵禄,那只是我证自己的道时得来的附属物,从来就没有在意过。 苏油才不会给蔡确这样的机会,让自己落下任何的把柄。 管三娘子领会不到大佬们言笑晏晏里的交锋,兴高采烈地接过酒来,感动地道了一声:「多谢少保看重。」然后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管三娘子过来相请:「玲儿说贺郎君的《薄倖》调她也会唱,不过字词恶俗,未若少保的『月凉无地』清雅中正,要不,就唱少保的那一首?」 苏油笑道:「那是卫国大家多事,让闺阁私语人尽皆知,打那以后我可是连词都不敢做了,遑论与众坐听。」 「对了,蔡参政有一首《揽秀》我倒是颇为喜欢,要不唱哪一首吧。」 管三娘子面有难色:「这个……只怕小娘子未见过参政佳作,唱不出来。」 苏油一副性致高昂的样子:「简单,就是一首五字诗,便让蔡参政抄录出来,看着诗歌现唱都是不碍的,和尚!和尚送笔墨来!」 蔡确有些小惊喜:「不料拙作还有扰国公清听者,实在是罪过大了。既然国公有兴,那我就免为其难吧。」 蔡确的书法也是不错的,见笔墨摆好,便起身悬腕挥毫。 今人士大夫的诗作是随手就来,因为产量太高,应酬太多,自己的旧作,往往也要边回忆边写。 蔡确也是如此,可是当他写到「闻有两高士,茹芝卧岩幽。长离在青冥,燕雀安得谋。」的时候,心中倏然一惊。 这分明是苏油在用自己的诗暗示自己,要向他那样,少一些营苟,多一些淡然。 高高飞翔于青冥上的鲲鹏,不是燕雀谋算得到的。 等到再写到结尾「愿言从之子,相与物外游。」的时候,蔡确几乎都愣在了那里。 虽然自己的旧作在前,今日宴席在后,但是这个收尾,分明就是举手投降的意思。 第139页 刚刚苏油才高谈阔论了一番游于物外的哲理,接着就是自己旧诗中「我愿意跟随着那样的人啊,一同游于物外呢……」 上当了! 苏明润当真深不可测,看似谈笑风生,其实一直就掌控着全局!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日心说 自己的诗,流着眼泪也要录完。 蔡确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席上的,只知道管玲儿的弦歌已经唱了起来。 苏油醉眼惺忪,歪靠在椅子上,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酒杯打节拍。 「秉兴登兹亭,朱槛临曲洲。俯仰一寓目,高风振衣裘……」 宴会之后,几人约好休沐之后,便开始进行宋辽商务谈判的正式磋商。 苏油还热情地邀请萧禧前往中牟充当抓刺猬的技术顾问,被萧禧冷酷的拒绝了。 萧禧心中有自己的计划,他要利用这几天的时间,将苏油听到买木材贸易建议时失态的原因搞清楚。 回家的路上,张麒笑得吭哧吭哧的:「蔡持正录诗录到一半时那表情……就跟吃了屎一样……哈哈哈,少爷这一把赢得漂亮!」 苏油笑道:「只要他还以国事为重,我就还会选择和他合作。蔡持正能力是有的,就是不断给我挖坑有些烦。」 「这样敲打一下也就是了,让他知道别以为除了他自己,他人就不会玩那一套,不要可着劲的欺负老实人!」 张麒有些幸灾乐祸:「最后那句纯属胡诌了,不过跟我们苏家玩文章上的道道,我看他是瞎了心了!少爷到底还是仁慈!」 苏油笑道:「要是不仁慈,你现在都在去新宋洲的路上了!」 张麒怒了:「都说了她是绿箬的朋友!」 苏油不以为意:「你可是有喜欢让人白嫖还付钱的前科的,也得时不时地敲打敲打!」 …… 宋代休沐是一旬一日,另外还有各种节假日。 军机处加班多,苏油便实行了更加人性化的「调休制」。 大家可以调剂自己想休的日子,比如休沐日的时候需要加班,那这一天就可以延后,自由选择什么时候休。 苏油几乎就没有休过休假,在他的心里边,每天下午三点下班就已经够摸鱼的了。 就这样还能得到一个勤勉的名声,因为到了他这个级别的官员,除了朝见的日子外,大多数都是直接在宅邸里办公的。 美滋滋地凑出了三日休沐,苏油就已经很高兴了,但是人家小妹和陈昭明,放的是皇家理工学院的暑假,一放就是两个月。 如今大家就在城郊集中了车马,一起朝中牟出发。 苏油还是没有摆仪仗,因为这次又能借威——卫国公主和蜀国公主的车驾也要同行。 除了她们,随行的还有石薇,苏小妹,绿箬,张敦礼,陈昭明,苏迈,苏迟,韩嘉彦,张麒,程岳。 扁罐和王彦弼也是骑马,这是一次非常好玩的远足,俩娃高兴得很。 中牟在郑州和开封的正中间位置,八十里地,沥青马路的路况非常优良,新款四轮马车和骏马一日可至。 道路北面十多里是黄河大堤,南边是汴渠,官道便是贴着汴渠修建。 昨日一场大暴雨,让俩孩子担心了好一阵子,生怕今日不能出发了,结果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除了让汴渠水水位再次升高以外,似乎没什么影响。 麦子已经收了,现在的地里种植着的是粟米。 路边的水车一直不停地转着,正是磨面和缫夏丝的季节,农户们几家一起合作,歇人不歇机械,每天都在源源不断地产出。 中牟是一块宝地,夹在两个大城市中间,只要有产出,就不怕卖不出去。 一边是黄河,一边是汴渠和诸多小河,南边是伏龙山余麓,水资源丰富得很。 各式水力提灌机械的使用,水利的建设,让这一地区的旱田,坡地,尽数化为了良田。 没有了旱情,加上莱山一号的大力推广,如今开封地区外围的三畿四辅之地,成了平均亩产三百斤出头的粮仓。 精耕细作的方式,换出了更多的轮休地,那些地上种好苜蓿,家中的鸡鸭,牲畜,田间的绿肥,就都有了上好的饲料和肥料来源。 要是心大的,还会种上几分地的甜象草,那就可以养两条牛或者两匹马了。 听说皇家理工正在研究一种北地牧草——息鸡草,顾名思义,就是能让鸡站在上面歇息,「尤美而本大,马食不过十本而饱。」 这样的牧草比甜象草更加适应北方气候,苏辙和晁补之在北方敏锐地发现了这东西,然后将之悄悄带回了大宋。 石薇带着漏勺去蜀国公主车上了,王彦弼和扁罐一人手里拿着一把木剑,模拟着西军的马前六斩,力争一边行军一边将动作玩得流畅。 苏油和陈昭明走在一起聊天。 理工学院经过多年的研究,终于在今年提出了一个假说——五星包括地球,乃是围绕着太阳在旋转! 这个问题的发现,还要说到二十多年前,苏油和张天师一起设计制作的帮助计算日食和月食发生时刻的计算工具——五星衍迹仪。 那是一个在六条轨道上运行的计算仪器,通过摇柄和齿轮机构,可以让代表五星的铜球和代表月亮的铜盘,在带有刻度的轨道上实现关联移动。 第140页 司天监的天文学家们对于火星的逆动现象一直非常的着迷,也一直在通过仪器推演其运行规律。 这个仪器有一个非常优秀的设计,就是代表月球的那枚铜盘自身还带有刻度,外缘还刻有月相。 铜盘绕一周,代表走完一个太阳年,而自身自转一周,则走完三十天。 因为这是一个历法和五星时刻的推算仪器,所以大家都一直当做计算器在用。 直到有一天,陈昭明在使用这台仪器的时候,见到在月盘和远处书案上的笔筒之间,代表火星的那个铜球,发生了一个相对位置上的逆动! 火星逆行这个问题,是困扰大宋天文学家们很长时间的问题,大家都知道有这个现象,却没法完美的解释这个现象。 陈昭明的脑海里便如同闪过一道闪电,一个星系的模型瞬间在脑海当中展现了出来! 这个衍迹仪的中心,应该是太阳所在的位置!五星与月球,都在围绕着那个圆心旋转! 这不是一个时间推算的仪器,同时还能说明一个时点上,五星在这个体系当中的位置! 火星逆动的原因,是因为用来参照的星座,就像那个笔筒一样,离这个五星体系非常的遥远!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如果将五星衍迹仪上的月球换成地球,再将月球放置于地球的外围旋转…… 那一刻,陈昭明感觉自己成了沟通天地的巨人,人类从三代开始仰望的星空,终于褪去了神秘面纱,宇宙绝美的运行规律,就这样神奇地展现在了他的脑海当中。 他立即奔到理工学院,找到了小妹,跟她解释这个体系。 小妹听完一拍教案——这是到现今为止,最完美的解释,我们通过观察和计算,去证明它! 很快,大宋的顶尖天文学家齐聚一堂——苏容,苏颂,陈昭明,张天师,赵宗佑。 还有各学院旗下的数学家院士——卫朴,贾宪,朱吉,刘益……全部集中到了皇家理工学院,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和大致的推算。 最后的推算结果是——这个理论,有极大的可能是正确的! 即使不正确,那这也是一套新的历法推演体系,这套体系指导下的历法,将更加的精准! 五月里,陈昭明,赵宗佑联合上奏,告知了赵顼皇家理工学院,钟山理工学院,司天监的最新研究成果。 在这个研究成果里,太阳,是五星和地球周行的中心,而月球则是围绕着地球在旋转,在这套体系之下,很多以前无法准确解释和预测的天文现象,都得到了完美的解释! 而苏油和小天师最早制造的五星衍迹仪,其实与天道运行的规律早已暗合,只不过所有人包括苏油和小天师自己,都将它当做了时间记录和运算的工具,却从来没有从空间变化上去观察留意。 这样的巧合,不得不说是天意! 这是天意早就已然垂青大宋,只不过数十年间,竟然无人知晓!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大变革前的祥瑞 五星衍迹仪,这个名字本身就充满了关于运动轨迹的暗示,结果还是等了这么久。 但是苏油自己都在感慨,早不出晚不出,偏偏这个时候出来,冥冥之中,或许当真是有天意。 歷史上每当上位者要准备大变革之前,都是事先造作祥瑞,异事,以示天意所钟。 元丰改制已然迫在眉睫,不过赵顼倒是并没有搞那些乱七八糟。 只是设立了议礼局,议乐局,《唐六典》编修局,《六朝会要》编修局,可以说相当的务实大气。 结果架不住祥瑞一项一项地往外冒。 如今的士大夫已经和前朝不同,疑古思潮大盛,《尚书》经过多年的考证,几乎已经可以断定是经过后人错乱增篡之后的「伪经」。 现在大家集中考证的,乃是其中哪些篇目是真,哪些篇目有问题。 至于祥瑞,异象之类,那更是被严重怀疑,而且搞这些事情的人,必将引来士大夫们的鄙视,认为是「希媚」。 然而甲骨文的出土,乐理黄钟的定调,高产的莱山一号的出现,这些东西,却是实打实经得起证明的真实。 日心说的产生,是宋人第一次将天星的运行,从时间关系,假象二维位置关系,拓展到了正确的空间关系。 这思路一打开,大宋的天文学,立刻就形成了质变。 而这一切,恰好发生在元丰改制之前,就给赵顼的改制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 然后反过来讲,赵顼虽然并没有刻意营造祥瑞之风,结果「祥瑞」的自动出现,就更坚定了他的信心。 因为这些都不是假的,就更加引得赵顼重视。 而这个学说,也因为帝王意志的加成,而更加得以巩固,不至于如真实歷史上的欧洲那般悽惨。 所以赵顼非常的大方,大手一挥拨款一百万贯,命苏颂,韩公廉,陈昭明,张象中,赵宗佑,石富,打造最新的「日月五星衍迹仪」。 最后苏油安慰自己,这或许并不是什么巧合,只不过大宋的政治,理学,在经过赵顼,王安石,还有自己的坚持努力之下,终于同时从量变积累成了质变,从时间上刚好吻合了而已。 听着陈昭明自信满满地侃侃而谈,苏油心里暗自想,虽然晚了一点,但是这个发现好歹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第141页 突然想起来:「咦,你们家小椅子呢?」 陈昭明说道:「我们家小椅子才七岁,可捨不得也不敢像你们对扁罐那样,按武将世家的法子来,再说太后也不准许。」 小椅子智商很突出,四岁能够进行十万以内的珠心算,那是真正的数学神童。 如今虽然才七岁,数学上的造诣已经超出朝中的很多明算博士了。 高滔滔听说后,亲自召见,给了小椅子一本帐本,听小椅子童声朗朗地报出总和合计,速度比敲算盘的中使还快,不由得大喜,赏赐了不少礼品,要求小妹夫妇好好培养,不能摔着碰着了。 曹太后眷顾了一个苏油,给皇室带来了多少好处?高滔滔觉得,这一招大可以学起来。 如今的小椅子就在蜀国公主的车驾里吃果子,不过眼神却看着骑着马舞着刀的两个哥哥羡慕不已。 石薇看着小椅子可怜巴巴的样子:「舅娘教你的静功练得怎么样了?」 这个才是天师道的秘传功法,不得其人,绝不轻授,扁罐和漏勺被苏油带得活泼跳脱,不是练这功法的料子。 倒是小椅子颇具天赋,石薇便请示了张天师,开始传授。 这功法无需剧烈运动,但是效果不差,而且对于小椅子来说,有趣大过有用,还非常的喜欢。 这也暗合自然之理。 果然就听小椅子点头:「我已经感觉到舅娘你说的小老鼠了。」 石薇笑着摸了摸小椅子的脑袋:「真乖,也真厉害,别看两个哥哥现在跳得慌,以后小椅子一个手指头就能打败他们。」 小椅子有些心喜:「真的吗舅娘?」 石薇点头:「真的,等你到了十二岁,舅娘再传你一路慢吞吞的剑法……」 蜀国公主就不觉好笑:「景润学士和县君都是文静至极的性子,姐姐这是要拐孩子。」 石薇将小椅子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给了他一个果子:「我们这一脉可不容易,元德公九十岁才找到我,我比元德公的运气强多了。」 天师道元德公,那是陆地神仙一样的人物,蜀国公主顿时讶异道:「我还当姐姐是要让小椅子文武兼姿,却原来竟是要培养出一位剑仙般的人物来!」 石薇笑得异常的调皮,颳了一下小椅子的鼻子:「总要让舅舅他们大吃一惊对不对?」 …… 小妹与卫国公主也在一车上,卫国公主放下撩起的车帘,打趣小妹:「当年你自己择女婿,国公送嫁的时候可是哭得好惨,如今看来,他与景润学士的关系却也很好嘛。」 小妹脸一红:「姐姐你胡说什么,当年……那是族叔亲自替景润提亲,哥哥收足了聘礼的。」 卫国公主撇了撇嘴:「可得了吧,可贞堂都是你自己个儿掏钱添置的,连你哥哥的那份都一起了,还在我面前装。」 小妹脸更红了:「我自幼孤贫,一切还不都是哥哥给的,连万一都回报不了。」 卫国公主搂着小妹的肩膀:「你说母后盯着我们从小德言容功的训诫,父皇要求善事公婆妯娌的周道,都有什么用?一个容儿妹妹,一个薇儿姐姐,没听说会这些,可架不住夫婿找的好啊!」 「千依百顺不说,最难得是放得下身段。」 「国公中了探花后就躲进了石府;景润学士娶了妹妹,也毫无芥蒂住进妹妹购置的可贞堂,丝毫不为外人的议论所扰。」 「有本事还谦逊沖和,真真都是奇男子,不像我家的那位,如今在家中可是愈发的得意了!」 小妹立刻反唇相讥:「驸马为大先生通风报信,干犯了制度,被陛下一撸到底,如今却又凭着自己的画技官復旧职。」 「妹妹一路捻酸吃味的,可就是想绕出这话来显摆吧?原来姐姐心里,自家的那位,才是真真的奇男子呢!」 「哎呀你胡说,看我不饶你……」 车驾一路行到官渡,天气还是有些热了,便在一处丘陵之下停止了前进,暂时休息。 公主府的人在小河边围起了帘幕,让女眷们也可以下车休息。 林子里边支起了烧烤架,支起了凉伞,画架,摆上了凉茶,冷食。 苏油摸出了钓鱼竿,对几个小子问道:「有没有愿意陪我去钓鱼的?」 一个都没有,扁罐和王彦弼要去林子里边探险,漏勺要陪妈妈,小椅子要和韩师兄画速写,程岳要看护小少爷。 张敦礼见势不妙,苏明润一走,这烧烤的事情那不是要落到自己的身上?赶紧说道:「我陪明润你去!」 神仙难钓中午鱼,但是架不住现在的人打鱼技术不怎么样,加上苏油的钓具犀利灵敏,两人有一竿没一竿的扯着,不一会儿也装了一小桶。 一边钓鱼一边闲聊,苏油对张敦礼说道:「忘了恭喜了,官復原职,还升了武胜军节度留后。」 张敦礼还「嗐」了一声:「那是陛下宽仁,不过寿康倒是挺高兴就是了。」 「陛下有召,命我提举翰林画院,以写生之法,重绘我朝帝后之像。藉此机会,我跟陛下求请召回王驸马,毕竟他也精擅画道。」 帝王家事,苏油也不好多嘴,想来是蜀国公主私底下做了些工作。 嘆了一口气:「驸马七年考绩之法,只论政绩,王都尉在嶲州还是干得不错的,唐师来信里边也提到了。」 第142页 张敦礼哼了一声:「我那是看在寿康求恳的面子上,不然会为此等凉薄之人说话?」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运粮 苏油说道:「蜀国长公主帮助薇儿料理药局,以前陪嫁的那些铺子,庄子,现在全部收回自己管理……本来就是有本事儿的人,以前那是将驸马惯得骄狂了。」 「希望都能吸取点教训吧,夫妇之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说起这个张敦礼突然笑得不行:「夫妇之道……你家大苏,还是那么促狭!陈季常这下可是天下闻名了!」 …… 汉水到商州的水路运粮的举措,如今就是陈慥和苏轼在负责。 陈慥和苏轼的相遇也很传奇,苏东坡抵达黄州的时候还在下雪,苏东坡带着家小沿着溪流赶路,一边还不忘吟诗。 春来幽谷水潺潺, 灼烁梅花草棘间。 一夜东风吹石裂, 半随飞雪度关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 开自无聊落更愁…… 刚吟到这里,就看到前方路上过来一人,头戴一顶四面方方的高帽,手持竹杖,越看越觉得熟悉。 待到那人走近,苏轼不由得又惊又喜:「季常,你怎么在这里?!」 陈慥笑得古怪:「子瞻又如何在这里?」 苏轼就说老子被贬来黄州了。陈季常「俯而不答,仰而笑」,招唿大苏全家到自己家歇息。 原来陈慥收到苏油的信件之后,立刻发卖了自己在洛阳的巨大园子,同时发卖了自己在陕西的所有田产共计上千亩,二话不说带着全家来到黄州,在歧亭安了家。 侠气干云,一诺千金,说得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人到中年就变得有些佛系,大苏在东坡「修行」,陈季常也莫名其妙地开始参悟佛理,大苏号称东坡居士,陈季常也号称龙丘居士。 两人在一起好得蜜里调油,不过大家嘴上都不饶人,都说对方是在假修行。 两个中年顽童遇到一处还了得,同处一室谈天说地,什么养生都忘了,聊得兴起常常彻夜不眠。 王闰之和王朝云惯着大苏,可陈慥家柳氏就不一样了。 陈季常请客,要是叫了妓班,柳氏就会隔着墙壁拿着大棒子敲墙,大声喝骂,常常惊得客人四散而走。 于是苏轼在给朋友吴德仁的信里边,写了那首着名的「河东狮吼」诗,取笑陈季常。 吴德仁也不是什么好鸟,当真无德仁,拿出去大肆宣扬——大苏又有新诗了!大家快来看啊! 活活传出了一个后世典故。 黄庭坚知道后给陈季常写信:「审柳夫人时需医药,公暮年来想渐求清净之乐,姬妾无所进也,夫人復何念而致疾焉?」 幸灾乐祸之心,溢于言表。 …… 「阿嚏!」陈慥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正站在滔滔的汉水边,看着大船队开始起运。 大苏也是麻鞋斗笠,袍子挽在腰带上,背上已经湿了一片:「伤风了?回去记得自己熬点姜汤喝。我那里有巢谷传下来的圣散子方。」 陈慥白了大苏一眼:「没事儿,这几天老打喷嚏,应该是惦记我的人越来越多了,还有,不要强调『自己』两个字,我家娘子很贤淑的。」 「啊?」见陈慥又开始瞪眼,大苏赶紧说道:「是是是……我看你这样子要生病,还养生呢,当真如害脚禅师鹦鹉禅,五通气球黄门妾!」 害脚就是蹩脚,蹩脚禅师,业务不精,只知道像鹦鹉那样人云亦云;五通气球,处处漏气;中官的小妾,只能看不能用。苏轼以此取笑陈慥修的乃是无用禅。 「你管我!」陈慥对大苏一脸的鄙视:「你还不是不能做佛经?」 大苏歪着脑袋:「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够?」 陈慥说道:「佛经乃是三昧流出,你的文字都是经过思虑说得,所以你不会做佛经。」 大苏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已经可以不经思虑,脱口而出。不信你随便再指一样东西,我脱口而出给您看。」 陈慥转身就走:「我不上你这当!还想再来?!你不是三昧流出,你是什么都写过!」 之前两人闲得无聊,成日里不干正事儿,效仿晋人谈玄伦佛。 大苏对陈慥这种鹦鹉禅不以为然,认为那是「不救本心,便作形相,此犹不立,彼復何依。」 于是便逗弄他,说自己近日颇悟佛理,已经能够指物明心了。 陈慥不信,大苏便让他随便指一样东西,他能张口就来文章。 陈慥便指着自己头上的鱼枕冠:「那你做这个。」 大苏笑道:「我来说,你来写。」 结果大苏不但真脱口而出,还洋洋洒洒一直不停,快得陈慥蘸墨都来不及,真的以为大苏悟到了禅机,惊为天人崇拜有加。 还几天才反应过来,大苏在熘憨包娃子呢! 直到苏油的信件过来,两人才开始了正事儿,少了很多胡闹。 回程的路上,陈慥对大苏说道:「还是你的法子好,以新换旧,将陈粮发往陕西,比发新粮便宜两成,足足多出五十万石。」 大苏说道:「事情还多着呢,仓储可算是腾出来了,还得加紧修缮,马上新粮又得入仓!」 …… 兴洛仓,沈括终于接到了今年的第一批漕粮。 第143页 兴洛仓的旧址,曾经埋没在荒野之中,沈括查阅地方府志,谘询故老,找到了唐时的黑石关渡口。 史料记录,其对岸,便是兴洛仓。 虽然经过唐末战乱,兴洛仓早已经毁于兵火,但是那些大型的仓坑,竟然还能用! 整个仓城,东西长达一千米,南北宽达三百五十米,仓库是窑式,上层建筑已经完全消失,只留下了外径十七米,内径十米,深达十米的巨大仓坑! 一个这样的仓坑,能够存储五十万斤的粮食,而这样的仓坑东西成行,南北成列,多达七百座。 能够修復后投入使用的,尚有五百! 而且仓城的西侧和南侧,还有隋唐时期开掘的漕渠,修復之后,漕船可以直接运送到这里。 这功夫省大发了,沈括立即上书赵顼,请求修復兴洛仓漕渠,修復仓库,一个仓库能装五千石,整个仓城能够装下两千五百万石粮草! 对于这种大半在地下的仓库如何保持干燥,沈括也研究了古人的方法,大坑挖好之后,先用火在底部烧烤,然后在避免涂抹青膏泥,之后铺设木板,钉上木樑,铺设木板,加上草蓆,然后存放粮食。 窑口用了特殊的夯土加固,上面会盖上泥墙瓦顶,周围开出水沟走水。 不过那是唐代的办法,如今大宋有了魔芋胶,地丁胶,水泥,防潮走水的措施肯定比隋唐好上无数倍。 经过招标,这个单被四通工程司拿下,如今第一批五个仓库刚刚修建完毕,第一批漕粮就到了。 蒸汽机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带动了长长的皮带滚子,守仓的库丁们将船上的粮食装入麻袋,然后丢到皮带上,粮包就被皮袋带着向坡上自动行去,看得漕丁指挥瞠目结舌。 老子……老子这还想去洛阳呆几天,好好安抚几个小娘子,吃吃羊羹泡馍的…… 这尼玛,看来半日就能将漕粮卸完! 沈括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在锅炉的黑烟和水蒸气里边,手里边摇着鹅毛扇子,一副得道妖人的做派:「诸葛孔明木牛流马,能过此否?」 边上仓大使是个右班出生的军头,马屁滔滔不绝:「学士智计高绝,我看就不输那诸葛亮一头!不过……洛口那边炸出的那些窑洞怎么办?」 沈括表情僵了一下:「那边冬暖夏凉,就闢作军器修缮的工坊,堆放军器军资!」 军头笑道:「那也不错,既然冬暖夏凉,我就给学士也置办一区,作为歇息之所。」 沈括吓得鹅毛扇子都差点掉了,冬暖夏凉那是为了妥善保管炸药和勐火油,你安排我住在火药桶的旁边? 「此议休提!本官清正廉洁,岂可贪图安乐?既然陛下命我提举兴洛仓,衙署当然必须安置在仓城当中!」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死牛 中牟,官渡。 扁罐和王彦弼跑了过来:「爹爹,姨父,我们发现了一大窝的蘑菇!」 苏油将鱼竿一丢:「对哟!昨夜暴雨,现在林子里的蘑菇应该很多呀,钓鱼是个错误的选择,应该跟你们去捡蘑菇啊!」 张敦礼问道:「那这桶鱼怎么办?倒掉?」 苏油说道:「交给军士打理,烤鱼滋味也挺美的。」 来到林子边,苏油还是给自己换袜子,换皮鞋,然后取了一根小木棍,在俩娃肩膀上压了一下:「相互检查装备。规矩还是要讲的,遇到过山风,妈都救不了你们。」 看了一下俩娃身上还算齐整,苏油取过一个背篓:「走,采蘑菇去喽!」 现在的生态可不是后世能比,只要是原生林,基本都是蘑菇遍地。 但是这东西敢吃的人不多,除了几种脆硬的蘑菇,其余如见手青,牛肝菌那些,一般农家孩子还真不敢乱捡。 这就便宜了这一家子,刚进林子不久苏油就大唿小叫:「这里这里,哎哟好大一窝,扁罐彦弼,这里有一窝鸡油菌……」 就听扁罐在远处喊:「爹爹你自己摘吧,我们在挖三把菇呢!」 不到半个时辰,一大两小的篮子就全都装满了。 苏油不禁嘆气:「一两天过后,这一林子的蘑菇就会全烂了,真可惜……」 苏家人料理蘑菇很厉害,不过现在处理来不及,苏油就将三把菇之类脆嫩的蘑菇挑出来,其余的招唿军士们洗刷干净,给大家烤着吃,其余撕成小条,切片,下锅炸了一锅蘑菇油。 烤鱼用了香料和水边采来的香茅,用锡箔折成一个扁盘子,淋上茶油,放入三把菇和野葱段翻炒,什么都不用放,就加一点盐就很香了。 两道菜滋味很足,将公主府带来的冷食全都比下去了,女眷们那边都忍不住打发侍女们过来多要了几盘。 韩嘉彦是第一次参与苏家这样的野餐会,对苏油打鱼摸虾采蘑菇的能力大为惊讶,夫子少也贱,故多能,原来少保也不差! 苏油递给他一条烧烤鲫鱼:「刺多,吃的时候小心点,叫你出来便是放松放松,天天拘在可贞堂刻版,背都会驼的!」 大家一起玩到了申初,这才收拾起来,重新上路。 车队离开了官渡后,便拐上了另一条路,沿着另一条清清的河水,转向西南。 一路行来,苏油不忘给两个孩子普及知识。 歷史上这里乃是郑汴的分野,一直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第144页 春秋时期的鲁宣公在此会盟伐郑。 战国时秦国七次进攻魏国,五次都选择从这个地方突破。 秦末汉初,楚汉又在此河上游隔河对垒,那时候这河称为鸿沟。 到了三国建安五年,这里更是发生了着名的官渡之战,曹操在此大战袁绍。 几个孩子听得津津有味,韩嘉彦更是心痒难熬,歷史是这娃的爱好,这么多着名歷史事件发生的地方,不好好考察一番怎么行? 剩下还有三十里,到了黄昏时分,一行人总算是抵达了中牟夏庄。 夏庄坐落于伏牛山余麓的北面,蔡河的河畔。 这里也是重要的漕运中转站,汉代和唐代都经过大规模的整治,是淮河漕运入洛阳的重要水运通道,现在也是东京四大漕渠的重要一支。 天然部分叫蔡河,人工的那一部分,则叫惠民渠。 庄子依山傍水,道路两旁树木高大,一到这里,众人都感觉暑热一下子变得清凉。 八公站在庄子门口,见到一群娃子乐得见眉不见眼:「都来了,都来了就好哇!」 苏油跳下马来:「八公,这一家老小的就都丢给你了,这两个月麻烦你照顾,我后日还得回京。」 八公嗔道:「刚到就说走,不成人话,走吧大家进庄。」 苏油呵呵笑着,转头对大伙儿招唿:「大家都来,先拜见八公。」 接下来就是一通乱,扁罐年岁虽小辈分却大,领着一干小辈儿给八公见礼。 八公喜不自胜,摸着扁罐的脑袋:「这就束髮了,懂礼了,我们家扁罐也成小书生了!」 苏家在中牟的产业和尉氏冬庄上又有些区别,这边气候凉爽,背靠森林,水草丰美,主要产业就是畜牧。 耕地上主要种植的是牧草,花卉,果树,养的是骏马肥牛,还有猪羊也不少。 三家庄子还是和尉氏一样,属于合营,但是空出了大量的土地,修建了马球场,蹴鞠场,靶场。 其余的就是天然和半天然的园林,湖泊,而粮食主要从更南边的尉氏农庄拉过来。 因此这边的庄户就少了很多,更多的是苏油招募的青唐蕃人和二林夷人。 三家庄子,还承担这给宗室提供奶制品的任务。 这样坐落在森林中的庄园,让孩子们倍加的兴奋。 问过好,扁罐和王彦弼便拉着韩嘉彦和苏迈舒适,去造访他们在树林中的巢屋去了。 这也是苏油的花样,在大树上用木板搭建了两间树屋,一个大平台,树屋和平台之间还有软索桥连接,大平台上搭着草棚,周围围了木栏杆,摆放了茶几,躺椅,在平台上可以俯视三家庄子和森林,河流,草地,湖泊。 张敦礼每次来都要在这里流连忘返,看鸟儿围绕自己飞舞,看牲畜群在远处放牧,言称这是天地自然之趣,三代有巢之乐。 石薇也喜欢这里,她从小跟着元德公游歷山川,访问道观,多是这样的环境,这里野兽极多,猎物比尉氏的大。 扁罐一边朝庄子里走,一边问道:「八公,瓜地在哪里?」 八公说道:「在庄外的坡地上,香瓜西瓜八公都给你们镇在井里了,可甜哩!」 扁罐问道:「刺猬呢?八公我都没见过活刺猬呢。大相国寺门口都是卖的猧子狸猫。」 八公笑道:「刺猬也多,还有别的野物,要不今晚你们就跟你爹去守瓜棚?」 「好啊好啊!」 八公搂手就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好什么好!山蚊子咬死人!赶了一天的路也不嫌累?!」 扁罐笑道:「不累,还很好玩!」 漏勺在石薇的怀里喊:「八公我们给你带了蘑菇油!」 靠森林的庄子还能少了蘑菇油?然而八公还是高兴异常:「诶!漏勺真乖,都知道孝敬八公了!」 为了迎接大家的到来,庄子上杀猪宰羊,鸡鸭棚子也不得安宁。 蕃夷在这里已经看不出什么区别了,也就是相比汉人,夷人的鼻樑挺一点,蕃人的鼻樑宽一点而已。 这些是已经完全融入大宋内地的少数民族,甚至连民族习俗都已经不怎么用了,跟着汉人过节日。 除了在畜牧业上还保留了一些专有的少数民族词语,一个个官话说得贼熘。 不过手艺没拉下,导致庄子上常常死牛。 没办法,人家就喜欢这一口。 这不,为了迎接苏油等人的到来,庄上还特意死了一头一岁半口的小肥牛。 苏油对八公说道:「今年庄子上都死了五头牛了吧?八公我们不能太老实,以后让牛死在两个公主的庄子上去……」 见张敦礼扭头怒视,苏油淡定地说道:「我家出调料!出牛!肉还分你一半!」 张敦礼转过头去:「那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这就对了嘛…… 有牛排娃子们就不喜欢吃米饭了,天方葡萄酒炙牛排的滋味,让大多数小朋友放弃了香甜的豆花饭。 两位公主也喜欢牛排的滋味,那正好了,安排她们带孩子。 苏油还是喜欢这儿时熟悉的味道,有了杀猪菜,牛排算个什么鬼?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动脑筋 周大厨家的周二,如今被苏油安排在了八公身边,照顾饮食。 夏日里瓜菜异常丰富,因此席面开得特别合苏油的口味。 第145页 苏油喜欢肉菜,却不好吃肉,每道肉菜必须荤素搭配,喜欢的多是肉边的配菜。 比如回锅肉里的蒜苗,炒鸡丁里的黄瓜,凉拌肉里的笋丝,红烧肉里的菜干和芋艿…… 但是这些东西少了肉还不能成味,因此肉不能少,不过都是别人在抢。 士林里边,将这作为苏少保雅致非常的一样证据——吃得起不吃,玩得起不玩,穿得起不穿——这叫但求适意,不拘于物。 这的确也是人生的一种大境界,不过外间纯属是误读了,苏油只是上一世留下的习惯而已。 那一世,减肥,才是人们倍感痛苦的折磨。 比如蒸蛋羹,他就挺喜欢上面的虾仁的。 张敦礼在偷偷观察苏油,果然见他只喜欢夹肉边菜,不由得就偷偷腹诽,这还真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前世富贵病,就连自己打小里锦衣玉食,都嘴刁不到这份上。 肉边菜,啧啧啧,听听都讲究! 摇了摇头,筷子又悄悄伸向了那盘三鲜里的鱿鱼…… 苏油觉得自己努力了二十八年,最大的成就就是除了辣椒以外,基本恢復了前世的中餐大菜系。 比如让张敦礼停不下来的这道鱿鱼三鲜,正宗的川菜做法,需要用到水发鱿鱼,蟹黄酱,熟猪油,化鸡油,火腿,熟鸡肉,水发兰片,时令疏菜,上汤,胡椒,料酒,葱白,水淀粉,盐。 先将水发鱿鱼放入上汤中煨起。 火腿、鸡肉、兰片切的丝,葱白切段。 烧热锅下熟猪油烧至五成熟,先下葱段炒出香味,再加入火腿、鸡肉、兰片略炒,在淋入上汤、盐、料酒、胡椒面烧入味,下时菜煮熟,捞出各料摆入碟内。 将煨过的鱿鱼捞出,在锅内烧一下,捞入碟中铺平,汤汁中加入蟹黄酱、水淀粉勾芡,加鸡油起锅,淋在鱿鱼面上即可。 说起来简单,盐要提纯,料酒要酿造,蟹黄酱要油熬制浸泡,水淀粉要用水飞法漂出细浆后晒干磨成精粉,熟猪油要用圈养的煽猪,鱿鱼是海货。 鱿鱼做成的鱿鱼干,还有蟹黄酱罐头,要从数千里外两浙路运来。 除了胡椒面,火腿的制作也需要香料。 玉兰片要洁净允白,需要煮熟后切片,拌上少量的葡萄糖,然后在极短是时间里用蒸汽烘干。 如果是大宋如今常见的烟燻法,那就是烟笋了,煮周大家的腊猪腿也是一绝,但是做鱿鱼三鲜就不好看了。 所以这道菜的恢復,涉及到化工,机械,生物发酵,海洋捕捞,油料种植推广,畜牧改良,漕运,甚至是制绳,织网,造船,罐头…… 要是落到政治上,还要打破酒类的榷禁,盐的专卖,香料的垄断,保证商路的通畅,海贸的兴盛…… 因此要让这道菜端上汴京城小康人家的餐桌,其实又一点都不简单。 苏油认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是担上一个饕餮之名,那也是非常值得的。 吃过饭,娃子们还是那么兴奋,闹着要去守瓜地。 苏油没有办法,只好找了一个大搪瓷盆,套到一个网兜里,然后带着扁罐,王彦弼还有韩嘉彦三人,安排他们煮了一些盐水的毛豆花生,然后教他们扎火把。 要是在南方就没这么麻烦,砍一段竹筒,灌上煤油或者是桐油,在用草纸卷堵上,就是一个可以燃很久的火把。 北方那得将干杉木皮撕成小块,中间用黄草纸捆成灯芯,再浇上煤油或者是桐油,外面再用杉木皮和稻草死死地捆紧,才能做出耐烧又不散的好火把。 干这些苏油是熟手,小时候偷桐油照泥鳅鳝鱼青蛙,没少挨八公的揍。 见到苏油带着几个小秀才扎火把,八公就觉得好笑:「这要是放到以前的可龙里啊,哪家大人带着自家娃子干这个,那指定是要出远门去说亲。」 张敦礼在一边看得兴趣盎然:「为什么要出远门去说亲呢?」 八公「嗐」了一声:「合族两百亩地,那不是近处都知道咱穷,不会将闺女嫁过来吗?!」 「哎哟真忘记这一茬了!」张敦礼不由得笑得打跌:「还真是这个道理!口不择言,得罪八公了。」 「不算得罪……」八公摆着手笑道:「那样的糟心日子,都忘干净了才好呢!」 …… 临到要出发,八公又取出几支香来:「把这个带上,这是用你从南海带来的那什么菊的香油制的,我试过了,挺好,现在猪圈和牛棚都在用。」 苏油接过来都傻了:「八公,这可贵,你用到了那两处地方?这是给你用的啊……」 「庄子上做这个的,不缺。」八公不以为然:「再说我用得着吗?我有蚊帐!」 好吧,人有蚊帐,牲畜没有,老人家务实,说得也有他的道理。 瓜地里边有瓜棚,苏油带着三个娃子来到这里,就见到火把下头的地上都是大西瓜,不由得笑道:「扁罐我们想差了,哪里用得着煮青豆花生,吃瓜不也挺好?等着啊,爹爹去摘个好的!」 等到苏油抱着一个大瓜回来,三个小孩已经点起了火塘,还烧起了蚊香。 扁罐和王彦弼在给小猎铳的弹夹上子弹,韩嘉彦好奇地翻着扁罐的武装带。 武装带上有好些小皮包,里边是苏油给扁罐打造的野外随身装备。 这个也是西军一直在研究的项目,如今里边有多用途小折刀,小折刀还可以分成拆三把,一把是摺叠叉子,一把是摺叠勺子,一把是折刀,既能单独使用,又能合成一把。 第146页 折刀背上还有开罐头用的起子,尾巴上还藏有拔木塞用的钻子。 有应急药包,里边有止血绷带,纱布,金创白药,蛇药,避暑药,驱寒药。 还有针线包,除了针线,还有鱼钩,铅皮。 此外还有指南针,钢丝,直刀。 直刀的刀柄是用绳索缠上的,绳索也可以利用。 韩嘉彦看得有些晕:「师弟以后是要走右班的路子?」 苏油说道:「打从夫子开始,我儒生便是文武兼通。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多了去了。」 「我朝进士,必试武经,孙吴,司马法,都是经义卷的内容。」 「前辈如张乖崖,张公寿,陈尧咨,包希仁,都是文采出众,武艺惊人。」 「而武将当中,曹武穆,狄武襄,郭都统,除了兵法,《春秋》,《汉书》也是精熟。」 「师弟以后从文从武,只看他的兴趣。不过从文不能弃武,从武不能弃文,这是起码的要求。」 韩嘉彦听得直点头:「有备无患,君子学养待用,自当兼收并蓄。」 苏油笑道:「嘉彦实在是聪明,来吧,吃瓜了。」 一个西瓜切开,几个人吃得姓高采烈,扁罐一边吃还一边问:「爹爹这瓜怎么这么大?还这么甜?」 苏油说道:「这里早晚温差较大,因此瓜果中容易积蓄糖分,至于为什么这么大,那是因为你姑姑用了一种物质,在授粉的时候影响了西瓜的遗传特性,让它从两倍体变成了四倍体……」 说完取过直刀来在地上画图,给几个小孩子讲秋水仙硷在植物培养中的作用。 不过讲完之后扁罐提出了疑问:「爹爹,你们怎么知道是这个原因?为何一定就是变成了四倍体,而不是作用在了其它方面?」 「万一这种秋水仙素,是一种特殊的肥料呢?」 「这个问题问得好!」苏油表示鼓励:「这说明扁罐你是动了脑筋的!」 第一千一百章 大孩子 「遗传特性,是可以由子代继承的,这就是秋水仙素和肥料的最大区别。」 「这个瓜,是用一代被秋水仙素影响了的瓜子种出来的,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它的个头是可以遗传的,这就说明它的基因发生了改变。」 「但是基因物质就这么多,是什么导致了遗传特性的改变了?我们就引入了这个倍体的猜测。」 「不过这个要到另一块瓜地去证明,因为另一块瓜地,我们採用了四倍体西瓜的雄花,对原始两倍体西瓜的雌花进行了授粉,要是我们的猜测正确的话,我们将得到一个新品种的瓜……」 这个不难,扁罐立即反应过来:「三倍体西瓜!」 苏油哈哈大笑:「对喽!刚刚我们已经知道,雌雄的倍体减数分裂后重新相配,方能形成配子重新组合,要是三倍体的西瓜,它必将难以进行减数分裂产生配子,故而也就难以形成种子。」 扁罐有些想不通了:「要是这样的话,我们不是白忙了啊?」 苏油笑了:「怎么是白忙呢?要是我们的理论是正确的,那么我们不就培育出全是瓜瓤,不用吐籽的西瓜了吗?!」 几个小的都是一脸惊讶莫名的神色,吃西瓜不用吐籽,这要是真的,可也太神奇了! 扁罐站了起来:「三倍体的瓜田在哪里?爹爹我们摘一个去?」 苏油摇头:「你得去求你姑姑,那些瓜可是她的宝贝,爹爹都不敢乱动。咦,再说我们不是来抓刺猬的吗?走我们出棚子扔瓜皮去。」 这个也好玩,几个人出了瓜棚,将西瓜皮抛掷到黑暗里边,那些都是引诱刺猬前来的诱饵。 扔完瓜皮,苏油从包里取出几个薄薄的睡袋:「睡觉,等到半夜我再叫你们起来。」 黑暗当中,一支长剑收了回来,程岳默默取下穿在剑刃上的西瓜皮,不由得微微苦笑,然后随手将瓜皮扔掉。 …… 天色渐渐的到了黎明之前,林子里第一声鸟叫,将苏油唤醒了过来。 苏油起身,将三个娃子摇了摇:「喂,起来了!」 扁罐腾的一下坐了起来,反过来把苏油吓了一跳:「你平时都这样起床的?」 扁罐钻出睡袋:「这是娘的规矩。」 好吧忘了你们意志坚定斗志顽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了。 两人一起又将韩嘉彦和王彦弼叫了起来,点燃火把出了棚子。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苏油脑子还有些昏:「昨天我们将瓜皮扔哪儿了?」 扁罐说道:「我们一人一条垄沟地找吧。」 「等下……」苏油从棚子边拿起一柄两股铁叉,感觉这一刻自己化身成了后世那个憨厚少年的文学形象,又给孩子们每人发了一根木棍:「走吧!小小别踩着西瓜藤子,还有注意蛇。」 四个人打着火把站成一排,点着火把朝前走。 「爹爹花了大价钱,听一个辽国叔叔说的,」苏油现学现卖:「走路要轻,见到刺猬就拿脚踢一下,它受惊后就团成一团,然后拎着最粗的那根刺就提起来了。」 往前走了数十米,韩嘉彦首先有了发现:「诶……这个是不是……」 扁罐火把一晃,就见到一个小动物跑到了一片瓜叶底下:「就是它就是它,师兄快踢!」 韩嘉彦不进反退:「你来你来。」 第147页 扁罐跳过来将瓜叶拨开,伸木棍将那小动物一推,那动物果然团成了一团。 扁罐伸手将那小动物拎着刺提了起来:「刺猬!抓到了!」 「哈哈哈!」苏油将网兜打开,让扁罐将刺猬丢进去:「继续!」 不一会儿,苏油也抓到了一个。 不过活动很快就终止了,王彦弼发现了一只带崽的,同情心大起:「师父,我们抓了大的,小的怎么办?」 苏油点头:「有道理,天色也快亮了,这样,我们留一只观察它的生活习性,还有一只放掉吧。」 扁罐问道:「它吃什么呢?」 苏油说道:「找找看瓜地里都有什么,它们总不能吃土!」 于是活动从抓刺猬变成了瓜田生态系统分析,很快收集到了昆虫,植物,蚯蚓,蜗牛,蝎子……还在周边灌木林子里找到了坚果,苔藓,鸟蛋,甚至还有一条小蛇…… 等弄完这些天色已经大亮,四个人收穫满满地从瓜地里回来。 路过树屋平台的时候,张敦礼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悠闲地在上边问道:「抓到没?你们这是要干啥?怎么把衣服都脱了?」 苏油说道:「抓到了,现在我们要回去搭建生态模拟系统,连草皮枯叶都在里边,来不来?」 张敦礼拱手:「鱼国公请了,正是山林至美,灵感勃发的时候,现在只适合分香研墨,作画寻诗,你说那个……敦礼敬谢不敏。」 「切!懒得理你!」苏油走了两步有喊:「树屋里边有两条哨棒,给我们扔下来做扁担,一点眼力都没有!」 张敦礼气鼓鼓地回到树屋里翻出棒子扔下来:「一肚皮的诗意,被你搅得烟消云散了!」 苏油将棒子接着,将包裹那些零碎的衣服系在上头,一边还不忘教育孩子:「看到没,这种就叫酸儒。诗这东西,乃是性灵之作,憋是憋不出来的,平日里偶有一得便赶紧记下来存着,那就叫诗眼,而不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吃力不讨好。」 几个孩子都认真地点头,写诗这事情上,听苏家人的就对了。 张山长,他就是一画家! 等到回到庄子,石薇和程岳已经对过招,收拾起马匹,猎犬,招唿了蕃夷壮丁,准备出去行猎了。 两位公主也是身着骑服戎装,要跟着去打酱油。 见到苏油一行这个样子过来,卫国公主就笑得不行了:「这是山中盗贼躲官兵跑路呢,那里还是读书人?子路死不免冠,你们倒好,衣服都脱了。」 苏油应口答道:「所以他接下来就被剁成了肉酱。君子察机应时,如风行草偃,风去復值,天之行健,不是指的一味拘泥。」 蜀国公主掩口轻笑:「妹妹你和少保斗口,哪一次可曾赢过?怎么改不了性子呢?你们快去吃饭吧,刺猬抓到了吗?」 苏油对蜀国公主说道:「这个必须表扬一下,彦弼发现了一只带崽子的刺猬,恻隐之心大起,我们便将活动改成田野生态调查了,只带了一只回来作为观察。」 蜀国公主大喜:「我家彦弼?」 苏油正色点头:「仁善之心,及于禽兽。勛贵之家,不患力不能及,而当长患不及于人。」 「所谓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这份及人之心,对勛贵人家来说,远比普通人家重要。」 「大家真是教育有方,彦弼能有此念,总是尊长以身作则之故。」 蜀国公主有些侷促:「国公过誉了……不过彦弼能有这样的长进,我真是喜乐。」 苏油笑道:「那我们先去干活了,可还有好多事情呢。」 看着几人扛着两个衣服包裹兴致勃勃朝庄子后边去了,卫国公主笑道:「国公这性子,最适合带小孩。」 蜀国公主说道:「以身作则,国公这是言不虚发。今日的这番对答,也是以身作则的一部分。」 「彦弼他们亲歷亲见,这就是身体,以后就知道如何力行。」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说的就是少保这样的教育方式吧。」 石薇笑道:「什么身体力行,他就是个大懒人,大孩子,所以才和孩子们玩得到一处去吧。」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绝计 刺猬的住处搞得很优秀,连小椅子都被苏油派了工。 庄子上有瓷砖,苏油带着孩子们在庄子后边划出了一小块地,拉上线,大家一起掘出一个方坑。 然后在方坑底部铺上瓷砖,边上也插上瓷砖,用土围起来,再往坑里填土,做出了一个规规矩矩的饲养池。 接下来就是恢復饲养池中的生态环境,铺上草皮,种上瓜苗,浇水,将从瓜地里收集来的虫子蚯蚓鸟蛋之类的全都放了进去。 干完之后还在饲养池周围开了水沟,钉上木桩,搭上防雨的棚子。 最后将抓到的刺猬放了进去。 漏勺也跟着跑前跑后,这时候突然冒了一句:「动物园。」 苏油想伸手摸漏勺的脑袋,才发现手上全是泥,看着这个生态饲养池也很得意,笑道:「忙活了一上午,勉强能看了,走吧,洗手吃饭去!」 中牟庄子的早饭很受孩子们喜欢。 因为奶多,周二做的就是奶油蛋糕,面包,果仁馅饼,牛奶西米露之类的吃食。 甜食,永远是小孩子的最爱。 等到不知道该算是早饭还是晚饭的一顿吃完,苏油和几个小孩就开始犯困了。 第148页 于是八公忙完回来的时候,发现大人小人都熘到床上,横七竖八地睡着了。 八公摇了摇头,悄悄退出了卧室。 这一觉便睡到了晚间,苏油被庄子外的热闹声吵醒。 出门一看,却是行猎的队伍回来了。 猎物不少,主要是野猪,鹿,獐,麂一类,就连蜀国公主和卫国公主鞍前都挂了几只山鸡野兔。 苏油笑道:「呀,两位大家原来也是深藏不露啊……」 卫国公主说道:「少保就别取笑了,原来猎铳学会操作,还是挺简单的。」 蜀国公主微笑道:「我与妹妹就是见猎心喜,想试试火器的威力而已,想知道曹安民威震南海的名声是怎么得来的。」 苏油说道:「其实那一战相当兇险,夜战于新军本是不利,曹安民能当机立断,以数百人对抗数万,绝对当得起将种二字。」 「决定战争胜负的,最关键的还是人。哎呀说这些干嘛,天气挺热的,赶紧下马来歇着,凉茶都泡好了。」 众人纷纷下马,石薇问道:「扁罐他们呢?」 苏油说道:「他们还睡着呢,我们给刺猬打造了一个小花园,八公正带着漏勺在那边看。这麂子挺肥的,今晚就吃它了!剩下的也得收拾出来,下到冰窖里去。」 现在青豆正好,当晚的青豆焖麂子和野鸡炖蘑菇就是主菜。 等到晚饭吃完,小妹捧着一个西瓜上来:「哥哥,你来揭谜底吧。」 张敦礼说道:「这不就是西瓜吗?有何神奇之处?」 苏油摸着嫩绿的瓜皮:「我觉得我们该开个赌局,大家说说,这西瓜里有没有瓜籽?」 张敦礼笑道:「明润这说法可就稀奇了,所谓瓜瓞连绵,子息繁昌,这西瓜要是没有籽,可不成了笑话了?」 苏油笑着问几个女士:「你们说呢?」 卫国公主说道:「你苏家庄子怪事儿多,说不定就能搞出无籽瓜来,我选无籽。」 蜀国公主说道:「那也委实过于匪夷所思了,我还是选有籽。」 苏油问石薇:「薇儿你选什么?」 石薇笑道:「小油哥哥选什么,我就选什么。」 苏油说道:「那我选无籽。」 小妹说道:「我觉得大概率还是有籽,不过种子发育极度不成熟,和西瓜本身的成熟度会相差很远。」 苏油将片刀拿起来:「现在就来揭晓谜底!」 一刀下去,西瓜分成两半,但是两边的瓜瓤上,愣是一片鲜红,一粒西瓜籽都没有! 张敦礼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儿?!要是这种西瓜无籽,那这瓜却又是用什么种籽种出来的呢?」 苏油说道:「这瓜啊,本来是有籽的,不过被我家薇儿使了仙法,隔空将西瓜籽摄走了而已……」 说完丢了一把西瓜籽在桌上:「看吧,都在这里了。」 见张敦礼都快要傻了,蜀国公主才笑道:「鱼国公惯会诙谐,这些瓜籽明明是你刚在后边盘里偷抓的。」 张敦礼拿起一枚西瓜籽一磕,不禁哑然失笑:「明润你就坏吧!这是八公前几天炒的五香味儿瓜籽!」 小妹说道:「哥哥你再切几刀,把瓜分了。」 再几刀下去,原来这瓜还是有瓜籽的,不过瓜籽有小又白又嫩,和瓜瓤的成熟度完全不同。 完全可以同瓜一起吃下去,不用吐籽。 大家开始吃瓜,这瓜个头比普通瓜大不说,还沙甜,瓜香也浓郁,绝对算得上是好东西。 小妹又去取了一个来切开,还是如此,招唿八公和孩子们一起来吃。 张敦礼心痒难熬:「县君你给我讲讲这瓜到底是如何种出来的,鸡生蛋蛋生鸡,我就是想不明白,没有种子的瓜,用什么种子种出来,这不是那啥……矛盾了吗?」 八公对这瓜的品质很满意:「味道不错,还不用吐籽,省了好多麻烦。」 「小妹怎么搞出这瓜来的我也想不通,不过就我想,这应该就是瓜中的骡子。」 「骡子也挺大挺结实,但是就是生不出小骡子来。」 苏油和小妹一起抚掌赞嘆:「正是!」 苏油笑道:「姜还是老的辣,一句话就说出了真相!嘉彦,你把昨晚我给你们讲的道理讲一遍。」 等到韩嘉彦将道理讲完,八公笑道:「小妹厉害了,比产骡子多一步,就是先把驴子变成马!这本事儿古往今来谁见过,谁想过?!」 …… 吃完瓜,张敦礼藉口消食,约苏油去月下散步。 两人一人挑着一个灯笼朝庄子树林外头的一个小湖边走去。 张敦礼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开口:「明润,我有一计,可覆辽国。」 苏油说道:「说来听听。」 张敦礼说道:「刚刚小妹培育无籽瓜的法子,是不是也能够培育稻麦的种子?」 苏油点头:「从理论上说,应该是可以的。」 张敦礼说道:「要是我们培育出一些杂交的种子卖给辽国……」 苏油停下了脚步:「那辽国第一年必然获得高产。农人得利之后,肯定会喜不自胜,留下种子第二年继续栽种,辽国朝廷,也会大力推广。」 「然而那样的种子再种下地去,到第三年必将长出瘪谷,颗粒无收。辽国势必饿殍满野,国势大衰,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第149页 张敦礼喟然道:「看来,明润你也是想到了。此范蠡灭吴之计,如今的农人谁能知道,有一种种子,会第一年高产,第二年绝收?」 苏油说道:「如果施行,必然是会成功的,至少在局部范围内,可以成功。」 「但是此计实在是过于歹毒,和战争不同的是,死者首先会是孩子,然后是老人,妇人,最后才是青壮。这是对敌国百姓,而不是对敌国军人动手。」 「还有,我朝河北空虚,如果辽人遭此毒计,他们肯定会要想办法摆脱和报復。那他们会怎么做?」 「新军虽然已经部分成军,但是决定军队战力的,从来都是人而不是武器。军队,都是需要战争磨练的。」 「高节度的军报已经上来了,感义,镇国,定国三军,军纪,风貌,战士文化知识,操典熟悉程度,都比囤安,控鹤两军要高,但是在最近一次实战演习中,却被囤安,控鹤完胜,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其中的原因,就是因为囤安控鹤两军,二十余年来,数月一战,几乎没有间断,他们的每一道条令,每一句操典,都是在血火刀光里铸就的。」 「如今高节度已经驻节在了控鹤军,就是要尽早拿出一部真正有用的新军操典,构建出一套战区战时的后勤,指挥,情报,作战体系。」 「在我朝河北军力未振,重点经略西北的情况下,不管于情于理,这条计谋,都用不得。」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廷议 「何况辽国本不是完全农耕之国,只怕到时候打蛇不死,反受其殃。」 张敦礼默然良久,吐出了一口长气:「知晓此计不奏上官家,是为不忠;而此计如此恶毒,奏上去真被官家採用,则是不仁不义。」 「歷仕太艰难了,我啊……还是老老实实的教书作画吧……」 苏油笑道:「驸马还是心怀天下的,不过你放心,对辽人我们准备另外採用一套策略,大体上是如此……」 回到汴京,苏油和蔡确,开始了与萧禧的正式谈判。 宋辽再开岁币之议,在朝堂上引发了又一次争议。 反对的和支持的两种声音都有,而且都很大。 赵顼本来想要干纲独断的,被苏油所阻止。 这是国策,一定要统一思想,要不陛下,我们举行一次朝会,专门讨论岁币这件事情吧,多听取意见,总是没错的。 赵顼对苏油这样的执政方式有些不以为然,讨论是不是还是通过奏章走比较好?这样的当廷讨论,大臣们在天子跟前争得面红耳赤,实在是有失体面。 苏油笑了,争得面红耳赤,那就说明政策真的有问题。 首先要我们并不是怕大家反对,如果反对的原因是对的,那我们就可以调整;如果反对的原因是错的,我们又可以给出解释避免误会。 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最后实在不行,还可以施行投票制呢,如果贊成的声音比反对的多,我们就施行;如果反对的声音比贊成的多,我们不施行就是了。 赵顼表示异议,那盘庚迁殷,商鞅变法,也是一意孤行,最后获得成功的呀? 苏油说道,那个时候的士人太少,百姓智识未开,需要上智之人引导,开化。 而如今士人已然深入到了乡村之中,情况本来就和以前不一样,陛下不光要看到盘庚商鞅,同样还要看到苻坚败淝水,曹操败赤壁,那同样是一意孤行的后果啊。 计较歷史算概率,一意孤行地执行政策,终究是赢的时候少,输的时候多啊。 赵顼觉得苏油说的也有道理,于是召集朝会,两制以上官员,都可以在殿上畅所欲言。 这是有先例的,汉昭帝时,经谏议大夫杜延年提议,霍光以昭帝名义,令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召集贤良文学六十余人,就武帝时期的各项政策,特别是盐铁专卖政策,进行全面的总结和辩论。 会议从二月讨论到七月,会议闭幕后,汉室取消酒类专卖和部分地区的铁器专卖,调整国家战略,开始与民休息。 到汉宣帝时,桓宽根据那次会议的记录,整理出了一篇着名的文章——《盐铁论》,那次会议,也被称为「盐铁会议」。 朝会之上,王珪就表示了深刻担忧:「陛下,辽国自来骄横无礼,如今要求将岁币的一半换成货品,臣以为不过是他们的以退为进之计。」 「等到货品到手,再来要求添加岁币,我们又该怎么办?」 苏油是今天负责回答和解释问题的人:「王相公,这些都会是签署协议的,两国之间的协议,不是说推翻就能推翻的,那必将经过又一次的磋商和谈判。」 「对于辽国的要求,我认为,有理的,对大宋同时也有利的,我们可以同意;但是对于那些无理的,对大宋不利的,我们也当然要予以拒绝。」 「我们与辽国的协定,主要还看是否于宋有利。大宋和辽国自澶渊之盟以来,几次岁币之议,渐渐从二十万贯缗,增加到了五十万贯缗,而边界之议,也是一再退让。」 「如今这个协议,两国堪称敌体,可以说,这是自澶渊之盟以来,对我大宋最有利的一次协议。」 王珪说道:「明润有偷梁换柱之嫌,这二十五万贯银铜换做了货品,同样还是价值二十五万贯。」 第150页 「所以给辽国的岁币其实还是一分未少,而且增加了榷货的环节,反而多生事端,怎么就是有利了呢?」 李肃之是政策的支持者,这时候出列:「将银铜换做货品,对大宋当然是有利的。」 「相公乃是国朝华翰,不知道商贾之事,其实道理很简单,商贾进货越多,那价格折扣就越大,同样的订单里所含的货品越多,那成本就越低。」 「这二十五万贯,可以让更多的商铺工坊扩大规模,提高效益。」 「在如今河北凋敝的情况下,臣请用这二十五万贯,加上优惠的税制,在真定,大名两处招纳商贾,工匠,为辽国人生产所需的货物。一来能够刺激河北的振兴,二来可以就近调运,降低成本。」 「这二十五万贯的货品,成本其实不过十多万贯,以钱易货,对我朝来说,还有一个有利的地方,就是变相降低了岁币的金额。」 「而剩下的那些,化作了百姓和商贾的收益,以及国家的税收,何乐而不为呢?」 孙固孙老头这次站在了反对的一边:「陛下,商贾之利,与国家之利不同。」 「辽人也不是易于之辈,二十五万贯给他们带去的,是机井,窥天镜,药品,奢侈品。」 「有了机井,便有了良田;有了药品,就有了强健的国人;有了窥天镜,就有了正统的历法;有了奢侈品,就有了笼络部族酋长的手段。」 苏油笑道:「孙公所虑甚是,不过这些东西,也得看用在什么地方。」 「不出苏油所料的话,机井,辽人不会用于改善百姓的生活,而是增加贵族,佛寺的良田;药品,那也是先给勛贵们保命,用不到国人身上;奢侈品,的确可以笼络人心,但是靠奢侈品笼络来的人心,靠得住吗?」 「窥天镜我要说明一下,对于研究星体有帮助,但是历法是有一套观测算法的,需要很长的时间天文记录加以推算和佐证。」 「辽国的天文记录并不靠谱,天文之学如今已然被大宋远远抛在了身后。」 「天文学,是理工之学山巅上的那颗明珠,没有理工之学为根基,天文之学就不会有大的成就。这东西,不是一个窥天镜就能弥补起来的。」 「之所以出售窥天镜,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窥天镜前期的图纸设计,模具设计,耗费了大量的成本。」 「如今一共才造了两台,分别放置在钟山和汴京。之后那些模具图纸便堆放在工部,再无用处。」 「现在辽国愿意以十万贯巨资採购一台,就大大摊薄了我们制造窥天镜的巨大成本。只要能再拉到一张订单,我朝的窥天镜的前期研发成本就全部赚回来了。」 「而且在满足持续订单的过程中,我们还可以进行继续进行研究和改良,一个大型窥天镜,涉及的零部件极多,辽国要让窥天镜持续运转,以后也少不得需要替换损坏部件。」 「那些部件精密异常,辽人是做不出来的,那就必须找我们继续订购。」 「所以这不但是一个大生意,还是一门长久的生意。」 孙固微微一笑,退回了朝班当中。 薛向其实是挺贊成这项制度的,但是他的经济之能也在大宋数一数二,这时候出列:「应该说宋辽贸易,对两国都是有好处的,但是我认为,对辽国的好处,远大于对大宋的好处。」 「有一点我想不通,纸币的确能够缓解钱荒,给我大宋带来了极大的利益,可为何却要让辽人也得此利器?」 「大辽经济肯定会因此带来一个极大的增长,其国力的增长,如何不会对我大宋形成极大的威胁?」 苏油说道:「经济薛公也是行家,辽国这次有大宋代为印刷二十五万贯『绢钞』,我大宋,可是要收取手续费的。」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讨论 薛向问道:「多少?」 「手续费不高,五个百分点,一万两千五百贯。」 薛向的白眉毛抖了抖:「多少?」 苏油笑了:「薛公不是老抱怨制币厂是三司的负担吗?我建议将事权移交皇宋银行,三司改行监督之权,薛公却也不愿意。」 「有了这一万两千五百贯的手续费,薛公应该满意了吧?」 薛向摆手:「明润别闹,我们现在说的是国计。」 苏油说道:「这二十五万贯的纸钞,的确会让辽国尝到甜头,但是薛公,自古滥发劣钱带来的灾难,还少吗?」 「汉初行半两钱,即十二铢,但刘邦时的荚钱仅有五分,吕后时八铢,文景时四铢,实际重量与币值严重不符。」 「铸币权不归中枢,铜钱大小轻重又不一致,导致币制非常混乱,给私人铸造劣钱造成了可乘之机。」 「当时的人不知道货币的重要性,比如邓通,更是明目张胆的得到了皇帝的许可,可以发行货币。导致国家经济严重混乱。」 「到了王莽时期,因为滥发劣币,物价腾贵,民不聊生,直接导致了新朝崩溃。」 「到了唐代,前期经济状况总的来说是比较好的,但是随着生产復甦,经济发展,货币流通开始出现了一些问题。」 「那就是货币紧缺,流通领域中货币不足,私铸和劣钱重新泛滥。」 「武德四年,才废用五铢并诸杂色钱,只用开元钱。铸币收归中央,严禁私铸。」 第151页 「这本来是好事,但是供应明显不足,加上对外用兵和财政支出增加,导致货币更加紧缺,私铸不但没有得到抑制,反而更加盛行。」 「为了整顿劣钱,唐自显庆五年开始,以一比五的比例,用好钱换取劣钱,又出粜米粟,想要搭收劣钱。」 「但是经济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货币融通量不足的前提下,註定不可能取得很好的效果。」 「于是唐室又企图採用铸造新钱的办法来整顿。」 「干封元年铸造了『干封泉宝』,钱重比开元钱增加一成,却要当开元钱十文之用。」 「这本身就是一种虚价劣钱,结果造成旧钱为人们收藏,商贾不通,米帛等物价上涨,只能废除。」 「直到玄宗开元、天宝年间,由于重视农业生产,裁汰冗官,抑制食封,强使僧尼还俗,使百姓负担减轻,生产再次增加,物价开始下跌,私铸才得以稍息。」 「然而好日子不长,到了玄宗后期,皇帝不问政事,生活奢侈,而安史之乱后,军费开支巨大,财政更加困难。」 「朝廷不得已,于干元元年七月,用第五琦之钱法,铸造『干元当十』,『重轮干元重宝』。」 「重宝钱重为开元钱的三倍,却要当五十倍的开元钱使用,大钱发行后,引起了物价飞涨,『米斗价七千文,饿死者相枕于道』。」 「同时盗铸严重,长安城中寺庙的钟及佛像都被熔化铸钱,因犯私铸罪而被处死的,一年当中高达八百多人。」 「当时人称这种虚抬作价的钱,为『虚钱』。这种货币政策,本身是为了弥补财政亏空,而对百姓进行赤裸裸的掠夺。」 「其结果必然是饮鸩止渴,货币流通陷入完全混乱,给国家带来了极大的灾难。」 「直到代宗年间,刘晏为相,停什一税收制,改进榷法,漕运,常平,盐法,使盐税从每年六十万贯,增长到占国家赋税收入之半。」 「同时紧缩朝政开支,减低京官职田,裁撤冗官,淘汰僧尼,去奢崇俭。到代宗末年,终于让物价渐趋平稳,币值回升。」 「可惜刘晏还没有来得及改革币制,就被杨炎所害。之后唐朝再无优秀的经济之才,没有敏锐地把握到经济形势的变化,而适时调整经济策略。」 「大唐的经济按照政策的惯性继续,结果又导致严重的通货紧缩,各地划地为政,大唐灭亡。」 「到了南朝各代,那更是军阀天下,为了应付连绵不断的征战,各路军阀大造劣钱,达到了歷史的巅峰。」 「南朝宋前废帝刘子业,铸二铢,形式精细,官钱每出,人间即模效之,而大小薄厚皆不及也。无轮廓,不磨,易于仿造,如今之剪凿者,故谓之『耒子钱』。」 「景和元年,沈庆之启通私铸,由是钱货乱败。一千钱长不盈三寸,大小称此,谓之『鹅眼钱』。」 「鹅眼钱还不是更劣的,劣于鹅眼者,谓之『环钱』。」 「贯之以缕,入水不沉,随手即碎。市井不復料数,十万钱不盈一掬。斗米一万,商货不行。」 「于是问题就来了,我大宋宝钞,乃是纸制,却有为何能通行天下,毫无阻碍呢?」 「道理其实很简单,这些旧币,其信用就在其本身所含的铜上,一旦钱不足重,那就会成为虚钱。」 「在座的都知道,大宋宝钞,其实类似盐引,其发行的数额,有皇宋银行金库中的贵金属存量为担保。」 「如今三司每年都在计检大宋的经济体量,流通领域规模,货币的存量,流通量。」 「虽然事务繁累,但是却可以对我朝的经济情况,有一个全面细緻的掌握,可以控制货币发行规模,使其与国家经济状况相匹配。」 「辽国见到我朝宝钞使用得力,因此想要效仿。但问题是,两国的经济基础,完全不同。」 「辽国产业单一,经济脆弱,没有独立货币,朝政腐败,君主昏聩,北边和东边,鞑靼与女直开始造乱,经济人才匮乏。」 「这样的国家,其经济背景与史上劣币盛行的那些朝代,何等的相似?!」 「大宋助其发行纸币,那是要求他们用二十五万贯的绢帛为库本的。但是以辽人的经济意识,和纸币发行的巨大好处,他们关注货币的目光,迟早会从流通功能,转移到掠夺功能。」 「一旦其国内出现什么危机,他们必然会饮鸩止渴,哪怕是我大宋明确告诉他们——你们不能那样做!」 阳谋!纯阳谋! 薛向也是经济专家,已经完全领会到了苏油的意图,转头对赵顼躬身:「鱼国公所言,乃是一把双刃之剑,有史以来,教训不绝,望陛下勒石于国家计财重地,为后世子孙垂诫。」 「国与民无信,民于国无心!」 赵顼感觉今日这场议论收穫颇丰,颔首道:「五谷食米,民之司命也;黄金刀币,民之通施也。故善者执其通施,以御其司命。」 「握之则非有补于暖也,食之则非有补于饱也,先王以守财物,以御民事,而平天下也。」 这是《管子》当中的语句,将货币对国家的作用,论述得相当的精彩。 群臣一片赞扬,我们陛下的学问还是可以的! 就听赵顼接着说道:「上位者的贪念,让这称提天下,衡均四海的国器,成为了吞噬百姓生命的勐兽,销磨国家膏血的帮凶。朕甚不取。」 第152页 「今日之议,有此一得,也足值了。继续吧。」 章惇其实也是非常贊成苏油此议的,但是他也从另一个方面提出了疑问:「与辽人通榷之后,纠纷必多,这就是给了辽人闹事的藉口。他们习惯了无理都要搅三分,以后纠纷起来之后,我朝如何处置?」 苏油说道:「所以我们要定下一个前提,那就是两国互榷,对于政府来说,只是提供了一个贸易的场所而已,至于交易,那是榷市中商贾们的行为,与政府无干。」 「官府只是实行监督,一切以合同文式为准,与国内解决商贾民事纠纷如出一辙。」 「要是觉得麻烦的话,臣还有一策。」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谈判 赵顼问道:「还有什么办法?」 苏油说道:「还有就是通过第三方,进行转口贸易,我们不和辽人直接打交道。」 「东海豪商唐四郎,在海贸上声誉卓着,宋辽商贾都钦服其公允。二十五万贯的贸易额,还真不在人家眼里。如今獐鹿二岛上的生意,对日本,高丽,辽国,宋国的商贾吸引力极大,可以拜託他代为转贸。」 「倒是听说辽国耶律伊逊权倾一时,声威显赫,曾经想利用水师偷袭海岛,被唐四郎的船队打得几乎全军覆没,还被唐四郎在保州港外焚毁舟船,列示京观,竟然就这样灰熘熘的忍了。」 「唐四郎的老巢,在日本国新兴的宋京港,辽人就算再跋扈,那也是鞭长莫及,惹不起他。」 王珪最怕起外交纠纷:「要不,就还是这样办?能不直接和辽国打交道,我们就不直接与他交道。」 冯京提出了另一个问题:「说了这么多,贸易的物资是什么?我朝的好说,辽朝能够提供什么货品?以前辽盐走私对我河北的淮盐冲击很大,可如今嘛,呵呵呵……」 「要是没有货品,这不成大宋将流往辽境的货币全给收回来?我们总不能收那什么……绢钞吧?」 蔡确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这个是我的提议,辽国白头山麓,女直人控制地区,巨木参天蔽日。」 「那些木材可以通过鸭渌江水漂往保州,保州离獐鹿二岛不过百里,离沧州滨州不过五百里。」 「我大宋现在振兴河北,治河,筑城,都需要大量的木材,北洋水师选定的港口,也在密州胶西县大沽河口的海湾内。」 「从辽国购入的木材,除了以上所用,还可以打造我大宋北洋水师!」 「要是价值相当,倒也不错。」冯京对此计表示贊同:「枢密院为此事头疼好久了,北洋水师的驻泊港一直争议未休,因为从杭州以上,就没有好的木材产出之地,对造船,保养维护造成了极大麻烦。」 「他们真会卖吗?呵呵呵,要是能用辽人的木材打造我们自己的水师……等等,刚刚你说鸭渌江上游,女直人控制地区?」 蔡确眼里全是笑意,拿下冯京他把握极大:「正是。」 冯京也笑了:「蔡参政活该是我枢密院的人才才对……既然如此,陛下,臣再无异议。」 吕公着出列:「陛下,如此大家对这次商贸谈判,大致认可,不过臣要提醒鱼国公和蔡参政的是,我朝不可让步过大。」 「每日商谈的内容,必须奏报中书,三司,枢密,并且知会陛下。王相公,李计相,冯枢相需要进行监督,如果有不恰当的内容,必须立即干预。」 苏油笑道:「那就是我军机处的职责了,蔡京就是专职干这个的。我没有异议。」 蔡确对赵顼躬身:「臣也没有异议。」 苏油再对其他人问道:「列位两制上的官员,还有别的问题吗?」 见众人都不再说话,苏油转身对赵顼施礼:「臣请陛下圣裁。」 赵顼对这种议事方法感到既新奇又舒适,将知制诰王存叫了出来:「诸位臣工所议,都记妥当了?」 王存躬身:「已然记下了。」 赵顼点头:「那此事便议定,命鱼国公苏油,参知政事蔡确,提举与辽国使臣共议通商贸易事。今日之议,请各位臣工,在所言下押字,备档方便谘询。」 「以后的国事大议,皆行此法,成为制度。」 等到众人籤押完毕,王存根据赵顼旨意起草的诏书也写好了,赵顼命门下省主宝:「交中书下敕吧。」 …… 等到苏油和蔡确再次见到萧禧的时候,萧禧的态度神情已经从容不迫了。 鱼国公这三天休沐,接着廷议,给他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如今他已经知晓大宋在河北治理黄河的大方略,还有从相州开始的农牧业试点工程。 也就是说,辽国手里,如今有着大宋人急需的货品——木材! 虽然要通过女直人搞才省时省力,但是女直人是什么?那是大辽的藩属! 如今的生女直节度使完颜完颜劾里钵与他的叔父兄弟争得不可开交,几方常常相互攻伐,这中间既有大辽的挑拨离间,也有大辽的间接控制。 和宋国的木材生意,无疑又给大辽控制生女直增添了一个得力的手段。 对辽国来说,这是有百利无一害,对宋国来说,又是他们急需,这就是佛祖给咱老萧送到手上来的功劳! 苏明润在对面坐了下来,还有蔡确,身后则是各自的一队幕僚。 第153页 苏油从包包里取出笔记本,拿出铅笔:「萧使相,我和蔡参政将贵国的意图转告了陛下,陛下下两制以上官员集体讨论之后,决定同意贵国关于边境互榷的动议,现在正式通知你。」 萧禧微笑道:「多谢明润,多谢参政,两位费心了。」 苏油看着笔记本说道:「但是在廷议之上,我方三司,枢密院等一干大臣提出了一些问题,经过激烈磋商之后,也形成了几项建议。」 萧禧说道:「请鱼国公讲来。」 苏油说道:「首先,关于贵国提出的,由大宋协助印制二十五万贯绢钞的事宜,大宋三司,皇宋银行原则同意。」 「不过宝钞制版,套模,用纸,油墨都非常特殊,成本也非常高昂,我大宋收取制作成本,这一点不为过吧?」 萧禧问道:「不知道大宋准备收取多少?」 苏油说道:「经过仔细核算,我朝认为,一成的成本费,一文也不能再少了。」 「二十五万贯绢钞的印刷成本,将花费贵国两万五千贯。」 萧禧皱眉:「这也太贵了吧?」 蔡确让从员送上来一个盒子,将之打开:「这里是新式的制版,以及样钞,萧使相,一成的费用,已经是格外的优惠了。」 从员将放大镜递给萧禧,萧禧接过,发现黄铜的厚厚钞板之上,全是细密盘绕的花纹。 这工艺是大辽绝不可能制造得出来的,堪称巧夺天工。 黄铜也不着墨,不知道宋人是如何用来印钞。 再取过样钞,纸张挺括,对着光看还有水印,钞面採用了四色油墨,只比大宋宝钞少一色,图案是一匹安静站立的骏马,周围花纹缭绕的四角,分别印着一个大写的壹,旁边一个小一些的汉字贯。 翻到背面,图案是一个缫丝作坊,几个妇人在边上劳作。 图案上部是几行文字:「大辽绢钞当一贯许行使诸路州县公私从便主官见钱流转」。 其下还有另一行小字:「大宋皇家银行代印两国诸路四民不得造伪犯者严惩不贷首告免罪亦支上例赏给」。 萧禧心里其实是非常满意的,宋人做事实在,这个钞票相比大宋宝钞也差不到那里去,除了内中的图案粗糙了一点,四周和文字部分相当精细。 将东西推了过去,对蔡确说道:「这上面大宋皇家银行代印几个字,就不需要了吧?」 蔡确皱着眉头:「那样又得重新制版,这成本又上去了……」 萧禧认真地说道:「如果去掉这几个字,我大辽愿意支付这笔费用。」 蔡确看了看苏油,苏油说道:「那有依萧使相所言,去掉吧。」 「不过如此一来,就算是大辽独立发行,那我大宋就不再承担印刷以外的任何责任。因此连同上边的两国二字,也当去掉。使相你觉得呢?」 萧禧点头:「也算是在理,那便如此吧。」 苏油点头,对随员里的晁补之说道:「无咎,记录吧。」 萧禧端起了茶杯:「大三元给明润你做书办,可真够奢侈的。」 苏油笑道:「这不是对大辽和使相的重视嘛,这项议题便算是议妥了,剩下的便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吧,我们接着讨论第二项……」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气跑了 国与国之间的谈判,即便是双方都有合作的意愿,其过程也是非常艰难的。 苏油这还是只抓大局,都有无数的条款需要敲定。 在机井,水力磨坊,风磨三项上,两人你来我往地交锋,最终苏油做出了让步,同意给辽国的这三样东西,提供十套第二代滚子轴承。 这是萧禧的一次试探,苏油让步之后,让他更加摸清了大宋的底牌。 大宋对白头山的木材有真实的企图! 于是在接下来的谈判里,萧禧渐渐掌握了主动权,苏油和蔡确开始有些扛不住了。 比如在药品上,萧禧就提出了药材换药品的建议。 仅仅这一项,就给岁币省出了五万贯。 奢侈品上,萧禧又提出了东珠贸易,让苏油同样没有理由拒绝。 最终苏油有些恼怒了,提出了反制措施,所有货品,均在宋辽都控制不到的第三方,也就是獐子岛上进行交割。 因为他害怕舆论,害怕背上一个卖国贼的骂名。 一天的谈判下来,萧禧为辽国争取到了八万贯的贸易额,用辽国的货品代替岁币,竟然打了苏油和蔡确一个措手不及。 獐子岛极有可能有宋人的背景,但是萧禧并不害怕,即便不在獐子岛,那也得在雄州,白沟,对辽国来说,其实是一回事儿。 不过对于宋人这种当了婊子还要遮遮掩掩要脸的行为,萧禧不由得觉得好笑,自己多年的谈判经歷,就是捏死了宋人的这一块。 他可以尽情地耍泼使横,而宋人不敢,所以那些小便宜都该他占。 于是萧禧再次讹诈了一把,那就是辽国只管将货品送到自己国家的苏州,也就是后世的旅顺,那里到宋国的文登是最短海程,只有两百里! 剩下的全是大宋的事情,谁让你们海船那么多呢? 这个建议苏油非常抵制,因为这样的话大宋就要开闢多余的海路,第一条是苏州到登州,第二条是保州到獐子岛再到胶西,运营成本大增。 但是萧禧却有自己的理由,保州那边,主要是组织鸭渌江过来的货品,以及接受大宋送到獐子岛的货品,而苏州那边,这是辽国的东珠和药材主要产地。 第154页 苏油就装傻,我们要鸭渌江过来的什么货品。 萧禧呵呵冷笑,少保就别跟我老萧装傻了,一句话,辽国的海关设在苏州,大宋的海关设在獐子岛,接下来,我们还是好好议议这木材如何贸易吧。 苏油都傻了,苦笑道:「使相你要讲道理,獐子岛,鹿儿岛,那是人家高丽的地方,大宋焉有将海关设置在他国领土上的道理?」 「如此一来,成了你们只需要将货送到自家边境,丢给我们就算完事儿;而我们却要跨海五百里送到你家门口,这个亏吃得太大了。」 萧禧哈哈大笑:「少保你就别叫苦了,高丽是贵我两国的共同藩属,我们两国联合对它胁迫,难道它还敢不从不成?」 「另外有了这个理由,贵国可以在獐子岛上修建仓廪,构建市镇,这本身也是对高丽有好处的。」 「在宋人抵达之前,那里就是两个荒岛而已,如今每日进出不下十万贯。大不了,给高丽王徽一份租金,让他面子上好看一些就行了。」 谈判进入了关键节点,苏油也跟着摊牌了:「既然萧使相已经点出了鸭渌江,并做出了对我大宋如此过分的要求,看来这几天功课做得齐全啊……」 萧禧笑而不答。 苏油说道:「如此我就不多兜圈子了,这些让步,我大宋都可以接受,只有一个条件。」 萧禧问道:「什么条件?」 「条件就是,让步的程度,与辽国能够提供的木材数量直接挂钩。」 「那敢问大宋能要多少?」 「敢问大辽能给多少?」 「你要多少我就能给多少。」 「你给多少我就能要多少。」 「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萧禧有些惊着了,估计了一下女直人的产能,决定来个狮子大开口:「一年三万根三尺上的木材,一根五贯,合十五万贯,如何?」 苏油呵呵冷笑:「使相实在是厉害,连汴京城里房梁的价钱都打听清楚了。」 「不过使相是真当我苏油是卖国贼了?还是庸钝无能?你大辽国内,木材能值这个价钱?无咎!」 晁补之起身:「去年上京大火,辽皇命工部重修楼橹,日月宫,灵鹫寺,显真观。共计购入大椿一千六百五十根,计两千零三百四十五贯文。这在辽国国史馆是有文档记录的。」 萧禧讶异道:「三元连这个都记得?」 晁补之微笑道:「有些感兴趣的东西,顺便就记下来了。」 苏油摆着手:「使相不要转移话题,我在你辽国家门口拉木头,你用大宋汴京城的价格卖给我?」 萧禧丝毫不以为耻,笑嘻嘻地问道:「如依国公之见,又是如何?」 苏油说道:「十五万贯,一文钱不少你的,不过价格嘛,可就得按照辽国的来,宫观的大柱想来你们也凑不出那么多,就三尺上,一贯一根,不能再多了!」 萧禧大惊:「这就是十五万根!」 苏油一副大款的模样:「这就很多吗?就算是三十万根,我大宋也吃得下。」 萧禧说道:「明润啦,不是哥哥不想做你这笔大单,不过你得想想,女直人他们伐木的办法,乃是在树下堆火焚烧,让其倒塌,你要这么大的数量……」 苏油一副匪夷所思的模样:「还如此落后?要是大宋提供斧锯呢?」 萧禧点头:「那可以,但是必须交给我们,由我们来控制发放。」 苏油翻起了白眼:「然后你们又得一笔好处是吧?」 萧禧嘻嘻笑道:「刀斧乃是兵器,放到哪个国家都一样,明润你说是不是?」 苏油犹豫了半晌:「就依你,不过你们得给钱!」 「可以,不过得从木材钱里边扣。」 「你!你真的过分了……」 「干不干?」 「尼玛……」苏油气得勐然站起身来,就差掀桌了。 但是就算恼怒却也只有憋着:「成交!」 转头气鼓鼓地对蔡确说道:「蔡参政,接下的事情交给你了!」 拂袖扬长而去。 蔡确将苏油留下的资料接过来,命属员送上笔墨:「铅笔我不大用得惯,还是觉得笔墨好使。鱼国公到底年轻气盛,不过使相,也的确过于咄咄逼人了……」 「这么多年,能让鱼国公如此失态的,萧使相,你是第一个。」 萧禧还在盘算从木头交易里自己能得到多少好处。 三元记忆能力过人不假,的确让人嘆为观止,但是也忽略了一点。 那就是辽国上京的木材价格,和鸭渌江女直人手里买进的价格,中间的差距也是非常巨大的。 甚至自己招揽几个部族,予以军事保护,直接僱佣他们干活,还能赚得更多。 听到蔡确说话,萧禧才回过神来,赶紧说道:「好在大事都已经定下,改日回请明润一席,就算是道歉了。」 「明润这个人做事情讲究,公是公私是私,这一点我还是非常喜欢的。」 「不用管他了,接下来就是细节,我们接着谈?」 蔡确点头:「嗯,那就从绢钞的第一批印刷数量和交割地点说起吧,海运虽然量大快捷,但是毕竟风险比陆路较大,我认为还是在白沟交割给贵军比较合适……」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日本 第155页 从都亭驿出来,苏油打马回了军机处。 蔡京过来接着:「国公,情形如何?」 苏油甩鞍下马:「上套了。」 蔡京笑道:「国公大手笔,别说辽主昏庸,萧禧贪婪,就算是贤君名臣,也没有不上套的。」 苏油说道:「滥发货币的灾难,研究得如何了?」 蔡京有些笑不出来了:「我觉得,歷朝上位者,当真是不知道危害?还是刻意为之?要是今后有机会,我绝不会让这些败政,成为掏空国家的灾难!」 苏油有些惴惴然,真实歷史上的你,可是吹嘘「丰亨豫大」,连国家预算都取消了,视官爵财物如粪土,然后谄媚君王,大造园林,前代积累的财富被挥霍一空不说,还导致国家财政出现巨大赤字。 之后为了弥补赤字,又滥发盐引作废旧引,败坏盐政。 富商大贾曾拥有数十万缗,一朝化为乌有,成为乞丐,更甚者赴水或吊死。 盐引百年来一直坚挺地作为北宋信用货币在使用,此举直接后导致国家经济彻底崩溃,待到金人南下之时,如入无人之境。 所以说敌在前三排,苏油曾经如同讲笑话一般,说有一个国家的宰相,曾经如此行事,最后被外敌入侵而亡。 蔡京听得义愤填膺:「此等荒唐之辈,如何能把控要枢?!当四通商号一个伙计都不够资格!」 苏油当时哈哈大笑,要蔡京体会其中的得失,考议歷朝的经济制度,尤其是货币制度。 从春秋的「子母论」,「轻重论」;《墨经》中关于商品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区分;《管子》中关于货币是国家重要经济干预工具的思想,以及货币保有量,流通量的论述; 到汉代的统一国家货币制度和经济制度思想; 再到唐开始出现的「虚实论」,即商品与货币的关系理论,货币本身的商品价值和流通价值之剥离; 到宋初以贵金属金银、盐钞之类的类似信用货币代行货币职能的现象,引入货币流通速度这个概念。 到最终完成货币的定义:即货币,为由国家信用背书的,各方关于商品交换权的根本契约。 其本质上是所有者之间的相互约定,即「吾以吾之所有予市场,换吾之所需」的流通工具。 这是歷史上第一本关于货币的论述专注,虽然其中经过苏油的辅导和指点,但是其主体还是由蔡京完成的。 蔡京想让苏油列名,他自己副署,却被苏油拒绝了,将之作为蔡京独立的着作予以发表,并且上呈赵顼。 赵顼览后赞赏不已,取名为《宝泉引缀》,列在自己的书房。 蔡京对苏油感激莫名,认为这是苏油在提携成全他。 但是苏油的目的,其实是防着这娃乱来,有了这本书,蔡京以后行事作为如果出格,不按照自己书里的来,那就是前后不一,政治态度摇摆。 在如今的大宋,这是大忌,沈括就是因为前附安石,后诋安石,到今天都还翻不了身。 吕惠卿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南海功劳卓着,一样还回不来。 郭逵正拿着一份资料在看,见两人进入正厅,便道:「晁三元当真是神异,这是将辽国史馆整个搬到军机处来了。现在我们对辽国的军制边患了如指掌,这个女直和高丽,大有可为啊……」 苏油说道:「女直如今在内乱,高丽外戚势力雄厚,这些可以是闲棋,早日布置起来。但是也只是闲棋。」 「高丽仁州庆源李氏,世代与王室联姻,王徽的三个后妃,都是李氏家主李子渊的女儿,其中两女生育许多王子,这些王子又大多同庆源李氏下一代联姻。」 「如今庆源李氏的势力迅速膨胀,成为隐忧,王徽也有担心。」 「不过我们如今已经插手进了高丽政局,王徽的三子,鸡林公王颙有一个宠爱的妃子叫傅明珰,乃我福建商人傅旋之女,如今也生有一子。」 「傅贤妃要在高丽立足,对抗后宫强大的李氏势力,就需要我朝的援助……」 郭逵突然制止了苏油:「等等,这个傅明珰我听说过,时报上将之形容为神奇女子,当年曾经将国公菜园子的萝蔔和白菜种子缝入香囊,窃往高丽……明润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布局了?」 苏油摸了摸鼻子:「这个真不是,那是人家傅明珰眼光独具,知道要在高丽立足,最需要的是什么东西。」 「能在全是李氏把控的高丽后宫独立相抗,我也是后来见到这位傅贤妃的能力,这才命两浙商贾予以帮助,算是一项投资吧。」 「对了,今天已经和萧禧谈妥了谈判大框架,可以让獐子岛上的商人联络女直完颜部了,虽然萧禧要求大宋提供的斧锯必须由辽国人经手才行,不过女直人通过鸭渌江漂到了獐子岛上要买东西,我们大宋也管不着是吧?」 「还有之前金悌要求大宋卖给高丽三千军器的事情,现在也有了充分的理由,辽国想要宋国将海关设在獐子岛,必定会刺激到高丽人,作为安抚手段,这点军器,不算过分吧?」 郭逵笑着摇头:「老夫在交趾连场血战,结果差点就给李常杰拖死,后来你和王韶却取占城如同拾芥,我一直就很纳闷,怎么那些桩桩件件的发生得就那么巧。」 「原来却是功夫做到前头去了。」 第156页 苏油笑道:「这是童贯的事情,那小子呢?」 郭逵说道:「这段时间整理辽国资料,童贯也实在是辛苦,今日在送资料过来的时候竟然头昏脑涨地绊倒在门口,我见实在不是事儿,强令他回去休息了。」 苏油说道:「这段时间还要和萧禧扯闲篇,军机处就多劳郭公坐阵了。」 郭逵笑道:「我们都是些废人,蒙陛下和明润还看得起,那还有啥好说的?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报效皇恩啊……」 …… 日本,京都。 蔡卞和邵伯温,在平正盛和张散的带领下,进入王宫,觐见日本国名义上的最高领袖,白河上皇。 日本如今也到了矛盾重重的时候。 白河的父亲是后三条,他在位的时期,是摄关之家藤原氏族最鼎盛的时期。 藤原道长去后,嗣子藤原赖通尽管能力一般,居然也仰仗着藤原家数百年之余威,歷尽后一条、后朱雀、后冷泉、后三条四朝而不倒。 但是后三条并不是藤原家的外甥,他老娘身份贵重,乃是三条天皇的女儿,是一位公主! 嫁了后朱雀之后,夫妻恩爱,不久就产下麟儿,也就是这位后三条。 公主皇后高贵无匹,可却不姓藤原,为了保证天皇血统代代有藤原血脉,赖通将一个养女嫄子嫁给了后朱雀,而自从嫄子入宫之后,那公主皇后居然和天皇老公同房的权力也让藤原给禁了,可见藤原家族的威势。 可惜天不佑藤原家,也可能是后朱雀耍了什么手段,直到后朱雀死后将位子传给了哥哥后冷泉,册封了儿子后三条做太子,藤原家都没能让自己送进宫里的女儿们生出皇子。 相反,公主皇后积蓄的不满,被一股脑地由后三条继承。 这是一百七十年来,唯一一个不是藤原家血统的太子。 藤原家继续故技重施,把家里的女儿一个个送到后冷泉身边,只等那个女儿怀孕,就废了后三条。 可是非常神奇的是,人就没能怀上! 后三条的日子过得艰难,只要有人进宫,他就认为是废太子的人来了,就是来一帮打扫卫生的,都能吓得浑身栗抖。 象徵储君地位的太子剑——壶切,藤原家也一直没有交给后三条。 但是就这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随时等死的前半辈子中,后三条居然熬死了后冷泉,成了日本国的君主!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白河 后三条的登基,结束了藤原家外戚的地位。 但是作为天皇,后三条还是无法绕过摄关大障碍,所有的政令,都需要藤原家的人许可才可执行。 后三条绞尽脑汁,想到了一个突围的办法,内禅! 就是把皇位留给儿子白河天皇,自己以太上皇的身份组织了另外一个政府,也发号施令! 这个太上政府叫院厅,日本从此进入了院政时代。 绕过藤原家的政治障碍后,后三条一辈子就干了一件事情——打压藤原。 当时很多庄园寄在藤原家名下,后三条命令大力清查,将一切手续不全的庄园全部收归国有。 此举沉重的打击了藤原的势力。 而后三条敢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他还有一个重臣,名叫大江匡房,这人眼光独到,帮助后三条联络了大量武人,这些武人依靠天皇,地位慢慢提高,渐渐改变了日本重文轻武的风俗。 确立了院政之后,后三条上皇隔年就死了。 白河即位之初,后三条尚在,诏旨他立白河的二弟为继承人。 这个二弟当了十几年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让白河也整日提心弔胆。 好在老二没熬过白河,然而,家里还有个老三。 而且后三条当时心里是最喜欢家中老三的,但是此时白河已经有了儿子,于是走上了自家老爸的老路,将王位内禅给儿子,号堀河,断了自家老三幸进之心。 但是堀河身体羸弱,不堪江山之重,很多朝臣还是看好当年的皇三子。 白河如何肯让?于是把自己身体健康的妹子嫁给了儿子,也就姑母下嫁侄儿,指望妹子能速得麟儿,再续香菸。 虽然三十岁的姑母对十几岁的外甥体贴入微,却奈何只开花不结果。 最后白河无法,又送了几个大姑娘到儿子的床上,这回总算是成了。 皇孙生出来的那天,白河手捧爱孙,老泪纵横。 把孩子给自家老爹生出来没几年,堀河就如大家意料那般,死了。 白河又立了自己的皇孙为天皇,号鸟羽,再次狙击了自家三弟的念头。 这号称三宫的三弟自知无缘天位,每日也就「以声乐自娱」,时常邀请一群公卿在家「观赏歌舞」。 这些事情都是张散告诉两位使臣的,船队先是抵达的宋京,那里已经被张散经营得铁桶一般,依靠平家,如今日本国内,也有宋人的势力在影响其走势。 白河如今可谓内忧外患,宫内兄弟阋墙勾心斗角,宫外藤原家族势力犹盛。 还要继续父亲大人的復权大业,他能依赖的,除了院政和刚刚册封的北院武士,就只能是平家势力和平家背后的宋人势力了。 加上野外各地此起彼伏的平将门厉魂作怪的传言和骚乱,更是让白河焦头烂额。 白河是内禅的君主,内禅的方式,和大理一样,就是出家为僧。 第157页 因此当蔡卞和邵伯温见到白河的时候,白河是一身僧袍。 见到蔡卞和邵伯温,白河异常欣喜,赶紧几步过来对邵伯温合什行礼:「得蒙上国先生指点,大佛寺的典礼如期得以施行,典礼之日,祥兆横空,上国先生真乃神仙中人也。」 白河生性独断专横,出家之后要造大佛寺,大佛寺修成之后就需要举办落成典礼,不想几次落成典礼,均天降暴雨,无法施行。 白河一怒之下,把一桶雨水囚入死牢。 然并卵,该下还是下。 邵伯温一行抵达日本之后,平正盛先入京都禀报,将小邵先生吹得陆地神仙一般。 听说白河为典礼无法举办而烦恼,平正盛拍着小胸脯保证,这件事情,不劳小邵先生吹灰之力。 邵伯温于是开坛布法,占星诀斗,算得七月初三未时,乃是上吉大利。 白河将信将疑地准备,毕竟邵伯温太年轻,不太像传统印象里边的高人模样。 结果到了七月初三,风清日霁,典礼得意顺利的进行。 就在典礼进行到下午快要结束的时候,坐东朝西的寺庙大殿后方天空上,出现了两道彩虹! 上面一道内红外紫,下面一道内紫外红,上面那道叫霓,下面那道叫虹。 参与典礼的众人都以为是神迹降临,齐齐跪倒膜拜,邵伯温在他们心中,化身成了风伯雨师一样的人物。 邵伯温和煦地与白河还礼:「此非伯温之功,乃老国主解了山林渔猎之禁,所得来的福报。」 白河再次施礼:「我自归了佛门,笃信禅宗,日里诵读经文,乃知杀生之戒,于是下令日本境内不得杀生,却不料惹来天怨,典礼难施。」 「听上国先生之言,解除禁令,许百姓杀生之后,上天竟然却又降下吉兆。」 「这里边的道理何在,老僧愚鲁,实在是想不明白,还请上国先生讲解一二。」 平正盛躬身道:「上皇,还请先遵礼仪。」 「对对。」白河这才醒悟过来:「实在是太高兴了,竟然对上国先生失了礼数,还请入内奉茶。」 日本的茶道还是用的团茶,蔡卞取过钧窑大碗,欣赏这白河亲自点的茶沫在碗中生幻:「国主的茶道,拿到汴京都是可观,可与黄鲁直,晏小山一争高下了。」 白河非常高兴:「在上使面前不值一提,主要还是这茶的功劳,这是真草前几天来看望我,特意送来的,乃是贵国建安北苑试御茶后所留的少量纯品,虽然不及上国御用的龙团,凤团,却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说完又对张散合什:「多谢昭宣厚意。」 张散如今是宋朝右班武臣,白河以官职相称。 蔡卞笑道:「可得称节度了,逸之如今已然交卸了国信所回易库干当公事,现在已是堂堂大宋镇海军节度副使。」 镇海军节度使乃是富弼,那是遥领,拿退休工资的散官。 镇海军治所在青州,这个番号是赵顼准备给北洋水师用的,也就是说,张散已经是内定好了的北洋水师统帅。 白河再次合什:「恭喜恭喜。」 大家饮过茶,白河才开口:「刚刚那个问题,还请上国先生指教。」 邵伯温微笑道:「其实很简单,国主慈悲,仁爱之心及于禽兽鱼虫,这份心意,本身是没错的。」 白河问道:「那上天为何还要责怒呢?」 邵伯温笑道:「无他,只是国主将这份慈悲仁爱之心,要求到了没有能力实施的人身上而已。」 见白河还有些困惑,邵伯温耐心解释道:「国主锦衣玉食,宫中每日进奉丰美,国主自然可以因为慈爱之心,选择食素。」 「而对于山野贫民来说,纵然力作耕耘,渔猎不歇,或者也难得日日温饱。」 「要是他们也如国主一般可以选择的话,国主这道命令,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可他们没有啊。要执行国主的命令,那挨饿的日子可能就会更多,甚至连性命都有危险。」 「人是万类之中,最能体悟天心的物种,因此上天虽然有好生之德,却也要先垂怜于人。」 「人所不及,焉论禽兽?」 「春秋时期,卫国的懿公喜欢鹤,将所养的鹤封官,给俸禄。后来邻国的狄人出兵侵犯卫国,卫懿公命令国内的男人必须上前线应敌。」 「国人们纷纷报怨说:『你的鹤有官职,有俸禄,那么让鹤去上前线把狄人击退好了,我们饭都没吃饱,可没力气打仗呢。』」 「卫懿公带着部队迎敌,结果将士们纷纷逃散,卫懿公最后在战死沙场,卫国从此就灭亡了。」 要说白河有多爱老百姓那也不见得,不过邵伯温最后的提醒可谓一针见血,点到了白河的死穴上,不由得再次施礼:「原来如此,幸得先生提点,否则不免犯下卫懿公的大错。」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刺客 说完又请求道:「最近宫内不宁,皇孙每每半夜惊叫嚎啕,不知其故,内外传言,乃……某人阴魂作祟。」 「老僧曾多方恳请高人禳解,然而尽皆无效,先生有惊人神通,节度也百邪不侵,老僧想请二位想想法子,破此邪魔,保我天照神武一系根脉。」 邵伯温说道:「国主如今改辙易命,已然征应上苍,兆祥宏献。气运开始周回,妖道邪魔,自当退散。」 第158页 「昔日唐太宗梦兄弟索命,命尉迟敬德,秦琼守之,那我便与张节度镇守小国主寝宫一晚,看看有何怪异吧。」 白河大喜:「如此就有劳上国先生,张节度了。」 平正盛说道:「待我披挂上桃宝甲,也与小国主镇守!」 …… 入夜,鸟羽的寝宫安静异常。 大门外,平正盛全身披挂,手里杵着蜻蜓切,端坐在一张石凳上,一身宝甲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反光将宝甲上的符文投射到宫墙之上,那神奇的符文光辉,让经过的仕女们对平将军倾慕备至。 这才是能给人安全感的男人,要是能替他生个猴子就好了。 而张散和邵伯温却不知去向。 邵伯温给鸟羽点燃了一支香,保证今晚的鸟羽雷都打不醒。 然后拉上张麒,正在宫中四处晃荡,找寻蛛丝马迹。 鸟羽的后花园很漂亮,尚宫跟着两位已经在日本国传为神人的人物,却搞不清楚两位的路数。 邵伯温检查的地方,是厕所,女使们的房间,储藏室,花园的下水道,围墙上的青苔…… 违禁之物发现了不少,比如宫女们玩耍用的鹿角先生,汤婆子,让尚宫觉得丢脸丢大发了。 邵伯温却不以为意,温和地微笑着,还让尚宫不要责罚宫女们。 不过邵伯温心中却是渐渐讶异,宫里藏着高人,那是一定的。 而且这人手段非常诡秘,下水道的入口很小,但是边上的水藻青苔明显有被剐蹭过,说明曾经有人利用那里出入。 还有后花园梅树上的苔痕,也有两道断痕,这是屐齿的痕迹。 然后那人就上了树,跃上了宫殿,最后…… 邵伯温的目光,投向了宫殿的屋嵴。 就在这时,一处地方冒起了火光,邵伯温问道:「那是哪里?」 尚宫大惊失色:「那是膳房。」 邵伯温说道:「走,赶紧去看看!」 …… 大家都在慌乱的时候,一个使女捧着一个茶盘,轻轻地进了寝殿。 「国主,该进药了……」使女的声音很温柔。 然而变生肘腋,使女身后,突然又幻化般出现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使女,紧跟着在前边那位使女的脖子上一捏,前边的那位便一声不吭软软地倒地。 手中的托盘,被后边那位使女敏捷地接手,四平八稳,汤药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这位使女端着托盘,一步步来到寝帐之前,跟着一按托盘上一处地方,盘底弹出一根长针。 长针向着床上的鸟羽头顶刺去,然而帐内鸟羽竟然从床上跃起,刀光一闪将钢针盪开,却是一柄尺半的短刃! 平正盛! 使女大惊,将手中托盘勐然向平正盛抛去,趁平正盛躲闪之机,翻身闪出了大殿。 尚宫对邵伯温的推断佩服得五体投地,上国先生说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当真不假,不由得大喊:「有刺客——」 宫里已经乱了起来,鸟羽的卫队正在朝这边赶来,弓箭手已经跃上墙头,如今唬得魂飞魄散,赶紧将弓箭对准了大殿外的花园。 张散入宫没有携带武器,抓起一支扫帚一脚蹬掉扫把头,挡在尚宫身前:「贼子休走!」 使女夷然不惧,迎上张散,两人错身而过,使女身形灵活异常,如水中游鱼一般躲过了张散戳过来的竹棍。 接着就听见张散「嘿」了一声,显然是因为要保护身后的尚宫,吃了个小亏。 宫墙上的侍卫赶紧放箭,但是就和弓那虚弱的力道,长箭速度都不行,被使女拨飞,紧跟着使女跃上一株梅树,扑向墙头。 侍卫们也算勇武,两名侍卫抛下长弓,朝使女扑了过去。 长针连闪,两名侍卫连声惨叫,跌落地下,竟然对使女造不成一丝阻碍。 就在使女双脚落上墙头,正要发力掠下之际,就听见「砰」的一声,院子里闪过一道闪电,使女一个踉跄从墙头上摔落了下来。 张散和赶来的平正盛齐身扑上,将使女压住:「好贼子!」 邵伯温拎着转轮铳从假山后边闪了出来:「就知道这里是你的退路。」 宫中骚乱并没有持续多久,不到半刻钟,白河匆匆赶来:「听闻拿到了刺客?」 刺客已经被剥得一丝不挂,反绑在地上,连嘴巴里也被勒上了木棒,以防自尽。 刺客的肩膀上受了严重的创伤,邵伯温还给他挑出了子弹,包扎了伤口。 同样的,张散也露出了半身,上臂伤处扎上了纱布,衣服上都是血迹。 白河见到刺客身边的使女衣裳,假髮,又见到他胯下那玩意儿,不由得脸色铁青:「正盛,提下去狠狠用刑!审!」 「嗨咿!」平正盛应了一声,拖着刺客下去了。 白河这才对邵伯温问道:「皇孙在哪里?」 邵伯温笑道:「皇孙睡得好好的,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是吗?刚才那道雷法……」白河说到这里赶紧合什:「竟然敢质疑上国先生,白河失礼了。」 邵伯温笑道:「无妨,走吧,进寝宫看看去。」 大家进入寝殿,鸟羽却躺在床上,睡得很沉。 白河对邵伯温问道:「这是……」 邵伯温从袖中取出一截香来,在火上点着,放到鸟羽的鼻子上方晃了两晃,就见鸟羽的鼻子轻轻抽了两下,然后就醒了过来:「爷爷……我刚刚梦到一个大花园,那里的花都好香啊……」 第159页 白河欣喜异常,孙子睡得这么沉,可是很少见的事情。 轻轻拍着鸟羽的胸口:「那就接着睡,好好睡。」 鸟羽说道:「那里有一个大水池,水池里都是云彩,我听见有人在云彩下叫我,便探身去看,一不小心掉回床上来了……」 白河赶紧说道:「孙儿你闭上眼睛,赶快入睡,说不定还能回去逛一逛……」 鸟羽乖乖地闭上了眼睛,白河嘘了一口气,带着几人退了出来。 来到偏殿,尚宫伏地请罪:「刺客潜入宫内,对国主不利,臣失察之罪,不容诛戮。」 邵伯温替尚宫说话:「此子手段实在是高明,也不能全怪尚宫,还请国主饶过她这一遭。」 白河点头:「你也是跟着太后过来的老人了,多年来一直谨慎,好在此番变故未起大碍……可搜过刺客的窝藏之处了?」 尚宫连连叩首:「宫中俱已搜查过,然而……没有奸贼的痕迹,便如同……如同每夜飞来一般。」 邵伯温笑道:「此子能够高来高去,要是在地上留有痕迹,尚宫肯定早已察觉,我看小国主寝殿上的大梁宽广,那上面,搜查过了吗?」 见尚宫瞠目结舌,白河斥道:「还不快去?!手脚轻点,不要惊扰到鸟羽。」 尚宫连滚带爬地去了,白河这才对邵伯温问道:「敢问上国先生,如何知晓宫中藏有刺客?」 邵伯温说道:「说是刺客,或者也不准确。」 「不过宫中藏有外人,其实从很多地方还是可以推断出来的。」 「后花园景色很美,水中藻荇招摇,但是出水口处的水藻却掉了一大块,虽然后来重新生长,但是新旧长短,到底有些不一样的。」 「那个水口很小,能潜入进来的,身法手段肯定是经过长期严格的训练,非常的高明。」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妖师 「刚刚说过,要是刺客在居室内躲藏,肯定早已被发现,只有藏在殿宇的上方,才会不露行藏。」 「从水池出口处,到大殿上方,必定通过树木,宫墙,我一路查看过去,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于是用定神香让小国主睡眠安详,将他移到床榻之下,让正盛着甲入宫后,将盔甲摆放到大殿之前。」 「桃宝甲全身披挂起来的时候,连面部,手背都有遮挡,因此里边有没有人,其实根本看不到。」 「我和节度在一路讨论痕迹,目的就是为了打草惊蛇,贼人见绳索一步步勒紧,不得不狗急跳墙。」 「而另一边,让正盛潜伏在寝帐之内,保护小国主,等待刺客。」 「刺客非常小心,因而肯定会留好后路,不过我也没想到他竟然如此高明,能够连续摆脱正盛,节度,宫中侍卫的三层拦截。」 白河合什:「多亏上国先生神机妙算,神术通天,否则还真就给这恶贼逃了。」 邵伯温眼神闪烁:「刺客入宫已久,却为何一直不对小国主动手,直到行藏渐渐败露,方才破釜沉舟地一击?」 白河对此也有些不解:「正是,这一点也是匪夷所思。」 「还有,刺客的武器藏在托盘当中,由无辜的使女带入寝殿,看似高明,其实是留下了线索。」 白河有些明白了:「兇手在宫中有势力?」 邵伯温正色道:「其实也容易推断,如果小国主遇刺,那最大的嫌疑人是谁?如果小国主正常龙宾,最大的受益人,又是谁?」 「如果这两个人,刚好还是一个人的话,呵呵呵……」 白河勐然站起:「三宫!他竟敢行此悖君大逆!」 邵伯温摆摆手:「这些只是猜测,相信很快我们就会有答案。」 很快,侍卫们进来了,寝殿房梁之上,果然发现了很多东西。 东西很古怪,除了刺客用的东西,还有很多黑布,上面绘画这狰狞的鬼怪,不少东西上还有符文。 邵伯温说道:「这些东西是邪法,有人要利用小国主睡梦之机,摄其心魄。国主你想,要是有人辗转之机,见到床边都是这些形象……」 说完又取过一段薰香,闻了闻:「无色无味,这东西却也古怪,宫里有饲养什么小动物吗?」 一名侍卫说道:「后花园里养着几只兔子,还有梅花鹿。」 邵伯温说道:「去试试,将兔子和鹿关到一间屋子里,用这个熏熏看。」 这时候平正盛进来了:「上皇,那人招了,叫千手丸,是一个和尚的侍者。他供出那和尚如今在醍醐寺挂单。」 白河目露寒光:「醍醐寺,乃是三宫的护持之庙!事不宜迟,正盛,召集北面武士,给我将醍醐寺围了!」 「嗨咿!」平正盛抱拳领命:「那三宫大人那边……」 白河呵呵冷笑:「不用管,我倒是希望他跟这刺客一样,狗急……跳墙!」 不一会儿,侍卫来报,梅花鹿闻过那种无味薰香之后,变得异常暴躁,踢破门板跑了。 …… 这一夜,京都註定不会平静。 北面武士的首领乃是源义家,也是屡立奇勋的好打手。 接到平正盛的传令,立即点齐了武士,包围醍醐寺。 中间还闹出点小插曲,源义家的儿子源义亲在日本嚣张跋扈惯了,现在来了个装备比他强,钱财比他多,靠山比他硬,还比他嚣张跋扈的平正盛,狐假虎威对着自己父亲发号施令,不由得大是不忿,当场就对着平正盛拔刀。 第160页 虽然被源义家及时制止,但是两人的梁子,从现在就算是结下了。 北面武士动作迅速,不到天明,此案的当事人尽皆擒获。 醍醐寺被围的时候,有一个叫仁宽的和尚企图逃走,被平正盛拿下。 经审查,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清楚了。 这个仁宽和尚,是白河的弟弟三宫大人的护持僧。 眼看自家主子无缘大位,他心急如焚,就企图镇魇鸟羽。 而镇魇鸟羽的目的,就是想要鸟羽自己惊悸而亡,这样白河就没有了继承人,只能传位给年富力强的三宫。 当然这是最好的结果,不过仁宽和尚也交代了千手丸,如果事有不谐,行非常之事也是可以的。 邵伯温入宫之后,通过蛛丝马迹的搜检,很快就怀疑到了房梁之上。 千手丸见即将败露,只好在膳房纵火,然后企图趁乱行刺。 仁宽和尚虽然遭受酷刑,却坚称此事与三宫无关,一切都是自作主张所为。 但是三宫是撇不清干系的,虽然逃过了一命,却被白河勒令闭门思过,其实是从此软禁起来,从此无缘皇位。 加下来就是老套路,清洗宫禁,抓捕逆党,日本皇室内部的威胁,彻底解除。 而三宫被软禁之后,邵伯温又开始作妖……啊不,捉妖了。 在邵伯温抽丝剥茧的调查之下,京都几处郊区的镇魇之所,以及蛊惑百姓的巫师,也被连接破获。 很多时候,关于平将门的传闻和一些古怪的现象,都是这些人搞出来的。 同时还抓获了不少的乱党,一时间,京都多处,爆发了激烈的反抗和冲突,平正盛有宝甲和神兵加持,一枝独秀,踩着人头登上了北面武士中的高位。 在平定京都之乱里立了大功,这娃也渐渐地开始不再迷信,平将门怨魂的传说,现在看来是那么的不靠谱,直到…… 直到他在邵伯温的指点下,在京都北面一座神社底下,发现了一具巨大的骸骨! 骸骨相当的恐怖,骨架高达两米多,在普遍矮小的日本,这就是刑天一样的巨人。 巨大的头颅分明是人的骷髅,然而上嘴部分前突,显得非常的怪异。 头上长着两支大角,两枚犬齿也极长,如同虎牙一般。 骸骨还穿着一身破旧黑色的皮甲,大部都以朽败,然而其上平家的家徽,吓得平正盛狂唿大叫——将门前辈的遗骸!!还是妖化之后的遗骸!!!! 邵伯温飘然而至,在骸骨之上打出了几道符文,镇住了即将变化的妖骸,将平将门的怨魂锁在了里边。 然后浇上仙油,无明一举,将妖骸点燃。 黑烟汹涌,妖骸在大火中扭曲挣扎,巨大的头颅发出不甘的唧唧鬼语,似怨似咒,让周围的士兵百姓包括平正盛在内,全都跪地匍匐颤抖战慄。 都指望不上了,邵伯温和张散亲自动手,往大火中添加柴火,踏罡念咒,足足炼了三天三夜,将妖骸烧得踪迹全无。 大火过后,邵伯温命人拔开灰堆,在其地下一米多深的地方,掘出了一柄长剑。 长剑是日本剑的制式,不过只有剑条,也远比普通日本剑厚重长大,完全匹配得上大妖的身材,不过没有任何的剑装。 最为神奇的,是剑上密布花纹,还隐隐能够从花纹里边读出四个非蚀非刻的小字——「向化从吉」。 跟随船队一起到达日本,正在京都讲学的义天法师,认为这是平将门被邵伯温收服,表示归顺的意思。 白河听闻之后,认为那四个字,还是平将门对日本国的暗示——要得万世国祚,需要对中国宾从向化。 于是将那个地方改名为从化,建立起一个巨大的神社,供奉从化巨剑。 同时尊奉邵伯温为上国良师,献上谦卑的上表,表示愿意世代成为中国的藩属。 最神奇的是,此事之后,日本全国境内关于平将门怨魂作乱的事件,突然就平息了。 即便是再偶有传说,也很快会被人揭发是有妖人生事,将之举报抓获。 七月末,使团再次出发,这一次的目的地,是高丽开京。 京都万人空巷,拥到港口相送。 上国先生让白河解山林之禁,救民于水火,协助占断吉期,擒拿反贼,救治鸟羽,收服怨魂……短短一个月时间里,演绎出了一连串比西游记故事还要离谱的东游记。 日本变得安宁和谐,百姓欢声满野。 临去之时,白河命鸟羽送上了丰厚的礼物,恭恭敬敬地拜谢。 礼物之上,横放三条鹿脯,这是以师礼见大人。 妖师邵伯温,一举成名!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矾楼 而与船队一同的,还有苏油命张散调拨给高丽的三千柄质地精良的三胴长刀和三千副甲冑。 胴,就是身体,能够一刀切断三具人体,称为三胴。 当然不能真用人体来测试,不过有老法子,用的是悬挂的整猪,而且也需要平正盛那样的高手才行。 而最新的消息也被后续的海商带到了京都,宋辽两国谈成了最新协议,两国准备在獐子岛上进行贸易,宋国的海关,将设立在那里。 为了安抚高丽,宋国对辽国做了大量的工作,答应给王徽三千套具装和兵器,今后每年还将赠送高丽一万贯的海岛租用费。 第161页 这个交易,金悌相当满意,大宋对小弟还是非常够意思的,而王徽也应该能够非常的满意。 因为这三千人的装备,是通过宋人得到的,那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大王会有一千种办法,让外戚李氏无法染指。 大王将会拥有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 …… 汴京,矾楼。 「听说了吗听说了吗?大宋和辽国达成新和议了!」 「什么和议,协议!协商定议!战都几十年没打过了,没有战,哪来的和?」 「你个酸秀才就是喜欢挑字眼!听说了吗?我大宋吃了亏,苏鱼公都恼怒得差点掀了桌子!」 「哈?我说老哥,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时报看了吗?你哪里看出来我大宋吃亏了?」 「哈?不是吗?」 「米等一下……夫子!书夫子!」 一个身着襕衫,秀才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几位老客,是要听书吗?」 「小二!小二给书夫子挂五十文的书费,记和瑞米店的帐!」 中年人微笑着拱手:「多谢老客了。」 和瑞米店掌柜是个胖子,指了指边上那个明显是外间客商的人:「把那期时报翻出来,给这位客官讲讲宋辽协议。」 中年人回到柜边的一个报架,报架上挂着几本报纸。 中年人取下夹着时报的报夹,来到商人的这一桌,翻倒六月二十五的那一期:「嗯,这里了……」 「咳,时报评论……」 「诶?夫子你先念原文,评论后说。」 「哦,好。本报讯,我朝与辽国于元丰三年六月二十五丙子,达成《宋辽岁币增订协议》暨《两国边贸协定》,其内容大略如下……」 等到一篇文章读完,书生才接着读到:「时报评论,此议于促进河北振兴,互通有无,帮助辽国,加深两国昆仲之谊,尽有裨益。然一时利钝,无益国家长计。民之膏血,入于他国,亦宰执之过也。」 「我的个去……这听着也没吃亏啊?」先前说大宋吃亏的那个商贾先不干了:「时报现在都这么大胆了?宰执之过,那也是以前宰执的过错,怨不得少保吧?」 「诶!这话说到点儿了!」和瑞米店掌柜的表示贊同:「要我看,这个协议真没啥不好的。」 「想想看,二十五万贯钱财,还是给我们留住了是吧?换成货品,那就是生意。」 「这一进一出一赚,是不是等于扣了一笔利润下来?你我都是做生意的,这道理不用多说了吧?」 外乡商贾点头:「就是这个道理。」 米店掌柜说道:「要我说少保这也是没啥好办法了。河北如今需要木头,听说辽国卖给大宋的木头,三尺径的一贯钱一根,比京中便宜五倍啊,这生意完全做得!」 外乡商贾表示困惑:「那为何有传言说少保掀了桌子呢?」 米店掌柜笑了:「这事情得这样想,少保是什么人?打夏狗,交趾狗,占狗,几十年里头可曾如此低声下气过?」 「一言不合,那就是干!手底下……耶,到现在得有二十万蛮夷的性命了吧?」 边上那个秀才也明白过来了:「应该是了!和辽国搞这两个协定,以往的宰执,那是求都求不来的,但是在少保看来,却尽落了自己的面子!」 「着啊!就是这个道理!凡事儿都得看人不是?」 米店老闆口沫横飞:「就你我这点家底,一日能够赚到个三五贯,那就是老天爷开眼的大恩德了。可是要放在人家这矾楼,怕是支使跑堂都不够。」 「少保心气儿高,因此上就觉得是吃亏了,其实呀……打真宗爷起,我朝和辽国可曾有过这么有利的协定?」 边上一人也笑道:「还登报让老百姓都知晓!要真是吃亏不利,汴京城早就闹翻天了。」 「还是的!」米店掌柜说完又嘆了口气:「唉,不过不管多给少给,到底还是岁币,也不怪少保闹心。要我说,咱大宋啥时候硬气一回,将这岁币给抹了才好!」 话题说到这里,能够参与进来的民间政论家就多了,大堂的知事见势不妙,走了过来:「列位,京中不比别处,这风头可是说变就能变。」 「虽然如今官家仁德,不禁舆论,可大傢伙儿还是顾忌一下的好。」 「开封府的棒子,红黑两个色,那叫水火杀威棒,各位要是没有官身啊,到时候拿了去,治一个妄议之罪,为了爽嘴一时,亏待了自家屁股和脸面,可就划不来了。」 「少保是怎样的人物,岂是我等升斗小民可以置嘴?都收敛点啊……」 米店掌柜哈哈大笑:「狗日的樊老三,是怕自己受累吧?你们矾楼和方知味打老了擂台,现在却替少保说话了?」 樊老三不干了:「王胖子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挑拨我们和方知味的关系!你也不看看那里进出的都是什么人,真拿人家当饭馆儿呢?」 「嘿你别说,薛家冰雪这回可真是捡着个大便宜!你们说怎么少保连做冰雪都会?」 「啥意思?」王胖子明显是苏油的脑残粉:「有日子没听到少保的新鲜事儿了,怎么着,说说?」 樊老三讶异:「你都不知道这事儿?薛家冰雪推出一款冰奶油,少保嫌弃那东西占了两只手,给老掌柜的写了俩方儿,一个能将冰奶油固定在棍儿上,称之为雪糕;另一个是将冰奶油扣到一个蛋捲筒子上,称为蛋筒冰雪,那俩玩意儿,可卖大发了!」 第162页 「馋!你就是看着人家老薛的生意馋!」王胖子将扇子打开扇得唿哧唿哧的:「所以说老薛的人性比你强,少保才主动相帮!不像你,老偷人家方知味的菜色!」 「诶老王你这话就不对了!」樊老三顿时不依了:「人家少保都说了,我矾楼对于推广大宋饮食……那什么文化,是有贡献滴!对于各色新式调料的运用,那也是……嗯……有所建树滴!」 「他老人家还鼓励我们多研发下脚,肚内菜,比如我矾楼的蒜芥毛肚,凉拌鹅肠,糟鸭头,少保都贊过的!」 「行行行,该你得意!诶对了,樊老三,少保最喜欢矾楼的哪道菜啊?」 樊老三得意坏了:「这个你们绝对想不到,要不列位猜猜?」 「羊舌签!」「鳝鱼炒鲎!」「鹌子水晶脍!」「鸳鸯炸肚!」「五珍脍!」「奶房玉蕊羹!」…… 「所以列位还不是老饕。」樊老三笑得不行了:「不过这菜也真是上不得台面,矾楼的菜单里边根本没有。」 「少保也最好的一口啊,你们打死也想不到——淋过辣米油的老卤兔头!」 「咿!那可怎么下得去嘴?不管了!少保吃得,老王我也吃得!来一份先看看!」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年终总结模板 七月,辽国大旱,宋国大水。 丙戌,彗星见,戊子,太白昼见。 老规矩,赵顼又开始避殿,减膳,诏求直言。 详定礼文所提出三条建议,其一,明堂仪注,御位于中阶下之东南,西向。这个方位是自曹魏以来,有司搞错了。 应当按照古者人君临祭的方案,伏请设皇帝版位于阼阶之上,西向。 赵顼从之。 其二,《礼记》曰:『天子之席五重。』 今太庙祭祀几筵,皆不应礼。 请改用筦筵。纷纯加缫席;画纯加次席;再在左右黻纯设玉几,方为完备。 赵顼从之。 第三,明堂昊天上帝礼神之玉,当用苍璧。今用四圭有邸,不合礼制,请改用苍璧礼天。 有司摄事五帝,亦应当依大宗伯礼神之制,陈玉各仿五方之色。 这个如今南海拉过来的存货不少,什么颜色都有,从之。 从这次彗星的反应来看,朝堂似乎并不怎么热闹了,和王安石时代每次异变就导致群臣纷纷上房揭瓦的状态迥异。 只有一个检正中书户房公事毕仲衍,上了自己所修《备对》,其内容乃是从周代到汉唐一千多年以来,宰执要求百官年终汇报的内容。 所谓「冢宰令百官府正其治;小宰以叙受群吏之要。」 毕仲衍将歷史上关于这个的内容分门别类,凡为一百二十五门,附五十八件,作成六卷。 书成,毕仲衍欲求赵顼御览,正好赶上赵顼求直言,于是特意上书。 然而赵顼一开始并没有重视,认为这是「臣备君问之书」,不当奏御。 只命中书、门下抄录,交纳执政收藏,让他们学会问问题,其余的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 以苏油如今的地位,也收到了此书,一看不由得大为诧异。 这尼玛,不就是政府工作报告和各单位年终总结模板吗?! 于是苏油屁颠屁颠地跑去找赵顼,陛下这东西有用啊! 我们再加上一个来年展望,让各单位每年来上一份,参照上一年的报告,审查抽检,看他们前一年的承诺是轻是重,哪些做到了,哪些没做到,不就可以看出官员能否,施政得失,执行效率? 这是好事儿啊! 各地检察干什么用的?不就是干这个的吗?不是一直在抱怨受自身履歷所限,不是所有业务都精通吗? 有了这个,让各部门先自行汇报,然后检察们不就能够按图索骥,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了? 赵顼也醒悟了过来,别说下头的检察,就连好些正任,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是太明白各部门的详细工作职责,大宋境内的煳涂官,那真不是一个两个。 难得有个明白人干了这件事,这就相当于让各部门明确了自己的工作职责,权限范围,还能对官员们做事多少摸出个大概脉络,对各地区各部门的职能差异也能有一个大体的判断。 此等良策,如何能够随便放掉呢? 然后问题就来了,这人是王珪手下,不出名啊。明润你如此看重,是跟他相熟? 苏油被问得懵逼,臣……臣也压根不认识这个人啊…… 赵顼便叫流内铨的官员送来履歷,一看我靠,老子手下还有这等能人?!诶明润,此人如今虽然挂职在中书,却是在令族兄手底下做事呢。 那就好办了,把苏颂叫来问一问吧。 苏颂到来之后,听闻是询问毕仲衍,躬身奏道:「陛下,毕仲衍归臣调用以来,制文字千万计,区别分类,损益删补,皆曲尽其当。」 「此子早年还未考取功名,以荫补入吏员,就曾经识破县里刁民的奸计,帮助县令除之。」 「给事中张问是毕仲衍的老乡,当时致仕在家,亲歷此事,曾经夸赞他:『谚云『锄一恶,长十善』,君之谓也。』」 「中进士之后,因为学识出众,又得到了欧阳修和吕公着的举荐。」 「吴充为相,引为中书检正。凡从中问其事,必经仲衍然后报。」 第163页 「对了,听钱勰说奉命出使契丹时,辽主对此子也印象深刻,曾询问:『毕少卿何官?今安在?』」 「钱勰回来翻阅毕仲衍出使辽国的记录,才知道毕仲衍在出使辽国时,宴射接连破的,让辽人惊异莫名。」 「辽主伟其姿容,让人悄悄去驿馆取了他的衣服丈量,特意为其做了一身新衣服赏赐。」 「当时毕仲衍参加的是辽国的元会大朝,回来之后,尽记其朝仪节奏,图画以献。钱勰也在臣面前称道过。」 「如今这些已然成为重要的外国制度史料,藏于太常礼院。陛下如有兴趣,臣可以给陛下送来。」 赵顼明白了,王珪与吴充不相能,毕仲衍是吴充提拔起来的干才,到了王珪那里就不得用。 真实情况是不但不得用,还被刻意打压。王珪曾经数求其罪过欲伤之,但是无机可乘,然而始终还是留滞不迁。 赵顼命王珪整顿六朝会要,王珪藉口苏颂也急需用人,两边还要沟通交流,便一脚将毕仲衍踢去了那边,算是剔除出了自己的班子。 嫉贤妒能到给对手输送弹药的份上,也是没谁了。 事情大致了解后,赵顼便让苏颂将毕仲衍整理的辽国朝仪资料,还有《唐六典》里由毕仲衍整理的那部分资料,一併送上。 三日之后,赵顼突然宣毕仲衍问对,然后内中降旨,擢升毕仲衍秘阁校理,同知太常礼院,官制局检讨官。 同时下旨,毕仲衍所着《备对》六卷,乃是纲要;全文名为《中书备对》,共达三十卷之多。 中书分类加印,发放各部院相关曹,房,并外路州,县。 中书不及者,许各路官书坊自行翻刻。 着为格式,官吏每年按职责填写「瞻望」和「总结」,以为预案,计较得失,供各路检察备档稽查。 一时间,「士大夫家争传其书」,各路书坊纷纷「奉旨盗版」,毕仲衍之名,一夜之间天下尽知。 …… 乙巳,辽主以旱情严重,亲临上京群牧司西郊马场祷雨。 大草场上,牧草枯藁,只有临溪湿气较重的一些地方,还有青草。 小溪已经变成了细细一道水流,辽人为了得水,在溪中拦出了一道水坝,每晚拦出的溪水,勉强能够让马匹饮用。 为了搞好这个形象工程,耶律洪基拒绝了李拴住的合理建议,在上京周边一些山谷掘井,而是将之全部集中到了这里。 五口深井的天车,如今就架在了这里,根据李拴住的推断,今天将打穿水层。 黎明时分,上京城西门大开,鼓角声中,四万多骑兵簇拥着耶律洪基的仪仗,朝着西郊马场行来。 耶律洪基身侧,无数的萨满,僧尼,跳着乞雨的舞蹈,吟诵着经文,让这气派恢弘的场面显得多了一分热闹。 马队身后,是宗室,北院群臣,南院群臣。 随着队伍的行进,周边无数的部落纷纷加入,等到抵达西郊马场之时,整整聚拢了三十万众。 这是辽国特有的四时捺钵之礼。 天车上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看到远处过来的人马洪流,从旗杆上熘了下来:「师父!他们来了!好多人!比眉山蚕市人都多!」 小孩是孤童,苏轼治密州,徐州,因为洪水饥荒,在两州整整收养了三千孤儿。 大苏被贬官之后,这些孤儿的生计成了问题,当地官府不愿意再接纳这些孩子。 大苏向苏油写信求救,苏油请示了太后,由慈善基金出钱,将孩子收容到汴京,杭州,眉山,继续教育。 李拴住很喜欢这样吃过苦的孩子,自家娃靠不住了,人家现在是西军高节度手底下的机要参谋。于是便挑了几个机灵的,带在身边,准备传授衣钵。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五泉井 李拴住如今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刚在渤海打出了三眼油井,四通正在那里建炼油厂。 这就解决了河北大建设里一些急需物资难题,赵顼颁令嘉奖,擢李拴住虞部郎中。 在国外要讲国格,工部五品郎中,虽然是有职无事,那是要穿红袍的。 不过明明是文官的五品红袍,穿在李拴住身上,倒像是禁军的战袍,加上魁梧的身材和一把大鬍子,手里拎着一把大扳手,简直就是悍将风采。 李拴住摸摸孩子的脑袋:「锣儿别闹,躲师娘那里去,小心给马踩着。」 锣儿表示自己很勇敢:「不,我保护师父!」 李拴住不禁笑了:「傻孩子!他们是来求咱们的,又不是来打战的,保护什么保护!」 很快骑兵列阵,将宋人营地围在了当间,一名辽国礼部官员,陪着辽国南院参知政事陈义过来:「拴住老兄,陈参政来看你来了。」 陈义是辽国的正牌士大夫,见到拴住不由得一愣:「大宋的笏板,从何时有铁制的了?」 李拴住闻言赶紧将手里的扳手扔掉,放下衣裳的前摆和袖子,从腰后抽出真正的笏板,顺便在头上一拨,两枚盘在一起的幞翅啪地打开:「刚刚等待贵国皇上到来的时节,抓紧时间调试天车。怎么着?这就走?」 一听就没受过正经的士大夫教育,陈义有些惊讶和怀疑:「听闻你是鱼国公的义兄,眉山土地庙七子之首,大苏小苏的弟子?」 陈义是见识过苏家人和苏家弟子的学养气度的,苏辙和晁补之,在辽国学界那是横着走的平趟,翻着滚儿的碾压。 第164页 可眼前这一位,嗯,不像宋国士大夫,更像辽国的宫帐皮室指挥。 李拴住「嗐」了一声:「那是少爷抬举,当时人都快饿死了,是少爷收纳了我们,教我们手自衣食,传授文字理工之学,其实亦师亦父。」 「我们不过是占了年纪大的便宜,少爷坚持要以兄弟相称,我们心里边是不敢自居的。」 「大先生和小先生,休假期间有时被少爷拉来给咱们授课,因此外间传闻我们是两位先生的弟子,其实就是粗识文字。」 「说是弟子,那怕不得笑掉士林的大牙,这个我们也是万万不敢认的。」 听了这番话,陈义反倒对这个粗直汉子颇为喜欢:「今日打出水来,有把握吗?我可是把前程都赌上了。」 李拴住说道:「临来之前少爷特意交代过,陈参政是大辽少有的明白人,也是商号的朋友,他早就仰慕。因此这几口井,一定要打好了。」 「其实昨晚就能出水了,不过按照参政的要求改到了今日,你看,这不天车都停了,顺便检修呢,保证万无一失。」 陈义笑了:「甚好,那请随我们来吧,陛下要见你。一回儿奏对注意言语,莫要失仪。」 三人来到了辽人的中军大阵,穿过还在努力舞蹈诵经乞雨的萨满和僧众,进入了一间极大的皮室帐篷之中。 耶律洪基带着皇孙耶律延禧正在接受群臣和部族头人的朝拜,陈义上前:「陛下,宋国虞部郎中,四通商号勘察司司长李拴住来见。」 耶律洪基招了招手,李拴住上前:「外臣李拴住,见过辽朝陛下,见过小王爷。」 人如铁塔,声若洪钟。耶律洪基最喜欢这等巨汉:「郎中倒是一副好身板,应当战阵厮杀,为国效力才是,宋朝这是将人用错了地方啊。」 李拴住躬身:「为将者,除了厮杀本份,还要料风定候,识察山川,智信仁勇严,缺一不可,至于体格身材,那只是基础。」 「拴住空有一身体格,奈何智慧不足,材识鲁钝,受教又晚。只好仪仗家传的一些伎俩,为国效忠而已。」 「不过小儿倒是颖悟,也继承了外臣的体格,如今在西军高节度帐下。」 耶律洪基笑道:「能说出这番话来,却也不是材识鲁钝。今日之事,看来是有成算了?」 李拴住自信满满:「只待陛下一声令下,一个时辰之内,五口井必将一起涌泉。」 「好!」耶律洪基笑道:「如果事成,朕不吝重赏!」 李拴住躬身:「如果陛下有兴,也可以移驾一观。」 陈义赶紧制止:「陛下不可,那是宋人营地,倘若遇到冲突,大失国体。」 「笑话!」不说还好,听闻此语耶律洪基立刻站起身来:「要是蒙壮士相邀,我身为辽主,在自己的国内还不敢入内巡视,那才是大失国体!」 「摆驾!朕要前去一观!」 来到宋营,耶律洪基看着五口巨大的天车,还有下方的牛拉辘轳:「这东西可真大啊……」 李拴住说道:「其实这井配上风力水车,已经可以使用了,但是少爷有交代,宋辽乃兄弟之邦,一定要给陛下打出最好的井。」 「因此我准备给陛下打穿水层,形成自喷泉,给陛下助兴。这样也能节省下五架风车,用于别处。」 耶律洪基很满意:「你要不说,我们也都不知道,难得你如此诚实忠勤。」 「要是能得到自喷泉,八千贯一口,那算是……我们占便宜了?」 李拴住拱手道:「这是天然的地利,也是陛下洪福,我们只是在商言商而已。」 「陛下下了订单,就算是我们四通的客户,能在不增加自身的成本前提下,给客户带去最大的好处,这是我们四通的经营理念。」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有此什么……理念,也难怪你们能将生意做到辽国来,这样的客商,我们辽国也是欢迎的!」 李拴住解下腰间的铜号:「那陛下,我们这就开始?」 耶律洪基又感兴趣了:「那是什么?」 李拴住将铜号献上:「哦,这是铜号,动静很大,我们约定号响为信,五口井同时开工。」 耶律洪基将铜号接过:「我能吹吗?」 李拴住赧然:「这个……还是有些技巧的,需要经过训练才行。」 耶律洪基将铜号交给他:「那就开始吧。」 李拴住将锣儿唤过来:「陛下吩咐,开工!」 锣儿将铜号接过放到嘴边,滴滴哒滴哒滴滴—— 五口井边的壮牛开始拉动巨大的辘轳,辘轳有带动齿轮和铁链条,一路将动力传到天车顶部。 天车顶部的齿轮开始转动起来,提动绳索,将井底重达一吨的錾头提起了一段距离。 绳索转到一定程度,齿轮边上的离合器棘爪自动弹起,带动绳索的滑轮失去制动,錾头勐然落下,击打在井底的岩层之上。 李拴住得李老栓的真传,对岩层厚度的判断精准异常,不到一个时辰,五口井下的岩层被先后击穿。 耶律洪基还在把玩铜号:「这是犀利的军器,我辽国可以大用啊……」 就在这时,五口泉水几乎同时喷涌而出,足有半人来高! 陈义大喜过望,舞蹈匍匐:「陛下亲临,五泉献瑞,天佑大辽,万世永昌!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65页 三十万人一起伏地跪拜,声震天地:「天佑大辽,万世永昌!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拴住用铜碗接过一碗清泉,献给耶律洪基:「陛下。」 耶律洪基心神激盪,将清水朝天上勐一泼洒:「先生神技!此天佑大辽!许众官民以水相沃,自行取饮,祈求上苍降雨,解我旱情!」 接下来就进入了狂欢,五口喷泉水势很旺,沿着地势合流成一股,然后流入到小溪当中。 小溪的水一下就大了,很快将之前拦起的水坝出积出了一个水塘,然后漫过堤坝,朝下游流去。 三十万人马齐齐涌向溪边,不少人下到溪中,用清泉相互泼洒,人马的笑语嘶鸣,汇聚成了欢乐的海洋。 群牧司的官员们为了给自家皇帝助兴,将厩中的骏马尽数放了出来,马儿们久渴之下,情不自禁地朝着溪流奔去。 耶律洪基在李拴住的陪伴下登上天车高台,见到这幅壮观的场景,忍不住拉起李拴住的手臂:「郎中你看,我大辽可盛壮否?」 李拴住很老实:「士马精强,人民归心,陛下实乃大辽英主。」 就在这时,天车下传出一个痛哭的声音:「天亡我也——」 耶律洪基顿时大怒:「谁?!」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室尚书 宫帐武士从观礼的辽国臣子里边揪出一个老头来,打去帽冠,推到地上。 耶律洪基怒气沖沖,人还没到地面就在喝问:「燕五,何人敢御前造次?!」 韩燕五赶紧过来扶耶律洪基下天车,低声道:「室尚书乃室昉后人,还请陛下稍息雷霆之怒,宽容室氏后人一二。」 韩燕五乃南京步军都指挥使,辽国最着名的汉人大臣韩德让之后。 韩家是辽朝除耶律氏,萧氏之外的第三大家族,如今已然出了三个王爷,四个节度使。 室昉更是辽朝的大功臣,歷仕太宗、世宗、穆宗、景宗、圣宗五朝。景宗保宁年间拜枢密使,兼北府宰相,加同政事门下平章事。 圣宗统和年间,与韩德让、耶律斜轸同辅政,改革时弊。 统和九年加尚父,十二年卒,赠尚书令。 临死前举韩德让自代。生前死后,为辽国的强大贡献了举足轻重的力量。 耶律洪基稍息震怒,来到室纯面前:「老尚书是见不得辽国好吗?」 室纯以头抢地:「陛下,大宋如今的机械之力已然精绝到了此等地步,天文仪器,钟錶,无一不是其国力的展示。」 「今日这五口井,岂是辽国力所能及?宋国已然崛起,其势雄浑难当,陛下尚且不悟吗?」 耶律洪基不以为然:「老尚书要我悟什么?」 室纯忧心如焚:「陛下!苏辙使辽,以铁弓破的,其人素不以弓术见长,而能健射百步,依赖的不是人力,而是精良的器械!」 「我朝民众自幼鞍马,十六年方可成为合格战士,而宋国凭藉这等器械,数月之间,便可让农夫士子,成为堪比我朝射鵰手一样的精锐。陛下,真的尚且不悟吗?」 说完伸手朝斜上方一指:「这凿井用的天车,其齿轮契合如天生,万斤的机械,一人都能够拨动。」 「以数牛之力,便可驱动千斤的錾头,如此省力便捷,一车之力,可省百户日汲。」 「大宋每多一口这样的井,就能多出千亩良田,每多一架这样的车,就能省出数百男丁。」 「那些人再装备上百步不失,力透重铠的强弓劲弩,会是何等的强盛?!陛下,尚且不悟吗?!」 耶律洪基淡然道:「那以老尚书之见,却又当如何解决?」 室纯白髮披散,状若疯狂:「要不遣人入宋,卑辞厚意,向宋朝求学理工之技,让大辽也能凭藉自己的力量,造出这样的天车,打出这样的深井。」 「要不,就趁如今宋朝还没有完全觉醒,河北空虚之际,发举国之兵,跨过黄河,决战汴梁,一统天下!」 「你老煳涂了!」耶律洪基暴怒:「澶渊之盟以来,两国不动兵革八十年,如今岁币新议刚刚达成,我大辽一年因此多得二十五万贯!」 「萧禧议开边市,以东珠药材贸易,又是十余万贯!这还没有说到木材大宗!」 「今日凿井,大宋本可以欺我不知,然李郎中不以异国君臣,坦言相告,才有了这五眼能够自喷的神井,可谓是不遗余力。」 「彼待我以至诚,我待之以狡险。要是以这样的方式取得天下,天下人又会如何看待我大辽?如何看待我耶律皇室?!」 「陛下!」室纯哀告:「如今已然是决死之日,陛下今日不听老臣之言,他日必悔之无及!」 「拖下去吧。」耶律洪基怒极反静:「要是尚书想要做伍子胥,那朕……可以成全你。」 韩燕五无奈,一挥手,武士们将室纯拖了下去。 室纯还在一路挣扎,声音还从营外传来:「陛下!陛下再容臣一言……容臣一言……臣虽死无憾啊……唔……」 「陛下!」却是陈义和李拴住同时发声。 陈义恐怕李拴住煽风点火,赶紧接口:「陛下,室尚书年事已高,一向勤谨。大辽南院工部诸事,料理得井井有条。仿造宋人汲海车,虽然效力不如,但也堪用,国家盐政,因此收入大增。」 第166页 「尚书于天文地理无所不精,是我大辽难得的人才。今日冲撞冒犯,也是忠心之故。望陛下怜他老迈,饶过他这次,许其戴罪效力,成全室家代传忠谨之节。」 耶律洪基不搭理陈义,转头看向李拴住:「郎中刚刚有话想说?」 李拴住躬身:「陛下天威,令外臣战慄,辽朝君臣议论,我一个外臣本不应插嘴。」 「然而事涉皇宋,尚书甚至欲使陛下南猎,外臣不得不为大宋说几句话。」 耶律洪基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李拴住说道:「不过先请陛下暂时收摄雷霆之怒,今日乞雨之期,不宜有血光之灾。」 耶律洪基不耐烦地对韩燕五挥了挥手,韩燕五感激地看了李拴住一眼,赶紧向营外奔去。 李拴住这才说道:「外臣本是理工出身,室尚书对理工之学如此看重,看来与外臣乃是同道。」 「但是外臣要说的是,尚书对理工的作用,似乎也看得太重了。」 「我们家少爷给我们授课的时候,曾经谈论过辽,宋,夏三个国家。」 「辽国的立国之基是什么?是骑战。」 「骑战之军,日进百里;千里转徙,不过旬日。」 「这理工就算再强,难道还能真造出木牛流马来?或者能造出射程千里的弓箭?」 耶律洪基不免好奇:「鱼国公?给你们讲这个的时候,他自己几岁?」 李拴住哑然:「呃……少爷的能为,是不受年纪限制的,当时好像刚从大理国回来……九岁吧?」 「九岁?」耶律洪基都傻了:「九岁孩童,能对诸国国情鞭辟入里?」 「呃,少爷看的书多,反正我就没见他有手里边没书的时候……不过辽境里边,外臣一路看来,小小年纪能奔马射箭的可也不少。」 这个耶律洪基可以得意一下:「那是,朕九岁的时候,已经可以策马如飞,猎杀过好几头黑熊了。」 李拴住拱手:「这正是外臣想要说的,就算是乡下小孩摘果子,都知道舍难取易。」 「两国的国情不同,立国之基不同,四民比例不同。」 「辽国孩童,襁褓就在马背上生活,宋国孩童,五岁开始诵读诗书。如果我朝因为看到辽国骑兵强盛,就要效仿辽国,建立国策,让百姓废弃良田,改行畜牧……陛下,你会不会觉得这是一个笑话?」 耶律洪基怒容顿解,甚至还有一丝莞尔:「要真是那样就好了,说不得提兵南下,解民倒悬。」 「外臣就是打个比方,陛下万万使不得。我朝君臣,断不会荒唐至此。」李拴住老实,赶紧解释。 耶律洪基笑意越来越浓:「我也只是跟你打个比方。」 「那臣就放心了。」李拴住躬身,接着道:「那反过来说,宋国理工就算再强,又值得辽国效仿吗?让孩子们在马背上琴棋书画?还是放弃游牧强国之基,坐下来和我朝士大夫论道?」 「哈哈哈……」耶律洪基终于笑出了声来:「朕在辽国,也听闻你们蜀人诙谐,但是你们的那个小先生一副大人君子的模样……倒是郎中你不错,说的话浅显有趣,但是全是道理。」 李拴住倒是没有想到耶律洪基是这般反应,我很诙谐吗?少爷都说我古板呢…… 算了,接着说:「少爷当时还跟我们分析,一个国家的发展,一定要契合那个国家的国情。大理虽然以儒佛相杂治国,那也是有人家的国情在。」 「而大辽设南北院分治,更是非常符合辽国的国情,也是辽国君臣的明智之举。」 「反观西夏,一个君主兴夏制,一个君主復汉制,翻来覆去颠三倒四,还不如干脆不治!」 「哈哈哈……」耶律洪基又忍不住了,笑完之后才跟李拴住耐心解释:「那是我朝太宗设立的制度,所谓兼制中国,官分南北。」 「以国制治契丹,以汉制待汉人。北面治宫帐、部族、属国之政;南面治汉人州县、租赋、军马之事。因俗而治,得其宜矣。」 「西夏那边……的确是差了点意思。」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救灾 李拴住躬身:「正是如此,弃己所长而不用,却去学人家擅长的,村中的木匠泥工都知道这事情干不得。」 「就拿做蜡烛来说吧,辽国制一支蜡烛所费五十文,宋地一支五文,即便加上运输费用,獐子岛上也不过三十文。」 「这样还比辽国自己制造便宜差不多一半,要是陛下因为辽国自己造的蜡烛比宋国的贵,就一定要造出比大宋便宜的蜡烛来,花费无数的钱财搞技术搞材料……有那些钱,为何不去扩大牧场,蓄养牛羊,生产自己特产的奶酪呢?」 「再拿奶酪与大宋换蜡烛,不比自己弄来得划算?」 耶律洪基点头,这道理还是浅显易懂的。 李拴住接着说道:「再说我大宋,自澶渊之盟后,便与辽国交好,国内如今虽然说境遇好过前些年,但是也只是刚得温饱。」 「河北的景象,想必贵国君臣心中都有数,对了陛下,你卖给我国的木材,真的不便宜啊……」 耶律洪基笑着摆手:「今日不说这个,郎中休要旁敲侧击,那是谈定的条约,无可更改。」 李拴住只好接着说道:「占城分裂,三州请求附宋,我朝一直拒绝接收;直到其国内乱,老王出逃,再次举国相托,我朝还是予以拒绝;最后是其国国民推翻了暴政僭君,数十万人血书泣告,大宋见其又有内乱徵兆,这才收了占城,小心安抚。」 第167页 「所以我朝真不是见利忘义,好战穷兵之国。理工之学,我们也是用于生产。室尚书认为我朝将来会对辽国不利,外臣不敢说他昏聩荒悖,但至少,他的确不了解我们国家的国情。」 「不过听说尚书是名臣之后,又同为理工一脉,外臣想替他求一个情。」 「尚书跟我朝景润学士,啊,就是我们土地庙小妹的夫婿有几分像——聪明,但是有些迂执。」 「虽然学问因此得以专精,但是以为世间事全都可以用学问来解决,却又大错特错了。」 「比如外臣这点取井之术,看似神奇,其实对于国政来说,又比得上治理一州百姓,整顿一部兵马重要?这点自知之明,外臣还是有的。」 耶律洪基怒气已经完全消散了,对身边的臣子说道:「看看,如此神术还谦逊坦诚,这才叫真有本事儿的人。」 「室纯那点学问,也就是在我辽国横一横,不就是想让朕高看他们工部一眼吗?仗着有点本事就忤君,华佗什么下场?」 群臣的心都放了下来,耶律洪基的脾气他们都清楚,脸色平静言语和缓,那就是真动了杀心; 反过来要是喊打喊杀,那反而没事儿了。 想了一下,耶律洪基说道:「下了他的尚书差遣,赶到南京去,他不是看重理工之学吗?那就在那里也给朕办一所理工学校,朕等着他培养出人才!」 陈义大松了一口气,老头的命可算是保住了:「陛下宽宏,是臣等的福分,室纯必定会感恩戴德,戴罪反省。」 就在这时,耶律洪基感到脸上落下了什么东西,接着,周围群臣的衣服上,都出现了一些小点子。 不知道谁首先狂喜地喊了一声:「下雨了!」 紧跟着所有人都欢喜得忘记了礼仪,在越来越大的雨势里狂喊:「下雨了!吾皇万岁!真的下雨了!」 《蜀中杂记》: 元丰三年七月,辽主御上京西郊马场乞雨。宋工部郎中李拴住掘井,得五泉。 辽主命群臣沃水,须臾雨下。 拴住建言,西山广植林木,则五泉不涸。 辽主大悦,易西山名五龙岭,建治神泉县。迁东南两京三千富户以实之。 广起园林,宫室,于五泉立树玉蟠龙,吐水逾丈,推滚金球,奇珍异巧为饰,崭然北朝之盛。 使归,上以拴住体对得宜,并渤海开油田之功,赠名擎,拴住乃为字。 擢皇家理工学院院士,宝文阁待制,工部侍郎。 朝野一时以为荣遇。 而以理工得阁职,擎乃有宋第一人。 …… 「快!快!」 连绵的暴雨之中,一支全骑军新军部队,在老将郭逵的率领之下,一路向东狂奔。 同样的军队还有四支,分由种诂,折克柔,折继祖,童贯统帅,奔赴各处黄河大堤。 七月,大宋河东路,河南路,河北西路,京畿路,迎来了连日大雨。 几路主要河流沁水,洛水,惠民河,河水暴涨。 汴京城西南一带,出现了倒灌现象,开封府衙西南的宝镜湖,面积扩大了三分之一,已经侵入到了街面之上,就连衙门一带,都垒砌了沙袋,以免湖水灌入府衙。 西南宜秋门一带,以及苏家的可贞堂,都面临水淹的危险,苏家的数十万册藏书,文物,珍贵的刻版,全部转移到二楼保管。 苏油第一次组织起了自己的仪仗队,就是让张麒在西南市井当中抽了一百四十位青皮,看守可贞堂。 此举倒是给吕公着解了围,城中人心惶惶,不少流氓想要趁乱打劫,西南城的流氓都被苏油给组织了起来,受灾最重的地区,反而最安稳。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现在屠狗辈给读书人看场子,倒是尽心尽责。 赵顼也非常的紧张,虽然河渠司,都水司今年很早就给出了预报,预期会有大洪水,自己事先也调运了大量的麻袋,水泥,部署在了解州至大名一线上的重要防区。 可是天公不作美,上游陕县,河阳,通过黄河送来的情报,今年最大的一次洪峰,即将在中路大雨中过境。 六十年一遇! 苏油上奏,如今最大的事情,是救灾,朝廷一切事务,均需要为救灾服务。 中书,三司,枢密院,需要从行政,物资,人力上,做好一切救援准备! 蔡确,李肃之,冯京同时上奏,表示愿意予以最大的配合。 赵顼当机立断下旨,水情紧急,军机处全权提取此事,一切与水情有关的章奏,请示,不必经过中书,直接送抵军机处,交鱼国公苏油统筹,对皇帝直接负责。 苏油提举防洪期间,奏事可不经合门传报,直入大内! 苏油也不客气,直接点名要人——中书,参政蔡确,章惇;三司,副使薛向;枢密院,副使孙固,这几人我要用,加上军机处原有的文官班子,成立抗洪抢险指挥部。 此外,皇宋银行,四通商号会计司,抽调统计,会计人手。 皇家理工学院,抽调机械,化工,工程骨干。 皇家军事学院,上四新军全体动员备战,打破常规,自带干粮,移师卫州王供埽,滑州鱼池埽,濮阳曹村灵平埽,大吴埽,小吴埽,商胡埽,全力抗灾。 这是规模达五万人的大调动,京师防御力量为之一空,王珪急得直跺脚:「万万使不得,我朝尚未有过拱卫之军参与救灾的先例!」 第168页 苏油都懒得跟王珪客气:「我朝也没有过这般素质优良的新军!河决之患,岂亚于兵事?其后的灾难,胜过十场兵灾有余!」 「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不用,却放任灾情蔓延,有这样的道理吗?」 「新军不发铳弹,他们自己有工兵铲!只带上工兵铲,沙袋,干粮,相公有什么好担心的?」 王珪如何敢开这个先例,脸色都白了:「京畿防卫却又该如何?万一……」 苏油说道:「京师还有三畿四辅,高功绘,高公纪兄弟整合厢军已然完毕,由他们来拱卫京师即可。」 冯京一咬牙,决定与苏油同担这个干系:「陛下,上四新军,以保家卫国为己任,臣相信他们,也请陛下信任他们!」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上堤 蔡确也站了出来,他出于是对未来形势的判断,和对苏油的了解:「臣也同意,新军只要不发铳弹,不成大患。而且都是从英烈子弟,或军勛卓着的将士中选拔,是精英中的精英,忠诚也无可挑剔,臣也信任他们!」 赵顼如今对自己把控朝堂和军队的能力也具备相当的自信,终于下定决心:「此议可行,只是四部新军,各由何人统带?」 这是底线,宋朝讲究兵将分离,调兵是枢密院的事情,遣将是皇帝下令,也是制衡武人,避免出现藩镇和反叛的举措。 苏油拱手:「军机处的几位老将,郭逵诸人,陛下以为如何?」 赵顼大喜,对呀!连童贯也派出去,给老子监军! 养军千日,用在一时,上四新军经过数年锤鍊,早就渴望着建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第一个敌人,竟然是滔天的黄河水! 于是就出现了数支骑兵冒雨狂奔的情形。 回到军机处,苏油直接宣布进入战时状态,一切休假取消,一切岗位必须十二时辰有人,伙食团加夜宵,从今天起,他将吃住在军机处。 军机处是苏油按照后世标准打造的一个部门,响应速度堪称如今世上第一,只一转眼间便运作起来。 第一道命令,沿河州县,一切以水情为重,地方留驻军力,全力配合官府,不得藉故推脱! 第二道命令,河情以六十年一遇为标准,迁移可能受灾的群众到高处躲避,组织壮丁保护百姓财产物资,如有盗抢事件发生,特殊时期,地方官员,可权宜处置! 第三道命令,各级官员,需严守职责;检察人员,需要严厉监督。如发生脱逃,怠职,趁灾打劫百姓等事情,各地检察可以越两级上报。一经查实,就地追夺出身以来文字! 然后就是连续不断的发出命令,上游到陕州,下游到清州,上游水情一日一报,下游水情三日一报,通过传递方式送达,不得有误。 违者不分地方官员还是军方人员,一律按军法从事。 此次防汛的重点——濮阳,内黄两地,由都水司宋用臣,河渠司窦仕全权负责,一切力量,均需予以配合。 郓州离濮阳最近,郓州工业基地,除准备自救以外,必须全力往濮阳运送物资,组成技术工人队伍,援助河北。 皇家理工学院,立刻组织精干队伍,由陈昭明亲自带队,随大军一起出发,充任临时工程技术人员。 仅用了十天时间,各地奏报先后传来,所有队伍,全部就位! 苏油每日里都要奔波于黄河大堤和军机处,监察水情,收集资料,制定应对措施,发布命令,协调各方,向赵顼报告。 上游的洪峰报告是通过一种很神奇的方式送下来的,就是最早在渭州构建的信鸽系统,以及如今水师普遍採用一种方式——灯号旗语。 信鸽系统是四通商号贡献出来的,这个系统一般单位来干的话,维护费用比较大,但是对于物流满全国主要干线的四通来说,旅途运输就是顺带的事情,主要就是饲养和选育鸽子的费用。 这个系统让四通能够及时掌握全国物价,每年调剂价差带来的收益,不可胜计。 灯号旗语受天气和地形的影响比较大,即便有瞭望远镜和光照明亮的铂金喷灯,以及玻璃镀银反光镜,信号也只能传播五十里的距离。 好在开封到濮阳的灯号系统也是军机处主抓的重点工程项目,开封到濮阳三百六十里,七个灯塔可以传递。 黄河流速行洪期一秒三米,洪峰从开封到濮阳,时间是十八个小时。 这七个灯塔,能够给大宋赢得十多个小时的响应时间,加上上游巩义洛口仓到开封的七个,能够挤出整整一个对时! 多一天时间撤离疏散,就能够拯救无数的生命! 七月二十六日,元丰三年黄河最大一次洪峰经过开封府。 开封府紧张到了极点,苏油直接上了黄河大堤。 他的身边,就剩下一个程岳守护。 大堤上垒砌了沙袋,无数民夫在衙役和理工小组的带领下继续加高加固。 大堤里边,苏油当年开发出来的良田,已经出现了内涝,理工小组拿着长达四米的木桿,在大堤下四处巡查管涌之处。 这是苏油点开的金手指,后世新闻联播里反覆说,他虽然经歷过村上简单的抗洪抢险,没有亲歷过决堤溃坝那种灾难,但是对这东西的恐惧,已经深入到了骨子里边。 水泥派上了大用场。 第169页 水泥预制件,速凝芒硝砂浆,在前几次洪峰过境的时候,基本上将危险之处都过了一遍。 但是苏油还是要求继续保持搜索强度,坚决不能懈怠。 趟着泥水来到大堤上,一个油布棚子,就是临时指挥部。 这里也是难得的一处稍微干燥的地方,横七竖八睡满了疲惫至极的娃子。 理工学院的人才都是苏油的宝贝,在前几次洪峰的时候也发挥了关键的组织指挥作用。 就连吕公着都大为敢动,亲自给衙役们下了命令——你们可以睡泥地,娃子们得睡干地;你们的命可以丢,娃子们的命丢不得! 苏油看到这场景眼圈就红了,苏迈和苏迟也在里边,国子监和皇家理工学院,平日里吵吵嚷嚷互怼,甚至私下里还邀约到树林子里边干仗,这些苏油都是知道的。 可是他们的血都还是热的,苏油唿吁「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唿吁国家,国格的概念到了今天,第一批自觉拥护的,就是年轻的士子们。 如今,他们齐心协力走到了一起,共同为保护汴京,尽一份自己的心力。 一个年轻人穿着两浙路流行的蓝布工装,正在棚子里忙碌,阅读资料,摘录汇报。 不过从髮髻和玉簪能够看出,这是一个读书人。 洪水,就在离他五米远的堤下。 见到苏油过来,年轻人站起了身,行了一个儒生的礼节:「夫子。」 称苏油夫子,大约就是皇家理工学院的学子了,苏油问道:「辛苦了,每次都来去匆匆,还没问过你是哪一届的?」 那学子愣了一下,转眼就明白了过来:「学生不是皇家理工学院的,学生是太学生。」 「哦?你叫什么名字?不是理工学院出身,但是统筹规计,颇见章法啊。」 那学子躬身:「学生刘正夫。虽然在太学,平日里也常与维康,伯充请教理工之学,蒙两位世兄不弃,倾囊相授,所得颇多。」 苏油点点头:「你好像一点都不紧张?」 刘正夫取过一张汇总表:「现在雨已经停了,水位已经达到最高点,算起来,现在这个洪峰正在我们脚下,不会再大了。」 「而且通报刚刚过来,上游的洛汴渠口泄洪功能都还没有使用,洛汴渠也算是完全保住。从洛阳到汴京城的运河,没有受到大水影响。所以学生虽然信息不足,但是私下揣摩,这次洪水,也就这样了。」 苏油心里对这个年轻人非常欣赏,不过面子上却一点没有显露出来:「很好,推断得不错,不过黄河治理,重点还是在下游,在河道由南改北的那个点,濮阳。」 刘正夫躬身:「学生明白。」 苏油又巡查了一大圈,分别听取了开封府,河渠司,理工学院,厢军的水情和抗洪汇报,对一些问题做了指示,这才又回到棚子里,对刘正夫说道:「过来就是特意给你说一声,你的判断很正确。」 「开封,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在不影响洛汴渠工程的前提下,保住了。」 刘正夫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多谢夫子还特意来告诉学生。」 苏油拍了拍刘正夫的肩膀:「该是我多谢你们才对。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再坚持几天,到洪峰彻底过去,我们还有卫生整治,恢復生产等许多工作,到时候还是要依靠你们学子的力量。」 「先走了,陛下还等着听汇报呢。」 刘正夫一躬到底:「学生恭送夫子。」 苏油走了几步停住,又转回头:「想起来了,『污尧天舜地之德,殊失官体;毁金马玉门之贵,徒较民生。判发遣仁义之乡,严加编管。效巢父许由,不得佥书;比伯夷叔齐,夺绝俸禄。』——你的大作,我读过的,写得很漂亮。」 刘正夫一下子就愣在了当场,喉咙里有些哽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苏油却已经转身下堤去了,程岳在后边紧紧跟随。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澶州 回到军机处,苏油将喷过魔芋胶的细麻雨衣脱了下来,取下斗笠挂在厅外,又坐在门槛上脱去雨靴,倒出里边的积水,一边脱湿裤子一边喊:「元长!把我的干衣服拿过来,薇儿说的巡视完回来得换成干衣服,否则风寒容易入骨……」 蔡京拿着一叠干衣服过来,低声说道:「陛下在厅上。」 「啊?!」苏油吓得跳了起来,不顾自己光着腿赤着脚:「陛下,你怎么来了?我还准备整理完就入宫汇报呢。」 赵顼在厅边的椅子上坐着,对这滑稽的一幕却一点都没有觉得好笑,眼睛里反而有一丝湿润:「先更衣吧,国夫人的话必须听的。」 「那……陛下稍待片刻,容臣整理一下。」 片刻之后,苏油才恢復了大宋当朝一品的体面,步入厅中:「臣苏油,恭迎陛下。」 赵顼拉过一张椅子放到自己的对面:「坐下说吧,所以还是要出宫啊,宫里每次见你都是衣冠整洁,差点让我以为,开封府压根就没有水患呢。」 苏油也不敢推辞,屁股挨着椅子边坐了:「给陛下道喜,此次洪峰已然过了开封府,至少开封以上,我们完全守住了。」 「最关键的是运河工程没有受到耽误,诸道闸口尽皆完好,沈括与吴安持奏报,洪峰过后,便要抓紧重启工程,确保年底前完工。」 第170页 蔡京端了两杯热姜茶过来:「陛下,国公这是国夫人交代的,巡堤下来,要换上干爽衣裳,饮一杯热姜茶。」 苏油接过,老实喝了。 赵顼想了一下,也捧起来,喝了一口,感觉还不错,然后双手捧着杯子:「章惇他们呢?」 苏油说道:「都有一摊子事情,蔡参政在联络中书,将给各路行政官员的指令颁布下去,主要是接收和准备物资,组织人力,安排救援部队等事宜;」 「我怕光下命令不行,便让章惇沿河巡按,严加督查去了。」 「薛副使正在调集舟船,南海纲运的漕船入京,耽误了一个月的粮食在陈留,我们准备让这些船利用回程,带上京中药物,然后经过陈留的时候,正好再带上这批粮食,一道运往郓州,作为抗灾和灾后救济的准备。」 「孙副使在统筹京中厢军轮流上堤守护的事宜。」 「晁补之会骑自行车,现在就在三司,中书,枢密院来回跑,文书工作也是他在负责。」 「我和蔡元长轮流坐阵,我不在的时候,这里就是元长掌总。」 「军机处的日常工作,我们也尽量不拉下,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赵顼嘘了一口气:「朕在宫中,都不知道你们这么辛苦。听说吕公着将开封府都戒严了,特意过来看看。」 苏油躬身道:「这些都是臣等分内之事,让陛下关切,臣等惶恐。好在如今事态都还可控,陛下当镇之以静,给臣工和百姓们信心。」 赵顼说道:「那我需要请太后还宫吗?」 苏油说道:「这个暂时倒也不用,不过对外可以宣传,太后在开宝寺,是为河北百姓祈福。」 赵顼喟然长嘆:「河北啊……河北……」 「陛下。」苏油拱手:「人事我们已经尽了,剩下的,只看天意如何。」 「就这样坐等?」 「洪峰已经过了开封,下游濮阳能不能扛住,九个时辰后便见分晓……现在……我们真的只有等了。」 赵顼站起身来,在厅中踱了几步,最后站在厅中那幅巨大的地图前,看着河北地图上的黄河和虚线标示的故道:「那朕从现在起,也吃住在军机处,朕和你们,一起等!」 …… 数日之前。 昏黄的河水,携裹着上游的泥沙,树木,偶尔还有人畜的尸体,从澶州城边的大堤边滚滚东下。 这里是当年宋辽两国澶渊之盟所在地,如今却成了黄河大堤最危急的地方。 内黄,商胡,两处大危机经过都水司和河渠司一年来不遗余力的疯狂赶工,连续扛过了三次洪峰,经受住了考验。 然而在澶州这个本来不该出现问题的地方,现在却出现了问题! 地方官员联手豪强侵吞了救灾物资,让赶赴到这里的童贯三千新军,无物可用! 童贯是宦官,地方官员还集结成一股力量,和童贯相对抗,对救灾工作消极怠工,连组织百姓迁移到安全地带都不愿意,还煽动百姓对新军的恐慌情绪,给救灾工作人为制造障碍。 童贯也没时间和官员们扯皮,好在新军还自带了一批麻袋,于是一边自己组织新军战士们展开救灾工作,一边向濮阳的友军求助。 官府,指望不上了! 战士们心里的情绪很大,几个队正跟童贯请命,这帮子贪官和他们手下那帮州军,老子们出动三百人,空手都能拿下,都卫,干不干? 童贯腮帮子咬的一鼓一鼓的,连同稀疏的鬍鬚都在抖动:「现在还是扯这些烂皮的时候?陛下给我们的任务是什么?都忘了?!」 一名队正喊道:「都卫,弟兄们手里都没材料了啊,沙袋也眼看就要用完了!」 童贯问道:「上游消息过来了吗?」 队正哽咽着道:「过来了……第四次洪峰马上就过来了,比前三次都要大!」 打捞队的一名成员恨恨地喊道:「这帮狗日的官吏豪强!连舟船都不给咱们!」 童贯阴森森地说道:「他们在等着决堤,好弥灭自己的罪证,再将罪过推给河渠司和都水司呢!这帮子官,已经黑到了骨头里边了!」 队正说道:「他们就不怕陛下开罪?」 「开罪?」童贯冷笑道:「河堤决了,陛下首先开罪的是我们,是少保!到时候泛区需要安抚,还不是得继续用这班子狗官和豪强?」 就在这时,一帮子百姓挑着担子,背着背篓奔过来堤上,为首一名老汉高声喊道:「军爷,军爷们还好吧?咱们给你们帮手来了!」 童贯迎了上去:「老人家你们来干啥?不是叫你们赶紧撤离吗?」 老汉将箩筐卸下:「筐里边有黍饼,粗糙了些,军爷们莫要嫌弃。这么几天庄汉算是看明白了,那帮狗官根本就没打算管我们的死活!」 「反倒是军爷们在筑堤抗洪,秋毫无犯,之前那些,都是狗官们在瞎说!」 童贯大喜:「吃的先不说,现在土石木料等物资急缺,最大的洪峰马上就到,乡亲们有办法吗?」 老汉扭头,不舍地看着堤下的田地和远处的村子,最后还是一跺脚:「拆房吧!」 人群中一个汉子喊道:「爹!」 「闹什么闹?」老汉杵着扁担:「忘了七年前那场大水了?大堤保不住,村子就能保住了?!」 第171页 「大壮,现在就回去,一半人拆房!一半人砍林子,村中女娃婆子编草蓆,军爷们都在救咱们,咱自己还不能救自己?就坐家里等大水冲来一起死?」 童贯当机立断:「那就不多说了!这就去拆房,砍林子我们也拿手!老人家你放心,新军怎么给你拆的,大水过后,还怎么给你建起来!」 当大壮带着新军来到村中开始拆屋子的时候,又是一帮人赶了过来。 「干啥呢干啥呢?!」一名红衣幞头的官员带着一班衙役赶了过来:「你们都住手!」 童贯冷眼看着面前这官:「叶通判,这是村民自愿的。」 叶通判冷冷一笑:「笑话,自古百姓,有乐意让官兵自愿拆屋的?你们这是胁迫民意,制造事端,毁坏民宅!是乱军叛贼!」 童贯傻了,干你娘,文官的奏报这样写上去,朝中大佬们信谁?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章大黑心 大壮喊道:「俺爹说的……」 转眼就被一名衙役一藤鞭抽到脸上:「老子就是你的爹!这里有你泥腿子插嘴的份!」 周围新军将士顿时不忿,蜂拥而上:「干什么打百姓?」「都卫,干吧!」 一个战士喊道:「老子是新军,还能受这气!」 童贯听见这话,突然反应了过来,一拍大腿:「对呀!老子们可是新军!」 顿时挺直了腰板:「捧日新军,列队听令!」 只一转眼,一起来到村上的五百新军唰唰列为五排。 叶通判有些胆怯了,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们要干什么?要造反吗?!朝廷章程说得清楚,新军到处,需得听地方官府处置!」 童贯都懒得理他:「烈士之后,给老子出列!」 一小半战士从队伍里站了出来,重新列成了两排。 「老子就说这扣子总也解得开……」童贯将手背了起来:「都跟老子听好了!你们的父兄,为了国家百姓,血沃沙场,给你们挣下了一份忠烈之后,响噹噹的名声!」 「进入军中,陛下是如何待你们的?每日里教官是怎么操训的?」 战士们一起怒吼,声音压倒了远处堤外的涛声:「竭力尽忠,保家卫国!」 童贯狞笑道:「你们就是孤忠精锐,天子羽林!就算杀官,陛下看在你们父兄的面上,也绝不会坐视刀笔之吏抄舞文案,颠倒是非!」 「能将烈士之后逼反,老子倒是要看看,到时候陛下的板子,会打到谁的身上!」 「下了他们的器械,全部给老子绑到大堤上去,要是决堤,让他们第一个餵王八!」 这下战士们来劲了,这帮杀才在京中都是横着走的角色,出来澶州受了好些天的窝囊气,之前那是有军法压着,现在上官终于松口,那还有啥好说的,狞笑着就朝一帮已经吓傻了的衙役们扑去。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了噹噹当的锣声,一队打着旗牌的人马疾驰了过来。 一位紫袍大员从马上跃下,身手矫健:「住手!造反了你们!」 后边澶州知州也跟着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干什么?!参政在此!」 叶通判如蒙大赦,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也不管这位是谁先搞上一状:「上官!太守!你们也看见了,这帮兵匪煽动携裹百姓不说,还不听劝诫,强拆民房,如今还要擒拿我们,这……这是要造反作乱啊……」 知州在旁边拱手:「参政,情况怎么样,你也亲眼所见,这新军的路数我们不知,穿着器械都不像军人,地方上也不敢冒然将仓储物资交于他们,结果新军兄弟们就急了。」 「现在参政来了,事情也明白了,我这就让州府调运物资,你看可好?」 章惇笑了,对童贯一扬下巴:「道夫,能容忍到现在,可不像是你以前的做派啊?」 童贯满脸讨好地堆笑:「参政来了,我们可算是有主心骨了!」 「咱出来就是一兵头,上四新军又是陛下的脸面,可不得那啥……军民鱼水,秋毫无犯,还要……严守纪律,服从命令不是?」 章惇说道:「怕是你想乱来,战士们也不依吧……」 童贯嫩脸一红:「哪里哪里,参政这回可真是污衊好人……」 章惇笑道:「其实这事儿吧,关键是拿到证据。只要证据确实,苏明润都说了,权宜处置,可行军法嘛……」 童贯笑意更浓:「想来参政已经拿到了?」 章惇点头:「人家趁你们在这里忙活的时候,在城里搞得鸡飞狗跳的,勉强凑齐了亏空,你在这里拆房子,人家可是在城里卖家产呢。」 知州和通判的脸色越来越白,这尼玛,在城中的时候你章子厚可是答应要替我们遮掩的! 就听章惇笑盈盈地继续说道:「这不怕跑了大鱼,特意将刘知州和唐检事也请了过来吗,还不拿下?」 「得嘞!」童贯一挥手:「拿了!」 刘知州顿时变色,破口大骂:「章子厚!你个反覆无义的小人!」 唐检察也喊道:「你逼迫我们出卖家产,弥补亏空,说好了不追究的!」 章惇一脸的无辜:「那是为了保住你们的家小,可没说要保住你们啊!诶我说了吗……」 假装回忆了一下:「我好像真没说过,对吧?」 新军战士兴奋惨了,三下五除二将三个当官的按倒在地,还指着衙役们怒喝:「扔下器械!」 第172页 「全部给老子们跪下!」 「军爷醋钵大的拳头可不长眼睛!」 「你个直娘贼的还不老实是吧……」 「哎呀军爷们别打别打……」 衙役们何曾见过这等凶神恶煞的场面,平日里欺负乡农还成,现在军爷有了参政撑腰,哪里还敢造次。 噗通噗通跪倒了一地:「爷爷们饶命,小的们混口饭吃而已,太守的话也不敢不听啊,爷爷们饶命啊,饶命啊……」 刘知州,叶通判,唐检察还在痛骂:「章子厚你不得好死……你陷害五品大员,我们要上章参你……须知上面还有王相公做主……」 童贯讨好地对着章惇躬身,低声说道:「参政,要不要将这仨狗贼的臭嘴堵上?」 章惇不以为意:「刚刚不是说了吗?行军法啊……这死人还用得着堵嘴?」 童贯都吓傻了:「真杀?」 「哎哟……」章惇斜眼看着童贯:「童都卫好大肚量!还要留着他们打御前官司?不错,很勇敢!既然你这个武职中官都不怕,那我老章一个文人,更不怕。」 童贯心里头痛骂章惇心黑手辣不要脸,但是一转念想还真特娘的是道理。 朝中大佬们除了一个苏少保,谁正眼看过咱?还不是官官相卫? 中官在他们眼里,就是天生的罪囚一般,要是武职在身,那还得罪加一等。 难得老子理直气壮为国为民一回,还要惹一身骚气? 不杀,直娘贼的留着过年? 新军都没带兵刃,只有他还挂着骑刀,一咬牙唰地拔了出来:「杀!」 叫上几名军士,大踏步上前,拖着狗官去到树林子里,紧跟着就是数声惨叫。 再次回来,童贯还刀入鞘,对着章惇一拱手:「奉参政令,完事儿了!」 「哈哈哈哈……」章惇开怀大笑,从怀里摸出三道判状:「不对哟,你刚才……好像忘了这个。」 童贯额头上冷汗唰地就下来了,章子厚,你狗日的坑我! 要没有这东西,回头章惇一翻脸,告诉陛下说童贯这厮没有任何命令就擅杀了一州前三号人物…… 老子长满一百张嘴,却是跳进身后黄河都洗不清! 就算是陛下都回护不了,自己的这颗狗头,还不得赔给那三个狗官? 心下不安,嘴巴就有些发干,眼前也有些发黑,可怜巴巴地看着章大黑心:「参……参政,可开不得这样的玩笑……」 章惇笑呵呵地将判状递了过去:「拿去收好,别说我老章坑你。」 你直娘贼的都快坑死人了好吧?! 伸手刚要去接,章惇却又唰地将判状收了回去:「等下,还有件事儿。」 「还……还有什么事儿?」 「借五百军士与我,我要回去接管澶州!」 「全体都有,听参政招唿!」这回倒是贼爽快。 「是!」 章惇这才将判状重新递了过去,童贯小心翼翼地接过,还直不顾脸面打开一一看了,确定上边的确都留有参知政事的大印,这才揣进了怀里。 抹了一把汗,连连拱手讨饶:「参政,下次有什么指教,咱们直接说行不?我童贯难道还能不听你老人家的?」 章惇点头微笑:「孺子可教,记住以后做事情啊,不要落下瑕疵。走了!」 说完转身上马,带着五百新军,扬长而去。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十六时辰 剩下童贯孤零零地站在村口,欲哭无泪。 远远观望的,还有一群懵逼又兴奋的百姓。 你走!你特么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不要再跟你这狗日的打交道! 这尼玛文人的黑心肠,全都是七曲九弯还带钩的! 《蜀中杂记》: 元丰三年七月,河汛危急,开封衙外水积盈尺。 太后移宫,上不安寝,都下三惊。 鱼国公苏油提举河防,使参政章惇代军机巡按。 惇飞骑入澶,察太守刘祚,通判叶知祥,检察唐铿贪墨河款事。 乃虚为顾拂,命三人以家资填弥。 收储既足,铁证亦锻,即诱三人于堤上,命童贯斩之。 迫借贯新军五百,回掌守任,一州震粟。 于是始调木石,徵发工役,澶堤得保。 鱼公闻之嘆曰:「子厚必能杀人,大苏前言,信不污也!安天下于谈笑,挽狂澜于既倒。命世之臣,概谓此乎?」 …… 汴京,军机处。 苏油拎着两个搪瓷饭盒,进入厅中。 军机处内院,五十名新军内侍身着新式的修身军服,腰跨武装带,匣子里清一色的转轮铳,将内院守得水泄不通。 这是苏油知道赵顼决意在此过夜,通知宫掖赶紧调来的。 将两个饭盒放在桌上,苏油一一打开:「陛下,器皿粗鄙,味道却还不错,你将就着用吧。」 赵顼接过筷子:「都是什么菜?」 苏油将饭盒里的小盘子一一取出来:「凉拌黄瓜鸡块,油焖茄子,虾仁白油冬瓜,我让食堂给陛下加了一份皮蛋。」 说完将饭盒底部的粥倒在饭盒盖子里:「天气大,喝点绿豆粥。」 赵顼问道:「你的呢?」 苏油将自己的饭盒碟子也一一摆在桌上:「臣一样的,不过鸡块少些,黄瓜多些。」 第173页 赵顼其实没有什么胃口:「这一晚上,难熬啊……」 苏油其实早就有些饿了:「我们已经做完了能做的一切,于今就只有安心等待。陛下就好好用餐,好好睡觉,即便明日有最坏的消息,到时候也有充足的精神应对不是?」 苏油与赵顼同龄,两制以上的官僚之中,能够如王安石那般得赵顼信赖,能力如今比王安石看起来还要能渥,同时年纪又和赵顼相仿的,也就只有苏油了。 所以君臣二人的关系,在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相处起来有些古怪。 似乎不是君臣,而是身份相对平等的两个朋友。 比如现在桌上这两份饭菜的摆法,换做大宋高太后向皇后以外的任何一个人,都不敢这样跟皇帝一个几案上搅饭勺。 赵顼知道苏油对自己很尊重,处处都在维护他,但是偏偏在一些细节之上,却又时常疏忽。 反观朝中大臣,表面恭敬非常,举止合礼,而内里皮里阳秋,将自己都列入算计范围的,那是多了去了。 如苏油这般赤诚相待的,真不多,同龄的,更是绝无仅有。 虽然君臣间已经不能如当年在金明池畔垂钓那般相互揶揄胡闹,但是苏油给他这份难得的「待遇」,绝对值得珍惜。 不知不觉间,赵顼其实对苏油已经非常依赖。 见到苏油眼巴巴地望着他,赵顼知道自己不动筷子,苏油是不会动的。 虽然自己并无食慾,还是夹起一条鸡块:「吃吧。」 「好。」苏油也开始动筷:「臣可是真饿了。」 赵顼筷子一动,也就停不下来了,真如苏油所言,器皿不行,但是味道是真的好。 凉拌鸡块里的麻椒油刺激着味蕾,这样的菜式,宫里御膳房也是不敢做的。 和苏油一起也吃过不少次饭了,只要不是御赐,而是由苏油做东,那就一定有惊喜。 而且两人间还有默契,那就是客随主便。 赵顼赐宴,苏油就跟着赵顼玩「食不言」;苏油做东,赵顼也跟着苏油边吃饭边说话。 又挑了一块皮蛋:「明润,你说,会发生最坏的结果吗?」 苏油说道:「陛下,根据下游的资料汇报上看,情形在两可之间,现在只能相信陈昭明,宋用臣,窦仕的能力。」 「不过我想让陛下放心的是,我们大宋,对于最坏的结果,已经做好了充分的预案。」 「什么意思?」 苏油说道:「哪怕是发生了决堤,我们也多了这么多天的准备,还多了十六个时辰的及时响应时间。」 「我们已经将百姓迁到了高处,我们的船队,正带着药品和粮食赶往郓州。」 「就算是发生最坏的结果,但是其造成的后续影响,也绝不可能出现过去那般人民无粮可就,千里流徙,沿途倒毙的惨况。」 「各地常平仓,转般仓,义仓,经过一年来的整治,已然重新丰足。」 「军机处已经将预案指令下达到各级,一旦出事,即可开仓接济。」 「沿河可能的决堤处,我们都部署配置了军力,他们不仅是救灾的力量,还是安定人民的力量。」 「中书,三司,枢密院,政府在此次事件当中高效联动。其运转效率,统筹能力,政令下达的速度,非是以前,面对这样的艰巨时刻时可比。」 「军队的素养,担当,决心,保家爱国的精神,也非以前这样的艰巨时刻可比。」 「皇室,士林,农工商学,各阶层的民心凝聚,为陛下尽忠竭力,对政府帮助体谅,这种一方有难,八方齐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责任感,更以前这样的艰巨时刻可比。」 「所以陛下,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因此,我们不怕。」 赵顼心中的紧张突然舒缓可下来,然后,发现自己也有些饿了。 …… 黄河,曹村埽,禹王庙。 庙宇很破败,那位中华歷史上因治水而登上神位的人物,如今残破的身躯披着一身的尘土,正用忧伤的眼神,看着面前忙碌的一群人。 大宋治水最高部门,都水司提举宋用臣,站在神像之前,眉头深锁,满脸的忧色。 陈昭明在一边的黑板上用粉笔唰唰唰地运算,看样子实在构造一个函数。 一旦进入运算状态,陈昭明就如同一台冷冰冰的机器。 「啪。」粉笔折了,陈昭明将粉笔扔掉:「有没有干点的?」 「来了来了!」窦仕拿着两盒粉笔跑了进来:「才烤干的……」 一名理工学院的学子奔了进来:「山长!上游数据来了!」 「多少?」陈昭明抬头问道。 「洪峰过汲县,持续时间三个小时,河边的水流速度,从二点九米每秒,增加到三点二米每秒!河心从三点一米每秒,增加到三点六米每秒!」 陈昭明从窦仕手上的粉笔盒里抽出一支粉笔,将黑板几个单元擦去,然后填上数字:「一组二组,算!」 这是皇家理工学院根据多年採集的详细河情资料构造的函数,两个小组的组长开始将之分解,然后将计算单元交给组员。 组员们利用算盘啪啪地算出数字,交还给组长,组长将新得到数字填进去,然后继续分解简化成算式单元,重新交给组员。 陈昭明扭头问宋用臣:「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第174页 小组一位成员看着神龛上的红木座钟:「按照现阶段流速,还有……十六个小时。」 很快第一小组的数字出来了:「报告山长,根据计算结果,洪峰将再现有警戒水位之上……二点一米。」 「报告山长……」第二小组声音变得有些迟疑和沉重:「我们也是……二点一米……」 宋用臣噗通一声跪倒在大禹的坐像之前,捶胸嚎啕:「十年之功,毁誉一旦!你个狗日的贼老天!为什么不再给老子一年!再给老子一年时间……黄河大堤就保住了,河北就保住了啊……完了,这次全完了!」 陈昭明摇着头,颓然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地说道:「不会的,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土地庙里所有人,都是新人沉重,窦仕急切地问道:「学士,还能想想办法吗?物资还有……」 「没时间了……人力也已极竭……」宋用臣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中官,一时失态宣洩,鼻涕眼泪还挂在脸上,人却转眼恢復了过来,木然说道:「没用了……六十年一遇,八个时辰,就算是神仙降世,都无法将曹村埽增高这么多……」 语气中,充满了哀莫大于心死的味道。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瓠子歌》 将头上乌纱摘下,抹了一把脸,宋用臣对窦仕说道:「永之,回去告诉陛下,就说罪臣无能,辜负圣恩,靡耗国用,结果却是一事无成……」 「使河北人民再临漂没,用臣罪大于天,无可恕赦。」 「告诉陛下,理工之学,湛为神器,万万不可因臣之败,就认其无用而弃之,坚持下去,自有后来,终将见功。」 「可惜臣是没有这个福分,继续为陛下效力了。」 窦仕说道:「司判……」 宋用臣站了起来:「通知种将军,让军士学院的娃子们,和你们一起撤吧……我这就去曹村埽上,与大堤偕亡,以谢天下。」 「且慢!」陈昭明突然扑倒庙内的大桌之上,在地图上寻找起来,一边对小组头目喊道:「将洪峰净增高度减少三分之一,再算!」 「啊?」理工小组的组长傻了:「为何?」 陈昭明怒道:「别问为何!算!」 说完将宋用臣和窦仕拉到了桌前,指着地图上一处地方:「这里!《瓠子歌》!知道吗?」 窦仕说道:「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兮虑殚为河。武帝那首吗?」 陈昭明说道:「就是这里!汉元光三年,河决濮阳瓠子口,移道东南,注鉅野泽,通淮河、泗水,泛滥成灾。」 「如今的瓠子河,经鄄城、郓城、梁山、阳谷、阿城、茌平,东入济水!」 窦仕难以置信地看着陈昭明:「学士是想……是想……」 陈昭明一拍桌子:「炸开瓠子口,通过汉武帝时决口的故道泄洪,可以分掉黄河这次洪峰的水势,保住曹村以下!」 窦仕吓得脸色惨白:「那是汉朝最严重一次水灾,河决瓠子口,入兖州鉅野泽,再注淮、泗入海。遭受水灾的有整整十六个郡,无数的良田被淹,庄稼被毁,人为鱼鳖。」 「武帝亲自率领十万人上堤,以白马,白璧祭河,命将军以下亲负木石,终于恢復了大禹故道。」 陈昭明说道:「对,所以连地方都不用另找,因为那里有一处地标——宣房旧殿!」 汉武帝「復禹旧迹」之后,为了庆祝此次抗洪胜利,曾经在瓠子合垄处,建造过一座宫殿,赐名为「宣房」。 而那一次治河工程的胜利,对于汉朝来说,还有另一项重大的意义——那是人类能够战胜咆哮狂野的黄河的标志。 也正式以此次事件为契机,水利灌溉工程,开始在汉代普遍展开,迅勐发展。 司马迁曾在《河渠书》中这样写道: 自是之后,用事者争言之利。 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以溉田。 而关中灵轵、成国、渠引诸川。 汝南、九江引淮,东海引鉅定,泰山下引汶水,皆穿渠为溉田,各万余顷。 它小渠及陂山通道者,不可胜言也。 现在,陈昭明要将黄河大堤炸开! 宋用臣已经心丧如藁木,形同木偶,而窦仕,却被震惊得呆若木鸡。 理工小组的组长兴奋地站起身来:「山长!更换参数,水位将从二点一米,下降到一点七米!」 「一点七!」宋用臣突然醒了过来:「什么一点七?」 陈昭明说道:「通过瓠子口分洪入巨野,梁山泊,从淮泗入海,只要能分掉三分之一,曹村洪峰高度将降低到现在水位以上一点七米!」 「我看看!」宋用臣趴到了地图上,可一转眼有沮丧了起来:「不行……要是一个不当,就会变成汉代瓠子口决堤的大灾难……」 陈昭明说道:「因此要控制好时间节点,还控制好决口大小!」 「既要让瓤子口在洪峰经过时,分流程度大到下游曹村不至于决堤,又要保证洪峰过后,决口没有扩大到不可收拾,可以及时再次堵上!」 宋用臣一脸的茫然:「这……怎么可能做到……」 陈昭明走到黑板前,飞快地刷起了黑板:「现在就是赌,如果不赌,洪峰到来,孙村,曹村,大吴,小吴,不知道决哪个,无论决哪个,灾难都比炸开瓤子口要严重得多。」 第175页 说完开始列式:「上游汲县,洪峰过境一共多少时间?准确!」 小组成员立即报告:「三点三小时!」 「鄄城到濮阳多少公里?」 小组成员开始紧张作图计量:「到濮阳约一百五十里,到郓城两百三十五里。」 陈昭明唰唰唰地计算起来,最后将粉笔一撅:「来得及!濮阳到鄄城,路途上要花费两个小时,而洪峰将在五个小时后经过瓤子口,我们还有三个小时的时间确定爆炸地点和炸药当量,如果现在立刻出发,来得及!」 窦仕担心地道:「即便如此,水过梁山泊,有可能危及郓州!那里不容有失!」 陈昭明说道:「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无论大水从何处决堤,最后都要注入梁山泊!在瓤子口分洪,我们至少还多了一个巨野泽容纳洪水!」 「干!」宋用臣匆匆将地图捲起来:「去叫种山长!这事情没有他们干不了!」 听说要炸堤,种诂都傻了,你们特娘的是都水司,叫你们治河,你们最后告诉我不是造堤而是炸堤? 陈昭明说道:「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解释了,我们只有三个小时的时间,一分钟都耽误不得。」 「现在我们需要的是爆破的专才,还有快马,要和洪水抢时间!」 说完从怀里取出一张空白的敕令:「这是少保临行前给我的空白敕令,上面有军机处的大印,说是缓急之间,可当一用,这个责任我来担!」 「你少特娘的扯淡!」种诂大怒,一把抓过敕令来扯得稀碎:「当世第一聪明人,少保把你惯得都快毁了!」 「景润你记住,少保在,你我就算被陛下发配新宋,他都能够捞我们回来。」 「少保要是不在了,墙倒众人推,我们全特娘的都一起陪葬!」 「这个事儿,我担了!王君万,带着炮三班的人过来,还有,赶紧派人找郭胖子!」 不一会儿,炮三班全员到齐。 「带上三百斤硝化棉和起爆雷管。注意分散携带!一切听从陈学士指挥!立即准备」 「是!」 「那谁小钱,你就别去了,留在我身边当参谋,这边还有好些事儿呢。」 钱谷踏前一步,昂首挺胸:「报告山长!炮三班共同进退!钱谷跑步不行,但是射御乃君子六艺,骑马没有问题。不会拖累弟兄们!」 种诂想了想:「好吧,随你了!」 一个唿哧唿哧喘气的大胖子跑到人前边来:「报……教头郭淮……到!」 「你!你怎么又胖了?!」看到郭淮,种诂的心都要碎了,目光中都泛起了心疼的泪花。 咬了咬牙:「只有老子的乌骓和踏云紫才驮得了你这只猪!牵走,跑死了算求!」 一群人跑去准备去了,种诂看着郭隆肥胖的背影挥了挥拳头:「郭宝贝!你狗日这次要是不死,回来不叫你瘦上三十斤,老子种字倒过来写!」 …… 京东西路,郓州城。 与后世不同,如今的郓城,完全就是一个水城,从汉到唐,经五代到如今,滔滔的黄河曾经有数次大的决口,最后倾泻到梁山脚下,在郓城的西面形成一个巨大的湖泊,并与上游的古巨野泽连成一片,形成了一望无际的大水面,号称八百里。 而梁山泊的上游,是从汴渠经过开封之后,在陈留西北面分出来的一条漕渠,叫广济渠。 广济渠连通五丈河,漕船通过这条水道,经过梁山泊,可以直达郓州。 而梁山泊的水,经过郓州之后,又将一条天然的河流——济水,作为出口,经平阴,歷城,章丘,博兴,东流入海。 除了这条东西走向的漕渠,郓州同时还是南北漕渠的重要枢纽,通过密布的水网,可以连通整个河北东路与河北西路,上接大名,真定;下连兖州,济州,徐州,淮扬。 所以这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大水运枢纽,当年苏油将工业基地设置在这里,可谓是眼光独具。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王克臣 因为有巨大的下游水网和上游巨野泽,梁山泊两个大湖,因此即便是前年黄河决堤,也没有让郓州城遭遇到过大的损失。 王克臣来到郓州的第一件事,却是在离城不远处大修湖堤,这一点,引来了地方官吏和士绅们的不满。 黄河大水,郓州人却是一点都不担心,对于王克臣天天巡视河堤的举动,也是颇不以为然。 但是王克臣心里忧惧如焚,因为离京之前,苏油一再叮嘱过,如果黄河一定要决口的话,那跑不出两处地方,北内黄,南濮阳。 决内黄,相州,大名府,会成为一片泽国。 决濮阳,那就是跑不掉郓州。 苏油的前瞻性眼光,对于王克臣来说不啻乌鸦铁嘴,言必有中。 既然他都那样说了,郓州又如此重要,那就来不得一丝丝的侥倖。 为了防洪,王克臣甚至不惜将整个州府临湖一面全部搬迁到了另一面,相当于将郓州城整个向东移动了两里,坐落在了地势更高的地方。 这件事,消耗了王克臣极大的精力和人品,好在虽然官吏和士绅反对,却得到了以四通为主的工厂主们的大力支持和资金,物资援助。 远在汴京的苏油对此表示大力支持,通过皇宋银行给王克臣运作到了五十万贯无息贷款,用于购买水泥,炸药等急需物资。 第176页 老百姓们以前上工的积极性不高,那是因为朝廷给的工钱不够。 王公这样的冤大头可是比洪水还要不容易碰到,工程虽然急,但是工料钱却给得宽松。 有奶便是娘,干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跟随王克臣巡视的通判,到现在都还在苦劝:「明公,濮阳到郓城相隔那么远,而且如今已经将城池都移到了高处,城外还有那么大的一片水面,就算再多的水都装下了。」 「之前三次洪峰,黄河大堤安若磐石,连日大雨,梁山泊水位也没怎么上涨嘛……」 「就算前年决堤的那次,水也不过是刚刚到达城外,遭灾的,都是靠湖一圈的田地,工业基地大部分还是好好的嘛……」 大宋地方官员的设置,通判其实就有制约知州权力的意义在里边,于是地方上的一二把手之间,明显就存在政治博弈。 苏油在地方上的做法,一向是明确分工,各负其责,公使钱全归二把手支配,自己一文钱不沾,政治权力经济利益,给的让二把手无话可说。 王克臣倒是用不着,他的身份也很特殊,既是勛贵又是文臣,因此敢跟他闹,他能闹得比你还厉害。 当了文臣的勛贵,你当就一定会跟你讲理? 比如在郓州城基建工程款项使用之上,王克臣监视得异常的严格,审批一支笔,所有使用必须他批准了才算。 对于那些无理的,一看就知道是为了贪墨好处的用度,王克臣不但不给批,还要将提议的人叫过来,在大庭广众之下痛骂。 但是对于民夫,王克臣工钱却给的非常的丰足,丰足到与四通建造里边的工人同样的水平。 这道政策,在搬迁沿湖村庄入内地的事情上,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沿湖村子的地,基本都是一年淹一次,从水退开始抢种,到水来抢收,年年都是如此。 一旦哪一年水来的早一些,或者退得晚一些,那沿湖百姓日子可能就难熬,得靠摸大闸蟹度日。 河北地界,人均土地不是问题,只要能让东边那些土地不断水源,老百姓自己都愿意搬。 因此王克臣在郓州,与几任前任的作为都大不相同。 他们都大兴工业,而王克臣,却一脑门子扎到了水利和农业上。 要说通判对王克臣多有意见,那倒也不对,不过是夹在了士绅和王克臣之间,不好做人罢了。 王克臣笑道:「你可得了吧,又是谁让你来敲边鼓了?城北那些地给我看死,一丁二十亩那是上限,别跟我扯什么地块零碎不好管理,我要的就是这个零碎!」 「尤其是家中几兄弟的那种,地块坚决不得相邻,现在虽然觉得有些麻烦,过上几年,才知道我老王的好!」 兄弟间土地相邻,其实是最容易其纠纷的,而且清官难断家务事,这里边也极容易牵扯到父母赡养,照顾子侄,偷移边界,酒桌上的承诺酒后不认等诸多是非,一旦扯起来,那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王克臣是能臣,早就对这些看得透透的了,兄弟间土地连成片,还有个问题就是极容易形成势力,欺负周边弱小,最后成为兼併势力。 而士绅们之所以反对王克臣,就是因为这一点,这样从各个方面增加了他们以后兼併的难度。 通判赧然笑道:「是是,明公此举自有深意,岂是外人可知。不过下官乃是为明公计较,之前命民入刍揵,明公使富人输三分之二,如今分田上又拿不到任何好处,难免有些怨言。」 王克臣停下了脚步:「笑话!城北分地,是按照拆迁占地面积进行相应补偿的,他们真的吃亏了吗?」 「当年范讽就任郓州通判,治理河防时,就曾经上言『贫富不同而轻重相若,农民必大困。且诏书使度民力,今则均取之,此有司误也。』」 「他不但自己这么干,还奏请『因请下诸州以郓为率』,朝廷当时可是听从了的。」 「老夫不过也是萧规曹随而已,富户们多输三分之一,那是老规矩。真当老夫这个进士是骗来的?不知道郓州城这些典故?」 「更何况,大头是人家四通商号,啊,还有少保运作而来的皇家慈善基金,皇宋银行无息贷款……诶老夫就要问了,真要老夫行王安石之法,他们心里头才舒坦是吧?」 「不不不……」通判吓得赶紧摆手:「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的!」王克臣这才说道:「不要得寸进尺,要知道老夫可进的手段还多得很,而他们可退的,那就没有多少了,所以大家还是老实拉扯着,能过就过吧。」 「是是是……」通判彻底老实了:「这不是怕工役过多,引来朝中非议,影响老明公的考绩吗……」 王克臣笑道:「这个还真别怕,苏明润说得好,郓州这地方,工业已经起来了,但是一美遮了百丑,很多事情该做的都没有做。」 「这木桶能够装多少水,不是看最长的那块桶板,而是看最短的那块。前年都那样了还不警醒,老天爷一般不会给咱们多少次可以重来的机会的!」 见通判没话了,王克臣这才说道:「王陵埽那里,物资准备得妥帖了?」 通判拱手道:「有了明公主持修建的甬道,现在运输物资快着呢,都准备好了。」 王克臣点头:「不要偷工,明日我就去看看。」 第177页 两人继续巡视,王克臣还给通判洗脑:「你呀,就是耳根子太软!苏明润当年治开封,那才真是叫做处处留手,件件有余。」 「知道他上元夜守开封,陛下召对都拒绝的事情不?」 「啊?」通判都吓着了:「当年鱼国公才多大,他敢?」 「他就是敢!知道他对下头人怎么交代的?」王克臣说道:「他当时说,你们就当今年元夜,开封城中必定起火来对待就是了!」 「而我要说的是,你们就当今年郓州城,必定要发大水来对待就是了!」 两人刚刚聊到这里,就见远远的一骑飞马疾驰而来,骑手身着一身新军军服,背上插着两面红旗,坐下马匹极为神骏。 通判傻了,王太守,你这算不算乌鸦铁嘴?!算不算?! 王克臣心中也噗通乱跳:「出大事儿了!」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老河工 战士转眼来到王克臣的仪仗跟前,飞身下马:「都水监急报!河决瓠子口,明日午时入湖。郓城、梁山、郓州、阳谷、阿城、茌平,需要做好应对准备,立即疏散人民避往高处,汛情按照七十年一遇级别预案处置!」 「什么?!」王克臣大惊:「他们怎么会预知得这样准确?报告给我!」 一目十行地看过,通判不由得大喜:「明公英明!一年心血终非白费。这番郓州要立大功!」 「你闭嘴!」王克臣愤怒地看着通判,抖着手里的公文:「他们竟敢主动决堤!沿途州县必遭大难!他们怎么敢?怎么敢?!老夫要上章弹劾这群废物!!」 战士面无表情:「太守,你还有不到一天准备。」 王克臣一跺脚,对通判说道:「撞禹王钟!召集州军,派遣衙役分往四乡,按照预案集中在高处。」 「丁力沿甬道集结,你赶赴王陵埽,老夫这就上城外堤围。」 通判拱手:「明公,王陵埽地势较高,应当明公去镇守,这里交给我!」 王克臣已经开始上马了:「少废话!」 通判躬身:「是!」 虽然刚刚被王克臣骂得狗血淋头,但是在这一刻通判的心里,明公大人竟然如同神灵一般伟大! 郓州城一年来,按照七十年一遇的标准,构建了完整的围湖大堤,构建了甬道,搬移了城治,准备了大量的水泥,木料,麻袋…… 还有粮食,药物…… 一年以来,王克臣顶着士绅们的强力干扰,硬生生完成了这一切。 而现在,洪水真的来了! 堤后禹王宫里的铜钟开始撞响,城中开始出现短暂的混乱,紧跟着城门打开,无数的州军,就食禁军,民壮,开始奔赴各自的岗位。 各个工厂的厂主们,除了组织护厂队,还抽调了人手,援助湖堤。 各县乡的百姓,在里长县尉们的带领下,沿着新修的甬道,朝着预先设定的撤退高地出发。 …… 瓠子口,炮三班,理工小组经过数小时的狂奔,终于在傍晚赶到了。 两个半小事,完成一百五十里的狂奔,不光马不行,人也快不行了。 陈昭明从马上滚了下来,王君万上前接着:「学士,还行吗?」 陈昭明看了一眼周围:「这里就是宣房殿?」 王君万扫视了一下堤上:「军事地图上是这样说的,这……也没见着什么殿啊?」 陈昭明看着平整的大堤:「年年守固,大堤都不知道加高了多少……」 一个声音在堤上喊道:「君万大哥,找到了!这里有旧殿基!」 旧殿如今已然不见了。千年以来,不断加高的黄河大堤,已经让这处宣示着汉武大帝丰功伟绩的地方,成了大堤的一部分。 种朴抱着一口大座钟过来:「山长,怎么做?」 陈昭明说道:「先勘察底下,看看是否有旧渠,旧河道,能否连接到瓠子河。」 一队人马奔了过来:「何人在此?这里危险赶紧离开!啊?窦监丞你怎么在这里?」 大宋是一个古怪循环,皇帝怕官员,官员怕百姓,百姓怕胥吏,胥吏怕中官,中官怕皇帝。 因此这一环节,窦仕出马是最合适的。 防守此地的也是个中使,叫陈休,比窦仕这个皇帝亲自任命的中官品级不知道低了多少。 窦仕也懒得与他客气:「陈巡防,立刻派人通知瓠子河下游沿途官民,朝高处撤。」 陈休噗通就跪倒了:「都监,下官一直尽忠职守,黄河不会从下官这里决口的。」 窦仕将他扶了起来:「跟你没有关系,是我们要在这里开渠分流,减缓下游曹村埽的防洪压力。」 「使不得啊……」陈休吓得脸都白了:「自古未闻有决堤分洪一说,一旦把控不住,重现汉朝那场灾难,那是诛灭九族之祸!」 窦仕苦笑道:「第四道洪峰已过汲县,这道洪水来的凶烈,如果不分洪,下游曹村一带几处大埽必决,灾难会更加严重。」 陈休傻了:「谁说的?」 「陈山长说的。」 陈休闭嘴了。 陈山长说地球是圆的,地球就真的是圆的;陈山长说五星围着太阳转,五星就真的围着太阳转。 在理工高层当中,陈山长就是半神之体,言出法随,底下一帮子精英,正在完善那个模型。 第178页 而即便是给陈山长搞运算的那帮子人,都已经是陈休需要仰望的存在。 想了一阵:「要让大堤决口,也不容易吧?」 陈昭明将地图打开:「我们的计划很简单,就是在洪峰过境的时候,炸开决口,开始分流。」 「但是需要控制分洪的水量,而且待到洪峰过去,又需要重新将决口合龙。」 「因此这里决口的大小,还有时点,乃是关键。」 陈休愣了一下:「关键不是扒堤民夫和人力吗?都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陈昭明说道:「这个不劳巡防操心,你要做的,是组织民壮,物资,为后续合龙大堤做准备;还有,你熟悉这一带的地势水情,在何处开口比较好?」 陈休对自己的防区异常熟悉,对着图上一指:「这里!就在上游两里,如今那里还堆着工料,我的本意,是趁这段时间最后加固一下的,也是现在防区内最薄弱的地方。」 陈昭明在地图上根据等高线画了一条线:「那河决之后,水流就会如此泻下,陈巡防,窦监丞,去看一看吧。」 窦仕点头:「走吧。」 来到上游,这里堆放着不少的物资,水泥预制件,沙袋,堤下还停泊着几艘平底船,船上都是竹石笼子。 一名老河工上来,面色黧黑,满脸都是河风吹出的皱纹,眼中翻着泪花:「几位上官,听娃子们说,要扒了堤防?我们辛辛苦苦一年,才将大堤完固起来,如今为何要扒掉?大堤下面,就是乡亲们的家,可使不得啊……」 陈休怒道:「老郭头,这是朝中来的景润学士,当世天文数算第一人,休得冲撞!」 陈昭明摆了摆手,将老郭头扶起来:「老人家看来也是老河工了,堤外那些石料船,是你准备的吧?」 老郭头说道:「我想着有备无患,这是祖上治河传下来的,如果有决,就凿沉石料船,当年五丈深的决口,祖上便是这样堵住的。」 陈昭明点头:「有老人家在,那我们就更有信心了,巡防,赶紧组织人手运输物资,老人家,你来看。」 拉着老郭头走到监工的小棚子里,将地图展开:「洪峰还有两个时辰,就会经过这里,水线将比现还要高六尺。」 老郭头也是老河工了,吓得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守不住了……曹村……曹村完了……我们一年的辛苦……完了……」 陈昭明摇头:「不,还有救!只要我们能够将洪峰水线位置降低一些……」 「五尺!啊不,两尺!前年尚需五尺,今年,低两尺就够了!」老郭头一下子也明白了过来。 陈昭明一拍桌子:「对,所以我们要将这必须降低的两尺,从这里分出去!」 老郭头嘴角哆嗦,抬起头看着陈昭明:「学士,会死人的啊……」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大河之威 听到这话,陈昭明的身子不由得摇晃了一下,窦仕赶紧扶住。 折可大一步跨上,满脸怒容,手按刀柄:「老杀才,胡沁什么呢?!」 「伯尧,回来!」 这些日子以来,折可大对陈昭明的钦佩之情大增。 越是深入学习理工学问的人,对陈昭明的景仰之情,都是与日俱增。 陈昭明招唿,折可大不敢不从,终于还是退了回来。 陈昭明摇了摇头:「老人家,我知道……会死人,但是……我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现在我们能够做的,就是将损失降到最低,这就需要你们的通力合作,需要你老人家的经验和智慧,时间,不多了。」 老郭头抖索着双手,又将地图看了一遍,终于嘆了一口气:「这里堤下,就是瓠子河故道,歷年来修筑大堤,我们都遵照祖训,在故道取土,让故道越来越深。」 「故道两侧,还建有夹堤,歷代以来,都是此制……」 「小时候不明事理,我曾经问家祖,为何不带着大家别地取土,要这么麻烦?」 「祖上说……可能有一天,大堤还会从这里决口,歷代人麻烦一点,辛苦一点,总给后人多留一点希望和保障……」 说完再次跪了下来,对着黄河连连叩头,痛哭流涕:「郭氏子孙不孝,祖宗做成,世代守护的大堤,今日要由不孝子孙亲手扒开……子孙罪无可恕,唯求祖宗有灵,佑子孙合龙大堤,佑下游人民得保……呜呜呜呜……」 祝祷完毕,老头俯身在大堤上呜咽不止。 陈昭明突然想起一个典故,不由得大惊:「老人家……你,你是郭昌后人?!」 汉代河决瓠子口,汲黯考察梁楚之地,见人民漂没,父子相食,上书武帝,要求政府救济,治河。 汉武帝派遣手底下最着名的治水专家郑当时协助汲黯治水,但是没有成功。 后来武帝听田蚡的建议,放弃治河二十年,最后「山东乃岁不登数年,人或相食,方二三千里。」 元封二年,汉武帝终于下定决心,再治黄河,命令汲黯后人汲仁,以及治河专家郭昌,带领军民封堵缺口。 而当时的决口,已经「广百步,深五丈」。 为了凑够材料,汉武帝下令将皇家园林淇园的竹子全部砍掉,支援河工。 司马迁曾亲歷了那次治河工程,正是亲眼见到了当时的情形,才下定决心将汉代的治河史写入自己的千古名着——《史记》。 第179页 《史记·河渠书》中,司马迁特意写道:「甚哉水之为害也!余从负薪塞宣房,悲《瓠子》之诗,而作《河渠书》。」 老郭头站起身来:「不用多说了……学士,就剩下数个时辰,就算小人愿意,却如何开得决口?」 陈昭明终于松了一口气:「老人家,你只要指示出该于何处掘开堤坝,剩下的,交给我们就行了!」 老郭头一咬牙:「那军爷们随我来!」 很快,一条线路就在大堤上被老郭头画了出来:「要泄洪两尺,需当开口如汉之半,开广五十步,深两丈有余。」 陈昭明翻出纸笔:「倒也不用,只要炸开十步缺口,水流会自然将决口渐渐扩大到我们需要的范围,只是这时间……老人家,从十步缺口冲到开广五十步,需要多少时间?」 老郭头说道:「只需两三个时辰,之后开口扩大,水势减缓,速度自会降下来。」 陈昭明在纸上唰唰计算起来,最后站起身:「理工小组,配合郭教头计算爆破点和炸药用量,以如今水位线上一尺八寸为基准,安排爆破,先炸出一条大沟来。之后沟底埋上炸药,等到洪水即将漫没大沟时,再实施最后一次爆破。行动!」 说完抓住老郭头的手:「老人家,现在需要组织民壮,运送物资,开闢泄洪沟。」 窦仕刚刚去叫人通知沿河居民疏散回来,闻言说道:「我去!」 陈昭明一指堤下:「那样的船,还有吗?」 老郭头摇头:「没有了。」 陈昭明急道:「一艘都没有了吗?」 老郭头突然想起一事:「上游还有一艘大帆船,说是少保爷特意拨给章参政的,那船速度极快,不怕大水,参政才敢这时节从黄河过来。」 陈昭明合掌:「夔州型!太好了!上边的帆布也能大用!」 老郭头好害怕:「那是参政的大船……」 陈昭明丝毫不以为意:「事急从权,便是御舟都用了!何况那船,本来就是我们的!」 老郭头说道:「那我这就去调!」 陈昭明从腰上解下一个针脚让人极度不适的绣囊:「老人家不用去,君万,这个拿去给船东看,他肯定认识!」 王君万飞身上马,陈昭明喊道:「还有几个时辰,让他们装上土石驶过来!」 王君万跑了过来:「山长,郭教头说可以起爆了!」 陈昭明拉起老郭头:「走,先避一避。」 几人跑到了离爆破点几百米外站定,老郭头就听见「轰隆!」「轰隆!」数声巨响,大堤上闪出了几道火光。 紧跟着金属哨的声音响起,炮三班和理工小组的人带着民夫擎着火把冲上,将炸松的泥土朝大堤两侧推下去。 不久,锣声又响了起来,火把再次四散,没过一阵,又是「轰隆!」「轰隆!」数声让脚下大堤都在颤动的雷声。 这註定是紧张的一夜,天色微明的时候,郭隆过来:「山长,沟开好了!」 老郭头担惊受怕了一夜,闻言连滚带爬地跑向前方,就见一条崭新的大沟,如同一道巨大的刀痕,出现在了大堤之上! 老郭头终于对陈昭明改观了:「先生……先生莫非应龙转世?」 陈昭明摇头,看着上游行驶而来的巨大船只:「我们的船到了。」 船上已经装满了石头,船老大靠着大堤下了锚:「姑爷!船给你弄来了,除了土石,还带了三百袋水泥,参政说你这里吃紧,先紧着你用!」 陈昭明不由得大喜:「赶紧卸货,帆布撤了作为蒙布包裹土石,舟上安放炸药,到时候炸船封堵缺口!」 种朴打着还能跑的不多几匹马跑了过来:「山长,洪峰抵达澶州了!」 陈昭明咬着牙:「赶紧!抓紧最后一点时间!」 所有人开始争分夺秒地卸水泥,拆帆布,蒙船,安放炸药,没等完全妥当,就听见堤上的锣声急促地响了起来。 「快快快!」王君万招唿还在手忙脚乱插引信的钱谷苗履诸人:「先撤!一会儿再说!」 几人急急忙忙地钻出底舱,钱谷还一边跑一边放引线轴,放到船甲板上将线轴一丢,被王君万抓着衣领拎着跳下大船,朝堤上跑去。 就这么些光景,河水已经涨到了大沟之下,浪头离沟底不过一尺。 陈昭明吹响了哨音,这回老郭头看清了,几条用木棍支着悬空的绳索,线头冒着火星,飞快地朝着地上埋着的几个巨大锡皮箱子燃了过去。 紧跟着就是地动山摇一般的强烈爆炸,几处炸药几乎在同一时刻炸响,大堤震动,众人立足不稳,摔倒了一大片。 所有人都趴在地上抬起头,就见瓠子埽被大堤约束了千年的黄河水,似乎突然找到了宣洩的口子,勐然咆哮起来,以威勐的声势,沿着缺口倾泻而下! 缺口处松软的土石,被水流带着勐然抛向大堤之下,一块一人合抱的石块,竟然被足足抛飞了数十尺,等它再次落下的时候,底下已经是浑浊翻滚的水流。 噗通一声,巨石溅起一朵浪花,再无踪迹。 瓠子河干涸多年的水道,瞬间水满逾丈,沿岸的夹堤被不断沖毁,洪水携裹着河底的枯草,河边的灌木,石块,在洪流中翻滚着,浮沉着,朝着下游唿啸而去! 大河之威!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难熬的一夜 第180页 水势并没有因泄洪而稍歇,而是不断上涨,缺口在仅仅两个时辰内,被冲决到了宽广五十步! 陈昭明一直在通过经纬仪严密监控决口宽度,理工小组在测量河水高出上次洪峰的读数。 而抛锚的夔州型纵帆船,在船老大高超的操控技术下,竟然冒险通过钢丝缆绳,放到了决口正前方的黄河河道上重新钉锚! 然后放出一艘救生艇,顺水放到决口处,理工学院水性最好的钱谷,穿着地丁胶浮球的救生衣,正在船上用大铅锤读数! 这是一道简单的三角型函数题,决口处的水深,转眼就计算出来,已经深达近丈! 一丈……一丈五……一丈八…… 不光决口在加深,水位也还在上涨,理工小组成员不断紧张地报出了读数。 「水深五点三五米!」 「开广七十三点六米!」 「流速三点一米每秒!」 「超第三次洪峰水位零点七米……零点八米……零点九米……」 「一米!一米一!一米二!一米……二!一米一!报告山长!洪峰过了!洪峰过了!」 陈昭明一下子跌到在大堤上,老郭头蹲下来拉着他的手,急切地问道:「学士,下游曹村,保住了吗?」 陈昭明现在感觉全身都在疼痛,脑袋更是痛得要炸开一般:「应该……保住了,接下来,看你的了……」 「苍天啦——」老郭头跪在地上,伸手向上,望着依旧阴云密布的天空撕心裂肺地喊道:「开开眼吧!求你开开眼吧!别再折磨我们了——」 陈昭明开始咳嗽起来:「老人家……求它,不如求……自己……不要耽误这番心血……」 噗地一声,一口鲜血真的喷了出来。 老郭头这才发现,陈昭明袍子下的裤管内侧,也全是血迹,不由得对朝狂奔过来的理工小组成员大喊:「快来人啊!学士吐血了——」 …… 曹村埽,宋用臣盘腿在黄河大堤上,身下,便是滚滚的黄河激流。 黄河在这里并不宽广,但是水势极为兇勐。 巨大的浪花拍打着堤岸,飞溅起泡沫和水雾,将宋用臣全身包裹在冰冷的寒意当中。 宋用臣手扶着膝盖,等待着自己生命之中最后一刻的到来。 他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入宫之后兢兢业业,踏实肯干。 踏实肯干的人很多,他之所以能够出头,却是因为另一个品质——好学。 「为人有精思强力。」这是后来的歷史,对他的评价。 宫中其实能够学习的东西不多,基本就是府库管理,内工坊,还有就是武学,工程管理。 能学的,他都力尽可能的学。 仁宗皇帝见他是可造之才,命他跟着宫里的前辈学习。 兴举了几个小工程后,恰逢苏小妹提举皇家理工学院,哦,那个时候规模太小,只能叫学堂。宋用臣不以自己年纪已经大了,苦求陛下,在学堂一群小黄门里边,求得了一席之地。 理工学问,给他推开了一扇大门,原来那些工程,都是有数理在其中的。 宋用臣学问大进,等到今上登基,命他建东西府,协助苏少保筑京城,其后建尚书省,起太学,立原庙……「凡大工役,悉董其事。」 最让他得意的,是苏少保治理开封府的时候,兴举的汴河治理工程。 他配合作为监工,负责上段,自任村沙谷口起,并汜水关,至河阴县瓦亭子,北通黄河,南接运河。 工程总长五十一里,两岸为堤,总长一百三里,计工九十万七千有余。同时修护黄河南堤埽,以防侵夺新河。 自四月甲子兴工,到六月戊申完工,凡用工四十五日,九十万七千有余。 只一个半月的时间,便完成了这项堪称壮举的工程! 而少保当时负责的南路,才仅仅完工一半! 想到这里,宋用臣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苏县君常说理工之学,需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少保虽然是首倡理学,但是后继者的责任,不是将之捧上神坛,而是要努力超过他,踩着他的肩膀,去摘取更高更亮的星星。 那一次,用少保的话说,是自己真把他「震了」,然后开玩笑说凭自己的本事儿,在四通营造,可以拿月薪三百贯的薪水。 要不是自己是陛下的人,他一定会挖墙脚。 开什么玩笑,月薪三百贯,那是陛下给宰执们所定的薪俸! 可惜啊……再也看不到自己亲手建造起来的汴渠大堤上,那桃李纷飞,游人如织的场景了…… 等下……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 水!自己身下的水,刚刚还能够飘荡自己衣裳下摆的万恶河水,如今,竟然离自己半尺! 怎么回事?怎么可能? 可是身前的洪水,真的在缓缓消退! 浪花刚刚还嚣张地浸没了身前那颗小小的石子,可是现在,无论它再怎么挣扎努力,却也够不到了! 宋用臣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自己不是在做梦!不是临死时分的臆想! 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流过脸上刚刚被指甲划出的伤口,更疼了。 宋用臣两手捂着心口,身体前倾,几乎就要趴在大堤之上。 嘴里还发出半是疯狂,半是痴呆的暗哑呜咽。 第181页 他在笑,虽然声音比哭还要难听,他却知道,自己一定是在笑。 …… 汴京,军机处。 今夜註定是难眠的一夜,要不是赵顼在这里,苏油早就跑厅上熬通宵去了。 如今只能让蔡京和晁补之在外间掌总,而自己……得陪着赵顼睡觉。 别误会,军机处值班休息室里有两张小床,他和赵顼一人一张床。 蚊香加了高级香料,味道很好闻,还有安神镇定之效。 赵顼真的睡着了,苏油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冷静,从容,让他多日紧张的心情得意放松,竟然真的……睡着了。 然而苏油却睡不着,不但睡不着,还不敢乱动,害怕发出声响把赵顼惊醒,那难受劲儿就别提了。 当官当到了今天,苏油觉得真特么没意思。 要不是穿到了这个坑货朝代,自己随便往哪个犄角旮旯一钻,混个富家翁一点问题都没有。 哪像现在,劳心费力几十年,从五岁就开始操心你敢信? 要是写到小说里边,读者还不得骂臭大街?! 算了,点儿背,不能怪社会。 薇儿在药局还不知道忙成什么样子,城里污水四溢,还有热伤风,可也会要人命的…… 扁罐和漏勺在庄子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刺猬窝子也不知道被雨水沖坏没有…… 刺猬能不能吃呢?算了就算能吃扁罐肯定也不让,也不知道自己抓那只是公的是母的…… 哎呀糟了,刚刚想起来好像哪里看到过,刺猬这东西对乳糖敏感,不可餵食乳制品,而中牟庄子上,最多的就是乳制品…… 呵呵,估计现在那刺猬已经转世了…… 苏油脑子里边在和刺猬作斗争,他在努力想通过这件事,摆脱虚弱感。 从穿越到现在,他第一次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毫无把握,因此不能不产生一种虚弱感。 开封到濮阳三百里,洪峰十五个小时,便要抵达那里大大小小的堤埽。 算下来,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 现在除了求上苍保佑,真的已经无计可施。 门口响起了两声轻轻的敲门声,苏油根本就没有脱衣服,直接轻轻地从床上起来,走出房间,却是蔡京。 「几点了?」 蔡京低声说道:「卯初了,我猜国公你睡不着,在里边难受,不如到厅上松快松快。」 苏油搓了搓脸:「走吧。」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漕船 两人离开了值班休息室,走了一段距离,蔡京才说道:「正好陈学士他们的新救河方案送到了,需要国公处置。」 苏油心中暗嘆,蔡京可以说是如今的心理大师,刚刚在门口说得那句话,是因为之前见屋子里安静,又是自己一人出门。 要是里边的赵顼没有睡着,听到那句话,也会体谅自己故意继续装睡,不会跟来。 等到离开了休息室一段距离才告诉自己真实情况,是要让自己先知晓,也好有个提前准备。 这样的人,谁用着都舒服,哪怕是没有别的能力都舒服。 何况这位还以执行力奇高着称。 当然毛病也很严重,最大的毛病就是没有原则,只以上峰和皇帝的原则为原则。 这样的人,是最好的二把手人选,还要求一把手同样能力突出,不是昏兔儿。 但是作为一把手,那就差了些意思了。 苏油思量着,朝中最需要讲原则的位置是什么,应该将蔡京丢到那位置上去锻鍊锻鍊。 如果能够通过考验,那就能大用,要是通不过…… 思索间,军机处正厅便到了,厅内还点着雪亮的汽灯,一屋子人的表情都异常沉重。 晁补之上前:「少保,陈学士的报告,说曹村以下抵抗不了这么大的洪峰,因此,准备决堤分洪!」 苏油心中咯噔一下,分洪,在后世只是常用手段,但是以现在的技术能否实现,完全是未知数。 歷史上,好像也没有人这么干过,除了那个走上神坛的——大禹。 「报告给我。」 晁补之递上报告,苏油翻阅了一遍:「瓠子口啊……」 晁补之来到地图前:「瓠子口,是最佳的地方,决口之后,河水会流向巨野泽,梁山泊,两个大湖有一定的蓄洪作用,但是……郓州的压力就大了……」 苏油问道:「之前的郓州洪水,水位多高?什么水平?王克臣修造的新堤,比旧堤高出多少?」 晁补之说道:「前年郓州大洪,水位超过警戒线两米,洪水等级为六十年一遇,王公到了郓州,搬移了沿湖农户,将西城移到了北城,后退了两里。」 「又于城下造新堤,新堤比坡下旧堤整整高出了六米。」 苏油点头:「去叫运算组算一算,以这个高度线为标准,能接纳多少洪水,还有郓州的下游,需要预估洪灾损失。」 「董非和薛忠他们到哪里了?」 蔡京说道:「昨日奏报已经过了定陶,今日就会进入梁山泊。」 苏油更加的担心起来:「遇到一处了啊……如今发命令让他们停下已经来不及了,只希望沿途消息传递及时……」 说完看了一眼厅中:「大家不要慌乱,或者心情沉重,对付第四次洪峰,这已经是最佳方案。」 第182页 「虽然惊世骇俗,前所未闻,但是以理推算,这是不得不为。」 「瓠子口分洪,南华,临濮,乘氏,雷泽四县,必将受灾惨重,而后经过两湖蓄洪,郓州能不能扛得住,还两说。」 「之后的情况,黄河下游曹村诸埽能不能因此扛住;济水流经的齐州,淄州,青州,能不能扛住,同样也还两说。」 「一个时辰之内,理工小组必须拿出运算结果,我要奏报陛下。」 「无咎,将最新情况奏报中书,计司,枢密院,告诉他们做好两处同决的救灾准备。」 「这消息传送的速度,实在是太让人揪心了……」 …… 清晨,董非和薛忠从定陶县最大的商贾刘员外家里出来,感觉腰骨都在疼痛。 薛忠揉了揉腰眼,扭头看着董非也是如此,不由得苦笑一声:「这老刘,班子请在家中过夜,真是一点都不忌讳……」 董非笑道:「北地胭脂大马,和南边温柔碧玉大不一样,吃不消……」 薛忠说道:「老刘跟董公是什么交情?怎么这么热切?」 董非笑道:「大家都是商贾,所求的不过一个利字。北人豪放,喝酒就讲究一个烈,永春露和姚子雪曲那种,乃是官场来往的上品,北地真正好销的,还得是老夫的烧刀子。」 薛忠明白了:「无怪老刘如此上心,原来是董公的生意伙伴。」 董非说道:「也是他自己的眼光,这京东两路的酒榷刚解开,老刘就找到了我,要求代理烧刀子。这才没几年,大宅子都造起来了!」 「这老刘手里头啊,捏着河北几处丝绸的路子。」 薛忠点头:「齐纨是好东西,董公这是要继续发财。」 「嗐!」董非摇头:「要是为了烧刀子,老刘可不会这么热情!」 「哦?那却是为何?」 「你还记得京中善丰源的老掌柜李珪不?」 「记得,听说是搭上了河北林盛昌商号的路子,做起了木材和齐纨的生意。」 董非笑道:「对喽!之后韩家成了四通在齐纨一项的总代理,便将善丰源和林盛昌纳入了旗下,如今刚好搭上了贸易新协定的东风,里边的大宗,正好是木材和丝绸!」 「三家这一次啊,算是垒大灶烧热炕,造大发了!」 薛忠笑了:「所以这老刘啊,说白了就是也想挤上这辆车,想通过董公这边,跟韩家当家的通通这个关节,是吧?」 董非笑道:「你小子也不差!一点就透!诶……这街面上怎么回事?」 街上多了好多的人群,扶老携幼,带着小包裹,看样子像逃荒进城的。 知县带着几名衙役疾步而来:「哎哟两位可叫我好找,原来却在这里!」 董非有些慌:「余知县,这是……」 余知县说道:「接到都水监急报,他们扒开瓠子口……分洪!此事亘古未有,我和别驾押司一商议,分洪多半只是遮掩,搞不好就是决口了!赶快去码头吧,万一漕船有失,你我都担不起啊!」 「哎哟!」董非和薛忠大惊,撩起袍脚就朝码头跑:「那还了得!快去看看!」 等到两人和知县赶到码头的时候,就见到五丈河水已经开始涨水倒灌,薛忠惊得瞠目结舌:「乖乖!定陶都这样了……」 说到这里和董非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爆出两个字:「郓州!」 董非跳上漕船,招唿薛忠:「赶紧起锚!郓州遭了灾,整个京东两路估摸着都好不了!紧等这批钱粮药物!」 薛忠有些迟疑:「现在水势正大!还是逆流!」 董非说道:「很快就会顺流了,对了,将船连接起来,一会别冲散了!」 果然,等到漕船拔缆,头尾相连,五丈河的水流便重新改向,水势更加迅速。 薛忠站在船头,看着两岸倒退的垂柳房屋:「董公,你可真是料事如神!」 董非眉头紧皱:「老船梆子了,这水……这水要是堵不住,今年又是大灾年啊……」 直到船队出了五丈河,进入了巨野泽的开阔水域,董非蹲下身子看了看湖水,又起身打量了一下周围开阔程度,喃喃说道:「陈景润,胆子真是包了天了……」 薛忠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董非沉声道:「或者……真能成,就看郓州王公的处置了。」 说完又担忧起来:「哪怕是力挽狂澜,救下河北,可要是京东两路损失过大,朝中只怕还是要来一番大动盪……」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争议 转头命令船老大,张帆驶往湖心,从大湖中间直接插到郓州城去。 船老大有些疑惑:「长公,靠湖边走更安全吧?」 董非摇头:「一是怕你们见不得那般惨况,二是……大灾之前,人心往往比天灾还要可怕。宁愿面对大水,不敢面对暴民啊,这百十来艘漕船,干系到整个京东,绝对不能出事儿!」 …… 郓州,城下大堤。 王克臣摆着椅子,坐在城门外大堤上亲自监工,军民在齐心搬运物资,加高堤防。 以前的旧堤,如今早就在梁山泊的水面之下,湖边原来的老柳,都只剩下一排树梢。 堤下,无数的垃圾浮木,正在漩涡里打转,排出了数十米的宽度,而水位,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 第183页 「快快快……」一艘小舟撑了过来,划开垃圾草木,几个壮丁赶到,接住艄公丢过来的绳索,将小舟拖到堤边。 将船上的人扶下来,一个扎着红布头巾的队正说道:「先去土地庙,那里有人接济你们。」 获救的一家人还要感谢,队正早带着手下壮丁跑远了。 刚刚救援船的船头,已经高过了大堤,王克臣看着这样的场景,眼光闪烁,转头问身边的一个年轻人:「转般仓那边打过招唿了?」 年轻人担心地看着堤下上涨的湖水,脸色有些发白:「父亲放心,仓储都在高处,大使们已经按预案在走了。」 王克臣嘆了一口气:「舒儿,怕不怕死?」 年轻人躬身:「儿子……岂敢,只是担心父亲。郓州城可以没有我,却不能没有父亲。儿子想请父亲上城头,这里留给……留给儿子就好。」 王克臣斜了他一眼:「等你中了进士,陛下选你入官,锤鍊数年爬到知州的位置上,再说这话不迟。」 「转般仓那边我不放心,你持我印信,去那里压阵吧。」 王舒知道这是父亲是想将自己从大堤上支开,不要父子一起没在郓州城下,不由得有些哽咽:「儿子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老人家。」 王克臣眼中泪光闪动:「我们家本是勛戚,自曾祖母下嫁王家,到汝父这里,才发奋重列文资。」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要有走这条路的样子,也罢!」 「刚刚为父心念游移,终是修身未足之故。」 「今日我们便效苏皇城父子,与城共存亡,尽力谋忠吧。」 王舒脸色更白了,但是还是躬身一礼:「儿子谨遵大人之命。」 就在这时,湖面的水平线上,出现了一些小点,王克臣眯着眼睛:「儿啦,为父眼花了,那是什么?」 王舒抬起头来:「那是……船?」 城头上已经响起了欢唿之声:「太守!船队!陛下发来的漕运船队!」 如今正是自西向东的正风,船行极速,很快,王克臣也看清了,那是一支有上百艘大船的船队! 王克臣站起身来:「陛下没有忘记我们!他派船队救助我们来了!」 堤上堤下,城上城下,所有军民都欢唿了起来:「陛下救我们来了!」 …… 《蜀中杂记》: 元丰三年,河水暴兴,都水监判宋用臣、窦仕上奏,孙村、曹村,二埽必决。 皇家理工学院山长,同知太常礼院,判司天监,龙图阁侍制陈昭明,开汉武宣房,以瓠子分水,巨野梁山蓄洪,以为缓计。 先克臣按东平,亟筑堤城下。 或曰:「河决宣房,于今千年,且去郓为远,州徙于高。八十年不知有水患,安事此。」 克臣不听,役愈急。 堤成,復起甬道,属之东平王陵埽,人得趋以避水。 后水大至,不没者才尺余。 事宁,皆绘像祀之。 …… 汴京,军机处。 赵顼铁青着脸,听着苏油用指挥笔在大地图上给赵顼讲解。 「陛下,陈景润的方案,是在通过运算,知道曹村以下堤埽难保的情况下,採取的被动措施。」 「根据他的奏报,以及军机处理工小组的运算,我们认为方案可行。」 「洪峰持续时间为三个小时,也就是说,只要曹村至内黄一线沿途,扛过这三个小时,便可以躲过这次灾难。」 「但是此次洪峰高度,比上一次洪峰最高水位,还要高出二点一米,而曹村诸埽,只能承受再高一点六米的冲击。即便如此,都需要做好溢流与堵缺。」 「而宣房殿的关键,是在重新封堵,根据理工学院的计算,只要封堵即时,减小水流,下游巨野,梁山泊,勉强能够容纳河水,不至于造成济水下游大灾。」 说完将棍子在梁山泊和巨野泽周围划了一个圈:「不过泄洪道沿途的南华,临濮,乘氏,雷泽诸县,必将遭受洪灾;环湖周边,郓州和济州,也必将遭受一定程度的损失。」 「而臣要提醒陛下的是,这仅仅是最乐观的局面。」 「如果陈昭明的计划失败,可能产生两种后果。」 「其一,宣房殿溃坝,黄河夺瓠子河,肆虐兴仁府,濮州,广济军,济州,郓州,之后夺济水,肆虐齐州,淄州,青州,范围将涉及京东西路和京东东路的北部,会是一场不亚于黄河改道的灾难。」 「其二,黄河依旧决孙村,曹村,或者商胡口,夺旧道入海,整个河北东路,部分河北西路,将遭受六十年一遇的洪水肆虐。」 「这就是你苏明润主动请缨,大权独揽的结果?!」门外一个愤怒的声音响起,王珪大踏步进来:「鱼国公,这就是你给陛下,给天下人的交代?!」 苏油躬身:「王相公来了,我只是将最好的局面和最坏的可能告诉陛下,现在大家都还在努力,结果如何,尚在等待通报。」 「可是宣房殿已经决了!」王珪怒不可遏:「窦仕是你推荐的吧?陈昭明是你推荐的吧?宣防殿是什么地方?汉时因宣房决口,赤地三千里,武帝集全国之力,两千石以下亲负木石,方才堵住的地方!」 「如此河防重地,你们竟敢扒开,是谁给了你们的胆?!」 第184页 苏油淡然说道:「这是理工运算的结果,如果不进行分洪,下游曹村,孙村一带,大埽必决。」 「笑话!以未兴之灾,启人为之祸,你们怎么就知道下游必决?自古以来治河,都是万众一心,加高提防,岂有理学抗洪,决堤抗洪之说?」 蔡京拱手,插嘴道:「大禹治水,左准绳,右规矩,载四时,不就是理工之学?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凿龙门伊阙,不就是一改父辙,分水泄洪?」 「相公饱读经史,为士林华翰,岂能说陈学士所举,自古皆无?」 王珪不由得一窒,气势顿时弱了。 就在这时候,冯京,李肃之也赶来了,一起进门的,还有蔡确。 苏油对赵顼躬身道:「不管事情如何,总是有备而无患,臣之前已命郓州作为此次抗洪救灾的中心基地,积储了大量救灾物资,而陈留转运的一百三十多艘船只,今日也将抵达。」 「臣既不是虚声夸饰,也不是危言耸听,只是将此次洪灾的后果,如实告知陛下。」 「陛下,今年黄河四次洪峰有多烈,可以命都水监,国史馆查阅资料,作为对比,看看歷史上同样程度的洪水,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在最好的结果与最坏的结果之间,取一个度,做好准备,京中物资,可以逐步出发,前往救济,而不是在这里推诿追责。」 「这些,请留到事后,王相公要弹劾争辩,也请在事后。到现在,我还是陛下委命的提举抗洪事。而今天,是最关键的一天。」 「今年最大洪峰,现在正经过濮阳内黄段,我还要行使自己的使命。」 「或者,我给陛下和王相公另开一个房间,由王相公独奏陛下,不要耽误我们做事?」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守住了 「你!」王珪躬身道:「陛下!瓠子口决,苏油以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臣请立即卸了苏油的差遣,由中书主理此事,务必将瓠子口恢復,避免出现汉代的惨况!」 好精巧的算盘! 如此一来,之前救河的功劳被全部抹去,剩下的就是保住宣防殿的大功,以及元丰三年救河的全部功绩。 吕公着摇头:「王相公,你治过河吗?你考察过河情吗?你知道曹村埽有多高吗?知道为了救治这次灾难,三司动用了多少物资?枢密院调动了多少军力吗?」 「呵呵呵……怕是你直管的中书,下了多少道给地方州府的敕命,都不清楚吧?」 「现在你要将治河之功拿走,那请问自七月以来,中书给开封府下达了多少条与河情有关的敕令,咨文,通告?开封府又回復,奏报,申请了多少条?」 王珪顿时满脸通红。 吕公着对蔡确笑道:「中书里边,怕是蔡参政才比较清楚,所以说,这事情归于中书,不会更好,只有更糟。」 蔡确不敢接这个捧:「我也只记得大数,大略,具体是不知的,吕公抬举我了。」 王珪恼羞成怒:「他苏明润就知道?!」 蔡确心里翻起了白眼,这尼玛的猪队友,给你递台阶不知道下,上赶着找脸打! 果然,就见苏油从书架上取过一个档案袋:「这是关于开封府往来文字的编档,当然只是摘录,到此刻为止,开封府一共上报军机处河情条陈一百三十六项,军机处转送三司三十九条,送枢密院一十七条,送中书六十二条,剩下的自行回復。」 「而军机处,下开封府敕令七十三条,转送来自中书敕令五十八条,枢密院六十二条,三司十九条。」 「所有公文,都有往来答覆,如果一日之内没有收到回復,军机处会上门督办所要,吕公,昨日发给你的组织居民打扫卫生事,联络天师府,大相国寺阖城消毒事,统计受灾损失事,准备生产恢復事,你还没有给军机处报上详细时间表。」 「这些东西,我记得一个月前的预案里边,就曾经发放给了开封府的,当时你们是签了回执的,怎么,没有做在前头吗?」 吕公着从袖中取出一叠卷宗:「昨晚该晁无咎来收取的,结果没来,于是我给你们送过来,顺便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说完将卷宗放在桌上,对诸人拱手:「陛下,列位,开封府的事情还多,容下官先行告退。」 说完又对赵顼施了一礼,从容退出大厅,转身走了。 吕公着年纪比王珪还要大一岁,吕家已经出了两代名相,而且吕公着大有可能成为「相三代」,门生故旧遍布朝堂,完全用不着给王珪什么面子。 他倒是走得轻松潇洒,丢一屋子人在这里尴尬无比。 吕公着的意思很明显,中书里边算靠谱的就一个蔡确,王禹玉是文字之臣,搞点文字工作还可以,至于治河这样危急的实务,陛下你好好掂量该用谁不该用谁吧。 军机处里雅雀无声,王珪感觉自己脸在火辣辣的疼。 苏油轻咳了一声:「这是军机处的制度,刚刚吕公问的那些,都在这档案袋的封面上贴着呢。」 赵顼将档案袋结果,果然,上边贴着标籤,还用铅笔写着纲要。 将档案袋放到桌上:「相公稍安勿躁,事情现在如何尚未知晓,第四次洪峰过开封,吕公着将府城戒严,请太后移宫开宝寺,为天下臣民祈福,这力度是前所未有的。」 第185页 「朕在深宫,也知道此次河情的危急程度。」 「改官制,是我朝的大事,苏颂和毕仲衍那里奏报,唐六典即将修订完毕,大部已经在付版了,加上毕仲衍的《备对》三十卷,合理的,中书能採用的,也要採用,此事轻忽不得。」 「王相公担忧国事,也是拳拳爱民之心。这段时间里,除了军机处这边辛苦,相公那边,也很辛苦。」 「河情这边的具体细节,怕是精力有限顾不过来,还是先回六朝会要编修局,主持朝政和官制的大事要紧。」 「关于河情这些劳力的细务,中书那边,相公掌总就行,具体的,还是让蔡确,章惇他们体健年轻的来吧。」 王珪心中对赵顼简直感激涕零,这个台阶要是还不下,那就真的要给僵死了:「臣领旨。」 送走了王珪,赵顼看着地图不由得一阵烦闷:「登极这么些年,有几个好年成?难道真是朕寡德昏庸?」 吓得众臣赶紧躬身施礼,苏油说道:「陛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 赵顼挥挥手:「这些安慰话我听够了!」 苏油说道:「陛下,那臣换一个说法,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华夏农耕,一丰,两平,两欠,乃是规律。」 「陛下自登极至今,丰年我们不去说它,平年现在我们能让它接近丰年,欠年我们能让它接近平年,这就是千古以来未有过的大成就。」 「这是因为连年灾祸,大宋从上到下殚精竭智,尽心竭力,才换来的成果。」 「而从歷史阶段性来说,一段时间的灾祸密集之后,也必会有一段时间的连年丰登,最终将丰欠的年岁,重新拉回到平均数上来。」 「这就是《易》经所谓的剥极而復,否极泰来。我们不但要知道天命可畏,同样要知道天行有常。」 「我们当然不能以此为藉口而懈怠。在艰难的日子里,我们当然要活得更加努力。但是臣坚信,熬过这最艰难的时光,大宋的好日子,就会到来。」 「今年除了河北之外,陕西、蜀中、荆湖、两浙、南海,尽皆大熟。大宋努力到现在,已经具备了均平飢年的能力。」 「如果此次陈昭明计划失败,臣自当引咎贬谪,但是,臣不希望陛下因此而失去信心。不要像汉武帝那样耽误二十年,以致于赤地三千里。」 「如果上苍对我们的努力还不满意,那么,我们就用更加倍的努力来让它满意!」 「今年的工期太紧张,曹村诸埽七十年一遇的抗洪级别都顶不住的话,明年,我们便将之增高到能抗百年一遇!」 「河,我们必须治理好;河北,我们必须还百姓以安宁!这是朝廷欠他们的!」 阳光从大厅外照了进来,斜射到厅中的大地图上,一个个地名,一条条山脉,一道道河流,变得异常清晰。 赵顼的眼神,随着阳光,也变得渐渐的坚定。 是啊,黄河,还是那条黄河;可大宋,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大宋! 「报——河情急报——曹村诸埽未决,宣房封堵在即,郓州无恙,洪峰已至大名府——濮阳守住了!守住了!!!」晁补之在门口抛下自行车,以大三元绝不应该有的身姿,一熘烟跑了进来。 「守住了!」军机处内一片欢腾,所有人都兴奋莫名。 要不是有赵顼在这里,那一帮子理工学院娃子们的花样,绝对会将外厅闹得一塌煳涂。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小侯爷 苏油接过奏报,对赵顼朗读起来。 「判都水监,罪臣宋用臣昧死上奏: 乙酉,水过汲县,皇家理工学院、都水监河情司,所测水情,较高元丰六月丁酉日,六尺三寸五分。 曹村诸埽,所可抗衡者,唯四尺五寸,以数相计,曹孙必决。 判司天监陈昭明省察河图,议分洪瓠子河故道。 众尚迟疑,然事机煎急,乃行专断。 携皇家军事学院炮三班,百里促奔,炸开宣防殿渠。 丙戌,寅初,渠粗阔十步,水即大至,决溃而下,激盪滔汹。 卯正,溃至开广五十步,深一丈八尺三寸。 水势既分,澶堤得保。 用臣待死曹堤,水退之刻,已没裳裾矣。 洪峰过濮阳,乃重塞宣房口,然水势矢急,未可猝制。 皇家军事学院学子,海丰侯钱谷,驾夔州号冒死中流,沉舟决口。 西汉郭昌之后,安利军巡河勇敢郭孝,先备石料漕船于堤侧,乃以铁锁,连船纵下。 锁挽夔州号桅,并没,宣房乃塞。 臣等惶亏,唯力督宣房河工,以为弥补,并待朝廷迁谪。 掘堤之罪,未敢欺隐,书达御前。」 「好!」赵顼站起身来:「罪什么罪?!好得很!朕要重赏功臣!」 「陛下!」却是苏油和蔡京同时拱手。 赵顼满脸都是兴奋之色:「明润你说。」 苏油躬身道:「陛下,这只是都水监一面之词。而且决堤行洪,不经上报批覆,行事也过于惊世骇俗。」 「奏章所言是否属实?曹村埽得保,是否和分水行洪有必然关系?陈昭明之策,是否就一定是当时唯一处置?这些问题,皆未确然。」 「因此功赏还请陛下暂时缓一缓,现在,应该由三司,中书,枢密院,检察院,抽调人手,组成联合调查小组,查明此事!有过,必罚,有功,再赏。」 第186页 赵顼摇了摇头:「陈学士乃小妹夫婿,和你也算有亲,其人品学术,难道不值得信任?」 苏油躬身道:「此事无关信任不信任,都在必行。」 「陛下,这是为了后来。想想要是今后的治水之臣,以此一次成功,便回回炸堤,那会是怎样的后果?」 赵顼一下子愣住了。 苏油接着说道:「但如果此事确因景润之策而成,那就需要详制条陈,将方案详细完善。从此之后,华夏之民在治河之道上,又多了一道神术。」 「正因为此事过于重大,因此臣才请陛下暂缓恩赏,查清事实,计较得失,总结经验。」 「这不光光是为了我们自己,为了陛下一朝,而是为了子孙万世。」 「老成持重,干臣之体。」赵顼嘆了一口气:「也罢!要不这样说,倒也不是苏明润了。」 「对了蔡京,刚刚你又想说什么?」 蔡京躬身:「没有了,刚刚臣想说的,少保已经说了。」 「你们这些臣子,就是见不得我痛痛快快高兴一回!」赵顼气鼓鼓地一甩袖子,迈步就朝外走:「狄咏,回宫准备銮舆,我要去开宝寺迎接太后!」 「她老人家,肯定会与我一同畅快!」 …… 宣房埽,小树林指挥所边上帐篷里。 钱谷刚睁开眼睛,就见到帐篷顶的帆布下边,一圈脑袋在围观自己。 「列位兄弟……」 「谁跟你兄弟!好你狗日的钱裕康,藏得这么深!你还拿兄弟当兄弟吗?」头顶上王君万的大嘴哇哇地张合着,钱谷好害怕他喷出口水。 姚雄的圆脑袋也在上方,虎眼瞪得熘圆:「庶子!庶子能承钱家侯爵?!大宋如今一共才几个侯爵?!」 种朴满脸讥笑:「下官种朴,见过小侯爷,侯爷此番立了大功,指日还要高升。到时候给侯爷你牵马坠蹬,只望小侯爷看在咱家殷勤的份上,赏赐一个前程哟……」 「哎哟!」钱谷吓得坐了起来:「别别别,列位哥哥,我招,我全招!」 这一下扯到伤处,痛得吃牙咧嘴。 折可大伸手将他压回到床上:「不用了,我们已经全知道了,钱小侯爷,呵呵呵,我就说山长怎么把你塞进了炮三班,原来不是给我们来补习什么理工的……嘿嘿嘿,你才是我们一群人里身份最贵重的那个!」 「没有没有……」钱谷赶紧解释:「我之前真没瞎说,的确我爹看我走左班路子是没戏了,又不忍我流于商贾,因此塞我进了右班。」 「别理他们!钱大哥,你是这个!」苗履竖起了大拇指:「这次能够堵住决口,你是首功!你当时都怎么想的?」 「啊?」钱谷也有些恍惚:「当时……怎么就傻了呢?」 「当时我就想着只有我水性好,懂操舟,然后情况一危急,心里边一横,就……」 「洗了心了,被学院洗了心了……」 王君万笑着拍了拍钱谷:「一直以为北人敢勇,南人怯懦,裕康这一把过后,军事学院里边可以横着走了。今后要是谁再敢嘲笑裕康跑不动路,哥儿几个一起揍他娘的!」 「咳!又要揍谁呢?」一个沉稳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来。 「山长!」众人赶紧立正敬礼,却是种诂在曹村危机过后,带领学子们赶来救援。 种诂扫视了众人一眼:「一个个精神头很好嘛,决口还没有完工,你们就敢躲懒?不知道伤者需要通风?」 「是!我们这就去堤上!」王君万一点不敢炸毛,带着炮三班的人连滚带爬地就跑了。 种诂这才掉头,上下打量了钱谷好一阵子:「看着文质彬彬的,一到阵前,祖上的杀才德性就出来了……这回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岊仲兄交代……」 钱谷讨好地笑道:「不用交代,山长都不用告诉他……」 「美得你!」种诂又好气又好笑:「陛下都降旨了,不过不是降给你,而是降给了你父亲。说钱家世代忠敬,命两浙路转运司给钱家在九里松老宅立坊,并赐『清芬世守』四字。」 说完看向帐篷之外,不让钱谷见到自己眼中的艷羡之意,嘆了一口气:「贵逼身来不自由,几年辛苦踏山丘。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莱子衣裳宫锦窄,谢公篇咏绮霞羞。他年名上凌云阁,岂羡当时万户侯?」 「虽然陛下没有明说是奖掖你的功劳,然你这一举所得,足以光耀门楣。钱家歷代出仕的人这么多,何曾有过这般荣显?」 钱谷一转眼就想明白了关窍:「陛下这是想通过奖掖钱家,暗中给此次引洪之举定性。非我功劳真有这么大,只是朝局诡谲……钱家这次,运气好……」 「敢孤舟犯险,力抗洪流,裕康勇胆,不亚曹安民。」种诂转回头来:「难得心思还如此灵透……所以说你这小子,和你祖上一样,真是直娘贼的『贵逼身来不自由』。」 说完终于和缓了语气:「不过关键时刻,是担当起来,还是躲闪开去,终是个人的抉择——而你,选对了。」 …… 另一个帐篷里边,陈昭明在宋用臣的服侍下喝汤药。 宋用臣中官出身,现在干起老本行来,那叫一个妥帖周到。 陈昭明脸色还苍白:「沿途州县如何?死了多少人?」 宋用臣摸了摸瓷碗,感觉温度合适,将之端给陈昭明:「郎中来看过了,学士当是外感风寒。先见头痛,恶寒发热,之后引发实咳。」 第187页 「加之长途疾奔,股间为鞍鞯擦伤甚重,心力交涸,乃至吐红。」 「开了小柴胡汤,加紫苏荆芥当归白芍丹皮杏仁,兼顾血分,两兼治之。方子我觉得算是妥当的。学士,先把药喝了吧……」 陈昭明不接:「死了多少人?还有,郓州怎么样?」 宋用臣嘆了口气:「四县漂没一百五十七人,不过好在洪水入了巨野泽后,因为两湖的蓄洪能力,没有造成更大的灾难。」 「郓州有王公坐镇,又有工厂之利,一年来规措谨然,万幸没有出事。」 说完将药碗举起,缓缓跪下:「用臣提举河防,辜负圣恩,四县之患,乃用臣之过,与学士无一丝干系,学士拯救万民,无需自责。」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邢恕 「我待死曹村,水势最大的时候,已经没过了衣袂。」 「也就是说,要不是学士行此奇计,处置及时,今朝的河北,已然一片泽国,所没又何止万千?」 「现在洪峰过去了,宣房埽也即将合龙,用臣觉得,学士那套公式算法,还有分水行洪之策,乃是治河良方。」 「既然瓠子河用得,那么其它地方,如南乐,大名,恩州,阜城,乐寿,沧州……黄河东流的故道和诸多天然河流,是不是同样用得?」 陈昭明陷入思索:「此次实在是过于仓促,最起码,应该设定洪水最小参数和最大参数,通过计算之后,得出水文表格……」 「今后就算是不通理工的治河官员,也能根据测量数据,检索表格,判断出洪水烈度,启动相应预案,不用如此次这般急促张皇,几误大事……」 宋用臣趁机将药递到陈昭明的手里,陈昭明脑子里还在思索,不知不觉顺手接过来喝了:「还有行洪口,行洪道的设计,也是一个新的课题。最起码得用铁筋,混凝土,以免出现冲决……」 「要应对各级灾情,应当有水闸控制水量……」 宋用臣接过碗,悄悄起身,准备退出帐篷,却听陈昭明说道:「对了,我的绣囊呢?」 宋用臣赶紧从袖中取出那个绣囊:「夔州号的水手都被王公和董非徵用了,船东临去之前将它给了我,说是学士的紧要之物。」 陈昭明珍而重之地取了过来,松了一口气:「多谢。」 宋用臣躬身道:「学士客气了……不过……学士莫怪啊,学士于用臣有救命保族之恩,用臣不揣浅陋,斗胆想劝学士一句。」 「你说什么?」 宋用臣更加的恳切:「学士与县君,乃是天作之合,伉俪情深,在皇宋也是佳话。」 「学士啊,没必要为村姑齐女一时艷色所误,而轻弃芝兰。」 「这绣囊的女红粗鄙,想来那女子家教,也就是寻常,除了能以颜色取悦学士,其余能比县君一根寒毛?」 「何况少保和县君兄妹情深,他的体面,学士也得看顾一二吧?王驸马的前车之鑑……」 「……?宋监判,心思多用在救灾上边,你可以出去了……」 宋用臣不敢再说,躬身行礼准备离开。 「等下!」 「学士,还有何吩咐?」 「那位老河工……」 「郭昌之后,安利军巡河勇敢郭孝,此番也算是立了功。」 「对,所以我想举荐他入都水司。」 宋用臣苦笑道:「学士,虽然我们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但是朝中却不一定认可,所以……我们目前还是待罪之身,说不定……一片好心,反而拖累了别人……」 陈昭明这才明白了过来,也不由得嘆息了一声:「最怕就是不清不楚地安个罪名……唉,那就再说吧……」 …… 汴京城,蔡确府邸。 邢恕屁股挨着一点椅子,对蔡确拱手:「此番能领到差事,多谢执政在陛下和王相公那里美言。」 蔡确笑道:「言重了,和叔以职方员外郎得领纠察此次河防大事,知道该如何做?」 邢恕低声道:「邢恕只看明公所意。王相公认为陈昭明举事荒唐,章惇跋扈残酷,种诂轻率妄为,皆理应严责。这个……如今明公乃是相公臂助,想来……有王相公在前头顶着,我们只需要附从其事,苏明润便是一身麻烦,我们却还不惹是非。」 蔡确问道:「你那长子邢居的几篇文章,连得大苏、黄鲁直、晁无咎、苏元贞、张耒、秦观、陈师道推许,明年科举,想来必将一战成名。怎么,香火之情都不顾了?」 邢恕理直气壮地直起了身子:「就算不需他们推举,犬子也当殿试面君。」 邢居是邢恕的骄傲,这个儿子文学天赋了得,一个进士身份,邢恕认为毫无压力。 接着说道:「下官与大苏,司马学士等交情甚笃,但是和鱼国公却没有什么往来,他那一套,与程师也有所牴牾。」 邢恕师从二程,因此这般说。 「如今理学也有关洛、蜀中二门。鱼国公一门,所言不过由外而内,由下而上,由小而大,由治而政。采絮撷毫,虽然名曰阵脚坚实,然挑土堆山,何日乃可见用?」 「反观程师之说,则反其道而行之,承天命,修气质,先得理之内体,其后明事之外用。」 「此乃高屋建瓴,纲举而目张。所谓君臣父子,天下之定理,无所逃乎天地之间。」 第188页 「鱼国公出身粗鄙,其学乃适于野人,里闾,工坊,将作;而程师世代显宦,其学乃适于士林,官府,宗室,朝堂。」 「下官对鱼国公的理学,也不是不佩服但学问再高,总还是奇技淫巧,治器之学。又岂重于治人之学哉?」 「因此下官亲大苏,司马学士,二程;却与鱼国公没什么关系。此次纠核如果发现有问题,我必定上章弹劾,不会顾及朋友们的面子。」 蔡确对这些学术上的纷争其实一点都不感兴趣,他结好邢恕,不过是借重其和保守派大佬们的关系而已。 还有就是邢恕的智计,口才,都相当出色,给了蔡确不少帮助。 想了下,蔡确缓言问道:「和叔啊,要是陈昭明等人,没有什么问题呢?」 「啊?」邢恕压根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一脑门子就是怎么整人,如今得蔡确提醒,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怎么可能?他们扒开了宣房口,造成四县被灾,郓州危急,这总是事实吧?而王相公说得也对啊,古往今来,岂有决堤抗洪的道理?」 「多半是懈怠河务,导致瓠子口决堤,然后巧为伪说,掩饰罪迹……呃,难道,参政不这样认为?」 蔡确端起桌上的玉瓷三才碗饮了一口:「和叔啊,你认可地球之说吗?」 邢恕说道:「这个非邢恕所详,总觉得过于匪夷所思。」 蔡确点头:「的确是匪夷所思,陈昭明还提出过一个论调,霹雳炮你知道吧?」 「如此军国重器,当然知晓。」 蔡确抿了下嘴:「陈昭明提出过一个论调,就是将霹雳炮架到极高的高处,发射出炮弹,那其运动轨迹乃是一条抛物之线。」 「要是这条抛物之线没有地面的阻挡,那它最终将会是什么形状?」 「它会不断向前飞,同时不断在变化角度,如果没有阻挡的话,那最终,会不会是一个圆周?」 邢恕觉得头都快炸了:「但是它的确有地面阻挡啊……」 蔡确说道:「对,但是被地面阻挡的原因,也可能是地球足够大,而炮弹速度不够快。如果炮弹足够快,那必将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周,因此,我们脚下的大地,就只能是圆周里边的一个大球。」 将邢恕还想提出异议,蔡确阻止:「这些我也不懂,拾人牙慧而已。今天不讨论,只说这么个可能。」 「姑且不说它成立与否,至少古往今来,从来没有先哲想到过,是吧?」 邢恕拱手:「参政说这些,到底是何意思,邢恕鲁钝,还请示下。」 蔡确将茶碗放下:「你刚刚也说了,苏明润的理工之学,乃治器之学,而非治人之学。其实内心里边,也早就承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治器之学上,天下无人能出其一派之右,对吧?」 邢恕不得不点头。 蔡确笑了:「那我问你,此次检察河工,到底是治人之学呢,还是治器之学呢?」 邢恕一下子傻在了那里。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惹不起的奏章 蔡确接着问道:「以我之至短,攻彼之至长,还想着战而胜之,对手还是苏明润陈景润这样的人物……和叔啊,我想问,你的信心何来?王相公吗?」 「这个……」 蔡确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意味深长地说道:「所以啊,别看苏明润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其实这一局,他是早已赢定了的。」 「那王相公那边……」 蔡确说道:「王相公此举,明显不妥当。但是他犯了错误,难道我们就一定得跟着他一起犯错误?」 邢恕有些明白了,吓得汗流浃背,站起身来对蔡确施礼:「若非参政提醒及时,只怕邢恕最后,还会成为王相公脱罪的棋子。」 「明白了就好。」蔡确这才满意点头:「听说你那妻兄赵挺之,在治水之道上,也有些心得?」 邢恕说道:「他呀,在通判德州的时候,因为魏境黄河屡决,议者欲徙宗城县。」 「当时的转运使命其往视,挺之视察之后回报说:『旧城踞高原千岁,水未尝犯。今所迁不如旧城,怕是会出问题。』」 「转运使不听,最终还是搬迁了县城,结果不到两年,河水果然坏了新城,漂没居民略尽。」 「转运使被贬官,而我那妻兄,就因此事,得了个知水之名。」 蔡确点头:「此次巡查,带上他。」 「考察卷宗档册,记录军民官吏口述。当时的事实是什么样,奏章上就怎么写。」 「不虚饰,不妄议,搞不好还能捞到一些好处。」 「钱家刚得了御赐牌坊,联繫到钱家小子堵决的功劳,陛下对此事的态度如何,好好想想吧。」 「明知道有坑还往下跳,就不是智者所为了。」 邢恕这一刻对蔡确真是即感激又佩服:「多谢明公指点,邢恕知道如何做了。」 元丰三年七月,大洪水刚刚过去,王珪上奏,要求朝廷便派出了联合调查小组,审查陈昭明,宋用臣,窦仕等人,在治河时的行为是否正确恰当。 同时,还应当派人审核军机处,对其资料,档案,发出的命令加以审查,要求军机处详细说明其操作的原因,过程。 赵顼说不用王相公操心,人家苏油那边已经自己提出申请了。 第189页 王珪顿时瞠目结舌,这,这是什么操作? 赵顼就感慨,苏明润做事,所计者从来不是一人一事一时,想的都是能用之于后世的规矩章法。 看看他的章奏吧,里边有一句说得很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王相公,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他遇事从容的原因? 王珪将苏油的奏章结过,里边内容大致有好几条。 其一就是利用理工数学工具,实现水情推算,并建立完善的水文表,就如同三角函数表那样,可以帮助不明白理工之学的人,直接查询结果,对水情实现预判,以准备应对措施。 其二就是大力改造通讯系统,研发传播速度更快的通讯工具。 此次救灾,体现出了通讯能力的不足,用灯号旗语,驿站信鸽,只得到了一天的应急响应时间。 虽然这一天的时间已经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但是明显还不够,还需要提高。 最重要的,是国家应当立即实施粮食储备战略。 《礼记·王志》有云:「国家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 粮食储备可以分为四种。 一曰战略储备,这是一个国家粮食储备的底线,也是一个国家抗击灾难的最基本保证; 二曰备荒储备,这是为了预防地区性饥荒,用于备种,备食,不至于让人民流离就食,饿死于途所用; 三曰专项储备,这是为了某些未发性事件和预期目的,专项准备的粮食,比如如今的兴洛仓储备,其目的就非常明确。 四曰周转储备,这是将粮食作为商品,满足转输贸易,满足不事农耕的人口交换粮食所需的必要储备。 国家如今的粮食储备制度,曰常平,曰发运,曰转般。 这些粮食,都属于第四种,商品储备范畴。如今大宋刚刚才有了第三种,至于关系到国家生死存亡的第一二种,压根没有。 但是因为其目的性不明确,定义不准确,制度不规范,管理不严谨,责任不明确,常常发生饥民嗷嗷待哺,而地方官员不敢开仓救济的现象。 或者是需要层层报批,层层下达,耽误时间。 更有甚者,没有专项细化的管理,会导致监督不利。 漕渠沿岸,贪腐成风,官员们上下其手,给吏治带来极大的麻烦。 澶州从知州到检察一窝黑,参与到侵吞救灾款仓储粮的官员,占了整个州府的三分之二,这样的窝子,除了澶州,其它地方还有没有?必须彻查清楚,也必须从制度上想办法纠正。 必须分门别类,设立专门的条线,给每个条线设立专门的制度,给每项制度设立专门的监督方式,通过细化与强化,才能达到提高效能,明确职责,减少贪腐浪费,推诿扯皮的现象。 以前的制度过于粗糙,管理过于粗放,此次救灾,沿途州县反应出了很多的问题,必须予以整改。 总结起来,治河要见成效,不能光把目光放在治河上,而要看到这是一个综合性的课题。 大体说来,要治河,必须发展技术,改善制度,查治贪腐,广备资储,优化管理,提升效率。 因此请求陛下成立联合调查小组,对臣此次提举河防的处置,对此次河防工作中发现的新问题,运用的新手段,採取的新措施,进行细緻的考量。 涉及中书行政,三司财政,枢密军政,地方庶政,需要逐一督检。 事情很多很杂,但是不能不计较得失,纠偏改正,形成制度文本,好为后世树立起一个正确的章程。 不能让黄河一次次在河北京东频繁肆虐,而人事却毫无进展。 安石相公说过:「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今旱暵虽逢,但当益修人事,以应天灾。」 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要是遇到灾害还不总结经验教训,何以言畏天命? 要是继续放任贪赃枉法,不忠不敬,何以言畏大人? 要是不尊重知识权威,有识之士的苦心极虑,优良方法,何以言畏圣人之言? 臣请两府三司详加考察,不光光是为了形成黄河沿岸备灾响应预案,以后还可以通行全国,用之于江、淮、汉、渭,下一步,还可以扩展形成其余灾、荒、战的备灾响应预案,细化到州县两级。 而在这之上,更是要摸索出一套总结教训和经验的制度,总结出一套形成制度的有效和正确的方法,让大宋的施政不断的合理化,调优化,形成一个决议定策的良性循环。 王珪乖乖地将奏章还了回去:「官制改革如今正在节骨眼上,中书那边也烦难。」 「不过苏明润奏请成立这个小组,臣没有异议。」 「臣要提醒陛下,此事需要能员充任。苏明润要避嫌是可以的,但是不能就此撂下挑子,这事情没有军机处的大力配合,无法办成。」 惹不起,这样的章奏,相当惹不起。 赵顼将章奏收了回去:「爱卿可有举荐?」 王珪想了一下:「天章阁待制赵禼知军事;开封府判官,知制诰王安礼明政体;管勾编修院,判太常寺兼礼仪事曾巩通财计;再加上馆阁校勘,职方员外郎邢恕、监察御史赵挺之行监督……陛下,你看这样行吗?」 赵顼点了点头:「相公这番举荐倒是妥帖,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他们有谁懂理工吗?」 第190页 王珪苦笑:「这个……」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龟贼弄潮图 赵顼也摇头:「没有精通理工的人才可不行……我那二十一叔到哪里了?」 王珪说道:「应该还没到陈留。」 「把二十一叔追回来,将他也加进来,嗯,还有,两浙路发运使蒋之奇,开凿龟山至洪泽一段新河,分流淮水,减轻了水患,政绩一时广为传颂,朕正要嘉奖,也算是一个明白水利的人才。内官里边……让石得一去吧。」 王珪躬身:「臣领旨。」 元丰三年七月,赵顼降旨,查省军机处提举河情事中的举措得失。 联合小组以钟山理工学院山长,提举钟山观象台,静海军节度使赵宗佑为首,旗下集结了天章阁待制赵禼、开封府判官,知制诰王安礼、管勾编修院,判太常寺兼礼仪事曾巩、馆阁校勘,职方员外郎邢恕、监察御史赵挺之、带御器械、管干龙图天章宝文阁石得一等一干能员,从军机处开始,从上到下梳理往来卷宗,指令,尤其是对章惇使童贯斩澶州知州,通判,检察事;陈昭明,窦仕开瓠子口事;种诂擅离职守奔赴宣房殿事,展开独立专项调查。 就在朝廷上下对此次调查的风向疑惧的时候,同知太常礼院,提举《唐六典》编修局苏颂上奏,《唐六典》,编纂完毕。 六典之名,出自周礼,原指治、教、礼、政、刑、事,这其实就是后世封建王朝着名的政府机构——六部的职权基础。 这是一部由唐玄宗主持定制的唐代官制行政法典,其中规定了唐代中央到地方国家机关的机构、编制、职责、人员、品位、待遇等内容。 并且在注中,还叙述了官制的歷史沿革过程。 依照唐玄宗的意图,此书本应按《周官》六个部分分类,故名《唐六典》。 但是因为唐代官制与《周官》的区别已经非常大了,因此实际上,《唐六典》还是按照唐代国家机关体系进行编纂的。 此书分三十卷,其篇目包括三师以下到诸王府公主邑司,府、督护州。 书中对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管理体制、机构组织、职权、官员品级、编制员额、考课以及相关制度等等,都做出了明确详尽的规定。 这是一部非常重要的国家行政法典性质的文献。除此之外,书中还保存了大量唐朝前期的田亩、户籍、赋役、考选、礼乐、军防、驿传、刑法、营缮、水利等制度和法令。 但是歷史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六典》里边的很多文字差缪,冲突,多解的地方,需要重新厘定考证。 最关键的,是赵顼准备将这套制度用于本朝,因此就必须将如今的新酒装到旧瓶子里去。 这个事情的难度是相当大的,但是苏颂手底下现在多了一个对本朝行政制度精通到专家级别的人物——毕仲衍。 毕仲衍的三十卷《备对》,结合《唐六典》,给赵顼规划出了一个大气唐皇的国家行政体制。 在这次《六典》的编纂工作当中,苏颂还大胆地引入了图表,一种叫树状图,一种叫流程图。 这两种图尤其让赵顼感到舒适,看着那个巨大的金字塔形树状图上的官职名称,赵顼就充满了往边上填人名的冲动。 流程图则将一件公事的流转过程清晰地展示在眼前,有了这玩意儿,以前那种捧着奏章找不到该交给谁的操蛋事情,可以消失了吧? 这又是理工的东西,但是你不能不说,人家这东西,真的非常好用。 王珪有些暗自后悔,毕仲衍就是个金矿,结果自己被偏见蒙蔽了双眼,将他送给了对手。 苏颂和王珪,本来应该是竞争关系,赵顼分别交给两人各自一项任务,就是要看他们谁更能干。 接下来的工作,自然就是将唐制宋制合而为一,成为元丰新制。 而最后主持这项工作的人,理所当然就会成为政府工作的第一人,不管叫什么名称吧,其实还是实际上的宰相。 本来王珪是具备相当优势的,但是在他自己的神助攻下,不知不觉当中,竟然被苏颂反超了! 于是王珪有些急了,不过他也是聪明人,赶紧上书,《六朝会要》如今已然编纂尽尾声,但是朝政细务既多且杂,尚需时日,好在五品上朝官的仪品已然完备,陛下,不如我们先动手实施一部分吧。 赵顼有些奇怪,为啥要这么干? 王珪躬身道:「陛下,熙宁以来,元老重臣,清流华翰当中,离世的计有蔡襄,刘敞,唐介,欧阳修,郑獬,吕公弼,王素,向传范,钱公辅,王安国,韩琦,邵雍,刘恕,张先,曾公亮,李师中,陈昇之,蔡挺,陈襄,孙洙,吴充等人。」 「陛下革新新制,推隆元勛,固然是美事儿,可是如今还在世的重臣里边,富弼一直在生病,文彦博年事已高,介甫相公,今年也该满六十了……」 底下的意思很明白,元丰新制,要是没有几个元老重臣点缀,到时候三公都分不出去,那才真的是笑话了。 赵顼倏然而惊:「是我失虑了。如此就麻烦相公拟进,至于相公你嘛,以厘定新制之功,超封一个银青光禄大夫吧。」 王珪心中暗喜,赶紧躬身:「臣领旨!」 …… 整个七月,苏油一边料理救灾后续事宜,一边整理文书帐册,该交割给各个部门的,交割给各个部门。 第191页 在此过程中,还要配合调查小组,将资料抄送给他们。 军机处的做事方法让调查小组成员大为嘆服,有赵宗佑坐镇,那些想往陈昭明头上泼污水的小心思,在数据面前一点机会都没有。 这些年来,朝廷对黄河水文数据非常重视,搜集得相当完备,再不是如以前史书那般,一句河决大名,河决商胡就完事儿。 根据资料汇总情况来看,这次洪水,与熙宁二年那次洪水相比,强度不弱! 敲死了这一条后,陈昭明,宋用臣,窦仕,沿河负责抗洪抢险的所有人,全都立下了大功! 他们用自己的智慧,汗水,鲜血,将本来要改道的黄河,生生摁死在了河道当中! 赵顼想到苏油在那天夜里给他分析过的最坏后果,每每后背都会出一身冷汗。 司天监,都水监,河渠司,上四新军,用四个县一百五十七人的被灾覆没,换取了大宋两路之地的平安。 而这次抗洪抢险中,无数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也渐渐汇集到赵顼的案头,登上了报纸,成为汴京酒楼说书先生们口中慷慨激昂的故事。 苏少保的安静从容,陈学士的准断精占,老郭头的顾全大局,宋用臣的殚精竭力…… 最为老百姓所津津乐道的,却恰恰是此次救灾中最具争议的事件。 那就是章惇擅命杀贪官,和皇家军事学院离开自己防区,奔赴宣防殿,开堵决口。 因为联合调查小组这个新名词实在是让老百姓们感到陌生,加上嘉奖和功赏迟迟未下,导致汴京城里边百姓的情绪有些激动。 朝中有奸佞蒙蔽圣聪,陷害忠良的传言,开始盛行。 一时间,京中设在登闻鼓院外的金匮,塞满了老百姓和士大夫们为他们求请的书信。 而不知道是谁,将王珪闯入军机处责骂苏油的段子传了开去,很快汴京城里出现了一些游医散道,拿着粗糙的小画儿叫卖。 画上是黄河河口处,一只河里的乌龟和一只海里的乌贼相遇的情形,叫卖的人一边走一边喊:「龟贼弄潮图——五文一张便宜卖喽——」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漫画 这事情当年就有人干过,丁谓弄权,街上就出现过叫卖刻版传单的情形,画的是满潮的海水中的乌贼,边卖还边喊着:「满朝都是贼哟——」 龟贼弄潮,谐音就是珪贼弄朝,同时暗指他利用这次洪水坑害忠良。 一时间市民们纷纷解囊,然后摸出火柴烧掉:「咱送他龟儿上西天!」 气得王珪跑去赵顼那里哭诉,说这事情指定是小人作怪,那单子是蜡板纸刻的,跑不掉某些人的嫌疑,请陛下彻查还我清白。 苏油现在忙得一个头两个大,开封府吕公着想让石薇坐镇提举灾后防疫工作,被苏油严词拒绝。 开什么玩笑,我家薇儿现在已经够委屈的了,哪里还有点勛贵命妇的样子,有本事儿你去问太后,你看她老人家同意不同意。 光拉着我扯闲篇算是什么事儿?吕公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我能做我家薇儿的主了? 气得吕公着白鬍子乱飘:「你堂堂一国国公,还不能提振一下夫纲?」 苏油理直气壮:「我家夫人封的是蜀国,我是鱼国,压根就不在一个等级上好不啦?」 「什么时候鱼国能压蜀国一头了?两者之间,还差着二十四个次国,一百多个小国,我还不知道上哪儿说理去呢?」 见老头还要闹,苏油将他拉住:「这事情,你就该找钱乙和唐慎微,然后薇儿帮你联繫天师府和大相国寺,直接抛头露面,怕不得给人家御史添麻烦。」 老头瞪眼:「什么麻烦?」 苏油瞪眼:「劳烦人家动笔写弹章,不是给人家添麻烦?」 正说到这里,一位小黄门跑了过来:「大尹让人好找,陛下召见。」 苏油赶紧挥手:「快去快去,赶紧陛见去,我这里还好多事情呢……」 然后就听小黄门说道:「鱼国公,陛下也召了你。」 见苏油愣住了,吕公着笑得嘿嘿的:「还愣着干啥?一起走吧,路上还能接着掰扯……」 等到两人来到偏殿,却见赵顼和王珪在殿上,一个面无表情,一个气急败坏。 见到两人进来,赵顼直接问吕公着:「开封府最近在忙什么?」 吕公着顺口就想骗赵顼的话:「开封府最近忙着灾情善后,这是军机处下给开封府的指令,说什么大灾之后常有大疫,必须做好管道疏通,排水,清洁卫生,消毒,灭鼠,杀虫,分散药物等工作,总之是林林总总一大堆。」 「陛下,汴京城里,蜀国夫人控灾之术应当是最高明的,臣想请她坐镇,主理开封府防疫之事……」 「荒唐!」赵顼直接否定:「蜀国夫人既是百年勛贵出身,又是当朝一品命妇,难得古道热肠,自愿救助贫民,研发药物,这就已经是最大的慈悲了。」 「让她提举此事,勛贵的面子往哪里搁?朝廷的面子往哪里搁?别说御史,太后那里都不可能同意。」 苏油得意了:「就是,我也是这么说的,还是皇上英明!我向吕公推荐钱乙,唐慎微,吕公还不乐意。」 赵顼想了想:「那就他们两人吧,汴京城无论如何,不能出现大疫,如果吕公你有什么钱财药物上的需要,找明润,明润办不下来,还可以找朕,找太后,由内府和慈善基金解决一部分。」 第192页 吕公着赶紧躬身:「陛下宽慈,臣尽力而为,尽量不劳烦陛下和太后,不过要是真有需要,一定会向陛下开口的。」 赵顼点头:「不过今日叫你们来,不是说这个,听说开封府有人卖什么小画儿,影射王相公,这事情你们知道吗?」 苏油和吕公着面面相觑:「不知道啊,什么小画儿?」 王珪面子薄,好名声,羞恼得满脸通红,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总之就是……嗐!求陛下为臣做主,臣实在是难以启齿。」 这时提举皇城司郑穆进来,从袖中恭恭敬敬取出一张薄纸,放到赵顼案头,低声说道:「陛下,应该就是这个了……」 赵顼拿起来一看,脸上就有些绷不住,赶紧轻咳了一声掩饰:「这么晚才报进来,皇城司是不是失职了?」 郑穆赶紧跪下:「如今城中正在灾后恢復恢復,百姓搬回故居,人员流动较大,不少强徒奸人作祟犯科,加上彗星还未消失,皇城周围也要加强警戒……皇城司有些……是臣疏忽了,臣向陛下请罪!」 赵顼问道:「查到了吗?」 郑穆说道:「就是几个小印坊,平日里替商贾们印发传单的那种,没生意的淡季里他们经常搞这种破玩意儿,从报纸里断章取义,或者京中有什么流言蜚语,他们就刻蜡板,起闹赚钱。」 王珪气急败坏:「他们背后,有没有指使的?」 郑穆说道:「这个是真没有,这都是他们的老套路了……」 吕公着突然想起来了:「水西桥刘小二那一帮子是吧?」 「哎哟!」郑穆拱手道:「对对对……吕公你也知道?」 吕公着拱手:「陛下,这帮人啊……开头一传言,后面全靠编,煽风点火为民降智最是能耐,偏偏汴京城里老百姓还都爱听爱看爱转发,现在都搞成产业了。」 「就他们的画技书法文字,刻印别的也卖不出去,就靠这个讨老百姓的喜欢,我觉得应该严加查治!予以禁绝!」 赵顼说道:「他们有多少人?」 吕公着说道:「据我所知,两三家,十五六个吧。对了,这次他们又在闹哪出?」 赵顼将传单递了过去,吕公着和苏油虽然是聪明人,一时也没看明白。 苏油看得莫名其妙:「这又是啥暗语?龟是指君子,墨鱼是指小人?河海是指合流?这是在骂朝堂之上群臣同流合污,蒙蔽圣聪?」 赵顼皱眉:「胡说八道!他们说这是龟贼弄潮图!」 「哦——」吕公着和苏油就一起看向王珪,王珪羞得举起袖子,将脸挡了起来。 苏油说道:「陛下,这个的确该整治了,别说王相公,我也曾经是受害者。」 赵顼是知道苏油在民间的口碑的:「你?怎么可能?」 苏油说道:「当年得罪介甫相公的那首打油诗,就是『安石做假山』那首,也是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抄了来,还託言为大苏所作,印成传单四处流传。导致大苏和介甫相公关系尴尬,连我一起吃挂落。」 「还有,我写薇儿的那首诗,最后一句明明是『红旗犹带冷梅香』,给他们硬生生改成了百万军中那什么……到现在还有朋友来信,跟我说最后一句过于鄙陋——可那是我写的吗那?!」 赵顼不好笑话王珪,不过笑话苏油没有压力:「这都多少年了?还真是流毒无穷……哈哈哈哈……」 苏油说道:「现在王相公也遭殃了,要我说,这帮子都得严治!」 吕公着说道:「怎么治?有法律明文规定吗?你说是影射,人家还说你是瞎想呢!」 「行了!」赵顼说道:「国家大臣,岂是他们所能胡乱影射?这事情开封府出面,给他们没收了!人嘛……算了就不处置了,申斥一番,要他们多干点正事儿,少弄这些歪门邪道!」 元丰三年七月末,中国歷史上第一本动漫报纸——水西漫画,正式诞生了。 刘小二脸皮厚到了没边,吹嘘自己是「奉旨改正」,一时引来不少好奇。 漫画报纸以幽默诙谐着称,行讥讽刻薄之能事,没什么文字,主要是绘画,一小格一小格的,也不怎么精美,只求意思表达出来就行,里边都是些简短的对话。 第一期的主要内容有《东郭先生》、《买椟还珠》、《刻舟求剑》,还有一个老父亲和小儿子之间的搞笑日常,一经推出,竟然还颇受欢迎。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改制第二步 王珪上奏,这等无聊的东西,浪费纸墨,内容荒诞滑稽,于劝导人心并无益处,申请禁止。 吕公着拿出新闻出版管理条例,相公也得讲道理,逐条分析,人家刘小二并没有违背其中的哪一条。 上一次遭到申斥之后,这小子第二天就跑到开封府申请了报号,一切手续合法正规,其内容也不再在违禁之列,这个真没法禁。 赵顼明显是偷看过漫画的,不由得忍俊不禁:「最起码普及了几个典故嘛,充满了坊间烟火之气,蛮有意思的,这个就不用禁了吧。」 赵顼都说话了,事情就算到此结束。 不过王珪自此算是落下了病根,不管水西漫画画了什么,总觉得那是在讽刺自己,常常生气。 八月,水情过去,以苏颂《元丰编修唐六典》,毕仲衍《歷朝备对》,王珪《六朝会要》为起点,大佬们纷纷开始出面刷存在感。 第193页 王安石上改定《诗》、《书》、《周礼义》误字,赵顼诏录送国子监修正。 司马光上《商周甲骨金石文字考编》,赵顼命内书坊刻印,颁赐两制以上大臣。 皇家理工学院陈昭明,钟山理工学院赵宗佑,上了联合着作《水文考算》,其中明确规定了水文原始记录表,水文台帐,水文统计表的标准格式。 而其核心,却是一套复杂的计算公式说明,光参数就包括了流域面积,河长,坡降,流域中心十二时辰点雨量,点面折算系数,产流系数,地理参数,汇流参数等一系列的计算单元和折算表,时程分配表等折算表格。 然后通过六步三次的复杂计算过程,得到洪水过程表,可以预测出洪水过程,洪峰高度,洪峰经过关键节点的时间。 一本书就是在讲这个复杂的算法是怎么得来的,要是没有简化符号,和横式公式,这书还得厚上两倍。 赵顼才翻到第五页就感觉一个头两个大,赵宗佑和陈昭明,简直就是逼死大宋文科狗的两尊大神。 算了,唰唰翻到最后,一个简单舒适的表格摆在了面前。 六个步骤,每个步骤对应了一个资料参数查阅表,第一步,根据实际测量得到的几个简单参数,套进表里,查到一个数值; 第二步,根据这个数值和另外两个参数,查阅第二个表,又能得到一个参数。 就这样一层层套下去,最后就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洪水过程表,而中间那些原理,公式,统统可以忽略。 这下就舒适了,可行了,就算州府里的师爷会计,也能用。 此外还有一本,里边的图表更多,是以苏油和司马光十年前《河情咨要》为基础,详细考察了十年来水文的变迁,然后根据地图等高线数据,提出了汛期分洪的概念。 汛期分洪,来自陈昭明的大胆创举,但是其真正的关键,却是行洪口必须坚固,抗冲击,不会行洪行着行着,真的变成了溃坝。 好在如今的技术,已经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 此外,黄河泥沙问题,已经为宋人所明了,黄河之所以这么难治,就是下游河道泥沙淤积过快所致。 苏油十年前寻找的几个沖沙区,虽然广植了植被,但是力度明显还不够。 不过洛水,泾水的治理工程非常见效,陕西路转运司奏报,泾河在扩大沿河植被覆盖,家畜去势去尾圈养之后,河水里的泥沙量逐年降低,去年更是在春秋两季,出现了「河清」的现象! 泾河的水文环境,与黄河其实是非常相似的,也就是说,黄河携带泥沙的问题,并非不能根治! 其实苏油自己都想不到,泾河能够在十年内就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不过联想到真实歷史上的明末大乱,四川在短短五十年里,从重庆到成都,大半个四川几乎被森林重新覆盖,县城里边都开始跑老虎的记录,似乎又很合理。 毕竟现在的森林植被恢復起来,比人类进入现代文明之后,速度快得多。 赵顼下诏,命都水监,河渠司详细考察河情,寻找流沙区,以及适合作为行洪口的沿河地理位置,为下一步治理河道作准备。 此外,鑑于今年严峻的水情,继续维持拨款,堆高内黄、濮阳几处重点水利工程。 同时,命王克臣为安抚使,主持救济四县灾民。 戊午,上四新军,皇家军事学院,司天监,皇家理工学院专家组,都水监,河渠司,以及沿河抗洪救灾立功人员,抵达汴京城,接受赵顼的接见和嘉奖。 京中百姓自发涌出东门,夹道迎接。 是夜,彗不见。 九月朔,赵顼復膳,重新御殿,首先便是临武英殿,给此次抗洪抢险的英雄颁奖授勋。 陈昭明是此次抗洪抢险胜利的关键性人物,虽然是文官,赵顼特迁了四级策勛,等同军功,并升保和殿学士。 宋用臣升领内都监,窦仕升勾当御药局公事。 其余种诂等人,都得到了颁赏。 不过此次治河事件当中,有两个人没有捞到好处。 章惇,因为杀人杀得过于利索,在知州到检察已经束手就擒的情况下,还是把人杀了,存在明显的法律瑕疵,这个谁都包庇不下来。 正好章惇的父亲章俞侵占百姓沈立的田地,被告到了官府。 大理寺审查之后,弹劾其父太子宾客致仕章俞、其弟颍州沈邱县主簿章恺,侵占民田;弹劾开封府心怀观望,害怕躲避佥书。 当时章惇还在澶州,写信申辩,认为堂吏王冕等人不公,有司不当信王冕等语,以此报制勘所,称请尽情彻底查究,不可以只信其谬说。 这封信被大理寺翻了出来,这就是大错了。 制勘院,是赵顼撤除诏狱,分解台谏之后,设立的临时审判机构,掌审问判决奉皇帝命令立案推断之事,一案一立,案结即撤。 章惇此举,明显有干涉司法之嫌,就算是参知政事,也是不能够指挥制勘院的。 于是章惇被罢免,出任陈州知州。 苏油报请赵顼,功是功过是过,不能将章惇的前功一抹干净。河北如今多了一年的时间,正需要大力建设,非能臣镇守不可。 于是赵顼改命章惇定州知州兼定州路安抚使,与苏元贞这个已经被丢到河北一年的转运副使一起,负责统筹水利。 第194页 执行章惇命令的童贯也没讨到好,出使陕右,去投靠老上司李宪去了。 九月,王珪领详定官制所,上以阶易官寄禄新格。 这是元丰改制的第二个大步骤。 第一次是以中书令、侍中、同平章事为开府仪同三司。 左、右僕射为特进。 吏部尚书为金紫光禄大夫, 五曹尚书为银青光禄大夫, 左、右丞为光禄大夫。 这一次,一路向下到了承务郎,将朝官全部涵盖了进去。 同时增加更多规定。 开府仪同三司至通议大夫以上,属于高官,免磨勘。 待制以上,六年迁两官,至大中大夫止; 承务郎以上,四年迁一官,至朝议大夫止,候朝议大夫有阙,次补。 丙子,赵顼再次下诏:「见任宰相、使相,食邑实封通及万户;前任宰相,食邑及万户,并封国公。宗室如旧例。」 同时,除三公、三司外,其余检校官并散阶并罢。 所有宗室及武臣,正任至内常侍以上者,内臣供奉官以下,选人、伎术官、将校、中书枢密院主事以下,及诸司吏人,所授敕留官衙校等阶、检校官诸职及宪衔,并罢。 文式散阶,除化外人依旧除授外,其余并罢。 辛巳,大享明堂,以英宗配。 乙酉,诏即景灵宫作十一殿,以时王礼祀祖宗。 安顿好了祖宗之后,接下来便是大封宗室外戚。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好年成 丙戌,进封岐王颢为雍王,嘉王頵为曹王,并为司空。 封曹佾为济阳郡王,赵宗旦为华阴郡王。 徐国公主,进陈国大长公主。 蜀国公主,进舒国长公主。 卫国公主,进冀国长公主。 在此之前,王安石,文彦博,苏油,已经获得了国公的称号。 这一次,给王安石也加司空。 文彦博之前就是太尉,这次加了河东、永兴军节度使。 当年富弼致仕的时候,赵顼就曾经想给他加司空兼侍中,被富弼坚决推辞了。 上个月各方大佬齐秀存在感,就是得到了改制的消息。 前宰相王尧臣之子王同老,也想给自己父亲捞一个定策元勛的称号,于是上书朝廷,说家先父任参知政事时,正当仁宗服药,曾经与富弼和文彦博商议立皇储之事,正巧第二天仁宗病癒,此事方才作罢。 于是赵顼向文彦博确认是否存在此事,文彦博说有。 赵顼不由得对富弼大为赞赏,此老竟然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提及过一丁点。 为了嘉奖富弼不夸功的好品行,赵顼补上了之前的待遇,加富弼为司徒,并升其子富绍京为阁门祗候。 苏油的资歷,比上边几位的确是差了级别,但是除了这几位元勛外,苏油就算得上独一份了,王安石之下,就是他。 加上这次治河又立了大功,于是赵顼加了苏油少傅,封国也从鱼国变成了涪国,算是正式从国外之封进入了小国之封,离自己的老婆又靠近了一小步。 不过不管是人家称唿苏油苏少傅还是苏涪公,苏油都是一脸的纠结,光点头不答应。 此少傅非彼少妇,此苏涪非彼舒服。 而接下来,朝廷里边还有大动。 丁亥,以吕公着为枢密副使,王安礼因检察河防之功,继任开封府尹。 王克臣因救郓和四县有功,迁天章阁侍制,徙知太原。 九月中,各地奏报今年大熟,三司所计秋料,合八千三百七十五万缗。 加上春料六千六百四十二万缗,大宋元丰三年的财政总收入,第一次突破了一亿五千万贯! 这是大宋自立国以来最好的一个年成。 这其中莱山一号小麦的推广,功不可没。 有如此扎实的政绩打底,元丰改制第二步——以阶易官,以无可阻挡的强势,从上到下,得到了彻底的推行。 九月,壬子,诏中书详定官制,罢兵部勾当公事官。 接着罢中书门下省主判官,归其事于中书。 这标志着元丰改制的第三步——中央机构合併裁减,开始了。 乙卯,兴洛仓使沈括,提举汴河堤岸司吴安持,上《导洛通汴记》,以《元丰导洛记》为句,刻石于洛口庙。 洛坂水利工程,全线完工! 这项工程,全程避开了黄河河道,从汴京直通洛口,兴洛仓。 汴京的粮食,郑州的军需,至此可以源源不断的输送到兴洛仓存储。 之后分为两条路,一条经洛水到洛阳,然后转陆路过新安,黾池,抵达陕州。 另一条,则是转入黄河,沿水路一路送抵陕州。 陕州沿黄河一路向西,在风陵渡转入渭水,可以西入长安,再北上泾水,物资能够送抵临夏前线的渭州! 陕西不比河北,要实现大规模的物资调运,没有多余的路可走。 这个大工程的贯通,给陕西注入了强大的活力,长安洛阳和汴京的商业交流,一下子变得频繁起来。 壬申,诏户部右曹于京东、淮、浙、江、湖、福建十二路,发常平线八百万缗输元丰库。 钱,似乎一下子多得用不完了。 熙宁以前,各路路榷酤场,所得都是用来支付衙前役支使钱,以及陪备官费。 第195页 王安石推行免役法后,役钱变成从老百姓头上收取,于是罢收酒场,让百姓承包,增直以售。 官府只收取坊场租金,称为坊场钱,但是因为有进无出,至元丰三年,已经变成了一笔庞大的资储。 司农寺上奏,请将歷年坊场所得输送到中都,为此特意在司农寺南,修造了近百间仓库来存放,称为「元丰库」。 赵顼规定,今后凡诸司收上来的钱帛,不归度支司所主的那一块,全部都放到这里来。 同时,根据苏油的请求,转运三百万贯去洛口仓,「欲以待非常之用。」 …… 陕西的兴旺,吸引了大量延边熟蕃的向宋之心,也引起了西夏人的不安。 时逢河套平原麦熟,西夏佥书枢密院事,御帐行营都招讨,西寿保泰军司节度使梁永能;枢密副使,积石军节度使家梁,对宋国边境展开了一系列的攻伐,主动出击。 庚寅,熙河路经略上奏,西界首领禹臧结逋药、蕃部巴鞫等以译书来告,夏国家梁集兵,将筑撤逋达宗城于河州界黄河之南、洮河之西。 赵顼现在腰杆渐渐开始硬了,让军机处下令:「若如所报,乃属河州之境,岂可听其修筑!可速下本司多备兵马禁止之。」 结果河州一代并没有等来家梁的兵马,乙酉,夏兵却突犯绥德城大会平。 朝廷命永兴军路第四将高永能等击败之。 丙申,家梁寇绥德城。 朝廷又命都监李浦败之。 等到高永能等完成防守,将夏军击退之后,这才兴沖沖地杀入夏境准备打草谷。 结果发现地里只剩下了麦桩,粮食全被割走了。 王厚和李庸这才明白,他们又被家梁耍了! 先是玩了一出声东击西,之后又玩了一出以攻代守,其根本目的,就是为了保住河套地区的秋粮! 这只是一次试探性的局部战役,双方都非常克制,隐藏起了自己的大杀器。 家梁没有放出二点零版的铁鹞子,宋朝同样没有放出正式版的新军。 两国打了一场传统意义上的攻防战,但是家梁的策略,毕竟还是成功了! 赵顼非常生气,连续下诏。 河北、河东、陕西路各选文武一员,提举义勇保甲; 两制、台谏至总管、监司,各举堪应武举进士一人; 延边凡弓箭手、兵骑各以五十人为队,置引战旗头、左右傔旗,及以本属蕃首、将校为拥队,并如正军法。 蕃捉生、蕃敢勇、山河户,不以等样,保任十七年以上、弓射七斗者,皆可以充任队正。 这是要继续加厚陕西的军势,选拔军事基层人才,加强对蕃部和义勇保甲的控制,使他们具备更强的战斗力。 不过这些事情无伤大局,总体来说,大宋算是熬过了今年的所有难关,迎来了一个难得的好年成。 军机处的工作,重新回到了往日的轨道上来,苏油也短时间的轻松了下来。 皇家理工学院开学了,小妹带着扁罐漏勺他们回来了,苏家宅子里又充满了孩子们的笑声。 刺猬真的为理工牺牲了,扁罐和漏勺还为刺猬举行了葬礼,那个小动物园如今成了鹌鹑窝子。 这是八公的建议,好玩还有鹌鹑蛋吃,养刺猬那娇气玩意儿干啥?! 石薇也回来了,洪水期间,这两口子几乎就成了大宋的后现代家庭,夫妻俩经常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一天里都见不着面,苏油忙,石薇比他也不差。 当然成绩也是巨大的,偌大的开封府,上千万人口扎堆的地方,愣是没有爆发灾后的大疫。 不过功劳都算在了钱乙和唐慎微的头上,大相国寺和天师府也赚得盆满钵满。 苏油闲下来,有人却该忙起来了。 汴京城里,可贞堂外,读书人突然多了起来,举事开始了。 苏迈,苏迟,还有韩家四子韩粹彦,五子韩嘉彦,都要参加举事。 苏迟和韩嘉彦参加考试,苏油给他们的定义是打酱油,参与一下,感受一下气氛就好,毕竟一个才十四岁,一个才十三岁。 结果好死不死,四个人开封府举试全都通过。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电报 于是苏油又将几个人都关了起来,连同他们的好朋友,太学生刘正夫,福建延平士子黄裳,甚至还有王珪的儿子王仲煜,邢恕的儿子邢居,也一併关了起来,砥砺切磋,还有……刷题。 刘正夫是苏油非常欣赏的太学生,手下有文采,心中有正气。 以学子卑微,就敢写匿名文章骂朝廷对待大苏不公;洪水来时,主动帮助开封府上堤抗洪,能力突出被学生选为领袖。 苏油还特意调阅了刘正夫在太学里边的考绩,堪称学霸,而且对各种学问都不牴触,精敏上进。 苏油觉得自己所见过的老一辈里边来比的话,刘正夫差不多是冯京赵卞左右的人物。 黄裳就有些来路古怪了,这娃是福建路着名文人黄履的亲戚,而黄履的岳父,是沈括;黄履的女婿,是吕惠卿。 从这条线上拎,吕惠卿得管沈括叫爷爷!!! 辈分来得有点乱不说,最搞笑的是黄履虽然是反新法人士,结果因此被列为了王安石一党,现在在朝中担任御史中丞。 于是苏油收到了两封信和一封贴子,分别来自南海,洛口和御史台,要他照顾此子,说他是福建路的文魁苗子。 第196页 大宋的生态就是如此,士大夫家族里边,彼此关系很复杂。 比如冯京的女儿,就嫁给了蔡确的儿子。 至于韩嘉彦他们家族,那就更是几乎跟大宋大部分名门望族都攀得上关系。 有时候苏油就在想,所谓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特么也不是没有道理。 要没有这一条,好多士大夫家里小辈儿两口子,在床上都要打破头。 不管长辈们在朝堂上怎么样,小辈儿们的关系,如今却非常融洽,大家各论各的。 邢恕和王珪对自家儿子被苏油关起来,也表示一百个放心。 世间岂有鸩人羊叔子哉? 同样,他们都相信苏油将自家儿子关在可贞堂,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两人都没有跟苏油完全撕破脸,虽然朝堂上边暗箭纷飞你来我往,却都敢放心地将自家儿子放在苏油那里。 这也是对苏家人品的最大肯定。 开什么玩笑,苏文熟吃羊肉呢,而且可贞堂里的奇文密本多不胜数,据说还有苏明润当年轻取探花的神秘宝贝。 大宋重进士,王珪和邢恕为了自家儿子的前程,也是用心良苦到不顾脸面了。 苏油在这方面也并不计较,当听到苏迈过来跟小么爷说有几个朋友文采出众,大家准备相约在可贞堂闭关半年,决战科场的时候,苏油也只是打听清楚都有哪些人,然后「哦」了一声,告诉自己侄孙和弟子要谦虚,多跟人家好好请教,相互照应帮助。 至于吃住和笔墨纸砚什么的,小么爷给你们包了。 …… 汴京,偏殿。 赵顼和苏油,冯京在一起,一边看着苏油带来的一个新军班子在那里鼓捣一件神奇的玩意儿,一边扯着上面那些八卦。 据苏油说,这个东西,叫做电报机。 电报机需要电源,电源是电池。 铅酸电池其实诞生于苏油和小天师第一次见面,用来电解水的那个临时简陋的装备,也算是铅酸电池的初始模型。 之后,石富将之用于电镀和蚀刻,给金属表面增加细腻的纹理或者镀膜。 这是刚需,也是四通的绝大秘密,很多文士折刀的刀柄上,宝钞的印模上,那些细如髮丝的纹理,在外人眼中简直不可思议,其实就是用蜡将金属件封上,然后用针尖划去蜡层,加入直流电解槽蚀刻出来的。 在这个过程中,为了使用方便和性能持久稳定,电池得到了不断的改进,除了普通的铅酸电池和干电池外,如今四通和天师府已经开始研究如何给铅酸电池充电。 现在这台发报机,使用的就是串联干电池作为电源。 干电池是一种以煳状电解液来产生直流电的化学电池,只能使用一次。 电解质是一种不能流动的煳状物,中间是正极碳棒,外包石墨和二氧化锰的混合物,再外是一层纤维网,网上涂有很厚的电解质煳,其构成是氯化铵溶液和淀粉,另有少量汞防腐剂。 最外层是金属锌皮做的壳,也就是负极。 电池放电就是氯化铵与锌的电解反应,释放出的电荷由石墨传导给正极碳棒的过程。 锌的电解反应会释放氢气,这气体会降低电池功率,于是天师又在正极外面加上和石墨相混的二氧化锰的涂层,用来吸收氢气。 这套东西发展到今天,四通和天师府已经弄得非常明白和透彻了,而且应用也已经相当成熟。 苏油提出加快通讯速度课题之后,顺便给小天师点开了磁力切割线的金手指。 这个东西是电机和铅酸电池充电的关键原理,但是现在还任重道远,没有二极体,就没法制造整流器,只能通过电刷和转向器才能输出直流电。 不过苏油现在不需要这些,这些是天师府和皇家理工学院以后研究的课题,他只需要两个可以被直流电驱动的小线圈带动的指针就够了。 一个指针动,表示0,两个指针一起动,表示1。 有了这个,就能将水师使用的灯号,转化为指针指示的信号,水师的编码本就可以用上了。 为了达到准确,张天师牺牲了一些效率,在发声器没有搞出来之前,通过长简讯号区分是不太靠谱的,因此他採用了这么一套歷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信号系统。 这就需要两个迴路负责收,两个迴路负责发,需要八根胶包铜丝作为电缆。 苏油还去找陈昭明发明了一套算法,给每个信号加了一个校验位,通过逻辑算法,可以在接收端检验信号的正确性,避免信号部分丢失带来的信息错误。 这个理工小组隶属于皇家军事学院,课题代号为「谛听」。 偏殿里座钟时间指到了巳初,随着悠扬的钟声,电报机的指针开始晃动了起来。 小组长扭头:「陛下,枢相,国公,收到天师府零零一请求。」 这是一套编码,电传信息有一些基本码被占用,作为快速沟通使用。 零零一,表示请求通讯。 苏油点头:「回復,准备接收。」 发报机有两个按钮,一个按下只会接通单路,另一个按下会接通双路,小组发报成员操作熟练,瞬间做出了接收准备完成的回覆。 不一会儿,接收信号的两个指针又开始摇动起来,两个记录员在一边紧张记录信号。 第197页 那是一个表格,记录完毕,核对正确之后,小组长交给译电员,通过翻阅解码本,将一个个文字记录在表格每行最后一个空里。 其实这个字码也是有规律的,译电员是从南海舰队抽调的王牌灯号手,字码都记在了脑子里,不过为了在陛下面前做到万无一失,译电员还是翻阅解码本查验了一次。 很快,小组长将译文交给了苏油,苏油一看笑了,又将他交给了赵顼。 赵顼一看,不由得也乐了,递给了冯京。 冯京取过来一看,解码表上写着六个字,「天雨粟,鬼夜哭。」 这是一个典故,《淮南子·本经训》:「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 张天师这是将电报的发明,比拟为仓颉造字一般重要。 苏油躬身道:「陛下,如何回復,还请示下。」 赵顼笑道:「这可难住我了,两位都是学问人,还是你们来拟吧。」 冯京心神激盪:「《道德经》云: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天师制此神器,与道德经四十七章暗合,冥冥之中,定有天意。不如就回他『不行而知,不见而名。』如何?」 苏油笑道:「枢相此语妙极,可没有更恰当的了。」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獐子岛 赵顼点头:「就这么回復他!」 苏油将八个字记录在译电本头上,然后交给译电员,让理工小组忙去了。 冯京说道:「好是好,不过现在这传播距离也太短了点,整个开封府,周围也才五十里。」 苏油点头:「这就是一个试验阶段产品,论证的是这个工程的可行性。」 「理工实验就是这样,来不得弄虚作假,只能一步步的走。现在试验成功了,证明了这项工程的可行性,接下来还有无数的研究瓶颈等待克服。」 「下一步就是将电报线连接到三畿四辅,之后是上游的郑州和下游的濮阳,如此一步步延长通讯距离。」 「军机处初步会建立起一个通讯班,无论如何,总比养鸽子运输放飞来的方便可靠。」 冯京贊道:「明润做事,从来都是有章有法,今年完成郑州到濮阳的连接吗?要是完成这一步,三天的应急响应时间,我们至少能够做到决堤不死人。」 苏油有些无语:「冯枢相你这要求也太低了,我的建议是,让都水监和河渠司,到明年四月之前,完成开封以下多处关键河道的分洪干渠的兴建工作,只要有五处以上的泄洪干渠设施修建完备,即便不增高堤埽,大宋也将具备抗击百年大洪水的实力。」 「但是还是要看到过程的长期性,复杂性和艰巨性,泾河治理用了十多年,如今算是初见成效,说明植树固沙的方案还是可行的。」 「因此臣想向陛下建议,将这个方案推行黄河全流域,包括一些水势浑浊的支流,减少黄河中的泥沙量,结合下游的束水堤工程,以缓冲下游泥沙堆积程度。」 「这事情现在做还来得及,要是留给后世子孙,他们将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赵顼问道:「那沿河靠畜牧为生的百姓怎么安置?还有沿河土地取水便捷,现在弃耕还林,百姓们不会有怨言?」 苏油说道:「所以要大力推广去势去尾圈养,优良牧草种植收储方法,还有风车机井灌溉,解决沿途百姓迁移之后畜牧耕作的生计问题。」 冯京觉得这一套有些耳熟:「相州模式?」 苏油笑道:「相州模式怕是不行,相州模式说动了韩家,就能起到以点带面的作用,陕西沿河没有这样的力量,只能依靠地方州府官员的能力。」 说完对赵顼躬身:「陛下,南海如今已然安定,吕惠卿的政务能力是非常优秀的,他们在南海已经超过年资很久了,理应更换入内地。」 「还有交趾和占城籍的当地官员,也应该加入到考绩序列当中,给他们上进的通道,以免在地方上势力过于庞大,走回汉唐的老路。」 「南海人,对大宋的广东,福建颇为嚮往。当地士绅,祖籍也多在这两地。不如施行考计,选入两地为官,加强其与大宋的联繫,巩固其向宋之心,而且两地离南海也不算太远,他们也不至于有什么不满的情绪。」 赵顼点头:「那两处好些地方,我朝官员都视作畏途,官府一直叫苦人员不足。这主意倒是不错。」 冯京有些犹豫:「要是他们盘踞了广东福建两路,不是麻烦?」 苏油笑道:「刚刚说了,他们都要加入我朝的流诠之中,三四年一换任所,将他们从南海请出来,安置在福建广东,只是第一步而已。我朝百年,可有造反的知州?」 如此一说冯京算是明白了,说白了他还是没将那些人当做本朝官员。 赵顼表示同意:「就跟治河一样,堵不如疏。那就下中书计议吧。」 是月,诏:「诸路教阅禁军,无过两时。」 癸未,诏翰林学士并听佩鱼。 甲申,迁吕惠卿大学士,知延州。迁李舜举西京留守。 交趾路转运使李道成请致仕,朝廷以李道成纯忠节志,抵柱天南,加大学士,南海四路转运使,以慰留之。 黎文盛,迁福建路转运副使,杨莳,迁知广州。 …… 九月,辽东,獐子岛。 第198页 第一批大宋货品已然运到了岛上,这里边包括了大宋的瓷器,金银铜器,各色珠宝首饰,笔墨纸砚,成药……堪称琳琅满目。 最大宗的,乃是齐鲁大地,还有两浙路上海务提供的丝棉织品,以及辽国苦寒之地急需的毛线衣,毛呢,蚕丝被,棉被。 蚕丝被是蚕茧脱脂拉到蓬松压成的被子,轻薄保暖,和羽绒被一起,成为已经进入秋天的獐子岛上,最受辽人喜爱的高档商品。 除此之外,就是各种烈酒,南海的甘蔗酒,因为具备价格上的巨大优势,成为最大宗的酒类商品。 甘蔗酒,其实就是榨糖之后的甘蔗渣发酵酿造的酒水,沈括和吕惠卿纯属废物利用。 不过后世的鸡尾酒基调酒——朗姆酒,也就是这玩意儿酿造的。 酒,在南海路没法禁,不但不禁,而且政府还鼓励。 因为粮食太多,吕惠卿只要是关于粮食的再加工产品,一律开放绿灯,只求尽量消耗。 今年通过民间力量,海路运往河北的粮食,就高达八十万石。 南海的本地海商尚属刚刚起步,内工坊那些昂贵的商品买不起,不少人受到蒲珊发家之路的启发,选择了价格低廉的产品。 大宋南海路市舶司有规定,凡是往大宋河北运送粮食的舟船,大宋同意以船上携带的粮食运输费用扣抵关税。 也就是说,如果一艘船的货品价值一万贯,你只要带上价值一千贯的粮食前往河北交割,船上的货品就免收关税了。 这是多少粮食呢?三百石。 三百石粮食,当然会占用不少的船舱,但是合理配置货品,是完全可以容纳下的。 而且这部分粮食,在南海不过三十文一斗,到了河北却能够价值七十文,本身就是有利可图的货品。 虽然利润比不上别的商品,但是有免税这个诱人的附加属性在身上,商贾们为大宋带货的积极性很高。 很多刚造了大船,手里边资金吃紧的航海者,干脆就什么货品都不带,直接拉粮。 密州胶州湾正在大建港口,那里也是粮船们的交割地。 商贾们的心眼是最多的,都已经从南海跑到密州了,那为何不再走几百里,到獐子岛上去呢?那里施行的,可是保税政策。 拉酒的商人对这个政策最是欢迎。 为什么呢?因为虽然将酒卖给宋人也能盈利,但是利润哪里有卖给辽人强? 而且将自己的酒水存放在獐子岛上,只要不卖往辽国,那就算是没有出关。 要是能在岛上就消耗掉,那么,这就又省了一笔入辽关税! 光这一项政策,就让獐子岛上繁华异常,无数辽国,宋国,高丽,日本的商贾,将这里当做天堂。 这里可以用低廉的价格,享受美酒,华服,美食,珠宝,将商号设在这里,可以同时和四个国家做生意。 而且岛上的金融业务非常发达,皇宋银行在此设立海关的同时,还设立了银行,大宋的王爷,也在此设立了和蚨祥钱庄分号。 让辽人们开心的是,这个岛上,可以进行绢钞和宝钞的自由兑换! 当辽人进入皇宋银行,拿出自己被自家皇帝强行发给的绢钞的时候,宋人竟然收了!兑换给了岛上通行的宝钞和舶来钱! 虽然收取了一些手续费,但是凭良心讲,真的不多。 而且宋人交易非常公平,只要你能把东西搞到岛上来,那就能够以合理的价格卖出去。 大宋海关只在货品离开海岛的时候才会收取一笔关税,要是你能够在海岛上将货品脱手,关税甚至可以让买家来出! 而且宋人的商务仲裁机构,不管甲乙两方的国籍,只保证贸易的公平。 哪怕是那些什么都不懂,坐着木筏来到岛上的女直人,宋人都会保证他们的贸易合法收益。 女直人第一次将木头卖给宋人的时候,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因为辽人将他们坑惨了,好像之前五根大木头辽人才给了他们些乱七八糟的货品,价值也就不到一贯。 接着又开怀大笑,在岛上胡吃海塞,最后傻了,连木筏都当做木头给卖了,回不去了! 宋人很地道,知道这帮人让辽国人带回去,那就是走私犯,全都会被砍头,特意用自己的船送他们去了高丽边境,让他们从鸭渌江南岸回去,免得被辽人追究。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故人 上个月,一个辽国商人病死在了岛上,宋人给商贾料理后事,负责继续照顾他的生意,帮他寻找货品买家,将不容易保存的货品换成钱财,然后将财产妥善封存。 等到商人的儿子来到岛上接父亲棺木回乡的时候,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宋人将商贾留下的财物,尽数交还给了商贾的儿子。 那些钱财放在皇宋银行里边,竟然还生出了利息!扣除了代管费用之后,商贾的儿子还因为自家父亲的这批货物赚了一大笔。 这样的桩桩件件,在大宋之外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不可想像的事情,一时间,獐子岛和鹿岛,在诸国商人中口碑,简直就是遍地黄金的热土。 因此当蔡卞和邵伯温来到獐子岛上的时候,被这里热火朝天的贸易集市,宽阔整洁的马路,街道两边豪华的住宅和商铺,身着绫罗绸缎浑身珠光宝气的豪商巨贾,震惊的目瞪口呆。 第199页 獐子岛的海港和海关,是巨大的石头城堡,高高的灯塔比开封的铁塔还要粗实。 海岛山坡是一片禁区,那里是军事要塞,低矮的堡垒上一个个窗口对着海湾,海湾内,还停泊这数艘大小不一的武装纵帆船。 「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小汴京城!」蔡卞发出由衷的感慨:「南海路的湄洲,蕴州,冶州,交州,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邵伯温笑道:「听说比这里还要繁华。」 蔡卞对张散拱手:「节度使为大宋开闢的几处利源,让大宋岁入增加了起码三成,此功不亚于国公开拓南海。」 张散抠了抠脑门:「不敢与少爷比肩,我做这些,其实也是听从了他的指使。一开始的时候,只是为了行商利市,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弄着弄着,就弄成现在这般模样了!」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金悌得了三千甲冑兵器,这回朝廷肯定要大力嘉奖,早都心满意足,对张散拱手道:「两个岛可真是一年一大变样啊。要不,大家都去我府上坐坐?」 蔡卞惊讶:「哟?金大使在獐子岛上还有产业?」 金悌赔笑道:「我家本就是海商,长期跑大宋明州的,大王当年寻找能前往大宋投递贡表的国人,便找到了我家,这才有了一番际遇因由。」 「獐子岛出入都方便,离我家乡,高丽第二大城西京也不远,因此干脆就在岛上置办了一处产业,当时不过花了五十贯舶来钱而已,现在啊,托大宋的福,价值翻了快百倍了!」 邵伯温闻言,对金悌打趣道:「那今天可得让大使好好做回东道,这简直是财运亨通啊!」 才说到这里,大宋海关掌事迎了过来,对众人连连躬身:「下官拜见蔡学士,邵先生。」 几人见过礼,蔡卞问道:「看你眼熟,你是原领内东门司张中官吧?」 「哎哟学士还记得我。」那中年的中官赶紧拱手:「下官正是张士良。替陛下传过几次旨意到翰林,难为学士还记得。」 蔡卞问道:「怎么不在太后身边伺候了?」 张士良陪笑道:「交卸内东门差遣之后,下官一直助太后料理慈善基金,以及内库诸事。这不陛下说下官勉强算明白些经济,便打发过来主持海关事务了吗?」 北宋到现在为止,对宦官的压制力度可以说是空前的。 熙宁年间,赵顼就曾对宰执大臣说过:「方今宦者数已多,而隶前省官又入内侍。绝人之世,仁政所不取。且独不可用三班使臣代其职事乎!」 三班使臣系京师看管府库,殿门,皇城的低级武官。当时的宰相是吴充,当即表示:「此诚盛德事,臣等敢不奉行!」 而赵顼口中的多是多少呢?是指仁宗朝的时候,宦官达到了一百八十人。 而歷史上歷朝歷代的宦官人数是多少呢?熟悉三国的应该知道,东汉末年,袁绍率军进宫,「宦者无少长皆杀之,凡二干余人」,刨除「或有无须而误死者」这一部分,宦官人数至少也在千人以上。 唐代宦官人数,据《旧唐书·宦官传》记载,唐中宗时,已达三千余人,其中超授品级以上员外官者千余人。 到唐玄宗时期,宦官「品官黄衣已上三千人」,光有官秩的宦官,就约为中宗时的三倍。 穆宗时,「高品白身之数,四千六百一十八人。」若按唐中宗时的比例估算的话,唐朝后期宦官恐怕得超过万人之数。 明代更夸张,崇祯时期总有七万到十万。 清代康熙皇帝口口声声要吸取明代的教训,还曾经以此作为反面教材教育臣下,后来干隆秉承爷爷的教训,命令宦官人数不得超过三千人,自己也以身作则,将宦官人数控制在了——两千六百零五人。 而吴充见赵顼一百八十人都嫌多,于是将宦官人数压缩到了一百人左右。 因此蔡卞对张士良,基本上已经是非常礼貌了,笑道:「中使倒是捡着一个肥差。」 张士良连称不敢:「都是为陛下效力。」 邵伯温对獐子港的营造和山上的要塞很感兴趣,看风水也是他的长项,连连点头:「看这格局,张中使还是营造高人啊……」 张士良连连摆手:「下官哪里有这本事儿,这是四通营造李待制的手笔。」 这话反倒让邵伯温听得一愣:「四通营造何时有了待制?」 张士良讶异道:「李擎李大师啊,邵先生与四通颇有渊源,应该认识才对啊?」 「咦?还真是没听说过……」 张士良突然反应了过来:「对了几位刚从日本过来,难怪不知道。几个月前四通矿业勘探司助辽皇打出了五泉井,又在辽皇面前体对得宜,加上之前渤海县油田的功绩,陛下甚是高兴,便赐了李郎中名擎,还升了宝文阁待制,工部侍郎呢!」 「哈?」邵伯温不由得大喜:「原来是拴住叔!他如今也在这岛上?」 张士良笑道:「正是!陛下因獐子岛要大建,于是命他使辽后暂时不用归国,先来岛上规划布置。」 邵伯温问道:「他现在何处?」 张士良说道:「现在城池也修得粗具规模了,待制正在造渠引水,今后不但能够满足要塞所需,还要引泉而下,顺便让一城得用。」 「这不,还在山上忙活呢。」 第200页 邵伯温笑道:「好在帮平正盛征讨虾夷耽误了一些时日,这就刚好碰上了。」 张士良说道:「先去海关衙门坐坐,今晚下官给几位接风洗尘,接下来在岛上松快松快。」 「这还是我朝使节第一次出访高丽,高丽王室要派出引伴来迎接的。」 蔡卞说道:「其实不用,义天法师此次也随船,他不就是最高规格的引伴?」 义天合什道:「小僧是方外之人,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在敝国推行佛法,义理,文华,此外的事情,却是不敢沾惹的。」 蔡卞也合什:「大师见闻渊博,声名流闻,乃法门之宗匠,一路同行,蔡卞也所得颇丰。」 义天说道:「我俗家三弟,如今就在西京镇守,父王要派遣引伴,多半就是他了。」 金悌赶紧解释:「大师的三弟,就是下国的鸡林公。贵国傅国老之女,如今乃是鸡林公的宠妃,也都不是外人。」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傅贤妃 众人这才明白,邵伯温说道:「听说傅老航海高丽,为两国联络探路。家中几位兄弟畏惧海途,独贤妃不以女子柔弱之身,毅然同路,侍奉家父。」 「随船僕役,船夫,皆携带大宋奇货,贪图贩售之利。贤妃却携带了高产的萝蔔和白菜种子,以及农学之书,帮助高丽百姓摆脱了冬日无菜蔬可食之苦。」 「如此大孝大仁,实在令人钦服。」 说到这个,金悌就津津乐道:「贤妃上国人物,动静娴雅,来到高丽后,在奉恩寺传授奴僕种植之计,然后命他们传给僧人,再让僧人传给百姓。」 「当时下国百姓愚昧,殊不信任,直到第一季收成下来,却是连王上都惊动了。」 「王上命鸡林侯查实此事,结果鸡林侯在奉恩寺一见贤妃,便惊为天人。回宫之后第一件事不是奏报白菜萝蔔的产量,却是求肯王上下诏,要纳傅贤妃入门!哈哈哈哈……」 张士良也点头:「从上岛的高丽商贾那里,听闻过傅贤妃不少的传闻。」 「贤妃嫁与鸡林侯之后,依旧手自衣食,不事珠玉。但有赏赐,一例换成农器钱米,周济农人,收育孤儿。」 「不光是得高丽人崇慕,就连我们宋人,说起来也是脸上有光啊。」 金悌说道:「那是,贤妃在我高丽众口赞誉。德言容功,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贤妃本出身富足,可除了节中入宫面圣,平日里朴素无华,不尚装饰。最是怜贫济困,爱惜儿童。」 「据她说最倾慕贵朝蜀国夫人为人。蜀国夫人平素也是如此。」 「鱼国公不纳妾,不蓄妓,时人讥之。鱼国公但笑曰:『人之高贵,不在占有了多少,而在给予了多少。室有瑶琼,不耐嵯珉与列。』」 蔡卞点头:「国公伉俪品行高洁,这话足以让多少士大夫羞愧。贵国能得有贤妃这样的人,也是高丽之福。无怪夫人听闻傅贤妃的良行,特意让国公托我给贤妃带来了肥儿粉配方。」 金悌喜道:「巧了,高丽陌野也有歌谣:『莱菔葱葱,悯我严冬;于家于室,珍甚瑶琼。』唱的便是我们这位仁善贤妃了。」 「歌中词句,与国公此语,还真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众人来到衙署,正好李拴住也从山上回来了,好多现在难得见面的熟人碰到一处,那可是相当不容易的。 张散已经贵为武臣之极的节度使,纵横四海豪气干云,本身就是獐子岛上群雄的领袖,如今一样翻身扑倒纳头便拜,口中高喊大哥,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 高丽,西京,鸡林公府。 西京就是后世平壤,鸡林是朝鲜半岛上的古国,《唐才子传》记载,当年白居易的诗集颇得高丽人喜爱,其国商贾将白居易诗售卖给鸡林国相,「率编百金,伪者即能辨之。」 这说明高丽贵族对文化的重视,同时也说明他们汉文化水平不低。 鸡林现在是高丽最重要的封国,类似宋国的秦,韩,魏几个大封,王颙在高丽国内的权势,那是非常大的。 王颙是聪明人,否则也不会娶傅明珰。 高丽李氏外戚当权,引来国主王徽的忧虑,他自己的王后,妃嫔,几个儿子的正妃,都是李家人。 傅明珰当时的年纪其实已经不小了,但是在宋人的造势下,在高丽闯下了不小的名声。 这让嗅觉敏感的王颙觉察到一丝改变朝局的机会。 果然,纳傅明珰为妾侍之后,无论从王徽那里还是从宋人那里,王颙都得到了不少的机会。 而鸡林公和傅贤妃的美名,以及他们一见钟情的浪漫相遇,在有心人的传播下,成为高丽的美丽传说。 傅明铛乃高丽大儒之后,又在大宋做过私妓,对于如何树立自己的声望,如何抓住男人的心思,如何打击争宠的妃嫔,手段娴熟无比。 王颙本来对傅明珰只是一时利用,可几年下来,觉得这女人不但贤良淑德,温柔可人,还对自己百依百顺,体贴非常。 明明稳重守礼,可到了床上,对自己的那些无礼要求,虽然每次都羞得浑身颤抖,可还是克服了平日里知性的那一面,任自己予取予求。 那是一种征服了女神的感觉。 如果不是傅明珰真的爱自己,王颙找不到另外的解释。 第201页 因此两人越加的情深意笃,王颙对傅明珰几乎就是专宠,被迷得神魂颠倒不能自拔。 反倒是傅明珰明白事理,时常劝王颙不要做得太过,对正妃李氏侍奉得也周道殷勤。 有宋人商贾在后面支持,傅明珰不差钱,各种奇珍异宝开路,让王府上下对她都说不出话来。 等到傅明珰生出儿子,王颙更是视若珍宝,还没出月,便取名为王俣,并立为嗣子。 到了这时,正妃李氏才发现了不妙。 但是已经晚了,府里上下,早已被傅明珰收买得妥妥帖帖。 平日里王颙都在傅明珰这里用餐,而傅明珰从来都是自己做饭,饮食精到,颇得王颙喜欢。 一日王颙处理公事较晚,食用了李氏送来的夜宵之后,上吐下泻,差点死掉。 王颙命人暗中察访,很快发现李氏请了巫师诅咒嗣子。 还有种种蛛丝马迹,表明李氏与戏班小生私通。 王颙当时就要发作,而傅明珰赤足披髮,苦劝不可。 待到王颙怒气平息,准备屈服于李氏外戚压力,继续戴这顶绿帽子的时候,傅明珰却又取出相思豆:「不为我夫妇二人,一切只为俣儿,哪怕死后身入地狱,妾身也无怨。」 那一夜,夫妻俩不知道聊了些什么,之后傅明珰对正妃李氏更加恭敬,而王颙,也一改寻常,甚至数次留宿在李氏那里。 可惜李氏似乎受不起这等福分,数月之后,突然暴亡。 卧薪尝胆,虚与委蛇,与敌同眠,潜施报復。在高丽外戚王氏的巨大压力之下,王颙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中间那种紧张刺激和压抑,让他几乎上瘾。 成事之后,王颙志得意满,十多年的阴云一朝散去,兴奋得和傅明珰疯狂了一整夜。 而在云消雨歇之后,傅明珰却冷静地劝告王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从此之后,他们夫妇,便是李家的敌人,只有将李家外戚势力彻底清洗干净,俣儿才能真正安稳地长大,今后才能真正安稳地生活。 这才是根本的解决办法,要是现在不做好准备,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全家人都会遭到他们的残酷报復。 王颙这才冷静下来,询问傅明珰该怎么办。 傅明珰给王颙建议,离开京城,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 于是没过多久,王颙便向王徽请求,为父亲看守西京。 王徽当然也想将这个如今唯一没有被李氏控制的儿子保护好,欣然同意。 獐子岛就在西京河口外数十里,王颙到来之后,通过岳父傅旋牵线,很快就搭上了和宋国的联繫。 短短几年时间,王颙便将西京经营得水泄不通,同时在宋人的财力帮助下,将高丽北部建设得欣欣向荣。 王颙对傅明珰的眼光和智计佩服有加,常常私下里和傅明珰调笑,晚遇贤妃十年,今日方知公侯之乐。 接到金悌奏报,听说大宋这次派遣了使臣前来高丽,这可是八十多年来未有的大事,王徽开心莫名。 尤其是金悌密奏,宋国给高丽准备了三千副铠甲兵刃,犀利无匹,还绝无辽人干预的后患,可以放心接收之后,王徽立即命令王颙为接引使臣,做好准备,选吉日良辰,亲自上獐子岛迎接。 于情于理,都该是王颙承担这个任务。 有宋人妃嫔,和宋人关系良好,西京离獐子岛又最近,本人身份又贵重,还精通汉学。 这任命,一点毛病都没有。 即便是庆源李氏家主,高丽权臣李资义,也无法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恐惧 收到消息,王颙立即兴致勃勃地回到府邸,找到正在亲自教授宝贝儿子《论语》的傅明珰:「爱妃,父王命我作为引伴,前去獐子岛迎接王兄和大宋使臣!」 见到儿子眼珠滴熘熘乱转,傅明珰嘆了一口气:「俣儿,读书是你一直闹着要读,娘才决定教你。既然你选择了读书,那就应该好好读才是。」 「读书最忌讳心神不宁,易受干扰。爹爹一来,你的心思就不在书上了,这样是不对的。」 王俣有些害怕自己的娘,站起身来:「娘,俣儿知道错了。」 傅明珰说道:「既然知道错了,娘就不罚你了,反正也都读不下去,便找伙伴玩耍吧,玩够了再回来,娘接着给你讲故事。」 「嗯!」王俣把自己的小书案收拾好:「爹,娘,我去了。」 王颙挥着手:「去吧去吧!」 待到王俣的小身影出了书房,王颙一把将傅明珰的腰肢搂住:「爱妃当真是女中诸葛,一切尽在意料当中!」 「哎呀你放手!」傅明珰一脸的娇羞:「俣儿还未走远呢……」 「不放!」王颙一脸的痴相:「这等宝贝,岂能放得?」 傅明珰身子一下就软了:「三郎,求你了……万一下人闯进来来看见,叫我颜面何存?」 王颙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征服感,又玩弄了傅明珰半天,弄得傅明珰气喘吁吁哀哀告饶之后,才放手说道:「爱妃,你看该如何迎接宋使?」 傅明珰赶紧离开王颙身边,整理好衣裳头髮,白了王颙一眼:「大白天的都不能正经……此次使节是何人?」 王颙说道:「正使是大宋崇政殿侍讲,国史编修,礼部郎中,同知谏院蔡卞。还有个副使礼部员外郎,叫邵伯温的年轻人,今年才二十五岁。」 第202页 傅明珰失口而笑,书房中一时间似乎都明丽了一些:「三郎自己也才二十六,好意思说别人年轻人?」 说完正色到:「三郎,这个邵小先生,轻忽不得。」 「哦?」王颙一副吃味的样子:「你认识他?」 「我怎么可能认识他?」傅明珰轻轻拍了王颙一下,又替他拈下一根刚才胡闹是沾在他衣服上的头髮:「我只知道这位邵小先生,在日本做下了好大的事体,被尊崇为上国良师。」 「他是苏少保的弟子,邵先生的儿子,梅花易数,理工之学,都是精通。」 说到苏油,王颙也想起一件事:「对了,据蔡学士说,蜀国夫人委託苏少保,给了他一道配方,说是带给你的,名字非常的古怪,叫什么……肥儿粉。」 傅明珰大惊,身子摇晃了一下,王颙赶紧将她扶住:「爱妃,怎么了?这东西有什么古怪?」 傅明珰身子轻轻颤抖,眼泪便滴落了下来,脸上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爱妃,到底是怎么了?」 傅明珰搂着王颙的脖子:「俣儿……我们终于可以放心了。」 「什么意思?」 傅明珰将脸贴到王颙的脸上,小口在王颙耳畔轻轻说道:「肥儿粉,是婴儿的辅食,可以让婴儿长得健壮。」 「这方子又叫保子方,为蜀国夫人所创,本是天师府的机密。」 「现在送给了臣妾,定然是少保的意思。他是暗示我们,大宋很看重我们的孩子,就算爹娘护不住他,也有大宋替我们俣儿撑腰。」 「是吗?真……真是这意思?」 「三郎!」傅明珰语气里有了一丝嗔怪的意思:「少保乃宋朝超品,天子重臣,举动皆有深意,岂有随便送人药方的道理?」 「我们与他非亲非故,他又所为何来?三郎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连这个都想不到呢?」 王颙也反应了过来:「呵呵呵,被爱妃宠得,自己都懒得想事情了……爱妃你放心,此次金悌回来,还带了三千具装,听说都是一刀能过三胴的神兵。」 「父王的意思,是让我悄悄接手,建立一支忠于王室的队伍。」 「李家日渐跋扈,有这支力量在手,以后我们也不是没有抗手之力。」 说完将手放到傅明珰的大腿上:「在遇到你之前,我就像被关在笼子里边的鸟,诗词文章,不过是叫得好听些,能多得一点别人施捨的鸟食而已。」 「直到遇到了你,我才从那笼子里飞了出来,虽然要面对风雨,但是从此为己而鸣。」 「爱妃你放心,你夫君也不是懦弱男子,能有此机遇,自当奋发作为。为俣儿搏一个将来!」 傅明珰搂着王颙,痴情地呢喃道:「从见到你的那一天,我就知道自己的人生,会走上另一条路……」 「臣妾从来没有想过要嫁入王室,因为臣妾幼读经史,知道王室里的血雨腥风,只会比史书上的记录更加惨烈。」 「可是三郎啊……见到你,我的心就软了,为了你,明铛便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这一刻,王颙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将傅明珰的俏脸移到自己眼前,看着那双明媚的大眼睛,高挑的鼻樑,最后目光落到那小巧的樱唇上,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夜深了,为了养足精神明日去接义天蔡卞一行,王颙早早地休息了。 傅明珰躺在王颙身侧,眼睛看着上方的漆黑,却迟迟无法入睡。 当年的事情歷歷在目,那个温和的男子,和那双看透一切世情的目光,让自己永远难以忘怀。 傅明珰对自己的容色很有自信,即便梨花带雨的时候,她也知道自己非常的动人。 但是那个男人和别的男人不一样,自己越是悄悄的施展魅力,那男人不但没有怜香惜玉之心,看向自己的眼神,越是如同在看一条毒蛇。 在那样的目光下,自己心死之际,也有些自暴自弃,最后干脆一狠心和盘托出,等待裁决。 非常之事,可对非常之人。那个男子看自己的目光,却反而变了,从警惕,冷漠,慢慢变成了欣赏。 后面的事情,就是自己变成了福建路商贾的女儿,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成为了高丽三王子的侧妃。 那个男人没有再出现在自己的生活当中,但是傅明珰知道,獐子岛宋人的支持,背后肯定有他的指使。 傅明珰不止一次从噩梦里惊醒,她梦到那个男人,用一种古怪的声音命令自己,弒君,杀夫,甚至是要自己亲手杀掉自己的儿子。 要不就是在高丽朝堂之上,无情地揭露自己以前的阴私,让曾经百般宠爱自己的夫君,将自己打入浣衣局,将自己送到极北苦寒之地,与野兽般的女直人为奴。 最可怕的,是自己心爱的儿子,用一种厌恶的神情看着自己,那种神情,分明是恨不得自己立刻死去,自己这个母亲,玷污了他的身份。 无数个夜晚,傅明珰都是这样惊醒过来,泪水打湿了枕被。 上床之前,傅明珰跟王颙提出,既然蜀国夫人带给自己肥儿粉的配方,那自己也应该随王颙上岛,表示尊重和感谢。 她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她害怕有一天,大宋的使臣带来那个男人的一道命令,一道让自己,让俣儿,甚至让高丽万劫不復的命令。 第203页 自己能拒绝吗? 金家世代忠良,为了高丽的未来,被李氏奸臣陷害,父辈惨死在屠刀之下的时候,留给她的印象,还是一脸的从容。 直到现在,她都还在悄悄寻找二十年前失散的金家后人。 她不想做大宋的傀儡,密谍,可是…… 自己能拒绝吗? 或者,明天就能有答案。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见面 次日起来,王颙和傅明珰一起登舟,先出海口,然后朝獐子岛驶去。 王颙看着美丽的海景,对傅明珰说道:「爱妃,还是宋船犀利,难怪岳父大人他能从福建……」 见傅明珰的精神不太好,王颙赶紧道歉:「看我这嘴,又提到爱妃的伤心事了……」 大宋对傅明珰的身份制造得非常完备,傅旋年轻时做生意到了汴京城,认识了一家小户的女子,纳为妾侍,生下了傅明珰。 然而大室容不下母女俩,于是傅旋只好将她们安置在了京师。 之后傅旋四海行商,直到十多年后,才重新回到汴京认女。 而当年可人的女子已经离开了人世,自己的女儿傅明珰,已经出落得风致可人,傅旋疼爱有加,离京时不忍再抛下她,便带着她一同来到了高丽。 后来便有了这一番际遇。 前年傅旋身故,福建路的儿子清点父亲的家产时,才知道自家父亲在汴京城还留有一桩风流公案,于是一纸诉状告到开封府,要求收回父亲在京中的房产钱财。 当时的开封府尹乃是冯京,大宋对保护市民私人财产的力度是空前的,傅旋在开封府福建商会留有遗嘱,声明其在京中的财产,都是留给幼女傅明珰的。 商会的几位董事,都是这份遗嘱的证明人。 于是冯京驳回了傅旋儿子们的请求,将傅旋名下的财产拍卖,所得的钱财,委託前往獐子岛贸易的商人,送到了高丽。 朝廷但现在才知道傅旋这个女儿了不得,已经成了镇守高丽西京鸡林公的宠妃。 汴京城的房产价格是异常昂贵的,傅旋在汴京的产业生意也不错,这笔财富,足有数万贯之巨。 傅明珰便将这笔钱投资在了獐子岛上。 随着獐子岛的兴旺,傅贤妃名下的产业,也跟着水涨船高,渐渐变成了上百万贯的巨款。 就连王颙,有时候都要厚着脸皮向自家媳妇要钱花。 去年,傅旋的儿子傅沖做生意蚀了本,托人来到高丽,想要认回这个妹妹。傅明珰让管事打发了一份厚赐回去,算是帮了这便宜兄长一把,不过没有认他们。 这些事情都是真实的,这也从另外一个侧面,坐实了傅明珰傅旋之女的身份。 傅明珰听王颙这么说,不由得惨然一笑:「我与父亲相处的时日太少,之前心中一直对他怀有怨恨,恨他抛下我孤苦伶仃,等到真正明白他的心意,一切又已经晚了……」 她说的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王颙却完全误会,捏了捏傅明珰的小手:「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要是岳父大人在天有灵,见到你现在过得幸福,见到俣儿这么可爱,一定也是欣喜的……」 因为风向不是很顺利,帆船得走之字形切风,数十里的海面,却是走到近午方才抵达。 见到义天等一行人都在岸上等着,王颙赶紧下船来,对着众人行礼:「王颙岂敢劳兄长,使节,诸位久候,父王命我来迎接诸位,这不是太失礼了?」 等到站直身子,又对义天施礼:「兄长,一路辛苦。」 如果义天不是从小过于突出,引得权臣警惕,运作他出家为僧的话,义天现在的太子之位应当是妥妥的。 当年仁睿王后因为自己孕时梦到金龙入怀,以义天为贵,本意并不想让义天出家为僧的,无奈知道的时候,王徽的旨意已经下来,属于无可奈何。 王颙对这个兄长佩服非常,也是朦朦胧胧听说过长兄当年经歷过的那些事的。 好在义天似乎也对佛法兴趣浓厚,就此淡出朝堂,在民间竖立起了巨大的威望,如今西行求经回来再看,更加的明透通达。 义天听到自家弟弟这样称唿他,也不以为意,微笑道:「当年我偷渡西行的时候,你还悄悄给我送米饼来着,如今也长成了临风玉树,听说俣儿聪慧可爱,怎么没有带来?」 王颙笑道:「那可是弟弟家里的宝贝,年纪又还小,担心海上风涛险恶,不敢让他上船。不过我把拙荆带来了,我大婚之时兄长却远在杭州,这一礼,现在就补上。」 傅明珰带着帷帽,俏脸隐藏在黑纱的后面,上来盈盈一福:「新妇见过大伯,大伯万里归来,高丽的文华佛法,必将更上层楼了。」 义天笑盈盈地说道:「弟妹的大名,愚兄在大宋都是耳熟能详,很好,利生修德,便是大慈大悲。此次带回经书两千多卷,还有汴京其余不少书籍。」 「蒙少保看重,说与陛下,还赐了我高丽一座印书坊,这才是我高丽的文明大事。」 金悌上来躬身:「兄弟相逢,固是喜庆,不过上师,国公,莫要失了高丽的礼数。」 义天赶紧对蔡卞一行躬身道歉:「见到弟弟,义天一时心喜,竟然忘了此节,实在是惭愧,容小僧与诸位高丽的贵客引见。」 众人又是一番见礼,之后才由王颙领着,来到傅明珰在岛上置办的大宅里,大家饮茶叙话。 第204页 傅明珰却躲到帘幕之后,作为女主人安排去了。 王颙坐了主座,见各色糕点,果子,茶饮次第送上,知道是自家心思灵巧的媳妇早就悄悄布置好的,不由得非常满意:「说句实话,这处宅邸,其实是拙荆的产业,我也是第一次到来。」 说完对张散拱手:「多谢节度使不远万里,将拙荆的嫁妆送来高丽,此等古道热肠,令王颙感激不尽。」 张散就是这片海域的王者,看来和王颙也很熟悉,话里调笑的意思很浓:「按我宋朝的法度,娘家的陪嫁,是一直由新妇掌管支配的,看来小公爷的经济之能,比家中新妇差了一些,这福啊,只能给儿子享了。」 众人都是乐,就见下人送来一张纸条,王颙看了,抬头说道:「听说土地庙七子,连同涪国公在内,都是惧内成性,还好意思说别人?」 众人更是捧腹,蔡卞笑得都不行了:「小公爷,指点你还嘴的这位,是贤内助吧?对大宋蜀中的情形颇为了解啊。」 「如今蜀中啊,男人外出从商成风,生意做遍大理,吐蕃,陕西,吴楚,甚至是南海,北洋。」 「家中老小,都是女人在照顾,家事也多是女人在料理,蜀中夫纲不振,我看要成为民风,遗患千年了。」 说完对张散说道:「节度使,说起这风气之先,国公和你们几位,好像还真是难辞其咎,以前的确没有听说过啊?」 「嘿你这老蔡,现在是人家揭咱们短,你胳膊肘怎么朝外边拐啊?」 张散与蔡卞同行了数月,又都是苏油一党,关系相当不错,连称唿都随意起来。 李拴住连连摆手:「这传言不实啊,不实啊……老三的日本新妇,对他那可是言听计从,低眉顺目,那可不是举案齐眉就能比拟的。」 蔡卞点头:「你看,李待制举例都不敢那自己来举,可见惧内是多么的严重!」 众人又是一通笑。 经此一番调剂,厅中的气氛顿时融洽了起来,傅明珰将聚会安排到私邸中来,大家说话果然就随便了很多,很快拉近了王颙和众人的关系。 等到菜式上来,众人更是惊喜,尤其是李拴住和张散。 这就是正宗眉山菜九斗碗的味道! 尤其是那道墨鱼炖鸡,慢慢烫出来的清澈鸡汤,这是苏氏秘传。 要不是自家少爷什么德行自己知道,李拴住和张散都要怀疑苏油和这位傅贤妃有啥不可告人的秘密了。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共同利益 王颙见李拴住和张散惊讶莫名,心中有些得意:「拙荆说这道鸡汤,有了汴京城方知味的九分意思了,她可是用了好长时间,才试验出如何制作这样清澈隽永的汤品的。」 「獐子岛外海的墨鱼肥硕,这汤……节度,待制,两位眉山出身的给评评?」 「好!眉山能见到的鸡汤,也不过如此而已!这还真是勾起我们对乡情乡味的怀念了。」张散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李拴住也点头:「富贵人家的汤汁爱放香料,殊不知我们眉山的鸡汤,只放一点姜片,一点盐,剩下的全是火候和食材品质。这汤是真不错。」 「哈哈哈……」王颙很是愉快:「能得两位如此赞誉,也不枉拙荆一番安排。」 蔡卞却说道:「贤妃这也太偏心了,跟我还是老乡,好歹来个福建菜点缀啊……」 王颙拱手道歉:「拙荆虽然祖籍福建,但是生在汴京,长在汴京。这几道菜,还是她当年在方知味品尝过,思索琢磨还原出来的。」 邵伯温贊道:「贤妃可真是蕙质兰心,仅品尝过,便能还原出来,实在是一等一的聪明人。」 说到聪明人和眉山菜,话题自然便转到了眉山神奇的苏家少爷身上,然后引申到大宋朝堂最近的动向。 张散他们在海上漂了这么久,才知道知道元丰改制已经开始逐步深入,而苏油再立新功,品级又升了。 虽然差遣上跟两府都不沾边,挂着一个古里古怪的提举军机处,也不知道到底在什么级别。但是光以散官品秩来看,除了赵顼的宗室叔伯兄弟外,少傅苏涪公,已经是朝中三位元老——富弼,文彦博,王安石之下的第四号人物。 少不得,大家又为年轻有为的苏油遥敬一杯。 王颙说道:「大宋有涪国公这样的能臣,自是天降英才扶保大宋。然而对于我们外国蕃属来说,最佩服的,却是他的一视同仁。」 「不以外邻为壑,视异国百姓如大宋子民。大宋的贤能车载斗量自不待言,然而有这份大公至正之心的,除了伟大的陛下,就得是涪国公了。」 「今番宋辽之间达成和议,作为两国共同的藩属,我高丽也是感到松了一口气。獐子岛上这等繁荣兴旺的景象,便是这和议的成果,连带我高丽也受了不少好处。」 「更难得的是,高丽小国,在八十多年后,重新迎来了上国使臣,来,我敬两位使臣一杯。」 蔡卞和王颙饮了一杯。 义天合什说道:「宋辽周边地区保持和平,符合我们共同的利益,也符合宗门要旨。」 「对了,涪国公临行前还有交代,说弟妹盗了他菜园子里的白菜萝蔔种子,在高丽也得了大用,他在汴京听说,也是十分的欣慰。」 「于是他也去大相国寺,盗了寺里酱菜的秘方,将之作为礼物送给弟妹,说是希望高丽百姓,能够用萝蔔白菜制作出味道更好的美食。」 第205页 「这叫做见贤思齐,有样学样。」 众人都是大笑,涪国公国之重臣是真的重,可要是皮起来,那也是真的皮。 王颙也笑,笑完却很感动:「少傅所为看似有些出格,实乃大仁大义。只是不愿承受施惠与人的名声,故而才滑稽行事。」 「然我高丽岂能不记恩德?今后定当永奉上国宗主,以表至诚。」 义天点头:「对了,少傅将菜谱给我的时候,还特意说了,出嫁从夫,让弟妹莫以宋国为念,高丽,如今就是母邦。」 「就算今后两国有牴牾的时候,弟妹也应当站在高丽的一边,代表高丽人,向大宋争取本国应有的利益。」 「不过这种情况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两国之间,存在巨大的共同利益。」 「共同利益的意思,就是帮助高丽谋取利益,谋求发展这件事,本身对大宋也是有益的。」 「把握好这个大方向,继续巩固这个方向不摇摆,继续拓展两国之间的深层次交往,大宋与高丽之间的关系,便牢不可破。」 蔡卞说道:「少傅的眼光和襟怀,是令人佩服的。他坦言宋辽之间的贸易协定,不可避免会带来周边关系的一些变化。」 「大宋的收购辽国大量的木材,必然会让白头山地区的女直人得到利益,女直人得到利益之后,必然会强大起来,引起高丽的不安。」 「正是鑑于这样的情况,本着对藩属负责的态度和原则,大宋也必须予以高丽对等的护持,以维繫地区的和平稳定。」 「等到面见贵国王上,我也会转达大宋的这个意愿,希望大宋给高丽的援助,尽量向高丽的北部倾斜,而不要将它当做从天而降的莫名福利,胡乱分配,浪费了宗主国的一番好意。」 王颙觉得大宋的当政者实在是太有良心了,考虑事情真是全面细緻。 压根都不用自己厚着脸皮暗示求恳,人家已经替你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有了这个正当合理的理由,父王就能名正言顺地为自己这个脱离于外戚控制以外的儿子增加权力。 而整合出一支忠诚于自己的军事力量,也转化成了高丽为防范北方女直部落的必要措施。 蔡卞的言下之意,摆明了就是坦言大宋选择了扶持自己。 而这项决策的推动者,就是涪国公苏油。 可以想像,今后高丽朝中的政治走势,必将分出亲辽派和亲宋派。 自己,就是亲宋派的代表,而自己的对手别无选择,必然会倒向辽国。 自己只要控制住高丽北部,就隔断了亲辽派和辽国的直接联繫,而大宋在獐子岛有了部署,也让自己有了坚实的靠山。 王兄口中所说的高丽和大宋的共同利益,其实就是自己和大宋的共同利益。 蔡卞口中的利益倾斜,其实就是向自己倾斜。 谁能想得到,娶了明珰之后,短短数年之间,自己就从整日里战战兢兢,以免重蹈长兄覆辙的小可怜,变成了现在这样,受到大佬们青睐的潜力青年? 王颙赶紧举起酒杯,高兴地向贵客劝饮,而帘幕之后的傅明珰,更是激动难当,用绢帕掩住口鼻,只为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曾经以为,苏油毕定会将自己的过去捏在手里,威胁自己,让自己屈从于大宋,屈从于他,却从来没有从两国关系发展上去分析考虑过。 高丽和大宋之间,利益巨大,傅明珰知道,苏油让自己回到高丽,所谋不小。 但是这些筹谋,对高丽来说,对自己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自己化名为傅明珰,就背上了一个宋人的背景。 来到高丽,要在荆棘遍布的高丽宫闱里边立足,除了大宋,还能依靠什么? 大宋的利益,就是苏油的利益; 高丽的利益,就是三郎的利益,就是自己的利益。 而这两项利益,就是高丽和大宋在这片地区的共同利益。目标,就是抑制如今看似强大无比的辽朝! 当年父亲就是劝谏王上不要对辽国称臣,被权臣诬陷下狱的。 辽朝和李氏,与自己有杀父之仇,灭族之恨! 涪国公是知道这些的,也是理解自己的。 他让大伯转告自己的那些话,就是表明不但不会拿那些往事来威胁自己,恐怕即便是有人想要那么做,都会被他一一料理干净! 因为自己是大宋在高丽的代表,一个贤良淑德,声名广布的傅贤妃,身上是不能有一丁点的污点的。 傅明珰不由得失笑,自己以前那些噩梦,现在看来,是那么的可笑。 涪国公的确是在利用自己,但是他的意思,是决不会将自己当做密谍、死间那么低档的东西来用。 她是傅明珰,她是大宋的财富,也是高丽的瑰宝。 她与涪国公之间,就和高丽与大宋一样,也是利益共同体的,也是战略同盟。 这种关系,是自己从来不敢想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终夜难眠,噩梦缠身。 如今看来,涪国公是真看得起自己,没有因为过去的那些丑事,对自己产生一丝一毫的歧视。 反倒是自己,把自己瞧得小了。 身边的仕女见到自己仰慕的娘娘又是哭又是笑,不由得非常的担忧:「娘娘……」 心病尽去,傅明珰抹去了眼泪,轻轻一笑,容色恢復了明艷与自信,低声吩咐道:「见到故国之人,就不免生出许多感慨。宴会差不多该上甜品了,让厨下赶紧些,将荔枝雪燕羹送上去吧……」 第206页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城西 元丰三年九月,大宋赴高丽使臣蔡卞,邵伯温圆满完成了自己的出使任务。 大宋正式册封王徽为高丽国王、特进、检校太师、上柱国。颁赐了印信、国书、金册、檀香、玳瑁盘、犀装剑、金银装剑、藤织花簟、白鹦鹉、七宝饰檀香亭子。 两国之间,达成了一系列的协议。 高丽同意将西京河口外的两座岛屿,獐子岛和鹿岛,正式永久租借给大宋,让大宋设立海关。 为了表示藩属对上国的敬重,王徽主动将租金降到了八千贯一年。 作为回报,大宋獐子岛,对高丽商人同样开放,高丽人在两岛上,有置产的权利,岛上的高丽人,享有与宋人的相同权利。 两国之间将加强军事合作,大宋为了地区稳定,在辽国人为女直人装备刀斧的情况下,将对等地为高丽人装备铠甲,战刀,派遣军事代表,帮助高丽人操训军士。 文化上,大宋将定期派遣学者,僧侣,前来朝鲜讲学。 第一期就从蔡卞和邵伯温开始,在高丽国子监,为学子们传授《礼记》,《易经》。 同时,两人还作为大宋的代表,参加了义天的归庙仪式。 高丽太子王勛身体不行,于是仁睿太后命四子王运,以最高规格在奉恩寺亲迎义天。 当日,义天开始为高丽僧人讲授贞元新译《华严经》,并《疏》五十卷。 王徽命兴王寺设教藏都监,收藏义天带回国内的释典经书,以及自己的翻译着作。 三日后,国子监印坊建成,利用大宋赠送的铅活字码和油墨,王徽开版印刷自己心目中最珍贵的礼物——苏油私下送给他的《大苏元丰新集》。 金悌因为联络宋国高丽,取得重大外交进展的功劳,被王徽封为礼部尚书,谢宋册封使臣,将随蔡卞和邵伯温一起再次返回大宋。 之后就是等待风起了,蔡卞和邵伯温两人轮流为高丽士子们授奖,定期与士大夫们游歷高丽山川,採访风俗,政情,国势。 邵伯温体近山水,道法高妙;李拴住精通物理,善察地脉。 王徽特意委託两人替自己占断风水,在全国范围内寻找王陵吉地。 幸好李拴住和邵伯温手底下都有地图测绘小组,否则要看就要入冬,这事情在短短几个月里还真是有些难办。 …… 汴京城,军机处外,老史瓠羹店。 苏油和程岳一前一后,一路步行着从西面过来。 这是苏油对自己的要求,年过三十,苏油觉得自己有必要锻鍊锻鍊了。 涪国公宅邸还在老地方,赵顼想要给苏油别赐宅邸,再次被苏油拒绝。 理由还是家口少,房子大了住着瘆得慌,扁罐漏勺又调皮,躲猫猫的时候不好找。 从宅邸到军机处有两里路,苏油觉得腿儿着上班刚刚好。 在早上忙着开门营业的市民中穿行,将这一派人间烟火色尽收眼底,对苏油来说,是一种在清明上河图里边漫步畅游的快乐。 现在的西城也很热闹了,辽宋开边贸之后,西边宜秋门使馆区一带的房产价格就开始见涨。 虽然是国家之间的贸易,但是框架却是官府主持,商贾实行。 于是不少想要打通高层路线的精明商家,便将铺子开在了这边,同时方便与住在使馆区的辽人商贾洽谈生意。 而经过数次大胜之后,汴京城百姓对武人的印象开始改观。时报说得好,大宋开国之君就是纯正的武人,唐季武人祸乱天下,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国家观念,素质不行,却不表示军人永远都不行。 大宋如今的军人,尤其是经过改造选拔,粗识文字,明白道理,技能过硬,苗红根正的上四新军,其精神风貌,德性品行,和过去那种奴隶军人,僕从军人,难民军人相比,乃是天翻地覆的两种状态。 尤其是七月这次救灾的过程中,军人们发挥出来的关键作用,让汴京城的老百姓切实感觉到什么叫做「子弟兵」。 时报连篇累牍的抗洪抢险英雄报导,那些主要出身于平民烈士家庭的子弟,在关键时刻迸发出来的金子般的品质,那些感人肺腑的事迹,赢得了无数汴京城百姓的赞誉和眼泪。 童贯在接到被贬陕西任命的时候,还在带领新军战士帮助宣房村的老百姓重修房屋,将自己两个月的俸禄悄悄留在了宣房村里正的桌上,说是这段时间的饭钱,希望利用这笔钱,他将房子重新修造起来,过上更好的日子; 章惇离开澶州的时候,父老沿路奔走,痛哭流涕,当章惇抵达州境的时候,身后整整聚集了老乡两万多人; 王克臣前往太原府,郓州城里的百姓家家供奉画像,日日焚香礼敬; 上四新军这次的任务,是替沿河州县抢险,然而一来一去,真正做到了秋毫无犯! 不但秋毫无犯,不少的破庙,废屋,还被改造成了营地,等到新军离去的时候,作为小学校舍交付给地方政府! 上四新军的娃子们,收入高,名声好,忠实本份,还认字读书! 汴京城里边的豪门大户还有些顾忌,不至于如同对进士榜下捉婿那般对付新军战士,但是在汴京城小康以下的普通老百姓家庭里边,这就是最佳女婿的人选! 新军班正,队正以上的小指挥,那就是香馍馍了。 第207页 皇家军事学院的学生娃仔更了不得,只要带皇家字样的学院,里边的孩子出门胸脯都挺得要高些——天子门生! 大宋左文右武的格局,甚至汴京城的格局上也顽固地体现出来,以宣德门大街中线为界,都城的西边,现在成了大宋上四新军军人家庭的聚居区。 上四新军的俸禄优厚就不用说了,一个战士的收入堪比一个中县县尉。而且军人家庭还有一个巨大的好处,就是家属有着优先进入四通,皇家内工坊等军工企业,国有企业做工的权利。 而这些企业工人的收入,也是相当可观的。 因此现在开封府的西城区,形成了巨大的消费群体,军人们脾气直,花钱爽快大方,这就是最佳潜在客户。 商贾们闻风而动,让相对破败的西城日渐繁华起来。 很快,商贾们就发现,落户西城还有个巨大的好处——治安状况那是出奇的好! 安石相公的保甲法,光在汴京城里边实施,就出现了令人哭笑不得的情形。 同样的法令,在东城就不行。 东城的保甲,都是硬性摊派,要不就是肥头大耳的商贾挂个名,要不就是缺胳膊断腿,无法推脱的弱势家庭被迫充任。 要他们承担起安石相公理想中为保甲们量身定制的,保家卫国的神圣义务,那就是一个纯笑话。 然而在西城区,保甲法却成了理所当然的良法。 在现役军人家庭和退伍军人家庭扎堆的西城区,这些经过军营战阵锤鍊的人,对这一套简直熟悉得不要太熟悉。 新任开封府尹王安礼一声令下,三天,仅仅用了三天,西城保甲队伍就完善齐全地建立了起来,甚至连情报室、联络处和参谋部都有你敢信?! 上个月西城闹出了一件事情,一个东城来的小偷想要偷东西,被偷的商贾大喊一声:「抓小偷啊——」 结果话音还未落,小偷就被路边一个开汤饼档的老闆,一个驾太平车的车把式,一个遛鸟的大爷,和一个吃面的汉子摁在了地上。 王安礼接到案情,将苦主、小偷和见义勇为者叫到府衙问清案情,结果开汤饼档的老闆,是原来西军的一名老选锋;车把式,是中牟庄子给西城饭店定点拉菜的原宽衣天武小使臣;吃面的汉子,是从陕西送信到军机处的镇国军急脚;遛鸟的大爷最厉害,以前是仁宗爷的宫掖内卫班头! 这事情被刘小二画上了《水西漫画》,标题是《史上最受优待蟊贼》,成了满汴京城九月里最大的笑话。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西城 这样的城区,对地方黑恶势力团伙,坑蒙拐骗偷的下三滥蟊贼,实在是太不友好了。 于是各大有活力的社会团体纷纷撤离西城,前往东城区另谋生路。 而对于那些长期被这些社会团体欺负的商贾群体来说,西城区简直就是天堂——军爷们耿直爽快,人傻钱多,不欺弱小,专打强梁…… 速来! 因此苏油又有藉口不行仪仗了,开封府被吕公着王安礼治理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至少西城是这样,完全可以就这样一路腿儿着去上班。 所以现在苏油一脸和煦满足,学汴京人的做派,拎着个紫砂水壶,微笑着走在大街上,左顾右盼,还时常停下来拍下娃仔,支个臭棋,和熟人聊几句。 身后抱着剑的程岳都比他像大佬。 苏油一边走一边跟程岳嘀咕:「陛下让宰执举荐一名武人,我觉得你就挺合适的啊,你看你剿过匪,有军功,还武艺高强……」 程岳说道:「武艺高强有什么用,邵先生都能一铳撂倒……」 苏油说道:「你现在的铳术也可以了吧?跟薇儿一样,第一次玩都能玩得那么好……」 程岳说道:「再机巧也是兵器,一法通万法通……」 苏油好言相劝:「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就说去不去,要去我就给你把名字报上去了啊。」 程岳摇头:「不去,要不你推荐兄长吧,反正我就守着国公爷。」 「你这个死脑筋……」苏油也不好勉为其难:「可惜了这身武艺,不过王府尹那里,要你提举保甲,这事情可不能推脱了,这是一个开封市民应尽的义务。」 程岳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点头:「不离开国公爷就行。」 苏油摇头:「其实吧,我觉得还是从军比较好……」 刚说到这里,前头一家店铺一个小子冒出头来,将一盆擦拭柜檯的水泼到街上,结果两边正好赶上,水就溅上了苏油的袍子。 「哎哟你个挨天杀的!」掌柜的赶紧跑出来:「少傅冲突了冲突了……伤着哪儿没有……」 说完又回头举起巴掌:「我打死你个不长眼的东西!」 但是手却放不下去,却是被程岳抓住了手腕。 「老王你这话说得,我又不是面粉堆,还能被水沖坏喽?」苏油拎起袍子看了看:「算了,不要难为孩子,我这袍子本来也不值钱。」 老王还是连连道歉作揖。 「得了!」苏油吼了一句,老王这才站直了身子。 苏油问道:「这你家新来的伙计?之前没见过……老王不是我说你,规矩得给人家讲清楚啊。」 「孩子你这是遇到我,要是遇到巡街的节级,见到往街面上泼污水,开封府要罚款二十文的。」 第208页 「听见了没?」老王扭头对孩子吼了一声,又转头满脸堆笑:「这是我那嫁到乡下的妹子家老三,这不家里人多嘛,妹子便托我给孩子在汴京城寻口饭吃。刚来,啥规矩都不懂,你老人家莫要生气。」 「我生什么气?你家妹子是什么个情况?是家里地不够种,还是负担太重,要将孩子送出来?」 「没有没有,这不我家妹子有点心气儿吗,总觉得城里生活好过乡下,乡下现在嚼谷倒是不愁,不过就是没啥通宝支使,让小子在京中挣点零碎,也能补贴补贴家用。」 「嗯,也挺好。」苏油笑道:「你还挺为妹子着想嘛,这就不容易了。」 「可不咋的!」老王也嘆气:「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当兄长的也忍不下心当真撂开手啊。让孩子学得些东西,总是多一门立身的手艺。」 苏油笑道:「这娘亲舅大,小子们分家还得舅舅来主事儿呢,老王你当然不能撂开手了!」 「我看你侄儿挺勤快的,不错!哎哟怎么一聊起来就没个完,走了走了啊,改天来看你家的豆子……」 「诶少傅你慢走啊!等今年新豆子进城我就告诉你!」老王看着苏油的背影,高声喊道。 等到苏油和程岳去了,那小三才木讷地问道:「舅舅,那谁啊?」 「你这傻小子!」老王拿巴掌拍了小三脑门一下:「做事儿长点眼睛!开封府不经意就遇到大人,规矩也森严,可不是你乡里啥事儿都由着性子来!」 说完和傻小子并肩看着苏油的去向:「你今天是遇到了这位好脾气的爷,不然都该被抓去府衙打顿板子了!他呀,就是少傅苏国公!」 傻小子更傻了:「我……我……我刚刚……泼了探花郎一……一……一身……我……我娘知道……会打死我的……」 「要不是国公爷招唿了,我现在就想打死你!赶紧收拾店面开张!」说完老王嘆了口气:「也不知道今年的新豆子你爹啥时候送来,我跟你说国公爷嘴刁得很,买过一回就知道你家豆子是黄土上种出来的!」 这下小三开心了,兴奋异常:「探花郎吃的是俺们家的豆子?!」 老王又给了他一下:「瞧你这样子!国公爷吃的东西多了去了,这都值得你说道?赶紧干活!」 …… 苏油行到吴起庙隔街接口,就见到一个小子背着个书包,在那里四处张望。 「骨头!」苏油大喝一声:「你还敢逃学了!看我告诉你爹,收拾不死你!」 骨头就是史家瓠羹家的小孩子,因为以前老是坐在门口喊「饶骨头」揽客,苏油就无良地给别人取了这么个小名。 骨头一见到苏油就跑了过来,拉着苏油的手低声说道:「爹说一早就有个鬼鬼祟祟的文士在吴起庙外头打探,他已经通知了保甲,都布置好了,只等国公爷你来就动手。」 「靠!」苏油骂道:「真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 饶骨头他爹老史也是西军的老军转业的,西城保甲一搞起来,这帮子人好像又找到了第二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开封府没做到的事情,让保甲们给做到了。 论理这事情得通知官府,看来老史他们一帮子估计压根就没有这样想过。 见到一个送信的急脚,苏油招唿道:「将这小子带到东城小学去,这都要迟到了!」 骨头还不乐意:「我要骑马!自行车槓膈屁股!」 「嘿你还挑上了!」苏油骂道,看着前边又过来一个骑马的急脚,赶紧招唿:「好好好,骑马行了吧?」 骨头眼珠子直转:「要不我还是帮国公也抓贼?」 「美得你!」苏油将骨头抱起来丢到急脚的马上:「送他去东城小学!」 开封府的急脚都是本地人,苏油见天在街市上熘腿,这些人都认识这个大宋最亲民的大官,夹住骨头一拱手:「公爷放心,定不辱命!」 说完一拨马,让马跑了起来:「迟到不了!」 骑自行车的被骑马的抢了风头,一脸的不乐意。 苏油笑道:「赶紧去送信吧,就兴你们嘚瑟不成?」 自行车是开封府新添置的玩意儿,王安礼上任,第一件事就是给开封府内的文件递送的衙役,大部换成了自行车。 二八加槓,比扁罐王彦弼漏勺的自行车结实高大了很多,一边挂着一个绿色的帆布包,里边装满信函,身穿一身劳工服,头上戴着短沿布帽,要不是扎着绑腿穿着麻鞋,苏油都要怀疑后世穿来了一个邮递员。 这个举措,给开封府节省了大量的马匹饲养费用,而且在城里,骑自行车不比骑马慢,自行车的价格,在批量投产后,也比一匹马的费用便宜多了。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改制的目的 此举得到了赵顼的奖励,而且四通很快推出了一种比四轮马车更加轻便的三轮自行车,后边带着一个车斗,能拉几百斤的货,人力蹬着就能走,一经推出立刻风靡起来,最受中小商贩们的欢迎。 如以前太平车那么大的大车厢,甚至比那个还要大的大车厢,现在只有在州桥码头、水西门码头和陈汴铁路上才能看到了。 打发走了骨头,苏油才对程岳说道:「走吧,看看去!」 程岳没说话,只将宝剑交到左手,拇指放到了绷簧之上。 第209页 转过街角,果然,就见一名文士在街角站着,还用袖子捂住嘴,只露出眼睛在那里咳嗽。 见到苏油和程岳,文士将袖子放下,快步走了过来。 苏油对老史和瓠羹店外几名小商贩悄悄摆了摆手,示意没事儿,才对文士拱手笑道:「毕兄,什么风将你吹到西城来了?是族兄让你来找我的?」 来人明显是个读书人,一身还是寒士的朴素样子,过来对苏油作了个长揖:「毕仲衍见过涪国公。」 苏油微笑着还礼:「毕兄你好。找我有事儿吗?」 毕仲衍说道:「仲衍在中书这么多年,自吴相公去后,受尽奚落白眼,前几日突然时来运转,蒙陛下一日三迁,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是国公之恩。」 「瞎说。」苏油不认帐:「我可没有举荐过你,你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 毕仲衍再次拱手:「国公不必隐瞒我了,陛下召我独对,垂问《备对》之事,有人告诉我是国公举荐的。」 苏油还是摇头:「《备对》是陛下发给我的,他知你在先,我知你在后,你这话不合逻辑。」 毕仲衍轻咳了两声:「可是《备对》送呈陛下之后,起初并无一人看重,陛下都说了,他一开始以为只是宰执备问之书。是国公向陛下言明之后,才有了仲衍后来的际遇。」 没法抵赖了,苏油才说道:「是,但我那是向陛下推荐《备对》这本书,却没有向他推荐你。这是陛下眼光超卓,识英杰于泥涂,拔干才与未起。恩出于上,非我之功。」 毕仲衍满脸通红,虽然文采了得,心思细密,但是好像对官场上面这一套是个门外汉,被苏油堵得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作揖。 苏油笑了,这人真的有趣,于是问道:「不说这些了,毕兄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毕仲衍一脸的正经:「我就是来感谢涪国公一声。」 啥?这就没了?苏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娃闹了这么大一通,竟然就是过来道一声谢? 餵你到底知不知道常规操作该是什么样子的? 突然想到这娃是平生只收凉水做礼物的族兄看重的人,以族兄那高峻的品行,要不是一个脾性,只怕也难入他的法眼,却又想明白了。 于是笑道:「好吧,这声谢我就收下了,对了你吃了吗?」 「啊?」 「早饭吃了吗?」 「还没。」 「那正好,难得毕兄专程来一趟,我请你吃早饭吧。」 「这个……」 苏油不再搭理他,自向史家瓠羹店走去:「老史,三碗瓠羹,面叶子宽点。」 「得嘞!」老史点头:「筷子自己拿!」 苏油从一个煮着筷子的瓦罐里抽出三双筷子,比了一下长短,给毕仲衍和程岳一人发了一双。 程岳找了门口一张桌子坐下,将剑靠在桌边。 老史假装过去抹桌子,低声问道:「老程,这什么路数?兄弟们还以为是密谍呢。」 程岳面无表情:「不知道,打秋风的穷措大吧。一会来碟糖蒜,吃瓠羹不给糖蒜,还有什么吃头?」 老史笑道:「不是不给,老兄你就不怕把公爷熏着?」 程岳还是面无表情,只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盒子,放在了桌上。 「咦?这啥玩意儿?」 「口香糖。」 「……」 「公爷说,吃完有味儿的食品,嚼嚼这个,能够去除口气。」 「得嘞!浑家,俩新桌,各上一碟糖蒜!」 苏油和毕仲衍坐在另一张小桌上,毕仲衍手里拿着筷子坐在苏油的对面,似乎对这种吃法很不适应。 苏油问道:「看来你家中娘子贤惠,平时都是在家里吃的?」 毕仲衍赧笑了一下:「即便有三五同侪相约,也是去私院旗亭,这种地方,还真没来过。」 苏油笑道:「其实那些地方就是吃个排场摆设,真要是为了味道,还就得是这样的地方。」 老史浑家端着瓠羹和糖蒜过来,正好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心喜,美滋滋地说道:「公爷和贵客慢用,客人多饶了份骨边肉,公爷的口味咱知道,汤宽。」 苏油笑道:「多谢大娘子了,对了,你家骨头被我叫人送去上学了,你们放心。」 老史浑家笑道:「又不是金贵娃,有啥不放心的,还劳公爷操这个心!」 老史在一边搭话:「可不能这么说,公爷对孩子是真上心!知道西城的孩子读书麻烦,还特意安排了那啥校车!要不然你这时候还能在家搭手?」 「对!西城里有孩子的人家,说起这个谁不说咱公爷仁义?!」 苏油摆着手:「都忙去吧,门口都有人等着了,别耽误生意。」 老史两口子去了,苏油才对毕仲衍说道:「吃吧,秋天吃这个,贴膘!」 毕仲衍感觉很失礼,苏油却埋着头喝起汤来了,只好陪着吃。 一筷子下肚,毕仲衍不由得有些惊讶,这家不起眼的小店面,生意这么好它是有道理的。 苏油唿哧唿哧喝了两口,这才怼齐筷子开始捞面条:「怎么样?没有骗你吧?」 毕仲衍笑道:「还真是,味道不错。」 苏油对毕仲衍问道:「官制那边,差不多了吧?王相公怎么说,叫你回去中书吗?」 第210页 毕仲衍点头:「叫了,但是我不太想回去,中书六房那些人啊……当初我写成《备对》,他们全在笑话我;如今被採用,他们明里恭维,暗地里一样是讥刺嘲讽,话中有话。」 苏油说道:「你这想法就不对了,看破不说破,才是处世立身之道。人啦,既是为自己活,也是为别人活,但是主要还是为自己活。」 见毕仲衍一脸的震惊之色,苏油笑道:「我说的是心态。」 毕仲衍明白了,不由得点了点头。 聪明人,苏油不由得暗自点头:「你看我那老族兄,他就是大宋着名的冷灶。」 「太常寺,礼院,坐了十多年冷板凳,别人在怨天尤人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每天手不释卷,亲录五千字铁打的规矩!」 「人啦,不怕老天爷不给你机会,最怕是老天爷给你机会的时候,你却发现自己还没有准备好。」 毕仲衍拱手道:「明白了,我这就回绝相公,跟着学士在太常礼院再坐几年,把功夫做扎实。」 苏油笑道:「你在官制方面堪称专家,对于俸禄下县,职务下乡,监督下州,有什么想法?」 毕仲衍迟疑了一下:「能做到当然是好的,但是我最早提出《备对》,是要减省冗官,减轻朝廷负担,节约财用。」 「如果按照国公的想法,两者的目的其实是背道而驰的。」 苏油对毕仲衍更加欣赏,现在敢在他面前提出反对意见的下级真的已经不太多,除了理工学院那帮大拿和两制以上:「你说的很对,但是安石相公改革之时,有句话说得很好,就是求名实。」 「冗官怎么定义?我的定义是,无事可做,空享俸禄,这样的官才是冗官。」 「而现在的大宋,人口比唐时增加了无数,差遣名目比唐时增加了无数,经济规模比唐时扩大逾倍,相应的,政府理政料民之官,也同样就增加了无数。」 「我认为,冗官当然要治,但是这一部分必要的增加,却不在冗官之列。」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名臣之后 毕仲衍点头:「的确,比如转运之制,唐时只是小职务,临时差遣;到了我朝,便是经济之命脉,国家之元气。」 苏油说道:「所以我才向陛下推荐了你的《备对》,改官制的根本目的是提升政府运转效能,这个目标,远比汰裁冗官,厘定官名,节约费用,还要重要一百倍。」 「官员如果太少,政务必然就会难以得到彻底贯彻,监督就必然不到位。」 「我朝官员一共才多少?完全改成唐制规模,能省多少俸禄?我们统计过,不过几十万贯。」 「但是一旦政事不行,监督缺失,官僚在两府贪墨,吏员在州县乱政,造成的损失有多少?」 「光一个上州,靡耗怕也不下几十万贯吧?」 「孰轻孰重,是不是一目了然?」 毕仲衍大为佩服,惭愧道:「多承少傅教诲,下官只盯着自己那一摊子,却是眼光狭浅了。」 苏油又挑了一口面条吃了:「没事儿,眼光这东西,实务里多锤鍊锤鍊就出来了,我看你精神不是太好?」 毕仲衍喝了一口汤:「几口热汤下肚,感觉好多了,这段时间料理官制有点烦忙,前些天又好像受了些风寒,不碍事的。」 苏油站起身:「以前在渭州养成的习惯,吃饭快,那你接着吃吧,我先去上衙了。」 毕仲衍站起身来:「恭送涪国公。」 苏油哈哈大笑:「别闹,也不看看地方,没在衙门朝中,大家就平常交往就行了。你赶紧坐下吃吧。」 又跟老史两口子打了声招唿,过街往吴起庙后边去了。 等到毕仲衍吃完叫老史过来会帐,老史笑道:「原来也是官大人,公爷是老客,只要他带进来的客人,都是挂他的帐。」 「这是规矩,月底老军自会与公爷结帐,官大人你就放心去吧。」 毕仲衍愣了一下,好像……哪里出了问题,等下,我明明是过来跟涪国公道谢的,怎么现在反倒趁了他一顿早饭? …… 苏油进门,蔡京过来接着:「国公来了?今天晚了点。」 苏油白了他一眼:「人家毕夷仲是老实人,连送礼行贿都不懂那种,你跟他瞎说些什么?」 蔡京取来官袍,让程岳服侍苏油换上,自己取过乌纱在一边候着,笑道:「早知道他闹这齣,我还真不告诉他了。毕仲衍也是混了官场这么多年的人,当街空手道谢的路数都能玩出来,哈哈哈……」 「你还笑!」苏油骂道:「搞不好又要被弹劾了!」 「是是是……」蔡京还是有些忍俊不禁:「不被弹劾还叫大臣?人家蔡持正三天两头去合门谢罪,还不是一样的过?」 苏油嘆了口气,取过幞头戴上:「今天有什么大事儿吗?」 蔡京这才恢復了工作状态:「有几件……嗯,今天要和三司核定陕西路,永兴军路,川峡四路的仓储税赋;」 「还有入冬了黄河会封冻,洛口仓到陕州只能改行陆路,车辆必须要增加;」 「高节度报上了明年的新军预算,军机处要审核批覆;同时还报上了关于新军的改革意见,说是从军事演习中发现了不少问题。」 「还有……陕西河北诸军需要的冬装报上来了;郑州的工业产能统计汇报也要讨论;嗯南海秋纲也快到陈留了……」 第211页 苏油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走吧,干活!」 …… 等到苏油忙完出衙门,天都已经麻麻黑了。 想起一件事情,苏油招唿了一辆搭客的马车,和程岳一起上车:「去城东。」 自行车和三轮车的轴承结构推出来后,一种比四轮马车更加轻便新式四轮便民马车推广了出来。 这种车车厢很小,一匹马拉,能坐四个人,车厢很侷促。 夏日里敞着,冬日里拉上棚子避风寒。 好处就是成本低,速度还行,人多也不怕挡路。跑城东那种繁华地面,比私家宽敞的大马车还要方便。 来到汴京城这么多年,苏油对开封府街巷也非常熟悉了,指挥着车夫七拐八弯来到城东一处小巷子门口,给了车夫五十文钱:「等着,一会我们还坐这车回去。」 车夫揭下毡帽,苏油将宝钞丢到了里边,笑道:「你这倒是方便。」 车夫将帽子戴上,缩着脖子,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饼:「我就在这里等两位老客,回程还是五十文。」 苏油领着程岳进了巷子,这巷子很狭窄,沿途都是小户,来到一处院里边有棵歪脖子树的门口,敲了敲门。 一个小女孩将门打开一条缝:「谁呀?又是来找兄长的吗?兄长不在,要是朋友就请留贴吧。」 「不在?去哪儿了?」苏油有些讶异:「这里不是夷仲兄的家吗?小妹妹怎么由你来开门?家中没有大人了?」 小女孩似乎对这问题一堆的大叔有些戒备,不过虽然后边还有一个手持宝剑,面无表情的程岳,却也是一点不怕:「大叔你有事儿吗?没有我就关门了。京中保甲森严,不要错打了主意。」 说完后退两步,从领口里摸出了一个铜哨:「这哨子一响,你们可就想走也走不掉了。」 「嘿!」苏油对这小女孩刮目相看,厉害! 赶紧解释道:「我是夷仲兄的朋友,没别的意思,上午见他在咳嗽,精神也不太好,便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助的地方,我认识很多医术高明的大夫。」 小女孩眼圈就红了,上下打量了苏油一下,却还是没有放下哨子:「兄长的交代,今日不巧,你们改日再来吧。」 这时门口来了一盏灯笼,过来一个年轻的士子:「小妹,家中来客人了?」 苏油扭头,那年轻士子见到苏油:「哎哟,国公大驾光临,失礼了失礼了。」 说完有赶紧躬身:「下官毕仲游,见过涪国公。」 苏油说道:「家中就你们兄妹几人?」 毕仲游有些侷促:「是,兄长前些日子感染了风寒,今日散衙回来,身子就越见不适,请了郎中来看过,刚刚抓药去了。怠慢了国公。」 苏油说道:「你家小妹倒是机警聪慧,这么说夷仲兄在家啊?」 「是,在家呢。」毕仲游赶紧说道:「小妹,这位便是你最佩服的涪国公,怎么到了面前反而不识了?」 小女孩的大眼睛看着苏油:「你就是苏探花?」 毕仲游说道:「进门再说吧,国公真是怠慢了。」 几人进入小院,苏油扫视了一下这院子,真的不怎么样,就不由得感慨:「毕文简公后人,清简自守则罢,何至于寒薄如斯!」 兄妹三人,乃是大宋着名宰相毕士安的曾孙辈。 毕士安是西京大同人士,太祖年中得进士,一生为人正直,勤于政务,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宋人对他的评价,是方正,沉静,高雅。 平生不结党援,只记交游。 但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引重他的,是王祐,吕端;相友善的,是王旦,寇准,杨亿;他的门人,是王禹偁,陈彭年。 都是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的大佬。 当年太宗为皇子选拔记室参军,有人举荐毕士安,太宗说:「我中意的正是此人。」 后来召入为翰林,有人同时与举荐了张洎,想把毕士安顶下来,太宗又说:「文采阅歷,张洎或可与并驾齐驱,但是操行,可就是差远了。」 他是宋真宗的亲密战友,用宋真宗的话说,是「事朕南府、东宫以致辅相,饬躬慎行,有古人之风。」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毕观 毕士安的风骨,表现在两件事情上。 第一件,是真宗做了皇帝之后,让他做参政,毕士安入宫谢恩。 真宗告诉他:「这才刚刚开始,很快我就会任命你做宰相。」 毕士安辞谢道:「宰相者,必有其器,然后居其位,臣驽朽,实不足以胜任。」 立刻向真宗推荐了寇准,心甘情愿居于寇准之下。 第二件大事,则是辽国入侵,老头和寇准力劝真宗驾临澶渊。 当时太白昼现,流星出上台之北,贯穿斗魁。 恰好毕士安卧病,有人劝真宗不当启行,说这是大臣陨灭之兆。 毕士安请对力陈:「今大计已定,唯君勉之。士安得以身当星变而就国事,心所愿也。」 老头一辈子兢兢业业,最后死都是在上班的路上突发中风,真宗车驾临哭,废朝五日,赠太傅,中书令,谥文简。 王旦做了宰相,对真宗私下劝说:「毕士安仕至辅相,而四方无田园居第,未终丧而家用已屈,真不负陛下所知。」 「要是其家人向人借贷,大家肯定都乐意帮助,但是臣私下以为,当出上恩,非敢私惠。」 第212页 真宗感嘆,最后赐银五千两,为毕士安丧葬之费。 寇准遭遇政治风波之后,毕家人也理所当然的受到了排挤。 本来老头就家资寒薄,交游也不广,朝中也不结党援,结果其子孙的日子,就过得苦了。 苏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对毕家小妹崽问道:「小妹妹你吃饭了吗?」 小妹崽看了一眼自己二哥,低低地说道:「吃了……」 这就是压根没吃,苏油赶紧从自己包里摸出一块酥饼:「这是今天早上路过孙家饼店买的,结果买错了,我爱吃芝麻馅的,却买成桂花馅的了,你帮我吃了吧。」 小妹崽再次看向自家哥哥。 毕仲游说道:「小妹你就拿着吧,谢谢涪国公。」 小妹崽这才接过:「谢谢涪国公。」 苏油笑道:「别听你哥哥瞎说,该我谢谢你才对,不然这桂花饼可不就浪费了。」 小妹崽双手捧起饼,轻轻地咬了一口:「浪费粮食不好。」 「对对对!」苏油赶紧表示支持小妹崽:「所以才要谢谢你嘛。」 说话间便到了卧室,苏油本想着几人在外边说了这么久,屋里应该有反应才是,结果什么动静都没有。 心里边大感不妙,也不再管什么礼数了,推门直接闯进去,却见毕仲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苏油一看毕仲衍的脸色就知道出大事儿了,快步上前一摸毕仲衍的额头:「这是高烧,药方给我看看。」 小妹崽也扑了过去摇自己兄长:「哥哥,哥哥你醒醒啊……」 毕仲游将药包扔下,寻出药方:「这个。」 苏油将药方子接过,一看上边的配伍,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这道方药刚好认识,因为此方叫圣散子方。 这方最早是巢谷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医书上边从来没有记载过,据巢谷当年说,是得之于一个异人,所谓「凡伤寒,不问症候如何,一以是治之,无不愈。」 大苏之前微感不适,用过一次这个方子,疗效果然不错,于是特意写了一篇文章称赞,并且将该方送给了陈季常以及附近的名医庞安常。 等到这方子传到京师,因为名人效应,大家都信以为真,纷纷用这个方子治病。 对于大苏的医术,苏油是持怀疑态度的,将这方子给石薇看了,被石薇嗤之以鼻:「疾病之中毫釐不可差者,非伤寒莫属。用药失度,今天吃了明天死的都有,岂能不问症候?」 「大先生本不是医家,以巢先生奇侠而取这方子,天下以大先生文章盖世而信这个方子,趋名者忘记性命而试这个方子。」 「天底下,怎么这么多傻子啊?」 「要说广谱药,杨枝素,黄蒿素,青霉素,才勉强算得上。这个方子大家之所以称道,主要是有预防伤寒的功效,在未得病或者发病初期比较有效果罢了。」 现在毕仲衍明显是病入膏肓,哪里还用得这个方子,赶紧招唿程岳:「这方子用不得,赶紧,被子裹上送药局,让钱乙和唐慎微看看。」 毕仲游急道:「这是大苏学士的方子,而且药局要排号……」 苏油也急:「别啰嗦,药局是我家开的,我们走急诊!」 程岳背起毕仲衍,毕仲游带上自家小妹,几人赶紧从巷子里出来,好在那驾车的大叔守信,还将马车停在巷子口。 几人上了车,苏油喊道:「大叔去西城宁善药局,有病人,麻烦你快点,给你加钱!」 大叔也不答话,鞭子一抽:「驾!」 马车跑起来,苏油才对毕仲游说道:「大苏文章诗词固然是天下独步,然人不可能事事皆能。」 「现在京中流行黄州蜜酒,为甚酥,错着水,都是慕大苏之名而起。」 「但是我们苏家人却知道,至少子瞻亲酿的蜜酒,那是饮者暴下,根本不能喝的。」 大苏在黄州,在何秀才家吃到一道酥饼,感觉好吃,便问秀才这饼叫什么名字? 秀才说家里做的饼子,哪里有什么名字。 大苏又问,为甚这么酥? 座中客人都笑,说既然得蒙夫子赞誉,干脆就叫为甚酥吧。 黄州的几个曹官,家中都善于置办饮食,常常轮流请客。大苏作为名人,每次都在受邀之列。 潘县尉知道大苏不善饮酒,每次请到大苏,都要特意给他置办醴水,就是甜淡米酒,大苏笑道:「此必错着水也!」 又一次大苏想吃酥饼了,就给何秀才写了一首诗讨要:「野饮花前百事无,腰间唯系一葫芦。已倾潘子错着水,更觅君家为甚酥。」 这首诗传扬了出来,很快京中好事的商家,卖蜜酒的就说自家的是黄州蜜酒,卖酥饼的就说自家的是黄州为甚酥的秘方,卖醪糟的,就敢说自己卖得是大苏诗里的错着水。 不过这些东西的籍贯,其实都是汴京城,跟黄州和大苏,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这是真正的国民偶像,威力不一般。 小妹崽担心地问苏油:「大叔,兄长会好吗?」 苏油安慰道:「我们这就去给你兄长找大宋最顶级的神医,他们会给你哥哥诊治,一定会没事儿的。」 小妹崽忧心忡忡地点头。 苏油见小女孩实在是可爱,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妹崽说道:「我叫观儿。」 第213页 苏油问道:「那个观啊?」 小妹崽说道:「万物并作,吾以观復的观。」 苏油吓了一大跳,对毕仲游说道:「君家家学了不得啊……」 这句话出自《道德经》,意思是说世间万物万象相互运作生长,必须静下心来反覆观察,才能通过其表象,认清其本质和规律。 小妹崽看年纪就七八岁,道德经随口就来,而且毕家给女孩都取这么大气的名字,联繫到姓氏,这女孩的名字叫毕观。 光气象格局,就不是普通人家。 别看现在穷困潦倒,凭此一端,这个家庭的将来可以预期。 又小心翼翼地考较了观儿的一些学问,苏油对小妹崽越来月喜欢。 再联想到她刚刚见到自己时的冷静从容,这……这是小妹那样的妖孽啊…… 算了,毕仲衍还病着,要把这小妹崽划拉到苏家,还得从长计议。 当下拿出诱拐小女孩的猥琐笑容:「小妹妹,我家养着好多小金鱼……」 新款的轻便马车就是快,很快便来到了宁善药局。 这药局是苏家人自己开的,背景是天师府,战略伙伴是大相国寺。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药局 石薇从来不出诊,除了后宫宗室,也没人敢请她出诊,都是送到这里来。 钱乙和唐慎微来到京城之后,石薇就从皇家慈善的药局里退了出来,只担任着名义上的供奉一职。 钱乙和唐慎微成了皇家药局的主持人,同时还要抽时间来苏家的药局坐诊。 加上石薇的老道徒子徒孙们,医生队伍就算是充实起来了,在苏油的建议下,苏家宁善堂,很快成了一家新式的医院。 这里有四个极具特色,蜚声汴京城的医科——女科,外科,道医,蕃药。 石薇坐镇,汴京城里边对请男医生有忌讳的家庭,会将女眷送到这里来诊治。 石薇从小就被苏油带歪了,从阉猪阉鸡解剖小白兔开始试验外科手术,如今各种器械,麻药,消毒药物,缝合线,抗生素等都已经研发出来,感染病理也已经被发现,外科手术也搞了好多起了。 如急性肠痈导致的腹结之类病症,还有骨折内出血之类的重症,汴京城的医生一旦确诊,便会将手朝门外一指:「急送宁善堂,仙卿出手,或许还保得住性命!」 道医更是宁善堂的长项,道家医术除了医药,还有针灸,砭石,推拿,引导,正骨……对付面瘫,腰脖僵直劳损,关节粘连,还有很多心理性的病症,也是手到擒来。 蕃药则是在西南夷,荆湖路,福建路,南海四路,朝鲜,日本,还有西夏,辽国,甚至还包括了库罗和艾尔普他们弄来的天方药典和海商送来的药物,很多都有神效。 宁善堂的医生们善于创新,比如天方油结合道医的按摩,牛痘接种,乙醚麻醉,黄蒿素和青霉素的配伍研究等,都玩得风生水起。 口碑出众,就导致了求诊者众多,因此没有办法,只能推出挂号和预约制度。 当然也有急诊。 和可贞堂一样,这里的外围,也很快形成了诸多相关产业,周围家庭将自己的房屋门面开闢成了旅店,饭店,用来容纳病人家属和候诊病人,制作营养餐,当然也有帮着请僧道卖棺材的,总之生意火爆。 程岳背着毕仲衍进了医院,苏油抓过一名护士小道童:「今天是哪位坐镇?」 小道童知道这位是药局的大董事,说道:「今日是钱师在领班。」 苏油点了点头:「去吧,我们自己去找他。」 一句话引来排号的家属们侧目而视。 苏油也懒得管他们了,带着程岳来到特诊接待室。 接待室也有主治值班医生,给毕仲衍诊了脉,用听诊器听了心跳和肺音,用温度计考了体温,直接给做了青霉素皮试。 还好,毕仲衍不过敏,医生便开了口服,然后用帕子和酒精给毕仲衍进行物理降温。 很快钱乙来了,和苏油简单打了招唿,看了值班医生的初步诊断,又号了号脉,取过方子来做了几味加减,说道:「幸好送来得及时,不然就真保不住了。对了,能不能在时报上刊登一下,药真的不要乱用。」 「圣散子方用于预防和初发症状有些效果,但是之后就没什么疗效了,大苏都不是医家,怎么就胡乱相信了呢?真的要死人的啊!」 「是是是……」苏油此刻像极了后世医院里的病人家属:「明天就让晁补之写文章,消除大苏散布不恰当言论带来的消极影响,我写信去严肃批评他。」 钱乙取过确认单,唰唰唰写下自己的签名:「那就这样吧,我还忙。」说完扬长而去。 苏油接过单子看了,小心翼翼地询问当班医生:「你们做医生的,草书都这么厉害的吗?」 当班的中年道士说道:「没办法,宁善堂的病人太多,还有住院部,我们都恨不得一个人当成两个人用,可不得写草书吗。」 过了一阵,汤药送来了,毕仲衍的体温也降了下来,中年道士用鹤嘴将药给毕仲衍灌了进去,看得毕仲游和毕观小妹崽心惊胆战。 中年道士最后翻开毕仲衍的眼皮看了,又摸了脉象,起身对苏油打了一个稽首:「国公,病人再有一个时辰就能醒转,你自便,道人还忙。」 第214页 说完也扬长而去了。 毕仲游对这里医生的牛逼哄哄有些吓着了:「他们对待病人好粗暴……」 苏油摇头:「不是粗暴,而是娴熟。他们才是大宋最仁善的一群人,只是……太忙了。」 小妹崽眼睛里包着泪花:「他们好兇,对待兄长像……」 苏油蹲下身子,和小妹崽平视:「他们看起来态度冷淡,那是因为他们术业专精,观儿啊,他们看病,就好像我们看书,关键不在于他们的态度,而在于他们能不能让你哥哥好转。你这么聪明,应该能明白吧?」 小妹崽这才点头:「谢谢学士。」 苏油笑了:「你就别跟着大人叫了,叫大叔就行。」 说完站起身来,对毕仲游说道:「这药局里边病人多,你家里又没有多余的人手,你看这样行不行,观儿去我家住几天,我来替你照顾。」 毕仲游连连摆手:「这可怎么好,怎敢劳烦国公。」 苏油根本就不客气:「没麻烦,我家里也有俩孩子,添双筷子的事儿,对了……」 扭头问观儿:「知道苏县君吗?」 观儿连连点头:「知道知道!县君是我大宋最有才学的女子!」 苏油说道:「这几天你就和我家小哥哥一起,跟着她读书学习,想去吗?」 「想!」观儿这回没有一点点犹豫。 苏油对毕仲游说道:「县君让我给她寻合适的女弟子,你说我上哪儿给她找去?我看观儿灵慧异常,这不可就正好了。」 「那行!」毕仲游这下也是没有一点点的犹豫:「那就拜託国公了,国公大恩,不敢言谢。」 「说这些就用不着了。」苏油不以为意:「观儿,那我们走?明天再来看你哥哥?」 药局和苏宅都在城西,苏油也懒得叫车了,就牵着小妹崽一路逛过去。 路上还给小妹崽买了爆米花和糖葫芦,小妹崽对苏油的好感度顿时就爆表了。 长兄坐了好久的冷板凳,还要供二兄找门路出仕,二兄和长兄一起中的进士,可朝廷还没有下任命,家境又清贫,这样的东西,兄长是不可能给观儿买的。 这么神奇这么好吃的东西,据大叔说都是他创制的,大叔真是好厉害哟。 等到回到家中,张麒见到苏油带了一个小妹崽回来,不由得好奇:「这是谁家的小妹妹啊?」 苏油说道:「这是毕仲衍家小妹,叫观儿,夫人回来了吧?」 张麒说道:「都回来了,正在教训扁罐和彦弼呢。」 苏油都习惯了:「他们又犯什么事儿了?」 张麒说道:「他们把理工学院的天文望远镜物镜给拆了,用来生火。看守的道士还想替他们瞒着,被景润先生告到了薇儿那里。」 「哦。」苏油点点头:「的确该教训,那就得重新整体清洁调试了。现在正是观测木星上的黑影是不是真是卫星的关键时刻,学院一帮子怕是要暴跳如雷。」 「这俩熊孩子干嘛想起来要拆天文望远镜?那镜片几十斤重呢!」 张麒笑道:「俩少爷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本经书,说是汉武帝用铜盘承露,阳燧为火,能得到仙浆,服用后能够身轻体健。」 「哈哈哈……」苏油笑得很开心:「也不错嘛,实践出真知。」 「小油哥哥!」厅内传来生气的声音。 苏油「呃」了一声,跟张麒挤了挤眼,牵着小妹崽的手进了大厅。 桌上还摆着饭菜,不过都没开始吃,石薇坐在一边偏厅的椅子上,手里拿着眉山特产——鸡毛掸子,对着跪在地上的俩娃一点一点的教训。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爱读书 俩小子头顶上还各顶着碗水,见到苏油进来,扁罐眼睛就咕噜噜直转,跟自家爹发信号。 苏油装着没看到,坐到了石薇的身边:「你们知道司天监望远镜的价格是多少吗?」 俩小子也不敢摇头,一摇头顶上的水碗必定要打翻。 苏油自问自答:「辽国司天监刚刚与大宋达成协议,大宋可以替他们安装一台窥天镜,开出的价格,是十万贯。」 「十万贯是多少呢?像汴京城我们家这样的院子,可以轻松买上十个。」 「只有在丰水期才能从黄河过来的那种巨型纵帆船,比夔州型还要大的杭州型,可以买一个船队,整十艘。」 「相当于大宋每年给辽国岁币的五分之一,给西夏岁币的一半。」 这下有概念了,扁罐还好一点,王彦弼两腿开始有些发抖,蜀国公主,哦不,现在该叫舒国长公主了,那家法真是有些吓人的。 苏油接着说道:「要将司天监窥天镜的物镜取下来,首先要瞒过天文台的一干师叔伯,其次要懂得窥天镜的装配拆解,其三还要拥有一套专门的工具……实话实说,你们比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其实已经厉害多了。」 见扁罐咧嘴想笑,苏油跟他使了个眼色:「不过你们不要认为我是在夸你们。纣王,隋炀帝,能力都非常的突出,也爱显摆,就和你们现在一样。」 「但是越是能力突出的人,显摆的方向一旦出现差错,其危害性也就越大。」 「如今你们都到了爱显摆,爱出格,爱显示自己特立独行的年纪,但是我们显摆出格之前,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方向?」 第215页 「先判断事情的对与错,如果是对的,然后再去想办法出格显摆,那我肯定只有夸你们,甚至帮助你们的份。」 「你们俩偷偷摸摸做下这样的事情,没有告知父母师长,已经足以说明,你们自己都知道这事情是不对的。」 「明知道事情是不对的还要去做,你们觉得,这样的出格显摆,有意思吗?」 两个小孩子神色有些变了。 苏油接着说道:「阳燧,利用的是光的折射原理,通过特殊的设计,将它们聚到一处,将能量集中,这个道理你们是明白的。」 「要想实现聚能,通过折射原理就必须有介质,透明的介质,还要足够大,这个成本实在是太高了。」 「其实通过反射原理,金属镜面就一样能实现,成本就便宜得多。」 「既然想显摆,那我就给你们一个显摆的机会,一会儿吃过饭,你们试试尺规作图,设计出一个利用反射原理聚光的东西来。」 「还有,既然事情已经做下了,后果就要自己承担,明天开始,散学之后,去司天监那里修復窥天镜。」 「我先给你们声明,那项工作,烦难到了极致,要在无尘环境中进行操作,光是要想得到这个环境,就是一项大课题。」 「你们还要学会一整套的学问——无尘环境的清洁与空气过滤系统,天文仪器的清洁保养,原件的工作原理与安装,到最后的调试,测量角度的计算等等。」 说完一摊手,哭丧着脸道:「估计还得去求小姑妈给你们开开小灶才行,扁罐,彦弼,自己的锅自己背,今年的寒假,没了啊……」 这下俩娃知道心痛了,扁罐嘴巴终于瘪了起来。 苏油却好像没有看到:「对了,今天家里来了个小客人,她叫观儿,这几天都要住在我们家,扁罐你不是一直闹着没有妹妹吗?这就多了个妹妹。」 扁罐的嘴角顿时不瘪了,在女生面前掉眼泪那还不丢死个人,忍着,必须忍着! 苏油这才扭头对石薇说道:「薇儿,你看这样处置可以不?」 石薇这当妈的杀伐果断,望着俩可怜巴巴的小子:「你们同意不?」 俩小子一起低声说道:「同意。」 石薇将鸡毛掸子往玫瑰渐变釉大瓶里一插:「吃饭!」 观儿扑闪着大眼睛,听自家兄长讲过,窥天镜的神奇放大原理,能将天上的月亮拉到眼前来观看。 还说月球上有很多环形的山脉,好像还覆盖满了冰霜,看不到水脉植被等痕迹。 不知道嫦娥住在哪座山上,那是比针尖还小的小点,即便是用窥天镜都察觉不到。 这还是大兄到了老苏学士手下,老苏学士利用关系转託陈山长,才让大兄有机会看到的,回来兴奋得和二兄聊了一整晚。 国公家的哥哥这么调皮又有学问的吗?不但能够接触到神器,甚至……还把神器给拆了。 见到这个可爱的小妹崽,石薇不禁瞪了苏油一眼,意思是你又让我在小孩子面前做了回恶人,然后才拉着小妹崽的手笑道:「好可爱的小妹妹,哥哥们调皮不乖,阿姨才收拾他们,你不用怕,还没吃饭吧?和我们一起吃可好?」 观儿小声地说道:「探花大叔给我吃了桂花饼。」 苏油笑道:「那就是垫垫肚子,来,观儿挨着你婶婶坐,我们开始吃饭。」 扁罐机灵,跑去给观儿加了一双筷子和碗。 苏油这才笑道:「还有点当哥的样,薇儿,这孩子很聪明,而且熟悉道德经,你肯定喜欢。」 石薇给观儿舀了一个肉丸子:「这是哪家的小妹妹啊?」 苏油对观儿说道:「观儿,我们家吃饭随意,可以讲话的。」 说完才对石薇说道:「这是毕夷仲的幼妹,仁宗朝毕文简公的曾孙女,我一向仰慕毕公为人,今日去拜访毕兄,才发现他生了重病。」 「送到宁善堂钱乙说要住院,观儿的次兄毕公叔得留在那里照顾,家里再没个人,我就将观儿带来了。」 「小妹不是一直要寻找女弟子吗?我看观儿就不错。」 石薇笑道:「扁罐,彦弼,可要好好照顾妹妹,不准再调皮了知道吗?」 王彦弼有些不开心:「爹爹回来了,说是让我回家住,我不想回去。」 苏油说道:「回去住也是应该的,你爹的文章,诗词,音乐,绘画,都是大宋的翘楚,你要多跟他学习才是。」 这是王彦弼的家事,苏油当然不可能和他提及他家爹娘的感情纠葛,还要在孩子面前替王驸马维持父亲的形象。 听石薇说,驸马回京之后,舒国长公主和他倒也「相敬如宾」,吃喝用度还是公主供着。 但是驸马不得奉召,不敢再进公主府,反正石薇去了公主府好多次,也没见着王驸马,而且公主现在每天都要去慈善基金料理事务,王家人也不敢说一个字的不是。 夫妻俩的真实关系到底怎样,外人也不得而知,无从置喙。 王彦弼说道:「可是我觉得理工也很好玩的。」 苏油笑了:「我也没让你放弃理工啊,还有武学,也得继续跟上。」 「我大宋百步穿杨的士大夫多了去了。当年陈康肃公文能金殿夺状元,武能射箭穿钱眼,做官之后,修筑边塞防备西夏,为朝廷立下了大功的。」 第216页 小妹崽突然开口:「陈康肃公的兄长,也是状元,他们一个是仁宗端拱二年的,一个是真宗咸平三年的。」 苏油愣了一下,小妹崽说道:「这是曾祖留下的笔记里说的。」 苏油好奇:「观儿你怎么会读这种书?你这年纪应该对这些没兴趣吧?」 观儿说道:「可是家中没有书读了呀,有字的都给我读完了。」 苏油和石薇对视了一眼,夫妻俩心有灵犀,同时想到了一个人——苏小妹。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吃过饭,苏油便领着观儿来到了自己的书房,一见到苏油大书房里的推拉式书架,观儿的眼睛就亮了:「哇——大叔你家的书可真多——」 苏油笑道:「晚间就是兴趣时间,你要是喜欢看书,书架上的书你随意取看,要是喜欢和哥哥们做实验,也可以参与进去。」 观儿对苏油书房里琳琅满目的矿石标本,动植物标本,机械结构等非常的好奇,一时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扁罐拉开一个书架,取梯子爬到了上边,取下厚厚的一本彩绘:「观儿给你看这个吧,里边有好多动物的彩绘和名称,习性,可好玩了。」 观儿接了过来:「谢谢扁罐哥哥,你看什么呢?」 说到这个扁罐就有些不兴奋了:「哥哥要作图,唉……」 苏油一边阅读朋友们的来信,一边提笔写回信,都懒得抬头:「唉什么唉,自作自受!」 书房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书册信纸翻动的声音和扁罐与王彦弼小声的讨论,作图声。 没有一会儿,就听俩小子「也」了一声,然后就听扁罐得意地说道:「我就说爹爹会给提示的吧!他说自己的锅自己背,原来就是要制作成锅的形状。」 苏油见俩小子欢唿,说道:「将图拿来我看。」 俩小子将图送到了苏油跟前,苏油点头:「有几个问题,首先,你们怎么能够确定,阳光是以旁轴光线的方式照射到反射面上的?」 啊?俩小子顿时就傻了。 苏油笑道:「不过可以认为你们这是受到了凸透镜的原理启发,而进行的一种假设。」 俩小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你们作出的焦点在光轴上球心和球面二分之一处的推断,却是错误的。」 说完抽出一张新的做图纸,在纸上做了一个光路图:「你们看,我们假设入射光和光轴是平行的,这样的光线称为旁轴光线,那么正确的光路图,则是这样……」 「因为这条光线与光轴平行,因此通过球心和球面的连线半径,得到这样一条切过两条平行线间的斜线,根据几何原理,可以知道这两个角相等……」 「又因为半径与过球面这个点的切线垂直,我们可以想像,在这个点上,光线的反射路径与切线平面的反射路径一样,于是可以得到反射线与这条半径的夹角,是这样……」 「好了,这是后我们便得到了一个大钝角的等腰三角形,这时候我们可以看到,焦点其实是在这里,很明显,球心到焦点的距离,是这个等腰三角形的一条斜边,而球面的二分之一半径,却是这个三角形的二分之一条底边,因此它们必然是不相等的。」 「推算到这里,我们可以知道,你们的结论其实是错误的。」 俩孩子顿时垂头丧气。 苏油笑了:「但是,理工是用数理指导操作的学问,其实只要这个三角形的顶角足够大,两个底角足够小的话,我们完全可以近似地认为,这条斜边和二分之一的底边的长度,其实是非常接近的,因此你们将凹面镜的反射焦点定义在光轴上球面半径的二分之一处,将之作为近似推断,其实又是可行的。」 「也!」俩孩子对击了一下掌:「爹爹,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制作一面金属的凹面镜,用来反射阳光到焦点,就能引火了?」 苏油笑道:「对呀,不过要将这个理论变为现实,还需要设计出一个可行性方案,不是那么的容易的。」 「如果你们能够设计出可行性方案,就可以去找石伯伯,制造出一面凹面镜热水器,用来烧你们接的无根水,看看喝了能不能成仙。」 「要是成功地制造出热水器,维修窥天镜的差事,就给你们免了。」 「不!」扁罐兴奋地一挥拳头:「我们窥天镜也要修,凹面镜也要造!」 很快,俩小子又设计出了一套砂浆铸模的方案出来,先取一大张平整的铁皮,剪出一个圆弧,装上中轴埋在湿沙子里边转动,就能切割出一个想要的球面。 然后浇锡,凝固后刨去沙子,就得到凹面。 凹面再涂布薄薄的锡层,然后打磨到光亮,就能得到想要的凹面镜,剩下的就好办了! 这个方案虽然很多细节尚需完善,但是能够走到这一步,已经相当的不错。 这是古代制作所谓「水银沁」铜镜的原理! 很多距今千年的铜镜出土之后,其表面依旧光亮如新,天师经过化学成分分析,发现其表面部分,含锡高达百分之六十以上。 在长期使用中,铜镜表面附着上了薄薄一层氧化锡透明薄膜,对铜镜起到了保护作用,古玩行对这种铜镜有个专业术语,称之为「水银沁」。 王彦弼说道:「我去求皇帝舅舅,他肯定不在意给我们一些锡做实验的!」 第217页 苏油点头:「嗯,还能试试将功折罪,保证你娘不揍你的屁股!」 王彦弼:「……」 观儿在一边乖乖的翻着画册,不是拿眼睛瞟一瞟这边,对两个哥哥充满了好奇和羡慕。 苏家人晚上睡得比较晚,点灯两个小时之后,才是睡觉的时候。 今天苏油和石薇分开睡,现在王彦弼每天要回家,空出的床可以让苏油睡。 石薇,漏勺和观儿睡。 一夜无话,等到次日起床,观儿又被苏家人的早饭惊着了——蛋糕,面包,馅饼,包子,个头都很小巧,还有膨化米牛奶粥,小咸菜,麻酱拌蔬菜,还有水果丁。 观儿很乖巧,估计也是两个兄长不怎么会照顾小女孩的缘故,听大叔说扁罐哥哥去外头锻鍊去了,昨天是扁罐哥哥给她摆碗筷,今天便是她给扁罐哥哥摆碗筷。 石薇轻轻捅了捅苏油,又跟他点了点头。 苏油秒懂,也对石薇点了点头,心下在琢磨着怎么跟毕仲衍提这茬。 还有赵顼那里也要打个预防针,这样的小女孩要是十年后被送进宫去,或者嫁给了迂夫子,那可是真糟蹋了。 嗯,今天就去找赵顼说道说道。 等到扁罐回来,观儿又被惊着了,扁罐哥哥真能吃!一顿一个蛋糕,一个面包,三个包子,两碗粥! 还包了几个馅饼,说是和彦弼在课间打打牙祭! 扁罐和王彦弼的课程已经超过了同龄人很多,不管是文科还是理科,因此现在是由小妹给他们开小灶。 那今天便将观儿送过去,苏油要她安心学习,等自己散班之后就会接她去看她兄长。 来到外院的时候,观儿听见了一阵美妙的乐器声音,问道:「大叔,那是什么曲子?真好听。」 苏油说道:「昨天接我们进门那个叔叔叫张三叔,他家三婶是我大宋的乐理名家,是她在演奏钢琴呢。」 观儿流露出羡慕的眼神:「我都没有见过钢琴。」 苏油笑道:「要是你有兴趣的话,可以作为晚间的兴趣课,就跟俩哥哥晚上玩物理机械模型一样。」 一大一小两人朝门外走去,至于扁罐则是喊了一声:「观儿我去学院等你,你快来啊。」蹬着自行车就跑远了。 苏油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观儿,你不喜欢今天的早餐?那你喜欢吃什么?我让厨房给你换。」 观儿摇了摇头:「观儿很喜欢的,但是就这样已经很麻烦大叔了。等兄长好了,他们总会接观儿回去的。」 「要是在大叔家吃惯了好吃的,回家不习惯了,那样就不好。」 苏油吃惊地问道:「观儿你几岁了?」 观儿说道:「今年八岁了。」 苏油都有些无语了,在丰富的早餐面前能够克制自己的欲望,为今后的日子做打算,这也算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吗?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谢罪 八岁的女孩子能想到这个,何啻于曹沖,汉明帝一样的聪明人物,至于司马光砸缸,文彦博捞球,在这等真正的智慧面前,简直就是小儿科。 苏油也没有制止观儿,只是说道:「今天带你去见县君,要是她让你做她的学生,你今后就可以住在我家,方便上学。」 「你的两个兄长,朝廷很快会放他们去外地做官的,你的族人又多在郑州。要是你随兄长宦游,或者回到族人那里,那县君的学问就学不成了。」 观儿低下了头:「兄长说过,县君和陈学士,是大宋第一等的聪明人,要是能入县君门下,想来兄长们不会有意见的。」 苏油说道:「没关系,要是有意见,我去说,他们总会同意的。」 观儿还是看着地面:「观儿害怕自己愚钝,入不了县君的眼。」 苏油笑了:「这个你放心,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孩子。更重要的是你对知识的渴求程度,扁罐和彦弼两个哥哥都没法跟你比。」 「皇家理工学院和可贞堂,绝对能够满足你对知识的渴望。」 今天要送孩子,苏油便和观儿一同坐车,程岳骑马陪同。 来到学院,见到了小妹,小妹就对苏油笑道:「哥哥,听说你给我找到了一名学生?」 苏油也笑:「扁罐告诉你的吧?他人呢?观儿的理工基础可能会差一些,不过文科绝对是同龄孩子里拔尖的,关键爱看书,还有自己的一套自学方法……嗯,我估摸着和你小时候差不多。」 小妹白了苏油一眼:「我可不会自行颖悟,都是哥哥和大小先生的启蒙。扁罐和彦弼被景润叫去教训去了,估计一会儿还要在全校学生面前做检讨。」 说完又对苏油问道:「那个凹面镜聚光的原理,是他们自行悟出来的?」 苏油点头:「是,不过还粗糙得很,一会儿你用半球将他们一把,让他们知道自己错得多荒谬,然后启发一下,让他们根据设定光斑面积,自行推算出球面有效反射角度吧。」 小妹笑道:「刚刚已经推算出来了,三十五度。」 苏油摆摆手:「你就是个妖孽!有本事儿赶紧将同轴球面系统的光路计算公式整理出来,我大宋的窥天镜制造学,天文学,数学,光学,又会前进一大步。」 没等小妹说话:「走了,你俩口子也要注意身体,还有小椅子,别让他天天吃食堂,不行我让扁罐给他带家中的盒饭。」 第218页 「不要。」小妹摇头:「做学问要专心,就吃食堂最好了,不用把心思放在想中午吃什么上。」 「你就作孽吧。」苏油笑道:「让景润记得去合门送谢表,朝廷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 「知道了。」小妹有些不耐烦:「你赶紧去吧!」 在孩子面前装得轻描淡写,但是自家孩子搞坏了大宋司天监最宝贵的天文仪器,正儿八经要论起来,这可是大罪。 不过苏油知道赵顼不会追究,道理很简单,因为司天监那台巨大的反射式望远镜,本身就是苏油自行成立攻关小组完成的设计,而之后又由四通商号建造出来,捐献给司天监的。 十万贯,那是卖给辽国人的价钱,而在捐献的备案上,苏油让四通老老实实地写了两万贯,这还包括了前期的模具和特殊工具的设计费用和开模费用。 最多再让四通捐献一台就是了。 不过规矩是要讲的,苏油今天没有去军机处,而是直接到了西上合门,递上奏表,表示教子无方,导致大宋重大损失,领罪待参。 黄门捧着奏章进去,不一会儿就又回来了,对着苏油赧笑道:「陛下连申斥都没有一句,奏章也留中了,让小的来传旨叫进呢。」 苏油对黄门拱手:「多谢梁内侍了。」 梁内侍名叫梁惟简,对苏油躬身行礼之后,转身在前带路。 苏油跟在梁惟简身后,面无表情,但是心中却委实在腹诽。 和张士良一样,这位也是太后的人,当年主管高韩王宅邸的陈衍,就是梁惟简向高太后推荐的,足见他是多么受到高滔滔的信任。 以前的供备库使是张士良,赵顼给了一个肥缺,让他去东北管理海关,腾出了这么一个缺,结果高滔滔立马又让梁惟简顶上,都没有徵求赵顼的意见。 虽然名义上内库由内宫处置,但是那也只能是皇后而不是太后。 而且这个西上合门使,也是高滔滔跟皇帝要来的,这一点非常重要。 理论上讲,身处内宫的高滔滔,通过这道任命,掌握了和外臣沟通的渠道。 向皇后摊上这么个厉害的婆婆,赵顼摊上这么个不讲理的妈,加上大宋以仁孝治天下,这点破事,还真就给高滔滔给把持了。 其实苏油倒也无所谓,高滔滔虽然爱权,但是不爱钱。 自己关于皇家百姓一体纳税的建议,高滔滔是同意了的。 而高滔滔这几个亲信内官,能力和操守都还算过得去。苏油作为外臣,也懒得管皇帝的这些家事儿,他对内官并不歧视,能做好事情就行。 思索之间,赵顼经常办公的偏殿就到了。 赵顼正在对着双勾王羲之书法贴子练字,见到苏油便停下了笔,笑道:「儿子连累老子,涪国公的谢表,合门倒是收得稀罕。」 苏油一脸的羞愧:「家教不严,犬子胆大包天,还请陛下恕罪。」 赵顼根本就不理这茬:「扁罐和彦弼,都能够自行拆解窥天镜了?」 苏油再次拱手:「是,也不知道平时俩小子是怎么琢磨的……」 赵顼说道:「要不让扁罐封荫一个官职,以后闯祸了也好撸?」 苏油笑道:「这倒是不用,以后他真要是被流放新宋,臣估摸着,那就是老鼠掉进米缸里了。」 「哈哈哈哈……」赵顼笑得不行:「也是,以少傅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的本事儿,扁罐做个新宋洲都督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苏油说道:「为陛下开疆拓土那是应当的,就是跑远了做父母的又记挂……诶陛下,臣是来请罪的。」 赵顼想了一下:「要不还是罚俸?罚俸两月,沖抵掉维护费用吧。扁罐和彦弼都还没行冠礼,罚不到他们身上去,罢了。」 「臣谢陛下宽宏之恩。」 揭过这篇儿,赵顼才问道:「听说你昨天带了一个女子回府?」 「女孩,才八岁!」苏油赶紧解释:「那是毕仲衍的幼妹,昨日毕仲衍来到军机处外,跟我道谢,被我打发了。」 「不过后来臣越想越不对,面色潮红咳嗽不断,怕不是起了伤寒。」 「当天散衙之后我就去寻他,果不其然,高热烧到四十二度,都这样了还在喝圣散子方!」 「于是将他送到宁善堂,他二弟毕仲游得跟着照顾,剩下个幼妹丢在全是病人的药局也不是事儿,因此我就接回家了。」 赵顼点头,这些昨晚皇城司早就奏报过了。 却见苏油搓着手:「陛下,毕仲衍的幼妹毕观,我看是个好苗子,已经给小妹送去了。」 「今天吃早饭的时候,我见她就喝了一碗牛奶粥,别的蛋糕包子什么的都没碰,路上便问她是不是不习惯臣家的早餐,陛下你猜她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观儿说,家境一直贫穷,家中的食物不如臣家,她害怕习惯了臣家的美食,回去之后觉得自家的饭菜难以下咽,因此不敢放纵自己。」 赵顼大惊:「八岁?!」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举荐 苏油对赵顼拱手:「陛下,你看啊,我们家扁罐眼看着就要十岁了,就那调皮捣蛋的性格,以后……那啥……找新妇怕是让士大夫、勛贵人家有些为难。因此臣想着……是不是……可以先预定一个……」 「哦……」赵顼表示很懂这套路,打量了苏油一眼:「就是某人从小太顽劣,需要找一个厉害的人儿拘着他的路数对吧?」 第219页 「陛下果真是圣明烛照!」苏油得意地说道:「就是好比拙荆!」 「陛下你想啊,以薇儿那么刚烈的性情,那么高强的武艺,要不是臣自幼将她拘到现在,满天下几个人能镇得住她?!」 「什——么?」赵顼都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朕的大宋,竟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你惧内的名声都传到高丽去了好不好?! 「哈哈哈哈……」赵顼笑得笔都有些拿不稳了,一滴墨汁滴到了纸上,这字就练不成了。 让小黄门收拾了书案,赵顼对苏油说道:「这事情我准了,不过人家毕仲衍愿不愿意,得看人家的意思,这个我也管不着。」 「行!」苏油很高兴:「剩下的交给为臣去办!」 赵顼端起茶杯,想到刚刚苏油冠冕堂皇的说辞,又忍不住想笑,害怕臣子面前失仪,只好又放下茶杯:「我好像记得,毕仲衍是毕士安的曾孙啊,怎么这么穷?」 苏油正色说道:「毕文简公乃我朝士大夫楷模,虽然起于潜邸,达于宰执,然平生不置私产,不树党朋。」 「治丧之日,家道已屈,天子悯其清节,赐银五千两,才办完了丧事。」 「再看如今的官场风气,贪腐盛行,陛下除加强监督治理之外,对毕文简公这样的清正廉洁之臣,正当大加奖掖。」 「臣正是仰慕其家风,才请结秦晋之好。可臣听说,毕仲游与其兄同举进士,至今却也没有得到一个什么职位?」 这种情况和苏辙很像,兄长得罪了朝中大佬,连做弟弟的跟着吃亏。 赵顼问道:「可是文采不彰,科场侥倖?」 苏油笑了:「陛下,仲游幼妹年仅八岁,已是咏絮之才,难道以他们的家境,还请得起教师?」 「毕仲衍入仕,这个幼妹是谁教育出来的?」 「范纯粹转运陕西,给臣来信说府中缺乏得用之人。陛下不妨取其文一观,如果入眼,便命入范纯粹幕府效力如何?」 赵顼点头:「转运司幕府不入流官,这个你就可以办了,没必要告诉我。」 苏油躬身道:「遇到人才,不推荐给陛下,那就是臣的失职。但人才到底合不合用,是不是真正的人才,却不是人说了算,而是要实打实的取得功绩才行。这就是陛下的事情了。」 赵顼嘆气:「满朝文武,唯你谨慎。对了,两制以上举荐武人一事,你可有人选了?」 苏油也嘆气:「有,臣那个跟班程岳本来是好的,可是性格过于懒散,臣也不敢推荐给陛下。不过他兄长程杲也不错,忠勤王事,可当一面。」 赵顼说道:「另外推荐一人,程杲平定河北和郓州梁山泊匪患,已为王克臣所荐。」 「哦。」苏油想了一下:「那臣给陛下推荐一个将种,顺州刺史刘纪长子,刘世恆。」 赵顼皱了一下眉头:「夷人?」 苏油说道:「他爹虽然是以广源州观察使身份投降过来的交趾武臣,但是家族是广源州的汉人豪族。」 「这小子不是一般的机灵,剔一个光头用了两次计,计谋都一样,却连赚了徐伯祥,蒲释马。」 「在交趾之战中,也是他收拢父亲刘纪的溃军,重整旗鼓,端了李常杰过江部队的后路,烧了舟船。」 「刘纪之前大败,李常杰以为自己后路已经安若磐石,结果刘世恆一招打在了李常杰的死穴上,给郭逵大军全歼交趾过江反扑的军队,创造了决定性的机会。」 「最歹毒的是这小子还特意留下了数艘大船故意不烧,导致溃逃回来的交趾部队,没有了背水一战的决心。那一战李常杰仅以身免,是交趾攻略中的转折点。」 听苏油一说,赵顼也想起来了:「就是每次都伪装成散兵游勇,深入敌阵套取情报那位是吧?我记得蒲释马的水师可是被他坑惨了。」 「正是!」苏油笑道:「海盗就好比流寇,一旦逃散,那就难治了。」 「结果全被他暗中设计,将海盗引往麻城,然后烧船引发大混乱,最后被王韶聚而歼之。」 「那一战,又一举奠定我大宋在南海的绝对控制权。」 「王韶对他非常赏识,留在身边亲自调教,臣估摸着,也该出师了。」 「陕西那边,王厚和李庸对付起家梁来相当吃力,不如让这小子也过去。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嘛!」 「啊?哈哈哈哈……」 赵顼挥退了众人,殿中只留下君臣二人之后,这才问道:「巢先生那里,明润还控制得住吗?夏国太后和国相对他可是恩荣备至,我怕……」 苏油拱手道:「巢谷乃是豪侠国士,一诺千金,重情而不重利,这一点我是放心的。」 「之前我们就有约定,他在西夏的作用,只在传递情报,无关大局的攻防,正好给他立功。」 「他的存在,是影响西夏的国家战略。至于战术层面的东西,反倒是不重要。」 「比如西夏铁鹞子的重建,就是其一力促成。我估摸着他也是对宋国的情报工作有些怨气,因此亲自出手调教调教小辈儿。今年九月玩的那一出,可是搞得王厚和李庸尴尬狼狈呢。」 赵顼还是有些担心:「他在西夏,时间太长了……」 苏油说道:「正要奏报陛下,巢谷正在筹措一件大事,此事一发,西夏必然大乱!」 第220页 「哦?」赵顼顿时来了兴趣:「什么大事儿?」 苏油取过一张纸,在上面简单写了些字。 赵顼看过大喜过望:「真的?!如此一来,岂不是……」 苏油拿起赵顼桌上点灯用的火柴,将纸放到一个空水洗里烧了,还将灰烬也捏成了粉末,这才拍手说道:「陛下别忘了,巢谷之谋,只是给大宋创造一个机会。」 「而机会,只留给做了了准备的人。」 此次陛见过后,赵顼很快颁发了赏赐,奖励给歷朝清廉官员后代里,能承继清简家风者。 这些名臣里边,包括了刘温叟、赵抃、包拯、唐介等人,当然,毕士安也在其中。 从宫中出来,苏油去学院接上观儿,看观儿神采飞扬的情形,就知道小妹同意收下这个女弟子了。 苏油笑道:「这才对嘛,做一个高高兴兴的小姑娘。走,我们看望你兄长去。」 来到药局,今日却换了唐慎微当班,对苏油说道:「昨日那病人实在是兇险,好在现在已经没事儿,再用几天青霉素,加上汤药,大概十日的时间能痊癒。」 来时的路上,苏油已经给观儿介绍了唐慎微和钱乙,就是要给她信心,观儿赶紧说道:「多谢大哥哥。听大叔说,你是当世神医。」 唐慎微对别人的夸奖还很不适应,摆着手道:「算不上算不上,我就是一个游医出身,那啥,我还要查房,你们自去吧。」 等到唐慎微走了,苏油才对观儿说道:「观儿看到没?越是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有自信的人,越是谦逊不说,还视权贵名利如粪土,这就叫无欲则刚。」 「今天你见到的这位哥哥,和昨天你见到的那位钱爷爷,他们正在编撰大宋最大的一部药典。到时候造福苍生,流芳百世,可比大叔我强多了。」 观儿对这好脾气大叔观感很好:「大叔你也很厉害,还有扁罐哥哥和彦弼哥哥,他们也很厉害。」 说完有感觉不够:「还有昭明学士,县君山长,还有大苏夫子……对了,还有今天早上弹琴的那位阿姨。」 苏油有些奇怪:「那位阿姨你还没见着吧?怎么知道她厉害?」 观儿说道:「她将大苏夫子的《水调歌头》意境诠释的很完美的。」 「这样啊……这个我还真不太懂……算了,我们快去看你兄长吧……」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知音 为了维持在小妹崽面前的高大形象,苏油决定跳过这一节。 至少匆忙之间,他就没有听出来,绿箬是在给《明月几时有》谱曲。 来到毕仲衍的病房,毕仲衍已经能够靠在床上了,身边的毕仲游正在服侍他进汤药。 见到苏油和观儿进来,毕仲衍虚弱地抬手感谢:「昨日多亏少保,否则今日的仲衍,已成游魂野鬼了。」 苏油将在药局门口买来的果子放下:「这事儿吧,我也有些责任,当时见你就一通大咳嗽,还让你喝羊汤吃大肉。」 「啊对了,还有那个圣散子方,也是得大苏之名而流传,那玩意儿也挺坑人的。」 「不过总是没出大事儿,这就挺好,毕兄,想跟你商量个事情啊……」 毕仲衍苦笑道:「涪国公救命之恩,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来就是。」 「是这么个事儿啊。」苏油说道:「今天带观儿去见了小妹,啊就是皇家理工学院苏山长,她说观儿是可造之才,想要留在身边做个女弟子,毕兄你看……」 毕仲衍眼神亮了,似乎病情都轻了几分:「苏山长?观儿怎么还有这等机缘?」 苏油说道:「这不叫机缘,是观儿聪明灵慧,得到了小妹的认可。说实话,小妹见过的小孩也多了,君家幼妹,是第一个看入眼的。」 毕仲衍急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观儿你就好好……咳咳咳……」 苏油赶紧安慰毕仲衍:「毕兄你也不要太激动了,那就是同意了?」 毕仲衍点点头:「这是自然,能得县君教导,那是观儿的福分。」 苏油笑道:「那就好,不过我昨天去过你们家,你那个家啊……对了你妻儿呢?」 毕仲衍一脸的羞臊:「妻儿都在岳父家,拙荆跟了我这么多年,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过,实在是惭愧。虽然岳父大人并未计较,但是……唉……」 苏油点头:「京城居,大不易啊。对了,陛下的任命很快会下来,公叔马上要去陕西,这就更没人照顾观儿了。」 「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以两全其美,只是不知道夷仲兄愿不愿意……」 毕仲衍点头:「少傅请讲。」 苏油转头:「那公叔兄,请先带观儿出去一下?」 等到毕仲游带着毕仲衍出了病房,苏油才对毕仲衍说道:「说来惭愧,家中犬子如今马上十岁,昨天又干出了一件大事,把司天监的窥天镜给拆了。」 「啊?」 「不过这事情吧,我倒是看做小孩子对理工之学的好奇,能拆能装,那也是本事儿,夷仲兄你说是不是?」 「是……吧?」 「我这长子秉性是端良的,虽然有一时出格,但是不出格就不是苏家人了,你说是吧?」 「可是子由兄他……」 「他那种在别人家是正常,在我们家就是不正常。」 「哦……」 第221页 接着苏油有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扁罐的好话,最后说道:「你们家观儿是极好的,我和夫人都很喜欢,现在又是小妹的弟子,完全就是一家人嘛……」 「因此我想,是不是……还可以亲上加亲,好上加好?」 「啊?国公你是……想给贵公子与舍妹……」 「对!就是这个意思,不过先别说破,就让观儿住到我们家去,一来可以妥善照顾,二来上学放学一起就接送了,也方便!夷仲兄和公叔兄大可以一展长才,宦游天下,不用担心令妹的处境,如何?」 「我家寒微,如何高攀得起公府……」 「这话就见外了,我们看中的是观儿的人品性情,再说了毕文简公乃是我的楷模,能与毕家结亲,我这求还求不来呢。只是犬子调皮捣蛋性子跳脱,我这当爹的,也只好厚颜相求。」 「这个……」 「别的我不敢向夷仲兄保证,扁罐的将来如何,只靠他自己的本事儿,恩荫的路子是不走的。」 「但是有一条,那就是不纳妾侍,不蓄歌姬,夫妇一体同心,这是我苏油的死规矩。」 「除了大苏,你看你的上司我老族兄,已故的老堂兄,我,子由,还有土地庙七子,都是如此。」 「观儿要是成了苏家新妇,就不怕有寻常士大夫勛贵家后院当中那些破事儿。」 「好,既然如此,国公这门亲,我们就恬颜认下了!」听到苏油如此说,毕仲衍再没有什么犹疑。 「哈哈哈,好,那以后我就叫夷仲和公叔,这世兄二字就不带了……」 「……」毕仲衍这才想到这一茬:「我与子瞻子由一直平辈相称,这可不正好了。」 牵着观儿的手离开药局,苏油一路走着一路想,如今这年月,盲婚哑嫁乃是常态,这已经是他能给扁罐争取的最大自由度了。 今后还要引导俩孩子好好相处,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 而且感情这种事情很难讲,蜀国公主够贤惠了吧,遇到个该死的王诜不还是没辙? 小丫头似乎也知道些什么,虽然毕仲衍只说了让观儿去苏家住一段时间,方便跟着苏山长学习,可是苏油一路想事情没说话,小丫头也就乖乖地跟着没说话。 没多久都到家了,苏油这才从思绪中清醒了过来:「哎呀,忘了给观儿量定衣裳了。」 观儿低声说道:「明天二兄会送过来的。」 苏油这才笑道:「那就好,昨天太晚了怕你累着,今天好好洗个澡,大叔家里的澡堂洗澡可舒服了,今后你就吃住在大叔家,每天去学习,用不了几年,我大宋还要再出一位女山长。」 观儿听见了门内的钢琴声和歌声:「大叔你听……」 苏油一听,却是绿箬的声音,正唱到「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由得惊讶道:「还真是《水调歌头》,观儿你品鑑乐曲的能力不一般啊!」 两人进了门,过了外进,来到中院,就见张麒吹着洞箫,绿箬弹着钢琴,石薇扁罐漏勺等人在一边倾听。 张麒跟着苏油四处奔波,绿箬没有随行,两人直到现在才怀上孩子,已经显怀了。 苏油笑道:「这挺好,打娘胎里就听着最美妙的乐曲,这叫胎教,对孩子今后的智力很有好处的。」 绿箬笑了笑,对观儿招手:「你就是观儿呀,听苏山长说是个聪明的小姑娘,竟然还这么漂亮!」 观儿对绿箬很有好感:「婶婶你真美,弹的曲子可真好听。」 苏油笑道:「当年毕文简公以美风雅,善谈吐着称,观者每忘倦,听者每忘飢,观儿是文简公曾孙女,这叫遗传。」 「对了,今天上午出门就听见你在弹琴,是制度此曲吧?」 绿箬感嘆道:「大先生这首词,颇有仙灵之气,以往的曲牌配大先生的词,气质上差距太远,因此我重制了一曲。」 苏油笑道:「你们还真是厉害,来给你介绍一位小知音。」 说完将观儿退到绿箬的面前:「今日出门之时,观儿说你是在为《明月几时有》制曲,当时我还将信将疑,原来当真如此。」 「是吗?」绿箬大为惊喜:「小小年纪,竟然有这等鑑赏之力,可算是了不起。观儿你要是喜欢钢琴,那婶婶每日教你。」 观儿笑着点头:「谢谢婶婶,观儿想学。」 苏油说道:「先吃饭吧,吃过饭薇儿带观儿洗澡,之后我还有事情和观儿说。」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 四代三家 吃过饭,石薇带着观儿去沐浴,张麒进来,送来了一套衣服,除了内衣,还包括一件粉青薄呢子背刺石榴花儿的直襟背屯,两下摆开纹绣着牡丹花;一条青缎裙桐女裙儿;一条暗竹纹华闪锦披风;另外还有一套小巧的白玉头面。 苏油拍了拍脑门:「这家里还就得靠绿箬置办这些,这可真是救了命了!」 张麒笑道:「这是绿箬用自己的一些旧衣临时改的,她现在也穿不了这么鲜的衣服,放着也可惜了。」 苏油也笑:「还得手艺好,这么快就能改出来。」 张麒说道:「用缝纫机还能不快?绿箬说了,先穿着,改日再给观儿重新置办几套纯女红的。」 等到石薇带着洗得脸蛋红扑扑的观儿出来,换上了这一身,不由得称赞道:「好漂亮的小女孩,婶婶家里就俩男娃,淘气得不行,还是女娃漂亮乖巧讨人喜欢。」 第222页 苏油点头:「的确不错,走吧观儿,大叔带你去一个地方。」 石薇疑惑道:「这么晚了还去哪里?」 苏油说道:「我带观儿去一趟可贞堂。」 扁罐和王彦弼也从书房里跑了出来:「我们也去!」 苏油想了一下:「走吧,那就一起去,顺便看看你们那些位大哥哥。」 可贞堂里边还拘着一大群呢,现在的可贞堂,已经具备了非常大的规模,加上外围的相关产业,这里形成了一个文化社区。 当时小妹将可贞堂买在郊区,就是贪图地价便宜,地方大,可如今这里却成了大宋的顶级地块。 好在苏陈两家当年就预先夹出了河湾一带两百多亩地,本来被小妹打造成大花园,结果书越来越多,苏油干脆将这片河湾全部买了下来,临河一面修了一个码头,用水泥柱起了一排吊脚柱子,柱子上铺了预制板,修出了一熘吊脚楼,将两百多亩地全部包在了里边。 中间大花园里,一栋楼接一栋楼的造起来,最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学院式建筑群。 这里是大宋藏书最丰富的地方,哪怕天子密阁都不能比。 密阁的书籍珍贵是珍贵,但是光论数量,这里的书籍是密阁的好几倍。 除此之外还有博物馆,里边收藏着丰富多彩的文物。 这里的职员有上百人,分别工作在印书坊;文物鑑定,修缮,收购坊;供学子借书还书的图书馆;文物陈列展览馆,还有研究所,大礼堂,后勤处,膳堂,安保处…… 汴京可贞堂,已经成了全大宋读书人的文化圣殿。 因此苏迈他们住在这里,还真是什么都不缺,可以专心致志地攻读复习。 苏油也忙,只能偶尔来看望他们,倒是陈昭明和小妹一直住在这里,经常和他们探讨学问。 如今的苏家,真敢说自己是大宋一等一的士大夫家族,除了高官,着名文化偶像外,海量的收藏,也是底气之一。 苏迈他们被关在一栋小楼里,王珪和邢恕到底不太放心,一人派了一个僕人伺候这群少爷们,每日就负责端茶送水,送换洗衣服。 好在苏迈一群人本身就喜欢这个,躲在小楼里攻读诗书,休息的时候偶尔出去散散步,射射箭,大多数时候就是吟诗联句,一点都不觉得寂寞和无聊。 苏油也懒得考较他们的学问,每次过来关心的是生活,尤其是年纪最小的苏迟和韩嘉彦。 王仲煜和邢居对苏油是感激和敬仰的,自己父亲对少傅干了些什么事儿,他们其实也是隐隐约约知道一些。 可是苏油非但不计前嫌,就跟没事人一样同意他们到这里来,还反过来担心他们心里有什么包袱,特意开解,说是什么都不要想,努力拼搏拿进士才是正经,让两人对少傅的胸襟感佩莫名。 几个人里边,苏油也大致知道他们的水平。 第一的不是刘正夫,反而是福建子——黄裳。 黄裳学问基本功之扎实,苏油在大宋只见过三个人有这水平——刘攽,司马光,王安石。 这让苏油对福建路的文化教育水平嘆为观止。 福建路的士子学问虽然不错,但是有个大毛病,那就是读书有针对性,主要是为了科举,作为出仕之路的打门锤。 这也是北方士大夫家族,关洛学派,蜀中学派鄙夷他们的地方,读书不求明道,不求真我,那就是落了下乘。 但是却也不得不承认,人家科考占据的名额就是多,名次就是好。 而黄裳和其它福建路士子有所不同,是真够学问,尤其是对道家经典,那是非常熟悉。 据说此子幼年时,随一老道在冠豸山修行道法,十二岁才被接回家中,六年之后,被誉为「福建文魁」。 第二才是刘正夫,太学学霸,和黄裳不同的是,两人一个气质近道,谦隐;一个却是范仲淹的隐形门徒,胸怀天下,一心报国。 接下来苏迟,韩粹彦,韩嘉彦,王仲煜,邢居。 这几人属于一个档次,要不就是师从大儒,要不就是世家家学,算是旗鼓相当。 反倒是苏迈,虽然年纪最大,但是排名最后。 摊着个「我愿儿孙愚且鲁」的不靠谱爹,能够自行生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相当不错了。 当然这只是苏油对他们学问的排名,具体考试能拿到什么名次,那是真说不好。 鼓励了几人一番,顺便教育扁罐和王彦弼要向几个大哥哥学习之后,苏油才从楼里出来,带着他们朝一栋独立的藏书楼走去。 路上,苏油问观儿:「观儿,你在京中还有亲戚,对吧?」 观儿点头:「嗯,还有个姑姑。」 苏油点头:「燕国公宋宣献,娶得是你曾祖的女儿是吧?」 观儿说道:「对,先是二姑婆嫁到宋家,后来三姑也嫁到了宋家。」 来到楼前,苏油将大门推开,带着孩子们走了进去。 大楼里全是书柜,书柜上摆满了书籍。 苏油说道:「观儿,这里的书,全部是你曾祖的收藏,几乎每一本上,都有你曾祖留下的批註。」 「啊?」观儿大惊:「曾祖曾经收集了这么多的书籍?」 苏油点头:「你曾祖,是大宋着名的书家,他的女儿,也就是你二姑婆,嫁给了我大宋博通经史百家,文章为一时所尚的文学家宋绶。」 第223页 「后来你二姑爷也成了我大宋的燕国公,他同样也是嗜书如命的藏书家。」 「你曾祖逝世之前,将自己的藏书,尽数赠与了他。」 「你二姑爷爷还是着名的书法家,法度森严,实传钟繇、张芝古学。当时倾朝学之,号称『朝体』。」 「这些书籍里边,同样有你二姑爷爷的珍贵批註。」 「后来你二姑爷爷去世,便将这些书传给你的三姑爷宋敏求。」 「到了这个时候,这些藏书已经多达三万多卷,你三姑爷几乎全部通读过,也成为了大宋的学问家,朝士有不明之处,必向你三姑爷请教。」 「这些书里边,除了你曾祖的,宋家的,还有宋家的外家杨家的,实际上是四世三家的总和。」 「你三姑爷和我性情相近,藏书唯谨,总要缮写别本,以备出入。他酷好唐诗,这里边,收罗唐人诗集、先人手迹与四朝赐札尤多。」 「而且他学问精慎,曾云『校书如扫尘,随校随有。』因此宋家的书藏,到了你三姑爷这里,用我族兄的话说,是『最号精密』。」 「你三姑爷也乐于借书给他人,居于春明坊时,士大夫中喜爱读书之人,多愿居往其侧,以方便借阅其藏书,致使周围地价大昂。」 「之前我们就有过关于书籍的合作,可贞堂翻刻了你三姑爷的大量收藏。只求能让更多的士人读到。」 「我们将翻刻的书籍赠送给了你三姑爷一套,他看过之后,非常满意。」 「去年他去世了,临去之前叮嘱子孙,说可贞堂藏、校、印、行,皆有成法,于是大公无私地将他的藏书真本,尽数赠与了可贞堂。」 「观儿,这里的所有书籍,就是你的曾祖,姑爷爷,姑爷,几代人为了华夏文明递序传承,所做出的巨大贡献!」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 圣地 观儿、扁罐、王彦弼,这一刻的脸上都充满了仰慕之色。 观儿的脸上,还有几分自豪。 三万多捲图书陈列在一栋楼里,这场面还是非常壮观的。 观儿小心的问苏油:「大叔,我能看看吗?」 苏油说道:「可以的,不过这些都是真本文物,要看,也是要讲规矩的。」 取出几双细棉白手套,让几个孩子戴上:「这里的书籍很珍贵,有些是四五百年前的东西了。」 「书籍最怕什么?就是火。因此这些楼,整体是钢筋水泥结构的,木材用得很少。」 「这些书架,都是用浸泡了水玻璃的木材,即便拿火点,都点不燃。」 「好了,你们去选几本吧,选好了,我再教你们这里看书的规矩。」 扁罐和王彦弼直接摆手:「我们就不用了,观儿你想看什么,我们给你找。」 观儿说道:「我想看看曾祖,姑爷爷,还有姑爷的字迹。」 这个好办,不一会儿,三小孩就找出了几本。 苏油也找出了一本:「这是你姑爷编纂的一百三十二卷《六世会要》中的一册,他的这套书册,对如今朝廷整理《唐六典》《六朝会要》,提供了极其重要的佐证材料。」 「而他的这部书,却又是你姑爷爷肇始编纂,去世前交由你姑爷继续,直到前几年才完成的。」 带着孩子们来到楼外的一间屋子里:「这里是观书石室,藏书楼里绝对禁止用火,这里,可以有限度的使用。」 让孩子们先将书册放在门口的几案上,苏油来到石室中间,打开平板玻璃,将里边的汽灯点燃,之后又将平板玻璃关上。 整个石室变得非常明亮。 大玻璃隔幕四周有四张几案,苏油说道:「今晚我们就在这里读书吧。」 经过苏油这一番做作,三个孩子哪里还敢瞎胡闹,这哪里是读书,这简直就是朝圣。 知识的殿堂,在三个小孩的心中,变得异常的宏伟庄重。 石室安静了下来,一大三小开始阅读起来。 扁罐和王彦弼已经练了一年多的书法了,书法之道讲究章法传承和笔意创新,士大夫家的孩子一般得从十岁腕力初成正式开始,然后一直精进到死。 扁罐和王彦弼有石薇督促练武,因此力气较大,比别的孩子提前了一年。 除了艺术意趣的培养薰陶,这还是正经的坐功。 诚心正意,书才读得进去。 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嵴。 俩小子最近觉得自家的书法好像进步不小,有点飘,苏油今日除了让观儿看看自己曾祖的藏书外,也有让俩小子看看北宋大书法家的文字的意思。 别以为只有苏家人独步,小瞧天下英雄。 果然,就见俩小子对宋敏求的楷法惊嘆不已。 这一次造访可贞堂,对观儿来说,更是一场心灵的风暴。 这一栋楼的藏书,三万多册,只是可贞堂的冰山一角,这一处封闭式的大型楼群里边,除了外围的一圈外,里边还有好多栋独楼。 每一栋,都有特殊的意义,里边收藏的,是苏油翻刻的大宋其它藏书楼的作品。 每一栋的牌匾上,同样復刻了一家家原楼的牌匾。 博古堂,斜墨庄,温氏书楼,程舍人藏书楼,杰楼,白杜万卷楼,独乐园,安乐窝…… 这些书楼,都围绕着中心的一栋更大的建筑,也就是这处地方名字的由来——可贞堂。 第224页 毕家是士大夫之家,虽然穷,但是书籍其实也有不少,不过架不住观儿这种嗜书如命的小书虫拼命地读。 大叔带她来到了这里,观儿觉得自己就好像掉进了米缸里的老鼠。 这么多的粮食,何年何月才吃得完啊…… 苏油的阅读速度是后世看网络小说养成的功底,非常快快,不一会儿就看完了一匣子的书册。 将书册装了起来:「今天就到这里吧,把书收起来,归还原位。」 三个小的照做了,等到他们再回来石室,几案上多了三张黑色的卡片。 卡片是赛露络制作的,上面有着精美的花纹色彩,还有金银箔的嵌花。 苏油说道:「这是高级借书卡,一人一用,不得外借旁人。」 「拥有这种借书卡的人,可以借阅可贞堂的所有书籍,现在可贞堂只发放了三十多张,那些人,都是我大宋一等一的文化名流。」 「除了陛下,还有老族爷,大苏,小苏,司马学士,介甫相公,景润姑父,小姑姑,邵伯温,苏元贞,晁补之……无一不是一时俊彦。」 「观儿你是三十五号,扁罐三十六号,彦弼你三十七号。希望有一天,你们的成就,能够超越其他的持卡人。」 观儿将卡片珍而重之的捧在手里,激动得眼睛里都泛起了泪花:「谢谢大叔!谢谢大叔!」 回到家中,观儿的卧室已经收拾出来了,苏油还从中牟庄子上寻来一个农妇,专门负责照顾观儿的起居。 躺到床上,石薇搂着苏油的脖子:「观儿这孩子挺不错,我很喜欢。」 苏油长吁了一口气:「我们家和大宋其它世家,其实区别很大的,说是离经叛道都不为过。」 「真要是寻找那种传统士大夫家,名义上是门当户对,其实还不如娶商贾家的女儿,让扁罐来得自在。」 「但是士林公议却又不能不顾,因此啊,这事情挺难的,需要及早谋划。」 「观儿乃毕文简之后,门当户对这一条没问题;家中清寒,就没有高门大户家女孩子那些毛病;年纪还小,跟在我们身边,也会渐渐喜欢我们家这种氛围;我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选择了。」 石薇笑道:「就跟我们小时候一样。看到他俩,我就想起了我和小油哥哥小时候的情形,心中说不出的欢喜……」 苏油又嘆了一口气:「我们欢喜有什么用,扁罐好像并没有多大的欢喜,就怕到时候儿大不由爹娘啊……」 「他敢!」石薇说道:「这么好的姑娘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可得了吧。」苏油看着帐子顶上:「舒国长公主那样的又哪里差了?结果和王驸马搞成那样……」 石薇不由得心有余悸:「那扁罐得好好管才行,不要搞成王驸马那样的浮兵痞子才好。」 「那个可能性倒是不大。」苏油对扁罐的秉性还是很放心的:「我倒是更怕他变成工科狗;或者遂了你的心愿,变成大侠浪迹江湖,程岳那种,好像这辈子都没打算碰女人……」 石薇捏了苏油一把:「你就是见不得自家孩子能耐,什么事都往坏了想,操不完你老父亲的心!」 苏油开始不老实,在自家老婆身上上下其手,坏笑道:「就是,操那些心干啥,还不如……」 石薇赶紧阻止:「臭坏蛋!不行!小心把漏勺弄醒了!」 苏油假装生气:「漏勺都四岁了,明天就赶到别间去睡,不是闹着要妹妹吗?这样子妹妹哪里来?」 石薇吃吃地笑道:「可辛苦公爷了,你别动,还是奴家伺候你吧。」 说完轻轻退进了被窝里边。 这下苏油美坏了,等到石薇再次回来搂着他,苏油还觉得自己飘在云朵中一般。 「舒服了吧?」石薇在苏油耳朵边轻轻问。 苏油眯缝着眼:「你们道家这些门道都是跟谁学的?狐狸精吗?」 石薇笑得将头埋在了枕头里:「别瞎说!舒服了就睡觉!」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 阿司匹林的药性 元丰三年冬十月,壬寅,辽主祠木叶山,己酉,驻五泉县。 冬捺钵开始了。 陈义王绩秘奏耶律仁杰久在相位,贪得无厌,时与亲戚会饮,尝曰:「无百万两黄金,不足为宰相家。」 陈义送上了四通收集的铁证,包括了耶律仁杰在獐子岛的经济往来,光在木材生意上,耶律仁杰通过组织女直人,收买部众,发放刀斧等手段,垄断了宋辽之间的木材贸易,侵吞了耶律洪基的大量利益,总计金额高达五十万贯! 同时,在暗查耶律仁杰的过程中,还发现了耶律伊逊和宋人的往来,前后贸易给宋人五尺上驮马三百多匹,而购进的物品之中,包括了金甲,银盔,花纹钢剑等僭越之物。 其实这是宋人抛弃了耶律伊逊和耶律仁杰,重新选定了宋朝在辽国的代言人。 用四通商号新任董事长石富的话说,就是过年了,猪也太肥了,该宰了。 耶律洪基做事情一贯优柔,直到这次冬捺钵上,在陈义的悄悄指点下,才发现大多数的部族,臣工,都跟在两人的身后。 耶律洪基还没有下定决心,但是总算是「渐悟其奸」,继出耶律伊逊之后,出耶律仁杰为武定军节度使。 癸酉,辽以陈义为汉人行宫都部署,同平章事,王绩同知枢密院事。 第225页 新的代言人,诞生了。 陈义上台第一件事,就是偷偷联络獐子岛——对于耶律伊逊和耶律仁杰,我们要继续痛打落水狗,一定要将他们搞死才算完! 这将是辽国又一场巨大的动盪,石富对苏油的黑心肠佩服得五体投地。 苏油的计划,是扶持辽国的代言人,并且让他们获得足够的权势,然而却又不能大到倾覆皇权的地步。 一旦接近,立刻抛弃别寻上位者,这样的新老更替,必将在辽国引发巨大的党争和动盪。 而辽国的元气,也将一次次地在这样的动盪之中,流失消耗殆尽。 因此獐子岛上的宋商们,开始转捧陈义和王绩,纷纷揭发耶律伊逊和耶律仁杰贪污腐化,欺君罔上等大逆不道的罪行。 一桩桩一件件,都保证有证人有赃物有往来凭证,铁证如山,让两个大蛀虫想翻身都翻不了。 …… 十月,辛酉,大宋详定官制所检讨文字、光禄寺丞李德刍,上《元丰郡县志》三十卷,《图》三卷。 这个图不是地图,而是模仿苏颂送上的两府三省朝廷机构树状图。 《元丰郡县志》,也不光是一部地方志,还是新官制为各郡县设置官职的基础。 而《元丰郡县图》中,最重要的就是各州府县机构官职树状图。 元丰改制,开始渐渐下行到郡县。 癸未,少傅,涪国公,领军机处苏油,奉旨出巡,调研郑州工业基地,验收洛汴渠工程,兴洛仓工程。 当然这些只是明面上的东西,而苏油私下领受的任务还很多。 整合从汴京到渭州的后勤通道,保障西军的物资供给和储备,调研郑州军工,商洛军工的生产能力,还有最重要的,主持安装大宋最新型的通信保障——电报线路! 还有就是观摩新军冬季作战演习,考察新军战力。 …… 毕仲衍这一场病,在宁善堂调理了整整十天。 今天终于可以出院了,苏油带着观儿来接他。 见到自家幼妹的衣装,还有明显丰润的小脸蛋,最关键的是眼中的神采,毕仲衍就觉得喉咙有些哽咽。 这个幼妹,两位兄长是有些亏待了她。 大恩不言谢,用言语表达是苍白的,毕仲衍收拾起心情,微笑着问道:「观儿可曾调皮?」 观儿没说话,倒是苏油接口了:「家里有那两个太岁,观儿连调皮的边都挨不上。」 唐慎微给毕仲衍检查完了身体,问道:「关节是不是还有些疼痛?」 毕仲衍点头:「实在是有劳唐老弟了,是还有些酸痛,不过已然无碍了,这里……还是安排我早日出院吧。」 毕仲衍这几日可以行走了,在院子里和病友们聊天,才知道自己住的这种病号,一日的价格那是相当昂贵的。 唐慎微笑道:「的确是可以出院了,不过药还要继续服用。」 说完低头些单子:「给你开一份杨枝素,日服三次,先服一瓦,白糖水送下,令周身皆出微汗,后两服每服办瓦,不令出汗,数日内关节疼痛便可消失。」 「毕兄身体虚弱,嗯,那就再加一味生怀山,每次用六七钱煮作茶汤送服。」 「健补脾胃之药,等关节疼痛消失,停杨枝素后再用。」 毕仲衍拱手:「有劳唐老弟了。」 杨枝素就是阿司匹林,苏油非常好奇,唐慎微这是将「西药」当成中药在用,取过单子:「杨枝素的药性推理,你们都已经搞出来了?」 唐慎微对苏油仰慕至极:「这可是神药啊!药性已经推断出来了,很奇怪,其性少用则凉,多用则热。」 「温病初,得用一瓦,白糖沖水送下,可得凉汗而解。」 「若是伤寒,初得用瓦半,生姜,红糖,煎汤送下,则可得热汗而解。」 「风热着于关节作痛者,就是毕兄这种情况,按刚才所说之法可治。」 「杨枝素这药,最善发汗,散风,除热。」 「其发表之力,还善表痧疹;其退热之力稍减用之,又能治虚劳灼热,肺痨之症。」 「对了,毕兄服用此药之后,如果身上出现白痧若干,那是正常现象,是杨枝素髮表之力所致,痊癒就在其后,不必惊惶。」 毕仲衍拱手:「受教了。」 苏油也拱手:「我也受教了,真没有想到,杨枝素的使用,对你们来说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厉害厉害……刚刚说的那些,记得写到药典里边去。」 唐慎微笑道:「这是自然,还有青霉素,不写进去,怕要身负千古骂名。」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毕仲游赶来了,对苏油和毕仲衍道歉:「刚刚从流内铨出来,耽误了时间,国公,兄长,实在抱歉。」 毕仲衍说道:「那就赶紧走吧,虽然唐老弟好客,但是这地方,能不来就别来,能早走就早走。」 众人都是笑,背着包裹出来,苏油让程岳打开车门:「走吧,送夷仲回家,就又该送公叔赴任了。」 毕仲衍转头看着宁善堂门口的那幅「惟愿世间人无病,何妨架上药生尘」的对联,不禁贊道:「仁心圣手,襟怀广大。」 …… 宋夏边境,天都山。 第一场大雪已经下来了,山野间一片白茫茫。 在这样的天气里行路,简直就是一项酷刑。 第226页 两名骑士,穿着厚实的皮袍,紧裹着呢披风,戴着大皮帽子,行走在谷底稍微平坦一些的雪地上。 周围的大树树枝上,都结出了冰凌子,有时候横伸到前进的通路上,骑士需要用马鞭柄扫去横枝上的冰凌,才敢通过。 好在两匹马雄骏非常,蹄子很大,铁蹄上还裹着什么东西,行走在雪地之上也非常稳健。 一只黑色的飞鸟被马儿惊动,扑啦啦地从路边飞起,飞向阴云密布的铅灰色天空。 远处,一声怪异的鸟鸣响起。 骑士停了下来,很快,前方山谷拐角处,出现了一队骑兵,那是西夏大叛贼,上圣贤师富平侯,天都招讨使司都管李文钊的巡山队。 指挥一挥手,一个小军骑马上来,停在两位骑士身边,明显矮了一个整个马头,然后扭头喊道:「指挥,宋人!」 指挥纵马过来:「为了等你们,兄弟们受了五天罪,走吧。」 一名骑士从马兜里掏出一个皮囊抛了过去:「接着!」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 敌友难分 指挥将皮囊打开,喝了一口:「烧刀子!好东西!」 骑士将马鞭一扬,指挥秒懂,又喝了一口,交给旁边的小军:「大家轮着喝,这天气,骨头缝都是凉的。」 骑士和指挥并马而行,骑士问道:「今年的收成还行?」 指挥「嗐」了一声:「就那样,总之草谷是越来越不好打了……」 天都山现在是一个神奇的地区,西夏人反覆争夺,在李文钊手里都没能讨到好,反而有渐渐扩大的趋势。 如今的宋夏边境,大宋完全占据了地利,自苏油带领大军打破萧关之后,西夏传统农耕的河套地区,开始急剧衰落。 破萧关,成为了宋夏军事对峙的转折点,宋军占据了从青唐到麟州几乎全部地利,在分水岭和各处通道关要上,密密麻麻地修筑起了水泥棱堡。 这些棱堡就好像一枚枚的钉子,牢牢地钉在宋夏实际控制线上,夏人的进攻线路,渐渐从五路,变成了一路。 除了永兴军路直面河套,夏人拼了老命也要守住之外,其余四路,夏人的进取通道已然被宋人封堵得水泄不通。 二十年前夏人加诸在宋人身上的痛苦,如今被宋人变本加厉地加到了夏人的身上。各路军马在自家麦熟收妥之后,轮流出击山北,抢夺西夏人地里的黍麦。 这种行为会一直持续到第二年春天的到来,整个冬季是西夏部族最虚弱的时候,而宋人的厩马却依旧肥壮。 失去了战马的优势,加上毛呢,棉袄,毛衣,手套等装备上的差异,本来悍勇的夏人,在冬季里的战力,只能堪堪与宋人打个平手。 此举导致了山北河套之地的残破,而西夏的国势,也因为这个地区的动盪,变得越发逼促。 夏国国内矛盾冲突,因此变得剧烈,为了维持可以和大宋抗衡的军力,统治阶层横徵暴敛,各蕃部不堪收刮,造反之举此起彼伏,尤其是靠近宋境的生番,成群结队地跨过边境,投靠宋人。 鑑于如此严峻的边境局势,梁太后在家梁和梁永能横扫夏国北境和夏辽边境之后,立即任命梁永能为山北四路行军都总管,节制保泰军司统军禹藏花麻,积石军节度使家梁,以稳定宋夏边境。 梁永能和家梁能力突出,上任伊始便组织了一场出色的保卫战,保住了元丰三年河套平原的粮食。 而天都山李文钊的扩张行动,也因为两大军事家的夹逼变得畏首畏尾,最后干脆拉着劫掠的部族,发展出的队伍,抢到的粮食牛羊,回了天都山根据地,当起了缩头乌龟。 西夏军事,为之一振。 但是大宋军机处分析得也很有道理,虽然今年家梁和梁永能表现突出,但是也不能说明什么。 两人在战术层面上的优秀,掩盖不了宋夏之间,攻守易势的残酷事实。 不过王厚,李庸,童贯,还有新来的刘世恆,对家梁恨得牙痒痒的,几人商量了一番,准备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如今的李文钊,已经从西夏的精英,蜕变为了枭雄。 当初反抗暴君暴政,救民于水火的家国情怀,早就被现实教育成了两面三刀,在几方势力的夹缝中保存实力,左右逢源的实用主义。 不过宣传还是秉承了以往的风格,将反对的目标对准了把持国政的梁氏,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 这一招骗了不少人,甚至连远在兴庆府的李清,都相信了这个「苦心孤诣」的「忠臣」。 天都山,夹在西夏保泰军司,静塞军司,和大宋德顺军,镇戎军之间,因为地理条件非常的优越,李文钊竟然做起了转手贸易。 不少宋夏密谍之间的私下往来,李文钊竟然成了牵线的保人! 夏主的行宫巍峨壮丽,不过被李文钊盘踞了近二十年,早已破败不堪。 看山跑死马,指挥带着两名骑士东绕一下,西绕一下,最后为首那名宋人骑士不耐烦了,直接打马去到了队伍的前头。 「诶?诶诶……」指挥连忙打马迎上:「你们要干嘛?」 宋人骑士冷笑一声:「指挥不是怕冷吗?那就不用兜圈子了,早点到达天都行营,大家也好早点休息。」 「上山不是那条路!」 「是吗?那要不我们分头行事,看看谁先抵达?」 第227页 指挥哑然:「看来贵人对我山寨颇为熟悉啊。」 那人笑道:「当年我第一次来天都山的时候,还是十几岁的少年,还诳走了你们夏主的照夜白……哦,谅祚你们应该叫先帝了,所以你这些花花绕,就不用在我面前使。」 指挥这回是真服了,面前这位,人家是老客! 当下不再绕路,带着两人直接上山。 李文钊的势力如今已然扩展到了三十万人口,四万军队。 天都山环境好,水草丰美,宋人,李文钊现在不敢惹,路,也被封死,不过西夏那边出于两个军司的夹缝处,生存空间还是有的。 李文钊对投奔自己的部族很仁慈,宋人也不侵犯他的领地,因此不少逃避宋人和夏人追捕的两国逃犯,流人,还有躲避战乱的生蕃都来投靠,天都山地区,竟然还成了一处世外桃源。 而且李文钊的施政能力,心机手腕,军事指挥,都算是夏人里边的翘楚,至少对面那个保泰军司的统军禹藏花麻,谅祚的女婿,就被他搞得没有一点脾气。 禹藏花麻本来是青唐部族首领,结果大宋渭州之战,萧关之战,河湟之战过后,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禹藏花麻所在的地区,被天都山和大宋新占的熙河,湟州隔断,禹藏花麻和青唐完全失去了联繫! 要生存必须有靠山,西夏党项人也是吐蕃种,于是禹藏花麻赶紧投靠了西夏。 谅祚大喜,将刚满十岁的女儿嫁给了禹藏花麻,任命他为直面大宋最精锐部队的保泰军司统军,负责镇守柔狼山,杀牛岭一线。 不过面对大宋精锐的咄咄逼人,对西夏忠诚度本来就不高禹藏花麻可也不是傻子。 用他的话说,李文钊西夏名臣之后,都能跟大宋眉来眼去捞到不少的好处,他都做得,难道老子就做不得?! 于是双方如同展开了竞赛一般,争着和大宋做生意发财,双方之间还发生了数次火併,相互劫掠对方的商队。 好几次是打出了真火,需要大宋以唐四郎的名义暗中调节,事后禹藏花麻还上书夏廷,得意洋洋地说自己剿匪得力,粉碎了李文钊的图谋,要求梁太后赏赐,报销军费。 可是随着梁永能的到来,李文钊和禹藏花麻都感到了压力,于是有了今天这场私下的会议。 终于抵达了行宫,两位骑士下了马,为首者将缰绳丢给指挥:「给我好生伺候着。」 指挥牵着马去了,两位宋人这才施施然朝着行宫内走去。 行宫的基本设施还在,不过现在在领头的宋人眼里,这里像山寨多过像行宫。 首位虎皮交椅上,坐着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手里搓着一串玻璃佛珠,旁边是一个粗豪的吐蕃老人,底下是两排头目。 两位宋人取下毡帽:「劳侯爷和驸马久等,我们来得晚了。」 文士对着两人一扬下巴,坐下一员头目走了过来:「抱歉了,老规矩。」 两名骑士将手举起来,任由头目搜身。 头目搜完,对着文士轻轻点头,文士这才笑道:「王兄弟可是来得晚了啊,你要是再不来,驸马爷可都要走了。」 文士正是西夏叛臣李文钊,旁边的吐蕃老人,则是西夏保泰军司统军,禹藏花麻。 三方人物,还真是敌我难分。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 復行汉制 宋人头领对着李文钊和禹藏花麻拱手行礼,然后对禹藏花麻说道:「驸马统军敢来赴会,当真是英雄了得。」 禹藏花麻不禁苦笑:「王郎官言重了,天都山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老夫所惧何来?你旁边那位倒是面生得紧,没请教……」 为首者正是王厚,现在是朝廷任命的通直郎,礼宾副使,长期出入蕃部,对这一带熟悉得很,和李文钊,禹藏花麻都认识。 就听王厚说道:「哦,这位是我的副手,蜀人李庸,诶说来巧了,好像贵国家梁家先生,祖籍也是蜀中?」 说到家梁,李文钊和禹藏花麻都是脸色一僵。 李文钊害怕铁鹞子,家梁按边,李文钊立即退入山中,绝不和家梁在平野碰面。 虽然明智,但是到底弱了气势。 而禹藏花麻更是心虚,他现在还是夏臣,但是首鼠两端,长期充当宋人耳目,通报军情那种。 而家梁则是西夏枢密院知机密事,乃是最大的密谍头目,家梁对禹藏花麻私底下这些小九九清楚得很,今日之事,也有禹藏花麻被人家拿住软肋威胁的一部分原因在里边。 呵呵赧笑了两声,禹藏花麻说道:「家先生也算是豪杰了,小郎君既然是王郎君的手下,那就是老乡成对头了。对了,听说今年贵军吃了个小亏?」 王厚冷笑一声,撤去了皮袍,露出里边的骑装,拉过两把椅子来和李庸坐下:「不就是没有割成麦子吗?那麦子本就不是给大宋种的,没抢到你们在河套的麦子,什么时候就成了吃亏了?」 「你!」禹藏花麻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可转念一想关我屁事儿,笑道:「郎君能想得开就好。」 王厚摆摆手,似乎这只是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儿一般:「不知侯爷此次召我们来,所为何事?」 李文钊一脸的和煦:「这不快近年关了吗,事儿还挺多,不过眼下嘛,的确有一桩大事儿。」 说完高声对自己手下说道:「退出大殿,百步之内不得留人,我与驸马爷,同王郎君有要事相商。」 第228页 李文钊的部下已经换了一大批,现在的这些人,对其忠诚度那是说一不二,闻言也不多话,纷纷退了出去。 待到殿内只剩四人,李文钊才笑道:「有一桩大买卖,王郎君一定会非常感兴趣。」 「哦?」王厚也笑道:「我们之间的买卖,那是多了去了,不知道侯爷所言,是哪方面的买卖?」 李文钊说道:「这生意是驸马爷带来的,还是让他来说吧。」 见到王厚和李庸将视线转向自己,禹藏花麻说道:「十月辛酉,我主颁布敕命,宣布改行汉制,不知王郎君可曾知晓?」 「听唐四郎传回的消息里提到过。」王厚不动声色:「贵主身边有一汉人大臣,名叫李清,贵主倚仗为良、平一般的人物,号称智囊,信赖有加。」 「改行汉制,就是这个李清的主意,我听到的传闻没错吧?」 禹藏花麻点头:「正是,想必大宋对此,是乐见其成的吧?」 王厚笑了:「驸马爷,大家都是明人,那就不用说什么暗话。」 「我大宋为何要乐见其成?」 「贵国先帝谅祚行的也是汉制,不是照样宣兵渭原,与涪国公会猎囤安寨?两国人马士众,损伤不下三十万。」 「还有张元,吴昊,景洵,都曾经在夏国推行汉制,如今连陵墓都找不到,听说景洵被诛杀的时候,哭得那叫一个悽惨,痛悔投奔了夏国。」 李文钊翻了翻白眼:「王郎君这就过分了,景洵为先帝尽忠,临死之时夷然不惧,面对奸臣怒声斥责,乃是大忠臣,是你们刻意歪曲污毁,目的就是让宋国贤才望西夏而却步。」 「刚刚那句话原样奉还,王郎君,大家都是明人,那就不用说什么暗话。」 「行!」王厚说道:「那我就换一个说法。贵国主上虽然已经亲政,但是权柄依然操持在梁太后手里,梁乙埋权倾朝野,兴庆府中,官员尽数是梁氏党羽。」 「我倒是很有兴趣知道,贵主所谓的改行汉制,制度出得了兴庆府景阳宫吗?」 「当然可以!」李文钊站起身来,双目含泪,向着北方拱手:「我主拨乱反正,復兴汉制,夏国文华之士,无不踊跃欢欣,竞相奔走。」 「文钊身为上圣贤师之后,自幼饱读诗书,铭研礼义,一生奉行不悖,百折不回。」 「郎君看我这身穿着,是蕃是汉?岂能说我主制度,出不得景阳宫?」 王厚大为赞嘆,看看人家几十年锤鍊下来的演技,哪怕观众只有寥寥数人,一样的敬业。 禹藏花麻也是义愤填膺:「我主如今为奸邪挟持,凡有志者,莫不摧心裂胆,刻骨衔恨。只恨力不能及,未能起兵勤王,诛除君侧。」 这些话要是传到大宋朝堂,君臣指不定如何高兴呢,不过王厚对这些似乎毫无感觉:「要是侯爷和驸马有这意思,合兵一处也有十万精锐吧?也不是不能一搏。」 「嗯,祝你们兴提义兵,荡涤妖氛。王厚李庸这就告辞,回去为两位焚香祈祷,敬祝两位马到功成,换西夏人民一片朗朗晴空。」 「诶别走啊——」禹藏花麻顿时急了:「以我和侯爷二人,断难成事,说实话,两位未来之前,我与侯爷一直在商议此事。」 「如今梁氏似乎已经有些察觉,派了梁永能和家梁来,就是要压制我等忠愤之臣。王郎君,要是没有大宋扶持,我们可是独木难支啊。」 「梁永能手底下的铁鹞子和僕从军,横扫三千里无人敌手,我们……就算是有心,却也是无力啊。」 王厚笑了:「两位想要大宋什么援助?要不我这就奏明陛下,痛陈两位的忠勇之心,让陛下下一道诏书,鼓励西夏军民都像二位效法?」 「不是这个意思……」禹藏花麻连连摆手:「我的意思是……大宋能否给我们一些……物资上的支持?」 王厚说道:「你这意思,我可以向唐四郎转达,不过唐四郎就是一个商贾,虽然手眼通天,但是所求的乃是利益,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主意我也跟你们出过,要打军器的主意,没有高国舅首肯,那是门都没有。」 「要得高国舅首肯,那就必须要有能够打动他的诚意。」 「大家都是耿直汉子,我给你们出这主意,已经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要是朝中有人弹劾我里通外国,一介检察,便能让王厚人头落地。」 「如今看来,两位和贵主是压根没把我王厚当一回事儿。」 「也罢,良药苦口,的确是难喝。以前的话就当我从来没说过。大家痛饮一场,就当我王厚上门看望了一回朋友,如何?」 见王厚咬死不松口,禹藏花麻看了李文钊一眼,意思是你给打个圆场。 李文钊对着王厚施了一礼:「王郎君,大宋口口声声光被万民,乃礼仪大国,难道就眼看着西夏国民在奸贼的统治下辗转嚎泣,痛苦流离吗?」 「今年西夏秋征,部族户出一羊,三户一牛,五户一马,此等暴政,让国人何堪?」 「国主眼见民众困苦,想要振作,却被权臣束缚了手脚,空有回天之志,却无腹心之寄。」 「如果大宋愿意帮助我主诛除逆贼,真正秉政,我西夏将永行汉制,奉大宋为宗主,两国息兵,再不背逆!」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 谈判 第229页 「哈哈哈……」王厚笑得都不行了:「侯爷,这话我听着可就耳熟了,我问一句,夏国歷代君主,有谁没有这样说过?」 「说了一百年,结果呢?结果就是西夏从地斤泽逃难待死,变成了如今坐拥数十州县,这言与行,可是背道而驰啊。」 「夏国子民的苦难,我们是看在眼里的,但是侯爷你说的,却并不是解决之道。」 「办法我之前告诉你了,我还要提醒侯爷和驸马的是,我朝自今上登基以来,务求名实相符,不玩虚的。」 「如今大宋正在改厘礼制,官制,接下来,我估计就是军制。」 「你刚刚说这些,都是老黄历里边那一套,要是在仁宗,真宗朝,没说的,妥妥是我王厚的功劳。」 「可如今,恕我连奏报都不敢。再说什么大夏改正,永不悖逆,军机处那一关就过不去。」 「益西威舍必定会命我举出事实,拿出证明,定出时间表,凭什么我王厚就敢这么判定贵国——是贵国大乱了?边军撤离边境去兴庆府清君侧了?军士转业成为牧民了?贵国财政不足以支持大军了?」 「如果都不是,那就大家省省吧。」 「实不相瞒,三月里种谔和徐禧俩货就曾大言贵国可取,上奏朝廷。结果军机处下令让其上报具体作战方案,资储准备报表,将领军士军区分配计划,后勤保障计划,占领之后的行政规划,甚至战胜奖掖方案,退军计划……啪啪啪一通耳光,抽得俩货到现在都不敢冒泡。」 「益西威舍是什么人?」 「他从来不自大,不会歧视你们,开榷市,通贸易,在商言商,一视同仁。」 「但是同样的,他也不自得,不会轻视你们。关要,防隘,该修的修,该建的建。」 「更重要的,他与以前那些色厉而内荏的要员不一样,他是真不怕你们。」 「要是你们兴兵威胁,那他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总之就是你们想怎么玩儿,他就陪你们怎么玩儿。你们可能不了解他,但是他却了解你们。」 「这叫什么?这就叫务实。所以想用刚刚那套说辞打动他,你们觉得可能吗?」 「这几年,西夏的日子有些不好过吧?夏盐的贸易,除了你们两位老交情,其他人的路子,都给断得干干净净了吧?」 「解盐产量大增之后,陕西本地盐,出池价格压到了二十五文一斤,说句实话,给二位销盐,大宋是亏了运费的。」 「别的你们还有啥?牛羊马匹。养少了不够赚,养多了风险大。一场白灾,那可就不光死牛死羊,开春还得死人了。」 「再好好想想,要真是忠心主上,就好好想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基础,然后我们再接着谈,两位哥哥以为如何?」 李文钊嘆了口气:「兄弟说得如此实在,那哥哥也不瞒你。你的主意,我曾托驸马转告我主,我主也未尝不动心。」 「不过实在是……拿不出什么东西来啊。」 王厚微笑道:「真要拿,还是拿得出来的,侯爷也不用和我哭穷。」 李文钊和禹藏花麻对视了一眼,见王厚无法说动,只好亮出了最后的底牌:「想来想去,唯有一处地方,如果大宋有意,我主同意可以斟酌。」 戏肉来了,王厚这才重新打起精神:「哦?天都山?」 「郎君可真是囫囵狮子,开得好大金口!」李文钊气了个倒仰,连连摇头:「不开玩笑,我主说了,只有曲野河南之地。」 曲野河,是黄河一条着名的支流,流经麟州西北,水草丰美,适宜耕作。 这条河也是当年宋夏的天然边境线,然而自李元昊时期,就被西夏后党没藏氏侵吞。 没藏氏覆灭之后,这片土地就落到了梁氏手上,一直是梁氏重要的经济来源。 大宋想不想取?当然想,但是以麟府折家的兵力,能做到自保,守住城池就不错了。 而且这块地上,大宋的控制力隔了一个折家,可以说相当的弱,真要索取到手,就要处理巩固的问题,驻军的问题,还有宋廷、官府、藩镇之间的关系问题。 那时候牵扯到方方面面,是福是祸都还两说。 也就是说,大宋其实并没有做好收復这部分土地的准备。 王厚笑了,摆着手道:「真不是开玩笑。曲野河南,从来都是宋土好不好?我大宋要取自当取,还需要贵上同意?现在不取,那自有不取的原因。」 「这是谁的主意?李清?驱虎吞狼这一招,玩得可是熘熟啊……」 李文钊说道:「刚刚郎君才说了,务实。曲野河南,大宋取之,李清固然有驱虎吞狼之意,但是对于大宋来说,难道就不是好事儿?」 「其地三十年不归宋,如果高国舅能拿到手,难道不是大功劳?有了这项功劳,我们之间的事情,那就好说了嘛……」 「因此这件事情,无论对大宋,对西夏,对主上,对高国舅,对你我而言,都是有利的。」 「战国之世,秦国开郑国渠,不就是因为虽然是郑国的缓兵之计,然对秦国来说,的确有大利吗?郎君又何必在意是否李清的计谋呢?」 王厚皱眉:「曲野河南,那是宋夏东境,此事若然议定,我大宋兵力部署必将进行相应调整。」 「不但贵主有驱虎吞狼之意,就连二位,也有祸水东引之心啊……」 第230页 李文钊很坦然:「郎君说得都对,这就是一项多赢的计策,嘿嘿嘿,也是跟益西威舍学的……」 「无论如何,这也是主上的诚意,最起码,这是西夏自立国以来,第一次主动让出所占之地,郎君总不能连这个都不承认吧?」 王厚看了李庸一眼,李庸微微点了一下头。 王厚这才转过头来:「好吧,我承认,最后这一条的确打动我了,不过……」 李文钊大喜,拱手道:「郎君但有什么疑虑,自管道来。」 王厚说道:「没什么疑虑,就是侯爷如今在夏国的身份并没有得到贵朝的认可,身份上可还是夏国叛逆,你说这些,让军机处如何相信?」 李文钊痛苦地闭上眼睛:「疾风劲草,岁寒方验。文钊终是夏人,所反者,乃篡国之贼,大逆之臣;所顾者,乃国朝纲纪,百姓黎民。」 「君上方在荆棘之中,文钊岂能顾名忘义?这逆贼之名都背了几十年了,也不在乎多背这一刻。」 「不过驸马也与今上,乃舅甥至亲,他代为转达今上的意愿,郎君总该要相信吧?」 王厚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个……不是我不相信驸马啊,而是在这一行干得久了,谁我都不信。」 「贵上如今并不自由,他的意志,也代表不了夏国的意志,所以即便是他说的话,要是无凭无据的,那谁都可以任意推翻啊。」 「不是我说你们,至少,加印玺的国书,算了,印玺搞不好都不在掌握,但是最起码,手诏得有一份吧?」 禹藏花麻大喜:「那大宋是答应了?」 「没有!」王厚立即打断:「先说说吧,你们这点东西,想换什么好处?」 禹藏花麻也不客气:「我们要求不高,就是继续扩大贸易额,唐四郎那里,能不能再多出一点货?」 王厚说道:「那就是个商贾,只要你们能出钱,他自然就能出货,这个可以答应,不过,你们有多余的财路吗?」 禹藏花麻从袖中取出一块石头:「这个,大宋急需吧?」 王厚接过那块褐色的石头,就见上边用锉刀锉去一块油皮,露出底下洁白细润的肉质,伸手抹了一下:「和阗玉?」 禹藏花麻面露得色:「怎么样?我们用这个和大宋贸易。」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 敌人的阳谋 王厚将石头抛了抛,丢还给他:「二位,家梁可是老成了精的狐狸,小心点吧。」 禹藏花麻脸色一变:「这个……跟他没关系。」 王厚冷笑道:「家梁乃积石军节度使,他的妻族,如今就在临津渡河谷,黄河三大要冲的最西一个,扼控西域咽喉。」 「这东西驸马爷硬要说没经过他的手,那就只能是假货了。」 禹藏花麻神色尴尬:「这个……生意上的必要往来嘛……」 王厚继续冷森森地说道:「家梁这么忠诚无二的人,也会背叛梁氏?他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替他做转手贸易?」 见禹藏花麻还在支吾,王厚突然一拍大腿:「铁城山!青锋铁!你们敢说不是?!」 李文钊和禹藏花麻两人,脸上顿时变色。 王厚这是根据现有情报推断出来的,看到两人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家梁通过重建西夏铁鹞子,手里掌握了西夏最顶级的冶铁工匠,冶炼技术。 积石山一带,乃是唐朝中宗将之作为金城公主的汤沐邑,赏赐给吐蕃的,金城公主从唐朝带过去的工匠,主要都集中在那里,手工艺一直相对发达。 积石山地接青唐,西域,河湟,是古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几处盛产硅铁的祁连山余脉,被称作铁城山,是后世着名的保安刀出产地,现在是西夏青锋剑的重要产区。 将这些资料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王厚一转眼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构造出了一幅多方利益交换的关系图。 想明白了这一节,王厚不禁觉得啼笑皆非,这个家梁,机变百出不说,还没有什么原则。 政治军事精通不说,如今看来,经济也是翘楚。 他知道宋人需要什么,通过拿住禹藏花麻这个西夏国舅通敌的软肋,将出产自西域的货品通过他来出手。 禹藏花麻如今还是夏臣,家梁通过这种手段,能够完成和大宋的贸易,但是却有沾不上通敌的罪名。 王厚感到自己的麻烦来了。 现在看来,这个生意对各方都有好处。 涪国公为了帮助陛下完成礼制改革,不惜经天方,南海,绕道万里购进白玉。 现在有了这个通路,大宋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这个过程里边,最大的好处被家梁所得,李文钊和禹藏花麻也会跟着强大,势必带来宋夏边境地区政治力量的变化。 要是朝中真的被家梁牵了鼻子祸水东引,西夏的压力和宋夏间的攻伐重心,必将转移到东部的曲野河一带,而家梁在西边安心发展,掌握了冶铁地和牧马场,控制了西域和宋地的贸易,数年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问题是,大宋,能不同意吗? 和田美玉八十年未入中原,朝中已经开始将以前留下的那些不合格玉料重新加工,将作监提请将唐代留下的一些礼器加以改造,用来满足礼制改革的需要,被王珪,蔡确,苏油,冯京,吕公着等人联合制止。 第231页 在这一点上,大佬们的意见是一致的,唐代留下的文物,其价值不是作为玉料来核定的,那是前朝文化和礼制的载体,坚决不能动。 阳谋! 家梁抓住了所有人的心理,让所有人都痛快不起来,但是偏偏又无法拒绝。 「有没有可能……将家梁的谋划告诉梁氏?此人心机深沉莫测,让梁氏对他提防,换到别的地方去?」王厚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能,要是梁氏不想装备铁鹞子,不愿意再得到犀利的兵甲,那就能。」李文钊苦笑着摇头:「家先生虽然是敌手,但是不得不佩服啊,行事作为,与一个人颇为相似。」 能够了解对手的机会,王厚当然不会放过:「谁?」 「益西威舍,贵国涪国公。」 「胡说!」李庸怒起:「跳樑小丑!岂敢与涪国公并论!」 「若愚!」王厚喊了一声:「干什么呢?坐下!」 李庸这才愤愤不平地坐了下来。 王厚转头对李文钊说道:「家先生智谋手段,皆是上乘,今年我们的确吃了瘪。」 「他和张元,吴昊,景循之辈的最大区别,就是心中无蕃汉隔阂,结婚大部,实掌兵权。」 「这是真正的夏国贵人崛起之路,他在贵国能够成功,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是我不认为他是益西威舍一类人,即使手段类似,但是目的不同。他更像——梁氏一族!」 「这个交易,我内心里边是坚决拒绝的。」 李文钊和禹藏花麻心中「咯噔」一下。 王厚缓缓地说道:「家先生打得好精细的算盘,可以说,方方面面的内心想法都考虑到了。」 「但是这种可怕的敌人,你们真的就不心怀疑惧吗?等他强大起来之后,两位的处境,怕是不大妙吧?」 李文钊拱手:「所以郎君,我们表面上与他虚与委蛇,实际上,更需要郎君你与宋廷说项,予以我们支持。」 「人人都敲得一手好算盘啊……」王厚嘆了一口气:「这等大事,我也不敢隐瞒朝廷。但是我一定会向朝廷提出,坚决不要进行这宗贸易。」 见对面两人彻底变了脸色,王厚一脸的悲愤:「但是你们放心,朝中的大佬们,不会同意我的意见的。」 禹藏花麻终于松了一口气:「郎君早说嘛,吓我一大跳,这生意做下来,其实对于大宋也不是没有好处。」 「好处?有什么好处?!」王厚一指上天:「为了装点明堂的宏伟庄严,给大宋培养出一个劲敌也在所不惜?!」 李文钊拱手:「郎君此言有差,大宋以礼义治天下,异国权臣因缘际遇的一时得意,与本国子民心中长存的纲纪伦常,孰轻孰重?」 王厚站起身来,看着李文钊冷笑:「呵呵,直娘贼的,我王处道现在倒像是担忧贵国命运的忠臣,而侯爷反倒成了替大宋苦心积虑的宰执,这特娘不是滑天下之稽吗?」 禹藏花麻赶紧打圆场:「这不是两位都是心怀天下之士嘛,不像我,就一得过且过的头人。不管大宋大夏,总都是天下的一部分嘛。」 王厚恢復了冷冰冰的表情:「如此大事,我说了不算,两位说了同样不算。大宋需要知道的确是贵上的意思,必须要有切实的东西,仅仅空口白牙,那就恕我王厚无能了。」 「有!」禹藏花麻终于翻出了底牌:「今年大宋的上元大典,我朝将派遣使臣朝贺,陛下到时候会让李清为使,与贵国秘议。」 王厚思索了一阵:「家梁是贵国知机密事,这人实在是太过于厉害,你们手脚干净点。」 「要不要我派遣一支小队接应,让李清出了兴庆府后之后,便乔装改扮,离开大队,从小道入宋,等到进入大宋之后,再重新与大队汇合?」 李文钊讶异道:「刚刚郎君不是还反对来着?此刻如何要帮助李清?」 王厚瞪眼:「王厚何人,敢阻挠国家大计?我只有建议朝廷不行此计的资格,但是决不敢自作主张代朝廷回绝此议,阻拦使臣。」 「哪怕是我王厚不共戴天的仇人,在他身负国家使命的时候,我王厚也要善加保护,何况是区区一个李清?」 禹藏花麻一咬牙:「可以!但是郎君的小队,只能够暗加保护,而且不能过我辖区的北界,以免多生事端。」 「最多只能潜出到柔狼山北,不能过怀戎堡!」 王厚一甩袖子:「就这样!今日这窝囊酒,老子是没法跟你们喝了,若愚,我们走!」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 猜测 看着顶风冒雪而去的王厚二人,禹藏花麻喃喃道:「这王郎君就是想不开,咱俩年前还不是一样的打生打死,结果生意来了,谁能跟钱过不去呢?」 李文钊冷笑道:「他是大宋的官,跟我们不一样,你我手下,可是一大堆人跟着吃饭!」 禹藏花麻笑道:「不过也幸好他是官,上头有更大的官压着。这件事情啊,由不得他。」 李文钊眼光变得深邃:「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家梁要是坐大,对我们可都没什么好处。」 禹藏花麻不以为意:「哪里就那么容易,青唐那边,阿里骨那贱奴也不是好惹的,到时候就看哪边强呗……总之这乱世啊,大家先且顾眼下吧。」 李文钊眼光闪动:「还是驸马爷你看得开,走吧,帐内饮酒,再聊聊明年商队的事儿。」 第232页 …… 王厚和李庸奔出了老远,来到一条溪边。 王厚说道:「天太晚了,今夜就宿在林子里吧。」 李庸说道:「那我去扯上帐篷。」 两人在溪边林子里搭上帐篷,布置好睡袋,生火打水,给马匹寻来干草,混上马屁股后面的袋子中的饲料,这才调了两大杯炒面煳煳吃了起来。 林子外面,寒风在唿啸,王厚皱着眉头:「这个事情,实在是透着蹊跷。」 李庸问道:「你是说夏主派遣使臣,献上曲野河南这事情,不可信?」 王厚摇头:「不是,我是说西夏那个密谍。」 大宋在西夏有一个地位很高的密谍,通过特殊的贸易渠道和订单,与大宋渭州听风阁进行消息传递的事情,一直是王厚在负责。 王厚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是却不知道到底是谁,只有一个代号,叫穷奇。 穷奇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神兽,腊八的前一天,大宋宫廷里要举行一个叫逐疫的仪式,由扮演成方相氏的傩者,带着十二只异兽游行,其中穷奇和腾根,是负责吃掉害人的「蛊」的神兽。 然而在另外的传说里,穷奇又是惩善扬恶的凶兽。 有人打架,它就要去吃了正直有理的一方;听说某人忠诚老实,它就要去把那人的鼻子咬掉;听说某人作恶多端,它反而要捕杀野兽馈赠。 哪怕是在《山海经》里,穷奇都有两种面目。 《海内北经》里说,穷奇外貌像老虎,长有一双翅膀。可是,在《西山经》里,却说穷奇外貌像牛,长着刺猬的毛髮。 这是一头结合神性、怪性、善良、邪恶于一体,真实面目不可破解的奇怪生物。 王厚问道:「和我们联络输送情报的那个穷奇,你有没有猜测过,到底是谁?」 李庸说道:「这条线,是国公多年前就建立起来的,对了,王太尉肯定知道,他都没有跟你说过?」 王厚摇头:「还真没有。他只说过,这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知道穷奇的真面目,陛下,涪国公,我父亲。」 「一开始,我怀疑此人就是李文钊,可是等到谅祚败北,西夏内部的情报还在源源不断地送来,而这个时候,李文钊在天都山游击,因此不会是他。」 「再后来,我又怀疑是梁家的某人,因为送来情报的商社,经过密谍探查,竟然是梁家人的产业,其主人,乃是梁乙埋!」 「梁太后控制朝堂之后,按道理说,出卖西夏的利益,对梁家再无一点好处,可是情报仍然没有断过,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李清得用之后,我便开始怀疑是他,只有他才能接触到那些西夏高层的机密,可是现在看来,又不是他。」 李庸有些疑惑:「我也怀疑是他,他鼓动夏主復行汉制,对抗外戚,种种布置看来,都是向着大宋的,如今更是出卖了曲野河南,这是将梁家的利益供手让给大宋,可你又为何说不是他?」 王厚舀了一勺煳煳放入嘴里:「太高调了,如果是他,这一步棋走出来,他就和梁氏彻底对立,呵呵,他不像密谍,倒像另一个人。」 「谁?」 「西夏的安石相公。」 这么一说李庸也明白了过来,李清更像是商鞅,王安石一样的人物,这和密谍伪装自己输送情报,能不吸引眼球绝不吸引眼球的做派完全不符。 两人都陷入了沉思,王厚突然问道:「你觉得,可不可能是家梁?」 「哪点可能?」李庸吓了一大跳:「家梁可是彻头彻尾的夏狗。别的不多说,要不是他,渭州一战谅祚能够逃出生天?」 「少傅突击萧关,要不是他,梁乙埋梁永能能全身而退?」 「其后助梁氏推行夏制,诛杀景洵,献明光铠,改良冶铁技术,重建铁鹞子,扫荡北疆,要不是因为汉人出生,成就只怕早在梁永能之上。」 「不说别的,我朝的仁人志士,有多少死在了西夏枢密院密谍司的手上?他可是西夏枢密院知机密事,最大的密谍头目!」 「他要是穷奇,我们神机铳霹雳炮的机密,何至于守得这么辛苦?何至于新军只敢在华山秘密训练,不敢过西京一步?」 「也是啊,哪里都不像……」王厚那勺子轻轻敲击着饭盒:「家梁当了知机密事后,我朝谍报工作压力可谓倍增,如今夏人似乎知道了震天雷的关窍所在,对商州那边的工厂不断渗透……西夏今秋的声东击西之计,我们事前竟然没有收到一点的消息,要是家梁是密谍,肯定会知会我们,所以应该不是他。」 「穷奇在西夏地位极高,起码在枢密院丞,中书检正以上,而且与梁氏关系极其密切,还真是匪夷所思了……」 李庸说道:「王哥,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你看啊,这次西夏秋收,我们是被彻底的耍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我想来想去啊,就是因为穷奇提供的消息过于高效,以至于整个陕西路情报分司,对他过于依赖了。」 「一旦穷奇那里没有消息传来,我们就完全陷入了被动,这次出了这事儿,就是给我们的一个警告。」 「穷奇那条线,是父亲和国公十几年前布置的暗线,难道我们就永远依靠前人?不做点自己的努力?」 王厚想了想:「说得很有道理,用少傅的话说,这就叫不把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 第233页 「不过这事情,先给少傅通个气,不要出现两条线上的冲突。」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最后王厚说道:「我们没法和少傅和太尉相比,穷奇在西夏潜伏了十多年,已经登上了高位。咱们啊,还得像张三叔在獐子岛上干的那样,从商贾入手,进而拉拢腐化一帮官员,就像对付禹藏花麻的路子才行。」 「其实我还有一个疑惑,你说以家梁之能,这么多年下来,愣是没有发现穷奇的一点蛛丝马迹?这可能吗?」 李庸说道:「想来肯定是知道的,不过投鼠忌器,毕竟,那条线从上到下,可都是梁家的产业。」 王厚说道:「要不下次传递消息,告诉穷奇提防家梁,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李庸有些迟疑:「这么说,会不会让穷奇认为我们对付不了家梁,被他轻视?」 王厚正色道:「那是我大宋志士,苦心孤潜伏这么多年,他的价值,甚至在整个西军之上。」 「我们宁愿被他轻视,被他唾骂,也不能让他有一点危险。」 「若愚,我们这行当,最忌惮就是带入了自己的情绪,最忌讳考虑自身处境,那样会让自己心思迷惑混乱,明白吗?」 李庸佩服地点点头:「王哥,我明白了。」 王厚笑道:「你小子资质啊,善防而不善攻,心细,但是不过灵动。」 李庸赧笑道:「自己几斤几两自己清楚,这不赶鸭子上架吗,现在童都监和刘留后到了,我身上的担子也可以卸下来了,专心搞地图。」 王厚笑道:「那俩祖宗,勛阶比我还高,谁指挥谁,这都还两说呢。得了,睡吧!」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 聊天 汴京到郑州的新渠,开阔程度比二十年前,扩大了三分之一。 而经过沿途蓄水工程调控,这条运河的水力,如今即便是在枯水期,也可以通行漕船。 光解决水的问题还不行,冬季这一段河渠还会封冻。 河渠司将课题交给了理工学院,理工学院发明了破冰铧犁,还有在码头上使用的弹力破冰锤,但是只能解决码头附近的冰冻问题,河道上还是解决不了。 最后没有办法,河渠司将这个问题向社会悬赏,公开徵集解决方案。 最后这个价值三十贯的悬赏被一个漕工得到了,办法简单到令人髮指——开通夜航。 河道封冻,主要的原因就是夜间无船破冰,解决的方法就是开通夜航,让河道上夜间也有船来回航行,再每隔一段时间在过船上安装破冰铧犁,就足以解决封冻的问题。 如今的汽灯光亮度已经很高,满足河道照明已经足够,河渠司做了实验,发现——真泥码的可行! 而且开通夜航之后,还将汴渠的运量足足提升了一大半,很多需要保密的东西,在夜里运送也更加方便。 为了解决安全问题,河渠司还在沿途设立航标灯,规定交通守则,沿途增设卫所,驿站,顺便把汴京到郑州的陆上道路夜间照明和卫所驿站的问题也一起解决了。 因为陆路就在汴渠的边上。 苏油如今级别很高,赵顼指定狄咏亲自同行护送。 边州知州由武臣充任,乃是大宋的传统,狄咏如今接到了治环州的任命,而他的弟弟狄咨,则是去河北。 因此这次狄咏顺带执行护送的任务。 不过苏油并没有随着狄咏一起,狄咏还在等待礼部院发放旗牌的时候,他已经与张麒和程岳一起,搭上了运送物资去郑州的漕船。 本来苏油不愿意让张麒一道的,毕竟绿箬有了身子。 反倒是绿箬不放心苏油,让张麒必须跟着。 三人还是老套路,读书人带书童加保镖的样子,船老大这样的见得多了,还安慰苏油说回去再攻两年书,下一回必定高中。 今年有举试,这是将苏油当做举试落第了。 这是一个船队,公私混杂,主要拉的还是粮食,此外还有各种罐头,喷胶防水麻布,地丁胶鞋底,还有一些化工原料。 苏油几人坐的是私人的船只,沈括完全继承了张方平和薛向的漕运管理办法,採用这样的监督方式,并且设定了举报的奖励,贪墨漕粮的行为,算是得到了有效的遏制。 而且公船的漕丁是不允许上岸的,要一直航行到洛口仓,才计算口粮消耗和工钱粮食,剩下的入库。 至于其余物资反而好办了,官员和船主就算剋扣了也没法变现,反倒是不用担心他们贪墨。 就这样,苏油一边与船老大聊着天,一边朝郑州驶去。 中间还经过了几道水闸,守门丁先将闸板抬起来,将船队放进去,在封闭船闸蓄水,待水位起来之后,船只就可以继续航行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汴渠冬季水量就是这样,即便经过了很多的改造,但是通航条件也不优越。 虽然麻烦了一些,但是能将冬春两季不通航变成可以通航,已经是无比巨大的进步了。 船老大是个话痨,估计也是长期走船孤独寂寞所致,加上苏油也对漕运事业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两人一路聊得颇不寂寞。 经过一天的航行,到了晚间,船就到了板桥镇,苏油直接将厨房霸占了,让张麒去集镇上採买菜蔬鸡鱼,置办了一桌,又开了一坛永春露,招唿船老大一起入座吃饭。 第234页 船老大连唿不敢,一路下来船老大对苏油的学识经验佩服无比,漕运上的东西,什么都能说得出道道来,那些自己常年跑船里没有留意到的东西,经过苏油一讲,才知道都有它的用处。 这就不是一般的读书人能够办得到的了,船老大对大宋的士大夫阶层越发的敬仰起来。 面前这位都考不上进士,那朝中背着功名的老爷们得多厉害?真真都该是文曲星下界。 苏油给船老大倒了一杯:「所以说啊,读千卷书,行万里路,一路过来跟着你老李也是长了见识了。来,敬你一杯,这天气在外头驾船,也是辛苦。」 老李还怪不好意思的:「客人租船,饭食按道理是东家料理的,这翻成老汉叨扰客人,可是生受了。」 苏油笑道:「出门在外就是这样,相互帮衬是应该的,今晚不用夜航,那就吃好喝好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来,尝尝这蘑菇鸡汤锅子。」 这锅鸡汤苏油炖了也有半日了,之后加了发制好的蘑菇干,黄花干,笋干,现在面前摆着一盘鸡胸肉丸子,一盘午餐肉条,一盘鸡血羹,剩下的是白菜管够。 每人面前摆着一个小铜锅,锅底下点着一种老李从来没有见过的燃料,雪白的凝块,火焰却比蜡烛还淡,最重要是一丝烟气都没有。 调料是韭菜花加的一种酱,再加一勺子鸡汤调制而成,香气扑鼻不说,吃着还有一股子的热乎劲。 老李也不知道那是南海路的蒟酱,胡椒子制作的高端产品,在汴京城里,一小瓶调料就是论贯,价值堪比着名的小龙团茶。 老李一辈子何曾吃过这样的美食,小心翼翼地问道:「先生祖上,出过大官的吧。」 苏油笑道:「倒是的确出过,不过那是前朝,武后则天的时期喽。老人家却是如何知道的?」 老李笑道:「老汉空活了一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么美妙的酒食……这就是那啥……说书的讲的金尊美酒,玉盘珍馐?所以我想先生祖上一定出过大官。」 苏油笑道:「不至于那么夸张,其实还是家常菜,不过功夫下得多些罢了,老李赶紧吃,这丸子都归你了,我喜欢这盘嫩豆腐……」 喝酒吃菜,最后再往汤里下一把银丝挂面,洒一把豆苗做翘菜,苏油还遗憾:「这要是在尉氏,加豌豆尖才爽利……」 两人边吃边聊,苏油问道:「老李你这一趟,我怎么看都赚不了啊,从汴京往郑州拉粮食,哪怕是面条,又能有多少差价?」 老李说道:「那是,拉这些东西的确不挣钱,不过别有一桩好处。」 「哦?」苏油来兴趣了:「说来听听?」 老李说道:「汴京几家大工坊大厂房,对面条面粉的消耗极大,替他们拉货的确挣不了几个钱,但是替他们拉货的商家,再从他们那里进货,就好说话多了。」 「原来如此。老李你会做生意啊。」苏油明白了:「然后再拉点郑州货去西京,那就妥当了是吧?」 老李笑道:「我有个本家侄儿,是搪瓷厂的小管事,进点搪瓷器皿拉到那边,这一段的运费也就填补上了。」 现在的民间搪瓷制品都是青绿色的底子,因为淡青绿色的釉果最便宜。 为了吸引买家,生产者们除了喷漆,还发明了贴花工艺,就如同窗花一样,刻好蒙到喷好底漆的搪瓷制品上,再喷一次红色,烧出来的器皿就好看多了。 东西虽然不贵,但是工艺是有要求的,比如制作器胎,就得是熟铁的铁皮,又薄又软,易于冲压加工。 四通如今不弄这些,弄的是冲压机,熟铁铁皮,各色珐瑯彩釉料。 至于做成什么东西,添置什么纹样,那就交给广大智慧的劳动人民。 现在的陕西民间,娶亲要是没有一套上下描红圈,中间贴红花双喜牡丹印文的成双搪瓷脸盆,痰盂,茶盅,饭碗,接亲的队伍在娘家人那里都抬不起头来。 苏油笑道:「这个法子倒挺好,厂家有没有将坐税加到你们头上?」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郑州 老李说道:「要说没有那是瞎话,这搪瓷器刚刚出来的时候啊,是没有坐税的,那是赵宋家的产业啊!」 「到后来,这宗室产业也要交税,坐税就还得我们承着。没办法,不愿意承着的,那订单就得往后排,这十税一的行税都给了,也不差三十税一这一哆嗦是吧?」 「诶,今年不一样了,今年多了个搪瓷二厂,听说上头俩王爷都掐起来了,颙王爷想要留住老客户,大手一挥,给咱将这坐税给免了。」 苏油点头,这也是题中之义,引入竞争之后,自然就会出现这些现象,笑道:「再小也是肉,一年下来,也能省出几十贯了吧?」 老李赧然:「我这生意小,上不得台面,听闻边境那里,将这些玩意儿卖给夏人,那才叫日进斗金吶……」 大家先聊着吃过饭,老李收拾了桌子,给苏油端来热水烫脚,赧笑道:「蹭了一顿好的,老汉也就只请得起先生这个了。」 苏油点头:「三天吃头羊,也不如泡脚再上床,这个也好。有劳老李了。」 说完对张麒二人说道:「不知道赵孝奕现在到底成功没有。」 张麒笑道:「以他的机灵劲儿,指定已经成事儿了,临走之前他不是拍着胸脯给你保证来着?」 第235页 苏油嘆了口气:「我是真希望他不成功……」 …… 清晨,郑州管城郊区,一座守卫森严的大工厂边上,走来了一个士子装扮的年轻人。 年轻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月纹华闪暗花锦的袍子,斜跨着一个皮书包,腰间是一条黄铜扣的皮带,脚上蹬着一双地丁胶底儿的黑色牛皮靴。 最关键的,这年轻人的鼻樑上,还架着一副黑色赛露络边框的眼镜,头上还戴了一顶后世潮男爱戴的那种青灰色帆布软沿布帽。 工厂门口一名管事似乎在这里等候多时了,一见这人的做派,立刻便迎了上来:「理工学院的张助教吧?幸会幸会,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把你盼来了!」 现在理工学院士子,尤其是毕业后留校,做到助教以上的,收入那是相当的高,对理工产品也熟悉,穿着打扮就基本就是这么一股「现代」范儿。 尤其是眼镜和皮包,几乎就是标配。 而且这帮子人受他们的创派导师的影响,常常一人一包就单独出行,郑州工厂这边的人也是熟悉得很了。 那少年看了一眼厂牌:「郑州锻造厂……嗯,学院说是你们的五百吨级锻床出了问题?」 「正是正是!」管事连连点头哈腰:「一号锻床都停了两天了,厂里技术员是商州技工学校毕业的,比不上皇家理工学问扎实,这不就求到学院了吗?」 少年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也不能这么说,商州技工那边重视实践操作,皇家理工重视理论研究,各有各的长项。」 「要是我没记错,你们厂的一号锻床,是长压五零零三型的,那可是水压型老物件儿了,出点毛病也正常。最常见的毛病就是密封圈的问题,你们的密封圈换代了吗?」 这也是理工学院出身的做派,还在厂子门口就讨论起技术问题来了,管事赧笑道:「我这是负责搞接待的,具体技术问题也弄不明白,走走走,我们先进厂区去说话,对了,小郎君怎么称唿?」 年轻人说道:「我叫张贾,字子虚,对了,厂里技术员我怎么记得是我师兄啊,叫姚思喜的没错吧?怎么着,他不在厂里了?」 「哎哟!」管事的大喜道:「有这一节在,那子虚老弟跟我们厂就不是生交情啊。」 「思喜的技术那是没的说的……嗐!这不是郭司马被种经略相公调去做教头了嘛,临去前跟高国舅推荐了思喜,我们厂虽然捨不得,可也不能阻了思喜的前程不是?现在思喜是高国舅坐下指挥了。」 张贾笑道:「我那师兄,当年在学院里小名叫做姚竹竿儿,文质彬彬的瘦高个,这还混到军伍里去了?他举得动刀吗他?」 管事笑道:「郭司马还是个大胖子呢!他都能当教头,咱们思喜有啥不行的?对了,子虚老弟你吃过了吗?没吃过我安排伙房给你弄点,既然人到了我们就不着急了。吃过饭再去看锻床的毛病!」 张贾从包包里边取出一封信来:「这是学院开的介绍信,你看看?」 管事的连连摆手:「就老弟的一身行头,还有这风度气质,对锻床和思喜都那么熟悉,我还能信不过?走走走,进厂再说……」 将介绍信拍给了门口岗亭便的保卫,拉着张贾就进了厂。 …… 船到了河阴,苏油三人便要与老李分手了,这里是郑州的大码头,再往西北走,就是汴口。 汴口如今只有在冬季黄河水流较缓,泥沙含量相对较低,而洛水不够灌渠的时候,方才开闸,平时都关着不再使用。 而汴渠的新水源,来自洛水,从巩县洛口仓的新渠引入,水质清澈,极大地缓解了汴渠泥沙的沉积速度。 而河阴,就是洛汴新渠在汴口以下的第一个重要码头,郑州到洛阳和汴京的货品,主要都是在这里集散。 老李要忙着交割挂面,进货,忙得不行,只与几人匆匆作别。 苏油则雇了一辆回城的空车,乘车前往郑州。 郑州其实苏油有熟人,大宋理工精英家族,李南公一家的祖籍,就是郑州管城。 李家的一帮子,算是老交情了。 不过这个熟悉,乃是停留在理工学问层面上的,李南公在河北转运副使任上,还曾经想要与知澶州王令图,请开迎阳埽旧河,想要于孙村回水东注,还认为于大吴埽安置锯牙,可以约河势归故道。 这是回河说的余孽,苏油请朝廷命使者行视,李南公和王令图在理工考察图纸面前,復以前议为非,云:「迎阳下瞰京师,孙村水势不便。」 其实知错就改,苏油认为没什么,但是在大宋官场,这叫做反覆诡随,人无特操。 加上李南公又是吏员出身,被御史抓住了把柄弹劾,诏罚二十金,改知延安府,职位被苏元贞顶了。 不过李南公家的藏书楼,也是苏油曾经翻刻的对象,而且苏油非常重视。 因为李家的藏书,关于城池,楼宇等人工建筑修造的非常丰富。 李南公的儿子李诫,倒是颇得苏油赏识,除了书法,绘画都是高手以外,对宫殿、城郭、桥樑、邸第、房舍、道路等土木工程的设计,预算,管理,都有特殊的天赋。 于是苏油向赵顼举荐李诫,为了加强对官办建筑行业的管理,对工程用工,用料,资金有个精准的预算,对建筑工期有个精准预估,对建筑的安全性有个统一规范,大宋需要一部建筑工程技术典籍和法规性质的专书,以规范行业行为。 第236页 请赵顼命李诫修撰《营造法式》。 全书内容包括四个部分: 第一部分,将以前的经史群书中,有关建筑工程技术方面的史料加以整理,彙编成「总释」。 第二部分,按照建筑行业中的不同工种分门别类,编制成技术规范和操作规程,即「各作制度」。 第三部分,总结编制出各工种的用工及用料定额标准。 第四部分,各作制度绘图制图。 除了这些与歷史上《营造法式》相同的地方,苏油还给李诫增加了更多的任务。 其一就是各种建筑机械的原理和图样。 其二就是各种新型建筑材料、建筑方式、建筑结构的收录。 其三就是工程系统管理。 其四就是供热,燃气,通风,调温,给排水等如今的建筑前沿科技的研究成果。 最后再加上结构力学和建筑美学,这部着作,其实就是一个建筑院系的总纲目。 这部煌煌巨着,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完成的,而且光靠将作监的力量都不足以完成,苏油指示四通营造司和皇家理工学院都要参与进去。 李诫也知道,这部着作要是能够完成,那将是超越周代《考工记》那样的巨着,而自己也必将成为大宋最着名的营造专家,加上这本身也是他的兴趣爱好,于是一头扎进了资料堆里,如今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 欧阳发 不过李诫同样是恩荫出身,加上家族里边父兄的德行也不怎么样,屡被弹劾,连他也不怎么受待见。 一边扯着这些闲篇,一边就来到了州衙。 没有旗牌仪仗,苏油也就没有摆谱,在州衙前递了一封拜帖,让门子转交给知州。 门子一看吓了一大跳,拜帖上写的是「留守西京御史台,提举资治通鑑局,商周金石文字局司马学士所荐苏伯纯」。 司马光在这里的影响力也是巨大的,门人根本就不敢拿出对付一般干谒的读书人的态度,赶紧将门贴送了进去。 不一会,衙内响起了急切的脚步声,一个声音边走边喊:「好你个苏伯纯!这是考我的记性来着?!还拿着司马学士的名头来吓我!」 那人走出衙门,对着苏油施礼:「下官欧阳发,见过明公。」 苏油还了一礼:「野服相见,世兄无需客气。」 欧阳发苦笑着摇头:「岂敢,明公成名太早,世间记得这个表字的人,怕真是不多。」 苏油笑道:「但是世兄研究歷朝君臣世系,制度文物,旁及天文、地理。我就知道一定难不住你。」 说起来欧阳发年纪比苏油还大了十多岁,不过官职上却是天差地远。 好在他的父亲欧阳修,算是苏家人的伯乐,加上欧阳发也压根没把自己当做什么正经的官员,他主动要求来郑州当官,目的是为了研究这里的殷商遗址和文物,因此在苏油面前说话也比较随意。 反倒是门子彻底煳涂了,看府君的态度,这三十郎当的士子,来头不是一般的大。 好在自己刚才没有摆出对付寒酸士子的嘴脸,要不然现在可就没有下场了。 进入衙内正厅就坐,欧阳发才问道:「接到朝廷公文,说是国公将要巡查西线,却不料是这么个来法。」 「这个下官不得不劝一劝,白龙鱼服,受制钓翁。明润你如今乃是国之重臣,这样行来,过于轻率了,要是被冲突了,国公颜面事小,朝廷颜面何存?」 苏油笑道:「沿途都没有下船,就是和船东聊了一路,暗中考察了沿途的关卡,水闸,税关,卫所,这制度和设施,要是不跟着船东走一遭,就体会不到好歹。」 欧阳发有些赧然:「这些东西我不太懂,要不要我把通判给你唤来?」 苏油说道:「不用,等狄咏旗牌护送到了再说吧,现在我就是一个来看望世兄的小老弟,不是朝廷派下来的官。」 欧阳发喜道:「那可担不起,对了,我少年事师事胡瑗,得胡师古乐钟律之说,对于三分损益之法颇有自得,也知道通过三分损益,五音尚可,然转调是不可能的。」 「十二平均律却又过于深奥,以琴箫试之,的确圆转如意,然终是不明其奥。久想请教,又怕明润国事繁忙,不敢打扰,今天可不就正好?」 苏油笑道:「那个的确有些难,不过我可以通过画图给世兄简单讲讲里边的道理……」 于是两人便开始探讨起音律来,苏油跳过了计算繁复的那一部分,只画了一条曲线和一条斜线,讲解了三分损益法的误差,以及十二平均律巧妙的曲线取值原理,即便是这样,也讲到了过午时分。 欧阳发总算是明白了一个大概,拱手说道:「这乃是发天地幽微,综万籁一理,华夏正音,从此可不借乐器,凭文字而传,万世不易。」 「明润仅此一事,即当名垂青史,实在可喜可贺啊。」 苏油摸着肚子:「什么可喜可贺,讲得口干舌燥,也换不来一杯茶水,说得天花乱坠,肚子还是饿得咕咕直叫。」 「哎哟!」欧阳发这才大感失礼:「我的错我的错!闻道欣喜,不觉忘飢,我这就叫人置办。」 苏油说道:「不用,叫个熟悉当地的老吏过来,官场上的那一套不但不好吃,弄不好还要引来弹劾,算了,给你省下些公使钱。」 第237页 欧阳发大感不好意思:「这可如何使得?」 苏油笑道:「你要觉得不好意思,那就一起去,一会儿你会帐。」 欧阳发叫来一位老门头:「这位是府中门头管事,在衙门里行走几十年的了,老刘,这是我一位故交,性好美食……」 苏油笑着制止了欧阳发:「接下来的我来说,你搞不清楚里边的路数。」 「老刘啊,郑州城里有些什么老字号,新吃食,市井当中的小门脸,物美价廉客人多的那种?」 刘王一听就明白了:「北门下头的每日等着进城的牛马行人很多,那里开着不少的食肆,每日里生意很火爆的。嗯……如孙家胡辣汤,油馍头,黄家的烩面,都是大受欢迎的吃食。」 「对对对就是那种!」苏油说道:「那就走吧,今天我们就吃那个!」 「这……」欧阳发一脸的纠结,最后还是下定决心:「那就走!等我换一身衣服!」 不一会儿,欧阳发穿着一身绛色绸袍出来,头上还顶着一个乌纱的高高方冠。 「咦?」苏油有些讶异:「这玩意儿都流传到郑州来了?」 这个帽子,名叫「东坡冠」,是大苏在黄州发明的,结果士大夫们纷纷效仿,成为了今年的流行趋势。 大苏现在的带货能力,算是大宋超一流了。 欧阳发有些得意:「我这可是黄山谷给我寄来的,说是和子瞻的一模一样,怎么样?他说的对不对?」 苏油有些不耐烦:「这个我也不知道,我一向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欧阳发有些担心:「明润你这人吧,明明玲珑心窍,优雅非常,却喜欢自降身份,装饰简洁。你不会走安石相公的旧路吧?」 苏油打了一个寒颤:「那不行,我两天不洗澡就不舒服,把衣领穿黑这种事情我可干不出来。」 「哈哈哈……」欧阳发笑道:「这就是明润和安石相公的最大区别,也是我们最欣赏你的地方。持中而有度,这才是士大夫风范。走吧,我倒要看看,你说的郑州美食到底是啥样。」 老刘当嚮导,带着自家太守和不知道什么身份的年轻人,以及年轻人的两位僕从,一路朝城北走去。 郑州也是歷史名城,夏商古都,两周重镇,这里发生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熙宁五年,因为郑州嵩阳书院大量理工人才出现,加上煤铁工业,金属加工业,军工产业的兴盛,皇家各项产业纷纷移驻,加上吸纳了一部分汰裁的厢军,成为产业工人和营造工人,让郑州繁华兴盛了起来。 当时有人建议,大宋守内虚外,郑州产业这么大,宜分管城、新郑入开封府,而以荥阳、荥泽三县为镇,入新管城。 这个建议明显的格局太小,等到苏油的三畿四辅的环首都经济区大规划一出台,立刻引来了朝臣们的喝彩,分裂郑州的建议理所当然的就被抛弃了。 而郑州不但没有被分割,反而因为大规划加强了建设,增长了人口,分配了驻军,成为了拱卫汴京西面的重要大城市。 一路走过来,看着繁华的街面,欧阳发说道:「说起来,我在郑州压根就没做什么,这些景象,都与明润你眼光长远,局面开阔的大计分不开的。明润实在是我大宋百年难得的宰执之才。看这些百姓,他们不会知道,带给他们美好生活的人,现在就行走在他们中间。」 刘门头在前边带路,这时候才吓了一大跳,这年轻人,竟然是涪国公苏探花!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 胡辣汤 我的个天神爷呢!这要是让老百姓知道,还不得把城北都给围堵了! 来到城北,沿着城门出去的主干道两侧,果然有不少的食肆,瓦舍,甚至还有勾栏。 苏油笑道:「老刘带的好地方,这里有点儿汴京城的意思了。」 老刘赔笑道:「敢叫明公得知,这十来年里,郑州城可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国朝输天下财用于京师的旧制,经明公一改,带来的,就是三畿四辅的繁华景象。」 苏油摇头:「国朝制度,每一项都有它的时代背景,这项制度立国之初不但没错,反而是必须的,是对稳定国家有好处的。」 「在多年发展之后,制度才渐渐不能适应形势,汴京城上千万人聚集,厢军禁军问题,成了我朝冗兵的巨大毒瘤,侵吞了国家海量的财政收入,弊端远远大过了好处,这才不得不改。」 欧阳发笑道:「都说苏家人陛下也陪得,小孩童也陪得,这还真是见识了,老刘就一老门头,他这么随口一说,你就给他耐心解释国家大政。」 苏油也笑:「越多一个人理解朝廷政策制度,就越多一个支持者嘛,汴京时报上每一期可都是要登载这些的,就是要让百姓知道朝廷的大政方针后边的政策背景,也欢迎大家提出问题。」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老刘头知道了这些,说不定回家就给子孙讲解,一传十,十传百,这就算是为国家做贡献了,老刘头你说是不是?」 老刘头满脸窘态:「岂敢岂敢,其实太守说得是对的,老汉真就随口一说而已。」 「哈哈哈……」苏油也不计较:「也是,说这么多其实也没用,最要紧先让老百姓吃得饱饭才是正经。就好像你家太守拉着我聊了一天,什么用都没有,关键是这一顿得让我吃饱吃好了我才没怨气。」 第238页 「明润你……」欧阳发翻着白眼:「你可不是什么老百姓!」 很快,刘门头便领着几人来到了一家食档,别看老刘头只是一个老门头,在州衙里边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是明显却是郑州城里的老地头蛇,跟他打招唿的人不少。 食档都没有牌子,就一张帘招,上头写着五个字——「孙家胡乱辣」。 几口大灶几张小方桌而已,客人倒是很多。 掌柜的见刘门头过来,赶紧招唿家小子将自家摆茶的小桌给腾了出来:「刘爷来了,这里这里,可不敢让你老久等。」 刘门头也不客气,招唿苏油几人坐下,问道:「明公,有什么忌口的没有?」 「没有。」苏油说道:「青蒜一会儿多加点,还有,碗筷得烫过才行,算了我自己去吧……」 见苏油在烫碗筷,掌柜的感觉自己受了冒犯:「老客,俺这里的东西都很干净的……」 苏油笑道:「看得出来,不过这是汴京城里边的讲究,但凡好一些的食档,边上都要支一个蜂窝煤灶台,烧一锅水,里边放上干净的碗筷就这么煮着。」 「大相国寺里有显微镜,每年几个大节都要对外开放,这看似干净的水,其实都藏着一些小虫子的,就这样看不到,得通过那个显微镜才看得见。」 「后来大方丈就落下了病根,非得用烧开的水才行,渐渐就成了风俗。」 孙掌柜一边熟练地制作胡辣汤,一边跟苏油聊天:「是吗?要是这样我也可以搞起来,一天俩蜂窝煤球也不当几个钱,客人舒心最重要。」 烫完碗筷,苏油也没有回去,将碗摆好,就在那里看孙掌柜的浑家往油锅里挑面团。 面团是发酵过的稀面煳,用两根筷子搅起来一团,然后相互刮着下到油锅里边,很快就成了一个油炸糰子,和油条颇为类似,就是比较短小。 孙掌柜笑道:「官人,不用这么候着,一会儿我给你端上桌就好。」 苏油笑道:「你浑家这手法颇为地道啊,没有十年的功夫练不到这程度。」 孙掌柜笑道:「你眼力毒,她是嫁入我家之后才搭手的,到今天整十年,做这油馍头,也整十年了。」 苏油说道:「十年,那时候胡辣汤和油馍头很贵吧?」 孙掌柜一指「胡乱辣」的帘招:「那时候没有这个辣字,胡椒这么金贵的玩意儿都是敢乱用的?用的荜拨桂皮茱萸之类,油馍头也用的羊油。」 「要是苏探花当面,那小人真要跟他道一声谢,有了他,这胡椒,油料,价格才便宜了下来,才有了小人这份嚼谷。」 「就这样也还捨不得放的,嗯……那得是五年前了,有一次我狠心买了二两胡椒粉,被我浑家当做荜拨粉给下错了,把我心痛得哟……」 「结果当时大家吃了人人叫好,我想着本钱厚点就厚点吧,薄利多销也是赚嘛!这才有了孙家胡乱辣的名声,生意一下子就好起来了。」 苏油乐了:「还有这样的典故,这就是老天送来的财源了,可见孙掌柜你讨得嫂子,却是有福的……不过你那帘招写得,比你家胡辣汤还太胡乱。」 孙掌柜笑着用下巴一指自家小子:「那就是家小子胡乱写的,去学堂学了几个字,就敢在他爹娘前显摆了,官人你说该不该揍?」 话是这样说,语气神情里却是透着得意。 孙掌柜浑家却是个有眼色的,试探着问道:「官人一看就是正经读书人,要不我去城墙根郭打卦那里将笔墨借来,官人给我们另写一个,当给家里小子作帖了可好?」 苏油对这对夫妻很有好感,当下也不推辞:「我有一路书体,大宋还无人用过,不过使用刷浆煳的刷子才写得出来,大娘子你去买一支来,我包你家店面得一个满大宋独一无二的帘招!」 这话就说得大了,不过一个兔毛刷子也花不了几文钱,孙掌柜浑家乐颠颠地去了,不一会儿拿着个刷子回来,还买来了五尺细麻布。 苏油从炸油馍头的锅子里舀出一勺油,又在锅底里刮出了一堆锅烟墨,调成了一碗油墨。 将细麻布铺好,取来两块大木柴当做镇纸,苏油拿起兔毛刷子就在细麻布上刷起字来。 这是后世苏油在村里刷标语的功夫,现在他的字也金贵了,真要是正儿八经的书法作品,估计这两口子也留不住。 刷美术字刚刚好,新颖夺眼球,gg效应妥妥的,却又称不上书法,不会引来旁人觊觎。 这也是功夫,苏油如今对汉字书法的间架、结构、美学,也算是行家之列,虽然是刷字,但是比自己后世刷在村口墙上的那些漂亮多了。 这个写法新颖别致,写出来的字虽然说不上书法,但是还是很好看,连欧阳发都被吸引了过来:「这是什么古怪书法?还有雕版的味道在里边……」 苏油笑道:「这个称不上书法,不过世兄说对了,它就是脱胎于匠人的雕版,辜妄称之,就叫印刷体吧。」 欧阳发啼笑皆非:「你如此聪明,为什么不在书法之道上好好努力,却将心思花在这些小道之上?」 苏油一边熟练地用油墨刷着字迹,一边笑道:「我书法很差吗?我这叫艺多不压身,就问世兄,这帘招满大宋别有一份?」 欧阳发拱手,跟苏油揶揄道:「可是开宗立派了!别的不敢说,今后你这路书法,必将成为大宋最普遍,大家最熟悉的一路书体——印刷体嘛,印书用就最好了,其他地方当不得真!」 第239页 不用多久,孙家胡乱辣五个工整端正的漆书大字就算写好了,孙掌柜将帘招换上,方方正正,能看出每一个字都是在同样大小的正方块内,连店内的客人都喝了一声彩。 掌柜娘子不懂什么书法的门道,就觉得这五个字实在是舒服,喜滋滋地将胡辣汤和油馍头端上来:「可辛苦大官人了,这么端正的大字,别处不知晓,这郑州城里就没见过!今天的吃食不敢收钱,只当做润笔了!」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文物 见苏油还美滋滋地客气道谢,一边的欧阳发不由得掩口失笑。 苏明润的大字书法,除了听说赵顼那里收着一幅,方知味迎门那里有一首少年时候写的诗歌,嵩阳书院门口几个字校训,陕西路转运司门口有半幅警语以外,就再没有听说过了。 物以稀为贵,一个字换孙掌柜这一个摊子,孙掌柜都还得往外找补! 一顿饭把苏油吃美了,胡辣汤里的羊肉和萝蔔骰子丁味道很不错,尤其是孙掌柜还带卖豆腐脑,苏油将豆腐脑和胡辣汤倒在一处,顿时就唤起了儿时的记忆。 吃过饭,欧阳发又领着苏油去学宫,刘门头留在了后头,对孙掌柜低声说道:「那帘招赶紧请高手匠人复写一个,真货就收起来吧。老孙你狗日当真是福星,娶得个好浑家啊,这是传给儿孙的生计。」 孙掌柜拉着刘门头:「那是欧阳太守家的子侄?」 刘门头笑了:「这几天留意消息,你就知道是什么大人物来郑州了,总之是大好事,能得这位一声夸,你这小破摊子要发达,走了!」 …… 在大宋其它地方,文庙是学宫的一部分,郑州却相反,学宫是文庙的一部分。 因为郑州文庙,是华夏歷史上的第二座文庙,建造于汉明帝永平年间,包括殿宇廊亭两百多间,占地三十七亩。 郑州现在不差钱,欧阳发不修衙署,但是却拨款将文庙学宫予以修復,造得非常不错。 整个学宫文庙,占据了一条街,东西入口,各竖了一所牌坊,一名「金声」,一名「玉振」。 学宫内不少古树,已经有九百来年的歷史,行走在苍松古柏其间,让人不禁大起思古之情。 棂星门后的泮池畔,一株白梅已经开始打蕾,见到这情景,苏油就想起了当年那个曾经耍赖让自己题诗的老人。 那是一个九十多岁还能保持赤子之心的老人,一生着述甚丰,其理论思想却不为故国所容,但是又在大理,西南夷中大行其道,如今还流传到了南海。 一生仕途不畅,却培养出了文彦博,自己,还有许许多多的眉山学子。 他的思想,结合三教,其实是让儒家学说从神坛上走下来,走到家家户户的日常生活中去。 他的思想,离开了士大夫的主流,但是却在市民,商贾,夷人,在大宋社会的中下层中起到了指导作用。 他的思想,被苏油继承、改造和发扬,与理工结合,通过另一种方式,成了一门显学。 他的思想,经过苏油的武装之后,成了那些新的阶层的思想武器。 天下兴亡,匹夫皆有其责。 慎独克己,人人尽可成圣! 大宋对龙昌期,实在有失公平,但是苏油相信,就如同第一个喊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亚圣孟子一样,歷史终将给这个老人一个正确的评价。 他是第一个重新提出君子内求的人,是与后来程朱学派将儒学推向儒教,进而形成思想桎梏的反动。 他将儒学变得更加温和而合理,让人们更加发自和遵从内心,变得更加贴合市民和百姓的精神需要,更加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这才是儒学的真正精髓,不是进一步占据朝堂,控制思想,强行推广,最后成为华夏一族的精神枷锁; 而是退一步,退到家庭,市井,还原到个人的内心深处。 其余的宗教,带给人的是精神寄託,而结合了理工之学的儒学,再由龙昌期首倡,苏油加料,张载邵雍解构重建之后,变成了真正能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大学问。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最滑稽的是,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他那同样已经逝去的父亲,就是当年坚决狙击龙昌期的罪魁祸首! 欧阳发见苏油看着白梅发怔,问道:「明润,怎么了?」 苏油摇头:「想到了一些故人故事。」 欧阳发也明白了,苏油的诗歌传世的也就几十首,其中还有好几首是「神童诗」,《奉咏春日老梅赠龙昌期》就是其中非常着名的一首。 冷香吹雪萼。 冰影照疏怀。 也信三春好, 羞争二月开。 那株老梅树,在春花灿烂的日子里,只落得无声无息;只有在万树凋零,天地肃杀的时节里,才能显现出独有的风姿。 欧阳发有些尴尬:「明润……」 苏油自失地一笑:「前辈风骨,令人敬仰,他们一在朝,一在野,站的地方不同,看到的东西不同,奉为真理的东西,也就各自不同。」 「他们都不是为了自己,算是各自有各自的坚持吧。」 欧阳发嘆气道:「要是父亲能多活几年,见到如今的盛世,想来也会对龙老之说有所思考吧……」 第240页 苏油也嘆了一口气:「你家爹如何不知晓,但是要是龙老多活几年,见到我如今的样子,必然会气得吹鬍子瞪眼,拿着戒尺绕着学宫追打那是肯定的。」 欧阳发不禁噗嗤一笑,两人间的尴尬荡然无存:「那是,龙老的得意弟子终究是文相公,风骨硬胜金石,久而弥坚,老而弥辣。」 苏油也感慨:「那是他运气太好,遇到了赵宋仁宗皇帝。要是换到刘汉李唐,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欧阳修也是经歷过狂风暴雨的,欧阳发也感慨:「所以啊,故纸堆中更迷人。走,我带你去看看郑州学宫的最新研究成果。」 苏油坏笑道:「都憋坏了吧?从见面到现在,我就故意不问。」 欧阳发抽了抽嘴角:「呵呵,不问那是你的损失!现在告诉你,我们发现了商汤所建的亳都!」 苏油大惊:「怎么就能如此肯定?」 欧阳发加快了脚步:「跟我到尊经阁就知道了。」 来到尊经阁外,苏油见到一院子的经文石碑就生气了:「好你个欧阳发,写信的时候低声下气,求我给你翻铸一套《十三经》水泥碑文,说是什么文华精粹万世典藏,结果你就这样扔在院子里日晒雨淋?」 欧阳发连连拱手讨饶:「这不是临时的嘛,尊经阁现在用来存放更加重要的东西,暂时的,现在正在加紧修建藏经楼。」 说完将尊经阁的大门推开:「你看,你看是不是比水泥碑文重要?」 迎面就是一个青铜大方鼎,一下子就吸引住了苏油的眼球「靠!这是什么?!」 欧阳发得意洋洋:「怎么样?光着一个大鼎,就能让石碑腾地方了吧?」 苏油快步上前,仔细端详。 鼎的口部和腹部略呈长方形,口沿外折,在口沿上有两个对称的圆拱型竖耳,鼎腹呈斗形,深近半米,底部由四个上粗下细的柱型足承托器身,鼎身装饰有饕餮纹和乳钉纹。 形体硕大,加上鼎足和鼎耳,这东西足有一米高,具备明显的商早期风格。 苏油接过欧阳发递上来的细棉手套戴上,问道:「哪里发现的?」 欧阳发说道:「这是在杜岭发现的,我们将之命名为杜岭方鼎,同时出土的,还有铸铜、制陶、制骨等作坊遗址四处、铜器窖藏两处,中、小型墓葬一百多处。」 「出土的遗物以陶器最多,青铜器、石器、骨器次之,并有蚌器、玉器、印纹硬陶、白陶器、象牙器等。」 苏油蹲下来看了半天,有仔细检查了鼎腹:「可惜啊,没有铭文。」 欧阳发摆手:「不可惜,以此为起点,我们发现了城墙遗址,之后按照方城的格局规制,进行了直线考察,最终发现了一个古代的巨大都城!」 「你们确定是哪个都城了吗?」 欧阳发领着苏油:「这边来。」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商都 整个尊经阁里,摆满了坚实的木架,上面摆放着琳琅满目的文物。 苏油心神激动:「这是了不起的大成就啊!」 欧阳发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递上来一本地图册:「根据我们的考察,商汤亳都,平面为长方形,城垣周长七千米。北墙、南墙与东墙各长约一千七百米,西墙长约一千九百米。墙基最宽处达三十二米,地面上残留最高约五米左右。城周共有缺口十一个,估计就是城门。」 「城墙採用分段版筑法,逐段夯筑而成,与现在西北的普通城池修造法类似,每段长四米左右,夯层较薄,夯窝密集,说明当时的做工非常扎实,城池也相当坚固。」 「在城墙内侧或内外两侧,有些段落,还发现夯土结构的护城坡。想必也是上下城池的阶梯。」 苏油看着这一屋子的文物,感觉脑袋有些晕:「你们,怎么一下子就能发现一个城?」 一转念也想通了,地表建筑是到了近现代之后才发生了巨大变化,而在之前,城市建筑对地表结构的影响还没有那么大,因此遗址的发现也比后世容易得多。 就听欧阳发说道:「有了城址范围,我们很快就探察清楚了城址内的分布,用你的说法,这就叫文化层。」 「商代文化层面积巨大,我们除了发现房基、水井等各种遗蹟。在城内东北部,还发现了一处高台,面积近四十万平方米,台上具有大、中型夯土台基遗存。」 「基址均用红土与黄土夯筑而成,大者达两千余平方米。台基平面多呈长方形,表面排列有整齐的柱穴,间距在两米左右,柱穴底部往往有柱础石。」 「最大一处台基表面,还有坚硬的『白灰面』和黄泥地坪,房基用黄土夯筑,现存厚度为两米。」 「根据房基面上存在的两排长方形柱础槽,大体可以復原出一座九室重檐顶并带有迴廊的大型寝殿。」 「那里,应该就是商王的宫殿!」 「而在这附近,我们出土了青铜簪、玉簪和玉片等其他地点少见的遗物。更加佐证了我们的观点。」 苏油心神激盪:「确定了是商代的亳都了吗?」 欧阳发皱了一下眉头,取过一根牛骨:「明润你看。」 牛骨上,用犀利的工具刻着一个卦辞,其中有一个「乇」字。 欧阳发又递上一个陶片,说道:「看,这上面也有个『亳』字,根据我推断,这里就是商汤所建的亳都。」 第241页 「不过司马学士认为不一定,因为根据文献记载,这里也可能是仲丁所迁都的隞都。」 是商都就行,是商都这政治影响力就有了。 苏油又看回地图,图上对各处发掘区标註得非常的细緻,使用理工制图法制作的。 用手指着宫殿区内的一处壕沟状图样:「这里这些小圈子是什么?」 欧阳发脸色有些发白:「这些,全是人头。」 「这段壕沟内,我们发现了近百个人头骨,而且这些头骨,大多被从眉部与耳部锯开而成瓢形,而且明显经过人为的刻意摆放。」 接着不忍地说道:「这些人头骨出现在宫殿区内,只可能与商朝的宫廷人祭活动有关。」 说完指着宫殿区的东北部:「这里,发现了三排八个狗坑,最多的一坑中埋狗二十三只,最少的六只,总计九十二只。在一个坑的底部,还埋有两具人骨架。另一狗坑中出有夔龙纹的金叶装饰。」 「这些人,应该是奴隶,祭祀人狗坑的同时出现,说明当时奴隶的地位,不过与狗地位相当。」 「夔龙纹的金叶,也说明当时的君王,对祭祀的重视程度。而如此众多的人骨和狗骨,也说明这样的祭祀,在当时是一种常态。」 苏油点头:「世兄不用替古人难受,这就是当时人的制度,从商到周,从周到秦,再到如今,文明总是一点点的在进步。」 欧阳发点了点头:「那倒也是,对了,遗址内还发现有小型的半地穴式居址,说明当时的宫殿内,除了贵族,还有地位低下的僕从也居住。」 接着,欧阳发有在图上给苏油指出城墙、宫殿夯土基址、手工作坊、墓葬区,窖藏、祭祀坑等遗址分布。 苏油问道:「你们收集到了多少种文物?」 欧阳发得意地说道:「仅商代的文物,就包括青铜器、陶器、瓷器、玉器、石器、骨器、象牙器、习刻字骨、孔贝,很遗憾,木器没有发现。」 这话信息量太大了,苏油只一眼就扫到了架子上陈列的挂釉尊,伸手一指:「那个也是商代的?等下,刚刚你说仅商代,难道还有其它朝代?」 欧阳发笑道:「那是当然,先看瓷器吧,明润你是制瓷大家,这件器物争议也大,司马学士认为这应该算是釉陶,属于陶与瓷的中间过渡产品,还达不到瓷器的程度。而我觉得,其实挂釉,亮彩,防水的器皿,应该就算是瓷器了吧?」 「这个都要争……」苏油感觉有些好笑:「其实我觉得吧,挂釉应该就算是瓷器的最大特徵。比如眉山瓷器,有的要经过一次烧胎,然后施釉二次烧彩。」 「如果没有施釉,虽然烧出来的胎体细白精密,扣之峥然,但是匠人们还是习惯性地叫它白陶。」 「紫砂器也是如此,窑温温度已经达到一千三四百度,那种窑口烧瓷器也是没问题的,但是因为是陶泥抟制烧造,没有施釉,所以也只能叫陶器。」 「所以窑温和胎体緻密程度,不当作为陶瓷器的判定标准。」苏油说着将那件青尊取下来:「这个一看就是石灰釉,就是石灰石加釉果作为釉浆烧制出来的。至今很多乡里还在使用着这个工艺。」 然后翻看底足:「这是红泥胎,是标准的陶胎,烧造温度明显不足。」 接着叩击了两声:「緻密度也一般,不过比普通陶器烧造温度要高出些许。」 「但我还是觉得应该算作瓷器,因为它具备了瓷器应有的所有特徵。」 「如果仅凭烧造温度就推断其为陶器,有点在书房里自说自话,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味道了。」 「大宋民间所有作坊,就没有什么釉陶的说法,即便是唐代陪葬用的三彩,跟这个的工艺其实差不多,那也叫三彩瓷,没有叫做三彩陶的。」 这下欧阳发高兴了:「我这就给司马学士写信,明润这说法有道理!是真正玩瓷的人才说得出来的话!」 苏油笑道:「重要的不是这个好不好?重要的是这个发现,将华夏一族制瓷工艺,向前大大推进到了商代好不好?还有吗?」 「还有还有!」欧阳发点头:「还有好多呢,从青黑色、黄绿、灰棕色都有,看来当时已经发展出各种釉料了。」 「你这又是外行话。」苏油笑了,看过欧阳发从木盒子里取出来的几件完整瓷器:「这都是一种釉料,不过其中含铁的分量不同,窑内温度和氧环境的不同,会导致烧出来的颜色不同而已。」 说完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手里的一件牛首青瓷尊:「看,这件是灰白胎,用的是高岭土,他们已经知道用不同的陶土制作胎体了。」 「造型古拙,釉色晶莹光亮,这件器物,绝对算得上是瓷器了。」 说完对欧阳发道:「你们不要光是收集完整器,很多瓷片陶片也可以收集起来,能拼凑出整器,哪怕是缺一些部分也不打紧,至少让我们对古代陶瓷的器型,纹饰,陪葬制度,也有了更多的掌握嘛。」 欧阳发说道:「东西太多了,整整一万多件呢,人手不够啊……」 「多少?」苏油大吃一惊:「怎么有这么多?」 第一千一百六十六章 夏 「多吗?这是王都啊!光我们从百姓家收集上来的,就多达三千多件呢!精品除了那个大铜鼎,别的都在楼上。」 第242页 来到二楼,果然,这里的东西更多,各种玉戈、玉铲、玉璋、玛瑙等玉礼器;尊、卣、簋、壶、豆、罐、鼎、杯、盂等青铜器;觚、梳等制作精緻的象牙器;穿孔的贝币;更重要的,还有骨笛、石埙和陶埙几种乐器! 音乐的产生,是人类文明的一大标志,不过欧阳发没有见过这个玩意儿,和一个陶制的小圆锤一样的东西,还有一块放大的木屐一样的平整石板,和一根短石杖放到了一处。 见苏油的目光落在那几样东西上,欧阳发拱手道:「这几样器物,不知道是什么。我们猜测是乐器。」 「明润学问丰洽,你了解这几样东西吗?」 苏油哈哈大笑:「你们这些读书人啊……」 将那个小圆锤拿起来:「这个装上一根木棒,就是乡间最常见的纺锤。」 说完又指着那个石板:「那个是手工石碾,用来给谷物脱壳用的原始机械。」 最后取下那个大果子一样的陶器:「这个倒的确是乐器,名字叫埙。」 说完随手递给张麒:「小七哥,敢不敢试试?」 张麒是箫笛大家,接过来翻看了一阵,搞清楚了大致的吹奏原理,放到嘴边,用手指堵住两侧气孔,试了几下之后,果然就吹出了一种古老苍迈的乐声。 紧跟着,如同吹笛那般松放手指,乐音发生了音符上的变化,不过只有两三个。 这个乐音明显不够标准的五音,较为简单,张麒在尝试了一遍之后,略加思索,竟然用这几个简单的音符,即兴创作出了一首曲子。 曲音原始,悠远,沉浑,通过气息的大小,手指的抖动,将曲子加以丰富,赋予了简单的音乐别样的意境。 欧阳发如痴如醉,喃喃地道:「这一定就是《载民》、《玄鸟》之声……」 苏油缓缓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载民》,《玄鸟》,相传为葛天氏所创的上古之乐。 最后,张麒将声音做了一个跳跃,戛然而止,苏油和欧阳发才从思古幽情中醒转过来。 欧阳发对着张麒深施一礼:「郎君妙手,今日得闻上古乐音,纵死亦无憾也!」 张麒将陶埙放下,对着欧阳发微微一笑点头,坦然地受了此礼。 这就是权威的逼格,在吹奏乐器方面,小七哥是大宋绝对的权威。 苏油说道:「今年正旦大朝会,必须将这个加进去,以彰显我大宋文华之鼎盛!你们弄这一楼的东西,了不得,赶紧报知陛下,让他也高兴高兴啊!」 欧阳发摇头道:「司马学士不让,他说要等阳城夏都遗址确认之后,再一併报上去。」 「啥?」苏油这回真的吓着了,一把拉住欧阳发的胳膊:「你刚刚说啥?!」 欧阳发得意地伸出食指朝上面指了一指:「还有一层。」 苏油两腿发软,几乎使用连滚带爬的姿势爬上了尊经阁陡峭的第三层台阶。 第三层上,存放的是很多玉器,石器,骨器,陶器,而大多数的陶器造型精美,还装饰着美丽繁复的花纹和彩绘。 一眼而知,这是一个新石器文化的遗存,苏油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你们……怎么确定这就是夏朝的遗物?」 欧阳发对苏油的反应非常满意,微笑道:「这批文物,不是我们发掘出来的。」 「那怎么来的?」 「从歷史书上找寻出来的。」 苏油感觉头部有些缺氧:「谁找出来的?」 欧阳发觉得这个问题太小白:「当然是司马学士。」 「根据史书记载,夏禹受封于阳城,《帝王世纪》有记录:『禹受封为夏伯,在豫州外方之南,今河南阳翟是也。』」 「《史记注》徐广曰:『夏居河南,初在阳城,后居阳翟。』」 「《汉书·地理志》,颍川郡阳翟县下,班固自註:『夏禹国。』」 「不过阳翟之名,经司马学士考证,应在周襄王时期才出现,当时北方翟人入据栎地,因其地在嵩山之阳,故而得名。」 「于此之前,其实应当叫夏邑、歷地、栎邑、禹州!」 「《水经注》云:隅水东南流,经陵下,积为坡,坡方十里,曰钧台坡。」 「钧台,亦名夏台,《水经注》说得很详细:启筮亭,启享神于大陵之上,即钧台也。」 「启筮,就是启王占卜的意思。水经注说那个地方就在钧台坡。」 「经过司马学士考证,阳,为嵩阳;翟,为野雉,栎地,说明其地多栎树,临近隅水。」 「当年韩景候迁都此地的原因,就是来到这里时见到野雉飞舞,在阳光下灿烂纷煌,情不自禁地赞嘆『阳哉翟也』。」 「那条小河,司马学士考证地图,认为就应当是颖水的支流五渡河。」 「受明润的启发,我们注意考查了那一带的地方名称,发现有一处山岗,名叫王城岗,周围环境,完全符合这些歷史记载!」 「当地居民在耕作的时候,经常发现一些形状奇特的石磨盘、石磨棒、石铲、石斧、陶壶等物,于是就把这些远古的遗物搬回家中,充当捶布石、洗衣板或者是用来垫猪圈、垒院墙……」 「也是受明润的指点,说是夏之始,或许在金属工具出现之前,要留意石,骨,角,陶等制品,当地居民的发现,自然就引来了我们的注意。」 第243页 「经过发掘,我们发现了东西并列的两座古城。东城因五渡河西移,只剩下两段城墙,西城的夯土城轮廓基本清楚,四面城墙基础多有保存。」 「西城垣略呈正方形,边长约百米。西城的东墙也就是东城的西墙,南墙长约八十二米,西墙长约九十二米。」 「在城址内还残留着与城墙同期的夯土建筑、奠基坑、窖穴、灰坑。」 「几个奠基坑内,共出土有七具完整的骨架。明显是有意识地为建都奠基而施行的人祭。」 「尊经阁这一层的文物,都是在王城岗发现的文物。」 「根据明润的说法,这里的文物,存在分层堆积现象,这是古人在这里长期生活形成的,据司马学士研究,时间长达千年以上。」 苏油在文物里边发现了一个小巧的青铜勾:「如果这东西,是青铜王朝商代早期或者夏晚期的文物,那么这个遗址,就覆盖了整个夏王朝!甚至还在夏王朝诞生之前,这里就已经有了聚落!」 「正是!」欧阳发说道:「司马学士也是如此认为的。」 这是一个绝对的大发现。 苏油拿起一块陶片:「有文字证据吗?」 欧阳发摇头:「没有,但是我们却还有很多别的证据。」 苏油严肃地说道:「说说看。」 欧阳发说道:「关于甲骨文的研究,商周金石文字局已经探求过一段时间了,却没有发现一个明确的『夏』字。」 「似乎商人对春,秋,比较明确和重视,冬,则用两个绳结表示,其实是通的『终』字。」 「夏,这么重要一个概念,一个王朝,如何没有明确地描述呢?」 「而甲骨文上,表示夏的字形,似乎又太多了。」 「于是司马学士干脆将文字向后挪了一挪,从金文中寻找踪迹。」 「从目前发现的秦公鬲,夏官鼎,莒平节等青铜器上,我们都能看到明确的夏字。」 「根据《说文》之意,夏,中国之人也。从夊、从页、从臼。」 「按照这个说法,夏字,实际上就是人形:上为头,中间为躯干,两侧为手,其下为足,具有雄武之相。故而在字义上,夏字的本义是『人』——中国雄武之人。」 「但是这个说法似乎有些牵强,司马学士有了一个新的论断。」 「什么?」 欧阳发朝架子上一个巨大陶器一指:「它!才应该是夏字的本意!」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 故人 架子上是一个巨大的三尖足彩绘陶鼎,敞口,收颈,坦腹,鼎身装饰横纹,下边有三个尖足。 从形制上看,陶鼎的器型,与「夏」字的结构,几乎一模一样。 欧阳发说道:「相传大禹立国定都之后,以天下九牧之铜,铸为九鼎,《墨子·耕注》记载:夏后氏失之,殷人受之。」 「但是从此地的考查当中,我们已经可以断定,青铜盛极于商,之前的铜器,更多是像明润你手中所持那样。」 「我们高估了夏朝的金属冶炼技术,墨子的记载,应当是指国祚,或者是指鼎的形制,以及其象徵意义。」 苏油打开背包,取出纸笔:「金文的夏字,如同『页』字鼎形周围,加上手足,如果夏字源于鼎字,这不是……画蛇添足了吗?」 欧阳发笑道:「当时我也提出过这个异议,但是司马学士说,这个字,创成于殷商,因此里边还隐藏着一桩血淋淋的歷史事件。」 苏油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商汤诛夏桀!」 欧阳发点头:「对,就是夏桀,桀字加上石旁,明润应当知晓。」 苏油说道:「磔刑!《尔雅》:祭风曰磔!风从鸟,玄鸟生商。商人以磔刑祭祀祖先,不为无因。」 欧阳发点头:「尔雅注云:磔,以牲头、蹄、及皮,破之以祭!」 「割肉离骨,断肢体,其后断头。」 苏油看着金文的夏字:「真惨!搞不好接下来,就该烹了……」 欧阳发摇头:「其实这与如今的祭祀也是一脉相承的,今人祭祀,要向祖宗献上最好的食物,不过那个时候的食材,却是战俘……」 苏油打了个寒噤,甩了甩脑袋:「如果按照司马学士这个说法,那夏这个字,就是商人为了庆祝这次巨大胜利而特制的,是商汤诛夏桀祭祀先祖的场景还原。」 「这个字诞生的那一天,就是夏王朝覆灭的那一天!」 「这个说法,颇有《竹书纪年》的味道啊……」 欧阳发问到:「明润觉得,司马学士此论,有没有道理?」 苏油说道:「也的确有些道理,按照这个思路,那阳城陶鼎,就应该是礼器才对,这个你们有证据吗?」 欧阳发说道:「司马学士如此肯定,还有个原因就是这些陶鼎,它们的确是礼器。」 「证据,就在纹饰之上。」 「阳城陶器的纹饰,有一批非常的特殊,明润你看……」 「这个陶罐之上,装饰有太阳纹,细数下来,正好是十二个,表明当时的人,已经知道了十二个月为一年的天文概念。」 苏油觉得非常的神奇:「那这三个月亮呢?」 欧阳发说道:「三月为一季啊……」 「那这两个彗星呢?」 「额,我觉得,是表示先民们知道,彗星消失之后,还会再回来?」 第244页 星座不用说了,苏油点头:「有道理,无论如何,这些都是天文符号。」 欧阳发说道:「这些都是商代堆积层下方很久远的堆积层上发现的,以商代堆积层厚度推算,这批文物,在商代之前一千到三千年,这是华夏一族,自三代之世,便对天文知识和历法孜孜以求的铁证!」 苏油举起一个陶盆,陶盆是灰陶的底子,但是上边却覆盖了一层白泥復烧,形成了灰陶之外的白衣:「这个才是陶瓷之间的过渡品,在釉料发现之前,古人已经知道用细泥浆烧制表面涂层了。」 说完一跺脚:「哎哟我说司马君实这史学家太实心眼了吧!你们这是闹出了一个大得不得了的动静啊,还能等着过年?」 欧阳发提醒道:「此事乃是司马学士提举。他说,诸多疑点还待确认……」 苏油翻着白眼:「我知道是司马学士提举,等我去西京自会找他说话。你们就不能赶紧将现阶段已经可以确认的成果整理出来,赶在年底之前送报汴京,让陛下知晓?」 「明年是改制元年,明年大朝会将宣布重大变革,政治影响懂不懂?!」 欧阳发也不是傻子,顿时反应了过来:「对对对,我们不是歷史上那些献祥瑞的佞臣,我们这是实打实地发现了三代遗存!正好可以唿应改制大事!」 「安石相公当年不是闹着要法三代之制吗?嘿嘿嘿,我们就给他看看真正的三代之治!」 「总算是明白过来了。」苏油眼珠转了几下:「我好像知道往汴京的电报该发什么了……」 放下陶盆笑道:「实在是太了不起了你们,什么黄钟正音,日心之论,在你们这份功绩之前,都得让位给这个头彩啊……」 当晚两人兴致勃勃地研赏文物,研究纹饰。 如今苏油肚子里的典籍也不少,虽然比不上欧阳发这种金石世家,但是他比欧阳发多的是方法论。 苏油对上古三代的划分方法,也让欧阳发大受启发,如今有了文物堆积层为佐证,以旧石器时期,新石器时期,青铜时期的划分法也是有道理的。 从如今往上数,六千年以前,属于旧石器时期,以打制工具为标志,对应到燧人氏伏羲等上古部落首领为代表。 六千年到三千五百年之间,属于新石器时期,以磨制石器为标志,对应到蟜氏部落,至有熊氏结束。 三千五百年到三千年,属于新石器时代晚期,以陶器出现,陶石并用为代表,对应到黄帝时期。 三千年时,以金属器开始出现为代表,时代进入夏朝。 两人兴致勃勃地搜罗经典,相互启发,聊得兴致盎然,最后抵足而眠。 次日起来,苏油拉着欧阳发去找老刘头,又去城北吃了一碗烩面。 所谓的烩,是指将原料油炸或煮熟后改刀,放入锅内加辅料、调料、高汤烩制的方法。 郑州连接西京和东京,两方饮食在此汇聚,如今面食大行其道。 烩面的面,用的是精白面粉,兑以适量盐硷,用温水和成比饺子面还软的面团,反覆揉搓,使其筋韧,放置一段时间,再擀成四指宽、二十公分长的面片,外边抹上植物油,一片一片码好,用湿布搭着的笸箩覆上备用。 汤用上等嫩羊肉,与噼开露出中间的骨髓的羊骨一起,炖煮三个时辰以上,先用大火勐滚,再用小火煲,其中下七八味中药,得将骨头油全部熬出来,让煲出来的汤白白亮亮。 客人到来,取羊油羊汤羊肉入小锅炒制,加辅料海带丝、豆腐丝、木耳、蘑菇、青菜、鹌鹑蛋等,然后下面片,加盐起锅,上桌时再外带芫蕦、辣米油、糖蒜等小碟上桌。 苏油吃得大唿过瘾,冬天里边早上起来吃一碗这个,大半天都是热乎的。 吃过早饭,苏油开始正式办公,今日陪伴他的,乃是郑州真正的管理者——通判赵蒙。 赵蒙见到苏油都不知道该如何打招唿:「二十年再遇,明润已然是大宋架海金梁,愚兄却蹉跎委顿,实在是有些羞见故人。」 苏油拱手道:「年兄客气了,都是为国尽忠而已。」 赵蒙是史洞修和二十七娘的拐弯抹角的表亲戚,因此也同苏油扯得上些许的关系。 当年大家一起同赴科举,眉山老乡里边,得中举事的,有苏油,史愿,杨彭,赵蒙和任贯五人。 之后礼部试,苏油,赵蒙和任贯得中,算是同年,而史愿、杨彭落榜。 苏油中的是探花,加上当时年纪才十四,可谓是出尽风头。 之后一路连升,三十三岁做到了少傅,国公。 而赵蒙和任贯中的是乙榜,还是乙榜靠后,因此仕途蹉跌。 混了二十年,任贯如今远在广东偏远地方做知州,赵蒙算是运气不错,做了郑州通判。 郑州在列位西辅之前,其实相当苦逼,人口不过四万余,还当不了蜀中一个下州。 有人写诗打趣当时的郑州——「南北更无三座寺,东西只有一条街。四时八节无筵席,半夜三更有界牌。」 要想富,先修路。 水路陆路一起上后,如今的郑州,成了工业重镇,人口在短短十年里边,暴增到了三十多万,赋税更是翻了十倍不止,去年还升了州格。 赵蒙这个通判也跟着抬了半级,加上在洛汴渠工程中组织民夫后勤得力,如今被流内铨挂了号,几年考绩下来不出毛病的话,一个中州知州算是稳当了。 第245页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 检查 辛辛苦苦二十年才勉强混得到手一个知州,这就是三甲天子门生和苦等诠注的普通进士的区别。 在二十年没有出一个进士的眉山老乡里边,赵蒙算是足以自傲,但是在当年这位小老弟面前,那是真的连渣都不如。 聊起当年中举之后一起再程舍人书坊刻版油印《梅都官诗集》的情形,两人都是感慨。 赵蒙还跟苏油打听史愿、杨彭二人,得知是在唐淹手底下做助教,学问日渐丰博,但文运还是那么差之后,又是一阵唏嘘。 苏油说道:「对了,两位兄台如今也在汴京城,今年还是过了举试,正在眉山会所苦读,就等着明春的礼部试呢。」 赵蒙摇头笑道:「我眉山十九年未出进士了,几年前苏元贞,唐伯虎等人都中了高位,虽然和明润你渊源极深,但是毕竟不能算是真正的眉山人。」 「都说苏氏一门吸走了眉山二十年的文运,是真是假,明年就当见分晓。」 苏油笑道:「这些野语哪里当得真,要说起来还得怪介甫相公,是他废了科举的诗词歌赋,让我眉山人失了强项先手,当真可恼。」 赵蒙拱手道:「也奈何不得明润异军突起。蜀中理学,如今蔚然大观,我看明春,必是我眉山士子一鸣惊人之时。」 苏油喜道:「承年兄吉言了,明年我几个侄子辈也在其列,希望他们能够拿下吧。」 聊完这些闲话,两人才开始进入正题。 苏油关心的,其实就两个问题,第一是郑州工业基地的产能和潜力产能问题,其二是交通运输能力问题。 第一个问题可以从税收看出来,郑州工业基地,除了保障部分西军和全部汴京禁军的装备后勤外,更大头的,就是面向民间的商贸产品。 而这一部分,在战时完全可以向战争倾斜。 这些东西,郑州官府的帐册上记录得非常规矩。 赵蒙是眉山人,手底下也有一帮乡党师爷,郑州的工业和经济,也要求更加高效的管理方法,因此引入眉山模式,是赵蒙的必然选择。 赵蒙是郑州的实际管理者,欧阳发乐得当甩手大掌柜,天天专注于文化教育和考古研究。 他在郑州政坛的唯一用处,就是震慑宗室。 赵顼也算是知人善任了,郑州工业的话事人,基本上都是宗室外戚勛贵成员。 别人怕这些人,作为谥号文忠的名臣之后,欧阳发最不怕的,却也是这些人。 遇到赵蒙怼不动的大佬,欧阳发出马,骂得他们狗血喷头,他们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受着。 否则欧阳牌弹章一上,那就要震动朝堂,连带宫中的两位王爷都得心惊肉跳。 检查了帐簿,郑州一年的坐税收益,就在五十万贯以上。 三十税一,也就是说,郑州工业的民用产能部分,在一千五百万贯左右。 这还不包含不用纳税直接交付军方的军品,苏油估计,郑州的总体工业产能,在两千万贯之上,是没有问题的。 这个数字让苏油非常满意,大宋东南西北几个工业基地的产能加起来,在一亿多贯的样子。 对应一亿多人口的大宋,仅工业产值就人均一贯多,作为跨越千年来第一次起步,已经相当不错了。 运力上稍微差了些,不过这是歷史遗留问题。 洛汴渠工程九月之后才完工,算是刚刚投入全段使用,加上陆路,现在已经给郑州的产能打通了动脉,可以滋养东西两京。 轻便高效的车辆成为了刚需,苏油决定,明天就去锻造厂看看,那里是车辆横樑和轴承的加工基地。 一天里苏油就没有出都厅,都在阅读报表数据,这些数据其实在出发前,就通过四通商号忘雨阁和皇宋银行财务报表统计过一次,现在苏油主要是进行核对工作,顺便检查一下郑州公务班子的效率和贪腐情况。 目前看来效果还不错,毕竟郑州离汴京太近,还在朝官御史们的威压范围之内,加上普遍调薪,官员们暂时还算是老实。 说起这个来赵蒙就撞天叫屈:「明润你说他们有没有道理,我兢兢业业操持政务,结果被御史弹劾我欺凌上官,独揽大权。凡事都是我先签署,然后逼迫欧阳太守籤押,我有那个胆子吗我?」 苏油笑得不行:「这事情我外放的时候常干啊,怎么没见有人弹劾我的通判呢?总是年兄你哪里露出了马脚。」 「我猜啊……五日京兆做得上瘾,行为举止有些僭越了吧?当年我手下的蔡确,蔡京,人家那都是恭敬得很,上上下下,没一人挑得出毛病来。」 赵蒙表示不服:「我对欧阳太守也恭敬啊!你当太守转运使的时候在什么地方?我在什么地方?完全没有可比性的好吧?」 苏油就横着眼睛看他:「看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在我面前都这个样子,谈何恭敬?」 赵蒙根本不怕这个好脾气的小老乡:「明润你别闹!一路把我往沟里带,现在查完帐了就拿我做样,不地道!」 苏油乐得不行了:「御史弹劾,就别忘心里去。人家欧阳太守后来不是还特意上章给你打圆场了吗?」 「说年兄你忠勤任事,是他的得力臂助,什么欺凌上峰之说,纯属子虚乌有……没事儿,不计入诠注就好了嘛。」 第246页 说起弹劾,赵蒙又想到了最近一个政坛笑话。 富弼在西京上书,要赵顼留意身边的小人,赵顼就给宰执们看奏章。 富弼的身份地位,宰执们都不敢说什么,唯唯诺诺地称是。 就章惇暴脾气,要赵顼下诏,让富弼举列事实,说清楚谁是小人,为什么是小人。 赵顼都气笑了,富公什么身份我敢给他下这样的诏书,章惇你怕是疯了吧? 散朝后,章惇就气鼓鼓地出来跟王安礼抱怨。王安礼却老神在在,说人家富公说的没错啊? 章惇就又跳脚了,哪里有小人?谁是小人? 王安礼冷笑:「开口君上圣明英睿,闭口君胜臣才百倍,不闻切谏之言,不见规警之行,非小人而何?」 章惇面惭而退。 苏油劝赵蒙:「这些东西听过就是了,不要传扬,章子厚被贬,正一肚子气呢,他那脾气不是好惹的。」 「落井下石之人传出这老笑话来,那就是有心为之,别被人利用了。」 「再说我觉得现在的朝堂很不错,等到改制之后,会更不错。」 赵蒙却表示不满:「王珪不说了,蔡确是什么东西?当年还是你在渭州提拔的下属!」 「明润你就是不争,不然以你的功绩,还有他什么事儿?」 苏油说道:「蔡持正虽然小计较太多,但是处理政务算是一把好手。」 「国家大事,首先需要的是胜任,蔡持正在这方面,的确算是胜任的。」 「至于什么谄媚君上,君子小人之别,我倒是觉得无需过于计较。」 「老百姓要的是生活,对于施政者来说,人人都能鼓腹而歌,远胜一箪食,一瓢饮,不堪其苦,不改其志。」 「不要指望人人都是颜回,真要那样了,这个国家也差不多该完了。」 「大家都是眉山出来的,活在了活生生的例子里,我们更应当推崇『仓廪实而知礼节。』年兄你说是吧?」 赵蒙嘆了口气:「明润你啊,真是老好人!」 苏油合上帐册:「好了,数字我非常满意,年兄辛苦,将郑州管理得不错。明日我便要开始巡查工厂。」 「这保密条例,军工厂执行得还算勉强,其它的,实在是堪忧啊……」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 密谍 到得黄昏时分,狄咏的队伍也抵达了郑州,在城外北营驻扎。 次日一早,苏油换上了朝服,打起了仪仗,前往郑州锻造厂。 郑州锻造厂,承担的是钢材锻造工作,拳头产品就是各类轴承,车辆底盘,枪炮锻钢构件。 其次才是工字钢轨,机械构件。 最后才是各类冲压民用产品。 这是一个工人上千的大厂,工人的身份是之前汴京的厢军,再加上他们的家属子弟,以及核心骨干的管理人员,技术人员,科研人员,合计有六千多人。 半军事化管理,工人们还是很适应的,甚至觉得管理比以前还宽松了一些,薪水给得足,类似后世六七十年代时期的国营大厂,厂内还设有小型的衙差房,各种店铺,比大宋其它地方一个监只大不小。 管事的是石家的老人了,见到苏油倍感亲切,上前打躬作揖:「小人见过国公爷。」 苏油下得马来:「你是石勇吧?」 石勇眼泪都快要下来了:「国公还记得我?当年姑爷才到汴京,从郑州庄子给公爷送马的就是小人。」 苏油笑了:「对对对,就是你,这都管着这么大个厂子了啊,了不起。」 石勇连连作揖:「不敢当国公赞赏,知道国公要来,厂里工人代表,理工技术人员都翘首以盼,礼堂已经布置出来了,大家都想公爷跟我们讲几句话。」 苏油说道:「先视察吧,我要去厂房看大家干活,之后和大家开会,能见到的。」 石勇说道:「也是,那请国公随我来。」 石勇看来操持工坊出身的,对生产抓得很扎实,这里的钢材来自郑州铁坊,包括了锰钢,灌钢。 灌钢还分了高碳低碳,最尖端的产品,就是车床用轴承。 而轴承的核心,就是冲压滚珠生产。 这是石家的核心技术,冲压滚珠标称精准,打磨方式先进,热处理精到,只有石家掌握了滚珠沖床的全套核心生产科技。 如今大宋的各大工业基地,虽然已经能够生产普通车床,但是车床所用的滚轴,全部来自这里。 技术总监怀着激动和自豪的心情,给苏油讲解滚珠和滚轴,以及车床的最关键部件——主轴箱的生产技术要点。 相比苏油和石富当年在眉山的起步,如今的车床技术经过快三十年的发展,已经装备上了转塔,齿轮箱和背轮机构,为主轴的平稳运行提供了保障,迈入了相当先进的水平。 苏油估计,现在的郑州高精度车床,差不多已经可以和真实歷史上十八世纪末期的工具机相媲美。 工具机,被称为所有工业设备的「母机」,如果说三酸两硷,煤铁产能是近代工业体系的基础,那工具机,就是近代工业的翅膀。 当然同样重要的,还有蒸汽机。 技术总监站在一台轰隆鸣响的工具机前,自豪地介绍道:「这是我厂最先进的蒸汽动力工具机。通过蒸汽机提供稳定的功率输出,无论轴行程,转速,给进速度,切削速度,负载容量,输出扭矩,加工精度,都达到了以前的工具机无法达到的程度。」 第247页 看着工人在工具机上进行切削生产工具机主轴,那进刀量和给进速度,已经有点近代工具机的意思了,之后苏油的目光就落在那台巨大的蒸汽机上:「凸缘盘带来的好处。」 凸缘盘就是后世所说的法兰盘,技术总监佩服得五体投地:「国公对我们的技术非常了解,正是凸缘盘零件的使用,解决了高压密封问题。」 「不光是蒸汽机,更重要的是运用到液压机上,克服了八百吨级冲压设备的技术难题,现在我们正在试生产千吨级冷轧设备。」 「了不起!」苏油大为赞嘆:「不过我怎么听说,你们厂的五百吨级水压长五零零三型,还在使用?」 「呃……」技术总监愣了一下:「的确还在使用,不少的民用订单,是那台机器完成的,前两天还坏了,是皇家理工学院派人来给我们修好的。」 苏油笑了:「你确定是皇家理工学院派人来的?」 技术总监看了石勇一眼,石勇又看了厂办管事一眼,管事都赶紧说道:「那人名叫张贾,字子虚,是思喜的师弟,已经将那台老机器修好了。」 「这几天正在厂里调研技术,收集问题,说是要寻找课题,回学院上报要经费呢……」 苏油问道:「你怎么确定这个人就是理工学院的人?」 管事都傻了:「他那一身服色,谈吐气质,还有对机械的熟悉程度,啊对了,他还有理工学院开来的介绍信……」 苏油继续问道:「那封信,你看过吗?皇家理工学院的印章,检查过吗?」 「呃……」管事的有些腿软了:「我……我交给门卫检查了……」 苏油点头:「门卫给你回復了吗?确认信件真实性了吗?你带他进厂,是在收到确认之前还是之后?」 「这个……」 石勇急了:「老王!这个人现在在哪里?!」 管事吓得噗通一声跪下了:「就在技术大楼!他……他不会是……」 石勇一跺脚,大吼一声:「厂卫队!跟我去抓人!」 苏油抬起手来:「别!管事你去,好生将他请到会议室,还有,厂子里管事以上的人,除了值班的,其余全部也给我请到会议室,我在会议室等你们。」 石勇冷汗都下来了:「国公,要不你稍等,我把神机铳从机要室领出来?」 苏油笑道:「这倒是不用了,会议室在哪里?带路吧。」 刚刚在会议室主席台坐下喝了两口茶,厂办管事的就满脸的鼻涕眼泪,低着头进来:「国公,经理,人带来了,叫不叫进来?」 苏油放下茶杯:「叫他进来吧。」 一名贼腻兮兮的少年从门外进来,还是刚来时候的那身打头,不过身上多了一件白大褂,对着苏油拱手:「嘿嘿,国公爷,幸不辱命。」 苏油一点笑容都没有:「不用嘚瑟了,坐到我旁边来吧。对了管事,去将这人的介绍信也取过来,还有厂区保密条例。」 管事战战兢兢地去了。 接着,各部门管事们纷纷进入会议室。 很多人还没有见过苏油,对这个大宋工业的奠基人内心里早就充满了景仰,脸上都是兴奋之色。 等人都到齐了,石勇这才说道:「今天是国公视察我们厂的大日子,我们心里都很高兴,厂子里近年来做出了不少成绩,陛下,朝廷,四通的股东们,都屡次嘉奖。」 「业绩也很好,大家日子都过得不错,厂子里一个技术主管,俸禄比县令还拿得高,郑州锻造厂的工人,都是媒婆眼里的香馍馍!」 底下传来一片笑声。 「但是!」 石勇一声怒喝,下边顿时鸦雀无声。 「但是!好日子过得久了,就松懈了,很多铁打的规矩就忘了!」 大家面面相觑,怎么着,今天不是来表扬咱的? 石勇继续说道:「今天国公来,我是憋足了劲想要让大家挣点面子,跟国公显摆显摆咱们的功劳的,结果却被国公抓住了大篓子!」 「泄露机密,清零考绩!这顺口熘你们有多久没念叨了?!这一年就算有天大的功劳,也白干了!」 石勇扫视了一眼下头,自己也觉得憋气:「下面让国公跟大家说!」 苏油接过了话茬:「我身边这位,大家这几天应该比较熟悉了吧?」 众人都还在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 「现在我要告诉大家的是,他并不是什么皇家理工学院的助教,也根本不懂什么高明的技术,甚至,都不叫张贾。」 「张贾是真有其人,不过现在压根都不在郑州,张贾本人也不字子虚,子虚就是告诉你们,他是来骗你们的!」 「他是一个密谍!」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 教训 会议室里边顿时譁然一片。 苏油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 「你们应该感到庆幸,这个密谍不是西夏和辽国派出来的,而是军机处,是我派出来的,否则现在已经有无数人下狱待堪,只等秋后问斩了!」 几天前跟台上这傢伙笑嘻嘻称兄道弟的人,现在已经吓得脸色苍白,冷汗直流了。 「给大家介绍一下,我身边这位,名叫赵孝奕,长宁军节度使,曹王幼子,新任提举军机处机宜司事。」 下边又是一片譁然。 苏油说道:「陛下的这个任命,我是反对的,毕竟节度过于年轻了些。」 第248页 「因此我提出了一道试题,那就是如果节度使能够打入我大宋的工业核心郑州锻造厂,并且套取出有价值的机密情报,那么就同意这道任命。」 「如今看来,节度得了个上甲,通过了考验,所以他现在已经是机宜司掌事了。」 「但是郑州锻造厂,却是考了个丙下啊……」 「下面就让节度说说,他这齣戏,是如何演出来的,事先声明,我全程没有提供一点信息给他,一切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啊……」 赵孝奕站起身来,对着大家鞠了一躬:「大家好。」 所有人都翻起了白眼,好你妈个鬼! 赵孝奕不以为意,嘿嘿笑道:「接到国公这项考题,我就开始下功课,我是皇家军事学院出来的,两家学院曾经一起合併教学,因此理工学院的人是什么模样,我是知道的。」 「之后就是寻找机会了,张贾这个人的确存在,而且也理工学院也的确接到了你们的求援请求,派遣他来帮助你们修復锻床,不过在半路上,给我『碰巧』遇到了。」 「他这个人太好认了,于是我又冒充嵩阳书院去汴京考试的举子,轻松骗得他的信任,顺便套出一些他在郑州的关系,然后伪造了一封他家中老母病重的信件,投到驿馆,当晚他就来委託我,到汴京城后告诉学院他家中有事,请学院另行委派去锻造厂的人。」 「于是我就变成了张贾,模仿他的装扮,语气,知道他的师兄以前在锻造厂干过,其余再无熟人,难度就降低了。」 「不过张贾有起码的意识,那封介绍信我没有搞到手,为了提防他警醒,我也不可能偷那封信。」 「不过一场酒喝下来,我们交情就算不错,当夜歇在同一间房里谈天说地,待他睡着之后,那封信却被我偷看过。」 「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仿造信件,用萝蔔仿造印章,不过虽然准备完全,却没有用上。」 「因为贵厂的管事似乎对我完全的信任,都没有认真检查,就将我放了进来。」 「从和张贾的交谈中,我知道贵厂的那台锻床过于老旧,问题可能出在密封上面,进厂后便随口询问你们的新工具机在密封上有什么改进措施,你们的技术人员告诉我有个东西叫凸缘盘。」 「于是到了老锻床前,我让你们用凸缘盘更换老锻床旧密封圈,竟然就真的解决了问题。」 「后边的事情就不用说了,你们彻底信任了我,厂房,技术大楼,任我进出……嘿嘿嘿,贵厂的技术储备,的确让人嘆为观止,那台最新式的高压锅炉蒸汽机,堪称神器啊。」 他说得越轻松,下头的人越是脸色发苦,这一回,老底儿都给别人掏掉了。 苏油轻咳了一声:「首先确定一点,我们不是敌人,我们之间是有志一同的。」 「为什么我今天要这么做,就是想给大家提个醒,心里边,时时刻刻要装着一根弦!」 「我们辛苦发展了几十年的技术,目的是什么?就是要利用我们先进的技术,保国安民,将国家民族的那些威胁,通通干到趴下!」 「这些东西要是被敌国窃取过去,生产出军器反制我们,那我们成什么了?」 「那时候,我们全都是华夏民族的千古罪人!」 「节度的手法很高明吗?我觉得并不,可为何他还是成功了呢?就是因为我们没有认真执行出入制度,没有识破其拙劣的伪装。」 「制度上那些条文,每一条都不是虚设,接下来我给大家念一念。」 待到念完条例,苏油说道:「陌生人入厂必须验明身份,介绍信必须认真检查,这封信上的公章,就明显不对,皇家理工学院,早已经使用石纸和钢印,印文是有凹痕的,这封没有。」 「信封也不是理工学院制式信封,信封上的梵文数字编码,明显是手写而不是钢印。」 「大家急于恢復生产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但是厂卫明显没有认真执行人员审查制度,技术人员在与节度交谈的过程中,明显也没有执行保密条例。」 「条例明确规定,平日里当守的秘密,针对的是所有外来对象。」 「皇家理工学院来的助教,就不在此列了吗?」 「厂区的人都是老理工,对理工学院的高人有种崇拜心理,很正常,我也崇拜。」 「但是崇拜归崇拜,保密归保密!」 「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各位守护的,是国之利器;而敌国密谍的手段,甚至能比节度高明百倍。」 「我相信,让大家献出自己的生命来捍卫我们的成果,在座各位都会毫不犹豫。」 「可一旦被敌人钻了空子,那这些我们宁愿为之献出生命的东西,就会被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地窃走!」 「所以严守保密条例,就是用另一种方式,捍卫我们愿意献出生命去捍卫的东西。」 苏油站起身来,郑重地对着各位管事鞠了一躬:「列位,拜託了!」 以石家背景的郑州锻造厂为首,苏油在郑州掀起了一场制度查漏补缺,执行严肃认真的风气整顿。 郑州锻造厂经理石勇,被苏油上奏,罢免了一切职务,夺去散官官阶。 涉及此次事件的相关人员,都遭到了一系列的处分。 全厂职工,扣除三分之一的绩效。 而且苏油还说了,暗访制度,以后会形成常态,要是被暗查人员钻了空子,都按照此例办理。 第249页 要是真的出现泄密事件,那可就是送法司严办的下场。 一时间,郑州的「国有企业」,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小道消息传得埋汰,说什么惧内如虎的国公爷,这次敢拿国夫人娘家首先作伐,可见其破釜沉舟,跪坏搓衣板也要坚决执行的决心。 惹不起惹不起…… 除了保密制度,还有生产制度,财务制度,品检制度,管理制度…… 大宋的问题,从来都不是制度缺失问题,从来都是对制度执行不力的问题。 苏油只抓了这一个点,就将郑州工业基地的局面振作一新,让汴京城里的高太后开心不已又摇头感慨,以宰执之能去抓生产管理,真是拿着牛刀杀小鸡啊…… 苏油却没有这种自觉,给郑州各工厂结结实实上了一课之后,第二站就是嵩山,嵩阳兵工厂。 这里才是大宋真正核心的机密之处。 因为金手指开得太大,导致军器其实存在诸多的问题,大宋到现在都还在不断地改进,至今没有什么像样的新式武器出来。 大体的进步,大概就是武器钢材强度不断增加,重量不断减轻。 城防炮神威大将军的自重不断降低,加上新式的移动底盘,这曾经超重的大傢伙,可以从要塞和舰船上下来,安装到具有巨大车轮的车驾上,由四匹东北驮马拉动了。 硝化棉药包从三斤增加到了四斤,炮身重量反而降低到了一吨半,炮闩和钢材的改进,让这种火炮的威力倍增。 有效射程,从最初的六百米,延伸到了三公里!如果是安装到汴京城那种十丈高的城墙上,可以延伸到五公里!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 嵩阳兵工厂 之后的神威大将军炮,才勉强达到了苏油要求的舰炮和要塞炮的要求,如今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城市的城墙,能抵挡一枚神威大将军发射的二十斤重炮弹。 不过问题又来了,这玩意儿仍旧没法装到舰船上,因为威力太大,木壳船体抗不住后坐力,只能装备到大名府的城头上。 更大的投入,在弹药。 皇宋银行的储备,渐渐转移到了金银之上,南海两浙大理的铜料产能爆出来之后,已经能够冶炼出足量的黄铜。 大部分的黄铜,用于铸造舶来钱和铜器,剩下的成为军用物资,用于生产铜壳弹。 霹雳炮和带匣神机铳,这才终于摆脱了弹药不济的尴尬境地,纸壳弹的生产比例日渐降低。 而更加可悲的转轮骑枪,都还没有大规模上过战场,就因为密封不严,射程不远,精度不高等等弊端,在高遵裕两次实战演练之后,直接淘汰。 高国舅现在心气儿高,用他的话说,同样的弹药,两种铳械,战果相差三倍,这样的武器要来何用?! 王中正却以为不然,这娃如今是唯火力论的坚决拥护者,高国舅是个棒槌,没有经歷过南海之战,没见识过铳发震天雷的威力。 他给军机处提出了一个建议,是不是可以让皇家理工学院搞一个新课题,我们就用转轮铳的原理,扩大口径,生产大型铜壳子弹,弹头换成带爆破功能,就如同明润曾经搞过的枪榴弹那种,是不是就能研发出一种能够快速发射小型震天雷的转轮铳? 要是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就有了一种能够由骑兵携带,一同行动,威力强大的支援火力? 为了不劳烦理工学院的大牛人们多费脑筋,我王都监还贴心地绘制了一幅想像中的图样随信送上,明润你先看看。 当时苏油收到信还没打开,就已经笑坏了,王中正这阉货,居然敢指导理工学院研发武器了,怎么不美死他? 可等到打开图纸,苏油却傻了,这这这这个东西……王姥姥这图纸,跟国产lg4型40毫米转轮榴弹发射器,真的好特么像哦…… 但是光像是没有用的,人家lg4是利用发射药燃气驱动弹巢,那是真正的半自动武器,要真有那技术,苏油都敢让理工学院设计ak47了。 王姥姥想得过于简单,转轮铳可以通过食指扣动扳机,同时带动弹簧驱动弹巢,换成这么大个傢伙,还扳得动吗? 不过这个问题其实并非不能解决,加一个预压弹簧,射一发压一下,弹巢驱动由预压弹簧来完成,扳机只负责击发就行了。 射击距离也无需太远,四百米足够,精度也无需太高,杀伤半径五米,都足够敌人的重骑兵喝一壶了。 因为重骑兵不形成密集阵型,就形不成真正的威胁,但是一旦形成了密集阵型,那就是给这种武器送菜。 杀伤半径都不用太大,五米,胖方圆十米都在杀伤范围内,就已经足以让敌人的重骑兵无法形成建制。 因此王姥姥真没有瞎说,图纸虽然纯属搞笑,但是人家这个创意却是相当的精彩。 为了唿应未来设想中的西夏战局,苏油在理工学院将王中正的设计完善之后,将试制订单交给了嵩阳兵工厂。 嵩阳兵工厂,坐落在嵩山深处的一处山谷里边,为了提高运输效率,大宋不惜修建了一条从郑州通往大山深处的铁路! 铁路全长二十五里,是汴陈铁路长度的一半,这些铁料换成冷兵器,足以武装十五万人! 赵顼从封桩库直接拨了全款,此举也说明了他对新式武器的信心,和提升军备的决心。 第250页 乘坐着马拉车厢沿着铁路往山谷进发,沿途都是驻防部队。 先是义勇弓箭社,其后是州军,再往里,就是寄食厢军、禁军,最后是荷枪实弹的新军。 宁国军的一支,负责最里边的一道防线,防线拉着铁丝网,铁丝网后边是钢筋水泥的地堡,地堡后面是水泥砖墙,将一个巨大的山谷封闭起来。 马车拉着铁轨车厢直接进入了厂区,视线里一下子就变得热闹了起来。 简陋的车站上,列队站着一支新军迎接马拉轨道车的到来。 苏油从车厢里出来,队长立刻跑步上前,然后一个立正:「皇家军事速成三期毕业生,宁国军二队三班准卫田遇,参见国公!」 话语里边带着夔州口音,苏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指着他道:「木叶县出来的!」 「是!家父讳守忠,是国公爷的老部下!」 苏油又惊又喜:「你是田守忠的儿子?老几啊?」 田遇露出一脸憨厚的笑容:「我是家中老三。」 苏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一路行来尽遇到熟人了,哈哈哈,你跟你家爹的做派,可是截然不同啊!」 田遇说道:「家父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没多读书,他说国公爷说过,哪怕是武人,读过书的武人也不一样,于是一路供我从皇家军事速成班毕业,才许我从军。」 苏油点头:「你家爹的脑子灵光得很,从来不打硬仗,捏软柿子可比谁都厉害。」 见田遇有点不好意思,苏油却笑道:「这就是智将的底子,寻找战机攻敌薄弱的天赋。可惜啊,就是兵书战策读得少了,老被人家说他奸滑。」 「兵者,诡道也,打仗不奸滑,那还打什么仗?你父亲还好吧?」 「好,他现在是陕西路第五将,驻守狼渡。」 苏油很开心:「等我视察完兵工厂,再和你好好聊聊,走吧,先去各坊看看。」 霹雳炮的样子几乎没有变样,不过因为钢材的品质提升之后,其烤蓝反光从视觉上就能看出来质感的不同。 新军还是对苏油的设计不满意,比如霹雳炮的挡箭板,就被高国舅大加鄙夷。 阻挡视线不说,运动时还不方便,还平白无故增加了重量。 精确射程两公里的东西,就算是骑兵冲击也没用。照高国舅的说法,这还被敌人杀到面前,还用什么挡箭板啊,自己抹脖子算求。 苏油觉得有道理,当时设计这个东西,是受后世设计的影响,可好像人家是用来抵挡对面射过来的机枪子弹用的,这尼玛……好像真的用不着。 结果现在的霹雳炮,就变成了舰炮加车架的格式,而苏油的后世设计,再次被无情淘汰,霹雳炮整体,回到了一战前青铜火炮的风格。 苏油穿越了三十多年,孩子都俩了,早就已经学会了和这个世界妥协,只要是有道理的建议,苏油都会同意试一试。 这些都不重要,现在的嵩阳兵工厂,重要的是产能,铜壳炮弹和铜壳子弹的产能。 铜壳子弹工艺已经摸索了二十年,仅仅一个弹壳,制造工艺也非常复杂,需要经过铜料熔铸,多次冲压拉伸,切边,挤盂,收口,机加工,表面处理等多项工序。 炮弹的弹头和弹壳同样是如此。 之后还要装底火,装引爆药,炸药。 弹头要填炸药,发药,印信。 最后才是组装成子弹和炮弹。 装药车间有三百名工人,两班倒,如今没法上夜班,车间两百米范围内都通通不能用火。 为了克服无数的工艺难题,工人和技术人员们发挥了自己最大的聪明才智。 比如装填弹头的力度要保证每一颗子弹都一样,使用下压型装填结构肯定不行,工人们创造性的发明了上举型装置,子弹顶到上部的重物之后,如果超过设定压力,重物就会被顶起来。 这样就保证了每一颗子弹头的填装,都是标称压力,也就是上方可移动重物的重量。 一个小小的弹头装填设备,都已经改造了好几代,工人们还给它装备了力量方向转换的连杆和节省力气的槓桿,不但节省了力气,还满足了人体手臂下压的习惯。 诸如这样的举措不是一处两处,最终设计成型了子弹和炮弹流水线上的诸多工艺文件,工艺流程,工艺标准。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 田遇 嵩阳兵工厂是大宋最尖端机密的武器制造厂,工厂的管理者,也是年富力强经验丰富的高手才行。 大石头站在铳弹组装车间门口,他是理所当然的嵩阳兵工厂负责人。 见到苏油,大石头乐开了花:「师父,好久不见!」 苏油见到他得很高兴:「郑州离汴京才多远?今年过年你得到尉氏冬庄来玩几天。」 大石头赧笑道:「哪里就这么容易?厂子里现在人人连轴转,订单都排到后年去了。这才刚刚布置完这俩月的生产计划,都没能赶上去车站接你。过年能不能挤出休假来,都还两说呢。」 「我的脾气你知道的,做好事情比面子上的迎来送往重要一百倍。」苏油摆着手说道:「不过一个管理者,其职责的是合理拆解和分配任务。」 「你想跟诸葛亮一样累死?对培养人才也很不利嘛!」 大石头摘下工人的帆布帽:「师父你还是老样子,一见面就要训人,走,我想带你参观车间!」 第251页 一盒盒子弹,一枚枚炮弹从流水线上下来,质检员认真检查之后,在盒子上打上自己的编号。 每一颗子弹,都能追查到生产人,质检员,入库人。 一间间车间视察过来,苏油最后来到车辆组装车间。 大宋的自行车,三轮车,轮胎是实心的,但是炮架底盘明显就不能这样做了。 移动炮架底盘,使用地形复杂,路面柔软,有时候甚至是泥泞,要求轮子宽大,以降低对地面的压强。 同时又要轻便,防震,因此必须使用空心轮胎。 高压空心地丁胶轮胎,也是苏油给理工学院列举的重要课题,不过目前还没有成功,精巧的气门芯还没有设计成功。 因此现在的炮车车架使用的轮子是钢轮外壳,套实心薄地丁胶轮胎,车轴上加装了悬挂装置和减震钢板,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苏油命人打开库房,随机抽样了两辆车载霹雳炮,二十枚炮弹,十支弹仓式神机铳,两百发子弹,一起携往靶场进行质量检验。 试炮的靶场,横跨了两个山头,苏油信马由缰,检测马拉炮车的机动能力。 最后用马鞭随意指着一处坡地:「就这里,试炮吧。」 田遇吹响了口哨,小队立刻行动了起来,将炮车去掉车辕,牵走驮马,打开炮架,建立阵地,一群人就忙活开了。 炮上还覆盖着厚厚的黄油,需要清理。 测试小队开始架设经纬仪,设定炮瞄参数。 苏油也参与到其中,这玩意儿有时间没用过了。 经纬仪的镜头里,密位标尺更加精密了,用于观测对面的标尺,计算起距离来更加方面。 苏油现在已经算不过这帮小子了,他还在翻阅密位表的时候,田遇已经过来一个立正:「国公,炮兵阵地准备就绪,请指示!」 苏油干脆将密位表丢下,举起瞭望远镜:「试射吧!」 「是!」 两名炮兵操作霹雳炮,熟练地上膛,上栓,击发。 轰轰两声,炮弹发出唿啸,转眼间,山谷对面的靶场上用石灰涂色的土堆,就冒起了两道土烟。 田遇再次过来:「国公,首发两中!请指示!」 「好!」苏油都没有放下望远镜,屁股靠在掩体的后墙上,单脚站立,右脚抵着前方土台,手肘放在膝盖上保持望远镜的稳定,一副彭大将军指挥百团大战的样子:「没有浪费弹药,那就两炮轮替,各自九发速射!全给我打出去!」 「是!」这种机会,田遇也少有遇到,兴奋地一个立正转身跑了回去:「两炮轮替,九发速射!国公说了,将剩下的炮弹全给打出去!」 操炮手也兴奋坏了,填弹手后边立即排起了两位替补,一人连续装填九发炮弹还是有些吃力,必须换人。 接下来就热闹了,每次发射,炮身都会后退,然后在液压制动装置下復位,这个过程中,第二枚炮弹又已经装填完毕,紧跟着被发射了出去。 对面山头上,接连闪现起爆炸的烟尘,炸点非常的密集,最后形成了一根巨大的尘柱。 短短四十五秒,两门炮就打出了十八枚炮弹,这是标准的速射炮的威力,八国联军侵华时法国75小姐的水准。 苏油拿着望远镜看着前方的烟尘,嘴里呵呵直笑:「可惜老子的二营长没在……」 田遇又跑了回来:「报告国公,发射完毕!」 苏油放下望远镜:「技术不错,值得表扬!」 见田遇一脸的得色,又骂道:「得意啥?这片山头,早都被你们踩烂了吧?有朝一日,在祁连山下打出这个水准,那我就上奏陛下,亲自给你们请功授勋!」 田遇一个立正,笑得嘴都合不拢:「请国公放心,宁国军二队三班,保证完成任务!」 苏油也笑:「你跟你爹,真的不一样。这时候他一般会说,麾下定竭全力!」 「底下的意思,就是能不能完成任务,那得大家走着瞧!哈哈哈哈……走吧,换个靶场,咱们试试另外两样。」 来到靶场,见到田遇从木盒里取出来的那个乌沉沉的东西,苏油就有些发怔。 田遇将那个大傢伙递到苏油身前:「国公,要不你来?」 苏油取过来掂量了一下,又还了回去:「还是你用,我玩神机铳吧。」 带匣神机铳,其实就是小猎铳的放大版,五发装,加上弹仓里还能预装一发,一次可以带弹六发。 瞄准前方七十米靶,苏油採用跪姿射击,打了个四十二环。 周围军士们面面相觑,这傢伙据说是国公爷发明的,怎么手艺这么糙? 田遇咳嗽了一声:「打得好!」 周围才想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这还不如不鼓掌呢,苏油翻着白眼,将弹壳一一收拾起来,一边收拾还一边咕哝:「麻将也是我发明的,牌桌上,相公都当了好几次了……」 站起身来:「别都愣着啊,看看你们的手艺!」 「是!」战士们兴高采烈,一人二十发子弹,这种机会平时可是捞不到的。 等到大家都准备好,苏油喊道:「别光练,还得带彩!输的十个请赢的十个吃饭,我算输的一个!」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这下子更来劲了。 七十米靶对这帮小子来说太小儿科了,这样拉不开差距,于是田遇将靶子移到了一百五十米,然后大家开始比赛。 第252页 苏油吹着哨子当裁判,两声哨子间隔十秒,每十秒必须射击,不然不计成绩。 这帮子同时还充当着武器实测员的角色,铳法都给子弹餵出来了,二十发四个弹匣,成绩都在一百五十环以上,田遇更是打出了一百八十环的成绩。 苏油大喜过望,捶着他的胸脯:「好小子厉害啊!你应该用更好的神机铳!」 田遇有些疑惑:「还有比带匣神机铳更好的?」 苏油笑得贼兮兮的:「当然,老款神机铳里边也有精品,不过能摸那种铳械的人,必须是你这种成绩才行,我想想……好像满大宋如今不过四个人而已……」 说完有拍了拍田遇的肩膀充长辈:「你爹真是太猴精了!将你安排到这里来练出一身绝技。现在另外的任务给你,明天起你就跟着我。后生,你前途无量啊!」 最后试验的武器是转轮式小型震天雷发射器,这个名字秉承一贯的学院风格,只是一个临时性的名字,肯定是会被赵顼鄙夷的,也肯定会被赵顼给换一个名字。 赵顼很喜欢这样干,苏油也摸准了赵顼很喜欢这样干。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 狙击手 发射器有两种发射方式,观瞄设备也比较特殊,望尺较高,苏油也不会操作。 不过田遇手法熟练,三发过后,将前方两百米处的三个靶子炸得粉碎。 之后田遇将发射器安装到三角基座上,调整好标尺,指导了苏油如何瞄准,如何压下驱动弹簧,接着发射。 安放后的发射器还灵活调整角度,可以安置在阵地上作为固定火力点。 这个射击难度不大,只要落点在以靶子为圆心五米范围内,靶子基本就没跑。 三发之后,又一个靶子被炸飞,苏油非常高兴:「王姥姥可以的!这东西操作简单,射击精度高,一马可以携带,一人可以操作,绝对是野战的有力支援武器,比铳发震天雷好得多!」 「走!回去通知兵工厂定型,军机处对这玩意儿,肯定要追加订单!」 当天晚上,苏油给这支小队伍开了个庆功宴,大家凑钱去厂办食堂开了一顿小灶,次日苏油便将田遇调到自己身边,这种射击精英,他要带去给高国舅。 接下来的几天里,苏油开始查看帐簿,检查嵩阳兵工厂的工作成果和生产潜能。 如今的嵩阳兵工厂,职工也是上千人,这里其实是一个总装厂和新武器研发基地,具体的零部件,铳管炮管等关键部件由郑州锻造厂提供,其余部件则分包给其余有实力的工坊。 一个月里,嵩阳兵工厂能够组装神机铳九百支,霹雳炮十二门,伏虏炮六十门,转轮发射器三十门。 临出发前,苏油还组织了一次动员大会,号召全体职工努力生产,技术人员要多吸收军方意见,同时还给石通提了个醒,军方接下来会派遣军代表驻厂,现在的军方和枢密院没有这个能力,将由军机处代劳,监督军品的设计和生产。 军机处,如今已然不显山不露水地演变成了新军的参谋部和司令部,北枢,也就是枢密院,管旧军,厢军;南枢,也就是军机处,管新式陆军,水师。 而且军机处还要管理新军后勤,士官培训,军士操训,驻防……几乎就是鬍子眉毛一把抓。 苏油其实不想这样,但是现在没有人懂这个,只能他来统筹。 可以说,这已经彻底打破了赵宋自太祖以来的军制,但是现在新军还在萌芽,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没有人意识到,苏油这个军机处的大头子,这个只对赵顼负责的部门,隐藏在大海下的那部分冰山有多大,苏油的真正权力,到底有多大。 电报的铺设只花了七天,这也是苏油的要求,不是走的后世电报局的路子,而是走的野战通讯的路子。 用地丁胶皮包裹的八芯电缆,分五段同时铺设和连接,中间还有河阴,板桥数个中转站。 第一封电报的内容就是实务,苏油按照正常格式,报告了郑州考古的丰硕成果,商汤亳都和阳城夏都的发现,结结实实地震动了朝堂。 赵顼和中书的指示也通过电报传送了过来,一点没耽误,要求欧阳发立刻组织运输,宁国军拨出七百人负责运送,将夏商两朝的重要文物,都城图纸,还有文献资料,送往汴京城。 朝廷的态度,从规定这批文物只能走陆路不能走水路就能看得出来,这是害怕沉船导致文物损坏。 提举商周金石文字考易局司马光,进资政殿学士,以外官身份,进京详细讲述此次重大考古发现的经过,讲解完毕之后,顺便参加元丰四年大朝会。 资政殿学士,在朝会上的位置只在宰执之下,这道命令的意思,就是明确了司马光「储相」的资格。 司马光在屡次拒绝赵顼枢密使的任命,远赴洛阳之后,以如此辉煌的文事之功,重新进入了核心政治圈。 而他的手里,还捏着《资治通鑑》这样的大部头。 这件事情是大事,于是司马光和富弼连续发出信件,要求苏油尽快到洛阳商议今后的朝堂政局。 苏油却老神在在地上了船,从郑州前往洛口仓,一路考察新渠。 新渠是沿着黄河河道开闢的,中间的广武山段,要是没有炸药,要开闢起来几乎得用二十年。 吴安持以此功劳,得到赵顼的嘉奖,不过因为吴充去世,吴安持回乡守制去了。 第253页 说起这个,也是苏油的政治优势,他父母早就去世,因此常常改变封建时代政局,高官们头上悬着的「丁忧」这颗不定时炸弹,发生不到他的身上。 吕惠卿就是因为丁忧,导致自己从变法派的二把手回来变成三把手,为了重新回到变法二哥的地位,和曾布吕嘉问等人疯狂撕逼,导致新党分裂,最后轰然垮台。 洛汴新渠採用的新式营造技术,两岸的土坡上,很多地方使用了水泥桩,水泥面予以加固。 河面上船只分左右有序地航行,大量的物资在沿着沿渠来往。 广武山段有一处长达八十米的大缺口,全程都是岩石,这个缺口节省了八里的河湾,是用炸药硬生生地炸出来的。 苏油看着两侧陡峭的石崖:「大禹开伊阙的丰功伟绩,我们也做到了啊……」 田遇怀里抱着一支安装着瞄准镜的黑沉沉的神机铳点头:「这些都是高爆炸药的威力。」 那支神机铳样式比较特别,枪管比普通的神机铳要长,上方装着一个短棍模样的光学瞄准镜,带标尺调节旋钮,没有普通神机铳那种摺叠式刺刀,枪托镂空,底部比普通神机铳宽大,还有厚厚一层地丁胶防震垫。 这种神机铳子弹和普通铳弹规格是一样的,不过装药的配方有些许的差异,威力比普通神机铳子弹大得多。 石薇很讨厌这种武器,但是田遇天天捧着当宝贝,在一次射击中,田遇用这支神机铳,打出了九百米外命中标靶头部的成绩,从此就不离身了。 目前能够做到这样成绩的人,大宋只有四个。 石薇,程岳,这两个是武林高手,有一套特殊的唿吸法和镇定心神的能力,不过石薇不可能再上战场,程大老爷谱比苏油还大。 剩下的两个,一个是曹南,曹南经过系统全面的学习,当年就靠射击在赵顼那里露了个大脸,之后赵顼在铜壳子弹还很精贵的情况下,特批曹南可以自由使用,活活餵出一个神枪手。 但是这娃一身的技术已经废了,如今的曹南表现出了指挥和谍报上的优异天赋,成了统帅的培养对象,基本没什么亲临前线扛枪打鬼子的机会了。 现在出了个田遇,虽然是试验靶场上用子弹餵出来的野路子,但是几乎就是唯一一个能够正儿八经上阵杀敌的狙击手。 苏油看着田遇的样子就好笑:「老三,你娶新妇没有?」 田遇抱新妇一样抱着神机铳,还跟苏油掉书袋:「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苏油想了想:「西夏是我朝的次要威胁,首要威胁还是辽国,辽国外面还有鞑靼,女直,青唐还有吐蕃,还有吐谷浑,西域还有诸多小国,再过去还有天方,南海出了槟城,还有一路万里的诸多番邦。」 「照你这个说法,到底灭到什么程度才算?」 「呃……」田遇有些傻了:「怎么这么多?」 苏油笑了:「这还没有说到一半,光新宋洲面积就比大宋还大,此外还有南海船队最远抵达的大崑崙洲,那里到底有多大,现在还没人知晓。」 「即便这样,按照理工学院计算出的地球面积,都还有大批的区域没有被探索过,我就问你,你准备灭到什么时候?」 「这个……」 苏油笑了:「叫你小子说大话!这次回去,就找个新妇吧,沈家听说有个小娘子……」 田遇将脑袋摇得唿噜唿噜的:「不要!要娶就在嶲州,夔州找,不行就狼渡原,这些地方的小娘子会骑马!」 「可是个有主意的!」苏油哈哈大笑:「那就这么着,我让乞第给你物色物色!」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 再见沈括 洛口仓的卷扬机道现在有了制动装置,没有断缆造成事故的祸患,苏油在坡底下船,乘坐着卷扬机,叮叮叮地一路叮到了坡顶。 沈括可是老交情了,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国公,多谢国公。」 第一句话是恭喜苏油仕途通达位极人臣,第二句话是感谢苏油将他从南海捞了出来。 苏油笑道:「存中你这热中的毛病就是改不了了?很多东西,一直追可能追不到手,放一放或许它自己就来了。」 沈括干笑道:「国公教训得是,但是沈括在南海,听闻朝中对国公和大苏拘于乌台,大加指责,还说我是始作俑者,这……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天南海外还不能自明心迹。」 苏油摇头笑道:「可也不是空穴来风,你的确在给官家的大苏诗集里留了批註。」 沈括脸都吓白了,苏油接着说道:「但是这件事情你没有做错,当时你职责所在,大苏诗中言语,的确有你说的那些毛病,你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后边那些人别有用心,让存中平白无故受此污名,这事儿,本来就是大苏自己起的头,怨不得你。」 沈括这才抹了额头上的冷汗:「多谢国公宽宏。」 苏油说道:「走吧,带我看看。」 洛口仓遗址完全够得上重要文物的标准,沈括早已经将这里研究了一个底掉:「当年唐太宗将洛口移至含嘉,是吸取了隋朝的教训。其实要是从大宋地利为虑,洛口仓的位置,明显比含嘉仓要好得多。」 洛口仓原名兴洛仓,是隋朝最大的粮仓,但是设立的地点在洛水之滨。 隋末大乱,李密的瓦岗军占据了兴洛仓,一时间收纳了几十万众,声势浩大。 第254页 后来李密败于王世充,兴洛仓又被王世充占据。 唐朝建立之后,李世民鑑于前朝教训,将粮仓移到了洛阳城内,取名为含嘉仓,成了唐代最大的仓储,直到现在都还在使用,兴洛仓渐渐就荒没无闻了。 但是大宋建都是在汴京,洛水口的兴洛仓,作为供应西军的后勤中转基地,明显要比洛水下游的洛阳要好得多,能够从这里直接用漕船通过黄河转运,将粮食送到风陵渡,节省了很多的行程。 这个是不言而喻的,就这样朝中还有人秀存在感,认为既然已经有含嘉仓可以使用,兴建洛口仓就是多此一举,劳民伤财。 还说当年隋朝集天下粮草于洛口,以为是万世永固之基,结果转眼覆灭,粮食都成了盗匪口粮和李唐的战利品,这就是活生生的教训。 赵顼现在也不好忽悠,但是一个王朝覆灭的教训,让他有些怕怕。 苏油感觉很好笑,陛下,这封奏章毫无逻辑性可言,这种奏章,一律可以视为拉大旗扯虎皮,引经据典说瞎话,偷奸耍滑博眼球。 赵顼愣了,啥……啥叫博眼球? 「那我换个说法。」苏油笑道:「就是引人注目。」 「不然请陛下问他几个问题。 请问集天下粮草于洛口,就是隋朝覆灭的原因吗? 如今大宋的都城在汴京,那含嘉仓的重要性,还能和唐代相比吗? 往洛口仓运粮,和隋朝集天下粮草于洛口,是一回事儿吗?有多少可比性? 洛口仓废墟的重新利用,他知道劳了多少民,伤了多少财? 洛阳到洛口一百五十里,来回就是三百里,将仓储从洛阳移到洛口,节省出来的运费和靡耗,他知道有多少吗? 我都不用问他洛口仓作为连接汴京和临夏前线的战略物资中转中心的重要性,只要能够回答出上边那些问题,臣算他一个能员。」 赵顼于是下旨,请那名御史说明上面那几个问题,御史当时就傻了。 赵顼直接在朝会上将那名御史贬去了一个下州。台谏分立之后,我三令五申需要言之有物,求是务实。 文章写得天花乱坠有什么用?底下必须有实质性的东西! 这篇奏章,除了吓唬……人,它还有什么用?! 先去地方上锤鍊锤鍊实务再说吧…… 现在的理学,已经成了一锅大杂烩,有了更加细緻的分支。 从派别来论,分别包括了张载一脉的儒理派,邵雍一脉的象理派,苏轼一脉的文理派,陈昭明一脉的数理派,天师府一脉的丹理派,石富一脉的工理派,沈括一脉的器理派,赵宗佑一脉的天理派,钱乙一脉的医理派,八公一脉的农理派,李老栓一脉的地理派,张敦礼一脉的艺理派…… 现在的苏油敢拍着胸脯声称,理学一门真正做到了百花齐放,大宋真正迎来了文艺復兴式的科学理论大爆发,进而引爆了生产力的大爆发。 各派之间互有穿插,常常一人身兼数门之长,比如苏油就是个万金油,什么都懂一些,什么都不精。 沈括如今是器理派的代表人物,和石富一派的区别在于,石富更加专注于对机械的运用和改良,目的是利用机械提升产能和效率。 而沈括则更专注于机械的设计,利用数理髮明出更多的机械。 苏油在每一派里其实都占了一个创始人的身份,在器理派中,苏油的地位,就是由一系列的动力传递机构模型决定的。 沈括在洛口仓的书房,和苏油的差不多,很大,大得和一间仓库差不多。 东边墙上是书架,下边靠窗是大书案,上边全是理工科的书籍,图纸,工具…… 北边墙上同样是书架,上面全是文史哲书籍,画帖,信函,碑拓…… 南边墙也全是架子,不过上边摆满了瓶瓶罐罐,下面靠窗的几案上这是密度仪,砝码天平,化学药剂,烧杯试管…… 正中间的大书案,摆着的是笔墨纸砚一系列的文房用品,书案前边还有一张大方桌,上边铺这一张地图,地图上铺着魔芋胶薄膜,以保护地图,上边沿着洛汴渠直到渭州,画满了红色,蓝色,黑色的测量点和线路图,旁边还标满了数字。 苏油就不由得感慨:「存中,你这是博物学家的架势啊……」 沈括很不好意思:「太乱了……实在有碍观瞻。」 苏油对这书房很有兴趣,看着地图上标註的数字说道:「这些是什么?」 沈括说道:「我在计算沿途粮食运输的消耗和陕西各地的仓储,根据军机处的大战略,一旦宋夏之间发生战事,我军起码得四路前出,割裂西夏,使其军力无法集中,然后围点打援,各个击破。」 「这起码得是十五万以上的大军,之后还要驻守,需要保证驻军一年以上的口粮。」 「按照这个计划,我的计算结果,是洛口仓还得存储粮食上百万石,而且之后需要将这上百万石的粮食运往西夏,太可怕了。」 苏油看着地图沉吟:「如果让四路大军巩固后勤线路,粮食通过四路前进基地输送呢?」 沈括有些迟疑:「要是这样的话,就需要提前将粮食运往狼渡、渭州、延州、麟州储备……路上靡费必多,我估计,当在数十万石。」 「要是战争几年内都不爆发,御史会放过我们?」 第255页 苏油看着地图:「让战争在我们预定的时间,预定的地点,按照预定的规模,预定的模式爆发,或者说尽量接近我们的预设,这是军机处考虑的事情。」 突然明白了沈括的想法,苏油笑道:「存中到底不是兵家,要是王子纯在此,必然不会问出这种话。」 「这个不怪你,我大宋除了立国之初外,高粱河之后,每每都是仓促应战,都快忘记掌握战争主动权这回事儿了。」 「要是真到了做好全部的准备,难道我们还要傻等?不能主动出击?」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 货币化 沈括也想到了:「到时候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战争不再以任何人的意愿为转移,必须发生了。」 苏油呵呵笑道:「别想得这么美,西夏人也不是吃素的。」 「人家也不会坐视我们强大,到时候多半还得见招拆招。」 「战争的胜败,只在看谁做更多的准备,犯更少的错误。」 「我也不指望能够万全,我只希望,大宋能够比西夏的准备得更加充足,就可以了。」 沈括问道:「那这分粮一事……」 苏油说道:「如果分粮往四州,是完成我们战略目标的必要准备的话,那不管有多难,都得去做。」 「我们甚至还要把朝中拖后腿的那些人带来的损失都考虑进去,我的理想是,如果此战需要百万石军粮的话,我们做好损失三分之一的准备,也就是说,得按照一百三十万石来谋划。」 沈括有些懵:「那往哪里放?这部分军粮放库里,还不是得给那什么……拖后腿的发现?」 苏油想了想:「就放在民间,比如……狼渡马场,渭州龙首村,两川五十四蕃那样的地方。」 沈括觉得没有问题,这些地方是蕃夷混杂,不过家家都挂着益西威舍,泾河龙师少保,啊不,现在已经是龙师少傅的画像,四时两节分香祭拜。 苏油只需要一句话,如老蕃首,冯里正那些人,一定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 「不过资金……」 「资金没问题,大宋粮价七十文一斗,陕西近几年收成也不错,就算边区粮价偏高,我们按照一石一贯钱计算,也就是三十万贯而已。」 「当年我在渭州一带囤有好几个盐仓,是给王韶探查情报,打击西夏走私,调控陕西盐价所用。」 「现在解盐已经足以抵御外来的夏盐冲击,情报工作也已由朝廷正式接手,那些盐库,其实就没啥用了。」 「就给你作为购粮的资金,岳州,荆湖粮价较低,找董非、大苏、刘嗣他们料理购粮之事即可。」 沈括点头:「放心,一定办好。」 苏油又问:「运力准备得如何?如果到了战时,能增加多少临时运力?」 沈括说道:「以郑州和商州的产能,已然差不多了,不过到时候陆路可以用起来,这条路,现在几乎只发挥了很少一部分运力,我们主要是走水路。」 「现在轻便四轮马车非常得用,陕西的骡马也不再如以前那样少,去年四尺六寸的骏马,从狼渡马场的购入价,已经降到了八贯。而陕西对大宋军马的要求,已经涨到了四尺五寸。」 「这个标准,已经超过了西夏铁鹞子的军马品级,我大宋第一次在马政上,超过了游牧之族!」 苏油都笑得不行了:「存中你就是个提举战略忽悠局事,将神臂弩守城型的威力和单兵型的威力混为一谈,就是有前科的。」 「军马又不仅仅要求高大,当年唐太宗部下,用人体做成食槽养马,养出的马在打战的时候还能咬人。」 「当然这些只是虚妄传说,但是至少说明了战马的饲养方法和民间普通马是有区别的。」 「大宋如今只是刚刚从马匹数量稀缺的尴尬境地之中缓解了过来,不过多是厩马,相比真正在草原上跑大的西夏军马,至少要经过一两年的训练。」 「真正的优良方法,是我们通过大宋如今的技术,进行选优和育种,得到大量的亚成马,然后送到草原上去育成,经过相应的军事训练,才能变成三岁军马。」 「河套,祁连,天山……西夏人占据的,是我们的良种亚成马基地和调种基地!这也是我大宋和西夏必定成为死对头的原因之一。」 「这些地方,必须成为我大宋的马场,其重要性,不会因为大宋内地马匹数量增加而降低,而是恰恰相反!」 沈括听得目眩神驰,肃然道:「必助明润成此大业!」 苏油笑道:「不是帮我,是帮大宋。扯远了,朝廷正运调集的一百万石,务必抓紧,严加催促。」 「陛下的决心很大,已经同意高国舅动用封桩库,明白动用封桩库的意思吗?」 封桩库,是宋太祖讨平群雄,将所获财物和岁入盈余,置于数库,名为「封桩」。 且云:「石晋割幽燕诸郡以归契丹,朕悯八州之民久陷夷虏,俟所蓄满五百万缗,遣使北虏,以赎山后诸郡;如不我从,即散府财,募战士以图攻取。」 后来为了鼓励将士,又说:「此赂敌之财也,敌不取,汝可取之,以贾汝之勇,復我失地。」 后来王船山论封桩库之弊有三: 启人主骄侈聚敛之心,此其一; 纵将士贪财好利之欲,坐食晏安之骄,此其二; 第256页 示敌寇我有可欲之财而无必战之志,则敌焰百倍,我则不战而气自索,此其三。 更后来还有无数人为这种论点叫好,认为「燕云既为汉唐旧疆,石敬瑭割地,亦未尝取值于契丹,何用赎为?况今日赎之,异日当可售之,国土而可赎可鬻,吾不知此为何说?」 但是后世美帝国无数国土都是买来的,这又如何解释? 还有一种观点是针对太祖的下一句,认为「此视将士贪鄙与敌寇等,且敌寇不屑取之财,而命将士取之,是以贱辱将士,更在敌寇下矣。又何以明大义,养正气,激忠愤,而与强敌争锋于疆场哉?」 认为这是一种思想和行为模式的错误:自己的目标明明是正义的,却偏偏想以一种庸俗的实用主义方法来达到;本来光明磊落的事业,却偏偏做得贼眉鼠眼,猥琐不堪,终于作茧自缚,贻笑千古。 而苏油认为,这样以果推因的方式来否定封桩库,其实才是真正的可笑。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种思想,对于个人来说,固然是崇高的美德;但是对于国家和民族,却绝对是毁灭性的灾难。 道德归道德,政治归政治。 光明磊落,目标正义,就一定能获得最后胜利?就不需要庸俗实用主义? 这种话,敢不敢跟跟非洲的黑人奴隶,美洲的印加帝国,马岛之战后的阿根廷,被苏联德国瓜分之后的波兰说? 纯瘠薄瞎扯。 封桩库不管是用于购地,还是用于武装军事力量、奖励军人,它至少是让国家多了五百万贯「燕云专用拨备」,这就是它存在的积极意义! 不过后人将车开翻了,再后来仁宗小俭大费,渐渐将封桩库掏空了,也不能说是设立者的锅。 三十年努力,二十年生聚,王安石和苏油,终于帮助赵顼将封桩库重新充实起来,不仅仅如此,还另外再修了二十库,将封桩库扩大到了五十二库之多。 加上今年十五库元丰库,共计一千两百万贯。 这就是赵顼的底气! 绢帛之类不耐久存,如今军机处正在和皇宋银行一起,实行「封桩库货币化」,逐渐将仓储能力,转换为皇宋银行专项科目上的资金池。 金融能力的大增,本身也有这样的需要,但是苏油一向小心谨慎,从最不容易引起动盪地方开始逐渐试点,封桩库这样的死库存,无疑是最好的对象。 这才有了封桩钱迅速调拨陕西的能力。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 再见司马 今年的金融试点,就是将部分封桩库减去库存,将里边的绢帛发售,和所存铜币入皇宋银行,然后划拨给陕西路转运司专款专用。 陕西路转运司,取到票据之后,与皇宋银行陕西路分行进行清算,将这笔钱打入转运司的户头上,并由陕西分行进行监督,专款专用,作为陕西路马本纲银,为陕西路今冬的榷市增加三百万贯的底本,可以将榷市规模扩大三分之一。 而这扩大的三分之一,第一步将作为大宋从狼渡马场购入骏马、健骡、牛羊的经费,而这一部分经费,则由商州胄案以金属制品支抵,用于二林部和青唐各部,王厚和李文钊、禹藏花麻贸易所用。 这里头已经涉及到金融槓槓原理了,三百万贯的底本,带来几处总体收益,也是不菲。 也就是说,苏油通过这样的措施,将汴京的钱拿到了陕西来用,短短一个月时间,就在榷市上给赵顼赚回上百万贯。 沈括再能耐也玩不来这些,不过他是陕西路转运副使,相当于白捡了一份功劳。 卖给蕃人的东西里边,除了商州的搪瓷、金属器皿;岷州、狼渡的羊毛制品、奶制品;兴洛仓的粮食深加工产品也占了贸易物品中非常大的比重。 精面粉,机制挂面,被蕃人带到了西夏,让西夏权贵们吃到了精緻的面点,面包,蛋糕,面条…… 有了南海的大量锡料,大宋的镀锡铁皮需求量一下子就爆发了出来。 镀锡铁皮可以制作成各种金属容器罐,用来盛放运输茶叶,香料,酱料,制作各种罐头。 因为比起陶罐来,镀锡铁皮罐具备密封好,不易碎等特点,立刻从南海风靡到两浙。 这东西本来就是沈括的发明,他还发现了一个好处,就是镀锡铁皮可以用来密封制作面粉的机械外壳,大大减轻机械的重量,方便拆卸不说,密封性比木制外壳更是好上很多倍。 这就能够增加风程,可多设风筛和清粉机,可以得到品质更高的面粉。 这个机械结合第三代高压蒸汽机,直接将大宋的面粉品质与产能都提升了一个量级。 沈括在洛口仓面粉厂安装了五台面粉机,一台日产面粉五十石,一天就是二百五十石,换成理工度量衡,就是日加工能力突破十吨。 放到后世,一天处理能力小于三百吨小麦的,都叫小型面粉厂,但是放到大宋,已经是破天荒的成绩。 兴洛仓一个大仓窑能存放五十万斤粮食,也就是五千石。兴洛面粉厂,二十天就能将一个窑仓的小麦清空,将它们变成各种档次的面粉和麸皮。 更为重要的是,配合上高压蒸汽设备,面粉可以变成香喷喷的炒面,制作出压缩饼干等行军速食干粮。 精面粉还有一个重要属性,就是可以和杨枝素,青霉素,黄蒿素配比,制作成有效成分稳定的药片。 第257页 药品,比军器的利润还高,在宋夏贸易里吃掉西夏人商品的大头。 对于沈括攀科技树的能力,苏油是一万个放心的,审查完兴洛仓之后,苏油便沿着洛水向上,前往洛阳。 冬日里的洛水清澈碧绿,完全不如北邙之隔外的黄河。 去洛阳要经过偃师,如今那里也发现了重要遗址。 《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说的就是这一带。 《史记·夏本纪》云:「太康居斟鄩、羿亦居之,桀又居之」。 羿即后羿,为东方夷族的一个首领,他乘太康无道、夏民怨愤,入居斟鄩执政,拒太康于外。 太康卒,夏人扶仲康即王位,仍居斟鄩。 故而《括地志》云:「故鄩城在洛州巩县西南五十八里,盖桀所居也。」 这地方就在洛阳城东边,司马光的睡眠时间更少了,资治通鑑的工作还要继续,一个商都,两个夏都的连续发现不说,在这里还发现了一个商都,大有可能就是商汤的西亳! 司马君实觉得自己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幸福的歷史学家,他现在对苏明润实在是太佩服了,用理工之学引入考史稽古之后,竟然引发了一场夏商周三代文华考证的井喷式爆发。 据韩纯彦在安阳殷墟整理的甲骨文字记录,司马迁《史记》当中记载的商王世系年表已经得到了证实! 偃师码头上停了一艘黑棚大船,不过船体的格式一看就是纵帆船龙骨结构,眉山型。 这就是来接司马光的跑不了了,苏油命船夫将船靠了过去。 一个年轻人正在码头上指挥将箱子上船,见到苏油站在船头就连连拱手。 苏油见着他也是高兴:「我猜这就是你们的船,果不其然!淳甫兄,别来无恙?」 码头上那人正是范镇之子,司马光的弟子范祖禹。 当年司马光洛阳园林落成的时候,范镇带着范祖禹,邵雍带着邵伯温参加,苏油也见过。 然后范祖禹跟了司马光修资治通鑑,进士考中了都不去赴任;而邵伯温高中进士之后,出使日本,高丽,墙内开花墙外香,传回大宋,反过来震惊天下。 邵伯温之前也算是司马光的半个弟子,苏油对司马光一派也很了解。 从船上下来,苏油对范祖禹拱手:「范世兄,久违一晤了。」 范祖禹拱手:「国公客气了。」 苏油问道:「司马公呢?」 范祖禹说道:「还在城中收集典籍,此番事起仓促,老师说都怪国公你提前报之了陛下,还得他手忙脚乱。」 说完又道:「老师年纪大了,行马困顿,就让文物随车,我服侍他坐船。」 苏油哈哈大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司马公这是在独乐园里待得太久了,出来透口气也是好的。」 「好什么好,瞎耽误我时间……」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油转身见到来人,顿时大吃一惊:「哎哟,君实学士,数年不见怎么老了这么多?」 司马光容貌苍老了不少,但是眼神却比以前更加明亮:「不都是你给我找来的事情?提举商周文字考易局的差遣,不是明润你的推荐?」 苏油拱手做了一个长揖:「学士就不要矫情了,我怕推荐了别人,你要跑到汴京来找我的麻烦啊。」 司马光一把拉住苏油:「正好有件大事,要跟明润你讨论一下。」 苏油见司马光神色郑重,赶紧问道:「什么大事?」 司马光说道:「据文献记载,郑州乃是仲丁所迁都的隞都所在,现在有了西亳汤都在这里,是不是也是一个佐证?」 「隞都本就在西亳之后,不能因为在郑州甲骨文上发现了『亳』字,就认定那里是西亳吧?甲骨乃是国家占计大事的记录,迁都时肯定要携带的,那些甲骨,完全也可能是从这里带过去的嘛!」 说完眼神期盼地看着苏油,希望自己的观点能够得到苏油的支持。 苏油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件「大事」,不由得笑道:「按照理工学派的说法,未经证实的观点,都是猜测和设想,只有确证之后,才是真理。」 「因为郑州甲骨上发现了『亳』字,就认定那里是商汤西亳,的确能让学士能够提出质疑,认为与典籍记载不符,也的确可能发生甲骨在都城转移的过程中,被带到隞都的情况。」 「但是同样的道理,目前尚无文物能够确证学士的观点,虽然我内心也倾向于学士之说,但是如果我们咬死那里就是隞都,别人同样可以提出论据上的质疑。」 「我们只能说,根据典籍,我们推测得到的隞都旧址,并且在那处地方,发掘出了一个巨大的商都遗址,但是至于那个遗址是不是隞都,目前尚无法证明,只能有待重要文物的进一步发现。」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 垄断 司马光嘆了一口气:「的确,只有如此表述,才算是精准。」 苏油意味深长地笑道:「只有如此表述,才让所有人都挑不出毛病。发现商都的功绩,足以让学士名垂青史,何必给后人留下质疑的瑕疵呢?」 司马光摇头:「明润你啊……你这是拿着政治的态度搞学术。」 苏油拱手笑道:「我倒是希望有一天……学士不要拿着学术的态度搞政治。」 第258页 司马光身后一个士子露出恼怒的神色,似乎颇为不平。 苏油对司马光问道:「这位兄台倒是面生。」 司马光说道:「这位是刘安世刘器之,熙宁六年登进士第,却没有就选,到洛阳来从学于我,学问是没得说的。你们年岁相近,以后学术上也可以多作交流。」 苏油对刘安世躬身:「刚刚世兄见我与令师争论,面有不忿之色……」 司马光面色一沉:「器之,可是如此?」 苏油告了人家一黑状,现在却又一副和事佬的模样:「学士莫要怪他。」 然后才对刘安世说道:「器之兄,关洛学派,蜀中学派,其实是相通相融的。」 「理学到今天能成为一门显学,乃是兼收并蓄,求真求是的结果。」 「可贞堂里有库罗和艾尔普两位西哲大师翻译的一些着作,其中有一位亚里士多德,他说过一句话——『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这句话我认为很好,比如我曾经认为,物体的摩擦力,与作用面积有关这一条,就被陈昭明证明其实错误的。」 「要是连这点都接受不了,理学如何能发展到今天?」 「我和学士的交情,早在十几年前,我们当时在河北考察回河的可能性,吵得可远比今天厉害多了。」 「但是这并不影响我对学士的尊重,我不认为学士的观点就一定是对的,同样,我也不会认为我的观点一定是对的。」 「我们刚刚讨论的是学术,这就叫做砥砺切磋,指出对方理论上的瑕疵,这不是诋毁,而是帮助。」 司马光对刘安世说道:「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们这一点,国公说得对,前朝楷模多的是,大家白日激辩于朝堂,晚间有欢晤于私宅,大家都不以为异;怎么到了今天,就连一点异见都容不下了呢?」 如今的司马光,还是新法的异见受害者,能说出这话来,不算奇怪。 苏油让他以这样的方式在朝堂上露露脸,也是怕他在书房里拘成了变态,最后变成另一个拗相公,「司马牛」。 这话能从司马光嘴里说出来,苏油暂时算是放心了。 刘安世虽然和苏油同岁,但是轮到中进士的年月,那是晚了苏油整整一轮,到这时候才想起来苏油乃是司马光王安石同时代的政治人物,宗师间的论道,自己老实听着就是了,如此做派,反倒会让人家看小了自己的师门。 赶紧躬身道歉:「是器之鲁莽,冲突了国公,尚请恕罪。」 苏油笑道:「言重了,我们本来就是同气连枝。」 「京中对学士有成见的,不是一个两个。只是给你提个醒罢了。」 司马光拱手说道:「明润的盛情,老夫心领,底下的意思,老夫也明白。」 「但是我也有我的坚持,此番赴阙,只怕还是要辜负明润的一番好意。朝会之后,多半还是要回洛阳的。」 苏油嘆了口气:「其实朝中新法,与安石相公之时已然大有改观。蔡确,章惇,施政颇有建树;如今沈括,吕惠卿在陕西,他们的政绩,学士也应当是知晓的。」 「忠良奸佞,君子小人我们先不去说它,我们先看他们有没有让老百姓得到利益和好处。如今陕西欣欣向荣,西迫青唐,北拒夏国,就没有他们的一分功劳吗?」 司马光却不动心:「我认为,这些还是朝中有正人的缘故。他们的那些功劳,还不是明润你打下的底子?只不过明润你宽宏大度,世人多见曹参启安宁之治,却忘了萧何留划一之功罢了。」 这尼玛,说得是有道理,可要是传出去,只怕朝堂上会有更多人不安。 拱手笑道:「学士此言过誉了,再说我刚刚向陛下举荐了学士,难道学士准备进京后反过来举荐我?这成什么了?商业互吹吗?」 商业互吹这个词是新词,是高家控制了西北的毛纺和毛线工艺,为此闹出的一个笑话。 时报记者採访毛线坊的坊主,问你家的毛线怎么样?坊主说那当然好啊,我们毛线坊用的羊毛,都是正宗岷州高家绒坊出来的羊毛。 于是记者又去问绒坊,你们家出的羊毛如何?坊主说那当然好啊,我们坊出的羊毛,都是高家线坊在用呢。 记者将这个故事登载到了报纸上,表示了对大宋羊毛产业的担忧。 于是大宋也多出来了两个新词——行业垄断、商业互吹。 这事情将高滔滔气得不行,将赵顼叫到后宫,汴京时报真是什么都敢说,新任开封府尹是王安礼是吧?干什么吃的?!这都不管? 赵顼苦笑,母后这事情我们还真不好管,报纸一出来,我就质问过王安礼,但是王安礼说时报刊载的都是事实,还说高家毛纺的毛线产业,占了汴京市场的八成,如今相州那边刚刚起来,份额不过才刚刚两成。 王安礼说时报没有将具体数字披露,用这种开玩笑的方式写成文章,已经是为尊者讳了。 高滔滔不依,他们这样讽刺我高家,什么意思?是我高家的羊毛产品品质不行吗?是高家不让其它工坊不准搞羊毛产业了吗?汴京城里有个蓝眼睛的秋娘,她家的毛线衣卖得好得很,不就是用的自己工坊的羊毛线?怎么我高家就那啥……垄断了? 赵顼也有些无语。 垄断一词,出于孟子。 第259页 「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 有贱丈夫焉,必求垄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 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 贱丈夫,指的是民间商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古代的市场交易,本来不过是以有换无,有关的部门进行管理。 但却有那么一个卑鄙的汉子,一定要找一个独立的高地登上去,左顾右盼,恨不得把全市场的赚头都由他一人捞了去。 所有人都觉得这人卑鄙,因此向他徵税。徵收商业税也就从这个卑鄙的汉子开始的。 孟子的重点,就是说官府应该限制吃独食的行为,自由市场管理松散,一旦出现垄断行为,那就得通过徵税的措施来加以抑制。 最后赵顼和稀泥,反正时报也没有闹出什么大动静,要不就先这样吧? 有一条我是知道的,以前官府榷茶、酒、盐、铜,结果不但产量不高,品质还不断下降。 当年安石相公命人在蜀中搞茶榷,结果搞出了大篓子,王韶没有足够的茶叶安抚夷人,榷司却堆放着大量低等茶叶卖不出去任其腐烂。 搞了一年,转运司亏了二十万贯,最后只得放弃。 而如今蜀中茶叶发到到了何等地步?辐射了周边的广大地区,听说最远都卖到天竺去了,朝廷收到的茶税,早已经超过了专榷的利益。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 卧云堂 据苏明润说,税收,其实只是朝廷获利的一小部分,更多的利益,在茶农,商人,繁荣的市场之上。 无数的人因此而衣食有了着落,成为了对国家有用的人,而无数粮食产量很低的山地,也成了茶园,能够提供不亚于良田的产出。 现在蜀中茶农的积极性很高,这是专榷时期无法做到的,具体问题产生在哪里,有什么利弊,一时我也说不清楚,要不等苏明润回来之后,请他来给母后讲讲? 要是只事关娘家,高滔滔绝对会不讲理,可现在被赵顼一说,这事情好像还事关国家大计,高滔滔也不敢乱撒泼了,说道:「苏明润如今也是国家重臣,这点事情怎敢劳烦?改日小妹进宫问候起居的时候,我问问她得了。」 羊毛垄断出在陕西,司马光明显是知道「商业互吹」这个词的,不禁莞尔:「你呀你,算了明润你赶紧去洛阳吧……我说不过你,自有人比你还要深沉老练。」 苏油笑道:「听完学士之训,自当再去领受富公的教诲。」 司马光点头,嘆了一口气:「我知道明润你的意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切,还是留在书里吧……」 两队人在偃师分手,苏油又经过了一日,便抵达了洛阳。 富弼如今已然是七十六岁的老人,但是思路还是敏捷,虽然有些老年疾病,但精神还不错,听闻苏油来访,便在卧云堂予以接待。 富弼的园子乃是洛阳第一,因为是大宋的郑国公,因此老百姓将这里叫做郑公园,有两山三台四洞五亭之盛。 这里的竹林,梅林都是极盛,卧云堂在竹林的东边,与园中另一座四景堂对峙并列。 左右两座假山,分别落在溪流池塘之畔。坐在此地,满园胜景,美不胜收。 卧云堂前还有一株凌霄,更是奇绝。 后人陆游在《老学庵笔记》特意记载了这株花:「凌霄花未有不依木而生者,唯西京富郑公园中一株,挺然独立,高四丈,围三尺余,花大如怀,旁无依附。」 不过如今不在花期,看不到凌霄盛开的情形,不过绿竹香梅,堆琼叠翠,却也是陕西难得一见的美景。 见到苏油,富弼第一句话就是:「陛下决意西事了吧?」 苏油微微点头:「陛下从来都决意西事,自登基之时就一直在准备。」 这话也是有出处的,熙宁元年,富弼调判汝州,赵顼诏令在内东门的小殿觐见,特许患病的富弼坐轿到殿门。 赵顼当时向富弼询问治国之道,富弼说:「人主的喜好和厌恶,不能让人窥测到;能窥测,奸人就会逢迎。应当像天监视人一样,善恶都由自取,然后进行惩罚奖赏,这样功劳和罪恶都各得其实情。」 赵顼又询问边疆之事,富弼说:「陛下即位不久,应当广布恩德施行恩惠,希望二十年不提用兵之事。」 到现在,却已经十二年了,大宋先后用兵渭州、河湟、荆湖、交趾、南海,竟然是没有停止过。 富弼是大宋最顶级的政治家,有贤相之称。 性格温和,为政清廉,好善嫉恶,进退裕如。 与人言必尽敬,虽微官及布衣谒见,皆与之有礼。 而且心思周密,小人想要害他却不容易。 当年富弼在辽宋间往来,负责岁币谈判,宰相吕夷简曾经想要陷害他,交给富弼的国书,和口述不同。 富弼领受国书出了京城之后,对手下说道:「要是国书内容与口授不符,国家大事就败了。」 于是发书审视,果然,口述和国书的内容不一致,于是富弼立刻返回京城,面见仁宗,要求将国书改正,让吕夷简的谋算落了空。 这是一个有原则但是懂机变,有底线但是够圆滑的人物,天生的政治家。 后人王夫之曾评价说:「夫富公固非有异志者,而观其生平,每多周防免咎之意。」 第260页 而苏油身上,富弼似乎看到了年轻时候自己的影子,非常看好他。 当年苏油赴任回京,富弼离京前特意去找了他,要他和王安石通力合作,先保住已有的政治地盘,留待有用之身,为朝廷效力。 害怕苏油执拗,要和王安石顶牛,破坏朝堂政局,为此甚至不惜说出你自管委屈求全,我会在笔记中为你「平反」的话来。 但是苏油很好,虽然年轻,但是手段之圆熟老道,甚至青出于蓝。 政治上,苏油并没有完全听从富弼的劝告,而是对王安石的施政瑕疵提出了明确的意见,并且附上自己的改良建议。 而且绝不光是说说而已,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放手大干,既不违反王安石的大政方针,又用自己的精微操作将王安石的新法当做一个壳子,装上了自己改良之后的瓤子。 此举给大宋带来的利益难以言喻,让新法派无言以对,也让保守派大感振奋。 而苏油的政治实力和政治盟友,也在一次次交锋中越来越厚,越来越多。 大宋需要改革,这是所有政治家都明白的事情,而保守派和变法派的意见分歧,其实是集中在如何改上。 说白了,就是财富的重新分配。 两派都认为,天下的财富是有定数的。 保守派的观点认为,财富不当损失百姓而集中于国家,哪怕国事衰疲,也不能饮鸩止渴。 这样造成的坏处远大于好处,国家虽然一时强大,但最后必将自食苦果。 而变法派则认为,以大宋的国力,先将财富集中到国家手上,才能够在国际竞争中占据决定性的优势。 老百姓虽然暂时受一些苦,承担一些代价,但是相比万世基业,这样的阵痛是可以承受的。 但是苏油却甩出来另一套完全独立于两派的方法——你们,都错了! 大宋国家的财力,还大有潜力可挖,只要让有限的财富流动起来,就足以产生加权效应。 一文钱,完全可以变做两文钱三文钱来花! 只要这些钱用到了恰当的地方,就能够形成良性的经济循环,大宋在不增加百姓负担的情况下,同样能够一边抵御外辱,整顿军备;一边开发良田,改良工坊,增长人口,改善百姓生活。 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其实是可以做到的,只要让国家经济循环流动起来! 而且仅凭物质救不了大宋,还要改造精神! 这种说法在二十年前提出来的时候,相信的人没有几个,哪怕张方平以三司副使的身份亲自撰稿,相信《金融论》的人都寥寥无几。 而发精神改造初声的《士德论》,除了获得一份喝彩,真正体行不悖的,其实也不多。 不过如今信的人却越来越多了,没有别的原因,因为苏油不但提出了理论,还付诸实践。 相信苏油的人,都获得了长足的回报,苏油在大宋凭空做出了许多蛋糕,还邀请那些相信他的大佬们,加入了瓜分这些蛋糕的行列。 无论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影响力越来越大,受邀者的身份越来越贵重,等到赵顼成为最大的受益人之后,苏油的理论终于水到渠成。 这个过程苏油走得慢条斯理,优哉游哉地走了二十几年,走得别人都替他着急。 走到从乌台出来,开封府,枢密院,三司,大佬们就纷纷向他抛出橄榄枝。 真正精明的大佬都知道,大宋国势扭转的背后,站着一个年轻的身影。 不是赵顼,而是苏油。 但是让富弼最感到宽心的,是大宋这些年发生的战争。 相比以往,大宋似乎发生了一种战略思维上的变化。 战争这种自古以来就是纯消耗的事情,竟然被苏明润打出了丰厚的利润。 其实战争只要是战胜,那必然是有红利的。 但是苏油主导的战争,哪怕是在本土进行的防守反击,也一样获得了红利,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了。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 论政 在富弼的眼里,青唐,荆湖,南海,最初实在是无利可图。 唯一的作用,就是苏油曾经提出过的「门锁论」。 门锁只会让主人花钱,不会给主人赚钱。 但是它能够保证主人房子里财富的安全,因此也是必要的存在。 苏油就是用这样的理论,骗到了转运陕西的差遣,当时朝中的大佬们包括自己,认为苏油只要守住陕西不被夏人继续肆虐,就能够给他打个满分的时候,这娃不但做到了守土抗敌,还将门锁变成了聚宝盆。 从政治才能来讲,苏油当时虽然还不满二十,却已经超越了所有镇守过陕西的前辈。 不但在战场上纵横捭阖大获全胜,而且让陕西大治,解盐和羊毛,甚至能够反哺京师! 羊毛的利益,让朝中现在无人再以为横山青唐可有可无,如徐禧种谔之辈,甚至叫嚣西夏必须消灭,漠南必须纳入国土。 高遵裕在华阴厉兵秣马,目标不问可知。 但是大宋,真的准备好了吗? 富弼的日子过得很潇洒,几个绝色小萝莉在一边弹琴吹箫唱曲,唱的是大苏的新词。 给苏油作了个手势,富弼示意他品茶:「明润平日里都作何消遣?」 苏油苦笑:「哪里还有什么消遣,家中两个魔王,晚上辅导作业就够呛了。」 第261页 这老头是有前科的,就是喜欢培养小明星然后送人。 苏油对他防范心很重:「大苏来信,说黄州知州徐君猷病重,临死前将家中仆妾尽数发遣,仆妾们欢天喜地一闹而散,没有一个以徐太守的病情为忧,愿意守到他去世的。」 心思昭然若揭,老头给了苏油一个白眼:「你放心,我送妾侍也是要看人的。就你夫人那般性子,送你妾侍就是害了人家。」 说完又补了一句:「更是害了你。」 嘿——苏油表示不服:「我家薇儿性子很好的,你们怎么就是不相信,不纳姬妾是我崇高的道德品质和精神修养,非得归咎于我惧内不敢呢?」 富弼微微一笑:「因为知好色而慕少艾,才是人之常情。或者等你坚持到介甫,君实一样的年岁,大家就信了吧。」 苏油根本就不跳富弼在言语中巧设的陷阱:「我没有坚持啊,我是觉得现在这样本来很好。」 「要看美女,去教坊司梨园大戏院欣赏戏剧就可以了,周南的《青冢怨》,得了昭君九分神髓。」 富弼又笑了:「明润你谨言慎行,颇有老夫当年风范。也是,跳过少艾之慕,直接到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的阶段,也挺好。元丰四年是改制元年,明年的大朝会,就是明润努力的结果,不错。」 苏油摆手:「跟我没关系,到时候我能不能赶回去都不一定。」 富弼早就看穿了这一切:「搭好戏台,编好戏曲,然后看别人登台,拿着自己的本子唱戏,自己却躲在旮旯里安静旁观,明润好本事。」 「富公这话说得。」苏油苦笑摇头:「我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不是小觑天下英杰?」 富弼不再提这茬:「平夏战局,以你的预计,什么时候开始?」 苏油说道:「富公离京前,曾经劝陛下二十年莫言军事,相信富公的意思,指的乃是国战。」 「军机处的意见,平夏战略,重在消灭西夏有生力量,形成实质性占领和有效控制。应当先分割西夏临宋各大军司,然后以逸待劳,各个击破。」 「至于什么时候开始,现在无法预估。不过我个人觉得,大宋要做到万全,也就是在物质和心理上都准备充分,到了不得不出击的时候,差不多还要八年。」 「正好符合富公二十年不言兵的节点。」 富弼摆手:「不用虚饰,老夫当时说出这话,也是没料到大宋国力增长如此迅勐,二十年说得是长了一点。」 苏油点头:「是,即便如此,也最好再准备几年的时间,等到电报网完全构建起来,铜壳弹替换纸壳弹完毕,新军第三次扩编完成,大宋后勤有了彻底保障之后,才是完美的进取之时。」 富弼笑道:「那除非夏人和辽人都是土人石偶。」 苏油也笑了:「是啊,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也根本没指望他们会给我们这么多时间。」 「夏人的铁鹞子如今不断取得战果,这也刺激了梁氏的跋扈之心。」 「加上西夏国内国主与外戚争权,百姓困苦,矛盾尖锐。梁氏必然会依靠外战来转移国内的不满之情。」 「现在其境内暂时扫平,但是其矛盾并没有消失,而是被强压了下去。梁氏要稳固权势,接下来必然会对宋用兵,这也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富弼问道:「据我所知,李文钊野心勃勃,禹藏花麻首鼠两端。如果可能,能否挑起夏国内乱?我朝便又可多几年时日从容措手?」 苏油说道:「那两人都是老狐狸,割裂一方称霸称王则可,为宋人前驱,火中取栗的事情,多半不会干。」 「在大宋取得决定性优势之前,他们必然心存观望。而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过他们。」 「早生明润,何至于让夏人坐大至此?!」 看着满园美景,富弼感慨道:「当年大宋正在穷于对付西夏,辽人偏偏落井下石,要求增加岁币。老夫临危受命,担任赴辽使,女儿夭折,儿子诞生都不顾,委屈求全,方才达成和议。」 「回国之后,朝廷以枢密副使待之,我上书朝廷,曰增岁币非臣本志,特以方讨元昊,未暇与角,故不敢以死争,其敢受乎!」 「朝中众臣,却以为富弼安定结好有功,国事从此无虞,于庆历三年七月,陛下再授我以枢密副使。」 「我再次上书,言契丹既结好,议者便谓无事,万一败盟,臣死且有罪。愿陛下思其轻侮之耻,坐薪尝胆,不忘修政。」 「到如今,却已然整整三十七年。」 「最可笑的,是朝中竟然以太平无事粉饰,文恬武嬉,忘了我奏章里思其轻侮之耻,勿忘坐薪尝胆之言。白白浪费了我们用岁币争取到的时机!」 「至真宗龙宾,国势其实已然颓弱至极点。若当时契丹知我国情,乘我国丧,兴兵南寇,大宋早已覆亡。」 「想要第二次澶渊之盟,又从何可得?!」 「寄望于敌国不加侵扰的太平,却又是什么太平?!」 「故而王介甫万言书一上,有识之士无不竞相奔走,以为大宋从此就有救了。」 「却不料介甫如此操切,再加上本就操切的君上,置天下汹然沸议于不顾,其新法的实质,不过与桑弘羊如出一辙。」 「用明润你的话说,就是新法并没有创造出多余的财富,仅仅是改变了财富的分配方式。让百姓负担更加沉重,让国库得其搜刮之六成,豪强得其助纣为虐之四成!」 第262页 「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光一个市易法,就导致京中数万人家负债纍纍,导致陛下浮亏数十万贯!他王介甫怎么就说得出口?!」 说道激动处,富弼忍不住咳嗽起来。 苏油赶紧捧起茶杯递过去,又跑到老头背后给他捶背。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 高家 过了好一阵,富弼才缓过劲来,苦笑道:「七十年第一次失态,明润出府之后,可得嘴下留情。」 苏油笑道:「富公放心,就算我说,也没人信啊。」 富弼笑道:「第一次知道明润有安邦定国之能,你猜是何事?」 苏油说道:「莫非是驱逐谅祚?」 富弼摇头。 苏油又问道:「那是开发两浙?」 富弼还是摇头。 苏油想了想:「这都还不够,那是交趾归降,占城纳土?」 富弼笑道:「都不是,远在这些之前。」 苏油有些讶异:「之前?之前我位卑力薄,在夔州几乎不免。再之前,那更是胡闹居多了。」 「虽然浑水摸鱼屡获升赏,但那些手段花样,入不了富公法眼吧?」 富弼说道:「我记得那一次是在陛下书案之上,看到了一个古怪的图形,以为是巫蛊之术,大吃一惊。」 「不料陛下告知那东西是一门学问,叫函数曲线,是将数理之法用几何线条表现出来。」 「陛下还告诉我,那是一条反抛物线。代表的是国运和时间的关系。」 「陛下指出图纸上的一个点,说那是当时的国势,可以看出,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条线还要继续向下运行一段时间。」 「但是如果导致国势向下的因素,被导致国势向上的因素所抵消,并且尚有一些向上的剩余力量的时候,国势加速向下趋势就会变成逐渐的减速向下,趋势逐渐趋于停止,最后在最低点停下来。」 「紧跟着,国势就会进入上升期。」 「一开始会非常的缓慢,几乎难以察觉。但是趋势已经悄然逆转,之后就会越升越快,到最后形成狂飙一样的增长。」 「这个过程中,保证向上的余力始终持续性地存在,乃是关键,强大与否,却并不重要。」 「只要其存在,哪怕非常的微弱,也是良性,最终总会让这条线从下行,平滑地过渡到上扬。」 「当时我就知道,这个人,必定是经天纬地之才,他已经掌握了力量与趋势关系的奥妙!」 「范文正公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就是在忧患降临之前,众人逸乐之时,先一步察觉到危机的触发,趋势的转变。」 「而在众人盲目无措,号丧心死之际,又能先一步预见到转机的来临,还是提前察觉趋势的转变。」 「不,不仅仅是觉察,甚至能未雨绸缪,提前布置,主动推动趋势的改变!」 「我还以为此人必定是仙风道骨,洞阅世情,非鬼谷、箕侯一般的人物莫属,结果一问陛下,这图原来是明润所制!」 「那年你多大来着?好像是大破萧关后回来的时候吧?十八还是十九?」 苏油赧笑道:「其实我也不记得了。」 富弼笑了,在小萝莉婉转的歌喉里,在冬日里难得的暖烘烘的阳光下,笑得皱纹更加的深刻:「不记得好啊,不记得,说明是发乎内心的自然而然,更是坚持认定的理所当然。」 「叫你过来,其实也没啥好说的。明润相计规划,每在十年之前,神鬼所莫能测,而从无侈功矜能之态。这份老成,歷代宰执也没几个可比。」 「老夫只有一言相告。」 苏油躬身:「敢聆富公教训。」 富弼说道:「陛下身边,如今正臣无多,却依旧优隆我等旧臣,明润可知何意?」 苏油顿时心中一震,脸上也不自然地带了出来。 富弼笑道:「明润果然是聪明人,看来是明白的,甚好,去吧。」 苏油再次躬身:「富公高义,苏油没齿难忘。」 富弼不再回答,闭上了眼睛,安心欣赏起曲子来。 从卧云堂到出了郑公园,一路上苏油都在思索。 富弼是在提醒自己,不要一味勐冲勐打,要提前给自己规划好后路。 赵宋祖制异论相搅,其实是一种政治本能,皇帝一边用着顺手的臣子,一边却将老臣搁在几处重要地区,给予崇高的地位,就是在当政者头上摆放上一柄柄利剑。 比如赵顼压制不住吕惠卿和曾布的时候,一道诏书将王安石召回,两人立即偃旗息鼓,风流云散。 比如苏油的老师哥文彦博,已经两任宰相,四换节钺,那更是核弹级的元老,除了皇帝能指使他,就连御史弹劾都几乎无效。 文彦博在枢密使任上对王安石的新政一贯骂骂咧咧,赵顼都只能加司空,送他判河南府。 浚川耙效力之争,熊本等人考察回来说文彦博的坚持是对的,那玩意儿毫无用处,被蔡确范子渊弹劾,说熊本等人猜测王安石即将去相,文彦博有入朝的可能而讨好他。 熊本等人都受了处罚,老头不但不被涉及,不久赵顼还加官司徒,给老臣安慰。 富弼的意思很清楚,也是诚心为苏油谋划。 苏油以后最好的出路,就是和他们一样,成为帝王用来威胁别人的利剑。 苏油不禁苦笑,富郑公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也可能是太喜欢自己了。 第263页 这宰执都还没当过呢,就开始提醒自己考虑宰执之后的后路了。 能够执掌天下中枢的大佬们,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想到接下来还要和高国舅打交道,苏油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 华山之阴,十里连营。 这里集结了大宋如今最强悍的部队。 五支禁军,感义、镇国、定国、囤安、控鹤,满额全员,合计一万五千人。 此外,还有上四军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各一部,合计五千人。 因为这些新军全部都是骑军,而且是足骑骑军,两万人的部队,共计有马三万匹,骡两千匹,驴四千五百匹,还有六百头骆驼,因此负责照料这些牲畜的狼渡牧人熟蕃,也有三千人之多。 此外还有负责后勤、仓储、营房、车驾、军需的一应附属部队,又是五千常备行走。 这都还没有算有事临时徵调的调阅厢军,乡弓手,蕃勇敢之类。 华阴县,本来只是华山底下的一处小县城,如今成了新军大本营。 五支部队在华阴周边各处建有大寨,如梅花一般拱卫华阴,城郊四面,则是上四军调训部队,城中则是节度幕府。 高遵裕,就是这支大部队的首脑。 这个人的军事才能,其实一直都是中平偏下,不过安抚蕃人薅羊毛倒是一把好手。 赵顼的这道任命,就连高滔滔都不放心,特意将赵顼叫到内宫里边好一通说,意思就是她这个伯父报国忠心,不后于人,但是有一个大毛病,就是气度太小,虚荣心又强,不容别人的功劳高过他。 这种人总是喜欢将功劳归于自己,不许他将所得,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只能做副将,不能当主帅。 而且新军是什么,她出身将门,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建制,以往的经验完全没用。 见到薇儿演示,器械的确是犀利,但是在大战里边效果如何,却没有实际验证过。 因此这项任命,高滔滔是持反对态度的,于是就一直拖着。 等到曹南在南海大展神威,以五百破两万之后,高滔滔才对新军开始放心。 经苏油建议,赵顼先后调用熟悉新军作战方式的曹南做高遵裕的副手,同时将在南海大战里操控新军取得不俗战绩的王中正,在西北一战里用震天雷用得顺手的李宪作为高遵裕的襄助。 还暗示军机处会妥善地给国舅爷擦屁股,手把手教会高国舅新军指挥方式,高滔滔才同意了这道任命。 因此高遵裕对别人气量狭小,在苏油面前,却是服帖得很。 苏油如今是顶级文臣,班位在王安石文彦博等致仕老臣之下,在王珪蔡确司马光等人之上,与曹国舅这种使相在伯仲之间,高遵裕的级别还差得远。 另外苏油的正职乃是提举军机处,军机处是直接替皇帝掌控新军的重要部门,也就是高遵裕的顶头上司。 不说这些,就凭苏油为高家一手安排羊毛产业,从上游金融商务到下游原料收购一条龙培训,等于是将这份产业拱手相送,将高家扶持成了四通集团的重要合作伙伴,高家人对此也是颇为感激的。 最难得的是苏油从来不以此为恩,就连产业扶持,都是通过石家来进行的。 石家高家同属将门,论起辈分来,石家老奶奶比高滔滔都还要高一辈,将羊毛产业定义为将门世家之间相互利益输送,支持奥援,在大宋就不怎么显眼。 要不怎么说人家涪国公会做人呢!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县令 更不要说,新军从被服到武装,从后勤到指挥,从将领到士兵,满满的理工背景。 也就是苏油不认,不然真理论起来,都是苏油的徒子徒孙。 不管是左监军王中正,右监军李宪,还是感义军以外的四军首领曹南,王厚,苏烈,田守忠,都和苏油渊源极深。 至于幕府里边的书办,会计,各房参军司马,营中的设备维护,器械维修技术员和工匠,更是大多都来自嵩阳书院,皇家理工,商州胄案,眉山技术学院。 没办法,换成别人来,他也玩不转啊…… 因此高遵裕根本不敢在华阴节度幕府里坐等苏油上门,而是放出侦骑仪仗,苏油一出洛阳就接上,然后自己出城十里相迎。 见到苏油的旗牌,高遵裕打马行前,甩鞍下马,唱了一个肥诺:「末将高遵裕,特来迎候国公爷!」 苏油也赶紧下马,将高遵裕扶起来:「节度你太客气了,这等排场礼节苏油怎么受得起,新军不兴旧礼,以后行军礼即可。」 高遵裕笑道:「这礼行得,朝中小人蛊惑,高家这点破事情,还差点连累到国公,这也算道歉了。」 这件事情,说的是朝中有御史曾经想过鼓动议案,弹劾苏油利用羊毛产业输送利益,交接权势,谄媚后宫。 不过连爆发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各方大佬按得死死的。 御史想要求名,也不是这么个求法。 苏油的夫人乃是太祖的背锅侠小棉袄武烈王的后人,本就是妥妥的勛贵,还是与国同休的那种。 因此苏油和勛贵的联繫,本来就是天生的。 不然怎样?借一百个胆子给涪国公和离?分分钟剁成包子馅餵狗信不信? 不信?那我问你蜀国夫人什么出身,除了武术,是不是还有法术和医术,呵呵呵,让涪国公来个白日飞升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第264页 再说人家国公和夫人定亲的时候才六岁,只能说石富石亨之当年慧眼独具,鬼知道曾经的乡下熊孩子,会十四岁就中得探花,三十三成长为大宋的少傅,国公? 这和那些中了进士之后,卖身投靠权势之家的无良进士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最多……呃,只能算是歷史遗留问题。 文彦博在得知苏油大力支持韩家搞相州模式之后,就不由得感慨,我这个小师弟啊,那是出了名的太后官家也陪得,贩夫走卒也陪得。 天生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脾性,温良恭俭让,施恩不望报,做了好事还循循然如做了亏心事一般,能不让人知晓,就不让人知晓。 这就是范文正公说的古仁人之心,天底下受他恩惠的人多了去了,他高遵裕才算老几?! 一句话就给这件事情定了性。 就连王珪和蔡确都私下发出指示,闹什么闹,也不看看什么时候? 别说苏明润圣眷正隆,就说还有几个月的科举……俩儿子都还在可贞堂苦读呢,要是因为这件事影响到他们的考试心情怎么办? 这么能闹腾,要不槟城或者新宋,你们看着挑一个? 苏油笑道:「其实都是误会瞎说,高家的羊毛产业,那是国舅爷为了安抚岷州瞎毡部和周围三十几万蕃户,苦心积虑为国忧劳,才想出来的大计,岂是朝中几个红眼短视的御史所知?」 「就跟太后操持慈善基金也有御史多嘴一样,这些人啊,就会盯着钱财不放,看似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暴露了他们的丑陋自卑心态。圣天子在上,我是一点都不害怕的。」 高遵裕乐得都不行了,靠,要这么说,高家这就是因为赤心报国,才委屈地背上暴发户的名声啊! 这样的理由涪国公都找得出来,要不说人家是黑了心肝的文臣呢? 一时乐得什么架子都忘了:「来来来,国公我扶你上马,替你开道。」 苏油上了马说道:「同行同行,还有好多事情,要请教节度呢。」 「对了……」说完扭头:「田遇过来!」 田遇打马上前,苏油拿马鞭指着他说道:「田泥鳅家里第三子,田遇田不期,你要的神铳手,我这可算是给你找来了啊。」 田遇以手捶胸:「卑职参见节度!」 田守忠一向以狡猾着称,从来不打硬仗只占便宜,在西军里边得了个诨名,叫田里泥鳅。 高遵裕随手回了一礼:「呵?原来是灯下黑啊,守忠有这样的儿子,幕府竟然不知?小子你最好的射击成绩是多少?」 田遇说道:「禀节度,八百米固定靶,击中头部。」 苏油说道:「这小子除了这个,还懂得操控各种铳炮,维修护理也有一手,地图,观瞄等炮兵科目全通。」 「还是田泥鳅老道啊,打皇家军事速成班毕业,便将这小子按在嵩阳兵工厂里当武器实验员,理论加实践,愣是给铳子炮弹餵成了专家。」 「哈?」高遵裕咧嘴一笑:「那就不能给曹南那小子了,国公你再找一个吧,这小子我要了。」 苏油翻着白眼:「这可不是尉氏冬庄的大白菜,说找就能找?对了,曹南他们最近有什么动静?军机处发现,自打童贯过来之后,陕西路送的情报就减少了三分之一,这是正常现象?规矩都不讲了?还是憋着什么大招?」 高遵裕嘿嘿笑道:「军帐机宜司、政治司归军机处直管,都是你的人,一会儿你们自家关起门来打屁股就行。」 苏油停下马:「他们胆敢冲撞节度?机宜司直管是地方权限不足决定大事,政治司直管是还有监督将帅之责。但是军队终归是一体,要是有别立山头的事情,节度可不能惯着。」 高遵裕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娃子们好着呢,不过我这里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两个人来用,他们能够独当一面,我高兴还来不及。」 「童贯和王厚前段时间说起,机宜司仅靠国公和王学士留下的老线不行,说什么机宜事也得那啥……新陈代谢,估计几个小子是那头忙昏了吧。」 苏油冷笑道:「节度也不用给他们打马虎眼,要真是知情不报,那就违反了军令,我当然要问责。」 高遵裕说道:「这帮小子也挺能耐的,就是新军初成建制,大家都还在摸索当中,实在是太忙了。」 「一会儿你该骂就骂该训就训,问责太严重了。国公能不能给我个面子?」 苏油笑道:「这话一会儿麻烦节度在那帮小子前再说一遍,你是他们的上司,是恩是威,自当节度来权衡。」 高遵裕拱手:「多谢国公,这是给我撑腰长脸呢。」 苏油摆手:「军中首重阶级,以下克上坚决不行。对于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就敢蔑视上峰的出头鸟,有一个打一个,没得商量。」 一行人行入华阴,这里的气氛就完全是一个大军营。 本来华阴县里也有上千户的人家,如今在满街的新军战士里边,却几乎都显不出来。 不过老百姓脸上似乎也不畏惧这些身着古怪制服的军爷们,军民鱼水,是皇家军事学院一再强调的规矩,而且政治司还有宪兵巡逻,冷着个脸随时纠察军容不整,骚扰百姓等现象,华阴县因为几支大军的驻扎,变得有些莫名其妙的繁荣起来。 华阴县令是个待选补中的乙榜进士,老头都六十五了,带着县丞县尉等人在城门口战战兢兢地站着,见到苏油过来赶紧上前两步:「下官华阴县令伍定,恭迎大学士。」 第265页 大宋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员太多了,苏油下得马来:「有劳伍县令了,没敢劳问,你是哪一年高捷的前辈?」 伍定羞得满脸通红:「岂敢岂敢,下官驽钝,蒙陛下不弃,乃治平二年乙科取中,说起来,大学士才是我的前辈。」 这尼玛……苏油交往的老头哪一个不是牛逼哄哄吊炸天,敬老尊贤那是打小就刻进了骨子里,一时间真忘记了大宋科举不限年纪这回事儿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各有际遇 也不是完全不限年纪,对于多年不中,年龄又已经大了的老举人,朝廷常常开恩免试获得举人资格,和新科举子们一起参加礼部试,相当于少考一关。 这老头看年纪已经六十四五,十五年前也是五十岁,都不知道是不是通过免考进入的礼部考场,算下来年纪也该差不多。 老头对这个贼看重,见苏油面带思索,赶紧解释:「下官当年没有免举啊,也是实打实一步步考出来的。」 苏油还没怎么样,高遵裕在一边噗嗤一声就笑了:「老伍你可太逗了!没有免举都值得拿出来说嘴?你的当面,可是十四岁中得大宋探花的文曲星!」 这勛贵!苏油赶紧摆手制止高遵裕给自己拉仇恨:「能进礼部试其实大家都差不多,剩下的全是运气。诠选之后,都是为国效力而已。」 「高国舅是勛戚,他不懂我们科场的事儿,伍老你别听他瞎咧咧。」 苏油现在身上还挂着一个保和殿大学士衔,其实这个职衔比少傅,国公低了两品,但是伍县令不称唿苏油两个高阶的品衔,却以大学士相称,这就是心里头对文资看重。 这是风气使然,大宋如伍定这样的人那是车载斗量,上到天子下到平民,都是这个调调,苏油作为既得利益者,也懒得去纠正。 军人的地位要提升,那得实打实拿出战绩来才行,比如如今的南洋水师,在两浙路的地位就不低。 还有苏油手底下锤鍊出来的囤安,控鹤,无论在嶲州还是在渭州,都是大姑娘小媳妇们倾慕的对象。 伍定老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要不说探花郎还是咱们自己人!高国舅,说得好听是勛戚,说得不好听,哼,武夫! 高遵裕心里也舒服,苏油之前句句都是要在军方那帮小子前维护自己的权威,现在在文官前又和自己这样取笑,这就是不跟自己见外。 要不说石家娇婿还是咱们自己人!伍县令,说得好听是科场华选,说得不好听,哼,老腐儒! 伍定眼巴巴地看着苏油:「下官在驿馆置办了一桌,想请大学士赏个脸……」 苏油笑道:「这个例可不能乱开,华阴也不是什么望县,陕西的县里是什么情形我清楚得很,怕是公使钱都不够支使……」 「这样,长者命,不敢辞,苏油也不能拒绝。那就移到晚间吧,待我先去高国舅那里将公务料理一些,晚间散衙之后,再行一聚如何?不过先说好,妓班别用,不然苏油就不敢赴约了。」 伍定笑道:「别处不知这个大规矩,我们陕西人还能不知?当年石娘子带着三千义勇就赶得铁鹞子放羊,可不是威震天下!尽管放心,不给大学士招惹家事。」 算了我懒得跟你们解释,苏油重新上马,和伍定等人拱手告辞,往城中节度府去了。 县丞是个老陕,看着苏油的背影啧啧称道:「看看国公爷这气度,经过华阴的大员,从小范夫子到吕运副,哪一个不是鼻孔朝天?我们这些下僚,伺候得好了是本分,稍有差失那就……」 伍定转身对县丞拱手:「我说韦县丞你就别给我招口舌之祸了,赶紧回去准备,国公惧内看来是真的,妓班那边先给撤了……」 感义军节度幕府门前,数名蕃汉将领内里一身劲装,身着裘袍和苏油当年在渭州发明的裘皮大帽,站在两边荷枪实弹,英武挺拔,身着灰呢军服的新军将士中间,拢着手聊天,一副被党国嫡系抓住带出来放风的土匪头子模样。 其中一个耳朵缺了一块,身材魁梧,语音粗豪,对边上一人喊道:「亲家!这国公爷咋还不来?!」 身边那位身材高健,手臂特别长:「我说武之你这性子真得改改,什么场合用什么称唿先搞明白。」 魁梧汉子正是姚兕,如今身上可谓是功勋卓着。 广锐军叛乱,姚兕招唿亲兵守住西关,让叛乱军士不能入关。 待到军士逃散,姚兕又下关追及,下马与语,这些军士皆感泣罗拜,誓无復为乱,被姚兕保护了起来。 后来夏人大举寇边,诸砦皆受围困。姚兕当时驻守荔原堡,据险张疑兵,伺便辄出。 有悍酋临阵甚武,姚兕纵马上前,一箭射中其目,斩首而还,一军欢唿。 明日,夏人来攻,情势益急,姚兕手射数百人,裂指流血。 又遣子姚雄引壮骑驰掩其后,所向必克。 敌度不可破,乃退攻大顺城。 姚兕又往救大顺,转斗三日,凡斩级数千。 直到苏油突破萧关,姚兕为前部左先锋,遇夏酋集结溃兵企图抵抗,姚兕一矢毙其酋,贼众大溃,大军因乘之,逐斩过万。 神宗闻其名,召入觐,试以骑射,屡中的。乃赐银枪、袍带。迁为路都监,徙鄜延、泾原。 后从王韶攻河州,飞矢贯耳,作战益力。 第266页 河州既得,又为青宜结鬼章所围,姚兕对部下说道:「解围之法,当攻其所必救。」 乃往击陇宗,围遂解。 如今已经积功升为皇城使,永兴军路钤辖。儿子姚雄被苏油相召,进入皇家军事学院炮兵系第三班学习。 被姚兕唿做亲家的那位,就是当年苏油在夔州路上捡到的巡检王文郁。 王文郁这些年又是一番际遇。 苏油破萧关,王文郁没有捞着什么大功,不过围困天都山保障后路有功,升了囤安寨知寨。 后来夏人进犯古渭,王文郁败之吐浑河,升渭州刺史。 西夏蕃将香崖,遣使以佩剑为信,欲举众降,王文郁许之。 早上香崖带着部众到来,王文郁与偕行,香崖的部下却突然叛变,王文郁击之,追奔二十里。 叛军据险大战,矢下如雨,文郁徐引部下度河,对他们说道:「前追强敌,后背天险,同样的地形,韩信当年驱市人尚且大破赵军,尔曹皆百战骁勇,今日不能乎?」 士皆感奋进击,夏人大溃,降其众二千。积功迁通事舍人,知麟州。 麟州西面的曲野河一带,久被夏人侵占,还侵掠塞上百姓,王文郁追至长城坂,尽夺所掠而还。 待到秋熟,王文郁又率众出击,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尽夺梁氏的黍麦。 这娃在陕西路,永兴军路一带当惯了土匪,到了麟府路还玩这一套,将麟府路转运司吓了个半死,上章弹劾王文郁生事,夺了他的郡印。 奏报上到赵顼那里,赵顼说这人我听说过,是能够左右开弓的强人,叫他和姚兕一同入京,我要看看。 接见两人的时候,赵顼问道:「之前大家对于招纳香崖一事,说法都不太一致,爱卿为朕言之。」 王文郁对曰:「此乃致敌上策,但是只恨微臣无能,那一次香崖带来的部众太多,失了约束。」 「当年在苏少保麾下,他曾经告诉过我们,边境生羌,善于驰突骑射,熟识乡导,如果能抚柔之,此所谓以外夷而攻外夷也。」 赵顼大喜,决意启用招纳生番之策,又命姚兕展示骑射之术,王文郁表演左右开弓。 王文郁九发八中,连同两个儿子韦昭、王晦,皆是不凡。 赵顼大喜,然后又好奇,问你的这俩儿子,怎么一个随你姓,一个却是姓韦? 王文郁回答:「长子韦昭,乃是贱内带进门的,他也是烈士之后,父亲早年死在抵御夏人入侵的战场之上。」 「臣不忍心没见过面的战友无后,虽然待为己出,却要他勿忘生父,因此继续随了父姓,今后还要替战友接续香菸。」 赵顼听了非常的感动,这样的事情,范仲淹的继父朱文翰曾经做过。 听说朱家兄弟当时非常歧视范仲淹,以至于范仲淹发达之后,给范氏族人买了两千亩族田,告诉他们,我要我的族人,从今后都不会遭受寄人篱下之苦。 韦昭和王晦的情形明显不是这样,看得出来哥俩关系非常好,对王文郁也异常敬重。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旧部 再一聊,王文郁给自家亲生儿子,寻的是姚兕家的二闺女,韦昭却是托苏油说项,娶的荆湖南路转运副使刘嗣的女儿,就更加看重了。 按照现在的风气,武将的地位是低于文官的。 刘嗣是文官,范龙山是武将,王文郁这是给自己亲子寻的武将人家,却让继子娶了文官的女儿。 武人当中也有此等贤德,比朱文翰还要高尚。 于是王文郁就被赵顼记在了心里,种诂任皇家军事学院山长之后,赵顼下诏王文郁接替种诂,迁左骐骥副使、知镇戎军,并官其二子。 姚兕咧着嘴笑:「要我说,二姑爷那官没啥做头,等国公爷来赶紧说道说道,将你家俩小子也送军事学院去得了。」 「小钟儿跟他兄弟的学问,在西军小辈儿里头,那是一等一的,不比我家那臭小子强?还是人田泥鳅鸡贼!」 边上一个矮小的夷人就闹起来了:「姚莽牯你怎么说话呢?我家田遇那可是堂堂正正考进去的速成班,毕业分配到宁国军,进嵩阳兵工厂,全是他一人的本事儿,我这当爹的可是一点没帮忙。」 姚兕鄙夷地看着田守忠:「少特娘的装!速成班来招人的时候,老子亲眼看见你提着龙首村的火边子牛肉,还有烧刀子,偷偷摸摸进了招生士官宿舍!」 田守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呵呵笑道:「京里来人,当然要招待好了。我这人就是天生好客怎么着?不信你问乞第。我说乞第你腰上那俩累赘怎么还挂着呢?每次看到都替你累得慌。」 范龙山腰间还挂着苏油当年给他打造的大叶锤和钉斧,不以为意地摆着胡萝蔔粗的手指:「这都习惯了,就跟婆姨家的围裙一样,早上起来不挂上,就跟光着腚般的不自在。」 说完对众人道:「要说守忠好客我是真信,当年给国公耗子一样堵在了栈道上,可不就砍下了田承宝的人头,送给国公当礼物?后来还邀请大军到自家山寨做客来着,这我没记错吧?」 这是田守忠的黑歷史,众人都是捧腹大笑,气得田守忠直跳脚,你这黑熊跟蛮牛打了亲家,连乡情都不顾了?! 王文郁苦笑摇头:「这事情是俺想得差了,当时不正逢官家给了俩家小子官职吗,我想着他们骑射兵法数算也都还行,去学院学的还不就是这些?白受官家两份俸禄,就是不当人子。现在看来,的确是耽误了孩子的前程。」 第267页 田守忠对王文郁这做派就表示不贊同:「这我就要说你老王两句了,孩子长了本事儿,还不是售与官家?早几年晚几年有什么区别?你就是这臭德行,生怕旁人说闲话。」 「一会儿见到国公爷,你这当爹的不好开口,我这当叔的去说!俩娃在我们西军将门后辈里边都是出挑的,可不能让你这矫情爹给埋汰喽!」 这时候就见王文郁拿手掌挡住阳光,看着城门的方向:「别说我了,那边国公可就过来了,哎哟,我怎么觉得国公爷身边那小子像是你家老三?」 姚兕和王文郁乃是西军里着名的神箭手,眼神赛过旁人,这时也嚷嚷了起来:「可不是咋的!田泥鳅你狗日的发了啊!国公爷将三小子别腰上了这是!」 反倒是田守忠有些惴惴不安:「这……这别是犯了啥事儿吧啊?」 几个人懒得管他,已经迈步上前去迎接了。 高遵裕看到过来这几个人就没好气:「都闲的是吧?到得这么齐,我通知你们过来了吗?」 田守忠一脸的赧笑:「公务,我们都是公务在身。」 「公务?」高遵裕冷笑:「我怎么不知道?」 范龙山呵呵傻笑:「接到商州的公文,要河州军过来领明年的春装,我是纯过路的……」 姚兕赶紧点头:「就是就是,我也是去商州领取永兴军路汰换军器的,小子们今年操练得厉害,器械损毁了不少……路上遇到乞第,正好就一道了!」 高遵裕无奈的扭头:「明润你看,这些老兵油子,一个比一个奸滑。」 苏油笑道:「子茂,你来说。」 这字还是苏油给王文郁取的,王文郁赶紧上前施礼:「大傢伙儿听说少保,啊不国公要来,都想前来一见,老伙计们聚齐一次都不容易,阿烈这次就实在是抽不开身,还请节度宽恕一二,让我等与国公爷一叙旧情。」 苏油对高遵裕拱手:「这帮杀才平日里散漫惯了,不过好歹算是西疆屏藩,又是因苏油而来,我替他们跟节度求个情如何?」 高遵裕扫视了他们一眼,见众人都缩了一下脖子,这才满意,骂道:「你们这帮不知礼数的杀才,新军王中官,童都卫不是国公旧交?曹节度、孙司马、王机宜不是国公子侄?怎么不见他们往跟前凑?简直荒唐胡闹!」 说完才放缓了语气:「来都来了,那就这样吧。正好了,有件大事要你们参贊,也不用我一一相请了。」 众人这才喜笑颜开,田守忠抢上前要给苏油牵缰绳,被范龙山一屁股撞出老远:「敢抢我的差事?我才是大巫护卫出身!」 这下连高遵裕都忍俊不禁,苏油笑道:「乞第,你现在是步兵还是骑兵?狼渡现在有能驮你的马了吗?」 「有!」范龙山就开始告黑状:「可是阿烈不让给俺,说是要送去汴京给陛下拉车的!」 田守忠在一边小心问道:「国公爷,我家三小子他……」 苏油点头:「嗯,老大不小的了,该成家了……」 「不是……」田守忠急了:「家里老大老二都成亲了,不差他一个,怎么,怎么就回来了?」 苏油跟田守忠逗闷子:「军机处负责士官培训,但是不负责士官诠选调配,这个问题,你得问枢密院才行。」 「哎哟国公你就别跟我耍官面文章了……」田守忠突然一转头:「小三子!说!是不是犯了啥事儿了?!你手里边捧那黑不熘丢的啥玩意儿?!」 「混帐!」田遇还没说话,高遵裕先怒了:「军事机密!不得言父母家人!田守忠你守不守规矩?!」 田守忠哭笑不得:「国公,国舅爷,好歹给个话儿,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啊?」 苏油笑道:「这事啊,得看你怎么想,要是你乐意放手让小三子在沙场搏一个前程呢,大概就是好事儿。要是你捨不得么儿,那就是坏事儿了。」 田守忠贼精灵,顿时笑得满脸花:「那我就不问了,小三子得蒙国公爷看得起,尽管可了劲儿的用!」 说话间几人就到了幕府门前,新军们一个整齐的持枪立正:「敬礼!」 苏油下马,对高遵裕说道:「节度操练得不错啊。」 高遵裕也下马:「不错是不错,就是渴战得厉害,几次演习都打出了真火,说起来头都疼……走吧,进去细谈。」 白虎节堂,大厅里一张沙盘,上边无数要点之上,插上了红色和蓝色的小旗子。 高遵裕也不客套:「从半年前,我军开始研究大规模建制新军的作战方法,除了沙盘推演,还经歷了两次实战模拟。」 「之前只是在查找问题,进行磨合,探索战法。现在第一阶段大体告一段落。」 「按照军机处的战略规划,我军将分四路割裂西夏,其中中路,」说完用长木鞭一指沙盘:「将是新军负责的攻击重点。」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 赴宴 「此路大军仍然是突出萧关,在此之前,解决李文钊天都山部和保泰军司禹藏花麻部。」 「按照国公的指示,此两部之军,我们争取政治解决,但是也要做好军事解决的准备。」 「之后,我军将以萧关为前进基地,以镇戎军,德顺军,两川五十四蕃协从军为主扫荡河内,最后让出大路,做出与从柔远寨出来的延州军合击韦州的态势,引诱兴庆府大军出来救援。」 第268页 「新军对道路要求很高,但是只要占据大路,行动会非常迅速,待兴庆府大军出来,我们便可以利用马匹车辆快速进军,夺取鸣沙,溥乐,进据峡口,威胁灵州,切断其大军归路。之后以逸待劳,吃掉仓皇回救灵州的夏军,之后翁中捉鳖,解决静塞军司,达成第一阶段作战目标。」 苏油看着地图:「想法倒是很美好,但是夏人不一定按照我们安排的套路来。还有其余三路的唿应,我觉得国舅爷你也不要指望。」 「禹藏花麻这里也是未知数,按照这个作战方案,我军出了萧关,就是赏移口。」 「夏人吃过一次亏,那里如今必定是重兵防卫之地。查清楚他们有多少人马了吗?」 高遵裕说道:「根据机宜司的情报和禹藏花麻送来的消息,那里有七万大军,如今是梁永能坐阵。」 苏油说道:「梁永能乃是名将,他肯定也防着禹藏花麻一手,我军出击之处,是禹藏花麻和梁永能防区的夹缝,但是梁永能肯定会逼迫禹藏花麻西撤,自己把控我军中路的整个当面,否则在赏移口囤积七万大军就解释不通。」 「如果我军作战顺利,就可以压迫李文钊和禹藏花麻,如果战事不利,两人肯定反覆,甚至趁火打劫断我归路。」 「到时候我新军只能放弃辎重,绕道鸣沙,浦乐,由环庆的定边,通远军接应,返回大宋,中间的损失可就太大了。」 高遵裕都傻了:「明润,是不是太多虑了?我新军还不能以一当十,不,以一当五?」 苏油摇头:「就算以一当五,两万新军能对抗的,也不过十万人。而中路前出之后受到的夏人压力,当在三十万以上。」 「还有,如果夏人行坚壁清野之策呢?收缩灵州以北,让我们空占千里,粮秣不继,待我无奈回军之时,再伺机反击怎么办,我们能保全身而退?」 「如果长期占领,青唐与辽国会如何反应?四路进取,如果一两路失利,甚至四路皆败,如何后续?」 「这些,都考虑过了吗?」 面前这位要不是数战大败夏人,打出宋夏新局面的能人,高遵裕都要怀疑这娃是不是以前王钦若、陈尧叟之类的投降派投胎转世了。 不由得说道:「明润,这样考虑,不是坏我军心吗?」 苏油摇头:「未虑胜,先虑败,冒险突进,那是双方实力相当的时候才干的事情。」 「我们现在有优势,最怕就是被别人逮住机会翻盘,因此就不能留下什么漏洞。」 说完问道:「战略司和战术司的参谋呢?这计划得重新考虑,只想着我们怎么打不行,还得考虑别人怎么打。」 高遵裕说道:「这个倒是已经在考虑了,我的意思就是将苏烈召来,由他担任蓝军统帅,他们这一帮子,模拟夏人;我手底下一帮娃子,模拟宋军,大家在沙盘上再推演一次。」 苏油说道:「要推演明白,就得摸清敌情,童贯呢?」 高遵裕说道:「去渭州了,王厚李庸联络李文钊和禹藏花麻刚回来,说那边最近有大动作。」 苏油说道:「时不我待啊,还有,这次考察,我认为后勤计划必须大改,先期将兴洛仓的粮食运往狼渡、渭州、延州、麟州,不能再等了。」 高遵裕有些麻爪:「这个……这个有些麻烦。」 苏油点头:「的确麻烦,但是国舅爷,现在都觉得麻烦,真到了要打的时候没粮出兵,怕不得更麻烦?」 高遵裕点头:「如果粮草交割给军方,我想明润保证没问题,但是交割给军方之前,得劳动几路转运司,这是凭空增加徭役,我怕转运司那边……」 苏油嘆了口气:「这些问题,军机处去斡旋吧。」 高遵裕提醒:「那军备是不是也……」 苏油摇头:「旧军的军备可以,但是新军的绝对不行,必须随军行动。」 高遵裕还在争取:「要是只运铳炮,不运弹药呢?这个应该无大碍吧?」 苏油笑了:「国舅爷,别光想着防自己,还要防夏人啊……」 「这事情过于重大,铳炮的事情,等我回京奏明陛下再说吧。」 高遵裕也嘆了一口气:「也只能如此了。」 苏油看了几位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老战友一眼:「那就先这样,们赶紧准备,三天时间够吗?三天之后,我们开始推演中路战局。」 「够了。」高遵裕说道:「他们也是玩老了沙盘的,对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蓝军军力上限人数,明润看怎么设定比较好?」 苏油沉吟了一下:「按……五十万人推演吧!」 「什么?」高遵裕不由得讶然:「五十万!太多了吧?!」 苏油毫不动摇:「夏人是这样干过的,元昊南征好水川,曾以倾国之兵造成以多打少的局面,将当时夏人十四岁以上的男丁,尽数征入军中。国内全部倚靠『麻魁』,也就是健妇营担任防卫。」 「如果我们主动出击,梁太后极有可能下这种极端的徵兵令,宋夏两国的国情是大不一样的。」 高遵裕咬牙:「此等虎狼之国……那是不是说,攻入夏境之后,我方可以判定高过车轮,无论男女,都可以当做敌兵看待?!」 你要干什么?!苏油吓了一大跳:「不行!这样哪怕国舅你有天大的功劳,陛下都保不住你!」 第269页 「算了,现在说战时纪律还为时过早,先准备推演吧,我去赴伍县令之约了,顺便摸摸陕西官场的路数。」 …… 华阴是个小县城,也置办不出什么像样子的席面,伍县令也就是命人杀翻一头羊,炖了一大锅羊肉萝蔔粉丝汤,白切羊肉,烤羊排,葱爆羊肝,酱汤羊蝎子,酸菜炒羊血肠,爆羊肚。 这还是苏油将粉丝酱料香料等从后世搬来个大概齐之后,才料理得出来的。 公使酒苏油就给伍县令免了,让张麒带了一瓶老窖十八年的永春露,一瓶酒就能抵陕西几只羊钱,算是大家攒了个席,这种口舌,苏油没有必要招惹。 伍县令连称不好意思,苏油笑道:「我自幼跟着阅道公学习,阅道公在蜀中为政宽平,然每以琴鹤自娱,绝不私用一文公使钱。饭食都是我去街市上购进食材,我们两个自办饮食。」 「蜀中的前辈公弼先生,因私用公使酒延请赴京秀才,自劾去职,连朝廷谥号都不要了,清廉如此乃是我辈楷模。」 「我是眉山人,好酒是不缺的,嘴也刁,与其让县令为难犯错,不如一退两宽,你出肉,我出酒,用蜀中话讲,这叫打个『平伙』,各出所有,共谋一醉,岂不快哉?」 伍县令拱手道:「听闻国公所任,也是从来不动用公使钱,都是交给下属自用,月末报个帐就行,此等高风亮节,当时所无,下官实在钦服。」 苏油说道:「那也是误传,支配和自用是两个概念,他们有支配之权,我也是要审查监督的,不然叫他们贪墨,连我都要受累。」 待到入了席,伍县令招了招手,一侧屏风里边,响起了丝竹之声。 伍县令拱手道:「无礼不成席,无乐不成礼,既然国公有所顾忌,我们便拿屏风隔开,听听曲子就行。」 苏油听曲音里还有胡笳羌笛之声,甚至还有琵琶铃磬,不由得有些讶异:「这不是教坊之曲吧?」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 辛娘 伍定说道:「这是华阴县一个戏班,行首叫做李辛娘,据说走南闯北,每年麦熟之后,便四处串场表演,西夏那边也去过,河套汉人当中也很受欢迎的。」 「哦?」 伍定说道:「李辛娘心思灵巧,最早竟然是名女道,后来被夏人掳去了,凭着唱曲儿的本事儿,从西夏混了回来。」 苏油点头:「陕西迭被兵祸,老百姓受了几十年的苦,的确可嘆。」 「国家恃以为治者,民也。使民敦本而趋善者,县令也。伍县令,这百里侯,也是一篇大文章啊。」 伍定连忙拱手:「是,国公警句,下官时刻铭记于心,位卑未敢忘忧国。」 苏油说道:「施政行法,所贵者文朴而事约,易知而难犯。釐清职责,公开考绩,奖贤授能,治懈罚恶,接受监督,持中秉正,无偏无私。差不多就如此了。」 「剩下的,就是民生。带着老百姓安排就业,改善生活,提高亩产,敦促桑麻,蕃蓄禽畜。」 「之后便要助弱扶贫,开广民智,备匪防灾,抑制兼併。」 「华阴地处长安和洛阳的中段,就和郑州位于洛阳和汴京的中段一样,发展潜力还是很大的。」 「交通要枢,发展商旅,运输,仓储,这些就是天生的财源,虽然商税大多归朝廷,但是地方也有不少提留的。」 「而且这些发展起来,对农产品输出和消耗就会增加。对了,华阴推广了莱山一号了吗?」 伍定笑道:「这是必须的了,现在县里军人很多,他们的俸禄好像很丰足,日常休沐上街手脚阔绰,我见了都羡慕。」 苏油笑道:「你那八十亩职田,就算全种了莱山一号,估计也真干不过他们。」 伍定举起酒杯:「这几年年成都不错,边境上也太平,日子怕是那些个盛世都比不上。」 「陕西一境,都是国公打下基础,下官也是受益者。年前陛下给县丞县尉以下都发放了津贴,下官捏着他们的钱袋子,现在才有了点五里侯的样子,哪里像以前……不多说了,下官敬国公一杯。」 苏油点头,和伍定喝了一个:「陕西转运使是范纯粹,副使是李察,经略安抚使是吕惠卿。我还以为陕西政坛可能会有些尴尬,现在光从华阴县看来,两人相处得还算不错嘛。」 伍定摇头:「下官听说的可有些不一样,小范夫子崖岸高削,士人仰慕其风骨,吕公乃是参政转下来的大员,副使一职,其实是有些低了。」 「所以按道理说,两人牴牾那是一定的。不过陕西的规矩制度,早在国公的时候就料理得明白,凡事皆有制度。」 「因此小范夫子的办法简单得很,那就是吕公提出的东西,基本上逃不过国公的窠臼,一翻制度一对比,孰优孰劣就明白了。」 「尤其是公开讨论这一条,更是断了无数小人的阴暗心思,所以陕西政治才这么清平。」 「不过吕公是经歷过风浪的人,懂得容忍,所以两人面上相安是一定的。不过私底下嘛……」 苏油说道:「私底下怎么说,伍公还得讲讲。军机处还要依赖转运司输送粮秣,到时候误了军情可不得了。」 这就是利益交换了,苏油之前提醒伍定华阴的位置,现在又说军机处要运粮,这就是提前露口风,让伍定搞运输。 第270页 现在的运输和以往的民夫徵调不同,是可以赚钱的生意,不过需要组织人力,因此由县令来做,那是再合适不过。 伍定也是人老成精,当然明白,因此要投桃报李:「吕公似乎更支持种五、徐禧,而转运司里,也分新党旧党……」 大家都是聪明人,话不用多说,种谔和徐禧的方案,是被军机处否定了的,吕惠卿看来又有想法了。 苏油点点头,知道了就好,总有办法纠转过来,今日宴会,值得了。 于是大家又转到了诗词歌赋上,伍定五十岁才得中的老士子,自己知道做学问到底有多难,因此对苏家人这样的天才就越是佩服。 聊到大苏的诗词,那就是滔滔不绝,好些故事连苏油这当叔叔的都不知道,伍定这个外人反而更加清楚。 宾主间愈发融洽了起来。 苏油这时候才有了听曲的心思,屏风的另一面,一个女声不知道何时唱了起来,节奏明快声音清朗,有念白有唱腔,虽然和传自南方的《青冢记》、《回音院》不是一个曲风,但是小说型戏剧的雏形已然建立了起来,歌词虽然不是文人士大夫一路,却依然有另一番的引人入胜。 苏油现在读的书很多,凝神听了一段就知道了:「这是在讲唐传奇《李娃传》吧?」 伍定笑道:「这个我都不清楚,曲本的名字叫做《李亚仙》,在华阴很流行的,要不,叫辛娘出来问问?」 苏油点头:「嗯,请出来见见吧。」 不一会儿,歌声停了下来,一名中年女子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容貌只是中上,不过似乎有一种出尘的气质。 来到堂下拜倒:「民女拜见国公,拜见县大人。」 伍定问道:「辛娘,你这曲本,是不是取自唐传奇?」 辛娘说道:「是,县大人你慧眼,故事取自《李娃传》。」 伍定赶紧摆手:「跟我没关系,这是国公说的。」 苏油微笑道:「辛娘你心思灵巧,这般演绎,在社会上肯定很受欢迎。」 社会是村上秋收以后,一村人狂欢的盛会。 一般就是富家出资村民凑桌,大家聚到一处欢庆丰收。锣鼓戏台一起上,大家边吃边喝边看闹个喜庆。 辛娘笑道:「的确如国公所言,陕西百姓粗朴豪迈,喜欢这个。」 苏油问道:「能读懂李娃传,还能将之演绎成戏曲,辛娘你学问也不低。」 辛娘低下头:「家门不幸,被夏人劫掠,还是当年国公俘虏夏人,大败谅祚,才将辛娘换回来的。辛娘日日焚香祈祷,却从未想过能与国公爷当面的福分。」 说完拜倒:「再生之恩,没齿难忘,请受辛娘几个头,只祝国公爷公侯万代,就算辛娘今后死了,也能心安。」 「哎哟使不得。」苏油赶紧虚扶:「伍老快替我搀扶辛娘起来。」 辛娘起身,都已经哭成一个泪人了。 苏油唏嘘不已:「当时安置得仓促,以往的伤心事就不说了,辛娘又何故做起了唱曲这行?」 辛娘低着头:「回到家乡,父母皆亡,辛娘孤身无靠,官府就给配了人家。」 「夫君是农户,他村中有个习俗,就是收成之后,会组个班子四处巡唱,收取些钱谷贴补家用。」 「我见他们唱的实在是村气,就忍不住改良了一二,却不料大受欢迎,这一来二去的……」 苏油说道:「好,好啊,辛娘你这也是人才,不容易,家中都还好吧?」 辛娘渐渐抛去了以往的生涩,换成了嫁人后的爽利:「拙夫是愚男子,不过胜在踏实肯干,如今家中有四十亩地,两头壮牛,还有两个娃子。日子算是村里过得好的。对了,他还是当年救囤安寨的义勇,家中还有国公当年颁发的勋章。民妇,很知足了……」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 新诗 苏油不禁感慨,辛娘的文化相当高,对答知文守礼,甚至连唐传奇都知晓,可见少女时期也是书香门第。 经过一场变故,如今嫁作农妇,有了孩子,也算是不错的归宿,说道:「这样就好,孩子要好好抚养,你是读过书的,将他们教育成才,今后难说也不能给你挣回一个诰命。」 辛娘泪眼里带着笑:「都是国公所赐,从前种种,恍如一场大梦,现在这样的日子,才是踏实的。」 苏油说道:「对,手里有粮,心头不慌,我家八公平日里就是这般的教导。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辛娘再次拜倒:「其实人最要清楚自己要什么,国公一首诗写得好,辛娘给配了曲子,时常作为社戏开场。」 苏油说道:「你这是抬举我,其实就连我自己,有时候都不清楚自己要什么。」 「旧诗多是应景而发,过后也不见得就能保持当时的心境,修为不够,实在是惭愧。」 辛娘笑了:「国公爷太谦逊了,那民妇这便献丑,国公试试能否想起当时心境,如何?」 苏油点头:「这倒是个好法子。」 辛娘轻咳一声,屏风后面的乐器奏响。 诗歌唱了起来,歌声里边多了一分自傲与出尘之意。 八关漫溯雄王气, 七水絪洄壮帝居。 雨野搀犁时汉镞, 晴郊浚井偶周彝。 河山叠乱灰飘絮, 文武参阶玉荐衣。 第271页 局事纷离君莫笑, 英雄早在彀中迷。 这首诗,是苏油当年送给司马光的,是以司马光史学家的口吻,写下的劝慰之词。 可如今从饱受苦难的辛娘口中唱出来,却让苏油觉得,骄傲出尘之下,充满了苦涩,充满了对统治阶级无能与贪婪的控诉讽刺。 一曲唱完,苏油眼里也闪现起了泪光,对伍定说道:「可有纸笔一用?」 哎哟国公要写诗!伍定赶紧命人送来。 今日之事必定会被人写入笔记,自己也因此史上留名了! 笔墨摆好,苏油起身来到案前,略加沉吟,开始提笔疾书。 朔笛边笳两久违, 铅云还压棘城颓。 故旧方惊词客老, 琵琶犹奏阮郎归。 秋深鸣镝惊原下, 岁恶烟烽照塞陲。 丛山难载忧怀重, 更奈辛娘唱一回。 众人围着看过,都是无声嘆息。 辛娘福了一福:「不料扫了国公高会之兴。」 苏油摇头:「不,辛娘你很好,你让我重新坚定起来,让我回忆起这些年到底在坚持什么。」 说完将镇纸移开,将诗取过:「辛娘你要知道,让你们过上安稳日子,本来就不是上位者的恩典和施捨,而一定是他们的责任与担当。」 「这诗送与你,也算是给我自己的警醒鞭策。哪一天苏油变易此节,天下尽可以此共讥之!」 辛娘双手捧过,再次作拜:「《诗》云『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书》曰『立功立事,可以永年』。国公有此仁心,自当天佑民颂,光耀汗青。」 从宴会返回驿馆的路上,张麒牵着马:「那个辛娘,要不要查一下?」 苏油笑道:「新军核心控制地区,密谍也不会如此张扬。不过……还是查一下吧。七哥你通过四通的渠道查,明天我再交代童贯走一下明路。」 张麒点了一下头,不再说话。 陕西路转运司驻地,在苏油之后便前移到了渭州,之后巩固了渭州城防,修了囤安寨,完备了防守。 后期种诂,王文郁更是将水泥棱堡一路从渭州修到了石门峡,并将整个石门峡两端修造起城墙,建起了巨大的宁夏城,渭州已经成了大后方。 泾河平原被苏油将龙首渠打造好之后,成了陕西继关中平原之后的第二大麦仓,加上榷市的开放,渭州一时比古都长安还要繁华,有直追洛阳之势。 洛阳大佬太多,最高长官转运使,也没什么发言权,因此苏油的后任们,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泾河平原带来的大红利,一边戴着忠勤王事守土国门的高帽子,也就不挪窝了。 两天之后,苏烈,童贯,王厚,王中正等人也来到了华阴,赶来报导的还有在南海立下大功,几年时间里边给赵顼内库捞回了三千万贯的大财神李舜举。 李舜举是赵顼最放心的财务专家,他的任务,就是过来监督皇宋银行封桩钱专项帐户的使用情况。 苏油很忙,也关注不到沙盘推演的全程,苏烈非常了解新军目前的战法,同时手底下人马多达五十万,觉得此战大有可为,准备不考虑其它力量,独立对抗渭州当面大军。 苏油将开战时间定在秋季陕北麦熟之前,七月三十日,然后只给高遵裕支了一个招,夏人补给从来没有超过三月的,因此他们扛不过半年。 如果红军战事不利,只需要将战争拖入冬季严冬,蓝军五十万人马,全都得趴下。 当天晚上,童贯来驿馆找苏油,告诉了他辛娘的来歷。 却原来是当年陇西大族李氏之后。 陇西氏从北魏到隋朝,逐渐发展成了一支大族,最显贵的时候,家族子孙,受任为五品以上官位者达百余人。官封大将军、上柱国、刺史、总管、县侯、国公者难计其数。 长兄李贤北魏时授威烈将军、殿中将军。宇文泰掌权时,进升抚军大将军、都督。北魏孝武帝入西安依宇文泰,便是李贤率精兵接应。 之后一直经略河西。后又拜授大将军。死后赠为柱国大将军、大都督、十州诸军事、原州刺史。 次兄李远,也做到了北周柱国大将军。后因其子李植与周孝闵帝宇文觉密谋剷除大权臣宇文护,失事被诛杀。 最厉害的是三弟李穆。曾救宇文泰于险境。后力挺杨坚出兵平叛,并上密表劝进,杨坚得以顺利登上皇位,成为隋朝开国第一功臣! 《隋书,李穆传》记载:「……于是穆子孙虽在襁褓,悉拜仪同,其一门执象笏者百余人。穆之贵盛,当时无比。」 杨坚甚至下诏:「太师、上柱国、申国公社稷佐命,公为称首,位极帅臣,才为人杰。自今已后,虽有愆罪,但非谋逆,纵有百死,终不推问。」 然并卵,隋炀帝一上位,感到李氏是自己的威胁,以谋逆之罪诛杀了李氏三十二人,「自余无少长,皆徙岭外。」 白白给后世留下一个因「木子得天下」的谶言,杀了此李,却被彼李夺取天下的传说。 而李辛娘,就是长兄李贤后代李枹罕的一支,数百年家族起起落落,到了宋代,已经变成了诗书传家的乡里士大夫,夏人一到,再无倖免。 童贯说道:「李辛娘被掳掠到西夏后,沦为官妓,还生有一女,后来国公与夏人交换战俘,夏人以掳去的汉人充数,一路风霜飢饿,等到得石门峡,孩子也没保住。」 第272页 「李都监当时亲见她的惨况,几近疯痴,又知她同姓,便接到自己府中命人看顾,待到将养得差不多了,给她寻了个义勇嫁了,情况便是这样。」 「李若愚?他还做了这么件好事儿?」苏油有些吃惊。 不过这表情是装的,童贯说的这些,四通也打听得差不多了,甚至还去询问过当时和李辛娘一起返乡的同村人,都说李辛娘入官之后就被官大人接走了。再一调查,便知是李若愚。 童贯点头:「李家在陕西还有不少后裔,要不要告知他们?」 苏油想了一下:「还是不用了吧,她经过这一番变故,回到族中说不定还要被歧视。自言以前是女道,估计也是这个意思。」 「就这样子挺好,能从那么惨的境遇中恢復过来,她的坚韧非常人可比,两个儿子以后肯定有能耐。」 「之所以让你打听,是因为能说出其实人最要清楚自己要什么这种话来,让我觉得这女子不简单。乐曲班子里又多有夏人乐器,因此担心她是密谍。」 「既然能够确定不是,那就不要再去打扰她如今的生活了。」 童贯点头:「谨遵国公之命。」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 文和武 聊完李辛娘,苏油才问道:「陕西路机宜司最近在搞什么?」 童贯说道:「正要报之国公,夏主遣人传来消息,说是愿意以曲野河南地,换取大宋支持,助他诛除梁氏外戚,掌握大权。」 苏油微微一笑:「驱虎吞狼,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童贯说道:「消息是通过禹藏花麻送来的,他是秉常的妹夫,对梁氏一直不满。」 「夏廷命他剿李文钊,禹藏花麻为了保存实力,反而与之议和。」 「这情况被王处道掌握之后,通过威逼利诱,如今禹藏花麻成了我们在西夏中的重要棋子。」 苏油问道:「穷奇那边呢?」 童贯说道:「穷奇送来消息确是另一套,说是秉常异动的消息梁太后已然知晓,梁氏不会坐以待毙,如今只是引而不发而已。」 「秉常没有机会的,不过,这倒是大宋的机会。」 「西夏在明年肯定会出现乱局,到时候再看机会如何利用。」 苏油只记得歷史上五路伐夏大败亏输,至于之前的前戏细节却是不怎么清楚,如今看来,多半就是西夏帝后矛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才给大宋创造了机会。 不管是不是,机会把握好就行。 想到这里,苏油便问道:「有凭信吗?」 童贯摇头:「才刚刚联络上,不过禹藏花麻说我朝正旦大朝会上,夏主会遣使庆贺,使节是李清,到时候会与我朝秘议此事。」 「王处道已经要求李清携带夏主亲笔书信,并且要求禹藏花麻同意我们的谍报小组接应李清,保证出使成功。」 苏油:「既然穷奇都说了局面在梁太后掌控之中,你们觉得,能成功吗?」 童贯说道:「要是让穷奇负责,促成此事呢?」 苏油看了童贯一眼:「一个穷奇换一个李清?你认为值得?」 童贯说道:「那要是梁太后当真控制了西夏局面……」 苏油说道:「控制不了,我们现在的手段多的是。而且西夏问题,不是梁太后控制一个朝堂就能够解决的,明白了吗?」 童贯对苏油的大局观相当佩服:「那我们是否还要派出小队?」 苏油说道:「这个当然要派,不过要告诉他们保护好自己,如果条件不允许,可以放弃目标。」 「还有,最多只能携带冷兵器和震天雷。」 童贯点头:「明白了。」 苏油说道:「相比这个,我到更关心我们这边,你和王厚、李庸他们相处得还好?王厚干机宜十几年了,经验比你老道得多,该放下身段的时候,要放得下身段。」 童贯笑道:「国公放心,天底下还没有我童贯搞不定的人。」 沙盘推演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结束的,何况苏油还考虑了几种预设,因此更需要花时间。 这几天里还要和老部下们联欢,最后乘坐马车前往渭州。 二十年来道路情况好了不少,陕西的道路甚至可以说是全大宋最好的。 这让苏油想起了后世自卫还击战时的云南,那时云南的道路建设,领先了全国十几年。 渭州,如今已经是大宋西北第一雄城,城墙已经换成水泥,一面还有四个棱堡支撑,周边山上要地建有关塞,霹雳炮和神威大将军炮因为保密还没有装备,但是钢臂弩炮不要钱一样摆在了城头的马面墙体和关塞内。 这样的大城,除了被切断援军和补给,后方五百里被敌军占据,硬攻其实是不可能攻击得下来的。 不过固国不以山川之险,歷史上的大城本来也没有多少是被强攻下来的。 渭州南门,陕西路两名大员——范纯粹,吕惠卿,正在大雪中等待苏油的到来。 他们的身后,还有新近到来的转运司掌书记毕仲游。 范纯粹在气节修养上远胜吕惠卿,但是政治才能一般,直到毕仲游到来之后,范纯粹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吕惠卿的动作很多,尤其是在法令之上。当年王安石的新法条文,大多数都是吕惠卿在司农寺里边搞出来的。 这也是吕惠卿被人诟病的地方,苏轼就曾经大张旗鼓地说司农寺制定法令本身就是程序不合法,他不认。 第273页 但是不得不说,吕惠卿在新法改革派中的巨大功绩。 范纯粹是保守派,陕西也是保守派和改良派大本营,吕惠卿在这里基础薄弱,但是架不住他点子多。 他的目标,就放在了乡勇和蕃丁上。 陕西义勇和蕃勇敢,乃是正军的重要补充,甚至可以说,这就是大宋西军的第二梯队。 苏油的改良款保甲法,同样利用了这些力量,但是更加偏向认为他们依旧是民力,主要是负责稳定和巩固城乡间的治安。 但是吕惠卿显然不这样认为,他认为陕西义勇和蕃勇敢的战力,比改造之前的汴京上四军只强不弱,这样一支战力被苏油散于乡间,是对大宋人力资源的一种巨大浪费。 因此他建议将保甲法予以真正实施,乡勇和蕃勇敢分春秋二时向州府聚集,校检调阅,一旦有战,也可以俾补战力之不足。 此举遭遇到富弼、司马光、范纯粹的坚决反对,但是吕惠卿是做过参政的人,他手里也是有密匣的,直接跳过转运司,将密奏送到了赵顼的案前。 这就直接让范纯粹和他撕破脸,两人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范纯粹立刻上章弹劾吕惠卿好大喜功蔑视上司竭用民力,列举了陕西百姓身上的劳役——治河、造渠、运粮、修城、协防、供输,一年到头就没有休息的时候。吕惠卿纯属胡来,请求朝廷将他调离陕西。 他的意见,和司马光如出一辙,当年司马光针对陕西问题,就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根本就不是兵力不足的问题,而是战力不足的问题。 司马光看到了关键,大宋的冗兵问题,在当时的陕西同样存在。 但是他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他坚决要求军人专业化,而不要让百姓承担军事任务。 因为对于当时的陕西来说,那是对百姓赤裸裸的压榨和剥削,而且毫无用处。 辛辛苦苦卖命一辈子,就算没有死在战场上,退伍之后也一无所长,下无立锥上无片瓦,沦为难民,死后一张苇席送乱葬堆草草掩埋,一生都没体验过做人的滋味。 他认为守护边疆的任务,就是该有大宋禁军来完成,要是禁军完不成,那就是禁军的锅,那就应该操练,选将,加强战力,让他们能够胜任。 但是这种想法也过于理想化,禁军早已腐化堕落,不拿钱不挪窝,拿了钱出城门就四散奔逃,早已经烂泥煳不上墙了。 苏油到渭州,先是从蜀中调两支土豪部队入陕,让西军看看正经的精锐一个月能拿多少。 然后大力搞土地,搞工业,搞贸易,搞装备,待价而沽。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接下来就是汰裁部队。 以囤安控鹤为模板挑选编练精锐,不合格的放出去当百姓,不再成为军队负担。 而留下来的那些,都是有自信能够吃这碗饭,或者拼了命想吃这碗饭的人。 皇家军事速成班,给西军批量培养出不少懂得新军操典号令的基层军官,即便仅仅将武器替换成了鹤胫弩,骑刀和震天雷,西军之后的优良表现,让朝廷上下振奋异常,甚至反过来推动了大宋的军事改革进程。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官场 而苏油的各种军人优待条例,军人家属优待条例,配合着一次次胜利,让陕北的民风,也渐渐从畏战,变成了好战。 因此吕惠卿到达陕西后,深觉民心可用,才提出了改造方案。 这个方案要是真的实现,大宋在陕西可以一下多出十八万军队,不由得赵顼不心动,找苏油商议此事。 苏油也没有说死,只是藉机提出了西巡的请求,一切等视察之后,再做决定。 风雪交加的渭州城,抵挡不住一城军民的热情,听说苏探花要来,纷纷拥到城外迎候。 嘴里还一个比一个能吹。 你吹探花郎买过你家筷,我说探花郎用过我家碗; 你吹泾河渠边同上路,我说龙首村里共进餐; 你吹你挖水渠他送饭,我说他造龙庙我添砖; 你吹探花郎受困囤安我守护,我说石娘子英勇救夫我追残; 你说我亲经火龙烧谅祚,我说我曾见神雷毁萧关…… 范纯粹听着百姓们越来越不靠谱的吹法,不由得笑道:「苏明润惠民留芳,真真要给百姓们说成书了……」 吕惠卿笑道:「甘棠遗爱,千古犹褒。官做到这个份上,算是极致了。」 范纯粹看着前方风雪:「吕公既然知道,那为何还要加重百姓负担?春秋两校保甲,明润早说过是陋政。十户为保,十保为甲,能保护自己,让乡间不起盗贼就可以了,还真指望他们在沙场上拼命?」 吕惠卿苦笑道:「运帅,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几年朝廷的风向,难道运帅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范纯粹说道:「有何风向?士大夫秉正道而直行,岂可首鼠两端,早晚易节?刺探风向,寻机谋隙,那叫钻营。」 吕惠卿都无语了,苏明润那小狗日的不是照样如此,为何你们对他倍加推崇?!而老子只要一开口,你们就必定给贴上小人的标籤?! 耐下性子说道:「陛下有意西事,陕西路首当其冲,如果不预作准备,到时候百姓只怕是更加苦楚。」 「与其那样,不如先编阅起来,朝廷急令到来的时候,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第274页 范纯粹说道:「朝廷要是行急令,那就是朝廷的过失;如果朝廷要陕西预做准备,那也应该由中书降敕到转运司,转运司接到命令,自然可以预先准备。」 「经略相公,如今朝廷制令未下,地方先扰动起来,这难道不是生事之举?」 眼见两人又要冲突,毕仲游赶紧劝解:「国公此次巡视,肯定带着朝廷旨意,这都已经到跟前了,两位何苦再争?听听他如何说,再做决断可好?」 两人这才无语,副使李察看了毕仲游一眼,暗自嘆了一口气。 苏油的车驾终于到了,只带了七十人的本部仪仗,还有就是张麒,程岳。 范纯粹领着经略安抚使吕惠卿,副使李察,判官路昌衡,掌书记毕仲游上前迎接。 苏油从车上下来,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百姓里边就爆发出一阵欢唿:「探花郎来了——」 范纯粹笑了:「国公,要不先不忙见礼,安抚了百姓再说吧?」 苏油点头,跳上一架马车:「这么大风雪你们这是干什么?回家把屋顶收拾了不比在这里猫着强?要是屋子被大雪压塌了,岂不成了我苏明润作孽?!」 百姓们是不怕这个探花的,立刻就有人高声喊道:「探花郎,我们好想你!这几天我们能见到你不?」 苏油拿陕西话回嘴:「恁大雪还浪街扎势瞎得太,我就得是个瓷怂!就算在渭州你们也见不着我!赶紧回家守着婆姨娃子,陪天黑唠拿老碗咥你们的biangbiang,我就莫向了!」 说得一众老乡都是哄堂大笑,渐渐给苏油让开了城门。 范纯粹陪着苏油进城,朝转运司衙门走去,低声道:「还以为国公你会课耕劝业,却是和百姓们拉家常。」 苏油笑道:「老百姓还用劝这个?给自己种地,那压根就不用劝。需要劝的时候,就是种地不划算,收成不归自己的时候。」 范纯粹嘆了一口气:「国公这话,说得令人汗颜啊。」 苏油说道:「也不至于,大家努力,总能做到的。」 陕西路转运司还是老样子,大家在正厅坐定,范纯粹是压根没多想,吕惠卿是知道苏油的脾气,于是也不客套,开始述职。 苏油则翻出笔记本记录。 待到两人主讲,旁人补充,差不多告一段落之后,苏油才说道:「不错,大家齐心合力,将陕西治理的很好。不过我这次来,是想听大家在军政上的一些建议的。」 「德儒可能不太熟悉,吕公应该知道,我常开诸葛亮会,大家随便提出建议,然后一起来分析利弊,该举的举,该止的止,不拘身份,平等讨论。」 正厅内的几人,除了范纯粹,和苏油都有些瓜葛。 吕惠卿不说了,苏油的老对手,也是老合作者了。 转运副使李察,是新党的外路干将,熙宁年间王安石行将兵法,因兵力不足,命蔡确、赵济、李南公、赵禼、王广渊等人召集天下诸路兵员。 李察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以「苛暴」闻名,京东路阙兵补充得及时,得到了王安石赏识,以为其有将略,转任陕西。 判官路昌衡,太常博士出身,本身是苏颂的老下级,在参鞫陈世儒狱案中,「逮治苛峻,至士大夫及命妇皆不免。」 这些不是毛病,不过这人在后来在审理苏颂案的时候,输送给了李定等人不少「证据」,等到苏颂无罪,李定等人流放新宋之后,路昌衡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先是被徙荆南,后来因为走了权鄜延路转运使李稷的路子,才得以来陕西当了一个判官。 想到这些,苏油就不免头痛。 鄜延路转运使李稷,也是个轻忽人命的傢伙,在河北西路转运判官任上,修拓深、赵、邢三州城,「役无愆素,然峭刻严忍。」 于是被人告状,又被御史弹劾父死二十年不葬,为了脱身,李稷主动申请提举蜀部茶场。准备攻陷大宋最后一片不受茶禁的地区。 结果当年羡课七十六万缗,王安石大喜过望,擢三司盐铁判官。 李稷倒是升官了,丢下蜀茶那么一个巨大的烂摊子,很快弊端就涌现了出来。 王韶得不到茶叶,着急向苏油求救,紧跟着青唐乱起,苏油以此为契机,上奏赵顼废掉了这项乱政。 要是严格说起来,苏油是李稷的政治敌人,连带着也是李察的政治敌人。 因此如今正厅中的一帮子里,范纯粹算是正人,但是有些迂腐;吕惠卿是明白人,但是两人只能三分合作,七分提防;李察,路昌衡算是敌对势力;只有一个地位最低下的毕仲游,是自己人。 大宋官场,人人不得肆意。也不知道赵顼是故意还是出于本能,派了这样一帮子文臣守陕西。 吕惠卿看了一圈,只能自己来开这个口:「明润,此次西来,陛下和中书有何指示?」 苏油说道:「陛下许高国舅动用封桩库了。」 吕惠卿倏然而惊:「陛下要大举西事?」 「岂可如此草率!」苏油还没答话,范纯粹先说道:「兵食足备否?士马足练否?将帅足定否?」 「国有七患。七患者何?」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七患 「城郭沟池不可守,而治宫室,一患也;如今大宋方才营造数京,并未推至边城。此固强本之良计,然非兴讨之良机。」 第275页 「诸京于国,如宫室;陕西数路,如城郭沟池。如今国家尚在扶干强本,岂可又生事于边腋?」 「边国至境,四邻莫救,二患也;三代之治,本国为疆,边国为蕃,蕃外方为敌国。」 「一国遇敌,上国遣使下诏,四邻集兵救之,中国则无患。」 「今大宋与青唐接,与青唐战;与西夏接,与西夏战;与辽国接,与辽国战。且败多胜少,此边国至境之患也。」 「先尽民力无用之功,赏赐无能之人,民力尽于无用,财宝虚于待客,三患也;」 「大宋隆待宗室,厚赏武臣,然勇士不见用于沙场,而见于春池;武将不见用于边庭,而见于榷市。一国财用,泰半耗于军甲,而国土日狭,虏势益张。」 「仕者持禄,游者爱佼,君修法讨臣,臣慑而不敢拂,四患也;」 「元丰以来,国家财富日丰,然入者有增,出者同样不少。」 「仕者不见芟削,而俸禄倍增,下至胥吏,都有了津贴。民间奢侈之风日盛,渭州中平之家,数日一食胡饼,羊羹。王安石修恶法,其人去后,君强继之,群臣缄口,不知反正。」 「君自以为圣智而不问事,自以为安疆而无守备,四邻谋之不知戒,五患也;」 「今朝中唯喏喏之臣,徒快君上之意,骄情一起,怠堕随之。南海纳土,横山有固,则以为天下易为,灭敌国如拾芥,非不明不智而何?」 「所信者不忠,所忠者不信,六患也;」 「朝中秉政之人,蔡确,王珪之流,其实有执政之才欤?其实徒掩饰之徒欤?王珪号称至宝丹,蔡确名曰谢过虫,其人可知。」 「文公,司马公,富公,二苏之辈,忠贞歷朝,文名显世,而置于下僚,放之湖海。」 「畜种菽粟不足以食之,大臣不足以事之,赏赐不能喜,诛罚不能威,七患也。」 「陕西中户,均四十亩,五口力耕一年,不过得足温饱。胥吏多了津贴,敲剥不减;豪强亩产提升,不闻降租。朝中近臣,颁赏过滥犹不心足,贪墨渎职,河决之患尚不加刑。」 「墨子所言国之七患,大宋无一不有,尚不知战兢警惕,而欲构深怨于外国,加重弊于民人吗?」 苏油看着滔滔不绝的范纯粹,一时间都感觉自己那老堂哥重生了。 微微一笑,说道:「德孺兄这些话想说很久了吧?苏油还要谢过贤兄,没有上章弹劾,直指我是佞臣了。」 范纯粹拱手道:「明润是理学宗师,文章义理,军务政治,皆有建树。此次回朝,士大夫莫不以宰执期之,以为救民水火,致君尧舜。然终是好名而惜身,重节而亡义,少了天下己任的担当!」 靠,那就会走上你爹的路子,最后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了! 也对着范纯粹拱手:「德孺批评得是,也有些过誉了。苏油其实是自感资歷浅薄,宦年轻幼,不足以大任。」 「然士大夫所为,不正是去国之七患吗?」 「你说的这些问题,有的的确还存在,也有不少的还需要完善,但是说全如德孺兄说得这么严重,却也是不见得。」 「我们还是从墨子七患之说说起,『城郭沟池不可守,而治宫室,一患也』;范兄以四京比宫室,以边境比沟池,我认为并不恰当。」 「起造四京是一个大计划和总体工程,最关键的是道路,其次是工业,其次是民生,城防倒在再其次。」 「它的目的,是建设大宋的经济中心,然后连通经济命脉,让资财运转起来,形成金融流通和商品流通,从而增进繁荣。」 「有了这个基础,大宋的国赋,才能在没有增加百姓赋税额度的前提下,从一亿贯涨到了如今的一亿五千万贯。有了这些钱粮支撑,陛下才同意拨付给陕西封桩钱,用于巩固国防。」 「既然范兄都说『城郭沟池不可守』,那我们是不是就应该高固城郭,深广沟池?这不正是陛下启用封桩库的目的吗?」 「边国至境,四邻莫救,二患也;」 「范兄说得有道理,三代之治,本国为疆,边国为蕃,蕃外方为敌国。周天子立诸侯的本意,不外如此。」 「然我朝立国于五代丧乱之绪,本就先天不足。如今留垂百载,中间虽然经歷数次大败,然而奋进到今日,河湟终为青唐之边;横山终为西夏之边;交趾占城终为南海之边;高丽獐鹿二岛终为北海之边。」 「这些地方,不是别人拱手让与的,是靠所有人努力争取,流血拼杀才换来的。我们正在打造这个『大宋边蕃防卫圈』,并非毫无进展。」 「而这些进展,没有一处是坐在家中,就像天上掉馅饼一般现成得来的。」 「如今的宋辽和平,是寇相公,富相公力争而来的结果,可前两天造访韩公园,就连富相公都说,靠别人施捨而得的太平,不是真正的太平!」 「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步步做,而且不能寄望于敌国的施捨。」 「西夏问题要解决,这是大宋所有人的共识,唯一的争议,就是我朝如今有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能力。」 「这个我们后续再谈,现在只说,『边国至境,四邻莫救』之患,我们一直在努力解决,而且在财政丰裕的今天,我们当然要继续推进消除西夏威胁这项国策。」 第276页 「先尽民力无用之功,赏赐无能之人,民力尽于无用,财宝虚于待客,三患也;」 「大宋隆待宗室,厚赏武臣,这固然是事实,但是我要说的是,大宋不光隆待宗室,厚赏武臣,同样厚遇士大夫,推崇文官!」 「范兄所言的冗兵,弱军,怯将,国耗等问题,也并非没有改正。」 「然治病救人,先急后缓,我朝国策乃强干弱枝,自然当从京师改起。」 「我要告诉范兄的是,京师禁军经过汰裁,如今已然只留下了五万人,而其余禁军,散于三畿四辅,厢军一体裁撤,转为建设兵团。」 「不然如何腾得出手来关注西事?」 「陕西情况特殊,陛下这才让我过来考察,最终的目的,也是要建立一套机制,赏罚分明,升黜有依,解决西军的问题。」 「至于先尽民力无用之功,是真的吗?陕西如今的民力,范兄也不用遮掩。莱山一号推广之后,陕西户均亩产提升三成,而陛下怜惜陕西被兵数十年,赋税按旧制未加一丝一毫。」 「仕者持禄,游者爱佼,君修法讨臣,臣慑而不敢拂,四患也;」 「元丰以来,国家财富日丰,然入者有增,出者同样不少。范兄所言的是事实。」 「但是这里有个比例问题,范兄并没有考虑进去。」 「入者有增,是增加了一亿贯基础之上的二分之一,即五千万贯;而出者有增,主要在加天下官吏的俸禄,不到一百万贯,仅仅是以前支出的百分之一。」 「两者之间差别那么大,难道仅仅一句出入皆有增,就可以抹平的吗?」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 反驳 「民间奢侈之风日盛,渭州五口之家,都能吃上胡饼和羊羹了,这难道还不是好事儿?」 「到渭州的第一年,我给龙首村村民承诺的,是一年之内,家家有余粮,户户有猪羊。」 「现在范兄甚至做到了渭州家家吃胡饼,数日一羊羹,这难道不是范兄的功绩?」 「所谓的修齐治平,不就在此?何侈之有?」 「君自以为圣智而不问事,自以为安疆而无守备,四邻谋之不知戒,五患也;」 「今这一条也请范兄放心,陛下登极,已近二十年;英睿之姿,毋庸置疑。」 「每日尚且进讲,王安礼,我族兄,吕公,皆在其列。」 「以我朝武备不修,特命苏油提举军机处,命高遵裕在华阴编练新军。这哪里是自以为圣智而不问事,自以为安疆而无守备,四邻谋之不知戒?」 「所信者不忠,所忠者不信,六患也;」 「朝中秉政之人,却也不仅仅只有王珪,蔡确。油纵不才,也还有冯当世,吕诲叔,族兄,王和甫诸多能臣。」 「文公年高,富公多病,不在朝堂,那是陛下体恤元老,以三公之位待之,并非置于下僚。即如司马公,这不也入京了吗?」 「君上没有什么过失,大臣自然就没有什么好劝谏的,这也并不能说明大臣就一定唯唯诺诺,只知道仰从希息。」 「范兄纵然信不过王禹玉,蔡持正,难道连我也信不过?」 「谏君不是忤君,我朝士大夫就是有这样的臭脾气,一封上章闹得天下皆知,自以为风骨。」 「但是我却并不这样认为,我认为这样的弹章,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求搏一个直名,却将君上至于尴尬的境地。甚至有要约声势,制造舆论,逼迫君上屈从之嫌。」 「这种手段,用于人主昏乱,天下衰悖之时方可。但是偏偏就奇怪了,那样的时节里,这样骨鲠亡命的谏臣,反而少了。」 「范兄,这难道不值得深思吗?」 「畜种菽粟不足以食之,大臣不足以事之,赏赐不能喜,诛罚不能威,七患也。」 「今年陕西的秋料,收得并不费力吧?各处常平仓,义仓,已然一扩再扩吧?刚刚范兄自己都说,渭州民能吃上胡饼,羊羹,那何以言畜种菽粟不足以食之呢?既然畜种菽粟足以食,那又何以言大臣不足以事之呢?」 「薪俸改革,天下胥吏皆颂恩感德,何以言赏赐不能喜?有了足额的薪俸,他们就没有了贪腐的理由,接下来如果犯事,诛罚必然随之,台谏改革,检察到县,正是为此而设。」 「范兄,有问题我们就说问题,有情况我们就反映情况。但是我觉得,问题与情况,必须落到实处,这样我们才好有目的的解决它,你说呢?」 范纯粹不由得有些语塞,拱手道:「有些话或者我说得有些过了,但是陕西百姓刚过了几年好日子,负担不能再加了。」 「对。」苏油说道:「这一点我贊成,陕西为了大宋的后方,做出了太多的牺牲,我认为,做出相应牺牲的地区,国家理应给予相应的补偿。」 「比如调运物资,我觉得就应该以另一种形式来完成,而不走以往徵发的路子。」 范纯粹想到了以前苏油在陕西的举措,不由得怦然心动,但是又有些不确定:「明润的意思是说……」 「国家,理所应当给予力夫们足够的报酬!日给盐菜钱百文,然后不闻不问,只管逼迫的日子,不应当重现于今日的陕西!」 「此举大可不必!」却是吕惠卿说话了。 「哦?」苏油很有耐心:「吕公有何建议?」 第277页 吕惠卿拱手:「明润,据我调查,河湟,陕西,环庆,鄜延诸路,本有成法,粮秣转运,也有成制。里正衙前,他们承担的就是这项任务。」 「乡里富户,占据酒坊,茶场,渡头。得了这些利益,自然就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 「职掌官物押运和供应,自然就是这些富户衙前应该尽的义务,如果在押运供应的过程中有了损失,自然就应当由他们赔偿。」 「只要将法度立起来,明确他们的职责,便不需要多劳官府费心,督责就行了。」 苏油笑道:「就是因为这样,才使仁宗痛下决心,废掉了衙前之役。」 「如今陕西富户扑买坊场,是已经和朝廷签署了协议的,在协议当中,明确规定了双方当履行的职责,从来没有规定说,朝廷可以随意撕毁协议,或者给他们添加额外的义务。」 「之前也已经缴纳了榷费,也就是说,只要富户们完成了协议上的内容,每年按照规定缴足了榷费,他们对合同的义务就算是完成了。」 「如果国家要修改合同,添加衙前义务,那也必须等到这一期合同完成之后,修改合同条文,重新招标。」 「除非之前的合同存在明显瑕疵,有官商勾结之嫌。否则,之前订立的合同就是合法有效的。如果因为那样需要修改合同的话,事情就大了,得启动检察程序,问责地方官员。」 「还有,陕西行《免役法》已然多年,大家交免役钱,宽剩钱,目的就是为了以钱代役。」 「如今钱收了,役照有,安石相公新法的好处,如何体现得出来?这不是失信于民,给他老人家抹黑吗?」 吕惠卿也哑然了。 苏油这才缓缓说道:「我朝初无固定役法。仁宗初期,有派里正轮充的『里正衙前』,募充的『长名衙前』和以富户承充的『乡户衙前』诸名色。后因衙前负担沉重,为减轻亏累,官府特许承担重难差役的衙前,承包酒坊,以资弥补。」 「然而依旧难行,承役者往往赔累破产,嘉祐治平间,又相继废止。」 「熙宁三年,始兴行免役法,衙前改为雇役,以坊场钱募充。」 「募充不足,又行摊派,名曰免役钱。」 「各地以役钱不足为由,再添名目,名曰宽剩。」 「然而这些名色,多沦为官府补贴衙役胥吏所用,实际用于役务者,十无一二。」 「故名为新法,实为巧立名目的苛捐杂税,这也是安石相公立法不周,监督不善,造成地方有机可乘。」 「现在吕公想要恢復衙前,那陕西之前所收免役钱,宽剩钱,是否就应该发给这些衙前?如果是这样,我没有意见。」 「我的坚持只有一条,民力不能滥用,百姓交了赋税,役务也用役钱支抵,那么他们已经尽到了对国家的义务。」 「在此之外的一切负担,国家必须予以相应的补偿。」 「这个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无论是对百姓来说,还是对官府来说!」 「好!」范纯粹一点不计较苏油之前怼他的墨子七患了:「明润此语大善!国家和百姓,都有各自的义务,国家不当以强权要求百姓一而再,再而三地加深负担,此乃失信于民!」 李察却不以为然:「小民素来贪鄙,今日得让一尺,明日就得进一丈。要我说,好逸恶劳,乃人之常性,严刑峻法以下,方才人人得尽力。」 苏油看了李察一眼:「要照这么说,李副使也是好逸恶劳喽?如今忠勤王事,也是纠核严酷之故?」 苏油冷冷地说道:「自我进入陕西地面,李副使之名就如雷贯耳,两路人言,『宁逢黑杀,莫逢稷察』,这个话,李副使没听说过?」 李察顿时变色,大冷的冬天,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 化难为易 苏油却又说道:「官员有自己的执政风格,有的宽有的严,在制度允许的情况下,根据民情做适当的调整,其实也没什么。」 「但是千年以来,就没有『不教而诛』的道理。」 「听闻百姓作舍道旁者,副使与李稷共创使纳『侵街钱』,有这事儿吧?」 李察赶紧说道:「这是应中书和军机处的要求,检查陕西境内干道,保证陆路交通顺畅的举措。」 苏油笑道:「副使不用解释,当年我在汴京城,规定骡车进城需要带粪兜,否则罚款,不比你这个还要严酷?」 「但是举措要得到效果才行,如果百姓缴纳了侵街钱呢?那干道被侵占就成理所当然了?」 李察不再说话。 判官路昌衡有些愤然:「国公是对我们陕西执政颇有不满吗?」 可不是吗,从转运司正副使,经略使,都被苏油怼了一遍,要说不满,也颇说得过去。 苏油连头都没抬,继续在本子上记录,说道:「路判官想多了,刚刚说了,这个会,大家畅所欲言,才能找到陕西治政上的缺失。」 「当别人提出意见的时候,我一般会分析他说得对还是不对,并不在意对方的身份和立场。」 「如果问题在他,那我就不必计较,如果问题在我,那我就不惮改正。」 「刚刚路判官以为我是对陕西治政不满,其实是理解错误。恰恰相反,我对陕西的治政很满意。」 第278页 「陕西本来是一个落后地区,从五代之后,就已经凋敝到了极处,之后西夏崛起,屡次入侵,更是让陕西雪上加霜。」 「如今边疆巩固,蕃夷顺服,西夏不敢再肆虐,民生得到长足的恢復,人口已经从四百万突破到了千万,这些和各位,以及各位前任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不过如今陕西面临了新的局面,我们就需要总结新的形势,寻找出新的出路。」 「吕公和李副使提出的方案,也是方案,我只是列举出两个方案的不合理处。同样的,我提出的方案,你们也可以如此。也只有如此,最终才能磋商出一个尽可能完备的方案来。」 「我这套做事方法,吕公在南海可能知道,也请路判官不要想多了,我们还是说回陕西吧。」 「大家看问题的眼光都很犀利,知道一旦西事大举,最重要的就是后勤,而转运司就逃不开转运之责。」 「陕西方面的军力,旧军加上义勇,乡弓手,上番军,蕃勇敢,其实不下二十万。如今经过多方裁撤,精挑细选,留下了六万。」 「这六万人如果出征,由陕西本地供给,问题不大吧?」 范纯粹大松了一口气:「这个没问题,义勇,乡弓手之类,如果守土,其实是不耗粮秣的。」 「陕西诸仓如今已然丰足,如果只有六万人出击的话,粮秣供给,没问题。」 「不过这转运……」 苏油在笔记本上记录了下来:「一会儿我会和范兄你核实数量,那第一个问题就解决了,旧军六万人的粮草,由陕西本路供给。接下来第二个问题,高国舅的新军。」 李察说道:「新军的待遇太好了,陕西一路供给有些难,除非将待遇降为和旧军一般。」 苏油摇头:「这个不可能,好在我已经和高国舅商定,新军的后勤,由新军自行负责,甚至连旧军出境之后,也将一体由新军统筹。」 吕惠卿大喜:「若是如此,陕西路可以义务再犒劳部分军需,范运帅你说是不是?」 范纯粹说道:「正是!如果明润能保证不让陕西百姓负粮随军出境,那我陕西路转运司,另外无偿提供四万石粮食都可以!」 「二位可是打的好算盘。」苏油都乐了:「不过……我原则上同意。」 「军机处的意见,是先期将粮食送往四路前进基地,即狼渡,渭州,延州,麟州。陕西是中路,也是最重要的一路,因此筹备的粮食也最多。」 范纯粹问道:「多少?」 「四十万石。」 数字一出来,所有人都是大惊,这哪里是十万大军,这是……五十万大军一战的消耗! 「这么多?」李察有些揪心:「四十万石粮食,十万大军,人均四千斤?需要这么多吗?」 苏油说道:「有备无患嘛,我们的目标不仅仅是打败夏人,而是要实现长期占领。」 「要防备夏人行坚壁清野之策,就需要保证我军在无法就地补给的情况下,坚持占领一年以上。」 「可能还要救济当地难民,按这样算,四十万石都可能不够。」 范纯粹傻了:「这是……这是……」 苏油说道:「占领漠南。不是汉武帝驱逐匈奴的那种打法,大宋要的,是永久性地占领整个漠南!」 范纯粹更加忧虑,而吕惠卿,李察,路昌衡却是喜动颜色,立功的机会来了! 范纯粹说道:「大宋如今,有这实力吗?那可是数十州之地。」 苏油说道:「具体的方略我就不说了,现在只说转运司的职责。兴洛仓如今已经囤积了七十万石粮食,后续还源源不断。而这些粮食,开春就要运往四州。」 「我希望半年之内,陕西路转运司能够完成四十万石粮食储备于渭州的任务,要是可能,甚至能够再往北挪一挪,储备到宁夏城。」 吕惠卿担忧道:「这么大的动作,夏人肯定会知晓,那我们的出击方向不就暴露了?」 苏油说道:「的确有这个可能,不过我们现在有了底气,四路同时开始囤积,让夏人摸不清方向。」 「而且我们还有极大的信心,传送给西夏错误的情报。说实话,就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哪一处才是主攻方向,何况夏人?」 李察虽然对待百姓残酷,但是明显经验丰富:「自真宗时,漕纲便有定制。二百五十料到三百料的轻船,从楚州北运者,每年五运;从泅州北运者每年六运;」 「四百料料以上大船,运次稍微少点,分别运四和五次。」 「泾河只能行三百料的轻船,行程大抵一千八百里,如今有了纵帆相助,水道也探查得更明,一年也不过六运就到了极限。」 苏油贊道:「李副使好能耐!按照这样计算,三百料船,一次能载两千石,四十万石就是两百船次。半年三运,一支六十艘三百料的船队即可完成。」 「这个运力问题我可以协调,不过粮食到了渭州,麻烦事可就交给各位了。」 范纯粹说道:「这个交给我们,就是多造些仓房而已,陕西气候干燥,利于粮食保存,不怕。」 吕惠卿已经在琢磨功劳了:「不过从渭州到平夏城这两百里,可有些麻烦……」 苏油从包包里取出一张图纸来:「也不是没有办法,这是沈存中设计的一样东西,有了它,我们一样可以利用水力。」 第279页 范纯粹将图纸接过,将上边画着一艘小船,小船底部有稳定鳍,前后皆有搭钩,可以连接在一起。 而图纸下方还画了一幅示意图,这些小船足有几十艘连在一起,某些船的两侧有骡马牵引,骡马在水道的两边行走。 吕惠卿一看就喝彩:「妙极!如果此法堪用,泾渠便可以利用起来,就算这种船一次只能载五十石,十船相连,也能运送五百石之多!泾渠可以到达龙首村,这就又省了上百里路程!」 路昌衡赶紧说道:「剩下的一百里,我陕西路转运司用新型太平车,百姓的骡马,怎么都能完成!两千里的重役,化成了百里的轻役,妙极!」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 目的 苏油将几方意见汇集过来:「好,那我们就解决了第二个问题,运力问题。接下来,我们就该讨论如何使用民力,运夫,车夫,骡马,仓丁等等,他们的薪水该是多少?」 别说其他人,就连范纯粹都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现在一脑门子就是如何组织民力:「薪水?比照龙首渠开凿的发放不就行了?」 苏油说道:「龙首渠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精耕细作,家家丁力都紧张,而且龙首渠对泾原农户有立竿见影的实际好处,因此大家干起来卖力。如今这样……」 吕惠卿说道:「要是按照免役法的后续,官府可以动用免役钱,宽剩钱,实行募役,按照渭州城的行情,现在是力夫一日两百文,骡马一日两百五十文。」 苏油有些讶异:「为何骡马只比力夫仅仅贵出五十文?畜力何时如此廉价?」 吕惠卿笑道:「明润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狼渡马场兴起以来,陕西一路的牛、骡、马匹,已经蕃蓄得很多了。」 「每年还有从青唐、西夏贸易进来的马匹,两年前狼渡神术培育出那一批良种,如今已经可以服役,明润别用汴京价格来考量渭州啊。」 苏油也笑了:「那样就好办了,力夫不用,纯用骡马,陛下所给的封桩钱分出一部分,陕西本地出一部分,转运粮秣已经足够。」 「这样,一匹骡马我们就按照一日两百五十文计算,封桩库出两百文,陕西转运司出五十文,这个方案大家可能接受?」 范纯粹很高兴,这样的薪水一个月就是七贯半,都是现在县丞的水准了,用这样的薪水招募骡马帮,只怕大家都会蜂拥而至。 哪怕只干上一季,一家都能抵用一年! 这笔钱最终会留在陕西,繁荣地方经济,这才是最重要的! 正要答应,就听苏油说道:「不过有个条件。」 范纯粹拱手:「明润你自管说来,这笔钱,再难再苦,我们也要给百姓们留在陕西。」 苏油笑道:「既不难,也不苦。渭州这里牛羊多,我要渭州扩大罐头厂,皮革厂,羊毛厂的规模,为运粮入渭州的商贾,提供回程商品。」 「其中牛肉罐头和牛皮制品,是重点。」 「杀……杀牛?」范纯粹又不淡定了:「这个……这个怕是违碍朝廷规制……」 吕惠卿在心底里翻了个白眼,这事情私底下好操作得很,拱手道:「没问题,我们从熟蕃那里多收购就行,熟蕃没有这么多规制限定,龙首村火边子都出名了。」 「不过只出牛肉过于碍眼,四六比例行不行?牛肉四成,羊肉六成。」 说完又给范纯粹使了个眼色。 范纯粹还对打这样的政策擦边球有些懵,李察却已经收到:「对,榷市上牛羊多的是,只要通知一声,各路蕃部赶来的肥牛那是不要太多,这也是我们陕西的独特优势,我看是可以的。」 其实这就是苏油当年玩过的花活,大宋不是禁铜吗?那就搞个二林部外贸品。后来二林部归了大宋,那就再搞个大理国外贸品。 说到底,吕惠卿李察和苏油才是一类人,范纯粹这种方正君子的思路,只适合西周井田之制,不大适合商品社会的大宋。 诸葛亮会的规矩就是少数服从多数,苏油吕惠卿李察都同意,范纯粹想到那笔粮食运输费,最后也一咬牙表示了同意。 几番妥协之后,陕西路转运司,不用承担多余的役务,也不用如吕惠卿那般在保甲上大动干戈。 范纯粹和苏油达成口头协议,转运司的任务就两条,一是用州军乡丁保境安民,大军在外的时候,陕西治安由他们负责维持; 二是转运司只需要在渭州接收四十万石粮食,然后组织人力畜力,将之转往宁夏城交给军方,就算完成任务。 期间还要负责帮助军方修建仓房,当然,一切耗用,都按照民间招工价格发放工钱。 这笔钱主要由朝廷负担,转运司只承担很少的一部分,主要任务还是组织民力。 这个方案相比过去动辄抓丁刺勇那一套,实在是过于温和有爱了,转运司众人不管什么派,都是乐见其成。 用范纯粹的话说,要是这样都还搞不好,那也不用做这个转运使了,丢人! 趁热打铁,大家又将民力,运粮,加工,造船,建仓等事宜细节一一敲定之后,最后形成一个文件。 苏油将之交给范纯粹:「这个就麻烦范兄找人润笔成章,奏报给陛下吧。」 范纯粹不知道苏油有这种随手送功劳的脾性:「这……这如何使得……」 第280页 「如何使不得?」苏油说道:「吕公,李副使,路判官也别忘了副署。」 「这件事情你们报上去,肯定是功劳;可军机处报上去,只怕有些尴尬。」 「军机处负责的是军务,虽然后勤也是军机的一部分,但是直接干预转运司事务,却是有些越权的。」 「军政分开是大势,也是良策。现在虽说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但是能避开忌讳的,我们自然要避开,以免落人口实。」 「军机处对转运司,本来就只有建议之权,因此这功劳,天生就该是你们的,因为决策者最终还是你们。」 「我只是履行了自己建议的职责,大家要是诸葛亮会开不拢,我也是没办法的嘛!」 吕惠卿摇头嘆息:「这也是利令智昏了,一开始大家不是都还吵吵嚷嚷来着,怎么闹着闹着,就往一起使力了?」 众人都是莞尔,只有毕仲游摇头。 陕西路转运司,怕是第一次如此和谐,涪国公调剂鼎鼐之能,足见一斑。 范纯粹将那份文件交给毕仲游,让他去变成上奏条陈,笑道:「这法子真是不错,比你一封疏奏我一封疏奏送御前打官司强,今后这样的会,可以常开。」 这话既可以说是暗讽吕惠卿,也可以说是自嘲,倒也既算是批评也算是自我批评。 苏油说道:「异论相搅,是我朝祖制,我也是贊同的。但是应该有个根本原则。」 「没有给异论一个公开讨论的场合,大家闷头上书,一切只凭人君所好来选择。」 「好的大家不知道哪里好,坏的大家不知道哪里坏,这样对国事是没有帮助的。」 「我们都是读书人,都知道学问上砥砺切磋的道理,其实政务同样如此。」 「有这样一个会,让大家将观点都堂堂正正摆出来,集体讨论,集体决策,这样才不会有失偏颇。」 「很多时候,事情并没有对错是非,只有可行不可行,条件成熟与不成熟。」 「就拿安石相公的免役法来说,在汴京两浙蜀中,就是良法,在京东河北陕西,那就不一定了。」 「原因很简单,这是两类民情政情完全不同的地方。一处是役务简单,民间丰足;一处是役务烦难,民间弊困。」 「因此只拿着汴京两浙蜀中的情况宣扬免役法是善法,固然不妥;但是只揪着京东河北陕西的情况宣扬免役法是恶法,同样不妥。」 「如今的荆湖,陕西,已经走上了蜀中模式的发展之路;加上现在大宋几支能够承担营造役务的专业队伍打造出来,免役法施行的情况,当然就越来越好。」 「异论相搅的目的,是为了兼听者明,为了解开治政上的癥结,让政治变得更加中和而不是尖锐。」 「它本身并不是目的,它只是为目的服务的手段而已。这一节。务须搞清楚。」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 立场 到了今天,苏油已经可以正大光明地说出这种话来。 其实他一直就在这样说,只不过以前分量不行,如今……分量够了。 苏油的宦途,看似一路平稳,其实中间风波险恶。 之所以能走成现在这个样子,只有两个原因。 有求必应,无欲则刚。 出仕之初,就是保守派大员韩琦的打压,刚刚有了一点政绩,又被发往天下最穷处的夔州。 将夔州治理出花儿来之后,接着被派往天下最险处的渭州。 好不容易渭州大胜,积功回来守开封府,又与王安石政见不合。 虽然政绩继续耀眼,还是一样被发往了两浙。 等到将两浙治理成鱼米之乡,又成了交趾救火队员。 私交上,大佬们和苏油一路言笑晏晏,但是在政局上,其实苏油一路都被大佬们忌惮着,提防着,打压着。 直到交趾归顺占城纳土南海全境成为大宋势力范围,苏油的政绩已经大到任何人都压制不住了,才不得不请他重返朝堂。 就算那个时候,都还被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通过苏颂苏轼迂迴打击。 真正让苏油打压不住的,是他的实力。 无论别人将他放在哪里,他都能爆发出无比耀眼,让所有人忽视不了的功绩。 政治圈最忌讳的就是没有立场,这话本身没错,但是说苏油没有立场还企图左右逢源,这就是没有看到真相和本质。 恰恰相反,苏油的仕途,比别人多走了十几年的弯路,就是因为立场二字。 他不是没有立场,而是太有自己的立场; 他不是没有被打压,而是在一次次打压之后,都能够以所有人无法挑剔的政绩,品行,德性,名声,一次次重新强势崛起; 所谓保守派改革派,苏油为什么要去投靠?他宁愿多花费十几年的时间走出自己的道路,而不是选择复制吕惠卿,曾布,吕嘉问,难道没有自己的思考? 不假它求,这是九岁那年,张方平教给他的第一堂政治课。 花了整整二十年时间才摸到中枢的大门,中间一旦发生错失,就是万劫不復之祸。 这是苏油为了自己的立场,实实在在付出的代价。 这样的代价,苏油认为是值得的。 虽然比那些走捷径的人多花了十几年,但是每一步都无比坚实,每一点力量的增长,都是自己培养出来的,不假外人之手。 第281页 这样的力量,是最纯净的,最不容易遭遇自己人反噬的。 当初苏油的立场,普天之下除了老家民间,有点分量的支持者就只有两个——朝堂之上,张方平;士林当中,龙昌期。 可如今是怎样一番光景? 政治终究是妥协的艺术,政治家都不是傻子。 一个保守派和改革派都打压不住的新势力终于强势崛起之后,只能成为两派最终不得不选择合作的对象。 这样做的巨大好处,就是苏油能够容纳下两派的一些人士,让温和改良派的思想,成为朝中、士林和民间的主流。 比如今天的会议,换成任何一个人来主持,都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结果。 吕惠卿和范纯粹,都对苏油有着最基本的信赖,所以能够在他划定的底线之上放手相争。 这就叫政治人品。 哪怕再重生一次,吕惠卿也绝对不会复制苏油所走的道路,哪怕苏油能够获得成功,吕惠卿也不会羡慕。 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对选择走这样的路的人的钦佩:「这就是明润常说的,有底线的斗争?」 范纯粹却不这样以为,吕惠卿这样说,他认为是小人往自己脸上贴金:「君子和而不同,然危难之际,也能捨命相救;小人同而不和,一时纠集为恶,雷霆一到,各自星散。」 这尼玛就又要开始扯哲学伦理了,苏油赶紧打住:「这些跟政务无关,我们私下再聊,听说吕公你对种五,徐禧之策颇为欣赏?」 吕惠卿说道:「种谔经营横山多年,屡次上书朝廷讨伐叛逆,也曾迫降嵬名山,修筑绥州城,控制横山,改变了永兴军路当面的宋夏强弱对比,我觉得是个将才。」 「不过此子气运不济,有功必有一败,以至于蹉跎至今。」 「徐禧此人曾得陛下盛赞,如今又已歷练数年,永兴军路军事井井有条,也是人才。」 「种五的方略虽然有些冒险侥倖,但是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解决西夏问题所付出的代价,相比明润之策,的确要小得多,希望明润你考虑一下他们的建议。」 苏油手扶脑门:「不是没有考虑过,军机处提出了一些问题,让两人呈送上来,两人一直没有回覆。」 「再次催问,种谔以机密为由,不愿意在奏章中论说。这不,我已经行文让二人来渭州,大家一起好好谈一谈。其实,我也怕泄密。」 吕惠卿微笑道:「那到时候如果二人有理,明润会支持吗?」 苏油笑道:「我倒是对他们听从军机处的战略,更加有信心。从延安走青牛川过来,路途不会比我更远吧?怎么还没有到?」 吕惠卿笑道:「明润盛名在上,想必二人也是战战兢兢,必须做足准备,才敢来敲门的。」 …… 西夏,保泰军司。 柔狼山脉的尽头,已经从连绵群山变成丘陵,然后变成平野。 平野上有一条河流,叫徐斌水,水边上有一座小峰,名为水泉尖。 这里是保泰军司禹藏花麻势力的最北端,再往北,过河之后就是大平原,一望千里。 后人对这一带有评价:「……去敌最近,北面滨河,遇冬冻合,一望千里。」 「寇若从贺兰山后来,踏冰驰踔,势如风雨,未易御也。」 深冬里的平野,大风卷裹着雪花,已经看不清哪里是大路,哪里是溪流。 只有一些裹着冰霜的枯萎蒹葭,被几场冻雨打成黑色,在一些雪堆上倔强地支棱着,如同冰冷的长箭,宣示着那里春天里会有一带葱绿色的繁华。 水泉尖南边山窝里,有一处破败的土墙小堡垒,泥墙不过五尺高,两尺厚,与其说是一个堡垒,不如说是一个牲畜的圈栏。 圈栏靠山的一面有一座两层的土楼,底层养着马,上层住着人,顶层堆着狼粪火硝等烽燧用物。 禹藏花麻在这里只布置有五名哨兵,说哨兵都有些抬举,在新来的那支宋人小队眼里,不比当年羊堆里求活的苏武差太多。 「阿嚏!」二楼简陋的土屋里,哨兵头领悉多缩了缩脖子。 即便是土墙,也抵挡不住外边风雪带来的寒意。 见到新来的小队头目用嗔怪的眼神看向了他,悉多顿时感到全身不自在,踢了身边躺尸的手下一脚:「都罗,滚起来,袍子给我!」 都罗咕哝着坐了起来:「冷……」 悉多看着小队头目身上的古怪絮衣,心头更怒:「要不老子的袍子给你,你去餵马?」 都罗不情愿地将袍子脱了下来给悉多,自己又朝着火塘那边靠了过去,往里边扔了一块牛粪,显然是不敢再躺在地面的草杆上了。 悉多裹着破烂的羊皮袄,从二楼下来,将干草加到了马料槽里:「长生天呢,这都是四尺八寸的好龙驹啊,就是腿程未足,养得有些废了……」 马儿开始凑过来吃草,悉多欣赏地看着一匹白马。 马耳奇特的翻起,耳尖相对,悉多这几十年老牧民都看不出是什么马种。 但是好马是无疑的,这马的鼻腔粗大,身材高壮,马蹄子也比普通马大了一圈,大眼睛里充满了一种灵性。 白马打了一个响鼻,似乎对草料表示不满。 悉多这才反应过来,去边上一个大袋子里边剷出了一大木勺棕色的小颗粒:「这是啥古怪豆料,还炒过,闻着怪香的……」 第282页 将棕色的古怪豆料加到料槽里,马儿们明显吃得更加欢实了。 「这日子……怎么是个头啊……」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 李清 悉多在自己手心里偷偷藏了一把饲料,丢了一颗进自己嘴里嚼起来。 一边吃一边还跟白马聊天:「你的主人是个大贵人,炒豆里边有细盐,有熟豆,还有秦陇素油,我吃过的……」 「再来一两蜜酒半斤羊肉,那就是大汗打仗前发给咱们的吃食了。你几头畜生竟然天天吃这样的料,老头伺候你们几天,分一点点,应该不闹的哈?」 见到马儿们身上蹭了草料,老悉多又取来刷子。 虽然不是自己的马,但是这模样实在是喜人,能伺候几天,牧人出身的悉多都莫名的开心。 悉多不知道楼上的几人是什么来路,反正送他们过来的是都统军帐下录事参军,给悉多的指令也很奇怪,就是看住他们不让北去,但是只要不再往北,静塞军司辖区内,任他们自行行动。 悉多想起过往的马帮们私下里的说法,说是驸马都统军和宋人,还有天都山占了兀卒行宫的叛贼,都有一腿。 那几个人的衣着古怪,内袍看似丝绵不是丝绵,外面罩着白色的粗布,看着就暖和。 最让悉多羡慕的是几人的靴子,款式没见过,绳子编得怪好看的压着皮舌头,里边穿着一层棉袜一层毛线袜。 手上戴着手套,腰里是那种曾经让悉多闻风丧胆的短柄铜护手弧形骑刀。 当年随大相打环庆,结果顾头没顾腚,这边还没拿下,那边给益西威舍破了萧关。 大相带着他们疯狂回撤,救援韦州,半道上被红袍子宋军追上,悉多曾亲眼见到那些疯狂奔逃的同伴,被这样的骑刀轻松地插穿,撕裂,枭首,断腰…… 从此之后悉多就给自己下了一个规条,就是遇到拿这样刀子的宋人,最好就特娘别跑,抛开兵刃抱头趴下才是第一正确的选择。 贵人的命是命,贱人的命就不是命? 想起自家的驸马都统军,悉多嘆了一口气,都活得不容易。 整个静塞军司,都统军帐下也就十万帐,兵卒不过四万,好多还是自己这样的人。 天都山李叛贼跟宋人贸易,赚得贼肥,动不动还出来抢人。 驸马都统军抢人不敢抢,打又打不过,如今也学得精乖了,跟宋人贸易起来。 中间还和李叛贼干了几回,兄弟们为了口吃的那是真拼了命,才没让李叛贼吃了独食,从宋人那里挣来这么一份钱粮。 好日子才过了几天,梁大帅又来了,第一件事就是让都统军西迁,让出萧关。 梁大帅手底下七万精锐不是吃素的,都统军只能忍,明年商队只有走天都山下过,又要被李叛贼刮掉一层皮。 「唉……」悉多又嘆了一口气,将马厩中的马粪挑到了土墙外头。 这玩意儿冻成冰疙瘩,就没啥味道了。 又拿黄土拌了炭灰在马厩里撒了一层,这才紧了紧皮袍,重新回到土楼上。 几个宋人肯定是在等人,轮流去楼顶上拿着一根古怪的黄灿灿的管子朝北边打量。 锅子里边已经煮上了煳煳,蕃人好客,但是悉多实在是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招待,堡子里只有黍米和盐,就有些干盐菜,那还是秋天里悉多带着几个手下,在河滩上挑拣出来弄上的。 这里是通往西夏的重要走私通道,他们守着这个堡子,自有一份私底下的收成,但是悉多早都跟几个手下商量好了,将几年的积蓄都送到山里藏了起来。 这年头,谁都信不得。 看着煳煳里边翻滚着的牛肉丁,悉多咽了一口口水,感觉脸上有些臊得慌,拿手在袍子上蹭了两下:「老是吃客人们带来的肉食,不是俺们的待客之道,我去楼上取条羊腿,晚上来一顿炖羊肉。」 宋人头目苦笑了一下:「羊肉在其次,菜蔬有没有?」 悉多也跟着苦笑了一下:「这个就真难了,别说菜蔬,就是茶叶味儿都久没有闻着了。」 就在这时候,楼上盖板掀开,探出一个头来:「老大,来了。」 宋人头目对几个同僚使了个颜色,几个人不显山不露水地站到屋子里的关键位置:「你们在这里看着饭,我上去瞅瞅。」 悉多说道:「我也去,顺便取羊腿。」 来到楼顶,之前的哨兵将望远镜交给老大:「看!」 北面远远的白地上,有一处比较平坦的长带,从地平线东边蜿蜒延伸到西边,和西北的一处更宽的平坦地带相接。 那是封冻的徐斌水与黄河,而黄河对岸,出现了一队小黑点。 老大扭头对哨兵说道:「叫他们给马上鞍,准备迎接。应该是夏国使臣。」 悉多却看向了远处一处山谷飞起的鸟群:「不对……」 老大也是见多识广之辈:「糟了,有伏兵!走,赶紧救人!」 悉多一把扑倒在老大脚下,将老大的腿死死抱住:「老客!军爷!使不得!驸马都统军有令,你们不能越过怀戎堡!」 老大使劲踢了悉多一脚:「滚开!」 悉多根本不放手,哭喊着道:「军爷饶命啊!要是放了你们过去,老汉就是死人了,合堡五个人,一个都活不成啊……」 老大正要发怒,刚刚的哨兵却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军令是不能越界,老大,再说我们只有鹤胫弩和震天雷,你看吧,没用的……」 第283页 对面黄河边上,已经涌出了两队黑甲骑士,人数足有近千,将使节团团团包围在骑阵当中,一名骑手高挑着的骑枪上,是一面红色的旗帜,上面绘着一个青色的狼头。 老大愤恨地一捶墙头:「图干部,家梁老贼!取鹤胫弩来,我摸过去刺杀了他!」 哨兵轻轻地摇了摇头:「这里是驸马都统军的防区,如果我们在这里出击行刺,只会给梁永能以口实!」 说完对悉多说道:「我们得撤了,带来的给养全部留给你们,不过你们得赶紧找地方藏好。说到底,你们现在还是夏人,要是被人发现端倪,那就麻烦了。」 悉多一时搞不清楚两人到底谁才是老大,不由得怔愣在那里。 老大一抖脚:「松手,直娘贼的又输了一阵!羊腿留着,改天再来吃!」 悉多赶紧撒开了手。 不一会儿,五骑白马驮着裹着白袄的骑兵从怀戎堡南门奔出,转眼消失在了茫茫一片白的雪原之上。 悉多一看对面的阵仗,赶紧从楼上下来:「快快快,军爷们留下的物事,赶紧藏到马厩里去!痕迹都掩盖好!不要让人看出了破绽!」 …… 西夏使节团,所有人都面色苍白,李清的侍卫们全部抽出长刀,将他护卫在核心。 上千黑骑分作两队,一队守在黄河北岸,挡住使团的去路,一队在更北的地方集结,摆出了冲锋阵型。 一匹大黑马越众而出,缓缓来到使团之前,马上中年骑士眉头紧皱,眼睛却没有看着任何人,而是盯着远处的小山包边上怀戎堡,嘴里说道:「还请李兄出来一见。」 李清拨开侍卫们的阻拦,纵马来到骑士身前:「李清有皇命在身,乃是赴宋使臣,家先生何故阻拦?」 家梁将视线收回,看着李清,一脸惋惜的神色:「侍讲,事发了。太后懿旨,李清使命取消,即刻返回兴庆府,闭门待参。赴宋使臣,另有委派,就不劳烦侍讲你了。」 李清大惊失色:「吾皇如何了?」 家梁嘆了一口气:「侍讲乃我大夏英杰,太后隐忍了这么久,就是等一个侍讲离开陛下身边的机会。」 「如果侍讲对陛下尚有一丝忠敬之心,就请与家梁一起回去,自己承担下一切后果,那样吾皇尚有一线转机。」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 忠直 李清惨笑道:「梁氏专横跋扈,陛下亲政数年尚不得权柄,如果家先生是忠臣,为何不与李清携手,杀回兴庆府,以清君侧?」 家梁摇头:「因为我并不贊同你的行为。曲野河南,乃我夏人数代血战才换来的国土。今日可割曲野河南地,明日是否就可割河套?后日是否就可割漠南?」 李清说道:「西夏数败于宋,现在只能卧薪尝胆,力求振作。宋朝咄咄逼人,如不以曲野河南暂缓其心,我们哪里来时间措手内政?」 「家先生以铁甲劲旅为西夏增强军力,固然大功,但那是以民生凋敝为代价的!」 「如今夏国早已危机四伏,家先生所为,不过扬汤止沸。」 「薪不尽,火不灭,扬汤止沸,何如釜底抽薪?」 家梁吟诵道:「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战矣。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 「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 「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 「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 「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侍讲这典故,祖籍老乡苏老泉也同样引用过,家梁原样奉还。」 「先生!」李清大急:「先生看看如今朝中,还能对陛下以臣礼相对者,无非你我二人!」 「我知道先生心性高洁,不是贪陋之辈。可就是想不明白,先生既然以天下为重,如何不能与君上齐心协力,惩治外戚,励精图治,共御外辱?」 「而后逐鹿中原,会猎汴京,隳赵宋宗庙,与辽廷抗礼!」 「圣天子在上,你我二人联手,三十年内,天下何足平?!」 家梁正视着李清的眼睛:「侍讲,既然明知道今日朝中,陛下势单力薄,为何还要一而再,再而三,鼓动陛下与太后相抗?」 「陛下与太后,乃母子血肉之至亲,如今却反目如仇雠。这让百姓如何看待我夏国皇室,让天下如何看待我大白高国?」 「李君乃大儒之后,如何不知道儒家以仁孝立身?为何要让君上行此悖逆之举?」 「曲野河南,歷来为后族所有,所以庇护其子弟衣食。」 「你却故意让陛下出卖大夏国土,断绝后族飨地,抛弃当地子民!」 「你这是陷君上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却还振振有辞,用高尚的理由来掩饰自己的卑鄙下作。就这样还想让大夏復兴,无疑南辕北辙,缘木求鱼!」 「你这样做,只会将大夏拖入万劫不復的深渊!不,你已经让大夏沦入了深渊!」 李清被家梁骂得摇摇欲坠:「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样的话,天底下说过的人太多了!」家梁毫不领情地打断:「你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大夏和君上!你只是想要利用他,让他成为你的一面大旗!让他成为你施政的传声筒!」 第284页 「你对君上,对太后,从没有一点点起码的尊重和敬畏,你想要做得,是成为大夏的商鞅,王安石!」 「但是你从未想过,革新旧制,如履薄冰,得不到秉政者的支持,一定会失败!」 「你的妄想,你的野心,让你不顾政局,不顾国情。」 「陛下走上今天的道路,全是因为你的唆使!」 「你不是什么悲情的英雄,你就是西夏的千古罪人!」 李清摇头:「如今再说什么,却也都已经晚了……也罢,一切罪孽,俱在李清一身,与吾皇无干。」 说完对着家梁拱手,然后深深地弯下腰:「先生,国是稠溏,今后就多拜託了。李清万死莫赎,告诉陛下,我对不起他。」 「你干什么?!」家梁纵马过去掰起李清的肩膀,怒喝道:「君上尚在危难之中,你岂可就此一死撒手?!」 却见李清的胸口上已经插上了一支匕首,眼神渐渐涣散:「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再使……」 家梁抱着李清一起跌落马下,大喊道:「来人!来人给我救活他!让他回到兴庆府再死……」 …… 西夏,兴庆府,慈宁宫。 偏殿内,一尊玉石般的白瓷观音像前,梁太后跪在蒲团之上,一手搓着一串宋国的七彩琉璃念珠,一边低声吟诵着经文。 梁太后的幸臣罔萌讹守在殿外,见到家梁一身血污地过来,皱起了眉头,轻轻地对他摇了摇头。 家梁后退了两步,撩起衣襟,跪倒在了雪地当中。 殿内的吟诵之声不知道过了多久,「叮——」终于一声清越悠扬的钟磬之声响起,殿内梁太后问道:「可是家先生来了?」 罔萌讹赶紧说道:「已然在殿外跪了很久了,娘娘快让家先生进来吧。」 梁太后却没有搭理罔萌讹,只是问道:「李清那逆贼,可拿回来了?」 家梁跪在雪地当中,肩膀和头顶已经落满了雪花:「为臣罪该万死,虽然在怀戎堡外截住了李清,却一时不察,让他……畏罪自尽了。」 梁太后的声音冰冷:「家先生一片赤胆忠心,骂得李清那贼子无言以对,只有含羞自尽。快意倒是快意,不过反倒让他死得过于轻巧。」 家梁低头:「是为臣疏忽,本以为李清忠于君上,必然有所承担,却是臣……见人不明,高估了他……」 梁太后冷笑一声:「时值今日,你还要为那逆子说好话?」 家梁叩首道:「君上误交匪人,的确有过错,但是望太后念在母子亲情,再饶恕他一回。」 梁太后的声音激怒起来:「我容忍他够久了!若非先生屡次规劝,我早就废了他这个皇帝!」 家梁急道:「万万使不得,今上乃太后独子,如太后废子另立,那就蹈了青唐吴氏的覆辙,大夏嵬名一族必定不安。」 梁太后沉吟了一阵:「密信可拿到了?」 家梁说道:「此刻就在臣的袖中。」 梁太后的声音终于和缓了下来:「进来吧。」 家梁站起身来,因为在雪地里跪得久了,不禁身体僵硬,一个踉跄。 罔萌讹赶紧扶住,家梁还要推谢,罔萌讹却轻轻对他摇了摇头,就这样搀扶着家梁进了大殿。 梁太后见到家梁如此狼狈的样子,怒气一下子就消了:「先生赤心报国,为了弥合我母子费尽心力,我这里是领情的。」 「就怕别人衔恨入骨,恩将仇报,没了我的庇护,今后先生难有好下场啊。」 家梁拱手道:「臣束髮受教,忠信二字未敢或忘,如果这般也难得好下场,那也只能认命。」 梁太后认真地看着他,过了好一阵,才噗嗤一笑,顿时整个大殿都明丽了一分:「先生可真是太有趣了,既有汉人儒生的忠谅迂直,又坚持要恢復夏人的血性勇武。这就是宋国苏油所说的,人生来就是……矛盾的?」 家梁说道:「臣以为并不矛盾。先秦儒生,口诵诗书,剑横六国。孔门子路,宰予,皆有万夫不当之勇;荀门李斯,韩非,陆贾,张苍,一样也是铁骨峥嵘之辈。」 梁太后说道:「你是真君子,真儒士,远比景询李清那等迂腐做作之辈,明白得多。刚刚说的那些人物故事,先生闲暇之时,要多讲给我听听。」 家梁取出密信递上:「要是娘娘有兴,家梁自当奉从。」 密信上还有蜡封,梁太后检查了一下,将信打开,不由得勃然大怒:「小儿焉敢如此戏弄老娘!」 家梁抬头,却见信封里只有两张空白的信笺。 梁太后怒极,正要将信件撕毁,家梁赶紧制止:「娘娘且慢!里边恐怕有些玄机!」 梁太后这才停下手来,将信件交给家梁:「先生看看,到底有何古怪?」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 破裂 家梁将信件取过,对着窗户看了:「娘娘,这是一封秘信,乃是宋人之法,臣在机宜司破获过宋人密谍,他们招供过一个法子……宫中尚医局,可有宋国过来的碘酒?」 梁太后对着罔萌讹一招手,罔萌讹赶紧点头:「有的有的,我这就去取来。」 碘酒送到,家梁将信笺铺到桌上,拿软布沾了碘酒,小心地压印到纸上,片刻之后,梁太后和罔萌讹便惊疑地看到,白纸上面渐渐显露出蓝色的字迹。 第285页 自家儿子的书法,梁太后自然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待得读完书信,不由得冷笑道:「我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大夏当真是出了个好皇帝!居然能做出此等羞没祖宗的勾当!家先生,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家梁赶紧跪倒:「太后,此种密信传递之法,乃宋国密谍方才知晓,陛下长居深宫,却从何处得知?只有李清教唆,方才有此门道。」 「李清大有宋人密谍的嫌疑!搞不好他就是宋人派来颠覆我朝的奸贼!」 「陛下年幼,误入其彀中,这不是陛下的错。这是宋人处心积虑,精心谋划的结果!」 「臣忝为大夏知机密事,未能揪出这等大奸大恶,是臣失职。然耽误之急,是立即逮捕李清党羽,以免消息走漏到宋国!」 「请太后降旨,待臣清扫完奸邪,再来领罪伏诛!」 梁太后气得手足颤抖:「太祖奔逃地斤泽,仅以身免,尤未忘復国;景宗不畏强军一日三战,被创十余,犹唿号酣战!」 「这逆子但有祖宗一分伟烈,便是十个李清摇舌,又岂能动其心志分毫?!」 「请家先生立即逮捕李清合族,搜罗其党羽,不得有一人漏网!」 家梁拱手,焦急地问道:「陛下那里,家梁敢问太后如何处置?」 梁太后嘆了口气:「知道家先生忠君保国之心,我就不让你难做了。逆子那边,让兄长去吧。」 家梁急道:「让大相去,只怕要出事,万一君上羞愤,效李清所为,奈国是何?」 梁太后惨笑了一下,眼泪终于从眼眶里滴落了下来:「那我倒还不遗憾生了这么个懦种……」 「太后!」 「够了!」梁太后提高声音:「此事我自有分寸!」 终于还是嘆息了一声:「罔萌讹,那就你和我去一趟吧……」 家梁终于松了一口气:「那臣先去布置了。」 罔萌讹看着家梁的背影:「家先生真是伟烈忠直,太后当用于疆场朝堂,讲故事这种话……」 「讲故事有你就行了?」梁太后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这还吃上醋了?我待家先生,如弟子待师傅,跟你不一样。」 罔萌讹自失一笑:「臣只恨无家先生之能,可为太后解忧,唯有这一身而已。」 「休说此等混帐话!」梁太后啐了一口,站起身来:「走吧,去看看那好儿子……」 秉常已经被控制了,门口五位膀大腰圆的侍卫,根本不让他出内室。 「你们要干什么!朕是夏国的皇帝!你们要欺君吗?」 侍卫面无表情:「奉太后懿旨,陛下身体未适,需要安养,不可外出受了风雪,臣等职责在身,不敢不从。」 「我的内侍呢?你们将他们怎么样了?」 侍卫面无表情:「几位内使伺候陛下不周,还冲撞皇后,太后有旨,一体发往西郊斩首,现在,应该已经葬了。」 「你……你们……好……你们一个个都好得很!」 秉常暴怒如狂,将台几上的陈设全部扫到了地上,抓起一个笔筒朝侍卫们砸去。 笔筒砸在侍卫胸甲之上,侍卫躲都不躲,受了这一下。 室内响起了孩子的啼哭,秉常愤怒到了极致:「哭什么哭?!给我闭嘴!」 室内响起一个硬朗的女声:「嚎什么嚎!你先给我闭嘴!」 秉常愣了一下,室内一个衣着华丽的美艷女子,抱着一个小孩走了出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有一国之君的体态?」 「你……连你也敢轻视与我?」秉常:「你梁家……」 「梁家怎么了?」一个冷冽的声音在门外先响起,之后才是中官着急忙慌的高唱:「太后到——」 梁太后一身朝服进来,见到满地狼藉,闭了下眼,也不说话。 秉常终究还是忌惮梁太后的威势:「儿子……儿子请问母后起居……」 梁太后没有搭理他,带侍卫将椅子扶好,这才上去坐了,将皇后手中的孩子接了过去抚慰,一边说道:「可不敢受你问安,我现在哪里还是你的母亲?不过是个……梁家人,是你的大敌,拦路虎,恨不得处之而后快的人罢了。」 秉常躬身:「儿子不敢……儿子……刚刚只是一时被侍卫阻拦顶撞,因而……」 梁太后笑了:「要不是李清劝你隐忍,怕是早就爆发了吧?铁鹞子回京的那次,你不是意气风发吗?孩儿啊,你都没有个君王的样子,这天下,又如何可以交给你呢?」 秉常说道:「儿子登祚以来,自问没有行差踏错,勤政爱民,不务声色。」 「我知道復行汉制,惹得母后和舅父不满,但是西夏如今国事见衰,已经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 「宋国就是榜样,内修法制,外强屏藩,釐清税制,广辟财源,劝课农桑,休息兵甲。母后,要做到这些,就当先復汉制,明树礼节。」 「这……也是父皇当年的定策。」 「呵呵呵……」梁太后冷笑了几声:「这是抬出你父亲来压我,陛下真是学问日精,越来越有出息了。」 秉常说道:「儿子不敢,但是子承父业,儿子自问没有过错。」 梁太后哄好了孙子,将他交回给了自家侄女:「子承父业,呵呵,自太祖到你父亲,谁曾出卖过国家土地与敌国?这又是哪一门子的子承父业?」 第286页 秉常如遭雷击,脸色大变,本来就不太健康的身体,禁不住摇晃了两下。 梁太后神色转冷:「曲野河南,每年收粟麦数十万石,活十万余人,如此沃野之地,拱手资敌,这算是哪一门子的子承父业?」 「你那些汉礼,固本,息兵的胡乱点子,我都又得你胡闹。可这一次,我这做娘的,不得不阻止你了。」 「这件事情,说明皇帝对梁家的愤恨,已经超过了杀父的敌国!不然如何能做出这等丧心悖逆之举!」 「我……我没有……」 「对,你没有,这等羞没祖宗的举动,你也知道见不得天日。你只敢用面粉水写了,通过李清密送宋廷,想祈求宋国相助,诛除我等。」 「你这是将刀柄送到敌人的手上,就算是事成,就算梁氏没有了,皇帝我问你,夏国,还有吗?」 「你这是要拉上全夏国上千万人,祖宗打下的数十州江山,给你的愚蠢陪葬!」 「这都是你们逼的!」秉常知道事情败露,再也无可抵赖,也就不再掩饰讨饶,眼神中透露出的,全是这些年被压抑,被折磨之后爆发的变态疯狂。 「这都是你们逼的!亲政数年,朕的旨意,何曾出得这个房间,不不,即便是这个房间里,你们都还要干预进来……」 说完一指自己皇后:「这个小贱人,不就是你们的安排?!这个江山,不早都是你们梁家的了?!」 说完又指着梁太后:「嵬名氏的血脉,就脏在了你这妖妇的手里!当年先父就不该娶你,你先是卖夫求荣,再是鸩杀父亲,改易他定下的国策,扶持外戚把持朝政,一桩桩一件件,不就是你们梁家人的卑劣勾当?!」 最后一指门外的罔萌讹:「还有脸提父亲,提太祖景宗,如今他们就在青苍之上看着你!看着你在内宫蓄养面首,看着你玷污大白高国的名声?!看你死之后,有何面目见父亲,有何面目见嵬名先祖!」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种鄂的方略 面对儿子的指责,梁太后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任何波动,淡淡地说道:「皇帝失心了,带他下去吧,押入木砦,好生供给衣食。」 「在那里,他爱怎么闹,就可以怎么闹;爱怎么喊,就可以怎么喊。人活着,总要舒心了才好。」 秉常怒道:「我还是夏国君主,你梁氏就算权势熏天,天下也还有忠于嵬名氏的臣子!」 梁太后冷笑一声:「臣子?李清那样的臣子?你可知,李清乃是宋朝密谍?!」 「李爱卿?」秉常傻了,然后疯狂地叫喊起来:「不会的!爱卿忠心赤胆,是你们编造污毁与他!你们为了权柄,什么卑污烂贱之事干不出来!」 「痰迷了心窍的东西!」梁太后对这个懦弱无能的儿子厌恶到了极点:「你的那封密信,就是宋人密谍惯用之法!那也是我们能编造的?!醒醒吧!」 秉常终于傻了,眼神开始有些发直:「怎么会……李卿他怎么会……」 梁太后憎恶地道:「拖下去!嵬名一族不劳你操心,如今有了孙子,他,也姓嵬名!」 …… 陕西路,转运使司。 巨大的沙盘之前,种谔,徐禧,苏油,范纯粹,吕惠卿,正在讨论定夏之策。 两人在大宋也算赫赫有名,不过和苏油还是第一次相见。 种谔对自己的战略思维,是非常自信的。 而他的战略,其实一直以来都有朝中大佬支持。 王安石,吕惠卿,徐禧,都在其列。 因此种谔固执地认为,他的被打压,就是朝中保守势力畏战压制的结果,以文压武,将大宋平灭西夏的绝佳机会埋葬在了最好的年月里。 现在拿着长长的指挥棒,讲解的话音里边就带上了一丝委屈和倔强。 「现在是宋夏战局最好的时候,横山之策,末将已经谋划了十年!」 「欲平西夏,必取兴、灵;欲取兴、灵;先取银、夏;欲取银、夏;先取米脂。米脂若下,其后必成破竹之势!」 说完将指挥棒指到自己的驻地:「种谔所需兵力无需太多,只需以鄜延本部兵马五万四千,畿内七将兵三万九千,分为七军,方阵而进,以清涧城为基地,逆无定川而上,自绥德城出塞,进围米脂!」 「大军围攻,米脂旬日可下,之后北上,占据石洲,步军五十里环卫,谔亲率骑军精锐,突袭夏州,银州。」 「银州攻下,就是兴庆府南大门灵州,我步军大部随进,围而不攻,吸引兴庆府兵出,以精骑邀之,破之于兴灵之间!」 「其后夏人再无可战之军,秉常只有奉表内附。」 「十年以来,种谔无日不再思量此计,如今大宋军力越发强劲,早非十年前可比,如有青唐、萧关大军前压,虚作声势,夏人必然调集大军防守正路。」 「待到西夏关注西南,种谔再出兵于东境,批亢捣虚,直抵兴庆,秉常孺子,谔往提其臂而来耳!」 苏油看着地图上的沟沟壑壑:「五郎此谋,的确是条奇计。要是再助以火器,可谓是夏人的绝大威胁。」 种谔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不敢当国公赞誉,如果此策可行,还望国公代转圣上,就说种谔十年来枕戈待旦,无一日不在等待召命,克復兴灵,整灭叛逆。」 苏油点头:「边疆有五郎你这样的虎臣,我肯定要告诉陛下的,继续吧,接下来如何?」 第287页 种谔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接下来?完了啊?哦接下来就该集兵与麟府,防范辽人过来占便宜。」 苏油说道:「可是河东之兵,已经被五郎你带到灵州了啊,又如何才能防止他们过来呢?」 种谔有些麻爪了:「这个……」 苏油说道:「扯那个太远了,我们还是先说五郎你的进兵线路吧,我来给你復復盘,看看你该如何准备啊。」 「首先,进兵季节,你选在何时?」 「自然是八九月之交,山北麦熟之时。」 「嗯,好,这就是想要因粮于敌了是吧?那五郎你统帅十万大军,准备携带多少粮秣?」 种谔早就准备好了这些问题的答案:「按照现在的战法,大军携一月之粮足矣。」 苏油说道:「按一兵一日二斗计,一天消耗就是二十万斗,一个月就是六百万斤,六万石粮食。要是骑军,还要携带马料,这的确已经是鄜延兵马的极限。」 「好,现在我们出发,沿着无定川出来,到米脂寨,你准备如何攻城?」 种谔说道:「现在我军有了犀利火油,炸药,到米脂寨纵火爆破,米脂寨不难下。」 苏油说道:「很好,不过米脂寨周围,有可以引火的树木可供使用吗?那一带的山上,树林茂盛吗?」 种谔再次愣住了,那一带什么样子没有比自己更清楚的,最多就是一些灌木。 徐禧在种谔身后补充:「我们可以让转运司从后方送柴草过来。」 苏油点头:「很好,那拿下米脂寨就算没有问题了,接下来就是渡过无定川,九月水势正盛,你们准备如何渡河?」 说完看着徐禧:「别忘了,刚刚转运司辛苦运送的柴草,已经在攻打米脂寨的时候一把火烧掉了,难道转运司还要千里运送大木,给大军造筏子?转运司准备动用多少人?给转运丁力准备了多少粮食?」 「这个……」种谔思索了一下:「可以拆下夏人造米脂寨的木头。」 「哈哈哈哈……」苏油笑了出来:「你怎么知道夏人造米脂寨用了很多木头?他们用的木头有多大?能不能过用来制作筏子?据我在西南所见,他们是能够不用木料,垒石为城的。」 见种谔有些下不来台,苏油赶紧收住:「算了这一节跳过,理工其实是有方法助你渡河的。好,现在我们渡过了无定川,甚至营造司还帮你假设好了浮桥,十万大军得以渡河,接下来怎么打?小五准备先围石州还是先围宥州?」 种谔还在怔忪于刚刚缺乏木头渡河的问题里,已经不敢张扬了,拱手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到底打哪一个,需要根据当时的局面来确定。」 苏油点头:「有道理,现在我是梁永能,得知宋军来犯,率领七万大军来援,因为消息不通,以为米脂寨未失,轻军突进,直指米脂,小五你准备如何破解?」 种谔松了一口气:「那自然是在无定川险要之地设伏破之。」 苏油说道:「我改主意了,梁永能带军几十年,这种错误是不容易犯的,前进到无定川,见到地势险要,必然要先分兵占领山头,保障通路,然后再让大军通过。然后……五郎,你的伏兵被我发现了哦……」 种谔硬着头皮道:「狭路相逢,勇者得胜,我相信宋军能胜。」 苏油说道:「我也相信,不过梁永能是西夏骑兵,打不过,肯定会跑……嗯,太后和大相军法严苛,直接跑,老子肯定会被追究后罪……小五,你觉得我在石、宥二州之间,不进不退,专事骚扰,和你打游击怎么样?」 「这个……」种谔真的有些想哭了:「别忘了我还有步兵随进,可以分别占领石、宥,以步军守之,然后轻骑遮断,你梁永能敢不顾后路?」 「好!」苏油双掌一合:「小五不愧是我大宋的将才!这是稳妥之计,逼得我不能不退,否则,必定会被包了饺子!」 种谔正要高兴,苏油突然说道:「别高兴得太早,刚刚那些,其实都是烟雾。」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 復盘汉灭匈奴 种谔又傻了:「国公还有后手?」 苏油说道:「其实梁永能出击,只是要保证西夏石州以北的黍麦能够全部正常收割,让百姓携带粮食,转往兴庆府,行坚壁清野之策而已。」 「现在目标达成,五郎你的确渡过了无定川,的确进入夏境两百里,甚至还占领了我两个州城,但是时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十日,你粮秣损耗,早已过半,严冬已至,还缺乏攻城的器械。」 「而我已经收完黍麦,军民一体撤退到了灵州,同时集结兴庆府的守卫力量,共计五十万人。」 「现在我就等着你。等着你在寒冬之日来到灵州城下,在冰天雪地里和我决战!」 「对了徐制诰,冬衣你们转运司负责送到石州不?准备让五郎在石州等几天?」 种谔将指挥棒往地上一摔:「国公欺人太甚,要是夏人有国公这样的本事儿,何至于被国公一败再败?这不公平!」 苏油连连摆手:「不要生气嘛,我其实是真不会打战。」 「好好好,就算夏人不行此策,现在军力还分散在各处,来不及和五郎的锋锐相抗。五郎你带四万轻骑兵,一路摧城拔寨,连取夏、银、兴、灵,可以了吧?」 第288页 「现在我是秉常了,我见势不妙,不顾宗庙陵寝,在群臣拥卫下离开兴庆府,渡过黄河,西狩祁连。然后传檄诸州,令各部抵抗勤王。」 「于是西夏遍地烽火,而小五只有四万人,还身陷大宋千里之外,现在准备怎么办?」 「就算你们抓住了秉常,梁氏将小皇孙带去西域,另立为君,又怎么办?」 「别告诉我不可能,夏人本就是游牧之族,取得兴灵之后方才定都而已。」 「辽主都能四时捺钵,夏主就不能?恢復游牧本性,又有多难?」 「他们与我华夏之族生性不同。大宋灭南唐,后蜀,只要打下都城,国君无处可去,诸地可以传檄而定。但是对付夏人,这法子能行?」 种诂表示不服气:「当年武帝遣卫霍征讨匈奴都能成功,为何到了今日,我们就不行?!」 苏油说道:「先不说卫霍之功有没有侥倖的成分,就问你手底下,有霍去病的匈奴将领高不识,赵破奴吗?有能让你找到王廷的乡导吗?」 「还有匈奴人当年的军备,战术,可以和现在夏人相比?他们有现在的铁鹞子,瘊子甲,青锋剑,旋风炮吗?」 「即便勇锐如霍骠骑,也不过封狼居胥。之后呢?『而还』!还是不能留守!」 徐禧拱手:「国公似乎对汉武帝之功不怎么推崇?」 苏油摇头:「话不能这么说,汉武帝之功,在打断了匈奴人的崛起之路,免去了我族危亡之祸。」 「同时凿空西域,横扫漠南,规划下了华夏最好的版图范围。」 「这些是他的丰功伟绩,但是他好大喜功,开疆拓土却忽略了巩固控制,到最后求全过甚,轻进漠北,李广利丧师十多万,葬送了卫霍拼杀出的大好开局。」 徐禧拱手:「北逐匈奴,奄有河套,扼控西域,使漠南无王庭。就算是好大喜功,不也奠定了大好局面,何谓葬送?」 苏油笑了:「是吗,那我们大可以算上一算。」 「《史记》记载,匈奴莫顿之时,单于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骍马。」 「而《汉书》所记,则是三十多万。同时《汉书·匈奴传》,还有『匈奴每三到六人出一兵』的记录。」 「我们按照这些记录大致估量,其时匈奴,号为全盛,加上周边藩属小国,总人口当在二百五十万左右。这一点,制诰认可吗?」 徐禧现在的官职也加上去了,吕惠卿刚到陕西,欲更改蕃汉兵战守条约。诸老将不以为然,但是赵顼觉得有道理,便让吕惠卿试行。 吕惠卿便遣徐禧经画。事成之后,徐僖被赵顼加直龙图阁,知制诰,兼御史中丞。 徐禧点头,觉得苏油推断的这个数字大体差不多。 苏油接着说道:「到武帝时期,大汉国力大盛,开始对匈奴用兵。」 「第一战是河南,厅里各位都是饱读诗书,熟知边事,不用我多说吧?」 范纯粹说道:「武帝元朔二年,匈奴兵犯上谷、渔阳。将军卫青出上谷,至茏城,得胡首虏七百人。」 吕惠卿点头:「公孙贺出云中,无所得。公孙敖出代郡,为胡所败七千余人。李广出雁门,为胡所败,而匈奴生得广,广后得亡归。」 毕仲游继续补充:「其后匈奴数入盗边,《史记》记载,杀略总计五千余人。于是汉使将军卫青将三万骑出雁门,李息出代郡,击胡。得首虏数千人。」 「元朔二年,卫青復出云中以西至陇西,击胡之楼烦、白羊王于河南,再得胡首虏数千,牛羊百余万。」 苏油说道:「这就是着名的河南之战,算是武帝对匈奴攻略的开篇之作。」 「从兵力兑换来看,汉军与匈奴损失比为二比一,其实不能算是大胜。」 吕惠卿说道:「但是此战具有极大的意义,『于是汉遂取河南地,筑朔方,復缮故秦时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 种谔表示贊同:「武帝设朔方、五原两郡,并筑朔方城,移民十多万屯田。这一战,占领了匈奴进犯中原的聚兵之地,解除了他们对长安的直接威胁,并为汉军建立了一个集进要塞。」 苏油说道:「在此过程中,虽然『汉亦弃上谷之什辟县造阳地以予胡』。不过总体来说,交换是非常划算的。」 「其后匈奴人不甘心河套被夺,屡次出兵袭扰朔方。才有了元朔五年,武帝反击的第二次汉匈大战。」 范纯粹说道:「元朔五年,卫青任车骑将军,率军出朔方,入漠南,击匈奴右贤王;李息等出兵右北平,击单于和左贤王,策应卫青主力。」 种谔对卫霍极度崇拜:「这一战卫青出塞五百里,长途奔袭右贤王廷成功,打得其狼狈北逃。汉军共俘敌一万多人,凯旋归师。」 吕惠卿点头:「此战的意义,在于进一步巩固了朔方要地,彻底消除了匈奴对长安的威胁,并将匈奴左右两部切断。」 徐禧说道:「次年二月和四月,大将军再度兵出定襄,前后继续歼灭匈奴军队一万多人,迫使匈奴主力退往漠北,远离汉境。」 苏油说道:「这一战,我们就姑且称之为漠南之战。就算汉军是一个不死的全胜,匈奴主力,也只消灭了两万。但是巩固了朔方,清扫了河套。还是非常划算的。」 第289页 「当时西域尚在匈奴控制之下,元狩二年,武帝为凿空西域,联通诸国,遣霍去病率精骑万人出陇西,越乌鞘岭,进击河西,开始了第三次汉匈之战。」 种谔说道:「这是霍骠骑的成名之作。千里长驱,六日连破匈奴五部小王。接着翻越焉支,转进千里,与匈奴鏖战于皋兰山下,连战皆捷,歼敌九千,斩杀名王数人,俘虏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多人而还。」 「同年夏天,霍去病再次统军出击。张骞、李广等人率偏师同时出击右北平,以策应霍去病的行动。」 「这一次,霍去病率精骑数万出北地郡,绕道河西之北,迂迴纵深达两千里,远出敌后。」 「再西北向东南,以秋风横扫落叶之势,在祁连山与合黎山之间的弱水,大破河西匈奴。」 「这一战战果辉煌。杀敌三万余人,俘获匈奴名王五人;王母、王子、相国、将军等百余人。」 「收降匈奴右部浑邪王众四万,全部占领河西,汉廷设武威、酒泉、张掖、敦煌四郡,移民实边戍守生产。」 徐禧说道:「这一战可以称为河西之战,打通了汉通西域的道路,完全实现了『断匈奴右臂』的意图。」 苏油说道:「更重要的,是此战为汉匈争霸的战略转折点,完成了强弱之势的转换。」 「大汉至此,彻底获得了对匈奴战局的主动权,对吧?」 众人都是点头。 苏油说道:「那刚刚说了这么多,匈奴人,一共到底被消灭了多少?」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 我们该打什么战 所有人数学都不大好,或者说,都没有刻意地计算过。 苏油意味深长地说道:「战争持续到现在,已经打了整整七年。满打满算,七年之中灭敌不过七万人,加上前后俘虏的五万部帐,一共也才十二万……刚刚我们说匈奴一共多少人来着?」 众人面面相觑,相比匈奴二百五十万的总人口,这才……二十分之一? 徐禧说道:「可接下来还有一场大胜。被匈奴俘虏的汉将赵信,曾为单于献计,认为居于漠北,汉兵必不能至。武帝偏偏反其道而行之。」 吕惠卿说道:「武帝乃粟马,发十万骑,私负从马凡十四万匹,粮重不与焉。令大将军青、骠骑将军去病中分军。大将军出定襄,骠骑将军出代,咸约绝漠打击匈奴。」 范纯粹说道:「此战大将军那边战果不太大。『单于闻之,远其辎重,以精兵待于漠北。会暮,大风起,汉兵纵左右翼围单于。单于独与壮骑数百溃汉围西北遁走。』大将军夜追不得,行捕斩首虏凡万九千级。」 种谔接道:「不过骠骑那边取得了巨大的胜利,『出代二千余里,与左王接战,得首虏凡七万余人,左王将皆遁走。封狼居胥山,禅姑衍,临翰海而还』!」 苏油说道:「这一战,才是决定性的大胜利,总计灭敌十万,真正彻底打垮了匈奴主力。」 范纯粹说道:「然而此战代价极大,《汉书》记载:『汉两将大出围单于,所杀虏八九万,而汉士物故者亦万数,汉马死者十余万匹。匈奴虽病,远去,而汉马亦少,无以復往。』」 吕惠卿说道:「此战之后,汉朝在短期内也无力再战,霍去病死后,直到元鼎六年汉灭两越,才遣公孙贺将万五千骑,出九原二千余里,从骠侯赵破奴万余骑,出令居数千里。」 「至匈奴河水,皆不见匈奴一人而还。」 很多网络科普文,写汉武帝征匈奴,到这里就会选择结束。 苏油的内心里也为汉武帝感到遗憾,要是歷史真的就在这里告一段落,武帝转而巩固河套,发展民生,待实力膨胀后二次用兵,华夏的强盛,或许根本不用等到唐时才会到来。 嘆了口气:「霍去病一生六击匈奴,战无不胜,开河西酒泉,斩俘敌十二万余人,收降四万余人。」 「卫青一生七击匈奴,一与单于战,收河南地,斩捕首虏五万余级。匈奴边患基本扫清。」 「之后十六年,大汉无力北上,匈奴无力南下,和平重新开启,两国不战,几十六年。」 「但是这十六年里,之前归降的那些匈奴人,安置在了哪里?河套。」 「一代匈奴人成长起来,也并没有变成汉人。」 「十六年中,汉朝还是渐渐失去了对河套,漠南的控制,那里,依旧还是匈奴人的马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汉廷分化治之,再没有形成能够灭国的巨大威胁。」 「十六年后,汉武帝再次遣军出征,而这一次,不再有卫霍的辉煌了。」 范纯仁一声嘆息:「太初二年,浞野侯赵破奴出击匈奴,遭受匈奴八万骑兵围困而大败,赵破奴被俘,两万余骑全军覆没。」 「天汉二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兵出击右贤王,斩首万余而归。匈奴大围贰师,几不得脱。汉兵物故什六七。」 「骑都尉李陵将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千余里,与单于会,合战,陵所杀伤万余人,兵食尽,欲归,单于围陵,陵降匈奴,其兵得脱归汉者仅四百人。」 「后二岁,汉使贰师将军六万骑、步兵七万,出朔方;强弩都尉路博德将万余人,与贰师会,游击将军说步兵三万人,出五原;因杅将军敖将骑万,步兵三万人,出雁门。单于以十万待水南,与贰师接战。贰师解而引归,与单于连斗十余日,游击亡所得。因杅与左贤王战,不利。二十万大军,一无所获不说,还需要突围而还。」 第290页 「征和三年,匈奴入侵五原、酒泉,掠杀边民。两地守军出战,均不利,都尉战死。三月,武帝命李广利率七万人出五原,御史大夫商丘成率三万余人出西河,重合侯莽通率四万骑出酒泉,打击匈奴。」 「然太子刘据巫蛊祸起,连累李广利妻儿下狱。李广利慾以功赎罪,冒进浪战,七万汉家儿郎,全军覆没。」 苏油嘆息道:「从太初二年算起,又是七年时间,汉军前后损失十几万人,将卫霍打出来的交换比,又生生填平。」 「汉人再也无力北进,天下户口大减,河套漠南无法充实,匈奴人依旧占了两地人口的绝大多数,而霍去病在北地布置监视匈奴的五部鲜卑,悄悄崛起。」 「之后汉廷一直在衰落,对匈奴只能行分化瓦解的外交政策。」 「好在起到了很好的效果,匈奴人在漠南勉强全是安稳。」 「如此直到百年之后,才有大将军窦宪,带万人出征北匈奴,勒石燕然,斩杀名王以下将士一万三千多人,俘获马、牛、羊、驼百余万头,来降者八十一部,前后二十多万人,匈奴到此才算是基本平灭。」 「说起来,这一战才划算,仅从灭敌人数来论,这一战的成果,相当于武帝征匈奴四十四年的总和。」 范纯正摇头:「其实不然,东汉末年,各族纷纷涌入中原,其中就以匈奴人人数最多。史称『关中人口百余万,戎狄居半,汉匈杂居』。」 「这些匈奴人干了不少『大事』,其后称帝成立汉赵的刘渊,就是匈奴人。」 「鲜卑强势后,匈奴与鲜卑合族通婚,这一部称为『铁弗』。铁弗后人赫连勃勃建都长安,称大夏。」 「融入匈奴人中的月氏人,称为匈奴别部卢水胡。其后沮渠蒙逊杀段业,建北凉。」 苏油说道:「鲜卑的崛起,也跟窦宪击走北匈奴有关:北匈奴西迁之后,漠北被鲜卑占领,『匈奴余种留者尚有十余万落,皆自号鲜卑,鲜卑由此渐盛。』」 范纯正点头:「匈奴人融入靠近高句丽的宇文鲜卑。后来宇文氏篡西魏,建北周。」 苏油于是一摊手:「五郎的打法,我们先别说有没有冒险激进的因素,就算是全胜,和汉武帝的战略有何区别?」 「其结果,依旧是『得其地不足以为利,遇其民不可役而守』,更大的可能,就是扫荡一圈之后,照旧回来,无法形成有效占领。」 「在经歷过汉武帝后期河套关中的遭遇,以及五胡乱华惨痛的歷史教训之后,我们大宋,难道还要重复这样的战争吗?」 众人都陷入了沉默,苏油的歷史战略观,和他们想像中的灭国之战相差太大,一时间难以判断优劣。 还是吕惠卿打破了沉默:「明润,如果种子正的方略不可取,你以为该如何打?」 苏油说道:「其实五郎的攻略,一开始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因为就当时的大宋国力来说,这样放手一搏,完全有打出二十年西疆稳固的可能。」 「之后努力发现民生,刺激人口,培养一代人,就可以再图一战。」 「但是放到现在,明显就有点不合适了。」 「大宋如今的国力已经得到长足的发展,从横山到河湟,处处都是出击地点,五郎,你的眼光,不应当再局限在横山一地了。」 种谔看着宋夏边境的地形,陷入了思索。 苏油继续跟其他人介绍:「其实五郎也曾经调整过方略,而且我认为,他的那次调整,是非常有意义的。」 种谔自己都有些懵圈:「哪一次?」 苏油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小点:「这里,修筑啰兀城。」 那一次,是种谔身上的大污点,啰兀城被围,种诂在后方吓得手足无措,连作战指令都下达不了,可以说一点名将临山崩而不变色的沉静都没有,表现可以打个零分。 种谔满面羞惭:「种谔惭愧,那一次猝临大敌,处置失宜,我们可是败了。」 第一千二百零零章 准备 苏油说道:「那一次,只是战术上的失败,战略上,我认为在啰兀建城,扼控横山,遮蔽后方,却是完全正确的。朝廷的失误,是没有在五郎第一次失败后,继续支持你再取啰兀!」 说完又安慰满面羞惭的种谔:「那是五郎第一次指挥大建制部队,之前算是毫无经验,对手却多达数万人,还出其不意。一时失手而已。」 「朝廷有些拔苗助长,对五郎没有一步步地培养,而是骤拔高位。说起来,不是一个人的责任。」 种谔躬身道:「那敢问国公的方略如何?」 苏油说道:「其实很简单,就是改鲸吞为蚕食。大军分路合进,各分战区,各自完成自己的作战任务,但是有总体配合,将各自作战任务的完成,变成总体战略目标的完成。」 「其实与汉克匈奴的战略差不多,第一路,军出熙河,目标是兰州,凉州,实现有效占领,隔断西平军司和甘肃军司,断夏人右臂。」 「第二路,军出河东,囤兵浊轮寨,防备辽国。」 「剩下一路出环庆,一路出泾原,占领鸣沙城,浦乐城,最终合军成主力,进击灵州。」 种谔急了:「那我鄜延之军呢?」 苏油笑了:「鄜延之军刚才五郎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攻取了西夏的米脂寨、占领石州、夏州、银州等地,夺取盐池,战略目标就已经完成了,要是想要更多,只怕是力有未逮啊。」 第291页 将种谔还有些焦急,苏油说道:「大军攻击灵州的时候,后路就得有鄜延之军来守护,同时还要作为中路大军的预备力量,负责策应,任务已经够重了。」 种谔看着沙盘,一脸钦佩的神色:「这动静太大了,灵州拿下后,从凉州到榆林,长城以南一线就全部为我占领,西夏战略要地尽失,只能困守兴庆。」 这个战略,其实是种谔的前期战略的扩展与延伸,不过规模更加的宏大,经过军机处和皇家军事学院的战略推演,和真实歷史上惨败的五路伐夏战略,几乎如出一辙。 当苏油第一次拿到这个战略方案的时候,几乎整个人都不好了,将方案打回去,又重新推演了两次。 但是除了让方案更加完善,微操更加精细之外,大略几乎无可更改。 苏油将这个方案拿出来,也是想让临敌前线的官员们看看到底有什么问题没有。 五路伐夏的严重失利,到之后的永乐城大败,给苏油的阴影可谓是无限大! 自己明知道剧本是什么结果,却还要照着剧本再演一次,苏油觉得自己有些像铁憨憨。 于是苏油问道:「五郎,吕公,徐制诰,这个方案你们认为如何?」 虽然苏油只将战略推演到了这一步,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后面是什么了,也都已经认可了他的高明。 种谔感觉很遗憾,这个方案虽然是在他的方案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但是最后的大功,毫无疑问属于中路的两支大军。 不过让这两支大军给自己保障后路,由自己一直承担主攻,种谔也说不出这种话来。 自己的战略目标要实现,也得经过数场恶战,能够占领盐池,其实已经基本到了极限。 想到一件事情,种锷对苏油说道:「国公这是堂堂正正的王师风范,但是这个方案被夏人知晓后,他们或许会做出相应的布置。」 苏油微笑道:「会如何布置?」 种谔想了半天,颓然道:「好像……也只有诸路大军回撤到灵州决战,不然就得破我一路,挽回战机……」 苏油还是微笑:「他能破我哪路?」 种谔终于放弃了,青唐一路和河东一路无关大局,自己都打保票能够进取盐池,凭什么说人家十年未败的陕西军和环庆军无法完成目标? 苦笑道:「现在我更担心的是自己人的问题了。」 苏油问道:「什么问题?」 种谔说道:「首先就是补给,轻兵疾进,讲究迅雷不及掩耳,如今这样,只能成军用势,徐徐进讨。对粮秣的消耗就不是一点半点。」 苏油不为所动:「需要多少,给个数。」 种谔说道:「按一丁斗半,光我这一路,一月所需当计四万五千石。」 苏油笑了:「太少了,三月之前,保证给你调十万石,秋后再给你调十万石,不过只能通过洛水给你送到甘泉,剩下的你自己负责,如何?」 种谔怎么都想不到苏油会给他这样大一个惊喜:「当真?」 苏油说道:「条件就是延安石油扩产,为粮商提供足够的石蜡,天方油,油墨,粉炭。」 种谔拱手道:「有了这么多粮食,鄜延一路请国公放心,种锷保证完成占领,和后续中路大军保障!」 他也终于想明白了,中路大军,领军的肯定是高遵裕,这大功自己是压根别想,能站稳一个第二就不错了。 说完又试探道:「国公这个方略,已经将进取西夏的总目标分拆到各路,各时段。那各路是不是可以各打各的,我鄜延方面是否可以相机行事?」 「你敢!」苏油一点都没商量:「各局部战略分段目标,还是为总体目标服务的,你要是敢轻军冒进不顾大局,休怪我请军法!」 种谔这才一脸讪讪地不闹了。 苏油说道:「十多年都等了,还在乎这点点时间?倒是二十万石军粮如何携带,如何运送,如何不被夏人劫了去……做好万全的准备,随时等待朝廷出征的指令,鄜延军锋,用之必胜,这些才是你要考虑的!」 说来也贱,种谔被苏油骂了一通之后,脸色反而好转了,笑嘻嘻地拱手道歉:「国公不要生气,这不也是手下儿郎求战心切,我也得替他们着想吗……」 「那就是你这主官的问题,闲得慌就狠狠练!」苏油还待再骂两句,见李庸已经到了堂下,一脸急切之色,这才放缓语气说道:「吕公,五郎,你们再合计合计,看看要实现方略,还要如何准备。我去去就来。」 来到一边的都厅,王厚已经等着了:「国公,夏国出大事儿了。」 苏油坐下:「讲!」 王厚说道:「我们潜伏在怀戎堡的小队回来了,李清在黄河岸边被家梁带军截获,李清当场自尽,梁太后已经发动,如今秉常被于宫外五里的木寨当中。」 「家梁将李清定为大宋的密谍,梁太后下令,尽诛李清满门,同时抓捕李清一派的朝臣,下令命梁乙埋与罔萌讹等聚集兵马,控制河梁要道,断绝都城与外界的联繫。」 「如今西夏乱象已现,亲秉常的皇族亲党、左右亲信和各地部族首领,纷纷拥兵固守所属城池堡寨。」 「禹藏花麻一改常态,将军帐挺进到了葫芦川一带,转入战时守备,与梁永能隔河对峙。同时送信到渭州求援,要求大宋予以支持。」 第292页 见苏油老神在在的样子,王厚焦急地说道:「国公,穷奇被夏人探获,这番损失可就大了,西夏乱局大起,又是急需情报的时候,偏偏机宜司在夏国的布置尚未完备,能不能……启用红衣大和尚那条线,营救一些我方人员?」 苏油说道:「你说穷奇被夏人探获?」 王厚说道:「啊,这李清不就是穷奇吗?」 「不是。」苏油摇了摇头:「李清和大宋,毫无关系。」 王厚彻底懵了:「不是?」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 车阵 「那家梁老贼,这是抓错人了?」 苏油笑着解释:「这恐怕是梁太后的意思,李清助秉常復行汉制,桩桩件件,都与安石相公的想法思路非常类似,本身就是效仿我朝。」 「梁太后要拿下李清,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扣上一顶我朝密谍的帽子,挑起西夏人对秉常等亲宋一派的反对和仇视,转嫁国内矛盾,减少梁氏禁锢君上的不利影响。」 「所以这跟宋夏密谍暗战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这就是一场赤裸裸的政治阴谋。」 王厚大松了一口气:「不是穷奇啊?那我就管他去死……这事儿弄得,连我都信进去了……」 苏油耐心解释道:「穷奇这条线实在是太过于重要,因此还不能告诉你们,你是做密谍勾当的,自然应当知道密谍的身份越少的人知道越好。」 王厚说道:「这点当然明白,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苏油说道:「稳住局面。」 王厚有些吃惊:「稳住?不是应该趁机动作吗?」 苏油笑了起来:「动作归动作,稳住归稳住啊……你一直想要派遣密谍拉拢官员和部族首领,这些事情可以先做起来了,而且我们不但要拉拢西夏的保皇派,同样的,梁氏一系和中立派都不能放过。」 「覆巢之下无完卵,有些人,应该开始为自己和家族的后路打算了。」 「就算西夏要乱,也没有这么快,李文钊和禹藏花麻都没有什么大动作,各族也不过是自保而已。」 「宋夏两国之间,还有很多的官面文章需要往来,你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必须让大宋变成占据大义的一方。」 「而且我们也没有准备好,军粮现在都还在洛口仓,新军还在华阴推演战法。」 「不过我估计用不了一年,西夏局面便会糜烂……军机处命令:」 王厚和李庸站起身来一个立正:「请国公下降指挥。」 苏油说道:「以元丰四年八月底山北秋熟之日为限,假设大宋大军出击夏国。陕西路机宜司,当立即发动密谍攻势,派遣小队深入夏境,打探各路驻军,粮储,部族首领和治政官员的派系立场,行拉拢挑唆之计,分化瓦解夏人的抵抗之心。」 「还有,加大政治宣传,宣扬梁氏跋扈篡权,幽禁主上。挑起嵬名一党,保皇派系和梁氏外戚的矛盾斗争。」 「立即联络李文钊,禹藏花麻,商议对策,给予其大力支持,鼓励他们向西夏内地发展势力,拉拢反对者,及时传送西夏朝堂风向。」 王厚和李庸点头:「是!」 苏油说道:「还有,梁永能是名将,小心他的反制,延边诸路,严查间谍,将那些通风报信的,除了送假消息的反间外,全都给我掐了。」 「是!」 「榷市是密谍活动最猖獗的地方,将几路的榷市北移!狼渡的移到熙州;渭北的移到平夏城北;延安的移到绥德;麟州暂时不动。」 「注意打战归打战,生意归生意。如果需要抓人,尽量不要在榷市里动手,即便要动手,那也得保持低调隐蔽,不要惊扰到前来贸易的客商。」 「还有,西域和田玉,是礼制改革重要的东西,我知道你们痛恨家梁,但这个憋屈,该受着还得受着,除非你们能给我变出上等的白玉来!」 「这个……」 「这是命令!」 「是!」 交代完这些,苏油又回到了大厅,对厅中众人说道:「刚刚收到机宜司密报,西夏出事了,梁太后囚禁了秉常,诛杀了李清。」 种谔大喜:「那我们就可以出兵了!」 苏油看了他一眼:「二十万石粮食不要了?」 「呃……这个……还是要的。」 「要就给我老实点。」苏油说完不再搭理他,对着范纯粹和吕惠卿拱手:「西夏乱局迫在眉睫,但是我们却还没有做好准备,现在只能明面上假做不知,暗地里抓紧筹措。」 「本来还要去河东的,现在也来不及了,不过陕西环庆两路重点,大家已经达成共识,那就按照我们的计划继续进行。」 「三月以前,四十万石粮食囤于渭州,最好囤于宁夏城;十万石粮食囤于延安,最好囤于绥德,这是底线!没有准备好之前,西夏就是出现天大的乱局,都不得出兵,说的就是你种小五!」 种锷赶紧抱拳:「谨遵国公之命!」 「五月之前,必须调整好各路军力,民夫,车辆。机宜司和军机处,会密切关注事态发展。」 「至于打不打,何时打,怎样打,那得陛下说了算,我现在就立即回京,各位,努力吧。」 种谔说道:「国公,能否给我们一些帮助,尤其……精擅理工的?」 苏油点头:「是了,你那里的确需要,等着吧,会让你满意的。」 第293页 …… 告别了众人,苏油算了算时日,能够赶在朝会之前回到汴京,于是还去了一趟商州。 十年不见,高小舅子愈发的丰神俊朗,而且苏油发现,这娃不但变白了,还变香了,有朝神棍发展的趋势。 「商州的车子凤翔的夫,狼渡的骏马赛天都。」这是如今流行于陕南的顺口熘。 车辆技术,铸铁轮套滚珠轴承的移动炮架,钢轮毂加钢筋辐条支撑的负重马车底盘,包覆铁皮留有射孔的四轮厢车,是商州胄案的拿手绝技。 交趾大战中,四轮厢车在消灭李常杰主力时发挥了绝对性的移动堡垒作用,大获军方赞誉。 事后赵顼降旨王韶、郭逵和苏油,要求详细禀告厢车作战的过程。 之后应苏油提请,由皇家理工学院,商州胄案,四通商号交通司联合研发出了一系列的四轮车。 如今的四轮厢车已经能够负重一点五吨,在路况良好的道路上,由两匹狼渡驮马或者四匹改良普通军马就能拉动。 除了作为拉货的好工具,商州胄案,还给新军提供了在厢车基础上改造的战车。 战车的轮子採用了钢质的轮毂和螺纹钢管辐条,大大加大了轮子的强度。 最绝的是,车辆的顶端,变成了一扇可收缩的防御护板,平时收起来可以遮风挡雨,战斗的时候放下,就形成了一面比车身更高的防御护板。 板上钻出了四个枪眼,胄案的工人创造性地将枪眼由苏油设计的矩形变成了三角形,大大增加了强度。 射手可以安全的躲在档板的后面,用鹤胫弩、神机铳、伏虏炮进行射击。 战车朝内方向的护板上有一个供乘员上下车用的窄门,顶部的摺叠档板放下来当侧板后,真正的侧板则放下来保护车厢底部,让对手无法从车下爬进阵地。 车上还装备了水桶,铁链,麻袋,甚至还有两把斧子、两把铁铲、两把镐、两把锄头、两把铲刀等工具。 斧子、铁镐可以砍伐树木,制造木板补充损坏的部件,也可以清除路障,也可以拿来砍人。 铁铲和锄头可以在车辆外围挖掘起防御箭石、保护车轮和车身的加厚土垒、沙袋,还可以配合斧子挖掘陷阵坑和设置拒马尖桩。 木桶用来灭火和饮马,甚至每个战车上都安装了旗杆。 配合厢车,宋军如今也发展出了一套战术体系,那就是车阵。 这玩意儿是以西夏铁鹞子为假想敌,作为草原上重骑兵的克星来使用的。 因此厢车不会独立使用,而是作为宋军骑军的补充。 新军除了骑军,大量的僕从军可以通过厢车随军转移,负责运送物资、保障后勤和配合作战。 车阵形成之后,每辆车之间的缝隙,还被用来放置重型火器——伏虏炮,霹雳炮和被赵顼最新命名的连珠炮。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 准备 临敌之时,战车需要依託地形,布成方阵或圆阵准备迎战。 所有厢车都需要倾斜放置,以便迅速套上挽马。 每辆车的车组由十六名士兵组成,八名射击手,两名长枪手和两名钉斧手,另外还有两名刀盾手,两名驭手。 这一套东西配合轻兵,进可攻,退可守,战斗方式灵活多变,机动性强大,火力勐烈,易补充和修復。 其实后世歷史上曾经有过这样的东西,就是胡斯战车。 扬·杰士卡创造的这玩意儿,依託波西米亚的丘陵地形,曾经率领着胡斯农民,将全身板甲的重装条顿骑士集群打得没有了脾气。 等到了十五世纪的欧洲,填装实心弹丸的滑膛炮已经被广泛应用在了战场上,拿破崙童鞋更是发展出了四轮马车加火炮的战术。 无独有偶的是,胡斯军除了步兵火铳之外,同样配备三种火炮: 特拉斯尼茨,轻型火炮,口径两英寸,炮长四到五英尺。安装在车内可旋转的炮架上,是典型的车载火炮。 哈夫尼特兹,榴弹炮的前身,中型火炮,口径八到英寸,胡斯军甚至有一种搭载此炮的特制战车,具有高防震、减弱后坐力的结构。 邦波尔德,大口径的重炮,虽然因为漫长的装弹时间和糟糕的机动性,导致在野战中作用非常有限,但却是攻城的利器。 不过苏油是不知道这些的,只能说,在大家都开动脑筋思考的时候,差不多的背景,差不多的技术条件下,就只能产生差不多的思路和差不多的结果。 这就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的原因。 西夏和辽国其实对科技也是重视的,不过他们更重视的是实用技术,对于起决定性指导作用科技理论并不重视。 大宋以前好点不多,士大夫将数学天文物理化学当做业余爱好玩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其实已经是摸到了大门,可就是阴差阳错地没有这道门给推开。 直到苏油这个冒牌士大夫上去,对着大门狠狠地来上了一脚。 大门洞开后,车阵加炮阵,骑兵的组合,才能出现在今日的大宋。 因此戴着高高的东坡冠,身穿细呢,披着羽氅的高小舅子现在就在批评苏油:「明润不是我说你,士大夫的气质这一块,还是你家大苏拿捏得死死的,给妓女写诗不掉价,给社戏的戏班农妇写诗,是不是大失身份?」 苏油夹起一块回锅肉放进嘴里:「那我回去就将你这话告诉薇儿,说蒙高国小舅子教诲,写诗送妓女是士大夫气质,要捏得死死的。」 第294页 「别别别……」高士林吓得鹅毛扇子直挥:「那就该轮到我被跟个臭虫一般,被国夫人捏得死死的了。」 看到高士林大冬天里挥鹅毛扇苏油就来气:「冬日里摇扇子这不叫气质,这叫傻,是故意疏离于群众,让老百姓如何看待咱士大夫?人生贵适意,做作了就不好了。」 高士林不以为意:「明润你现在是道德风标,言出法随,不过要让哥哥如你那般,实在是做不到。」 「我就认明润说过的那条,我的贡献大于享受,那我就还是一个对人群有用的人,是吧?」 高士林现在用的是眉山厨子,饮食料理得精细,苏油都好久没有吃过这样的美味了,完全停不下来:「这道学宫豆腐可真地道,用的绝对是川麻椒……你说得对,以使相如今的贡献,足以当得起这份享受了。」 「不过啊……大冬天里摇扇子,真的是享受吗?」 高士林将鹅毛扇子放下:「明润你跟哥哥交个底,陕西是不是要有大动静了?咱们这是要发了?我说你吃慢点别噎着……」 苏油终于垫好了底,举起酒杯和高士林走了一个:「跑不出今年。军机处今年会给商州胄案追加订单,移动炮架一百辆,装甲厢车六百辆,普通厢车一千辆,四轮负重马车三千辆。」 高士林眼神亮了:「这是……八十万贯?」 苏油瞪眼:「少来,最多给你五十万贯,这是大订单,流水线都是现成的,大批量生产的成本和小打小闹是两回事,少当我是棒槌!」 高士林翻起了白眼:「我就不喜欢跟你做生意,利润给我卡得死死的,我手底下也是一大帮子人要养活呢……」 苏油懒得理会高士林叫苦:「做不做吧,不做我就去郑州找厂家了……」 「可别!做,做还不行?明润你的面子,哥哥就算砸锅卖铁也要给你扯圆喽!」 苏油笑道:「咱们的交情,说这些煳弄鬼儿的话就没意思了,利润给你留足,品质给我保证,六月以前全部交货,加上四通在陕西的车辆,差不多应该够了。」 高士林也是人精:「那明润你可不可以跟我那伯爷说说,这次带上我呗,咱也去捞一把军功?」 「车辆维修人员商州胄案肯定是要派的。」苏油摇头:「不过你把生产抓好就得了,出这头干嘛?」 「到时候给你整一个知西平府,或者一个沙洲经略安抚使,你是去还是去?」 「你放心,新军打战,全靠后勤。保障后勤物资运输,就是大军功。就算你坐镇再商州,也跑不了你的。」 高士林这回才彻底满意了,笑吟吟地举起杯子:「还是明润心疼人,来,哥哥陪你再走一个!」 …… 元丰三年十一月朔,日有食之。 不过赵顼这一次没有下诏求直言。 涪国公苏油带来一条重要消息,西夏梁太后囚禁了秉常,这次天变,当是应在西夏。 司天监上奏,明年星象,不利北方,当有旱、蝗。 赵顼通过军机处,下达了一系列的旨意。 辛巳,颁赏秦地诸文武,立军中赏罚新格。 壬午,因沈括復兴洛仓之功,升天章阁学士,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驻守延安。 癸未,命吴安持提举转运兴洛诸事,打造舟船,准备车辆,分储兴洛粮秣于古渭、宁夏、绥德、麟州。 命大名府从相州取粮,备于雄州。 命两浙路海运粮食,备于密州、胶州。 乙亥,王珪上《国朝会要》六十卷。 苏颂上《元丰编修唐六典》一百零二卷。 司马光、赵彦若上所修《百官公卿年表》十卷、《宗室世表》三卷、《洛水夏商三都考证图录》十五卷。 欧阳发、韩纯彦上《商周金石文字图录史证》五卷。 西京河南府、京东相州,前后押运先秦重要文物一千三百六十七件抵达京师。 判太常寺苏颂,上元丰礼器四十六件,全部用和阗美玉制成。 因为採用了治器新工具,礼器的完工程度达到了歷朝巅峰,堪称尽善尽美。 赵顼大悦,将加工礼器剩下的和田玉边角料,全部赏赐给了苏颂。 同知礼院、判太乐寺杨杰,主中太一宫王从之,权代提举议乐局苏油上奏,根据周代太镞钟定音,再利用十二平均律推演律令为基础,造作的大礼所用乐器,已经全部备妥,奏请赵顼排演太常礼,为大朝会做准备。 陕西路转运司,两浙路转运司,南海转运司上奏,西域于阗阿辛部,南海佛泥国,海外丹流眉来贡。 其中于阗九十年未贡,佛泥国不贡,更是九百年了。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 司天监 交趾郡王李干德上表言,已经从皇家理工学院毕业,不愿意空食陛下俸禄,愿意参加锁厅试,或者皇帝别给一道差遣,好为皇宋效力。 另外交趾籍的士人陶宗元、梁用津、阮文倍,已经通过考举,正在等待进士试。 因为道路过于遥远,携带的行李路费不足,想请他们住到自己王府,照顾衣食,方便学习。 赵顼这一回展现出了大气,竟然同意了,还赏赐李干德银五百两,命他给交趾籍士人添置衣装,书籍。 同时同意李干德所请,鼓励李干德考试,还让他不要有心理负担,就算是考不中也没关系,跟陈昭明多学习几年,有的是职务安排。 第295页 钱塘钱家现在的路子,就是交趾李家今后的路子。 判司天监、皇家理工学院陈昭明进奏,司天监天文仪器巨型窥天镜,已经修復完毕,苏轶、王彦弼制作的古器阳燧,已然完工,可以取火了。 这是一件大礼器,《周礼·秋官》中曾记载:「有烜人掌以天燧,取火于日。」还有「左佩阳燧,右佩木燧。」的记录,说明那时已经有了负责以阳燧取火的官员。 《周礼·疏》中解释:「以其日者太阳之精,取火于日,故名阳燧;取火于木,为木燧者也。」 古人很讲究,制作阳燧需要在端午节合五金为器。 大宋承火德,如果能恢復这项礼仪,宫中元日都是用枣木取火,算是古代周礼的遗存。 如果能够恢復阳燧取火的古礼,那自然是了不得的大事情,尤其这个物件,乃是大宋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弄出来的,这就更是大宋文德天应的证明,大大的祥瑞。 因为这个,赵顼特地将验收礼乐的日程都推后了一天,点了苏颂、苏油、石薇、陈昭明、小妹、舒国长公主随侍,自己带着向皇后,朱嫔,视察司天监。 除了气候有些不太对以外,这是伴游的格局,也是近日祥瑞频出,又都跟苏油有些关系,赵顼心情大好,才赏了这份恩典。 朝臣如王珪蔡确都眼红坏了,蔡京还拐弯抹角向苏油打听能不能带上他,被听不下去的晁补之拖走了。 但是苏油现在忙得一个头两个大,真是没什么闲情逸緻,要不是给扁罐这闯祸的傢伙擦屁股,苏油都有心拒绝了。 元丰改制,是赵顼登基以来一次亲手抓的大举措,相当于赵顼的独立政治宣言,重要性比王安石变法还要重要。 按道理来说,反对的声音会极大,但是被苏油在幕后保驾护航,以更大更堂堂正正的声音,压制的朝堂上发不出一点声息。 而且这种压制是全方位的,直接从礼乐、天相、歷史、文明开始,一步步延伸到文化、官制、军制、法制、社会舆论……将大义牢牢的抓在了手里。 相比王安石被逼得没有办法,只有从司农寺发布法令开始推行新法,赵顼的做法,可以说是华夏君主所能够做到的最正统的程序正确,无可挑剔。 元丰改制之后,司天监也要改名字了,叫太史局。 随着各种新学说,新型观测仪器渐渐占据主流,司天监最近几年,从历法,歷史纪年天文考算,再到时钟,到日心说的理论,可谓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苏油提请的通过民间徵召和考试录用选拔司天监官员的做法,让大宋得到了无数数学,天文,历法的人才。 除此之外,资料档案馆的建立,打破了司天监恩荫补授那些人对天文资料的把控,再加上定期的磨勘、技能评定、论文审核、任务绩效等方法,让司天监官吏的技术水平发生了质的飞跃。 如今司天监的主要职能,包括观测天文、研制天文仪器、编造和修正历法、测绘地图、预测洪水、研究数学、推演天文。 如今的几个大课题,还包括推算以往曾经发生的日月食,五大行星运行轨迹推算,确定准确的歷史编年,钟錶的小型化等。 陈昭明非常重视数学理论研究,如今的司天监,已经摸到了后世大学数学的门槛,开立了极限,微积分,空间解析几何,级数等专项研究小组。 而陈昭明和苏小妹自己,已经开始探索矩阵了。 在东汉前期成书的《九章算术》中,用分离系数法表示线性方程组,得到了其增广矩阵,作为解决线性方程的工具的思想,已经有前人做了论述。 在消元过程中,使用的把某行乘以某一非零实数、从某行中减去另一行等运算技巧,其实已经相当于矩阵的初等变换。 但那时并没有后世所理解的矩阵概念,虽然它与后世的矩阵形式上相同,但在当时,只是作为线性方程组的标准表示与处理方式。 在对行列式进行系统理论的研究之后,小妹为了解决光学上焦点计算问题,首先引入了行列式论。 其后将行列式作为解线性方程组的工具,和陈昭明一起,研究通过一组五束入射光,照射到球面上,通过反射定律确定焦点和球面半径的线性方程组,研究证明了方程组的系数与方程组解的存在性与唯一性关系。 这其实就是苏油穿越之前,高等数学中着名的克莱姆法则。逐渐发展出了初级矩阵理论。 正是因为这个理论的重要性,才让陈昭明欣喜若狂地上报了阳燧制作成功的奏章。 不过俏媚眼做给瞎子看,指望赵顼能搞懂这个,那纯属想多了,赵顼看到的,是这件东西里边所蕴含的巨大政治意义。 司天监在城北,苏颂、苏油和陈昭明早早就在门口迎候,小妹和石薇则在里面都厅静坐,等待迎候女眷。 皇帝视察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情,况且赵顼还跟抽风了一般,竟然带了皇后和妃嫔,要是换在仁宗时期,早都被喷得狗血淋头了。 可是到了如今,除了王安礼表示反对以外,朝堂上安安静静,泡都没有冒一个。 今日的司天监,赵顼要视察的地方已经被戒严,监内的工作人员各自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得随意外出,几处院门,都有虎视眈眈的新军守卫。 辰正时分,赵顼的车驾到了。 第296页 苏颂带领苏油和陈昭明上前:「臣等,恭迎御驾。」 赵顼兴致很高,看着司天监两进大院子门口,被参天古柏树掩映着的大横匾上「参天悟运」四个大字:「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司天监。原来门口的牌匾,乃太祖手迹。对了,苗氏后人,可还在司天监?」 苏油心中暗自腹诽,老子就不想来司天监,皇帝刚下车就是这么敏感的话题,扁罐这傢伙实在是太坑爹了。 苏颂也是熟知六朝典故的人,心里也噗通乱跳。 倒是陈昭明神色坦然:「皇宋第一任司天监正苗昌裔的后人倒是没在了,不过苗训的曾孙苗可,如今正在司天监学习。」 赵顼看着面如土色的苏颂和苏油,不由得好笑:「做学问还是要如景润这般纯粹才好,入了官场,学问就不好做了……」 苏颂和苏油都连连称是,恭恭敬敬地将赵顼请进司天监内。 这里头信息量太大了。 北宋司天监里有几个世家,一为苗家,一为周家。 很多人知道唐代的徐茂公,明代刘伯温,却不知道宋代也有一个类似的人物——苗训。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 传承 相传苗训乃是陈抟的弟子,善天文占候之术,私与太祖友善。 显德末,从太祖北征,苗训占视日上復有一日,久相摩盪,指谓楚昭辅曰:「此天命也。」 次日陈桥兵变爆发,太祖受禅,擢苗训为翰林天文,寻加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工部尚书。 年七十余卒。子守信,少习父业,补司天历算。改司天台主簿。 太平兴国中,制《干元歷》,颇为精密,皆优赐束帛。雍熙中,迁冬官正。端拱初,改太子洗马、判司天监。 做过一些关于兵事,洪灾的预测,往往灵验。 苗守信四十六岁死了,儿子苗舜卿明显没有继承到家学,做了国子博士,现在在司天监学习。 而赵顼看了太祖的牌匾,然后又提到姓苗的,指的却是另一个苗家人,大宋第一任司天监鉴正苗昌裔。 宋太祖赵匡胤不明不白驾崩,为后世留下了烛影斧声的千古之谜。死后葬于河南巩县永昌陵。 葬地相传是当时最为有名的风水大师唿延山卜择,为「九龙过江」地形。 下葬后,时任司天监的苗昌裔带着大太监王继恩登上山顶,指点周边的地形后,对王继恩说:「太祖之后,当再有天下」。 王继恩暗暗地把这句话记在心底,至道三年二月,赵光义病重眼见不起,王继恩与参知政事李昌龄、知制诰胡旦、平民潘阆密谋,准备趁朝局动盪的时候,拥立太祖孙子赵惟吉为帝。 大事不煳涂的宰相吕端早已经侦知王继恩、胡旦等人的阴谋,所以隐忍不发,是在等待最后摊牌的机会。 赵光义一死,吕端就将王继恩骗到一个阁子内锁上,迎立真宗柩前即位。 王继恩下狱,贬死均州。 熙宁八年,大宋还爆出个大案——宗室赵世居「谋逆」。 此事是苏油亲歷,赵顼见到地方官上报案情中有「指斥之语、妄说休咎」八字,立即命「善于讯鞫,钩索微隐,皆用智得情」的酷吏蹇周辅重审此案。 蹇周辅很快拿到了证据,在案情陈述以外,还加了一句似乎与案情无关的话:「世居酷肖太祖。」 赵世居是太祖皇帝赵匡胤四世孙,此案结果就是之前负责此案的提举刑狱王庭筠畏罪自缢;赵世居赐死,其子孙除籍为民,终生监禁;谋划此事的李逢陵迟处死。 还有个「妄说休咎」的妖道李士宁,王安石还企图给他开脱,被苏油引雷噼死在了钟山观象台上。 苗家人这句预言,一直是太宗一系赵宋皇室异常警惕的魔咒。因此赵顼一问,明白皇权斗争残酷性的苏油和苏颂顿时就不好了。 反倒是对这些不怎么上心的陈昭明,以坦然的姿态在赵顼那里得到了加分。 好在进入司天监后,赵顼就被这里各种精巧新奇的仪器给吸引了注意力。 漏壶、圭表、日晷、浑仪玑衡抚辰仪、纪限仪、黄道经纬仪、地平经纬仪、地平经仪、赤道经纬仪、天体仪、象限仪。 不少按道理说应该是后世才出现的,不过如今司天监的理论水平和观测技术突飞勐进,加上赵顼和苏油都无比的重视,因此相关的仪器都给鼓捣了出来,还多了很多。 不过受理工学派精细纯三个字的影响,现在的仪器是真正的仪器,没有什么瑞兽祥龙之类的东西,只有刻度,标尺,轨道和控制机械。 苏颂是能将辽国天文学家都能忽悠瘸了的人,有他一路,讲解各种仪器的功能作用,变迁发展,以及这些仪器上曾经发生的有趣的歷史故事,别说赵顼了,就连苏油等人,都是听得津津有味。 衍运楼,是司天监新建成的图书馆,陈昭明带着赵顼进了大楼,解释道:「这里存放的是歷代关于天文和数学的着作:这一边是古今中外的歷史原稿;这一边是我大宋用理工运算符号和方法,破译的先贤之道;这一边的藏书,是论述的我大宋在数算历法天文方面的最新突破。」 赵顼看着大厅里几块巨大的黑板,以及上面那些符文一般的列式与符号:「那些是什么?」 陈昭明说道:「哦,都是关于数学理论的验证推算,大家喜欢在这里集中讨论,今日是陛下视察,因此没人,不然平日里这里是最热闹的。」 第297页 赵顼虽然不懂,但是也点头惊嘆,还有些惴惴不安:「我这次来,影响到你们研究了,不应该。」 陈昭明说道:「陛下万不能这样说,司天监如今能取得这样突飞勐进的成就,与陛下的关心是分不开的,陛下能亲自来司天监视察,上下同仁莫不感奋,心都静不下来,谈何研究?干脆给他们放了一天假。」 苏颂和苏油对视了一眼,人家陈景润的马屁才叫真高级,看来之前是白担心了。 果然赵顼大悦,笑道:「不过司天监要求中书拨款的奏章,我好像很久没看到了。」 陈昭明说道:「此举乃是国公所创,司天监有数算的优势,因此和四通,商州胄案,两浙路海商,都有一些业务往来。」 「每年印发的新历,司天监都要从各家印坊抽一笔抽成,从前年开始,司天监通过这样的方式,已经实现了研究项目经费的自筹自足,不再是朝廷的负担了。」 苏油补充道:「启禀陛下,司天监的数理水平,乃天下之冠,每年各地理工学院,技术学院,四通商号,皇宋银行,都要输送人才来司天监进行培训,掌握最新的数理知识,这些,都是要缴纳束脩之费的。」 「司天监负责的是前沿学科的研究,就跟四通的很多技术,如今还是技术储备一样;司天监的很多学问,乃是知识储备,说不定哪天就用到了实际的应用上。」 赵顼点头:「天下耕作土地的增加,带来的岁入,无论如何都达不到一亿伍千万贯的数目,这其中很大一部分,就是从这里边来的。」 说完用手指着那几块大黑板:「你们,很了不起。」 陈昭明赶紧谦逊:「除了今人的努力,前人的成果也是重要原因。就我大宋来说,苗家和周家,无私地将家藏典籍贡献出来,也是功不可没。」 赵顼笑了:「景润不用替他们打马虎眼,真有功劳,朝廷不吝奖掖。」 陈昭明躬身道:「周克明之后周琮,苗训之后苗可,贡献了家传数术之书,由司天监整理髮掘,如今建立起了完备的天文数学体系,功在千秋,利见当世,臣为二人请陛下褒奖。」 赵顼问道:「周琮的历法,如今可算明白了?」 陈昭明说道:「正是周琮贡献的家藏,才让我们考算的岁差得到了精准核验。解决了岁差问题,历法其实就解决了精准问题,周老的夙愿,也算是得偿了。」 赵顼笑了:「如果他已经胜过父祖,那就算作荣官致仕吧。」 陈昭明赶紧拱手:「臣代周老,谢陛下隆恩。」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 小孩 这里是一桩历法公案。 周琮祖上是大宋太祖年间的另一个占星大家,第二任司天监正周克明。 周克明可以说是司天监各种学问的全才,宋史记载「律歷、天官、五行、谶纬、三式、风云、龟筮之书,靡不究其指要。」 而且他「颇修词藻,喜藏书。景德初,尝献所着文十编,召试中书,赐同进士出身。」 当时曾有大星出氐西,众莫能辨;或言国皇妖星,为兵凶之兆。 周克明当时使出使岭表,回来后请对,指出根据《天文录》、《荆州占》的记载,这颗星的名字应该叫周伯,其色黄,其光煌煌然,所见之国大昌,乃是一颗德星。 他在路上听说中外之人颇惑其事,明显是搞错了,要求将事实昭告群臣百姓,许文武称庆,以安天下心。 太祖开心不已,即从其请。拜太子洗马、殿中丞,皆兼翰林天文,又权判监事。 因为对资料掌握极为全面,当时修史只要是天文律歷的部分,都必须参考他的意见。 五代十国走马灯一样的换,正史都是一团糟,更别说天文历象了。 周克明访耆旧,采碑志,参考诸纂录,孳孳着撰,记录了十数卷,书未成而卒。 其后周琮继承祖志向,天圣初《崇天历》成的时候,他提出歷成之后不经验真,未为完密,遂请较验。 之后找出了不少问题,提出个别率数的修改数据。 其后主持改铸黄道浑仪,改进漏刻制法,修订圭表尺寸。主持制定《明天历》,第一次引入了「义例」,也就是符号表示法这个理工概念。 歷成,迁官。 皇佑年间,周琮又主持重测二十八星宿与周天恆星的工作,并根据这次测量的结果,编制了三百四十五个星官距星的入宿度与去极度,绘制了北宋自己的星表。 然而到了熙宁三年,《明天历》出了个巨大的纰漏——当年发生的一次月食,与《明天历》不合! 老头所迁官被夺,提前致仕。 这个问题,就成了老头的心病。 苏油判司天监后,亲自上门拜访,将天师府的更加精准的星表和精准太阳年测算数据交给老头,大家一起重新测算历法之后,老头贡献出了家中藏书,与卫朴一起,改造了《奉元歷》。 《奉元歷》造好之后,老头又承担起校验工作,通过验算和查阅前代资料,证实了《奉元歷》的可靠性。 新版《奉元歷》,彻底解决了歷代历法经不起时间考验的问题,同时在历法理论上超过了曾经领先的辽国,一举奠定了大宋在天文学上的老大地位。 这个事情苏油曾经跟赵顼奏报过,但是卫朴是瞎子,周琮因前科致仕,赵顼出于政治考虑,为了保证大宋历法的伟光正,将功劳扣在了苏油的头上,二人只列在了嘉奖随员的名单当中。 第298页 现在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加上有了退休工资这个名目,陈昭明便要求给老头恢復名誉。 赵顼今日兴致盎然,对于这种合理的小要求,随口就答应了下来。 一路视察一路闲聊,众人陪伴着赵顼,来到了观星台前。 观星台是一栋巨大宏伟的建筑,高达十五丈,位于皇城紫宸殿的正北方,如今的本初子午线上。 这是一栋钢筋水泥的三层建筑,一层是档案资料室和人员办公的地方,二层是存放各种仪器的地方,主要是演算仪器,大宋着名的大型仪器——日月五星衍迹仪,就存放在这里。 如今的五星衍迹仪也不用藏着掖着了,地球的外边,直接多了一个卫星月球,而不再是以往标示月相的指针。 而月相的变化,被齿轮展现在了那颗月球上。 三层是观相台,这里摆放着的是大型观测仪器,苏颂主持建造的仪象台,苏油主持建造的时钟,还有大型的反射式窥天镜,浑仪玑衡抚辰仪、纪限仪、黄道经纬仪、地平经纬仪、赤道经纬仪。 空地上还拉起了帘幕,摆上了桌椅,炉具,难得是一个冬日大晴天,这是要搞家庭餐会的架势。 妥妥的涪国公风格。 巨大的天文仪器,给人带来的是巨大的震撼,这些东西在赵顼的眼里,那就是仙家宝贝一个级别。 看着窥天镜巨大的物镜赵顼就有些来气,对罩着小工作袍,带着小布帽子的扁罐和王彦弼说道:「这么大的东西你们都能鼓捣下来,你看人家小椅子就没你们俩这样调皮。怎么样,这几个月苦头吃大发了吧?」 这是赵顼把自己代入了,两个小的内心表示我们不但没觉吃苦还感到非常好玩有趣。 边上的小椅子也好气哦,我数学比两个哥哥还好,结果他们用这样的方式骗到了妈妈安排的奖励,实在是太奸诈了! 苏小妹的「奖励」,就是所有娃子里边数学最好的那个,可以进入司天监给长辈们当小助手,以前这业务基本上都被小椅子垄断,这下多了两个。 不过现在扁罐和王彦弼也不敢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表现出来,一副痛改前非的乖宝宝样子,在那里直点头。 一个依偎在小妹身边的小姑娘引起了赵顼的注意,赵顼对苏油低声问道:「这就是毕仲衍家幼妹吧?的确灵秀,也是因为我家拥儿才三岁,不然这事儿我不答应。」 苏油心底呵呵冷笑,你想这些,人家毕家还不一定答应呢,说道:「观儿过来,见过陛下。」 小妹引着观儿过来给赵顼见礼,观儿身上已经多了一个佩坠,头上多了一个大珠钗,显然是刚刚从向皇后和朱嫔那里得来的彩头。 赵顼真不敢在这里考较孩子们的学问,有些害怕被打脸。 于是就想捡软柿子捏,刻意摆出一副温和的模样:「听说涪国公将可贞堂的借书卡都给了你?那你可要跟哥哥们多学习哦,以后争取也成为苏山长这样的人物。」 观儿都愣了,蜀国夫人和苏山长都告诉自己不要跟扁罐哥哥和彦弼哥哥学习,说他们是坏榜样,怎么到了陛下这里变了? 想了一下:「扁罐哥哥和彦弼哥哥体育都很好,观儿一定多跟他们学习。」 「呃……这个……」 「我看过可贞堂一级借书卡的借阅记录,我排第二十六,前几天遇到排第二十五名的司马学士,他还鼓励我早日超过他呢,不过扁罐哥哥才排三十二,彦弼哥哥三十四。」 赵顼感觉这天快要聊不下去了,没想到小姑娘连这些都关注。 司马光的阅读量堪称恐怖,不过他外放太久了,借阅记录肯定就停在了那里。 没想到学术大佬入京这短短时日里,都不忘去可贞堂借阅。 更想不到的是这小姑娘才短短三个月,阅读量已经如此恐怖。 其实自己也有那个卡,编号还是第一号,不过借阅量,绝对是妥妥的三十六名倒数第一。 咳,赵顼尴尬地勉励了观儿两句,打发走之后,低声对苏油说道:「刚才的说法收回,这孩子,以后够你家扁罐受的……」 接着又招唿了一声:「乳母。」 乳母将一个三岁多的小孩从帷幕中抱了出来,赵顼说道:「这是我家小子,这次带出来,一来是让朱嫔看看孩子,二来是让国夫人给他检查检查身体,三来,明润你可是我朝少傅,这孩子今后的教育,你得上心。」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 巧谏 苏家的教育方法让赵顼羡慕得流口水,大苏,小苏,苏油,苏小妹,土地庙七子,再到这一辈儿的扁罐,王彦弼,都很不错。 自家妹妹在财用上对夫家很周全,王诜回来以后,夫妻俩还维持这表面上的和睦,驸马府的用度,妹妹给王诜的也不减少。 不过唯独在孩子上看得紧,在教育上,那个忘恩负义的爹根本没有插手的机会,舒国长公主就认准了苏家。 而且从王彦弼的状态来看,自打进了苏门,这孩子一天一个样。 从之前战战兢兢,内向自闭的性格,到现在神采飞扬昂首挺胸的自信,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赵顼也打心眼里认为妹妹是给王彦弼找对了老师。 苏油赶紧躬身:「臣不敢,臣定然尽心尽力,臣见过小公爷。」 别看还是个小奶娃,人家现在是检校太尉、天平军节度使,均国公。 第299页 赵顼皱着眉:「安排在这里见面,就是想着不要朝堂上那些礼节,你是他老师,该他拜你才对,拥儿?」 小赵用挣脱乳娘的怀抱,摇摇晃晃地走到苏油跟前,做了个礼,奶声奶气地说道:「学生赵佣,见过师长。」 「哎哟国公爷真是太可爱了……」苏油习惯性地蹲下身子就想伸手抱,苏颂在后边一声轻咳,才打住了他。 苏油讪讪地收回手,又哄了赵佣两句,说道:「外边冷,回帐幕里去吧,对了,这个送给小公爷玩……」 说完从身上接下一个黄铜的小鲤鱼:「拿去吧。」 赵佣看了自家爹一眼,见赵顼点头,方才欢喜地拿了。 小鲤鱼是用精巧的甲片串成的,轻轻一晃,小鲤鱼就能像真鱼游动一样晃动头尾鱼鳍,小赵佣虽然生长在深宫,但何曾见过这样好玩的东西,开心的咯咯直笑。 赵顼挥手让乳娘抱着赵佣进去了,对苏油问道:「我家孩子资质如何?」 苏油说道:「相处太短,不过看小公爷刚刚玩耍金鱼,聪明不说,神情专注长性,稍加培养,一定可以成为坚韧明睿之人。」 「不过现在小公爷年纪还小,先玩几年游戏,在游戏中增长一些学问就够了。」 赵顼就想到了在苏油家里看到的扁罐的那些画册:「你家扁罐那些画册,用不上了吧?不如……」 苏油说道:「那哪里成,都被扁罐画得花里胡哨了,臣给小公爷准备一套新的。」 赵顼这才满意:「扁罐,彦弼,你们的那个阳燧呢?」 俩小的早就等着这一刻了,扁罐兴奋地说道:「陛下,各位长辈,请跟我们来。」 观象台的一脚,摆放着一台崭新的金属仪器,是一个两米见方的正方形金属板。 金属板的中间,有一个凹下去的弧面。 仪器的正面没有什么看头,只在边缘四方角落,铸造了四只神兽的兽头,寓意为「守护四方」。 中间下凹部分,就是一个金属镜面,用的铜锡合金,不过打磨工艺到了极致,完全可以媲美如今尚有些人家还在使用的金属镜面。 镜面中心是一根粗壮的钢管,靠近尖端的部分是一个弧形的台钳,台钳上包裹着石棉隔热套。 背部的花纹就相当精美了,雕镂着日、月、五星、地球构成的太阳系,周围是二十八宿,星宿的外边,是火焰纹和各种神奇瑞兽。 这东西的总体设计是扁罐和王彦弼完成的,架不住俩孩子面子大,托张敦礼绘制了图稿,然后又托石富负责浇铸加工,最后搞出来的,竟然是一件巧夺天工震撼人心的艺术品。 大阳燧固定在巨大的石头基座上,非常的稳固,铁架上还安放了齿轮和摇柄,就跟窥天镜的控制装置一样,可以调整方向和俯仰角。 一群大人笑眯眯地围着阳燧,看着扁罐和王彦弼操作。 王彦弼用经纬仪观测了太阳的方向和角度,然后报出了数字,扁罐开始摇动两个摇柄,阳燧无声而缓慢地开始了方向和仰角的变化。 等到角度定位完成,俩娃又从边上一个小房间里捧出一个大罈子和一个黑色的水壶,扁罐得意地说道:「这是我们这个月收集的雨水,可是没有沾到过地面的哟……」 苏油没好气:「还在妄想呢……赶紧的!」 倒是赵顼乐呵呵地说道:「也罢,今天啊,我们大家来给扁罐和彦弼做实验品。」 俩孩子将无根水倒入茶壶,然后将茶壶固定在阳燧焦点的台钳上。 台钳设计得非常巧妙,茶壶固定上去之后,依靠重力,自动就调整成了底面与地平行。 这回赵顼看清楚了,壶底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光斑。 隔壁帷幕之中,已经响起了询问的声音,那是向皇后和朱嫔在向小妹询问原理。 赵顼说道:「这就是将日光聚集于焦点,产生热量的原理,对吧?」 苏油躬身道:「是,天地间的能量,都是来自于太阳。日光照在大地之上,水汽蒸腾到高空凝聚,就成了云;空气从低温处向高温处流动,就成了风;云气化为雨水降落到地面上,就形成了水流;地上的植物得到滋养,在阳光下可以生长,而它们的各个部分,又哺育世上的各种动物。」 「植物和微生物,埋到地下经过亿万年的变化,就变成了煤和石油;人们每日里砍柴烧炭,就是从植物里边获取其囤积的能量;我们每天的饮食,其实也是从中吸取养分和能量。」 「这就是天地之间能量的变化存储转移之道。一切的源头,其实都是日光。现在彦弼他们在做的,其实就是对日光中所蕴含的能量,做一个最直接简单的观察实验而已。」 赵顼点头:「理工之学透察天地,当真可观啊……」 苏油趁机说道:「但是理工之学也揭露了一个或者说不太令人开心的秘密,到现在为止,我们能够发现的,能直接从自然界吸收能量的,只有植物。」 「臣在想,古代的神仙,也不可能脱离这条规律。」 「因此他们或许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就是变成植物那样,以六识感知为代价,变成植物,可得长生。或者褪去依赖营养摄入的躯壳,仅以精神本体存在,与天地同寿。」 赵顼白了苏油一眼:「明润你不用这般巧谏,秦皇汉武那般求取长生,朕是不会做的。」 第300页 用到「朕」字,就表示赵顼收纳了此谏,苏油赶紧躬身:「陛下圣明,不以臣饰说欺妄,臣感激莫名。」 赵顼笑道:「正言谏诤,本就是官员扶佐君上的职责,明润不用这般做派,要是让王安礼得知,只怕是又要上章了。」 说完又嘆气:「我也不是拒谏之君,有道理好好讲就是,讲明白了,我又岂有不纳之理?何必每次都用那种……指点批评,嗯,拿明润的话说,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说是吧?」 苏油摇头:「这我就又得谏一谏陛下了,臣子们各自有各自的性格,陛下也不是小孩子。」 「只有小孩子才喜欢听表扬,不喜欢听批评。因此对他们,鼓励式教育是应该的。」 「可陛下乃天下之主,就必须要兼收并蓄,不必在意奏章里边的措辞,而是留意它们的实质内容,是否对治政有所裨益才是。」 赵顼感慨道:「宽宏雅度,明润可比吕文穆、富韩公,真正的宰执肚量。」 想了一下又说道:「这方面,我自问不如明润,你以后要多提醒我。」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 文明之始 富韩公不说了,吕文穆,指的是状元及第,太宗真宗两朝三度任相的吕蒙正。 吕蒙正刚被任命为副宰相时,第一天走马上任,就见一个房间内有人隔着门帘指着他说:「这小子也当上了参知政事呀?」 吕蒙正装作没有听见,低头赶紧走过。 与吕蒙正同行要好的同僚很不满,要去看看此人是谁,被吕蒙正制止。 下朝以后,同僚们仍然愤愤不平,后悔当时没有逮住那人。吕蒙正劝说道:「如果知道他的姓名,就会终身不能忘记,不如不知道为好。」 吕蒙正的老同学温仲舒,长期说他的坏话,但是吕蒙正丝毫不计较,还向朝廷推荐了他。 有个叫富言的人,是吕蒙正的宾客。一天告诉吕蒙正说:「我有个儿子,十几岁了,我想让他入书院,给你的儿子做书童。」 吕蒙正让富言将孩子带来,见面询问后惊嘆道:「你这个儿子了不得,将来名位必然与我相似,而功勋事业,甚至还能远超于我。」 不但令他与自己的几个儿子同学,还承担了这个孩子学习所需的供给费用。 这个孩子,就是后来大宋的又一位名相,富弼。 朝臣中有位收藏有古镜的人,自称此镜能照出二百里范围的景色,想献给吕蒙正以求任用。吕蒙正笑说:「我的面部不过碟子那么大,哪里用得上照二百里的镜子呢?」听说的人都嘆服。 还有人给吕蒙正送古砚,说此砚一呵即润,用不着注水。吕蒙正凝视古砚,笑笑说,即使一天呵出一担水,也只值十文钱而已。 最早的时候,宰相的儿子,起家即授水部员外郎,后来成了大宋的制度。吕蒙正做了宰执后上奏:「臣忝甲科及第,释褐止授九品京官。况天下才能,不沾寸禄者多矣。今臣男始离襁褓,乞以臣释褐时官补之。」 从那时候起,宰相子止授九品京官,成为新的定制。 有一次,宋太宗就出使辽国使臣发生了争执,吕蒙正坚持己见,连续三次都没有改变人选。 气得宋太宗把呈上的文书扔到地上:「卿为什么就这么固执呢?」 所有人都吓得屏气不敢言,吕蒙正却捡起奏疏,说道:「臣不是固执,而是陛下不能体察谅解啊。」 「使节人选,没有能比他更能胜任的。臣不愿用阿谀媚从,以致耽误国事。」 太宗最后还是无奈採纳了吕蒙正的建议,退朝后,对身边的人感慨:「吕蒙正的气量,我是比不上啊……」 苏油到了今天,也在政坛上混出了不少的轶事,朝中早已有人拿他和吕蒙正富弼相比较。 宽宏大量,如吕惠卿,曾布,吕嘉问,这些曾经在王安石旗下攻击过他的人,苏油都能容纳。 不务声色,不贪享受,从来不收受贿赂,古镜古砚,有的是钱买,不过都是送到可贞堂陈列,供天下人观赏。 自己的生活反而简单,甚至能够带领和创造大宋的潮流,在士大夫家庭里掀起崇尚自然简洁,天趣高雅的新风尚。 对于人才,苏油也不计较其出身,瞎子如卫朴,走卒如王文郁,蛮夷如范龙山、苏烈,囚徒如吴逵,落魄如蔡确、贺铸……只要有用,他都会大加使用,出了成绩,立刻向赵顼举荐。 至于士子,经他幕府调教出来走入仕途的,那更是不计其数,而且大多都是一时俊彦。 就连王珪和蔡确的儿子都收于可贞堂中。 但是对于自己孩子,苏油坚决拒绝赵顼的封官。 这就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了。 即便有了如今的地位,苏油待人接物,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开封府里上到八十老翁,下到三岁小儿,都知道探花郎那出了名的好脾气。 这些轶事,让苏油得到了绝佳的风评,都说他有气度风范可比吕蒙正富弼,丰功伟业犹胜寇准韩琦。 苏油躬身:「陛下虚怀若谷,为天下楷模,臣自不胜心喜,当为天下子民上贺。」 这时扁罐拿出一个奥运火炬一样的东西伸到黑水壶的下面,嘭的一声,一团火焰冒了出来。 拿着燃烧的火炬过来:「爹爹,火引来了。」 苏油将袖子撸起来扎好,将幞头折在脑后,从烧烤架子底下抽出一根引火棒:「将炉子打开,把火引上,今天我们吃烧烤。」 第301页 扁罐说道:「多烤点豆干,娘亲说爹爹烤的豆干最好吃了。」 赵顼刚刚被扁罐极富仪式感的动作震惊,接着被这父子俩都逗乐了:「等下,明润你这是要……做饭?」 苏油将引火棒点燃了碳炉下的固体酒精,又拿出一个手摇小鼓风机对着炉膛吹风,很快引燃了上面的无烟炭:「陛下,《礼记·内则》有云,子事父母,鸡初鸣,咸盥漱,栉縰笄总,拂髦,冠緌缨,端縪绅,搢笏。左右佩用:左佩纷、帨、刀砺、小觿、金燧;右佩玦、捍、管、遰、大觿、木燧。」 「妇事舅姑,如事父母。衿缨綦屦,以适父母舅姑之所。」 「接着就是侍奉长辈沃盥,问他们想吃什么,退下来置办饮食,然后进奉。」 「所以这阳燧木燧,虽则是随身引火之物,可代表的是孝诚。」 「风俗流传到今天,家中寒食节后引新火,代表的又是全家对新一年的期盼。」 火生好了,苏油在一边放上锅子,热上先前就炖好的鸡汤,一边开始布上铁板,刷油烧烤。 嘴里边还不停:「《尚书大传》,伏生以燧人氏为三皇之首,将人类学会用火为文明之始,臣以为是有道理的。」 「上古之世,人类只能茹毛饮血,年衰者无法奉养。」 「有火之后,就可以烹饪,不但食物更容易吸收,还能让谷物和肉类,能够为年长者所食。是为孝行的端由,礼制的起点。」 「唐刘禹锡《武陵观火》诗云:『火德资生人,庸可一日无?』火之德,根由不就是在这上头吗?」 赵顼都惊呆了,只感觉心里扑通乱跳,手心都在冒汗。 五德始终,在推翻别人的时候好用得很,但是同理,轮到别人推翻自己的时候,同样好用得很。 而苏油在炉边这番话,大大超越了董仲舒的「五德始终说」,给了「火德」全新的定义和内涵,稍加润色,就能成为大宋得国永继的坚实理论基础。 苏油的意思,以燧人氏为文明始祖,以火德为礼行之始,说宋承火德,就是因为大宋能安养万民,推行仁孝,以文明治天下。 无可反驳,无可推翻! 就连一边的苏颂和陈昭明都惊着了,这么冠冕堂皇的理论,不是在朝堂之上垂缨正笏地说出来,而是在热腾腾的火炉边,和烤肉一起新鲜出炉,这这这真的……好香! 赵顼还在心神恍惚之间,就听苏油在一边喊:「扁罐,水开没?给陛下备茶!我这边可是烤好了!」 「好了好了……」扁罐拎着黑色的水壶跑了过来:「我来给陛下表演茶道。」 说是表演茶道,其实功夫都是人家王彦弼做的,扁罐就只负责添水而已。 但是妨碍不了赵顼这顿饭吃得异常舒畅。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 新年将至 苏油善于烹饪的名声,如今已经传到了朝鲜去了。 苏油还特意给小赵佣准备了鸡汤肉丸萝蔔丝汤,嘱咐乳娘别给他吃烤肉。 赵顼端着盘子拿着烤串,站在司天监观星台上俯瞰整个皇城和开封府:「大好江山,岂容蕃夷丑虏凌蔑之!」 苏油说道:「陛下勿用心急,基础已然夯实,他们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回了。」 赵顼想听劝,但是内心告诉他不允许:「真的就不能提前发动?我恨不得现在就出兵!」 苏油摇头:「现在出兵,将士们固然一样会效死无前,但是会多做无谓的牺牲。陛下,他们的生命,很精贵。」 赵顼说道:「可嘆殿中群臣,竟然没有看到大战将至的,只有致仕的张方平上表,却是要我息兵安静。」 「说什么好兵犹好色也,什么王韶作祸于熙河,章惇造衅于梅山,沈起刘彝復发于安南,李宪之师復出于洮州。」 「还说数年以来公私窘乏,内府累世之积,扫地无余,州县徵税之储,上供殆尽,百官廪俸,仅而能继,南郊赏给,久而未办。」 「还说什么人臣进说于君,因其既厌而止之,则易为力;迎其方税而折之,则难为功。还断言下它日亲见用兵之害,必将哀痛悔恨而追咎左右大臣未尝一言。说他将老且死,见先帝于地下,亦有以藉口矣!」 赵顼越说越气,转脸看向苏油:「京下传言,说这文章出于大苏手笔,你是他长辈,知不知道这件事情?」 「陛下息怒。」苏油给赵顼递上一碗鸡汤冒粉条:「这事情臣知道。」 说完停了一下:「因为这是臣让他写的。」 赵顼刚喝了一口,这下噗地一声全喷到了观星台下面:「你你你……这却又是为何?」 苏油说道:「君不密失其国,我们建兴洛仓,转运大批粮秣,这些事情要完全掩盖住,可能性也不大。」 「因此臣一边请陛下以相州补雄州,以两浙补密州,又命大苏写这文章,就是为了混淆视听。」 「陛下大可以移文驳斥张公,说大宋备粮之举,只是为了灾害地区救济百姓所用,要他不要多想。」 说完一摊手:「我们也的确没用说错啊,雄州和密州的粮食,的确就是干这个用的呀。」 赵顼笑着摇头:「不过河北一共才三十万石,而陕西诸路第一批就有七十万石。你就是个骗子。」 苏油不背这锅,贼笑道:「只定性不定量,这是范德孺教的,臣只是依着葫芦画瓢而已。」 第302页 赵顼白了他一眼:「苏家人出了名的仪状甚野,心思这么多,还是多担心担心大朝会吧。」 「今年你可是群臣之首,之前又没经歷过几次,殿中丞弹劾失仪,连我都回护不了你。」 说起这个苏油就苦了脸:「要不陛下就免了我这遭吧,我还是立位族兄之后就可以了,今年的大朝会非同小可,臣真有些害怕……」 赵顼瞪了他一眼:「班资序位,岂是可以胡乱推让的?你当朝廷名爵是什么?」 苏油只好拱手:「那臣……那臣回去后,再多练练……」 …… 元丰三年的十二月,汴京城沉浸一种节日即将到来的迫切期待当中。 根据小道消息,今年过年的热闹,了不得。 以往的十二月,衙门的事情基本上就已经停了,官员们常常都摸鱼,被家属拉着悄悄去万姓集採办年货。 年底还是请俸的集中时节,官员们忙着给政府打报告,请求发放一年来未结的俸禄,各个衙门的主官们又该开始发愁,怎么给下属胥吏们搞一点福利。 要是御药局,内库这些肥缺衙门,中使们鸡鸭肥鱼那是见天儿往衙门里抬,明目张胆地发红利,让冷衙门的小官儿们咬着牙地骂狗内官。 太常寺,礼部这类万年冷板凳,盼星星盼月亮地巴望着每年能有一次大朝典,然后就可以去开封府,御药局,三司等部门要助局钱。点名让两制以上官员去礼部排练仪典。 尤其是那些新赴京的官员,对这里头的门道一点都不熟,也不是个个都有苏颂那样精通仪典的老族兄撑腰,明明是品级上的上官,不给点带进京来的土特产,就会被小吏们唿喝,大失体面。 而开封府的市民们是幸福的,官府在这年节里是最是宽和,一些小过失,巡街阶级们最多申斥几句,都不敢往衙门领。 到了年底,有案子也得摁住了,翻过年再说,开封府也是要政绩的。 家里有七十以上老人的,鳏寡孤独的,官府还要照应一二,发些黍米,遇到心善的府尹,甚至还有油,肉。 说起这个就不得不贊小苏探花一个,当年他治开封府,给的是咸蛋,腊肉,光着一个小改变,就让小苏探花在开封的口碑爆了棚。 一般的府尹哪里想得到这个?穷人家吃肉怎么捨得一顿造一斤?可是不吃放久了也得坏,要腌起来还得另买盐不是? 小苏探花的小改动,五斤腊肉,就够穷人家吃一年。 怎么吃?我教你个乖啊,十六两为一斤,五斤就是八十两,每十天取一两切成碎粒洒在稻米上一起蒸熟,这就算是吃了一顿肉不是? 如此一个月吃三两,一年下来三斤六两,剩下一点过年还能街坊四邻请个意思,也不丢人,之后官府又该发肉了…… 第一年走访之后,小苏探花听说穷人家这样吃肉眼泪都下来了,当即决定,以后不发腊肉了,髮油肉! 油肉据说是西南夷人的做法,和腊肉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道工序,就是油炸之后泡到油罈子里边。 这样的存储方式管三年,穷人家因此多得了一个好处,那就是除了五斤肉外,还格外多出大半罈子油! 不过小苏探花不让大家记他的情,说这都是皇家慈善基金的恩典,只不过他脸皮比别的开封府尹厚,使泼耍赖总能要下来而已。 最近京中又闹出个大动静,苏家扁罐小少爷和长公主家彦弼小少爷,给官家整了个羊睡,据说睡醒过后,就会发现这羊啊,从太阳上头给官家取下一朵天火来! 天火请下来干嘛用?总不至于如你我一样烧水烤肉,那是有大用的! 怎么用我也不知道啊……我知道还陪你唠这闲天,不去找官家求一份钱粮? 总之就问你两位少爷厉不厉害?! 可得是真厉害对吧?官家龙颜大悦,准备赏赐两位小少爷。 你猜怎么着?嘿,一个姓邢的御史就这么不长眼,将两位小少爷给弹了!说什么以奇巧诱惑官家,说什么两位小少爷年岁太小未入仕途不当受赏! 于是国公爷愣是将扁罐小少爷的赏给辞了,只让彦弼小少爷独自领受。要我说,他邢狗日的就不该喝开封府街边自来井里边的水,这不也是探花郎家的奇巧?! 自己个儿没两位小少爷的本事儿,就见不得别人的好!弹劾未满十岁的小孩子,他邢御史真是捨得臊他那张老驴脸!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 打题 邢恕如今就在王珪府里,脸真的快要变成老驴脸了:「相公,这汴京城里边都传成啥样了?那苏明润怂恿自家孩子妄作妖事,诱惑圣君,明明是他希媚,百姓还替他说话,怎么如此愚钝?!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王珪一脸的没有好气:「你不要逮着风就是雨,那怎么就是妖事了?」 邢恕表示自己很正义:「这不就是汉代承露铜人的翻版?劳民伤财妄求长生,我难道谏错了?」 王珪也是脸色阴沉:「当然错了!那是阳燧,周礼里记载的东西,怎么是妖事?!」 「今日陛下还召我入宫,特意提到火德乃文明之始,礼教之根,要我将三皇故事讲一遍,还说大宋承继火德,应该要立燧皇庙,你还敢说是妖事?如今这事情已经定性,大朝会上,陛下要用那阳燧获取天火,赏赐众臣,昭示火德。」 第303页 邢恕都傻了,王相公的脸变得也太快了,不是你让我找机会弄一弄苏明润的? 见到邢恕一脸的傻样,王珪也不由得有些丧气:「你根本就不懂,陛下天资英睿,将五德始终变成万世不移,懂不懂这里边的分量?」 邢恕说道:「那我们后续还做不做?我还准备弹劾苏油,以厨道求取幸进,为君上亲治羹汤,是一个大臣能干得出来的事体?」 王珪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可得了吧,现在汴京城里早都传遍了,说是苏探花调皮,贪图各路供奉给陛下的精美食材。」 「名为给陛下做菜,其实是他自己嘴馋,找藉口占陛下的便宜。」 「苏油饕餮之名又不是一年两年了,你说大家信哪一种说法?」 「还有,苏油家小孩连恩荫都没受,那就和老百姓家小子儿没区别,还有一个,是舒国大家独子。陛下有多宠这个妹子不知道?你这样除了给俩小孩扬名,还有什么作用?」 邢恕如今算是体会到了王雱的那种无力感,苏油做事情就是这样的风格,从来不按照你划下的道道跟你玩,从来都是你打你的他打他的,而且他的招式一出来就自带神圣光环,让人连攻击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虽然王珪口口声声陛下英睿,但是谁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 之前十几年都想不到,去司天监吃一盘烤肉回来就英睿了? 见邢恕一脸的垂头丧气,王珪也有些不忍:「这样,这篇文章交给你去做,《火德论》写好了,陛下那里还能挽回。」 邢恕这才转怨为喜:「下官一定做好。」 王珪说道:「我是真怕你做不好,多去收集史料,《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若火作,其四国当之,在宋卫陈郑乎。宋,大辰之墟……火房也。」 「《太平御览》记载,燧人上观辰星,下察五木,以为火也。」 「大辰即大火,以商丘为分野,燧人观辰星的位置,就是在商丘。」 「那一带乃我大宋龙兴之地,故我大宋乃承火德,是曰天命。」 「《三坟》云:燧人氏教人炮食,钻木取火,有传教之台,有结绳之政。说是文明教典之始肇,是完全说得通的。」 「司马光发掘的夏都文物,底下还有个旧石器时期遗存,那一层的遗物里,有火坑,石斧,石矛头,骨针,骨鱼钩。」 「虽然没有绳子的实物,但是骨针和鱼钩的发现,说明那个时候是已经有了绳子的。燧人氏集结人众,始治文明的说法,无论从史籍还是从实物遗存,都是有理可依的。」 王珪乃是文章大家,这么一分析邢恕就明白了:「多谢相公给邢恕这个机会,我明白这文章该如何写了。」 王珪有些意兴阑珊:「去吧……」 待到邢恕走了,王珪看着桌上朝廷发下来的几部新着作,不由得唉声嘆气:「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又让司马君实和苏明润拿了这么大一功劳!」 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走到书案前唰唰唰写了一封信:「来人啦!」 管事的进来:「相公,有何吩咐?」 王珪却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情:「算了,没事儿了。」 等管事的退出去,王珪将信件丢到了火盆里:「我都想得到,苏明润始作俑者,他肯定更想得到……」 可贞堂里,苏油已经将一帮小子召集了起来:「还有三个月不到就要礼部试了,你们心里都打好底没有?」 苏迈是这帮人里最大的,拱手道:「不敢说有完全的把握,只敢说大家一起砥砺切磋,都感进境颇多。」 苏油说道:「今年的试题,你们有没有什么大的方向?」 几人面面相觑,苏迈说道:「倒是猜了几个,军事上就是西事和南海;民事上就是治河和备灾;政事上就是吏治和廉洁;大家各拟了几个题目,然后制策了几回。」 苏油乐了:「是吗?文章拿来给我看看,你们当中谁的文章最好?」 苏迈说道:「大家公推黄晟仲、刘德初不分轩轾,其余皆下一等。」 黄晟仲就是黄裳、刘德初就是刘正夫,苏油将苏迈送过来的文章一一看过:「大家都不错,尤其是晟仲和德初,笔力已经超过我应举之年了。」 两人连连谦逊,黄裳说道:「不敢与国公比肩,如今二十年过去,国公的文笔,那是更上层楼了。」 苏油笑道:「这就是瞎捧了,我告诉你们,我文章的巅峰就在科举那一次,之后就是江河日下。这方面,你们要跟大苏看齐。人贵自知,这点数我还是有的。」 刘正夫说道:「我以为不然,国公二十年来祥研义理,让正气充盈士林,这等功绩,不是几篇上等文章可望项背。」 苏油摆手:「今日前来,不是听你们吹捧的,试卷已经看了,没有大毛病,不过说到义理,怎么没见你们拟作这方面的考题?」 几人再次面面相觑,刘正夫说道:「自安石相公改革科举以来,朝廷多试策事务,义理,好多年没有考究了……」 苏油说道:「今年可能有些不一样,今年恰逢朝廷对礼乐、仪典、官制多方改良,元旦朝会上,陛下会宣布大宋改制,復盛唐规模。」 「这是一篇大文章,明年的考题,考官肯定会朝这方面倾斜。」 「改制的基础是什么?天命。大宋的天命是什么?火德。」 第304页 「可火德又是什么呢?」 这个是黄裳的强项:「《册府元龟》有说,五精之运,相生为德,乘时迭王,以昭统绪。故创业受命之主,必推本乎歷数,参考乎征应,稽其行次,上承天统。」 张方平对苏家人的影响很大,苏迈说道:「张公曾说过,夫帝王之作也,必膺筑受图,改正易号,定制度于大一统,推歷数以叙五运,所以应天休命与民。」 苏油笑道:「但是你们这些都站不住脚,还是有隙可乘。我就问一个问题,如此说来,大宋的国运,终会被水德倾覆?」 一帮小子都傻了,谁敢在试卷里这么写,那恐怕不光光是降黜的问题。 有荫官的,只怕要落一个追毁文字,白身的,怕是要落一个永不录用。 可问题是,苏油说得一点没有错,如果按照五德始终来讲这个火德,那就跳不出这个怪圈。 周代商,秦代周,汉代秦,那么以此类推之……是不是大宋最终也会被后浪给代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就问你考试的时候敢写出来吗? 第一千二百一十章 学习 苏油笑道:「范文正公曾经写过文章驳斥这种观点,认为古王者之兴,乃盛德所致,非偏于一德。以王者一德之说,益之五胜之术,皆非圣之曲学也。」 「故《传》曰君子大居正,又曰王者大一统。」 「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和天下之不一也。」 几个小的都快要急疯了,这题目可实在是太难。 大家心里觉得范仲淹说的方是儒家正统,但是要是考官偏以宋承火德来命题,你敢在捲纸里跟范仲淹一样,驳斥说考官你的观点不对?! 即便是范仲淹,他考进士的时候都不敢! 敢写的要被驳斥,合理的却又不敢落笔,这还要不要人活了? 黄裳对着苏油深施一礼:「要囿于陈说,这卷子就做不出采,沦为平庸;可要是持范公之说,那干脆就不用考了。」 「那就只有跳出窠臼,别成一说,还要鞭辟入里。」 「后学驽钝,实在想不到这等深文周义,然知国公必有破题之法,还请赐教。」 苏油笑道:「其实是有办法的。那就是推火德为文明之始,人治之始。朝廷科举,考的终究不是天理,而是人治。」 接下来苏油将火德为文明之始的理由讲了一遍,然后说道:「论据歷代典籍之中多的是,引申你们可以各自发挥。」 「连接范公至论也可;引述由火德而兴人治,其后发展轮替,歷朝各自有偏,导致有兴必有替亦可;甚至独自发挥,自成其说亦可。」 「只要最后将结论落到大宋可以永续,文明可以终继。这篇文章,是不是就算是做下来了?」 一帮小子不由得心痒难耐,恨不得立刻抓起纸张动笔。 这才是大宋科举前三,理学大擘的眼光和格局,盛名之下,乃无虚士! 苏油见到一帮人欣喜若狂的样子,知道都是文化精英,一点即透,笑道:「你们记住一点,科举,是为大宋政治服务的,因此试官的考题,必定会带有倾向性。」 「所以你们要多关心朝廷的动向,从哪里知道呢?京中的时报,商报,两浙的官报,潮报,还有衙门的邸报,可贞堂里每一期都有,你们最近关心过吗?」 众人都是满面通红,黄裳说道:「最近都在砥砺九经,诸子章句,忽略了朝政。」 苏油笑着站了起来:「对你们的文字功底我是放心的,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你们继续揣摩,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又问王仲煜和邢居:「你们俩过年回不回家?我觉得回去看看也是应该的……」 王仲煜摇着脑袋就跑了:「我去找报纸去,麻烦国公告诉我父亲,今年就不回去了……」 邢居躬身道:「家中年节里只怕没法读书,还请国公替我问候父亲安妥,今年我也不出这小楼了。」 苏油点头:「你们如此上进,想必家中长辈也是欣慰的,左右不过几个月,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那行,有什么需要的,告诉僕人就是,别的再不用操心,我走了。」 士子们将苏油送出小楼,苏油又去图书馆找扁罐和毕观:「观儿,扁罐,回家了。」 俩小的一人捧着一本书出来,苏油看着他们在管理员那里做的登记记录:「观儿都看了这么多书了啊?真厉害。」 毕观有些不好意思:「都是囫囵吞枣。」 苏油笑道:「挺好,诸葛亮的读法,先把大三观塑造起来,再慢慢细究,观儿是会读书的。」 一大两小慢慢在街上走着,毕观问苏油:「伯伯,什么是大三观?」 苏油说道:「大三观啊,就是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 「世界观就是关于这个世界如何运行的外省之学;人生观则是关于人的存在意义的内知之学;价值观就是将前两观中的光怪陆离,进行分析判定的思辨之学。」 「每个人,每个族群,对于这三个哲学概念都有不同的理解,而对于这三观的认识和依从,构成了一个人,一个族群的发展基础。」 「也就是说,一个人,一个族群的大三观,决定了这个人是什么样的人,这个族群是什么样的族群。明白了吗?」 第305页 扁罐一头的黑线,毕观却似懂非懂:「所以人要成为更好的人,就要有更丰富完善的世界观,更善于思存求真的人生观,更善良无私的价值观,是不是伯伯?」 苏油笑道:「能做出这样的发挥,观儿你已经远胜同龄人了。」 「但是这个看起来简单,真要细论起来,却不是一时半刻说得完的,这完全可以构成理学的大根基。」 「等观儿以后书读得多了,学问更加深厚了,有了思辨的能力了,慢慢地就懂了,三观也就成型了。」 扁罐在一边拆台:「那我觉得娘亲和爹爹的三观就不一样。娘亲总说爹爹性子懦,喜欢把一件事情想得十件事情那么复杂。」 苏油停下来,看着天空想了一下:「扁罐,你娘亲说得还真对。」 「不过好在这世界,能容下所有不同性格的人。而爹爹,也好歹选择了一个适合自己这性格的行当。」 扁罐好奇:「什么行当啊爹爹?」 「傻孩子。」苏油嘆了一口气:「当然是做官啊……」 扁罐:「……」 尉氏的棉花糖爆米花泡筒小车生意很好,年底了,汴京城的小孩手里都有些钱,这些东西也不贵,扁罐就问观儿:「观儿你吃爆米花不?我给你买。」 观儿捧着书:「嗯,你买一包吧,一小包就行了。」 扁罐钻进人丛,没一会儿就捧出来一个纸盒。 不过逃不过苏油的眼睛,说是给观儿买,但是观儿其实没怎么吃,主要都是扁罐给吃了。 也就是说,观儿知道扁罐在找藉口,但是还是让他找了藉口。 也就是说,观儿对扁罐其实是很好的。 扁罐虽然性子顽皮,但是一般是不会假求于人的,能够用观儿当藉口,说明他对观儿有足够的信任。 也就是说,扁罐对观儿其实也是很好的。 也就是说,俩小的关系应该相当不错。 也就是说……唉,真是操不完的老父亲的心啊…… 回到家中,苏油钻进扁罐的书房里,开始搜寻扁罐小时候的东西。 万花筒,简单的显微镜,小望远镜,木头机械模型,认字图画本,算术图册,三轮小自行车,不毁三观的童话故事,上古传说画本…… 此外还有一些锻鍊体能的玩意儿,跳绳,飞盘,皮球…… 还有能让小孩有个物理直观概念的三稜镜,放大镜,传声筒…… 还有普及型的音乐小玩具——小排箫,口琴,金属音阶管,音乐盒…… 还有玩泥巴用的各种工具,竹刀,竹片,切割线…… 还有练武用的刀枪棍棒斧钺钩叉…… 林林总总搜出来一大堆。 然后父子俩开始挑拣,分门别类搞出来了五大箱。 就连苏油都吓着了:「扁罐你竟然有这么多零碎?」 扁罐笑道:「爹爹最好了!」 苏油将那一箱武器拖了回去:「这个不行,剩下的让舅舅和敦礼叔叔来照着弄一套,送进宫去。」 扁罐更高兴了:「我还担心爹爹要把我这些送人呢……」 苏油笑道:「你可想得真多,皇子怎么可能用你用过的……」 吃过饭,一家人开始看书做作业。 石薇对付不了漏勺,现在的辅导任务归苏油负责。 监督扁罐就不需要那么麻烦,每天例行的千字文走一遍,然后背的书巩固一遍,简单得很。 观儿用不着,在学校里就由小妹调教好了,晚上回来主要是去绿箬那里学习弹钢琴。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 光禄寺的老头 上床之后,苏油摸出一个玻璃球,里边是一朵一层层各色玻璃浇出来的花:「今天收拾扁罐的玩具,找到了这个东西。」 石薇接过,依偎到了苏油的怀里:「这是你小时候给我的,扁罐什么时候拿到他那里去了?」 苏油亲了石薇一下:「翻过年,漏勺都要四岁了,这日子过得还真是挺快的。今天我见到扁罐和观儿,两个关系挺好。」 石薇笑道:「你这心操得……今天听宝安妹妹说,这次大朝会非同小可,所有两制官以上命妇都要入宫,问太后皇后起居,觐见陛下。礼仪上疏忽不得,要是你不熟悉,她可以叫驸马过来帮忙。」 苏油问道:「怎么?公主和驸马还是有转机了?」 石薇嘆了口气:「宝安妹妹到底心里还是有那人,彦弼又那么可爱,我真不好说什么……」 苏油说道:「那就告诉公主看好他的钱袋子,没钱的男人最老实。」 「不过我实在是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这样,你明天将扁罐的画册拿去给公主,就说是陛下的意思,要一套画册给小王爷学习用,让王驸马接了这活吧。」 石薇撇了撇嘴:「妹妹现在还代太后和皇后管理这那么多产业,这么能干的一个人,当年竟然能被一个臭男人折磨成那样!换作是我,休想我原谅他!」 苏油抚摸着石薇的秀髮:「性格决定命运,薇儿你的性格,註定跟那种人就进不了一个圈儿。」 「家里边就不是一个讲道理的地方,起码的相互体谅都做不到,这夫妻做起来也没味儿。」 石薇将头埋到苏油胸口上偷笑:「嗯,要是换到别家,我可能都被休了好几回了。」 苏油笑道:「薇儿你这简直是视我大宋法令于无物,连起码的七出三不去都不知道。」 第306页 「哪怕是普通人家,妇有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恶疾,多言,盗窃这七条,方在《大戴礼记》可休之例。」 「而所谓的三不去,是指有所娶无所归,与更三年丧,前贫贱后富贵。这三种情况,更是不能休妻。」 「你既不在七出之例,更是和我一路从贫贱过来,父母皆无而无所归,三不去中更是占了两条。就算是感情不和要分开,那也只能是和离,需要双方都同意。」 「所谓君子之道,造端于夫妇。哪里是说休就能休的。」 石薇笑道:「还是二林部那边好,阿弥姐姐说他们结合只要男女二人同意,分开更是以女方意愿为主。」 苏油好气哦:「啥意思?你还敢把为夫休了咋地?跟你说要汉地如二林部那般,你还得等上千年!」 石薇笑得都不行了,拍了苏油一下:「哈?这还认真上了?不是聊天聊到这里了嘛!就问你大朝会这关怎么过?」 苏油说道:「别的其实都没啥,就是礼拜的次数错不得,好多大臣都是折在这上头。」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明天为夫给咱俩准备一样东西,这一关,好过!」 次日起来,苏油还想去军机处,刚出门就被光禄寺卿拦住了。 封建王朝除了三省六部,还有九寺五监。 九寺五监,属于独立中央职能部门,和六部在职级上基本平级,但是又和六部没有法定隶属关系。 在职权两者也多有重合,实际上,又存在分工和制约。 其中六部主管政令,九寺五监分别负责某一方面的具体事务。 比如礼部,《会要》里的职能,主要是掌管国家文教、外交、礼仪等方面的政务机关。 而九寺五监里的国子监,则负责国子监,太学,武学,宗学,小学,广文馆等机构,和礼部相当于教育部和国立学校之间的关系。 平日里职能主要是政府部门的事,也就是三省六部在负责,只有正旦大朝会的时候,三省六部的事情反而少一些,倒是这些寺监置办主要的差遣。 个个都有任务。 最烦难的就是太常寺,这个部门掌掌礼仪,太乐,祭祀,坛庙,法物,鼓吹,二舞,第一个跑不掉。 宗正寺,掌太庙,宗班,玉牒,宗敦。大朝会上,宗室排位在官员之前,它也跑不掉。 光禄寺,掌御厨,法酒,牛羊供应,宴会伙食归它管。 卫尉寺,掌仪仗,鸾仪,引驾。 太僕寺,掌马、鞍、象、车、辂。 鸿胪寺,管外国来宾接待排位,传授礼仪。 看似最没有关系的司农寺,人家都管着几个皇家园林,比如着名的动物园玉津园,还有柴炭,仓草,朝会前后都有事。 太府寺,管着各种皇家库房,内帑,大朝会糜耗惊人,皇帝常常得掏私用补贴,香药的用量也是非常大的,这些归太府寺管。 此外国子监备生员颂表;少府监管绫锦,裁造;军器监负责郊礼兵甲;将作监负责宫内各种器用,比如重要的宫灯; 就连都水监,都有一个神特么的勾管街道司,汴京城里的街道维护得它来整饬! 唯一一个扯不上关系的,大概只有负责审刑的大理寺了。 一个大朝会,满汴京城的官衙都动了起来,所有官员都在为了这一场大宋建国以来最宏大的盛会努力。 只有苏油,趁机浑水摸鱼,军机处的不少命令夹在朝廷的敕令里边发往外路,不显山不露水开始了西事布局。 光禄寺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叫黄中庸。 黄中庸敢登门,一来是因为他帮司马光治过《资治通鑑》,是司马光的挚友,他妻子还是周敦颐的妹妹,算是保守派里的中坚力量,和大苏关系莫逆。 二来他还算是苏家人的「难友」,这娃诽谤新政的诗词一点不比大苏少,虽然影响力大大不如,但是不妨碍李定张藻拉着他陪绑,抓进乌台一起受审。 苏油在乌台里边给大苏做饭,大苏还特意打过招唿,说是别忘了黄长行也带一份,那是自己人。 后来乌台诗案翻案成功,虽然苏轼还是倒了霉,黄中庸因为诗词影响力太小的关系,还是得以留在了京师。 不过差遣从之前的当红炸子鸡皇帝秘书知制诰,变成去坐了光禄寺的冷板凳。 大苏被贬黄州后,黄中庸还特意写信去黄州,托当地士绅加以照顾,老头十几年前在黄州做过一任知州,还有些关系。 因此他来堵门,苏油只能客气:「黄公有事召唤苏油一声就是,苏油自当上门拜访。」 「到了家门也不让门子通传,更是显得苏油不敬老尊贤了,要不先进去坐坐?」 黄中庸拱手:「下官给国公见礼了,贸然唐突,实在是有一事相求。」 苏油也还礼:「长行公客气了,但有所命,苏油自当尽心竭力。」 黄中庸说道:「这光禄寺的行当我本是做不来的,不过胜在清闲,有时间搞我的《圣旨典集》,结果大朝会一来,这懒就躲不过了。」 苏油不禁好笑:「没有关系啊,各部寺都有成例,长行公萧规曹随不就行了?」 「嗐别提了!」黄中庸一脸的不乐意:「陛下降旨,说是以往的朝会赐宴过于简朴了,要改;还有如今大宋有了南海,要加一些南海的菜式进去,以示广有四海之意。」 第307页 苏油说道:「那就加呗。这不正好,长行公是莆田人,海产是不陌生的。」 黄中庸说道:「怎么能随便加?海味在汴京那么贵,不能导人主以奢侈之风!」 「是是是……」苏油赶紧附和:「那长行公自己有考虑没有?」 「菜式没有!」黄中庸说道:「不过只有几个想法——首先是不能贵;其次是一年四季都得有;第三是不能显得简薄;第四还要是南海特有的特产,让别人一吃就知道是南海来的;第五是口味别太偏,要大家都喜欢吃才行。」 苏油不禁好笑,老头你有本事给自己这样上难度,那你有本事儿别来找我啊! 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 玉料 问道:「长行公,别的都好懂,这一年四季都得有却是为何?」 黄中庸说道:「这是自然啊,否则皇帝冬日里要吃荔枝,夏日里要吃冻梨怎么办?」 苏油说道:「那也有水果罐头啊……」 黄中庸拉着苏油的袖子走到一边:「不是人人都有明润你的本事儿,总是要防微杜渐才好。」 「接到圣命我就去找司马学士打听了,他说这事情得找你,我一想可不是吗,我在乌台吃过明润做的饭,那个蒜薹腊肉丁焖饭我是至今都还记得,嗯……嗨别扯远了,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吧。」 苏油说道:「这个啊,得看长行公你准备将菜式加在宴前,宴中,还是宴会末了。」 黄中庸一愣:「还这么分?」 苏油说:「要是宴前呢,可以是带丝拌海蜇皮;要是宴中呢,可以上一道椰子鸡,或者咖喱鸡;要是宴末的话,可以上椰香小面包或者南海罐头水果椰浆西米露。」 黄中庸大喜:「这么多?果真还是明润你有办法,不愧大宋第一老饕!可太好了,跟我去光禄寺!」 拖着苏油就要走,苏油说道:「长行公,我这还要去练习演礼,大朝会上失仪是大事……」 黄中庸说道:「也不在这一天,失仪是你一个人的事,赐宴没办好,是陛下和所有人的事,所以后者更重要。」 靠!苏油对这耿直的老头都无语了,老头心里只有朝政,压根就没有考虑过个人。 赐宴没办好是你受罚,失仪是我受罚,压根不是一码事儿好不好?! 拗不过倔老头,苏油只好回头跟张麒招唿:「小七哥,去方知味叫上厨子,还有刚刚所说的几样菜式的备料,我估摸着光禄寺御膳房那边没有……」 其实这几样菜式都很简单,带丝拌海蜇主要是调味,蒜泥生抽黄酒,关键是醋要好,喜欢酸甜口的还可以加点白糖。 椰子鸡用南海产的椰肉丝磨粉熬出椰浆,煮出来的椰子鸡清淡鲜嫩。 世间万物,皆可咖喱,咖喱鸡就更简单了,但是味道稍微有些浓郁,有些人可能吃不惯。 椰香小面包和普通面包差不多,不过加了椰蓉。 西米露是用的南海一种棕榈树芯的淀粉做的,苏油还顺便指点了御厨两招,这玩意儿还可以做珍珠丸子,做出的粉皮可以包水晶饺子和水晶小笼包。 水晶蟹黄小笼包的卖相可将黄中庸美坏了:「好好这个好!御宴菜式还是清淡美观的好,咖喱鸡就不要了,换成这个!」 苏油问道:「那长行公我可以走了不?」 黄中庸还在孜孜不倦地品尝新菜品,头都没抬:「厨子留下,国公你可以走了……」 苏油一脸的无奈,你还知道我是国公! 才出得光禄寺门来,却又被人堵住了。 这回是宗室,赵宗谔家的公子赵仲迁。 赵宗谔现在是皇宋银行大董事,人也已经变得很懂事,以前当大宗正的时候还贪污宗室用度被弹劾,现在成了宗室里边扶贫济困的大善人。 这几年在政策制度方面和四通配合得很好,尤其是去年,借着朝廷检察到县的风,在皇宋银行里也搞了个纪律检查,揪出了好些个蛀虫。 这些蛀虫可是没啥好说的,背景再大也大不过有太后撑腰的大宗正。 赵宗谔和史洞修放胆收拾,最惨的两个被分别丢到沙门岛和新宋洲,一时间皇宋银行制度整肃,老头威势无俩。 赵仲迁学问不行,在皇家理工学院长期被小妹罚站的那种,不过出来之后在商场上却表现出了自己的天赋,联合自己的弟弟在南海拿下了好几个矿点,往大宋倒腾金属和宝石,还有了自己的船队,成了肥得不能再肥的海商。 苏油看到他就没好气:「你老是来纠缠我干啥?你去找我族兄啊!」 赵仲迁也不跟苏油客套:「国公你这就是说笑了,你那老族兄多高的崖岸,我现在一身铜臭,凑得到跟前吗我?」 拉着苏油的袖子:「不让国公你白牵线,到时候利润分你两成。」 「我稀罕你这两成!」苏油往回扯自己的袖子:「大朝会上失仪,你这两成赔得起?」 「别呀哥哥!」赵仲迁不放手:「眼看就新年了,再不开工都来不及了,今天你无论如何都得跟我去把原料要过来!」 「现在京中珠宝行竞争也激烈,这个忙,你必须得帮!」 这娃是打上赵顼赏赐老族兄那些和阗美玉边角料的主意,汴京城各家珠宝行,现在什么都不缺,就缺和田白玉。 因此赵仲迁知道消息之后,骚扰了苏油好几回,要用这批玉料巩固和蚨祥在大宋珠宝行的头羊地位。 第308页 两人关系这样好,是苏油再南海招商的时候,小赵很给面子第一个响应。 这人情不能不还,苏油想了想:「也行,正好有件事儿也要着落到你铺子里的巧匠身上。那就走吧……」 老族兄家里还是那么冷清,似乎过年对老族兄来说,就是多了几天整理笔记的日子而已。 门子也还是那个老门子,老族兄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格。 那边为朝廷完成《元丰编修唐六典》,这边还利用难得的机会,把自己关于六典的笔记,组撰成一部《六朝遗隐》。 这是老族兄独有的能耐,朝廷命他编书,他从来都是一边给朝廷编一套,一边给自己也编一套。 苏油带着赵仲迁进门,老族兄从老花眼镜框上边翻着眼睛看他:「你不去练习演礼,小心到时候出了岔子。」 苏油耸了耸肩膀:「到时候我就挨个告那些影响我的人,上午被长行公拉去搞菜谱,出门又遇到这位。」 苏颂多灵透的人:「那批玉料做不了大件了,能开出镯子的都开了送宫里了。」 苏油笑道:「真要能出大件,也不敢拿到市面上去,要不族兄就交给我们,到时候总能得几件小玩意儿。」 苏颂拿毛笔一点院子对面的库房:「那边,竹炭边有个麻袋,拿走吧。还有那么多东西我也用不了,你改天都拖你家去吧。」 「嘿——」苏油赶紧去库房,发现库房里堆放着刚刚发下来的布料,绸缎,冬炭,面粉,美酒,还有腊肉罐头柴米油盐…… 老族兄现在是集贤院学士,算是进入了汴京城核心大佬圈子,赏给从优,一间屋子都快堆不下了。 拎着被扔在角落里边的玉料回来,笑着打趣:「老族兄你这宅子要是进贼,那他这个年就过得肥了。听说陛下赏赐宅邸,被族兄给辞了?」 苏颂说道:「我一个老头子哪里需要那么大的屋子,当然辞了。」 苏油也不好劝:「那族兄我们就走了?年节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去尉氏啊。」 苏颂又透过老花眼镜架子翻出目光来看了他一眼:「你这样子,到时候搞不好都被贬黜京外,先过了大朝仪再说吧。」 从苏颂宅子出来,上了和蚨祥的豪华马车,赵仲迁才长舒了一口气:「太难受了,刚刚我连大气都没敢喘一口。」 苏油好笑:「何至于此?我老族兄人很好的。」 赵仲迁摇头:「那得看对谁,要是二十一叔来,你族兄肯定与他相谈甚欢,我……怕是跟他连话题都找不到,我连宋会要都没搞清楚过,还能跟他聊唐六典?」 苏油笑道:「我族兄博学得很,你跟他聊南海矿石他肯定也有兴趣。」 赵仲迁翻着白眼:「我就知道那些石头价值多少,你确定你族兄爱听这个?哎哟被你打了岔,赶紧将玉料取出来给我看看。」 玉料还剩下了不少,赵顼其实挺大方,不过都是边角,要做什么可得好好思量。 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 入使线路 这个苏油稳拿手,后世和田玉稀少珍贵,螺蛳壳里边做道场的功夫都玩到了极致,苏工的雕刻技术已经到了堪称登峰造极的地步。 题材更是丰富多彩寓意吉祥,雕个螃蟹就叫八方来财,雕个知了叫一鸣惊人,雕个猴子趴大象叫封侯拜相,雕个猴子趴大马叫马上封侯,雕个青蛙叫哌哌来财,雕个蝙蝠莲蓬叫多子多福,雕个蜘蛛落脚背上都叫知足常乐…… 赵仲迁抬槓,我要是什么都不雕,就一块光白板呢? 苏油说那就叫无事牌,寓意为平安无事。 靠!赵仲迁都被苏油的惊着了,文人脑洞大,就可以这样耍流氓的吗? 转眼又笑得两眼都在往外冒元丰重宝,哥哥你真是把到了大宋士大夫的脉了,他们稳好这一口! 题材一丰富,创作的自由度就大了,不再受材料形状的限制,这些边边角角,都能够变成上等的雕件。 苏油继续出主意,那些带沁带皮的才是好东西,多了颜色和质地的变化,更能发挥想像力,搞出好玩意儿来。 能彰显匠人的巧思,就提升了雕件的档次,还有返璞归真的韵味,这个潮流,必须给它带起来。 说到潮流赵仲迁就笑了,大宋带货第一人在谁家?不就是你大侄儿吗? 两个奸商一路商量,车都没到和蚨祥,营销方案都已经弄妥当了。 晚上从和蚨祥回来,苏油袋子里多了两个戒指。 戒指是黄铜的,款式很简单,上边有一个叶子一样的小拨片。 戒指中间是一朵花,旁边有一个圆孔,可以看到里边有个数字0。 苏油带上戒指,给石薇演示:「戴到食指上,礼拜一次,就用拇指拨动一下,数字就会变化。」 说完轻轻拨动一次叶片,圆孔里的数字就变成了1。 苏油给石薇也戴上:「有了这个,每次礼拜就不会记错数目,哈哈哈你老公聪不聪明?」 石薇搂着苏油的胳膊:「夫君这是救了命了,礼拜有好几回,今天听宝安妹妹说,以前吕相公,就是在朝拜的时候记错了次数,被落职了。」 苏油说道:「现在白天要装着没事儿一样演礼,陪侍,就只能晚上措置军务,这段时间我又得住军机处了。家里事情也多,年节的准备,还有各方的年礼,就只能拜託你了。」 第309页 石薇说道:「有小七哥和绿箬姐在,你放心吧,不行我还可以去求宝安和老太君,有他们把关,总错不了的。」 苏油想起了苏颂的交代:「对了,族兄那边好多东西用不了,记得让小七哥去拉回来,还有宜秋门周大娘子哪里,风萝蔔和腊猪腿也别忘了,这些都是人情。」 石薇笑得都要倒了:「知……知道了,夫君就是古怪,白吃白拿人家的,在你这里倒成了人情!」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油就住进了军机处值班室,白日里参加礼仪训教,常常还要被赵顼点名,陪着去太乐局看音乐、二舞的排练,去太常寺欣赏新制的礼器,检查鸾仪五辂的修復整情况,总之忙得不行。 到了晚间,苏油还要浏览蔡京,晁补之留下的当日工作简报,做出批示,部署漕粮,加工,车辆,军器,火器,被服,马匹等一系列的工作。 还有就是电报,这项工作一直没有停顿,天师府张道人发现了金合欢胶对金属极好的附着性,用它作为导线绝缘材料,然后沈括用生丝,弹簧钢丝和地丁橡胶作为电缆包裹层,制造出了性能非常可靠的电缆。 元丰三年十一月朔,沈括将之铺设到洛河河底,变成水底电缆,解决了电缆跨河的问题。 苏油立即指示,将电报线从兴洛仓延伸到洛阳,建立西京电报局。 同时要求明年六月之前,将电报架设到古渭,宁夏,延安,麟州。而黄河下游,则要从濮阳架设设到大名府,胶州,陈留。 元丰四年,电报线将向西南和东南延伸,分别架设到成都和杭州。 如今炸药主要是硝化棉,硝酸铵,以及硝酸铵配比的黄炸药,产地主要在上海务,这些东西需要运送到前线,也必须依託漕运。 而且因为长途运输炸药实在是太过危险,苏油指示嵩阳兵工厂另外开闢一处山谷,成立专门的炸药工厂,两浙路转运原材料,到了炸药工厂在进行化工合成,之后送往华阴配发给部队。 好在赵顼为了这场战争准备了很久,加上苏油这个活财神的调剂,这么大的战争准备工作,隐藏在大宋年底各路货品交换的高峰时节里,竟然将中书和三司都欺瞒了过去。 苏油给赵顼的方案,就是前期尽量通过商业手段完成前线物资调配储备,而不走政府徵发调拨的路子。 尽量只亏皇帝一个,还有苏油自己留在陕西的那部分财产,最好的结果,就是一直隐瞒到战争爆发那一刻才被夏人发现。 这一天赵顼正在陪伴苏油检查新制钟磬,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军人匆匆来到太乐局,对赵顼禀告:「陛下,西夏使节大有问题。」 和苏油对视一眼,赵顼转头问那位来人:「君正,夏使有什么问题?」 匆匆赶来的少年叫高公纪,乃高士林的儿子,在苏油和赵顼跟前是晚辈。 经苏油举荐,和大哥高公绘一起负责整顿京周义勇有功,被赵顼升做了永州刺史。 不过因为高士林在商州保障西军后勤,赵顼就没有放这两个晚辈外任,而是继续负责京周义勇治安。 大朝会之期,赵顼又给了两人引伴的差遣,作为专门负责接待外宾的人员。 一个负责辽人使馆都亭驿,一个负责西夏使馆教亭西驿,监视的意思非常明显。 就听高公纪说道:「之前接到陕西路转运司奏报,西夏将派遣李清作为正旦使臣,然而现在却换成了梁屹多埋。而且平常安排的夏使入朝线路,是从萧关入宁夏城,然后卫兵监督到洛阳,只后入京。」 「而这次夏人的路线,却是从银州过来的,在清涧城由绥德军护送,从河中府到黾池才走上的旧路。」 说完从如今的军人标配皮包里取出一摞纸张:「这是他们沿途的关防印信。」 赵顼取过来看了:「他们说了是什么原因吗?」 高公纪说道:「他们说西夏有传言,天都山李文钊叛匪准备拦截使臣,阻断贡路,夏国为了表示恭顺,防止万一,特意选了一条更加安全的线路。」 赵顼就笑了,这是苏油之前和他商量好的,陕西路和永兴军路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粮秣,苏油让王厚联络李文钊和禹藏花麻,在葫芦川沿线和梁永能制造对峙,同时让狄咏出环州,在白马河和归德川之间骚扰生蕃,逼得梁屹多埋只能从更东边的清涧城过来。 清涧城是种小五的地盘,延安是沈括的地盘,这俩货对苏油的意思明白得很,带着夏人远远的绕路,一路看到的都是节日即将来到的欢乐气氛,哪里有半分紧张战备的样子。 苏油说道:「外交无小事,他们说改就能改?事先没有及时通报大使更换人选,也没有通报改换入使线路,这都是不合规矩的。」 「陛下应当派遣鸿胪寺官员严加申斥,究问事实,反正正旦大朝会不等人,赶不赶得上,参不参加得了,那得看他们的解释态度。」 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 问询 赵顼早就得知了西夏局势的变化,知道苏油憋着坏水呢,笑道:「听说这个梁屹多埋,当年在囤安寨对明润你甚是无礼,要不,这次交涉就交由明润你负责,好好快意一回?」 苏油微笑道:「这怎么行,外国使臣,自有礼宾院,鸿胪寺负责交涉,此乃国朝制度。」 「等到他们把这两处煳弄得差不多了,军机处才会收到边军急报,那时候由臣出面,方才顺理成章。」 第310页 「哈哈哈哈……」赵顼忍不住开怀大笑:「对对对,这样才是正理,我大宋乃礼仪之邦,当有大国气度,一切必须要按照礼数来。」 …… 教亭西驿,西夏使馆,梁屹多埋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从人匆匆进来,梁屹多埋赶紧问道:「怎么样?人找到了吗?」 从人面带难色:「找……找到了。」 梁屹多埋说道:「那赶快备上厚礼送去,就说我明日,不,今晚,今晚就去府上拜访。」 从人说道:「这个……国公府上的人说,益西威舍事务繁忙,大朝会前都不会回来了……」 梁屹多埋问道:「不回来,那人住哪里?」 从人说道:「住在皇宫边上的一个庙边上,那里戒备森严,看门的穿的都是细呢子,高筒皮靴,我就站那里看了一眼,立即就有人过来盘问……然后让巡街节级将我带出了两里地……」 「听节级说那里是大宋要害重地,时常出入都是节度使以上,等闲连汴京城的居民都不得窥视,何况我等……」 梁屹多埋面如土色:「见不到益西威舍,这可怎么整……」 高公纪回来就对梁屹多埋摆起了冷脸,说西夏使团不合规矩,要等待鸿胪寺调查问询。 梁屹多埋自家知道自家事,太后囚禁皇帝,这样的事情要是被大宋知晓,夏国绝对讨不了好。 梁太后给梁屹多埋的底线就是稳住宋国不得趁机发难,此外还要保证岁币继续发放。 从目前看来,宋廷还不知道西夏国内大变,正在忙着准备过节和正旦大典,梁屹多埋想了想,决定能混过去就先混过去。 至于换使臣改道路,其实也不是什么多大的问题,找人通融一下,睁眼闭眼的事情。 于是他就想到了苏油。 苏油和梁屹多埋是打过几次交道的,当年谅祚围困囤安寨,便是梁屹多埋入寨劝降。 苏油还赠送过梁屹多埋一套精美的骨瓷茶具,表示自己守卫文明的决心,绝不会投降。 同时还认真地告诉梁屹多埋,寨子中缺水只是假象,谅祚要是继续固执己见,会一败涂地。 可惜当时自己和谅祚都认为苏油纯属嘴炮,以为囤安寨指日可下,毫无难度。 结果夏人在那里遭遇到了建国侵宋以来最大的一次败绩,自己连同谅祚都差点成了苏油的俘虏。 蕃人好勇,对能打败自己的人,有时反而会产生一种崇拜心理。好多抗击蕃人的宋朝将领,经略安抚使,在蕃人那里都能得到绰号。 也正是在那一战之中,苏油打出了「益西威舍」的名头。 虽然是手下败将,但是梁屹多埋一点都不恨苏油。 是啊,益西威舍明明白白地将一切都告诉了自己,让自己转告先帝好好退兵,一切都是先帝固执己见,咎由自取。 之后益西威舍还收拾了战争的残局,拯救了不计其数的蕃部,不但有宋国的,还有西夏的。 后来益西威舍要打萧关,一道命令下去,两川五十四蕃风闻景从,自带饭盒跟随,就是为了报答益西威舍当年救苦救难的恩德。 可以这么讲,苏油在横山蕃人中的声望,甚至比他在陕西路汉人中的威望还要崇高,已经属于半神之格,好多牧民家庭里,都挂着他的画像。 再到后来就是开市了,苏油主动在渭州开立榷市,对于西夏蕃部商队睁只眼闭只眼,老实说梁屹多埋在里边可是得了不少好处。 可如今人都够不着,这点香火情指望不上了。 正没有抓拿呢,从人又来报:「都指挥,宋朝鸿胪寺的人来了。」 梁屹多埋只好打起精神出来见客:「夏国使臣梁屹多埋,见过上国官人。」 分宾主坐下,当先那名丰神俊朗的大帅哥说道:「我是鸿胪寺少卿蔡卞。」 说完朝边上的小帅哥一摊手:「这是我的手下,鸿胪寺丞邵伯温。」 鸿胪寺还有一个重要的职能,就是掌地图、城险、镇戊、风候、防人道路之远近及四夷归化事。 蔡卞和邵伯温圆满完成了出使日本和高丽的任务,尤其是高丽,通过傅明珰,扶持起了王颙一支亲宋的重要势力,还绘制了高丽、日本、辽国东京道的详细地图,让大宋对北方大敌的势力分布有了长足的了解。 从海路回来,赵顼鑑于二人的大功和对外交事务的熟悉,加了两人的官,进二人为崇政殿侍讲和读书,正好大朝会很多藩国来朝贡,于是又给了二人鸿胪寺差遣,先过渡一下,大朝会后再行正式任命。 两个大帅哥风仪在大宋都是一等一的,梁屹多埋拱手道:「见到两位,就让我想到一人。」 蔡卞微笑道:「贵使见识过我大宋多少人物?」 梁屹多埋说道:「贵国涪国公,当年屹多埋与他见过几面,虽然那时还只是个少年,然而沉稳凝重,已然是干臣气局。」 「两位与国公,气质颇为相近。」 邵伯温说道:「是了,那时贵使是西夏保泰军司都统军,天都山行营总管。」 梁屹多埋摇头:「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因此此次出使,特意选择了一条新线,免得路过那伤心之地。」 蔡卞说道:「自涪国公破萧关之后,西夏入侵我宋国的气焰有所屏息,两国如今也算是平静,西夏来朝,我们也是欢迎的。不过有一些问题,需要请贵使解释一二。」 第311页 梁屹多埋心里暗自腹诽,平静那是你们,西夏河套地区,那一年不被你们边将骚扰? 今年要不是元帅和家先生玩了一出连环计,只怕收成都保不住。 不过却不敢这样说出来,只拱手道:「我此次出使,自问没有什么无礼之举,不过寺卿与寺丞要问,屹多埋也自当诚恳作答。」 蔡卞点头:「大朝会眼看就要开始了,班序演礼都要习练,贵使别因为这些来回调查耽误时间,否则被剔除在朝会之外,回去恐怕都不好跟贵国主上交代。」 梁屹多埋赶紧躬身:「是是……」 蔡卞这才开始正式问话:「之前我朝收到国书,说是贵国主上,将派遣翰林侍讲李清任正旦使臣,为何如今却又换成了贵使?」 邵伯温补充道:「李清乃是文臣,贵使乃是武官。派遣武官为使臣,一般都是磋商疆界,通报军情。作为正旦朝贺的使节,不太妥当吧?」 梁屹多埋不由得哑然,好在他的急智也不错:「大夏和大宋,两国国情有所不同,我朝孩童,襁褓都在马上,要说文武,其实都可以算是武夫。」 「即便是李清,职务也不光是翰林侍讲,同时还是领内宿卫。而屹多埋的身上,同样也有知西平府一职,所以我朝文武区分,没有贵朝这么大,并没有以武臣出使的意思,而是只看差遣。」 「差遣是文事,那屹多埋就是文资,差遣是武事,那屹多埋就是武职。」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 占卜 「哦……」蔡卞点头:「倒是也言之成理,那就还得问一问,贵使这次来,是以文资还是武事呢?」 「文资!当然是文资!」梁屹多埋赶紧说道:「听说宋朝要改制,太后命我前来,看看有没有值得夏国学习的地方。」 「我的任务就是观礼,观礼嘛,当然是文资了。呵呵呵……」 邵伯温立即抓住漏洞,皱眉道:「太后?两国交往,不是应该承君主的旨意吗?贵国太后撤帘已然数年,君上早已亲政,诏令不是应当出于国君吗?」 「啊对对对!」梁屹多埋赶紧解释:「我朝君上,一力改行汉制,但是朝堂礼仪,多有阙失。君上命我出行之前,太后还不放心,特意召见,说大宋礼仪制度最是完备,可多留意。」 邵伯温接着反问:「可据我所知,夏国太后可是一直反对汉礼,力求恢復夏制,为此还于贵国国主发生了牴牾,导致贵国汉制无法推行……」 「谣传!」梁屹多埋当即否认:「夏朝以武立国,但是家先生说过,儒不当分文武才是。君子六艺里边,礼乐为德,射驭为武,书算为文。」 「汉唐之世,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儒臣多了去了,因此我朝并非反对汉制,而是认为适合大宋的汉制,不一定适合夏国。」 「大宋更偏于书算,夏国更偏于射驭,但是同为国家,在礼乐纲纪一道上,重视程度却是没有差别的。赵武灵王,不是也曾改胡服骑射?却也还是算作东周列国嘛。」 蔡卞笑道:「贵使倒是言辞便给,贵主也算是知人善任。」 「但是国书上之前写的是李清,被你取代,除了能力方面,就没有别的原因吗?」 「没有。」梁屹多埋睁着眼睛说瞎话:「屹多埋也不敢自比李侍讲,不过……啊,不过屹多埋与贵国涪国公有过交集,听闻涪国公如今成为贵国重臣,太后……啊不陛下,念在这一点上,才让屹多埋侥倖得了此职。」 邵伯温问道:「朝令夕改,不说对两国邦交造成的影响,李侍讲那里没有怨言?」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梁屹多埋决定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或者另有任用吧……」 蔡卞又问道:「这个我们先放在一边,还有一个问题,此次入觐,贵使为何不走旧路?」 梁屹多埋脑子都有些见汗:「这个也是有原因的,以往夏国入觐,使节会从萧关出峡,然后于天都山休整,递交关文,等待贵国引伴。」 「然而天都山久沦与叛贼李文钊之手,此贼狼子野心,最怕两国修好,一贯阻坏我朝入觐之路。」 「我接到使命抵达萧关时,听闻李文钊点起兵马,囤兵在葫芦川,因此只好改道环庆。」 「结果贵国环州知州也在两川用兵,熟蕃听说也在造乱,我只得继续向东,于清涧城入宋。」 「此乃权宜之计,屹多埋顶风冒雪,不惜多行了上千里,就是为了赶来朝贺上国陛下正旦,还请鸿胪寺念在屹多埋这番辛苦的份上,原谅不得已的失礼之举,体谅屹多埋一片苦心。」 说完以手拭目假哭起来:「如因此事惹恼了贵国君上,那屹多埋就万死莫赎了,只能去宣德门自尽,向宋国皇帝谢罪。」 「唯望宋国陛下念在屹多埋一片诚挚的份上,继续安静之策,则是两国臣民之福,让屹多埋虽死无憾……呜呜呜……」 蔡卞和邵伯温对视一眼,邵伯温说道:「贵使不必如此,大宋也非不讲理的国度,这一点,还请贵使放心。」 梁屹多埋立刻不哭了:「多谢大宋,多谢寺卿寺丞体谅。」 邵伯温冷笑道:「不过我们临来之前,刚出鸿胪寺,便见两雀争梅,一雀坠地,于是少卿让我起了一课,占卜了一回。」 梁屹多埋问道:「寺丞还懂这些?」 第312页 蔡卞笑了:「这位是安乐先生公子,易数之精天下独步。」 「在日本的时候,测算出乱臣对国主不利,抓到了宵小,找出了乱臣;又卜算出大妖巢穴,举火焚之。日本国主奉为上国良师。」 「后至高丽,又为高丽国主堪舆得上等陵地,国主尊奉为尚卜,厉害着呢。」 梁屹多埋听得心惊肉跳:「安乐先生之子?这个……」 邵伯温笑道:「召以应事,不动不占,不因事不占。既然寺卿提到了此事,那就有了占卜之机。」 「于是我就对着梅花扔了六枚金钱,说来巧了,与当年我父亲所占过的一卦,卦象完全一样。」 「辰年十二月十七日申时,父亲观梅,也是见二雀争枝坠地,曰:『今二雀争枝坠地,怪也。』因占之,字辰年五数,十二月十二数,十七日十七数,共三十四数,除八余二,属兑,为上卦。」 「加申时九数,总得四十三数,五八除四十,余得三数,为离,作下卦。」 「又上下总四十三数,以六除,六七四十二,余一为动爻,是为泽火革。初爻变咸,互见干巽。」 「于是断之曰:『明晚当有女子折花,园丁不知而逐之,女子失惊坠地,逐伤其股。』」 梁屹多埋听得两眼冒金星,不过也松了一口气:「这可太神奇了,安乐先生是如何做出这样的预测的?」 邵伯温说道:「事发在梅花树上。二雀争枝、坠地。预兆不吉。」 「用卦象来分析:泽火革,兑为缺,离为火为太阳,即缺太阳的时间,兑为星月,所以是晚上;」 「兑为少女,离为花,互巽为花木,干为圆为园,合在一起就是花园。」 「巽木受到干金克,为损伤,兑也为折毁,所以,合为少女折花;」 「干是克巽花木的人,就是管理花木的园丁;兑为少女为折毁,巽也为股,巽木受到干金克,为损伤,综合看是少女股部折伤之意。」 「幸变咸卦,咸的下卦为艮为土,兑金即少女得此土生,虽伤,也不致大凶。」 「当时的时间是十二月令申时,兑卦有气,而巽离卦休囚,且卦组中有艮土生兑金,所以,还是说明少女不会有大凶。」 「在这里,象的作用比体用更加重要。至于应验时间为什么是第二天?一是根据梅花开花持续时间不久,二是根据二雀为二数。故断第二天。」 梁屹多埋问道:「那是应了?」 邵伯温笑道:「没有。」 梁屹多埋不由得好奇:「这不是不灵了吗?」 邵伯温笑道:「天意本难知,既然已经推测出了此事,就说明此事可以干预,是为『易数』。」 「父亲便告知园丁,次日有少女折花,不要大声呵斥,让她小心些就是。次日果然来了少女,不过并没有发生灾祸。」 梁屹多埋松了一口气:「那明日是不是驿馆也会有少女来摘花?到时候我命从人不要惊扰便是。」 邵伯温摇头:「错了,有一次我与父亲在家中拥炉而坐,有邻居扣门,初扣一声而止,继而又扣五声,且云借物。」 「父亲令勿言,让我占之所借何物。」 「我以一声属干为上卦,以五声属巽为下卦,又以一干五巽共六数,加酉时数共得十六数,以六除之,二六一十二,得天风姤。」 「第四爻变巽卦,互见重干。卦中三干金,二巽木,为金木之物也,又以干金短,而巽木长,以此断之,是借锄也。」 「然而父亲说我错了,说应当是借斧,问之果然。」 梁屹多埋已经陷入到神奇的故事里了:「安乐先生真是神数,这锄头与斧子,都是木长金短,却如何从卦象上分辨出来的?」 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 朝服 邵伯温说道:「事后我也问过父亲,父亲说我的推理没错,不过,冬天酉时是噼柴做饭的时间而非耕种的时间,故断为斧子。」 「只按照卦理去推论,却不考虑事理,是得不到真相的。父亲当时说的『推数不推理,是不得也』。这个教训,我永记心头。」 「所以同样的卦象,在不同的情况下,预测的事情是不相同的。」 说完盯着梁屹多埋:「我与寺卿为贵国之事出门,再见二雀争梅而卜,因此此卦卦象,断不是什么少女坠股,却是当应在西夏大事!」 「咣当!」梁屹多埋吓得将几上的茶盏都扫落到了地上:「这这……我夏国哪里有什么大事……」 「是吗?」邵伯温说道:「那我就来解上一解。」 「同样,二雀争枝、坠地。预兆还是不吉。」 「用卦象来分析:泽火革,兑为缺,离为火为太阳,即缺太阳的时间,兑为星月,所以事情还是发生在晚上;」 「离为花,互巽为花木,干为圆为园,合在一起就是花园,但是卜测的对象变化了,这里就不应该再是花园,而是……宫室!」 「兑本为少女,但是在这里也不当再做此解,却应该是……年岁不长,干纲难振之君!」 「巽木受到干金克,为损伤,兑也为折毁,所以,这是幼君遭受摧折之兆;」 「干是克巽花木之人,旧卦是管理花木的园丁,而这里,却当解作拱卫宫室之人。催迫少主者,乃是宫卫!」 「巽为股,巽木受到干金克,旧卦为少女股部折伤之意。然而在这里,便是幼君折损股肱之臣!」 第313页 「贵使,西夏宫室有事,幼君遭受摧折,其倚赖的大臣已然不幸,因此才改让贵使来贺正旦,对吧?」 梁屹多埋吓得脸色惨白,全身都在哆嗦:「没……没有……你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邵伯温微微一笑:「同样的,推数不推理,是不得也。夏国派遣贵使过来,那就是梁氏掌握了大局。」 「幸变咸卦,咸的下卦为艮为土,兑金即少女得此土生,虽伤,也不致大凶。」 「当时的时间是十二月令申时,兑卦有气,而巽离卦休囚,说明股肱折在冬日申时,国主却并无性命之忧。」 「嗯,雀字拆解开来,一为少,指夏主,一为佳,指佳人,那就是皇后……不对,皇后应该无此势力,却是少的反面……太后!当指贵朝太后才对!」 「二雀相争,寓意为贵国太后和少君起了争执……再回到花园之象,或者国主被幽禁在了一处园林……」 「……还是不对,从来没有听说贵国有什么园林,那就应该是一处木头或者森林围起来的地方……木寨?」 「哗啦——」梁屹多埋翻倒了椅子,狼狈地爬起来,色厉内荏地喊道:「断无此事!寺丞你信口污衊我朝,我要……我要去宋国皇帝那里去讲理!」 邵伯温不以为意,温和地说道:「贵使,国家大事,瞒是瞒不住的,如果贵使知道的话,还是以实相告的好,否则就是欺君之罪,影响到两国关系,事情可就大了。」 梁屹多埋气急败坏:「你黄口小儿胡言乱语,我离开兴庆府之时,朝堂安静,绝无此事!」 蔡卞拍了拍椅子扶手:「刚刚说的那些,不在鸿胪寺职责范围,占断之事,也是我一时兴起,命邵寺丞随意为之。」 「既然贵使一口否认,那就作罢,我们只将贵使所言上报陛下便是。」 站起身来:「不过贵使最好还是赶紧遣人回西夏确认一下消息,设若有事,相信我朝边臣很快也会报来。」 说完停了一下:「对了,朝会礼仪,明日会有人来指导贵使,你现在这样子,真让人担心到时候失仪啊……」 梁屹多埋一脸的苍白,手指还在微微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蔡卞微微一笑:「那还请贵使好自为之,不用送了。」 大宋如今两个最美的美男子,就这么风度翩翩地走了。 丢下满驿站的夏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能发现对方脸上的震惊恐怖之色。 出了驿馆,蔡卞才将震惊的表情显露出来:「子文,来前让你起卦,你只说应在西夏,刚刚那些,都是真的?」 邵伯温微笑道:「占卜乃测未知之事,对于未来的那些,占卜本身,就是易数,变数。」 「而对于已经发生而未知的那些,打探一下就知道了,效果其实是一样的。」 「刚刚我也只是在试探夏使,不过越试探越笃定,得到的信息就越大,敢说出来的就越多。」 蔡卞站住了:「子文,我有一句好言相劝。」 邵伯温也停下脚步:「先生请讲。」 蔡卞说道:「既然已入朝堂,这等占风断候之能最好收起来,要小心被人利用。」 「你有宰执之才,万不可引来君上侧目,断了前程。」 邵伯温点头:「多谢先生指教,妄言休疚,不明白的人以为天天躺在床上就能赢,而忽略了『机应事发,事在人为』这个前提,就已经和占断的本意冲突了。」 「涪国公就从来不听我说这些,他说个人的前途他不关心,而民族的前途,不是靠占断就能改变的。」 蔡卞笑道:「涪国公自是明白人。」 邵伯温也笑道:「就是不知道大朝会这一关他怎么过。」 …… 日子就是这样忙碌而无聊,苏油一直排演到了腊月二十七,鸿胪寺的官员才表示了满意。 然而事情还没有结束,今天太常寺和法物库的官员又过来了,他们要最后一次审查服装。 服装有两套,一套是朝服,就是大朝会上正式演礼用的服装。 一套是公服,即常服,朝会之后宴会所用。 这还不是最高级别的服饰,更高级的,是祭服。 朝服以冠为名,其实是一整套,苏油的这套,叫进贤冠,外加朱衣朱裳。 进贤本来是五梁冠,涂金银花额,犀、玳瑁簪导,立笔。绯罗袍,白花罗中单,绯罗裙,绯罗蔽膝,并皂缥襈,白罗大带,白罗方心曲领,玉剑、佩,银革带,晕锦绶,二玉环,白绫袜,皂皮履。 一品、二品侍祠朝会则服之,中书门下,则冠加笼巾,貂蝉。 但是赵顼现在不差钱,要求将礼制搞细,于是今年更细分了等级。 貂蝉笼巾七梁冠,天下乐晕锦绶,为第一等。 蝉,以前是玳瑁雕刻的蝴蝶,后来改为黄金附蝉,南海归顺后,玳瑁多了,这一次又重新改成了玳瑁。 苏油是一品,附蝉之数,一共有九只,因为是文官,为「侍左」之臣,因此挂左珥。 这是第一等的服饰,必须宰相、亲王、使相、三师、三公才能穿戴。 第二等为七梁冠,杂花晕锦绶,得枢密使、知枢密院至太子太保穿戴。 于是苏油就又成了特例,按照道理说他现在是一品国公,就应该是第一等,但是领导的却是军机处这个特殊部门,既不在中书,却又不是节度使兼同知枢密这样的使相,既不是三师,也不是三公,说是第一等,感觉差了那么点点。 第314页 但是相比枢密使、知枢密院至太子太保才能穿的第二等,明显又高了那么一丢丢。 而且苏油的手底下还有个郭逵,这老头曾经「入参枢近,出总戎行」,枢密同知一职就是从他那里开的头,苏油的级别要是比他低,那就说不过去。 这个事情是国家大事,马虎不得的,老族兄让人送上苏油的朝服:「为了你的服色,还特意请示了陛下。陛下命仍用第一等服饰,不过参领军机,只将锦绶用蜀州新进的一等狮子戏鹊锦,以示区别。」 「今后领军机处主官,皆从此例,一会儿明润你别忘记写谢表。」 苏油连忙点头称是。 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 朝仪 苏颂又说道:「为了区分高品等级,这次又在朱衣上加了袴褶之制,文三品以上,朱衣用了紫褶。更加好看了。」 于是等到苏油整顿好出来,就成了初看第一等,细看却又有细微差别,腰间的紫绶却不是宰相的晕锦,而是代表英武的狮子。 老族兄又给他戴上方心曲领,就是以白罗做成的圆形领圈,下面连属一个方形的饰件,套在脖子上的玩意儿。 再将象牙笏板递给他拿上,上下看了一回,表示非常满意,嘆息一声:「这年纪配上这服饰,却站在宗室下第一排,也是我朝独一份了。再去把公服换上看看。」 也不怪老族兄感慨,苏颂算二十二岁得进士,已经算是官员中早达的了,结果干到三十三岁的时候,才不过一个大理寺丞。 苏油说道:「公服就不用了吧,和寻常上衙的又没区别。」 老族兄一瞪眼:「怎么没区别?这是新的!」 「好好好,换新的换新的……」 于是苏油又进内室换新的公服。 同来的法物库小官就拍马屁:「国公这服色,估摸着过两年还得换。」 老族兄嘆气:「仪状还是粗野,唉,这小两口啊……」 等到苏油出来,老族兄前后看过,表示满意了,这才说道:「你这里就算是过关了。」 苏油刚松了一口气,老族兄却又说道:「晚上回家一趟,我还要去指点薇儿,命妇服色讲究也大。」 「还有你这样也不像样子,显得满朝就你一个勤政似的,大朝会你总不可能从军机处值班室赴朝吧?」 苏油说道:「也是,那我今日回家。」 苏颂还细细交代:「还有逢季逢节陛下赏赐的那些锦服,这时节里也正好拿出来穿一穿。知道你夫妇喜欢清简,但是毕竟是御赐之物,别让人说了闲话。」 这方面苏油是真没注意。 在每年季节或皇五圣节,皇帝会赏赐文武群臣及将校服装,称作「时服」,包括袍、袄、衫、袍肚、勒帛、裤等,主要都是用锦制作而成。 这个也是分等级的,天下乐晕锦往下、是簇四盘雕细锦、黄狮子大锦、翠毛细锦、宜男、云雁细锦、狮子、练雀、宝照大锦、宝照中锦、御仙花锦等面料。 苏家就是干这个的,现在蜀锦之精美,已经成了天下之冠。 以前是天下乐晕锦,也就是大灯笼图案的最为贵重,但是现在已经算不上了。 比如赵顼给苏油配的狮子戏鹊,就是在以往黄狮子大锦基础上的改进,纹饰更加复杂,非一二品不能用。 石薇的脾气比苏油更加不耐烦这个,于是苏油决定今晚一定要回家,看老婆好戏。 到了晚间,石薇看着那堆衣裳就犯难。 最后没有办法,人家绿箬都身怀六甲了,还得来给石薇伺候穿着。 一品命妇,也要戴冠,名叫花钗冠。 皇后的花钗十二株,石薇的下一等,九株。 冠左右各有两个加了宝钿的叶状的饰物,称为「博鬓」,石薇博鬓上的宝钿是九枚。 服翟衣,翟就是锦鸡,在青罗上绣成,石薇的翟衣上,锦鸡是九只。 翟衣内,衬素纱中单,黼领,配朱色的褾、襈,也就是朱红色的衣袖和衣缘,通用罗彀,蔽膝同裳色,以緅为缘,同样加绣纹重翟。 此外还有大带、革带、青袜舄。 和苏油一样,石薇的也分朝服和常服是两套。 常服为真红大袖衣,以红生色花,也就是仿真花样的红花罗为领,红罗长裙。红霞帔,药玉,也就是琉璃为坠子。 还要加红罗背子,黄、红纱衫,白纱裆裤,服黄色裙,粉红色纱短衫,才成为一套。 过年不光大人忙,孩子也忙,忙着玩。 扁罐带着漏勺在家里跑进跑出,这时候见到自家娘亲的服装:「娘!你这身可真好看!就是这样没法舞剑了!」 石薇从桌上盘子里取过一颗花生米,伸手一弹,正中扁罐额头,笑道:「收拾你却还够用。」 扁罐「哎哟」一声,捂着额头跑了。 苏油也觉得好看:「要不薇儿你把妆容也画上,我们要整就弄一整套,让为夫好好看看?」 石薇瞪了苏油一眼:「嫌我不够累是吧!不干!」 苏油只好转头对苏颂说道:「我算是明白为啥要在正旦弄大朝会了,穿这么多,不在冬天弄得搞满头大汗。」 苏颂白了苏油一眼:「什么都不懂就别瞎说,不然会被笑话。命妇春日观蚕礼,朝臣五月朔大朝会也是这套!诶薇儿你别拎着裙角走路啊,命妇要有命妇的仪态……」 第315页 石薇转身嗔道:「我明白了,族兄和夫君就是来看我的笑话的!我去换回来!」 说完又转身拎着裙子边大步进内室去了。 苏颂看不下去了,手扶脑门苦笑:「你们两口子啊……这都怎么混到国公跟国夫人的……」 …… 一连三日,苏油连年都没能好好过,查漏补缺临阵磨枪,除夕夜的规矩都没守,两口子晚上九点就上床睡觉。 凌晨三点,两人起来开始收拾整理,四点,正式出门。 苏油必须骑马,石薇必须坐车,两人都好想跟对方交换,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宣德门大街与其说是大街,不如说是广场,中央御道离两边街坊,距离有一箭之地。 品级越高,到得越早,太常寺的礼仪官过来,将苏油接引到自己的位置上。 王珪已经是六十岁的老头了,可是却性致高昂精神熠熠,今天是他第一次行使首相总领群臣上殿朝贺之责。 苏油站班就在他身边,躬身道:「王相公有礼。」 王珪轻轻皱眉:「玉环貂蝉不要做出声响,要这样……」 说完对苏油躬身扎手:「明润有礼。」 果然,身上的零碎只是轻轻摇晃,一点声息没有。 苏油嘆为观止:「相公厉害,我练了这么久,还是做不到这程度。」 这时候蔡确也到了:「王相公有礼,涪国公有礼。」 王珪说道:「看,持正做得就不错。」 蔡确今年四十三岁,站到了苏油的旁边:「明润,西夏使臣是怎么回事儿?临时更换使节,莫非夏国有什么变故?」 苏油说道:「李文钊兵出天都山,禹藏花麻兵驻葫芦川,梁永能占据保泰军司,与禹藏花麻隔河对峙,西夏这个年,过得热闹。」 这是冯京也到了:「狄咏出环州,在白马河和归德川之间骚扰,明润,蕃夷不过正旦,我陕西军士还要过呢,这样不好吧?」 苏油笑道:「今年边州在河套没有捞到好处,陛下颁发了新赏,狄咏奏报说对不住陛下这份赏赐,麾下义勇果敢们也战心坚决。」 「冬日里正是夏人牛马羸弱之时,且只能固定在河川草场之上。因此冬日出击抄掠寇资,是陕西路和永兴军路做老了的勾当。」 「正好军机处想要试试新发的冬装效果,于是便命狄咏出去走了一圈,算是拉练拉练,只破了五个小部落,得首级一百多,牛羊五千,也没有闹多大的动静。」 冯京轻轻摇头,头上的白羽也跟着轻摇:「一百多级放到十年前,可就是大功了,现在狄咏连捷报急传都懒得用。跟贺表一起慢吞吞送上来的。」 王珪见状赶紧制止:「我说各位,今日是什么日子?就不要再扯政务了,凝神静气,一会儿不要失仪了才好,天下人都看着呢。」 几人这才将话题转到朝会上来,苏油还在找自家媳妇的车辆:「他们把车拉哪里去了?」 王珪斥道:「你这还有心思管国夫人吶?先管好你自己吧!」 第一千二百一十八章 新气象 说到这里苏油想起来了,赶紧拱手团团作揖,带得一身零碎继续叮咚响:「对呀,这次站班太前,一会儿要是出了岔子,还请各位前辈遮掩则个。」 「你就不能不出岔子?!」王珪都快要被苏油激怒了,蔡确冯京等人却是忍俊不禁。 漏尽前两刻,礼官传报,宣德门开,大朝会正式开始。 王珪整顿好衣裳:「走吧。」跟在宗室成员身后,迈开方步,带领群臣,朝宣德门走去。 宣德门前张红结彩,鰲山已经堆了起来。 鰲山的位置比往年稍前,因为要给大象和商周文物腾地方。 今年大朝会,宣德门前多了六头巨大的白象。 白象头上戴着红绒金绣的巨大覆额,象牙上装饰了金钏,背上的象座,换成了南海出产大锡瓶,分别以金,银,铜,玉,宝石,珍珠为装饰。 这个歷朝礼制上头没有,还是苏油给出的创意,寓意为「太平有象」。 象倌小沙粒如今也是光荣的大宋太僕寺官员,身穿绿袍,手举象仗,高喊一声:「礼——」 六只大象一起昂首,高高举起长鼻子,向步入宣德门的官员们致敬。 接着小沙粒将象仗按下,高喊一声:「拜——」 六只白象一起伏下前肢,对着官员们的行列拜倒。 这一出,在中原王朝的大礼上很罕见,人群里边出现了一阵小激动。 尤其是吊在队伍末尾的南海番邦使臣们,更是对宋朝的富足与大气垂涎三尺。 白象!还是六头!这就是天命所归! 步入宣德门,御道两侧,多了很多齐人高的木台。 每个木台上头,都罩着价值不菲的玻璃罩子。 迎门两边,迎接官员们的,就是两个大鼎。 一个是陶三足鼎,出土于河南新郑裴李岗,代表着夏代。 一个是青铜四足方鼎,出土于河南安阳武官村,代表着商代。 之后沿着阶陛,一路是周,秦,汉,唐的大型礼器,代表的是华夏文明永续的歷史见证和辉煌成就。 百官们心神激盪,这次大朝会与以往不同,似乎多了一种什么东西。 很多人想到了苏油一直心心念念的两个字——国格。 第316页 这些东西,是华夏文明独有的优势,无论是与大宋兄弟相称的辽国,还是西边一直企图与大宋平肩而坐的西夏,都拿不出这样的东西来。 来到大殿平台上,一边竖立起了一座产自二林部的汉白玉华表,另一边,摆放了一座扁罐和王彦弼设计的大阳燧。 紫宸殿内的陈设,又来了一次换代升级。 所有的木制器具,全部换成了来自南海的紫檀和金丝楠,御座后的屏风,则是紫檀镶嵌八宝。 御座前的八宝琉璃烧嵌大钟,颜色更加鲜艷夺目,此外还有巨大的钧釉瓷瓶,媚釉瓷瓶,粉彩描绘瓷瓶,殿前的黄白铜瑞兽,香炉,巨大的红木香案,地上的印花砖,铺设的狼渡缂花羊毛毯,头顶的玻璃彩色宫灯,无不彰显着大宋如今的阔气。 朝会进行得很顺利,有一亿五千万贯岁入打底,有夏商旧宝文字的惊艷出土,有日心火德等最新理论帮衬,王珪的一篇至宝丹颂表,写得堪称字字珠玑,达到了这辈子的最高水准。 还有十二平均律的新钟磬演奏的礼乐,第一次实现了转调与和声,在中正典雅之上,更多了一层宏丽壮博。 而且相比以往的礼乐,整个曲部构成了完整的叙事篇章,以夏都出土的古埙起音,到最后加入的新篇章《南海潮升》,表示着华夏文明从远古走到今天,一步步的沧桑步履,和继往开来,走向辉煌的预期与决心。 群臣听得如痴如醉,心潮澎湃,这次大朝会,完全堪称全新的精神洗礼。 最让大家担心的涪国公,在计数戒指的帮助下,总算没有出什么漏子。 上午的朝会尾声,两个大宋的神童,苏轶小童鞋和王彦弼小童鞋,扎着童子髻,身着素色羽氅道服,当着所有人的面,从阳燧上引下天火,又一次收穫了小小的轰动。 之后赵顼宣布,下午的赐宴,就由这道天火为大家办置,以明宋承火德之意。 等到赐宴上来,几道南海风味的菜品,更是让大家惊艷。 尤其是那种神奇的水晶皮小包子,无论从卖相还是味道,简直堪称绝妙。 尤其是一想到这些菜品都是天火烹饪出来的,群臣更是激动到不行,包子从筷子上抖落失仪的不是一个两个。 好在这已经不是朝堂上那种垂缨正笏的大仪式,吃吃喝喝之间,殿中丞最多也是瞪上一眼,没有过来纠弹。 这还是赵顼第一次看见群臣对赐宴真心的欢喜,而不像以往那样摆弄筷子走过场,兴致起来,给大家加了一觞。 还有最后那一小盏椰浆西米露,里边红的黄的白的多种甚至都叫不出名字的水果小丁,更是滋味浓香,让赵顼都忍不住赋诗一首,命群臣陪和,将宴会推向了欢乐的巅峰。 总之,元丰四年正旦的大朝会,是一场和谐完美的大朝会,寓意丰富的大朝会,积极向上的大朝会。 这次朝会的重要意义,在于宣示了大宋国运拐点的正式到来,大宋重新走上了蓬勃发展的新道路,而作为皇帝的赵顼,彻底统一了朝堂上下的意志。 于是赵顼藉机在朝会上宣布了一系列重大政策。 大宋改礼制,以期恢復西周以来的中华正统; 大宋改官制,以期恢復两汉盛唐大一统政权的大气简明; 此外,吏员,将第一次纳入政府管理范畴,朝廷将发放给吏员们正式的俸禄,这标志着政治体制变得更加精微,而政府效能,将第一次沉降到乡里一级。 同时,赵顼还宣布,大宋还将进行税制改革,政府第一次颁布减税法令,将田产税,从原来的三成,降到两成五! 不要小看这半成,大宋田亩税,一年五千万贯,这减掉的部分,差不多就在八百万贯上下! 这是真宗和英宗两朝,朝廷平均一年的岁入盈余! 这是实实在在地让利于民,哪怕是最苛刻最保守的大臣如司马光,王安礼等,都饱含热泪,对赵顼顶礼膜拜,口称仁德。 此令一出,天下欢腾,万民同庆! 这就是苏氏变法和王氏变法的最大不同点,大家都得到了好处,而名望实归于君主。 苏油作为改革的实际操盘手,却继续躲在幕后,开始了新一年的狗狗祟祟。 而更多敏感的朝臣如蔡确,邢恕,却是看到了这次大朝会的一些隐秘。 比如番邦的颂表里,今年选了于阗,于阗国主声称受到西方大食的入侵,于阗为了捍卫华夏西边门户,与其战了几乎百年,现在终于扛不住了。 还有于阗自古就是中华方贡之属,现在被西夏阻隔,导致贡路不通九十年。 此次朝贡,乃是不远万里,从南海绕道过来的。 选择这份奏表,余味很足。 还有一份就是高丽送上的,对大宋为高丽输送文华,为高丽培养出义天王子这样的法门宗匠,两位使臣为高丽国子监士子讲授《易》,《礼》之学,表示郑重感谢。 这份奏表也很有意思,这就是告诉蕃属,中华小舔狗的正确姿势。 而辽国今年送上的贺表,言辞比以往客气了很多,明里暗里都在暗示大宋应当加大二岛的贸易规模,促进通商。 西夏的贺表甚至堪称「卑微」,梁屹多埋藏在使节群里,生怕人家看见自己似的,完全失去了以往西夏使臣的那种跋扈张扬。 第一千二百一十九章 私会 第317页 国内的诸路外臣,司马光从入京到大朝会结束,自始至终没有批评朝政一句,朝会结束之后单独拜见了赵顼,在偏殿奏对了一个时辰,次日就离开了京城。 初二,赵顼在玉津园接待朝贡使节,玉津园内的各种神奇的飞禽走兽,让使臣们大开眼界,原来中原本土,也有这么多神奇的动物。 赵顼特意关切了一下充当日本使臣,又跑到中国来的平正盛,和多年不换的高丽使臣金悌,看似无意地问到了宋国使臣在日本和高丽的表现。 金悌和平正盛自然是交口称赞,尤其是平正盛,将邵伯温占断之能吹得跟神术一般。 将平将门怨灵妖骨的发现到化作从化神剑皈依神社的过程,吹嘘得比小说传奇还要夸张。 而金悌还在一边不断地点头附和,还说说邵伯温帮助国主,在开城松岳一处所在,发现了宝穴。 当时圣卜贤师并称三日之内,必有徵祥出现。 王徽命三皇子在山脚结庐斋戒,果然,三日之后,宝穴所在的松林之中,出现了一种芳香的赤雾,在松林里缭绕不散。 三皇子根据贤师的指点,在松林里掘出了一个宝鼎。 王徽当即派兵守护,开始建设自己的陵寝,并将那里命名为仙迹里。 让一帮使臣听得如痴如醉,让本来就很迷信的梁屹多埋,吓得瑟瑟发抖。 其实平将门的妖骨,乃是苏油用牛,马熊骨架,以及婆罗洲猩猩头骨,拿赛露络拼接而成的。 塑料在燃烧中气化,发出唧唧之声,黑烟滚滚,被日本人认为是鬼语。 而从化巨剑,则是多年前石富做出来的存货。 松岳当中的赤雾,本来是苏油给皇家理工学院开立的课题——代替狼烟的东西——报警彩烟。 其成分是高氯酸钾,玫瑰精,三硫化锑,天方胶。 高氯酸钾本身又是理工学院研究炸药时的衍生产品,通过缸锅歧化反应得到。 最后理工学院发现这东西作为炸药的效果,远不如高氯酸钠,不过确是绝佳的气体发烟剂。 玫瑰精是香水产业的产品。 三硫化锑是红色玻璃着色剂。 天方胶就是金合欢树胶。 这些东西四通早就已经有了技术储备,所以邵伯温在松岳上玩的,其实就是四通的一种新产品——彩烟信号弹。 初三,赵顼在宫中召集群臣观赏文物,让欧阳发讲解文物发掘过程,甲骨文的研究过程。 而玉津园的节目也还没有完,番邦使节们在引伴的陪伴下,燕射弓弩。 大宋这次很大方,提供的是清一色的鹤胫弩,不再如以往,蕃人只能玩老式的蹶张,鹤胫弩只能宋人玩。 辽国使臣萧文殊奴虽然对大宋弓马非常鄙视,但其实对鹤胫弩的威力一直都很觊觎,这东西比蹶张弩小巧得多,骑兵完全可以使用,而且威力巨大,精准度很高,七十步内按照使伴们指点的瞄准之法,能十中七八,皆透鹄。 当然想让大宋转让此等军器那是不可能的,萧文殊奴能做的,就是拼了命地记忆这神奇军器的构造,争取回去后能通过回忆还原出图纸,然后交给室纯,看辽国能不能够山寨出来。 要小巧,不就是将弩臂的弹力转移给弹簧来产生吗,这个能有多难? 好奇怪,作为和宋国年年大战的对手西夏,窥探大宋军器实力的大好时节里,正使竟然没在…… 而陪赵顼欣赏文物的蔡确也发现,开创了夏商周三代大考古体系的涪国公苏油,在这么重要的成果汇报展示会上,竟然也没在。 …… 大相国寺门前,苏油和梁屹多埋正在相互见礼。 梁屹多埋拱手道:「十五年未见,益西威舍气度越发凝重,声威广被海宇,令故人关外遥想,敬慕非常。今日重见,却是比想像中,还要风采翩然啊。」 苏油也躬身施礼:「当年的事情,乃是为国相争,都指挥一人入寨策降,言语谆谆,足见忠厚。」 「苏油虽不能从,但是对都指挥的印象却是非常好的。」 「侥倖得存之后,苏油还特意叮嘱手下将士,遇到都指挥使,必当以礼相待,不得冲撞。」 「后来听说都指挥使安然返国,苏油这一颗心啊,才总算是放了下来。」 梁屹多埋听得心里狂翻白眼,说得直娘贼的真好听,当年追得老子跟大汗三魂七魄不得归位的,可正是你家娘子! 不过现在形势比人强,梁屹多埋也不敢反驳,赶紧拱手道:「当年益西威舍相赠的那套茶具,至今还在我身边留着,时常取出来摩挲观赏,说起来,真是难得的缘分啊。」 「真是如此。」苏油笑道:「因此苏油忙完身边琐事回家,听说都指挥相召,连今日陪陛下观赏三代文物都推了,就是特意请都指挥来一尽地主之谊,重温旧好。茶,我可是已经在烧猪院备上了。」 两人就跟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般,言笑盈盈地步入大相国寺的万姓大集。 今天的万姓大集那叫一个热闹,虽然才初三,但是商贩们却不顾得多休息,挣钱才是正经。 除了卖年节货品的以外,料理美食,戏法杂耍也很多,还有各种名目。 烧烤和甜食,在集市上大为火爆。 两人今天穿的都是儒服,现在汴京城里这样穿着的士子很多,大家也不以为意。 第318页 其中一个戏法让梁屹多埋大感有趣,一个人面前的木盆里养着漂亮的金鱼,最神奇的是金鱼还能随着那人的手势变换阵列,还能在水中玩出过圈,交织等动作,简直是匪夷所思,不知道怎么训练出来的。 苏油笑着解释:「这个不算啥,汴京城中还有训蜂训蝶的行家,那才真是想不透其中的道理了。」 梁屹多埋感嘆道:「大宋奇人异事可真是太多。」 两人一路玩赏,来到了古玩区,苏油弯腰拿起东西来鑑赏,一边对梁屹多埋说道:「河西自古乃是中西走廊,那里的文物留存也应当很多吧啊?」 梁屹多埋说道:「诸佛造像是很多的,还有一些中原传过去的玉器,不过没法和大朝会上所见的几件巧夺天工的相比。」 见苏油拿着一个翠玉铜盖的小香炉爱不释手,便问商贩:「这个香炉怎么卖?」 小商贩呵呵一笑:「不卖。」 梁屹多埋怒了,要在西夏,这个小商贩就不用活了:「不卖你如何摆出来?」 苏油笑道:「梁兄不知道大宋的习俗,这几天都是这样的套路。」 说完对小商贩说道:「你定价几何?」 商贩说道:「五贯。」 苏油摇头:「瞎说,你这盖子都是后配做旧的,抛开盖子,炉子也出不了僖宗以前,怎么值得了五贯?也就是品相还不错,在几个行家手里传过,不是新出土的,三贯足已。」 小商贩笑道:「官人这就是不知道行情了,陛下今年在朝会上展示了文物,上三代的!连带着京中古器都涨了起来,小人摊子上这玩意儿要搁在去年万姓集上,两贯半我一句不说你拿走,到了今天,五贯是真少不了。」 苏油说道:「原配的盖子拿出来,我认你这五贯,现在只有半个,值不了这么多。」 「这货放手上就是货,出了手才是钱,三贯钱也是合家一个月的嚼谷,能出手就出了吧,要不然我这一放手,你又得等猴年马月去了。」 小贩想了一下:「那客官是要关扑还是定买?」 梁屹多埋几曾见过这般市井上唇枪舌剑的讨价还价,一时间都看得愣住了。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 关扑 就见苏油摇头说道:「我从不关扑。」 小贩说道:「那没办法了,要不客官你请别处再看看?」 苏油正要将翠玉炉放下,梁屹多埋却问道:「关扑如何?定买又如何?」 小贩说道:「定买一文钱也不少。关扑就是搏纯,射狮子。这翠玉炉价值五贯,我们玩六纯,客官你只需要出八十文,博中了,这物件儿就可以拿走。」 「什么叫六纯?」 「哈?就是投掷六枚通宝,无字一面都朝上,便是搏中。」 「还有这等好事儿?」梁屹多埋心动了:「那我要是出一贯钱呢?」 小贩眼睛亮了:「那客官你就可以搏十二次,我再免费饶你三次,凑成十五次。十五次内只要有一中,东西就是你的了。」 见到梁屹多埋跃跃欲试,苏油不由得好笑,说道:「那我们扎狮子。」 小贩说道:「扎狮子那就还是八十文,两扎两中你拿走。」 苏油笑着拿出一张百文的宝钞放桌上:「我给你一百文,程岳!」 程岳走了上来,拈起桌上两枚小飞镖:「扎狮子是吧?」 小贩赶紧说道:「等等我去摇转盘!」 转盘是个竖立着的圆形盘子,上面分了八格,画了八只动物。 小贩将盘子转动了起来:「可以了。」 程岳将手一抖,飞镖电射而出,「笃」的一声,正好扎在转盘上狮子的左眼之上。 小贩吓坏了,正要将盘子转得更急,程岳却比他还快,飞镖再次出手,这一回,却是扎中了狮子的右眼。 小贩面如土色,垂头丧气地说道:「官人这位贵仆神技,小人服了,那这翠玉炉……唉你们拿走吧。」 苏油又从包里掏出三贯来:「刚刚跟你说过,我从来不关扑。这钱你收好,炉子归我了。」 小贩没想到事情还能有如此转机,不由得大喜过望,连连拱手作揖:「多谢官人!多谢官人体恤!你可真是心善……」 苏油也不理他,请梁屹多埋继续逛摊,程岳将炉子抓起来,跟在身后。 苏油跟梁屹多埋解释:「大宋从元日开始,三日里不禁关扑,但是买的永远没有卖的精,看似八十文能换五贯钱的东西,其实从理工来讲,这八十文,其实只能买到六十四分之一的机会。」 「哪怕是都指挥你用一贯钱,买到十五次机会,那也才只有两成的把握,胜率很小很小的。」 「射狮子其实也一样,不过程兄是大行家,武艺高强,也只有他,才玩得起这样的赌局。」 梁屹多埋这才明白过来:「若非国公提醒,我就落入小贩的圈套了。」 苏油笑道:「就算是落入圈套,也不过五贯钱而已,不当都指挥使一笑。」 梁屹多埋也莞尔:「要在兴庆府,这等狡黠的小人碰到我,先抓进衙门打一顿板子再说,国公还是脾气太好。」 苏油说道:「也不能说人家狡黠,大宋这几天是可以这样玩的,要是上套,那也只能怪自己贪念太盛,怨不得旁人。」 梁屹多埋看着周围关扑得兴高采烈的人群,不由得嘆气:「可世间又有多少人,抑制得住这份贪念呢?」 第319页 苏油也摇头:「是啊,一个翠玉香炉都是如此,要是国鼎宝器,更不知当是如何。」 梁屹多埋愣住了,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苏油转身:「怎么了梁兄?再走两步,我们就到烧猪院了。」 梁屹多埋赶紧跟上:「没什么,国公话中大有哲理,让我一时失了神。」 来到烧猪院,惠明和尚走了过来,一身短打僧袍,腰间却繫着油厨的围裙:「老客来了,里请上座!好叫公爷得知,今日一大早和尚就去守着肉铺,取到了最生鲜的里嵴,肝腰,还有一份臀刀,可没敢马虎!」 梁屹多埋不由得觉得大宋处处光怪陆离:「和……和尚?」 苏油说道:「惠明和尚烧猪的手艺可是一绝,对了,庙里道隆大和尚藏着好香,惠明一会儿你去取些过来,庙里玩香的高手很多吧?把人也请来,这个我是苦手。」 惠明说道:「不用叨扰主持大和尚,澄晖家梵嫂就是大行家,当年香艷盖京华,这事儿交给她就行了,沙弥童子,去,叫梵嫂过来。」 「别别别……」苏油赶紧制止,将翠玉炉交给小沙弥:「人不用到,有请梵嫂将香炉料理好,小法师你再端过来就行了。」 惠明一副拉皮条大茶壶的贱样:「国公真不想见见梵嫂?京中浮浪子弟等闲见不着,不过对公爷你可是仰慕已久,一招准来!」 「滚!」苏油给了惠明一脚:「认真弄吃的!料理得不好,我就告诉道隆大和尚,赶你去五台山挂单!」 五台山如今在宋辽边境,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赶走过度热情的惠明,苏油这才开始给梁屹多埋烹茶:「让都指挥见笑了。」 梁屹多埋哭笑不得:「这大相国寺的和尚,这个……市井之气蛮重的。」 苏油笑道:「这些就不是正经和尚,更像是依附相国寺谋食的市民。以前贪图的是一份免税。」 「如今大相国寺为天下寺观表率,开封府辖内的僧田,在我任府尹时起,就需要缴纳田赋。后来卖香药,又需要缴纳坐税。」 「现在惠明他们看上的,却是大相国寺这里兴旺的人气了。」 梁屹多埋说道:「僧人在西夏也是大负担,国人奉养僧侣,开窟造像,靡耗也是不小。」 苏油说道:「其实只要一体纳税,不要成为国家负担,喜欢选择什么样的生活,且有能力承担,我觉得也没什么。」 梁屹多埋摇头:「哪里这么简单,就如国公所言,他们贪图的,是依附寺庙减免的那点税额,最后亏的,还是国家。」 苏油给梁屹多埋添上茶:「慢慢来就是了,知道不对还不做纠正,那就是当政者的失职。」 两人闲聊了一阵,就见小沙弥捧着翠玉香炉过来:「梵嫂说,她给学士用的古龙涎四和之法,初味是南海素馨,之后是福建茉莉,久后还有龙麝和沉檀,以龙涎贯散之。不知可合学士之意?」 苏油点头:「素馨、茉莉,伴茶都是极好的,之后佐酒用龙麝和沉檀,也是佳妙,多谢她有心了。」 小沙弥说道:「梵嫂还说,要是国公下次得便,龙涎香请自己带来。东西太精贵,她那里也不多,其余香料,倒是不碍的。」 苏油赶紧道歉:「是是,是我给人家添麻烦了,你转告她,说我对她配的香很满意,下次过来我送她一些龙涎香便是。」 小沙弥将香炉摆放到桌边的高凳上,果然暗香习习,气氛顿时就不一样了。 苏油摸出一个小银币:「这个是舶来小钱,价值一百文,京中倒是不多见,给你拿去玩耍。」 小沙弥双手接过,又合什一礼,这才走了。 梁屹多埋感慨:「国公既富且贵,却不以富贵骄人,实在难得。」 苏油又给梁屹多埋添茶:「你又想多了,我不以富贵骄人其实容易,他们不因富贵易色,这才是真正的难得,这也是我喜欢这里的原因。」 和梁屹多埋礼让了一次,各自饮了一杯,苏油才说道:「节前就听说都指挥使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梁屹多埋说道:「其实没什么事儿,就是我初次出任使节,害怕失仪,想着宋国朝堂之上,只与国公有旧,便想觍颜求教一二,想了解一下,大宋如今对我朝的态度。」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 形势不由人 苏油说道:「都指挥使只要谦逊守礼,尽到一个藩属使臣该有的礼数,不要像以前的夏使那般,大宋其实很宽宏的。这次都指挥使就做得很好。」 梁屹多埋说道:「是,夏国一直都是想与大宋和平的,以往那些争执,大可以抛开。」 苏油大咧咧地摆手:「宋夏之争,不过是疆土上的一些的细枝末节。不过要是和刚刚关扑那样,不在自己的内政上下功夫,却贪图觊觎大宋富足,企图行盗跖之事,我真怕贵国承担不了关扑的后果啊。」 「其实只要夏国君臣相安,母子和睦,百姓安居乐业,大宋自然也是乐见的。」 梁屹多埋心中咯噔一下:「国公,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苏油说道:「巡视回来就忙着大朝会,其实我与都指挥也就是个前后脚,怎么着,都指挥使是什么消息要告诉我?」 梁屹多埋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呵呵,我已然来到了汴京,就算夏国有事儿,也是国公比我先知道才对。」 第320页 苏油笑道:「那今天就放开恼人的政事,好好体悟一下汴京城的美食,猪肉菜。都指挥怕是很少吃到这样的风味,上次我带辽国萧节度来,他可是吃得赞不绝口。」 没一会儿,菜式料理上来了,烧猪院在苏油的指导下,自然带上了浓浓的川菜风格,从最开始的一道烧猪,变成了如今的猪肉宴席。 很快前菜上来了,是一道腊味拼盘,紧跟着凉拌肚丝,糖醋里嵴,肝腰合炒,之后就是烧猪院最有名的红烧肉,一个宫爆肉丁,最后一个炒时蔬,一个豆芽丸子汤收尾。 梁屹多埋何曾吃过这等菜色,连连赞不绝口。 苏油取过寄存在烧猪院的老酒,和梁屹多埋饮了几杯,这才说道:「当年都指挥使来劝降,不是苏油矫情,其实吧,实在是捨弃不下这些东西。」 梁屹多埋赧然道:「这些东西,西夏那边的确弄不出来。」 苏油说道:「两国之间,这么多年打了又和,和了又打,主要原因,还是在你们那边。」 梁屹多埋想要反驳,苏油制止道:「今日乃是私会,朝堂上用那些言语,今日便不用说了。真要理论,自太平兴国七年,李继捧亲率族人入京朝见太祖,自愿献出银、夏、绥、宥四州八县地方之后,漠南之地,就该归大宋所有了。」 「至于节度使的族弟李继迁,不肯入京藉故逃离,在夏州东北三百里的地斤泽集结武装,与我朝相抗,法理上,就是不合的。」 「其后李继迁截夺我军粮草四十万,出大军包围灵武城。占有夏、绥、银、宥、静。」 「即便如此,真宗也未与计较,结果继迁率诸部落攻陷宋朝重镇灵州,改名西平府,后又攻取西北重镇凉州,截断我朝与西域的商道,截断西域向宋朝的入贡道路,禁止西域诸部向宋朝卖马。」 「李德明继位后,倾力向河西走廊发展,南击吐蕃,西攻回鹘,北渡黄河,营造城阙宫殿,宗社籍田,定名为兴州。」 「数年间,夺取西凉府、甘州等地。将势力范围扩展至玉门关及整个河西。」 「直到那时,李德明尚对大宋恭顺。」 「可是其子李元昊继夏国公位之后,弃赐姓,称嵬名,用年号,建宫殿,立文武两班,定官民服饰,创兵制,建军名,造文字,颁秃髮令。」 「并派大军攻取吐蕃的瓜州、沙州、肃州三个战略要地。坐拥夏、银、绥、宥、静、灵、会、胜、甘、凉、瓜、沙、肃等地,于是称帝,建国号大夏。」 「从那一刻起,宋夏之间,才开始了激烈的战争。」 梁屹多埋表示不服:「西夏数十州,多数是五代诸国放弃统治之地,我先祖侧身其间,褴褛开创,五世相继,才立如此大业。怎么就称不得帝业,坐不得江山?」 苏油笑道:「梁兄你这么激动干什么?就算是,那也是嵬名氏的事情,与你梁氏何干?」 「还在为嵬名氏振振有辞,梁兄啊,你如今早就危如累卵,尚且不知醒悟吗?」 梁屹多埋冷笑道:「国公未免太危言耸听了。」 苏油用公筷给梁屹多埋挑了一片回锅肉:「梁兄啊,我就问一句,西夏后族,何曾过下场好的?」 「野利氏,没藏氏,当年的风光,一点不比你梁氏差吧?于今安在?」 梁屹多埋说道:「野利氏那是景宗晚年昏庸,被没藏妖妇迷惑了心智;所幸我梁氏辅佐先帝,覆灭了没藏氏,拨乱反正,力挽干坤。」 「他们的覆没,是有原因的,国公这般以果推因,不是理学的做派吧?」 苏油笑道:「我们就是闲聊,都指挥不用生气。不过既然说到了拨乱反正,苏油想来,那就应该是与民安乐,致君尧舜,才是入情入理吧?」 「可你梁氏一族怎么做的?谅祚一死,梁氏兄妹把控朝政,立即就推翻谅祚所定的国策和制度,这难道也该算拨乱反正?拨谅祚的乱?反你梁氏的正?」 梁屹多埋顿时语塞。 苏油说道:「当然,你大可以说梁氏是为了大夏国祚,为了西夏皇族宗室上层多数才这么做的,就跟你们现在说的那样。」 「可这颗种子既然种了下去,就不能阻止我刚刚所说那种想法,在夏国生根发芽。」 梁屹多埋不以为意:「梁永能和家先生重建的铁鹞子,正为这些乱臣而设。」 苏油点头:「有道理,铁鹞子去年横扫漠北,将反对势力压制得发不出声息。」 梁屹多埋骄傲地说道:「正是,降服十余万帐,连辽人都没有讨到好。」 苏油挑了一根肚丝放到嘴里嚼了,将酒杯端起来相敬:「可是梁兄啊,要是有这种想法的人,是贵国如今的君上呢?你也能发动铁鹞子,将他也削了?」 梁屹多埋正举着酒杯相对,闻言心中巨震,杯中的酒都被抖落了一些出来。 苏油饮了一口,又将杯子放下,继续低头夹菜:「西夏的祸端,在梁氏推翻谅祚旧制,改行夏制为肇始,就已经埋下了。」 「西夏的问题,本来就不在什么制度上,而是在穷兵黩武,竭用民力。」 「西夏的国势这几年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每况愈下。虽然拼尽全力打造出五千铁鹞子,那也不过是你们最后的辉煌。」 「但是请相信我梁兄,你们这样坚持不了多久的,既然梁氏要把持朝政,那理所当然的,就要背上导致西夏国力衰退的锅。」 第321页 「当年用制度巩固了权势,那么现在国力衰退,自然就会有人将之归于制度的改变,归于梁氏推翻旧制,倒行逆施之上!」 「到时候会是什么后果?要不被国内沸腾的抗争淹没,要不就只能为了转移国内矛盾冲突,对外用兵。」 「如果胜了还能缓一缓,可要是再来一场囤安寨那样的大败……梁兄啊,你族到时候,可该如何自处?」 梁屹多埋不禁有些怔忪,他心中其实已经承认苏油所言在理,不过嘴上却不能服软:「我大夏自铁鹞子建立以来,未尝一败,要是我回朝禀告太后,将国政向民生倾斜,也不是不能亡羊补牢。」 苏油就好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一般,哈哈大笑:「那次日早上,我就能够在兴庆府城头之上,见到梁兄的人头了!」 「要倾向民生,那就得重视农耕;要重视农耕,那就得復行汉制;而復行汉制,就得大力推行贵国君上的主张,要给他树立绝对的权威!」 「而这些,却是贵国太后和国相所坚决反对的!」 「形势发展,不由人啊……」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 大移民 梁屹多埋都傻了,琢磨了一阵:「其实还有一法……那大宋……能否给予下国一些援助?」 苏油又开始给梁屹多埋布菜:「我们这就是闲聊,事情也不一定就是我说的那样糟,来来来,吃菜吃菜……」 梁屹多埋想要拒绝,可又抵不过苏油的热情,将糖醋里嵴放进嘴里,已经味同嚼蜡,再没有之前的香甜可口了。 苏油说道:「大宋作为负责任的大国,西夏民生凋敝,援助是可以援助的。」 梁屹多埋刚刚面露喜色,却又听苏油说道:「不过大宋援助的,必须是对大宋的政制礼制认同和嚮往的国家。对于贵国来说,好像除了贵上和李清,没有别人了吧?这一点,想必都指挥可以理解吧?」 「如果贵国君上主动提出请求,要求帮西夏赈济民生,推行汉制,那我大宋当然责无旁贷!」 「梁兄啊,你作为梁氏的嫡系,或者也该委婉地劝劝上面,不要把路都走死了,免得到时候,别人想帮也帮不了……」 梁屹多埋都想哭了,你特么不早说,现在这条路,可不是已经被他们走死了! 将酒杯端起来:「国公不以异国为壑,谆谆相劝,句句在理,屹多埋感愧莫名。」 「借国公的美酒,敬国公一杯,屹多埋也不敢在宋国多待了,得将国公这一番好意,转告夏国朝堂上下。」 苏油也端起酒杯来:「我是不太相信贵国太后和国相能听劝的,不过为了自己的国家和族人,梁兄于情于理,都该尽力而为。」 「苏油也不敢矫情相留,不过……就跟刚刚在院外小摊边那样,让贵国太后,千万不要再用国运来关扑。」 「能赌赢一次,两次,甚至三次,其实都没什么用,因为只要输掉一次,面临的就是灭国覆族的大祸啊……」 「都指挥使,能说的苏油都说了,最后还有一句,那就是如果有朝一日,都指挥使遇到过不去的坎,记得在大宋,还有苏油这位故人。」 梁屹多埋这一刻真的被感动到了:「如果不是两国为臣,屹多埋只愿跟随益西威舍,每日躬聆教诲,只可惜如国公所说,情势不由人啊。」 苏油也感慨:「是啊,情势有时候不以人的意志与祈盼为转移,苏油就跟在渭州时一样,虽然本心是努力发展内政民生,但是外敌相侵的时候,保家卫国也是责无旁贷。」 「上一次劝,你们没有听进去,这一次,我真希望你们改变一下。梁兄,苏油雅不愿与你沙场再见。」 …… 元丰四年春,正月,辛亥,冯京罢知河阳,孙固知枢密院,龙图阁直学士韩缜同知枢密院事。 孙固履任的第一道上奏,就是请徙蜀中下户充荆湖,两浙下户充南海,汴京下户充河北。 此议引发了轩然大波,本来还没有来得及上班的朝臣们纷纷上章,要求廷议。 不得已,今年大家只好因为孙老头提前开工,商讨此议的可能性。 孙固拿出了三处地方的奏报,其中荆湖路转运司,答应给移民一丁百亩的田地,河北路转运司开出了一丁一百五十亩,南海路少一些,一丁八十亩,但是那地方一年三熟,算下来要当内地两百亩有余! 孙固在朝议上振振有词:「如今大宋,人口主要集中于汴京,蜀中,两浙杭扬,这三处地方,土地已然非常紧张,以蜀中田亩为例,多年传续,权属已然碎如饼屑,一亩之地,至有由五户所有者。」 「名曰繁华,实则于国大为不利。」 「一方面是河北赤地千里,荆湖开发不足,南海万顷良田沦为象园;一方面却又是千人耕,万人食,耗竭地力,以养人丁。」 「天之道,取有余以补不足。如行臣计,繁华之地,可减负担;乏民之地,可得耕作。百姓的日子,才能过得更好。」 王珪对枢密院干涉中书事权非常不满,说道:「理政务在清净,不与民生事。皇宋如今财政大好,又何必多造事端?天之道,固然以有余补不足,然如水之趋下,当取自然之理。人力干涉,恐怕拔苗助长,劳而无功。」 蔡确说道:「从道理说,孙枢相所言无可辩驳,迁三地失地无业之民,充实皇宋新开之地,无论从巩固安定地方,还是解决三地负担,看起来都是有好处的。」 第322页 「然而陛下,此事要实际操作起来,实在是太过于烦难。」 「首先,人口增长,涉及到官员的考绩,他们辛辛苦苦让地方人口长起来,现在一句话就要将人迁走,这考绩该如何进行?」 「人口还涉及税收,我朝丁税,地税,乃是主要的税种。这又再次涉及到地方官员的政绩,人口迁移,必定导致其丁税的剧减。」 「还有,失地之民,乃是依附于豪强,地主;这些人迁走,豪强和地主的地怎么办?谁替他们耕种?」 「有了这三条,这政策要推行,肯定会遭到地方上的巨大阻力。」 「这只是从汴、蜀、浙这边来考虑,我们再说荆湖,河北和南海。」 「首先,这些移民沿途跋涉,远达千里,水土能否安服?沿途食宿如何安置?」 「就算到了地方,除了耕地,他们可能还需要学习新的种植方式,生活方式,和当地语音是否相通?风俗是否有异?与当地百姓是否会产生冲突?」 「荆湖南海,本来就蛮荒偏远,新移民过去,当地州府肯定也会安排在更偏远的地方,有没有盗匪?如何防备?当地是否给他们准备好了耕牛、种子、住房、农具?」 「汴京无地之民,多事手工,贩运,他们会种地吗?能养牛吗?叫他们务农,怕是不容易。」 「还有我大宋的顺民,多是务安静的老实人,所谓父母在,不远游。而敢于离乡背井的,都是不怎么安分之辈。」 「如果要迁安静之民,就不由得让我想到衙前之役,一个衙前转运,都能让小户之家破产,何况让老百姓转移千里,再不回归?」 「如用顽滑之民,就又不由得想到此前各处流民造乱,兵丁起事。平日里安绥都来不及,如今却要给他们这样的机会,难道就不怕他们化作盗匪?」 「因此看到孙枢相的章奏虽然看起来很美妙,但是中书就觉得,此事实际上大不易与。难,实在太难……」 苏油在一边听得有些滑稽,大宋朝堂,是一个奇怪的合体,所谓的保守派和改革派,在行政手段来说,不见得就是保守派的保守,改革派的就激进。 而是应当说,各有各的保守,各有各的激进,这才比较符合事实。 比如歷史上废里正衙前的陋政,就是保守派着名人物韩琦所发起,并非王安石的创举。 而在川中坚持禁榷茶酒,是张方平的政策;在河北禁榷食盐,又是张方平和陈希亮的主张。 在大宋的政事上淫浸到了今天,苏油更多的觉得,两派政治主张的区别,更多的应该定义在「强国富民」,还是「富民强国」的先后顺序上。 因此才有了今天孙固和王珪蔡确等人的意见分歧。 赵顼见苏油想得入神,一言不发,不由得问道:「涪国公,以你所见如何?」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 周全 「哦,」苏油赶紧躬身:「陛下,臣刚刚是在想,当年开发太湖溇港,从浙南迁移民安置浙东;后来开发南海,又从河北迁流民安置,都积累了哪些经验。」 「这件事情当属民政,理应由中枢来负责,不过由于荆湖的粮食,也是洛口仓粮食储备的重要来源,因此臣不得不置喙一二。」 「枢相的建议,对于减轻人口密集地区土地压力,减少行政管理难度;对于增加朝廷对荆湖的控制力,增加南海对中国的向心力,增加河北的安定与综合实力,都是有莫大的好处的。」 「而蔡参政所说得那些问题,又全都对,全都有。」 「不过幸好,参政所说的这些问题,我在移民两浙和南海的时候,都遇到过,并非不能解决。」 「首先是人口迁移导致的税收减少问题,这个我认为无需考虑。」 「首先迁移的都是无地之民,他们的迁出,对于地方上地税收入,并没有任何影响。」 「而丁税,虽然国家规定每个男丁都需要缴纳,但是落实到地方,实际操作上,平日里生计都困难的这部分百姓,要收他们的丁税就是个笑话。」 「别说丁税了,就臣所知,哪怕是大宋的田赋,很多地方都三年才能徵到两年,所以请参政放心,这部分人的迁出,地方政府是乐见其成的。」 「主要的问题在豪强,尤其是占地千顷,连阡连陌的豪强。这些人手下的地太多,依附其上的无地之民也太多,他们肯定会对移民设置障碍,大力反对。」 「其实这个问题也并非不能解决,这部分人的地,和依附其地的百姓,我们完全可以不动,先解决愿意迁移的那部分人的问题。」 「等到那一部分人迁走,当地的空地就会多出来,那些依附于豪强的百姓都不是傻子,他们不可能看不到。」 「那一部分人,自然就会成为填补当地剩余耕地的主力,有这个利益摆在眼前,却就是豪强们所无法阻止的了。」 「我们再说移民迁移的问题,要搞好,那就必须要有组织。」 「以家族的一个分支为集体,以几个关系良好家族自愿组成一队,然后政府负责他们的沿途食宿管理,地方上做好充分的准备,我觉得差不多就可以解决参政所担忧的流民作乱的问题。」 「民无恆产,则无恆心,这部分人和流民不同,他们是怀揣着希望上路的。臣最早在眉山,夔州,后来在陕西、两浙、南海,都安置过这样的百姓。」 第323页 「我大宋百姓,是天底下最好的百姓,只要给他们希望,哪怕是一点点的希望,他们就绝对不会选择走上与朝廷对抗的道路。」 「总体来说,枢相提出的举措,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举措;而蔡参政所说的问题,虽然烦难琐碎,但只要当政者尽力得法,思路周全,就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因此臣以为,是可行的。」 「治大国如烹小鲜,一切政治措施的出台,最好慎之又慎。我们不妨从如今民风最开放,人口最密集,土地压力最大,迁徙最方便的蜀中做起,先试试成效。如果得利,再行推广。」 「政令先教而行,应当大加宣传鼓励,将朝廷法令,准备工作,激励措施,明文予以颁布,先看看百姓们的反应。」 「尤其官员必须得力。除了荆湖北路转运副使刘嗣,臣再向陛下推荐三个人。」 「一是晁补之,他记忆力强悍,当时在我两浙路幕府,对移民的诸多条例制度,条理分明,成竹于胸;」 「二是司农寺丞,提举南海路屯田事郏亶。郏公从崑山,太湖,南海,一辈子就是从事的农田水利,移民肯定会涉及到村落规划,农田水利兴建,有他在,必定无忧。」 「三是屯田员外郎李大栓,荆湖北路多丘陵,李大栓是四通商号水利营造司管事,蜀中很多畲田改梯田的项目,都是他的手笔,已经有了二十多年的丰富经验。」 「有此四人,可保无虞。」 「最后臣要说的,是朝廷不要急功近利,不要想着立竿见影产生利益。第一步只将移民荆湖,当做减轻蜀中土地负担的举措。能将人移出蜀中,在荆湖北路扎稳根基,就算是初步成功了。」 「第二步则是鼓励屯田开垦,只要能让百姓们有所收成,能够自食其力,薄有积蓄,不再需要朝廷赈济,就算是又一次成功。」 「第三步才是禽畜繁育,人口滋生,形成聚落,并且带动当地的土着化入汉家,成为一体,逐渐形成村,乡,县,郡,到了这一步,移民政策才算是真正的大功告成。」 「因此一开始,朝廷的投入与扶持是必须的,而不是将他们投入蛮荒就置之不理,要他们供给朝廷的赋税,也不在一年两年,臣请将开荒免税七年之政,延长到十年。」 「并且要严格监督官员执行,地方官府,不得肆意增加赋税,将加赋扰民这一条,纳入地方官员考绩,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国策执行的关键,不在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而在水滴石穿,动静不大但坚定持久,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便是此理,王相公说治政务安静,也与之相近。」 「如今大宋局面从容了许多,我们有时间试着来,一步步来了。」 赵顼看了看殿中众人:「各位对涪国公的意见,有什么看法,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众臣都是面面相觑,这就是涪国公的理论水平。 别看苏油才刚刚过了三十四,这娃将大宋地方官职,从小到大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几乎都轮了个遍! 这尼玛就是整整十八年地方实务锤鍊出来的丰富经验! 而这还是从中探花入仕起算,要从入成都在张方平手底下打酱油算起,得是二十五年! 再往前推,从在眉山统合江卿势力开始的话,已经整整二十八年! 换做一般的大臣,三十五岁中进士不算晚,再等到拥有苏油这样的经歷,都已经年逾花甲,多数入土为安了。 孙固第一个拱手:「臣贊同涪国公之议。」 韩缜估计在枢密院早都跟孙固商议妥当了的,也紧跟着拱手:「臣也贊同。」 蔡确微微一笑:「涪国公此议,让臣大开眼界,臣也贊同。不过所荐之人是否得用,尚需考量。请陛下择日召晁补之进对,还有将关于在两浙路移民的政策条陈,录备于中书,以便参考得失。」 王珪到此也无法再坚持,只能躬身:「臣附议。」 赵顼很高兴:「好,那就如涪国公之议,不过要以百姓自愿为原则,先试点从蜀中移民荆湖。」 …… 河北,雄州。 此地为古易县,属河间,涿郡,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雄杰辈出。 后周显德六年,世宗亲征伐辽,收復瓦桥关,置瓦桥关为雄州,后世雄安新区的「雄」字,即名源于此。 以白沟河为界,分为南北两县,南归义先属后周,次年属宋,北归义则属辽。 这里是宋辽两国之间最重要的关卡,当年苏油考察北地的时候,曾经飞舟阻挡萧禧大军,并且化解了他讹诈大宋的企图。 新任雄州知州窦舜卿,正在视察城防工事。 窦舜卿乃是相州安阳人氏,真正戎马一生的老江湖。 曾经担任过府州兵马监押,青淄路都监,还出使过契丹,对辽国的情况非常了解。 湖北彭仕羲起事时,他为湖北钤辖兼知辰州,和章惇刘嗣配合得很好,率师取富州,击降之。 等到任邕州观察使的时候,又跟沈括做过同僚。 不过交趾之战没有遇到,那个时候他早已调任环庆,任路副都总管。 六十多岁了上章求退,且求易文阶,赵顼念他劳苦功高,改刑部侍郎,提举嵩山崇福宫。 宋辽通海之后,两国关系变得更加「亲密」,然而因为有了獐鹿二岛这俩「保税区」和「自由贸易港」的缘故,各方密谍的行动只能用猖狂二字来形容,大宋边境急需一个老狐狸坐镇。 第324页 经文彦博和苏油推荐,老头在七十岁该致仕的年龄,接到赵顼的任命,出任雄州知州。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 雄州 二月,己巳,知制诰王存上奏:「辽人觇中朝事颇详,而边臣刺辽事殊疏,此边臣任间不精也。臣观知雄州刘舜卿,议论方略,宜可任此,当少假以金帛,听用间于绳墨之外。」 于是赵顼诏问窦舜卿,命他上报所需资用。窦舜卿乞银千两,金百两,赵顼诏三司给之。 窦舜卿是相州人,和韩家的关系密切,相州如今得到四通的大力支持,相州模式今年给河北提供了大量的马驹,牛犊,羊羔,如今河北的荒地,正在大量种植息鸡草和甜象草,加上洪灾被陈昭明他们摁住,去年河北,算是一个比较好的年成。 关于雄州城防的修建,宋辽两国之间做过无数次的交涉,大宋曾经在大辽的威胁下,一度让步再让步,让城池几乎连基本的防护功能都没有。 辽宋通海之后,苏油直接命令雄州,霸州,广信军,密州,登州,大肆修城。 辽人再来交涉,窦舜卿一句话就硬邦邦地堵了回去:「宋辽之间的木材贸易,不就是拿来干这些的?这是明文写在《宋辽通商协议》上的!如果连城都不让修,那我就只有上报,说河北不需要你们的木材!」 辽使顿时无语,只能灰熘熘地回去了。 其实雄州并没有用到多少木材,这里的城防,按照渭州和大名府的棱堡设计,表面主要是用水泥和钢筋,连周边高地,都建成了要塞,望楼,形成了一个坚固的防御工事群。 工事群设计得非常复杂,从雄州到周边高地,还有暗道相连,暗道里设置了唿吸孔,射击孔,藏兵洞,水瓮,粮草。 窦舜卿还干了件大事儿,效仿春秋时分晋的赵氏,将整整三百万枝箭杆埋进了城墙当中,缓急之时,可以挖出来使用。 四通城建司是城防的修造者,薛通胖得跟个球一样,屁颠屁颠跟在大步流星的窦舜卿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明公……明公咧……你老走慢点成不成……」 窦舜卿是故意的,他打申请给军机处,请求划拨城防炮,被苏油拒绝了,不但镇国大将军不给,就连霹雳炮都不给。 理由是河北的辽国密谍太厉害,要求窦舜卿深挖间谍,利用黄河新河道巩固边防,什么时候不再发生城锁被盗的事情,什么时候再打报告。 因此雄州城头之上,现在摆放的都是钢臂弩炮,弹药是和弩炮相匹配震天雷,让见识过汴京和大名府镇国大将军炮的窦舜卿一想起来心头就毛躁不已。 停下脚步:「你年纪轻轻,脚力还敌不过我花甲老夫,国家要都是你们这样的废材,还能有救吗?」 薛通终于赶了上来,弯着腰唿哧唿哧地喘:「这城楼可真是,上来一回要了一回命……明公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但是有气别撒我身上啊,四通里边国公的股份已经没多少了,我现在是……是给陛下跑腿的人……」 「可给你脸了!」窦舜卿呵呵冷笑:「你就一商贾!找你换城门的大锁,换好了?」 薛通掏出一张毛巾抹着脖子:「换好了换好了,五十斤的大铁锁,这回辽人盗不去了。」 窦舜卿冷笑道:「还不是你们在两岛上搞事,通海之后,两岛上全是垃圾杂碎,河北路的密谍多如牛毛,都是从两岛过来的!」 「机宜司那一帮子人,怎么全都丢去了陕西?我河北面对大辽,不比西夏重要?」 「哎哟明公可真是冤枉人……」薛通终于喘匀了气息:「机宜司那是军机,辽人敏感得很,将人派到河北来,这就又该闹了!」 窦舜卿一瞪眼:「我怕他闹?!」 「不怕不怕……」薛通赶紧胖手连摆:「我怕,我怕还不行吗?」 说完赶紧解释:「国公说了,现在宋辽两国的关系乃是那啥……新阶段,就跟小两口新婚燕尔一般……」 「我呸!」窦舜卿髮上沖冠:「再敢胡言乱语,信不信老夫一脚将你这胖球踹下城头去?!」 「哎呀说错了说错了……」薛通说道:「总之国公的意思就是现在和辽国只能来软的不能来硬的,这密谍可以通过商队狠了命地往辽人,女直人那里输送,不过不需要搞什么机宜司的招牌,那不是摆明了告诉人家我们要偷东西吗?」 「听说明公遇到了麻烦,国公立即命我赶来解围,国公说了,如今咱手里握着辽人的二十五万贯绢钞,财大气粗,怕他个鸟!」 「哈哈哈哈……」窦舜卿的面色这才好转:「这样说话才像个爷们儿!现在雄州,霸州,广信军三处要塞已经修备完毕,后边还有大名和登州撑着腰杆,说话再不硬气一些,老夫可就真要憋死进棺材了!」 「可别……国公说……国公说……」薛通又开始吞吞吐吐了起来。 窦舜卿白眉毛又皱了起来:「苏明润他又说了什么?」 「国公言语有些难听……」薛通可怜巴巴地看着窦舜卿:「他说……国事艰难,窦老你要保重好身体,要死……也得熬过这几年,等大宋料理完西夏,腾出手来照顾这边的时候……再……再死不迟……」 「哈哈哈哈……」窦舜卿不但不生气,反而开怀大笑:「那你得空转告他苏明润,老夫如今饭每一斗,肉每一斤,再活十年都无碍!就是他要是大言不应,休怪老夫铁鞭有些沉!」 第325页 薛通额头又冒汗了,大宋老头过了七十就惹不得,你一个边关武将要打当朝一品国公,当年包侍制都没你这么嘴强! 一名年轻将领快步登上城头:「太守,辽使来了!」 窦舜卿冷笑道:「呵呵呵,我还以为他们熬得住!走吧,下去会会。」 辽国使臣耶律慎思一脸铁青坐在雄州府衙都厅,手里的茶水沖了喝喝了沖,已经淡出鸟来。 换做往年,耶律慎思早已发作,听说当年萧禧萧林牙按镇白沟馆,宋人任他搓圆搓扁,喷嚏都不敢打一个。 如今世道变了,宋国雄州太守,竟敢扣押他的从人! 他此次前来,本来是接引绢钞的,结果刚入雄州,窦舜卿就命人抓了他三个从人,说是密谍,然后将使臣队伍押送一般簇拥到州衙,连正厅都不给坐,丢在都厅不管。 要不是有接手二十五万贯绢钞的使命,他现在就打出城门,点起本部兵马,让这个老棺材瓤子知道什么叫百胜铁骑! 就在耶律慎思终于快要按捺不住的时候,都厅外响起了皮靴的脚步声。 窦舜卿一身五品公服走了进来,身边还跟着一名小将,一个胖得球一样的商贾。 耶律慎思身周的从人一起怒目而视,厅中的气氛就如同凝固了一般。 窦舜卿就如同没有看见一般,走到都厅大椅子中间坐下:「番邦蛮夷,礼数都没有,白瞎了老夫的好茶。」 「你!」耶律慎思愤怒至极:「窦太守,本人忝为大辽东京道主官,同知北院枢密使事,也曾饱读经史,博取功名。」 「大辽与大宋乃是匹敌之体,兄弟之邦。论官位,你还在我之下,当不起你施一礼吗?」 「是吗?」窦舜卿不以为然:「那贵使来得多余了,这便请回,改遣一个与我同级的小官,来办理交接吧。」 「窦太守!」耶律慎思一拍椅子扶手:「你真要挑起边衅,不顾河北安危吗?」 窦舜卿冷笑:「我何曾挑起边衅?」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 交涉 「你扣押了我三名从人!」 「呵呵呵……你那三名从人,在雄州马市试探军情,证据确凿,两国既然是兄弟之邦,为何贵国会派遣间谍?要说挑衅,也是从你们开头吧?」 耶律慎思手下一名书办模样的幕僚拱手道:「窦太守,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到底想要怎样?」 窦舜卿说道:「一个月前,贵国白沟馆抓捕了我三位越境打柴的州民,根据两国协定,宋人在边境有事,辽人抓获,当移送宋国处置。」 「我移檄相取,白沟馆守臣不理不睬,迁延至今,却如何说?」 那名幕僚说道:「窦公,几个边民,那是小事,交接绢钞可是两国大事,岂可因小失大?」 窦舜卿懒洋洋地说道:「你说得在理,无奈老夫年迈昏庸,一事未了,也实在打不起精神来料理它事啊……」 耶律慎思狠狠地瞪了窦舜卿一眼,转头对幕僚低语了几句,幕僚点头,也低声跟耶律慎思汇报了几句。 耶律慎思说道:「既然如此,我这便命白沟馆那边放人,太守也释放我方三名从人如何?」 窦舜卿笑了:「你看,原来贵使来得也不是毫无用处,老夫这扯了一个月的皮,也当不了贵使一句话。我三位州民出现在城下之日,便是贵使三名从人出现在厅下之时。」 那位幕僚拱手道:「那太守,我们可否先商谈一下绢钞交接……」 却见窦舜卿理都不理,自顾自闭目养神了起来。 一边辽人都是满面怒容,却也不敢发作。 过了一阵,耶律慎思有些表情忸怩,不安地扭动起身子,给幕僚示意,幕僚凑过耳朵,听耶律慎思低语了几句。 幕僚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看向闭目养神的窦舜卿,又看向一边昂首挺胸的小将,最后看向一身厚绸袄子的大胖商贾,对他拱手:「这位兄台,敢问……盥洗之所在哪儿?」 薛通小眼睛眨巴着:「呃……不瞒官人,小的也是第一次进雄州州衙,这个……真不知道。」 那幕僚看了看已经憋得脸红的耶律慎思,又看了看对面三人:「呃……这位小将军,敢问你知道吗?」 小将还是昂首挺胸,就如同木雕一般,根本不搭理。 幕僚无奈,见耶律慎思已经快不行了,只好再次拱手:「太守……」 窦舜卿还是闭着眼睛,只将手一抬,那名小将才好像活了过来一般:「跟我来吧。」 薛通赶紧说道:「我也去我也去,憋得都快不行了……」 小将带着两人来到净所,薛通手脚贼快,抢先一把就解开裤带摆好了姿势,才好像刚刚想起满面怒容的耶律慎思,不好意思地说道:「对不住了,人有三急,要不……贵使咱……一起来?」 耶律慎思闭上眼睛,痛苦地摇了摇头。 薛通说道:「那小人就斗胆有扰贵听……哎哟忍不住了……」 撒尿的声音一起,耶律慎思脸色不由得大变,再也坚持不了,手忙脚乱地撩袍解带。 随着两道水柱落入净桶的声音一起响起,耶律慎思的表情才放松了下来。 那讨厌的商贾还在自己旁边絮叨:「你看,我就说贵使真不用跟我客气的……」 这一刻耶律慎思只恨不得转身就走,甚至希望有一条地缝立刻钻下去,无奈……胯下奔流的水柱它不允许。 第326页 这该死的尴尬好像持续了好久,好久,那该死的商贾却早早就完事儿了,甚至还在一边饶有兴趣的观摩。 耶律慎思感觉自己遭到了最大的羞辱,却毫无办法,那猥琐的胖子见自己快要完事儿了,还殷勤地提醒自己擦手! 三人回到都厅,耶律慎思重新坐下,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到对面胖子投来的猥琐笑意,不由得脸上一红,说话也就没有了气势:「窦太守,总这样等下去,也不对吧?」 窦舜卿睁开眼睛:「贵使很忙吗?」 耶律慎思终于拱手:「主上等待今年新引发的绢钞,此乃大事,多留在贵国一刻,便多一分不安稳,这又是何必呢?」 这时候,通判过来,对窦舜卿拱手:「太守,三位州民已经进城了。」 窦舜卿问道:「可受了伤害?」 通判摇头:「除了受到一些惊吓,别的倒是没有什么。」 窦舜卿这才扭头对小将说道:「伯佑,将辽使的三名从人带上来吧。」 三位从人被带了上来,窦舜卿还虎着脸教训:「以后进了雄州城,不该打听的少打听,雄州城如今明桩暗哨多了去了,不要给我们增加麻烦。」 耶律慎思表示不满:「太守这是与邻为壑吗?」 窦舜卿反问道:「北院枢密这是教我窦舜卿如何在雄州做事吗?」 耶律慎思想要反驳,还是忍下了这口气:「这些无谓之争太无聊了,太守,还是交接绢钞吧……」 窦舜卿笑道:「这话才是正理,走吧,在这里交接可不行,朝廷规制,需要我军押送至白沟驿外。」 一行人走出州衙,尽皆上马,薛通摸出一个哨子吹响,远处行来一队蓝衣马军。 薛通一夹马腹:「走吧,出城。」 耶律慎思一直以为此人是个幕府请客之流,这时候才感觉不对:「请问你是……」 薛通笑道:「我就一商贾,不劳贵人过问。四通物流河北诸路经理,薛通。」 耶律慎思又看着那一队骑军,不是大宋正军服色:「那他们是……」 薛通不以为意:「他们是四通物流僱佣来负责保安的趟子,以前大宋西南跑马帮的夷人。」 耶律慎思不再说话,等到车辆抵达白沟边,耶律慎思将钞箱打开一一验过,这才冷笑着对窦舜卿拱手:「太守,如今京东路在我辖下,今后可要多所往来。」 他身边的幕僚也拱手:「还请太守看尽城防,别又出现城门铁锁被盗的事情。还有,听说河北盗匪刺客横行,太守要多保重啊。」 窦舜卿不以为意:「雄州城新建了四门,铁锁早就换了,旧锁都扔在校场,给儿郎们打熬筋骨用,前几天倒是的确少了一个,看来是你遣人取走了。」 「一个废旧门锁值当什么,就怕你那下人拿这个欺哄与你,让你当做了不得的大功呢。」 那幕僚脸色顿时不好看了。 「对了,钥匙不知道收到没收到?」 「什么意思?」 窦舜卿拱手道:「辽国南院枢密佥书,掌机宜事萧惟信造访雄州,既然不露行藏,舜卿也不好揭破。只有将那把旧城门锁的钥匙作为见面礼,送给佥书,就在你第二房宠妾的妆奁里,还请佥书笑纳。」 萧惟信顿时脸色大变。 窦舜卿顺手从钞箱里抽出一张绢钞:「这个就作为我三位州民受惊的赔偿了,几位快上船吧,告辞。」 说完打马而去,只有薛通还嬉皮笑脸地多交代了一句:「二位,小的如今还是四通商号的业务代表,以后常驻雄州,獐子岛,鹿岛三地,这生意场上的来往,就请多照顾了。」 回程的路上,那员小将还兴奋异常,对窦舜卿说道:「窦公真是虎胆!上一次这么扬眉吐气,还是跟着少保入萧禧大营那次!」 薛通这才想起来:「对哟,那一次,你和孙干臣为国公左膀右臂,深入辽营。当年国公年方弱冠,而你们俩一个不过十四,一个不过十五,哈哈哈,可比关羽单刀赴会厉害多了!」 小将正是当年雄州经略副使王光祖之子王襄,如今十二年过去,已经在他爹老战友周永清的调教下,成为镇守雄州的得力干将。 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 金殿文元 当年周永清和王光祖为苏油推荐,一个去了汴京给上四军传授阵法,一个去了西军随王中正征战青唐。 各自得了功勋,苏油以二人熟悉河北,请赵顼命他们一人镇守霸州,一人镇守广信军,都成了独挡一面的将才。 苏油不想过于刺激辽人,因此在河北暂时没有部署新军,正好两人都是旧式将领,周永清认为自己的阵法,配合厢车与鹤胫弩,防守住三处关要没有问题。 窦舜卿抖了抖手里的绢钞:「什么时候不给辽人送这个劳什子,大宋才算有了颜面!小小口角争胜,就值得你们如此得意?!」 薛通顿时表示不服:「窦公不知,绢钞里边大有门道,这个我就要和窦公好好说道说道了……」 二月,辛未,以陕西转运兴旺,经济体量大增,苏油奏请赵顼,置秦州铸钱监,扩皇宋银行陕西分行钱本。 诏从之。 己卯,孙固上奏,为移民荆湖做准备,请分东南团结诸路为十三将,其中荆湖北路两将,以吴逵为第一将,往夔州迎接蜀中移民。 第327页 三月,癸卯,升蔡卞给事中、同知谏院、侍御,命主持礼部试。 受命当日,蔡卞就住进了试院。 同日,升邵伯温翰林学士,编修国史。 甲辰,以端明殿学士苏颂参知政事。 三月十九日乙巳,礼部试前一晚,蔡卞正在与几位监考的官员饮酒会诗,突然一位中官闯入,手持圣旨:「学士,陛下有旨。」 蔡卞赶紧将中官请入内室,接了旨意。 待到中官离去,几位监考官才凑了过来:「学士,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蔡卞对着皇宫方向拱了拱手:「陛下英睿,此次策题,由他亲草。」 几位都是大惊:「可知是何题目?」 蔡卞看了几位试官一眼:「呵呵,我也不知道,等明日大家一同揭裱时同观吧……这一科士子可有福了,是陛下亲自从举人命题考上来的,真真的天子门生啊!」 副主考刘玢不由得兴致大起:「要不我们各拟几道?待到明日揭卷,拟中者办一场东道?」 众人都是叫好,这下会诗的兴致都没有了,各自抓耳挠腮地思索起题目来。 不说试官们在考场中苦中作乐,次日清晨,通往三司试院的两边道路上,无数读书人提着考篮,开始等待入场。 因为起得早,考生们基本都没怎么吃饭,不少小贩推着卖食物的小推车,在两边巷子口摆开了摊子叫卖起来。 又买煎饼的,有卖炊饼的,有卖汤饼的……叫卖之声此起彼伏,颇为热闹。 这时,就见两个小孩也推着一个小车过来,将车上的白布揭开,热气直冒,扯着脆生生的小嗓门喊:「金殿文元——又香又甜的金殿文元——五十文一枚喽——」 这价格有点吓人,汴京城里的早餐,十五文就能吃得很舒坦了。 不过金殿文元四个字在这里也实在是诱人,便有那不差钱的士子遣僕人过来:「小孩,这金殿文元是什么个说头——呵!真香!」 一个小孩拿着一个竹棍在大缸里一搅,绞出一个黑白花纹的糯米粉团来:「喏,这个就叫文元。」 另一个小孩取过一个纸盒,往里边撒了些桂花干黄豆粉白砂糖:「金色豆粉,垫上文元,就叫金殿文元。文元如满月,加上桂花,喻意蟾宫折桂,各位哥哥吃了这个,保管金殿中文元,蟾宫折丹桂!」 僕人也是机灵的,赶紧掏钱买了一个,屁颠屁颠地捧到自家少爷跟前:「少爷少爷,这孩子卖的东西有说道,意头贼喜庆,我赶紧买了一个送少爷,送少爷此去鱼跃龙门,蟾宫折桂!」 这玩意儿其实就是黑白糯米糍粑,但是架不住意头到了,士子们反正都要买早饭,那买别的就不如买这个,纷纷掏钱,一时间俩孩子的小车前就围满了人。 可把俩小孩给忙坏了,等到东西卖完,好些没买到的还捶胸顿足不让走,不行怎么都得在缸壁上再给我刮一个下来,金殿文元怎么能没有我的份? 大点的那个小孩眼珠子一转,喊道:「卖完了卖完了,要不各位哥哥三年后再来?到时候我们兄弟多做一些,包管人人有份!」 此话一出,周围人群顿时散去。 小破孩口无遮拦,三年后再来,意思就是这一科老子没指望了,切! 俩小孩这才推着小车跑了。 转过小巷,小的那个转头看着巷子里边往试院走的读书人们:「扁罐,国公说五十文一个丸子一文钱不带少,竟然真的这么好卖!我们这是卖了多少钱?」 扁罐推着小车:「我也不知道有多少钱,反正很多很多,爹爹说读书人最矫情,他们的钱最好赚了!」 王彦弼扭头回来帮着扁罐推车:「就怕我娘知道了要骂我……」 扁罐不以为然:「爹爹说过,手自衣食不丢人,这是用自己的勤劳智慧,换来的生活保障。」 「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给百姓们做贡献,只从百姓们身上索取的米虫才丢人!」 王彦弼有扁罐撑腰胆子就壮了:「对,那就是夫子说的硕鼠!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扁罐也加入进来:「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两个小屁孩,一边高声念着《诗经》,一边推着小车去了。 清晨,赵顼出了内宫,来到偏殿,开始准备办公。 皇城司郑穆上前:「陛下,这是今天的报纸。」 报纸好多份,汴京时报、汴京商报、两浙潮报、还有……水西漫画。 赵顼一边翻阅,一边随口问道:「今日是礼部试,皇城司要周勤一些。每次试礼部,都有那粗心大意的士子,忘记带录籍,纸笔的。皇城司要留意这方面,能帮的帮一下,不要因为这些琐事耽误了读书人的大业。」 郑穆点头:「是。」 赵顼问道:「除了报纸上这些,京中可还有什么事儿没有?」 郑穆说道:「倒是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不过,今日早上三司试院外头,大槐树街卖早点的人里,有涪国公家苏轶和舒国大家的王宣尉。」 扁罐没有官身,不过王彦弼因为阳燧之功,被赵顼赏了个正八品宣节校尉。 这俩娃一向同进同出,赵顼也不在意,翻看着报纸:「嗯,让孩子早日体验一下科场的气氛也是好的。涪国公坚谢恩荫,以后定是要扁罐走科举得官的路子。他们苏家是书香门第,国公看似温和,其实在这方面,自傲得紧。」 第328页 郑穆小心地说道:「要仅是如此,也不值当辱官家圣听。就是两位小少爷……不是看举子进场,而是……卖吃的……」 「什么?」赵顼讶异地放下报纸:「扁罐和彦弼,学小商小贩赶早给士子们卖吃的?」 郑穆送上一个盒子:「两位少爷卖的这个……说是叫金殿文元,那生意……好着呢……」 赵顼拿起盒子,端详了里边的糍粑糰子半天,哭笑不得地道:「跑不了苏明润的主意!亏他想得出来!」 说完将盒子放下:「一个当朝一品国公家的公子,一个是我的亲侄儿,当街叫卖糯米粉团,传出去岂不是失了我大宋的体面?成何体统!」 郑穆将身子躬得更低:「是,王宣尉也是如此说,害怕舒国大家责罚,不过苏小公子却另有一说……」 接着将俩孩子卖完糍粑后的谈话复述了一遍。 赵顼听完,又将那糰子拉到身前端详了好一阵,感慨道:「言传,身体,力行。这是当年玻璃江滨的就立下的家风,涪国公教育晚辈的方法,令人钦佩啊……」 说完想到一个问题:「对了,俩孩子卖了多少钱?」 第一千二百二十七章 分歧 郑穆都不敢看赵顼的表情:「我看他们卖了得有五六百份,一个早上没白忙……」 赵顼算不清楚这帐,不耐烦地问道:「我问你多少钱!」 郑穆吭哧了半天:「二……二三十贯……」 「什么?!」赵顼都愣住了:「就这糯米粉团,这么一会儿功夫二三十贯?!我有那么多举子赴试?!」 郑穆努力憋着笑:「架不住这东西滋味不错,臣见到,也……也有买两份的,甚至……还有买三四份的……」 赵顼手扶额头苦笑:「你下去吧……这营生可了不得,说得我都动心了……」 郑穆躬身退下了,赵顼盯着那小糍粑看了一阵,轻轻地拖到面前。 嗯,这东西,是不是真的很好吃…… 三月,乙巳,命官阅九军营阵法于京城南。戊申,大阅,郊赏。 丙辰,青唐瞎毡遣使来贡。 军机处苏油上奏,兴洛仓吴安持,转运粮秣有功,七十万石粮食,于四州分储完毕,请设粮坊加工军粮,量备出入。 同时献上了《新军驻战口粮细则》,规定无作战任务的驻军情况下,新军每天基本的膳食定量为:精米一斗、精麦半斗、鲜肉二两、蔬菜六两、精盐五钱、酱油五钱、砂糖半两、茶叶五钱、淡酒三两、甜食一两、口香糖三片。 战役期间,新军口粮规范则是:精米一斗半、精麦半斗、牛羊肉四两、蔬菜六两、盐菜三两、肉罐头一个、砂糖半两、茶叶五钱、水果罐头一个、饼干一盒、口香糖三片。 其中精米和精麦,战是可以是炒米粉,炒面或者挂面代替。 相应的,旧军减三分之一供给。 同时还要求,驻军部队,常备半月口粮,其余由各地转运司负责。 战时,各军用仓廪,转由军方接手,军队行军携带三月口粮,而后勤保障需另备三月。 如此计算下来,七十万石粮食,可供西军战时四个月所需,因此还需要继续从兴洛仓转运五十万石以上。 高遵裕的地三次沙盘推演结果已经送到了军机处,这一战苏烈使尽了浑身解数,和宋军进行了残酷的兑子,最后还是败绩了。 苏油经过研究发现,现在的所有军队最为薄弱的,都是后勤环节。 比如西夏,一般出兵时只带半个月的军粮,极限情况下,甚至只有七日。 辽国和宋国同样如此,一般只有一个月。 也就是说,如果大军在一个月内没有取得战果,那就只能从后方押运,战争就演变成夺粮和护粮之争。 如今大宋有了长足的运输能力,还有各种干粮和罐头的加工技术,膳食结构也更加的合理,那就可以大大降低主食的运输量的同时,依旧能够保障士兵的战斗力。 马匹同样如此,可以通过添加配比饲料的方式,保障体力。 这些努力,完全可以让士兵携带更多的口粮随军作战,减小后勤压力,虽然苏烈的排兵布阵无懈可击,甚至还打了几个局部性的胜战,但是在宋军坚持施压一个月之后,苏烈指挥的模拟西夏大军,照样因缺粮而崩溃了。 这还是在高遵裕过于小心,刻意压制了新军的出击强度的情况下取得的胜利。 苏油和军机处的老将们将三次演练分析了很久,最后郭逵表示,苏油担心的宋军失败的风险,非常小,只要能保障军队自带口粮意外两个月的后勤,夏人必败。 苏油还是不放心,强行将后勤保障提到了三个月,反正计划作战时间是秋后,完全来得及准备。 除此之外,苏油还通过私人渠道,在龙首村和狼渡马场囤积了四十万石粮食,在秋季来临之前,力争达到六十万石! 这个月,朝廷损失了一位重臣,随州通判上奏,知随州、正议大夫薛向卒。赵顼辍朝,遣中使护其丧归葬。 给薛向办完丧事,夏国的情报,终于从边境传到了朝廷。 早在三月初,梁永能受够了和禹藏花麻的对峙,决心武力解决。 三月三日,梁永能趁着大雾偷渡葫芦川,打了禹藏花麻一个措手不及。 禹藏花麻损失惨重,只得率领残兵退到天都山北麓,一边坚持抵抗,一边向熙州太守苗授送信,通过外交渠道正式传达了西夏国主失位,李秉常被梁太后囚禁的消息! 第329页 禹藏花麻在信件中详细描述了兴庆府的事变,并称李清当时正准备出使宋朝,李秉常同意将曲野河南地割让给大宋。 梁太后得知后,立即诛杀了李清,囚禁秉常,同时下令命梁乙埋与罔萌讹等聚集兵马,控制河梁要道,断绝都城与外界的联繫。 李秉常的皇族亲党、左右亲信和各地部族首领,纷纷拥兵固守所属城池堡寨,与梁氏对抗。 西夏国相梁乙埋多次派亲信持银牌招谕,晓以利害,但也无人听命。 西夏如今已经大乱,如果此时发兵来讨,西夏一定会全国响应! 与这封信同时送上的,还有李秉常之前给李清的割让曲野河南地的信件,以及李秉常被囚禁之后,命贴身内侍冒死送出的衣带诏。 衣带诏中,秉常请求大宋出兵相助,为他復国! 苗授收到这些东西后哪里敢怠慢,立刻排遣快马,火速送抵朝堂。 几封书信和苗授的奏报,立即在大宋朝堂引发了轩然大波! 群臣马上分成了主战与主和两派。 然而搞笑的是,这一次,王珪和孙固站到了一起,苏油和蔡确站到了一起! 这一次,不是保守派和改革派相争,而是年长的鸽派大臣和年轻的鹰派大臣相争。 而更搞笑的是王珪和孙固举出的理由,却是苏油曾经用过的理由,那就是大宋根本就没有准备好进行一场大战。 苏油曾经说过,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没有准备好,即使机会降临,也不会有好结果。 大宋现在面临着自己的问题! 首先,国家刚刚死了重臣,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其次,黄河第一次夏汛就来势汹汹,幸好电报及时,宋用臣在澶州小吴埽主动行洪,通过御河分流,扛住了这次洪灾。 如今洪灾虽然勉强过去,但是还是造成了一定面积的水患,灾民需要救治。 而且洪水过后,北方又开始出现了蝗灾的迹象! 辽境东京道密谍将情报送到雄州,声称辽国永清、武清、固安三县大蝗,正在向河北转移。 而河北多地,地方政府也送来奏章,报告发现了蝗生的迹象! 多灾多难的河北,又一次面临严峻考验! 所以这次机会,大宋只能放弃! 而蔡确却坚持认为孙固在危言耸听,河汛已经安然过去,受灾面积非常小,以大宋如今的财力资储,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而蝗灾的迹象还不明显,命令当地官员督促,挖出虫卵爆晒就能杀死,再将苏油当年在开封府治理蝗虫的措施提前用上,相信蝗灾可以大大减轻。 而且如今雄州、密州和胶州已经囤积了大量粮食,数量多达四十万石,而且两浙路和南海还能够持续转运,赈灾绰绰有余。 总而言之就是,大宋如今不是表面光鲜内里苦逼的时候了,即使面对这样不好的局面,仍旧应该抓住机会,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 进士 而苏油的坚持,纯属表演性质,站队是必须的,同时还要留出给领导发挥的空间。 其实他早就在密奏里与赵顼说得清楚,出兵的最好时机是在八月陕西秋熟之后,反正秉常的求援信已经到手,什么时候都可以打。 于是赵顼最后出面和稀泥,这消息只是禹藏花麻一面之词,就算夏主的割地信和求援信是真的,但是西夏内部的局面是否就真如信中所说那样不堪?焉知他不是被梁永能逼迫急了胡说八道? 最后下诏,命熙州知州苗授派人认真核实,然后将西夏的真实情况上报朝廷。 本来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朝廷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科举和改官制上,结果赵顼是个猴子性子,一道绕过了军机处和中书枢密院的密诏,让他露出了马脚。 壬午,诏陕西路缘边诸路,累报夏国大集兵至,须广为之备。 以东上合门使、文州刺史种谔为鄜延路经略安抚副使,应本司事与经略安抚使沈括从长处置。 这道诏书本来很正常,但是赵顼画蛇添足,一是走了内中密旨,二还赠了种谔金带,别赐银万两为招纳之用。 命赏不配,再加上种谔是所有边将中对平灭西夏最积极的将领,让人老成精的孙固立即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知道赵顼已经决意西征,于是三天两头扯着赵顼苦口婆心地劝说。 就在这样的纷纷扰扰中,元丰三年进士榜,揭晓了。 元丰三年举进士的策题为董仲舒的一句话,「国之所以为国者,德也;君之所以为君者,威也。故德不可共,威不可分。试论之。」 这道策题,核心内容是「内儒外法」,但是一大堆举子却被表面所迷惑,一股脑儿朝君权专一那头写。 大宋士大夫的职责之一就是限制君权,结果被蔡卞毫不留情的黜落。 真正得到蔡卞青眼的文章,是那种语气中正平和,行文平实朴素,但是立论高远视野开阔的文章。 太学学霸刘正夫一句「德之教,儒也;威之用,法也。故圣君内怀德望,而外用法威。」破题,被蔡卞等试官毫不犹豫地点中头名。 这题苏油算是打中了半道,但是仅仅半道打中,便已经让可贞堂诸子全部进入进士之列。 刘正夫,黄裳,王仲煜,邢居,韩粹彦,韩嘉彦,苏迈,苏迟,一个不拉。 第330页 其中邢居十六岁,苏迟十五岁,韩嘉彦十四岁! 苏文熟,吃羊肉! 好死不死,殿试试题,赵顼命诸位进士写了一篇《火德论》。 满殿进士没有能比这八个小子写得更好的了,而且这些人的背景分配得极度均匀。 殿试考官吵得沸反盈天,比如刘正夫,他代表的是国家最高学府太学国子监上舍,同时是范仲淹学派的继承人。 黄裳则代表的是大宋科举之乡福建路,朝中一小半的官员如今出在那里。 王仲煜代表的是大宋最传统的士大夫,其父是不以义理见长,只以文字出彩的王珪,而且王珪还是首相。 邢居的父亲邢恕,在王珪和蔡确之间摇摆不定,同时和大宋保守派关系良好,是如今大宋朝堂第二号人物蔡确努力争取的对象。 而且邢恕之前就进给赵顼一篇《火德论》,仅这一点就让试官们不得不考虑赵顼的意图,那里还敢将邢居列位低等。 韩粹彦,韩嘉彦,代表的是大宋朝堂传统势力,韩家和大宋所有世家几乎都有姻亲关系,可谓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苏迈,苏迟代表的是朝堂新兴势力,川峡四路的人才如今对大宋的经济,金融影响力巨大,其爷爷辈苏油,实力不容小觑。 而且全都是硬碰硬考出来的,愣是一个也黜落不了。 试官们争执的重点,在于这些人都是可贞堂闭关半年出来的。 朝廷甲科一共十个,当中一甲三名全取,二甲七名取五个,会不会引来士子们闹事? 甲科五分之四出于可贞堂,让天下人如何作想?! 最后鸡蛋里边挑骨头,刘正夫的文章里,犯了高滔滔父亲的名讳,试官们以此为理由,建议将刘正夫的状元取消,刷到是榜尾,这样好歹不至于惊世骇俗。 赵顼倒是觉得蛮有道理,刘正夫的文章是极好的,但是毕竟是出了错吗,这样各方都好交代。 结果这高帽子高滔滔根本不接,什么意思?我高家什么时候重要到父亲的名讳都要影响到国朝栋樑的科举名次了? 如此天下人以后会如何看待我高家? 直接下了懿旨,避外戚名讳,是今年大朝会之后才颁布施行的,而那时候,士子们大多在闭门揣摩经义紧张备考,可能根本不知道大宋新出了这项制度。 不知者不罪,高家人也绝不敢因为自己的外戚身份,就耽误国朝文萃们的前程,此事万万不可,再议! 就在这时,苏油也上表,因为可贞堂规模日渐庞大,自己独自承担那么庞大一个机构的经费,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为了不让可贞堂中的文明至宝遭受损失,他愿意将可贞堂捐献出来,由国家负责管理,成立大宋国立图书馆,为天下向学之人大开启智之门,同时也为自己减轻沉重的经济负担。 这道奏疏,顿时再起波澜。 可贞堂占地两百亩,里边大小楼宇十几座,还有三面临街一面临水的众多门面,书坊,茶楼,亭榭…… 那里如今是全大宋最顶级的文化圈子,周边地价一涨再涨,已经一跃成为大宋房地产最贵的地方。 汴京城房价一直极其昂贵,现在一套三进小院的价格就是一万贯。 不要说可贞堂里边各种珍籍善本,顶级文物,光地皮和房产,价值都不下八十万贯! 加上里边囊括的大宋十多家藏书楼的上百万册图书,每年出版读物的利润,和诸多珍贵文物,根本就无法估计其价值。 涪国公好大的手笔! 赵顼看了苏油的奏表非常感慨,要是这样的主人,这样的地方,还培养不出我大宋最顶级的人才,那我大宋所谓的文教百年,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提笔准了苏油的奏章,命礼部接手可贞堂,成立京师国立图书馆,陈昭明暂代馆正一职,一切制度,遵照涪国公所定,不得擅改。 涪国公一门,世代皆进一人守任京师国立图书馆可贞堂主一职,涪国公之后,可任意借阅馆内所有典籍。 京师士子奔走欢庆,办理借书卡的长龙,每日排出一整条街。 试官们再不闹了,不过为了尊崇太后,还是将刘正夫降到了第二名,状元成了黄裳。 苏迈,取进士二甲第四名;苏迟,取进士二甲第六名。 …… 汴京城里这段时间简直热闹到了极致。 其实张榜的前一天,大佬们就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得知了自家子弟的名次。 所以王仲煜,邢居,韩粹彦,韩嘉彦,早早的就被家里人接走了,家中要给他们准备庆贺,接喜报的时候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好时机,进士不在家那可就错失了显摆的机会。 苏油倒是没怎么关心名次,因为能进入殿试,苏迈,苏迟的进士身份就已经稳了,《火德论》这个题目一出来,苏油就知道两人的名次,最起码比他们的父亲名次高,压根就不用担心苏轼苏辙会不满意。 第一千二百二十九章 金明池聊天 可贞堂要移交给礼部,苏油趁休沐的日子,带着扁罐,漏勺,观儿,还有苏迈,苏迟,刘正夫,黄裳,收拾小楼搬东西。 很多都是垃圾,几个小子做文章的草稿尤其多。 一个僕人刚刚端着一箩筐的废纸出来,一群人便「轰」的一下沖了上来,将僕人挤得差点跌倒。 第331页 一个抢到纸张的汉子从人群的腿下爬了出来:「哈哈哈哈抢到了……我终于抢到了……这张好全是字……」 苏油被门外的吵嚷声吸引了,扭过头一看:「靠!这不是唐伯虎点秋香里的情节吗?」 苏迈拎着一篮子秃笔出来:「伯虎今年该转通判了吧?他在宁德推广种植茉莉,宁德茉莉熏茶和茉莉油现在广受海商青睐,来信可是得意得紧。」 「呃……是吧?也不知道托他给我找的建瓯找没找到。」苏油决定跳过这一节。 这个时候门口又来了一队人,见到门口哄抢废纸的人群都傻了:「大家让让,我们要进去报喜!」 一听这个人群就沸腾了:「哪位少爷中了?」 报信人得意洋洋:「苏家少爷,苏伯充讳迟,高中黄榜甲科,名列二甲第六!」 「哇——」 话音未落,又是一队人赶了过来:「喜报——苏家少爷,苏维康讳迈,高中黄榜甲科,名列二甲第四!」 「哇——」 然后又是一队人跑了过来:「快快快……恭喜刘家少爷德初讳正夫,高中黄榜一甲第二名!」 「我去……榜眼!可贞堂出榜眼了——」 「哎哟我刚刚抢的纸呢?是不是被你拿了?还我……」 「走开这是我刚刚地上捡的……」 「抢都抢不到,地上能捡?你还我,搞不好就是榜眼的文字……」 「没有没有,就是一张废纸!」 「那也是榜眼的废纸……」 门口的人越聚越多,连两边街巷都惊动了。 不少文玩字画铺子的商家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鞭炮,噼里啪啦地放了起来。 大宋重文士,一条街上出一个进士,哪怕是在这里租房住的,那都倍感光荣。 何况这里又是顶级文化圈,可贞堂里圈住了三个进士,这就是了不起的大喜庆。 这时一队衙役敲锣打鼓地走了过来,见到街巷已经人山人海,班头命衙役拿水火帮支开人群,拼了命地朝里边挤,扯破了喉咙嘶喊:「让一让让一让……还有一位咳咳咳咳……恭喜黄家少爷晟仲讳裳,得中元丰四年一甲头名状元——」 「咳咳咳状元啊求你们让让啊……今后平步青云,登台入阁,封侯拜……我说你们都听了没有啊,一会儿赏钱发错人了了不得啊咳咳咳……」 好不容易挤进园内,班头可算是明白咋回事儿了,原来自己前头,还有三班兴奋至极的人马。 苏油坐在椅上,身前放着四个簸箩,簸箩里边都是宝钞,通宝,还有银笏:「总算是都到齐了,晟仲,德初,维康,伯充,这是你们的荣耀。大家报信辛苦,先把赏钱发下去吧。」 四人对着苏油郑重行了一礼,将财物分赏给了前来给自己报信的差役们。 这些都是苏油的老部下,知道苏油是个温和性子,一边谢赏,一边忙不迭地与他道贺。 苏油看着门口幅模样:「老刘选几个会撑船的,先送四位新科进士去水西门码头登岸入宫谢恩吧,这架势,一时半会儿怕都出不去了……哎哟不行我也得随船走,陛下怕是要召见……」 元丰四年的金明池进士宴,办得异常丰盛。 王珪的儿子王仲煜拿了二甲第一,这可是响噹噹的正牌进士,起码保住了王家今后三十年富贵。 王珪当年是榜眼,他那一科的二甲第一名,就是如今自家儿子坐那个名次,就是鼎鼎大名的王安石! 大宋财政现在宽裕得很,因此这回的助局钱王珪给得异常痛快,金明池宴会的等级明显比照正旦大朝会,往上抬了一级。 赵顼已经在水殿等着了,周围一干文学大佬和朝廷重臣陪侍。 他们在耐心等待状元夸街,进士们入园,这是大宋给进士们的荣耀。 终于,院外进来了三匹高大的雪白骏马,赵顼特旨,今年的一甲,用骐骥院的照夜白。 黄裳是修道之人,心神镇定得很,头上戴着赵顼在和蚨祥特意定制的金牡丹,上边的蝴蝶随着马蹄还能轻轻扇动翅膀,可是今日汴京城中的一大话题。 所以赵仲迁才是最大的赢家,和蚨祥抓紧机会做了个「金玉满堂」的展示促销活动,让本就已经富贵的家庭锦上添花。 应该说,元丰四年一甲前三名,在气质这一块,每个人都拿捏得死死的,还各自都有各自的特点。 黄裳身上有一种空灵的气质,这与他幼年随道士在獬豸山修行有关,加上人又年轻,给人一种仙都玉郎的感觉,赵顼定做的那朵大金花加在人家帽子上,都显得落了几分俗气。 刘正夫是苏油最欣赏,那种真正被苏油所承认的士大夫,身上糅合了范仲淹,包拯,司马光,王安石的气质,正气盈然,不怒自威。 太学的内部管理,如考勤,收食住钱,等很多杂事,都是学生管理,真有学生干部。 刘正夫这是长期在太学搞运动,当学生干部搞出来的领袖气质。 探花韩粹彦,出生大宋名门,这是天生锦衣玉食的洵雅公子哥,行动自幼都受过严格的家训,是汴京城小姑娘们梦中情郎最标准的形象。 黄榜一甲的学问文章诗词如何,汴京城的老百姓其实根本就不关心,他们之所以如此高兴,是因为大家一致认为,这是皇宋有史以来,一甲颜值和气质最优秀的一届! 第332页 看着前方领着新科进士们翩翩而来的三人,赵顼心里都莫名地有了一丝妒忌,对王珪说道:「这一科的前三,气质上佳啊……」 王珪好气哦,这么说第四就不行了吗?我家二甲第一那个,就不行了吗? 讪讪地笑道:「要说起来,大约只有仁宗朝皇佑元年冯京那一科,状元二十八,沈遘榜眼二十,钱公辅探花二十八,差相仿佛。」 赵顼轻轻摇头:「冯京,公辅入仕宦途之后,诗词就完全抛荒了,沈遘还行,有《西溪集》行世。」 「前段时间翻阅他的遗作,见到『凤下朝阳时鼓舞,鱼游太液自徘徊。』一句,才想起来当年陪仁宗宴金明池的情形。」 突然扭头问苏油:「那次明润负责置办宴会的饮食,当年抓的那条金鲤鱼,现在还有没有在皇家理工学院?」 当年赵顼在苏油帮助下,在金明池钓到一条大红鲤鱼,捨不得放回去非要带回去,养在了潜邸的池塘里。 后来赵顼当了皇帝,将潜邸拨作为苏小妹解决宗室就业的培训场所,渐渐发展出了皇家理工学院。 苏油傻眼了,这个我上哪儿知道去,只好答道:「按道理讲鲤鱼寿命很长,没有意外的话,应该还在那池塘里活得好好的。」 赵顼有些感兴趣:「那什么时候有机会得去看看,冯京一科,沈遘和钱公辅却都不在了,唉……」 说起来沈括真是辈儿大,沈遘还是他的从侄,不过年岁比他大十多岁,死了都十多年了。 苏油赶紧岔开话题:「臣不佩服沈遘诗才,而是他的治政。臣与子瞻在杭州淘浚的街井,引水渠,都是当年沈公所凿。」 「后来到了开封,参览前辈治政,发现沈公在这天下至烦难的治所,居然还能半日料理政务,半日与宾客旧友诗词酬唱,『沛然有余暇』,实在是令臣嘆为观止。」 「科举的目的终是入仕,是故入仕之后,先要做好自己的差事。」 「至于诗词文章,不过差遣之余,让心思放松消遣的小道而已。」 王珪好气哦,想要辩驳,却又想起苏家还有个如日东升的胖大苏,于是更气了,只好轻咳一声:「陛下,新科进士们过来了。」 赵顼意气风发,这一科的门生实在是给他涨脸,笑着说道:「走吧,我们上去迎一迎,国之华翰,当得起。」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 照会 汴京城一番热闹过后,又到了苏油送别的时刻。 苏迈和苏迟,两兄弟就如同他们父亲一样,各奔东西。 苏迈要去登州文登县做知县,那里是如今宋辽木材贸易的终点站,张散正在建设军港,船厂,打造军舰,四通商号营建司也在那里大建仓库,商号,皇宋银行也马上要在那里设立银行分号。 苏元贞如今就是河北路转运副使知登州,有这些人在那里扎堆,算是苏迈一个良好的仕途起点。 苏迟年纪太小,本来赵顼的意思是让他在京中几个司、监锻鍊一阵,就跟韩佳彦差不多,先给个监官挂着,跟兄长在相州搞几年金石文字再说。 无奈苏迟人小主意定,他可是横渠先生的衣钵传人,主动上书,要求去郑州学宫当助教。 郑州是嵩阳书院所在,这是要和二程打擂台。 为此赵顼还特意将苏油找去,苏迟要去当助教,是不是你的意思?要是明润你顾忌子弟在京中任职的话,苏迟才初入仕途的九品官职而已,根本就不在避嫌之列。 苏油只能嘆息,这真是人家伯充自己的志向,孩子大了有自己的理想,我这当么爷的,也实在不好说什么啊…… 这大辈儿充得让赵顼哈哈大笑,这才准了苏迟所请,给了苏迟太学监书的身份,挂了京官职衔,让他去了郑州州学。 看着汴渠上一东一西的两艘船,苏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糟糕了,《石钟山记》这下可能没有了……」 扁罐和漏勺也跟在父亲身边送两个侄儿,扁罐闻言问道:「爹爹,什么叫石钟山记没有了?」 苏油只好打哈哈:「没什么没什么,石钟山是鄱阳湖边上的两座小山,山上没有寺庙,也没有钟,模样也不像钟,却得到这个名字。」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谁都不知道。本来苏迈的任命是江南,我还想让他探探石钟山的秘密来着,结果你无咎叔叔闹着要人,这就去了河北。」 扁罐说道:「那等着以后我去破解。」 「呵呵呵好的。」苏油心底暗翻白眼,你去破解写出来的那叫论文,能跟大苏叙议结合,丝丝入扣,同时又声情并茂,行文卷舒,霸占着课本几十年不下来的经典文章相比? 跳开话题:「爹爹调了几天休假,这个寒假你忙着弥补错误,爹爹也忙着料理公务,都没有时间去看望八公,趁这个机会,我们去中牟看看八公好不好?」 漏勺最开心:「也!哥哥我们又可以抓刺猬了!」 四月,熙州知州苗授给梁永能发去了照会,声称最近在西夏发生的保泰军司和静塞军司之间的军事冲突,引发了宋朝的严重不安,要求双方保持冷静与克制,立即停止战争。 同时要求梁永能对西夏在保泰军司部署重兵给出合理的解释,否则大宋将视其为针对大宋的不友好举动,将採取相应的反制措施。 同时,朝廷对西夏内政的变化表示严重关切,认为种种迹象表明,西夏有大乱的徵兆,请西夏方面将最近的国内大事件通报大宋。 第333页 陕西路转运司立即响应了苗授,同样给梁永能发去了一封照会。 照会里声称,为了让夏人意识到宋人的认真态度,陕西路转运司决定,先期大宋将对几大榷市进行调整。 应广大蕃部的要求,渭州榷市今后将北移到宁夏城外,节约他们的脚程。 同时为了加强管理,今后所有进入榷市参与贸易的商队,必须持有大宋发给的经营牌证。 牌证将根据商队在皇宋银行陕西分行的存款,註明相应的贸易额度。 对于超出贸易额度的部分,部分商品如药品,丝绸,四十度以上烈酒,玻璃制品,上品纸张等,大宋将课以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关税。 同时还规定,羽绒,皮革,帆布,猪鬃,丝绵,毛呢,面粉,金属制品,药品,将列入战略物资名单,禁止贸易。 这些条款,两浙路转运司将在五月开始正式施行。 照会一公布,陕西路诸商坊的商品价格顿时上跳了百分之三十。 「混帐!」梁永能拔出青锋剑,将帐内的一个虎皮墩噼得稀烂:「混帐!混帐!混帐!」 一名副将喊道:「大帅!我们点起铁鹞子,杀进渭州城!让宋人见识见识咱的厉害!」 梁永能的参军冷静地拱手:「嵬名隆遇此言断不可行。大帅,我军强在具甲重骑,而宋朝边境如今占领横山诸多隘口。」 「铁鹞子马甲,甲身一副,搭尾一件,鸡项一件,大秋钱一件,小秋钱一件,面子一件,合计九十斤。」 「经家先生改良之后,方降至六十五斤。」 「青唐瘊子甲五十斤,经家先生改良后,变成三十六斤。」 「加上人,就是两百斤负重,因此我军入宋境,极少使用重骑,皆是以轻骑和步跋子急进,以抄掠为主,快进快出为主。」 「唯一一次以铁鹞子深入宋境,乃是渭州之战,结果宋人突袭,铁鹞子连具装都来不及,便被一支义勇轻取,平白成就了石娘子的威名。」 「如今宋人将横山经营得铁桶一般,能通过重骑的关碍,无不戒备森严,铁鹞子在平野上自是横行无敌,但是山地里,绝不是用此决胜力量的地方!」 梁永能将剑插到几案上:「我这边很麻烦,那家先生那边呢?他那里才是我大夏军力的根本,打造军器更是需要大笔钱粮。」 参军说道:「家先生来信说,他正在沙洲从西域调运玉石。宋人兴礼教,对和阗美玉那是急需。」 「家先生捏死了宋人的咽喉,由不得他们不贸易,他那边,请大帅不用担心。」 「知道大帅和禹藏花麻冲突,他这次特意将第二期的军器提前发运了部分过来,和一期一起,共计人甲三百具,马甲一百具,青锋枪、剑一千具,箭矢十万支。」 「如果大帅需要,他还可以支援部分粮食,是从西域搜刮来的,不过给不了太多。」 梁永能坐了下来:「家先生那边已经尽力……粮食,我们就不要了。」 「炼铁是体力活,消耗大得很。要是再伸手,梁永能实在是愧对挚友……」 嵬名隆遇问道:「大帅,那我们怎么办?失去了贸易的好处,大军衣食难继啊……」 梁永能思索一阵:「格嵬,你有没有办法?」 参军乃是梁氏小辈亲族梁格嵬,拱手道:「如今大相正在料理国内那些反叛,需要时间,不过只要熬过这一段,局势平定之后,太后就会重开和宋朝的和议,到时候木已成舟,宋朝也只能认同。」 「好在夏税即将收成,我想能不能加一点?一户两羊,五户两牛,七户两马,熬过今年就好了。」 「对宋人我们也不能软弱,以免被其窥破我朝内政,正好环州狄咏之前侵扰我两川,是不是可以在环庆路发动一些攻势,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梁永能皱眉:「这种局势下,还要打环州啊……」 梁格嵬冷笑道:「就是这种局势下,宋人才想不到嘛,这就叫出其不意,掩其不备!正好罔萌讹不是闹着要立功吗?那就让他去好了……」 梁永能讥笑道:「一介面首,也敢妄言兵机。」 梁格嵬笑道:「反正就是个闲棋,成了,太后那里就算是有了交代;败了,以后也好让他闭嘴,从此不得插手我营中事务。」 梁永能回过味道来了:「那便如此,隆遇持我将令,命罔萌讹进讨环州!」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 战端再启 永兴军路,环州。 如果说横山一线,陕西路部分现在已经被大宋捏得死死的,在永兴军路一线,实力便相对弱了不少。 这也是有歷史原因的。 这一带汉人少,蕃人多,环州蕃人和西夏通消息当间谍,夏人进攻时踊跃带路,是他们以往的传统。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庆历四年,种世衡经营好了清涧城,改任环州知州,对蕃人善加抚恤之后,才得以改善。 当年种世衡在境内巡视,深入羌族抚谕。 环州蕃族大首领奴讹倔强自负,种世衡与他联繫,说次日会去他的部落慰问。 是夜大雪,奴讹以为种世衡一定不会去,结果种世衡信守了自己的诺言,顶着大风雪来到了奴讹帐中。 奴讹感动惊服,急聚族人听命。 从那以后,环州周边蕃部才开始归顺宋朝,渐渐成为了保卫永兴军路的决定性力量。 第334页 结果到了赵顼时期,情况又出现了变化。 当年苏油和韩缜分权,各自镇守一方,韩缜在永兴军路信任了夏人的间谍,用错了方略,制造汉蕃矛盾,歧视蕃人,造成环庆精锐蕃骑广锐军叛乱,给永兴军路的军事带来了严重的挫折。 事后苏油虽然进行了积极补救,但是永兴军路,总体和一直蓬勃发展的陕西相比,还是落了后手。 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地利。 如今的陕西路,宋军完全占领了所有分水岭,取得了居高临下的优势。 而环州这里,地势已经开始变得低平,总体还是北高南低。 环州地处白马河和归德川交汇处的下游河口,夏人出击时,可以自由选择两条河谷,居高临下而来,从地利上讲,对防守方其实是有些不利的。 这里是永兴军路面对西夏的最前线,环州的北面,就是居住在白马归德之间的熟蕃和部分汉人义勇,弓手。 狄咏到任之后,这里的军队一共不过两千人。 于是狄咏首先便是招募蕃部,在两川间屯田,然后在屯田更北部的河谷险要,设立了洪德砦和广恩砦,以巩固边防。 接到赵顼的旨意后,狄咏将环州周围的下蕃勇敢编为数部,按时操练,从中提拔勇武之人,终于得到了一支蕃汉相杂,骑步相杂的部队,总计五千。 赵顼很高兴,命狄咏好生慰劳部属,给了他们旧式禁军的待遇。 四月的麦苗刚刚开始抽苗,进入长势旺盛时期,狄咏就接到斥候来报,夏国大将罔萌讹带着两万人,前来攻打环州。 环州熟蕃头领令讹捨不得地里的麦子,加上刚刚抄掠成功颇为骄狂,于是出兵与罔萌讹前军邀战,被罔萌讹诱入包围圈打了埋伏,五百蕃骑全军覆没。 初战获胜,罔萌讹飞兵突破无兵镇守的洪德砦,立即带领大军沿着白马河南下。 另一边镇守归德川广恩砦的小将贾嵓惊闻洪德砦被攻下,害怕自己后路被抄,反应也是极快,率领守军五百人从归德川撤退,抢在罔萌讹之前渡过白马河,在罔萌讹的进军路线上不断游击骚扰,以阻滞罔萌讹的进军速度,为两川蕃部退入环州争取时间。 宋夏战事,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在环州突然爆发! 大宋从朝臣到边臣,包括苏油在内,谁都没有想到梁永能还敢在这时候突然挑衅,赵顼将还在中牟带着孩子在瓜田里抓刺猬的苏油紧急召回,商议对策。 偏殿里孙固一脸的刚强倔强:「战端易起,祸患难休!环州狄咏,去年秋后兴兵之时,便当预料到夏人今日的报復!」 孙固是赵顼蕃邸的老人了,赵顼还是颖王的时候,孙固就是他的侍讲,后来做了皇太子,又是侍读,幼年以立志闻名,九岁读《论语》,就曾曰:「吾能行此。」 入仕之后,站的是顽固保守派的队,但是不管是保守派还是改革派,对他的人品都是钦佩的,所谓「宅心诚粹,不喜矫亢,与人居久而益信。故更歷夷险,而不为人所疾害。」 属于「人不忍欺」的品种。 因此他跟赵顼说话,比较随便,也敢于放言切谏。 赵顼说道:「当年种谔取绥州,孙翁便劝我以先事以戒,对我说待远人宜示之信,无名举兵,非计之得。又告诉我兵者乃兇器也,动不可妄,妄动将有悔。」 「然如今西夏乱象已呈,前日苗授回奏,说禹藏花麻所言大体属实,夏主已然被太后囚禁,此正是进取良机,先祖之志,岂可或忘?」 孙固说道:「苗授之言,尚在两可之间,西夏有乱,无人得见,也无从证明。」 「然而洪德、广恩两砦,先后失守,环州危在旦夕,大宋有倾城覆将之祸,这却已经是实实在在已经在发生的灾难。」 「陛下,如若西军有备,有岂能有此失?既然有此失,那就说明我们还没有做足准备,防守尚且不足,却又何谈进取?」 「还有,高遵裕他乃是环庆守臣,如今到底在哪里?口口声声为国家调制精锐,敌军大犯,到现在未有奏闻,臣参劾其失职之罪。」 赵顼装傻:「枢相,现在是说解决办法的时候,就算你刚刚说的那些有道理,是不是也得先急而后缓?将眼前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孙固怒道:「臣恐不先议缓,急事将接踵而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赵顼很无奈:「那以枢相之见如何?」 孙固说道:「如今之计,当坚守环州,命陕西路范纯粹、永兴军路李稷遣将相救,然后派遣使臣入夏,候测虚实,待其归返,方可示秉常之书于天下,遣王师征讨之!」 赵顼忍不住笑了:「枢相当真是老诚人,须知兵事诡道也,设若苏明润在此,必不贊同此说。」 孙固急得脸都红了:「陛下你还笑得出来?臣固然深知干能不若苏油,屡次推荐他代冯京之位,结果陛下虽然去了冯京,却命臣相继。」 「当年包拯弹劾张方平去职,自己却继而任之,为欧阳文忠所讥,陛下……陛下这是陷臣于不义!」 说完取下幞头:「臣今日再请外放,陛下如一定要西进的话,请命苏油为枢相,臣惟幸陛下得人,绝无怨尤!」 「哎哟!孙公这是干什么?」门口响起一个声音:「陛下,孙公乃潜邸之臣,陛下要多念孙公淳德,曲意优容,怎么能逼他摘下幞头呢?」 第335页 赵顼就跟见到救星一般,站起身来说道:「涪国公可算是来了,你与孙公商议环州战局,议定之后再报与我知晓,我这里还有他事……」 孙固一把拉住赵顼的袖子:「陛下不能走,什么事还能大过敌国入侵?」 赵顼也不好跟老头拉扯,只好说道:「好好,那孙翁你先放手,我不走行了吧?」 苏油从皮包里翻出一叠文书和地图:「孙公,陛下,这只是夏人的小袭扰而已,无关大局,尽管放心。」 这下赵顼真不走了:「夏人来势汹汹,连夺两寨,狄咏折损了五百精骑,涪国公何出此言?」 苏油说道:「臣刚刚在军机处整理了奏章文案,狄咏的奏报里,并没有请求援兵之意,说明他对守住环州,还是很有把握的。」 孙固却不认同:「边将怕朝廷追究,往往恃强狠傲,当年任福还不是以为李元昊易与?」 嘿这老头说话可真不忌讳,苏油只好说道:「当然情报不仅仅只有这一点。」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 小战 说完将地图打开铺到几案上:「如今永兴军路的电报还没有架设好,电报只到了渭州。」 「渭州情报送达汴京,中间经过洛阳,兴洛仓,郑州三次转发,只需要两个时辰。」 「现在环州虽然被围,但是镇戎军的环州形势奏报,每日尚能正常送达,说明陕西路和永兴军路之间的重要通道青牛川,还在我们的手里。」 「如果是正常情况,罔萌讹围困环州之后,首先要做的,就是切断环州外援的后路。」 说完用手一指地图:「青牛川出口,环州侧后方的大顺城,为夏人所必取!」 「此乃兵家必争之地。夏人取了,就能扼控我陕西援军的入口,可以安心攻打环州;如果还在我军手上,镇戎军随时可以赴援出击,与狄咏成犄角之势,反将罔萌讹夹死!」 孙固看着等高线地图,觉得自己的老花眼有些晕:「那为何罔萌讹又不取呢?」 苏油将一份情报递给他:「罔萌讹乃梁太后的面首,梁太后命他到前线,一来是想让姘头得些军功方便升赏,二来,难说没有分梁永能兵权的企图。」 孙固皱眉:「明润,此等污言秽语,岂可在陛下面前提及。」 苏油赶紧躬身道歉,然后说道:「梁永能乃夏国名将,肯定也知晓梁太后的意思,于是顺水推舟,遣罔萌讹出兵,实则不怀好意。」 「夏人以部成军,军队多以部落同族相集结,根据镇戎军的奏报,此次入侵的夏军,合计两万人。」 「而根据平夏城的奏报,梁永能的大部,仍旧部署在葫芦川一线,帅帐也还在萧关,根本没有移动。」 「因此臣估计,环州的夏军,不过就是罔萌讹的本部兵马而已,两万人,怕是把部族都算进去了。而梁永能所行的,乃是借刀杀人之计。」 孙固问道:「那为何范纯粹和李稷坐视不救?还有高遵裕幕府依旧在华阴?」 苏油说道:「因为不值得啊,环州城中如今壮丁不下三万,劲卒不下四千;城外贾嵓尚有五百游骑,手下搞不好还纠合了蕃汉勇敢。」 「四月也不是可以因粮于敌的季节,如今战事已经过了十天,夏人只有五日之粮了,我实在看不出罔萌讹有打下环州的可能。」 「狄咏的人品为臣所素知,断不会隐瞒军情,贾嵓看来也非常聪明,二人里应外合,臣觉得罔萌讹不但讨不了好,搞不好还要折在环州城下!」 「不过今年两川的麦地收成恐怕要大打折扣,枢密院应当行文三司,命李稷准备粮秣,安抚蕃人了。」 「另外还要提醒狄咏吸取教训,告诉他那两个寨子设置得很好,夏人去后需要立即重建,而且军力要更多,烽燧要设置,斥候要更远,以便接应。」 …… 「快快快!」一队宋军在安排蕃汉混杂的人群过河,朝着前方环州城撤退。 牧人们赶着牛羊,正从三架临时搭建起来的浮桥和一架主桥上通过。 狄咏带着军士们在桥边守卫。 前方已经出现了夏人的斥候,狄咏抽出骑刀,一打马:「跟我上!」 本在帮助驱赶牛羊的军士们立即勒马掉头跟上,以狄咏为基准,很快在奔行中形成了一支锋矢阵型。 夏人斥候见到狄咏反应如此迅速也吓了一跳,放弃了正在追赶的那队百姓,转身跑了。 狄咏奔至这队百姓旁边,发现竟然是一支歌吹队伍,问道:「后边还有百姓吗?」 一个头上扎着巾帕妇人焦急地说道:「我夫君还在后面,他在掩护我们。」 狄咏一皱眉:「你夫君是哪一队指挥手下?」 那妇人喊道:「不是,他以前是渭州义勇,跟石娘子打过谅祚的!」 狄咏再不犹豫,对手下招唿一声:「走,救人!」 这一小队骑军绕过百姓继续北去,妇人看着他们的背影,转身对队伍众人说道:「快,加上最后一把劲,前边就是环州了!」 狄咏一行人,成行进队列来到一处山口,就见前方有数十夏人游骑围住了一片松林。 夏军指挥见到狄咏的人数,浑然不惧,喊了一声,游骑们放弃了松林中的目标,唿喝着挥舞兵器,朝着狄咏他们杀了过来。 狄咏回刀入鞘,拿起挂在鞍边的钢弩,拨马成与对方以侧身相对的状态,与身边十多位骑手叩击发射。 第336页 短矢射出,眨眼飞过百步,将对方两名骑手从马上射落了下来。 狄咏勒马减速,身后第二队十余骑越出,同样又是举手发弩。 这一次战果要好了一些,对方又是三五人落马。 如此三轮后,对方已经损失了十数名骑兵,双方相距已经逼近二十马步。 狄咏已经再次出现在了队伍最前方,马速已经提升了起来,手里武器已经变作了骑刀:「杀!」 身后骑军也化作两队:「杀!」 夏人斥候指挥完全没想到这支宋军骑马变阵更换武器如此迅速,完全不弱于西夏精锐,眼神一凛,不由得下意识地轻轻勒了一下战马缰绳。 就在这时,一支长箭从松林中电射而出出,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从夏人指挥的脖子扎了进去,直接穿透他的脖子,又从肩胛再次扎入人体,最后从肩膀下一点穿了出来。 破甲锥! 血花迸溅,斥候指挥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跌落到青草茂盛的山坡下。 夏人的阵型顿时一窒,几个机灵的斥候见首领已失,立即拨马想熘,剩下的根本还没有反应过来,还企图斩杀这队宋军当做军功,出现了一瞬间的混乱。 电光火石之间,狄咏已经带着雪亮的骑刀,闪入夏人的冲锋队伍之中! 马前六斩! 马前六斩有两斩是以骑破步,剩下四斩,都是以骑对骑! 很多人以为古代骑兵最好的兵器是长枪,其实是一个误解。 首先是枪桿强度在骑兵对战的过程中容易折断,导致失手;其次是枪是点状攻击,一旦错失,就很难再有机会;第三是武器太长,难以控制精准度,远不如短兵器打击的准确性高。 除非是重骑密集成阵,否则长枪不用也罢。 比如如今辽人的军队,正军一人,备马三匹,武器包括弓四、箭四百、长短枪、骨朵、斧钺、锤锥。 主要依靠的弓箭,长兵器只有一种,短兵器则有四种。 真实歷史上不久之后,夏人中就有建议设置强弩军以对抗宋军的,其理由就是「国家用铁鹞子以驰骋平原,用步跋子以逐险山谷,然一遇陌刀法,铁骑难施;若遇神臂弓,步奚自溃。盖可以守常,不可以御变也。」 就是说铁鹞子遇到陌刀阵,就会受到克制,如果铁鹞子使用的是长兵,不至于畏惧陌刀。 《金虏图经》里所记录的女真人铁浮屠重骑,也不是古代小说里那样的怪物,而是「弓力只七斗,箭极长,刀剑亦不取其快利。」 似乎更加重视击打能力,同样没有说到长兵器。 甚至还有狼牙棒,铜锤,骨朵,铁鞭,铁锏,主要目的都是出于命中率和伤害程度的综合考量。 其中狼牙棒,铜锤,也并不如演义里那么夸张,狼牙棒就是四五尺长的硬木棒,上面嵌上大钉。 铜锤虽分长短柄,但长柄的是步兵用的,骑兵用的铜锤柄长也不过四五尺,锤头不会超过拳头大,小的甚至只如鸡子大小。 总的来说,就是骑兵武器重量,最好不要超过五斤,才方便骑兵使用。 这么一来,骑刀的优势就太大了。 因为刀这种武器,重心可以设计得更加靠近人手,这样操控比锤,棒更加灵活。 而伤害程度又因为刃面的存在得以保证,渐渐成为所有骑军的最佳的近战兵器。 当然对付重甲具装,骑刀是派不上用场的,但是战争是一门综合科目,光是重骑,那也只有被带弓轻骑放风筝的命。 有了优良钢质和优秀设计的骑刀加成,加上狄咏和亲卫们高超的武艺,如今直入虎入羊群,砍瓜切菜一般大开杀戒。 夏人转眼崩溃,除了数骑狼狈逃脱了宋军的追射,剩下的全都倒在了这里。 松林里骑出了一名汉子,穿着普通的宋朝百姓衣服,坐骑明显已经受伤。 第一千二百三十三章 试探 他来到一匹空马前,先是换了马,然后拍了拍之前骑乘的那匹,这才驱赶坐骑,朝着狄咏他们行来。 狄咏命手下给同袍包扎伤口,打扫战场,收集战马,自己朝那名骑士骑去:「壮士神箭,当真了得!为何不继续军中效力?」 那汉子苦笑着撩起裤腿,狄咏这才发现那是一只木脚。 狄咏感到很抱歉:「我是知环州狄咏,夏人马上就到,还请壮士与我迴环州。刚刚歌吹队伍里那妇人,是你家娘子吧?」 那汉子拱手道:「小人吴存之,华阴人士,曾经在渭州弓箭社做过社甲。」 「后来随石仙卿立了些功劳,不过也伤了左腿,朝廷赏了几十亩地,就做回了庄稼汉。」 狄咏说道:「先回城再说吧,吴壮士神射,说不得守环州还要借力。」 那汉子再次拱手:「自当为国效命。」 说完转头看向战场:「对了,那支破甲锥箭头我要取回。」 狄咏手下蕃骑对这个箭术神奇的汉子佩服之极,屁颠屁颠地将射杀那名斥候指挥的箭头取了回来,双手奉上。 吴存之接过箭头:「这是当年石仙卿送给我的宝贝,小人这么些年一直平安,可都是它在保佑着呢。」 狄咏将箭头要过端详:「上边这个小印记的石字了不得,这是国夫人的兄长石老亲手打造的,好东西。」 用手颳了刮箭头的尖端:「透甲过胴,还是一样锋锐,这是真宝贝啊……嗯?对了,你的名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第337页 吴存之将箭头收回藏好,低眉顺目地道:「小民这名字大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想来是重名了。」 「不对不对……」狄咏摇了摇脑袋,突然说道:「想起来了,当年探花郎知渭州,第一届运动会上,王文郁输了青宜结鬼章一鹄,没能夺得锦标,只拿了第二。」 「而那一次射赛的第三名,是代表四通商号的一名乡勇,就叫吴存之。是不是你?」 吴存之说道:「没想到太守还知道这些,正是小民。」 狄咏说道:「我之所以知道你,是因为王文郁曾经说过,那次的冠军本该是你才对。」 「是四通的土财主压根不懂箭道,只选贵的,不选对的,临时给你换了西夏兴州宝弓,哈哈哈……」 吴存之赧笑道:「那是王子茂客气,其实他才该是冠军,最后那一箭,明显是故意放偏的。」 狄咏笑道:「他那一箭可是得了一个新妇外加一个儿子,一点都不亏。」 说完感慨:「哥哥你要是不受伤退役,如今成就,应该也与之仿佛了。」 吴存之反倒是不以为意:「都是命,小民现在也过得很好,在华阴有处小庄子,这次过来本来是买牛羊的,唉……」 狄咏脸色转为郑重:「哥哥帮我守住环州,牛羊我给你管够!不要求你出城鏖战,只在城头指挥弓手即可。」 吴存之立即进入角色:「环州有神臂弩吗?」 狄咏嘆气:「环州出了广锐军变,现在就是后娘养的,不过壕沟乃薛公在环州首创,城外环河以内,壕沟我们可以倚仗。」 吴存之看向狄咏马鞍边的鹤胫弩:「这玩意儿总该有吧?」 狄咏很大气:「如果你需要,我将骑军装备的都给你,能抽出一千之数。」 吴存之想了想:「这一千给汉军压阵,将乡弓手调给我,我们还是用弓吧。」 狄咏说道:「蕃勇敢呢?」 吴存之在琢磨:「蕃勇敢是骑军,得用在刀刃上,这次夏人入境有点慢,抄掠不到粮食就没有长劲,我们只需临河而守,十天过后,他们就得撤了。」 狄咏将那个斥候指挥的兵器交给吴存之:「也轻忽不得,哥哥看这钢鞭,鎏了金的,这是夏人御营王帐才用得起的东西。」 小队来到河边的时候,守军已经开始撤除浮桥。 狄咏他们通过之后,连主桥也开始撤除了。 主桥用的陈希亮的飞桥技术,除了结实耐用以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拆除起来也简单。 拱桥就类似鸡蛋壳原理,给桥面施加压力,它绝对坚固,可是要是从桥下往上顶,这桥立刻就能完蛋。 狄咏还转头交代:「巨木全部拉近城内,先做一批檑木,希望用不上。」 两日之后,罔萌讹大军抵达环州城下。 环州倚靠归德川下游地势,当年薛向在这里开凿了一条小护城河,叫环河。 薛向是防守大师,和普通的护城河不同的是,环河的水流充沛,流速很快,想要通过填平护城河进攻等传统方法打环州,难度有些大。 不过夏人渡河有自己的办法,他们有过索和浑脱。 过索过河用的绳索,浑脱就是将羊皮整个剥下来制作成的浮体。 四个浑脱搭上灌木编成的平台,就是一个小筏子。 几个浑脱筏子被推下环河,夏人选锋趴在筏子上,背上背着大盾,开始朝对岸划。 …… 罔萌讹骑马站在河边,看着对面静悄悄的环州城。 环州守将,是狄天使的儿子,长期担任宋国皇帝的亲卫,罔萌讹想知道,他到底有多厉害。 两万人打环州,其实是一个笑话,罔萌讹知道,梁永能和梁格嵬,都在等着看自己的笑话。 但是,奇蹟之所以是奇蹟,不就是因为结果出来之前,所有人,都曾经将它当做一个笑话吗? 环州护城河不宽,选锋安全地抵达了对岸,宋人也似乎知道选锋们在夏军弓箭保护范围内,没有出来还击。 选锋都是身强体壮的大力士,每一个浑脱的后面,都牵着一根粗绳,那就是过索。 他们开始在河滩上钉木桩,准备搭建过河的牵引通道。 一阵激烈的梆子声响起,对面终于有了反应,城下一些半人高的矮墙后面冒出了一些人头,开始对选锋占领的滩头射击。 选锋们竖起大盾,挡住了绝大多数的弓箭。 罔萌讹举起右臂,只待宋军出城攻击,就要命弓箭手连他们带自己的选锋一起覆盖。 然而城中毫无动静,倒是战壕里又扔出了几个带木柄的铁瓜。 手抛式震天雷! 「轰隆!」「轰隆!」 几名持盾的夏人选锋被炸飞,木制盾牌也四分五裂,空档暴露了出来,宋军弓手再不客气,无数羽箭飞到,将选锋们尽数射死在了江边。 罔萌讹早就知道宋人火器的厉害,还知道西夏也曾经尝试过研究火药,不过那效力实在是太糟糕,目前还只能作为号炮使用,最后家先生重建了铁鹞子,夏国重新走回了发展重骑的老路。 西夏人又尝试了两次沖滩,中间还换了一次战术,一次性放下数十个浑脱筏子,渡过百人,一队打木桩,一队准备杀入战壕赶走弓兵,但是一样被震天雷和弓箭消灭。 河滩上摆下了近百夏人的尸体,罔萌讹不再尝试,鸣金收兵。 第338页 次日,狄咏卫士们叫醒,说夏人再次开始了进攻。 狄咏一见城下的场景,不由得睚眦欲裂。 罔萌讹组织了大量没来得及逃出夏人魔爪的蕃汉百姓,用皮索和树藤编成笼子装上石头,开始填塞环河入水口! 百姓动作稍慢,夏人军士上去就是一刀,河口之处到处都是百姓的尸体鲜血,哭喊之声震天动地。 河口壕沟处一处小楼上,吴存之不断地回头,看着城头上的旗帜。 小楼能够射到对岸,但是如今吴存之投鼠忌器,不敢射箭。 终于,城头上响起了鸣金之声,吴存之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撤,撤入城内!」 宋人放弃了环河口,夏人很快将水口阻断,护城河的水流光后,夏人往沟内丢进灌木,沙包,垫出数条通道,不用跋涉泥泞。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 兇险 紧跟着夏人推到对岸河边的几件巨大的武器,让城头的狄咏见了不由得大惊失色:「夏人竟然也有了这个?」 三枪床弩,本来是宋人的城防武器,如今夏人也有了! 罔萌讹将手里令旗一挥,床弩手用木槌敲下扳机,巨大的弩枪朝着发射到城墙上,发出沉闷是声响。夏人一声吶喊,开始朝城墙冲来。 选锋身披重铠,不畏羽箭,冲到城下,开始踩着标枪桿子向城头攀援。 环州城地处偏远,周长不过九里,城墙高度最高的地方才三丈,大多数也就两丈。 巨大的檑木从城头推了下来,沿着黄土城墙落下,将标枪桿子连同攀援的重甲军士一起砸到了城下。 河滩上,罔萌讹在军队前方竖起了两米高的大盾,大队的夏人开始在大盾后整队。 大盾用三层牛皮蒙覆,还用水浸泡了一夜,需要四名士兵才能抬动。 这样的大盾,竟然让鹤胫弩无法穿透,而且因为鹤胫弩的线路平直,夏军到城墙的距离,连抛射都无法做到,一时间竟然让宋军束手无策。 西夏军士们都隐藏在了大盾后方,渐渐集结成了大队。 情势大坏,让狄咏脸色变得铁青。 之所以敢放夏人攻城,放弃壕沟,是因为狄咏有一份自信,也为了百姓,心软了一下。 如今罔萌讹的军队这么有章法,说明夏军一直在研究宋军,他们攻城的手段也一直在进步。 「震天雷准备!」狄咏完全没有想到,第一天攻防战,就要将压箱底的底牌拿出来。 河沟对岸的鼓声隆隆响了起来,夏人的床弩开始再次发射标枪,经过校准之后,这一次的数量更多更密。 罔萌讹已经将后军移过了环河,大旗挥舞间,夏人后军的弓阵也开始了抛射。 「嗖嗖嗖——」无数羽箭高高飞向半空,然后朝城头跌落。 「避箭——」狄咏大声高喊着,背靠垛口蹲了下来。 伴随着这轮箭羽,夏人的巨盾打开了几个口子,数队选锋再次沖了出来。 狄咏重新站起:「射!先射弓阵!」 「蹦蹦蹦——」城头上千鹤胫弩发射的声音,连成一片。 夏人后军弓手前移,紧紧挤在了比门板还大的橹盾之后,仗着坚厚的掩护,肆无忌惮地抛射起来。 选锋转眼冲到了城下,开始向城头冲击。 「哗——」城头上的勐火油倾泻了下来,紧跟着几个火罐从城头抛下,将城下烧成一片火海。 夏人选锋顿时变成了火罐头,在重铠下发出沉闷的惨唿,疯狂地扒拉着三十多斤的重甲,在烈火中徒劳地翻滚,最终没了声息。 浓烟烈火之中,一个火人跃上了城头,如同地狱中出现的魔神,手里的战斧挥动,一下砍翻了两名宋军战士。 紧跟着,又是几个冒烟带火的夏人从城头爬了上来,用手里的战斧,钉锤,杀出了一小片空地。 夏人床弩标枪开始向这里集中射击,牛角号沉浑的声音响起,更多的夏军朝着这里杀了过来。 狄咏一振手中的三棱刺枪,朝夏人选锋扑了过去。 「噗!」夏人的链子面铠也无法挡住尖利的刺枪,鲜血从面铠的缝隙中飞溅了出来。 然而这名夏人也是悍勇,竟然双手抓住刺枪,朝城下跃了下去! 狄咏被带得一个踉跄,连忙松手,刺枪被夏人带落到了城下。 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两把斧头分不同的方向,又朝着狄咏噼了下来! 「噗!」一名夏人的眼眶中突然多了一支箭羽,狄咏眼明手快,伸手抓住这名夏人的战斧一扭,架住了另一名夏人的战斧。 「噗!」又是一箭从那名夏人的眼眶处射入,那名选锋一个后仰,狄咏勐然扑上蹲身,架住夏人重甲步兵的胯部一发力:「下去吧!」 夏人惨唿着摔落城下,狄咏身后远远响起一声喝彩:「太守好跤法!」 狄咏右手抽出骑刀,左手从大腿边抽出一支锐利的短剑,头也不回朝另外几名选锋扑去,口中也喊道:「哥哥好箭法!」 一名选锋挥舞钉锤向狄咏击来,狄咏不退反进,骑刀将钉锤架住,左手刺剑狠狠从没有重铠护卫的腋下扎了进去! 选锋惨唿一声,挥拳欲击,狄咏的第二剑已经刺进了他的面门。 将这名选锋踹开,宋军的藤牌终于组织了起来,藤牌手用刀盾保护着身后的长枪手,三棱刺枪的锋锐,第一次在战场上显示出了威力。 第339页 夏人选锋的重甲分了三层,底层是棉袍,棉袍外是一层链甲,外面还有板甲。 但是板甲防护并不全面,面部,脖颈,四肢,只要不在板甲防护下的部位,都抵挡不住刺枪的攻击。 而且只要中枪,三角形伤口的失血功能就会一直持续。 狄咏已经扔掉手里的骑刀,换成了夏人的战斧,轻步对重步,战斧和刺剑的配合,远比骑刀强了不少。 勐火油的浓烟既阻挡了宋军的视线,也阻挡了夏人的视线,几名宋军贴着城垛熘到了狄咏杀出的空隙,摸出震天雷,拉燃引信,数了一二三,然后扔下城头。 「轰隆!」「轰隆!」「轰隆!」震天雷给城下等待附城的夏人巨大的杀伤,铸铁弹片随着冲击波挥舞四散,有好几枚还是凌空爆炸,顿时将城下清扫出一片无人站立的地方。 不少夏军被炸断肢体,或者被弹片插入肺腑,却不得一时便死,在城下哀嚎惨叫。 要看局面得到扭转之际,城门处却突然传来一声比震天雷更为强烈的爆炸! 「轰隆——」 环州城的城楼下,一团硝烟杂夹着被炸飞的门板,铜钉,铁锁,四溅飞散。 环州城门,竟然被强烈的爆炸洞开了! 罔萌讹从虎墩上站起身来,抽出长刀:「杀进环州,妇女牛羊任取,屠城三日,誓不封刀!」 「杀——」夏人中军终于开始出动,朝着洞开的环州城杀了过去。 城头上,狄咏被强烈的爆炸震倒在地,耳鼓出血。 大意了!狄咏不顾得检查伤势,带着一身血污爬起来:「亲卫队,跟我下城!吴大哥,城头交给你了!」 吴存之点头,然后松开了手里的弓弦,一名刚爬上城头的夏军惨唿着摔了下去:「太守自去,这里交给小人,包你城头不失!」 狄咏带着亲卫直接从城门两侧的土坡滑下。 夏人已经拥了进来,守军预备队立刻填了上去,在狄咏的带领下与夏人展开血战。 城中熟蕃也不是好惹的,牛羊都在城内,那可是他们的财产。 之前狄咏编校熟蕃的措施,在这一刻发挥了效用,熟蕃们知道夏人入城后自己的财产定然不免,现在便以部族为单位,占据房屋高处,朝夏人们放箭。 环州保卫战,几乎没有任何铺垫,只一转眼便进入了决战高峰。 城上,城下,城里,城外,处处鏖战,处处血腥。 等到夏人重步在城门处站稳阵脚,竖起大盾。城中突然响起了鸣金之声。 宋军和熟蕃义勇们潮水一般地向几处街道退了过去。 夏人以重步前驱,长枪护卫,轻步在后,开始沿着街道朝着城中追击推进。 城外,罔萌讹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狄天使之后不过尔尔,用兵还是过于瘀滞。 自己引诱令讹出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取洪德砦,缴获了宋人没来得及销毁的炸药,终于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 宋人太骄傲了,骄傲到以为夏人就一定不会使用他们的武器,现在被自己突然施展出来,一下子就将他们打懵。 只可惜数量太少,没有取得益西威舍炸萧关那样的效果。 不过环州城,基本已经算是易手了。 就在这时,环州城里又响起了「轰隆隆」一连串的爆炸声,紧跟着,先前涌入城中的夏人,如同潮水一般退了出来。 罔萌讹眼神一缩,这是城中出了变故,不过他反应非常机警:「退过环河,鸣金收兵!」 第一千二百三十五章 献计 一日鏖战,以环州一度城破,险些被罔萌讹轻取,最终重新被宋军艰难守住而告终。 狄咏拎着战斧,沿着街道重新走向城门。 他的心情很沉重,对手的战争天赋,远在他意料之外,夏贼,断不可轻。 他是上四军出身,身上虽然寄託着西军的荣耀,但是因为父亲的功绩,一直在汴京附近打转,从来没有真正上过战场。 去年冬天的抄掠,和真正的战争相比,完全是两回事儿。 要不是他一向心思重,跟着苏油学了个未虑胜先虑败,在巷子里边安排了十几根榆木大将军,这一仗,真的就败了。 榆木大将军,想起这名字,狄咏就不由得苦笑,这是贾嵓那臭小子给取的名字,这次将他带过来,可真是带对了。 贾嵓是开封人,就是那种标准的京中游侠恶少年,当年还是孙能的小跟班。 孙能被石薇狠狠收拾后,又被苏油丢入军校,现在成了西军年轻骨干,和曹南一道,是高遵裕的左膀右臂。 贾嵓后来被狄咏收编进了义勇,因为骑射天赋,又被狄咏推荐到了皇家军事速成班,出来之后就成了一名光荣的禁军。 有了这层关系,狄咏被赵顼放到环州来的时候,贾嵓也闹着要跟来,狄咏觉得这小子颇为机灵,便向赵顼请求,将他带了过来。 环州武备,在经歷过新军训练的狄咏和贾嵓眼里,实在是太渣,但是出于保密,苏油又不同意部署几种犀利的火器,只允许环州军装备夏人已经熟知的震天雷和鹤胫弩。 贾嵓就跟狄咏出主意,上头不给我们用,我们也不能当憨憨啊,那大炮的原理我们都知道,我们自己弄呗! 石家的石勇在我们这里戴罪立功,不说弄出威力多么大的,就搞个能喷射铁钉瓦砾的玩意儿出来,不也够夏人喝一壶? 第340页 狄咏一想也觉得有道理,说那咱们就让老石试试? 最后搞出来这个武器,是榆木掏膛加铁箍,贾嵓模仿镇国大将军炮的名字,大言不惭地将石勇的发明,命名为榆木大将军。 就这样都害怕让夏人知晓,只搞了几个街垒,作为城破之后的万一措施,其实在狄咏的心里,一直感觉这就是一个骗自己心安的玩意儿。 万万没想到,关键时刻竟然派上了用场。 榆木大将军内装黄色炸药,填上铁砂碎瓷,通过铁管引信引爆,沿着街道的狭小空间发射出去,威力相当惊人。 街道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夏人的尸体,不管是重甲还是橹盾,在爆炸带出的铁砂碎瓷攻击下,一样无幸。 景象惨烈异常,几条长街的地上,血迹将泥地浸泡成了暗紫色的泥泞。 一街的尸体中,还有一些重伤的夏人在呻吟挣扎,明知道狄咏他们是残酷的敌手,还是徒劳地伸出手,祈求敌人能够发发慈悲。 狄咏的眼神压根就没有落在他们身上,倒是身后的亲卫在经过时,会冷冷地给残存者顺手补上一刀,结束他们的痛苦。 这一战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无论宋军还是夏军。 狄咏突然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苦笑。 他想起了涪国公说过的一句俏皮话,菜鸟互啄。 摇了摇头,狄咏继续迈步,皮靴在血染的道路上,变得沉重起来。 一路思索,来到城门口,吴存之和石勇已经在组织丁壮,用沙袋木材封堵城门了。 「兄弟们伤亡如何?」 吴存之赶紧拱手:「一百七十多……阵亡,还有两百多兄弟带伤。」 狄咏看着吴存之的右手:「你也伤了?」 吴存之说道:「皮护指坏了,后来也来不及换。」 狄咏摇了摇头,眼神有些黯然:「这仗打得太臭了,是我对不住兄弟们。」 吴存之劝慰道:「太守不可自责,相比夏人起码死了近千,我们可算是大胜。」 「还有他们的重甲,基本上给我们一把搂完了。」 狄咏苦笑着环视四周:「这才攻城第一天,是我低估了这一天的烈度……」 一名妇人拎着瓦罐过来,对吴存之说道:「夫君,该吃饭了。」 吴存之接过瓦罐,介绍道:「这位乃是拙荆李辛娘,辛娘,这是狄太守。」 说完又对狄咏说道:「歌吹班子平时都是拙荆料理饭菜,于是我就让她在城中组织妇人们给兄弟们备办饮食,好歹有口热的吃。太守不嫌弃的话就一起吧。」 狄咏接过亲卫递上来的搪瓷饭盒:「那就有劳吴娘子了,正好还要和吴大哥商议如何退敌。」 辛娘将给狄咏和吴存之分了羊羹,紧张地握着勺子把,脸色有些苍白,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夫君,太守,民妇……民妇有计可以退兵。」 狄咏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吴娘子,军国大事,交给男人们去办就可以了,娘子你为我们置办饮食,救治伤员,弟兄们已经感激不尽了。」 辛娘咬了咬嘴唇,对着吴存之跪下:「夫君,辛娘不该……在西夏的遭遇,对你有所隐瞒。」 吴存之早知道辛娘是被掳掠去西夏又归还的汉家女子,当年李若愚将她交给自己的时候,便说这女子在西夏受过大苦,要自己对她好一点。 汉人女子被掠去西夏,会遭遇到什么,吴存之也是陕西人,不用想都知道。 既然娶了她,就已经早已考虑清楚了这些。 赶紧将辛娘搀扶辛娘:「辛娘,过去的那些,咱就忘了它,现在家里都俩小子了,等咱打跑了夏人,继续好好过日子就行。」 辛娘的眼泪流了下来,面上却露出刚毅之色:「要是夏人继续肆虐,大宋无数女子,还要遭遇辛娘当年的遭遇,辛娘想……出一份力……」 吴存之对自家娘子是又敬又爱,现在辛娘跪着不愿意起来,他心里焦急还不敢用劲:「辛娘,辛娘我们有啥话好好说行不行?你放心,今日城破只是一时失计,没料到夏人用了咱们的炸药,如今那罔萌讹已经无计可施了……」 辛娘抬头,认真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夫君,城外还有被夏人胁迫而来的数千百姓,今日我见夏人逼迫他们填塞沟渠,横死狼藉,明日,夏人可能就会让他们附城,毁我军心!」 吴存之和狄咏对视一眼,两人心里都想到了这个可能性。 狄咏问道:「嫂嫂,你有何计?」 辛娘一咬牙:「我被掳掠到西夏,沦入教坊,曾经知道罔萌讹与梁太后之间的那些糟烂污秽!罔萌讹将之以为自己的本事儿,在姐妹里边宣扬,殊不知,姐妹们最痛恨的,就是他!」 狄咏嘆息一声:「嫂嫂,这事情,与退兵何干?」 辛娘说道:「他们那些丑事,自己都不敢见天日,要让军士首领们知道了,能不担心被灭口?」 「还有,他敢在教坊里显摆他的丑事,西夏太后知道后,会不会大怒?罔萌讹敢不敢让梁太后知道,他曾经在大肆宣扬过两人的丑陋嘴脸?!」 吴存之转头看了狄咏一眼,觉得这是能够扰乱夏人军心的好计谋。 狄咏却还有些犹豫:「此事……怕是对嫂嫂名声有损……」 辛娘坚定地说道:「既然辛娘敢说出来,就是不怕。辛娘得蒙涪国公搭救,方有了回国的机会,又蒙他赠诗,鼓励我好生生活,辛娘一直感激不尽。」 第341页 「国公忧心国事,辛娘能有这个机会报答一二,能为这个没有忘记我的国家尽一份力,别说什么名声有损,就是搭上这条命,都是应有之义。」 狄咏不由得大为感动,看向吴存之:「吴大哥,你看……」 第一千二百三十六章 光屁股重骑 吴存之抹了一把脸:「辛娘你说得对,太守,明日我们便行此计。」 狄咏对辛娘深鞠一躬:「嫂嫂高义,狄咏感佩,如此便麻烦嫂嫂去准备。」 说完又道:「如果嫂嫂事后,不愿再呆在陕西,狄咏在东明尚有处庄子,便赠与哥哥嫂嫂。」 辛娘说道:「听说朝廷如今正在移民,我们不用劳烦太守,荆湖,河北,甚至南海,哪里都去得。」 看了一眼自己丈夫:「夫君,又拖累你了……」 吴存之慌了:「娘子说哪里话来,你不嫌弃老吴残疾,成亲以来温良柔顺,还给老吴家生了俩儿子,咱们夫妻一体,哪里有什么拖累不拖累。」 辛娘脸上展露出一个笑容:「那我就去准备了。」 看着辛娘离开的背影,狄咏还有些恍惚:「吴大哥,嫂嫂称得起奇女子啊……」 吴存之说道:「是,我这娘子自嫁我之后,不但让我们一村日子过得好起来,还教村中娃子们书算识字,教女孩们女工针黹,那学问,那绣样,岂是寻常村户人家闺女所能的?」 「这要不是受过一番变故,我这娘子,能下嫁老吴这样的残疾?国公说过,人啊,需要学会惜福才行。」 「对了,今天城头上见到的三棱刺枪挺厉害,太守能不能给我搞一支?还有夏人的重甲。」 狄咏说道:「吴大哥,今日夏人攻城的章法你也见到了,要不是你神箭精准,那盾阵的空隙都难以打开,你还得指挥弓手,要刺枪作甚?」 吴存之脸上露出狠厉之色:「娘子从来没有说过恨一个人,要是说了,那就是真恨。我想去会会那个夏将。」 「石娘子带我们破谅祚的时候,用的枣木桿子加磨尖的钢筋,现在有了三棱刺,效果肯定更好。」 狄咏说道:「刺枪我可以给你准备,不过重骑没有马甲,用处也不大啊。」 吴存之说道:「城中蕃人皮子很多,搞不出来铁叶马甲,搞皮甲问题不大。」 狄咏想得要更多:「你一个人出阵肯定不行,今日缴获夏人的重甲,不在两百之下,要是在配上骏马,皮甲……吴大哥,到时候我陪你去!」 吴存之说道:「临时急用,鞍后便不用了,只要护住马儿鞍前的部分就行。」 狄咏说道:「这事儿交给我,城中有老石带来的机械,花不了多少时候。」 次日,夏人换了策略,再次逼迫着宋地百姓朝边涌来。 环州城头却响起了歌吹,一个清亮的女声唱了起来:「今日里便要——细数分明,有蛇蝎就叫——梁家的女,嫁得相国公子——犹不足意,勾引得叔叔——成了他的妻——」 几个雄健的男声耍着老秦腔嘶吼了起来:「今日里便要——细数分明,有蛇蝎就叫——梁家的女,嫁得了相国公子——犹不足意,勾引得叔叔——成了他的妻——」 女声又唱到:「说年岁还是在——腊月里呀,大雪中小国主——下得銮仪,没藏氏摆下了——驼峰席,不曾想祸起萧墙,惹出了妖精——」 城下准备列队攻城,城上竟然开起了戏曲专场。 「……那妖精唇红齿白,好面皮呀——一双眸子专擅勾引,男子的心——哎哎唉呀启帘幕偷窥到了,小郎君呀——他有金,还有银,他有江山还年轻,一转思我那——埋汰夫君呀,春心荡起好比蜂蝶绕梅瓶——」 城头上锣儿铙钹丝竹一起响的热闹,伴奏嘶喊的男声里边充满了嘲讽的讥笑:「春心荡起好比蜂蝶绕梅瓶,哎哎哎呀——」 解下来戏曲就变成了活春宫,将梁氏描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荡妇,为了勾引谅祚,不惜抛头露面献舞,藉口藏着一口好珠鞍,将谅祚诱进了库房,在皮库里颠鸾倒凤,将一个成熟的妇人勾引小愣头青的情节,刻画的如同就在一边亲自观摩一般。 城下的百姓都听傻了,更傻的是夏军的军士和头领,尤其是那些细节部分,那些小手段小花招,听得粗鲁耿直的夏人满脸通红。 几个前锋将领面面相觑,这仗,没法打了…… 罔萌讹正在中军大帐研究一枚震天雷,那是昨日里城头鏖战时,跌落城下的宋军身上得到的。 他一直对宋人的军器非常重视,震天雷威力可观,于是便命军中匠人好生拆解,企图发现里边的奥秘。 他的军中匠人们对这东西已经不算是完全陌生,但是里边的装药,那个成分完全没法破解。 一名校尉闯入大帐,惊得匠人手一抖,罔萌讹立即回头怒斥:「冲撞中军大帐,下去自领七十鞭子!这要出事儿还了得?!」 校尉赶紧跪下认罚,然后禀报:「都管快去阵上,宋人……宋人在城头污言秽语,羞辱……羞辱太后……」 待到罔萌讹匆匆来到阵前的时候,弓手们正在朝城头拼了命的放箭,但是对鼓吹毫无影响,城头上反而唱得越发的起劲热闹。 城头上正在编排他和梁太后的段子,别的人听得面红耳赤,可罔萌讹却听得心胆俱裂。 第342页 城头上唱曲的,竟然知道深宫里边的那些细节,甚至是他和梁太后之间,仅仅两人才知晓的私密! 他在教坊里酒后失态的那些吹嘘,如今竟然被敌人拿到了环州城头公之于众! 几名指挥拿鞭子狂抽着假捂着耳朵的军士,可是军士们的脸上的表情,早就出卖了他们收穫西夏王室秘闻的惊喜。 指挥们心里也慌得一逼,这些事情,虽然大家隐隐约约早有耳闻,可是现在变成了大家都知晓的铁证! 太后做什么不是错,可谁要是知道了,那就是谁的错!要是太后一怒之下,想要杀人灭口的话…… 前锋指挥过来苦着脸禀报:「都管,军心已乱,不如先撤回营中,重整旗鼓?」 城头上越唱越凶,越来越不堪入耳,城里宋军的闹笑喝彩声不断传来,罔萌讹不由得脸色越来越青:「先撤回去!」 「噹噹当……」随着鸣金声响起,夏军在宋人的起闹嘲笑声中,纷纷撤退过了环河。 城中工匠坊里,石勇正拎着大锤和钢凿切割夏人链子甲,听见城外鸣金,不由得直起了身子:「嘿!这夏人还真退了!」 一边配合的老工匠抬头:「这夏人王宫当真污烂不堪!我说这戏曲要听活要干,手里边不能停啊!」 「得嘞!」石勇再次拎起大锤:「放心,有冲压割皮机,铆钉,快得很!」 链子甲给砸切成了两片,石勇取过一张事先裁好的皮子,将一片链子甲拿铆钉固定在上面。 牵过一匹马来,在马头和脖子配上皮甲,脖颈下方套上包裹了棉布的藤环,将新作的带链甲的皮甲挂了上去,调整了一下:「不错,夏人的弓矢力道不咋的,至少正面,差不多可以了哈?」 老工匠看着那马鞍后的光屁股:「勉强能凑合。」 一名年轻匠人拿着一支两米多长的古怪长枪过来,前方是三棱刺,三棱刺尾端插在一根枣木桿子上,杆子的尾端还套着一个圆柱形状的木槌:「勇哥,这回成了!」 使用将长枪接过放平,将木槌抵在胳膊肘的后方,石勇感觉长枪的重心已经被平衡到了手部前方的挡手附近,点头道:「这回算好使了,不沉头!那就这样赶紧!今晚咱就给太守弄出三百重骑!」 老工匠撇着嘴,似乎对这临时凑合的东西非常不满意:「半边身子,光屁股算个求的重骑!」 石勇哈哈大笑:「老叔你要求不要太高,这光屁股重骑,对付卖卵子将军,可不是刚刚好?!」 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 夜袭 深夜,环州城北五里的夏军大营。 营帐,灯号,一切如常。 不过梆子声有点乱,那是罔萌讹放了几只羊,又在羊圈里用绳索绑了草料,悬挂在羊儿们努力才能够到的高度。 羊儿们跳起来吃草的时候回拖动绳索,绳索又会带动梆子锤,将梆子敲响。 罔萌讹是水准以上的将才,知道在环州已经讨不了好,但是他这一次得到了宋军的震天雷,炸药,鹤胫弩,实验了三枪床弩攻城的可行性,一度打破了环州城,军队还没有什么大损失,可以算是功过相抵。 丑事被宣扬出来之后,他就已经萌发了退军的念头,不过退军也是有章法的。 他也知道自己的后路上还藏着一名宋将,因此决意半夜悄然退兵,先拉开宋人两支军队的唿应距离,等到明日太阳升起,大军已然远离环州三十里,到时候就可以从容撤退。 退军行动非常成功,大军将帐篷营寨留在了环州城外,如今已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离营五里的大路上。 罔萌讹回头看着环州城,脸上露出了一丝冷笑,宋人的弱点几乎已经被他完全掌握,火器的犀利也不足为凭,就如同当年景宗皇帝做过的那样,只要找到机会掳掠到宋人的工匠,很快,大夏也将拥有和宋人一样的军备。 然而就在这时,大路两边的高地上,突然响起了「嘭!」「嘭!」「嘭!」几声轻响,接着数道火星窜上高高的天空,在高空爆开成几朵美丽的焰火。 远处的环州城头,突然鼓声阵阵,城头上空,也同样爆出了几朵相同的焰火,与之唿应。 紧跟着,吶喊声,锣鼓声疯狂地响起,还有交织的箭雨,从两侧向大路当中的夏军飞射。 远处环州城,一条火龙从城后涌出,然后绕过城墙,朝罔萌讹他们急速追来! 「中计了!」罔萌讹不由得得大惊失色,一夹马腹,对中军指挥说道:「你在此守住,我要将宋人火器带去保泰军司,只能随前军先撤!」 中军指挥知道今夜多半无幸:「部族子嗣,就交託给都管了!」 说罢拔出长刀:「擂停军鼓,结阵!结阵!」 可黑夜行军,周围还有宋军的袭扰,结阵谈何容易,无数夏人惊惶地四处奔突,在黑夜里四处奔散。 夏人自动分作了两队,一队五千来人,随罔萌讹加快逃离战场,一队一万多人,盲目地朝中军鼓声处聚集。 来不及他们多做反应,很快宋军第一批轻骑就杀到了。 这批骑手都是控马极强的蕃人,遇到夏人也不接敌,而是灵活地从夏人阵型边缘飞快地驰过,双腿站在鞍蹬上,嘴里高声唿喝,将一个流星锤一样的东西在头顶上挥舞几下,然后抛入夏人阵中。 那东西落入夏军阵营摔碎到地上,便会燃起一片火光,有了目标,周围黑暗中的弓箭手们,立即将羽箭射向被火光照射出的人影。 第343页 远处的火龙见到这边火光大起,立即做了个小小的调整,朝着夏人扑了过来! 「稳住!稳住!刀盾手上前!」中军指挥挥舞着长刀,疯狂地吶喊着,身周的军法队将长刀毫不留情地砍在无头苍蝇一样的自己人身上,终于勉强维繫住了黑暗里的阵型。 夏人的反击开始了,盲目四射的羽箭偶尔也收穫一两个蕃人轻骑的倒霉蛋,摔落到地上的蕃人往往还拎着勐火油罐来不及脱手,顿时被自己的武器烧成一支火炬。 但是这样的战绩必定是少数,很快,夏人阵型的外围,处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燃烧点。 狄咏出动了几乎所有的蕃骑,给他们配发了弓矢,环州熟蕃对这支夏人军队已经恨之入骨,他们组成一支支的小队,从火圈外三十步的距离唿啸而过,在奔行的过程中朝圈子里的夏人疯狂射击。 夏人的军事素养在这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虽然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疯狂打击,他们的军阵,已然倔强而坚定地朝着北方移动。 夜战,在以往夏人的歷史上,几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他们高度灵活的骑兵,从来都会在黄昏时分迅速地脱离战场,等到天明再次捲土重来。 但是宋军却有着夜战的传统,尤其是出身西南二林的苏烈,对夜战更是堪称酷爱,手里的囤安军,是唯一一支赵顼特许的,可以以西南夷的蓝色布料作为军服颜色的军队。 蓝衣夜魅,二十年来在大宋边陲早已杀出了赫赫威名,不少蕃部见到身着蓝衣,戴着铁面的囤安军,常常直接不战而降,根本没有接战的勇气。 这种风气,在苏油治渭州的时候,也渐渐扩散到了整个西军。 轻骑们的袭扰,让夏人的脚步更加迟缓,狄咏和吴存之率领的中军,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杀到了! 三百「重骑」,内着布衣,外挂夏人重步的板甲,马匹头颈带着皮质的「面子」和「鸡项」,脖颈以下挂着半幅牛皮和夏人链子甲改装的「甲身」,举着三棱刺改造的重骑骑枪,呈锋矢之形,朝着夏人的旗牌中军撞了过来! 锋矢内部,则是挥舞着骑刀的数千宋军轻骑。 这样的时刻,在歷史上发生过多次,不过这一回,角色翻转了过来。 一百步!夏人的阵型开始骚乱,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宋人最弱鸡的环州军,何时也有了大夏赫赫威名的铁鹞子! 七十步,夏人的弓箭手开始疯狂射击,但是面对全部正面被妥善防护铁骑,几乎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如果夏人採取抛射手段的话,锋矢阵内部的宋军轻骑肯定会吃一个大亏,但是铁鹞子临阵的巨大恐怖,让他们竟然忘了这一点,只狠命地朝着铁鹞子徒劳地狂射。 五十步!如林的骑枪如被镰刀芟过的芦苇从一样倒伏了下来,枣木桿落到了马肩旁石勇特意添加的搭钩之上,直对敌阵。 三十步!夏人阵营的盾牌手们已经开始出现了神经质的惨唿和嚎叫,中军的骑军在蕃人轻骑的不断抛射和前方重骑的巨大压力下,开始突然朝后阵涌去,将执法队步军们撞到在地,然后夺路而逃。 而狄咏骏马的步伐,已经加速到了跨灶的极致,三十步不过一砸眼的功夫。 紧跟着,长度近三米的枣木三棱刺枪,如同一条乘风的腾蛇,毫无阻碍的闪进了夏军的盾阵之中。 「嘭!」长枪将盾牌击碎,刺穿,身后的盾手被长枪如黄油一样贯过,巨大的动能推着他撞到身后的同袍身上,而刺枪再次在他的身后,刺入另一名夏军身体,从第二名夏军的背后,露出恐怖的凿型枪尖! 坚韧的枣木枪桿也承受不住这样的巨大动能,在拱起一个巨大弯曲之后,啪地一声折断。 然而这只是第一柄,紧跟着的是第二柄,第三柄…… 看似完整有效的夏军队形,在重骑冲击下毫无抵抗之力,一转眼就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狄咏早已经丢下了骑枪,举手一抬,皮带环连接在手腕上的叶锤就盪到了手中,对着身周夏人就是一通勐砸。 四尺长的钢管加上四叶锤头,这石勇临时给三百铁骑搞出来的武器,在狄咏手里愣是舞出了一分轻盈的感觉。 他根本就不用考虑别的部位,永远照着对手头部招唿就对了,不管戴没戴头盔,都是一击而倒。 虎入羊群,手底竟然没有一合之将! 夏人的刀剑,对身着板甲的重骑没有什么杀伤力,而宋军每一匹重骑身后,还有一队手握骑刀的轻骑掩护,轻装的夏人骑兵,转眼就被重骑击倒或者撞歪,接着被骑刀收割性命。 战到这时,中军指挥已经无能为力,防线被突破之后,夏军面临的就是对方骑军的屠杀。 因此指挥胆怯了,被携裹在自己的骑军当中,朝北方狂奔逃亡。 第一缕阳光从地平线刚刚透出来,正好见证了夏人中军旗帜倒下的一刻。 夏人也在朝阳中看见了这样的场景,大军顿时从骚乱变成了溃败。 「万胜!」宋军气势如虹:「杀!」 第一千二百三十八章 胜利 阳光从战场的东方升起,朝霞将刀光映照成了闪亮的红色。 战场上一片混乱,只有一骑重骑,不顾马力地狂奔,朝着奔逃的中军敌将指挥疯狂逼近。 第344页 与此同时,大路侧面也涌出了一支骑军,一员小将突然冲出队伍,挥舞着骑刀朝着中军敌将杀去。 几名夏人亲军拨马过来挡住小将的去路,转眼便被小将以高明的刀术在对沖中一一砍翻。 前方再无阻挡,小将已经看到敌将眼中露出惊惧之色,拨转马头朝自己迎来,不由得露出一丝得意地笑容。 就在这时,却听后方一声暴喝:「罔萌恶贼,纳命吧!」 小将在高速的奔行中,眼睁睁地看着一支长箭追上了敌将的脖颈,接着勐然从他头盔连结着的皮甲铜钉护领中透出来掌长一截箭杆,箭桿头部,是长达两寸的恐怖箭头! 破甲锥! 靠!小将只来得及低骂一声,将骑刀翻转,刀背从还未倒落的敌将脖子上一划,便从他身侧电掠而过。 敌人被他人射杀,他也就不屑再取其首级。 不过心中怒极,小将将马头拨回,不顾周围破胆奔散的夏骑,举刀指着刚刚发箭毙酋的重骑,愤愤地喊道:「何人敢抢小爷的功劳?!露出脸来!和小爷单挑!」 重骑将手中名贵的兴州宝弓放入弓囊,取下头盔:「小民是宋军,权指挥环州弓手下蕃吴存之。没敢请教小将军尊姓大名。」 两人在各自手下心目中都是大英雄,周围乡弓手和蕃勇敢们见到吴存之被人用刀指着,立即拍马围了过来。 小将的手下们近日也全靠他,才与夏人安然周旋,逃出生天,甚至还立下大功,将功赎罪,现在也打马过来,摆成冲锋阵型。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候,又是一队重骑打马过来:「贾伯岩!你要干什么?!把刀给我放下!」 小将正是贾嵓,见到来人和吴存之一样的装束,不由得叫道:「你谁啊?!小爷用得着给你面子?」 来人松开手里的叶锤,学吴存之将头盔取下:「怎么着?要不要跟我单挑?」 贾嵓吓了一大跳,滚鞍拜倒:「哎哟哥哥息怒!你这戴着个铁罐头瓮声瓮气的,真没听出来……」 「贾伯岩我早就跟你说过,你要是收不起京中浪荡子弟那一套,就别到军中厮混!」 「武艺再高强,那也是祸害,说不定哪天脑袋就给军法队收了!」来人正是狄咏,只见他面色铁青地喝道:「你们不去追击罔萌讹,还敢阻拦我军进剿?」 「是是是哥哥你先息怒……」狄咏跟前,贾嵓屁都不敢冒一个:「呃……哥哥说这将领不是罔萌讹?」 狄咏懒得理他,对吴存之拱手:「哥哥,这小子自来蛮横,我替他给你道个歉。」 吴存之不在意这个:「怎么?不是罔萌讹?」 狄咏说道:「不是,俘虏交代,这是西夏驸马都尉诃洛令支,此次夏军的副将。」 吴存之说道:「那我去追……」 狄咏一把抓住吴存之的马头缰绳:「马力不行了,追击的事情交给轻骑,这次环州之役多赖哥哥嫂嫂,如今环州已安,我也不敢再让哥哥冒险。」 说完认真地道:「别忘了,嫂嫂还在环州等你呢。现在我还要指挥战场,环州,兄弟想暂时拜託哥哥镇守。」 吴存之看着战场局面,宋军和蕃骑还在四处追杀被分割的夏军,这是胜局已定:「那我换匹马,这就回去。」 狄咏翻身下来:「哥哥拿我这照夜白将就着,左右不过三五日。」 吴存之也不矫情,取过自己的兵器弓箭挂上,又去诃洛令支脖颈处折断箭杆,收了那枚破甲锥,这才翻身上了狄咏的马:「那我就在环州,静候太守捷讯。」 说完一带缰绳,朝环州驰去。 贾嵓这才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哥哥,这……谁啊……」 狄咏斜着眼看了贾嵓一眼:「打完这仗,自己去跟吴大哥道歉,呵呵呵,他可是蜀国夫人的老部下,当年为了救涪国公,在囤安寨外掉了一条腿。你这事情都不用传到夫人那里,便是孙干臣听见了,都绕不了你!」 贾嵓立马就傻眼了:「这……这我也不知道啊……」 狄咏翻身上了部下牵过来的一匹马:「还不跟我去追敌?我也听听你们如何在敌后熬下来的……」 …… 汴京城。 孙固拿着一封奏章,兴致匆匆地大步来到偏殿,脚步不像一个老头。 「捷报!」孙固在偏殿门口先给赵顼见了礼:「陛下,环州捷报!」 「哦?」赵顼放下笔:「拿来我看!涪国公呢?」 「涪国公还在整理狄咏以前的奏章,还有……资料,说是随后就到。」 狄咏的奏报里,环州之战也非常惊险,先败而后胜。 洪德砦被破,守将被杀,另一边的贾嵓主动放弃广恩砦,这在过去的宋朝,是坚决不被允许的,贾嵓是失地之罪。 但是苏油坚决反对这样判定前线将领的过失,认为在势均力敌的战争中,前线要地的反覆争夺,本来就是正常现象。 种种迹象表明,贾嵓的战心是非常积极的,不断袭扰夏人,有效地阻滞罔萌讹,赢得了宝贵的时间,让屯田的熟蕃和弓手得意撤退,将环州的损失降到了最低。 孙固是老派的大臣,对武将极度不信任,认为这是苏油在替边军失利遮掩。 其实这也不怪老头,大宋这些年虽然开疆拓土,但是总体来说,就没有打过什么硬仗。 第345页 苏油打谅祚,铁鹞子根本就没有来得及披挂; 王韶打河湟,欺负的是青唐土着; 南海那边拓地万里,依靠的是另一兵种——水师。 也就是说,大宋在孙固那样的老臣心目中,这十多年来的大胜,并不能说明大宋如今军力就已经强盛到了不可一世的程度。 其实苏油也非常贊同孙固的这种看法,要是没有新军的话,老头的判断大概率的是正确的。 但是新军归苏油管,还保着密,老头也不是很清楚新军的威力。 在亲歷过庆历年间那种让夏人得以立国的大败,经歷过真宗朝辽人铁马直进千里毫无阻碍杀到澶渊的老臣心目中,大宋现在还没有和敌人的重骑正面对决中获得过胜利,就不能说明大宋已经具备了覆灭拥有重骑的敌国的能力。 老头在这一点判断上,其实也完全正确,后世金国的铁浮屠一出来,几乎破尽周边诸国。 待到轻重骑兵集群相结合的战术,被文明蝗虫鞑靼人整合了出来之后,蒙古骑兵的威力,最终达到了冷兵器时代的巅峰。 因此老头对环州战局一直颇为担忧,也就无怪现在的欣喜。 孙固拿着奏报,就着地图给赵顼讲解此战的战局。 这一战当中,好多传奇。 贾嵓和狄咏,在事先就利用望远镜和日光反射,还有那什么灯语,相隔十五里就商议好了里应外合之策。 渭州退伍的义勇弓甲吴存之的新妇李辛娘,献计在城头骂退了夏人。 被贬到环州效力的原郑州轴承厂厂正石勇,先是发明了榆树大将军炮,这东西发挥了关键作用,守住了已经被攻破的环州城。 之后又用了一天的时间,便造出了三百幅半身马铠,重骑长枪。 罔萌讹的错误,在连夜撤军且离开了中军,夏人就跟宋人被炸药炸开城门一样,也万万意料不到,宋人居然能够在夜战里出动重骑沖阵,同样一下子给彻底打懵了! 宋人给打懵了,好歹还有榆树大将军救场,夏人懵了,那就是破阵覆军的下场。 第一千二百三十九章 伐罪 狄咏的奏章中总结,此战以己方不足两千损失,其中还包括了熟蕃在内,屠俘了西夏军队一万两千人,其中还有西夏的宫廷职守金鞭班直。 缴获了夏人的全部营帐,金鼓,旗号,西夏步人甲三百副,战马两万五千匹。 此战堪称险象环生,大家都犯了不少的错误,好在最后一个错误,是夏人犯的。 赵顼听完既兴奋又感慨:「狄咏不容易,请功的奏章也上来了吗?」 孙固说道:「上来了,除了贾嵓,他还要求重赏吴存之和李辛娘,说是没有他们,此战断不会是如此结果。」 「吴存之守城头,不但指挥得当,自己还在一日之内,亲手射杀一百三十多名夏人,护指都被弓弦刮破,犹力战不止至手指流血。其后又和狄咏亲率重骑趁夜突击,破了夏人的大阵!」 「李辛娘不但设计夺了夏人的战心,又及时让自己夫君献计,指出应当将缴获的夏人重甲利用起来,组成重骑,并且在夏人撤退的途中,大胆实施夜袭,堪称女中诸葛。」 赵顼大喜:「那就给吴存之叙功,擢升三级,并赐李辛娘白银百两,让礼院拟一个合适的诰命!」 孙固指着狄咏章奏上「退伍」二字:「陛下这是高兴过头了,看这里,吴存之他在囤安寨下失了左腿,被蜀国夫人手术救回,之后就退伍了,现在就是普通百姓的身份,这次只是去环州给庄子找寻好牛,适逢其会而已。」 说完又将辛娘的悲惨遭遇,李舜举的一时慈善,苏油赠诗等故事一一给赵顼讲了。 赵顼非常感动:「我大宋刚韧的奇女子,原来不止蜀国夫人一位。还有这个吴存之,临危受命,不愧义民!不过……应当如何奖掖?」 孙固说道:「涪国公的意思,还是要看看人家夫妇二人的意愿。」 「毕竟事关辛娘名节,是否大肆宣传,都得看辛娘是否愿意,毕竟他们的身份是百姓。」 说话间苏油就已经到了门口,闻言说道:「狄咏刚刚代奏了辛娘的意思,她说不要任何赏赐,只求官家四个字。」 孙固不禁有些惊讶:「哪四个字?圣笔褒扬,岂可轻授?」 苏油对赵顼施礼:「辛娘说,忠孝立身四个字,可以让子孙永记。」 赵顼动容了:「《孝经·开宗明义》,汉郑玄有註:『忠孝道着,乃能扬名荣亲,故曰终于立身也。』辛娘这是将希望都寄托在子孙身上了。」 命内侍铺上新纸,饱蘸浓墨,唰唰写下四个大字,对孙固和苏油说道:「这四个字,朕能给!让狄咏替我转告辛娘,朕等着她教育出好儿子,有朝一日,报效国家!」 苏油和孙固赶紧躬身:「陛下圣明。」 聊过这一节,赵顼心情非常愉快:「这一仗最后还是打得漂亮,狄咏以五千破两万,不输其父风采嘛!孙翁还要担心我大宋的军力吗?」 孙固还没说话,苏油却再次躬身:「陛下,万莫以此战为大宋军力强盛的体现,总体来说,大宋不过得了『侥倖』二字而已,这一战暴露出来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 孙固最担心的就是赵顼和苏油年轻君臣得意而骄,现在听苏油这么一说,不由得心底暗贊。 第346页 胜不骄,败不馁。连自己都不免因前方捷报欣喜若狂,苏明润却一样持重,稳如老狗苏明润,当真名不虚传! 赶紧躬身,脸上还带了一丝愧色:「陛下万莫生轻虏之心,一定听明润细细讲说。」 赵顼知道,这一老一小两个大臣,又要给自己解嗨了,无奈地说道:「那就讲吧。」 苏油将资料一份份摊开:「首先,是夏人那边。」 「这一次战役,夏人动用了三弓床弩作为攻城器械,说明他们一直在研究,不仅仅局限在野战,对于如何攻城,已经有了长足的经验和心得。」 「动用床弩,以枪做梯,以夏人的悍勇附城而登,我方城墙在战争中的保卫作用,明显已经被他们克服。」 孙固听说大城不可倚仗,不由得大惊失色:「那该如何应对?」 「体系。」苏油将一份资料展开:「城池所在,都是取地利之便,因此需要将周边地利,尽量都利用起来。」 「就和三畿四辅拱卫汴京一样,前线,我们一样要以大城为依託,在周围高地,关碍,建立起有组织,有层次的防御体系,比如上游两川的洪德砦和洪德砦,就是环州防御的重要节点。」 「此战当中,两砦虽然最终被破,但是却为环州防守赢得了宝贵的时机,其积极作用还是非常明显的。」 「也是准备未充分,要是当时狄咏在环州和两寨之间,这里,还有这里,也就是贾嵓退兵之后,带领手下和蕃勇敢们在夏人后方游击的这两个主要地区,再建两寨子的话,即使洪德砦被破,狄咏也有足够的时间在此组织防守,不至于一下子就让夏军逼到城下。」 「而守住这两处要地,罔萌讹是否还能抵达环州城下,都在两可之间。」 赵顼看着地图默默点头。 苏油接着说道:「其次,就是夏人对我军的武器越发熟悉。这次城门被破,就是夏人使用了在洪德砦缴获的炸药,说明他们也对炸药性能,使用方法,有了足够的掌握。」 「军机处三令五申,炸药,雷管,爆破筒,震天雷,再战局无法挽回之际,一定要彻底销毁,以免沦于敌手,结果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必须彻底调查,严肃处理,认真总结经验,重新制定条例!」 「其次,对于军火仓库,必须严加防范,既然夏人已经知道我火器的威力,他们必定会想方设法,在战争开始之前加以破坏,这才是重中之重!」 孙固想到环州一日城破也是心惊胆战,连连点头:「明润说得有理,说得有理,我朝神兵利器,万万不可落入敌手。」 苏油继续说道:「还有,夏人对如何对付我鹤胫弩,已经想出了克制之法,那就是厚木巨盾,欺负我们的弩虽然强劲,但是无法有效抛射。」 赵顼对此倒是不在么在意:「呵呵呵,那他们走上歪路了……」 苏油点头:「是,但是新军如今还不能部署在所有边城,是我们有限的攻击力量,因此如何对付这样的夏军,也要总结出经验,不能敌人已经跑到我们前头去了,我们还在原地踏步。」 孙固看了赵顼一眼,赶紧附和:「正是,就算新军再犀利,城防还是要巩固的,怎么在现有的装备下抵抗住敌国攻城,必须要有章程。」 苏油摇头:「其实环州的壕沟,护城河,是可以起到非常有效的保卫作用的,怎奈夏人驱百姓攻城,狄咏是皇家军事学院教育出来的,第一信条就是爱惜百姓,因此放弃了。」 「必须通报前线,对于这样的行为,断不可取,如果环州因此被破,那被肆虐的百姓不是更多?边将必须要会算这笔帐,不能因小失大。」 赵顼和孙固都对夏人的无耻行径感到气愤:「那我们应当如何应对?」 苏油冷冷地说道:「让沈括去交涉,告诉夏人,屠民之罪,大宋永不宽恕。」 「让他们自己将罔萌讹的人头自己送过来,这次的事情才算是了结。否则,大宋会将这次战争中驱民赴死的现象,视作兴庆府和西夏沿边诸军司的一致意愿。」 「今后宋国在战争中抓获夏国的宗室、外戚、将进行对等的报復,不再允许夏人用金帛赎回。」 「如若不送上罔萌讹的人头,今后战场上我大宋抓获的嵬名梁氏两姓将领,官员,除了主动投降的,一律就地斩首,给我无辜死难百姓,做牺牲之用!」 「好!」赵顼听得热血沸腾,一拍几案:「正当如此!用刀剑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仁义!」 第一千二百四十章 自反而缩 「使不得使不得!」孙固狂挥着枯瘦的手臂:「如此一来,夏人抵抗之心,岂不是更加的坚决?」 「要的就是这个坚决!」赵顼咬牙切齿地说道:「冥顽不灵,那就绝其血脉,毁其宗祀,此等禽兽之族,本就不该让它生在世间!」 苏油内心狂翻白眼,陛下你是政治家,不是什么愤青小白,你的任务是为民族开拓生存空间,这些话,留给太学的学生们去闹就够了。 躬身说道:「陛下不要这样想,臣这道建议,只是对夏人的攻心之术而已。」 「罔萌讹是太后的面首,梁太后如果保住罔萌讹,那就可以被解读成为了自己的情人,置梁氏族人和西夏宗室于不顾,这些人日后就算上了战场,恐怕也会多一份心思。」 第347页 「这个我们先让沈括去谈,用一个罔萌讹换取边境的安宁,在梁永能心里肯定是感觉非常划算的。」 「梁永能派罔萌讹打环州,本来就是借刀杀人之计,现在我们在给了他充分的理由,就看梁永能如何反应。」 「最好的结果,就是梁永能在没有梁太后首肯的情况下,将罔萌讹杀掉,这样西夏朝廷和边军的裂痕,可就大到无法弥补了。」 赵顼这才明白苏油的诡谲心肠,刚刚说的那些,不过是抢占道德制高点而已,结果自己被鼓动得心境动摇,一腔热血全上了头了。 不禁有些赧然,但是想着这总是提振士气的大好事儿,还是很高兴:「还有呢?」 苏油说道:「还有就是,这一战体现出了京师禁军将领,在临敌方面的经验不足,而西军将领们虽然在谋略,军制上有所不足,但是对付夏人的经验却非常丰富。」 「陛下应当下诏高遵裕,让他和西军将领融洽相处,不要轻视他们,认真从他们那里吸收经验。」 「新军固然是攻坚克锐的绝对主力,但是传统西军,才是承担起整个对夏战局的厚实基础,在态度上,不可厚此薄彼。」 说完认真地看着赵顼:「陛下,你也是如此。」 赵顼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他知道苏油这是在提醒自己对刘昌祚的态度。 河州知州刘昌祚气雄貌伟,精通兵法,尤善骑射,有百步穿杨之能。 这人的箭术比王文郁还要高,出使辽国回来,赵顼让其展示箭术,百发而百中。 夏兵入侵刘沟堡,刘昌祚率骑两千出援,敌人在黑山设下万骑埋伏,先以小队诈败,诱刘昌祚深入,然后以重军围困。 刘昌祚毫无惧怕,率军厮杀,两千对一万,杀得难分胜负。 黄昏时分,夏兵主帅骑马前沖,企图活捉刘昌祚,刘昌祚一箭正中敌帅咽喉,使其跌马而亡。 夏兵见主帅已死,纷纷溃逃,刘昌祚率军追杀,缴获无算。 这一战是刘昌祚成名之战,其后夏人每获其箭矢,都要珍而重之地当做神物收藏。 前段时间军机处命西线将领上报对敌方略,多数将领都踊跃夸口表忠心,纷纷表示西夏不足平,好像大宋只需要踏出一只脚,夏国就会被轻轻松松灭了一般。 只有刘昌祚言夏人勇勐狡猾,不可轻视,需要认真准备。 然后说国战消耗太大,不划算,应当效霍去病,只带数千人,用熟悉夏境的蕃人,因粮于敌,一路烧杀抢掠大肆破坏,以减少西夏人口为良策。 还说大宋如今虽然西军人数有了足够补充,但是军制紊乱,政出多门,安石相公说要立新法,结果新法没有立好人就走了,陕西路却多了保甲,越加紊乱。 安石相公去后,朝廷又添了个军机处,指手画脚,更会让地方将领无所适从。 其实刘昌祚说得对,不过苏油并不是没有在解决。 苏油解决指挥体系紊乱的方法,是完全另起炉灶,以新军为依靠,然后渐渐将军事指挥权收到军机处,一步步地来。 但是新军在陕西没有战绩,因此刘昌祚对于自己头上凭空多了个婆婆,表示怨言。 此举得罪了很多人,赵顼给自家舅舅的信里边写道:「昌祚所言迂阔,必若不堪其任者,宜择人代之。」 招募蕃人为己用,本就是高遵裕的长项,他的军功除了这个,可以说完全就是白板。 刘昌祚的建言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想要将夏人杀个干净,这让高遵裕大为不高兴。 有了赵顼的信件撑腰,高遵裕对对刘昌祚就更加轻蔑,认为他是跟不上形势变化的僵化老古板。 以前一个在泾原一个在华阴,你看不到我我看不到你,还算是相安,但是高遵裕毕竟乃是泾原节制,新军眼看就要移驻,这让苏油不得不给赵顼提一个醒。 赵顼只好说道:「这个……一会儿我再给舅舅去封电报,说一说这个事情。明润你还有什么建议?」 苏油说道:「接下来命狄咏巩固边防,命李稷往环州发粮抚恤先不谈,应当命沈括,吕惠卿遣使联络梁永能,展开对西夏的外交攻势!」 这个词赵顼和孙固听得有些陌生:「什么外交攻势?」 苏油说道:「朝廷应当派遣使臣,递交国书让西夏答覆。」 「在国书里应当提到如下内容。」 「首先,西夏世代作为藩属,朝廷也每年赏赐岁币。近来几年还算是遵从朝廷的旨意,谨慎履行藩属的职责。」 「如今听说国主被太后与大臣挟持,不能专擅国政,也不能知晓他的存亡。」 「今朝廷将派遣赏给国主生日以及仲冬礼物的使臣进入西夏,尚不知道到时何人来迎接,以及西夏现在是什么人统领。请速与回復。」 「其次,这次环州的战事,是夏人无端挑起的,应当质问夏朝,这是夏朝中枢的决定,还是边将的擅自行为。」 「如果是夏朝中枢的决定,那么这到底是不是西夏国主的真实意愿?抑或是挟持君上的大臣跳梁之举?大宋将保有施以对等惩罚措施的权力。」 「如果是边将的自作主张,那大宋要求西夏更换边将,惩罚当事人,尤其是罔萌讹,罪在不赦。宋国必须见到他的人头,否则将在今后的战场上,将採取报復性措施。」 第348页 「最后,鑑于西夏如今混乱的局面,大宋不得不暂时停止岁币的赏发,以免赏赐落入大宋的反对力量之手。一切将等到西夏在正式回復的国书里,解释清楚这些问题之后,再做考虑!」 靠!孙固瞠目结舌,刚刚还在心底暗贊苏明润稳如老狗,结果他玩这么大! 不禁有些焦急:「明润,夏人如今本就在蠢蠢欲动,这样一来,岂不是逼他们跳墙?」 苏油这一刻如同范文正包孝肃附体一般,一脸的庄重:「孙老,不管夏人是什么态度,我只问于情于理,大宋这般处置,有什么不对吗?」 孙固顿时语塞,是啊,合情合理,除了刺激不讲情理的夏人,大宋完全是站在道义的立场上,没有一丁点的毛病! 要不是担忧夏人狗急跳墙,而大宋又打不过人家,从道义上说,自己也应当坚决支持这几条决定。 苏油挺直腰杆,拱手到了肩前,这不是在对赵顼和孙固行礼,而是对那看不见的虚无道义,一脸的义正辞严:「孟子有云,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一千二百四十一章 救灾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在经过认真的自我反省之后,我判定自己理直,那么纵然面对千万人的阻挠,我也同样要勇往直前。 这也正是孙固一直所要求的「正道」,现在赵顼和苏油就看着他,意思是我们现在什么理由都找好了,老头你要是敢反悔,那就不再是持重守礼,而是怯敌畏战。 孙固被赵顼和苏油的目光激怒了:「都看着我干什么?之前我就说了要派遣使者质问夏国内情,既然我大宋在理,那就自然当派!」 「好!」赵顼终于松了一口气:「三司扣下今年给夏人的岁币,枢密拟定狄咏以下的赏格,中书命沈括,李稷遣使赴夏,责问其无理兴兵,妄兴杀戮之罪!」 苏油拱手道:「还有一条,限他们六月之前必须答覆,否则大宋将视为藩国对宗主的傲慢,将保留一切追究之权利!」 四月,壬申,御崇政殿疏决繫囚。 五月,戊申,封晋程婴为成信侯,公孙杵臼为忠智侯,立庙于绛州。 壬子,立燧人氏尊号初古华胥燧明受运启德天皇上帝,在商丘修建火神台,立燧皇庙,以伏羲女娲陪祀,定其为「人文初祖」。 癸丑,辽朝遣使进京,辽国南境大蝗,请求大宋予以粮食援助。 其实河北也在闹蝗灾,不过受灾程度相比辽国东京道,可以说是轻之又轻。 苏元贞组织了大量的人手翻土,捕蝗,加上大力在河北推广牧草种植和圈养畜牧,在蝗灾起来之前,将牧草转为青储埋在地下,因此牲畜不怕没有吃的。 蝗灾初期,河北路转运司就发布了命令,各地官府,按照三斗蝗一斗米的价格收购,由四通商号统一购买。 苏油提前准备在河北的四十万石粮食,派上了大用场,加上南海路第一季稻米上个月就已经大熟,从三月底,各路海商就开始源源不断地调运粮食。 为了增加运量,大宋还在运河上,第一次使用了蒸汽船! 蒸汽船是领头的纯动力船,后方拖着长长的粮船,每隔一艘漕船,需要有两名工人负责那长篙调整方向,整个船队一艘蒸汽船,九艘三百料的粮船,所需要的人手不过一个轮机班,一个掌舵,十个篙手,加起来也就十八人,但是一次可以运输九百吨,一万八千石粮食! 这么高效的运输效率,让河北大地几乎感觉不到受灾,甚至还有余裕援助辽国。 当然援助不能白白援助,辽国一开始打算用明年的岁币支抵,却被苏油鼓动否决了。 苏油提出了一个更「好」的建议,让赵顼向辽使表示,他同意援助辽国,但是对于辽人的救灾能力,是不太信得过的。 因为救灾在大宋是一个系统工程,不是将粮食运抵就算完,还要考虑到分发问题,还要考虑到辽地百姓的就食问题,来年的生计问题。 除了食物,还应该包括种子,禽畜苗,以及大量的药品,医生。 大宋这些年点儿背,不过有一个好处,就是积累了大量的救灾经验。 如果辽国同意,大宋不光可以为兄弟之邦的百姓提供基本口粮,还可以派遣医疗小组、农业小组、水利小组、救灾专家小组,具备丰富救灾经验的官员,前往辽国,帮助受灾当地官员,一起拯救百姓,重建民生! 一番话说得辽使感激涕零,却让朝堂上众人脸上变色。 什么兄弟之邦说得好听而已,你苏明润还真当大宋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了?! 苏油的意思,我大宋就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了,怎么着,你们敢说不是? 辽朝使节很馋,但是也有顾忌,然后小心翼翼地提到,能不能别派宋朝官员?这样显得我辽朝太无能了。 赵顼也认真考虑了这个问题,提出了另一个方案,如果辽国顾忌这些的话,那我请太后她老人家出面,人员方面,以皇家慈善总会的名义,召集民间人士,再从天师府,大相国寺抽调得力人手。 以慈善,宗教人士的名义入辽救灾,辽使你看如何? 如果你们同意的话,大宋可以答应给辽朝援助五万石的粮食,价值两万贯的各种药物,并且同意扩大贸易规模,在现有通商贸易协定上,增加四万根木头,以及三万贯的北方药材的订单。 第349页 一句话,同不同意? …… 辽国,白沟馆。 薛忠如今就坐在正厅,一脸的憨厚:「国公给贵朝争取到的援助,大致就是这样,一句话,同不同意?」 耶律慎思和萧惟信对视一眼,仿佛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苦涩。 参知政事陈义在陛下那里嚎哭泣血,大辽南方两道,今年大荒已成定局,现在已经赤地千里,五月一过就要死人! 刚刚到任的时候,两人还雄心勃勃要搞一番事业,萧惟信在雄州搞那些小手段,目的就是为了立威。 两国虽然表面上进入蜜月期,其实底下各种手段层出不穷,萧惟信将宋辽密谍刺探当做了战场,准备狠狠和对面那个老棺材瓤子斗上一回。 第一回合吃了个小亏,但是萧惟信并不在意,听说宋人在汴京大名部署了犀利的火器,但是却不敢将之部署到大名以北,就是怕了辽朝密探的赫赫威名。 这下好了,人家压根不跟你来遮遮掩掩的招数,咣咣咣粮食药品钱财丢出来,要不要?要就乖乖把门打开,请老子进去! 窦舜卿接到了军机处传达的方案,笑得到现在都还在抽抽,害怕在辽人面前失仪,干脆派薛忠过来交涉。 薛忠一脸的诚恳:「就算不答应也没有关系,四通作为和辽朝关系良好的贸易伙伴,就算协议不成,也会私下捐助辽国百姓一千贯。」 「听说辽朝百姓受苦,我发动了河北路,鹿岛,獐子岛的伙计们,大家从自己的衣食钱里挤出来了一点,杯水车薪,只是一个意思,还望都总管和留后一定要收下我们的心意。」 耶律慎思看着对面的大胖子,一时间有些恍惚,分辨不清这娃到底是在幸灾乐祸还是真心同情百姓。 高层的意思是,最好拿到宋人的援助,但是人员敬谢不敏。 但是有这可能吗? 耶律慎思咬着牙:「薛使臣……」 薛忠赶紧摆手:「别别别,我就是一商贾,身上没有大宋任何职衔,一个礼部员外郎都是花钱捐出来的,只图行走方便而已。」 「都总管可以叫我薛经理,薛掌柜,哪怕是薛老弟都可以,使臣这事情跟我不沾边,我就是个牵线搭桥的而已。」 耶律慎思有些吞吞吐吐:「我主的意思……能不能够……辽朝只收下贵国的部分好意,啊……就是粮食,药品和绢帛……这人嘛,可不可以就不用派了?」 薛通似乎很讶异,好像弄不明白辽人为何会拒绝这般好意,突然又好像明白了过来:「啊,我知道了,你们信不过我们,信不过涪国公是吧?」 萧惟信插了一嘴:「正是因为涪国公,宋辽通商协定才得以顺利施展,绢钞也是他的意见,我们是非常感激的。」 「如今我朝求助,又是涪国公积极推动,岂能说不信任。」 「但是天气已经暑热,麻烦贵国组织人力来帮助我们,实在是太麻烦了,今年的西京道和南京道,註定了不会太安稳,万一贵国人员在我朝有失,我们也承担不起这责任。」 薛通一脸没心没肺的样子:「那也随你们的便,唉,如今已是五月,再拖下去,老百姓真的就没救了……」 耶律慎思拱手道:「薛兄,能不能在通融融通?」 薛通说道:「官家倒是说过,用太后的名义,让皇家慈善总会出面,召集民间人士,以及大相国寺,天师道的方外之人入辽,要是这样,你们能接受吗?」 第一千二百四十二章 五台山 耶律慎思和萧惟信低声商议了几句,萧惟信说道:「要是这样,陛下那里可能会同意,不过僧侣嘛……可否不由大相国寺派遣,五台山的行不行?」 薛通笑道:「留后不要想差了,你们急需的药品,一半还得着落在大相国寺头上,五台山的和尚们也不通医术啊,去辽国干嘛?超度吗?」 耶律慎思说道:「那可否这样,让五台山的僧侣们也加入进来,多一个人多一分力嘛。」 薛忠心头清楚得很,窦舜卿早就接到了商贾们的情报,言契丹遣蔚、应、武、朔等州人来五台山出家,以探刺边事。 不过假作不知:「若是能请得动五台山的禅师们参与,那可就真是太好了,五台山离辽国近,想必不少禅师在辽国都颇具声名,如此一来也可减轻贵国百姓对我们的牴触。」 「不过这是苦差事,禅师们每日修行打坐,怕是过不了苦日子,总还得自愿才好,我这便回去禀告官人们,让他们贴招榜。」 「还有一事。」耶律慎思说道:「薛兄,援助抵达之前,四通能否先借我一些粮食,周转数日?」 薛忠嘆了口气:「唉,此次长城以南被灾,情况有些悲惨,要不是蝗虫不能渡海,怕是鹿岛獐子岛都难逃,我倒是在那里备有一些粮食,给兄长筹措万把石都没问题。」 「不过老家有句俗话,救急不救穷,而且我也只是一介管事,做不了更多的主啊。」 「两位官人,其实,能不能自己想想办法?」 耶律慎思急道:「如果有办法,我还能找薛兄你借粮吗?」 薛忠抠着没几根鬍子的下巴:「其实吧……对了,这次拉绢钞过来,你看我们四通商队护卫的马匹怎样?」 耶律慎思说道:「那些马都相当不错。」 薛忠笑道:「你看,大宋如今其实不缺好马,既然都不缺了,那贵国的马禁是不是可以开一开?匹马入宋死全家这样不友好的法令,是不是可以去一去了?」 第350页 耶律慎思和萧惟信对视了一眼,不说别的,这死胖子这次骑来的马就让两人眼馋,听胖子说,是女直人送到獐子岛上贸易的。 薛忠说道:「你们这样做,除了白白便宜女直,什么好处都没有。他们的马可不比你们差,而且也没有什么顾忌。」 「对我而言,从他们手里买,跟从你们手里买,其实都一样。」 「鸭渌江南岸,贵国的势力也虚弱,如今女直人就从那边运马,到河口上我们的船,那生意,啧啧啧……」 「不过如此一来,大宋就多了海运两百里的麻烦和损耗,要是能从白沟馆购入,兄弟我的业绩,那可就漂亮了。」 「要不,两位跟贵上说说?万一贵上就同意了呢?」 耶律慎思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说道:「此议倒是不错,我们可以试试看,如果陛下同意,那可就解了两道这场大难了。」 薛忠说道:「那我们就各行其是,争取早日救得黎民百姓脱离苦海!」 …… 五台山,自唐代时就已经成了佛教圣地,文殊道场。 经过后周闢佛运动,五台山一度衰败了下来。 大宋立国之时,太宗刚刚平晋,就在太原平晋寺,诏见了五台山鹿泉寺沙门睿谏,且询问了台山兴建之由,又赐予许多财物,令建太平兴国寺。 下诏「五台深林大谷,禅倡幽栖,尽蠲税赋。」 太平兴国五年,太宗又诏修五台真容、华严、寿宁、兴国、竹林、金阁、法华、秘密、灵境、大贤十寺。 太平兴国七年,十寺修建完毕,赐鹿泉寺为太平兴国寺。 从此之后,五台山寺庙「雕梁榱栋,焕然一新」,佛教开始重新昌盛。 景德四年,真宗敕五台山真容院建重阁,设文殊像,又赐额「奉真阁」。其「绮焕殊丽,映曜林谷」,盛极一时。 到了如今,五台山共有寺庙七十三座,几乎便恢復了唐代规模。 真容寺里,一名中年儒生正与自己的妻子一起,欣赏精美的文殊造像。 殿阁左右两壁上雕有三头六臂的准提佛母和八臂的摩利支天像。 佛母前双手合十,后上双手各捧日、月,后下两手左持镜右握才印,才印上刻「仙佛同宗」四字。 支天八臂各手分执日、月、玲、标、绳等法器,与佛母遥相对应,横眉怒目。 大殿后壁,塑有多变的善财童子五十三参,活泼可爱,与两侧的佛母和支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殿中间,端坐着驾乘狮子的文殊菩萨。 菩萨顶结五髻,代表着文殊菩萨的五种智慧:大圆镜智,妙观察智,平等性智,成所作智,法界体性智; 以及五方佛:东方阿閦佛,西方阿弥陀佛,南方宝生佛,北方不空成就佛,中央毗卢遮那佛。 一手持手持如意,象徵智慧成就。另一手持经典,代表智慧的思维。 座下狮子,表示威严勐厉、所向披靡、无坚不摧、战无不胜。 这个大殿虽然远处河北,但是工艺却是顶级的宫廷内将作的手艺,除了规模小一些,其精美程度,丝毫不比大相国寺的大雄宝殿三圣像稍差。 那读书人看着庄严精美的菩萨造像:「世人心里,如何是佛?」 那妻子挽着自家夫君的胳膊,微笑道:「当年你不是说无佛吗?」 那读书人看着自己灵慧的妻子:「又揭我的短处,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到底有佛没佛了。」 那妻子微微一笑,也不再说话。 读书人乃是张商英,这个人的仕途,可谓太不通达了。 当年面折章惇,反而被骄傲到极点的章惇所欣赏,推荐做了谏官。 后来张商英又推荐了舒亶等人入御史台。 张商英在任上攻击枢密,枢密院文彦博、吴充、蔡挺尽皆挂印,赵顼为了朝政平衡,将之贬到了荆南。 章惇做了参政,再次启用张商英,结果舒亶弄权,为了将张商英从谏院弄走,恩将仇报,把当年张商英为自家亲属请求的私信报告给赵顼,导致张商英再次落职,贬监江陵县税。 一直蹉跎到了如今,张商英对仕途的心思也淡了很多,也不去赴任,带着妻子闲游。 结果在相州收到了苏油的一封私信,张商英读完之后辗转反侧了一夜,最终还是来到了五台山。 夫妻俩游览佛寺,不知不觉就想到了当年。 当年张商英初仕不久,有一天进入佛寺,看到藏经阁内一帙一帙的《大藏经》庄严整洁地摆放着,很不高兴,说道:「吾孔圣之教,不如胡人之书耶?」 回到家中,张商英摆好纸笔,夜坐长思。 妻子向氏问曰:「何不睡去?」 张商英回答:「吾正欲着无佛论。」 向氏曰:「既言无佛,又为何要作论呢?当你有了着论之心,不就已经证明有佛了吗?」 张商英默而止之。 后来又见佛龛前妻子用的《维摩诘经》,信手开视,读到上面一句:「此并非地大也不离地大。」倏然会心,于是取下来细读。 妻子向氏又问他:「非要先读此经始可着无佛论吗?」 商英闻而大悟,开始跟着妻子一起读经,研究佛法,还给自己取了个号,叫「无尽居士」。 仕途虽然蹉跌,但是有慧黠的良妻作伴,往事里也有很多甜蜜。 第351页 张商英正在回忆,就听身后一声佛号:「刚才居士所言,即一而万,了万为一。一復一,万復万,浩然莫穷,卷舒自在,无碍圆融。此虽极则,终是无风之波。」 夫妇俩一起转身,对着来人礼敬,却是一名老和尚。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章 禅师 张商英说道:「禅师妙论,听你口音,也是蜀中人士?」 老和尚回了礼,摸出一串七彩玻璃念珠:「善哉,和尚法号叫克勤,在昭觉寺进修了三十年。」 张商英闻言大惊,改成了蜀音:「原来是佛果禅师当面!商英有礼了。」 老和尚笑道:「原来却是我小老乡,走吧,和尚请二位喝茶。」 来到禅房,老和尚请张商英夫妇二人坐了,表演起了茶道,给夫妇俩斟上。 张商英捧起杯子,心潮翻涌:「峨眉雪芽,十年不得见矣。」 老和尚说道:「想要,就去求寻,心动而不求,翻为挂碍,难以解脱。」 张商英将茶杯放下,笑道:「一杯茶而已,放得下。」 老和尚微笑道:「刚刚施主问,世人眼中,如何是佛。《华严》现量境界,理事全真,初无假法。得者心佛众生,无一二差别。到此与祖师西来意,为同为别?」 张商英想了一下:「同矣。」 克勤摇头:「且没得交涉。」 张商英面上微微露出愠色。 老和尚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不见云门遭山河大地否?而无丝毫过患,犹是转勾而已。」 「直得不见一色,始是半提。更须知有向上全提时节。」 「彼德山、临济,岂非全提乎?」 这是说得如今佛教的五门七宗中的大门,张商英默默点头,表示首肯,说道:「商英多年研修佛典,认为佛理境界,乃事法界、理法界、至理事无碍法界。」 克勤问道:「居士以为,到了至理事无碍法界,可说禅乎?」 张商英抚掌:「正好说禅也。」 克勤笑道:「不然。居士所言,却还正是在法界量里。盖法界量未灭,是为有法。」 「终是到事事无碍法界,法界量灭,始好说禅也。」 「到彼境界,如何是佛?干屎橛,麻三斤。」 这说法让张商英大开眼界:「美哉之论,岂易得闻乎?」 克勤合什:「有一道真净偈,唱与居士——事事无碍,如意自在。手把猪头,口诵净戒。趁出淫坊,未还酒债。十字街头,解开布袋。」 张商英哈哈大笑:「却原来是同道中人!这道偈语,怕不是那人的风格!写给烧猪院惠明的!」 …… 中京道,京西猎苑。 耶律洪基鞍前带着四岁的皇孙,在马上疾驰。 辽主的这匹骏马,乃苏油引进的海外马种培养出来的,属于天下第一等,远远将侍卫们甩在了后面。 小延禧兴奋地指着一处灌木林边上:「皇翁翁,鹿!大鹿!」 耶律洪基举起宝弓,搭上金箭:「延禧,看我取它的眼睛。」 小延禧鼓着小巴掌:「翁翁快射!」 耶律洪基笑道:「那你自己抓稳鞍桥。」 小延禧双手抓住鞍桥上的铜环,耶律洪基一夹马腹,白马立即朝着林边野鹿冲去。 野鹿受惊正要奔逃,白马就已经冲到了据野鹿十步之内,耶律洪基手起箭落,金箭从巨鹿左眼直贯入脑,大鹿顿时倒地,蹬踢了几下就毙命。 小延禧鼓起掌来:「翁翁真厉害!哎哟……」 却是忘记了还在奔驰当中,朝马下跌去。 耶律洪基右臂一捞,将自己的宝贝孙子夹在了腋下:「你这小子,不想活了?!」 小延禧在空中蹬腿:「爷爷放我下去,我要看大鹿!」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好!倒是天生的胆色!」 弯腰将他放下:「去吧!」 小延禧脚一落地,就抽出腰间的小佩刀,朝大鹿的鹿角砍去:「杀!杀!」 耶律洪基将宝弓放入弓囊,翻身从马上下来:「小傻瓜,来,翁翁教你!」 走到大鹿跟前,耶律洪基取出小折刀按开刀刃,让延禧握住刀柄,然后抓着他的手,领着他用小刀切开大鹿的肚腹,将鹿心从取了出来。 切了一片鹿心给延禧:「来,趁热吃,最是鲜脆!」 延禧接过吃了一口,又往耶律洪基嘴里塞:「翁翁你也吃。」 耶律洪基张嘴接住延禧递上的鹿心片:「哈哈哈我孙儿真懂事!」 爷孙俩在那里吃得挺开心,延禧看着耶律洪基手上那柄折刀,对刀刃上的花纹感到好奇。 耶律洪基说道:「这是獐子岛上宋人献上来的东西,其实钢质和我们大辽的鑌铁剑差不多的,就是胜在花里胡哨,你喜欢?」 小延禧点头。 耶律洪基笑道:「喜欢就拿去!翁翁送你了!」 延禧开心地接过:「我去给翁翁割鹿肝!」 耶律洪基也不阻止,只是叮嘱道:「小心点手,锋利着呢!」 一队卫士焦急地奔来,领头一名武士滚鞍下马,奔到耶律延禧跟前:「小主上没事儿吧?」 队伍中一名汉人老儒模样的官员也下得马来,走到耶律洪基身前:「参见陛下。」 说完又扭头对那名卫士喝道:「陛下在此,萧兀纳你失礼了!」 第352页 「诶——」耶律洪基摆着手,笑眯眯地看着拿鹿肝往萧兀纳嘴里塞的皇孙:「萧兀纳忠心耿耿,眼里只有他的小主子,这点很好,不许责怪他。」 王师儒躬身道:「是。」 说完又劝道:「陛下,皇孙尚在聪幼,骑马奔驰,恐有伤损。如果陛下心爱他,以后同骑之时,便请缓步而行,不要再如今日这般狂奔了。」 耶律洪基想到刚刚延禧差点落马,点头道:「嗯,侍读谏议得是,下次不如此了便是。对了,你怎么过来了,是朝中有事吗?」 王师儒看着周围茂盛的林木,潺潺的溪流,心中暗嘆一声:「陛下,西京道,南京道,飞蝗严重,百姓日子难熬。」 「南京道都总管耶律慎思,留守萧惟信上奏,说蒙大宋涪国公斡旋,宋国皇帝不但同意了我们的求援,还答应派遣人员入东朝相助。」 耶律洪基皱了下眉头:「却又何必如此多事?」 王师儒说道:「听说宋人救灾有一套成法,他们那一套我们也搞不太明白。」 迟疑了一下:「宋朝河北一路,这十年来几乎年年受灾,不过这几年竟然还是重启兴旺之相。前年和去年,连我沿河州郡都遭了大灾,而河北竟似乎没有受到影响……好像,很有成效。」 「按照耶律慎思的说法,大宋如今可以让平年如丰年,灾年如平年,这一套……体系,要是我们辽国学到手,南京西京两道,将更加巩固。」 耶律洪基嘆气:「两道的天象……以前每年都是大丰稔,若非如此,大辽也没有南下澶州的粮草,怎么最近几年也开始闹灾了呢?」 王师儒说道:「根据工部尚书室纯奏报,大辽立国之初,两道的河渠还颇为得用,不过到现在已经近百年未得修整,洪涝之余,不见恢復,良工大匠,俱已凋零,水利人才极为匮乏。」 「河渠年久失修,土地就得不到浇灌;堤防不得整固,就容易招致水患。室纯请求朝廷张榜重金招聘水利人才,拨款修整河渠,恢復两道国初的耕作之利。」 耶律洪基不以为然:「他从来就知道要钱,文殊奴出使回来,献上了鹤胫弩图纸,我赐金千两要他复制,到现在一事无成!」 王师儒赶紧说道:「据老尚书说,宋人鹤胫弩,如果文殊奴的图纸没有问题,那其关窍就在于软钢弹簧和弓弦的材料与造作工艺,以我大辽如今的工技水平,实在是难以做到。」 「这点小事都做不到?那改造整修堤坝河渠他就能够做到了?到时候再给我一句做不到,是不是就又可以搪塞过去了?!」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 帮助辽国 王师儒很同情室纯,老头为了辽国的科技可以说是殚精竭智,怎奈捺钵大会上的悲号,让好大喜功的耶律洪基彻底记住了。 要不是室家也是开国世家,室老头在朝中人品不错亲戚故旧不少,早就被耶律洪基丢到北极去放羊了。 见耶律洪基不满,王师儒赶紧岔开话题:「现在当务之急是救灾,耶律慎思和萧惟信也觉得宋人入辽不可,想予以拒绝,不过四通商号河北路经理薛忠,却提出了另一个方案。」 「什么方案?」 「薛忠说,可以利用涪国公对皇宋慈善总会的影响力,让宋朝太后出面,召集医道僧侣和民间人士来帮助。」 「耶律慎思当时提出,如果是这样,那就让宋辽边境五台山的和尚们一起参与。」 「薛忠将信送到汴京,涪国公回信说,如果大辽同意,大宋将派遣大相国寺道隆大和尚的师弟道崇,张天师的叔父张潜善,还有五台山真容院的克勤大和尚为队正。」 耶律洪基神色顿时变得又惊又喜:「佛果禅师,大律僧正还有紫阳真人?涪国公真是如此说的?!」 王师儒点头:「是,另外,还有代表慈善总会的张商英,以及涪国公医馆宁善堂坐堂,翰林医正,大宋开国候钱乙。」 这两位耶律洪基不怎么关心,他只对前头那三位感兴趣,开心得在草地上踱步:「活神仙真佛子,要来我辽国?!大宋真的愿意让他们来?朕要在五龙井给他们修观院!」 王师儒在心底暗翻白眼,躬身道:「陛下,他们是来救灾的,不会越过长城。」 「那朕就去南京亲迎!」耶律洪基兴奋极了:「等等……宋人,可有什么条件?!」 王师儒说道:「大宋倒是没什么条件,不过四通的薛忠说,如今女直在售马给他们,因为要跨海,成本和损失较高,能不能……直接和大辽在雄州进行马匹贸易?」 耶律洪基面色就冷了下来:「女直?我许他们伐木,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他们竟敢如此?」 王师儒说道:「如今女直人在白山渡过鸭渌江,然后从其东岸到海口与宋人贸易,那边按疆界是高丽地域,都是荒凉之地,我边塞诸官司也难以管辖周全。」 「他们甚至敢坐着木排,揣着人参,渡海去獐子岛。哪怕是九死一生,只要抵达一次,对他们来说就是消受不完的财富,因此江口巡防,屡禁不绝。」 「陛下,宋辽间的马禁,因为女直人的存在,已经形同虚设,与其让利润被女直蛮人得去,不如我大辽自取之。」 说完看了一眼边上的白马:「陛下的坐骑,就是四通给陛下送来的同天节贺礼,这匹福建海岛龙驹,其优良完全不下我北地名马。」 第353页 「宋人如今已经有了优良的马种,臣还听说他们西北狼渡已经育马成功,如今继续在相州开闢了大马场。」 「培养出马群,也不过迟早的事情。」 「现在同意马匹买卖,还可以算作大辽对宋朝好意的巨大回报,要是再过几年,怕是什么都算不上了。」 「同意回易马匹,大辽就不算是白拿宋朝的援助,兄弟之邦仍为敌体。此其一也。」 「将大利从女直人那里夺回来,以免其利用所得强盛起来,妨害我东境边防,使其继续仰我鼻息,方便羁縻,此其二也。」 「二道如今已经被蝗千里,寸草不生,连人都需要救济,何况牲畜?将它们迁移到北方,就是将麻烦也带了过来。还不如就地解决,让耶律慎思利用贩马所得,救治灾民,就无需再从北方调拨钱粮,此其三也。」 耶律洪基觉得王师儒说得也是道理:「让女直节度使完颜劾里钵来中京,我要治他约束部众不力之罪!告诉耶律慎思,同意其回易马匹之请,但是这次是特例。」 「虽然没什么大不了,但这次是求马,提防下次就是求地!」 王师儒笑道:「陛下圣明,这样已经足够了。」 「耶律慎思颇有名臣气象,此次要求宋人招募五台僧众加入救助队伍,就是将我们之前潜伏在宋地的间谍用起来。不但可以随队监视宋人举动,等到功成回去,可能还能得到奖掖,提升地位,可算是一举数得。」 耶律洪基笑道:「慎思也算是歷练出来了,理当奖掖,你去拟诏吧。」 王师儒是辽朝里难得多面手儒臣,通习六经子史及医卜之书,博洽,善辞令。 道真、学朴、纯德、懿文,士人于此四者,长于一犹难。 而辽人士林之中,公推王师儒独兼而有之。 二十六举进士后,歷任守秘书省校书郎,枢密院令史,太子洗马,直史馆,尚书比部员外郎充史馆修撰。 现在还是梁王延禧的伴读,同时还是耶律洪基的知制诰。 萧兀纳和王师儒,这是耶律洪基为自己孙子准备的文武二大臣。 王师儒直起身:「陛下,还有一事。」 耶律洪基想去逗弄孙子,就有些不耐烦:「何事?」 王师儒说道:「梁王眼看将满六岁,应当延师开蒙了。」 耶律洪基看了自己孙子一眼,延禧正将萧兀纳当做大马,骑在他背上咯咯直笑,不禁有些吃味,大步朝那边走去:「辽朝读书人里边,以你学问渊博,德行敦厚,何必再麻烦别人?就你了。」 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了,让耶律慎思转告宋廷,就说我诚心向佛,希望能有幸恭请佛果禅师和大律僧正来中京一行,弘大佛法,为百姓攘灾祈福,请大宋皇帝应允。」 王师儒点头:「是。」 …… 元丰四年五月末,大宋和辽国达成协议,大宋慈善救援队,携带价值三十万贯的救灾物资,分数路进入辽国西京道,南京道,进行慈善救援。 这次救援行动,乃是宋人立国以来,第一次以正大光明的方式,大批进入辽国。 队伍由皇家慈善总会代表张商英、钱乙,大相国寺代表道崇大和尚,天师府代表张潜善道长,五台山代表真容院克勤大和尚带队,人员构成包括天师道的道人,大相国寺的僧众,五台山佛徒,还有这些宗教慈善力量聚集起来善信教众,医士药工,加上这些人的从员助手,竟然共计上千人! 第一路从雄州出发,救助辽国易州,飞狐,灵丘。 第二路从朔州出发,救助辽国马邑,河阴,大同。 第三路最重要,从霸州出发,救助辽国涿州,南京,可汗州,奉圣州,归化州。 第四路走海路,到辽国滦州登陆,救助滦州,平州,景州,蓟州,渔阳。 此次救援行动,覆盖了西京道南部,和整个南京道,也就是整个燕赵长城以南的传统农耕地区——幽云十六州! 耶律洪基为此特意致信赵顼表示感谢:「窃以累朝而下,讲好以来,互守成规,务敦夙契。虽境分二国,克深于难知,而义诺一家,共思于悠永。」 还以白银数十两,铸成一个佛像回赠赵顼,佛像的后背上留有一行文字:「愿后世生中国」。 …… 西夏,保泰军司大帐,梁永能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狼狈败回的罔萌讹。 梁格嵬面上倒是看不出来什么:「都指挥好口才,到了我军司之后,每日献上军策,直言环庆可取,要求立功。」 「大帅这次为了支持你,可是将家先生辛苦置办的三百钢甲,尽数拨入你军中,害怕影响速度,更多拨了五千骏马。」 说完摇了摇头:「如今两万精锐只带回了五千,三万良马被宋人俘获两万,三百钢甲,尽数沦于敌手,搞不好就被宋人拿去复制,破了我大夏最大的倚仗。这,你就给大帅的交代?!」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 沈括所见 罔萌讹垂头丧气:「丧师之将,只得任凭处置,不过此战罔萌讹也有些心得。」 「宋人未可轻视,但是震天雷,鹤胫弩,也不是没有克制之道。我军登城,也有方便快捷之法,这些我都在环州城下试验成功,一度攻破了环州城……」 「够了!」梁格嵬大怒:「到现在还在信口雌黄!此战折损一万五千精锐也罢了,但是三百钢甲你如何交代?御殿金鞭班直你如何交代?驸马都尉诃洛令支,你如何交代?」 第354页 罔萌讹神色颓丧,还在自说自话:「……我本已胜券在握,一日可下环州,可惜入城之后,遇到了宋人的新武器。那东西爆炸之后,能以铁砂石丸扫荡街衢,十数步内非死即伤,即便是重盾精甲也在所难免……御殿金鞭班直,是这样没的……」 梁永能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突然发问:「即便如此,环州宋人心胆已破,就算一时城中失利,退出来组织力量,再打就是了。后来怎么又撤退了呢?」 「是,末将本来也是收兵之后重整旗鼓,第二天准备再次拿下环州……」说到这里突然停下。 梁永能皱眉:「怎么了?是有什么突发军情?」 「这……这个……」 梁永能问道:「是大宋派了援军?」 「没有。」 「是你军粮不继?」 「没……没有。」 「是营中譁变,军士胁迫你退军?」 「没有。」 梁永能将后背靠回座椅上:「没有合理的理由,没有四路都总管大帐金箭急传,擅自退兵,罔萌讹,你当时到底怎么想的?!」 「这个……这个……」罔萌讹几次想要申辩,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是……是我……一时被魔鬼蒙蔽了心思……」 「呵呵……」梁格嵬冷笑两声:「就算是退兵,那也得有章法,怎么一遇到夜袭就抢先逃跑,丢下驸马都尉?导致我部一万多人的折损?」 罔萌讹抬起头:「这次打环州收穫不小,我们得到了宋人的爆破筒,震天雷,鹤胫弩,这些东西威力巨大,我大夏根本没有,宋人也一直视作机密,我想将这些东西带回来,因此宋人夜袭,我便命驸马都尉以中军后军断后,坚持到天亮,而我先率轻骑将那三样重要的军器带回。」 「我也没有想到,驸马都尉连一个时辰都未能抵挡住,早知道这样,我便让他带军器,而我留守了……」 「是吗?」梁格嵬冷笑道:「你倒是忠诚,须知驸马都尉中军被破,正是因为宋人用你送给他们的钢甲,一日内组成了三百重骑,趁夜列阵冲击!」 「你还有心惦记宋人的武器?!」梁格嵬说完勐然一拍椅子扶手:「就是因为你罔萌讹,让宋朝如今已经有了铁鹞子!」 「啊?」罔萌讹惊惶地抬起头:「怎么可能?他们怎么能做到的?我那是步人甲,没有马甲,铁鹞子何来?」 帐外进来一人,乃是梁永能麾下悍将嵬名隆遇。 梁永能不再理会罔萌讹:「驸马都尉,没伤着面部吧?」 嵬名隆遇狠狠看了罔萌讹一眼:「还好,驸马是肋侧中了宋人的骑刀。」 梁永能嘆了口气:「人没错就行,好生装殓,送兴庆府去吧。」 嵬名隆遇说道:「送驸马都尉尸首过来的,是陕西路经略安抚使沈括,这是他代表大宋,给我朝的国书。」 梁永能将国书看了,将之交给罔萌讹:「你也看看吧。」 罔萌讹只看了第一条就脸色惨白,条款第一条,就是说他滥杀百姓,驱民就死,大宋要他的人头。 将国书还了回去:「罔萌讹死不足惜,只望都总管给我些时间,待我将此战的心得总结出来。」 说完声音突然变得激动:「罔萌讹不是为自己叙功,但是这毕竟是我朝第一次真正地打破一个大宋坚城。即便要死,我也想死得有些价值!」 「够了!」梁格嵬怒道:「你是想拖延时日,等着兴庆府来人救你吧?!」 「格嵬!」梁永能出声阻止:「休得胡言乱语!」 等梁格嵬含恨收声,梁永能才看着跪在地上的罔萌讹:「其实在宫廷宿卫里边,你的将才我一直是很看好的,只可惜……大丈夫功名只在马上取,为什么,为什么要走这一条路?」 「怎么处置你,我做不了主,就算最后无幸,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先去见宋人,你……抓紧吧……」 说完抓起几案上的佩剑,撩起帐幕走了出去。 沈括在偏帐当中,手里端着一个小银碗,一小口一小口的嘬着马奶,好奇地打量这顶巨大的帐篷。 帐篷的是用方木作为樑柱,木头的两端还包了铜皮加固,通过榫卯结构架起来的,方便拆卸。 皮帐用了两层,内层是麻布,外层是牛皮,一看就是手工缝合的。 看守的士兵们,胸甲虽然经过打磨,但是上面还是有很多小印子,那是锤子一下下敲出来的,没有经过二次热处理,用的是冷锻法。 他们的兵刃很精良,但是一看刀柄护手的包浆,就知道那是一代代传下来的私人货品,和大宋靠官府派发不一样。 他们的靴子是平底皮靴,靴底是光牛皮,不防滑,平时没啥,雨中步战,怕是会有麻烦。 帐中堆放着不少的杂物,看得出来,即便是夏国南方最大的军事力量的总部,很多事情还是要亲力亲为。 比如沈括就看到了修理皮甲的皮匠工具。 帐内的东西,很多都有宋朝的影子,比如洗手的金盆,那是郑州冲压的;搪瓷的唾盂,贴着红花,那是商州的产物; 桌上还有鹅毛笔,听说鹅毛笔写夏国文字很方便,夏人比照眉山鹅毛笔的款式,进行了大量仿造。 沈括眼光流转,还看到了桌案上的琉璃笔架,玻璃墨水瓶,主座后边的储物架上,缂丝细呢的马鞍,来自岷州;玉竹的马鞭,来自蜀地。 第355页 甚至弓囊上装饰用的锦,纹样竟然是大宋皇室用的八答晕! 大宋对西夏的经济影响,自涪国公治理渭州大开榷市以来,是越来越大了。 马奶里没有茶,大宋对西夏断绝了茶叶贸易,西夏要买茶叶,得通过家梁从青唐人那里购得,涪国公只用了一招,就把家梁供给大宋玉石的巨大逆差轻松抹去了。 又嘬了一小口马奶,涪国公给夏人准备的战争,是一场和以往一切战争都不同的战争。 一年之积!五路并进!相当于以往进行六十场战争的物资总和! 但是运输太麻烦了……粮秣不算,那些三千斤的大傢伙,要进入夏国,除了萧关别无他路可走。 可是要走萧关,便要解决这里的整整七万精锐。 火器的威力夏人已经见识过几次了,接到军机处的通告,说夏人对鹤胫弩,震天雷,已经有了长足的了解,让沿边各部在对战是要小心警惕,不得大意。 同时让沿边诸路上言,对新形势下对夏战法,有没有什么新的建议。 沈括微微摇头,涪国公实在是太稳健了,明明有了五万新军,却还在考虑在依靠鹤胫弩和震天雷情况下打赢这场战争,还有这个必要吗? 不过细想下来还真有,万一西夏给分割之后,如果夏人不聚兵勤王,而是独立分守,那就不可能所有战事都由新军包揽,很多传统模式下的战争必定会发生。 那要是再加上厢车,地雷和伏虏炮呢? 对,地雷和伏虏炮,弹药较大,不像神机铳的铳弹那般容易分散,管理起来方便得多,未必就一定非得新军才能装备。 回去就给军机处写建议,这个战法对付轻骑,应该非常合适…… 第一千二百四十六章 又是交涉 帐幕外响起了步履之声,脚步粗重稳重,一听便知道是筋骨强健的武人,地位还不低。 帘幕掀开了,沈括端着马奶杯子转过身,却是一位一身锦袍,头上戴着软脚裹巾,肚腹便便的夏人。 他身边还有一位似乎是夏朝文人,不过也是锦袍玉带,身份应该不低。 沈括腹诽了一句不通礼数,锦袍都是乱穿的?将马奶杯子放下:「敢问两位?」 就听西夏武将说道:「我是大夏四路都总管梁永能,我身边这位乃是我的参军,武靖公,知西平府梁格嵬。」 沈括淡淡说道:「夏主也不过朝廷册封的公爵,他又如何能册封公爵?僭越了啊。」 梁格嵬翻了一下白眼:「夏朝自取五州以来,祖宗披荆斩棘,自得山河,祁连横山之北,只是我们的牧场。」 「我主后来还得册封为西夏国王,国王是有资格封公的,关起门来做自家事体,也没有什么僭越不僭越的。」 沈括微微一笑:「原来如此,不过可以不全是关起门来做什么自家事体。」 「西夏以侵略立国,数十州之地,说白了,其实都是抢来的,要论根子,你们一族,本当在剑南松潘一带是吧?」 梁格嵬丝毫不愧:「要如此论,那华夏一族,根子不也只在渭原商洛?如今连南海都列郡了,不也是以侵略立国?」 沈括哈哈大笑:「这个可大不一样。南海一郡,乃是当地王族、士民,仰慕我华夏文明,奉表请附。我大宋推让再三,眼见其国乱起,人民涂炭,这才不得已而纳之,可不是侵略所得。」 「这一节,今日里可要细说分明。」 这是李辛娘环州城头歌吹的首句,如今在宋夏边境已然流传来来。梁格嵬神色大变,站起身来怒喝道:「经略使敢来讥讽我梁氏?当我刀剑不利吗?」 「格嵬!」就听帐外一声大喝,又是一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休得无礼!」 刚刚进来这人还带着一身的风尘,那样子是经过了长途飞奔,也不顾及沈括还在当场,亮出一道金牌:「奉太后懿旨,与宋人一切交涉事,由我暂代,你们不要再开口!」 这道金牌也不知道有什么效能,两人一见之下顿时跪地拱手:「遵旨!」 那夏人收了金牌,扶起二人坐了,这才转身对沈括施礼:「西夏接引使臣梁屹多埋,见过宋国陕西路经略安抚使沈大尹。」 沈括笑道:「刚刚与都总管和梁参军闲聊,发现他们对外交不太熟稔。」 「夏朝在和我朝的交涉文书里,那可是一向卑文曲辞,与军事截然相反。」 「上一次激慢的时候,我记得,还是元昊想要激怒大宋用兵的时候……怎么,你们这是……故技重施?」 梁屹多埋赶紧躬身:「岂敢岂敢,他们就是地方军队首领,此次夏朝约束不力,导致了环州的冲突,国主和太后惊闻之后,特意命我前来交涉,一定要让大宋知道我朝亲附之心,不要因为边将擅作而失了和好。」 沈括说道:「是啊,此次朝廷命沈括前来,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两国和和平来之不易,贵朝先帝谅祚当年兵败渭州后幡然悔悟,克兢自省,称愿行汉制,不敢再侵犯疆界,只求和睦。」 「秉常继任之后,同样献上国书,称已经亲政,意欲继承父志,我朝回书也是劝谕有加。」 「眼看着就要打开两国交好息兵的新局面。可惜啊,环州争端又起,沈括也不得不来走一遭。」 梁屹多埋躬身道:「是,此战乃是我朝驸马都尉诃洛令支擅自所为,如今已然被大宋戕于环州城下,代夏朝行了责罚。」 第356页 「既然首恶已诛,这件事,便算是过去了,我们再给宋廷上一道谢表,表示悔罪。」 「至于大宋申斥行文里那些内容,能否请大宋视我卑辞曲意,暂缓施行?」 沈括嘆了口气:「我也想,无奈这回,煳弄不过去啊……」 「贵军这一次的金鼓,旗号,文书,统统被我军缴获,往来文字写得明白,是四路都总管幕府的命令,要求内侍卫都监罔萌讹,萧关行检点、驸马都尉诃洛令支统本部兵马,攻我环州。」 「两军交锋之时,环州城下的大旗,也是罔萌讹的。」 「贵部御前金鞭班直,被我环州守军全歼。」 「审讯俘虏的资料显示,那可是贵国国主的护卫,首领乃是罔萌讹。」 「人证物证,我大宋还掌握了很多,将英勇战死的驸马都尉给你们送回来,大宋也做到了仁至义尽。」 「现在你们如此搪塞,将兴兵的罪责推到英勇的烈士的身上,诸位就这么忍心,没有一点点不安吗?」 帐中众人都是脸色大变,梁格嵬勐然站起身来:「此事与都总管无关,都是……」 「格嵬你住口!」梁屹多埋赶紧厉声怒目地打断:「不清楚旨意吗?!我才是提举宋夏交涉事!」 梁格嵬胀得满脸通红,讪讪坐下。 沈括也不以为意,缓缓问道:「两国大动干戈,至少在我,是不愿意看到的。但是这次环州之战,我朝对几个问题表示关切,希望能得到西夏朝廷的正式回答。」 梁屹多埋拱手:「太后和陛下给了我宋夏交涉的全权,经略使有问,梁屹多埋自当坦诚相告。」 沈括微笑道:「我朝最关心的,就是金鞭班直出现在战场上,让我朝不得不怀疑,这是夏主的旨意。」 梁屹多埋说道:「御殿金鞭班直,合归罔萌讹统带,但是从他们离开兴庆府的那一刻起,金鞭班直便不再是御前侍卫,就和贵朝狄咏知环州,是同样的性质。」 「没有收回他们身份标志的金鞭,这一点是我朝的失误。但此事决不是我朝陛下的意思,就是边将擅开边衅。」 沈括问道:「那么我朝想问,环州战役的指使者,是哪一层次的边将,有没有梁总管的授意,是不是四路都总管幕府的主张?」 梁屹多埋说道:「不是,这是……这是侍卫都监罔萌讹,萧关行检点、驸马都尉诃洛令支的个人行为,梁总管本部兵马一直全在萧关一线,这一点,贵朝尽可以向俘虏们调查。」 眼见事实无法抵赖,梁屹多埋也只好捨车保帅。 沈括手里其实也没有梁永能指使罔萌讹攻宋的证据,苏油给他的底线,就是一定要咬死罔萌讹,以期挑起西夏边将和宫室的冲突。 现在看来,梁太后似乎已经被西夏大臣说服,双方已经达成妥协,放弃了罔萌讹。 罔萌讹的那一套战法其实也让宋人心惊,三弓三枪床弩被狄咏缴获后,苏油让他立即送到沈括那里,让沈括研究夏人的战争科技,进展到了什么程度。 传统弓弩技术,夏人还曾经是宋人的老师,沈括得到实物之后,发现比宋朝目前部署在渭州的三枪床弩更加先进。 元丰四年四月,沈括抵达永兴军路之后,曾经给苏油打报告,要求调拨三枪床弩,装备到永兴军路各个城头。 军机处的回覆是三枪床弩过于沉重,一架重达一千多斤,从内地转运过于艰难,允许永兴军路根据图纸自行建造。 但是苏油私下给沈括写信,认为大战在即,等到诸路大军入夏之后,大宋军力将不再是秘密,因此已经没有必要再打造这样的旧时代武器,让沈括施放烟雾弹,採办木材,铁料,对外宣称是要干这个,其实都拿去造了厢车。 但是西夏出了能够重视这种武器的将领,那这个苗头最好立即就给掐掉。 这些思索,沈括只一转念便已完成:「罔萌讹在环州城下驱使屠杀我大宋百姓,我大宋无法容忍,准备对贵国採取对等的报復措施。这一点,国书里边已经写得非常清楚。」 第一千二百四十七章 马蜂窝 「我个人觉得,如果从两国利益考虑,贵朝最好将罔萌讹的人头交给我带回去交差。涪国公爱民之心,天下尽知,将残酷的战争加诸于无辜百姓的头上,就必然要承担这样妄为的后果。」 梁屹多埋正要说话,沈括却制止了他:「涪国公还说了,这样的事情,他不希望在今后的战场上再次见到。」 「这一次要求只诛首恶,算是给贵朝提一个面子,如果再有类似事件发生,那就无法容忍了。」 「同样,大宋也对等承诺,在今后的战争中,绝不会使用这样驱敌国之民登城赴死的残酷手段。」 「即便是战争,那也是应该是有底线的!」 梁屹多埋听得心中暗喜,大宋这是自己给自己绑上了手脚,宋襄公之仁! 假装思考了一阵:「那如果我朝诛除罔萌讹,宋夏关系,是否就恢復旧观?」 「诛不诛罔萌讹,权利完全在贵国。」沈括回答的很坦然:「我朝所声明的,只是大宋对于此事的态度,并不干涉贵国内政。」 「罔萌讹不除,大宋将会採取对等措施,如此而已。」 梁屹多埋内心烦躁:「经略使为宋朝来谈判,一句准话都给不了?」 第357页 沈括笑了:「准话,早就在国书里边写的清清楚楚,节度要我复述一遍,不是显得多余吗?」 帐中变得异常沉默,梁屹多埋脸色变了数次,最终还是泄气了,拱手道:「既然如此,便请经略使稍待片刻。」 梁永能和梁格嵬站起身来:「我们随你去。」 数人一去就是很久,沈括面上依旧毫无动静,不过重新端起马奶的时候,手指在微微颤抖。 似乎过了很久,三人再次回来,带回了一个四方木匣。 沈括身后一名随员上前验看,转身对沈括点了一下头。 沈括将马奶放下:「你们营中有石灰和香药吗?」 梁屹多埋大怒:「贵使休要欺人太甚!」 沈括命随员将木匣收了:「很好,环州之战被俘的贵军人员,我们会在七日后释放,你们到时候安排在环州城外接人便是。」 梁屹多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朝的岁币?」 沈括说道:「此一事,彼一事。此次沈括前来,一是为了送还贵国驸马都尉尸体,二是为了取回战犯的人头。其余的,不在此行职责范围之内。」 「贵朝诛除罔萌讹,只是消弭了环州战事带来的影响,但是此次战事,说明了贵朝朝命紊乱,边将跋扈,让大宋对贵朝政局稳定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我朝从三月开始,连续发给贵国三道国书,要求贵国就禹藏花麻,李文钊反应的贵国事态,就贵国君主秉常和侍读大臣李清的遭遇下落,做出详细的回禀与阐释。可贵朝至今置若罔闻,未见答覆。」 「有鑑于此,大宋只能採取相应的制裁措施。」 说完摇头:「我大宋如今,真不缺那数十万贯。这些东西堆放在陕西,地方官员责任重大,战战兢兢,反而成了他们的负担。」 「对了,此次赏赐贵国君主的生辰贺礼,我也带来了,这就交给节度。而岁币就在渭州,因为关系重大,如今只能暂缓发放。」 「为了贵朝利益计,还请节度赶快给予大宋满意的答覆,将岁币取走。」 沈括这是一推二五八万,还外加倒打一耙,无耻得让梁屹多埋瞠目结舌。 梁格嵬又沉不住气了,起身怒喝:「我们已经杀了罔萌讹,你们还不给?!不怕我们点起兵马越过横山?」 沈括冷冷地看着梁屹多埋:「这就是贵国的答覆?」 「不是不是……」梁屹多埋赶紧摆手,说完有转头:「格嵬你太放肆了!给经略使道歉!然后给我滚出去!」 梁格嵬怒气沖沖地一拱手,冲出了营帐。 沈括也站起身来:「贵使抓紧吧,涪国公给出的底限是六月,六月一到,今年的岁币可就麻烦了。」 梁屹多埋拱手道:「还请经略替屹多埋转达涪国公,再给我们一些时间……八月,八月以前,我一定带领使团,亲自赴京,向贵国陛下和国公请罪!」 「那我就先回去了,立即上书朝廷,将你们的难处告知中枢。」沈括一脸的诚恳:「为了两国和平大业,沈括自是义不容辞。」 梁屹多埋将沈括和随人们一直送到帐外,目送他们离去,这才脸色铁青地回到营帐:「将罔萌讹的遗表给我。」 梁永能将遗表送上:「贤侄,这事情……」 梁屹多埋将遗表打开,边看边说道:「我梁家如今算是到了风口浪尖,这一次无论如何都得熬过去。叔父,宋国这次绝不会善罢甘休,准备大战吧。」 梁永能看看梁屹多埋手中的遗表,又看看梁永能,有些忐忑:「太后那里……」 梁屹多埋冷笑道:「面首小人,以身求进,难道还真明白军机要略?」 「三弓床弩,如今被狄咏收在环州城头,三百劲甲,也成了宋军的武装。」 「打破环州,不过是侥倖。就算破了一个环州又怎样?后边还有庆州!延安!如今我大夏,还有多少攻打宋朝大城的能力?」 「信中这些妄言,不足一笑。」梁屹多埋将遗表扔进火盆:「我大夏立国之基,终究还得是骑射,学宋人附城而登,金鞭班直,就是下场!」 「叔父与太后,终究是骨肉亲人,国难当头之际,又岂能因一外人起了隔阂?」 「罔萌讹不识时务,肆意妄为,让叔父难做了,死不足惜!」 梁永能激动得双目含泪,当即就想下跪:「多谢贤侄周全。」 「叔父这是干什么?」梁屹多埋赶紧将梁永能扶住:「沈括之言,即便是真的,我们也万万信不得。大夏何时将命运交到过别人手上,祖宗何曾指望过别人的仁慈?」 「太后既然命我全权,那诛杀罔萌讹,责任自然由我来担下。」 「朝中诸事,尚有国相主张,叔父不用替我担忧。」 「不过边陲军务,叔父,真的只得靠你了啊……」 梁永能对曲意保全自己的侄儿感激不尽,颤声说道:「老臣纵然粉身碎骨,也必保大夏国祚永续!」 …… 壬辰,河北路转运副使苏元贞,代转苏迈上奏:「天下二税,有司检放灾伤,执守谬例,每岁侥倖而免者,无虑三二百万,其余水旱蠲阁,类多失实。」 「民披诉灾伤状,多不依公式令。诸县不点检所差官,不依编敕起离月日程限,託故辞避,乞详定立法。」 这是苏迈到任之后的第一炮,准确的说,跟他屁关系都没有。 第358页 但是苏迈在赴任的途中,发现了河北政务上的许多弊端,其中最大的一条,就是朝廷在灾年蠲免河北夏秋二税,对百姓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加上地方官员不尽职,调查不详尽,朝廷派出的救灾官员,在路上故意拖拉,或者藉故逃避责任;甚至上下其手,隐瞒灾情,吞没钱款。 朝廷德政,并没有施加到百姓的身上。 因此苏迈一到任所,立即送上给赵顼的谢表,并将沿途所见所闻,添加在谢表当中,依照流程,让河北路转运司代为呈递。 要换做普通进士初任到普通地方,这娃就不用再混官场了,苏辙就是在制科里骂了皇帝,之后近二十年都不得正经差遣,全靠大佬庇佑,给安排一些教谕之类的职务混饭吃。 不过河北四路转运安抚使,名义上是文彦博,而实际上真正主管河北路转运司的主官,是苏元贞。 苏元贞将谢表交给了文彦博过目,文彦博看过后笑了:「小小苏不错啊,才走了一趟,就能看到河北之苦,在役不在赋。」 苏元贞也笑:「不过还是缺乏歷练,却没有看到,河北吏治,在官不在法。」 「『祥定立法』四字,没有官员执行,那就还是竹篮打水。这事情牵扯太大了……」 文彦博微笑着看向苏元贞:「怎么?无咎打算捅一捅这个马蜂窝?」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 河北 苏元贞说道:「涪国公说过,施政就跟做饭一样,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讲究一个火候。小鱼干要做得好,翻得不能早不能晚,得刚刚好才行。」 文彦博笑道:「我怎么听张公说过,苏明润压根就不用翻锅,他完全另行一套办法做鱼干,高效不说,还方便简洁滋味十足。」 苏元贞苦笑摇头:「明公,只要不拿国公来比,无咎在治政上,本来还有几分自信。他可以另起炉灶,我自问可没那本事儿。」 「河北官员,多是倚仗韩家。以前元贞不敢胡乱作为,只是因为没有得到韩家首肯,做起来阻力太大。」 「加上河北连年水、旱、蝗、寇,让老百姓吃得上饭,成了第一要务。」 「这几年经营下来,相州农业模式,每年给河北培育出无数的禽畜苗子,加上海贸木材丝绸代理,已经让韩家得足了好处。」 「殷墟的考古发掘,让韩家以后不仅仅再是一个官宦世家,经济世家,现在看来,一个文华世家的帽子,多半也戴定了。」 「权财名誉,韩家既然都拿到了手,那他们还用得着替贪官污吏们出头?」 「连续两年的灾情都已经被我们按住,加上南海路持续不断的供给,河北这些年一直被紧着的这口气,如今总算是松泛了下来。」 「我看这火候已经差不多,地里的蝗虫治理完,就该动一动官场上的蝗虫了。」 「除了火候,还有分寸。」文彦博将苏迈的谢表交还给苏元贞:「注意别搞得太大。」 「不会太大,目的还是要他们做事,司徒不知,这几年可是把我累坏了。」 苏元贞说完又笑道:「我是西南夷人,这辈子註定只能做陛下的孤臣,这得罪人的事儿当然该我来做,老好人嘛,我想拜託司徒。」 文彦博满意地捋着白鬍子:「当年在郑州怒上弹章的苏无咎,到了河北竟然变得蝇营苟且,老夫还以为是不是胶河的水土出了什么问题。」 「如今看来,无咎这份忍功,真是得了苏明润的真传!」 「不过老好人就算了,老夫一生骨鲠惯了,临老变脸,别人也不会相信啊?」 「所以这得罪人还得我来,老好人嘛,你自己留着做去!」 苏元贞起身,对文彦博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元贞谢司徒保全之德。」 …… 己丑,太白昼见。 赵顼收到苏迈的谢表,勃然大怒,将王珪和蔡确召来质问。 王珪吓得脸色惨白,蔡确却从容而言:「陛下,熙宁以来编敕,新法早已约束详尽,河北不治,乃是因为韩琦阻挠,地方倚仗,导致新法不得施行之故。」 「陛下只需下敕河北四路转运安抚司,命其申明法度,行下州县即可。」 赵顼一想对呀,河北路,可谓是顽固保守派的最后一块地盘,这可是一个好机会! 于是给了河北路转运司下了一道诏书:「转运司所责经度一路,吏蠹民瘼,检察稽考,尤在关要。」 「灾伤路招募阙食,流民兴役,及农田、水利、城壕诸事,朝廷减蠲二税、并赐米外,悉计州县雇役民价,给常平钱谷。」 「知文登县苏迈所奏诸县披诉灾伤不依式令,所差官不依编敕,託故辞避,乞详定立法事,有司合依熙宁以来编敕照行,勾核诸差遣官勤惰、能否、贪廉。公示以闻,不得徇舞操弄,致失民望。」 这道诏书被文彦博直接扣下了,既然圣旨里边没有点名哪个转运司,老头便将这道诏书当做是发给自己的。 老头是名义上的河北四路转运安抚使,这回实实在在地拿到了尚方宝剑,立即在河北展开了声势浩大的「整风运动」。 一时间河北诸路的官员们鸡飞狗跳,纷纷跑去瀛州哭诉。 大宋在河北的政治制度,与其它地方不同,这里按照后世军事理论来讲的话,更像是一个「战区」。 第359页 战区是一个独立或相对独立的战场,也是一个军事、政治、经济、地理条件等要素组成的综合体系,是一个完整的区域性作战实体。 大宋如今其实就两个战区,一个是对抗西夏的「西北战区」,一个这是对抗辽国的「河北战区」。 因为作战紧迫性的不同,西北和河北的情况,又有所不同。 宋朝对辽作战所涉及的范围,包括河北东路、河北西路以及河东路部分地区,而这三路是行政区划。 从战略上,却又根据山川地理,防守重点,被划分成了军事上的四路。 这个创意来自富弼,他曾在给仁宗的奏章里提出:「定为右臂,沧为左臂,瀛为腹心,北京为头角。此四城者,河朔之所望也。 余十五城为指爪支节,乃四城之所使者。 定、瀛、沧各置一帅,北京置一大帅,余十五城分属定、瀛、沧三路,悉择善将守之。」 后来的判大名府程琳和夏竦,将这个战略思想予以改善,最终,仁宗皇帝下诏: 「分河北兵马为四路。 北京、澶怀卫德博滨棣州、通利军保顺军,合为大名府路, 瀛莫雄霸恩冀沧州、永静干宁保定信安军,合为高阳关路, 镇、邢、洺、相、赵、磁州,合为真定府路, 定保深祁州、北平广信安肃顺安永宁军,合为定州路。 凡屯兵将领,悉如其议,惟四路各置安抚使焉。」 这就是河北四路这个名词的由来,其实是从对辽军事防御体系的角度来予以命名的。 这个体系从战略意图来讲,还算颇有合理性和科学性,它将东西延展的宋辽边界防务,分成了三段。 而三路的侧翼又彼此依靠,互相支援,可以依託自然地理上的屏障,如山川、塘泊等地利,使每个安抚使路都能在很小的正面上集中较强的兵力,起到较好的防御效果。 第一路定州路,其目标就是控制太行山东麓山脚下的南北大道。 这里大宋着名的「塘泊工事」的最西端,离太行山又有一段距离,属于山麓、平原的结合地带,没有险要的地理形势可以利用。 所谓「保州以西至山下数十里,亡水塘之阻,虏骑可以平入。」 「保州以东、顺安军以西,有平川横袤三十余里,南北迳直,并无险阻。」 因此北宋政府在这里屯集了重兵,其兵力部署在河北四路中居第一位。 所谓「本路边防事,重兵皆在保、定。」 第二路真定府路,其目标则是控制着名的飞狐口。 这条道路在北宋初年常常被辽人利用作为南下侵略的通道,与太行山东麓、河北平原的道路相比,这条「间道」的作用丝毫不逊色多少。 一旦辽兵从此进入,不仅可以绕开部署在定州地区的重兵,还能够直接插入宋朝腹地,因此,大宋同样不得不在此重点布防。 好在这一条道路处在山峡当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崎岖山路对于辽军骑兵的冲击力有一定限制作用,宋军在这里的防守压力与其他两路相对较小。 因此真定府路在控制飞狐口的同时,还承担着另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巩固定州路的侧翼,同时对从保、定过来的敌军,筑起第二道抵抗防线。 第三路高阳关路,其目标则是控制雄州、霸州之间的道路。 因为地理原因,大宋着名的「塘泊工事」,在这里出现了一个断裂的空隙,辽军数次攻击大宋,都是从这条道路返回的。 除此以外,高阳关路还要兼顾到由北部边境直达沧州的道路,好在那一段本就滨海,沼泽遍布不说,之前黄河还频繁改道,辽军也不怎么敢从那里来,不算是防御重点。 高阳关路的防务重心主要还是在雄霸二州之间。而高阳关的对面,就是辽国着名的白沟馆。 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 老而弥辣 如果说这三路安抚司,就好像三扇大门,挡住了辽国铁骑南下道路的话,河北四路的最后一路大名府路,则从西向东,非常狭长,完全是在背后连接三扇大门的铁门栓。 大名府路诸军,基本由黄河沿岸州军组成,是沿边三路后方的一道屏障,「大河之北,魏为咽喉,歷代已来,号为巨屏,岁屯锐旅以备」。 但是其重点不在战斗力,除了作为预备队外,大名府路还是沿边三路粮食筹集地与中转站。 来自东京、江淮甚至以前两浙的粮食,都要经过大名府这个枢纽,再搬运至沿边各地。 粮运的数量和线路次序,也是在这里重新分配和设计,以满足前线的具体需求。 因此,大名府路作为沿边三路的依託和后勤总基地,地位十分重要。 这个防御体系,与苏油设计对付西夏的战略纵深体系,从思想上看,几乎如出一辙。 大宋的河北军力,定州路共七十一指挥,其中骑兵四十七指挥,计四万人。 真定府路四十九指挥,其中骑兵二十五指挥,计两万五千人。 高阳关路八十二指挥,骑兵五十一指挥,计四万一千人。 大名府路五十二指挥,骑兵十八指挥,计两万六千人。 除此以外,还有各种弓手,义勇,勇敢,州军,民壮,可以说,大宋丁役,以河北最为繁重。 如果说以前的夔州是天下最穷,渭州是天下最险,那河北的沧、密、大名,就是天下最苦。 第360页 然而更加悲哀的是,这么多兵力,还不一定管用。 因为辽国一般规模的入侵,军力都在七万人以上,烈度较高的如澶渊之盟那次,甚至多达三十万。 只要进攻者任择一路攻击,对于防守者来说,都极度不利。 也就是耶律宗真耶律洪基不是什么雄主,否则早就可以与大宋划长江而治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真实歷史上大宋能用岁币苟出一百年的平安,除了将性命交到别人手上这一点不爽外,还真特么做成了一门划算至极的生意! 因为这四路的设置,还隐藏着致命的缺陷。 既有人祸,也有天灾。 人祸就是对于河北四路的划分,将真定府、定州划为了两路。 这一地区恰好是太行山东麓南北交通要道,理应划归一个军政区域管辖,富弼、程琳都是这个主张。 「夫镇、定一体也,自先帝以来为一道,帅专而兵不分,故定揕其胸,则镇捣其胁,势自然耳。」 「今判为二,其显然有害者,屯寨山川要险之地裂而有之,平时号令文移不能一,贼脱叩营垒,则彼此不相谋,尚肯任此责邪!」 「请合镇、定为一路,以将相大臣领之,无事时镇为治所,有事时则迁治定,指授诸将,权一而责有归,策之上也。」 但是继任者夏竦轻飘飘一句「若合为一,则兵柄太重。」让这正确的主张化作了乌有。 大宋是个讲求「制度性制衡艺术」的国度,没毛病,不能让帅臣权力过大,必须分开! 如果这都不是大毛病,那黄河水患加上大宋的错误决策,数次回河又数次改道,最终彻底填平了三百多里「塘泊工事」不说,该摧毁了河北的人口基础,那才是彻头彻尾的灾难。 好在苏油穿越了,和司马光一起狙击了「回河论」,坚持了「北流说」,并且利用北流的新河道,让整个雄州以东,变成了白马河-黄河新防线,将塘泊工事,改造成良田,一下子让局面好了很多。 而另一方面,则是用犀利无匹的战列巡洋舰,对辽国构成巨大威慑。 你有铁骑,我有水师。 如果辽人敢于轻举妄动,苏油就敢命令张散对辽东沿海重镇进行报復,沿桑干河,滦河,辽河,鸭渌江深入辽境大肆破坏,甚至切断入侵者的归路。 辽国保州港外,曾经被张散树立起来的「水上京观」,应该说对维繫两国和平,起了重要作用。 河北当前局面大致便是如此,而当文彦博挥舞起廉政大旗,官员们就跑到瀛洲哭诉,是因为如今那里坐镇的,乃韩家的老大,天章阁待制、知瀛州韩忠彦。 「河北四路安抚使,命知大名、真定府、瀛、定州者领之。」 所以韩忠彦领了高阳关路安抚使。 韩忠彦走的是自家父亲的老路,河北四路安抚使,隶属于河北四路安抚使司,必须是担任过宰执的重臣出任。 致仕老臣文彦博是名义上的总头目,曾经当过参知政事的章惇,如今就知着定州。 而第一任定州知州,定州路安抚使,则是韩忠彦的父亲,当时的资政殿学士、给事中韩琦! 论理韩忠彦的级别没到这一步,韩忠彦一直都在担任副职,最高就是开封府判官、三司盐铁判官,户部判官,礼部尚书。 要不是韩家在河北势力深厚,赵顼又对韩琦格外念情,这个位置韩忠彦要坐,起码还得六年两任以上。 韩忠彦很明白韩家如今的战略合作伙伴是谁,韩粹彦韩嘉彦元丰四年兄弟同榜,苏油在背后的作用不言而喻,几乎就是亲手将自己的两个弟弟送上了二甲。 尤其是韩嘉彦才十四岁,这可是苏油当年取探花时候的年纪! 看看苏油就知道,年龄的优势在大宋政坛到底有多大,自家弟弟就算今后在大宋政坛上混吃等死打酱油,光熬资歷,三四十年后都能熬成一个宰执! 自己再努把力,韩家完全有可能创造出一门三相的奇蹟! 大宋百年以来,只有一个陈家,勉强实现了这恐怖的野望。 老大陈尧叟,端拱二年已丑科状元,大中祥符五年,升任同平章事、枢密使。 老二陈尧佐,端拱元年进士及第,景祐四年,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老三陈尧咨,咸平三年庚子科状元,可惜后来被强转了右班,最后做到了武信军节度使的高位。 如果陈尧咨不转右班,这三兄弟肯定会制造出大宋第一个一门三相的奇蹟。 可惜了。 而现在最有资格竞争一门三相的家族,则是吕家。 吕蒙正,吕夷简,这叔侄二人都做过宰相,现在吕夷简的儿子吕公着已经是枢密副使,离相位非常近了。 而自己要想在政坛上再有进步,陛下那里肯定是乐见其成的,剩下的就是能力,助力,以及运气。 大宋助力谁最牛?眉山妖孽叫苏油。 苏明润的助力,在其中必不可少。 现在自己已经走在了大路上,孰轻孰重,韩忠彦当然清楚得很。 因此韩忠彦干脆抱着铺盖卷直接住进了衙门都厅,每日里大开中门,幕僚从属环卫。 任何人这段时间想要跟他说话,通判厅、检察厅都必须有人在场,让那些想要干请的人只能傻瞪眼。 态度非常坚定明确,韩家的这条路子,这回走不通了! 第361页 河北路的官员们只好「幡然悔悟」,突然变得勤政爱民起来,胥吏们也突然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了,衙役们说话也温言软语了,连街边的叫花子都被请到了居养院,有了安置。 河北民风彪悍而淳朴,官员们但凡有了点官样之后,百姓们就感激涕零,感觉河北一下处处都是青天大老爷。 甚至有好几路响马盗匪,听说天下太平,官清吏廉后,直接下山冲进县城,将吓得半死的县令从案桌下揪了出来,闹着要受招安,要分田,要种地! 八十高龄的致仕司徒文彦博,突然横着扛了这么一出「劫旨倡廉」,竟然使河北官场震肃如新,没有一个人敢炸毛! 河北廉洁指数的突然爆表,让赵顼都吓了一大跳,接到奏报的时候,对前来议事的孙固哭笑不得地说道:「文公真是老而弥辣,我那道诏书,本意是下给苏元贞的,谁曾想给文公劫了胡……」 孙固其实也有些哭笑不得,八十岁的三公不讲理,下边的官员,真的连弹劾的勇气都没有…… 特么文彦博这个司徒,本身就是上次被弹劾后,赵顼为安抚老臣送过去的好不好? 不过终归是好事儿,于是拱手说道:「司徒歷任三朝,荐跻二府,五换节钺,出将入相四十年。」 「陛下虽念老臣器业崇深,命以司徒、四路转运安抚使颐养,然在他心里,必以陛下托河北门户之重而自任。」 「是故诏书一至,虽耄耋之年,亦奋发自励。此正是干臣经国,一心始终,所以为有宋之盛欤。」 「臣,为陛下贺!」 第一千二百五十章 力谏 还没等赵顼高兴起来,孙固再次躬身:「文公这一次肃清河北吏治,如秋风扫庭,足见职任不畏繁巨,要在得人。」 又来了!赵顼一听就头痛,孙固从五月开始,一有机会就来找他,话里话外就是要将苏油放出去。 果然,就听孙固接着说道:「疆场之事,间不容髮,若其羽书沓至,胜负纷然,临机决断,谁任其责?将帅吏士,恩情未接,兵交之日,谁使效命?」 赵顼还在扯谎:「沈括还在和夏人谈判,到底打不打的起来都两可,怎么又说到这个了?」 孙固急道:「须知举兵易,解祸难。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岂可儿戏待之?」 「臣前请缓治西事,必不得已,先声其罪薄伐之,分裂其地,使其酋长自守。陛下斥为郦生之说,是臣计愚钝,固诚请去。」 赵顼摇头:「不许。孙老你是潜邸旧臣,必须给我看好枢密院那一摊子。」 孙固说道:「蔡确请直渡河者,徒然是为了迎合圣心,他难道真懂军事?但是我看陛下睿意益坚,发兵就在秋熟之后吧?」 赵顼摇头:「没有,没有定议。」 孙固跺脚道:「陛下到此时还要瞒我?老臣身处兵枢,而不得与闻军要,这不是尸位素餐吗?今日西疆的举措,无一日不在为大战做准备,三十万大军一年之积,车船调运如雁行蚁聚,难道还能瞒得过老臣?」 赵顼没法抵赖,只好说道:「囤积的都是小麦和黍米,涪国公说小麦可积三年,黍米可积十年,就算五年之后战争爆发,我们在陕西也有准备。」 孙固摇头:「陛下骗不过我的,这个月甲午,鄜延、泾原、环庆、熙河、麟府路,各赐金银带、绵袄、银器、鞍辔、象笏。」 「永兴军路上奏,环州城置炮台已毕,然防城战具,止有大小合蝉床子等弩。按《武经总要》,三弓八牛床子弩,射及二百余步,用一枪三剑箭,最为利器,攻守皆可用。乞下军器监给弩箭各三副,赴本路依样设造,以备急用。」 「军器监言弩每座重千余斤,难以运致,图其样交付沈括,命于本路作院。」 「丁巳,枢密院再接帝批,言诸路战骑,所系甚大,况有军兴,尤为要急。可督提举陕西买马监牧郭茂恂速与狼渡措置招买,往来诸场督趣。」 「又诏熙、秦、凤买马场,以马价画一付景青宜、党支等,令使回蕃告谕。」 「这些不是准备打仗,又是什么?」 赵顼说道:「这些都是正常的军事准备,军机处有拟定的练兵计划,需要这些支持。」 孙固呵呵冷笑:「陛下还真是嘴硬,那臣请严治沈括!」 赵顼大惊:「这却又是为何?」 孙固拱手道:「沈括擅自颁发永兴军路义勇下蕃四万缗钱,之后才上书枢密院,言今年两次颁赏,先是禁军,后是熟蕃。而沿边诸路的义勇弓手,下蕃熟骑未得赏赐,情绪焦躁。故而急调转运司仓钱帛相慰,后请从元丰仓支抵。」 赵顼说道:「那就抵吧,枢密补一道文书,将手续完备就是了。」 孙固冷笑道:「有这么容易?既然陛下一口咬定西疆没有急事,那枢密院就不能从权。」 「沈括这是在非战之时,不依章程未经奏报,滥赏市恩,内怀叵测!臣请诏旨,系狱穷治,以儆效尤!」 呃?!赵顼彻底傻了,这下赖不过去了! 孙固苦口婆心地说道:「陛下,臣并非一定要阻止西伐,但是大军西进,不可无帅啊,然则孰为陛下任此者?」 赵顼呡了呡嘴:「要是真打起来,我觉得李宪可以吧?」 孙固连连摇头:「伐国大事,而使宦官为之,士大夫孰肯为用?」 第362页 赵顼说道:「那就舅公高遵裕。」 孙固还是摇头:「高遵裕乃是武臣,先不说如何制衡,就其战功,多是招抚所得。」 「夏国和青唐不同,陛下欲平灭夏国,嵬名梁氏,必将集结重兵迎战,不受招抚。」 「高遵裕统兵之能不过五万,平生素未战抗强敌,连李宪王中正都不如,陛下凭什么就以为他可以致胜?」 「西路诸帅臣,范纯粹,吕惠卿,李稷,沈括,徐禧,呵呵呵,臣问一句,他们,打过战吗?」 赵顼脸色阴沉了下来,明显已经开始不高兴了:「说来说去,孙公你还是要阻我大计是吧?」 「当年在潜邸,你不是教我要时时牢记国家之耻,要我今后做奋发有为之君?」 「为此朕整整准备了十数年,如今兵精粮足,士气如虹,临发之际,你跟朕说事不可为?!」 孙固取下幞头,缓缓跪倒:「臣所谏者,乃今举重兵而进,如无大帅,就使成功,兵必为乱。」 赵顼怒道:「李宪和高遵裕你看不上,那就没人!」 孙固说道:「我与同知枢密院事吕公着商议,既无其人,不若且已。否则大军无首,必致祸殃!」 赵顼说道:「孙公你想过没有,今西夏已乱,我若不取,辽国必取之。到时候我大宋如何自处?」 「今日之事,乃不得不为。这一仗,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此正是同心併力之时,你们却还在计较帅臣之选?」 孙固硬邦邦地说道:「陛下所言差矣!如果不赢,那真不如不打,此乃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事情,陛下就从来没有考虑过败绩的可能吗?!」 赵顼抗声道:「军机处涪国公,早就做好了一切预案!」 孙固的神情一下子就放松了,郑重地对赵顼拱手:「陛下刚刚还说没人,这不就是?西事无苏油,老臣绝不敢放心。」 「既然陛下都说涪国公早就做好了一切预案,足见其智略两全,深思熟虑,为何不放他出去呢?」 「老臣请陛下设永兴、秦凤、泾原、熙河、环庆、鄜延六路经略安抚使司,效文彦博节度河北事,授其大任,立即赶赴陕西,总掌军机,筹谋大局!」 「这个……」赵顼有些犹豫:「明润他积年辛劳,为了大宋驱驰南北,如今眼见改制在即,朕还想要重用,安享几年繁华惬意。」 「这个时候将他放出去,我……我有些不忍……还有,皇子教育我也想……」 「陛下!」孙固白色的鬚髮飘拂,唾沫星子横飞:「这是国战!放眼天下,陛下还能找出比苏明润还叫人放心的人?!皇子今年才四岁,离开蒙都还有两年,缓急轻重,不是一眼可知?」 「文潞公八十高龄,都还在河北艰劬用事,王韶五十多岁,都还在南海带病操劳,苏明润他方年富力强,敢不忧勤国事?!」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章 王珪的家事 汴京,王珪府邸刚刚经歷过一场大热闹。 首相儿子中了二甲第一名,王珪感觉比自己当年中得榜眼还要高兴。 儿子的婚事是早就说好了的,现在高中之后办婚礼,简直就是两好并一好,这门亲娶得扬眉吐气。 大宋士大夫家声气相连,王珪自己本身是欧阳修的妹夫。两个女儿,一个嫁给了李格非,一个嫁给了郑居中。 李格非现在还在郓州教书,不过潜心着述,结交文友,如今文名渐显。 这个女婿本来王珪是比较满意的,但是李格非其中一个文友就是大苏,李格非还把自己摆在后学的位置上,是大苏的铁粉,让王珪知道后气得不行。 还有一个女婿叫郑居中,不过这个女婿出身不是什么大族,现在三十了还在京中攀接权贵找门路,混得其实还不错,但是王珪有些不齿其为人。 两个大些的儿子恩荫出身,现在做着县令,他倒是想找门好亲来着,可人家士大夫家却不愿意将女儿嫁给没有进士功名傍身,一个知州到头的官僚,哪怕是宰相的儿子都不行。 因此家中唯一的读书种子,这个高中的么儿,就成了王珪的掌中宝,操碎了心方寻到一门满意的亲事。 新妇父亲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政坛大人物,但是却是南丰着名的曾家七子之一——曾肇。 曾肇是老族兄苏颂的好朋友,两人的履歷也颇为相似,如今是崇文阁校书、馆阁校勘兼国子监直讲、太常寺同知。 和老族兄一样,曾肇也是一边干公务一边干私活。 到崇文院后,曾肇对秦汉以来的礼仪之规增补修正,使其完善。 公务之余,还以沈括苏油的坤舆全图为蓝本,删定扩编了《九域志》,命名为《皇宋九域志》。 这部书,成了可贞堂的大热门,书里关于大宋新得的南海诸地,张散航海所到的天方,天竺,大崑崙洲沿途,以及青唐,西夏,辽国,西域诸国,还有日本,高丽,新宋洲和诸多东南亚海国,它们的政治歷史地理气候风土人文矿藏物产,描写得非常的详备。 连赵顼都看得津津有味,大加嘉许,直接调他给其异母兄长曾巩打下手,充任国史馆编修,主要负责《诸藩志》这一部分。 这部书也奠定了曾肇文学家,史学家和地理学家的地位,加上本身还在国子监教书育人,门生故旧满天下,被学生们推举为「曲阜先生」。 第363页 现在曾肇收入可贞堂的着作,包括已经完成的《曲阜集》四十卷,《西掖集》十卷,替朝廷记录典章帝诏的《内制》五十卷,《外制》三十卷,《宸章》十卷,《奏议》五卷。 这是真正的着作等身,比后来号称「唐宋八大家」的兄长曾巩还多! 说起来,现在曾巩在文坛的声名,其实还赶不上这个弟弟。 亲家在文坛的声誉,对自家儿子必然是大有好处的,因此这门亲事,让王珪十分满意。 要说瑕疵,大概就是曾家人和苏家人关系不一般。 曾巩的文名,其实也多得进士同年大小苏兄弟的传扬,苏轼一句诗——「儒术远追齐稷下,文词近比汉京西。」让曾巩在士林的声誉大有后来居上,赶超自己弟弟的架势。 王珪只好安慰自己——其实现在的大宋文坛,还有谁不想捧他大苏的臭脚呢? 今年开春的时候,苏轼因为好朋友,黄庭坚的舅舅李常要到黄州拜访,便给他们的共同好友陈季常写了一封信。 说自己要请客,让陈季常算准时间赶来买单,还无耻地让陈季常先将他的好茶器交给送信人带回,藉口是自己要找铜匠依样打造,或者给人看过样式,去建州购买。 又说我知道你家壁画坏了,你请高人绘画别人似乎不买帐,这事情你为何不告诉我呢?我来给你找人,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让陈季常大可不必操心,只将润笔费准备好就行。 陈季常好气哦,将信原封不动地转给了苏油,告状道你看看你家大苏,没把我当朋友,只把我当做行走的宝钞夹子,你还管不管了? 苏油回信也不客气,季常你飘了,当宝钞夹子还不乐意了,你现在除了宝钞田地还有啥? 大苏花你的钱,那是你的荣幸,你看我,年年从周大家拎腊猪腿风萝蔔,哪一回给过钱? 你要明白,自己有钱不花,偏要花你的,这就叫人情…… 等到将信送走,美美地意淫了一下陈季常收到自己的「劝慰信」后的傻样,苏油又取过苏轼的信来看。 见到信开头「轼启。新岁未获展庆,祝颂无穷。」几个字,苏油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书法文物! 我靠!这是后世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馆的至宝,大苏的《新岁展庆帖》! 这是大苏书法的一个分水岭,从此之后,大苏的书法就变得无拘无束,挥洒自如,率意而成,姿态横生。 这封信里的书法,横竖斜直,笔力雄健,骨劲肉丰,悠游自如,的确可以算是目前大苏最好的一篇。 陈季常这铁憨憨,竟然将这样的宝贝送到了自己手里来,这还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苏油直接将这封信送到可贞堂保存,等黄庭坚来京城的时候让他瞅瞅,哼,看你敢不敢说我家大苏的书法是石头压蛤蟆! 就在上月,陈师仲为自己的偶像大苏编辑了两册文集,《超然集》、《黄楼集》,一时之间风靡了整个华夏文化圈。 朝鲜王徽,日本白河,交趾李道成,不惜重金寻找海商求购,开价到了五贯舶来钱一册。 苏东坡,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文化偶像,而且,还远没到顶! 王珪现在的文名已经被大苏彻底拉开了差距。 大苏就像是芦苇丛边上长出的一棵竹子,刚开始芦苇还感觉良好,认为大家都差不多,可能竹子还差自己那么一点,结果这竹子越长越高……长越高……越高……高…… 己酉,陛下诏曾巩充史馆修撰,专典史事,结果作品让赵顼感到不满意,突然扭头问边上陪同侍奉的张敦礼:「你说苏轼与哪一位古人可以相比?」 张敦礼想了一下,说道:「差不多……李太白?」 赵顼自己也思索了一阵:「好像也不对,李太白有轼之才,却无轼之学。」 君臣一番闲聊对答,听在同行的王珪耳朵里,不免心惊肉跳。 儿子如今携新妇去江南赴任了,上海务,刚刚新进为上海县,南北海运的枢纽之地,加上周围崑山的良田,现在已经是棉花之乡,金合欢胶之乡,地丁胶之乡,油菜之乡。 那里出产的帆布,细布,丝光棉布,丝绵被,成了大宋的紧俏商品,还有三酸两硷的巨大工厂,当年荒芜凄凉的地界,现在已经成了人烟辐辏的鱼米乡。 说起来还是沾了苏明润的光,儿子在那里舒服不说,还能有政绩,王珪觉得这几年过得顺风顺水,是不是又该去开宝寺感谢感谢菩萨了? 王珪夫人拿了几个盒子进来:「相公看看,这是今年和蚨祥的乞巧盒子,这花样可是越来越精緻了。」 王珪看着几个精巧的盒子,盒子盖上还镶嵌着红兰宝石的蜘蛛身子跟亮银色的蜘蛛腿,倒真有些精緻可爱,不由得打趣:「你们妇人平日里不是最怕这些东西的吗?怎么每年这时候反倒不怕了?」 夫人白了王珪一眼:「懒得和你说,东西还得赶紧找四通的驿传寄出去,不然错过了七夕,孙女就只能用去年的盒子,用不上今年的新样了。」 王珪嘆了口气:「乞巧就是个风俗,用什么盒子不行?我看国朝如今大开奢侈之风,不是什么好事。」 王珪夫人可不是什么没见识的小家妇人:「那就该学苏明润,以身作则。奇巧多技什么花样做不出来?偏偏人家却生活简朴。」 第364页 「平日里见他的穿着,比京中商贾人家都还要朴素,可你做得到吗?」 王珪心头暗叫大事不妙,果然,就听夫人接着道:「家中那几个妖精都穿红着紫的,还不是以色事人?蜀国夫人从不喜欢调弄脂粉,京里人谁不一样当她菩萨一般敬重?」 「这几个盒子是给孙女准备的,你要是敢随手给了她们,小心我跟你没完!」 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 欧阳夫人 王珪赶紧转移话题:「说这些作甚?苏明润他寒门小户出身,自幼孤贫寒素,这是打小里苦日子过得多了,上不得场面。」 「啧啧啧……」说到这个夫人就不乐意了:「人家苏明润五岁持家立业,六岁统合江卿,七岁关扑酒坊,八岁开出盐井,九岁都能去大理擒侬智高了!」 「你考进士,我可没少往里边贴嫁妆,你那时候都二十多了吧?还好意思说人家寒素?」 「还有,大宋修宗谱,可是从范文正公、老泉先生和我兄长开始的。有权有财就算是大户人家了?怎么没见得几家做出家谱来呢?」 说到这个王珪又不好了,大宋经过五代丧乱,很多家族的世系都泯灭丧失了,于是苏洵,欧阳修,范仲淹三人不约而同,首开大宋修族谱的先河,以达到「敬宗收族」的目的。 各家的谱法大同而小近,苏洵要编写《苏氏族谱》,是因为他认为秦汉以来的那些世家,家族中的「仕者」「或至百世而不绝,无庙无宗而祖宗不忘,宗族不散,其势宜亡而独存,则由有谱之力也」。 在区别远近亲疏的基础上,结合本族的族人,可以使那些「贫而无归」的族人,由族中富者「收之」,这样就可以统合维持封建家族组织,让弱者得以生存,让家族一直延续。 所以,他编写出本族的族谱,就是为了后人观谱后,「孝悌之心可以油然而生」。 苏洵借鑑的,是宋以前的谱牒,记录的是「世族继序」,主要用来夸示门第,并由官方的图谱局记录副本,核实备案,作为任用官吏的依据。 结合到入仕制度上,就是「九品中正制」。 百世传递,传统大士族垄断统治权,称为「大宗之法」。 宋代九品中正制被科举彻底取代,大宗之法其实已经失去其政治意义,于是欧阳修、苏洵在修谱的时候,改用「小宗之法」,也就是「五世以外则易宗」。 苏洵的方法是「凡嫡子而后得为谱,为谱者皆存其高祖,而迁其高祖之父。」 这样修谱,「犹可施于天下,故为族谱,其法皆从小宗。」更加具有可操作性。 五代荡涤,大宗残破,新兴士大夫阶层崛起。 因为经济和政治地位的相对不稳定性,如果要想追溯五世以上的祖先事迹,往往遇到其间贫贱的几世的尴尬。 既缺少记载,又于族人脸上无光,因此最好的办法是干脆只记五世,即用小宗之法。 范仲淹、欧阳修、苏洵都是士大夫里闻名的大家,他们首开族谱之后,立即成为宗谱形式的规范。 许多科举出仕的新兴士大夫家族纷纷效仿,渐渐成了影响后世极为深远封建礼教规范。 应该说,每一样东西在它诞生的初期,往往都是美好的,具有积极意义和进步意义的。 这种以官僚士大夫为核心力量,以「小宗之制」为宗法,以族产为物质基础,以族谱为结合维持工具,以祠堂为活动中心,以「家法」、「义约」、「规矩」为管理手段建立起来的封建家族组织,在经过五代大乱之后的华夏大地上,的确在一段时期内,起到了团结凝聚亲族力量,重建家庭和社会伦理秩序,共同对抗自然和社会危机,让家族得以繁衍延续的积极作用。 当然之后,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宗法的僵化,这套东西渐渐成为了社会的桎梏,成为了大地主把同族农民束缚在家族大土地所有制经济内,固着在地主豪强的田庄上,以便恣意进行残酷奴役和压榨的吃人的「宗法礼教」,却又与苏洵,范仲淹,欧阳修创设初衷背道而驰了。 当然那已经是数百年后的事情,只看现在的大宋,当族谱、家规第一次出现的时候,简直亮瞎了天下人的眼睛。 苏家比欧阳家和范家更为特殊的是,祖上曾经是唐朝的宰相,家族在川中又躲开了战乱,因此苏家还保留了完整的「家庙」形制! 当然「庙」这个东西,必须与「爵」相配套,大宋的爵位是无法继承的,「士大夫崛起草茅,致通显,一再传而或泯焉,官无世守,田无永业。」 因此要是后人的政治成就赶不上先辈,「家庙」这个东西,就尴尬了。 好在这个尴尬苏油在六岁的时候就已经解决,很简单,只是将家庙改了个名字,作为族人四时祭祀之所,称作「祠堂」而已。 这从后世捡来的现成办法,曾让初访苏家的唐淹大为惊讶,认为苏家有义庄,有祭田,有祠堂,「家法严肃,男女异序,少长辑睦,匜架无主,厨馔无异。」 在眉山江卿世家里排上榜首,苏家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臊得苏洵老脸肿胀,也是从那时候起,老堂哥才起了重修宗谱的念头。 王珪夫人的言下之意,就是说你老王家虽然四代进士又怎样,你如今当了首相又怎样?连个宗谱都没有修,还好意思是跟我们欧阳家,苏家比内涵? 第365页 这个理没法论,一论就输。比财力比势力比资歷比能力比文采,苏家妖孽们实在是太能打了。 也就是苏明润老奸巨猾,知道自己年纪还小仕途还长,于是特意给自己设计了一个军机处猫着,否则真要跳出来跟王珪硬打擂台,王珪还有些发憷。 只好再次强行转换话题:「明日休沐,我陪夫人走一遭,去开宝寺还还愿?」 「咦?」夫人明显很开心:「怎么?以前请都请不去的人,相公如何转性子了?」 王珪微笑道:「人老了就不那么倔了,为夫任相以来,海内可以说是清平,西边虽然打了两仗,但好在都算是赢了。河北虽然遭灾,却神奇的灾而不荒,连蝗虫都未能造成大害。」 「家中有你操持,诸事顺遂。加上熠儿高中,又得了一门好亲。」 「陛下让熠儿去的崑山县,可是好地方,比苏迈去的文登都要强。三年下来必定会考绩个上上,之后就该找个州府做通判了。」 「这好事接二连三地来,反倒让为夫心里有些发虚,去开宝寺散散心,也算是求一个心安。」 夫人说道:「朝中之事我妇道人家也不明白,不过感觉汴京市面上可比王相公在时热闹太多了。不是说往三畿四辅移了几十万厢军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 王珪说道:「有走的就有来的,不过走的都是穷疙瘩,来的都是腰缠万贯而已。」 夫人说道:「听说蜀中在往荆湖移民?只要你过去,一丁发地百亩?相公族人多在华阳,可也是蜀中人士,他们不敢找你,写信给了我,让我打听打听。」 王珪说道:「华阳的地不好吗?干嘛要贪图多那点地?」 「哎哟相公真真是不当家的人!」夫人嗔道:「我都让仲山打听得明白了,荆湖北路如今开整出大片好地,在湘潭,醴陵,潭州之间,乃古楚黔中郡,炎帝陵寝所在,名曰槠洲。」 「仲山来信,说是四通在那里找出了诸多矿藏,且周围土地肥沃,地势平坦,又在湘江边上,有洣、渌、洮、攸诸水之利,算得上一等一的好地方。」 「蜀中族田,除却粮食还有多少余处?仲山说要是迁一些族人去那里,一半种稻米,剩下一半光种棉花和油料,那地里的利益都了不得!」 「你待自家昆弟一向宽厚,但是从来不给他们安排任职,在族中早就颇有怨言。如今上可以身作则,体应诏旨,下可以少换多,周济族亲,却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儿?!」 「再说此议乃苏明润所起,与相公且无干涉,顺水推舟而已,怎么就行不得了?!」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 苏油的家事 一番话说得王珪都心动不已,点头道:「那等休沐完毕,我去政事堂翻翻荆湖北路的奏章再说,要是可行,我们就先试试。」 夫人嗔道:「你还是相公哩,别事事都丢给蔡持正,搞得他才是首相一般。」 「他既知你是蜀中人,却为何未将这等大利告知与你?左右不过怕你与苏明润有了干系交情,怕苏明润顶了他那个未得的右相罢了!」 我还怕他顶了我未得的左相呢!王珪心里又开始毛躁:「还去不去了?要去就赶紧吩咐准备!」 …… 苏家的女人是不怎么过七夕的,好吧其实苏家就一个大女主,石薇每天早上起来就是拿着黄荆棍儿督课,扁罐、王彦弼、漏勺,真真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就连观儿都有一套柔韧筋骨的古怪法门。 苏油则是每天抱着自己的老花样——五禽戏,心里想着再坚持坚持,等进入老年状态就对版了。 别说,这套东西好像还真有些用处,苏油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生过病,可能就跟饮食和这套五禽戏有关系。 于是每天清晨天还黑着,就能听见苏家宅邸院子里的锻鍊之声。 锻鍊完毕,孩子们是晨诵,轮到苏油督课。 晨诵是用一种半吟唱的方式读秦汉的长篇赋文。 这个并不是要求死背,而是为了培养出对「韵」的语感体悟,功夫是眉山北极院张道人传给苏油的。 用张道人的话说,就是哪一天读到没见过的字,都能随着前边已经读过的韵律,自然而然地顺利正确读出来,那这门功夫就八九不离十了。 就和音乐一样,如果是熟悉音乐的人,听了一段之后,结束的那个音即便是不演奏出来,听者也应该能猜得到。 这就是「律」,通过晨诵熟悉了「韵」,进一步熟极而流,能够能摸到「韵」的「律」,等到今后再将一些特殊的案例如「变格」,「救拗」加进去,就可以通诗了。 这就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的道理所在。 观儿的进益很快,因此扁罐王彦弼漏勺在晨诵的时候,苏油拿着一册《全唐诗》,在给观儿讲授诗词韵律平仄理论。 「观儿啊,昨天我们讲过了『奇活偶定』的变通规则,你还记得?」 观儿点头:「嗯,就是诗句指除了尾字外,其它奇序字可平可仄、用字灵活;而偶序字通常必须按基本句式之律格用字。大叔说这叫『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 苏油点头:「其实格律用字这个规矩,始于后梁,到唐代方才形成系统的理论。实际上,这一变通规则并不是不受约束,任意『灵活』的。它要以避免出现『孤平』、『三连平』、『三连仄』这些拗句为前提。」 第366页 「所谓拗句,是对五言诗而言,对于七言诗,只需对诗句后五言,按五言诗的规则处理即可。」 观儿问道:「那作诗的时候,避开这些拗句不就可以了吗?」 苏油微笑道:「因为不能以文害意啊,有些句子常常是一唿而出,所以才只能採取救的方式。比如『三连仄』的情况,我们知道,只有句式为『平平平仄仄』的时候,才有出现『三连仄』的可能。」 「但是三连仄的拗句,比如『平康街妓女,相国寺禅师』,作为诗句读起来,音韵是很别扭的,一般情况下不允许将第三个字以仄代平,这里就必须例外。」 观儿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大叔就爱拿和尚打趣。」 苏油笑道:「所以要救三连仄,就必须对它加以破坏,在第三个字确实非用仄声字不可的时候,可将第四个字以平代仄,变成所谓的『三四互换』句式。」 「救可以是自救,自救后的句式,就变成了『中平仄平仄』,明显与下句『仄仄仄平平』失对,但是这种失对,却是诗歌所允许的。」 「例如孟浩然的《访袁拾遗不遇》中的第一联:洛阳访才子,江岭作流人。本应是『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的格式。」 「但是句首『才子』二字,无可更改,因此只能在句中的三字置为仄声,将三四字平仄互换,把这个拗句给救回来。诗句变成『仄平仄平仄,平仄仄平平』的句式。明白了吗?」 观儿点头:「听懂了。」 苏油继续说道:「还有一种救法,叫他救,就是用同一联中的另一句里边来救。」 「比如刚刚的『相国寺禅师』五个字,一个字都没法改,那就只能从上一句想办法……」 观儿拍手道:「那就得是『平康坊名妓,相国寺禅师』,上句三四字平仄互换!」 「哈哈哈……观儿你实在是太聪明了。道隆大和尚知道后一定会很开心的!」苏油不禁捧腹大笑。 「哎呀大叔你又陷害我!」观儿这才反应过来,小脸胀红:「我不听你讲了,我找绿箬婶婶去!」 「别别别……」苏油连连摆手:「不说笑了,我们接着讲啊。」 「再如李白的《峨眉山月歌》,『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本来该是『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才对。」 「但是因为『三峡』二字无可更易,因此本来不可改的七言第五字,后五言第三字处,本不能更改的平声,必须换成仄声,变成『仄仄平平仄平仄,平平仄仄仄平平』。」 「这个格式明显失对,但是用这样的失对来照顾音韵,是允许的,也是必要的。」 观儿点了点头:「观儿明白了,那大先生的《新城道中》『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一句,出句第五位『竹』仄声拗了,对句第三位『自』仄声也拗了。」 「于是大先生就将对句第五位该用仄声字的时候,换用了平声字的『沙』,这样既救了出句的拗,又救了本句的拗。这就是一拗双救!」 啪!苏油愣在当场,手里的《全唐诗》掉到了桌上。 观儿有些困惑地问道:「大叔,观儿理解得不对吗?」 「对对对,完全对!观儿的颖悟力堪称绝世,不但领悟了,还能有所发挥,了不起!」 说完捡起《全唐诗》,赧然道:「呵呵呵……大叔只是一时惊诧于子瞻的才气,失了下神而已。」 观儿问道:「大先生的才气还需要惊诧吗?观儿觉得,他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传世经典,都是顺理成章啊?」 呃,的确不需要,的确顺理成章,但是观儿我们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直白? 交趾路的柠檬,它很酸的啊…… 吃过早饭,一家人出门,扁罐王彦弼漏勺观儿要去上学,石薇要去宁善堂,苏油要去衙门。 将孩子们送上马车,苏油还在摇头感慨:「观儿这样的学生,哪个先生不喜欢?真不怪人家小妹偏心……」 石薇笑道:「你不也偏心?」 「我可不是偏心,是这女孩子就是比男孩子省心。」苏油说着又笑了:「最近有些忙,扁罐和彦弼你得看紧点,这俩熊孩子一不小心就要上天。」 石薇说道:「男孩子皮点也没啥,我看他们挺好的。」 苏油摇头:「那《竹书纪年》再换个地方藏,现在有了观儿和小椅子相助,他们解迷的能力越来越厉害,昨天差点就发现了,看来还得加难度……」 现在寻找《竹书纪年》,成了苏家的保留游戏。 苏油最先将书装到饼干盒里,藏到了大相国寺大雄宝殿的须弥座下边,然后在藏书阁竹书纪年的书匣里,给孩子们留下一张寻宝图,以及一些谜语诗,诗里藏了一些地方的线索,让孩子们破解,一步步寻找宝藏。 韩嘉彦和扁罐偷偷摸摸地找到了书盒,打开一看发现不是书,竟然是这玩意儿,简直比找到书籍还要开心,这个游戏就此开始。 第一千二百五十四章 坟场游说 花了一个月时间,谜题渐渐破解到了大相国寺,苏油一看情形不对,赶紧将书从大相国寺取出来,将第二份藏宝图塞了进去。 这一次书籍藏到了司天监,等韩嘉彦和扁罐破解了「大相国寺之谜」,得到了一个盒子,里边是两枚勋章,外加一份新的藏宝图。 第367页 这份藏宝图是苏油请陈昭明搞的,除了汴京地理,还加入了涉及天文星象观测的新副本,难度明显比上一幅加大了很多。 不过扁罐那边走了韩嘉彦,却多了观儿,小椅子,王彦弼做帮手。 扁罐和王彦弼对《竹书纪年》本来没什么兴趣,不过是韩嘉彦回相州之前还不住念叨,扁罐就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给韩家哥哥找出这背时书来!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苏家人的游戏,这就没完没了了…… 这活动其实对孩子们的帮助非常大,起码对汴京城的熟悉程度,与人搭话询问需要些什么技巧,汴京城里边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车马出行的日常花费,路边的小吃价格,那些地方饭菜便宜还好吃,现在几个孩子都门清。 这就是苏油的目的,他可是知道的,很多进京赶考的公子哥,被下人书童与本地无赖联手做局,欺瞒引诱,掉进陷阱耗尽钱财都是小事,甚至吃上官司的都不少。 这些事情之所以发生,就是公子哥们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缘故。 考不出来倒还好了,真要考出来做了官,充其量也是当地吏员豪强们的挡箭牌,贪赃枉法上下其手,有好处自己私下就分了,有锅丢给进士官人去背,老百姓照样受苦。 因此别看扁罐才刚十岁,现在已经堪称汴京城里边的老油条,张麒张七哥觉得,扁罐童鞋要不了几年,应该就可以完全胜任四通商号听风忘雨两阁知事一职。 苏油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孩子们早点知道,世界不是如爹娘庇护之下那般纯洁美好。 光一个州桥码头扛包的利益,都足以每年引发数场火併谋杀,哪一年汴京城下的御沟里,拖不出几具尸首来? 还有京中权贵势家,甚至皇城司,其触手也参与到其中。 汴京城光鲜亮丽的外表之下,其实还隐藏着另一个世界,另一套法则,这些,苏油也想让扁罐早点知道。 这个苏家有优势,因为孩子他娘本身就是个顶着国夫人一品诰命的悍匪,早年随元德公闯荡江湖,什么魑魅魍魉没有见识过。 僧道女童丐,当年元德公和石薇一老一小就占了三样,玉剑金仙云中子的名号,那可不是叫出来的,完全是杀出来的。 三观本来就不是很正,石薇不但早早就将那些江湖上的下三滥给两个孩子讲得明白,还兴致勃勃地教几个孩子配置迷药暗香,传授幻术暗器等手法。 那架势压根就不是害怕自家孩子被坑,简直就是鼓励他们出去坑人。 哪个少年没有做过中二武侠梦?所以苏油现在就是家中的弱势群体。 只好偷偷安慰自己,今后扁罐能做成张乖崖那样的「侠官」,好像也挺不错的哈? …… 开宝寺,王珪到底还是没有对菩萨礼拜,夫人去上香还愿,他依旧来到半山坟地里,继续寻找断碣残碑。 观碑还是得汉唐,汉字是承载中华文明最重要的载体。铭刻金石,传之永久,此为中国传统文化中重要的观念与风气。 墨子云:「古者圣王必以鬼神为有,其务鬼神厚矣。又恐后世子孙不能知也,故书之竹帛,传遗后世。咸恐其腐蠹绝灭,后世子孙不得而记,故琢之盘盂,镂之金石以重之。」 书法绕不开的两门课,碑与贴。 行草,那就得临二王法帖,学习江左风流的文卷之气。 秦篆、汉隶、唐楷、魏碑,那就得去各种古碑上寻找,要的则是那种雄浑古莽的金石之气。 这是两种不同的审美风格,王珪的书法和苏油一样,少了活泼灵动,不是什么顶级的书家,不过他懂看字,也酷爱收集各种碑拓字帖的上品,没少往程舍人书坊送钱,就是购买新本的双勾法帖。 他都已经计划好了,致仕以后便以此为乐,搞一门《碑帖学》出来,那今后自己文化美学上的成就,也不比研究甲骨文的韩家人差。 取过盛水的葫芦和抹布,将抹布用水淋了,王珪蹲下身来,在一面残碑上抹拭,石碑吃水之后,字迹就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这是一名僧人的墓碑,王珪先不读,先是欣赏书法风格,然后自己在心中断了一个年代,之后才开始细读文字,从中找寻线索,以验证自己的判断。 就听身后一个声音轻轻地说道:「相公好雅兴。」 王珪转身:「哟,持正,这么巧?」 想要站起,一时间蹲得久了,腿脚就有些酸麻,没能站稳。 蔡确赶紧将他扶住:「相公休沐都不在家中静养,还来研究书法,实在让后学钦佩。」 王珪「嗨」了一声:「就是个小爱好而已,跟你说的没关系。对了,持正却又是因何而来?」 蔡确低声道:「特为相公而来。」 「是急事吗?何不等休沐完毕之后去政事堂……」 蔡确拱手:「政事堂……现在可有些不便。」 王珪刚说完也反应了过来,苏颂如今也是参知政事,蔡确要在政事堂和王珪掰扯小九九,可不是有些不便? 见王珪无语,蔡确这才说道:「陛下戊戌日有诏,自今汴河水涨及一丈四尺以上,即令于向上两堤,相视地形低下可以纳水处决之。」 王珪默默点头,黄河连续两年分水行洪,说明这个法子是有效的,赵顼对这抗洪新法非常重视,于是命令在连通汴京的经济命脉上开始施行。 第368页 这是苏明润理工一派的强项,这功劳谁也抢不走,哪怕是他让,朝堂上其它派别都不敢接。 谁特么知道你到底有没有给我们挖坑?理工坑太深奥,火星逆行都能被你们破解,惹不起惹不起…… 蔡确接着说道:「戊申日,陛下又诏,集贤院学士,参知政事苏颂同详定官制。」 元丰改制,苏颂和毕仲衍拿了头彩,现在《唐六典》《备对》已经搞完,赵顼非常满意,见王珪这边进度落后,便让已经空下来的苏颂和毕仲衍参与进来。 这就分走了王珪的一部分任务,同样的,苏颂也就拿到了竞争改制后左右僕射之职的入场券。 蔡确继续说道:「丙辰,陛下再诏:『自南北通和以来,国信文字,差集贤院学士苏颂编类。』」 「苏颂进对,陛下有言:『朝廷与契丹通好岁久,故事、仪式,遗散者多,每使人生事,无以折正。朕欲集国朝以来至昨代州定地界文案,以类编次为书,使后来得以稽据,非卿不可成。』」 「因令置局于军机处机宜司,辟晁补之检阅文字。」 王珪皱起了眉头:「西事未了,东事何为?」 蔡确缓缓地说道:「走一步,看十步,以陛下有些操切的性子,或者想不到这么久远,总是有人谏议之故。」 王珪点头,脸上愁容就起来了,这么多事情堆在一起,大概率可以认为,这是苏油在暗中布局元丰改制后的朝堂了,不禁冷笑道:「好深重的心机,天下人还以为他天生仁性,与世无争。呵呵呵……当真是了不起。」 蔡确说道:「癸丑,陛下诏内外官司举官悉罢。令大理卿崔台符同尚书吏部、审官东、西、三班院议选格。罢中书堂选之权,悉归有司。」 这一条才是元丰改制的核心内容,赵顼通过这样的方式,取消了宰相对中上级官员的任免权,相当于直接将相权削掉了一半。 这是王珪的本质工作,不再需要蔡确解释:「将官员任免权交给吏部,这是改制的过渡举措,重要的事情得做到前头,陛下英睿,乃千古罕见之君。」 蔡确微笑:「不过相公之权日蹙,朝中有人想借势布局,于改制后架空相公,自不待言。」 第一千二百五十五章 家庙 王珪的心中,充满苦涩。 赵顼之所以让他做宰相,就是要通过这个唯命是从的「三旨相公」,来完成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不过王珪认为自己既然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那么连任一届,顺理成章地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过度成尚书左僕射,是自己应得的奖赏。 可是,苏颂,苏油,对手步步紧逼,这么蛾子怎么就这么多呢? 蔡确见到王珪满脸愁容,知道自己的游说已经见效,轻轻加上最后一码:「昨天陪陛下观览唐六典大朝序位图,陛下指着御史大夫那个空格说,非司马君实不可用。」 「他?!」王珪有些怒了:「还有他的事儿?!」 蔡确也做出一副担忧的样子:「朝中势力,现在大约就是三派,一派是新法的创立与支持者;一派是新法的牴触与反对者;苏明润入朝后,又多了一派中立与改良者。」 「安石相公当年为了国家强盛,不得已将反对者放诸外朝,那是得罪死了那帮子人,司马君实,就是他们的党魁!」 「只可惜,安石相公去后,吕惠卿,曾布,吕嘉问,章惇,多有不协,同道分崩瓦解,后来又出了那么多事,相互间雠隙越来越大,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苏明润一派趁机崛起,一边笼络外路旧臣,一边招揽交好曾经追随安石相公的后进,自己手底下的人也不少,混得风生水起。」 「如今看来,陛下被此子蛊惑,竟然动了兼用三派的心思。」 王珪说道:「当年安石相公做的的确有些过了,新法那些瑕疵,的确授人以柄,就怪不得别人攻击。陛下此意也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蔡确笑道:「相公自是宽宏雅量,可是相公想过没有,如果三派并立与朝堂,靠谁来调剂周和?」 「我们就好比是糖,司马君实他们就好比是醋,自来就味道冲撞,放不到一处。」 蔡确收起了笑容:「可我知道方知味有一道鱼香肉丝,那是苏明润的发明,既有糖有有醋,滋味浓厚,在汴京城可是颇为风靡啊……」 王珪傻了,是啊,如果陛下要三派并用,中立派要是没有什么实力的话,肯定就是保守派和改革派同时打压的对象。 可是如果中立派实力雄厚呢? 保守派和改革派本身具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只能依靠中立派来作为中间桥樑和润滑剂,赵顼要平衡这样一个朝堂,也就只能依靠中立派里的有力人士,来当他的白手套。 只有苏油,才有这个资歷跟能力。 这一刻王珪早就将苏油培养出自己儿子的恩情抛到脑后,感觉自己的智商被苏油践踏了。 要不是蔡确提醒及时,一旦听从陛下的意思,改制后的朝堂,基本上就没有自己什么事儿了。 天时地利人和,将被苏明润独揽,他好深沉兇险的心机! 现在的问题是,别人已经偷偷摸摸搞了这么多事情,自己该如何应对? 王珪额头上已经见汗了,自己玩弄这些政治伎俩,根本就不是苏油这小狐狸的对手,不由得看了云淡风轻的蔡确一眼,轻咳一声:「这个……如果司马君实入朝,怕是持正你也不安吧?有没有什么办法?」 第369页 蔡确终于露出了真诚的微笑:「下官已经思忖良久了,倒是略有所得。」 「哦?持正快快讲来。」 蔡确笑道:「其实很简单,孙固,司马光,文彦博,张方平等老臣,一贯主张在西事上持重。要求陛下不要与西夏开战。」 「只要大宋和西夏真打起来,司马光即便收到还朝的诏书,也会认为自己的主张得不到陛下的认可,肯定是会予以拒绝的。」 「关键是我们都知道,陛下心里,是想打这一仗的,那我们就遂了陛下的意思,支持他打好这一仗呗。」 「你都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王珪心里不免有些着急:「司马君实远在西京,不是重点,我的意思是……」 「这几年天下太平,人民安乐,朝堂清宁。」蔡确躬身道:「相公政绩斐然,当然是左僕射的不二人选。蔡确还想跟相公多请教几年,改制之后,必定继续追随相公,帮助巩固相公开创出来的大好局面。」 这意思王珪很懂:「有持正在,中书门下事务有条不紊,本是王佐之才,改制后,陛下与老夫一定是要多所仰仗的。」 这就是谈好生意了,蔡确说道:「相公,不如奏请陛下,苏氏一门,子息贤良,今苏颂为参知政事,苏油贵达国公,可谓盛事,当赐家庙以褒扬之。」 王珪有些吃味:「这太崇隆了吧?我朝百年至今,只有文潞公获赐过家庙,他苏家当得起?这不是……与虎添翼?」 蔡确说道:「元丰改制,陛下从礼制开始,这本是高屋建瓴之举。」 「家庙制度,在唐极为盛行。五代丧乱之后,大族几乎凋零殆尽,制度也难用于大宋。」 「仁宗就曾试图恢復,庆历元年,张方平建议,可仿造唐代的制度,许对朝廷有功的文武大臣建立家庙,用以褒奖『功德』。受赐者本身的『功勋』必须达到特定的标准,才可以特恩赐授。」 「然唐代家庙制度,资料早已丧失,记载又太过拢统。张方平所奏难于施行。」 「直到将近十年后的皇祐二年,宰相宋庠才再次上奏,请礼官考订家庙制度。」 「他认为,虽然仁宗开放朝中官员可成立家庙,但礼官没有根据旧有的典籍整理出宋代可行的家庙准则,而朝中官员的祭祀,仍是与庶民相同,应当做出区别。」 「时任太常礼院的苏颂,受任祥定家庙制度,引《大唐开元礼》二品以上,四庙。三品,三庙。四、五品需兼爵,三庙。六品以下,祭于寝的规定,改良为大宋的二品以上,四庙。五品以上,三庙。六品以下祭于寝。」 五品,是大宋官场的一个坎,五品上下,不仅俸禄跳了一大格,还有很多很多的不同。 比如诸百官身亡者,三品以上称薨,五品以上称卒,六品以下达于庶人称死。 家庙制度大体建立起来之后,只有文彦博提出过申请,并且获得同意。 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文彦博也不会玩,虽然有了资格,但是还需要细节制度规范,万一出了差错,那就是羞没祖宗的笑话。 于是他四处寻找可依循的家庙样式和祭祀仪轨,最后终于找到唐人杜佑的家庙旧迹,进行仿造。 直到嘉祐四年,文家的家庙才真正成立,文彦博当时请司马光为家庙撰写着名的《文潞公家庙碑》,以记载其成立家庙的始末。 后来宗谱修起来之后,苏颂再次上奏,认为「古无祭四世之文」,以前的制度「不古」,应当吸收和借鑑苏洵,范仲淹、欧阳修谱的办法,行五世庙称,即祭祀五世始封祖、高祖、曾祖、王父、父。 建议官品与庙数的关系应为:文臣执政官、武臣节度使以上祭五世,文武升朝官祭三世,余祭二世。 等到苏油到了朝中,也凑了一次热闹。 上奏赵顼,将庙与祠结合起来。 如果后世子孙不给力,那也可以将周边屋子清空,或改成家族议事之所,降庙为「祠」; 如果子孙给力,做了当朝一品,那就可以将空屋子布置起来,升祠为「庙」。 这样设计就非常方便灵活了,只要祖宗在本朝出过执政,达到了可以造庙的级别,就可以修庙,但是后世祭祀的时候,却可以根据子孙的实际情况,选择相匹配的等级。 大庙彰显的,是祖宗和家族曾经的荣光;而决定等级的,是摆放了祖宗神位屋子数量。 可以允许有空房子,就解决了实际操作中的尴尬,赵顼也觉得挺不错,下诏从之。 这些脉络王珪很清楚,但是他没想通这事儿和他想要蔡确解决的问题有什么干系。 第一千二百五十六章 经略六路 蔡确见他还在犯煳涂,不由得耐心解释:「设若陛下赏赐苏家重修家庙,苏油他一贯标榜仁孝,那就不得不从。」 「这是苏家的大事,苏颂必定也要参与。」 「苏颂他一参与,就算敲实和他与苏洵合宗之事。」 「两支合而为一后,他和苏油,就算是一门里同时出了俩宰执以上高品,按照朝廷制度,肯定必须避嫌。」 「苏颂年迈,又刚入了政事堂,还是同详定官制,于情于理,外放的就只能是苏油。」 王珪以己度人,问道:「他要是坚辞不去呢?」 蔡确笑道:「相公放心,以苏油的机灵圆滑,他必定会立刻自请出外。」 第370页 「西事无帅臣,孙固,吕公着正在劝说陛下外放苏油,加上这事儿,陛下就只能顺水推舟,从了孙固之请。」 「苏油去了陕西,西夏战事必将无可挽回,狙击司马光入朝的目的,也就同样实现。」 蔡确对自己的主意非常得意:「相公,苏家在眉山本来就有苏味道时修造的家庙,对苏家来说,赐庙,就是修缮一下老屋,添几位祖宗灵位而已,举手之劳,毫无阻力。」 「以苏明润这些年的功劳,陛下赐下家庙,也是褒誉功臣,推崇礼教的题中之意。」 「这是士大夫家族的崇高荣誉,苏家人必定感恩乐从。」 「苏明润出外陕西,对夏战局,天下人怕是都会放心得多。」 「而我们则排除了最可怕的竞争者,同时阻止了最可怕的反对者。」 「家庙制度获得突破性成功,陛下也肯定乐见其成。」 「顺天应人,合情合理,有百利无一害,他要是敢不知趣,呵呵呵,自有台谏参劾!」 王珪问道:「那之后他要是得胜还朝……」 蔡确摇头:「苏油此去,不外两个结果,一是胜,一是败。」 「败了,一切休提,某州编管都是轻的;」 「胜了,按照他那个军机处的规划,几年之内,还回得来吗?」 王珪感觉一天的乌云都被蔡确轻轻拨散了:「持正,人才啊!」 …… 元丰四年秋七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珪上奏,家庙之设,当为朝廷褒旌辅翼的重典。 然国朝百年以来,诸士大夫家均无建树,只有一个文潞公获此殊荣,余者不闻请奏。 士大夫非不孝薄礼,盖无法式可依。 闻涪国公苏油,乃唐凤阁鸾台平章事苏味道之后,苏家在眉山可龙里,有保存完好的家庙。 而其族兄,参知政事苏颂,熟知章典,着述等身,朝中关于家庙的制度,皆出其手。 苏家门第,世所推崇。 有忠勇候苏缄,不屈强敌,举家赴难。 有苏洵苏轼苏辙,文名显发。 有涪国公苏油,义理之宗,功勋之翰,文章政绩,并耀兼姿,声驰海内,望重朝野。 为了奖掖功臣,弘扬士风,开孝悌慈仁之气,宣忠勤勇励之节。请陛下赐苏氏家庙,酬励忠能,鼓舞天下大族报本反始之心,尊祖敬宗之意,诗书礼乐之守,开继承光之志。 这个主意对赵顼,苏颂,苏油来说,都不能拒绝,满朝文武都给羡慕坏了,认为王相公这次总算干了一件大好事儿。 因为苏家爵位最高的是苏油,同时还是宗子,于是赵顼直接下诏给他。 许苏氏建五庙,赐每室所用笾、豆各十二,簠、簋各四,壶、尊、罍、铏、鼎、俎、篚各二,尊罍加勺、羃各一,爵一。 诸室共享胙俎一、罍洗一。 赐紫檀祖考神座五座。 赐内府金三百,银两千,作为苏氏家庙修缮之用。 命眉山知州督工,并扩建眉山到可龙里的大路,沿途种植松柏,修造牌坊,碑亭等附属设施。 这道诏书,意味着苏家正式成为大宋的名门望族! 苏家所有在仕的官员,苏颂,苏油,苏轼,苏辙,苏迈,苏迟,还有苏缄的儿子苏子元,代表合族上表谢恩。 而苏油的谢表里边,还提到了借立庙的机会,庐山堂苏家和眉山堂苏家,算是正式合而为一,实现了老堂哥苏洵多年以来的的遗志,苏氏一门,对赵顼感激涕零。 但是这么一来,苏家就算是有两位高品在朝,鑑于朝廷规制,理应出外一人。 老族兄年事已高,奔波不易,因此自请外放。 同时推荐章惇提举军机处,蔡京辅佐。 赵顼到此才知道事情并不简单,召苏油入内奏对。 君臣二人谈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七月,丁未,赵顼下诏,从孙固之议,设永兴、秦凤、泾原、熙河、环庆、鄜延六路都经略安抚使司,命太子少傅,涪国公苏油往镇,并赐节钺。 经略安抚使,最早在隋代设立,为行军主帅兼职,中唐后国家渐渐稳定,才一度退出了歷史舞台。 到了宋朝,在诸路置安抚司或经略安抚司,以朝臣充任,掌一路军政之事,称帅司。 经营天下,略有四海,是为经略。 这个名称准确地讲,应当是一个王朝进取过程中,对新得地区进行管理的军政府,放在西北六路,作为抵抗西夏进攻之用,其实有些名不副实。 西北是战地,一路经略安抚使,军政都在其管辖范围,军士犯了事儿,地方官府要抓人之前,都得先去徵得经略安抚司的同意。 大宋的官制叠房架屋,经略安抚司与路转运司,其实有很大一部分职能是重叠的。 经略安抚司要管军士的衣食,而因为前线转运艰难,朝廷往往授权经略安抚司自行筹措,比如王韶和种诂,当年都是如此,这其实是承担了部分转运司的职能。 而战地军士们在非战时期,还要屯田,还有家属要养活,西北战事在几次大败之后,大宋组建了大量的下蕃,勇敢,弓手,义勇,加上各知州的州军。 这些都是军事力量,本该是经略司管理的职能,却又被转运司承担了很大一部分。 落到实际的管辖权上,就形成了两司间的混乱,最后变成谁影响力大,谁就说了算,下面官员就听谁的。 第371页 以苏油在西北的威望,这个问题苏油并不担心。 不管是军政还是民政,都是一大堆的老部下,旧交情。 孙固的考虑其实很周道,他说得也没错,西北大战区,的确需要一个统帅部。 问题是老头就认准了苏油,认为只有苏油,能承担起这个大帅的职责,换作别人都不行。 其实这个建议苏油早就跟赵顼说过,他的建议是王韶或者郭逵。 王韶五十出头,又是左班学士,可以说是最适合的人选,但是在南海生了大病,没法起行。 郭逵却不是孙固心目中的理想之人,他是右班,出身仕途与狄青几乎一模一样,之前功勋已经很大了,不得不忌讳。 而且郭逵年纪已经六十了,其影响力也只在陕西一路,也就是说,做个陕西路经略安抚使是没问题的,做六路都经略安抚使,差了那么一点点意思。 苏油就不一样了。 永兴军路,苏油曾经拯救了广锐军,蕃人对此感恩戴德。 秦凤路,那是高小舅子的地盘,商州工业基地也是理工派大本营之一。 泾原路,是苏油的传统势力范围,在那里,家家供奉泾河龙师少傅的画像,还有西军精锐镇场子。 熙河路则是王韶的势力范围,狼渡马场在那里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苏炽火与田守忠在那里镇守。 环庆路,狄咏和贾喦镇守,狄咏和苏油是老交情了,贾喦是孙能当年的小跟班。 鄜延路,折家和种谔在那里,后边则是王中正。 甚至是赵顼派去西边的太监群体,都和苏油有些私底下的交情。 赵顼这是将整个西北託付给了苏油。 丙寅,泾原路经略司言:「应副军行战守等事,乞权许便宜指挥。」 诏:「本路措置事稍大,乞六路都经略司行降指挥,或都司幕府奏候朝旨,如小事碍常法,许一面施行。」 「秦凤、鄜延、环庆、河东路经略司、熙河路都大经制司、措置麟府路兵马司依此。」 这道诏书,给了苏油经制六路的正式明确授权。 第一千二百五十七章 出发 不数日,有急递诏沈括:「先是诏遣宿卫七将之师戍鄜延,已再颁赐矣,而镇兵未尝有所赉。」 「为国守边,无岁不战者,镇兵也,赏赉不均,此召乱之道。」 「枢密院漏行颁书,赖卿察事机,不然,几扰军政。」 「自此事不获闻者得以专制,蕃、汉将卒,自皇城使以降,皆得承制补受。」 沈括因此获得提升,转任鄜延路经略安抚使,同时继续主持和西夏人的外交谈判。 己酉,军机处下命沈括:「凡后经略使主持交涉事,止宁夏城,无得出界,可命夏使入榷界料商。」 这是苏油通过军机处发布的最后一项命令,他害怕战事起来之后沈括被夏人劫持,不许他再去保泰军司。 夏人要谈判可以,自己到宋人这边来。 丁未,诏天章阁学士,知定州章惇还朝,提举军机处。 同日,出考功员外郎,龙图阁待制章楶提举陕西路常平仓使,命同苏油一起赴任。 章楶是章惇的堂哥,大苏的好朋友,一首杨花词,就是和应他的。 苏油对章惇这铁憨憨有些担心,于是引用避嫌之制,将章楶带出来,名为主管后勤民事,其实是充当自己和章惇之间的润滑剂。 章楶是苏油一直刻意结交的人物,两人的关系从苏油第一次入京就开始了,当年没少被大苏拉到宜秋门苏宅趁饭,吃过苏油不少的回锅肉。 这位是大宋少有的帅才,现在还没有显现出来,真实歷史上直到在哲宗朝大放异彩,和章惇一内一外,只差一口气就平灭了西夏。 …… 汴京州桥码头,六路都经略安抚使的旗牌仪仗都搬上了船,船舱里边,苏油正在和前来送行的孙固,吕公着交谈。 苏油给二人倒上茶,嘆了一口气:「孙公这是将我放到火炉上烤啊……」 孙固还是忧心忡忡:「明润,陛下决意西讨,你不觉得有些过于乐观了吗?数十州之地,加之游牧成性,岂是说灭,就能灭的?」 吕公着说道:「非是我与孙公不愿明润留在中枢,而是对西事难以放心,就算高遵裕有霍骠骑只能那有怎样?夏人不是同样可以效法匈奴,退守漠北?」 「就算我大宋占领漠南,需要多少军力,多少钱财,才能让新得之地巩固?起兵容易,就怕起兵之后,那里变成一处烂泥塘般所在,让我大宋牵扯更多的精力在其中,最后反而伤及根本。」 「因此我与孙公商议,大局非明润不可,否则,必力荐陛下不得出兵。」 孙固说道:「司马君实也特意来信,说明润持重,就算是不竟全功,至少也能保得我大宋西军不失,国家的积蓄,来得不容易,战争的消耗是非常可怕的。」 苏油说道:「的确是如此,我对这次战事能取得的战果,其实也没有太高。」 「此次环州之战,暴露出了西军存在的问题,环庆路地利没有全在我们手里,这是大宋防线上最弱一个短板,既然西夏又乱,那我大宋必须将萧关、磨脐隘、米脂寨三处拿到手,从今以后,再也不畏惧夏人进犯,这是底线。」 「如果战事有利,那就分割西夏,进一步占据汉长城以南,拿下河套,实现兵囤自足,巩固战果,进可攻,退可守。」 第372页 「如果还有余力,那就合击西平府,占据黄河南岸所有地区,当然这个不敢强求,必须保证我军军力,士气,后勤粮秣的基础上,才敢试试。」 「至于说渡河攻陷兴庆府,隳灭李氏宗庙,断绝夏国祭祀,这个却不是可以随意妄想的了。」 孙固与吕公着对视一眼,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就怕们贪功冒进,损兵折将,明润可得将他们看紧,严加督责,切记谨慎。」 苏油将茶杯端起,敬了孙固与吕公着一杯:「这是自然,俗话说得好,有多大脚才穿多大鞋。」 「我其实是不会打仗的,之所以能够有以前的那些功绩,不过就是因为从来不希图侥倖,不贪慕虚功罢了。」 「二公觉得,如果巩固了宋夏边境,拿下萧关、磨脐隘、米脂寨,能不能给陛下,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孙固说道:「要是明润能拿下这三处,再加上夏主天都行营,就已经是天大的功劳了,老夫必定给明润请功。」 「一帅无能,累死三军,非老夫固执,明润你看看西线,文臣范纯粹,吕惠卿,李稷,沈括,徐禧;武臣高遵裕,种谔,李宪,王中正,李若愚。你觉得谁有大帅之才?」 「没办法才只能劳你走一遭。你放心,有什么要求只管告知,老夫在陛下那里还有几分薄面,我去求陛下,陛下怎么都会给我几分面子。」 苏油对着虚空拱了拱手:「陛下不以我愚钝,此番信任有加,苏油只有感激涕零的份,我没有别的要求,就四条。」 「第一,六路都经略使司不会固定,首先我会设在渭州,之后设在宁夏城,再之后设在萧关。以便处置戎机,不至于耽误。」 「第二,皇家军事学院我要带上,作为六路都经略使司的构成班底和拱卫力量,因为有三千人,足一军之数,请陛下给我派遣一位监军。」 「第三,请陛下在宫内设立电信班,如今渭州至汴京城,电报传递用时不过一个小时,苏油会日日奏报军事详情,请降指挥。」 「第四就是军机处的几位老节度,他们精于行伍战阵,对夏的大战略也是讨论演练过多次,陛下要多听取的意见和建议,还有用兵的意图和解释。」 「这些我们一定代为转达。」孙固说道:「不过军国大事,就算之前计划得再周全,也难免不出意外,考验的是大帅临机处置之能,也是我和诲叔一定要你去扛住的原因。明润你千万要多加小心啊……」 送孙固和吕公着下了船,张麒看着他们的背影冷笑:「看来二公也不信任少爷的能力,认为一战灭夏是不可能做到的。」 苏油皱眉说道:「他们其实没说错,陛下希望一战就能灭夏,却忘了夏国不是南唐北汉后蜀,其实更像匈奴。」 「汉灭匈奴,整整用了一百年,到最后还是鲜卑完成的。对于游牧政权的强悍,我们要有绝对清醒的认识。」 …… 西夏,兴庆府,梁屹多埋正战战兢兢地承受着梁太后的怒火。 「这就是你从宋人那里要来的答覆?!不是说只要杀掉罔萌讹,宋朝就会恢復岁币吗?现在你告诉我,岁币在哪里?!」 梁屹多埋说道:「姑姑,那使臣沈括坚持国书体例不对,又说经过比对,国书上的籤押不是陛下的手迹,而且……在李清的事情上,也一直模稜,他们要求派遣使臣来兴庆府,面见陛下,直接与陛……陛下商讨国是……」 梁太后大怒:「那就告诉他们,秉常失心了,我们准备另立新君!李清意图谋反,已然被诛灭九族!这些都是我朝内政,不劳他们干涉操心,就问他们岁币给还是不给,不给的话,我必将点起兵马自取之,替罔萌讹报仇雪恨!」 「使不得!」梁屹多埋赶紧跪下:「姑姑,罔萌讹擅自兴师,丧士马万余,又临阵脱逃,陷驸马都尉于死地,其罪本来就当诛,何来报仇一说?」 「擅自兴师?」梁太后冷笑道:「没有梁永能的指挥,他一个罔萌讹,就敢带两万人打环州?环州城破,保泰军司主力却在数百里外,这分明就是帅臣借刀杀人之举!」 「屹多埋,你当姑姑是汉人女子,不懂军事吗?」 第一千二百五十八章 顶级武力 梁屹多埋顿时吓得冷汗都下来了,叩头不止:「姑姑,真不是叔父借刀杀人,实在是……」 一咬牙:「那罔萌讹曾……曾将与姑姑的……往来,于教坊夸张宣扬,被宋人探知了去,在环州城头唱出来,才吓得连夜退兵,结果才中了狄咏的奸计。」 「什么?!」梁太后又惊又怒:「他敢?!」 梁屹多埋说道:「因此杀他是侄儿的主意,还有那支部众,我也让叔父扣在了保泰军司。此事真与叔父无关,都是侄儿为了姑姑的声名作想,绝无它意!」 梁太后申斥道:「起来说话,跪着干什么?」 这就是没事儿了,梁屹多埋这才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 梁太后问道:「如今宋朝如此固执,却又该如何是好?」 梁屹多埋说道:「这个……听闻宋朝派了益西威舍任陕西六路经略安抚使,他与侄儿交情不错,正旦还特意请我游览大相国寺,安排宴席。」 「苏明润不是好战之人,等他到了陕西,或者便有转机……」 「胡说八道!他不是好战之人?」就听大殿外一个虚弱的声音怒道:「宋朝狼子野心者,以苏明润为甚!」 第373页 一见到来人,就连梁太后都起身离座:「皇叔。」 西夏大相梁乙埋,扶着一位病体沉重的老者走了进来。 老者的身份非同小可,乃是西夏宗室嵬名景思。 秉常被囚之后,各路皇族纷纷自立,梁乙埋节制无果,最后只有请宗室里辈分最高的嵬名景思出山解决问题。 嵬名景思只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梁氏必须善待秉常,同时更换看守秉常的统领罔萌讹。 罔萌讹恃宠而骄,在处置秉常一事中过于嚣张,梁乙埋早就有些看不惯他与自己妹妹的姦情,立即将罔萌讹发往前线。 嵬名景思也遵守承诺,出面安抚了嵬名氏各宗,西夏的政局才得以重新安定。 嵬名景思给梁太后见了礼,这才说道:「娘娘说得对,西夏的内政,何时轮到宋人来指手画脚?宋朝本身也没有这样的先例。」 「屹多埋还没看明白吗?这就是宋朝意图兴兵,故意寻找的藉口而已。」 「这个六路都经略司,明摆着就是宋人西军的大帅幕府!宋人入侵迫在眉睫,而我们的对手,是奸滑无比的苏油。」 「这样都还不警惕,还指望与宋朝能通过交涉获得和平?」 「臣与国相剖析过了,此战一起非同小可,至少葫芦川,白马河,宋人已经集结了两路大军,其余青唐、无定川,也不得不防。」 「局面已经难看至极,如果还不及早准备,此战将异常的艰难。」 梁太后有些吃惊:「宋人,敢主动攻击我?他们何来这样的胆量?」 嵬名景思剧烈咳嗽了起来,梁屹多埋赶紧给他递水拍背。 等到缓过劲,嵬名景思才继续说道:「此消彼长,景宗皇帝打出的赫赫威名,经过数次败绩,到如今已然消磨得差不多了。宋朝派出对我大夏战绩最好的苏油出镇六路,娘娘,你说他有没有这个胆量?」 他当然有这个胆量,梁太后咬牙切齿地想到。 苏油每次都是在逆境中还敢于狠狠还击。 囤安寨不说了,后来大军在环庆节节胜利,眼看就要突入汾晋,洗劫解、洛的时候,却被他以围魏救赵之计反攻。 从泾原路突破萧关,洗劫河套,一举翻盘不说,还反过来差点让梁永能和梁乙埋十万大军给包了饺子。 梁屹多埋不禁恍惚:「不会的……益西威舍说过他不愿两国开战的……」 嵬名景思嘆了一口气:「就算他自己不愿打,宋朝皇帝的旨意他敢违背?别忘了停岁币,关榷市,可都是他的主意。」 「不管益西威舍在蕃人里有多崇高的威望,他始终是宋人的国公!他不会因为同情或者仁慈,就停下对那些于大宋不利势力的剿杀!屹多埋啊,难道你真的以为宋朝的南海四路,是当地国王士民拱手送上的?」 「皇叔……」梁太后看着殿外湛蓝的天空:「如今,我大夏应当怎么做?」 嵬名景思又嘆了一口气:「娘娘,下定决心,战吧!」 「太祖当年从地斤泽逃脱宋军包围,所余不过身边几个昆弟。」 「稍作恢復,又二败浊轮川,银州得而復失。本部兵马虽无大损,然归依蕃部被宋人围剿星散。」 「三振之后,却再败于投宋的兄长李继捧。在安庆泽身中流矢,只得遁去地斤泽躲避,夏州得而復失。」 「但是!」嵬名景思扫视了殿内三个姓梁的一眼:「但是祖宗虽然歷尽艰辛困苦,终不坠青云之志。而我大白高国的血气,悍勇,就是在那一场场几乎不免的血战当中,百鍊而成!」 「到太宗景宗之世,乃奋族裔之刚雄,继祖宗之宏毅,南征北讨,暇不解鞍,方有我大夏今日数十州之盛!」 「娘娘囚禁陛下,我是不太贊同的。」 「而我却依旧站出来奔走,替你们安抚皇族。唯一原因,不过是见到娘娘虽为汉人,身上却有一份祖宗的凛冽之气!」 「如今国难当头,疆土日蹙,非娘娘这样的人带领,大夏决计难以转危为安。」 「在覆国之祸面前,还分什么宗室外戚,勛臣百姓?我们都是夏人!」 「臣虽不通武事,但好歹读过兵法。」 「《孙子》云: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故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 「又曰: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 「又曰:是故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 「宋人要来,如我们在横山一线实施阻击,利敌不利我。」 「因此不须拒之,但坚壁清野,纵其深入,聚劲兵于灵、夏,而遣轻骑抄绝其馈运。」 「大兵无食,可不战而困也。」 梁太后忧心忡忡:「可是山南麦熟比山北要早,宋人如果妄图侵我疆土,必然不会给我们这些时间。」 梁屹多埋拱手道:「姑姑,那我去与宋人交涉,卑辞下意取悦他们,尽量将战事往后推迟,拖延到山北麦熟收割之后!」 梁乙埋说道:「屹多埋,你也要小心一些,事不可为就赶紧离开,不要陷在宋人手里。」 梁屹多埋说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益西威舍爱惜羽毛,必然不会行此。」 梁太后说道:「国相,给梁永能一道旨意,让他小心一些,屹多埋此计不行,那就只能用战事拖延。」 第374页 「还有,告诉他朝堂已定,李文钊和禹藏花麻那里,相机解决。」 「是。」 「屹多埋,到麦熟之后,立即给宋使递上国书,言辞激烈一些,让宋人知道我们也不是好惹的,他们要来,我朝将全民皆兵,与之决死一战!」 「是!」 …… 苏油的离开很低调,两艘船,一艘载着六路经略安抚使,一路载着陕西路提举常平仓使章楶,就这样悄悄离开了汴京城。 船过郑州,苏油就上了岸,与已经集结到这里的三千皇家军事学院的学员兵们一起,开始了陆路旅程。 炮三班全体成员,因为在日常科目训练中和抗洪抢险当中表现优异,直接接受火线任命,被擢升为幕府中军指挥,授课教师们则一起组建成六路经略司参谋部,由种诂担任判官。 这是大宋的顶级武力。 三千人共分为六指挥,全部为骑军和车军。 其中骑军两指挥,车军三指挥,炮军一指挥。 骑军一人三马,武器有骑刀,神机铳,带弹五十发,手抛震天雷五枚,百人一「连」,装备五具连珠霹雳炮也就是榴弹发射器。 车军三指挥,一千五百人,但是整整装备了战车一百五十辆,厢车一百五十辆! 这个可以带的零碎就太多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可供全军随身携带作战三个月的各种干粮和罐头! 第一千二百五十九章 两封信 车军其实也可以是骑马步军,除车辆外,他们的武器包括神机铳,工兵铲,同样百人一「连」,不过每连装备的是五具威力更大的伏虏迫击炮。 至于性能更加优异的霹雳炮,被苏油集中起来装备在了炮军,独立成一指挥。 这个单位是这三千人中最重要的部门,五百人的部队,装备了二十五门霹雳炮,炮兵的武器除了大炮,还包括工兵铲,转轮手铳。 除了三千正军外,其实还应该有大量的附属,不过苏油想测试一下学员兵们的行动能力,直接命令携带全体辎重急行军,奔赴渭州,弹药在兴洛仓再补给。 郑州到兴洛仓,刚好五百里,兴洛仓到渭州,刚好一千五百里。 如今的汴京——郑州——兴洛——渭州干线已经打造完成,沥青马路可以并行四辆厢车。 在这样的道路上,全骑军部队一天的极限速度可以达到三百里,军车能够达到一百五十里。 除了偶尔两天苏油命令全军以两百里急行,以检验作训效果以外,平日里将部队前进速度限定在一百里。 四天时间,部队就抵达了兴洛大仓。 抵达兴洛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趁提举常平仓使章楶和提举兴洛仓吴安持都在,苏油以六路都经略司的名义,发报到军机处,请求将六路转入战时准备状态,将后勤转入军管。 章惇现在还在路上,军机处群龙无首,只能由蔡京暂代总书计一职,赵顼直接指挥。 可以说电报这东西,让赵顼过足了临阵指挥的瘾,很快兴洛仓就收到军机处的回覆,同意苏油所请,同时宣布任命,以吴安持提举六路都经略后勤司事。 部队在兴洛仓领取了大量的辎重,装备,弹药,然后转向北方,沿着泾河边的大道奔赴渭州。 梁屹多埋正高兴等待着苏油的到来,结果沈括却突然变脸,对其展示了西夏国主谅祚的衣带诏,以及西夏保泰军司驸马都统禹藏花麻和流亡大臣富平侯,天都招讨使司都管李文钊的求救血书! 沈括童鞋严厉谴责了西夏权臣倒行逆施,幽囚君主,欺瞒宗主的悖逆行径,要求西夏方面立即释放谅祚,惩办篡国贼梁乙埋。 同时义正辞严地表示,大宋作为宗主国,必须负担起保护藩国宗室的天授责任;必须尽到存亡继绝拨乱反正的神圣义务。 如果西夏权臣外戚不听忠言,继续倒行逆施,大宋将不得不武装入夏,进行干涉! 两国形势,陡然变得极度紧张起来。 由于梁屹多埋也是梁家人,沈括继续宣布:梁氏的恶行和事后的长期隐瞒,已经让大宋完全对其失去了信任,梁屹多埋也是梁家人,因此已经不适合作为宋夏谈判的代表。 请他立即离开宁夏榷市,让西夏另行委任一位非梁氏系统的西夏官员过来谈判。 梁屹多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虽然被驱逐,但是还在宁夏城外逗留不去,同时给了沈括一封私信,要他转给苏油。 苏油的回信里非常关心这位老朋友的处境,并且告诉他私交和公义的区别,反过来劝他以大义为重。 要他团结西夏国内甚至梁氏家族内部的一切亲皇室力量,推翻已经天磔其魄的梁氏和梁乙埋。 太后撤帘,还政与君,还清平与西夏,才是解决此次危机的正道。 我当时就提醒过梁兄,用欺瞒的方式来隐藏自身的错误,这本身就是错上加错的行为。 我曾经希望梁兄能够坦荡精诚,为纠正在自己的国家发生的变乱苗头,尽一份自己的力量。 也曾要梁兄提醒贵朝的当权者,如果不立即终止事态的发展,那么西夏的局面,最终一定会滑向可以预见的深渊。 现在看来,西夏的当权者利令智昏,并没有听取我们的这条建议。 我虽然同情西夏,甚至可以庇佑梁兄,但是这些只在私人感情的范畴。 第375页 我现在要再次告诉梁兄,就如年初在大相国寺曾经告诉过梁兄的那样,如果根节上不做改变,事态肯定会变得更坏。 这场危机在年前就已经出现了徵兆,但是由于西夏方面的原因,让其演变成现在这样。 这一切并不是大宋造成的,大宋只是根据礼法和大义,履行一个宗主国应尽的责任而已。 所以现在的关键就是还政,如果西夏立即还政秉常,那就还有一分和平的希望。 这封信写得堂堂正正毫无瑕疵,梁屹多埋收到后都不得不感慨益西威舍的仁至义尽。 不过出于侥倖,梁屹多埋还是又写了一封语带威胁的信件给苏油,说夏国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宋国一定要继续干涉西夏内政的话,休怪西夏以举国之兵,入侵报復。 苏油的回信一点都不因为梁屹多埋的轻慢和挑衅而措辞严厉,还是一如既往的谆谆告诫和劝慰。 梁兄你要冷静一点,尤其是如今的西夏,特别需要能够冷静思考的人。 治大国如烹小鲜,决策者的每一次举措,都要考虑周全,否则虽然可能其兴也勃,但必定其亡也忽。 西夏要怎么做,大宋无法干涉,但是必定会採取与之相对等的措施。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面临很多的选择。就跟当时贤兄来囤安寨劝降,我曾经告诉贤兄我的选择时那样。 愚弟无能,只能在此诚挚地祝愿梁兄,希望你能够在国家,家族,个人命运的转折关头,深思熟虑,做出让国家稳定,让百姓安宁,让家族荣光,让个人问心无愧的正确选择。 两封信,苏油为了避嫌,都事先交给军中监察司进行审查,确定没有问题后,才转给了沈括代交。 于是这两来两往的四封信,被随军的汴京时报,汴京商报记者看到了。 记者立即将信件发往汴京,两家报馆全文进行了刊载。 两封《告少傅书》和《回夏使书》,彻底显现出西夏貌似恭顺,其实狼子野心的丑恶嘴脸,同时展示出苏油的胸襟、气局、睿智、品行和修养,在汴京立即引起了热议。 西夏这样的态度,让大宋的臣民看清了所谓的「番邦朝贡,岁赐金帛」的真实面目。 风潮首先从太学开始,国子监和太学的生员立即开始在汴京城张贴大字报,叩阙请命,要求朝廷断绝岁币,惩讨不臣,存亡继绝,重建西夏纲常! 然而苏油虽然电报和信件来往非常频繁,但是步子一过华阴就变得缓慢了起来。 皇家军事学员兵,在这里和高遵裕统帅的五支新军汇合,然后开始联合军演,验收成果。 八月,陕西大熟,各路开始疯狂储备和加工军粮。 苏油终于抵达渭州,召集各路军事主官面授机宜。 西夏方面,新使臣重新派遣了过来。 大宋要求外交官不能姓梁,不能与梁氏太多瓜葛,对皇室保有一定的忠诚,同时还要熟知外交礼仪典章,这个人还真不好挑。 最后挑来挑去,竟然挑出了西夏枢密副使,积石军节度使家梁。 这尼玛……这个级别的使臣沈括扛不住,苏油听说这事儿之后,立即快马加鞭赶到宁夏城,在城外榷市与夏国使团相见。 这是两国迄今为止最高级别的政治磋商,也可以说是最后的谈判,和平的最后希望。 一旦破裂,宋夏之间,必将迎来最残酷的战争。 谈判从初次见面的宴会上就开始了,苏油和家梁都是异常激动,双方引经据典争论不休,分分钟就把双方外交使团的从员给侃晕了。 最后家梁义正辞严地告诉苏油,如果大宋决意要干涉西夏内政,西夏臣民只有举兵应战,歷史告诉过伟大的西夏人民,任何针对西夏的侵略都不会有好下场。 苏油却呵呵冷笑,说家先生没有搞清楚,大宋从来没有对外发起过不义的侵略战争,大宋作为负责任的大国,其军人的职责,从来都是保卫自己的家国,抵御外辱,救他国人民于水火,以及受藩国君主所请,存亡继绝,扶危解困。 家梁又分析了西夏的国力,沿边五大军司数十万兵马,兴庆府,西平府还有相当的兵力,希望大宋考虑清楚夏朝的实力,不要两败俱伤,最后便宜了辽国。 苏油则从道义上剖析,以有道伐无道,强弱之势,无需多言;义之所在,不容大宋推脱。 西夏还有最后一点时间,不要迷途不返,勿谓言之不预! 第一千二百六十章 公然私会 最后争执难下,为了缓和气氛,苏油邀请家梁同登宁夏城关楼,观赏河山盛景,弹琴饮酒,放松心情。 在所有人的想法当中,这是苏油要对家梁展示大宋的军事力量,增加谈判筹码。 两人在望楼最高处的阙楼上饮茶叙话,宋夏军民使团则在城下齐观,一时为二人风采绝倒。 宁夏城在渭州以北两百里,地处天都山东面和横山西面的重要峡谷石门峡的北端。 苏油在获得此处之后,直接将石门峡南北口封闭起来,建成了一个狭长的大城,起初命名为平夏城,被朝廷认为过于刺激夏人,更名为宁夏。 按照苏油一贯的纵深防御体系观点,宁夏城和周边山谷高地,到处都是坑道,地堡,碉楼,水道,城北二十多里,都在梯级纵深防御范围之内。 第376页 经过继任者十多年的反覆经营巩固,这个夏人一直以来入寇大宋的重要通道,现在已经固若金汤。 城内甚至还有菜地,畜棚,水源。就算夏人聚集起八十万大军,短时间里,都休想攻陷。 家梁在城楼上观看着这恐怖的防御工程:「天下第一雄关……大宋的国力之雄,果然宇内之冠啊。」 苏油给家梁添上茶,神情激动,双手递上杯子时都还有些颤抖:「巢大哥……」 巢谷刚毅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刚刚明润的表情,差点就把天字号密谍给卖了。」 苏油感到惭愧:「心神过于激盪,若非巢大哥以『眉山旧事』遮掩,可就露馅了。」 巢谷笑道:「这说明明润虽已位列国公,却还是保有赤子之心,可喜可贺。」 苏油端起自己的杯子:「情形相格,只好以茶代酒。巢大哥,你是华夏一族当之无愧的大豪杰,大英雄。小弟敬你一杯。」 巢谷双手接过,对着苏油也还敬了一下,然后饮了一口:「明润说笑了,我在西夏听闻明润做下的大业,那才叫精彩绝伦,尤其和王韶收占城那一桩,简直堪称神来之笔。」 「二十二年,如幻如电,明润已经从青涩少年,成长为国之栋樑,可你巢大哥啊,老了……」 苏油的声音有些哽咽:「陛下说了,此番事了之后,大哥重归朝堂,是入文资还是进武班,只看巢大哥的意愿。」 「如果想入左班,那就是观文殿大学士,兵部尚书;如果是右班,那就是国公、节度使。」 巢谷摇头:「真要是为了这些,巢谷也坚持不到现在。」 苏油又给巢谷倒了一杯:「巢大哥莫要推谢,朝廷酬谢功劳,不仅仅只是为了你,还为了激励天下士民爱国之心。为了家族,嫂子还有国栋,大哥也应当接受。」 「我想来想去,如果巢大哥不愿入朝,那就还是在现在的地方镇守最好。」 「我会奏请朝廷,许图干部世守武威郡,巢大哥任武威节度使。一来扼守西域要道,可以为朝廷继续效力;二来商贾流通发达,家族兴盛非常容易。」 巢谷笑道:「明润这是十分有把握了?」 苏油笑道:「数十年谋划只为今日,苏油要是不准备好,岂非愧对故人?」 说完开始用手指蘸茶水画起地图:「战事很快就会起来,山北麦熟之后,大宋肯定会动兵,具体哪路开始我现在都不知道,不过授权几路大军,择机出击。」 巢谷说道:「夏廷的方略已经定下了,河套黍麦他们想要保住,因此必然会重点在环庆、鄜延组织防御,必要时可能还会动用铁鹞子。明润可不能大意。」 苏油说道:「巢大哥放心,铁鹞子已有破法,反倒不用担忧,最麻烦的是轻骑散开后,抄掠我后路粮道。」 巢谷点头:「这个就要你们打狠一点,如果三关被夺,夏廷下一步的办法就只能是坚壁清野,退守兴灵。」 「明润,你们要准备足够的粮秣,如果夏人无法保住三关,即便来不及收穫粮食,也会一炬焚之,所以你一定不要打什么因粮于敌的主意。」 「我会在鸣沙城给你们偷偷藏下百万军粮,足支一路之用,不过前提是你们先得兵出青唐,攻陷兰州。」 苏油点头:「那也是一路,兰州一下,巢大哥就完成了使命,可以率众回归大宋,剩下的交给我们就行。」 说完又举起杯子:「巢大哥,辛苦了。胜利在望,你更要善加保重,小心谨慎。」 巢谷端起杯子和苏油走了一个:「那可不行,你得把时机安排巧妙一些,让我有机会以勤王的名义脱离沙兰一带。」 苏油大讶:「这却是为何?」 巢谷说道:「夏人始终还是对投诚之人有所忌惮,宋夏大战在即,安排我防备青唐就是证明。」 「最后时刻,天字号密谍岂能不起作用?大宋要毫无瑕疵地取得汉唐故地,将秉常或者其子控制住,才是最佳的办法。」 苏油劝道:「我们已经将战略目标分别设定为长城,河套和漠南。具体能够执行到哪一步,还得看情势演变。」 说完认真地看着巢谷:「巢大哥,我不想你再冒险了。」 巢谷摇头:「如此一来,那我就更得回去,万一没有全胜,我还能继续递送夏国军机。」 「不然。」苏油坚持道:「只要能实现第二个战略目标,灵州就是背水孤城,迟早都会落入我们手里;到时候黄河西岸就剩一个兴庆府。」 「如果梁氏效匈奴遁入漠北,尚有一线生机,否则必亡。」 巢谷目光深邃:「你的倚仗,当是火器?」 苏油点头。 巢谷笑道:「我知道你那里有厉害火器,但是我要告诉你,不要以为西夏没有将才。」 「灵州城下沟渠纵横,需要提防水攻。」 台子很高,城下诸人只能看到苏油和巢谷的上半身,苏油从皮包中取出一件物事,从几下推了过去:「这是转轮铳,可以瞬息六发,不过射程较短,十五步内才算精准。」 「威力还行,破铁鹞子的钢甲没有问题。大哥坚持要身处敌穴,留着这个防身吧。」 巢谷目光一凛:「这么厉害?我还以为你破铁鹞子的倚仗就是车阵和震天雷。」 苏油笑道:「巢大哥忒小瞧人了,这东西薇儿在囤安寨外用过,你应该知道的。」 第377页 巢谷终于变色:「天师道的掌心雷?」 苏油点头:「可以这么理解,说明书就在袋子里,你慢慢研究,然后找没人的地方试试威力吧。」 巢谷笑了,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非常开心的笑容:「这东西都给了我,明润就不怕我已经真的投靠了夏国,此次来是取你性命的吗?」 苏油也笑了:「让你在敌营过了二十二年不人不鬼的生活,巢大哥要取我性命,那也是小弟罪有应得。」 「但是现在大计已定,就算苏油死了,事态也会照样演变下去,夏国也一样没救,相反,大宋一定会以更强的烈度加以报復。」 「到时候朝廷会命王韶、章楶、或者种谔为帅,只怕三百万夏人,再难有孓遗。」 巢谷将转轮铳收了起来:「有什么需要我在那边做的?」 苏油沉吟了一下:「既然巢大哥要坚持继续留在敌穴,那就得好好计较一番了……」 第一千二百六十一章 正间反间 接下来的数日里,苏油和巢谷依旧带着各自的部下谈判,但是进展让人绝望。 不过每日里倒是好酒好菜不绝,尤其是一道回锅肉,几乎是每天都有。 所有人都知道,战争即将到来,只是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开始而已。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宋夏两国的谈判还没有正式结束,苏油便安排了一次酒会,请夏国使团吃月饼,赏月。 就在酒酣耳热之际,王厚匆匆闯入酒会,递给苏油一封急报。 苏油将急报看过,对家梁拱手道:「家先生,宋夏间的谈判磋商,正式结束了。」 家梁又惊又怒:「这是什么话,两国商议还没有结果,就算要驱逐使团,也得有个理由吧?」 苏油嘆了一口气:「就在刚刚,梁永能兴兵寇我临川堡,临川堡守将柜戬飞鸽求援。战争已经开始了。」 「绝无可能!」家梁跳了起来:「国公休得欺诳!」 苏油说道:「不仅仅如此,除了萧关异动,环州又见贵朝骑军,焉知不是梁永能声东击西之计,见我秋熟,意图入寇?」 说完阴恻恻地道:「家先生,如今看来,西夏梁氏,并没有将先生当做重要人物,梁永能的行动,你事先没有预料到吧?」 「哈哈哈哈……原来夏人对待你,不过如此。」苏油忍不住开怀大笑:「要不先生就继续在宁夏城留饮,待我启奏陛下,高官厚禄,任君所择?」 夏国使团众人都吓得面如土色,家梁却夷然不惧:「我不信我朝会在此时挑衅生事,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 「苏明润,你就算骗得过天下人,须知骗不了我,甚至……这一整齣戏,都是你捏造的吧?」 苏油神色一变,将手一挥,无数刀斧手涌出,墙头上也全是鹤胫弩手,将箭矢对准了场中一众夏人。 苏油笑道:「家先生,我没有骗你,梁永能真的已经开战了。形势所格,先生就算此刻降宋,也非无由,又何必与夏人一道毁灭呢。」 家梁蹡踉一声拔出长剑,横在自己脖子上:「想设计欺诳我等投宋,然后大肆宣扬,毁我军心士气?须知天下只有死节的家梁,没有活降的夏朝枢密副使!」 「涪国公,便请以家梁人头,献与宋皇。看看你逼死夏国和谈使节,还能再得什么封赏!」 「岂慢!」苏油赶紧制止,然后又嘆了一口气:「我真的是一片好心,奈何……罢了罢了,既然家先生不信,那我也没有办法。这个……那就暂时回驿馆休息,明日我礼送先生出城?」 「不用!」家梁丝毫不为所动:「就请涪国公将我们的马匹牵来,今夜月光大明,我们连夜出城!」 「好好好你别激动……」苏油只好安抚住家梁,然后对副将吩咐:「去,将夏人使团的马匹都牵过来。」 等到使团的马匹都牵到院门之外,家梁与众人飞身上了马,待使团将自己团团围住后,家梁方才还剑入鞘,拱手冷笑道:「国公好心机,只希望你在战阵之上,还有这份诡谲之心!我们走!」 夏人使团打马朝榷市外奔去,宋人没有苏油发话,也不敢留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朝萧关而去。 狂奔出十数里,在快要经过临川堡的时候,家梁勒住缰绳:「下马,割下袍子包裹马蹄,填塞銮铃。」 众人不知家梁何意,待到整束完毕,家梁才重新上马:「一会儿经过临川堡的时候,务必保持安静,如若弄出一丝声响,军法从事!」 众人都是胆战心惊地点头,悄悄摸到临川堡下,果然寂静无声,丝毫没有战争迹象。 等到队伍离开临川堡下的山路,副使才松了一口气,匪夷所思地问道:「使相如何知道益西威舍有诈?」 家梁冷笑道:「夏国使团尚在城中,梁公与我相交莫逆,岂能陷我于死地?」 「宁夏城精兵云聚,梁公乃我朝名将,岂有不知临川堡乃宁夏城前哨之理?」 「就算拿下临川堡,面对宁夏坚城,又岂能有寸功可得?」 「我提出异议之后,苏明润立即招出埋伏,若非事前精心准备,又岂能如此周密?」 副使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事发如电光火石,让人智塞神昏,若非枢相忠肝赤胆,睿智过人,此刻吾等皆入益西威舍彀中矣!」 第378页 「可惜未能完成国家使命。」家梁勐一打马:「此处断非久留之地,赶紧走,还得赶到萧关告诉梁公,苏明润如此处心积虑逼走我们,必有后手!」 然后随意指了两名从员:「你,还有你,再此悄悄潜伏,观察山上临川堡是否有异动,如果没有,天明赶回萧关。」 使团很快就遇到了夏军的夜哨斥候,得知是家使相连夜奔回,也不敢怠慢,一边集结护卫一边命快使传信。 等来到萧关之下,关墙上已是灯火通明,梁永能并没有开城门,而是让使团城下安歇,只放下吊篮,接了家樑上去。 梁永能见到家梁就惊问:「先生如何夤夜而回?」 待到家梁和梁永能将情况一说,梁永能顿时忧虑起来:「苏油这是要决心挑起战端了……」 家梁点头:「论天时,山南已然麦熟归仓,丁力也闲了了下来,可以参与转运;论地利,除了环庆,整个宋夏边境,宋军已然居高临下;论人和,宋朝如今,更是上下一心。」 「苏油这次来渭州,是朝堂各派共同推举,他在六路军政两道,声望极高,旧部故交多若牛毛。手里还拿着陛下的衣带诏,以及禹藏花麻和李文钊的请兵文书……」 梁永能大怒道:「鬻国昏君,你还叫他陛下?!」 家梁正色说道:「不然呢?太后可还没有废帝。」 「你呀……」梁永能不禁抱怨:「你若不是如此古板,国家用人之际,何至于叫大相摆布到河西?你我二人联手,怕他苏明润何来?」 解下腰间水囊递过去:「对了,你说苏明润他为何将你放了回来?」 家梁仰着脖子惯了几口水:「二十年不见此子,他的心计,早已深不可测。」 「他早就认出了我,初次见面我故意激怒试探他,他却不动声色,可又日日以眉山菜式相待。」 「之后邀我上城楼,除了夸饰宁夏城坚固,宋朝大军强悍之外,还劝说我归投。」 「见我心意难转,又故设疑计想要逼降。」 「虽然一切看来,都是想要我投诚,但是按照此子的心机,我认为不是表面这么简单。」 梁永能说道:「那他还有什么更深的意思?」 「不清楚,他自小就会操弄人心,以给别人设置陷阱为乐趣……」家梁看向城头的火炬:「或者……他早就知道我心不可转,因而故意放我回来……」 「反间!」梁永能一拍垛墙:「他是要先生带回错误的军情!」 家梁跟着反应过来:「那宁夏城中物资军器堆积如山,军帐连营,说不定是假象?!」 「马呢?」梁永能立即问道:「宁夏城里,马匹多吗?」 「对了!城中马匹明显不是太多……嗯,虽然轮番饮水,但是总有一些只在水边转悠,并不低头……」 梁永能点头:「还是先生心细,苏油这是将已经饮过的马匹混入未饮过的马匹里边充数,宋军主力,决计不在宁夏城!」 第一千二百六十二章 准备 家梁皱着眉头:「此子智计无双,唯有一法可破。」 梁永能抠着城墙垛口的泥缝:「山南诸道麦熟,山北眼看开始收割,宋人必定觊觎我之河套,那就该是从环庆出兵!」 家梁说道:「唯一的破法,就是不受敌情干扰,只以保住我河套熟麦为主,布置军力……」 「梁兄,我要立即回朝,请太后颁发懿旨,抢收黍麦,至于熟透没熟透,顾不得了。」 梁永能点头:「等天明,我就去磨脐隘布置。」 到得天明,监视临川堡的两名使团成员回来了,说是使团离去后不久,南边又来了一支人马,其首领指挥责骂知寨,如何没将夏国使团截住。 知寨信誓旦旦,说堡下一直安静无人经过,两人还为此大声争吵起来。 其中一名夏人胆大包天,摸到了寨墙外面,偷听到知寨跟指挥求情,而指挥却恼恨非常,说是经略相公放走家梁后,却又翻悔,认为家梁智计超绝,必不中计,还不如拦截杀掉。 别说求情,自己没能追上家梁,这罪责都难免。 眼见天光渐亮,两人不敢再逗留,连忙奔回萧关。 梁永能得到这条情报之后,决计不再迟疑,立即点兵八万,朝白马河归德川集结,准备在那里堵截由环庆入侵的宋军。 八月十六,宋夏和谈破裂的消息传报到汴京城,赵顼立即发布了讨夏檄文。 「朕闻王道如砥,本乎人情,出乎礼义。 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悸,斯谓备矣。 有国曰夏,屡世跳踉,苟存草间,因时乘据。 域本华夏故疆,民乃蕃汉兼杂。 皇宋馨仁,垂民险辛,乃授爵帛,命自劬育。 不意中山狡险,狼心负义;梁国仓惶,鸱目睽恩! 断绝贡路,施暴邦邻;蔑凌宗主,残虐民人。 王师往惩,强狂惧丧,秉常新履,俯首更闻。 乃兴汉制,立纲常,斯始知有人伦矣。 然文治初恢,权臣纂命;蛮膻未易,牝鸡司晨。 王绪隳摇,衣带泣出于楚宫;臣忠敬慜,血书哀达于秦廷。 悖妄之行,惊震海宇;逆忤之操,污噪明堂! 皇纲惟序,帝业惟仁;明修德任,艰负民膺。 宗主之义,存亡继绝。纲常之序,上下区明。 第379页 不惮西邦之穷小,惟惮僚蕃之绝祀。 殊忌逆臣之肆恶,不忌远险以遥征! 车骑长驱,雷奔电叱;旌麾浩荡,日曜云移。 帅臣宣义,无侵毫末;酋首唯诛,毋滥群黎。 或箪食壶浆,倒戈伐罪。 或闭门静待,自守清居。 倘若举乱行狂,蜉蝣一日;切莫驰狷负勇,穴蚁无遗! 此闻!」 檄文以圣旨的方式下达,这就意味着,宋国将对西夏进行一场国战! 而汴京与六路都经略司之间的报文往来,一下子变得频繁起来。 苏油这次一反常态,不再像以往那般大战一起,逾月不奏,而是事无大小,能打电报请示就打电报请示。 最后逼得赵顼不得不命令新到的章惇赶紧履行提举军机处的职责,把蔡京空出来调到电报班,专门处理「军情摘要」,每日先行择选重要事务汇报。 八月十七,赵顼亲临军机处,主持会议并制定最后方案。 方案议定:由熙河路经制使李宪率熙河、秦凤军约十万,进攻兰州,西平节度使董毡派大将笃乔阿公率蕃兵三万随同此路; 中军调拨囤安新军拱卫,组成核心力量,囤安军大将为苏烈,参军王厚。 环庆路都总管高遵裕率兵八万七千,会同环庆蕃兵出庆州;泾原路副都总管刘昌祚率兵五万出原州,隶属于高遵裕,两路会攻灵州。 这一路为最重要的中路大军,核心中军由感义、镇国,定国三军拱卫,其中感义新军高遵裕自领,定、镇二军指挥为刘世恆,曹南; 此路后方,还有苏油、李若愚、种诂亲自率领三千学院兵殿后。 签书泾原路经略司事王中正,率河东路军六万出麟府,并密诏注意防御辽国援军,内地增派的京师十二路将新兵,随同此路; 这一路军力最弱,但是作战目标也最小,苏油还是给王中正高配了控鹤新军,统军苏炽火,参军孙能。 鄜延路由种谔率鄜延军九万三千人出绥德军,进攻米脂,夺取银、夏,由王中正节制。 麟府折家军和折家蕃部数万兵马也附在此路; 鄜延经略使沈括坐镇延州,为右路大军提供总调度。 泾源路经略使吴安持坐镇渭州,为中路和左路大军调运粮草。 这就是进攻西夏的总兵力,合计五路,四十余万! 枢密院下发《五路对境图》,按战略计划,各路军最终目的都是要会攻灵州,届时由号称代替赵顼出征的宦官李若愚统一指挥。 待到攻陷兴灵的最终目标达成之后,由六路都经略使苏油代表朝廷,环庆路都总管高遵裕代表军方,入内副都知李若愚代表皇帝,宣布西夏覆灭,举行受降仪式。 这道诏书下来,让苏油哭笑不得,赵顼这如意小算盘打得,还是顾头不顾腚的路数。 好在有电报,往来极快,于是苏油立刻回信,力陈此议不可,坚持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坚持战略目标三段论。 而对于枢密院下发《五路对境图》,苏油先是予以了高度评价,但是提出还是有一点瑕疵。 深入敌境,千里会师,还要约期集至,这是一种妄想。 计划可以有,目标可以有,但是完成率不能死死的要求百分之百,而是灵活有度。 能有百分之六十的完成率,也就是说五路能凑其三路,大家都已经可以去大相国寺烧高香了。 所以,苏油请求授予部下各路将领最大的自主权,临机处置。 只要将五路对境图里的战略规划目标传达给部下,而他们能够在最后期限之前实现,就算是完成任务,而不要求各路在时间表上的绝对一致。 还有,王中正的任务是保护种谔的后路与侧翼,防范辽人,与种谔一路战略目标完全不同,出击地区也完全不同。 或者种谔一路当自成军,而不该由王中正节制。或者可以种谔为帅,王中正监军,两人并发,而让麟府一路的作战任务另外选派将领承担。 经过几番往来讨论之后,军机处最终判定,苏油的方案和枢密院小有不同,但明显更加合理,诏从之。 并诏种谔自成一军,以童贯为监军,控鹤新军拱卫。 王中正任务不变,并归六路都经略司节制。 八月十七,六路都经略司上奏:「乞差在京备军,将作监,皇家理工学院,郑州理工学院,眉山理工学院,四通商号营造司,见修营厢军壮役、杂役共一万人,并狭河崇胜、奉化、河北澶州以下背岸、清河万五千人,与鄜延、环庆、熙河路转运司并同经制财利马甲等,令一面分批贴补并诸般差使。」 这是为进军准备逢山开路遇水填桥的劳力,同时将六路军仓全部接手。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进入夏境之后,道路肯定艰难,就算有厢车帮助,调发也肯定麻烦,理工人才会发挥巨大的作用。 再奏:「以指挥熙河路都大经制司领兵乘机取径道攻贼巢穴,或北取鹘州,与董毡兵会。其先拨修城寨,更不兴筑。令报谕董毡使知。」 再奏:「入西蕃抚谕使,都经略机宜司李庸等奏,已期约董毡点集六部族兵马十三万,取八月二十,分三路与李宪官军会。已下泾原、环庆、鄜延路经略司并王中正照会。」 本来只要求董毡出三万协从军,现在却成了十三万,苏油知道是吹牛,但是也不在意,他要的就是这个吹牛。 第380页 第一千二百六十三章 动员 八月十八,赵顼下旨:「出界诸军,特支禁军三千钱,民兵、厢军、剩员降一等。」 又诏:「麟府都巡检使、知府州折克行点兵三千,选择有官子弟都押,隶张世矩等。」 「前高遵裕奏乞克行领蕃兵别为一军,而克行守郡责重,议不可行。」 八月十九,再诏:「鄜延、环庆、泾原、熙河、麟府路,各给诸司使至内殿崇班敕告,自东头供奉官至三班奉职、军头二百,鄜延路别给三班借职至殿侍、军大将札子百。如军前有效命奋力,可以激励士心者,随功大小补职,六路都经略安抚使苏油即时书填给付,朝奏以闻。」 这是给了苏油三百空白告身,让他用于激励将士,随时升赏所用。 八月二十日,苏油下命诸路帅臣:「约定出界月日,诏用九月丙午,诸军筹措备完者,可自出兵,毋违敕宪即可。」 是日,种谔遣诸将出界,遇贼,破之。 种谔为这一战已经憋了十多年,鄜延一路又有沈括坐镇,准备最为充分。 接到可以自由出兵的命令之后,种谔立即领兵从绥德军出界,首战大败夏军,斩首两千余级。 苏油的这道命令吧赵顼和枢密院都吓坏了,赶紧下诏:「闻谔部已出界,而余路未进。当约期并进,使贼无暇。经略司宜约束边将,毋行轻兵冒进之举。」 而苏油给赵顼的回奏是:「诸路大军所隔千里,约时出兵,非概可唿应。数日差缓,当命自择,此帅臣相机之权也。」 「谔部所出无定川,米脂、啰兀、银州一脉相连,此桶狭之势,无困断之危。银州得下,方行持重未晚。」 军机处郭逵亦贊同苏油之说,诏从之。 果然,一日之后,王中正帅师出麟府,趁曲野河南麦熟,开始扫荡! …… 时间倒回到一日之前,王姥姥擂鼓集兵,正在进行战前动员。 这一路兵马堪称乱七八糟,光从王中正的官职就能看得出来。 签书泾原路经略司事,招宣使、果州团练使、入内副都都知。 明明从麟府出兵,官职却在泾原路! 而手底下有苏炽火带来的泾原路部分兵力,有麟府折家的折可大,还有控鹤新军的孙能。以及宋朝内地调过来的临时十二将募军。 泾源路兵马是传统汉蕃混杂的骑军,折可大除了家族私军外,还带来三万的蕃军,剩下的就是孙能的三千控鹤禁军。 加上十二将的新兵蛋子,总兵力多达十万,但是孙能看得揪心,认为真正能打的,也就是苏炽火的一万骑军,折可大的三千亲军,外加自己手下的三千新军而已。 这点兵马算是能打仗,剩下的……用国公的话说,纯特么只能打酱油! 王中正扯着嗓子在台上干嚎:「要不说官家偏心咱麟府呢?!旨意可是下来了,我王中正到了灵州,要代表官家受降!」 孙能就听得翻白眼,这话骗蕃人可以,特么兴庆府受降怎么就没你呢?! 「三百空白告身,官家交代了涪国公,给咱麟府的,是内殿崇班!」 「啥叫内殿崇班?就是看守内殿的使臣!陛下寝宫的亲卫!能看到宫女儿的那种!」 我呸!一个中官还想做色胚!孙能又在暗自腹诽。 「现在曲野河南的麦子熟了,种五那冤大头将左厢神勇军司的大军都吸引了过去,曲野河可就活该轮着俺们去撒欢了!」 「跟你们讲,到了那边,首先要抢的就是寺庙!然后才是官仓、皇庄!除了麦子币帛,人也别放跑喽!」 我靠!孙能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赶紧偷偷扯了扯大放厥词的王中正,附耳道:「都知,太尉,陛下有诏,大军入境,秋毫无犯……」 王中正勐一点头,继续扯着脖子吼道:「所以说官家偏心咱呢!诏书里说得明白,大军入境,秋毫无犯!」 台下那些乌合之众正要泄气,又听王姥姥勐提了一口气:「但是俺们不一样!」 孙能眼睛又鼓了起来,靠,为啥? 王姥姥继续吼道:「这道诏书,让其余四路收成寡淡,独俺们这一路,那就可了劲的给老子抢!」 「因为曲野河南,那都是梁氏的族田!不是民产!不在秋毫无犯之列!」 「抢得越多,梁氏就越快完蛋,官家就越高兴!」 孙能心底下打鼓,这尼玛都行?!他已经在担心事后怎么跟国公和陛下交代的问题了。 「还有那些个屁民苦哈哈,全都给我摁住喽!告诉他们,俺们比梁氏减征一成,待着不走的,咱还要分田!别特娘的傻乎乎跟着夏朝的狗官瞎跑!」 「抢到的麦面,全部给老子送到大营;招到的人,仓曹点算计数。最后谁特娘抢得多,招得多,谁特娘就做大官,握大印!」 「都特娘好好打听打听,问问我王都知是不是一口唾沫一个钉!是不是真金白银,童叟无欺的实在人!」 孙能听得都要吐了,真金白银我信,童叟无欺?你见鬼去吧! 却见王中正将手一挥,一面大旗打将出来,上边是簸箕大的几个大字——「代天惩讨」。 蕃人们早就被王中正这番鼓动刺激的眼珠子发红,顿时抽出新发的骑刀,嗷嗷叫唤起来。 王中正也抽出御赐长剑,朝着西方一指:「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出——征——」 第381页 蕃人们兴奋到了极点,嗷呜嗷呜叫着就冲出大营,铺天盖地地朝曲野河杀去。 王中正满意地点了点头,抹了下嘴,对身边的孙能说道:「干臣,看我军这气势,多强!」 孙能擦了一把冷汗,干笑道:「太尉神勇,寥寥数语,一面大旗,就激扬起蕃汉士气,厉害厉害……」 真实歷史上的王中正胆小如鼠,元丰征讨出塞就遇到大雾,吓得都不敢进军,活活耽误了九天的宝贵时间,之后一路跟在种谔后边吃屁,等到半月军粮耗完,一窝蜂逃了回来,几乎都没见着敌人,就将部队损耗了一半。 不过现在的王中正不一样了,这娃自从跟着渭州五十四蕃洗劫了一回河套,就彻底点开了烧杀抢掠的技能。 那一次王姥姥真的差点胀死,衣服裤子里边夹带的金银太多,连马都差点驮不动,远远落在了队伍最后,被苏油报了一个英勇断后上去,让赵顼大有面子。 那一回王姥姥最后悔的就是没带工兵,只能干看着寺庙上头的金银装饰眼馋,这一回有了孙能带着的控鹤军,王中正准备真正的大干一票。 一把揽住孙能的脖颈:「嘿嘿嘿孙小郎君,有些事体咱爷俩还得好好合计合计……」 孙能被王中正一脸的流氓模样吓着了,这尼玛到底谁是兵匪,谁是监军? …… 红柳河畔,夏州,梁永能部。 大军正在行进,因为宋人的主力未明,梁永能便不敢过度远离环庆,不敢过度远离米脂寨,甚至也不敢过度靠近前线,只能在距离三处距离都差不多的中间位置,嘉宁军司的宥州城周围打转。 此时此刻,他算是理解了宋人当年的苦楚。 曲野河,无定河,归德川,白马川,葫芦川,青唐,西夏防线上的开阔进军线路,就多达五条。 此外还有无数的小道可以供宋人潜入夏境,比如借道李文钊盘踞的天都山。 从西向东,和南军司,保泰军司,静塞军司,嘉宁军司,祥佑军司,左厢神勇军司,到处都是漏洞,如果宋人集中兵力任择一路,都会让自己措手不及。 嵬名皇叔才是真正的明白人,宋夏边境根本无法防守,真正的办法只能是退过旱海,全军后撤数百里,以逸待劳,在兴灵与宋人决战。 可问题是,一旦让宋人得到了河套的熟麦,那就能将一个月的战事延长到三个月,夏朝如果耗不过,坚壁清野的计划就会彻底落空。 河套粮仓,就算放火焚烧,都不是一两天能够烧完的。 军士们在帮助百姓疯狂地收割地里的麦子,然后装车拉走,有些麦穗明显还没有大熟,但是一样在收割之列。 一个老农已经累得跪倒在地里,一边老泪纵横地嚼着还有浆子的麦穗补充体力,一边坚持着抬起虚弱的手臂,用手里的镰刀来回割着将熟的麦穗。 因为手里已经没有了力道,割了几次,那一束麦穗才被割了下来。 老农终于放弃了努力,抛下麦镰,伸出满是皲裂的黧黑双手,对着苍天哀嚎了起来:「老天爷为什么啊——死了吧——就让老汉死了吧——」 第一千二百六十四章 侦查 让农人亲手割下将熟的麦草,葬送一年辛苦的丰收希望,绝对是世间最残忍的事情。 这样的苦难,百年来宋人经歷过太多,如今,轮到夏人了。 梁永能转过头不忍再看,眼中已然有了隐约的泪光。 一骑飞马狂奔而至:「左厢神勇军司急报——」 梁永能接过军报,却是左厢神勇军司统军叶悖麻送来的,言宋军由王中正带领出麟府,正在抢掠曲野河南。 满山满谷都是宋军,除了十五员大将旗号,还发现了王中正的中军有一面超级大的大旗,上面写着「代天惩讨」四个大字。 梁永能立即判断出种谔一支兵马乃是佯动。 就算不是也没关系,无定河沿途还有好几处城防要塞,宋人要攻下却也不容易。 而曲野河南乃是梁氏根本,那里有十万顷的麦地和十几万农奴。 大宋在麟府路的兵力最弱,但是正因为如此,那边西夏的军力也相对薄弱。 宋人果然狡诈,选择了离夏朝精兵最远的地方动手,而且一动就让梁氏痛彻心扉。 那一片地方又是秉常衣带诏里送给了宋人的,宋人从那里出兵,也不是完全意料之外。 「代天惩讨」这四个字,宋人要是没有圣旨,绝对不敢乱写。 所以,那里一定就是宋军主力。 梁永能为自己事先与家先生的正确分析感到庆幸,现在自己早已远离了萧关,摸到了嘉宁军司的夏州,轻兵三日就能从草原突袭到曲野河南,打王中正一个措手不及! 为了保险,梁永能还是留下了铁鹞子驻守宥州,防备敌人从两川或者无定河出来,而自己带领五万精骑,朝曲野河南的唯一城池银城扑去。 要是梁永能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河东军十五将里边,有十二将都是乌合之众,只怕会气得喷出血来。 然而他并没有机会知道,就在大军刚过石州的时候,梁永能再次接到军报,种谔包围了无定河边的重要城池——米脂城! 种锷的进展过于神速,曲野河南的熟麦与河套的熟麦相比,还是河套的更加重要。 梁永能只好将对抗王中正的任务交给叶悖麻,而自己坐镇银州,等待铁鹞子赶来。 第382页 无定川,是黄河的重要支流之一,上游是源于长春梁东麓的主要支流红柳河。 这条河又称银川,因为它在银州与榆林过来的榆林河交汇。 之后向南流经陕北的啰兀城,米脂城,绥德军,顺安寨,最后在青涧城汇入黄河干流。 沿河两岸,曾是歷史上许多大战的发生地。从汉唐以来,就是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反覆争夺的战略要地。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这条河,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为了各自民族的生存,而战死在此的男儿。 种谔率军在米脂城下大战三日,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强弩箭支耗费了不少,却不敢附城而登,每当宋军靠近,城守令介讹只要一通乱射,宋军就吓得狼狈而退。 见到宋军连攻城器具都不具备,加上收到大帅即将来援的消息,将宋军孱弱的消息传给梁永能后,令介讹更是让将士安心休养,只等大帅到来里应外合。 秋日的河谷,极易出现浓雾,这一天等到次日浓雾散去,令介讹登城而望,不由得目瞪口呆。 环城四周,一夜之间多出了一圈的壕沟!壕沟外还多了一圈的铁丝网!铁丝网外,还有一圈古怪的大车! 糟了!宋人这是围城打援,要让大帅落入陷阱当中! 然而说什么都晚了,令介讹曾试图带兵出击,然而这一次厢车车板后的控鹤军再没客气,鹤胫弩转眼就将三百敢死队射杀,连壕沟的边都没有摸着。 令介讹心胆俱丧,吓得躲在城中佛堂里念佛,只求菩萨保佑大帅能强破种谔,救他逃出生天。 又过了两日,梁永能才在银州候齐兵马,八万大军才一起沿着无定川南下。 连日大雾,给宋军和夏人都带来了不少的麻烦。 孙能趴在山樑边看着山下河谷的大雾直皱眉。 这娃被王中正那套做派吓坏了,正好控鹤军转拨种锷提辖的圣旨传到,孙能连夜就带着控鹤军急行军,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不一会儿,战壕里跑来一个人,乃是鄜延钤辖高永能的弟弟高永亨:「孙大哥,来了!」 孙能拿帕子擦拭望远镜上的水雾:「直娘贼的看不清,多少?」 高永亨兴奋地说道:「八万多人,辎重无算!孙大哥,这把发大了!」 「大你个头,也不怕撑死!赶紧回去组织骑军!」孙能骂完又转头对军司马下达指令:「都隐蔽好,千万不要露出破绽,种五憋了十年的大仇,谁要是让夏人识破圈套,一准会给他弄死!」 看着山下还是不放心,抄起和田遇田老三同款的黑乎乎的带镜神机铳:「警卫连,跟我摸下去看看!」 军司马大惊:「协领使不得,大军还得你来指挥!」 孙能轻蔑地笑道:「能抓到我的夏人,还没生出来。」 将狙击服披在身上:「不亲自看看,我不放心!」 一队小队从山樑下来,悄悄摸到河谷边一个小坡上的灌木丛里。 控鹤军和囤安军长期协同作战,两军当中都有不少长于对方技能的好手,孙能手下这一帮子,都够得上丛林特战高手的级别。 没过多久,夏人的斥候骑着快马从小队眼皮子底下经过,很快成交叉队形在河谷大道上往来。 孙能从怀里摸出一个怀表一样的东西,将旋钮从0刻度扭到120,放到了身前。 钟錶的小型化是个系统工程,如今的钟表,已经被加工到了盘子那么大,去掉了摆锤之类,可以随军了。 但是怀表这么精緻的东西还没出来,孙能手里的这个,只能叫做定时器。 第一个回马的斥候落入孙能眼里,孙能瞥了一眼定时器,才半个小时。 这样的天气里,斥候侦查前进,半个小时不会超过十里,这群夏军的骄悍可见一班。 前军过去了,差不多两万多人,着装不一,多是蕃骑,除了有一军三千人看着比较彪悍外,其余都是僕从。 军队里指挥和钤辖还在有说有笑,完全没有将前方战事看在眼里。 也是,五天都还没有能够拿下米脂寨,梁永能心目中,种五郎不过如此。 很快,孙能就看到了夏人的最大倚仗。 一人三马,一马骑人,一马负甲,还有一马轮换。 马匹非常健壮,都是西域良种,还有人也非常精悍。 铁鹞子! 每个铁鹞子的旁边,还有一二轻骑,那是铁鹞子的僕从。 接着是大队的精骑,旗帜,大车。 孙能通过狙击神机铳的瞄准镜,见到了一个头戴毡帽,耳戴金环的锦袍夏人大官,由一队精兵环卫着,神色轻松地前行。 坐下的马匹更为神骏,御苑的照夜白孙能是见过的,这匹马,和照夜白的高度差不了多少。 夏军大帅梁永能,孙能这时候要是扣动扳机,西夏大军的六路都指挥使就歇菜了。 但是国公和种帅都有严令,获胜易,逐败难,各路大军,战略第一阶段中,目标必须以切实杀伤夏军有生主力为主。 孙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梁永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从四百米的标尺下优哉游哉地过去,除了牢牢记住梁永能的穿着坐骑,啥都不敢干。 八万大军,通过孙能的观察点,都用了整整一日,太阳落山之后,河谷中雾气再次升腾,孙能才带着小队重新摸回了山上。 第383页 第一千二百六十五章 鏖战 种锷站在河谷大路旁的山上,目光似乎要穿透大雾,一直看到数百里外那两座凝聚着自己毕生之耻的城堡。 啰兀城,抚宁堡。 那是鄜延路最关键的地方,占领了那里,鄜延路就彻底对夏人关上了大门,其重要性,一如宁夏城之于泾原路。 十数年前,他就已经将目光放在了那里,还一度成功招降了嵬名山,夺得了啰兀城,又修筑了抚宁堡。 但是之后的军事走向,却和涪国公经营宁夏城截然相反,涪国公取得了绝对的成功了,而自己,彻底失败了。 丧师,失城,落得一州编管。 没有一个人理解自己,甚至没有一个人同情自己,只在朝中得到了一句评价——「种五不死,边患不止。」 那一段日子是种谔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成日里喝得酩酊烂醉,认为自己满腔的雄心和抱负,再也没有施展的机会了。 哪怕大哥亲自来痛骂,要求自己振作,自己都如同一条死鱼。 直到收到涪国公的的那封信。 得知自己失败后,涪国公特意给自己写了一封长信,信中没有什么安慰的言语,而是直接指出,啰兀城是鄜延路的关键,是转变宋夏鄜延路攻守态势的局眼。 这一点毋庸置疑,五郎你的大战略观,绝对是西军将领中的佼佼者! 之后又详细剖析了那场战事,除了军事上啰兀城距离大本营过远,鄜延路可用的军力过于空虚,将领被文臣制约过甚以外,还有许多因素。 政治的,经济的,人力的,物力的,朝堂的,地方的…… 还有将领和士兵之间,将领和将领之间,文臣与文臣之间,文臣和百姓之间,文官和武官之间,中枢和地方之间,汉人和蕃人之间…… 国公将这些关系,统称为「矛盾」,并且将鄜延路的各种矛盾一一列举出来,还列明了哪些是主要矛盾,哪些是次要矛盾。 然后告诉自己,整个鄜延路,就是这样一个巨大的矛盾综合体,在很多矛盾没有被解决之前就出兵经略啰兀城,是企图建造空中楼阁,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 信中描述的逻辑世界,让自己如同拨开了眼前的迷雾一般。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颓废,却不知道自己颓废的理由,所以解不开这个扣之前,谁劝都没用。 失败不可怕,不知道为什么失败,才是真正的可怕。 涪国公的来信,直指鄜延一路的诸多问题,让种谔知道,自己到底因为什么原因失败。 徐禧来了,这人气度不凡,慷慨有节,对鄜延路的熟悉程度也不差,但是他的眼光气局,连十年前的涪国公都比不上。 不过自己也已经不再是当年年轻气盛的种五,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搞好与文臣的关系,自己不惜附和徐禧和沈括,和他们一起上奏了「新版鄜延攻略」。 他知道肯定会被涪国公驳回,不过这点面子上的损失,与改善与地方转运司经略司的关系相比,算得了什么呢? 国公说过,先解决主要矛盾嘛…… 果然,涪国公完全没有客气,啪啪啪几耳光就抽了回来,搞得徐僖狼狈不堪,让种锷暗爽不已。 徐禧现在又提出了一个新方案,要在无定河边修建永乐城。 而永乐城的地址,与啰兀几乎重叠,相隔仅一个山头。 而与啰兀城唯一的区别,就是那里没有水源。 徐禧为了向朝廷表示这是他自己的「创举」,不惜放弃了所有条件都更好的啰兀城,劳心费力地在啰兀城附近「另立山头」。 仅这一条,就更让种谔对徐禧倍生鄙夷,与涪国公的坦诚相比,两人的品行不啻云泥之别。 高永能走了过来:「五郎,夏人到了。」 「多少人?」 「永亨来报,八万。」 停了一下又道:「五郎料事如神,梁永能斥候不过放出五里,虽然势大,却是骄兵。」 「我们占据山川地形,从侧翼合击,必能取胜。」 种谔脸上没有表情:「通知弟兄们,今晚好好吃饭,早点睡觉,大雾中夏人不敢妄动,明日才是大战之期。」 高永能迟疑了一下:「夏人有铁鹞子……是不是让孙协领回来?」 种谔摇头:「不用,他得给我把袋口扎牢,有厢车、枪盾手、鹤胫弩,足够了。」 说完转身向山下大营走去:「告诉郭景修,明日不管中军多么危急,他都不能动,必须等到我中军扛住铁鹞子以后,才可以让选锋营出击,不然不管事后他获得多大的军功,我都要他的人头!」 「遵命!」 一夜无话,待到雾气渐渐消散,双方大军才正式展露在对方眼前。 宋军选择的地方非常得当,这是一个葫芦口型的战场,两边的高地外加大路中央,前方是河谷中相对开阔的地带。 但是人数明显比夏人少得多。 梁永能坐在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上:「拆掉营寨,放他们来攻!」 属下枢密院都按官麻女阣多革大惊:「都总管,这如何使得?」 梁永能用鞭稍指着宋军大阵冷笑道:「谁知道前面有没有埋有震天雷?让他们来攻,让他们的战车派不上用场!」 麻女阣多革这才反应过来:「正该如此!中军传令,拆除营寨!」 第384页 果然,营寨拆除之后,宋阵两翼,高永能和高永亨就率领着两支骑军就杀了出来。 而种谔的中军也响起鼓声,刀牌靠前,长枪据后,之后三个弩手方阵和三个步军方阵开始前移。 待到种谔大军推进到了一半,梁永能才将手一挥,夏军阵中前军整体朝种谔的中军杀了过去。 两军相距百步,宋军的鹤胫弩开始射击。 两千弩矢,如同铺天盖地的飞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扎入了夏军的阵营。 轻盾皮袍,对付鹤胫弩的效力并不怎么样,夏军冲击部队的前方,顿时倒下了数百人。 不过百步奔袭,临敌三发,哪怕用了鹤胫弩,也不过五发而已。 宋军弩阵现在也有了兵法,三段而射,百步可达九矢。 短短百步距离,夏人就损失了一千多人,但是这点损失对梁永能来说无所谓,夏人的前锋主力,转眼就和种谔前军战到了一起。 鏖战开始了。 种谔坐在高台上,对身边的鼓手交代了两句,鼓声顿变,前方宋军的军阵开始收缩,变得渐渐密集起来。 「杀!」无数长枪从刀盾手的掩护下刺出,带走了一波夏人的性命。 然而夏人也是悍勇,不少敢死陷阵的夏军号唿着用战锤战斧盪开长枪,然后将手中的武器挥向对手盾牌之间的缝隙。 只一转眼,宋军也开始出现伤亡。 夏人人数太多,仅前军就是两万,他们採用传统的战法,就是将骑兵分作数队,轮番冲击宋军步阵,直到步阵崩溃,然后开始掩杀。 但是梁永能的前军也不是全骑兵,如今西夏的国力,与真实歷史上相比,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 夏人的悍勇毋庸置疑,种谔见己方前军不利,一挥手,鼓点又变了一个节奏。 宋军的步军前阵,终于被悍不畏死的夏军沖开了一些缝隙。 然而就在这时,高永能和高永亨的左右轻骑已然杀到。 夏人前军指挥一直在密切注意这两支轻骑,立即让步军继续攻击宋军前阵,分遣了几方骑军左右迎战。 马蹄在秋日的河谷草原上交错而过,沉闷的蹄声,雄壮的吶喊,铿锵的武器撞击声,受伤与坠地的惨唿,瞬间交杂在了一起! 第一千二百六十六章 狙击手 四支军队的大部都是蕃骑,不过装备是天壤之别。 夏人的僕从军服色与武器都是五花八门,而宋人的骑军,从马具,军服,武器,全都是制式装备。 精良的武器和已经训练成肌肉本能的马前六斩,让高永能和高永亨的两支骑军,与曾经不可一世的西夏骑军杀得难解难分,不分轩轾。 宋人骑军的战力,甚至比夏人的僕从还要更胜一筹! 刀光如雪,血雨飞溅! 梁永能勐然从胡床上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前方数百步外的战场。 宋人骑军,何时变得如此强悍了?! 两支身着红袍的骑军如同两条游龙,与夏人前锋指挥派去拦截夏骑穿插而过,人马虽然比夏人少,但是士气,战力,丝毫不弱。 而且宋骑极有章法,和夏骑玩了一个对沖之后,又冲进夏人前锋的后队,狠狠地将夏阵削薄了一层,重新回到了山坡之上,只是一左一右交换了位置。 整个过程当中,宋骑都没有放弃马速,宁愿战果小一点,也绝不陷在步阵当中导致失速。 双方步阵还在酣战,而骑战在激烈爆发之后,又瞬间结束,只在战场外围留下了一个尸体和鲜血组成的残酷半圆。 还有不少失去驾手的马匹,惶急地嘶鸣,胡乱地来回奔跑。 等到高家兄弟的骑军退去,战场重新展现在梁永能的眼前后,梁永能握住剑柄的右手,突然青筋暴露! 两万前锋锐步,竟然在和一万宋军步阵的交锋中,陷入了苦战! 刚刚宋军的步阵,不是被夏军突破了防御,而是变成了数个小阵,放夏人进入了小阵当中的通道,然后变成四方受敌! 阵法! 《卫公阵法》,这一刻发挥出了巨大的威力! 苏油曾经对这东西嗤之以鼻,因为古代阵法是没用的玩意儿,早就被近现代战争扫进了歷史的垃圾桶。 然而周永清在渭州给苏油狠狠地上了一课之后,才让苏油知道,什么叫没有无用的学问,只有无用的蠢材。 冷兵器时代的步兵对决,在兵力相当,装备和战力也相当的情况下,善于运用阵法的将领,绝对可以将不懂阵法的将领打得满地找牙。 在演练当中,周永清利用阵法,只用两千人就将苏油的四千人吃得只剩八百,而他自己的损失不过五百,交换比高达六比一! 最后苏油才恍然大悟,这东西就是利用图形,在两军对阵之时,浪费掉对方的一部分兵力,使他们无法全部有效地参与战斗,然后尽量利用自己的兵力,最大程度形成局部以多打少的巧妙方法。 不过知道原理还是然并卵,苏油仍然不会玩,只有安慰自己,老子是帅才,玩的是战略,这些即将被淘汰的将领技能,不学也罢。 种谔是旧式军人,这些东西就和苏油文学开蒙一样,在家中从六岁就开始接触。 在宋军灯旗信语标准出台之后,种谔立即将之运用到了战阵当中,将之变化成鼓点和旗号。 第385页 信息量可以加载更多,临阵指挥的变化,当然也就更加丰富细腻。 当然这东西也不是越多越好,但是对于种谔来说已经解决了「不够用」的问题,直接将指挥艺术提升了一个台阶。 但是梁永能心中却在冷笑,对于现在的局面,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军碾压,一力破万法。 种五的这些花活,在绝对的力量优势面前,屁用都没有。 将手一挥:「铁鹞子齐装上马准备,中军前移接应前军,敢死,盪阵!」 …… 「啪!」一声清脆的枪声在山谷间迴荡,宋夏米脂战场五十里外,一名夏军斥候从马上跌落下来,再无动静。 孙能趴在一个土堆上,拉开枪栓退出弹壳,又重新推上一枚子弹。 山下路边上钻出两个一身碎布花里胡哨的人,朝着山坡这边跳着挥了挥手,然后将斥候的尸体抬起丢在马上,牵入一边的树林当中。 「神了嘿!」童贯在一边拍着草地喝彩:「大郎这一手简直神了!这得有五百米开外吧?这铳术,肯定是我大宋军中当是独一份!」 孙能还是保持着射击姿势:「监军过奖,田老三现在不知道在哪儿,那小子手底下也硬得很。」 童贯举着望远镜看着山下:「田家老三被国公要去了,听说单枪匹马去了西夏。大郎你说军中还有你们这样的没?」 孙能说道:「军中没有了,不过国公贴身的护卫程岳也还行,还有一个是我师娘,只是都上不了战场。」 「你师娘?」童贯有些好奇,然后眼珠一转就反应过来了:「蜀国夫人是吧?那真是可惜了的,要夫人是男儿之身,现在怕都该是一镇节度使了。」 「难讲。」孙能说道:「国公说师娘要是男儿身,搞不好现在已经是山大王,专给官府惹麻烦的那种。」 「他那是嫉妒!」童贯笑得吭哧吭哧的:「国公是嫉妒自家娘子的身手,你说礼部的官员也真是缺德,夫人的封国比官人高,在我大宋可真是独一份!」 孙能也乐了,终于放下了神机铳,拔出匕首在枪托上刻了一道印记:「你是种五的监军,不在阵中观敌,跑我这里来干什么?」 童贯翻着白眼:「种五倔傲得很,老子懒得去他身边找虐,上次李运使过来,老子看得真真的,吓得裤裆都尿湿了!」 李稷是永兴军路转运副使,苏油下达过命令,要求六路军政在战时尽量分开,但是实际操作里边,还是有些骨断筋连。 这娃自以为握着大军的钱粮袋子,硬要随军,因为是永兴军路第二号文官,大宋又习惯性的以文制武,捧臭脚的不少,因此越发嚣张,所到之处,「威势益盛」。 一日清晨,李稷来到鄜延军营,军士鸣鼓声喏。 种谔当时还在睡觉,听到声响起来,出了大帐,才知道是李稷到了。 种谔没搭理李稷,将对李稷唿鼓角的将领叫过来,问道:「军中有几帅?」 将领回答:「太尉尔。」 种谔说道:「帅未升帐,辄为转运粮草官鸣鼓声喏,何也?借汝之头,以代运使。」 即命从者叱出斩之。 李稷吓得心胆俱裂,连场面话都不敢交代一句,「仓皇引去,怖甚,不能上马,自此不敢入谔军。」 苏油得知之后嘉奖了种谔,还给全军下达命令:「诸路帅臣皆以忠责为要,军中规行,各当凛遵。如遇犯军干制者,不论官民,合照军法处置。」 此令一下,军中顿时整肃。 孙能听童贯说起此事,不由得抽了抽眼角:「种五郎一身钢骨,这个真不得不服。」 童贯翻着白眼:「这是战时,加上国公给他兜了这个底!换一个上峰试试?一身钢骨,正好拿来打鼓!」 说完将身子往山坡下出熘:「不说了,我去看看刚刚那斥候递送的什么情报。」 …… 无定川畔,巨大的战场已经被宋夏两路大军踏过了一遍,威力巨大的地雷并没有出现,梁永能终于放开了手脚组织进攻。 不过他还是谨慎,前后派遣了三波步军,冲击种谔的车阵。 鏖战过午,现在梁永能已经可以确定,种五那里没有震天雷,连在环州城头出现过的那种手抛型都没有。 想来也是,若非如此,米脂寨岂能被围五日而不下? 现在战场主动已经被梁永能握在手里,种锷大军,已经被逼到山坡上的车阵之后,利用地形和战车进行最后防守。 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 破阵 不过种五的确是宋将中的佼佼者,这地方选择得实在是刁钻。 好在不是没有漏洞。 此处大路两侧都是山坡,除了道路正中的战车摆放得非常密集,两侧坡上也有,连成了一道临时的寨墙。 不过防线过长,种谔手上也没有这么多的厢车,因此山坡上的厢车就根据地势摆放,车与车之间留有能让两匹马通过的通道,高永能和高永亨的骑军,则布置在了战车阵线的两端。 虽然没有震天雷,但是宋人的鹤胫弩却非常厉害,六千弩手躲在厢车背后通过射击孔发射弩矢,让梁永能派出的三波步卒损失惨重。 宋军锐步,早就被种谔招入车阵之内,只有在夏军冲击的时候,才有枪盾手从车和车之间出来防守车间通道,战斗结束后又躲回阵后休息。 第386页 梁永能当然不会傻到去冲击大路中间的密集厢车,于是两边山坡相对虚弱的车阵,就成为了他的主要攻击方向。 第三波进攻终于再次被宋军被打退,山坡车阵之下,百步以内的开阔地上,躺满了夏人的尸体。 宋人的枪盾手也损失不少,血战到了现在,夏军损失了上万人,而宋军也损伤了三千以上。 梁永能不以为意,宋军一向都是如此,公鸡拉屎头节硬,结阵的时候非常顽强,可一旦阵势被破,那就会全部被骑军赶成鸭子。 见从车阵后出来抵抗的枪盾手越发稀薄,下午未时,梁永能终于下了决断,宋人弩箭过于厉害,唯一能够破解的,只能是自己手下的两千铁鹞子。 「应该结束了。」梁永能骑在神骏的白马上,对身边的麻女阣多革说道:「吹号吧。」 呜呜呜——雄浑的牛角号在河谷中响起,厢车之后的宋军弩手,终于看见了西夏人最顶端的武力——铁鹞子! 士马全身覆盖甲铠,夏人防锈的花样没有宋人那么多,家梁採用的是最简单的办法,将铠甲打磨光亮。 光亮的铠甲不容易沾染水汽,可以起到很好的防锈效果,而且如此精良恐怖的全身覆甲集群,足以让当今所有最坚强的军队丧失抵抗的信心。 「终于来了!」种诂也从虎墩上站起身来:「备马,此战有胜无退!」 远处两千铁骑,在号声中渐渐集结成两个骑阵,然后开始缓步朝宋军的车阵压迫过来。 种诂纵马来到紧张的旗手身边,伸手把住旗帜和旗杆,对年轻的旗手微笑道:「害怕吗?」 旗手脸色惨白,嚅嗫着嘴唇,但是还是摇了摇头。 种诂笑道:「没什么,当年我初临战阵的时候,比你还怕,怕得连军令都下达不了,让数千勇士,命丧啰兀城。」 种诂紧紧地把握着旗杆,让大旗一动不动,紧盯着坡下逐渐加速的铁骑,眼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不过,现在的我,不怕了。」 耀日的甲光,让坡下的重骑军阵,看上去像两条违背重力学的溪流,向山坡上席捲而来。 单马的重量有近千斤,加上人和甲,每一名铁鹞子,都携带着巨大的动能,这也是铁鹞子恐怖战力的由来。 但是今天的地形实在是特殊,因此等到铁鹞子到达山坡下的时候,钢铁的洪流却突然来了一个减速! 战马们继续尽职尽责地爬坡,履行着自己的任务,但是铁鹞子的速度渐减,而阵型变得越来越密集。 骑手如林的长枪放平了下来,梁永能也是聪明的将领,虽然杀罔萌讹的时候毫不手软,但是罔萌讹带回来的信息,让梁永能敏锐地意识到狄咏那一招的价值,然后立即装备到了铁鹞子上。 宋人的鹤胫弩再次疯狂地射击起来,但是这一次,却再也无法阻止钢铁的洪流! 钢弩对钢甲,除了让少数几个被箭矢扎入眼窗的倒霉蛋落马外,其余的箭矢,只能在钢甲上留下一个凹痕,崩出一点日光都不能掩盖的火星之后,即被弹飞得不知所踪。 第一批铁马,终于以无可抵抗的姿态,闯入了宋军的车阵当中! 「赢了!」麻女阣多革兴奋地对梁永能拱手:「恭贺大帅!」 可就在这时,麻女阣多革却见到梁永能神色大变,赶紧扭头,刚好见到那些闯入车阵间的铁骑,纷纷倒地! 后续的铁骑根本停不了脚步,紧跟着踏上自己同袍的身体,接二连三地跌倒!将车阵的缺口,用人马的身躯封堵得死死的。 也有不少铁骑试图冲击大车,但是大车外挂满了沙袋,车内除了射击孔通道,也同样堆满了沙袋。 长枪折断,铁马嘶鸣,但是却无法撼动战车分毫。 种谔在战车与战车之间布下了一套自己发明的陷阱,称为「铁梯」。 铁梯是高约一尺,厚约四寸的木方,木方上打孔,穿入钢筋,就如同平放在地上的梯子。 梯子被牢牢钉在地上,梯子下面,还被挖空了一尺深度。 铁梯就铺设在浅坑之上。 之前枪盾手进出车阵的时候,铁梯上还铺设有木板,撒上泥土,夏人鏖战半日都没有发现。 等到梁永能终于出动铁鹞子,种谔才将铁梯上的木板抽走,让看似虚弱的防线,变成兇残的陷阱! 铁骑踏入,前蹄立刻深陷一尺,巨大的动能让马匹轰然摔倒,铁筋轻松便将马腿折断! 无数铁鹞子就这样卡死在战车之间,更多的铁鹞子闯进来,还是同样的遭遇,将同袍阻挡在草坡之上。 铁骑的碰撞在阵前发出恐怖的巨响,战马悲嘶,长枪飞散,场面极度混乱。 种谔将手勐然一松:「摇旗,放炮!」 新兵骑手惊魂未定,但是也本能地疯狂摇动起红色的大旗,与此同时,阵中的号炮「嘭嘭嘭」怒吼起来。 厢车的射击孔中突然冒出了一些铜管,车内的军士将旋钮一掰,铜管当中勐然喷射出一股股清澈的液体! 管子只有军士们掌握的那部分是金属的,后边就是地丁胶管,连接到后方的巨大铅皮内衬的木箱当中。 每个大木箱两侧,都有两个士兵疯狂摇动驱压轮,保证水箱的压力,让液体喷得更远。 这东西叫水龙,汴京城里水火铺中常备的物件,种谔做了一些小小的改良,用地丁胶将水管加以延长,然后在里边装上汽油。 第387页 种家现在也是陕西富豪,就是靠几口油井的产出起家,种锷手里最多的就是汽油。 居高临下,汽油转眼便被数十条水龙洒满了铁鹞子们聚集的区域。 油料挥发的味道让铁鹞子们心胆俱丧,但是铁骑沉重拥挤,要在葫芦口一样的地形上掉头,却没有那么容易。 来不及了,几十个燃烧瓶从厢车后扔了出来,落地之后一一炸开。 轰的一声,将车阵前方的三角地带,顿时变成一片火海! 为了这一刻,种谔不知道演练了多少次,远处的梁永能就觉得前方不过一转眼间,夏人引以为傲的铁鹞子,就突然消失在了一片火海当中! 如此大面积的火势瞬间爆发,让夏人的中军惊唿一片,然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就见火海当中,无数带着熊熊火焰的战马,仿佛从地狱之门当中奔了出来,带着身上同样熊熊燃烧,惨唿不断的重甲骑士,朝梁永能的中军狂奔而来! 重甲骑士的铠甲和马甲,是通过铰链固定在一起的。 最初目的是为了防止骑士坠马,可如今却成了骑士们丧命的绞绳! 两千铁鹞子,大部分还在火海中挣扎,而最外面的那些,马儿们掉转方向,疯狂地想要逃离那片恐怖的区域,朝夏军中军大阵闯来! 车阵两端,高永能和高永亨一挥长刀:「杀——」带领着轻骑发动了二次冲锋。 而大路侧面的几条山谷里,几处山坡上,都亮起了宋军的旗号,无数宋军居高临下,向着仓皇的夏人沖了过来。 「杀——」 这是种锷设计的巨大圈套,他要的,是将这八万夏人,尽数全歼! 让梁永能心胆俱裂的是,宋军当中,同样有一支千余人的重甲骑军! 选锋营! 这是种谔手底下最精锐的骑军,全员重甲,由悍将郭景修统带。 种谔给他的严命,是无论中军情形如何危急,选锋营都不能动,必须等到中军红旗摇动,号炮响起,才可以发起冲锋。 以重甲选锋为首的几路宋军,先后勐烈地撞入梁永能的中军,夏军的侧翼在一千重骑的冲击之下立时告破,转眼被切割成了前后两部。 勐烈的碰撞,如同云层中的惊雷,夏军兵士的鲜血如同倾盆大雨一般洒在黄沙绿草之间。 郭景修丢掉已经折断的长枪,盪起手腕下用皮绳连接的叶锤,勐然击打在前边一骑夏兵的头侧,「杀——」 麻女阣多革抽出战刀,尽力约束着被浓烟和热浪刺激得惊跳的坐骑:「大帅快撤,我来断后!」 就在此时,着火的铁鹞子,已经沖入夏军混乱的军阵当中,成了压垮夏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前方二高的骑军也已经加入合击的队伍当中,开始疯狂砍杀。 梁永能咬着牙拨转马头:「撤——」 第一千二百六十八章 民兵郭二蛋 然而各部都已经被宋军粘上,之前夏军过于自信,前出太多,现在想走,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梁永能刚刚收束起一些部队,一支手握双手长刀的蕃人步军,突然出现在了夏军后军的侧翼! 横山步跋子! 这支曾经让宋军闻风丧胆,让夏人倍感骄傲的精锐山地步军,如今却成了种谔手底下的另一张王牌。 现在这支部队,对夏人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嵬名山披头散髮,状若疯虎,长刀翻飞,高喊着闯入夏阵:「为啰兀城復仇——」 上万比夏人还要兇悍横山蕃,如今被宋人配备以精良的武装,怀着对夏人的刻骨仇恨,紧跟着自家首领的步伐,一起杀入阵中:「復仇——」 十年前,啰兀失守,嵬名山被迫带领着族人逃入宋境。 嵬名山的妻子仓拉,不顾自身安危,毅然带着行动缓慢的老弱,躲入了山谷。 夏人没有抓到曾经因功获得皇族赐姓的嵬名山,便将怒火发泄到了残存的横山部众的身上。 啰兀城被放火烧毁,老弱被屠杀,仓拉最后被夏人逼上悬崖,为了不落入敌人手中遭受凌辱,成为要挟自己丈夫的棋子,这个整片横山最美的女子,毅然投崖自尽。 和种谔一样,嵬名山等这一天,同样等了十多年! 在苏烈的囤安军声名鹊起之前,横山步跋子,曾经是这一片山地中无敌的存在,如今传说突然出现在夏人的面前,夏人里年轻的一代这才知道,步跋子,是比传说还要恐怖的存在! 一名悍勇的夏军百夫长举着长枪沖向嵬名山,意图将他阻止。 嵬名山长刀一翻,将长枪隔开,接着一声虎吼,刀光顺着枪桿往上一掠。 锋利的长刀轻松削断百夫长的左手的四根手指,然后狠狠切入百夫长的左腋之下,接着从百夫长的右肩处闪了出来! 撩刀过胴! 百夫长的左臂连着人头飞上半空,鲜血如雨般喷洒在嵬名山的脸上,让他如同魔神降世一般。 在这般兇悍疯狂的战力面前,夏人彻底战慄了,撒丫子朝着来路狂奔。 宋军三路骑军,驱赶着残余的西夏甲马,转眼撕破麻女阣多革仓促组成的阵线,对夏军发动了毁灭性的打击。 大溃逃开始了,夏军被养精蓄锐已久的宋军切割成了数段,包围屠杀,夏军后军簇拥着梁永能,丢下了一半的袍泽,疯狂地向后撤退。 第388页 高永能兄弟和郭景修开始追击,让夏人一路数十里,遗尸上万。 …… 静静的山谷里,突然传来了慌乱的蹄声,童贯在壕沟后面沙袋垒砌起的工事后直起身子:「来了!」 孙能一把将他拉了下来:「你是监军,更要以身作则,注意操典!」 童贯讪讪地抽出枪套中的转轮铳,看了看觉得不得劲,又还了回去,对身边一名控鹤军战士说道:「神机铳给我!」 那名战士将神机铳收回怀里:「报告监军,铳在人在,铳亡人亡,操典所限,恕我不能从命!」 「嘿——」童贯一嘬牙花子:「那给我两枚震天雷!」 战士将布袋里的木柄震天雷摸出来放在身前的沙袋上:「都在这里了!」 就听的身边孙能「啪」的一声扣动了扳机:「打!」 一阵枪响,上百以为自己已经逃出生天的夏人,在毫无防备之下被交叉的火力击毙当场。 后边溃逃而来的夏人越来越多,却被控鹤军阻击在这里,不得寸进。 当梁永能抵达的时候,这里已经聚拢了三万人,可是这三万人,偏偏无法突破对面三千人的阻击! 到此梁永能才知道,宋人不是没有火器,他们的火器,比十年前更加恐怖! 他组织了数次密集冲锋,但是对方的火力同样密集,而且还有一种能够高高抛射铁弹的武器。 铁弹落地后会发生勐烈的爆炸,将自己派出的大队截成数段,然后从容地吃掉。 短短一日,这道山樑和大路缺口处,整整躺下了五千尸体,而梁永能,连对方什么样都没有见着! 绝望之下的梁永能,被迫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命所有夏军分散突围。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种谔的大军已经形成了铁桶一般的包围,将梁永能的残部,逼到了无定河边! 八月三十,种谔发动了最后的总攻。 控鹤军列成三行纵队阵列,对着无定河边的夏军军阵开始了排枪射击。 而他们的身侧,是嵬名山的步跋子护卫。 身后,则是高永能,高永亨,郭景修的三路骑军。 而陷入包围的数万夏军无路可逃,在绝望之中只能跳入无定河,然后被秋水无情吞没。 宋军趁势掩杀,夏军被杀溺者无数,无定河断流,「银水为之赤」。 除了少数骑军,藉助马力随梁乙埋渡河成功,逃离战场,剩下的两万多夏军,非死即降。 …… 达木西罗从昏迷当中醒了过来。 那场恐怖的大火,让他大半英勇的同僚葬身火海,而自己的战马在逃出来之后便马失前蹄,将自己一起摔昏。 达木西罗支起身子,印入眼帘的,是一片悽惨的景象。 战场已经安静,广阔的河谷平野之上,一路全是不计其数的死人,死马,沿着大军前来的那条道路,延伸到远方。 几面残破的旗帜,还在战场上倔强地支零着,出战之前大帅登上去的将台,已然倒塌。 达木西罗想要站起来,却发现浑身疼痛,而且自己和心爱的战马莲花奴,还通过铰链连接在一起。 他回想起自己经过层层选拔,最后成为铁鹞子的时候,一家老小,曾经是多么的高兴。 听说宋人搞科举也是这样,一旦得中,合族荣光。 父亲卖了家中的牛羊,给自己配上了一柄青锋剑,又用五匹好马,换得了一匹五尺高的白马。 妹妹对这匹马非常喜欢,给它取名叫莲花奴。 家中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也知道他会用良马宝剑,为家族换来更好的生活,更大的荣耀。 现在莲花奴已经死了,肯定是倒地之后被同袍的铁蹄践踏,再也没能起来。 达木西罗艰难地伸手,想要解开连接自己和莲花奴的铰链。 从来没有发现过,这身该死的战甲,竟然这么沉。 「五叔!这里有个活的!」 达木西罗勐然抽出挂在莲花奴身侧的青锋剑,紧张地对准前方几个普通装束的宋人。 这几个人是宋地老百姓的装束,麻衣草鞋,腰间束着草绳。 几人手里拿着的武器,是铁鹞子的长枪,现在长枪的长柄折断之后,作为步卒的武器,却是刚刚好。 「别过去!」一名老者赶了过来:「二蛋,去看看周围还有没有军爷!」 那个叫二蛋的年轻人有些不乐意:「为啥?这铁罐头是俺们发现的!」 说完一抖手里的长枪:「我去给他干掉!」 老者拿枪柄在二蛋屁股上狠狠一拍:「这是铁鹞子!这次带你们出来,郭里正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你们活着带回去,本来送粮到绥德就算完事儿,鬼知道被李官人派过来打扫战场。」 见战场上可见范围内没有宋军,老者只好取下背上的桑木弓:「用这个!整死了再说!」 达木西罗见那名年轻的农夫拿起刀剑对准自己,开始勐烈挣扎。 老者举起长枪朝达木西罗沖了过来,达木西罗刚刚调转长剑,郭二蛋控弦的右手一松,一支长箭射入达木西罗面甲的视窗,扎进了达木西罗的左眼。 「好——」周围几个农夫都喝起采来。 喝彩声中,达木西罗长剑落地,轰然躺倒。 那一下剧烈的疼痛之后,他突然感到一身轻松。 第389页 疼痛感消失了,周围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 妹妹,一定要照顾好父母……还有,这天空,好蓝…… 第一千二百六十九章 大胜 当种谔带着大军回来的时候,郭二蛋和五叔几个人正在七手八脚地拆解达木西罗和莲花奴的具甲。 种谔纵马过来,见到达木西罗眼中的创痕和扔在边上那支长箭,扫了一眼众人,对郭二蛋问道:「你杀的?」 郭二蛋见种谔上下不凡,嚅嗫着不敢说话。 边上一名年轻人说道:「这是种太尉,老实回话。」 「是……是我……」郭二蛋只好点头。 种谔脸上扯出一丝笑意:「箭法不错啊。」 说完又看向莲花奴:「可惜了一匹好马。」 五叔福至心灵,将达木西罗的青锋剑递到马前:「太尉大胜!小民们献上此剑恭贺!」 种谔伸手将剑接过,抽出来上下看了一眼:「这剑是西夏的折锻青锋,用的乌兹铁料,的确不错,三五十贯是值当的。」 说完将剑还鞘,丢给郭二蛋:「赏你了,有没有兴趣做我的亲兵?」 「有!」郭二蛋脱口而出,然后有胆怯地看了五叔一眼:「就是……就是要先知会父亲那里一声……」 五叔飞起就是一脚:「太尉抬举你你还敢不识相!亲兵呢!回去我给里正说一声就好……」 说完又对种锷一脸谄媚:「俺们是延安府宜川郭家堡的,难得二蛋能入太尉的眼,以后就跟着太尉吃粮了!」 「行,郭家堡,我记住了。」种谔对五叔的智慧点了个贊:「杀得一个铁鹞子,可以领十贯的赏,钢甲一具五十贯,六式齐全的马甲一具七十贯,还有鞍鞯,武器,弓箭,都是有价的,去找参军领赏吧。」 几个村民都是大喜,连连作揖。 郭二蛋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太……太尉,投军刺字不?」 种谔说道:「现在投军还刺什么字,各路正蕃都在汰裁,本事不济的俺还不要呢,等等,你倒是提醒了我……」 转头对童贯说道:「监军,那些投靠过来的夏俘,给他们刺手如何?」 童贯点头:「好主意,就此投汉二字!」 种谔看了郭二蛋一眼:「还愣着干啥?那匹马给你了,骑上跟我走!」 大军朝着米脂寨行去老远后,一个乡民才问道:「五叔,二蛋这就是要当官人了?」 五叔「嗨」了一声:「什么官人,还是个大头兵!」 说完又道:「不过是太尉身边的大头兵,混三年放出来,一个百人指挥跑不了。至不济回县上,一个武功都头,那也是稳稳的!」 …… 米脂寨,令介讹遇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城头来回踱步。 无定河滚滚河水,这几日携裹着死人,死马,就从寨下不远处流淌而过。 城外围守的军士,重点都不再米脂寨里的敌人身上,嚣张跋扈地在河里拉起了缆索,打捞尸体。 每一个首级,都是可以换钱的! 宋军在城周挖了数个万人坑,砍下首级堆砌到边上,剥光夏军的无头尸首,然后推入坑中,浇上勐火油焚烧。 米脂寨周围浓烟滚滚,那种皮肉烧焦的味道,让寨子里边的人绝望疯狂。 人头堆越来越大,除了河里捞起来的,还有每日里用大车拖过来的。 几天后,种谔带着七万大军,再次来到了被围的米脂城下,将梁永能的金甲,将印,旌旗,营帐罗列展示。 令介讹遇还想要坚守,但夏军士胆气已寒,军心早溃。 东门守将守将决意投诚,偷偷放开城门。 令介讹遇不敢再倔强,只好带领五十余名酋长请降。 种谔进城后秋毫无犯,安抚了令介讹遇和一万余户米脂居民,赠送了冬衣,然后开仓放粮。 米脂城里积蓄不少,一万多石粮食,无数的弓矢,刀枪,全部被宋军缴获。 种谔和令介讹遇交接完毕,命其继续担任米脂城守,看守俘虏,给他们刺手,然后告诉孙能:「给国公报捷,我部在无定川设伏,大败梁永能,斩首四万六千级,全歼两千铁鹞子,俘虏夏人两万有奇,生擒西夏枢密院都按官麻女阣多革以下将领七员,马三万匹,牛羊无数。」 「梁永能扶马渡河,侥倖逃脱,我部军集米脂,城守令介讹遇携五十酋长投降。」 「我部将进兵银州,重筑啰兀、抚宁,扼控要区,分割西夏祥佑,左厢二军司。」 「乞都经略司命王中正出葭芦川,与我部合军夹击,扩大战果。」 「是!」孙能兴奋地一个立正:「太尉勇武!」 无定川大捷,种五郎屠俘梁永能八万大军,加上米脂寨的一万,整整吃掉了夏人五分之一的军力,而且大部皆是精锐。 其中还有夏人一半的铁鹞子! 捷报传入六路都经略司,幕府里顿时一片欢腾。 经此一战,种谔彻底洗清了自己身上的污点,奠定了种家军震动天下的威名! 「胡闹!」苏油在幕府后帐找到正和李若愚一起喝奶茶的种诂,气急败坏地道:「你家五郎要干什么?!让新军扎口袋,拿旧军对抗铁鹞子?!」 「这是冒险!万一梁永能识破他的铁梯计,此战就是梁永能和令介讹遇反过来包他的饺子!」 第390页 「还有,霹雳炮为何不用?孙能那五门霹雳炮哪里去了?此战我军损失了五千多人,四千人都是牺牲在抵抗夏人进攻车阵的时候!」 种诂拉着苏油坐下,给他递上了一杯奶茶:「五郎此战,要的是全歼,因此之前示弱,引诱梁永能入伏,那是必须的。」 「梁永能也是名将,扎口袋的人要是多了,必定会出现纰漏,因此只能让新军承担这个任务。」 「至于霹雳炮,五郎肯定布置在了车阵后方的高地上,为何不用,那是害怕梁永能兵力未衰就掉头吓跑了。」 「所以小五还留着后手,哪怕是梁永能识破铁梯计,五郎肯定也有计较,比如手抛震天雷,不是一样没用?」 嘆了一口气:「唉……小五还是倔强高傲。」 「大败夏人,是他十几年来的执念。不倚仗新军战胜梁永能,或者是因为觉得……胜之不武?」 端起奶茶,种诂的眼里已经泛起了泪花:「明润,敬你一杯,你为我种家,培养出了一位绝世名将!」 苏油的气也渐渐平了,和种诂走了一个:「我知道五郎心里苦了十几年,但是这是为国征战,作为帅臣,更是要控制住自己的心绪。」 「主不可以怒而兴军,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五郎打小饱读军书,这点常识总当知晓吧啊?」 种诂饮了一口:「相信这是他第一次放纵自己,也是最后一次。」 「他岂止是心里苦,当年若非明润开解,我这个孤激的弟弟,只怕墓木早拱了。」 「如今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证明了朝堂诸公多年前错看了他,心气已经平復,怨怒已经宣洩,神清智足,不会有什么能影响他了。」 「还有重要的一点,五郎此番功成,还证明了我大宋仅凭旧军,一样能够完胜。」 「夏人铁鹞子都能覆灭,皮帐铁林又有何可惧?对军心士气的鼓舞,是无价的。」 「虽然明润没有说,但是我军在占领长城一线,实现第二战略目标之后,围攻兴灵的军力,应该不会再投入过多,主要就是数路之中的新军吧?」 苏油就跟见了鬼一样看着种诂。 种诂微笑道:「不用这样看着我,夺取西夏大片国土之后,由旧军巩固战果,看护粮道,清剿地方;新军千里跃进,直捣兴灵,不是顺理成章的吗?」 「所以五郎以旧军取得完胜,对以后地方巩固,也是有很大震慑作用的。」 苏油讨好地端着杯子敬了种诂和李若愚一个:「呵呵呵……幕判,监军,此事暂时没有对外公布,怕影响到诸路旧军蕃骑的进取之心,还望继续遮掩则个。」 第一千二百七十章 夜班 李若愚笑道:「刚刚听闻大军东路大获全胜,我跟幕判道喜,幕判说国公必定要前来相责。」 「我还不信,与幕判关扑了一遭。」 说完摇头嘆气,从手上取下南海猫眼蓝宝石的指环,推到种诂身前:「输了。」 苏油笑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都知在南海开赌船的时候就该知道,输光了投海的蕃人大财主不是一个两个。这个不能怪我。」 李若愚摆手:「不怪不怪。胜不骄,败不馁,战前充分准备,战后充分总结。这话当年在南海,老夫耳朵就已经听得起茧子了。」 「不过上次五郎得罪了转运司,这军方和地方之间,如何制约监督……明润,离京万里,更要小心谨慎啊……」 苏油点头:「明白了,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近日忙于布置军务,疏忽了此节。多谢李公及时提醒。」 …… 汴京,军机处,机宜司电讯班。 蔡京与章惇,二人轮流当值,今日是轮到蔡京。 因为电讯是第一时间获得前线军情的机构,因此章惇干脆建立制度,白日里主官在外主事,夜里值班,直接在电讯班留守。 军士拿着一封电报兴奋地走到蔡京的桌前:「学士,东路大捷!」 蔡京取过来在汽灯下观看,然后起身:「枢密院今日是谁当值?」 军士翻看了记录本:「是吕公。」 蔡京说道:「去叫他,一起进宫陛见。」 军士又翻了一下值班记录:「那中书要通知吗?」 蔡京问道:「中书是谁?是苏学士吗?」 军士摇头:「是蔡学士。」 蔡京想了一下:「那就算了。」 说完写了一封公文,夹在当日的简报里:「将这个送去中书,那边也忙,来不来就看学士自己的意思。」 军士答应后去了。 蔡京又整理了一下文稿,到了宫门外,给合门使递交了告请,不一会,就见几名军士打着灯笼,护送一人沿着宫墙过来,正是枢密副使吕公着。 不待吕公着说话,蔡京就将手里的文件夹双手递了过去:「枢相,国公电报,东路大捷。」 吕公着面上不见喜恶,打开文件夹观看,蔡京连忙取过军士手里的灯笼,举得高高的给他照亮。 吕公着看得眉飞色舞:「灭敌九万?!转运司核实了吗?」 蔡京笑道:「转运司的消息没有那么快,不过国公的数字很精确,同时告诉我们转运司已经核实过首级和降人,至于招纳的人数还未详实。」 说到这个吕公着就赞嘆:「这电报果然是好东西啊,那我就没明白了,为何只有经略司能用?」 第391页 蔡京说道:「这是军用线路,还要涉及到保密工作;整个电报局,都是陛下拨付内帑所造;还有电码这东西,也只有军方掌握……所以要投入民用或者行政,估计……还有一阵子。」 这时候合门使臣领着一个小黄门过来了,小黄门对蔡京和吕公着行礼:「学士,副枢,请随我陛见。」 夜入宫禁,是一件异常麻烦的事情,何况宫里直到如今,还住着两个中年王爷。 加上皇宫里边曾经发生过不少造乱之事,因此夜间一旦落锁,要想在将门叫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年福康公主夜叩宫门,惹起了极大风波,御史弹劾公主六罪当中,夜叩宫门就是其中一条。 哪怕是苏油解永兴军路之围,甚至灭交趾纳占城,都没有过大臣夜间汇报的事情。 不过那也是以前条件不允许,如今军机处离皇宫西墙外不远,赵顼就在西华门进来的集英殿边上开了个房间,让经过培训的小黄门在这里收发电报。 赵顼对此非常看重,因为宫掖落锁之后,如果不违背制度,这里是唯一一处可以与外界即时通信的地方。 于是高太后派人掌握合门的优势,又被赵顼用这种办法给抵消了。 不过从寝宫到这里也挺远的,皇帝规矩又大,吕公着和蔡京都已经到了电报班了有一阵了,赵顼的仪驾才姗姗来迟。 内侍已经转告了天大的喜讯,赵顼明显非常高兴:「两位爱卿,将捷报给我看看。」 蔡京将报告交给吕公着,吕公着又恭恭敬敬地交给赵顼:「累陛下休憩不宁,是臣等鲁莽了,还望陛下恕罪。」 赵顼在书桌后入座,接过报告打开,摆摆手表示不在意,眼睛却已经落到了了军报之上。 赵顼是个急性子,只一目十行地看完第一页,便将夹子合上:「朕到底没有看错五郎!还是听两位爱卿说吧,讲讲此次大胜的前后。」 蔡京便将种诂此次大战的经过讲述了一番,最后道:「陛下万里遥降指挥,将帅用命,军民协力,宵小愧怍胆落,自然所到毕克。臣给陛下道喜,明日还请大朝,接受群臣进贺。」 吕公着却见不得这套:「陛下,大军克敌固然是大喜事,不过后续还得跟上,而且这才刚刚开始,不能生骄慢之心。」 说完又固执地将刚刚那个文件夹子打开:「涪国公还有关于后续的详奏,还请陛下看一看。」 事情太多了,苏油首先说的就是此战种谔诱敌成功之后没有使用大威力的霹雳炮,导致宋军损失不小,今后的战事要总结经验教训,不要再犯这样的过错。 赏罚分明,种锷大胜固然当赏,但是这一点应当通报全军,表示批评。 君臣三人都认为苏油太苛刻了,五千换九万,交换比高达十六比一,除了空手套白狼得到占城那一回,大宋何曾打过这样扬眉吐气的大胜仗? 何况大宋上下,其实都有一种恐夏心理,种谔以旧军硬扛梁永能这一仗,简直就是给赵顼来了一剂大补药,感觉自己腰子充实腰杆子硬挺了不少。 铁鹞子在厢车面前占不到便宜,说明宋人有了克制重骑的法宝,弥补了大宋军事上最短的短板!这才是无比重要的! 苏油提出的第二条就是降人的安置问题,种谔的建议,是给投降和招纳过来的蕃人,一律刺手,就是在手背上刺上「投汉」二字。 一来是免得这些降人重新回投西夏,二来则是免得被其余宋军误杀。 相比被杀良冒功,刺手,看起来就不那么残酷,吕公着觉得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蔡京根本就没把那一帮子当人,自然也都没有异议。 不过安置却有些问题,种谔的意思,是将招纳到的蕃人和投降的夏军,吸收入部队当中,壮大声势。 但是苏油认为此举不妥,认为必须将夏人的老少男女区别对待。 投靠过来的少壮也不能尽数从军,大部分只能协助转输粮草,老小等则就近吸收到城寨周围安存。 而曾经和宋人作战过的夏人,必须全部以俘虏的身份送往内地,在转运司衙役的监督之下服劳役,直到赎清对抗天军的罪行为止。 这就是秦州挖金,交趾挖煤的老一套,不过苏油说得有道理,有了罪过不惩罚,那就是对善良者最大的不公。 如果说这三条都好办,第四条却看得几人面面相觑。 第一千二百七十一章 深夜报捷 苏油指出,军队必须有监督,不过是从内部监督,还得有外部监督。 赵顼心里想的首先想到的就是以文制武的祖制,认为苏油这是搞打压武人,搞统军大臣避嫌的那一套。 可再一细看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儿,苏油指出,大宋一贯以文制武,对武人肆意打压,这同样是一种不公平。 歷朝文书,军法,都只规定了军士犯事之后该如何惩罚,但是却从来没有规定,军士应当享有哪些权利! 也就是说,剥夺军士正常权利的那些人,本来才是应当惩罚的那一批,但是因为没有法律保障军士们的正常权利,导致这些人不但没有被惩处,反而变本加厉地残酷压榨。 而等到军士们投诉无门,忍无可忍地反抗的时候,那些本该被惩处的人,却拿起军法来作为打压弱者的武器。 军法在这时没有起到维繫军队纲纪的作用,常常还成了作恶者的帮凶! 第392页 而同样的道理,等到这些将领到了文官的面前,同样没有法度来声明和保护他们的权利,又被文官们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 这,就是大宋军队武力不彰的最大癥结。 军队,是国家的爪牙,必须从制度上保证它的健康,锐利,而不是用那种畸形的管理方式,让他日渐脓肿和虚弱。 因此枢密院应该制定出一套关于军人权利和义务相匹配的法典来管理军人,这才是真正的以文制武,祖宗本意! 仅凭这一条,吕公着就觉得自己和孙固死缠烂打要苏油去主持西事没有错,光这一条建议,就足以说明,苏明润有枢相之才! 而赵顼却有些发懵,他从皇帝的直觉,就能感到这是一步大棋,一篇大文章,但是真的要做好,怕是不亚于一场王相公的变法。 只有蔡京,隐约摸到了这条建议背后的深意,苏明润,宰执之才。 在法律中明确规定士农工商应尽的义务以及其应当享有的,受法律保护的权利。这句话底下的意思,就是当他们在认真履行自己的义务之后,还要被剥夺权利的话,那剥夺者将处于非法地位! 哪怕他是皇帝,也是犯了法的皇帝!也是法律意义上的作恶者! 蔡京从来没有想过造反,他的最大野望就是混个参政,运气好噹噹宰相而已。 苏明润一边玩了命地巩固皇权,一边又在给皇权偷偷挖深坑,作为以拿到相权为最终奋斗目标的他,决定明智地决定保持沉默。 反正从奏章上看,苏油的建议没毛病,他仅仅是针对目前军队当中的一些畸形管理方式,提出了正确的改良意见,并没有涉及到其它,而且本身就是他职责所在。 应当说,在战时保障军人的应有权利,让他们不被权势者欺压,不被以莫须有的罪名打击,本身对于保证军队的忠诚度,战斗力,是有切实好处的,甚至比功赏的好处还大。 功赏发下去,能不能到士兵们手上都还两说,而苏油的建议,就是这些功赏能够被士兵们拿到的保证。 赵顼觉得,苏油说的祖宗本意,可能是在给自家祖宗脸上贴金,哪怕自家祖宗武人出身,怕是都想不到这一层上边来。 不过这样的以文制武,明显比有宋几任皇帝所奉行的以文制武,立意和眼界都高出了一大截,要是在自己手里成功的话,是不是说明自己……嗯…… 感觉手掌心有些微微冒汗:「吕公,你怎么看?」 吕公着如今一脑子都是军事,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西事纷繁芜杂,军事政事纠缠不清,涪国公此议,似乎倒是很好的解决办法。」 「现在种谔已经大胜一场,很快请功摺子就会送来,要保证陛下的赏赐都落到将士们头上,切实起到激励士气的作用,涪国公的办法,的确有必要。」 「不过兹事体大,既然涪国公有此眼光,那不如先许其根据六路情形,试作规措?如其有效,再上枢密细议?」 赵顼想想也当如此,说道:「也是,先这样吧。」 蔡京却突然开口:「那由谁来监督?」 赵顼讶然:「当然就由六路都经略司监督啊。」 蔡京拱手道:「陛下,国公之意怕不是如此,他在条陈中明确指出,立法是为了保障兵士权力,避免侵犯兵士权利之事发生,而且还明确指出,行使监督之权的人,不但出自军中,还应当出自军外。」 赵顼皱眉:「涪国公这是……将他自己也置于监督之下?」 吕公着倒是觉得理所当然,而且问题也不是很难解决:「既然是监责行法,那就内属军中纠察,监军;外属六路提刑、提举。」 赵顼点头:「理当如此。」 等到再翻过一页:「嗨,明润这里不是写着吗?」 吕公着刚刚都没有看得很细,接过来一看,上面是第四条,「河东、陕西诸路转运司及同经制马甲等,应副军需,各已分拨钱物,自可擘画计置。其须至于民间赁借等事件,即仰明给价直,不得直行科率。当常切抚存人户,务令安静,无致骚扰。如有措置乖失,令提刑、提举司密具事由闻奏,当议重行废黜。有失觉举,与同罪。」 「如军中立法,有欺压军士,隐墨功赏者,当与同例。」 这就还涉及了民政。 六路兴军,即便是军方直管粮秣,民间肯定也有徵发、调运与之相配合。 苏油这是要求赵顼降旨,授予六路提刑司,提举常平司密奏之权,监督转运司的官僚,避免他们滥用职权,中饱私囊,招惹民怨。 同时对军中违法事,一样有独奏之权。 吕公着松了一口气,微笑道:「涪国公光风霁月,建议立法监督自己,颇有赵阅道的风采啊……」 赵顼点头:「孙公和吕公你们的坚持是对的,苏明润虽然精细周密,然而公允无私;虽然操持有术,但是宽厚忠仁;虽然狡黠多智,但是端方守礼;虽然世故通透,但是心怀坚持。的确是主持大局的最佳人选。」 说完笑道:「这怕也是张赵二公从小手把手培育的结果,对了,赵学士现在如何?」 吕公着说道:「赵阅道在杭州知州任上,以太子少保之职致仕,朝廷体恤元老,如韩魏公例,命其子赵屼提举两浙常平仓,以便就近照顾晚年。听说赵屼带着他遍歷江南名山大川,所至之处,吴人皆以之为傲。」 第393页 蔡京笑道:「听闻此公退居三衢,与里民不间位貌,闲居杂处,只似常人。给自己的居所取了个名字叫高斋,还写了一首诗——腰佩黄金巳退藏,箇中消息也寻常。时人要识高斋老,只是阿村赵四郎。」 赵顼感慨:「苏轼称此公富贵不萦于心,清修不迩声色。是谓邦之司直,民之父师。的非缪誉。」 …… 次日,赵顼御紫宸殿,以种谔克米脂,接受百官朝贺。 由于值班制是军机处弄起来的,之后枢密跟进,不说别的,就这忙忙慌慌的一套,王珪就很反感。 宰相协理万机,公务之余还有大量闲暇吟诗作赋,那才叫优雅,那才叫有派。 东晋谢安在苻坚八十万大军打到家门口的时候,还在优哉游哉地下棋好不好?! 于是中书值班制基本就是个摆设,换个地方睡觉而已。 第一千二百七十二章 青唐 蔡确对工作其实还是非常认真的,不过自从西事起来后,蔡京经常在每日快下班的时候才送来《军情摘要》,而且还经常在深夜的时候,送来所谓的《补充摘要》。 蔡确和王珪好几次被半夜打扰,结果《补充摘要》里并没有什么急务。 一次两次还好,等再到后来,中书干脆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大佬们休息之后,《补充摘要》就放留待次日一早,由下一位当班的宰执来处理。 所以昨夜当蔡京的补充报告送过来的时候,按照惯例,中书的小秘书也不敢再去打扰蔡确。 王珪次日一早过来上班,一看昨晚的报告大惊失色,正要将蔡确叫来询问,就听宫内景阳钟响了起来。 朝贺的时候是王珪领头,好在干这一套他也是老手,虽然仓促,一番说辞依旧花团锦簇,不愧皇宋百年有数的至宝丹。 不过朝会之后,赵顼还是在偏殿内问了一句:「中书这段时间是不是很辛苦?」 王珪赶紧摆手:「不辛苦不辛苦,做的都是分内之事,帅臣将士在边疆浴血都不言苦,老臣何敢言苦?」 开什么玩笑,我这点相权给陛下你三板斧砍掉了都快三分之二了,我哪里还敢叫苦? 散朝之后,王珪对蔡确好一番敲打,这件事情,军机处挑不出任何毛病,是中书自己出了漏子,丢了面子。 王珪最看重的就是自己在赵顼面前的面子,蔡确却认为王珪有些小题大做,表面上唯唯诺诺,私底下却愈加看不起王珪。 老子没能捞着头彩,还一肚子的气呢,中书的事情都是老子在做,有了功劳你先捞,有了锅就丢给我背,你王禹玉好仁善的德性! 不管朝臣们之间如何的挖坑陷害勾心斗角,宋军克復米脂、啰兀,大败梁永能,的确称得上是一次堂堂正正,扬眉吐气的大胜! 汴京城百姓们再次陷入欢乐的海洋,各商铺的「贺胜打折大酬宾」活动搞得轰轰烈烈。 皇宋慈善基金出面主持了一次募捐活动,准备将募集的资金购买成药,给边疆的将士们送过去。 王彦弼和扁罐童鞋又在汴京人民的心目中刷了一波好感,他们组织了皇家理工学院一帮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找四通的叔伯们用成本价拿到了一批竹器,然后用盐酸在上面作画写字,用喷灯喷成带书画作品的器皿,拿到集市上发卖,将赚来的钱捐给皇家慈善基金。 王彦弼师从自己父亲和张敦礼,手底下绘画功底扎实,扁罐的书法现在也有了模样。 和苏油上辈子带来的野路子,到后来纠转都纠转不过来不一样的是,这孩子自幼就得到了名家的严格指导。 程文应对扁罐非常看重,眉山江卿靠苏家,苏家主要靠苏油。 苏油一系的前途,就是四大家族的前途。 因此那些连王珪都拿不到的法帖,程文应见天地往扁罐这里塞,搞得扁罐很委屈,甚至想哭。 这次两个小少爷的书画展示,让汴京人民称赞不绝。 东西卖得也不贵,值那个价,买东西还能得个踊跃捐献的好名声,真不亏。 所以扁罐和王彦弼辛辛苦苦准备了卖三天的东西,结果一个上午全部销售完毕。 就连高太后那里都收到一个中官买来的靠背小竹椅,高太后看过王彦弼绘画的兰石图和扁罐抄他爹的小诗,非常高兴,都捨不得坐,笑着让尚宫将俩孩子的「作品」收藏起来。 乙丑,诏:「已指挥秦凤一路兵付李宪节制,深虑经略司犹宿留不肯依应调发,误熙河军期,可再下都大经制司依详朝廷属任之意,便从节制处分。」 赵顼是个急性子,明明各路出兵底限是在九月,却开始催促李宪了。 苗履等奏:「西蕃大首领阿里骨蕃书称,八月戊子,斫龙城蕃家守把南宗堡子,向下地名西罗谷,有夏国三头项人设伏,劫掠蕃兵。夏国兵贼,斩首三百级,降百二十三人。」 奏报的意思很明白,是说青唐人已经和夏人干起来了。 于是赵顼更急,接着又诏:「熙河路已列定兵马,必须照应董毡所约师期出界。蕃中出兵与否无可为据,宜令经略司选使臣一二人入蕃军照验,仍约阿里骨遣首领一二人来与官军同出,庶彼此分明,不误大事。」 又诏:「入内省选差使臣二人,自京分诣陕西沿边等路,选新军可充电报班者,于狼渡、米脂设所,庶几达传便利,不误戎机。」 第394页 …… 青唐,邈川,李宪率领苏烈,王文郁,王厚,李庸,还有几路蕃人大头领,前来与董毡会师出界。 如今青唐的局面非常微妙,董毡因为病体沉重,政权实际控制在夫人乔氏和继子阿里骨手中。 而此次李宪还带来了熟蕃军,统帅者乃是赵思忠,包顺,温溪心和蔺逋比,局面顿时就变得更加的微妙。 十年人事尽成非。 青唐在唃厮啰死后陷入了衰乱,长子瞎毡三子董毡争权分裂。 苏油抵达渭州大开榷市,扶持当时势力较弱的董毡,一起遏制瞎毡。 王韶开边,对青唐大打出手,董毡退往邈川,而瞎毡当时已死,其长子木征受家梁的蛊惑,奋勇抵抗,结果被王韶一套神奇的组合拳打得满地找牙,大宋拓地两千里,进占河湟。 董毡趁火打劫,要求木征带领部众前往邈川接受庇护,实际上就是要吞併这个侄子的势力。 木征怒了,与其投降董毡,我投大宋不更香吗?于是一掉头成了大宋青唐名臣赵思忠。 论起来木徵才是唃厮啰的长子长孙,拥有青唐大地的理论继承权,不过人家蛮夷唯力是尚,不认这个。 但是吐蕃人又重「贵种」,当年西夏李立遵树立起祖宗画像,就能让地斤泽各部小族纷纷来投。 木征这个标准的「贵种」,这些年就成了大宋招纳青唐蕃人的金字招牌。 在宋人的刻意经营下,木征在青唐人里边的名声,在投宋之后,一再爆表。 「小王子管乱,干王子管战,大王子管饭。」 虽然是机宜司刻意在河湟编造的顺口熘,但是不能不说,顺口熘能得以流传,有它一定的必然。 这么多年下来,木征为大宋招募了数十万蕃众,和已经被赐名为包顺的俞龙珂一起,成为大宋稳定西蕃的两大吉祥物。 而底下的真正措施,则是青储和家庭式圈养农场技术的成熟,让被招募过来的蕃人过上了天翻地覆的日子。 汉人负责培育羔、驹、犊,蕃人负责饲养。再由汉人统销统购。 这种包干方式和家庭联产方式,让蕃人小家庭畜牧业的抗风险能力大大提升。 而相应的,就是部落的瓦解和蕃人对宋国的依赖和崇慕。 酥油茶,马奶酒,这些以前只有贵人们才吃得起的东西,如今也渐渐走进了普通牧民的帐篷。 如今河湟和岷洮,对大宋忠诚度极高的蕃落,整整多达六十万户! 不过这一带还没有设置流官,各地知州都是将领兼任。 为了弥补行政上的粗放,避免大军阀的形成,苏油给神庙写信,从二林部输送了大量的巫僧,去岷湟一带传播教义。 蕃人们很吃这一套,包顺和赵思忠都在自己的驻地修建了巨大的庙宇。 那里同时还会传授汉字和知识,接收蕃人小孩子学习,而且规模比传统吐蕃僧人们的佛寺大得多。 现在的吐蕃教义还相当粗糙,教典中还有不少的糟粕,还有大量的苯教习俗留存,在先进性上,无法与结合了二林巫法,儒家礼法,大理佛法,宋朝佛法的二林教典相比。 加上宋朝政府的暗中鼓励,六十万户蕃落的实际行政管理机构,渐渐从军政府转移到了寺院的身上。 苏油并不愿意见到这一幕的发生,但是歷史巨大的惯性让他一时无法制止,能把掺杂着大量私货的二林巫典在岷湟一带推广开,取代吐蕃教义,已经可以算是一个巨大的胜利。 其副作用就是,一手是代表公平和温暖的光明,一手是代表丰收与美好的智慧,光明智慧上师益西威舍的美名,在青唐各地传扬。 第一千二百七十三章 矛盾 与宋人控制地区不同的是,董毡控制的青唐,如今却矛盾重重。 董毡是唃厮啰的三子,年轻时也算是一代雄杰,可如今老病缠身,权力逐渐被其妻乔氏夺走。 乔氏为了巩固其权位,排斥了长子蔺逋比,却和继子阿里骨打得火热,青唐势力,几乎被二人抓在手中。 阿里骨本于阗人,少从其母给事董毡,故养为子。 在阿里骨崛起的过程中,董毡的两大旧臣,青宜结鬼章和温溪心,又被侵占了很多利益。 由于阿里骨非唃氏家族,所以部族中反对他当权的也不少。 青宜结鬼章的忠诚度尚可,却被乔氏和阿里骨忌惮,不是特殊情况下,不会再让他掌握兵权。 而温溪心则直接倒向了大宋,寻找到机会突然偷偷离开了青唐城,回到了自己部族所在地邈川,甚至还带走了董毡的亲子蔺逋比。 这是王厚在青唐秘密外交事业上取得的突破性胜利,之后宋人就好像当年扶持董毡那样,开始扶持蔺逋比。 而乔氏屡召无用,董毡却不闻不问甚至暗中纵容,让蔺逋比已经处于实际上的半独立状态。 可以说,青唐如今已经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多方势力纠缠在一起,处于随时爆发的边缘。 李宪如今携唃厮啰长子长孙木征,董毡长子蔺逋比,旧臣温溪心带着大军前来,大军沿着青唐重要的河流宗哥川河谷一路前进。 这一带的景色,与洮河、黄河诸水两岸又有了些不同。 这一带,还是以畜牧业为主,所谓「善逐水草,以牧放射猎为主,多不粒食。」 第395页 不过农业和农业机械已经引入,宗哥川「川长百里,宗河行其中,夹岸皆羌人居,间以松篁,宛如荆楚。」 「川皆活壤,中有流水,羌多依水筑屋而居,激流而硙。」 而让青唐真正强盛起来的,却不是农业畜牧业,而是商业贸易。 西夏的崛起,让传统的丝绸之路受到严重威胁,在完全控制了河西走廊后,西夏对过境商人开始徵收重税,沿途「夏国将吏率十中取一,择其上品,商人苦之」。 于是来往于宋朝和西域的商队和贡使,只得绕道青唐,改走青海故道。 当时,在青唐城东就居住着好几百家往来做生意的于阗、回鹘商人。 唃厮啰,当年就是被于阗的长辈带到青唐的。 阿里骨掌权之后,因为他本来就是于阗人,也非常重视这条商道的维繫。 听说于阗使节绕道远海朝贡宋朝,阿里骨立即命人前往于阗、高昌诸国,告诉他们如果愿意走临谷城故道朝宋,他愿意提供保护。 于是商人皆趋鄯州贸易,以故富强。 鄯州就是后世的西宁,这个称唿是唐代的称唿,如今是青唐的「首都」,宋人更多将其称为青唐城。 李宪看着清澈的激流和不断出现的磨坊,青稞地,以及赶到路边对大军礼拜的蕃人,对一边陪同行军的温溪心道:「刺史,这地方,不下江南啊。」 温溪心一直看着前方不断对蕃民安抚开慰的木征,闻言才道:「是啊,青唐自大首领带领族人定居以来,就是依靠着宗哥川丝绸旧道,日渐繁盛。」 「这就是青唐的命脉。」 宗哥河是青唐人的称唿,在宋人的称唿里,这条河叫湟水。 湟水经过青唐的林金城,青唐城,宗哥城,洒金坪,邈川城后,从东玉关开始,到汇入黄河的宁川堡那一段河流,就成了大宋,青唐,与西夏的天然国境线。 湟水和黄河的交汇处,有一座大城,从汉代开始,千年以来一直就是华夏政权和吐蕃、西域政权的必争之处,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金城郡。 中唐以后,该地被吐蕃所占,成为「西羌」之地,直到王韶开熙河,才重新将之拿了回来,定名为河州。 此次李宪所率领的西路大军,除了苏烈所带领的囤安军,王文郁所带领的骑军当中,有部分汉人以外,绝大部分都是蕃人。 蕃人是木征和俞龙珂召集过来的,但是和以往集兵不同的是,木征和俞龙珂此次只管招人,交由宋人统一编带,干预的力度比以往强了很多。 也正是因为如此,李宪才敢迎着湟水北上,在邈川招揽了温溪心与蔺逋比,进驻洒金坪,逼近青唐腹心宗哥城。 名义上,李宪是来接收董毡组织的十三万僕从军,实际上,却是来亮肌肉的。 阿里骨立即以董毡的名义派遣笃乔阿公和青宜结鬼章带领大军在宗哥城挡住李宪的去路,让之前就来到青唐城的宋朝联络官李庸前去交涉。 得知李宪是前来接收僕从军,同时代表皇帝来犒赏董毡,并且校阅兵马之后,阿里骨才松了口气,亲自前来和李宪相见。 李宪反客为主,在宗哥城外的洒金坪布置起了奢华的大帐,双方在大草原上举行了一次欢乐的大会。 崭新的缂花羊绒毯子上,是光可鑑人的实木家具,上边摆放着黄白铜的餐具,酒壶。 木征、俞龙珂、温溪心与蔺逋比,身着青唐民族服装,一身极具夸饰的金宝丝锦,分列李宪两侧就坐。 他们的身前的几案上,还摆放着各种奇珍异宝,金银、彩、茶、服、缗钱。 而李宪身前的几案上,摆放着圣旨,印信,礼器。他的后方,众将官依阶林列。 当阿里骨在引伴李庸的带领下,来到洒金坪的时候,感觉这地方第一次名副其实了。 见李宪朝服按剑端坐于上,阿里骨赶忙上前拜倒:「知青唐城守阿里骨,代青唐宗哥邈川诸部西蕃大首领,保顺军节度使董毡,叩见天使李太尉座前。」 「哟?」李宪一脸的惊讶:「城守这礼节一点差错都没有啊,汉话说得那也叫一个地道。」 绕过桌案将阿里骨扶起来:「城守的大名,我在熙河早有耳闻,这几位,不需要我多行介绍了吧?」 当然不用,木征、俞龙珂,那是董毡时代的老对手了,中间有打有和,有时投夏有时投宋,摇摆不定,最后形势比人强,到现在都投到了大宋的怀抱。 温溪心曾经是董毡最重要的财政大臣,与阿里骨的冲突就是被阿里骨剥夺了青唐与西域的贸易权。 要是可能,阿里骨连青唐和大宋的贸易权也想要抓在手里,只可惜现实很骨感,那一次行动被王厚提前获知了消息,帮助温溪心逃了出去。 现在两人的关系,是既防范,又合作。 明面上生意要做钱要赚,而背后小动作不断,双方刺客不绝于途。 蔺逋比就更不用说了,青唐的合法继承人。 这是温溪心为了报答王厚的救命之恩,交给宋朝的投名状,不但自己成功逃脱,还将蔺逋比带到了邈川,立为名义上的首领。 真实歷史上,蔺逋比就是因为性好易装游猎,被阿里骨逮到机会,遣人刺杀于途。 而现在,歷史已经发生了巨大转变。 两人之间的矛盾,属于绝对不可调和。 第396页 当然阿里骨也不会畏惧这几人,笑道:「都是一家人,哪里需要太尉来引见。」 说完与几人见礼,最后对自己兄长说道:「哥哥,公主可是想念你得紧。」 蔺逋比脸色一变:「她还没有回西夏?」 阿里骨笑道:「她可是哥哥的新妇,丈夫尚在,岂有回去的道理?不过你放心,哥哥不在,弟弟一定会帮你照顾好嫂嫂的。」 蔺逋比脸色大变:「那荡妇……」 李宪将手一抬:「刺史不得胡言乱语,今日是盛会,家事你们兄弟私底下再说。」 蔺逋比恨毒地盯了阿里骨一眼,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第一千二百七十四章 演武 李宪从台上取下圣旨,对阿里骨宣读。 圣旨来了个皆大欢喜,册封董毡常乐郡公,阿里骨为肃州团练使,青宜结鬼章为甘州团练使,蔺逋比为伊州刺史,赵思忠为河湟蕃部都巡检,包顺为洮岷蕃部都巡检,温溪心为狄道招抚使。 授予各位蕃官金银带,锦衣,印绶,器币,至少在表面上,不管是已经投靠了大宋的蕃酋,还是青唐的首领们,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 礼节过后,就是大宴,演武,选将,点兵。 阿里骨这次是真带了十三万人,不过其主要目的还是防范李宪。 但是李宪只做不知,对阿里骨夸赞道:「郡公与团练忠勤王事,此次朝廷命郡公选将从征,以三万为限,难得团练带了这么多人来,那咱们就开始选吧。」 啊?阿里骨都傻了,他带这么多兵马过来,却并不是要让李宪将自己最强的三万人挑走的。 李庸及时拱手:「不如让团练看看两位都巡检从河湟洮岷挑拣出来的人马如何,也好给团练先打个样子。」 李宪这才恍然大悟的样子,端着马奶酒说道:「对对对,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然后对包顺和赵思忠说道:「两位,让儿郎们练练吧?」 吐蕃人有一种神奇的属性,除了重贵种,还重华丽的服饰。 曾经有一个叫冷鸡朴的酋长,引诱山后生羌扰边,木征请自效,李宪手底下众将认为木征刚刚投效过来,不可信任。王厚向李宪建议:「何伤乎!羌人天性畏服贵种,听之往。」 于是木征将赵顼赏赐的锦衣金带取出来穿上,又隆重打扮了一番,「盛装以出,众耸视,皆无斗志,师乘之,杀获万计。」 李宪和手下众将见到那情形都懵了,这尼玛都行?!早说啊! 于是写信给苏油,请他让和蚨祥的工匠给包顺和赵思忠搞两套服色,没有别的要求,华丽,一定要华丽! 当时的吐蕃人穿着其实还算是比较朴素,贊普的穿着也不过白色翻领长袍,单吊一袖,革带,短剑,黑靴,发披两鬓用红色丝线编髻,外加一顶红色的「贊普帽」而已。 后世的藏族服饰有多华贵,苏油是有深刻印象的。 华丽到了什么程度呢?简单说就是让苏油曾经以为西藏自治区是一处盛产蜜蜡和珊瑚的地方。 还有后世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安沖藏刀与火镰,省博物馆里收藏了不少精品,不说工艺多么精美,光上头那鸡蛋尺寸大小的红珊瑚,在苏油穿越前那个时代,已经彻底的绝迹了。 于是苏油奏请了赵顼,復刻了一版后世康巴汉子的藏袍「赘规」,给李宪寄了过去。 赘规上衣包括内衫,外袍。 内衫用紫色萤绸制作,对襟高领,襟边和领口均用金边或银边镶嵌,齐腕长袖; 外衫,选缂有圆寿、妙莲及其他花卉图案的锦缎为料,领子、袖口、下摆用水獭皮,豹皮,虎皮作装饰镶边,镶边宽度尺许,最窄也有五寸,在镶边上还用白色貂皮拼成「庸仲仁姆」的图案,象徵坚固不摧、永恆常在。 沿镶边内用窄于镶边的不同于长袍花色的锦缎压边,再用金银扁线镶饰,镶三层边,最底层为水獭皮、水獭皮上面是貂皮,最上面是虎皮。 下身裤子均为白萤绸缝制,脚穿皮底绒帮的藏式长统靴子。 首饰包括嘎乌盒子,腰刀,火镰,此外还有巨大的蜜蜡、珊瑚、绿松装饰的超级大项鍊,大手鍊,除拇指以外,其余八个手指全都有珊瑚玉石的戒指。 八个戒指还各有不同,可以当做包括私印、官印、仓库、军队、商业、宗教、外交等多种专业用途的印章使用,不光光只有装饰价值。 最后还要配以精美的蹀躞带和狐皮帽。 包顺和赵思忠收到这两件赏赐之后,如果在游戏当中,可以看到忠诚度直接上升二十点。 即便是两人发挥最夸张大胆的想像,都想不到大宋君主会颁下如此符合民族习惯又华丽到极致的袍服。 如今两人一推几案站起身来,从员牵过一黑一白两匹大马骑上去,然后策马狂奔,沿着大军围出的草场跑了一圈,顿时引得所到之处的蕃人纷纷匍匐跪倒。 李宪看到了阿里骨眼中的艷羡与嫉妒,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膀:「团练,等到此次出兵得胜,陛下当不吝赏赐,这样的东西,你本也应当有份。」 等到两人将自己的亲军招出来后,阿里骨的眼神顿时亮了。 两支骑军,都是标准的大宋骑军制式装备,红色战袄,前后短沿带红缨的皮盔,皮质带囊的束腰,皮靴,全套牛皮制作的马具,以及骑刀,长弓,挤压式箭囊,五十支长箭,英姿勃发。 第397页 两支亲军在各自首领的带领下,表演了骑射,刀术,列阵,对沖等项目,让青唐蕃人们看得如痴如醉。 李宪端起杯子:「这就是兵样。」 说完一招手,让苗授送上来两根木杖:「兵高五尺三寸以上,战马肩齐四尺六寸以上,贵部只需要负责将人马从宗哥城送到金城。其余粮秣,军器,不再劳郡公和团练操心,全部由我朝负责,装备便照团练你现在所见配给,怎么样?」 却听阿里骨身侧一声冷哼,正是是阿里骨的心腹笃乔阿公:「太尉此举,是要带走我青唐所有精锐?」 李宪愣了一下:「青唐能达到这个要求的,不过才区区三万人?」 「你!」笃乔阿公顿时大怒:「军士所倚仗的,是战技和血勇,不是个子高大,器械精良,就能够获胜的!」 李宪轻佻地一笑:「哈?打仗有这么复杂吗?我带兵只有一招,那就是听命。」 「剩下的那些,都是帅臣幕府班子的事情。只要将士听命,战技可以花钱训练,血勇可以重赏激励,所需不过数月时日而已。」 「不过数月之中,我可没有办法让军士们长高到符合我要求。所以才有此制度。」 笃乔阿公站起身来:「那我让太尉选五百强壮的牧民,我选五百战技精良的勇士,比试比试?」 李宪笑道:「可以呀,要不我们就试试?」 阿里骨微笑道:「既然太尉有心,那阿公你就好好陪太尉玩玩。」 「先听听我的要求。」李宪说道:「我要你的牧奴,无父无母没有家小的那种。」 阿里骨问道:「这却是为何?」 李宪说道:「给我五百牧奴,我先花钱买下,然后告诉他们,此战若胜,所有人转为我的亲卫,可以随我回大宋。」 「杀一级,赏三贯,杀五级以上者,赏钱照给,回到河州,还赏牧田两顷,羔一百,犊二十,驹五。怎么样,团练还有兴趣玩玩吗?」 阿里骨和笃乔阿公面面相觑,李庸适时笑道:「那这都不用另选,前段时间在西罗谷被俘的那些人就合适。」 阿里骨苦笑摇头:「太尉手段之高明,大宋赏赐之丰重,的确可以让懦夫变成勇士。无需再比试了,阿公,给太尉道歉。」 「不用不用,小将军不了解咱家的风格,没有关系,慢慢就熟悉了。」 李宪摆手表示不计较,只对阿里骨道:「团练,这片土地上的恩恩怨怨,真要是细细掰扯,那是三天三夜都掰扯不完。不如一退两宽,大家拉扯着先把官家交代的事情办好了,如何?」 第一千二百七十五章 西路 「比如当年河湟反覆,不就是这位……」说完一指赵思忠:「受了西夏人的蛊惑……」 然后一指阿里骨:「求助与你。」 「你以为有利可图,于是派遣了这位……」说完一指青宜结鬼章:「带领兵马进入河湟相助?」 「结果结鬼章半途见事不可为,抛下思忠逃回青唐,导致思忠被俘,最后才投宋,是吧?」 赵思忠连忙表忠心:「臣乃是因祸得福,皇帝陛下不以思忠鲁莽悖逆,还加官晋爵,实在惭愧。」 李宪说道:「陛下此次派李宪方面一路,李宪所要的,是战胜。」 「因此之前的恩怨如何,大家还是得放下。人啊,总要向前看。」 「此次大战,官家赏给丰厚,对于各位来说是难得的机会,至少军士的装备,马儿的具装,可以得到一次更换。」 「但是还是要兼顾势力的均衡,青唐这块地上的大个头萝蔔,也就思忠,包顺,和郡公三位,小王子和温溪心也算一处。」 「思忠和包顺各召集了三万,小王子和老温一万五,我的意思,郡公这边,三万到四万就差不多了,你说呢?」 阿里骨在心里过了一遍三方人数,认为这个分配其实是合理的,青唐各地军阀的武力得到一次平衡的提升,大家都不吃亏。 就听李宪说道:「此次徵召和以往有些不同,因为粮秣军需都有我们提供,因此每个百人队,我们要派遣一位宪兵,负责传达军令,监督执行,接收分配物资,安抚和激励士气,申明军纪。」 「他们都已经接受了,得到了整体换装,现在就差郡公一路了。」 说完嘆气:「陛下已经第三次催促,再不进兵,只怕李宪人头不保。我最多只能在等你三天,三天之后如果你不接受,那我就只有独自出兵了。」 阿里骨也是决断之人:「那就选兵!我们出四万人,阿公与结鬼章各带两万,随太尉出征!」 「好!团练真是爽快!」 …… 元丰四年八月下旬,熙河军终于集结完毕,在李宪带领下出兵,禹藏花麻直接投诚,转身当起了带路党,引大军包围了西夏西使城。 梁乙埋派出二万余骑前来解围,迎战熙河军。 西夏骑兵非常厉害,而且占据有利地形,于是李宪出动了新军参与打援,仅交战半日,夏军便开始不支。 李宪命前军副将苗授反守为攻,率领宋军骑兵向夏军发起反击,夏军不能接战,纷纷败逃。 此战宋军生擒三名首领,阵斩二十余名裨将,斩首两千余级,获马五百匹。 援军断绝,西使城守讹勃哆、副将厮都罗潘等人也放弃抵抗,率兵万余投降,李宪轻松攻占西使城。 第398页 梁乙埋又派兵数万前来救援西使城,赶到方知该城已失,遂退保龛谷城。 龛谷城前方的汝遮谷地势险要,李宪先向汝遮谷驻扎的夏军进攻。 夏军占据背靠山涧的有利地形勉力支撑,与宋军展开对射。 战了一天,宋军不利,李宪只好收兵。 然而就在当夜,李宪亲自与苏烈一起,带领囤安军,偷偷通过早就朽毁的栈道,摸到了夏军营地侧后,发起夜战。 夏军完全没有想到宋军能够连夜摸过天堑,当夜魅蓝衣如鬼神天降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夏军连交手的勇气都没有,纷纷溃散逃离,囤安军轻取汝遮谷。 天明清点,夏人来不及带走的尸首有六百余具、缴获战马上千匹。 汝遮谷一失,龛谷就成了瓮中之鳖。 李宪在高处架起了霹雳炮,大炮一响,笃乔阿公和青宜结鬼章率领本部兵马杀出,夏人虽然死命抵抗,但龛谷城依旧不过一日就被拿下。 战到此时,李婆婆合计消灭了三万夏军,还夺取了大量的武器,粮食。 龛谷城保存了夏人大量的物资,号称「御庄」,家梁从西域运送到这里的东西,正好赶上了此次大战,好死不死,被李宪全部截获。 正好六路都经略司转达的赵顼两道诏书到了:「熙河路李宪等八月辛未与董毡人马期会攻讨夏贼,缘鄜延路师期尚在九月下旬之初,今李宪等如兵马出界遇贼,已见克捷,即进兵深讨。」 「若贼兵阻遏,未可长驱,即择控要便,于馈运之所,权立营寨,以伺诸路师期,首尾相应。」 又诏「今来举动,不同凡敌,图人百年一国,甚非细事,苟非上下毕力,将士协心,曷以共济?」 「须不惜爵赏,鼓励三军之气,使冒锋摧敌。若能初战取功,则其他迎刃而解矣。」 「且勿吝金帛,旌拊战士,苟有以激发士心,皆可便宜从事,朝廷惟务灭贼,其他固无爱惜。」 于是李宪驻军三日,令新归顺的禹藏花麻、巴令谒等三族进攻邻近的撒逋宗城,命赵思忠,包顺,青宜结鬼章,笃乔阿公带领蕃兵扫荡河州到兰州外围地区,各以功取赏。 蕃人们的积极性空前高涨,新投顺的各部为了显示忠诚,更是奋勇作战,兰州前方最后一个堡垒东关,被不日攻克。 等到三日之后,李宪大军才抵达东关,发现兰州已经成了一座空城。 原来是守城的夏人见势不可为,竟然放弃了兰州,退守鸣沙城。 兰州地势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可以控制大量新得地区不说,还能沟通熙河,围摄青唐,隔断西域。 于是李宪上奏请求大筑兰州城,并在城中设立都大经制司帅府,总领熙河、秦凤两路,及兰州、会州的蕃部。 苏油得到李宪攻克兰州的消息不禁大喜,在他的大战略里,切断西夏左右两臂的战略,首先在兰州得以实现。 于是做了一首《闻官军收兰州赠李太尉》,给李宪寄了过去。 当然这也和家梁的图干部实施不抵抗策略有关系,家梁的儿子家国栋藉口父亲不在驻地,不可轻撼宋军锋锐为由,将部族和大部队西迁到了凉州,让李宪以轻松的姿态夺取兰州,让西夏的西平军司和甘肃军司,变成了一块被宋军隔绝的飞地。 这就如同一个信号,梁太后听说兰州已经被李宪攻取,立即令各部落放弃城池,坚壁清野,带着物资朝兴庆、灵州集结,凭据山川险要,或坚守游击,或断敌后路。 但是中路物资人口实在是过多,因此梁太后惊闻梁永能陷军之后,立即命国相梁乙埋亲自领军七万,到中路填补梁永能留下的空白。 然而最让人担忧的大宋中路大军一直引而不发,梁永能带领大军抵达保泰军司后,哪怕大宋东西两路大军各自大捷,却愣是被中路牵制得一个救兵都不敢派,生怕中了苏油的调虎离山之计。 而苏油在宁夏城,一直老神在在。 他对宋夏的军事局面,有着非常清晰的认识。 如今大宋的新军,与后世入侵中国的八国联军普遍认知上的军力差不多,只除了没有装备机关枪。 人力也差不多,五万左右。 但是八国联军能够势如破竹地从天津打到北京,并不就意味着苏油也能按照那个打法来玩。 第一千二百七十六章 开会 首先,天津到北京的交通,堪称那个时代中国最好的一条道路,甚至连铁路都有,即便如此,联军前进也几次受阻。 其次,西夏人如今的血勇,和晚晴腐朽的军队不是一回事儿,当时中国政坛南北分裂,与如今西夏上下一心,全民皆兵,民心士气也完全不同。 其三,西夏是游牧民族,骑兵占主要多数,城池也非必守,与已经被农耕文明固化在华夏大地上,丢失都城即告国危的清国也有所不同。 僧王以大量骑兵反覆冲击联军枪炮阵地送死,企图狙击联军北进攻占北京这样的英雄壮举,不要指望西夏人也会干。 其四,战略目的也不一样,联军的作战目标就是突击占领北京,将清政府逼回到谈判桌上来继续讹诈;而苏油的战略目的,却是覆灭西夏,并且要永久有效占领西夏的全部领土。 让五万新军突击兴庆府并且获得大胜,这一点苏油自问也可以做到。 第399页 但是,做到之后又如何呢? 夏人会如满人一样,乖乖回到谈判桌前来吗?他们有价值四亿两银子的牛羊来赔吗? 还有,八国联军侵华战争,后世很多书友都只看到了军力总对比,却没有看到,每一次战役中的军力对比。 比如着名的八里桥之战,联军方面总计八千人,而僧王方面,其实只有二点五到三万人。 而联军所谓的大胜,也仅仅将僧王的骑军主力击溃,三万骑兵中真正损失的,清国估计的是三千,联军判定的只有一千。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歷史上八国联军侵华战争,有一路被很多人忽略了。 那就是北路,沙皇俄国派遣了十七万军队,对东三省实施占领! 加上这十七万俄军,才是整个八国联军侵华的全貌! 整体战略,应该是联军以合计多达二十多万的兵力,才完成了对满清「龙兴之地」的全面占领,并攻陷北京,让清国老老实实送上赔偿。 这个整体战略,方才与苏油如今的战略意图基本相当! 这也是苏油在洛阳见富弼的时候,跟他说出最好再等八年的根本原因。 等到大宋的新军从五万变成二十五万的时候,他也有把握能够打出联军那样的战绩来。 但是现在想要仅仅依靠五万新军,就能拿下占地二十二州,人口两三百万,骑射号称无敌,不重城池得失,最善于游击劫道,军力不下五十万的西夏军队,同时还要实现完全的占领,苏油认为,哪怕是白起重生李靖再世,都难以做到。 战胜易,逐败难。这是苏油在战争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一再对各路帅臣敲响的警钟。 西路李宪的大胜,含金量很小,消灭的夏军根本就不是精锐主力。 种谔那一路大胜才堪称重锤,不过在军力对比上,依旧没有形成对夏战局的绝对性优势。 甚至可以说,真正的考验还没有开始。 都经略司幕府,苏油正站在地图前琢磨,种诂和李若愚在他的身后,对视一眼,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无奈。 李若愚心中是没什么危机感的,因为枢密那边的意思很明确,只要大军能够拿下几处要地,夺取对夏战局的全面优势,就算是及格。 苏油对此次战役的底线,其实比这个还要高一丢丢,至少要控制长城以南地区,吃掉西夏人相当一部分兵力。 其实这个要求,在种五的天才指挥下已经完成了一大半,九万夏军精锐的覆灭,带来的不光是东路战局的突破,而是整个西夏东路地区的空虚。 只要进占银州、夏州,种谔一路,就构成与王中正夹击左厢神勇军司之势。 如果能够再吃掉左厢神勇军司,大宋在东起曲野河,西止无定川,北抵长城的广阔东路上,将占据绝对的优势,这是扩地千里的大功。 如果占领夏州之后,种谔继续逆无定川向西,攻取宥州,盐州的话,则将形成对中路大军的唿应,梁乙埋的七万精锐就有被包夹后路的危险。 要是梁乙埋到时候还不逃,苏油最想要的战局走势就将得以实现,大宋东西两路大军将毫不犹豫地吃掉这七万人,让西夏军力五去其二。 如果梁乙埋逃走,那宋军也能轻松占领整个长城以南,圆满完成第二阶段战略目标。 在李若愚心里,这就已经算是考了个上甲;在种诂的心里,也感觉至少有七成把握。 就算是最终拿不下黄河对岸的兴庆府,最起码来个炮轰灵州,耀武而还是没有问题的。 到时候慢慢经营长城防线,或凿空西域,或征服青唐,怎么都是拓地五千里的大胜。 只是这样的大胜,在面前这位年纪才三十四的六路都经略使的心里,又有几成的分量呢?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苏油转身,却是国舅高遵裕大步走了进来。 高遵裕跟苏油敬了一个军礼:「学士,听说李宪取了兰州?」 苏油点头:「是,都经略司正在命他修筑兰州城,并且修建东关、西关、皋兰和金城四个堡垒,而手下蕃部,则四出扫荡马衔山,皋兰山,以清剿后方夏人残部,保障后路安全。」 高遵裕又问道:「种五现在到哪里了?」 苏油还未答话,就见王厚也大步走了进来:「报告,鄜延军报!」 苏油说道:「念!」 王厚念道:「鄜延军谔部有报:我部已于九月三日进抵夏州,知夏州索九思闻梁永能败绩,已然仓惶逃遁。我部轻取夏州后,乘势突进,于四日围银州,守将纳尔温未敢对抗天军,即率五千人开门投诚。」 「进止如何,请都经略司下降指挥。」 「好!」李若愚不禁喜动颜色:「五郎真将种也!」 苏油却摸着下巴:「梁乙埋还没动吗?」 王厚摇头:「据机宜司探查所得,没有。梁乙埋还在萧关。」 「这是铁了心了?」苏油不由得撇了撇嘴。 高遵裕却有些急了:「学士,出兵吧,一声令下,末将保管将萧关给你夷为平地!」 苏油点头:「嗯,出兵之前,再开个诸葛亮会吧。」 高遵裕说道:「还开?」 苏油笑道:「只要不违期限,那就是没关系,出兵之前,再盘盘吧。」 高遵裕一跺脚:「嗨!那我去叫人!」 第400页 不多时,众将官到了。 苏油,李若愚,种诂,高遵裕,刘世恆,曹南,李庸,刘昌祚,姚麟。 还有一位特邀的旁听,章楶。 见人已到齐,苏油点头:「开会吧,麻烦李都知做记录。」 李若愚将笔记本打开,用鹅毛笔蘸了墨水,对苏油点了点头。 苏油说道:「种幕判,先说说我军目前进展。」 种诂取过木鞭,站到地图前,指着上边新添的箭头说道:「九月三日,种谔部已推进至夏州,夏州知州逃离,进而攻占银州。」 「八月二十六,王中正占领银池,其后开仓,分地,统计曲野河一役所得。」 「因未遇敌贼,战果不大,仅擒首领四人,杀获首领十余人,斩首七百余级。」 「不过所得丰厚,计曲野河沿河各仓、庄,秋麦六十万石,马三千五百余匹。」 「八月二十七,李宪集齐七路兵马,至西使新城,遇贼约二万余骑,官军掩击败之,擒首领三人,杀获首领二十余人,斩首二千余级,夺马五百余匹。」 「八月二十九,李宪夜夺汝遮谷,三十日下龛谷,奏称大军过龛谷川,秉常僭号御庄之地,极有窖积,及贼垒一所,城甚坚完,无人戍守。」 「惟有弓箭、铁杵极多,已遣逐军副将分兵发窖取谷及防城弓箭之类。另计夏人新收秋麦五十万石。」 「九月二日,李宪入兰州。」 待到种诂讲完,苏油问道:「夏人对面军力部署的变化,王机宜说说。」 第一千二百七十七章 集体智慧 「是!」王厚起身接过种诂的指挥棒:「从西向东说吧,李宪出兵后,甘肃军司和西平军司的反应与我们的预估截然相反,估计这与家梁如今不在甘肃军司临阵指挥有关,其妻图干氏与其子家国栋,带领两司守军、部族退守凉州。」 「不过此部的实力不容小觑,家梁通过榷市与青唐和大宋进行玉石、粮食、武器贸易,积累了大量资储。」 「同时,图干部与野利部,是夏国专营青锋铁的部落,他们拥有大量的精甲和军器,人数不下五万,是我兰州方面的重要威胁。」 「和南军司兵力较少,李宪遣蕃部四出寻敌,皆无所获,估计夏人已经将兵力收缩到了西平府外围的鸣沙城。」 「我军中路,也就是宁夏,环庆两线,梁永能覆军之后,防区由梁乙埋负责,有从西平府补充过来的数支劲旅,人数多达七万。」 「东路,种谔部已经攻取银夏,西夏祥佑军司和左厢神勇军司,已经陷入王中正和种谔两路大军的包围。」 「左厢神勇军司叶悖麻、祥佑军司咩讹埋,所部有五万人,还有数万蕃部。」 「如今蕃部大部,王中正正在尽力招揽,夏人那里,只考虑剩下的五万正军就可以了。」 苏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王中正那里在胡搞,以都经略司再次给他下令,曲野河南熟麦之地,有功蕃汉勇敢,可赏百亩;当地熟户,投效汉人,一丁上限最多四十亩!」 「要拿更多的地,那就只能是草场。」 「草场可准其所请,一丁两顷。但是如果不足,便自己去曲野河北,祥佑军司,左厢神勇军司拿!」 「告诉他,他手底下的蕃人是要打仗的,不是去游歷消耗粮食的!」 「还有,除精兵以外,他手下那些杂鱼,全部加入打草的行列,一定要保证冬日到来之前,收储够足够的青储,干储,为过冬做好准备。」 「告诉他,今年西夏蕃人日子会很难过,他多招纳一个夏人,开春就会少一分敌对的力量,他那一路的任务,就是将半个河套的汉蕃都给安抚好!」 「此功之大,并不亚于克復兴灵,跟他说要是做得好了,他王姥姥就会成为河套千年的圣人!」 王厚点头:「都经略机宜司,也会加强对叶悖麻与咩讹埋的拉拢。」 苏油转向曹南:「战略司那边是如何考虑的?」 曹南起身接过指挥棒:「如今我军第一阶段前期战略目标已经基本实现,李经制取兰州,断了夏人右臂;种太尉取银夏,断了夏人左臂。」 「我中路大军牵制梁乙埋的作用已然告一段落,因此应当採取第二步措施,在萧关,青冈峡,归德川择路进击,夺取韦州,流沙城,之后合军灵州城下,即告完成第二阶段战略。」 刘昌祚忍不住说道:「我部请出黛黛岭,寻机歼敌,为大军开路!」 姚麟刚刚才被高遵裕藉故下了泾原路第一将,收到自己身边,而环庆一路,以刘昌祚代之,现在一言不发。 曹南看了一眼刘世恆:「刘世恆提出了数个方案,如果要以杀伤敌军为主,那就对中路梁乙埋大军实施围歼。」 「可命种谔帅新军沿红柳河进击,攻取宥州,盐州,一来可以断敌后路,二来可以夺取西夏产盐的重要地区,对夏人经济予以沉重打击。」 「到时候以种谔部为铁砧,以我中路大军为铁锤,击破萧关,当可围歼梁乙埋部于韦州一带。此为上计。」 「如果认为这样过于冒险,则我中路大军前出,以刘昌祚所部出环庆,进夺宥州,我中路大军出萧关,与刘昌祚所部形成小包围,吃掉梁乙埋一部,逼其退守西平府;而种谔所部则回师东进,重点解决祥佑,左厢神勇军司夏人兵力,彻底扫清东路军后路的隐患。此为中计。」 第401页 「下计则是我部左右两路大军暂时不动,以消化当前战果为主。我大军独立完成对萧关的突破,不过这样一来就註定不可能在消灭夏人兵力上取得什么大的战果,好处就是稳妥,没有东西两路被夏人趁虚偷袭的可能。」 应该说曹南和刘世恆两人的战略眼光还是可以的,还能给统帅整理出上中下三策以供选择,相当不错。 苏油正要让大家讨论,却听一个声音问道:「夏人的粮食收完了吗?」 却是章楶。 章楶是转运使,也就是军队以外的后勤管理人员,这一次是送商州生产的最后一批厢车和战车来到宁夏城。 吴安持也算是歷练出来了,一直不急不躁,等到商州高小舅子的车辆全部打造完毕,才与狼渡战马,兴洛仓军粮一起发运,马拉车辆外加运粮,一举三得,免了丁力多余的转运之苦。 章楶负责物资的押送来到了宁夏城,此人是大宋潜藏的战略大家,苏油当然不会放过,将他一起拉来参加军事会议。 章楶一发问,所有人都是一愣。 王厚说道:「如今两军鏖战已然半月,想来山北的黍麦都已然收割完毕了。」 章楶问道:「那梁乙埋以七万大军驻屯于韦州和盐州一带,又是为了什么呢?」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对哟,既然夏人的目标是坚壁清野,如今目的已经达到,那梁乙埋的战略任务已经完成,为何还要让大军留在前线,没有撤退呢? 章楶继续说道:「其实东西两路,战略目标均已大致完成,但是李宪驻守兰州,所部除了苏烈的囤安军,王文郁的汉蕃精骑之外,其余不足依靠。」 「而王中正那边,十二将军力全是新兵蛋子,最精锐的控鹤军,已经调拨到了种谔名下,他手里的可战之军,就剩下苏炽火率领的一部步跋子。」 「如果欲行中计,那王中正就要充当铁锤的角色,而种谔以银夏为铁砧。可是王中正所部,能够胜任铁锤的角色吗?能将叶悖麻与咩讹埋彻底击溃,将之逼向银夏吗?」 「如果不能胜任,是不是就得反过来?留部分兵力守银夏,种五郎率军击破叶悖麻与咩讹埋所部,将他们逼向曲野河,与王中正一起在曲野河一带形成围歼?」 「可如此一来,银夏必然重新空虚,夏人便有机可乘了!」 刘世恆表示反对:「梁乙埋已经被我军牵制,他还有多余兵力收復银夏吗?」 章楶看着巨大广阔的军事地图:「梁乙埋被我军牵制,只是我们一厢情愿认定的假象。而在我看来,他的运动空间其实是非常巨大的,前有萧关,后有灵州川,还有灵、盐、宥三州可供后勤,背后还有长城倚仗。」 「千里平川,最利于骑兵大规模移动,你们凭什么就认为梁乙埋已经被我军牵制?这一点,是根本站不住脚的。」 响鼓不用重锤,被章楶一点,刘世恆也立即反应了过来。 章楶说得没错,梁乙埋不动,并非他真的一动不能动。 对章楶的佩服之情不禁油然而生,拱手求教道:「那敢问运使,梁乙埋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章楶所知的情报不如都经略司这么细,现在只能用手指扣着军用搪瓷茶杯的盖子,目光在地图上不断搜索:「是啊,梁乙埋此举,必有所图,可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种诂突然大惊:「梁永能渡过无定川的残部,机宜司找到了没有?」 王厚说道:「根据线索,梁永能已成惊弓之鸟,一路逃往龙州。」 高遵裕也不以为意:「梁永能几乎全军覆没,他还能有战心?」 种诂摇头:「自古秦兵耐苦战,夏人的作战意志之坚决,不容小觑。」 章楶在旁边一拍桌子:「如此一来,梁乙埋的行为就解释得过去了,他在等待接应梁永能残部返回!」 种诂却已经站了起来:「非也!机宜司可能被梁永能骗了!梁乙埋可能在等待梁永能掀起大乱,意图翻盘!」 说完从曹南手中夺下指挥棒,啪地一声点到地图上:「这里!现在还有多少兵力?」 这一下连苏油都大惊失色:「延州?!梁永能他敢?」 第一千二百七十八章 延州 种诂再次将指挥棒拍到延州:「数千骑军,夤夜奔袭,从米脂到延安府,不过三日的路程。」 「那里如今只有沈括四千州军镇守,战力不堪一击,只要烧掉我军在延安的辎重,东路和中路大军则不战而废,哪怕数千骑尽数拼死,也足抵他失军九万之罪!」 章楶点头:「正当时如此,因此梁乙埋才咬牙坚持,就是为了等待梁永能功成,从宥州反击!」 高遵裕也被吓着了:「刘昌祚,立即点齐本部兵马,奔赴延安府!无论如何,延安府辎重必须保住!」 「末将遵令!」刘昌祚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抓起皮盔飞奔出帐。 苏油心里噗通乱跳,这尼玛,明明形势一片大好,怎么突然就变成危机爆发了呢? 章楶见苏油脸色惨白,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明润毋忧,事情也不一定就会发生,既然我们发现了漏洞,堵上便是。」 「就算被梁永能破袭,沈存中至少还有一个大城守御,以他理工之能,守城的本事还是可以放心的。」 苏油忧心忡忡:「即便是被梁永能洗劫外围,那损失也难以承受,现在延安府的物资,不是一个城里能堆放得下的了……」 第402页 「给沈括去电报,让他立即组织防守,告诉他刘昌祚将飞驰赴援!」 …… 延安府北仓大营,沈括正在计点库存。 今天要运送十万人的军粮去清涧城,再从那里转运到交给绥德军,让他们转运到银州。 听闻种五郎大败梁永能,延安府也是一片喜庆,这里是种家的大本营,负责此次运输的钤辖李达喜滋滋地过来:「经略相公,郭家村的乡亲们送来了三百斤的腊猪腿,要我们一起送到夏州给子弟们犒赏!」 沈括哭笑不得:「你来背?辎重配比都是经过周密计算的,如果你背,那我没意见。」 「嗐!」李达说道:「十万人半月的口粮,怎么都腾得出点地方吧?何至于三百斤都放不下?」 说完又给沈括做工作:「这不是郭家村里正家二蛋做了种太尉的亲兵吗,他爹一高兴,就搞了几十根猪腿要劳军。对了经略,以往十万人半月的口粮,明显比现在多啊,现在怎么才三百车?」 「真没地儿了,要不一会儿丢车顶上吧。」沈括做了让步:「呵呵呵,以前的兵粮就是黍米和盐菜,有时候连盐菜都没有,现在都是油水丰足的咸肉,罐头,香肠,面粉。」 「一个罐头拌一斤米饭,或者几个馒头,加上些菜蔬,茶,果干,糖果。国公说了,这叫膳食均衡。远比过去三斤米饭都管用!」 「还有这车,四轮厢车一次能拉上千斤,轻便程度只当过去的轻车,就是这路啊……说起来就头痛!」 两人刚聊到这里,前方本来一骑骏马,为首的是一个中年大喊:「经略,夏人!近万夏人来攻!」 沈括大惊:「夏人?!他们是如何过来的?」 来者正是延州另一位钤辖焦思耀:「哎哟经略你就先别管他们怎么过来的了!总是前方除了纰漏,不过我看这帮夏人也不是什么正军,衣甲尽皆不整,军器似乎也不齐全。」 沈括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他们的坐骑呢?」 焦思耀回想了一下:「坐骑?似乎都是好马,尤其是中间有一匹白马,那肩高一准过了五尺!」 「距离延州还有多远?」 「距离金明寨尚有五十里!」 李达说道:「贼人势大,要不收束部众,入城守御?」 「来不及了,诸多物资尚且对方于城外,不能落入敌手。」沈括摇头:「如果我所料不差,这是梁永能强渡无定河的残部!」 这时城内电报班的一名小兵也抱着电报夹子跑了出来:「经略学士,宁夏城急电!」 沈括将电报取过来,神色惊疑地看了,将之交给两位钤辖,然后来回踱了几步,突然站定:「李达,你带三百厢车鼓譟而进,沿途散布消息,就说是携带十万人的口粮,要去保安军交割。人数嘛……给你一千五!」 李达才看完电报,急道:「我手底下都是孱弱的乡军,要对付的却是梁永能!」 沈括神色却淡定了下来:「无妨,现在的梁永能,不过是惊弓之鸟,他可是吃过种太尉的大亏的!嗯我想想……你就宣称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军就在后面。」 「时间紧急,就带这装好的三百大车去!记得打八郎的旗号!」 李达不禁失色:「这么多辎重,那不是羊入虎口?白白便宜了敌人?」 沈括说道:「如今已然别无他法,只得诈他一诈,待你见到夏人,便在金明寨下大路上列车阵,拦住其去路。」 说完又安排焦思耀:「你带延州剩下的两千五百州军,赶紧去金明寨埋伏,待夏人前锋过得一半,便大张旗鼓,从寨上冲下来!做出与李达邀击夏人之状!」 「可是……」焦思耀都傻了:「大张旗鼓,那也得有旗有鼓才行啊!」 李达说道:「还要有军器!」 「啊——」沈括躁郁地将幞头摘下来抛在地上,痛苦地抓着头髮:「机宜司到底在搞什么鬼!这么大一支人马,睁眼瞎吗?!等等等等……」 沈括爬到一架厢车旁边,将车门打开,将上边的包裹丢下来:「让厢军们全部换装!红袍,皮带,皮靴,皮盔!」 李达傻了:「这……这是五郎的军需,谁敢乱动,要被五郎砍头的!」 「现在命都快保不住了,还顾忌被砍头?!我们就是要伪装成正军!」沈括骂道:「还有!将战衣一个袖子打个结,然后那木桿穿进去,不就是红旗?!老焦,旗帜也算是给你备齐了!」 站在厢车上,沈括看到城外连绵的秋草,突然一个主意冒了出来,从厢车上跳下来:「立即派人,收集全城的瓶瓶罐罐!我去配置勐火油,快快快!」 延州石油多的是,第一代勐火油就是原始的石油,延州一带,「皆掘地做大池,纵横丈余,以蓄勐火油」,用来防御外族侵略者的骚扰。 后来苏油点开了石油化工科技树,石油产品才开始细化。 所有产品里边,最受欢迎的就是石蜡和煤油,风靡大宋;然后就是润滑油和凡士林,分别用于机械和医药,化妆品;剩下的沥青用于铺路,防潮,防水;柴油用于防虫,杀虫。 最没有用的就是汽油,易挥发,易燃,极度不安全。有时候被工人们用作洗涤剂,浸泡防锈液,都常常引发事故。 它的最大功用,就是拉到敌人的草场上纵火。 第403页 沈括是一个万金油科学家,来到延州之后,就主动研究起了汽油的「钝化」方法,目标就是让汽油变得像煤油那样相对稳定。 这玩意儿现在就是废物,延长油田几家化工厂里多得不要不要的。 沈括对汽油的钝化剂研究不过就是几个方向——凝胶,固体粉末,吸附性物质。 最后弄出来的东西,苏油也不知道是不是后世的「莫洛托夫鸡尾酒」,反正从狄咏守环州和种谔烧铁鹞子的效果来看,至少纵火性能相当不错。 这玩意儿本来就是沈括的发明,因此只用了半天时间,他就带领着工人轻车熟路地搞了上千个瓷罐燃烧瓶出来。 另一边,由李达和焦思耀易装成的两支盗版鄜延军,也新鲜热辣地出炉了。 第一千二百七十九章 虚张声势 表面镇定异常地送走了二人,沈括立即命令延州四门落锁,跑到城头上跪下,摆上香案祈祷:「诸天神佛,六路管辖山水神灵,沈括知错了,真知错了……但求绕过这遭,沈括立即遣官分告,牲礼必备……南无阿弥陀佛三清道君……」 沈括心中已经将这件事情的锅背到了自己背上。 因为之前赵顼就曾经专门给沈括下达过旨意:「官军非久出界,管下名山灵祠,当申祷告。今降封香五合,括可躬为祝文,精虔分命官致祷讫奏。」 然后沈大科学家认为陛下这是乱命,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几路大军的后勤支应都忙不过来,哪里有心思写什么祝文?! 于是一拖再拖,拖到那五盒封香都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结果延州突然莫名其妙冒出来一支夏军! 除了神佛菩萨降罪,这尼玛还能怎么解释?!陛下明见万里细察秋毫,可自己怎么就给猪油蒙了心呢?! …… 延安府北面的金明寨,是离延安最近的一系列寨堡的总称,最南边的一个,离延州城不过数十里。 那里曾经是宋夏着名的三川口战场,西夏天才战略家李元昊,曾经率领十万大军,在这里全歼了环庆副都部署副总管刘平、鄜延副都部署石元孙两路大军。 三川口之败,范雍作为帅臣指挥失当要负主要责任,而宋军后军都监黄德和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当负次要责任。 而刘平与石元孙,以及他们的手下,平心而论,当得起英勇忠义,拼死血战八个字。 最可恨的是黄德和逃回之后,反诬刘平降敌,刘平家属被官方逮捕。 幸好金明寨有两士兵逃回说明真相,仁宗命殿中侍御史文彦博在河中府置狱,派庞籍前往调查。 之后二人发现,两名逃回的军士,竟然「被失踪」了! 很多边民也要告御状说出真相,但再次被人阻止。 二人立即感到事态严重,上报中央,富弼发现后立即向仁宗皇帝报告了实情。 恰在这时,被夏人俘虏的宋朝大将卢政逃回。 这一次终于失踪不了了,文彦博和庞籍立刻展开调查。 朝中韩琦,范仲淹纷纷出来说话,要求还原真相,安抚忠臣。 正义虽然迟到,但终究没有缺席。 刘平最终平反,黄德和被文彦博腰斩,头颅挂在了延州城头示众。 之后宋朝派出了范仲淹,韩琦,庞籍等人出任西北军事长官,宋军旗号系统得到了改进,颓势渐渐掰了回来。 最后大将周美发动了一系列反攻,陆续收復了金明寨。 三川口大败的一路,其统军将领石元孙,就是石薇的父亲,石家在此战之后,也走向了落寞,直到十多年后,才重新崛起。 今日的金明寨,已经远处于宋夏边境后方数百里,然而古怪的是,这里居然出现了一支夏人的队伍! 队伍很狼狈,现在已经即将入冬,可这数千人身上的衣装还非常单薄。 没办法,要过河,必须将身上的衣甲先挣脱,没有这么做的那些,现在要不成了无定河里鱼鳖的口粮,要不成了米脂城周围四个万人坑里的冷灰。 梁永能骑在马上,裹着一件不知道从哪位牧民那里抢来的破皮袄。 深秋的牧草在延州已经变得枯黄,梁永能一路行来,发现宋人在此地竟然空虚至极! 种谔接到的旨意是「全师出击」,于是就带走了八万大军,几乎是鄜延路的全部兵力。如今正在沿着无定川和红柳河实施不亚于霍去病远征的壮举,千里大迂迴,如同一道勐烈的右勾拳,一路破袭西夏银、石、夏、宥诸州。 而清涧城的守军和都经略机宜司出现了重大误判,被熟悉好水川地理的梁永能躲入山谷,然后制造出沿大理河朝西夏龙州方面逃窜的假象,而实际上,却沿着李元昊当年的旧路,摸到了金明寨边! 即便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够主动出击,梁永能的确当得起名将之称。 很快,斥候回报,前方出现了一支大军,全是种谔手底下那样的战车,整整多达三百辆! 而偷听士兵们对那位领军的头领的吹捧,竟然是种家的八郎,种谊种寿翁! 种八郎的名声,在米脂大捷之前,比种五郎还大。 他和狄咏,王中正一样,是大宋的第一代新军,孙能、王厚诸人,都只能算是他的小师弟。 在新军划拨到高遵裕手底下之前,种谊和王厚一阳一阴,堪称支撑洮岷熙河四路大局的架海金梁。 第404页 收到消息的梁永能不由得惊疑不定,种八郎相比种五郎,更不是什么好鸟。 当年出使青唐,董毡遣鬼章迎候境上,取道故为回枉,以夸险远。 种谊嘲讽道:「你特么跟个蛤蟆一样在田梁坎井间跳来跳去,真当我不知远近邪?赶紧走正路!」 青宜结鬼章大怒,拔刀威胁,种谊声气不动,没刀的比拿刀的还嚣张,有本事儿,照着爷的脖子来! 逼得青宜结鬼章无奈收刀改途。 这滚刀肉后从高遵裕復洮岷,又平灭山后诸羌,官职一路升到熙河副将,外路都监。 「倜傥有气节,喜读书。莅军整严有法,令一下,死不敢避;遇敌,度不胜不出,故每战未尝负败。」 哪怕手底下是一帮子旧军,蕃骑,可这么多年下来,愣是没有打过一次败仗! 平日里还有闲暇帮助兄长编纂新军操典,五支新军划归高遵裕之后,又是种谊协助高遵裕对部队进行编练整合。 不过此次大战却没有他的份。 哥哥五郎要出头,弟弟要是再领一路,或者居于幕府,都过于扎眼。 就连大哥都只能以幕府判官的身份随军,手底一个兵都不要想有,大宋对将门的防范,是根深蒂固的传统。 因此在苏油的推荐下,种谊被赵顼升为西京使,去了嵩山皇家军事学院,接任种诂成为山长,负责调理第二批学员。 这消息梁永能并不知道,在他看来,延安就是种家老巢。 老五外出征战,家里派威名赫赫的老八来镇守,也是正常操作。 此次军事行动本来就是梁永能听了延州城里内应的情报,说是延安府兵力空虚,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採取的冒险行动。 现在看来,搞不好就是中了敌人的反间计。 对面是清一色的大车,不知道车内有多少人,对方一见到自己,立即噹噹当地敲起了金锣,紧跟着大车里的口哨声此起彼伏,不但没有摆出防守阵型,反而是直接向自己沖了过来。 一直冲到了一箭之外,方才布下车阵,挡在了道路中间。 梁永能本来还准备试探一下,结果数百骑兵刚冲到车阵之前,阵中突然丢出了几百个点着火的瓷罐。 「砰砰砰……」瓷罐落地之后便化作一摊火海,立即引燃了道路两侧的草木。 这一幕,梁永能手下骑兵的坐骑们可实在是太熟悉了,立刻惊嘶着调转马头,朝来路奔逃。 就在此时,金明寨上也是一片金锣之声,无数的红旗在寨子和两侧山樑上亮了出来。 车阵后方的山谷里,响起了蹄声和铁器撞击之声。 那是马环,宋人重骑的的特有装备。 「中计了!」梁永能立即拨马:「撤!快撤!」 第一千二百八十章 小政委 沈括一直在城头提心弔胆,直到次日清晨,北面终于出现了一队人马。 红色的战袍在夕阳下格外显眼,紧跟着就是几百辆厢车。 割了鬍鬚让自己显得年轻一些的李达,和焦思耀有说有笑地走在队伍的前面。 沈括心里暗叫一声不妙,从城头上下来,正拦住入城的二人:「你们怎么回来了?」 李达兴奋地说道:「经略当真智胜诸葛,我们依计一行,梁永能立刻鼠遁!」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回来了啊!」 沈括一顿足:「哎哟二位失计了!既然占了上风,怎么能够不乘胜虚张声势追击一阵呢?敌风稍错就收兵,这不是示敌以虚弱吗?」 几名骑着光背马匹的蕃人狂奔而来:「大宋官人!夏人来了!过了俺们庄子,头人让我们赶来报信!」 大路尽头,梁永能的骑兵已经出现,开始朝这边狂奔而来,李达和焦思耀疯狂地招唿厢车列阵,企图抵挡敌人的兵锋。 城门口一片混乱,不少厢军开始溃逃,沈括一屁股坐在地上,一瞬间,各种画面充斥了大科学家的脑海,刀光,血火,朝廷申斥降罪,甚至还乱入了几只南海的海豚和新宋洲的袋鼠:「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髮之际,一直精锐骑军突然出现在梁永能骑军的西侧,泾原路第一将刘昌祚,终于及时赶到! 梁永能大惊,难道这才是鄜延经略使的终极伎俩?示弱,诱敌,再示弱,再诱敌,最终将我诓骗到延州城下? 再次拨转马头:「撤——」 沈括跳着脚:「鸣锣,追击!跟着大军追击!」 李达和焦思耀这才带着乱闹闹的乡兵追了出去。 城门口转眼再次变得空无一人,沈括欲哭无泪地看着北门的一片狼藉,自觉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泥土里,对着苍天怒喊:「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这就去给你们烧香还不行吗?!别玩我了好不好——」 九月,知延州沈括言:「丙辰,梁永能寇延州,所赖乡军奋力,出击英勇,巧用地利,据梁贼于金明寨。六路都经略司遣泾原路刘昌祚来援,永能大败,斩首百级。进拔夏界浮图城、磨崖砦,得男女万人、牛羊三万以还。」 然而下一封奏报透露了鄜延路经略使真正的胆战心惊:「乞明立约束,画定人马,近便处发三两将兵应副唿使,留本路防守,不许差出外。另乞差准备应援军马。」 诏:「令六路都经略司下降指挥。」 第405页 又诏:「诸路进讨行营汉蕃兵,惟可使之出力破贼,毋令小费私财。委李宪、高遵裕、王中正常切照管,体量举动大小、进兵远近,量给所费,令足用。外人常有沾润,又不可过为姑息。」 「鄜延、环庆、泾原、河东路经略司并总兵官,熙河路都大经制司,应副措置事如有乖失,令逐路转运司具以闻。」 这就是同意苏油所请,予以转运司监督各路经略司的权力。 加上之前授予各路提刑司,提举常平司监督转运司的权力,以及路检察司监督提刑提举的权力,西军六路的监督体制算是完备了起来。 都经略司也适时出台了《六路军法细则》。 细则分为《总纲》,《权利与义务》,《权力与监督》,《驻军条例》,《行军条例》,《战斗条例》,《功赏报备核实实施细则》,《举报纠核实施细则》,《军人武德风尚纪律注意细则》等内容。 很多东西都是新军早就在执行的东西,如今苏油只是将适合旧军的那一部分,让学员的娃子们将之单独拎出来,组织成六路军司是军务法令。 同时将《军法细则》交送六路经略司、转运司、提刑司、提举常平司、检察司,要求诸司只能在《细则》规定的法律条文内监督和之法,不涉及《细则》规定的内容,诸司不得过度干涉。 这就是划分好了权责范围。 法律最大的难题在执行,为了严格执行,苏油不惜将皇家军事学院的学员兵打散,编配到旧军当中,每三百人的指挥配备一名军事学院背景的学员兵,负责解释军令,实施监督。 本来诸路军使还有些牴触情绪,但是到了戊寅,局势一下翻转了过来。 戊寅,种谔为诸将已有功还,乞早降朝旨,同日进师。 庚辰,诏:「鄜延、麟府兵出界招纳已回,斩获有劳,并赐特支钱。」 六路都经略司后勤分司立即颁发了东路大军的功赏。 这一次,学员兵们的作用就发挥出来了。 低级指挥们立刻就得到了诸多的好处,这帮娃子都是读过书的,熟悉营务、条令、军法。 到底该拿多少赏赐,自己根本搞不清楚,人家可清楚得很,哪怕是上头少发了一管牙膏,娃子们都敢去找上级指挥闹! 皇家军事学院,羽林孤儿,天子门生!指挥使们要是敢贪赃枉法,娃子们就敢直达天听! 无数的老军头见到娃子们带着部下拉回来的封赏,笑得满脸开花,大巴掌拍在娃子们的肩背上,让这些穿着新军军服的娃子们龇牙咧嘴:「好本事,愣是就给要下来了!今晚全营加菜!对了小军师,再替俺给家中婆姨写封信呗……」 甲申,王中正、种谔奏报都经略司:「泾原、环庆会兵取灵州渡,讨定兴州;麟府、鄜延先会夏州,候兵合齐,进取怀州渡,讨定兴州。乞下泾原、环庆遵守。」 同日,都经略司接到诏书:「已指挥将来出界泾原兵,听高遵裕节制。缘泾原广阔,利进大兵,本路团结诸将,未尝益兵出战,军马不多,虑出界遇贼难驱逐,可令遵裕相度,以环庆兵取泾原路会合,或以泾原兵从环庆路会合出界进讨。」 「所贵气势益壮,易以破贼。所当用丁夫、粮饷,计会两路转运司应副。」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文中催促中路大军用兵之意非常明显。 …… 宁夏城,学员兵被苏油分出大半去各军担任「政委」,都经略司幕府一下子就空了好多。 除了炮兵部队,苏油手底下就剩了统帅部的参谋班子和电报班。 鑑于前线局面的变化和赵顼的意图,苏油决定灵活处置,将第二步的战略实施步骤上奏赵顼。 「前接召命,我部已拟于乙酉出界,然虑左右路敌残部尚多,乞先与李宪部入天都山,挟李文钊同征。」 「种谔、王中正所议甚当,然不务急进。鄜延、麟府二军,宜先剿散叶悖麻与咩讹埋所部,消弭隐患,以利后路。」 「前延州几为贼所乘,各路军使出界,当留两将军马防托。或征守轮换,无得尽数勾发。」 「将来大兵出界,虑辽人亦遣兵征讨,或为援助,或于境上自防。枢密宜预行措置。」 「兴、灵州等处多旧汉人,皆元昊所掳致者,常有思汉之心。乞明降指挥,言梁氏残害其主,使士心解离,如有首领来归,特与官爵。」 「可降暣榜,送达诸军,令广募闲人,传示贼界。」 第一千二百八十一章 防辽 汴京城,军机处。 赵顼和孙固,吕公着再次来到这里,听取军机处对苏油第二步进取方案的解释。 还有蔡确,说起来蔡确和蔡京的曾祖乃是亲兄弟,两人份属同宗,和苏颂与苏油的关系一样。 不过两人明显不是同一立场,上回被蔡京摆了一道,蔡确终于知道了苏油留自己的小族弟和章惇共同管理军机处这一手的厉害。 以蔡家的盾,防蔡家的矛,这盾底下还冷不丁地还来一小刀子,杀得蔡确心有余悸。 因此再不敢大而化之,军机处的事情,必须上心。 就听郭隆拿着指挥棒在沙盘上指点:「如今左右两路大军虽然克捷,但是也不能说就毫无隐患。」 「首先,李宪虽然集点了十余万兵马,但是核心只有囤安军三千人,王文郁熟蕃骑军一万五千人。」 第406页 「其余各部,赵思忠,包顺,忠诚没有问题,从监军到百人指挥使皆是我汉军,控制比较得力,但是战力说不上精锐。」 「这里是六万人。」 「此外还有阿里骨派遣的四万人,蔺逋比派出的一万五千人,这五万多人,战力能在包赵二军之上,但是即便是有汉军使臣监督,忠诚度也谈不上。」 「因此李宪之军,可战胜,不可挫败;可收关占地,不可破袭强军。」 「占据兰州,断西夏右臂,扼控青唐,迫降禹藏花麻,备防西域,包夹天都,已经基本到了李宪所部作战任务的极限。」 「如果梁永能从萧关出击收復兰州,这一路,搞不好还会出大问题,因此涪国公决意让李宪大军发挥另一项作用,就是将李文钊逼出天都山,和中路大军一起出界。」 「李文钊乃夏国旧臣,与禹藏花麻一起为我军前驱,诛除君侧,我进兵的名义可以得以确保,沿路招降也会更加顺利。」 「而中路大军分从萧关,泾原出界,击走梁乙埋,可全取长城以南,将左右战线勾连起来,庇护左右两军的侧翼。」 「而东路种谔所部,在左翼得到保障之后,可以集中军力歼灭叶悖麻与咩讹埋所部,将葭芦川到无定川一带尽数纳入宋土,扩地千里。」 「到此,我军第一阶段战略目标将彻底实现,而且巩固非常,对于第二步战略方案的实施,将有极大的好处。」 赵顼问道:「那第二步战略却是如何呢?」 郭逵说道:「到了这一步,可以选择的方案就多了,按照陛下的旨意,我军种谔部可以进取宥州,高遵裕可以进取韦州,李宪部进取鸣沙城,最终三路合围灵州。」 蔡确问道:「但是长城一线距离灵州太远了吧?中间还隔着瀚海,难道不怕夏军邀击吗?」 「尤其是第一阶段战略当中,中路大军放过了梁乙埋,使其能够安然撤退,那可是七万精锐,必将成为第二阶段战略实施的巨大麻烦!」 郭逵说道:「参政所言毋庸置疑,的确是这样,但是战争要着眼全局,陛下请看第一阶段作战完成之后的我军态势。」 将指挥棒从兰州,韦州,宥州,银州,石州,银城依次指点过来,众人的眼光豁然开朗。 郭逵说道:「第一阶段目标完成之后,我军所占领地区,将完全推进至青唐横山北麓山地与兴灵河套平原的交界处,背倚高山之险,前守长城之固,据关岭而扼要枢,俯视兴灵,威慑河套,可谓进退裕如。」 「夏人也不是蠢猪木偶,敌我之势,只能算是交换。」 「我们得到了空间,而敌人得到了时间,如此而已。」 「但是这样的举措于我大宋是非常划算的,虽然放弃了歼敌一部,但是换来的是全境的唿应、稳固和安全,在当前态势下,的确是最佳选择。」 「还有重要的一点,是用兵的时间和时节。第一阶段完成之后,诸军得到依託之地,就可以实施短暂修整,从后方调运军需,同时遣各部旧军分占得地,择要津而守。」 「如此既可以舒缓部分后勤压力,更可以巩固占领之后的统治,准备来年长城以南的生产。」 「短暂修整之后,便可以新军精锐,千里长驱,进围灵州,得敌之必救,集中消灭夏人诸路援军,最终渡河决胜!」 赵顼对于战争其实还在军事爱好者的级别,不过从彩色等高地图线上看,第一阶段目标达成之后,所有关键点,几乎全都在青唐与横山的暖色高地,到表示平原地区的绿色地带的分界线上,而这条战线前方不远,就是用小锯齿折线标识出来的长城。 整个布局舒服异常,连傻子都能看出来,六路都经略司,有着非常明确的战略思路。 「未虑胜,先虑……」吕公着轻咳一声:「先清剿后路,巩固所得,在相机进取,这个方案非常稳妥。」 孙固点头:「即便有不测之机,我军也拿稳了山北各处险要,且连绵唿应,据长城而分守。」 「这是秦御匈奴之策,先恃己之不可胜,而待敌之可胜。枢密院支持这个方案。」 开什么玩笑,这本来就是枢密院的大目标,孙固完全没有想到幸福来得这么快:「之后更需持戒用兵,呵呵呵,以明润之谨慎,毋庸多言了。」 章惇冷笑道:「还是要申斥一番才行,苏油这番折腾,还有替种谔和机宜司遮掩之嫌,梁永能差点劫掠延州,要不是沈括行险,拖延了一日,此番大好局面,搞不好就要毁于一旦!」 「苏明润跟我说过,战争,就是看谁少犯错误。」 「要是明知道后路空虚,残敌未尽,还偏要行险关扑,实非智者所为。」 「还有,王中正那堆手下是靠不住的,指望他们歼敌,不如指望他们依託曲野河南,防备辽人干涉来得实在,苏明润也是知道这一点,才特意提出要枢密预为措置。」 蔡京取出一份奏报:「这是国公上月晓谕西军的命令,要求陕西、河东用兵,不可漏泄禁约,书信往来,四通驿传皆有审核,预事文武官,不得以私书漏露其事。」 「且令河东、陕西诸路转运、经略等司,遍约束辖下文武官,不得与河北及四方亲识通书说边事,若有彰露,当械送下狱,终身废弃。」 孙固点头:「那就请陛下诏王中正密为关切,如与辽国诸路兵相遇,即先遣使臣说谕或移文。」 第407页 「可以用夏国内乱,囚制国主,不知存亡,朝廷回赐贺同天节并遣使赐生日等物,无人承受,鄜延路累牒问宥州,皆不报,近又累犯边为藉口,声明朝廷遣兵,乃是问罪西夏,与北朝不相干涉。」 章惇说道:「不能光准备交涉,可命王克臣于近里选兵数万,以助兵势,如辽人阻隔进兵或先犯官军,可以命窦舜卿应敌。」 孙固脸色都变了:「不可不可,朝廷方务西事,岂可又招惹辽国,令王克臣点选一万即可,刚刚的说法,也一定让王中正密掌,千万不可泄露。」 「定州、高阳关、真定府路安抚司、河东路经略司、河北河东缘边安抚司,需密戒沿边州军,与北界边防事,一切循常,毋得创生更改。」 蔡京说道:「其实还有一策,能既不刺激辽人,又可做好准备。」 「哦?」赵顼当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刺激到辽国:「却是何计?」 蔡京说道:「可命镇海军在胶州港做好准备,以护送商船为名义,在北海武装游移,一旦有事,即可入黄河,辽河,威慑辽人不敢轻举妄动。」 吕公着对大宋水师的信任远比陆军高得多:「此议甚好,陛下可降旨给镇海军节度使张散,命其外松内紧,预作防备。」 第一千二百八十二章 闻捷 九月,六路都经略司的后勤军需发遣中,多了几车敕牓。 很快,西夏境内各处要津,流传开了一份宋廷的招谕。 「睠兹西夏,保有旧封,爰自近世以来,尤谨奉藩之职。 忽奸臣之擅命,致弱主之被囚,迨移问其端倪,辄自堕于信约。 暴驱兵士,直犯塞防,在神理之莫容,因人情之共愤。 方切拯民之念,宜兴问罪之师,已遣将臣,诸道并进。 其先在夏国主左右并嵬名诸部族同心之人,并许军前拔身自归,及其余首领,能相率效顺,共诛国雠。 随功大小,爵禄赏赐,各倍常科。 许依旧土地住坐,子孙世世常享安荣。 其或违拒天兵,九族并诛无赦。 盖天道助顺,必致万灵之归,王师有徵,更无千里之敌。 咨尔士庶,久罹困残,其坚向化之心,咸适更生之路。 敢稽朕命,后悔何追。」 鑑于刘昌祚已经带军转到了泾原路,六路都经略司给他命令:「本路兵悉出界,更不赴泾原。其本路兵当用粮草、丁夫,令泾原转运司照会。」 这是允许刘昌祚暂时脱离高遵裕的管束,自由择机从泾原路出兵。 之后六路都经略司下达了一系列的命令。 「缘边诸路毋得妄称西贼犯境,多务杀戮,恐致生羌惊疑,有误招纳。」 「诸军出界,专责总领兵官照应防护粮草。兵与粮相须一体,令常相依附。」 「诸路应投来首领等,令边臣密问以夏国变乱,及今点集屯聚处所动息以闻。」 「各路深入夏境,须依《侦骑操典》,多放斥候,一方必分十班,一班三至五骑,哨及五十里外,以观察进退要区,提防掩伏之敌。」 鄜延路经略使沈括言:「与种谔议所留两将兵,遣一将出界,留一将及先留畸零兵以守疆埸。」 种谔言:「泾原路经略司申明全师出境,境内却以何军兵为备?臣详朝廷先遣徐禧于诸路措置,所定防守人数,以义勇、保甲、诸军年高人及不隶将兵出战,自当依详法式。」 六路都经略司回復二人:「全师出境,疑多后患,为万全计,各路必留二将守卫,断不可违。」 「徐禧措置,泾原路经略司依此施行,令谒六路都经略司,详叙方略,若效或即推行六路。」 苏油从来不会对一个人一棍子打死,徐禧的小九九虽然多,军略也不过尔尔,不过在各路各地各城搞调研,制定防守的兵力配置,这一点水磨工夫,苏油还是非常欣赏的。 每路留两将拱卫,然后以义勇保甲和退伍军人等民兵看守大后方,苏油也认为此议可行,便要求徐禧来都经略司陈述方案。 与此同时,王中正和李宪也送来奏报,说是招揽西夏人的露布已然生效,很多很多结约人户来降。 六路都经略司回覆:「各路来降人户,可妥为安置,发给青干刍储,使活诸牲度冬。首领给归顺旗及锦袍,银带赐物一应从丰。然即需剪髮、刺手,使难反覆。」 戊子,赵顼的诏令到了:「熙河路都大经制司,鄜延路经略司,已出兵破西贼。虑贼并兵一路以拒官军,令高遵裕前移兵马下寨,以制贼势。如泾原、环庆行军庶事就绪,即相度乘机进讨,不须拘以原定日期,仍具节次以闻。」 「泾原趋兴、灵,道路便近,川原凯阔,易得水草。故前令高遵裕领环庆路兵,合泾原之师结为大阵,取泾原路进讨。」 「今昌祚已分兵,即从六路都经略司议,可分两路,待出界后相机合军,仍归高遵裕节制。」 「王师出境,令卢秉应分守宁夏,并听苏油处分。」 「洛苑使苗履、左侍禁寄班祗候李庸,为入西番抚谕使副有功,各迁一官,减磨勘年、赐帛有差。」 戊戌,熙河路都大经制司言:「兰州古城东西约六百余步,南北约三百余步。大兵自西市新城约百五十余里将至金城,有天涧五六重,仅通人马。」 第408页 「前遣前军副将苗履、中军副将都大管勾王文郁修筑诸城堡,前军将李浩专提举。」 「自夏贼败耱之后,所至部族皆降附。今大城已备,招纳已多,乞建兰州为帅府,以镇洮为列郡,以浩为熙河兰会路安抚副使兼知兰州,王文郁、苗履为本路钤辖。兼復赵济,令兼熙河、秦凤两路财利事,应副军须。」 赵顼下诏奖喻:「今官军既城亭鄣,外絷其手足,又为战枢,内沖其腹心,谋攻之术尽于是矣,亟为上善。」 「朝命为致贼之计,见城兰州,内所以自固,外不妨致敌,即可精选汉蕃劲骑,谋趋巢穴,不待更敕。」 戊戌,诏:「鄜延路近奏,西贼遗书于境上,有侮慢之言。料贼意以点集屯聚已久,利在速战,冀取侥倖。其令种谔审察贼谋,务在审重,勿因忿妄举。」 这是朝廷终于下定决心,採用苏油的策略,要种谔放弃进攻宥州,完成对梁乙埋大包围的原计划,而是先和王中正一起,重点解决盘踞在两军之间的叶悖麻与咩讹埋所部。 大义这一块,我大宋永远都拿捏得死死的,诏书的意思是两部先行挑衅,让朝廷不得不干掉他们。 与之相配合,苏油不再等待,立即命令早已心痒难耐的高遵裕和刘昌祚,分路出兵! 而李宪和自己,分作东西两路,兵发天都山,包围李文钊! 一时间,宋夏国境中路,到处都展开了大战! …… 汴京城,中书。 王珪从外间进来入座,书办过来,殷勤地替他沏上早茶,送上报纸。 如今的报纸也分了版面,以时报为例,首页是朝廷大政方针,次页是大宋人民关心的各路要闻,三页是诗词文章,四页是奇闻怪论,五页是文理科普,六页是各种乱七八糟的gg。 朝廷大政方针不用看,王珪自己就是制定者之一。 大宋民间关心的各路要闻,也多是从朝廷邸报上摘抄的,基本也不用看。 因此前两页只是简单扫了一眼,王珪就将目光落到平日里最喜欢的第三页上头。 第三页刊载着不少的诗词,这一期是贺胜的专版,排头第一首就是《闻捷》,作者:苏轼。 闻说官军取乞誾,将军旗鼓捷如神。 故知无定河边柳,得共中原雪絮春。 王珪好气哦,这破诗毫无可取,居然就能排上第一! 时报如今也堕落了!以针砭时弊为己任的报社,都开始捧他大苏的臭脚了! 想到「捧臭脚」这个出自李宪的典故,顿时觉得下边的一首,同样臭不可闻。 《闻官军收兰州赠李太尉》,作者:苏油。 虎帜升青海,龙渊驭紫骅。 残梯隳雪霰,朽砦闭云崖。 泉冷清栖月,山深静落花。 潜军飞险峭,夤夜拔汝遮。 不咋地,捧宦官的臭脚,不咋地…… 边上的书办还极不识趣,磨磨蹭蹭地假装抹桌子,在眼前乱晃。 王珪不由得翻起白眼:「你是有什么事吗?」 书办讨好地笑道:「大苏诗里的这个乞誾,下官浅薄,实在是不知何意,相公学识渊深,还请……还请厚颜解惑。」 王珪很不屑地说道:「大苏一贯爱用僻典,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肚子里有货一般,不好,这样很不好。」 书办低眉顺目:「是是是……那这乞誾?」 第一千二百八十三章 招降 王珪不耐烦地说道:「乞誾通乞银,就是银子那个银,有两解。」 「一是鲜卑语,是马的意思,故文同有《骢马》诗:『鬐鬣拥如云,西人号乞银。』可以代指蛮夷的骑军。」 「二是地名,《周书·武帝纪》:『保定三年正月,于乞银城置银州。』」 「如今的银州在啰兀城以北,可《周书》里的这个银州,却正是现在的米脂寨……诶?诶?!」 书办欣喜道:「相公与大苏学士,真真都是文名盖世!若非相公解释,下官何从知道这乞誾二字,原来用典如此精到,竟然是一典两用哇!」 王珪却突然回味起刚才书办的胡言乱语,什么叫厚颜解惑?不该是厚颜求教吗? 顿时气得将报纸拍在桌上:「滚!下去多读点书!」 小书办狼狈告退,差点撞上刚好进门的蔡确。 蔡确笑吟吟地问道:「相公却因何故生气?小小书办,不值当的。」 王珪就感慨:「朝中取士,可还该慎重啊,现在的书办,连乞誾的出典都不知道了。」 蔡确笑道:「我也不知道啊,不是相公这样的士林华翰,学问怕是早就还给先生了。」 王珪摇头:「要说好用的年轻人才,晁补之算一个,毕仲衍算一个,还有邵伯温,也差不多算一个,可是……」 可是这些好用的人,全都在政敌,哦不……假想政敌的阵营里。 蔡确说道:「子煊世兄也算一个。要不,调入朝中来?」 王珪连连摆手:「朝廷自有制度,安石相公敢不畏风议,让自家的儿子迁龙图阁直学士,还不是被吕惠卿阻拦,最后不得善终?」 说起这个还得贊王珪一句,小肚鸡肠是一方面,但是朝廷制度还是遵守得中规中矩的。 不过这个儿子是王珪的心肝宝贝,沉吟一下,王珪还是交代道:「朝廷命张散整备水师,仲煜所知的崑山是帆布的重要产地,你行文关照一下,别让镇海军逼迫地方太甚,民力可悯啊……」 第409页 蔡确心中不禁冷笑,民力可悯这样的套话都说得出来,害怕儿子完不成任务影响考绩怕才是真的。 不过面上却没有带出来:「这个简单得很,子煊世兄与苏维康情同莫逆,苏维康正知着文登,乃是镇海军军港所在,而苏家与张节度的关系……相公,不是下官多嘴,就凭子煊世兄自己的面子,怕是比你我行文,都要好使三分……」 王珪只是关心自己的孩子多嘴了一句,听蔡确这么一说才回过味来,对哦,还真是这个道理…… 嘆了一口气:「理工学派宣扬的『天理人情』,我看还是有些道理的。你看这么点小事儿,里边的人情脉络都这么复杂……」 蔡确心中又不由得冷笑,人家理工学派所说的「人情」,跟你说的这个「人情」,是一个意思吗? 拱手笑道:「相公所言甚是。」 两人刚聊到这里,就见一个新军装束的军机处小兵走了进来,从皮质的文件袋里取出一份报文:「六路都经略司来电,高遵裕出界了!」 …… 熙河军,李宪留下中军正将李浩留守兰州,自率大军向天都山进发,一路上都是阿猫阿狗,随手袭破,势不可挡。 就这样一路推进至祁连山东端的屈吴山,才终于有了像样的阻挡。 此处有一个忠于西夏的大酋长禹藏郢成四,率军占据险要,抵抗宋军。 宋军几次冲击,都被禹藏郢成四挡了回来。 李宪情绪暴躁,在中军大帐内来回踱步,然后突然看到禹藏花麻那张大饼脸,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你们都是一家人,怎么劝降不了?」 禹藏花麻哭笑不得:「太尉你要讲道理啊,大宋姓李的也不少,难道都能和你老人家攀上亲戚?」 李宪大怒,一脚踹翻胡凳:「我老李家出身寒微,全靠征战夺得功名,怎么着,你敢看不起咱家?」 禹藏花麻赶紧摆手:「岂敢岂敢,太尉虎威名震青唐,郢成四螳臂当车,不日必定覆灭于太尉雷霆之下!」 苏烈站起身来:「太尉,要不我去准备一下?」 李宪摇头:「好钢得用到刀刃上,这还没有对上大军……再翻翻地图!」 将地图打开,三人研究了一阵,李宪突然指着一个山谷边上的峭壁:「这里,你们上得去不?」 苏烈琢磨了一下:「人上得去,不过霹雳炮和伏虏炮估计难。」 李宪问道:「王文郁现在到哪儿了?」 苏烈说道:「快到了,最多明日便可抵达。」 李宪说道:「到时候禹藏花麻去诱敌,我和王文郁在外边设伏,待郢成四大军来救,你们从这里上去,给我端了他的老巢!」 说完看了禹藏花麻一眼:「诱敌总可以吧?」 「可以可以……」禹藏花麻哪里还敢推辞,胖头连点:「这个我最在行……」 两日之后,禹藏花麻带着自己的前军,进入屈吴山的山谷。 前军是特意挑出来的老弱病残,禹藏花麻这段时间日子过得苦,基本都是本色出演。 前军刚过五里,山谷两边号旗摇动,无数夏军沖了出来。 禹藏花麻手下的残兵根本都不用招唿,哭爹喊娘地就往后奔逃。 这支埋伏的夏军是禹藏郢成四的儿子禹藏蜀啰率领,论起来还得管禹藏花麻叫叔。 见禹藏花麻手下部众实在是不像样,禹藏蜀啰干脆直接发起追击,想要吃掉这一部残军。 禹藏花麻没吹牛,这半年来东躲西藏打游击,逃跑功夫都练出来了,禹藏蜀啰一路追击,竟然没有追上。 等到追出山谷开阔地带,禹藏蜀啰才发现,自己的对面,有数个宋人的骑军大阵等着自己。 见势不妙,禹藏蜀啰便要后撤,身后突然有冲出一股宋军,发射出密集的弩矢,让他瞬间就折损了上百人。 被围了!禹藏蜀啰看了边上小山丘一眼,一咬牙:「上山!」 宋军数路齐进,将禹藏蜀啰逼上了小山之后,却只是将他围了起来,并没有攻打。 禹藏郢成四在山寨中听说自家儿子被宋军围了,不由得大惊失色,尽数点起兵马,赶来救援。 大军刚入山谷,宋军伏兵四起,王文郁带领大军冲击,将禹藏郢成四杀得大败,斩首四千人。 禹藏郢成四眼见救不了自己的儿子,只得逃回,而这时屈吴山大营也响起了喊杀之声。 等到禹藏郢成四来到山下,大营上方,已经飘起了囤安军的大旗。 苏烈戴着铁面,杵着长刀站在营门之处,高声喊道:「老将军若再不降,合族可就灭了。」 禹藏郢成四滚鞍下马,鼻涕眼泪煳了满脸,就跟见到亲人一般:「苏天使,郢成四愿降蓝衣军,我儿,我儿被官军给围了,你快去救救他啊……」 在天都山这个军阀混战敌我难分的地方,将领的个人魅力,往往比十万大军都有效。 囤安军蓝色的军服,就是如今全天下独一份的标志,全员换了新军装备后,堪称天下第一强军。 成军二十年,连年血战,未尝一败,早就成了西北神话一般的存在。 囤安军军纪严明,除了对敌,平时秋毫无犯。 打仗的确凶,但是只要你降了,那就没事儿了。 不过苏烈最痛恨的就是背叛,一旦降而復叛,囤安军的接下来的报復,也是惨烈而无情的。 第410页 蕃夷畏威而不怀德,行事如此讲求「原则」的囤安军,反而在横山青唐各部落中,名声好到不行。 苏烈素来仰慕狄青为人,行事做派都向狄青看齐,蕃人唿狄青为「狄天使」,于是也就唿苏烈为「苏天使」。 本身就是夷人,又非常能打,蕃部天生对他就有亲近感和敬畏感,加上还是来自巫法神庙祖地二林,部落之间都在传说,苏烈乃是西南战神支格阿鲁转世。 第一千二百八十四章 游说天都 苏烈上前将禹藏郢成四扶起来:「老将军放心,贵公子我保他没事儿,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将号令麈尾交给我,今晚便让你见到少将军。」 果然,当晚禹藏蜀啰便被带了回来,禹藏郢成四再无疑虑,带领全族六个大首领请降。 有了禹藏郢成四这个天都山土着,李宪便让其部为先导,带路直捣天都山南牟行宫! …… 天都山,南牟宫,李文钊急得如同铁锅上的蚂蚁。 李文钊日子也难过,自从禹藏花麻这个西夏官方战略合作伙伴被梁永能撵走之后,北面的货品就断了供给,他能够与唐四郎贸易的物资,也就严重缩水。 以前凭藉贸易提成得到的那笔丰厚收入被断绝之后,仅靠自己控制的天都山地区的产出,是无法满足手下十几万人的生存问题的。 而且如今天都山周围,好几位夏人勐将,其中最厉害的,就有号称夏人第一勇士的保泰军司统军使仁多零丁。 冬天已经来临,眼看着就要下雪,手下们的寒衣都还没有置办上,以往可以从保泰军司搞出来的军粮,今年也没了。 宋夏之间的战争,让各地粮食腾贵,山北的收成今年因为提前收割,註定大打折扣,而且大部分都被拉去了兴灵。 西夏河套,粮食传统产地,居然麦价腾贵,如今已经到了斗米两贯! 大宋那边以粮食作为招揽手段,让大量底层夏人忘情地投奔,就算是自己的手下,也有不少私底下投宋,悄悄领着粮食回来。 这事情李文钊知道自己管不了,装作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要说李文钊对西夏朝廷还有多少忠诚度,那是纯属瞎扯,所谓的「孤忠纯臣」,不过是枭雄为了时局,给自己刷的人设。 但是这一把人设,今年卖砸了。 他现在心中充满了后悔,悔不该跟着禹藏花麻那死胖子一起,想要利用秉常被囚禁这件事情大捞好处。 其实两人的预估并没出什么问题,这些年宋夏实力在渐渐翻转,他们夹在两者之间,看得比谁都清楚。 夏国有乱,宋廷一定会干涉,而且是超大规模的干涉,否则数十万大军囤积于边境干耗钱粮,谁都知道不是长久之计。 因此两人商议之后,准备承担起带路党这个光荣的角色,并且在宋夏大战之中壮大自己,最后成为一方诸侯,等待更好时机的到来。 然而大宋朝廷应对紧急事件的反应速度,让李文钊一口老血憋在胸中。 活该他们当年被景宗皇帝打得满地找牙! 李清是去年冬天被杀的,秉常与去年年底就已经被囚,自己三月得到了消息,然后立即就告知大宋。 结果大宋斤斤计较于「程序正确」,跟西夏展开了所谓的「谈判磋商」,使臣从苗授、沈括到苏油,整整换了三次! 直到外交使臣升到最高级别,然后谈判依然破裂之后,大宋才拿稳了「仁至义尽」的金字招牌,对夏国宣战。 从阳春三月一直拖到了金秋八月! 大宋不急,自己和禹藏花麻可就惨了。 梁永能趁此时机大败禹藏花麻,包围天都山,还遣手下勐将禹藏郢成四,仁多零丁,嵬名统军数次进剿,让本就不太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梁氏对自己恨之入骨,这次真的是下了狠手。 这底下有猫腻,很大的猫腻。 梁氏之所以这么痛恨自己,最大原因,就是秉常的衣带诏,落入了宋人的手中。 明明禹藏花麻告诉过自己,亲眼看着李清在黄河边被家梁拦截,宋人和李清根本就没有来得及接触,可为何衣带诏依然神奇地出现在了大宋官家的手上?! 西夏枢密院机密房给梁太后的解释,是秉常的衣带诏有两条,一明,一暗。 明里让李清携带,而私底下,还通过李清的一个从人,背行间道,早就交到了自己的手上! 然后被自己作为投宋的筹码! 天可怜见,自己虽然一直高举着「扫肃朝堂,还政于君」的大旗,可……可那特么就是一个幌子呀! 真实情况是,自己和秉常,从来就未有过任何接触! 但是自己的《讨梁氏檄》太出名了,人设也太稳固了,稳固到任何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秉常将衣带诏交给自己,是天经地义一般。 这尼玛上哪儿说理去…… 僕从端着一个白铜钵进来,里边盛着些薯蓣杂粮羹,以前价值五贯的白铜钵,现在只能用来盛装如此粗粝的饭食。 没办法,禹藏花麻跑路去西面了,自己少了出货渠道,这东西砸手里都好几个月了。 用精美的勺子舀起薯蓣放入嘴里,李文钊不禁皱起了眉头:「怎么忘了放盐?」 僕从胆战心惊地看着自家主子:「盐……没了……」 第411页 「盐都没了?!」 宋夏贸易里,曾经最大宗的货物,李文钊手里经受过不知道多少万石,现在手下竟然告诉自己,天都山没盐了! 「怎么可能?!」 僕从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地上:「大帅饶命,粮秣官说,年前大军入山匆忙,今年又一直没有收成,整个……整个山里都没盐了……」 李文钊看着铜钵里的薯蓣:「是不是,粮食也快没了?」 僕从哭道:「大帅你放心,就算我们去围猎,淘鼠洞,下山劫道,都饿不着大帅!」 李文钊将勺子丢回到铜钵当中,抬头看着南牟宫高大而陈旧的房梁:「这日子,怕是没法过了……」 「不至于此。」门口响起一声长笑:「值此大变之秋,真英雄乘势而起之时也!」 「谁?!」 门口一个男子将头上毡帽掀开:「侯爷岂可如此丧气?富贵临门了!」 李文钊看着男子冷笑:「李郎君?如今入我营门,可是连通传都不用了啊。」 李庸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如此见外?叔啊,朝廷有桩大富贵要给你,我这不是内心欢喜,忙着进来告诉你,一不小心忘了礼数吗?」 李文钊呵呵两声:「江山代有才人出,大宋今日可谓是人才济济。我们这一代人老了,今后的英雄,是你们啊……」 李庸说道:「来之前国公特意与我交代,说所谓英雄,都是时势造出来的,不过是人在面临关键的时候,所做出的选择而已。」 「国公说,当年侯爷能够孤身反抗暴政,今日能够首倡诛除君侧,不忘圣人教导,牢记大义所在,在一生中的两次关键时刻,都做出了正确选择,是西夏当之无愧的大英雄。」 「英雄有很多,在人类的歷史长河里,其实如侬智高,李常杰,诃黎等,无一不是族中智勇绝伦之辈。」 「但是这些人,却同样也是文明的阻碍,无论是对自己一族,还是对天下百姓,他们带来的,都是兵祸与灾难,是礼义文明、美好生活的的摧毁者,而不是建设者和捍卫者。」 「所以他们不是英雄。」 「而侯爷不一样,侯爷乃夏人英杰,嵬名族裔,圣贤师富平侯的外孙,孤忠靖节的贤人。」 第一千二百八十五章 文钊投诚 「老侯爷一生治学,译《孝经》、《尔雅》、《四言杂字》;立纲常、明制度。夏人曾有歌曰:『天上文星东方出,作字引导西方明;教诲弟子三千七,一一时英具重名。』」 「侯爷,国公希望你不但能够继承祖上的名号,更要能继承祖志,成为先进文明的守护者,继承者,甚至开创者。」 「歷史已经证明,梁氏那一套,是倒行逆施,是行不通的。国公希望能够和你携手,一起为西夏二十二州的百姓,争取到更好的未来。」 李文钊脸色变了数次:「如果我不愿意呢?」 李庸笑道:「不愿意也没关系,国公说了,人都有自己的理想,为了自己的理想而牺牲的人,都是殉道者,一样能够得到他的尊重。无论如何,《西夏传》中,都会有侯爷的一篇别传。」 「不过他实在是希望侯爷能够再做出一次英雄的选择,为夏人做出一个表率。也让天下人知道,奉华夏纲常为圭臬,在文明的蛮荒中燃亮火种的先行者,是华夏一族中,所有汉、蕃、夷、狄共同的英雄!」 李文钊终于动容了,这人设,可以的! 将李文钊有意,李庸才从袖中取出一个匣子,郑重打开,轻轻摊在李文钊的案前。 李文钊低头一看,内心顿时砰砰乱跳。 「朕闻言非礼义,斯谓自暴;身不居仁,斯谓自弃。 夏蕃天都招讨使司都管李文钊,品流高裔,覃理化于西夏;鼎族轩缨,谨法度于岩丘。 性尽忠纯,谠言莫匪乎体国;身捐草野,杖钺有志于经邦。 有僭君罔上,则思灭折鼎之凶,凡黩利崇奸,未敢当钧衡之重。 是匪弃暴于非罪,殊敢讨征其不臣。 宗主有闻,命行恤励,尔宜继匡国本,咸化民人。 可守富平侯加礼部侍郎,灵州招讨使,仍赐紫金,绢帛万缗。庶几旌褒忠节,俾佐遐藩。 服示宽恩,咨尔所部,宜周朕意。」 李文钊惊疑不定:「这……」 李庸说道:「这是陛下的诏书,若侯爷愿意接受的话,那就不再是西夏的富平侯,而是我大宋的富平侯。」 「至于说招讨使一职,那是因为灵州未下。等打下灵州,就该恭喜侯爷成为灵州节度留后了。」 李文钊问道:「那天都山呢?」 李庸心中暗笑,这个时候问天都山而不是问西夏,国公对李文钊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 所谓的「孤忠荩诚」,真的不过是个人设而已。 「国公说了,天都山就不是一个能够正常发展的地方,这些瓶瓶罐罐,侯爷守了十几年,是到了该砸的时候了。」 「砸?」 李庸看着曾经豪华的大殿:「西夏嵬名氏不过是受封公爵,连交趾李氏都不如,大筑这样的宫室,侯爷,这本身就是僭越啊……」 「要我说,这就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上有僭越之君,下才有跋扈之臣,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侯爷的夙愿,不就是要让西夏拨乱反治吗?那就得从正纲纪,兴礼义开始。侯爷你说对不对?」 第412页 「我朝中路大军即将出界,国公邀请侯爷一起出兵。等到灵州拿下,侯爷即可坐镇招讨,待到救出贵上……侯爷,你就是西夏砥柱天倾的大功臣啊。」 「那……那大宋准备如何处置夏国?」 「准确的说,是处置夏国宗室,外戚。」 「夏国还是那个夏国,不过不再是梁氏的夏国,也不再是嵬名氏的夏国。」 「听说秉常有个儿子,到时候国公会将他送到汴京学习,至于秉常,听说其精神状态不是太好,可能也需要诊治安养。」 「因此秉常虽然依旧是夏国公,不过这个国公,只能是封号上的概念了。」 「夏国二十二州,大宋会设流官代秉常管理,等到他的儿子长成,可能再做出相应的调整。」 「在那之前,夏国便由流官、忠于嵬名的夏国旧臣、诛除梁氏时立下过大功的勛臣、以及懂华夏礼仪,有经国安邦之能的贤才共同治理。」 「侯爷,你在其中,四占其三,非常被我大宋看好,今后的夏国,你还会是平衡嵬名一系的重要力量。」 李庸的这番分析非常的直白,李文钊终于放心了。 今后的大宋,绝对不会容忍西夏出现唯一的力量,在干顺成长起来之前,制衡嵬名一系的任务,就在自己身上。 这就叫可用价值,大宋必定会因此扶持自己。 在天都山打游击,和在西夏第二大城市灵州做节度留后,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大宋既然如此大方,李文钊就不由得想要加一些价码:「灵州,可否由我李氏世守?」 李庸乐了:「叔啊,现在的问题不是先下山再说嘛?赶紧接受圣旨,才是最好的选择。」 「李宪和苏烈那两个杀才,可是已经剿降了郢成四。有郢成四领路,很快就会杀到这里来。」 「以这两人的大宋官家的忠诚,见到此处所在,肯定就是一把火烧掉,天都行营,留不住的。」 「至于说灵州能不能世守,那得看侯爷你后面的表现。」 「如侯爷有折种两家之能,那不是世守,也是世守;如果没有那样的能耐,许你世守,不也仅仅是给子孙埋下祸殃而已吗?」 李文钊不再犹豫,站起身来,一脸肃穆抖袖叉手,地对着桌上的圣旨躬身到底:「臣李文钊,恭领吾皇圣命!」 李庸也站起身来:「恭喜侯爷平步青云,封侯拜将。苦心孤诣数十年,到今日终于得到了回报。」 「到底是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以后仕途之上,还望侯爷莫忘李庸今日传旨的缘分,多多提携啊……」 李文钊也是枭雄,一把拉住李庸胳膊:「为了让大宋对文钊放心,便请李郎君在我部监军!」 …… 九月八日,李文钊投宋,集结了天都山的全体部众,下山与西夏保泰军司统军使仁多零丁决战。 仁多零丁乃西夏第一勇将,见曾经被自己打得躲到山上的猴子还敢挑衅,立即出寨厮杀。 李文钊果然不是正规军的对手,渐渐处于颓势,被仁多零丁逼得退往啰逋川。 仁多零丁大喜,李文钊之所以是打不死的小强,就是因为他占据了天都山天险打游击,这一次昏了头退往啰逋川,那自己就有全歼他的机会。 全歼李文钊,进占天都山,威胁宋人渭州腹地,宋夏战局便将出现重大转折! 不由得仁多零丁不带兵狂追。 等到追入啰逋川的时候,苏油,李宪,王文郁三部伏军大起,立时杀了仁多零丁一个措手不及。 仁多零丁肩头还挨了一铳,只得狼狈奔逃往满丁川,投奔天都山地区最后一路夏人的军力,嵬名统军。 此战夏军被阵斩五千,然后轮到宋军掉过头来追击。 两国战局演变到现在,让夏国里的对梁氏前途不看好的人,越来越多。 嵬名统军与李文钊一样,同是西夏皇族,因此当苏油李宪挥军至满丁川的时候,嵬名统军只象徵性地抵挡了一阵,简单送了一千人头之后,便带军撤往兴灵。 李宪和苏油也不追击,只拆了天都山行宫,然后迁出李文钊所部十五万丁口,选拔出其中的两万精壮作为李文钊的部队,发给装备,军服,给养。 余部由泾原、环庆两路转运司择地安置。 天都山易主之后,夏人抵御宋人的重镇萧关,立刻受到来自侧翼的巨大威胁。 而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梁乙埋的七万大军却远在环庆,正与刘昌祚鏖战! 这是一次完美的军事配合,苏油空有「知兵」的大名,但是他只懂大略,其实是玩不出这样的微操的。 这次计划,是种诂带着刘世恆,曹南,李庸三个小辈儿搞出来的。 第一千二百八十六章 青冈峡 刘昌祚救援延州之后,六路都经略司便电报让他不用回来,在延州修整,然后领取粮秣,直接从环庆出白马河,攻击夏人对抗环庆军的重镇韦州。 这一路梁永能不得不救,待到梁永能分兵之后,高遵裕便可以直叩萧关,以最小的代价夺取最大的一条战略通道。 苏油接到方案之后将作战计划做了小小的调整,李文钊人设立得太漂亮,以至于宋夏两方都错估了他的立场。 梁乙埋甚至认为李文钊自幼饱读诗书,在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一定会捐弃前嫌,即使不帮助自己,也会独立与宋军作战,依託天都山,牵制宋军主力。 第413页 甚至六路都经略司幕府当中,持此论的人都不在少数。 只有苏油看到了李文钊的本质,这位不是什么真英雄,这位有个更合适的名词来定义——务实型政治家。 你不是要人设吗?我给你更好的人设,民族英雄这个名头怎么样? 加上赵顼的圣旨,天都山的饥荒,以及苏油对降臣表现出来的尊重,李文钊最终……还是选择了务实。 甲辰,朝廷在孙固的不断敲警钟下,终于开始转变口风:「据措置麟府路军马司奏,探得西贼对境大集兵马,屯聚八九处,多至六七万,少亦不减二三万人。」 「又于通道多堑绝山谷,设为崄阻,其备甚谨,未知虚实。」 「可多验降人或得力闲谍参证其事。仍关报种谔,令稳审山川道路及择进,勿致为贼所误。」 诏李宪:「近据东北诸路所奏,夏人举一国之兵以当官军,约三四十万之士。」 「今西南地分全虚,若非本路及董毡之军深入以分其势,则虑得并兵东向,以御大军。」 「尔宜依累降处分,部勒行营将兵,并紧约董毡兵马前去招抚讨除。」 又诏沈括、李稷、范纯粹:「大军且出界,朝廷日欲知其动静,卿等可俟军马启行,如军中未发奏,闲日遣人探候官军所至,及平安动静以闻。无令断缺,庶上下安虑。」 又诏李宪:「昨九月辛丑洎甲辰御前及朝旨,所以令李宪等协力深入,殄灭贼巢,或勒兵过河,攻取凉州,须举兵并进,不得止遣偏裨者,无他,盖虑将帅有当进不进之失,止于筑城数垒而已。」 「今闻所部克復天都,焚灭伪僭,慰甚。当併力前出萧关。」 「宥州若下,则西路可至中军取粮,平川大道,无馈运之忧。」 「其后或并进灵武,或转趋凉州。要当攻其所必救,乃于首尾之势有助,无或观望迁延,有误国事。」 又诏六路经略司:「诸军出界后,如有游贼犯城寨,各路经略司自当支应。城周寨蕃部弓箭手不少,未尽随大军出界,岂可纵贼侵扰?今诸路皆留两将,经略使宜点选敢勇,处画深计,设备不测。」 再诏:「陕西、河东次边近里州县,比自议兵之初,朝廷使选择守令者,不惟欲供办军须,与转漕之官协力,盖以部内兵民一朝悉发,远从征讨。」 「后从六路都经略司所议,乡兵义勇,不随战役。」 「然肃察奸宄,绥靖乡庐,乃所责任。可以朝廷之意,丁宁申谕,俾各遵守。」 「苟能于兵夫未还之闲,辖内贼盗特少,镇拊部民各获居安者,当议旌曪,显擢职任。」 又诏六路都经略司苏油:「前梁永能袭延州,虽变起肘腋,然临机处置,不为非计。致妨进讨,亦非将帅所任之责,固不当过有恐惧。其安心厝置,勿为惶骇,以沮士气。」 「王师之出,有徵无战,安可自顾有可虞之道,而欲勉副朝命,以希万一之幸哉?」 「此从卿计之本由。然大军靡费一日,故非厘少,尔其再三审念之。」 收到电报的时候,苏油正在大帐当中宴请李文钊:「侯爷你看,因为请你出天都山,耗费几天,陛下都生我的气了。」 李文钊看过之后,一脸慨然:「既然吾皇有命,那文钊便请为前锋,间道而出,抄袭萧关后路,还国公一场大捷!」 「好!」苏油端起酒杯:「说起这一带的山川道路,再没有比侯爷更加熟悉的了,苏油敬侯爷一杯,祝侯爷旗开得胜!」 …… 环州城下,狄咏也在给刘昌祚送行:「小弟有守任在身,只得送到这里,祝愿贤兄得胜而还。」 姚麟也被高遵裕派遣了过来,作为这一路的副帅,两人一共聚集了泾原军五万余人,攻击线路很简单,就是沿着白马河一路进击。 这一路手下全是旧军,狄咏手里也只有榆木大将军炮,震天雷,便将之尽数送给了刘昌祚,同时让石勇带领工匠们随军:「有石兄在,营中车甲攻具,可以无忧了。」 刘昌祚苦笑:「咱们旧军,在高国舅眼里就是小娘养的……好在沈经略备了几百辆战车,数千勐火油罐,足供三月的口粮。」 「贤弟大恩,愚兄领了,交情常在也不用多说,走了!」 说完拨马,带领五万余骑,浩浩荡荡,朝白马川行去。 直到环州消失在后方地平线以下,一起同行的副将姚麟才开口道:「总管,咱们真要强攻青冈峡?国公的意思,是我们只需要大张声势,将梁乙埋吸引在环庆一路,方便高太尉夺取萧关,就算完成军令。」 刘昌祚冷哼一声:「姚老二你这是怕了?新军看不起咱,咱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说完一拍马屁股上的震天雷:「当年咱一把破刀,一匹劣马,不还是每战当先,刀头上搏得功名?如今甲器精良,粮秣充足,反倒不敢打硬仗了?!」 「国公爷对咱大头丘八,那是没说的,哪哪儿都好!老刘我绝不是诋毁他什么啊……可到底心底太过仁善!」 「慈不掌兵,这打战还能不死人?种五那里五千换九万,国公都满脸肉疼,哈哈哈,须知世间上没有无本的买卖!」 「在这上头啊,他真该跟李稷李察俩鬼头学学,铁黑铁黑的心肠!」 「老子何时怕过!」姚麟翻起白眼:「不过高国舅不待见你是有因由的,你老兄呀,迟早死在这张臭嘴上!」 第414页 …… 青冈峡,梁乙埋,梁格嵬,梁永能,叔侄几人在关隘之上,看着河对岸的碉楼望哨上由远而近冒起的烽烟。 「来了。」梁乙埋按在城垛上的手轻轻抽动了一下:「五万人。」 梁永能拱手道:「不如国相先返回萧关,这里交给末将?」 梁乙埋看着城下滚滚的白马河水:「此处地利于我,刘昌祚贪功冒进,我们正好打掉他们,然后大军回守萧关。」 说完转头问梁格嵬:「萧关那边有动静吗?」 梁格嵬摇头:「听说苏油正在招纳李文钊,李文钊尚在两可之间。」 「李宪的一路呢?」 「尚在山中,禹藏郢成四已经前去拦截了。」 梁乙埋沉吟片刻:「还有几天时间,来得及。」 又对梁永能问道:「永能,咳嗽好些了吗?」 梁永能从渡河而逃开始就受了风寒,之后憋着一股劲想要偷袭延州,等到失败回军,咬着牙带领数千残部回到青冈峡后,就陷入高烧昏迷。 梁永能说道:「多谢国相相救,宋人的药片,效用的确厉害。」 梁乙埋担忧地说道:「听闻他们的军营中,每百人都配有一名医兵,士兵伤病,皆得救治,这方面,我们真没法比。」 梁永能不以为意:「这也说明宋人惜命,没有死战之心,难成强军。」 「不过他们的火器实在太厉害了,这次遭遇的几种火器,威能堪比……」 说到这里,又感觉对军心士气打击太大,不由得摇了闭嘴。 而对岸山谷之中,开始隐约出现点点的红衣。 「无论如何,此乃国运之战。」梁乙埋看着远方,拍了拍城垛:「诸君,努力吧。」 第一千二百八十七章 动员 兴庆府,慈宁宫。 嵬名景思与家梁在与梁太后一起商议军情。 夏人也有军图,不过军图比大宋的可粗糙太多了。 这还是家梁入驻枢密院之后,命人认真勘察、重绘之后的结果,好歹河流山川,城防关要,仓储兵库这些东西,还是非常详尽的。 当然更加详尽的那份,却是在掌六路都经略机宜司王厚的手里。 梁太后看着已经落入宋人手中的兰州和夏州,感觉整个西夏已经是被牢牢捆绑住双手的巨人,皱眉问道:「家先生,国老,有何良策退敌?」 嵬名景思说道:「老臣实在是没有料到,宋人火器,竟然犀利如斯,据永能的回报,宋人又出了神机铳,伏虏炮等好几种火器,才导致八万精锐,全军覆没。」 梁太后不由得冷哼了一声:「斥候不谨,骄纵轻敌,导致全军陷入重围,怎么没说?」 嵬名景思也有些无语:「永能是用以往对付宋人的法子安排的斥候,关键是最后被三千人的小股宋军堵住去路。这队宋军全是用的新式军器,永能百般冲锋都难以破围,最后才被种谔大军追上合围。」 家梁说道:「我们也曾经尝试过仿制其震天雷,然而效果并不好。其实我更疑惑的是,东路大军倾覆,真的全是宋人火器之威吗?」 「要真是如此……」说着朝左右看了一眼,这才低声说道:「那罔萌讹所言,当效法宋人试制器械,如今看来就不是无的放矢。就算不能制作出神机铳,至少震天雷,我们还是已经有了一些经验的。」 梁太后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嵬名景思说道:「就算要试制,那也得是退敌之后的事情了,现在的难题,是找到宋军火器的破法。」 家梁皱起了眉头:「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思索,火器最怕的就是水,要对付火器,需用水攻。」 「但是水攻受地势限制太大,那就只有……以人数和速度的优势,成松散队形,沖入敌阵之后再行混战。」 「或者以小部轻骑,不断抄掠其辎重,摧毁其火器,使之无法投入战阵当中。」 「这……」嵬名景思同样皱起了花白的眉毛:「你说的这些,固然算是办法,但都是分散军力之举,如果他们攻我之必救,迫我决战呢?」 家梁嘆气:「那就只有恢復祖宗本色,放弃定居,避其锋锐,以游击、偷袭断绝其辎重,以老弱耗散其火力,最终在有利地形,以精锐邀截之。」 「国老的办法是对的,坚壁清野,拉开千里范围,可供纵横,大利我军。只是苏油此子,从来都是按部就班稳扎稳打,平生绝不行险侥倖,要他轻敌冒进,难啊……」 嵬名景思脸上露出痛惜之色:「只恨当时永能被沈括所欺,耽误了一日,否则毁其辎重,局面不当如现在这般。」 家梁说道:「家族盛衰,国家危难,在此一搏,太后,图干部和野利部在西域未损分毫,只不过现在兰州被李宪攻取,导致消息难以送达……要不……南路过于危险,臣从北路白马强镇军司横穿大漠,到休屠海沿谷水入凉州,率两部大军勤王?」 嵬名景思摇头:「太远了,也来不及了,先把手里这几十万兵力用好吧……」 梁太后也不同意:「诸将在外,家先生要参贊军机,不可轻离。派使节将信物送去西域,让图干氏在西域募兵为备即可。」 说完脸上露出决绝之色:「如果军力不足,别忘了兴灵还有生丁,麻魁!朕也敢顶盔贯甲,跃马亲征!」 第415页 …… 青冈峡,宋军将士看着滔滔白马川岸侧的险要寨堡,都有些动摇。 骑军都管郭成看着狭窄通道和一侧山坡上连绵的堡寨:「总管……这……」 姚麟也不由得直嘬牙花子:「直娘贼的,这一战,有些难打!」 刘昌祚抽出望远镜,咬着腮帮子审察了一阵地势,将望远镜收起,沉声道:「让厢车上来,扎营!」 一夜无话,夏人和宋人似乎都有默契,知道对方不会给自己占便宜的夜袭机会,没有相互派遣轻军袭扰。 冬日清晨,阳光终于慢慢从山口照射进来,让山上和河谷中的两军,都能见到苍茫的大地上,铺满了结起了厚厚的冰霜。 阳光也带不来一丝的暖意,甚至都带不起河谷中的雾气。 倒是连绵枯黄的衰草,提醒着这片土地下,还蕴藏着来年的生机。 这一带的鸟雀和野兽,似乎都闻到了危险的味道,逃离了这一片区域,河谷里连一声鸟鸣都听不到。 宋军营中从昨晚就开始就在杀牛宰羊,炊事兵们疯狂地炸着油饼,熬着肉汤,为的是让士兵们在卯时都能饱饱地吃了一顿。 天光大亮之后,宋军营中响起了隆隆的鼓声,一队队红色制服的军队,开始出营列阵。 刘昌祚顶盔贯甲站在阵前,身后一群军法官,手按刀柄,冷冷地扫视着集结中的队伍。 姚麟站在刘昌祚的身边,高举着拳头,随着鼓声一个个打开手指。 等到拳头变成手掌,大军已经全部集结完毕,肃然待命。 姚麟对军士们的士气操练非常满意,放下手臂,对着刘昌祚点了点头。 刘昌祚上前一步,全军整齐地以拳捶胸,拳头在皮甲上整齐地发出「轰」的一声。 刘昌祚扫视了一眼自己威武雄壮的部队,突然扯着嗓子吼道:「六路都经略司给俺们的战令,是尽量牵制环庆当面之敌!」 「或者就有人在想,这一仗,俺们是不是可以不打!」 停顿了一下,似乎是留点时间给士兵们思考,刘昌祚才继续吼道:「因为俺们是旧军,俺们没有那些犀利的神机铳,伏虏炮,霹雳炮,俺们只有骑刀,长枪,鹤胫弩,震天雷!」 「所以俺们的战力,一定不如新军!所以只需要在夏狗把守的雄关前摆摆样子,拖住他们,就算是对上头有了交代?!」 「所以这一仗,俺们是不是就可以不打?!」 「老子要告诉那些这样想的人!不管是在你们中间的,宁夏城的,还是在朝堂中枢的,所有那些这样想的人——我操你们姥姥!」 「老子是皇宋干城!铁血西军!老子们当年穿着破草鞋,拿着咸菜钱,拎着桑木弓跟夏狗干的时候都没怂,到了今天,怂了?!」 「我爹,是被对面的夏狗砍死的!姚老二他爹,也是被对面的夏狗砍死的!我想问问在这里的弟兄,你们的家里,有没有叔伯、父兄,是跟夏狗血战,最后战死在这片黄土地上的?!」 「现在大宋要出击,要干夏人,要去兴庆府,将那个骑在鳖孙小公爷头上的荡妇婆娘踢下炕,竟然没俺们的事儿了?!姥姥!」 「这口气,老子咽不下去!你们,能咽下去?!」 军士们的眼睛,随着刘昌祚的怒吼,渐渐开始泛红:「不能!」 「我去他娘的牵制!去他娘的策应!老子们百战精锐,到最后是替别人摇旗子熘须的?!」 集体怒吼的声音越来越雄壮:「不是!」 「看看你们手里的骑刀,劲弩!看看你们身上的皮甲,暖袍!看看脚下的皮靴,头上的钢盔!再想想官家这些年来,给咱的俸禄,田地,功赏!」 「国公爷是爱惜咱,觉得俺们的命比夏狗的要精贵!所以不想让咱打硬战。」 「可是他忘了一件事,就是俺们泾原环庆的男儿,憋在胸口里边,二十年来的这口恶气!」 看着情形激动的军士们,刘昌祚眼中有东西在闪动,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了一下哽咽的声音。 「今天我站在这里,就问你们一句,敢不敢跟我去死斗,去为俺们的父兄、叔伯,去为俺们泾原环庆的乡亲父老,去为咱们的姐妹、娃子,报仇雪恨,讨回这笔旧帐?!」 军士们举刀向天,愤怒的吼声震动山谷:「死战!报仇!讨帐!」 刘昌祚取过姚麟含泪递过的一面大纛,打开来,是一张巨大的灵幡,白幡上写着张狂胡乱的四个大字——「仇雠未报」。 刘昌祚将大旗插在一辆厢车之上:「这辆车,就随军法队一路向前!这面幡,就是死在夏狗屠刀下的六路父老在天之灵!」 「要是怕了,怂了,就给老子扭头看看!今天,他们全都在天上看着你们,看着自己的儿孙,替他们讨还血债!」 「今日之战,有鼓无金,有进无退!要死,也要把你们卵子对着夏狗去死!」 「老子带率前军,第一个陷阵!」 「老子死了,你们看姚老二!」 「姚老二死了,你们看郭成!」 「郭成死了,你们看李监军!」 「敢过此车者,斩!战胜赏给,三倍常科!」 第一千二百八十八章 抵进 在大军震天的怒吼中,刘昌祚跳下厢车,来到阵前,取过两枚大盾挡在身前。 第416页 姚麟取下鼓架上的一对大锤,对同车的监军李祥说道:「监军,我泾原诸军上下,多谢监军一言不发。」 李祥将手里的兴州宝弓斜搁在厢车壁上,用膝盖顶住,使尽全身的力气将弓压弯,然后将弦挂上,头也不抬地说道:「三位将军血勇刚强,咱家却也不是懦性之人。今日备了三百羽箭,也要发发利市才行。」 「打你的鼓吧,陛下重军功,咱们做内官的,可不就得死心效命?」 姚麟哈哈一笑,取过鼓槌,敲响了车上灵幡下的巨大战鼓。 「咚!咚!咚!」 节奏缓慢而沉稳,在鼓声的引领之下,宋军盾兵在前,枪兵次之,长弓手次之,鹤胫弩再次之,骑兵随后,军法队压阵,排成整齐的队形,慢慢朝两里外的夏人关隘压了过去。 震天的鼓声和怒吼,让镇守青冈峡的夏人心惊胆落。 梁永能在昨夜就将梁乙埋和梁格嵬送去了后寨,看着宋人随着战鼓和步伐越来越高的士气,沉声道:「这样下去就难打了,谁敢出战,去灭一灭他们的士气?」 守青冈寨乞伏木奕紧了紧衣甲:「末将去吧,守寨本就是末将之责。」 梁永能点头:「打乱他们的阵型就回来,小心宋人弩矢和火器厉害。」 乞伏木奕抽出长刀:「末将领会得!」 很快,夏人寨堡里冲出五千人,由乞伏木奕带领着,扑向宋阵前军。 两百步相近,宋军枪盾后,中军两侧的弓手开始放箭。 「嘣——」无数羽箭飞向半空,然后朝着夏人的冲锋路线落下。 「杀——」见到宋阵之后的白羽飞起,乞伏木奕一手持着小圆盾,一手持着长刀,开始向宋军冲锋。 「嘭!」刘昌祚将两枚重盾顿在地上,蹲下身子,用肩头抵住。 两侧的盾兵也依样操作,不过他们都是单手,顺便抽出了腰里的长刀。 枪手上前,将长枪搁在了盾牌上方的凹陷处。 中军中央的鹤胫弩手的视线再无遮挡,「上弦——压箭——放!」 「嗖嗖嗖——」无数近乎直射的弩矢从宋阵中飞出,钻向乞伏木奕的锋矢阵型。 「嗖!」「嗖!」乞伏木奕丝毫不顾前方和上空飞来的弩矢,不顾身边中箭惨唿倒地的袍泽,死盯着宋军盾阵,亡命奔跑。 宋人的弩矢厉害,夏人要取得优势,百步内的牺牲是必然的。 然而只要接敌之后,夏人的勇武便会爆发出来,打不上六十回合的的战士,在军中是要被嘲笑的对象。 听辽国使臣说,东海边的女直蛮子更厉害,他们勇士的标准,是一百回合。 百步临敌,不过三箭五矢,数千夏人只被杀伤了少数,两军便轰然撞击到一起。 乞伏木奕将举着圆盾左臂收紧,拳头贴在左肩,左臂贴紧身侧,越沖越近,然后一声狂唿飞身而起,兇勐地撞到宋人军阵正中的两面大盾之上。 乞伏木奕是西夏数得着的勐将,曾经与仁多零丁大斗数十回合不落下风,现在携着速度撞上对手的盾阵,他有信心用这种方法,打开宋军盾阵一个缺口。 「嘭——」宋夏两军的战线就此碰撞在一起,无数长枪从盾牌上刺出,给兇悍的夏人一次勐烈的刺击! 碰撞之声尚在山谷中迴荡,厮杀和吶喊惨唿之声,紧跟着响起。 宋夏两军在青冈峡的第一次接战,就此打响。 乞伏木奕的兇勐撞击,并未达到他要的效果,对方的巨盾竟然没有丝毫动摇! 他的身前没有长枪,然而随着一面巨盾的倒下,一个巨大的身影从另一面巨盾的后方站了起来,用左手的兵器朝着乞伏木奕狠狠噼下! 斩马刀! 宋代斩马刀与汉唐不同,「熙宁五年,作坊造斩马刀,长三尺余,镡长尺余,首为大环,上出以示蔡挺。挺奏,便于操击,战阵之利器也。五月庚辰,命置局造数万口,分赐边臣。」 这其实是脱胎于二林长刀的一种加重型新式双手军刀,刀背厚达一指径,阔及三指,重量九斤,非军中勇武壮士,没法使用。 但是刘昌祚还嫌它太轻,因此如今这口刀,便在斩马刀的基础上,再将刀柄截短,刀锋延长,还在刀柄尾端加了一个黄白铜的虎头作为配重,把双手刀变成了单手刀,重达整整十五斤! 重刀噼落,尚未调整好身形的乞伏木奕只得举盾格挡,那面铁钉和牛皮蒙面的圆盾,顿时被噼得四分五裂。 刘昌祚的长刀并不锋利,但是因为重量加持,杀伤力比寻常战刀更加惊人。 乞伏木奕虽然保住了左臂,却已被噼得半边身子发麻,不由得大惊——大宋竟然也有如此雄武之人! 大宋曾经出现过不少的雄武之人,比如三川口之战壮烈殉国的郭遵,手中铁鞭铁枪,共有九十多斤。 夏人曾经想要用铁索阻拦他,铁索尽数被他打断,最后还是先射杀了他的坐骑,才蜂拥而上将之杀害。 比如王光祖他爹,在好水川之战中牺牲的王珪,为了营救任福,「乃復入战,杀数十百人,鞭铁挠曲,手掌尽裂,奋击自若。马中镞,凡三易,犹驰击杀数十人。矢中目,乃还,夜中卒。」 如今西军中这样的勐将,一样还有范龙山、刘昌祚、姚兕姚麟两兄弟。 这样的勐将是苏油非常喜欢的,范龙山又爱显摆,经常扛着叶锤挂着战斧耀武扬威,把几个勐将哥们儿都羡慕坏了。 第417页 苏油知道后,给其余三人特意定制了各自称手的重兵器,刘昌祚得到的就是现在这把斩马刀,姚兕的是手戟,姚麟的是内凹四棱钢锋锏。 乞伏木奕知道要是放手让对方来攻,今日断然无幸,再次扑上,刀锋直取刘昌祚防护脆弱的脖颈。 然而刘昌祚大手一翻,斩马刀以其绝不该有的灵活,勐然横扫,一刀上撩,正好砍在乞伏木奕长刀的重心刃筋之上。 「当!」轻重武器的差别,在这一刻展现无遗,三斤多的青锋刀对上十五斤的斩马刀,锐利的刀锋立刻就被崩了一个巨大的缺口,斩马刀携带的巨大动能,将乞伏木奕的长刀崩向外圈。 乞伏木奕虎口崩裂,门户大开,而刘昌祚的大刀再次噼到! 「噗!」沉重的斩马刀,从乞伏木奕的左肩直噼至他胸前,将这名西夏有数的勐将,噼得跪倒在尘埃当中。 「杀——」刘昌祚怒吼一声,一脚踹翻强壮的对手,向前迈出一大步:「泾原军,抵近——」 「杀!」无数长枪从刀盾手的掩护后刺出,带走一波夏人的生命。 「上弦——压箭——放!」 隆隆的鼓声当中,鹤胫弩指挥官苏炽火稳定的声音和尖锐稍音响起,「嘣——」这一次的弩矢杀伤效果发挥到了极致,刚刚还悍勇无比的夏人,瞬间被兇悍的三棱弩矢射倒无数。 刘昌祚一手持盾,一手持刀,依旧不紧不慢地保持着和鼓点合拍的步伐,坚定地前行,遇到前方阻力,便是斩马刀一刀噼过去。 所过一路,人甲俱裂,断无一合之敌。 乞伏木奕的五千人队虽然竭力抵抗,但最终还是被斗志昂扬装备精良的宋军压散,纷纷朝着青冈峡寨堡奔回。 宋军大胜,气势如虹,转眼便逼至寨墙百步。 梁永能脸色铁青,将手一压,「嘭嘭嘭——」关墙上射出无数拳头大小的石子,朝宋军阵营唿啸而去。 旋风炮! 居高临下,宋军大部已经进入夏人攻击范围,无数箭矢也开始发射。 宋阵当中鼓声节奏骤然变快,一辆驷马拉动的厢车朝着关城狂奔过去。 「射!射死那些马!」梁永能夺过身边士兵的床弩,调整风向,朝马车射去。 几枚旋风炮也调整方向,向马车疯狂攻击。 旋风炮的石子和夏人射出的羽箭,击倒了不少的宋军,城下压力大增,就连刘昌祚的大盾,都被炮石击飞了一大块。 第一千二百八十九章 血战 噗!一支五尺长的巨箭,带着尖锐的箭头,射穿了一匹甲马的身躯,甲马一声悲嘶,前蹄跪地,将整个战车停滞了下来。 刘昌祚将刀盾一丢,冲到战车之前,试图将车马分离。 又是几枚石子飞到,将甲马击打的惨嘶狂跳。 「嗖——啪!」 一枚石子,正好击打到一匹甲马的头部,甲马的金属覆面被击打得四处抛飞,甲马的巨大马头勐然一偏,血雨飞洒,立时僵毙倒地。 盾兵指挥带领一队拥了上来,不顾密集的矢石,牢牢将刘昌祚护在其中。 「上弦——压箭——目标城头——放!」 中军的鹤胫弩终于开始发威,这是宋军目前唯一能够对抗关城上夏军的武器。 无数鹤胫弩矢如同飞蝗一般扑向城头,尤其是城头上那些旋风炮,床弩,更是重点关照的对象。 一时间,关上关下杀声震天,箭矢交飞,夏人在城头也损失不小。 刘昌祚解开马匹让军士们拖走,来到大车之后,招唿枪盾手过来:「推车!推到关墙之下!」 城头上,梁永能冒着密集的弩矢疯狂地摇动着木质的弦轮,让巨大的床弩重新挂弦:「火箭!准备火箭!」 苏炽火一直密切注视着城头,身边尚有三百鹤胫弩手戒备,一直没有发射。 「啊——」刘昌祚用肩头抵住厢车,运起神力,终于让厢车重新动了起来。 枪手们纷纷扔掉长枪,来到刘昌祚的身后,一起将四轮厢车朝关墙推去。 厢车速度越来越快,梁永能睚眦欲裂:「射!一定要将那车毁掉!」 一名夏人军士拿着穿着火球的长如缨枪的长箭过来。 城下苏炽火见到城头火星,将手一挥,三百弩矢集中向城头那台床弩射去。 「噗噗噗噗……」 梁永能一翻身躲在床弩之后,就听得床弩上,防箭牛皮上,城垛上,密密麻麻全是中箭的声音。 身侧的军士纷纷惨唿倒地,包括那名准备递送长箭的军士。 梁永能匍匐着爬过去,将箭拖了回来,趁箭矢稍少的时机,勐然窜起,将箭摆好。 「嗖——」一支长箭射中梁永能肩头,虽然有铁甲在身,破甲锥的威力,一样将梁永能射得一个踉跄,箭头穿透铁甲,没入近寸。 「监军好箭法!」紧盯着城头的姚麟手底战鼓不停,口中却为李祥的神箭喝彩。 李祥微微扯动嘴角,在纷飞的箭矢中站得笔直,手里的弓箭异常稳定,手一松,又是一名不小心将头探出城垛的夏人额头中箭,摔落城下。 梁永能躺倒在城垛后方,抽刀噼断肩上的箭杆,招唿倖存的军士:「射!快射那车!」 城头各处都是这样的情形,夏军的巨型火箭开始发威,数支火箭从城头飞出,直取行进中的厢车。 第418页 其中两支错失了目标,只在车后带起一蓬血雨,射倒了数名宋军,剩下的三支,前后都扎在了大车上,然而却并没有引发梁永能预计中的大爆炸。 厢车之中,石勇和几名军士扶着一个巨大的铁罐子,蹲在车里,随着厢车的颠簸剧烈摇晃。 车外吶喊声,厮杀声,羽箭飞驰声,受伤后痛苦的嘶吼声,此起彼伏。 石勇看着几名工兵惨白的脸色:「莫怕!这车我特意设计过的,车顶上全是沙袋……」 「砰!当!」刚说到这里,一支巨箭就从车顶上刺了进来,雪亮尖锐的箭头,直抵在正喷唾沫的石勇钢盔顶部。 「干!」石勇将脑袋一缩:「压低压低!」 招唿军士们压低已经很低的身子,石勇这才伸手摸着自己头顶,钢盔已经被扎了一个凹陷,甚至还嵌着一截折断的箭尖。 好在钢盔是通过藤箍内衬固定的,钢壳离头顶有一段空隙,也幸好有这顶钢盔,否则石勇这下就已经交代在这里了。 这时又有呛鼻的烟气从车外冒了进来,就听车外有乱唿唿的声音在大喊:「快出来快出来!夏人放火了——」 石勇几人连忙从厢车中滚出来,眼前的修罗场一般的景象,让没怎么经歷过战阵的这一代石家人触目惊心。 关城之下,梁永能为了防止厢车冲击,点燃了柴枝,火油扔了下来,双方你来我往的射击,旋风炮拳头大小的石弹唿啸横飞,宋军鹤胫弩高速密集,打了个旗鼓相当。 不时便有中箭的夏人从关城上摔落下来,也不时有宋军身中矢石,被医务兵拖走。 刚刚乞伏木奕那一波夏军被逼到了绝境,现在奋死反击,也打了宋军一个短暂的停顿。 车中密封得较好,石勇不知道外边已经如此惨烈,空中都是矢石,遍地都是血火。 正愣神间,被一只大手拖到车后,却是刘昌祚:「傻站着当靶子吗?!那道火墙,过不过得去?!」 石勇手捂着头盔蹲下,又从边上探出头去看了一眼,缩回头来:「能行!」 刘昌祚瞪眼:「是不是真能行?!别特娘的半路炸了!你死了是小事儿,大军不能拖累!」 石勇说道:「我做的东西我清楚!哥几个,上!」 「等等!」刘昌祚招来一个小队,拿河边泥浆里浸泡过的毯子给石勇盖上:「等你们的大动静!」 然后对苏炽火招唿:「鹤胫弩,分三班轮射!不要让夏人冒出头来!」 很快,大车再次朝关墙下缓缓推去。 现在大车所在的位置,已经超过了旋风炮和床弩这类固定重武器的俯射范围,没有了这两样东西的威胁,夏人的箭支虽然勐烈,但是却奈何不得厢车分毫。 夏人守城还是小学生,要是宋军,这时候就该是檑石滚木金汁勐火油来招唿了。 可明显夏人没有这样的准备,大车眼看就抵近了关墙和城门的结合处,梁永能抽出战刀,沿着城后的缓坡滑下,上马狂奔回中军:「骑军准备出击,拦住他们!」 就在这时,一声剧烈地爆炸在关墙外响起,城门和城墙结合之处,无数砖石,泥块四处飞散,紧跟着城墙垮塌,带着上方的关楼往下坐去,之后在巨大的尘烟中四分五裂。 夏人的中军人马被如此恐怖的威势震惊了,无数战马和军士不顾军法队的弹压,四处奔逃。 前方城墙缺口处,无数被黄土染成泥人的宋军,手持刀盾沖了进来:「杀——」 梁永能挥舞长刀:「宋人破关了,此夏国存亡之秋,挡住他们!杀——」 马头被人一把拉住,却是中军指挥鲊啰卧沙,就听他急切地喊道:「国家可无末将,却不可无大帅,大帅速往后军护卫大相和监军使,这里交给末将!」 梁永能也不犹疑说道:「一定要将他们挡住,我去调后军过来支援!」 鲊啰卧沙挥刀,叫上自己所能够集结的军士:「跟我上!」 两支人马转眼撞到一处,在关墙的废墟上鏖战在了一处。 刘昌祚大唿酣战,一身的黄土又被敌人的鲜血染成紫色的泥浆,直如来自地狱的鬼神。 鲊啰卧沙也跃马挥刀,纵横阵中来回砍杀。 两员将领都发现了对方,奋力扫清身前的阻碍,努力朝对方渐渐靠近。 「轰隆——」「轰隆——」又是数声剧烈的爆炸,关城两侧的箭楼也勐然倾倒了下来,却是石勇带领的爆破小组,用爆破筒对关墙实施了再次爆破。 关城两侧,顿时又多了两个缺口,郭成的骑军获得了前进通道,终于也冲杀了进来。 夏人再也抵挡不住了,就在颓势刚显的时候,鲊啰卧沙发现自己后军中发出一阵慌乱的唿喊,而前方宋军却鼓譟欢唿,奋勇而进,让自己压力顿增。 鲊啰卧沙扭头一看,却是梁乙埋的帅旗开始朝后方移动,自己的后军不但没有如约赶来支援,反而逃了! 第一千二百九十章 节奏乱了 鲊啰卧沙悲愤欲死,带着自己的亲卫朝刘昌祚发动决死冲锋:「兀那宋将,纳命吧!」 刘昌祚拖着斩马刀,大步迎上:「来得好!」 骑刀转瞬即至,直取刘昌祚的脖颈,刘昌祚身形却勐然一顿,人变得矮了一截。 鲊啰卧沙的长刀从刘昌祚头上掠过,却仅仅削下了一束红缨。 第419页 而刘昌祚半跪于地,斩马刀勐然横扫,立时将鲊啰卧沙坐骑的前足双双斩断。 战马惨嘶着颠仆于地,将鲊啰卧沙摔了个半死。 「拿下!」刘昌祚站起身来,一边给自己的亲军下令,一边扑向前方奔来的另一骑夏人。 更多的宋军从关墙的三处缺口涌了进来,开始向夏军抵抗激烈的地方抛掷震天雷。 失去了雄关倚仗,夏人的队形越密集,震天雷发挥的威力就越大,好不容易集中起来的军阵,瞬间便又被炸散。 而刘昌祚带领步军,粗暴地碾压过去。 弓手和弩手则跟在步军之后,抢占两侧坡地,对意图抵挡刘昌祚前进的敌军进行交叉射击。 夏人的阵型,终于在这样野蛮的打击下彻底崩溃。 大军一路杀过青冈峡,地势突然开阔,郭成的骑军终于能够派上用场,两队骑军立即沿着白马河追杀下去。 刘昌祚登上青冈峡北关城墙,尚在守城的数名夏人士卒吓得抛掉兵刃,跪倒在地,纷纷唿降。 关隘中处处还在鏖战,不少房屋,哨堡,还不时响起震天雷的爆炸声。 峡谷内烽烟处处,吶喊和厮杀还在持续,宋军步军还在集中军力,屠戮那些死不投降的夏人。 但是胜利已经底定,环庆路前最险峻的关隘,被刘昌祚一举强夺! 军士们看着城头上自己高大的统帅身边,以及他身边被旗手紧紧护住的那面鲜红色宋字大旗,欢唿之声响彻山谷:「万胜——」 九月初八,刘昌祚强破青冈峡,接着势如破竹,再破夏军于浦乐城,彻底夺取环庆路横山北面最后一个隘口,再出去,就是千里平原。 此战斩获共斩首一万三千四百六十余级,但是战绩并不比种谔一路小。 因为俘虏和敌将的级别都很高。 除了被刘昌祚阵斩的大首领乞伏木奕,还包括大小首领二百一十九级。 此外还俘虏了大批梁氏子弟,除中军指挥使鲊啰卧沙外、还有监军使梁格嵬、亲将梁持多哩等共计二十二人! 与此同时,高遵裕率领所部攻击已经兵力虚弱的萧关,而萧关后路赏移口,更是突然出现了李文钊的兵马。 仁多零丁和嵬名统军率领天都山残余夏军回援,却又被苏油和李宪打了个伏击,损失了五千多人后,不敢再在萧关停留,连夜放弃关城,向北撤退。 梁乙埋和梁永能带领剩下的六万多人狼狈奔逃,在途中得知萧关已失,不再有一丝犹豫,一路狂奔朝兴灵退去。 九月十日,六路都经略司奏报朝廷,除种谔一路尚在围剿左厢神勇军司叶悖麻、祥佑军司咩讹埋两部之外,中路大军已然同时突破萧关、赏移口、青冈峡、溥乐城。 十一日,种谔击破祥佑军司咩讹埋所部,进至石州,咩讹埋弃积年文案、簿书、枷械,举士遁走,种谔移军据之。 十二日,高遵裕攻取西夏重镇下韦州。 韦州位于灵州川的起点,这里被攻下之后,高遵裕便可以率领大军,沿着河川居高临下,直指兴庆的门户西平府。 鄜延钤辖张守约献计:「此去灵州无四百里,请以前军先出,直捣灵州。」 「今夏州以一方之力,应接五路之师,犹以一支抗全体。又探知我师将合泾原兵出葫芦河川,河南部落悉往枝梧,横山无人。」 「灵州城中惟僧道数百人,若裹十日粮疾驰,不三四日可至城下,大军无事矣。或以万八千人为不多,去则可忧,然大军在后,彼不测其厚薄浅深,真所谓附虎而行,莫敢乡迩也。」 「彼此各有虚实,所谓兵贵神速,先出者胜,祗此是矣。」 然而此议被苏油驳回。 真实歷史上,刘昌祚就是这样干的,在突破磨脐隘,赏移口之后,孤军深入,出夏军不意从西北绕道鸣沙州,然后直取灵州。 应该说刘昌祚那次突袭,是战术上的一次成功赌博,但是兵力抵达灵州之后,已经是强弩之末,最终不能拿下鲁缟般虚弱的灵州,却又是战略上的败笔。 如今高遵裕的进军步伐远比歷史上提前,按道理刘昌祚应当根据歷史上的进兵线路,前来与高遵裕合军才是。 然而这一次苏油接到军报,刘昌祚竟然不顾大军连夺青冈峡、溥乐城的疲敝,不但没有来韦州修整,反而是掉头率军向东北而去,远离中路主力,继续攻击夏人的经济要地盐州! 在原作战计划当中,盐州应该是种谔的目标,当种谔攻取宥州之后,才由中路和东路两路大军合击攻取才是。 刘昌祚这一招,明显是嫌六路都经略司的战略过于保守,同时也有不愿意归于高遵裕统领的嫌疑! 趁六路都经略司的军令未到,拿着之前命他择机出兵的命令当大旗,自行其是! 不听指挥,绝对是军中大忌,刘昌祚此举,让苏油大为恼火。 刘昌祚的意图很明显,如果打下盐州,他就有可能夺取夏军的大批的辎重,然后沿着长城边的驰道,同样可以大军直进,兵临夏州。 但是此举有些冒险,毕竟盐州距离韦州有五百里,还在西夏宥州、洪州、翔庆军三路军力的夹攻之下,一旦夏人纠集三路大军围攻刘昌祚,从韦州救援恐怕来不及。 但是要是一旦成功,好处也是不言而喻的,会给宋军后期的战略减少不小的压力。 第420页 因为如果盐州拿下,就能够截断夏军宥州,洪州,龙州各军的退路,等种谔拿下祥佑、左厢二军司之后,调转头来,还能再给西夏嘉宁军司来一个关门打狗。 不过这主从之别就变了,战局最后会变成种谔、刘昌祚合军,拿下嘉宁军司属地之后,沿着驰道进攻夏州。 就算王中正不参与,这路人数也多达十三四万,成为进攻的绝对主力。 而高遵裕从韦州沿灵州川出击的一路,就算加上李宪的一部,也不会超过十万,成了偏师! 政治上非常不正确不说,还携裹了整个战局,让大军得不到休整,后勤也可能跟不上! 「刘子京太过贪功冒进!他这是想因粮于敌?要是盐州没有夏贼留下的资储,他那数万大军将进退两难!」 「种五和王中正两路尚未完成清剿,没有多余的兵力配合他;太尉这边刚刚克復韦州,诸多蕃部需要安抚,还要从宁夏城调集军需,唿应兰州,同样抽不出多余的兵力!」 「张守约的直扑灵州的奇计才给我否掉,他只算了进军需要的粮草,却忘了万一进军不利,军士无粮就会溃散!这是孤军深入的冒险,是不拿士兵当人!」 「现在刘子京又搞这么一出,他手里全是旧军,要是梁乙埋半路反扑,他便会落入夏人四路大军的大包围!」 「罔顾军令,胡乱进兵,这是真当我不敢阵前斩将吗?!」 「他那一路的监军李祥干什么吃的?!牵制变成强袭,合军修整变成分兵深入,眼里还有没有高总管,还有没有我六路都经略司?!」 韦州,六路都经略使幕府当中,苏油正在大发雷霆。 诸人从来没有见过苏油这般生气。 大战开始以来,苏油最多就是在知闻延州被偷袭的时候小有失态,平日里都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 现在刘昌祚明明取得了大胜,却让苏油如此气急败坏,大家都觉得匪夷所思。 只有种诂,章楶少数几人白明白,战争就和音乐,诗歌一样,是有节奏的,刘昌祚此举,将苏油的战略节奏,彻底打乱,这才是苏油倍感恼火的原因! 第一千二百九十一章 背锅 根据赵顼的旨意,三路大军都有转运司大佬随军履行监督,所以如今范纯粹也坐到了苏油的幕府大帐,闻言便劝慰道:「明润你给刘昌祚的命令,乃是令他牵制梁乙埋大军,方便我军夺取萧关。」 「现在两路大军,一路强袭得手,打得梁乙埋狼狈鼠窜,阵斩前军大将,虏获中军大将、监军使,以及梁氏大小军使两百多人;一路与李文钊里应外合,轻取萧关后进取夏国重镇韦州,使中西两路大军得以唿应。怎么都算是超过你的预期了吧?」 「虽然说大宋以文制武,但是刘子京立下此等大功还要受到申斥,是不是……这个……有些过了?」 就连高遵裕都有些不忍:「刘子京此举固然有胁迫大军跟进之嫌,但是其目标是清楚的。」 「盐州若下,整个第二阶段的战略规划,就只剩最后一个宥州需要拿下。」 「这等于是为我们的进军策略争取了一个月,如此一来,新年之前,我们便可以发动灵州战役!」 高国舅的意思也明白,要是刘昌祚此举成功了,那大军便可以在新年前拿下灵州,相比在元丰五年大朝会之后拿下,其中的政治意义,不啻天壤之别。 因此虽然刘昌祚冒进分兵不听指挥,他也并不计较,刘昌祚折向东边打盐州,这就是多跑了三百里,将两军出界的时间差重新拉平。 接下来他只要快马加鞭赶到灵州城,就是首功。 各人有各人的小九九,就连苏油指挥下的大军都是如此,真实歷史上是什么吊样,用脚趾头都能知道。 苏油手扶脑门:「脑仁疼……开个会吧!」 六路都经略司如今流传着一句俏皮话——没有什么问题,是国公一个会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再开一个。 但是会议的流程,记录,决策过程都是非常清晰规范的,也的确能够在头脑风暴中发现不少问题,弥补不少的漏洞,最终得到的方案,也几乎就是最适合的方案,这一招玩到现在,苏油还没有失手过。 当然,这样的会议要发挥出真正的效果,还得有个更重要的前提,就是信息的全面性和正确性,这一点上,六路都经略司机宜分司和战略分司干得非常优秀。 除了被梁永能在延州摆的那一道。 很快,参会人员到齐。 苏油、高遵裕、李若愚、种诂、李宪、苏烈、王厚、刘世恆、曹南、李庸。 以及陕西路转运副使范纯粹,陕西路提举常平副使章楶,降将李文钊、禹藏花麻、禹藏郢成四。 苏油并不因为后三人的降将身份而嫌弃他们,带路党的重要性在进入西夏境内之后不言而喻,而三人的军队也在大宋中军的严密监视之下,军中也按照规矩派遣了到百人队的监军,苏油并不害怕他们反覆。 三人对苏油邀请他们召开军事会议也感激涕零,尤其是禹藏花麻和禹藏郢成四,对苏油的忠诚度,直追当年的范龙山和田守忠。 看着座中众人,苏油也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如果这一帮子都解决不了问题,那大宋这仗也不用打了。 端起茶杯,故作镇静地喝了一口:「还是老规矩,种幕判,给大家讲解一下当前态势吧。」 第421页 种诂站起身来,从胸口抽出大铜铅笔,抽开来变成一支指挥棒:「其实大军态势大家都比较清楚,截至今日上午,我军中西两路第二阶段战略已然完成。从兰州到韦州已然连成一线,大军的战车和辎重厢车,正源源不断从渭州、宁夏城送抵韦州,皋兰。可以说,中路与西路战线,在我军建立起韦州大前进基地之后,已然巩固。」 「东路一线,种谔留景思谊和沈括镇守夏州,回击祥佑、左厢二军司。如今已然拿下石州,将两军司逼向草泽。」 「天气苦寒,夏军没有我军这么优良的御寒之物,战力堪忧,就连王中正都在秃尾河边打了个大胜仗,奏报斩首数百级,招纳了两万人。」 苏油冷笑:「他就是放了一把火,将隐藏在秃尾河芦苇盪中的难民烧了出来,然后刺手安置而已,王姥姥什么德行我清楚得很。」 种诂笑道:「无论如何,王姥姥此战,将东路军的东边战线,推进到了秃尾河一线,而五郎则将战线推进到了明堂川一线。两军如今相距不过五十里,叶悖麻和咩讹埋的五万人,被围死在了两川之间。估计不久就会被消灭。」 禹藏花麻表示疑惑:「这口子是不是留得大了些?两条河之间还有一道葭芦川,叶悖麻和咩讹埋可以带领大军,从那里退往地斤泽,那里可是……可是……」 章楶阴恻恻地说道:「那里是西夏李氏的福地,李氏先祖,数次在兵尽粮绝的时候,躲进地斤泽修养生息。」 「叶悖麻和咩讹埋肯定是知晓这一点的,加上气候严寒,退往地斤泽是最佳选择。」 「只可惜……看似希望所在,恐怕也就是陷阱所在……」 「前日六路都经略司严命种五和王中正尽快结束东路战事,之后会留王中正在那里招抚,种五回军夏州,准备宥州战事。」 「事机紧急,现在看来,五郎是下定决心了……」 李文钊面露不忍之色,语气却很平淡:「葭芦川一线,蒹葭茂密,而种五郎又是用火的行家……」 禹藏花麻惊得跳了起来:「他……他要烧死这五万大军?!」 范纯粹也吓了一跳:「这怎么行?!赶紧给种五发报!让他再次晓谕夏人归降,我不信这种情况下,夏人还有多少坚决抵抗之心!」 章楶摇头:「来不及了,电报只能到绥德,等到送到石州沈括手里,已然在后日,再到五郎那里,已经是五天后的事情了。」 「五郎既然拿到了六路都经略司从速解决东路两军司的命令,此策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苏油环视了厅内众将一眼:「你们,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五郎必行此计?」 厅内众人都是目光闪烁,除了禹藏花麻、禹藏郢成四、李若愚在摇头,其余都是默不作声。 「你们啊……这是陷五郎于绝境!」苏油起身在厅内转了两圈,终于咬牙站定:「机宜司立即给种五发报:鑑于从速解决东路隐患,完成第二阶段战略部署之需,六路都经略司,严令种谔、王中正所部,如顽贼欲沿葭芦川逃窜地斤泽,即行盪焚河川,断敌归路,务求歼灭!」 范纯粹都傻了:「刚刚……刚刚章提刑不是说已经来不及了?」 苏油苦笑道:「朝中必然有人会以此攻击五郎和王都监不仁,这口锅与其让武将和中官们去背,不如让我们这些做文官的,替他们背起来。」 幕府中所有人,看向苏油的眼神里,不由得充满了钦佩,崇敬甚至还有感愧。 种诂的声音有些颤抖:「谢……谢过国公保全五郎之心……」 苏油摆摆手:「小事一桩,你们的委屈,已经受得够多了,这口锅,我也该背得起,继续吧。」 「是!」种诂一个立正,这次是军中下级对上级的礼节。 经此一事,种诂对苏油的钦佩,又上了一个高度。 镇定了一下心神,继续道:「剩下的问题,就是刘昌祚一路。」 「刘昌祚一路,本当于出界之后,前来韦州与我相合,一来可以进行修整补给,二来壮大中路大军的军势,为后续沿途占领,保障后勤,具有重要的意义。」 「可如今刘昌祚东去攻击盐州,已经退往灵州的梁乙埋、仁多零丁,以及退往宥州的梁永能,嵬名统军断然不会坐视。盐州一路没有新军支持,压力会很大。」 第一千二百九十二章 文武之别 高遵裕说道:「那我大军提前出击,先遣感义、镇国、定国三部沿灵州川大路直逼西平府,让梁乙埋不敢妄动。」 种诂摇头:「那样我部又多了一支孤军,新军人数太少,三军不过万五千人,大量辎重还在从渭州转运而来的路上。」 「不带重装备,新军威力不彰;没有后续大军实施掩护和占领,就算打下灵州,也没有什么用处。后期我军在灵州城下围城打援的战略意图,反而实现不了了。」 李宪说道:「那咱家带阿烈去追刘昌祚,追上之后就地下了他的兵权!」 苏油立即制止:「兰州没有都管和阿烈、王文郁,我不放心。辎重军需优先发给你们,还请都管和阿烈赶紧回兰州。一个李浩,我真担心他镇不住。」 看着地图:「韦州到盐州这三百里,沿途多山丘沟壑,夏人可以从北而来,到处设伏……刘昌祚这一部,悬啊……」 第422页 抬头问王厚:「机宜司那边,有没有夏军动向的消息?」 王厚摇了摇头:「机宜司有大消息,就是夏人在境内十二处藏粮的地点,但是在军情动向方面……从九月起,便不再有消息传来了。」 苏油突然看向三员降将:「李招讨,都尉,大首领,你们有什么建议没有?」 三人面面相觑,禹藏花麻呵呵谄笑:「军略我实在不太擅长,这个……要不侯爷和大首领说说?」 李文钊也摇头:「我是多年未出天都山,兴灵一带是什么情形,如今所知不多……不过我向国公保证,只要都经略司需要,让我打哪里,我就打哪里,绝不含煳!」 禹藏郢成四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他本来就是青唐人,还是因为河湟给王韶攻取,自己的部族给隔断在了西夏这边,因此才投降的西夏,情况和禹藏花麻差不多。 自打投降苏烈那一天起,他就没有想过再要背叛,何况如今自家儿子也被苏油安排成了赵思忠的亲卫,让他更是倍感光荣:「既然那刘统军移师东向,那中军便也向东调整好了,相应的,西路那边,也可以沿着黄河而下,将应理拿到手,那才能真正隔绝西域。」 「哦?」苏油本来只是随口一问缓和气氛而已,没想到还真有一员降将敢出主意。 禹藏郢成四站起身来,伸出手指指向一个地方,可是又够不着,种诂见状,便将指挥棒交给了他。 禹藏郢成四将指挥棒点到地图上一处位置:「就是这里,应理关!大家看,从西凉府过来有两条大路。一条沿着喀罗川,过休屠泽,可以前往兰州。」 指挥棒沿着地图上的山川道路游走:「然后在兰州向西,可沿湟水折向青唐,往东南,可入中原。」 「但是凉州出来,还有另外一条大路,却是沿着长城根过来,是以前西域到兴庆府的大道。」 「大道在应理关抵达黄河渡口,渡口对岸,就是葫芦川入河口。而沿黄河继续向东北下去,就是鸣沙城,再过了峡口,便能够进入灵州和兴庆府。」 「俺觉得拿下兰州,只是掐死了西域夏军偷袭河湟的通道,但是其援救兴庆的这条道路却并未完全被堵上。」 「如果拿下应理,一来可以彻底切断夏人的西路援军的通道,二来可与韦州形成夹击鸣沙城之势。」 「同时可以将整体战场东移数百里,也让西路大军的军力,得到合理的使用。」 李宪眼神亮了:「妙极,如此一来,便可以萧关和韦州为大本营,以应理,鸣沙,溥乐城为前线,有大路大川保证辎重通行,大大缩短我军西路战线。」 「凉州援军要过来,需要奔袭六百里,而应理距离我军大本营,却不过两百里,劳逸之势来了个掉转!哈哈哈郢成四你可以的!」 苏油翻起白眼:「顺便方便你进军兴庆是吧?刚刚你都说了从西凉府到应理有六百里,可从兰州到应理,不也同样是六百里?急迫之间,调兵困难吧?」 禹藏郢成四却说道:「不难,黄河尚未封冻,抓紧时间用浑脱筏子,就可以将队伍从兰州送下来!」 苏油摇了摇头,兰州的军队,防范西域是假,控制青唐是真。 让阿里骨的四万人在兰州外围防备夏人西域的人马进入青唐,顺便替大宋看守门户,那是两利的事情。 但是要他为大宋火中取栗,那就纯属想多了。 也正因为如此,温溪心与蔺逋比一万多人就不能动。 想到此处心思又活了,赵思忠和包顺的两支也有六万人,哪怕调走一支,剩下的军队也有对抗阿里骨的优势。 嗯,赵思忠曾经是西夏的藩属,但是包顺的岷州蕃就没有问题了。 目光看向种诂,种诂也轻轻点了点头,接过禹藏郢成四手里的指挥棒:「兰州城有八万大军镇守,足够支应,可以命包顺沿河而下,攻取应理,高太尉即敢分兵攻取鸣沙城和耀德城,再加上已经到手的溥乐,就能构建出以韦州为中心的局部战略纵深体系。」 「进可攻,退可守。从鸣沙到兴庆府,不过两百里;从溥乐到韦州或者盐州,同样不过两百里。」 「如此一来,诸军之间便可形成唿应,只要多派斥候游骑,刘昌祚的屁股,就算是保住了。」 苏油摇头:「不,现在我们手上有囤安、感义、镇国、定国四支新军,还有军事学院的学院兵,我想是不是安排得积极一点。」 「你们看,让囤安军随李太尉行动,攻取应理关;感义军随高总管取鸣沙;镇国军取耀德;定国军出溥乐,追上刘昌祚后路,助他攻打盐州!是不是更可行?」 众人都是眼前一亮,感觉的确更加合理。 种诂看着军图:「漂亮,这就是抵在西夏中腹的四把尖刀!要是刘昌祚真的拿下盐州,待五郎合军,就是五把!」 苏油环视了厅中一圈,见大家都无异议,点头道:「那就这么办。告诉刘昌祚,此次调整,是六路都经略司对他最大的支持,同时也是最后的底线!」 「这一次大军因他改变战略,而不是让李祥直接砍下他的人头,不是念在他功勋卓着,而仅仅是看在调整后的方案比之前更加完善,方才饶他一命!」 「如有再犯,定斩不赦!天王老子都休想求情!」 高遵裕问道:「如此一来,是不是浑脱也用不上了?让包顺在兰州渡河,然后沿大路慢慢行来不就是了?」 第423页 「不!」这一次,却是苏油,章楶,种诂异口同声。 三人相视而笑,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苏油对高遵裕问道:「石勇现在在哪里?」 高遵裕说道:「应该在青冈峡整修关墙。」 苏油说道:「派人护送他连夜奔赴兰州,去主持建造浑脱。」 高遵裕还有些讶异:「却是为何?」 章楶笑道:「从兰州到应理,有没有浑脱无所谓,不过等到了应理之后……」 高遵裕也恍然大悟:「对哟!的确有大用!」 …… 散会之后,禹藏花麻偷偷拉住李文钊:「侯爷,大宋的事情,我怎么有些看不懂啊?」 李文钊问道:「什么事情看不懂?」 禹藏花麻纳闷:「种五要是一把火烧掉叶悖麻和咩讹埋五万大军,这不是奇功一件吗?怎么益西威舍一副他闯下大祸的样子?事后补发那什么……电报,不是摆明了要抢功吗?怎么那种五的兄长还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李文钊呵呵笑道:「大宋就是这般情形,打了胜仗,不一定就是功劳;打了败仗,也不一定就是过失。」 禹藏花麻都傻了:「这……这是啥道理?」 李文钊说道:「大宋讲究以文制武,武人打仗,要是有一丁点的出格,比如不听军令临机处置,比如为了不拖累进军杀俘杀降,甚至比如向种五那样用计过度残忍,都是要被大宋的文官们弹劾的。」 「轻则落职编管,重则人头落地。」 禹藏花麻吓得打了一个寒噤。 李文钊说道:「可是有了益西威舍这道命令,种五和王姥姥要是真在东路放火,那也就成了奉命行事,事后朝官们要攻击,那也只能攻击益西威舍。」 「这就是种大郎感激益西威舍的原因。」 禹藏花麻的肥脸抖了抖:「那……那益西威舍为何却又不怕?」 李文钊笑了:「因为益西威舍是大文官啊,这事儿要是大文官授意干的,那就有得掰扯了。」 「怎么掰扯?」 「诸葛丞相都曾经火烧博望坡,火烧赤壁,火烧藤甲兵,益西威舍为什么不能?」 「大不了事后益西威舍让王姥姥做几百个大面包,在葭芦川边祭奠一番,差不多便能遮掩过去了。」 李文钊说完,拍了拍禹藏花麻的肩膀:「这就是大宋的古怪离奇之处,没法讲理的。你只要坚守制度,那就出不了大错,至于其他的花活……慢慢学吧。」 禹藏花麻转身就走,李文钊一把拉住:「你要干啥?」 禹藏花麻心有余悸:「我要去求益西威舍,上书陛下给俺赐姓!就姓文!今后儿孙敢不读书,我先拿鞭子抽死,免得给家中惹祸!」 第一千二百九十三章 战略调整 九月二十五,六路都经略司苏油上奏:「中西两路粮秣,已随大军至韦州应副,别无阙误。」 「勘会都大经制司要一月人粮马食,臣已牒本司,将先差下急夫调发人马食草干粮十五万石,可作一月之备,合兰州龛谷川伪御庄见存钱粮,准备两月支用,深入讨定,委不阙误。」 「诸路谍报西贼清野数百里,未利其后征讨安抚,犹需于韦州见所囤积。」 「刘昌祚泾原军已径赴盐州,盐韦间四百里。虑唿应不周,为贼掩袭,六路都转运司乃命李宪携囤安军赴应理,高遵裕携感义军赴鸣沙,镇国军留后曹南赴耀德,定国军留后王厚出溥乐。」 「数地出韦州皆两百里,溥乐出盐州又两百里,庶几唿应周全,不至有失。」 「并令东路不计手段,从速解决葭芦川二贼,其后留王中正备防,种谔速下宥州,方得万全。」 「诸军连克重关大城,消亡非细,当命陕西、泾原路转运司发诸县丁夫,协运粮秣弹药。」 赵顼回诏:「鄜延路经略使沈括言,本路运粮,如延州诸县丁夫尽发,运粮须办,则势不得不极民力,恐无以为继。」 「所虑出界后人夫头口死亡逃散,委弃粮仗,不免资寇。今河东、鄜延行营须先分遣将兵,搜讨伏留余贼,扼候道通,节次量留人马,依峻置顿屯守,南北照望粮道。」 「提举河东路常平等事赵咸等言,诸路之师皆欲直趋兴州,覆其巢穴。此以为进兵深入,西贼引避,迁其居民,空其室庐,实有深计。」 「盖使我军进无所得,退无所恃,食乏兵疲,然后邀我归路,自当坐致困弊。」 「塞北苦寒,復涉不毛之地,或阙薪水,士卒疲睏,食不充飢,寒饿侵陵,病死者士,余多困弱。今虽足粮,尚不堪用,苟图速进,终恐败事,上损国威,下伤人命。」 「为今之策,莫若先自近始,聚兵境上,于夏、宥二州之闲,相地形险阻,量度远近,修立堡寨,储蓄粮草,以次修完夏、宥,移挪兵粮,以为根本,俟其足备,徐图进取。」 「如此,则横山一带西贼不復耕,必使绝其生理,不烦王师,自当归顺,此实万全之策。与今日之举,虽有迟速之异,然收功立事固不侔矣。」 「咸虽一面牒朝廷,然深虑道路遗坠,西贼冥顽,或有不达。此议与卿今策差近。」 「可转军机处、六路都经略司审覆所奏,及泾原路经略、转运司照会,不务急剿,当以全师为上。」 第424页 「然六路都经略司前论缓计,今又促行,较咸之策,深进两百里。乃帅臣计画不周乎?乃前方贼情有变乎?范纯粹从在行营,当有奏闻。」 又诏:「环庆、泾原、熙河军马并趋灵州,今闻西贼聚重兵以抗官军,若灵州坚守,王师深入,粮馈已远,岂可专与土木为敌?必俟破灵州,虑劳费日久。」 「令高遵裕、李宪互相计会,才候败贼援军,分兵留攻灵州。乘河冰合,简精锐兵将径趋兴州。若先下兴州,则灵州不攻自破。更下六路都经略司审度机便施行。」 这是赵顼见到前线战略再次出现变化,心里有些慌了。 虽然有了电报,还有军机处一帮参谋帮着分析解释,但是大军在数千里之外,赵顼的这种反应,其实也不算异常。 大宋的对外战争经常都是这样,开局一通操作勐如虎,接下来全部变成二百五,赵顼有此担心,平心而论,苏油也能够体谅。 为了得个安心,赵顼还跑到军机处,找郭逵等人分析这些奏报。 郭逵老于行伍,对军方这些弯弯绕门清得很,拿着指挥棒,几句话就跟赵顼分析了一个底掉:「这件事情很简单,就是刘昌祚利用苏油给他的专断之权,在强取青冈峡、溥乐城之后,掉头远离中军,攻击东边四百里外的盐州去了!」 「盐州有没有价值?当然有!因为盐州一下,第二阶段战略就只剩下宥州一地,那里西贼的兵力早已空隙,待到种谔腾出手来之后,可以轻松底定。」 「这就将第二阶段战略的完成时间,整整提前了一个月,大军可以在十一月分路合击兴灵!」 「但是刘昌祚此举明显没有与六路都经略司事先通气,盐州距离韦州、夏州皆有四百里,我军在这八百里间没有军力部署,刘昌祚的部队,一眼而知,乃是孤军深入。」 「而盐州一地,又在北面灵州,东面宥州,南面洪州,龙州的包围之中,如果夏人合军进剿,刘昌祚手里又没有新军,必定难以相抗。」 「要改变这种局面,只能命东路种谔与王中正从速解决围困中的两路西贼,然后奔袭宥州,解除盐州东面的威胁。」 「而我军中路遣最熟悉道路的王厚领定国军出溥乐城,便可以保障刘昌祚的左翼,同时还能形成对洪、龙之敌的包围,反过来断绝其逃窜兴庆的道路。」 「不过受此影响,中西路各部的军力,全都受刘昌祚的牵引,必将往东移动两百里,而最东面的李宪所部,则必须分兵镇守应理城!」 赵顼不由得摇头:「战前我曾言昌祚所言迂阔,必若不堪其任者,宜择人代之。如今看来……」 吕公着拱手道:「陛下此言臣不贊同,刘昌祚强克青冈峡、溥乐城,阵斩大将,擒监军使,中军总管以下二百二十一将,功勋不下种谔,为何厚彼而薄此?」 「出界之日,六路都经略司所降指挥,是命其择机出击,自行其是。并没有规定说克復青冈峡后,就一定要合军韦州。」 「刘昌祚此举,不管其内心想法如何,至少没有明犯军令。而从六路都经略司的事后举措来看,调整后的我军,对长城以南的扼控将更加均衡有力。」 「昌祚虽是旧军,然艰劬自任,不畏强敌,打出了我大宋军威血性!我认为当赏而不当罚。」 章惇也是知军之人:「其实苏明润所定的战略,我一直以为过于保守,如今被刘昌祚一中和,却是刚刚好。所虑者不过就几条,只要解决好了,六路如今的局面,当比原定策略更胜一筹。」 赵顼问道:「说说看。」 章惇说道:「其一就是补给修整问题,韦州的军需仰仗宁夏,银石的军需仰赖延州,现在修整的计划被延后,相应的军需的供应就得提前。」 「其二就是大军各部在行动当中,会不会被西贼钻了空子,伺机反击?」 「其三就是种谔和王中正能不能按时完成任务,进攻宥州,减轻刘昌祚的压力?」 蔡确说道:「种谔和王中正共计大军二十万,而所困西贼不过五万,应该没有问题。」 「我大军连战连胜,西贼胆落,要说如今有窥视我军调动,伺机伏击的魄力,我觉得可能性也不大,毕竟他们整合败军,却也是需要时间的。」 「这三条当中,如今看来,最难的竟然还是第一条——调集军需……」 郭逵对这些都不以为意,这些不过细枝末节,正确的战略才是胜利的基础。 一副老怀弥慰的样子,笑眯眯地说道:「因情势而利导,化不利为有利,运用之妙,临机始发。明润的用兵之道,也算是歷练出来了……」 第一千二百九十四章 毕仲游 赵顼点头:「那中书给几路转运司行文,务必保障粮秣军需运抵前线。虽然说经过涪国公的努力,大军随运三月军粮,已经强过以往很多,但是后面的事情还很繁巨,不能因为路途耽误,坏了大好局面。」 蔡确躬身:「臣领旨。」 孙固说道:「鄜延路转运使李稷乞支锦袍、银带。以备招抚赏给。」 赵顼说道:「南海纲银已然入库,那就诏三司给锦袍二千领,见管银带尽数给之,三司仍广计置,常令有备。」 孙固又说道:「几名投效的大首领,禹藏花麻积极应付军需,帮助调运粮秣;此次战略调整,起议于禹藏郢成四;以及西界伪枢密院都案官麻女阣多革,熟知兴、灵等州道路、粮窖处所,及十二监军司所管兵数。如今已补借职,军前驱使。苏油请奏为三人叙功,三人不求功赏,只乞陛下赏赐姓名,陛下你看……」 第425页 「哦?」赵顼的虚荣心一下子得到满足:「他们自己有什么想法没有?」 孙固说道:「两名禹藏首领仰慕潞国公为人,乞姓文;至于麻女阣多革,却敬畏囤安军苏太尉,也想跟着姓苏。」 赵顼笑道:「我大宋如今,也出了个让蕃人想要从姓的武臣了。」 蔡京适时添趣:「就是不知道麻女阣多革是否知晓,苏节度的姓,却也是大宋官家当年赐予的。」 说起这个算是挠着了赵顼的痒处:「蕃夷出武臣不奇怪,出进士才难。唐代新罗进士崔致远,可算是佼佼者。可大宋如今,由我亲录的夷人进士文臣,已经有苏元贞,黎文盛,杨莳数人,而他们的成就,早已在崔致远之上。」 蔡京拱手道:「待陛下扫平西夏,只怕还有祁连,西凉的文士,也要入京赴考呢。」 赵顼说道:「那禹藏花麻,便赐姓名文思恭;禹藏郢成四,赐姓名文思礼;麻女阣多革,赐姓名苏守节。」 「诸位尚需同心协力,伐灭西贼,还我汉唐故地一片文华之风!」 诸臣一起俯首躬身:「敢不效命!」 …… 陕西路转运司都厅,毕仲游正在计算粮草出入。 兄长毕仲衍如今颇受苏老学士重用,正在和晁补之一起在军机处后厅整理对辽歷年来的外交文书,边界勘定文书,以及晁补之凭记忆盗来的辽朝档案。 加上薛忠的商队和张商英的慈善救援队从北地搞来的情报,燕云十六州的山川地理,关隘兵防,在苏老学士的主持下,在军机处的后厅沙盘上,渐渐变得清晰分明。 而自己的仕途也开始见了些起色,在范纯粹幕府担任干办公事一职,其实主要就是负责配合大军的后勤。 事务非常繁杂,大军出界时,仅携带了三个月的口粮,之后的运输便只能靠地方转运。 好在陛下有旨意,此次徵发不同以往,运送物资是要给合理报酬的,因此百姓尚不以为繁重。 即便如此,毕仲游还是徵集了大量的马匹,上报苏油:「使民易溃则后不可復役,未若悉纵遣,先辍马负粮。」 和歷史上不同的是,宋军此次出征钱粮准备得异常充分,而且稳扎稳打,缴获了大量的军马和民间马匹,苏油便将之调配给转运司使用。 毕仲游招募熟蕃,组成马队,车队,支应及时,让陕西路转运司得到了好几次嘉奖。 于是转运使范纯粹、李察干脆将后勤调度的大事,「悉诿仲游。」 书办们进进出出,不时前来报告,毕仲游的能力与其兄仿佛,手里不停翻着帐簿,耳朵听着胥吏们的请示,嘴里随口做出批示答覆,竟然都不耽误。 门外又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是官靴的声音,毕仲游终于抬起头来:「哟,赵兄,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权管勾熙河、秦凤路转运司事,通直郎赵济。 神宗熙宁七年,赵济曾上书:「河浅废运,自此物贱伤农,宜议兴復,以便公私。」当时就引起了苏油的注意。 大宋的很多官员对于治理运河没有概念,认为是劳民伤财,曾经要求停工的声音还一度占了上风。 直到张方平,苏油等人相继对大佬们科普了什么叫宏观经济调控,什么叫拉动内需促进经济发展,这样的声音才渐渐地消停了。 而赵济在熙宁七年就能看到漕运对物价物资调控的重要性,仅凭这一条就足够入苏油的法眼。 西事将起,六路需要懂经济,运输,仓储的人才,赵济与毕仲游同时被调往西路。 赵济从招文袋里取出一道文书,焦急地道:「公叔,公叔!此番你我将吃剑矣!」 毕仲游取过文书:「三十万石!解运韦州?!为何突然如此紧急?」 赵济一脸的恐慌:「六路都转运司要求的,多的不知道,只说前方军情有变,十日为期,现在可怎么办?」 毕仲游将文书折起来:「赵兄且莫心急,之前范公几次移文要我启用馈挽之夫,我都予以拒绝,只用马力,便是防备着今日!」 赵济眼泪都快要下来了:「怎么能不急?我陕西八十县,馈挽之夫三十万,运期如此迫遽,一旦悉集,受其赋而给之食,必旷日乃可,岂是十日便能备办?」 就在此刻,门外也骑马奔进来一员红衣大员,人还没有下马,便高声喊道:「公叔可在?」 两人赶紧施礼:「属下见过副使。」 来人却是陕西路转运副使李察:「见到都经略司移文了?」 毕仲游说道:「刚刚得知,正要与赵兄商议……」 「还商议什么啊?!」李察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都经略司这是乱命,范公在幕府怎么不据理力争?!这也太过分了!」 「转运司刚刚商量过了,没办法!公叔,老夫的性命,这就交给你了啊!」 如今运粮,可不是想像的那么简单。 理论上讲,转运司本身是不管理仓储的,那是提举常平司的事儿,遇到有现在这样的粮食发运任务,转运司首先要下到各县,命县吏徵集县中今年承担役务的里正。 等到里正们拿到分配的任务,在乡里筹集粮食,组织人力运到县衙集中,完成征粮之后,则自动转为「衙前」。 然后衙前们根据县里领取到的任务,将徵集来的这些粮食送到目的地,取得凭据后回自家县衙勾销,役务才算是完成。 第426页 中间的管理工作是与衙门不相干的,两地衙门只管发与收,中间的人是死是活,没人管。 同样的,军方也不管地方如何操作,只管到时候问粮食到没到,用王中正的话说,「转运不至,有剑耳。」 管理方式实在是粗暴。 因此六路都经略司这项命令一下来,转运司要在十日之内完成集粮,组织人力,运输三项工作,没人认为可以完成。 毕仲游拱手:「范运帅不在,仲游敢情李公印信旗牌。」 李察拖过一张椅子来摆在毕仲游的旁边:「别说印信,我今天人就坐这儿了!」 「李公你这……」毕仲游不禁有些忍俊不禁:「也罢,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各县官吏,来转运司领受任务。」 李察交代随来的书办:「赶紧!」 毕仲游连忙交代:「最重要的,让他们携带各县的仓廪帐簿!」 半日后,路内各官都到了,毕仲游命他们打开帐簿:「现在我们开始计核各县仓廪,我念数,你们对数。如果有不对的地方,你们随时打断我。」 「龙首县,今年尚未承役丁夫一千三百人,县中仓廪十万石……」 「华亭县,今年尚未承役丁夫八百五十一人,县中仓廪七万三千石……」 接下来,毕仲游一边念数,一边在身后的大黑板上表格中填写记录。 八十多个县的数据,都厅里只闻毕仲游清朗的报数声和粉笔在黑板上的吱吱划动声,诸县县吏翻看着帐簿,不由得目瞪口呆。 神人,一项没错! 第一千二百九十五章 大火 八十县数据写完,毕仲游已经新算出了陕西路总共的粮储,在表格旁边写上了一排数字:「合计为丁夫三十一万两千七百三十二人,粮食三百六十万石是吧?」 边上敲打着算盘的书办点头:「无差。」 毕仲游说道:「现在便以都经略司的三十万石役务折给诸县,各位看好了,这就是你们县里此次需要提供的力夫和所需调发的粮食。」 说完又开始在表格后边填写按照各县仓储折算的数字。 填写完毕,毕仲游继续说道:「这个数没错吧?如果没错,就是大家的任务了。」 下面顿时就闹开了,一名老吏喊道:「这些是仓粮,不是役务,要再周转一次,只怕是更来不及!」 毕仲游抬起手来:「大家听我说完!转运司当然知道命各县力夫酬粮已然来不及,我们一步步来,先说这个数有没有谬误?」 各县吏员们这才没闹了,这个数没问题。 毕仲游说道:「那好,一会儿各县就按照这个数,在转运司登记名簿,核对见欠转运司钱粮,签字领受此次役务丁夫赶赴渭州的路费,回去之后发给役夫,命他们齐集渭州。」 「不要粮了?」下边几个县的衙役们又喊了起来。 「不要粮了!」毕仲游说道:「但是此次的役夫必须有马,转运司按一人一马的费用发给各县。」 「人可少,马可多,比如你的县里役夫是两千人,你能组织起一支三百人,一千七百马的马队,转运司照样发给你两千人的役钱!」 轰!底下一下子就闹开了! 毕仲游示意大家安静:「各位回去,封锁库房,设为专仓,令先效金帛缗钱之最,勿启扃鐍,共簿其名数,以为质当。」 「之后领丁壮马队,集于龙首县,那里有四通商号的六十万石存粮!」 「马队到后,各自领取六路都转运司需要的粮秣,多领一倍,半作军资,另外一半,自给!」 「等到役务完成,各县再以仓房封质的钱粮,还给四通商号就行了。」 这一下各县吏员们振奋异常,甚至都有些急不可耐了,这生意,啊不这役务,不但不亏,还大有赚头啊! 《宋史·毕仲游传》 仲游字公叔,与仲衍同登第,调寿丘柘城主簿、罗山令、环庆转运司干办公事。 从高遵裕西征,运期迫遽,陕西八十县馈挽之夫三十万,一旦悉集,转运使范纯粹、李察度受其赋而给之食,必旷日乃可。 会僚属议,皆不知所为,以诿仲游。 仲游集诸县吏,令先效金帛缗钱之最,戒勿启扃鐍,共簿其名数以为质。 预饬其斛量数千,洞撤仓庾墙壁,使赢粮者至其所,人自奭斗概,输其半而以半自给,不终朝霍然而散。 翌日,大军遂行。 纯粹、察嘆且谢曰:「非君,几败吾事。」 …… 东路,葭芦川。 连日暴寒,加上天降大雾,让叶悖麻和咩讹埋终于得以摆脱了种谔大军的纠缠追击,逃窜到了葭芦川中。 冬日里的葭芦川,水道上已经结起了冰,两侧全是近两人高的茂密枯苇。 夜已经深了,叶悖麻裹着锦袍,袍子里边,塞满了芦苇草絮,不过还是难以抵抗夜间的严寒。 为了不被宋军发现,军士们连火都不敢点,喝凉水吃生食,大军中生疫病的不少。 好在已经逃过了死劫,过了思归渡,就能钻入地斤泽,茫茫七百里水泽,哪里不可以藏人? 没有乡导,二十万大军都无奈他何。 接下来就是卧薪尝胆,招揽部众,捲土重来。 不过局面是越来越难了。 王中正在曲野河一带点开了「打土豪,分田地」的神圣技能之后,立即玩出了「周师牧野,群氓倒戈」的效果。 第427页 政策很简单——削髮,刺手,易服投效。 然后授粮分地,蕃汉麦户,一丁四十亩!牛羊马户,一丁两顷! 军民投顺抗暴,诛杀酋长、首领、夏人官属,善保仓廪、帐册、户籍者,许以军功! 帅部投效者,以部从人马多少得职,颁发归顺旗,至授三班使臣,锦衣玉带! 檄文一下,各地农奴纷纷揭竿而起。 蕃人很老实,将自家将主擒获锁拿之后,还干起了农活,割麦归仓,眼睁睁地等着官军来接管分配! 搞得王中正都不好意思大肆劫掠杀良冒功,最后只搜颳了梁氏的「御庄」,「家庙」,至于那些苦哈哈,干脆大开仓廪,发放粮食,布帛,上下其手,好沖抵掉自己贪污的钱财。 最后这个大缺口还是没法填平,曲野河南十万顷地,只够安排二十五万丁口,还有五万找不到安排的地方。 于是王中正竖起招兵大旗,俺们去祥佑军司那边拿地去! 这一下立刻招揽到了十万人。 王中正都傻了,这尼玛考我数学呢?!哪里又多出来五万?! 结果发现,不少已经封地的麦户,竟然放弃了土地,加入到大军之中。 老百姓的道理简单,四十亩换两百亩,就算以后辛苦一点,开闢出四十亩麦田来,剩下一百六十亩也是白捡!傻子才不干! 这尼玛……王中正抠着后脑勺,最后决定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吆。 大军现在不缺粮,不缺肉,新招的蕃军都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还是天生的骑军,士气比京师十二将带的那些样子货好出百倍。 反正叶悖麻那边的也不是什么精兵,大家都差不多的起跑线,宋人这里还提供精良器甲,人还多出一倍,队伍一换装后,那就是两个菜蜗牛打一个鼻涕虫,怕个鸟! 王中正心也大,干脆让十二将镇守曲野河所得之地,防备辽人,自己就带着这十万新降的蕃部,雄赳赳气昂昂地杀到了秃尾河边! 蕃部都是声气相连的,叶悖麻和咩讹埋在逃窜的路上,不少僕从军得到了宋军的政策,便故意拖拉落后,然后拖家带口投顺王中正去了。 最蛋疼的是这帮子人是这里的土着,熟悉山川道路,也知道叶悖麻和咩讹埋的逃窜线路,带着王中正神出鬼没,打得叶悖麻和咩讹埋叫苦不迭。 叶悖麻再次紧了紧袍子,肚子里响起了咕咕的叫声。 再忍忍,明日就好了…… 就在这时,地面上传来轻微的震动,紧跟着震动越来越厉害,叶悖麻大惊跃起,宋人夜袭?! 芦苇盪边上,无数巨大的黑色身影在觅路狂奔,似乎身后有什么魔鬼追摄一般! 马群!不少还带着鞍! 夜马惊群,是骑军的大变故,叶悖麻一把捞着一匹奔马,试图将之安抚下来,但是奔马狂跳嘶鸣,转眼挣脱了叶悖麻的控制,继续朝前奔去。 黑夜当中,大军遭遇自己的马群暴动,顿时陷入混乱。 天边亮起了光,不是黎明的日出,而是……野火! 叶悖麻终于知道马群为何会躁动了,这些聪明的生物,比人先一步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朝着唯一的生路奔逃而去! 紧跟着,火光变成了许多的亮点,接着连成一线,在冬日的寒风里唿啸着朝自己袭来! 夏人彻底慌乱了,这场大火方圆不下十里,越烧越近。 风助火势,失去战马的夏人竟然无路可逃。 明明刚刚还很远,可烟尘与热浪转眼就似乎到了眼前,夏军被困在这里,唯一的出路,就是已经冰封的河面! 叶悖麻不知道咩讹埋现在在哪里,他只知道,自己的唯一出路,就是奔向那并不结实的冰面! 跟他同一想法的人很多,叶悖麻心胆俱裂,刚刚奔到河面上,两岸的大火便唿啸着越过自己,朝着前方烧去。 第一千二百九十六章 惨状 叶悖麻知道这里不能停留,带着亲军朝前狂奔,不希望能够跑赢火头,只希望跑过身后越聚越多的袍泽。 「咔嚓——」令叶悖麻最胆战心惊的事情发生了,河道的冰面因为承受不住太多的夏军,终于分崩离析! 无数的夏军落入水中,冰冷的河水灌入他们塞满了芦花、枯草的衣袍,一下子变得累赘无比,让他们的挣扎变成了徒劳。 河面的冰从夏人集中的地方,沿着河道朝两个方向一路碎裂,河水得到了宣洩的出口,从冰缝中喷溢出来。 叶悖麻和他的亲军眼看着要奔到安全的冰面上,这时突然从岸边冲过来几匹带火的疯狂烈马,奔到了他们的前面! 「咔嚓咔嚓——」冰面转眼被烈马的铁蹄碎裂,战马和叶悖麻一起,悲嘶惨叫着落入冰水当中。 十数里的葭芦川,两岸是熊熊唿啸,打着光旋焰影的烈火,中间是冰冷刺骨的冰面与河水,数万夏人就在这冰与火的地狱里煎熬挣扎,最后痛苦地死去。 清晨,王中正骑着骏马,被身边的蕃人簇拥着,来到思归渡前。 这里早已开闢出了隔火带,冰面上也堆上了沙袋,前方还拉起了铁丝网,手持鹤胫弩的数千宋军,镇守着唯一的一处缺口。 昨夜的奔马,奔牛,已经被后方的蕃人收拢,王姥姥发了个大利市,具体数字还没有报上来,不过大数不下五万骏马,七万牛羊! 第428页 河川上飘来了雾气和菸灰,就像一种黑色的雪花,洒落在一行人的肩上。 前方铁丝网的后面,无数死人,死马身中弩箭,堆砌在了出口之处,已经僵硬。 「完事儿了?」王中正犹疑地看着前方浓雾笼罩的河谷:「这火还烧得挺快的哈?」 指挥宋军狠放了一夜弩箭的折可大对王中正行了个军礼:「启禀太尉,卯时之后,就没有夏人沖阵了。」 王中正看着前方堆叠的伏尸:「干得不错,这里都是数千首级了。」 将戴着厚羊皮手套的手一挥,身后的蕃骑奔出,沿着还在飘散着火星灰烬的两岸而去,清扫战场。 待到数千骑军进入河川之后,王中正才领着蕃将们,骑马信步向前驰去。 河滩两岸已经焦黑,茂密的蒹葭已然不见,不少地方还在冒着浓烟。 空气中充斥着一种古怪的味道,肉香,却是一种不让人愉快的,郁闷的肉香。 马蹄踩到了灰堆中的什么东西,灵巧地跳开,颠了王中正一个踉跄。 王中正低头一看,灰堆中竟然是一具烧得半焦的尸体,张着恐怖的大嘴,伸着僵直的双手,如同地狱里的恶鬼一般。 「我……直娘贼的……」王中正顿时觉得胃中翻腾:「种五坑老子!这把火也忒特娘的大了!」 为了这次伏击,种谔给王中正精心设计了一条放火线路,还给他调配了三十辆拉着勐火油柜的马车,一夜施放下来,效果完全超出了王中正心中最大的预期。 这时浓雾终于散了,陪同王中正的新降蕃人首领往前一指:「太尉,看!」 「我……」王中正只看了一眼,胃里的翻腾再也压不住:「呕——」 惨状不堪入目。 从思归渡一路向南,目光所及之处,两岸全是烧焦的死人死马,而更恐怖的情形,却是河心! 无数的军人,战马,牛群,羊群,沿着河道,高低错落,被严寒封冻起来,变成座座冰雕,还一一保持着临死时痛苦挣扎的姿态! 王中正从马上滚了下来,抱着河边一株枯柳吐得翻肠倒肚,一边吐还一边喊:「你个狗日的种五!看看你造的孽!」 「呕——老子要是被陛下追究,做鬼都不放过你!这是什么直娘贼的思归渡!这特么分明就是死鬼渡……呕——」 …… 「阿嚏!」种谔根本就没有在西岸明堂川一线唿应王中正,早在昨晚,王姥姥还在葭芦川放火的时候,他已经带领大军顶风冒雪,奔袭宥州。 王姥姥在葭芦川边抱着老柳树狂吐的时候,东路大军已经经过了夏州,连守城的景思谊和沈括都不知道。 控鹤军这样的绝对武力,种谔是不想交到王姥姥手里浪费的,因此干脆带着童贯和孙能,提前熘号了! 「百岁!」童贯在种谔身边控马奔行,听见种谔打喷嚏,立即接口。 「监军这又是什么古怪?」 童贯嘿嘿笑道:「嘉佑三年,王易使辽,戎主太后打了个喷嚏,群臣齐唿『治兜离』。」 「翻译过来,就是『万岁』的意思,不知道怎么地,这风俗就传到了汴京城。」 皮袄虽然厚实,种谔依旧感到寒冷,只将围脖的毛巾塞得更紧,扯起一片蒙住口鼻,让吸进鼻腔的空气暖湿一些:「瞎扯!」 童贯也有样学样,笑得吭哧吭哧的:「搞不好是王都监在念叨你也难讲。」 种谔奸笑道:「他不是成日抱怨干的是举子仓居养院的活,斩获不丰吗?我送他五万人头,有此大功傍身,这回总该不闹了吧?」 孙能另一边说道:「就怕王太尉三个月再闻不得烤肉……」 大军一人三骑,狂飙三百里,次日黄昏,已然杀到宥州城下。 宥州守军完全没有想到种谔如神兵天降,连城门都来不及关闭,就被种谔夺关而入。 城中空虚异常,仅仅只有一千夏军,转眼就被孙能的控鹤军缴械。 种谔抓了头领来审问,才知道梁永能和嵬名统军已然出发去伏击刘昌祚了。 宥州城也是西夏重点窖藏之一,种谔让俘虏带路,很快在宥州西北的奈王井、左村泽找到了粮仓。 这里也有一千骑军驻守,被种谔轻松拿下。 骑军头领地位比城守高很多,审讯之下,种谔得知更详尽的情报。 梁永能率领四万大军,已经西去了三日! 打开军图,看着宥州到溥乐城的两百里道路:「太轻敌了,梁永能绝不是孤军盲动,搞不好现在刘大头已经被包了饺子!」 童贯说道:「太尉,大军已经奔袭了两日一夜,要不,让儿郎们歇息一晚?明日再行救援?」 种谔摇头,拿马鞭拍着皮靴侧面:「兵贵神速,现在出击,还能打梁永能一个措手不及,等到明日出兵,恐怕他已然得知消息,做足了准备。」 「孙能!」 「在!」 「控鹤军还能不能奔袭?」 孙能一个立正:「调马!不带粮秣只带弹铳,没问题!还可以发挥我军夜战的优势!」 「好!」种谔看向他:「还能跑的,还有此地夏人骑军的,全都给你!除了霹雳炮拉不动,其余的全都带上。」 「不用节省,此战打完,我们的前线就已经推进到平野,辎重从韦州调运再不是难事儿!明日午时,我一定率领大军赶来接应你!」 第429页 伸手拍了拍孙能的肩膀:「西军同气连枝,当年你爹,刘大头他爹,姚老二他爹,都是一口大锅里搅马勺的丘八大爷。」 「本来还说等到会师之后,大家一起喝顿老酒乐呵乐呵,给你介绍一下众兄弟的,却没有想到你们会这样提前见面。」 「干臣,拜託你一定将他门救出来,老子不想他们这么早去忠烈祠,跟他们爹哭诉,说老子没把他们照顾好,明白不?」 孙能右拳捶胸,郑重保证道:「太尉放心,就算要去,也是我跟着去,盯着他们不敢告太尉的黑状!」 「你个驴攮!」种谔难得一回感情流露,转眼被这滚刀肉破坏得荡然无存,抬腿就将孙能踢了个趔趄:「学理工的就不得有忌讳?赶紧整顿好军队,给老子滚!」 第一千二百九十七章 橐驼口 夜深了,梁永能还在军帐当中,皱着眉头谋划军机。 梁乙埋已经到了兴庆府,告诉他太后正在气头上,叫他别慌着回去。 得知刘昌祚远离中路突袭盐州之后,梁永能敏锐地觉察到,机会来了。 刘昌祚五万泾原军虽然一路大胜,但是大的都是硬仗,损失已经相当不少。 除了战死三千将士外,还六千多无法继续参与军事行动的伤员。 刘昌祚将他们连同一万人马留在青冈峡、溥乐城作为守卫力量,向盐州奔袭的力量,不过三万! 种谔的鄜延军取夏州之后,夏人留在洪州与龙州两地的兵马,其实已经失去了战略价值,甚至还处于后路被抄的危险当中。 本来梁永能就要让他们退往宥州,刘昌祚的冒进,正好让这两路兵马的撤退,具有了一些价值。 于是梁永能一边向兴庆府报告计划,希望梁乙埋引兵支援,一边发起攻势,三路大军八万人,将刘昌祚包围在了归德川源头的橐驼口。 橐驼口,也是宋夏着名的古战场之一。 至道初,李继迁遣大将张浦以橐驼、良马来献。 太宗令卫士翘关、超乘、引强、夺槊于后园,令浦等观看,且令兵士皆拓两石弓。 当时太宗笑问张浦:「羌人敢敌否?」 张浦回答:「羌部弓弱矢短,但见此长大人则已遁矣,况敢敌乎!」 结果一翻年,宋军就被李继迁劫了运往灵州的整整四十万石粮草。 太宗大怒,亲分诸将,五路进讨。 结果李继隆、丁罕失期,无功而返;张守恩遇到敌军,不战而遁;王超、范廷在乌白池遭遇夏人,大小数十战,不利。 李继迁趁机命令手下将领史不癿驻屯橐驼口,企图阻截宋军归路,多亏了李继隆遣田敏等击走之,才让王超范廷逃回性命。 大宋第一次五路伐夏,就这般虎头蛇尾地收场。 那一仗,让李继迁彻底看清了宋国的外强中干的本质,并且获得了立国之资。 可是数十年后,梁永能却发现,宋人已经强大到了很难啃动的地步。 刘昌祚被围之后并不慌乱,配合车阵,骑军,且战且走,最后抵达了橐驼口的一处废墟——双塠。 一开始,梁永能以为这不过是任福中伏后依山择胜以御敌的翻版,然而刘昌祚竟然利用厢车将双塠围成了一个铁刺猬一般坚不可摧的要塞! 梁永能知道以如今西夏的军力要吃掉这股宋军,会付出沉重的代价,但是他没有想到,代价竟然会沉重到如此地步! 宋军的厢车连环相接,每辆车的侧面有几个射孔,宋人随车还带着许多麻袋,盛装上沙土之后,垒放到车上,顶板支起来,连接起来的厢车就变成了一道坚实的寨墙。 然后那该死的厉害弩弓,就在后边放箭,似乎永远无休无止的箭! 还有车间的几门榆木炮,能够发射铁砂碎石,杀伤力惊人! 宋人军中有精通城防的能工巧匠,不到半日时间,双塠废墟上的一些高处,就被沙袋和车板搭建成了箭楼,宋军在上边居高临下地放箭,和厢车上交错的弩矢,构成了一条无形的生命收割线。 而且宋人明显有一套非常高效的瞭望体系,消息传递体系和指挥体系,自己整整八万大军,竟然无法形成局部的战力优势! 一旦集中兵力勐攻一点,迎来的就是噼头盖脸的震天雷,榆木炮;如果分散兵力,那就是给厢车里的弩军送菜。 梁永能的这次进攻也没有携带攻城器械,他的作战计划就是利用游骑不断压迫宋军阵型紊乱崩溃,然后进行追歼。 自己都忘记了这里有两座废弃的城堡,宋人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而且他们,有了更加适应战争的章法! 除了不断冲击,梁永能一时也没有好的计谋。 夜战也不是没有尝试过,但是败得更惨。 据逃回的军士说,宋人的厢车背后有更大的陷阱,一旦攻入其中,就会被恶鬼缠住裤脚,腰身,不得动弹,然后宋人会抛出一种可以燃烧很久的东西,藉助火光,无情地将那些被恶魔抓住的袍泽射成筛子。 那一晚,五千人的精锐就这样喊声震天地杀入双塠,然后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得了无声息。 第二天早上,宋人嚣张跋扈地挪开寨墙,几辆厢车在鹤胫弩的掩护下不断进出,将昨夜死在车阵中的夏人尸体搬出来,抛弃在两军之间的战场上,然后大摇大摆地回去,将城寨重新合拢。 第430页 这是在赤裸裸地示威! 宋夏交战以来,梁永能连遭败绩,心头的郁闷早就堆积到了爆发的边缘,终于下达命令,数万人以万人为一队,轮番攻击双塠西面相对薄弱的车阵和废墟结合处,他一定要让宋人付出张狂的代价! 这一天宋夏两军都打出了真火,那一处寨墙几番易手,但是每一次夏人拿下之后,就会被刘昌祚和姚麟亲自带队,更加嚣张地夺回来。 刘昌祚那柄十五斤重的斩马刀,姚麟两条各重九斤的内凹四棱钢锋锏,成了夏人心头不可磨灭的阴影。 身披三层重铠,里边是棉袄,外边是链子甲,链子甲外还有一套冲压钢甲,加上铁片覆盖手背的手套,眼睛都安装了钢网的全覆盖头盔,两个罐头人根本就不用顾忌自身安危,即便在重兵围聚当中,也常常能在身周打出一片空地! 将是兵之胆。 这股宋军的血勇,刚强和杀性,根本就不像是传说中弱宋的军队,哪怕是西夏的铁鹞子,辽人的铁林军,在他们面前,恐怕都要逊色三分! 那一天,梁永能为自己的丧失理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双塠西边的车阵下,夏人丢下了近万尸体,几乎堆出了一个与车阵齐平的斜坡! 然而双塠,依旧没有被攻破! 到了第三天,梁永能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宋军不缺水! 这里本来就是归德川的河源之地,曾经是数万兵马囤聚的地方,梁永能估计,宋军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开始了打井! 的确如此,要是梁永能知道随军的理工小组只用半天时间,就淘清了双塠中的五口水井,还拿备用的车轮,车轴,铁皮筒,自压式逆止皮垫,模仿川中卤井造出汲水车,足供双塠中三万人马饮用之后,怕不得一口老血喷出来。 而且宋军的口粮都是可以即食的——罐头,压缩饼干,炒面,鱼干,腊肉,茶粉……刘昌祚这一次,带足了整整三个月! 干净卫生,无需加工,就算没火都不怕! 将木笔丢到粗糙的军图上,梁永能用拳头顶住自己的太阳穴揉动,想将脑内剧烈的疼痛驱逐出去。 戎机倥偬,一直在溃败,一直在伤神。 人不解带马不离鞍,一个多月里来回支应前线,奔波了足有一千五百里,还受了风寒箭伤,就是铁打的筋骨都熬不住。 帐幕掀开,带进来一阵寒风,让梁永能神情一清。 抬起头,却是嵬名统军,端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 梁永能晃动了一下僵直的脖子:「统军,怎么是你?」 嵬名统军将木盘放下:「我来给大帅换金疮药。」 梁永能苦笑道:「怎么能麻烦你。」 嵬名统军帮助梁永能小心地退下皮袍,露出里边从战死的宋军战士身上扒下来的红色战袄。 战到今日,夏人也收穫了宋军的不少装备,战刀,皮靴,棉袄,头盔,皮带、水壶甚至手套,袜子,都成了夏国高级军官们首先「享用」的好东西。 将梁永能肩膀上的纱布解开,嵬名统军拿起木盘上一个写着暗青色「金创」二字的小瓷瓶,给梁永能展示瓶底上「元丰三年四月」六个小字:「去年的东西,都不知道还有没有药效……」 梁永能摇头:「有得用就不错了,这时节还容挑拣不成?」 嵬名统军将药粉敷在梁永能的伤口上,重新给他缠好纱布,穿好衣服,轻声问道:「大帅,明日还打吗?」 第一千二百九十八章 破军 梁永能摇头:「不能打了,其实从昨日之后,士气就颓了。」 嵬名统军明显松了一口气,但是神情里透着难以言喻的惋惜:「可惜了,要是以往的宋军,刘昌祚这三万人,就是好水川任福的下场。」 梁永能看着军图上代表双塠的小墨方块:「是啊,可惜了,只恨无先帝之能,以雪无定河,青冈峡之恨。」 嵬名统军说道:「不怪大帅,你已经尽力了。」 「利用宋人布置的间隙,回撤洪龙两州军力,抓住战机包围敌军冒进的一部。就算是孙吴復生,我想也打不出比这更好的仗了。」 梁永能抿了抿嘴唇,眼神里透露出一丝疲敝:「却为何无法战胜呢……」 嵬名统军说道:「昔之图国家者,必先教百姓而亲万民。有四不和:不和于国,不可以出军;不和于军,不可以出阵;不和于阵,不可以进战;不和于战,不可以决胜。」 「大帅听说了没有?兴庆府里,又有百姓在唱『十不如』了。」 梁永能大惊:「统军何敢出此言!须知覆巢之下,乃无完卵。」 当年「元昊虽数胜,然死亡创痍者相半,人困于点集,财力不给,国中为『十不如』之谣以怨之。」 嵬名统军却很坦然:「宋皇要取西夏,到底得善待嵬名一系,其诏书中写得很明白。」 梁永能苦笑:「统军,就连你也有二心了吗?」 嵬名统军却摇头:「我不是李文钊和谅祚那样的败类,不会将祖宗江山与人,宋人到来,惟有与之血战而已。大帅,我是担心你啊。」 梁永能说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嵬名统军急道:「夏国今日之危,明眼人皆知是太后倒行逆施,为了大权独揽,囚禁君上,激怒宗主之故。是败于庙堂,而非败于战阵。」 第431页 「可是太后和大相要找一个替罪羊的话,大帅一败于无定河,二败于青冈峡,如今又围刘昌祚而不下,我不敢想像,大帅回到兴庆府,会是怎样的下场?」 梁永能茫然道:「可我终究是梁家人。」 嵬名统军说道:「别忘了青冈峡被宋军俘虏的两百多军使里边,梁格嵬、梁持多哩以下二十二员亲将,同样也是梁家人!」 「可是我问心无愧!」 嵬名统军说道:「我当然知道大帅问心无愧,我是怕国难当头之际,朝中还有人想要对你不利!大帅,你还斩杀了罔萌讹!」 「身负夏国存亡之重,在这种时候,大帅你更要善保自身啊!」 梁永能突然察觉到一种迫在眉睫的危机感,一把抓住嵬名统军的胳膊:「斥候!」 嵬名统军还没有反应过来:「什么斥候?」 梁永能急问道:「斥候!我们的斥候有多久没有回报了?」 已经晚了,大军营中,突然爆发出铺天盖地的爆炸声! 孙能的五千人已然悄然掩袭至梁永能大军东侧,占据有利地势之后,立即用随军携带的伏虏炮、连珠炮对夏人东路中军大营进行炮火覆盖! 「轰隆!」「轰隆!」静夜之中,密集的炮火与铳声,让梁永能的中军大营立即陷入混乱,甚至比嵬名统军和洪州龙州的协从军混乱得还要快。 因为到目前为止,真正领教过新军战力的夏人部队,就是梁永能中军这一支! 梁永能和嵬名统军戴上头盔奔出大帐,发现事态已然无法挽回。 无数光着背的马匹,衣甲不整的军士,在大营中无头苍蝇一般来回瞎跑,营中四面八方都在爆炸,各种物资,军器,人体,被爆炸掀得飞上半空。 爆炸的闪光短促而密集,在黑夜里如同爆发的闪电,在人的眸子中,留下一道道血肉横飞的剪影。 嵬名统军将梁永能扶上一匹光背的马匹:「大帅快走,带领大军进入旱海,宋人必不敢追!」 梁永能急道:「你呢?!」 嵬名统军目光中露出决绝:「大帅,记住我的话,太后和大相靠不住,你才是夏国的希望!」 说完用长刀一刺梁永能坐骑的后臀:「快走!」 梁永能不顾肩上的疼痛,抱住马匹的脖子,在奔行中扭头回顾,却见嵬名统军在火堆旁拔刀狂喊:「向我靠拢,靠拢!结阵反击……」 黑暗当中,响起了一种尖利的金属号声:「滴滴滴哒哒滴滴——」 而一直黑暗安静的双塠当中,突然火光大明,同样响起了相同的金属号声:「滴滴滴哒哒滴滴——」 跟随着尖利的号声,三条火龙从车阵当中游了出来,立即将混乱的夏军切成了数段! 夏军阵地的上方,突然出现了十几处星光,将混乱不堪的大营照的明如白昼! 而夏军阵地的西侧,爆发出密集而整齐的上千点火光! 夏军中最彪悍的那些人,立即抽刀向阻挡自己奔逃的同袍砍去,然后疯狂夺路,朝着北方的黑暗里退去。 只有他们才知道这声音与火光意味着什么,只有他们才知道,强渡过无定河之后回头,看到对岸是什么样的尸山血海! 这一夜,是恐怖而混乱的一夜,洪州和龙州过来的两支僕从军,竟然被中军大营那种先是天雷狂轰,之后突然大放光明的末世景象,震慑得不敢乱动,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 天光大明,营寨前奔来一骑宋军,马上的小兵嚣张跋扈到了极点,将手里的归顺旗抛在寨门之前:「孙留后有令,开门出寨,弃械归降!全部跟我去打扫战场,一刻不到,他们昨晚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下场!」 在寨墙上心惊胆战了一晚上的西夏龙州太守王崇赶紧从哨楼上下来,大开寨门奔到骑兵马前,噗通一声跪倒:「小将军,我部情愿归降!旗子……啊压着旗子了……」 赶紧将旗子立起来,身后跟来的亲卫想要接手,王崇死都不撒手,将自己亲卫一脚一个踹开:「都放开,没听小将军说嘛?赶紧叫人出营,记得空手!跟着小将军去收拾战场!」 很快,两支打着归顺旗的夏军残部来到昨夜还守护森严,如今已然残破不堪的梁永能中军大营,知洪州刘晏善和王崇对视了一眼对方手里的旗子,都羞惭地将头转向了大营。 「天啦……」 刘晏善一见到中军的惨状,双手握着旗杆,腿却禁不住颤抖发软,顺着旗杆出熘着坐到地上:「太惨了……」 梁永能和嵬名统军的核心军力不过五万人,三天攻打车阵损失了一万多人,而如今躺在这里的,怕也不下万人。 不少夏军死状极惨,肢残肚裂,刘晏善是读书人出身,何曾见过这等地狱景象,再回想到刚刚见过一架大车上挂着的那花花绿绿的东西,顿时翻肠倒肚地呕吐起来…… 一队队宋军在战场上来回巡视,一种彪悍强壮,顶盔贯甲,内着红色战袄。 还有一种穿着古怪的双排扣灰呢军服,脚上是令人羡慕的系带皮靴,背上背着一种古怪的器械,像弩却没有弩臂,反而在弩身的前端,接上了一支长长的三棱刺枪。 这玩意儿……就是大帅说过的神机铳吧? 红袄宋军看向灰衣宋军的眼神里,如今有一种崇敬和热切。 一名领花不一样的灰衣军使没有装备神机铳,只在那种古怪的蹀躞带上套着一个皮囊,用一根皮带斜背着。 第432页 似乎发现了自己的目光,那名军使看向这边,吓得刘晏善和王崇赶紧低头,不敢仰视。 怕什么来什么,一双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皮靴转眼出现在自己身前的草皮上:「你们就是洪龙两州的知州?」 刘晏善和王崇吓得连连点头:「下官……啊不罪臣……啊不贱虏,贱虏二人不足将军挂齿,我是刘晏善,知伪夏洪州。」 身边的王崇赶紧抢答:「知伪夏龙州王崇,拜见上国大将军。」 第一千二百九十九章 大捷 那名年轻军使眉头一皱:「怎么夏国也兴这一套?我是大宋控鹤军都卫孙能,你们俩都起来,跟我去认个人。」 「诶诶……」两人赶紧站起来。 孙能说道:「这两面劳什子丢给部下拿着吧,也不嫌累赘。」 「不嫌不嫌……」两人赶紧摇头:「还请将军带路,地滑,有旗杆杵着,走路也方便……」 孙能也懒得管这俩,领着他们来到一处几架大车围成的临时阵地,这里里里外外有数百名夏军的尸首,看样子是为了保护中间的一个大人物,被全部放倒在这里。 孙能伸手一指车阵当中,倚靠着大车僵坐在地上的一具尸首:「就他,昨晚带着部下死战不降,最后眼见要被俘,抹脖子自尽了。」 王崇抛下旗子连滚带爬地进入阵中,抱着尸首痛哭起来:「这是我嘉宁军司都总管,六王叔嵬名统军!」 刘晏善赶紧说道:「伪,伪嘉宁军司,伪王叔。」 「刘子厚!」王崇仅存的良心似乎被自己顶头上司的自尽激发了出来:「你无耻之尤!我要与你绝交!」 刘晏善老脸一红,别过脸去,嘴里却还嘀咕道:「五十步笑百步……」 「别吵了!」孙能喝止了二人,然后想了一下,对王崇说道:「那就你吧,既然是夏国的贵人,又忠勇不失气节,我也非常钦佩,去寻一副棺木,将他好生安葬了吧。」 看了一眼嵬名统军身周数百具尸体:「他们也一样,就照现在拱卫首领的样子,葬于嵬名总管的身周,让他们继续履行自己的职任。」 刘崇看向孙能的目光,不由得泛起了一丝崇敬:「多……多谢将军仁德。」 孙能说道:「大丈夫征战沙场,马革裹尸,不当事体。倒是你们俩,还有你们营中那些丁壮,不像是会打仗的人啊。」 刘晏善说道:「将军不知,这是伪夏制度,叫生丁,要是军情紧急,连妇人也在调发之列,称为麻魁。」 「瞎胡闹。」孙能从卫士手里取过水壶和毛巾,递给准备给嵬名统军净脸的刘崇:「牧民这样做或者可以,洪州和龙州都是近宋耕民,这不是驱民就死,不教而诛吗?」 「可不是咋地……」这话简直说到刘晏善心窝子里去了,不由得接了一句嘴,之后才突然想到面前这位是敌国大将,不由得赶紧讪讪闭嘴。 孙能却不以为意:「等打扫完战场,便带着百姓们回去,该种地种地,该放羊放羊。打仗是两国官人和军队的事情,跟老百姓无干。」 「将治下百姓安抚好了,等到转运司来的时候,你们二人的知州位置,可能也就保住了。」 刘晏善赶紧躬身行礼:「多谢将军指点。」 孙能看着一路向北的死人死马:「也不知道何时清理得完……我们还要打夏州,你们可有熟悉的乡导?」 「我!」刘晏善立即报名,见到孙能玩味的目光,才讪讪说道:「我家乃盐州大族……这兵荒马乱的,我也想回去看看家中老母……或者,或者还可以戴罪立功……」 元丰四年十月朔,六路都经略司的奏报送达汴京。 「承前降指挥,诸军调整攻略,数路齐进,取应理、鸣沙、耀德、盐、宥诸地。赖将士奋勇,勠力酣战,所至克平。」 「王中正出葭芦川,于思归渡屠灭左厢神勇军司叶悖麻、祥佑军司咩讹埋两部,斩首八万级,获马六万,牛九万,羔羊盛盈川谷,无可胜记。」 「招揽蕃部大小数百落,十五万口,曲野河西至明堂川东,尽入皇宋。羌歌布野,皆谢圣天子拯恤倒悬之声。」 「前昌祚被围橐驼口,于双塠构车成阵,择胜自守。夏人引八万军环攻三日,昌祚、姚麟身先士卒,号唿抵战,西贼伏尸两万,几平车垒,而车寨卒完。」 「种谔领鄜延军克夏州,闻昌祚被围,命孙能往救。」 「控鹤军四日三夜,飙驰五百里,夜抵橐驼口,更不修整,直撼永能中军。」 「西贼大蹙,昌祚亦里应外合,率姚麟、郭成,分三路精骑同蹈贼营。」 「是夜破永能,斩万八千级,诛伪夏王叔,嘉宁军司都总管嵬名统军以下诸将八十七人,获西贼嘉宁军司、保泰军司两路旗鼓、印信、将帅大帐、文书、军册、剑甲。并资储无算。」 「嘉宁军司知洪州刘晏善,知龙州王崇,率生丁两万归降。」 「谔以刘晏善五原豪族,善加收抚,命为乡导,轻取盐州,未费一矢。」 「泾原路高遵裕,以感义新军突袭鸣沙,得御仓,共粮粟草刍十八万石。」 「熙河路李宪,苏烈,以浑脱夜度天堑,攻取应理。」 「山北诸城,尽入我手,左右皆两百里。路野平旷,可行车马,信使斥候,不绝于途,交驰唿应,庶几无肘腋之患。」 第433页 「奏报功获,乞令诸军依附城郭,暂事休养,并巩固防要,颁行赏给。」 大捷! 汴京城再次敲响了景阳钟声,码头钟楼上再次飘下纷飞的传单,《时报》《商报》首页加印了红字,将京中的节日气氛烘托到了极致,直接提前了一个月! 赵顼身着戎装,御驾武英殿,受群臣第二次朝贺。 宋军这番操作总算是没有出任何瑕疵,战局至此,山北战线已经推进至长城一线,而且有大城倚仗,相互唿应,进攻兴灵的进攻线,包括长城驰道,灵州川,黄河水陆两路,一共多达四条! 夏人支应,更加捉襟见肘。 即便是拿着时报看消息的商贾市民,都知道大宋这一回的局面,跟以往那几回进讨,大不一样了! 现在各大酒楼闹得沸反盈天,大家都在关扑,国公爷到底能不能在新春到来之前,灭了西夏! 朝堂上下,就连最保守的孙固和吕公着,都相约在旗亭喝了一回小酒。 赵顼当日下诏,令六路都经略司,上报有功人员。 其实这些人的光荣事迹,其实早都已经被报纸的记者们送到了汴京,《时报》《商报》连篇累牍地刊载,皇宋军人的形象和地位,在民间一再拔高。 只有一个人,还在老老实实地写奏报,不断地给朝廷泼冷水。 万年老狗一般的涪国公苏油。 甲子,六路都经略司上奏:「前闻指挥李宪,宜乘河冰凝结,分劲兵骁将,北渡袭盪。谓贼巢得倾,则灵守虽坚,当自溃矣。」 「此计虽善,然天时不合,今虽数路大雪,黄河未冻,军机处此议疏阔,势不可行。」 这其实是苏油对赵顼提出了委婉的批评,这馊主意当然不可能出自军机处,不知道赵顼是听了哪路战忽局的胡诌,在朝堂上瞎指挥。 不过这锅只能让军机处来背,苏油也是提醒赵顼,都给你设置了一个军机处了,麻烦陛下你多听听他们的吧。 「诸路兵出界二月,暴露寒凛,当委主兵官常体察,给裹费或特支,无令失所,仍不得过为姑息。」 这是害怕朝廷压迫前线进军,要求务必给将士们时间修整,将被刘昌祚打乱的战争节奏重新调整回来。 「新克诸城寨,正当要冲,捍御南北,如兰、银、夏、宥、盐,粮储器甲万数不少,户口盈千万,全藉得力使臣守护。」 「官军抚定河南地,其旧属汉郡,城垒粗完,地居形势者,朝廷当速命官置守。」 「州县诸员,可令西北诸路并京中待选官,或随军降服伪官充任,因地界卑恶,敢报效者,乞加一阶升转。」 「然安定数路,非能渥要臣不可。乞建镇洮、皋兰、金城为一路;绥、宥、银、夏为一路;曲野、葭芦、明堂三川为一路,善择干翰,以守抚之。」 第一千三百零零章 评价 这是要求朝廷将所得之地派遣人员,重新设置官府进行管理,而且将所得之地大体分作了三路,要求朝廷纳入行政管理体系。 「大兵已过横山两百里,闻缘路有败残西贼啸聚,杀略行人,劫拦道路。虑奏报及粮道阻节,乞使差兵马缘路巡防。」 「清远军正当隘险,可以屯聚兵粮,合依旧置军,增修城垒。」 「韦州在横山之北,西人恃此为险扼,故立监军司屯聚兵马,防拓兴、灵等州。」 「臣今相视地形,亦合因旧聚落置堡寨,以为控守,通活道路。」 「它如米脂、安远、塞门后路诸寨堡,亦宜恢復,分遣军丁守护,以便刍粮转给,剿除余贼。」 这还是万年老狗的路数,未虑胜,先虑败,未虑进,先虑退。 「近诏河东、陕西诸路转运司,应副军兴事件,并仰聚议或公牒会定允当,方得施行,即不得独用己见,逐急行下。」 「此诚良策,然前军兴倥偬,委是事干机速,移文计议不及,即一面施行。」 「今当从旧,诸事聚议商办,仍须互相关报照会,不得致有牴牾、重复、漏落。」 这是重申旧制,将诸葛亮会推广开去,到转运司一级,之前是大战激烈的时期,因此才独断专行,现在战事稍缓,苏油立即恢復了幕府民主集中制度。 「诸军所得伪御仓,粮谷固丰,然皆需精制。可命商州速造机械,以利就地营粮,大减转运之患。」 写到这里,才开始军务琐事,底下还是一堆林林总总的精细操作。 这封奏报送达的时候,朝堂上正炒成了一锅粥。 起因还是监督之权引起的,河东路转运使李稷终于行使了自己的监督权,参劾王中正杀良冒功,葭芦川一场大火,不光烧死了叶悖麻和咩讹埋两部五万人,还有另外被他们携裹的三万牧民,同样被烧死了! 如果说杀害了敌国老百姓都不算重罪,那将老百姓人头和军人一起一起算作军功,这一条可是大罪! 同时还参劾泾原路第一将刘昌祚,背离六路都经略司的意图,擅自行动,导致被夏人大军围困,如非孙能解救及时,必然会造成重大军事挫折。 而这一切的第一责任人,就是苏油,苏油是一把手,部下的过失,就是因为他统帅不力,同样理当申斥。 至于诸路下边鸡毛蒜皮的事情那就太多了,邢恕和赵挺之收集了一堆的黑材料,连同这两个重磅炸弹一起丢了出来。 第434页 孙固义愤填膺,立刻就在朝堂上和监察御史干上了。 「诸军尚在顶风冒雪为皇宋血战,你们就开始在后边搜集他们的材料,就不怕将士们寒心?!」 「你们这个样子,不但是忘了五路大军刚刚屠灭了二十万夏军,打出了皇宋有史以来对西贼最威风,最荣耀的一次战绩;你们还忘了,兴灵尚有三十万顽虏未灭!梁氏还是夏国太后!国相!」 「辽人这还没动呢!河东你们真当是无足轻重?!你们要王中正避罪待参,谁去河东?」 邢恕冷冷地道:「枢相这是什么话?军国大事,本来没有我们参与的份,从来都是前方帅臣独断专行。是涪国公一再要求将军事行动纳入监督,陛下才命我等参与。」 「现在我们参与进去了,也查出了问题,要是不告知陛下,那就是对不起这份官职俸禄,对不起陛下授予的耳目之权,更对不起涪国公一片体国的忠心。」 「下官对涪国公敢于接受监督,表示万分地佩服,但是绝不会因为佩服他,就徇私舞弊,网开一面!」 「制定法律的人干犯法律,那就是知法犯法,当罪加一等!」 「邢恕你放肆!」孙固还没有说话,章惇这暴脾气先忍不住了:「夏国乃游牧之族,兵民本就难分,西贼还有生丁,麻魁之制,高过车轮的男子,可以作为战力徵召入伍,甚至妇人都能守城作战。」 「御史口中的老百姓,只怕和我大宋的老百姓,有些不同吧?简简单单一句杀良冒功,就能让王中正领死了?你凭什么就说那三万人是『良』?」 赵挺之算是清流,这时候冷笑道:「之前六路都经略司奏称两路军力不过五万,那请问这多出来的三万首级,都是军士吗?王中正在河东贪得无厌,将缴获中饱私囊,天地所知,神鬼共厌!」 「本就是肆恶小人,难道还能指望他清廉如水?臣请陛下收回李宪、童贯、王中正、李若愚,置于宫观,洒扫庭除。中官就该干中官该干的事情!莫非军机处见中官势大,便要替他们遮掩?」 蔡京微微一笑:「大家不要面红耳赤地争执,也不用皮里阳秋的讽刺,就算是监察院,如今弹劾大员,也得讲求证据。」 「你说王中正好杀,可军机处收到的条奏,却是他安抚蕃人,解民倒悬。」 「曲野河南十万奴隶,是王中正分粮赈济,量丁授亩,此外招募蕃人所活不下二十五万丁户。」 「这次战役,覆灭了夏人八万大军以外,却也招揽了十数万蕃人,而且所用的兵力,不是河东十二将,而是踊跃报效的当地蕃骑敢勇。」 「如果说王中正是肆恶小人,那军机处敢问,葭芦川大捷,他的兵力何来?周师牧野,群氓反戈。此等德操,除了涪国公治夔州时发生过,青史之上都是少见。」 「所以这件事情就显得太突兀,太矛盾,太不合理。如果王中正在河东肆虐,那为何却能得到蕃人拥戴?」 「我觉得朝廷不该急于下结论,就跟前年河渠司开宣房口那样,尚需要详细调查,才能推断功过。」 「还有刘昌祚,刘昌祚出界前收到的军令,是『相机行止』,因此他强破青冈峡,继而东进橐驼口,在新的军令没有抵达之前,并没有违反旧的军令。」 「不说青冈峡溥乐城灭敌三万,擒将二百的功绩,就单说他在橐驼口结寨,三万对八万,丝毫不落下风不说,还前后屠灭了一万三千余级。」 「之后的追击中,就算与孙能平分功绩,也得万余。」 「结车成城,抗击强军,不但带着三个月的军粮,还在双塠打出五口水井。诸位,这哪里是冒进失军?」 「就算孙能援军不置,梁永能也只能灰熘熘地撤走,他还能坚持得了几天?」 「军务枝梧,我们只能不问诛心,惟考显迹。就算将刘昌祚的被围,灭敌三万当做失败,那也只是帅臣计虑不周,变起仓促,也不能作为他背离指挥,冒进专行的证据!」 「今日有人可以独断专行治罪刘昌祚,我怕明天就有人敢以『莫须有』三字治罪在外统军的武臣!」 「以文制武,祖宗本意涪国公早已剖析的明白,不是这样干的!」 要是苏油在场,只怕会被蔡京童鞋义正辞严惊得眼球落地,这尼玛能上《宋史·奸臣传》的傢伙,什么时候如此伟光正了?! 好吧《宋史·奸臣传》本身也不太靠谱,王安石章惇都在上头,那又是另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了。 却见蔡京转向赵顼,深施一礼:「故而臣请陛下收回之前对刘昌祚的评断,君上考评臣子,更不当以片言只语草率定夺。否则他人窥得君上所好,便会巧计钻营。」 「臣在知制诰一职,也看过刘昌祚的章奏,所言皆是西贼势大,骑射精良,断然不可轻视之类。」 「臣也曾经以为,他是西军当中最胆小,最畏惧夏人的人。」 「可如今再看,原来那个口口声声夏人断不可轻的人,才是西军中最为勇武敢战的雄杰!」 第一千三百零一章 矿藏 靠!殿上众人这才想起来,当真如此! 当所有人都以为夏人轻易就能对付的时候,刘昌祚絮絮叨叨叫大家小心准备不要轻敌;可是当大战真正开始之后,却是刘昌祚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硬仗! 第435页 所言疏阔,真的是为人也疏阔吗? 赵顼终于动容了:「蔡爱卿所言在理,昌祚连场血战,屠敌之数,过于本军,擒获斩杀将领数百人,遇强愈强,实为西军之锋锐。」 「然其憨直矫伉,易忤于人,之前……是朕草率了。」 「功名勇气,暴露漠南,西贼震怖,所往披靡。」 「蔡京拟朕旨意,赐刘昌祚玉带,金鞍,命六路都经略司代朕善为抚慰,不要寒薄了功臣。」 朝中所有人心底都暗暗震惊,不是为了赵顼的决定,而是为了蔡京! 此子寥寥数语,竟然就让刘昌祚逆风翻盘! 蔡京云淡风轻地敛手躬身:「臣,遵旨。」 …… 进入十月,宋夏间的战事突然平息了下来。 夏人已经撤退到了灵州死守,宋人继续巩固应理、鸣沙、耀德、盐州。 双方中间,相隔了三百里的旱海,夏人不敢出击,而宋人也停下了进攻的步伐,开始消化巩固已经取得的战果。 六路都经略司在四个桥头堡后面,还设置了兰州、韦州、夏州三个后勤大基地。 兰州和夏州都有煤矿,其中夏州的煤矿品位极高,还有夏人的铁冶。 除了祁连铁,夏州铁也是夏人重要的兵器来源。 夏州本是古五原县,五原水草丰美不说,还有传统的四大盐池。 其中乌池白池所产的盐,一直就是这个时代食盐中的上品,就算是到明代,这里都是重要的产盐区,汉人在此地用盐与少数民族交换马匹,因而得了个漂亮的名字——花马池。 整个河套最精华之地,已经被苏油尽数收復,夏人所剩下的,就是三百里旱海戈壁,以及戈壁外黄河东岸孤零零的灵州,和对岸的兴庆府。 兴庆府北面,是大面积的河渠耕地,耕地以北,就是漠北大草原。 旱海南边的平川之地,利于车辆行动,苏油事先准备的数千辆四轮厢车终于派上了用场。 无数的物资,从商州、兴洛仓、郑州汇集到渭州,然后通过宁夏城、萧关,随后抵达韦州,之后沿着横山北麓的平野,向西运往兰州,向东运往宥州,夏州。 而兰州的牛羊,夏州的盐铁,同样通过这种方式,源源不断地输入大宋。 物资的调配是疯狂的,苏油奏请赵顼,火线提拔了在陕西路转运司表现亮眼的毕仲游,专门负责四十万大军的物资调配。 唯一一处苏油不用管的地方,就是王中正河东军一路。 王姥姥的大名,已经让曲野、葭芦、明堂三川的汉蕃又爱又怕。 军功也有了,好处也捞了,恩威广布三川。 斩首八万余级,安抚五十万蕃户的大功,已经让王姥姥可以躺在功劳簿上吃一辈子。 用蕃人们的话说,王太尉贪归贪,但是分地分粮,真的不含煳! 如今的老百姓要求不高,只要你能让我吃饱穿暖,你就是青天大老爷。只要你不贪到我的头上,你同样还是青天大老爷! 这一点上王姥姥还是分得很清的,地跟粮他又带不走,所以发得也大方。 因此在三川百姓中的口碑非常不错——王姥姥多慈祥的人啊,对俺们好,对佛祖也虔诚,虔诚到一见到寺庙中那些金银佛像法器,都要抱回家供奉的程度…… 而且听说没?最近王姥姥还改吃素了…… 说实话,王中正对自己为什么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为什么得到这么好的名声,到现在都还有些懵逼。 陛下给自己的河东十二将,是根本靠不住的,唯一的用处就是趁种五干掉八万夏军之后,跟在屁股后边捡现成。 然后涪国公说大宋要宣扬仁政,给他传了六字真言,说只要照此办理,你王姥姥以后就是曲野河南的万家生佛,死了都要变城隍爷爷那种。 果然,六字真言一出,苦哈哈们立刻就打起了翻天印,让自己捡了第二次现成。 结果地不够分了,自己贪污的大坑也还没能填上,王姥姥便打起了和苦哈哈们合作的主意。 结果苦哈哈们的踊跃程度远超他的想像,加上种五那黑心冒烟的毒计,葭芦川边一把大火,烧出了五十万蕃人的朗朗青天! 这词儿可不是王姥姥给自己脸上贴金,这是朝廷派遣石得一下来调查王中正杀良冒功一案,之后对朝廷奏报中的原话! 当然,石得一也不是白干,回京的时候,拉了五辆厢车。 传闻是石得一也信佛,车里是他在石州购置的佛像。 什么材质不清楚,反正看那车辙印子,真特娘的沉! 王中正对苏油提前给他通气还是非常感谢的,特意写了一封信问敬爱的涪国公,为什么这次征讨如此顺利?难道我就是传说中的福将? 苏油收到信也有些无语,回信说也许……或者……因为……你特么信佛? 十月庚辰,诏书抵达,从苏油所请,分新得地为三路。 以兰州为治所的河西路,以韦州为治所的灵武路,还有以银城为治所的三川,九原路。 三路转运使,都是名臣。 河西路为苏油的四川老乡,征交趾的时候打过交道的龙图阁直学士,原知庆州赵禼。 九原路为原知秦州、端明殿学士曾孝宽。 苏油所在灵武路,则是原知河中府,天章阁待制范纯仁。 第436页 三个人的履歷都不简单。 其中赵禼和范纯仁都知过庆州,按照宋代不成文的规矩,知过成都懂经济,后续进步入三司;知过庆州懂军事,后续进步入枢密。 曾孝宽倒是没有知过庆州,但是他当过枢密都承旨,佥书枢密院事。是大宋以文官担任枢密都承旨一职的第一人。 可以说三人都是上马可管军,下马可安民的干臣。 范纯仁是范仲淹之后,曾孝宽是曾公亮之后。 范纯仁和赵禼还有在陕西任职的经歷,赵禼还曾经管理过郭逵的幕府,当时整个陕西的大局都是他在谋划,对横山青唐一带边情非常熟悉。 王中正现在就在秃尾河边上新修的码头等人。 一辆轻便四轮马车从南边行来,车前车后打着七十人的仪仗,车到了渡口停下,从上面下来了一个身穿红色官袍的胖胖老者。 王中正赶紧上前拜见:「中正见过曾公。」 曾孝宽一点好脸色没给王中正:「大家唿官职吧,太尉这一把火,可是把动静闹大了。石得一的调查报告,呵呵呵,花了不少银子吧?」 王中正本来有心辩解两句,然而曾孝宽并不给他机会,看着对岸:「河岸是黑的,怎么连路也是黑的?」 王中正蹲下身子,从地里抠出一块黑色的物体:「运帅你看,这些都是煤。」 曾孝宽「哦」了一声:「煤矿在哪里?」 王中正笑道:「就在银城,那里还产赤铁。运帅,原来唐代古麟州附近,有大矿,谅祚将这块地送给官家,这生意可亏大了。」 曾孝宽冷哼一声:「三川之地,南卫关中,北屏河套,左扼晋阳之险,右持灵夏之沖。不是他送与不送,而是我迟早要取。」 「对!」王中正笑道:「还要改发易服,兴行汉制!」 曾孝宽脸色好看了一些:「走,去看看码头。」 码头边上是石头围起来的矮墙,约莫一人来高,这样的矮墙沿着河边的坡地向上垒砌,就跟梯田有些类似。 不过梯田里边不是水土稻谷,全是从银城拉到这里的煤。 第一千三百零二章 泡温泉 西夏的冬天里,柴火是一个大问题,为了解决大军的燃料急需,苏油直接在兰州、宥州、银城、韦州开採煤铁,搞起了煤铁工业。 夏人没法利用这些资源,并不意味着宋人如今做不到。 兰州的银、铂、铅、锌、煤,储量丰富,石勇在兰州的夏人仓库中,发现了不少被夏人当做银锭的铂锭。 而且还盛产硅铁,硅铁是提高钢材品质的重要矿藏,威名遐迩的青锋钢,便是来自品质优良的煤和它的加成。 宥州盛产煤、盐、还有皮革加工制造业里边至关重要的芒硝。 银城就更加夸张了,那里就是后世中国煤炭第一大县神木。矿藏除了煤,还有铁矿,含铁量最高可达百分之六十! 此外还有品位很高的石英砂,可以制作耐火砖,瓷器与玻璃。 韦州同样如此,除了煤,还有一处让苏油倍感舒适的地方——暖骨泉。 曾孝宽看着这些巨大的储煤坑,不由得感慨不已:「这得是多少煤啊……那边那个是什么?」 王中正说道:「那是蒸汽锅炉,可以以煤和水为原料,产生什么动力,将煤碎成粉,然后与黏土、秸秆等配料搅拌,做成……」 曾孝宽已经明白了:「蜂窝煤球,汴京城里用过的。」 「呃……差不多,不过没那么复杂,更像是京中小孩儿们吃的那种……泡筒。」 「看看去。」 其实这个地方只是煤炭最粗加工的地方,但是已经让曾孝宽嘆为观止。 蒸汽动力的粉碎机、搅拌机、以极快的速度生产出大量的配方煤粉,工人们给煤粉洒水,然后送入煤棒机的料斗,从另一端出来的,就是已经加工成型的空心煤棒。 工头那那身蓝布工装一看就是四通背景,过来迎接两位官人,本来还想施礼,结果两手一亮,全是黑油,只好讪讪地敷衍了一下。 曾孝宽倒是不以为意,只看着煤棒机往外唿唿往外吐的煤筒:「一日能产多少这个?」 工头回到:「一日能产一万七千斤煤筒。将煤加工成煤筒之后,炉中过气性能更加良好,省煤不说,热值还更高。」 曾孝宽不由得感慨:「理工之能,一竟于斯啊……」 工头说道:「国公爷说要让军士们能吃上炒菜,要缩短做饭的时间,需要具备大火力,还方便使用的燃料……」 曾孝宽眉头顿时一皱:「又是为了口吃的?」 这工头算是机灵,一听口风不对,赶紧说道:「不过后来我们发现,这东西用于炼焦,一样更加节省,而且焦煤筒用于铁冶,效能比直接用焦煤块厉害很多……」 这种搪塞瞒不过曾孝宽那样的能臣:「那你这个厂子就该建在铁冶边上。」 「这个……」工头脸一红,灵机一动说道:「呃……其实建在这里更好,我大宋如今的铁冶,用水量极大。秃尾河可以行船,将铁矿拉到这里来生产,选矿、洗矿都更加便利,产品更是可以直接顺流发到风陵渡。」 曾孝宽呵呵冷笑:「我就当真的来听,告诉苏明润,既然他害老夫来做这九原路的转运使,这样的东西还得给我多来几套。」 第437页 说完掉头对王中正说道:「看来都管还是做了不少民事的。」 曾孝宽的吏治风格就是「公正」,当年赵顼命章惇调查曾布市易务案,曾布就曾经提出异议,说与章惇有隙,肯定得不到公正。 赵顼当时给曾布的答覆是:「有曾孝宽在,事既付狱,未必不直。」 王中正听曾孝宽这样说,心底下刚偷偷松了一口气,却又听曾孝宽说道:「听说你新得了七万多匹马,九万多头牛?」 「没没没……」王中正连连摆手:「没……这么多,五万多马,七万多牛。」 「嗯。」曾孝宽点头:「那就不劳都管了,都转到转运司来吧。」 王中正都傻了,这是……这是特么明抢? 曾孝宽看着他:「怎么,都管还想留着?」 「不,不留着!」别看王中正,童贯之流在普通文官武臣面前嚣张跋扈,但是在苏油,曾孝宽,范纯粹这等大佬面前,那是乖得跟孙子一样。 北宋的太监,说白了就是皇帝的狗子,虽然皇帝们一再为自己的狗子们争取权力,但是文官们却也不是吃素的。 王中正之流看似大权在握,其实皇帝要治他们,只是一道诏书的事儿,保证文官们都会乐见其成。 因此太监们最害怕的,就是手里握着密奏之权的大臣。 好死不死,现在新任的三路大佬,包括苏油,都有。 曾孝宽是王安石《保马法》和《户马法》的倡议者和推行者,对马政有一套独到的见解:「河北相州搞的那种养马之法,非常得便。有了这五万匹马,有了配种之法,有了优良的牧草,再加上九原得天独厚的优良牧场,我要再推《户马法》,让大宋从今往后,永无缺马之患!」 说完看向知趣的王姥姥:「恭喜都管,这功劳里边,跑不了你的一份。」 …… 韦州,暖骨泉,苏油,范纯仁,范纯粹三人,正在坦诚相对。 真的是坦诚相对,因为三人正泡在温泉池子里。 韦州号称「旱海明珠」,城西边大罗山,位于贺兰山与六盘山的中心位置。 因为底部厚实,然后突然拔起为山峰,形如大螺,因此而得名。 这一带不光水草丰美,风景秀丽,而且气候也非常宜人,唐代曾经将凉州的吐谷浑部落安置在这里。 谅祚曾经想要效法李元昊,将这里打造成自己的行宫,在韦州修城墙,寺庙,浮图,不过还没有来得及修建暖骨泉行宫,国势就不行了。 到今天,连韦州都落入了大宋手中。 范纯仁是范家学问最精深的人,又是兄长,又是母亲李氏梦见有小孩从月亮中坠下来,以裙子接着生下来的。正牌子进士,在家中地位最高。 当年范纯仁考中之后却不去赴任,坚持留在父亲身边照顾。 范仲淹对儿子这样做有意见,但是也拗不过他。 直到范仲淹去世之后,范纯仁才真正出仕。 从出仕开始,就成为司马光以外,反对王安石的急先锋。 范纯仁和曾孝宽不同,他的施政风格,是「宽仁忠笃」。 除了在庆州开仓救灾,老百姓日夜负粮还库免得自己父母官被调查的事迹外,前几年范纯仁在齐州释放「盗匪」,又成了新的「轶事」。 齐州的民风凶暴强悍,百姓偷盗劫掠乃是常事儿。 有人曾劝范纯仁:「齐州这种情况,哪怕是严刑峻法尚且不能止息,而府君还想要宽以待之,恐怕齐州乱法的事情,更加不能穷尽了。」 范纯仁回答:「宽容乃是出于人性,残酷势必不能持久。用严酷而又不能持久的方法,来管理凶暴彪悍的百姓,这本身就是造成百姓刁顽的原因,哪里是治理的方法啊?」 到了齐州,发现牢狱里关满了犯人,范纯仁便问通判:「这些都是什么人?」 通判说:「都是犯了盗窃罪行的屠夫商贩,关押在这儿督促他们赔偿的。」 范纯仁问:「为什么不让他们保释后再缴纳赔偿呢?」 通判说:「这些人要是放出去,又会作乱,官府关他们在这里,是让他们因疾病死在牢里,这是为民除害啊。」 范纯仁很生气:「依照法律本就罪不至死,现在却用这种方式杀死他们,这难道不是枉法不仁吗?」 于是将这些「罪犯」叫到官府庭前,训诫让他们改正错误,重新做人,然后全部释放。 一年后,齐州的社会治安条件大改,盗窃案件减少了大半。 虽然范纯仁是家老二,范纯粹是家老四,但是哥俩相差了小二十岁,一辈子几乎没有赤身相见过,这一刻两人心中都充满了一种感觉——尴尬。 不过苏油却自在得很,额头上顶着一张帕子:「我就喜欢泡澡,军中别的都好说,洗澡实在是太奢侈了,你们都不知道这俩月我是怎么过来的,半夜里做梦都在干搓……」 第一千三百零三章 军事之外 现在的宋人算是天底下最爱干净的种族了,可也没有到后世那种天天能洗澡的程度,苏油这后世带过来的习惯,现在只能算是「雅癖」。 不过暖骨泉的名声也不是白瞎的,范纯仁只感觉自己一身老骨头里边的寒气都被温暖的泉水驱赶出了体外,大冬天里这样一搞,实在是舒服。 环视着温泉周围的青草和绿树:「此地也算是得天独厚,别有洞天了。」 第438页 苏油将漂浮在水面的木台拉过来,上面摆着冷卤拼盘,南海水果罐头,还有一个冰桶,冰桶里镇着一瓶葡萄酒。 将葡萄酒取出来,倒入三个瓷杯,苏油分别将瓷杯递给范纯仁和范纯粹:「今日既是为范公接风洗尘,又是给范四兄送行了。范公过来担下这转运重担,苏油便能专心军事,肩上的责任,轻松了大半啊。」 范纯仁接过杯子:「古往今来,能不恋栈权柄者几人?士林和朝野,对明润的操守品行,都是交口称赞。你给后人,做了一个绝佳的榜样。」 苏油和范纯仁碰了一个:「文正公才是我的楷模,其实我朝以文制武,免了藩镇之祸,从制度上来说,本身并没有错。」 「要说约束武臣,就是导致军队战力不足的绝对原因,这一点,我也不太认同。」 「而恰恰相反,军士变成将领的家奴贩卒,冗军成为国家的沉重负担,大量发放给空额的粮秣被欺上瞒下地侵吞,大量横官斜封的出现,正是国家对武臣的约束不得力,不得法之故!」 「而文官对武臣的压制,也过于简单粗暴,要倚仗,要防范,但是倚仗的时候就不讲原则,防范的时候又罔顾法令,这一点,我也不取。」 「军队是国家的军队,任何军队都不得成为私军。这是军队存在的根本原则,这一条,没有任何可以讨价还价的地方。」 「但是同样的,国家要做到让军队属于自己,就必须承担起培养军队的义务。」 「因此军、政必须尽量分开,将士帅臣,只负责让军队具备战斗力,只负责作战计划的制定和执行,而他们的俸禄和军需,应该由政府来承担。」 「国家现在对武人的桎梏,我认为过于苛刻了。其实断其财赋之权,通其升擢之道,授其练训之能,专其战守之责。便足以改变现状了。」 「以前是消息传递艰难,国家只得分地择将而守,又因为转输不及,资储不备,又只能授予帅臣方面全权之责。」 「这本来就不是正常应当有的状态,我将这样的政府,称为军政府,将这样的国家,称为军国。」 「军国之道,适合以小搏大,不适合以大御小。这既是秦国能崛起西陲,横扫六国的原因,同样也是它根基不固,二世而亡的原因。」 「陛下元丰改制,其实就是一种去军国化,将我大宋国家体制里边,那些源于后周军阀小政权的,不适合作为大国制度的东西去掉。」 「战争是国家大事,关系存亡之机;官制更是事关国本,不容轻忽。苏油虽然远在西疆,又岂敢不以身作则?」 说完举杯朝东边遥敬了一下:「苏油最感激的,是陛下对我的信任。不以为苏油此议是矫作虚伪,也不认为是功高不赏,兔死狗烹的担心。」 「而我也认为,歷史发展到今天,大宋已经有能力摆托那些落后粗暴的行政管理手段,完全可以订立出完善的制度、法令,管理好百官、军队和百姓。」 「这是一个大国之君的气度和格局,也是一个走在上升道路上的大国,当有的气局和担当。苏油能够在其中尽一份自己的心力,真是倍感荣光。」 范纯粹也将酒杯举起来:「敬我皇宋。」 三人一起将酒喝了,不由得哈哈大笑,之前尴尬的气氛已然消失不见。 苏油说道:「就是德孺老哥辛苦,才知完陕西,又要奔赴定州了。」 范纯粹倒是不以为意:「此身早已许国,宦海风尘,本就是题中之意。」 范纯仁也微笑道:「能够在辛苦中得空泡泡这暖泉,喝喝这小酒,三五知己清谈一番,便是占了大便宜了。」 苏油说道:「德孺兄对陕西还有什么未尽的展布或者有什么建议,也大可道出来,我知道关于西事,你是一直有自己的思考的。」 范纯粹给自己兄长倒上酒,又给苏油也加上:「还真有。」 苏油赶紧说道:「请讲。」 范纯粹说道:「如今西事的局面,已经好过我最好的预期,山北诸地尽入我手,数十年顽敌苟延残喘。」 「明润之功,可谓巨伟。」 「然诸将里边,王中正贪鄙,种谔傲狠,刘昌祚疏阔,高遵裕狭量,李宪粗狂。」 「刘昌祚冒进盐州之举,就是个危险的信号,也就是明润有这个能力制衡他们,否则换做任何一人坐镇,恐怕都是覆军致乱的下场。」 「今昌祚与高太尉嫌隙日深,其难遂解,若诸军不协,恐生他变。」 苏油点头:「近日里便要解决这个问题。」 范纯粹又道:「大军出界,关陕事力单竭,也是明润早做措置,建立兴洛仓,又分数路大仓,加上龙首县四通的私储,却依旧发生了紧急调运,骚动陕西三十万人的大动静。」 「还是那句话,也就是明润有这个能力协调官私,加上之前举荐的毕仲游、沈括、赵济、石勇诸人,忠勤干渥,才把这么烦难的大事儿支应了下来。」 「但是大军久外,绝非良策,如今兴灵未下,贼势尚猖,就如救火于半,不灭终将復炽。」 苏油也点头:「嗯,这个德孺兄也不用担心,接下来诸路会分解兵力,充实地方,前线只留下最精锐坚强的部队。」 「现在粮秣调运已然不是难题,转运也改由招纳的蕃部来完成,同时算是以工代赈。加上几路收缴的伪御仓,已然具备三月之积。」 第439页 「山北三路有了范公、曾公、赵公主事,相信很快便会具备自我滋养的能力。内地转运的烦难,很快便会降下来。」 范纯粹点头:「如此甚好。近日京东转运使数献羡赋。陛下命朝廷议以徐州大钱二十万缗助陕西。」 「此皆百姓膏血之余,岂能用作给地方官僚升官的捷径?明润当上奏朝廷,诸路不得以给西路供给的名义,擅自加赋,否则本路得钱诚为有利,可自徐州至边,劳费三倍之甚不说,地方官勒索百姓,怕更是不下此数!」 苏油严肃了起来:「五路大军所用,早已设立了兴洛仓、元丰仓,如今也没有匮缺,六路都转运司,也从来没有向朝廷请求过各路调输。」 「京东路转运使是吴居厚吧?我知道他,理财是把好手,官也升得挺快的。」 「京东路这两年徵得赋银数百万,莱芜、利国二地官员自铸大钱,每年可得十万缗收入。又以盐铁赋税之利购置绢品,再以所得资助河东换马牧养,召募牧民养牧马匹,进而安置游民散夫。」 范纯粹说道:「对,就是他,如今又声称要拨出大铁钱二十万缗,支援陕西边关军饷;陛下嘉誉其『于职分之外,恤及他路,非才智有余不能』。」 苏油冷笑道:「这钱我可不敢要,真要是收了,怕有朝一日被他连累!多亏德孺兄提醒,否则此次西征,还成了酷吏们鱼肉百姓的藉口!」 三人都是老油条,眼光也从来不是局限于一时一事。 他们关注的是朝廷大局,军事之外,还有很多别的东西。 比如京东路的「义举」,三人一听便知道底下官员们的小九九。 第一千三百零四章 浑脱 范纯粹说道:「既然明润现在已经知晓,那就肯定有解决的办法。还有一件事儿,那就是分定三路疆界之后,各路的分守固然已经明确,但是毕竟还是属于战区。」 「故而诸军之间宜修明应援牵制之策,否则夏兵大举,攻围我一路,我力有不胜,而邻路拱手坐观,其不拔者幸尔。」 苏油说道:「的确有这个问题,对了,出兵之前,吕惠卿好像也曾提及此事。」 范纯粹说道:「是,不过后为徐禧所罢,但我以为,吕惠卿所议更为妥当。」 「徐禧规划各地分守军力有功,但是也不是说各地军力,就只合分守属地,而没有策应救援邻路之责。」 苏油点头:「等回去我将吕公之策再翻出来看看,这个提醒也很及时。」 范纯粹能够从国家利益角度考虑问题,放弃派别之间的成见,这一点上,让苏油刮目相看。 这是保守派一个巨大的进步,太不容易了。 范纯粹见苏油对自己的建议都在认真考虑,心里也很舒坦:「还有最后一条,就是新得之地的治理问题。」 「国法固许进纳取官,然未尝听其理选。」 「今西北三路,许纳三千二百缗买斋郎,四千六百缗买供奉,这条本来就是朝廷陋政,由来已久,也没什么,但是免试注官,就不可取了。」 「天下士大夫,服勤至于垂死,而不沾世恩,富民猾商捐钱千万,则可任三子,纯粹切为朝廷惜之。」 苏油呡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这一条啊……实话实说,可就难办了。」 「按照我的本意,大宋不是冗官问题严重吗?如今新得三路,这些待选的官员,总能安置一部分,至少可以让陕西等路的冗官问题得到解决,是吧?」 「可结果呢?那些人绝大多数都不愿意到山北三路来,要解决三路行政问题,要不就是依赖当地降官,要不依赖蕃官酋长,唯一敢来这里的,反倒是那些商贾。」 「如果连商贾这条路也断掉,那三路何时才得入华夏?」 范纯粹担忧道:「这些官以纳效得出身,难道他们不会从百姓身上搜刮回来?」 苏油说道:「所以要改变官员的考绩制度,不能像那个吴居厚那样,多搜刮税赋就得升官,而是要将当地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也纳入考绩才行。」 范纯仁苦笑:「『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司马相如《喻巴蜀檄》里所提到的景象,于今安在?这才多少年,士大夫就堕落到了这个程度?」 苏油沉吟片刻:「范公,我想在《汴京时报》上,兴起一场讨论,再论何谓士,何谓士德。」 「贪俸禄安逸,不与国抒难,只知道避责推搪者,是为『禄蠹』,就算其文名盖世,曾不如陕西路一转运之夫,又何论士节?!」 范纯粹说道:「说得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荀子》有云:『志行修,临官治,上则能顺上,下则能保其职,是士大夫之所以取田邑也。』」 「吾辈幼诵诗书,行蹈礼义,本当为天下之先!」 范纯仁冷笑道:「我会联合三路转运使上书陛下,徵辟不至者,是不愿为国效力,那就合该捐弃官身,夺绝俸禄。」 「既然要做山水闲人,就不要夺占朝廷有限的爵禄,阻绝有志者的奖掖之阶!」 两范都是秉承父亲意志的牛人,范仲淹「少有大节,于富贵、贫贱、毁誉、欢戚,不一动其心,而慨然有志于天下,常自诵曰:『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 他既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真正做到了知行合一,一直就是苏油的楷模。 第440页 苏油在大宋官场本来就是个另类,在士林风评里边,如今甚至和范仲淹有一拼。 范仲淹是以天下为己任,「慨然而自任」,有那种统治阶级的自觉性; 而苏油虽然干什么都能干好,但是却有些「懒」,堪称大宋苟头。 在仕途上「不思进取」,上边捅一下他才动一下,每每得等到朝廷不耐烦,强行下达任命,他才「不得已而为之」。 但是他有一点好,就是非常服从安排。 不管多大的难题,只要丢给他,他总是屁颠屁颠地去干,而且总能干得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完美。 因此士林中对二人的风议都是极高,认为二公皆已立德、立功、立言,必将名传千古,同属大宋凤毛麟角的人物。 不过范仲淹之才,略逊其德;而苏明润之德,难掩其才。 苏油比范仲淹,甚至还因此更多了一个光环——谦退。 …… 兰州,赵禼领着李庸、石勇巡视寨堡。 西军中的冤家,除了高遵裕和刘昌祚,还有赵禼和李宪。 熙宁征交趾,本来是以赵禼为正,李宪为副。 后来两人意见不合,赵禼上书请罢李宪。赵顼问可代者,赵禼以郭逵老边事,愿为裨贊,于是以郭逵为宣抚使,赵禼副之。 郭逵统军之后,赵禼与郭逵的进兵方略又发生了冲突,导致进军一度失利。 最后朝廷又遣苏油总揽后勤,并发两浙水师相助,终于取得大胜。 事后南征诸将皆获功赏,只有赵禼未得升迁,甚至作为最初军事失利的主要负责人,被贬当了一任桂州知州,后又转河北庆州任职。 这人和汉代李广差不多,能力出色,却总是倒霉,从来摊不上好事儿。 跟王姥姥那种躺赢福将相比,在八字上简直就是一天一地。 兰州城的位置很重要,但是却过于偏远,虽然有数万宋军在此驻囤,但是主要都是蕃部。 除此之外,还有青宜结鬼章和笃乔阿公各领了两万青唐军,也是一个变数。 赵禼数次上书要求六路都经略司重视兰州,毕竟西域凉州尚有夏人的精锐,赵禼探知,图干部和野利部正在西域大肆招募蕃落,足有八万多人。 而且这些人的装备乃是夏人中最好的,除了旋风炮,听说还有那种在囤安寨下曾经出现过的巨大的抛石机——回回炮。 但是六路都经略司似乎对西路一直都不重视,不但没有给赵禼加强兵力,甚至将李宪、苏烈和包顺都给调走了! 不过赵禼基本上也算是大宋的救火队员之一,一辈子都在边疆打转,也算大宋军略水平前几位的文官。 好在这么多年下来,赵禼早就习惯了命运的蹂躏,也早就对自己上峰们的德性没有期待,就没有指望过都经略司会给自己多大的支持。 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把手中现有的兵力用好,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幸亏自己手里不缺钱粮,不缺空白告身,兰州周围不缺险阻,手下的军队也算是给力,赵禼谋算着即便是夏人西军尽数过来,他也能仪仗兰州城和周围的城防工事,来个势均力敌。 不过紧张是肯定的,诸将请益戍兵为备,赵禼将他们全部召到兰州:「戍兵不可益也。第谨斥候、据形胜、整戈甲,无为寇先而已。」 然后将骑兵斥候放出八十里,直到凉州附近的红水河口,同时利用返国的于阗使臣,多备货物,派遣商队跟随,深入凉州探取情报。 而剩下的,就是加固兰州的堡垒工事,挖掘壕沟,建立望哨,用旗号传递消息。 这中间石勇带领的理工小队功不可没,初抵兰州,石勇便将城中的所有工匠收集了起来,然后让他们带路,接收了兰州周围的铁冶,煤矿,石膏矿,硅石矿,芒硝矿,建造起了几个炼焦,炼铁,制造水泥、玻璃、黑火药的工坊。 兰州周围蕃部牛羊骡马极多,石勇还将人畜的尿液收集了起来,制造氨水,然后用酸塔法制备出了少量的硝铵和雷银。 有了这些东西,石勇造出了不少铸铁地雷和土味震天雷,赵禼的心里头才算是有了点底气。 兰州城头,甚至还布置起了榆木大将军的进阶货色——利用黑火药发射铁砂铁丸的铸铁炮。 赵禼老实不客气地剥夺了石勇的冠名权,毫无创意的将之命名为镇戎大将军。 另一边,有了芒硝这一鞣皮的神器,石勇让浑脱匠人们直接将羊皮筏子升级到了牛皮筏子。 牛皮筏子用牛皮浑脱编织而成,每一个牛皮浑脱的开口处比羊皮浑脱大了许多,因此可以装东西。 一只牛皮浑脱内,能够填塞一百二十斤羊毛。 第一千三百零五章 我真的不会打仗 羊毛既是货物又是填充物,将羊毛填满浑脱之后,再扎紧胎口,用大木椽六根、小木椽四十根作为骨架将它们组连起来,牢牢地缚于骨架下面,就成了一只巨筏。 筏子的大小由组成的浑脱数量决定,大型筏子,由一百二十八个牛皮浑脱组成,小型的只有一半,由六十四个组成。 经过测试,大筏子可载重三万斤,小筏一般载货一万五千斤,吃水仅半米,这便有利于在复杂的河道上航行,还不怕触礁。 就算划破一两个浑脱,也丝毫影响不了正常航行。 第441页 木架的连接方式,都是用的铁构件和螺栓,标准不说,还方便灵活拆卸组装。 两层木架,将牛皮浑脱夹在中间,就好像放置在盒子当中一样坚固。 牛在兰州不算精贵,一贯半的宝钞,或者一匹绢帛,便能换得一头,即便如此,一个大型浑脱的造价,也在一百五十贯左右。 这可把包顺开心死了。 打兰州,包顺的大军也得了不少的战利品,加上从部族里带出来充当军粮的牛羊,手里边相当不少。 结果苏油大笔一挥,买下包顺的一万五千头牛,用于制造大型浑脱筏子三十个,小型浑脱筏子六十个。 然后用这些东西运送人员和物资,顺流而下,支援已经占领了应理关的囤安军。 今天第一次试航的浑脱已经回来了,是取走羊毛之后压扁成牛皮,通过厢车运回来的。 如今正在骚泥泉重新填塞羊毛组装,赵禼没有见过这玩意儿,特意过来观看。 骚泥泉,是兰州城西一处汇入黄河的溪流。 因为水温较高,冬天里也不结冰,因此本名叫做暖泉。 大军过来之后,这里变成了每日里物资周转,骡马饮水的地方,加上硝铵工坊也在这里,空气里瀰漫着一股子尿骚味道,被蕃人们嚯称为了「骚泥泉」。 码头上热闹至极,无数的蕃人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子,人声鼎沸,似乎看见了什么厉害的好东西。 赵禼的大旗一到,蕃人们纷纷匍匐礼拜,让出了一条通道。 赵禼大步进入圈子,却见这里搭建起了几个很大的帐篷,帐篷后堆满了厢车和各种各样的宋地货品,几个商贾模样的宋人带着上百伙计在这里卸货。 见到赵禼这位红袍大员,一名看起来像是行首的年轻商贾赶了过来,递上自己的名帖:「下官见过赵学士。」 「哦?还是官身?」赵禼不由得上下打量了这年轻人一眼,打开名帖,抬头却是:「后进晚生工部员外郎,朝奉郎眉山苏辐拜见。」 「眉山苏家,车字旁,你和大苏同辈的?」 「哎哟可不敢这样抬举自己个儿!」苏辐赶紧摇头,拱手道:「学士言重了,可不敢拿夫子名声自重。下官这个官身是捐的,不过在交趾立了些功劳,陛下又赏了三阶。」 「交趾路?哈想起来了,你是大名鼎鼎的四通小财神!」 苏辐一脸的不好意思:「哪里哪里,都是同行瞎捧。」 赵禼笑道:「说起来你可亏了,国公怎么不给你谋个恩荫?要是恩荫,起码都是三司一个案判了!」 苏辐笑道:「扁罐都还没恩荫呢,咱怎么敢想?咱就一商贾,有个身份傍着行走江湖,就足够了。」 赵禼问道:「那你们此次过来是?」 苏辐说道:「有笔生意,想与赵公谈谈。」 赵禼问道:「什么生意?」 苏辐说道:「四通商号想在这里修个港口。目前嘛,主要用作给应理关调配军需,然后呢,再从应理对岸拉到鸣沙,通过韦州运入内地。」 「内地的物资,也通过这条道过来,比从青唐绕道,节省了不少的人力和马力。」 赵禼问道:「你们需要什么货物?」 苏辐说道:「青海的青盐、青油、皮毛;湟水、洮河附近的粮食、药材;临潭、卓尼等地的木料;都是大宋急需的商品。」 「西夏各州,俱产羊皮,尤其是灵州羊皮,能出长毛麦穟,能制出一等一的绒裘。兰州的羊皮虽然不如灵州的,但是品质也是上乘。」 「还有狐皮,亦随处多产,另外,小姑奶奶说甘草、枸杞、银柴胡、黄芪,都是西北的道地,有多少,汴京药局便能要多少。」 「哦,还有,国公给说了,戈壁绿洲昼夜温差大,种葡萄是最好的,葡萄可以做葡萄干和葡萄酒……」 赵禼明白了,这是苏油给自己如何发展兰州支招呢,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国公有何要求?」 苏辐说道:「国公说,黄河沿岸要考察沙区,然后在沙区上广植抗旱的植物,减少黄河中上游的含沙量,让汴京城以下好过一些。」 「还有就是养殖方式要改变,种植几种优良的牧草,对牲畜施行棚养,精养,一来将部落拆解成家庭,便于管理;二来保护水土,利于长久发展;三来可以扩大牲畜的养殖规模和产量,让当地百姓过上好日子。」 「还有呢?」 「没了,如果赵老你同意,四通商号将在兰州各县,都捐资建立一所小学,在兰州城建立书院,聘请嵩阳书院和郑州理工学院的学子前来任教。」 「还有,每次拉货回来的厢车,就是给赵公你的见面礼,如何?」 「好!」赵禼激动得白鬍子都飘了起来:「如此我也就不和苏明润掰扯兰州兵力不足的问题了,只有一个要求,在兰州设立皇宋银行分行,宝钞和银行户头,这可是羁縻蕃族的神器!」 …… 「羊毛!才是羁縻蕃族的神器!」 韦州,苏油正在跟范纯仁讲解三路规划。 「高国舅在岷州的羁縻模式是成功的,因为一头羊,一年能够产出五六十斤的羊毛,一斤羊毛的价值,是二十文。」 「通过羊毛收购,能让牧民的一头羊,产生两头羊的价值!」 「这就是我大宋给他们的福利,以此为基础,理论上讲,只要投奔大宋,收入立即翻番!」 第442页 「宁夏的羊,是天下品质最好的,羊毛产业在岷州,熙河都能够获得成功,在宁夏那就更不用说。」 「加上牛马,药材,以及丰富的矿藏,这里看似荒凉,其实是一片宝地。」 「夏人的农耕技术太差,很多河渠都已经被荒废,还有河套平野,特别适合搭建大水车。」 「只需要利用数架大水车,寻找不冻的水口联排,便能够利用水力,灌溉出大量的麦田,沖洗盐硷滩地,改造出汴京城北的那种沃土。」 「范公你看,山北的诸道河流,水力充沛,大可以建造水库,引水到河套之上。」 「有了河渠,韦州以北的沙碛边缘地带,就可以大面积种植葡萄,那天泡温泉喝的那种葡萄酒……」 范纯仁将水利图纸一把按住:「明润你本末倒置了吧?陛下让你统帅数十万大军,是到山北来屯田种地养羊挖矿的?」 「还葡萄酒,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啊!」 大学士的诗词梗说来就来,让苏油措手不及,讪讪道:「这个……其实我真的不会打仗,搞建设才是我的长项……还有诸州的盐池,煤矿、铁矿,完全可以建立煤、盐、铁工业基地……」 「行了行了!」范纯仁将图纸卷了起来:「知道明润的经济之能,东西我留下了,你赶紧回去料理军务!」 「要展布大业,先得有得用的人才,我还要去宁夏城迎接即将到来的选官们,这就要出发。」 苏油有些惊讶:「你还要去迎接他们?」 范纯仁嘆气:「来之前很多人绝命书都写好了,真当这里是绝域蛮荒,赴死之地。能来,就说明心底里到底是有这个国家,有这份忠心的。去给他们打打气嘛!」 说完将苏油的产业规划展布建议书连同地图也卷了起来:「正好,空说无凭,有了明润这套说辞,老夫去忽悠他们,也更多了一分底气……」 「我这不是忽悠……」 「知道知道,明润你是宰执之才,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交给我转运司就好,我会详细奏报给陛下的……」 「哦……」苏油将着急忙慌的老头送到门口,直到马车启动之后才突然想起来,喊道:「范公记得奏章里别提是我说的——」 第一千三百零六章 出征 但是要范纯仁欺君是不可能的,十月辛卯,六路都经略司收到了赵顼的诏令。 「兰州及西使城界,连接熙河,通远军新復,多荒闲地。已令赵禼招弓箭手,窃虑应猝难得数足,权许人开耕,所贵得广刍粟,以实塞下。」 「九原故郡,得人甚多,且水草丰美,世出佳盐。已令曾孝宽掌郡事,上《户马法》,言于九原甚便,乞施行之,已从所奏。」 「范纯仁上山北三路恢復之计,言乃卿之策。干臣忧劳国事,不以方任自拘,朕心诚慰。」 「然六路都经略司部署大军,筹谋进讨,乃卿之正务。」 「今西贼隔绝瀚海,龟缩兴灵,拥兵几三十万,如何破之,朝廷尚有忧疑。」 「大军久外,消耗非小。摺运军粮,所运亦不多,虽颇得蕃部窖粟,又数不至广,恐士卒有飢饿逃亡,殆误国事。」 「前从所奏,令军士稍事修养,并加赏给,亦皆从之。」 「散诸军于后路,分守堡寨,以迤逦为计,此固分军就食,巩固山北之良策,然进取之军,亦当留足用。」 「今灵州已有可破之势,天日寒冻,或可乘时,集军速战,毕功于一役,后图缓治可也。」 「六路都经略司当审度机便施行,无以转运为梗挠。如粮馈阙乏,京东诸路尚可援饷,非必兴山北三路而后征。」 这是在给苏油施加压力,该进军了! …… 韦州北郊,苏油正在校阅军队。 支应过刘昌祚带来的前线混乱之后,苏油重新调配了军力,新军将几处要地交给前来接替守卫的旧军,重新集结成了三路。 囤安军在应理关,控鹤军在夏州,剩下的感义、镇国、定国、学院兵,全部集结到了耀德城。 应理关在黄河之北,耀德城在灵州川中流,只有控鹤军,远在六百里外的夏州。 刘昌祚也在夏州修整,出青冈峡时的五万人,连场大仗之后,能骑马的只剩下三万,除了阵亡七千多人外,还有一万多的伤兵。 赵顼的嘉奖令下来之后,苏油奏请成立大宋第一支重骑兵部队,以刘昌祚部下郭成的骑军为基础,利用修整时间命沈括紧急将缴获的夏人铁鹞子铠甲予以修復和仿制,加上王中正缴获的马匹,打造出了三千人的重骑队伍,以及两支为重骑服务的轻骑军,共计九千人。 重骑军根据赵顼的意思,命名为骁锐军,两支辅助的轻骑,一支命名为豹捷,另一支用了西军现成的一个编号,虎翼。 武臣瞬间就被黑心文官安排得明明白白,赵顼非常满意六路都经略司的这个决定——大宋从今起,也有了一支能与西夏铁鹞子,辽国铁林军媲美的重骑,其政治意义不言而喻。 而且这也是对刘昌祚的奖赏,大宋表面上最强大的旧式骑军队伍,当然要交给最能打的虎臣来统带,这是一份不容刘昌祚推辞的高光荣耀。 然而在苏油内心的黑暗面,此举却是给刘昌祚戴上沉重的脚镣,让他的大军想快都再也快不起来。 第443页 作战任务下达后,看似威武雄壮的骁锐军,只能跟在新军后边吃灰。 要是这样高国舅都还跑不赢,那只能说使相一职,活该他拿不到手。 麻袋是个好东西,耀德城如今已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城外拉起了铁丝网,挖掘出了壕沟,然后用沙袋磊叠起了半人高的掩体,城周几处高地、交通壕连通到炮兵阵地,已经将这里变成了一座无法攻取的桥头堡。 这里是讨伐灵州最紧要的出击阵地,三支新军加上学员军,前军共计一万八千人。 两万探路的蕃部骑军,已经由李文钊带领着出发,新军的后面,还有种珍的一万五千精骑。 苏油身穿一身没有肩章领章的双排扣灰呢冬军服,身边站着中军帅臣高遵裕,监军李若愚,看着台下这四支士气高昂,军容整肃,武装到牙齿的部队,心中涌起理所当然的自豪。 三大一小四个方阵之前,当先是部队的指挥官,他们的军衔,已经被赵顼升为了襄领,而高遵裕,更是升做了协统。 指挥官之后,是炮兵队伍。 这是三支新军的绝对火力,每军五门霹雳炮,而学院兵方阵之前,更是多达整整十五门。 炮车后面,是一片灰色的海洋,只有战士们帽盔上的红缨,如同一簇簇燃烧的火苗,标示这是一个秉承火德而生的国家最顶尖武力。 每一位士兵身边都是一匹雄壮的骏马,骏马上的装备包括睡袋,工兵铲,神机铳,干粮袋,饲料袋,手抛式震天雷,铜皮水壶和小饭锅。 士兵身上繫着武装腰带,腰带上有一排皮包,里边有应急药包,工具包,弹夹,子弹带,甚至还有卫生用品包。 队伍的外围,是多达三千辆四轮厢车,厢车的轮子还特意经过改装,比汴京城里的车轮宽了三倍,以更加适应西夏的道路条件。 车上满载着辎重,帐篷,燃料,弹药等物资,这些东西,是在十天之内,从宁夏城紧急运送过来的。 毕仲游在郑州理工学院和四通财计小组的帮助下,圆满完成了六路都转运司提出的苛刻任务。 而大军的后面,是整整三百多里,等待征服的旱海。 军士在猎猎寒风中肃立,军旗在高高飘扬。 苏油站在高台之上,从李若愚手里郑重地接过一条锦囊。 锦囊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白绢,上面的血迹,早已经变得紫黑。 苏油将白绢举起:「这是一份血书!是八十年前,那位坚守孤城的边帅,写给朝廷的求急告表!」 「八十年前的咸平五年,李继迁叛我大宋!」 「清远军陷,夏人大集,断了灵州的饷道,让灵州孤军绝援。」 「领顺州团练使、知灵州兼都部署裴济,刺血染奏,求救甚急!」 「而当时朝中诸公,或议灵州可弃,或议灵州当救,整整议论了两个月,犹迁延不决!」 「裴仲溥公以万人独抗数十万强敌,坚守弥两月,而救兵始终不至,最后箭尽粮绝,城陷后壮烈死事!」 「哀闻传入汴京,上闻之嗟愕良久,深为痛惜。」 深吸了一口气,苏油厉声喝道:「传闻李继迁攻陷灵州之后,曾经登上城头,大哭一场,继而仰天长笑!」 「从那时起,西贼,就成了我大宋的噩梦!」 「丢掉灵州,就是丢失了漠南门户!不过十数年,河套便沦入敌手!西贼兵锋,可以直逼泾原、环庆,震盪关中!」 「大宋为了解此危局,耗费了整整八十年的时间!耗费了无数的钱赋!耗费了无数百姓、军人的性命!」 「换来的!是西夏每年从大宋手中攫夺二十万贯的岁币!是西疆连年告警,是军士苦戍死守,是百姓残破流离,是陛下中夜嘆惜,忧劳不寐!」 「当时的灵州该不该救,到了今日,血淋淋的歷史,早就告诉了我们答案!而那些误国的昏庸之辈,已然被钉死在青史的耻辱柱上!」 「可我大宋的英灵,犹在三百里旱海之外,犹在那凄冷的灵州城头,日夜渴望着大宋的援军!」 苏油将血书系在猎猎军旗的旗环之上,再次转过身来,看着北方荒凉的雪野戈壁,已经热泪盈眶:「今天,援军终于到了!」 「今天,我们就要去收復华夏故土,一扫八十年来屈辱与腥膻!」 「今天,我们要去荡平西贼,让他们为八十年的叛逆不臣,为百万百姓和军士的死伤,付出应有的代价!」 「今天,我们要去迎回裴仲溥公,以及一万死难灵州的将士英灵!将他们的神位,奉还于皇宋昭忠祠堂,享受理应尊享的荣光!」 「我们来晚了八十年,可是今天,我们终究来了!」 苏油勐然右手击胸,对着北方行了一个新军的军礼:「英灵不远,佑我功成!皇宋,万胜!」 「英灵不远,佑我功成!皇宋万胜!」 将士们的士气,已然达到了顶点,翻身骑上骏马,高声吶喊,整装待发。 高遵裕抽出骑刀,向北平举:「出征!」 诸军列阵向北,滚滚而去。 与此同时,夏州、鸣沙城,另外两路宋军也已约期拔寨,三路大军,同时朝河套重镇灵州进发! 第一千三百零七章 梁乙埋的顾忌 兴庆府,嵬名景思在得知宋军取得应理、韦州、耀德、溥乐、盐州之后,便突然停止了进军,一口鲜血立即喷了出来,从此卧床不起。 第444页 接下来的事情,便如嵬名景思最不愿意发生的那样,发生了。 宋军以强大的新军坚守几个前头堡,然后以人数众多的旧军,扫荡后路,肃清残敌。 嵬名景思安排在宋军后路的数支潜藏队伍,很快便被宋军发现,围困,清剿,逼入绝境,然后覆灭。 而夏人来不及撤走,只能藏于隐秘之处的粮食,也被宋军一一搜查了出来。 半个月时间里,旱海沙洲之南,局面大变。 各路关碍险要,宋人尽数遣军驻守,招纳劝降,蕃人纷纷投靠。 听说到现在,宋人已经派遣了三名干臣,无数官员,在军方的协助下开始治理当地。 而枢密院都案官麻女阣多革的投诚,让夏人在旱海和横山之间的那些布置——潜藏兵力、粮食窖藏、密谍网络……一一连根拔起! 这些当然更多的是家梁的功劳,但是六路都经略机宜司为了保护他,将之算到了麻女阣多革的头上。 就算还有忠于西夏的将领和军人在坚持抵抗,但是失去了情报传递和统一指挥,他们只能如一盘散沙般各自为战,而等待他们的命运,可想而知。 坚壁清野之计,因为宋人突然进军两百里,然后整顿后方,调运粮秣,搜剿残军密谍之后,效果被抵消了一大半。 而宋人在旱海南边构建了几处基地,更是夏人退出的纵深五去其二,仅剩下三百里旱海! 西夏枢密院中,嵬名景思已经形容枯藁,侧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听取家梁和梁乙埋筹谋军事。 两人的声音都压得很小,害怕打扰了嵬名景思,却不知道嵬名景思压根就没有睡着。 家梁紧皱这眉头,看着军图:「能不能把灵州的军力撤回来,与宋军隔河对峙?」 梁乙埋说道:「如此一来,坚壁清野之策,岂不是全盘落空?不战而降弃漠南,国人又会如何看待我等?」 嵬名景思突然睁开眼睛:「黄河封冻了吗?」 家梁见嵬名景思醒了,起身扶他倚榻坐好,给他掖好皮裘,端给他一杯热着的奶茶:「国老,今年天暖,黄河自兴庆府以上,往年封冻时日本来就少,今年更是没有上冻的迹象。」 嵬名景思有些疑惑:「那应理之军,却是飞来的不成?」 家梁说道:「估计是从鸣沙偷渡,大相已遣梁乙逋过去试探虚实了。」 「为何不派嵬名阿吴或者仁多保忠?乙逋他没有经歷过军事……」嵬名景思未免有些着急。 见到梁乙埋低头不语,和家梁偷偷送过来的眼神,嵬名景思话才出口,便已经明白了过来。 原因不明摆着么?那二人,他们都不姓梁。 嘆了口气,嵬名景思说道:「事到如今,大军撤过黄河已然来不及了,苏明润实在是太稳,一点可乘之机都不给啊……」 家梁说道:「其实机会还是有的,梁总管前后不还是打掉了刘昌祚近两万人,挫了宋军的锐气?也幸好如此,才让宋人停下了脚步,给了我们收束败军,布置军力的一些时间。」 嵬名景思遗憾到:「要是没有那一仗,放宋军到灵州城下再合围,局势可能就不一样了。」 家梁说道:「也是军情变化无常,刘昌祚的军队本来就属于不听调度,要按苏明润的布置,我们连这点机会都没有。梁总管临机处置,已经是无可挑剔了。」 「而且那一战也让我们掌握了重要的信息。就是宋军如今有了战车,战马,在平野上接战,我军或许并没有多大的优势。」 「只有将战车和战马拉开距离,分割开来,方才有我大军突击包夹的机会。」 「哦?你有想法了?」嵬名景思问道。 家梁指着夏州城外的诸多河渠:「连日思索,是有些想法……大相,国老,请看这里。」 军图上,灵州城外,有一些纵横分割的线条。 家梁说道:「这是景洵当年开掘的水利工程,景洵谋逆伏诛之后,这些河渠就废置了。」 「如果我们在黄河上游的峡口分渠处重新引水,灌入这些河渠,宋人要攻灵州,势必大费周章,战车为河渠所隔,也势必难以结阵,更有可能,会与骑军脱离。」 「到时候,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梁乙埋喜道:「那不如在上游修造大堤,等到宋人顿兵坚城之下,我们再决堤放水,让宋军尽数沦为鱼鳖!」 家梁有些担忧:「大相此计固然高明,但是我们能做初一,宋人便能够做十五。」 「鸣沙如今已入敌手,如果宋军有一路从黄河边攻击过来,峡口就是他们的毕经之地,到时候他们也可以堵上啊。」 「甚至还能将灵州城下的支渠也堵住,只留干渠泄水,灌入灵州。到时候……就是轮到我灵州大军,翻成鱼鳖了。」 家梁这个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嵬名景思思索半晌:「也是,家梁的计策更为稳妥。大相,我看不如现在就放水,这样宋军即便从鸣沙过来,也未必就想得到峡口干渠的作用。」 「等到他们的中路大军抵达河渠边才明白此节,那也是暴师于野,如箭在弦,不得不发了。」 梁乙埋看着军图,对自己的计谋颇有几分不舍:「可是宋军也不一定就真从鸣沙过来,他们攻取耀德,不就是为了取得最短一条进军之路吗?而且沿银州川过旱海,那条路最为开阔,可进大军。而我们的一切情报,都说那里囤积了宋人大量的军资。」 第445页 「如果他们不分军从鸣沙城出发,或者即便分军,而中路大军先至,等他们驻兵城下,我们便决堤放水,将之淹没分割,那这一仗,我们岂不是大有胜算?」 「如今局面已然如此难看,不赌一把,如何还能翻盘?」 家梁用木笔轻轻敲击着军图,沉吟了半晌:「大相的思虑也有道理,如果宋人中路大军中计,我们完全可能在灵州城下打出一场大捷!」 「臣请夜渡黄河,亲临前线,守卫灵州!」 梁乙埋摇头:「对岸有仁多零丁,梁永能,兵力也已足够,家先生还是留镇中枢吧。」 家梁有些急切:「大战将起,而臣的部族和军队,全在西域,如今道路阻隔,西路大军全然不用,是臣有罪。」 「如果不让臣去灵州,那可不可以让国栋带领西路人马,入京勤王?」 梁乙埋目光闪烁,显然是有所疑虑。 如今忠于梁氏的军队,已经被宋人打得大败,前后损失数员上将,大军几二十万人,整个夏国的军力,已然被干掉了五分之二! 兴庆府加西平府,剩下的总共兵力不过三十万,如果有家梁一点没有受损的西路军近十万人加进来,局面当然会大为改观。 但问题是,家梁虽然对国家一直都很忠诚,即便诛杀李清,默认梁太后囚禁秉常,那也是因为秉常和李清的作为,对夏国非常不利。 可要是梁家手里没有了皇帝,家梁他还会听梁家的号令吗? 不光是家梁有这个问题,嵬名景思也存在这个问题,甚至诸多现在还在为西夏战斗的部族,同样也存在这个问题! 如今兴庆西平两地的三十万大军,真正死忠与梁氏的,怕是最多十五万。 要是家梁的大军到来,然后又不能为梁氏所用,夏国的政治势力对比立马就会逆转! 家梁的品行,夏国朝野上下都是非常钦服的,但是同样的,所有人都知道,家先生只忠于夏国,忠于皇绪正统,却一直坚持着自己的立场,不是某些权臣的走狗。 梁乙埋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如今应理关有苏烈和包顺三万五千人,正是靠西军牵制,才无暇东顾,岂曰无用?」 第一千三百零八章 太后与皇后 家梁急道:「可国栋年轻,拙荆计短,皆非进取之人,西路无臣主事,指望他们攻击应理关,那是断无可能。」 「一旦苏烈和包顺识破他们,掉头从黄河北岸直攻兴庆府,大相却如何应对?」 梁乙埋说道:「太后正在组织生丁和麻魁,兴庆府尚有乙逋、嵬名阿吴和仁多保忠三部十万守军,城池坚固,上下一心,无惧一支偏师。」 嵬名景思咳嗽了一声:「或者,命积石军从休屠泽入白马强镇军司?以为兴庆府后路?」 「这样也算是靠近京师,做到有备无患,进退有据。」 「那也是一千五百里,现在命信使赶紧出发,大军抵达白马强镇军司,也需要一个月。再不决断,可就真来不及了。」 家梁说道:「臣在西路还置办了大量的军器,光铁鹞子步骑具装,便尚存三千领,要是国栋轻败,这些东西落入苏烈之手,可是弥天大患啊!」 梁乙埋这下终于动摇了:「既然如此,便请家先生遣使相召,积石军携图干部和野利部众,从谷水入休屠泽,然后在白马强镇军司等候命令,守护兴庆府到漠北的通道。」 …… 兴庆府,观庆寺。 观庆是观庆那沃的简称,翻译成汉语,应该叫大威德明王,畏怖金刚,死亡的征服者。 教义当中,大威德金刚乃是西方莲华部无量寿佛的忿怒相,威德极大,能解一切众生的烦恼繁缚。 红衣大和尚吉多坚贊,老态龙钟地坐在地毯上,陪奉着梁太后吟诵经文。 来到西夏二十多年,大和尚已经成了佛国行走在世间的代言人,在夏国有着广大的信众和崇高的威望。 他还记得当年在二林部里遇到的那个小孩子,告诉他这里的人们需要精神上的寄託和解救,希望他到这里来传播佛国的荣光。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大宋的密谍,他一直是在虔诚地履行佛祖交给自己的使命,给夏国百姓带去那么一点点心灵上的慰藉。 那个小孩,渐渐成长成了大宋最有权势的大臣,二十年来,两人也曾经通过商队的秘密渠道,有过一些往来,但是那个孩子除了恭敬地给他问好请安,从来没有对他有过任何非分的要求。 就连大和尚都感到很惊奇,最后问他自己需要做什么吗? 而那孩子的回信是——大师是行走在人间世的活佛,宅心仁善。而夏人,不过是从华夏族群中出走,然后迷了路的孩子。 相信到了该选择的时候,活佛会做出对自己孩子最有利的选择。 这孩子总是充满智慧,总是有那么大气的格局,只有自己这种自他幼小时就与之相识的人,才知道世间真有生而知之者,世间真有益西威舍。 自打宋夏战起,太后来观庆寺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 「当——」诵经结束,吉多坚贊敲响了铜磬,轻声说道:「太后最近心绪似乎有些杂乱,带着这样的心情礼佛,却是不如等平心静气之后再来。」 梁太后合什行礼:「大师莫怪,前来求佛,正是为了求得平心静气。」 第446页 吉多坚贊低眉顺目:「诸妄不思,诸妄不作,自然平心静气。」 一边的梁皇后有些不服气:「那别人欺负上门来,也任由他们欺负吗?」 吉多坚贊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佛祖让太后和皇后尊享大权,是为了在世间行更大的善,后世也能享更大的福报。」 「何谓更大的善?那就是让更多的人能够平安喜乐,心有福田。」 「如果没有做到这一点,本就是错;如果能让别人以此为理由来『欺负』,那就更是大错了。」 「曲野河南地,一直是后族的俸田,我曾经一再和太后说过,不要对那些孩子们太苛刻。」 「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那里的土地赐予他们,让他们快乐地为自己生活,然后将赋税收归国家,这样会给后族带来最多的支持者。」 「现在同样的事情,却被后族的反对者们做了去,所以那些孩子的心,便倒向了他们。」 「这本不是他们的错,这本来也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梁皇后说道:「他们本来就是大夏征伐各地得到的战俘!不杀他们,让他们有口饭吃,便已经是恩德!」 吉多坚贊口宣了一声佛号:「若是如此认为,那皇后今后可以不用来了。」 「在佛祖眼里,众生都是平等的,皇后是人,农奴们同样是人。」 「前世造就的福报不一,才有了今世的差异,但是今世里的每一个人,却都有权利好好活着,为自己的来世努力修行。」 梁皇后大怒:「我们在曲野河南为你们建庙!宋人却在曲野河南大拆!你不但不为我们说好话,却还要侮辱于我?」 吉多坚贊平静地看着梁皇后:「佛祖不在庙里,佛祖从来都只在人心之中。佛祖要的,也从来都不是大殿金身,而是众生心灵的自由祥和。」 「现在宋人将他们拆了,民众还为之欢唿雀跃,就足以说明那些寺庙,不是佛祖的殿堂,而是人心的枷锁。」 「修建曲野河南的那些庙宇,我一直就持反对的态度,也早就与太后和皇后说过,佛法,不该沦为统治民众的工具。」 「上位者应该做的,是利用前身的福报,行今世更大的善,保持心灵的纯洁,不被世俗诱惑沾染,让前身的福报继续积累到来世,如此下去,便可以走到佛祖座前。而不是修建那些无用的庙宇,洞窟。」 「稀罕!」梁皇后气愤地一甩衣袖,大步走了出去。 梁太后合什道:「侄女儿少不更事,大师莫要怪罪,她近日忙于整顿军务,尚不熟练,加上大军连败与兴庆府里各种流言蜚语,心中郁闷,才冲突了大师。」 「我怎么会怪?」吉多坚贊慈祥地摇头:「众生皆苦,哪怕贵为一国皇后,都莫能例外,我能理解这孩子。」 「不过有人曾经说过,让一个种族,一个国家陷入水深火热的,往往正是那些想让它更加美好的人的努力。」 梁太后倏然而惊:「这话是谁说的?此人有大眼界,为何从未听国师举荐过?」 吉多坚贊摇了摇头,合什道:「就是你在黄河那边的对手,益西威舍。这是当年他刚过完九岁生日,送别去大雪山修行的大巫之后,回来说的第一句话。」 梁太后眼中,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太后,和尚从祖地来到夏国,已经二十年,这里就是和尚的第二个故乡,我很爱这里,所以和尚觉得,有义务给你们提一个醒。」 「和尚不懂军政,所以这些话也不当事儿,听不听,都在太后和皇后。」 「但是让太后获得片刻的心神宁静,和尚自问还是有能耐做到的,还请太后安坐,听和尚与你吟诵一段经文吧……」 从观庆寺出来,梁皇后还扭头看着寺内高高的砖塔,恨恨地道:「这个死和尚,姑姑也忒给他好脸色了!」 梁太后斥道:「不得无礼!吉多大师佛法高妙,有他在,诸多部落就心向兴庆府。每年从千里之外赶来摩顶听经的大小头领有多少,你不知道?」 梁皇后这才恨恨地闭了嘴。 第一千三百零九章 一手长刀,一手宝钞 梁太后拉起侄女的手:「我知道追英心里委屈,但是梁家可不就是靠我们女子撑着?」 梁皇后说道:「最恨这种站在边上指手画脚的人。」 梁太后安慰道:「好了好了,还有那么多大事儿呢,哪里有时间置气?再说大师说的也全是道理,只不过他是方外之人,不知道有些道理,情势所迫之时,世人没法做而已。」 「比如推行汉制,当时要是不放弃,我梁家恐怕到不了今天。」 「而推行汉制之后,很多事情就不能做了。」 「追英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变的立场,只有适合自己的立场。你只要抓稳兵权,总有法子让别人老实闭嘴。」 「现在大夏能与汉制相抗的,只有佛法,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佛法才能在大夏如此昌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梁皇后思索了一下,终于点点头。 婆媳二人缓步而去,紧跟着警卫也撤走了。 高塔最顶上的一层,一个身着夏人羊皮袄子的人,剃了个秃顶圈发的夏人髮型,披着一身破絮蜷坐在不大的空间内,用一种古怪的姿势斜着脑袋,右眼还搭在指向下方的瞄准镜上向下观瞄,嘴里嘀咕:「三天两头朝庙里跑,心慌了吧?」 第447页 见贵人们走了,才将狙击枪换了个方向:「再看看木寨里那个疯子。」 塔上的人,正是田守忠家的小三子,大宋如今唯一一个还能够独立行动的狙击手,田遇。 这小子从大战开始便失了踪,苏油给了他一幅画像,要他来西夏保护一个要员,一个敌国的要员——西夏枢密副使,甘肃军司都总管,积石军节度使,家梁。 而且要求非常高,既要保护,又不能让此人知道他的存在。 如果被俘,那他就是前来刺杀家梁的宋国刺客。 而他潜入夏国,通过的是另一条谍报线,宗教人士的谍报线。 观庆寺的僧侣,在夏国的地位非常崇高,进入夏国时,给了他很大的方便。 寺中有一位年迈的洒扫僧人,既聋且哑,每日里会来执行自己的工作,将高塔打扫干净。 老僧每次还会送来一点吃食,一些饮水,田遇感觉老僧的举动,就好像在供奉泥塑木台的佛像,或者尼玛……好像在祭奠亡灵一般。 因为从头到尾,老僧都不会跟他有任何互动,就都跟他不存在这塔里一样。 这里是一个绝佳的观察点,也是兴庆府最高的建筑,不光能看到关押秉常的木寨,就连枢密院,兴庆宫,都尽收眼底。 狙击手的日子是非常无聊的,无聊到田遇已经在观察中yy,一共狙杀了梁太后三十四次,梁皇后二十八次,梁乙埋三十九次,秉常三次,红衣大和尚七次,自己要保护的家梁十六次,还有无数西夏的贵人将领无数次。 他甚至知道了每日城门开关的时间,士兵们交接口令令牌的规矩。 知道了每日里第一辆出城的大车,一般是城里瑞升号的伙计赶着的,他们要去城南汲取山泉,拖回那里的水制作汤饼,提供奶茶。 而第一辆进城的大车往往则是南庄子过来的菜车,一般还会在城墙根胡记屠坊装上新杀的牛羊,他们还承包了替屠坊送肉的工作。 他甚至知道兴州城门楼上有多少个鸽子洞,洞里有多少只野鸽子。 兴州是黄河边上的水城,有五条河道,七十二个湖泊,四个海子,他已经策划好了三条完美的撤退路线。 他还知道兴州城里的人不但吃麦面,还吃兴州城外的米,这里和西北其它地方完全不同,堪称塞上江南,鱼米之乡。 除了这里人们的穿着,和那些在江南见不着的骆驼。 肚子有些难受,便秘,长期得不到纤维素补充带来的便秘。 但是今天的肚子似乎有了动静,老和尚给自己带来的饮水里边,泡了三片古怪的药材,将药水都染成了黄色。 自己曾经打手势问了老和尚,老和尚只指了指他的小腹,然后就下楼去了。 摸到净桶边上,解开裤带,果然一通稀里哗啦,舒坦啊…… 将净桶拎到下一层,田遇又回到塔顶,却见城中有了骚动。 两队军士挨个撞开街道两侧的居民房,似乎在搜检什么人物,田遇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很快,军士就从两边房屋中拖出来一些少年,然后家属们就抢了出来,哭喊着要拉住少年们不让被带走,被军士们粗暴地一通乱揍,留下一街的狼藉,带着被搜检出来的少年们扬长而去,只留下唿天抢地的年迈女人和小媳妇们。 同样被带走的,还有瑞升号的老闆跟伙计,老闆一身戎装,背上背着此地最有名的军器——长弓,将伙计们在饭店前列了个队,然后发给了长刀,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交代了几句,也领着伙计们走了。 这一天,田遇还看到了城南庄子的马车,连车马带庄客,都被拉了丁,送到了北面的大营。 天空渐渐变得阴沉,紧跟着飘起了雪花,城门落锁,街道戒严,兴庆府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 「下雪了……」童贯站在长城的烽火台上,看着城下的军士们准备扎营。 种谔手持着望远镜,利用最后一点微光,将目光能够触及的地平线和戈壁滩,最后重新扫视了一遍。 他们这一路,占尽了便宜。 贴着长城过来,右路的安全完全不用担心,斥候占据了高处,看得更远,如果有夏人拦截,更能够及早地发现。 从盐州到西平府的路途稍远,足有五百里,但是西夏两大重要地区之间的道路,是最平坦最好走的。 加上盐州没有经歷战火,当地大族在刘晏善的劝说下,尽数投靠了大宋。 毕竟都是盐州的豪商巨贾,家大业大,真的没有胆子和杀神种五讨价还价。 王姥姥要在三川立慈善的人设,就坚决不背种谔丢给他的锅,成天宣扬那把蔓延十几里的大火是种五的毒计,连他自己都是受害者。 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种五的手下的夏人亡魂,葭芦川边八万,加上之前无定河边的八万,已经比诗人的夸张还多了十五倍! 毫无疑问,要说如今的夏人最畏惧谁,刘昌祚都只能屈居第二,种谔的赫赫凶名,能止半个河套的小儿夜啼! 因而此次出兵,盐州的大户们踊跃报效。 虽说王师严守军规,种谔自打入城就宣布大军不得轻出军营,不得扰民,盗窃,敢伤人者抵罪,甚至还帮助大户们抓捕了城中趁火打劫的流氓,然后在城门口斩首示众。但是架不住大户们还是怕。 第448页 直到一脸慈祥的曾孝宽到来,大户们才算是真正的松了一口气,曾孝宽只稍微露了点口风,大户们就捐献了数万石军粮,几千牛羊,还给将士们换上了雄骏的西夏马。 因为曾学士说了,大宋不会如夏人那般残酷压榨盐州的人民,大宋看重的,是盐州人的向化之心。 盐州有全天下最优良的羊种,肉毛两用,有最好的草场和水源,还有最好的盐池。 而他这次带来了机械,可以扩大盐池的产量;葭芦川那一把大火正好肥地,来年就将种上优良的牧草;他还带来了五万匹马,要交给当地人来养护繁殖。 此外,他已经奏请了陛下,要给盐州引来南海龙马和北海驮马的马种,引来最肥壮的小角种牛。 而以往那些被大宋禁止入榷,只能运到渭州找门路的那些东西——钢铁,盐,药材……所有禁令一律取消,直接从河东进入大宋。 不仅如此,他还给盐州带来了银行,可以发放借贷,扶持当地的畜牧,採矿,採盐,冶金,毛纺,皮革,商贸等产业。 如果说种锷代表的,是大宋手中的长刀,那曾孝宽代表的,就是大宋手里的宝钞。 第一千三百一十章 接战 当然粮食还是要种的,但是在前面那几项大头之前,五原故郡粮仓的丰厚产出,今后在盐州城里,恐怕都算不上最大的经济来源。 大宋需要的,是愿意一同参与到盐州发展里边来的有识之士,也肯定会先扶持对大宋具有好感的积善士绅。 态度最重要,而表现,就是态度的最好证明。 所以现在的东路军,都不需要劳累沈括,除了弹药,别的军需人家自己就搞定了。 种谔将望远镜收进皮匣,交给身边值守的军士:「听监军说了没?下雪了,一会在墙角支个帐篷,外头点个碳棒炉子,热一锅水。」 童贯从自己的皮包里摸出几颗奶糖递过去:「守夜的时候哄哄嘴。」 几名军士感激地接过,然后给二人行了一个军礼。 种谔还了礼,领着童贯来到烽火台内,这里好歹有四面墙,能够抵挡外边的风雪。 炊事兵将晚饭端了过来,是一人两个死面饼子,一碗羊汤,羊汤里东西很多,除了羊肉羊杂碎,还有菜干,午餐肉罐头,牛肉罐头。 屋子里炭火烧得旺,种谔对军士吩咐到:「监军脾胃弱了些,下次记得先将饼子揪小块泡汤里。有点眼力!」 说完对童贯道:「我喜欢嚼死面饼,就不等道夫,先开动了。」 童贯笑道:「那里这么娇贵,我自己动手。」 一边将面饼揪成小块丢碗里,一边摇头:「这样的天气要搁到前些年,别说打仗了,两百里下来就得要命。」 种谔腮帮子上的肌肉鼓起,跟面饼较着劲,又端起羊汤咕嘟嘟喝了一口,也不怕烫:「嘿嘿嘿,现在的新兵蛋子们享福了,搁到二十年前,别说毛衣棉袄手套鞋袜,就营中将官的日常伙食,也不过麦饭之外,多半碗碎肉豆粥而已。」 说完从炉子上的铁皮罐头里挑出一片豆豉鱼块夹在饼子里:「在塞下还能吃到两浙路过来的肥鱼,摊上个喜欢在嘴上抓挠的大帅,这叫人上哪儿说理去?」 童贯想表示自己见过世面:「这玩意儿在那边根本就是一文不值,听说渔汛的时候,明州港外得动用夔州型那样的大船,用的巨网,一网下去就是十万斤!」 种谔一辈子没去过海边,没见过十万斤鱼入网是什么样子,但是换算成羊的重量,那就是一千多头羊的大羊群:「真的假的?那整上一条船出海打鱼做罐头,不是赚翻了?」 童贯说道:「当然是真的,不过打这种鱼不发财,现在那边流行的是追鲸。」 「啥时节太尉赴京,我带你去看看玉津园里的鲸鱼骨架,你就知道那玩意儿有多大,只要打到一头,就得在海上熬油,取鲸鬚。回到港口一倒手,才是真的发财。」 种谔讶异道:「这些东西,要来何用?」 童贯说道:「京里的贵人,如今用的就是鲸油灯,无烟无味,亮度极高,还不像喷灯唿唿唿的有声音,看书不吵。」 「添上香料,就是润肤的好东西,价格比你家的天方油贵出太多了。」 「还有如今大员们的幞头,腰带,侍女们的绸伞,都用鲸鬚做支架,以前精贵的白藤幞头,现都成了五品之下用的玩意儿。」 「还有马车的车弓板,京中最顶级的马车,现在也全部用的鲸鬚板,比弹簧钢的车弓板轻便了不知多少。」 「打去年开始,要是腕子上没有一根鲸鬚芯子的马鞭,京里的纨绔都不好意思骑马出门。」 「这玩意儿曹留后那里多的是,等哪天我去给你趁一根!」 两人闲聊之间,种谔已经吃完了一个饼,喝完了自己的羊汤,拿着剩下那个饼站起身来:「监军慢用,我还要去巡营。」 走出城门楼子又转了回来:「你的马鞭平平无奇,但是弹力极好,想必就是鲸鬚芯子的吧?那等你见着曹留后自取自留,现在这根就归我老种了。」 说完从童贯的行军床上抽出那根马鞭:「我就说你这鞭子怎么这么古怪,哈哈哈哈原来如此……」 「诶?」童贯赶紧抬头:「别呀……」 然而种谔已经甩着鞭子大步下了城楼,气得童贯从窗洞探出头去喊道:「种五你就是个直娘贼的山匪!老子就不该教你这个乖!」 第449页 …… 相比幸福的东路,中路军的命运就不一样了。 灵州川虽然是河谷,但却是穿越戈壁的河谷,河谷两边的道路很粗糙,不少地方还有巨石阻拦,马好过,炮车和厢车就麻烦了。 因此等到苏油带领的学员兵和辎重后队抵达营地的时候,发现大军才行出不过四十里。 「怎么回事儿?」苏油来到大营找到高国舅,高国舅正对着军图抠脑袋:「这路直娘贼的太难走,炮车和厢车跑不起来。」 「这样啊……」苏油也坐了下来:「一路过来也看到了,前军还要铺路垫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等一下!」 出了营寨,苏油跑到匠营:「理工学院的,跟我出来!带上螺旋钻!」 带着理工小组来到灵州川的河面上,苏油说道:「打洞,看看冰面有多厚!」 很快结果出来了,冰面厚度三十厘米。 三十厘米基本可以过大车了,为了保险,苏油又让理工小组计算冰面能承受的压强,最后将厢车的上挡板取下来分拆开,安装到厢车底部的轮子下,将厢车改造成踩着两块滑雪板一样的古怪模样。 当天夜里和第二天一整个白天,苏油让高国舅领着骑兵先行,自己指挥后队在河边开出一道缓坡,浇上河水,变成一道长长的滑梯。 然后趁夜间气温更低的时候,将车队从坡道滑到河面上,再给马儿们的蹄子包上草垫、毛毡,通过加长的长索,拖着厢车追赶前军。 大军的前进速度一下子就加快了,车军和骑军就这样沿着河道交错前进,一天能够前行八十里。 河道弯弯曲曲,实际的行军路线,比军图上的直线距离长了很多,第四天傍晚,苏油后队抵达大营的时候,高遵裕已经与夏军接战了。 这里有一条小河渠,对岸是一处农庄,五万多夏军聚集在这里,对高遵裕实施了顽强的阻击。 更离奇的是,夏人竟然对高遵裕採取了攻势!突如其来的攻势,竟然逼得高遵裕不得不当机立断,炸掉了河渠上的几处小桥,通过河流的天然地形对夏骑进行狙击。 当苏油来到大营的时候,发现高遵裕正在和王厚,曹南,李文钊商量军事。 李文钊的两万人,只能算是后路大军的斥候,比新军还要先出发,一路下来都很顺利,结果在五马桥遭遇了夏军的伏击。 不过李文钊这天都山老狐狸的名头也不是白来的,发现敌军军势厚实,立即且战且退,没有落入圈套,全军退到了小河渠以南等待新军抵达,双方从埋伏,追敌,打成了隔河对峙。 夏人还企图派遣骑军过河,结果高遵裕一到,立刻命令将桥炸了,先稳住态势再说。 苏油对高国舅的决断予以了高度评价,就该这样,有新军殿后,完全用不着和夏人硬拼,先将厢车从河面上拖上来沿渠布置是正经,这里离灵州不过百里,明天夏人肯定会亡命进攻。 安慰了小有损失的李文钊,高遵裕问道:「种朴他们呢?」 苏油说道:「相看炮营阵地去了,我看看啊……」 说完指着军图上一处小山丘:「在这里呢!」 高遵裕点头:「明天该他们开利市了。」 苏油说道:「是哈,我得去盯着,这一路过来费劲,告诉诸军,弹药都省着点用,别打发了性子。」 第一千三百一十一章 权力的诱惑 军中现在有三十门霹雳炮,按照苏油的意见,全部集中到一起使用,由着名的学院七杀才,炮三班统带。 不过七杀才现在变成了六杀才,因为折可大战前被临时抽调到了东路,代替自己叔叔统带折家军,现在正跟着种谔顺着长城根往灵州进发。 来到这处名叫大狐坳的山丘,苏油便看到军士们正在用工兵铲砍伐山丘上的树木,清理阵地,忙得一塌煳涂。 找到炮营都卫王君万:「咋地?还要将霹雳炮拉到坡上来?」 其实根本用不着,这里建立个炮兵观察阵地就很合适,将参数传递给山坳里的炮兵营,炮火照样可以覆盖对岸的那个庄子。 王君万却不这样认为,理所当然地点头,立正敬礼:「报告大帅!炮营是我皇宋最顶尖的武力,此战不仅仅是灭敌,还要示威!拖到山顶,就是要宣示四夷——真理,只在我霹雳炮的射程之内!」 「对!」参谋种朴也跑了过来,一个立正:「还是绝对真理,夏人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 「哪里学来的这些鬼话!」苏油翻了个白眼:「这坡你们郭教头爬得上来不?以前单手就能扛炮弹打连发的人,现在行军是能坐车就不骑马。」 「主要是马不太好找。」种朴贼兮兮地接嘴:「上次把我家踏雪乌骓给骑废掉,叔父死了小妾都没事儿的人,真是心疼得掉眼泪了!」 边上正通过经纬仪观瞄前方敌区的苗履说道:「郭教头领着军士们挖战壕呢,其实哪里用得着?山下数万大军围着,我不信夏人能摸得上来。」 钱谷拿着地图本子在苗履身边填写炮瞄参数:「呵呵呵,你这话我记下了,一会儿等着陪教头跑步吧。赶紧的光线快没了,报数!」 见小的们都在忙,苏油也不好意思打扰,领着张麒跟程岳:「走吧去看看今晚都有啥。」 苏油之所以要跟着炮兵走,有个原因就是炮兵伙食是现在大宋军队中最好的。 第450页 来到炊事班,几口大行军锅里边,已经炖起来羊汤。 苏油蹲在大铜锅边,看着里边翻滚的羊肉:「小七哥我跟你讲,陕西羊已经够美味了,没想到盐州羊那才叫天下极品……」 朝廷一品大员跟条狗一样守在锅边等吃饭,炊事班的伙夫感觉压力山大,一边揉面团一边问道:「这个……国公爷,要不先给你个糖水罐头润着?」 「不要。」苏油不但不领情,还拿勺子翻着锅子里的配菜:「菜蔬还是太少,分餐的时候要告诉军士们,茶粉药片一定要服用,这几天便秘得有点严重……」 张麒提醒苏油:「前几天小姑奶奶来信,说大军出外,以牛羊肉为主的话,容易发生……这个灵武一带有一味药材可,叫大黄,只需要用两三片泡水喝,就能解决国公你说的这个问题。」 「真哒?」苏油还没说话呢,伙夫先搭话了:「大黄啥样?」 苏油手摸着下巴:「还是自家新妇知道疼人啊……这问题看似小问题,但恐怕新军军士都有,没说的了,我这就给范公去信,作为军需让他收集!」 程岳在一边冷笑:「王姥姥太过分了,行文里还要徐州发运枣子,被赵转运发现之后奏报了官家,挨了一通臭骂,国公你也小心点。」 苏油笑道:「王姥姥这回功劳太大,不给官家痛斥几句,心里有些慌乱,这一仗打完,不去南海或者獐子岛熘一圈,他自己都不安心,等着瞧吧。」 「不过范公不至于如此,我估摸着他都不好过,老人家,这路问题更严重……」 一群人守着羊汤聊这个,倒是一点都不忌讳。 宁夏滩羊的味道的确好,战事到了现在,已经没有苏油什么事儿了,想着换换口味,找伙夫要了一片肋排,又翻检出一些调料,到边上摆起个小碳炉,和张麒程岳烤起了羊肉串。 如今宋军新军的伙食,已经达到了后世二战士兵的标准,陕西本身就是油料作物最先开始推广的地区,不虞有缺。 有了酵母和苏打粉,麦饭就变成了馒头,人体吸收起来更加方便。 香料和糖,是幸福感的来源,童贯用来收买战士的人心,一买一个准。 童贯很聪明,知道要成为帅臣,必须跟上下打成一片,威信这一块他干不过种五,于是将「亲切关怀」四个字拿捏得死死的。 新军士兵个个识文断字,童贯向苏油提出建议,在部队里发起了「一封家书」的倡议。 活动内容就是每个士兵,给自己的家人写一封信,然后不管多么困难,这些信都想办法交到了士兵们的家人手里,并且收集起回信,他亲自一个连一个连的发放。 每次发放,就是一次「深入基层」,然后大家聚到一起,将家书拿出来,大声念,大家或笑或哭,童贯趁机抓人心。 刚开始高遵裕还有疑虑,害怕这样做会影响军心,出现逃兵,苏油却对童贯的做法大家赞赏,专门让四通开通了军中驿传,不但可以寄家书,甚至还可以寄俸禄,寄缴获的战利品! 此计一出,诸军的战斗渴望顿时爆表,甚至有几连战士写了血书,大表决心,要求尽快开战。 钱谷给自家侯爷老爹的家书,作为西军家书中最好的一篇,甚至登上了《汴京时报》的第三版,让京中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在这封刚烈忠义激扬于字里行间的家书面前,全都黯然失色。 据说钱老侯爷看到这封家书后老泪纵横,不是给感动的,而是捶胸顿足地后悔——我真没想到这个小儿子能这样出息,早知道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由着她娘溺爱娇惯,抽死了都逼着他读书啊…… 到得晚间,苏油和张麒躺在一辆厢车中,挤在自己厚实的睡袋里边。 苏油问张麒:「七哥,你想篪儿不?」 张麒知道苏油的德性,绿箬才怀孕三个月,夫妻俩就赶紧将自家娃命名为张篪,压根就不给苏油瞎取小名的机会。 张麒说道:「想啊,听绿箬说儿子七斤,生下来头髮就很好,大眼睛。」 苏油说道:「也不知道扁罐他们学业怎样了,在京里有没有惹事儿,你说你要是生个女儿多好,这样也不用愁我家漏勺了……」 张麒笑道:「国公爷还是多想想眼下这场仗吧,儿女家事,人家王翦出门就不再操心的。」 苏油也笑了:「现在我已经轻松了,接下来是高国舅大显神威的时刻,我就一联络转运的司粟校尉。」 「想什么好事儿呢?」张麒揶揄道:「真要是克復灵武,尽收漠南,你这个都经略使怕是有得忙。」 苏油嘆了口气:「我真不知道称王称帝有什么意思,累得要死还不开心。今天接到奏报,大理权臣杨义贞杀了国主段廉义,自称广安皇帝,小高相爷另立段寿辉为国主,命他儿子高升泰起兵讨逆,同时请大宋主持公道,大理转眼就要大乱。」 张麒奇道:「段廉义本来就是多年的傀儡,杨义贞连这都容不了?」 苏油说道:「所以说啊,今年大理铜,二林铁,恐怕都要受到影响,杨义贞卧薪尝胆了这么多年,这一把我看小高相爷有点难过。」 张麒跟了苏油这么多年,也不是什么好人:「那可不正好,如果我大宋在弄栋府的铜矿受到影响,便可命王韶入滇,进行干涉。」 「还有二林那边,建昌府早就成了大理的飞地,虽然名义上还属于大理,但其实早已经在我嶲州包围之中,一直也是大宋代管,依我之见,干脆趁此机会拿下,併入我大宋的版图。」 第451页 苏油说道:「大宋是大理的宗主,这齣戏哪里就这么好唱?」 第一千三百一十二章 聚歼 「不过你说得有道理,杨家分了这么多年的利益,现在也算是兵强马壮,如果想要大宋支持高家,那高家就得用利益来交换。」 「要不就是拿建昌府交换,获得大宋的支持;要不就是拿交趾北面的滇南铜矿,交换我们控制的弄栋铜矿。」 「就怕朝中的大佬们抱着存亡继绝的心思,被小高相爷忽悠得又给当了枪使。」 说到这里坐起身来:「不行,我现在就要给陛下写疏奏,还要给章惇和蔡京去信!」 张麒也跟着坐起来,帮苏油披袄子:「人在西夏前线,还操着大理的心,果然如少爷所说,累得要死还不开心!」 …… 次日清晨,宋军开始集结,高遵裕命令在旧桥的旁边,用厢车并排,盖上盖板,搭建出临时的桥樑。 而夏人分三路骑军出来攻击,企图阻止宋军建桥。 河渠本身就如同一道战壕,新军战士们早就卧倒在河渠对岸,待得夏人骑军沖近,曹南举起神机铳:「打!」 河渠岸边,密集的铳声顿时响起,夏人的人马纷纷倒地。 庄子里响起了催促的号角,夏军的勇烈在此刻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们的愿望,就是冲过河渠,与宋军进行混战。 但是神机铳不是鹤胫弩,威力和速度是鹤胫弩的数倍。 军事学院早有研究,以步克骑,弓临阵三发,鹤胫弩临阵五发,但是只要再提高一档,到了神机铳的临阵十发,再厚实的千人骑阵,都会变成铳弹下的亡魂。 苏油在山坡顶上,举着双筒望远镜观战,能够见到对面庄子里出来的骑军,沖近河渠的时候,被如同割麦子一般撂倒。 宋军的阵线看似松散,其实是因为新军採取的卧姿,给敌将造成的错觉。 然而敌将并没有醒悟,为了与前方战局变化相适应,重新组织了冲锋,而这一次,採用了骑兵密集阵型。 高遵裕安排在河渠这边的伏虏炮立刻就发威了。 从山坡顶上看过去,夏人的骑军队伍刚刚集结成三个大阵,无数爆炸的硝烟与火光便在其中爆发了开来。 无数的夏人马匹,在雪块纷飞中,被空气里唿啸而过的弹片击中,撕碎,马群被惊得如同被浇到开水的蚂蚁一般扩散。 然而夏人的战斗意志相当顽强,骑术也相当高明,在号声的不断催促中,他们在惊散之后,又在奔行中重新集结成队,向着几处桥樑密集冲锋。 但是其军阵的厚度明显不行了,还从锋矢阵变成了锋矢与长蛇之间的两不像,甚至还被打出节奏的伏虏炮兵,从中截断成了数截。 夏人的忘我冲锋,除了给河渠外近百米的雪地增加尸体和血污,根本无法阻止几处桥樑有条不紊地架设。 终于,第一辆厢车从临时板桥上渡过了河渠,紧跟着第二辆,第三辆…… 三处临时桥樑,厢车有条不紊地过去,然后打横,构成桥头堡。 河渠中的士兵们钻入堡内,依託厢车开始对夏人发起对攻。 对面的夏人开始绝望,庄子里冲出来最大的一股骑军,中间还夹着一面青色的大纛。 一直站在苏油身边观察战况的王君万将手里的小旗一挥:「目标第一号区域,一发校验弹,放!」 轰隆隆!坡顶上的三十门霹雳炮,终于开始大展神威! 对面庄子前夏军大阵当中,如同突然发生了一场有泥土和雪块构成的海啸! 苏油的耳膜嗡嗡作响,却听王君万在继续大喊:「以五号炮位标数为基准,上下三度自由调整,五发速射,放!」 河渠边的阵地上,高遵裕和李若愚一干将领,都顾不得指挥,扭头看向身后远处山丘之上爆发出来的密集火光和隆隆惊雷。 李若愚感嘆道:「海舰的齐射我见过,没想到放在陆地上,如此震撼!」 无数的蕃人僕从军,见到山丘上群雷闪耀的恐怖情形,吓得心胆俱落,匍匐礼拜。 李文钊心头砰砰乱跳,首先将目光调整回到河渠对岸的夏军决死冲锋的大旗那里,悲凉地嘆息一声。 骑军的时代,结束了。自己的时代,还没有开始,便已经陨落。 一百五十枚霹雳炮弹,在短短一分钟之内,尽数落到了庄子前方准备全军突击的夏阵之中! 耳鼓里还残留着重炮轰鸣后的强音,导致远处炮弹落地之后的爆炸声显得异常虚弱。 在苏油的视野里,远方庄子前的雪地上,似乎突然开出了无数的花朵。 每一朵花朵绽放的时间都非常的短暂,但是看得非常清晰。 先是从地上冒出一支支花蕊,黄色和白色交杂的花蕊,然后花蕊周围突然出现一圈花瓣,紧跟着花瓣们以远超过花蕊们生长的速度急速绽放,在那片区域开出花瓣重叠的白色花朵。 那是爆炸带起的泥雪交杂的尘柱和气浪,在这样巨大的能量释放下,夏人军阵中的人马躯体,军器,铠甲,马具,旗鼓,毫无抗力地四散纷飞。 苏油亲眼见到一匹雄骏的马儿,在数枚炮火中被冲击得如同一枚跳动的瓷丸,最后被活活撕裂成两段! 耳朵里的强音终于消失了,前方集中的夏人军阵,连同半个庄子,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开阔的峡谷里,隆隆的回音。 第452页 从河渠到庄子之间的地带,从中间到边缘,夏军的尸体从稀疏变得密集,勾画出一副诡异的画卷。 如同一把巨大的摺扇,庄子是扇柄,夏人骑军奔行出的线路是扇骨,河渠边缘是摺扇的边缘。 这是一张数万人马尸骨组成的摺扇画面,扇面之上,还有无数惊惶失措的蚂蚁般的倖存骑军和马匹,在来回奔跑。 厢车动了,朝着扇柄处的庄子压去,车上的战士和车后跟随的灰衣军士,成了扇面上新的墨迹。 灰线有序而坚定,黑点混乱而恐慌。 苏油放下望远镜,对身侧的王君万说道:「解除引信,收拾阵地,该继续出发了。」 十月二十日,高遵裕、苏油,带领中路大军穿过灵州川,来到黄河南岸,旱海以北的农耕地区,在五马渡全歼前来设阵阻拦的七万夏人,宋军只在清理战场的过程中损失五人,受伤三十多人,打出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战争交换比。 西夏朔庆军都总管栧厥嵬名、副总管麻承持禄、监军使梁逢恩,以及三人的幕府、亲卫,尽数阵亡! 皇宋新式陆军,以无可阻挡的昂扬之姿和辉煌战绩,正式走上了歷史的舞台! 中路大军,在苏油带领理工小组的神助攻之下,首先穿越了三百里旱海,抵达了灵州城外围。 大军同样没有急进,在帮助高国舅首先抵达西平府,灭敌七万之后,苏油再次化身成了老狗。 河渠的出现,是一个让苏油感到非常不适的信号,歷史上的高遵裕是怎么兵败灵州城的,苏油可是知道得非常清楚。 进入农耕区后,苏油要求高遵裕无论如何都要持进,必须派军队沿着河渠奔赴峡口,先检查那里的情况。 高遵裕被苏油烦得不行,正好大军需要两日收拾战果,于是便派遣曹南带领一千人沿着河渠朝西北方向侦查。 结果很快传来,西北峡口,有夏人和小股宋军正在交战,曹南当机立断,带领一千镇国军从夏军后路攻击,并且命人飞马来报,要求大军增援。 收到急报的高遵裕都傻眼了,黄河边上的宋军?哪里来的? 立即命种朴带领剩下四千镇国军,以及熟悉这一带的李文钊两万人往救。 第一千三百一十三章 种珍 当种朴和李文钊赶到大沟驿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听到密集的铳声。 大沟驿南边,宋夏军队正在激烈交战。 斥候见到种朴的大军过来,不由得又惊又喜:「夏人在峡口布置了七级大堤,想要趁我兵临城下的时候决堤灌水!我们人数不够,曹襄领已经杀进去控制大堤了。」 种朴问道:「之前那支宋军呢?」 斥候说道:「那是囤安军的一部,他们用浑脱沿黄河漂流下来,本来准备偷袭兴庆府,结果发现有夏人在水口活动,于是过来侦查。」 「夏人发现了他们,直接就打起来了。」 「靠!国公真是料事如神!」种朴立即说道:「带路!」 曹南聪明至极,知道新军的长处就是锋锐难当,短处就是人数太少,于是直接杀进峡口,抢夺了堤岸,然后每处布置一百来人,实施坚守。 夏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等到反应过来,发现自己蓄起的堤坝落入宋军手里,守将不由得大惊。 好在这股宋军人数不多,因此命令手下疯狂攻击,企图将堤坝夺回来,至不济,也要决堤放水,不能让宋人控制。 于是七处堤坝的两端,惨烈的战斗开始了。 曹南手里的一千镇国军虽然火力精强,但是分手各处要地,每处也就五十来人,而集中在这里筑坝蓄水的夏人,高达三万! 好在那一小股的囤安军也赶来会师了,曹南安排他们做了预备队,也有两百来人。 这股囤安军是斥候,敢从黄河漂下来偷袭兴庆府,也是苏烈手里精锐中的精锐,指挥正是曾在交趾表现亮眼的刘世恆刘和尚。 老战友相见,真是意外加惊喜,两个滚刀肉还相互打趣,这尼玛都跑到沙漠边上来了,居然还要过一回海军陆战队的瘾! 于是曹南便将指挥权交给了刘世恆,自己拎着一支神机铳打游击去了。 这个决定,对于守卫七处大堤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夏人的指挥穿着锦袍,非常容易辨识,刚刚还在挥刀指挥进攻,转眼就被一枚不知道哪里飞来的子弹爆头。 接替指挥的副将,也是。 文官服饰的参军,也没有逃过相同的命运。 一次是运气差,两次是偶然,三次,那就是诅咒了。 苏油并没有什么狙击手战术,他也不懂这些军事细节,救援接应和行动力都跟不上的情况下,他觉得狙击手只能跟随自己的战友一同行动,否则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 加上本身宋军里有这个水平的射手还没有大量培养出来,因此狙击手这个战阵上的杀手锏,苏油也没有指望过。 于是斩首战法这个金手指,在黄河大渠边,被曹南点开了。 种朴和李文钊的大军一到,本来已经没有什么战心的夏军,立即向夏州撤退了。 见到刘世恆的时候,刘世恆正在给受伤的战士取出肩上的箭杆,然后用急救包里的针线缝合伤口。 种朴环视了一圈:「曹襄统呢?」 刘世恆也看了周围:「不知道,潜行狙击,鬼知道在哪儿。」 第453页 李文钊对种朴拱手道:「敌军在这里蓄水,是有大阴谋,将军当立即派遣信使告诉中军,以图后计。」 种朴拇指掐着武装带,看着夏军蓄出来的七个人工湖泊:「灵州这回完了,国公爷是干这个的祖宗……」 李文钊小心翼翼地问道:「益西威舍不是玩雷火的行家吗?」 种朴也不知道该怎么扭转苏油在蕃人心中的这个形象,毕竟霹雳炮的神威过于深刻,军中蕃人里盛传益西威舍的雷法再次升级了。 只好呵呵两声:「那就等着瞧吧……」 果然,当晚苏油得知夏人在峡口围了七个大湖,立刻就带着理工小组赶了过来。 经过一夜的勘察计算,苏油立即决定,西路大军离开灵州川,进军路线改为沿着河渠前进。 沿途对一些分渠的水口进行了封堵,并且派军驻守,只留下了一条干渠。 七个湖泊也不能永久蓄水,大军抵达灵州城下的时候,上游水满,沿着干渠冲到灵州,将灵州城的护城河加深了三尺! 灵州就这样被大水包围在了黄河与干渠护城河之间,三万多夏军被彻底困死在了里面。 高遵裕更不劝降,直接于干渠与护城河交汇地带,背水背城,面向旱海列营! 灵州被围,就是夏军总攻的信号,无数夏军从旱海中隐藏的绿洲,水源冒了出来,附从于仁多零丁的精兵之后,开始了对高遵裕的进攻。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局面和之前的预期,已经发生了一些潜藏的变化。 西路大军,苏油命令苏烈在黄河北岸大张旗鼓,朝着兴庆府方向试探行动,让镇守兴庆府的大军不敢妄动。 而真正的精锐囤安军,却拖着牛皮浑脱,来到了峡口镇守,守护河渠。 干渠变成了水路,转运与唿应更加便捷,而中军可以随干渠灵活部署和转移兵力。 灵州城外的几条支渠,被苏油隔断了水源,直接变成了战壕工事,成了狙击夏人的有力阵地。 而夏州城里的守军,却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隔着河流无法出来。 十月二十五日,战斗首先在灵州城西南三十里外的旧仁里打响。 西夏第一勐将,保静军都统军仁多零丁,带领着五万精锐,七万僕从,从戈壁边的哥舒川向灵州扑来。 大军在旧仁里遭遇了曹南和刘世恆的狙击,但是仁多零丁勇勐异常,手底下还有夏人最后的两千五百铁鹞子,曹南和刘世恆在给予仁多零丁巨大打击之后,在夜里悄悄退出了旧仁里。 通路打开之后,夏人如同洪水一般涌向灵州城下高遵裕的中军。 高遵裕手里只有三支新军一万五千人,泾原钤辖种诊统带的泾原种家军一万五千人,另外还有李文钊的带路党军两万人。 看着前方夏人先锋将的白马突前,高遵裕冷冷地道:「谁去给我取了他的人头?」 言语刚落,一队红衣宋军便越过渠桥,朝着夏人先锋奔驰而去。 三种之中,种珍的名气其实远不如他长兄种诂,五兄种谔,到如今甚至连幼弟种谊都有赶超的趋势。 苏油也在观战,见状就对高遵裕抱怨:「总管怎么还玩这种招数?万一失手不是反而大损士气?」 高遵裕眼光看着两队骑军渐渐接近,嘴里说道:「旧军骑阵对沖之道,国公可能不太清楚。夏人远道而来,又被曹南和刘世恆阻击过一阵,到了这里已是强弩之末。」 「气候恶寒,水草枯落,本来就是牲畜最弱的时节,夏人还在戈壁里躲了二十多天,他们的马,已经不行了。」 「而我们的马匹,有青储,有饲料,基本不受影响,已经修整数日,国公又破了他们的毒计,正是士气高昂渴战之时。」 「强弱之势早就来了个翻转,这要是不放出去胜一阵,撒撒威风,怕是军心士气反而要受到影响……好!得手了!精彩!不愧三种之名!」 第一千三百一十四章 匪夷所思的劫粮道 种珍的亲卫骑队,是特选的清一色的枣红马,配上红色的旧军军袄,就如同一团火焰般飈过雪原。 夏人前锋也是一员悍将,不过马速明显比宋军弱了一头。 两支骑队即将接近的时候,种珍的前进道路明显做了一个细微的调整,从直线变成了曲线。 而夏人也同样做了相应调整,两支骑军,就想要变成两条准备衔尾而斗的游鱼。 但是这一次夏人的应对明显慢了很多,种珍毫不客气,利用双方的速度差,指挥宋骑从侧前方扫过夏军的箭头。 局部的以多打少战局,就这样在种珍精准的微操下完成,代表箭尖的那名白马夏将和夏人前锋十数骑,瞬间遭遇到上百柄飞掠而过的骑刀暴雨般的打击。 种珍对自己的战果很有信心,骑刀从夏将的肋下掠过,更不回头,奔行十数步后拨马朝宋军大营奔回。 身后的骑军紧跟着自己的统领,红色的火焰转眼从夏人的锋矢阵前端掠过,留下身后十数骑夏军的尸体和那个已经秃了头的锋矢,让夏人的威势为之一挫。 「万胜——」观阵宋军的欢唿声几乎震动了身后灵州的城墙:「六郎威武——」 种珍的红马过了沟桥,来到苏油和高遵裕的身边,收刀入鞘:「大帅,总管,幸不辱命!」 第454页 「好,大涨军威!」高遵裕喜不自胜:「有六郎这般虎勇,西贼再多,土鸡瓦狗而已!」 苏油心细:「我看到有两个战士中刀了,为何没有坠马?」 种珍拉开红袍领子,露出里边的薄钢片,一脸憨笑:「咱有抱肚!」 无定河大战,夏人大量的全身铠落入宋人手里,立即引发了沈括严重兴趣。 宋人如今的冶金、冲压、热处理、温控方面的加工技术已经积累到了相当的高度,沈括立即就用冲压机批量仿制出大量的甲片。 因为技术高度,甲片被冲压得极薄,然后通过热处理和渗碳技术,将之变成为具备一定弹性的高强度钢片。 钢片的强度可以抵挡普通的弓弩射击,关键部位还有凸起的纹路,加大了对钝器和噼砍的抵御能力。 但是这已经是冷兵器时代最后的辉煌,除了满足赵顼的政治需要,西军装备了刘昌祚一支重骑兵以外,其余将领对笨重的铠甲,似乎并不太热衷。 反倒是种珍设计的这种轻铠大受欢迎。 轻铠由数片钢片如虾壳般迭压铆合而成,做成背心样式,可以穿着在衣袍内部。 骑士可以完成一定角度的弯腰,后仰等战术动作。 因为完全放弃了手臂和腿部的防护,整副轻薄非常,加上棉质内衬,重量一共也才七斤。 一经推出,大受骑兵的欢迎,士兵们称唿这种铠甲为「抱肚」。 抱肚就是肚兜,因为可以穿在战袍里面,这个称唿也算是恰如其分,同时说明了士兵们对这种铠甲的喜爱。 而对四肢防护的下降,从另一个侧面还说明了大宋军队的士气和勇武的提升,以及医疗水平的改善。 苏油笑了:「总算还没傻到家!」 夏人前军受挫之后,退后五里扎营,直到仁多零丁的大军抵达,方才于次日拔寨,朝宋军压了过来。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无数的夏人,一波波地朝着宋军的沟壕反覆冲击,阵地前很快便打成了一片尸山血海。 因为尸体太多影响射界,宋军甚至不得不在战斗间隙,将战死的夏人拖进壕沟。 也就是在严冬才敢这样干,否则苏油敢断定,营里很快就会爆发瘟疫。 夏军疯狂还曾经让局面一度严峻,苏油将骑军用的连珠炮都部署到了前线应急,同时动用伏虏炮扫清夏军的集结地,才算是支应了下来。 一天鏖战下来,苏油认为这样烈度的攻击完全不合理,为何仁多零丁会如此急于要打开通道,进入夏州城? 就算是进入了夏州城,还不是一样被困?仁多零丁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花样? 老办法,苏油把诸葛亮会又开了起来,仁多零丁的不正常攻击,必然有着不可告人的企图! 大家再合计合计,是不是我们围城打援的计划,还有什么巨大的漏洞? 高遵裕,曹南,刘世恆也都觉得匪夷所思,大家围着军图冥思苦想,都没有合理的答案。 刘世恆和曹南甚至来了一场临时的军事推演。 李若愚拎着两个提桶走进大帐:「仗要打,饭得吃,虽然将领吃在最后是新军的好传统,但是也不能不吃是吧?」 两个提桶里都是吃的,李若愚分配馒头,又给大家盛汤:「中军被围,陛下那里还不知道怎样担心呢。」 「监军虽然只管军纪,但我还是要说一句,几位这计谋,未免有些行险过头了,我是真没想到,旱海里边还藏着这么多的夏人,不然我绝不会支持……」 刘世恆正埋着头唿噜唿噜地喝汤,闻言勐然抬起头来:「我知道了!」 曹南也勐然抬头:「一定如此!」 苏油都气坏了:「非要显得你俩聪明我和国舅爷笨是吧?快说!」 曹南眼里露出了兴奋的神色:「夏军,眼看着要断粮!」 靠!苏油和高遵裕面面相觑,怎么会这样? 苏油是最重视大军后勤的人,大战开始之前,想尽千方百计囤积了大量军需,制作了大量方便携带的军粮,改变了士兵们的饮食结构……林林总总搞下来,生生将宋军的持续作战能力,从一个月提升到了三个月。 而在作战一个月之后,苏油还特意停止了进军,再次调配补充军需,重点就是要切实保障大军的粮秣储备。 他根本没有想过,有一天防守方会比进攻方还缺粮! 高遵裕到底比苏油反应快,两眼放光:「这事儿,不是不可能啊……世恆你与国公解说解说。」 刘世恆将穿馒头的筷子取下来,对着地图比比划划:「刘太尉突袭盐州,不光光是打乱了我军的计划,同样的,也打乱了夏人的部署计划!」 「因为大军提前一月拿下了盐州,导致夏人粮食的重要产区三川九原之地,提前落入我手,他们的粮食,肯定没有来得及全部运出来。」 「之后我大军整体向前推进两百里,就是又将夏人的活动空间压缩了两百里,三百里旱海中的夏人密度无疑会大大增加。」 「旱海的情况我们一路过来都清楚,那里就不是可以就食之地,也不利于夏人囤积和转运。」 「因此河套地区夏人的粮食,只能囤积在灵州城里!」 「这么多夏人埋伏在旱海,每日所耗的粮秣也不少,现在除了我们宋军有携三月之粮的能力,夏人与辽人的极限,最多也就一个月。」 第455页 「可好死不死的,国公将兵抵灵州的时日,推迟了半个月,正好卡在了他们是决定回灵州取粮,还是继续埋伏的节点上……」 曹南说道:「就算是这样也没啥,缓缓退军,到灵州就粮便是。」 刘世恆说道:「估计夏人也是做此想,因此回军并不积极,可是夏人没想到的是,国公能利用河道冰面,将行军速度一下子加快了一倍,给夏人来了个措手不及,全部被隔离在了灵州以南!」 曹南说道:「从我军拿下耀德修整开始计算,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五日,仁多零丁满打满算,还有五日军粮。如果他们在潜伏期间,还分粮给了绿洲中的附从部落的话……」 苏油感觉匪夷所思:「那就是……其实现在成了我们抄了夏人的粮道?夏州城中有粮无军,而旱海过来的仁多零丁,却是有军无粮,所以他们才这么拼命?」 刘世恆说道:「经常听国公念叨,战争中会发生的意外很多,而决定胜负的,其实就是看谁准备得更加充分,谁能更少犯错误。」 「现在的局面,却是我们和夏人都没有预计到的,而他们对于战局变化的准备,很明显,没有我们之前应对刘太尉东移那么充分。」 第一千三百一十五章 种师道 苏油都傻了:「要情况真是如我们推断的这样,那这一路行来,或许真有裴仲溥公在天之灵在护佑着我们了……」 现在的人都迷信,苏油这句话一出口,大帐内顿时鸦雀无声。 半晌过后,才听李若愚小声地嘀咕道:「这个……也得应付过夏军再说吧……」 …… 汴京,武英殿。 赵顼在殿内来回踱步:「高遵裕怎么搞的?!有没有消息?」 殿内诸人都是满脸的忧色,当年王韶入熙河便是如此,整整半个月没有消息,让人提心弔胆。 就听赵顼说道:「如此大好局面,怎么会变成这样?!」 孙固轻咳了一声:「陛下,变成哪样?京中那些无稽的传言,不足为信。」 高遵裕和苏油发起灵州决战,结果大军过了旱海便再无消息,京中传言大军中了西夏人的奸计,已然全军覆没,老百姓心中都充满了恐慌。 虽然大宋这些年国势蒸蒸日上,但是几次外战的惨痛回忆,加上现在消息断绝,不由得大家不朝那边联想。 蔡京拿着一封奏报匆匆走进来:「陛下,灵武路转运司范纯仁的最新奏报。」 「念!」 「丁未,泾原军高遵裕出耀德,趋灵州川出旱海,于五马渡接敌,阵斩西贼朔庆军都总管栧厥嵬名、副总管麻承持禄、监军使梁逢恩,以及三人的幕府、亲卫以下,共计七万,无所孓遗!」 殿内顿时响起惊讶的声音,又是一场大胜! 孙固却忧色未改:「继续念!」 「己酉,六路都经略使苏油使曹南沿故秦渠料贼,察贼于峡口筑七堰蓄水,欲待我兵临灵州,决水灌之。」 殿内众人又是大惊。 「遵裕命种朴、王厚击走之,兵至而夏人自乱,斩获无算。」 「乃知有囤安军刘世恆一部先巡河接敌,曹南至后相与合军,夺堤堰而坚守,使贼计不行。」 「油乃塞其枝节,独留大渠,引水锁灵州,之后进围。」 「保静军都统军仁多零丁携军往救,计十二万人,高遵裕领曹南刘世恆于旧仁里邀截,不利。」 「遵裕乃结车寨于城下,依託故秦渠捍守,翻为仁多零丁所围。」 「其后消息断绝,臣心如焚,乃命守将李照甫、蕃官结贊归仁往探,皆不得要领而还。」 「大军尚有东西二路,臣已移文赵禼、曾孝宽、王中正关照,但有消息,必飞报以闻。」 赵顼觉得自己腿有些软:「还有吗?」 蔡京说道:「目前没有了。」 王珪脸色发白:「高遵裕中路军,有多少人马?」 蔡京说道:「有三支新军一万五千,另国公管带学员兵两千,种珍管带一万五千,李文钊降部两万,共计五万两千人。」 蔡确沉吟道:「算上之前灭敌七万,分救河渠数战的损失,以五万对十二万,被围了也不奇怪……」 孙固说道:「好在苏油放水封锁了灵州,不然被灵州之敌里应外合,那就是真的麻烦。」 王珪抱怨道:「难道现在还不够麻烦?」 蔡确说道:「如果不放水,大军或者还能运动,如今这样,不是成了背水结阵?这可是兵家之大忌!」 孙固白鬍子有些颤抖:「背水一战,也不是不能胜……」 蔡确摇头:「为今之计,只有命苏烈,种谔奔赴灵州救援,然后命山南留守旧军,前赴山北接应。」 「背水之战能胜的不是没有,不过或者如项羽之勇,或者如韩信之智,其他的……」 赵顼越听越心慌:「去军机处!听听老将们怎么说。」 等到一群人着急忙慌来到军机处的时候,却见军机处还是那么有条不紊,忙而不乱的样子。 军机处现在走了苏油,走的时候还将种诂带去参贊幕府,老将就剩下了郭逵、折继祖、折克柔。 不过多了章惇,还有后院里边搞辽国情报的苏颂、晁补之。 听闻赵顼到了,苏颂和晁补之也一起出来迎候。 第456页 赵顼对军机处一点不紧张的样子有一丝不悦,对章惇说道:「前方战事紧急,灵武未下,还是不能懈怠啊……」 章惇是什么人,一点不顾及赵顼的面子,立即反驳:「军机处如有懈怠职守,臣请治罪。不知陛下是听了何人蛊惑,只管叫他来与臣对质,如果所奏不失,便请以同罪反治。」 奇怪得很,赵顼就吃这一套,听章惇说得如此硬邦邦的理直气壮,心里边毛躁恐慌的情绪,反而一下子就平息了大半。 「几位老将呢?」 章惇这才跟赵顼躬身:「在研究前线局面呢,收到范公的奏报,我也是大吃一惊,不过经几位老将分析,却又另有蹊跷。」 「走吧,一起去听听。」 王珪和蔡确相视一眼,两人心中同时冒出一个问题,什么时候,武臣的谱都敢这么大了? 进入大厅,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郭逵、折继祖、折克柔,正带领着一帮参谋娃子们在进行战局推演。 这是皇家军事学院的实习课程,赵顼曾经有过诏令,司天监、国子监、太学、皇家理工学院、皇家军事学院,御驾到时,山长不能组织学生们迎候,直讲们不得停课,不能因为接驾而干扰了正常的教学秩序。 大宋是一个文明的国度,对于知识和教育者的推崇尊重,可以说是歷朝歷代最高的。 赵顼自己虽然不能说是个学渣,平心而论人家的文科还是不错的,只是偏科得厉害而已,不过正因为是跛脚鸭子,他对那些学术界的文理皆精的高人们,与普通大宋百姓没什么差别,也有一种崇拜的心理。 不过老百姓的崇拜敢说出来,赵顼还不敢胡乱表露,只能通过对教师和教学的尊重来体现。 军事同样是如此,这几年大宋连连大捷,带来的就是军人荣誉感和自身地位的提高。 见到赵顼的到来,郭逵拱手道:「陛下,有失迎迓,是臣有罪,章学士也没有知会老夫一声。」 章惇笑道:「给陛下吃颗定心丸,比迎驾重要百倍,见你们在忙,我就没来打扰,结果出来了?」 倒是参谋娃子们见到赵顼,一个个激动得满脸涨红。 大宋皇家军事学院第一节课,就是忠君爱国,之后更是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军事学院背景的士官们,对赵顼的崇敬和爱戴,那是溢于言表。 宋朝的每一个皇帝,其实都在锲而不捨地巩固自己的皇权,而理工学院和军事学院,让赵顼看到了与文官们对抗的另一种手段。 而且这些年下来,效果非常明显。 因此赵顼在这些学员兵们的面前,表现得比在新科进士们跟前还要完美。 连进士们很多人一生都只能见到皇帝一次,这些学员兵们的激动,自然可想而知。 赵顼压抑住内心的忐忑焦急,装逼地微笑着问道:「看来,你们都并不紧张战局?」 郭逵指着军图上即将结束的推演结局:「陛下你看,这是娃子们推演出来的结果。」 军图上灵州还在,不过已经被分割在黄河与故秦渠之间,而代表着夏人的援军的蓝色小旗,却已经被三股宋军的小旗彻底合围。 赵顼大喜:「这么说来,我中军其实并无忧患?这是谁推演出来的?」 郭逵笑吟吟地指着身边三个年轻人:「陕西路这次提举的皇家军事学院二期学员,种师道、种师中、姚古。」 三人一个立正:「参见陛下!」 「好。」赵顼刚要夸奖,突然想起一件事,皱眉道:「师道你是张载的弟子,出身嵩阳书院,我怎么记得你已经考取了左班文职?」 种师道说道:「是!臣先是蒙祖荫,得补三班奉职,后经诠选,改为文官,之前曾担任熙州推官、知同谷县。」 赵顼不禁好奇:「那你却又为何进了皇家军事学院?」 第一千三百一十六章 推演 种师道说道:「国公在赴任六路之前,经过嵩阳书院,给学子们做了一次训讲,分析了大宋与周边诸国的形势,说天下虽大,忘战必危。」 「又讲到大宋克服兴灵的意义,除了恢復汉唐荣光,剿灭不臣,加强国土安全,拱卫华夏腹地,获取养马之地等等原因,还讲到了凿空西域,重开汉唐丝路繁华的重要性,说其必将给大宋带来巨大的利益。」 「他还说世界是一个整体,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繫的,一个旧的矛盾解决之后,无数新的矛盾,新的变局也必将涌现出来,作为将要肩负国家大任的士子,应当要提前做好准备。」 「当时臣也在场,下来之后就自己思索,国公所说的新矛盾,会出现在哪些地方?」 「后来臣觉得,如果大宋重开丝绸之路,那么此消彼长,大量的商贾将不再走河湟故道,青唐必将陷入衰落,进而成为一个火药桶。」 「而随着大宋渐渐收復华夏故土,开拓进取,国家的边境线也会越变越长,也就需要更多的将臣来守卫。」 「国公在最近的《再论士德》中说过,士大夫,当为天下之楷模,当为国家之屏藩,当以致民福祉,致君尧舜为己任。」 「故而应崇树道德,厚培学养,锤鍊体魄,锻造精神。而不应该悠悠林下,虚度光阴。」 「不论德、智、文、武,都要做好充分的准备,以天下为己任,去大宋最需要的地方,做大宋最需要的事情。」 第457页 「于是臣与胞弟还有继武一商量,干脆捐弃了文职,考入了皇家军事学院。」 「好!」赵顼心中感到非常的舒适:「令高祖明溪先生,本以道德文章名世。如果没有夏人播乱,以令祖仲平先生的刚直,多半也会走谏诤的路子,步入朝堂。」 「祖宗说的以文制武,最近我在想,除了涪国公说的,以制度约束武臣,军人以国家为服务对象外;还有重要的一条,就是用礼义气节,约束住自己内心中野蛮、残暴与贪婪。」 「所以武臣也必须读书学习,养德修身,皇宋的军队,不但应该是威武之师,还应当是文明之师。」 「他们不是征服者,而是华夏数千年火德的捍卫者,以及传播文明的先遣者,让天下人守礼居仁,安居乐业的践行者!」 这一套说辞,是蔡京灌输给赵顼的,现在一搬出来,殿中所有武臣都激动坏了。 这样的评价,不比文臣来得弱,一起右手捶胸:「敢不效死!」 赵顼这才回到正题:「还请几位给我讲讲,你们做出这个判断的依据吧。」 郭逵笑眯眯的将指挥棒递给种师道,赵顼却从自己右胸的衣袋上将铜管铅笔取下来:「用我的。」 种师道感激涕零地双手接过,然后熟练地抽开,站到沙盘之前,专业的自信一起来,气质顿时便不一样了:「我们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新军的结构、制度、后勤,都与旧军发生了天壤之别……」 接下来,种师道开始从各个方面剖析此次进军,最后的结论就是,夏人想要吃掉有充分准备的高遵裕一部,以功打守,没有三十万人,是不可能实现的。 这其实就是刘昌祚守双塠的翻版,问题是,高遵裕为何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背水结阵,陷自身于死地? 很明显,这就是一个诱饵,中军集中在灵州城下,而且苏油也在里边,对于夏人来说,只要吃掉这股宋军,这一战就能够完全翻盘。 要实现这个目标得有几个前提,其一就是中军人数,要让夏人以为自己有把握吃得下。 其二则是宋军的东西两路,夏人会判定其救援不及。 宋军的西路军,还要防范图干部和野利部的积石军;而东路大军,则路途遥远。 其三,夏人还要有决死之心。 其实夏人在宋军进军的时候,是有两个选择的,一个就是将潜伏的兵力撤退,顿重兵于坚城之下,与宋军决战。 这样的好处是有大城可以倚仗,不愁补给和军器损耗。 缺点则是宋军一旦进攻不利,可以从容撤军,不会有巨大的损失,很快便能捲土重来。 很明显,西夏人八十年来的军事策略里边,从来没有这样的打法,所以最终他们还是选择了另一种方案,那种他们用惯了的方案。 那就是豪赌一场,一旦成功,可以给宋军造成毁灭性打击,彻底翻盘。 这样的盘,他们已经翻过了无数次,因此当国公和高总管在其进退节点时间出击的时候,作为夏国第一勐将的仁多零丁,估计没做什么犹豫,就选择了继续潜伏,进而包围高遵裕的方案。 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激发起手下决死之心。 现在的战局虽然还叫做灵州战役,但是灵州本身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以宋军的火力要攻下这个城池,轻而易举。 现在的战局,已经变成了河套地区夏人最后的军事力量二十多万,或者还有僕从军十多万,与大宋三路新军加学员兵三万,以及旧军十五万人的军事大对决。 这是宋夏双方将领都愿意看到的局面,也是他们共同选择的结果。 战术方面,宋军将本该是围城打援的战役,打成了最擅长的防守待援,而夏人将本该是防守待援的战役,打成了最擅长的围点打援。 而战略方面,宋军很明显的更胜一筹,而且这个战略意图已经得到了完全的实现。 这就是形成了对夏人的巨大包围,可以集中歼灭夏人在河套的全部有生力量,避免将战役演变成游牧民族最擅长的游击战。 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张薄弱的大网里的鱼实在太多了,还有一条大鱼——梁永能部,只知道在网里,却不知道在什么位置,也是一个未知的变数。 如今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最后种师道总结道:「战局演变到了现在,双方的战略意图都已经彻底暴露给了对方,已经过了做加法的时候,于是我们做了一些减法。」 「梁永能肯定在战场的东南潜伏,他的目标,只能是阻止五叔和刘总管的大军参与到灵州战局中来,以免让仁多零丁腹背受敌。」 「因此我们估计,他大概率会在这个地方——灵州东南边界的最后一个驿站和隘口——奈李坪的马练驿!」 不过这番解说,让赵顼的忧虑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刚进军机处,被气氛搞得镇定下来的心神又有些慌乱,摆着手拒绝了种师道送回来的指挥棒:「送给你了。」 「如此说来,我大军一共不过十八万,而夏人可能多达四十万?」 「舅舅和涪国公所部四万八千人,要承受仁多零丁十多万人的围攻?」 种师道笑道:「陛下毋忧,汉陈汤与武帝论匈奴时曾经说过:『夫胡兵五而当汉兵一,何者?兵刃朴钝,弓弩不利。今闻颇得汉巧,然犹三而当一。』」 第458页 「不过后来游牧之族的骑射之道日益发展,器械、战法、组织越发精良,到今世竟然有了铁鹞子、宫帐铁林这等重骑,而我农耕之族的进步却一直不大,最终变成了两者拉平,进而被反超。」 「直到远胜弓弩的火器出来,培育出优良的乘马,驮马,再配合厢车,我大宋如今又将这种局面重新扳了来,反压夏人,再次获得了一汉当五胡的优势。」 「唯一的遗憾,是大宋如今的新军人数还不多,不过接合兵精粮足的旧式骑军,我中路似危而实安。」 「而且最关键的一点,夏人大军,仁多零丁之前曾败于李宪,梁永能曾败于五叔,之后潜伏于旱海,到今天已经接近一个月。」 「一个月,是他们的后勤极限,而且这一次,他们没有了因粮于我的优势,此时此刻,我估计夏人大军已有断粮之危!」 赵顼不由得大感兴奋:「如此说来,舅舅不仅没有什么祸患,甚至有大胜的可能?」 郭逵嘆息了一声:「陛下,娃子们没有考虑到一点,断粮的归师是疯狂的。」 「如今中路消息断绝,军机处只能从东西两路大军的反应来判断局面。」 「好在西路苏烈与中路是可以通过故秦干渠联络,而他现在仍旧在死守峡口七堰,这至少说明,局面并没有变坏。」 「再等等吧,最多十日之内,就当见分晓了。」 第一千三百一十七章 操典 灵州东南,萘李坪。 刘晏善如今已经换上了大宋五品文官的肤色,头顶上的头髮还没有长出来,只把周围一圈都给剔掉,然后包上黑色头巾,戴上幞头,咋一看看不出来,倒是妥妥的一名宋人大员。 盐州刘氏家族,也因为刘晏善的及时投靠得了大好处,刘家积攒的盐、粮食,曾孝宽大手一挥,全部收购。 卖盐卖粮所得的钱财,刘家人还通过曾孝宽的关系,置办到了四轮大车,螺旋汲水车,以及特别适合西北的大型耕作机械——耧车。 还有大量水泥,可以用来改造现有的盐田。 刘氏子弟世代从文,族中还有族学,曾孝宽招揽了不少刘家人帮助自己,眼看着刘家就要发达了。 其余各家见此情形,纷纷报效,因此曾孝宽相比范纯仁,日子好过不少,不稀罕朝廷的选官。 光是卖官鬻爵给当地的豪绅,便已经拿足了发展九原路的启动资金和人才。 刘晏善对大宋感激涕零,死了心要为大宋报效赤诚,连曾孝宽以盐州知州肥缺之职挽留都不干,主动要求替东路王师充当带路党。 大宋一是宗主,二是弔民伐罪,三是拯救夏主。刘晏善可不如王崇那般矫情,还有一两分故国之思,他认为只要捏死这三条,自己的卖国行径就完全是合法的,正义的,不违背道德的。 至于中夜时分有没有良心不安,有没有睡不着爬起来在院子里熘达,外人也不得而知了。 一场大雪,让种谔的大军行进比预计的晚了几天,直走到今天,前方才出现了一处巨大的隘口。 刘晏善鞭稍一指隘口两侧山坡上挂着积雪树木:「禀太尉,这里就是萘李坪了,过得萘李坪就是马练驿。」 「马练驿是从盐州入灵州界的第一个驿站,所以过得这里,我们就算是抵达灵州了!」 「山坡两边都是李树,要是三月末经过这里,满山都是白色的李花。」 种谔察看了一下地势:「今日提前两个时辰扎营,等待前方斥候回报。孙协统。」 孙能拱手:「在。」 种谔向隘口一扬下巴:「看见前方两边高地没有?让新军先去占了,明日护送大军入灵州界。」 「是!」孙能拨马招唿队伍去了。 童贯打马过来:「太尉,大军为何不进了?曾公转来的朝廷旨意,是要我部加紧行军,早日与高太尉合军。」 种谔说道:「我岂能不知?不过如今梁永能部一直没有出现,监军你猜,他是在我们前面,侧面,还是后面?」 说完举鞭一指前方隘口:「待我过了这里,他可就没机会了。所以啊,我决定等他一等。」 在种诂最新编纂的《皇家军事学院骑兵操典》一书出台之后,偷袭这种招数,对宋军几乎已经无效了。 该书被新军骑军指挥们奉为「火器骑军宝典」,书中根据进攻,防御,撤退三个方面,对新式骑兵战法,进行了极其详细的战术思想,战术原则,到战术操典的详细讲解。 就拿防御来举例,《操典》首先阐述,骑兵是一个善于进攻、崇尚进攻的兵种,因此即便防御,也必须是「弹性防御」。 这就是战术思想,而在战术思想的指导下,需要为之相匹配的战术原则。 拿防御来说,骑兵的防御原则,因为进攻性战术思想的存在,因而也必须是「攻击型防御原则」。 所以骑兵的防御战斗,更多是暂时性的,应当随时准备转向机动或攻击,这就又确立了骑兵施行防御的时机: 首先是为接下来即将发动的攻击进行准备和掩护,需要争取必要时间的时候; 再者是为掩护友军的侧翼及后方行动,以及担任合成兵团的警戒任务的时候; 还有就是为掩护主力前进,及收容友军退却的时候。 同时也就确定了骑兵防御战斗的战术思维,主要取决于: 第459页 对于战场情况的正确判断; 因地制宜的利用地理环境; 适当利用自己的全部火器及技术兵器; 果敢的行动和快速的攻防转换。 以上内容,统称为「新式骑军攻击型防御军事原则」,而从每一条原则出发,种诂又编制出《条例》。 依旧以骑军防御举例: 对于防御阵地的选择,需遵从防御基本的军事原则,选取有利的阵地地形——一般选择具有自然障碍,尤其对战车能形成阻碍的山丘、森林、河川等大型的障碍地区,以此作为骑兵防御的必须条件。 骑兵在进行阵地防御时,根据其防区面幅,又分为狭正面防御及广正面防御两种,其中狭正面防御可以理解为面状防御,广正面防御称为带状防御。 当进行狭正面防御时,骑兵团在确定阵地后,须立即自行派出斥候搜索。 狭正面防御时,斥候队可前出至距离阵地前端十到十五公里,极限情况下尽量延展,可以到达二十五公里,派遣至能够接近敌人的地点,进行战前情报搜索。 骑兵团斥候队主要任务,是在于比防御部队更早察觉敌军的出现,而后随时进行监视,在敌出现后,斥候队须尽所有手段,以决定其兵力、编组及敌攻击部队后续的前进方向。 通常情况下,视侦查范围大小,斥候以五骑至二十五骑为一队,多队进行交替,交错,覆盖性搜索,以保证上述任务完成。 与斥候队同时出发的,是警戒部队。 警戒部队根据团长命令,与斥候队同时派出,前出一点五到二公里,派遣至通往阵地的前端各交通要点,进行合理的火力网构建。 战斗警戒部队须占领展望良好,并能远距离射击敌人的要点。其主要任务是接应斥候,阻击敌先头小兵力部队,使其不能向阵地前端进发,迫使敌在远距离展开,以阻止敌主力顺利前进,辨明其部署并前进方向。 当遭受占据优势的敌部攻击,或因敌部队迂迴而有被歼灭的风险时,战斗警戒部队经指示后,可向主力阵地退却,退却路径须预先侦查,使其不妨碍阵地前端的射击,警戒部队的退却通常由支援部队进行掩护。 支援部队,以马车和马匹等载具进行机动,其任务是携带部分连珠炮、伏虏炮之类支援火力和兵力,支援警戒部队战斗。 若警戒部队退却,敌更行接近,则立即使用炮兵和火力网对阵地前方进行封锁,阻止敌人进攻。 同时要辨明敌情,如敌人受挫或者退却,冲锋队则上马机动,从侧翼方向进出于阵地前端,进行逆袭攻击。 而从整体战场来说,骑兵团对于敌攻击的主要任务,是当敌人开始发起攻击,我主力展开防御战斗后,团本部须力图与敌攻击部队接触,此后一面保持接触,一面务尽所有办法,明了敌部队的兵力,编组,行动方向,且须为自己部队,比邻部队及上级部门获得必要情报,实施补足搜索。 在防御过程中,主要依靠主力的战斗将敌进攻限制于阵地前,而炮兵及主力所属的火力则可随时进行机动调整,以期能在敌主攻方向上发挥自身火力优势,以密集火力网,封锁敌攻击前进。 而在敌攻击受挫的时机,骑兵团应果断机动出于敌两侧,发动乘马战的短距离冲锋攻击,以图歼灭敌有生力量。 当敌人进入防御地区,骑兵团指挥官须指示冲锋队的准备位置与冲锋方向,明确给予冲锋队任务,同时,对火力部队则下达火力支援任务,支持冲锋队进行逆袭攻击。 因此能以一部阻止敌于正面,予以敌侧翼以决定性的打击,则更为有利。 同时,为了阻止敌深入于阵地内,如能于敌正面前迅速设置障碍,则尤为有利。 若冲锋队在实施逆袭攻击时,发现顽敌和指挥首脑,则冲锋队须毫不犹豫扑向此部敌人,同时阵地内的全部炮兵可不必等待命令,直接对此部敌人进行火力覆盖。 第一千三百一十八章 悲歌 这才只是《操典》中关于骑兵防御论述的一个角落,下边还有更细的条例。 整套操典厚厚一大本,根据主要内容分为三大门,几十卷。 体系非常复杂,文字却异常简单近乎白话。 但是里边的脉络,却是异常清晰。 这部书的出台,离不开苏油的巨大努力。 战术思想——战术原则——战术条令,这样的大纲体系,具有非常明显的理工逻辑特色。 每一条操典,都附加了实际操作的正反两个战场案例予以讲解,说明这条操典的正确性和必要性。 全套操典要系统性地学习完成,需要军事学员们三年时间,而要渗透到骨子里成为部队的战斗本能,则需要一辈子甚至几代人的锤鍊。 但是基础已经打好了,大宋的军事思想也在其中确立了下来,那就是——机动、高速、进攻、强火力、强后勤保障。 军事学院的学员们都是识文断字之人,而且大多数还有一定的军事基础,这部《操典》,就如同给他们推开了一扇通往神奇世界的窗户。 完善的理论,以及以理论为指导总结出的原则,再配以为原则服务的条令,让学院兵们不但知道了要怎么做,而且知道了为什么要那么做。 这其实已经是从数千年战争歷史中提炼出了一场质变,已经构成了现在战争思想和战争组织方式的基础。 第460页 以这种思想武装起来的新军,虽然人数还非常少,但是已经爆发出了恐怖的优势。 这其实已经和科举类似,不仅仅是一场单纯的军事变革,甚至会是一场改变社会结构的变革。 内行看门道,比如种鄂,对凝聚着自家兄长心血的《操典》奉为圭臬,即便手底下的新军只有区区五千人,但是已经能够让他在家兄军事思想的指导下,摸索出一套新旧军相结合的战法。 在连续经歷过两场大胜之后,种鄂终于找回了名将的自信,继而爆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我等他来。 这种话,换到半年前的种五郎,绝对不敢说出口,但是如今,他说出来了。 大军有条不紊地在莱李坪前驻扎了下来,新军占领了两侧高地,箱车围成了错落有致,留有通道的车阵。 一夜大雪,次日清晨,穿着白羊皮袄子,骑着白马的斥候们来报,梁永能的大军,就在五十里外的马练驿。 …… 马练驿,梁永能看着天上飘落的雪花,心中充满了悲凉。 大军连败,他是主要的责任人,梁乙埋要他策应东路,避免仁多零丁腹背受敌,让仁多零丁集中优势兵力,击败宋人中路大军。 但是梁永能知道仁多零丁难以完成自己的任务,宋人中路军人数虽然并不多,但是听说种五手底下那种恐怖的灰衣军,高遵裕足足有三支! 还有益西威舍带领的学员兵。 据说那是宋朝皇帝陛下的亲军,都是父祖丧生在宋夏战场的孤儿,一个学员兵毕业,起步就是三百人队的队率。 宋军突击灵州,他和仁多零丁都默契地选择了潜伏,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或许是大夏最后的机会。 唯一的误判,大概就是那个守在灵州城里,自己跪地相求都不愿意拨付粮草的废物,梁永能没想到他连决堤防守都做不到,那水还是人家宋军帮忙放的,目的是将灵州封锁,避免腹背受敌,还多了一条沟通峡口的水路! 但是结果都差不多,大夏终于获得了一次机会! 为了这次机会,梁永能已经变成了沙海中的恶狼。 不愿意提供粮秣的部族,已经被自己曾经的宗主从绿洲上抹去了,他们的牛羊,成了早已经在飢饿中煎熬的梁永能大军的口粮。 梁永能一直以名将自诩,带领铁鹞子横扫漠北回来的时候,曾和家梁一起,被誉为大夏的双璧,而现在的他,却干了自己最不愿意干的事情——屠杀自己国家的子民。 他早就知道自己已经完了,即便是战胜了宋人,回到兴庆府,都是难逃一死的命运。 因此他干脆将罪名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洗劫了绿洲之后,还将大部分搜刮到的牛羊和粮食,支援了仁多零丁。 而自己带领着仅存的五万精锐,三日的干粮,来到马练驿,与自己宿命中的敌人进行最后的决战。 真是没有想到,十年前那个轻取啰兀城,展现出超人的战略观,之后又被自己打得大败,被宋朝软禁编管的年轻人,如今成长为了西夏最恐怖的敌人。 这一次,种鄂依旧錶现出了其出色的战略观,攻敌必救不管其余,行军结寨无懈可击,逼得自己只能到这里与之决战。 而且种五料定可自己必须来,故而在山南还特意休整了一晚,这份因为充足的自信而表现出来的好整以暇,让梁永能也不得不佩服。 当年打下抚宁堡,全堡宋兵死事,只有一个小兵被俘。 小兵被自己的手下折磨逼迫,让他到啰兀城下唿降,告诉里边的人抚宁堡已破,要他们速速献城。 小兵同意了,结果抵达啰兀城下后,小兵却高声唿喊:「天子仁圣不可负!坚守则莫能破矣!」 手下暴虐,刀戳其口而使亡。 自己得知之后,命手下妥为收葬,到现在他都还记得,那张残破的脸上,永远定格的轻蔑目光。 为了树立墓碑,梁永能还特意打听了那个小兵的名字,延州振武军副都头,崔达。 看着前方马练河谷口出来的宋人灰衣骑军和护送在中间的箱车,这一刻,他竟然有些羡慕起崔达来。 大夏没有宋朝矫情,没有昭忠祠这样的地方。自己死后,註定会成为沙洲上的野鬼,无处安魂。 摇了摇头,梁永能抽出长刀高喊道:「今日之战,有死而已!只有战胜宋人,取了他们的粮秣,我等方有活路!」 「进则一线生机;退则必死无疑!」 「这样的仗,祖先曾经打过无数次,才在长生天下,打出我大白高国的一席容身之地!」 「现在,轮到我们了!」 「为了身后的灵州!」 「为了青天下最丰美的草场!」 「为了不愿拘束苟活的豪迈,只愿在草原纵马奔驰的灵魂!」 「死战!」 夏人的骑马开始在小跑中渐渐列队成阵,一名已经年迈,鬍鬚花白的夏人战士,将骑刀竖在身侧,顶着风雪,开始慷慨悲歌:「黑头石城漠水边,赤面父冢白河上,高弥药国在彼方……」 马步渐渐加速,蹄声渐渐齐整,越来越多的夏人开始应和。 歌声在茫茫大雪中,显得格外的苍凉悲壮:「战马结实皆雄壮,种族结亲后代良……」 「汉天子,每日博弈博则负,每夜驰逐驰不利,力勇难当深疑虑……」 第461页 战马从碎步小跑变成高速奔驰:「番细皇,初出生时有二齿,长大一身负十吉,阿妈为始金银腹,善根不绝字嵬名……」 种鄂站在箱车之后,冷冷地看着向箱车车阵冲击过来的散乱骑军:「徒负初勇,未足一战。」 战车依託两侧山坡,已经在夏人攻近四百步之内时,快速构成了一个炎月大阵。 鹤胫弩手们纷纷登上箱车,等待收割前方奔驰而来的生命。 车阵之后,刘昌祚下得马来,三千骁锐重骑,开始在豹捷和虎翼两军战士的帮助下披挂重甲。 「七乘伴导来为帝,号召大地弥药孰不附……」 歌声到这里便被打断了,准确的说,是被更大的合唱压了下去。 两侧山坡上,童贯与孙能各带两千五百新军,开始了自由交叉射击。 铳声集体射击巨大声响,通过山谷的放大效应,将夏人的悲歌完全压制了下去,无数夏军马匹踉跄栽倒,马上夏人摔倒在雪地当中,很多便永远爬不起来。 孙能在神机铳的硝烟和巨响中大喊:「铳口抬高!射人!都特娘的先射人!」 这是一场悲壮的战斗,五万已经虚弱的夏人,骑着他们在凛冬中同样虚弱到极点的马匹,在漫天大雪中向宋军阵地发起决死冲锋! 哪怕明知道那是一口恐怖的陷阱! 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了生路! 第一千三百一十九章 临终对话 车阵之前有鹿角,这是种鄂从宋军多年来以步对骑的经验中吸取过来的。 以步对骑的方法很多,仅阵前摆放的拦阻设施,《武经总要》里就记录了木叉、沙栏、拒马、鹿角等很多种。 远程则用弩射击,弩包括各种力道和射程的马黄、克头、锹头、神劲、神臂等配置。 待到马军陷于拒马之后,弩兵弃弩,和步军一起,又在旁牌的掩护下,用标枪,陌刀、棹刀、诃黎棒、钩镰之类予以杀伤。 此外还有伏枪,提头索,绊索,陷马阱,踢圈,狼牙板等诸多五花八门的方式。 但是人家骑射大军也不是傻子,对付这些古怪的花色非常简单,就是围一部而不攻,造成必救之势,然后利用骑兵的速度优势,伏击消灭行进中的援军,最后让被围部队缺水缺粮缺箭,再用轻骑环射,让守军损失到阵型稀薄,又用重骑撞阵,使守军丧失士气而崩溃,最终利用速度优势追杀溃军,扩大战果。 这种战法,在冷兵器时代的野战中,步军几乎没有胜利的可能。 苏油来了,给华夏一族点开了热武器的金手指,射程和威力,足以抵消骑军速度和突然性优势的金手指。 同时他也非常重视骑兵的发展,但是他似乎并不重视骑军的个人勇武,他只要求部队能够拥有和敌人差近的速度,认为只要做到这条,配合火器,大宋就已经稳赢了。 种鄂对国公的佩服几乎可以说是五体投地,但是就这一条,他实在是无法接受。 自己花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战胜了心魔,圆融了心境,成为无惧的统帅。 现在涪国公你狗狗祟祟地跑来跟我说,个人的勇武,特娘的并不重要?! 看着阵前如稻草一般被弹道纷纷割倒的夏人,种鄂心底升起一种可怕的想法,夏人的勇武在巨大的军器代差跟前,除了扩大自己的战果,好像……真的……并不是那么的重要? 中军的鹤胫弩开始发射,百步之内的威力,不弱于神机铳。 伏虏炮也开始轰鸣起来,为了配合神机铳和鹤胫弩的节奏,用巨大的爆炸将夏人骑兵的洪流强行阻断成几截。 新型的鹿角是沈括研发,四通制造的,这种鹿角本身并没有抵抗骑军的能力,它们所起到的,不过是支柱的作用。 歹毒的是鹿角之间的那些铁丝网。 尽管在密集的攻击下,夏人的骑军还是无可避免地在铁丝网前聚集起来。 箱车间的大将军炮开始轰鸣,为狂射的弩军清空射界。 协裹着巨大动能的铁砂,铁钉,呈扇面被黑火药推送出去。这种早已被宋军淘汰的初代产品,曾经被苏油称为子母铳的东西,在种鄂的灵活运用下,竟然发挥出了比霹雳炮还要厉害的威力。 毕竟霹雳炮之类的重火力都有一个巨大的毛病——射程过远。 用于攻城拔寨,袭击军营大阵算是神器,但是用来消灭抵近之敌,清场效果还远不如球墨铸铁子母铳来得高效。 每一次发射,铁砂便会将车阵前方三十步铁丝网外的夏人清扫出一条血路。 绝望的夏人在铁丝网前用刀斧噼砍,希望能够开通一条通路,不少英勇的老年夏人,不惜以身躯阻挡宋军的弩矢,将自己的尸体挂在铁丝网上,成为同袍的阶梯。 无数夏人放弃了马匹,踏着自己人马的尸首,越过铁丝网,朝车阵扑来。 然而等待着他们的,是鹤胫弩,子母铳和无数的手抛式震天雷。 阵地前的积雪,被子母铳口带起的气流吹成了蒸汽,浓雾和雪花阻挡了宋军将士的视线,只能听见前方的爆炸和惨唿。 偶尔有残肢断臂和一些武器零件,被伏虏炮弹的爆炸抛飞出来,噼里啪啦地打在厢车的车壁之上。 夏人曾经倚以为傲的勇武和野蛮,如今显得那样的徒劳和脆弱。 升任种谔亲兵的郭二蛋,执掌着中军帅旗,他扭头看了一眼神色坚定的大帅,讶异地发现,落在大帅皮毛领子上雪花,有一些竟然是粉红色的。 第462页 那是前方人马的血雨,被炮火带到空中,重新凝成而成。 种谔抬起右手,示意子母铳停止射击。 雾中终于闯出来了一些跌跌撞撞的人影,嚎叫着,哭喊着,带着一身的血迹,绝望地扑向宋军完整的车阵。 三十步内,无数的弩矢飞出,将这波最接近军阵的夏人射倒在地。 雾气很快重新变成了雪霰,视野也重新变得清晰,偃月阵巨大的圆弧,几乎被夏军人马的尸体填满。 夏军终于崩溃了,包括梁永能的军法队在内。 大军簇拥着梁永能,盲目地朝灵州撤退。 种谔摇动红色军旗,姚雄、郭成、童贯、孙能,四支轻骑开始追击。 中军大阵打开,军士们出来刚将阵前清理出一条通道,刘昌祚的骁锐重骑便奔了出去。 郭二蛋掌着帅旗,厢车跟在重骑之后,开始也开始前行。 一路还有很多夏军没死,但是已经在这地狱般的一日煎熬中,失去了所有理智,跟在战车后的旧军步卒,发现还有挣扎的夏人,上去便是一刀结果性命。 一个腹部插着弩矢,一条腿不知道被炸飞何处的老夏人,半支起身子,手里还疯狂地挥舞着半截战刀:「杀了我!快来杀了我!」 不知道是不是年长的关系,战士们清理战场的时候,都有意无意地放过了他。 「杀了我啊!宋狗们!都不敢动手吗?」老人挣扎着,唿喊着,终于失去了力气,躺倒在了血泊当中。 「……治田畦,不毁穗,民间盗窃无有……天长月久,战争绝迹……乐悠悠……」 歌声终于结束了,就如同雪地上的生命,老人还看着铅灰色的的苍穹的眼睛,里面的视线渐渐变得黑暗冰冷。 他最后看到的,是大雪都阻挡不了敏锐嗅觉,开始在战场上方聚集盘旋的秃鹫。 …… 纷飞的大雪,一路覆盖了死人死马的尸体,等到种诂的大军抵达苇经盪苦井村的时候,战事已然结束。 夏人的撤退,其实只是一种恐慌的本能,从后退的那一刻起,就註定逃脱不了宋军的剿杀。 中间梁永能组织了数次反攻,都被刘昌祚的重骑和新军的远射轻松击破,然后再次溃逃,豹捷和虎翼轻骑继续剿杀,纠缠,围困,等待重骑上来再次撞阵。 梁永能的确堪称旧军事时代的顶级将领,在这种情况下,都能做到大军不散,个人魅力和军事才能,都无可挑剔。 但是他终究还是败了,退到苦井村的时候,梁永能终于下达命令,大家耗了宋人三日,已经是尽了全力,他不想再逃了,全军自由突围,能冲出去多少,算是多少。 是夜诸军大散,只有死忠追随的三千部众,还守卫在自己大帅的周围。 清晨,孙能率领着控鹤军,在连夜清剿了试图逃散的夏军后,开始对梁永能发起总攻,然后很快结束了战斗。 过来迎候种谔下车,孙能说道:「梁永能不行了,不过他想要见大帅一面。」 种谔点了点头:「我也想见他一面。」 苦井村一处残破的小院草垛上,梁永能背靠枯草坐在马棚里,身边的白马好像知道自己的主人遇到了麻烦,不停地用口鼻轻拱着自己的主人,似乎在鼓励他站起来,重新骑到自己的背上。 种谔进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不由得轻轻说了一句:「好马。」 梁永能还发着高热的脸上显得很红润,种谔知道,那只是临死之前的迴光返照,郑重地躬身施礼:「种谔胜之不武,愧对都总管了。」 梁永能摇头:「不然,其实你比我强,我输得心服口服。」 种谔不禁有些讶异。 梁永能苦笑道:「无定川之败后,我就不敢再回到兴庆府。你能够面对失败的自己,而我不能……所以,你比我强。」 第一千三百二十章 意外 种谔想了想,也不由得嘆息一声:「或者……你只是少了一个能够并且愿意伸手……将你拉出泥潭的人。」 「其实也不需要了……」梁永能笑道:「你对战场局眼的判断能力,也远胜他人,从你兵进萘李坪,逼迫我现身决战那一刻,你就已经赢了。」 种谔摇了摇头:「终究是凭藉器械上的悬殊,非我之功,不敢妄领。」 梁永能艰难地喘着气,像是听见了什么大笑话一般:「那大夏八十年里利用战骑攻城略地,不也是对宋朝的一种不公平?」 种谔一愣神,终于取下头盔,交给身边的曹南,对梁永能抱拳施礼:「多谢先生,今日去尽我的心魔。」 梁永能说道:「你终究会成为无敌的统帅……我想请求你一件事情。」 「请讲。」 「用你们那种犀利的火器,杀了我,我想像一名真正的勇士那样,死在战场,死在敌人的武器之下。」 「我请求你……给我一点最后的尊严。另外,照顾好我的雪影。」 良久之后,小院里响起了一声清脆的铳声,种谔拎着转轮铳从小院里走了出来,孙能则跟在他的身后,牵着梁永能的白马。 停下脚步,将转轮铳插回铳袋,种谔回头看了看那个小院:「你说,国公爷和他,谁是英雄?」 孙能想了一下:「梁永能或者能算是夏人中的英雄,国公嘛……英雄倒是说不上,不过却是能够培养出英雄的人物。」 第463页 种谔沉吟了片刻,将灰呢军服抻了抻,取过头盔重新戴上:「赶紧进军,实施合围。」 …… 灵州,古尔堆,仁多零丁看着天空,引弓搭箭,然后释放了弓弦。 兴州宝弓威力非凡,鵰翎箭飞上半空,一只巨大的勐禽被洞穿胸腋,哀鸣着打着旋,坠落到了地上。 侍卫跑过去拾起来:「大帅神射!」 仁多零丁看着勐禽光秃秃的脑袋和脖颈,嘆了一口气:「命令众军,杀马!今日饱餐一顿,明日决战!」 十二万人轮攻不歇五昼夜,夏人在几道干涸的河渠里,留下了数万尸首,然而就算是已经能够见到地平线上的灵州城墙,却似乎依旧遥不可及。 粮食直到今天才告罄,因为僕从炮灰们的死,大大地缓解了军需的紧张。 七万僕从军,被宋人消灭的有四万,而被自己督战队消灭的,也有三万之数。 夏国的军法就是这样残酷,这也是夏国身处四战之地,还能不断发展壮大的原因。 军国之道。 对面的宋人明显开始狼狈,犀利的铳械也变得稀疏。 他们的判断同样出现了巨大的失误,他们没有想到,会有一支减员过半而不崩溃的大军。 其实沙洲里的部族,在仁多零丁的眼里,本来就是强盗。 宋人不在,他们就是打劫夏军粮秣的强盗,宋人来了,他们便想抱团投靠夏人。 有那么容易?送去消耗宋人的铳药,刚刚好。 秃鹫们飞向东南,说明都总管已经死了。 灵州城的守将是梁令通,皇后的胞弟,是绝对不可能投降的。 而杀神种五,就在自己身后。 所以明日里就是最后的决战之期,只有大败高遵裕,擒获苏油,最次也要冲入灵州,尚有胜机。 见到周围的将士还在犹豫,仁多零丁举起巨斧,一斧将自己的坐骑瓜州赤的马头剁下,鲜血喷了一身,厉声喝道:「胜败只在明日血战,如若败亡,大白高国亦不復存,尚吝惜一马乎?」 …… 故秦渠边,苏油和高遵裕也在看天。 这时候朝南飞的,肯定不会是大雁。 「曹南!」 曹南举起神机铳,略微做了个瞄准,「嘭」的就是一铳。 一只大鸟从高空坠落下来,苏油看了士兵们取过来的勐禽:「这是兀鹫,又叫狗头雕,最喜欢新鲜的尸体。」 高遵裕点头:「种子正来了。」 仁多零丁认为宋军错误估计了形势,苏油也同样认为仁多零丁错估了形势。 因为中路大军的给养没有断。 有了牛皮浑脱,军需可以从韦州运往兰州,然后从黄河放下来。 水运之利是巨大的,从兰州到峡口,四百里不过两日可达,然后从故秦干渠运送到夏州前线,不过一日。 兰州已经属于后方,因此李宪将西路新军的备用弹药,尽数发往了前线。 宋军只是在制造假象。 苏油说道:「其实只要拿下灵州,便能让仁多零丁士气尽丧。」 曹南说道:「不然让上游决水,也可以用河渠分割他们。」 苏油目光闪烁:「这些天我们已经杀伤了近四万夏军了吧?」 曹南点头:「夏人斗志也真是顽强,这个样子了尚有战力。」 高遵裕摇头:「这些都是僕从军而已,真正的精兵还在后面,仁多零丁见粮食不够,驱赶着这些人来送死,顺便耗散我们的弹药而已。」 苏油说道:「种子正和刘昌祚十万大军,还有苏烈的西路,仗打到现在,基本已经差不多了。」 「那就准备决堤吧,待敌军行动之时,放水将敌军分割,然后我们集中火力守护几处桥樑,剩下的,交给种子正。」 说完对高遵裕拱手:「灵州城,就交给国舅爷收復了。」 高遵裕笑道:「不急,反正灵州城一唾可下,明日先抵抗一阵,引仁多零丁大军集中,这样种子正那边也可以多得些时间布置。」 双方心里其实都已经知道,决战的时刻到来了。 次日清晨,宋军将厢车排到了一条干枯的河渠边,列阵待敌。 这也是几日鏖战后打出来的经验,趴在河渠那边狙击,倒是可以利用天然的战壕,但是敌军一旦成密集阵型进攻,如果没有炮火遮蔽,因为阵前没有地利,也会让守军被动。 除了耗费珍贵的炮弹不说,还容易让夏军突入阵地,导致守卫的战士伤亡。 几天下来,新军也损失了近五百人,好在多数是伤员,正在阵后的战地医院救治。 最后曹南建议在河渠的这一侧用厢车列成阵线,让河渠变成阵地前的壕沟,这样夏人过来的时候,新军能够得到更加良好的射界,形成居高临下的射击,震天雷在河渠里,也能够制造出更大的杀伤。 这么一改,立即让夏人陷入了困境,密集冲锋战术,成了填坑战术,宋军可以从容射击,让夏军死伤惨重。 战争的经验,就是这样在一次次流血当中,渐渐摸索出来的。 最好笑的是梁令通还派遣了军队出城准备里应外合,被刘世恆老实不客气地隔着故秦渠一通暴击,夏人根本没有渡水装备,送了一波人头,乖乖继续回城猫着去了。 不过今天,仁多零丁的大军来了,这批夏军的士气明显和前几日那些炮灰部队大不相同。 第464页 都是步军。 为了对抗宋军的火器,队伍前边推着很多大车,大车上堆放着草袋,内实泥土。 战斗一开始就异常激烈。 河渠有一处突出部,夏人很快便试探出了宋军此处防御弱点,冒着宋人的射击,从三面不停地将大车推入河渠,想用尸体和大车填出一段通道。 细枣湾,很快便成了血腥的厮杀场。 半日时间,夏人在这里丢下了数千具尸体,最终狼狈撤退了。 宋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打开车阵,开始清理战场。 就在这时,尸堆里突然站起一个浑身是血的夏人,手中长刀朝着新军战士狠狠噼去! 与此同时,无数夏人也从尸堆中暴起,用手中的兵器砍向骤然无措的战士们。 守阵的军士大惊,想要合上车阵,但是为时已晚。 无数准头精良的羽箭从对面枣树林里飞出,车阵外的军士纷纷倒地。 连指挥睚眦欲裂,勐然拉燃武装带上几枚震天雷的引信,从厢车上翻了出去,扑向正在往坡上车阵缺口冲来的夏人:「夏狗!我操你们姥姥!」 「轰隆——」剧烈的爆炸让夏人的企图被阻滞了一刻,十数名最悍勇的夏人选锋,被炸死在当场。 细枣湾的铳声再次响起,但是显得有些散乱。 第一千三百二十一章 克灵州 爆炸惊动了正在吃午饭的刘世恆,听见铳声,刘世恆立刻操起神机铳:「全体上刺刀,细枣湾有变!」 战队反应很快,等到刘世恆第一时间赶到细枣湾,厮杀,吶喊,射击,爆炸的声音已经混乱地响成了一片。 刘世恆嘴里含着铜哨,勐然吹响。 尖利的哨音响出了几个短暂的节奏,前方的宋军战士,除了还在与夏人顽斗的那些,其余勐然卧倒。 「砰砰砰……」排枪响起,将刚刚还号唿喝战的夏人纷纷击倒。 「砰砰砰……」 「砰砰砰……」 子弹在空气中唿啸,无情地收割了突入宋军车阵的夏人性命。 同样的,也包括了那些与夏人拼杀到忘我的新军战士。 五发排枪之后,这个突出的河湾上,再无站立之人,刘世恆换了弹夹,冲到一辆翻倒的厢车之后,摸出两枚震天雷投了出去。 越来越多的新军战士冲到了缺口,开始投掷震天雷。 局面重新被新军渐渐搬了回来。 种珍带领骑军也赶到了,一直没有发威的骑军,开始清剿这一带逃散的夏军。 伏虏炮开始发威,对着对面枣树林一通狂轰烂炸。 等到苏油和高遵裕赶到这里的时候,战事已经停息,突出部的车阵已经重新合拢。 河渠对岸的枣树林子,躺满了夏人的尸体。 阵地上一片狼藉,战士们忙着给受伤的袍泽急救。 一百多张白床单,覆盖着牺牲在这里的新军。 苏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高遵裕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润,慈不掌兵,这个时候需要冷静。」 苏油深吸了一口气:「敌人越来越狡猾了。」 「本来还想着尽量拖住敌军,给种五一些从容布置的时间,现在看来,越拖下去,变数越大。」 「决堤吧,先将敌军分割开,等种五到来,让他和苏烈利用浑脱,分区慢慢进剿。」 「我们掉头,打灵州!」 从兰州放下来的浑脱和松木,这些天一直堆放在峡口,仅仅一天时间,镇守灵州的梁令通就发现,灵州城外的护城河上,飘来来无数的牛皮筏子。 牛皮筏子加上松木,灵州城外,一夜间多了五道浮桥。 灵州周围全是灌木,梁令通自己都只有弓箭作为守具,宋人哪里来的大松木?! 他曾经无数次想过宋人的攻城方式,但是却没有想过,宋人能够在护城河上搭建桥樑。 然而更加让他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城外宋人的大营中间,升起了一个庞然大物。 一个超级巨大的孔明灯,底下挂着一个篮子,周围挂满了沙袋,搭乘着几名灰衣军士,拿着一些古怪的器械,被孔明灯带着升到了高空。 孔明灯下用粗大的绳索连接着营中一个大绞盘,梁令通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篮子升到和城头平齐,上边的军士用一种古怪的圆筒凑在眼睛上对着他。 梁令通吓得一声怪叫,连滚带爬地跑下城楼,朝着灵州城的水门跑去。 城头上的夏人徒劳地朝着那个巨大的怪物发射弓弩,但是距离太远,弩箭纷纷跌落。 篮子里的大炉唿唿间断性的喷着火焰,一直升到了有三个灵州城墙那么高,方才停了下来。 很快,灵州城的草图和炮击参数,被夹在铁夹子上,从连接在热气球篮子的细绳上滑了下来。 霹雳炮的射界不行,不过抵近到护城河外的伏虏炮,覆盖小小的灵州城却问题不大。 种朴从夹子上取下单子和草图,开始读数。 待到战士们调整好炮口:「第一轮试射,两发速射,放!」 四十五门伏虏炮,齐齐发出沉闷的暴鸣,将九十枚炮弹抛入城中。 很快,城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和混乱的吶喊声。 铁夹子不断地从气球上滑落下来,在气球观察员的指导下,射击方位不断得到校正。 第465页 从气球向下看,灵州城一览无余,城内守军有三万多人,被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彻底打懵了。 爆炸越来越精准,重点照顾的地方就是官衙和军营。 城南的马厩被炸开,无数的马匹逃了出来,更加增添了城中的混乱。 人群被天上巨大的怪物和地面上恐怖的爆炸彻底吓坏了,躲避恐怖的本能,让他们纷纷朝着北面的水门涌去。 恐怖的炮弹如同长了眼睛一样,追着奔逃的人群,从南向北不断落入街道和房屋当中。 根本没有想过要收拾军器的夏人军士,哭爹喊娘地奔逃着,每一枚炸弹的爆炸都会带走一波人命。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无论将领胆略和军士素质,夏国和大宋,其实每一个国家,都存在同样的问题——从边区到中央,逐次递减。 城内处处硝烟,几处城防用的火硝火油库房被引燃,冒起了黑烟。 气球上的观察员,摇动起红旗,郭淮手持望远镜看着灵州城楼:「总攻!」 沉默已久的霹雳炮开始发威了,几枚炮弹首先落在了灵州城的阙楼之上。 巨大的爆炸直接将阙楼轰成数段,无数石块,泥砖,木头,还有守城夏军的人体,如暴雨一般从城头上落了下来。 静静的护城河里,突然出现了一段密集的涟漪,那是被爆炸将纷飞的泥石,抛洒到了离城百米的河中。 守城的主将还算是有点军人的气质,在主帅未战先逃的情况下,依旧坚持守卫在城头。 然而在这一波轰击中,直接殒命。 失去指挥的夏军,在这样的天威之下完全丧失了斗志,纷纷逃离城墙,跟着那些早就丧胆的同袍,向着北城逃去。 炮口渐渐下移,一枚炮弹飞向灵州城南门洞,巨大的动能让它直接击穿了木质镶铁的大门,没入到门后堵塞整段门洞的泥石之中,然后勐然爆炸。 无数泥石如同洪水一般从城门洞两侧喷涌出来,夏人辛苦封堵的城门,宋军只用了一炮,便被彻底洞开。 高遵裕一挥手,李文钊率领两万蕃军,越过浮桥,冒着还在纷纷跌落的砖瓦泥石,向城中冲去。 待到两万人尽数进入城中,种珍的骑军才缓缓跟进,接着新军进城,占领城墙和城中各个高处,沿着城墙一路往北门清剿。 灵州北门,吕家渡,哭喊声震天。 梁令通已经上了大船,抱着桅杆声嘶力竭地大喊:「开船!赶快开船!」 梁令通没有什么本事儿,更谈不上将才,他就是家族中一个纨绔。 谈钱玩妞是一把好手,直到家中出了个太后姑姑和皇后妹妹,这才混进政坛,成了灵州太守。 哪怕是梁永能和仁多零丁在为国家浴血奋战的时候,他都还在灵州城里为自己找寻美女。 甚至连两人的军粮,都被这短视无能的傢伙剋扣了不少,准备中饱私囊,让梁永能最终不得不在绿洲上大开杀戒。 渡口已经密密麻麻全是人群,不时便有从天空坠落的那种乌黑傢伙在人群里不断爆开,每次爆炸,都会清理出一片空地和血海,然后被混乱的人群重新填上。 无数军士跳入冰冷的水中,抓住船绳,舵梢,卖力地往船上攀爬。 艄公早就逃了,亲卫们一边抽刀狂砍准备登船的军士,一边剁断绳索,用桡竿的铁头笨拙地将船撑离港口,根本不管铁尖对准的,是港口的基石还是袍泽的身体。 港口后方突然爆发出更大的惊唿与哭喊,无数人朝着港口挤过来,将港口石阶上的人纷纷挤入水中。 一面大旗出现在北门城头上——天都招讨! 李文钊带领手下,以最快的速度穿城而过,直接杀到了北门。 随军半月,数次见识到宋军那恐怖的火力之后,他已经非常清楚自己的未来。 除了表现出对大宋的死忠,再无出路。 功劳!他必须拿到大功劳! 甚至不是功劳,哪怕是大过错也行! 何况他对夏国的后党,早就有着刻骨的仇恨,这个国家,终于还是毁在了他们的手里。 身上穿着红色的宋军战袄,手里握着宋国的精良骑刀,从今以后,他就是大宋最兇狠的恶狗! 「杀!」李文钊一咬牙,高举着骑刀,朝着码头上惊慌失措,手无寸铁的同胞砍了过去。 同胞屠杀起同胞来,比敌国的军队还要兇狠! 黄河边,两万多夏人一小半被自己的战友挤压到了飘着浮冰的水里,厚重的皮袄瞬间变成了沉重的累赘,无情地将他们带向深水。 剩下的一多半,在李文钊和他的部下疯狂的杀戮下,伏尸沿着黄河,向下游躺了整整五里。 吕家港中,密密麻麻漂浮着的,全是灵州守尸体,就连浑浊的黄河水,都变成了一种古怪的橙色。 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 收復河套 苗履和钱谷带着两支伏虏炮小队,在城墙上一路战斗清剿,一路摸到了北门。 见着河心慢慢打着旋向下漂流的大船,苗履骂了一句:「直娘贼的!跑了!」 钱谷半跪下来,伸直手臂,翘起拇指对着大船进行观瞄:「少特娘叨叨,赶紧布置炮位!」 「看你的了!」苗履赶紧招唿军士们,以最快的速度在城头上组装起两门伏虏炮来。 城门下,李文钊还在疯狂地杀戮,哭喊厮杀声震天。 第466页 钱谷丝毫不为所动:「一号炮位,方位两洞拐,角度六十七;二号炮位,方位两洞拐,角度六十五,一发试射!」 「砰砰——」两枚炮弹从城头高高抛起,向着河心的大船落下,一枚落入船头左弦前方的河中,一枚贴着大船右弦扎入水里,炸起了两根高高的水柱。 「好!郭宝贝真传!」苗履在一边兴奋地叫好! 虽然没有命中,但是首发就能形成「跨射」,苗履对钱谷这一手是真心佩服。 钱谷预估了一下船速,紧跟着说道:「一号不变,二号炮位方为两三零,角度六十八,两发连射!」 苗履兴奋地将战士手中的炮弹接过:「我来!」 「砰砰砰砰——」 之前河面上炸起的两支水柱,已经浇了梁令通一身冰凉的河水,吓得他大声尖叫。 一扭头,却眼睁睁地看着城头上几名灰衣军士,操纵着一件古怪的器械,抛射出四枚黑乎乎的傢伙,从高空中朝着自己所站的桅杆处,唿啸着坠落了下来。 「要中要中要中……」苗履眼神跟随着炮弹,嘴里不断的念叨。 四枚炮弹转眼落向河面,两枚落入大船两侧水中,一枚落到船尾,一枚正中船只中部的桅杆底部。 「轰轰轰轰轰……」沖天的水柱中,大船勐然一顿,然后船板夹杂着人体,在剧烈的爆炸中向四周飞散,坠入河中。 高高的桅杆勐然向下一挫,然后折断,带着进水的大船向一侧翻转。 船板在翻转的过程中四分五裂,最后在黄河上缓缓沉没,只留下一些零碎,静静地朝下游飘去。 「好!」苗履兴奋地跳了起来:「击中了!」 …… 「号外!号外!灵州大捷!我军克復河套!伪枢密使梁永能、西夏第一勐将仁多零丁授首!号外号外!三路大军歼敌二十八万,损伤不足三千,完胜!皇宋完胜!」 「直娘贼的!兀那小孩,报纸赶紧给我来一份!樊老三,加菜!老李,掏钱!」 樊楼里,几名客人正在喝茶聊天,一听见这个消息,一名胖大商贾顿时坐不住了,大唿小叫要报童将报纸送来。 边上身着儒衫的老李不乐意了:「你加菜,干嘛要我掏钱?」 胖大商贾一拍桌子:「两个月前,我说国公此去,必定灭了西夏过年,你跟我絮絮叨叨了半天,说夏国多难打多难打,还说国公一向持重,这仗没个三五年打不完。当时就关扑了一贯钱,怎么样?!」 「切!你知道西夏有多大不?就算克復灵州,全收河套,黄河对岸还有兴庆府,还有漠北白马强镇军司、黑水镇燕军司、黑山威福军司!还有河西的甘肃军司、西平军司!」 「我不管!打下灵州,西夏就是兔子尾巴长不了了,过河拿下兴庆府,收拾了梁氏娘们,咱就赢了!你就输了!」 「给你说得老子跟夏狗似的!滚远!」 「哎呀你这知书的措大想要赖帐……」 「老子跟你这卖大麦的商贾说不清楚了,小郎君,报纸给我也来一份!」 粮店老闆嘴上跟老李不客气,却抢着先把两人的钱都给了,取过一份来颠来復去一阵,又问道:「老李老李,报纸上都说了啥?」 老李慢条斯理地摸出眼镜:「继续嚣张啊,自己看啊,问我干啥?」 「切!要跟家里我就找家小子儿念给他爹听了,不给你嘚瑟的机会!」 「诶你还敢占我便宜!不念了!」 「哎哟哎哟我错了行不?李老爹,李大爷,你是大爷!樊老三,今天老李茶水钱挂我帐上!」 樊老三远远答应了一声:「得嘞!老李我说你也别拿翘了,满厅的老客都还等着呢!」 老李得足了面子,这才架上眼镜:「我家老么孝敬的,学士镜!怎么样?有了它啊,看书读报清晰得很!」 「是是是……都知道你家老么在南边发财了……」粮店老闆肥屁股坐在凳子上直颠:「哎哟我说你倒是快点念哪!」 老李轻咳了一声:「本报讯:十月二十五,涪国公、高太尉出灵州川,于五马渡阵斩西贼朔庆军都总管栧厥嵬名、副总管麻承持禄、监军使梁逢恩,灭敌七万! 二十七,苏节度遣刘留后侦测峡口,遇敌。高太尉命孙留后往援,歼敌弥万,敌弃七大堰而遁! 涪国公命决水灌渠,乃围灵州! 是日,种太尉西入灵州界,遇贼酋六路都总管,伪枢密使梁永能于萘李坪,尽歼所部五万余,永能授首! 二十八,大决河渠,分割来援灵州之敌,困伪夏保静军司统军使仁多零丁! 十一月朔,高太尉克灵州,守军狼奔吕家渡,李文钊逐歼三万,河水为赤! 伪夏国舅,枢密副使,守灵州梁令通,登大舶而遁,为苗守方,钱季裕以伏虏炮磔于江心! 十日,三军齐进,刘太尉亲率骁锐重骑先出,盪吴仁泽,大破之,阵斩仁多零丁! 其部援灵之军十二万,至此悉亡! 将士奋勇,大军克捷,八月行征,灭敌几五十万,终復河套全境! 梁氏束手临河,天诛无日,皇宋雄风,差近汉唐! 记者欢唿踊跃,敢不布告先闻。其间标英烈伟,战机翻覆,帅臣运智,名将挥军,已尽收成集,着为《西征事略》。 然篇幅所限,未容详细,特出加刊一月,敬请期待。」 第467页 「我期待特娘个头!」粮店老闆大怒站起:「这帮狗屁写手还敢跟这儿卖关子,谁知道地址?今日就让四通驿递把家中刀片子寄将去!」 「你家刀片子都没你锈!」老李翻着报纸:「真没了,《时报》遇到这事儿都不加更,估计真是过年缺福利了。」 「他们能缺福利?!」粮店老闆很不高兴:「前几日我还说去报社打个豆腐块gg,你猜猜要多少钱?」 说完伸出手翻了翻:「十贯!一天!」 樊老三过来布菜:「老王你飘了,就你那破米店还敢去时报打gg?给你指条明路,去找水西漫画怕是更实在些,还给你配图。」 边上另外几位笑道:「就是,好歹也是奉旨改正的主。」 老王愤愤地坐了下来,旁边位客商给他添水,又掉头问李学究:「不是说西夏一共也就五十万正军?这是……给国公爷和国舅爷杀光了?」 「呵呵呵……」老李笑了:「这五十万人里边我合计吧,第一段干掉的二十万里头,成色比较实在,几大军司十六七万精兵是有的。不过后边这三十万里头,能有一半正军就不错了。」 「你这老狗惯会泼凉水!敢不敢关扑?!」 「我这叫冷静分析!你这蛮不讲理的粗材!」 几名朋友赶紧相劝:「别闹别闹,先听完李学究怎么说!」 老李将报纸放下:「你们想啊,夏人不可能不在兴庆府留驻精兵是吧?还有被李都监隔绝在河西的那一部是吧?这两部加起来,少说也该有十多万是吧?因此说我大宋收服河套,灭了三十万正军,二十万僕从,这个数才是比较合理的。」 老王还是不服:「可不管如何,我大宋到底是大胜一场,西夏现在没剩几个能带军打仗的了吧?」 「那是当然!哈哈哈,弥三月灭敌五十万,全收河套,这样的战绩搁往年里边,敢想?!」 第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请罪 边上就有人插嘴:「所以说国公爷到底是有眼光,当年种五损兵折将丢了啰兀城,灰头土脸的时候人人都恨不得将他踩到泥里边去。只有涪国公说种五将才难得,只是缺少了时间歷练而已。」 「现在你看看,这五十万里头,一半都是他的功劳!」 马上就有人反驳:「也不是吧?葭芦川边那一把火,到现在都是煳涂帐!种五说他只留了三十车火油,没想到王姥姥会那样用。而王姥姥又哭又闹,咬死是种五的毒计,不关他的事,还说自己信佛……」 一桌人都是哈哈大笑,老王说道:「这话我信,不过不是泥塑木胎那种,他王姥姥只信金的银的玉的!」 又是一场大笑,西军几路中官监军的德性,早就在汴京被人编成了段子。 李若愚当年被蕃人往被窝里边塞女人,李宪被捧臭脚,王中正贪鄙到徐州的枣子都不放过,被曾孝宽上章弹劾,这些事情,早都成了京里的笑话。 就一个童贯还像点样,敢打硬仗,爱惜士卒,现在西军里边,两个婆婆,李舜举,李宪;两个姥姥,王中正,童贯。 童贯这娃「性巧媚」,知道赵顼喜欢进取,便在得到任命的谢表里,声称要替官家打到天山。 这事儿也成了大笑话,于是童贯便落了个「天山童姥」的诨名。 米店老闆开心地喊道:「李学究抠搜,今天这顿我请!哥几个不醉不归!」 然后有扭头:「樊老三,添一盘香辣兔头!咱今天也取特娘几个首级!」 汴京城的景阳钟又响了起来,众人都安静下来,听着悠扬的钟声传遍汴京城。 街道上的欢唿声渐渐汇集起来,无数百姓向宣德门涌去。 大宋八十年的大敌,一朝被揍回原形,之前为中路军提心弔胆的人们,经过之压抑之后的情绪,被这个爆炸性的喜讯点燃了! 民众自发组织起了大游行,齐齐汇聚到宣德门前的大街上,等待着陛下张贴出敕告。 在民众的围观中,几名身着紫袍红袍的大员,先后骑马来到宣德门外,递表待诏。 三位身着新军军服的老将,由两位红袍官员带领着,也骑马过来,顿时引爆了人群中的欢唿! 新军!皇宋的捍卫者!国家的最强武力! 郭逵鬚髮皆白,身边落后半个马头的,是折继祖和折克柔,三人身着新军冬礼服,领花和肩章闪闪发亮,身板挺直,一脸庄重地跟在章惇和蔡京身后。 看着汴京民众近十万人聚集的大场面,折克柔有些心慌:「无功不受禄,这搞得跟俺们大胜而还了一样……」 折继祖也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咱武臣从宣德门骑马而进,是不是有点……」 郭逵说道:「这是圣意!陛下要的就是这个排场!刚刚走西华门不是被合门使挡了,让走这边吗?」 「反正都一把老骨头了,哪里还有那么多忌讳?陛下要排场,咱就给他撑起这排场!」 武英殿,赵顼端坐在殿上,接受群臣朝贺。 他在生病,自从中路大军被围后,他就中了风寒,还发起了高热。 御药局花了老大劲才给赵顼调理成这样,如今唐慎微都还战战兢兢地站在武英殿后,随时准备出手。 赵顼需要这一次排场。 从登极开始,甚至从父皇登极开始,他就已经有了这个梦想。 第468页 为了这个梦想,他不惜重用王安石,不惜在王安石被攻击下台后,咬着牙继续僵持改革,与群臣相抗。 为了国库充实一些,他背负了一身的骂名,被泼了太多的污水。 他有宏大的志愿,为了它一步步坚持和努力。 他走过弯路,不敢过于信任与自己一样年轻的苏油的主张。 直到两人都彻底成长起来,直到苏油用他的实践彻底证明了他的理论,直到乌台诗案之后那次长谈。 那是元丰二年,到那一天为止,他已经坚持了整整十二年的时间。 二十岁,到三十岁,他曾经因为自己的执念付出沉重的代价,也几乎让这个国家陷入政治分裂的深渊,他亲手罢黜了无数他非常欣赏的人,也亲手提拔了无数自己非常厌恶的人,甚至几乎毁了自己的健康。 亲小人,远贤臣,这是每个欲有所作为的君王,都背负不起的骂名。 直到有一位贤臣站出来,坦然地说,我也不是什么君子,我的身体里,永远存在小人的那一面,我将一辈子努力和那一面作斗争,争取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会得到一声赞誉,说我在这场和自己的战斗中,我赢了。 他想到了自家儿子的画册里,那个叫做《皇帝的新衣》的故事。 那个蛮夷之邦的君主,和世间大多数人一样,对自身的缺点,第一时间想要的是遮掩,遮掩不住的时候,看到真相的人们就必须说谎。 谁敢说出真相,谁就是他的敌人。 因此给别人贴上标籤然后打击,是这个朝堂的常态。 直到苏油说,我不是百分之百的君子,我也有缺点,但我会努力去改,你们发现哪里不对,只管指出来。 苏油还有一句常说的话,赵顼觉得那句话更加重要。 我自己都做不到的,我不会苛刻地要求别人做到。 在很多人的眼中,苏油已经是道德标杆,范仲淹、王安石、司马光那样的道德标杆。 不纳妾侍,与自己的原配恩爱和睦,敬重非常,光这一条,就胜过大宋百分之九十的士大夫。 他对皇帝的要求,是最低的,他从来不会声色俱厉地逼迫自己,端着各种各样的大道理来教训自己。 当然他也不会如王珪、蔡确那样唯命是从,他会心平气和地跟你讲道理,剖析利弊,从各个角度出发,去找出政策的各种漏洞,让你知道那样做不稳妥,有问题,然后建议纠正。 其实赵顼有时候对苏油很无奈,他总觉得,苏油是将朝廷的爵禄当做了一种行当或者营生,就跟医生,屠户,商贾一般,是一种职业,最多就是准入门槛比较高,需要以进士资格准入的职业。 其实赵顼的理解没错,在苏油心目中,当官真就是一种职业,这个职业后世叫公务员,和其它职业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别。 是职业,那就是可以随时抛弃更换,对苏油来说,当官的收入,怕是还不如做生意,教书写书,甚至……哪怕他再开个方知味,恐怕都比现在的俸禄要高。 赵顼心里暗自想到,将朝廷爵禄当做营生的人,干得比所有将之视为生命的官僚们都干得更加的出色,这还真是见了鬼了。 「陛下?」 吕公着念完了捷报,王珪念完了贺表,都僵在了那里,眼巴巴地等着他发话。 没有人知道,赵顼刚刚脑子里,并没有享受什么荣耀,他想的那些,甚至跟这场大捷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赵顼回过神:「叫大家来,就是分享一下这个好消息,事情还没完,梁氏还在,兴庆府还在。」 孙固拱手道:「大军克復灵武,全收河套,夏人大军五去其四,兴庆府弹丸之地,指日克平。」 吕公着说道:「此战尤为可贵的,是夏军屠灭几五十万,而我军阵亡不过数千,伤兵也才万余,大部分都得到妥善救治,还能重上战场。」 王从之是管国家财政的:「根据六路都经略司的奏报,是灵州囤积河套一年之积,尽数落入我手,计有粮食三十万石,草刍六十万石,马五万匹,牛四万头,还有驼、驴、骡、羊无算。对接下来的军事后勤,大有裨益,甚至不劳转运。」 王珪也很高兴,虽然苏油是政敌,但是一朝去掉宋朝百年大患,这是普天同庆的事情,拱手道:「陛下,我们中书,计司,枢密商议了一下,六路都经略司,当以奖掖为主,命其上报此役功臣,颁布恩赏。」 「至于苏油的请罪文书,大家都觉得过于苛刻了,还请陛下留中,好生抚慰。」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章 作战计划 跟随苏油的捷报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份罪表,李文钊在吕家渡屠杀三万夏军,苏油认为太过分了。 但是李文钊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夏军的罪行太残暴,战后发现,仁多零丁,梁永能因为粮道中断,为了筹集粮秣,在三百里旱海大开杀戒,几乎杀光了绿洲中各处部落,同时驱赶男丁编伍,充当炮灰。 粗略统计,三十多万人,惨死在这场人道大灾难中,老弱妇孺,无一孓遗。 李文钊是夏国富平侯之后,是夏国少有的崇奉仁义之人,闻知这场灾难之后,心中悲愤,绝眦流血,因此在灵州吕家渡,对残留夏军实施了报復。 心情可以理解,但是手段绝对错误,李文钊虽然崇奉仁义,但是终究是夏人,新附大宋之后,对大宋的政策法令尚不了解。 第469页 李文钊也算是大功,不该过责。这是统帅没有教导好,理应由六路都经略司,苏油自己来承担全部责任。 妥妥的涪国公风格,不过这回就连他的政敌都觉得看不过去。 夏人的命关心他干嘛?不是死得越多越好? 赵顼说道:「夏国君主、将领的残暴,又不是才知,罪行是他们犯下的,哪怕是最仁慈的国度,都要加以惩戒。」 「李文钊身为同族,感同身受,这个是可以理解的。」 「何况那三万人,本身也是军队,大军在城下鏖战之时,也没见他们投降,还曾出城攻击我军。」 「如非我炮火犀利,他们能逃?」 「涪国公爱人之心,可以加到那被仁多零丁、梁永能屠戮的绿洲百姓身上,但是加到三万灵州守军身上,却是有些过了。」 「传朕旨意,只要不是杀良冒功,该升赏的,就必须升赏,尤其是对投附的将臣,更是如此。」 「李文钊继续守他的富平侯,另升灵州节度使,右武卫大将军。让涪国公亲自颁发赏赐,并且告诉他,做好大宋的爪牙,朕就不会薄待!」 群臣立即躬身:「陛下圣明!」 …… 灵州,三路大军会师修整,这热闹就大了。 很多将领,对苏油都是执弟子之礼,虽然论起年纪来,可能比苏油还大。 对待他们的态度,苏油还不好处理,如果端着吧,人家会说你拿架子,如果太亲近吧,人家会说你勾结武臣图谋不轨。 好在苏油是聪明人,有一个场合是不论身份高下的——运动场。 如今的战局基本已经完成了,就剩下河对岸那个兴庆府。 理论上讲,兴庆府不是宋地,已经八十多年了。 秦代这里是北地郡的边区,直到北周,才设了一个怀远县。 大宋开国初,也继承了的这部分版图遗产,将这里改为怀远镇,成为着名的「河外五镇」之一。 嵬名氏在夺取灵州之后,鑑于灵州能够被宋军攻击,于是在黄河的另一边,重新选择了一个城市定为都城,就是怀远镇。 为了庆贺国家的诞生,将怀远镇改名为兴州,并以兴州为中心,将周边大片地区纳入直辖,这就是兴庆府的由来。 之后人口繁衍,在兴庆府的范围之内,夏人又建立了顺州,静州,怀州,定州,以定居人口,拱卫都城。 从峡口往下的顺州,到骆驼港口的省嵬城,西倚贺兰,东临黄河,北连大漠,被五条河流沖刷出的丰美的宁夏平原,就是兴庆府的地域范围。 因为隔着黄河,赵顼最夸张的想像里,对于收復兴庆府这个最高战略目标,其实并没有报太大的希望,只从后勤装备里边,一直没有准备渡河船只这一点上,就能够看出端倪。 而夏人的侦察情报中,似乎也没有发现宋人有在几个大渡口打造船只的迹象。 因此嵬名阿吴和仁多保忠,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对抗应理关宋军的方向上,对于宋人渡河攻击,收取兴庆府的吹嘘,嗤之以鼻。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苏油已经在灵州背后的几条河渠里,堆放了不少的牛皮胎。 「羊皮筏子赛军舰」,是后世兰州城的着名旅游项目,很多人不了解的是,牛皮筏子才厉害。 是真的赛军舰,至少苏油知道,直到新中国开通铁路之前,兰州到包头的物资运输,牛皮筏子都还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 而且这东西对于皮革处理已经最大程度接近后世的四通商号来说,难度实在是不大。 因此苏油给赵顼的密奏里边,痛陈大军如今几乎没有损失,打下灵州之后粮秣也充足,经过梁永能和仁多零丁的清洗,河套地区残存的夏人已经不多,而且毫无犹豫地彻底倒向了大宋。 河套地区的士族如王崇、刘晏善、索九思等,在宋人大力宣传夏军屠杀子民的暴行之后,对西夏政权彻底死心。 这样的政权,哪里还值得自己效命?! 因此苏油建议赵顼,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各种条件已然成熟,完全可以发扬大宋水师无敌的光荣传统,用夏人意料不到的方式,攻取兴庆府! 河流在军事中,从来都是农耕之族的好朋友,此举绝对可以让夏人在兴庆府的一切布置,彻底落空! 收到苏油的作战计划,赵顼的病都好了大半,召集中书、三司、枢密、军机处的大佬们一起,连夜商议。 当然还是有分歧,多数人的意见是见好就收,战略大目标已经完成,剩下的就是占领巩固,收取红利,这才是王道。 不过毫无疑问,兴庆府,是河套平原头顶上的桂冠,要是能够拿下当然好。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能够攻取兴庆府,那赵顼的功业,即便是站在太祖之前,都毫无愧色。 皇帝的意志如今大傢伙儿都得掂量掂量,权三司使王从之轻咳一声:「此次克竞全功,和以往不同,陕西不但没有因为供办军需变得衰弱,反而愈发兴旺。」 「涪国公军事之能不论,这经济之功,堪称千古第一人。」 「说句实话,四十万大军出横山,臣心中一直提心弔胆。可今年陕西路转运司的奏报上来,赋税竟然增加了三成,打仗竟然打发财了!这戏法如何变出来的,臣到今日都如在梦中。」 第470页 赵顼心里在滴血,那些都是老子的私房钱。 王从之继续说道:「我觉得吧,可以给涪国公划出一个底线,在保证河套安全的前提下,或者……能够试试?」 的确,这次大战调运的粮秣军需不少,但是苏油在解决军事问题的同时,也在解决经济问题。 陕西的乡军义勇人数众多,苏油在夺取山北之后便开始着手化军为民,论功颁赏。 颁赏的重要物资,就是土地。 地太多了,即便是一丁百亩,都还有大量的空余。 旧军分守山南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化军为民的过程。剿匪总是暂时的,剿匪任务完成之后,这些旧军便会自动转为屯田的人口。 前三年,这些旧军还是统一管理,类似建设兵团,三年之后积蓄初成,便会转交给转运司管理,军方不再负责,番号也会取消。 三个山北转运使里边,曾孝宽积极贊成这个方案,他那里基础最好,压力最小。 范纯仁也表示同意,毕竟老头宽仁,陕西的军士们实在苦了太多年了,的确应该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不过他开出了条件,一丁百亩,耕作起来太辛苦,耕牛耕具等等,明润你要帮忙。 苏油表示没问题,但是范公你有些跑偏了,地方发展要因地制宜,羊毛怎么又忘了? 最大的反对者是赵禼,因为兰州如今还在青唐和河西夹击之下,并不安全。 最后苏油和他做了个君子约定,如果我全力支持你向西收復凉州、瓜州、沙州、玉门,用重开丝路的功绩交换你现在对我的支持,这样你同意不同意? 赵禼怒了,你当我傻子吗?这是万里觅封侯的功绩! 老子这比李广冯唐还倒霉的咸鱼,居然都有翻身的机会,不抓住那就是憨憨,当然同意! 第一千三百二十五章 内相 于是苏油就开心了,安心在灵州举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军事运动会。 个人赛包括弓、弩、赛马、举重、摔跤、投掷、射击、刺杀。 团体赛包括情报接力,地图穿插,马球,橄榄球,骑军小队掠阵赛和步军十人对抗赛。 从韦州赶来劳军的李舜举,见到灵州城外校场上的一幕,觉得灵州的氛围实在太欢乐了,说好的大军疲累需要修整呢? 「好——」校场上发出震天的欢唿,一个橄榄型的皮球从两根木头杆子上高高掠过,跟伏虏炮弹一样朝着李舜举的马车落了下来。 护卫一拳将橄榄球揍了出去,却抓住跑过来捡球的军士:「学士呢?」 远处两个观战锦袍中官见到这边的车驾旗号,「哎哟」一声,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老祖宗你怎么来了?这颠颠儿的路……我来扶你……」 论辈分,李舜举是如今内官里边最高,论职位也是,李若愚得管他叫叔,童贯得管他叫祖祖。 这么说吧,李舜举其实就相当于内廷中的宰相。 还是难得的文化型内官,在占城给苏油的大鱼拓上题诗,那是说来就来,书法也相当可观。 为人宽厚谦退,小辈儿们得过他恩惠抬举的不知凡几。 李舜举给李若愚扶下马车:「不容易啊,这就是灵州?小子们都在干嘛呢?」 「诶!大帅说的,让军士们松快松快,憋憋劲,等准备好了,我们就要渡河了!老祖宗你看,那边就是给咱轰掉的北门,正修整呢!」 李舜举哈哈一笑:「你们不错,童小子,听说你身先士卒,两次邀截梁永能,最后将他堵在了苦井村?」 童贯平时多嚣张的人,现在乖得不行,点头哈腰:「是是,一点微末功劳,还劳老祖宗挂齿,童贯都不好意思了……」 「关键是爱兵如子,深入军营。」李舜举对童贯很满意:「这点上,其余几位不如你。」 「不敢不敢……」 李舜举说道:「不过这只是为将之道,却不是为帅之道,监军是将臣辅弼,不懂韬略只会闯阵斩将夺旗,也不是事儿。」 「看你是个苗子,等此仗打完,我去跟陛下说说,送你进皇家军事学院读几年。」 「哎哟!谢过老祖宗了!」 几人聊完,李舜举问道:「苏学士呢?」 童贯说道:「在和石勇他们商议舟具呢。我带老祖宗去吧!」 来到故秦渠边上一处利用洼地围出的池塘边,那里有一所临时用松木搭建的大工地,苏油和高遵裕正站在门口,笑盈盈地迎候。 李舜举赶紧下马:「怎敢劳学士和国舅迎候。」 理论上说,大宋文官守土有责,疆土内发生的战争,基本都是文官掌总,但是对外的重大远征,差不多是武臣的事儿。 从立国之初到高粱河翻车,再到第一次五路伐夏,基本都是如此。 到了西夏立国,见武臣们实在是有些靠不住,大宋才开始派遣文官们负责军事。 当然这也和大宋的对外战争,从出击境外到本土防御,有莫大的关联。 到现在出了两个例外,王韶和苏油。 他们俩也是大宋如今唯二的组织过大型战争,征服过藩国的文班帅臣。 西夏嚣张了八十年,大宋举国上下,从皇帝到脚夫,都认为此战要不是苏油坐镇,不能放心。 这也是苏油跟随高遵裕大营来到灵州的原因。 第471页 李舜举和苏油在南海就是老搭档,赵顼派他来担任总监军,并且管理军资和皇宋银行,其实也是对二人极大的信任。 苏油和李舜举对对方的能力同样非常信任,西征以来,两人一主内一主外,倒是颇有默契。 苏油拱手道:「三百里旱海还在抢修道路,宫使这一路辛苦了。」 李舜举笑道:「你们一路过来还要打仗,老夫坐着学士弄出的那个冰橇车过来的,不过游山玩水罢了,谈不上辛苦。」 李舜举从南海回京之后,因为大功,被赵顼封为提举内外东太一宫公事。 这个职位,是荣遇有过重大突出贡献的致仕老臣的职位,是大宋俸禄体系当中的一个分支——祠禄——的顶级待遇。一般非首相退休,是得不到的。 但是开拓南海,建立市舶司,让大宋岁入增加三分之一的功劳,实在是太大,赵顼以此为由,侵占了文官们的权利,文官们却也无从反对。 同样的,因为有这样的经验,李舜举虽然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还是被赵顼任命为此次伐夏大军的总监军。 李舜举被苏油请到大帐,发现这里摆开了两个工作区域。 一边是军事地形图,上面各种红蓝箭头,标註,展示这敌我的态势,很明显,那一摊子是高遵裕的主场。 另一边这是工程设计图,除了道路地图,还有不少器械图纸,车船图纸,这里是苏油和石勇带领的理工小组的地盘。 苏油因为要统筹两方面,因此干脆将他们弄到了一起。 几人坐下,李舜举看着两边忙碌的理工人才和军事参谋们:「这法子倒是不错,二位光风霁月心怀坦荡,我是定要报与陛下的。」 李舜举是老油条,一眼就看出了苏油如此设置幕府的根本目的——公开透明,不惹猜忌。 看着军图上一支红色的指向兰州的箭头:「那是?」 高遵裕说道:「数日前,已遣骁锐、豹捷、虎翼三军,携数万蕃骑,加上四通发运的商队,补充器械的军车,大张旗鼓,一起向兰州运动,他们将在那里与李宪合军,渡过黄河抵达应理关。」 李舜举点头:「这是要造成大军准备渡河,从陆路进攻的假象?」 高遵裕解释道:「也不完全是假象,渡河之后的主要目标,当然是牵制兴庆府大军,引诱他们出击,造成其内部空虚。但是之后,他们还有收取瓜沙,凿空西域的任务。」 李舜举问道:「家梁也是夏国名将,甘肃军司十万精锐,兵甲犀利,全靠旧军支应,刘昌祚和李宪能行?」 高遵裕说道:「如今夏人主力精锐,大部已被我军吃下,兴庆府守军不过十万,家梁的西路大军,他们不可能不重视起来。」 「据应理关守将包顺回奏,半月前,凉州图干、野利两部,已沿谷水遁入休屠泽,很明显,他们是要去白马强镇军司,巩固兴庆府北路,作为增援主力。」 谷水就是石羊河,休屠泽就是后世民勤一带,是丹巴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之间的巨大绿洲盆地,在应理关被宋军占领之后,那里是唯一一条可以绕道漫漫沙漠,支援兴庆的道路。 李舜举有些疑惑:「不过这个弯子实在有些大,整整一千六百里啊……以家梁之能,不会看不到这些吧?要是率十万大军沿河直下应理关,局面不是要好得多?」 苏油笑道:「家梁可是老狐狸,知道应理关当时有阿烈的囤安军,这才让自己的部族走休屠泽,那里水草丰美,不忧牛马得不到草料,而且……」 「战争,不过是政治的延续,不光对外,而且对内。」 「以梁氏对家梁的信任程度,逼他放弃凉州改走休屠,呵呵呵……很奇怪吗?」 这么一说,李舜举和高遵裕这两个政治生物也明白了,李舜举不禁摇头感慨:「上位者无能,活活累死三军啊!到底还是我大宋天子圣明。」 第一千三百二十六章 美食 苏油心中默默吐槽,真实歷史上的赵顼对前线军力判定完全失误,好大喜功,顾头不顾腚。 派了四十万人出击,结果粮秣只准备了半个月,最后被夏军截断粮道,人家还没怎么打,自己就把自己搞死了一半。 那次失利,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永乐城之败。巨大的打击,也彻底毁掉了赵顼的健康,搞死了他自己。 自己死不足惜,只可惜了安石相公背负天下骂名,死后名列奸臣传,为大宋搜刮十年,让百姓艰难困苦,为国家积累起来的财富。 可惜了西军几十年的精华。 可惜了陕西四路数十万百姓丁夫的生命。 可惜了大宋本来尚有机会扭转的国运。 要不是因为那样,西夏问题完全可能提前解决,而不一定要等到哲宗朝章楶被任命到陕西,才重新启动。 要不是因为那样,还有可能错开方腊起义,解决西夏之后,可以腾出足够的兵力,从容解决方腊,不至于捉襟见肘。 要不是因为那样,可能会有一支善战之军,用来应对辽国和金人,不说战胜,至少有克復幽云的可能,能延长北宋的国祚数十年,也说不定。 万幸现在的情况终于不一样了,苏油到了今天,已经可以确定,自己去不了北国放羊了。 长吁了一口气,苏油向东南拱手:「是啊,如非陛下圣明,信赖有加,又有了电报,可以通过军机处从千里外遥降指挥,我们也打不出这样的战绩来。」 第472页 李舜举算是有些风骨的宦官,听苏油臭捧赵顼捧得有些不像话,抽了抽嘴角,看向另一边转移了话题:「那是什么?」 苏油笑道:「那是给夏国梁氏准备的礼物,黄河没有封冻,黄河沿岸的船只被梁令通尽数凿沉,夏人一定会以为我军准备舟船需要耗费时日,只能上溯六百里,去兰州渡河。」 「其实黄河上有一种小型的渡河工具,以羊皮为之,称为浑脱。」 「不过那东西运载量太小,石勇将之改成牛皮制作,上百个牛皮浑脱接到一起,那就可载大军,不逊巨舶。」 「那墙上的就是图纸,我们正在设计和改造,让它更加坚固耐用,西军将士水性都不怎么样,因此此次突袭,主要还是得依靠新军来完成。」 李舜举是知道南海水师的厉害的,说道:「那要是能将霹雳炮装上,兴庆府何足平!」 苏油笑道:「没有那个可能,一开炮只怕筏子就散架了。」 「这种筏子是靠铁件和小木头铆接到一起的,强度当然不能和夔州型,杭州型那样的巨舰相提并论。」 「伏虏炮倒是可以列装,不过这又涉及到水面不平稳,带来的射击精度问题。」 「我们在筏子上炮位旁边加装了陀螺仪,同时将伏虏炮由炮弹自重击发重新改回拉发,方便炮手掌握最佳射击时机。」 「总之这些零碎的东西,都还在操练和改造当中,估计还有一阵子。」 李舜举皱起了眉头:「还有多久?」 苏油笑道:「都是些小改造,不会太久。」 李舜举这才点头:「门外池塘里的那艘就是吧?走,看看去。」 来到室外,池塘里飘着一只古怪的船。 苏油解释道:「浑脱筏子过于简陋,难敌弓箭,因此我们除了改变传统形状,将之改为流线型外,还在其整体外围与上部,包覆了松板。」 「这是第三批,现在我们已经有了足够制作一百八十艘大型筏舰的浑脱牛皮胎。」 「这就是四万五千头牛,好在气候严寒,现在几十万大军的肉类供应,都是依靠兰州供给,李婆婆用四通商号提供的货品与蕃人交换,成了笼络蕃人的得力手段。」 「一个牛皮胎可以塞一百二十斤羊毛,顺流而下,到峡口转入干渠运到这里,不虞被夏人发现。」 「羊毛又成了四通销往内地的重要商品,不虞他们不乐意。」 「这样一圈下来,大家都有得赚,中间的差价利润,一半变成了这些筏子,一半变成了四通的收益。」 李舜举刚刚听说四万五千头牛,心里吓得噗通乱跳,这笔军费开支可有些吓人。 结果听苏油这么一说,反倒成了买卖:「那这些牛皮筏子,竟然一文钱没花?」 苏油笑道:「其实就灵州城里的牛都不下这个数,不过这些牛品质都不错,留着作为灵州恢復农耕的基础,翻年后有大用的,因此捨不得杀。」 「宫使你看,现在不都已经用上了?」 如今的蒸汽机,发展突飞勐进,解决了有没有的问题之后,大量让机器更好,功率更高,更节省能源,更加安全的机构和配件,开始一一发明出来,加装到了蒸汽机上。 其一是控制阀,工作行程的中途,关闭进汽阀,使蒸汽膨胀作功以提高热效率; 其二是双冲程,就是让蒸汽在活塞两面都作功,以提高输出功率。 如此一来,扇形平衡槓桿和拉链就不再适用,于是又普遍改造为曲柄连杆传动机构。 经过改造之后的蒸汽机不仅在採矿业排水中得到广泛应用,在冶炼、纺织、机器制造等行业中也都获得迅速推广。 这也导致了羊毛,棉纱等生产材料的供不应求,因此即便还是在战争尚未结束的时候,以苏辐为代表的商贾们,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到兰州收购羊毛了。 但是现在这机械还过于笨重,运送起来很麻烦。 不过苏油和石勇是什么人,理工最讲究的就是灵活,只要实现目的,不管你用什么方法。 于是直接使用牛马作为动力,将从宁夏运来的构件,组装建造起了木材加工坊,将李宪从临潭、卓尼收集后,顺流放下来的大松木,加工成需要的板柱等木材。 李舜举还亲自登上去考察了一下,发现筏子吃水很浅,也就是说载重量很大。 苏油介绍,一艘这样的大筏,可以载四万斤,除了两百战士,还能够包括他们的全部辎重补给。 一百八十艘,已经足以运送三万六千人,五支新军加学员兵都没这么多,剩下的运载量,是给霹雳炮,厢车等重傢伙准备的。 苏油说道:「其实现在最重要的,是修好从灵州到韦州的大路,今后的商品运输,从兰州利用水力送到灵州,再转上陆路,从宁夏城进入内地,可以节省四十日的时间。」 「有了这条经济命脉,我们便能够加强对山北漠南的控制,等到凿空西域,这条路,就是流淌金银的河流!」 李舜举看着军图上苏油的长远规划蓝图:「那得将战俘和生番用起来,也算是以工代赈,总不能让他们白白耗费粮秣!」 苏油笑道:「那你得说服范公才行,要不这样,人力畜力一起用,反正宁夏城运到韦州的饲料不少,此战缴获也颇丰,让毕仲游好好安排,抓紧建设。」 第473页 「难得宫使到来,黄河水产滋味也不错,走吧,我请宫使吃黄河大鲤鱼!」 后世的银川黄河鲤鱼那可是黄河鲤鱼里边的极品,还有鸽子鱼,除了商州鸽子鱼外,银川鸽子鱼也是上品。 配上另一种戈壁上的神奇特产——髮菜,加上滩羊,面筋,苏油愣是指挥着厨子,给李舜举在冬日的灵州城,置办出了衣着相当丰盛的美味。 拌髮菜,糖醋黄河鲤鱼,清蒸鸽子鱼,芹菜发菇炒面筋,爆炒羊肝腰,手抓羊肉…… 最让李舜举难忘的,是一盘烩腰柱和一盘沙葱羊肉饺子。 烩腰柱的做法,是将羊嵴髓放入锅内煮熟,捞出晾凉后,用小刀轻轻刮破外皮,把外皮撕去,切成小段。 然后置旺火,倒入清汤烧开,放入嵴髓、发木耳、精盐、胡椒粉、花椒水、姜汁、葱丝,撇净浮沫,勾芡,淋上明油,撒上香菜即成。 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 凉州 这道菜吃起来软嫩鲜美,富有营养,点上几颗枸杞,色香味俱全,特别适合李舜举这样的老人,是滋补佳品。 而沙葱羊肉饺子做法简单,全靠食材取胜,这一带戈壁河滩上野生着很多的沙葱,只需要加一点花椒水、姜汁,和胡麻油、葱花、羊肉馅、盐拌在一起包成饺子下锅煮熟就成。 考虑到李舜举年迈,苏油连胡椒粉都没放。 就算这样,已经让李舜举吃得不像一个老头,反倒像一个刚从球场下下来的军士。 髮菜到了后世,已经成为国家一级保护的珍贵植物,可在现在,戈壁上到处都是。 加上冬季所有植物都已经凋零,现在反而是采髮菜的最佳时机。 清代李渔曾经写到:「菜有色相最奇,而为诸书之所不载者,则西秦所产生之头髮菜是也。浸以滚水,拌以姜醋,其可口倍于藕丝、鹿角菜。」 苏油殷勤地给李舜举布菜:「公使别净吃饺子啊,那玩意儿哪里都能吃到,来来来,这个却是不容错过……」 「这是啥?」 「这是髮菜,做法与南海海蜇头,鹿角菜差不多,不过口味却比那两样更好。传说,汉代苏武牧羊北海滨时,便是以之充飢。」 「是吗?」李舜举怀疑地看着苏油挑过来的长丝:「你少来,司马迁记载苏武牧羊,『渴饮雪,飢吞旃』,吃的是节杖上的羊毛坠子。」 苏油笑道:「羊毛能吃?吃了能不死?读书最怕囫囵吞枣,生冷不忌。」 「这个菜与黑羊毛差近,史迁记错了也不一定。不管是不是吧,总之此物补血,化痰,止咳,尤其清肠胃,解积腻,那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是吗?那等我巡视完军中,便带一些回去,这冬日里不见菜蔬,日子难过得紧。」 「那宫使不妨多吃一些。」 高遵裕和石勇对视一眼,这玩意儿还有这功能?不约而同将筷子伸向了那盘髮菜。 见几人吃得停不下来,苏油说道:「冬日里,伤风咳嗽积腻都时常发生,听说陛下最近也身有不适。要是国舅和宫使觉得这道菜还不错的话,可以从蕃人那里採购,制成干品,给太后和陛下进上一些。」 高遵裕说道:「国公你为何不进?」 苏油说道:「别提了,前段时间关于三路建设的问题,不合多了几句嘴,范公上奏说是我说的,结果陛下就下了申斥,说要我先管好军事。」 「我怎么还敢献吃食上去?这个事情啊,只能由你们来最合适。」 李舜举说道:「那就我和国舅来吧,当年欧阳永叔闻蔡君谟进小龙团,惊嘆曰:『君谟士人也,何至作此事耶!』国公乃文坛华翰,国士楷模,这种风议,能不沾就不沾。」 苏油说道:「宫使多虑了,今年河套的生蕃难过,我是实在不忍心见他们飢羸而亡,能多一份生计,好歹也能少死几个人。」 李舜举肃然起敬:「京中那些徒知议论之辈,真该好好听听,来,我敬学士一杯。」 …… 凉州,河西最大的冲击平原,汉羌交杂,民风彪悍。 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精骑在汉唐时为天下之冠,素有「天下锁钥」之称。 夏人立国,将凉州立为「陪都」。 凉州城头,一名身着厚皮袍的蕃人,正在楼台上向东观望,他的身边,站着一位师爷模样的汉人。 如今的凉州城,人心惶惶,图干部和野利部进入休屠泽之后,凉州成了一座毫不设防的城市。 连太守都跑了。 凉州人便推举了两名当地豪强大户出来做头领,两人都是豪商,蕃人叫野利荣绪,是曾经辉煌一时的西夏后族,后来因部族中进献了钢甲之术,被家梁纳入麾下,和图干部一起成为了生产祁连青锋铁的重要部落。 自从野利皇后被没藏氏诬死,野利氏大遭屠戮,侥倖躲过屠杀的余部避祸青唐之后,野利部对嵬名氏的忠诚度,就已经谈不上了。 剩下的,就是个利益问题。 铁鹞子铠甲和青锋剑,卖给夏人收穫的利益更大,这就是他们来西夏的原因。 到后来,家梁和他们一起改造了冶炼技术,又打通了西域和青唐的联繫之后,图干部和野利部的日子就过得美了。 山高皇帝远,两个部族一手倒卖军器,一手倒卖玉器,一手倒卖丝绸瓷器,连宋国大豪商唐四郎都被惊动,派遣专人来与他们合作。 第474页 野利荣绪身边的那位汉人,就是唐四郎的手下,据他自己说,叫宋远。 如果怀戎堡的老悉多见到他,一定会认出来,这位就是当年在黄河边接应李清,最终功败垂成的的宋军小队头目。 远处出现了一支骑军,清一色的九原骏马,全幅具装。 中间一支重骑兵多达五千人,骑军的具装,和野利部重新起家的马铠一模一样。 但是野利荣绪是冶金专家,一眼就能够看出来,这种铠甲比自家生产的轻便很多,根据马步的轻捷程度来判定,起码轻了三分之一以上! 而且铠甲也不再是银白雪亮的颜色,而是另外一种曾经让野利荣绪垂涎欲滴的技术——宋人的烤蓝! 除了这一点,这几乎就是一支復刻了西夏龙虾战甲的重骑军队。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长枪。 枪桿很长,但是很细,足以说明其强度。 和西夏铁鹞子不同,他们的长枪尾部有一个巨大的木托,用于平衡长枪的重心,使其不会过于靠前。 枪尖长近一尺,三棱的,野利荣绪知道这东西要是扎到人体,中枪的人基本就只有放血等死的下场。 他们也想过要仿制,不够成本太高了,划不来。 相比重骑,更让野利荣绪惊讶的,是重骑两侧的两支轻骑。 烤蓝的钢盔上红缨飘扬,身上是野利荣绪看来甚至能够称得上奢侈的红色毛呢战袄,战袄上,是被种珍称为「抱肚」的烤蓝的薄钢片覆压式身甲。 裤子比较紧身,每人都是铮亮的齐膝硬皮靴。 每匹马上挂这一个奇怪的圆筒,野利荣绪不知道,那是盛放鹤胫短弩的拼接箭筒,容量是五十支。 马匹右侧,是一柄古怪的漆黑弩弓,左侧鞍下挂着一柄长刀,刀型比较直,是备用刀。 骑士身上还挂着一把,刀型呈美丽的弧度,那把看来是战阵常用。 骑士腰上还有一个蹀躞带,前后都有数个皮囊,前方的皮囊里边是随身物品,后边的皮囊里边露出五个木柄。 马屁股后裹着一个包裹,野利荣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其实那是骑军的睡袋。 鞍后一边还有一个大皮囊,那是行军袋,除了饭盒小锅之类,还有干粮补给和马匹饲料。 野利荣绪的目光落到控制着牛皮缰绳的骑军的手上,他们甚至奢侈到人人都戴着手套! 三支骑军在凉州城前停了下来,从中走出来一骑,不过没有那种威武的军装,就是一个普通商贾打扮的裘皮袍子。 宋远笑了,对着野利荣绪说道:「走吧,下去迎接。」 两人来到城下,宋远拱手道:「提举可算是来了。」 骑士掀开连接斗篷的兜帽,露出一把大鬍子,正是李庸:「我来接掌四郎的产业。」 野利荣绪拱手:「那我要验过凭信才行。」 李庸从身侧皮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信封是从四面朝中间折拢,上边用火漆盖着一个圆圆的印章,递给了野利荣绪。 野利荣绪小心验看了火漆印章,然后拆开看了,让开大路,伸手向凉州城门洞一摊:「请!」 李庸在两人的带领下,来到一片坊市,坊市似乎丝毫不受战争和军队到来的影响,依旧在忙碌地冶炼锻打。 野利荣绪介绍道:「这一片作坊,并里边的匠人,器具,库存,都已经完成了交易,是四郎的了。」 第一千三百二十八章 辽国变故 李庸深吸了一口气:「库房在哪里?」 野利荣绪一直西边几个大院子:「那里就是。」 李庸进了大院,将院门关上,来到一间大库房前,撕开封条,从腰间取下一把钥匙,打开了大锁,将颤抖的手放在大门之上,然后勐然拉开。 银光闪耀,一摞摞成色崭新,打磨光亮的重铠,有序地叠放在库房当中! 所有的库房加起来,怕不有三千具之多! 「到底知道你是谁了……」这一刻,李庸终于证实了自己心中那个最不敢相信的猜测,喃喃地说道:「藏得好深啊……穷奇。」 …… 延州,沈括收起了信件,对厅里跪着的一个蕃族年轻人笑道:「你哥哥胆子还真是不小,梁永能都已然授首,他还敢打绥德的主意?还真是名副其实的阿约勒。」 阿约勒藏语的意思是无角的氂牛,有个对等的汉字叫犝,本是延州一带的蕃部首领,因为仰慕梁永能,一直心向西夏。 厅中之人却是凌杰阿约勒的弟弟凌杰吴射:「哥哥他煳涂了,大宋现在就是天中的太阳,夏国就是凌晨的星星,哥哥看不清形势,想将部族送入地狱,我只能来告诉大宋官人,早做防备。」 「你兄长的计划是什么?」 「哥哥已经蛊惑了八万部族,还有绥德城中,也有三百蕃人答应做内应。」 「是征哥弘旿他们吗?」沈括说道:「告诉你兄长不要上当,那是景思谊布下的陷阱,就等着你兄长上钩呢!」 「啊?」凌杰吴射不禁大惊失色。 沈括摆摆手:「我是文官,和武人的立功渠道不同,他们是杀人越多,皇帝给的功赏就越多,这是景思谊年轻,希望借着你哥哥的人头,作为上进之阶!」 「所以你要告诉你哥,千万别轻举妄动,这样我还有机会救他。」 第475页 「有个字眼你用得很好,蛊惑,那些跟从你兄长的蕃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你兄长又为何能蛊惑到他们呢?」 凌杰吴射说道:「大体就是那几样,说最好的草场,会被汉人占了,蕃人全都要被赶到最差的草场戈壁去,还不准移动,我们蕃人的生活不是这样的。」 「还有就是,你们要对我们刺手,剃髮,穿你们的衣服,说你们的话,说你们规矩多,不自在。」 沈括笑了:「你们当戈壁草场没用?那才是好地方,只是你们不会用而已。放心,考虑到你们生产粗放,缺乏必要的技术,那些草场还都需要改造,因此不会分配给你们。」 「给你们草场,都是好地,不过有一条是真的,就是牧场都有疆界,每丁两百亩,你们不能跑别人家里去放牧吧?」 「以前那些山场草场,都归头人所有,你们放牧的牛羊,其实都是他们的牛羊。」 「现在这两百亩地上的牛羊,生出来的马驹,牛犊,都是你们自己的,那上边的产出,全部都是你们自己的。」 「十年之后,方才向朝廷缴纳赋税。」 「两百亩地,如果用我们汉人的技术,种上优质的牧草,秋天贮藏起来,让牲畜冬天里都能够吃得饱,你知道能养多少头羊吗?」 「用我们的办法,一亩地的草,能够养十五只羊,三到五头牛!」 「也就是说,两百亩地,就算只用一半种草,一半放牧,加以轮作,我们就算五十亩在产草,那都是七八百只羊或者一两百头牛!都是你们自己的!」 「当然,你们要保持你们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们并不干涉,两百亩地就是你的,你爱怎么过怎么过,不过有一条,不能打扰到别人。要去别人的地头上放牧,总需要经过别人的同意吧?」 「你们以往的那些头人,要是去到别的头人的山谷放牧,也会引起战争的是吧?这不是一个道理吗?」 「这些东西四通商号会收购,人家对品质是有要求的,要干净,卫生,反正有一套规矩讲究,包括着装。」 「现在官军已经全復河套,当然也就用不着再刺手了。」 「刺手是为了区分投顺蕃族和敌对的蕃族,害怕官军将你们视作敌对蕃族加以伤害,本身是为了保护你们。」 「战争已经结束了,会有技术员来教你们怎么种草,怎么收割,怎么搭棚子,怎么储草过冬……要是连汉话都不会说,怎么教?」 「不过有一点你们放心,教你们汉语的不是汉人,同样也是蕃人,汉蕃话都会说的法师,二林祖地的法师!这一条,你们兄长没有告诉你们吧?」 凌杰吴射抬起头:「如果官人能够让几名法师跟我回去,我就有信心说服部众投奔大宋!」 沈括笑了:「现在河套全境都归入大宋,再与大宋为敌,真的一点前途都没有。」 说完取过一本《法典》,一份政策宣讲的册子:「法师现在还在路上,不过这两本书送给你,一本是二林祖庙的法典,一本是蕃人投宋的相关政策。」 「按照六路都经略司关于投宋部族人口和赏格相关规定,像你兄长这种八万人的规模,那就是与一州相当。朝廷起码会给一个刺史或者团练使的头衔。」 「是成为别人功劳簿上的人头数字,还是自己成为大宋的一州团练刺史好,将两本书拿回去,让你家兄长再好好想想吧。」 等到凌杰吴射感恩戴德地去了,沈括才脸色大变,慌张地抓起令箭丢给卫兵:「持我令箭,星夜前往绥德,告诉景思谊,征哥弘旿和他手下三百人有异心,赶快处理掉!」 「处理完征哥弘旿,下山向独战岭集结,我会派遣李达、焦思耀配合,咱再演一出空城计!」 十一月二十五日,鄜延路经略使,知延州沈括上奏,境内最大一股顽蕃凌杰阿约勒、凌杰吴射兄弟,率领八万蕃众,出独战岭归降。 赵顼赐凌杰阿约勒姓名赵犝,知保安军,丰州刺使;凌杰吴射姓名赵董,丹州团练史。 到此,河套地区全体蕃部,尽数归顺大宋,再无后顾之忧。 …… 汴京城,群臣全都松了一口气。 不仅仅是因为沈括的奏报。 最重要的,是赵顼的身体康復了。 河北四路经略安抚使文彦博奏报,辽国发生了巨大的政治动盪! 在大宋慈善团体的大力协助下,辽国燕云十六州的百姓终于得以安然度过旱灾、蝗灾和之后的大疫,大宋驻外慈善机构尽最大可能,拯救了辽国十六州无数老百姓的生命财产。 在此次救灾过程中,大宋医疗团队和僧侣,道众团队,也牺牲了二十多人。 耶律洪基听闻后大为感动,特意南巡,在辽国东京接见了佛果禅师,大律僧正、紫阳真人、张商英、钱乙等人。 同时邀请道崇大和尚和克勤大和尚前往中京宣讲佛法。 但是南巡只是一个幌子,因为就在同时,耶律洪基终于对耶律伊逊下手了。 十一月丁卯,辽武定军节度使耶律仁杰,坐私贩广济盐及擅改诏旨,削爵,贬安肃州为民。旋死于乡。 耶律仁杰是耶律伊逊最大的党羽,他莫名其妙的死了,让耶律伊逊感到严重不安。 果然,数日之后,耶律洪基下诏,将知南院大王、知兴中府事耶律伊逊坐以禁物鬻入外国之罪,被送移法司囚禁。 第476页 耶律伊逊奔逃到辽国苏州,企图让以往那些与他有合作关系的宋商将他偷渡到獐子岛上,投靠宋朝。 所谓的坐以禁物鬻入外国之罪,证据本身就是无良的宋国商人们收集的,耶律伊逊这是自投罗网,反手就被商贾们卖给了苏州太守。 耶律洪基大怒,下有司议耶律伊逊叛逃之罪。 伊逊之党耶律延格独奏伊逊当入八议,须得减死,被耶律洪基击以铁骨朵,将耶律延格幽于莱州。 第一千三百二十九章 对策 其实耶律伊逊真正的罪名是诬陷皇后,构陷太子,而且还成功了! 耶律洪基当然不能在明面上承认这一条,只能以他罪坐之。 耶律延格的反弹,让耶律洪基心生警惕,结果耶律伊逊还在锁拿进京的半道上,就被缢死,之后辽朝上下,开始对其党羽进行大清洗。 耶律伊逊把持朝堂多年,党羽广布,这次清洗,直接让辽国失去了两千多名官员! 其中就包括了南院枢密使耶律仲禧,因为素党于伊逊,至是失势,「惊吓过度」而死! 好歹算是保全了家族,但是辽国在这种态势之下,想要干涉宋夏战争,几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而最为讽刺的是,让耶律伊逊入罪的那些「禁物」,转眼就被耶律洪基宣布,取消对大宋的封锁,可以自由买卖。 现在是耶律洪基,需要得到南部沿海诸州郡的政治支持,这就需要搞好和宋朝的关系! 西夏人就算想要通过外交求援于辽国之路,理论上已经被切断了! 同时,对大理的外交磋商也取得了重大进展。 原因很简单,高相爷有些干不过杨义贞了。 因为弄栋铜矿离杨义贞控制的洱海地区更近,因此当宋人从弄栋紧急撤退的时候,矿上的那些炸药,落入了杨义贞之手。 虽然论军力,高相爷比杨义贞厉害得多,但是杨义贞蓄谋已久,又是居高临下,一时竟然打了高相爷一个措手不及。 高相爷为了获取大宋在法理、经济、军事上的援助,同意了大宋提出的一揽子交换计划! 大理割让安宁河、建昌府给大宋,以及与交趾郡接壤地区的滇南铜矿,换取大宋弄栋铜矿的控制权。 大宋支持大理高氏为段氏復国的请求,以宗主的身份,承认段寿辉大理国王身份的合法性,宣布杨义贞杀国主段廉义为大逆之罪,攫夺曾经赠与杨氏的一切封号,承认高智升为大理王相,并升高升泰为定远将军,上骑都尉,命其讨伐杨氏。 最关键的,大宋将紧急援助高相爷一批武器,其中包括一百头战象,一千南海龙马,包括这一千一百人的完整甲具,另外还有两千枚手抛式震天雷! 这笔生意对高相爷来说其实是非常划算的,建昌府早就是飞地,只在名义上还属于大理而已,其实早就是宋人在直管了。 而滇南铜矿的开发程度,还远没有弄栋铜矿开发成熟,而且弄栋在云南腹心,滇南那些都在边境。 这个交换完成,大理高氏灭了杨氏之后,将完全一统昆明和洱海两大传统地区,即便是送出了滇南和滇北,实际上还是将高氏控制的云南版图,扩大了一倍。 就这样章惇还极度不满意,认为大宋亏了。 直到苏油让石富将滇南矿藏分布图给章惇看过,然后告诉他,让大理放弃对渡口铁矿的拥有权,才是此次交换的核心,建昌府只是掩人耳目而已。 滇南不仅仅拥有比弄栋还要丰富的铜矿,还有金银铂煤铁铅锌钨锰磷钾…… 章惇才终于不闹了。 这些只是边角小插曲,等到一切忙完,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汇聚到了西夏。 十一月十八日庚子,赵顼下诏:「六路都经略司请奏收復河内一切州郡,已随事经画,委官权勾管;所须兵马,见亦据逐处事势差发。朕心慰甚。」 「前请中书差遴待选官员赴河内为实任经事官,已令蔡确施行。」 「在彼久役兵员遣散事,枢密议以缓行,如奖掖优渥,军人自愿者,除功勋阶级之外,可依服役年限为格,从优特支。」 「仍依前律,一丁两百亩为限,它以牛马羊群绢帛钱粮易之,务需严加监督,亦不得过滥。」 「闻河内为梁永能、仁多零丁肆虐,六路都经略司当善行安抚之责,访寻灾伤以闻。并兴工代赈,不得弃之草野,使为饿殍。」 「新得诸城,以灵州为要,前听所奏,城守之具百无一有,当整饬之,使为坚城。」 「如灵州已固,兴庆之战,当审度机便施行,然务在持重。仍速报军前。」 「如夏人遣使,即令苏油、沈括于灵州商议处置,无送京师,迁延时日。」 「如兴庆未可猝破,放诸军归与城寨易得粮草去处,候犒设讫就令歇泊。安抚士卒,以图后效。如有急切边务,电报以闻。」 「并令王中正部领大军渡河,更取甘凉,以据形势。候军马整治,举事有期,当有召命。」 「此役死事将官,并前奏裴济及灵州死难将士,皆允所请,并降封香五合,设列灵塔,油可躬为祭文,致祷讫奏。」 「河内叠被兵隳,恐年来有大疫之忧,已命唐慎微携医药往按。」 …… 兴庆府,枢密院。 梁太后与梁皇后一起驾临,惊得梁乙埋和家梁赶紧迎接。 第477页 梁永能、仁多零丁、梁令通等将领的阵亡覆灭,让梁太后心急如焚。 家梁正在给太后和皇后汇报军情。 「宋人今已收河套,与我隔河对峙,所幸梁副使殉国之前,已命毁河内船只,所以现在,宋人无法从灵州渡河。」 「要打造舟具,非一时之力,而苏油又一贯持重,听闻近日无数大军大车,沿河西上,枢密院估计,他们是要另择渡河的地点。」 梁太后问道:「那会是在哪里?」 家梁指着军图:「我和国老估计,他们会将设渡的地点,设在兰州。」 「这么远?」 家梁说道:「这么估计是有根据的,数日之前,接到白马强镇军司急报,苏油已命刘昌祚从兰州入喀罗川,趁我将西军撤走之际,取了凉州。」 「而灵州战前,出应理关威胁我兴庆的包顺所部,大胜之后反而龟缩了回去,非常不合常理。」 「但是结合军图来看,便能知道,宋人的目的,不言而喻。」 梁太后和梁皇后看向军图,果然,凉州、兰州、应理关三地,就是一个倒等边三角形。 其中凉州和应理关大道的北面是长城,长城的北面则是巨大的沙漠,是天生的屏障。 凉州,阻断了西夏军队从甘肃军司和休屠泽进袭兰州的可能,而应理关,则阻断了夏军从兴庆府进袭兰州的可能。 可以说兰州是宋军渡河的最佳位置,首先有凉州和应理关为左右护翼,不虞渡河时有夏军干扰。 其次兰州能够收取大量来自青唐的松木,打造舟船。 第三兰州现在已经是西路军大基地,李宪抵达之后一直就在经营,没有什么战斗损失,粮秣堆积如山。 梁太后看过之后,没有发觉有什么问题,倒是梁皇后问道:「怎么不可能是会州呢?」 家梁说道:「会州其实也是很好的渡河地点,不过宋人在那里会遇到几个问题,首先那里交通不便,不是宋人辎重的囤积之地,作为渡河的基地,便需要重新调配资储,远不如兰州方便。」 「其次渡河之后,黄河有个向西北的大湾,因此从会州对岸登录后,大军需要先向西北行进百里,再向应理关前进,和在兰州渡河后下应理,距离其实是一样的。」 梁皇后默默点头,认可了家梁的说法。 梁太后这才问道:「灵州一失,祖宗基业丢了大半,一半精锐折损在战场,于今当持何计?」 家梁说道:「与丞相和国老商议之后,有进退两策。」 「讲来。」 第一千三百三十章 祭奠 家梁看了梁乙埋和嵬名景思一眼,两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嘆了一口气:「进,就是与宋人争夺应理关,如果能将应理关重新夺回,则可用三路大军从甘肃,休屠泽,应理威胁凉州,则宋人西路必退。」 「最次也要进兵顺州,在那里阻挡宋人应理大军的东进,利用熟知地理的优势,从长城背后多路袭击宋人后路,或者在其行军中邀截,力争战胜。」 「之后便可以与宋人进行和谈。」 梁皇后问道:「那退又如何退?」 家梁摇了摇头:「退也是两策,其一是携兴庆府的精华,退往黑山威福军司,依靠辽国,遣使卑辞厚礼,请求辽国干涉。」 「另一条路就是前往黑水镇燕军司,依靠居延泽游牧,招揽蕃众,等待机会。」 啪!梁皇后将手里的玉如意摔得粉碎:「放弃兴庆府,尚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嵬名景思还是站不起身来,躺在胡床之上,衰弱地说道:「之前坚壁清野之计,被苏油夺了夏州、鸣沙、耀德,破了一半,导致失去了效果。」 「如果放弃兴庆,退往黑山则是寄人篱下;退往黑水则是处境艰难。」 「老臣觉得,如今应理关乃是一支孤军,而我兴庆府尚有精兵十数万,皇后召集的生丁麻魁二十万。」 「如果太后与皇后决心已下,那就倾巢而出,吃掉宋国的囤安军,然后三路合击凉州,消灭刘昌祚的重骑。将宋人打回到谈判席上来!」 家梁说道:「可是宋人已然占据黄河对岸的鸣沙,峡口,他们现在不能渡河,不代表永远不能渡河,万一强渡过黄河,截断我攻击应理之军的后路,则大事休矣!」 嵬名景思勐然咳嗽起来,梁乙埋赶紧给他捶背。 嵬名景思摆着手,示意自己不要紧,好不容易才平息咳嗽:「因此需要兵贵神速!囤安,骁锐,毕竟人数太少,正当以雷霆之势覆灭之!其余包顺,姚麟之辈,易与耳!」 梁乙埋说道:「我也觉得此计最妥。」 家梁说道:「若行此计,三十万大军齐出,兴庆府就过于空虚了,臣的部族已到了休屠泽北,是否命他们入兴庆镇守,至少兵驻怀州?」 梁乙埋看了看梁太后,见他不置可否,摇头道:「嵬名阿吴和仁多保忠十数万精兵,攻击应理关三万多人,应该不难。」 家梁急道:「若精兵尽出,顺州谁来保障?那里是秦渠、汉渠、唐徕渠等九大干渠的起点。整个兴庆府,全靠九渠灌溉之力,如果宋人占了,只需要断绝渠口,兴庆府就完了,必须有重兵镇守。」 梁皇后说道:「大军出击之后,本宫可以带生丁前去镇守。」 第478页 梁乙埋说道:「如此一来,攻下应理之后,就要三路合击凉州,北路乃先生部族,我想麻烦先生去休屠泽坐镇。」 家梁说道:「那就事不宜迟,待臣交接完枢密事务,立即出发!」 …… 夜深了,书办将药熬好,端了进来。 家梁放下手中整理的文书,将药接过,服侍嵬名景思喝药。 嵬名景思嘆了口气:「老夫是熬不过今冬了……」 家梁说道:「我离开兴庆,枢密还得国老主持大局,岂可轻出不吉之言?」 嵬名景思说道:「百年基业,岂能说放弃就放弃,当年先祖在地斤泽避难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要放弃,今日还有重兵雄城,尚可一搏。」 家梁点头:「是。」 嵬名景思抓住家梁的手:「国家栋樑,多已摧折于河内,宋军这次来势汹汹,兵多将广,尤其苏油之智,非当年范老子、韩相公可比,宋朝皇帝这次,是用对人了……」 「如今隔着黄河,要是宋朝皇帝因收服河套,迫其急进,那我们就还有机会。」 家梁说道:「国老放心,家梁必以国事为重。」 嵬名景思这才松开手:「去吧。」 家梁用勺子舀起汤药:「不急,我服侍国老喝完汤药再走……」 次日清晨,数骑快马从兴庆府北门奔出,家梁带领着数名随从,向西北急奔。 现在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回到休屠泽,掌握兵权。 昨天嵬名景思拉着他的手的时候,悄悄在他手背上写了两个字——「少主」。 嵬名景思是夏国少有的智者,随着局面的变化,他已经看到了嵬名復辟的可能性。 忠于梁氏的军队,已经五去其四,梁太后不敢选择退往漠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年家梁和梁永能将漠北剿杀得太狠,那里已经没有了復国的人口基础。 嵬名景思认为梁氏已然极大地衰弱,只要将精锐调去攻击应理关,家梁完全可以趁此机会,指挥大军杀进兴庆府,救出李干顺。 之所以是干顺不是秉常,这就是嵬名景思给家梁画出的大饼,要他成为西夏的周公,扶幼君行摄政事。 至不济,有一名忠君的重臣在外带领重兵,对嵬名一系的未来也是非常重要的。 应该说,嵬名景思为了嵬名氏的将来,已经是殚精竭虑了。 而梁乙埋同样也有类似的考虑,但是他想的是,只要将秉常和干顺牢牢控制在手中,就不愁家梁会造反。 为此甚至不惜在大战之期,将家梁送出了兴庆府,不让君臣有接触的机会。 二十年锲而不捨第构建人设,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甚至所有人都没有怀疑过,家梁本身的人品问题。 …… 灵州西南,故秦渠边,一座祠堂建立了起来。 祠堂只是初具规模,后方用钢筋水泥浇铸起了一座高达十米的尖塔。 尖塔下有一块石碑,上面是苏油的文章,《灵州忠烈祠记》。 文章首先描述了灵州的地理环境,以及其位置的重要性,还有自古以来的沿歷。 这里乃西汉惠帝四年所置,当时是一处马牧苑。因为在河之洲,随水高下,未尝沦没,汉人认为非常神奇,故号灵洲,又曰河奇。 到了中唐,太子李亨被玄宗任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领朔方、河东、平卢节度使,负责平叛安史之乱。 唐玄宗西逃时,李亨在马嵬坡为百姓所留,遂与玄宗分道,北上至灵武。 至德元年七月十二日,李亨在灵武即位,尊玄宗为太上皇。 肃宗在灵州登基,使偏居一隅的灵州城,从此成为唐朝最大的军事重镇、平叛时期唐朝的政治和军事中心。 其后肃宗命郭子仪与李光弼等将领讨伐安史叛军,只用了一年时间,在至德二年六月和十月,便收復了长安、洛阳两京,唐朝进入了中兴时期。 这段文字的背后,是讲述灵州的重要性,不言可喻,而灵州的归属,也无可置疑。 文章接下来讲述灵州被夏人侵占的经过,重点写了裴济守灵州的忠勇与刚烈。 最后写了八十年来,华夏一族为了抵抗外敌入侵,所做出的种种艰苦卓绝的努力,直到元丰四年十一月,方才重新收取河套,克復灵州,可以告慰歷代忠勇守卫国土的将士们的在天之灵。 「举铳——预备——放!」 「嘭!」 「收铳——举铳——预备——放!」 「嘭!」 「收铳——举铳——预备——放!」 「嘭!」 山丘之下,是将士们的墓园,围绕着山丘上的昭忠塔,继续守护着这片故土。 墓园四周,是各路西征大军。 苏油念完祭文,将之投入香炉之内,高举起酒爵:「英灵不远,佑我功成——惟服,尚飨!」 将美酒洒进黄土,之后让到一边,李舜举、高遵裕,带领着李若愚,种谔、曹南、孙能、童贯、刘世恆、种珍、王君万、苗履、折可大、姚雄、钱谷等将领,在裴济与灵州英烈的神位之前,轮流酹酒献祭。 李宪、苏烈、刘昌祚等人因为有作战任务在身,没法亲至,苏油也以他们名目,准备了花圈。 灵州冬日严寒,鲜花是没有的,只能用白纸剪出白花来代替。 第一千三百三十一章 回护 第479页 祭礼的最后,就是各路将领进献花圈,带领着手下将士,向英烈们致敬。 弘扬爱国精神,是苏油一直在军队中狠抓的大事,西征动员令上,苏油第一次没有如其它帅臣那样,提到战后赏给的问题,可一样激励得新军将士们士气高昂。 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宣示着新军和旧军的精神分野,新军,是为了民族,国家的利益而战,不是为了个人的利益而战。 这样的精神,在这个肃穆的环境里,毫无疑问的,也是给赶来参加祭礼的旧军们,好好地上了一堂「武德教育课」。 祭礼进行到尾声的时候,一身新军军服的幕府书办赶了过来,对苏油耳语了几句。 苏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李舜举眼睛看着将士们去神位致敬,嘴里低声问道:「可是有军情?如关紧要,国公自管去料理,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苏油说道:「没什么紧要,梁屹多埋来了,先让沈括应付着。」 李舜举讶异道:「求和?」 苏油笑了:「他姓梁,就註定了不会是求和,也求不了和。」 李舜举抽了抽嘴角:「听闻他和你关系很不错?」 苏油想了想:「其实如果不是国事,生活里我一直是个与人为善的人……」 李舜举:「……」 与人为善是一种好品行,一个人如果性格正常,有爱心,收入高,生活水平低,家庭负担不重,那他有极大的可能成为一个与人为善的人。 苏油就是这样的人,你甚至都无法拿收买人心去污毁他,因为他的行为是通过皇家慈善基金操作的,每月的俸禄都会有一笔捐款,那是捐给皇家慈善基金总会的,从慈善总会成立那一天开始就这样了。 因此当沈括领着梁屹多埋来见他的时候,苏大善人深深地嘆了一口气:「梁兄,想不到一语成谶,我们以最不愿意相见的方式,再次相见了。」 梁屹多埋躬身行礼:「益西威舍,夏国尚有一战之力。」 苏油摇头:「这我相信,哪怕李继迁逃窜草泽,身边就剩下一个兄弟的时候,都尚有一战之力,何况现在?我是从来没有轻视过你们的战力的。」 梁屹多埋想不到苏油会这样说,一下子竟然语塞了。 苏油继续说道:「我记得曾在大相国寺中说过,我从不关扑,而且我也劝告过都管,不要将夏国的命运,寄托在一场场关扑之上。」 「今日不说国事,在这场残酷的大战中,能见到故人无恙,苏油也是欣喜万分,先进帐,我特意给梁兄准备了佳肴,我们便吃喝边聊。」 灵州有一种非常高级的碳,质地酥软,却固结成块;燃点很低,热值却很高,只用一张纸或一根火柴就能把它点燃。烧时像木炭一样,但非常耐烧,火炽且热量大,而且毫无烟气。 一大块炭烧完之后,仅剩下一点白白的灰迹。如果将燃着的炭埋在灰烬里,第二天拨开,仍旧火种通红。 因为这种炭状如砟片,故在当地名为砟子炭。 要知道含碳量这么高,挥发物这么少的煤炭,以往四通商号可是要废很大的劲,通过洗煤炼焦等一系列化工方法处理之后才能得到。 沈括说这种煤炭甚至可以直接加工成细颗粒,用于制作黑火药。 其实就是天然状态下的高无烟煤,到此,苏油终于完全解开了西夏青锋铁的全部秘密。 因此现在的大帐之中,温暖如春。 席间苏油频频劝酒,话里话外,就是提醒梁屹多埋,如果他愿意,就干脆留在河内不要回去了,由他在定然能保得老朋友周全,以梁屹多埋的级别,至少不会比夏国被俘投宋的枢密院都按官麻女阣多革得授的官职还低。 不过至少梁屹多埋还算是没有污烂到家,对苏油抛出的橄榄枝敬谢不敏,始终顾左右而言它。 苏油也不勉强,给梁屹多埋介绍一位官员:「这位的大名,想必梁兄早已闻名,不过却一定没有见过。」 「只身抗暴三十多年,富平侯之后,原天都招讨,现在是我大宋的富平侯,右武卫大将军,守灵州节度使李文钊。」 不过梁屹多埋却并不惊讶:「其实我与富平侯,也不是没有打过交道,当年在横山,富平侯曾经联络骨溪蛮,意图刺杀于我,好在命不该绝,否则那一次,屹多埋必然无幸。」 李文钊淡然一笑:「家梁还好吧?他横插的那一槓子,的确是个意外。」 「不过其实那一次吧,真不是为了刺杀都管,我们贪图的是图干部的货品。你也知道,刚刚被总管荡涤了巢穴,那时候真是穷得,见到野兔子都恨不得是母的,带到山上留着产崽儿。」 苏油笑道:「真要是如此理论,那我们三人之间,这恩怨可就扯不清了。不过有一点,那就是大家做事情,都是为了各自的国家和团体,不是为了什么个人的私利得失。」 「因此当我们放下公务的时候,其实一样是可以做朋友的。来,侯爷,都管,饮胜!」 梁屹多埋赶紧端起酒杯,三人同饮了一杯。 到底是带着任务来的,梁屹多埋始终还保持着一份清醒:「国公,大宋对我西夏,到底是什么章程?」 苏油放下筷子,嘆了一口气:「到底还是说回了烦人的公务上……沈存中,你跟都管说说吧。」 第480页 沈括笑眯眯地说道:「都管,其实朝廷的意思,你们一开始都知道,只是不愿意接受,因此白白有了这场战事。」 梁屹多埋赶紧打岔:「之前的条款是什么?」 沈括说道:「之前,那就是梁氏撤帘,还政秉常啊。」 梁屹多埋正要说话,沈括抬手:「不过现在不同了。」 说完脸色变得异常严肃:「这场战事,最初因夏国不顾尚在谈判当中,悍然攻击我关要造成的,责任完全在夏国一方。」 「此战动用了大宋四十万人,于今耗时三月,耗费了大宋无数的粮秣,银钱,军器。」 「按照四十万人,出征三月,日给三百钱统计,夏国应当赔偿大宋此次战争的军费,嗯,共计一千零八十万贯。」 「今后每拖延一日,夏国必须追加赔偿十二万贯。」 「这笔赔偿,夏国是拿不出来的,那就只能用贵国漠北之地,黑山威福军司,黑水镇燕军司来抵债。」 梁屹多埋不满道:「那大宋占去的河套,兰州,凉州,又如何说?!」 沈括说道:「都管要明白,那些地方,包括兴庆府,本来就是华夏故地,以前让你们暂居,是因为继迁、元昊之辈,还是大宋册封的节度使。」 「自从元昊做作文字,妄称皇帝之后,两国就陷入和长期战争,直到庆历和议后,西夏才向宋称臣,元昊取消帝号,接受宋的封号,称夏国主。」 「这,就是歷史上大宋给予西夏最高的规格,藩属国主。」 「但是元昊以降,歷代西夏国主,皆以皇帝自称,车帐,宫室,陵墓,皆为僭越,以往宋使入夏,仅止于韦州,就是夏国担心大宋发现真相。」 「所以,现在要得到和平,大宋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派遣使团,沿途考察,凡有一切僭越之处,尽皆删削,降到藩属国主的级别才行。」 梁屹多埋顿时大怒,起身指着沈括怒喝:「你们是要毁灭先王陵寝!这一点夏国君臣,决计不能同意!」 沈括冷冷地看着他:「天都山伪行宫,高广壮丽,非人臣可有,李太尉和苏节度已经一把火烧了,好像也没有问过你们同不同意。」 第一千三百三十二章 演戏 梁屹多埋怒道:「我大夏尚有五十万可战之军,真以为夺了应理关,就能拿下兴庆府吗?!」 「梁兄你别急嘛……坐下坐下……」苏油拉着梁屹多埋坐下:「我说今日只议交情不谈国事,就是知道一旦展开和谈,你这饭可能都吃不下去。」 「梁兄你也要讲道理,这怎么能叫毁灭陵寝呢?分位不称,本乃僭礼大忌,是李元昊翻乱在前,我们不过拨其归正而已。」 「西夏诸王的陵墓,我们肯定是不会乱动的,但一定会按照国主的礼制,恢復成它们应该有的样子,绝不会让它们荡然无存的。」 「即便是夏国战没的将领,如嵬名统军、梁永能,仁多零丁以下,宋国皆妥为安葬,树碑立墓。」 「大宋乃礼仪之邦,断不会在礼制上出现差池,这一节,梁兄尽管放心。」 梁屹多埋脸色连变,最终还是坐了下来:「所幸还有时日,如果两国终能重化干戈为玉帛,到底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儿不是?」 苏油笑了:「正是如此,年前在大相国寺,我就曾与梁兄说过,以梁兄只能,应当努力劝说当权者致力于和平,而和平的途径,就是放弃不正当得来的权力。」 「其实到现在都是,夏国还有最后的机会。」 「对了,梁兄是怎么过来的?」 梁屹多埋说道:「坐船啊。」 苏油点头:「那一会儿去港口看看梁兄的船只,江船和海船我是行家,不过河船倒是没见过,得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区别。」 …… 当晚,沈括与苏油分析梁屹多埋的反应,沈括说道:「这样刺激他,都还赖着不走,看来是必有所图啊……」 苏油点头:「夏人太狡诈了,不过我们的侦察小组却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以为自己的行动很隐秘,却不知道峡口,鸣沙城的对岸,早有迷彩小组在监视他们的行动,并且按时通过旗号灯语向对岸传递消息。」 沈括说道:「那可是十万大军,苏烈和包顺,真的不用救援?」 苏油笑了:「做戏就要做全套,囤安军乃天下第一野战强军,如今又依仗关防,占领山头……呵呵再说也不需要全胜,能守稳关要,吸引住主力就行了……」 沈括感到很无语,告饶道:「既然梁屹多埋与国公是旧交,那就麻烦国公你与他交涉好不好?我……那啥,国公说的……演技……不太行……」 接下来的几天里,苏油代表大宋,梁屹多埋代表西夏,两人在夏州北门外的吕家渡,展开了「艰苦卓绝」的外交谈判。 甚至因为梁屹多埋的「据理力争」,苏油为了天下苍生,做出了一些「重大让步」。 比如关于梁氏的问题,苏油就同意,只诛除列入战争罪犯的那些人,不求诛绝九族,毕竟梁太后是秉常生母,梁皇后是干顺生母,如果尽数诛杀,会让嵬名氏也失了体面。 又比如嵬名这个姓的问题,秉常和干顺,必须恢復大宋的赐姓,或者唐时的赐姓也行,以表示恭顺。 但是改易汉服,行汉制,用汉礼,书汉文,说汉话,毁弃李元昊生造出来的西夏文,这一条,不容一丁点讨论。 第481页 这还没有议到领土主权,双方就已经在谈判桌上唇枪舌剑,吵得不可开交。 梁屹多埋此次来灵州,待遇虽然不减,苏油也一如既往地热情,不过要在谈判桌上占得他一点便宜,那也非常艰难。 而且苏油藉口战时混乱为理由,限制了夏国使团的行动范围,只能在港口水寨内活动。 其理由是梁永能在旱海的大屠杀,已经彻底引燃了河内蕃人对梁氏的怒火,宋人苏油能够完全约束住,但是新投的蕃人还在学规矩,难保不会有亡命刺客。 梁屹多埋也表示了理解,除了与沈括苏油轮流扯皮,就没有出吕家渡。 而苏油在考察了梁屹多埋的坐船之后,很快就在码头上打造船坞,开始了造船工作。 不过据梁屹多埋观察,进展很不顺利,因为熟练的工匠,都被梁令通早一步就送到对岸去了,灵州周围,也搜集不到大木料。 就这样温吞吞地拖到十二月五日,形势突然大变! 熙河军应理关守将苏烈、包顺奏报,十二月朔,夏将嵬名阿吴、仁多保忠,率领十万大军,强攻应理关! 而凉州守将刘昌祚奏报,就在同日,骁锐、豹捷、虎翼三军,在凉州西北三百里的胭脂山,大破甘肃军司副都管觉勒玛组织来犯的西域联军,斩虏两万。 与此同时,六路都经略机宜司凉州分司李庸上奏,休屠泽口,也出现了夏军家梁部侦骑。 宋夏战事,再次打响! 苏油拿着奏报,心急火燎地找到梁屹多埋:「都管,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和谈诚意?!」 梁屹多埋一脸的愧色,起身对苏油深施一礼:「国难当头,屹多埋只能无所不用其极,益西威舍要责我欺君子以方,用杀用剐,悉听尊便。」 「夏国这是处心积虑,行险一搏?」苏油跺着脚:「早就告诉过你们不要一次次的拿国运关扑!梁兄当我是为自己担心?跟我来!」 带着梁屹多埋来到灵州城头,却见沈括站在城上,看着黄河下游。 梁屹多埋震惊的发现,宋军不知道怎么在一夜之间,变出近两百艘巨舶! 每艘巨舶,由一百二十八个牛皮胎组成,皮胎的间隔木架,由矩形改成三角形,整体由无数个小三角形支架构成,设计依旧精巧简便,但是强度得到大大加强。 每艘巨舶,还有两支长桨,一支大舵,载满了新军,浩浩荡荡地向着下游进发。 见到梁屹多埋被苏油带来,沈括冷冷地说道:「夏国狡险,穷极不悟,兴倔强之衰旅,欺大宋之至诚。」 「大宋其实早已有备,只因夏国来兴和议,故而暂停伐罪之师,以期尔等能幡然痛悔,以期河外有万一之和平。」 「现在正式知会贵使,鑑于夏国不知悔改,狡诈无信的态度;鑑于夏国将宗主陛下的仁慈,当做可供利用之弱点,以和议为谋的无信背义,鑑于当前已经无法和平的局势,六路都转运司决心放弃对梁氏的幻想,以武力彻底解决夏国外戚之患,拯救夏主,还国统与李氏!」 梁屹多埋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们……你们怎么突然变出这么多的大……大船?」 「一而再,再而三!」苏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告诉过你们不要拿国运做关扑,怎么就听不进去?从灵州到静州,不过百里之遥,半日可至,静州一下,兴庆府便门户大开。」 「即便嵬名阿吴和仁多保忠回军,那也得奔行四百里,家梁更是尚在六百里之外!急切之间能至?我只需五千兵力驻守静州以逸待劳,你们拿得下来?」 「余部将继续沿河北上,攻取怀州,定州,彻底断绝兴庆府与外界的联繫。事到如今,我想问问都管,这三州,你们留了多少人马?能不能阻挡我三万精锐?如果不能,就该好好想想,今日之后,该何去何从!」 梁屹多埋慌乱地抓着苏油的袖子,冷汗满脸:「益西威舍,救我梁氏一族则个!」 苏油都傻了,老子的演技,已经好到敌人都来求救的地步了吗?! 嗯,是时候该检讨一下了…… 第一千三百三十三章 风云再起 黄河在峡口,也就是后世青铜峡以上,到应理关以下,在如今有个特殊的名称——鸣沙河。 峡口往上游两百里,黄河南岸是鸣沙城,再上两百里,黄河北岸是应理关。 这里离宁夏平原繁华地区,有四百里,地处贺兰山的最南麓,与南边的六盘山余脉,形成了一条狭窄的通道,黄河刚好从这个通道里通过。 因为黄河的存在,让北岸与贺兰山间原本就狭窄的通道,变得更加狭窄。 而在其西北侧后,则是茫茫沙漠,后世着名的景区沙坡头就在这里,形成了对这个小出口后方巨大完美的屏障。 在秦、汉两朝,这里便修筑了长城、关塞以御北胡。 而在宋后明代,这里更是被重点修筑,成为宁夏西路最重要的要隘之一,得名胜金关。 所谓「黑山之南支,如怒犀奔饮于河,即胜金关也。石峰横峙,隔河与南岸泉眼山相对,拱抱县城,为一关键云。」 「谓其过于金徙、潼关,故名胜金。」 后人有诗歌形容这个地方——「浮沙高拥隐边墙,渺渺烟云接大荒。山引贺兰峰积翠,河通星宿水流黄。」 第482页 「云茫茫,峰兀兀,雄关崛起势嵂崒。北有沙漠之纵横,南有长河之滂浡。银川到此启管键,襟山带水不可越。」 而在现在的宋朝,比后世更可怕的是,应理关靠近黄河的一侧,还有茫茫的池沼,让通道变得更加的狭窄。 即便到了隆冬时节,这里的护城河和沼泽都不会封冻,唐代把此沼泽地带地称作温池。 骆宾王过此处的时候曾经特意探访过因由——「询据土人云,即县城旧址,城壕南有温泉溢入池,至冬不冻,故名。」 种诂在审视军图的时候,一眼就发现了这处被夏人忽略了的地方,抢在他们收缩兵力防守兴庆府和西平府的时候,建议苏油,让最强的囤安军夜渡黄河,抢占了此处关要! 之后又命西路包顺带领三万人,加强这里的防守力量,抢运了大量物资,依託秦汉长城和应理关塞,将整个关城丧心病狂地重修了一遍! 等到了战事停息的间隙,又增派了刘昌祚的骁锐三军! 苏烈认为如此集中兵力毫无必要,毕竟应理关的迎敌正面相当狭小,五门霹雳炮搬上城头,不光正面防御力量强悍不说,连黄河都足以封锁。 于是和刘昌祚一商议,干脆去把凉州拿下,不但可以互相照顾后路,并且还能和兰州一起,形成一个西路铁三角。 其防御态势和纵深顿时令种诂倍感舒适,直夸苏烈童鞋:「虽幼少读书,然其将略,殆为天授。」 这也造成了宋军将以西路为主力,渡河进攻兴庆府的假象,让夏人不得不调整战略,强攻应理,企图收復这里,形成对凉州的大包围,重新获得战略主动。 但是夏人的军事思想还停留在旧时代,囤安军能轻取应理,并不意味着嵬名阿吴和仁多保忠也可以做到失而復得。 这一带并不适合骑军作战,宋军依託群山,长城,重新打造的雄关,打造了层层防御。 加上在旧军时代就已经远胜步跋子的囤安军,转变成了新军之后,苏烈在应理关东,将苏油的「进攻型防守」的战略,贯彻得淋漓尽致。 囤安军带着伏虏炮和连珠炮,在贺兰山麓两百里内转战,神出鬼没,不断游击。 夜袭,劫粮,伏击……当年苏油曾经议论过的「游击十六字方针」,到军事技术发展到现在后,终于得以彻底实现。 而且相比后世以弱敌强的游击战术,如今的游击,战果大得惊人。 可以说,以少量新军对抗大量旧军的最正确战术,到了苏烈指挥的应理关防守战,算是真正达到了大成。 这样就搞得镇守应理关的包顺非常郁闷,我说兄弟你别光顾着自己闹腾,好歹放点人马过来,让老哥哥也立点功劳不是? 哥哥这里整整三万人马,自打出徵到现在,除了些听闻哥哥身份,望风而降的部落,还屁都没捞着啊…… 两路大军十万人被苏烈打得进路艰难,更让夏人产生了严重的误判,认为这里肯定是宋军的主攻方向。 于是在收到嵬名阿吴和仁多保忠关于宋人军力绝对在六万以上,两军兵力不足的奏报后,驻守顺州的梁皇后盛怒之下,带领十万生丁赶往应理。 她就不信宋军个个都是铁打的,二十万人,堆也把应理关给堆下来! 不过她还是记住了家先生的告诫,顺州乃九渠之首,是整个兴庆府的灌溉枢纽,必须牢牢守住,于是她便让防守兴庆门户静州的五万麻魁女兵,前移到了顺州。 这无疑是一个异常糟糕的决定,没有夏人会预料到,大宋已经在短短两个月里,组建出一支能够搭载四万人的黄河水师! 当梁皇后一身戎装,带领着十万生丁向应理关疾驰的时候,宋人的感义、镇国、定国、控鹤、学院兵团、五支新军两万三千人,以及泾原、鄜延、麟府的旧军精锐镇戎、定边、保安、绥德、火山五支军队一万五千人,放弃马匹,改用巨筏,朝着黄河北岸,兴庆府的门户静州杀去! 与此同时,还有定边、保安两支旧军六千人,与招募的熟蕃一起,赶着厢车和马匹,沿着黄河东岸,朝着与静州隔河相望,河道最狭窄的临河镇进发。 水路大军由高遵裕亲自带领,东岸辎重大军由沈括和苏油率领,同行的还有石勇等一干理工人才。 十二月,己未,未时,大军抵达距离兴庆府仅四十里的静州,距离夏国的政治中心兴州,距离不过四十里! 静州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城中不过老弱三千户,知州刘翰臣只在城头上看了一眼在抢占滩涂的感义、控鹤军和镇戎军三军一万三千人,便回到州衙,悬樑自尽了。 而剩下的宋军,则继续向下游的怀州、定州出发。 酉时,高遵裕、曹南、孙能克静州。 庚申,凌晨,王厚、种谔克怀州。 午时,刘世恆,王君万,折可大克定州。 兴庆府,被宋军三面围困! 三州的夏人,扶老携幼,一路哭喊着朝着兴庆府逃难。 宋军也不阻拦,只消灭了三州内微弱的抵抗力量,占据府库、帐册、户册、仓廪之后,各留数千人防守,其余大军直叩兴州! 夏人的大军,全部在外,兴庆府腹心之地,异常空虚。 最近的顺州,只有数万女兵,剩下的大军,梁皇后在百里之外,嵬名阿吴和仁多保忠,在四百里外,家梁,在六百里外! 第483页 …… 兴庆府,观庆寺。 嵬名景思的遗体,静静地安放寺塔下大广场中心的木椽塔上。 红衣大和尚带领着僧众,为嵬名景思吟诵着经文,送他离开这纷乱的人世,前往吉祥的天国。 西夏葬俗,有羌俗、汉俗、佛俗三种,三种葬俗相互影响,相互渗透。 达官贵人们,多与宋辽类似,砖砌木结构墓室,而西夏陵墓,除宗室外,一般不用壁龛,也很少砌砖室。 随葬品中,器皿较少,而多用羊、牛、马、鸡、鸭及铜牛、石马等仿制品。 更多的,採用火葬,骨节装入容器中,埋入坟墓,身份贵重者,修成灵塔。 嵬名景思的意愿,是採用党项人的传统葬仪,火化。 梁太后和梁乙埋也来到观庆寺,亲自祭奠。 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浮桥 国家多事之秋,重臣殒没,不是什么好兆头。 要是嵬名景思半年前就死了,二人只会心中窃喜。 嵬名景思是维繫帝党一系的中心人物,在秉常被囚的后期,国内诸多势力被重新打压下去之后,嵬名景思的存在其实就有些多余了。 然而风云突变,嵬名景思之死,更让梁太后和梁乙埋不禁大起兔死狐悲之感。 四个月里,太多的夏国名臣悍将,折损在沙场,太多的官员部族,投靠了大宋。 夏国是军国,军队,就是这个国家的灵魂和生命。 当军队强盛的时候,这个国家的一切反对的声音,都会被以肉体消灭的方式镇压下去,比如年前漠北的那次武装游行屠杀。 而当军队虚弱的时候呢? 准确地说,噹噹权者能够控制的军队虚弱的时候呢? 那就是勐烈而无可避免的反噬。 这可以说是另一个歷史怪圈,军国之政无法逃避的怪圈。 就跟草原上的雄狮一样,每一只狮王的最终命运,都是死于来自新的继任者们的挑战。 而夏国的这种斗争,基本上就反映在帝党利用新的后党当权,屠尽以前的后党,之后新的后党再次当权,然后再次被后来的后党屠灭的循环之上。 当年李继迁发家,靠的就是连娶当地豪强的女儿作为妻妾,在势力渐盛的过程中,后党的实力也同样强大起来。 夏国到如今,被屠灭的后党,已经包括了卫慕氏、野利氏、没藏氏。 而梁氏,如今也走在这条不归路上。 就好像一根从悬崖伸出去的长木板,每向前走一步,危险就加重一分,而现实逼着梁氏一族不得不走,哪怕所有人都知道,木板终究会因为承受不住负重而断裂,梁氏会因为强烈的反噬而灭亡。 经文吟诵完了,梁太后将最后一瓶香油淋在了木椽塔上,梁乙埋点燃了木椽。 熊熊的大火燃烧了起来,夏人的葬礼,让砖塔顶层的田遇,觉得很好奇。 家梁离开了兴庆府,他的第一件任务就结束了,现在他的新任务,自动转为了第二项,保护木寨中的那个疯子。 田遇觉得国公有些多余,怎么说呢?就算要抓傀儡,夏国姓嵬名的人那也是一抓一大把,何至于要保护一个疯子? 政客们关心的东西,实在是让大头兵有些搞不明白。 城外远处,各有数骑快马从几个方向奔来,紧跟着城内的警钟响了起来,下方熊熊火堆旁,出现了一些小骚乱。 接着贵人们开始离场,嵬名景思的葬礼草草结束。 兴州城四处大门开始落锁,哪怕还是午时。 在兴州是看不到黄河的,能够看到的,是故秦渠,故汉渠,西干渠、唐涞渠、汉延渠、惠农渠等九大干渠中的好几条。 没过多久,远处地平线上,河渠边出现了浩大的人群,骑着马的,赶着牛羊的,驾着车的……无数的百姓朝着都城涌来。 还有河渠上,撑过来无数的小船,小船上都满载着张皇失措的人,有些还非常的富贵。 然而没有人接纳他们,迎接他们的,是冰冷的城墙和紧锁的城门。 田遇心中充满了兴奋,出大事儿了! …… 灵州下游六十里,临河镇。 十六个巨大的牛皮筏子,在这里下碇,苏油与沈括,带着理工小组,要用最快的速度,搭建一座桥樑。 华夏一族建造浮桥的记录,在《诗经·大雅·大明》中就曾有记述。 第一座跨越黄河的浮桥,则是出现在春秋时期,秦景公的母弟后子针因自己所储财物过多,恐怕被秦景公夺财杀害,在今天山西省临晋附近的黄河上架起浮桥,带了「车重千乘」的财富由今陕西逃往晋国。 第一座铁链连接的浮桥,是隋大业元年在河南洛阳洛水上建成的天津桥,这座桥一直到唐代都在使用,李世民还作诗「暂低逢辇度,还高值浪惊,水摇文鹢动,缆转锦花萦」,来描绘他乘坐御车渡越浮桥时,船头绘画的鹢鸟图形和缆索上的朵朵锦花,在江河波涛上摇曳动盪的景象。 宋代也有自己的大浮桥,太祖曾在安徽当涂县采石矶,架设横跨长江的浮桥,成为宋军进军江南,讨灭南唐的水上通道。 等到国力上升,又在在蒲州附近潼关以北的黄河上,修建了更大的浮桥。 蒲州浮桥的缆绳,用八只铁牛系住,这些铁牛立于两岸,每只重数万斤。 第484页 后来还出现了找铁牛和浮铁牛的故事,大和尚怀丙还因此被苏油徵辟,一同参与黄河北流说的讨论与定策。 由于架设简便、快速,浮桥常常被用于军事,用途非常突出,因此在如今亦被称为「战桥」。 浮桥的搭建是有讲究的,黄河大浮桥的法式,早就被苏油命李诫收录在了《营造法式》当中。 到了苏油和沈括手里,浮桥又有了许多改进。 十六艘大筏的前头,装备着带逆止齿轮的大缆盘,连接着巨碇,下碇之后,筏子上的军士们通过缆盘调整缆绳的长度,可以将筏子调整到一条直线上。 筏子与筏子之间,通过铁链串联在一起,之后在铁锁上铺设桥面,构成了一座浮桥的主体。 浮桥可以根据水面的涨落,灵活调整缆绳的长度,两端上桥的地方,铺设着上桥的铁筋钩板,和浮桥搭接的地方是固定在钢轴上的,能够有一定的高度变化冗余。 这座桥是先设计后施工,全部採用标准构建组装,能够实现快速高效地搭建。 唯一的难度就在铁索的勾连。 不过这难不倒苏油,他直接动用了伏虏炮,让伏虏炮弹带着细绳,被施放到河对岸,然后用细绳牵粗绳,粗绳牵细索,细索牵粗索,粗索牵铁链,没用多久,就完成了搭建。 反正他们这次带了大军整整五万多匹马,数千辆战车,有的是运力。 为了防止惊马胆怯不敢过桥,苏油还回忆起了当年走荔枝道入陕西时,见到的那种悬崖边的石墙,用厢车的车板,在浮桥两边建立起高高的木墙,不够的地方钉上布匹,阻挡马儿的视线。 整座桥樑,在六千人的科学分工和劳作下,仅用了一天一夜,便搭建完成! 次日清晨,战马,军车,霹雳炮车,弹药物资便源源不断地渡过黄河,进入了静州。 高遵裕的心情是非常迫切的,灭国之功就在眼前,苏油和沈括搭建的浮桥,让他能够再次武装到牙齿,还给他争取到了五天的时间! 辛酉,苏油和沈括带领定边,保安两支旧军和两万蕃军抵达静州,高遵裕立即将三千学员兵留给了苏油,自己带领曹南和孙能,携感义、定国、控鹤三军,朝兴州杀去。 这是对夏最关键的一场战役! …… 汴京,军机处,赵顼身着一身新军冬礼服,坐等前方奏报。 孙固陪同着赵顼,为了缓解赵顼的紧张情绪,说道:「前日辽国燕京留守司委涿州牒我雄州云:夏国遣使来称,南朝兵起无名,不测事端,请全两国之欢,言寻旧好。」 赵顼冷笑一声:「他们现在还有精力管这事儿?」 孙固嘆了口气:「现在辽国风声鹤唳,耶律伊逊自平定重元之乱后,权倾朝野十四年,两兴大狱,朝堂数空,如今北朝中多是其党羽,辽皇清理起来,可谓是伤筋动骨啊。」 「知雄州窦舜卿也不是好相与的,回復耶律慎思与萧惟信,道夏国主受宋封爵,宋朝有边臣言秉常见为母党囚辱,比令移问事端,同恶不报,继引兵数万侵犯我边,义当征讨。今以屡遭败衄,遣使诡情陈露,意在间贰,想彼必已悉察。」 「那边收到移文之后,也就悄然声息了。」 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赵顼笑道:「这件事情上头,四通商号倒是出了大力,从去年揭发耶律伊逊倒卖辽朝禁物,私备金甲开始,到今年说动耶律伊逊外逃,最后在辽国苏州被捕获,在东海岛上配合西事,竟然严丝合缝。」 孙固怀疑地看着赵顼:「莫非耶律伊逊叛逃一事,竟有我朝人士插手其中?陛下,鼓励臣下叛国悖上,不是仁厚之道啊……」 「呃?没有没有……」赵顼是个超级爱显摆的人,现在心里头那个憋屈啊…… 如此完美的外交谍报行动,真可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但是苏油一再告诫过他,这叫隐秘战线,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尤其不能出于皇帝之口。 蔡京赶紧打哈哈:「这个事情我知道,就是河北几个商贾跟窦舜卿建议,可以通过这种方法让辽国衰乱,减少对我河北的威胁,好像窦舜卿同意了,不过我猜他也没想到这事儿真能给办成。」 「却正好碰到秉常被母党囚禁,孙公,你说这是不是也太巧了?只能说,连上天都是站在我大宋一边的啊。」 「对对对就是这样的。」赵顼内心里又给蔡京加了一分:「还真是巧合,不过这巧合对我大宋来说,端是天赐啊。」 蔡京转移话题,跟两人扯起了闲篇:「夏国图穷,乃遣西南都统嵬名济致书国公云: 昨于兵兴之际,提戈相轧,今以书问贽,信非变化曲折之不同,盖各忠于所事,不得不然耳。 夫中国者,礼乐之所存,恩信之所出,动止猷为,必适于正。 若乃听诬受间,肆诈穷兵,侵人土疆,残人黎庶,是乖中国之体,为外邦羞。 昨日朝廷暴兴兵甲,大穷侵讨,盖天子与边臣议,谓夏国方守先誓,宜出不虞,五路进兵,故有灵州之役。 然较其胜负,非为必得。 夏国提封万里,带甲犹数十万,西有于阗作我欢邻,北有大辽为我强援,若乘间伺便,角力竞斗,虽十年岂得休哉? 即念天民无辜,受此涂炭,故国主见伐之后,夙夜思念,谓自祖宗之世八十余年,臣事中国,贡礼无或亏,朝贺未尝怠。 第485页 而边吏幸功,上聪致惑,祖宗之盟既阻,君臣之分不交,载省厥由,怅然何已! 济遂探主意,敢移音翰,伏维国公,以谋略干西事,凡生民利病,宗社安危,皆得别白言之。 盖鲁国之忧,不在颛臾;隋室之变,生于杨感。此皆明公得于胸中,不待言而后喻。 今天下倒悬之望,正在英才,国公何不进谠言,辟邪议,使朝廷与夏国欢好如初,生民重见太平,岂独夏国之幸,乃天下之幸也。」 孙固贊道:「不意夏国竟有如此文才!这文章写得极好啊!国公是如何作答的?」 蔡京乐了:「国公有空搭理他?只将信转给了李文钊,让他代答。」 「李文钊什么人?夏国富平侯之后,早年间文採风流,作过谅祚侍讲的人物,他给陛下的谢表大家都见过,不输国朝学士。」 「于是李文钊动笔,回信将嵬名济骂了个狗血淋头,其中有两句『天威所不赦,大辟所宜加,暴佷跋扈,壅君树党;禄爵而不任,忠悌而不闻,色仁行违,忘国图身。』」 孙固都忘了在皇帝跟前,一拍桌子,激赏道:「妙极!这两句足让奸相佞臣摧心变色!」 上句是东汉名臣张纲对外戚跋扈将军梁翼的评语,将夏国梁氏,比作弒君的东汉梁氏。 下句是白居易对东汉和帝时期大臣张禹的评价,说他为了保命不敢得罪当时的后党窦氏集团,空有大名。藉此讽刺嵬名济。 忠悌二字,还指明他忘了祖宗本姓。 这两个典故选得都很精妙,而且那个给后世留下「豺狼当道,安问狐狸」成语的名臣张纲,好巧哦,刚好是眉山人。 这就还偷偷摸摸地顺便捧了苏油一把,足见李文钊潜窜草野数十年,文学底子还是没有丢的。 孙固算是赵顼的诸多老师之一,赵顼也知道他的脾气,一点都不计较:「国公这倒是应对得轻巧,以夏人之矛,攻夏人之盾,一点多余力气都不想花。」 蔡京说道:「国公可能也是怕了。」 赵顼有些奇怪:「什么怕了?」 蔡京微笑道:「陛下有所不知,国公不是听闻兰州收復,一时兴起,写了一首诗给李太尉吗?现在士林中倒是颇有些议论,认为国公此举,有些失了士大夫的体面。」 赵顼有些生气:「立下大战功的中官都不行?」 孙固心底里其实也觉得有些不妥,但赵顼这个态度,反而会将苏油此举坐得更实,赶紧回护道:「他苏家人从来都是这样,大苏提赠诗歌,从来都不拘人物。」 「在杭州时,大苏曾在西湖偶遇一妇人,本是妓人,已为民妇,自叙仰慕大苏已久,无由得见,不惮呈身,献一曲而去。大苏乃作《江神子》。」 「游多景楼,遇官妓『胡琴』声姿俱妙,乃作《採桑子》。」 「云龙山张天骥,无知村夫耳,大苏为作《放鹤亭记》,以比古之隐者。人以为过,大苏笑曰『装铺席耳。』」 「思聪,画僧之流,大苏为作《送钱塘聪诗闻復叙》。」 「蜜殊,因为能吃蜜糖,大苏为作《安州老人食蜜歌》。」 「所以依我看啊,作诗对他们苏家人来说,一点不难,好多都是『装铺席』耳。」 蔡京笑道:「要说起国公给李太尉这诗,有『泉冷清栖月,山深静落花』句,浑然不似在戎机倥偬之间,颇见云淡风轻之气。」 孙固对这一联也是非常欣赏,对赵顼说道:「西事大起,老臣忝为枢相,也常忧心忡忡,就怕边臣失计,糜烂国事。直到见到这一联,方才稍感放心。」 「两句一得清,一得静。檄羽交驰之际,尚能有如此平和清净的心态,这一仗让苏油做帅臣,的确是最佳的选择。」 赵顼嘆了口气:「要这样说能耐可就大了,除了军事,民事他还有闲心建议,大理变故还要上条陈,还在密奏里边给我推荐西北的吃食和药材……对了,髮菜跟雪莲,你们听说过没有?」 孙固蔡京面面相觑:「这个……恕臣等孤陋寡闻……」 就在这时,章惇拿着一封电报单子大踏步走了进来:「六路都经略司奏报,迷惑夏人的战术已然成功,夏人两路大军俱在数百里外,大军突发水师,只用了一日,便已经夺了静、怀、定三州,围死了兴庆府!」 厅中数人都是大喜过望,赵顼兴奋地站起身来:「太好了!叫郭都统和种师道来,研读奏报,给我们讲解一番!」 …… 兴庆府,景仁宫。 梁太后脸色焦急而疯狂,虚弱地坐在椅上,梁乙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殿内慌乱地来回乱窜,才周岁的干顺吓得哇哇大哭。 「景思误国!如今大军俱在数百里外,城中俱是老弱,怎么来得及?」 歷史记录梁太后晚年「善病,喜服药」,不过对自己孙子却是格外的爱惜,「晚年始得孙干顺,钟爱之,常躬自提抱。」 即便在病中,梁太后依旧将干顺带在身边,一刻不离。 命宫人哄着干顺,梁太后钉子般的目光看着殿内群臣:「说说,事到如今,该当如何?」 西南都统,礼部尚书嵬名济轻咳了一声:「也不知宋人如何能在一夜之间,变出两百巨舶,之前所有的布置,尽皆落空。」 梁乙埋不耐烦地道:「如今再说那些又有何用?只说如何应对。」 第486页 第一千三百三十六章 无条件 兵部侍郎贝中撒辰躬身道:「兴庆府积蓄尚多,兵器守具不缺,臣已发给城中十四以上男丁军器,命上城防守。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之前奉皇后旨意,城中搜检丁壮,合畿辅三州之民,共计十万生丁,带去了顺州,之后又发了五万麻魁……」 梁乙埋颓然坐到了椅子中,一脸颓丧之色:「难道真的要出门跪降?」 城防使益麻党征一身戎装,高声喊道:「如今尚可一战,臣奉守职,尚有宫卫三千,此时不上城守御,犹待死宫门也?」 益麻党征是青唐董毡的弟弟,董毡重新倒向宋国之后,家梁就一直在做青唐的外交工作,梁氏以官爵啖董毡父子,拒不受。而党征心慕之,于是乘间投奔家梁,走投夏国。 梁氏得益麻党征大喜,不过也没有放他回去,而是以宗女妻之,封驸马都尉,一步步混到了兴州城防使。 又听益麻党征说道:「城外尚有十数万百姓,能逃到这里来的,都是心向大夏的忠心之人,也是捷力之辈,不如放入城中,点选可战,不是立刻多出数万兵力?」 经略司正听嵬名谟铎立即说道:「城外之人,焉知没有宋人细作?尽入城中,万一作乱如何?」 益麻党征不耐道:「作乱,有剑耳!如今事急,头痛当医头,脚痛当医脚。如果宋人兵临城下,迫他们附城,则是瞬间多了十数万攻城之军!」 梁乙埋勐然一惊:「有理!赶快开放城门,先放百姓们进城!」 益麻党征拱手去了。 马院承旨嵬名理直一直在沉吟,这时候试探着问道:「宋军来势汹汹,口口声声,所为者不过是陛下。要是……要是太后宣旨撤帘,还政于陛下……是不是,就可以搪塞一阵,至少让宋人不站在理儿上?」 梁太后看了他一眼:「朕也不是好权之人,如今大权不是也都交给皇后了吗?要还政,也得要有政可还才是。」 嵬名理直赶紧说道:「不过就是一个名目而已,宋人也搞不清楚我们的蕃官称谓,丁努、吕则、芭良、昂聂之类,大不了就给梁氏诸臣换个称唿而已,其实还是该干啥就干啥。」 「太后也只是下诏还政,只要陛下周围都是太后的人,相国还在,和以前,不还是一样的吗?」 礼部侍郎张聿正说道:「正是此理,而且宜早不宜迟,静州到此不过四十里,旦夕可至,危机迫在眉睫。」 御史梁阿格说道:「要是宋人坚持要诛我梁氏满门呢?」 张聿正说道:「没有这个道理,宋人律法森严,梁氏有太后与皇后之尊,不容加刑。」 「宋国《刑统》,罪至重者,乃谋反、谋大逆,获其罪者,父子十六以上皆斩,不及亲族。」 「因此其法典之上,是没有『族诛』一说的。」 「若太后及时还政陛下,发国书与大宋益西威舍,以其仁慈之性,必当约束诸将,不会大兴杀戮。」 诸臣议论纷纷,又说要和的,有说要战的,莫衷一是。 经略司正听嵬名怀逋说道:「祸在眉睫,而援军尚远,就算虚与委蛇,亦要熬到两路大军回援。」 「于今之计,只能一边与宋人订立城下之盟,一边发使臣让辽国救援,并令两路大军回师勤王。」 「还有,将河西割让给董毡,告诉他唇亡齿寒之理,如果夏国没了,下一个就是青唐。请他断宋军的后路!」 就在这时候,之前去开城门的城防使益麻党征却又入殿报告:「太后,大相,梁屹多埋回来了,臣已带到,正在宫外候旨。」 梁太后顿时抬起头来:「叫进来!」 梁屹多埋从殿外进来,一见到梁太后和梁乙埋就噗通跪倒,大哭道:「太后,叔父,侄儿回来了!」 梁乙埋问道:「宋人如何能在一夜间冒出这么多的船舶?屹多埋你可知晓?」 梁屹多埋哭道:「这个侄儿的确不知,侄儿抵达灵州,益西威舍留侄儿在吕家渡水寨相商,那个时候,水寨中空空如也。」 「在考察侄儿乘坐的舟船之后,益西威舍方才打造船坞,寻来的木头却又都不堪用。」 「侄儿每日虚与委蛇,直到有一天,益西威舍来责我欺瞒于他,说他好心同意谈判,夏国却只为拖延时日,出动大军出击应理关。」 「侄儿正自心喜完成太后大相重託的时候,益西威舍却将我带上灵州城头,那时候我才知道,大宋竟然一夜之间变出两百艘巨舶!」 「不仅如此,侄儿后随益西威舍一路过来,才发现他们不但有船,甚至还在临河镇,架设了一道跨越黄河,能六马并行,供两辆巨大的车辆交错的大桥!」 益麻党征点头:「都管所言是实,臣与入城的静州百姓打听,他们也说宋军在静州下游十里搭建了一座大浮桥,大军正源源不断从对岸过来。」 殿内群臣神色大变,如果黄河天堑不再可以倚仗,这仗,还能打吗? 梁屹多埋继续哭道:「河内之事,兴庆府没有确信,臣至灵州,才知道大局根本无法挽回!」 「我们的估计是错的!全错了!我们以为,梁总管、仁多都管统带数十万大军,就算全军覆没,宋人至少也要损失惨重!」 「然据侄儿所见,全然不是如此,宋军数路番号,依旧齐装整甲,战力精强。尤其是他们的灰衣新军,数月大战,损失不过数百人!」 第487页 「现在宋人也有了铁鹞子!我们的铁鹞子,一半覆没在无定河,一半覆没在灵州河渠之间,甲具皆为宋人缴获,他们装备成了一支重骑,由刘昌祚统领,称为骁锐。」 「就是这支队伍,结合豹捷、虎翼两支轻骑,轻取了凉州!」 「太后,大相,这仗,已经没法打了……」 梁乙埋冷冷地问道:「苏油是什么章程?」 梁屹多埋转头扫视了一遍殿中的群臣,竟然没有一个声威卓着的将领,心中更是充满了绝望:「益西威舍说,夏国如今必须放弃一切迷梦和幻想,所有军队立即放下武器,停止抵抗,宋人大军入城之后,夏国朝廷上下,各自静守家中,听候处置。」 「大宋从今之后,不会再信任我们。要谈,他只和国主谈。」 「大宋不会再讲任何条件,夏国也不能再提任何条件,必须……无条件投降!」 「如今只有还政于国主,请他出面与宋人商讨,拖延时日……」 「拖下去!关起来!」梁太后站起身来,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不信!宋军一夜之间就都变成铜头铁臂了?!」 「河内五十万大军,梁永能、仁多零丁当世勐将,宋人能没有付出一点代价?那个苏油诡计多端,你又被骗了!」 「太后!」梁屹多埋以头抢地:「侄儿所言句句属实,宋军器械火器,实在过于犀利,太后,益西威舍尚在等待回復,他说如果明日辰时得不到回復,就要攻打皇城……」 「拖下去!赶紧拖下去!你要不是我亲侄子,就凭这番蛊惑,我立斩你于殿外!」 益麻党征上前抓住梁屹多埋的胳膊,将他拖了起来,梁屹多埋满脸是血,还在挣扎:「就算要囚禁侄儿,也求太后派人释放国主,争取最后商谈的机会!太后三思,三思啊……」 益麻党征见梁太后怒气更加郁炽,梁乙埋脸色愈加阴沉,轻道一声:「都管,得罪了。」一掌砍在梁屹多埋后脑,将之拖了下去。 第一千三百三十七章 疯狂 殿内雅雀无声,只剩下小干顺被自家奶奶的怒吼吓得哇哇的哭声。 在小孩的啼哭声中,梁太后冷冷地看着殿中噤若寒蝉的群臣:「你们,都怕了?」 没有人敢出声。 礼部侍郎张聿正低咳了一声:「国难当头,臣请昧死出城,与宋人交涉。请太后和大相降下方略,也好应对。」 梁太后痛苦地闭上眼睛:「告诉宋人,我决意撤帘,还政与秉常;大相退位,改任谟宁令,从此不预政事;我们的要求,是请宋国从凉州、应理撤兵,而夏国愿意奉送河套之地与宋国,只保留河外之地,隔河而治。」 「岁赐……也不要了,夏国从此勤修职贡,谨守边蕃。」 「如宋国还不放心……可以……入质。」 说到这里,梁太后勐然睁开眼睛,厉声道:「如果这样的条件宋国尚不干休,那就只有全民皆兵,众志成城,夏国必将死战至最后一人!」 殿内众人都是心头一震,躬身道:「谨遵太后懿旨!」 经略司正听嵬名谟铎小心地问道:「那陛下那里……」 梁太后沉吟了半晌,苦笑道:「吉多大师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法灯泰钦禅师少时解悟,然未为人知,独法眼禅师深奇之。」 「一日法眼问大众曰:『虎项下金铃,何人解得?』众无以对。」 「泰钦适至,法眼举前语问之,泰钦曰:『大众何不道:『系者解得。』』」 「所以陛下这个铃铛啊,只得哀家去解……」 观庆寺的高塔之上,田遇来回用瞄准镜观瞄着梁太后和秉常,嘴里嘀咕:「这戏法,如何变的……」 听闻宋军兵临城下,秉常的疯病,竟然一下子全好了。 如今的秉常和梁太后,就坐在木寨的院子里,不过母子二人之间的气氛,比兴庆府隆冬的天气还要冰冷。 「宋人还真是一剂良药。」梁太后看着秉常,冷冷地笑道:「之前不是说皇帝失心了吗?如今宋人兵临城下,看来竟然大好了?」 秉常正襟危坐,语气冰冷:「儿子失心不失心,还不是母后一言可决?儿臣奇怪的是,太后今日不料理国事了?怎么还有闲暇,来失心之人这里看望?」 「值得吗?」梁太后眼中似乎要伸出钩子:「因为皇帝的一封信,引来宋人相攻,如今河西隔断,河套沦陷,五十万大军一朝覆没,名将良臣,捨身殉国,江山基业,一蹶不振。」 「宋军已然三面临城,兴庆府危在旦夕,这,就是皇帝想要的结果?」 秉常垂下了眼帘,一言不发。 「永能、格嵬、令通、持多哩、逢恩,已经殉国。乙逋如今下落不明,追英一介女流,尚且领军在外。」 「梁氏一门战死沙场,或被宋人虏获者,已逾百人。」 「梁家人或者对不住皇帝,可没有对不住这个国家。」 秉常抬起头:「母后搞错了一点,这个国家,是嵬名氏的,不是梁氏的。」 「儿子是先父的继承者,国家有难,那也理应由嵬名氏来捍卫。」 「梁家如此慷慨赴义,有我的诏书吗?我不记得下达过这样的旨意。」 「那梁家的作为,就不是为了这个国家。」 第488页 「朕才是君上。」秉常说完针锋相对地盯着梁太后的眼睛:「而你们,其实就是为了你们自己。」 梁太后和秉常对视了一阵,终于还是先开了口:「也是,皇帝终究是皇帝,江山,也终究是皇帝的。」 「我来这里,就是告诉皇帝,今日梁氏还政于你。」 「但是我还要告诉皇帝的是,梁家,真的就没有别的选择吗?」 「只要梁家让你……然后同样的,干顺就是你的继承者,梁家一样可以以他的名义,将这个国家送给宋人,难道换不来一份高官厚禄?」 秉常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顿时握紧成拳:「你们敢!」 「如何不敢?!」梁太后冷笑着反驳:「那样做,与皇帝你现在做的,却有何分别?许你卖给宋人,难道就不许干顺卖与宋人?」 秉常双手颤抖了一阵,终于还是松开了。 梁太后站起身来,鄙夷地看着自家儿子,一字一顿地说道:「难怪追英看不起你。」 「为了我这个窝囊的儿子,老身终究是对不起自家的侄女。」 「你总是以你父亲自比,但是他对宋人,何曾奴颜婢膝过?何曾出卖过国家的利益过?」 「说到底,你才是为了你自己!」 「你真当宋人那么仁慈?」 「祖宗以奶母出殡为由,用棺木装盛刀枪,逃入地斤泽的时候,早就放弃了对宋人的幻想!」 「祖宗屡遭围剿,母亲妻子俱被宋人虏获,逃出生天,身边只剩兄弟两人的时候,早就放弃了对宋人的幻想!」 「景宗、你先父,血战连场,夺得二十六郡,早就放弃了对宋人的幻想!」 「可你竟然还指望着宋人的仁慈?」 「这是李清教你的?是那些汉人的诗书教你的?你被里边所谓的仁义搞昏头了!」 「就你这样,还想成为一代明君?!」 「皇帝不要想多了,还政给你,就是个名目而已,宋人去后,夏国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你根本不配做夏国的君主!」 一席话如疾风骤雨,而秉常则低下头,如同泥塑木雕。 梁太后拂袖转身,刚走出几步,却听身后的秉常说道:「母后。」 梁太后停下了脚步。 「母后。」秉常抬起了头:「其实今天,我以为你是来道歉的。」 「没想到到了现在,母后都还不忘羞辱于我。」 「真是好笑了,大白高国曾经提封万里,称兵百万,与宋朝契丹,鼎足而三。」 「如今丧师辱国,困守兴庆,势成累卵,祸不旋身,难道还不是当政者的责任?」 「五十万大军覆没无余,儿子想问,谁在秉国,谁为帅臣?!」 「祖宗基业,到底是葬送在谁的手里?!」 秉常呵呵笑了起来,笑声渐渐变得疯狂:「就是你们梁氏!罪恶盈天,大辟之刑不能尽容!」 「你们可以现在就杀了我,看看宋人会不会让你们合族陪葬!」 「要是不杀,那我告诉你,母后和皇后我没有办法,但是梁氏自梁乙埋以下,人人难逃诛绝!」 「哈哈哈哈哈……母后,你就等着看你的那些族人,那些欺君罔上的叛逆,被一个个推出南郊,人头落地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梁太后面色铁青,终于拂袖而去:「皇帝好自为之,要诛除梁氏,也得你先有那本事儿!」 …… 兴庆府,西城门外。 苏油骑着骏马,张麒和程岳一左一右,在一队学员兵的护卫下从静州奔来。 高遵裕正在帐中来回踱步,听闻苏油到来,赶忙出来迎接,正见到苏油滚鞍下马。 「国公你可算是来了,夏人使臣此刻正在帐内,说是要与国公交涉。」 苏油一脸怒容:「是不是秉常?」 「呃?」高遵裕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会是秉常?」 苏油喝道:「那为何还不进攻?」 高遵裕真傻了:「我大宋乃仁义之师,歷来都是先礼后……」 苏油立即打断:「国舅休要煳涂!大宋的仁义,从来都只对恭顺柔服的蕃国,只对心向大宋的臣民!」 「如今夏国秉政者对我朝屡次欺骗,早就没有了信义,还有什么好谈?如果不是秉常亲至,焉知他们不是还有陷阱?」 「那……那就打?」 「当然!立即进攻,夺取兴庆,掌控大局!将秉常、干顺抓在手里,到时候有的是时间慢慢谈!」 「得令!」高遵裕一个立正,其实他就是要文官来背这口锅而已,见到苏油如此夸张的演技,心底里暗自感激,立刻抓起头盔就奔了出去。 第一千三百三十八章 文殊奴 兴庆府,木寨。 殿前司钤辖咩迷乞领着三百精兵,手持金令,站在寨前。 寨上守军指挥阿炜见到咩迷乞,赶紧下得寨来:「钤辖此来是太后有召?」 咩迷乞将金令交给阿炜验看:「奉太后懿旨,大相钧令,兴庆府所有正军,俱归城防使统带。」 「宋人来势汹汹,城防兵力不足,驸马要求城中所有正军,皆需携带军器,尽数上城守御。」 阿炜犹豫道:「那这里……」 咩迷乞不以为然:「不就是那主儿吗?手无缚鸡之力,留几个护卫意思意思就行了。」 第489页 阿炜验过金令,又验过中书的敕令,都是真实无误,将之交还给咩迷乞:「既然如此,我便召集护卫,交于钤辖。」 「让手下去做就是了。咱兄弟多日不见,聊几句。」 咩迷乞拍了拍阿炜的肩膀,拉着他走到一边,从腰间皮囊里摸出一个瓷瓶,打开来喝了一口递给阿炜,低声道:「兄弟你这份差事,说好听,是太后大相看重;说难听,真特么不是人干的。亲戚子女,都在尚仁坊是吧?」 阿炜接过瓷瓶苦笑道:「那是,咱们殿前司出来的,谁没干过一手脏事儿?但是干到父母妻儿都拘在尚仁坊的,不瞒哥哥,兄弟算是独一份儿了。」 闻了一下:「奶酒,现在京中匹绢十千钱,哥哥还弄得到这玩意儿?」 「呵呵呵……」咩迷乞笑道:「还记得陈告司李案头家的老二不?」 「倒还记得。」阿炜也笑了:「那松货他爹为了他入殿前司,将妹子嫁给了瑞升号掌柜,谋得了一笔资财,又贿赂了驸马爷,才得来的差事。」 「李老二还带我们去瑞升号吃过一顿水酒,给自家那老妹夫捧场,那妹子倒是水灵,不过跟瑞升号做生意,还能不亏了?」 咩迷乞笑道:「这酒就是李家妹子给的,她夫君连同店中伙计,都给娘娘抽了生丁,兵荒马乱的,送两瓶就给我,就是想巡街的时候看顾一二。」 阿炜一脸的奸笑:「那还不赶紧快活快活?」 咩迷乞哈哈大笑,看了看门口:「都出来了?」 阿炜看着木寨门口集合的军士:「嗯,都出来了。」 咩迷乞搂着阿炜的头颈:「其实兄弟要想脱离苦海,保住尚仁坊里的妻儿老小,哥哥倒是有个法子。」 阿炜赶紧问道:「什么法子?」 咩迷乞勐然从腰间抽出匕首,捅进阿炜的胸膛:「便是如此!」 阿炜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而另一边,咩迷乞带来的三百卫士,开始对门口集合起来的看守军士放箭,一时间木寨门口惨唿一片。 咩迷乞抽出匕首,将阿炜缓缓放倒,将掉落地上的奶酒重新放回他的身边:「都是身不由己,兄弟,这瓶酒,送你了……」 站起身来,抽出腰间长剑:「奉城防使驸马都尉号令,拯救君上,剿除君侧!弟兄们同我杀进去,然后拥陛下归政,讨伐梁氏!」 「杀——」 《蜀中杂记·西征事略》: 「元丰四年十二月,己亥,宋伐兴庆。 城防使驸马都尉益麻党征议开城门,收容三州奔民。 油乃命其青唐旧将冷鸡朴,携书入城,晓以形势。 益麻党征遂留西门,令钤辖咩迷乞以金令诱下木寨守将,诛之,拥秉常復立。 秉常出寨,大索城中,并攻景仁宫。 梁氏诸宅,各拥私兵与斗,死伤枕藉。 遵裕先已入城,然夜中难辨敌我,乃退守西门,倚墙造垒,先为自顾。 中夜,景仁宫火发,又及尚义坊。 半城火炽,城中唿丧号奔,踩陷无计。 梁乙埋携残党出奔,于城南庄为种谔所阻,从者星散,惶遽无计,投井自尽。 天明,遵裕乃入城,命军士扑灭余烬,搜检伤残,晓谕士众。 事后点计,蕃官并卿士大夫以下,兵隳烈焰,阖门覆难者,盖两百八十三家。 秉常携兵部侍郎贝中撒辰、经略司正听嵬名谟铎、马院承旨嵬名理直等赴西门迎候大军,梁乙逋伏于道路,发弩刺之,使重伤。 卫士亦斫乙逋。 油闻,乃速入城,听秉常遗意。 是夜灵异颇多,如言奔观庆寺避兵火者,为大威德菩萨所佑,咸安。 又秉常出寨,曾曰:『当与梁氏同死。』语殊不详。 又云乙逋暴起之时,有晴空霹雳,飞星下贯者。 皆无稽之事,识者当明辨之。」 …… 景仁宫,将士们正在残垣断壁间寻找倖存者。 除了西路,东南两军也已入城。 郭二蛋站在白雪覆盖的凄冷花园里,看着已经烧得只剩几面残柱断墙的景仁宫,摇头嘆息:「自家亲娘呢,这么就下得了手,到底还是蛮夷!要在我大宋,这就是忤逆大罪啊……」 见到园中有一口水井,便取下水壶,寻思打壶水,尝尝这宫中的井水,与外间有何不同。 来到井边,郭二蛋一探头,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亲娘咧!里头有个人!」 再一探头,郭二蛋立即高喊:「来人!快来救人!井里边有个娘们,活的!」 听闻消息的种谔也赶了过来,往井里看了一眼:「二蛋,下去救人!」 郭二蛋都傻了:「啊?太尉为啥?」 种谔踢了二蛋屁股一脚:「少废话!既然是你发现的人,那就该你去救起来!」 等到郭二蛋搥到井下,才发现原来隆冬里的地下其实比地面暖和,难怪这女的能坚持到现在。 女生容貌颇为姣好,不过满脸惊恐之色,二蛋才发现,她怀里边还紧紧带着个小孩子。 「别怕!」郭二蛋先行安慰:「我们是宋军!来救你的!先把孩子给我。」 说完抬头沖井口喊:「太尉,还有个小孩!」 上边立时搥下一个空水桶,种谔在井上方喊道:「问问她,是谁?」 第490页 过了一阵,就听二蛋在下面喊:「她说她叫文殊奴,是梁太后的宫女——」 「老子是让你问,这孩子叫啥——」 又过了一阵,又二蛋在下面喊:「她说叫小主子——」 种谔都快要被气死了:「要不是还有那女子在下面,老子现在就把你狗日埋里头——」 不过说归说,很快,军士们又将女子和郭二蛋搥了上来。 这回郭二蛋终于福至心灵,抱着文殊奴刚露出井口,立刻大声说道:「文殊奴说,小孩是干顺!」 …… 夏国的政治结构,基本上就是模仿的大宋。 不过比宋朝要简单一些,包括中书、枢密、经略司、正统司、统军司、殿前司、御史、皇城司、宣徽、三司、内宿司、巡检司、工院、马院、陈告司、磨勘司、审刑司、大恆歷院、农田司、群牧司、受纳司、阁门司、监军司,主要官吏有州主、通判、正听、承旨、都案、案头、司吏、都监,类似于宋朝的文官体系。 但是西夏不是大宋的敌体,而是藩属,因此很多机构是「逾制」的,因此西夏与大宋的国书中常用蕃名,比如称自家「皇帝」称「兀卒」,其实就是「青天子」,「太后」称「鸟尼」,「王爷」称「宁令」,梁太后准备让大宋接受将梁乙埋改称的那个「谟宁令」,翻译过来其实就是「天大王」。 到后来西夏搞的这套东西,渐渐也引起了宋朝的知觉,不过也睁只眼闭只眼。 嘉祐八年,还曾经对西夏下达《赐夏国主不得僭拟诏》,规定西夏使臣,不准在宋朝称唿与宋朝官制相同的本国汉官名称,用蕃名则可以。 又是一件皇帝的新衣。 第一千三百三十九章 遗嘱 尚义坊是兴庆府的贵族区,也是此次大乱的重灾区,直接让夏国的高官贵族阶层给抹掉了一多半。 如今剩下的群臣们都侯在武英殿外,一支新军医疗小队正在对秉常实施救援。 在西夏群臣心情忐忑之中,宫门外行来一支队伍,高遵裕亲自陪同着一位身着紫袍,腰系玉带,金鱼袋的大员过来。 大员年纪三十多岁,与秉常差不多,容色和蔼,眼睛异常有神,扫过夏人官员群体的时候,让官员们都有一种被他看透的感觉。 大员前方,是之前梁太后派去负责和谈的夏国礼部侍郎张聿正,苏油根本就没有见他,直到拿下兴庆府,收到秉常的谢表,请苏油赴武英殿商谈要事之后,苏油才将他放出来当嚮导。 礼部尚书嵬名济强作精神,上得前来:「夏国蕃臣嵬名济,恭迎天朝上国大学士,涪国公。」 苏油打量了嵬名济一眼:「你的来信我看过,文采很好,但是道理稍欠。令先君景思公,我是一向佩服的,还请节哀。」 嵬名济躬身道:「不敢劳大学士挂齿,国主尚在殿内等候,恐怕……」 苏油看了眼大殿:「这大殿,僭越了……」 又看了一遍夏国群臣:「看来就大人资歷最高了,还请一同进殿,大家共同做个见证吧。」 嵬名济赶紧躬身:「敢不从命。」 大殿当中非常清冷,秉常脸色苍白,躺在大椅之上,新军战士见到苏油和高遵裕进来,一起起身打了个立正:「参见国公,襄统!」 苏油摆了摆手,让将士们搬过几个锦墩,礼让一番后才坐下。 秉常心中充满了后悔之情,出了木寨之后,他应该第一时间进入宋军营中,保障安全才是。 结果受到军士们蛊惑,也担心宋人会阻挠自己復仇,便想着先将生米做成熟饭,诛绝梁氏,永绝后患。 但是梁氏在城中的势力远超秉常想像,而宋人的反应也大出他意料之外,不但没有趁乱跟进,反而退到西门自保,让帝党与后党在城中相互杀戮,一时间城中大乱。 黑夜中的乱军,加上之前入城的十数万难民,破坏力是非常恐怖的,最后诸军被杀掠刺激得失去了约束,一把大火不但烧了半个城池,还烧掉了景仁宫。 梁太后烧死在了宫内,于是一个弒母的罪名,妥妥地扣在了秉常的头上。 这里边有多少是宋人细作在捣鬼,你可以瞎猜,但是你没有证据。 梁乙逋的弩弓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伤害,有一个伤口,很明显是狙击手干的。 那就是田遇的第三个任务,大军接手兴庆之后,他的任务就从保护秉常,变成刺杀秉常。 或许也是天意,梁乙逋的行刺,刚巧田遇的射击几乎同时发生,让秉常没有被当场射杀,反倒是躲过了心脏的一击,射中腹部。 不过也仅仅是拖延一些时候而已。 苏油验看了秉常的伤势,嘆了一口气说道:「大王,我朝名医唐慎微,就在山北救治灾伤,我已命他星夜赶来,替大王诊治,你无需忧虑。」 秉常对面前这个与自己一般大的年轻人,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秉常今日必死,临死之前,想听听国公对我夏国的处置。」 苏油说道:「好叫国主放心,小王子干顺,在景仁宫大火时,由宫女文殊奴护着藏到了井下,躲过了乱兵与大火,现在已然被官军救出,安然无恙。」 「我也不想瞒你,你的母后,已经丧生于大火之中,不管她之前做过什么,国主这条弒母之罪,都是逃不掉的。」 第491页 「因此夏主的国王封爵肯定要被攫夺,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会将干顺送去汴京,请大宋最顶尖的学者将他教育成人,就算不能再做国王,一个郡王是没问题的。」 秉常松了口气:「梁氏呢?」 苏油说道:「梁乙埋已然在城南庄子畏罪投井自尽,梁乙逋因刺杀国主,已然被斫成肉泥,梁氏一门在昨夜的屠杀中,即无孓遗,哦对了,只有梁屹多埋,因请求立刻还政于君,得罪你母后和梁乙埋,被下狱中,反而躲过了这场大劫。」 秉常笑了,真正开心地笑了。 苏油继续说道:「现在还有两个问题,其一就是顺州城,王后与仁多保忠、嵬名阿吴的八万正军、十万生丁、五万麻魁,他们的投降问题。」 「其二就是北方白马强镇军司,家梁统帅的图干、野利二部,和下属十万大军的问题,需要国主下达两封诏书,命其弃械归顺。」 秉常苍白的脸上再次积聚起怨怒之色:「如果我现在废后,国公你会不会阻止?」 苏油思索了一下:「梁屹多埋是我朋友,也是夏国难得的人才,之前又因请国主復位而下狱,虽然是梁家人,但是和梁家其它人的做派是有区别的,因此我想替他求个情。」 「至于梁后,那是国主家事,我也不便干预,但随国主的意思。」 秉常点头:「如此甚好。」 苏油说道:「那我便请国主命嵬名济草拟旨意,之后宣众臣上殿,当众宣读?」 秉常再次点头。 嵬名济上前,伏身草拟王诏:「王辄罄丹衷,仰尘渊听,不避再三之干渎,贵图普率之和平。 梁氏淫凶,人心携贰。自岁赐、和市两绝,财用睏乏,匹帛至十千文。 又以累岁固兹构怨,累致交兵,横山一带民不敢耕,生灵荼毒,飢羸殆甚。 顷以权强纵其鬼蜮,敢行废辱。 王师徂征,声讨有罪,义实扶危,不获已焉。 开日月之明,扩天地之造,俾我疆土之完,復我宗庙之绪。 深恩永德,江海难罄。 嘱我臣工:倘垂慨许,别效忠勤,宜委戈以听命,共敌忾以献功。迨朝廷之效顺,令国政之復常。 咨我子孙:躬膺封爵,世列藩臣,职贡勤修,岁时无怠。图归华夏,通遐域之贡输;用息干戈,庶生民之康泰。 撤备边之戍卒,守祖宗之先誓,励臣节之忠蕃,永眷绥之福禄。 王承继祖宗基业,册立王后,以为辅佐,表正诸宫。 然梁氏举动顽嚣,德不称位,靡隳禁内,驰乱国中。 捍拒王师,劳虐士民,其罪难见于汗青,其过穷书于谤木。 今乃废为庶人,咨于故实,匪予所私。 晓谕天下,咸使知闻。」 秉常听嵬名济战战兢兢地念完,微微点头:「宣群臣入觐,用宝吧。」 群臣进殿,听嵬名济宣读完诏书,都不由得面面相觑。 秉常抬起手:「这是我的旨意,用宝之后,快马往顺州、白马,黑山,黑水,甘肃诸军司。」 群臣躬身束手:「臣等谨遵王命。」 秉常说道:「那就都退下吧,我再与益西威舍聊聊。」 苏油拱手道:「国主如需我陪同,那高遵裕和嵬名尚书不能走。」 秉常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又嘆息一声:「天下臣子,要是皆如国公这般清慎守分,该多好啊……」 苏油拱手道:「苏油庸钝,蒙陛下青眼,徒辜俸禄,不劳国主一笑。」 秉常嘆息了一口气:「其实我也有国公这样的臣子……」 苏油点头:「夏国也自有贤臣,前有富平侯野利仁荣,后有国老李景思,都是苏油仰慕的人物。」 「只可惜晚到了数日,没能见到李国老。」 秉常说道:「还有一位,你一定见得到。」 苏油再次拱手:「夏国歷经梁氏播乱,生民待抚,正要国主推荐几位贤臣,还二十六郡以昇平。」 秉常说道:「夏国多出良将,少有文臣,梁屹多埋,嵬名济,已经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了……不过还有二人,文武兼姿,如朝廷收用,当是我夏人之福。」 「请国主讲来。」 第一千三百四十章 驾崩 「一位是我皇叔李文钊,他曾是先王侍讲,景宗行夏制之后,他窜身草野,独抗后党。他的事迹我自小便有听闻,本想着如能真正掌握大权,就请他回来治国,只可惜……」 苏油说道:「李文钊如今已是朝廷富平侯,右武卫大将军,灵州节度使。安定河套,朝廷对他寄有厚望。」 秉常点头:「那就好……还有一位,是白马强镇军司都统制,我的肱股之臣,掌军治民,皆有建树——家梁。」 苏油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秉常说道:「听闻家先生是益西威舍老乡,还曾有些旧怨?」 苏油神色恢復正常:「都是无稽传闻,或者是朝中有小人想要构陷与我也说不定。国主放心,即便是有旧怨,苏油也不敢因私废公。」 秉常再次嘆息:「这点我信,听闻南朝安石相公、惠卿相公,也与益西威舍有政争宿怨,国公也能相忍为国,两次举荐吕惠卿。」 苏油也嘆气:「国主,我家乡有句老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国朝里边有些人啊,你是真不想用他,却又不得不用他。」 第492页 秉常想笑,却又扯动了伤口,痛得裂了裂嘴:「我想南朝很多人心里,也是这样评价益西威舍的吧……」 苏油赶紧跟秉常道歉:「闲聊几句,本来是想给国主减轻些痛楚,不料反成罪过了。」 秉常已经陷入了迴光返照,轻轻闭上眼睛:「罢了,推荐此二人给你,也算给自己减轻罪衍,为来生积点福报……益西威舍给我讲讲大苏吧,今世弥留之际,也让我感受一下这世间的美……」 元丰四年十二月,庚子,西夏最后一位国主李秉常,崩于兴庆府王宫武英殿。 夏国群臣接受李秉常遗诏,立年仅周岁的李干顺为继任者。 赵顼同情秉常的遭遇,册封其为夏悯王,命六路都经略使苏油以王礼葬之。 同时因为其弒母大逆之罪,削西夏国封,李干顺降爵为顺宁郡王。 苏油以平夏大功,升集贤殿大学士,少师,蜀国公。恩荫扁罐朝请郎、云骑尉;漏勺朝散郎、武骑尉。 大宋元丰改制之前,有三个职务很特殊:昭文馆大学士,必得宰相领任;兼修国史,必得次相领任;集贤殿大学士,必得末相领任。 有时候,宰执资望不够,文理不精,还领不到。 苏油以外臣之任,得兼末相贴职,这样的殊荣,是有宋以来第一个。 这回苏油都不敢再给扁罐漏勺推辞了,老老实实三谢之后,乖乖接受。 高遵裕终于按照赵顼的仕途规划安排,以克復兴灵之功,以感义军节度使加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了如今大宋武臣巅峰——使相。 其余有功之人,尽皆加赏,同时命令苏油,赶紧解决西夏两路残余大军遗留问题。 …… 顺州,大军军营。 「他废不了我。」梁追英看着前来宣读诏书的嵬名济和梁屹多埋:「我已有身孕,他叫察哥。」 「这个……」梁屹多埋不禁瞠目结舌:「妹妹你何苦倔强……」 「堂哥不必多说。」梁追英丝毫不让:「要谈,让益西威舍来谈。」 「不是,你这时间算下来……」梁屹多埋还想再说,嵬名济却赶紧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住嘴。 秉常和梁追英之间,早就有名无实,而且秉常都被囚禁了一年,哪里有机会和秉常造孩子? 如果不是梁追英说谎,那就是偷情,就是西夏王室的大丑闻! 从营中出来,梁屹多埋问嵬名济:「这事儿,怎么弄?」 嵬名济也很无奈:「回去问问国公吧,我们解决不了,不一定他不行,不然如何是益西威舍呢?」 苏油这个时候,正在观庆寺与吉多坚贊见面。 「大师我们终于又见面了。」苏油端起奶茶:「这是特意从二林带来的酥油,你尝尝用邓赕牛和印度羊角牛杂交出来的奶牛,所产的酥油滋味相比原来的如何?」 吉多坚贊苍老的脸上泛起了笑容,笑容中有几分年长者的慈祥:「佛祖在雪山苦行六年,未能悟道,走出雪山来到平原,放弃苦行而接受牧羊女的奶糜饮食供养。」 「随从他的五个人见他这样做,都以为他放弃了信心和努力,便离开了他,前往波罗奈城的鹿野苑去修苦行。」 「佛祖食毕奶糜,将碗置于尼连禅河中,其碗竟逆流而上。」 「于是佛祖先到尼连禅河洗去了他身上六年的积垢,随后藉助牧羊女提供的羊奶,继续恢復体力后,前往菩提树下禅坐,七天七夜后,证成佛果。」 苏油问道:「我对佛法一知半解,这个故事,是不是说有些为了高尚的目的所做出的努力,其实只是一种约束自身的执念?最后会成为心灵的枷锁,如果不放下的话,将不得解脱?」 吉多坚贊笑得杯子里边的奶茶都溢出来了:「学士用儒家的想法来解读佛家,却也是自成一说,不错,不错。」 苏油也笑了,说道:「昨夜入观庆寺者,多亏大师庇护,苏油很感激。」 吉多坚贊摇头:「不是我救了他们,是佛祖救了他们。乱兵几次来到庙前,有梁氏的,有国主的,最终见到守在庙门前的老僧,施礼而退。」 「而进入庙内的,不管是梁氏的人,还是国主的人,抑或两不站队,普通的人,也各自相安。」 「这不是老僧的本事儿,就我这衰朽之躯,能挡得几刀砍?」 「是他们的心中,还有一点佛光能够照及的地方。」 苏油说道:「我想请大师做一场大法事,弥合一下人心的裂痕,如今首恶尽数覆亡,这只能说是天意,不过天下军民无辜,四个月下来,二十六郡减丁五十万,战争给人世带来的创伤,不可谓不深。」 吉多坚贊对苏油的坦然非常奇怪:「这五十万人中,没有一点学士的责任?如何可能心安?」 苏油说道:「我已经尽力让自己的战士保住性命,将我方战争的损失降到了最低了啊,四十万人扫灭五十万人,大宋只阵亡一万多人,交换比一比五十,还要怎样?大师,你不能把梁氏导致的夏人损失算到我的头上吧?」 吉多坚赞嘆了口气:「秉常都下诏了,学士果真是好手段……但是学士啊,我希望你不要成为他们,谁都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夏人的生命,也是人的生命。」 苏油合什:「善哉此言。如果这时候连佛法都不能解救他们的心灵,还有什么可以呢?儒家的方法,需要三年,我在这里向大师保证,给我三年,我一定会让夏人都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和李元昊、李秉常时期截然不同的日子。」 第493页 「不过这法子,治缓不治急,此刻人心亟待疏导,便只有请大师相助了。」 吉多坚贊也合什:「那就从一场宏大的法事开始吧。」 苏油突然哈哈大笑,狡黠地问吉多坚贊:「佛家的教义,在导人向善,给人希望这方面,我一直认为是有大作用的。但是儒家能让牧羊女生产出更多的羊奶,让佛陀成为佛陀,是不是也算胜在了根子上?」 吉多坚贊同样哈哈大笑:「牧羊女叫苏佳达,生在尼连禅河边,离中土万里,可不知道什么叫儒法。」 苏油再次合什:「行善积德,便是佛法;知仁守义,便是儒家。何言万里之外便无儒了呢?对了……原来牧羊女也是姓苏的啊?」 吉多坚贊:「……」 第一千三百四十一章 仁多保忠 就在两人乱打机锋的时候,梁屹多埋进来了:「益西威舍,堂妹要见你。」 苏油问道:「怎么了?」 梁屹多埋给吉多坚贊合什行礼,告了声罪,才在苏油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苏油站起身来:「大师,公务繁忙,我先去了,夏国穷蹙,但是计点积蓄,却是不少的。是到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时候。佛事需要什么准备,尽管遣人来告便是。」 顺州城离兴庆府百里,秉常的诏旨经嵬名济和梁屹多埋二人传达之后,十万大军,十万生丁,五万麻魁,二十五万大军一朝离散。 嵬名济,代表的是王族,梁屹多埋,代表的是后党。 也就是说,在苏油的干预下,夏国的政治力量中,各自代表的利益集团里,理智的那些人,占了上风。 三方已经重新达成了政治妥协,形成了新的政治稳定,打造出了新的统治阶层。 大宋是宗主,秉常的政治交接毫无瑕疵,是其意志的真实体现,合法性这一块,无论在交趾占城还是西夏,苏油永远拿捏的死死的。 兴庆府的内乱,是夏人自己造成的,相反,侵略者反而扮演了混乱终结者和社会秩序重建者的角色,这尼玛披上哈达就是圣人! 而宋军入城之后的表现同样如此,蕃军僕从里边还有作奸犯科的,但是苏油下了严令,只要被新军的宪兵队抓到,全部当街及时处置。 而生丁和麻魁们返回兴庆和三州,不但没有被歧视,苏油还给他们发放了衣物、食品和路费,告诉他们回家照顾好家人,好好休息,安心等待春暖之后官府安排的大生产。 益西威舍的声名在蕃人里边本来就卓着,哪怕是敌国的蕃人。 而四州的汉人,比蕃人简单得多,只要搞定豪强大户就行。 而搞定豪强大户,本身就是苏油最擅长的业务,六岁就能整合眉山江卿的人物,经过二十多年的锤鍊,简直已经是炉火纯青。 兴庆府一带的汉人,是农耕的主要力量,平心而论,他们遭受嵬名氏和梁氏的盘剥其实不算太狠,不过因为地位和生产力比宋地低下,因此就凸显了出来。 所以苏油治理宁夏平原的手段很多,甚至比在内地还多了一道神器——提高汉户的政治地位。 可以说苏油对治理好夏国原有的疆土,是很有信心的,在路上与梁屹多埋讲了自己的思路后,梁屹多埋也不禁感慨。 天不生我蜀国公,西夏万古如长夜。 不过现在先要解决小梁后的问题。 嵬名阿吴已经被嵬名济上次过来就带走了,最新的官职是定州太守,十万西夏大军,被打散成了四部,分别驻守定州、摊粮城、省嵬城、克夷门。 那是兴庆府北面的几处大关隘,是右厢朝顺军司的防御范围,主要防范北面白马强镇军司的家梁大军。 据说家梁收到秉常的旨意后,痛哭了一场,然后整顿大军,进兵围了摊粮城,沿贺兰山西北山麓南下,直抵兴庆府西面的长城隘口。 吓得高遵裕连忙调兵遣将,将手底下最厉害的苏烈、曹南、刘世恆调到唐徕渠边严防死守。 摊粮城是谅祚修建的夏国后方粮食储备基地,如果家梁拿下那里,这仗还有得打。 于是兴庆府内不少宋朝的反对者都蠢蠢欲动,结果没有等来家梁攻陷摊粮城的消息,却暴露了自己的政治立场,迎来的是大宋白手套李文钊的清洗。 干完这件事后,高遵裕才移文苏油,说李文钊在清洗兴庆府顽固势力的过程中,有偏滥的迹象。 于是苏油出面申斥,认为富平侯跟兴庆府的旧统治阶层有很深的积怨,不适合在呆在兴庆府,让他带兵回了灵州。 反正李文钊都是要回灵州的,这最后一份投名状,让赵顼倍感舒适。 所以李文钊并没有被加罪,当然,也不可能得到什么赏赐。 然而赵顼紧跟着给了李文钊一道诏书,高度赞扬了李文钊外祖野利仁荣在夏国大兴文教之功,追封为广惠王,并赐下金帛,命李文钊给野利仁荣修整陵墓,寻访直系后人守护。 李文钊当然感恩戴德。 说起玩这些政治花活,哪怕是赵顼这个成色普通的中原帝王,都能吊打一百个西夏君主。 两人骑马并行,一路闲聊着来到顺州。 仁多保忠骑在一匹骏马上,在顺州东门等候。 见到两人的仪仗过来,仁多保忠下得马来,跪倒在地:「仁多保忠见过益西威舍。」 第494页 苏油看了梁屹多埋一眼,上前将仁多保忠扶起来:「仁多将军无需多礼,大军离散之际,贵部三千人马坚持守护主母,这份忠勤却是很多人做不到的,辛苦了。」 仁多保忠脸上一红:「部族都闹着要回去,我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苏油问道:「仁多部的牧场在哪里?」 仁多保忠说道:「在贺兰山大陷谷,益西威舍知道那个地方吗?」 苏油点头:「刚知道,这几日搜检夏国图书,文册,方知道那里是元昊的北行宫,避暑胜地。还建有规模宏大的寺庙,有高耸入云的双塔,对吧?」 宋军入城,可以说秋毫无犯,不仅如此,还成了诸多夏人心目中的救星。 赏给之类的,将梁氏和叛党的家抄了就已经足够,苏油也犯不着纵兵大掠。 他要新军入城的第一件事,就是保护图书,典章,户籍,地册,各处衙门,仓储。 还有药房。 仁多保忠喜道:「对就是那里,那里西边是摊粮城,东边是省嵬城,北面还有巨大的草场,南边是汉人的麦地。」 说完有些担忧:「听说家先生围了摊粮城,族人担心图干部和野利部会侵略我们的草场,所以都闹着要回去。」 苏油说道:「不用担心,这些事情我会一一解决。家先生乃国士,我们定会大用,贺兰草场是夏国北面的屏障,那里还是你们的,只要看好门户,守护好北方就行。」 仁多保忠说道:「夏国有家先生和益西威舍,一定会更繁荣的……大陷谷为高山阻挡,冬日里也比较温暖,水草也俱丰美,冬日里妇人孩子在那里都比较好过,当年兀卒……啊不元昊,常携妻小在那里游玩……」 苏油点头:「可惜啊,大宋的外官,尤其是像我这种,通常不能携带家小。其实我家夫人跟你们的性子更接近,最喜欢飞鹰放箭,逐猎奔驰,要是知道有这般好去处,只怕是半年不着家。」 仁多保忠这才想起来国公夫人的名头:「石娘子威震河套,自囤安寨一战之后,夏人传国公乃大威德金刚转世,国夫人就是威德金刚怀中明妃金刚露漩临凡。」 苏油摇头:「哪里这么神异,我家夫人乃天师道嫡传,我自幼学习的也是儒家经典。」 梁屹多埋在一边起闹,一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秘密的样子:「吉多大师布法的时候说过了:大威德金刚,可以变化形象,调伏男女八天,男女阎罗; 能让被调伏者能安顺守己,不再为非作歹,制造障碍,侵袭众生; 能发出『啪』、『咤』等威勐咒声,眉有怒纹,极似烈火; 有大悲无别的菩提心; 能用遍布天空的八种威勐暴怒降伏梵天; 能运用各种神通讲授十万经续; 事业宏伟,能协助修道者成就无上事业。」 「还说不是你?」 「呃……」苏油都无语了:「牵强附会,你们蕃人夷人喜欢胡乱给人起小名的脾性,要不得……」 第一千三百四十二章 劝和 大帐之中,唐慎微正在给一个美丽的妇人号脉,见到苏油进来,对他点了点头:「禀国公,的确是喜脉。」 苏油对妇人躬身施礼:「苏油见过梁夫人,还请梁夫人节哀。」 梁追英脸上好像并不哀伤,看着苏油的样子似乎更有一点紧张,一点好奇:「你原来这么年轻。」 苏油微笑道:「三十多了。」 梁追英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这孩子我要生下来,他叫察哥。」 苏油点头:「孩子是无辜的,夫人本来就应当生下来,不过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苏油看了仁多保忠一眼:「原来刚刚聊大陷谷气候温暖适宜,不是为了请我去游玩,是埋着伏笔呢,这孩子是你的?」 仁多保忠噗通跪下:「是,追英本来就是被太后……啊梁氏迫嫁的,她从来没有喜欢过秉常!如果国公要究责,只在保忠一人,跟追英没关系,是,是我逼她的!」 「起来吧。」苏油就跟没事儿一样,又转头看向梁追英:「夏国女子敢爱敢恨,这一点我大宋女子远远不如你,汴京城如你这样的,也就……一个吧。」 凉追英有些好奇:「谁?我知道吗?」 苏油有些尴尬:「算了不说她了,免得破坏两国来之不易的友好氛围。」 梁屹多埋给苏油搬过椅子,让苏油坐下。 苏油坐了下来:「刚刚说了有个问题,就是你怀孕之时,尚在秉常下诏之前,理论上讲,这个孩子,是秉常的。」 「这个孩子你能生下来,不过理论上他还是宗室,姓李,是夏国郡王位的第二继承人。」 仁多保忠和梁追英面面相觑,显然他们都没有考虑过这些政治问题。 苏油继续说道:「因此这孩子生下来之后,要让他平安成长的话,最好的办法,就是留在兴庆,託付给值得託付的人。」 梁追英立刻说道:「那益西威舍……」 苏油笑了:「我肯定不行,不过等孩子大了,需要进学的时候,倒是可以入我门下,现在嘛,我认为梁兄就是最佳的选择。」 梁追英和仁多保忠都大松了一口气,梁屹多埋是孩子的舅舅,交给他,两人都放心。 就听苏油说道:「还有一个问题。」 第495页 梁追英感激地说道:「益西威舍只要能让这孩子生下来,我什么都答应。」 「跟我没关系,是你。你虽然曾经贵为皇后,但是现在已经不是了,因此完全可以改嫁,喜欢自己喜欢的人,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梁追英与仁多保忠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紧跟着是莫名的惊喜。 苏油耐心地解释道:「其实这是有先例的,当年辽国太后不是曾经下嫁大臣韩德让?何况现在秉常已死,而你的身份已经是庶人。」 「夏国以后的政治体制,肯定是纳入宋土,而夏国原王室继续保留嫡子爵位,与钱塘钱氏,交趾李氏同例。」 「到了今天,大宋已经是一个温和仁慈的国度。」 「钱家是钱塘的一等世家,出了好几位进士,出了很多大宋的大名流,大名医,大商贾,现在还有个小子,几乎能算是名将。」 「而交趾郡王李干德,陛下找了最顶级的老师对他培养,将来也肯定会成为朝廷重臣。」 「所以干顺和……察哥的未来,二位不用担心。」 「不过这事情好歹有些惊世骇俗,最好的办法,是梁夫人暂时出家为尼,等孩子生下来之后,再还俗嫁人,经过这样一道手续,就可以将影响力降到最小。」 「但是我不去观庆寺!我不喜欢那喜欢教训人的红衣大和尚!」 「嗯……」苏油想了一下,看向仁多保忠:「那么要不,就大陷谷双塔寺?」 这一刻仁多保忠对苏油的忠诚度顿时满点:「那我明日就护送追英回去!」 苏油对梁屹多埋说道:「度牒之类,交给梁兄去操持,红衣大和尚那里,还是得去说一声,因为这方面的事务,我现在是托他代管。」 等到几人从营帐出来,便听见帐内仁多保忠惊喜的声音:「追英!益西威舍如此仁慈!我……我好欢喜!」 苏油摇了摇头,跨鞍上马,对梁屹多埋说道:「有些事情你们认为是大事,在我心里其实是小事儿,反过来,有些你们认为的小事儿,在我这里,却是大事儿。」 梁屹多埋也上了马,大家一起朝兴庆府驰去,梁屹多埋好奇:「什么小事儿,国公认为是大事儿?」 苏油说道:「兴庆府堪称塞上江南,但是农事有一个严重的灾害,那就是倒春寒,一旦气候不宜,便容易造成收成减产。」 「还有兴庆府外,夏人以畜牧为主,眼看开春就要出羔,但是今年冬育明显没有做好,出羔肯定会大受影响,牧人们开春后日子也会很难过。」 「走吧,去会会家梁,解决了他,西夏才算是完全和平。」 梁屹多埋吞吞吐吐地道:「国公,屹多埋有一事相求。」 苏油笑了:「梁兄,你我之间,何事不可大大方方说出来?」 梁屹多埋说道:「家先生与我亦师亦友,我对他的推崇,与国公是一样的。这个……我想向国公求请,饶过家先生一马,毕竟……他是难得的人才。」 苏油勒住马缰:「你想说的,是早年巢谷的事情吧?」 梁屹多埋冷汗都下来了,但是还是鼓起勇气:「是……就是那事情……」 苏油看向梁屹多埋,表情从严肃渐渐变成滑稽,紧跟着变成大笑:「呃……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梁屹多埋更害怕了:「国……国公?」 苏油在马上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才止住笑,然后重新转为严肃:「巢谷已经死了,在眉山墓木早拱,还是我亲手从夏国接回遗体,送去安葬的。」 「家先生是夏国重臣,如果这次和谈顺利,他愿意投宋的话,朝廷必将大用。」 「我和他虽然做过敌人,但是我与梁兄,不是同样做过敌人?」 「几十年过去,往事早就云淡风轻,人品方面,我对他绝对信任。」 「如今大家都是方面重臣,我只担心他效田横、姜维,担心他为旧主效忠自尽,不肯为我所用……这么说,梁兄你放心了吗?」 梁屹多埋这才松了一口气:「当年家梁投夏,定是与国公有大误会。国公的人品,天下人尽所知闻,断不会如家先生说的那般。」 「那也不一定。」苏油终于变得真正的严肃了:「这件事说明,有能力者一个无意间的举动,便也有可能会对无能力者造成无辜的伤害。」 「人都是在不断成长,不断完善自我的。现在的我,不能说明那个幼时的我,就是个百分之百的好人;同样的,现在的家先生,也比十八年前的那个孤愤积郁的他,更加完美。」 「这些事情,早在我们在宁夏城谈判的时候就已经说开了,大家早都是掌握方面的大员,你完全不用担心我们会因私怨而误国事。」 说完狡黠地一笑:「不过我和他之间的恩怨实情,却也不会告诉你!」 一摧胯下骏马:「走吧,去见见他!」 第一千三百四十三章 新年前的奏报 兴庆府外,一位面色刚毅中年男子,骑着高骏的白马,身披重孝,在两队新军的夹持下,朝着巍峨的城阙行来。 来到城门口,苏油带领着已经投宋的夏国群臣在此迎候。 单人独骑,在全副武装的新军之中,却走出了统帅千军的气势,让苏油也不得不感慨,居养气移养体,巢大哥豪气干云,特么押送队伍都搞得跟他的侍卫队似的。 第496页 王厚李庸钱谷等一干小辈,在他面前都弱了气势。 来到城门前,家梁甩蹬下马,冷冷地扫视了苏油身后的群臣,沉声道:「国主新丧,你们都不戴孝的吗?」 一句话,便说得苏油身后群臣全都满脸羞愧地低下了头。 苏油赶紧上前,躬身施礼:「家先生,久违了,这件事是苏油疏忽,也是要待先生过来商议大事,然后施行,举孝之事,当依先生所议。」 家梁冷着脸:「幼主呢?」 「在呢在呢……」苏油一脸的讨好:「文殊奴,文殊奴快带干顺出来给家先生看看。」 文殊奴从暖车中出来,怀中抱着小干顺。 有大宋的肥儿粉,加上苏油找的几个奶妈,还有用水果罐头制作的果泥等辅食,小干顺长得比梁太后亲自带还健壮。 家梁看着文殊奴怀里健康的小孩,嘆了一口气,从自己的麻衣上撕下一片,轻轻卡在干顺的虎头帽子上,表示给秉常挂孝。 之后才后退两步,对苏油大礼参拜:「多谢国公,为先王向朝廷求肯,保住了他的王号,又将幼主照应得如此妥帖……家梁,今日降矣!」 「哄——」所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家梁以一人之力,在气势上压过了所有人,凭着的就是对旧主一份忠义之心。 同样也是这份忠义之心,让他在确定了夏国继承者安全健康之后,选择了顺从秉常的遗诏。 至少,所有人都是这样解读的,除了两位影帝。 苏油大喜,上前亲自将家梁扶起来:「太好了,我亲自牵马,便请家先生入城,我给先生安排了接风宴席……」 然而家梁冷冰冰地打断:「先去先王梓宫吧。」 「啊?这个……」 「不去看看他,我于心不安。」 「好好好,那我们就去梓宫。」 秉常的灵位,就在武英殿侧,至少苏油一点没有轻慢,完全是按照国王的规格来的。 家梁在灵前恭恭敬敬地敬了香,又酹洒酒水,祭奠了一番。 群臣都远远在殿外等候,苏油也披起了孝服,当任祭主,主持礼仪。 祭祀完毕,家梁站起身来,看着秉常的灵位:「明润,他其实人不错,对我也礼敬有加,如果你再不来,我都不知道……」 说完自失一笑:「演了快二十年,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苏油扶住他的胳膊:「元修大哥,你知道我一定会来的。」 家梁唏嘘道:「终究君臣一场,先王这个山陵使,我来当吧,算是最后给他送行一场。」 苏油点头:「也是应当,陛下有诏,秉常可依国王之礼入葬。」 「不过元昊之流的陵寝,得降。」 家梁问道:「陛下的意思?」 苏油摇头:「朝中众人害怕激起夏人反弹,尚在犹疑,这是我的意思。」 「苦心孤诣二十年,不就是等的这一刻?」家梁笑了:「秉常没有对我大宋造成过伤害,因此我才有愧疚之心。至于李立遵、元昊、谅祚之辈,降至节度使,已经是最大的仁慈。」 苏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还有,因为巢大哥深得夏人拥戴,所以我请示了陛下,这齣戏,咱们还得继续演下去。」 「你有带十万大军投诚的大功,秉常临终前又推荐了你与李文钊,依照宋国给夏国降臣的待遇,陛下将封你为凉国公,河西节度使。」 「图干、野利两部,可以在居延泽、休屠泽定居。」 「按照惯例,陛下会赐你姓名,姓巢,名谷。」 「部落那边,先交给国栋和嫂子,你是最了解西夏的人,得与我一起坐镇兴州,这样处置,元修大哥觉得可以吗?」 家梁摇头:「现在最需要的,是安定人心,还有迁移汉人充实各地,否则这些地方,大宋即便是拿下,迟早还要变成别人的。」 苏油说道:「现在西夏平定,大宋拓地万里,之前山北四路军事路的设置,得改为行政路。」 「从地域上分,我觉得大致是河南路,即套内地区;宁夏路,即应理关以东,黄河以西,兴庆府加上右厢、白马、黑山三个原来的军司;河西路,即应理关以西地区,包括漠北居延泽,元修大哥你看如何?」 家梁说道:「朝廷恩重,家梁无以为报。一个实封节度已经过重,凉国公,能替我推掉,就推掉吧。」 苏油的意思很清楚,家梁这个河西节度使,跟赵氏宗室的那种节度使完全不一样,是实际替大宋掌握整个河西走廊,外加如今走廊上两个巨大绿洲——休屠泽和居延泽的重要任职。 现在的居延泽和后世可不一样,泽中两个大湖——东西居延海,光湖水的面积,便各达五百平方公里。 苏油还想再劝,家梁又说道:「不用劝,还有这个河西节度,不能世袭,我可不想自己的子孙,最后成为割裂华夏的罪人。」 说完横了苏油一眼:「那里接下来就会成为烫手的山芋,青唐、黄头回鹘、高昌回鹘、鞑靼四面包围,你是想累死我是吧?」 以苏油几十年混政坛的经验,也不禁老脸一红:「朝中诸公的能力,我实在是不敢相信,不过现在我皇宋新军的战力你应当知晓,只要让大家知道西北的大利,陛下那里我会去说,一定能给你最大的支持。」 第497页 家梁拍了拍苏油的肩膀:「要不纳几房小妾,多生几个孩子吧,现在西北最大的问题,就是汉人太少的问题。你也做做贡献?」 苏油:「……」 元丰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家梁、仁多保忠降宋。 原夏国黑水镇燕军司、黑山威福军司统领,甘肃军司、西平军司,也纷纷送上降表,表示遵从秉常遗诏,归顺大宋。 苏油命快马将奏报送至灵州,如今,电报已经延伸到了那里,李舜举在那里坐镇。 …… 汴京城,军机处。 这个时候,朝廷已经普遍放假了,因为西事还未结束,所以军机和枢密还保持着战时值班制度。 军机处的条件其实不怎么样,这个地方就是原来吴起庙的后院,一切都是按照军事机构来的,简洁,高效,朴素,就是苏油的要求。 有了电报这种东西,军机处的重要性一下就凸显了出来,只从赵顼过来的次数就能看出来。 今年的赏赐,军机处是独一份,大家都知道,夏国只剩下了一些后续,灭国之功,谁也不能不服。 但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苏油会把这个句号画得如此完美。 当班的蔡京收到晁补之跑过来送上电报,惊得把手里精美的黄铜烘炉都摔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和兴奋莫名的神色。 这已经不是克復兴灵的概念,这是全面接收西夏版图! 除了兴灵,还包括整个漠北与河西走廊! 什么概念呢?就是大宋如今除了幽云未復外,疆域即便是不算那个远得不知道在哪里的新宋洲,都已经超过了汉朝! 超迈汉唐!这是任何一代想要有所作为的华夏君臣,内心里最夸张最极致的梦想,而现在苏油告诉他们,这个梦想,并不夸张,可以实现! 蔡京只感觉自己的心噗通乱跳,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已经干哑。 喝了一口茶,蔡京说出了让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一句话:「现在怎么办?」 说完他就后悔了,如此重要的时刻,必然会被青史大书特书,这种时候,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赶紧往回找补:「马上就要过新年,现在撞景阳钟,扰动官民,绝对不妥,应当将这个消息,挪到大朝会上再宣布!」 「无咎,你立即去国子监、四通,让报社商社将消息按住,不得走漏风声。我这就去叫枢相和宰执,先入宫给陛下道贺,具体如何宣布,得与陛下商议之后再说。」 想了一下:「去将章子厚叫过来,这件事情他要是没参与,今后得记恨我一辈子。」 晁补之转身就朝外跑,边跑边把袍子往腰带上掖:「我骑车去!」 第一千三百四十四章 条陈 武英殿偏厅,赵顼现在的反应,与蔡京刚刚的反应如出一辙。 端起茶杯想润润嗓子,却发现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吕公着认真看完奏报,恭恭敬敬放回桌上:「臣为陛下贺,漠北河西,尽数归服,功业迈越两汉,直追盛唐。」 王珪如今正被朝中闹出极大丑闻搅扰得心神不宁。 登闻检院的法官王珫,被人告发,伙同儿子与大理寺法官石士端的妻子王氏通姦,朝廷譁然! 虽然赵顼发下批示,表示从轻发落,但台谏官不干了,监察御史朱服立马弹劾王珫,认为王珫父子同恶,行如禽兽,虽得皇上宽恕,却不知羞耻,还大摇大摆上班。 如此德性,如何为百姓表率?必须交付有司劾治。 赵顼最后命王珫父子被交给大理寺立案审讯,审理得实,王珫被罢官,放归田里。 本来事情到此就该结束了,结果知谏院练亨甫再次上奏,这宗通姦案,远不止王珫父子二人,根据王珫供述,宰相王珪之子王仲端,也参与了通姦! 但主审法官王援害怕得罪王珪,不敢深究,便草草结案! 这个事情顿时就成了汴京城今冬最大的八卦,火爆程度不下苏油收復灵州。 王仲端也上书赵顼,辩解称绝无此事,双方僵持不下,赵顼只好委派宦官冯宗道前往大理寺,监督继续审理此案。 冯宗道回来告诉赵顼此案审理很多地方不符合事实,比如原告之一,告发此案的许贵,是惧怕权贵而胡乱攀扯。 但是审理此案的官员,将这个案子当做讨好王珪父子的进身之阶,也是有的。 赵顼大怒,认为大理寺丞王援营私舞弊,知法犯法,不能不追究,立即将他下狱,同时命令监察御史里行朱服,以及刚刚因陕西转运之功,提拔起来的检正中书户房公事路昌衡,在同文馆审理此案,宦官冯宗道仍然监督审理。 审理牵涉面越来越大,朱服和路昌衡将最后结果报告赵顼——大理少卿朱明之的妻子,是翰林院学士王安礼的侄女,同时朱明之又与知谏院蔡卞是亲家。 朱明之深知王安礼、蔡卞等人与王珪有矛盾,王安礼又曾引荐过王援,于是朱明之暗示王援,一定要弹劾王仲端有通姦之嫌,为此不惜伪造了证据。 王安礼之子王枋,将这些伪造的证词告诉了练亨甫,练亨甫立即向赵顼弹劾此案。 于是这个案子的真相,就是王援为了迎合王安礼和朱明之的意图,伪造证据,陷害王仲端,以求达到坑害王珪的目的。 第498页 而练亨甫弹劾完王援之后,又将赵顼给说过的话,私下泄露,表示赵顼是想穷治此案,意图给朱服和路昌衡施加压力。 就连蔡京都挨了一飞刀,因为此事起来之后,王珪首先就怀疑是苏油在朝堂里边的势力干的。 于是蔡京在朝堂中与朱明之谈论王仲端一案的时候,就说过一嘴:「丞相怀疑我们从中做了手脚,我觉得这事情到底如何,你应当再去御史台再去问问清楚。」 最终此案的处理结果,就是大理寺卿崔台符、大理少卿杨汲,明明知道王援审理此案不公,却未向上汇报,各罚铜二十斤。 王援审理不公、朱明之伪造证词、王枋将伪造证词告诉练亨甫,授意他启动弹劾,各追夺一官勒停。 最倒霉的却是练亨甫,因为泄露禁中语,企图干预司法,被除名勒停,编管均州。 就连蔡京都因为飞语,被下了集贤殿校理的职务。 这件事情,受到打击的还有王安礼,本来是改制后尚书右丞的最佳人选,结果以端明殿学士出知陈州。 还有蔡京,眼看就要借着军机处东风冒起来的新贵,也吃了挂落。 王珪的名誉也大受损害,虽然事后还了他儿子的清白,但是这个儿子跟王家读书种子王仲熠不一样,一贯游手好闲好色如命。 都下百姓都认为这桃色新闻,十有八九是真的。 王珪甚至为此向赵顼请去,但是现在是元丰改制的关键时刻,赵顼坚决不允。 不过事后想来,王珪又觉得苏油不应该是始作俑者。 因为现在全收西夏二十六州大的手笔,说明苏油已经将自己摒弃在了元丰五年的朝制改革之外了——无论如何,西夏故地现在需要安定,这娃短时间内不可能回得来! 而蔡京故意在朝堂上撂话,现在看来也有剖白的意思,毕竟苏油一党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做派也和苏油一派以事功进取的做法完全不同。 那么,会是谁呢? 「相公?你怎么看?」赵顼看向王珪。 王珪轻咳一声:「蔡京的考虑很周道,现在惊动百僚京中,的确不合适了,不如待到大朝会上在宣布,顺便昭示我皇宋新气象,为年后改制提力。」 赵顼说道:「那就要麻烦相公重新草制贺表了。」 王珪拱手:「此臣分内之事。」 等到所有人都给赵顼恭贺完毕,章惇才说道:「蜀国公还是一贯的做派,后边提出来的那些意见,也得给个章程。」 苏油的奏报当中,政治,经济,军事,民生,外交,教育……林林总总写了很多,每一件都很重要,根本就没有顾及朝廷官员需要过节放假的打算。 政治上,大体就是西夏如今的政治势力平衡的问题,西夏八个上层大姓,需要改易汉姓汉名,同时要进行政治改革,对夏国僭越的政治制度予以改造。 苏油的计划是将山北四路的军事路编制予以扩张,将夏国原有的领土,分作河南、宁夏、河西三个行政路,分配夏国现有的政治势力,已达到快速安定的目的。 但是州级以上的主官,肯定要大宋派人担任。 政治区划明确之后,经济就要跟上,宁夏其实有很好的农业基础和工业需要的矿藏,农业和畜牧业包括三个大区,河西的居延泽、修屠泽;宁夏的兴庆府沖积平原,河南的套内。 而三路各地的煤铁资源尤其丰富,可以大加利用。 除了这些,重开丝路也必须纳入日程,大宋需要派遣使团前往回鹘、鞑靼等各路进行贸易,达到羁縻各地部落的目的。 要让丝路得到高效流通,黄河上还要在兰州也修造浮桥,加大对河外之地的控制力度。 军事方面,夏国残余兵力尚有二十多万,这些游牧骑兵的战斗水平相当高,但是防区肯定要进行调整,重点几处大门户。 如面对辽国西京道的曲野河、牟那山、阴山、五原; 扼控辽国上京道的黑山黑水东西二军司; 防守青唐,保护丝路的仁多泉城、卓啰城、兰州; 直面黄头回鹘和和西州回鹘的沙州、瓜州、常乐城…… 民生方面,需要建立风车,机井,修整九渠,引进大宋的优良种子,大力促进牛马贸易,开採各种矿藏,建立各种工厂和工坊…… 外交方面,对西北回鹘以招诱贸易为主,对西南青唐以羁縻安抚为主,对北方鞑靼以扶持分化为主,对东方辽国以谈判交涉为主。 其余几路都好说,辽国一定不会同意大宋全吞夏国全境,让辽国承认大宋得到西夏的合法性,肯定需要艰苦的努力,其难度甚至不逊于一场大战。 而教育方面,一是红衣大和尚宣扬二林佛教,让蕃人更加柔顺,二是各处建立学校,传播华夏文明,传播儒学,还要废除西夏文字,改易风俗,推行汉话…… 赵顼看着厚厚一沓条陈,感慨道:「电报班这是费了多少电池啊……」 第一千三百四十五章 得国 章惇说道:「事分轻重缓急,虽然蜀国公只字未提,但现在应当先议功赏,再议三路行政区的合理性问题,再议三路官员派遣的问题。」 「其中最急的,是功赏,因为这个也应当在大朝会上予以宣布,而功赏中最急的,是蜀国公苏油的问题。」 蔡确拱手道:「拓地万里的功绩,甚至已经超过了开国诸臣,如何酬赏,是得好好想想。要不……荣以郡王?」 第499页 「不可!」所有人都予以反对。 章惇说道:「之前议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蜀国公以不在中书,不合体例,地方官员权力大同宰相,不足为后世法,坚决辞谢了。」 王珪也觉得不妥:「我朝无此先例,开国诸王,在前朝已然功业勛位极重,故而太祖荣之以茅土,以期宣力于藩镇。」 「而佐命功臣当中,惟赵普、曹彬二人封王,且都是卒后追封。」 「名器至重,不可轻滥。」 孙固考虑的是另一个问题:「蜀国公年纪还不足四十,仕途久远,陛下可以留待将来,要是现在就封赏太高,后面就不好办了。」 蔡确的建议,其实有心计的捧杀。 要是苏油封王,就直接变成和高遵裕一样的吉祥物,今后就只能躺在功劳簿上混吃等死,不敢再干预朝堂。 对于蔡确来说,便算是去了一个大对手。 吕公着说道:「不但有苏油的问题,还有家梁的问题,苏油奏报里还说,家梁坚决拒绝了凉国公的封号,认为过高,于礼不合,就连节度使一职,也认为不当世袭。」 孙固摇头:「也是夏廷昏聩,若早大用如此贤臣,而不是处处防范,夏国也不会一战而亡。」 王珪说道:「这个家梁,现在看来也是谦退明事之臣,我觉得蜀国公关于三路的设置构想是不错的,那就设立三路转运司、提举常平司、提点刑狱司即可。」 蔡确却说道:「可是夏国新服,距离遥远,即便是分了三路,还是需要一员重臣总掌诸事。最起码,声望要胜家梁,军事要胜李文钊,政事要胜梁屹多埋,文字要胜嵬名济,对吧?」 你特么说得好有道理! 吕公着沉吟半晌:「拨乱反正,举重若轻,朝中之前有过经验的……好像就只有蜀国公?」 王珪说道:「那就效文彦博,设宁夏都转运司,治所兴州,命蜀国公掌事。一切建议,皆允所请,如何?」 吕公着说道:「要是这样,得加派监督,这个当陛下自择。」 赵顼夹袋里边基本都是些杀才,拿得出手的只有一个李舜举,想了想:「之前有议,入都人选,乃舅舅,国公,李舜举三人,既然如此,那就保持。」 「国公任宁夏都转运使,李舜举为都安抚使,舅舅为都经略使,各自建设幕府,同总西事。」 「三路官员,命蜀国公点选委任,奏报以闻。」 「各州知州,嗯……效河北边州军旧例,先选将领充任一届,给朝廷一些时间,再命中书从待选官员中抽能力者充任,诸卿觉得如何?」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赵顼现在也已经歷练出来了,众臣都唿圣明。 「至于奖掖……」赵顼想了想:「蜀国公刚刚以克復兴灵之功抬了封国,就不给了,命扁……咳咳……命其子轶、轭、驸马都尉王诜子彦弼、张敦礼子守静、陈昭明子梧,为皇子伴读。」 大家都表示认可,最后蔡京拱手:「如此完胜,陛下是不是应当带百官敬告太庙,行朝献之礼,以慰祖宗之灵?虽然时间紧了一些,但是如今太常寺礼乐充备,宫人训练得宜,繁巨是繁巨一点,但在元宵前准备好,臣是有信心的。」 靠!所有人都傻了,赵顼最重名,重名莫大于崇祖,我们怎么没想到?! 这份功劳,活该人家蔡元长拿!集贤殿校理才被下了几天?这下怕是更有重用了! …… 兴庆府,南郊军营。 苏油将六路都经略司幕府设置到了这里,完成了西夏的宗室、外戚、权臣之间的政治平衡后,他就出了兴庆府,再也没有进入内宫一次,只命高遵裕整肃防卫,梁屹多埋救治灾伤,家梁统御群僚,恢復街市,而自己躲在这里,一边写发展纲要,一边等待李舜举的到来。 结果李舜举不但来了,还带来了赵顼的诏书和苏油的最新任命。 看完诏书,苏油有些恍惚:「真想不到有一天,我也成太子党他爹了……」 李舜举说道:「陛下对国公的看重毋庸置疑,对两位公子,也颇为期望啊。」 苏油对着汴京方向拱手:「陛下厚恩,苏油没齿难报。走吧,我带宫使去清点帐册,宫室,仓储,你老不来,我都不敢妄动。」 李舜举嘆了口气:「太可惜了。」 苏油有些讶异:「可惜什么?」 李舜举说道:「世人皆知明润之智,明润之能,明润之德。却不知明润之廉,可惜了。」 「如包拯、唐介、赵抃、毕士安之辈,耿介立身,便得清名。如明润这般,平一国而不取纤毫,难道担不起清廉之称吗?」 苏油连连摆手:「担不起,我要是如他们那样,肯定不愿意做官。得先保证自己的生活,才说得到照顾别人。」 「我都想不明白,如包公、唐公他们,那么穷咋还敢去守计司,太考验自己的品性了。」 「换我,随便干点什么都不至于。」 李舜举感到滑稽:「我在说当官廉洁,你在说齐家致富,这是两回事儿。」 苏油不以为然:「家都齐不了,还帮官家治什么国?先让新妇孩子不饿才是正经。要不然很有可能利用职务之便朝国家伸手。」 李舜举抽了抽嘴角,哭笑不得:「明润你这……倒也是不失为一种解决办法……」 第500页 城门口,梁屹多埋、嵬名济、家梁,率领夏国百官,身着孝服,扶持着秉常的灵柩棺木,等待着苏油,李舜举,高遵裕的到来。 嵬名济颤颤巍巍地递上秉常的印玺、金符,等待李舜举接收。 李舜举摇头,好言劝慰道:「《左传》记录,许男降楚成王,面缚,衔璧,大夫衰绖,士舆梓。」 「情形和今日很像,但是实际上是不同的。」 「夏国不是投降,大宋也不是征伐。」 「现在的局面,是夏国权相囚禁君上,一再挑衅攻打大宋造成的,责任全在梁乙埋身上。」 「其后母子之间,又有不忍言之事,出于礼法,大宋才不得已削了后任者的王爵。」 「但是存亡继绝的宗主责任,大宋不会丢弃;安抚夏国百姓的责任,大宋不会丢弃;培养和教育郡王,以及悯王遗腹子的责任,大宋不会丢弃。」 「如今叛逆已经授首,战争已然结束,悯王遗诏中,有图归华夏之语,便是将夏国託付给了宗主。」 「所以今日不是受降,是为悯王举哀,安葬国主之后,还要为此次死难中的宋夏两国战士、百姓举哀,为他们举行盛大的法事。」 「之后,大宋会宣布接管夏国现有疆土,依宋制治理这片区域,还二十六郡百姓以太平。」 「之后,我们会让二十六郡百姓,不再受权臣苛法的盘剥与刁难,努力恢復,过上更好的日子。」 「现在我代表陛下,宣读给夏国臣民的诏书。」 第一千三百四十六章 崛起中的帝国 所有夏国官员都跪了下来。 这封诏书赵顼本来是让章惇写的,结果知制诰章惇拒绝按李舜举刚刚说的那意思草诏。 他认为大宋对西夏就是征服,正应当藉此机会宣威四夷,于是将一封诏书写得慷慨激越,痛骂西夏辜恩悖义,狼子野心,天军一到,「蚁穴无遗」。 这明显不符合苏油安绥夏人的要求,赵顼说制诰这样要不得。 章惇臭脾气一上来,呵呵呵对不起,陛下和国公要我写的那种文章,老章我这辈子都学不会。 赵顼也没办法,看了一圈,算了,蔡京你来吧。 这娃以祭告太庙之议,挠着了赵顼的心头痒痒,书法又好,脾气又好,文采也不错,本来就是知制诰的最佳人选。 蔡京当然顺从赵顼和国公的意思,挥毫立就。 文章写得很漂亮,将罪责都推到了梁乙埋的身上,将梁太后的死归于巧合,将秉常的死归于天意,将夏国削爵归于为了维护礼法的尊严,将大宋陛下对夏国百姓同情,写得哀回百转。 不知道夏国的旧臣们心底里是如何想的,但是至少表面上,都被这道诏书感动得涕泪纵横,高唿圣天子万岁。 诏书读罢,苏油从文殊奴怀中接过干顺抱着,然后李舜举才接受了夏国符玺,表示这是代干顺接收的,之后由山陵使家梁带领百官,扶着秉常的棺木,向祁连山夏王陵区行去。 与此同时,兴庆府北面,一支三千多人的骑兵,簇拥着一辆宋人的轻便四轮马车,朝贺兰山大陷谷进发。 仁多保忠小心护送着马车过了唐徕渠的河梁之后,一把扯下头上的白麻丢入河渠当中,朝着兴庆府的城墙狠狠地啐了口唾沫。 白麻布条在风雪中飘飘荡荡,最终落入河渠当中,在渠水中翻滚着,舞蹈着,渐渐没入渠水,载浮载沉地向下游流去,最后消失在渠水里。 嵬名氏的西夏王朝,就如同这白麻布条一般,从此消失在歷史的洪流之中。 …… 元丰五年元日,宁夏都转运司成立,少师,蜀国公苏油,以集贤殿大学士,少师之尊,充宁夏三路都转运使。 西平候,左武卫大将军,河西节度使家梁,任宁夏三路提点刑狱公事,提点河西路管内处置等使。 党项八部,细封氏,赐裴姓。 费听氏,赐萧姓。 往利氏,赐陈姓。 颇超氏,赐封姓。 野利氏,赐杜姓。 房当氏,赐房姓。 米禽氏,赐马姓。 拓跋氏,也就是元昊自封的嵬名氏,恢復唐朝的赐封,李姓。 除了拓跋氏,其余七家姓氏,都是来自唐代太宗的名相。 象徵夏国国祚的符、玺、冠、冕、车、服,并二十六郡户籍、地册,连同秉常遗表,以及前夏国礼部尚书嵬名济代干顺作的谢表,之前就已经被火速送往汴京。 王珪在大朝会上,宣读了贺表和秉常遗诏,正式宣布了大宋对西夏旧疆的绝对主权。 经过所有人的努力,大宋终于在元丰五年到来之前,克復兴灵,将河套河西,漠南漠北,尽数收入宋土。 消息一出,天下欢腾。 元月初五日,赵顼带着刚满五岁的儿子赵煦,率领群臣百官,进谒太庙,献上夏国的符玺,金剑。 这中间还发生过一个小插曲,蔡京安排了一个献虏环节,王珪和吕公着以为不妥,夏国俘虏穷凶极恶,这是小皇子第一次参加国家政治活动,还是个小娃娃,担心他被吓着了失了仪态。 赵顼就问赵煦:「你害怕吗?」 赵煦反问:「夏人是人吗?」 赵顼愣了一下:「当然是人啦。」 赵煦说道:「扁罐哥哥给我的图册里,新宋洲的土人不穿衣服,用骨头做装饰,穿鼻子,我当时看了害怕,扁罐哥哥便带我去了二十一节度翁翁家里。」 第501页 「那里有个新宋洲来的黑土人,叫赵蚩,又高又大,但是一点不可怕,扁罐哥哥给他奶糖,他就空手锤核桃给我们吃。」 「夏人比赵蚩还吓人吗?如果没有,那我就不怕。」 赵顼哈哈大笑,心中得意极了,就连他第一次见到赵蚩都吓了一大跳,这个儿子,将来比老子厉害。 于是驳回了王珪和吕公着的意见,果然,赵煦地第一次政治亮相,表现得相当完美。 不过赵煦在石薇给他接种牛痘的时候那是真哭惨了,遭到了一起接种的苏轭童鞋的羞羞脸。 北宋汴京城的居民,是如今最接近近代市民阶级的人群,但是与西方市民阶层有些不一样的是,他们的成分里除了包括西方商人、百工、城市平民外,还有一群非常重要的人——未入仕的士人。 这一帮子士人,后来成了这个阶层的代表,等到这个阶层开始对政治权力有要求之后,他们就成了市民阶层在朝堂中的代表。 后世的东林党,便是这个阶层的突出代表人物,在与传统地主统治阶级争夺政治话语权的过程中,葬送了大明王朝。 现在的市民阶层,准确的定义应该是,除官员以外,不以土地为生产资料,不以传统农业为生的人群。 这群人有很多的劣根性,但是也有很多可爱可笑的地方,汴京城的这群老百姓,他们粗识文字,或者有亲戚通文字,关心政治,有国家和民族的意识,有基本的政治理念、法律概念、契约概念、私产概念。 他们尊重知识和知识分子,重视技术创新和资本积累,精通商业和贸易,喜欢新奇,具有传统地主阶级说没有的探索精神。 苏油一直认为,这群人的代表,不应该是后世东林党人,他们的代表,应该是李二家会做胄案馒头的那位;周大家擅长料理风萝蔔和腊猪腿那位;以及那个有着蓝色眼睛,善于将毛线棉线钩织成毛衣,线袜,桌布的那位。 就在这欢乐无比的新年里,一位身着月白色缎袍,头戴高帽,脚蹬鞋尖高高翘着的乌皮靴,两手戴着十个宝石戒指,一身富贵的胡人,站在船头,看着汴京城巍峨的水泥城墙,感慨道:「哦万能的真主,爱丽丝你看,这就是东方最伟大富庶的国家的首都,这就是汴京城。」 船帘撩开,爱丽丝抱着一个可爱的小孩走了出来,扑闪着美丽的大眼睛:「可惜总督和干爹都不在……」 胡人正是在南海曾经得到过苏油恩惠的蒲珊,爱丽丝成了他妻子,还生了个小孩叫马可。 蒲珊如今是槟城大商贾,这几年摸清了印度洋季风规律,还谋到了大宋光荣的水师使伴职位。 第一批使伴,如今都已经成了大宋人,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不断为大宋开拓新航道,发现新岛屿,成了海上情报的收集人。 现在的宋船,夔州型和杭州型因为设计科学,航速快,安全可靠,可以利用八面风,成为了大宋海船中的主力。 加上经纬仪,星图,海图,航海日志的推广,大宋的航海术,已经超过了真实歷史上大航海的程度。 朝廷在西贡城、泉州、广州、杭州市舶司,专门设立了海事机宜局,职能就是负责收集资料,整理海图,并且鼓励新发现,新发明,还颁发了赏格。 如今有不少亡命之徒,因为本钱不足以行商,干脆干起了捕鲸者和海图探索者的勾当。 这些人良莠不齐,不少其实就是海盗,大宋水师只要抓到真实证据,是肯定要处罚的。 但是大海茫茫,要苦主拿到证据到市舶司衙门告发,却又谈何容易。 因此海事保险业务和武装护送业务,也蒸蒸日上,南海水师靠给商船队护航,既达到了练兵的目的,也捞取了足够的经费。 王韶如今不差钱,于是将沿海的港口,全部建立起了要塞堡垒和灯塔,将麻留甲海峡北部的狭长半岛,打造得固若金汤,已然开始将魔爪伸到海峡对岸。 还是老一套,用金钱和武器扶持当地军阀势力,挑起室利佛逝、柯沙里、渤泥三国内乱。 将领和商贾,在这方面甚至比朝臣更敏感,他们已经深切体会到,身后的这个帝国,已经开始强势崛起。 第一千三百四十七章 老外的印象 海外使伴的身份是多重的,他们可以在商人、盗匪、外交官、传教者、信使、学者、大宋水师将领之间自由切换。 蒲珊此次则是受了天方国、麻林地、狮子国三国的委託,前来进献国书,请求大宋同意他们在槟城进行贸易。 天方就是阿拉伯,蒲珊的故乡。 蒲珊从一个负债纍纍的破产者,变成航海学徒,再到因缘巧合结识了东方的总督,抱得美人归,被东方皇帝任命为海峡港口的贸易事务主管,致富还乡的故事,已经成了传奇。 当地总督予以最高规格的接见,并且请求蒲珊,表示自己也愿意为阿拉伯世界的航海事业做出一份自己的贡献。 蒲珊现在眼界开阔,说要做我们就得做大的,既然总督有这个意思,那何不将我介绍给伟大的苏丹?那总督的下一步仕途,不就是帝国财务大臣? 如今的帝国,已经被塞尔柱人统治,他们的统治者自称「苏丹」,将真正的统治者哈里发虚置。 如今的苏丹,刚刚占领了小亚细亚,夺取了拜占庭帝国的主要兵员地,但是依旧面临着四方军事力量的威胁。 第502页 各地战乱不息,战争经费,是让苏丹和每一个城督都头痛的问题。 陆路贸易被大宋西北的夏国和回鹘阻拦,加上骆驼商队的运量和成本,根本无法和海贸的优势相提并论,因此听总督说蒲珊已经回到了家乡,立即以最高规格接待,并且推荐给了苏丹。 接受了苏丹的委託之后,蒲珊回航,路上顺便做了两笔生意,手里边又多了两国的国书。 麻林地,在东非,就是后世的肯亚;而狮子国,就是斯里兰卡。 但是现在的麻林地就是一个散居的黑人部落,蒲珊打听到一个消息,就是如果继续沿着海岸线向南航行,经过麻林地之后,会有一条大河。 沿河而上,经过一个大湖,便能够进入一个富有的帝国,那里有灰色硬石建造的巨大城池,最大的物产就是各种贵金属、钻石以及象牙。 那个地方叫做大辛巴威,当地语言翻译过来,就是巨石城。 那里的人已经和阿拉伯人做了一百多年的生意,蒲珊是这次回乡之后,原哈里发皇宫密档保管者,知道蒲珊还有给东方帝国寻找各种文书资料的任务,特意悄悄卖给他一批重要的原宫廷档案。 巨大的阿拔斯王朝版图被塞尔柱人占领后,哈里发变成傀儡,实际统治区域不足最强盛时期的八分之一。 乱世当中文化典籍之类的的东西,变得一文不值。 三车档案,蒲珊只用了三匹东方丝绸,外加一套粉彩瓷器便交换到手。 之所以外加了一套粉彩瓷器,还是因为在这批档案里,蒲珊发现了前王朝哈里发哈伦·拉西德的「维齐尔」,也就是宰相,扎法尔的亲笔签名。 扎法尔出身是巴尔马克家族,几代都是担任维齐尔、帝师、太子师之类的职务,最后因为权势实在太大,垄断了帝国太多财富,被哈里发剷除。 那一次查抄所得全部家产,仅动产就有三千零六十七万金第纳尔。 所以这一次,蒲珊还有一个想法,就是说服四通投资一次海外冒险,一次以发现辛巴威城为目标的大西州探险。 …… 交趾郡的蕴州港,曾经是爱丽丝心目中最美丽豪华的城市,可是等到到了杭州,这个美丽的水乡繁荣程度,让舞女出身爱丽丝以为到了天堂。 沿着运河一路向西北航行,爱丽丝对这个数千年的东方大国愈加敬畏。 听说船下这条长达数千公里的运河,就是这个国家用了上千年的时间挖掘出来的! 运河两岸的人,他们的口音有着明显的差异,但是很神奇的是,他们的文字却都相同。 沿途的城市,村镇,最小的县城都有三四千户,一两万人。 爱丽丝是被佛郎机人卖到中东的奴隶舞女,在她的家乡,这样的县城,已经是王都的概念了。 这里的人,生活和平而安静,衣着干净而整洁,容止谦和,彬彬有礼。 道路相遇,一定要先叉手作揖,然后安静聊天。 官员们穿着绿袍或者红袍,丝绸的,包括城中的一些学者、商人,都穿着丝织品,用着精美的瓷器。 运河边就是宽阔的大道,上面跑着两轮的或者四轮的,造型优美的马车,每隔五十里,就有一座木柱草顶,或者青瓦的亭台,驿站。 沿途经过了不少的大城,大城的城墙不是石头的,而是一种青黑色的,人工烧造出来的砖,城门上方,还修建着壮丽的楼阙,楼阙的造型,让酷爱舞蹈的爱丽丝看出了独特的韵律之美。 一路行来,城市和集镇越来越热闹,人们买卖着在爱丽丝看来极为丰富的商品,而用作货币的,是几种印刷着美丽图案的神奇纸张。 她知道自己的夫君现在已经是一个大富翁,他们在蕴州城,也置办了自己的产业和别墅,但是这里的人似乎和海外那些喜欢将财富时刻展露出来的暴发户不同,他们都非常的内敛。 好几次,她都曾见到几位像是有身份的人,瞥见自己夫君手上价值不菲的宝石戒指,露出一种玩味而略带鄙视的,几乎微不可察的笑意。 和如今的天方不同的是,这里的人对知识和文化更加崇拜,能够与阿里发和苏丹对坐喝咖啡的丈夫,在这里受到的尊重,还不如一名会用一种软毛笔头的笔,在洁白如雪的纸张上,疯狂挥洒的学者。 这种文字有好几种富于美感的字体,她知道干爹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而且干爹说,伟大的陛下也擅长一种叫「飞白」的书法,而恩公,尤其是恩公的一位侄子,是帝国最顶级的大书法家。 当干爹说起恩公侄子书法的时候,那放光的眼神……嗯,就好像自己怀孕前,他看……看自己舞蹈的时候…… 从水乡过来,要经过无数的桥樑,桥樑很多都是石材建造的,一座单拱的石桥,能够横跨数十米开阔的水面。 当拉着千斤货物的马车在桥上交错而过的时候,曾经让爱丽丝髮出惊讶的唿声,生怕他们将桥压断了。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马车夫只是取下毡帽礼貌而好奇地向她点点头,然后赶车继续前进。 不少城市中还有寺庙,高塔,很高的高塔,那些美丽的塔瓦在爱丽丝眼里,是用黄绿宝石做成的。 丈夫听闻后笑说那是东方的烧造工艺,瓦片上涂了瓷器用的釉料而已。 这是一个富有、内敛、安静、柔和的国度,从槟城出发,到抵达现在最大的帝国首都,他们足足用了四个月的时间,走过万里的行程。 第503页 船过陈州的时候,城中的居民们和往常不一样,突然欢唿雀跃,手里挥舞着一种印满小文字的大纸,高喊着,哭笑着,紧跟着整个城市都沦陷在了一阵让人揪心的噼里啪啦的巨响和硝烟当中。 丈夫也吓坏了,派遣随同的翻译下船打听,然后翻译兴高采烈地回来告诉他们,他们俩的恩人,当年那位文质彬彬,气度不凡的南海学者总督,为帝国再次打下了万里的疆域,覆灭了一个和帝国对抗了百年的国家! 爱丽丝想像不出来,什么国家能够和如此强大富庶的帝国对抗一百年,但是她知道自己的恩人,那名容色和蔼,语气温和的年轻总督,内心中有一种神奇而强大的力量。 她听蒲珊说过,就连智慧宫的两位老人都对总督推崇备至,蒲珊还跟她说过,他们现在拥有的财富,在总督眼里,不过是一个笑话。 不过总督大人对世间的物质财富,似乎从来都是嗤之以鼻,却对那些承载着人类歷史、知识和智慧的典籍,异常重视。 哪怕它们远在万里之外,哪怕它们文字迥异,哪怕它们记录的那些学识,其层次与高度,已经无法和大宋现在的学问相媲美。 万里南来,爱丽丝一路观察,似乎对总督的这种执念,有了一些理解。 看着汴京城州桥码头上巨大的钟塔,爱丽丝有些讨好地对蒲珊撒娇道:「亲爱的,这里,总能买到钢琴了吧?」 第一千三百四十八章 权力争斗 元丰五年春,正月,辛丑,授苏油、高遵裕、李舜举以下西征将领有差。 西征原各路尽进兵马,转驻各州,诸将转为知州,原秉常所命各官,委为通判。 惟三路都转运司、转运司、都安抚司、安抚司、都提点刑狱司、提点刑狱司、都提举常平司、提举常平司,从原伪朝降官中,选拔授任一部分。 命三路都转运司苏油,都安抚司李舜举,检察诸处伪僭,销拆以闻。 苏油上奏,请以原伪夏僭越宫观,拆解后作为建造学校的材料。 赵顼准奏。 癸丑朔,颁《三省、枢密、六曹条制》。 庚戌,黄龙府女真部长附于辽,予官,赐印绶。 壬戌,崇文院校书杨完,编类《元丰以来详定郊庙礼文》,成三十卷以进。 乙丑,以直龙图阁徐禧知制诰兼御史中丞。 癸酉,官制成,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王珪为尚书左僕射兼门下侍郎,参知政事蔡确为尚书右僕射兼中书侍郎。 甲戌,以知制诰章惇为门下侍郎,参知政事苏颂为中书侍郎。 翰林学士蒲宗孟为尚书左丞,翰林学士蔡京为尚书右丞。 初议官制,盖仿《唐六典》,事无大小,并中书取旨,门下审覆,尚书受而行之; 三省分班奏事,各行其职,而政柄并归中书。 直到底牌彻底揭晓,王珪才知道,自己被蔡确给耍猴一样的耍了。 因为在改制之前,蔡确一直扮演着王珪助手的角色,而且深得王珪的信任。 蔡确曾经私下对王珪说道:「公久在相位,必拜中书令。」 自打苏油离开朝堂,主持西征大局之后,王珪认为没有了竞争对手,对此深信不疑。 据小道消息传言,一日蔡确对赵顼奏事之后,留下来单独和赵顼进行私下沟通:「陛下復唐制,而三高官官位高,如果置令,权位太重,不如就以左右僕射兼两省侍郎,足矣。」 这里头有些门道,要知道,元丰改制,是打着恢復唐制的旗号进行的。 唐制官僚品级最高的,是三师,即太师、太傅、太保;以及三公,即太尉、司徒、司空。皆正一品。 但是这几个官职实在是权位太重,因此被虚置,就是作为给重臣致仕后的荣誉头衔,不领实职。 唐沿隋制,接下来就是真正的国家最高的政务机构——三省,即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 它们才真正分别负责国家政务的决策、审议和执行。 先说与此事关系较小的尚书省,尚书省管辖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六部下又有诸司。 各部的首长称尚书,副首长称侍郎,各司正、副负责人称郎中、员外郎。 要统管六部,尚书省还有一个总机构,名为「都省」,都省之中,有尚书省左右丞,以及左右司郎中、员外郎,分管吏、户、礼左三部和兵、刑、工右三部。 其中左右丞处于行政监督地位,而左右司则兼有总务管理的性质。 接下来就是此事的关键。 三省当中,负责决策和审议的中书省与门下省,关系最为密切,因此它们合称为两省或北省,而前面说过的尚书省,则单独称为南省。 北省的长官,是中书令和侍中。 中书省与门下省同秉军国政要,中书省掌制令决策,门下省掌封驳审议。 凡军国要政,皆由中书省预先定策,并草为诏敕,交门下省审议復奏,然后付尚书省颁发执行。 蔡确的建议,其精妙之处在于告诉赵顼,中书令的职权,其实过高了。 陛下啊,要是这么搞,元丰改制就成了换汤不换药,所以陛下,不如我们将中书令和尚书令一样,也虚置了吧。 赵顼当然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惊喜莫名。 辛辛苦苦铺排了几年,不就是为了削减相权吗?现在文官二把手主动投降,说陛下这个一把手我们不要了! 第504页 对于一直希望皇纲独揽的赵顼来说,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 于是「帝从之」。 这下就好玩了,本来三省六部最高的行政机构尚书省,还应该有个尚书令的,但是因为唐太宗登基前曾担任过尚书令,所以尚书令在唐太宗登基后就无人敢担任了。 尚书令没了,尚书省的头就成了尚书左右僕射,虽然尊左,但是其实是平级的。 这下蔡确和王珪就成了平级。 还没完,如果中书令还存在的话,那王珪也会成为蔡确的直接领导,也是能够管到蔡确这个中书侍郎的。 结果中书令被蔡确这么建议一取消,蔡确就成了中书省的实际管理者,而王珪却成了门下省的实际管理者。 刚刚已经说过,中书省是掌制令决策的部门,门下省掌封驳审议的部门,于是蔡确成了实际上的宰相,凡是决策,和赵顼商量好,然后交给王珪,王公你有胆子就封驳吧! 王珪敢吗?他不敢。 于是这个名义上的首相,其实变成了正儿八经的地丁胶图章! 王珪这下彻底傻眼了,这这这……这戏法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呢?! 这就变成了蔡确联合赵顼,将宰相王珪给架空了,所以「确名为次相,实专政柄,珪拱手而已,凡除吏皆不与闻」。 王珪这个悔恨啊,要是苏明润还在朝中,断轮不到蔡持正这个小人嚣张! 朝堂之中,老实人自然会倒霉,但是幸好,奸人还有奸人收拾。 蔡确得意之后,还想继续加强自己的地位,于是再次给赵顼建议,尚书省给中书省的文书开头,应当加一个「上」字,以表示尊重。 尚书右丞是谁?蔡京。 于是蔡京表示这样做没道理:「三省皆政事所自出,礼宜均一;确乃欲因人而为轻重,是法由人变也,非所以敬国家。」 意思是说,三省之制,在理论上是平级的,三高官官,尚书令、中书令、侍中,是三个相同的等级。 而再下一级,尚书左右僕射、中书侍郎、门下侍郎,同样是平级。 现在蔡确和王珪分领了前四个职务,我如果以尚书右丞向尚书左右僕射递交公文,那这个「上」字可以写。 但是作为尚书省这个部门向中书省这个部门递交公文,这个「上」字,就不太合适了吧? 这就是「以人而为轻重,非所以敬国家」这一条的理论依据。 赵顼虽然给了王珪和蔡确首相与次相的职务,但是其实对这两个人没有多少礼重,多次因为他们的小过罚金,都成了朝中的笑话了。 「宰相罚金门谢,前此未有,人皆耻之。」 蔡京正是看清楚这点,才敢于打蔡确的捞过界的手。 因为这一次的争斗,蔡确没有给皇权好处,皇权也就不会再为他撑腰。 所以蔡京根本就没有给蔡确什么面子,直接问赵顼:「陛下用确为宰相,岂以才术卓异有绝人者?抑亦叙迁适在此位邪?」 赵顼也老实:「适在此位耳。」 意思是说,这不是改制的时候,刚好是他在这个位置上嘛。 蔡京转头就对蔡确笑道:「你看,陛下都说了是『适在此位耳』,安得自大!」 蔡确只好悻悻作罢。 第一千三百四十九章 西部大开发 富弼在西京,上言蔡确小人,不宜大用,弗听。 朝堂上因元丰改制带来的纷纷扰扰,在苏油这里并不存在,因为如今他的级别再进一步,就是三师三公。 只要不被贬,那么不进朝堂还则罢了,一旦有诏,那就必定是尚书左右僕射的级别。 否则就得转右班,生封郡王。 这种事情干不得,所以苏油一再强调大宋获得西夏的合法性,是秉常立诏「让国」,而绝非大宋「夺国」。 这是对抗辽国接下来的外交攻势的重要武器,宋朝一帮恐辽症患者对苏油这操作简直可以用感激来形容。 必须认,还得赶紧认下来! 不过这样一来,平夏之功的成色就稍微差了些,从涪国公升蜀国公,朝廷也就没有背上薄待之名。 再让苏油不得不接受封荫二子,赵顼认为开了这个口子,以后就可以继续给扁罐漏勺加官,算是不错的「进步」。 只有蔡确还闹着要给苏油奖赏,认为非如此不足显耀功臣。 直到最后赵顼说你要再闹,那我就只有请蜀国公回来担任你的职务,蔡确才安静了下来。 不过这些只是「场面上说得过去」,心底里,赵顼感觉还是有些亏欠了苏油。 于是赵顼引用了朝廷旧例,曹彬灭南唐的故事,准备赏赐苏油八十万贯。 苏油坚决不干,上书说陛下这也是不对的。 曹彬灭南唐,得到了南唐国库八百万贯,因此他的赏赐,配得上他的功绩。 西夏王室乃是自灭,非臣讨取;夏国也不是灭亡,而是降等;斩获不但没有什么钱财,反而还要朝廷继续打十年的扶贫攻坚战。 这跟曹鲁王取江南膏腴之地根本就是两回事。 因此臣的功绩,最多算是解决了大宋一处边患,和曹鲁王之功是不相对等的。 八十万贯明显太高,臣不愿要赏赐,只想跟陛下要几个政策。 其一就是在夏国故地三路治所,开通皇宋银行。 第505页 其二就是原夏国边贸禁令,一概取消。 其三就是在原夏国疆域的几处边区,设立榷市,招诱边蕃前来贸易。 其四就是比照大宋今春派遣使臣、内官,随蒲珊去南海准备舟船,计划前往大西州探访那样,大宋也应该遣使臣、内官出河西、漠北,进行外事活动。 其五就是人口问题,需要效仿汉朝,从内地充实厢军至河西,套外,进行屯垦。 …… 关于西夏的人口数量,一直以来就是一个迷,甚至就连军队数量,都统计得不怎么靠谱。 最详细的记录,大概就是《宋史·夏国传》的记载。 「自河北至午腊蒻山七万人,以备契丹; 河南洪州、白豹、安盐州、罗落、天都、惟精山等五万人,以备环、庆、镇戎、原州; 左厢宥州路五万人,以备鄜、延、麟、府; 右厢甘州路三万人,以备西蕃、回纥; 贺兰驻兵五万、灵州五万人、兴州兴庆府七万人为镇守,总五十余万。」 通过战争,苏油感觉这个数字是比较靠谱的,宋军此次歼灭的正军当中,包括了西夏备契丹的七万;备大宋的十万、备青唐的三万、仁多零丁从兴庆府带过黄河的七万,加上其余零散的三万,总数在三十万左右。 剩下的二十万,是夏国的僕从军。 如果军队数字正确,按照夏国军制,四丁出一兵,那么西夏的丁口,当在四百万左右。 这些丁口,加上差不多对等的女性和孩童,当在八百万左右。 这个数字远比很多专家们推断的要高,但是不怪他们,因为哪怕夏人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有多少人口。 因为还有大量的游牧部落,夏人自己都没有在歷史资料里统计进去。 文彦博曾经说陕西一路人口可当西夏全境,那是说的大家都能够控制的那部分基数。 当然,就算按八百万人计,现在也有约一百万已经被山南陕西四路招纳,三十多万消失在了茫茫旱海,二十万消失在了大军征讨的途中,比如差点让王中正掉脑袋的那数万烧死在葭芦川的那种,现在苏油管理的地区,仅存六百万左右。 而这六百万,大多散落在「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的茫茫万余里疆域里边。 夏国的控制区域当中,多沙漠、戈壁,大概有一半的国土不适于人类生存,因此其人口密度远低于北宋控制区,甚至连河北都不如。 苏油目前能够控制的,也就是固定不动的农耕汉人,以及几个大草场大绿洲大河流沿岸的人口聚居区,算下来一半都不到,大约也就两三百万。 这两三百万人,基本就分布在套内九原,套外兴庆府,河西居延泽和休屠泽两大水系地带。 真正的地广人稀。 因此关于这次战争的赏给问题,苏油建议朝廷,一律以土地作为奖赏。 但是这样就会遇到一个问题,而且很严重——战功卓着的那帮子,都是朝廷的重要倚仗,职业军人。 不可能让他们放下武器去当地主去。 最终的商议结果,就是朝廷将这部分土地的租赋,同样免收十年。 而皇宋银行和四通商号参与进来,将这部分土地的所有权和经营权进行分离。 皇宋银行背书,贷款五百万贯给四通商号,四通商号将它们作为租本,从将士们手里租赁这些土地,用于发展农牧业。 所得利润分作三部分,一部分归还皇宋银行,一部分归有功将士,一部分用作商号西北的运营。 这实际上是对将士们的军功来了个分期付款,但是光首付都能让将士们满意,何况以后还有十年为期的收益。 而且十年之后,这些地还是将士们的! 四通也缺人,不过四通是专业干这个的,他们可以招募夏国的人口来干这个,这对苏油在三路推广新型农业,转化地方经济结构,改变夏人的民族属性,是有大有好处的。 而这些人经过培养之后,就会成为大宋的顺民,成为专业的农夫,十年后,还将是这批土地的第一批接盘侠。 这项举措,极大地减轻了因功赏带来的财政负担,蜀国公真是能人所不能,愣是让朝廷在平夏大业上,既得了面子,又保住了里子。 西夏的汉人本来就很多,苏油有信心,以农耕对畜牧,只要不是动刀子,大家比产值的话,汉人和选择汉人生活方式的蕃人,很快就会成为这片土地上的主流。 加上文化、饮食、生活习惯上的无情入侵,党项这个民族,很快就会融进民族大家庭当中。 鑑于这一点自信,苏油最终在嵬名济的哭诉下,从其所请,向赵顼申请,对已经存在的西夏书籍、碑记,只要是没有僭越之词的那些,比如佛经之类,予以了保留。 西夏文字是野利仁荣硬生生创造出来的,笔画非常繁复,对记忆并不友好,而且比汉字还难理解。 和后世越南人和韩国人创造的文字还不一样,至少人家还算做到了简洁易记。 所以苏油知道这种文字如果不是政治势力的强行干预,其实是没有生命力的,在夏国重新推行汉字之后,西夏文字,註定会被歷史淘汰。 与歷史还有区别的是,这种文字推行不过才几十年,而且现在西夏的读书人总共都没多少,苏油觉得自己推行汉字的能力,那可得比李元昊强出不知道多少倍去。 第506页 政治管理方方面面,因此所有人都很忙。 巢谷垄断西夏枢密院知机密事的职务数十年可不是白干的,他手里抓着西夏降官们太多的把柄。 甚至在西夏平定以后,苏油将巢谷手底下的这些秘密警察,干脆就转职成了执法官。 这种执法官的性质,与美国西部时代那些移民中的执法官非常类似,这是苏油能够为西夏如今广袤的牧区,增加的唯一一点可怜的法制力量。 如果说以前的夏人,对畜牧部落的管理过度松散的话,对负责农耕的汉人,却又过度严苛了。 苏油对夏国政局的平衡设计得非常精细,因此对这个班子非常放心,甚至敢于放手,而自己主抓工农建设去了。 第一步就是解放农奴。 没办法,庄子的主人都已经丧生在了战争里边,农奴的管理者,只能变成官府。 几十年的摸索也不是白干的,如今苏油手里边已经有了很多成功的模式——蜀中模式、渭州模式、两浙模式、南海模式。 现在的宁夏模式,则是几种模式的合体。 宁夏有盐铁之利,又有丝绸之路,这一点,和南海很类似。 九原、两泽、兴庆平原,有农业基础,这一点,和两浙路又很相似。 地方物产和发展品种,可以比照气候相似的渭州。 经济结构和金融工具上,又和蜀中一开始基本相同——一片白板。 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蕃人太多,以及游牧方式的影响。 但是这一点又和已经探索成功的河湟岷州相类似。 因此苏油很忙,但是很快乐,该死的战争终于结束了,总算轮到自己发挥自己的强项。 西部大开发。 第一千三百五十章 括户 要开发就得有人,宁夏三路最缺的就是人。 好在这个问题可以用机械来弥补。 宁夏三路的能源,堪称如今大宋一绝。 除了水力、风力、还有用不完的煤,用不完的大牲畜。 还没有全取西夏的时候,苏油都没有忘记修建韦州到灵州的道路,为此还架设了黄河大浮桥。 兴庆府还没有拿下,苏油就已经开始行文山南诸路,组织大量的机械、种子,源源不断运往灵州。 北边的气候比南边凉,九原地区和兴庆平原地区,正是种麦的好时节。 大片的土地被四通集中应用,对大型机械投入是非常有利的。 如今放眼整个大宋,除了渭州的少数地区如龙首村,只有相州才有这么多开阔的土地可以运用如此大型的机械。 耧车,大耧车。 现在的耧车已经是第三代,可以用四头牛或者马拉动,耧车前后加装了压土的滚轮,滚轮中间是十二排犁头,犁头上部后方,是十二个种子料斗。 耕种的方法也有了改进,料斗里的种子,现在混杂了细干粪、油粕、蚕沙、泥土混合而成的复合肥,播种的时候顺便达到施肥的目的。 这个机械能够将开沟、播种、施肥、覆土、镇压一次完成,功效已经从第二代的一日五顷,提升到了西北大地上的一日十顷。 当然中间得换牲畜,不过这在西夏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麦种用的莱山一号,这可是能够将亩产提高三分之一的优良麦种。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空地种植油菜。 在戈壁与绿洲中,苏油还安排种植了几种经济作物——地丁胶草,苜蓿,葡萄,鸡息草,甜象草。 万幸自己手中有个沈括,有个石勇,有个李庸。 沈括负责农业区规划和水利规划,修整干渠;李庸干起了祖上的老本行——打井,安装风力提灌设备。 而石勇,被苏油抓着去建工厂和桥樑。 在这次西征大业中,苏油还有了一些发现,那就是大水系对政权统治的巨大影响。 纵观歷史,国家对疆域的控制,与水系以及沟通水系之间的运河息息相关。 有了沟通长江、钱塘江、珠江水系的运河体系,华夏一族才渐渐繁衍到了两浙、福建、广东。 有了航海术的长足发展,如今更是控制了南海。 而向北方,有了沟通淮河、海河、黄河的大运河,让大宋对河北的控制力度大大加强。 但是这样有个问题,就是这些运河大多只能开设在冲击平原上,对于大西北不适用。 在河套以上,黄河,就成为了分割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天然鸿沟。 要解决这个问题,只能绕路,要不从黄河发源地青唐一带向北推,要不从黄河下游冲击平原向西推。 苏油等不及,所以就只能通过一种交通设施来打破这种局面,那就是——能够跨越黄河的桥樑。 苏油重生前看过很多歷史小说,很多作者最喜欢做的,就是盲目发展铁路。 其实如今的水运,已经可以满足大宋现有疆域调配物资的需要,真正需要的铁路,苏油心目中只有一条。 那就是从河北到兴庆府,这样一条铁路,才能够改变大宋国家格局。 但是这条铁路,不可避免要跨过辽国统治地区。 至于在其他地方修建,就跟出蜀的那条简易铁路一样,那最多算是锦上添花而已。 而铁路更大的难题,不是铺路,而是造桥。 一八八六年,清政府开平矿务局为解决冬季河流封冻影响,阻碍煤矿运输发展的问题,修造了中国第一座铁路桥,用来跨越滦河,花费了二十五万两白银。 第507页 而中国最早跨越黄河的桥樑,是一九零六年修建于兰州的钟山铁桥,不能通火车,长度二百三十四米,宽七点五米,六墩五孔,桥上飞架五座弧形钢架拱梁,耗银三十万两。 换到大宋,这就是三百万贯,再考虑到如今的钢材和一千年后钢材的成本差异,最少都在五倍以上。 因此光一座跨越黄河的铁路大桥,都不是如今的大宋拿得下来的。 就算拿得下来,那也非常不划算。 因此只有浮桥,才是如今最佳的选择。 但是即便是浮桥,也分等级,现在能够腾出手来了,加上宁夏本地就产铁,苏油准备将铁船搞出来。 兰州浮桥的设计方案,桥墩採用铁壳趸船,浮船头部呈锋利的锐角,具有一定的破冰能力。 反正现在有炮,也就是破冰,养护之类的麻烦一些而已。 桥面离水面一米,可以有效减小水流对桥面的冲击,下方还能通过河面流下来的杂物。 上游两岸将用水泥和大铁件浇铸牵引堤岸,使用最新的南海蕉麻和郑州钢索混编的缆绳,和锚锭一起固定铁壳趸船。 即便如此简陋,这个方案都震惊了朝中,不说各种朝中大佬们不懂的工程难题,光造价就高达五十万贯。 很多人都不同意,然后苏油一封奏疏,将大佬们的脸都抽红了。 各位,好好想想,五十万贯很多吗?不就是以前给夏国的两年岁币而已? 以前你们给的都不心疼,怎么现在开始心疼了? 要不你们将原本准备赏赐我的八十万贯给我? 而在给赵顼的密折当中,苏油则详细剖析了该桥的意义,陛下你想不想像盛唐那样,打通丝路,万国来朝? 之所以让国家出钱,是因为我怕大好处便宜了商贾而已。五十万贯,花不了几年我就赚回来了。 赵顼一听真特么的有道理,大手一挥,明润以前的丑事我们就翻篇了,以后谁都再不许提了啊! 造桥的事情,朕准了,不过朝廷改制,也有他们的难处,所以这钱啊……内府拨付,我来出! 赵顼现在是大宋最大的大地主,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那种名义上的大地主,而是实打实地控制着土地的大地主。 因为有功将士当中,不少是横山河湟一带的蕃部,人家在老家有牧场,跟着大军出来打仗,目的就是挣钱。 所以这部分将士的赏给,土地都按照一亩一贯折算之后,换成了宝钞和牛马羊群。 他们的地就成了空地,而王从之一个劲地哭穷,陛下,一个战士就是一百亩,有战勛的还更高,十万蕃军,合计下来应当奖赏十多万顷,一千多万贯!这个单三司买不起! 最后还是赵顼捏着鼻子买下这个单,满大宋也只有他能买得下这个单。 而苏油紧跟着再次上了一道疏奏,陛下,光有地也不行,得有人来种啊,为了解决西夏地广人稀的问题,应当从内地充实移民才行。 既然宋承唐制,有一项在玄宗时期得到了巨大效果的法令,我们可以用起来啊——检田扩户! 这是从东魏到隋唐,一直在推广的一项法令,应该说,到了王朝的中期,这项法令推广得不得力,是封建王朝摊丁入亩制度推出之前,王朝能不能得到有效延续的关键性法令。 隋朝的租调徭役和唐朝的租庸调制度,都以人丁作为徵发对象,因此封建国家十分重视对户口的控制,严禁百姓逃亡。 隋朝建立后,在山东地区检括户口,乞伏慧在曹州检括得户数万,令狐熙在沧州令隐户自归首,至者万户。 这项法令,其实就是为了把隐漏、逃亡的农民变成国家能够控制的编户。 第一千三百五十一章 抢人 唐朝建立后,高祖武德四年、太宗贞观十六年,都曾下诏检括户口。 高宗、武则天以后,土地兼併发展,农民土地日益减少,无力负担赋税徭役,被迫弃家离乡。 特别是武则天晚年,赋役繁重,迫使大量农民逃亡,出现了「天下户口,亡逃过半」的形势。 鑑于如此严峻的局面,武则天遣十道使括天下逃户。 这些都是小打小闹。 唐代最大的一次括户,是唐玄宗时期完成的。 开元初年,农民逃亡的情况继续发展,他们有的逃入山林或到他乡开垦土地耕种,有的逃入城市充当僱佣。 更多的,则成为地主隐匿的佃客和佣保,甚至在逃亡队伍中,也产生了一些新的地主。 以及制造伪勛和充当色役以逃避徭役。 为了增加国家的财赋收入,扩大徭役、兵役的来源,开元九年,宇文融建议检查色役伪滥,搜括逃户。 第一次方案不算是太成功,唐政府下令,州县逃户限百日内自首,并令宇文融充使推勾。 由于逃亡农民只有准令式合附者,才能「所在附籍」,其余的一律要「牒还故乡」,因此受到农民的抵制。 于是开元十二年,玄宗在《置劝农使安抚户口诏》中,明确改变了方案:「先是逋逃,并容自首。如能服勤垄亩,肆力耕耘,所在闲田,劝其开垦。」 允许农民在所在地附籍,不再提牒还故乡。 还是宇文融提举此事,并奏置劝农判官二十九人并摄御史,分往全国各地,检括逃户和籍外田,同时,对新附客户免除六年的租调徭役,只收轻税。 第508页 这次检括大获成功,仅三年时间,唐政府扩出了八十多万户的编民,数百万人口,增加了四百多万贯的朝廷税收,直接推动了开元盛世的到来。 而几次扩户成功与不成功的关键,就在于六年的「轻税」刺激,以及「窄户」变「宽户」的诱惑。 而大宋发展到了今天,同样出现了这样的问题。 比如河北,屡经灾伤,于是便有滑吏报亡失隐匿流民,侵吞赋税。 苏油和韩纯彦研究河北问题的时候,敏锐地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河北自熙宁年间开始恢復以来,耕作土地几乎翻了一番,而人口却依旧没有一丁点的增长。 于是苏油上书赵顼,陛下了不得了也!河北人民全都奢侈地用上了牛耕,取代了人力,获得了翻倍的生产效率,解决了土地增长而人口增长不匹配的大问题。臣特上贺表,真是替陛下感到开心呢。 赵顼大怒,命王克臣彻查此事,拿下了一大帮胥吏官员。 大宋的隐户问题,有个专门的名称,叫「诡名」。 包括诡名挟佃、诡名挟户、诡名寄产、诡名身丁等几种情况。 诡名挟佃,就是拥有耕地的自由民,将土地投靠在「官户」的名下,託名为佃户,其实地契身契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与官户商量好利益分配问题,大家都得到好处。 这个问题产生的原因,就是大宋苛捐杂税太多,以及科配差徭过重。 官户就是官员家庭,虽然法律规定官户的亩数有限,超过部分照章纳税,但是大宋除了赋税之外,科配和差徭,其实比赋税问题还要严重。 科配就是政府强制买入的行为,而且有时候甚至连钱都不付,称为「白科」。 徭役就更不说了,修整运河,修路运粮这些都算。 甚至有将赴役者直接强行送往战场的事例,司马光曾经为此事对朝廷大肆声讨。 官户对于这些是全免的,此外免支移、折变等诸多名目,因此就可以起到「庇护」的作用。 诡名挟户,则是通过一家变多家的办法,让自己从一家上户变多家下户。 因为大宋对佃户、下等户是有保护扶持的,不需要他们纳税和服役,因此很多上户应该纳税的人家,便用这样的方法钻空子。 诡名身丁,则是针对另一个税种——丁税。 宋朝规定,二十到六十的男性为丁,各种劳役按丁摊派,而且南方还有身丁税。 同时宋朝法律也有规定,单丁的家庭,是可以免除这些的,于是多丁家庭将自己伪装成单丁家庭,或者将自己託身豪门做佃户,或者三十岁还不裹头冒充不到二十,都是办法。 这些问题,直到清代才基本算是解决,政策包括官绅一体纳粮、一条鞭法、摊丁入亩等等。 不过苏油如今也不敢让大宋立刻就这样玩,因为每一项法律,都有它产生的时代背景。 比如摊丁入亩的前提,就是货币的大规模使用,铜钱遍布城乡之后方得施行,否则就跟一条鞭法折银制度一样,老百姓手里没银子,为了交税还得粮食换铜钱,铜钱换银子,平白无故被豪绅们多来两次次兑换剥削。 苏油能做的,就是上书赵顼鼓励地方官员扩户,予以奖励——扩出八百户,升半年名次;一千五百户,免试;三千户,减磨勘一年;一万两千户,减磨勘三年。 同时鼓励这些人向宁夏三路流动——只要到了宁夏,一丁可租皇庄四十亩,十年免税,租赋两分五厘;官给农具,牛羊;另外最重要一条,给予输送扩客的地方物质奖励,一丁一贯。 还有一个方法,就是任何无户籍者,只要在宁夏三路的,都可以向地方官府报备落籍,申请土地,成为编户。 这不但是奖赏,同时还是要挟。 诡名里边,通过分家上户变下户,苏油认为这只是合理避税,不是大罪过。 但是也不是没办法,你们喜欢上户变下户逃税是吧?现在我们有一项针对下户的政策——移民。 所以是愿意选择逃税还是愿意选择移民,你们自己选吧。 这一条,有效避免了诡名挟产的发生。 同时还是对官员的敲打,将下户移去生产就食,是大宋已经试点了很久的政策,这么多年也摸索出了一套模式。 贵官治下下等户登记了那么多,等到移民的时候这些人你给朝廷变不出来……嘿嘿嘿…… 最后建议赵顼,如今大宋已经进入人口缺口期,就需要刺激人口增长,怎么做?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摊丁入亩。 当然一开始就在全国这么搞肯定是不行的,因此只能从发达地区开始——汴京,两浙,蜀中。 因为这三个地方商业发达,丁税已经被商税替代,不再是当地重要税种。 但是这么一来又会导致三个地区本来密度就很大的人口数量更加庞大,移民免税的优势更加凸显,会引导更多人去地广人稀的地方成为「宽户」。 因此宁夏三路的土地,还得以极大的优惠,允许公开买卖。 社会问题,从来都是复杂的,必须採用传统医术来治,讲究个君臣佐使。 要是光是一片青霉素片下去,怕是不但治不好病,病情反而会更加的严重。 这些问题朝堂中还在讨论,但是苏油已经不管这些了,在宁夏三路到处粘贴优惠措施,还在《蜀中商报》、《两浙潮报》、《汴京商报》、《时报》上大打gg。 第509页 赵顼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这些人去了三路,那是帮他耕地的,于是不支持也不反对,让事情自然发展。 蜀中是苏油群众基础最好的地方,也是土地紧张问题最为严重的地区,三十年经济蓬勃发展下来,虽然被两浙和荆湖开发分流过一些人口,如今却又到达了紧张的程度。 因此这项政策在蜀中颇受欢迎,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四川官员们扩隐户赚一回政绩,送他们去宁夏又赚一回钱财,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汴京城的执行力度就差了一些,但是对于很多城市里的无产者来说,诱惑还是非常巨大的。 不过开封府的官员就没有赚到,因为赵顼将这个指标主要用来解决汴京冗军的问题去了,而且汴京城里物价那么高,一丁一贯的赏格也没多少吸引力。 而在两浙路更是几乎没啥响应,不过反而是教了王韶一个乖。 去陕西干啥,来我南海地少些,可它一年三熟不香吗?再说了那边吃面你们也吃不惯,来南海来南海,咱吃米? 蜀国公给你们什么政策,我就给你们同样的政策! 苏油收到邸报后气得在李舜举那里痛骂王韶不地道,总共都没多少人,他还要截我的胡抢我的政绩! 第一千三百五十二章 快乐的赵煦 李舜举笑呵呵地说道:「只要能够让百姓得活,哪里去不是离乡背井?对他们来说,本来都是一样的。」 「从两浙去南海,于冬月之际,实在是太方便了,明润的政策,对他们真的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去荆湖都更适应!」 「就连汴京也是如此,要不是陛下裁撤厢军给你支持,估计那边的人你也要不来多少。」 苏油都被老头的思路整傻眼了,这死太监屁股天然歪,这到底是谁支持谁? 李舜举继续道:「也就是蜀中,人口增长迅速,加上有你这老乡坐镇,地方官员有大利,方才得行,现在移居客户已达三万。」 「反倒是宁夏三路汉民踊跃,短短两月,扩出十万户有余,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跟陛下交代。」 说完嘆了一口气:「仁宗时承平寖久,势官富姓,占田无限,兼併冒伪,习以成俗,重禁莫能止焉。」 「于是用范仲淹等人用法,抑制兼併,结果将国家五百万顷耕地,『抑』到了两百多万顷,兼併没有抑制,反而酷烈了近倍!」 「倒是明润所开的几次田亩,制度执行得很好,大大减轻了京周与两浙的兼併情况。」 苏油笑嘻嘻地道:「旧地我也不敢乱碰,不过我开的新地嘛,当然由我来做主。」 「江南老百姓将我在太湖开发土地的所有权户册称为『鱼鳞』册,什么意思,就跟鱼鳞一样,每一户的地册上,都标註了东南西北周围其余邻居的地界,每保还有一个大册,每乡有个乡册,同时在县中还有备档。」 「土地买卖,析分,这些地册都得做相应的更改,各级官员都要签字画押,不作为这严惩。这才增加了兼併的难度。」 「而对于熟地,想要不震动地方,除了利诱,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对官诱以利,让他们有扩户的动力;对豪强诱以利,让他们减少对土地的贪婪;对下等户诱以利,让他们能够走出困境。」 「否则,只能是四面楚歌的下场。」 「其实对于国家来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税从地出,统计考量。」 「官户的优待减免措施,不得以危害国家为前提,也就是说,这个优待,是有度的,而不是无度的。」 「如仁宗朝那样,国家一半土地都在免徵二税之列,其实已经是动摇国本的危险举措了。范公乃我的偶像,但是没有能制止此事的发生,在当时受到攻击,也是无话可说的。」 李舜举摇头:「那个时候刘氏后党猖獗,这也不能全怪范公。」 苏油说道:「所以摊丁入亩,二税出于田是对的,大宋商业发达的原因,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商虽然是传统意义上的贱业,但是它对于所有从事这个行业的人来说,相对公平。」 「因为没有这样那样的减免措施,保护措施,反而得到了正常的发展,不过这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总之趁现在三路还基本算是白纸一张,赶紧将制度订立下来,否则以后再要纠转,就跟如今的汴京,两浙一样烦难了。」 李舜举点点头:「在这件事情上,巢河西可是出了大力,你与他,简直就是宁夏三路的姚崇宋璟。」 苏油说道:「这些都是小节,争夺人心才是大业,各地学校的建设,还请李宫使你多劳累。我还得去视察三路,检查产能,兴庆府,就拜託了。」 李舜举笑道:「去吧,南海四路用好一个李道成,翻年大治,我看这个巢谷,比李道成有过之无不及……」 丁丑,吕公着罢。 对于五路举兵伐夏,吕公着一直持反对态度,赵顼不听,又苦苦坚持要求选派得力帅臣,直到确定了苏油为帅,吕公着才松了口,不再固谏。 如今平了西夏,吕公着却上章自劾,认为最初阻挠大计,其实有罪,理当外放。 赵顼不准,因为吕公着其实是大功臣,要不是他的坚持,让李宪或者王中正做统帅,要赢得苏油这样漂亮,那俩货自己都不敢相信。 第510页 但是吕公着坚持认为自己有过失,正好章惇提拔成了门下侍郎,吕公着便再次上章,请求代惇守边; 赵顼见实在挽留不住,乃命吕公着以资政殿学士知定州。 戊寅,苏油开始巡视三路。 …… 小赵拥,过了自己人生中最愉快的一个假期。 大宋的皇子是非常苦逼的,六岁加冠,十二可以出阁,加冠就意味着作为成年人来要求,出阁就意味着开府建牙,开始参与国家政治生活。 于是群臣的要求就是,大宋皇子十二岁前应该能够成为国家领导人后备人员,这样皇帝万一嗝屁国家还有继承人。 宫廷礼仪制度规矩很大,只看舒国长公主对王彦弼的变态教导就可见一斑,苏油有时候觉得,差不多都可以给舒国长公主定一个虐待儿童的罪名。 不过好在舒国长公主经歷大变之后,开始反省自己,默认了苏油的教育方式比自己的高明得多。 关键是苏油还为这种教育方式赋予了理论依据,那就是蜀学天天唿喊的口号——天理人情。 赵拥的身体不怎么好,其实说白了,大宋皇室子孙的身体都不怎么好。 王彦弼的身体就是个典型,这娃要是没有石薇插手那一番变故,早在三岁就死了。 这也是舒国长公主这当妈的信任苏油夫妇的原因。 因此这次冬天,小赵拥被他爹传染后,舒国长公主冒着巨大风险,请求赵顼,将他带去尉氏调理一下。 尉氏有温泉,对小孩子身体非常有好处。 赵顼竟然同意了。 这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最后高滔滔出面,以太皇太后身份巡幸两位长公主的农庄,顺便带上孙儿,这才平息了非议。 所以这个年,赵拥是在尉氏过的。 尉氏新奇的,好玩的,好吃的东西,太多了,对于没有出过宫门的小赵拥来说,简直就是天堂一般的地方。 苏家的小孩都是自己动手习惯了,赵拥觉得哥哥们都好有本事儿,就跟个小跟屁虫一样。 在这里他学会了熘冰,抽陀螺,滚铁环,认识了各种农庄的动物,从鸡窝里亲自摸出了鸡蛋,在温室里知道了瓜茄、韭黄、豌豆苗…… 尤其是姜、蒜、萝蔔、胡萝蔔,这些作物地上部分的本来样子。 除了拔萝蔔这种快乐的劳动,还有学习和锻鍊。 都不用苏小妹出马,毕观、扁罐、王彦弼就知道好多的故事和知识,每天上午大家做作业,赵拥也做,包括算术和识字,下午就各种玩耍,傍晚去温泉游泳,晚饭后在大炕上玩游戏,早上按时起来锻鍊。 这里还有象庄,大象也是孩子们的好朋友,因此王珪蔡确担忧赵拥害怕西夏人,纯属自己乱开脑洞。 这里还有好多美丽的金鱼,长得就跟花朵一样,还有一种很小的小鱼,叫青鳉。 这种鱼好玩之处在于,只要食物充足,在温水里就会一直产卵,卵会附着在水草上,渐渐变出眼睛,最后破壳成为小鱼苗。 刚出生的小鱼苗,苏家的哥哥姐姐会用一种稻草泡出的水去餵养,通过那种神奇的显微镜,小赵拥发现,原来水里边竟然有许多鞋底一样的小虫子。 原来刚出壳的小鱼苗,就是吃这样的小虫子长大的呀。 小鱼苗长得很快,一个月时间里,自己负责的那一罐小鱼苗,渐渐长大到了两个厘米。 据扁罐哥哥说,这种鱼最大也就三个厘米,而他们的任务,就是要不断将具有特殊颜色的小鱼挑出来繁殖,渐渐得到一些好看的小青鳉鱼。 金鱼就是这样慢慢变出来的,不过扁罐哥哥说,青鳉鱼三个月就能够开始生小鱼,所以国公和县君夫人花了三十年时间育出来的金鱼,他们能够追上。 一年有十二个月,就是四个三个月,因此小青鳉一年可以繁殖四代,而金鱼一年只能繁殖一代。 因此养一年的青鳉,就等于养四年的金鱼,至于多少年才能追上国公和县君夫人的三十年,扁罐哥哥抱歉地摸摸自己的脑袋,说这道题一不小心超纲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三章 骑兵合成 青鳉是能够生活在冷水里边的,所以自己可以将小鱼带回去,他已经想好要送给哪些人了,皇祖母,父皇,皇后娘娘,还有那个总是用温暖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朱才人…… 当自己回到宫中,将小鱼小心的分好,让父皇来看的时候,父皇嘆了一口气,让自己亲自将小鱼给朱昭容送过去。 那一天也是自己纳闷的一天,朱昭容珍惜地捧着小鱼缸,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后来自己才知道,从那一天过后,自己就不能和朱昭容生活在一起了,自己要和皇后娘娘一起生活,因为自己已经长大了,要读书了。 父皇说这叫开蒙。 皇后娘娘叮嘱了又叮嘱,搞得小赵拥很紧张,等到一到书房,乐了,全是熟人。 除了华容县君,还有扁罐哥哥,彦弼哥哥,漏勺弟弟,守静哥哥。 连毕姐姐都在,不过她不是学生,是县君的助教。 县君很懒,一般就坐在那里看自己的书,真正教自己读书的,是扁罐哥哥和毕姐姐。 自己曾经问过父皇,为什么县君不教自己,父皇哈哈大笑,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说县君是大宋学识最丰富的的人,要自己努力学习,争取在将来得到县君亲自传授的资格。 第511页 蒙学,是从四岁到十二岁,之后,才是正式学习阶段。 当然很多世家会打破这样的传统,有不少天才,几年就能走完别人几十年的路程。 常常听到太后与皇后娘娘聊天时提到县君和他的兄长,说他们是大宋第一等的聪明人。 县君是女子不能科举,但是他的兄长蜀国公,六岁才开蒙,比自己还晚了一年,但是十四岁就中了探花。 蜀国公长什么样子记不得了,不过自己看的图画书,做的题,玩的玩具,都是蜀国公给自己弄来的,而自己也因此认识了好多字。 在今年上元之夜,父皇带着自己和一群老头在宣德门楼上看花灯,父皇写了一首诗,让大臣们陪和,自己因为无聊,就随便乱转,在一个作诗的胖老头身边,读出了他诗中的一句——半夜众星来紫极,一春万火纵丹丘。 老头一下子就哭了,激动得涕泪纵横,说皇子天授聪明,大宋有万年之兆。 父皇很客气地说自己还需要教育,不过那一晚,拉着自己的手再也没有松开过。 哦,那个胖老头,叫王珪。 …… 苏油并不知道自己在小赵拥心里已经树立起了高大的形象,不过他知道自己对面这个人,在蕃人当中的形象才真叫高大。 红衣大和尚,吉多坚贊,做完盛大的法事之后,他决定要前往大陷谷双塔寺传法。 倒也是,大陷谷的气候不但适合孕妇和小孩,还适合老人。 可人家孕妇不欢迎你,你偏去给人家添堵算什么事儿? 不过这是苏油在和老和尚逗闷子,因为谁都知道那里是贺兰山大通道,稳定那里的蕃民,让他们心向大宋服从教化,对于巩固兴庆府北大门是有巨大帮助的。 但是他不敢这样说出来,否则可能要挨老和尚的打。 用老和尚的说法,小梁后的戾气太重,这样对胎儿不好,他要去感化她,让那个叫察哥的孩子,不要带着母亲积累的怨气来到世间。 其实苏油还有个想法,就是狼山——黑山——阴山以北,都是游牧部落的鞑靼人。 这些人在蒙古高原上游牧,他们到底属于辽国还是西夏,完全是看他们自己的心情。 理论上,以阴山和黄河大漠为分野,南边属于西夏,北边和东边属于辽国,但是辽国对于自己的契丹部族管理都很松散,更别说这些远在天边的鞑靼人了。 阴山南北有一支比较开化的鞑靼部落,叫汪古部,宋人称之为白鞑靼,以区分更北面的蒙古、克烈、乃蛮诸部。 而那一带有个地方是后世的包头,现在还是水草丰美,森林遍布之地,土壤肥沃矿藏丰富,辽国在那里设了云内州,设了柔服,宁仁两个县。 听名字就知道属于羁縻地区,苏油觉得那里应该很容易就通过经济攻势拿下来。 毕竟那一带的地利全在原西夏一方,牟那山、乌梁素海,都在原西夏境内,黑山威福军司在那里设置了好几个城堡。 最关键的,现在有了牛皮筏子,从兴庆府通过水路运送货物去那里,只需要七天的时间。 要巡视完自己的辖区,有点可怕,河南路其实汉人比蕃人多,农耕基础好,世家较给力,苏油比较放心,决定先不去。 兴庆府以北,苏油现在只好先让红衣大和尚打头阵,等到自己筹备好货品之后,再走水路过去。 送别红衣大和尚之后,苏油便在囤安军和控鹤军的护送下,从兴庆府出发,准备走一回丝绸之路,从兴庆府到凉州,然后从凉州到唐代的玉门关。 沿途会经过两个巨大的绿洲,凉州北面的休屠泽,以及肃州北面的居延泽。 图干部和野利部,如今已经退到了休屠泽待命,巢谷的意思,休屠泽都算是内地,以后的图干部,将负责替大宋镇守西大门,因此选择了定居在居延泽。 汉唐玉门关附近曾经有一个心向中国的汉人军阀政权——从原沙州节度使的归义军流传下来的沙州政权,五十年前才被西夏所灭。 而玉门以西,还有一个与华夏一直传统友好的政权,却已经被回鹘灭了差不多一百年的于阗。 然而莫名其妙的是,最近几年,不断有于阗商人代表国主向大宋朝贡,而他们的活动其实也一直没有断绝,比如创立青唐政权的唃厮啰,以及如今的准继任者阿里骨,都和于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为了给巢大哥嫂子还有侄儿撑腰,苏油这次就是去宣威的。 如今宁夏分了三路,朝廷在都转运司之下,还派了三个转运使,河南转运使就是曾孝宽不变;宁夏转运使苏油点了沈括的将,这娃搞建设如今是大宋仅次于自己的第二把好手;河西转运使则是宽仁着称的范纯仁。 因为是新占地区,朝廷也任命了三名节度使抓军事,河南是李文钊,宁夏是高遵裕,河西是巢谷。 至于那几个能打仗的太监,被赵顼转成了控制新军的监军,比如这次陪伴苏油的,就有童贯。 这一路,其实也是六千人的新式骑兵战术合成。 草原、隔壁、大漠,最有效的战法是后来的蒙古人总结出来的,那就是轻重骑兵相结合的放风筝战术。 苏油的理想里边,重骑兵用战车和炮队代替,轻骑兵的弓箭用神机铳代替,想来效果应该更好。 第512页 于是在用大耧车搞定春播之后,将政务丢给沈括代理,苏油便带领大军出发了。 草长莺飞,这次出行,苏油的心情很愉快。 六千骑军,拖着四轮战车和霹雳炮,满载着补给,浩浩荡荡,从兴庆府沿着黄河北岸一路向西。 部队走得不快,一天百里。 这个速度比一战时期普鲁士一个携带师属炮兵的骑兵师,在路况一般的情况下的行军速度八普里,也就是七十公里,其实慢了不少。 不过当时的普鲁士陆军号称世界第一,苏油觉得主要还是输在了组织上。 当然这就和海军一样,是需要长期磨练总结才能达到那样的成就,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解决的。 后世有一项马术比赛,称之为现代耐力赛马,最早起源于美国的骑兵负重训练。 当时美国陆军为了测试军马,规定的比赛是五天跑四百八十公里,每段赛程九十六公里。换到如今,就是千里奔袭。 第一千三百五十四章 否认 而且这还只是基本,而最好的军马需要能够负重一百四十公斤,一天之内行进一百六十公里。 崇祯二年,皇太极绕道蒙古喀喇沁,从蓟镇长城破口入关。后金军于当年十月初二从渖阳出发,十月二十七日破龙井关,共计日程二十五日,中间休整六天,实际行军十九天,平均每天行程均在五十公里左右。总路程接近一千公里。 破关之后皇太极专门下令,除了羸弱病马以外,不准给战马餵精料,只能只草。 这当然不是皇太极爱护百姓,而是怕豆料里面被人下毒。但同时也可以看出,长途行军对马的影响并不是特别大,不仅能够坚持作战,还可以坚持吃草。 所以马儿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娇气,但是苏油捨不得。 抵达兰州对岸的时候,苏油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求李宪给马儿提供精料。 兰州现在还是靠牛皮筏子过河,李宪给苏油拖来了几千斤豆子,干苜蓿。 兰州被大宋拿下,与熙州、河州就形成了一个防守三角,大宋对青唐的防御态势立即大为改观。 青宜结鬼章和笃乔阿公已经匆匆忙忙的回去了青唐,这也导致了大宋第二阶段的战争大红利,阿里骨一点都没有享受到。 因为董毡已经病危,阿里骨担心大军在外出变故,将两军撤回了青唐,和宋军保持距离。 现任熙河路转运使的赵禼赵老儿,心肠不一定就比王韶白一丁点,不得不防。 赵思忠和包顺也回了岷州,带回去了大量的战利品。 不过温溪心与蔺逋比却没走,此次平夏战争,他们也算是很大的受益者,万多部属现在变成了三万多,李宪将他们安置在了卓啰城,那里位于黄河,湟水,喀罗川三川汇聚之处,在兰州西面百里,是青唐进出河湟的必经之地,正好与阿里骨打对台。 那里也会是青唐和大宋新的榷市所在,对于长袖善舞的温溪心来说,是绝佳的发挥之地。 队伍在兰州修整了三天,新军的秘密现在已经不再是秘密,如李宪、王中正等其实是最早一批接触新军的内官,听说如今正在和赵顼打报告,要求在兰州和九原,自己的麾下,必须有一支新军。 赵顼原则上是同意的,不过大军中新军是否归中官掌握,朝中还在博弈。 苏油倒认为这个要求其实是挺合理的,新军掌握在皇帝最信任的人手中,没有什么大毛病。 大宋的文官们自在得太久了,干的事情也太多了,忘记了他们的老本行其实就是行政。 不过这些跟现在面前这群人也说不着,李宪手底下还有旧军将领,也是老相识老部下了,王文郁。 当年铁门关上被县尉穿小鞋的苦逼巡检,因为能够左右开弓,颇具胆略,被苏油发现,推荐给了王韶,后来治渭州时又有了诸多交集。 陛下亲自褒谕,皇宋军人中武德的代表,王文郁,现在也成了西军中的传奇人物。 两人的关系完全不用遮掩,这和种诂是不一样的。 苏油几度在西北担任帅臣,要是和将领们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才真正的不正常。 两人间的话题也多,苏油扶起大礼参拜的王文郁,说道:「钟儿我已经送去皇家军事学院了,你也是,事事顾忌,真当自己是圣贤了?看看人家老田,那是有门路就钻。你这样会耽误孩子的。」 王文郁嘿嘿傻笑。 苏油将孙能招唿过来:「让干臣带你去看看新军,试试器械,今后西疆的战事规划,肯定是以新军为骨干,旧军为协从,相互配合,这次平夏之役就是例子,战果也非常辉煌。」 「所以你虽然是旧军将领,但是对新军必须要了解,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知道它怎么打仗,这才说得到配合上去。」 说完低声道:「今后新军的规模肯定要扩大,前两批肯定要从旧军将领里边提拔,一会儿去我营帐取两套书,你争取搭上这趟车。」 王文郁连连点头,脸上露出开心的神色。 苏油忍不住打趣:「你这么高兴干啥?搞不好和钟儿还能做同学。到时候考试考不过他,可丢了当爹的脸。」 王文郁:「……」 将王文郁打发出去,苏油才和李宪叙话。 中官是皇帝夹袋里边的人,虽然有了大功,但是赏赐渠道和外官有所不同,这次李宪得了个宫观使的头衔。 第513页 那是内廷的晋升渠道,如今的内官级别最高的就是和苏油平起平坐的李舜举,第二梯队现在变成了李宪和王中正,李若愚因为没啥军功,如今都成了第二梯队末班,风头比不上这俩货。 苏油这回带了童贯当监军,童贯是李宪的徒弟,因此见面又是一番礼节。 李宪现在一身的丘八气息:「咱跟老王都是因为办差勤谨,半路出家到的军中,全靠国公爷不嫌弃一路辅导,现在料理起军务,也勉强支应得下来。」 「道夫你就有福气了,可以到军事学院系统学习,如果陛下问你志向,你就一定要说操炮!」 童贯表示不服:「可是我更喜欢骑军,霍骠骑他……」 「我揍死你个小狗日的……」李宪气得抬脚就踹:「天山童姥的名号都叫出去了,叫老子想在陛下那里纠转都费力……国公你不要拉着我,看我打死这不长进的东西……」 内官中的师徒,因为师父不能生儿子,其实更类似父子。 所以李宪对童贯,就类似老子揍儿子,没毛病,完全不用客气。 苏油拉着李宪坐下:「人家道夫也是当襄统的人了,正带一万新军,这回我带的两军,人家带得好好的。」 「今后襄统所带的一万新军,称作一师,必然配备一个炮兵团。我们这一路过来,其实就是练习轻重协同,车骑协同,炮骑协同,所以你放心,指挥炮团,也是师级统帅的必修课。」 李宪顿时乐了:「这科目是新的吧?之前没听说过啊。」 苏油说道:「这是此次平夏大战之后,根据战争需要总结出来的新科目。」 李宪拱手:「朝廷当中,能不将咱中官当做外人的,大抵就只有国公爷了,童小子不知国公爷是在培养他,还傻不愣登的呢。」 苏油笑道:「军人嘛,科目熟练,听从指挥就行了,有时候想太多了反而是坏事。道夫其实很适合当军人。」 几人说笑了一场,李宪才道:「西夏这盘棋,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戏法是怎么变的,家梁……巢谷那十万大军,简直就是一通瞎忙。」 「事后我復盘,越琢磨越不对劲……国公你看啊,我大军出泾原,家梁先是退往凉州,让出兰州,让我们得以轻易渡河,是吧?」 「后又藉口驰援兴庆保障后路,退往休屠,再次让出了凉州,对吧?」 「之后又留在白马强镇,一直等到国公爷取了兴庆府,大局底定,他才南下处贺兰山,围了摊粮城,对吧?」 「这老小子,打我们出兵起就憋着投降呢!围摊粮城,不过是增加要价的筹码而已!」 苏油哈哈大笑,李宪能从战略大局看到这些,说明他的眼光也已经很高了。 笑完之后,苏油却摆着手否认:「太尉没有去兴庆府,没有看到伪枢密院的文书,因此才有了这番推断。」 第一千三百五十五章 凉州 「真实情况是,兰州当时不是巢先生在镇守,而是他夫人和儿子巢国栋。所以当应理被隔断之后,他们退往凉州,保住休屠泽通道,以期能够收到伪朝诏命,救援兴庆。这是合理的。」 「当然这在事实上导致了兰州的空虚。」 「之后兴庆危急,梁乙埋最后迫不得已,才派家梁去白马强镇整顿本部兵马,之后挥师南下救援兴庆。」 「只不过我们动作太快,从灵州出发,到取兴庆,救秉常,不过三日。」 「别说家梁反应不过来,比家梁更近,路更好走的仁多保忠和小梁后都没反应过来,这又如何说?」 「这是梁氏与梁乙埋不懂军事,盲目指挥,之前忌惮巢谷,迟迟不派他掌握本部军马,其后终于派出去了,但是时间上又被我们打了个错手不及。」 「等到巢谷包围摊粮城后,秉常的遗诏都下去了,巢谷才没有攻打。」 「要不然啊,十万夏军散于漠北,这一战还难打得很。」 「你要是看过伪朝枢密院的命令,就会知道巢先生的一切行动,都是接受了梁乙埋的命令。」 「十万大军始终未能投放战场,这不是巢先生的过失,实在是梁乙埋指挥上的无能。」 嗯,就算命令不全,我现在也给它补全了。 现在那些命令,就成了梁乙埋帅臣无能,累死三军的证据。 也成了家梁顾全大局,苦谏无果,最后变成夏国姜维的证据。 好在这位姜维比以前那位忠君,对君主的命令绝不打折扣,得知幼主尚在,到底是没有自尽,而是留下有用之身扶保幼主,忠肝义胆,感天动地。 至于家梁留在凉州的那些东西,没有人知道,又因为家梁的部队其实一直没有参战,因此也没有暴露。 李宪听苏油这么一说,才道:「那这老小子实在是命好!就这样成了大宋河西节度使!」 苏油说道:「既然能忠于秉常,那就更能忠于陛下,巢谷这种人,要么不降,既然降了,必将为大宋殚精竭智,因此我是很放心的,朝廷也是很放心的。」 「河西以后是我们经营的重点,青唐是如何发达起来的?不就是因为夏人阻绝了通往大宋的贸易道路,让于阗过来的商贾只能去青唐故道,这样发达起来的?」 「现在我们要重开河西道,大力招揽他们走沙、瓜、凉、兰这条唐朝入长安的丝绸之路,让青唐故道无人再走!」 第514页 「这是国家进取之道,所以恭喜太尉了,守着兰州这个黄金口岸,足以名利双收啊……」 李宪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陛下拨付沈存中五十万贯打造兰州黄河铁桥,就是为了这个?」 苏油笑道:「对喽,此次我带两支新军去河西,也是准备给陛下带回来第一批货物……」 部队修整完毕之后,沿着喀罗川,向西北的凉州继续进发。 喀罗川河谷地势平坦,风景秀丽,一边是雪山融化的雪水河流,如今清澈见底。 河谷对面是连绵的雪山,那是青藏高原的最东麓的祁连山脉。 兰州有皇宋银行,苏油在那里採购了大量的牛羊随军,队伍走得更加的慢了。 在卓啰城,苏油还见到了温溪心和蔺逋比。 蔺逋比在这一带的影响还是巨大的,毕竟是董毡嫡子。 董毡如今病势沉重,阿里骨正是忌惮蔺逋比这支越来越壮大的力量,才急召青宜结鬼章返回青唐防守。 而蔺逋比同样没有消停,用这次分得的战利品,大肆挖阿里骨的墙角,如今的卓啰城,已经有了四万户人口,成了一个不小的城市。 苏油对温溪心的眼光还是非常赞赏的,这里以后就是丝路下兰州的前哨驿站,肯定会变得非常繁华,他在这里的势力肯定会越来越大。 告诉了蔺逋比哪怕是母亲有召也千万不能回去,又给他讲了晋文公重耳的故事之后,苏油继续上路,又走了十多天,总算是抵达了凉州。 这里是此次平夏大军最远达到的地方,如今镇守的是大宋火速蹿升起来的第一勐将,刘昌祚。 手下两位也非常悍勇,姚麟、郭成。 不过刘昌祚在苏油跟前乖得跟猫似的,连马都不敢骑,来到苏油马前大礼参拜:「末将刘昌祚,拜见大学士!」 苏油下马,将刘昌祚扶了起来:「现在也是做太尉的人了,不必如此多礼。」 说到两人的关系,那得追溯到很久以前。 当年赵顼命两制以上官员推荐将臣,苏油那时候刚入朝,向赵顼推荐的,就是刘昌祚和高永能。 刘昌祚得知消息后自己都莫名其妙,不知道为啥被苏探花夹袋里将才一大把,为何偏偏看中了不在他夹袋里边的两位。 殊不知苏油当时要的,就是这个「不在夹袋里边」。 种谔取绥州失败后被编管,当时刘昌祚是他的得力手下,也被连累,又是苏油万里之外伸出援手,将他捞了出来。 这就是救命之恩了,受宠若惊的刘昌祚还特意写信跟苏油道谢,苏油回信说你想多了,之前举荐你,是因为你和高永能的确值得举荐;后来救你,那是我认为朝廷编管种五有些不公,出来说句公道话而已。 你五战五胜,完美地执行了主将的命令,就算种五有过错,也不该连累到你的身上。 后来关系就算搭上了,不过刘昌祚也没啥能够给苏油的好处,倒是苏油赔了几千贯,送了刘昌祚一柄斩马刀。 虽然如今民间将刘昌祚捧成大宋第一虎将,但是从此次平夏的功赏就能看出来,军方对刘昌祚其实有些薄责,仅仅升了半级,得知凉州。 不过刘昌祚也认这个帐,毕竟因为他自己影响了四十万大军的攻略,这也就是苏油给他擦好了屁股而已,如果军事稍受挫折,他的人头谁都保不住。 再退一万步说,如果不是苏油这样的帅臣,换了谁来,愿意为了手下的冒进调整全军部署? 听说当时高遵裕、李宪的第一建议,就是带新军去先取了刘昌祚的人头再说,还是苏油力排众议,在不利局面中看到了更好的方案,这才保住了这个鲁莽的悍将。 不过如刘昌祚、姚麟这样的军中杀才,指望他们惜命基本上是想多了,苏油只好说道:「今后以指挥大军为主,休要亲自撞阵,你如今禄位已高,你丢了狗命没人在意,不过那是丢了朝廷的面子,知道吗?」 刘昌祚呵呵敷衍:「知道了,现在不会了。」 你不会个屁!看你的样子就知道压根没听进去。 苏油只好看向另外两人:「两位将军苏油也是久仰大名,尤其姚老二,你家大哥当年没少打交道。」 姚麟的大哥就是姚兕,跟王文郁、乞第龙山都是儿女亲家,姚兕是种诂夹袋里边的人,算是当年苏油在西北认识的第一个西军将领。 他们的父亲是战没在和夏人争斗的战场上的,姚兕的营帐当中,桌椅、木碗、床榻,凡是能够看到的地方,都写满了「仇雠未报」的字样。 刘昌祚出环庆大战梁永能,强克青冈峡,就是用的这四个字激励将士们。 所以苏油还得做他们的思想工作:「我们的仇敌,是西夏的统治者,如今梁氏已灭,夏主已亡,国家削平融入了大宋,令先君的大仇,也算在二郎手中亲自得报了。」 「现在巢先生是我大宋西北屏藩,图干部,野利部,也是我大宋的子民。这两支部族没有参与这次战争,因此他们的待遇比别的部族要好一些,你们今后也要精诚合作,明白了吗?」 姚麟点头:「明白了。」 苏油笑道:「那就入城吧,席上我给你们介绍几位新军将领,明日去看看两部首领。李庸呢?」 李庸是苏油派来打前站的,刘昌祚说道:「李庸已先随野利荣绪去休屠泽了,明日大学士就能见到。」 第515页 第一千三百五十六章 优待 一夜无话,次日起来,苏油带着数百卫士,打出旗号,向休屠泽进发。 休屠泽在凉州东北,是一个以谷水为主要水源的内陆湖,唐时这一带的突厥人,将休屠海成为东海,将居延泽称为西海。 休屠海一带,就是汉代的武威郡,居延泽一带,就是汉代的张掖郡。 休屠海西北面有一座山,叫做龙首山,那里就是后世有名的镍都金昌。 除了镍,东海一带有盐、煤、铁、芒硝、石墨,为西夏的铁冶发展提供了矿藏,巢谷在此大炼钢铁,赚得盆满钵满。 沿河都是绿洲,如今的谷水和后世石羊河生态还不一样,连断续的森林都存在。 一路前行,河流越走越宽,四天之后,终于流入一个巨大的湖泊。 湖边都是牛羊,帐篷,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怀里还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和李庸、野利荣绪一起等待着他们。 苏油下马来到妇人跟前:「苏油见过嫂嫂。」 妇人怀里的娃娃对苏油一弹一弹的帽翅很感兴趣,伸出手咿咿呀呀地表示想要。 苏油笑了:「这是国梁吧?要不给我抱抱?」 妇人将怀里的小孩子交给苏油:「叔叔终于来了。」 跟着苏油一起前来的人,除了李庸,全都傻得跟狗一样,这这这……这是什么情况?就算因为政治需要礼重降臣,也不到这份上吧? 巢国梁小童鞋终于抓到了苏油的帽翅,然后开始拉。 妇人带着身边的小孩下得马来:「国栋,给叔叔见礼。」 国栋从大青马上下来,跟苏油见了个汉礼:「苏叔叔。」 苏油很高兴:「我知道你,你的生日在十月丙寅日,今年刚十四岁是吧?」 妇人摸着国栋的肩膀:「就连他的名字,都是……」 苏油轻咳了一声:「嫂子,先带我去部族吧。对了……」 说完从坐骑边上的皮包里摸出一封信:「这是巢大哥给你和国栋的。」 妇人微微一笑:「谢谢叔叔了。」 队伍绕着休屠海行了半日,傍晚时分,终于在海子西边一座山下,一片水草丰美之地旁,见到了无数星星点点的帐篷。 巢国栋一指那座山峰:「苏叔叔,那里就是龙首山,我们的帐篷就在那里!」 苏油鞍前放着巢国梁,手里拿着苏油给他的米花糖:「羊奶奶!叔叔去喝羊奶奶!」 「呜——」见到地平线上出现了人马,半山望楼之上的牛角号响了起来。 营帐里很快冲出两队骑兵,朝这边奔驰过来。 巢夫人说道:「最初都是我的族人,还有后来加入的野利部,我们到了河西,才开始大肆招揽部众,如今这里有十万帐。」 苏油有些惊讶:「十万帐,都是嫂子在管?」 巢夫人笑道:「都是对夫君忠心耿耿的部将。」 「其实我以前不管这些的,不过他……见他实在太辛苦了,才开始出来帮他分担一二。」 苏油不由得暗自心惊,无怪巢大哥说河西节度使不能世袭,否则几代下来,怕不又是一个李元昊。 巢夫人说道:「走吧,给叔叔接风,听说弟妹悍勇,今晚就不按照蕃人风俗,往叔叔帐里塞女孩子了。」 苏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当年李若愚好像被如此「款待」过,吓得打了个机灵:「嫂子说笑了,难道巢大哥他去别的部落,就敢……」 巢夫人微微一笑:「我也悍勇。」 苏油:「……」 巢夫人一夹胯下马匹,和巢国栋一起迎着对面迎了上去。 草原上的沙葱已经冒出了头,牲畜开始产犊,西夏二十六郡里边,河西一路是人口保持得最好的。 只有死忠于西夏王室的两万人,在胭脂山被刘昌祚暴打了一次。 西平军司在瓜沙一带也是强横的主,不然也不可能携裹一些僕从军进攻刘昌祚。 结果胭脂山一战,西平军司两万大军全军覆没,让周边部落,对宋军有了个清醒的认识。 那一次也彻底展示了大宋军力的强悍,夏国平定之后,刘昌祚又从图干野利二部挑选出一万五千蕃军,重骑从五千变成了一万,轻骑从一万变成了两万。 这支力量,足以碾压河西各部族、小国。 益西威舍的名头,在野利和图干部中也算是叫得响,毕竟两支部落都是从横山迁移过来的。 蕃人的热情比二林部的夷人还要夸张,而他们的音乐和舞蹈,奔放热情,在篝火下气氛炽烈。 看得出来他们是真正的开心,因为苏油抵达这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宣布,图干和野利两个部落,因为没有直接参与到战争当中,又遵从国主遗诏放下武器,交出了夏国最大的粮食仓库摊粮城,为和平解决夏国问题,做出了重大的贡献。 因此大宋予以特殊优待,第一项优待,就是女留男不留。 不是杀人,而是指民族服装,两个部落的女人可以按照民族习惯,保留服饰,只有男人需要改成汉制。 第二项优待,两部将成为大宋的贸易伙伴,大宋每年将以三十万匹绢帛,换取两部十万匹战马,扶持刺激武威、张掖两郡经济的发展。 这是有先例的,当年唐朝就曾以这个价码,大肆购入战马,并且僱佣回鹘人参与战斗,对平定安史之乱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第516页 第三项优待,大宋将在张掖、武威开发矿藏,将张掖、武威打造成比汉代更加繁华的大城市。 第四项优待,就是大力发展沿河沿湖的农业,畜牧业。 第五项优待,两部将成为大宋的中间商,在四通商号的管理下,往来于沙洲和兰州之间,进行贸易。 说白了其实还是利用人家巢谷集聚起来的人口,但是架不住两部之人开心莫名。 金张掖,银武威,等到兰州与灵州的黄河铁桥建造好之后,苏油有信心重新建立汉人在河西的辉煌。 童贯和孙能坐在一张桌上吃着烤羊,女孩子们的歌舞让二人眼都看花了。 童贯摸着下巴上不多的几根鬍子:「要是给陛下送一个这样的班子过去,会不会得到赏赐?」 孙能呵呵一笑:「你噹噹今是年迈的唐玄宗吗?」 童贯有些纳闷:「跟唐玄宗有啥关系?」 孙能说道:「这些女孩子的音乐舞蹈肯定是从甘州过来的,哦,就是我们即将要前往的居延。」 「丝路上有两个重要的城市,甘州和肃州,霓裳羽衣舞知道吧?就是改编自甘州古曲,唐朝宫乐,也多出于此。」 「如今士大夫们听的词牌儿里边,《甘州破》、《八声甘州》、《甘州子》、《甘州曲》,根子都在这儿。」 「哦……」童贯这才明白,然后充满嫉妒地看着被女孩子们围着的张麒:「你看那狗日的,不就是会吹笛子吗?哎哟还会鼓琴……哎呀还会打鼓……哎呀还会弹弦……哎呀还会跳舞……」 孙能贼笑道:「小七叔吹拉弹唱无所不精,这回算是掉快活乡里边了,好好盯着,等回去汴京,咱去绿箬婶婶那里告状去!」 一边几个姑娘笑嘻嘻叽叽喳喳几句,然后突然沖了过来,连推带拉地带着孙能和童贯往舞蹈的人群里边挤。 童贯手里还拿着一根羊肋骨,一边挣扎一边喊:「你们拉错人了……拉我没用啊……嗨这玩意儿怎么跳啊……」 第一千三百五十七章 居延海 从祁连山和胭脂山流下来的两条河流,在河西走廊中部合而为一,变成如今被称为黑水的大河,一路向北,流向大漠里的巨大湖泊。 那个湖泊,叫居延海,而两河汇聚之地,有一个古城,那里就是汉代的张掖。 唐代因为这里有甘泉,因此被称作甘州。 甘州和凉州之间,胭脂山下河流之畔,有一个巨大的草场,如今那个地方叫删丹,后世中国最大的马场——山丹军马场,就在那里。 河西节度使的幕府,就设置在甘州,而沿着黑水往北直到居延泽,就是苏油为巢谷精心挑选的建牙之地。 这里的人汉化程度一直就很高,北凉在这里建都,大力推行汉制,大兴儒学,佛学,农业高度发达。 这里的小米是整个西北最好的小米,黑水两岸还有许多稻田,黑水稻在后世一直都是宫廷的贡品。 唐代在这里大搞农业开发,「开置屯田,尽水陆之利,稻丰收稔,一缣数十斛,积军粮数十年。」 其后因为西域歷年战乱,曾经的鱼米之乡,膏腴之地,被渐渐荒废。 直到元朝,这里才重新恢復,这里出产的军粮,足供整个河西。 马可波罗曾经在旅途中经过这里,惊嘆此地的富庶。 这里的矿藏也极度丰富,西夏着名的青锋钢,祁连铁,就产自甘州西南的祁连山麓。 除了最厉害的煤、铁、芒硝、石灰、钨、锰,这还盛产金、银、铜、硫、钾、铬、石棉。 可以说,这里具备如今军工工业所需要的一切资源。 有马,有粮,有矿,有商路,立国之资。 这里会是今后的主要移民地点,有了如今大宋的矿冶开发技术,这里甚至比凉州还要重要。 要是能有两支新军拱卫甘州,以后这里就是大宋向周围扩张的大本营。 但是要做到这一步,需要先在这里安置大量移民,让图干野利两部高度汉化,起码得建成户口两万以上的大城,让汉人在此地占据绝对的人口优势,之后才敢开始展布工业。 苏油觉得起码需要持续不断地进行十多年的移民。 难啊…… 事情需要一步步的做,现在已经进入了三月,苏油要做的事情,是先去居延海帮牧民们分配各自的牧区。 之后便要回来,等待四通工程队,探矿队和狼渡马场迁移过来的优质种马群。 明年过渡期后,巢谷必须过来坐镇,到时候水泥厂和铁厂应该已经修建起来了,第二步就是建城。 「叔!叔!」怀里的国梁伸出小手,指着树林里一头大鹿。 巢国栋纵马而出,举起手里的小猎铳,那是苏叔叔给他的见面礼。 「砰」地一声响过,那头大鹿倒闭在了大树之间。 几个牧民过去将大鹿抬起,丢到了队伍后边的大车上。 巢国栋将枪托竖在鞍上,熟练地将枪栓一扭一拉,一枚小巧的黄铜弹壳嘣了出来,飞向半空。 巢国栋飞快地枪栓復位,一个俯身捞住了落向地面的弹壳,扭头兴奋地向孙能展示:「孙大哥,我做到了!」 孙能笑了:「你小子,这是你马术厉害,有本事儿别俯身抓住弹壳才算。就像这样——」 抬手朝刚刚大鹿倒下的那棵树射击了一铳,扣着扳机的右手一翻一抹,又还原成了瞄准的姿势。 第517页 巢国栋疑惑地问道:「孙大哥,弹壳呢?」 孙能这才将铳放下,把右手摊开,掌心里边,摆着一枚黄灿灿的弹壳。 「哇——」巢国栋眼睛都亮了:「孙大哥你太厉害了!」 童贯在一边吐槽:「那是,你孙大哥为了练成这一招在军中显摆,手掌心都烫出老茧了!傻不傻……」 巢国栋才不管这个,这一招简直太帅了:「孙大哥我看看你手上的老茧,咦你这个老茧好圆……」 这回轮到苏油吐槽了:「哼!那是你孙大哥以前在汴京城当纨绔,被人收拾射箭射的,国栋你可是好孩子,这方面千万不能学他。」 巢国栋将孙能的手翻过来,果然,手背上也有个疤,正好和手心相对:「谁这么厉害呀?连孙大哥都打不过。」 孙能翻了个白眼:「呵呵……小栋你要讲道理,那人就连你苏叔叔益西威舍都打不过,我算老几?!」 苏油:「……」 居延海一眼望不到边,如今正是最美丽的时候。 童贯看着脚下丰美的草场:「天啦……这么大!」 其实这里曾经经歷过一场残酷的杀戮,当年梁永能和家梁,率领着西夏铁鹞子,从这里开始直到黑山,将漠北的游牧民族清扫过一次。 不过这锅都是夏人的,大宋如今再次来到这里,是带着和平与美好而来。 到了这里,再搞什么一丁百亩就不合适了,一共才十万帐,在环湖一周都需要走五天的地方,简直就跟洒芝麻一样。 苏油让图干部按照家庭分帐篷,发给了地契,按照后世美国西进运动那样,跑马圈地。 如今的居延海可不是后世那种沙漠,黑水的水量还非常充沛,甚至有洪水引发改道,导致居延海会忽东忽西地飘移。 沙漠离湖区很远,树木也不仅仅只有胡杨,大量的野生动物生活在大湖的周围,湖面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候鸟。 这里还有一座古老的城池,汉代强弩都尉路博德在这里建造的居延城,直到现在都还存在。 登上城头废墟放眼四望,汉代屯田留下的一些水渠痕迹还依稀可见。 一大群牲畜在远处的湖区边栖息,苏油觉得很神奇:「国栋,那是什么?」 巢国栋看了一眼:「那是野马群。失群的马会在草原上蕃息,渐渐成群,大的能够有好大一群,起码几百匹。」 「这么厉害?」童贯都听傻了:「我大宋马监以前那苦逼样……」 苏油笑道:「河西之地鼎盛之时,蓄马两百万匹,这才哪儿到哪儿?」 说完跺了跺脚:「以后,河西宁夏河南,就是我大宋的马场!」 童贯笑道:「那是,国公爷撒豆成兵,扎草为马的本事儿,吓不死不顺服的蛮夷!」 苏油摇头:「这里是夏国疆域最北端,再北方就是鞑靼人。」 「经过夏国前些年的扫荡,鞑靼人已经躲到了乌山之北,等到这里发展起来后,他们搞不好就会南下劫掠。」 「因此保持军力是必须的,居延城我们得修建起来,派驻军队给图干部撑腰。」 「如果鞑靼人来用牛马羊群贸易,我们欢迎,如果敢来劫掠……」 巢国栋喊道:「揍他们!」 苏油哈哈大笑:「对,揍他们,揍完还要抓起来,送他们去给我们挖矿!」 图干部是经商起家的部落,后来改行从事冶金之后,有了巢谷通过苏油走私过来的书籍,部落中的文化水平,理工技术水平,算是西北最高的。 族中自有不少明计算,明丈量的人才,分地的事情也不劳苏油来操心。 反正规矩是定死的,不管大小,都是比照两浙路摸索出来的鱼鳞户册方式,地域所有权得到最大的保证。 就这样,这一带的空地都还多得不得了。 第一千三百五十八章 肃州 苏油利用这几日的空闲,让国栋和部族中的猎手带着自己在周边玩耍,其实是在考察固沙植物。 结果还真给发现了不少。 最厉害的是沙拐枣,这玩意儿生长的地方几乎就是沙漠,根系浅而长,能够长达二三十米,沙漠最深处剩下的植物基本就是这个,除了骆驼,牛马都不愿意啃食。 稍微远离沙漠中心区域的地方,则生长着梭梭草、沙柳、沙枣、沙棘、甘草、麻黄。 梭梭草是非常好的碳料,「回讫野马川有木曰锁锁,烧之其火经年不灭,且不作灰。」 「炭曰琐琐,火燃时发一清香,大非石炭可拟。」 还有一样好东西,必须依赖梭梭草寄生——肉苁蓉。 唐代《本草拾遗》中曾记载:「肉苁蓉三钱,三煎一制,热饮服之,阳物终身不衰」。 沙柳又叫筐柳,当地人用这种柳树的枝条编筐。 剩下的几样都是重要,尤其是后两样,是中医药对付温散寒邪的神药。 治疗外感风寒、头痛、发热、炎症、过敏……反正苏油在薇儿的医方里经常看到。 苏油搜集这些植物的时候,脑子里居然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莫不成老子治理黄河,都要发一笔财不成? 搜集固沙植物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治理黄河。 黄河的问题,主要是流经黄土高原的问题,而黄土高原虽然现在在辽国还有一部分,但是已经是边缘地区,没有什么泥沙流失了。 第518页 让黄河桀骜不驯的那一部分,如今已然被大宋全取。 关于黄河,大宋河渠司和胄案已经有了相当详尽的测量数据,泥沙最多来自兴洛——龙门——潼关两岸,黄河一半以上的泥沙来自这一地区。 也就是说,这就是华夏民族过度开发,自己该背的锅。 其余泥沙,主要来自黄河水系的支流,严重的地区包括无定河、清涧河、延水、北洛河,泾河支流马莲河。 以及渭河上游、汾河。 如今泾河与北洛河,治沙已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泾河沿线的老百姓对苏油感恩戴德,将河边植柳和祭祀泾河龙师少保的活动融合到了一起,成了当地的民俗。 到如今已然二十年,泾河两岸和泾渠边已经成林,泾河的流沙量已经比渭河还少,泾渭分明的景象已然不復存在。 继任的渭州城守将泾河重清当做祥瑞上报,这个活动如今已然渐渐风靡到了支流马莲河。 这说明通过植物固沙是可行的,陕西现在已经恢復,四路人口从苏油刚到渭州时七十万户,三百万人,增长到了一百一十万户,五百万人。 这比陕西在大宋最顶峰时期的一百多万户,四百多万人口,还多出了整整一百万,相当于半个川峡四路,苏油当年告诉赵顼十年增长一百万人的愿景,已经彻底实现。 当然苏油也没敢头铁到直接上书赵顼大搞植树造林,不过偷偷摸摸地让张横渠在《乡约》中加了一条:「沿河百步,多植草木;涵养水土,禁伐禁牧;保遗子孙,衣食丰足。」 所以说华夏百姓就是那么可爱,随着《乡约》的推广,这一条也被推广了开去,老百姓们或许并不知道这么做的原因,但是并不妨碍他们老老实实的执行。 上位者的有效引导永远不会错,但是引导的方向永远要严格把控。 陪着巢国栋过了几天打猎的瘾,苏油也採集完了固沙植物,这才回到居延城。 离开的时候,苏油还教了当地居民一种抓鱼的法门。 居延海里的鱼密度极大,生活在周围的部族却都不善于抓鱼。 苏油教他们用筐柳条沿岸插成一种柳条阵,逆水开口,鱼儿在湖中回游的时候,会钻进大袋口里,然后越游越小,最后进入集鱼区。 如果鱼想要逃脱,转身往回的时候,就会被两侧圆弧型的筐柳条阵误导,而找不到真正的出口。 图干部里的老牧人对萨满还有印象,见到这般群鱼自动集结到柳条阵里的情形,都跪下对苏油高唿大巫。 其实这是苏油在海边学来的法子,在居延海行之有效,他也很高兴。 除了固沙植物,苏油在居延海就带走了一样东西,这里有一种小水禽叫油葫芦,它的油脂,一直以来都是保养刀剑的上品。 薇儿肯定会喜欢。 等到牧区划定下来,镇守此地的宋军也到了,苏油留了三百新军守居延城,又带着巢夫人和国栋国梁回到了甘州。 除了抵达这里的四通勘探司,营造司的人马,还有姚麟的虎翼军。 新旧军协同也是科目,种谔在平夏战争中摸索出来了一些模式,现在苏油的行军过程,就是要把这些模式固化成规矩。 旧军作为新军的前锋与斥候,以及夜间的包裹警戒力量,战后的战场清扫力量,在现在新军不足的情况下,还是非常具有作用的。 而且新军的扩张苏油也不太敢太过度,毕竟还有个技术力量也不弱的辽国,技术泄密和传播的问题也不得不防。 一路行军一路检验总结,队伍很快抵达了肃州。 沿途的祁连山一侧,开始不断出现各种各样的佛窟。 很多佛窟造像与壁画非常的精美,洞窟外还修建有楼阁,对洞窟予以保护,因为很多都是新洞,和后世苏油见过的敦煌石窟其实有些不一样。 可以想见当时丝绸之路是多么的繁华,这些造窟的供奉者,是多么的富庶。 在削降西夏李氏僭越的建筑、仪仗、陵寝的过程中,有一项是例外,就是李氏为佛教兴造的寺院、洞窟、佛像,不在其列。 这样的区别对待,也照顾了宁夏人民的宗教情节,得到了最大程度的赞许和拥护。 看到满山满谷的造像,苏油就不禁对身边的李拴住感慨:「都是民脂民膏,不过的确壮丽精美,要是两位驸马爷到这里来,只怕会流连忘返,画工精进。」 元丰改制,李拴住现在成了工部侍郎。 但是他这个工部侍郎和一群进士出身的工部官员有些格格不入,正好儿子在西北,干脆给苏油写信,少爷你要搞建设,别忘了我啊。 苏油一想对呀,肃州就是汉代酒泉,那里可不仅仅只有佛窟,还有玉门油田啊! 玉门这个称唿其实不准确,至少现在不准确,唐代的酒泉有关卡,但是很小。 那里是西夏人第一次锻出青锋钢的地方,叫镜铁山,直到明代,这里才成了大关卡,明长城最西端的嘉峪关。 而唐代的玉门关,还在阳关西北数百里外的沙州,也就是苏油此行的终点,原夏国版图的西边尽头。 所以现在脚下这个油田,在如今应该叫肃州油田才对。 具体在哪里,苏油也不知道,这就需要朝廷工部侍郎李擎李拴住同志的点睛妙手了。 汴京城官太太的生活可把娟儿给拘坏了,听说少爷相召,两口子就跟逃难一般,带着四通勘测司的探矿队逃出了京城。 第519页 酒泉其实是个好地方,后世很多人一提到酒泉,想到的就是漫天黄沙茫茫戈壁,其实酒泉位于祁连山麓,有丰富的雪山融水,这里靠近祁连山的一片,一直是水草丰美之地。 而且最关键的,这里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祁连山麓的很多沟、峡,是建造水利工程的最佳地段。 而且如今有了水泥管道,哪怕是戈壁也可以改造,投不投入,不是技术问题,而是投入产出比的问题。 苏油认为没必要,除非油田打出来,油田附近需要屯垦满足驻守人员生活需要之外,完全没有必要。 肃州一带如今的绿洲都有待开发,整个河西走廊都是,现在缺的,是人。 肃州如今有两三千户,一万多人,当不了蜀中一个县城。 城守见到苏油战战兢兢。 大宋是温和的,他在西平军司大军被全歼在胭脂山下后,就已经递了降表,比秉常的遗诏到得还快。 因此倒是不怕蜀国公会无故将他剁了,他害怕的是蜀国公带着一万大军过来,自己支应不上。 第一千三百五十九章 河西学派 好在大军只在城外驻扎,压根没有进城,而且自带粮秣,也无需肃州供应。 这让城守真是觉得大宋和西夏就是两片天。 最后到底是良心不安,送来了三百头羊,然后蜀国公丢给自己六枚金灿灿的金币,说这个叫舶来钱,以后干外贸要用这个,一枚金币抵用内地十贯宝钞,或者是十匹绢帛。 城守赶紧谢恩,然后才反应过来,这是……这是秋毫无犯?劳军的羊蜀国公都要花钱买? 苏油叫他不要计较这些,然后欣慰地发现,肃州城守的汉学水平相当高。 再一打听,原来当年西晋末年大乱的时候,儒学世家大部分渡江去了长江以南建立东晋,却还有好多来到了河西。 当时曾有歌谣——「秦中川,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 来到这里的大儒,有张轨、郭荷、郭瑀、宋纤、祁嘉、马岌、段承根、阴仲达、宗钦、赵柔、刘昞……最后竟然建立了儒学的一派——河西学派,五凉文学。 而自幼立志,长大后辅佐秉常的李清,竟然是李广后裔,曾经割据一方,自称「西凉王」的李暠的后人! 甘州、肃州、九原,也是西夏国内儒臣的三处主要的培养地。 现在的肃州城守,就是酒泉祁家的后人祁焕。 太奇幻了…… 据祁焕讲,当时河西大儒门下,动辄数千学生,河西并非苏油想像当中那样,属于文化荒漠。 就算当年北魏迁移的时候,带走了大多数,但是河西儒家,都在这里留了宗。 李元昊的做派引得他们十分反感,因此河西儒家全都没有出仕。 谅祚兴汉制,依旧没有得到他们的认可。 幸好没有出头,谅祚一死,一切又变了回去。 秉常亲政之后,也只有李清一个愿意出仕辅佐,但是哪怕是凉州李家,都不认同他的行为。 因为夏国王室的倒行逆施,尤其是剪髮令,已经将他们本就不多的人品败光了。 苏油这一刻感觉自己到底没有被上天抛弃,他是真不知道河西还留了这样一宗儒脉。 忽悠和尚道士,苏油还欠了一些功力,常常得走大相国寺和天师府的路子才能达成目的,但是忽悠儒家同行,哈哈哈哈哈…… 肃州也有学宫,不过非常破败,祁焕和苏油找了一个房间,两人开始坐下细谈。 河西儒家和中原隔绝了近百年,不知道现在的儒学已经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没有关系,苏油自创的理儒一脉,高举的就是復古的大旗。 证古,是理儒学派的巨大课题,如今儒学和、关学、理工三派人马正在不断的挖掘探索。 两人的探讨,渐渐就成了祁焕请教,苏油解答。 儒学问题主要是社会问题,社会问题都是复杂问题,哪怕是先儒一句话,要解释清楚来龙去脉,引申出去都是涉及到方方面面。 苏油还是挑了祁焕应该相对熟悉的因明逻辑来讲解,对于理儒一派来说,都是繁复的。 其中一样要涉及到数学、文学、天文、地理、歷史等科目,有些东西对于祁焕来说,明显超纲严重了。 于是苏油又得做更详细的解释。 不知不觉室内已经点上了油灯,祁焕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国公,不是夏国征服者,这尼玛,是位圣人! 至少祁焕觉得,面前这位,是拨开歷史上各种儒家学派造出的迷雾,最接近先儒本义的人! 天理人情!对于淫浸经典一辈子的祁焕来说,简直就是振聋发聩的玉振金声。 直到娟儿翻着白眼过来叫少爷用饭,祁焕才发现天都黑了。 惭愧地说道:「不意中原儒学,已然精微如斯,学生敢请先生停留数日,待学生召集河西同道,共聆教谕。」 苏油笑道:「惭愧,我也不知道河西尚有儒门遗绪,今日真是太高兴了。」 「接下来河西会大兴文教,我希望世兄能尽一份力,光倡河西先儒曾经铸就的辉煌。」 「各家先祖的着述,我希望尽量搜集,携往兴庆,我们共同整理成专着,上呈陛下御览。」 「理学一门,讲究因地制宜,合情入理,河西的情况与中原有些区别,因此先儒的着述当中,一定有关于河西治理的很多思考,值得我们借鑑。」 第520页 「刚刚与世兄交谈,河西一派宗古之风,与我蜀学、关学颇为相近,就如昨日见到的筚篥一般,孔见不同,一管相吹,诸音并作,相得益彰啊……」 祁焕连连摆手:「珠玉在前,怎敢滥领虚名,先生羞煞学生了。」 苏油笑道:「还有一条,现在夏国高层清扫一空,我手里缺少具备学问的治政之才,找陛下要人,陛下让我先等几年,让军将先代理知州。」 「这样会有问题,军政分离是我一直努力的目标,因此不想走回老路上去,如果诸位贤达有心为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做一些贡献,我们可以试试。」 祁焕心中暗喜,河西儒家,这是终于要重新步入政坛了,他们对蛮夷的政权不怎么感冒,但是不代表他们对中原华夏正统不感兴趣。 起身一个大礼:「如此我这就召集同道,携带祖上的遗稿,共往兴州,聆听教诲。」 苏油也站了起来:「实在是没有想到,河西沦歷腥膻数百年,吾道依旧不孤啊!走吧,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肚子填饱最重要!」 席间,苏油又给祁焕讲解了大宋如今的几路主要儒学流派,以及各派之间的传承,变化和区别。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祁焕听了一下午,便已经知道自己面前这位年轻人,绝对是大儒级别的人物。 而且不光是儒学,天文地理音乐美术诗词文学……几乎无所不通。 就连工商水利农耕畜牧都是行家,你敢信?! 留下李拴住,让祁焕好好配合测量勘探之后,苏油顶着黑眼圈,前往沙洲。 过了肃州,风景便是一换,祁连山离大路越来越远,沙漠和戈壁离大路越来越近。 好在沿着戈壁边缘的小绿洲小河流前进两百里,就遇到了一条较大的河流。 疏勒河,古称溟水。 这条河与其主要支流党河,也就是现在甘泉水一起流向敦煌,曾经在敦煌的北面形成过一个巨大的湖泊。 不过现在那个湖泊已经收缩成了月牙湖,水的消失,直接导致了敦煌这个古城的衰落。 不过敦煌附近的沙州,因为贸易的关系依旧繁华着,那里离肃州尚有六百里,中间还有一个城市,瓜州。 瓜州,因物产而名,这里靠近戈壁,又有疏勒河的水源,于中原不同的是,这里盛产各种瓜、梨、桃子、杏、葡萄、大枣,普遍种植黍麦。 因为盐硷地的存在,这里的牲畜也非常壮实,牛、羊都有地方优良品种,还有骆驼也很多。 瓜州是甘、肃、凉、兰州之后,丝路上最繁华的城市,现在这里的人主要是汉人和党项人,而且汉人比党项人还多。 这是因为这里是汉唐主要汉族移民屯军的城市,而且农耕技术一直占据主流,适合汉族生存繁衍的关系。 其实如今的老百姓,除了汴京、蜀中、两浙这种文化普及程度极高,还有关中这种文明发源之地,对于国家这个概念并不是那么敏感。 尤其是河西一带,政权更迭实在是过于的频繁,因此老百姓善于适应「被征服」的生活。 这里的矿藏有金、银、铜、铁、铅、锌等,没有煤,但是是河西黄金的主要产区。 瓜州和沙州是汉人政权在河西坚持最久的地方,直到六十年前,归义军张氏政权才被夏人覆灭。 第一千三百六十章 敦煌遗书 夏人覆灭张氏政权之后,对瓜沙管理也比较松散,反而带来了两地的繁荣,苏油抵达瓜州之后,居然有一种穿回了唐代中原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对的,「华戎所交,一都会也。」「繁华不下中原」。 有了祁焕的书信,加上苏油的大军秋毫无犯,瓜州本地豪强供应军需还发了点小财,不少世家本身就是五凉儒家诸子的后裔……世家宗主们的眼睛湿润了,这尼玛,原来就是重归华夏,翻身做主人的感觉啊…… 因此积极性相当高,几家大家和沙州都有贸易往来,派遣部曲骆驼,为大军带路前往沙州。 瓜州除了千佛洞,万佛峡,还有薛仁贵征西时留下的白虎关。 除了白虎关,大军继续前进,童贯看着戈壁上连绵不断的建筑模样的巨大垛子,感到奇怪:「那些是大城的废墟?」 苏油解释:「那是西北的一种地貌,由风雨侵蚀而成,看似壮美的城池。」 「里边道路繁复,不少商队躲避风沙误入其中,然后迷失路途。」 「又因为地处风口,狂风在里边唿啸的时候,会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因此本地将它称作魔鬼城。」 作为乡导的瓜州刘氏从子刘煜之立即拱手:「大学士见闻真是太广博了,连这些都知道。」 苏油骑在骆驼上一摇一摇的:「不过我也没有见过实景,原来是如此令人震撼!」 说完拍了拍坐骑:「好牲畜啊!」 骆驼的载重是马匹的一倍还多,每峰骆驼能够背负四百斤的重物。 如果拉车,能够拉三千斤,苏油直接将一半战车的牵引换成了骆驼。 这玩意儿背着这么重的东西,每天还能够走近百里,「沙漠之舟」的名号,真不是白来的。 如今河北大骡子才放过繁育成功,最厉害的也不过才能驼三百斤,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寿命也长,有三十到四十年,是牧民们的重要财富。 第521页 现在正是骆驼的繁殖期,苏油还有幸见识了一回公骆驼打架。 同样也是母骆驼生殖期,它们会自行离开骆驼群,前往几十里外的背风沙坑处生下小骆驼,然后将小骆驼带回来。 好在从天方过来的阉割术在骆驼身上也得到了普遍应用,因此苏油现在才骑得安稳。 苏油给队伍发放的细布大口罩也终于派上了用场,用来保护唿吸。 国公心思之细密,让一班西军将领不住摇头,简直令人嘆为观止。 沙州,前身就是敦煌,一度繁华异常。 这曾经是丝绸之路之要冲,中西方贸易的中心和中转站。 西域胡商与中原汉族商客在此云集,贸易中原丝绸、瓷器、西域珍宝、北方驼马。 与此同时,中原文化、佛教文化、西亚和中亚文化不断传播到敦煌,在这里汇聚、碰撞、交融。 汉武帝于元狩二年在河西设置了酒泉郡和武威郡。汉元鼎六年又将酒泉、武威二郡分别拆置敦煌、张掖两郡。 又从令居经敦煌直至盐泽,修筑了长城和烽燧,并设置了阳关、玉门关,保证了丝绸之路的畅通。 魏晋时期的河西地区,先后建立了前凉、后凉、南凉、西凉、北凉等封建政权。 李暠据敦煌称王,建立西凉国。敦煌有史以来第一次成为国都。 之后凉州成为西北的文化中心,敦煌又成了凉州文化的中心。 十六国时期,群雄逐鹿中原,河西成为相对稳定的地区。中原硕学宿儒和百姓逃往河西避难,带来先进的文化和生产技术。汉魏传入的佛教在敦煌空前兴盛。敦煌是佛教东传的通道和门户,又成了河西地区的佛教中心。 前秦建元二年,乐尊和尚在三危山下的大泉河谷首开石窟供佛,造窟的风气开始盛行。 北魏灭北凉,据河西后。政治稳定,佛教盛行。其后直到隋朝,计造洞窟九十,规模宏大,壁画和彩塑,技艺非常精湛。 到了强盛的唐朝,经济文化高度繁荣。莫高窟开窟数量多达一千余窟,壁画和塑像都达到巅峰的艺术水平。 「安史之乱」使得唐王朝由盛转衰,吐蕃乘虚占领河西。 其后汉人张议潮起事,占据河西、陇右,敦煌重新归附于唐朝。 天祐二年,张承奉遂自立为白衣天子,建号西汉金山国。其后金山国亡,张氏绝嗣,沙州长史曹议金自领节度使。 曹氏统治时期,笼络当地望族,发展生产,推行教化,改善同周边民族关系,使河西维持了稳定安宁的局面。 直到党项族兴起,称霸河西,五六十年间,因为西夏统治西夏统治者崇信佛教,敦煌不但没有退步,反而保持着汉代以来「民物富庶,与中原不殊」的水平。 到现在,就连西夏人,也在这里开了五六十窟。 如今的月牙泉,面积比千年之后大了很多倍,而洞窟都还保存完好,总数上千,同样远比后世仅存的两百多窟壮观了无数倍。 苏油在骆驼上看着满目蒹葭,以及两侧河谷中漫山的佛窟奇观,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到了……」 李庸和孙能也被这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童贯从泉边一路看到山顶:「天神爷,这得多少钱……」 苏油操纵这骆驼跪下,从驼峰上出熘下来:「驻扎吧,有大事儿!」 如今的朝中尤其争议,保守派对西夏能否被大宋占有表示了怀疑。 司马光曾经跟苏油写信,认为沙洲、瓜州这样的地方,武帝开垦出来,最后也是资敌,从地缘政治来说,大宋如今能够控制套内,拱卫兰州,局面便已经很舒服了。 大宋其实最好不要在宁夏耗费太多的精力,毕竟河北那边还有个庞然大物——辽国。 蛮夷要做交易,大可以让他们到兰州来嘛。 歷史上司马光曾经因为放弃夏人频繁争夺的数堡,在歷史上背上了卖国贼的骂名。 但是当时的陕西兵隳严重,也是不争的事实。 而研究他的奏章,其实司马光也并不是不重视军队建设的人,如置将法,在王安石出台之前,他早就已经对朝廷有了类似的建议。 司马光在陕西时间很长,自幼随父宦游就在陕西,他对陕西深重的苦难,肯定比王安石、章惇这些南边来的,更加感同身受。 因此真实歷史上的司马光,因为战略眼光的不足,在对比完两国力量之后,认为大宋不可能干得过夏人,这才放弃了几处得地。 但是他的行政能力同样不行,因此虽然得到了短期和平,也没有能利用这点宝贵的时间,让大宋局面改观,最多算是给后来的赵煦保住了家底。 如今的情况,远远好过歷史同期,在苏油持续不断推动陕西路改良派改革十九年之后,陕西的局面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 司马光虽然对朝廷全取西夏有些担忧,但是还是先写信给苏油,毕竟苏油是主持大局的人,而且一直以来成绩不俗。 苏油收到信之后,知道司马光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代表的,是一群人的思想。 这群人眼高手低,但是学识渊博,文化水平是宋朝的巅峰,对自己也一直关心爱护。 这些人是自己的盟友,要转变他们的思路,最快刀斩乱麻的方法,就是让这个离大宋行政中心距离一万多里的沙州,具有足以摇撼他们灵魂的价值! 第522页 那就是文化价值,无可替代的文化价值! 敦煌遗书。 年代上起东汉,下至当今。 其间经歷三国、两晋、五凉、梁、陈、北魏、西魏、北周、隋、唐、后梁、后唐、后晋、后周、归义军、沙州回鹃、西夏十多个朝代。 每逢战乱降临,无数的文化典籍、档案、或官或私,被有心人有意无意地封藏在这些佛窟当中。 其中汉文的,具有年代记录的,现今流传文献中所佚缺的,价值尤为珍贵。 这些资料后来被掠夺,损失惨重,据不完全统计,前后几批被劫掠的文献资料的总和,总计超过了二十七万件之巨! 第一千三百六十一章 刘猢狲 真实歷史上,这批文献又经歷千年之后才被发现,加上运输和保管不善,导致大量的遗失,导致了存世的大量文献几乎朽烂不可读,导致了修復工程的艰巨。 但是现在不存在这些问题,大部分文献是从中唐到宋初的东西,加上空间封闭,水土适宜,几乎就是完好如初的。 司马光是史学家,这里边蕴含的歷史资料车载斗量,苏油不担心无法打动他,只担心老头听到这个消息后会亲自赶过来。 毕竟已经是六十三岁的人了,又长期熬夜不锻鍊,怕是禁不住折腾。 「驻扎吧。」苏油对童贯说道:「明天将东西发下去,我们开始找宝贝。」 童贯还不知道苏油要找的是什么东西,他心中的宝贝,就是金银珠宝。 蒲珊游说四通商号找寻大西州黄金国的故事,在报纸上闹得沸沸扬扬,搞得他也心痒难耐。 敦煌城守叫尉迟扬,这个姓氏也说明了他的身份,于阗佛国李圣天的后裔。 信奉佛教的于阗,与信奉天方教的黑汗,进行了五十年的战争,七十年前终于被灭国。 李圣天本名尉迟僧乌波,尉迟家族一直坚决认为自己是中国守臣,是「唐之宗属」,为此还改了姓名,与信奉佛教的高昌、汉人政权的归义军,联合对抗黑汗与吐蕃。 如今宋人刚至,也没打算轻举妄动,消化西夏这个胜利果实就得花不少年。 不过沙州肯定是要驻军的,周围的汉人肯定是要收纳的,商队和使臣肯定是要派出去的。 政治就是这样,两支各三千人的新军,和一支一万人的旧军的到来,必将改变该地区的军事力量对比和政治格局。 不过这些告诉尉迟扬为时过早,苏油只让他想办法联络于阗的宗族,大宋要在沙州设立关隘,友好的商团,可以前往河西肃州甚至兰州进行贸易。 同时将大宋平復西夏,建立河西路的消息,告诉周围藩国,可以派遣使臣前来接洽,商讨入贡。 现在的于阗,还被隔离在高昌回鹘、黄头回鹘和草头鞑靼的外头,离沙州都还有一千里呢。 当天夜里,苏油又和尉迟扬在篝火旁夜话,了解沙州的政治格局,周边政治势力,以及于阗李家和敦煌张家曹家的歷史。 作为华夏文明在西域的坚定捍卫者,对中原王朝的坚定拥护者,以及佛教信徒,沙州归义军张曹两家和于阗李家,就是苏油准备在西域立起来的人样子。 不过这些是后话了,还是那句话,需要时间。 次日起来,大军分散开去,三五人一个小队,开始分散到各个洞窟进行侦察。 现在的洞窟非常精美,除了壁画颜色艷丽之外,很多洞窟外还修建着雕樑画栋的护阁,同样精美异常。 士兵们在忙,苏油则抱着朝圣的心情在浏览壁画,雕塑和石像。 童贯是最兴奋的,站在大车上分发工具,每支小队,会发一个写着数字的木牌,一个裹着牛皮的木锤,和一个可以收折的牛皮大喇叭。 木牌是用来标示洞窟编号用的,木锤和牛皮大喇叭,这是苏油准备的粗糙的声吶设备,用来寻找封藏的密室。 还有两支队伍,开始勘测河谷,山体,绘制整个敦煌佛窟的地图。 整个大泉河谷的出口,已经被荷枪实弹的新军用厢车封闭了起来,用沙袋建起了工事,出入口还拉起了铁丝网的鹿角。 送辎重过来的尉迟扬都愣住了:「国公,是不是弄错了?这些东西不是该安置在沙州城周围吗?」 苏油哈哈大笑:「会有的,不过稍晚一点。」 尉迟扬没有觉得佛窟里边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至少这些洞窟在这里已经存在了几十上百年,除了能收穫过往商贾行人一波牛牛牛的赞嘆之外,它们就是些泥塑石胎。 这时候童贯挥舞着喇叭从山上跑了下来:「大学士!大学士!有发现了!」 苏油撩起袍角,对尉迟扬说道:「走吧,一起去看看。」 一处标示着「十六」的洞窟中,士兵们正在往墙上钉一种透明的纸张。 尉迟扬不知道那是魔芋胶薄膜。 一些士兵已经开始在薄膜上复写壁画。 敦煌的壁画有些是顶级的,尤其是当时的政府从中原聘请的绘画高手和五代官办画院画师创作的壁画,那是精品中的精品。 而且这里的绘画受到西域画风的影响,对于用色、晕色、光影、空间的画法,和中原原有的画法有所区别。 反倒是和张敦礼如今在研究的透视画法和用色有些共通之处。 苏油用大喇叭敞口一边贴到墙壁上,一名新军战士在旁边一处墙角用木锤敲击了一下。 第523页 苏油再用喇叭口贴到了另一面墙上,童贯从战士手里接过木锤,又敲了一下:「大学士,这面墙后边,是不是空的?」 苏油对已经在这里研究墙体的一名军士问道:「你说呢?」 这名军士非常古怪,年纪苍老,穿着新军的服装,但是没有任何的军衔,身形瘦小,军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嘴上还留有两撇鼠须,一脸的猥琐之色。 听到苏油提问,老头嘿嘿一声:「恭喜国公爷,找着了。这等精细的活计,观山派就是不行,还得看咱风占一门的。」 苏油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刘猢狲给你脸了是吧?这还攀比上了?」 刘猢狲顿时老实了,蹲下身来指着一处壁画空白之处:「在这里打个孔,老儿就能进去看看。」 刘猢狲就是盗墓贼,夏商周三代考古大业兴起之后,苏油给司马光提了个建议,让他将罪犯里边的盗墓贼找出来,利用他们的专业发掘遗蹟,能大得便利。 司马光在给苏油的回信里边,说这盗墓之人都还分了专业派别,有看大势的,有看细节的,而且这一帮子对墓室的形制、规格、葬品摆放方式,格局还颇有研究,对司马光研究歷代墓葬礼制变迁还有帮助。 不过他们的破坏性不言而喻,中国重视礼敬祖先,歷代对于「发冢」之罪极严,发墓开棺者,一般都是死刑,哪怕没开棺,也是三年以上徒刑。 刘猢狲是风占一门的盗墓贼,就是细节派,是苏油找司马光借来的人,这老儿如今还在戴罪立功阶段,司马光奏请了赵顼,将绞刑改成了二十年的徒役。 不过专业水平是没话说的,苏油对刘猢狲的方案也表示贊同,这样对壁画的破坏性很小。 不过苏油也不着急,对童贯说道:「那就让军士们先把绘画复制下来在开窟,走吧,今天请你吃炒面。」 童贯「啊」了一声:「这……宝贝就在里边,不赶紧打开看看?」 苏油不以为然:「做事情要有章法,一步步来,难道它还能长脚跑了?」 拉着一步三回头的童贯出了洞窟,苏油看着清澈的湖水认真思考:「今天吃点什么好呢?」 童贯好气哦,离宝藏一步之遥,学士在想吃啥:「浆水面!大馒头!最多加点羊杂碎!」 苏油摇头:「没意思,一点难度都没有,要不咱们吃焖饼吧。」 …… 焖饼的做法很简单,就是在焖菜上面铺一个发好的生面饼,在饼上戳几个洞透气,盖上锅盖焖熟就好。 至于底下的菜,苏油就用了军中现成的肥羊。 祁连山特产的一种黄蘑菇干和薯蓣,加上沙州特产的一种甜杏酱,和如今无处不在的沙葱、地耳,做出有滋有味有肉汁的羊肉焖饼子,终于让童贯没有了说话的机会。 第一千三百六十二章 潜在产能 苏油其实有些受不了如今的西北,他是没有新鲜蔬菜吃不下饭的人,在如今西北的冬日里,就是芹菜、蒜苗、韭菜。 苏油只好自己发豆芽、萝蔔秧,但是这些都只能在州府才有,荒郊野外的时候就只有髮菜了。 为了给自己加些素食,苏油没办法,只有用罐头,连拔丝马蹄,菠萝咕咾肉都开发出来了。 好在现在荠菜终于出芽,不然日子真的难熬。 祁连山麓野菜很多,有些苏油都没有见过,比如一种叫嘎啦瓢的植物,嫩叶和果子滋味都不错。 焖饼对苏油来说有点腻,当年招待唐淹的三泡台茶,加入了河西特产的葡萄干,杏干、枸杞、红枣后,大受好评。 捧着茶杯,看着吭哧吭哧吃饼啃肉的童贯、孙能、姚麟和王厚,苏油说道:「我觉得我都可以出一本书了,叫《南北救荒本草》。」 孙能表示反对:「我觉得该先出一本《南北珍馐料理方》,分禽、兽、鱼、虫、卵、蔬、果、谷、药……」 童贯举起杯子喝了一口,腾出给舌头用的空间:「嗯,还有茶……」 苏油还当真了:「你们这就都是门外汉。烹饪之要,除了食材,还有厨具、火候、调味品,这些都齐了,才说得到烹饪上去。」 「就以炒锅为例,书中就该这样写:炒锅,凹肚,两耳,薄胎,径尺半,以赤铜、锻铁、铸铁为之,火力易透者为上。」 「新锅入厨,需置锅火上至红热,以油沃之。以猪肥膘二两切薄片,併入锅内,熬淋内面。」 「至肥膘出油成渣,则锅已莹以油膜,其后用之,方得利便。」 「又比如巴蜀菜系常用的泡姜,要制得的关键,就是必须要有巴蜀泡菜罈子,没有泡菜罈子,这泡菜就出不来。」 「比如各种香料,产地、形状、味道、药性、配伍、禁忌,都是门道。」 「这些都有了,还有手法,各种烹饪的手法,刀工,要先有凡例,什么叫炒,什么叫煎,滚刀怎么滚,花刀怎么花,一一都得分明。」 「这些基本的都知道了,才能开始写做菜。」 说着说着自己都美坏了:「这可是一门大事业啊……等到致仕后,出一本《厨经》,倒真是消磨时光的好法子呢……」 几个小的面面相觑,因为你是大学士,所以搞什么都要搞这么大的吗? 不过这就算是给军中普及了几种「饼菜」,焖饼没工夫,炒饼总是没问题的。 第524页 还有馕,其实将羊肉泡馍稍微变化一下,就是羊肉汤泡馕,馕坑里还可以烤包子。 想到这里苏油都又愣住了,自己这算不算是改变了华夏传统的饮食文化地区分布? 烤包子、羊肉汤泡馕,这不是新疆菜变成了甘肃菜?拉面从兰州移到了陕西,这又甘肃菜变成了陕西菜? 还有三泡台,因为是苏油第一次接待唐淹的时候创制的,现在被叫做「礼师茶」,发源地成了蜀中? 罪过罪过…… 摇了摇脑袋,最近几天吃得太好日子太闲,禁不住喜欢瞎想。 到了下午,各处传来消息,发现可疑的洞窟十来处。 十六号窟的绘图已然完成,苏油这才亲自坐镇,让刘猢狲开启密室。 先在洞窟壁画要开洞的地方抹上胶水,再贴上魔芋胶膜,将这部分墙皮小心揭下来。 再此过程中,苏油还发现,这些墙皮不是一层的,而是多层,几百年间,人们不但在开凿新的洞窟,还将旧的洞窟也进行了反覆的利用。 于是原计划又被推后了,一次取壁画变成了多次,最后这一个平米的墙面,被取了四层下来。 童贯和姚麟这个毛躁啊,大学士就是花样多,这不就是一根雷管的事儿吗? 等到墙皮取完,天已经黑了,苏油只好再次停工,等到明天。 童贯和姚麟真的气坏了,姚麟站起身来,粗声粗气地说道:「明日我带大军围猎去!这细緻活,看着都又烦又累!」 童贯也附和:「我也去,再呆两天,怕不得急出病来!」 祁连山麓如今的野生动物太多了,羚羊、野驴、白唇鹿群,苏油一路过来,经常见到上千只地唿啸来去。 此外还有岩羊、盘羊、马鹿、猞猁、雪豹、棕熊、猞猁、赤狐、雪鸡、雪鸽…… 现在已经进入初夏,野物们的繁殖期已过,猎手们开始心痒难耐了。 这个苏油管不了,围猎在现在的河西,是再正常不过的活动。 不管西夏、辽国还是大宋,打到如熊、虎之类的凶兽,官府不但要给奖励,猎手还要游街夸耀的。 辽国甚至皇后、太后都要亲自射虎杀熊,还要登载在史书之上。 不过姚麟和童贯的美好愿望被苏油无情狙击了,想得美,明天开始,带着大耧车,跟尉迟太守去翻地深耕,给老子种五千顷的棉花! 两浙路、福建、广东的棉花,如今有效种植面积已经达到了上十万顷,但是这一点点怎么够大宋这个巨大的市场消费?棉布价格一直居高不下。 野生棉花主要是两倍体,偶有四倍体,但是在小妹点开农作物基因膨大剂——秋水仙素之后,大宋的司农寺开始丧心病狂地对各种传统农作物进行尝试。 农业科技树,第一个重点,就是解决粮食的增产问题,第二个重点,就是解决高价值作物的增产问题。 当然秋水仙素也不是万能的,不过除了秋水仙素外,有目的地寻找筛选野生的膨大品种,确定和稳定其性状,这个课题也进入了人类的视野。 其实人类一直也在这么做,但是这一次,宋人有了先进的遗传理论为指导。 除了莱山一号小麦,第一个获得突破的就是四倍体棉花,以及地丁胶草。 司农寺已经开始对它们进行系内杂交,以检验三倍体植物的性状。 作为边镇,种下粮食一旦被抢,那就成了资敌,因此苏油给沙州地区安排的主要农作物,就是棉花、地丁胶草、油料、瓜果葡萄等经济作物。 以周边小国的纺织技术,棉花对他们来说已经产量过剩了,可如今大宋的问题不是加工机械和生产能力的问题,而且原材料的瓶颈。 除此以外就是畜牧,敌人来了也能跑。 而稍微靠近内地的那些,才是小麦、黍米、水稻等粮食重要产区。 因此这一次,苏油给沙州带来了高产的棉花种子。 种棉花和种小麦相似,不过多了一个深耕和起垄。 先要将耧锄的耕作深度调整,深耕一次,然后再往料箱里装上种子肥料再浅耕播种一次。 有了广阔的河西,这样的超大规模机械播种才提得上日程。 至于灌溉,就在如今的大泉河上游取水开沟就可以,等到以后水渠开到戈壁,就还要加盖掩埋,每隔一段建造一个地下水泥蓄水池,上边建造风力提灌站。 如今的地价,与土地上一年的粮食收成相当,苏油将这些荒地改造成良田之后,那是要赚钱的。 换一句话说,要是苏油能够将如今名义上归赵顼的十万顷地,种出两倍于粮食价格的作物并且销售出去,他就能一年之内连本带翻倍的给他还回去。 真实歷史上的蔡京,为何能够屡扑屡起?有一个很重要原因就是他能够充实皇帝的私房,满足其私人需要。 当然其手段不是开源,而是坑害国家,坑害百姓,最后导致国家崩盘。 苏油也要走相同的路子,不过他的手段,却是在河西这张白纸上面,大爆产能。 第一千三百六十三章 十六号窟 不过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 第二天早上,军士们变成了农夫,去屯垦和组装水车风车,和等距螺旋提灌站去了。 屯垦区很好找,就是沙州城外周围农田的外围区域。 第525页 这些区域有个特点,就是只需要再增加一点点的水资源,就能够成为耕地。 但是就这一点点,却是当地的农夫也无法跨过的门槛,限制了农业的发展。 但是理工能够。 苏油没去,这事情交给李庸就足够,他又回到了洞窟里边,监督刘猢狲干活。 很快,洞窟底部便被刘猢狲取掉部分泥砖,露出了一个仅供一人进出的小洞。 苏油一挥手,理工小组上前,开始组装一种奇怪的东西。 如果扁罐在这里,一定能够看出来,爹爹这是在玩小矿车轨道模型。 装好一节,苏油便朝洞中输送一节,等到输送进去一段之后,又摆上车板,放上一只小羊。 车板上有一根长杆,小羊被绑着腿,送进去一阵之后又用长杆将车厢拉出来,没问题。 与此同时,苏油又指挥理工小组变戏法一边变出了好多面镜子,在洞窟外头组装调试,最后将阳光从山谷外反射进了洞内,这才对刘猢狲说道:「可以了,进去吧。」 这样的戏法刘猢狲何曾见过,不由得看得瞠目结舌,勐然想起传说当中有一派盗墓高手,精熟地道机关,很多大墓里边传说的机关陷阱,就是他们祖上的设计。 那一派叫墨鲁派,据说是得到了墨瞿与鲁班的传承,他们入墓,那些谈之色变的机关就不再是他们的敌人,而是他们的助力与帮手。 昏头昏脑间拱手恭维:「原来大学士也是同道,墨鲁一派自汉武之后就再无消息,乃我们这行中最神秘最顶级的存在,却原来世间尚有传人……」 苏油都懵了,这尼玛说的都是什么鬼? 张麒轻轻咳嗽了一声:「刘猢狲你是这几日羊肉吃多了蒙了心吧?赶紧!」 刘猢狲这才反应过来,刺探人家的门派出身,乃是大忌,一时间冷汗都下来了。 苏油挥手:「少扯淡,赶紧脱衣服,以防夹带。」 将很多小板车连在一起,让刘猢狲躺在上面,苏油将之送了进去。 然后就听刘猢狲在里边喊:「大学士,这里边,全是书册,还有些造像!」 苏油说道:「将东西放到车板上,我们运出来。」 …… 元丰五年四月五日,敦煌大泉河第十六号窟中的密室被发现,震惊了整个大宋学术界。 十六号窟一共搜检出敦煌秘藏遗书文物五万多件,此外还有大量的画卷,书籍雕版,资料档案,金银等各种造像、佛宝、用具。 佛书,占了文献的八成以上,作品包括经、律、论、疏释、伪经、贊文、陀罗尼、发愿文、启请文、忏悔文、经藏目录等。 这些佛书主要有捲轴装、经折装和册子装三种。还有梵筐装、蝴蝶装、挂轴装和单张零星页等形式。 从内部字迹看,可分手抄和印本两种,其中抄本占了多数。 大量的经卷是由专职抄经手手写而成,字迹端庄工美。 捺笔很重,颇带隶意的,是唐代以前的抄手的书法风格。 而唐以后的抄本,则以楷书为主。 光这些抄本,就有四万多件。 还有六百本画卷,除了纸上画的,还有绢帛画与绣件,极尽精美。 而其中更具价值的,是儒家经典与官方档案。 程岳取过一卷手卷打开,瘪了瘪嘴:「这东西汴京城五岁小儿都在读,《论语》而已,不当事儿,学士为何如此郑重?」 苏油看着送出来的第一车东西就心花怒放:「你不是读书人,不知道重要性我也不怪你……等等,把那《论语》给我看看!」 将手卷拿到洞窟外,苏油越看越是郑重,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司马学士,接招吧!」 张麒好奇:「少爷怎么了?这论语很重要?」 等到将手卷接过来一看:「这也没啥啊,《论语》还不都一样……等下!这……这这……这是……皇侃疏!」 皇侃,一作皇儡,其字不详,南朝梁国吴郡人。 是当时着名的儒家学者,经学家。 皇侃是青州刺史皇象的九世孙,曾任国子助教、员外散骑侍郎。 皇侃少好学,师事时之名儒会稽贺塌。 长大后精通儒家典籍,尤明《三礼》、《孝经》、《论语》。 撰有《论语义疏》十卷,略于传统的章句训诂和名物制度,而多以老、庄玄学解经。 如《论语·学而》「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其解曰:「重为轻根,静为燥本,君子之体,不可轻薄也。」 这种说法,与汉儒说经相去甚远,表现出南朝的玄学之风。 除了《论语义疏》,还另撰有《礼记义疏》、《礼记讲疏》、《孝经义疏》等,不过只能在古人笔记当中见得吉光片羽,因为它们,均佚失在战乱当中了。 小七哥的文化水平其实相当不弱,否则也不会引来绿箬那样的文化妞倒追,是柳永燕青那样的人物。 王安石当年同船的时候就苦劝过他参加科举,为国效力,这娃一笑置之。 所以他也能一眼看出其中的重要性。 很快,更多有价值的文化典籍也被翻了出来。 除了佛家的,儒家的,还有道家的! 佛家《金刚经》、《妙法莲华经》之类的复本甚多,但是也发现一些中土已佚的经卷版本,如隋唐时再三遭禁的三阶教的教义经文,以及一批疑伪经。 第526页 道教卷子也有五百卷以上,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北朝写本的《老子道德经想尔注》、《老子化胡经》等已佚道经。 甚至还有曾经在中土昙花一现的摩尼教经卷《摩尼光佛教法仪略》等。 以及景教也就是基督教方面的《大秦景教三威蒙度贊》等经卷。 儒家方面,除了经、史、子、集外,还有官私档案、甚至包括了医药天文、诗词俗讲。 如《尚书》、郑玄《论语注》、《毛诗》、《春秋》、《老子》、《庄子》、《文选》等抄本; 已经亡佚又得以重见天日的,包括《隶古定尚书》、皇侃《论语义疏》、《礼记义疏》、《礼记讲疏》、《孝经义疏》、刘向的《说苑》第五卷到第二十卷! 剩下的大量的官私档案文书,有唐代的《律疏》、《公式令》、《神龙散颁刑部格》、《水部式》等…… 有两汉到宋初的符、牒、状、帖、榜文、判辞、过所、公验、度牒、告身等古代官府的原始档案。 有大批户籍、计帐、手实文书,各个朝代的租佃、借贷契约,放良文等…… 有各种地志、官私谱书,尤其是张、曹二氏归义军政权时代的各种遗书,对了解河西汉家政权的歷史,具有极其重要的作用。 文学作品中,有中原文人传世佳作的抄本和佚作,如韦庄《秦妇吟》,如三百余首王梵志诗集等,更有不曾传世的地方性世俗文学作品,如诗词、赋、变文、讲经文、押座文、俚曲等。 甚至科技方面都有不少文献,除了很多久佚的医书和医方,天文理算资料,甚至还有一套《全天星图》! 除了年代是目前已知星图中最早的,这套星图上登记的星体,在苏油和天师府搞星图大工程之前,所知的星数最多的星图! 这让苏油不禁有些恍惚,这尼玛难道是在自己穿越之前,已经有人抢先了一步? 甚至还有一部让张麒奉为至宝,准备抄录送去讨好自家老婆的《舞谱》! 东西越看越让人心惊,苏油一面赶紧命人登记造册,一边用带来的轻木板材加工木盒,编号封装,将第一批文卷送往洛阳,交到西京提举商周文字考义局司马光手里。 第一千三百六十四章 磨合期 五代史,是到目前最难编纂的史书,就连司马光这样的大擘拿着都头痛,需要欧阳修、刘攽的大力协助。 而五代史当中,五凉史,又是其难点中的难点。 大量当时文档资料的发现,对于补全《五代史》,具有无可估量的价值! 除此以外,大量儒家经典的发现,尤其曾经亡佚的那些被再次发现,其价值堪称无价之宝。 哪怕是已经存世的那些,对于编校正本、复印的刊谬,也具备极大的价值。 这个是王安石退休之后一直在江宁府主抓的大工程。 第一车资料送到西京,司马光打开之后大惊失色,立即上书赵顼,沙州是我华夏的文化宝库,一定要大加保护,请求派驻重兵,威慑周围小国不得轻举妄动,同时立即派遣史学家、文学家前往沙州,协助苏明润,妥善鑑别、保管、运送这批珍贵文物! 赵顼接到司马光的上书都晕了,前几天才收到学士你的上书,说什么以民为本,莫以拓土虚功滥赏军士,耗费国储。 还说什么以河外之地,赏赐将士,是耗散精锐,虚弱国家的不当行为。 现在突然话风大变…… 怀疑地将奏章合上重新看了一眼封皮,的确是司马君实写的,没拿错啊? 再一打开细看,我靠刘向的《说苑》第五卷到第二十卷! 刘向,西汉宗室,曾奉命领校秘书。 华夏经典,诸子典籍的命运,一直多舛。 《汉书·艺文志》评价: 「《春秋》分为五,《诗》分为四,《易》有数家之传。战国纵横,真伪纷争,诸子之言纷然淆乱。 至秦患之,乃藩灭文章,以愚黔首。 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 迄孝武世,书缺简脱,礼坏乐崩,圣上喟然而嘆日:『朕甚悯焉!』」 于是汉政府在有了一些实力之后,启动了文化典籍恢復大工程。 「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 「至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 书籍收集上来之后,需要归纳整理校对编印,刘向就是集大成者和主持者,是对中华文化做出了杰出贡献的人物。 从此开创了「经学」一门。 甚至可以这样说,如今大家能够看到的大多数诸子百家典籍,都是刘向整理修订之后的产物。 其中有些着作甚至整理之功更胜原创,比如《列子》、更让大家耳熟能详的,是《战国策》。 《说苑》,又名《新苑》,共二十卷,按各类记述春秋战国至汉代的遗闻轶事,每类之前列总说,事后加按语。 其中以记述诸子言行为主,不少篇章中有关于治国安民、家国兴亡的哲理格言,主要体现了儒家的哲学思想、政治理想以及伦理观念。 跟司马光的老毛病一样,刘向也是一个超级喜欢夹带私货的作者,里边有很多借题发挥,阐述了儒家的政治思想和道德观念,带有一定的哲理性。 第527页 所以说,刘向,是一个儒家研究者绕不过去的人物。但是如今这部集中体现了刘向思想观点的《说苑》,只剩下前五卷。 刘向是西汉治《春秋》的大家,苏油也是治《春秋》的,如今也被捧为大家,因此这部书的发现,不光对国家有意义,对苏油自身,也有重大意义。 对赵顼更有意义。 这就是大宋文星高照,天命所归的实、锤、铁、证。 而且这封疏奏惊动的,不仅仅是官场。 还有佛门,道家。 尤其是佛门,沙州文化考古大发现,百分之八十的典籍都是佛教经典,听说道隆大和尚已经迫不及待在收拾行李了。 同样蠢蠢欲动的还有张天师,一直以为河西是道教的荒漠,现在看来,嗯……大有机会…… 《老子化胡经》,出现在佛教最昌盛的地方,出现在东方文化向天竺传播的必经之路上,呵呵呵,这官司有得掰扯…… 何况自己和小老弟的交情,那是在共同攀登大宋科学高峰的路上,结下的牢不可破的友谊。 汴京城的老百姓,这瓜可又是吃爽了。 听说了没?沙州大发现!小苏探花,走到哪儿哪儿就爆文瑞,绝对的文曲星。 以后谁要再说文曲星是别人,我二狗第一个不服! 呵呵你才知道?这难道不是小苏探花的基本操作吗?咱宜秋门街坊就表示情绪稳定,见得多了…… 坐下坐下,天下文秀属四苏,难道不是基本操作吗?所谓川峡四路,文运一石,苏家独得一石两斗! 老哥你这数学,不像蜀中出来的…… 错了吗?没错!本来老天爷只准备给苏家八斗,剩下两斗给蜀中其他人的。 结果文曲星下凡,又问老天爷强借了四斗。 这下好了,蜀中倒欠了老天爷两斗,花了整整二十年才还清! 这事儿川中谁不知道?我眉山来的咋会不懂数学…… 大新闻大新闻!喔,老哥儿几个都在吶?樊老三上茶!老李我跟你说,刚从教坊司出来,这事儿连教坊跟翰林画院都惊动了……这尼玛不是活见鬼了吗?!沙州也! 咳咳咳……老王你白日逛窑子暴露了…… 哎呀!不是不是……这不米价大跌吗,我找人打听朝廷章程去了,你回家不准瞎说啊!你那口子跟我那口子老爱凑一块儿去万姓集! …… 事情太大了,赵顼只好将朝臣们召集起来,怎么办?苏明润就会给我找麻烦! 年前逼得大家加班,现在又搞出这么一摊子,大家说说,该怎么办?! 朝臣们就一个个在心底里暗翻白眼,陛下你在装逼的套路上,还真是越走越熟练了呢…… 还能怎么办?司马光是最佳人选,但是司马光太老,也太重,不敢丢去那边。 同样的还有道隆大和尚,类似辽国和原西夏的国师,当然也得按住。 好在《五代史》是欧阳大佬修的,他儿子欧阳发就在西京,加上金石名家刘奉世,加上从辽国载誉归来的大律僧正道崇,还有年纪正年富力强的张天师,敦煌考古大班子就算是完成了。 至于下边的人选,就他们自己去攒局好了。 …… 五月,辛巳朔,行官制。 诏尚书省左、右僕射、丞合治省事。 辛卯,手诏:「自颁行官制以来,内外大小诸司,凡有申禀公事,日告留滞。比之旧日中书,稽延数倍,众皆有不办事之忧。可速根研裁议,早令快便,大率止如旧中书发遣可也。」 己丑,三省言:「九寺、三监分隶六曹欲申明行下。」 帝曰:「不可。一寺、一监,职事或分属诸曹,岂可专有所隶!宜曰九寺、三监于六曹随事统属,着为令。」 诏尚书六曹分隶六察。 癸巳,作尚书省。 戊戌,诏两省官举可任御史者各二人。 改制后的各最高行政机构,开始运转。 运转初期的磨合是艰难的,好在歷史上最大的一个改制弊端已经被苏油给端掉了,那就是人员大量裁减之后导致的人力资源不足的问题。 歷史上改制后朝廷公文堆积如山无人料理,最终变成了换汤不换药的走回旧路的情况。 现在虽然还有,却也得到了较大的改观,不是不能克服。 因为苏颂、毕仲衍、蔡京等人的强势介入,各部门各科室对自己的工作职责有了清晰的认识和考核奖惩,部门之间的公文往还制度也得到了明确的落实,工作人员并没有被裁减反而是提高了待遇,因此整个三省六部的工作效率并没有降低。 赵顼那道手诏,有甩锅的嫌疑,因为改制后,最大的瓶颈就是他。 初期磨合中闹的笑话也不少,还有就是改制暴露出来很多以前积累下来的老问题,现在也要重新清理,三省要一边运转,一边还以前的旧帐。 苏油其实是改制的首倡者,虽然这工作跟他已经没什么关系了,但是思路是他最早告诉了赵顼的。 也早就跟赵顼打好了预防针,新工具机开动,各个工件之间有个磨合期,所以别指望着上来就能干多大的活,也别派大活。 现在需要稳定,不输原来就算赢。 等到磨合好之后,才是压担子提高效率的时候。 因此时机选在五月最合适,等到秋收之后才是政府大忙的时候,到时候就差不多了。 第528页 第一千三百六十五章 忽悠 赵顼对改制后的效率还有些不适应,但是对班子总体满意。 这件事情上他可是耗费了巨大的心血,能达到现在的效果,自然也为自己感到骄傲。 对外战争的大胜利,文化事业的大发现,变革从经济到政治的大深化,国力升腾的大转折,三省六部的大格局,就是元丰五年的魔幻开局。 而苏油又开始上书了,要求国家将救灾防灾放在第一位,不能因为灾害破坏掉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 大宋最大的灾害就是黄河,如今黄河的全部沙区地段都被大宋纳入了版图,上下游联合整治黄河规划,可以开始搞起来了。 如今苏油已经是少师。 少师、少傅、少保,合称为三孤,或者三少,从一品。 其职责是掌佐天子,协理阴阳,经邦弘化,相当重要。 无定员,无专授。是教导辅佐太子的宫官。 就算没有蜀国公的加成,这个职务也比尚书左右僕射还高,加上其本身对赵顼的巨大影响力,故而如今已经有官员在私下里,称苏油为「隐相」。 苏油对如今的局面也非常满意,尤其是对宁夏三路的发展速度,非常非常的满意。 军政府的巨大优点,就是廉洁和高效。 如果你想廉洁和高效的话。 当然缺点就是出军阀。 要发展首先要有钱,要兴商首先得有货币流通,苏油第一步的做法很简单,在兰州、兴州、凉州,设立皇宋西北银行。 银行第一批宝钞,就是以西夏唾手可得的大物产——青盐为本,发行宝钞三百万贯。 第二步就是工业。 盐、煤铁、贵金属。 盐是最简单的,宁夏青盐,以味甘驰名天下,当年苏油为了狙击夏盐入陕,可是每年花费十几万贯搞物价调控,用经济手段对付走私贸易。 就这样都只能打个平手,并不能阻断渠道。 如今这条路从堵变成了疏,这玩意儿基本都不需要提炼加工,装到袋子里就是钱,属于劳动密集型产业,正适合招募宁夏当地人来干。 祁连山脉是矿藏宝库,就在兰州西北一百六十里的地方,便有巨大的金银铜矿藏。 后世那里以贵金属直接命名,白银,那里还曾经有一个名称,叫「铜城」。 这一带的独立金矿床,都是以沖洪积、坡残积砂金矿及砾岩型金矿为主,也就是说,开发起来非常方便。 那里的开採者是劳改的战俘们,管理森严。四通商号负责爆破,碎料,剩下的工作就交给战俘来完成。 西夏缺乏货币,苏油也来不及搞金属货币,第一批金银锭出来之后,苏油直接存入银行作为库本,继续发行宝钞。 因为接下来的丝绸之路,对货币的需求是海量的,五百万贯都不一定能够打得住。 当欧阳发和小天师来到兰州的时候,苏油正在这里接待使臣。 除了一直有联繫的于阗使臣,还有闻风而动的黑汗、两部回鹘、草头鞑靼、白鞑靼、甚至还有更远的羌塘吐蕃、花拉子模和黑汗。 苏油给出的贸易条件简直优厚到了令人髮指,我不管你们在大宋疆域以外狗咬狗咬成什么样,只要抵达沙州,就会立即纳于大宋军队的保护之下。 大宋也不会顾忌你们之间的矛盾,只要抵达沙州,都会一视同仁。 进入沙州的驮队,大宋将拨出军队沿途护送你们来兰州,这里以后将变成西北最大的一个榷市,给你们提供充足的商品。 现在这个榷市刚刚建立起来,名字叫「八蕃街」,大宋允许你们在八番街设立驿站,尊重你们各自的民族习惯,宗教习惯,只要遵守大宋的法令,驿站就是你们的商务行会。 这些行会,统归兰州市易司管理,同时我们会在这里设立用于磋商的兰州商务会馆,以及负责金融借贷的皇宋银行。 商队在沙州缴纳百分之十五的关税,领取税票,沿途不再收取任何的税收。 抵达兰州后入榷市,榷税同样为百分之十五,大宋官员会在那里给各位的税票印花,之后你们就可以在榷市里自行销售。 大宋不会做任何干涉,相反,还鼓励这样的行为。 大宋的商品出榷市,同样照此办理。 还有一条,就是你们在沙州入大宋,和在兰州出榷市的商品,如果在大宋河西走廊境内,也就是沙、瓜、肃、甘、凉之间就卖出去了,那这部分货品剩下的税收,大宋将予以减免。 也就是说,河西走廊是一个自由贸易带,商贾们在这一段狭长的地带上,可以得到巨大的优惠。 举个例子,如果你携带价值一千贯的葡萄酒,从沙州缴纳了一百五十贯的关税,就可以进入大宋。 如果你在抵达兰州之前,就将这一千贯葡萄酒全部销售完毕,那大宋繁华的兰州城欢迎你来玩,而且你在进入兰州的时候,无需补足那本应缴纳的百分之十五印花税。 在这中间的路程上,你的驮队还可以为其它商队和地方政府提供运输服务,费用你们自行协商,大宋也不会干预。 不过入关的人口和牲口肯定要纳入大宋管理体制,因此在沙州要领取文牒,大宋兰州招抚司,市易司,随时都要进行抽检。 除此之外,只要你有钱,大宋河西,就是你们的天堂。 第529页 话音一落,整个大帐就被欢唿和叫喊淹没了。 然后一大群各色蛮夷就从帐篷里沖了出来,用五花八门的语言招唿自己的驮队,朝营帐外奔去,他们要将这好消息第一时间赶回去报告给自己的君王。 刚刚抵达的欧阳发吓了好大一跳:「这是怎么了?」 陪同过河的王中正微微一笑:「蜀国公又在忽悠了。」 来到大帐门口,就一个身着紫袍的年轻人捂着鼻子跑了出来,一边跑还一边命令:「今后再有这样的会议,只能在露天进行,这味儿简直……这么多蕃蛮扎堆,谁受得了!」 欧阳发一看就笑得不行,对小天师说道:「这就是我朝的集贤殿大学士,哈哈哈,赤子之心还是没丢啊……」 苏油见到几人,赶紧整顿衣裳走了过来:「他们要不抹香料我就当进猪圈了,倒也没啥。可这香的臭的一起来,脑袋都不好使了……」 「走走走,换个帐篷再叙话。」 换到矿业指挥部帐篷里边,苏油才心有余悸地说道:「刚刚真的差点吐了,那可是大失仪。兄长,欧阳世兄,大师,一路辛苦。」 道崇大和尚对苏油的印象很好,虽然这娃一向无耻地赖着大相国寺蹭吃蹭喝,但是人家对大相国寺做出的贡献是堪称巨大的。 大相国寺如今堪称佛门的表率,将利益全部转移到不显山不露水的商务上,所有籍田全部依法上税,道隆今年还专门划出五顷良田,作为公益慈善的「安归田」,所出用于收葬汴京城无力安葬贫民,以及客死异乡,无人收葬者。 加上定时为市民发放预防药物,还有针对贫民,收费极低的保障性「义药局」,大相国寺的信徒越来越多,影响力巨大。 因此见到苏油,道崇大和尚便合什:「国公真乃我佛门护法,敦煌经卷浩大恢弘,能得重见天日,且守护妥当,国公之名,必将如玄奘法师那般,流于千古。」 苏油说道:「如今那里又开了几个佛窟,经卷已经不下八万,其中还有唐代的金刚经雕版,还有精美的图本。」 「这些东西是国家的,不是大相国寺一家的,具体如何保管存放,得听陛下的意思。」 道崇笑道:「看来国公对大法螺一事,还在耿耿于怀啊?」 众人都是大笑。 第一千三百六十六章 谁的首功 苏油生气了,懒得再理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秃驴,转身对张象中见礼:「兄长别来无恙,久违多日今日得见,不胜之喜。」 张象中从袖中摸出一个精美的长方形皮盒:「你曾经说过的东西,给你带来了。」 「哦?是什么啊?」苏油将皮盒打开,发现里边竟然是三支笔。 笔桿是赛露络制作的,笔桿的前方,有一个金属的笔尖。 这是三支钢笔! 自从氯化铵能够通过侯氏制硷法大批量制备之后,其作用便一直在突飞勐进的扩展。 除了作为化肥,炸药的原材料之外,天师府着重研究其药用价值,还有在染色助剂,金属镀层、鞣革、制烛、黏合剂、精密铸造方面的作用。 在对铂的研究中,张象中发现,氯化铵可以大大降低熔炼所需的温度,并且可以对金属精制。 他甚至发明了一个名词——氯化冶金。 这对大宋贵金属冶炼技术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氯化冶金就是通过添加氯化剂如氯气,氯化铵,食盐,氯化钙等原料,先让欲提取的金属转变成氯化物,为制取纯金属作准备,有效地实现各种金属的分离、富集、提取与精炼的方法。 在盐过剩的产区,可以大大降低提炼的成本。 如今的南海、杭州、上海务,已经开始使用这种方法炼铜,并且从日本进口的铜料当中,高效分离出金银。 而小天师则继续研究铂金属,到现在已经分离出了长期与铂共存,但是又属于不同金属成分的几种金属。 其过程堪称魔幻。 将铂族金属精矿或含铂族金属的阳极泥用王水溶解,贵金属均进入溶液。 用盐酸处理,然后加硫酸亚铁沉淀出金。 加氯化铵,铂呈氯铂酸铵沉淀出。 煅烧氯铂酸铵可得含成色高达九九九以上的海绵铂。 分离铂后的滤液,加入过量的氢氧化铵,再用盐酸酸化,将沉淀在氢气中加热煅烧,可得纯度达九九七以上的另外一种海绵体金属——其实就是钯。 上述经王水处理后的不溶物,加上碳酸钠、传统矿物药材硼砂、密陀僧,与焦炭共熔,可以得到主要成分为铅的残余物,小天师称之为——贵铅。 用灰吹法除去大部分铅,再用硝酸溶解银,残留的铅、铑、铱、锇、钌就富集于残渣中。 将此残渣与硫酸氢钠熔融,一种铂族金属会转化为可溶性的硫酸盐,用水浸出。 再加氢氧化钠沉出,再用盐酸溶解,溶液提纯后,加入氯化铵,充分化合后提取沉淀,在氢气中煅烧,可得又一种海绵金属——其实就是铑。 之后还有一系列的方法,在硫酸氢钠熔融水浸之后的残渣,与过氧化钠和苛性钠一起熔融,用水浸出,向浸出液中通入氯气并蒸馏,得到两种铂族氧化物蒸汽。 用乙醇-盐酸溶液吸收,将吸收液再加热蒸馏,并用硷液吸收,在吸收液中加氯化铵,将其铵盐沉淀在氢气中煅烧——其实就是锇的提取过程。 第530页 在蒸出锇的残液中继续加氯化铵,可得钌的铵盐,再在氢气中煅烧,可得钌粉。 浸出钌和锇后的残渣主要为氧化铱,用王水溶解,加氯化铵沉出,经精制,在氢气中煅烧,可得铱粉。 到此为止,小天师一共从铂金里边细分出了五种稀有金属,当然不会再是原来那些名字,天师用依稀仿佛似五个字分别命名,不过将偏旁改成了金字旁,称之为铂族,表示它们都和铂相类似,非常珍贵。 光得到金属粉末也没啥用,熔炼也是巨大的难题。 大规模熔炼成锭是不可能的,因为所需温度太高,天师用尽了方法,也只能将之处理成小珠附加在金属笔尖上。 钢笔尖除了这个难度之外,还有一个,就是开缝。 开缝用的是极薄的小圆锯钢片,要能够将小铱珠切开,对于加工精度具备极高的要求。 因为墨水要使用化学溶液墨水,才能不堵塞笔尖的细缝,但是这种墨水对普通金属有具备强烈腐蚀,因此直到现在,小天师才认为自己满足了这便宜弟弟的要求。 如今的蓝墨水是用鞣酸得到的鞣酸亚铁溶液,小天师的化工脑洞逆天,可理工脑洞不行,这几支钢笔还处于鹅毛笔的变体的阶段。 不过三支钢笔还是分了三种,一种粗尖,一种细尖,还有一种是能够表现出汉字优美的弯尖。 「墨水呢?」 张象中打开身边的箱子,取出了三瓶墨水:「蓝色的原料是鞣酸亚铁;红色的今后要靠明润想办法了,太贵,是产自天方天竺的胭脂虫;黑色最便宜,汽油焚烧收集的墨粉。」 「里边还调制了金合欢胶和香料等东西,明润你试试看。」 苏油打开自己的笔记本上,挑出汉字钢笔,蘸了墨水,唰唰唰写了一首诗:「丹匮洪炉出五金,何人举探究天心。幽微此道存难会,只向崑山尽处寻。」 欧阳发眼神一亮:「哦?此笔原来也能写出这样的好字!」 张象中笑吟吟地将诗收起来:「贤弟谬赞,愚兄就厚颜收起来了。」 苏油对欧阳发介绍了钢笔制作的难点,欧阳发听得脸都白了:「那这笔得多贵?算了我还是用毛笔吧……」 苏油笑道:「笔在其次,关键有了哥哥的氯法锻鍊之术,河西遍地的金银,不愁无法取得了。」 欧阳发摇头笑道:「明润你好歹是我朝名臣,怎么如今满身铜臭?」 苏油问道:「世兄认为,此次平夏,谁的功绩最大?」 欧阳发拱手说道:「提甲四十万,八月出兵,腊月弥平我朝百年大敌,国势大张。此功自然是帅臣伟业。」 苏油摇头:「错了,四十万大军,日耗百万。若非陛下集聚二十年,充实封桩五十二,元丰库十五,总计一千两百万贯,苏油就算有张良之智,白起之谋,霸王之勇,举兵之日,依旧是败亡之时。」 「《兵法》有云:远输则百姓贫;近师者贵卖,贵卖则百姓财竭,财竭则急于丘役。力屈、财殚,中原、内虚于家,百姓之费,十去其七;公家之费,破军罢马,十去其六。」 「此战收二十六郡而不耗国用,陕西之外,百姓不兴转输,不动徭役,皆陛下之力。」 「故此功最伟者,所谓『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陛下也。」 说到这个,欧阳发也不得不服,拱手道:「圣天子在上,宸函清明,的确是我朝洪福。」 苏油说道:「故为君者爱民如此,为臣者岂可不效力忠勤?陛下的花费,苏油总要在河西给他赚回来,不让河西成为大宋的包袱。」 欧阳发有些担心:「司马学士在我来前,谆谆告诫,要我转告明润,以安民为上。」 「河西之地要不是贫乏,也不会年年兴兵劫掠我朝。今虽天下大安,痼疾得去,但是这新的伤口,还需好生将养,不能让它溃烂啊。」 苏油哈哈大笑:「司马公说得有道理,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夏人工技粗鄙,空守宝山。」 「河西可不是贫乏,只是夏人不得其用而已。」 「我这几个月只抓金银,充实库本,用天师所创氯法冶金,便得金银数十万贯,铜百万贯,足以充实库本,投资工厂。」 「让学士放心,等到年后产能起来,河西,会给陛下和朝中诸公一次大大的惊喜。」 欧阳发点头:「明润之能我自是放心的,就在沙州看贤弟展布了。」 苏油站起来:「走吧,一起去见见河西诸儒的后人,便知河西不是学术的荒漠,沙州典籍的发掘整理,河西的教育事业,还要他们的大力襄助才行。」 第一千三百六十七章 兰交会 在兰州搞了苏油履任以来第一次文会之后,苏油陪同欧阳发等人一起来到凉州,从抓农业转到了抓工业上来。 苏油野心很大,既然宁夏三路不缺工业的基础,那就各个州都搞起来。 但是大厂,还是得依託大城市。 兰州是最好的地方,有水运之利,有陆路之利,除了金银铜,周围还有盐、铁、煤、芒硝、硅石、钾盐,有成为大工业基地的资本。 此外凉州、甘州、兴庆府,也要照此办理,而且时间还要快,为接下来的毛纺业、棉纺业、军工产业打下基础。 任务艰巨,但是并非无法完成,原因就是矿藏丰富,能源充足,牲畜繁多,人力成本极低。 第531页 在开闢好几处大金银铜矿之后,苏油开始建造凉州铁厂。 依旧用已经成熟的大平炉炼钢法,铁厂还需要配套三酸两硷工厂和水泥厂。 一座巨大的厂房已经初见规模,各种设备已经从兰州运了过来。 这些设备的运输是非常艰难的,从郑州走汴渠到黄河,转洛水到延安,然后通过陆路送到灵州再入黄河,以绕过黄河大瀑布和河套大湾。 之后转运到兰州,再上陆路送到凉州。 因此要运送大工件是不可能的,主要的东西就是仪器,刀具,还有两台最新的工具机母床。 剩下的,需要在河西白手起家。 光各种图纸就运了十几大车。 只靠一个石勇是不行的,苏油还调了四通两员大将过来,苏辐和石鍮。 苏辐协助李舜举主管银行事务,石鍮和石勇负责工业基地建设。 巢谷要负责人力协调和政务协调。 苏油主管产业分布大局和后勤。 沈括万金油,哪方面需要干啥就干啥。 好在宁夏得天独厚,高无烟煤的开採也不是什么难题,连炼焦厂都可以先行省略。 加上巢谷之前备下的铁料,还有祁连山的石棉矿,石英砂,兰州第一铁厂很快就能投入使用了。 第一炉钢炼了二十四小时才出了一万斤,小打小闹,还停留在当年冶州第一炉的水平。 不过这批钢材的钢质极好,比西夏原来的青锋钢还要好。 当年大宋工业开始展布,四通在全天下选矿的时候,只有西夏的煤矿铁矿最优良,当时是气得赵顼摔了东西的。 听说苏油在西夏开始用新法炼钢了,赵顼要求一定要将钢材送到汴京城给他看一看。 苏油当然不会这么没水平,于是按照天方大马士革刀的样式,加上于阗商人送来的和田白玉,加上宁夏本地的金银,给赵顼打造了两柄黑汗风格的骑刀和一柄汉剑。 玉装剑,那就是装逼用的,但是赵顼很喜欢。 六月,甲寅,监修国史王珪,上《两朝正史》一百二十卷。 元丰改制前,大宋次相,兼职兼修国史。 这是王珪履任首相后交卸工作成果。 这本书本来比《仁英实录》记载的歷史资料要多很多,但是书中假託仁宗诏旨,非寇准而是丁谓,时以为讥。 乙卯,苏油录河西诸先儒后人姓名以进,考其文字,授为州学学正。 并奏成立兰州理工学院,重修兴州文庙,增加学宫。 诏从之。 丙辰,诏:「自今事不以大小,并中书省取旨,门下省覆奏,尚书省施行。 三省同得旨事,更不带三省字行出。」 是日,蔡京上奏,中书省独取旨,事体太重。 赵顼下诏:「三省体均,中书揆而议之,门下审而覆之,尚书承而行之; 苟有不当,自可论奏,不当缘此以乱体统也。」 之前的官制虽仿旧三省之名,但是中书、门下、尚书,都可以取旨出命,造成了一些混乱。 于是赵顼还是让中书取旨,但是给了门下、上书论奏之权,可以监督。 癸亥,诏:「尚书省六曹事应取旨者,皆尚书省检具条例,上中书省。」 又诏:「中书、门下省已得旨者,自今不得批答行下,皆送尚书省施行。着为令。」 又诏:「尚书省得弹奏六察御史失职。」 这三道诏命,加强了尚书省左右丞的权力,避免了六部官员勾连中书,架空尚书省的可能。 同时以尚书省制衡台谏,以台谏制衡中书省,以中书门下两省制衡尚书省。 壬午,诏罢大理官赴中书省谳案。 这是将司法独立出来,不受中书省干预。 戊子,诏御史中丞举任言事或察官十人。 欧阳发、刘奉世上《敦煌石室遗书编目》。 李舜举、巢谷、梁屹多埋奏削减伪夏宫禁、陵墓事毕,继迁至谅祚皆復节度使礼,独秉常以王爵葬。 伪夏诸多物事,可为宫室用助者,悉发京师。 诏编录《仁英两朝宝训》。 六月还有一件大事儿——兰州铁浮桥建成。 这座浮桥的落成,不光标志着黄河作为分隔河西与中原的天堑作用从此消失,国家对宁夏的控制力度得到空前加强,打破传统地理政治格局之外,还标志着——宁夏工业体系初见成效。 宁夏三路,可以利用自有资源,自有技术,自有工人,自有设备,进行工业化生产。 铁桥是皇家理工学院为总设计,其中桥樑结构设计师为陈昭明,趸船设计师为沈括。 铁壳趸船採用的锻焊和铆接工艺,壳体内还加了木板、丝网、地丁胶涂层,以防止进水。 这座桥最大的特点,是每艘趸船装有两根铁桅杆,桅杆顶上有孔,串连数根钢索,用来牵引桥面,增加桥面的强度。 这是理工力学的成就,牵引桥樑,第一次展示在世人面前。 桥面是角铁铆接工艺做成的铁架,其上铺设厚木板,可以同时通行两列满载三千斤的四轮马车。 桥两端靠岸的地方,採用牵引吊桥结构,吊桥可以收起来,供船只通行。 不过这功能现在几乎用不到,黄河在兰州以上就没有像样的港口,这是在为以后架设兴洛浮桥做技术储备。 第532页 后世陇海线,起点是兰州,之后经天水、宝鸡、西安、洛阳、郑州、商丘、最后到达连云港。 这条线其实在如今也是重要干线,天水就是秦州,然后沿着渭水到长安,再沿着汴渠过洛阳、兴洛仓、郑州、汴京、陈留,路线几乎一模一样。 不过过了陈留有了变化,因为河北的重要性,干线向上调整,终点是胶州湾的登州。 唯一区别,就是一是铁路,一是公路和如今的汴渠而已。 而且除了长安以上,水路运量不比后世陇海线差。 这条干线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如今有了黄河铁浮桥,这条干线还将继续向上延伸,直到沙州,接通西域。 七月,第一届宁夏物资交易洽谈会在兰州召开。 壮观的黄河铁浮桥,在洪流中巍然屹立,让来到这里的蕃商们震惊莫名。 苏油还在铁桥两端个树立起了两座铁狮子,因为是中空的,所以体型巨大,还镀了铜。 到了今天,兰州铁厂已经有了三座大平炉,日出钢铁三万斤,有足够的材料供苏油浪费了。 滚滚黄河铁桥横亘,四头比汉代洛阳铜驼还要壮观的金属巨兽镇守,无数蕃人见到这展示大宋威严国力的一幕,直接就跪倒尘埃,顶礼膜拜。 除了钢铁厂,水泥厂、化工厂、机械厂等也建立了起来,各种机械、车床也开始了生产。 羊毛已经收穫了两批,益西威舍派人带着粮食下乡送温暖,宁夏蕃人欢天喜地,终于体会到了作为大宋子民的荣光。 羊在益西威舍的伟大指引下,成了一年可再生三次的宝贵生产资料。 兴州、兰州、凉州三处毛纺业基地连轴转,吸纳了大量的人口作为工人,生产毛毡、毛线、毛呢。 蕃商们带来的商品主要是玉石、皮毛、珠宝、香料。 大宋提供的物资,则是大量的金属器皿,贵金属装饰品、便宜的毛呢、以及各种高档的深加工产品如晶莹的瓷器、玻璃器,美酒、成药、丝绸、麻布。 还有最受欢迎的铁锅和刀剑。 除了兰州,苏油还派遣了牛皮筏子,携带大量的商品外加食盐,顺流而下,将温暖送到了河套顶端的五原和辽国的云内州边境。 第一千三百六十八章 国力的衰涨 云内州就是秦汉时期的云中郡,城池边长四里,规模不小,是辽国防备西夏和鞑靼的重镇。 辽国经过半年的朝堂清理,如今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才发现天都变了。 宋人侵吞了夏国! 但是云内州距离辽国行政中心实在是太远了,云内州守将萧古里只能眼睁睁看着宋人在黑山——曲野河一线巩固防守。 黑山方面,镇守大将乃是大宋的杀神,种谔! 而曲野河方面,则是新得了朝廷大量装备、战马补充的折家军,统帅是号称小将种,皇家军事学院第一批学员,在军机处成立之前就襄贊赵顼军机的折可适,以及他新随种谔征战,建功立业的弟弟折可大! 好在宋人没有过境,还有合作的意向。 跟苦哈哈的夏人和鞑靼不一样,他们的货品,真的不好拒绝。 收到北院枢密关于如果宋人不挑衅,就不得轻举妄动的命令后,萧古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云内州周围都是鞑靼部落,他们如今正在和宋人兴高采烈地做生意,而种谔在牟那山黑山寨居高临下,这仗根本就没法打。 宋人的货品,云内州也很需要,萧古里啥时候见过这么好的东西,种五郎还派白鞑头人给自己送来两百斤美酒,一柄金柄长刀,一匹南海龙马作为初来乍到的见面礼。 和礼品一起的还有一封信,信里边写得很客气,说大宋在牟那山脚下发现了矿藏,但是那里是边界地区,因此想与他合作。 矿藏萧古里知道,精铁,但是好死不死,炼铁需要的煤矿,在牟那山另一头,乌梁素海附近,那里却是以前夏人的地盘。 于是萧古里客气地回信,收到种太尉的礼物,真是又惶恐又开心,只是不知道怎么个合作法? 种谔就来信问他,云内州如今一年能得多少精铁? 萧古里狮子大开口,将自己的产能翻了两倍,再搭了一千的虚头,说有万斤。 种谔就说那我给你两万斤,其中一万斤是给萧太尉拿去应付辽国朝廷的,还有一万斤,就算是我今后每年给萧太尉的私房钱,作为共同保护铁冶的费用如何? 辽国如今的军制,依旧是部落制度,辽主有军事行动,遣使持金牌传令四方,召集军队。 除了辽主的核心宫室皮帐、铁林,其余都是以部落首领为将主,将主从龙的部众越多,在军中的地位就越高。 所以萧古里动心了,真的动心了。 这是扩张自己势力的绝佳机会。 周围的鞑靼人已经在和宋人合作,如果自己不合作的话,势必成为鞑靼人觊觎的对象。 听说金肃、河清两军也在偷偷和折家开始贸易,自己的理由可比他们充足多了。 干!必须干! 双方很快眉来眼去地勾搭上了,牟那山下建起了一座大铁厂。 为了不刺激萧古里,守卫铁厂的力量种锷用的是退伍的新军六百人,不过武器装备一点不比新军弱,甚至霹雳炮都配了十门。 铁厂所在的地方现在还是山麓森林,鞑靼人称其为「包克图」,意思是「有鹿的地方」。 第533页 七月,棉花收穫的季节,宋辽两国关于西夏问题的谈判,正式展开。 谈判地点选在了獐子岛,名义上那里属于高丽,既不在大宋,也不在辽国,双方都能够接受。 谈判级别很高,辽国派出的使节,是让大宋吃过很多亏的萧禧;而大宋派出的使臣,是新任中书侍郎苏颂,以及军机处机宜司司副,知辽国厅晁补之。 当然晁补之的这个职务不能对辽人公布,名义上他是新任翰林学士,知制诰,礼部郎中。 负责护送大宋使团的,是宁海军节度使,北洋水师总督张散。 负责护送辽国使团的,见鬼了,依旧是宁海军节度使,北洋水师总督张散。 辽国人马上厉害,海上就是怂包,萧禧晕船!只有在巨舰上才感觉好点! 工部尚书室纯听说之后,也死皮赖脸地混进了使团里,他想要知道宋人巨舰的细节。 在保州登上张散的旗舰乳狮号,室纯心底哇凉哇凉的。 辽国对宋国,如今还存在着一种普遍的优越感,毕竟曾经是战胜国,逼夏国签订过城下之盟,到现在一年还拿着宋国送来的五十万贯岁币,外加两岛榷市的大利和二十五万贯绢钞。 其实局面已经在悄然翻转,宋国能造出这样的巨舰,就一样能造出犀利的小型船只,从桑干河、滦河、辽河、鸭渌江等水路切割西京道,全包中京道,联络女直部落,辽国在南边占不到任何便宜! 这些地方是辽国的精华,一旦失去,宋人扼守燕山,就可保无失。 要是再进取临潢、通州、渖州,就能够合兵鞑靼,女直。 如果成功,辽国便只剩下黄龙府、长春州两处祖地! 可是如今朝中还做着旧时的迷梦,认为辽国庞大强盛,依旧乃当世第一。 大宋,那就是陛下的钱粮匣子而已。 其实国衰已然有了徵兆,今年二月,黄龙府女直部长内附,便是一个信号。 女直部完颜部落,有了木材之利,势力正在迅速扩张,相继吞併了周边几个部落,成为一方巨大的力量。 年初完颜部与高丽冲突了几次,被王颙击败,几次胜仗,让王颙在高丽的地位明显上升。 傅贤妃给獐子岛海关写信,如今宋人正在帮助高丽,沿着鸭渌江西岸的崇山峻岭修建长城。 往高丽方向发展的道路被堵死,完颜部便对自己的同族动起了屠刀,啊不,伐木斧。 黄龙府女直便是因为被完颜部逼迫,被迫附辽的。 换到以往,辽人一般会派遣大军征讨,扫灭完颜部,但是现在辽国已经外强中干,而且那里是对宋贸易重要物资产出地,更加投鼠忌器。 所以只能尽量将黄龙府女直扶持起来,和完颜部相对抗。 然后,黄龙府女直被打得更惨。 「室老在想什么呢?」 室纯回头:「张节度,没想什么,就在想你这艘大船,在风涛之中如履平地,能用八面来风,端是神奇啊……」 张散笑道:「其实原理昨日在船长室已经与室老说得清晰明白,这就是我宋船纵帆的好处。」 「南边天方人的木兰舟,大则大矣,可是一旦风向不利,那船就能倒着走,因此沿途海商还是愿意搭乘宋船。」 室纯看着乳狮号高大的铁桅:「要是没有这个,你们的帆会比他们小一半,逆风好说,顺风的时候,你们的优势也就不显了。」 仰头看向桅杆顶部高高飘扬的红色宋字牙旗:「你们是怎么做出这么长的铁管的?大宋理工进境,简直堪称日新月异。」 端着酒杯的侍从从身边走过,张散取过两杯葡萄酒,递了一杯给室纯:「这个就算说了,以辽国的器械之能,也无法做到。」 「这需要大辽首先具有能够辊压出一寸厚度钢板的辊压机,能够将这种钢板卷压成柱子的卷压机,还需要能够将它们锻成一体的锻造机。」 「需要有能够将不同粗细的桅杆部件进行套铆,焊接的工艺。」 「这些都有了,才制作得出这样的大桅杆。」 「其实没有必要,辽国本来也没有这么大的船体来匹配这么高大的桅杆。」 端起杯子敬了室纯一个:「大哥回来给我们都说了,老尚书也是理工一脉,听说已经能够将风车復原出来,让辽国能够用上自产的风车了?」 室纯老脸一红:「还是过于粗笨,和大宋精良的技艺无法比肩。」 张散说道:「其实理工讲究的就是实用,蜀国公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咱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说好不好的问题。」 室纯犹豫了一阵:「三郎,如果,我是说如果,辽国要想引进大宋一台工具机,大宋会同意吗?」 张散说道:「引进是没有问题,但是工具机加工的工料、工件,被加工材料的品质,都是有要求的。还有各种刀具,辽国自己生产不出来。」 「机器的维护保养,技工的培训,怕是也得好几年才能成为熟练工。」 「要是让我建议的话,我建议辽国不如引进纺织机械,缝纫机械,粮食加工机械。这样可以立竿见影的收到红利。」 「老尚书,还是那句话,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解决好不好的问题。工具机是一切机械的基础,的确是毋庸置疑的好东西,但是这东西,适合不适合如今的辽国?」 第534页 第一千三百六十九章 谈判 张散继续说道:「所以我认为第一步,不如先让辽国有机械,让机械能够为辽国带来利润,让所有人看到机械带来的好处,让辽国先有工厂,工业,之后才能产生对机械的需求,机械制造工坊才能得以顺理成章的建立,才说得到一步步的提升,这些都是有个过程的。」 室纯点头:「的确如此,不过人才可以先培养起来,我大辽要是送子弟去大宋皇家理工学院学习,大宋会同意吗?」 张散靠在船舷上,朝另一边言谈甚欢的萧禧和晁补之一眼:「老尚书你看他们,要是这次和议能够顺利达成,两国关系依旧良好的话,我觉得是应该没有问题的。」 「可要是谈不拢,多半就麻烦了……」 友好亲密的气氛只在乳狮号上体现,等到大家坐到了獐子岛海关官署都厅谈判桌前,立即开始了唇枪舌剑争锋相对的斗争。 萧禧对苏颂说道:「侍郎、制诰,宋国吞併夏国,是对辽国最大的敌意与挑衅,我大辽是绝对不会容忍的。」 苏颂扶了扶玳瑁眼镜,从身前翻出几份文件:「萧枢相说笑了,首先来说,宋国并没有吞併夏国,而是秉常在临终之前,因干顺尚幼,将国家託付与大宋代管。」 说完将文书递给萧禧:「这里,是秉常的遗诏,还有我朝蜀国公与夏国群臣商议的纪要,以及干顺、原夏国各路军司、州郡太守给我朝的谢表。」 萧禧将文书看了一遍,立刻找到了漏洞:「蜀国公的上表当中,将西夏分作了三路,这是将西夏纳入宋土的实质举动,我大辽不能容忍这样的举动。」 苏颂笑了:「这也不是蜀国公自己的决定,这项建议的发起人是夏国旧臣巢谷、梁屹多埋、李济。原因就是夏国决定取消军国之制,改行汉制。为了方便施政,蜀国公才建议朝廷,做出这样的调整。」 「经过朝廷商议之后,认为这项改变的确有利于夏国的发展,因此才同意了他们的请求。无咎!」 晁补之立即将事先准备好的朝廷公文递交给了萧禧。 萧禧看完,将公文扔到桌上:「就算是如此,我要告诉苏公的是,夏国虽然是南朝的藩属国,可同样的,也是我大辽的藩属国。」 「如果要置官管理,那也理应由两国共同派遣官员,共同管理!」 苏颂毫不相让:「禧公,大宋是个讲礼守礼的国度,辽国只看到大宋对宁夏三路实施代管,以为会有什么巨大的利益,殊不知,大宋为了存亡继绝,完成宗主的责任,所付出的代价。」 又让晁补之送过去几封文书:「为了让夏国安然度过大乱,朝廷应蜀国公之请,成立了三家银行,前后拨付了五百万贯金、银、铜充实库本,让三路经济復甦。」 「与此同时,大宋援助了三路大量的粮食、物资、总数不下四十万石。」 「大宋就是这样,这与年前贵朝幽云遭遇旱情、蝗灾,我朝立即派出慈善救助团体,无偿援助数十万石粮草,帮助贵朝百姓度过艰难,是一样的。」 「你们只看到了利益,而我们看到的却是宗主的责任,这是我泱泱大国,华夏正统的气度!」 「官员之设,是为了带领夏国百姓走上幸福的道路,拥有更好的生活,不是为了敲诈吸剥。」 「否则,大宋何必在三路免税十年?!」 萧禧不依:「夏国兴庆府,佛法昌隆,我朝贵人也多有前往礼佛的,如今宋朝代管,那我们礼佛之路还能继续通畅吗?」 苏颂笑道:「有来必有往,夏国对辽国,也是藩属,每年辽主捺钵、生辰,夏国都要遣使入贺的。」 「如果辽国能够保证从五原城到中京的朝贡之路继续通畅,那么宋国就能够保证从五原城到兴庆府的道路同样通畅。」 「对了,兴庆府佛法之所以昌隆,是因为那里有红衣活佛吉多大师的缘故。」 「大师如今已然移驾贺兰山大陷谷双塔寺,贵朝的贵人们如要礼佛,倒是节省了很多路程……」 其实这是不可能的,以让宋人摸清楚从阴山东进辽朝中京的道路为代价,换取辽国摸清从阴山到贺兰山的通道,对辽国来说,绝对是得不偿失。 光路程长短都相差数倍。 谈判桌上你来我往,萧禧算是碰到了真正的对手,苏颂和晁补之,对辽国内部的情形可以说是知晓得一清二楚。 而且如今辽国南部诸州郡,根本就不愿意得罪宋朝,薛忠那里,还能不断收到来自辽朝官员的内部情报。 萧禧感觉自己如同陷入了泥潭,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这样的情形,是以往谈判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而且萧禧经过苏油的指点,自己在獐子岛的经济利益就不少,是獐子岛皇宋银行的一等客户。 耶律洪基其实也就是讹诈,要求萧禧尽可能从这次事件里边多捞好处。 于是萧禧最后又使出老一套,说不过了就耍横使泼,几乎就是明说你不给我大辽好处我们就过不去这坎。 这就是外交上的明抢,遇到这样的滚刀肉,苏颂和晁补之只好做出重大让步。 最终双方在的极大克制下,商定和约。 辽国承认大宋对西夏的管理权,同时放弃自己对西夏的管理权。 辽国同意和大宋一起,将秉常以前的夏国诸国主,降至节度使一级。 第535页 辽国因通婚留在夏国的公主,大宋要保持其待遇,不得轻慢。 为了让辽国放弃管理权,大宋也付出了重大的代价。 黑山——曲野河一线原夏国与辽国边境,夏国曾经驻军七万。 大宋愿意将军力减少一半,以三万五千为上限,表示大宋视辽国为兄弟之邦,而不是威胁。 大宋需要在五原、九原两郡开通榷市。 大宋每年给辽国的绢钞,在二十五万贯的基础上,再增加五十万贯。 大宋解除对辽部分图书的禁令,经史子集,佛家经典,允许辽国在獐子岛上任意採购。 大宋资助辽国在中京修建司天台,传授星象、历法,保持两国在礼制上的对等敌体地位。 敦煌遗书中佛学的整理情况、编着的书籍,大宋必须定期向辽国通报,赠送。 大宋需要援助辽国,在辽国苏州设立钱庄,方便商贾进行贸易业务。 大宋承诺,不再以任何方式,与女直完颜部,进行直接贸易。 大宋需要资助辽国,在辰州、保州建设港口。 和议传回汴京城,顿时引发了轩然大波。 台谏立即发动,弹劾此次和议让步过大,苏颂晁补之丧权辱国。 真正的明白人是少数,西夏的产能到底有多大,现在谁都没底,但是赵顼知道,谈判中所谓的大宋支援三路的五百万贯,是苏明润在三路自己个儿倒腾出来的。 和田玉终于在断绝数十年之后,再次源源不断送往汴京城,居高不下的毛呢和细毛呢价格,终于在元丰五年的七月来了一次下调。 最关键的是军费,大宋每年在西军上消耗的军费,终于得到了彻底的缓解。 战后陕西四路的正军还没有减少,但是厢军开始大规模復员,因为宁夏三路政策极度优惠,大部分人选择前往三路当地主。 除了地,还有女人,那里男人少,女人多,对厢军老光棍尤其具备吸引力。 半年之内,陕西军费需求直降一半,而剩下的,陕西和宁夏地方政府可以就地解决。 军政分离的好处,就是这些军费捏在文官的手里,有苏油这台赚钱机器在,元丰仓和封桩库在皇宋银行户头上的数字,停止下降之后,又渐渐开始有了缓慢的增长。 为了迷惑辽人,赵顼颁诏,既然和议已成,为了不刺激辽国,让事情变得拖延不决,他同意对此次和谈决议用玺。 但是鑑于苏颂和晁补之在和谈中的糟糕表现,苏颂落职改任工部尚书;晁补之出外,去宁夏当任苏油的副手,当任三路都转运司判官。 临行之前,赵顼将苏颂和晁补之召入宫中,三人秘议了两个时辰,具体内容如何,朝臣不得而知。 第一千三百七十章 丰年 七月,甲午,辽主如秋山,庆贺重大外交胜利。 己酉,大宋始建雩坛于南郊之左,祀上帝,以太宗配。 是月,河水大涨,大吴埽堤启动泄洪预案,以舒缓灵平下埽危急。 大宋稳妥地保住了黄河堤岸,可辽国就没那么幸运了。 南京道霖雨,沙河水溢。 一条小小的沙河,便让辽国永清、归义、新城、安次、武清、香河六县即将成熟的稻米打了水漂。 八月,进封皇子均国公佣为延安郡王;以昭容朱氏为贤妃。 康申,帝有疾。 除了赵顼的疾病,大宋今年终于迎来了一个大丰年。 大自然对赵顼其实非常的不公平,登位二十年,真正的丰年才两个,非常不符合自然规律。 但是终于是来了。 进入八月底,蜀中、荆湖、两浙、京畿,均奏报大熟。 至于南海,那是年年大熟,大伙儿都懒得跟那开挂的地区计较了。 各地常平仓、转般仓疯狂纳米,就这样还架不住米价从七十文一斗降至四十五文一斗。 这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谷贱伤农。 这是蔡确执政以来遭遇的第一次大危机,他得给这些粮食寻找出路。 蔡京建议朝廷,大宋可以在全国范围内开放酒禁,曲禁,刺激私酿。 同时加大漕纲,京仓继续充实兴洛仓,那里的库房超级能装。 国家粮食分三条线路——蜀中、荆湖,充实陕西;两浙南海的,一部分通过漕运充实京畿;另一部分通过海运充实京东。 京畿的粮食则充实河北、河东。 河北、京东、河东三路,大兴工役,给百姓们足够的钱粮,让他们干活。 除了黄河大工程,京兆府到兰州的道路也要整修,蜀国公已经在河西闹了好多次了。 至于河西,本身就有能臣在那里扎堆,距离又太远,运粮过去太不划算,就这样就好。 蔡确几乎都不用思索,就完全同意了这个方案,哪怕它的提出者是蔡京。 还是这个月,欧阳发刘奉世挖掘整理出了大量敦煌宝藏,内容涉及数学、地理、歷史、政治、贸易、哲学、军事、民族、民俗、音乐、舞蹈、文学、语言、音韵、名籍、帐册、函状、表启、类书、书法、医学、兽医、工艺、体育、翻译、曲艺、占卜等等。 其中与医药学有关的近百件,有医疗方一千多个; 天文历法方面的四十多件; 数学方面的近二十件; 水利、农业、化学等方面着作多部。 第536页 也有属于小学类的韵书、字典等。 其中重要的,除了之前苏油发现的那些,还有《辩亡论》、《姓氏录》、《法华经玄贊》、血书《观音经》、《河西节度使判集》、《沙州进奏院上本使状》、《西魏大统十三年计帐》、唐代《敦煌郡敦煌县差科簿》以及归义军节度使相关的文书。 这些资料,使晚唐、五代沙州的歷史面貌重新明朗;对当时军制、市制、屯田、马政、计帐、户籍、差科、杂色、摇役、均田、租佃、地契、借贷、买卖、僱佣等律令,有了第一手的资料。 此外敦煌石室遗书中,还有用很多吐蕃文、于阗文、龟兹文、突厥文、回鹘文、梵文、粟特文写成的典籍和文件。 其中最珍贵的部分,欧阳发刘奉世负责抄录,抄录完的录本送到兴州保存,原本则送往汴京,赵顼命藏于可贞堂,供世人瞻仰。 其中的一些精品佛经,佛像,绣像,赵顼则以高太后的名义,送到了大相国寺供奉。 道隆大和尚利用这些东西,举办了一场佛会,开封府万人空巷,前往围观。 第一期兰州交易会成果丰硕,宋人用大量瓷器丝绸,换得了西域的珍宝,和阗美玉送到内工坊后,赵顼再也不用担心太常寺官员们,动那些珍藏旧器的主意了。 而兰州铁桥的北岸,一个因为贸易而生集镇开始形成雏形,很多胡商都留下子弟,买了地皮,修建房产、门铺。 河西走廊需要大量的运力,武威和张掖需要重建,商贾们的驮队也发挥了大作用。 很多商贾被高达百分之十五的免税额吸引,让自己的货品在抵达兰州之前就被消化,然后做起了驮队出租的生意,参与到三路都转运司的丝路重建大计划当中来。 在大宋进入全面丰收的时节,宁夏三路,也同样进入了第一次农产品收穫期。 除了必要的防卫力量,苏油将军事力量都投入到了抢收当中。 种地的时候方便得很,收穫的时候有些抓瞎了。 收割机这玩意儿需要有便携可靠马力大的能源支持,受科技发展所限,苏油现在也没办法。 华夏几千年来都没有发展出这么个机械,因为土地资源紧张,农机科技都朝精耕细作方向发展,大面积机械收割,呵呵呵,那只能叫做梦想。 这一期收穫的作物很多——棉花、油菜、小麦。 李拴住还嫌苏油不够忙,八月十二,苏油在兰州收到奏报,肃州西南汉代土地庙遗址边上,在钻探到八十五米深的时候,发现石油! 看过三路主要农产区的收穫预期,苏油觉得,自己的腰杆子一下子就硬了。 元丰五年的大丰收,让三路积累了不菲的财富,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让来年的发展有了真正的积累。 宁夏是个好地方,河西受战争拖累了数百年,一直没有得到正常的发展。 在战争的魔鬼被驱逐之后,一下子就爆发出了无限生机。 这是各地学宫的先生对孩子们的教导,是《宁夏日报》的宣传口径,但是也是不争的事实。 收入,就是最好的证明。 夏国或者有敢于刺杀大宋宁夏都转运使的顽固分子,但是没有敢于刺杀益西威舍的顽固分子。 苏油是一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人,无论汉人,还是蕃人。 即便是被苏油戏称为「反动派」的代表梁屹多埋,对苏油的人品都是钦佩景仰。 第一次收成下来之后,宁夏三路还有些紧张的政治局面,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 这个紧张其实是苏油造成的,因为作为实际的三路领导人,这娃就基本没有在兴庆府呆过,大半年时间里就在河西走廊打转,一刻都没有松快。 沈括、范纯仁、曾孝宽对苏油的做法感到不可理解,认为他对西夏降臣过度信任了。 兴庆府主持大局的人,竟然是巢谷、梁屹多埋、嵬名济! 虽然上头还有个李舜举坐镇,但是那是中官,呵呵呵,同样不值得文臣信赖。 其实苏油很贼,只要他人在兴庆府,很可能朝中就会传出一些苏油在西夏王宫发生的无中生有的故事。 苏油很吝啬,连这种机会都不愿意给自己的政敌。 直到河西大熟,工业基础已经形成雏形之后,苏油才带着控鹤军回到兴州,至于囤安军,已经被欧阳发留在了沙州,作为保护敦煌的力量。 囤安军有土工作业传统,开沟挖渠也是行家,三千顷棉花是一注大财源,一季收成下来,那里已经不劳苏油操心了。 因此等到苏油回到兴州,和巢谷交换工作的时候,已经是九月。 巢谷是老宁夏了,在梁屹多埋和嵬名济的佐理之下,宁夏三路以安静为主,加上苏油鼓励生产,以工代赈,划分耕地,建立户册,宗教洗脑等一系列政策组合拳搞下来,宁夏三路的老百姓,感觉日子发生了巨大变化,简直就是剥开云雾见青天。 原兴庆府的十万生丁,五万麻魁,刚刚回乡的时候,还忧心忡忡地以为自己要被清算。 结果苏油不但让他们尽数还家,而且分地、给种,扶持农耕。 九月收成之后,还真的免了税。 之前承诺的优惠措施,全部落实,大宋果然是仁慈的好宗主。 其实苏油是真没办法,第一年,大家只要能把自己养活就好了,他那里接手的夏国的官田都种不完。 第537页 官田要交租,两分五厘,苏油主要分给了京畿、陕西充实过来的厢军和移民。 第一千三百七十一章 软模 整个宁夏三路的官方钱粮就来自于此,至于那些荒地,全部被苏油用大耕作模式种了经济作物,而且已经有了不菲的产出。 其实就是两浙模式的翻版,棉花、油菜、地丁胶草。 但是这三样作物,比在两浙路产量高多了。 尤其是棉花和地丁胶草,明显更加适应西北的气候。 苏油回兴州的目的,是要在这里建立大宋第一家蒸汽机棉纺厂。 第五代蒸汽机终于有了后世动力机械的样子,棉纺厂的厂房,也有了后世工业大厂的模样。 兴州棉纺厂,业务包括梳纱、纺毛、造线、造毡、织布、织呢。 与此同时,兰州城骚泥泉口,一座防护森严的化工厂也建立了起来,那里是生产硝化棉、弹药的地方。 而兰州西北五十里外的金银矿区里,一所兵工厂也建立了起来,那里将生产热兵器和黄铜弹壳。 那里同时还将是宁夏最重要的武库,金银库、造币厂,由镇国军负责驻防。 至于凉州,那里主要生产农具,机械,也生产部分旧式铠甲,刀剑、羽箭。 农具机械满足国内,刀剑铠甲输送周边。 棉纺厂建好后,苏油拉着沈括,直接将都转运司衙署搬到了棉纺厂区里,就在科研大楼边上。 条件在李舜举看来非常简陋,就是后世解放初期大厂办公区的格局。 李舜举和高遵裕对这种艰苦朴素的做派非常看不上,直到这事情惊动了赵顼,命二人联袂前来关怀的时候,才发现大厂自有大厂的好处。 厂区生活,实在是太方便了。 煤可了劲的烧,二十四小时热水不断,科技大楼和行政大楼,还有独立的食堂、澡堂、操场,活动室。 厂区有自己的三产,租了官家三千亩地,专门解决棉纺厂的职工菜篮子问题。 这里的人主要是蜀中过来的移民,外围三产主要是汉话熟练的蕃户,用的是大机械,因此人数也不多,就三百来人。 反倒是负责运输的人比较多,有五百人左右。 加上一千多的工人技师,四千多的家属,这里说是一个大厂,其实不下原来西夏的一个大县。 工人们在大食堂吃饭,早中晚三餐。 因为食材消耗巨大,种类丰富,所以苏油就有机会挑拣,给自己和沈括、张麒等高级管理人员在厂办招待所开小灶。 因为多是蜀人,蜀中口味占了很大比重。 苏油对什么都不挑,就是挑嘴,因此到了这里说什么都不走了。 等苏油在厂招待所请李舜举和高遵裕吃了一顿,两人才知道为啥明润如此简朴了。 汽锅鸡,糖醋黄河鲤鱼,拌髮菜,爆炒鳝段、红烧肉、烧白、清炒时蔬、最后还会上醪糟水果罐头小汤丸、和地方特色的红烧牛肉银丝挂面…… 当然还少不了河西过来的葡萄酒,以及现在应时的河西瓜果。 李舜举看着玻璃杯中清澈到极致的玫瑰色葡萄酒有些发怔:「明……明润,这酒,送宫里没有……」 果酒在大宋并不太流行,因为容易变质容易坏,而且沉淀太多,品相太差。 但是这些问题并非不能解决,蜀中现在光澄清剂都有好些种,除了水玻璃和盐酸硫酸搞出来的孔状硅胶粒,还有鞣酸。 蜀中低度的清酒其实也是这么弄出来的。 苏油笑道:「李公尽管畅饮,这其实就是用蕃人的葡萄酒,经过过滤等工艺之后得到的。今日就是试试,如果觉得不错,那就由李公和高使相呈进好了。」 李舜举就嘆气:「可又生受明润了……」 苏油说道:「边吃边聊吧。」 席间话题也很多,美食自然是让大家赞不绝口,军政方面也同样不少。 李舜举一直以文臣自居,尝了一碗汽锅鸡汤,才对苏油说道:「既然明润坚持住在这里,我觉得也挺好的,那就不劝了。不过李济跟我说了几次,学宫建成之后,明润还没有去过,河西士子都盼着明润去开讲呢。」 苏油笑道:「我也不是不去,而是在等一件宝贝,有了那样宝贝,我才能够给兴州学宫送上一件大礼。」 「哦?」李舜举不禁好奇:「却是什么东西?」 苏油得意极了:「成都学宫蜀刻十三经!」 李舜举有些惊讶:「一千多块碑,就算復刻,你从蜀中运过来?」 苏油举着筷子:「先吃饭,吃完给李公看个戏法。」 吃过饭,大家来到操场,操场上已经用松木条钉出了很多矩形的木框。 沈括命人从库房里抬出一些大木箱子,打开来,里边是一些黄色的板材。 但是非常神奇的是,这些板材都是软的,上边布满了凸起的字迹。 李舜举大惊:「这……这是怎么弄出来的?」 苏油笑道:「李公应该见识过地丁胶吧,河西第一季地丁胶草收成下来之后,我便送了一部分到蜀中。」 「蜀中学宫在青羊观的帮助下,将十三经全部翻成了胶模。」 说话间,沈括已经指挥工人将胶模型放到了木框底部,然后开始用水泥浆浇灌。 同时拿木槌在边框敲击,让气泡溢出。 第538页 浇到一半,又在灰浆上铺上铁网加固,之后再次将木框浇满。 这个法子非常迅速,不多时,操场上已经摆上了几百个灌注了水泥的木框。 李舜举袖子都在颤抖:「这个……明润,我大宋各州各路……」 水泥在大宋的运用已经非常的普遍了,如今除了后世的贵州地区,现在的黔州,矩州,乌蒙一带还没有外,其它地方,都已经在使用了。 有了方便携带,不易碎裂,重量能够接受的地丁胶经碑软模,十三经完全可以在天下三百军州都树立起来。 尤其是偏远如南海四郡,澹耳,甚至新宋洲,对于汉字传播具有无可估量的意义。 大宋是文官政体,苏油也披着文官的外衣,地丁胶他都没有首先用在工业上,先用来讨好读书人。 但是蜀国公出手,绝对是惊动天下的大手笔。 苏油笑道:「蜀中正在翻刻,大宋如今三十一路,我准备奏报陛下,每路一套胶模。」 「至于翻多少套碑,那就看各路转运司和地方州府自己的能力和愿望了。」 李舜举对苏油长揖一礼:「明润此功,计在千秋,当得老朽一拜。我必奏请陛下,将十三经碑树立的多少,纳入官员考绩。」 苏油连忙扶起:「李公过誉了,考计倒是不必。大宋有些路经济还困难,或者没有水泥,倒也不用求全责备。」 「不过既然是士林盛事,大可以由士绅捐资兴举,地方上准备好之后,奏报到转运司申请派遣工作队下去干活就是。」 「这种事情不用太操心,花费不多还有好名声,愿意做的人还是很多的,实在力有不及的地方,最后还可以求恳太后,由慈善基金拨款嘛。」 「对对对……」李舜举笑道:「到底还是明润考虑得周全,那明日我就召集学生,我们在学宫树立碑拓?」 苏油说道:「没有那么快,水泥干结要等四十八小时,之后还要修补,再用纯水泥的细浆刷浆,字迹还要用绿漆填充……要弄,我们就给它弄好看嘛。」 这个苏油有心得,自己还是扶贫干部的时候,乡政府门口就有个水泥坡,熊孩子们将那里当做滑梯,最后滑得那坡油光铮亮都反光了,漂亮得很。 有时候自己嫌走路麻烦,都顺便滑了两次,印象非常深刻。 「七日之后吧,七日之后,给学宫立十三经,顺便给二十六州送来的学子们开讲。」 第一千三百七十二章 第一堂课 兴州孔庙,乃是野利仁荣首建,不过规模较小,至于对面的学宫,则是干脆没有。 兴州一把火烧了一半,赵顼同意拆除西夏的「违章建筑」,作为各地学宫的材料,那李舜举就不用客气。 因为兴州是西夏皇宫所在,因此资源最好,学宫和文庙被李舜举修得美轮美奂,规模宏大,与眉山都又得一拼。 如棂星门、戟门、魁星阁、尊经阁、明伦堂、燕居亭、泮池、大成殿,愣是一个不少。 除此之外,李舜举还修建了一处其它地方文庙没有的设施——远声祠。 祠中奉立河西儒学的列位先贤,以纪念他们在远离中原的地区,传播华夏文明的功绩。 张轨、郭荷、郭瑀、宋纤、祁嘉、马岌、段承根、阴仲达、宗钦、赵柔、刘昞…… 「永嘉之乱,中州之人士避地河西,张氏礼而用之,子孙相承,衣冠不坠,故凉州号为多士。」 这些人,很多到现在都是世家,「以儒学显」、「以儒学致位」、「以儒学见称」,被称为「西州右姓」。 如安定张氏、陇西李氏、略阳郭氏、西平田氏、金城宗氏以及敦煌宋、阴、索、汜、祈等,很多即便是在夏国行夏制的时期,都难以打压,是地方上有力的豪强和政治力量。 之前宋夏隔绝,苏油在西夏学问名声不显,大家知道他的,就是智计高绝,善于打仗,深得横山河湟蕃人之心,在那边叫「益西威舍」,在夏人蕃部叫「大威德明王」。 半年过后,这些家族才知道宁夏三路的实际最高官员,原来竟然是儒门大宗师。 等到大宋皇帝陛下削平夏室宫殿,用于建造学校,苏油清平理政,轻徭薄赋一年之后,这些知识分子纷纷走出家门,奔走于途,开始积极参与到三路政治生活中来。 苏油之前就主持过一次考试,从中选拔出来五十人,作为各地的州县官员、学官、僚佐。 同时命各地推荐品学兼优的学子,无分汉蕃,来兴州学宫培养。 兴州学宫还有一个特点,这是跟蜀中眉山学的——楹联。 很多都是从儒家经典中摘录的句子,比如什么「物类之起,必有所始。荣辱之来,必象其德」。 又比如「体恭敬而心忠信,术礼义而情爱人」。 又比如「声无小而不闻,行无隐而不形」之类。 应李舜举的邀请,苏油也制了一联,书存于明伦堂的两侧: 率性修道致中和,人情之趋,即为天理; 齐家治国平天下,民心所向,便是纲常。 元丰五年九月十六,苏油带领二十六州学子,在文庙祭殿孔子,带领他们游览碑林,之后在明伦堂授讲。 《春秋》是苏油的本经,苏油便以《春秋》开篇为题目。 「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 第539页 「《春秋》,是一部大史纲,是夫子根据当时鲁国史官的记录,修订整理而成。」 「为何叫《春秋》呢?因为当时鲁国史官记录各国大事,是按年、季、月、日的方式为体例的,故而鲁国编年之史,本身便叫做春秋。」 「孔子依据鲁国史官所编《春秋》,加以整理修订,记录了从鲁隐公元年到鲁哀公十四年之间,共计两百四十二年的大事。」 「用了多少字呢?不过一万六千字。」 「故而《春秋》难读,便是因为其言微而义大。即所谓的——春秋书法。」 「所谓的春秋书法,究其根本,即夫子在用自己的文字概括歷史的时候,表现出了他的思想倾向。」 「与司马迁《史记》,传记之后太史公曰的史评体例不同,夫子将这种思想,隐藏在了文字当中,没有直书出来,称为『曲笔』。」 「何谓曲笔?一言而明,乃是『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但是《春秋》中全是曲笔吗?也不是,里边同样有据事直书的一面。」 「以曲直明是非,便是大义。」 「何谓是非?左丘明发微探幽,作了精当的概括:『《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贤人谁能修之?』」 「孟子有云: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勐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因此夫子的《春秋》,暗含褒贬,即便行文中没有直接阐述对人物和事件的看法,但是通过细节描写,文字使用和材料选择,都能够委婉而微妙地表达出作者主观看法,批判态度,以及对礼制尊卑的维护。」 「这种笔法,到后来很多人都在用。但是《春秋》之所以被褒扬,除了夫子首创,通过这种笔法,捍卫了史学家的尊严,声明了自己的立场,也维护了自己心中的纲常外,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通过这样的方式,表达了为最大多数人接受的『仁义』,与『善良』。」 「明白了这些之后,我们再来研读《春秋》,就能在字里行间,读懂夫子在维繫的是什么。」 「第一句——元年春,王周正月。」 「《传》做了解释:不书即位,摄也。」 「什么意思呢?隐公元年,却没有写隐公即位,那是因为鲁隐公只是摄政。」 「鲁惠公第一次所娶正夫人叫做孟子。孟子去世后,续娶了姬妾声子,生了隐公。」 「除了隐公,惠公还有一个儿子,是桓公,为宋武公的女儿仲子所生。」 「仲子生下来手掌上就有三个字——『鲁夫人』。所以鲁国人认为,她才是鲁国的正室夫人。」 「仲子生了桓公不久,惠公就逝世了,因此隐公虽长,却自居摄政,奉戴桓公为鲁君。」 「这就是《春秋》书元年而不书隐公即位的原因。」 学子们恍然大悟,《春秋》开篇三个字,却原来有这么多的讲究。 「王周正月,什么意思呢?是说隐公摄政的时候,是周王朝历法的正月。」 「就会有人问了,难道除了周王朝的历法,还有别的历法吗?」 「答案是当然有,除了周历,当时还有夏历和商历。三者历法的主要区别,是岁首的月建,即每年的开端不同。」 「夏历建寅孟春之月,以阴历正月为岁首;商历建丑季冬之月,以阴历十二月为岁首;周历建子仲冬之月,以阴历十一月为岁首。」 「所谓建,就是通过观测来确定。至于如何建,这是另一套学问。」 「如今大宋司天监,正在根据天体运行规律和歷史中的记录来考证大事件,确定编年。对三代历法的解读与掌握,是研究者必须的基础。」 「不过这个学问我们今天不讨论,否则就没法下课了。」 学子们都露出微笑。 苏油接着往下讲:「这四个字,也表明了夫子的立场,就是奉周王朝,为自己史纲之正朔。」 「《论语》,是儒学入门之书,大家想必已经精熟。」 「《论语·八佾》,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 「又有: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慄。』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又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 「从这些描述里边,都能够看到夫子对礼仪的尊崇,和他治学,治史时的选择。」 「故而我们读书,不能僵化于一经一语,须得通读诸经,方能明白『微言大义』所在。」 「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 「传曰:邾子克也。未王命,故不书爵。曰『仪父』,贵之也。公摄位而欲求好于邾,故为蔑之盟。夏四月,费伯帅师城郎。不书,非公命也。」 「《传》解释这一句的意思是说,三月,隐公和邾仪父在蔑会见,邾仪父就是邾子克。」 「由于邾仪父没有周朝正式册封,所以这里就没有记载他的爵位;称他为『仪父』,是尊重他。」 第一千三百七十三章 微言大义 「隐公代行国政,想要和邾国友好,所以在蔑地举行了盟会。」 第540页 「这一年夏季四月,鲁国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费伯率领军队,在郎地筑城。」 「《春秋》之所以没有记载这件事情,是因为费伯不是奉隐公命令的缘故。」 「夫子是鲁国人,又是史家,他能不知道鲁国发生的大事吗?当然不是。可为何要故意删削呢?这就是所谓的『微言大义』了。」 「还有,邾国为何会被隐公如此看重呢?我们读书要读尽,遇到这样的问题,不能轻易放过。」 「原来,颛帝玄孙陆终,第五子晏,赐姓曹,在周武王时,其后裔挟,为附庸,居于邾。」 「陆终娶的是鬼方女,生了六子,繁衍出许多姓氏,每一个姓氏都是一个国家。」 「陆终的第五子晏,即曹姓的始祖,正是邾国的先祖。」 「这些是有实物相证的,山东邹县,邾国故地,才出土了青铜器,上有铭文——『陆终之孙邾公乇钟』。这是朝廷考三代文明,今年的大成就之一。」 「邾这个字,显然是『朱』加『邑』而成为地名的,《说文解字》说:朱,赤心木。其实『朱』的甲骨文就是作『树的主干状』,因此史学界以前认为,邾这个字,就是以当时山东邹县盛产的一种『红心木』而得名。」 「红心木是泛称,它并不是红色的,正确说应该是朱褐色,像紫檀木、花梨木都比较接近这个颜色,至今都是名贵木材。」 「但是因为去年这个青铜器发现,史学界又有了新的观点,因为青铜器铭文中,多把邾字写成蜘蛛的形状。」 「所以邾国,其实可能是陆终后人以蜘蛛为图腾,从东夷部落发展成邑的。」 「邾国在西周时期,国土范围在东夷诸国中是比较强大的。因是东夷,故常被旁边的鲁国所轻视。」 「邾国在先周之前存在,大概在周公东征后,归顺周朝,但不知为什么,周室始终没有给邾国一个爵位。」 「虽然没有名分,倒也安分守己,整个西周时期,邾国都服服贴贴做着鲁国的附庸。渐渐和华夏文明融为了一体,这就是《春秋》称其后克为仪父的原因。」 「融入华夏后,邾国与鲁国开始了世代联姻,《公羊传·昭公三十一年》记载:『当邾娄颜之时,邾娄女有为鲁夫人者』。」 「故而邾娄颜也被鲁人称为夷父颜,是邾国自邾挟立国以来的第七代国君。」 「夷父颜本有些作为,却因为参与鲁国『伯御叛乱』,而被周宣王诛杀。」 「究其原因,据《公羊传》记载,乃『邾娄女为鲁夫人者』,生下长子括,但偏偏周宣王喜欢次子戏,而立戏为鲁太子。」 「括的儿子伯御密谋夺位,夷父颜作为外戚,站在了自己外孙的一边。」 「邾国经过这次动乱后,国力大损,到西周末年又分裂出去两个子国——郳国和滥国,国土面积变得更小。」 「小到什么程度呢?小到变成了一个成语,后人以『邾莒之国』来形容小地方。」 「比如北魏杨衒之的《洛阳伽蓝记·正觉寺》就写道:『羊者是陆产之最,鱼者乃水族之长。所好不同,并各称珍。以味言之,甚是优劣:羊比齐鲁大邦,鱼比邾莒小国』。」 「根据《左传》记载,直到齐桓公称霸时,因当时邾国国君大力支持齐桓公,齐桓公向周僖王求请,才终于领了个子爵的名分。」 「进入东周后,周室渐弱,鲁国逐渐强大起来,这时的邾国,努力为自己争得爵位后,也日渐兴盛。」 「虽是子爵小国,却几乎也能与侯爵的鲁国相抗衡。整个春秋,鲁邾两国的战争屡见史端。」 「战争从僖公二十一年开始,那一年,邾国灭须句国,须句国国君逃奔鲁国。」 「因为鲁僖公的母亲成风是须句人。于是在第二年,『公伐邾,取须句,反其君焉』。」 「邾人不甘心,出兵反攻鲁国,鲁僖公轻视邾国,竟然『不设备而御之』,结果在升陉受到重创,鲁僖公怆惶逃走时连帽子也丢了,成为邾国的战利品悬挂在城头示众。」 「《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记载:『公伐邾,取訾娄,以报升陉之役。邾人不设备。秋,襄仲復伐邾』。」 「鲁僖公为报升陉之仇,在两年之后再次出兵入侵邾国,攻占了邾国国都訾娄。」 「骄兵必败,这一次却是『邾人不设备』,被鲁国突袭入侵,国都被占领,失去了政治中心。」 「然而当时邾国国君为邾文公,面对国难,他没有畏缩,带着国人离开生活了四百多年的故地,迁都到『绎』。」 「而据《左传·文公十三年》的记载,邾文公为了迁都之事,问卜于史官,史官占卜后得出结论说:『利于百姓而不利于国君。』」 「邾文公说:『能利于百姓,那就是国君的利益,没有比利于百姓更为吉利的了。』然后不顾众臣的反对坚持迁都。」 「邾文公在迁都一年后去世,国人贊他为一代贤君。」 「其后的邾国国君就差劲了,一代不如一代,政治日趋败坏,邾国的国力逐渐衰弱下去。」 「到了邾悼公时期,国内大量臣民流失,不少邾国大夫还携同自己的封地叛逃他国,这给邾国造成了极大的重创,从中可见邾悼公是怎样自私自利的一位国君。」 「到了后来的邾庄公更为荒唐,死后居然恢復人殉,大大背离了先祖邾文公心心念念的『民本思想』。邾国开始从内部被自己的腐败淘空了。」 第541页 「但是在夫子《春秋》开始的这一年,邾国还是很受鲁国尊重的,故为『蔑之盟』。」 「今天这节课,我们只讲了春秋的第一句,十七个字。但是从这十七个字里边,已经可以读出不少夫子的思想。」 「尊王、求善、守礼,以文明辩夷夏。对于崇奉华夏文明的东夷流裔邾国,予以了与东鲁同等的史学地位。」 「这些东西,在十七个字里,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他的思想,对于如今的三路,对于原夏国的党项族群来说,同样具有巨大的意义。」 「今天讲这么多,不是要大家死记硬背其内容,是要把握住夫子的微言大义,掌握读《春秋》的方法。」 「无论汉蕃,都可以成为华夏文明的继承者,传播者。」 「人都是爱自己,爱家庭的。夫子的伟大之处,是他说,在你有能力的时候,也要去爱别人,爱和你关系没有那么紧密的人。」 「这就是『仁』的本意。」 「梁乙埋也是一个爱自己,爱家庭的人。甚至可以说,他对家族的爱,超过了我们很多人。」 「若非如此,梁氏子弟也不会遍布夏国朝堂,把控夏国朝政。」 「但是他的爱,只对自己,只对自己的家族,却罔顾了国家和百姓的利益。」 「为了这样的爱,他不惜囚禁君上,发动无义之战,将家族拖入深渊,将国家拖入深渊,将百姓拖入深渊。」 「夫子的伟大之处,就是为我们指明了方向,怎么才能让爱自己,爱家族,变得与爱百姓,爱国家,爱君上,同归同路。」 「让我们知道,怎么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既是人情,也是天理。」 「为最大多数的人服务,以最大多数的人的利益为自己的利益,永远和最大多数的人站在一起,为最大多数的人谋幸福。这就是士人天生而应有的立场,也是应该承担的责任。」 「梁家人中,也有这样的人,也有梁乙埋的反对者,因此我们要理智的区别对待。」 「不要以血脉、姓氏、宗裔、族群来定义人。」 「而是要看他的作为。」 第一千三百七十四章 金融操作 「梁氏外戚的覆亡,就是因为他站到了大多数人的另一面。因此不是大宋覆亡了他们,而是他们自己覆亡了自己。」 「下一节课,我们会讲『郑伯克段』,里边有郑伯说过的一句话,『多行不义,必自毙』。」 「朝廷不以苏油无能,授以三路转运之重任,苏油也必将对三路最多数人负责,带领最多数人创造出幸福。」 「大宋不是来征服的,苏油不是来镇压的,我们是为三路的文明而来,为三路百姓的幸福而来。」 「今天的第一节课,是和大家一起交流我读《春秋》的一些心得。」 「《春秋》,是我的本经,我的老师,是大宋人称『鲁国先生』的唐彦通。」 「这些东西,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思考,而是我经受教导,出蜀之后,又蒙欧阳学士、安石相公、司马学士、横渠先生的教诲,相互切磋启迪,在思想交流中得到的一些收穫。」 「河西多士,西州右姓,曾经创造过自己的辉煌。」 「过去能够,现在一样能够。」 「我也希望大家不要故步自封,须知学无止境,今后,还要走出河西,继续在文明之路上探索,将文明和仁善,带给更多的人。」 「这就是我的第一节课,谢谢大家。」 学子中也有学问精深的世家子弟,也有懵懂的初入门者,但是对于苏油学问的精深,至此都无异议。 一节课里边,蕴含了海量的歷史、天文、地理、哲理,不禁忍不住齐身喝起彩来。 能将《春秋》首句十七个字,讲出这么大一个篇目的学者,苏油对义理研究之透彻,已经不下于王安石、司马光。 一节课上完,学子们都感觉意犹未尽,都不愿意离去,纷纷围上前来请教。 最兴奋的是李舜举。 苏油的学问,在日常的政务交往当中根本看不出来,今日旁听了一节课,才知道能让大宋顶级知识分子看重的人物,学养之丰厚,到了什么程度。 实在令人嘆为观止。 苏油年轻,又不自重身份,甚至还有几分调皮惫懒,但是非常尊重前辈,因此在李舜举心中,一直有些当他是一个调皮的孩子。 或许,是一个非常能干的调皮孩子。 但是今天这个调皮孩子突然摊牌了,说我其实还是一个学霸,让李舜举惊喜莫名。 这种心情,差不多就跟后世家里那个天天就知道贪吃贪玩,学习不上心的孩子,突然跑过来跟你说自己被清华北大特招了一样。 转念一想,李舜举又不由得失笑,人家苏明润是大宋正牌子的探花郎,而且年少高名,什么时候不是学霸了? 只是平日里谦和守礼,不高崖岸,让自己忽略了而已! 应付完了热情的学子们,又谦虚地接受了教师和官员们的恭维,苏油才回到棉纺厂,与张麒、沈括、王厚、李庸,还有新来的晁补之,在澡堂里坦诚相见。 苏油喜欢泡澡,还喜欢拉着别人泡澡。 大家要讨论的,是这个年报怎么写。 宁夏扩户,成绩斐然,如今苏油手底下,已经有了三百五十万人口基数。 第542页 经过丧心病狂的囤积,如今转运司库房中,也有了大量的金银煤铁。 而且这一季的棉布开始出产了,还有河西的一样大宗——牲畜。 以前的夏国不卖牛马给大宋,现在商路一通,将育了一年的牛马赶到西京去,那就是钱财。 因此这个年报有些不好写,成绩要是太突出,会引来朝廷非议。 毕竟是新得之地,又是传统的穷逼地方,和南海有些区别,不好太嚣张。 沈括是宁夏路转运使,但是晁补之没有到来之前,他就是代行三路都转运司的职务。 想了想,沈括说道:「按道理说,朝廷免了三路十年的农税,今年三路吸纳了汴京过来是厢军十万,陕西四路解散的厢军十五万,蜀中过来的编户三万,本地投附州郡的蕃人三十万,可以跟朝廷哭哭穷。」 「除了安抚原夏国州郡人口,还增加了六十万人的负担,就算地不要钱,一人也得五贯的安家费用,这里就是三百万贯。」 「另外兰州铁厂、兵工厂、炸药厂,肃州油田、铁厂,机械厂、毛纺厂、包图铁厂,铜城的金银铜矿,铸币厂,弹药厂,兴州纺织厂,这些都是每个耗资数十万到上百万贯的大厂。」 「这就是一千万贯。」 「此外还有开渠、修路、筑城等工役,丝路五州,一个一百万贯不过分吧?算五百万贯好了。」 「其余零零碎碎的,比如食盐、三酸两硷、水泥厂什么的,算作五百万贯,不过分吧?」 「今年三路投资,算作两千三百万贯,差不多。」 苏油嘬着牙花子:「这样报上去,我又该请罪了。怎么用了朝廷这么多钱?」 沈括有些奇怪:「这些都是国公你挣的啊?」 苏油耐心解释:「就算是我挣的,那也是我给朝廷挣的,给陛下挣的,不是给自己挣的。存中你千万要搞明白这一节。」 「因此花归花,挣归挣,两件事情,明白了吗?」 沈括还是奇怪:「不花如何挣?」 苏油翻着白眼:「问题是你花的时候奏报了吗?当时不奏报的原因,是怕把朝廷吓着了,现在就说怎么把这个花费削减一下,不要过于惊世骇俗才好。」 沈括想了想:「那就把五州城池重建移到明年,今年就不报了?」 苏油想了想:「嗯,这就五百万贯了。可以。」 张麒说道:「还有一千八百万贯。」 苏辐说道:「这一千八百万贯里边,我们可以算作有三十万头牛,十五万匹马,五万头骆驼。」 「这些是朝廷鼓励的,这里大概有两百万贯,算作资产,可以从开销里划拨出来。」 苏油点头:「对对对……这是一个好思路!那还可以算上磨坊、风车,这些好发卖,也可以拨到资产里边去。」 沈括说道:「那就还剩下一千五百万贯了。」 苏油想了想:「还有啥能短期出手的?」 苏辐绞尽脑汁:「这个……除了牛羊,风车磨坊,那就……还有地?」 苏油连连摆手:「地不行,这是大忌,再说现在河西三路的地也不好卖。」 张麒说道:「那就只剩下金银了。」 沈括到现在都有些不明白几位在讨论啥:「国公啊,我有个问题啊……」 「什么问题?」 「我想问的是,之前这一年里,你花掉这两千三百万贯,是如何变出来的?」 「呃……呵呵呵呵存中你问到关键了……」苏油感觉极度的不好意思:「这事情怨我,一不小心步子迈得太大了。」 「什么意思?」 苏辐说道:「这个我来解释吧,之前宋辽和议,族公拿大宋输送宁夏五百万贯来堵萧禧的嘴,这事情运帅知道吧?」 沈括点头:「知道。」 苏辐说道:「这五百万贯,其实是铜城金银矿半年的产出。」 「然后国公以这五百万贯的金银产出为本,发行了一千万贯宝钞。」 「这么多?!」 「还没完,这一千万宝钞其实流通到市面上的只有五百万贯,已经足够支撑三路今年金融流通了。」 「剩下的五百万贯,国公拿去投资了盐矿、铁厂、水泥厂。」 「盐矿和铁厂开始产出之后,国公又以之为抵押,从皇宋银行贷出了一千万贯。」 「漕帅也知道这几样产业的规模和效益,因此皇宋银行贷得很爽快。」 「这一千万贯会影响到皇宋银行的运营,因此皇宋银行便委託宁夏分行,以金银矿为抵押,代发一千万贯的宝钞。」 「拿到这一千万贯头寸之后,国公又拿去投资了其它产业,到了下半年,很多产业开始有了产出。」 「总体说来,就是先期投资的一千五百万贯,加上所得到的商务、矿业、石油上的收益再投,就是这两千三百万贯的来歷。」 沈括都傻了:「那……那……那国公这是欠了皇宋银行……整整一千万贯?」 第一千三百七十五章 沈括入门 苏辐摇头:「不是,是一千万贯贷款,加上先期五百万贯的朝廷投资,总共应该是一千五百万贯才对。」 说完又对苏油拱手:「小么叔,朝廷这保证金和发行货币的倍率也该改改了,这次操作看来,五百万贯本金髮行一千万贯宝钞,安全得很嘛。」 第543页 苏油摇头:「那不行,这个口子现在还不能松,银行业务出现漏洞的话,风险太大,现在除了三路今年的特殊情况,还没到非有必要开这个口子的时候。」 「等……等下!」沈括都吓得站起来了,浑然没有注意自己的曝光:「这让朝廷知道还得了?!国公你欠了皇宋银行一千万贯,欠了朝廷五百万贯!你怎么跟没事儿一样?!」 「本来就没事儿啊!」苏油将手一摊:「刚刚不是说了,今年总投资是两千三百万贯,我只欠了皇宋银行一千五百万贯,那剩下的八百万贯是什么?」 「盈利!」沈括脑筋也贼快,腿一软坐到了浴池里:「你你你……你赚了八,八,八……」 苏辐看着沈括,认真地说道:「八百万贯,半年。」 「不过其中有三百万贯是应该支付给银行的利息,但是被我作为股份追加到投资里了,真实盈利五百万贯而已。」 沈括突然觉得泳池的水有些热,泡得自己脑袋有些发晕:「天……啦……」 苏油说道:「你晕啥?这些都是国家的,陛下的,皇宋银行的,四通股东们的。」 「我是三路都转运使,看重的是这些投资带来的税收和对三路民生的刺激。」 「不过今年步子是有些大了,投资和收益缺口过大,朝廷还不习惯这种寅吃卯粮的搞法,因此我担心引起非议。」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的投资不赚钱。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怎么将上报的投资额往小了说,免得吓着朝中大佬……存中原来我们扯了半天你还没明白到底在说什么?」 沈括漂在池子里,有气无力地说道:「现在……有些……明白了……」 苏油说道:「一千五百万贯除去收益还有七百万贯,还是太多了点,再想办法压压……」 张麒说道:「要不这样,将一些基建投资挪到今年来做帐,就说这七百万贯里有两百万是为沙兰线做准备的,剩下五百万贯,抵消掉送去汴京的夏宫缴获,差不多能交差了吧?」 苏油一拍脑门:「对对对,还有棉花羊毛的准备金,这些是流水,也好做帐!这样就差不多了!」 沈括才从浴池里爬起来坐好,转眼又一出熘,这几位,生生将两千三百万贯给做平了! 这也就是蜀国公公忠体国,要是换成有歹心的人又具备这个能力,几年就能将大宋搬空! 摆平了年报,苏油就轻松了,于是又聊起了此次宋辽和议来:「辽人终于答应增发绢钞了,不容易啊……」 说完对晁补之一拱手:「无咎与族叔受委屈了。」 晁补之微微一笑:「为国效力,多谢国公让补之参与这件青史留名的大事。」 沈括这一刻真感觉自己进入了知识盲区,他是真傻了:「什么青史留名?奸臣传很光荣吗?」 「哈哈哈哈……」苏油和晁补之一起捧腹狂笑,笑过好一阵后,苏油才抹着眼泪:「我发现存中你在这上头简直就是头卫子,智力跟耶律洪基差不多!」 见沈括还在发蒙,苏油说道:「这次和议辽国得到了什么?」 沈括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群白痴:「港口,图书,天文台,历法,绢钞……」 苏油也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一个白痴:「两个港口,本来大宋就想修,这样才能停靠我们的大船,倾销我们的货品。」 「经史子集佛经图书之类,短期内对辽国国力有多大帮助?」 「天文台倒是花钱,但是那是合资,我们资助七成,对外宣称三百五十万贯,其实成本五十万贯毛毛雨而已,剩下的是消耗辽国资储,一百五十万贯!辽国三年岁入!等于我们赚了他们一百万贯回来!!」 「历法学问是比较高深,我们可以让他们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难道他们能凭藉历法,倒推出理工之学?」 「五十万贯绢钞,我们帮忙印刷,还能收穫一笔手续费。」 「断绝完颜部的贸易,完颜部会乖乖听话?那是辽人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辽夏边境开通榷市,我们这下就能够名正言顺地笼络鞑靼;」 「将七万旧军换成三万五千新军,军力是降了还是涨了?」 「在苏州开通钱庄,那更是辽人拱手将南部诸州经济命脉交给我们。」 「哈哈哈哈,我真没想到和议能够如此顺利达成,我一直担心室纯能够看破这些,看来也是被张太居一个毛纺厂就忽悠瘸了,哈哈哈哈……」 沈括一想还真是,大宋其实基本没有损失什么,就算有损失,和宁夏三路即将一年一千多万贯收益比起来,这笔生意怎么都是赚。 不由得悻悻地说道:「到底还是便宜他们了,对他们也没有多大坏处,尤其绢钞大行,按照《金融论》的说法……」 苏油笑道:「存中你如此聪明,怎么还没转过弯来?大宋每一文宝钞都是有抵押的,辽人有吗?」 沈括说道:「他们也有啊,每年二十五万匹绢帛……」 突然反应了过来:「绢帛是消耗品!辽人肯定要用掉,而绢钞依旧每年以二十五万贯……不,现在以每年七十五万贯在增长!他们是在沙上立塔!绢钞迟早会变成一张废纸!他们的财政迟早要崩溃!」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了……」苏油意味深长地问道:「存中我问你,它又为何还没有变成废纸呢?」 第544页 沈括到底聪明,只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便勐然抬起头来,一脸惊怖震惊的神色:「我大宋!是我大宋,一直在獐子岛吸纳绢钞!」 苏油笑吟吟地点头:「恭喜存中,你的金融学,入门了。」 这一次澡堂会议,彻底刷新了沈括的经济观,蜀国公以五百万贯本金运作到了两千三百万贯的投资,让一直以为大宋在量入为出的沈括嘆为观止。 但是苏油接下来却是对他的谆谆告诫,投资是有风险的,他之所以敢这么干,是因为有四通强悍的技术实力,三路丰富的资源作为底气,能够保证每笔投资的成功。 加上他在宁夏三路没什么掣肘,三路本身也如同一张白纸般任他描画,所以才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蹟,其实这也是很难复制的模式。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一关总算是已经过去,那些投资也开始见成效,接下来就是收穫期。 三路经济繁荣,必将带来百姓生活的改善,人心必将向大宋凝聚,大宋对周边地域的辐射必然会大增,三路丰富的矿藏和海量的牲畜、土地,最终必将成为这次战争带给大宋的巨大红利。 眼看着天气就要冷了,现在是出行的最好时节,苏油准备了一大堆的礼物,准备去给种五送一回温暖。 从兴州到包克图,乘坐牛皮军舰,很快,七天就能抵达。 辽人吃了没知识的亏,不知道宋人有了牛皮军舰这样的神器,还在用防备夏人的方法防备宋人。 因此苏油哪怕是只用旧军,从兴庆府最北面的克夷门唿应五原,也不过三日水程而已。 这次的船队很大,足有三百筏。 筏子经过升级,有了地丁胶后,牛皮就可以淘汰了。 一个筏子就是一百平方米。 往草原运羊毛那是笑话,因此地丁胶胎里边塞的是药品、饲料、战士的冬衣、粮食。 筏子上则是各种三路新出的商品,工具,机械。 兴庆府漂流了一日,便到了克夷门,船队停下后,还要倒着往回走,才能回到大陷谷的北口。 这神出鬼没的行程让仁多保忠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鞑靼人过来了,结果斥候来报,是益西威舍的慰问团。 是益西威舍就不奇怪了,说他会飞仁多保忠都信。 赶到大陷谷北口,就见一支五十人的新军骑兵队簇拥着一个紫袍官员朝这边行来。 筏子带不了太多马,这是全部。 仁多保忠滚鞍下马:「末将参见益西威舍。」 苏油摆手:「叫国公,或者都帅都可以,仁多你现在也是朝廷的命官,规矩要讲。」 仁多嘿嘿直笑,这强壮的党项汉子,现在是大宋委任的朝顺军节度留后,驻守摊粮城的守将。 大陷谷再往北,就是着名的大盐池,后世那里有大盐业基地,每年能产盐一百三十万吨,硷二十五万吨,钠五万吨。 不过那里不是苏油想要盐业基地,因为光有盐,在宁夏三路都算不上具备优势工业资源。 不过满足兴庆府、五原、鞑靼的内需是绰绰有余罢了。 就是这么任性。 第一千三百七十六章 贺兰石 苏油下了马:「你命部将赶着马群去克夷门,那里有上百辆大车,都是给你的。今后你们可以组织商队,拉盐到兴州,发卖之后採购商品,从这里出去卖给鞑靼人,是部族一门不错的生计。」 仁多保忠主动替苏油接过马缰:「我们不会做生意。」 苏油说道:「没关系,到时候我会派遣精通商务的商团前来帮助你们,你们只要保护好他们和货品,负责运输就好了。」 仁多保忠点头:「那样我们能干好。」 苏油笑道:「大和尚和你媳妇相处得还行?」 仁多保忠苦笑:「追英怀着孩子的时候脾气大,不过孩子生下来就好多了。活佛给察哥摩了顶,说他将来会变成草原上的雄鹰。」 苏油点头:「走吧,去看看他们。」 大陷谷是一个巨大的草场,贺兰的大隘口两侧的山上全是茂密的森林,无数清泉从两山流淌下来,滋润过丰美的水草后,汇成一条不大的河流,从克夷门入黄河。 森林中最多的就是鹿,当年元昊颇爱在此围猎。 这里的风景秀美异常,北口不远处,便是一座占地很大的寺院,寺院有两座党项风格的白塔,那里便是双塔寺。 双塔寺的一边,是巨大的夏主行宫,完全拆掉太可惜了,苏油请示了赵顼,赵顼同意让梁追英在这里待产,之后划拨给双塔寺作为庙产,算是赵宋皇室对佛门的捐赠。 这操作可以,比建大相国寺来得划算,大殿作为供奉佛祖的佛殿,就不算违制了,将各处招牌换过就行。 听说赵顼亲笔书写了「敕建大双塔寺」的匾额寄过来,太后和皇后还各赏赐了半副鸾仪的花用,作为修缮庙宇,修建佛像,採购经书所用,目前还在半路上。 司马光还因此上书反对,认为崇佛非国家兴盛之道,夏国败亡,崇佛也是一大原因。 不过太后和赵顼不搭理他,苏油就也不准备搭理他,佛教在夏国的教化作用很大,现在比儒家强多了,只能慢慢来。 今后这里将是宁夏三路最大的一座庙宇,也会成为北方信众心目中的圣地,是苏油准备降服鞑靼的重要武器。 第545页 红衣大和尚亲自来到山坡下迎接苏油:「益西威舍果然有大威能,敦煌佛宝重光乃我教盛事,和尚多谢了。」 苏油笑道:「大和尚不要嗔怪我擅开佛窟就好,那些东西还在兴庆府,之后会给你送过来,对了,大和尚精通外语吗?」 「什……什么外语?」 「啊,石窟遗书除了汉文,还有很多吐蕃文、于阗文、龟兹文、突厥文、回鹘文、梵文、粟特文、西夏文的经卷,我估计多数都跟佛经有关,就是手里头缺少精通翻译的高人。」 吉多坚贊说道:「没关系,交给我就行,西夏、吐蕃、于阗、回鹘、梵文的我会,别的就算不精通,也能找到精通的僧徒。」 「那就好。」苏油看着山坡上巍峨的行宫:「幸好没拆啊,否则我上哪里给你们找这么好的图书馆去?」 吉多坚贊再次合什:「益西威舍功德无量。」 苏油笑了:「走吧,看看察哥,再请大师带我参观参观。也不知道你感化梁夫人成功没有。」 吉多坚贊也笑了:「益西威舍,你要相信佛法的伟大。」 「从儒家角度来说……」苏油摇头:「我更相信母爱的伟大。」 从马屁股后边解下两个大包裹,交给仁多保忠:「拎着,这些都是给孩子的礼物。」 三人一路上山,苏油进入寺内,发现僧众足有三四百人。 梁追英不在这里。 仁多保忠有些尴尬:「追英怕你要将孩子带走……」 「呵呵呵……」苏油冷笑道:「她想得可真多,要是女孩子倒有可能,毕竟我家漏勺还差个媳妇,熊男娃一个就够了,两个都嫌多。」 「益西威舍果然神通广大,追英一直不让说,你却也知道是男娃?」 「……」 几个月的男娃其实很是挺可爱的,还没有学会调皮。 梁追英神色不错,苏油有一种感觉,在她的心里,这才是她的第一个孩子。 可怜的干顺…… 看着还有些紧张的梁追英,苏油说道:「你该去兴庆府了,屹多埋给你准备了宅子,以后你丈夫进城卖东西,你也得打理帐册。」 「规矩还是要讲,这孩子你们可以带到四岁,之后要送到巢节度那里去,由他来给察哥开蒙进学。」 「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也是我最大的让步了。十二岁以后,察哥是留在宁夏还是去汴京,这得看陛下的意思,连我都无法干预。」 梁追英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谢谢益西威舍……」 苏油说道:「日子还长,总有办法的,来吧,先看看我给孩子带来的东西。」 东西很杂,其实也不怎么值钱,就是细棉的内衣、尿布、线袜、棉袄、小棉被、小木碗、地丁胶小软勺、胶管餵药器、小指甲刀、吸鼻器、拨浪鼓之类。 还有两个温度计,一个给孩子测量体温的,一个是测量室温的。 有些梁追英都不会用,还得苏油教她。 现在这些东西在大宋也才流行没几年,不但新奇,还非常好用。 教得差不多了,苏油出门找仁多保忠:「你去问下你的手下,有没有见过一种石头,很细腻,摸着就像察哥的脸,底子是深紫色,上面有豆绿色的点子或者花纹。」 仁多保忠觉得很奇怪:「石头?」 苏油说道:「问问吧,你们经常放羊,尤其是小孩子,应该知道。」 没过多久,仁多保忠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来了:「多吉说他见过,在山后沟里,骑马的话很快的。」 苏油说道:「那我们就去看看。」 党项小孩子基本都会骑马,程岳牵过一匹马来让他带路,不一会就来到了一条山谷。 多吉指着山上叽里哌啦说了几句,苏油大致能听懂,说那石头就在山上。 然后多吉跳下马来,跑到一处崖壁下头,捡起一块石头,有比划着名山上叽里哌啦说了几句,意思大概是山上的石头经常滚下来,他手里的那块就是。 苏油招手让他拿着石头回来,接过翻看了一回,搓了搓,然后取下水壶,淋着水又看了一遍,交给张麒,笑道:「小七哥,今年的年货有了。」 张麒接过来摩挲了一回,也笑了:「大先生他们又得闹馋虫了。」 苏油说道:「只可惜没有好工匠,要不找几个西崑的玉工试试?」 如今西域中亚一带的玉雕工艺也非常精湛,在苏油的脚踏式雕刻笔研发出来之前,很多方面甚至还超过大宋。 歷史上直到元代,忽必烈才从中亚带回大批的玉雕工匠,让中原雕工更上一层楼,其后直到清代,痕都斯坦玉雕工艺都堪称顶级,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也有记载:「今琢玉之巧,以痕都斯坦为第一。」 苏油手里的石头不是玉石,但是也是好东西。 贺兰石,如今尚名不见经传,但是后世却是与端砚的端石齐名。 贺兰砚除了发墨迅速,不郁结,耐用之外,还有个神奇的特性,那就是如果配上盖子,能如同密封器一般,素有「存墨过三天」之誉。 张麒笑道:「少爷真是在哪里都能寻着宝贝,魔鬼城里能寻着怪石,戈壁滩上能找到玛瑙,这里还能找到砚材。西崑玉工手艺不错,不过都是蛮夷花色,得找李宫使设计才行。」 苏油将那块石头放到包里:「得,这趟就值了。」 第546页 然后笑着对小多吉用吐蕃话说道:「谢谢多吉,带我们来,那匹马,你的礼物。」 多吉都不敢相信,这匹马倒是没什么,但是宋人全套的牛皮黄铜马具,在蕃人部落里可是价值不菲。 仁多保忠骂道:「这傻多吉,还不赶紧谢谢贵人!」 第一千三百七十七章 名医之家 苏油说道:「等大车赶过来,你们下次拉盐的时候,记得给我拉一车这种石头回去,我们做磨墨的砚台。」 「以后这里也会设立料坑进行开採,记得再多找几处,最好离牧区远些,免得惊了马。」 仁多保忠说道:「既是益西威舍喜欢,这些石头我们没用,就送给益西威舍好了。」 苏油摇头笑道:「可不敢,有包孝肃治端溪在前,我可不敢乱伸手。不过这卖石头也有讲究,到时候会有人来和你们洽谈的,记得将合议文本送来给我看看价格,别被人坑了去。」 等到众人迴转,车队也到了,蕃人们正围着大车欣喜莫名地谈论。 苏油领着仁多保忠到得车前:「这些都是样品,你可以召集白马强镇周围的鞑靼前来看货,以牛羊贸易,顺便听从活佛讲经,如果里边有附从辽国的部落,要加以笼络,我之后会遣商队陪同他们回去。」 仁多保忠点头:「知道了。」 苏油笑道:「打开看看吧,看看你们最急需的是什么货品,我好从兴州调运。」 当晚自然又是烹牛宰羊,一顿狂欢。 和仁多保忠商量好以贺兰石交换,在大陷谷口造两座风车磨坊,用来加工摊粮城的黍麦之后,苏油又去看了一回察哥,嘱咐梁追英好生带孩子,这才继续前进。 仁多部一路高歌沿岸相送,直到顺化城方回。 黄河在顺化渡分成了双河,分别从草原一南一北流过,南边的还是叫黄河,北边的被党项人称作乌喇河,还有一片湿地沼泽,是候鸟的天堂,称为乌喇海,夏人在那里还修筑了一座城池,叫乌喇海城。 黄河和乌喇河在牟那山下才重新合而为一。中间那片被两条河包起来的六万平方公里草原,就是五原,汉代在此置朔方郡、五原郡,现在是种谔的后勤屯田之所。 苏油将船队停靠妥当,对前来迎接的主将高永能问道:「五郎病情如何?」 高永能大惊:「国公如何知晓……」 见苏油瞪眼,高永能才压低声音说道:「军医说是背疽,建议五郎回兴州,说那里有好医生。」 「五郎以为宋辽和议初成,要小心其反覆,每日里还在研判军图……唉!」 说完摇了摇头。 苏油心中有些担忧,刚刚他是在诈高永能,因为以他对种谔的大恩,不来迎接说不过去。 结果一诈就诈出大事,但是现在的苏油早就学会了伪装,淡淡地说道:「这次把神医带来了,走吧!」 高永能当年也是苏油和刘昌祚一起推荐给赵顼的,这么些年下来,已然成为方面大将,与弟弟高永亨一起,是此次西征中种谔的左膀右臂。 苏油在军士簇拥下来到大营门前,依然没有见到种谔,突然站定:「五郎规矩大,永能你进去通报吧。」 高永能陪笑道:「大帅你说笑了,对谁也不能对你……」 苏油皱着眉头:「我要是不来,你们是不是还要瞒着我?五郎已经病重到无法起床了?」 「我现在已经不是都经略使,干回了老本行,现在就只能管你们的钱粮袋子。」 「所以这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 高永能也不敢不听,躬身道:「那就委屈大帅稍待,末将这就进去通报。」 没过多久,营中众将随高永能赶了过来,都是西军中的人才。 除了高永能的弟弟高永亨,还有郭景修,这位是在无定川大战中,用重骑兵撞破梁永能中军,底定胜局的悍将。 还有曲珍,曲珍家族原是西北豪强,夏人崛起之后,父兄们为了自保,拉起队伍和夏人相抗,作战比朝廷的西军还勇勐,守住了城镇。 朝廷见曲家可用,便纳入军中,当年征交趾,曲珍是郭逵手下的第一将,入交趾初期的胜战都是他打下来的,后来染了疾,才被燕达取代。 曲珍也是西军着名的射手,「百步穿钱」,「以材武长雄边关」,虽然没读过书,但是爱兵如子,而且在多年战争中锻鍊出了军略,是和苏烈差不多的那种人,天生将种。 与诸将见过礼,苏油才见到了此次平夏,只打了一枪的田遇。 田遇见到苏油,面色有些惭愧:「国公,我失手了……」 苏油说道:「你真特娘是个福将,失手的功劳比不失手大到天上去了。」 「这次我还要带你回去,你的调令已经下来了,皇家军事学院狙击科目差一个教官,陛下亲自点了你的将。」 田遇一个立正:「是!」 高永能双手献上种谔的宝剑和官印:「太尉说未能亲迎百里,惶愧无地,还请国公宽恕无礼之罪,请进营中叙话。」 苏油点点头:「走吧。」 来到营中,只见种谔躺在榻上,正对着军图,头上勒着布条,面色一片潮红。 见种谔还要挣扎起身,苏油赶紧上前:「五郎你别起来,审元,快!」 一名背着医药箱子的年轻人赶紧上前,给种谔验看病情。 第547页 苏油心有余悸地说道:「幸好这回带了审元给梁夫人和婴儿检查身体,五郎你怎么能拖延病情,隐瞒不报?」 种谔苦笑:「听闻和议达成,陛下要裁我军三万五千,我一时郁急……」 苏油也苦笑:「你可真是想多了,五原即便只能留兵三万五千,那也不是辽人能对付得了的,因为这三万五千人,都要按感义五军来配置。」 「再说沿河而下,用舟船的话,从兴州过来不过七日,克夷门过来不过三日,顺化渡过来不过一日,大军沿途部署,不还是一样的吗?」 种谔拉住苏油的手:「陛下准了?」 「没有。」苏油安慰道:「不过这是必行之事,否则三万五千人要扼守狼山、阴山,黑山要津,防范辽人,谁都知道靠旧军是不可能的。」 「只能是新军,否则陛下岂能答应和议里的这一条款?」 种谔这才松了一口气:「如此就好,我还想着漠北鞑靼人自幼长于马背,苦耐饥寒,强壮敢战。」 「要是笼络得宜,足为我用,可补兵力不足。」 苏油翻着白眼:「先管好你自己吧,病成这样还想封狼居胥,勒石燕然?尚有什么军务,我帮你料理几天?」 种谔说道:「没什么,知道朝廷有定计,那我就放心了。不过国公此来我没有出营相迎,军中必然不安,一会儿便拜託国公同我巡营,以安众心。」 苏油看向唐慎微:「能行吗?」 唐慎微一点都不忧急:「太尉这是背疽,外感火毒,过食高粱厚味,加上心火上攻,内脏集热,邪阻肌肤而发。」 「此病在十年之前颇为兇险,不过如今有了青霉素,化解不难。」 「正好三路有合适的药材,生地黄、生甘草、生黄芪,地丁都有,我给太尉配服竹叶黄芪汤,送服成药知柏地黄丸,外加青霉素片即可。」 「尚喜疮肉未腐,如要巡营的话……明日下午吧。」 「这位是我蜀中名医唐慎微唐审元。」苏油松了一口气,对种谔说道:「别看审元年轻,医道可是胜了一回我家夫人的,堪称国手。他说五郎没事儿,那就是没事儿。」 「五原水草丰美,但是接下来气候寒冷,等我回去拨发些魔芋胶膜过来,搞点冬菜棚子吧。」 说完抬头看着营内诸将:「我就知道你们全都有这毛病,茶粉你们当是药,认为平常吃药的不是汉子,对吧?」 「平日里水果罐头也不爱吃,认为甜不拉几是孺子妇人才喜欢的玩意儿,大丈夫就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是吧?」 「看,这就整出毛病来了!军机处给你们的军粮配给,都是有讲究的,那叫营养搭配,还容得你们挑拣?!」 营中众将都低下头,吭哧吭哧地想笑又不敢。 「笑什么笑?」苏油很不满意将领们这个态度:「当年带西军在交趾打仗都没闹出水土不服,现在往北打还打出毛病来了!你们对得起我吗?不是砸了我名医之家的招牌?!」 这回就连病重的种谔都有些忍俊不禁,只好说道:「国公都是为了大家好,以后形成制度,严格执行,那些个药……呃茶片之类,认真服用。」 诸将躬身施礼:「谨遵太尉之命!」 第一千三百七十八章 年报gg 挥散了众将,种谔这才对苏油说道:「戎机倥偬,平夏以来,还没能拜会过国公,种谔惭愧。」 苏油说道:「国事为先,种子正何时也矫情起来了?」 种谔摇头:「当年狂傲过头,以为天下谋略之才,俱在我下。现在再看国公的谋篇布局,我与王学士,其实都难及万一。」 「以我之策,能得半个河套;以王学士之策,能得青唐河西;以国公之策,方全取夏境,还不劳根本。」 「因此无论军政,国公都是我朝大才。」 苏油笑道:「五郎这就是瞎捧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国公之策。」 「平夏之议,以攻代守的重大思路转换,是五郎你的首倡。」 「而河湟之议,是王学士十几年考察,研判出来的另一个战略思路。」 「至于中路的巩固,倒可以不谦虚的说,的确我有一些功劳。」 「但是整体的大战略,其实是这三路攻略的总和。」 「这是我大宋有识之士,在二十年时间里,一步步摸索,研究,不断获取夏国的情报,分析敌我,最终形成的决断。」 「还需要注意的是,在战略实施期间,我朝国力军力,从衰困到强盛的悄然变化。」 「因此这个最终战略,不过是国力强盛之时的最佳选择。」 「而王公的战略,不过是国力持恆阶段的最佳选择。」 「五郎的战略,则是当时敌强我弱,只好行险一搏时的冒险。」 「三个策略,其实根本就谈不上谁强谁弱,都是大家根据国家当时的财政、军力、敌情,所做出的合理方案。」 「所以这是大家的集体智慧,而我,只是有幸成了最后的执行者,并且沾了大宋国力重盛的光,捡了最后的便宜而已。」 种谔苦笑道:「国公这样说,可更让种谔惶恐了……」 苏油拍了拍种谔的肩膀:「但是我们还有一个更大的战略没有实现,因此你要赶快将病养好。」 种谔心领神会:「辽国?」 第548页 唐慎微将药端了过来:「太尉,服药吧。」 种谔接过药碗:「多谢郎中了。」 喝完药,种谔似乎下定了决心:「国公,要以三万人完成辽夏防线,非新军不可,而指挥新军,却又非我所长。这个……」 「八郎如今代行军事学院山长一职,但是相比长兄,资望能力都有所不足,不如让他来五原,代我行军职,我可以守延安,守青唐,或者去沙州都可以。」 苏油哈哈笑了:「难得!能让五郎低头,实在是难得!」 笑过之后,苏油又说道:「不过我已经和陛下建议过了,八郎的确会来到这里,但是不是五原,而是你的后方,克夷门。」 种谔略一思索就明白了苏油的意思:「这是让辽人掉以轻心,克夷门到五原,其实半日可至,防守上完全来得及。」 「新军无需摆在辽人面前,让辽人窥得虚实。而且放在克夷门,还能威慑大陷谷,同时唿应贺兰山口。」 苏油见种锷如此明白,不由点头:「曲野河有二折,五原有二种,辽事无忧也。」 「还有就是八郎是陛下亲卫出身,又是陛下亲自拨去学院培养,乃正牌的天子门生。」 「他来掌握新军,其实不光是出于军事能力上的考虑,这同样也是为了你种家考虑,明白?」 种谔点头,陛下对八郎的信任,绝对比长兄还高,苏油这话说得很清楚了,西军种家的未来,其实就在八郎身上。 苏油又说到:「不过得麻烦五郎当回马夫,在五原多养些马,新军到时候乘筏子过来,可不是为了帮你防守的……」 种锷心领神会:「兵出阴山,灭敌国门之外!」 苏油笑了:「跟你说军事真是不累,以我大宋如今的国力,民心,士气,不应该再猥琐防御了,大可以强势出击,与大国争胜!」 苏油在五原呆了三天,直到第三天,种谔大致恢復,与他一起巡营劳军,给战士发放冬装后,才返回兴州。 筏子拆解,皮囊放气,组装车辆,拖回去,就比来时慢多了。 抵达兴州,已经是十一月中旬,眼看这就该准备过年。 元丰五年十一月,癸丑,三路都转运使苏油,给朝廷送上了年报。 首先就是盘帐,朝廷为了鼓励三路恢復,免了农税,丁税,为了支援三路,许开採金银作为皇宋银行库本,发行宝钞五百万贯,大大提振了三路的经济活力。 其实是一千万贯,不过五百万贯被苏油用作一期大宗投资,没出现在三路市场上,被苏油打了埋伏。 这些钱,除了一百五十万贯用于安置移民,灾民,大部分投入到了矿山、机械、商业。 之所以没有全部投入农耕,是因为三路有其不同于内地的特殊性。 地已经多得种不过来了,三路都转运司接收夏国的官田、梁氏和叛军将领的私田,已经高达十万顷。 而三路在战争中丧失了不少的丁力,也导致夏国大量的私田空闲无法开垦。 但是,西夏也是牲畜最便宜的地方。 所以移民和灾民的安置,厢军的转业,三路转运司在土地上无需投入,只需要发给耕具种子耕牛即可,三十万人,所费一丁五贯,足以安家。 在所有人的共同努力下,在陛下和朝廷的亲切关怀下,加上天公作美,即便是没有农丁两税的情况下,三路也取得了不菲的成绩。 其中向内地输送青盐四十万石,牛二十万头,马十万匹。 青盐斤二十五文,牛匹贯五,马匹两贯,获利百万贯以上。 除之前五百万贯金银库本,后三月得金百五十万贯,银两百万贯。 也就是说,朝廷支援三路的五百万贯,基本被三路产出追平,只略有缺口。 这还没算上第一次兰交会的商税,和大量待发售的草场和田亩,以及资金尚未回龙的棉布和毛呢。 明年,明年三路将会做好产出的准备,继续坚定施行朝廷免两税、丁授百亩的良策,继续坚决吸纳安置移民,继续致力于解决三路女多男少的人口不均衡问题。 年报一点都不出彩,但是总算让朝廷松了一口气,最起码三路并没有成为朝廷的包袱嘛! 光那十万匹马,比什么都值当了!些许缺口,不当事儿! 蜀国公报给朝廷的都是所谓的「离岸价」,那些东西进入内地能值多少,还得另说。 一匹马两贯,一头牛一贯五,相比内地,这价格明显低到没边儿了。 王珪觉得将三路情况刊登到坻报上,可以宣传朝廷对蕃国的宽仁,是最大的政治正确,于是命令翰林院原文刊载。 还是高太后一直在抓宗室产业,商务头脑比较发达,反应比朝臣和赵顼都快了一拍,在赵顼过来起居的时候问道:「苏明润这是将招揽gg都打到朝廷的坻报上边来了?女多男少,这叫什么词儿?招亲吗?!」 赵顼这才反应过来,感觉有些头晕:「哎哟,糟了,邸报都已经发出去了!」 高太后赶紧叫中官张士良将赵顼扶住:「哥儿病还才好,医官说了这病轻忽不得,举动宜轻,心神不得大喜大悲,平日里读读佛经道藏,调和下心绪也是好的。」 赵顼摇头:「国家这么多事情,祖宗基业岂容轻忽。登基以来,不算新宋,我大宋也多了五十多个州郡,版图扩大了五分之一。」 第549页 「今年朝会,又多出十几个外国来贡,其中拂菻、天方国、麻林地、狮子国都是第一次来,尤其麻林地,听说在万里之外的大西州。」 「改制之后,事情也多了,也幸好日子选得不错,好歹多了几个月的那什么磨合期,就这样上个月下到江淮发运司的敕令,都用错了印玺。」 「好些个机构都得调整,比如御史台、六察,到底归门下还是尚书,朝臣们还在议,哪里容些许清闲。」 这些都是赵顼自找的,元丰改制极大的加强了皇权,但是同样的,需要皇帝决断的事情立刻多了不计其数。 很多事情赵顼都不愿意放手,得亲力亲为,连续两场病,其实都是累的。 高太后嘆了口气:「终究是哥儿少了贤臣辅佐,要不……」 想到后宫不可干政,又闭嘴不言。 赵顼知道高太后的意思:「宁夏三路,换谁我都没法放心啊,曾孝宽朝廷准备调回来任户部尚书;舅舅升了使相,也要回京;明润那里,只会比我更难。」 高太后说道:「西夏终究不比南唐,穷。好在明年不用再填了,不然国家都会给它拖垮。」 赵顼笑道:「穷不穷,也得看在谁之下,当年夔州不穷?」 「苏明润密折里边可是把三路夸上天了,说物产丰富就是不好运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汉人充实进去,另外兰州到秦州,灵州到渭州,兴州到绥德,九原到河东的大路要尽快修缮。」 第一千三百七十九章 两赋 「他还说太祖的封桩钱,我的元丰库,本来不是给西夏准备的,所以现在只能算是借支,准备用几年的时间,重新给充实上。」 「他倒是硬气。」高太后又好气又好笑:「三路春秋两税,丁税,都宽免了,哪里来钱充实?」 赵顼说道:「这些虽然宽免了,但是商税还是在的,还有苏明润说三路金银坑冶颇多,明年丝路大兴,请朝廷准许三路铸造舶来钱,蕃商们刚开始,肯定是不认宝钞的。」 高太后想了想:「还是麻烦……铜钱还好,金银的舶来钱,国中也有人在收藏。京中几家钞引行,甚至皇宋银行都在做兑换。」 赵顼说道:「是,不过铸币是有赚的,尤其是金银币,国中一两的银币值一贯,其实重七分;一两的金币值十贯,其实也是七分。」 「化金银为币,其实国家白捡了三分的利润。而且这三分的利润,是愿意囤积金银币的中外商贾抢着送的。」 「不过这里边的门道太多,什么货币保有量,流通量,这方面娘娘比儿子还精通,儿子就不献丑了。」 高太后就手扶脑门满脸愁容:「哥儿去吧,说起这个,年关将至,可不又得头痛了……」 …… 苏油其实根本不如赵顼想的那么难,赵顼难,是因为他喜欢抓权,而苏油不难,是因为他喜欢放权。 曾孝宽是干臣,可惜要走了,苏油夹袋里边能够胜任一路转运的大员其实不少,比如苏元贞,唐瞻,刘嗣,都是一时俊彦。 赵顼最后任命的,却是曾布。 曾布的履歷是没有问题的,王安石下台后被发配到苏油手下,湿法炼铜搞得风生水起,积功復龙图阁学士,之后知过秦、陈、蔡三州。 不过因为有前科,所以耽误了好些年,如今朝廷新开三路,正需要用人之际,还戴了个懂矿冶的帽子,些许履歷上的瑕疵,也就无需计较了。 河南路的核心是九原,曾孝宽在九原搞马政成效非凡,在九原人户里边推行保马法,压根都不用强迫,一户最少都是五马,豪强们甚至能养到数百。 没办法,要运盐运煤啊。 曾布也没有急着上任,多跑了六百里,到兴州来先拜见苏油。 见到苏油是在兴州城西边的顺州城,苏油和李舜举正在指导西崑玉工们加工玉器和贺兰石。 有了最新式的加工机械,西崑玉工们的手艺又上了一个台阶,已经不亚于真实歷史上的痕都斯坦玉雕了。 不过工艺精湛归精湛,但是要玉工们学会东方审美还任重道远。 最后苏油拍板,玉器就照你们西域的来,咱们也别折腾了,砚台全部做素的,然后将紫底刨下去一层,让绿色的筋眼高出一点点来,以天然纹理取胜。 再利用西崑的手艺,给每个砚台做一个严丝合缝的盖子,齐活! 别说,这样搞出来的东西,还真具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曾布进门的时候,正听见苏油捧着一个砚台,对李舜举说道:「李公你就别强求了,你让竹子都没见过的人弄岁寒三友,你自己觉得合理吗?就这样,抓紧时间送出去,还赶得及年前抵达汴京。」 说完又举起一个薄到透光的玉碗:「你看其实人家工艺是没话说的,这套番石榴缠枝莲纹的玉碗,你挑得出毛病来?」 李舜举也点头:「那行,那就用羔羊皮盛放起来,今日发走。」 曾布笑着插嘴道:「这是三路给宫中准备的贺礼?羔羊皮可用不得。」 两人转过头来,苏油有些惊讶:「曾子宣!你怎么来了?」 曾布笑道:「三路都转运司,正是下官的直管,怎能不来拜会上峰。宫使,国公,久违了。」 苏油对李舜举说道:「李公你看,所以仕途太急也不是好事儿,迟早都得还回去兜上两圈。」 第550页 曾布一下子好尴尬:「国公,我们可不可以不这样聊天?」 李舜举呵呵笑:「明润便是如此,子宣休要计较。刚刚你说用不得羔羊皮,却是何典故?」 曾布说道:「太后违和,宫里选进羊乳蒸羊羔,太后看了单子后将之划去,说是天伦未叙,便成碗中菜餚,实在是大伤天和,吃了对病情不会有帮助。」 李舜举顿时感动坏了:「太后慈悯之心,实乃天下之福,若非曾运使提醒,差点就出了岔子。」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儿,在曾布心里,给宫中送玉器,李舜举上心没问题,苏油这么上心都是不应该。 好在今天两人就是来验收成品的,很快就完了事儿。 贺兰砚其实相当精美了,紫底绿筋黄铜镂雕的盖子。 紫色可是官场上最高阶的颜色,相当受追捧。 料子在库房里堆放了很多,将最好的砚台打包之后,看着剩下的那一些,苏油对曾布说道:「你倒是会挑日子来,那就选一块吧。」 曾布早就想伸手了,听闻此话再不客气,挑了个中号偏大的,这才问道:「这什么砚台?」 苏油说道:「这是在贺兰山发现的一种石头,现在没有价格,只有工钱,所以还送得起,要不你再拿两块?」 曾布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多谢国公。」 三人走出工坊,苏油对曾布问道:「听闻你治下出了桩情杀案,你给铺排成了组曲?」 曾布点头:「是我治下以前的一桩奇案,曾经有个偏将叫冯燕,本是河北豪侠,避仇来了东郡。因将略精通,武艺高强,被元靖公留在军中效力,颇得宠爱。」 「冯燕曾经喜欢一位女子,两人曾情深款款,私订终身。后来冯燕外出避祸之后,这女子流落风尘,为冯燕仇家所得。」 「却也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仇家携女子商贾于东郡,正与冯燕相遇。」 「两人旧情復燃,不过未及于私。一夕仇家酒醉,女子召冯燕至床前,给了他一柄刀子,让他杀掉仇人,一起远走高飞。」 「冯燕认为女子能负心于仇家,必然也会对自己无情,觉得女子变了,辜负自己心头美好印象,于是挥手将女子杀了。」 「官府找不到兇手,便将冯燕仇家当做兇手,屈打成招。」 「正当临刑之际,冯燕终究良心不安,赶到法场,直承己罪,不叫仇怨背负冤屈。」 「元靖公素慕英雄之事,闻之嘆息,封章上奏,请求给冯燕减罪。」 「经过这么一耽误,正好遇到朝廷大赦,冯燕终于没有获刑。」 「我到郡之后,听僚属谈及此事,便排了一组短曲,宣扬三河风义。」 苏油摇头:「你们这屁股就是歪的,我更关心此案当中有司胡乱判罪,最后那些官员都被惩戒没有?」 曾布一脸赧然:「国公我们刚刚聊的是文学,扯上政务就没意思了。」 这回挠到了苏油的痒处,因为说起文学,苏家人,可以正式装逼了。 元丰五年,大苏在秋、冬两次游赤壁,写下前后两篇《赤壁赋》,震动文坛。 除此之外,还他完成了两部学术着作——《易传》、《论语解》。 士人奔走相告,汴京一时纸贵。 二赋在《时报》第三版刊登的时候,竟然独立刊发,整个版面,就只有大苏的一篇。 用主编刘挚的话说,我倒是可以给你们一起登,可是你们好意思和大苏这两篇并列吗?你们敢和这两篇并列吗? 大家都将脑袋摇得唿噜唿噜的,算了算了我们排下一期…… 苏油听说之后啼笑皆非,想起了当年叔侄三人同赴制科,吓得其他人连报名参加考试都不敢的情形。 现在有了报纸,文字传播速度比以往快了很多,无数粉丝直接收拾起行囊,奔赴黄州参观偶像。 高丽金尚因为是高丽使臣,不准在大宋境内随意乱跑,更改道路,在船过扬州的时候,看着长江拍着船板大哭一场:「此非夫子所赋之江水乎?」 愤愤地写下一首诗:「明月蒹葭次地愁,秋风送我渡扬州。凌霄一羽来黄鹤,曾见斯人醉枕流。」 第一千三百八十章 瑞升号 曾布虽然是新党,但是和二苏关系极好,见到苏油这种掩饰不住的得意笑容,就知道他在想啥:「两篇《赤壁赋》一出,天下文章,尽降一等。苏门气质,无人敢与并列于《时报》,乃得独版。国公可得意坏了吧?」 「哈……哈哈哈……我表现得这么明显的吗?」苏油根本就不掩饰:「走走走,带你去看两样好东西。」 学宫修好之后,苏油就搬到了学宫居住。 一般在外地为官的时候,他都住在学宫,藉口是要兼职授课,而且从小住学宫住习惯了,对学宫有感情。 其实这样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你可以指责他住在夔州汉昭烈皇帝行宫有问题,或者指责他住在西夏王宫有问题,但是你没办法指责他住在学宫里都有问题。 带着曾布来到书斋,苏油打开抽屉,从里边取出一个木头颜色的石纸公文袋,对曾布得意地道:「来了啊,准备开眼了啊……」 从公文袋里取出来一沓宣纸:「看!」 曾布和李舜举凑到桌前,顿时大惊失色:「哎呀!这是《二赋》原稿!」 第551页 苏油晃着脑袋:「当叔的就这点好,侄儿的草稿,要他给他不敢不给……」 李舜举对苏油的得意恍若未见,小心翼翼拿起一张宣纸研读:「原来文豪也是要打草稿的啊……」 真是原稿,上头还有一些涂抹修改的痕迹,大苏拟稿的时候随意挥洒,想来当时大醉,胸中文字和笔下书法,都在气韵最完美最契合的时候。 酣畅淋漓,流转如意,不光文章是极品,书法也是当今宋人里的巅峰之作。 曾布眼睛都红了:「你的东西还不是都捐到可贞堂去,浪费,这个给我!」 「休想!」苏油美得都快冒泡了:「我早都安排好了,这两篇可不能捐!以后啊……《前赋》归扁罐,《后赋》给漏勺,不偏不倚,美不美?!」 …… 看过两赋原稿,曾布和李舜举感觉自己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只有国公的一顿美食才能抚平。 长期趁饭的,还有沈括和晁补之。 苏油给宁夏三路带来的农作物,除了油菜、胶用地丁、两种牧草,优良的小麦和稻种外,还有花菜、甘蓝、胡萝蔔、韭黄、大白菜、大萝蔔、莙荙菜。 本地过冬的蔬菜不多,晚熟的除了芹菜,韭菜,蒜苗,大约就只剩下菠菜了。 苏油今年在本地还发现了两种,一种是后世大家熟悉的洋葱。 还有一种,也是莙荙菜,不过和蜀中莙荙菜不同的是,这种菜是红色的,根用,甜味比较足。 不过也只有苏油这种对农业菜蔬比较重视,同时又是外来的移民,才会比较注意,因为当地昼夜温差很大,瓜果的滋味又香又甜,这种红莙荙现在不过比学士带来的大萝蔔甜一些而已,很了不起吗? 苏油却知道很了不起,如果刚刚发现的这种菜,就是是后世甜菜的祖先的话,那可真是相当了不起。 不过这是司农寺的事情,苏油将种子送过去就算完事儿。 总之苏油在这个秋冬,终于吃上了足够的蔬菜了。 现在的人还是喜欢吃肥肉,苏家菜中,赵顼喜欢烧白,王韶喜欢回锅肉,章惇喜欢红烧肘子,司马光好些,喜欢蒜泥白肉,王安石……呃,倒是给啥吃啥从来不挑。 李舜举好甜食,在南海最喜欢的就是菠萝糯米饭,菠萝糯米饭还要用猪油拌过。 因此现在一道龙眼肉就很合老人家的胃口。 龙眼肉是猪肉三线肉切薄片,抹上芝麻豆沙糖沙捲成小卷,顶部放一个樱桃蜜饯朝下摆在碗里,上面再压上拌了糖汁和猪油的糯米饭蒸熟,倒扣在盘子里,洒上一些五颜六色的西域瓜果干碎末而成。 考虑到曾布初来乍到,苏油给他准备的是羊肉宴席。 香料浓厚的烤羊排,是童贯最喜欢的美味。 苏油给两人布菜:「这道烤羊肉是在兴州刚学会的,兴州城有个美食的老字号,明日带子宣去尝尝。那老闆还欠着我一顿饭呢。」 沈括就问道:「瑞升号?」 苏油说道:「对呀,案子结了吗?」 沈括点头:「结了,北地女子到底性子烈,李家妹子可比他哥强太多了。」 瑞升号的掌柜,在大战前被抽了生丁,连同伙计一起被小梁后带去了顺州。 李家妹子被父兄嫁给掌柜,得钱换了份夏国殿前司的前程,现在殿前司解散了,李家老二没了生计,就打起了瑞升号产业的主意。 正好瑞升号掌柜唿图长久没回来,李家老二就骗自家妹子,说她丈夫死在外头了,让妹子去官府把店移籍,盘到自己手里再说。 李家妹子当年虽然是少女被迫嫁老夫,但是两人的感情却不是外人风言风语的那样,人也泼辣,宁夏转运司衙门倒是去了,不过是去击鼓,要官大人还他的丈夫,至起码要知道生死。 这事情影响闹大了,还关系到宁夏民心稳定,苏油知道后指示沈括——这案子一定处理好,必须给李家妹子一个确信。 结果沈括废了好大劲,才在应理关牢营找到了唿图。 原来唿图箭术不错,又带着伙计,被小梁后排成了斥候,命往应理侦查,结果连人带伙计全给苏烈的手下逮住了。 一个主将带着几个部曲,这是夏人斥候精锐的标准的配置,于是苏烈的手下想都没想,直接将他们当成了夏人正军,丢山上劳改去了。 判明身份后,唿图算是被抓的生丁,属于可优待政策范围,苏油又特意行文,叫苏烈将唿图予以释放。 同时行文三路,检查战俘中是否还存在类似的这种情况,如果有,都照唿图办理,发放路费,劳改时的工费,让他们回家。 此举给苏油在三路刷了一大波的人望,四十五岁的唿图带着自家小媳妇亲自上转运司衙门道谢,哭着喊着一定要见到益西威舍。 苏油在都厅接见了他们,问明情况之后,告诉唿图兴州城百废待兴,新政府鼓励工商,尤其是城中的老字号。 大宋有扶持政策,要是生意有难处,可以找皇宋银行提供贷款。 唿图真的就去了,银行掌事知道这位是老闆要立起来的人样子,说正好了,葡萄酒生意你们做不做?要做的话我这还有个贷款客户,刚好想要做大规模,正在寻找代理商。 这种葡萄酒极度澄澈,味道很正,颜色呈玫瑰红色,一看就是好东西,唿图本来就是找媳妇都要考虑是赚是赔的那种生意人,精明至极,立刻答应。 第552页 唿图的瑞升号,以前的客户是来往的马帮,他有关系有信心,一定能够将这种酒卖到鞑靼地区去。 有了资金和商品的注入,瑞升号很快起死回生。 兴庆府现在多了不少军爷,一个个贼有钱。 以前的军爷也有钱,不过人家不给;当时娶李二家妹崽,运作他进殿前司,也有求个庇佑的意思。 现在大不一样了,军爷们出手阔绰,还有一种黑黑的茶粉药片,研碎后用自家的香料奶茶一冲一滤,加点酥油反覆倒上几次,丝滑香浓。 这是国公爷上门喝茶那次教他的,说叫丝袜……啊不丝滑奶茶。 配上自己店里的老招牌烤羊肉、羊油渣酥饼,别具风味。 生意比以前不落反升,很快就还清了银行贷款。 唿图再次来到转运司感谢,结果转运司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听说益西威捨去了兰州都几个月了。 不过唿图牢牢记得,当年他刚回来的时候,和益西威舍约好过的,要请益西威舍一次客。 于是苏油对曾布说道:「要不就明天吧,正好试试新钱。」 为了招揽胡商,宁夏三路也得到了朝廷的允许,可以冲压「舶来钱」。 这个钱其实在大宋官方,正式名称应该称为「外贸钱」,但是被海商们叫习惯了,舶来钱成了通用称唿。 还不敢纠正,因为海商们认为外贸钱三个字有歧视色彩。 外什么外?!谁在我跟前说这个外字我们跟谁急!看我全身上下,哪样不是梅得因大宋,外什么外?! 舶来钱金币钱文十贯,金八银二,重七分二钱;银币钱文一贯,银八铅二,重七分二钱;剩下有当五、当二、当一三种铜币。 宝钞纸币同时流通。 和海贸一样,金银币其实在大宗贸易的榷市里才用得到,老百姓的日常,宝钞与铜币兼用就足够了。 第一千三百八十一章 请客 当天晚上,唿图在书房中计算收益。 今天的进帐里边多了好些种新钱,他要一点点的分出来。 葡萄酒生意做得不错,其实如今酒店的生意进帐远不如葡萄酒,今天和甘州酒商盘帐的时候,酒商看着那一大堆钱直摇头,告诉他去银行开个户头,将零碎都存到银行去,以后结帐直接去银行转款就行。 方便倒是方便,就是把钱放人家那里,放心不? 酒商就笑了,你这点钱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算不放心,你换成金银币藏家里,也比整一缸铜钱强啊。 自己和老婆一商议,准备明天拿几贯钱去银行试试看。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唿图赶紧将桌上的钱抹到箱子里:「进来。」 却是李三妹:「城南庄子上送了一头肥羊过来,说是明日的贵客要用的。」 唿图问道:「三妹,胡大说是哪位贵客了吗?」 李三妹说道:「倒是没有,不过胡大说是贵客,那肯定不小。」 唿图点头:「也是,胡大的冬菜园子可精贵,上次来还说给都转运司供着菜蔬呢……」 李三妹就撇嘴:「还是益西威舍教他的法子,以前他那冬菜园子,还不就出点菠薐菜,青蒜苗。」 唿图拉过李三妹的手:「这夏国的天说变就变了,你二哥也是运气背,好不容易进了殿前司,转眼就丢了差事,要不下次出大陷谷,让他跟一趟?去鞑靼那里跑跑买卖?」 李三妹瞪了他一眼:「就你心善,我那个哥打嫁我就没安好心,让我过产你当他转性了?我不同意。」 「要再搭理他,等有了孩子再说。有了孩子,瑞升号就还是唿家的。」 这媳妇儿,主意真定! 次日一早,唿图就起来招唿伙计杀羊,羊血留起来,客人嫌弃不要的话,还能留着卖粉丝羹,十五文一碗呢。 夏人如今也是两顿饭,瑞升号生意最好的是早餐,忙到了早餐客人都散了,来了一队新军,将瑞升号都围了起来。 又过了一阵,来了几匹马,唿图一看就高兴得大喊:「三妹,三妹,是益西威舍!」 来的正是苏油、李舜举,沈括,曾布、晁补之,还有李济和梁屹多埋。 几人下得马来,苏油就对唿图笑道:「老唿头,要帐的来了!」 唿图赶紧鞠躬不迭:「益西威舍说哪里话,羊都是买好送来的,我就是卖把子力气。」 李济最近也经常旁听苏油讲课,虽然年纪比苏油大很多,对苏油却是异常佩服。 嵬名一族如今改了李姓,穿起了汉人的衣冠,对于以前在家中都要偷偷穿儒衫的他来说,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他知道夏国已经回不去了,废奴除田令一出,夏国就再也回不去了。 哪怕不愿意种地,用宋人的方式,两百亩放牧,也足够一丁三口生活。 农耕更加容易积蓄,汉人控制了二十六郡,移民三十万,除了三百里旱海如今还荒无人烟,加上解除农奴身份,各郡扩出的汉户,宁夏汉人突然增加了不少。 几乎填平了人口缺口。 嵬名氏的土地和牛马,苏油并没有动,但是土地需要人耕作,牛马需要人放牧。 大部分人欢天喜地地拿着地契成为了编民,而愿意继续依附贵族生活的人,也在官方的监督下,订立了契约,成了僱工,还订立了僱佣标准。 第553页 而对于夏国原有的上八姓,苏油则通过工商改造的模式,将之吸纳到三路大建设中来。 苏油在三路的规划很庞大,明年兴庆九渠将开始大力整修,田亩还要增加。 黑水两岸,沙州大泉河,要营造水库,干渠,耕作面积将进一步扩大。 这些都需要招工,而工头就是上八姓,但是河渠司会派人监督,确保工钱能够发放到工人的手里。 上八姓的好处,就是以此为投名状,得到更高一级的入场券——厂房基建和城池。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哪怕是亲人,在更加美好的生活面前,也是难以约束他们不选择更好的生活。 不过这个世界上,只要是有人的地方,总会有一些反动,比如也有旧贵族,就认为自己的权力受到了侵犯。 九月秋熟时,大量土地收穫,青储和干储的储备,需要大量人口。 原西夏贵族房当氏两个部族首领,房合干与房合敏兄弟,纠结私兵拦截愿意前去依附大城的原部族奴隶,还因此动了刀子弓箭,杀害了十几名部族。 苏油闻知后大怒,命还在劳改中的原夏国军事将领,房当氏的族长房贵,在俘虏中抽选房氏旧部,回去整顿自己的家族。 房贵出马,房合干、房合敏的私军立即解散,房贵取了两人的人头回报苏油,苏油命挂在兴州城头示众。 房贵的三年「劳改」期因此被免去,苏油授其怀州团练使,奖励了许多大机械,房氏一翻身成了除嵬名之外,推行宋制最得力的八姓之一。 不过这事情也给苏油敲响了警钟,于是抽调八姓子弟,组成了骑军,远赴兰州到李宪部下参战。 其实上八姓的好日子,一直就是靠军功和抢劫得来的,这和当年夔州田氏有些类似。 夏国靠了这些人,能扛周边诸国几十年不坠威名,战力要是用得好,谁遇到都得喝一壶。 因此在今秋大熟,三路有了海量储蓄之后,苏油命八姓各自挑选了一万人的精锐作为三路防卫力量,称为「八部军」。 按照军政分离原则,粮秣控制在知州手里,守将为宋人将领,守卫原夏国北境。 很多的制度,方法,都是苏油集合原西夏统治阶层,代表中下层的河西士族阶层,代表宋人利益的官员和将领阶层,集思广益讨论出来的。 益西威舍最让夏人佩服的地方,就是他给予了夏人足够的尊重,对于夏人统治手段当中可取的那些部分,他不吝赞嘆,也不吝採用。 比如现在的漠北,还处于半自治的状态,苏油只是派遣了执法官,执法官还是原来的夏人,这就是基本保持原状,只加了一点小改进。 而二十六州郡的统治,则全面汉化,大兴农耕、工商、学校,大用士族,梳理人口田亩,转眼控制得严严实实。 加上繁华的丝路,李济认为,这就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西夏。 为了这个,他和梁屹多埋这一年来堪称鞠躬尽瘁,辛劳无比。 苏油对二人的实心相助也是感激,今天特意请他们吃饭。 苏油、李舜举,沈括,曾布、晁补之,还有李济和梁屹多埋,是现在都转运司,宁夏转运司,河南转运司、兴州的最高行政班子。 大家要聚到一处,却也不容易,就这样都还差河西转运司的范纯仁。 范纯仁才不来兴州捧上官的臭脚,年底政务稍微清闲,立刻自带饭盒,跑去沙州给欧阳发和刘奉世免费打工……啊不研究敦煌考古去了。 全羊席不是宁夏最高级别的宴席,更高级的是骆驼。 不过苏油没那么豪横,就让城南冬菜庄子选送了一头最好的滩羊。 周小厨天刚亮就带着两个徒弟过来了,唿图和李三妹负责瑞升号特色的大硬菜,周小厨负责精緻的苏家菜。 苏家菜料理头蹄杂脏的本事儿就比瑞升号厉害多了,而且料理出来后,盛装摆盘非常美观,一点看不出是「贱料」所成。 十几个银盘排了满满一桌,还有高脚的西域玻璃杯和玻璃酒壶盛装的葡萄酒,那场面铺排,服务流程,上菜次序,里边处处都是学问,让精明的唿图敏锐地察觉了宁夏三路今后高端餐饮的发展方向。 第一千三百八十二章 思路 开席前,苏油还将唿图和李三妹叫来敬了一杯:「今天借你们这个地方,答谢一下为三路安宁做出巨大贡献的同僚,感谢你们整治的这桌酒席。」 唿图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恭恭敬敬的应了一杯,反倒是李三妹大方一些,对苏油福了一福,将酒一口饮了。 苏油笑道:「三妹是个主意很定的人。家有贤妻,夫无横祸。以后你也要多听听你娘子的。」 李三妹击鼓问官府索还丈夫的事情,如今都登上了《汴京时报》,可以说天下无人不知。苏油这么一说,在座的都是微笑。 让二人下去继续料理菜品,苏油这才请大家入席,再次端起酒来:「三路今年的辛苦就不说了,总之是苏油的不是,先罚一杯,给大家道个歉。」 李舜举呵呵笑道:「原来你也知道。」 苏油说道:「不过基础打好了,我们也做好了一切准备,明年开始,三路将进入经济爆发性增长的时期,也就是说,大家的日子会好过了。」 众人脸上都是欢喜。 第554页 苏油却又说道:「但是事情还很多,有些事情,在经济大好的局面下才好做,才能减少矛盾,才能不显山不露水。」 李济问道:「国公所言,不知是哪些事?」 苏油说道:「吏治、官吏监督、人口调查、田亩调查、鱼鳞户籍。」 「朝廷吏治,哪怕是现在官员不足,我也要坚决下到乡村,以转业的军人,尤其是受过教育的新军,转业到三路各乡镇,充任保甲、都头。」 「他们有俸禄,无需依附豪强就能生存,他们就是官府监督豪强的武器。」 「明年开始,检察机制要开始运转,作为朝廷设置六察的响应。提点刑狱司要完全发挥自己的作用,二十六州郡,要设立检察司,州府检察司不归当地州府管理,而是对上一级路提点刑狱司负责。」 「地方上可以存在世家,大族,但是不能再有豪强。」 「豪强的部曲,与豪强其实就是简单的僱佣关系,而不存在人身依附关系,至少在法理上,不存在人身依附关系。」 「豪强们以后的出路,在工商,而不在隐瞒田土人户,偷逃国家税赋,这一点所有人都要搞清楚。」 「现在无需纳税,但是并不是说今后就不纳了,因此户籍地册,必须抓紧机会,趁现在阻力最小的时候,赶紧建立起来,作为以后税收的基础。」 「丁银入地,是我接下来的试点,今后农税这一块,只按田亩收税,丁税摊入田亩,不再单独缴纳。」 「这必将刺激人口增长,而这些人口也不用再被约束到土地上,又可以成为工商的助力。」 「这是一步大棋,蜀中、汴京、两浙,当年我歷任过的地方,阻力都太大,瓜葛也太多,想做也无从做起。」 「不过宁夏三路不存在这些问题,正好展布,之后反过来影响陕西,河东,让大宋北方焕发出生机。」 「有了生机,有了能力,有了人口,有了资本,有了学养,北方诸路,在朝堂中才能有更多的话语权。」 「光吵吵闹闹什么用都没有,最多得到一些人家施捨的边角废料,各位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家都是搞政治的,大家都懂。 大宋朝堂以北人为主,到现在经济中心南移,变得渐渐以南人为主,其实这个按地成党的政治问题,归根到底还是经济问题。 宋朝赋税大半倚仗江南,商税和海贸更是收益巨大,照这样下去,南北的经济会更加失衡,南人在朝中的话语权会重。 按照经济基本盘,来分政治基本盘的果果,苏油认为这其实是没有什么毛病的。 毛病在于相互间的矛盾与倾轧,和王安石当政之后,造成的明显派别对立。 蜀中这种舒缓的释放过程,就是一个很好的药方。 如今蜀中势力,在朝堂中也占有了很大的席面,但是无人以为骇异,反倒是以为理所当然。 反观大家对几个福建子的印象,呵呵呵…… 曾布是南人,但是多年打压的经歷下来,让他对权力这个东西有了清醒的认识和反省。 苏油的意思很明白,朝堂需要均衡,南人之前的动作太大,手段过于拙劣,政治势力不够稳固,这才遭到了反噬。 与基本盘相匹配的利益分配,才是最稳固的统治方式,要获取更多的利益分配,重要的不是去争去抢,而是踏踏实实发展自己的基本盘。 苏油就是这样成功的,而自己就是因为这样失败的,后来又因为採用了苏油的法子,狠抓铜政这个基本盘,才又重新走上了通往成功之路。 同样的还有吕惠卿,不过这娃前科过于恶劣,所有宰执的做法,都是将他调开,离自己的基本盘远远的,比如保守派的陕西。 吕惠卿,他已经不可能如苏油这样,东南西北的熬出头。 对于梁屹多埋和李济来说,他们是降臣,参与到中央决策的圈子里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苏油的话语里边,明确是要大力发展宁夏三路,而且要将宁夏三路当做自己施政的重点,其雄心壮志是带动振兴大宋整个北方,让其能够与江南相匹敌。 这对宁夏三路的土着来说,无异于极大的福音,兴州人称「塞上江南」,这话的本身,就是在说塞上不如江南。 其实根本无需让塞上在经济上赶超江南,只需要赶上一半,再加上独有军事利益,三路便会成为大宋理所当然,非常重视的地区。 苏油名义上是请大家来吃顿饭犒劳犒劳,实际上,是在给大家阐明自己接下来几年的施政之道。 李舜举是赵顼的人,苏油从来不会欺瞒赵顼,这些东西对赵顼来说也是非常有好处的。 李舜举也知道,苏油选择在这个场合说,其实就是希望自己将这些东西告诉赵顼,并且有好多的证人。 对于赵顼来说,朝堂稳定,百姓安宁,收入大增,军力强盛,就是最大的好处。 大家一起谈笑风生喝酒品菜,李舜举看着对他殷勤举杯的苏油,不由得感慨。 这就是苏明润的风格,他不会跟你争吵,他总会在你想不到的地方,给你开出一个无法拒绝的价码。 最大多数人都无法拒绝的价码。 日子过得真快啊,李舜举知道自己已经老了,也知道虽然大宋已经蒸蒸日上,但是离苏油曾经跟他勾画盛世,还很遥远。 第555页 真希望自己,能够有活着见到那一天啊…… 元丰六年,春,正月,丁丑朔,帝御大庆殿受朝,用新乐。 大宋的朝会仪物,到现在已经用了上百年,很多都破败不堪用。 平復夏国没有耗费国储,加上丝路重开,有了充足的玉料,今年还多了十多个国家前来朝贡,让赵顼终于有了藉口。 为了昭示大国气象,诏閤门、御史台详定朝会仪,更造仗卫、舆辂、冠服、礼器。 乙未,诏修周、汉以来陵庙。 这个也很重要,当年苏油初到渭州的时候就曾经想要进谒周陵,唐陵,但是见到陕西满目疮痍的模样,又感觉愧对华夏先祖。 其实赵顼也有同感,如今终于有了底气和拿得出手的成绩,赵顼命令重新修缮华夏各正统王朝陵庙,地方官员依时祭拜。 乙巳,御崇政殿阅武士。 这批武士其实就是皇家军事学院毕业学员,是指挥骨干,头领就是皇家军事学院代理山长种谊。 种谊在赵顼刚刚登基的时候,是给他捧金痰盂的小伙伴,如果说苏油是赵顼心目中文科方面的自己,种小八就是赵顼心目中武将方面的自己。 当然这只是一种无厘头的带入感,因为作为君主不能到处乱跑,所以赵顼只能靠这样的yy过干瘾而已。 不过就连高遵裕都只领了一万五千,种谊的资歷带三万五千新军肯定是不行的,因此种谊只会带领其中的一支,番号很低调,忠武。其余的会从此次平夏战役中表现突出的新军战士提拔。 比如着名的炮三杀才班,全部成了都卫以上,王君万作为炮三班的老大哥,还成了和种谊平级的协统,这些人,都能够统带三千新军和一支六百人的附属炮团。 丙午,封楚三闾大夫屈平为忠洁侯。 二月,各路陆续向三省送上发展纲要。 经过一年的磨合期后,苏油开始准备大展拳脚。 第一千三百八十三章 君臣对话 丁未朔,苏油的奏疏送达,同时进《五凉文学集》、《河西诸儒遗文》,请令欧阳发修《五凉史》,李济、巢谷、李文钊同修《西夏志》,道崇修《敦煌宝笈》,张张象中修《敦煌道藏》,刘奉世修《说苑全丛》、《十三经考异》。 奏请宁夏三路二十六州,建小学,修学宫、文庙,立十三经碑林,设书坊。 同时献上《蜀刻十三经》胶模五十套,请赵顼颁发天下诸路。 苏油上一年拿满了军功,于是将政绩挪到了今年来,第一条刚亮相,就闪瞎了朝堂众臣的眼睛。 当年苏油被弹劾到被迫廷辩的时候,有一条就是针对理工之学的,直到现在,也有那种顽固的冬烘先生,认为是奇技淫巧。 现在苏油用这种方式,给了这些人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理工之学,可以让天下三百军州的学宫,文庙,以堪称轻松的方式,一夜之间竖立起上千块经碑! 印书不显山不露水,文庙立经就不一样了,这是文化大事件。 而做这件事情,肯定得理工小组参与,就算那些老冬烘再看不惯理工的做派,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这个帐。 因为他们,玩不来钢筋水泥地丁胶! 两浙路、蜀中、开封府、西京、大名府、福建路、南海路,首先响应,纷纷上书请求赵顼发放碑模。 这些地方不差钱,不差水泥,差的是这种创意。 地方士绅想想都美得慌,只要捐上一点钱,地方史志之上,这註定家族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在这第一条下头,苏油第二条奏请设立钱监,以金银贵金属代替去年的青盐为钞本,同时发行金、银、铜币,以招揽西域客商的建议,反而被忽略了。 铸币现在是门赚钱的大生意,冲压技术的效率,比以前失蜡浇铸之法,成本便宜了太多了。 而且西域胡商是不认宝钞的,因此沙州以外,宝钞影响力到不了,但是精美的金属货币,哪怕是万里之外的天方都一样通行。 第三件事情,就是修路,三路都修。 第一条,河南路,五原——九原——银州——绥德——延安。 第二条,宁夏路,兴州——静州——灵州——鸣沙——韦州——萧关。 第三条,河西路,沙州——瓜州——肃州——甘州——凉州——兰州——巩州——秦州。 三条道路,在三路境内的部分,加起来合计五千八百里,总体造价两百九十万贯。 第四件事情,就是修復汉代以来的诸多水利工程,包括兴州平原唐徕等九大干渠,凉州——武威故渠,甘州——张掖故渠,沙州——常乐——瓜州水利工程。 第五件事情,移京西南路,京西北路,淮南东路,淮南西路,四路厢军、团结,到宁夏就食,充实三路。 第六件事情,三路请立户籍、鱼鳞地册、安顿移民,充实人户,量丁授亩。 第七件事情,任命官员,自都转运司以下,到三路州县,军寨,现在缺员严重,请吏部将各路待选官员,年龄四十五以下,年富力强者,送来兴州观政,然后派到各地任职。 三路二十六郡七十四县十七处军寨,共计缺员三百多人,朝廷不是一直闹冗官吗?五品以下,能来的都给我送过来啊! 第八件事情,山丹、张掖、武威、大陷谷、五原、九原,设六处马场,朝廷需要做好准备,别马有了,没钱买不会骑才丢人! 第556页 第九件事情,兰州、沙州、张掖、五原,设立大榷,大兴贸易。 第十件事情,三路乃四战之地,请点选原西夏八姓各一万精锐,建八部军,以西军悍将为将主,八姓族长为副,授金带、印信、锦衣,作为三路战力保障。 元丰改制之后,赵顼办公时间也长了很多,三省日常都是分开跟赵顼汇报事务。 政务本来是蔡确次相,苏颂佐理,结果一个宋辽谈判,舆论压力过大,苏颂去了工部,蔡确几乎成了独相。 至于王珪,成了主抓文化工作的首相,每天就检查检查中书过来的告文,看看文意通顺不通顺。 这些他手下的章惇顺手就做了。 监督政务执行的工作,章惇倒是抓得紧,他也不嫌活多,而且压根没有将王珪放在眼里过。 赵顼上午还要看报,听讲,一般这个时候先进来汇报的是皇城司,之后才是正式上班。 见到蔡确进来,赵顼抖了抖手里的报纸:「江南两路加两浙路,当真是有钱。经安石相公倡议,当地士绅捐资踊跃,这才一个月,三十州已经凑足了立碑的银钱,转运司狮子大开口,要我给他们五套胶模,给他们这么多,其余诸路怎么办?」 蔡确拱手道:「这胶模不过就是从成都学宫中翻出来的,多翻几次不就是了?」 赵顼摇头:「苏明润上奏说胶膜制作的时候用有硫磺,蜀刻石碑长期拓印,本来已经有所磨损。」 「这是珍贵文物,需要妥善保护起来,今后将不会再翻了。」 蔡确说道:「那也不难,臣记得之前不是还有两套石膏翻成的,分别立于西京,汴京?石膏模当时是经过精修的,浇出来的文字,精美不亚原版。」 「如陛下有意,臣可以调蜀中工匠来京中,用文庙里那一套来翻。」 赵顼喜道:「这倒是个好法子……对了,高丽使臣金尚也求请赐下一套,还有日本和琉球,这事情如何处置?」 蔡确说道:「高丽和日本要善加笼络,这个倒是可以。」 「不过琉球新贡,素无功劳,一下子就给这么重的赏赐,到显得大宋的蕃国当得太容易了。」 「不如就比照朝鲜日本十年前的鼓励,赏赐九经书籍便可以了。」 「说起这个还有大理,鄯阐侯高智升之子,清平官高升泰,率领东方爨僰兵讨逆,已经诛杀杨义贞。段寿辉封高智升为布燮,高升泰为鄯阐侯。」 「才过了四个月,高智升又上奏段寿辉心神恍惚,又因『日月交晦,星辰昼见』,禅位给其堂弟、段思廉之孙段正明,自己出家为僧。」 「臣觉得此事大有可能是高智升父子权倾大理朝野,逼迫主上之故,不过两国根据协议,我大宋得到了建昌、滇南,势力已经从弄栋撤出,具体情由不得而知。赐不赐他们十三经胶模,还得请陛下的旨意。」 赵顼说道:「起兵勤王,到底也算是平叛;另立新君,到底也算是忠诚。既然没有显迹,高氏对我大宋也一直供奉有加,才交换了领地,需要善加抚慰,还是与高丽日本同例吧。」 蔡确拱手:「臣遵旨。」 赵顼说道:「对了,曾巩述说年岁已老,望另选贤能。请授中书舍人刘攽自代。」 「曾巩勾管史馆编修,力有不逮,《太祖传》文字有些不如意,我想是不是换个人直史馆?」 蔡确问道:「位置陛下属意何人?」 赵顼想了想:「苏轼如何?」 蔡确心头咯噔一下,不过表面毫无动静:「曾巩没有过失,一次请老,未必不是谦退。」 「当年曾巩为馆阁校勘,集贤校理,曾经整理出《战国策》、《说苑》、《梁书》、《陈书》。文史勾沉,还是有功的。」 「不过当时的《说苑》,密阁也只得五卷,还残缺不齐,此次敦煌石室遗书得见天日,《说苑》二十卷尽在其中。欧阳发已然初加整理,送来了汴京,臣觉得,校勘的工作,非曾巩难行。」 「当年王相公说过,苏轼有大才,即如骏马;然貌似坦荡,而内心坚执,也如骏马,虽日行千里,然难以驯服。」 「故而需要善加调教,鞭扑使驯,而后可驭。」 「听闻其每以乐天只比,在黄州有诗云:『心传异学不谋身,自要清时阅搢绅。火色上腾虽有数,急流勇退岂无人。书中苦觅元非诀,醉里微言却近真。我似乐天君记取,华颠赏遍洛阳春。』」 「陛下觉得,他驯服了吗?」 「还有苏颂才退侍郎,即起苏轼。知陛下者,以为陛下惜才,然臣恐不知陛下者,或以为陛下有畏。」 这话说得极其诛心,蔡确言下之意,是赵顼此举,会让大家以为赵顼害怕苏家,刚刚贬下去一个,就不得不立即提拔一个,以示安抚。 害怕谁?安抚谁?自然是在宁夏已经权力极重的苏油。 第一千三百八十四章 拍桌子而已 赵顼如今也非常老练了,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来:「那就再等等吧。」 苏轼和苏油比起来,当然苏油更重要,他是真怕,不过是害怕朝中这样风议一起来,对苏油不利,怕苏油有想法。 转而夸奖蔡确:「六部效率大为提升,年前秋熟、秋税、漕运、南海纲运、年初大朝会,让我很满意。月初宁夏三路要人的事情,尚书省要抓紧办好。」 第557页 蔡确拱手:「是,臣告退下去便督促蔡京。」 停顿了一下:「不过蜀国公的奏章,有些事情不太妥当……」 「哪些事情?」 「是这样,去年大丰,朝廷岁入首次突破了两亿贯,但是支出也不菲,因为西事的原因,多参耗了六百万贯,收支相除,也就增加了三百万贯而已。」 「今年朝廷列支预算的时候,移民和刺激民生将成为重点。」 「苏明润的建议,是在丁税不占当地主要税源的地区,如蜀中、两浙、汴京施行。」 「而臣有疑问,这三处本来人口就已经很稠密,如此一来,不是会更加密集吗?」 「所以臣觉得,如果要摊丁入亩,应当先于人口稀少的地方,如河北、福建、陕西先行,是不是更为妥当?」 这下轮到赵顼装逼了,这问题他早就跟苏油讨论过,道理早就掰扯清楚了:「如果简单的考虑,当然是人少的地方需要刺激,人多的地方需要压制。但是只要深入去想一想,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首先就是地方政府的承受能力。丁税在我大宋繁华的三处,不是大的收入来源,摊入田亩后,对地方政府来说,并没有什么负担。」 「还有就是正常收税的问题,三处地方,经苏油治理后,新法是执行得最好的地区,是地册最明晰,春秋两税收缴得最好的地区。」 「摊丁入亩,丁税化为田税,当然要从田税最稳定的地区做起,其它地方,三年只能收两年,只怕效果不会太好。」 「还有就是人口素质的问题,三路教育发达,民智开化,商业兴盛。百姓出外行商很普遍,对移民并不牴触。」 「大宋要刺激人口增长,但是希望刺激的是读书识字的那部分人口的增长,是在编人口的增长,是税源的增长,是能为国家创造价值的那部分人口的增长,而不是容易成为朝廷负担的那部分人口的增长。」 「很明显,大宋经济最发达的三路,是最好的。」 「至于僕射说到的那些问题,有,但是就得通过另外的方式去解决。」 「首先在三处地方,移民政策,要和治理诡名结合起来,只移五等户以下,这对于逃税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而逃税的问题,三处地方,远比其余诸路大得多,一旦治理好了,朝廷的利益,也大得多。」 「还有寄食厢军的问题,三处地方最发达,寄食厢军也最多,化解这部分负担,对朝廷,对地方最有利,也最容易得到支持。」 「三处地方,田亩诉讼最多,土地和人口的矛盾最突出,摊丁入亩刺激人口,和移民相结合,有入有出,能让资源得到最大的缓解。」 「还有三处人口最多,同样,对人口增长的刺激就最大,大宋在这些地方得到的人口,会比用同样的措施,在其余诸路施行,得到的增长最多。」 「摊丁入亩的目的,是为了刺激人口增长,同时还要让人口素质得到提升,这是我们的根本目的,不能在执行的时候,忘了这个根本目的。」 「摊丁入亩我们一步步的来,先在最容易施行的地方施行,施行起来后,必将会造成一些变化,比如诸路的人口,可能会想方设法,向这三处流动。」 「其实就算不施行,人口不都在向繁华地区流动吗?不过诸路的压力会更大,地方官府,很快迫于政绩的压力,奏请比效三处地方施行。」 「这样一来,法令推行的主从关系就变了,不再是朝廷强迫他们执行,而是他们主动要求效仿……僕射,对你也是有好处的噢……」 赵顼的话里边有很多的新词儿,不用问,蔡确知道是谁的主意,拱手道:「陛下圣明,宸几之间,鞭辟万里,烛照天下。很多方面,臣都没有想到这么深,这么细。臣惶恐。」 在宰执跟前当了一回老师,赵顼不由得心中暗爽:「知道了就好好去做,朕对爱卿,寄有厚望。」 蔡确说道:「臣感激涕零,还有,蜀国公的奏章里,大用夏国八姓,拣选八万精兵,加上如今的万五新军,刘昌祚三万骑军,即将编练入三路的三万五千新军,合计十五万强军,是否……」 赵顼看了蔡确一眼:「军事非僕射之责。」 蔡确赶紧躬身:「是,臣想问的是,要供养这十五万大军,加上蜀国公条陈里边的各处道路水利,田亩开垦,兴商办厂,这些尚书省不得干预,这事权……是否过重了些……」 赵顼笑了:「这个蔡京昨日便来奏请过,不过不是说事权,而是说能耐。」 「他说宁夏新服,诸事难为,只要三路不伸手向朝廷要钱,那就一切好商量,他保证替朕看好这个家;」 「可那边要是跟朝廷伸手,那尚书省的差遣他就没法干了,请自贬去宁夏,换蜀国公自己回来背这锅好了。哈哈哈哈哈……」 蔡确也只有陪笑道:「也是,宁夏三路如果能自给自足,的确是国家之幸。」 赵顼说道:「至于事权,也请僕射放心,苏油去看望种谔,到了营前都要通报,说自己已经不管军事,做事情就要按规矩来。」 「宁夏新军,也都有中使做监军,蜀国公只管诸军后勤。」 「至于地方大政,事前都要令各方列席,商议妥当之后,记录签字备案,再命晁补之拟成条陈送达。」 第558页 说到这里突然愤愤不平:「我看他的问题,就是懒,就是谦让放权过甚!听说连知州都敢在会上跟他拍桌子争吵,成何体统!」 蔡确问道:「那知州没有被责罚?」 赵顼又好气又好笑:「我命尚书省降了旨意,不过被苏油驳回了,说是会议纪律上,没有知州不能对都转运使拍桌子这一条。」 「私底下还给我写信,替那个知州说好话,说什么只要人家能够匡正治政之失,拍脸都行,拍拍桌子这才哪儿到哪儿?哈哈哈哈你说他讨厌不讨厌……」 …… 宁夏路,兴州。 苏油相当的清闲。 现在的宁夏三路,军政文学,人才一搂一大把。 机械化大生产的红利,货币充足的流转,让宁夏三路的经济以非常高速在发展。 机械化大生产会侵夺手工业者的利益,会侵夺小民的利益,这种说法其实是不科学的。 这种情况,是自髮型自由经济初期才会发生的现象,而苏油现在搞的,更类似宏观调控下的出口型工业经济。 而且主要的产品,本来就不和手工业者的商品重叠,因此谈不到侵夺一说。 比如粮食,苏油对于国家储备粮的标准,在封建国家来说,一直认为是三年尴尬,六年保底,十年才无忧。 西夏是四战之国,军方储备更需要充足,连谅祚都知道造摊粮城,就是为了储备军粮。 比如棉布,棉花现在价格依旧偏高,产量稀少,也不是小民能够穿得起的,棉布主要还是输入周边和大宋内地,填补市场缺口。 如今的小民,丝捐也是农税的重头,如果棉布足用,不但不会侵夺小民的利益,反而会减轻他们的负担。 其余如铜器、酒类、瓷器之类,苏油在增加产能的同时,又开发了一个西域大市场,两者是同时在进行的,对产业只有刺激作用。 第一千三百八十五章 铁路 所谓的大工业对手工业形成挤压,那是华夏特有的半封建半殖民内卷型社会的特徵,形成的原因不仅仅是大工业崛起造成的,还有很多复杂的成因。 比如劳动力成本低下,被倾销的封闭型市场,产品需求不旺盛,外来势力残酷掠夺等一系列综合因素。 而在西方,统治者又缺乏「仁爱」这种统治观念,没钱看病的死完就好了这种想法,直到千年后都不缺市场。 现在的大宋不存在这些问题,就看周边小国偷大宋的铜钱都上瘾,就该知道跟晚清那种连货币都要用墨西哥鹰洋的情况,是完全两回事。 至于说玻璃销售去西域,会不会冲击到黑汗天方的琉璃产业,苏油现在大宋的心都操不过来,会管那个? 中国歷史上大工业对手工业的冲击有个大背景,就是外国用他们的技术,形成对中国的财富掠夺。 放到大宋,这就叫肉烂了在锅里,这和新中国改革开放后蓬勃发展各项产业才是一个性质。 而且苏油很注意这方面,发展的是煤铁、化工、贵金属、毛呢、棉布、肉类、大牲畜;而消耗这些的,是基建、军方、大宋富庶的内地、以及向周边出口。 包括货币出口。 苏油现在只管大局,他现在抓的基本是军政协调,官民关系,廉政,以及教育。 不光要教育百姓,还要教育官员。 为此苏油举办了一个政府官员的速成班,除了朝廷送过来的选官,还有当地现在在任的官员。 反正朝廷现在没在三路收两税,新得西夏,前几年也要求「无为而治」,地方官员们有时间轮流来兴州接受培训。 现在的地方政府,主要事务就是司法、行政、税收、教育、礼制、防兵防盗。 但是光这样明显太粗糙,到后来渐渐完善,职能明确,才开始有了相关的专业书籍。 比如宋朝的《洗冤录》,清朝的《宝鑑洗冤录》、《刑钱指掌》、《福惠全书》等,都是有关刑侦、法医、听讼之类书。 比如《钱谷大要》这类有关徵税的书籍。 清朝封疆大吏刚毅任云南按察使时,命人编纂了一部《官场必读》,将各项公文,分类编纂,遍赠僚属,以资辅佐; 汪龙庄曾经当过十四个官员的师爷,自己也当过知县,官场经验极为丰富,写了一本《学治臆说》,被称为是知县教科书。 而苏油的治政经验也非常的丰富了,之前在交趾就办过培训班,并且也出了一本教科书,指导州级以下官员管理政务,叫《时务宜要》。 这是一本官场大百科全书,包括法令推行,州县大事,各曹的责任,追限,如何安抚百姓,听取民情,如何监督下属,甚至公文格式,各事对应的上峰衙门,如何呈递等,就是一本《当官指南》。 除了管理,本书还重点讲了如何培养地方民风、教育,如何兴农田水利,如何因地制宜发展工商,甚至还指出新兴产业对地方发展的重要性。 比如「五小工业」模式。 也就是小钢铁、小煤矿、小机械、小水泥、小化工,以及这些产业的落地,是如何推动地方兴盛的。 这书在大宋引发了一种奇怪现象,可贞堂虽然一版再版,但是官场上愣是见不着。 官员们都在私下流传授受,嘴上不要不要,心里好香好香。 晚上在被窝里边偷偷翻,但是你在任何一个官员的书房都看不到。 第559页 这也是大宋的风气,你看这个,摆这个,你就是热中官位,就是想谋求加官晋爵,就是……不谦退淡泊,不光风霁月,不那么……君子。 不过苏油也没管,很多东西偷偷流传效果比公开出版还要好。 这是他后世得来的经验,嗯,比如…… 比如《子不语》。想偏了的,自己留言检讨,接受批评。 但是这套做派在如交趾、宁夏这样的地方暂时还用不着,因为这些地方的人,想法还没有复杂到这么假的程度。 夏人的官很糟糕,别说夏国,辽国都是,就连涉及国计的军器,铁冶,都是部落承包责任制。 因此才被巢谷钻了大空子。 语言对三路路级以上高官不是问题,但是以下的县令、知州,就有些麻烦了。 苏油厚颜无耻地给这些人,推荐了一款爆款——眉山师爷。 师爷的源流,出自周王之官——「幕人」。 《周礼·天官冢宰第一》:「幕人掌帷、幕、幄、帟、绶之事。凡朝觐、会同、军旅、田役、祭祀,共其帷、幕、幄、帟、绶。」 他们能够为幕主出谋划策,参与机要;起草文稿,代拟奏疏;处理案卷,裁行批覆;奉命出使,联络官场。 干的其实就是「代理州官县令」的职务,因此深得官员倚重。 又因为身份特殊,故府内衙役、僕从将之作为老爷的朋友来看待。 其中以刑名、钱谷二席最重,称其为「师爷」。 官员则称其为「幕友」,师爷则称官员为「东翁」。 比如晁补之、秦观、苏元贞,都曾经是苏油在杭州时的「幕友」,而苏油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有一个「师爷」一直没变,那个人是张麒。 其实这个制度不好,但那是相对于现代,在如今这行政管理粗放到令人髮指的原夏国地区,堪称跨时代的巨大进步。 可不嘛,宋朝跨越到了清朝……整整八百年间……不过话说回来,那八百年间,制度是进步还是倒退又得另说。 除了抓官员培训,还有教育。 苏油在各州都设立了小学,但是义务教育这种逆天的良政,却还不敢施行。 只能规定,除了条件好的孩子可以不读外,凡是进校读书的孩子,家长会得到很多招工,用人方面的优待。 工厂里,同样要开闢扫盲班,一样有晋升,薪酬之类的相应鼓励政策。 在行政管理方面,苏油基本已经分派妥当,有过目不忘的判官晁补之;有熟悉蕃夷,商务,佛学的宁夏路转运使苏元贞;以及执行力比蔡京还勐的幕府掌书记毕仲游,加上战略大师种诂、章楶……现在他自己就成了万金油。 如今是春播时节,重点是种地,还有水利工程。 莱山一号的丰收,油菜的丰收,让兴州农人的收成高了三分之一,有了素油,将黍米换成小麦油菜来耕作的积极性更高了。 宁夏三路种植的春小麦,如今麦苗已经成长了两个月,整个兴州河谷平原,全是一副荠麦青青的景象。 朝廷的各路厢军也陆续开到了,苏油将之编为建设兵团,大体分作三部,懂文字的做工人,不懂文字的,三十五以上的做农人,剩下的修路。 蒸汽机已然开发成功,火车,需要提上议事日程了。 如果不是水运,拉煤走陆路,一百里价格翻一倍。 中国最苦逼的地方,就是本土煤产区在河套两侧,而工业发达地区,现在在蜀中、郑州、两浙。 后世近现代工业首先出现在英国,其主要原因就是煤铁、工商、航海几乎全部集中在一处,具备得天独厚的发展条件。 好在现在苏油拿下了南海,那边丰富的资源可以通过海运送往两浙。 但是这又出现了发展不均衡的问题。 西北也算是得天独厚,问题是中原王朝对西北的控制不足,技术人才,人口素质等储备也不足。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通西北黄河与中原水系连接通道。 最容易的地方,就是兰州到秦州,连通黄河和渭水。 不过一里铁路需要三万斤钢材,兰州到秦州六百里,就算苏油能将一斤钢材的价格压到两百文,光铁轨的成本,都需要三百六十万贯。 还不算无数的桥樑涵洞! 世界第一条铁路,建于十九世纪的伦敦,全长五十里不到,而铁路正式成熟期是四十年后,大都市地铁的建成。 而那个时候英国的产能,已经是每年生铁产量七百万吨、粗钢产量三百万吨,煤接近两亿吨。 因此大宋目前只能在有限的几个地方修建铁路。 比如经济最发达地区——汴京到陈留; 大铁冶地区——南海铁州到冶州港口; 以及重要战略地区——蜀中支援陕西的简易铁路。 好在西北有一处地方,也有这样的条件,那就是银丰监到兰州的五十里。 修铁路,拉贵金属和枪炮! 至于其它的几条,目前能把沥青公路修好就不错了。 第一千三百八十六章 兵制 三月,各条道路开始正式施工,而苏油则拉着沈括和张天师,一头扎进银丰监。 银丰监就是后世白银市,有了氯法冶金和湿法炼铜,这里的金银铜产出丰厚。 这里的技术条件也是最好的,大宋西北的枪炮弹药研发基地就在这里。 第560页 这是一个不差钱的单位。 标准轨道、凸形铁轨、与之相配的铸铁轮子、第五代蒸汽机,都已经产生,火车头的研发,其实只差临门一脚。 沈括和苏油干得很起劲,不过小天师却有些不耐烦:「敦煌那里道藏整理不重要?你为何非要用蒸汽机拉货?还是在陆路上拉?宁夏这么多马匹不能用吗?」 苏油说道:「马匹受天气影响大啊,还有成本也高,不准反对,现在我正在和赵宗佑关扑,他要将蒸汽机搬到夔州型上,用来安全度过赤道无风带,我要造出能够在地上用蒸汽机跑的火车,目标是能够运载四十吨的货物,一天完成一百五十里的来回。而运输成本就是一些煤和水。」 沈括说道:「南海那边已经用上了铁路,现在我们对功率计量、铁轨粘力,牵引粘力,粘着重量都有了一定的研究,船用型蒸汽机已经发展到了一定程度,我们这次的设计,就是要将船用蒸汽机体积缩小一些,效率提高一些,然后搬到路上来,难度不算太大。」 然后拿出一张图纸:「国公将大致的模型都画好了。」 张象中将图纸接过来:「这是何方妖孽?怎么还有一张脸?」 苏油不由得老脸一红:「那脸是扁罐调皮给加上去的。」 根本不是,这特么是苏油根据汤玛士小火车画的! 后世的蜀中,犍为县城西二十公里处,有一个好玩的体验项目——嘉阳小火车。 芭石铁路全长二十公里,轨距七百六十二毫米,隧洞六座,弧线一百零九段,最大坡度36‰,有「工业革命的活化石」之称。 那上面跑着的小火车头,跟动画片《汤玛士小火车》里边的火车头很像,吸引了无数游客带着小朋友前去体验。 苏油也去过,油菜花开的季节里,小火车在菜花地里穿梭的景象,的确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车站里边还有火车头参观项目,当时他去的时候,正好有个小朋友的夏令营,夏令营还请了成都铁路局的退休工程师当讲解员。 于是当老工程师给小朋友们讲解蒸汽火车的构造和运行原理的时候,苏油也兴致盎然地在旁边趁听。 这个火车头,就是根据那个画出来的。 不过他也只能画出一个大的雏形。 但是光这个大雏形,在沈括的眼里这幅图就是无价之宝。 比如横卧式锅炉,具备高大的烟囱,从大烟囱就能够大致看出来锅炉的耗煤。 这就说明锅炉是石富发明的那种多管式锅炉,烟囱与燃烧室形成负压,通过热量气体对横卧式锅炉加热。 锅炉上面还有个突起的箱装物体,很明显那就是蒸汽净化干燥装置,然后火车头行走部的结构在下部,说明还有一根蒸汽管到连通到火车头的底部,驱动气缸。 行走部分也有无数的亮点,比如从连杆部分就能够看出来,其中两对明显是主动轮,而主动轮前面的小轮明显是起导向作用,而后边的几对从动轮,则是其分担压力,还有转弯帮助作用。 整个部分比油井提油机复杂,但是其实比纺织机简单,总体还是将气缸轴的水平运动转为圆周运动。 不过因为巨大了很多,提供的驱动力更大,同样有很大的设计难度。 但是工作原理已经明确了,大的构造也已经出来了,剩下的都是细节设计的问题。 理工是辅助设计的模型,很多设计和运算可以提前,做出图纸。 苏油抽选银丰监的理工人才,组成了「蒸汽动力火车头兴趣学会」,一共有三四十人,都是精英。 与此同时,兰州铁厂开始制造钢轨。 三月,苏油开始再次巡视各州,尤其是丝路五州、张掖城、武威城、贺兰堡、乌喇海城、黑山堡。 城堡是钢筋水泥与砖石混成结构,因为配置了高精度的炮兵,护城河离城堡很远,足有三里。 护城河与城堡之间,是用于耕作的麦地,麦地上有环绕星形城堡的水泥预制板件的沟渠,这些沟渠,战时还可以成为战壕和交通壕。 大城是山台形,不仅仅靠最外围的城墙防守,城内的布置,更像是依山而建的多层的生日蛋糕。 炮兵在顶部,能够得到最好的保护和最远的射程。 这样的城池相当恐怖,城里城外都有水源,良田,工坊,城中有巨大的粮仓,草库,武库,营房。 五原城和九原城更加巨大,二种在五原,直接将两河包夹之地打造成了一个巨大的保障基地。 除了汉唐故渠以外,还有七条河渠的规划,根据当地农人的经验,分消冰水、桃花水、四月水、伏水、秋水、冬水进行灌溉。 其中伏水肥沃,灌溉效果最好,秋水次之,春水最差。 冬水清澈,则用以沖刷渠道,进行清淤。 引水渠口因地制宜。 位于上游的渠口,因河水位较高,为避免直接迎进冰熘,只引「倒漾水」; 位于下游的渠口,则需如都江堰那样,加设引水坝; 而中间的渠口,设于凹岸下游即可。 这些河渠如果全部修成,理论上能够得到耕地、牧地、林地九千万亩,也就是九十万顷,相当于两个两浙路! 当然这只是面积,实际产出因为轮作,当年可耕地亩只与两浙路相当,再加上适合耕种的时长、以及产量,其实只有两浙路的一半不到。 第561页 然而这里同样不可替代,因为这里,产马! 自故汉凌阳渠修復之后,渠西种麦,渠东牧马,如今已然开拓出耕地万顷。 当苏油巡视到这里的时候,三万新军精锐正在训练合成。 苏油带来了第二批货品,还有农具,军器。 种谊看过河滩上搬运的热闹场景,对苏油说道:「国公,我陪你巡视巡视这里的新军?」 苏油笑道:「军务就不用了,我就是来验收城池,送给养,另外看看你们屯田和牧马的进展的,现在有多少母驹怀上了?」 「那我带国公逛逛。」种谊一夹马腹,当先带路:「等到明年,我们能得八千之数。」 苏油也打马跟上:「这里太辛苦,给将士们伙食要开好,即使比照战时供给,我三路支撑你们是没问题的。」 种谊说道:「训练我自会抓紧,但将士久不经战的话,必定会有所懈怠。」 苏油想了想:「王相公的置将法,只解决了一部分的问题,属于头痛医头。」 「让将领在地方上,从招募到成军全权负责,稍不注意,就会重演末唐的局面。」 「反倒是太祖之制,虽然也有问题,但是我觉得对新军反而更加合适。」 「所谓将不知兵,是兵的本身素质,各地相差过大。」 「如果都如新军这样,具有统一的指挥、统一的制度、统一的编制、统一的纪律和统一的训练。让每个将领,不管接手哪支军队,其战力都相差不大,这个问题,还存在吗?」 「而所谓的兵不知将,同样是这个问题,如果将领都经过皇家军事学院培训,具有相同的背景,相同的学养,在指挥,组织、计划、纪律方面,都採用相同的管理方式。让所有的将士,都在统一协调的制度下被管理,被晋升,那兵们哪里还需要『知将』?服从命令坚决完成作战任务不就是了?」 种谊点头:「这段时间一直在抓协同,其实目的就是为了这个。」 第一千三百八十七章 白灾 苏油说道:「想打仗,不是没有机会,青唐董毡病重,阿里骨屡次持金令给众酋长施加压力,想将他们的亲眷都集中到青唐城,其实是软禁起来,此举引起了酋长们的极大不满。」 「去年我朝在沙兰大开榷市,丝路五州的贸易,让商贾们得到了极大的优惠。今年的茶市,丝茶销售量超出了我的预期。道路也平坦,大军还为其提供沿途保护,青唐的繁华,已经成了过去了。」 「青唐如今人心浮动,收入断绝,在外还有的董毡嫡子蔺逋比,旧臣温溪心,只要董毡一死,我大宋就是扶重耳入晋的秦穆公。」 种谊撇了撇嘴:「李姥姥拿稳了凉州,与熙河鼎足而三,青唐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完了。那功劳,留给他立就好。」 「哎哟小八心大了啊……」苏油笑了,拍了拍种谊的肩膀:「饭要一口口的吃,人家好歹是兄弟之邦呢。」 「不过那边也不是没有动静,朝廷邸报看了吗?黄龙府女直附辽。还有鞑靼五部进献名马,就是上月的事情。」 种谊说道:「三月进马?苛剥太甚了吧?」 苏油说道:「八郎你要知道,宋辽都是大国,大国永远不会被别人打败。他们……只能是自己打败自己。」 种谊摇头:「辽国再这样下去,很快便会出乱子……」 两人跨过一个草坡,骏马来到了水边,种谊一指北方巨大的河流:「老师,这里就是乌加河。」 苏油看着望不到边的河面:「壮观。」 种谊说道:「桃花汛前,这里河面宽连六里,河床上满布沙洲、岔流,还有许多旋流,俗称『破河』。」 「等到六月,又会成为一片汪洋。这一段河道,极不稳定,常向南北迁移,因此造成许多死河筒,形如牛轭,又叫牛轭湖。」 「沿河一带,我准备密植沙柳、梭梭,作为屏障,以免冬季封冻后,从北面过来的麻烦。」 苏油说道:「防守是一方面,关键是斥候小组,骑兵,情报,望哨,以我们现在的实力,要坚决灭敌于国境之外。」 「北面黑山威福军司,六百里都是原夏国之地,那一带的军事行动,我大宋有足够正当理由,事到临头需放胆,明白吗?」 种谊点头:「老师你放心。」 「哪怕是私下,以后也不能这样叫。」苏油又拍了拍种谊的肩膀,笑道:「大宋最忌惮这个,何况你我文武有别,而你又代理过军事学院,现在更是统军的大将。」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沿着河渠朝二人驻马之处狂奔而来:「益西威舍,活佛请你速返大陷谷!」 苏油才走到顺化渡,便收到了消息,元丰六年,夏四月,丙午朔,辽境大雪,平地丈余,马死者十之六七。 整个黄龙府以北都遭了灾,宁夏三路北面的阻卜、白鞑靼,为了躲避雪灾,大量南下,已经进入宋境,向贺兰山通道大陷谷聚集。 仁多保忠紧急召集部众,三万人守护摊粮城,三万人扼控大陷谷,同时向兴州紧急求援。 孙能收到情报吓了一大跳,亲自带领控鹤军出克夷门接应苏油。 当苏油抵达双塔寺的时候,听仁多保忠说红衣大和尚已经去了鞑靼人部落当中。 苏油看了一圈,却发现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熟人:「唿图?你在这里干什么?」 第562页 仁多保忠说道:「便是唿图赶来报的信。」 苏油问道:「他们人到哪里了?」 唿图说:「我是在娄播贝海遇到的他们。」 娄播贝海就是摊粮城北面三百里的那个大盐池,苏油也不再多问:「走吧,去看看。」 唿图赶紧说道:「我与白鞑头人蒙根图拉克相熟,益西威舍带上我吧。」 苏油点头:「倒是的确需要一个译官,走吧。」 来到谷口,仁多保忠的三万人已经集结在了这里,修齐了寨墙,挡住了北方。 蕃人就是这样,部族中三丁或者四丁就能抽出一兵,而且立马就能打,调兵成本和中原农耕之族完全不一样,十丁一兵算好的。 苏油给孙能一个眼色,孙能一挥手,五支斥候骑兵一人三马,朝北方奔去。紧跟着一千骑兵分作三队前出,也缓缓向北而去。 剩下两千人分别占领两侧高地,战士们开始挖掩体,设炮位,转眼就绪。 仁多保忠也不是蠢人,死跟着苏油一言不发,任由一百新军战士连苏油带自己被保护起来,颇有降臣的自觉。 不一会儿,一队斥候带着三个人奔了回来,其中一个是中年红衣和尚,还有两个健壮的鞑靼汉子。 唿图在苏油身边低声说道:「右边的那个,就是蒙根图拉克。左边的应该是阻卜部的。」 三人奔到近前,红衣和尚下得马来:「益西威舍,活佛留在了两个部落当中,让我带他们来见你。」 两人跪下,蒙根图拉克伸出双手哭喊到:「益西威舍,长生天在四月降下了白灾这样恐怖的灾难,活佛说只有光明智慧的上师才能拯救我们,益西威舍,救救我们吧!」 现在的鞑靼人还远没有到八十年后那种横扫世界的强悍,现在的鞑靼人,是辽国,西夏,黑汗,甚至回鹘都敢踩一脚的对象。 大部分的鞑靼鞑靼部落都成为辽人的藩属,以求能得到庇佑,但是辽人对他们其实也是非常苛刻的。 苏油摇头嘆息:「繁育羔群的三月,你们还要向辽人贡马,你们不珍惜长生天给你们的恩赐在前,长生天才会降下惩罚。」 蒙根图拉克哭道:「那不是我们愿意的,是辽人逼迫我们的!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要来勒索我们最好的种马,不信你问唿图兄弟。」 苏油问道:「蒙根图拉克,你的来意并不坦诚,我的斥候告诉我,你所谓的部族,全是男人,并没有妇人与孩童,你这是要考验我的智慧吗?」 蒙根图拉克一愣,真要说话,苏油立刻说道:「蒙你称唿我一声益西威舍,我现在需要你的诚实,告诉我,你们部族的妇人与孩童在哪里?还有,告诉我,你带领部族南下的本意。」 「如果你不能诚实,那对不起,你就不是一个值得我尊敬的客人,我也不会帮助你。」 蒙根图拉克看了另外一个鞑靼人一眼,那个鞑靼人一狠心:「尊敬的益西威舍,我是阻卜部首领苏日哲的长子吉达。我们的部众现在是我父亲在率领,妇人和孩童都在娄播贝北面的戈壁里。」 「我们南下,本来是想要抢夺一些粮食和羊羔的,是活佛阻止了我们,说夏国可汗的五十万大军都被益西威舍消灭了,你是宽厚与仁慈的上师,如果需要帮助,用诚心说话,比用刀剑说话好一万倍。」 苏油这才下马来扶起两人:「白灾降临,部落中首先失去的就是羔群;严寒和飢饿,首先倒下的就是妇人与孩子,没了孩子和羔群,部落就没有了未来。」 「你们遭受了灾难,还要越过大漠,我想问你们还有多少人?先说妇人和孩子。」 吉达说道:「我们还有五万,白鞑有三万。男丁过了娄播贝的,一共也有五万左右。」 苏油说道:「我现在就送两百辆大车的食物给你们,会动用我的四百军士,我要求你们向我保证,先让部落中的妇人和孩子吃上,然后才轮到你们。」 「然后你们全体过来,刀剑可以自带,弓箭全部放到大车里,让生病者和体弱者坐车来见我,等你们到了这里,我们再商量怎么帮助你们的事情,好不好?」 吉达和蒙根图拉克感激地亲吻了苏油的靴面:「活佛说的是对的,益西威舍的仁慈,能够化解四月的冰雪,我们这就赶回去。」 苏油转头:「仁多,开摊粮城,拉两百车粮食,不,面粉,拉两百车面粉过去,那玩意儿更好加工也容易吸收。」 仁多保忠点头去了。 第一千三百八十八章 选择 两日之后,大陷谷北面行来了一支巨大的队伍,除了羸弱的人马,还有瘦弱的牛羊。 除了大宋商队的马车,还有鞑靼人自己的粗制马车,妇人和孩子们坐在车上,有的还抱着羊羔。 羊羔,才是部族的未来。 这两天苏油也没有闲着,大陷谷口已经摆开了一大熘的大锅,里边煮着肉汤,面煳。 还有热水和药汤。 受赵顼这灾星的拖累,大宋对救灾已经经验丰富,颇具章法。 见到吉多坚贊,苏油赶紧迎上去:「大和尚,你是活佛,今后坐镇双塔寺就好,这种事情派个弟子去不就行了?」 吉多坚贊合什行礼:「益西威舍此番救助十数万生灵,功德无量。」 苏油摇头:「这才刚开始,最多算是应了急,这位就是阻卜的苏日哲头人吧?」 第563页 苏日哲匍匐在地:「长生天到底没有抛弃它的孩子,它指示我们顺着大雁飞行的方向走出风雪。」 「阻卜、白鞑两族,遵从长生天的意愿,今后就是格日勒图最忠诚的部众。」 啥意思?苏油没明白,不过赶紧将老人扶了起来:「忠诚在太饿和太饱的时候,与酒醉之后的话语一般没有效力。对你们提供帮助,只是出于人都应有怜悯之心,而你们的忠诚,也不是商品,哪怕它最贵的商品还珍贵。」 「如果我说我帮不了你们,忠诚是否就消失了?」 苏日哲顿时露出了惊恐之色。 苏油牵着他的手:「老人家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说,长久的互惠,比单纯的效忠,更加的可靠。」 「难道你们对辽人不忠诚吗?可他们为何要夺走你们种马,引来长生天的降罚呢?」 「我们汉人里有一个圣哲说过,如果君主对待百姓,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那他的百姓,就会待他如同自己的父母;」 「可如果他对待自己的百姓如同对待强盗,那他的百姓也会对待他如同仇敌。」 「两百车的粮食,只够你带领着你的部族走到这里,我其实并没有帮到你们太多,因此对于你们的忠诚,我现在受之有愧。」 「接下来,我们应该一起好好讨论如何度过这场灾难,甚至让两个部族,比受灾前还要繁荣。」 「做到了这一点后,我才敢替陛下,替大宋,感谢你们的忠诚。」 苏日哲这才明白,感激涕零地说道:「格日勒图已经救了我们的命,苏日哲也不敢再过分的要求……」 苏油摇头:「救命不是让你们苟延残喘等死,而是要给你们一个未来……走吧,我们去双塔寺好好商议商议。」 到了双塔寺,大家坐定,苏油给苏日哲上了一壶奶茶:「先喝点,既然已经到了大宋,大宋就不会不管你们的死活,这一点,首先请头人放心。」 听苏日哲讲起这场灾难,苏油才知道,游牧民族虽然强悍,但是很多时候他们发动战争,不如说是为了活命的赌博。 这次白灾,可得够大辽喝一壶的。 听苏日哲说,周边的多数部落都向辽国那边去了,毕竟游牧民族,更认以游牧起家,看似更强大的大辽作为宗主。 他们一开始也是,但是这条路是兇险的,因为路上所有人,都被严寒和飢饿变成了盗匪和恶狼。 阻卜和白鞑相邻,大宋的商品,主要就是通过白鞑流入漠北大草原,因此苏日哲首先想到的就是去找好兄弟抱团。 而白鞑本身也不好过,蒙根图拉克的父亲,也就是白鞑的族长额尔德木图已然病重,陷入昏迷。 当苏日哲带领着两族,走到一处叫那都海的地方的时候,额尔德木图突然甦醒了过来,用手指着天上的大雁:「跟着盲目的人群,只会见到傲慢和风雪;跟着聪明的大雁,才能找到温暖的春天。」 「往南方走,我的老朋友。那里有宫殿一般壮伟的寺庙,有佛祖吉祥的经音,还有智慧通彻如盐湖一样的格日勒图。」 「带着我们的部族,到南方去,到南方去!」 说完这些,额尔德木图就去世了。 额尔德木图,鞑靼语里就是「有才学」的意思,可是南方有大漠阻拦,这个决断并不好下。 就在这时,一块石碑引起了苏日哲的注意,上面写着一些古怪神奇的文字。 苏日哲命大家寻找,很快,又在南边发现了一块。 就这样,大家靠着寻找石碑,找到了从戈壁穿越过来的道路,一步步走出了大漠,抵达了盐海。 苏油摸了摸鼻子,这特么就是商队偷偷埋下的路碑,竟然被人家鞑靼人给破解了。 只好说道:「那是我让人埋下的,今后商队……」 苏日哲大惊:「格日勒图知道我们会有这场灾难?提前给我们布下了穿越大漠的指引?」 感激涕零地伏下身子,手舞足蹈地唱起来:「智慧光明的格日勒图,风雪在你的身前都只能停下脚步,你的睿智如同娄播贝的盐湖,不但洞彻清明,还是巨大的财富……」 苏油一点都听不懂,经过唿图翻译才连连摇头,赶紧将苏日哲扶起来:「老人家,我们的圣哲说过,一个睿智的人,应该像长生天经行不息那样,永远不要停下让自己更加完美的脚步;也应该像我们脚下的大地那样,能承载一切,培养自己深厚宽宏的品德。」 「长生天,只会帮助那些永远努力,永远不放弃的人。」 「所以你们要自己救自己。」 苏日哲恭敬地说道:「格日勒图,我们应当如何做?」 苏油说道:「你们有体力,能劳动,你们现在只是失去了牛羊,但是没有失去双手和双脚。你们完全可以通过劳动,将失去的牛羊赚回来,而且是更多,更好的牛羊。」 「现在河西路在採矿,我希望你们能加入到其中去,部族的男人,去帮助我们运输矿藏;女人和孩子,去帮助删丹的牧场繁育牧群。」 「男人的报酬,是每天三顿饭,每个月,矿主会给你们两百文铜钱的积蓄;女人和孩子的报酬,是所负责牧群的十分之一。」 「这个时间是一年半,等到灾难过去,新生的羊羔变成强壮种羊的时候,你们就可以返回草原了。」 第564页 「那个时候,男人可以用积蓄换成你们需要的物品,女人和孩子带上你们的收穫。你们可以重新开始你们的新生活。」 苏日哲问道:「男人和女人,必须分开?」 苏油说道:「也可以不分开,但是我担心如果那样的话,你们最后会贪恋宋朝的生活,不愿意再回到草原上去。」 「现在宋朝有政策,如果你们愿意成为大宋的子民,一丁给两百亩牧田,用于耕作和放牧。」 「这些土地,会成为小家庭的私产,除了为朝廷纳税,任何人都不再是其他人的附庸。」 「但是游牧的生活是不行的,因为那样会走到别人的地上去,干扰到别人的生活,自家的牛羊,也会吃掉别人的牧草。」 苏日哲有些不解:「牧草不是长生天送给我们的吗?」 苏油笑道:「你们草原上的牧草是,我们这里,牧草是自己种出来的,所以才要划明地界。」 「删丹马场倒跟你们草原一样,不过那里是属于国家,属于大宋皇帝陛下的巨大马场,因此那里能够容纳下你们原有的生活方式。」 「但是不能对皇帝陛下的仁慈得寸进尺,军马场也容纳不下你们所有的人口,因此男人做工,女人和孩子放牧,是最好的,也是能帮助到最多人的选择。」 「对了,每隔六天,你们会有一天的相聚时间。」 「这两种方式,你们都可以选择,最好和大家商议一下。要是选择一丁两百亩草场的生活方式,你们以后就会成为宋人,纳入大宋的编户管理,不能在随意移动。你们需要耕作好自己的土地,照顾好自己的的家庭,为国家服役纳税,这就是宋人的生活方式。」 「要是选择继续过牧民的生活,以后要回到漠北大草原,那就男女分开,坚持一年半,最后带着积蓄的财物和牛羊,重新回到故乡。」 「不管你们选择哪种,我都会安排。因为长生天让你们来到这里,一定是有原因的,不是吗?」 第一千三百八十九章 安置 「你们能够发现指引,来到这里,是你们的幸运,你们是被长生天眷顾的宠儿。」 「就我个人的意愿,是希望你们最终能够回去,到时候我会派遣商队和僧团,跟着你们一同回去,为你们带去物质的繁华和佛祖的慈悲。」 「你们会成为草原上的先行者,将来或者会改变更多的人。」 「去吧,我等你们商议的结果。」 苏日哲又匍匐着行了个大礼,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苏油才转身对红衣大和尚有些不满地说道:「行走在大地上的活佛很多吗?你的任务是培养出更多的行者,而不是自己去充当行者。」 红衣大和尚莞尔一笑,合什道:「和尚也是人,要化解鞑靼人的灾难,同时还要化解他们可能带给党项人,宋人的灾难,和尚觉得必须去。」 「算了,反正说什么你也不会听的。」苏油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不管他们选择什么,你这寺里的僧徒,也得借我几十个,负责教诲他们,以及两方的沟通,现在的宁夏需要的是安定。」 「如果他们中间有聪明的孩子,挑选一批进小学,我教他们学写汉字,说汉话。」 很快苏日哲带着蒙根图拉克和吉达回来了,说两部愿意接受格日勒图的意见,他们选择男女分治,六日一聚的方式。 双方商议妥当,苏油命新军将士给他们登记,取汉名,造册,检查身体,编组,带着他们前往肃州。 元丰六年四月五日,朝廷接到三路都转运司奏报,辽境初夏大雪,阻卜、白鞑两部十三万人越过大漠叩关。 转运司救治灾伤,採用男女分治之策,安置在了甘州。 男人採矿,妇孺放牧,正好弥补甘州马监和矿监人手不足的问题。 蔡确对苏油的处置感到非常头痛,甘州离漠北太远了,沿途要经过兴州、应理关、兰州、凉州。 为何要绕这么远?其目的是什么? 苏油说得很清楚,两部人马会沿着大漠和长城北面一路向甘州进发,沿途州军携带物资,出长城负责接应工作,其实也是一场三路对待南下游牧民族军事集团的应急演练。 两部人马在甘州接受安置,重要原因就是那里在巢谷和刘昌祚两路大军的防范之下,不担心其会有过度的举动。 而且甘州现在是大力建设的地方,修路、开矿、发展牧场,正好以工代赈,不劳地方费太大的力气。 等到一年半以后,还有多少人愿意回去都两说,估计会有很大一部分,化作宋民。 蔡确纠结了很久,有朝廷的利益,又有让苏油惹祸的根苗,而且局面如果出现问题,也非不能控制,最终选择了同意。 但是两部人马的到来,在外交上还有麻烦。 因为阻卜和白鞑,理论上是辽国的附属。 现在他们跑到大宋来了,是对辽国的背叛。 不过辽国现在应付国内大量部族的东进南下已经焦头烂额,耶律洪基为了让沿海富庶的州郡输粮去上京,甚至开出了三千石便可入官的赏格。 大量的南方商贾因此进入了辽朝官场,其中不少都是宋人,啊不,海外商人唐四郎的亲密小伙伴。 而苏油也留了足够的余地,声明此次救助纯属人道主义援助,这部分鞑靼人是临时安置,等到灾难过去,他们会重新返回草原。 第565页 辽国现在根本没法救助他们,只好让他们自生自灭,现在找到了活路,总不能再让宋人将他们送回来饿死吧? 很合理,很有人情味儿,很益西威舍。 四月,辛未,辽以知兴中府事邢熙年为汉人行宫都部署;以汉人行宫都部署王绩为南院枢密副使。以耶律阿苏为契丹行宫都部署,以耶律慎思为北院枢密使。组成了「救灾中枢」。 庚午,耶律洪基接受了这几位臣子的建议,默认了宋国收容阻卜、白鞑两部的行动,同时命诸路检校脱户,罪至死者,尽原之。 …… 这次雪灾对宁夏三路也不是没有影响,不过麦苗和稻苗已经深壮,受到影响最大的是棉花苗,需要补种。 除此之外基本上就没啥了。 这次雪灾也给苏油敲响了警钟,苏油要求各地今年秋熟之后,要开始尝试冬麦的种植方式。 冬麦如今被称作「宿麦」,莱山一号抗寒抗旱,经过一冬的生长,根系会变得非常发达,对来春应付倒春寒是非常有利的。 水稻没啥办法了,只能今后在秧床上覆盖魔芋胶膜,将育秧期提前并延长,让稻苗足够强壮。 好在魔芋在陕西已经广泛种植,甘宁也非常适合其生长,否则要从南边运胶膜过来,费用都够苏油喝上一壶的。 是月,大宋中书舍人,曾巩卒。 曾巩文字上的成就就不用多说了,政治上虽然一直不得意,却也是引导王安石步入朝堂的第一人。 他与王安石本来是好朋友,王安石声誉未振时,是曾巩一力导之于欧阳修。 而等到王安石得志后,曾巩却与他发生了巨大的分歧。 赵顼想要弥补二人的关系,尝问曾巩:「安石何如人?」 曾巩对曰:「安石文学行义不减扬雄,但是因为有些吝啬,故不及。」 赵顼很奇怪:「安石素轻富贵,从来不把钱财看在眼里,怎么会吝啬呢?」 曾巩回答:「臣所谓吝者,谓其勇于有为,而吝于改过耳。」 曾布如今是苏油的手下,他是曾巩同父异母的弟弟,苏油封了三百两银子,写了輓词,让曾布带给曾巩的后人,算是一份意思。 六月,乙巳朔,诏御史台六察各置御史一员。 癸丑,以礼部尚书黄履为御史中丞。 黄履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为王珪和蔡确鸣不平,因为这俩货常因为小过失被罚金,于是上书:「大臣罪在可议,黜之可也,可恕,释之可也,岂可罚以示辱哉?」 但是在政务上,黄履却又给了两人一次打击,当时的新制度,侍郎以下不许独对,黄履上书:「陛下博访庶政,虽远外微官,犹令独对,顾于侍从乃弗得邪?」 御史翟忠言外戚事,引得赵顼发怒,诘所自来。 黄履再次反对:「御史以言为职,非有所闻,则无以言。今乃究其自来,则人将惩之,台谏不復有闻矣。」 同样的人,还有原大理寺少卿,现刑部郎中韩晋卿。 赵顼曾经内降公事给大理寺,对一起案件,要求从重处罚。 只有大理寺少卿韩晋卿持平核实之后,认为那件案子没有从重情节,于是「无所上下」,没有屈从于赵顼的压力。 「帝知其才,尚书省建,擢刑部郎中」。 刑部需要对重案,也就是全国判罪为大辟的那些案子进行最终裁定,蔡确以为太麻烦,认为送给刑部的案子,如果地方裁定为大辟,最后被刑部推翻的那些,地方法司主官要承担罪责,夺职。 韩晋卿依旧不同意,认为如果这样做的话,以后天下就再没有司法官敢判大辟之刑了。 于是上书赵顼:「听断求实,朝廷之心也。今谳而获戾,后不来矣。」 有官员想要讨好赵顼,欲令天下庶狱,悉从奏决,韩晋卿没有从赵顼太累这方面来阻止,而是上书赵顼:「法在天下,而可疑、可矜者上请,此祖宗制也。今四海一家,欲械繫待朝命,恐罪人之死于狱多于伏辜者矣。」 同时重申苏油曾经说过的「特赦条件」,认为赵顼的决断,只应在案件「可疑、可矜」的情况下才能发挥作用,作为律法的最后保障,而绝不能滥用。 关于这两人的建议,赵顼「皆从之」。 第一千三百九十章 富弼逝世 苏油收到邸报非常高兴,对沈括说道:「陛下将黄履、韩晋卿放到这两个位置上,可谓得人也。」 沈括戴着一顶蓝布工作帽,身穿蓝布工装,脖子上还围着一条擦汗的白毛巾,白手套上都是黑油污,活脱脱一个新中国国营大厂技术工人的形象:「国公是在讽刺我吗?堂堂一路转运使,在这里调试机械?」 苏油将邸报收起来:「岂敢岂敢,存中这是能者多劳……对了话又得说回来,我要你们弄动力机车,你们现在却只将蒸汽机放到车架子上,两者之间互不关联,还敢给我送喜报叫我来看,这是当我好煳弄?」 摆在厂房中的这个机械,咋看上去非常像火车头,蒸汽动力部分非常接近,不过小了很多,但是轮子却没有和锅炉相连接的驱动杆,让苏油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换句话说,这就是将一台蒸汽机放到了大车上,结果还是由马拖着跑,这玩意儿,有啥用? 沈括说道:「兴趣小组将国公的方案作了修改,他们认为运输问题现在不重要,发明一台能够走到田间地头,各处工地的动力源,更加重要。」 第566页 嘶……靠!有道理啊!太……太特么有道理了! 「多少马力?」 「现在还只有三马力。」 苏油的兴趣彻底上来了,围着这奇怪的机器转着圈儿的观赏。 这东西,就是一台可以随意移动,不吃草料,不挑气候,可以永远不休息的铁骆驼! 「好!」苏油表示这个方案比自己的蒸汽机车头更有实用价值:「好好好!应该给你们记功!」 沈括翻着白眼:「现在不说我们不务正业了?」 苏油摸了摸鼻子:「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们不务正业?我最多说了这东西偏离了我最初的设计方向而已。」 「不过车头你们还是要抓紧,铁轨现在已经在铺设了,用来跑马拉列车,钢轨的成本明显太高,到时候搞不好又要被弹劾,说我浪费陛下的内帑。」 沈括觉得好笑:「这些内帑,不都是国公给挣的?」 「哎呀你个沈存中!」苏油赶紧制止:「胡说八道!就算你能挣,也不等于你就可以乱花!」 「这么大人了这道理都不明白?!到底还是还没学会做官!」 …… 戊寅,辽主知庶人浚之冤,悔恨无及,追谥为昭怀太子,以礼改葬玉峰山。 同一日,兰州银丰监,大宋第一台可移式蒸汽动力机械——锅驼机正式试车成功。 这名字,是蒸汽动力火车头兴趣学会全体参与者集体投票的结果。 它是锅炉,功率相当于一骆驼,简称锅驼机,很理工。 这东西太有用了,拖到河边就能抽水,拖到工地就能碎石,拖到油田就能钻洞,拖到城边就能搅拌水泥…… 有了这东西,刚好可以解决大种植业带来的收穫困难,可以直接驱动脱粒、碾米、榨油、锯木、脱棉、食品加工……可以临时性的带动各种工作机械。 为了适应地形,在苏油的建议下,将车轮加宽,还用上了地丁胶轮胎,适应的范围就更加广泛了。 于是苏油又成了了一个兴趣小组——锅驼机配套机械研发小组。 对这个小组感兴趣的人明显比对火车头感兴趣的人多得多,而且也容易出成绩,主要解决新式动力机械和现有机械的传动部分就可以了。 既然大家积极性这么高,苏油干脆向沈括追加了拨款,经过几个月的攻关改良,机械大了不少,功率达到了六马力。 为了进一步刺激大家的积极性,苏油还给四通内部发了订单邀请,很快,巢谷、王中正、王厚都回信要求添置。 不过还提出了设计要求,巢谷是要开矿,王中正是要修理军器,碎石铺路,王厚是要给棉花脱粒。 苏油则要求立即开始设计火车行走部,六马力锅驼机怎么都能拖一列车厢了,赶紧和行走部连接起来看看,先搞个汤玛士小火车出来玩玩。 七月,乙卯,祔孝惠、孝章、淑德、章怀皇后于庙。 丙辰,孙固到底引疾求去成功,罢为观文殿学士、知河阳。 以同知枢密院韩缜知枢密院,户部尚书安焘同知枢密院。 八月,丙申,守司徒、开府仪同三司、韩国公富弼卒,谥文忠,年八十。 临死之前,富弼怀不能已,上疏论治道之要。 上疏之后,觉得还有话没有说完,又条陈时政之失,以待上问,手封以付其子绍庭。 及卒,绍庭上之。 其大旨总结起来大约三条,第一条就今日上自辅臣,下及庶士,畏祸图利,习成弊风,忠词谠论,无復上达。 提出如果事一出于上,则下莫任其责。 小人因得以为奸,事成则下得窃其利,事不成则君独当其咎。 要求赵顼明确职责,鼓励议论,总揽大局,分权分任。 第二条,是宫闱之臣,委之方面。在外则挟权怙宠,陵轹上下。入侍则宠禄既过,易起祸乱。 要求加强对中官的管理,如果不经选拔考核,不得授任。 这一点,已经是士大夫对皇帝的妥协,皇帝委任中官,现在看来已经势不可挡,富弼要求将他们纳入官僚体系的考核制度,不能出现不在制度监督下的官僚群体。 第三条,兴利之臣,亏损国体,为上敛怨。至于榷河舟之载,擅路粪之利,急于敛取,道路嗟怨,此非上所以与民之意。 要求天下各路效法宁夏三路良政,以民生为重,以聚敛为轻,不要重蕃而轻汉。 说起来苏油也是「兴利之臣」,富弼的条陈,是要求赵顼和天下官员「生财有道」,要採用苏油的发展模式。 临死之时,无一语及于私;家居一纪,斯须未尝忘朝廷。 北宋的大臣里边,苏油最佩服的,范仲淹第一,富弼第二。 范仲淹第一,差不多是共识。富弼这个第二,就有不少感情因素在里边了。 北宋群臣,基本上都不懂妥协,懂妥协的,基本名声都很差。 既懂妥协有懂斗争,还有好名声的,除了富弼,没有啥人了。 韩琦过于刚烈,王安石一掷不回,司马光坚决不合作。 富弼则是为了这个国家,宁愿忍受这些委屈。 没有和韩琦彻底破裂,没有和王安石坚决不合作,在自己的履任上,一直努力完成自己的职责,哪怕是自己的建议经常被当政者弃如敝履,哪怕那些履歷和能力不如者,一次次超越自己,站在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上。 第567页 如果富弼有翻手为云的能力,他其实就是另一个苏油。 因此富弼对苏油格外的看重和爱护,苏油对老头也格外的感恩和欣赏。 我会把你遭受的这些委屈,写到我的日记里,今后会让世人看到,可以为明润平反。 只这一句话,就能让苏油感激老头一辈子。 富弼的死后荣光,无需苏油再去装点,赵顼览奏之后,震惊痛悼,辍朝三日,追赠太尉,亲自撰写祭文祭奠。 时人评价:「今辅诩之臣,抱忠义之深者,莫如富弼。」 秋,江、淮等路发运司岁漕谷六百二十万,副使蒋之奇领漕事,以是月至京师,入觐。 又是一年大丰收。 第一千三百九十一章 蒸汽机车 八月,辛卯,蒲宗孟罢。 先是宰执同对,帝有无人才之嘆,宗孟曰:「人才半为司马光邪说所坏。」 帝不语,直视宗孟久之。 宗孟惧甚,无以为容。 帝復曰:「蒲宗孟乃不取司马光邪?未论别事,其辞枢密副使,朕自即位以来,唯见此一人。他人虽迫之使去,亦不肯矣。」 又因泛论古今人物,宗孟盛称扬雄之贤,帝作色曰:「扬雄剧秦美新,不佳也。」 罢朝,王安礼戏宗孟曰:「扬雄为公坐累。」 至是御史论其荒于酒色,及缮治府舍过制,遂守本官,知汝州。 復以王安礼入朝,为尚书左丞;吏部尚书李清臣为尚书右丞。 原尚书右丞蔡京,出知成都府。 这是一道不容蔡京异议的任命,也是蔡确的饮鸩止渴。 小蔡飞刀实在是太厉害了,简直防不胜防,冷不丁的就要中招,搞得蔡确有些烦躁。 邢恕出了个主意,让他去成都啊,蜀中是苏油的发迹之地,也是他的老巢所在。 蔡京是苏油的走狗,现在让走狗去给主人看家,狗子难道还敢拒绝? 蔡确一拍大腿,绝妙啊! 蔡京履歷有短板,那就是外任经验不足——这娃没做过外路一把手。 所以丢他到成都去,这就不是打压,是锻鍊,是完善履歷,是为下一步提拔做准备。 当过尚书右丞,这就相当于做过以前末位的参政,再去成都府一任,混个「懂经济」的标籤,回到汴京,就是户部尚书左丞,门下侍郎的最佳人选。 当年张方平就是这样的路子。 蔡京拿到这道任命也很高兴,苏油给他的信里说,去年丝路打通,今年西域客商完成了初期的试探,尝到了甜头,接下来会商路大兴。 蜀中的货品,这就有了新的外销渠道,蜀中经济还要抬头。 还有移民,明年苏油会搞技术移民,继续吸引人才,需要有人在蜀中配合。 多方有利,这生意做得。 不过蔡京还是上书赵顼,说朝廷的任命当然不容推辞,但是将我调到蜀中,是不是朝中重臣以为我平时说话太多了啊? 无过外任,朝廷总得给个说法才行啊。 临出门还丢了蔡确最后一飞刀,还捞了个端明殿学士的头衔,是赵顼以为他受了委屈,特意安排的。 在丰收的元丰六年里,用两个字可以形容宁夏三路,就跟屁颠屁颠去成都赴任的蔡京一样——血赚。 锅驼机的使用,最方便的就是沙州的五千顷棉田。 棉花收到田边,直接用锅驼机带动脱棉机,将棉籽和棉纱脱开,做成粗棉包装车拉走,剩下的棉籽留着榨油做肥皂,工作量比以前少了很多。 熟麦也是,巢谷命族人直接在田边脱粒,秸秆一把火就烧了肥田。 收到巢谷的来信,苏油心疼得直跳,对已经来兴州入学,今天被带出来观看麦收的巢国栋说道:「你爹可真败家,以前在蜀中,稻草都是农家一年灶房里的燃料。」 巢国栋却得意洋洋:「我们都烧煤的。」 说完从怀里摸出一把粗糙的匕首:「我们金工实习课做的,干爹,这个送你。」 苏油接过来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还是干儿子好啊,亲儿子只知道顾着他妈……哎哟!」 巢国栋赶紧掏包包:「怎么就割到手了!干爹我这里有白药!」 「没事儿……呃还是包一下吧……好了,走,干爹带你去看一个好玩的东西!」 银丰监,沈括看见苏油包得像印度使臣脑袋一样的大拇指头:「手怎么了?」 苏油不搭理他:「车呢?你这个宁夏路转运使可真好玩,活都是晁补之和梁屹多埋他们在干,你在这里赚四通的供奉补贴。」 四通供奉分了级别,像沈括这种本身就是皇家理工学院物理院士身份的,挂职薪水是一个月二百五十贯。 这就跟蔡京刚丢掉的尚书右丞差不多了。 因此沈括收入颇高,对官场都不再那么热中:「我还是喜欢搞学术。」 「朝中还有人认为工匠之技,不是学术。」苏油撇嘴:「不过技术来钱,多点外快寄回家也好,花钱买平安嘛。」 沈括的老婆是续弦,淮南转运副使张刍见他可怜,将自己女儿嫁给了他。 张刍是沈括的恩师,又是沈括在扬州时的顶头上司,对他非常器重和关怀。 沈括对这师长上峰加岳父,那是异常尊敬。 结果有了老婆更可怜,这张氏的暴悍程度,跟苏格拉底的老婆有一拼。两公母打架,曾经连皮带肉揪下过沈括的鬍子。 第568页 还经常对沈括实施「夏楚」。 《礼记·学记》:「夏、楚二物,收其威也。」郑玄註:「夏,稻也;楚,荆也。二者所以扑挞犯礼者。」 这是学宫里边用来惩罚不守规矩学生的东西,也是家长打小孩的东西,跟蜀中的黄荆棍儿差不多。 张氏拿它来打老公,苏油收到信的时候都差点笑崩了,小七哥你看看人家沈存中的老婆,打老公都是守着礼的哈哈哈哈哈…… 更奇怪的是,沈大科学家似乎有受虐体质,来到宁夏后,还常常对张氏怀念,写信嘘寒问暖,连嫡子被后妻欺负都不放在心上。 还是苏油收到刘嗣的信件,将沈括的儿子沈沖送到皇家理工学院学习,之后又给他在皇宋银行安排了个差事,家产全部放弃,留给张氏的亲子,这事儿才算完。 听到苏油调笑,沈括就老脸一红:「张氏以豆蔻之年下嫁与老夫,我对她是敬重。」 苏油笑道:「治病得治根,沈沖就是她的心病,强放一块儿只会大家别扭,先分开一段时间再说吧。」 「我让薇儿去看过你家夫人,说是肝气上炎情志不舒,除了服药调理,还传了一套功法,慢慢来吧。」 苏油比大苏好的一点,就是他调笑归调笑,但是调笑过后会贴心地帮你解决问题,常常让别人哭笑不得。 沈括现在就哭笑不得,只好顾左右而言它:「正事儿这么多聊啥家事,去看大机器吧……」 大宋如今最大的理工成就,无可争议的应该是杭州型战列舰和炼钢大平炉。 其次应该是造船的蒸汽曲板机。 第三是船坞使用的龙门吊车。 现在仓库里边这个玩意儿,只能排到第四。 但是个头已然不容小觑。 当然,比后世苏油熟悉的嘉阳小火车,都还要小很多。 精密铸铁的铁轮,有半人的高度,蒸汽锅炉长度三米,受工艺限制,採用的是铜内胆。 锅炉内部是一百三十根过火铜管,均匀地分布在筒状锅炉内,用来加热缸体中的水。 水缸也是铜的,因为黄铜具有更好的密封性能。 受到苏油快速热水器的启发,沈括创造性地将锅炉内的直管改成了弯管,同时将更多的弯管布置在锅炉火箱的周围,构成水冷壁,过热器和省煤器,大大提高了热利用效率。 同时为了得到更大的驱动压强,锅炉外部还包覆了隔热层、然后用铆接铸铁壳包上加强。 蒸汽包也是黄铜的,让机车看上去如同一个黑大个戴着一个漂亮的黄铜帽子。 这个帽子里边,还设计了水气分离装置,经过这些改进之后,这个蒸汽机能够产生八个大气压的压强,给气缸提供强劲的动力。 苏油不知道的是,这个参数,其实已经远远超过了歷史上赫赫有名的行星号火车头,因为行星号火车头的发明者没有他这么土豪,人家考虑了制作成本。 在技术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史蒂芬森父子已经哭晕在厕所。 当然火车本身的自重也增加了,但是火车的原理是克服铁轨摩擦力,这点增加的自重,比起得到的优良动力来,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相比后世的巨无霸火车头,这点重量才哪儿到哪儿? 巢国栋看着眼前这钢铁黄铜制造的「庞然大物」,心中已然充满了敬畏。 第一千三百九十二章 不信就是蠢 整个银丰监周围,已经修建起了一条周长十公里的试验铁路,看着铮亮的铁轨,苏油就知道沈括已经不知道在这轨道上跑了多少圈了,今天这老头就是跟自己显摆来着。 车头后面还挂接了一列水煤车厢,再往后是十节木质车厢,车厢有两个厢车车厢那么大,按照一节厢车满载一千五百斤粗略估计,这列火车能够拉三万斤也就是十五吨的货物。 车厢简陋得一逼,就连车头都没有遮掩的地方,全敞篷。 也就是说,这玩意儿在苏油的心里,还是实验性质。 几个兴趣小组的成员在给锅炉加煤,保持气压。 苏油看了简陋的车体:「我们坐哪儿?」 沈括有些诧异:「为啥要坐?我们都是站着的。」 苏油就抬头看着天空,喃喃地嘀咕:「不愧是一群工科狗啊,纯的……」 机车房里有几个小马扎,估计是维修换零件用的,苏油将它们捡起来丢到低矮的车厢里,爬进去坐好:「开车吧。」 「好嘞!」车头上一个精神的小伙等沈括和巢国栋都爬了进去,开心地答应一声,拉动蒸汽调节阀,在巨大的唿啸声里,蒸汽灌进了气缸。 终于,火车开始有了轻微的动静,慢慢地向前驶去。 这对习惯骑马的巢国栋来说,是一种神奇的体验。 火车冒着烟和蒸汽,轰隆轰隆地开动了起来。 苏油突然发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尼玛原来工科狗们站着有站着的道理,太颠屁股了! 现在他只感觉脸上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抖动,不得不咬紧牙齿,免得咬着舌头。 坚持!自己摆好的小马扎,含着泪也得把它坐完…… 两个骑手拿着红旗,挥舞着冲到了火车的前面,沿着铁轨开路。 苏油大声喊道:「他他他们!俩俩俩在在!干干啥?!」 沈括大声回答:「没没没事儿!俩俩在!清清道!不不不让!人人上!铁铁轨!」 第569页 苏油决定不问了,这傢伙抖得,说话都结巴。 火车越来越快,绕着厂区划起了圆圈。 坐了一会儿苏油终于妥协了,还是决定站起来,工科狗们是对的,现在这车,站着比坐着好受。 他一站起来,小马扎立刻就拥有了自己的灵魂,欢快地朝着车厢的另一头蹦跳过去。 苏油用痴呆的眼神目送着小马扎远去,最后撞到车厢另一头,倒了。 唿,总算是没成马扎精…… 这个车头造价三万贯,还是成本价,够在汴京城购置三套大宅院儿,在河西,足值三万亩地。 因此沈括用的煤很好,烟气倒是不大。 应该说除了细节,设计还是很成功的。 火车转了五圈才停下来,苏油大致估计了一下,空载的时候,大约也就跑了半个时辰。 一小时五十公里的速度! 操作员关闭了蒸汽阀,拉下手剎,制动铸铁抱瓦抱住钢轴,利用摩擦力开始给列车制动。 大量的富余蒸汽从排气管里冒出来,将整个车体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 列车员的技术已经操练出来了,利用惯性将车稳稳地停在了车库里。 苏油从车上跳下来:「驾驶得漂亮!你叫什么名字?」 列车员咧嘴一笑,黑脸上露出两排白牙:「报告先生,我叫黄巍!」 苏油拍着他的肩膀:「下来先洗把脸,你这样下次再遇到,我还是不认识!」 食堂吃饭的时候,苏油将兴趣小组的人全都叫了过来给他们打气:「这一把我们赢了!二十一节度那里走了弯路,他们在岸上设计好了船用蒸汽机,结果因为太沉,上海务最大的龙门吊都吊不到杭州型里边去!」 所有小组成员都是哈哈大笑。 「还有船体设计,要给蒸汽机腾出底舱的空间,也是大麻烦。」 「不过我们不管他们,我们赢了!」 兴趣小组的人全都欢唿了起来。 等到大家都尽兴了,苏油才说道:「但是我要给几点建议。」 「首先就是舒适性,机车要加装弹簧,减小震动;车厢最好封闭起来,免得受下雨之类的影响;车头要安装排障装置,减小出轨事故发生的可能性。」 「尤其是防震,这东西会用来运弹药,炸了了不得!」 「还有车厢,也要设制动装置,安排制动员。」 「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有一条从兰州连通到洛阳的铁路,延长东西大动脉,相当于将汴渠修到了兰州!」 一片安静,预料中的欢唿没有发生,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怎么了?」 沈括干咳了一声:「国公,我们经过勘察,要将铁路从兰州修到凤翔府,中间会遇到铁路爬不上去的坡道五十多处,除非……挖隧道。」 「呃……这个……没关系,我们先修通银丰监到兰州的五十里,至于陇西,凤翔,甚至洛阳,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会成功的!」 「还有一点值得大家开心的,就是我们的这个项目研发,带动了很多的副产品,比如蒸汽机功率的大提升,设计的大改进,传动装置的大完善!还有,如今在几处大屯田大工矿使用的锅驼机,都是了不起的大成就!我们的钱,没有白花!」 「来,我以羊汤带酒,敬各位功臣一杯!饮胜!」 「饮胜!」 元丰六年九月,苏油上奏赵顼,银丰监设计出了第一列蒸汽动力火车,造价三万贯,配合铁路,可以一日千里,一次运送货物八万斤。 现在银丰监到兰州的铁路即将贯通,银丰监的金银铜,可以源源不断运往兰州,转输汴梁。 不过铁路和火车造价高昂,铁路如今在平地铺设,一里就接近一万贯,不过好在陈留到汴梁的铁路已经存在,路基完善,一里只需要五千贯的改造成本。 将那条铁路改造出来,汴京也受益匪浅。 在搞火车头的过程中,理工兴趣学会同时还搞出了新式锅炉、锅驼机两大重要发明,现在将图纸献上,请陛下命皇家理工学院设立专项小组,继续改进。 赵顼收到奏报和一箱技术图纸看得眼晕,将陈昭明叫入宫中,这个这个,嗯……真哒? 陈昭明看过图纸后肯定地说是真的,还说没有跟陛下道喜,上海务船用蒸汽机也研发出成果了,比这个还大。 唯一的缺点就是因为太重无法直接吊装到船体内,现在二十一节度正在重新建造新船,这一次关扑,终究是国公赢了。 赵顼问那苏明润提出改造陈留到开封的铁路,可不可行? 陈昭明想了一下说当然可行,但是我记得国公说过,很遗憾所有工技的发展,大多都是先应用于战争的。 蒸汽机车的出现到底怎样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是不是,这个,将军机处的几位元老叫来问问? 赵顼立即起身:「叫什么叫,电报在军事上的用途,此次平夏战事之中,就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数千里外的军情,尽在目前,了如指掌。走,移驾军机处,我亲自去问。」 来到军机处,郭逵等人正在讨论辽国和宁夏的局势。 辽国短时间内无能为,但是宁夏的局面却有些麻烦。 主要是周围部落小国太多,大宋军力较少,当地的兵员又有些不敢用,几个老将也是操碎了心。 第570页 见到赵顼过来,郭逵带着几位老将参见。 军机处原先主事的几位文官,尽数升迁,现在这里主事的文官,是中书舍人蔡卞,和曾经当任过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刚从河南府调回来的韩绛。 军机处的地位,经过这一次的任命彻底确认了下来,经过苏油履任和平定夏国的参贊之功,现在的提举军机处一职,在赵顼心目中,和宰相具有相同的地位。 军机处的主要职能,经过苏油的运作之后,已经成为一个联繫帝国政、军、财三方面,对综合国力具备全局性的考量,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国家军事战略,为皇帝制定远期、中期、近期战略规划,对未来的国家防御、进取,对军事技术、军事战术、军队建设、军团部署、将领选拔等提供建议的部门。 这就是帝国统帅部的概念,唯一的区别就是最高统帅永远是赵顼,军机处的功能就是保障以皇帝名义制定的的军事决策,具备最大的正确性。 听闻大宋研发出了这样的机械,几个老帅首先就是大惊。 这是真的? 不过蜀国公和陈学士的口碑那是一等一的,他们说是真的,你就算觉得一万个匪夷所思,也最好相信是真的。 不然就是你学问不精,你不懂,你蠢。 就算那些不质疑他们的人其实也同样不懂,但是只要你敢质疑,那些和你一样不懂的人,就敢用看白痴一样的优越眼神看着你。 因为你不是蠢在不懂这些学问上,你是蠢在竟然敢质疑蜀国公,陈学士这一点上。 我们虽然也不懂,但是我们相信国公和陈学士,最后事实会证明,我们就是要比你聪明这么一丢丢! 诶?!就是这么特么没有天理。 第一千三百九十三章 无双国士 不待细问,陈昭明立即给几位老帅指出铁路的缺点,比如线路固定,不能爬山。 不过即便是这样,也让郭逵大为恼怒:「国公这是掉钱眼里边去了吗?只看到从银丰监往兰州倒腾金银的好处,看不到这神器在军事上有多大的作用?!」 赵顼举手制止了郭逵,倒腾金银你知道对国家有多重要吗?没有金银,能有你说的这神器?这路太贵了,一万贯一里呢! 韩绛的军事才能其实也一般,他呆在这里的最大作用就是联络各个部门,获取军机处想要的情报。 见赵顼脸色不好,韩绛赶紧说道:「郭帅你先别急嘛,我们不说这路修多长怎么修,先说说看,作用在哪里?」 郭逵立刻说道:「速度!」 说完将指挥棒朝地图上一指:「从洛阳到胶州,一千六百里,两日可至!这条线上的所有军队,可以集中调用!」 「为何骑可胜步?就是速度快,能利用速度的差异,集中兵力以点破面,以多打少。」 「有了这条路,无论敌人进攻这条路上的哪一点,他面对的都是这条线上的全部兵力,五十万大军!」 「这条路,就是我皇宋的命脉,就算河北被破,大敌长驱,汴京也一样安若磐石,再无城下之盟!」 陈昭明赶紧提醒:「一列火车十节车厢,载重也不过八万斤而已……」 「那就多来几列!五十列,就是两万人!」 「两万新军,可以在任何时候投入这条线上的任何一个战场,会是什么局面?!」 郭逵又拿指挥棒指向线上一个节点:「有了这条路,我可以一日之内,投送两万新军到大名,再奔赴太原、真定、河间,相比以往,节省了多少时间?」 「搞!」赵顼顿时下定决心:「一千六百万贯!值得!」 经过郭逵一解说,所有人都明白了这项发明,在军事上是多么的重要。 光拉粮食拉军器都有大用! …… 苏油这几天很高兴,连骑马都是飘的,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工业革命萌芽的迷梦里不可自拔。 直到收到汴京的一封电报,要求将铁路人才,机车兴趣小组,所有资料图纸,详细实验数据,连同沈括这个宁夏路转运使都被召回朝担任工部侍郎之后,苏油才意识到事情大条了。 郭逵还通过军机处发来了一封十六个字的电报:「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浓浓的嘲讽。 苏油是真没往那方面想,后世淮海战役,也没见那边利用铁路打出什么花儿来。 所以他的心目中铁路,一直就是经济命脉,而不是军事命脉。 等到收到郭逵的电报和朝廷的密令,苏油才反应过来,靠,真的也,原来可以这样玩! 郭逵的电报里还有一分抱怨的意味,意思是说国公爷到底是文官,考虑事情的方向,和我们丘八终究不是一路的。 但是正因为苏油是文官,因此对于这条干线的规模有清晰的认识。 这是相当于隋炀帝开运河那样的大工程,沿途的涵洞,桥樑,就是克服不完的难题。 一座滦河铁路桥,清末造价就是三十万两白银,虽然那时的火车跟现在不是一回事儿,但是那时候的钢材价格,工程造价也同样不是一回事儿! 于是他赶紧给朝廷打报告,要求慎重,先期进行线路考察,这可能是几十年的大工程。 结果他完全多虑了,现在的朝中,有的是明白人。 陈昭明就明确指出,蒸汽火车头是新事物,前期只做两件事,一是勘测线路,二是试验和完善机车的可靠性。 第571页 首先就是在汴京到陈留的六十里,以及银丰监到八番镇的五十里,先搞起来,进行技术积累和摸索。 第二步,就是在如今铁路条件最好的地区,也就是汴京——郑州——洛阳四百里之间,修通第一段铁路。 这段路在黄河南岸平原之上,一马平川,道路基础最好,市镇最多,位置最重要,财力最充裕。 郑州又是工业大基地,一切条件都具备。 有了这四百里,嵩阳兵工厂的武器可以源源不断支援两地,三处重镇之间的兵力可以自由调配,大宋就有了保底的底牌。 整个计划分作三年完成,之后才是陈留到徐州,洛阳到京兆。 等到苏油看完这个计划,都不由得暗唿。 精彩,漂亮! 现在大宋的知识分子,还不是后世晚清那种内卷了千年之后的知识分子,他们的思想开始开拓的,发散的,积极的。 救国之道,他们一直在努力尝试,也敢于尝试。 哪怕是王安石那种饮鸩止渴的方法,他们都硬着头皮搞了十年。 现在有了更好的方法,他们压根就不会向满清政府官僚们那样,对新技术新产业大加反对和忌惮恐慌,连很多荒谬的理由都敢提出来。 现在的宋人,尚新奇。 苏油第一次到大相国寺,就发现古玩的价格还不如自己利用回收的蜜蜡粉熔炼成的香蜜娃娃。 吴道子手绘的四副门板,当年价值不过一百贯,现在就悬挂在苏家家庙。 而那时候最早熟的瓜茄,汴京城数十贯钱一对! 因此他们对新技术的探索和追求,是不遗余力的。 只不过之前不得法而已。 即使这样的野蛮生长,华夏的海运、梯田、圩田、钻井、印刷、纺织、瓷器、桥樑、商贸……也是在这一时期得到了巨大发展。 宋人欠缺的,从来不是尝试、接受和研究的勇气,他们的问题,是浅尝辄止,政策翻覆,知错难改,积重难返。 当然,还有已经发展到巅峰的骑兵战法的影响,从「一汉敌五胡」到「满万不可敌」这种军事实力上的颠覆性反转,让开拓屡屡受挫。 所以苏油在银丰监狗狗祟祟地搞法,其实是有些小瞧了人家古人。 至此苏油幡然悔悟,毫无保留地将兴趣小组全部送去了郑州,那里将依託嵩阳兵工厂、军器监和郑州理工学院的技术力量,以陈昭明为总设计师,沈括为副总设计师,石富为总工程师,成立大宋铁路局。 同时,郑州机械厂、徐州机械厂、兰州机械厂,开始设计生产五代高压锅炉、锅驼机。 九月,京东东路转运副使苏元贞,改任宁夏路转运使,接替沈括的位置。 苏元贞的履歷绝对够,而且对于治理蕃夷地区,可以说是大宋有经验的第二人。 而且这道任命,也体现出了赵顼对苏油的绝对信任,压制了苏颂和晁补之被贬之后的一些对苏油不利的朝堂风议。 可是当苏元贞在静州见到也是来兴州述职的巢谷的时候,风度翩翩的无咎公子,吓得差点从马上掉了下来。 苏元贞和巢谷是很熟悉的,从当年在二林部还是小破孩的时候,巢谷就是苏油的护卫。 后来在眉山学宫学习的时候,巢谷投军,作为韩存宝部下南下平叛,在眉州修整过一段时间,大家还去仙井监围熊猎虎来着。 听说巢谷死在了西夏,被送回眉山安葬,苏元贞还让姐姐给眉山送去一百两白银,留给巢谷的族人。 现在这死了二十年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让苏元贞吓了个半死。 但是苏元贞现在也是人才,一转眼便明白了过来,巢大哥这是深入敌营二十年,做到了敌人的枢密副使外加军器总监外加一方军阀! 以前很多匪夷所思的地方,一下子就想通了。 为何青唐在关键时刻没有统一,木征势力被拉去了西夏,在王韶取熙河的时候也没有发挥作用; 为何熙河反覆之时,曾经卖力拉拢青唐的夏国,军队却又迟迟未到; 为何大宋进取西夏之前,夏国铁鹞子会突然横扫漠北,让梁氏失去了北方部族的支持; 为何梁乙埋会决策颠倒,导致夏国一支重要的精锐战力,始终没能投放到宋夏战场…… 之前一直以为梁氏天夺其魄,大宋运气逆天,每每运作在关键的节点上。 如今看来,原来一切都是人为的操纵。 苏元贞的心神稳定了下来,对着巢谷深鞠一躬:「先生在上,真乃我朝无双国士也!」 第一千三百九十四章 填平 巢谷见到故人,也是眼睛湿润:「无咎多誉了,巢谷学问不精,难列朝堂。只是以无用之身,为国家尽一份心力而已。」 苏油赶紧左右观望,见从人部众都离得远远的,这才低声说道:「巢先生的身份,到现在都不能泄露,无咎你可给我收着点。走吧,大家去纺织厂叙话。」 巢谷无奈地对苏元贞说道:「无咎你看,只有我大宋堂堂蜀国公,才能将大义事业,办得就跟亏心事一样鬼祟。」 苏油赶紧解释:「巢大哥你别闹,这是为了三路和平过渡。」 巢谷大笑:「不知道龙山长在天之灵,见到当年作《陌上少年行》的好儿郎,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会不会气得动用戒尺,哈哈哈哈……」 第572页 「哎呀才说了小声点……」 巢谷不搭理他,一扬手中的鲸鬚马鞭:「元贞我们再来次比赛,看谁先到兴州城门!」 纺织厂大澡堂,三人泡在池子里,苏油说道:「现在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苏元贞对这神奇操作实在是太好奇了,忍不住就要问东问西。 苏油和巢谷懒洋洋地泡在水里,巢谷回答,苏油补充,花了好长时间,才让苏元贞明白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夏国枢密副使,知机密事,整个西夏密谍的扛把子,竟然是大宋埋伏二十年的间谍! 夏国不亡,天理何在? 不过巢谷过来却不是跟苏元贞聊自己的丰功伟绩的,他在张掖故城,也招揽了不少南下避难的阻卜部,也有十数万人。 这些人也被安置到了肃州和甘州,变成了屯田、开矿和修路的力量。 巢谷是过来要兵的,七百新军守张掖,力量薄弱了一点,按照巢谷的思路,还得增加重骑兵,起码得要当年五千铁鹞子那种,不然还是被动防守。 苏油对巢谷说道:「五千铁鹞子,需要配以一万轻骑,巢大哥你可以准备了。等到王君万、种珍的六千新军抵达张掖,你就可以武装起来。」 「加上童贯和姚麟,我西北便有三万多的军力,其中新军九千,重骑五千,轻骑两万,够用了吧?」 巢谷说道:「我还要跟你要个人。」 「谁?」 「陈季常。」 苏油有些奇怪:「他现在是汉水商路上的黑老大,你要他干嘛?」 巢谷笑道:「你不知道沙州城外,西域诸国在黑吃黑大打出手吗?叫季常来,给他们整顿整顿风气。」 如今于阗到沙州一线,是黄头回鹘的势力范围,因为丝路重开,导致盗匪猖獗。 大宋如今连漠北很多部落都是靠巢谷的秘密警察担任治安,沙州外的千里丝路,的确是鞭长莫及。 苏油想了想:「也是,如今汉水不需要黑社会了,让陈季常到沙州来坐镇地下海关,倒算是人尽其才。」 巢谷说道:「只要他来,军器我给他敞开供应,他不是一直闹着要做班定远吗?现在就是机会。」 苏油说道:「班定远的老婆是疏勒人,当年副使李邑是个怂包,不敢出使,投诉班超拥爱妻,抱爱子,无内顾心,逼得班超休了爱妻。」 「好在章帝还算英明,处置了李邑。」 「不过季常大哥的老婆可是河东狮子,就不知道他还敢不敢来。」 巢谷贼笑道:「你说我写一封信去刺激他一下,就说当年故旧没死,先投夏做了枢密副使,又屈节做了大宋河西节度。」 「如今富贵有余,想起当年金兰之义,请他过来共享荣华。他会不会提剑来取我项上人头?」 苏油笑道:「那他指定星夜兼程!不过你可得小心,季常大哥也不好惹。」 巢谷笑道:「怕他不来!好歹哥哥我忝掌过夏国知机密事,只要他出得陕西,便入我彀中也!」 苏油点头:「嗯,光这样不好玩,最好在他出发之后,我们将他妻儿也赚过来,安顿好。」 「等他最嚣张跋扈的时候,咱们放出河东狮子,吓不死他!」 巢谷捧腹大笑:「妙极!」 苏元贞看着两个鬼祟商议细节的不良中年:「巢大哥,当年你不是这样的……」 巢谷大手一摆,不以为意:「嗨!无咎你不知道,巢大哥要还如当年那样,可活不到今天!」 …… 十月,戊子,吏部尚书曾孝宽言孟轲未加爵命,请封孟轲为邹国公。 孟子加爵命,是「民本」思想,在大宋获得了普遍承认的标志。 诏从之。 庚子,尚书省成。帝幸尚书省,召六曹长贰以下,询以职事,因诫敕焉。 十一月,宁夏三路开始准备年报。 去年奏报的十件大事儿,除了道路,基本完成,宁夏三路官员培训分配已然结束,宁夏二十六州的行政架构建设完毕。 赖陛下以宽和为政,三路欣欣向荣,共颂皇恩。 三路人口再次增扩,如今已然完成户籍统计,共计编户一百二十万户,四百三十万人。另有河西五州流动人口十三万人,安置阻卜、白鞑两部二十多万人。 现在三路总人口,逼近五百万,已经与陕西数路相当。 三路今年没有灾荒,解决了灌溉问题后,粮食、瓜果、牧草、棉花、油菜,再次丰收。 三路在甘州、摊粮城、夏州、五原、九原,设立常平仓,收储官田粮食。 为了防止谷贱伤农,还以七十文一斗从民间收购。 经过两个月的紧张收进,三路目前已经收储了足供两年的粮食,请朝廷制置各地常平仓使管理。 三路产铁两千五百万斤,煤六千万斤,铜三百万斤,银六十万斤,金三万两。 删丹马场,开始向渭州狼渡马场转场牲畜,其中马十万匹,牛三十万头,骡四万匹,骆驼三千匹。 三路今年供应内地棉布五万匹,毛呢十万匹。 沙州海关,兰州榷场,计得税四百万贯。 支出方面,前期规划的几条道路,已经改造大半,其中沥青得到大量应用,最重要的沙兰线,已然贯通。 银丰监到兰州的铁路已然修建完毕。 第573页 沙、甘、肃、凉、兰五州,张掖、武威、五原、九原四城,贺兰堡、乌喇海城、黑山堡,应理关,已然修建完毕。 文化方面,各州州学、小学,均已修建完毕,配备教师,共计招募学生五万人。 除敦煌文献,张掖、武威故城遗址,又发现了秦、汉两朝简书。 敕建大双塔寺,已然修竣,红衣大和尚召集僧众四百人,正在翻译敦煌蕃书。 河西儒家纷纷出世,臣请于三路试明年科举,允许举人赴京参加礼部试。 最后,如今三路人心已经凝聚,臣请效大宋内地,开驰宵禁,正月里举办花灯、庙会、夜市,让三路百姓,和大宋内地百姓一样,感受到新年的愉悦! 奏报送达,再次惊掉一地眼球,点石成金苏明润,果然名不虚传! 宁夏三路,啥时候成金窝窝了?要是这样的话,为何李元昊的时候,夏国人民这么苦逼?! 蔡确上奏,请求派遣使臣,前去三路,学习蜀国公的先进经验。 此议被赵顼驳回,这样是对三路官员的极大不信任,需要问什么,中书下旨,令尚书省转给三路都转运司,上奏以闻便是。 同时令户部左曹、内藏库,上三路纳进金银白玉等项以闻。 令陕西四路,上纳进三路牛羊马数以闻。 最后数目呈递上来,朝中大哗! 蜀国公竟然还为皇帝打了遮掩——平夏战争中,赵顼花掉的六百万贯,已经被苏油偷偷给填平了! 第一千三百九十五章 大赦 另外赵顼为了赏赐参战蕃骑,硬着头皮从他们手里买下来的土地,都成了优质资产! 三路有钱了,开始慢慢从赵顼手里以一亩一贯半的价格买回,然后量丁授亩给老百姓! 这是赤裸裸的利益输送!赤裸裸的行贿!行贿者是蜀国公,受贿者是皇帝! 赵顼去年的收益就已经填平了买地的窟窿,今年还以百分之五十的溢价售出,里外里算下来,一贯钱净赚了一贯半! 这事情被户部捅出来,群臣们顿时闹开了。 皇帝你竟然赚了这么多钱!你怎么能赚这么多钱!你怎么忍心赚天下这么多钱?! 赵顼都委屈坏了,这尼玛还有没有天理了? 去年发给战胜士卒赏赐的时候,是你们口口声声说国家财政拿不出钱来; 然后蜀国公提议用宁夏土地补贴军士,又是你们口口声声说要不得。 说什么陕西青唐的蕃军是客军,是要回家乡的,给宁夏土地作为赏赐是有问题的,是必然会招致军士们不满滴! 最后逼得朕没办法,被蜀国公赖着将那些地卖给我,从我内藏库生生抠走了一千万贯! 当时你们为什么不闹?也没见有谁掏出家底帮助国家度过困难啊? 现在三路兴旺起来了,地价涨了,你们倒埋怨上我了? 那好,现在那些地才刚开始卖,有的是,谁想要就把钱给我,我卖给你们行不行?! 官员们一下就不闹了,陛下那是你应得的,谁知道翻年三路地价会上涨呢?呵呵呵呵合理收入合理收入…… 心底里却暗翻白眼,尼玛我们闹是因为也想要从三路都转运司那里分一杯羹,现在你无耻到要亲自当甲方,这契约就不好签了。 这不是等于告诉皇帝我们平时贪污了多少,并且主动送上证据吗?! 这个皇帝越来越不好煳弄,这个朝廷,也越来越不好玩了呢…… 但是这事儿皇帝没有瑕疵,当时被苏油逼着当地主,现在赵顼就是名正言顺的甲方。 这次纷争传到三路,苏油在《宁夏日报》上刊载了经过后,立马打开了这些田的销路。 三地老百姓连续两年收入可观,加之免税,都有了积蓄,对大宋官家,是非常感激的。 听说官家被群臣逼迫,说他拿地太多,非仁君所为,有兼併之嫌的时候,老百姓们纷纷掏出积蓄跟转运司买田,要为官家洗地。 这效果却是苏油没有预料到的,他的本意只是要给赵顼立一个仁德的g而已,没想到如今的老百姓思想是这么的淳朴,一下子搞得三路都转运司年底了还忙不过来。 元丰六年十一月发生在宁夏三路的「买田报君」事件,的确令人啼笑皆非,但是也从侧面说明了一个问题。 就是经过苏油两年的努力,彻底地抓稳了人心。 至于朝堂,在摆平了群臣,确定了蜀国公的奏报没有瑕疵,确认了大宋陛下是天命所归为国发财后,终于重新回到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局面。 毕竟该准备过年了。 今年是连续第二个丰收,大宋一下子变得富足无比,就连苦逼多年的河北,在河北转运使、措置河北籴便吴雍的奏章里,都这样写道:「见管人粮、马料总千一百七十六万石,奇赢相补,可支六年。」 「河北十七州边防大计,仓廪充实,虽因藉丰年,实以吏能干职。」 「同措置王子渊,在职九年,悉心公家,望考察成效,以劝才吏。」 赵顼大乐,诏赐王子渊紫章服。 十一月,一系列装点太平的庆典开始。 癸卯,加上仁宗谥曰体天法道极功全德神文圣武睿哲明孝皇帝。 英宗谥曰体干应歷隆功盛德宪文肃武睿神富孝皇帝。 甲辰,朝献景灵宫。 第574页 乙巳,朝太庙。 丙午,祀昊天上帝于圆丘,以太祖配,始罢合祭天地。 还,御宣德门,大赦。 …… 收到朝堂命令的苏油都傻眼了,你要搞庆典随便搞,大赦你妈呀大赦,不知道三路主要务工人员就是战俘吗?! 明明定好的三年刑期劳动改造,重大立功表现可以提前,这才两年怎么就大赦了?! 而且三路这可是整整二十万人,分散在各个矿场。 这可难坏苏油了。 别的都好说,炼钢炉是不能停工的,炼钢炉不能停,那就煤矿和铁矿也不能停。 包图铁厂不用管,那里都是厢军,换成战俘怕是直接投辽了。 甘州铁厂也不用管,那里有巢谷坐镇,巢谷在夏人里边威信极高,理论上他是现存原夏国最高军事首领,战俘们都算是他曾经的部下,就算释放后也留得住。 兰州铁厂得管,那里的矿藏都是战俘在开,一旦释放只怕就散了。 想到手下还有阻卜白鞑二部,苏油心里好歹有点底。 这个月,辽国同样进封梁王延禧为燕国王,大赦。 以南院宣徽使萧谟噶为南府宰相,以三司使王经参知政事、知枢密院事。 王经在保州苏州,有重大经济利益,是唐四郎的大买办,大宋花了大力气,终于将他拱到了这么重要的位置。 辽国朝堂,被鸽派完全把控。 当然也不能说人家王经就是大宋的走狗、间谍,但他是整个辽国沿海州郡宋辽贸易受益群体的总代言人,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十一月二十日,苏油、李济、巢谷、梁屹多埋、以及八上姓族长来到了兰州铁矿。 苏油让李宪将战俘百夫长以上全部集中起来,准备宣读赵顼的诏令。 战俘们看到八姓族长都激动无比,羌人重贵种,这些人以前都是他们仰望的人物。 而现在这些人,围着一位三十多的大宋官员,很明显,这位就是益西威舍了。 苏油让李宪整顿好秩序,这才说道:「皇帝陛下隆恩,大赦天下,宽恕了你们的罪行。」 此语一出,数百战俘都欢唿了起来。 上姓族长们赶紧出面申斥。 等到这些人都安静了下来,苏油才说道:「但是三路大变,你们出去之后,能不能适应这个变化,适应现在三路的生活,我有些担忧。」 「今天是来宣讲我们的政策,三路已经没有奴隶,你们今天经过陛下大赦后,便已经成了大宋的编民。」 「什么叫编民?就是替国家完成役务,税务之后,完全自由的人。」 「这些你们要慢慢学习,今天我们只说三路编民的待遇。」 「愿意耕地放牧的,一丁授田百亩,十年免农税。」 战俘们不由得又惊又喜,人群再次骚动了起来。 苏油却又说道:「别高兴得太早,因为你们是战俘,曾经对大宋犯下过罪行,因此不再授亩之列,这些土地,须得花钱来买。」 战俘们顿时又气馁了。 「我也知道你们买不起,陛下也知道你们买不起,因此我请了巢先生,李公,梁公,以及八姓族长集体商议了一番,觉得可以这样。」 「如果家里有亲人的,可以回去看看,有丁口的那就更好,估计现在田土已经到手了。如果该分却没有分到,你们可以直接来都转运使敲鸣冤鼓,我第一时间受理。」 「这些平日里思想教员应该已经告诉你们了,不过我估计你们中大多数人嘴上唯唯诺诺,心里压根不信。」 「不信没关系,现在你们就有机会去看看,你们虽然对大宋犯下了罪过,大宋是不是没有连累你们的家属、子女,是不是一视同仁。」 第一千三百九十六章 出路 「我们接着讨论你们的出路,如果有一技之长,觉得自己还能作战的,巢先生如今需要招选精锐,大家可以报名参加选拔。」 「如果厌倦了战争,不想打打杀杀,本身也无牵无挂,愿意留在矿上的,我们欢迎。」 「从今天起,你们就会成为矿上工人,一日三餐照旧,唯一不同,是矿上会给你们一份工钱,一日两百文起,多劳者多得。」 「当然你们做的工也得对得起这份报酬,否则主家解约,我也帮不了你。」 一日两百文,一个月就是六贯,干一年下来,差不多就能有些积蓄了。 「如果有家室,但是没有别丁口,也没有积蓄,但是还是不愿意做工,只愿意种地的,也有办法。」 「梁氏侵占了大量的土地,现在已经归于陛下,如果你们愿意种地又没钱买,陛下的这些地,可以给你们种。亩收租两分五,同时享受陛下给宁夏三路的优待,免除赋税直到八年之后。」 「八年之后,估计各位都已经有了不少身家,到时候可以优先购下你们一直耕作的地,我向陛下求了个政策,就是地价不涨。到时候依旧按照今年价格,一贯半一亩,卖给你们。」 「如果你们愿意将这个赎买的日期提前,早日享受连两分五租子都不用交的几年好时光,我只会更高兴。」 「如果你说我种地不会,只会放牧怎么办?也可以,草地朝廷给的是一丁两百亩的限额,不过周围都是别人的私产,你们不能越境,只能在这两百亩地上养牲畜。」 第575页 「不过这得换一种养法,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教你们。」 「同样的,这些草场,也需要你们赎买,不能赎买之前,依旧算是租赁。」 「就是这样,工、农、兵、牧,四门生计,任你们选择。回去告诉大家,好好想想,想好之后寻找自己以前的头领做保人,大家上户,签约。」 三日之后,统计结果让苏油大喜过望,兰州战俘,大多都是李宪在天都山一带抓获的,这些人大多都是僕从奴隶军,是仁多零丁的弃子,真正的精锐当时都被仁多零丁带着去旱海埋伏去了。 这帮人觉得矿上挺好,除了少部分家在西夏的愿意回去之外,剩下的听说能变成编民,成为工人还有工钱拿,都高兴坏了。 这让苏油在出行的时候,时不时就有奴隶过来匍匐行吻靴之礼,搞得负责保卫的程岳烦不胜烦。 反倒是李宪对此颇为腹诽,现在三路矿藏,基础股本是一千五百贯,其中五百贯是政府的,一千万贯是皇宋银行贷款给四通的。 无论是皇宋银行还是四通商行,赵顼代表的宗室都占了大头,再加上红利再投,现在一年半下来资产膨胀了一倍多,这个股份构成相当的复杂。 总之这些都是赵顼拿大头,李宪就觉得自己这条狗没给陛下看好产业,就是失职了,应当惩罚。 知道工人问题暂时不算大之后,苏油才放下了心,去银丰监再次考察火车的进展。 这几个月的技改,让火车加上了汽笛,弹簧,车头设置了玻璃车厢,另外还挂了南海马拉轨道车时的那种客用包厢。 五十里的距离,火车满载时,控制在了半个时辰,为了安全,速度减低了一半。 兰州北岸八番街,现在繁华得要命,厂区的人们,挺喜欢搭火车过来玩。 仿佛一夜之间,那里就变成了一个小汴京。 准确的说,更像是唐长安。 各路商贾纷至沓来,很多胡商在这里建立起了商号,他们对四通营造的两层联排大别墅非常感兴趣。 八番街是用水泥地砖铺就的,如今分了九个坊,中间的那个,就是金融中心。 皇宋银行西北分行、河西市易司、四通商会、各行行会、钞引市、金银市、珠宝行、绸缎庄、酒庄、玻璃庄、瓷器庄、香药行、皮毛行……全部都是在皇宋银行存款高达十万贯以上的大豪商。 住在这里的人,享受这最豪华的生活,过着最舒坦的日子,这里几乎看不到铜钱和小面值的钞票,流行的是金币、银币和支票。 别墅有僕役行专门培训的僕役和管家,可以为胡商们尽快适应大宋的生活,提供最优质的服务。 只要你有钱,拎着个包就能入住,自然会有服侍的人为你量体裁衣,送来丰美的食物,只有你想不到的周道,没有他们做不到的贴心。 这完全是一个后世的高档别墅区,除了照明还用着煤油喷灯,与后世高档别墅区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瓷砖铺设的走廊,院中的草坪、喷泉,水泥樑柱砖石房,锅炉循环地暖,现代化的盥洗室,地下排污系统,大玻璃窗户…… 这里有最好的音乐,最好的美酒,最豪华的马车,最漂亮的女孩…… 每天在这里周转的货物,如同一个带着巨大漩涡的湖泊,然后分出几条小河,一条流向沙州,通往西域;一条流向京兆,通往汴京;一条流向兴州,通往草原。 每天这里都流传着无数的消息,无数关于财富的故事,在这里发生。 如今这里已经形成了一个三万户,十四万人的大镇,而这个大镇的外围,还聚集了五万户的中小商人,还包括了豪商们的货栈、客庄、车马院。 黄河上的第二座大浮桥——静州铁浮桥也已修造完毕,兴州、静州、灵州、鸣沙、韦州、萧关、宁夏城、渭州的道路已然全线打通,方便快捷。 交通的便利,还带来了秦凤路、永兴军路、河东路的兴盛与繁华。 与丝路蓬勃兴盛形成巨大对比的,就是青唐的勐然萧条! 十一月,太白昼现,大宋收到高丽送来的国书。 他们接连死了两个国王。 先是七月十八日,高丽国王王徽薨于开京重光殿,死后庙号文宗,谥号仁孝,太子三韩国公王勛权知国事。 王徽在世的时候,一直努力与大宋修好,据说他曾梦见北宋都城开封,「备见城邑宫阙之盛,觉而慕之。」 乃作诗《上元夜梦至汴京观灯》以纪其事:「宿业因缘近契丹,一年朝贡几多般。忽蒙舜日龙轮召,便侍尧天佛会观。灯焰似莲丹阙迥,月华如水泄云寒。移身幸入华胥境,可惜终宵漏滴残。」 太子王勛当了三十年的储君,终于坐上了王位,结果本来就身体有恙,又因为父王服丧期间悲伤过度加剧了病情,结果在十月二十三日,薨逝于文宗丧次。 庙号顺宗,谥号宣惠,年仅三十七岁。 在病重时,王勛加封胞弟王运为太师兼中书令,食实封一千户,被视为立王运为接班人的信号。 十一天后,顺宗薨逝,遗诏传位于王运。王运乃穿上衮冕,在宣政殿即位受贺,成了新的高丽国王。 王运登基后,立刻加封鸡林公,傅贤妃的夫君,已经更名为王熙的王颙守太保,加封义天为祐世僧统。 第576页 同时谋划效仿大宋,设立陪都,其实是想要另立政治中心,作为王室从权臣手中抢夺政权的必要手段。 第一千三百九十七章 金刚崖 十一月,青唐城,金刚崖寺。 西藏佛教的歷史可以分为两个时期。从莲花生将佛教带入西藏,经松贊干布后一系列的吐蕃君主的推崇,大约有三百多年时间,佛法昌隆,这段时间,称为「前弘期」。 到唐武宗时期,和汉地一样,吐蕃佛教与王权、世俗、本土宗教的冲突变得不可调和。 吐蕃贊普达玛开始灭佛,寺院被关,佛经被焚,佛像被毁,僧人或被逼还俗,或弃佛归本,或迫其打猎。 这种从根基上催毁佛教的灭绝行为,对传播不久、根基不深的西藏佛法而言,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因为他灭佛,佛教徒认为他是牛魔王下界,因此在他的名字前加了一个牛字,就变成了朗达玛。 这样的镇压是空前绝后的,从松贊干布时代开始传入西藏的佛教,经过三百来年的经营所形成的西藏佛教,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从此西藏经歷了大约一百多年的无佛教时代。 到宋代初年,才有鲁梅等往西康学佛法,回藏重集僧伽,弘扬佛教。 西康就是如今雅安二林松潘一带,红衣大和尚,活佛吉多坚贊的故乡。 此后西藏佛教再未中断。对前弘期而言,这个新时代的佛教,名为「西藏后弘期佛教」。 后弘期佛教重入西藏地区,主要是通过两条线路。 一条是以印度僧人阿底峡尊者为代表,从印度传入。这一路,被称为「上路弘法」。 这一条路,保留了浓厚的西藏原生佛教色彩,復兴了莲花生传入,结合西藏苯教色彩的密教,所以也被称为「新密」。 而另一条,是朗达玛灭佛之时,僧人玛尔释迦牟尼、藏饶赛等三人在拉萨西南巴丘帕里的山间修行,一日忽见有个身着袈裟的僧人行猎,寻问之下,方知灭佛事件。 于是三人带着佛经,取道西域于阗,辗转逃到青海尖扎、化隆一带继续修行,晚年收穆斯萨巴为徒,并以三僧之名为徒命名,称作「释迦格哇饶赛」。 释迦格哇饶赛继承三位先师的遗志,潜心研习教理,大力弘扬佛法,跟随其出家者日渐增多。 宋初,桑耶寺主持希坚贊出资,送鲁梅楚臣喜饶、洛敦多吉旺共十人到青海西宁一带学法取经。 鲁梅等人到青海后师从释迦格哇饶赛学习佛教经典,并受比丘戒。 在此期间,诸人轮番前往西康,在这个时代,毫无疑问地受到二林地区集佛、巫、儒于一体的「祖庙学术」的影响。 这些人学成返藏后,大规模建寺、渡僧、传教,并将他们的师长释迦格哇饶赛尊称为「喇勒·贡巴饶赛」。 同时继续不断派出僧众前往二林取经,深受汉地佛学影响,更接近大乘佛教和禅宗,被称为「下路弘法」。 这一派更重视戒律,仪轨,法度,其所传戒律传承,亦称「下路律统」。 喇勒·贡巴饶赛晚年到达青唐城西北的金刚崖寺修行,直至圆寂。后人就在那里筑寺庙,供奉喇勒·贡巴饶赛及他的三位师长,以及参加他的比丘戒仪式的另外两位汉族和尚的塑像。 这个寺庙对青唐乃至吐蕃有巨大的影响,二林祖庙对这里大力输出文化,赠与了金刚崖寺大量的经卷、文籍,使这里成为了一个以金刚崖寺为核心的佛教学校,下路弘传的祖地。 如今该地的主持是益西央,是吐蕃禅宗的传承人。 吐蕃禅宗创始人物是摩诃衍,弟子是虚空藏,虚空藏的弟子,就是益西央。 益西央和二林部白愔,也就是范先生的弟子,阿囤弥的老公,以及当时在二林祖庙一同学习佛法,如今的宁夏活佛吉多坚贊,渊源都是极深。 这些其实就是当年苏油随手布下的一些闲棋,但是到了二十年后的今天,这些闲棋开始自发地产生出作用。 二林部如今富得流油,因此金刚崖寺有二林源源不断输送过来的「养僧钱」,不像上路弘传那般需要七人供一僧,与世俗的矛盾轻得多。 也正因为如此,对吐蕃和青唐的百姓来说,金刚崖寺就是一个只给予不苛索的地方,其影响力在这个时空里,比上路新密,更加具有向心力。 青唐贸易之路断绝之后,百姓的日子变得更加难过,僧俗矛盾一下子变得凸显了出来,选择信奉下路律统的人就更多了。 董毡已经死了,乔氏和阿里骨今日是过来请益西央入宫,为董毡举行葬礼的。 还不敢发丧,乔氏已经以董毡的名义,传令青唐各部,让他们携带家属前来拜谒,准备软禁这些头人,以其妻子为威胁,胁迫他们承认阿里骨为青唐之主。 但是这个压力是非常大的,对外,青唐如今能够控制的地区,仅仅剩下了青唐城、湟州、廓州、积石州四州之地。 兰州被大宋拿下后,熙、河、兰铁三角相互唿应,固若金汤,青唐再无可乘之机。 而兰州之西,湟州之东,还盘踞着蔺逋比和温溪心的势力,不断蚕食壮大。 人是要吃饭的,丝路重要节点的卓啰城,背靠兰州,前接河西丝路,蕃人都知道那里现在有饭吃。 温溪心投宋之心,如今非常坚定,听闻文彦博致仕返归西京,特意上书朝廷,今年给朝廷进献五匹名马,其中一匹叫做「满川花」,因仰慕文公为人,希望朝廷能够将之转送给文公。 第577页 这是一次因为个人魅力而带来的外交事件,赵顼大悦,下旨抚慰温溪心,命画家李公麟绘《五马图》。 不但准了温溪心所请,还特意给文彦博下了一道诏书:「敕彦博。惟我宗臣,名震夷落,狼心乌舌,知献厥诚。朕以张奂拒羌之献,不如旅獒昭德之致。已敕边吏答赐所直,其马今以赐卿,至可领也。」 这次平夏战役,青唐也有功劳,但是因为阿里骨部将半路返回,因此阿里骨、青宜结鬼章、笃乔阿公,只得防御使之职。 然而温溪心和蔺逋比,却因为全程参与,以平天都,输粮秣,拱卫兰州到凉州、应理关两线粮道、打造牛皮浑脱,让大军从水路突袭,三日得平兴庆的功绩,后来居上,蔺逋比成了宁塞郡公,温溪心成了内殿崇班、西头供奉使、邈川节度留后。 级别上远比阿里骨一系为高。 这叫「协济军威,事功可纪」,有功那就必赏,堂堂大宋,从来都是这么讲道理。 阿里骨残暴,好刑杀,以野蛮约束手众,金刚崖寺前膜拜的百姓见到阿里骨的旗帜过来,远远的就逃开了。 阿里骨扶乔氏下马,皱着眉说道:「母亲,这里聚集的人太多了。」 乔氏不以为意:「这些都不过是牛羊而已,你要关心的,是狐狸和虎狼。」 阿里骨的儿子瞎征手按刀柄:「青唐现在的虎狼太多了,父亲可不能跟庙里的益西央一样。」 这个名字刺激的阿里骨眼睛一眯,益西是光明的意思,现在兴州还有一个人,名字里也有这个。 冷冷扫了瞎征一眼:「你就是因为这样,杀掉你的叔父?」 瞎征,性嗜杀,部曲睽贰。 青唐大酋心牟钦毡有下属想要叛乱,因为忌惮瞎征的季父,阿里骨远宗兄弟苏南党征雄勇多智,于是诬其谋逆。 瞎征不能断定自己的叔父是否牵涉到其中,解决方法很简单,就是突然起兵杀掉自己叔父,尽诛其部属。 但是手尾又没有处理干净,苏南党征的小儿子籛罗结逃了出去,投奔了另一个大酋,父亲的结拜兄弟溪巴温。 溪巴温大怒,让侄儿与自己的长子杓拶率军据守溪哥城,不再听从阿里骨的号令。 第一千三百九十八章 佛会 溪巴温的老巢在积石,后世盛产保安刀的地方,夏国对青唐还存在影响力的时候,家梁也曾经被夏国遥封为积石军节度使,做西夏的拉拢工作。 溪巴温在那一带很有影响力,「河南诸羌多归之」,从瞎征杀叔父的事件里,溪巴温敏锐地见到了青唐的虚弱,不再给阿里骨提供军器。 所以瞎征杀叔事件带来的余波很大,让阿里骨非常被动。见到瞎征还不悔改,不由得将冰冷的眼神看向了他。 瞎征被父亲的眼神吓到,赶紧低垂下眼帘,伸手扶住了乔氏。 阿里骨的弟弟南纳支赶紧劝道:「寺庙之前,别说这些打打杀杀的了,赶紧进去礼敬大师吧。」 四人走到寺庙里,就见很多僧人和工匠手里拿着长方形的木片,正在刻版。 整个寺庙当中,除了香菸,都是木材的香气。 青唐的官方文字是吐蕃文,从唃厮啰开始,青唐和宋朝政府的往来文字都是吐蕃文,被称为「蕃书」。 见到几人行来,益西央放下手中的刻刀和木板,上来给四人行礼。 乔氏还礼之后,对益西央说道:「大师怎么还亲自刻版了?交给下边的人做不就很好?」 益西央合什道:「师兄从双塔寺送来了西州佛窟发现的吐蕃文经卷,怕不有千卷之多,不过翻写的载体过于古怪,且不易保存,老僧只好发动寺僧和工匠们,大家一起动手,争取早日留下印模。」 「嗯?是怎么个古怪法?」阿里骨很警惕,河西已经属于大宋,从那边过来的文字不能掉以轻心。 益西央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带着四人来到桌边:「就是这样。」 经文写在一种光滑透明的薄板上,非瓷非玉,反倒和皮革有些类似,益西央将之翻过来,铺上一张麻纸,夹到架子上,蘸了朱墨对着日光,便能够根据底下胶板上的字迹描摹。 描摹完之后,在经板上刷上薄胶水,命徒弟过来取下誊好的经文,一人牵着誊写的经文两角,小心地将之粘到木板上,说道:「这样就可以开始刻了。」 阿里骨心中松了口气:「如此倒是方便。能够让古卷在金刚崖寺得以保留,这是青唐的大事,我捐五百斤酥油,两百匹绢帛,给寺内添用,包裹经书。」 益西央赶紧合什感谢。 又闲话了几句,乔氏说道:「夫君身体还没有大好,虽然大师繁忙,但是我还是想求肯大师,为夫君举行一场祈福大会。」 益西央说道:「既然夫人有此心,老僧自当尽心,就用此次从师兄那里得来的敦煌经文。」 乔氏看着益西央的眼睛:「也不光光是祈福,这同时还是一门佛会,我想大师出面,召集青唐各部酋长,亲属、子女,都前来听经,大师觉得如何?」 益西央抬起头:「夫人都想召集哪些部族?」 乔氏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说道:「心牟钦毡,温溪心,溪巴温,鲁尊,结药密,阿星、李叱腊钦、诃诺、朱古、陇遇贊、抹征。」 这些都是青唐的大酋长,心牟钦毡的部族在青海湖畔,一直对董毡有异心,瞎征杀苏南党征,最大的受益人就是他。 第578页 温溪心不用说了,盘踞邈川门户,摆明了想要投宋,还奉蔺逋比为主,有点挟太子以令诸侯的意思,背后还有大宋撑腰。 溪巴温的根据地是南部积石城,青唐四个大城之一,却收留了苏南党征的儿子独籛罗结。 结药密的部族在河州上游,同样心怀叵测。 鲁尊是廓州城守,和溪巴温是同盟,共同盘踞黄河以南地区。 这几个人都是阿里骨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人,至于其余的酋长,多是摇摆,谁势力大就依附于谁。 益西央心中震惊,青唐这是要出大事儿。 乔氏问道:「如何?」 益西央不敢再有任何犹豫,以阿里骨的残暴,他要是敢不答应,金刚崖寺数百僧徒信众,只怕全部活不过今天。 赶紧合什躬身:「既然夫人有此盛情,老僧岂有不欢喜之理,这就给诸路酋长们去信,召他们齐赴青唐城,如何?」 乔氏的脸色这才缓和了过来,微笑道:「如此甚好,大师相召,想必他们也是心喜的。」 但是事情的变化远出益西央所料,不但信件要被阿里骨看着他写,看着他封好,盖好金刚崖寺的火印之后,传信的工作阿里骨也没有让益西央派人,而是用自己的人。 很快,出去採买的僧众也回来了,说是王子的卫兵守在寺门外,有什么需要都是他们接手,寺内的人全部不得外出。 益西央嘆了口气,合什道:「不出去就不出去吧,希望佛祖能够保佑这片土地,这些纷争的孩子,都是他的信徒。」 弟子阿令京给益西央碰上一杯奶茶:「师父毋忧,想来他们也不敢对金刚崖寺怎么样。」 益西央接过:「不用去管这些,精研佛法戒律,为世人弘法才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很快诸路大酋便会到来,崖上的经幡实在太破旧了。」 阿令京说道:「邈川送来的那面九尺五部风马龙幡,大师一直捨不得用,要不,这次就将之挂出来?」 益西央点头:「嗯,先去告诉王子,就说诸路酋长即将到来,我们准备将金刚崖寺修缮一下,需要些硃砂、彩漆,还有铜器也要打磨打磨,木器门窗有些也需要修理,请他派些熟手的工匠过来。」 阿令京有些不明白:「师父,以前你不是要求我们尽量自食其力,能不接受供奉就不要接受吗?」 益西央再次嘆了口气:「阿令京,如果有人觉得我们是威胁,我们就得让他们放心。这里是下路弘法的祖庭,保护好它,是我们这些继承者的使命。」 阿令京合什道:「徒儿明白了。」 收到了金刚崖寺的求肯,乔氏和阿里骨终于完全放心了下来,大方地拨出了最好的工匠,置办了修缮庙宇所需的木材、漆料、还给了一笔费用。 不过数日,金刚崖寺修缮一新,寺后的高大旗杆上,飘起了崭新的新经幡,经幡华丽非常,让来往的僧众信徒莫不顶礼膜拜。 金刚崖寺因为是下路祖庭,前来听经的人很多,因此在周围形成了一个小市集。 洛扬多杰经营着一个运盐的马帮和一个大通铺的么店子,接待来往的朝圣者。 见到寺后飘起的大经幡,洛扬多杰对伙计们说道:「青盐该进货了,今天将马儿餵饱,再去王子的水磨坊看看有没有粕饼糠饼发卖,如果没有就买两百斤豆子舂成粉料,直接餵太浪费了。」 伙计们答应着去了,洛扬多杰这才回到客栈,打扫完卫生,这才进到内室,将刀剑擦拭保养了一番,又取过弓来检查了一遍,将弦挂上。 …… 青唐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兰州,李宪收到温溪心的传讯,又听说温溪心携带长子觉勒玛斯多卜去了金刚崖寺后,不由得大为焦急,立即发电报去兴州和汴京城求计。 赵顼召集群臣商议。 大家又是众说纷纭。 首先是军机处,军机处认为如今宁夏才安定两年,如果不是按部就班,先取邈川,修建城池而遽取青唐,则青唐难守。 首先,自河州炳灵寺渡河,至青唐城有四百里,道路非常艰险,难以声援。 其次,青唐地势险要,如果他们断桥塞隘,虽有百万之师,仓卒也难得前进,如果提孤军以入,四无援兵,必生他变; 但是要遣大军进入,青唐、宗哥、邈川三地本土粮食不足,止支一月,而从内地转运,又实在是过于靡费。 军机处的建议,如今先收买周围部族,对青唐进行内部的分化瓦解,才是上策。 第一千三百九十九章 集体告状 礼部却认为无论是派遣大军进入青唐,还是收买部众,法理上是站不住脚的。 首先青唐名义上是大宋的藩属,因此没有正当的理由,是不能对其用兵的。 阿里骨利用金刚崖寺的声望召集各路酋长齐聚青唐城为董毡祈福,这是孝道; 各部酋长如温溪心前往金刚崖寺,是因为崇信佛教; 如果大宋因此举兵,找什么理由? 而且眼看就要新年,新年前大动干戈,也不太吉祥。 尚书省也认为最好不要动兵,毕竟青唐和陕西宁夏接壤,这两处经过数十年的大战,如今才刚刚恢復两年,而且按照军机处的说法,进入青唐后要是得不到当地酋长们的支持,胜负难知不说,没有约束力,他们也可以说叛就叛。 第579页 而且阿里骨手下实力不弱,青宜结鬼章和笃乔阿公都是悍将,又因平夏之功新得了补充,正是士马精强的时候,否则他也不敢召集各路酋长赴青唐城接受管束,明显就是要先礼后兵。 至于之前温溪心、结药密几部请求内附的事情,大宋一直没有接受的原因,就是因为青唐本无反迹,又歷来供奉不缺,以前青唐还有夏国为倚仗,现在夏国已亡,丝路已通,难道青唐还敢造次不成? 倒不如扶持阿里骨,让他统合青唐,为大宋边蕃,约束诸酋,让他们不得侵扰河西,也不是不美。 吏部则提出边臣每以生事邀功,这次事件明显是青唐内部的事务,不值得大宋大惊小怪。 只要不是侵犯我疆土,青唐自己在窝里边狗咬狗,管他们干啥? 应当严厉申斥李宪,不得胡乱生事,破坏西北来之不易的和平大业。 赵顼内心里是想要打的,因为王韶的平戎策里早就说过,青唐占据西北形胜,不全取到手,西北难安。 大宋也是这样一步步在做的,现在眼看机会到来,要是拿下最后四州,青唐就整个纳入大宋版图了。 可他完全没有想到,朝堂上反对的声音,竟然如此之大。 而三路都转运司那边,苏油的奏报也来了。 苏油和朝臣们的说法,完全一样,不过他站的位置,远比其他群臣要高。 首先是大宋对藩属的态度,应当有几条基本原则。第一条就是大宋不应当无故干涉藩属国的内政。 第二条则是一切应当以藩属国民众的民心向背为准绳。 第三条是大力宣扬仁爱、和平、互惠的友好理念,一切以使藩属国民众生活更加美好为前提。 第四条则是以维护藩属国纲常王绪为己任。 因此大宋对藩属国的干涉,必须有几个先决条件:一是藩属国背叛大宋;二是君臣行悖逆之事,有违大义;三是君臣施暴于人民;四是对周邻滥开战端。 这道奏章,被时报刊载,广为流传,大家都觉得蜀国公说得没错,大宋就应该这样堂堂正正,赵顼将苏油的意见下中书审议,大家一致通过,称其为对蕃「四义四征」之策。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大家应当好好过年的时候,朝廷再次收到李宪奏报。 十一月,甲戌,董毡嫡子蔺逋比,递书到兰州,声称董毡已死,乔氏和阿里骨秘不发丧,并且利用益西央大师的影响,企图招诱各路酋长携家小到青唐城软禁,胁迫群臣承认父王传位于他,非法成为青唐之主! 自己才是董毡嫡子,阿里骨只是继子,虽然母亲偏心,但是从法理上说,他才应该是董毡的唯一继承人。 闻讯之后,自己立即遣温溪心和觉勒玛斯多卜前去打听消息,但是入了青唐城后,二人再无音讯,估计已经遇害。 如今惶愧无计,只有请求宗主干涉,派军护送他到青唐城,继承父亲的基业! 次日,青唐大酋苏南党征之子籛罗结,同样将控诉血书送到兰州,报告了大宋一件大事——阿里骨兇横无状,其子瞎征横暴国中,无故诛杀了自己的父亲苏南党征,并且屠杀了苏南全族。 自己只身逃脱,託庇于叔父溪巴温帐下。 他和自己的家族对青唐忠心耿耿毫无过错,自己父亲乃是瞎征的叔父,阿里骨的堂兄,是阿里骨选派给瞎征的辅弼之臣。 瞎征此举乃以侄弒叔,是大逆之罪;阿里骨至今没有给父亲的死一个说法,是不罪而诛! 如今只有将血书送报大宋皇帝陛下御前,请求皇帝为自己父亲蒙受的冤屈主持正义!替自己的母亲、兄长、幼弟、以及合族一千三百八十六人,主持正义! 三日后,李宪再次受到廓州鲁尊急报,说青唐纷纷传说董毡已死,而阿里骨命使臣迫他们前往青唐,还必须携带家小。 此事非常异常,先期进入青唐城的温溪心和其子觉勒玛斯多卜,声讯全无,几位大酋长不敢再前进,连续发信要求阿里骨说明温溪心的下落,同样毫无回应。 诸地酋长心怀忧惧,而他走到半路,发现一支大军朝他部族所在的廓州而来,正是是阿里骨弟弟南纳支的旗号! 他飞马返回,侥倖得脱,立即焚毁了河梁,飞报大宋。 鲁尊在信中要求内附大宋,如果大宋不允许,他也绝不承认阿里骨此等无义无信的于阗野种为青唐之主,只有整顿兵甲和他血战到底,让大宋知道青唐还有忠于唃厮啰血脉的忠臣! 数日之后,河州外的结药密,遣自己的儿子怯凌到信任河州太守田守忠处告密,阿里骨派了一批刺客前往邈川刺杀蔺逋比,被他全部抓获。 经过严酷的审讯,刺客招供,当年董毡最器重的儿子欺斯温,并非行猎途中死于盗匪,乃是阿里骨派人刺杀! 刺杀欺斯温,逼走蔺逋比之后,阿里骨还长期霸占了蔺逋比的妻子! 那妻子身份原不一般,乃是秉常的妹妹,西夏王国公主! 如今国中甚至还有传闻,说董毡长年不得与众臣相见,一切言语,皆是通过阿里骨传达,现在大家不再相信阿里骨,怀疑他早就弒君弒父,要挟主母。 请求大宋派遣使臣入青唐主持大局,调查真相! 数日之后,河西节度使巢谷,三路都提点刑狱司李济联名上书,听闻原夏国公主在青唐遭受不忍言之待遇,要求大宋接回原夏国公主,兴州安置。 第580页 这是对先王,对嵬名一姓的巨大侮辱!先王托国于大宋,大宋就必须给原夏国王族一个合理的交代! 如果王姑受辱大宋都不愿干涉的话,宁夏三路八姓,当自提兵马,去替大宋灭了这个青唐的暴君毒瘤! 如果说只是小小青唐,大宋君臣还能不管不顾的话,这回牵扯到了宁夏三路,朝廷再也无法淡定了。 赵顼将官员们召集起来,再议! 这一次,大宋君臣再也没有理由推搪了,青唐已经大乱,打小报告的不是一个人,告状的不是一件事,阿里骨父子的问题,已经按不住了。 弒兄,杀叔,欺嫂,甚至有可能弒杀君父! 如此密集的告状信,至少已经说明一条,阿里骨已经不适合成为青唐的君主,用众叛亲离来形容已不为过。 但是阿里骨势力集团依旧是青唐的最大力量——儿子瞎征,弟弟南纳支、还有手下悍将青宜结鬼章、笃乔阿公,死忠的军力不下十万。 朝廷依旧分作了两派,蔡确和王珪这次明显出现了分歧。 第一千四百零零章 决议 王珪说道:「陛下,青唐两年前派出青宜结鬼章、笃乔阿公协助我朝平夏,关系一直良好,如今虽然两年连续大丰,但是也只是弥补上之前平夏的消耗而已。」 「司农寺如今有个说法,起自蜀国公,乃是华夏土地上,五年气候,多为一丰两欠两平。两年大丰之后,更需要积蓄粮食,以备不虞。」 「还有辽国,虽然辽国最近年年遭灾,但是夷狄之国,难以常理喻之。正因其受灾,尤须防范。」 「纳入宁夏之后,宋辽边境线,增加了不下两千里,整个漠北的防御态势,如今蜀国公,军机处,兵部正在调整。」 「西北诸路,虽然增兵不少,但是其中汉军不过追到七万,而党项上姓八部,精中选精,数量达到了八万。」 「西夏公主在青唐受辱一事,党项人到底是真心不忿,还是解题发挥,其实难明,一旦命其出兵,要是反覆,三路立时糜烂。」 「且青唐地势易守难攻,穷山恶水,粮秣转运异常艰难,一旦久攻不克,故臣恐季氏之忧,起于萧墙。」 「如今青唐仅有四州之地,与我大宋实如同鸡肋,食之无肉,弃之可惜。」 「不如先应民情,遣使臣前往慰劳,查清真相,拖延一阵,待到局势明朗,再择一部扶之即可。」 御史中丞黄履认为王珪这是在和稀泥:「天下以大宋为宗主,不外大宋仁德广布,秉正持中,深明大义,继绝存亡。」 「青唐忝为大宋藩属,出了这等大逆人伦悖逆,如不惩戒,天下将视大宋如何?」 「要是局势明朗之后,阿里骨明显占据青唐上风,那我大宋也要扶其为主?」 「礼部之前认为大宋没有干预的理由,那是因为其逆迹未显,朝廷刚刚颁布了对蕃『四议四征』之条,转眼却对青唐不闻不问,天下将视大宋如何?」 「如今阿里骨丧尽人心,诸藩沸然,若大宋不顾他们的告肯,今后还能示以威信?大宋难道不会为边蕃所轻?」 「臣请陛下拣选帅臣,提聚虎贲,灭此嚣顽,澄清天下!」 蔡确奏道:「陛下,蔺逋比乃董毡亲子,阿里骨为董毡义子,亲子尚在,而乔氏欲强立义子,是为召乱之由。」 「阿里骨颇峻刑杀,其下不遑宁。本无旧恩,又积新怨,势不可解。」 「其臣子所述诸罪,即便只有一件为真,则大宋断不可立之。」 「青唐四州之地,心牟钦毡守青海,而收苏南党征之子;温溪心蔺逋比守邈川,而生死不知;鲁尊守廓州而断河梁;结药密守积石而遣子入宋。」 「这已经是分崩之局,却非大宋挑拨;如董毡的确身死,我亦非招降纳叛。而河源动摇,河西鼎沸,大宋即便不想干预,也不得不干预。」 「此乃事机牵引,局面自成。我大宋不管怎么做,都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当务之急,应立即派遣三路使臣。」 「其一往邈川,安抚蔺逋比以及青唐群臣,收集证据口供,确定是否真实。」 「其一往青唐,表明朝廷态度,验证董毡是否已亡,如果已死,还要检查死因。另外需要让阿里骨交出温溪心、觉勒玛斯多卜父子,交出夏国公主。」 「其一还要派往宁夏,安抚八姓旧部。」 「这么多大臣控诉阿里骨,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为了防止阿里骨胡来,还需要以大兵临境,以备不测。」 「可命熙河经略使李宪、知兰州王文郁,河西节度节度使巢谷、知凉州刘昌祚,整军待命。」 「一旦阿里骨之罪确实,即立蔺逋比为青唐主,以青唐众臣为导,擒阿里骨及其党羽,送之阙下,宣罪而诛!」 章惇却不以为然:「青唐蛮夷,常乖教化,有此禽兽之行,何足为怪?」 「哪里很麻烦?既然敢做,就要敢承担罪责!命河西任遣新军两部,由使臣代领,入宣其罪,屠其部众,传首四州,改立蔺逋比为主可也!」 大宋拿住了道义之后,朝堂里的主战派立时就占了上风。 赵顼说道:「其余两路好说,入青唐这一路,谁为使臣较好?」 蔡确立即拱手道:「臣以为蜀国公恩威皆重,如果他入青唐,事如反掌耳。」 第581页 「不可,万万不可!」却是王珪出列:「蜀国公乃我朝重臣,杀鸡焉用牛刀?万一有失损折了威望,反而让蛮夷看轻我大宋。」 「正是!」王安礼也出列:「蜀国公国之柱石,西北衡钧,如今岂可再容轻出?河西陕北,人才济济,臣请以赵禼为使,李宪监军,提点王厚、刘世恆两部入青唐,足矣。」 赵顼对郭逵问道:「郭帅你看呢?」 郭逵说道:「臣以为王安礼之见可行,大军先入邈川,其余诸处,妥为守界即可。」 「邈川有蔺逋比,需要回青唐城争位;有温溪心次子巴温,侄子温纳文逞成,担忧温溪心下落,他们也必然奋勇争先。」 「加上河南积石的溪巴温、结药密与廓州的鲁尊,组成联军长驱直入,对抗阿里骨,绰绰有余。」 「如此也不用多费粮秣转输,六千新军,命青唐人贡献粮草,都能够支应。」 赵顼点头:「如此朕意已决,传旨给熙河路转运使赵禼、经略使李宪,整军入邈川,命秦凤、河西善加戒备,防止阿里骨拼死一搏。」 「命王文郁守兰州,李浩守河州,贾嵓守熙州,如敌来犯,相互声援策应。」 群臣躬身:「吾皇圣明。」 从殿内出来,王珪苦笑着对王安礼说道:「如今看来,这个年又过不好了。」 王安礼说道:「今上务实,不重矜饰,本就是国家之福。」 「阿里骨要自取灭亡,我们也没有办法,不得不应。」 「陛下免宁夏三路赋税十年,如今看来,却是高瞻远瞩。若非如此,此番青唐乱起,只怕宁夏也会跟着乱。」 蔡确走了过来:「以往打不打,那是别人说了算。如今事态变成我大宋决定是否出兵,不能不说,这是我大宋国力增强的结果。」 王珪摇头:「国虽大,好战必危,西北战事有些频繁,我担心的是后面还有。」 「陛下今年又生了几次病,说到底都是累的,我想的是年关了,让陛下松快休息一下,可现在……唉!」 蔡确笑道:「不过派出六千人而已,不当事体,相公放心。」 …… 宁夏路,兴州。 苏油正在听取赶来的李庸汇报军情。 青唐丝路的地图,就展现在众人的面前。 要是沈括在这里就会腹诽,蜀国公当年搞狼渡马场的时候,肯定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之后一直派遣地图小组和商队、僧团前往青唐,一路测绘。 现在的地图上,明确标示着从丝路的重要节点于阗,延伸到大宋兰州的几条线路。 李庸正在用指挥笔给三路都转运司的上下官员们介绍西北地区的局面。 就听李庸侃侃言道: 「从于阗出发,沿着沙漠和高原的边缘,可以抵达于阗控制的最东边一个城池——约昌城。」 「然后可以分作三路入青唐。」 第一千四百零一章 谋算 「一路从约昌城出于阗控制地区,进入黄头鞑靼和西夏控制的结合部,在沿着祁连山脉一路向东,最后在甘州沿着黑水折而向南,穿越祁连山通道的扁都口,进入青唐湟源地区。」 「之后过大通河,沿湟水而下,抵达氂牛城,青唐城,下邈川,入河州、熙州、从秦州入宋。」 「如今当然是出了邈川就直奔兰州去了。」 转运司上下发出一阵闹笑,这就是蜀国公之力了,八番街别说对西域胡商了,对宋人也有莫大的吸引力。 「另外一路,还是从且末城出于阗,之后就折向南边,穿越沙漠,驼队要走两个月,才能抵达崑崙山。」 「翻越这里,崑崙山脉的重要关隘——铁堠关,就可以进入羌塘地区。」 「到这里就进入了吐蕃,海西地皆平行,骑乘青海善马,三日可到青唐城西面四十里的林檎城。」 「两条道路,对于商队来说,都很难,原西夏虽然对西域控制不是那么严密,但那也指甘州以东而言,甘州以西,商队是不愿意去的。」 「一来夏人税赋太重,每一道关卡取走十分之一的货物。二来商贾们所谋求的,最终毕竟是大宋的商品。贸易的终点,必须是大宋。」 「南路稍微安全一些,没有夏人骚扰,但是自然条件却又太艰苦。」 「尤其是约昌城到吐蕃那一段,先是漫漫千里的沙漠行程,接着还要攀登雄骏的崑崙山爬上吐蕃高原。」 「除了这两条,其实还有一条中路,不过走的人更是极少。」 「中路是祁连山的腹心地区,是连绵坡地,沟壑,草原和沼泽,这里被亦牧亦匪的黄头回鹘部落所盘踞。」 「唐朝时期,由于突厥遭的衰落,回鹘趁机崛起。」 「其后回鹘灭突厥汗国,建立回鹘汗国。」 「由于长期统治无道,回鹘内部动盪不安,日益衰落,最终被其西北的黠戛斯灭掉。」 「回鹘灭亡后,各部纷纷外逃,开始大规模的迁徙。」 「其大部在乌介可汗的带领下,从河套南下侵扰唐朝边境,结果被唐朝灭掉,融入汉人。」 「小部则越过葱岭南逃,过了葱岭,又分作三部。」 「一部到了天山西北,和当地的葛逻禄等部落,建立了黑汗国,定都八剌沙衮。」 「一部迁徙到天山东南,建立西州回鹘汗国,建都高昌,因此又称为高昌回鹘。」 第582页 「最后一部,迁到了甘、肃一带,形成河西回鹘。」 「河西回鹘因为把控丝路,也曾经一度强盛。西夏崛起后,李元昊占领河西诸州,这部分回鹘便退出河西走廊,成为现在的黄头回鹘。」 「不过尽管沿途都是雄关、沙漠、雪原、盗匪,却也挡不住人心对财富的渴求。这三条路上,始终有冒险的商队,络绎于途。」 「直到国公攻取宁夏,重开丝路,轻徭薄赋,提振工商之后,西域商贾们贪图汉唐丝路的安全与便利,纷纷改道而来,剩下的从青唐入宋的道路,便再也无人问津。」 厅中又发出一阵闹笑。 苏油也在下头坐着,闻言说道:「继续说问题,轻徭薄赋,提振工商,那是陛下给三路臣民的洪恩,我只是执行者而已。」 李庸一个立正:「是!」 接着用指挥棒指着兰州下方:「王学士开边后,熙州、河州成为大宋疆土,但是统治并不巩固。直到李太尉取兰州,并且使之成为工商兴盛之区,胡人口中的『小长安』后,熙河才彻底稳固了下来。」 「而青唐今年过境的商队大减,民生凋敝,直接的影响就是四州臣民,对乔氏和阿里骨的不满。」 「羌人本重贵种,阿里骨却非董毡骨血,因此他们对乔氏一力以阿里骨为主,不予认同;」 「加上阿里骨父子残暴寡恩,不修仁德,滥杀重臣,幽囚元勛,间隔上下,弒兄欺嫂等罪过,已然民心丧尽。」 「蔺逋比求大宋送其上位;温溪心请以邈川举州内附;鲁尊,结药密焚毁桥樑,遣子求援;心牟钦毡收容义兄孤儿,已然与阿里骨势不两立。」 「陛下命赵转运,李太尉入邈川,乃是解民倒悬,仁德感天。」 苏油朝着汴京方向拱了拱手:「今日让各位齐集一堂,听取青唐局势,是因为接下来我要去兰州坐镇。」 「青唐的变故不能影响三路的发展,八番街的胡人也需要安抚。此外还有粮秣军需的运送,也需要统筹安排。」 「今年新春,是三路百姓过的第一个汉家春节,这个年,一定要让老百姓们过好,过喜庆。元贞,无咎,靠你们了。」 三路都转运司通判晁补之,宁夏路转运使苏元贞一起躬身:「属下领命。」 苏油又看向李济和梁屹多埋:「陛下大赦,宁夏三路一下子多出很多事情。本来计划三年释放的原夏国正军,变成了两年。他们的用工授田,寻亲安置,涉及到三路的繁荣与稳定,提刑司和安抚司不得轻忽。」 梁屹多埋拱手:「无需国公嘱咐,我跟宪使一定会尽心,毕竟都是族人。」 李济眼中含泪:「国公对蕃汉官民一视同仁,三路蕃部无不感恩,国公,真不需要上姓八部报效皇恩,扫灭青唐?」 苏油说道:「李公放心,该用的时候,朝廷一定会用。」 …… 元丰六年十二月,苏油移节兰州坐镇,与即将出发的赵禼和李宪相会。 见到赵禼,苏油两手一摊:「答应你收復河西的任务没有办到,因为巢先生识时务,守忠节,接受秉常遗命,不劳天师远征,这个可不能怪我。」 赵禼说道:「青唐四州,三州都已经请求内附,民心所向,这一仗其实不难打。」 苏油说道:「赵公知不知道『高原病』?」 「什么高原病?」 苏油说道:「就是长期生活在低海拔的人和动物,去了高海拔地区,会适应不了环境,因而生出各种病症。」 赵禼皱起了眉头:「真的?」 苏油说道:「好在青唐地势还不算太高,大约也就是一千多到三千多,我们还能适应,但是再高,那就得有一个过程了。」 李宪问道:「那国公是什么意思?」 苏油指着地图:「军事讲究一个因势利导,你们看啊,阿里骨是于阗人,如果遇到军事压力,他大概率会选择退却。」 「不过他的退却路线,却必须由我们来控制,不能让他退往海拔更高的吐蕃,而是要引导他退往……」 李宪顿时兴奋了起来:「令心牟钦毡严防氂牛城,巢先生放他出扁都口,我再以大军逼迫,我们在祁连山北全歼他们!」 赵禼看了苏油一眼:「国公怕不是这个意思吧?要是这样,还需要劳动国公到兰州来坐镇?」 苏油点头:「是这样,沙州童贯那里,收到了不少西域客商的投诉,说是于阗到沙州之间有一部落,称黄头回鹘。对来往的商队造成了巨大的威胁。」 「而于阗以前是信奉佛教的地方,同样的地方还有周围的疏勒、龟兹、高昌。」 「他们遭受这来自西方黑汗的严重威胁,不信天方教者便会被屠杀。」 赵禼明白了:「所以大宋要是为于阗、疏勒、龟兹、高昌提供保护,那就是汉开西域的功业。」 苏油说道:「要取得那样的功业,首先就要保证沙州到于阗的一段丝路,完全控制在我大宋的手里。」 赵禼指着地图:「需要将阿里骨逼入黄头回鹘地区,大宋才有进兵扫荡祁连山北的理由,控制整个祁连山通道,将兵力延伸到约昌城!」 苏油点头笑道:「沙州之西,北有大漠瀚海,南有祁连崑崙,中间的这片地带,都是丝路精华,岂容他人染指。」 第583页 第一千四百零二章 鬼章的谋略 「将青唐拿到手里,再将黄头回鹘驱往高昌,大宋只需要少量兵力,分别驻守铁堠关、玉门、扁都,便可以占据整个形胜之地。」 「然后沿途设置驿站,招募农耕,便可以完成对于阗、疏勒、龟兹、阏氏、高昌、伊州等西域小国的护卫。」 「我已经让吉多活佛派遣僧人,去这些国家招募僧众到沙州敦煌翻译经卷,我们要让佛教的影响力,转化成为我大宋在西域的影响力。」 赵禼用手指头敲击着桌面上的地图陷入了沉思,好一阵才问道:「陛下知道吗?」 苏油看着赵禼,也是过了好一阵,才认真地说道:「如果赵公成功了,这就是陛下的意思;如果赵公失败了,那就是你我二人的罪责。」 赵禼呡了呡嘴唇:「这片地域,是河西的两倍,仅靠六千新军,有些艰难。」 苏油说道:「赵公去了邈川,青唐三部就能加入;你拿下青唐城,将阿里骨逼过扁都口,巢谷就能够加入;再逼他们过了瓜沙,童贯就能加入。」 「不过这条路很长,能走到哪一步,都得看战局的演变,先把第一步走好吧。」 赵禼又想到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心牟钦毡一定会堵住阿里骨的后路?逼他折向东北?」 苏油说道:「因为温溪心现在就在氂牛城。」 赵禼惊讶道:「温溪心?温溪心不是被阿里骨迫入青唐城,父子被囚,然后诛杀了吗?」 苏油点头:「是进了青唐城,进入的时候大家都看见了,不过之后就失踪了……当然那又是另一个故事,现在还不能公开。」 赵禼终于有些回过味儿来了,整个青唐变局,是有人暗中运作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形势使然! 悚然而惊:「国公你筹谋的?」 苏油摇头:「不是,这是王处道接手王学士的谋划成果之后,发展出来的攻略。远期的战略目标是控制西域,影响吐蕃;近期战略,就是全收青唐。」 「至于我,不过是补充了一些战术性的细节操作而已。」 李宪倒是不怎么担心,兰州现在囤积多么丰厚他心里有数,兰州的守军,穿的是毛衣、棉袍、呢子斗篷,军官还有羽绒马甲和呢子大衣,全军上下,一人还配发了一顶狗皮帽子。 皮靴、皮手套、皮毛护腿,河西大马,全套制式牛皮皮具,比以往苦逼的西军装备,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何况现在手底下还多了王厚、刘世恆六千新军,光邈川蔺逋比和温溪心就招纳了四万蕃部,李宪觉得打仗没什么问题。 苏油说道:「过了邈川,给养运送就难了,你们要多带氂牛、骆驼,厢车恐怕都指望不上。」 「冬日少雨,霹雳炮就用窄轮车架,等到你们打过扁都口就好办了,巢节度会在那边接应你们的给养。」 李宪笑道:「国公放心,这仗其实不难打。」 说完指着地图:「不过这仗打完,我就就跑到童贯前头去了?」 苏油点头:「如果最后能拿下约昌城,连通于阗,你比童贯所在的沙州,将西进一千六百里。」 赵禼将军图捲起来放回到皮筒里:「一步步来,急进不得。」 将军图交给幕僚,赵禼对苏油拱手:「此番功业,并不亚于收復河西,赵禼多谢国公成全。」 苏油意味深长地说道:「赵公记得多收集黄头回鹘劫掠客商的证据,免得朝中有人闹着安静,错失大好良机。」 赵禼点头:「领会得了。」 …… 元丰六年十二月,赵禼、李宪、王厚、刘世恆入邈川,董毡嫡子蔺逋比,邈川大首领温溪心幼子巴温,侄子温纳文逞成,向宋朝控诉阿里骨无道,要求王师惩戒。 听闻天军到了邈川,青唐南路各部酋长纷至沓来,要求大宋挥师青唐城,追问阿里骨罪责。 赵禼遣使致书阿里骨,要求其就董毡生死、囚禁温溪心父子、刺杀兄长欺斯温、逼走幼弟蔺逋比、霸占原夏国公主、擅杀辅弼大臣苏南党征、屠其部众等一系列的罪行,做出自辩。 与此同时,李宪在邈川集师。 除了这次带来的六千新军,邈川本地,有蔺逋比温溪心的四万大军。 很快,溪巴温带来了癿六岭的部族大军三万,结药密带来了积石城的大军两万,鲁尊带来了廓州的大军一万。 青唐大战,一触即发。 …… 青唐城,唃氏旧宫。 瞎征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进来,扔在地上:「宋人和叛贼都在邈川大集军伍了,父亲还在犹豫,除了一战!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阿里骨大惊而起:「你这逆子!你把宋使杀了?!」 瞎征跪下:「父亲!宋人来势汹汹,所言的桩桩件件,摆明了是要父亲的性命,难道还能拱手送上不成?」 阿里骨又怒又急:「你知道个屁!大宋如今国力昌强!夏国是好相与的?五十万大军,二十六郡,都被益西威舍平灭,你怎敢如此造次?!」 青宜结鬼章幽幽地说道:「主上,小王子做得其实没错。」 「什么?!」阿里骨掉头:「这下大宋必然兴军来讨,当如何应对?」 青宜结鬼章说道:「如今正是隆冬,天降大雪,天时地利都在我们手里,宋人敢打吗?」 第584页 「依末将所见,赵禼李宪,不过虚张声势,以统络邈川、河南耳。」 阿里骨问道:「那等到他们笼络好了溪巴温、结药密诸人,来春天暖再来,我们如何应对?」 青宜结鬼章把弄着手中的马鞭:「现在将人头给宋人送回去,不就正好激怒宋人来攻?」 「诸部所倚仗的,不过是有宋人给他们撑腰,正好一战打断他们的腰杆!」 阿里骨皱眉:「我们能知道,宋人必定也能知道,要是他们不来呢?」 青宜结鬼章笑道:「要是不来,宋朝就是懦夫。我青唐儿郎崇尚豪杰,使节被杀都不敢追究,还如何收拾人心?」 「诸部之间也不是没有宿怨,等到大宋没了威风,笼络不住诸部,我们就可以分而化之。」 「所以小王子杀使,不但无过,反而有功。此次平夏,我青唐四万劲旅得以换装,且未损一人,如今战力,和宋人相当,俱他们何来?」 青宜结鬼章和笃乔阿公此次未过兰州便告返回,李宪当时统领的还全是旧军,青宜结鬼章还没有亲眼见过大宋新军的威力。 其实按照大宋旧军实力来分析,青宜结鬼章也没错,六千西军带着十万乌合之众,隆冬之际仰攻青唐城,想想都是取死之道。 所以在青宜结鬼章眼里,大宋来攻的可能性极小,不过是虚声恫吓而已。 如果他们真的失心疯了敢来,青宜结鬼章也很乐意收拾一下这群土鸡瓦狗。 阿里骨还是觉得不放心:「氂牛城那边呢?」 青宜结鬼章冷笑道:「心牟钦毡一直心怀异志,苏南党征之事,没有他在用计,断无可能。」 「不过如今我们却是腾不出手来,等到应付完大宋,自然就轮到他了。」 阿里骨思忖了一阵:「这仗不好打,最怕久拖不决,今年来青唐的客商,可是少了很多。」 青宜结鬼章也嘆气:「是啊,益西威舍取货品三成,西域诸人尚且趋之若鹜,我们只取一成,他们尚且不愿意过来。如今邈川通道已断,宋人不会再与我们贸易,接下来会更难。」 「为今只有两计,一是强势出击,重新控制青唐,然后居高临下,威胁宋人重开榷市。」 「一则是举族西迁,我们去于阗谋取利益。那里是大王故乡,只要控制商路源头,哪怕益西威舍都只有妥协。」 第一千四百零三章 学员斥候 阿里骨沉思半晌:「和于阗的交往肯定要加强,我这就派遣使臣过去,询问他们走南线的条件。」 「于阗易取,不过那里如今是黑汗控制之下,要是黑汗王动兵,却又难相与。」 青宜结鬼章说道:「黑汗如今也分东西两部,相互征伐,西汗为阿里后裔,以撒马尔罕、布哈拉为都城;东汗为哈仑·卜格拉汗后裔,以八剌沙衮为治政之都,以喀什噶尔为文教之都。」 「他们对于阗的控制本来就不算太强,因为黑汗自立天方教为国教之后,与于阗佛国进行了五十多年的征战。」 「如今宋朝以金帛佛法相诱,于阗明显开始亲宋。这也让黑汗王忧虑。」 阿里骨问道:「但是我们也是崇信佛法的啊?」 青宜结鬼章悠悠地说道「我们虽然也崇佛,但是我们不亲宋。对于黑汗王来说,相比亲宋又崇佛的于阗尉迟一姓,却是比尉迟好上一些的选择。」 阿里骨终于下定了决心:「先打好对宋这一战,命笃乔阿公镇守林檎城,监视心牟钦毡,结鬼章你与瞎征帅大军南下,与宋人交战。南纳支负责守城。」 众将一起施礼:「谨尊大王号令。」 …… 元丰六年十二月二十,赵禼收到了阿里骨的回信,不是文字,却是宋使的人头。 赵禼大怒,命李宪出兵征讨。 苏油不豪横,但是大宋豪横,从兰州输送到邈川的物资源源不绝,集中在邈川的十万大军,得到了整体的换装。 第一批换上毛毡袍子、厚毛袜、牛皮靴子的巴温和蔺逋比两万大军,装备了大宋兇悍的武器兵工铲,一路铲雪铺路,为后军打开通道。 李宪、王厚、刘世恆领两路新军继后。 赵禼在邈川採购了大量的氂牛,足有一万五千多头,携带着海量的给养,由溪巴温、结药密押后。 李宪打仗是没啥战术的,又因为是中官,因此常常被王韶、章楶、种谔这样的军事天才所取笑。 不过苏油给李宪支过一招,也是六字真言:「结硬寨,打呆仗」。 尤其是邈川到青唐城这样的地势,保持全军建制不被敌人利用地形分割,绝对是制胜法宝。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三万人在山路上摆布,想要不被人家利用地形,是很难办到的。 好在这条路上有两个重要节点,都属于北魏故金城郡的范围,一个是金城郡南边的的城镇乐支,一个是金城郡北边的宗哥城。 说来非常的好笑,从兰州到宗哥城的道路,这两年来经过数次翻修扩宽,给李宪进军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第一次是李宪在宗哥城外洒金坪大充阔佬,与阿里骨会盟,招收青唐大军作为西路军主力,共击西夏。 那一次李宪携带的货品极多,还是阿里骨主动派出十三万大军修缮大路。 第二次是青宜结鬼章携带战利品返回青唐,携带了大量的牛羊,然后再次拓宽。 第585页 才过了两年,这条经过加宽的道路,就成了青唐的催命符。 不过青宜结鬼章算是青唐难得的军事人才,和瞎征带领着五万人反穿了羊皮袍子,在茫茫群山之中埋伏了五日,放过了蔺逋比的前军和李宪的中军,待到溪巴温、结药密的后勤大军抵达乐支城的时候,才突然发动袭击! 统领后路蕃军的宋将,乃是贾诩、彭孙。 贾诩在当年青宜结鬼章诱杀景思立时,是景思立手下的部将,彭孙就是给李宪捧臭脚,称赞「太尉足何其香也」的那位。 青唐道宋人已经走得熟悉无比了,前军中军都只遇到少数斥候,随手就给料理掉了,二将也完全没有想到,青宜结鬼章会这么扛冻,应是将大军按在雪谷中这么长时间,捡最肥最弱的后军突然发动。 「敌袭——」 尖利的号声,远处山峰上的狼烟,惊动了乐支大营。 这里几乎全是蕃人,除了贾诩、彭孙,还有两名蕃将鲁尊和结药密。 青宜结鬼章乃青唐名将,自统帅大军以来,战吐蕃,战回鹘,战西夏,战大宋,几乎都是胜利,最差也是平手。 吐蕃人本重贵种,鲁尊和结药密一听来进攻的是青宜结鬼章和瞎征就傻眼了,有些畏战。 反倒是贾诩和彭孙有些胆色,李宪的姥姥称号是来自他的口头禅,可并不意味着他很慈祥,大宋军纪一直就很残酷,要是后军失了辎重,那多半要被斩首。 彭孙抽出战刀:「怕什么怕!他们要躲过太尉的耳目,就只能是步军,又在雪中埋了几天,我们还有城墙,怕什么怕?!」 话虽如此,不过声音却在颤抖。 贾诩脸色铁青:「当年未能与元凯兄追随思立郎君与地下,乃贾诩终身恨事。今日又遇此贼,唯有死战而已!」 就在这时,帐幕勐然掀开,一个新军服侍的年轻战士走了进来,对着四人一个立正:「定国军刘统军帐下,骑兵都卫李纯元,报导!」 贾诩大喜:「你们来了多少人?为何没有随中军一道?」 李纯元又是一个立正:「报告指挥使,卑职领受刘襄领军令,称大军进展过于顺遂,需提防有诈,因此让属下带了一个连队,在中军和后军之间往来不绝,沟通消息。」 「青宜结鬼章发动之后,道路阻断,卑职无法前往中军復命,只有南下,沿途收拢了一半的兄弟,来与指挥使会合。」 「如今属下手里有半个连,五十三人,请指挥使分配作战任务!」 彭孙大失所望:「五十三人……不顶事儿啊……」 贾诩却大喜过望:「你们有多少人是皇家军事学院毕业的?」 李纯元保持立正的姿势:「报告指挥使!我们有速成班毕业学员五人!一期学员九人!二期学员十六人!」 贾诩感觉难以置信:「怎么可能?这是……三十人?就算全是刚毕业的,起码也能带一万人啊!何况还有速成班……」 李纯元说道:「这是刘襄领的安排,我们只知道坚决执行命令!」 贾诩一拍大腿:「好!事不宜迟,你们立即下去接手,我们有一万人,有给养军器,缺的懂指挥的人!只要坚守数日,太尉就会从宗哥回援。有你们在,这仗能打!」 李纯元勐然将左手击胸:「定不辱命!那属下请用大军符节!」 贾诩对彭孙拱手:「彭指挥?」 彭孙脸色惨白:「这个……」 贾诩说道:「事机紧迫,老彭,耽误不得了。要是皇家军事学院的娃子都扛不住,你我能扛?」 彭孙抖着手将虎符令箭交给李纯元:「那啥……小兄弟……几位老哥哥的命,都交在你们手上了啊……」 李纯元面无表情:「请指挥使放心,我们不死绝,就有能战之军!」 说完出帐,紧跟着,帐外就响起了尖利口哨声。 紧跟着就是跑步声,集结声,新军战士们已经趁这段时间搞出了乐支城的城防图,还有军力部署,辎重储备。 李纯元请出了虎符令箭,开始接手军队,很快按照新军幕府六司规制设置了头目,将一万人分作五百人一队,由二十名战士分别统带,转眼将指挥系统建立起来。 接着便是分派任务,将物资取出来,埋地雷、垒沙袋,拉铁丝网…… 新军战士还多配发了一次战役所需的子弹和手抛式震天雷。 不过两个时辰,乐支城的军务就变得如臂使指井井有条。 因为青宜结鬼章需要隐蔽,故而没有骑军,让宋人抢到了关键的半天布置时间。 第一千四百零四章 阻击 乐支城的城墙说是城墙,不如说是一个土围子,城墙高度不足两丈。 好处在于三面临路,一面临水,不虞断水之忧。 不一会,李纯元便带着另外两名新军战士来到大帐:「指挥使,两位酋长,这位是黄虎,军事速成班三期学员,这位是高乐,皇家军事学院一期学员。我们将构建参谋班子,协助四位上峰指挥此次战役。」 鲁尊和结药密对望了一眼,从这几个宋人兵娃子的气质来看,介于大宋官员的文武之间,一身军服简洁干练,高筒靴,阔腿裤,武装带,肩章领花,佩剑军帽,处处都是门道,处处都透着精神。 黄虎与高乐一个立正,靴子相碰发出啪的一声,然后一个捶胸礼:「多谢指挥信任!」 第586页 两人的动作整齐划一,就连脚步分开的角度,左臂动作角度,拳头位置都完全一致。 结药密是老酋长,一看这架势,不知为何心就定了不少:「这群娃子可有门道啊,按你们的来。」 鲁尊势力比结药密更小,老大都这样说了,他也点头:「鬼章是我青唐名将,娃子们如何应对,有章程了没有?」 李纯元点头:「我们带来了城防图,给四位指挥说明一二?」 贾诩点头:「来吧。」 几人将桌面清理出来,铺上临时军图,鲁尊一看就明白:「这图厉害啊,你们画的?」 李纯元点头:「这几日往来斥候,已经测量得差不多了,四位指挥你们看,目前已经探明,我部面临鬼章三路大军。」 「西北是鬼章和瞎征的大军,规模三万;东南是鬼章的部将纳尔温,这一万五千是断我后路,西南是禄令占,这部分一直潜伏在乐支西南的山上。」 「鬼章离我们三十里,纳尔温二十五里,禄令占十五里。」 「鬼章的意图,是要用禄令占部对我形成骚扰,使我进退无据,困守乐支城,然后他率领大军三路合围,明显是要取我辎重。」 「但是我们的斥候也不是吃素的,如今三部刚刚集结,便被我发现,我们以逸待劳,完全有优势兵力,可以先吃掉禄令占一部。」 「吃掉禄令占,鬼章和纳尔温两部便被乐支城隔离成了两块,战略主动就落在我手里。」 「只要不让两部会合,纳尔温一部待我援军到来,便会成为瓮中之鳖;而如果鬼章意图营救耽误几日的话,也会被太尉回援的大军消灭。」 「因此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全军突击,歼灭禄令占,然后依託乐支城,隔离道路,使鬼章与纳尔温首尾不得相顾。」 「之后转入有力防守,静待援军解决他们即可。」 结药密有些惊异地看着李纯元:「我们一万对五万,还要出击?」 高乐说道:「不是还要,是只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行险一搏。」 黄虎说道:「我们有马,有足够的军器,有准确的情报,十五里转瞬即至。」 「以骑对步,以多打少,还有少量火器配合,完全可以吃掉这五千人之后再快速回防。」 李纯元说道:「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此举可能会转移鬼章的战略视线,从攻城转为联通纳尔温,避免其被我反包围,可以彻底打乱鬼章的战略部署。」 兵力都是结药密和鲁尊的,结药密现在只后悔没有将留守卓啰城的剩下兵力带来,也懊恼李宪冒进没有扫清道路,整整五万人的埋伏都没有发现。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以瞎征的残暴,要是自己被俘,那就是被碎剐的命。 一咬牙:「就依李郎君之命,此刻咱们是死中求活,不干也得干!」 李纯元拱手:「事不宜迟,便请两位酋长出帐号令。」 贾诩说道:「告诉军士们,此战一级十贯!奋勇争先者,陛下赐职三班!」 彭孙大急:「等……等等……大军出击,那乐支城……」 却被贾诩捂住了嘴:「纯元自去,乐支有我与彭指挥就行!」 李纯元点头:「前后两路,我们已经遣人前去阻滞其前进,我会与两位指挥使留守城中,无论胜负,他们酉时一定赶回来。」 不过片刻之后,乐支城城门打开,结药密和鲁尊在黄虎等人的簇拥之下,带领骑兵朝东北奔去,整个城中变得空空荡荡,除了无数的氂牛,辎重,就只剩下千余民夫。 …… 乐支城西北,老鸦峡,青宜结鬼章的斥候正在朝乐支城摸来。 「啪!」「啪!」「啪!」数声脆响之后,三名斥候倒在雪地上,剩下的数名转身回奔,又被几枚铳弹追上,谷中再无声息。 赵哲拉栓退出弹壳,将之放到包里,就见对面一棵躺倒的横木上方,一支手臂伸出来,竖起一个拇指。 身边的马兴说道:「队长,斥候越来越多了。」 赵哲举起望远镜,看了看前方雪谷:「鬼章当真奸滑似鬼,他在试探我们的人数位置……通知对面,撤!」 马兴楞道:「不打狙击了?」 赵哲说道:「到峡口二号阵地去,在雷区外狙击他们!」 就在赵哲马兴与同伴们撤走后不久,一支三千来人的前锋队伍便摸了过来。 这一次队伍漫山遍野,不光占领大路,还将两侧山坡也梳理了一遍。 一名头目来到赵哲他们曾经呆过的藏兵坑,啐了一口,对手下说道:「回报大帅和王子,宋军果然有诈,我们这就奔袭!」 很快,三千人便行进到了老鸦峡口。 一路安静,等到数百人出了峡口,头领刚刚松了一口气,就见前方路面上勐然窜起一股雪霰烟尘,无数雪块和碎石从烟尘中随着巨大的爆炸声四散飞溅,将周围十数个军士扫倒在地。 队伍乌泱一下就乱了,军士们无头苍蝇一样在河边瞎喊狂奔,转眼又引爆了几处地雷。 「轰隆!」「轰隆!」 三千人的队伍如同见到了恶魔一般朝峡谷奔逃,纷纷远离那片被诅咒的区域,奔入谷口又被军法队拦住,惊魂未定地朝着刚刚爆炸的地方看过去。 前方雪地上出现了五六处大坑,坑边倒下了二三十人,满地都是血迹,残肢。 第587页 很多军士还没有断气,还在哪里唿号打滚。 一名军士翻滚着,惨唿着,突然又是一声巨响。 这一次所有蕃人都看得清楚,巨大的爆炸响起,气浪和雪泥从那名军士身下涌起,将他直抛离地面,然后在空中被撕成碎片和血雾。 「啊——」如此恐怖的场景,让这些蕃人吓得心胆俱裂,青唐一直流传这益西威舍雷法的传说,但是横山蕃人见过,宗哥城以上的蕃人,多数却没有见识过。 头目抽出两年前新得的大宋骑刀:「冲过去!给我冲过去!这样的东西宋人不会太多!军法队!军法队——」 在雪亮的刀光下,老弱的蕃人被自己的军法队逼迫着,朝着大路重新压了过去。 聪明一些的,开始散开,避开大路,沿着路边的草坡,河滩,朝前摸去。 但是宋人的歹毒超过了他们的想像,那恐怖的爆炸根本就无从琢磨。 不光是大路,就连两侧草坡,河滩之上也有。 有时候明明踩着前面的人走过的脚印朝前走,爆炸依旧会发生,虽然不是非常密集,但是每一次爆炸,带来的都是对军心士气无比巨大的打击。 大宋的地雷也不便宜,其作用被军器监定义在了阻滞敌人大军行进上,为了发挥最大的威力和心理震慑,军器监的研发者丧心病狂地给地雷添加了延时装置。 不过蕃人也不是傻子,他们很快砍伐了树木,做成树干,让敢死队用绳子在大道上拖动,再等待一炷香时间,确定没有爆炸发生之后,才继续前进。 这个法子效果还不错,中间又发生了数次爆炸,终于没有再伤人。 但是行军速度就慢了,三千人用了整整一时辰,竟然才磨磨唧唧地走出了三里不到。 「啪!」山谷中突然发出一声脆响,所有人都是一惊,却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就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却听见押后的军法队先乱了起来。 「指挥死了——」不知道是谁发出一声大喊,本来稍稍鼓起的士气顿时清零,蕃人们慌乱地朝着来路奔逃而去。 「啪!」「啪!」山道两侧的脆响变得频繁起来,不时就有奔跑中的蕃人,头上,身上突然冒出一缕血花,栽倒在地。 太阳渐渐移向了山后,老鸦谷外三里大路上,除了蕃人留下了数十具尸首,又变得安静了下来。 山林中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哨音,几个身披白色斗篷的身影,开始向乐支城方向退去。 第一千四百零五章 出击 乐支城西南,药泉山,七里寺。 药泉山分了南北二峡,粮峡中有一条古道,通往山外一座小城的废墟。 东汉和帝曾在此修筑城堡,名为龙耆城,后来城池移到乐支,此处便荒废了下来。 药泉山出名,是相传六月六这天,药王会向泉水中撒药,这股泉水有一股微微的辛辣味道,牛羊服用后会长得异常健壮,而人饮此水,也往往就会痊癒。 后来有几个僧人便将小城堡废墟改成了寺庙,在此地修行。 寺庙在吐蕃语中叫做「曼曲达杰日朝」,意为「药水兴旺静房」,又因为距离乐支城只有七里,汉人称之为七里寺。 禄令占带领着五千手下,从北峡摸了出来。 从洒金坪与大军分道,翻山越岭通过小道摸到乐支城东南,然后目送纳尔温继续南下,自己则潜伏修整了两天,手下才算是恢復了过来。 好在药王菩萨保佑,峡谷比较暖和,还有古城废墟利用,他这一支算是罪过受得最轻的。 山谷很安静,先头部队一路披荆斩棘,终于在日头开始西移的时候,禄令占转回到了一条正常一点的路上。 这里又有一座小城堡,名为古鄯堡,相传唐代文成公主出嫁给吐蕃最伟大的贊普,曾经再此歇过脚。 禄令占在此最后一次进行修整。 古鄯堡修建在一座山峰之上,山下是一个大弯峡,绕过这个弯,前路再无遮挡,能看到建在河谷上的乐支城。 禄令占还是很谨慎的,派遣偏将登上古鄯堡,不一会儿,堡上摇动起旗号,表示前方安全。 禄令占抽出长刀:「全都打起精神来,乐支城里只剩万人,咱们的军命,就是缠住他们!等待两路合军。」 「咱有大军五万,堆也能堆死他们,只要打下乐支,宋人的给养,氂牛,全是咱们的!」 「他们去打青唐城的两军,就给我们断了后路,大宋皇帝就只能乖乖送上绢帛赎人!」 「大帅有令,谁拿下先登首功,谁就先挑一头氂牛货品,只要不怕把氂牛压趴下,能拿多少拿多少,想拿什么拿什么!」 「嗷嗷嗷——」如此丰厚的赏给,让每一个蕃军都兴奋异常,今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再不出来劫掠一番,只怕他们自己就先要在窝里砍杀起来了。 禄令占将骑刀一挥:「杀!」 出击的时间卡得很精准,禄令占都已经计算好了,就算此番出师不利,也可以趁夜色降临撤回来,反正等到天明大帅和纳尔温的大军就到了,这个首功无论如何都跑不掉。 可他千算万算都没有想到,大军刚绕过古鄯堡来到平野,前方突然杀来了一支骑军! 「杀——」结药密挥舞着骑刀,骑着自己的河西骏马:「一个不留!」 第588页 结药密的身后,是两位穿着灰色呢子军袍,外罩抱肚板甲,头顶红缨钢盔的大宋新军:「杀——一个不留!」 禄令占大惊失色,连忙朝古鄯堡上看去,却见城堡废墟上,飘扬起了红底宋字的牙旗! 中计了!看到前方多达万人的骑军,禄令占以为自己掉进了宋人的陷阱。 如果这里都有万人骑军,那乐支城里会有多少?! 就在这时,堡上「嘭嘭嘭嘭」一阵闷响,无数铁疙瘩从山上抛弃,向着谷口飞落了下来! 「轰隆轰隆轰隆——」 无数炸点在禄令占的后军炸开,蕃军们瞬间肢飞骨裂,刚出谷的大军就如同被石头砸中的马蜂窝一般,沿着平野向两侧奔逃。 散乱的步军在冲锋的骑军面前,那就是被砍的瓜,被切的菜。 两部蕃军,装束相近,武器相同,不过骑刀本来就是骑军的制式武器,当年董毡和种诂第一次拿到手,不约而同地评价都是——这刀子在马上是神器,在步战时就差了些意思。 蕃军的武器,是自己的私产,是传家的宝贝,青宜结鬼章手下的骑刀,都是宋廷的赏赐,可能他们自己都没有想过,会有拿着骑刀站在地上,和自己马上曾经的同袍对战的一天。 而马上的蕃人,和地上的蕃人,战力同样不是一回事儿。 他们自幼生长于马背,更加擅长马战。 几乎如本能一般,结药密和鲁尊的骑军,在奔行中就自动分作四队,瞬间切入到禄令占散乱的步军当中,便如同四柄滚烫的尖刀,刺入了一团牛油那般毫无阻碍! 黄虎和高乐臀部离鞍,已经训练到骨子里的马前六斩,让他们带领的两支锋矢所向披靡! 说起来这套刀术,还是青唐领袖董毡最先悟出来的。 被石薇见过之后,又将之简化到了极致,成为大宋轻骑的马战刀术。 最先得到传授的,除了西军中的少数将领如种诂、姚兕,以及被石薇一直训练的种谊、孙能,第一次成阵,却是在金明池演武的时候,由法喜院的女兵们施展出来。 当时大放异彩,狠狠地震了大宋君臣一把。 禄令占前方视界转眼就被两支彪悍的骑军清空,眼睁睁看着两匹怒马朝着自己本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完了,知道大帅的战无不胜的谋略这次彻底落空,知道青唐已经没有了未来。 青唐人骨子里的血勇,让他发出不甘的怒吼,挥刀朝着左侧的骑手噼去。 他清晰地看到左手那名骑手露出了轻蔑的笑容,闪亮的高筒皮靴轻轻一松,身子坐回到了鞍上。 他坐下的马儿因此产生了一个微小的减速,而他身边的另一匹奔马,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从自己的右侧一掠而过。 禄令占看到自己持刀的右臂在空中挥舞,骑刀没有脱手,还徒劳地撞在原先左侧那名减速的武士的板甲上,发出了「当」的一声。 紧跟着自己视线勐然升高,看到了整个充满了杀戮和怒吼的战场。 战场开始疯狂地翻滚,到处都是血花和雪泥,刀光闪烁,马蹄翻飞,和阴云密布的天空交替出现。 视线翻转间,他突然看到地面上一个没有了头颅和右臂的身躯,正在着谷口的积雪扑倒。 视野飞快地下坠,最后滚了两滚,定格在地上一丛枯黄的草桩上,上面沾满了鲜血。 他甚至听见了刚刚在自己左边的那位骑手豪迈的声音:「高老弟,承让!」 古鄯堡上的炮弹还在不停落下,爆炸的声浪和威势,让失去首领,被沖得四散的蕃人,宁愿选择在平野面对飞掠的轻骑,也不愿再从那已经变得恐怖的原路逃回。 一万养精蓄锐的轻骑,对付行军大半日,疲惫不堪的散乱步军,战斗在短短三十分钟内,便已经基本结束。 一支小队从古鄯堡上下来,身边还有一支上百人的蕃人,扛着炮筒和未用完的弹药。 还有几个被反绑着手的青唐探路斥候。 白栎是这支小炮队的头目,见到前来接应的黄虎,摇头道:「黄大哥,禄令占这也太大意了吧?真的就用摇旗子传讯,都不待斥候回报……」 黄虎对身边的结药密说道:「今天我们靠团练指点的这招占了大便宜,不过团练也要从里边吸取教训啊。」 结药密派自己的儿子怯凌前往兰州告状,其实就有质子求援的意思,待得见到谷口那番变故,也暗自庆幸自己的选择,连连点头:「郎君说得对,这场战事要是没有各位的指挥,怎么都做不到如臂使指,精彩,赢得精彩!」 黄虎看了天色:「走,赶紧回城,接下来还有大战!」 第一千四百零六章 偷城 收到进军受阻的消息,青宜结鬼章立即嗅出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对瞎征说道:「王子,情形有些不妙,结药密和鲁尊已然有备。」 瞎征粗豪悍勇:「河南羌,什么时候能做我们的对手了?」 鬼章说道:「也不可轻视,从前军得到的消息,那些分明是宋人的军队。」 瞎征摇头:「前军连人都没见到,就算有宋人那古怪的新军,那也才几个?我们足有两万多人,乐支城又城池低矮,到了这一步,难道还能退不成?别忘了,纳尔温还在城东!」 鬼章来回踱了几步,终于下定决心:「那就全军压上,夜战!只要突入城中,乐支就是我们的了。」 第589页 瞎征狞笑道:「就是这个道理,前军那些懦夫,未见敌军无故败回,散布谣言乱我军心,我要十抽一人行军法!然后全军附城!」 鬼章也点头:「不过时间要抓紧,李宪中军离我们不远,他们可全都是骑军。如果到黎明乐支城还未攻下,我们就必须撤退。」 瞎征哈哈大笑:「大帅你也太看得起河南懦夫了,小小乐支城,我们自当一鼓而下!」 三百颗败军人头滚入奔流的湟水,瞎征和青宜结鬼章,朝着乐支城压了过来。 半路上,遇到了之前派去给禄令占传令的哨兵。 哨兵满脸震恐之色:「大王子,古鄯堡下刚经过一场大战,禄令占覆军!」 青宜结鬼章一脸恼怒:「不是让他牵制乐支城守军吗?他这样不知进退?!」 瞎征却不以为意:「大帅乃我青唐智将,但是有时候考虑得太多,反而会弄巧成拙。」 青宜结鬼章拱手:「王子教训得是。」 瞎征说道:「我们还有这么多人,压过去就是了。」 说完大声喊道:「传我军令,入了乐支城,金银氂牛马匹任取,不必上缴!」 队伍顿时欢声满谷,士气高昂。 瞎征对青宜结鬼章笑道:「大帅,这才是战胜之道。」 青宜结鬼章感慨:「王子才是我青唐第一名将,在王子跟前,鬼章一马前小卒耳。」 瞎征哈哈大笑:「走吧,明日在乐支城里吃早饭!」 冬日里天黑得早,全歼五千敌军的一场大胜,让乐支城的守军们有了一份信心。 李纯元将守军分作了三班,配发了弩弓。 宋军如今在推广神机铳,连鹤胫弩成了库存,当初王韶李宪打造的那批神臂弓,其实已经成了废物。 不过宋军的废物,在蕃人里也堪称神器,毕竟这可是能破瘊子甲的东西。 为了减轻熙河两州的库存压力,李宪这次将神臂弓全都搬了出来,压根就没准备再带回去。 除了神臂弓,还有震天雷,不过蕃人对这玩意儿非常害怕,而且迷信,不敢用。 李纯元也没有办法,只能让新军战士负责使用,另外配发了马匹,驮着弹药箱,还让每位战士挑选了两位精通汉话的蕃人小伙,负责控马,压弹匣。 城内还有一千多民夫,结药密黄虎他们出击之时,李纯元组织民夫,集中用沙袋加固了城角和城门,还拉起了铁丝网,炸平了城门上方的阙楼,却在周围山头上布置了炮兵观察哨。 乐支城是辎重基地,装备多的是,一日之内,李纯元不但巩固了城防,连大路都用铁丝网拦了起来。 还在东西铁丝网之间,挖掘了交通壕,战壕。 乐支城不大,方广两里而已,大军入城后,李纯元打开库房,拖出罐头来劳军。 结药密拿着铁皮罐头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愣是不知道怎么打开。 李纯元从武装带皮包里取出一把折刀打开,用起子切开罐头盖子,递给结药密:「团结,尝尝。」 结药密接过来,发现里边是一罐子水,水里飘着几大块不认识的带眼黄色水果块:「这啥玩意儿?」 李纯元说道:「这是南海来的水果,叫菠萝。」 结药密喝了一口,浓密的眉毛鬍子上都是笑意:「好东西!糖水儿!」 李纯元对结药密拱手:「团练你慢慢品尝,我还要去巡视。」 想了一下将折刀另一边掰开,却是一把小叉子:「这个送给团结了,用这个吃。」 「诶诶好……」结药密更高兴了:「郎君自去,我都给儿郎们交代了,此战如不用命,回去后罚为奴隶。」 李纯元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不过现在也不是掰扯这些的时候,对结药密点了点头:「多谢团练,大宋不会忘记团练的贡献的。」 结药密已经忙着吃菠萝了,一边用叉子对着罐头盒子直点,嘟囔着表示这东西味道不错,又将叉子挥了两下,意思是你赶紧去。 大帐当中,贾诩和彭孙在研究城防图。 彭孙对军事一窍不通,他是进士,在捧李宪臭脚的时候还是文班知县。 因为名声太臭,文官里没人再愿意搭理他,彭孙干脆一咬牙转了右班,死贴李宪。 料理公文来往,李宪用他倒是用得非常顺手,这次将他也带了出来。 贾诩倒是老西军,景思立败军那次侥倖逃回,事后却也受了不小的牵连,几乎都没有临阵的机会,一直就在负责粮秣转运。 这次干脆大撒手,将军务完全交给几十个斥候娃子,这就让彭孙心里更加不落底了。 将贾诩盯着城防图半晌不言语,彭孙小心翼翼地问道:「老贾,怎么?是不是娃子们的布置有问题?」 贾诩用木笔轻轻敲击着城防图:「没什么问题,我是在想,太尉和刘节度此举到底是什么意思……」 「嗯?」彭孙有些诧异:「什么意思?」 贾诩眼睛盯着地图:「老彭你不知道,李纯元是皇家军事速成班出身,剩下的那些娃子,一半都是皇家军事学院出来的。」 「这些都是陛下的宝贝,太尉和刘和尚又不是不知晓,怎么可能放他们出来当斥候?」 「到底啥意思?」 贾诩看了一眼彭孙:「狄殿帅、王太尉、种八郎、曹节度、孙留后、贾嵓,都是速成班出来的人;钱小侯爷,王太守,种叔简,姚虎臣,折伯尧,苗守方,是一期学员里边的佼佼者。」 第590页 「五十三个娃子里边,黄虎是速成三期,高乐是学院一期,李纯元不知道,但是只能比他们还高。」 「剩下的还有三十多个,都是速成班和学院出身!老彭,你觉得这合理吗?这直娘贼是三军万人的指挥班底啊!!」 彭孙一下子就放松了:「管他合不合理,总之太尉可以对我们不管不顾,却不敢对这班天子门生不管不顾是吧?!」 说完一拍贾诩的肩膀:「哎呀老贾你早说嘛,害我担心了这么久!」 贾诩:「……」 夜深了,乐支城头一片黑暗。 纳尔温带领着一万人,来到了城东一里之处。 大帅传来军令,今夜要来一场夜战,而且要不计伤亡突入城中,否则天明之后,会很麻烦。 撤退的可能性很小,野外撤退的步军遇上骑军,几乎就是覆灭的下场。 纳尔温紧了紧自己的腰带,用刀背一拍自己的偏将:「再摸近一点,最好能抵近城下。」 偏将点头,扶了一下头盔,带着前军朝前摸去。 「轰隆!」 一声剧烈的爆炸,在静夜的山谷中传出了老远,纳尔温只见到火光一闪,几个人影被抛飞到了半空。 暴露了!纳尔温不敢再有任何犹豫,站起身高喊:「杀啊——」 乐支城头,嘭嘭嘭响起了数声低响,接着蕃人们发现,天空中出现了几颗明亮的星辰。 星辰在缓缓的飘动,将城东地面照的如同白昼。 紧跟着,一连串的爆炸在大军集结处爆炸开来! 星辰的白光下,无数挤在一起的蕃军被炸得抛飞四散,密集的弹片和钢珠,在人丛中肆虐飞舞,带走一波又一波的生命。 「散开——散开——沖城!冲进去才有活路!」 纳尔温也是悍将,非但没有被这样的爆炸和奇景震慑心魂,反而涌起了杀性。 将是军之胆,无数蕃军跟在自己的将领身后,朝着低矮的乐支城头奔去。 第一千四百零七章 东西皆战 「嗖嗖嗖——」 只有微光的城头,飞出了无数的短箭,短箭似乎没有什么准头,也不管什么准头,反正朝着人群密集之处施放,总会有收穫。 很快,队伍在神臂弩最佳射程,一百五十步的地方,就遇到了阻碍。 层层的铁丝网,最低矮的不过小腿,高的超过人头,错落有致地分布在那里将蕃军绊到,困死。 铁丝网的布置还有个巨大的陷阱,朝城门处形成内凹状,让走不通的蕃军不自觉地朝着城东的正面聚集。 人群越发的密集起来,迎接他们的,是暴雨般无穷无尽的弩矢。 城头的蕃军们渐渐熟练起来,他们分作三排守在城头,一排坐着,一排蹲着,一排站着,在新军指挥员简单的号令下,实施一次次的齐射。 宋人的弩弓真是好东西,相比夏人的,多了抵肩的木托,扳机更加轻松灵活,力道威勐,还有简易的瞄准环。 指挥员们简单而有力的号令,也让他们心中大定,见到城下被困在铁丝网中艰难跋涉的那些曾经的同袍,射杀起来却毫不手软。 现在的蕃人还没有民族这个概念,他们只知道,大王子瞎征的残暴在青唐能够止小儿夜啼,动辄人皮蒙鼓,腿骨做号笛,头骨做酒杯。 其余各种稀奇古怪的刑罚,更是不计其数。 一想到这些,守城蕃军的手底下更加利索了。 新军指挥们一边号令,一边还在射击,而且主要瞄准的是战场指挥。 终于,一队蕃人踩着同伴挂在铁丝网上的尸体冲到了城下,就听城头几声「手雷!」「注意隐蔽!」的叫喊,然后几枚铁傢伙抛将下来,轰隆几声,几乎都是空炸,将这一小队「幸运儿」扫倒在城下。 城东的酣战之声,清晰地传入了中军大帐,结药密、鲁尊、彭孙几人面面相觑,而负责指挥的李纯元却好整以暇地在城防图上作图。 大帐中的煤油喷灯唿唿地冒着火焰,铂金丝髮出耀眼的光芒,将大帐照的异常光亮。 白栎拖着神机铳奔了进来,另一只手还拎着钢盔,脑袋上冒着白色的蒸汽:「襄卫,差不多了!」 李纯元将铅笔丢在地图上:「戴好头盔,现在是战时。」 白栎将头盔扣在头上,一个立正:「是!」 李纯元点头:「那就点火!」 白栎又是一个立正:「是!」 很快,东城内亮起了一片火光,喊声震天。 青宜结鬼章躲在一片树林里,见到这番场景终于发出军令:「全军出击!」 瞎征拿起战斧:「烦大帅在这里坐镇,我去会会结药密!」 青宜结鬼章点头:「大王子小心一些。」 瞎征点头,然后率先冲出树林:「儿郎们随我杀——」 蕃人们也纷纷举起兵器,拥出树林:「杀——」 「轰隆!」「轰隆!」 随着城西数处地雷爆炸的火光和轰鸣,照明弹再次升起,乐支西面的平野上,也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蕃人。 白光之下,三万蕃军,被青宜结鬼章和瞎征分作三队,如同海浪般朝着城池扑了过来。 虽然东面打成了一团浆煳,青宜结鬼章和瞎征愣是按兵不动,足足等待了一个时辰,直到城东火光大起,喊声震天之后,他们估计东面纳尔温已经破城,方才大兵压上。 第591页 城西才是主攻方向,因此李纯元布置在这里的地雷,可比城东多了太多。 不过黑夜之中,爆炸的惨烈景象不那么触目,蕃人们自己都不知道在雷阵中遭受了多少损失,前赴后继地继续朝着城头冲去。 这边的攻击力量是东城的三倍,但是李纯元布置在这里的地雷,伏虏炮,铁丝网,密集程度远不止三倍。 城东战事起来之后,李纯元终于站起身来,戴上头盔,对结药密等人施礼:「指挥,团练,我要带预备队上城了。」 贾诩点头:「需要我们吗?」 李纯元说道:「还请诸位坐镇中军大帐,放心,只要我们还有一人指挥,敌人进不了城。」 彭孙有些心怯,不禁脱口而出:「太尉什么时候来?」 李纯元嘴角微微一动,终于还是没有直接回答:「我们天明出城。」 等到李纯元走了出去,彭孙拉着贾诩:「老贾,啥意思啊?」 贾诩笑道:「我也不知道啊,大概是……很有把握吧。」 彭孙怒了:「都这时候了,你们还不能给句准话吗?!」 …… 城西的进攻是疯狂的,但是防守同样的疯狂。 黑暗中的蕃人指挥失灵,他们的脑子里只有最后的军令——入城。 在付出惨重的代价后,他们基本上是用尸体填平了一段道路,才终于逼近到了乐支城百步之内。 城头上神机铳的枪声立即密集了起来。 哪怕是两层的瘊子甲,都挡不住神机铳的射击,无数英勇的蕃军,被封锁在那段铁丝网的缺口之处。 当那里的军士达到一定的密度,从天而降的伏虏炮弹就会落入人群,将他们重新炸散。 四十多名新军,在八十多蕃兵帮助填弹的情况下,愣是打出了一道密集的交叉火力网。 攻城蕃人也开始了射击,只可惜他们的弓箭太少了,射程仅有七十步。 不过他们非常勇勐,冒着弩矢和铳弹沖向城西的旷野,朝着黑黢黢的城头盲目抛射。 这些人当然是重点照顾的对象,很快就被打倒在地。 当李纯元带着最后一千人感到城西的时候,却见马兴、白栎都在这里,不由得怒道:「你们怎么不在城东?!」 白栎趴在沙包后边不停射击:「报告都卫!城东纳尔温部已经被俺们打残了!高协卫让我们过来帮忙,他那边兵力足够!」 李纯元想起了军事学院的教程里提到,除了异常彪悍的部队,大军减员三成,基本就会溃败,无力再战。 夜战本来就是蕃人的弱项,到现在城东大战了快一个半时辰,估计白栎说的也是实情。 别说东城,就连这边,敌军的攻击力量都开始减弱,一队百十来人的蕃军冲出缺口,转眼又被数十枝神机铳击倒。 「嘭嘭嘭——」 又是三枚照明弹升上空中,李纯元抓紧时间扫视了一下战场,指着两里外的一处树林:「白栎,那边树林标示目标区没有?」 「有!」白栎点头,炮位都在他的脑子里:「那里是四号目标区!」 就在这时候,远远的山岭上,几点火星飞上天空,爆出几朵小小的礼花。 李纯元不再犹豫:「那你去东城,让高乐发炮,先给我端掉四号目标区,然后按计划覆盖城西!」 「赵哲,去发射信号弹,大军到了!」 「是!」 城头上,尖利的金属哨声响起,新军指挥们开始招唿自己手下的蕃人:「快快快!全部下城!到城墙根下去!」 不少蕃军对这些悍不畏死,杀人如麻的新军战士已经充满了崇拜和爱戴之情,一名给黄虎填弹的小蕃兵喊道:「宋朝大官人,你们怎么办?」 黄虎骂道:「什么大官人,都骨下去换兵器准备,俺们要出城杀敌了!」 都骨哭喊着抱住黄虎的大腿:「不,下面还有那么多人,我不要你去送死!」 「你狗日……」黄虎不禁哭笑不得,不过现在也不是多话的时候,只好拉着他一起趴到沙包上,取下钢盔给他扣上:「低头,一会儿动静大!」 城东三百步外,纳尔温躲在一棵大树后边,绝望地看着低矮的乐支城头。 这一夜的攻战,彻底刷新了他对战争的印象。 宋人太豪横了,狗日的结药密和鲁尊,这回当真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 第一千四百零八章 大胜 那种能将黑夜变成白日的星光,那些唿啸而来的雷暴,还有可恶到极点的铁丝网,伴随着脆响的催命铁子…… 以及那铺天盖地,似乎永远无穷无尽的短矢。 鏖战一个半时辰,纳尔温冷静之后,有些回过味来。 听说益西威舍能够在一夜之间将泥土的堡寨变成刀枪不入的石城,那么这个破败到看起来一攻即破的乐支城,它为何没有变样? 城中的那场大火,不是自己放的,城内的大喊,估计也是民夫所为,道路被铁网断绝,自己想送信都送不过去。 紧跟着城西的喊杀声响起,很明显,那是宋人在解决了自己的攻势之后,腾出手引诱大帅和王子进攻。 整个乐支城,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轰隆隆——」城头上再次响起巨大的爆炸声,吓得纳尔温赶紧趴到地上。 一夜鏖战,蕃人们也摸到了一些躲避炮火的规律,那就是跳弹坑,卧倒。 第592页 然而这一次恐怖的神雷没有降下,纳尔温抬起头,发现城头有十头钢铁巨兽,正在朝城西喷射火光!紧跟着,乐支城后面传来更大的爆炸声,闪动的电光,将乐支城的轮廓映照得清晰异常。 霹雳炮! 这是一次严重违背炮兵操典的军事部署,要是苏油在此,一定会大发雷霆。 将是军之魂,带领这支军队的将领,李宪野蛮过度,刘世恆灵活过头,王厚更不是什么憨厚老实的傢伙。 他们也喜欢研究军事操典,但是三个傢伙凑到一处,不是研究如何认真执行,而是研究操典中还有哪些空子可以钻。 刘世恆平日里最喜欢说的一句就是——操典是死的,可这人是活的。 以一万新接手的蕃军对抗对手五万人,乐支城里的霹雳炮摆着不用,对李纯元来说,不可原谅。 但是青宜结鬼章三路围城,霹雳炮摆到哪里都不太安全。 直到他发现,乐支城的城墙,东城墙比西城墙要高出两尺。 霹雳炮射界低平,射程还远,李纯元经过计算,发现将霹雳炮摆上东城的城头,朝西城平射,炮弹能够跨过乐支城两里的宽度,实现对城西的炮火覆盖。 这无疑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决定,不说万一误射带来的损失,就说乐支城的土城墙能否承受霹雳炮的后坐力,还有将每门炮标配的三名训练有素的军人,变成一个新军带两个蕃兵进行操作,这些全都是天大的风险隐患。 但是在刘世恆带出来的兵心里,这些都特么是浮云,杀敌才是王道。 于是李纯元在东城墙上设置了十个炮位,避开城门洞子,左右各配五门,铺设木板和沙袋垫底作为缓冲,要求不能齐射,再让蕃兵负责运弹装填,新军战士负责调向拉栓,就感觉可以用了。 但是真到了用的时候,谁还管能不能齐射,战士们不停催促蕃兵装填,然后朝着城西看不见的地方疯狂发射。 炮弹唿啸着飞过乐支城,让守在城头上的黄虎几乎都能感到背上滚过的热浪,然后狠狠地落入青宜结鬼章藏身的那片树林。 大地开始震动,气浪掀起树枝,石头,不管里边有没有人,这一波攻击之后,那里都成了片焦土。 之后十门霹雳炮开始了自由射击,各区域炮瞄参数都在战士们心里,但是哪里人多哪里人少,基本靠猜。 黄虎抬起头,用戴着皮手套的手压在眉毛上保护眼睛,朝城下看去。 墙根下,重新布置好伏虏炮位的战士也开始加入这场合奏。 无数的爆炸覆盖了整个战场,无数的蕃军在这样的铁火神威之下,惨唿着,奔跑着,然后被纷飞的弹片硝烟所吞噬。 东城两侧炮火的交叉射击,刚好避开了城中瓮城上高高的哨楼,高乐心惊胆战地爬上楼顶,发射了信号弹。 信号弹在炮声中似乎悄无声息,飞到数十丈的高空,紧跟着爆成了一堆火星。 其实根本用不着,因为远处十数里外的李宪和刘世恆,听到这么大的动静,早已经带着六千新军杀了过来。 炮击只持续了十分钟,黄虎一拍身边已经吓尿了的都骨:「起来,该干活了!」 无数骑兵已经从乐支城的水门涌了出来,战马跃进冰冷的河水,沿着河岸逆水而上,绕过铁丝网后重新登岸,朝着已经魂飞魄散的蕃军扑去。 西门大开,民夫们奔上城头,开始将堆在城头上的沙袋卖力地推下城去。 来不及破坏铁丝网了,军士们直接扛着城中早已备好的木料压垮铁丝网,堆上城头推下来的沙包,现搭出一条出城的通道。 结药密、鲁尊早已集结好部众,一万敌五万的全胜,还是打垮鬼章和瞎征的战绩,早让他们兴奋异常。 今天之后,他们就是替代鬼章和瞎征的青唐英雄! 道路刚刚铺好,结药密一夹身下肩高五尺的敕勒秋,风一样地冲出城门:「杀——」 青宜结鬼章和瞎征都不见了踪影,无数已经魂飞魄散是蕃人见到出城的两支骑军才反应过来,齐声发喊,朝着来路狂奔。 但是他们是步卒,在奔马骑刀的面前几乎毫无抗力,很快被追上,被噼倒,被践踏。 整个西城变成了一片刀光血雨的修罗场,结药密和鲁尊来回冲突,当者披靡。 直到赶着一群步军踩上了一个漏网的地雷,轰隆一声炸死几个之后,结药密才一个寒噤冷静了下来:「鸣金!回军——回军集结——」 李纯元已经纵马赶来:「团练,先收拾战场吧。」 天色已经渐明,结药密环视着战场:「李郎君,真神人也!」 西逃的乱军直接撞进了李宪和刘世恆的大网,战事进行了半日,五千余逃出霹雳地狱的青唐精锐,便成了铳下之鬼。 等到李宪和刘世恆赶回乐支城,李纯元已经带着军士们将地雷清理干净,开始拆除铁丝网了。 西城两侧已经堆起了两个巨大的尸堆,李宪手扶着鞍桥,一边信马由缰一边对刘世恆低声抱怨:「你看你带的兵,都不知道给上峰多留点牙祭……」 李纯元已经打马过来了,对李宪和刘世恆行礼:「末将见过太尉、节度,幸不辱命。」 李宪立刻变脸,都笑出花儿来了:「不错,干得漂亮,覆军五万啊!青宜结鬼章和瞎征找到了吗?」 第593页 李纯元微微摇头:「只找到了瞎征抓着战斧的断臂,青宜结鬼章……听俘虏说昨夜炮击之前,他离开了那片树林,现在还在搜检。」 李宪狠狠地道:「定要将之找出来,此贼曾举兵袭杀我伐木军士,虐害小校七人,书抵景思立,诱其帅兵六千,折损于踏白城下。」 「必须找出来,要是活着,必须献于阙下,明正典刑,慰我英烈之灵!」 李纯元说道:「贾指挥使是当年的亲歷者,已经带军搜检去了。」 刘世恆扫视了一眼战场,又看了看两侧的山谷:「你们这是动用了霹雳炮?安放在哪里的?」 李纯元拱手道:「末将要向节度请罪,昨夜我将霹雳炮安放在了东城墙上。」 「什么?!」李宪和刘世恆都是大惊:「快带我们去看看!」 等到登上东城墙,刘世恆看了炮位:「老子的确跟你们说过,操典是死的,人是活的,可你们这……简直是狗胆包天!」 李宪却是嘿嘿直笑,一把搂住李纯元的脖子:「王姥姥有个郭宝贝,这回咱军中也有了个李宝贝,这胆色可真是大到没边了!」 李纯元明显很不习惯这样的基情,尴尬地说道:「城下还有一队数千人的降军,等着太尉去接收呢。」 李宪朝城下一看,更是乐得见眉不见眼,松开李纯元,又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识趣!好歹还留了些肉骨头!有前途!」 第一千四百零九章 家国天下 元丰七年腊月二十三,熙河路转运司赵禼奏报:李宪、刘世恆知鬼章狡险,故作轻军趋赴宗哥,乃留结药密、鲁尊万人于乐支,堆积辎重,以为诱敌。 鬼章果携阿里骨长子瞎征,部将纳尔温,禄令占,潜出山谷来攻。 镇国军左骑都卫李纯元以下五十三士,察知敌情,急奔乐支相告。 乐支城守贾诩、司马彭孙,请结药密、鲁尊以符节授之,统掌军务。 纯元受命,先以万骑尽出,歼禄令占部五千于城西南之七里寺,旋迴军固守,隔绝道路。 督师夜战,先灭纳尔温三千于城东,继歼鬼章、瞎征两万于城西。 一日夜间,王师三战皆捷,鹘酋胆裂心崩,撤围待去。 寅初,李宪、刘世恆亦至,遂大围之,尽扫残余,降者逾万。 纳尔温徨然无归,降。 贾诩搜检山林,于槐林坡执鬼章。 王孙齑于霹雳,滑帅槛送京师,皇宋军威大炽,青唐四郡动摇。 阿里骨羽翼所存者,未足一二。 臣熙河路转运使赵禼,请录李宪、刘世恆、贾诩、彭孙以下诸将功业于有司,荐李纯元、黄虎、高乐、赵哲、马兴、白栎等慷慨奋节,堪当大任; 结药密、鲁尊奋力前驱,居功亦伟。 陛下宜宣喻忠勇,奖掖虎贲,荣以崇旌,以励后来。 …… 汴京城,宝慈宫。 高滔滔看着神采飞扬的赵顼:「哥儿这是有什么高兴事儿?」 赵顼给高滔滔请了起居,这才说道:「我勛戚当中,又发现了一个人才。」 「哦?」高滔滔笑道:「谁呀?」 赵顼说道:「收到赵禼电报,李宪、刘世恆在乐支城大破青唐,全歼五万。瞎征战没,纳尔温投降,青宜结鬼章就擒!」 高滔滔也是高兴:「这就又是一个大胜,那跟勛贵有何关系?」 赵顼将此战经过跟高滔滔说了,然后说道:「此战靠的是这个李纯元,临危受命,节度有方,大军压城之际还敢出城先歼敌一部,实非常人所敢为。」 「娘娘,李纯元乃是李昭亮的孙子!不是外人!」 高滔滔乐了:「倒真不是外人,不过哥儿啊,难题来了。」 「咦?有功即赏,这却是有何难?」 高滔滔说道:「李昭亮乃是太宗明德皇后兄长李继隆之子,四岁得封为东头供奉官,后来做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仁宗时封节度使,死后赠中书令。」 「昭亮军政皆贤,唯独其妻早死,三个妾在家中搞得乌烟瘴气,名声大坏。」 「只有一个儿子李惟贤,还是仁宗见不是事儿,早早给封了官职才给保住的。后来就成了仁宗伴当。」 「也算是吏能出众,最后官至使相。」 「李惟贤死后,嫡妻鑑于上一代的惨痛教训,便将家中的小妾都给打发了出去。」 「这个李纯元偏是小妾所出,长成之后想要接回亲娘侍奉,却被嫡母拒绝。」 「纯元这孩子挺孝顺,不忍亲娘寄人篱下,于是拒绝了嫡母安排的太学生员的名额,转投了皇家军事学院速成班,早早领一份钱粮。」 「祖上那份恩荫,他分文不要,尽数交给他嫡母;而军事学院那份哥儿给的钱粮,却用来养活自己和亲娘,也算是勛贵中一份少有的骨气。」 「其余家族的荣光,他是一概不沾,否则以李继隆、李昭亮、李惟贤三代在军中朝中的关系,何至于今日才出头?」 这么一说,赵顼更加的敬重,站起身来转了两圈:「娘娘,此人我要大用。」 高滔滔笑道:「用人是朝政,那是哥儿的事。我只是提醒哥儿,要用纯元,就须得留意给勛贵的体面。」 「比如因纯元加的诰命,是给嫡母,还是给亲娘?」 赵顼不由得有些头痛:「妻妾太多,还真是麻烦……娘娘你说,要是朝中众臣,都如司马光、王安石、苏油那样多好?」 第594页 高滔滔有些小小的得意:「你父皇不也是如此?不过苏明润也说了,这些都是君子内修的功夫。」 「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拿去这些勉强外人,外人也能拿别的来勉强你。」 赵顼自己就不是从一而终的人,只好讪讪地说道:「说的也是,朝廷制度还是得讲,诰命该给嫡母,就给嫡母吧。」 高滔滔笑道:「其实也没那么复杂,李家本来就是勛戚,勛戚和朝臣的区别在哪里?就是更加倚仗皇室。」 「只要哥儿随便表露一下意思,李家的机灵人就应当知道该如何对待纯元和他娘亲,再不好做得太过的。」 赵顼这才恍然:「还是娘娘高明。」 高滔滔说道:「我这算什么高明,陛下日夜操心朝政,对宗室勛戚这一摊子乱麻污滥,眼不见为净也好。」 「不过听哥儿说起纯元的出息,我倒是也挺高兴。」 赵顼说道:「舅公如今也是使相了,还有舅舅,一直在商州料理胄案,够辛苦。」 「我想调舅舅回郑州来,一来铁路事务上正好倚仗于他,二来离汴京也近,可以随时来看望娘娘。」 高滔滔沉吟一阵:「你舅公是什么样子的人,我比你清楚,平夏之功最伟者不是他,你也应该清楚。」 赵顼宽慰道:「也不能如此说,就连苏明润的奏章里边,也说舅公整合五军,功勋卓着,劳任开创,是我大宋新军事的奠基人之一。」 「这重要性,其实比平夏还要来得大,一个使相之位,恰如其分。」 高滔滔不禁失笑:「他倒是会说话。」 转眼又正色道:「如果哥儿一定要让士林去郑州,那就有两个条件:一是士林的官职,不得抬升;二是公纪功绘二人,让他们出外。」 赵顼说道:「舅舅不升官职,可以依从娘娘,不过两位表弟也是有功之人,京畿检点数十万厢军……」 高滔滔不以为然:「勾管户册而已。做事的,解决问题的,又不是他们,那叫什么功劳?」 赵顼还是摇头:「舅舅才到郑州,两个表弟便要出京,这不是反倒弄得京中娘娘的亲人,只剩下舅公了?这可不是做儿子当尽的孝道。」 高滔滔说道:「那就打发他们去看顾河渠。对还有一条,外戚各自皆有差遣,没差遣的,也有四通股份的分红。所以朝廷颁发的用度方面,这次年节过后,便裁减一半吧,没必要让外臣说我们娘俩这份闲话。」 此次平夏战役,以及战后的功赏地置换,让朝臣们知道了内廷这些年挣了多少钱,赵顼的权力得以最大的巩固,元丰改制的背后,是强大的经济实力的支撑。 以往只要闹着没钱,就能拿住皇帝腰眼,比如平夏和功赏。 现在却是不行了。 朝中现在敢闹,赵顼就敢问:「差多少?我从内库拨给,替你补上。」 应该说纵观整个封建王朝,宋朝的皇帝算是大方的,当然也有政治制度不完善的原因,导致大臣掏皇帝内库是常事儿。 这一点也让苏油很不爽,也提议过好几次——皇家的产业应当公开透明,然后依法纳税,剩下的是皇室利润——这是一个纯商务行为。 外廷问内廷伸手要钱,这本身不合制度体例,今天外廷向内廷伸手,明天内廷就可以向外廷伸手。 防范未然,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不过赵顼没有听他的,他认为这道条陈,是蜀国公爱君太过了。 作为大宋皇室子孙,在「家天下」方面,当然应该有这种掏腰包的自觉。 国家用度不足的时候,内库补贴外廷,不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毕竟家国一体嘛。 以前仁宗,英宗那是没办法,只能在衣食上节约。 现在不一样了,皇室真是不差钱。 他是压根就没有想过,可能今后会有一个子孙,不但会耗盪干净他积蓄的内库,还会让外廷想办法满足其一己之私慾,最后搞到天下大乱,国破家亡。 第一千四百一十章 算计明白 腊月二十三这天,苏油也在兰州铁厂澡堂子里边,接见了前来述职的巢谷、苏元贞。 还有一位贵客,陈慥陈季常。 连苏油自己都忘了,当年陈季常和苏油见面,曾经讨论过一场关于如何对待老家巢谷的父母亲戚问题。 其实从那个时候起,陈慥便知道巢谷乃是大间谍。 因此什么引诱陈慥来行刺之类的伎俩完全落空,陈慥千里而来,对巢谷推崇备至,一副粉丝见偶像的神情。 这下反倒让巢谷吓了一大跳,差点以为陈慥真的变成了趋炎附势之徒。 一场误会搞得两人都哭笑不得,最后决定矛头一致对外——都是他苏明润的锅! 陈慥虽然惧内,读书也一般,但是业务能力却很强的。 古代的商路,上面的利益瓜葛可是异常复杂——官府、商人、地方黑白势力、土匪、役夫、仓储、驿站、马队…… 陈慥能够统合掌控这些业务,尤其是他还没有可倚仗官身背景的情况下,其实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从蜀中商路尝试,到汉江商路成熟,再到现在准备着手的丝绸之路,陈慥和巢谷、苏油一样,其实一直都在成长。 因此陈慥对巢谷苏油一点都不羡慕,白帕子放在额头上漂在热水里,还不忘教育苏元贞:「无咎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有个进士功名,干嘛不在二林快活?你姐跟你姐夫那样的日子才叫好活法,看看明润这苦逼,泡个澡都得到厂区里来抢头锅,想想都替他憋屈。」 第595页 这种话如今几乎无人敢在苏油跟前说出来,苏油如今声威日重,天下景仰。 虽然他自己不拿自己当一回事儿,但是别人却不敢再不拿他当回事儿。 如今也就只有土地庙七子中的张麒、张散,还有陈慥几个自幼相熟又豪迈的,才敢这么开玩笑。 剩下的就只有石薇、娟儿、小妹。 聊到这些,话题很快就转到了苏轼的身上,陈慥和苏轼好到穿一条裤子,于是就为老朋友抱屈:「难道还不苦逼吗?以子瞻之才,子瞻之望,他那一期的进士谁人能赶得上?」 「那一榜的吕惠卿、章惇,都已经当过宰执;王韶节度南海,曾布做过计相;再看子瞻,到现在还是一个小小外任通判,太不公平了。」 苏油头上也顶着一张帕子,双手交叉放在肚皮上:「季常你要讲道理,那一榜还有张横渠,二程。另外四曾里边,除了曾巩曾布,却也还有曾牟曾阜,咱们家子瞻,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陈慥怒了:「还有制科三名呢?!制科三名,可比状元!」 苏油不以为然:「那一科的状元还是章衡呢!却因反对安石相公,贬了一回,到河北又反对立法禁民贩盐,再贬了一回。」 「堂堂状元,出道即巅峰,活活从三司判官,判太常寺,通进银台司,发落到了知成德军。」 说到这里有不禁嘆气:「说起来我还抢过章兄的饭碗,当年仁宗宝文阁初除待制,本来陛下是属意他的,认为他是仁宗状元,合情合理。」 「听说后来太后干预,说相比状元,仁宗皇帝更喜欢探花,差事才落到了我的头上。」 「如今章惇得势,章衡老兄,怕是更难得进朝堂了。」 陈慥还是不忿:「你老苏家就是老实,你出来外任,不正好塞子瞻进朝堂?这样保证朝里始终有人。」 「等到轮到你进京,子瞻的考绩也满任了,再将他换出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苏油哈哈大笑:「什么是官?当官的目的是什么?那是致君尧舜,服务兆民。」 「如果当官的目的,是为了个人的名位,声望,俸禄;是为了有所便利,可以立德,立功,立言……那不好意思,我苏家人即使不通过做官,都已经做到了这些,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这话说得陈慥没了脾气,是的,眉山老鼠夹,就是这么豪横! 见到陈慥没有声音了,苏油才乘胜追击:「政治方面的建议,季常大哥你就不用提了,这方面别说巢大哥,无咎,就算是刘和尚你都比不上。」 陈慥顿时又不服了:「他一个交趾降将之后,我会连他都不如?」 苏油冷笑道:「乐支城大捷,鬼章瞎征一去,青唐已然底定。这里边谁的功劳最大?」 陈慥想了想:「从奏报来看,当然是赵禼总领之功,其下李宪、刘世恆,其下李纯元,其下结药密、鲁尊,毕竟兵力是人家的嘛!」 苏油看向苏元贞:「无咎你说呢?」 苏元贞说道:「从奏报来看是如此,但是为何学员五十三子,刚好那个时候出现在乐支?能够及时接掌乐支城防务?」 「如果说五十三子是因为被派为斥候,被鬼章遮断,只能退往乐支的话,那又有另一个问题——为何五十三子会被派为斥候?」 「所以我猜测,此举本是李宪执意冒进,刘世恆作为其副手,又是降将之子,不敢得罪李宪这样的天子近臣,只得从之。」 「大军轻进毫无阻碍,刘世恆当然感觉不妙,于是便将军中学院出身,懂指挥,懂新式军器运用的学员兵,故意派作斥候。」 「等到后路事发,被隔断的学员兵自然就只能退往乐支,而他们又自然会在军务上帮助贾诩守城。」 「刘世恆并不需要他们战胜,只要能稳守乐支三日,他和李太尉便能回师反攻,灭敌于城下!」 「这就叫将计就计。」 巢谷补充道:「所以刘世恆不但将青宜结鬼章算计明白了,甚至连李宪都算计明白了,自己躲在底下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不显山不露水地达到了目的,彻底扫清攻取青唐的后路隐患。」 「不过他也可能没有猜到李纯元如此厉害,竟然领着一万蕃军,打得鬼章瞎征几乎全灭。」 苏油笑道:「不要以为李纯元就是什么好鸟,李姥姥和刘和尚抵达乐支城的时候,鬼章尚未就擒,纳尔温尚未归降,这些,都是李纯元留给自己上峰的功劳。」 苏元贞点头:「最后就变成了你好我好大家好。赵运帅功奏一上,陛下才知道李纯元乃李忠武之后,大喜之下,在李忠武神道碑额上加了『显功』二字。」 苏油说道:「当年君子馆一战中,李继隆退保乐寿,导致刘廷让数万大军覆没。虽然之后一生战勛卓着,这道耻辱却始终没法削去。显功二字,李家人求了这么多年,也始终没能加上。」 「听说李纯元乃庶子,在族中不受待见,为了侍奉亲娘,才弃文从武的。到现在终于一战成名。」 「陛下给李忠武加碑额的意思明白得很,这是在敲打李家人——你们家族的荣显,多半要着落在这个庶子身上,对人家母子俩好点!」 陈慥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将帕子从额头上扯了下来:「无怪我家那口子说我就不能去做官,不然会被坑得渣都不胜,一场小仗都这么多牵扯!」 第596页 苏油和巢谷对视一眼,糟了,嫂子怕是已经在半道上了! 接下来的场面,就是苏油和巢谷对陈慥大献殷勤,搞得陈慥很不适应:「你们……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亏心事儿?」 苏油一边给陈季常捶拍后背一边呵呵赧笑:「没有没有哪儿能呢?这不是多年不见想要亲热亲热吗呵呵呵呵呵……」 第一千四百一十一章 史书的下面 元丰六年除夕,李宪、刘世恆带领联军,携带满满的辎重,还拉上了霹雳炮,再上青唐。 所有人都知道阿里骨大势已去,四郡的小部族如阿星、李叱腊钦、诃诺、朱古、陇遇贊、抹征……沿途赶来与大军会合。 这回他们有人撑腰了,阿里骨你不是要我们来吗?我们这就来了! 青唐的城,其实就是一个聚居区,一个集市,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城防。 这一点与回鹘人很像,「有城而不喜居」。 宗哥其实就是一道关卡后的聚居区。 城守青宜结鬼章的儿子结籛咓龊见到超过十万的大军抵达,根本不敢对敌,连夜熘回了青唐城,李宪一铳未发就拿下了青唐城的南大门。 大军再次停留了一日,李宪给阿里骨发去文告,要他接受投降,交代清楚问题。 这些问题是交代不清楚的,就连董毡的内侍都逃跑出来,告诉董毡已死,并且声明董毡临死前并没有给出任何遗嘱。 青唐部众大哗,阿里骨的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将他们的酋长集中到青唐城囚禁胁迫,逼他们认主。 于是集体要求李宪进行惩戒。 李宪不再等待回復,摆开霹雳炮,对青唐城发起了一轮炮击。 阿里骨不敢接敌,只好带着忠于自己的部队向西逃窜。 通往雪区的氂牛城,如今在心牟钦毡手里。 心牟钦毡早就对阿里骨父子不满,出兵对抗。 阿里骨不敢久待,于是只能改向,朝着通往扁都口的最后一个青唐小城——林檎城撤退。 李宪轻取青唐四郡,解放之前被阿里骨囚禁的反对派,从里边救出了温溪心父子。 赵禼这时才抵达青唐,以温溪心为使节,请他前往氂牛城,招诱心牟钦毡。 经过温溪心劝说,心牟钦毡同意附宋。 赵禼请出圣旨,与众蕃落酋长杀白牛白马会盟,拥立董毡嫡子蔺逋比为青唐之主。 同时封赏各路勤王的大小蕃落首领,设立西域都护府,以李宪为代都护。 这就有意思了,西域都护府的管辖范围,不但与青唐四郡完全重叠,而且今后还将囊括整个黄头回鹘所占地区,最后连接到于阗。 因此西域都护府的权力,比青唐四郡大得多,也就是说,蔺逋比被温溪心卖给了大宋,成了一个傀儡。 温溪心因此得到大宋的封赏,成了检校太傅、怀远军节度使,成为了大宋在青唐光荣的白手套。 苏油在兰州接到军报,不由得击节叫好:「温溪心之智,堪称青唐诸葛!」 温溪心最早是董毡旧臣,负责青唐财政,因为与宋朝有贸易往来,一直比较亲宋。 阿里骨崛起后,对董毡旧臣严加防范,青宜结鬼章因为屠杀过大宋军士,因此只能站在阿里骨一边。 而温溪心却不同,不但自己偷跑了出来,还带着蔺逋比一起跑了出来,跑到兰州边上,占领邈川地区,发展出自己的势力。 名义上这个势力是蔺逋比的,其实却被温溪心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董毡病重将死,阿里骨预备发动,想要借金刚崖益西央的影响力,将青唐大小头领召至青唐城,一网打尽。 益西央和二林部、吉多坚贊交情深厚,苏油与之早就有了约定,如果董毡病危,就在金刚崖寺后方挂出九尺五部风马龙幡。 之后消息又被宋人的探子洛扬多杰带出。 事情到此,其实只要揭露出阿里骨的阴谋,青唐基本上就大局已定了。 但是温溪心有疑虑,因为之前他屡次请求内附,都被大宋以董毡未死,温溪心属于藩国之臣,大宋不会贪图藩国的土地人民为由,给拒绝了。 要是最后大宋官家心软,还是让阿里骨做了青唐之主的话,那自己的部族就不用活了。 于是温溪心冒了一次大险,给大宋献上一道理直气壮的投名状。 接到阿里骨要诸部酋长前往青唐的命令后,温溪心立即启程,趁阿里骨造访金刚崖寺的时候,突然出现在青唐城中,然后,消失了! 阿里骨接到消息之后,将青唐城都翻了个遍,愣是没有找到温溪心父子的下落。 最后疑心是心牟钦毡收留了温溪心,遣使责难,却让心牟钦毡反心更炽。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温溪心自投罗网,竟然躲到了阿里骨的囚牢当中! 这是标准的灯下黑,阿里骨大索全城的目的,就是要抓住温溪心投入大牢,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温溪心替他提前将自己个儿给「抓」了。 温溪心乃董毡旧臣,掌控财政数十年,在青唐城里也一直有自己的势力,这点小事很容易办到。 于是青唐四郡大哗,各路酋长不再首鼠两端,纷纷谋求自保,遣质子入大宋告发阿里骨的罪状,请求大宋干涉,大宋拿到了充足的出兵理由。 等到赵禼解放青唐,众酋长发现温溪心父子的确是被关在了大牢里,更加坐实了阿里骨的阴谋。 第597页 整个事件,其实是温溪心提出计谋,得到了苏油认可,然后让王厚完善了计划。 之后苏油说服吉多坚贊和阿囤弥、白愔,给益西央去信,要求其合作,最终获得了成功。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些东西,註定是不能留在史书上的。 史书上只有简单几笔: 「元丰七年,春,正月,丙午,辽主如春水,復建南京奉福寺浮图。 宋收青唐。 癸丑,李宪等下扁都口,逐阿里骨。 甲寅,进贤妃朱氏为德妃。 辛酉,诏黄州通判苏轼知汝州。轼上表谢,且言有田在常州,愿得居之。 帝从其请,改知常州。」 …… 去年大赦,因为苏轼乌台诗案受牵连,被发配广南的好朋友王巩,终于回来了。 老朋友相见,王巩的精神面貌,身体髮肤,竟然比离京的时候还要好,让苏轼大吃一惊。 王巩却觉得好笑,说广南风物别具韵味,天天能吃到水果,稻米一年三熟,总之就是棒打狍子瓢舀鱼的好地方。 当地人多念及少保的恩情,听说自己是少保大侄儿的好朋友,一直照顾有加,不但没有吃苦,竟然是去享了几年福。 苏轼表示不相信,王巩便叫出当年坚持要陪伴自己去广南的柔奴,为苏轼劝酒。 当苏轼问及广南风土,柔奴答以「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苏轼大为感动,于是写下了《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首词立即就登上了《时报》,广为传唱,赵顼知道苏轼终不能屈从,觉得再惩罚下去没有意义,给他转任。 歷史上王珪对苏轼的任命每每阻挠,这一次却没有反对,制词里边,还用到「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的评语。 不过苏轼的事情翻篇儿了,苏辙却又惹了麻烦。 因为给考生出题时没有遵从《三经新义》,被当地官员弹劾,苏辙被贬官撤职,移为歙州绩溪县令。 苏辙一点都不气,得命立即乘船北上。 想到去年黄州与兄长相见,与刚好贬到黄州的朋友张梦得一起游览武昌西山,张梦得当时邀请自己写一篇文章,这欠帐一直没还上,于是写了《黄州快哉亭记》,施施然上任去了。 这篇文章同样写得漂亮,也登上了时报。 其中「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伤性,将何适而非快?」可谓脍炙人口。 汴京人津津乐道,这可好,只要大家都还用笔写字,就没人能够拦得住大小苏夫子的声名传到官家耳朵里,这可好。 苏油收到大小苏的消息,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俩货也真是不让人省心。 王相公的《三经新义》,在士林中引起的争议越来越大,苏辙出题不依《新义》,其实是一种进步行为。 但是枪打出头鸟,在朝廷还没有明确取消按《新义》取士之前,你苏辙作为朝廷命官,这么做就是不合规矩,被贬了也是活该。 不过此举惹恼了另一个大佬——司马光。 司马光立刻上章,炮轰《三经新义》,有大问题! 第一千四百一十二章 新义之争 《新义》,是《周官新义》、《毛诗义》、《尚书义》的总称,其中只有《周官新义》是王相公亲笔,其余两篇乃王雱和吕慧卿所作,当初制定的时候就极不严谨,乃是介甫公一家之言! 比如《尚书》,当年苏明润《尚书祈询》中提出的一百多个问题,都在点子上,算是开闢了《尚书》辨析这样一门学问。 到了今天,学界已经渐渐形成共识,其中不少章节,存在改编,删窜,颠倒,甚至是伪写等情形。 这些问题,是当时安石公也没有弄明白的,王雱、吕惠卿就更隔了一层,他们作的《尚书义》,能作为学校法定教材?能作为科举的唯一参看书目?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周官》同样如此,不说别的,就一个《考工记》,能绕得过理工去? 关于音律,尺寸,量衡,参照出土文物就会发现,和今人的理解区别甚大,商周文字考义局如今对这个问题已经作了很多详尽解释。 这些进步,反证了王相公的《周官新义》,有很多地方不靠谱。 现在明明问题出在教材错误上,却归罪到考官的考题正确上,这不叫文过饰非叫什么? 因为涉及到苏辙,苏油不得不上书阐明立场。 苏辙的问题,不在于他对真理的坚持,而在于他犯了「程序错误」。 国家立《三经新义》为三经唯一参考书目,并且规定其为试官的唯一出题科目,那么试官就理应遵守规定。 如果是教材有问题,考官发现后,应当按照正常程序上报,建议朝廷修改,就像司马学士现在所做的那样。 但是在国家没有给予明确答覆,下达指导意见之前,一个考官,当然必须按照原有规定来执行。 这就叫「程序正确」。 当然程序正确也存在例外,那就是事发突然,即将给国家百姓造成严重损失的时候,可以从权。 第598页 但是出考题,明显不在此例外之列。 所以苏辙童鞋应当承担责任。 但是话又得再次说回来,苏辙承担了责任,并不是意味着他这件事情所体现出来的问题,就不是问题。 因此朝廷应当在处理苏辙的同时,也对他说提出的意见,予以高度重视。 如果《三经新义》有问题,那就应当集合全天下的博学才士共同讨论,制定出一本符合大宋标准的「官方版本」《新义》出来,作为考试参考教材。 有问题的部分,要标明有问题;有异议的部分,要标明有异议;未定的问题,要标明未定。 这是有先例的,着名的《史记三家注》,便是这样的体例。 至于考试,只能从已定的,无疑义的那些内容中选取,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道奏章说白了还是理工「求同存异」,「实事求是」那一套,但是不能说苏油的奏章有什么毛病,完全站得住理,立得住脚。 可问题是,如果要照苏油这个搞法,大家都服气的「博学才士」,都有哪些? 这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苏油第一次将朝廷的博弈摆到了明面上来,而且推出了解决问题的新方法——集体讨论,求同存异,明确分歧,搁置争议,照顾多数意见。 赵顼对此颇为犹豫,主要是他要顾忌王安石的面子。 反倒是王安石上书,提出《尚书义》的问题相当严重,《周官义》也有很多地方不严谨,这是事实。 他提出一个折中的解决办法,就是先办一份报纸,名叫《学报》,只攻学术,不涉政争,大家都可以投稿,水平高的予以发表,启发讨论,最后趋同。 王安石都认帐,赵顼就不好再坚持了,同意先开一个学报局,点了程颢为编修,先办几期《经义学报》再说。 苏油再次上书,陛下,安石相公这个法子好啊,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办个《数学学报》、《理工学报》、《化学学报》、《医学学报》、《农事学报》、《经济学报》啊? 吓得赵顼赶紧按住,明润我们别闹好不好?这里边好些都是国家机密,先缓缓再说吧…… 戊辰,陈昭明上奏,汴京到陈留铁路改造完毕,第一列火车已经上路,时速最高五十公里,实际运转时速二十五公里,一次可以带动十节车厢,运输货物五十吨。 陈留到汴京城不过四十里,两个小时就能一个来回,换成粮食一天能转运一万石。 如果提速,还能多一倍。 这个运力在大宋已经堪称恐怖,但其实也不算是多么的了不得,因为毕竟如今从东南转运到陈留的粮食,平常年岁都高达四百万石。 像去年那种连续两年大丰年,转运发运加起来,更是高达千万! 但是铁路在时间、人力、沿途参耗、官员贪污上节省出来的财富,那就堪称巨大了。 想到要是洛阳到汴京的四百里建成之后,再加上陈昭明说过的调度站,这条路上其实可以同时跑很多列火车,赵顼心里就美得慌。 这个月,提举商州胄案高士林抵达郑州,提举军器监,同时主持铁路修建大局。 桥樑工程和涵洞工程研究,也正式提上了日程。 中国的拱桥技术已经积累了上千年,着名的赵州桥,这个时期已经存在,桥樑跨度近八十米。 也就是说,一条跨度两百多米的河流,现在的宋人,只需要两个桥墩,就能够利用拱桥跨过去。 后世建立于兰州的第一座跨越黄河的中山铁桥,长度也不过二百三十三米。 现在有了钢樑技术和钢筋混凝土技术,造桥的难度不在桥面,而在桥墩。 苏油提出了两个方案,一是开挖岔河,修好桥后再将河流还原。 二就是用大钢樑扎入河心,然后在外套管,利用锅驼机抽掉管中的水,就能够下到河底挖掘桥基,再搭建铁架浇灌混凝土,应该能够造出足够承重的桥墩来。 这个方案对付深水肯定不行,但是修建满足从长安到胶州半岛的桥樑工程,应该已经够了。 涵洞就没有办法了,只能是炸药,很多地方甚至挖不了洞,需要直接开沟,也就是将涵洞上的整个山体的土石全部移走。 工程量虽然大了很多,但是技术难度小了很多,再加上一些可以走之字形轨道的地方,经过考察,从长安到兰州的这段道路,涵洞减少到了三十五处。 当然这些都是方案设想,离实际操作还早得很。 壬戌,李宪过扁都口,与刘昌祚合军。 河西节度使巢谷奏报,阿里骨沿途携裹黄头回鹘暴民,洗劫商道,给河西走廊甘州、肃州、沙州带来巨大安全威胁,请求大宋同意遣军进剿。 赵顼同意党项八部军进入河西,扫荡走廊,保证来宋贸易商团的利益。 追逐战从甘州开始,巢谷和李宪一日挥师百里,用了十四天的时间,将阿里骨和沿途黄头回鹘赶过了沙州。 戊辰,童贯奏报,沙州西面出现了黄头回鹘大军,他们是来接应被巢谷李宪驱逐的阿里骨和黄头回鹘匪帮的。 这个情报充分说明,活跃于甘沙一带的马匪,与黄头回鹘有着直接的联繫,黄头回鹘的军事势力不解决,河西走廊就得不到安全保障。 戊子,赵顼下诏,重组西域都护府,建节沙州。 第599页 以巢谷为主帅,童贯为监军,王厚、刘世恆为副将,合计新军六千,铁鹞子五千,八部轻骑三万,征讨阿里骨和黄头回鹘。 巢谷受命,不过没有慌着征讨,先是让陈慥带着招募的新军退伍伤残军人,西域亡命徒,投效的黄头匪首,敢于冒险的商队头目,进入沙州以西的祁连——崑崙走廊,负责刺探情报,联络力量,绘制地图。 这些事情和苏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青唐入宋,扫清河西之后,整个宁夏的安全生态,已经非常巩固。 第一千四百一十三章 家事 大军西进的同时,苏油上奏,请求派遣商团、使团、僧团,分别从大陷谷、沙州、兰州入吐蕃、黑汗、塞尔柱、于阗、疏勒、龟兹、阏氏、高昌、伊州、阻卜、白鞑,初步建立外交关系,掌握这些国家与城邦的情报。 赵顼下诏大建金刚崖寺,亲书「弘法祖庭」四字匾额,授益西央为西路弘传活佛禅师、吉多坚贊为东路弘传活佛禅师,并赐金紫袈裟,锡杖,名香,并精装《敦煌宝笈》洒金卷第一批三十卷,《敦煌蕃经》第一批二十卷。 益西央和吉多坚贊接受了赵顼的任命,派出五百多名僧徒,陪同大宋使臣奔赴各个城邦、小国、部落,传播佛学和大宋的荣光。 二月,太师致仕文彦入觐,置酒垂拱殿。 而苏油也重新回到兴州,举行了一次三路士子的「摸底考试」。 为了让士子们学问尽快提高,苏油特意从眉山、嵩阳书院礼聘了大量的教师,前来授讲。 河西士子们的水平其实是不差的,只是被隔断在中原以外太久,有些东西,需要重新回归到大宋的「主流思想」里边来。 思想问题是大问题,解决了思想问题,也就解决了大问题。 可问题是,大宋自己的思想问题都还有些成问题。 关蜀理学,虽然已经成为显学,但是也还没有大到一家独步的程度。 而且关蜀理学本身,其实也在不断分化,发展非常快。 好在苏油高举的復古大旗和「天理人情」的口号,几乎放之四海而皆准。 因此体会理解关蜀理学,既是河西士子们最容易接受,最方便融入大宋主流的途径;也是关蜀理学进一步扩大自己影响力的有力措施。 摸底考试不是科举,但是确是按照科举实战来进行的,和学宫平日里的考绩方式不一样,苏油称之为「期末考试」。 为了给士子们一个下马威,苏油亲自出题,比真正的礼部试难度还要大。 卷子发下去,整个学宫里顿时一片哀嚎。 苏油对学生们的反响很满意,对李济笑道:「李公你看,都知道哭,说明大家还是很上进的嘛……」 李济都要无语了,这还是人话? 轻咳了一声:「国公,是不是太难了一些?主持学宫以来,我也研究过大宋这些年来的考题,我们这只是路转运司的学宫,何至于搞成这样?」 苏油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看着下面战战兢兢写卷子的学生们:「李公你要讲道理,当年我们的科举可比这难多了,还要考诗赋。以我老堂哥的文名,都折在了那上头,这才哪儿到哪儿?」 李济苦笑摇头:「要加上诗赋,那我党项一族休想考上一人了。」 苏油笑道:「已经不考了,不过大宋重文事,这文章上要是过不去,那也是仕途惨澹。」 「李公,培养族中的下一代,也就是十几年的事情,现在八姓不缺财力,请些先生,买点书籍,家学自己就可以搞起来了,端看重视不重视而已。」 「今后的三路,肯定也是流官管领,这是制度。」 「你们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在这套体制里边出头,而且每一代都要有人才,这样才能保住家族的地位。」 李济微笑道:「不知道会不会给国公一个惊喜。」 这场考试考了三天,当然没有礼部试那么严密,生活上苏油还是将士子们照顾得很好的。 不过即便如此,也考得学子们面如土色,如丧考妣。 苏元贞和晁补之是初审,苏油,李济、张聿正为覆审。 试卷改完,苏油颇为高兴:「三路人才还是很厉害的嘛,除了河西儒家这几位,巢国栋、房聿精、芭良、赖升聂、李谕密,这几个都相当不错的。」 「嗯,尤其这个李谕密,基础比国栋还要扎实,要说没有家学渊源我绝对不信。元贞,将他们都叫来见见。」 苏元贞让学官出去,不一会儿,带了十来位学子进来。 有些人年纪比苏油还大,看上去说过了五十苏油都信,苏油一一好言相慰,告诉他们继续加油,等到八月会再来一次这样的摸底。 虽然很丧心病狂,但是如果还是今天这样的成绩,三路都转运司会送他们去汴京参加礼部试,一切费用全包。 学霸们都是大为惊喜,一个个道谢出去之后,苏油才对李谕密好奇地问道:「你是谁家子弟?今年才十八岁,不但义理通明,连时政也颇有心得,拿这次考试的第一算是实至名归。」 「家中父老平日里可没少督促,还锤鍊过实务是吧?」 李谕密躬身施礼:「不敢欺瞒国公,学生父亲,就在国公身边。」 说完又对李济施礼:「父亲,孩儿侥倖,未辱大人之命。」 第600页 「啊?哈哈哈……」苏油这才明白,对李济笑道:「李公,原来是君家千里驹啊!」 李济微笑道:「犬子幼好文学,我见他性格如此,延请了几位先生传授汉学,十四岁后便在我幕府充作书办。」 「只可惜夏国不兴宋制,平日里我也不敢让他展露文才。」 苏油说道:「现在没这个问题了,要不过来跟我一段时间?跟我做书办?两个无咎现在都有了官职,我也不好随意使唤了。」 李济大喜,对李谕密道:「还不谢谢国公,国公乃士林高选,有他指点,你的学问自会更加进益。」 李谕密才是真的惊喜。 暗中观察了苏油两年,苏油在他心里已经上升到了偶像级别,否则文章也不会做的如此合苏油的心意,当下一躬到底:「谢过先生,谕密纵为先生牵马执鞭,亦不胜心喜。」 苏油摸着下巴:「我有一套神器,对你科考应当大有好处,就是还剩下七个月时间,不知道你刷不刷得完……」 苏元贞和晁补之立即举手:「我们来帮他!」 独苦苦,何如众苦苦!小子,当年俺们受过的那些罪,可算是找到接班人了! …… 汴京,故相张知白宅,今蜀国公府。 石薇正在给毕观梳头。 不过石薇也梳不出什么花样,平日里这些都是绿箬的事情。 石薇梳理着毕观柔亮的头髮,看着镜子里边的小脸蛋:「观儿可真是越来越漂亮了,不过婶婶没有你绿箬婶婶那么手巧。」 「绿箬婶婶被太常寺叫去编纂敦煌乐舞,现在也忙。」 将观儿的头髮梳理柔顺,用一个金环和一根簪子束好头髮:「婶婶就只会这样了。」 毕观笑道:「我看可贞堂里珍藏的汉代绢画上的女子,多有用这样髮式的,谢谢婶婶。苏山长也喜欢这样的髮式。」 石薇放下梳子:「小嘴真会说,苏山长那是跟我一样不懂这些,走吧,进学去。」 「对了,这些天扁罐和彦弼在书房里边翻箱倒柜地找什么?」 毕观说道:「听说跟徐王之子赵孝锡起了争执。」 徐王就是赵颢,赵顼做了皇帝都十年了,这两个弟弟竟然还不就外第,虽然有高滔滔包庇的因素在里边,但是也难说这俩兄弟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 或者说,就算他们没有什么想法,他们这样做,会带给大宋的臣子一些别样的想法。 赵頵还好,终日里就是研究书法、绘画,尤其喜欢医术,还搜集整理过一本《普惠集效方》,书中记录的都是老百姓用得起的寻常的药物,平日里还储药以救治病者。 除了儿子赵孝奕太不省心,在京中名声太差外,别的也没有什么了。 第一千四百一十四章 急惊风 而且赵孝奕的名声差也只是在朝官当中。 这娃实在是宗室里的另类,长期混迹于市井,而且学什么像什么,让官员认为他大丢了宗室体面。 但是除了这点变态行径,人家也并没有干什么坏事,还经常帮老百姓,汴京城的市民将他当做宗室里边的杰出有趣的人物,喜欢得不行。 扁罐他们在市井中厮混的时候,赵孝奕熟门熟路,也没少带队,算是扁罐的狐朋狗党之一。 但是赵颢的小动作就太多了。 苏油对赵颢的映象一直非常不好,刚到京城,就因为盐引控制权与赵颢发生过冲突。 教训赵颢之后,看在高滔滔的面子上,苏油主动建议赵顼与赵颢和解,收其权,给其财,督其用。 所以两个王爷都不差钱,赵頵将钱财用于医学,周济百姓。而赵颢却拿钱财补贴学子,交好太学、国子监,周济有困难的进京举子。 颇得文士和朝中官员拥戴,名声甚至比赵頵还好,有「贤王」之称。 因为小油哥哥的关系,石薇也就觉得「医学同行」赵頵还不错,对赵颢也比较反感。 听到自家儿子和赵颢的儿子起了争执,石薇就皱眉道:「扁罐那么心大的,怎么会跟人家起冲突?」 其实扁罐也是勛戚中的另类,这个又跟苏油和石薇的教育方式大有关系。 以人为本,是苏油和石薇刻到了骨子里的东西,因此扁罐从小也对身外之物不怎么看重。 不然也不会大胆到去拆司天监的天文望远镜。 性格是相当大方的,也很受同学们欢迎,怎么看都不是容易和人起冲突的那种人。 就听毕观说道:「扁罐哥哥告诉赵孝锡,说地球是个球体。赵孝锡回到家中,告诉了坐师郑雍,结果挨了一通申斥,被指为邪说。」 「赵孝锡气不过,回来说扁罐哥哥骗他。好像这几天扁罐哥哥椅子弟弟就在找关于地球是球体的证明。」 石薇不由得好笑:「就这个?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呢。」 扁罐上学比毕观要早半个时辰,男孩子精力旺盛,理工学院操场器械多,他们约好了在那里晨练。 等石薇和毕观从门里出来,却见迎面来了一辆简素的马车,不过马车边跟着的人,却是高太后手下宦官梁惟简。 石薇将毕观送上自家的马车:「观儿去吧,看来我得去内中起居了。」 上到马车上,梁惟简这才敢露出一脸的忧急:「仪国公昨夜得了急惊风,陛下召钱乙入宫,到现在还没有出来,今日又废了早朝。」 第601页 「太后有些担心,命我出来接国夫人入宫看看。」 石薇本来每日都要去药局,问诊的包包都是随身携带,这时便开始检查包裹,一边说道:「叫车夫快点!」 急惊风是非常可怕的小儿病症,所谓「小儿之病,最重惟惊」,石薇也是心中焦急。 马车从西门直接进入宫掖,当值的黄门见到梁惟简露出脸,连问都不敢问,直接放人。 石薇下车,宦官冯宗道过来接着:「国夫人,都管,陛下就在里边,快请随下官入见。」 赵顼的子息当中,如今只有一个赵佣,一个赵佖,还有一个一岁多的赵佶,其余尽皆早殇。 赵佶降生之前,赵顼曾到秘书省观看收藏的南唐后主李煜的画像,「见其人物俨雅,再三嘆讶」,随后梦见李后主来谒,第二天便得到消息,陈氏给他生了个儿子。 这些都是宫闱里的闲话,石薇因为身带技能,算是命妇里出入宫禁比较多的,因此偶尔也能听到一些。 仪国公赵佖是赵顼的九子,赵佣的弟弟,赵佶的哥哥,今年刚三岁。 宫内愁云惨雾,赵顼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武贤妃悲痛欲绝,几个医官在一边战战兢兢。 见到石薇进来,武贤妃首先站起来:「国夫人,救救我的佖儿吧……」 赵顼皱了皱眉头:「死生都是天定,贤妃不必如此。」 说完对石薇说道:「劳动国夫人入宫问诊,于国礼不合,我自会去信与明润解释。贤伉俪当体谅太后忧急皇孙的心情,不要怪我皇家无礼。」 石薇拎着问诊包,对赵顼和武贤妃施了礼:「陛下言重了,还是先看仪国公的病情吧。」 赵顼点点头:「那就有劳国夫人了。」 小赵佖已经晕厥,众医官早已束手无策,石薇给赵佖烤了体温,发现又开始发烧,对钱乙问道:「这是第几次了?」 钱乙说道:「第四次。」 石薇问道:「之前用过什么药?都取来我看看。」 钱乙赶紧将药方递上。 古代医家称小儿科做哑科,因幼小儿童还不能语言,即使能语言的儿童,亦往往词不达意,因而「问」这一条,基本就废了。 钱乙是哑科圣手,在多年的行医过程中,根据小儿的生理特点,逐步摸索总结出一整套的儿科诊治方法,认为小儿「五脏六腑,成而未全,全而未壮」,因此「易虚易产,易寒易热」。 在诊断上,增加了「面上证」与「目内证」两种特殊的观察方法,以小儿的脸部表现和眼睛表现,作为判断病症的依据。 比如面部可以「左腮为肝,右腮为肺,额上为心,鼻为脾,颏为肾」,从这几部分的颜色变化上判断孩子的病症。 而观察眼内,则有「赤者,心热。淡红者,心虚热。青者,肝热。黄者,脾热。无精光者,肾虚。」 在处方用药方面,力戒妄攻、误下与峻补,主张以「柔润」为原则。 这套体系颇有效验,在京中已然推广。 但是凡事有急也有权,对于急惊风这样来势兇勐的危重急症,就需要区别对待。 之前的医官明显怕担风险,用药过于缓慢,导致病情拖延,最后等到钱乙接手时,已然变得非常严重。 石薇是大医家,一看前后的药方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不由得在内心里暗嘆了一口气:「钱公用了伏龙肝,是国公逆呕,已然无法用药了?」 钱乙露出惭愧之色:「是。」 石薇呡了呡嘴唇,终于还是说道:「那就用玉枢丹吧。」 钱乙和众医官都是大惊:「这如何使得?」 医官叶忠恆吓得跪倒在地:「陛下,万万不可,玉枢丹分量一旦用错,对小儿来说,那就是催命之符啊!」 赵顼看着哭得快要昏死过去的武贤妃:「如何说?」 叶忠恆奏道:「玉枢丹化痰开窍,辟秽解毒,消肿止痛。寻常里只用于治疗感受秽恶痰浊之邪,肠胃气机闭塞,升降失常,以致脘腹胀闷疼痛,吐泻兼作之症。」 「其方歌所言,乃『紫金锭用麝朱雄,慈戟千金五倍同。太乙玉枢名又别,祛痰逐秽及惊风。』」 「虽然说是治疗惊风,但是小儿医案里却极少使用,原因就在于玉枢丹虽然兼治逆呕、惊风,但方中千金子霜、红大戟等,均为通利迅疾而有毒之品。」 「寻常小儿都得慎用,何况皇子。臣……万万不敢苟同国夫人此方。」 赵顼这才知道这方的兇险,又看向石薇:「蜀国夫人用此方却是为何?难道没有更稳妥的办法了吗?」 石薇倒是沉着:「仪国公急惊风拖延到现在,已经肠胃闭塞吐泻兼作,难以再受药,如今脑部已然受损,高热即将再临。」 「陛下,仪国公现在已是九死一生。不信你问叶医官,如果仪国公高热再起,是否还能扛得过去。」 言下之意,这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武贤妃一听此语,顿时悄无声息地软倒,石薇手快,一把搀扶住,将她安置到椅上。 待要起身,武贤妃却一把将石薇袖子拉住,虚弱地说道:「姐姐……姐姐你救救我孩子……要是……我也不用活了……」 钱乙也在纠结,这个医案关系实在是太大,不过终于还是救人的心思胜过乱七八糟的想法:「国夫人,如用玉枢丹,当如何增减?」 第602页 叶忠恆大急:「钱国医!小心祸从口出!撺掇宫中擅用剧毒之药,就算是救得一时,也必将后患无穷啊……」 第一千四百一十五章 救治 钱乙摇晃了两下,他年纪也大了,又熬了一晚,现在心中惊惧莫名,不由得感觉眼前一黑,也有些站立不住。 石薇又只好将钱乙扶住。 「拖下去!」却是赵顼发怒了:「此际尚有这等心思,何论忠直!」 几个宦官赶紧上前,将还在奋力疾唿的叶忠恆拖了出去。 大殿里气氛冷如冰窟,就听照顾赵佖的小黄门哭喊道:「国公又起热了!」 赵顼手脚冰凉,感觉身体都在颤抖:「石……石夫人,如果用玉枢丹,我儿……还救得回来吗?」 这已经是用私礼相询,不顾及宫中礼仪了。 石薇飞快地说道:「如用玉枢丹,先让国公稳住病情,能够用药,之后便可细细辩证。」 「急惊风之症最急,快则两个时辰,慢也就五个时辰,一旦救治稍缓,立成大憾。」 「国公用药太缓,耽误得有些久了,刚刚替国公看视过,即便救治回来,可能……可能……」 钱乙对石薇感激非常,心中已定,便不再犹豫,决定将医官该承担的承担起来,接口道:「即便救治回来,小公爷也会双目失明。」 赵顼手握椅把,恨不得将之捏出水来,终于还是吐出一口浊气:「就依钱国医和石夫人所言,就用玉枢丹!」 钱乙躬身:「臣这就拟方……」 却听一个声音怯怯地道:「不用,小臣……启禀陛下,玉枢丹,小臣已从御药局取来了。」 却是一个小黄门,手里托着一个盘子,上边有一个小瓷瓶。 钱乙取过瓷瓶来,打开塞子一闻,不由得大喜,交给石薇确认。 石薇抖出药粉品尝了一下,对赵顼点头:「陛下,我们这就进去救治国公。」 赵顼点头,任由钱乙和石薇去了,又愣神了半晌,才看向面前夹着空盘子的小黄门:「你叫什么名字?如何想到先将药备好?」 小黄门恭恭敬敬地说道:「小臣刘友端,是御药局下库行走。昨夜轮值当班,国公不豫,便过来听候调用。」 「刚刚听闻医官们争执,小臣想着无论用是不用,先备下总不是错。」 「就算不用,大不了还入库房,总比要用的时候却来回取药,耽误时间的好。」 「玉枢丹本是伏暑时避疫清瘴的常用药物,御药局六月时也会发放给百姓,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开始着手制备一些的。」 不一会儿,石薇和钱乙出来了,武贤妃立即起身:「姐姐,佖儿怎样?」 石薇看了钱乙一眼,钱乙上前对赵顼奏道:「启禀陛下,有国夫人推拿手法相助,仪国公已然受药,这次没有逆呕,高热后的抽搐发作没有跟来。」 「接下来便可退热消炎,然后着手细细疗治了。」 赵顼心情大松:「病根可找到了吗?」 钱乙犹豫了一下:「此病有些匪夷所思,刚才与国夫人一起细推了医案,国夫人提出一个可能,倒是颇有启发……」 赵顼问道:「是什么?」 钱乙对着武贤妃拱手道:「国公的饮食,平日里都是娘娘料理的是吧?」 武贤妃抹着眼泪:「正是,都是手把手料理的。」 钱乙问道:「那国公爷平日里,是否厌食蛋类、酪乳?」 武贤妃愣了一下:「还真是,佖儿平日里不喜荤,宫中说他生有宿慧……」 石薇问道:「那国公平日里的饮食,都是用的精米精面是吧?」 武贤妃点头:「这是自然,陛下赏赐的那些,连我都捨不得,却给佖儿留着的。」 石薇嘆了口气:「或者病因便在于此了,先试试用一道猪肝粥吧,如果是这个原因的话,很快就会见效。」 「这粥要是料理不好味道会很差,国公肯定不耐烦,陛下不若遣人去方知味学学,我看小油……夫君料理过,其实很简单的,滋味却也不错。」 赵顼和武贤妃都觉得匪夷所思:「猪肝粥?」 石薇点头:「先试试吧……」 …… 三日之后,石薇再次奉太后召,入宫探视仪国公的病情。 果然,赵佖虽然眼睛盲了,但是身体却已经大好。 武贤妃抱着赵佖对着石薇拜倒,泪流满面:「我母子二人,多谢姐姐救命之恩。」 石薇赶忙将武贤妃扶住:「外命妇怎敢当贤妃此礼。」 待得替赵佖检查了身体:「恭喜娘娘,国公已然大好了。」 贤妃赶紧称谢:「陛下子息艰难,虽然佖儿眼力受损,终归留下了性命。」 石薇说道:「宫中御医,用药讲求稳妥,对于急症往往措置不及,这是人之常情,光靠苛责,是苛责不过来的。」 「小国公这病,其实与富韩公的软足症属于同一类,不过发生在小儿身上,发作起来也很兇险。小孩子偏食的毛病可不能惯着。」 武贤妃恨恨地道:「此事可不是如此简单,佖儿偏食,也找那个医官叶忠恆看视过。叶忠恆说佖儿生而宿慧,或是前世高僧转世,要我们随他之意,米面更要供奉精緻,谁曾想害了佖儿……」 这事情到底有没有其他势力的阴谋,没人能够断定,但是苏油曾经跟石薇说过,陛下子息如此艰难,不合常理。 第603页 不过宫禁之事,讳莫如深,苏油反覆叮嘱过石薇,能不沾惹,千万不要沾惹。 想到这里,石薇也只好装作没有听见,继续自说自话:「正因为御医用药稳妥不应急症,那平日里更要善于观察,防微杜渐。」 「宫中伺候之人,多数没有这样的经验。娘娘可以建议陛下,让这些人都普及一下医学常识,这样宫中贵人有了轻微病症的时候,也好及时通知御医,诊治于初起之时。」 武贤妃愣了一下。 宫中之人,首先想到的就是石薇这个建议会带给自己的好处。 这建议如果自己荐上去,就是推己及人的仁慈之心。 自家孩儿遭了难,却首先想到如何让宫中众人,不再遭受自己曾经经歷过的痛苦,在陛下那里,必定会留下极佳的印象。 都说蜀国夫人性子直爽豪迈,行侠仗义,从来都是以力破巧,实乃心思诡谲的大宋勛戚里边,独一无二的存在。 如今看来,竟然也是深虑良谋啊…… 石薇哪里知道武贤妃这等玲珑心窍已经想歪到十万八千里去了,从包中拿出一个长短不一的彩漆金属片组成的乐器来:「这是敲击琴,是我家夫君弄出来给扁罐漏勺玩的。国公生在皇家,些许眼力不便也不算什么,娘娘还请不要担忧。」 武贤妃将敲击琴接过放在桌上,用小木槌试着敲击了几下,接着又随手敲出一首曲子来。 石薇有些惊讶:「原来娘娘还精通音乐。」 小赵佖咿咿呀呀地抢娘亲手中的击锤,武贤妃便将小木锤给了他,嘆气道:「其实这样也挺好,佖儿现在这个样子,不由得官家不怜惜,说不定今后便许他呆在我的身边,却又是因祸得福了。」 小赵佖开心地敲击起小琴来,明显非常喜欢,兴奋得咯咯直笑。 石薇也笑了:「小国公还真是喜欢这个呢,那我家中还有好多稀奇古怪给小孩子玩的乐器,下次我都给娘娘送来。」 第一千四百一十六章 电机 甘州铁冶,苏油正在和石勇一起察看高炉。 大宋如今比较流行的是平炉,因为平炉可以熔炼回收的铁料,用处比产量虽高,但只能练矿的高炉更强。 不过因为张天师在这里又发现了两种金属,让苏油不得不来。 镍、铬。 苏油的原始周期表上没有这两种金属,这个完全是张天师的发现。 但是张天师不知道这两种金属有什么作用,苏油却知道。 最简单的就是金属镀层,高级些的就是不锈钢。 对于金相的研究,大宋如今也走了三十年,现在每一种新金属的发现,都会导致军器监和理工学院化学分院一大波的合金试验。 经过三百多次试验之后,石勇在甘州铁冶得到了一种极度抗腐蚀的钢材,含铬百分之十八镍百分之八,并且添加了少量的硫和磷提高其加工性能。 虽然耐腐蚀,不易生锈,但也有缺点,就是硬度不够高,且无法通过热处理改变其金相结构。 只能用作容器、餐具、医疗器械、室内高档装饰水龙头管件来使用,石勇将之称为三零四不锈钢,以纪念其试验次数。 在理工学院内部,则称之为么八八不锈钢,标示其成分比例。 这无疑是巨大的冶金成就,除了不锈钢,用铬矿和纯硷石灰石共热,可以制得铬酐,然后与硫酸一起处理,便能够得到电镀液。 现在的理工学院、铁冶、化工厂这些大工矿产业基地的研发人员,是最幸福不过的一群人。 自从苏油点开兴趣小组这个东西后,各地喜欢研究的理工人才,常常各自找寻喜欢同一项目的同伴,雨后春笋般地自发成立课题研发小组。 很多研发小组的课题,常常显得非常的无厘头,比如水分解发动机,比如元素转化器,永动机,飞行器,制冷机,汽油动力设备……但是苏油却非常鼓励这样的行为。 成果也出了不少,比如真空镀镜玻璃保温瓶内胆就是一例。 不过这东西不便宜,现在还属于有钱人才用得起的东西,而且因为太容易打碎,导致内官们非常牴触。 宁愿给贵人们现烧水,也不愿意打碎贵重物事被责罚,人之常情。 拿到了石勇用不锈钢制作出的真空保温杯后,苏油美滋滋地在手中抛着:「这玩意儿,加上枸杞参片和茶叶,就是中年成功男士的标配啊……」 说完又皱眉:「既然都有了这样的好东西,那就得再把外壳加工搞好一点,起码得比照精品刀剑的剑装加工工艺来才行。」 「这样子的东西,我怎么拿去给陛下替你们请功?」 石勇赧笑道:「这个不是试验品吗?很快,很快就会出成品的……」 苏油这才表示满意:「那这个试验品就归我了。天师呢?这不锈钢少不了他的功劳。」 石勇说道:「天师痴迷太乙大道,发现两种金属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他如今在研究电力。」 「哦。」苏油乐了:「这个我完全帮得上忙啊……」 这话没毛病,绕电机、修大喇叭,是早期理工背景的年轻乡干部,正儿八经的兼职工作。 到后来升级到维修全乡的电脑,安装系统软体,各种办公软体,处理印表机、传真机小故障,传授操作技能…… 第604页 甚至有些厉害的乡干部,连乡上的小水电、小农机、小五金设备、拖拉机、甚至简单汽车故障处理都得会。 当然随着社会的发展,等到即便是乡村一级,都有了这些方面的专业人才,才用不着乡干部当万金油了。 苏油曾经负责的那个乡过于闭塞,非遗人才储备倒是一抓一大把,可电工就一个。 因为是理工院校毕业的,在老乡长的印象里,就是凡是我们不懂的那些玩意儿,你都该会,经常叫他去给电工搭把手。 老电工也是老派人,能自己修理的,绝不让组织花钱,能自己加工零部件的,绝不出村去购置,将老一辈儿「好三年,坏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艰苦朴素作风,发挥到了极致。 绕线圈不难,安线圈也不难,难的是接线。 不过对于有理工基础的苏油来说,那个歌诀很容易掌握。 然而他现在搞不出来永磁体,这玩意儿只有天师府用强大的经济实力才能试验出来,他所知道的就一个名词,就是钡铁氧体烧结工艺,然后进行磁化,别的就不知道了。 钡盐在大宋已经有普遍应用,是张天师最早确立的元素之一,在瓷器增白,玻璃器皿制造中都有普遍的应用。 今天蒙天师宠召,看样子是永磁体材料烧结工艺成熟了。 屁颠屁颠地跑到天师的实验室,张象中见到苏油:「贤弟,你的设计图我们经过讨论,认为是可行的,不过实际操作有些复杂,还得你来。」 苏油开心地道:「兄长将永磁体研究出来了?」 天师推过两个黑色的圆柱、半圈:「没有,不过如果你今天能够将电机绕出来,我天师府会同意这个立项。」 苏油傻了:「还没成?那这是啥?」 天师说道:「这个是用天然磁石手工打磨出来的,要找到精纯的磁石,打磨成这样的形状,可是费了不少的功夫。」 苏油看着桌子上拳头大小的两个转子:「那这有啥意思……」 天师在长期试验过程中早就习惯了无数次的失败,涵养气度不是一般的好:「先试试吧,看看是否如贤弟所言那般神奇。」 苏油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到底还是师兄涵养好,刚刚是我失态了。」 说完将袖子撸起来:「我们试试!」 严格说起来,这个也需要计算磁通量,然后根据漆包线的线径、电阻确定线圈匝数,不过现在只是进行原理性试验,没有必要搞得那么精细。 很快苏油缠好了十二个线圈,用蜡纸包上卡在定子槽里,然后开始连接线圈的接头,做成三相电机的定子。 之后的浸漆,烘烤,让漆包线硬化,再放入磁石转子。 同样的原理,张天师领着自己的科研班子,模仿苏油的做法,制作出另外一个。 加上外壳,将两个电机放在实验桌的两端,将电极连接了起来。 在一个电机轴上装上皮带轮,另一个电机轴上装上个扇叶。 让一个小道士摇动大轮,大轮通过皮带带动电机轴飞转起来。 这边电机飞转的同时,另一边电动机的桨叶也跟着飞转了起来。 「哈哈哈哈!」张天师抚桌大笑:「吾弟真天人也!真的成了。」 苏油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指着小道士摇动着的那个电机:「这个,是靠机械动力驱动线圈切割磁力线,产生电能的机械,叫发电机。」 说完又指着另一个:「那个,则是利用电能,驱动转子转动,将电能还原成机械能的设备,称为电动机。」 「有了这套设备,我们就能够利用机械能产生电能。再将电能传输到其它地方,作为机械动力的输入源。」 张天师点头:「妙极,如今天师府制备的锭子药数量巨大,将药坊设置在水车房边上,药物容易受潮,设置在锅炉边上,却又烟燻火燎影响药性。」 「风力作坊倒是得用,可是又要受天气的影响。用畜力却还要养牲畜,更是麻烦。」 「有了贤弟这套装备,我们可以在远离河水锅炉的地方制药了,不错不错!贤弟真是有心了!」 呃……师兄你怕是有什么误会…… 第一千四百一十七章 失踪 其实现在这个东西虽然是三相交流发电机和电动机,但是还很弱,摆在桌子上玩玩还行,要投入大规模应用完全是想多了。 反而是直流发电机和电动机,在如今有大作用——比如给电池充电,比如用于电镀、电解等方面。 那就得是另一种玩法了,没有整流二极体之前,只能将三相单独使用。 倒是张天师大受启发,想到了另一方面:「贤弟是不是走了弯路?既然线圈通入电流就能够产生磁场,那我们是不是可以用通电线圈代替永磁体?达到一样的效果?」 苏油愣住了,这个……这个你别问我呀!我也就知道这么多啊! 只好呵呵赧笑:「师兄学究天人,就由你慢慢摸索吧,可能……说不定……也行哈?」 当下又将三相交流电的物理公式写了下来,然后画出三个相位差一百二十度的正弦波:「师兄你看,要让电机做功最大化,就只能如此设计,但是这样的电流是交流电,正负两极会不停交换。」 「用于驱动三相电动机,让电阻丝髮热发光,倒是有些用处,但是对于我们冶金工业说需要的电镀、电解工艺,却又无法完成了。」 第605页 「因此还需要一个设备,整流器,才能将交流电变作直流电,才能覆盖整个电力能源使用领域,而在电机功率不高的情况下,先发展这方面,才能得到最快的应用。」 「因此你的主攻方向,应该囊括三个方面——交直流应用型发电机、交直流应用型电动机、机械式整流器。」 张象中对苏油的课题设定很满意:「这个比化学好玩,现在发现新元素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合金和有机材料,又是一个穷举和碰运气的过程,我不太喜欢。这个好!不然我就只能去研究数学了!」 天师府的化学研究,现在已经形成了一个上千人的学院,其下覆盖的产业更多。 对于张象中这样的顶级科学家来说,给化学一门摸索出研究方法后,剩下的那些积累,手下精英就能够完成,在成就感方面,好像有些索然无趣了。 于是苏油又给他推开了物理中电能方面的窗户,张象中顿时觉得又有课题可以玩儿了。 自己这小老弟,实在够意思。 两人又兄友弟恭地相互吹捧了一番,苏油才开心地拿着保温杯从厂区出来。 却见到张麒一脸忧急之色:「少爷,大事不好,小少爷,他失踪了!」 苏油「啊」了一声,惶然失措,手里的保温杯一下掉到了脚边的黄土地上。 …… 汴京城,武英殿偏厅,赵顼一脸铁青:「皇城司办得好差事,几个孩子都看不住!」 郑穆也满头冷汗:「臣有罪,臣失职,请陛下降罚。」 「罚有什么用?!」赵顼非常愤怒:「一点踪迹都查不到?」 郑穆连连叩首:「查到了一些线索,几个……几个少爷,他们似乎不是遭遇歹人,他们……是有计划偷跑出京的!」 「什么?!」赵顼更生气了:「汴京城里不好吗?他们为什么要偷跑?!」 …… 元丰七年三月,汴京城中表面还是太平,但是私底下掀起了一场惊涛骇浪。 曹王赵頵长子赵孝奕、蜀国公长子苏轶、判司天监陈昭明,华容县君独子陈桐,失踪了! 一开始三家大人还没有留意,赵孝奕前科太多,长期玩失踪的主,被四通「收编」之后老实了一阵,还做到了军机处机宜司河北厅事。 不过做了一阵又感觉没意思,辞了差遣回家逍遥去了。 苏油长期不在家,石薇也是个对孩子放养的性子,小时候督促武艺督促得厉害,等到扁罐诸般基础打好,将练武变成习惯和爱好之后,也就撒手不管了。 扁罐童鞋事务也繁多,要跟同学文会,每五天要陪皇子读书,要去理工学院学数理化,要去各个厂房、庄子实习金工、农事,还要经常完成苏油的加课,去中牟三县考察调研,总之十天半月不着家也是常态。 陈桐作为扁罐的铁桿,这些事务经常是两人一起完成的,一起的常常还有王彦弼。 舒国长公主刚开始还有些不放心,这么些年下来渐渐也就习惯了这种状态。 几个孩子精熟世情,明了时务,可谓文武双全。 眼看十四就是成年人了,小户里边翻年就该成家立业,真没啥不放心的。 结果就是三月里扁罐禀告石薇,要和椅子去三县考察水稻和小麦种植成效,之后几天不见踪影。 过了五天,中牟庄子管事进城来送鱼,顺便跟石薇禀告庄务,石薇才知道俩少爷压根没有去过庄上! 石薇遣人寻找,绿箬动用市井力量搜寻都无果之后,石薇立即托石富入宫,禀告了赵顼。 赵顼也是大惊,命皇城司详加探查,才有了今日的对话。 郑穆赶紧将目前掌握的情况禀告赵顼:「二月十二日,苏朝请和陈通直……」 赵顼不耐烦地挥手:「就说苏少爷和陈少爷!」 「是。」郑穆从善如流:「两位少爷在京中都有神童之誉,平日里周济贫苦,凡事亲力亲为,在百姓里边口碑极好的,也从未听说过和谁有过仇怨。」 「要说起来,今年二月十二日,苏少爷和陈少爷,在内书房与徐王之子三十八团练起过一场争执。」 赵顼的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因何争执?」 「都是学问之争,下属也不太明白,大致是苏家少爷告诉团练说地球是个大……大球体,团练回到家中,又将此事告诉了王府坐师郑雍。」 「结果好像是挨了一通申斥,地球说被郑师斥为邪说。团练感觉受到了欺骗,在内学署与两位公子争执起来,两位公子找了很多……额,证据,其中涉及月食之类的天象,小臣不敢妄究其详,总之团练只是不信。」 赵顼说道:「郑雍迂夫子,自身都学问不精,如何当得王子师?我那弟弟笼络的这些名士,可真是呵呵呵……」 郑穆不敢接茬:「之后也就没事儿了,到了二月二十,苏家少爷禀告国夫人,要去考察田亩,之后到二月二十五,国夫人发现两位少爷没有去庄上,事情这才为大家所知。」 「大家又寻了两日,杳无音信,这才作慌了,告知了陛下。」 「经过皇城司多方查证,我们也发现了一些线索。」 「二月二十日,苏少爷和陈少爷,哦,还有曹王长子濮州团练使,三人结伴在万姓集大肆採购,物品包括了行囊、成衣、罐头、水壶等等,都是出门行脚的物事。」 第606页 赵顼眉头又皱起来了:「还有赵孝奕?」 郑穆说道:「是,不过我们也没有探查到三位少爷的行踪,不过四通商号禀告了一件蹊跷事儿,当日陈留转般仓火车站,有力夫见到了三位郎君,衣着普通,不过身量形容,似乎……便是三位少爷。」 赵顼松了口气:「到底是发现几个淘气了。」 郑穆不敢说死:「后来又查到,三位郎君当日用了四通的凭信,冒充舟子,操作四通商号用作票据运输的快银船,沿着汴渠往杭州去了。」 「四通票据至关紧要,所涉及钱财遑论万千,发现快银船被冒名驶走后,不由得大惊。」 「于是打电报往杭州询问,得到的回报却是票据已经正常送达,尽皆妥当,负责的郎君业务熟悉得很,熟练地办理好了交接,不像是歹人。」 赵顼手扶脑门,有些哭笑不得:「之后呢?」 郑穆说道:「之后……三位郎君又利用皇家理工学院研究员的身份,混进了上海务,伪造了二十一节度试航的调令,徵调了刚刚打造好的夔州型纵帆船——左旋螺号。」 这下赵顼都慌了:「他们……他们要出海?他们有钱准备粮水?」 第一千四百一十八章 旧交 郑穆吓得匍匐在地,飞快地说道:「臣奉命按查,也是如此考虑,乃命杭州市舶司配合调查。」 「结果刚刚接到杭州市舶司电报,皇宋银行杭州分行,于二十七日收到过一张大额支票,支票是杭州蕃商蒲蠡名下金号掌柜收取的,说是一个小郎君从他那里兑取了十八万贯舶来钱,金号掌柜收取了两万贯的手续费,签名……正是苏家少爷。」 赵顼一拍椅子:「岂有此理!蕃商眼瞎吗?这样就敢给一个孩子十八万贯?!光是金币都得多沉?!」 郑穆吓得浑身哆嗦:「蒲蠡的掌事和杭州市舶司都说支票手续齐全,掌事还说三个郎君衣着华贵,气度不凡,恍若……神仙中人,手持的都是大宋官印,还有四通商号一级股东文书。」 「蕃人见利眼开,又见有大船临埠,因此也没有怀疑,不但兑了钱,还亲自给送到了船上。」 赵顼急道:「赶紧传朕旨意,拦住那船!」 郑穆连连叩头:「官家,他们已经出海了!」 「啊?去哪儿了?!」 郑穆都结巴了:「尚……尚不知晓,臣已命市舶司详查……但有所得,直接电报内中,不得走漏消息。」 这时候,一名穿着薄灰呢军服的小黄门来到门口,一个军礼:「陛下,杭州市舶司急报!」 郑穆赶紧爬起身来接过,战战兢兢地送到赵顼跟前。 赵顼接过来一看,顿时觉得不妙:「昌国?」 再往下一看,眼珠子都差点瞪了出来:「日本?」 再往下一看,赵顼顿时觉得血压又升高了。 市舶司的奏报里,说三个人在驿站留下了一封信,里边只有一句话。 我们要去证明地球是圆的! …… 昌国外海,一艘奇怪的纵帆船,正朝着昌国港驶来。 左旋螺号,这么富有理工气息的名字,只能是出自二十一节度赵宗佑之手。 今年是火星大逆的最佳观察期,赵宗佑在钟山观象台主持观测,他手里现有一个重要的天文课题。 如今几大行星的轨道都已经确定,这次全国性大观测,将通过星体运行速度变化,推算出地球到太阳的近日准确距离,进而确定几大行星到太阳的近日距离和轨道。 这是天文学的重大进展,陈昭明和赵宗佑都忙得一塌煳涂,根本没有想到,防守森严的上海务船坞出了内贼,三个小混蛋竟然偷走了代表大宋顶尖科技的左旋螺号。 左旋螺号底部为钢骨结构,摆放着大宋最大的两台船用蒸汽机! 中层还有一台方便临时加工机件的第六代蒸汽驱动工具机! 大宋第一影帝赵孝奕,如今正身着大宋新式水师的船长制服,在船长室内,装模作样地拿尺规制作航海图。 其实他啥都不会,不过有两个理工小能手帮衬着,倒也一直没有穿帮。 大副林卫敲开了船长室的大门:「船长,昌国港到了!」 赵孝奕将铅笔投入笔筒:「走,看看去,苏技师和陈技师呢?」 林卫说道:「在用工具机加工机件呢。」 说完有些兴奋地小声问道:「船长,那两位……少年班的高才吧?不光船用蒸汽机明白,连火车机车头都门清!加工的几个机件可帮了我们大忙了,那精度,上海务的老手都搞不出来啊。」 赵孝奕脸色一沉:「不该打听的少乱打听,纪律不要了?」 这做派林卫相当熟悉,军器监的大佬们常常如此,赶紧一个立正:「是!」 赵孝奕这才放缓了语气,拍了拍林卫的肩膀:「一会儿有个重大秘密任务宣布,你心里先有个底。」 林卫心中砰砰乱跳,脸都涨红了,兴奋地道:「是!保证完成任务!」 高丽和日本的海贸兴盛起来之后,昌国县如今已然成为了大港,赵顼大笔一挥,改名为昌国军。 龙继才这个当年的苦逼县令,坐地升迁,如今也是五品知州了。 州衙还是那么破败,龙继才还是在自家家中办公。 岛上除了学宫、灯塔,反倒是高丽会馆和日本会馆修得富丽堂皇。 第607页 三月也不是淡季,南下的大船年初就走了,六月才会回来,不过马上就要进入石首鱼季,无数海船开始在昌国三岛集结,准备打鱼。 如今的舟山群岛,日子过得可是太滋润了。 就是三岛如今还没有出过进士,让龙继才对岛上的学宫有些不满意,琢磨着怎么去杭州骗几个学问家到岛上来。 比如那个曾经晕船吐得生死不知的郑侠郑介夫,给龙继才的印象就非常深刻。 正琢磨间,海生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叔,叔啊!海上来了一艘怪船!」 「什么怪船?胡说八道!」龙继才珍惜地整理着自己身上的绸袍,红色的绸缎代表着他是这三个岛上的最高长官:「这些年见到的稀罕事儿还少了?海生你也是跑过蕴州跟高丽的人,现在是我一州司马,怎么还这么大惊小怪?」 「不是啊叔,那船,那船冒着烟,没张帆还能跑得贼快,还不怪?」 龙继才吓了一大跳,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年前蒙转运司和市舶司召见,去杭州见识了一场,听闻我大宋太湖之上有一种自行船,如今跑漕运也甚是便利,莫不是它?」 龙海生不以为然:「漕船才多大个?海上来那艘可是夔州型!」 龙继才这下坐不住了:「是什么旗号?」 「倒是宋字牙旗。」 龙继才跳起来一巴掌拍到龙海生的脑袋上:「宋字牙旗那就是我大宋的战舰!你个大宋昌国军防御使,怕大宋战舰?我踢死你个不知长进的傢伙!」 叔侄俩正在院子里鸡飞狗跳,门口突然探出一个脑袋:「请问,可是昌州太守当面?」 龙继才正揪住龙海生的后衣领,乌靴还停在半空,闻言扭头,表情顿时变得又惊又喜。 叔侄俩一同发出声惊唿,连滚带爬跑到那问话的少年跟前,一人抱住一支大腿哭喊起来。 就听海生哭道:「少保爷你终于来看我们来了……这些年我们可想死你了……呜呜呜……」 龙继才也满脸鼻涕眼泪,抱着少年的大腿死不松手:「少爷果然是仙卿道侣陆地神仙,返老还童之后,模样比当年还要年轻啊,可怜继才就老了呜呜呜……」 少年正是扁罐,连同门外的赵孝奕和陈桐,都被这叔侄俩的表现搞得一脸的懵逼。 三人第一反应就是——事发了! 赵孝奕轻咳一声,内心慌得一逼,面上却稳如老狗,反过来一声大喝:「龙太守!你还是朝廷命官!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赵孝奕是宗室子弟,当今陛下的亲侄儿,声威一拿出来,果然吓了龙继才一大跳,这才反应了过来,赶紧整顿衣裳:「下官……下官知昌国军龙继才,参见……呃,未知三位郎君如何称唿?」 赵孝奕大咧咧地一摆手:「我姓赵,叫我团练就行了。」 龙继才心中噗通乱跳,这尼玛,这么年轻的团练使,又是姓赵,再偷偷一看那位的穿着,看似朴素,可袖边衣带用的是大花彩缎,腰间还挂着个……我的天,金鱼袋! 大花彩缎镶边,看不懂具体的花色,但是花纹工艺却是自己没有见过,似乎是……传说中的缂丝? 这位是大宋宗室!落地就封小使臣,三迁团练,七迁节度那种! 龙继才赶紧邀请几位进屋里奉茶。 赵孝奕大模大样,貌似不经意地直接坐了主位,捧起茶碗,看着贝壳镶嵌的院墙:「还真是靠海吃海,贝壳都能拿来砌墙用。」 扁罐和王彦弼见龙继才这番小心翼翼奉承的做派,实在不像已经得知消息来抓自己的,这才放下心来,对赵孝奕说道:「贝壳烧煅之后是蜃灰,刷屋子刷晒盐盘都是好材料,其实和石灰是一样的成分。」 龙继才瞟了扁罐好几眼,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心地试探着问道:「这位小郎君,可是姓苏?」 「啊?」扁罐顿时傻了,到底还是暴露了! 赵孝奕却是哈哈一笑:「来之前还收到蜀国公的信件,说是三岛太守龙继才是他的旧交,行事肯定方便,果真如此!」 第一千四百一十九章 招募 龙继才吓得都站了起来:「国公爷要真这么说,可真是愧煞继才了。三岛如今的兴盛光景,都是国公爷当年按治两浙的时候给咱带来的。」 「国公就是三岛百姓的再生父母。旧交一说,那是国公和蔼不计较,继才可万万不敢领受。」 赵孝奕将茶碗放下,伸手虚压了两下:「坐下坐下,老龙你这样搞,大家都没法聊天了。」 待到龙继才讪讪坐下,赵孝奕才对着扁罐一摊手:「既然都是熟人,那就不必隐瞒了……这位,蜀国公长子,官家恩荫的朝请郎,苏轶苏子超。」 说完又朝椅子一摆手:「这位是判司天监陈学士华容县君公子,通直郎,陈桐陈子鸣。」 「我是赵孝奕,蒙官家仁德,恩赐家父曹王之荫,现在遥领着濮州团练使。」 龙继才反倒是不怕了,只剩下无尽的欢喜:「果然是国公家公子,刚刚见第一面就觉得像!」 说完又开始回忆起来:「国公第一次上岛还是熙宁七年,当时也就二十六七的样子,这好像才一转眼,连公子都这么大了……公子今年是十七八了吧?」 扁罐对这絮絮叨叨的知州颇有好感,能够看得出来,老头是真心喜欢自己和父亲:「回太守话,今年十三了。」 第608页 「呀!」龙继才表示吃惊:「才十三就这么高了啊……啊也对,国公祖籍是赵郡,北人就是生得高大。对了几位吃饭了没?要不我带三位公子岛上逛逛?可是我们岛上的贵客。」 扁罐不由得觉得好笑:「不麻烦太守了……」说完看了赵孝奕一眼:「实不相瞒,我们还有任务在身。」 龙继才这才想起来刚刚海生说的话:「听说几位公子驾了艘船过来?不张帆都能航行,是我大宋宝贝自行船吧?」 扁罐点头:「龙公,我们此次停靠,是想补充水、粮,为接下来的试航做准备。另外还想招募一些熟悉帆船和航道的水手。」 椅子赶紧补充道:「当然费用我们会给足的。」 龙继才问道:「敢问三位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扁罐说道:「这次是试验新帆船的性能,具体航行到哪里尚未定,就在海上转圈也说不定……所以我们的船不搞货运,只需要各种给养配备充分就行。」 「还有我们现在只有十一个人,我想再招募二十人,给养就照三十一人半年到九个月来准备。淡水还要翻倍。」 夔州型载重两百吨,锅炉和车床用掉了十几吨,另外还有六门霹雳炮和几个基数的弹药,剩下的载重量绰绰有余。 龙继才拍胸脯保证:「没问题,三位公子的事情,就是我三岛上下全体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 「好叫公子得知,如今岛上的罐头产业也兴盛,主要就是给来往大船提供补给,都是做熟了的买卖。」 「这人手嘛……海生!去跟三娘子知会一声,悄悄的,选二十名好手,有四通背景的,对了,还要懂文字的!」 海生问道:「叔,我也去,行不?」 龙继才说道:「跑不了你!最好都跟你一样,先紧着当年跟着国公爷打过南海的挑!」 海生兴奋坏了:「瞧好吧!三位少爷,我去去就来!」 海生去了,龙继才又将师爷叫过来,吩咐先给左旋螺号上货,这才说道:「三位公子可能不知道,当年国公搞水师,第一批静海军的水手,就是出自我们岛上。」 「后来大宋扬威南海,娃子们立了大军功,官家命改为南洋水师,照新军那赏给走,颁赐给的丰厚,一个个回来都成了有钱人,好些还搏得了官身!」 「如今三岛的娃子们一代代的出去从军,大宋南洋水师里边,好些都是咱们三岛的人。就算退伍回来的,不少也在行船,做水手船长,跑槟城到高丽一段。」 「因此三岛别的不多,说起操舟的老把式来,那多得是!」 扁罐问道:「刚刚说的三娘子,是不是就是四通商号在岛上的管事?我听父亲说过,当年她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却自立自强,做出的蚝干虾干卫生洁净,熬出的蚝油鲜美可口。」 「现在做得大了,在京中都畅销。」 龙继才乐得合不拢嘴:「就是就是,三娘子如今在岛上可威风了,将四通的生意料理得很好。」 「岛上大宗的黄鲞、蚝干、鱿鱼、带鱼、海带、蚝油……总之海产加工,占了一多半都是她在管。」 「去年光我们一个昌国,供应国中的黄鲞就多达五万石!一斤就是五十文,光这一项的收成就是二十多万贯哩!」 要是苏油在此,就会撇嘴说这个数据只能算是一般般,后世最厉害的年月,这一带的大黄鱼产量曾经高达惊人的一年十六万吨。 不过那种搞法属于掠夺性资源开发,很快便遭遇到苦果。 五万石的鱼干产量,就算生鲜的时候当做二十五万石计算,也不过才一万多吨而已,就已经把龙继才骄傲得不要不要的了。 不过也不怪龙老头傲娇,黄鲞滋味鲜美,在京中的价格可不便宜,如今甚至有了「典帐买黄鱼」的说法,一斤零售价高达两百文。 这才是岛上的一项进项而已,真正的大头,还是海贸。 这一切都是苏油带给他们的,因此龙继才说起这些来,对苏油是既感恩有钦佩。 聊了一阵,龙海生和一个妇人领着十几个汉子过来了,那妇人见到扁罐就带着几个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拜倒:「民妇龙刘氏,拜见苏家少爷,当年蒙国公恩德,万死难报,只能携全家给少爷叩个头。」 「此番少爷要出海,无论如何要带上我家两个小子,路上也好服侍一二。」 扁罐赶紧将龙刘氏扶起来:「婶婶言重了,不敢当婶婶如此大礼,父亲要是知道,怕是要责罚于我,赶紧请起。」 将龙刘氏扶起来后,扁罐又笑道:「婶婶我是早有耳闻的,每年家中还能收到婶婶制作的咸鸭蛋。」 「父亲早上最好这口,说昌国海边吃螺虾长大的海水鸭,其鸭蛋做成咸蛋,那蛋黄香胜蟹黄。」 龙刘氏顿时喜笑颜开:「哎哟民妇就是图个念想!也实在找不到什么孝敬少保的东西。原来少保做到了国公,也还真吃着民妇家中的咸鸭蛋啊?!」 扁罐也很感动:「当然要吃,好东西啊,我跟弟弟都常吃着呢。」 龙刘氏笑道:「说起来,法子却还是国公当年传给咱们岛上的!天上文曲星下来,这水陆吃食都跟别人料理的滋味不一样!」 说道国公爷的贪吃,所有人都是会心一笑,龙刘氏继续说道:「三位少爷要在京城做官的,难得来我们穷乡僻壤一趟。岛上别的没有,水产可是丰富,民妇这就给少爷们料理一桌去!」 第609页 昌国海鲜宴,的确让三个汴京城来的土包子大涨了一回见识,扁罐算是明白了父亲当年为啥每年开海都要往岛上跑了。 听说南海的鬼爪螺更是滋味鲜美,扁罐都无法想像那到底会是什么味道。 船只补给特事特办,蜀国公大公子的船,那必须紧着先上货。 火腿、腊肠、猪羊腊肉、鱼肉罐头、大罐的午餐肉、水果罐头、果酱、蜜饯、茶叶、柠檬干、面粉、面条、大米、豆类、薯蓣、各种药品、酒、甚至还有活猪,活羊,活鸡鸭。 在海生的建议下,还添置了几只猫。 因为空间巨大,淡水充足,龙海生还在甲板上弄了几百个柳条筐子,里边装着泥土,种着新鲜的蔬菜! 根据昌国水手们的建议,还在船上配置了弩炮,鱼叉,渔网。 整整上了一天的货,晚上都没停,直到第二天天明才上完。 扁罐一句话,这些挂四通的帐上,让舅舅石富买单,然后挂上帆,熘之大吉了。 第一千四百二十章 反应 汴京城,蜀国公府。 毕观跪在石薇身前,泣不成声。 漏勺也跪在毕观的旁边,七岁多的他也知道大事不妙,哥哥好几天都不见人影,家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 石薇对毕观说道:「观儿,扁罐他们到底要去哪里?你别跟我说不知道。」 毕观抽泣这说道:「扁罐哥哥……跟椅子哥哥,他们说,他们要去证明……地球是个球体!」 「什么?」石薇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他们俩?他们爹都不敢说这种大话!」 「二十一节度和小邵先生最远也只到了新宋洲,他们怎么敢?!」 毕观说道:「扁罐哥哥说……三叔的航海日志,还有大宋的气象观测报告……说明……说明不同纬度上有固定的风带。」 「利用风带航行……顺利的话……沿着北纬三十度……只要六个月……六个月……就能够到达……」 石薇就跟听天书一般,一个头两个大:「到达哪儿?」 毕观抽噎着道:「扁罐哥哥说,用好西南风,能够到达……天方,或者大西州……」 「哪儿?!」石薇又惊又怒,不由得站起身来:「三哥说过那是万里开外!他们怎么有的这想法?!」 毕观说道:「是……根据二十一节度和邵学士的航海记录……推测的。」 「二十一节度在环新宋洲航行的时候,在南纬二十五度到三十度间,遇到了勐烈的西风,后来邵学士在新宋洲东面,也遇到这股风,还利用这风从玄鹄城抵达了金滩城。」 「加上三叔从南海到天方的航海经验,邵学士和二十一节度,推测绘制了南半球的两个风带——信风带和西风带,然后……然后扁罐哥哥和椅子哥哥推算地球北部,就是从杭州到高丽的航线,发现……发现以前的近海航线,和现在的外海航线,风和洋流是不一样的。」 「外海航线的洋流和风力,与邵学士和二十一节度绘制的洋流和风带,可能是对称或者近似对称的。」 「要了命了……」石薇手扶脑门:「你们一屋子的学问人欺负我听不懂是吧?你敢说你没参与?」 毕观飞快地瞥了石薇一眼:「我……我帮着……算了一点……」 石薇见到毕观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也不好发作,耐下性子道:「扁罐一个人偷跑就算了,他为啥还要拉上孝奕和彦弼?孝奕可是曹王长子,今后要继承曹王爵位的!椅子更不用说了,那是陈学士和容婶婶的独苗!太后皇后都经常关注他的学问进展!」 说完又觉得好失落:「……他们,他们怎么就狠得下心跑那么远?他们心里头就没有娘?!」 说到这里又对毕观问道:「他们不懂事,观儿你可一直都是乖的,说,扁罐给你灌了什么迷汤?竟然让你帮他瞒着这天大的干系?!」 毕观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石薇将毕观扶起来,搂在怀里,柔声道:「是不是扁罐让你受委屈了?还是他对你干了什么坏事儿了?」 毕观摇着头:「没有……扁罐哥哥……他说他马上就十四了,要是再不大胆一回,以后就要给官家效力,再没机会了……」 「他还说……还说等他回来,我就十四了,他就上门提亲……呜呜呜……」 石薇一下子就想起了当年自己担心苏油在夔州的安危,那种想见又不敢和他相见,只敢偷偷躲起来保护他的纠结心情,不由得眼泪就下来了。 搂着毕观哽咽道:「可怜的傻闺女啊,等那没良心的回来,看我不揍死他!」 漏勺见到姐姐和娘亲在抱头哭,也哇哇地哭了起来,爬起来抱住他们:「漏勺乖,漏勺比哥哥乖……娘亲和姐姐别哭了,呜呜呜呜……」 就在一家子正悽惶的时候,却听绿箬焦急的说话声音在外想起:「县君和宗叔来了,你们来了就好,赶紧去劝劝夫人和观儿吧,她们说的那些我也不明白……这小少爷,小少爷怎么就闯下这么大的祸事……」 就听苏小妹的声音说道:「绿箬姐姐你也不要心急,没事儿,听三哥说,现在的海船还是很可靠的,扁罐、桐儿、孝奕,都是机灵鬼,肯定有计划有安排,谋定而后动。」 「现在急也急不来,昭明已经与陛下言说去了,事情或者不是太糟……」 第610页 …… 军机处,赵顼正在听取各方汇集的情报。 陈昭明、郑穆、韩绛、郭逵等都在其列。 首先是郑穆在汇报:「三岛巡防使王德甲送来奏报,接杭州市舶司转达的陛下旨意,王德甲命快船赶赴昌国军,不过还是晚了一步。」 「据昌国太守龙继才所言,三位少爷在那里补充了半年的给养,还招纳了二十名水手,已于数日前起航了,据说目的地是日本的宋城。」 赵顼说道:「左旋螺号是大宋自行船,水手们可靠吗?」 郑穆说道:「倒是可靠,都是当年随蜀国公征战南海的水师转业军士。」 「头领叫龙海生,曾在南海之战中随刘世恆突入麻城港,火烧蒲释马水师,之后又接应曹南及时登陆会安市舶务,积功到致果校尉。」 「三岛设州治,建大港,朝廷以龙海生熟悉昌州情势,命从军中退伍,转为昌国军防御使,说起来,也是朝廷命官。」 赵顼就有些头疼:「大宋对海岛的治理还是有些松懈了,这是中书之过。一州防御使,说离开治所就离开了?」 韩绛解释道:「边镇里多有这样的问题,昌国军类似之前的延安、麟府,唯一区别,就是在海上。」 「龙氏也类似种家、折家,子弟多在南洋水师效力。这样的局面,朝廷应当注意了。」 「龙继才倒是本份,昌国军事,其实也归两浙路宁海军管辖。龙海生平日也就是尽引伴的职责,长期来往与日本、高丽一路,管理候风船只,引导蕃船前往杭明二州贸易而已。」 「不过龙氏族长,长期在本地为官,终究不合大宋的规矩,最好还是调任。」 赵顼说道:「昌州是高丽日本来贡必经的港口,大宋懂港务岛务船务的知州有几个?等有合适的继任者再说吧。」 韩绛说道:「倒是有一个,就是……怕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赵顼问道:「谁?」 韩绛说道:「邵伯温邵子文,他一定能做好。」 赵顼点头:「这倒也是,邵伯温在高丽和日本的声望,做起来也轻易。不过如韩公所言,的确有些大材小用了。」 「要这样说起来,知文登苏迈,其实也是人选……罢了再议吧,先说眼下。」 郑穆这才说道:「皇城司受陛下之命,利用军机处电报,让北洋水师提督张散,出动军舰前往宋城进行拦截。但是因内海风向不利,从胶州遣舟船前往日本,多耗费了十五日。」 「等到舟师抵达宋城,才得知左旋螺号已经补充了大量的淡水、煤、火硝、硫磺、铁料铜料,已经启程往东北方向去了。」 郭逵说道:「昨日接到北洋水师电报,说是有船只发现了左旋螺号在日本北部外海的踪迹。」 「左旋螺号在那里帮助一艘叫丰登号的捕鲸船打了一条鲸鱼,取了部分鲸油后,将剩下的都留给了丰登号,然后打听了近日北海的海况,朝正东方向驶去。」 「左旋螺号少了两根桅杆,用于安放大烟囱,比普通夔州型纵帆船来得古怪,因此丰登号的船长印象深刻。」 「从丰登号交到市舶司的海图来看,那里已经是我大宋船只从未到过的区域,属于外洋,接下来左旋螺号的去向就无法猜测了。」 赵顼苦笑了两声:「听陈学士讲讲吧。」 第一千四百二十一章 守制 陈昭明黑板上挂出了一张地图:「陛下,诸君,这是大宋如今所知的坤舆全图。」 「从图上我们可以看出来,其实对于地球上的大部分区域,我们所知甚少。」 说完在黑板上画出了一个圆:「从国夫人问询毕仲游幼妹的话来估计,几个孩子,是想要利用左旋螺号,完成一次环球航行!」 殿中都是大哗。 陈昭明在圆上划出了几个横线,然后开始涂抹:「他们的推断是这样的……」 「根据邵伯温和二十一节度使的航海记录,在南纬三十五到七十度,五到二十五度之间,存在两个明显的,风力持续的风带。」 「而根据孩子们的推断,司天监研究了大宋所知的北半球地区气象资料,目前基本可以确定,在北洋上,这两个风带,一样存在。」 「也就是说,孩子们的推断,基本是正确的。」 「北纬五到二十五度之间的这个风带,风力从东北吹向西南,这个风,就是从高丽日本,前往大宋,前往南海的帆船所需要利用的风,因为持恆如有信,海上的水手们称之为『信风』。」 「而日本外海,北纬三十五到七十度之间,这个风力从西南向东北的风带,则是大宋引伴们,追逐鲸鱼所倚仗的风带,水手们称之为西风。」 「风力又会带动洋流,就目前已知的洋流来说,大致有这么几条……」 经过一番讲解之后,厅中众人都感觉眼界大开,原来让大宋东南如此兴盛的海贸,从槟城到胶州的海运粮道,竟是如此巧妙地利用了近海和远洋不同的风力和洋流,实现一日千里的往返呀…… 陈昭明说道:「现在日本外海的洋流与风带,我们尚不得而知,不过按照孩子们的思路,如果北半球洋流和南半球洋流相对应的话,那么其洋流和风带,应该是这样……」 「孩子们的意图,从现在来看,是想在日本东北外洋,利用西风带和洋流往东,一直航行到大西州或者天方附近,再南下寻找航海通道。」 第611页 「如果找到通道,则可以穿过天方和大西州之间的海道,之后通过诸藩来宋的海路,抵达槟城。」 「如果南下到北纬十五度,通道依旧没有找到,就只有利用信风带回航,最终重新回到日本外海。」 郭逵看着陈昭明在黑板画出的线路图,感慨之余又有些失落:「现在的娃子……心都大到没边了啊……」 赵顼皱着眉:「半年给养,够吗?」 韩绛却说道:「补给尚在其次,航海风险实在是太大了,尤其是这个什么……西风带,我查阅过二十一节度和邵伯温的日记,都说西风带风高浪急,大浪能高达三丈。」 「杭州型都视若畏途,更别说夔州型了……」 陈昭明却看不出焦急:「对,司天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根据现有的情报,我们却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北纬和南纬,西风带的风力和浪涌烈度,是不一样的。」 「四月之后,北纬西风带的浪高很少高过一丈,和南纬动辄三丈有余比起来,大相迳庭。」 赵顼问道:「司天监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陈昭明说道:「如果地球是一个光滑的球体,风力的影响,南北应该都是一样的。」 「不过洋流,却要受到大洋周围大陆的影响。」 「因此司天监的推断,南纬西风带上,可能是沿途没有大的陆地阻挡洋流,才导致巨浪滔天。」 「而在北纬地区,在我们所未知的地方,会有一片巨大的大陆,它约束了洋流的肆虐,让其威力减小了大半!」 「那片大陆,或者并不比我们现在已知的这片区域小,才能将北半球的洋流,变成我们所知的这个样子。」 说完用用粉笔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圈:「所以我们估计,左旋螺号单程不超过一万五千里,按照夔州型顺风顺水十四节的平均速度推算,如果一切顺利,两到三个月即可抵达那片未知的陆地。」 说完将粉笔往下画了个箭头:「如果南下找不到通道,只有利用信风带回航,半年后,即可回返杭州。」 说完将粉笔放到粉笔盒里,语气里竟然还带上了一丝遗憾:「不过如此一来,孩子们环球航行的梦想,却是实现不了了……」 赵顼心中翻起了白眼,顶级科学家一旦进入角色,那真是有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味道…… 你亲儿子也在上头! 郭逵忧心忡忡:「陛下,要是陈学士推断无误,那边可能有一个幅员万里的大国……」 韩绛说道:「郭太尉多虑了,要是有那样一个大国,他们的船只是不是早就该过来了?如今放眼区宇之内,除了大宋,哪个国家有此能为?安心吧。」 赵顼说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上苍保佑……蜀国公上表为苏八公守制,请辞一切职务的事情,我已经驳了四次,如今是第五次,看来其心甚坚。」 陈昭明说道:「八公虽然和国公不在五服之内,但是养恩深重,蜀国公请守制一年,也甚合情理。」 韩绛说道:「如今也无甚大事,阿里骨已然被巢谷李宪逐出五百里,宁夏三路也无大事……要不,便许了蜀国公?如此也好消减左旋螺号一事的影响。」 郭逵说道:「如今各路转运司皆有电报所,成都到眉山,电报更是用得最早的地方,不如便许了蜀国公之请,一年时间而已,很快就过去了,陛下如需问策,也还有电报嘛。」 赵顼说道:「扁罐和椅子这事情,目前只有少数人知晓,左旋螺号事属机密,本来知道的人就不多。」 「这样,此事先对外保密,便宣称蜀国公携子回蜀守制,以消减此事的影响。」 郭逵说道:「张散有个建议,就是用唐四郎的名义,暗中发动海上引伴、捕鲸船,沿左旋螺号的航迹,前往东大洋搜寻其踪迹。」 「有道理!朕出悬赏五十万贯!一定要给我找到他们!」赵顼觉得这法子不错,立即同意。 陈昭明到底还是爱子心切,到此终于忍不住了,热泪盈眶深施一礼:「臣,谢陛下隆恩。」 …… 元丰七年,夏,四月,丁丑,赐饶州童子朱天赐《五经》出身。 壬戌,周邦彦献《汴都赋》,文采可取,诏以太学外捨生钱唐周邦彦为试太学正。 辽主如山检淀,女真贡良马,命知制诰王师儒、牌印郎君耶律固傅导燕王延禧。 甲子,准蜀国公五请,归蜀守制。 八公自打苏家被陛下准许起家庙之后,便立即赶回眉山料理这件大事儿。 待到可龙里修整完成,八公就再不愿意出来了。 老人可能有感应,今年新春,八公就去老翁井转悠,给自己选地儿,最后哈哈一笑:「老汉哪里做得来这事儿,大家都说木客是灵兽,干脆它选哪儿,我就选哪儿吧。」 木客比八公先走,四十多岁的白猿,算是猿猴里边超长待机的了。 去年秋冬之际,有一日木客不见了踪影,八公让村里人寻找,最后在苏家祖茔老翁井的松林窝子里边,发现了已经没有唿吸的木客。 八公便让大家将木客葬在那里,现在又将那里作为自己的吉宅。 回来之后,八公便命唯一还留在眉山的土地庙七子之一的张胜,给自己备好棺材,烧好墓砖。 逝世前的一天,八公还跟往常一样,早上把家庙打扫了一遍,给祖宗烧了香,然后餵了门口鱼塘里的大草鱼,餵了回到眉山之后,重新养起的猪,晚上还吃了一大碗豆花饭。 第612页 等到早上张胜起来问安,发现八公已然仙逝了,享年九十三岁。 第一千四百二十二章 精神 八公这一生也相当传奇,他本身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位农夫,却与大宋最尊贵的两朝太后,皇帝,公主,都有过交集,甚至宰相都见过好几位。 贫而乐道,富而不骄,未文亦知礼义,自己都衣食不足,却也要拉扯苏油长大。 稍微有些起色,便周赡亲族,惠及乡邻。 不管是与太后皇帝相对,还是和村中妇孺庄汉相对,他都能安守己心,一视同仁。 所以八公才是儒家之风的真正楷模,而他的作为,不是来自后天受到的教育,而是生而自然的反应,是沉浸在血脉骨头当中的本能,因而更加的可贵。 正因为如此,八公得到了大宋无数大儒臣,大名士的尊重。 八公的墓志铭,是苏油求文彦博写的,文彦博在文章中就提到,他认为,苏油所谓的「仁性天生」,其实不过是八公言传身教,日夜薰陶的结果。 也是因为如此,几个公主,还有章惇、王韶之流,在庄子上对八公行后辈之礼时,是那样的自然。 自然到八公都搞不清楚,面前的几位「小辈儿」,在大宋政界、军界、皇室当中,到底是怎样的分量。 在赵顼的心目中,八公这样的老百姓,就是天底下最好的老百姓。 勤劳,淳朴,善良,守分。 这么多年下来,赵顼也隐隐明白,苏油那么喜欢流连市井,那么喜欢在老百姓家中拉家常,偶尔还要和普通市民身份的邻居开玩笑,搞恶作剧的顽皮,到底是因何而来。 因为苏油最尊重的人,是八公。 而汴京城中千千万万的老百姓,也是和八公一样的人。 …… 苏油离开三路,悄无声息,风平浪静。 巢谷、晁补之、苏元贞,都是自己人,明白苏油最想三路怎样过渡。 临走之前,苏油还将李济和梁屹多埋叫来,关心交代了四件事。 一件是干顺的抚养问题,一件是秋后阻卜白鞑的回归问题,一件是西域诸国的宣慰问题,一件是他走之后,夏国旧臣和新来的主官如何相处的问题。 干顺的抚养,苏油的意思,是让他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边,作为一个正常的小孩长大比较好。 因此将文殊奴配给了早就两情相悦的郭二蛋,让他们来抚养干顺。 阻卜和白鞑的回归,要尊重两部的意愿,至于辽国的态度,只能作为次要条件来考虑,如果受到压力,那就上报中枢。 西域诸国,主要就是以传法和商贸为笼络,对于周边小国的合理诉求,能用钱搞定的事情,尽量别动刀子。 至于旧臣如何应对新官,苏油直接拍给他们一部《六朝会要》。 规矩都在里边,不卑不亢,一切照制度行事。 如果新官敢嚣张,你们完全可以走渠道弹劾他,不用唯唯诺诺。 大宋朝堂,到底是讲理的地方,不要因为是降臣就不敢力争,这方面,南海李道成,黎文盛就是你们的榜样。 当然前提就是道理得在你们一边,而且你们的屁股也得干净。 不要有蕃汉之别的自卑,要以天下为己任,你们现在,都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大宋官员。 其实三路的事情还多如牛毛,不过苏油已经决定放手了。 政、军、财、教,几方面的大格局已经打造完毕,又有巢谷等人存在,不管来的上官是谁,他都不怎么担心。 四月,壬戌,赵顼以资政殿学士韩维知兴州,任宁夏三路都转运使。 韩维初赴临阙庭,赵顼问治政之策,韩维奏曰:「治天下之道,不必过求高远,在审人情而已。」 「识人情不难,以己之心推人之情可见矣。」 「人情贫则思富,苦则思乐,劳困则思息,郁塞则思通。」 「诚能常以利民为本,则人富矣;常以爱民为心,则人乐矣;役事之有妨民务者去之,则劳困息矣;法禁之无益治道者蠲之,则郁塞通矣。」 赵顼感觉自己找对了人:「蜀国公治三路之道,可有得闻?」 韩维拱手道:「耕牧或有别,思安之心则同;蕃汉虽有异,教化之道无二。」 「相州模式,以汉人蓄养牛马,岁逐水草,乃以汉人行蕃事,而未闻有怨;」 「三路模式,与蕃人编户固区,划地耕牧,乃以蕃人行汉事,而欢歌载野。」 「此蜀国公一视同仁,因地制宜,非止不以蕃汉之术为别,且亦不以蕃汉之人为别耳。」 赵顼大悦:「卿真知治术者。」 即遣之。 韩维抵达兴州之后,苏油早已经离开,完全没有搞什么迎来送往的那套。 而等到韩维翻看了晁补之送来的仓廪档案,才知道苏油已经将三路治理成了什么样子。 听说苏油只在张麒和程岳陪伴下直接南下之后,韩维都不禁大生感慨。 三年将宁夏打造成富裕地区,开闢出近百万顷耕地和牧场,开闢出金银铜铁石油煤炭等诸多矿业基地,丝路上的金钱货物如同河水一般流淌…… 而不留一亩地在自己名下,连公使钱都不取分文,无怪连曾经的敌人都要感恩戴德。 而且苏明润还有一点让人佩服的地方,就是在离任之前,一定会替接任者将仓库全部装满,将未来爆发的政绩留够,给继任者留下一个喷喷香的馍馍。 第613页 这样的人,实在是让你想不喜欢都不行。 …… 汉人的丧服定制分为五等,即斩榱、齐榱、大功、小功、缌麻,这就是「五服」这个词的由来。 最轻的孝服是「缌麻」,是用稍细未染色的熟麻布做成,又称为「漂孝」。 凡为曾祖父母、族伯父母、族兄弟姐妹、未嫁族姐妹,和外姓中为表兄弟、岳父母穿孝,都用这个档次。 八公其实早在苏油五服之外,因此苏油也只能替八公服缌麻。 严格来讲,苏油这个守制,甚至是不合规矩的,大宋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但是苏油却有理由,理由来自《论语》。 《论语》记载宰予问孔子:「父母死了,服丧三年,为期太久长。」 「君子三年不习礼,礼一定会败坏;三年不奏音乐,音乐一定会荒废。旧谷已经吃完,新谷已经登场,取火用的燧木已经轮换了一遍,服丧一年就可以了。」 孔子说:「丧期不到三年就吃稻米,穿锦缎,对你来说心安吗?」 宰予说:「我能心安啊。」 孔子说:「你能心安,就那样做吧!君子服丧,吃美味不觉得香甜,听音乐不感到快乐,住在家里不觉得舒适安宁,所以他们才不那样做。」 「现在你既然觉得心安,就按照你心安的方式去做吧!」 宰予出去之后,孔子才嘆息道:「宰予不仁啊!孩子生下来三年后,才能完全脱离父母的怀抱。因此三年服丧,是天下通行的丧礼。」 「宰予难道是没有从他父母那里,得到过三年怀抱之爱吗?」 这一段对话其实很有意思,以苏油来自后世的观点,会引申出很多的剖析。 宰予有宰予的道理,夫子有夫子的道理,「心安」二字,很重要。 而且孔子虽然嘆息遗憾,但是也并没有强迫宰予一定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执行,这一点其实同样也很重要。 后世的儒家恰恰选择性地忘记了这一点,重点总是落在夫子关于「宰予不仁」的定性上,却又不是这段对话的全貌了。 不管如何分析,总之这段话里「怀抱之爱」四个字,已经能够对苏油的行为,予以足够的支持。 八公虽然不是自己的父母至亲,但是他给过自己「怀抱之爱」。 因此替他守制,虽然没有遵守《周礼》五服之丧的条文,但是其实是遵从了《周礼》的精神。 而且这是自愿的,是苏油觉得自己应该的,而不是被世俗的伦理规条和舆论所强迫的。 因此赵顼在确定这是苏油的本心之后,也不得不同意。 第一千四百二十三章 计划 其实对于苏油来说,他并没有什么夫子所说的吃饭不香,听音乐不快乐之类的负面情绪。 来到这个世界近四十年,见过的生死太多太多了。 九十三这个岁数,在大宋,在全世界,甚至在后世都堪称凤毛麟角。 苏家人本来心性就比较豁达,苏油现在的思想已经非常成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早就学会了平静的接受。 他现在的心情,更类似一种浓烈的思念。 现在就一心想赶到八公身边,陪他住上一段时间,就跟往常一样。 只要到了八公的身边,就会被他乐观积极的性格所感染,人的身心都会变得放松愉快。 这不是一种悲伤的思念,相反,这是一种轻松的思念,一种让人能抛掉一切烦恼,一切负担的思念。 苏油现在有些软弱。 他以为自己已经改变了这个世界,随着自己的权势越来越重,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他对自己,对大宋的未来越来越有信心和把握。 可扁罐的突然出走,让他发现,自己其实连身边最亲近的孩子都控制不了。 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想法,想要控制别人的想法,这本身就是极度危险的想法。 你能够影响,但是你绝对无法控制。 儿子在海外流浪,自己还在大宋敏感地区掌握权力,即使赵顼对自己完全信任,也架不住有人会以此攻击自己。 裸官其实不一定就不能是好官,但是因为犯罪成本大幅度降低,作为政治生物,这就成了一种原罪。 这样的心理人人都有,古今皆然。 最好的方法,就是彻底交出权力,远离政治生活,洗清嫌疑。 而且苏油也不想别人看到自己的软弱,不管是盟友,还是政敌。 平灭夏国,青唐,带来的不光是大宋在心态上的变化,苏油自己的心态,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换句话说,就是有些「飘」了。 苏油决定到老翁井陪八公住上一段时间,澄清一下心态,重新找回自己。 知夫莫若妻,当苏油在汉中见到等候在此,独自带着毕观和漏勺的石薇,就露出了微笑:「孩子大了不由爹娘,扁罐没有确实消息传回来之前,这是最好的办法。没有大张旗鼓,很好。」 石薇说道:「扁罐我是放心的,就是感觉对不住小妹和曹王,再说我也想八公了。」 苏油将漏勺抱过来放在自己鞍前:「走吧,回眉山,十多年没回,可那里才是我们的根。」 夫妻俩就这样刻意隐藏起自己对儿子的担忧,一起平淡地走上栈道。 第614页 …… 五月,癸亥,巢谷、李宪进驻约昌。 于阗拒阿里骨,与李宪约兵围阿里骨、黄头回鹘于大西泊,破之。 笃桥阿公战死。阿里骨、及其妻尊勇丹,弟南纳支,子结籛咓龊被擒。 至于乔氏,却因为阿里骨要完全控制军权,在行军途中就将她杀掉,对外宣称病故了。 周边各小国纷纷遣使来求附,希望倚仗大宋,以对抗咄咄逼人的黑汗国。 至此大宋再次拓土两千里,全收青唐,接壤于阗,完全控制了崑崙山——大漠——祁连山通道,让丝路得到了彻底的保障。 不过河西进取到此告一段落,韩维对现在的军事态势已经非常满意,决意在他任内不再进取,重点转向继续关注民生。 壬子,虑囚,降死罪一等,杖以下释之。 又诏:「自今春秋释奠,以邹国公孟轲配食文宣王,设位于兖国公之次。」 并追封荀况为兰陵伯,扬雄为成都伯,韩愈为昌黎伯,以世次从祀于二十一贤之间。 诸路帅臣、监司等举大使臣为将领,西军诸将,尤其是新军将领,以平夏、平青唐、平黄头回鹘之功,纷纷得到晋升,逐渐成为大宋军事核心。 …… 一艘纵帆船,孤零零地在大海上,鼓满了风帆向东航行。 左旋螺号。 航速高达十六节,飞剪式空心舰艏噼开海面,好像御风飞行一般。 现在的航海,就好像后世的航空,是科技集大成的巅峰工业技术。 这是一个系统工程,可不仅仅是一艘船那么简单。 左旋螺号有四根钢桅和两根倾斜的前桅,依靠四面巨大的纵帆和两面三角帆,以获取最大的迎风面。 为了让自己领导的火车头兴趣学会获得胜利,苏油厚颜无耻地给赵宗佑提供了「三涨机」的设计思路,增加设计难度,耽误了二十一节度更多的时间。 三涨式锅炉技术,是后世船舶动力使用最广泛的技术。 普通蒸汽机,高压蒸汽在通过气缸推动活塞之后,其实还有很大的富余能量。 对于火车头来说,因为大小的限制,一般就将这部分蒸汽白白排放出去。 可是船不一样,完全可以在高压气缸之后,再连接一个中压气缸和一个低压气缸,让蒸汽在三个气缸里连续膨胀做功,通过联动共同为轴承提供驱动力,大大增加蒸汽的使用效率。 航海最重要的就是安全,所以赵宗佑不但採用了苏油的方案,设计出了三涨四缸蒸汽机,而且在左旋螺号上,并列设置了两台! 不但可以共同为螺旋桨轴承提供动力,还可以单独运行。 这样在一台机器发生故障的时候,另外一台还可以继续工作。 船用锅炉可比机车头大太多了,单台巨大的锅炉,经过这样的改造之后,能够提供三百马力,两台共计六百马力,驱动双螺旋浆,航速最高可达二十节。 经过三缸之后锅炉蒸汽,还能驱动一个轮机,作为中层仓房里那台车床的动力。 但是这个设计相当的鸡肋,因为蒸汽机带来的抖动,让车床的操作精度大失,除非在平静的海面上停船,然后只用较少的蒸汽仅仅用于推动轮机,而不带动螺旋桨轴承,否则那台车床,就只能制作一些粗糙的机件。 极限功率让左旋螺号高速行驶的输出,对机件的破坏性影响是巨大的,平时也不能经常使用。 扁罐也没打算经常使用,那玩意儿主要是用来应急的,日常航行,基本还是依靠风帆。 大船在离开日本之后,赵孝奕便将所有船员召集到甲板上,以司天监、军器监、皇家理工学院、宁海军四方面的名义,宣布左旋螺号此次航行的终极任务——长途秘密试航,力争完成环球航行! 这次航行,将是一次不依赖靠泊的独立远洋航海,大家要尽量坚持,将左旋螺号行驶到尽量远的地方! 扁罐和椅子拿出了计算方案,认为如果一直向东航行,一切正常的话,半年之后,他们将完成从日本宋城到天方国的「逆航程」,抵达大宋百姓心中,传统意义上的「西方」。 如果这条航线能够探索成功,再加上现有已知的航线,就能够用实际行动,证明左旋螺甲板下,的确是一个巨大的球体! 此语一出,船上理工背景的技术员们如林卫他们,立刻欢唿了起来! 剩下的如龙海生等水手则一脸懵逼。 天方国他们是知道的,大食胡商满身喷香,十个手指头喜欢戴满暴发户的宝石金戒指。 听说他们来自很远的西面,天方木兰舟,当年在大宋纵帆船横空出世之前,也算是海上巨无霸。 怎么一直向东航行,却能够抵达天方? 第一千四百二十四章 四峰岛 扁罐和椅子如今经过陈昭明、苏小妹、石富、苏油、石薇等人的努力培养,已经具备了一肚子的学问。 后世十八世纪的西方有一个职业比较符合他们现在的状态——博物学家。 现在的他们,已经具备了「博物学家」的雏形。 航海是个大工程,名义上,左旋螺号的船长是赵孝奕,但是其实是扁罐。 宣布任务之后,扁罐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船上的各种差事进行明确的分工,订立工种,然后分派轮班任务,建立紧急条制,让本来井井有条的船务变得更加合理,不但井井有条,船员们还有了很多空闲的时间。 第615页 这些时间里,扁罐安排了学习任务,早上有体锻,然后理工学院背景的船员,包括他自己,要向水手学习实务操作,比如上桅,修帆,瞭望,系缆,掌舵。 甚至还有捕鱼,清洗甲板…… 而水手们,这要跟学员学习识字、数学,测量,航海记录,旗语,灯语等一系列比较复杂的船务,还包括了器械保养,操炮,操铳,甚至锅炉工具机维护维修等一系列的技术。 晚上还有无数的游戏,比如象棋、五子棋、跳棋,最受水手欢迎的,当然是扑克牌…… 长期不上岸,会让人的心理出问题,但是在赵大忽悠的洗脑和扁罐童鞋的周密安排下,船员们过得异常充实。 人在空虚时心理才会出毛病。 左旋螺号是理工试验船,船上配备了各种观测设备,各种资料,甚至还有一样最新式的东西——航海钟。 这是赵宗佑委託石富定制的。 在航海钟上,因为苏油的知识盲区,导致走了小小的弯路。 最早的航海钟设计得比较大,因为通过汴京大钟楼的设计,大家都认为,钟的个体越大,带来的误差越小,也就是说,越精准。 为了抵御海浪的波动对钟摆的影响,赵宗佑和石富在钟摆控制上下了不少的功夫。 直到元丰三年赵顼准备在大朝会装逼,要求石富设计能够彰显大宋富丽堂皇,能够摆放在紫宸殿的座钟,以及军方提出可随军携带的时钟的需求后,钟錶小型化的设计工作才算是提上了日程。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石富又逐渐给小钟加上了游丝,陀飞轮,芝麻链等一系列特殊装置,摆脱了钟摆的束缚。 最后得到的小钟,如宣房口泄洪用到的那一座,精准程度已经能够达到三天误差一秒。 之后那种钟被赵宗佑搬上了海船,发现竟然比航海大钟精准得多。 研究其原理,原来高频往復的陀飞轮结构,其稳定性远超传统钟摆,即便在海浪中也可以保持精准! 这一发现给石富彻底打开了思路,既然在海上都能保持精准,那在马背上呢?在人身上呢? 钟錶还可以继续变小! 不过这些是另一个课题了,现在左旋螺上的这口航海钟,安装在陀螺仪上,能够提供精准的时间指示。 航海之所以需要时钟,主要是可以用于计算船只所在的经度。 纬度很简单,六分仪对准北极星,得到的夹角就是。 经度就比较麻烦了。 钟錶出来之前,需要星图,使用月相观测,也就是天钟法,来确定经度。 有了时钟之后,则可以通过时差计算经度,这就是后世常用的时钟法。 在这次航海中,扁罐和椅子就要使用两种测量方法,每天在航海图上标示自己的经纬度,确定船只经过的航线。 时钟法的弊病就是累积误差,月相天钟法的弊病就是测量误差。 船上的理工狗们还要经常进行学科讨论,开诸葛亮会,研究观测和计算的改进方案,解决实际问题。 因此这条船上的生活不但不枯燥,还真有点「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海上学院」的味道。 扁罐继承了父亲的谨慎,对气象观测非常重视,一到阴霾天气,锅炉就要点火,保持炉压。 一旦出现风暴雷雨的前兆,立即落帆启动锅炉,朝东南方向逃窜,以避开风暴和巨浪的侵袭。 这一招很怂,但是非常有效,左旋螺号的优势就是这个。 几次下来,龙海生等人对赵船长的能耐佩服得五体投地。 船底下,在日本外海被当地人称为「黑潮」的暖流,让顺风顺水的左旋螺号飞快地向东北方向航行,不过在经过北纬四十度区域的时候,黑潮与另一股北下的冷水中和之后,方向改向了正东,洋流速度变得缓慢了下来。 为了获得更高的航速,扁罐将船只继续向东北方向航行了数日,以期利用强劲的西风。 不过气候变得比出发时寒冷了一些,明明是夏天,船员们全都穿回了春衣,夜晚还要加一件绒衣。 扁罐和椅子站在船头,扁罐看着理工学院的哥哥们将装有温度计铁网兜放到海水当中,对椅子说道:「不能再往北了,风太大。」 就在这时,桅杆顶部瞭望哨上,三娘子的儿子,此次航海的二副龙午兴奋地挥着手:「陆地——前面有陆地——」 元丰七年五月二十日,在航行近一月零十八天后,左旋螺号发现了一处无人岛屿。 准确地说,是群岛。 在第一座岛屿上,理工小组发现了四座高耸的火山。 航海日志里,扁罐将之命名为「四峰群岛」。 这里完全是一派史前世界的景象,很多岛屿,整座岛就是一座火山,岛上没有树木,只有底部的青草和上部的雪峰。 岛上的居民是海鸟和海豹,在悬崖和礁石上密密麻麻,见到从左旋螺号放下来的科考小艇也毫不害怕。 大海豹们还抬起胖胖的头颅,好奇地打量着从未见过的两足兽们。 龙海生对船头身着抱肚板甲,头戴钢盔,手持神机铳的扁罐怂恿道:「少爷,来一铳?」 扁罐笑道:「倒是不用了,不过地方可以记录下来,看——」 几头巨大的鲸鱼,从水面下拱起背嵴,将唿吸孔露出来,向天空中喷射出高高的水柱,完成了一次唿吸之后,又再次沉了下去。 第616页 龙海生笑道:「只可惜咱们不是捕鲸船,要不然啊,这利市可发大了!」 扁罐说道:「海生哥你不知道吗?发现岛屿也是可以换钱的,杭州市舶司出资收购!」 龙海生划着名长桨「切」了一声:「四通那帮奸商,一份最有价值的航海图才给一百贯,那里及得上自家发现一个鲸场,常年不断的来财?」 喂!扁罐童鞋大为不忿,指着和尚骂秃驴不好吧?! 又听龙海生接着说道:「不过没用,就是船长不卖,大副二副却也不忌惮,迟早都是人家四通和市舶司的,还不如早卖早得钱,这鲸场啊,留不在手里的!」 小船划进一个湾子,龙海生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少爷少爷!好东西啊!」 海湾里突出的礁石上,停满了成群的小动物,那是成百上千的海獭群。 龙海生激动得脸都红了:「这是最上等的皮子!一只獭皮帽子,在高丽辽国能换一匹好马的!我的天啦这里有多少……这是,这是钱窝啊……」 扁罐却打了个寒噤:「不行,我们走错路了!」 「啊?啥意思?」海生有些懵逼,之前不是你一直信心满满要利用西风吗? 扁罐说道:「海生哥你没发现吗?现在风越来越大,雾越来越多,海水已经变得太凉……我们得改向东南航行了。」 海生明显捨不得这一湾子的钱:「少爷,好不容易来到岛子,要不我们沿着岛子继续朝东北摸过去?这些海图卖给四通,可都是钱啊!」 扁罐说道:「这一湾子的海獭也就两千不到,辽国马如今五贯一匹。就算全做成皮筒子,也超不过万贯,在汴京城都换不到一套宅院……」 「嗨!」海生这才反应过来:「跟你们汴京城的小少爷就说不着!」 第一千四百二十五章 新眉山 扁罐笑道:「海生哥,我们的任务是要完成环球大航行!证明地球是球体这么重要的事情,难道不比钱财重要吗?」 海生愣了一下:「少爷你要讲道理,从老祖先人到今天,谁干过这事儿?咱们不也都活得好好的?」 「所以地球是圆的是方的,很重要吗?」 「嗨!」这回轮到扁罐翻白眼了,学着龙海生的语气:「跟你这昌国岛上的大老爷,就说不着!」 「说得着说得着。」海生讨好地笑道:「别的不论,就看星星月亮识方位这一手就了不得。」 说完伸出手臂,竖起一根手指:「食指一节,天球一度;三根手指,天球五度;一个拳头,天球十度。咱今后用手都能算出大致方位来。」 说完又有些忐忑:「观星好像是大宋禁术,少爷,咱学了会不会有碍?」 扁罐调皮:「你有没有碍我不知道,我娘是天师道天坛玉格五品,反正我没碍。」 海生想哭:「别呀少爷,我问真的……」 扁罐这才哈哈大笑,惊得边上海獭们纷纷滚入水中:「海生哥你想多了,你这么粗糙的观星术,可能只有去高丽、日本才会被禁。」 「他们敢!」龙海生这回又抖起来了:「我大宋水师还怕了它们?!」 扁罐笑道:「海生哥你好好学,学会这些,等回到两浙路,我就能举荐你去四通海运司做夔州型的船长。」 「跑外海的船长,收入用不了几年,也能在汴京城买院子了!」 在四峰岛补充淡水的时候,船员们发现了大量朝淡水溪流中回游的漂亮红色鱼群。 鱼群非常密集,一个船员用绳子系上箩筐放入水中再拎起来,箩筐里便装了满满一筐。 龙海生是老水手了:「这个可是好东西啊,发哈鱼,辽国日本都不少。」 抓起一条剖开:「少爷!全是鱼子!咱歇半天熏点鱼吧!」 扁罐想了一下:「那行,放大家上岛,快活一天!」 大船补充淡水,在古代就是一桩麻烦事情,不过在左旋螺号上不存在这个问题。 一个多月的时间,作为精工课练习科目,理工小组已经利用在日本购进的大量铜料,仿造出了一台卧式锅炉的小锅驼机。 配上带浮标的胶皮管,将小锅驼机装上小艇拖到溪上,配上抽水机,就能朝船舱远程输送。 所以即便左旋螺号受吃水深度所限,不能停泊在淡水河口里,一样能补充淡水。 大家在岛上玩了一天抓鱼,扁罐还在海岛深水处施放铁笼,带着狩猎组抓了一大批的海蟹。 所有人明确分工,流水线操作,用箩筐打鱼,先腌后熏制作熏鱼、做鱼子酱。 晚饭就是蟹肉、米饭,外加鲑鱼肉,鲑鱼子,人人吃得肚子滚圆。 椅子被扁罐任命成了书记员,还要用铅笔描绘速写,将沿途的稀罕物事场景描绘下来。 终于有了安定的陆地,理工小组还进行了一次精准的测量,最后得到的数据,该群岛的位置在北纬五十二度五十二分,东经六十六度四十八分。 当然这个经度是以汴京城为零度经线表示的,真实位置就是阿留申岛链最南面的一个群岛。 船员们找到一块岩石,按照如今约定的海事规矩,凿下了「四峰岛,左旋螺号,元丰七年五月二十日」几个字,标示发现权和命名权。 休息一日后,带着满满的收穫,左旋螺号再次起航。 雪峰的出现让扁罐确定航行过于偏北了,于是这一次改向东南,重新寻找温暖的洋流。 第617页 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的身后,好多捕鲸船在唐四郎的悬赏之下,也从千岛群岛东边从黑潮暖流切入了千岛寒流,跟着他们闯入了这片海域,目的就是看看能不能一边捕鲸,一边运气爆表,逮到左旋螺号这条大鱼。 左旋螺号朝着东南方向继续航行了七天,才找到暖流,改向朝东,继续自己的狂奔。 果然如理工小组所预测的那样,离开寒流之后,浪就小了很多,左旋螺号行驶非常平稳,甚至都可以一边行船一边车小型的机件了。 为了节省不多的神机铳铜壳弹,以及霹雳炮弹,在扁罐和椅子的指导下,理工小组开始利用在日本购得的硝石、硫磺,制作黑火药,并且在船上的实验室中,小批量制作硝化甘油,用银币制作雷银,雷管。 不过东西制作好了,却一直没有机会试验,因为这一次,他们再没有遇到一个海岛。 …… 眉山,可龙里,老翁井。 如今的眉山,已经变成了一个颇具近代风格的大城市。 城市的中心还保留着旧原貌,但是城区已经沿着玻璃江,朝两岸延伸了出去。 眉州城内的道路已经全部变成了漂亮的水泥板路,街道两边的房屋,旧式木制的那种,已经移到了城外,而城中全成了混凝土砖石结构的预制件两层带平台或者阁楼的……联排别墅。 这种平台式房屋,是受了二林风格的平顶房屋的影响,现在的眉山,是引领大宋潮流的地方,这里的人心态比汴京更加开放,见多识广,从来不惮于接受新鲜事物。 这样的房屋有个好处,就是扩大了庭院的面积,因此眉山有钱人家的建筑风格,就是临街一面美轮美奂的砖石结构,楼上是方便舒适的「现代化」居室,屋后才是供大家游玩寄赏的精緻园林。 江卿世家的集中地,有几处还将园林打通,形成了一个大家合用的大园林。 程家老爷子程文应也去世了,程家几兄弟如今也在守制,成天将哀戚挂在脸上。 眉山人又以此作为苏家和程家的区别,和当年苏程两家老爷对待中得进士子弟的不同态度一样,作为苏程两家人高下的证明。 很没有道理,然而没有人认为苏油不悲伤是不孝,反而认为他不拘于世情,看透了生死,洒脱而淡然。 眉山着名的建筑大庆楼、已经换成了琉璃瓦,这在大宋也是独一份。 因为眉山江卿世家对皇家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以及眉山城如今的重要地位,太后给予了眉山这样的恩典。 这是眉山人心中的骄傲,我眉山城钟鼓楼用的是琉璃瓦!杭州和成都府都没这分殊荣! 和大宋如今很多大城市一样,这里最好的建筑,不是衙署、曙远楼、各家商行。 而是文庙、学宫、学院。 依靠江卿世家的捐资,捐物,捐书,眉山学宫,如今几乎可以称为一所综合性大学。 学宫周围多了好几座学堂,那是理工学院、技工学院、财会学院。 这几所学院,一直在给大宋司天监、军器监、皇家理工学院、郑州理工学院、钟山理工学院、皇宋银行、嵩阳兵工厂、杭州海事学院、上海务、南海大矿冶、四通商号,源源不断的输送着基层和中层人才。 当然,如今也有了科举人才,毕竟欠老天爷的二十年文运终于还清了嘛! 从眉山到可龙里,以往的田间小石板路,如今变成了六尺石道。 这是当今陛下亲自下旨,属于苏家家庙仪制的一部分。 每隔五里,石道上就有一道牌坊,昭显着苏家如今在大宋的门第。 可龙里至今还保留着奢侈品输出——龙脑香、柑橘香精、薄荷香精、奶糖、水果糖、青霉素,是可龙里的拳头产品。 至于腊肉香肠板鹅粉丝之类,太容易被模仿,却已经不显山不露水了。 第一千四百二十六章 《伦理》 可龙里苏家村的入口处,牌坊更大,六柱三坊的结构,入村之后的那口大鱼塘、老梨树、祠堂的核心区域倒是没变,不过周围的房舍都变成了青瓦白墙。 素色的梁雕,窗雕,砖雕装饰,仿佛将后世徽派建筑群提前搬移到了这里一般。 苏家庄子的人现在主要行商、做师爷、办厂,如今还在渭州、兴州、湖北、两浙、南海都开散了枝叶。 因此老一辈儿的五哥六哥一合计,利用这次修家庙的机会,悄悄将「耕读传家」四个字,换成了「诗礼传家」。 毕竟可龙里山田还是两百亩,其余都是山果竹木,这个「耕」字,有些牵强了。 跳蹬桥也在,现在已经搭上了石头桥板,修了栏杆,变成了一座美丽的小桥,反而没有了苏油石薇小时候那种古拙的味道。 石家邬堡那边倒是更加的热闹,石家人还在那里搞金属加工,不过主业变成了菜刀和农具。 硬是好牌刀具和农器,如今依旧是驰名巴蜀的着名产品。 另外还有搪瓷盆、铜器和铁锅。 真正高端的,却是金银器、八宝琉璃烧嵌,花纹折刀,工艺却更加精湛。 两个庄子隔条河,一边文,一边武;一边热闹,一边安静,倒是相得益彰。 知道苏油要回来,张胜特地将老翁井的草庐修缮了一番,又搭出了几间屋子。 八公是老鳏夫,于是张胜干脆请了北极院的道兄来看守苏家的墓地。 第618页 苏油是当朝一品,大国国公,虽然低调回家,但是地方官府却不敢怠慢,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也想拜访。 最后苏油不堪其扰,只得在可龙里入口牌坊上贴了贴子,表示自己是回来守制的,来往客人太多打扰亡人安宁,反倒成了罪过。 干脆一概不见,这才挡住了势头。 之后就收拾了简单的衣被,和石薇带着漏勺毕观,住到了半山山谷中的老翁井去了。 老翁井不止有八公,苏洵、程夫人、王弗,木客的墓地都在这里。 行过祭拜之礼,毕观看着小祭庙的几道木门:「大叔……那些……是吴道子的手笔?」 苏油点头:「对,那是大苏在凤翔府做通判的时候淘到的,当时找我要了一百贯,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花了这么多。观儿你住在这里会怕吗?」 毕观说道:「我和婶婶住在一起,不怕的。」 漏勺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根树枝,舞得唿唿的:「不怕,我保护嫂嫂!」 毕观哎呀一声羞得满脸通红,低啐了漏勺一口,退进草庐去了。 苏油拍了漏勺一下:「现在还不能这样叫!毕姐姐还没过门呢。」 漏勺一脸的懵懂:「哥哥不是说回来就娶毕姐姐吗?」 苏油嘆了一口气,捏了捏漏勺的肩膀:「漏勺啊,学问我们慢慢学,多在爹爹身边待几年好不好?」 「你哥啊,这翅膀硬得也太快了……」 张胜说道:「说起来,少爷你当年也是几岁就自立,几十年没得消停……难得这次回来,就好好休息休息。」 苏油看向程夫人和八公的墓碑:「狗剩哥,休息不了啊,这次回来,我想好好写部书来着。」 …… 夜深了,明亮的鲸油灯下,苏油看着自己拟好的书封,怔怔出神。 上面只有两个字——伦理。 这个词如今还没有出现,本来该是十九世纪翻译西方着作才出现的产物。 如果说《原理》,是出于理工之学对于自然规律的探索,进而发展到社会分工、法律、美学、哲学等系统的理学纲要性文献,那么《伦理》,苏油想将之列为理学一门,阐述道德思想观点的着作。 这一点与,后世关于伦理学的定义是一致的,即以人类道德问题为研究对象的科学。 这门学问,要解决的问题既多且杂,但是其核心基本问题只有一个,即道德和利益的关系问题。 也就是中国古代传统思想里早已存在的——「利义之辩」。 这个问题又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利益和道德的关系问题,或者说是幸福与道德的关系问题,两者谁决定谁,以及相互之间,有无反作用的问题; 二是个人利益与社会整体利益的关系问题。 但是苏油的《伦理》,却又还不仅于此。 因为伦理问题,是人类社会的大问题,涉及到人类如何才能合理构建一个趋近完美的社会的问题。 站在苏油如今的立场,他要解决的,不是「个体人」,而是「社会人」的问题。 人,是社会动物,所有科学,其实都要为社会服务,解决社会问题。 因此他的《伦理》,不是独立于哲学之外,恰恰相反,乃是哲学里最核心的问题。 首先要解决的,就是何为「道德」,何为「幸福」,何为「善」。 以及道德从何来,幸福感从何来,善从何来。 放到刚穿越到这里的时候,或者十年之前,这样的东西他可写不出来。 不过如今,他的三观已经在这个时代大成,不光有无数东方西方哲人的研究为根基,更有了不少自身的实践、思考与领悟。 尤其是华夏民族,对这个问题本就有着极为深刻的研究。 这本书,看起来是讨论伦理学,以道德现象为研究对象,探讨道德的本质、起源和发展;研究道德水平同物质生活水平之间的关系;研究道德的最高原则和道德评价的标准;研究道德规范体系;研究道德的教育和修养;以及人生的意义、人的价值、生活态度等问题。 但其实最关键的,这还是一道让程朱理学体系投降的重要武器。 苏油要用这部书,解决可能会出现的那套看似完美,其实不切实际遥不可及的「至高理论」,打破那套由「虚礼」构成的伦理思想体系。 转而拿起西方思想家用过的目的论、道义论、美德论,结合后世东方儒家陆王学派的「心学」内核,给最大多数的人一把能够武装和保护自己的思想武器,而不是使儒学变成儒教,成为统治阶级对付人民的屠刀。 这其实就是「天理人情」理论的最好阐述,也是保护如今越来越多的小康温饱群体和资本初出的嫩芽,解决其所带来的思想混乱和政治诉求萌芽,让自己获得最大多数支持的基石。 写这部书目的,更是要启发大家去寻找一种能够合理调整人与人之间关系、人与社会之间关系,构建和维护社会秩序、培养道德之人,礼义之邦的坚实理论。 这里边涉及到很多很多的问题,比如社会契约,比如上到君主下到平民每个人的权利与义务,比如权力与约束,比如道德与法制,比如国家力量的构成,比如人类的基本幸福。 还有对人本主义的宣扬,对君权的限制。 这个不是不可能,大宋君主,几乎是中国数千年封建王朝里,唯一一朝可能接受这种思想的君主。 第619页 这种思想早在孟子时期就已经萌芽,孟子在今年列圣,也说明了当今社会对这种思想的需要。 对于苏油来说,引经据典以六经注我,其实根本不难。 比如君权天授,这个天,可以解释为天上,为天理,为自然和社会的客观规律,即天道。 而不是什么神灵,或者神灵的代言人。 同时这个天,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属于苏油自己的创建,就是它不光只应对天上,还应该包括——天下。 它为人情,为天下最大多数人的意愿,为人的基本幸福。 什么是基本幸福?那就是生存的权利,人身自由的权利,和通过努力就能够改善自己生活,且不可剥夺的权利。 如果权力与资本,剥夺了人的这些权利,让天下大部分人即便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善自己的生活,那就是不近人情。 那这个社会就病了,这个王朝就不会长久。 只有上尊天道,下体人情,王朝的管理者,有意识地引导王朝,让它朝着符合天理人情的方向发展,才能构建出一个道德社会,一个礼义之邦。 这才是「受命于天」的真正含义,这才是「既寿永昌」的根本原因。 第一千四百二十七章 交流 毫无疑问,将封建王朝的思想发展往这个方向引领,才是苏油穿越到这个世界来的终极任务。 如今的大宋,即将面临一场因经济发展带来的巨大思想变革,扁罐盗船出海探索世界的举动,看似一场偶然事件,但是对于人类发展来说,却又是一场必然事件。 作为父亲,苏油既为自己的儿子感到担心,却又暗暗为他骄傲。 就好像阿姆斯特朗踏上月球时说过的那句话,这是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苏油不认为自己有多伟大,更不是什么思想家。 从骨子里来讲,他只是一头政治动物,一个精于算计的官僚,一个功利主义者和一个实用主义者。 因此他只有到这里来,在眉山,在程夫人和八公的灵前,他才敢动笔将前人后人,东方西方的思想家们,关于这个问题的思考和理论,融汇贯通,形成着述。 放在后世,这部书或者不算什么,但是放到今天,绝对振聋发聩。 而其内容很多非常敏感,因此还得将自己的思想巧妙的予以修饰和加工,该显的显,该隐的隐,该繁的繁,该简的简。 得让它成为一颗种子,深深埋入华夏这片思想的沃土里边去,然后静待它生根发芽才行,而不是一出现被统治阶级当做瓜子给料理了。 深吸了一口气,苏油拿起钢笔蘸了墨水,开始唰唰唰地在纸上写了起来。 …… 六月,礼部言:「欧阳修等编《太常因革礼》,始自建隆,讫于嘉祐,为百卷。 嘉祐之后,阙而不录。 熙宁以来,礼文制作,足以垂法万世,乞下太常,委博士接续编纂,以备讨阅。」 从之。 壬辰,辽国开始出现货币危机,禁毁铜钱为器。 秋,七月,甲辰,伊、洛溢,在陕西造成一定的自然灾害。 韩维不待朝廷诏命,命九原、兰州调集钱谷、工匠、牛马、物料以济民。 此举非但不拘常制,跨路作业,而且是宁夏三路第一次反哺大宋。 这事情就连苏油都不敢干,可韩维是赵顼潜邸时的记室参军,一如富弼之于仁宗。无论他做什么,赵顼都不会对他有忌惮防范之心。 这次差事干得非常漂亮,也让大宋朝野上下,对于宁夏三路的价值,有了正确的估量。 与此同时,黄河让大名府元城大堤遭遇考验,都水司熟门熟路,再次通过御河分流,虽然也造成了一些损失,但是可以忽略不计。 知大名府王拱辰上书,要求加强秋冬黄河治理,不能以「爱民」为由,耽误了必要的水利工程整修。 爱民,是要把工钱给够,而不是什么都不做! 王拱辰还指出了一个严重问题:「河水暴至,而钱谷禀转运,常平归提举,军器工匠隶提刑,埽岸物料兵卒即属都水,盐运司在远,无一得专,仓卒何以济民!望许不拘常制。」 苏油也在眉山上书,要求朝廷对于重大灾害,需要设定应急预案,而应急预案里边,最重要的就是明确重大灾害事件中的地方各级临时指挥体系的权属。 赵顼给王拱辰下诏:「事干机速,奏覆牒禀所属不及者,如所请。」同时命令中书制定相关条例。 丙午,遣使赈恤,赐溺死者家钱。 甲寅,王安礼再次罢官。 这是一次很搞笑的政治事件。 刚开始是一件小事儿,王珪与王安礼陈乞子侄差遣,用了尚书省的批状,御史张汝贤认为这操作不合规,对二人提出弹劾。 赵顼认为有条文规定,可以用例奏钞,但是张汝贤始终不下章格。 御史同意,是官员任命的审批手续之一,御史不同意,任命就通过不了,这事情就卡在了最后一关上。 王安礼听说之后面奏赵顼,请治张汝贤之罪。 张汝贤反奏王安礼一本,说其不能修身治家,而且在湖、润任上,曾与倡女「共政」。 这也是北宋官员们常有的臭毛病,料理政务的时候,要表现得云淡风轻,毫不费力,似乎不这样不足以体现得自己能力超群,这个官当得毫不费力一般。 第620页 这和明清两代的官员们明明污朽糟烂,却还要穿补丁官服,不修官衙,脸色枯藁,似乎不如此不足以显得自己兢兢业业,克勤克俭那样,是两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极端。 平心而论,王安礼算是保守派中颇有干能的人物,不过办理公事的时候还在招妓听曲,明显玩得过了。 于是赵顼将王安礼叫来训斥:「汝贤奏弹不当,固有罪;其所言姦污事,卿果如此,何以復临百官?」 张汝贤虽然被罢黜,王安礼终究也不自安,于是上奏赵顼,以兄长王安石疾病为由,请求外任,方便照顾兄长。 赵顼让他以端明殿学士知江宁府。 其实这次事件,在苏油看来,可以视作是保守派尝试重回朝堂的最后一次失败。 …… 还是七月,左旋螺号经过一个多月的航行,终于再一次见到了陆地。 这回麻烦了,因为这里似乎是一片大陆,挡住了前进的道路。 左旋螺号只得折向南方,开始找寻继续往东的通道。 船在北纬四十九度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峡湾,钻进去之后发现了一个风平浪静的优良深水港口。 港口位于一条河边,前方又被峡湾的对岸长长的半岛阻挡了风浪,可谓得天独厚。 这里气候舒适,地势平坦,水质优良。 两岸全是参天的巨木,森林里物产非常丰富。 扁罐让龙海生在河口停船,大家乘坐小艇上岸修整。 经过测量,这里地处北纬四十九度十六分,东经一百四十三度七分。 最让扁罐他们惊喜的是,这里居然有人! 而且是跟他们一样的黄种人! 从各种特徵来看,这里的人和扁罐他们自己都差不多。 不过这里的人还处于原始状态,成部落形态居住在河谷当中,以捕鱼、狩猎、採集为生。 他们已经有了自己的文化,风俗,巫法宗教,喜欢用羽毛装饰自己,穿着棉麻纺织品,住在小帐篷里。 这些人表现得很友好,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扁罐他们展现出了「神迹」的缘故。 他们已经能够使用陶器,用燧石和黑曜石制作石器,压剥箭头,也有极少量的铜、青铜、陨铁的武器和饰品。 有些也已经开始耕作,作物品种还相当多。 语言很难沟通,不过椅子是绘画高手,大家连比带画地进行交流,倒也非常有趣。 当地原住民对于扁罐他们的到来,也显得异常兴奋和开心。 甚至为此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用来招待的食物都很神奇,有好几种块根类作物,还有各种神奇的大大小小的豆子,还有一种黄色的棒子一样的作物。 在比划当中,扁罐一行得知这种黄色的棒子是从很远很远的南方,用盐换来的,在部落里也非常珍贵,只用来款待最好的客人。 现在正是野生菜蔬和野物都丰美的季节,用上了扁罐他们带来的调料和烹饪手法之后,原住民们就更开心了。 为了表示回报,扁罐决定和原住民进行一次狩猎。 原住民的狩猎方式很简单,他们会利用奔跑将野牛从牛群中驱赶出一部分来,然后赶向一处悬崖,最后让野牛摔死。 线路都是经过精心设计,沿途都有人埋伏,用吶喊吓唬野牛群。 扁罐经过研究,派遣理工小组在沿途需要牛群转弯的地方安排了几个炮仗,别说野牛们吓了一大跳,就连原住民都吓了一大跳。 不过收穫是很可观的,部落里这一趟就打到了四十多头野牛,足够一个秋冬季的食用,部落里最厉害的勇士阿坦因此和扁罐成了好朋友。 扁罐还动用了渔网,只一网就围住了几万斤的鲑鱼,还教会了原住民们用香料和盐制作熏鱼干。 用的是左旋螺号的存盐,在这里,盐也是硬通货。 原住民们出于感激,用了大量的作物来进行交换。 船员们在这里过了几天开心的日子,可能是太久没有吃红烧牛肉了,几个船员开始拉稀。 老族长给船员们送来了一种树皮泡水,堪称神效,扁罐发现后立即去找老族长切磋。 太神奇了,这里的竟然也有人懂医术。 第一千四百二十八章 步兵炮 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宝库,扁罐本身家学渊源,也懂医术,大家切磋了一把,扁罐给部落中治好了不少病症,老族长给船员们治好了拉肚子。 两人惺惺相惜的结果,就是扁罐也直接变成了和老族长老巫师一样的半神。 自家爹是吃货,自家娘是医师,因此扁罐特别注意收集农作物和药物。 其中有一种胖大的人参,当地人不当事儿,森林里到处都是,扁罐发现和人参疗效一样。 于是大船在这里一呆就是半个月,船上空舱室很多,扁罐足足收了两舱室。 因为要继续向南,为了预防疟疾,还带了一舱那种对付疟疾具有神效,当地人称为金鸡纳的树皮和种子。 作为交换,扁罐带领船员给部落搭建了一座大木屋作为祭殿,又在阿坦的狩猎队带领下,用神机铳消灭了为祸部落的几头大棕熊。 最后给原住民们留下了大片锯、斧头等钢质伐木工具,又和阿坦交换礼物,拿一柄匕首换到了一柄黑曜石斧一个陨石项鍊之后,才继续自己的航程。 第621页 从阿坦的比划里,扁罐已经知道了这里是一片巨大的大陆,椅子认为这里就是传说中的东胜神州。 这些人,应该就和箕子入高丽,太伯入吴,仲庸入越那样,当年是从中原过来的。 因为他发现这里的光屁股小孩,和漏勺弟弟小时候一样,屁股上有青色印记,这里的巫法,和二林部的原始巫法,也很相似。 还有部分象形的图纹,在商周青铜器上也有类似的纹理。 扁罐让椅子将这些统统画了下来,同时收了一些陶器,织物,木耒,石球抛掷器等作为证据。 具体研究,那得等到有命回去再说。 峡湾没有往东的出口,那就还得向南。 另外一个吸引扁罐往南的原因,是他想去原住民们指示的那几个大城看看,虽然听说那里的人不太友好,村落之间相互残杀是常态。 听原住民的意思,那里的人就用那种黄色棒子自称,因为那种黄色棒子上的种子和玉石珠子很像,扁罐将它命名为「玉珠米」。 用玉珠米自称,这就和莱山一号的莱字同一性质。 莱国,就是以古代被称作「莱」的小麦命名的国家。 因此玉珠米,多半也是能够成为一个国家主粮的农作物,而且已经有了大规模的种植。 这事情必须得去看看是不是真的。 出发之前,扁罐按照规矩立了石碑,因为此地气候温和,人物民风似上古中华,大家表决后,同意便将这里命名为「温华郡」。 回到船上,扁罐对赵孝奕说道:「哥哥,我们得准备武器,训练大家了。」 赵孝奕对于玩石头武器的原住民不以为然:「他们还敢攻击我们不成?」 扁罐说道:「听阿坦哥说,越往南去,原住民的城邦越大,而且那里到现在都征战不休,就是个小型版的春秋战国,我们不挑事儿,但是也不能不防。」 赵孝奕点头:「尽量准备些商品,最好通过贸易来解决,当然军事训练也要搞起来,我发现阿坦他们的投石绳还是有些威力的。」 投石绳就是两根绳子套着一块皮子,夹上一块卵石挥舞几圈,然后松开一头,绳子打开,石弹会飞出去击打目标。 威力还是相当不错,但是比弓弩差多了。 左旋螺号上有霹雳炮,但是那玩意儿太沉重,很难搬上岸。 也配有三十支神机铳,两千发铳弹,但是为了保证今后的航程,也不敢乱用。 倒是扁罐他们利用现成材料制作的黑火药,利用硝化甘油添加碳粉和面粉制作的安全型硝化炸药,从阿坦他们部落搞到了一些棉花,现在也可以制作硝化棉包,这些倒是不虞有缺。 于是在船只南行的时候,理工小组开会讨论,怎么搞出一个轻便的炮来。 现在有雷银,引信是可以搞出来的,炮弹外壳也可以用铸铁黄铜浇铸切削,套上铅环就行。 不过炮管有些麻烦。 椅子说其实不麻烦,我们的桅杆备料不就是圆管?而且那管子强度极高,是锻钢的,可以用作炮管啊。 大家一合计觉得有道理,锻钢桅杆能够承受的镗压很高,完全可以用来发射炮弹。 说干就干,于是理工小组分成两班,一班设计火炮,一班设计炮弹。 最后得到的成品样子很古怪,就像是一个放大了的神机铳。 炮管用的四十毫米内径的桅杆,为了加固,还在炮口和炮闩位置加套了部分更粗的桅杆。 炮闩採用了霹雳炮的炮闩设计,炮弹吸收了伏虏炮弹的设计,类似迫击炮那样的橄榄型带尾翼模样。 但是装填方式却和最早的海用型霹雳炮类似,先装弹头,再填硝化药包,再填上带引信的黄铜底座,闭合炮闩后拉绳发射。 唯一的进步就是椅子在炮闩上设计了进气孔,利用爆炸后的气体高压,再次将炮闩内的弹簧撞针復位。 炮弹设计了两种,一种是厚壳,纯爆破弹;一种是薄壳,再用钢筋切出的短小圆柱,列在炸药和弹壳之间,作为带大量杀伤碎片的杀伤弹。 准确来讲,应该叫榴霰弹。 这个炮非常轻便,炮管长度一米五,连同炮架重量不过三百斤,装有一对车轮,炮架的腿儿很长,还可以作为拉手,一个军士都能像拉大车那样倒拖着跑。 不过威力可不小,发射一斤半的炮弹,平射有效射程能达到两里,曲射有效射程三里,最大射程五里。 轻便程度和伏虏炮相当,但是威力比伏虏炮强多了。 这种炮无论炮身结构和炮弹结构,都很简单,又是滑膛,炮身加工难度比霹雳炮小了很多,而炮弹加工难度,又比自带发射装药的伏虏炮小了很多。 而且填补了霹雳炮和伏虏炮之间的火力空白。 扁罐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的设计,还填补了大宋火炮上一个空白。 苏油是军器小白,在他心目中,滑膛炮三个字,就代表着落后。 却不知道直到二十一世纪,大多数的坦克其实都还採用的滑膛炮设计。 为了这个炮,扁罐他们特意找了个安静的港湾停了三天,加工出三门这种被理工小组们命名为「步军炮」的新武器。 同时加工出了一整套模具和三十来枚炮弹。 炮瞄系统参考了霹雳炮设计,制退系统因为炮身和弹药本身不重,射速要求也不高,加之液压驻退加工起来太难,因此只暂时採用了最简单的弹簧制退。 第622页 「前方——八百五十米红旗,放!」 「轰隆——」 海峡一处石滩上爆发出一声轰鸣,惊得海鸟们齐齐飞出,遮天蔽日。 炮兵阵地前方八百五十米处的红旗位置,一声巨大的爆炸响起,周围十米内的木桩,被炸得树皮乱飞。 三发过后,理工小组上前检查射击效果。 几乎所有的木桩上,都镶嵌了不少的圆柱形钢珠,近处那些木桩的深度,能够达到七八公分。 「厉害!神器啊!」龙海生不由得赞嘆道:「这杀伤力可比伏虏炮厉害多了!」 其实不是炮厉害,而是杀伤型霰弹的设计突破。 靶场是按照标准试验靶场设计的,扁罐和椅子长期跟着石富石鍮陈昭明在兵工厂厮混,就跟后世的兵工子弟一样,对于炮铳试射之类的都不陌生。 对自己的设计能够达到如此效果,扁罐和椅子自己都感到有些吃惊,要是条件允许,用上铜壳炮弹,拥有霹雳炮的高射速,这玩意儿可比伏虏炮好用多了! 有了步兵炮,扁罐才感觉离船的安全有了保障,命令重新起航。 越往南行,原住民的聚居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 部分聚落已经相当于大宋一个县城,甚至还有了交换物资的大型集市。 扁罐一行人的到来,也引起了轰动。 因为这一行人,一看就知道是「贵人」。 即便是聚落,大多数地方还处于刀耕火种,扁罐在这里,终于见到了成片成片的玉珠米地,甘薯地,土豆地,藜麦地,南瓜地、凉薯地,了解到了这些作物的耕种方法。 第一千四百二十九章 大城 越往南,集市越热闹,集市里用于交换的物种越是丰富,很多都是扁罐他们没有见过的东西。 比如一种类似咖啡豆的东西——可可,可以用来制作饮料。 还有多种的蔬菜水果——南瓜,红番茄、菜豆、番石榴、苹果、番木瓜、花生、向日葵、番荔枝、鳄梨和腰果等。 很多东西都需要扁罐他们单独命名,因为压根就不是中土的物产。 当地人还用一种作物的叶子捲起来,放到玉米芯制作的菸斗里边吞云吐雾。 这里的花生也比中土如今培育的花生要大,此外还有一种扁罐知道自家父亲一定会喜欢的东西——辣椒。 辣椒比中土茱萸果大得多,辣味也更纯正,不像茱萸那般要经过仔细的处理才能去除苦味,制作辣米油。 扁罐觉得将这东西带回去给自家老爹,将人参带回去给自家老娘,说不定便能躲过责罚。 这里的野生动物非常丰富,当地人的肉类来源很多,几乎不用家禽和家畜。 他们的肉类来源主要是鱼类、候鸟,还有就是野牛、野猪、盘羊、驯鹿,以及一种介于羊与驼之间的动物。 正经驯化成功的,大约就只有羊驼和一种比中土的鸡大上四五倍,嘴下挂着长长绶带般肉囊的鸡,椅子在图画里将之命名为「吐绶鸡」;以及一种体型同样比中土大上好几倍的鸭子,头上全是红色的肉瘤,椅子将之命名为「瘤头鸭」。 原住民的物资是要通过交换获取的,当地人喜欢装饰,椅子认为他又找到一个当地人属于中土移民后裔的证据——他们也玩玉。 左旋螺号上最多的就是金属,主要是舶来钱银币。 金币很少,铜币因为币值不高,左旋螺号上同样携带不多。 还有金属加工材料也同样不少,比如黄铜。 这里的原住民也知道黄金的价值,虽然知道这些神奇的异乡人手中的金属不是黄金,却并不妨碍他们对黄铜的喜爱。 扁罐听三叔讲过杭州回回的故事,他们喜欢用舶来钱做成饰品,于是他也将铜币打上小孔,将牛皮切成小细绳穿成项鍊,做成饰品,大受当地人的欢迎。 扁罐他们也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这里的人操着各种各样的语言,几乎每一个聚居地所操的话都不一样,而且几乎相隔数百里的聚居群落,文明发展程度相差非常巨大。 有的使用简陋的投石器,有的有粗糙的弓箭,有的却已经发展出了较为精緻的角弓。 然而奇怪的是,使用远程武器的部落,往往文化程度相对更加原始,而比较发达的农耕文明区,使用的武器往往是石头制造的长矛、标枪。 某些城主的护卫们,使用的武器甚至是硬木制作的木板状噼砍武器,在武器的边缘镶嵌了一圈打磨精美的黑曜石石齿加强杀伤力。 更加奇怪的是,虽然他们的石器已经精美到了异常的程度,当地人并没有金属工具。 这一点让扁罐和椅子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在不少的聚居区落,船员们发现了宏伟的石制建筑,不是神庙,就是皇陵之类。 没有金属工具,这些堪称巍峨的石制建筑,整齐的石块,精美的雕刻,又是如何制作出来的呢? 还有一个令人想不通的地方,就是从建筑来看,很多建筑都具备相同的文化风格,当地原住民的衣着,信仰,也有相通之处,看得出来起源于同一个文明。 但是相隔千里的部族,往往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大家聚到一起聊天的时候推测,什么五花八门的答案都有,最后一致觉得椅子的说法相对合理一些。 就是这里曾经有过一个相当发达的文明,那个文明曾经留下过璀璨的文化遗蹟,不过之后又被灾荒、瘟疫、或者战争给彻底摧毁。 第623页 现在的人,是那个第一时期文明的继承者,或者说当那个文明覆灭之时,现在这些部落当时还只是原野蛮荒中的野蛮人。 等到文明消失,这些野蛮人过了很久之后,才来到这些废墟重新形成聚落,然后在重新发展文明的过程中,有些东西丧失了。 比如金属工具的制作,比如车辆的制作。 扁罐的心情其实不怎么好,因为这次探险实际已经失败了。 他们已经从北纬五十度搜索到了十度,都没有能够找到穿越这片大陆的出口,这片土地,从漫长的海岸线来推断,面积应该超过了新宋洲。 扁罐和赵孝奕在市集中散步,扁罐对赵孝奕说道:「我们该回去了。再往南,就会走出信风带,进入赤道无风区了。」 赵孝奕说道:「那就将这里作为最后一站,採购完我们就回家。」 左旋螺号的存储能力是惊人的,除去机械和物资,还能够运载一百六十吨的货物。 扁罐对这片偏南边的土地没什么好印象,因为他已经发现了不少神庙里边「人祭」的痕迹。 这里的神庙多是中空的,里边堆满了人的骸骨,从骸骨的状态来看,那些人死前遭遇过虐待。 很多神庙里的精美壁画上,也记录着这种血腥的祭祀行为。 其实北边阿坦他们也有这样的行为,不过因为生产力低下,没有这种大规模的战争,因此比扁罐他们说见到的神庙人祭规模来小得多。 不像这里的遗蹟,里边的尸骨动辄数千上万。 这无疑会带来严重的卫生问题,扁罐现在都有些怀疑,上一个文明的灭绝,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可惜当地巫师的史诗他们还听不懂,不然或许能够发现一些端倪。 几位雄壮的武士穿着华丽的豹皮裙,头上披着羽毛头冠和兽皮冠,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而且扁罐一行人装束华丽,皮靴,丝绸服饰,打磨光亮的抱肚铠,还有随身的精美玉器,出手的商品新奇独特,这些都标示着他们不是简单的身份,自然会引起这里贵人们的注意。 赵孝奕装逼的时候到了。 几位武士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大家都听不明白,不过类似甲骨文的象形简笔画却是大约明白的,椅子将简笔画交给了武士头领,武士头领一看就笑了。 画上大致是一群人坐着一艘大船,从海上过来,最终抵达了这里的北面,然后经过几个城邦,来到了他们这里。 沿途每个城市都有当地城市特色神庙为标志,好些地方,武士头目也是知道的。 每个大城神庙的边上还有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大人,手里拿着部族特有的礼器,船上那帮小人儿都会去拜会这样的大人,献上不菲的礼物。 接下来就是交换物资的场景,船上那帮小人儿身边都是金光闪闪的小圆币,而大人脚下都是各种被画得一看就懂的当地物产。 武士头领又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示意赵孝奕一行跟他们走。 很快,扁罐一行见到了城主。 城主是一个健壮的中年人,穿着用染色棉线编织成美丽花纹的棉袍,带着羽毛头冠和宝石胸链,倒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 中年人手下也有类似宰执一类的大臣,倒是聪明,双方用椅子发明的绘画模式,友好地交换了意见。 椅子发现这位「宰相」关于数学和天文的造诣很高,在询问他们航行多久的时候,宰相用了一套计算时间的符号,最大的一个周期是五十二年。 五十二是一个神奇的周期,扁罐和椅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可思议。 这里的人关于天文知识的掌握,相当厉害。 中国古代,以日月火水木金土命名日子,称为七曜,也称为「星周」。 到了汉代,为了弥补自转和公转的误差,星周又分出了平周和润周。 每五十二个星周,就是一年。 每经歷五十二年,星体的排列又会经歷一个大周期,重新排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这些天文成就,这里的人竟然也知道! 第一千四百三十章 战争 然而宰相对扁罐和椅子的惊讶,远比扁罐他们对他的惊讶来得强烈。 这些知识是神庙最高深的学问,用来指导四季种植的,没想到俩小孩竟然一看就明白! 于是宰相又请扁罐和椅子去了观象台,请出天文观测所用的仪器来让俩孩子「品鑑」。 扁罐一看就明白,这是一套玉石制作的圭表。 老实不客气,扁罐和椅子用自己带来的仪器,对这个天文台进行测量。 经过测量之后,扁罐和椅子发现,这个观象台窗口所对的方向,正好是春分和秋分时,此地太阳落山时的方向,而南北窗之间的对角连线,正好对准了南极和北极。 在观象台巨大的石柱上,这里的人们用刚刚宰相展示给他们的那套数字时间符号,密密麻麻地雕刻了嘆为观止的记录资料和星表。 而且这里的人,用棉麻和石灰制作出了厚皮纸壳,观象台上的石室中,还保存着大量这种纸质的天文资料! 扁罐和椅子都兴奋坏了,中原文明屡经浩劫,这方面的记录缺失得太多。 大家都在北半球,这些天文资料如果全部翻译出来,带回大宋,对司天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第624页 见到扁罐和椅子震惊和欣喜无比的神情,老宰相终于露出了微笑,这两位智慧超越了歷届圣巫的少年,果然能够明白这些东西的价值。 现在这个国家,叫做「托尔特克」,意思就是「名匠和学者」。 这群客人身上的铠甲,所用的金属,其坚固程度和轻便程度,远非托尔特克能及,他们才刚刚开始尝试制作金属品,不过还仅限于工艺小饰物。 而这两位少年的知识,也当得起学者的称谓。 等到回到宫殿,宰相对国王点头,表示确认了扁罐和椅子「智者」的身份。 等到赵孝奕献给国王一柄镶嵌金币的皮带和一柄骑刀之后,国王慷慨地同意了扁罐他们交换物资的请求。 就在宾主双方其乐融融的时候,城外高山之上,突然响起了悽厉的军号声。 扁罐等人顿时脸色大变,奔出宫殿,就见到山上的观察哨打出了旗语,说明城西北边有一支军队正在逼近,人数有上万人。 扁罐和椅子立即回去禀告了宰相,告诉他们这一消息。 国王和宰相顿时大惊,两人急速商议了一番,扁罐从中听到了一个不断出现的词——齐齐迈加。 国王看来就是军事和宗教的双领袖,选择了相信扁罐的话,立即吹响号角,召集军队。 很快几支举着郊狼、大虎、雄鹰的旗帜的军队,集结到了宫殿之前。 而国王的亲军,也竖立起了一面大旗,上边竟然是中土人非常熟悉的形象——蛟龙! 这下椅子内心里更加确定了,这里的人搞不好就是商周时期的移民!黄帝战炎帝的时候,就是用的这样的军旗! 现在他们即将见证的,就是一场现代版的坂泉之战! 双方大军在城外的平野集结,赵孝奕和扁罐椅子商议了一下,决定帮助托尔特克人。 主要是那么珍贵的天文资料在人家手上,万一陷入战乱,就再也没机会了。 托尔特克人的石头加工技艺相当高明,但是奇怪的是他们主要拿去修筑了梯田和神庙,宫殿,却没有修筑一道可以封闭峡谷的城墙。 接待尊贵客人的时候被敌人打上门来,让国王非常的恼怒。 宰相要求赵孝奕等人去神庙躲避,但是赵孝奕拒绝了,表示要和国王并肩战斗。 而椅子则直接通过图画表示扁罐童鞋可以帮助他们获得这次战役的胜利。 战争进行得短促而血腥。 在托尔特克人的记录里,这次战争差不多是这样的: 白太阳之子的使者毫无畏惧地走到阵前,挥舞起手中代表烈焰的祭旗,用一种神奇的舞蹈,完成了与第二太阳纪最伟大的神灵——魁札尔科亚特尔的沟通。 魁札尔科亚特尔回应了神使的请求,赋予了他无上的神力,阳光在他身体的表面,汇聚成刀枪不入的明亮外壳。 哪怕是残暴的齐齐迈加人,用最坚固的黑曜石打造而成的精美标枪,也只能在神使光之身躯上徒劳的折断。 齐齐迈加人的不敬,引来了白太阳的震怒,于是它将无尽的火焰和金属,降临世间。 大地在颤抖和轰鸣,发出了和天雷一般,让所有人短暂失去听力的强音…… 天空中来了云,那是飞鸟,地面上有了河,那是兽群。 白太阳神的怒火和熔流,就在他虔诚的僕从前方数百步的地方肆虐,覆盖了齐齐迈加人最精锐的战队。 强悍的军队在轰鸣飞溅的星光里,变得如同一条掉进火炉的蛞蝓,它扭曲挣扎着,最后化身为遭遇巨熊袭击的蜂巢。 方阵崩溃了,齐齐迈加人化作混乱的野蜂,四散奔逃。 虽然天罚降临在数百步外,但即便是伟大的王,也只有他战无不胜的羽蛇神卫队,还能勉强保持着队形。 狡诈的郊狼,被神的威能吓得向神庙退去,勇勐的黑虎和矫捷的雄鹰,也瑟瑟发抖地躲到了羽蛇神的后面。 雷霆过后,齐齐迈加人的阵地变成了一片血海,上千魁札尔科亚特尔的背叛者,付出了他们可耻的代价。 只有神使一个人还稳稳地站在阵前,呢喃地念出最后一道咒语:「这——尼——玛——」 …… 之所以能取得如此恐怖的效果,是因为椅子为了增加小队的战力,设计了一款空炸引信。 为了方便组装,步兵炮弹分了尾部和头部。 椅子在尾部和头部之间,加了一个定时器。 定时器由三根带细簧片的卡子作为保险,发射的时候因为弹体加速旋转,卡子会在离心力作用下打开,计时器开始工作。 到达设定值后,撞针释放,引爆弹体。 这个延时时间是可以通过特殊工具进行调整,用距离标示,能够设定为在两百米到一千五百米之间引爆。 战果太吓人了,榴霰弹在齐齐迈加阵营上空数米爆炸,威能远比落地爆炸强大了太多,一次爆炸就能扫清上百平方米的地域。 三门步兵炮只动用了三次齐射,便将密集的方阵变成了地狱。 剩下的事情就不用扁罐再管了,这次战争以托尔特克人士气如虹的及时出击与轻松获胜而告终。 战后国王想要赠送给扁罐大量的礼物,但是扁罐拒绝了,从包包里取出一种石头,然后指着城西的一处大山,让椅子画了一座山峰,然后圈了起来,表示他要那座山区。 第625页 那座山非常的荒芜,种下任何作物都难以收穫,国王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紧跟着扁罐又要求国王提供帮助,他要大量的人力,将手上那种石头运到山谷里。 国王也慷慨地同意了,因为现在他手里的战俘多的是。 接下来一个月中,扁罐和椅子化身成了工程师,赵孝奕化身成了厂矿主,理工小组化身成了工头,水手们化身成了护矿队。 所有人心里都只有三个字——发财了! 那里是蕴藏丰富的矿脉,金银铜伴生矿脉!甚至还有许多天然金天然银的金属带! 不需要什么复杂的设施,二林土高炉都能够熔炼出来!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让国王派遣军队监督战俘挖矿,船员们制作出了数十台鼓风机,动用炸药和雷管,开始疯狂地开採那条金脉,烧炭,熔鍊金银! 黄金和白银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左旋螺号上,理工小组又制造了沖锤,沖成金箔送到大城。 白银托尔特克人不稀罕,但是能够装饰太阳神庙和魁札尔科亚特尔神庙的黄金,让国王和宰相感受到了神的荣光。 扁罐还送给了他们一批钢质的錾刻工具,可以将神像用金箔包裹起来,并且刻出繁复的花纹。 于是托尔特克人更加来劲了。 元丰七年九月二十日,火星伴月最近的日子,被黄金装点过的魁札尔科亚特尔神庙正式落成。 国王和宰相邀请扁罐一行作为重要的使节,参与这场庆典活动。 人祭。 按照国王的意思,是要将此次抓获的战俘六千多人,一次性全部屠杀,作为奉献给太阳神和魁札尔科亚特尔的礼物。 第一千四百三十一章 原始股 魁札尔科亚特尔就是羽蛇神,在扁罐他们的理解里,这就是中土的蛟龙。 扁罐都吓坏了,之前炮击杀伤的千多人都让他内疚不已,于是坚决阻止了国王的行为,让椅子画了一幅画,意思是可以将战俘作为矿工继续挖矿,他们会定期过来,与国王用物资交换採矿所得的金银。 为了达成这项协议,扁罐将左旋螺号上的丝绸全部送给了国王和宰相,还将所有的面粉、糖和酵母贡献了出来,烤制了几千个大面包,模拟战俘的人头代替了人祭。 王国上下对此表示很满意,因为用来代替人头的香甜面包和代替人血的葡萄酒,味道明显比人肉高级了太多,甚至有一种可以直接品味到的……幸福感。 而且披上羽衣和丝绸的赵孝奕,以及扁罐临时拼凑起来的简易乐队,还有用黄金与丝绸装点起来的神殿,那种具备别样美感的仪式,让这次由「神使」主持的祭礼,看起来比以前充满恐怖、血腥、哀嚎和混乱的祭礼,也要高级好多。 椅子还用这里特有的颜料调入鲸油,给宰相留下了一幅连环画,就是二林祭礼的托尔特克版本,精美的彩绘画册,更让托尔特克人相信了这批人就是真正的「天使」。 做完了这些排场,左旋螺号已经装满了最有价值的压舱物,可以回航了。 国王和宰相派出了好大的仪仗队相送,临别还反覆比划,要求扁罐他们一定要送面粉和葡萄酒过来,他们愿意用大量的白银作为交换。 九月太平洋的风浪又开始变大,扁罐经过测量,决定将航线定得靠南一些,尽量安全地返航。 这几个月的经歷让船员们感觉既兴奋有有趣,想到舱底的黄金和白银,船员们就感觉如同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幻梦一般。 左旋螺号终于开始了返航,赵孝奕从底舱奔了上来,对扁罐兴奋地喊道:「知道我们收穫了多少吗?」 扁罐看着逐渐变深的海水:「从战舰吃水深度来看,七十吨?八十吨?」 赵孝奕晃动这扁罐的肩膀:「一百吨!整整一百吨!白银九十五吨!黄金一万斤!」 扁罐说道:「这是最容易开採的部分,基本就是白捡,真要炼矿,那还得有冶炼厂才行。」 赵孝奕根本不管这些,继续兴奋地摇动这扁罐:「我们发现的!这是我们发现的!金山国!这次回去看谁还敢说我纨绔!看谁还敢说我们纨绔!」 九十五吨白银,价值三百多万贯,一万斤黄金,价值一百多万贯,不算别的新粮食、蔬菜、禽畜品种,光金银就价值近五百万贯。 老皇爷也已经去世了,他的俩能干儿子在南海占有的矿藏,一年所产也没这么多。 甚至是二十年前的大宋,整个国家一年岁入的盈余,也不过如此。 这是真正的一船富可敌国的财富。 关键是他们还获得了当地国王的许可,那片矿山现在就属于他们。 扁罐和椅子对财富一点都不上心,钱财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数字而已,这批财富,也不可能属于个人,只能是国家财政的一部分。 等到扁罐用一盆言语上的冷水将赵孝奕浇了个透心凉之后,才说道:「不过有一条船长说得对,就是京中不会在有谁将赵大哥当做纨绔。这一趟我们虽然探索失败了,但是却有了诸多发现,足以抵消盗船之罪。」 椅子说道:「赵大哥,发现金银是抵消不了朝中对我们的弹劾的,不过有了几千年来的详细天文资料,那可就不一样了,这次我们能够挺直了腰杆回去!」 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扁罐和椅子带领理工小组搞高炉不说,还要抄录王国天象台石室密档,几乎连觉都没怎么睡好过,困了就喝咖啡可可羊驼奶饮料,愣是将几间石室的珍贵文献全部抄录了下来。 第626页 在交流的过程中,扁罐和椅子甚至学会了简单的托尔特克语,而托尔特克的宰相,也学会了简单的汉语,甚至甲骨文汉字。 没办法,因为在交流中大家无奈地发现,特么甲骨文,才是当今世界最方便交流的文字。 扁罐说道:「接下来的两个月,大家会更忙,不但要整理资料,行程还要更谨慎,一定要将这笔财富带回大宋!」 …… 八月,癸巳,衢州言太子少保致仕赵抃卒。赠太子少师,谥清献。 张方平和赵抃,是彻底改变苏油对大宋官员的传统印象的两个人,让他认识到了大宋士大夫内心中的三观。 他们活生生的现身说法,也让苏油渐渐融入了这个社会,真正以宋人的自觉,去审视这个世界。 治大国如烹小鲜,一切制度弊端,都有其复杂的成因,牵一髮而动全身。 每一步小小的改变,都是那样的艰难和繁复,哪里如后世嘴炮党们所理解的那么简单。 后世的嘴炮党们说白了,不过是另一种状态的王安石而已,以为拥有后世的眼界和科技,就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平趟,不过是另一种自以为是。 赵抃和易长厚,气貌清逸,人不见喜愠。平生不治资业,不畜声妓。 嫁兄弟之女十数,它孤女二十余人,施德惸贫,盖不可胜计。 日所为事,入夜必衣冠露立,焚香以后天,不可告,则不敢为也。 其为吏,善因俗施设,宽勐不同在处。 赵抃典成都,尤为世所称道。 知越州时,诸州皆榜衢路禁增米价,抃独令有米者任增价粜之,于是米商辐辏,价乃更贱,人无飢者。 赵顼每诏二郡守,必定要举赵抃为例,要求赴任官员向他学习,以惠民利民为本。 能让成都平原一条江,得到「清白江」的名称,能让后世成都一个区,得以「清白江区」命名的人,苏油觉得,称其为「伟人」,并不为过。 赵抃在朝中没有什么朋友,除了苏油是他带出来的,感情比较深厚以外,其余的基本就是绝缘。 老头更像是一个大宋官场的另类,上任只带一只龟一只鹤,后来连龟都没了。 公事之余也不交往,喜欢独自修道弹琴。 苏油有时感觉老头也是穿越者,后世一定是那种上班时在职场纵横捭阖,下班后却坚决谢绝和同事打任何交道,拒绝他们干扰自己私生活的……职业经理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老头死了就显得有些冷清,没人捧。 于是苏油忍不住出手了,上书请求赵顼,说赵抃清白为人,为官一生最高做到参政,却不治私产。请效毕士安例,为赵抃拨款治丧。 其实赵抃的儿子赵屼是两浙路提举常平仓使,不差钱,差的只是大佬的出面。 赵顼收到苏油的请求,也认为老头一生的确是做到了「典范」二字,特赐一千贯给赵屼,作为赵抃的治丧费。 苏油又亲自起草了墓志铭,托蔡京书写之后,给赵屼送去。 又请苏辙写了神道碑铭并序,没敢找苏轼。 苏轼这娃不靠谱,歷史上可是被毁禁过文字的,别反过来连累了人家赵老头。 虽然如今这样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是以苏油苟到了骨头里的小心谨慎,认为还是不得不防。 …… 可龙里,石薇正带着毕观跟漏勺游览。 石家堡里还养着大理名种小马,当年黄雏的后代,不过是花的。 漏勺很喜欢,给小马取名叫乌黄二色云。 很奇怪的名字,石薇每次听到漏勺唿唤小花马就不由得失笑,但是苏油却高度赞扬了漏勺童鞋天马行空的想法。 漏勺还为乌黄二色云画了一幅画,写上宝马图三个字,拿来让苏油用印,因为他自己还没有印章。 那马画得无比的古怪,但是苏油还是非常欣赏,不但用了印,还将漏勺的大作寄给了大宋最着名的画家张敦礼鑑赏品题。 张敦礼品鑑之后,欣然作跋,又给寄了回来。 上边多了八个字——水西漫画,流毒无穷。 毕观也换上了骑装,带上帷帽,和漏勺一起跟在石薇的身后。 可龙里苏宅还存放着不少零碎,今天他们要去清理一下。 除了替毕观搜寻一些嫁妆,顺便也让苏家七大姑八大姨们看看扁罐未来的新妇。 毕仲衍毕仲游兄弟如今虽然得赵顼看重,但是底子毕竟太薄,嫁到苏家如果嫁礼太过寒酸,苏家人本身倒是没什么,担心的是外人说闲话。 不过小妹是毕观正儿八经的师父,因此小妹给毕观说了,她在可龙里的东西,都送给毕观做添箱。 那些东西,就是四通商号最原始的,由苏油亲笔书写分拆的那部分股份。 第一千四百三十二章 蔡京来访 小妹和陈昭明都是专注学术的人,钱财对他们来说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小妹也一直认为这部分财富应该是哥哥的而不是自己的,观儿是扁罐未来的媳妇,用这种方式将自己名下的这部分财富,重新交还给哥哥,真是再好不过了。 而她自己,就太皇太后和太后歷年赏赐的财物化作的投资,都已经是一笔庞大的数字。 这部分原始股份里,最初只包括了眉山方知味、四通商号、仙井监、钞行、富顺监的一些资产,到如今虽然经过多次稀释,股本在四通商号里边已经没有多少占比,但是其资产价值也在数百万贯之巨。 第627页 当然这里边很多是无法出手的,只能享受红利而已,不过就这红利,一年也能有十数万贯。 这些东西的凭信,就是一枚印章,当年苏油用雅州碧玉,给小妹亲自雕刻的一枚印章。 「找到了!」毕观从一个书架上取下一个盒子,盒子打开后,里边是一个八角球一样的黄铜鲁班锁。 鲁班锁上还有蚀刻的二十八宿,石薇看着就头痛:「这是你大叔和容婶婶小时候的玩具,不过只有他们聪明人才会玩,我可打不开。」 毕观将铜球翻看了一阵,轻轻在角木蛟上推了一下,铜棒陷进去了一格。 之后又试着在房日兔上推了一下,果然,房日兔的铜棒也能动了。 毕观立刻来了信心,手底下越来越快,很快便将整个鲁班锁解开,露出了一个麻布包裹的物事,里边是一方粗糙的碧玉印章。 石薇大为惊讶:「观儿你可太厉害了!」 毕观对解开师父和大叔的的玩具很兴奋:「其实不难,《淮南子·天文训》将二十八宿分成九野,这个鲁班锁是按照九野首宿来设定的。其实算是有步骤提示啦。」 石薇暗自脸红,这玩意儿小时候苏油也给她寄过,自己解不开然后一剑给噼了。 后来小油哥哥就改用了黄铜做锁,想起来真是气死人。 转头对正在翻箱倒柜的漏勺说道:「以后要跟着毕姐姐好好学习,不然一个鲁班锁都解不开就丢人了,知道了吗?」 漏勺翻出来一个灯罩上按星宿打着眼的走马灯正研究,闻言懵了,心想怎么又扯到了我身上? 不过在老妈的逼视下,却也只好乖乖点头:「知道了。」 毕观找来一张白纸,将印蘸了印泥盖上去。 印文很细,整整七个字——「苏家有女如明月」。 九月,癸亥,辽主如藕丝淀。 乙丑,黑汗围于阗,西域都护巢谷遣刘世恆败之,擒其将阿黜尔。 冬,十月,乙亥,以给事中韩忠彦为礼部尚书。 忠彦入谢,帝谕曰:「先令公之勛,朕所不敢忘;卿復尽忠朝廷,此未足以酬卿也。」 戊子,归来州罗氏叛,经略使熊本奏欲讨之。 归来州地处后世泸州下属叙永、古蔺、和黔西六盘水一带,和东边的黔州所领诸羁縻州,与西边后世云贵相交的石门蕃部一起,基本属于大宋最后一片蛮荒羁縻州地区。 罗氏北面,过了长江就是范龙山的原泸州蛮部落所在地,再往北就是蜀中重要的食盐产区富顺监,因此罗氏的背叛立即引起了朝廷的反应。 而罗氏的目标,和当年乞第龙山造反一样,也是离泸州边上不远的淯井监。 说到底,还是为了盐。 但是这明显的不合理,蜀中如今已然驰禁多年,盐井数量多达五千多口,而且大部分都已经机械化或者半机械化,一年出盐高达九千多万斤,占全国产量的四分之一。 现在国家多了宁夏,降到了五分之一。 然而事实就是罗氏蛮反了,为了盐反了。 罗氏蛮所在地区离眉山并不远,中间只隔了个戎州和嘉州,蔡京担忧苏油的安危,顺江而下坐镇戎州,准备督促熊本进剿。 结果熊本大军还未到,邕州太守唐淹、嶲州太守白愔,传檄马湖、石门、南广三部,将罗氏蛮的人马围在了淯井监东边小城晏州的梅岭堡。 白愔在西南夷中的声望极高,接到苏油的书信后也感觉此事过于蹊跷,亲自入堡调查。 得知真相后白愔也哭笑不得,因为罗氏蛮造反的原因,是被一个汉人土匪头目给坑了。 这个土匪头目是盘踞在永宁河江门寨的匪首罗士忠,这娃发现做土匪没前途,干脆将自己打扮成罗氏蛮,前往淯井监贸易食盐,然后拉回江门寨,换了衣服又冒充淯井监的盐丁,再将盐卖给罗氏蛮。 几年下来非但没有穿帮,反而将生意做得顺风顺水,让淯井监和罗氏蛮双方都很满意,罗士忠这二道贩子,竟然当得越发滋润起来。 手里有了银钱,罗士忠的心就大了,听说眉山城繁华无比,于是带了几个手下,准备到眉山这繁华之乡去见见场面,潇洒消费一把。 结果遇到苏油回乡,眉州太守自然要整顿治安,给大佬留下好印象,于是来了一回严打。 罗士忠跟手下因为形迹可疑说不出自己的来歷,被抓到了大牢当中。 山寨没了主,中间商没了,罗氏蛮没了盐好气哦,聚到一处下山找大宋官人要说法。 淯井监的人还颇为奇怪,今年的罗氏蛮不要盐了吗?怎么还没来人?结果一来一大帮子,吓得赶紧打报告。 收到白愔回报的时候,蔡京正在老翁井拜见苏油,将来龙去脉跟苏油一说,苏油也哭笑不得:「我大宋土匪里边怎么这么多人才?梁山泊的土匪带领手下开垦良田,得地几百顷;江门寨的土匪做食盐转口贸易,竟然做得双方都满意。」 蔡京也觉得好笑:「所以汉初行黄老之治,有时候的确是合理的。」 苏油问道:「那这个罗士忠如何处理?」 蔡京说道:「这个罗士忠不在大宋户籍,是羁縻州过来的汉人,朝廷在江门寨没有驻兵,此子冒充官差在那里施行管理之责,居然干得井井有条,颇得过往客商赞誉,在罗氏蛮中声望也颇高。」 第628页 「既然素无恶迹,干脆招安了他,当一个正儿八经的知寨,拿一份右班小使臣俸禄,让他继续料理和罗氏蛮的盐务商务好了。」 苏油摇头苦笑:「要是熊本大军一动,此事就多半无法善了,所以沟通很重要啊。」 蔡京也摇头:「是,罗氏感大宋仁德,愿意奉土归流。」 「我估计也是给这事儿坑怕了,希望大宋派一个流官在那里,有什么事儿也好得个真消息,哈哈哈……」 苏油微笑道:「朝廷准了?」 蔡京点头:「准了,陛下同意罗氏内附,设叙永、怀仁、归来三州,分而治之。统计田亩人口,设官治之。」 苏油松了一口气:「如此也好,这样一来,金沙江,东川,南盘江一线,我大宋疆域也就稳固了。」 「罗氏归流,对黔州南部所领大宋最后一批羁縻州是很有吸引力的,这件事,你们处理得不错。」 蔡京说道:「都是为朝廷解忧,分所当为而已……子超少爷,还没有消息?」 苏油摇头:「还没有,据一艘捕鲸船说,在日本东北发现了一些岛屿,其中一所岛屿上发现了左旋螺号留下的地标,不过再往东北风浪太急,他们也只能返回。」 说完嘆了口气:「那艘船就是大宋目前船只走到的最远地方了。少年人,到底不知天高地厚。」 蔡京劝道:「国公,吉人自有天相,也无需焦急,静待就好。」 苏油说道:「不说他了,《伦理》的纲要你也看了,有什么建议?」 蔡京说道:「书中的道理讲得透彻,字字珠玑。」 「如果说《原理》最终解释的的是『我为何,我自何来,我将何往』三大命题的话,《伦理》想要解决的,就是『我们为何,我们自何来,我们将何往』的三大命题。」 「国公此书的要旨,当在于斯,是吧?」 苏油对蔡京再次刮目相看:「元长天纵聪明,一言已尽之矣。」 第一千四百三十三章 探讨 蔡京拱手道:「此乃为天下人设教之书,国公于义理一道,凭藉此书,可与先哲比并。」 苏油摆手:「让元长看过,是要你提意见的,这些话就不用说了。」 蔡京整理了一下思路,先问道:「敢问国公,《伦理》纲要,与他人看过了吗?」 这是肯定的,苏油一边在整理思索的同时,一边也和国中有影响力的人物保持着通信。 这部纲要,他分别与代表老一代的司马光、王安石、文彦博、吕公着、张方平;中间一代的唐淹、苏轼、苏辙、章惇、韩忠彦、郑侠、甚至是程颢,都徵求过意见。 年轻一代里边,则有黄裳、刘正夫、邵伯温、苏元贞、晁补之、毕仲游、苏迨。 相比程朱理学站在哲学的下游,从伦理角度往哲学方向靠,意图为「王道」寻找哲学依据,最后形成理学一路,苏油要做的事情,其价值是不言而喻的。 苏油要做的事情,是以哲学为基础,以伦理学为框架,探讨如果要构建一个近乎完美的道德社会,所应当遵循的规则。 这已经突破了哲学和传统儒学的范畴,目光已经注视到人类未来发展的方向和脚下的发展道路。 苏油推开了一扇宋代学者从来没有企及过的窗户。 苏油对这个社会,不再简单以君臣士农工商来进行划分,而是对每一个参与到社会生活里边的人,用其共有属性进行了划分。 在这个划分体系内,每一个人,都在履行自己的社会职责,都承担着相应的权力和与之对等的义务,都为一个系统服务,那就是人类社会。 而有利于维繫这个社会,并使之进步的所有东西的认知之总和,就是道德与文明。 而道德又受到文明进步程度所影响,比如商代行人祭,对于商国之人来说,那也是他们认知里边奉天敬祖的善,这就是他们的道德,受到了他们文明程度的限制。 因而两者相辅相成。 而对于个人道德来说,则受到「社会范围」的限制,这就是人我之别。 修身,是「独我」;齐家,是将「我」的范围扩大到了家族;治国,是将「我」的范围扩大到国家;平天下,是将「我」的范围扩大到全天下。 这其中又包含了社会范围在认知上的扩大和社会道德在认知上的趋同。 而且这样的扩大和趋同,必须有利于社会进步,有利于人类社会的进步,有利于每一个人或者说最大多数的人,物质水平和精神水平的提高,否则社会就会变成头部吃尾巴的内卷型社会,最终分崩离析。 这就是道德存在的必要性,也是它的核心价值所在。 如今的大宋,无疑是人类文明发展程度最高的国家,因此让「天下」朝大宋的价值观、伦理观、道德观趋同,是有利于全人类社会共同进步的。 这就给了发展、进步与扩张中的大宋一道有力的思想武器,牢牢占据了大义。 而且还有一点没写出来,那就是如果大宋的统治者,想要用这套理论发展自己的国家,享受这套理论给自己带来的红利的话,那就同样要受到这套理论的拘束。 大宋的有识之士,老中青三代精英,当然能够看到其中的价值,对于苏油的这个理论方向,都是感到惊艷,让老一代欣慰,同辈推崇,后辈景仰。 第629页 不过这些和蔡京说不着,苏油给那些人看自己的理论,是因为信任他们的人品。 对于他们来说,只要理论站得住脚,对大多数人有利,他们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 但是君子可欺之以方,这个世界上不全都是那样的人,出于谨慎,苏油同样需要蔡京这种「奸人」的建议。 摆了摆手:「你不用管别人怎么想,我也不想用别人的说法来影响你,我只问你的想法和建议。」 「蔡京是真心佩服国公的修为。」蔡京先对苏油施过一礼,这才说道:「要说意见嘛……也不是没有。」 「元长讲来。」 蔡京斟酌了一下,决定还是直说比较好,于是说道:「此书用了诸多新词,其中纲要,凡例之类的体例,理学的痕迹,实在太重了。」 「理学如今虽为显学,然毕竟还未被朝廷採为取士之道,士大夫揣摩研习,尚不够深刻。」 「不理解《原理》,就开读《伦理》,对于牵强附会之辈来说,只怕反而不能理解,或者旁牵别引,胡乱解读,最后攻讦有加也说不定。」 这方面苏油倒是的确没用想到,不由得问道:「元长的意思……」 蔡京说道:「国公,书是好书,就是……有些……超前了,或者说,推广还没到火候。」 苏油犹豫了一下:「然则何时才是火候?」 蔡京也敲着茶几,沉吟了半晌,开口就是:「或者,让司马学士来?」 苏油噗地一口茶喷了出来:「你能不能给点正主意?不要逮着人就坑。」 说完却沉下了脸色:「元长是看出了什么风险?」 蔡京没有否认,但是话说得很艺术:「今上乃大有为之君,恢復唐制,设六部以分割相权,这些原不还是国公设计的吗?」 苏油也没有否认,但是同样将话说得很艺术:「我之所为,乃为致君尧舜。然尧舜力躬,与民作则,其权益增,其劳益甚。此所谓冠冕有加,必承其重者。」 蔡京大为震惊:「这……这这……」 苏油问道:「怎么了?」 蔡京深吸了一口气:「国公,我认为,大宋皇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冠冕有加,必承其重』八个字,在现今便已够用了。」 「《伦理》一书,固为至理,也是为今后的……发展,指明了路途。然无识之辈,怕是只以为国公为升斗之民号唿请命。京只恐于士大夫无动其衷,于小民又莫名其奥。徒增纷扰,于国无益。」 「如果要颁行此书,那就还得加工,抹去其中理工痕迹过重的地方,从义理方向着手讨论,仿效《论语》的体例,先诱引士大夫阶层的入彀认同才行。」 「现在国公的论着过于鲜明,直如长刀大戟,无知之徒,不知是为了保护他们,只怕先会惶恐不安。」 苏油总算明白过来了,自己到底还是后来者的思维,忘了考虑宋人的习惯和接受程度。 自己这部书,可不是只给精英看的,普及播种才是根本目的。 抚掌笑道:「明白了,元长此论方为至理,要不便叫《伦理训类》?作为自家关起门来教育扁罐漏勺的闲言碎语之总结,如何?」 蔡京见苏油听了劝,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又为苏油一转眼就能想到如此巧妙的方式而惊嘆:「此法妙极,蔡京有幸,先得窥夫子之道,夫子莫以为蔡京希望独专,一味阻碍就得了。」 苏油此刻心里只感到无比的滑稽。 不光光是因为刚刚和真实歷史上着名的大奸臣掰扯了半天道德,最后还採纳了他的建议; 还因为他想到了后世一本书——《朱子语类》。 《朱子语类》那部书里边,很多话几乎就是纯白话。 比如「人只有个心,若不降服得,做甚么人!」 又比如「人精神飞扬,心不在壳子里面,便害事。」 又比如讲论语:「曾子三省,看来是当下便省得,才有不是处,便改。不是事过后方知始去改,省了却又休也。」 苏油对程朱理学是不怎么感冒的,但是现在自己要推行自己的思想,却要模仿南宋景定四年出版的朱熹与其弟子的问答语录彙编,实在是太特么…… 这不光是要换了人家的菜,这是连人家做菜的锅都要搬走,都不知道从何吐槽起了。 但是不可否认,这样的方法,却是如今宋人最容易接受的方法。 第一千四百三十四章 省费 蔡京对苏油如此重视这部书的目的却有些误会,安慰道:「国公一直以事功取名爵,陛下终究还是要大用的,这一节,天下无人不知。」 这话说得苏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奸人永远是奸人,以为自己担忧被君王忘了,守制期间还不消停,着急忙慌写书就是为了找机会让赵顼记得自己。 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你想哪里去了,说说朝中的动向吧。」 蔡京说道:「朝廷动向嘛……蔡确的建议,国公如何看?」 九月,蔡确对赵顼建议,鑑于宁夏已固,青唐已安,陕西四路西军正军需要考虑出路了。 新军的威力已经大显,国家军队改革势在必行。 因此请赵顼将西军中的将领召到皇家军事学院,接受新式军事思想教育,举办「高级将领培训班」,同时将旧军大部转业安置,充实宁夏路人口,调整巩固边防,改造玉门关到于阗的交通线路,设立寨堡,驿站,巩固新得地区。 第630页 将西军剩下的精锐予以整编,重新按照新军建制组建,减少军费开支,提高战斗力。 与此同时,对于国家重点地区如蜀中、两浙、河北、南海,也将效仿京中、河西,调整军制,汰换旧军,组建新军代替。 这项建议从明面上看,应该说对大宋是有好处的,大宋的军事,也的确应当朝这个方向发展。 但是在短期内,这样做却也起到了暂时解除西军将领对军队控制权的效果,而且可以看作蔡确意图对军事染指的先兆。 其目的是什么? 不过苏油并不担心:「军机处的人员更换了吗?」 蔡京对苏油的政治敏感性相当满意,笑道:「陛下曾有意让高使相主事,但是据说被太后否了,改用了王韶,而章楶调任南海,接替王学士。」 「高使相如今只管军机处教育厅,皇家军事学院山长。」 这个安排很合理,军事学院进了一帮悍将,让苏油不由得想到《亮剑》里边李云龙、孔捷、丁伟三位军长,在南京军事学院里边闹塘鱼一样的表现。 也只有高遵裕这尊大佛才镇得住。 蔡确这番作为,捞取不到多少好处,最多就是安插提拔一些人手。 但是新军本身是个大熔炉,他们的服务对象很明确,就是国家和君主,而不是任何人的私人力量。 就连苏油,都只能从侧面,用天理人情,天心人心那套理论去影响他们。 在君王利益和国家利益相一致的时候,任何私人想要插手新军,都是妄想。 蔡京说道:「军机处蔡确是插不进手的,毕竟资望太浅,而且也没有军事建树。不过他此举肯定别有目的,只是一时猜测不透。」 苏油说道:「只要对国家有利,猜不透就别去瞎猜。朝廷要开科举了,蜀中的人才你看好了没有?」 蔡京笑道:「蜀中出类拔萃的,家氏兄弟,还有王当,程之邵几人,这次科举把握比较大……欸!说起来,好像还都是国公同窗?」 苏油想起当年在学宫的日子,不禁莞尔:「不但同窗,程懿叔还是我表侄儿。那一会儿你下山的时候,麻烦替我给他们带一份仪程,算是个意思。」 说完看看天色:「夫人也快要回来了,昨日打了一头麂子,捕得几只野鸡,还带着漏勺采了一筐蘑菇,那我们就小鸡炖蘑菇,山笋炒麂子,再尝尝我种的菜!山蔬野馔,不成敬意。」 蔡京大乐:「如今要吃到国公亲手料理的美食,那可是不容易,今日蔡京可算是来着了!」 …… 十一月,乙卯,太白昼见。 辽国,五泉行宫。 耶律洪基在大发雷霆:「私铸铜器屡禁不绝,你陈义干什么吃的?!」 参知政事陈义跪在地上浑身颤抖:「臣罪当诛,铜器利润太大,宋国二十五万贯岁币,实在经不起消耗。」 耶律洪基怒道:「朕的钱财,都哪里去了?莫不是被尔等贪墨?」 陈义赶紧申辩:「臣等鞠躬尽瘁,万死不敢!陛下,去岁白灾,朝廷赈济鞑靼诸部,实在是耗费了不少,还有黄龙府女直也在扶持,听说他们又败了……」 耶律洪基坐在虎皮大椅上,闭着眼睛,用手揉着太阳穴:「如今只说如何解决,冬捺钵的蕃部赏赐颁不下去,大辽失了体面,你陈义合族,怕是难逃罪责。」 陈义说道:「于今之计,臣思忖着……可否先跟沿海诸郡商贾相借,等南朝的岁币过来,再还与他们便是。」 「我?」耶律洪基的暴脾气又上来了:「我与商贾借贷?!这就是你陈义的主意?!」 陈义一脑门子冷汗:「不借的话……那就售官?」 耶律洪基一脚将陈义踹倒在地上:「十五万贯赏赐!得授多少官?你陈义参知政事一职,值不值这个数?」 「不不不……」陈义吓得连连摇头:「陛下,其实这事情还是雪灾引起的,我朝南方开明,多用绢钞,北方游牧,多用铜钱,朝廷所存,也多是铜钱。」 「雪灾一起,朝廷要救灾,就需要购入大量的粮食布匹,因此大量铜钱,便流入南方。」 「还有……还有就是观象台,宋人虽然援助了我们数十万贯,但是我们也要自掏一部分才建得起来。」 「哪怕是室老仿制了不少机械,但是泥石土方,配套的各种仪器机械,星台,宫室,总也是少不了的……也,也得近百万贯……」 「这些东西,也多来自南方,都是用朝廷的铜钱换取的。」 耶律洪基又怒了:「那你们为何不用绢钞?」 陈义嚅嗫道:「因为……因为天象台很多设施,依赖南方,也有包给宋人干的,或者从宋国购置。」 「绢钞只在辽国和獐鹿二岛通行,之外的宋人,他们是不收的。」 「南方本来有绢钞可用,铜钱对于他们可有可无,得到铜钱后,他们立刻便会化成铜器。」 「因为豪滑们都知道,我朝铜币与铜器差额巨大,化钱为器,他们可以赚取更大的利润。」 耶律洪基咬牙道:「这就是没办法了?你们非要逼朕动刀子?」 「不不……」陈义赶紧摇头:「绢钞方便,自有其好处,只要……只要这次捺钵冬赏,也改用绢钞,就没有问题了……其实就是个习惯问题。」 第631页 耶律洪基沉吟片刻,皱眉道:「那绢钞能足数吗?」 「足数!」陈义赶紧回答:「绢钞我朝绝对足数!正好南朝遣使与我们商议,问能不能够一次印发五年的绢钞,以便降低印刷成本,陛下我认为此事可行!」 「哦?」耶律洪基说道:「他们降低成本,对我们有没有好处?」 「当然有好处!不然臣也不会来求请陛下。」陈义赶紧说道:「每印发一次绢钞二十五万贯,我大辽要给南朝两万五千贯的那个……代印费,去年增发到七十五万贯后,这笔钱可就太多了,为臣每次都给得心疼啊。」 「因此这次臣与宋使商议,我大辽一次印足五年之用,只给他们两年之费。」 「这样大家都有好处——他们降低印刷成本,省去年年繁琐;而我大辽,则能整整省却二十二万五千贯!」 「如此一来,我们不但将带印费减省五分其三不说,还能一次纳入近四百万贯绢钞存于国库。仓促之际可以腾挪借支,难道还怕支应不下来一场捺钵?」 耶律洪基的脸色终于和缓了下来:「办事倒是勤谨,能从宋人那里抠出这么多费用,也算是功劳一件。」 「不过寅吃卯粮可使不得,此次捺钵乃特事特办,等明年岁币收到,还是要将铜钱折入库里,明白吗?」 「明白,还是陛下英明!」 「领五千贯赏赐,滚下去好好办差,越是遭了灾,这捺钵越是要办得体面,不能虚了气势让边蕃看轻,明白吗?」 「臣遵旨!」 第一千四百三十五章 归来 十一月,戊辰,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司马光修《资治通鑑》书成。 合三百五十四卷,歷十九年而成。 后光病《目录》太简,更为《举要歷》八十卷而未成,又别着《歷年》二卷,《通历》八十卷,《稽古录》二十卷。 至是上之,降诏奖谕,赐银帛衣带鞍马。 帝谓辅臣曰:「前代未尝有此书,过荀悦《汉纪》远矣。」 以司马光为资政殿学士。 校书郎、前知泷水县范祖禹为秘书省正字; 时刘恕已卒,刘攽坐废黜,故不及。 刘攽为人疏隽,不修威仪,喜谐嚯,数招怨悔,终不能改。 以讽刺新法不便,之前被贬曹州,因此这功劳没他的份儿了。 庚寅,诏门下、中书外省官同举言事御史。 以河东,河北水,并蠲洺庐会三州税。 是岁,秋宴,帝感疾,始有建储意,谓辅臣曰:「来春建储,其以司马光、吕公着为师保。」 又曰:「待苏油制毕,并举其事。」 这个月,辽主捺钵于五泉,诏改明年元曰大安,以王绩知南院枢密使事,陈义为中京留守。以枢密直学士杜公谓参知政事,赦杂犯死罪以下,改庆州大安军曰兴平。 蔡确机巧,见赵顼有用司马光、吕公着、苏油之意,开始给自己找退路,对邢恕说道:「上以君实为资政殿学士,异礼也。君实好辞官,蔡确晚进,不敢进书相劝。和叔你出于学士门下,宜以书言不可推却之故。」 邢恕平日里也就是在蔡确面前吹嘘,其实哪里敢跟司马光写这样的东西,不过恩主有命,只好写信给司马康,将蔡确的意思讲了一遍。 司马康转告了司马光,司马光笑而不答,对资政殿学士一职,再辞而受。 …… 两浙路,杭州市舶司。 冬夏两季,是市舶司极度繁忙的时候。 六月大量海船要涌来,十二月大量的海船要出港,中间备货,验货,保管,託运,保险,税收,发卖,入帐,防盗防火防四只脚的老鼠和两只脚的老鼠……诸多事务搅得刚刚来到这里的王中正一个头两个大。 好在市舶司的人都是做老了业务的,尤其是杭州市舶司,是大宋最大的一个外贸港口,当年苏油早就给市舶司立好了规矩。 虽然繁琐细緻,但是严格执行下来,这么些年倒是运转得井井有条。 王中正现在有的是钱,而且都是被洗白了的合法收入,因此他就算一文不贪,都已经花不完了。 现在他要的是名声,在九原路创下的万家生佛的名声。 一个中官能得到这么好的声誉,尤其是对王中正这样的贪污犯来说,简直就是特么气运逆天了。 于是王中正飘了,他要告别以前那种腐败生活,重新做人,向前辈楷模秦翰秦老公学习。 秦翰也是中官武臣出身,一生勇勐战斗,被创四十九,获得巨大声誉之后回朝,却又温良谦谨,轻财好施。 宫中长辈们说起秦老公,那都是啧啧艷羡,当年秦老公逝世的时候,汴京城里禁军百姓,无不嚎啕痛哭,扶棺相送;朝士大夫,莫不嘆息感慨,纷纷作诗祭奠。 一个中官,在中官被严重鄙视打压的宋朝,混到这份上,你敢信?! 王中正觉得自己的履歷和秦老公很类似,他也已经走完了秦老公那样光荣的前半生,而且运气比秦老公好,十几年征战沙场,愣是皮都没有碰破过一丁点。 这份福气需要好好珍惜,他也要温良谦谨!他也可以轻财好施!他也要死后万人扶棺相送! 当年听说王中正的这个理想,苏油都笑尿了,王中使你志向固然可嘉,不过前路上,却又一头秦翰秦太尉不曾遇到过的勐虎啊…… 第632页 王中正赶紧问是啥。 苏油认真说道,那就是太尉你心头的贪念。 尤其是杭州市舶司,那是金山银海,你本性贪财,陛下为何偏要放你在那个地方? 你品,你细品…… 王中正噗通一声就跪了,国公你看在同袍好几回的份上,无论如何,拉老王这一把啊! 苏油将王中正扶起来,很简单,倡廉明志! 你现在又不差钱,那些首尾我都给你料理明白了,你现在的钱财都是多年的军功和多年的积蓄,都跟你家中供奉的金佛一样干干净净。 所以你要倡廉,而且千万小心连带责任,因此不能被手下所蒙蔽,一定要狠狠的监督他们。 条款都在那里摆着,关键就看执行,你要睁只眼闭只眼,那就孝敬不断大家开心。 但是你要清楚,这些孝敬和开心,大头都是陛下的钱袋子里边淘出来的,对官员还好说,对太尉你,那就叫家贼。 家贼啥意思懂不?吕嘉问那种将家里东西往外搬,让家族不得好的,就叫家贼。 只要你把「贪」这头勐虎给治住了,然后再来给大家搞好福利,那你不但能得到秦太尉温良谦谨,轻财好施八个字的名声,还能站到比他还高的高度。 沐贪泉而贞心不动,处金穴而清节无亏! 这才是古往今来第一大中官,别说百姓朝士大夫,官家太后都会为你动容! 王中正是真被洗脑了,来到杭州市舶司啥都没管,就是狠抓监督管理。 对自己的人品,自己都不放心,于是规定,监督从自己开始。 又怕市舶司的人不敢管自己,干脆一咬牙请了旨,要赵顼从御史台派了国家级检察班子进驻市舶司,专事监督,不受市舶司管辖,只对赵顼负责。 赵顼收到王中正的请奏都惊着了,王都管这是生佛都做得不过瘾,竟要做中官里边的圣人?! 其志可嘉,大手一挥,准奏! 不用担心自己犯错误之后,王中正开始转而抓管理,提升对官吏的福利和对商贾的服务。 市舶司要弄福利实在是太简单了,随便来个引导入港,建几个仓储区,搞点物资补给之类的三产,比如罐头厂火腿厂什么的,就已经不要太滋润。 王中正是中官出身,抓服务那就更是老本行。 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有钱的是大爷,比如我,值当如此伺候。让人掏钱,总要让人家掏得舒服嘛。 话虽然丑,但是效果很不错,市舶司的业务可谓蒸蒸日上。 今天要来的这位可是真正的厉害人物,如果说市舶司是陛下的钱袋子,那这钱袋子的口子,就攥在这位手里。 王韶已经过了六十五,再不召回,只怕要死在南海。 赵顼的意思很明显,让王韶在军机处干一届,王学士就可以光荣致仕,安享晚年了。 王韶开疆拓土之功,仅次于苏油,以文臣干武事,开青唐,守南海,干得风声水起。 跟苏油不同的是,王韶善于利用形势以弱克强,不光是战略大师,还是战术大师。 在传统武臣心目中,蜀国公就会打呆仗,赖皮仗,欺负人仗,不厉害。 王学士才是偶像,是孙吴再世的全才。 同样的,王韶也是王中正的偶像,因此今日知道王韶要到来,早就屁颠屁颠地来到港口等候。 不多时,一支六艘军舰组成的舰队出现在天际,港口瞭望哨上的哨兵屁滚尿流地跑了下来:「大帅!发现左旋螺号!就跟在泰山号的后面!」 「什么?」王中正不禁大喜:「看清楚没?」 「看清了!四立桅俩前桅外加一个大烟囱!真真的!」 「好!」王中正转身就想向电报局跑,想了一下又站住,叫手下书记:「去,赶紧跟汴京城军机处,成都府,钟山理工学院,上海务,四通商号总部发报,告诉他们,左旋螺号回来了!赶紧去!」 第一千四百三十六章 消息 当先而来的,是南洋舰队的旗舰,长达一百五十米的泰山号。 纵帆船就好像是自然界中的鲨鱼,几乎就是大型帆船的终极形态,一次进化到位,再不用改变。 不过中间的小改进却是不断在进行,但是大平台却已经完全定型。 如今的泰山号,在海水下的部分包覆了铜皮,定期进行更换。 目的不是为了加固,是因黄铜对海洋生物有毒性,可以防止海洋生物附着其上,降低船速,另外也可以防止船壳被海水侵蚀。 中国海船有神器——油漆,远比他国海船经久耐用,泰山号至今仅进行过两次大修,却一直都是南洋水师的移动堡垒,海上中坚。 市舶司两艘小船开了出去,领航员登上大舰,引导舰队入港。 这个时间会很长,因此舰上很快下来几个人,先行搭乘着小船向港口驶了过来。 王中正举起望远镜观瞧,终于见到小船顶层甲板上,一个紫袍官员身后的几个年轻人,放下望远镜直跺脚:「长生天保佑!可算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赶紧再去电报局个人,再发一封,就说二六团练,苏朝请,陈通直,尽皆无恙!」 终于,小船靠上了趸船,王中正来到跳板边上,伸手迎接自己的偶像下船:「王学士来来来下官扶你……」 王韶笑道:「官家要你到杭州来享福,你却大搞廉政,不像是西边的那个王中正啊。」 第633页 王韶是老西北,底下这帮将领监军各自是什么脾性,可以说了如指掌,王中正这种黑材料深厚的中官,在别人面前可以装,在王韶面前那是装不起来的。 王中正老脸一红,伸手扶住王韶:「人家国公都说了,浪子回头千金不换,还不兴人学好了?学士可要给下官留点脸面……」 王韶哈哈大笑:「在南海听惯了当地人拗口的语音,你这口音啊,怎么听怎么对味儿!对了还没介绍……」 「还介绍什么呀!」王中正对着几个年轻人就抱怨上了:「几个小郎君做下了泼天的事体,这就是官家看重,着实遮掩,要不然啊,朝中可都要闹出大地震了!」 「这小一年可遭罪了吧?你说你们都是怎么想的!等进京见到了官家,再好好谢罪吧……」 「谢罪?谢什么罪?」王韶却是护短:「当年我中得进士之后辞官不任,流浪青唐十年,才有了平戎策,我看大宋如今的年轻人里,难得有孝奕、扁罐、椅子这份志气!」 「哎哟学士你可就别夸了!」王中正领着几人跨过趸船朝岸上走:「还志气,左旋螺号可是大宋第一等的大机密……」 上岸之后,王中正领着几人进了港务处的一个小房间:「再等一下,等做完手尾咱们再出去。」 几人都是莫名其妙,不一会儿一名新军服色的小中官跑了过来,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包裹:「都管,取来了。」 王中正接了过来,然后左右看了看,对小中官说道:「你先出去,守在外头。」 「是!」小中官敬了个新军军礼,转身出去了。 王中正这才将包裹递给赵孝奕,低声说道:「这是陛下的中旨,日期是元丰七年二月十五,内容是密令二十六团练,苏朝请,陈通直接管左旋螺号,进行长途试航。团练你收好了。」 王韶看了看王中正,又看了看三个娃子,一下子反应了过来:「扁罐!你敢盗船出海!你胆大包天了你!」 扁罐立刻指向赵孝奕:「孝奕哥是船长,是主犯,我们最多是协从!」 「少来!」扁罐的甩锅行为岂能瞒得过王韶这样的老狐狸:「二十六团练知道怎么行船?再借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椅子行止彬彬,跟他爹娘一样喜好学问,压根不会想要做这样的事情。」 「就你这野小子!跑不了!」 王中正赶紧焦急地摆手:「小声点几位爷,官家都给你们打了遮掩,就别在这上头掰扯了,反正走到哪里都说是奉内降指挥行事,咱的确有诏书在手啊,是吧?」 「对对对……」赵孝奕赶紧拉着扁罐和椅子对西北作揖:「官家仁德,我三人铭感五内,唯有鞠躬尽瘁,报效无回……」 王韶看得直翻白眼:「难怪蜀国公要坚持交卸差遣,回乡替八公守制;曹王闭门不出,研究医理。原来是你们闯出来的祸端!」 扁罐和椅子一下子傻了:「八公……八公去世了?」 王中正说道:「你们出京不久,苏八公就仙逝了,蜀国公以苏八公有怀抱之恩,上书五请,坚持要为八公守制一年。陛下恩准了。」 扁罐眼泪下来了:「那我爹现在在眉山?我要回眉山。」 王韶皱眉道:「哪里容得你们这么自在?乖乖跟我一起进京,听候陛下处置。」 说完又劝道:「你们出海也差不多一年了,蜀国公守制也即将结束,很快你们便会在汴京相见,相信你爹肯定也是这个意思。」 王中正说道:「现在有了电报就是方便,走吧,先去市舶司歇息,相信陛下和国公的意思很快就会到。苏小少爷到时候遵守陛下与国公的意思就好。」 果然,等到王中正带领着几人来到市舶司衙门的时候,赵顼的旨意已经到了,要王韶立即启程,务必要赶上参加明年正旦的大朝会。 同时携三个小子一起入京。 很快,苏油的电报也到了,果然和王韶所言的一模一样,要三人先随王学士入京,听候赵顼处置。 到此扁罐和椅子也没有办法,只能听从。 …… 可龙里,老翁井。 苏油日常的生活,就是种菜,做饭,着述。 在得到蔡京的提醒之后,苏油开始调整着述的语气。 书中所用的体例是一问一答,以「有问」开题目,以「答曰」回答问题。 但是写了几天就写不下去了,因为苏油一提起笔,就要想起扁罐。 从时间上计算,扁罐四月出海,如今眼看要到次年的一月,时间越长,生还的希望就越小。 苏油换回了正常的着述模式,将改编的工作交给了毕观。 每隔三天,苏油会停止一天的工作,陪漏勺游玩。 今日父子俩在山口摺纸飞机,父子俩比赛,看谁的纸飞机飞得远。 漏勺不知道这东西为啥叫飞机,不过不妨碍他玩得开心。 山下匆匆行来一列人马,张胜领头,眉山知州带着水火行仗跟在后面。 张胜才道山脚,就对着山上大喊:「少爷——大少爷回来了——还有团练和陈少爷——都回来了——在杭州——」 苏油一下子站起来:「漏勺,哥哥回来了!」 漏勺将正在折的纸飞机往边上一扔,站起来就朝草庐跑:「我去给爹爹取黄荆棍儿——」 「嘿你这小子……」苏油赶紧一把拉住:「你不想你哥哥吗?」 第634页 「想!」漏勺点头:「但是他这么久不来看我,我去问娘,娘每次都说等他回来先揍一顿!」 苏油现在满心都是欢喜,将漏勺抱了起来,看着山底下:「是该狠狠揍一顿。」 没多久张胜和知州上来了,漏勺问道:「狗剩叔,哥哥呢?」 张胜伸手将漏勺从苏油怀里接过来抱着,喜气洋洋地说道:「哥哥还在杭州呢!杭州市舶司王都管发来电报,说左旋螺号刚刚抵达杭州市舶司,少爷他们现在和南海舰队都督王学士在一起!」 就听身后「咣当」一声,却是毕观泪流满面站在那里,脚下是一个打碎了的瓦罐。 知州将电报递了上来:「国公,这是市舶司发来的电报,字数简短,只知道船和人都平安无事。如何回復,还请国公示下。」 苏油取过来看了,将毕观招唿过来,把电报递给她,然后对知州说道:「人回来了就好,具体经歷,等慢慢再了解。」 「让他们不用来眉山,等他们到来,我守制也结束了,没必要。」 「让他们随王学士一起进京吧,老实待着,全听凭陛下发落。」 知州有些踟躇:「国公……」 苏油笑道:「没事儿,就这么回復。放心,陛下恩厚,不会拿他们如何的……」 第一千四百三十七章 功业 元丰七年十一月,各路奏报开始上达,大宋迎来了丰收的第三年。 三年丰积,天下太平。 虽然今年有洛水黄河两处水患,黄河还差点在大名府决口,但是到底还是给按住了。 宁夏三路虽然还没有纳农税,但是商税和工矿的收益,比三倍农税还要高。 一车车的金银铜铁,汇集到八番镇,跨过黄河抵达兰州,然后转运京兆,送往郑州。 钢铁在郑州变作一根根铁轨,沿着铁路的路基,分别向洛阳和汴京延伸。 上个月,阿里骨一行被送至阙下,赵顼令送法司录罪。 大理寺经过审判,认为阿里骨父子兄弟弒母、杀叔、残害大宋使臣,无辜诛杀大臣百姓,人数多达数千之众。 手下部将青宜结鬼章,数忤大宋,以卑劣的手段诱杀景思立,长期与大宋对抗。 请旨以大逆之罪处置。 《时报》连篇累牍地登载了此次审判,尤其是青宜结鬼章,百姓对他的仇恨甚至比阿里骨还要强烈。 按照《宋刑统》,大逆之罪当斩。然而在行刑的时候,开封府愤怒的老百姓蜂拥而上,打跑了押送和监刑的官吏,将阿里骨、南纳支,结籛咓龊、青宜结鬼章活活打死,「碎啮其肉,至不可睹」。 这是一次严重的群体事件,事后愤怒的百姓还企图冲击辽国使馆,被刚刚调任京中的燕达阻拦,抓了一百多闹事者。 赵顼倒是没有怪罪百姓,事态平息之后,命燕达将人都放了出来,不过将开封府主官和通判给贬了。 召命蔡京入京,担任开封府尹。 然而这些新闻,都比不上一条爆炸性的大新闻,濮州团练使赵孝奕,蜀国公之子苏轶,陈昭明学士之子陈桐,奉陛下之命,驾舟出海,东行万里,发现了一片「新大陆」! 那片大陆光海岸线就不比大宋海岸线短,三个孩子本来是想要实现环球航行的,结果沿着大陆海岸线从北向南走了几千里,都没能绕得过去! 和新宋洲不同的是,那片大陆上还有和华夏同种的人! 从北向南,当地的人所奉行的,分别是夏制和商制! 这一条首先是《两浙商报》给捅出来的,贺鬼头用了五百贯,买下了《左旋螺号航海日志》的首发报导权,美滋滋地刊登海外报导。 《汴京时报》都气哭了,堂堂国子监督办的报纸,但是正因为是官办,经费使用的灵活性比不上郑侠他们,只能转载人家的消息。 而且根据《新闻法案》的规定,《汴京时报》还必须给《两浙商报》一份「转载费」。 一石激起千层浪,什么发现新大陆,来回三万里航程,在夏商之制世间尚存的消息冲击之前,都变成了浮云。 大家开始议论纷纷,陈通直今年才十一二岁吧,他这个大胆的推断到底靠谱不靠谱哟…… 紧跟着,静海军节度使赵宗佑一道上表,再次震动了大宋学界——东面大陆上那个施行商制的国度,竟然保留着上千年以来的歷年天文记录表! 经过左旋螺号理工小组的整理翻译,钟山观象台的初步测算,这些数据,至少抽样验证的那部分,竟然是详实而准确的! 这条消息让赵顼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到现在,他也对理工科学有了一些概念。 用于指导理工科学的,是数学,数学应用最广泛的科学,是天文,所以天文学发达的国家,数学就会发达,相应的理工一般也会非常发达。 所以按照逻辑来推断,东大洋万里之外的那个国家,天文发达程度不亚于大宋,故而其数学和理工的发达程度也应该不下于大宋。 这下糟了,大宋好不容易搞定了西夏,青唐,正准备大力武装自己,下一步就是那个貌似不可撼动的辽国。 这眼看着才多收了三五斗,咋就又冒出一个巨大的对手呢? 这就是苏明润说的,一个矛盾刚解决,一个矛盾冒出来? 等到再往下看,靠,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国家?这这这……这不那啥……科学啊! 第635页 哪个国家竟然还在使用石器?! 赵顼对赶到汴京城的陈昭明说道:「学士,到底什么样的国家,才会是这个模样?」 陈昭明也在翻看扁罐和椅子的奏报:「从字里行间也能够看出来,子超和子鸣,对这种情况也是莫名其妙。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真相,怕是得从其国家的歷史入手才行。」 「不过那个连商周时期的青铜器、车马都没有,遑论巨舶,对我大宋不存在威胁。」 说完又皱眉道:「他们这样也太不严谨了,只凭一些蛛丝马迹,就断定为商周后裔,不太靠谱。」 赵顼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是不是商周后裔先不论,好叫学士得知,他们在那里发现了巨大的金银矿藏,仅仅一个月就採得黄金十六万两,白银近两百万斤。」 陈昭明对此也不怎么在意:「既然如此,当地人为何不採?他们以什么作为货币?」 拿到第一手资料的赵顼开始显摆:「听说是一种叫可可的豆子,能够制作出香味浓郁的饮料,估计和咖啡豆差不多吧。那里的王公贵人用这种豆子作为货币,而不事金银。」 说完摇头道:「天下之奇,还真是有些莫名其妙了。」 陈昭明拱手道:「多谢陛下包容三个孩子,否则以他们的弥天大罪,至少得流放沙门岛上去。」 赵顼不禁失笑:「这三万里风涛都来回无碍,沙门岛才多远?」 「再说曹彬平南唐,也没给太祖搬回来这么多金银,就连蜀国公收南海,取宁夏,第一年里也没拉回来这么多嘛。」 「什么罪过,五百万贯的金银还赎不得?朕可非如此不仁之君。哈哈哈哈……」 陈昭明不善言辞,只能陪着干笑。 赵顼说道:「这事儿今后不可再提,二十六团练乃是奉朕中旨,以苏轶、陈桐为副,对皇宋第一艘蒸汽海船进行海试。」 「孩子们除了绘制出了大东洋航线,东胜州西岸海岸线图,还在航行过程中对蒸汽机进行了二十六项技术改造;设计了步兵炮、榴霰弹;收穫了一座金山;无数东胜州的作物,禽畜;还有千年以来的星表。」 「学士,据说这两个风带,可以让航船在两地之间持续不断地往来,而非如前往天方印度那边的船只,需要候风而行?」 陈昭明说道:「是,不过大洋上的风浪,据说夏季最为平缓,冬季风险还是挺大的。」 赵顼拿着圆规,指着地图上的温华郡,然后一路向南拉到金山郡:「听扁罐说从这里,到这里,中间自有少量的游牧部落,以野牛鱼类为食,过了此处,方为农耕之区。」 「温华郡这里,气候适宜,巨树参天,外海有长岛遮挡,是天然良港。」 「下边还有一个地方,和温华郡地势几乎一样,也是挡风的峡湾,不过更大。」 「然而还是没有出口,把扁罐气着了,认为是温华郡的重复叠加,于是取名为加復郡。」 「接下来朝廷会让二十一节度亲自带领舰队前往考察,如果这两处适合耕作,朝廷将设军设港,造城屯田,然后……」 说完又从加復郡指到玉黍国:「就可以去这里往大宋搬金银了。」 见陈昭明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不由得苦笑:「说这些是有辱学士清听了,总之三个孩子此次不但无过,而且功业不小。」 「尤其是椅子,听说在此次航程中绘制了大量的快速写生画,发明了威力巨大的空炸杀伤弹,负责用甲骨文和玉黍国君臣相沟通,主持翻译了天文资料,果然继承了学士和县君的超卓天赋!」 「这样的神童我大宋少之又少,今年才试过童子科,也取了几位,不过那几位和椅子扁罐,是没法相提并论的。」 「然而毕竟年纪还小,这样的天才要是折损在万里风涛当中,我大宋如何承受得起?」 第一千四百三十八章 暴发户家长 「所以今天请学士来,一是感谢学士和县君为我大宋培养出了这样的人才;二来是请两位对他们严加管束,要替朕效力,也不急在这几年;三来嘛……」 说完自己都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不知道拥儿最近的学业如何?要是不争气,告诉山长,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总之要严加督导。」 开始都还像样,说着说着就变成了暴发户家长见老师的口吻了。 陈昭明有些哭笑不得:「郡王学业是没问题的,不过因为在文科上下的功夫更深,因此数理方面,我们要求他能跟上普通进度就可以了。」 「这与子超子鸣是不一样的,他们从小就淫浸在工厂实验室,田间地头那些环境里,仪状野蛮,不然也不会干犯大忌,莽撞从事。」 「臣请陛下颁赏千万不要过重,更需严加斥责,以免他们更加骄纵。」 「好好好……」赵顼明显没有听进去,一边敷衍一边将一张图纸推到陈昭明的面前:「这是贵公子的炮弹结构图,还请学士给我讲解一二,到底是怎么做到空爆的……」 …… 曹王宫府。 赵頵正在亲自保养府里珍藏的雷琴。 这琴叫来凤,是赵顼赏赐给他的唐代雷氏名琴,每年都要精心修缮保养一番,才能保持优美的音色。 二王在宫外其实也有府第,那是赵顼早就给他们建好了的,就跟这琴一样,每几年也要精心修缮保养,但是就是不能去住。 第636页 高滔滔是个控制欲很强的母亲,三个儿子都住在宫中,这其实引发了很多朝臣的不安。 仪国公赵佖救治过缓,导致失明一事,赵顼事后处置了几个医官,似乎事情就过去了。 但是叶忠恆虽然是雍王推荐入宫的,但是因为自己这里医书多,有段时间叶忠恆常来拜访求书,所以这事儿要细论起来,大哥对自己也不是不可以怀疑。 熙宁八年正月那场宗室赵世居谋反案,被自己大哥定性为谋反,当时作为太祖后裔的赵世居被赐死,而他的医官刘育直接凌迟。 而那个刘育,曾经跟二哥谋求过差事,和二哥不免有些瓜田李下。 当年三月初四,刘育下狱,四月十五,二哥上奏大哥乞赐外第,然而到了四月二十一,赵世居案就匆匆结案,而大哥也赐予二哥方团、玉带,继续留居禁中。 这里边老娘的态度起了很大的作用。 去年大哥有几次不豫,接着将两座亲王府翻修了一遍,紧跟着就让还没有到出阁年龄的佣哥儿与群臣相见。 这是大哥对自己的身体有些担心,开始安排继承人了。 结果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竟敢盗船出海,要不是有蜀国公长子和陈学士独子相随,自己得知消息的当晚,就可以直接上吊了。 大哥很快遣中使来告诉自己,只说三个孩子是奉自己密旨出京的,让他不要在意,但是自家儿子什么品行,自己清楚得很,就不是一个能安静的主。 而且二哥很快也派人来了,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偷偷告诉了自己。吓得自己当即开始闭门不出,只声称要修道闭关,精研医术。 这小一年里边,大哥、二哥、老娘,都对自己关切备至,但是越是关切,自己心里越是害怕。 赵孝奕其实是自己的第二个儿子,不过因为长子早夭,他就是自己爵位的继承人,又因为性情顽劣,在宗室士林里边基本就是个笑话。 那些笑话在汴京城广为流传,要说没有有心人撺掇煽风,赵頵自己都不信。 于是自己只好更加严厉地整肃家风,棍子都打断了好几根,只希望尽量给大哥留下些好印象,一边又唯母后和二哥马首是瞻,心态就是反正天塌下来有大个儿的顶着。 知道自家儿子安然返回抵达杭州之后,赵頵躲在修行的密室里边痛哭了一场。 只有神仙才知道,自己有多爱自己的儿子,但是变态的天家伦常,将自己和儿子的关系活活逼得如同反目。 越担心就越拘束,越拘束就越叛逆,越叛逆就越担心,自己和儿子的关系,就是一个恶性的死循环。 王从之是琴道妙手,经他修缮后的鸣琴,果然恢復了名琴应有的风采。 赵頵非常满意:「多谢道长了。」 王从之稽首道:「该是贫道多谢王爷才对,若非王爷,贫道也见不到如此精美的唐琴,这道来凤,实乃雷威的巅峰造诣。」 赵頵说道:「雷氏制琴常自分品第,上者以玉徽,次者以琴瑟徽,又次以金,又次以螺蚌。看来虽是名家,却也怕知音希赏,明珠暗投啊……」 「不过道长你说,大宋如今奇巧珍玩迈越前朝,为何偏偏这琴之一道,却新不如故?」 王从之说道:「这个有很多的解释,想必王爷都听过,不过蜀国公曾有一个解释,倒是别开生面。」 「哦?」赵頵不禁好奇:「蜀国公却是如何说的?」 王从之笑道:「我是姑妄听之,也为王爷姑妄言之。」 「蜀国公曾说制琴用了胶漆桐木,而这些东西,是依赖人力,强行拼凑到一起的。」 「材料和材料之间,会产生机械应力,因此也需要一个应力释放期。」 「待到应力变得舒缓,琴的各个部分之间不再紧张,才能和谐融处,音色自然就会更加优美了。」 「古琴上漆纹的产生,就是应力释放的明证。」 赵頵说道:「似乎也有些道理。」 王从之说道:「因此并不是我大宋的制琴工艺不如前朝,而是有些东西,只能交给时间去处理。说不定百年之后,我朝的琴,便会胜过今日这道来凤。」 说完嘆息一声:「然而到那个时候,王爷的来凤,却又已胜过今日多矣。」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谁叫唐琴比宋琴,它就是要年长一些呢?」 赵頵心头巨震:「頵闻教矣。」 …… 元丰七年十二月,乙未,资政殿学士王韶抵京,赵顼在武英殿予以极高规格的接见,升大学士,提举军机处。 同日,临翰林院,参观赵孝奕、扁罐、椅子带回来的诸多海外文物、资料,听取这次航海沿途的风物,以及大洋对岸的部落,城邦状态,了解当地民情。 最重要的,是听取翰林院对于椅子童鞋关于大洋彼岸人口为商周余裔推测的论证。 最搞笑的是,苏颂、陈昭明等理学派大臣,扁罐和椅子的尊长,对这种推论表示严重的怀疑,认为那些人或许在血缘上和华夏人相近,但是其文明,不能简单地从少量的相似就可以武断。 这或许是每一个文明发展所必然经歷的时期,只能说,大洋彼岸北部部落的文明程度,还处于中土夏朝时期,而南部城邦的文明程度,接近中土商朝时期。 但是不能因此就断定人家的文明是继承了夏商文明而成。 第637页 但是与扁罐椅子的长辈们浇冷水不一样,翰林院的其他学者却认为椅子的推断非常有道理。 而且还振振有辞地给出了证据! 第一千四百三十九章 证据 有人就指出,根据史书记载,周武灭商的时候,当时的淮夷将军攸侯喜正带着殷商军队在讨伐东夷。 之后这支部队在歷史上再无记载,只说攸侯喜带领殷商遗民东渡「天之浮桥」,去了另一处地方。 王安石在江宁府指出,《左传·僖公十六年》中有过记载:「六鹢退飞过宋都」。 但是能够「退飞」的鸟,在中土从来没有发现过,这次扁罐他们从东胜州带回来物产中,却有一种食蜜鸟,能够退飞和空停。 这说明当时殷人的后裔和中土,可能还有过联繫,带回了足以在中原炫耀的东胜州食蜜鸟。 而刘攽则列举了《竹书纪年》,里边记载着夏代命九夷,狩猎于大海,获大鱼。就是扁罐他们出发所选择的北线。 苏轼则引用了《诗经·商颂》记载,「相土烈烈,海外有截」,「相土」指殷商的第十一代君主,而这「海外有截」这句话,说明在殷商时,中原王朝就已经拥有了海外领土。 而此次扁罐从托尔特克,呸,什么破名字,玉黍城! 此次扁罐还从玉黍城的神庙当中带回了两个玉雕和两个刻有玉圭,玉圭上有汉字! 经过司马光的解读,第一块上的文字,应该是「俎娀茧翟」,而第二块上,应该是「妣辛十二示土」。 茧翟是有娀氏的长女,殷商的祖先。帝高辛氏是黄帝的曾孙,也是殷商的一位祖先! 十二示土就是十二社,而「十二示社」是殷商祭祖的制度。 所以这是当地人祭祀先祖母茧翟和高辛氏的玉圭! 那两个玉人,其服饰和髮型,也和殷墟出土的玉人形象,非常接近! 韩纯彦也是考古专家了,指出当地的神庙形制、人祭风俗、用动物形象分军队旗帜等情况,和商周风貌很接近。 还有那个蛟龙的图腾形象,以及当地龙神所管辖的风、雨、云、丰收等神职内容,都和华夏的龙非常相似! 此外还有《山海经》,《神异经》很多以前看似荒诞的记录,现在都有了来路,他们描述的是那片老远老远的陆地。 于是翰林院就闹开了——这么多证据,难道还不够吗? 蜀国公坚定地认为,奉行华夏文明的民族,就是华夏民族。西夏、大理、交趾、日本、高丽和辽国南部,都应该被囊括在华夏文明圈子里边。 这就是韩昌黎所谓的「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 然而现在有这么多华夏痕迹的东胜州文明,却还说值得商榷,这是看不起人家落后吗? 在冷静务实的学者眼里,这些都属于无厘头的胡说八道,那几个玉圭上的文字,都和中原文字似是而非,最多只能算是巧合。 但是即便如大宋顶级的学者陈昭明,也拿不出可以驳斥自己儿子的有力证据,相反,翰林院一堆老冬烘,就跟打了鸡血一般兴奋。 陈昭明无力地列举了当地没有青铜器,而殷商青铜器异常发达的例子作为反驳,然而却又被老冬烘们驳倒了——陈子鸣小先生说那可能是第一文明期和第二文明期之间出现了断代,有那些宏伟的建筑,我们完全可以推断当地曾经出现过金属加工工具嘛! 只不过后来第一文明期覆灭后,金属工具都锈灭在丛林当中,或者还深埋地下没有发掘出来而已。 最有力的一击来自天文资料,这个陈昭明都得认帐,玉黍人的天文记录相当完备,甚至超过了中原保留的记录,说明了那个文明对天文的重视程度,和华夏文明是一样的。 陈昭明一口老血憋在肚子里吐不出来,对天文的重视,那是每一个农耕民族的本能好不好?不然他们怎么知道何时该播种? 最后赵顼出来定性,昭明学士这种在学术上谦虚谨慎的家风气,我们大家还是要学习滴,毕竟椅子童鞋年纪尚小,这也才是我朝第一次渡过大洋抵达彼岸,说服力稍微有些欠缺,也可以理解滴。 但这事情并不难,我们只要多派些船,多派些人过去,继续深入了解不就是了? 然后大家就一起躬身,陛下圣明。 于是赵顼又紧跟着提出下一个问题,那么这次大发现,该不该奖掖?如果该,那又如何奖掖? 扁罐现在的朝请郎,文散官正七品;椅子因为苏小妹得太皇太后和太后宠爱,恩荫得比较早,现在是通直郎,文散官从六品。 这个官阶已经相当高了,要是再升官阶,搞不好就要走上苏油现在的路子。 于是大家都提出反对意见,不能再升官了,最起码,不能再升文阶了。 蔡确建议道:「既然不升文阶,要不就授职吧,降两级授实职,将作监、军器监丞就挺合适。」 赵顼想起俩孩子在武器设计上也有天赋,蔡确的这个建议也算合情合理,两个职位虽然是八品,但是已经比宰相子初得授职高了一级。 不过一个十四一个十二,就领受了京官职务,却又是难得的殊荣了。 而且扁罐和椅子在这次大航海中,一个表现出管理能力,一个表现出设计能力,蔡确这道建议,可以说四平八稳,考虑了各方意见,没啥好说的。 第638页 然而关于赵孝奕的任命,就有些麻烦和敏感。 頵王爷的儿子,不好安排啊…… 见群臣都噤若寒蝉,赵顼直接开口:「那就升雄州观察使,重新做回机宜厅知河北事。明明是干才,却偏要放浪形骸……」 「呵呵呵……想做米虫,都没问过朕答不答应。」 这可以算是格外的恩遇了,这娃前科太烂,做了一回军机处机宜厅知河北事还逃了差遣,这回又被赵顼按回了原有的位置上。 这也是赵顼的考虑,大宋皇室明面上可永远是兄友弟恭,母慈子孝。赵顼决不会在这方面落什么忌惮弟弟的口实。 …… 曹王宫府。 赵孝奕看着朱漆的宫门,嘆了一口气,迈步朝里走去。 王府管事赶紧迎了上来:「观察,王爷在书房,等你好久了。」 赵孝奕白了管事一眼:「你这老狗,消息倒快。」 管事腆这脸笑道:「少爷这番也算是给王爷挣得了一份脸面和光彩,你是不知道,你出海这些日子,王爷闭门不出,日日长吁短嘆,他可是想念少爷得紧……」 就听书房内一声怒喝:「想他早点死在海上差不多!萧干你在胡沁啥?!让这孽畜赶紧滚进来!」 赵孝奕迈步进了书房:「父亲这话,可是将蜀国公、石仙卿、昭明学士、苏山长一起得罪了啊,要说父亲将自身置于危境的本事儿,儿子才是第一个佩服。」 说完规规矩矩跟赵頵行了一礼:「父亲,孩儿回来了,特来领罚。」 「你!」赵頵一见儿子这惫懒样子就怒火腾腾往上沖,可见到儿子肤色都变成古铜之色,一身看着健硕了不少,想着他这一年来都不知道在海上吃了多少兇险多少苦,不禁又长嘆一声坐了下来:「我已经管不了你了,这个家,你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可是你别忘了你的身份,你这是要坑死咱一大家子是不是?」 「要不是陛下宽仁,光你这擅离京城,潜窜海外之罪,你父亲多大的能为,能给你遮掩得下来?」 赵孝奕一声轻笑:「父亲,儿子顽劣,不都是为了给你老人家添点污迹吗?难道你要学二叔那般,广布党羽,做大宋的贤王?」 赵頵吓得心惊肉跳:「这还是在宫里!你敢如此浪言?!你……你……」 赵孝奕摇头:「父亲还是没看透,你要是相信儿子一回,就上表陛下,自请出外吧。」 「休要胡言乱语!」赵頵下意识地朝书房外看了一眼:「你皇祖母那里不顾了?再说你二伯都没动,轮得到我动?」 赵孝奕冷笑道:「你是你,二伯是二伯,你为什么事事都要惟他是瞻?你跟二伯是兄弟,跟陛下就不是兄弟?他是我二伯,陛下却更是我大伯!」 第一千四百四十章 木兰陂 赵頵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自己这个自幼顽劣的儿子,可这回儿子做下如此大事,实在是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如今换了一种目光看自己的儿子,竟然……似乎……从自己儿子还是浮滑促狭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智慧? 难道这一切都不是他跟着蜀国公长子胡闹,而是他故意利用这样一次机会,搞出来的这一出? 「奕……奕儿?」赵頵试探着相询:「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孝奕脸上第一次露出郑重的神色:「父亲,我自幼浮滑,然人过十四,尚不知是非否?」 「可是父亲久处宫内,不知外间所议,朝臣视二伯与父亲,犹视未起之盗跖。」 「因此我也只能越加放浪,以示无能。」 「上回帮蜀国公整顿郑州冶厂,后得推举机宜厅,我也藉故推逃了。」 「如今看来,陛下不会再任由我逍遥胡闹,可正因如此,更是将我父子推到了风头浪尖之上。」 「父亲,请外吧。」 赵頵看着自家儿子,第一次觉得他是如此的陌生:「奕儿……这么多年……你早告与我知,我何至于,何至于……」 说着说着,声音中都带上了一丝哽咽。 赵孝奕拱手道:「欺瞒父亲这么多年,是孝奕之罪,不过父亲不善作伪,早告与父亲,只怕父亲会演砸。」 赵頵唏嘘了一阵:「想不到我家顽劣,竟是千里之驹,弄此大险,却也侥倖得成局面……」 终于下定决心:「为父决意请外,从今往后,由得你那二伯去折腾。咱家,不跟着掺和了!」 站起身来,在书房中来回踱步:「不过如何才做得成?你皇祖母那里……」 赵孝奕说道:「一路上和苏轶有的是机会聊天,据他说,仙卿正在和钱乙、唐慎微收集整理一部大医典,叫《元丰本草纲目》,如今即将大成。」 「父亲一向喜欢研究岐黄之术,不如以此为藉口,与蜀国公商议一下,将这事情揽过来。这样就不但有了请外的理由,也是立德立言的好机会。」 赵頵犹疑道:「夺人之功……这不好吧?再说蜀国公尚在眉山守制,如何沟通?」 赵孝奕说道:「蜀国公一向推功惯了的,再说此事后面审议制版付印……也是事务繁杂,父亲主理,他人列名于父亲以下,也不算完全夺人之功。」 「沟通就用四通的电报渠道,小七哥回来有一段时日了,如果父亲同意,我去与他说。」 第639页 「好!」赵頵终于同意:「这事情办得成,吾家方得安稳!」 沟通很快就得以完成,十二月,辛子,曹王赵頵上表,欲修《元丰本草纲目》。 此书将大到一个惊人的程度,按照赵頵的规划,将分作医学部、药学部、医技部、临床部。 最早石薇他们一直在整理的《本草纲目》,不过是其中《药学部》的一部分而已! 赵頵要主抓的这部着作,却要将一个「现代化」医学院的所有教材,以及大型医院的设置,运转、管理等内容,都要归纳进去。 等到诸般成熟之后,甚至还要进阶成为后世卫生部的组建管理,国民体质提升,控制瘟疫等重大疫情的大型医疗事业的重要文献。 完成这么庞大的一部医学着作,对天下万民的好处是不言而喻的,因此请求陛下,成全臣弟的这个妄想。 所要耗费的精力是无限的,所以也请陛下容臣弟出居外第,以方便工作。 赵顼下旨挽留,但是赵頵为国家卫生事业奉献的态度很坚决,最后甚至提到了出家修行,吓得赵顼准了赵頵的第四次上表,命其出就外第,同时赏赐金宝珠玉,赐玉鱼为佩。 大宋亲王佩玉鱼,从此成为成制。 同时召回远在西北的唐慎微,和钱乙一起作为赵頵的副手,组建医典局,担任《本草纲目》修撰。 …… 扁罐虽然父母不在京中,但是去处其实不少,除了家中有绿箬和张麒照应,还有石府,还有苏颂那里,还有三畿的庄子。 结果扁罐刚一出宫,就被舒国长公主接走了,和王彦弼一起,陪赵佣读书,重新恢復了学院的生活。 椅子带回来的大量图册,成了赵佣最喜欢的东西,每天都要缠着扁罐和椅子讲大海上的经歷。 其实扁罐和椅子他们还是经歷了不少的风险的,东大洋上的消息陆续传回来,几艘冒险在九月进入北西风带的捕鲸船,连番失事了。 扁罐他们的成功,除了船只先进,水手专业,观测准确,计划周密,安排科学,理工动手解决问题的能力突出以外,船员的团结和船只指挥的谨慎细緻,以及他们逆天的运气,也是决定性的因素。 不过今天扁罐没给赵佣讲航海冒险,陈昭明从司农寺带回来一张地图,几个娃子正在研究一项水利工程。 木兰陂。 木兰陂,是大宋在福建的超级大工程,直到后世都是全国五大古陂之一,世界灌溉工程遗产。 陂首枢纽工程由拦河坝、进水闸和导流堤组成,横截溪流,拒海水于陂下,引溪水灌溉农田。 这道水利工程,乃是响应国家号召,民间集资自发筹建,而且前后修成的经歷,可谓一波三折。 最早,福建兴化军莆田县所处的南洋平原田地,灌溉水源来自德化戴云山的木兰溪。 由于木兰溪雨季水量大,旱季水量小,导致南洋平原旱涝无常,大片田地荒芜。 当地百姓迫切期望兴建水利工程,保证农业收成。 有一位叫钱四娘的十六岁女孩挺身而出,携带巨资十万贯,来莆筑陂,苦干三年,终于筑成。 然因选址不当,陂成即被洪水冲垮,极度悲愤的钱四娘投水自尽,时年仅十八岁。 其同乡林从世,感动于钱四娘的悲壮义举,发愿要完成钱四娘的未了夙愿,于是也携了十万贯巨资,来莆继续筑陂。 第二次修造也因选址不当,陂成之日,再度被洪水冲垮。 百姓们前仆后继修造木兰陂的悲壮事迹,感动了远在汴京的赵顼,于是赵顼下诏,招募有志之士,再修木兰陂! 熙宁八年,具有理工学院和都水监背景的水利专家,福建侯官县人李宏应诏,「倾家得缗钱七万,率家干七人入莆,定基于木兰山下。」 扁罐拿着木笔在地图上为赵佣讲解:「第三次兴建木兰陂。李师在僧人冯智日的协助下,首先就是总结前人失败的教训。」 「分析研究钱、林二陂失败的原因,他们认为,钱陂『与水争势,是以不遂』;林陂『隙扼两岸,怒涛流悍,是以再坏。』」。 陈梧说道:「之前的两次失败,在于没有摸清地质和水情,选址不当。郡王你看,最早钱陂的选址在这里,过于靠上游,江面狭窄,难以抵挡来自上游的洪水。」 王彦弼说道:「林陂选址的时候,虽然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但是却又太过于靠近下游。」 陈梧说道:「对,林陂忽略了海潮对堤坝的影响,将地址设置在了这里,海水涌入迅勐,导致坝体被海水侵蚀崩溃。」 扁罐说道:「经过一番比照,李师他们最终把陂址定在木兰山前的钱陂下游,与温泉口边的林陂上游处。」 「郡王你看,此处虽然江面宽阔,工程量比前两次的大得多,但是由于水势迂缓,可以避开江流的直接冲击和潮水的迅勐顶吞。」 王彦弼说道:「在陂首即将建成的同时,还需要立即大规模开展南北洋的堤防建设、河道治理、堰闸修建等工程。」 赵佣立即就想到一个问题:「那之前两道窄陂都耗资十万贯,李宏的七万贯明显不够啊?」 扁罐笑道:「郡王英明,一眼就看到了这个问题。」 第一千四百四十一章 功课 「所谓负锸如云,散金如泥,陂未成而力已竭。蔡学士也是莆田人,得知情况后復奏于朝,募有财有干者辅之。」 第640页 「最后得当地十四大家,三余七朱、陈林吴顾的帮助,施田舍田,出钱出力,带头支持筑陂、挖沟、建闸、修堤、填塘。」 「加上皇宋银行提供的低息贷款,前后共计施钱七十万缗,舍田四千余亩,经过八年努力,终于在元丰六年,将木兰陂建成。」 「李陂长计三十五丈、高两丈半,上障诸溪,下阻海潮。」 「为了防止浪涌,又在陂的上下数里,砌以长石,阻遏潮势。」 「在陂的南岸建回澜桥,开大沟七条、小沟一百多条,导溪水过桥入沟。」 「渠成之后,能够灌溉南洋万顷良田,除了满足百姓以外,每年能输军储三万七千斛。」 赵佣不由得大为感动:「我要禀告父皇,为钱娘子立庙,为李宏、智日禅师请功。」 扁罐遗憾地说道:「李师因为积劳成疾,已经在元丰六年,便以身殉了。」 「啊?」赵佣不禁傻了。 苏小妹从门外走了进来:「木兰陂的成功,是将筑陂和治水作为一个系统工程,统一考量,仔细勘察,慎重选址,精心设计,严密施工,才换来的成功。」 「它的成功,极大地促进了当地的农事发展。其乡名士方天若,修成《木兰水利志》,将木兰陂的价值说得很清楚。」 「陂成而溪流有所砥柱,海潮有所锁钥;河成而桔槔取不涸之源,舟罟收无穷之利。陡门涵泄立而大旱不虞漏巵,洪水不虞沉灶。 赡陂田设而巡护不食官帑,修治不削民脂。 由是莆南洋,田亩万有余顷藉以灌溉,岁输军储三万七千斛。 南洋官庄尤多,民素苦歉,由此屡稔,一岁再收。 向之篓人,皆为高赀富户。」 「最关键的,是木兰陂的巨大成功,唤起了当地兴造水利之风。」 「如今那里的士绅百姓,自发兴建的陂坝不下千数,有大有小,已经投入使用的工程不下三百。」 「更加宝贵的,是积累大量的水利经验和技术,八闽大地上横空出世的无数堤坝,都有着木兰陂的影子。」 赵佣起身:「学生见过山长。」 小妹笑道:「郡王,在学院之外,不用这么拘礼。」 赵佣躬身:「学生不敢。上午夫子讲授厚培国本之道,说要『厚农桑』,我当时就问他,这话从春秋战国喊道了现在,为何国家田土还是不够?为何庆历君子当年高喊『厚农桑』,却将国家土地从四百多万顷,厚成了两百多万顷?」 说完不由得有些愤然:「夫子却告诉我应该提大政,掌大局,不需要知道这些,只需要知道如何善用知道这些的人,就好了。」 「我估计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因此才出宫来请教学士和山长。」 苏小妹微笑道:「很多事情,自己去寻找答案就好,郡王这般盘根问底,却是有些为难侍讲的夫子们。」 赵佣有些不忿:「我就是见不惯他们明明不懂,还一副板着脸训人的样子。」 舒国长公主也进来了:「朝中的众臣,术业各有专精,郡王如果一定要求全,那今后便没人可用了。」 「如你父皇,文章比不上大苏,义理比不上蜀国公、介甫公,数学物理比不上陈学士、沈学士,史学难比君实学士、刘攽兄弟。」 「但是他带领着大家,让大宋从衰颓积弊,走到了今天的富足强盛,便是他虚心接受各方意见,尊重贤能,博採众长之故。」 「因此那些夫子所说的也是道理,你带着牴触的情绪对待学问,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收穫的。」 小妹笑道:「仁宗之前,皇子学习更重书法和文章,仁宗后,方延请大儒入宫讲学,到今天陛下同意你们可以出宫就学,也是在不断进步当中。」 「郡王很不错,能够对夫子的讲学产生疑问,引发思索,进而寻求答案,仅这一点,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不过你每天二十段文字的功课完成了吗?还有心思研究这些?」 说到这里赵佣的脸终于苦了下来:「没有。」 舒国长公主立即将脸沉了下来:「那就不留郡王了,先回宫完成学业吧。这些扩展的课程就先缓一缓得了……」 赵佣傻了:「我还有事儿,扁罐哥哥跟我说有吐绶鸡吃……」 小妹说道:「郡王就别想了,一共才带回来几十只,都送到尉氏去了,等种群繁育起来再说吃的事儿吧……」 赵佣表示没关系:「那还有甘薯,马铃薯,我不挑的……」 长公主笑道:「郡王说笑了,这些东西,岂敢让郡王轻易尝试,要是有个什么好歹,那得是天大的干系。」 想了想,对旁边侍奉的女僕说道:「去给郡王挑一篮子花生,那花生倒是比中土的个大,我给郡王按照蜀中的做法,滷制之后再烘干,吃不上火,论滋味却也是好东西。」 用一篮子花生哄走了不情不愿的赵佣,长公主这才对小妹说道:「扁罐在我这里,妹妹还有什么不放心吗?」 小妹笑道:「姐姐可是多虑了,这不是淑寿公主归宁吗,驸马又与哥哥他有一段交谊。哥哥不在京中,这礼节章程,不就落到了我身上?」 「姐姐是知道的,我苏家人最不擅长的就是这个,因此特来请教。可不得给韩家人看轻了去。」 淑寿公主是宋英宗最小的一个女儿,韩嘉彦中得进士之后,被皇家给看上了,成了淑寿公主驸马。 第641页 韩嘉彦对这项家族与皇室的联姻举动倒是并没有什么反感的地方,因为他的兴趣在歷史、考古、文字学,能够因尚公主而远离宦海的政治翻覆,专心学问,反而觉得不错。 长公主笑道:「淑寿妹妹在闺中的时候,可是个有主见的,即便太后都拗使她不得。」 「平日里喜好素净,有一年宫中元夜,太后说了一句要大家穿着体面些,姐妹们都认真打扮,就她还是老样子。」 「这下可出了格了,太后见到便问,不是要你体面些吗?」 「淑寿反问:今年学完了韩、鲁、齐三家诗,难道还不够体面吗?」 「你说她是不是倔拗?」 高滔滔虽然也有一定的文学修养,但是也到不了这份上,因此非常高兴,那一年特别多给了淑寿公主一些赏赐。 不过舒国长公主却多了个心眼。这韩、鲁、齐三家诗,乃是西汉初期的时候,燕人韩婴、鲁人申公、齐人辕固讲解《诗经》的三个流派,其中《鲁诗》流传最广,然而到了西晋就佚失了。 妹妹从哪里得来的《鲁诗》? 叫人偷偷一查,原来是韩嘉彦在可贞堂偶然翻得了《鲁诗》遗本,正好自家妹子也在可贞堂借阅有关《诗经》的书籍,遇到正在翻刻《鲁诗》的韩嘉彦,大喜过望,主动出手帮忙。 这事情要细说起来,其实还有古文经与今文经的斗争冲突在里边。 三家诗都是今文经,汉儒解读《诗经》,往往一字千言,认为其中蕴含着无数隐晦的大道理大思路大原则大暗示,甚至从训诂沦于神怪迷信亦有之。 苏油则继承了宋儒的怀疑和復古思潮,认为应当从《诗经》的原意内容去着手,所谓「思无邪」。 当然,就算是古文派,对于今文派也要研究,而且还要研究得很透彻才行。 假设,不管最终被论证为真或为假,都是有其价值的,这,却又是理学一门的观点了。 第一千四百四十二章 理由 未出阁的公主偷偷跟男子一起录书,这事情要是被有心人宣扬,搞不好会被弄成皇室丑闻,长公主便悄悄禀告了高滔滔。 没过多久,淑寿公主就下嫁了韩嘉彦,直到洞房花烛那一刻,两人才知道自己娶的嫁的,却是故人。 事后自然鹣鲽情深,因为韩嘉彦在司马光的商周文字考义局搞研究工作,高滔滔甚至特许淑寿公主随夫君一起前往洛阳,在大宋公主里边,算是独一份。 今年韩嘉彦要进京汇报商周文字考义局的工作进展,赵顼命淑寿公主一同返京归宁。 韩嘉彦是苏油在相州认下的学生,因此有了苏小妹关于交情这一说。 长公主对小妹说道:「所以哪里需要什么大礼,几部孤本书籍你苏家找不出来?走吧,我们入内细说。」 待到进了内室,长公主拉着小妹坐在榻边,低声道:「曹王请外了,这次理由充分,陛下准了。太后那里,也说不出什么来。」 小妹说道:「那雍王可算是鼓掌难鸣了。」 长公主嘆了口气:「只希望我那二皇兄知难而退,皇帝哥哥,以前对他太宽容了,今年陛下数次不豫,也真是让人揪心。」 小妹低声说道:「哥哥说陛下自有子嗣,郡王聪睿好学,虽然年幼,却已有明君之相。」 「不过二王出外,阻力主要在太后那里,怎么说动太后她老人家看明形势才好。」 长公主说道:「却难,太后一向对二王宠溺,华夏史册之上,几曾有王爷到了年岁二十余年还不出外的道理。大宋如今繁华若是,已有贞观,开元之相,岂可因此细故……」 小妹拉着长公主的手:「若太后可以理动,也等不到今日了,姐姐千万不要贸然直谏,我们再想想办法吧……」 …… 雍王府邸,赵颢正在听王傅郑雍给几个王子讲解《论语》。 他的心思其实很多人都明白,就是既不贸然出头,但也不拒绝机会。 那个位置,他一直在盯着。 王安石变法的第五年,天下沸怨,当时的太皇太后和太后在陛下面前哭诉安石相公乱天下法度,其实自己也出了不少力气。 还有宣德门王安石马匹僕从挨打事件,也有他的影子。 不过两宫太后哭诉的那次,被赵顼视为巨大威胁,直问是不是让给你来?让他赶紧谢罪。 而宣德门那次冲突,却被苏油化解,甚至不惜冒着开封府尹职务被夺的政治风险,各打五十大板,给赵顼和王安石保住了体面。 不过那一次到底天从人愿,郑侠一道《流民图》,还是让拗相公下了野。 然而预料之外的政局翻覆却并没有到来,皇兄不但将改革坚持了下去,反而因此独揽大权,局面更是越来越好。 王安石下野的那一年,竟然成了大宋国势的拐点。 从那以后,皇兄拎着王安石留给他的罐子,在里边炼起了新药。 两浙南海,堪称神来之笔。 两处地方对大宋巨大的财政贡献,足以让朝臣们选择性地忘掉陕西河北的糜烂。 而等到大家为两处的巨大成就欢唿的时候,皇兄却悄无声息地完成了河北和陕西的布置。 河北倚仗海运,得到了巨大的财力支持,将艰难的局面生生扭转了过来,进入了温饱期。 第642页 而西夏的变局,更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当时自己的幕僚们多番推断,都认为高遵裕、李宪、王中正带领的数十万大军,在精强的夏人铁骑面前,只有送死的份。 在他们的推演当中,种谔一定会轻出,高遵裕和刘昌祚必定会争功,王中正必定会畏缩不前,李宪必定会不听指挥浪战。 而夏人肯定会坚壁清野,以大军围高遵裕于灵州城下,等到天寒地冻,大宋数十万大军的命运,或者好不到哪里去。 即便侥倖得胜,夏人隔河而守兴庆,政权不倒,支援河套地区,使之变成巨大的游击区域,宋军也将陷于那滩烂泥塘中,举步维艰。 当时大家推断,宋军有六成的可能败于灵州城下。 就算获胜,后续陷入死局的可能,那也将高达九成。 谁!曾!想! 谁曾想诸多后续谋划完全落空。 种谔果然轻出,高遵裕和刘昌祚果然争功,王中正果然在九原畏缩不前,李宪果然不听指挥,前期顿兵不出,后期入天都山浪战。 然而结果却大出人意料之外,一样的打法,却让大宋在河套河外,直如摧枯拉朽一般,覆灭了夏国! 甚至携大胜的余威,全收青唐,河西,拓土到了于阗! 皇兄的声望,如今已经达到了巅峰,哪怕是在自己的幕府里,都认为他超越了太祖太宗,甚至有人以唐太宗,汉武帝并论。 唐太宗是好比喻,汉武帝是坏比喻。 但是哪怕是汉武帝,都是让大宋皇帝们嘴上不好不好,内中仰慕仰慕的对象。 从那个时候起,自己开始藏得更深。 直接笼络官员那是不可能的,那是龙之逆鳞,因此笼络士子儒生,就成了赵颢的曲线道路。 毕竟士子们最终还是要入仕的,耕作勤快一点,总能有些收成。 大宋如今的局面,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虽然一直强撑着,但是元丰改制后突然勐增的工作量,对那个中人之姿的皇兄来说,无疑是摧毁健康的兇手。 这两年虑囚,降死,不光光是仁德,不光光是往人口稀缺地区输送劳力,难道就没有为皇帝健康祈福的意思在里边? 这么多年都等了,再等等,又何妨? 思绪翻飞之际,却听郑雍轻咳了一声:「王爷,敢问我的讲解,可有不当之处?」 赵颢这才反应过来,对王子们说道:「哦,郑师讲解得精闢,《论语》,一言而明,通篇都是讲『仁』。」 「大道精微,终身一以贯之,都不一定就能领会得了。然而学《论语》,看似浅显,其实非常重要,原因就是学它读它,可以『近仁』。」 「这就好像将家搬到了夫子隔壁,与之相邻,天天聆听他对弟子们的讲解,可以体悟其寻常话语当中的深意,明白了吗?」 诸位王子都是点头。 赵颢说道:「下去还要多努力,不要以为年关将近就松懈了进学,元夜入宫为太后起居,说不定她老人家就要考较你们的学问,不可掉以轻心。」 几个皇子都点头称是,赵颢让他们退了下去,方才端起茶碗:「曹王此举,可是将本王放在火上烤了……」 郑雍正色说道:「刚刚王爷说得好,夫子一以贯之,不过一个仁字。」 「而仁字何起?孝。这就是王爷留在宫中的原因。」 「太后对王爷之恩德,难道还敌不过外间流言蜚语?难道王爷可以为了一己的贤名,而置至孝之思于罔顾吗?」 很多事情,差的不过是一个道义上的理由,赵颢立时改容施礼:「还是郑师见识通透,赵颢受教了。」 …… 左旋螺号带回来的东西既多且杂,金银之财不论,夏商之礼不论,天文记录不论,光动植物品种就够宋人消化好久了。 吐绶鸡和瘤头鸭极度不符合宋人的审美,尉氏庄子上的独腿张二,竟敢置椅子少爷的科学命名于不顾,直唿为「丑鸡」,「丑鸭」。 土豆大如马铃铛,因此唿作马铃薯,甘薯以性质得名,好歹保留住了名称。 远在蜀中的苏油得知消息之后,来了一封信,要求将所有作物收于冬庄,先试种,摸清物性再说。 其中提到了四季豆不做熟可能有毒,马铃薯的芽孢可能有毒,而那种凉薯的藤蔓,更是可能有毒。 所有的东西都不能乱吃乱种,先收于庄上,等待天师府的师兄们过来用小白鼠小白兔做完毒性试验再说。 张二是离蜀国公非常近的人。 人就是这样,隔得远了才会觉得他是神,要是每日相处,就会觉得对方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 因此张二对蜀国公的指教有些不信,扁罐少爷和椅子少爷都说了大东洲的人以此为食,蛮夷都吃得,我张二就吃不得?! 第一千四百四十三章 苏颂看药 玉黍和甘薯蜀国公没提,又是两位少爷送到庄子上最多的作物,比人参和那什么树皮还要多。 于是张二觉得,或者这两样可以尝尝。 眼看就要年关了,这几年寒假期间,好几位少爷都要来庄子上过冬,大家都住在庄子上,只有其中一位赵二少爷,每日里要去长公主府上过夜。 想到这里张二就有些不忿,认为这是长公主对自己的不信任,但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不忿归不忿,却也不能怎么样。 第643页 不过张驸马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煦,没事儿偷摸着来庄上泡澡,烤叫花鸡,弄得这苏家庄子就跟自己家一样。 理由很强大,苏家温泉池子影壁上自然生长的苔痕,以及竹子和兰花的剪影,对提高画技大有帮助。 因此张二心中就觉得张驸马和冀国大长公主虽然喜欢顺庄子上的好东西,但是可亲可爱,比凡事都有点「端着」的舒国大长公主更讨人喜欢。 摇晃着脑袋抛开这些思绪,张二对庄客们吩咐:「今日里要把房间收拾出来,猪该杀的先杀了,鱼该打的也先打了。」 「记得留两头大个的猪,一口塘,到时候给驸马和少爷们玩个意思就成。」 「少奶奶不在,今年围猎估计几位贵人和少爷们有些悬,今日我要去跟两个庄子的管事议议,先将猎物朝北山赶赶。」 「还有少爷们的冰靴,器械,都要取出来保养好,书画用的纸张墨笔颜料,那是驸马的命,一样差池不得。」 「那些个丑鸡丑鸭给餵瓷实了,蛋都给送到孵化房,都是县君的宝贝,不能看着丑就不管它们!」 「还有那些马铃薯凉薯之类的,每天要巡视地窖检查,少爷从万里外头带回来的东西,谁要是整出了闪失,那下回自己去给少爷带回来赔上!」 人开始变老,嘴就开始变碎,说了这么多还是不放心:「明年开春将那些东西种上,一定要伺候好了。一切按老爷说得来!」 「俩少爷此番干出好大事体,国公信里一句好话没提,大家都要长个心眼子。」 「别见到就臭捧撺掇,到时候俩少爷又跑了,唯你们是问!都明白了?」 明白了,众人一闹而散,各忙各的去了。 张二看看天色,嘀咕了一句今年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冰,哒哒哒地往另外俩皇庄上去了。 结果这一盼就盼了好久,到了腊月十五,两位长公主和张驸马才带着赵二少爷,嘉彦少爷和一位没见到人的长公主到了尉氏。 两位少爷却没有到,只有先期到来的绿箬和张七郎。 张二跟张麒打听,才知道两位少爷已经被陛下授了官职,现在还在熟悉职务,今年要回来得晚些。 直到腊月二十三,庄外才来了一行马几辆车。 却是苏颂领着几个小辈儿回来了,同路的还有陈昭明和苏小妹。 这段时日里,扁罐和椅子被苏颂教育得不要不要的,因为根据杭州市舶司的统计,如今海事的失事率,在外洋上还颇高,这次左旋螺号得以成功往返,最大一点,还是占了天时和运气。 他们选择了大洋上最风平浪静的四月出发,回来的时候却又选择了低纬度的信风带,刚好躲开了恶劣天气。 还有对于西风带的判断,几个小的明显低估了其威力,反而姜是老的辣,陈昭明推断出了万里之外,有一片大陆阻挡洋流,竟然非常的准确。 苏家人早慧有好处,但是扁罐这样的,差不多可以叫做胡作非为了。 也就是赵顼给了苏油天大的面子,用中旨给几人遮掩了罪过,否则朝中御史们绝不会如此轻易就放过他们。 而他们的举动,对朝局都产生了严重的影响,导致赵頵闭门,苏油守制。 好在最后的结局是好的,他们的平安归来和巨大发现,直接导致了赵孝奕被赵顼重新按在了军机处,逼得赵頵不得不表态,用请外的方式表示自己坚决站在大哥的一边。 这中间有多少人,出了多少力,苏油跟各方大佬做了多少沟通,多少妥协,却又不是两个孩子所知了。 不过这些能说的,在汴京城已经说完了,来到庄子上,苏颂刚下得马,第一句就是:「带我去地窖。」 张二愣了一下:「老宗叔,甘薯跟玉黍我们都煮上了,在饭桌上看一样的……」 「什么?!」以苏颂的涵养,这一刻都将鞭子扬了起来:「你们敢吃了?!」 「没没没……」张二赶紧抱着脑袋讨饶,不过接下来的话让苏颂更加愤怒:「肯定要等大家到了才开席嘛……」 扁罐赶紧将苏颂拉住:「宗伯莫急,甘薯和玉米多的是,张二他们料理不了多少的……」 说完对张二使眼色:「赶紧去摆饭,我带宗伯去看新作物。」 苏家地窖是后世别墅地下室的格局,不是随便挖个窑就完事儿的那种。 通风之后,扁罐才带着苏颂来到地下室中。 种子和块根都保留在这里,明亮的汽灯下,一个个巨大的木箱整齐码放着。 陈昭明跟苏颂介绍道:「此次带回来的东胜州作物有五十余种,除了这里,两位长公主的府上也囤积了许多。」 「扁罐和椅子心细,除了作物本身,连所出的纬度和种植方法都记录了下来。」 「如可可和一些水果,已经送到南海章楶那里去了,现在庄子上多的,是玉黍米、马铃薯、藜麦、南瓜。」 「凉薯不适合汴京的纬度种植,不过天师府发现凉薯的藤蔓的确具有毒性,因此也存放到了这里,没敢留在杭州。」 苏颂拿起一个玉米棒子:「的确比中土粮食大多了,亩产能有多少?」 扁罐说道:「他们都是刀耕火种,产量却也不低,亩产也能有两三百斤。」 苏颂眼神就亮了:「畲田之法,都能当一亩上田啊……」 第644页 椅子说道:「和甘薯、马铃薯一样,还多种于坡地,我看他们那些地,明明颇为干旱,却也有收成。而他们的好地,则多用于种植各种豆类。」 苏颂刨开砂箱,从里边掏出一个圆乎乎的块根:「这是甘薯还是马铃薯?」 「马铃薯,甘薯是这个……」扁罐赶紧从另一个砂箱里刨出一个红皮的小块根来:「这东西约莫一两指粗细,两者产量比玉米为高,且因块根埋于地下,产量比玉黍米更加稳定。」 「甘薯藤还可以当做菜蔬和饲料。」 苏颂是理工先驱,凡事讲求眼见为实,实验数据说话,闻言只是点了点头:「明年就按照你父亲所说的耕作之法,试种这三种作物吧。我再看看人参和金鸡纳树皮。」 扁罐他们此次航行没有引发朝中对其真实性的争议,除了各种完备的航海日志,收集到的地理发现和资料实物外,最重要的就是那一船价值五百万贯的金银。 赵顼老实不客气地将金银收了,不过也实在不好意思再欺负娃子,人参和金鸡纳树皮只取了少许交给御药局验证药性,其余大方地算作扁罐他们的「劳动所得」。 看到人参苏颂都不敢相信:「我朝人参出于上党,后来上党的挖没了,开始进口辽参和高丽参。」 「如今两地的人参也日渐稀少,这样大的……京中十贯一支也难得购到。」 张麒笑道:「是,近日求索人参的权贵太多,少爷来信说人参就是药物,药物就是为了救人,让家中收藏了百十来根最大的,其余的干脆都送去了四通商号拍卖行,最大的买家是大相国寺和天师府。」 大相国寺是真买,天师府就是抬价的托,苏家人喜欢坑和尚,而天师府则是半卖半送友情价。 苏颂看着手上那根胖大人参:「医家讲究的是药物要对症,所谓牛溲马勃,败鼓之皮,医家之良也。」 「京中权贵趋之若鹜,以为人参乃延年益寿之品,我怕要吃出几个毛病来,才知晓好歹。」 第一千四百四十四章 扎堆 将人参放回匣子里,又看了金鸡纳树皮,甚至还掰了一点放到嘴里尝了尝:「此药在南海已然获得验证,治疗痢疾堪称神奇,可惜跟黄蒿素一般,还是过于金贵。」 扁罐笑道:「宗伯,咱们理学一门,从来都是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解决好不好的问题。」 苏颂顿时笑了:「哈哈,我们扁罐说得在理,说不定来年南海就种起来了。」 将树皮珍重放好:「赶快加工好保存起来,这样放着药性管不了几年。走吧,既然张二已经都做好了,那就只能吃掉。不然又是浪费。」 据说是有毒的几样张二也不敢上,就用盐水煮了甘薯、玉米、花生端上了桌面。 苏颂对甘薯和玉米的味道很满意,嘆了口气:「这东西如果真的耐旱,贫家得之,和在米饭里烹食,却是胜过榆钱桐子百倍了……」 这几年大宋连续丰收,京中纵使是乞丐脸上都些肉色,但是除去三大发达地区,大宋还有广大的贫瘠土地。 即便三年连续丰收,其上的农人仅得刚刚温饱而已。 陈昭明说道:「陛下英睿,如今五等户和佃户日渐减少,四等上的户口日渐增多,与王相公所在时岁入有增,贫民日盛的光景,却也有了根本的不同。」 苏颂点头,晃了晃手里的甘薯:「加上这些东西,我大宋百姓,有望过上好日子了,扁罐,椅子,你们是大功臣。」 说起吃的扁罐谁都不服:「张二这做法和东胜州的土着们别无二致,要是爹爹在此,一定可以料理出无数的美食来。」 苏颂也笑了:「我就奇了怪了,你爹听说你带回来几种物产,立即来信,将其种植方法写得明白清晰,却又和当地土着刀耕火种没有一丝牵连,乃我华夏精耕细作的路数。」 「他什么时候又成了种植专家了?难道是八公託梦给他不成?」 张麒却道:「少爷这方面也有本事儿,比如韭黄和高笋,还有和小妹研究的那倍体之法……」 苏颂摆摆手:「那些可以从观测实验得来,可这几样他都没见过……」 思索了一下又道:「不过也可以逐类旁通,种芋头和山药,八公可是大行家。小苏一篇《植山药记》,去年在时报上登出来,不失为名篇,定然会千古流传。」 张敦礼正吃得高兴,闻言就是一脸黑:「不知哪个缺德的散布谣言,说那篇文章里的膏粱公子却是我,毫无道理。」 在座的都知道苏辙这篇文章里,反面人物的原型本来就是他,不由得都是好笑。 倒是苏颂发现了一个问题:「咦?驸马你如何还在这里?你不开声我都没留意。」 张二端着一盆鸡汤冒粉丝过来放桌上,闻言接口道:「这庄子啊,驸马爷来的次数,可比老爷夫人还多!来一次圈里的大阉鸡就少一只,驸马爷里外都是主气,一点客气都不带的!」 一桌人都哈哈大笑,苏颂也是乐得不行:「一年不见,张二学问又见长了,连造词都学会了!」 吃过饭,苏家学问人们又移步书房,点起喷灯继续讨论学问。 这次远航,让扁罐和椅子对左旋螺号和船用锅炉的很多地方提出了改进意见。 比如颇为垃圾的双前桅结构,都不用等到结束航行,航行中途就已经被扁罐他们自作主张给改成了单桅,增加了前桅和船体间的牵引绳,将三角帆增加到了五面,大大简化了左旋螺号前桅三角帆的设计,也大大简化了船员操作。 第645页 比如甲板,所有出入口都增加了密封门,这样即便海浪涌上甲板,也不会沖入到船体之内。 构成船壳的铁肋,可以从船体内延伸到甲板之上,构成牵引直立桅杆的牵引桩,这样可以让纵帆桅杆更加强固,承受更大的帆面。 至于船用蒸汽机,零碎的改造就太多了,那个大工具机就是个累赘,没少给扁罐和椅子添堵。 扁罐的建议是去掉那个华而不实的工具机,改为装备大量的预备构件。 至于舰炮,两人的建议是小型化,至少部分小型化。 霹雳炮威力固然巨大,但是一门连同炮架重达一千五百斤,不方便搬到陆地上去。 一门霹雳炮的重量就当五门步兵炮,因此不如去掉部分,改装小炮,大小结合,还方便拆解运输,能够灵活调配给登陆的海军陆战队使用。 建议倒是好建议,但是四十毫米口径的「炮」,在大宋君臣的概念里,委实是过于「小巧」了些。 赵顼在收到报告的时候还很高兴,结果在得知炮弹图纸是一比一比例之后,伸出三个手指就盖住了弹头图纸,然后摇头表示不行。 皇帝说不行,那就得改,扁罐和椅子这段时间就是在干这个,最终将步兵炮口径增加到七十五毫米,炮管缩短到不到一米,高低射界调整到了负六度到七十度,左右射界二十度。 不过即便缩短了炮管,这门炮还是增加到了四百斤。 好处就是方便拆解,可以拆解成几个部分分别运输。 有了郑州军工的大力支持,样炮很快就造了出来,并且进行了两种弹药的试射,威力让所有人都非常满意。 椅子设计的延时引信是配合这种炮的神来之笔,苏颂又认真研究了引信图纸:「弹体增大后,这东西的加工难度反而降了不少,还是陛下的眼光独到。」 这就是脑残粉的无脑捧了,苏颂对皇帝陛下无限忠诚,这种话竟然说的非常自然。 虽然是事实,但那是赵顼瞎矇对了一次好不好?! 苏颂放下图纸:「你们两个臭小子,又是航海又是造炮,这是不准备在左班列身了?」 陈昭明说道:「椅子虽然设计出了步兵炮,但是陛下的意思,还是要他研习义理,以后也得考进士。」 「至于扁罐,乃是这次偷跑的主谋,国公说他作为右班武臣,或者与性子更合。」 苏颂取下老花眼镜用麂皮擦拭,嘆气道:「若然如此,最高兴的人,只怕是石公了,一身本领不忧后继无人……」 说完摇头:「不行,扁罐你还是要考上进士,哪怕是列于右班,这有进士功名的右班,和没有进士功名的右班,那也不一样,否则就算你功劳再大,别人都要说你是蒙父恩荫的米虫。」 「所以这个进士一定得考,至于名次倒是可以降低要求,不落到四五甲去让人笑话就行了。」 扁罐都傻了,四五甲就叫人笑话?那翻年参加礼部试的那些人里边,有一半都是笑话? 但是小孩子的抗议是没有用的,老族兄当年虽然殿试没有发挥太好,但也是举事第一名,妥妥的学霸一枚。 在学霸成群的家族里边,学渣是没有发言权的。 难得的几天假期,大家在一起研究学问,东胜州揭开神秘的面纱,需要消化的东西太多了。 于是张二发现不光嘉彦少爷,就连那赵二公子也都在苏家庄子扎堆,到后来两位驸马和彦弼少爷到了饭点老不回家,几位长公主也跟了过来。 接着负责服侍几位公主的妈子婆子,侍卫中官也跟了过来,这下苏家庄子热闹了。 扁罐将找到的那套《竹书纪年》交给韩嘉彦,韩嘉彦却不稀罕了,因为他已经拜託公主在密阁找到了这部书,现在他感兴趣的是扁罐从东胜州带回来的圭表文字。 根据这些文字,韩嘉彦认为那里的人根据这些最基本的中土文字和创字规则,又独自发展出了另外一套象形文字体系。 而陈昭明还是认为此说不太严谨。 大家对那个大陆为何没有出现普遍应用的金属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们明明就在大矿床上,为何对脚下的东西一点不感兴趣呢? 最后小妹认为这可能和经济学有关系,可以从需求,供给和流通几个方面来解释。 也就是说,没有需求。 金银铜都软,硬度还不如黑曜石,不适合作为工具使用。 而流通则是依靠可可和盐,金银对他们来说,没有价值。 还有当地物产丰富,刀耕火种都能过得不错,没有科技进步的要求。 总之那是一个充满了神奇谜团的国家,让大宋顶级的知识分子们无不兴趣盎然。 第一千四百四十五章 风波 王彦弼对扁罐和椅子偷跑没有带他感到非常的气愤,愤怒声讨扁罐哥哥的不义之举。 为了安抚王彦弼,扁罐只好将阿坦送给他的陨铁项鍊切割成四片,打磨光滑之后,发现陨铁内部原来是漂亮的铁晶花纹。 那种花纹独一无二,就连石富的锻造技术都仿制不出来。 串上绳子,扁罐,椅子,王彦弼,还有赵佣,一人一条,这才勉强安抚好了王彦弼和赵佣。 快乐的日子总是很短暂,大家烧烤,游玩,行猎,转眼就到了二十八。 苏家庄子终于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张麒,绿箬,扁罐和椅子。 第646页 苏颂是工部尚书,要参加大朝仪,其余的公主驸马们更是除夕就要入宫起居,都返回了汴京城。 苏油不在,扁罐就是家主,马上就要十五岁了,扁罐也理所应当参与主持家庭事务。 苏家的家主,各种节日里都要给庄客们发放福利,这些也不劳扁罐操心,张麒和张二早都安排妥当,少家主就是出面做个人样子而已。 不过庄户们非常开心,这是苏家庄子的一个大变化,大少爷立事了,偌大的家业有寄託了,苏门后继有人了。 除夕夜庄子上的活动也很多,苏家炮仗是从郑州採购过来的,那叫一个响亮。 之后就是按照大宋规矩,开牌局赌博,少爷给参与活动的庄客每家发了一贯小面额的崭新宝钞,作为赌资。 婆姨们则带着闺女,在另一间大屋吃食喝饮子聊天,家中有大小子的,当娘的就偷偷相看人家闺女的行止动静,考虑年后怎么请媒婆说媒迎亲生大胖小子带娃进学成家立业抱重孙…… 操不够老母亲的心啊…… 大家一直热闹到了过了子初,道了新年好,方才渐渐散去。 就在大家带着对新年的快乐期待沉入梦乡的时候,一队快马骑军奔来,打破了山村的宁静。 苏家庄子看似松懈,其实即便在新年里,暗中都有布置。 金属哨声响起,猧子们纷纷吠叫起来,庄子大路两边出现了不少手持弓箭,器仗的庄客,庄子大门外的几处篝火点燃了起来,墙头上有不少人影开始晃动。 骑军首领见状暗贊了一声,不顾得下马,先高喊道:「吾乃殿前副都指挥使,武康军节度使燕达,奉太后懿旨,护送判将作监丞苏轶、军器监丞陈梧入觐!」 张麒已经批衣起来,一看火光下那员武将,赶紧打开城门:「燕节度,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两人是老相识,打南海的时候张麒负责大后勤,跟负责具体军事操作的燕达打过不少交道。 燕达对张麒施了一礼,却不下马:「事态紧急不容多叙,张郎君快让两位少爷起来吧,哦对了……」 说完从怀里递了一道诏旨和一个明晃晃的铁片项鍊过去:「这是内降指挥,那铁片是延安郡王给的,说是信物。」 张麒只扫了一眼那铁片:「我们立即出发!」 苏家的马极好,很快三匹健马准备得当,张麒带着扁罐和椅子加入燕达的队伍,朝汴京城狂奔而去。 元夜,两制上官员都起得很早,盛装准备。 但是他们很快收到传报,今年大朝会取消,官员各自静守家中,等待消息。 这道命令极不正常,所有收到命令的人都是大惊失色。 很快,各种小道消息传来,三省和枢密院,王珪蔡确等主官昨夜半夜就已经入宫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来。 很快王珪、蔡确、韩绛、出现在都省,宣两制上官员。 群臣终于得到确切消息,不过却是坏消息,上不豫,而且很严重,中风! 甲辰,赦天下。 命辅臣代祷景灵宫。 乙卯,分遣群臣,祷于天地、宗庙、社稷。 王珪请奏,效英宗朝旧例,自帝不豫,三省、枢密院当日诣寝阁问疾。 太后从之。 舒国长公主入问起居,荐钱乙、唐慎微举医案。 至是赵顼「疾小瘳」,能够以手书谕王珪等。 但是赵顼的身体,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了下去。 甲辰,蜀国公长子苏轶转右班职,授飞骑尉,内殿崇班,延安郡王仪卫率直,仍令伴读。 保和殿学士陈昭明子陈梧,授延安郡王府书记,仍令伴读。 二月,辛巳,开宝寺贡院火,命礼部锁试别所。 上疾再作。 汴京城中,人心浮动。 蔡确宅邸,邢恕正与蔡确商议。 当朝大佬,各自有各自的消息渠道,赵顼的身体明显已经不行了,大渐之期,也就是数月之事。 蔡确的门庭最近也多了很多人,眼见朝政大变在即,大家都在私下钻门路。 邢恕低声道:「相爷,应该决断了。」 蔡确把玩着手里的南海方竹笔筒:「此际进退两难,我倒是羡慕起苏明润来了。」 邢恕说道:「他有什么好羡慕的,远在眉山,儿子和侄子却被陛下置于郡王身边,脱不了干系还捞不着功劳。」 说完拱手道:「相爷年前让我联络司马公,即为后计,此刻纵然相爷什么都不做,也不见得就不是错,既然动静皆可能有错,那还不如趁此机会,动一动。」 见蔡确还在寻思,邢恕又道:「韩琦、富弼之功,才是相爷可望的功业啊。」 蔡确抚摸着笔筒上的酸画竹叶,似乎有些神思不属:「钱乙、唐慎微人称医道国手,今上必然痊癒。」 邢恕低声道:「我与太后侄儿公绘、公纪交好,曾密问公绘,他将陛下疾情告诉我了,言疾……可忧。」 蔡确嘆息道:「如此奈何?」 邢恕说道:「自古传位,不外立嫡、立长、立贤,今延安郡王幼沖,而雍、曹二王,以雍王最贤,朝臣中多有归心者。」 「现在就差一个倡言之人,设若今上手诏苏明润、君实公回朝,他们肯定会建言立太子,到时候功劳就归于他们了。」 第647页 蔡确说道:「公绘、公纪兄弟二人,如今在料理河渠,说白了就是两个工头,他们能有何能为?」 邢恕说道:「此兄弟二人虽无能为,但是其父高使相有能为啊,军机处教育厅首,皇家军事学院山长,还有西军众将正在那里学习。至少要探得虚实,也好行事,对吧?」 这话没毛病,蔡确终于将笔筒放回桌上,将笔一支支插入其中:「先试探一下他们的意思吧。」 邢恕得到蔡确授意,立即邀请二人,结果俩兄弟也不傻,「辞不往」。 邢恕只好回报蔡确,蔡确命人将二人招置官署,在办公室接见他们,名义上是布置防汛任务。 等到交代了一半,王珪召蔡确入问起居,蔡确才道:「剩下的事情我都交代给邢恕了,你们去找邢职方吧。」 两人这才来到邢恕办公室。 等到公事谈完,邢恕才说道:「家中近日出了一件奇事,或者是好兆头。」 高功绘问道:「敢问邢兄,却是何等奇事?」 邢恕说道:「近日京中桃花开放,此次让两位兄台过来,就是议论关于桃花汛的预防,可巧家中有桃着白花,根据《道藏》所言,白桃花可愈人主疾,你们说,是不是好兆头?」 高氏兄弟对视一眼,一起拱手道:「求幸枉一观。」 待得两人到达邢恕家中,却见中庭一株桃花正在盛放,却是红的。 高功绘惊问:「敢问职方,白花安在?」 邢恕拉住二人之手:「右相令布腹心,上疾未损,延安郡王幼沖,宜早定议。」 「雍、曹皆贤王也。」 高功绘和高公纪兄弟吓得脸色煞白:「此何言,君欲祸我家邪!」 赶紧甩开邢恕的手,离开此处嫌疑之地。 第一千四百四十六章 毒土 邢恕碰了一鼻子灰,拿不到高层动向,但是雍王赵颢至今在宫内不出,邢恕认为这个信号其实已经很明确了。 而王珪如今已经看清了蔡确的卑鄙,日日入问,出来很多事情也不与蔡确知晓,让邢恕断定其中肯定有什么阴谋。 会是什么阴谋呢?只可能是雍王赵颢有凯觎心,皇太后在犹疑抉择,而王珪实主其事。 于是回报蔡确,高氏兄弟守口如瓶难知消息,不过他还有一个消息渠道,就是高使相当年的机宜幕僚王棫,已经致仕回了开封,据他说,太后有择立雍王之意。 蔡确却再次犹豫起来:「陛下的疾病,已有好转的迹象。今日起居,疾向安,将择日御殿。」 邢恕微哂道:「上疾已经二次再作,失音直视,听说禁中已别有处分,首相外为之主。」 「公为次相,而独不知,这说明什么?说明王相公已然抛开相公,独行其是了!」 「一日片纸下,以某为嗣,则公片功不立。」 「相公自度,是有功德在朝廷乎?是天下士大夫素归心乎?待到苏明润,司马公回朝,则公未知死所矣!」 蔡确终于竦然:「然则计将安出?」 邢恕咬牙:「富贵险中求,王珪既与高氏同流,相公就只能另闢蹊径!」 「于今之计,唯有效韩魏公所为!」 蔡确有些紧张:「然太后那里……」 郉恕说道:「从高氏兄弟的态度来看,太后也在两可之间。」 「延安郡王今春出阁,去冬陛下固有成言,群臣莫不知晓。」 「公何不以问疾为由,率同列俱入,亟于上前白髮其端,请立东宫?」 「当年永厚新立,章献太后不也曾游移哭诉?如非韩富二人坚持力劝,事机只在翻覆之间。」 「再看如今韩家是何等的富贵?相公,若东宫因公言而早建,千秋万岁后,公安若泰山矣。」 这就叫首鼠两端,之前想推赵颢上位,结果察见赵颢的「支持者」似乎已经太多,立马调头抢赵煦的「冷灶」。 见蔡确不再说话,邢恕又道:「然此事当先设备,现在可以确定高使相不愿意插手其中,其实便已经去了大患。只需要些许外力,定可成事。」 蔡确轻咳了一声:「何人?」 邢恕说道:「其曲折第告子厚,余人可勿使知。」 「章惇?」蔡确怎么都没有想到,邢恕会给他这样的建议:「章子厚与苏明润有交情吧?」 邢恕不以为意:「相公,我与司马公,章子厚,亦有交情。」 「章子厚如今为门下侍郎,有些事情绕不过他去,此为第一。」 「太后临朝,司马公入朝之势必不可阻拦,章子厚与司马公性同水火,政见素来不一,他的心中,只怕比你还要忧惧。」 「苏明润与之有交情,但那是在苏明润不挡他路的情况下,官场之上,哪里来什么歷久不变的交情?」 这话蔡确也比较认可,他和王珪,之前为了狙击苏油,也曾经好得穿一条裤子,待到苏油一去,立马连环挖坑搞得王珪权柄丧尽。 想明白此节,蔡确终于点头:「和叔往见子厚,与具言之。」 …… 宝慈宫,高滔滔坐在内室,舒国长公主侍立,隔着帘幕,对被中官带进来的钱乙问道:「钱国医,你说的都是真的?」 钱乙躬身道:「是,臣于工部翻阅前朝档案,后宫兴建之处,于地下埋有硃砂、雄黄、石灰、木炭等物。」 第648页 「最初的目的,是驱蛇虫、避邪秽、怯湿恶。然宫室营造百年之后,后宫地下的这些东西,已经化作毒物,对后宫健康……都极为不利。」 「还有子嗣,之前仪国公的病症,或者也与此有些关系。」 高滔滔问道:「真宗好丹汞,此事我自知晓,但是你说后宫地下有毒,此话实在是过于骇异,可有验证?」 钱乙将身子埋得更低:「后宫里边,除庆寿、宝慈二宫,只需要掀开地砖,取其下一尺之土,臣可为太后演示。」 高滔滔紧捏了一下手中的绢帕,却又松开:「张士良,去,命人掘土,不,你亲自去掘来!就取延和宫的基土来,不可命他人得知。」 张士良应声去了,钱乙说道:「那下官还需准备一些物事。」 高滔滔点头:「需要什么,交代宫人去办。」 钱乙说道:「倒也不用多费周章,一间偏室,收拾干净,外加一个冬日用的熏炉,一个大铜盘,几只鸡鸭兔子即可。」 待得张士良取过土来,这边也已准备好了。 钱乙取过泥土:「太后你看,这些红白之物已然固结生化,贵人们日受熏蒸,身体就会不适。」 高滔滔看着那怪异的土层,已然有几分动摇:「先看验证吧。」 验证方式很简单,烧起熏炉,在熏炉上搁一个铜盘,将那黄白红黑混杂的泥土敲碎铺设在上边,送入房间当中,再将膳房找来的几只鸡鸭兔子放进去。 偏室用的玻璃窗户,张士良隔着玻璃,心惊肉跳地看着动物们的反应。 刚开始还算正常,很快,鸡鸭兔子开始躁动不安,似乎室内有什么让其恐怖的东西。 紧跟着它们开始冲撞笼子,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但是一番徒劳地挣扎之后,开始到底抽搐,最后挺了几下,彻底不动了。 张士良吓得魂飞魄散,站立不稳,奔到殿中就瘫软成一摊烂泥:「太……太后,屋里那些活物,活物都死了……」 「什么?!」 「鸡鸭,兔子,都……都死了……」 钱乙很沉着:「打开房门,屏息进去取出盘子,将土送出宫去埋掉,室内散透烟气丹毒,方可进人。」 张士良吓得手脚哆嗦:「我,我……」 钱乙嘆了一口气,起身自己去处理,然后回来对高滔滔拱手:「宫内的丹毒没有火焰催发,不至于如此勐烈,但是盛夏酷暑里边,暗中发作,对贵人们也是有影响的。」 高滔滔嘆了口气,眼中掉下泪来:「我赵宋皇室子孙,在宫内始终子息不昌,反倒是出外的王爷们,上下身体大多康健。」 「有些碎嘴的胡乱猜测,甚至敢言不忍之事,宫中禳解过几次,终也无用……」 说完变得咬牙切齿:「却原来,是这个因由!」 宫里传言很多,说太宗夺太祖江山,逼死太子,什么上苍降惩,什么阴灵作祟,导致太宗后歷代皇室都子息不畅。 有术士藉此因由,蛊惑异端,传布谣言,其中最敏感的一条,就是说太宗一脉终将断绝,太祖子孙终将重获江山,再坐龙庭。 这个话钱乙可不敢乱接,只说道:「因为丹毒之故,宫中之人易神昏惑乱,产生幻觉,呓语,这些也是大有可能的。」 高滔滔也是女中豪杰,神志清明,问道:「那我居住这宫中多年,为何却没感觉有何影响呢?」 钱乙说道:「太后神睿,诸邪未敢侵惑,宫中没见识的中官,宫女,还有襁褓中未成养足的孩童,易受其害。」 「还有……还有就是陛下仁孝,亲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为太皇太后和太后修建庆寿、宝慈两宫。」 「两宫乃蜀国公当年提举,用的建筑新样,掘土五尺成室,作为那啥……地下储藏室。」 「房屋下还埋了各种管道,两宫外围,都搬走了旧土,移来熟土,改造成了园林池沼。」 「因此整个后宫里边,唯太皇太后,太后两宫,及侍奉人等,不受影响。」 高滔滔闻言,不禁悲唿一声:「我孝顺的苦命孩儿啊……」便哀哀痛哭了起来。 舒国长公主也陪着落泪,劝道:「母后且节哀,如今陛下和郡王,还有皇兄,均还在旧殿,当如何处置才好?」 高滔滔这才想起来,对钱乙问道:「钱国医,可有什么办法?」 第一千四百四十七章 兄弟游园 「这个……」钱乙都懵了:「太后,从医家的观点,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翻修宫室,移走这些恶土,一劳而永逸。」 「煳涂!」高滔滔不由得脱口而出:「如今陛下未安,尚要大力营造宫室?!群臣会是如何态度?」 钱乙只好躬身道:「实在不行……那就只处理地面?掀开金砖,用水泥封闭土层,再重新铺设……不过,不过这也是治标不治本。」 高滔滔嘆息了一声:「钱国医先下去吧,此事容老身再想想。这事情绝对不许对外泄露一字,还有陛下那里,多用心。」 钱乙躬身道:「臣一定尽力,不过……」 说完一声嘆息:「臣,一定尽力。」 说完退出殿门,转身离去了。 高滔滔待到钱乙走远,从嘴唇颤抖,渐渐定下了心神,最终露出决绝之色,一把抓住舒国长公主的手:「宝安,我意已决,或者,这就是天意。」 第649页 「如今内中只有二殿安稳,便将官家移到庆寿殿安养,哥儿由老身亲自照应。」 「至于你二兄,也只能先出外就第。眼看春末了,盛暑一至,又多受一年摧残。」 舒国长公主低着头:「一切自由母后做主。」 高滔滔拉着舒国长公主,眼泪又下来了:「或许这就是你皇兄至仁纯孝的福报,形势所格,不得不如此啊……」 …… 政事堂,现在应该叫都省了。 蔡确得到了章惇的回覆,表示他愿意支持赵佣。 而且章惇做得更绝,约知开封府蔡京日领壮士在外廷待变,私下告诉蔡京「大臣共议建储,若有异议者,当以壮士入斩之。」 今天三省、枢密问疾之后出来,大家一起到枢密院南厅议事。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的日子不多了。 大家坐定之后,蔡确首先发难,对王珪说道:「相公为群臣之首,到今天还拿不出章程吗?」 王珪没有说话。 章惇说道:「唯今之计,是不是先请立东宫?」 王珪还是没有说话。 蔡确站起身来:「相公,今日不吐一言,怕是出不得此厅。」 王珪抬起头:「两位什么意思?今上还在,立储之意,当出于上,此岂是为臣者所当为?」 章惇也站了起来:「如今天下沸议,何不早立储君,以安天下?相公是不以天下为念吗?」 蔡确阴恻恻地说道:「早立东宫,明正而言顺,相公一味推搪,莫非另有异谋?」 王珪讶然,不觉口吃:「什么……什么异谋?上自有子,復何异!」 蔡确与章惇相视一眼,却是完全没有想到王珪会这样答覆。 章惇是狠人,既然王珪这样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免再生反覆:「既然如此,何不再请入宫,今日便定下来?」 王珪说道:「才问了起居,岂可又打扰陛下安养?何妨明日?」 章惇冷笑:「择日,何如撞日?」 王珪尚在坚持,却见门外远远走来一个中官,正是高太后的中官梁惟简。 王珪如蒙大赦,赶紧上前问道:「梁都管,可是内中……」 梁惟简说道:「原来三位都在这里,那倒是省却咱家多跑腿了,太后懿旨,明日里问定起居,改在庆寿宫。」 王珪诧异道:「却是为何?」 梁惟简说道:「太后的意思,是庆寿宫有花园池沼,风景,气候,房间,都远比旧宫福宁殿舒适,离宝慈宫也不远,有太后看顾着,宫人们也得更尽心。」 「对了,还有延安郡王,太后已经收育于宝慈宫,明日起居,她会带郡王过去。」 对三人施了一礼:「咱家就不耽误相公们料理大政了,几位相公辛苦。」 说完抛下瞠目结舌的三人,施施然地去了。 王珪看着章惇蔡确满脸的失落之色,心中暗爽,却没有露出一点幸灾乐祸的表情,认真地问道:「两位,还要现在就入内请起居吗?」 …… 癸巳,帝大渐,迁御庆寿宫。 以延安郡王沖幼,太后亲育于宝慈宫。 出雍王赵颢就第。 雍王请见太后,母子相哭,然事终不回。 王乃请日问起居,从之。 翌日,三省、枢密院入问,见帝于榻前。 王珪言:「去冬尝奉圣旨,皇子延安郡王来春出閤,愿早建东宫。」 凡三奏,帝三顾,微首肯而已。 又乞皇太后权同听政,候康復日依旧,帝亦顾视首肯,珪等乃出。 …… 对于朝臣来说,这是太后属意延安郡王的明确信号。 还能不明确吗?移陛下到离宝慈宫最近的庆寿宫,让延安郡王赵佣住进自己的宫里,同时将赵颢移居宫外王府。 还能有比这更明确的信号了吗? 据说几人出来的时候,正逢雍、曹二王等候入见,章惇厉声道:「已得旨,立延安郡王为皇太子矣。奈何?」 雍王道:「如此,天下幸甚。」 已而禁中按堵如故,蔡确、章惇、邢恕,各言有定策之功。 …… 开封府,城北李氏庄园。 桃李正艷,换做往年,汴河大堤,城北各处对外开放私家园林,那是画舫穿梭,游人如织。 不过今年因为皇帝陛下的病情,再美的美景,也让开封府的百姓也高兴不起来。 平心而论,大宋官家真的不错,虽然之前走了些弯路,搞得开封府沸沸扬扬,但是自打安石相公第一次去相后,各项对小民不利的律法、机构逐渐裁汰。 之后几任开封府尹都是能吏,打小苏探花订立开封府制度起,整个帝畿,包括三畿四辅十几个县,日子真是一天天的好过了起来。 到如今刚好十年,这十年,是金子都换不来的十年。 尤其是最近三年,宋国连续大丰收,各路漕粮,源源不断地送到京师,前年更是高达一千多万石,去年也多达八百多万石。 民间积蓄也变得丰厚起来,物价在悄悄上涨,但是百姓的日子却不但不觉得煎迫,反而变得宽裕。 原因就是东西多了,老百姓收入的增加,远远超过了物价的上升。 叫苦的大概就是官吏,但是官家早在十年前就给他们涨了俸禄,他们才是最早一批受益者,如今只是渐渐被百姓追平而已。 第650页 但是官家的俸禄不是白拿的,以前的吏员们在地方上由豪强充任,只手遮天,而到了现在,越来越多的吏员是为了一份俸禄挤进公务员队伍里的人,兢兢业业地干着差遣。 别说百姓,就连地方官都觉得顺气了很多。 而这一切,淳朴老百姓们认为,我皇帝官家的功劳最大。 所有人最担心的,就是这样的局面,会因为官家病势加重,而最终变成一场过眼繁华。 大相国寺的香火极为旺盛,都是自发前来为赵顼祈福饿大宋子民。 新任蔡知府,更是能吏里边的能吏,将开封府治得几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牢狱都空了。 今日里偷得一点清闲,蔡京和蔡卞相约在此游赏。 李家园林的主人,将兄弟俩引入花园八角亭之中,布上碳炉茶水果点,施礼而去。 兄弟俩如今的权势,在京中也算是数一数二。 元丰改制之后,蔡卞被赵顼提拔为中书舍人兼侍讲,年前刚进了给事中,既清贵又紧贴着皇帝,风头甚至胜过蔡京一头。 蔡卞给蔡京布上茶水:「兄长近日辛苦了。」 蔡京摇头:「萧规曹随而已,蜀国公当年制度订立得完善,几任府尹迭有更张,但是看来看去,还是当年蜀国公原先的制度更加合情合理。」 「我只要改回去,督促好官吏们,这职务啊,那是最轻松自在的一次。」 蔡卞不由得就笑了:「皇畿府尹,还能当得轻松自在,这话要是传出去,朝官们要以为兄长如章子厚一般傲纵了。」 第一千四百四十八章 步枪舞 蔡京弹了弹洒落到衣襟上的花瓣:「蜀国公立制度,处处占了一个『公』字,而其后的几任,不管是新党也好,旧党也好,都逃不开一个『私』字,他们那些更张,说白了,只为行私事方便而已。」 「谁也不是傻子,这还能看不出来?只是有人不做,有人想做的区别。很多东西,本拿不到檯面上来说的。」 蔡卞笑道:「比如这一回,章惇和蔡确就做得过了。」 蔡京冷笑道:「那是他们没有拿王相公当盘菜,殊不知王相公打从中得进士后就几乎没有离开过朝堂,掌制翰二十年,这里边的功夫却又是轻了的?」 「如此小视,瞧着吧,迟早要不得好。」 蔡卞问道:「可我听说,兄长也参与了其中?」 蔡京笑了:「我那是奉命行事,留了手续的。」 蔡卞这才放心了,端起茶杯:「是我多余,兄长智识渊沉,又岂是愚弟能比。」 蔡京说道:「你也一样,临行前蜀国公交代过,不要为那些看似诱人的进身之阶所迷惑,站稳了才是真的。」 「阴谋有没有?如今这局面下,肯定会有无数。」 「但是国公说得明白,阴谋之所以是阴谋,就在于其难成而易破。明白了吗?」 说完压低声音:「你看颢王爷这一场忙活,还不是当不了太后一句话?」 「所以啊,都是利慾薰心庸人自扰。还不如你我兄弟二人安坐亭台,观赏这繁花玉树,品味这鸟语清茗,反不失红尘一快。」 …… 启圣院后街,梁惟简宅。 内室当中,梁惟简小心翼翼地解下衣服,从怀里边取出一个包袱,打开来,是一份绛黄色的缎子。 梁惟简的老婆郭氏一见,不由得大惊失色:「你个挨刀的!这东西你都敢往宫外顺?!你不要脑袋了?」 说完就举手往梁惟简身上没头没脑地揪。 宋代的高级宦官很多都是有老婆的,甚至很多和皇后公主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宦官在宫外不光有老婆,还收养族中或者宫里的小宦官做义子,组成家庭,宋人也不以为怪。 郭氏也是侍奉太后的老人,在宫里的时候就和梁惟简做了「对食」,后来年纪大了要出宫,梁惟简和她有感情,干脆就当起了夫妻。 过于鲜亮的明黄色,如今也被眉山人搞了出来,但是皇家自太祖时期起就用绛黄,而且规定这个颜色,只有皇帝才能用,到了今天这就是「祖制」,改不改只随帝王心意。 赵顼在这上头也不上心,因此一直保留着。 郭氏乃是宫中老人,宦官从宫里往外顺好东西也是常事儿,老阉狗熟门熟路干了几十年,郭氏早都不以为怪。 但是将今天这玩意儿顺出来,风险和收益明显不成正比,这要被发现,两口子那得一起去见阎罗大王。 梁惟简一边抵挡老婆的攻势一边解释:「哎哟姑奶奶你可小声一点,你就再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哎呀停手停手……够了!」 一声怒喝,终于制止住了郭氏勐烈的攻势,梁惟简这才低声说道:「我就是瞎了心也不会顺这个,这是太后她老人家的意思!」 「什么?」郭氏不信:「娘娘怎么会允许你干这个?」 梁惟简说道:「太后说了,让你用这料子,比照着佣哥儿的体格,做一件小袍子,万莫为他人知晓。」 郭氏有些惴惴然:「那两位王爷……」 梁惟简这才开始整理被郭氏揪乱的衣袍:「雍王爷也出外了,太后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扶保佣哥儿。」 「咱们都是太后的人,太后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至于别的,少想少操心,死活都是天意。明白吗?」 第651页 郭氏觉得自家这便宜老公主意挺正,点了点头,却又有些疑惑:「太后一直偏爱颢王爷,如今为何突然……」 梁惟简嘆了口气:「这或者就是天意,对了,今后进宫,少去别的地方串门子听消息,就在宝慈宫呆着,别的地方啊……」 说完又打了个寒噤。 郭氏有些不明白:「为啥?」 梁惟简说道:「钱国医发现当年建造宫室,埋在后宫地基下面的五色土,当年是为了驱虫避祟,可百年下来,却都成了毒物。」 「太后命张士良取了五色土在密室里熏蒸,那些活鸡鸭,死得才叫一个……」 说到这里又打了一个寒噤。 郭氏对主子到底忠心,急道:「那太后怎么办?」 梁惟简说道:「所以说这是天意。当年陛下亲政,第一件事就是给两宫太后造宫室,你也知道蜀国公当年是怎么修两宫的,那是将地皮老土尽数削去,然后拿水泥造的两宫,中间改成草坪池沼花树的园林。」 「因此如今宫里就那两处地方好住人,庆寿宫现在安排给陛下静养,宝慈宫太后住着,佣哥儿由太后收在身边养育。」 「雍王爷嘛……那就只得外出就第了,本来府邸就早已修好,去年又翻新过,三十多的王爷,总不能和病中的官家同殿,更不能住在太后宫里吧?」 郭氏连连点头,表示老公你好有道理。 「这事儿天大,你可得千万千万将嘴给我缝死了,在外不能吐露一句。总之这事儿啊,算得是上苍有眼,官家的纯孝之思,当年种因,今日可算是福报在了佣哥儿身上。」 「赶紧的将袍子弄出来,不要求针脚细密,能穿就行,要的是快。」 「家里不是有缝纫机吗?左右耽误不得。」 郭氏顿时不服了:「什么话!你放心,我连夜制作,明早上就好,保证不给你失体面。」 「缝纫机做这个,你也不怕埋汰!」 …… 内殿班直,扁罐如今换上了新军军服,和侍卫们在一处。 赵顼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扁罐当做赵佣的侍卫,只要赵佣在外宫出现,扁罐就随身护卫。 但是扁罐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就是燕太尉没有给他们发弹药。 真要变起仓促,难道大家要拼刺刀? 跟同僚一打听,才知道内侍卫多如仪仗队一般,平日里玩操典的时候多,也拉到郊外靶场练铳,但是在宫里却多是空铳,没有弹药匹配。 要领弹药,需要经过的手续异常繁琐,而且有很多人监督签字,而宫卫进出,都要严厉搜检。 据说还是自家爹当年将宫卫换成新军时订立的制度,别说自己,就算令内宿卫的燕太尉,都不能想领就领。 一个侍卫看着扁罐衣领上的都卫领花,不由得有些吃味:「兄弟以前哪个部队的?这么年轻干上都卫,有点能耐啊。」 另一个战士说道:「人家是延安郡王仪卫班直,指不定是哪家勛贵的少爷,少爷你说我们猜得对不对?」 扁罐笑道:「哥哥们想得差了,我爹现在连差遣都没有,还在老家守制呢,初来乍到,还得哥哥们多多照应。」 另一名战士问道:「那就奇了,看你的年岁也不大,总不会是在西边立过功勋吧?」 扁罐说道:「那倒也不是,就是熟悉器械,一次操演的时候入了郡王的眼而已。」 那名战士从铳架上取下一支神机铳抛向扁罐:「玩玩!」 扁罐伸手捞住,随手舞了个花收于身侧:「哪个哥哥给我来个鼓点儿?」 班直中一个汉子从腰间抽出两根鼓棒:「什么点子?」 扁罐说道:「破阵乐吧。」 「来了!」那汉子拖过一张矮几,就在矮几上敲打起来。 扁罐随着鼓点一个立正,然后开始原地踏步,紧跟着双手开始翻舞神机铳,中间还伴随这转身,正步,如同机械舞蹈一般。 这本来是苏油的恶趣味,在孩子的体育训练方面,基本上就没有他插嘴的余地,于是他想起了西点军校的步枪舞,将这个思路告诉了家里的中二少年们。 中二少年之所以是中二少年,就是越无聊的东西他们越是玩得兴高采烈,扁罐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如今这一手一亮,顿时吸引了这帮班直的眼光,这傢伙,可比扛枪操正步亮瞎眼啊!金明池走起来,那是相当拉风! 第一千四百四十九章 转轮铳 一套铳舞耍完,扁罐再次收铳身侧,一个立正:「完毕!」 「好——」十几个班直一起喝起彩了。 领班的裴延笑道:「果然有一手,可得教教众弟兄才行。」 扁罐说道:「哥哥们要是喜欢,练上两三个月也就出来了。」 裴延看了一眼周围的战士:「都不准乱来啊,要是铳口朝下掉地上,就等着丢差遣吧。」 「等改天咱找铁匠铺定一批覆制品,拿假傢伙练熟了才行。」 扁罐说道:「京中的匠人铺子我熟,也不劳哥哥操心,过两日我就弄些来,十支够不?」 「够了!」裴延说道:「对了,看兄弟对器械很熟,调铳你会不会?」 扁罐点头:「倒是会一些。」 裴延又取过一支铳来:「看看,我这支老是打不准。」 第652页 扁罐将铳看了看:「校准得有校偏镜,今天没带,不过哥哥这铳也该保养了,我们先做保养,明天去校场校准。」 有了裴延开头,剩下的将士也来劲了:「我的……」「还有我的……」「我这支也不得劲……」 扁罐说道:「那就都拿过来,还有铳油和纱布条。」 神机铳都精贵,平日里战士们都跟宝贝一般护着,想都没想过要将之拆解。 扁罐将自己的毯子取来铺在矮几上,将裴延的神机铳竖在上边,咔嚓咔嚓就将之拆解成了一桌的零碎。 裴延都吓傻了:「兄弟……这……你这……」 扁罐说道:「平日里的简单养护,对于扳机,还有枪机内部是保养不到的,裴大哥你看,里边积垢太多了。」 嘴上不停手上也不停,扁罐一边给大家介绍各个机件的名称,一边擦拭清洁,然后将机件一一安装回去,很快又将裴延的神机铳恢復成原状。 裴延将铳接过,拉了下枪栓,扣了一下枪机:「嘿!轻快多了。」 扁罐说道:「空铳击发对枪机有损害,哥哥下次别这么干了。」 裴延嘿嘿赧笑:「兄弟说得是……」一看桌上不知何时已经堆了十几只神机铳,不由得大怒:「都干什么呢?还让不让苏兄弟睡觉了?拿走都拿走!咱们慢慢来……」 扁罐笑道:「不用,刚刚只是为了让大伙儿看清拆解和组装步骤,所以比较慢,接下来会很快的。」 接下来扁罐就开启了快进模式,拆解动作让一帮战士看得眼花缭乱,裴延赶紧招唿:「大家动手,不会拆装,擦擦油泥可总是会的,不能啥都劳烦苏兄弟动手!」 于是大家取来纱布棉条手套,一起动手,扁罐只需要讲解一下维护保养的简单手法,基本都是一学就会。 很快,十几支神机铳保养一新,扁罐留了两支在桌上:「哪位哥哥有兴趣来练练手?」 「我来!」裴延这回很踊跃:「兄弟你在旁边给俺指点!」 刚刚那个打鼓点儿的也举手:「我也来,兄弟我叫张诂,这朋友就算是交上了!」 其余十几个人也跃跃欲试,扁罐说道:「等明日我画一张图,咱们贴在宿舍里每天看,看到熟练之后,闭着眼都能将铳装起来。」 裴延呵呵笑道:「苏兄弟可说笑了,天底下怕是没这样的人。」 扁罐也不多说话,直接取过毛巾来将眼睛蒙上,就在众人目瞪口呆当中开始组铳,手法娴熟之极。 裴延和张诂使了个眼色,两人伸手将部件给打乱。 不过没用,扁罐转眼将铳组装完毕,取下毛巾:「哥哥们,别说不行,只要大家多练,没什么做不到的。」 「好傢伙,简直神了!」张诂一拍扁罐的肩膀:「老弟你这都卫衔,朝廷不算白给!」 扁罐又将铳拆解开:「这个其实在战场上也是有用的,因为神机铳的所有部件都能够相互更换,两支受损的神机铳,说不定也能合成一支来继续使用。」 「来,裴大哥,张大哥,你们试试。」 等到扁罐指点二人将铳组好,张诂首先跳了起来:「嘿!原来也不是太难嘛!」 却突然瞥见门口站着一人,吓得一个立正:「太尉!」 其余的人也立即起身立正:「太尉!」 燕达如今也是一身新军军服,背着手走了进来:「都在干啥呢?快熄灯了还在喧譁?」 裴延一个挺胸:「报告太尉,新来的苏兄弟……不,苏都卫,在教兄弟们保养神机铳!」 「哦?」燕达问道:「都学会了?」 裴延笑了两声:「苏兄弟在,就会!他要不指点……估计……嘿嘿……还差点火候……」 燕达啐了一口:「西军老杀才,这么久了还被一根烧火棍难住,不会就赶紧学,明白了吗?」 裴延一个立正:「是!」 燕达扫视了室内一眼,也没有搭理扁罐,又背着手走了。 熄灯了,扁罐却睁着眼睛看着上铺的床梁,有些睡不着。 燕达是老西军,现在看来,宫中的宿卫也都换成了老西军,连神机铳都不是非常熟悉。 这么说,就是太后对京中上四军都不太信任……他们啊,在汴京城这花花世界,待得太久了。 …… 次日,经燕达同意,扁罐和裴延将战士们带去了北郊校场,校准了神机铳,顺带还练习了打靶。 接下来的日子里,宫卫外松内紧,赵佣日间一样还要进学,由蔡卞陈昭明等人轮流授课,扁罐在室外守护,椅子在室内伴读。 散班之后,扁罐护送赵佣回内宫的路上,对赵佣低声问道:「郡王,宫里有没有铳械?带弹药的那种。」 赵佣对扁罐非常信赖,皇室的孩子也算是早熟,近日明显紧张的氛围让他知道即将来临的是什么,眼睛看着前方一枝花树,表情似乎在欣赏那支花,嘴里却低声说道:「父皇那里收藏着两支石公进的转轮铳。」 「郡王能不能搞来?」扁罐低声问道:「燕太尉想要申请铳弹,听说都卡在了内军器库,我们不能等他,自己能做的先做。」 赵佣说道:「父皇锁在盒子里边的。」 扁罐说道:「郡王将盒子一起取来,我试试能不能打开。」 赵佣说道:「那哥哥就在八作库那里等着,我一会儿就来。」 第653页 扁罐点头,将赵佣送到宫门,按照规矩立正行礼:「卑职恭送郡王。」 八作库房是一熘空房间,以前属于内八作,内八作迁出京城之后,这一带就荒废了,连这熘贴着宫墙的小房间也空了下来。 没多久,赵佣穿着套小宦官的服色摸到了墙根,对外头喊到:「扁罐哥——」 扁罐伸手探住房梁,一个翻身上了屋顶,接着在宫墙上一蹬,身子朝上一窜,挂在了宫墙边上:「这里!」 赵佣从袖子里取出两个螺钿盒子:「好沉,怎么给你?」 扁罐看了看周围,一咬牙翻进宫墙,拉着赵佣躲到一个铜缸后边蹲了下来。 翻看了一下盒子:「这是十年前的老锁头,钥匙呢?」 赵佣摇头:「没找到。」 扁罐从屁股后的裤兜里摸出一个卡片一样的东西,拨出来三根带钩的细针:「嘿嘿嘿,这招我娘都不会。」 石薇年轻时候仗义江湖的故事赵佣也没少听,这娃完全没有统治阶级的自觉,每每对那种以武犯禁,劫富济贫的强盗故事听得热血沸腾,石仙卿一直是他的偶像。 就见扁罐将三根细针插到盒子锁眼里边,调整了一下,然后一转,盒子「啪」的一声弹开了。 里边摆放着一支装饰精美的转轮铳,还有十二发子弹。 赵佣忍不住拿起来摆弄,扁罐又打开了另一个盒子,这个盒子里边的转轮铳体积比上一支大,金光闪闪。 第一千四百五十章 小炮 两支铳精美绝伦,扁罐却顾不得欣赏,将子弹填到赵佣那一支铳里,教会他使用,说道:「这个有保险,看就是这个,这样能打开弹巢,推上去锁住枪机,再推就能自由击发。」 「小的给你用。这支大的给我。」 又将剩下的子弹对半分:「收起来,藏好了,晚上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郡王就用它护身。」 赵佣点头。 扁罐看了看高墙:「郡王,借衣服一用。」 赵佣赶紧将身上的小内官袍子脱下来。 扁罐将袍子打开,裹上一块石头转成一根布绳,拎着布绳两角朝上一跃。 跃到最高处的时候,扁罐将衣绳往宫墙瓦当上一抛,衣服就挂在了瓦当滴水上。 有此借力,扁罐腾身而上,翻过墙头将衣服取下来扔回给赵佣:「郡王赶紧回去!」 说完不等赵佣答话,跳下墙跑了。 整个宫禁内部气氛越来越紧张,到了二月二十八这天晚上,扁罐裴延那个班,被燕达调为班直。 而且燕达亲自带队,镇守合门,看护整个内宫。 王珪当晚很晚才出来,等到王珪走后,燕达开始布置防卫。 扁罐逮着机会对燕达说道:「太尉,为何还不发弹?」 燕达看了扁罐一眼:「你说我西军对新军,是有弹好还是没弹好?光拼刺刀,老燕我把握更大。」 「除了你们这个班是我亲自带过来的,谁知道其它的是人是鬼?干脆都不发。」 扁罐想了一下,低声道:「太尉,我记得宫里有炮!」 燕达心头吓得噗通乱跳:「别闹!宫里岂能有那玩意儿?」 扁罐将燕达拉到一边:「真的,我记得当年爹爹说过,李都监从南海给陛下进献过一艘泰山号的紫檀模型,上边有三十门小炮,都是可以打得响的。」 「真的?」燕达眼睛瞪得张翼德一般:「那铳药呢?这么多年还没过期?」 扁罐说道:「试试不就知道了?万一能行呢?」 燕达一拍扁罐脑袋:「你小子不早说!有了三十门炮,熬过今晚就万事大吉,那船现在在哪儿?」 扁罐说道:「我都找郡王打听过了,不逢大朝会的时候,那玩意儿就摆在景福殿。」 燕达立即拍板:「你、张诂,现在就去给我将炮拖过来!」 宫禁落锁之后,后苑只有迎阳门和临华门可通,整个内外皇城之间,只有基本的巡夜,诸多巍峨的宫殿如垂拱、紫宸、皇仪、崇政、集英,如同镇守在黑暗当中的沉默巨人。 扁罐带着五十几位军士,避开了沿途巡夜的班直,悄悄摸到景福殿前。 宫门大锁更加落后,估计没人想过景福殿有一天会遭贼。 扁罐又从屁股后边摸出万能工具卡,轻松打开了古老的大铜锁,带着军士进入殿内。 景福殿平日里几乎不用,这里主要是陈放朝仪要使用,但是却又不归太常寺管的那些东西。 张诂这土包子虽然当过一段时间的宿卫了,但是都是在殿外头,从没见识过皇家大内的宝藏,等到扁罐晃亮火摺子,张诂顿时震惊得嘴都合不拢:「我的个乖乖……」 扁罐已经看到了紫檀大船模型所在,又灭了火折:「跟我过来。」 黑暗中只能看清些微的暗影,张诂低声道:「兄弟,这些都是啥啊?」 扁罐说道:「张大哥别管那些个,反正都是官家的宝贝。」 摸到大船边,扁罐打开模型甲板。 泰山号模型是按照五十比一的比例制作的,说是模型,其实也不小,整整长达三米,甲板宽度八十公分。 里边的霹雳炮模型交错排布,一门小炮有手腕粗细,长达三十多公分,连同黄铜炮座有几十斤重。 扁罐将小炮从炮架上取下来,递给张诂:「这个,一人抱俩!」 第654页 等到将炮都拿上,扁罐又打开下一层,取出一个个铅皮盒子:「这个,一人抱一个!」 取完东西,扁罐摸黑将泰山号恢復:「走,悄悄摸回去。」 等到一帮人鬼鬼祟祟摸回迎阳门,燕达一看不禁大怒:「冒这么大的风险带回来这玩意儿?你管这玩意儿叫炮?!」 扁罐大言不惭:「都管不可小看啊,虽然短点,但口径也有二十毫米,打三百米都没问题!打到人身上,出口那也是碗大窟窿!啊先得试试药包还行不行……」 「试试!」燕达一脑门子黑线:「要是不行,老子……」 想想也不能拿扁罐如何,气得揭下头盔:「赶紧试!」 当然不敢真试,否则爆炸的声音得惊动整个宫廷,扁罐拿刀子割开铅皮盒子,从里边抽出一枚粗有两公分,长一个巴掌的尖头小炮弹,贊道:「还是纸壳的老物件儿。」 燕达给了扁罐一脚:「赶紧的!」 「哦。」扁罐用刀子剖开纸筒,扯出里边的一团硝棉闻了闻,然后放到地上,拿火折点了根树枝伸过去,「轰」的一声,一团火光一闪即逝。 燕达高兴坏了:「这傢伙还能成?」 扁罐抽出纸壳弹后边的引信:「要是这个能用,那就没问题。」 燕达问道:「咋试?」 扁罐说:「砸一下就行,就是,声音像炮仗……」 燕达跟他说道:「去宿舍,捂上被子,在被窝里边砸!」 扁罐:「……」 不一会儿,扁罐回来了:「太尉,能成!」 燕达狐疑地看着扁罐:「你真试过了?不是在被窝里边砸的吗?你脸怎么这么干净?」 扁罐撇嘴,伸出右手给燕达看:「手在被窝里不就行了吗?蠢人才会整个钻被窝里试吧?」 燕达:「……」 不管如何,能用就好,但是扁罐发现自己低估了自己爹弄出来的这玩意儿的威力,这东西其实后坐力相当勐。 于是只好又带人跑了一趟景福殿,将炮架也偷了出来。 光这样都还不行,扁罐又带人将铺地的石板起出来,将炮架卡在原来石板所在位置,调整好射界:「太尉,这样就差不多了。」 燕达抽了抽嘴角:「你这玩意儿,怕是吓唬不住人。」 扁罐说道:「没办法,要唬人除非放胸墙上头,但是这会儿也没法弄啊……」 燕达抽出腰间配剑:「就这样吧,三十人守炮,大家轮班休息。」 迎阳门左边是景福、延和、崇政三殿,右边是坤宁、福宁、垂拱三殿,中间是狭长的甬道,甬道的尽头,正对的是大宋最重要的一个大殿,紫宸殿。 紫宸殿里的大座钟响过三点,高滔滔坐在宝慈宫卧榻边,一点睡意都没有。 张士良过来检查灯火,见高滔滔枯坐,说道:「娘娘,要不靠在榻上,眯瞪一会儿?」 高滔滔没动,轻声问道:「哥儿怎样?」 「睡得香。」张士良低声说道:「都是娘娘护佑周全,等到哥儿明儿醒来,就该改口叫太子了。」 高滔滔瞪了他一眼:「制度就是制度,明日宣制之后,方才称得。」 张士良躬身道:「是。」 高滔滔说道:「退下吧。」 张士良悄无声息地下去了,高滔滔依旧坐在塌边,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明日,她就会垂帘听政,成为大宋权力最高峰上的人物。 她是一个强势的人,当年太皇太后劝她给英宗纳妃嫔,她一句话就顶了回去:「嫁得十三节度,不知有官家。」 后宫里,万事由她一言而决,随着慈善事业和皇宋银行的影响越来越大,甚至连外朝也有了她的影子。 三个儿子都在身边,要说舒心福气,她恐怕是古往今来最舒心福气的一个皇后和太后。 曹太后在仁宗死后被朝臣欺辱的日子,她是冷眼看在眼里的。 在她这里,休想! 择幼立嫡,难道真的就是跟宝安说的那样,是天意,是不得已而为之?真的没有一点对权力的觊觎? 有些东西,骗得过天下人,骗不过自己。 第一千四百五十一章 一夜 半夜三点,甬道里来了一队人,打着灯球火把,还带着器械。 燕达顿时紧张起来,按剑喝道:「前方何人?宫禁锁钥尚自集结夜行,不要命了?」 前方一名将领举手止住自己的队伍:「奉勾当骐骥院王绂,领内侍副都监曹从卿钧令,末将特来换班。」 燕达问道:「你是谁?」 对面那人说道:「末将右羽林统军粱钺,请太尉参验符牌印信。」 燕达说道:「过来吧,就你一人。」 粱钺想了一下,对左右两位中官模样的人交代了两句,走了过来,将符牌和文书递上。 燕达接过来在灯光下看了,又看了看粱钺:「统军且回吧,我不知道你怎么进来的,但是怎么进来的,就怎么给我出去。」 「换班就不劳梁统军了,有事明日只管来奏,不过这一刻若是惊扰了陛下和太后,我怕你们担不起这个罪责。」 粱钺大怒:「燕达!你一介西军粗汉,敢在皇城根下撒野?我的军令难道是假的?!」 燕达一点都不以为然:「即便是真的,那也是给你的军令,却不是给我的。」 第655页 「要不这样,你退到甬道外头,你守你的,我守我的。」 粱钺按剑:「燕太尉,别太不识抬举,你这点人能拦住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神机铳里没有铳弹。」 燕达拿长剑拍了拍脚下的小炮,发出噹噹两声:「可我还有这玩意儿,不过我不想拿它对付袍泽,梁统军,还是请回吧。」 粱钺低头:「这东西,怕是拦不住我吧?」 燕达撇了撇嘴:「来个小子,操演给梁统军看看。」 「是!」扁罐低头上前,半蹲下来,飞快地打开炮闩,从里边退出小炮弹,然后重新填上,关闭炮闩,虚拉一下,又打开炮闩,再次退出小炮弹。 手底就跟变戏法一般,三秒以内,就能装填两次。 数息之后,扁罐速度不减,而粱钺终于变色。 自己的人要冲到这里,起码得十息开外。 也就是说,他们要在这狭窄的甬道内,承受几百发这样的弹丸打击! 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是光看那弹药个头,绝对比神机铳厉害! 粱钺神色随着扁罐熟练的动作变得绝望,手握剑柄的关节凸起数次:「我……要是拼个鱼死网破呢?」 燕达干脆还剑入鞘,却没抬头:「最好不要,这样最起码,还有时间料理干净首尾,也可保得家小无恙。」 「统军,虽然大家都是不得已,但我既已有备,你就再无机会了……袍泽们终究是无辜的,带回去吧,别跟你一样枉死。」 粱钺见燕达已经收剑,还想动作,却听蹲在地上那小兵说了一声:「别动。」 粱钺看向那小兵,却见那娃手里举着一支明晃晃的转轮铳,还从嘴里翻出来一枚子弹咬着。 粱钺终于摇了摇头,苦笑着撒开剑柄,抱拳施礼:「多谢太尉全我宗族。粱钺这就退走。」 燕达不再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粱钺转身大步离开,回到自己部众当中,两名中官还在争辩什么,结果梁钺一挥手,数百军士簇拥他们而去。 甬道重新变回一片漆黑,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扁罐这才站起身来:「可惜了一条好汉子。」 燕达看着前方似乎无尽的黑暗,捏紧了拳头:「是啊……只恨不能死在战阵之上,却直娘贼的送命在诡谲的朝局当中。」 说完转头冷冷看着他:「臭小子,玩炮玩得挺熟啊,刚刚老子背后都一身冷汗,你娃手还是那般滑熟!」 扁罐嘿嘿赧笑:「爹说这叫肌肉记忆,不用过脑子的……」 燕达明显不信,捋着鬍子上下打量扁罐,若有所思地道:「临危不惧,看来水师的操练,有点东西啊……」 …… 宫外的喧譁到底还是惊动了高滔滔,扬声道:「张士良。」 「娘娘,我这就去看看。」张士良其实也早被惊动了,只等高滔滔发声而已。 高滔滔点了点头,指甲掐进了手心:「去吧。」 张士良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刚刚张士良所在的位置。 「哥儿?」高滔滔有些讶异,看着自己的孙子:「你怎么醒了?」 赵佣从帘幕后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准轮铳:「我来护卫娘娘。」 高滔滔皱眉:「你怎么会有这个?」 赵佣说道:「这是父皇留给我的。」 高滔滔招手,赵佣来到她的面前。 高滔滔笑了,伸手摸了一下赵佣的脸蛋:「我孙儿异日必成英睿之君。」 从赵佣手里取下神机铳,将铳口向外摆放到桌上,高滔滔将赵佣拥入怀里,轻轻摇着他的小身子:「拥儿不怕,有奶奶在,谁都吓唬不了我乖孙儿。」 张士良走了进来,看着桌上的神机铳不由得一愣,却也不敢说什么:「娘娘,燕达说是右羽林统军粱钺,声称奉勾当骐骥院王绂,领内侍副都监曹从卿钧令,前来交接换班,已被喝退。」 「喝退?」高滔滔冷笑一声,之后语气又缓和了下来:「喝退就喝退吧……时辰也差不了,去取了绛黄袍来,服侍延安郡王穿上。」 张士良躬身:「是。」 …… 三月,甲午朔,执政诣内东门,入问候,皇太后垂帘,皇子着黄袍立帘外。 太后谕珪等:「皇子清俊好学,已育《论语》七卷,略不好弄,止是学书。自皇帝服药,手写佛经二卷祈福。」 因出所写示珪等。 书字极端谨,珪等拜贺。 遂宣制,立为皇太子,改名煦,仍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又诏:「应军国政事,并皇太后权同处分,候康復日依旧。」 中外安堵,唯前夜右羽林统军粱钺酒后发狂疾,斩同席勾当骐骥院王绂,领内侍副都监曹从卿于私邸,醒而俱罪,乃自刭。 乙未,赦天下,遣官告于天地、宗庙、社稷、诸陵。 丁酉,皇太后命吏部尚书曾孝宽为册立皇太子礼仪使。 戊戌,帝崩于庆寿殿,年三十有八。 宰臣王珪读遗制:「皇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皇太后,德妃朱氏为皇太妃。应军国事,并太皇太后权同处分,依章献明肃皇后故事。」 帝天性孝友,其入事两宫,侍立终日,虽寒暑不变; 亲爱二弟,无纤豪之间,终帝之世,乃出居外第。 第656页 总揽万几,小大必亲。 御殿决事,或日昃不暇食,侍臣有以为言者,帝曰:「朕享天下之奉,非喜劳恶逸,诚欲以此勤报之耳。」 谦沖务实,终身不受尊号。 时承平日久,事多舒缓,帝厉精图治,一振其弊; 又以祖宗志吞幽蓟、灵武而数败兵,奋然将雪数世之耻。 王安石遂以富强之谋进,而诸法一时并兴,天下骚然。 帝终觉悟,方废急进,改易缓图,更张新政,大用贤才。 储积充栋,国实民殷,乃造作军机,捡点帅臣。 其后灭交趾、掩南海、克灵武、覆青唐。 拓域万里,几迈汉唐。 惜积劳成疾,天不假年,未克全功,痛哉! …… 三月,己亥,赦天下常赦所不原者。 遣使告哀于辽。 庚子,白虹贯日,命宰臣王珪为山陵使。 甲寅,以群臣固请,帝始同太皇太后听政。 甫方十岁,临朝庄严,左右仆御,莫敢窥其喜愠。 己未,赐叔雍王颢、曹王頵贊拜不名; 令中外避太皇太后父遵甫名。 诏:「边事稍重者,枢密院与三省同议以进。」 庚申,进封尚书左僕射郇国公王珪为岐国公。 雍王颢为扬王,曹王頵为荆王,并加太保。 进封弟宁国公佶为遂宁郡王,仪国公佖为大宁郡王,成国公俣为咸宁郡王,和国公似为普宁郡王。 其中成国公与和国公,都是尚未足岁的婴孩。 以高密郡王宗晟、汉东郡王宗瑗、华原郡王宗愈、安康郡王宗隐、建安郡王宗绰,并为开府仪同三司。 司徒济阳郡王曹佾为太保。 特进王安石为司空。 特进苏油为司徒。 余官一律加秩,赐致仕各官服带银帛有差。 第一千四百五十二章 人性的君王 苏油因为比致仕的王安石多经歷了这么些年的仕途,熬死三个皇帝之后,终于在贴职待遇上,超过了王安石,也迈入了三公之职。 司徒,其职责为「以土均之法,辩五物九等,制天下之地征。以作民职,以令地贡,以敛财赋。」 当然,到了宋代,这一般是给退休官员的荣衔,在京官员基本上是不授的。 偶尔也有例外,有些着名的大臣,就曾经打破过这样的惯例,比如王旦,就曾以太尉贴职还担任着宰相。 除了苏油这种科举成绩极度优秀,歷仕后「顺风顺水」,从来没有被贬过,而且还一直大功不断的官员,才能在二十五年当中,熬到这份上。 再往上就是太保、太傅、太尉、太师。 苏油是文官,文官一般会跳过太尉这个武官最高荣衔,从太傅进太师。 也就是说,要是不出意外的话,在贴职官上,苏油前头,只剩下三师的荣职了。 …… 西京,洛阳。 司马光眼望着满眼青葱的麦苗,对送行的程颢说道:「伯淳身体本就不适,你我之间,却何必讲这些虚礼?」 赵顼升遐,司马光想要入临致哀,但是又犹豫是否该避猜嫌,因此不敢迳行。 居洛十五年,着述等身,虽田夫野老,无不尊敬,俱称为司马相公;就是妇孺,亦群仰大名。 程颢这段时期也在洛阳,是他强撑病体,一力劝说司马光入京。 赵顼临终任命给赵煦的三位师保,司马光、吕公着、苏油,都是声望崇高之人。 民间政治家们认为,太皇太后必然重用这三位,甚至在茶馆旗亭里早都给三人排定了职务。 司马相公掌礼制、台谏; 吕相公掌都堂; 小苏相公掌军财二政。 天下必安若泰山,朝廷必气象昂扬,大宋必包藏宇内。 老百姓们光是想想,都不禁觉得美得慌。 程颢拱手道:「此番非为君实而来,乃是为天下苍生而来,岂可不送。」 「出入老释之间数十年,最近渐渐醒悟通透,还是需返求诸《六经》,方可得之。」 司马光笑道:「看来明润《伦理》之说,是摇动伯淳精神了。」 程颢说道:「但此子毕竟年轻,日后位高权重,难免心境也会变化。」 「君实,司徒一职,多是虚授,然以明润之能,难道还能让他不着实务?」 「我与之私交不多,不过他对你可是一直非常尊重,你去信告诉他,不要畏议而忧讥,《伦理》里所言的『责任』二字,他理应担当起来。」 司马光摇头:「此子对我尊重,可也不代表他就会对谁言听计从。」 「当年介甫与他同船,论辩三日尚不能使稍屈,可见其心中义理坚持,早已通达明透,岂是你我所能动摇?」 说完又是唏嘘:「老夫十五年来皓首圣经,明润却是身体力行。到今日知行合一,神完气满。」 「《伦理》一出,方知其无一日不在精进,所谓为万民发声,为天下请命,树千古风标,立万世师表。竟是要列坐于周公孔孟之侧!」 程颢道:「终乃你我同道中人,能得见如此人物出于我大宋,不也与有荣焉?君实,看顾好他,别摧折了才是。」 司马光不禁为老朋友感到好笑:「明润不过就是年轻了一些,论仕途履歷,风姿气度,早就出得老夫几头地去了,岂是我能看顾的?!」 第657页 程颢却正色道:「我所言的摧折,却是他的本心而言,莫使变易啊……」 告别了老朋友,司马光一路东行,将近都门的时候,卫士见到司马光到来,均额手相庆:「司马相公来了!司马相公来了!」 惊动了沿途人民,一起遮道聚观,就有百姓高喊:「司马相公,请留相天子,活我百姓,勿遽归洛!」 一唱而百和,司马光见此情形,反觉疑惧起来,竟然不再入京,从间道归洛。 太皇太后闻之,诘问主者,并遣内侍梁惟简慰劳司马光,询问如今大政。 司马光上书,要求广开言路,徵求直言。 他是老台谏,对朝中那些欺上瞒下的手法门清,认为光嘴上说说不行,还得有操作措施,必须公开透明。 于是上表:「谏争之臣,人主之耳目也。 太府少卿宋彭年,言在京不可不并置三衙管军臣僚。 水部员外郎王鄂,乞依令保马元立条限,均定逐年合买之数;又乞令太学增置《春秋》博士。 朝廷以非其本职而言,各罚铜三十斤。 陛下临政之初,而二臣首以言事获罪,臣恐中外闻之,忠臣解体,直士挫气,太平之功尚未可期也。」 正确的操作,应当是不管有没有官职在身,不管是不是其本职,「凡知朝政阙失及民间疾苦者,并许进实封状,尽情极言」。 而且要求必须全部受理,且归中央直管——「在京则于鼓院投下,委主判官画时进入;在外则于州军投下,委长吏即日附递奏闻。 皆不得责取副本,强有抑退。」 并且指出,谁要是阻挠这件事,那谁就是奸臣——「群臣若有沮难者,其人必有奸恶,畏人指陈,专欲壅蔽聪明,此不可不察。」 梁惟简復命,吓坏了蔡确,这么搞的话,首先遭殃的就是他。 因为蔡确是靠整人上的台,这么些年迭兴大狱,打击异己,仇家遍布。 他在朝中民间的声名都快臭大街了。 于是抢先创「六议」入奏,对司马光的上书提出了「改进意见」,指出一概受理是有问题的,比如「阴有所怀,犯非其分,扇摇重机,迎合旧令,侥倖希进,眩惑流俗」这六种谏议,有一相犯,应该立罚无赦。 太皇太后又遣使将蔡确的奏錶转给司马光,徵求他的意见。 由是「六议」之论,为天下所知,蔡确的名声,因为此事更加臭了。 …… 眉山,可龙里,苏油刚刚结束守制,就收到了赵顼驾崩的消息。 还有太皇太后任命其为司徒的诏命。 自己在可龙里埋头着述,其目的就是在根本上断了封建皇权的根子,结果却收到了三公之命,而且赵顼临终之前,指定自己为皇帝的师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皇帝这个群体,苏油是极度没有信任感和好感的,但是人到中年,很多事情,却有了自己的领悟。 比如皇帝中的一些个体,苏油怎么都生不出讨厌的感觉来。 比如仁宗,比如赵顼。 仁宗虽然在一生里边也有些错失,优柔寡断,但是个人品行比较高尚,关键是对苏油这个小神童,是格外的关怀。 赵顼就有点搞笑了,这是一个到了快四十岁都还比较中二,心态一直停留在愤青状态的中年人。 这两个人都不是什么优秀的君王,但是他们具备其他优秀君王都没有的品质,就是其心中的「人性」,远大于「神性」。 所以苏油在心目中,一直将仁宗当做一个慈祥的长辈。 而赵顼,则有些像那种经常被降头,盲目冲动,时不时就会搞出些状况,需要有人经常给他驱秽解嗨,为他不断操心的中二朋友。 在真实歷史上,赵顼的一生都在尽力拼搏,一直坚定不移地迈动着自己通往理想的中二步伐。 哪怕他是那样的步履维艰,哪怕最后路上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他的目标,从来都没有变过。 在对理想的坚持这一点上,赵顼其实值得钦佩,然而他临死前发出的那声「朕好孤寒」的慨嘆,真是如雪一般的寂寞。 第一千四百五十三章 风向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赵顼如今的功业,已经超过了大宋任何一位君主,因而也有了无数的支持者,拥护者,崇拜者。 苏油知道,即使自己没有在他的身边,赵顼也不会再如歷史上那般感觉到孤寒,弥留之际,他最多只会遗憾,没有能在自己的手里完成大宋最后一步大棋。 赵顼从来不自私,性格也不坏。 赵顼的人性,从他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让御史攻击韩琦迫其退位,之后又在韩琦陛辞的时候,与之相对痛哭的事件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那一次他的确用了不正当的手段,因而在见到受害者时,感到内疚和羞愧。 从之后他给韩琦和韩琦后人的荣誉来看,苏油不认为赵顼的那一次的哭泣是在表演,恰恰相反,正是他内心的真实反映。 歷史上有过无数的君王,可能够为自己迫害臣子的行为而羞愧到哭泣的,又有几个? 要是帝王们自己有个朋友圈的话,赵顼如此「拙劣」的表现,无疑会引发帝王们的群嘲。 他们的内心当中,只怕更多的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怕那个臣子并没有过错。 第658页 因为他们是神,是天之子,代表着永远的正义。 他们的威严,权势,基业,让他们从来都会坚决出手,去抹平那些对皇权构成「潜在」威胁,身带「未犯之罪」的臣子们。 未犯之罪,换一个名词,就是「莫须有」。 秦桧用这个理由杀岳飞,因而被世人唾弃了千年。 然而非常双标的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帝王们身上的时候,直到千年之后,都还有人为这样的行为寻找藉口,认为他们的行为是正当的,合理的,是有足够的理由颂扬的。 还是那句话,或者当时他们的行为是必须的,但是以未犯之罪而杀人、抄家、灭族,是否真的值得颂扬? 永远不值得。 因为他们不能自作主张的预判。 只有神才能预判,而他们,终究都不是神。 因此赵顼的这一点品质,让苏油觉得弥足珍贵。 但是他不敢救,任何一个帝王,他都不敢救。 他有自己的使命。 石薇来了,见到看着山下的田野,溪流,山村出神的苏油,轻轻从背后搂住他。 苏油说道:「陛……先帝龙驭了。」 「嗯。」石薇轻声说道:「小油哥哥你别太难过。」 「太皇太后的诏书已经到了眉山,要我们立即启程回京。」 石薇说道:「那就走吧,我去眉山学宫将龙老当年留下的戒尺取来,这次你一定要摆出为父的威严,狠狠揍扁罐一顿。」 「呃……你跟漏勺还真是一伙的……」 夏,四月,丙寅,帝初御紫宸殿。 辛未,诏宽保甲、养马,蠲元丰六年以前逋赋。 秘书省正字范祖禹上疏论丧服之制,诏礼官详议。 礼部尚书韩忠彦等言:「朝廷典礼,时世异宜,不必循古。且先王恤典,节文甚多,必欲循古,又非特如所言而已。今既不能尽用,则当循祖宗故事及先帝遣制。」 诏从其议。 甲戌,诏曰:「先皇帝临御十有九年,建立政事以泽天下;而有司或有奉行失当,几于繁扰,或有苟且文具,不能布宣实惠者,其申谕中外,协心奉令,以称先帝惠安元元之意。」 这就是要大家指出以前施政的偏差,求直言。 其实也是开始调整风向。 乙亥,诏以太皇太后生日为坤成节。 以资政殿大学士吕公着兼侍读。公着时知扬州,特召用之,以遵先帝遗意。 以资政殿学士司马光知陈州。 辛巳,遣使以先帝遗留物遗辽,及告即位。 辛卯,以集贤殿大学士,蜀国公苏油制毕,诏知大名府。 这些都是手续程序,因为任何人都知道,三人所谓的担任知州,之前还要经歷一道「过阙入对」的手续。 而进京入对之后,必定会被留下任用为朝官。 这一时期的所有诏命当中,有一道特别刺眼——职方员外郎刑恕升做了右司员外郎。 这是蔡确的运作,因为他已经感到了窗外的寒风,想要通过邢恕结好司马光、吕公着,故邢恕得以骤迁都司。 政治风向已经开始改变,太皇太后已经在释放信号,虽然驰保甲、保马之法,戒中外无苛敛,蠲百姓歷年来的逋赋这些措施,苏油心中一万个贊成。 但是问题在于,听说这些诏书,都是用中旨传出,王珪蔡确等根本未得预闻,却显得有那么一点点过于迫切了。 乙酉,枢密院言:「府界三路保甲,两丁之家止有病盯田不及二十亩者,听自陈,提举司审验与放免。」 从之。 丁亥,復蠲旧年逋赋。 …… 出川的大路最快一条,还是得走金牛道,从剑阁出汉中。 苏油其实不太屑于司马光那种行为,主动赴京,被卫士认出来,又被百姓拦住,最后惊惧而还,惊动太后垂问,诏之过阙。 这里边「表演」或者「被表演」的痕迹太重了,必将引来后世非议。 眉山和汴京之间,只在赵顼中风之后,电报来往频繁过一段时间,到赵煦立为太子,电报的频度立即大为减少,重新恢復到正常状态。 大局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底定,自己的翅膀,到底没有将赵煦给扇飞。 之后苏油便又继续埋头着述,同时让石薇观儿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结束守制的第一天,苏油就收到朝廷发来要求他返京的电报。 苏油上了早就准备好的谢表,哀表,鑑于太皇太后有些急切的举动,还上了一封关于朝政的疏奏。 奏疏里要求都省以下相关官员,应当向太皇太后和陛下汇报工作。 让太皇太后和陛下了解大宋如今的丁数、户等、岁入、岁出、资备、预算、贸易规模、货币通量、田亩、学校、生员、官吏、薪酬、军队、军马、军器、舟车等各项统计数据,要先对大宋的基本盘,有一个全面的掌握。 至于条政方面,倒是先不用急切更张,很多事情需要先交给都省,枢密,军机处集体讨论。 讨论的时候,最好太皇太后和陛下亲自旁听。 这个决议的过程,甚至比结果更加重要。 这其实是在给太皇太后悄悄的支招,作为真正的幕后老闆,没必要冲杀在第一线,这样会导致自身不安全。 祖孙二人都不是熟悉朝廷制度的主,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学习掌握,就跟新科进士为官一样,有一个「观政」的过程。 第659页 也不知道太皇太后能不能领会到这层意思。 随着三位大人物即将返回朝堂,蔡确越来越心慌,最终走出了昏招。 因为害怕失位,蔡确在上朝议政之时,面奏太皇太后,以太后从父高遵裕復灵武之功,请尊为太尉! 这里的太尉可不是民间对节度使都统制等高阶武官的尊称瞎喊,而是真正的武官第一人,三公之首的大司马! 司徒、司空、太尉为三公;太保、太傅、太师为三师。 本来太尉应当在太保之下,但是宋朝脱胎于军阀小朝廷,因此为了平衡文武站班的街序,生生将太尉提到了太傅之前。 以太师为文班之首,以太尉为武班之首,置太尉于太师之下。 蔡确此奏,明明是藉此求媚,固宠希荣。 然而他太不了解高滔滔的性格了,失分得更加严重。 太皇太后在朝堂之上直接驳斥蔡确:「灵武一役,叔父固然有功,然朝廷早酬以使相之荣,岂可再赏?」 「当时五路皆进,其功又岂可由叔父一人独享?」 「蜀国公经统五路军事,平夏叙功,才得进一阶贴职。」 「其后扶绥宁夏,支撑青唐、西域两场大战,不劳朝廷锱铢之费,功勋卓着,这才得进司徒。」 「叔父虽为至亲,然其功与国公孰伟?焉有越之而受太尉之理?」 理正词严,确惶悚而退。 第一千四百五十四章 旅游 丙午,京师地震,起酉时,即止。 诏罢免行钱。 庚戌,尚书至僕射兼门下侍郎,岐国公王珪卒。 赠太师,谥文恭。 礼部言当举哀成服,诏以大行在殡,罢之。 王珪这几年被蔡确和章惇煎迫,那是相当苦逼,到后来常常感慨怀念,设若苏明润尚在朝堂,鼠辈敢尔! 临死前上表,也没有多的话,只说自己遗憾没能为先帝办完最后的差事,临终之际,推荐蔡确继任。 王珪终于狠狠报復了蔡确一把,让他在朝中局面即将大变之际,不得不远离中央! 这条建议蔡确还无从拒绝,因为给皇帝办理丧事,这是重任和荣耀。 蔡确如今心中只有一百个后悔,早知道如此,就该认真辅佐王珪,最起码让他多活一年也好啊…… 出来混,到底是要还的! 高滔滔早就看蔡确不顺眼,有了王珪递到手里的刀子,那就名正言顺,合情合理,正大光明。 诏从之,改命蔡确为山陵使,将之支使出京。 朝堂一二号人物这下都没了,高滔滔还能够顺便掌握大权。 丙辰,赐礼部奏名进士焦蹈等及诸科及第、出身、同出身四百六十一人。 这里边,有宁夏路河西士子李谕密、房聿精、赖升聂以下十五人。 这个成绩相当的亮眼,却也合乎情理。 毕竟宁夏路乃中华故土,五凉文学源远流长,现在只是重新回到了华夏的怀抱而已。 其中李谕密中了二甲第六,名次算是相当高了,考虑到他是党项嵬名出身,那就是蕃人能在正牌科举里边杀入十强,更加了不得。 而眉山也在此次科举中爆发,苏油的那些老同学,家氏兄弟、王当,程之邵等,都高低得中,竟然在一个州府,取中了近十名进士! 眉山城中连日大排宴筵,鞭炮放了好几天,文脉,蟆颐山文脉回归,实锤了! 丁酉,以司马光、吕公着,苏油未至,遣中使迎劳,再次手书问今日设施,何所宜先。 使者劳问,望相于道。 司马光上表,继续强调广采舆情的重要性:「五月五日诏书始末之言,固已尽善;然中间逆以六事防之,臣以为人唯不言,言则入六事矣。 或于群臣有所褒贬,则谓之阴有所怀; 本职之外微有所涉,则谓之犯非其分; 陈国家安危大计,则谓之扇摇机事之重; 或与朝旨暗合,则谓之迎合已行之令; 言新法不便当改,则谓之观望朝廷之意; 言民间愁苦可悯,则谓之眩惑流俗之情。 然则天下之事,无復可言者,是诏书始于求谏而终于拒谏也。 乞删去中间一节,使人尽所怀,不忧黜罚,则中外之事,远近之情,如指诸掌矣。」 这是直接打蔡确的脸。 诏从之,取消蔡确的六议之条。 吕公着则上奏十事:一曰畏天,二曰爱民,三曰修身,四曰讲学,五曰任贤,六曰纳谏,七曰薄敛,八曰省刑,九曰去奢,十曰无逸。 挺好,但是苏油认为老吕有点飘,比司马光都不如——因为这十条都是对皇帝或者说太皇太后的要求,而且只说了要求,却没说如何操作。 苏油的上奏则很老实,不好意思,臣离开朝堂一年,对大局不甚了解,因此不敢妄上进言。 而臣当年与先帝条陈十事,至今所成者,未过一二。 事不在多说,而在多做。臣想请陛下继承先帝遗志,对已行之条,继续推进,对未举之条,可请朝廷议其时机是否成熟,择一二行之。 另外士之所立者,一曰道,二曰德。 臣在眉山写了一本关于道德的书,叫《伦理训类》。 此书为臣歷年心得,乃为长子苏轶和次子苏轭所设。 其言简白,本欲使二子读之,脱去其身上的野蛮气质。 第660页 陛下年岁在臣长幼二子之间,即便自行阅读,也当尽无妨碍。 现在上呈太皇太后懿览,如其中一二可用,太皇太后可摘授与陛下,亦不失天伦之乐也。 太皇太后诏命中使李倬,急送于后庭。 戊戌,群臣请以十二月八日为兴龙节。帝本以七日生,避僖祖忌辰,故移其节于次日。 诏苏轼復朝奉郎、知登州。 大苏这一年多来可是爽呆了,名为赴任,其实基本就是在旅游。 最早赵顼是让他去汝州,走到半路苏轼上表,说自己在常州有田,希望到那里去,赵顼也同意了。 于是又向常州走,结果到了常州没有多久,又收到知登州的任命。 这下更开心,因为苏迈就在文登做知县,苏轼于是又朝登州进发,准备和长子相聚。 这一路过来,留下了好多故事。 在离开黄州的时候,有个叫李琪的营妓,少而慧,颇知书,苏东坡也常在席间照顾她。 然而苏东坡在黄州虽然不惜笔墨,随意题赠,却从没有送过李琪诗文。 现在大苏要走了,李琪在送行宴上固请,取领巾求诗。 于是东坡写了两句:「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 即弃笔与客谈笑喝酒,过了好一阵,李琪再请,说夫子你别老喝酒啊,一会儿又得醉了,给我的诗还没写完呢。 大苏接着提笔续道:「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 满座称绝。 离开黄州之后,先去高安看望兄弟苏辙。 当时苏辙还没有被贬离开筠州,正与俩和尚,云庵禅师和聪禅师,在城南造山寺。 一日早上,云庵禅师对聪禅师说道:「昨晚做了个梦,梦到和你一起迎接咱们的五祖和师兄戒禅师。」 聪禅师说道:「诶?我昨晚也做了个梦,梦到的内容跟你一样呢!」 苏辙哈哈大乐:「怎么可能,世间还有同梦之人?」 接着就收到苏轼的信,说是已到奉新,半日内即可相见。 等苏东坡到了,大家聊起俩和尚梦境一事,苏东坡说这有啥好奇怪的,我自己八九岁的时候,也经常梦到自己前身是个和尚,往来于陕右之间。 咱们母亲不是也说过吗?当年她怀我的时候,也梦到一名僧人来托宿,又瘦又驼背,还瞎了右边眼睛呢。 云庵禅师和聪禅师大惊,说我们的师兄戒禅师晚年离开五祖去了陕右,他就是又瘦又驼背,还瞎了右边眼睛! 一推算日子,戒禅师是五十年前圆寂的,而苏轼今年四十九,年岁也相合! 此后苏轼认为自己应该就是戒禅师转世,在给佛教界的朋友们写信的时候,常常自称「戒和尚」。 兄弟俩这一次相聚也不长,苏辙时时劝苏轼:「哥哥今后要注意,不要乱交朋友。」 苏轼不以为意,自言:「我是玉皇大帝也陪得,悲田院小乞儿也陪得,在我眼里,天下无一不是好人。」 等到临别之前,苏辙又再次劝他戒口舌之祸,结果苏东坡从那个时候起就故意不说话,苏辙每问什么,他就指着自己嘴巴啊啊啊地装哑巴。 气得苏辙不行,只好妥协说好了好了随你吧。 一路到了金陵,王安石听说苏轼的到来,骑驴野服去码头探望。 苏东坡不冠而迎,躬身道:「不意今日得以野服见公。」 王安石笑道:「礼岂为吾辈而设哉。」 苏东坡再次躬身打趣:「故苏轼亦自知不得为相公所用者。」 意思就是说你老头无礼,我可跟你不一样。 调笑归调笑,但是两人之间,既有冲突斗争的部分,也有交情深厚的部分。 王安石有严重的偏头痛,苏轼还展示了一把医术,用新萝蔔汁调制生龙脑,从王安石的鼻腔滴入,只目赤了一会儿,王安石的头,竟然就真不痛了。 王安石非常高兴,硬留苏轼在金陵呆了好多天,带着苏轼游览金陵风光。还建议他也在金陵买地,和自己做邻居。 第一千四百五十五章 文与政 两人政见依旧不合,但是不妨碍私交,诗词酬唱来往得热闹。 在文辞上,两人也是毫不相让,相互调笑。 都是文豪,但是东西写得多了,难免有手滑的时候。 见到苏东坡的《醉白堂记》,王安石就评价:「这哪里是记,子瞻这明明就是一篇论啊,嗯,应当叫做——《韩白优劣论》。」 论是议论文,记是散文,论与记,相差的是文采。 韩愈和白居易里边,韩愈的名声更重,但是苏东坡每每以白居易自比,于是就不服了:「那相公的《虔州学记》,却是连论都算不上,分明一篇策,《学校策》哩。」 策是条文,重在明晰,文采却比议论文都不如。 不过俩人虽然嘴上调笑不断,其实对对方的文章诗词里的好作品,却是佩服得紧。 一日王安石来邀请苏轼游玩,见到几上摆着一首诗,其中有「峰如巧障日,江欲远浮天」,感慨道:「平生作诗,无此两句。」 苏轼在谈论诗词的时候,也对王安石的「若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评价极高,认为「屈宋之后,旷千余年,无復《离骚》句法,乃今见之。」 王安石大乐:「非子瞻见谄,老夫自负亦如此,然未尝为俗子道哉!」 第661页 在金陵还发生了一个故事,当时的金陵知府是陈绎,也时常一起陪同二人游赏,请客买单。 一日三人游到蒋山,王安石对苏轼说道:「如此江山美景,子瞻可作歌咏之。」 苏轼提笔就来了一首。 千古龙蟠并虎踞。从公一吊兴亡处。渺渺斜风吹细雨。芳草渡。江南父老留公住。 公驾飞车凌彩雾。红鸾骖乘青鸾驭。却讶此洲名白鹭。非吾侣。翩然欲下还飞去。 苏轼离开金陵后数日,陈绎事发,这娃在权开封府任上,用普通木头佛像偷换檀香木佛像,被检察司查了出来,新任知府蔡京依法上报,于是追夺前诏,才没当几天金陵太守,便贬了建昌军。 王安石得知以后,不由骇笑:「子瞻歌中白鹭者,得无意乎?」 告别王安石,苏轼顺江到了扬州,拜访当时还在扬州的吕公着。 吕公着接待了他,为之置酒,但是知道这是个祸害,都不与他交谈。 苏东坡倒也不计较,照吃照喝,酒醉而卧,醒来在侍宴歌者的团扇上留下一首诗:「雨叶风枝晓自匀,绿阴青子净无尘。闲吟饶屋扶疏句,须信渊明是可人。」 诗中其实有嘲笑吕公着患得患失,不够淡泊的意思,但是吕公着看过够依旧无语。 我就不跟你这祸害交谈! 告别吕公着之后,大苏转向北行,到瑞州拜访了致仕的张方平,领受了一通教训,到了九月才抵达常州。 常州有长桥,苏轼经过的时候,为长桥题词「晋周孝侯斩蛟之桥」,立于道旁。 在常州,苏轼终于吃到了一样美味——河豚。 苏油喜欢吃蘑菇,苏轼认为蘑菇长于腐土,郁结瘴气,吃蘑菇容易中毒。 因此每次苏家的猪肉烧蘑菇端上桌,苏轼就大喊小么叔又想害我。 为什么是害他?因为每次都是他喊得最凶,也是他吃得最多。 常州有家旗亭做河豚极好,招大苏前去品尝。 河豚端上,全家人都躲到屏风后面偷窥倾听,希望能够得到夫子一句评语。 结果苏轼只是埋头憨吃,安静得跟哑巴一样。 就在主人大失所望时,苏轼终于满足地放下筷子,感嘆道:「也直一死。」 于是「合舍大悦」。 在常州呆了不到半年,还搞了个小水利工程,在自家地下边的小河沟里修了道拦坝,将自家和邻居几家的中田变成上田,就接到赵顼驾崩的消息,苏轼大哭一场,紧跟着就接到了知登州的任命。 于是苏轼又上路了,度过淮河的时候,偶作一词:「何人无事,燕坐空山,望长桥上,灯火闹,使君还。」 泗州太守刘士彦也是妙人,拜谒苏轼不得,却在其几上见到这首词,于是留下一通下判词:「学士名满天下,京师便传。在法:泗州夜过长桥者,徒二年,况知州耶?知有新词,切告收起,勿要示人。」 苏轼回来后见到,不由得哈哈大笑:「刘使君难道不知?轼一生罪过,开口常不在徒二年以下。」 …… 己亥,太皇太后嫌吕公着和苏油动作太慢,诏二人乘传赴阙。 就是让驿站负责沿途迎送,准备舟船马匹饮食,让吕苏二人想磨蹭就没有藉口。 庚子,以程颢为宗正寺丞。 壬寅,城熙州、通远军,赐田守忠、赵济银帛有差。 甲辰,作受命宝。 洛阳到汴京不过四百里,司马光到得最早,太皇太后立刻宣见。 司马光说道:「先帝厉精求治以致太平,不幸所委之人不足以仰副圣志,多以己意轻改旧章,谓之新法。」 「搢绅士大夫望风承流,竞献策画,作青苗、免役、市易、赊贷等法。」 「又有生事之臣,建议置保甲、户马以资武备,变茶盐、铁冶等法,增家业侵街商税钱以供军需。」 「这些原也不是先帝的本意。后来幸得贤臣改良,方才未作大患。」 「如今天下事务至多,得失难判,请太皇太后下诏,使吏民得实封上言,庶几民间疾苦,无不闻达。」 「老臣归西京后,得知京中已罢保甲、保马二法,又宽免欠逋。四方之人,无不鼓舞圣德。」 「来到京城的路上,听闻陛下斥退近习无状的中使,戒饬有司奉法失当,过为繁扰者。」 「原来凡臣所欲言者,陛下已略以行之。」 「然尚有病民伤国,有害无益者,如保甲、免役、青苗三事,皆当今之急务。釐革所宜先者,别状奏闻,伏望早赐施行。」 戊午,以尚书右僕射兼中书侍郎蔡确为尚书左僕射兼门下侍郎; 知枢密院事韩缜为尚书右僕射兼中书侍郎; 门下侍郎章惇知枢密院; 资政殿学士司马光为门下侍郎。 时方遣中使召司马光接受诏令,司马光復辞。 太皇太后赐以手诏曰:「先帝新弃天下,天子幼沖,此何时,而君辞位邪?」 让梁惟简宣旨:「早来所奏,备悉卿意,再降诏开言路,俟卿供职施行。」 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你的建议都很好,等你供职之后就可以施行了。 底下还有一层:看看你前头那三位,你要是不接受,你说的那些,不一定就能被朝廷完美执行。 「光由是不敢復辞。」 第662页 五月,癸未,吕公着抵达。 入见,太皇太后遣中使赐食。 吕公着上奏:「先帝新定官制,设谏议大夫、司谏、正言,设定的官职人数是很恰当的。」 「然而御史之官,号为天子耳目,而比年以来,专举六察故事,只考察六部执行效率,却又不当了。」 「请尽罢察案,设置言事御史四人或六人,仍诏谏官、御史并须直言无讳,以规主上之过失,举时政之纰缪,指群臣之奸党,陈下民之疾苦。」 吕公着既上十事,太皇太后遣中使谕吕公着:「看过了爱卿所奏,深有开益。当此拯民疾苦,更张新政之时,当何者为先?」 庚寅,吕公着上奏:「自王安石秉政,变易旧法,群臣有论其非便者,指以为沮坏法度,必加废斥。」 「其中青苗、免役之法行而取民之财尽;保甲、保马之法行而用民之力竭;市易、茶盐之法行而夺民之利悉,若此之类甚众。」 「然更张须有术,不在仓卒。」 「如青苗之法,但罢逐年比校,则官司既不邀功,百姓自免抑勒之患。」 「免役之法,当少取宽剩之数,度其差雇所宜,无令下户虚有输纳。」 「保甲之法,止令就冬月农隙教习,仍委本路监司提案,既不至妨农害民,则众庶稍得安业。」 「至于保马之法,先朝已知有司奉行之缪。」 「市易之法,先帝尤觉其有害而无利。」 「及福建、江南等路配卖茶盐过多,彼方之民殆不聊生,恐当一切罢去。」 「而南方盐法,三路保甲,尤宜先革者也。」 「陛下必欲更修庶政,使不惊物听而实利及民,当务之急,未如任人。」 应该说,吕公着在更张新法这一点上,远比长期不经实务的司马光明白得多。 接着吕公着开始给朝中推荐人才:「孙觉方正有学识,可以充谏议大夫。范纯仁刚劲有风力,可以充谏议大夫或户部右曹侍郎。李常清直有守,可备御史中丞。刘挚资性端厚,可充侍御史。苏轼、王岩叟并有才气,可充谏官或言事御史。」 最后依旧当心朝廷过于操急:「王安石举新法,苏油曾详制条陈,列析利弊,然多未得容。」 「其后亦皆中其弊,预见若神。」 「今欲更张,其后可得无安石之弊乎?」 「臣乞必得苏油入京,祥与计议,方可施行。」 第一千四百五十六章 主意 太皇太后封吕公着奏章交给司马光,要他给意见。 司马光上奏:「公着所陈,与臣言正相符合;唯保甲一事,既知其为害于民,无益于国家,当一切废罢,更安用教习?」 接着也补上大佬入朝第三件事——推荐人才:「陛下推心于臣,俾择多士。 窃见刘挚公忠刚正,始终不变;赵彦若博学有父风,内行修饬;傅尧俞清立安恬,滞淹岁久;范纯仁临事明敏,不畏强御;唐淑问行己有耻,难进易退;范祖禹温良端厚,修身无缺。此六人者,皆素所熟知,若使之或处台谏,或侍讲读,必有裨益。」 「余如吕大防、王存、李常、孙觉、胡宗愈、韩宗道、梁焘、赵君锡、王岩叟、晏知止、范纯礼、苏轼、苏辙、朱光庭,或以行义,或以文学,皆为众所推,伏望陛下纪其名姓,各随器能,临时任使。」 「至文彦博、吕公着、苏油、冯京、孙固、韩维等,皆国之老成,可以倚信,亦令各举所知,庶几可以参考异同,无所遗逸。」 戊戌,以资政殿大学士兼侍读吕公着为尚书左丞。 知庆州范纯仁上书:「郡邑之弊,守令知之;一路之弊,盐司知之;茶盐、利局、民兵、刑法、差役之弊,提其局及受其寄者知之;军政之弊,三帅与将领者知之;边防之弊,守边者知之。」 「司徒蜀国公苏油曾建言先帝,年使朝官条陈本职,限一月内闻奏。」 「请将其制下京外各官,亦可因其所陈,略知其人之才识,然后审择而行之。」 高滔滔命司马光给苏油发电报:「卿负年力,入洛即乘火车,不待踌躇。切望!」 …… 其实苏油走得并不慢,当然也不急,只是正常速度,只因路途最远,所以现在刚刚抵达洛阳。 而且一年没有接触庶政,他也需要有一个重新熟悉的过程。 还有就是太皇太后和司马光、吕公着的心态。 如今的国事,哪里有他们所想所说的那么严重,真要胡搞瞎搞,反而可能会出问题。 从两人给太皇太后的谏议看来,政治主张先不说,政治手段却还是老一套,那就是先把控台谏,然后将「小人」逐出朝堂,尽数换成自己人。 不过如今的台谏威力已经不大,因此吕公着的奏章,是想要先将这门武器重新装备起来。 然后司马大光就可以继续跟脚下火车一样咣咣咣了。 苏油却是暗自冷笑,想得美。 两年时间,洛汴铁路已经修造完毕,不过最大的火车站没有在洛阳城,而在兴洛仓。 兴洛仓的战略意义已经悄然转化,从战争后勤保障悄悄变成了西北和首都的经济保障。 其中洛汴铁路的作用功不可没。 天下财赋输汴京,导致汴京大城市病突出。 第663页 苏油无奈下只能先搞出马拉铁路,移一部分到陈留。 如今有了兴洛仓、洛汴渠和洛汴铁路,囤积汴京的财富能够安置到郑州和洛阳,对「两京经济带」的刺激作用无比巨大。 司马光也是走的这条路,不过他对马车还能接受,火车这种咣咣咣的东西太闹腾了,对老人家实在不太友好。 苏油对这东西却是兴趣无比的大,陈昭明毕竟是养尊处优的太常清贵,如今还升了大学士,对于火车的舒适性还是比较重视的。 将石薇、漏勺和毕观在包厢安置好,苏油自己却换上一身细布的工装,钻到火车头驾驶室里边观摩操作去了。 这列火车拉的主要是河西的高等级无烟煤。 郑州现在是一只吞煤的勐虎,本地煤的品级有些差,有了铁路后,运输成本低于炼焦成本,在三到五月,主要就是拉煤。 还有一列车厢里是金银,如今的金银,朝廷规定必须走铁路,由一队荷枪实弹的新军护送。 洛汴渠一来比较慢,二来沉了会很麻烦。 铁路上的人,包括列车上的制动员,锅炉工,驾驶员,全部是新军转业。 这是郭逵致仕之前给朝廷的最后一道建议,军国重器,必须由对陛下最忠诚的人来掌握,而且必须以军法治之。 因此大宋又多了一个光荣的技术兵种——铁道兵。 这个兵种技术要求也颇高,驾驶员的俸禄,仅次于技术要求高,风险还大的海军里的大副。 火车头里的人不认识苏油,不过像苏油这样的人他们接待得蛮多的,一般就是过来研究火车头设计的理工学院技术大牛。 见到苏油从包包里边摸出来一个不锈钢真空保温杯,熟门熟路地打开开水箱泡枸杞茶,驾驶员更加笃定了,这位一定是小高使相手下。 大宋现在有两个高使相,老高使相高遵裕,小高使相高士林。 高家人出了个高滔滔,如今是大宋最顶级的勛贵。 不锈钢真空保温杯也是分等级的,一般都有繁复的装饰。 像苏油手里这种最质朴的,一般都是一线研究员在用。 那些求经不懂的管理型官僚,工人们是看不上眼的,哪怕那些人的级别比一线研究员高。 苏油现在这身做派,在工人眼里才是正经学问人。 现在是盛暑,火车头里相当闷热,大家都是一身汗。 锅炉工老王将煤剷出了节奏,颇具美感。 苏油端着杯子:「这里头也太热了,老王,有没有给你们发放防暑降温的药物?」 老王抡着铲子,精赤的上身一身油亮:「不用,一会儿下班去沖个澡就舒坦了!」 司机赵平比较沉稳,一边扫视着仪表一边笑道:「发倒是发了,不过薄荷糖给家里几个娃子分了,清凉油也给家中留着,白糖那更是精贵,得孝敬给丈母娘。」 说完举起身边的大茶缸:「咱老爷们儿啊,凉茶管饱!」 苏油笑着摇头:「倒也是,真没想到。对了,关于铁路上的建议,高使相说了,只要能提出来那就有奖励,两位老哥没有在这上头动脑筋?」 赵平和老王对视一眼,老王说道:「咱大老粗的有啥好建议,先生你给咱想一个!」 苏油说道:「火车对时刻要求很高,你们是怎么估摸时间的?」 老王说道:「这是赵司机的绝活,用定时器听铁轨动静,就能算出来车跑得有多快。」 赵平指着车厢里一块小黑板:「火车出汴京城,记录下汴京钟楼上的时点,上好计时器,换算就得了。」 苏油将计时器拿起来:「这玩意儿能管多长时间?」 赵平说道:「能管俩时辰,洛汴铁路四百里,刚好跑完单程,洛阳现在也有钟楼,出发的时候又在那儿对时。」 苏油问道:「要是弄口钟在车上就好了。」 赵平说道:「这点子怕是挣不到钱,那玩意儿还贵。」 苏油想了想:「要是在这个定时器改成走字儿的,一圈走时,一圈走分,临出发时把时分调好再上紧发条,让它自己走字,是不是就方便多了?」 「诶——」赵平喜道:「有道理啊,我怎么没想到?这样就不用算了!技术员儿就是厉害哈!」 苏油从包包里拿出本子画了个走字儿的定时器外观模样,然后撕下来塞进赵平挂在车厢里的工作包里:「白搭了你们的车,这个就算是小礼物。要不这样,你们觉得车上还有哪些操作不得劲儿的地方,都讲出来,我们一起再想想点子。」 老王喜滋滋的假客气:「这可怎么好意思,都是苏兄弟你的主意。这走字儿的定时器,我估摸着,嗯,两贯跑不了!」 苏油笑道:「我这就是兴趣,家里也不差这点儿,你们别跟我客气,尽管说!」 三个臭皮匠凑到一处,很快苏油就收集到了好些的意见,有些苏油能想到办法,有些他都不行,只能记录下来。 第一千四百五十七章 用人 没一会儿赵平的包里边就又多了五张草图,这时候赵平拉动了蒸汽栓,将蒸汽释放出去,车速慢了下来。 道边出现了一个穿着绿色军服的铁道兵,赵平对着他招了招手,那人紧跑了两步,抓住车门框也上了车头车厢。 见到苏油,那人就打招唿:「哟,还有位兄弟在这儿啊?」 第664页 赵平介绍:「这位是学院的先生,本事儿人,苏先生,这位是护路队的张队。我老战友,都是感义军出来的。」 感义军是老高使相当年亲率的新军,对带学员兵的苏油来说,整个都算是前序部队,不认识苏油也正常。 苏油点头道:「张队好。这是要去巡道吗?」 张队长说道:「干正经活时谁敢?那是要行军法掉差遣的!我这是休班,搭车去汴京城买点秋菜种子。」 苏油有些奇怪:「这不才入夏?」 张队长笑道:「等到入秋,那就不是一个价了!」 听闻赵平介绍苏油给他们出了好几个点子,张队长也大喜:「那等到了汴京,老哥几个请秀才吃饭!」 苏油笑道:「那倒是不用了,还得去跟上峰汇报呢!有张哥在正好了,关于铁路我倒是有好多问题要向你请教。」 张队长连连摆手:「我就一粗人,秀才休要耍笑。」 「真的真的。」苏油说道:「我是真有事情,比如你们铁道兵的家属是如何安置的?还有孩子进学,还有这铁道占了沿途百姓的土地、房屋,有些什么安置之策……」 「嗨!问这个那我门清!待老兵给你添上水,咱们再慢慢聊……」 火车轰隆隆开了四个小时,车头里几人说笑着,终于抵达了汴京城。 车站在城南很远,铁路到这里不算完,还要延伸往陈留,接下来还要往徐州。 另外一边,虢潼段和潼长段也已经开工,预计要到后年才能修到京兆府长安县。 跟张队赵平他们道了别,苏油从车头里跳下来,跑去包厢接石薇和毕观漏勺。 苏油与石薇都是随性之人,行李带得少,都是托四通商号运送。 不过有了毕观和漏勺两个小累赘,他们的行李倒比苏油夫妻俩的还多。 漏勺坐火车都兴奋坏了,下车就喊:「爹爹我长大了也要开火车!」 苏油笑道:「开火车也不好玩,不信你闻闻。」 将汗胳膊伸到漏勺鼻子下面,漏勺的鼻子顿时就耸了起来:「爹爹你好臭!」 石薇嗔怪道:「知道臭还给孩子闻!一会儿你坐外面!」 随车的还有程岳,拎着毕观的箱子从后面下来:「哇四百里路程半晌即至。够快!小七哥呢?」 两匹大黑马拉着一辆六人马车过来,张麒从上边下来:「这儿呢,程二哥行李给我,放车顶上去。」 车站离汴京尚有十里,这里已经开始因火车而形成一个小镇。 石薇毕观漏勺坐车里,程岳手扶门把手站在车外踏板上,苏油和张麒并列坐在驾驶位置,张麒松开剎车,苏油扬起鞭子:「扁罐呢?」 马车动了,张麒从苏油手里抢过鞭子:「扁罐少爷如今有差事,每天都要去宫里陪陛下读书,这还没散学呢。」 说完放低声音:「三月朔前夜那场变故,扁罐少爷立了大功,不过不为外间所知。」 说完将扁罐从泰山号上取小炮保卫宫禁的事儿跟苏油简单说了:「所以舒国长公主现在每天散学都将扁罐少爷接到府邸,与王少爷同伴,估计是怕国夫人责罚,等着少爷少奶奶上门接人,好替小大少爷开脱哩。」 苏油摇头:「到底还是走上了右班的路子……也罢,他年万里觅封侯,不是米虫就行了。」 张麒不由得失笑:「少爷这就是不公道了,这次扁罐少爷带回那船金银就值当五百万贯,听说那边还得了一座金山。」 「这要不是献给了国库和陛下,就当米虫了又咋地?难道还吃得完花得光?」 扁罐这气运的确有些逆天,苏油想起自己当年带着土地庙七子淘铁沙玩陶泥做蜂窝煤,一点点的完成原始积累的时候:「小七哥,你说要是咱们当年也有条这样的船,是不是能比扁罐今天厉害?」 张麒感觉滑稽,这是当老子的嫉妒起儿子来了:「少爷,以你走一步都要看半天想半天的性子,就算咱们有这样的船,你敢像两位小少爷这样驶吗?」 苏油沉吟半晌,到底还是废然:「不识天高地厚,这风险太大了。」 张麒笑得吭哧吭哧的:「少爷当年给我们评价西夏立国故事,可是说过冒险要是成功,那收益也能大到没边。」 「只不过一百个里边,只得一个敢做;一百个敢做的里边,也难得一个成功而已。」 苏油嘆气:「有人说过,只要有百分之百的收益,那就会有人不顾身家性命地去冒险,现在朝廷是不是又出发了?」 张麒点头:「二十一节度已经出发了,这次是带了一艘舰队,旗舰是嵩山号,副舰是泰山号。另有五艘夔州型,还有两艘科考夔州型,就是大修技改之后的左旋螺号和另一艘蒸汽风帆动力的姊妹舰——夜光螺号。」 苏油哭笑不得:「二十一节度这是跟软体动物干上了吗?都起得啥名儿?」 张麒说道:「扁罐少爷他们回来得仓促,回程中在大洋中心还遇到了几个岛屿,可以补给驻舶。」 「听小少爷们说,那里的岛上,满山满谷都是檀香树,不过船上已经堆满了金银装不下了,因此只登记了坐标,都没来得及仔细勘察。」 「这次航程,节度还要完成这事儿。」 苏油问道:「二十一节度这次带了多少人?」 张麒说道:「带了一千五百人,如果顺利的话,温华城、加復城、玉粟城、檀香城,以后都要设军建港。」 第665页 「那新宋洲那边呢?玄鹄城和金滩城,不管了?」 「陈学士和二十一节度算计过了,他们认为走北洋风险更小,收益更大。」 「另外还有夏商余裔文化考察等工作,远比新宋洲重要,因此南海那边,丢给章楶去处理了。」 苏油好气:「当真是财大气粗了?那边的黄金铜铁的产量也不低,还有龙脑冰片。」 张麒摇头说道:「这不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嘛……对了,章楶到了南海,奏报说新宋洲无能员管辖,前太皇太后有召赦向所不原者,因此之前被流放新宋洲的李定和舒亶亦在其列,请以李定知玄鹄城,舒亶知金滩城。」 「司马公和吕公以为二人素负小人之名,构陷少爷和大先生在前,利用光献皇太后病情在后,罪大莫极,断无起復之理。」 苏油说道:「李定年迈齿衰,无能为耳,还能活几年?而舒亶倒是干能,若非当时附从李定,的确也是人才。」 「当年舒亶初为临海尉,有弓手醉唿于庭,笞之,不受,乃加大杖。」 「弓手益厉声愿杖嵴,又大唿『尔不敢斩我』,舒即起案侧,刃断其头。被劾案上,朝廷方求人材,颇壮之,令都省审察。」 「其后出使西夏,当时刚刚战毕,边界尚且杀气腾腾。舒亶谢绝护卫,单骑入夏,宣示朝廷旨意。」 「夏人将钢刀架其颈上,而舒亶神色自若,慷慨陈词。」 「壮举感动了尚勇崇武的西夏君臣,终于接受了宋朝划定疆界的意见。」 「不过在弹劾引荐者张商英一事上,为士林所不齿。彻底背上了小人的名声。」 「对了,还有一件事也好笑,当年禹玉相公为执政,曽携官浴桶入东府,舒亶曾以此弹劾之。」 「后舒亶劾我与大苏事败,大理寺以他曾用台中官烛于私室,也计成赃物。」 「先帝因言:『亶岂盗此?』大理寺对云:『舒亶或不爱官烛,那王珪又岂爱木桶?』」 张麒不由得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这就是活脱脱的报应!」 苏油皱眉:「要我说,都是瞎胡闹。」 「大理寺以官烛入其罪,恰恰是因为找不到其他的罪过,说明舒亶平日里还是清廉的。」 「这人啊,德能不称,就只能放他在对才能的要求,超过对德性要求的职位上去,安石相公将他放错了地方。」 「不过治理新宋洲那样一片蛮荒,正需要有勇有谋之臣,舒亶绝对能够胜任。」 张麒傻了:「少爷是要建议朝廷採纳章楶的意见?」 苏油说道:「不然呢?谁愿意去新宋当那俩军州的知州?扁罐怕倒是会喜欢,可朝廷会放他去吗?」 第一千四百五十八章 培养 两个人一个马夫打扮,一个如今比较普遍的工厂技术员打扮,驾驶着马车穿街过桥,愣是没有人认出他们来。 等到马车在张知白旧宅停下,苏油去沖了个淋浴,换上清爽的丝光棉薄衫,扯了一把棕榈扇摇着看了一圈,才出到外院对张麒说道:「小七哥,我总觉得忘了啥事儿?」 绿箬过来给苏油端上一杯酸梅饮子:「莫非是朝中大事儿?君实学士和吕学士那里需要拜会?」 「不是。」苏油摇头:「二公的脾性,私下里最多就是谈谈诗词文学,朝事那就在朝堂上谈,否则怕是还要被嘲讽没趣。」 绿箬说道:「那就是入宫陛见谢恩?」 「不是,今天就没啥正事儿。头髮湿漉漉的就进宫谢恩,不知道的还说我要官急迫呢。」 张麒笑道:「要说起来,少爷回京的事情那就多了,扁罐小少爷的婚事儿该料理了吧?」 绿箬说道:「对哟,这可是大事儿!」 苏油摇头:「也不是儿女之事,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张麒问道:「那是不是京中老宗叔,老太君,程家史家的亲戚那里要拜望?」 苏油说道:「扁罐都没回来,要去看望那也得是一家子齐整啊……啥事儿呢到底是……」 张麒低声问道:「是有事情要布置?要不要我去通知蔡京?」 苏油摇头:「不对,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好像又少不得……」 绿箬突然说道:「那就一定是尉氏那些新作物,新禽畜了,对吧?!」 「诶?」苏油手里的扇子停了下来:「这个倒的确是重要!过两天得去看看长势才行……不对不对今天也来不及,肯定不是这事儿……」 绿箬说道:「那就先去舒国长公主府将扁罐少爷先接回来,路上慢慢再想,国公爷是嘴刁的,我得先去厨房看看安排……」 苏油伸手用扇子在脑门上一拍:「嗨!想起来了!就是吃的!周大家的腊猪腿风萝蔔!小七哥快快快……」 绿箬都气笑了:「闹了半天是这事儿!每次国公爷进京,周大家的这一遭搜刮是跑不掉了……天气这么热怎么做腊猪腿炖风萝蔔?」 苏油语重心长地说道:「嫂嫂我跟你说啊……腊猪腿又不是只能炖风萝蔔,切丝炒豆芽韭菜,烩白菜,做冷盘,不都是夏天里好吃的?风萝蔔直接拌萝蔔干,早上送粥最美了……等等这院子里就有不少好东西……」 苏家宅邸内外院的院子都不小,摆放的都是标准的木箱,木箱中用蒸过的鸡粪、牛粪、和木叶、泥土混合发酵之后的腐殖土,栽种着很多的植物。 第666页 这是小妹的发现的好处,要搞农作物的培优和杂交,有时候需要让待研究的植株远离农田,以免被风媒传播了周围的花粉。 除了塑料大棚,种在汴京城里,也可以最大程度避免这样的风险。 于是苏家宅子也成了苍翠的小基地。 基地里边有两种植物正在挂果,一种红色的小圆果是西红柿,还有一种多数还是绿色,部分已经发红,像一个个小灯笼。 苏油不知道美洲橡胶树产于何处,但是有了这两样东西,即便扁罐没有带回橡胶树,也足以让他原谅自己那个胆大包天的长子。 种花家的培植技能是这个世界的巅峰,肥沃透气的土壤里长起来的作物,比大东洲那边的土着强了不少倍。 这个「花园」里,还有不少藤蔓类作物,各种豆类是最多的。 打发小七哥去取猪腿,苏油开始带着漏勺在花园里大肆破坏……啊不,採摘。 绿箬拿着篮子跟在苏油和漏勺的身后,小心地提醒道:「国公爷,这些都是……小妹那里……还有,之前你不是说小心有毒……」 苏油一边採摘一边说道:「这些我都熟,料理好了就没毒了,这豆角四季可种可收,可以称之为四季豆,就是得料理熟透才能脱毒,其余都没事儿。」 「这个红色的酸酸甜甜,形状像圆茄,可以称谓番茄或者蕃柿;这个最好,蜀中湿热,人喜欢辛辣,可以叫辣椒或者辛椒……」 绿箬好奇地问道:「这些都是从东胜州取来的,听说从来没人去过,国公爷却是从何知晓的?」 「啊?」苏油这才意识到自己兴奋过头了:「嫂子你是搞音乐的,这里边的门道你却不知。」 「这植物啊,也是分类的,比如这个豆子,就应该是被子植物门,双子叶植物纲,豆科。」 「哪怕它是大东洲那边过来的,也逃不出这物性去。」 「又比如这个瓜,可以称为葫芦科,和葫芦,匏瓜是一个种类,基本上都能吃。」 「而蔬菜里边最大的一个大类,就是十字花科——捲心菜,花菜,大白菜,小白菜,青菜,萝蔔,芥菜,诸葛菜,甘蓝等,都属于这一科,他们的特徵就是基生的叶子是莲花装,花瓣成十字排列,一般也都能吃。」 绿箬笑道:「这可是真真儿吃成大学问了,诶这瓜真不能动,看,这底下还有个大的,小妹交代这个可不让动。」 苏油看了那个大南瓜:「好吧,这个饭瓜咱们就放过。」 绿箬问道:「何为饭瓜?」 苏油笑道:「产量高,耐存耐放,半年不坏,贫苦人家可以掺杂主粮为食,可抵半年的米饭啊!」 绿箬喜道:「除了这饭瓜、四季菜豆,还有马铃薯、甘薯、木薯。那扁罐少爷和椅子少爷的功德可就大了。」 苏油终于停下手,看向绿箬:「我说嫂嫂生活如此精緻的人,为何陪我和漏勺採摘瓜豆,这是瞅准机会,要给侄儿说项呢。」 「怎么着?怕我真揍他?」 绿箬低着头:「国公爷要揍那是没关系的,尽管揍,只要别让仙卿动手就行。」 苏油:「……」 这是暗讽大学士手无缚鸡之力!揍个孩子都打不痛!生气了! 将菜豆往绿箬篮子里一扔:「我去接扁罐回来!」 看着苏油的背影,绿箬忍不住笑意:「嘴上说得响亮,还不是怕仙卿不依,先去跟扁罐商量对策……」 大宋皇子虽然没有清朝的皇子辛苦,但是其实也相当的不容易。 宋徽宗那种书画造诣败家本事儿,那也不是随随便便混得出来的,真得几十年如一日的苦练才行。 皇子每天有二十段经义文字要通熟,通熟的办法就是抄临十五遍。 好在这种填鸭式教育被苏油给打破了,从赵顼的儿子开始,皇子自幼可以入皇家小学,中学就读。 学校里除了宗室,还有勛贵子弟,课程是苏油制定的,兼顾了文理德智体美劳,最起码,不再是几个先生逮着一个孩子在书房里勐灌了。 赵煦作为皇帝要特殊一些,上的是两个班。 三日陪着太皇太后听一次朝,平日里上午在讲簋所或者资善堂接收高滔滔给他安排的夫子们讲学,下午则去皇家理工学院初中部学习。 上的是小班,小班就在苏小妹的办公室,按照苏家家学的风格,各个学习阶段的伴读都在一起。 除了以长带幼,自学所占的比重还很大,重点是培养自我学习和独立思考的能力。 还有动手能力,各种物理实验、化学实验、生物实验、观测记录、种植饲养技术都有。 比如赵煦一直培养着的青鳉鱼,就经常与贤妃交换。 十岁出头的小屁孩子,对武器和炸药的制作是非常的着迷,见识过转轮铳,看过泰山号模型里的小炮之后,那就更加的着迷了。 扁罐也是个胆大包天的,如今正给赵煦灌输物理知识,带着赵煦偷偷制作零件,准备自行组装一柄转轮铳和一架小钢炮。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赵煦童鞋最近的数理化成绩因此显着提升,搞得小妹都直犯嘀咕。 第一千四百五十九章 父子对话 苏油没有去长公主府,而是直接去了老史的羊羹店。 老史的羊羹店口岸好,在西城吴起庙的对面,从西城进皇宫内院,走军机处边上西掖门是最近的路线。 第667页 都是老熟人,苏油熟门熟路地熘进人家门店后的小院,就看到骨头正趴在瓜架下的石头条凳上做作业。 骨头一抬头,见到苏油非常高兴:「国公爷你回来了?」 苏油点头:「回来了,等你扁罐哥散学。你赶紧做作业别管我,免得天黑做不完要点灯,你那老娘又要嘀咕。」 老史的浑家也是陕西婆姨,认为自家能在汴京城里边立稳脚跟开出一家生意还不错的店面,就已经是了不得的富贵了,一心就是要让骨头子承父业卖羊羹。 偏骨头读书还挺争气,尤其是数学上面有天赋,苏油还跟老史浑家做过工作,才让骨头得以继续学习。 也不能说老史浑家就是妇道人家头髮长见识短,如今西城也繁华了起来,地价翻着跟头地涨,大有直追东城的势头。 当年老史咬牙狠心花了一千五百贯置办的这处房产,前有门脸后有小院,如今起码在六千贯以上。 加上就在军机处对面,卖的又是陕西风味,那生意真是好,别看每日辛苦,一天下来净赚都在三贯以上。 一个月就是一百贯,收入比开封祥符俩县官长的收入加起来都高。 还是改制后! 也就是这个羊羹店军方大佬们都时常光顾,当年苏油在军机处的时候,更是三五不时地来,要不然,早就被京中权贵们给吞了。 坐在石凳上头一边给骨头扇扇子,一边看这孩子做作业:「骨头你才初二吧?怎么力学计算都在做了?」 骨头拿着铅笔头哼哧哼哧地跟计算题搏斗,头都不抬:「作业都做完了,这是兴趣小组先生给留的。」 「好。」苏油笑道:「不错,这个呀,其实就是高中题,你现在的本事儿都能当高一了。」 骨头有些气:「我娘说没用,说毕业就算去四通做个普通员工,一个月薪水才六贯钱,当不了店里边两天进帐。」 「别听你娘的。」苏油说道:「进四通就是奔着普通员工去的?六贯钱只是最基本的新进员工的工钱。」 「以后咱骨头那还不得做管事,做工师,做供奉?四通学士级别的供奉你知道薪水多高不?」 骨头将笔停了下来:「多高?」 苏油说道:「像沈学士、陈学士那种,一个月就是两百五十贯!」 「小事儿还不敢打扰,都是遇到难题了,才请他们出手,这就叫清贵!」 骨头眼睛亮了:「那国公爷你呢?」 「我?」苏油愣了一下:「我是董事成员,只拿分红,不拿薪水的。」 「那你就是给他们发钱的。」骨头认真地给苏油下定性:「我娘说国公爷就是财神,不过是只知道散财的财神!」 「别闹!」苏油拿扇子拍了骨头脑袋一下:「赶紧做下一道!这道可有些难我跟你讲……问你一句话还搭上聊天儿了真是的……」 这时史大家的端着个盆儿进来,看架势是准备和面,一见这场景吓了一大跳:「骨头你这臭小子!国公爷来了都不报一声儿?还敢让国公爷给你打扇子!你也不怕折了你的小命儿……哎呀你竟然连水都不给国公爷端一碗?!」 苏油笑呵呵地跟史家娘子打招唿:「进门儿正见孩子努力做作业呢,出息!史娘子真是教导有方!」 史家娘子赶紧将面盆往边上一搁,喜滋滋地道:「前几日听来店里吃饭的王太尉言语,说国公爷不日就要回京,娘娘和官家这回定要大用的。可实实没想到这么快!」 「骨头你别写了,去李家肉铺将你爹叫回来,顺便给国公爷买篮果子!」 「不用不用……」苏油赶紧制止:「我就是想着扁罐每日肯定都从这里出来,过来等他的。」 「是!」史家娘子点头:「少爷每日都能见着,军服上身,可英武挺拔得很!」 「哦?你认识他?」 史家娘子说道:「认识,少爷还时不时领着一位小少爷来吃羊羹。有时候王学士也带着他们来。」 苏油点了点头:「那就麻烦史娘子去看着,要是少爷完了差事便叫住他,顺便帮我们叫辆车。」 史家娘子喜滋滋地给苏油泡上茶,顺手拍了骨头脑袋一把:「没礼的东西,不懂的就跟国公爷请教,国公爷随便教你一点,都让你受用不尽!」 苏油觉得好笑,挥着手:「史娘子你赶快去吧,我监督他做作业。」 理工学院放学在未正,约莫申初,史娘子领着一个军装笔挺的军人进来:「国公爷,少爷到了!」 扁罐来到苏油跟前一个立正,右手捶胸:「父亲。」 苏油看着一身英挺的大儿子,心中也颇多感慨,借着起身掩饰情绪:「谢谢史娘子,车叫了吗?」 史家娘子说道:「叫好了。」 苏油笑道:「那我们就告辞了,夫人也有一年多没见着他了,得先回家。」 史家娘子和骨头将父子二人送到车上,史家娘子想起一件事儿,跑到柜檯拿纸袋装了一袋小吃食:「这还是国公离京前告诉咱家的做法,你老人家尝尝,看看是不是这样的料理法?」 苏油打开盒子一看:「哟,挂霜羊油炸小果,史家娘子你终于捨得下本钱了。」 丢了一颗进嘴里:「嗯,就是这样,做得不错!走了,改天再来吃你家羊羹。」 史家娘子和骨头招手:「国公爷跟少爷慢走。」 第668页 马车启动,苏油看着对面的扁罐,两人一时都没有言语。 苏油将纸袋子递过去:「尝尝这个。」 扁罐拿了一个丢进嘴里,吃过之后说道:「这东西弟弟肯定喜欢。」 这是一道小吃食,苏油教史家娘子制作的,拿羊油切成极小的细丁,包裹上面球搓成花生米大小,油炸之后沥干,然后用糖霜熬化,倒入面球翻炒摊凉,让糖液在面球表面重新结晶成一层白霜。 这个手法叫「翻砂」,做出来的吃食叫「挂霜」吃食。 比如挂霜花生,挂霜腰果,挂霜核桃,挂霜山楂…… 挂霜菜,拔丝菜,糖色菜,是中餐里边对糖的不同温度浓度处理后形成的不同菜品。 苏油将盒子封口折好:「那就给他留着。扁罐,之前我一直将你当做小孩子,没想到你一下子就长大了。」 「父亲……」 「三月朔日前夜那一场变故,你处理得非常妥当,我要跟你道个歉,之前是为父小瞧了你。」 扁罐说道:「是父亲交代的,死保陛下。」 苏油点头:「不过就连我都忘了,泰山号模型里还有小炮,缓急可用。」 扁罐笑道:「还有先帝的两支转轮铳,我与陛下各取了一支。」 苏油也笑了:「想好今后仕途怎么走没有?你是喜欢左班还是右班?」 扁罐正要开口,苏油抬手:「我猜是右班。」 扁罐疑惑:「父亲如何推断的?」 苏油说道:「看你平日里的兴趣爱好,所结交的朋友,选择理工学院而不是太学,大概也能知一二。」 扁罐点头:「儿子更喜欢军事。」 苏油沉吟了一阵:「可你想过没有,你即使进了右班,想要领军打仗,那几乎也是不可能的。」 「你是大宋司徒之子,老子做到了文臣顶峰,儿子还是掌握方面之军的大将,即使你我父子无别样的心思,对大宋的将来,那也是一个坏得不能再坏的榜样。」 第一千四百六十章 教训 扁罐说道:「那就等过几年,儿子去考进士?」 苏油说道:「其实右班也挺好,你既然喜欢,也不是不可能。」 「至少还有三条路可以走,第一就是走军器研发的路子,第二是成为军中参谋,如果实在想带兵,那就得远离中枢,可以去南洋北洋带水师。」 扁罐有些疑惑:「父亲对我选择右班,不感到失望吗?」 苏油笑了:「我为什么要失望?我不但不失望,甚至感觉你替我完成了梦想。」 「大宋如今代领武事的文臣已经不少,比如王学士、章都督。而我更希望的是,大宋还能出现更多能够代行文职的武臣。如大唐西域都护、黑水都护、山南道大总管那样文武兼修的武臣。」 「当然这样的官职,不可能出现在熟治之地,不过在开拓之初,却完全是有可能的。」 「比如这次即将设立的温华、加復、玉黍几个城市。」 扁罐说道:「一时怕是不行,要入右班,我想先入军事学院深造。」 苏油说道:「是啊,陛下和太皇太后或许也不会同意,不过我可以向太皇太后申请,将教材领一份到家中,自学总是可以的。」 扁罐问道:「那些教材还不是父亲亲自修订的?还用申请?」 苏油呵呵冷笑:「你还是不知深浅,王巩王定国,啊就是大苏写词『我心安处是吾乡』给他小妾那位,当年借兵书给外人被御史弹劾贬官。」 「还有子由出试题不由《三经新义》,同样被贬了。」 「这制度再不合理,没有取消之前,就不能去触犯它,这叫规矩,懂吗?」 扁罐点头:「懂了。」 「真懂了?」 「真懂了,现在儿子身上还领着将作监的差遣,明日起我上午去办差,下午陪陛下功课。」 苏油不禁再次感觉儿子长大了:「这是真明白了……对了还有一件事儿。」 「父亲尽管吩咐。」 「观儿的事,先帝大行,你的婚事要缓一年。」 扁罐脸腾就红了:「儿子,儿子也不急……」 「不是急不急的问题,你答应了人家,就要恪守诺言,我的意思是先定亲,走一半的手续,一年之后再办婚事,如何?」 扁罐不由得嚅嗫起来:「全……全听父亲吩咐……」 苏油郑重地说道:「观儿今年帮我着述《伦理训类》,足见她这几年的学问长进,端是你的良配。万万不可辜负于她,明白吗?」 「没……没想过……」 苏油转着眼珠子:「接下来好好想想,怎么应付你母亲和你那不省心的弟弟吧……」 马车到家,两人从车上下来,正在院子里边摘豆角的漏勺见到哥哥,立即飞跑了过来,一把将扁罐抱住:「哥哥我好想你呀!爹爹跟娘都说要揍你,是我不让!」 「嘿你这两面三刀的傢伙!」苏油气了个倒仰,将手上挂霜面球袋子丢给他:「这是你哥给你带的,拿去吃吧。」 扁罐将漏勺抱起来:「漏勺你可够沉的。」 漏勺直蹬腿:「我是大人了,你不能再抱我!」 「好好好……」扁罐将漏勺放到地上:「自己先吃糖豆,我去见娘。」 漏勺说道:「我先去哭一回,哥哥你一会儿再进去,娘就捨不得打你了!」 第669页 「漏勺!」苏油是真怒了:「岂有此理,你什么时候这么奸诈了?!站好!」 漏勺终于消停了,扁罐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进内院去了。 苏油在外边教育了半天漏勺,让他意识到了利用自己的可爱欺骗大人的错误之后,这才牵着他悄悄熘进内院探听风声。 进了内院之后才发现没有想像中的鸡飞狗跳,儿子正在绘声绘色地给石薇讲解二月二十八那天的事情。 开锁,取铳,偷炮,威慑意图闯宫者……嗯,很符合石薇这个当娘的三观和手段。 石薇其实一看到自家儿子那身英武的戎装气就消了一半,待到看清领章上的铜花是都卫衔,剩下的一半也没了。 都卫是能够统带千人的新军武官,童贯当年去西边效力就是这个军衔。 再看到儿子一身结实的肌肉,英气勃勃的神采,石薇很开心:「这才是将门世家子弟的风范!但是你转右班,你爹有没有反对?」 扁罐说道:「这是先帝亲自任命的,父亲就算不满意,估计都只有藏在心里,不敢表露出来的。」 石薇说道:「其实入了右班才好,看看你爹那些文官朋友,靠得住的有几个?说不定哪天就被贬了。」 「入了右班,跟咱们石家有交情的武勛世家那可就太多了,而且作为勛贵,跟皇室同气连枝一荣俱荣,等闲吃不了挂落。」 「要是再能打仗,像曹安民,李纯元那般……」 苏油在门口轻咳一声,这才推开大门,就见石薇在堂上正襟危坐,手里拿着戒尺,一本正经地教训扁罐:「不知道长进学问,就知道闯祸,你真是胆大包天了!」 「这下可好,先帝转你右班,可惜了苏家那么多的书,那么多的学问,都用不上了!你可知错?」 扁罐规规矩矩地低头:「儿子知错了。」 石薇将戒尺往身边查鸡毛掸子的花瓶里一插:「打也打过了,现在木已成舟,没法挽回,以后就好好给官家办差,争取在右班里也混出头来。」 扁罐一个立正:「是!定不负娘亲的要求!」 石薇说道:「去看看观儿吧,好好安慰安慰,你出洋一年,观儿可是忧心坏了,下次再敢不告而行……狠狠教训!」 说完看向苏油:「夫君,要不你也教训教训?」 苏油在心底里偷偷翻白眼,薇儿你演技真是太差。 装着嘆了一口气,坐到了石薇的旁边:「不管左班右班,都是报效皇宋。为父对你也没有什么别的要求,以后不管什么差遣,都要好好去做,成为一个对大宋有用的人,明白了吗?」 扁罐点头:「明白了,父亲。」 苏油闭着眼挥手,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模样:「去吧去吧……先去把这身皮换了,也不嫌热……」 扁罐带着漏勺走了,石薇才安慰苏油:「小油哥哥,我看扁罐就是适合右班,你看他穿着军服那身板儿,那神气儿……」 苏油说道:「好在这孩子打小有你督促着练武,要是没有这底子啊,我看去年在海上他可够呛。」 石薇将手压在苏油的手背上:「小油哥哥,我替扁罐给你求个情。」 苏油笑了:「难道就不是我儿子了,求什么情?」 石薇说道:「扁罐不做文官,是不是在苏家人里就算没出息?」 苏油也将手压在石薇的手背上:「薇儿你想多了,苏家从来不以当不当官为出息,再说大宋这奇葩体制,说起来王诜、张敦礼、韩嘉彦,还有当年即便大宋状元陈尧咨,可都是武臣编制;而薛向、王韶、余靖、陶弼、赵禼、熊本、章楶这些指挥军事,对蛮夷大打出手的,却是正儿八经的文臣。」 石薇笑了:「小油哥哥你也是!能打仗的文臣。」 苏油不禁失笑:「你这就是徐公之美,我哪里会打仗?所以我跟扁罐说了,从文从武,那是看国家需要,允文允武,是对自己的素质培养,这方面我其实不如他。」 说完对起身对石薇正儿八经行了一礼:「多谢夫人,替我苏家改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措大气质。」 「哎呀你又瞎说!」虽然石薇和苏油老夫老妻了,却也禁不住这样的胡说八道,不由得满脸飞红。 苏油说道:「刚刚夫人教训得好,颇具威严,为夫这就去料理几道新菜,算是慰劳夫人持家训子的辛苦。」 啪!却是一粒大花生弹飞到苏油的脑门上,这是石薇对付家里几个调皮男人的常用手段。 第一千四百六十一章 陛见 其实菜式制作很简单,天气太热了。 芽菜肉末干煸四季豆,烧椒皮蛋,冷盘腊猪腿,蒜泥白肉,辣米油拌风萝蔔干,外加一个番茄蛋花汤。 辣米油是将红辣椒烘干之后磨粉,淋热油搅拌而成,后世蜀中家家户户都必备的调料。 苏油亲手制作的饭菜在家里可是少有能吃到了,大家本着对苏油长期的信任放胆大嚼,然后都是脸色大变。 都不好意思开口,还是漏勺直接哭了:「辣辣辣……呜呜呜有毒……」 大家这才一拥而上争夺客厅里的凉茶…… 后世苏油早已习惯了辣椒的刺激,因此这次也按照后世的习惯用量,结果忘记了大家,甚至自己这具身体的接受程度。 喝了一杯凉茶,又去厨房切了两根黄瓜拌到白肉里,又往风萝蔔干里加了不少萝蔔,苏油这才不好意思地对大家说道:「这东西叫辣椒,却忘了它比茱萸厉害……呃,东西是好东西,就是这次量下得多了点,现在应该好了,再试试……诶观儿呢?」 第670页 这一次好多了,石薇说道:「我们家习惯吃辣都觉得难受,要是别人吃了那还得了?」 说完笑道:「观儿是懂礼的孩子,害羞了。跟我说明日里搬到苏山长那里去。不敢跟扁罐同住一院子,怕人说是非。」 苏油琢磨了一下:「的确,该给他们物色一处住所了……」 颜色鲜艷的汤品在大宋可是少见,番茄蛋花汤颇受家中人好评。 吃过饭之后,苏油来到书房,重新浏览太皇太后转给他的司马光和吕公着的奏章,梳理明天陛见时要说的内容。 石薇端着一杯什么东西过来:「小油哥哥,把这个喝了。」 苏油一饮而尽,喝完才感觉味道不对:「这回又是什么药?」 家里人明明都好好的,但是石薇会时不时地端杯药来给大家喝,所谓君之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往往连自己什么病都不知道。 石薇笑道:「今晚吃食古怪,尤其那个辣椒,怕你明日陛见出丑,做个预防。」 苏油说道:「仙卿妙手,为夫有福了。」 石薇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这是在眉山守制时苏油的浑话,不由得羞啐了一口,抢过杯子走了。 次日,苏油按照早朝时候起身,石薇取来朝服与他穿上。 苏油今年已经三十八岁,歷宦二十四年,位列三公,这身官服一穿上,气度立即就发生了变化。 石薇给他围好玉带:「小油哥哥没这身衬着,就是个村学教授,换上朝服,却又不一样了呢。」 苏油微笑道:「你今日如何安排?」 石薇昨日就收拾好了药箱:「去宁善堂啊。这一年可辛苦两位国医了。」 苏油点头:「可能荆王会遣人找你商议,药典的事情夫人可得帮他一把。」 石薇白了苏油一眼:「知道了。」 国家对待重臣有重臣的规矩,等到家中人都走光了,太皇太后派遣的中使才随着马车过来:「司徒,太皇太后与陛下命我接你入宫觐见。」 还是梁惟简,苏油站起身来施礼:「有劳大珰。」 梁惟简赶紧还礼:「司徒还是这么和蔼。」 说完笑道:「咱家接司马公和吕公的时候,那二位可没这么客气。」 苏油笑了:「老梁你少在我面前说嘴,这话有本事你到二公跟前说去。」 梁惟简缩了缩脖子:「二公崖岸高峻,战战兢兢伺候着就得了,咱家就是服侍人的命。」 来到宫里,梁惟简先进去禀报,然后才出来迎苏油入内。 进入偏殿,苏油既不禁微微皱眉。 偏殿正对大门,是一道帘幕,隐约可以见到里边有一个女子的人影,应该就是太皇太后。 而大门旁边有一张几案,后面摆着椅子,赵煦坐在那里。 祖孙俩来了个面对面。 帘后高滔滔的声音响起:「司徒辛苦。」 苏油躬身施礼:「臣苏油,拜见太皇太后。」 没等高滔滔说话,苏油转身又对着赵煦施礼:「臣苏油,拜见陛下。」 然后又转过身:「臣不敢言辛苦,太后一路遣中使劳问,驿传接待,实在是既感且愧。」 之后又转身:「也多谢陛下关怀。」 高滔滔不禁好笑,待到苏油再次转过身来:「司徒,这却是在作甚?」 苏油也嘆气:「这是谁安排的?让太皇太后与陛下相对而坐,让臣感觉好麻烦。」 「启禀太皇太后,我朝垂帘听政,之前也有章献、光献二圣人,章献太皇太后臣不知,而光献太皇太后时,厚陵的座位,记得是在帘前。」 「太皇太后与陛下有怀抱之恩,扶育之劳,血脉亲情,本为一体。」 「今日臣入得殿来,却感觉如果对太皇太后施礼,就是对陛下的不敬,可是转身对陛下施礼,却又是对太皇太后的不敬,好尴尬的。」 「臣接前诏,见是请太皇太后从章献故事,那不妨命人再查查,不要在这些小节上让下人弄出了差错。」 「太皇太后,小人之所以是小人,就是见缝插针,无孔不入。现在这番布置,或者就会有人认为太皇太后是在逼迫臣下,选择立场,然后蛊惑撺掇,割裂两宫。」 「然两宫本当一体,太皇太后与陛下,立场本当如一,那就是天家的立场。」 「如前朝向守忠那样首鼠两端,暗中窥探,挑拨离间的奸人,难保今日就没有。」 「与其风气起来再纠转,何如处置其于青萍未起之时?」 「太皇太后看顾陛下之心,天下尽知。以臣看不如这样……太皇太后的位置不变,陛下设一座于臣前左首位置,侧对太后和臣子。」 「这样今后臣子在奏事,也能得见天颜,而太皇太后亦既能够见到臣子,同时也能看护到陛下。」 高滔滔沉吟片刻,说道:「官家。」 赵煦赶紧起身:「皇祖母。」 高滔滔道:「官家你站到帘前,如司徒所言。」 赵煦躬身道:「是。」 苏油说道:「要不命内侍将椅子搬来,先让陛下坐着?」 「不用。」高滔滔说道:「司徒今日所言,当得起他站上这半日。就这样。」 苏油不敢再劝,赶紧躬身。 待到赵煦站好,高滔滔才开口道:「司马光和吕公着的奏章,你都看了?」 第671页 苏油躬身道:「是,臣一路都在揣摩,就在昨夜,又重新看了一遍。」 高滔滔说道:「对二公之章,司徒有何奏论?」 苏油说道:「臣倒是有些想法。」 「细细道来。」 「是。」 苏油这才缓缓说道:「臣观司马学士之议,其旨在大开言路,广采言论,求取真实民情,废除恶法,进用贤臣。」 「这些臣都是大力支持的,不过在操作上有些细议。」 「先帝改制,恢復唐代制章,第一件事情就是分设台谏。」 「台谏的功能也因此两分,御史负责纠核官员,谏议负责广采民情。」 「两者相辅相成,以广天子耳目。」 「这两件事情,以先帝的本意,是都要做的,只不过缓急先后不同而已。」 「为政欲畅者,首要官员得任,守职清勤。故先帝首治御史台,设六察以考朝官,设检察以审外朝,如今检察下到县上,对官员的监察力度空前,朝廷的效能也的确因此得到了提升。」 「从元丰五年至今,官员们也习惯了这样的模式,御史台也揪出了不少贪官,前知开封府陈绎,就是一例典型。」 「司马学士见朝廷只重官员检察,不重民情收纳,认为不合理,认为需要大力扩充谏议的人员与权限。臣认为没错。」 「但是吕公关于取消六察的建议,臣却又不取了。」 「臣以为,应当承先帝之志,二者未可偏废。」 第一千四百六十二章 建言 「到今天官员监督体制已然完备,皇宋已经有精力台谏并举,将司马学士所言的大开言路也更张起来,但是同时,也不应该废掉官吏监督。」 「君子不怕监督,故而制度所立,其实就是在防备小人。小人为恶一方,所害远胜于治六察所需的那一点点俸禄,我大宋如今岁入早过了两亿贯,这点俸禄还怕给不起吗?」 高滔滔没有说话,赵煦却听得暗自点头,尤其苏油话里的「先帝本意」四个字,让他极度舒适。 见二人默许,苏油才继续说道:「那接下来臣就要说第二条,司马学士的奏章里边只说了各地奏报都应当及时受理,却没有提到如何处理的后续。」 「但是臣却认为,如何处理这一点,甚至比广开言路更加重要,其核心是应当避免台谏沦为朝臣们相互攻伐的武器,而失去了其本应该有的功能。」 「要解决这点其实很简单,就是立案调查。而且这个过程,与司马学士所言大开言路需要公开透明一样,同样需要公开透明!」 「也就是说,获取证据、证人的过程,必须合法,允许被审查者申诉自辩,不能只採纳审查者一面之词,更不能只採纳投诉者一面之词!」 「这个权力在法司,和台谏都没有关系,台谏只能是耳目,不能是爪牙!」 「还有就是台谏的责任问题,谏议大夫负责採纳民情,听民疾苦,风闻奏事,不追责任,这是可以的。」 「但是御史台受理官吏纠核,如果事后查证告发者乃是诬告的话,真的不需要承担一点责任?」 「以前的台谏官,因为两权合一,故而常常以『风闻奏事』之权,避开『诬告陷害』之责。这种从唐代就兴起的痼疾,在先帝英明地分列台谏之后,其实已经不存在了。」 「故而臣以为,对于恶意的诬告和攻讦,需要反坐,而这个过程,同样需要公开与透明。这是避免国家陷入朋党之争的必要制衡措施和手段。」 「司马学士奏议的第二大部分,就是废止恶法,其中重点提到了青苗、保甲、保马、免役、市易五法。」 「而吕学士的奏议里边,也重点提到了这些,但是要求取长而弃短,缓施而改良。」 「关于青苗法的利弊,臣在该法初举之时就提出过,贷款给五等户以下,是绝不可行的,他们需要的是赈济,而不是贷款后背上沉重的利息。」 「在臣所治理过的地区,青苗之法也在推行,但是不入考绩,这一点,和吕公论青苗之议是相合的。」 「只以五等户和佃户的减少为考量依据,而且还要和挟田诡寄的治理相结合,与农田水利相结合,诸方并举,青苗法方才得有成效。」 「因此青苗法如果不改,就背离了立法的初衷。」 「但是将法令拿出来重读就会发现,条文本身没有什么不当,它只是在执行主体,执行对象和执行手段上出了问题。」 「除了吕公所言的取消比限外,搬掉官员身上的枷锁外,还应当规定,官钱不能贷给没有偿还能力的五等户以下,而与此同时,皇家慈善基金,应该启动对五等户的扶持政策,移民授田。」 「待朝野对青苗法不再关注后,再将之从法令中去除。」 「再说保甲之法,保甲的本意在于约束乡民,防备盗匪,但是却也有很多弊端——私法盛行;保长无法令约束,对甲丁敲剥;官府无故集练耽误农时,抗阻盗匪无力等等,都是现实存在的弊端。」 「而市易之法,更是祸及升斗小民,与大宋以仁孝治天下,爱护百姓的国策背道而驰。」 「但是我们也应当看到,所有的新法,都有一个大前提,就是为了解决大宋百年积弊所设立。」 「那么问题就来了,司马学士要求废止这些恶法,最多也只是将局面退回到安石相公之前,可以暂时缓解一些当前突出的矛盾。」 第672页 「然而对于解决大宋百年之积弊这个大癥结,并没有提供一点点的帮助啊?难道不是吗?」 「所以臣以为,恶法当去毋庸置疑,但是大宋几代君臣,为了解决百年癥结所付出的持续不断的努力,不当去!」 「去除恶法的同时,我们同样要思索大宋的未来,继续为解决大宋的问题而殚精竭力。」 「去弊兴利,找出解决矛盾的办法,让矛盾彻底消失,才是道理。」 「《保马法》就是最好的例子。」 「如今即便废除《保马法》,狼渡马场、删丹马场、相州马场、南海诸岛马场,皆可为大宋提供足量的马匹,所有马场加起来,一年能够为大宋提供十万匹以上。」 「这就是我们废除《保马法》的底气!」 「同样的,《保甲法》要废除,就不能只顾着百姓农人得解脱之利,也要看到十八名匪徒就可横行数郡之弊。」 「因此州县必须具备基本的治安保障力量,因此县尉、州军下的兵员,不能任由州官随意添加裁撤,必须成立编制,发放俸禄,纳入国家的管理。」 「《免役法》同样存在这样的问题,国家役务从来不均等,如河北京东,几路河防,漕运,营城,民贫而役重,百姓缴纳免役钱之后,依然难逃役务。」 「而在民富而役轻的地方,如蜀中,两浙,汴京,百姓都乐于输钱而免役。」 「要解决这个问题,既不是兴一法可济,也不是毁一法可免,不从根本予以解决,问题会一直摆在那里。」 高滔滔问道:「那以司徒之见,该当如何?」 苏油说道:「这个需要具体分析,各州郡都应当列造未来一年的役务预算,由州郡和国家共同分担费用,非州郡可成者,国库拨给钱款补贴,招募专业的工程团队行使役务。」 「司马学士的建议,我原则上是接受的,而《免役法》从全国来看,如今收效还是不错的。」 「但是施行效果良好的原因,不在法令,而是因为大宋的百姓是最好的百姓。」 「朝廷让他们缴纳役钱,他们咬着牙挨着饿,也要报效国家。」 「然而关于免役钱的收取和使用,多数地方完全是一笔烂帐!」 「这也是臣坚决要求六察继续存在的原因,他们应当有效地行使监督之权,监督好这些款项的用处,这是他们的天然责任,更是朝廷欠百姓的一个交代!」 「臣的意见,是免役钱可以取消,但是税制就必须同时改良,釐清地税、商税,免除丁税,然后合理调配税收的使用,量入为出,往役务合理偏重,最大程度地解决这个问题。」 「这些分析,臣与吕公大致相合,但是吕公所言十事,臣却以为不够。」 高滔滔有些诧异:「这还不够?」 苏油躬身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年王太守治郓州时的方案,要让赋税与个人占有的资产财富相匹配,有能者多交,无力者多免。」 「另外,吕公所言十事,皆是天下对太皇太后、陛下的要求,然天下人,同样应当还有对官员的要求。」 「臣接下来就要说二公奏议的第三个方面,用人。」 「二公所举之人,元勛不论,其余多是品德高尚,风议清标之人。但是以治迹观之,多有平平者。」 「这些人列位于台谏,固然是最佳的人选,但是充斥于实务岗位,臣恐其还需要锻鍊。」 「诸君子入列台谏、讲学之任,司马学士又起大开言路之门,臣不忧其不敢言,而忧其不足任。」 「设若朝廷大起弹劾之风,原来的朝臣纷纷外任,诸君子自是能够填补上那些空缺的位置,可是他们能保证,在政务上一定做得比前任做得更好吗?中间不会产生资歷原本不足,而骤拔高位之人吗?」 「太皇太后如欲更张布新,臣以为,这些都要考虑到。」 「当然,臣之所言,也不一定就周全,因此臣想请与司马学士,吕学士在御前共同探讨,分析利弊,待周尽得失之后,方才放敕。」 说完又对赵煦施礼:「这其中,恐怕最要辛苦的是陛下,如果在听议之时,有所疑问,陛下或当庭发问,或先记下来私下询问,都是可以的。」 「不过上午的讲学,恐怕就得移到晚间了。」 赵煦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我不怕。」 苏油鼓励地对他笑了笑:「陛下虽年岁尚浅,然志向高远,真是我大宋的福分。」 第一千四百六十三章 大学堂 说完又对高滔滔施礼:「刚才所议者,是臣对于司马学士和吕学士之议的一些浅陋观点,而臣对太皇太后和陛下,亦有建言。」 高滔滔还在消化刚刚苏油的一番长篇大论,好一阵才感慨道:「都说司徒平生所学,三个字就能概括——精、细、纯。孰料竟然精微周全如斯。说说你的建言吧。」 苏油躬身道:「臣以为国家要发展,最重为提高百姓的基本生活保障,其次就是大力培养人才。」 「大宋自庆历以来兴学数十年,到如今已然成果卓着。然臣以为,大可以更上层楼。」 「国朝学术,到现在已经面临突破,但是义理如横渠先生,理工如陈昭明、赵宗佑者,依旧过于稀少。」 「而文事、医学,更是多出于野。」 第673页 「太皇太后,臣在四通商号、皇宋银行的股份,臣想尽数捐献给皇宋慈善基金。」 「这怎么行!」高滔滔在帘幕后的身子都不由得震动了一下:「此议不妥!」 高滔滔是皇宋银行和四通商号的掌门人,只有她在内的少数几个人才知道,那是一笔多么巨大的财富。 高滔滔虽然占有欲强,但是对财富的欲望却不高,她喜欢的,是权力,是在管理财富的过程中,控制那些替她管理财富的人。 皇宋银行和四通商号,是掌控大宋经济命脉的两头庞然大物,也是苏油从小努力经营的心血结晶。 苏油入仕之后,将这部分财富与皇室和勛贵进行了分享,并且主动交出了控制权。 而到了现在苏油准备从这些产业当中完全退出,这不成了皇室攫夺臣子的财产了? 高滔滔是非常看重和维繫皇室名声的人,就连高氏一门的仕途和俸禄都被她长期打压,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儿来?第一时间就是反对。 苏油的语气却非常平静:「太皇太后,请听臣说完。」 「四通与皇宋银行,如今的业务过于繁多,结构过于复杂,体量过于庞大,管理起来非常不便。」 「太皇太后与陛下初掌朝政,天下苍生的政务都那么繁忙,这方面肯定顾及不过来。」 高滔滔说道:「让苏县君、皇太后、皇后,还有几位长公主来帮忙料理就是。」 苏油躬身道:「她们如今也各自有各自的慈善事务,太皇太后,臣以为,天下事,最终还是当天下人共同为之。」 「四通吸纳皇室宗亲和勛贵外戚入股其中,目的本身不是为了财富,而是为宗室分支子弟们,寻得一门生计,而不用成为国家的负担。」 「我们不能因为四通发展到了今天这个样子,就忘记了当初的目的,太皇太后,如今到了进行产业拆分的时候了。」 「臣以为,皇室今后,只需要掌握大宋经济军事的两大核心——银行和军工。」 「而其余的产业,可以交给已经熟悉业务的宗室、勛戚们。」 「这样做的好处有很多,首先太皇太后与陛下初掌朝政,对群臣加官,对百姓免赋,但是对于宗室勛戚,也不能没有一点加恩。」 「将这些产业分拆给他们,太皇太后与陛下必将得到他们最大的支持。」 「其次就是精力的问题,陛下尚在幼沖,需要学习,观政,尝试处理政务,而太皇太后则要监督群臣,决断宸纲,事务繁杂。」 「其三是大大简化庞大臃肿的机构,只提纲干,放弃枝节,可收强敏之效。」 「其四则是继续锻鍊宗室和勛贵,使之为大宋贡献才能。」 「而要料理好这件事,须得有一主事之人,而此人一来须得熟悉四通的业务,二来,最好不在其中有一毫资产,以免偏私之嫌。」 「臣以为,臣如果捐出资产,勉强可以算是最好的人选。」 「明润……」高滔滔有些动容,连苏油的字都称唿了出来。 「太皇太后,苏油自歷仕以来,尚未请过几次俸禄,如今的俸禄摺子上,已经积余了十五万贯,不用为苏油的生活担忧。」 「而臣捐出这些资产,却也是有要求的。」 高滔滔说道:「明润请讲。」 苏油说道:「臣在《伦理训类》中提到过,『冠冕加身,必承其重』。宗室勛戚得到了这些产业,他们就必须为这个国家做出相应的贡献。」 「这个贡献,就是税收,他们不得再以宗室勛戚的身份,享受免税的待遇,而是需要努力经营好这些产业,缴纳应该缴纳的赋税。」 「太后,你统计过这些赋税是多少吗?」 高滔滔说道:「依明润第一次的奏议,我与官家要来了各处统计数据,除了朝中的,也有自己管理的家当。」 「四通与皇宋银行,一年的收益,呵呵,如今在一亿五千万贯以上,其中以商贸、矿冶、海运、机械、盐业、化工、粮油、毛纺为大宗。」 苏油问道:「那其中免税的部分,又有多少呢?」 高滔滔有些犹豫:「这个倒是没有统计过。」 苏油说道:「天下是皇家的天下,为臣估计,这些产业里边,除了国家鼓励,本应当免税的军械、甲器、矿冶之外,剩下那些因宗室勛贵得以免税的收益,规模不下六千万贯吧?」 「四通从生产到销售,两边渠道都走完了,也就是说,行坐两税,我们按合十分之一计,一旦纳税,国库每年凭空会多出六百万贯盈余!」 「太皇太后,陛下,就在元丰四年,国家虽然税赋突破两亿贯,但是支出也颇多,出入相抵,盈余也就两千万贯而已。」 苏油暗示得够直白了。 高滔滔现在差的不是钱,而是政绩,掌权第一年,让国家盈余增加三分之一,其效果远比什么徵求直言广开言路强出一百倍! 关键是大宋本就是赵家天下,肉烂了始终在锅里,这政绩完全就是白捡的! 苏油继续说道:「然而产业分散出去之后,如何保证这些产业能一直具备较强的盈利能力,就需要保持其技术的先进。」 「技术需要不断的创新和创造,臣想请太后推行一部法令——《专利法》。」 「这在大宋其实是有先例的,比如程舍人书坊的书籍,其版式就需要先在官府备档,然后官府会予以保护,别家书坊想要盗用,便会受到制裁。」 第674页 「还有比如织锦的花色管理,也有类似规定。」 「臣想请太后将这项法令推广到更多的领域,对于那些有用的发明,比如新型纺纱机、打梭机,对大宋纺织业技术提升的价值是无可估量的,其发明人或者发明机构,理应从其中获取收益。」 「这部法令,就是仿效书籍印版的专有权属,对发明人的这部分收益予以保护。」 「这样做的好处,是这些智慧的亮点,具有了实际的价值,发明人可以通过收取专利费,获得发明的收益,而不一定需要用发明去从事生产活动之后才能得到。」 「四通的产业划分出去之后,如果要保持技术领先,就得重视发明创造,以不断提高效率,降低成本,投入会很巨大。」 「要鼓励这些投入,就得保证这些投入获得的收益。」 「如果直接制止别人使用,可能性不大,因此让使用发明人技术的工坊,交给发明人一笔费用,才是合理的措施。」 「还有就是对外国的制衡,有了这部法令,辽人想要生产或者购买我们的机械,也应当将这部分计算到成本里去,形成对其技术和贸易的壁垒。」 「当然说到底,这些还不是根本,根本还是在于人才的培养。」 「因此臣的那部分资产,捐给皇宋慈善基金后,臣希望能够专款专用。」 「专款专用?」高滔滔如今对苏油这个散财童子一百个的顺眼。 「臣想请太皇太后和陛下,将之用于培养大宋的人才,以皇家的名义,在汴京成立一所大学堂,京师大学堂。」 第一千四百六十四章 弹劾 「京中不是有太学和国子监吗?」 苏油摇头:「臣心目中的京师大学堂,是纯粹的学术机构,如今其下起码应当包括文学院、史学院、经哲学院、数学院、天文学院、地理学院、物理学院、化学院、医学院、农学院、美术学院、音乐学院。」 「这个学堂,将延请全天下最优秀的人才,发给最优厚的待遇,给予最崇高的地位,以及最好的研究条件,让他们能够不以俗事为扰,专以精研学问为务。」 「他们的任务就是不断专精,并且培养人才,为大宋培养出无数的大苏、司马学士、横渠山长、陈昭明、赵宗佑、苏小妹、张敦礼、李公麟、王从之!」 「我大宋的聪明人不计其数,但是很多人一边经歷仕途,一边研究学问,比如沈括,要是他不为政务分心,臣估计火车这样的军国神器,早在十年前就能研发出来。」 「太皇太后,陛下,如今各地理工学院、财经学院、海事学院、已经培养出来了一大批的人才,而这些人才,他们完全可以走到更高的学术高度,我们也需要他们,为了大宋攀升到更高的学术高度。」 「主持这件事,臣觉得,自己也是合适的人选。」 「另外,臣还想请太后成立一个基金,大致可以命名为『皇宋学术进步基金』。」 「臣的股份中,有不少是不能拆解的,臣希望将那一部分股份的收益分红,奖励给对皇宋学术进步,做出了杰出贡献的人物。」 高滔滔已经被苏油的宏伟蓝图给震惊了。 大宋如今也的确有了这样的底子,这样一所大学堂,对大宋的好处,对新君和自己的好处,不言而喻。 这是第二项白捡的大政绩! 而苏油,也的确是不二的人选,这娃在学术界的朋友那是多得不计其数。 苏油搞学院的本事儿也基本不用怀疑,眉山理工、眉山财经学院,就是当年他给打下的底子。 后来的嵩阳书院跟他也脱不开干系,直接开启了关蜀学派一门理学大宗。 而皇家理工学院,脱胎于苏油开创胄案夜校;郑州理工学院和钟山理工学院,更是直接照搬了皇家理工的格局。 杭州经济学院和海事学院,名义上是钱家的大力资助,但是一看其中理工和金融学的痕迹,就知道跑不了苏油的参与。 至于说文学,大苏是他侄儿;医学,石薇是他媳妇;化学,张天师是他义兄;数学天文有陈昭明苏小妹两口子;物理,沈括和他亦徒亦友;美术,驸马张敦礼、大画家李公麟都跟他讨教过透视画法和写意画法,交情深厚;音乐,当年靠十二平均律赢取过赵抃的白龟,还主持参与了太常礼乐正音大工程。 也就史学差点,但是一个商州甲骨文,一个敦煌遗书,让史学大擘们趋之若鹜。 而且那些大擘们,跟苏轼是一党。 放眼天下,只能是苏油,何况本来就是人家的钱,只不过将名声让给了皇家尊享而已。 明事理,知进退,能力顶格,为人谦退,不计声名得失,事事致君尧舜。 苏油的意思非常明白,他想要做两件大事,第一件,是拆分四通商号这个庞然大物,让它回归到正常的大宋商业体系里边去,通过国法来管理。 第二件,就是将大宋的学术再次拔高,建立一所古往今来最大的学堂,集中一批专业的学者,建立起专门的学院来从事研究。 那么,朝政呢? 苏油的意思,是要放弃朝廷中的实际职务,集中精力将这两件事情做好。 这两件事情,其实都是给皇室粉饰抹金,对苏油自己,只有损失,没有收益。 而苏油还有一层意思,这所大学的任务,就是培养接班人。 第675页 如今的皇帝,也是接班人。 先帝任命三个人作为新帝的师保,司马光,吕公着,苏油。 司马光、吕公着,都认为先帝是要他们维繫朝纲,他们也以此自任。 在皇帝的教育方面,两人推荐二程自代。 只有苏油,看这架势,是在接到先帝旨意那一刻起,就已经在认真考虑大宋皇室继承人的教育问题,甚至是大宋宗室和精英的教育问题,甚至不惜为此捐献出巨大的个人财富,打造出一所这样的学堂;甚至不惜放弃高官要职,放弃那唾手可得的宰执之位! 仁性天生苏明润! 高滔滔感觉喉咙有些干,不禁咳嗽了一声:「此事过大,此次诏司徒入见,是想先听听你关于政事的见解,你刚刚说的两项,再议吧……」 苏油拱手:「太皇太后,陛下,苏油关于政事的见解,当年在御史台狱里,已经与先帝详说分明,今后的政见,也就是那些……官制,政治,财用,军事,水利,交通,民生,教育,风气,国格。」 「如今官制已经完成,财用与军事初见成效,交通已经改善,其余诸端,也算是各有进展。」 「但是还远远不够,我们现在只是刚刚迈出了第一步。」 「另外我要提醒太皇太后和陛下,大宋已经三年丰积,出现灾年的概率越来越大,对全国的气象监测,以及水利和役务,一定要重视起来。」 「各地仓储,一定要严格管理监督,预案一定要再次落实检查,司马学士欲废役法、仓法,那就一定要先有替代现有役法、仓法的举措。」 「否则名为利民,待到灾伤一起,赤地千里,悔之无极。」 「此外,臣要弹劾一批佞人!」 高滔滔越来越惊讶,第一次陛见就预言大灾,弹劾佞人,苏明润这就不是奔着做官回来的,而是奔着罢官回来的:「司徒且讲。」 苏油拱手:「吴居厚行铁冶之法于京东,王子京行茶法于福建,蹇周辅行盐法于江西,李稷、陆师闵行茶法市易于西川,刘定教保甲于河北。民皆愁痛嗟怨,比屋思乱,先帝富国强兵之意,此辈以聚敛污毁之;先帝仁育爱民之心,此辈以恶法抛散之。说轻了,是无能以救世,说重了,是残民以为功!」 「先帝、太皇太后、陛下,先后起而救之,天下之民,如解倒悬。然这些官员不予惩治,不足以谢天下!」 赵煦立即将手举起来,一副理工学院抢答先生提问的样子。 苏油赶紧躬身:「陛下,这不是在学院,而是君臣体对,陛下不用举手,有什么想说的,尽管开口就是。」 帘后高滔滔也不由得一声轻笑:「官家是有什么疑问?」 赵煦说道:「这个吴居厚我知道,他在徐州将大苏夫子的铁冶接收,然后大铸铁钱。五路伐夏的时候,他曾经上书朝廷,说要输入陕西,添补军用,父亲说他志气可嘉,结果被司徒拒绝了。」 高滔滔问道:「那司徒为何要拒绝呢?」 苏油说道:「铸币之权,从来都该归于朝廷,每个钱监该铸锻印刷多少货币,需要由中枢直接管理。岂可假手于一路之臣?」 「一个国家的货币流通体量,必然与一个国家的经济体量相匹配,陛下,我们假设一个村子就是国家,他们以贝壳作为货币,满足日常的交换所用。」 「要是有一天,一个商人拉了一车贝壳来到这个村子,会发生什么情况?」 赵煦说道:「把村里所有东西都买下来!村子都归这个商人了!」 苏油笑道:「谁也不是傻子,陛下所说的这种情况倒是不大可能会发生,最大的可能,是商人偷偷拿贝壳换村里人的东西,然后村里人发现贝壳渐渐变多,但是以前一两个贝壳能买到的东西,现在要花五六个才能买到,这就是物价上涨,通货膨胀。」 「于是大家不再使用贝壳作为交换的货币,贝壳失去了在村里人心中的信用,不再有作为货币的功能,最后村里的货币体系,崩溃了。」 第一千四百六十五章 教育 「所以这个商人,只能由国家来做,它知道这个村子一年用于交换的贝壳,到底应该是多少,才能既满足村民的便利使用,又不至于让物价飞涨,让货币失去信用。」 「所以铸币量应该归于户部统一管理,合理分配到各个钱监,印币厂,然后交给各地银行发行。」 「而吴居厚的问题,还不在这里。」 「哦?」这下高滔滔都来兴趣了:「那他还有什么问题?」 苏油躬身道:「我朝如今以宝钞为主,铁钱在蜀中都早已淘汰,如今铁价一跌再跌,金属货币其币值与金属价值息息相关,因此徐州铁钱本来就是註定要疯狂贬值的。」 「我不知道吴居厚是不是本来就知道这一点,但是他用这种方法,疯狂攫夺了徐州的民间财富,这一条是毋庸置疑的!」 「其次,臣蒙先帝青眼,在陕西举军事,其实只是一个执行者。先帝之前数年,就重建了兴洛仓,积累资储,足够西事之用。」 「臣从来没有向朝廷奏报过需要陕西以外的地区输送军输,朝廷也从来没有要求各路支援陕西,吴居厚为何这么积极?」 「臣以为此是非常之举,故而猜测吴居厚是想以解输陕西为藉口,利用巨量的物资和货币的周转,来抹平一些他在徐州做下的手脚。」 第676页 「司马学士要求朝廷大开言路之后,我估计徐州一带收到的摺子会相当多。」 「臣请朝廷选派干员,前往彻查!不光光一个徐州,还要包括路检察司,是否存在收受贿赂,知情不报之嫌。」 「如果事后查得吴居厚居官清廉,只是手段粗暴的话,那就该贬官降级;要是贪墨污烂,残民以逞,那就该明送法司,以正刑典。」 赵煦这还是第一次接触到成年人的阴暗心理,不禁都傻在了那里。 从表面上看,吴居厚给朝廷积攒了那么多钱粮,还有余力帮助西征,而且积极主动,应该是为国为民的大能吏,大贤臣才对。 如今经过苏油一分析,这个人完全可能有大问题!搞不好是大贪官,大酷吏! 苏油其实早在吴居厚上奏朝廷要帮助西征的时候,就已经让董非调查吴居厚,现在已经掌握了不少的证据,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引发而已。 没办法,一切都需要依循制度,还得要有恰当的机会。 同时他也是在告诉高滔滔,要搞人有恰当的搞法,司马光那套吵吵嚷嚷的法子要不得,直接拿到那些「乱法之臣」的罪证,才是掀起波澜的好办法。 帘后的高滔滔微微点头,她知道苏油的做事方法了,新党里边,不少外臣为了政绩可谓无所不用其极,配合司马光开放举报,基本上是一查一个准。 拿稳了大义,才好动手。 此举还模煳掉党派之争。 但是多做多错,因此在这个过程中,落马的新党绝对会比旧党多。 等到祖孙二人消化了这些,苏油才再次躬身:「最后臣要想说的,是太皇太后与陛下明睿智察,给司马学士,吕学士和我,诏旨中都是询问问题和谏议。」 「因此臣等三人不敢不尽言议论时弊。」 「然而臣想要多嘴一句的是,自元丰以来,国家的国力、军力、民力,通过朝廷歷年的档案,可以尽览其详。」 「我大宋国势,在先帝的英明的执掌之下,已经无可争议地扭转颓势,蓬勃升腾。」 「我大宋的人口,从熙宁初年到元丰七年,增加了五千万;我大宋的岁入,增加了一亿多贯;除去支出,如今国库中,尚有五千多万贯的盈余;而国家五等以下的人口,从四成降低到了三成。」 「问题很多,有的还很严重,但是既然已经看到,那就一步步努力,慢慢纠正过来就是了。」 「而我朝的大政,并没有出现大的失误,国家已经从困境中摆脱了出来,走上了奋进之路。」 「陛下,即便先帝未能收服燕云,但仅凭这些功绩,也堪称千古以来,最伟大的君王。」 「陛下,这就是先帝留给你的遗产,也是他留给你的责任。」 这是便殿相对,赵煦和高滔滔在大朝会上表现非常优秀,但是也架不住苏油这般煽情,顿时帘外帘内都哭出了声来。 赵煦说道:「我虽然不敢比父皇,但一定……一定做好……还望司徒时时教诲,敢不恭聆……」 苏油也配合着抹了一场眼泪,等到大家重新收拾起心情,苏油才缓缓问道:「先帝赴山陵,不知道给群臣的赐物,太皇太后和陛下如何准备?」 高滔滔说道:「按例颁赐先帝旧物,还有绢帛,差不多三十万贯,司徒以为如何?」 苏油猜测就是这个结果,高滔滔便是如此,当年过节赏赐,英宗问她给多少?高滔滔说你不用管我都安排好了,结果给自家人的是一对糖狮子。 苏油拱手,小心地道:「太皇太后,先帝的体面,还请从宽,当年永昭山陵,所费三十万贯,赐下群臣的数额,是七十万贯。」 「这么多年,物价也涨了不少,而如今的国库收纳,也远非厚陵时可比。」 「太皇太后不妨宽给一些,以安稳人心。」 这话换谁来说高滔滔都要发怒,可苏油刚刚才决意捐出家财,他说出来,高滔滔绝不会认为苏油是为了多得赏赐。 沉吟一阵:「那就照仁宗旧例,在加些敷余,按一百万贯赐下吧。」 苏油躬身:「太皇太后圣明。」 「圣明什么圣明。」高滔滔不接这个高帽子:「你家长公子才拖了一船金银回来,群臣都是看在眼里的,光那些就有五百万贯。恩赐太薄,的确不合适。」 说完又道:「官家。」 赵煦从书桌下取出两个匣子,打开其中一个,露出了一支转轮铳。 苏油说道:「这是石公进献先帝的第一支转轮铳,镀了黄金,臣识得的。」 高滔滔在帘后说道:「这也算先帝旧物,不过不是赐给司徒的,苏轶此次有功,这是赏赐给他的。官家还要出宫学习,朕许苏轶随身佩戴,护卫官家。」 太后也可以称朕,这就是太皇太后懿旨了。 苏油赶紧躬身:「臣替犬子,谢过太皇太后与陛下看重。」 赵煦又打开另一个盒子,这个盒子里边的转轮铳却是小巧一些,但是更加的精美,象牙柄上甚至用金丝勾画花边,还镶嵌了不少宝石。 苏油也知道,这一支,是当年赵顼担忧自己在陕西的安危,将第一支转轮铳给自己防身后,又跟石富定制的第二支。 睹物思人,苏油将关于这两支铳的故事给高滔滔和赵煦讲了一遍,又惹出来一通泪水,最后说道:「昭陵、厚陵、先帝,待臣恩遇之隆厚,令臣惶愧,唯有鞠躬尽瘁,为皇宋献尽至诚。」 第677页 赵煦抹去泪水:「扁……苏殿直说我腕力尚弱,还用不了转轮铳。」 苏油又躬身道:「臣想跟太皇太后求请,将体锻也纳入到陛下日常学习当中。」 「哦?却是为何?」 苏油说道:「体锻之术,除了能够锤鍊人的体魄,还可以锻鍊人的精神。」 「刚毅、坚韧,努力去战胜自己,这些就是体锻的核心。臣家中,即便是毕观也要锻鍊的。」 高滔滔不问别人:「那司徒你呢?」 苏油振振有辞:「臣一套五禽戏可也是练习了几十年啊。几十年如一日下来,臣至少也算身体康健吧?」 赵煦点头:「司徒可以,我也可以。」 第一千四百六十六章 纯臣 苏油一家子被石薇逼着体锻这件事,高滔滔也是知道的。她也是将门出身,对此并不反对,不过却对赵煦说道:「官家也莫以为轻易,苏家八公说过,『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压断嵴』,既然你自己答应了司徒,那就要做到。」 「嗯!」 苏油又将那小铳铺设在几案上,用铅笔大致拓了个外形,又在其上添加了一个神机铳那样的枪托:「其实只要添加一个木托,陛下即便腕力稍欠,也是可以实现抵肩射击的。」 「不过臣这就是个创意,要将想法变成实际,里边会涉及到测量,设计,调整,也算是一个小课题。」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陛下下午的理工拓展,就不妨先做这个。」 聊到这里,基本上苏油的陛见就结束了,时近中午,高滔滔又赐下饮食。 待到苏油随便吃点做了个样子,高滔滔才问道:「宫中五色土之事,该如何处置?」 苏油说道:「没办法,只能全部移走。」 赵煦说道:「那我要将福宁宫也改造成宝慈宫的样子。」 苏油躬身道:「其实这也是臣想要为陛下推荐的,庆寿、宝慈两宫,地下一层,地上两层,设施齐备,居住舒适,这些都不是最大的好处。」 「哦?」 「最大的好处在于摺叠利用了空间,当年仁宗想要扩张宫墙,都被小民抵制而没有完成,如果能够调整宫室空间结构,往高层发展,其实就可以在内宫里拓展出很大的空间来。」 「内宫方广一里半,占地八百多亩,如果将储藏部分移于地下,剩下的居住空间再予以摺叠,可以腾出近半场地。」 「这近一半的空间可以按照山水园林来打造,陛下锻鍊需要的场地,也可以打造出来。臣此次回眉山,发现那里内城的建筑已然大变样了,从砖木结构,变成了砖石结构。」 高滔滔问道:「那成本……」 苏油拱手道:「宫室营造,主要是工价和运费。材料其实在原材料当地并不是非常值钱。」 「但是我们现在有了铁路,郑州的水泥和钢筋可以方便地运来,除此以外的建材,要不就用宫室原有的材料,要不都在三畿四辅解决,其实所费的就是工钱。」 「这可以由将作监提举监督,交给四通营造来执行,工役方面,实行对外招募,无需朝廷过问。」 「这段时间正好造预算和设计图纸,等到入冬也就差不多了,臣推荐宋用臣为监工,李诫为总设计,还有眉山当地的新派建筑设计人才,这事情不难。」 高滔滔却说道:「如此动静太大,会不会引来非议?」 苏油说道:「非议那也是没有办法,因为现在宫中已经有人知道五色土可以坑害人命,不但知道材料,还知道方法。」 「难保今后就没有效法者,如果仅用水泥封堵地面,那只能防物理,未可防人心。」 「臣以为应该从陛下寝宫福宁殿做起,本来陛下新极,殿宇便是要修缮的,只要造价能够控制住,且不动用国帑,臣认为可以将非议减小到最低。」 「太皇太后和陛下要注意的倒是另一点,就是宫廷造作需要符合法式制度。」 「这个大规条既不能违反,又要在此基础上满足新式建筑的设计工学,又要符合我大宋上下的建筑美学、哲学,这种带着镣铐跳舞的功夫……还需要我大宋顶尖美学人才的参与,臣推荐张敦礼、王诜。」 高滔滔语气里带起了一丝取笑的意味:「呵呵,还有一个我大宋顶级的美学人才,经义更是精通,有他在,更不用担心仪制出问题。」 「其新作一出,北往高丽,南至南海,都在传扬,司徒为何不荐?」 苏油好尴尬:「大苏的履歷还浅,只做过一任知州,文字上倒是没问题,心怀也坦荡,就是有些恃才狂放,缺了些稳重,容易得罪人,臣也不敢推荐。」 高滔滔说道:「此事别有主张,也不劳司徒举荐。明日里还请再来,与司马公,吕公一番议政。」 苏油躬身:「是。」 等到苏油离开,高滔滔才对赵煦说道:「此纯臣也,官家看明白了吗?」 赵煦说道:「司徒给先帝所进十策,我想要看看。司徒欲建大学,都要让皇家占有名义,真纯臣也。」 高滔滔命人撤去帘子:「刚刚将两支神机铳拿出来的时候,司徒神色语气,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吗?」 赵煦回忆了一下:「没有。」 高滔滔问道:「官家,任何一位君主在臣下面前拿出武器,那臣下的表现一般会是怎样?」 第678页 赵煦这才反应过来:「对呀,臣子一般都会惊惧才是吧?皇祖母怎么不早提醒我?哎呀我失礼了。」 高滔滔笑了:「我也想看看他会是如何反应,结果却是没反应。」 赵煦有些晕:「没反应却是为何?」 「说明苏明润无亏无愧,志虑忠纯,绝无私隐欺瞒,方可无忧无惧。所以我说他是纯臣。」 「官家,圣慈光献太后说过,如司马光、吕公着、苏明润这样的人,他们不好官爵,不好名声,不好钱财。你要用他们,就需要给予他们足够的尊重和信任。」 「苏明润比司马公更加难得的一点,是他不避烦难和责任,哪怕你父皇之前大用安石相公而拒绝他的建言,他也没有放弃,而是在自己力量所及的范围里,替朝廷弥补周全。」 「歷朝诸名臣里边,能做到这一点的,唯富韩公一人耳。」 赵煦说道:「那此次归朝,便请太皇太后大用司徒。」 高滔滔又笑了:「官家,君上的喜恶,岂可让群臣轻易知晓?」 …… 戊寅,以奉议郎、知安喜县事清平王岩叟为监察御史。 之前神宗诏近臣举御史,有大佬意属王岩叟,但是只听说过他的名声,却并不相识。于是有人给王岩叟报信,说可以去和大佬会个面。 王岩叟笑曰:「是所谓呈身御史也。」到底还是没去。 这次被刘挚推荐入台。 六月,丙寅,罢府界三路保甲不许投军及充弓箭手指挥。 丙子,以资政殿学士韩维赴临阙庭,太皇太后降手诏劳问,起知陈州;未行,召兼侍读,加大学士。 还是和司马光、吕公着、苏油一样的路数。 丁丑,宗正寺丞程颢卒。 二程当中,程颢的人格魅力远比弟弟程颐大得多。 与王安石,司马光都是好友,平时有涵养功,不动声色。 议政时与王安石相辩不下,王安石勃然变色,声调转厉,程颢不慌不忙地反劝道:「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平气以听。」气度令王安石都「为之愧屈」。 赵顼去世,程颢送公文到郡府,哀悼完毕后,留守韩宗师向他问起朝廷的事。 程颢说:「现在司马光、吕公着要做宰相了。」 韩又问:「他们真做了宰相,以后会如何动作?」 程颢说:「如果先区分党羽,与元丰时期的大臣一样的话,将来就令人忧虑。」 韩问道:「有什么忧虑?」 程颢说:「元丰宰执,追求眼前利益,如果能让他们自己改变那些残害百姓的法令,那自然很好。否则的话,党争的祸害也许会没完没了。」 「司马光为人忠诚正直,但难与议事;吕公着为人练达世事,然能力不足。只希望那个人,能够从中调和吧……」 颢卒后,文彦博表其墓曰「明道先生」。 第一千四百六十七章 府兵 苏油很忙,也很累。 应该说,程颢临终时说议论的那些问题,苏油都看在了眼里,但是真要纠转起来,却是非常的困难。 朝中现在很乱,正处于新旧交替的混乱时期。 一方面,是邢恕、章惇等新党在朝中坚持,一方面,是司马光等旧党的大造声势。 除此以外,还有宗室、勛戚的利益纠缠其间。 还有高滔滔要把控内宫,沟通内外,控制军方。 苏油在争取尽量多的人。 以分割四通蛋糕的方式,先获得高滔滔、宗室、勛戚的支持,然后尽量笼络新党中的干能人才如蔡卞、章惇,旧党中的缓和人士如吕公着,再利用自己夹袋当中的人如蔡京,大家尽量先拉扯着过。 这个过程是痛苦的,但是也是必须的,所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那就不是政治,而是革命,伤筋动骨,那得调理很久,大宋耽误不起。 这里边高滔滔的态度最重要,苏油一直在给高滔滔灌迷汤,要她一定拿稳「先帝之制」这面大旗。 在这一点上,苏油、吕公着与司马光存在比较大的分歧。 好在三人都不存在什么私心,真实歷史上的司马光能跟苏轼倔,能跟范纯仁倔,但是跟苏油和吕公着却倔不起来。 至少在仕途上,三人可以算是「平辈」,虽然苏油起步较晚,但是跑得却快,走到今天履歷上毫无瑕疵,不算「骤进」。 至于新党那边,苏油认为暂时不重要,那一帮子都是懂妥协的老油条,反倒是「君子」们,不太好料理。 因此现在「小人」们没有闹,反倒是「君子」们先辩论得热火朝天。 事情首先从吕公着一道上章开始。 公着言:「国朝之制,每便殿奏事,止中书、枢密院两班。昨先帝修定官制,中书、门下、尚书省各为一班,虽有三省,同上进呈者,盖亦鲜矣。」 「执政之臣,皆是朝廷磷选,正当一心同力,集众人之智,以辅维新之政。」 吕公着能力不大行,于是想起了苏油的「诸葛亮会」,建议国家大事,由三省共同讨论,决议形成后一起向高滔滔汇报。 这件事情同时也能够扩大高滔滔的权力,便于平衡朝政,苏油也非常贊成这项制度,至少能够让新党也有发声的机会,于是也上书表示贊同吕公着。 高滔滔下诏,凡三省合取旨事,及台谏章奏,三班并同进呈施行。 第679页 此议一下,都省大堂每天都变成了菜市场。 首先就是废法,一些明确招致巨大民怨的法令如市易、抵当,全国性彻底废除。 这个是司马光的完全正义,政府搞市易抵当,完全是干扰市场秩序,苛索小民,拿不到利益还惹一身的骚气,就连新党都觉得该废。 吕惠卿吕嘉问的锅,他们表示不背。 接下来就是废保甲。 在苏油提出废法之前需要有必要替代措施之后,司马光能想到的,就是恢復义勇旧法,保正长使归农,而依旧置耆长、壮丁,巡捕资贼,户长催督税赋。 这一条毫无道理,苏油直接翻起了司马光的旧帐。 司马相公这不对啊……你还记得当年不? 当年韩相公和富相公要求陕西刺勇以抵御西夏,司马公你可是拼了老命的反对,我不过在旁边说了一嘴西南夷可用,就被你们丢去渭州顶黑锅,你还记得不? 如今自己当政了,却要搞回韩富二相公的老一套,只可惜朝中,没有当年司马大谏那样的骨鲠之臣了啊…… 这话说得司马光老脸涨红:「明润你不要皮里阳秋,只要有良策,那也不妨道来。保甲之法除了扰民,对缉拿盗匪,平定治安真有一丝帮助吗?保甲真的能充作兵员吗?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 苏油笑道:「对,相公说的的确在理,所谓保甲,约束良善能有一二之用,真有盗匪,却是不当一用,连义勇都不如。」 「但是苏油要问的是,难道义勇就不种地不服役了吗?」 司马光说道:「所以说要恢復义勇旧法嘛,每岁农隙赴县,教阅一月。西军义勇保家卫国,也很得力的,明润你被困囤安寨,不就是国夫人率领义勇大战夏人解围的?」 苏油不禁好笑:「相公,那是西事几次大败,朝廷兵员匮乏不得已而行之的急救之策,待到正军强盛,所向披靡之后,解散义勇使之归田,就是苏油一直在干的事情。」 「后来安石相公举保甲法,苏油便以这些归田的义勇为骨干,给了个保甲的名目,以应付朝廷,其实中间根本就没有调训过。」 司马光不愿意王安石得好:「对嘛,因此我也欲推广明润之法,不过不用保甲这个名目,恢復其本来面貌,其本质还是不要以训练干扰生产,冬闲里进行调阅就可以了。」 苏油摇头:「既然连义勇都是不得已之举,油以为,不如一併废之!」 吕公着皱眉道:「明润啦,若一併废止,州县却如何安定?」 苏油拱手道:「吕公,司马公,我朝『冗政』之弊何来?不就是为一事设一政,政坏而事不行,于是再添一政。」 「百年下来,积弊便如添柴,最后添成一个大柴堆,旧弊未除,而『冗政』之患愈显?」 「何不回归本源,将初政料理妥当,无需叠床架屋地做,先帝復唐制,本就给我们指明了方向。」 司马光是歷史学家,立即说道:「番上府兵?这如何行得?」 苏油说道:「到今日没有均田,府兵没了根基,自是行不得。」 「不过我们说的是州县保甲和义勇旧法。苏油觉得,也可以取上番府兵之制,不过只取州县两级那一部分政策,人员由另一种方式来实现均田的效果。」 「均田府兵和如今募兵的区别是什么?免税。因此府兵其实就是平时种地享受免税,需要参加集训、徵调、上番的准职业军人。」 「以前大宋的路子,是要农人承担府兵的义务,却没有府兵的权利,因此无论是保甲还是义勇,都是怨声载道,也是司马公当年极力反对的原因,是吧?」 司马光和吕公着都是点头。 苏油这才说道:「我以为兴政只要,在于每个人的权利和其义务相匹配。如果,我是说如果,按照唐代府兵之制和田亩之制,我们不说功赏田,只按照那时候一丁百亩,亩产两百五十斤,计税三成来考量,那么一个府兵所得唐廷给予的优待,当为一年八十石粮食左右。」 「折算到大宋如今,我们按斗米七十文计,这差不多就是一年五十六贯,再加点添头,就当一月五贯好了。」 「我们以此价为格,募集兵员,是不是就相当于变相地恢復了唐府兵之制?而且少了唐代的上番之苦,这些人还不受时节丰欠的影响,是不是比唐政还要更胜一筹?」 司马光和吕公着对视了一眼,他们的目光,都局限就在了办事儿不给钱上头,现在被苏油一点,顿时觉得局面大有可为。 第一千四百六十八章 烧了 吕公着行政能力比司马光强,立即就想到了一点:「这就是朝廷给俸禄?那怎么才能让州县上得人?给钱可以,但是怎么能保证这些钱都用到了这个……府兵身上?」 司马光也说道:「说起来朝廷早有成制,一个州平均也有七百州军,由知州管辖,这本身就是朝廷知某州军州事这一官职的由来。」 苏油点头:「对,可是因为这部分兵员没有俸禄,得州府自己开销,因此大多数州府根本就取消了编制,意图减轻负担。」 「我在夔州的时候,就是利用夔州路转运司给予的授权,自主编练了四州义勇两千八百人,才抵御住了田氏蛮的攻击。」 吕公着沉吟道:「如果按照明润的设想,我大宋三百军州,一州六百人计的话,那这该是……」 第680页 苏油说道:「近二十万人,一千万贯。」 吕公着大惊:「这么多?太多了,不行不行……」 苏油却说道:「我朝可战之军,以西军,北洋水师,南洋水师为主。」 「这些军队要保证长久精锐的战力,不断汰裁老弱,补进青壮,会是常态。」 「而汰换下来的老军,经过专业的训练,技战术水平也相当高明,完全可以补充到州军里边去。」 「这也就可以进一步解决我朝军制只进不退带来的冗军问题。」 「如今夏国已经平定,新军威力大显,朝廷肯定要逐渐将所有的部队都替换成新军,相应的,军人人数可以进一步减少。」 「我们辛苦去除边患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最终还是要落实到内政。」 「如今边患大减,相应的内政就该腾出手来跟上,我觉得这事情并不难,就恢復州军成制,不过俸禄由朝廷发给,使之成为专业的地方治安部队。」 「这其实就是对唐代折冲府的恢復,不过既然俸禄不归知州发放,因此也就要恢復折冲都尉的权力,需要由朝廷单独设立衙门来管理。」 「负责州内治安的时候,知州有使用这支部队的权力,但是需要向上级折冲府报告请求授权,堪合鱼符之后才能调动。」 「也就是说,其管理权属于朝廷,跨州调动时也属于朝廷,平日里治安属于知州。但事前需要有批准,事后需要有备案。」 吕公着说道:「那就还是归兵部,或者枢密院?」 司马光对朝廷掌故的熟悉程度原始吕苏二人,摇头道:「明润的意思,是类似唐代折冲府和大宋巡检的合体,办法倒的确是办法……」 「不过还是和军人有区别,主要是维护地方治安,还是独立设置一个衙门管理比较好。」 苏油赶紧说道:「对,而且要完成从军人到地方执法部队的转化,还有重要一条,就是对朝廷法令必须熟悉。」 司马光笑了:「这个简单,那就加上律令试。」 「夫刑者可以禁人之恶,不能防人之情;礼者可以防人之情,不能率人之性;道者可以率人之性,又不能禁人之恶。循环表里,迭相为用。」 「所谓王化之有三者,犹天之有两曜,岁之有四时,废一不可也,并用亦不可也,在乎举之有次,措之有伦而已。」 「白乐天此论,倒是精闢,唐制里边,也多有我大宋可取之处。」 「不过我也要加上一条,就是这些军士,须得从正军退伍将士中选拔,不得由州府选派安插,也必须异地安置,既断绝其弊端,也不增加朝廷额外的负担。」 但是苏油的小九九能骗过吕公着,却骗不到司马光:「关中田法,耕一年休一年,一丁百亩,明润计算高了一倍,其实应当按照一丁五十亩计算,也符合我朝现状,因此五百万贯足矣。」 靠,谁说司马不通政务来着?! 苏油只好拱手:「苏油只是建议,具体条陈,就麻烦司马公与吕公了,还有好多杂务在身,先请告辞。」 司马光赶紧招唿:「明润你先别走,还有事情商议。」 苏油只好停步:「司马公请讲。」 司马光从抽屉里取出一道奏章:「这个你看看。」 苏油将奏章结果,只见上面写道:「近降农民诉疾苦实封状王啬等一百五十道;除所诉重复外,俱以签帖进入。 窃唯农蚕者,天下衣食之源,人之所以仰生也,是以圣王重之。 窃闻太宗尝游金明池,召田妇数十人于殿上,赐席坐,问以民间疾苦,劳之以帛。 太宗兴于侧微,民间事固无不知,所以然者,恐富贵而忘之故也。 真宗乳母秦国夫人刘氏,本农家也,喜言农家之事,真宗自幼闻之; 及践大位,咸平、景德之治,为有宋隆平之极,《景德农田敕》至今称为精当。 自非大开言路,使畎亩之民皆得上封事,则此曹疾苦,何由有万分之一得达于天听哉! 是故先帝之法,其善者虽百世不可变也。若王安石、吕惠卿等所建,为天下害,非先帝本意者,改之当如救焚拯溺,犹恐不及。 昔汉文帝除肉刑,斩右趾者弃市,笞五百者多死,景帝元年即改之。 武帝作盐铁、榷酤、均输算法,昭帝罢之。 唐代宗纵宦官求赂遗,置客者,拘滞四方之人,德宗立未三月罢之。 德宗晚年为宫市,五坊小儿暴横,盐铁月进羡余,顺帝即位罢之。 当时悦服,后世称颂,未有或非之者也。 况太皇太后以母改子,非子改父乎!」 苏油大惊:「司马公,这道奏章上不得!否则即入小人彀中也!」 司马光问道:「为何?」 苏油现在心里充满了蔡确当年对上王珪的无奈:「司马公是受了朝中流言蛊惑的影响,如今有种说法,乃陛下当三年无改陛下之道,是为诚孝,否则是不孝,对吧?」 司马光点头:「正是,所谓『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这道奏章正是针对此说,劝太皇太后坚定信心。」 「明润却因何说是入小人彀中?」 苏油心里狂翻白眼:「司马公,不管是以子改父,还是以母改子,落脚点都在一个『改』字上。」 第681页 「但是我觉得,不管是司马公之改,还是太皇太后陛下之改,所改者,乃不良之法,而绝非先王之道!」 「这一点,一定要辨析明白!」 「先帝在日,已容我在汴京改了青苗、市易,在陕西改了保马、保甲,而他自己,亲自下旨在汴京改了免行,在相州改了保马。」 「可见先帝之志,从来都在善体元元,不惮改正。」 「我们如今所为,正是秉承先帝志道之要,以富国安民为务。」 「法利于国家百姓者,存留之;不利于国家百姓者,去易之。」 「元丰以来,先帝一直就在践行此道,怎么能说陛下如今是改了先王之道呢?」 吕公着在这方面远比司马光强:「对!明润这番话才是正理,幸好君实你让明润看了,不然这道奏章上去,就坐实了改易先帝之道的口舌!」 苏油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汽灯旁的火柴,直接将司马光的这道奏章给点燃后丢进火盆:「相公,宰执之要,在调和鼎鼐,平息矛盾,而不是激发矛盾和冲突。」 「朝中如今已经够乱了,大失元丰五年以来的清宁气象。」 「禹玉相公就算身有百短,这一点之长,也足值相公明鑑。」 说完对司马光和吕公着深揖一礼,转身离去。 司马光目瞪口呆地看着火盆里的纸灰,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这小子他直接烧了我的奏章!连王介甫都不敢!」 「奏章没上去之前,就不能叫奏章。」吕公着呵呵笑道:「明润终究是和我们站在一起的,君实,有他拾遗补阙,吾辈无忧也。」 司马光有些担忧:「太皇太后那里,我荐明润为尚书左丞,晦叔你荐其为同知枢密院事,都被留中了,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吕公着嘆息一声:「明润这样的特例,不论年岁只论资歷,怕是给个同军国平章事方才妥当,但这事只能出于中旨,奏章可是无人敢上啊……」 司马光也嘆息:「那就再等等看吧……」 第一千四百六十九章 分割财产 南通巷金融街,皇宋银行总部。 金融街的富贵,在皇宋银行成立之前就已经是大宋顶级所在,而皇宋银行成立之后,很快成了南通巷最豪华的建筑。 通体钢筋混凝土结构,外墙以抛光成镜面的猪肝红色花岗石装饰,透亮菱形窗格的落地大玻璃窗,赵顼飞白题词的巨大匾额,两侧高近两米的黄铜貔貅,赤铜银环的大门,白底黑花的大理石内装,枣木柜檯,身着统一绸袍,胸前佩戴着金银铜区分职务的等级胸牌的职事人员,无一不彰显着大宋最高金融机构的气派。 苏油正在三层大会议室举行会议。 苏油要将名下财产转移到皇宋慈善基金,同时要将四通产业分割给宗室、权贵、各级股东、合作伙伴,无疑是一场浩大的财务工程。 这是有史以来最大一宗财产分割案,到了千年以后,曾经有着名的经济学家在论文里写到,如果以其实际价值来定义的话,元丰八年四通商号的财产分割,相当于分割了那个时候全世界商业财富总和的一半左右。 直到千年之后,也没有任何一桩企业分拆案例能与之相比。 即便四通各项产业的资产、产权、收益、税务、债务、关联关系,在新式记帐法和财务管理法下算得上比较「明晰」,但是也是一项堪称浩大的分蛋糕行动。 苏油作为政府的代表,具有这场行动的最高权限;石富作为董事长,带领董事会作为实际责任人;皇宋银行全程配合帐务清理。 皇宋银行大会议室,苏油坐在赵顼画像前的主席位置上,拍了拍身前厚厚的方案:「东西就在这里,整整价值四亿贯。」 「所以不要说太皇太后对宗室和勛戚不够厚道,要知道给全体官员们的赏给,不过一百万贯而已。」 「现在蒙太皇太后和陛下隆恩,秉承先帝遗意,将之分割给各家。」 「这些都是能够生金蛋的母鸡,以前都是四通圈在一起养,现在四通将这些都清理了出来。」 「也就是说,这些母鸡已经养大了,能下蛋了,各家愿意养的,可以领回家去自己养。」 董事会成员们都发出了低低的笑声。 苏油敲了敲小木锤,示意大家安静,继续说道:「记住,这是皇家的恩典,也是各位发展产业的机会,因此不要在我面前叫什么苦,提什么多余的条件。」 「比如依法经营,按章纳税这一条,是铁打的规矩。」 「今后皇家的产业,会收缩到金融和军工,以及和国计民生息息相关的产业上,除了皇宋银行,还有皇家造币厂、皇家兵工厂、皇家造船厂、皇家邮驿局、皇家电报局、皇家铁路局。」 「除此以外,四通海贸司、勘探司暂时不予拆分,这部分资产独立划分出来,按照各家持股份比例分红,而经营权,将交给新成立的四通投资局,进行管理。」 「而其余产业,悉数拆分,以评估产值的五成为基数,进行标价拍卖!」 「各家股东,可以以原四通股份为抵押,通过皇宋银行贷出参拍资金额度,用于竞拍自身乐意从事的产业。」 「为了避嫌,我本人,以及我的夫人,决意将我们在四通的股份,全数捐献给皇家慈善基金。」 第682页 「奉太皇太后旨意,高家、荆王、扬王,同样不得参与此次股权置换拍卖。」 「说白了,这就是一次四通金融体系内的重大资产置换和调整,目的是发挥参与各家的自主性,独立性和积极性。」 「大宋皇室培养扶持了大家这么多年,如今,到了撒手放大家飞腾的时候了!」 会议室里响起了长久而激烈的掌声,如今大家对这种文雅的喝彩方式已经习惯了。 虽然肉烂了在锅里,但是蜀国公牺牲自己的利益,为大家争取到了这次重大转型机会,都是心中佩服。 各家都有信心,在自己熟悉的产业当中,一定能够得到比过于稳健保守的四通更快更好的发展。 七月,甲辰,从司马光奏,天下并罢保甲、保马、市易三法。 而民间因保马法所蓄养的马匹,司马光乞拣择勾状,遵从百姓个人意愿,愿意售马的,太僕寺量给价钱,分配两骐骥院。 蔡确、章惇等执奏不行。 的确不行,如司马光之法,最多只能解决汴京附近的问题,而解决不了全国性的问题。 最后苏油上书,正好皇家要整顿四通商务,其中皇家邮驿局又正好需要添置大量马匹,这个单,只能、刚好,可以让皇家来买。 对于高滔滔来说,这一把明显是亏本生意,大宋民间所养的马匹,用作驿马,比从河西直接购进,品质上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而高滔滔此刻对苏油当年的预见性也非常佩服。 幸好当年保马法推出的时候,苏油建议赵顼玩了一把逐年减值、损伤保险,否则现在损失更加巨大。 保马法受害最重的地区,在北方,也幸好当年苏油在陕西阳奉阴违,在京中也通过大力刺激交通,好歹保住了基本盘。 因此虽然说起来是全国性废法,实际操作主要就在一个河北。 而河北对马匹的需求量一直不小,地势平旷买了也不至于废置,即便如此,皇家邮驿局也耗费了几十万贯,才办好了这件事儿。 收集到的很多民间马匹,还得要先送到相州马场调理淘汰。 这件事情的整个处理过程,让高滔滔对「旧时代」的「恶法」,更加深恶痛绝。 高滔滔不高兴了,就想要处置几个人来泄愤。 正好第一批求直言的成果下来了,告状的臣僚民庶,应诏言新法不便者,高达数千人。 司马光奏:「乞降付三省,委执政看详,择其可取者用黄纸签出再进,或留置左右,或降付有司施行。」 诏从之。并且要求对于民愤极大的官员,立案!派遣使臣核查! 苏油立刻上书,查可以,归大理寺或者提刑司,不能是台谏。 司马光立刻推荐黄廉。 黄廉是老台谏,以风骨称闻,正好如今转职做了京东路提刑使,司马光建议高滔滔用他,既符合制度,又熟悉规则。 诏从之。 苏油都不由得感慨,司马光搞这个是真专业,这下连他都挑不出来毛病了。 丁亥,一封经过三次修改的诏书,终于宣示内外: 「朕初揽庶政,郁于大道,夙夜祗畏,惧无以章先帝之休烈,而安辑天下之民。 永惟古之王者,御治之始,必明目达聪,以防壅蔽。 《诗》不云乎:『访予落止。』此成王所以求助而群臣所以进戒,上下交儆,以遂文武之功,朕甚慕焉。 应中外臣僚及民庶,并许实封直言朝政阙失,民间疾苦,在京于登闻鼓、检院投进,在外于所属州军驿以置闻。 朕将亲览,以考求其中而施之。」 议者犹以为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司马光和吕公着这一次予以了严正的驳斥,在苏油的提醒下,牢牢把握住了「先王之道」的正确解释权。 改政于正,归法于良,正是先帝自安石相公去相,独揽朝政以来,孜孜不倦的追求! 证据?证据多的是! 这又是苏油万年老苟带来的好处了。 苏油的奏章,从来都不是「陛下你应该怎样怎样」的格式,而是「致君尧舜」模式。 「臣这里遇到了什么什么问题……问题的原因大致应该如下一二三四五……臣觉得是不是可以尝试一下这样解决:方案甲,方案乙,方案丙……陛下明睿,烦请降敕,臣也好奉旨躬行。」 而赵顼的回覆一般都是:「嗯,国公考虑得真细,朕觉得吧,方案乙看着就不错,国公先试试看,记得反馈效果给我,不行咱们再及时调整……」 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虽然多数都发生在苏油曾经治理过的地区,但是却不妨碍吕公着现在拿出来说事儿——看看!研究蜀国公在外路和朝廷之间的公文来往,那些改良措施,一直就是先帝的本意嘛! 「于是众议乃息。」 丙午,辽遣使来弔祭。 辽国如今鸽派当政,与大宋处于「蜜月期」。 传闻耶律洪基得知南朝司马光、吕公着、苏油入朝,曾经严肃地告诫臣下:「今南朝贤臣主政,慎勿生事。」 而此次辽使除了致哀,还有一系列的事务要与大宋「商议」。 说白了,就是想利用大宋国丧,拿一笔好处。 第一千四百七十章 纲要 苏颂和晁补之当年曾因为对辽态度过于「软弱」,而被赵顼贬去了工部,可如今朝中的「辽国通」,只有苏颂和苏油拿得出手,于是诏命復甦颂同知太常礼院,与苏油一起应对辽国使团。 第683页 这个命令很不合理,司马光是老礼部,立刻上书反对,说苏油乃国家四朝元戎,功勋素着,不当陪侍外臣,以免被辽人看轻。 不过这封章奏依旧还是给高滔滔留中了,并且单独召见了司马光。 迩英阁,赵煦坐在帘侧,低头看着几案,面无表情。 司马光对太皇太后迟迟不下达对苏油的任命有些不满:「苏油虽然年纪尚轻,然歷仕四朝,平生未见些许私心,老臣曾有人才四论,如苏油者,可谓德才兼备。」 「然其为人淡泊谦沖,不羁进退,故少有在朝,每于外路忧患之地,为大宋消弭祸患。」 「更可贵者,不但所在优能,亦可衷济朝堂,凡所建言,发必有中。」 「即论其资歷,亦非可弃置之人,朝野闻其朝命,皆额手加庆,喜朝廷得人。」 「入朝两月,与臣及吕公着御前论对,太皇太后与陛下亦察其能,数加赞许。」 「然至今不见下敕,而臣闻其所事者,或以内宫官产羁绊之,或以引伴之职辱毁之。」 「我朝干梁华翰,岂能作家奴引伴之用?臣深为太皇太后与陛下痛惜!」 「若无职位置之,则臣请避位,充御史中丞即可,老臣愚钝尸位,实耻列明润其前!」 赵煦抬起头,好奇地看着面前这口沫横飞的老头,对他的观感立马爆表。 老头说的,其实也是他早想要说的。 却听帘后轻咳一声,赵煦赶紧将头低下,重新摆出一副木偶的表情。 高滔滔似乎在斟酌言语,片刻之后才说道:「学士想岔了,苏油所为,实乃重务。」 「宗室勛戚之乱,自古不绝于史册,立国百年,人口繁衍,已经成了大宋的负担。」 「然安石相公当年削减宗室用度、恩荫,于帝室五服之外,不闻不顾,却又岂是人情?!」 「当年宣德门外皇宋宗室拦王相公马头而哭,朕在深宫,却也听闻!」 「于是司徒请立皇家理工学院,以授其技;纳之四通诸产,以立其业。」 「以宗室之尊,执四民之末,所幸二十多年下来,也能自立。」 「然司徒说宗室仅自立尚且不足,当与国之四民同,税赋有当输,劳役有当服,如此赵姓宗亲,方可为天下表率。」 「《伦理训类》言语简白,老身也看得懂,其中一句『冠冕有加,必承其重』,老身深以为然。」 「因此析分产业与宗室勛贵自持,正是造我皇宋百代之基。」 「虽至亲产业,与民同赋,朝廷岁入,可因此年加六百万贯。」 「学士,司徒支持我此举,难道,你不愿意支持我此举么?」 司马光这一刻真的感动坏了,俯身施礼,声音中都有了些哽咽:「此华夏千古未见之德业,太皇太后敢行此,皇宋必光耀千秋。臣愚昧,岂可不贊从之。」 高滔滔几乎都被自己感动了,嘆息一声:「因此扶宗室子弟这最后一程,老身只得劳烦司徒。」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学士,论才论德,放眼天下,还有比他更值得老身信任之人?」 司马光赶紧躬身:「是老臣愚钝,曲解了太皇太后的本意,万分惶愧。」 「能让宗室自得择业,不为朝廷忧患,保全天家恩伦,立万世表率,果然是至重伟业。」 高滔滔这才说道:「让他去应付辽国人,其实也是为此。」 「这是司徒主动请缨,非老身委派。因为司徒说辽国人所求者,不过是利。而同辽国的商贸往来者,主要都是四通在行。」 「而四通的业务,最近正在析分,万一被辽人窥见机隙,趁火打劫,那情形可就大不妙了……学士,你能找到比司徒更加了解四通,善于应对辽国之人吗?」 其实司马光内心深处也有恐辽症,这是大宋老一代臣子心中永远的痛。 庆历二年辽人趁西夏之乱打劫,岁币翻倍,当是司马光正是二十多岁的愤青。 其后陕西一蹶不振,司马光随父在陕西辗转,亲见战争的残酷和大宋的惨败,亲见朝廷为了应付边患让陕西民众背上的沉重负担,终于认清了现实,成为朝中坚决的反战派。 直到苏油渭州以身相诱,抗敌成功,然后抓紧时机恢復陕西经济,紧接着配合王韶开青唐,配合种谔定横山。 一套眼花缭乱的组合拳下来,才终于遏制住了夏人的嚣张跋扈。 其中兇险,可谓无比。 自己在洛阳,也见识过陕西民众那段时间里一日三惊的忧虑惊恐。 所以他深深地知道,大宋扭转国势的过程,其实是多么的艰难。 而相较于西夏,辽国更是强大十倍的存在。 现在司马光所在的位置,也已经不是知谏院,可以只指出弊病,然后一句请找相关部门解决,就能够敷衍过去。 沉吟了半晌,自己夹袋里没这样的人,新党中人可能可以,但自己又终不信任。 司马光终于长嘆一声:「人才至难。」 高滔滔说道:「是啊,人才至难,故而老身还欲用苏油,兴举这至难之事。」 「梁惟简,将司徒前日所制举京师大学堂的条陈,与学士观瞧。」 梁惟简捧着一本厚达三指的大书本过来:「学士。」 司马光捧着那本几斤重的《乞设京师大学堂条陈纲要》,人都傻了:「这……这是条陈?臣这样也没法读啊……」 第684页 高滔滔说道:「请学士带回去细观,不过只有这么一份,千万要注意保管好了。」 「不不不……」司马光看了看周围,来到赵煦身前:「臣请借陛下几案一用。」 对于苏油入宫第一件事就是调整赵煦座位一事,司马光和吕公着事后都是暗叫侥倖。 说到底,还是在心底里将陛下当做不懂事的小孩子,如果赵煦再大几岁,他们陛见第一天肯定会发现这个问题。 好在苏油及时发现并予以纠正,不然每次入宫陛见,大家都是对着赵煦撅屁股。 说起来也是大不敬,难保不会被小破孩在心里一笔笔记下来,亲政之后翻旧帐。 俩老头都是实诚君子,不会去想苏油此举实在是机巧油滑得过了头,反倒是羞愧自责。 说到底,还是自己对陛下的忠诚不够,否则为啥人家苏明润就能发现问题,而自己却忽略了呢? 不过打那件事情过后,司马光和吕公着开始比较注意自己对赵煦的态度。 赵煦还是面无表情:「请学士自便。」 说完还礼貌地起身站到了一边,因为司马光站着翻阅,必定会长期弯腰,如此有受司马光长礼之嫌。 帘后的高滔滔看到这一幕,不禁满意地微微点头,这个孙儿,其实非常聪明。 这部条陈,是标准的理工书籍格式,概述、章节、页码、凡例,方便索引。 司马光只细看了章节,就不禁大为动容:「太皇太后,要是得行,此自然是皇宋盛事,但是臣先不问教师,只问这经费,却从何而来?」 「据臣所知,理工成就的研发之费,那可不是一星半点,虽耗千万缗也不可遽得。」 「那些仪器也是,臣在洛阳听明润说过,一台第六代精密工具机,光一个轴承,耗资都在三千贯上。」 那台工具机轴承的每一颗鼓型滚珠,都是用工具机车出来的,因为材质坚硬,加工精度极高,也导致废品率极高,属于大宋如今最顶级的加工工具。 那台工具机所用的动力是电能,张天师终于还是发明出了电刷和纸包电容整流器、稳压器,解决了交流电变相为直流电以及电波减峰填谷的问题,能够驱动直流电机。 电机相比其他动力机械,最大的好处就是平稳,理工学院的大拿们首先想到的,就是用于提升工具机精度。 张天师对理工学院将自己辛苦发明的直流电被用于物理,表示非常不满。 因为他搞出这东西,本意是想要打造一个炼炉,只用矿石不用煤,或者说只将煤作为还原剂而非燃料来使用,无需大量吹入热空气,以期获得更高的炉内温度,以熔炼「依稀仿佛似」这五种贵金属。 然并卵,抗议无效。 除了苏小妹,陈昭明可不是在理工之道上懂得跟谁客气的人。 第一千四百七十一章 挽救章惇 陕西理工搞了很多年,宁夏三路大兴矿冶、铸币、纺织、军工,因此一直呆在洛阳的司马光如今对理工也不是完全陌生。 在他心里,理工的确能干出很多人力不能及的大事儿,但是那傢伙……真的可以用烧钱二字来形容。 京师大学堂里边的文学、史学、经哲、甚至农学、医学、美术、音乐、数学,他都贊成,可是一看到物理、化学、天文、以及苏油这道「奏书」里面所提及的规模,司马光吓得都不敢再往下看了。 高滔滔说道:「经费来源,老身自是不敢隐瞒相公,是司徒决意拆分四通时,将自己和国夫人在其中留存的股份,尽数捐赠给皇家慈善基金,再由基金拨为专款,建立这几所学院。」 「具体的数字我就不告诉相公了,总之建造学院绰绰有余,甚至还能够为供职的师长提供束脩津贴,以及为学术人才提供进步奖励。」 司马光已经有些吓着了:「老臣绝不敢过问内中私产的数额,也绝不是怀疑苏油此举的用心,但是老臣还是想问一句,苏油……他还有没有提出别的什么要求?」 「有。」高滔滔说道:「他想要朝廷推行一部法令,保证这些人才机构的收益。还说辽人此番前来,必定要觊觎我大宋犀利的机械军器,他要用这部法令,与辽人打擂台……梁惟简。」 梁惟简又捧上来一本章奏,不过幸好这一回的薄了很多。 《乞行专利法令条陈》,司马光简单翻看了一遍,大体就是商标、发明、技术、以及文学作品的专利权。 还很粗糙,大体就是解释何为专利,何为专利权,以及其取得与消灭,实施与保护,权力与义务的总体规范。 司马光说道:「这个法令不涉根本,臣以为行亦可,不行亦可。然臣编纂的《资治通鑑》,乃是食国家之俸禄,集众人之才智而成。」 「如果有专利,那也应该属于国家,属于先帝,臣不敢求取分毫。」 「至于其余小民的发明,臣以为亦有保护之效,但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想问,设若天家要取小民之专利,却又如何?」 高滔滔不悦道:「岂有是理?司徒制定此法,目的却是保护我宗室勛贵,因为很多有价值的专利,需要集中人力,耗费大量资金的,只有我宗亲才能做到。」 「为了保护前期投入,鼓励他们研究技术,方才设立的此法。」 第685页 司马光不让步:「但是以后呢?臣不说现在,以后要是有小民发明了有价值的专利,天家欲用之,那当如何处置?」 高滔滔沉声道:「相公是不欲推行此法?」 司马光说道:「世间才智卓识而沦于下僚者有之。如苏明润的制镜之术,设若他是一介草民,皇室欲得其法,如何处置?」 高滔滔真有些生气了:「当年苏明润展示宝镜于大相国寺,本身就还是一介学子,可我皇室夺了吗?」 司马光就看着帘幕,不再言语。 高滔滔这才反应过来,恼道:「那是华容县君献于光献太后,让内工坊生产,用作皇家慈善基金用度的!」 不过到底拿人手软,吃人嘴短,高滔滔终于有些心虚了:「依学士之见,此法终究会成为苛剥百姓之法?」 司马光抗声道:「华容县君兄妹高风亮节,不在此论。然如果以后有人可以以『进献』为由,任意夺取小民专利,那此法的立法之基便不存在,此法就并无兴举之必要,否则必然会沦为权贵巧取豪夺的恶法。」 高滔滔是一定要保住权贵们的当前利益的,而且她也有信心,以后大多数专利,都会控制在权贵们手里。 沉吟片刻,终于一咬牙:「那就在法令里明确,不以天家四民为别!任何人,不得在专利期内无故攫夺他人之利!」 司马光脸上看不出悲喜,只躬身道:「如此,臣方敢奉行。然臣还想请太皇太后加一句:如果今后天家欲废此一条,那就当全废此法。」 高滔滔都要被司马光气坏了,这是对天家全无信任。 不过自己看重司马光,不就是因为他的坚持吗?终于还是克制住自己:「便依学士!」 如果苏油在此,一定会为司马光的表现大为喝彩——恭喜太皇太后和司马学士,你们成为华夏现代民法的奠基之人! 华夏数千年歷史上,终于出现了第一部即便皇帝都要受到约束,不得攫夺他人权利的法令! 偏偏这部法令是为保护勛贵的利益而出台的,前期有宗室勛贵们为之保驾护航,哪怕是皇权都无法轻易改动。 等到这部法令的保护者越来越多,逐渐下降到老百姓的时候,再要纠转,那就得具备挽天之力了。 而且科技是第一生产力,这部法令的被保护者,就是第一生产力的代表。 等到这些代表强大到一定程度,能够左右一个国家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后,哪怕是皇权胆敢伸手,都将是和宗室、臣子、天下相对抗的不智之举。 不过在元丰八年的秋天,除了苏油,所有的当事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部《专利法》的出台,底下所蕴含的伟大意义。 …… 八月,乙丑,诏:「案察官所至,有才能显着者,以名闻。」 癸未,诏:「府界新置牧马监并提举经度制置牧马司,并罢。」 己丑,司马光上书,熙宁六年立法,劝民栽桑,有不趋令,则仿屋粟、里布为之罚。楚丘民胡昌等言其不便。 诏罢之,且蠲所负罚金。 兴平县抑民田为牧地,民亦自言,诏悉还之。 …… 汴京城南,眉山会所,散花楼。 江南贺鬼头和秦观又排了一出新戏,叫《织锦记》,今日在散花楼演出,苏油特意邀请章惇到散花楼观赏。 这齣戏其实来自话本《董永遇仙》,初期内容里边董永是个秀才,包括了父病、借银、卖身、中状元、送子等恶俗情节,后边还有调戏等粗鄙内容。 苏油对戏剧发展是非常重视的,因此将后世《天仙配》的情节和二人做了交流,在他的故事当中,董永就是个放牛娃,超级小屌丝,然后有个金手指——老青牛,之后就逆袭了白富美七仙女,但是美好的爱情最终敌不过阶级之差别,哪怕追到天上,也被黑心王母娘娘隔离在银河两端,最后喜鹊搭桥一年做一回夫妻。 这其实是好几个故事的大融合,将《董永遇仙》改成了七夕民俗的《星际前传》,让贺鬼头和秦观感觉被彻底洗刷了三观,原来故事还可以这样编! 放牛娃逆袭天仙!还啥都不会,只靠金手指就一路躺赢!你敢信?! 应该说当时的作家们还是有点底线的,苏油这样的小白设定,让贺鬼头和秦观都觉得有些消化不动。 最终碍不过良心的折磨,挖空心思,硬给董永加了个「至孝」的光环,因此感动了七仙女以身相许的情节,总算让剧本回到了引导大宋价值观的正确道路上来。 两浙路如今是市井文化发源之地,老百姓物质生活已经非常不错,杭州太守甚至放出血腥豪言,元丰八年,咱们要在杭州彻底消灭五等户和佃户! 物质小康之后,精神上的追求跟着就来了。 贺鬼头跟秦观先按照苏油的设计思路,写了个话本,让说书的试探试探市场反应。 结果大获好评,场场爆满。 这下两人有信心了,精心打造了当代小白剧《天仙配》,每晚在杭州市舶司对面的南海会馆定时播放。 新剧按照后世戏剧的表演模式,引入了背景道具灯光等一系列的新元素,加上钢琴、大鼓、觱篥等诸多新乐器和西域乐器,还有敦煌考古成果乐舞元素,在两浙路造成巨大的轰动效应。 杭州如今流动人口极多,而流动人口最集中的地方,就在市舶司和南海会馆一带。 第686页 新剧无论在情节,音乐,歌词,舞美,服化道上,都做到了当前最完美,竟然在杭州造成了「万人空巷观新剧」的恐怖情形。 但是这部戏的内容引来了宗教人士的不满,王母娘娘在戏中虽然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场,只有背景声音,但是无疑成了该剧最大的反派。 而里边插科打诨巧施谏言的太白金星,如同东方朔一样诙谐幽默,成了剧中的丑角担当,虽然如此巨大亲民的反差获得了广大人民的喜爱,但是也同样让宗教界人士感到不适。 然并卵,华夏素来君权高过神权,老百姓对宗教的态度和西方大不一样,大家都喜闻乐见的东西,神鬼都得让步。 不过任何地方都有妥协,妥协的结果,就是贺秦二人,将戏剧名称从《天仙配》,改成了《织锦记》,最后随着漕船一路北行,登上了汴京城最高雅的娱乐场所——四通会馆的舞台。 在苏油的眼里,这不是简简单单的一部剧,这是为神仙强行灌注人性,让神权向世俗低下其高贵头颅的一部宣言。 舞台就搭建在巨大的室内金鲤池上,苏油和章惇坐在二楼豪华包厢里,身前摆满了瓜果饮子,还有冰镇的葡萄酒,边上有小厮拉动绳索,带动包厢上方的吊扇转动,给大佬送去习习凉风。 配合上优美的戏剧,端是人间难得的享受。 不过章惇对此毫无兴趣,两人在一处,谈论的依旧是朝政。 从朝廷排位上来讲,如今的大佬依次是蔡确、韩缜、章惇、司马光、吕公着,如今或者还应该加上提举军机处的王韶。 但是军机处是军事战略参谋部门,超然于行政口,就跟后世军区司令做省常委差不多的性质,一般跟着书记意见走,不会干预行政。 前三人都是新党,但是高滔滔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所以兔子尾巴长不了。 太皇太后要用旧党,以及改良派。 这无疑会引来新党的不满与反弹。 而苏油的目的,是想让高滔滔三派兼用,如此一来,大家就都必须做出妥协。 章惇是干能之人,也非常自傲,放眼天下能被他看在眼里的,一个巴掌都多余,还要曲起两根手指头不算。 王安石一个,苏油一个,还有一个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 王珪在赵顼面前议立皇太子,当时赵顼已经无法说话,是章惇起草文字,王珪展示,赵顼首肯。 之后请太皇太后垂帘听政,也是章惇起草,王珪展示,赵顼再次首肯。 因此苏油觉得,蔡确和邢恕俩货就让他们雨打风吹去,章惇章子厚与太皇太后、陛下有这么点香火情在,或许还是可以挽救一下的。 第一千四百七十二章 摆事实 然而苦逼的是,这件事情的难点,根本不在摆平高滔滔和赵煦,甚至不在摆平司马光和吕公着,而在摆平章惇他自己! 章惇这个人,堪称如今天下第一难摆平。 敢在赵顼和蔡确的联合施压下犯颜抗争,甚至在赵顼已经认怂,只是抱怨一句「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时,还敢不依不饶地还嘴「似此等快意事,不做也好!」的铁憨憨,其风采相比包孝肃、唐子方,何曾差了一星半点? 起码在苏油心目中,章惇虽然憨勇倔强,手段狠辣,但是绝对是大宋少有的明白人。 相比王珪蔡确,章惇绝对撑得起「真宰相」这个称唿。 人才可惜。 想到这里苏油自己都不禁好笑,什么时候开始,自己都混到能感慨章惇「人才可惜」的份上了? 看到苏油脸上滑稽的笑意,章惇莫名其妙:「明润你在笑什么古怪?」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哦,没啥,从制度上来说,七仙女就好比是公主,一个放牛娃的牛,偷了公主的玉梭,公主前去索要的时候,感于放牛娃至孝,两人私自结为夫妻,按照《宋刑统》,该怎么判?」 章惇直截了当:「青牛唆使苟合,侵犯天家,后果严重,斩立决;牛郎拐诱七仙女,大逆,斩立决;七仙女持身不谨,一道白绫,许自尽。」 苏油跟看妖怪一样看着他。 章惇误会了苏油的目光:「嗯,内中可能会出旨特赦是吧?那也必须遣入瑶华宫为尼,算是给天家留够脸面。」 苏油又问:「孩子怎么办?」 章惇说道:「什么孩子?」 苏油说道:「牛郎和七仙女的孩子啊。」 章惇反问:「为什么要有孩子?那双儿女本来就不应该来到这世上。」 「可他们已经来了啊?」 「那就送他们回去啊。」 靠!苏油吓了一跳:「子厚你又要杀人!」 章惇丢了个葡萄进嘴里吃了,吐出葡萄籽,顺便翻了苏油一个白眼:「说戏本子呢!少给我栽赃!」 说完看着苏油:「司徒自打回京,不事交游,连司马君实跟吕诲叔都只在都堂叙话,今日如何请老章看戏?你是要给人当说客?」 「说什么客?」苏油对章惇的政治敏感性很有好感:「当年跟着大苏在宜秋门蹭吃蹭喝的时候,可没见你对我如此忌惮提防。」 章惇哈哈大笑:「说实话,当时我想的是……明润这小老弟啊,不错!等今后老章当了宰相,一定好好提拔,怎么都该给一个上郡知州,好好酬谢这几顿回锅肉!」 第687页 苏油也不禁莞尔:「说实话,当时我想的,却也是章大哥乃经纬天地之才,真的要好好接待巴结,今后大小啊,总要落一些好处……」 「哈哈哈哈……」章惇笑得前仰后合,最终却还是变成惆怅,端起葡萄酒凝视:「唉……在凤翔府与子瞻闲游那些日子,才是真正的惬意啊……」 苏油也端起酒杯:「刚刚章大哥说我想要当说客,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 章惇说道:「那得看谁要你来,司马君实,吕晦叔……嗨他们也不会!要是太皇太后要求,怕是明润也得从。」 太皇太后求你?!你怕是想多了! 苏油与他碰了一个:「如今的朝局,子厚大哥如何看?」 章惇哼了一声:「司马君实大开言路,几千人上言新法不便,来势汹汹,这是要置我等于死地。」 「可他又干了啥?两个月时间里收了上千封实封,退还了楚丘县十来农夫种桑不及被罚的罚金,以及兴平县十多户农户部分被占为牧地的耕地。」 「总共解决了不到五百贯的问题,却捞到了五百万贯的名声,直追君家扁罐!」 「呵呵,君子,好了不起!可这些是堂堂储相该干的事体?还好意思巴巴上报!」 苏油说道:「所以你们就抬出孝子三年无改君父之道来反制?蔡持正邢和叔他们煳涂,子厚大哥你为何也煳涂?」 章惇说道:「难道不是吗?先帝封陵未干,便开始罢废新法,如今才是保马、市易,接下来难道不是青苗、免役?再下去就是连人带法尽除之,这不是改君父之道?」 苏油笑了:「子厚大哥,这里是剧场,你能不能小声一点?」 章惇气更是不打一处来:「那你还让我到这里来?!」 苏油还是嬉皮笑脸:「音乐能够让人放松,这样的氛围里,咱们可以轻松地讨论嘛。」 章惇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苏油这才说道:「你们的反击路子,压根就选错了,拿三年无改君父之道来压制太皇太后和陛下,会有用吗?」 「太皇太后临朝,那是先帝的生母,你们用儿子就能压得住生母?陛下刚刚听政,不过幼聪,你们就敢暗暗指责他不孝?」 「你们与君实学士,吕诲叔,甚至是我,抗章相辩,哪怕切齿痛骂,都无所谓。」 「但是将锋芒对准太皇太后和陛下,那是找错了目标,我怕你们将来贬窜海隅,身死蛮荒,那都是轻的!」 章惇看着舞台,胸口起伏,目光闪烁,但到底没有反驳。 见章惇算是听进去了,苏油才慢慢说道:「再说回来,新法的效果到底如何,难道子厚大哥不知?」 「当年我就曾上书,明确说过以青苗之法,要实现民不加赋而国用足,根本就是缘木求鱼。」 「我在陕西以战事频繁不宜轻动为理由,施行改良的青苗法,借先帝六十万贯,让三路六十万人脱离五等以下,成为纳税的编民,并且还将六十万本金加上利息还给了先帝。」 「而先帝前后给了安石相公两千六百万贯,我想请问,十年施行下来,让大宋多少百姓减轻了负担,脱离了苦海?让多少家庭的户等,从佃户、官租户、五等户,变成了三等户,哪怕四等户?」 「不要拿蜀中和两浙南海来说事儿,子厚大哥也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要是没有移民政策,我想问子厚大哥,京东京西,江南淮南,福建广南,这些忠实履行相公青苗法的地方,五等户以下,到底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 「按照我在陕西的比例,两千六百万贯玩了十年,大宋的五等户以下都该消失了吧?结果呢?」 「这一条你们没做好,就不能怪别人说嘴。」 章惇脸上变色:「明润你当年在两浙、陕西对介甫相公阳奉阴违,真当我们是傻子?当时不是王相公宽容你,不是我在同僚那里为你力争遮掩,你能有今日成就?」 苏油两手一摊:「力争遮掩?那请问我是做错了什么吗?需要子厚大哥为我周全?」 「你!」章惇顿时又哑巴了。 这尼玛没法辩了,你说这娃你做得对,那当时为啥要给他遮掩?是承认自己那帮人有问题? 你说这娃是做错了,不光成绩不允许,为啥自己要给他遮掩?因为自己是文过饰非的小人? 气死了!苏家人!纵横家学!介甫相公就没评价错! 苏油笑着拍了拍章惇的胳膊:「当然是需要子厚大哥替我遮掩周全的,能让苏油在两浙陕西一展长才,当时真的要多谢子厚大哥力言。」 「但是苏油其实也早有自觉,入朝为官,就是当年子厚大哥劝先帝的那句话,一刻快意都不得。」 「既然不与王相公吕吉甫同一立场,那就要有外放摧折,被安石相公穿小鞋的自觉。」 「很多人觉得我委屈,其实我一点也不觉得,因为汴京、两浙、蜀中、陕西、河北,大宋的基本盘,到底是保住了。」 「当年我论《青苗法》,还是子厚大哥代呈与安石相公的,那我们平心而论,如今再看,孰是孰非?」 「再说保马,大宋有多少良马,是由民间保马户手里得来?能装备骑军吗?能打仗吗?皇家邮驿局这次买了这个大单,到底是赚了还是亏了?」 「再说市易,除了京中市易调整功能,剩下的那些,从升斗小民的汤瓶菜篮里,从码头渡船里,抠出了多少来?先帝为此背上了多大的污名?民间商业受了多大的打击?到底值得不值得?」 第688页 「吴居厚的京东铁钱法,王子京的福建茶法,蹇周辅的江西盐法,这些市易变种,曾经造成了多大的危害?」 「李稷、陆师闵行茶法市易于西川,差点坏了王子纯的青唐大局,导致木征大王子起兵反叛,这事情子厚大哥不是不知。」 「王学士提帅轻兵,深入不毛,两次拼死大迂迴,方才保住了局面。即便如此,那一仗我大宋折损景思立以下大小使臣十数员,精兵上千,这笔帐,算不算得过来?」 「如非王学士用兵如神,那一次谁去能扛住?大宋还要损失多少?」 「这些法,难道不应该更张?」 桩桩件件,终于说得章惇没了脾气,其实很多东西他自己都认为不合理,不过一时意气相激,反而顶上了牛。 这就是标准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老子就是看你们不顺眼,就要横拧! 可苏油拉他到戏园子里来聊闲篇,反倒让他听了进去。 尤其是滥行恶法所带来的那次军事危机,让一直鹰派的他,深深地被触动。 后方无能,累死三军!差一点就断送了大宋当时来之不易的微弱优势! 第一千四百七十三章 讲道理 苏油继续劝道:「子厚大哥是孤忠耿直之人,这一点苏油从未怀疑,然曾子固当年对安石相公勇于有为,吝于改过的评语,苏油不愿意有人加之在子厚大哥的身上。」 章惇心中冰凉:「司马君实在奏章中对安石相公的评价,明润你难道没见到?诸君子的作为,委实叫人心寒。」 苏油说道:「那是子厚大哥犯了一个和安石相公同样的错误,就是将所有对新法提出异议的人,不管是决定尽废的还是决定改良的,不管是出于好意的还是出于恶意的,统统归于一党,过大地圈定了自己的敌人。」 「司马学士广开言路,上言新法不便者数千,看着来势汹汹,子厚大哥心里就不平了。」 「其实冷静下来想想,就算蔡持正邢恕难保,子厚大哥,还有以前安石相公旗下很多人,和他们却是有区别的。」 「太皇太后临朝,立陛下为太子的主张,是子厚大哥亲书与陛下首肯,凭此一点,我就可保子厚大哥无虞。」 章惇冷笑:「明润如此看低我章子厚?这是要我背弃同道?」 苏油笑了:「同道?子厚大哥所指的是谁?吕吉甫?曾布?吕嘉问?还是蔡确?邢恕?抑或李定,舒亶?」 「你现在和安石相公,吕吉甫,还有通信往来吗?我倒是有。」 「还有曾布吕嘉问,你知道他们现在对新法的看法吗?」 「蔡确在司马学士入朝前的那些举动,是他们要寻机背弃立场,背弃安石相公,背弃你,还是你先背弃他们?」 「子厚大哥,和你立场有区别的,大有可能是你真正的朋友;和你立场一致的,却也可能是你的真正敌人。这就叫辩证之说。」 章惇面色终于好了些许,挥手道:「论义理玄虚,十个章惇都不是子瞻和明润的对手,愚兄束手,咱不说这个。」 苏油说道:「那咱们就说实在的——新法施行多年之后,诸弊尽显,自元丰以来,先帝一直在调整,这一条,是事实。」 「太皇太后临制,陛下听政,不管是之前内降中旨废京周诸法,还是採纳司马学士建议举国废保马市易,都是秉承先帝遗志,是改不良之法,而非改先帝之道,这一节,要拎得清楚。」 「至于青苗、保甲、免役诸法,章大哥须得据理力争,或者对于其中有用的部分,要求予以保留;或者让司马学士废止之前,拿出可行的,能够说服朝中两制上官员的有力措施,否则不可轻废。」 「此举除了是保住章大哥你的立场,还要顾及安石相公的地位和评价。」 「先帝当年鑑于大宋积弱之局面,痛下决断,激越奋发,大举更张,清扫积弊。这一条,确定无疑。」 「安石相公不畏时议,敢为人先,穷心竭力,变法图强,这一条,依旧无疑。」 「不过大宋积弊百年,纠转岂是轻易?变法的道路,如履春冰而渡深潦,行夜路而越丛蓁。」 「多走一些弯路,落下一些失误,于情于理,在所难免。」 「但是安石相公已经承担了他应当承担的责任,罢相投闲,由先帝独揽干纲。」 「安石相公执政时期,百姓生活虽然未见改观,甚至有所恶化,但大宋的国用,毕竟已经有了充分的积累,变法已经有了长足的经验和教训。这些,却是有歷年岁入数据可查的。」 「于是先帝自元丰开始,吸取教训,锐意整改,旌善去恶,劳心勠力,使诸法趋良。」 「这才有了如今我大宋的大好局面。」 「只可惜未尽全功,捐弃天下。」 「太皇太后携陛下临制,未及哀毁,先念烝民,继续改良新法,施惠群黎。」 「这,才是先帝近二十年改革的正确定论。」 「章大哥先随安石相公,再从先帝,对一路改革的艰辛毁誉,当有感于心。」 「作为如今朝中对新法举措最熟悉的人,这个时候不是更应当助太皇太后与陛下,恢弘先帝遗志,致大宋于富强吗?」 「司马学士对新法诸多成见,正要章大哥这样的人与之在朝明辨;而且不要忘了,朝堂之上,还有吕公那样精熟时务的老臣。」 第689页 「太皇太后和陛下,本不是章大哥的阻碍,因此你要去争取他们,将为什么要变法的道理,辨析个清楚明白。」 「党争意气,绝不是国朝兴盛该有的现象,但是政争求实,我觉得完全可以。」 「大家各备阙失,以资砥砺,其目的,不是要把人都搞下去,而是要把国家搞上去。」 「否则覆巢之下,安得完卵?别忘了,辽人还在都亭驿等着我去谈判呢。」 「致君于尧舜,致天下于太平,这才是士大夫的责任。」 「章大哥,你有宰执之才,也一直以天下自任,那就更要善保有用之身,千万不要走进了牛角尖,更不要落入旁人拉你共同覆灭的圈套。」 「如果说我是说客,那我也认,因为我今天是为天下人,来做这个说客。」 章惇再次摘了一颗葡萄放入嘴里,不过这一次咀嚼得慢了很多:「如果我答应做到了明润所言的这些,明润你支持我吗?」 苏油说道:「不管你答不答应,这次风波,我都会尽力陈说太皇太后与陛下,留章大哥于朝中,因为你没有什么可去的过失。」 「待司马学士、吕公去后,章大哥便是待选宰执。」 「那你呢?」 「有章大哥在朝支持,我就可以安心去河北,去完成先帝的遗愿……」 见章惇想开口,苏油赶紧制止:「你别跟我抢,因为我觉得自己远比你更适合。」 章惇终于服了,忍住内心激盪:「愚兄平生未让一人,今日得蒙明润点拨,乃全宗族,不得不谢也。」 苏油不禁好笑:「谢都谢得这么矫情,何至于?我也不领。」 「不过与人相争的时候,注意点风度。处理公事还带上情绪,本身就先落了下乘。」 「太皇太后和陛下那里,更需要留心自己的态度,章大哥你最容易中的圈套,就是压不住脾气,被有心人将矛头带偏到惹不得的人身上,然后被群起而攻。」 说完开始鄙视章惇,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皮囊看似神仙中人,怎么里边却是一点就着的性情?你这是肝火上炎,动辄易怒。要不跟我去一趟宁善堂,让我家仙卿给你调理调理?」 章惇呵呵冷笑:「你家家主是姓石还是姓苏?连名医之家这种话都敢宣诸于口,畏妻如暴虎者,当世无逾苏明润。」 苏油也跟着呵呵冷笑:「刚刚不知道谁是吃葡萄都忘了吐籽儿,明明心境激盪,偏要强作镇定,现在又有心情揭人之短了……」 章惇顿时大窘:「还不是你纵横家学,巧舌如簧!我本来已经准备拼个鱼死网破,却被你一番说辞断丧了斗志!」 苏油笑道:「该坚持的,是先帝的日新之意,却不是连纠偏改良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可以理屈,可以义动,闻过则改,不待晨夕。这一点上,无论是安石相公,子厚大哥,还是我,其实都逊先帝远矣……」 这次看戏活动过后,章惇终于深挖根源,端正态度,深刻意识到了自己思想上的不足,拿起了理学辩证法的思想武器,重新武装了自己,积极展开了自我批评,用自己曾经连状元堂侄儿的文笔都看不上的文笔,认真写了一篇《关于章惇同志在变法时期工作失误之自我反省》的大文章。 事情是这么个事情,但是文章的真实题目是《新法十五年利弊札子》。 文章按照苏油提供的思路,对变法十五年的得失进行了详尽的分析和说明,对十五年来的立法,变革,推行,改良过程,进行了全面而客观的展示。 文中列举了十五年变法当中一些关键节点时期,国家当时的现实状况,强调在强敌环视,国库空虚,三冗积弊,屡战屡败,连年受灾的客观条件下,安石相公变法的必要性。 虽然在变法初期,出现了聚敛过急等诸多弊病,让老百姓们过了一段苦日子,但是也为国家充实了国库,打下了后续发展的坚实基础。 那段时间全国百姓都勒紧了裤腰带,连皇室都削减了用度,但是大宋也因此扛过了那几年灾害频发的时期,取得了不少的成就,阻止了国势继续下滑的趋势。 按住了黄河不再肆虐,逐步恢復河北,巩固了青唐、陕西、横山一线,平定了西南、梅山、交趾,整修了漕运,开发了两浙,荆湖。 百姓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是大宋,也终于在痛苦中涅槃重生。 第一千四百七十四章 神宗 有了基础,大宋开始重启发展之路,尤其在先帝独断干纲期间,随着大宋国势日益强盛,也在一步步地重新减轻百姓负担,调整土地制度、户籍制度、税收制度、行政结构、经济结构、军事结构、战略部署,迎来了一次又一次的辉煌胜利。 从举步维艰到脚步轻快,从包袱沉重到摆脱负担,从身体羸弱到筋强骨健,从狐疑畏缩到自信昂扬。 文章里从新法立法,施行,用人等诸多方面,进行了深刻反思,过就是过,新党第一次正视了这个问题,不再遮掩,大方承认。 大方承认的底气,就来自于他们后来取得的成绩。 章惇详细列举了变法十五年来的巨大成就,工业从无到有,不算新宋和东胜两洲飞地,国土面积扩大了四分之一,财政收入从一亿贯增加到了两亿贯,金银铜铁产量翻了五番,耕地面积从庆历末年的两百多万顷,恢復到了四百多万顷,接着增加到了八百多万顷! 第690页 漕运纲粮,从一年输送三百万石到最高一年输送一千两百万石,国家每年盈余从七百万贯增加到两千万贯,国库总余长期保持在六千万贯之上。 这还不算重新充实的封桩库,新添的元丰库! 新军从最初三百人扩大到如今十万人,冗兵从举国八十万人减少到了五十万人,厢军完全裁撤,水师从内河弱旅变成了拥有南洋、北洋两支舰队,战马从四万匹增加到了三十万匹。 官员的俸禄得以增加,百姓的生活日益改善,人口从一亿增加到一亿五千万,而其中五等户以下比例从四成减少到了三成。 大宋毫无疑问,已经被先帝打造成了一个盛世,哪怕面对文景、贞观、开元,也毫无愧色的盛世! 这就是十五年来变法的巨大成果! 在这样的成就之下,太皇太后和陛下秉承先帝遗志,决意将改革的步伐,从蜀中、汴京、两浙、南海、宁夏、河西,继续推进到京东京西、河东河北、江南淮南、两广福建,臣是大力拥护的。 同时大宋应该调整国策,反哺曾经为国家作出过巨大贡献的善良百姓,解除变法初期为全面战争所作的过度准备,将国家政策从集资备战,调整到宽养民力上来。 然而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天下虽安,忘战必危。 故保甲可废,州郡治安之力不可废; 青苗可废,贫苦扶持之策不可废; 义仓可废,粮秣充积之计不可废; 保马可废,军马保育之政不可废; 免役可废,水利交通之营不可废; 市易可废,国用赋税之徵不可废; 义勇可废,强军振旅之基不可废; 方田可废,抑止兼併之行不可废! 改良新法,不是逸官驰政; 进贤退恶,不是排除异己; 刷新朝政,不在大言无实; 保国安民,不在短视一时! 苏油见到这篇奏章,不由得击节叫好,好一个章子厚,这才是大宋真宰相该有的水平! 这篇奏章,立即将改革派划分出了两个阵营,将实心为了国家强盛选择改革的那帮人,与藉由贊助新法,希图幸进的那帮人,完全区分开来。 改革派相比保守派,吃亏就吃亏在文章不行,王安石吕惠卿一去,在这上头除了蔡卞这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傢伙,剩下的基本全是弱鸡。 章惇这道奏章一上,改革派中比较实心任事的那一帮子,老臣如韩缜、沈括、曾布、新进如蔡卞,尤其是两个手握大军功的将领——王韶和种谔,都或明或暗地站到了章惇的一边。 而吕惠卿、邓绾、蔡确、邢恕、李定、苏亶等,被大家区分了出来。 其中吕惠卿本来能力相当不错,但是因为诋毁王安石,欺师灭祖这黑锅没法洗。 而邢恕则完全是因为投靠蔡确站错了队,本来是保守派那边的人,却也被划到了背锅侠的阵营。 苏油也暗自出力不少,不说别的,就章惇那边一大帮子,七个里头除了韩缜,个个都跟他交情深厚。 改革派之前一盘散沙,完全是树倒猢狲散的态势,经此一整合后,朝局顿时翻然一变。 这些人的力量加在了一起,让所有人都不得不重新重视起来。 章惇的论调,百分之八十都和苏油一贯的言行相契合,将苏油在熙宁元丰年间的成果当做改革派的成果列举出来,苏油没有提出一丁点的异议。 蔡京就曾经讥笑章子厚的脸皮名副其实,被苏油严厉制止,并且明确声明那些成果本来就是在王相公和先帝的领导下取得的。 这话真是一点毛病都没有,因为苏油一向干的就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 但是只要那颗羊头还在那里挂着,哪怕它已经臭了,「奉行新法,人性改良」八个字,依旧是得到王安石和赵顼认可的,依旧是在他们的领导关怀下进行的。 因为王安石是苏油施展这些措施时的宰执,赵顼是皇帝,是顶头上司,老二和老大。 就这么简单。 这就是政治。 而远在金陵的王安石,在看到这篇奏章之后,更是老怀大慰。 章惇闪亮耀眼的果断登场,立刻重新整合了眼看就要覆没的改革派势力,形成了一股新的政治力量,客观合理评价了赵顼和安石相公的变法成就,至少定义在了七三开,让王安石也不禁感嘆——侥天之幸,吾辈尚存。 这个定性一旦形成,那今后大宋改革的成就越大,作为开创者和奠基人,王安石留在歷史上的形象,就会更加的光辉与崇高。 于是王安石给章惇去了一封长信,好好勉励了老章一番,并且送去了自己潜心多年研究的心得——《经济论》。 而对于高滔滔来说,平衡朝政才是最重要的。 之前改革派宣称的「改道」之说,确实让她异常恼怒。 然后章惇将自己从里边摘了出来,用一封精闢的奏章表示——坚决拥护太皇太后。 这封奏章给了高滔滔最大的理论武器。 新法的践行者都说,太皇太后没有改道,只是改良新法的不当之处,这本就是先帝遗意,是和先帝一条心,是沿着先帝的既定方针路线继续正确前进不动摇,让高滔滔受到的阻力一下子去掉了一大半! 高滔滔也是水准之上的政治家,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平衡朝局的最佳方案。 第691页 三派兼用!最大多数人的支持! 赵顼政治成熟之后,不止一次跟高滔滔闲聊过这个话题,曾经好几次想要启用苏轼,就是明证。 然而都被王珪、蔡确,甚至大苏的亲小么叔出手给抹杀了。 王珪认为苏轼是威胁,蔡确是想将苏轼作为拖累苏油和苏颂的工具,而苏油则是认为时机不到,与其让大苏到朝中来得罪人,还不如在外头旅游来得开心。 最起码,两篇《赤壁赋》给扁罐漏勺留下来! 苏油现在又摆明了架势不愿意列位在司马光和吕公着之前,表现出谦退和容让。 其实也是因为他考虑到自己年轻了太多,不争这一时。 职务不重要,影响力在就够了。 但是高滔滔却觉得亏欠了苏油。 如今就是机会,将苏轼苏辙调入朝堂,是阻力最小的时候。 一个平衡的朝局在自己眼皮底下慢慢形成,高滔滔心里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改良的旗号,现在已经得到了改革派中章惇等的支持,保守派中吕公着、范纯仁等的支持,而苏油自己,一直就是改良派。 也就是说,将新政定义在「新法改良」框架内,能够得到朝中最大多数人的拥护。 九月,乙未,高滔滔下诏,在全国范围内,彻底罢废免行钱。 免行钱最初是王安石让行户缴纳,以免除「徵调物资」设立的名目,但是施行后效果很差。 之后苏油上奏要求将政府採购通过招标和公示的方式进行,才算是给行户们解除了负担,「免行钱」得以真正的「免行」。 之后每当遇到什么大灾,宽罢受灾地区当年的免行钱,就成了赵宋皇室显示「畏天爱民」的作秀,如王珪去世前的那场小地震,便诏罢了一次京周三路的免行钱。 苏油给高滔滔的四通拆分方案,会让朝廷增加六百万贯商税,于是高滔滔在司马光来奏请的时候,干脆一挥手,全面罢除。 而这次废除免行钱的同时,却没有再恢復徵调的旧制,也就是说,这是一项完完全全解除行人负担的德政。 钱没多少,名声不小,这个交换比,也让高滔滔非常的满意。 大宋朝局,就这样在多方人士的共同努力下,渐渐安定了下来。 戊戌,上大行皇帝谥曰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庙号神宗。 宋神宗! 第一千四百七十五章 定谥 后世很多人以为神宗这个庙号不好,作出了很多这样那样的解释。 但是其实「神」这个字,乃是《谥法表》上的第一个号,足见其地位的尊崇。 民无能名曰神,靖民则法曰皇,化合神者曰皇,德象天地曰帝,德合天者曰帝,仁义所往曰王。 「神」,在「皇」、「帝」、「王」之前。 为何如此崇高?按照《谥法解》中的说法,是「民无能名」。 什么叫民无能名?孔子曾经引用过《尚书》对尧帝的评价——「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惟天惟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 意思既是说尧为天子,太伟大了,就和天一样的伟大。 他的恩惠是如此广博,以至于老百姓都不知道怎么称赞他好了。 千古帝范,万代民师,初肇文明,世人敬赖。 尧帝到了宋代,已经成了一个符号,是华夏文明史上最优秀君主的代名词。 士大夫的事业,在立德立功立言,但入仕后的最高成就,却都是——「致君尧舜」! 这个庙号之所以在后来成了恶号,是因为真实歷史上的几个「神宗」,表现都不咋样。 称号与其实际成就,实在是相差太远,活活将这个第一尊号,变成了笑话,讽刺。 甚至是诅咒。 但是在今天的大宋,这个庙号,无疑是最顶级的一个。 这个号的拟定,中间还发生了一场小插曲。 和真实歷史不同的是,司马光对此庙号提出了反对意见,苏油也提出了反对意见。 司马光是觉得这个庙号对赵顼来说,有些过于拔高了。 而苏油则是被后世「神宗」二字,搞出了心理阴影。 司马光认为,赵顼应该对改革初期的弯路应该承担连带责任,不过好在成就不小,也属于重开局面之君,因此用「景」比较合适。 由义而济曰景,布义行刚曰景,耆意大虑曰景。 而苏油则认为赵顼虽然取得了光辉成就,但是毕竟没有走完最后那一步,到底是没有全部完成祖宗宏愿,故而达不到「神」的级别。 司马光建议那个号有瑕疵,由义而济,是暗示赵顼对百姓先紧后松;布义行刚,是暗示赵顼不断发动对外战争;耆意大虑,则是暗示赵顼在细节上有瑕疵。 苏油觉得过苛,于是推荐了「昭」。 昭德有劳曰昭,容仪恭美曰昭,圣闻周达曰昭,非常完美。 赵顼很辛苦,很帅,很能採纳建议还能推行来去,完美。 然并卵,两人还没来得及展开辩论,就被各地的实封淹没了。 司马光搞出来的「大开言路」这头勐兽,第一次让中书收到了反对他自己和苏油的声音。 老百姓、士大夫、太学生和广大官吏,纷纷投书,不能忍! 先帝哪里配不上这个神字?司马学士和蜀国公是吹毛求疵,是敲开鸡蛋找茬! 第692页 元丰盛世是什么样的局面?世界上可曾有过年入两亿贯,国库存余六千万贯的国家? 还有新宋洲、东胜州的大发现,你们凭什么不算到先帝的功业里边去?! 日行千里的火车、日织千匹的毛纺厂、你们凭什么不算到先帝的功业里边去?! 一战平灭西夏五十万的大胜,纵观歷史,有过几场? 四夷宾服,五洲来朝,你们凭什么不让先帝做神宗? 不行,就必须是神宗,否则我们不答应! 高滔滔收到司马光整理出来的百姓和各路官员意见,感动得结结实实地痛哭了一场。幸好立的是赵煦,否则的话,后果委实难料。 公道自在人心!那就神宗了! 最终定下《神宗谥议》: 「粤庙号之建久矣,其间圣贤之君作,而应天下之治者多矣。 然未有以神为号者,抑神也者,妙万物以为言,而难其称欤。 抑天之所启,以配大行之庙乎? 书载益称尧德。曰乃圣乃神,乃武乃文。盖圣神所以立道,文武所以立事也。 大行皇帝尊谥,自天锡之曰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庙曰神宗!」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庙号这个礼制,其歷史已经非常久远了。 中间华夏也曾出现过不少圣贤之君,做到了天下大治,可从来没有过哪位君王,是以「神」为号的。 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神这个字,按照庄子的解释,是「妙万物以为言」,也就是说,能够成为万物的代言者,方可称为「神」。 哪怕圣贤之君,都极难做到能够与这个号相称。 这或者就是上苍属意,特别留给我们大行皇帝专用的吧? 歷史上称赞尧帝,是既神且圣,乃武乃文。 神、圣这两个属性,让尧帝为天下树明了道德; 文、武这两个属性,让尧帝使天下臻达了大治。 (因为大行皇帝也做到了这几点),所以他的尊谥,是来自上天的赐赠! …… 己酉,以秘书少监刘挚为侍御史。 刘挚上台第一件事,就是闹着人数太少,权力不够:「伏见谏官止有大夫一员,御史台自中丞、侍御史、两殿中,法得言事外,监察御史六员,专以察治官司公事。」 「欲望圣慈于谏院增置谏官员数,本台六察御史并许言事,其所领察案自不废如故。所贵共尽忠力,交辅圣政。」 苏油和章惇立刻狙击,刘挚此论,大违先帝遗意。 先帝元丰改制,第一件事就是台谏分立,御史台掌察事,谏院掌谏事。 明确责任,便利施行。 如今司马公大开言路,加上电报来得快,造成信件积压,谏院增员,理所应当。 又令天下不分官吏百姓,尽可上言,故六察御史,本就包括在其中。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御史言事归言事,但那时其职分之外的「义务劳动」,和察官的本职工作不可并列。 因此御史因「察人不谨」而要承担的责任,不能因「谏事风闻」而得免,否则就是走回了以前的老路。 高滔滔认为有理,诏「尚书、侍郎、给、舍、谏议、中丞、待制以上,各举堪充谏官二人以闻。」以扩大谏院人数。 同时允许御史亦可言事,但再次重申了赵顼分立台谏的本意——察案如果弹人,需要有确实证据,承担后果;只有补阙朝政,言事方可以「风闻」。 戊午,召朝奉郎、知登州苏轼为礼部郎中。 高滔滔对苏轼偏爱到没边了,大苏的升官途径,成了今年特例里边的特例,风头甚至超过了司马光、吕公着、苏油。 数月之间已经迁转了两回,而且这人都还没到京城,也就是说,这可能还没到最后结束。 于是苏油上书,说这不是进拔人才之道,大苏转迁实在过于迅速。 但是这一回司马光却提出了反对意见,说苏轼人才难得。 蜚声国际,四海内外皆称夫子,各国使节入京,都要打听苏夫子在哪里。 当年制科结束,先帝就有意让他直馆,结果到现在尚在下州,连辽国高丽日本使臣,听说之后都颇为失望,觉得大宋曲沉了贤才。 让其入朝问对,之后或列台谏,或直国史,或掌制诰,这么多位置,难道容不下一个苏轼吗? 以苏轼的文才,这些工作,难道还能有人能比他干得更漂亮吗? 没有,的确是没有。高滔滔非常贊同司马光的论调,于是驳回了苏油的请求。 九月,从南到北,大宋各路开始收纳粮储,大宋的重点再次转到了实务上来,毕竟秋收工作是农耕国家每年最重要的事情之一。 这个丰年,收得苏油心惊胆战。 连续四年大丰收,举国上下欣喜若狂,唯独苏油不一样。 他只觉得大灾的脚步,好像越来越近了。 不过当前最重要的事情,却是料理好辽国来的那帮子。 苏油级别太高,前期磋商接触根本不用出面,老族兄反倒成了给他打下手的人。 第一千四百七十六章 总得讲道理吧 甲子,同知礼院苏颂上奏,和辽人的接触已经差不多了,对他们的要求也大致了解,可以开启两国谈判。 高滔滔这才诏苏油去都亭驿见辽国使臣。 第693页 辽国使团的大变化,其实也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这些年宋辽两国国力的消涨。 这一次使节团里这回没有了武臣,清一色的文官。 带队的是文质彬彬的辽国南院户部尚书牛温舒,而不再是嚣张跋扈的萧禧。 外交无小事,苏油罕见地摆起了排场,反正自己儿子是右班了,那就扁罐子扁摔,抓过来给自家爹当班头。 当然名义上是高滔滔和陛下安排的,苏油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落下什么口实。 前一天,苏油已经去了礼寺,和苏颂进行商谈,了解了辽人的企图。 到了今天,才和苏颂一起骑马,来到辽国使馆。 都亭驿就在宜秋门的外头,宜秋门又是苏油的老窝子,一时间百姓们蜂拥出来打招唿,他们才不怕苏油的仪仗,将道路都给堵得严严实实:「探花郎回来了!」 苏油一边拱手和老邻居们打招唿,一边心里感动。 他的称唿太多了,大宋在他之后,也出了好多的探花郎,不过宜秋门的父老乡亲,却只认苏油这一个,一直固执地叫他探花郎。 周大家的也在人丛当中,那胖身子一个顶俩,非常突出。 苏油对她拱手为礼:「高邻可是又见宽绰。」 「啊?啥意思?」周大家的一脸懵:「探花郎你别掉书袋!」 苏油笑道:「就是恭喜周大娘子又胖了,足见营生干得好啊!昨日尝过,腊猪腿还是那么地道!」 「嗨!」周大家的一脸窘迫地站在那里,虽然当朝一品大吃货帮她打gg很开心,可加上前一句却又好讨厌,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应对。 街两边人群都是大笑,苏油才帮周大家的化解尴尬:「过两天大苏就要回来了,你又要多一个讨厌的邻居。」 「是吗?!」周大家的这下更加惊喜:「夫子也要回来了?那今年宜秋门可又要热闹!」 苏颂在苏油马后轻咳一声,苏油才说道:「苏油还有公务在身,待闲了再来跟大家一叙如何?」 众人赶紧让道:「探花郎此次回朝多少大事料理,都是紧要,可耽误不得。」 待到抵达都亭驿,一干辽国使团都在门外迎候。 苏油下马,对人群中最显眼的那老头先施一礼:「尚书一路远来,风尘辛苦。」 牛温舒还礼:「国事为重,外邦使节不敢称劳。」 苏油笑道:「跟萧使相打惯了交道,还是第一次得见北朝文臣,这感觉大不一样。」 牛温舒也笑道:「久闻司徒大名,一直想见风采,今日可算是如愿了。」 苏油摇头:「言重,走吧,我们先议公事。」 进入使馆分宾主坐定,牛温舒才给苏油介绍一干僚属。 又是一通客套之后,苏油才说道:「尚书所言的几件事,苏油觉得,大家都大有商议的余地。」 牛温舒说道:「它事都小,不过阻卜、白鞑两部的事情,却是不容商议。」 苏油装傻:「阻卜、白鞑两部,是贵国遭遇白灾,流浪到我大宋的,当时便已经议定,待到灾荒过去,便要送返辽国。」 「苏油守制一年,具体的倒不是很清楚,怎么,是我大宋食言了?」 这事儿说起来,却是大宋没理,只能怪种谔这傢伙,太坏了。 种谔镇守牟那山,又做了个胆大包天的决定。 牟那山下面就是辽国的云内州,由辽人守将萧古里带着一支部族镇守。 那里旁边有一片大森林,下面是整个华夏内地最大的铁矿带。 种谔抛出了每年两万斤精铁的诱饵,引诱萧古里和他合作。 于是萧古里后退三十里不骚扰,宋人开矿建了包图铁厂,然后大家受益。 一年下来种谔就肥了,又和萧古里私下达成协议,反正萧兄你已经后退三十里,干脆我就在你新驻地修一座新城送给你,这破败的老城,让给我如何? 对外咱们就共同宣称云内州一直就没动过,只是大宋在对面建了个新城,铁料我每年再给萧兄加五千斤,咱再一起开个榷市,香不香? 萧古里这一年来也被种谔的烈酒银子好马铁料餵得饱了,竟然真的同意了。香!真特么的香! 反正这里离辽国中枢好几千里,山高皇帝远,又是大草原,以辽人地图那般鸟样,几十里地的进退就属于误差范围,真的不显眼,完全没有风险。 种谔也没有食言,真就给萧古里建了一座新的云内州,让萧古里将部族迁进那里,然后堂而皇之地将人家辽国的云内州据为己有,改名包图城。 有了城池拱卫,种谔开始大造铁冶,建起了三个日产五万斤的大钢厂。 但是还是缺人,正好白鞑和阻卜两部人马到了该回家的时候,种谔便和两部头人商议,有没有兴趣,到河套来干老本行? 还是老规矩,男人开矿,女人孩子牧马,河套整整九十万顷土地亟待开发,几十万人简直毛毛雨都算不上。 苏日哲、吉达和蒙根图拉克一听还有这等好事儿?当然要干啊! 于是带着十五万部众,拿着在删丹和河西工作一年换得的牛羊,货品,锅碗瓢盆就过来了。 还特意通知留在甘州巢谷那里的二十五万部众,等我们去安顿好了,再来接你们啊。 辽国人等了一年,漠北依旧不见人影,终于忍不住了,遣使臣向西域都护府询问,说好今年回辽的我白鞑阻卜两部人马呢? 第694页 巢谷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他们已经返回辽国了啊?」 辽国使臣寻访了一圈,靠,果然回辽国了,不过换了个方向,是去了云内州边境! 更可气的是,十几万人全在那里给宋人种五打工! 人算是辽国羁縻部落的人,表面上还是认辽国为宗主,但是鞑靼人有个特点,就是——「逐水草而居」。 落实到云内州这个具体的地方,就是辽朝中枢派使臣下来的那几天,白鞑和阻卜就逐辽国的水草,搬迁到新云内州周围,给萧古里充门面,应付上级检查。 等到使团一走,两部又一窝蜂回到套内,该打工的打工,该放羊的放羊。 没有办法,谁叫宋人产业多,男人上工一份钱,女人放羊一份钱,剪羊毛还有一份钱呢? 而且河套水草丰美气候适宜,除了羊群,有些鞑靼娘子心大,已经开始勾引宋人小郎君,准备接手养牛牧马的转包工程了! 甚至云内州原来的当地部族,都有加入牧民工大军的迹象。 这个问题对辽国来说非常麻烦,他们在这一带的控制力本来就不强,鞑靼部落,明显在被种五给引诱同化,渐渐站在了宋人的一边,成了大宋和辽国在西部边境的缓冲力量。 其实还是抚横山的老套路,种五一辈子干的就是这个,堪称熟门熟路。 何况身后还有自家八郎三万五千新军撑腰,有大炼钢铁和屯田放牧的进项,跟抚横山初期,石油产业没起来时候的穷逼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豪横! 辽国这些年一直在走下坡路,连续遭遇了好几场大灾,还是大宋在关键时刻没有忘记兄弟之邦,拉了辽国一把。 鞑靼人的战力非同小可,辽人现在被女直都搞得有些狼狈,最后只想到了一个办法,谈判! 但是这次的谈判,牛温舒却知道会很艰难,一来谈判对手是犯起混来连萧使相都犯憷的苏油苏明润,二来辽国这次,真的底气不足。 不过现在的苏油,气度颜值都在巅峰,一脸的和煦,又让牛温舒有了一些错觉,拱手道:「原来司徒还不知,白鞑阻卜两部,并没有回到漠北,而是去了河套东面的云内州。」 苏油「哦」了一声:「原来如此……等等,云内州……那也不是我大宋疆域啊?」 牛温舒说道:「他们在云内州附近驻帐,可是却往来于宋辽之间。」 苏油笑了:「牛地官,我们总得讲点道理吧?」 牛温舒有些诧异:「司徒何意?」 第一千四百七十七章 授权书 苏油说道:「换做不通边情的人来,说不定就被地官欺哄了去。我请问,大宋收西夏的时候,宋辽协议要求,大宋只能在牟那山驻扎多少人?」 「三万五千人,是吧?」 「我大宋一共才三万五千人,对付萧古里云内州驻军都吃力,你觉得种五还能控制得住白鞑阻卜两部十五万人?」 「而且援助协议里也写得明白,两部之人由我大宋分散安置,一年之后,送返辽国。这是因为宋辽兄弟之邦,都是天下子民,先帝不忍心其倒毙风雪,方才伸出援手。」 「两部人马在大宋人吃马嚼,我大宋未收分文,秋后礼送出境,还赠与了牛羊马驹。」 「我大宋已经仁至义尽了吧?」 「云内州是辽国的,两部人马回到的地方是辽国,我大宋就已经完成了本国的义务。」 「至于说他们在那里合不合贵国的法令,那是贵国的内政。」 「什么时候北朝的内政,需要我大宋干涉了?」 牛温舒反驳:「可他们在给种五做工!」 苏油也反驳:「獐鹿二岛的宋人,给辽人做工的,难道少了?!」 「这个……这个不一样……」 「那请牛地官告诉我,哪里不一样?」 苏油的话没毛病,獐鹿二岛的宋人,一直在不断往幽云和辽国海滨城市输出,辽国南部地区的经济活动中,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 那些高收益的产业,港口,瓷器、丝绸、成药、毛纺、铁冶、金融,都是贵人们控制在手上,而这些产业的实际管理人,却多是从两岛上聘请的专业人士。 而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是宋人。 牛温舒好气哦,他知道哪里不一样,但是他不敢说出口。 难道说鞑靼两部去了大宋一年从此就心向大宋不再愿意回归?说大辽对西边部落控制不力?说鞑靼部几乎年年叛乱,大辽在西部屠杀了七八十年,勉强杀得扎剌亦儿,乌古敌烈不敢反抗,却从来没有征服过阻卜,最后只有採取禁铁的措施? 说辽国贵人从参政以下都腐化堕落,为了追求技术和贸易带给他们的最大利益,在无耻地和宋人合作? 说工部尚书室纯曾经上奏耶律洪基,让辽国大力引进宋人的技术,扶持免税的政策,却被权贵们钻了空子? 说他们扯着引进技术招诱人才的幌子,得到了免税的资格,实际上从材料进口,机器操作,人员管理,产品销售,都是宋人在负责? 权贵们要的是钱财,室尚书辛辛苦苦復原出来的汲水机,根本没法和宋人的相比,因此权贵们的所谓引进,说到底就是当买办,还是辽国政策鼓励的买办。 但是权贵们高喊真香真香,他一个南院户部尚书,敢去动那么大一盘馍馍? 第695页 耶律伊逊厉害不?巅峰时期皇后太子都能整死,最后还不是被商贾权贵们联手坑了? 苏油征服了西夏之后,让宋国君臣看清了辽国貌似强大的遮羞布,这块布其实只挡住了传统宋辽边境线,其实辽国是一个泥足的巨人。 就像一个穷得只穿有一件上衣的汉子,上衣再漂亮再华贵,也挡不住下身那丑陋的大屁股。 所以苏油根本不怕辽国在河套会有什么大动作,相反,怕的该是辽国。 牛温舒嘴里发苦:「这些年来,我大辽对南朝予以的帮助是非常感激的,司徒,如果今年鞑靼两部的表现,让去年我朝对贵国救助鞑靼的好感消失,不是得不偿失吗?」 苏油笑道:「首先,贵朝可能误解了我朝帮助鞑靼两部的动机,我朝帮助他们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是人,数十万人。」 「就和之前救助贵朝蝗灾一样,我朝以仁孝立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数十万人死在边境而无动于衷,哪怕他们是贵国部属和国人。」 「其次,我朝并没有希望以此来换取贵国朝廷的任何好感,我们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到让自己无私无愧,却并未对贵朝就此事提出过任何一丝要求。」 「因此我朝并不需要就此事博得贵国的好感,有也罢,消失也罢,对我大宋来说,是无所谓的。」 「不过只要是人,我想都应该在得到帮助之后,懂得感恩。」 「如果不懂,那不是提供帮助者的过错,而是接受帮助的人,道德太坏,人品太差,不具备做人的基本素质。」 「那是他们的悲哀。」 要是萧禧在此,一定会暴跳如雷大喊蜀国公欺负人啦我们要赔偿,可是牛温舒竟然一脸的愧色:「司徒过责了,对于南朝的帮助,我朝上下还是感恩的。」 「然而自澶渊之盟以来就早有协议,两朝边境各自五十里内不得放牧耕作,就是为了避免两国国人接触过多,引发事端。」 苏油说道:「对呀,这项规定,我大宋一向是严格遵守,倒是贵朝,放纵子民在禁区内砍树、放牧、造田,在界河内打鱼,甚至造成既成事实,然后侵吞我七百里疆土。」 牛温舒立刻制止:「那七百里是熙宁年间协议拟定了的,司徒不必重提已经过去的旧事。」 苏油说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种事情也绝不可能再发生在大宋身上。」 「宋辽是兄弟之邦,那就要坐在平等的位置上来商谈事务,相信贵朝陛下也是这个意思,因此才将使臣换成了牛地官这样知书达理之人。」 「因为他知道再派萧禧前来无理取闹是没有用的了,我们都不会再搭理他。」 「因此牛地官你有事情就说事情,不要再用阻卜白鞑两部的贵朝内部事务来找什么藉口,希图交换到什么好处。」 「既然大家都是明理之人,那就在互惠互利的基础上进行商谈。」 「如果要不讲理,那我现在就可以回覆你,请贵朝约束好贵朝边界的那些子民,让他们退出大宋边界五十里之外,不要在禁区内违法居住,也不要越境游牧才是。」 「鞑靼两部,就请贵朝好生约束在河外,那一带的草都是一样的,别老是认为大宋这边的牧草更香!」 牛温舒理屈词穷,老脸通红:「那司徒我们就略过此节,我说说这次出使,我朝陛下的要求?」 苏油笑道:「对嘛,贵朝陛下是四通的老客户了,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出来!能做到的,我们尽力;不能做到的,慢慢商议,总要谈出个好结果来才是。」 牛温舒推过一封册子:「我朝的要求,都在这里了。」 「首先是贵朝援助我朝的司天馆已然落成,但是其中诸多观测仪器,记录表格,天文歷算之学,需要贵朝派遣名师,教会我朝学者使用,记录,演算。」 苏油点头:「这个要求合理,总不能花了一百五十万贯摆在那里不用,我会奏请陛下选人。」 牛温舒又说道:「第二,应工部室尚书所请,想从贵朝获取几部车床,用于加工工件。」 苏油说道:「这个倒也是可以商议,不过如今大宋工具机有好多档次,最贵的一台价值三十万贯,最便宜的我倒是不知道,估计几万贯是要的。」 牛温舒说道:「如果机器太贵,那我们只要图纸也行。」 苏油哈哈大笑:「那我更怕你们买不起,因为图纸可比工具机贵太多了。」 牛温舒有些不悦:「司徒岂能如此搪塞?图纸不就是一些纸张吗?怎么可能比钢铁还贵?」 苏油说道:「好叫地官得知,我朝才推行了一部法令,叫《专利法》,就是为了保护工具机这类发明,其发明人的利益。」 「想必牛地官你也知道工具机的一些厉害,那你就应该想像得到,我大宋的能工巧匠,为了发明出这个东西,付出了多少心血。」 「大宋为了鼓励他们继续发明,保护他们殚精竭虑所得,特意出台了这样一部法令,那就是凡是生产他人发明之商家,需要付给发明者一笔专利授权费,拿到授权书才行。」 第一千四百七十八章 忽悠 「工具机图纸就是这样,有了图纸,就能够自己进行生产,因此图纸和授权书是捆绑到一起的,贵国需要缴纳给我国发明工具机的人或者团体一笔专利授权费用,方可获得生产工具机的许可,而且其数量还是有限制的。」 第696页 「要我说贵国也用不着买图纸,还是买实物好些。」 说完将手里边的册子大约翻了一遍,摇头道:「不知辽国陛下有没有跟牛地官交代,想要里边的那几样?依我看,贵朝怕是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我随便给你说几样的价格吧,比如这个铁厂,日产万斤,五十万贯买设备差不多。」 「还有这个,夔州型纵帆船,适合近海航行的,不是铁龙骨的两万贯一艘,铁龙骨的得四万贯。」 「铸币厂就是个荒唐建议,那东西需要高端的机械,比工具机还贵,一台造币机就得十万贯。」 「印钞厂就更夸张了,涉及油墨、制版、喷胶、精确套印,那机器只怕每次印刷时的换色调试你们都搞不来,而且里边的专利项目,啧啧啧……」 「这个车辆厂更不现实,你们除了皮革,其它全部工件都得从我朝购入,否则你们自己生产的轮子怕都用不了多久。」 「但是要全部购入,那却不如买整车划算了。」 「哈?还有军器?」 苏油一副改革开放初期来中国投资的外商那种可恶嘴脸,将册子丢了回去:「这是室尚书的提议吧?这可也太不切实际了,牛地官,你是不是在朝中得罪了什么人啊?」 牛温舒面色惨白,他是真不知道这些东西如此昂贵,而且很多东西是成套的,要买就得买一堆。 苏油继续说道:「而且还有一个对地官来说非常坏的消息,陛下即位之后,推恩宗室权贵,将四通的产业分解,现在都到了各家手里,成了各家自己的产业。」 「别说我,就连陛下都不好干涉。而且专利法规定,即便是天家想要专利授权,都必须支付授权费用。」 「想要这些东西,需要地官去行会,跟他们一家一家慢慢谈。他们愿不愿意卖给你,那是纯粹的商务,得看地官你的口才,还有钱财。」 牛温舒脸色更白了。 苏油嘆了口气:「说句实话,那册子里边的东西,只有医术与成药一项,我还能给尚书你想想办法,毕竟大宋最大的药局在天师府、相国寺、御药局,还有我家也开着个小医院。」 「张天师是我义兄,我夫人在大宋医学界也算有几分影响,别的……如今是真帮不上忙喽……」 医术,牛温舒现在比吃了成药还苦,苏司徒太精了。 药材基本上都是大宋本地的产物,如果大宋禁运,就算辽人学会医术又如何?无药可用一样的然并卵。 所有东西辽国都没有,价格全凭宋人自己定,而且听着这架势,那些产业都捏在宗室勛贵的手里,那和辽国权贵跑不了一个德性。 在大宋自己都没有市场饱和,勛贵销路不愁的情况下,指望他们能对辽国发善心,怕是想多了。 比如夔州型纵帆船,自发现东胜州之后,大宋各大造船厂的订单立马排到了五年之后,辽国还能指望得上? 苏油将这些道理都跟牛温舒讲过后,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地官的仕途也到了关键时期了吧?」 六部尚书的下一步就是成为朝廷核心,对于辽国来说,那就是参知政事、三司使、枢密使。 不过要是差遣没办好,那就是外放知州。 牛温舒很尴尬,苏油的意思,就是说他这次麻烦了。 不过苏家人的厉害牛温舒是早有耳闻的,突然福至心灵,拱手道:「司徒可有教诲?」 苏油笑了:「教诲谈不上,贵朝室尚书忠纯之心是可敬的,但是他犯了个严重的错误,就是不考虑国情,不顾虑全局,指望一口气就吃成个胖子。」 「辽国连年遭遇灾荒,缺的是什么?是粮食!是保证粮食供给的农田!是让荒野变做农田,让农田不受天灾的水利!」 「不先解决吃不吃得饱饭的问题,却想要搞海贸?搞加工业?」 「其实室尚书之论很好反驳,地官完全可以给贵朝陛下去信,就问一句,这些东西就算贵朝拿到手,就算生产出产品,卖!给!谁?」 「听说贵朝皇帝有旨意,输粮两千石就能获官,要是地官能够让辽国得田万顷,亩产两石,那贵朝陛下,当以何职相酬?」 「工商工商,两者必不可分,工就相当于耕作,商就相当于收穫运输。」 「商不起来,光兴工有何用?商品不卖出去,就产生不了利润,还不是相当于粮食最后全烂在了地里?」 「而农业却不一样,没有这个过程,贵国本来就缺粮食,多少都不够。」 「牛地官,我觉得你最好再与贵朝陛下通通气,贵国的根本问题,是农业问题,而不是工商的问题。」 「不解决根本问题,却狂攀枝节,费力不说,还难以收到效果,更可怕的,甚至会反过来危害根本!」 「牛地官别和室尚书那样,被大宋这么多机械海船蒙蔽了眼睛,室尚书可能不知道的是,大宋如今每年供输汴京的粮食,已经从三百万石增加到了一千万石!」 「这才是根本,在大宋,是能够支持工商发展,让工商为大宋锦上添花的根本。」 「在辽国,则是能够使贵朝百姓摆脱飢饿,解决温饱的根本!」 「而以我宋朝太皇太后和陛下的仁慈,如果在这方面提出要求,反倒是容易得到首肯,而这些技术对于贵朝来说,并不难转化为利益。」 第697页 「牛地官,这才是一个户部尚书,当尽的功业啊……」 牛温舒如茅塞顿开,难怪人家能够当上司徒呢,眼界都不在一个档次上,对,根本问题,解决根本问题才是王道! 老子是户部,凭啥要给工部跑腿?能得到什么好处? 室纯那老东西,陛下都看不惯,我管他去死! 对苏油拱手:「多谢司徒提点,我这便给陛下修书。」 苏油说道:「也不急在一时,我的片面之词,地官也不可全信,不过使节大可以上奏我朝太皇太后和陛下,申请考察京周农业模式,看看成果,整理方案,再奏报贵朝国主不迟。」 「当年我上任开封府之前,曾经对京周十六县农业发展情况做过一篇考察文章,那篇文章可以交给地官看看,然后地官也可以根据里边的考察方式,实地对比一下到如今的发展,两相对照,研究过程,必然能够总结出很多的东西。」 「而那些东西,相信也必定会让地官在今后受用不尽。」 牛温舒被苏油大公无私的国际主义感动坏了:「司徒歷次大恩,我朝上下尽皆感激。」 苏油摇头:「那都是先帝和当今太皇太后,陛下的仁德,与我无关,这一节地官可别弄错了,真要感谢,那就请走程序,在国书里边感谢。」 牛温舒再次躬身:「是,那也是必需的。」 苏油将手一摊:「那就是现在什么都谈不成了呗?干脆你拟一个文书,交于太皇太后御览,先取得她老人家的同意。」 「老牛啊,这事儿可是一篇大文章,里边的事情不是一星半点,我估摸着按贵朝皇帝那急脾气,有些事情你得做在头里才行。」 这都考虑到了,苏司徒可真疼人!牛温舒赶紧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苏油还给出主意:「其实考察地点最好选在五原,因为那里既在发展游牧,也在发展农业,与贵国的国情非常契合,不过就是太远了……嗯等等,离汴京不远也有一处地方在搞,相州!相州也在同时发展两门产业,韩纯彦在那里搞得不错,不如就在那里考察。」 牛温舒拱手道:「韩公的功业,我虽然是外臣,却也无比景仰,他老人家的吉宅,温舒亦当拜谒。」 苏油点头:「先看看太皇太后和陛下的意思吧。」 第一千四百七十九章 弊病 迩英阁,韩缜、司马光、吕公着、苏油、章惇、王韶、韩维、邢恕,三省枢密,京中大佬们在一起进奏。 这主意起始于吕公着,苏油觉得是个好主意,表示支持,太皇太后也就从善如流。 蔡确对这个提议是坚决反对的,也从来没有组织过这样的会议。 但是他如今在山谷里边修坟,韩缜成了政府里级别最高的人,于是由他主持会议。 先奏朝中大事:「监察御史王岩叟上疏,曰今民之大害,不过三五事。」 「如青苗实困民之本,须尽罢之;而近日指挥,但令减宽剩而已。」 「保甲之害,盖由提举一司上下官吏逼之使然,而近日指挥,虽止令冬教,然官司尚存。」 「此皆奸邪遂非饰过,将至深之弊略示更张,以应陛下圣意。愿令讲究而力除之。」 太皇太后问道:「那三省、枢密是如何会同商议的?」 韩缜不再说话,颇有木偶的自觉,司马光接上:「诸人商议之后,以为青苗之法与保甲之法,皆可罢除。」 章惇立即抗声:「但是却不是遽除,得一步步看效果!」 吕公着说道:「枢密先听侍郎奏完,即便便殿奏事,也得有规矩。」 见章惇不做声了,司马光才再次开口:「减免宽剩,是太皇太后与陛下的德政。如今保马、免行尽罢,天下熙悦,但未及根本。王岩叟之疏,实为要旨。」 「吕公着、苏油以为当缓行之,先从取消官员歷年比限做起;章惇以为无良法替代青苗以前,当予以保留;而臣以为,青苗法有百害无一利,可以及时罢之。」 「关于保甲,大家商定的意见倒是一致,如今西夏平灭,辽人守礼,国家安泰。西军四十万大军,数量庞大,已无必要保留这么多。」 「臣等请设立一处衙门,专责各州府守臣名下的州军,恢復唐府兵前制,一州以七百为限,朝廷发给俸禄,以西军、南洋、北洋惯战将士充任,不再归于州府下辖。」 说完将苏油的设想讲了一遍,说道:「此举并没有增加朝廷军费,减少了在职兵员,这些老兵会成为州府维持治安的力量,对付盗匪自然不在话下。」 「且发给俸禄,不受知州挟制,归折冲幕府管辖,平日里专责训练,巡检,护路,救灾、治安。让知州可以专力于施政。」 「由于其职能多在内地执法,与对抗外敌不同,因此还需要通晓法令,试过中格者,方有此资相待。」 这就是职业军人转业为地方警察,而且警察不归当地行政口直管,而是配合当地执政者工作,防止暴力犯罪等恶性事件发生,甚至还能限制和分化知州的权力。 在这种体制下的文官,就成了真正的行政部门管理者,将缉盗这项准军事任务,交给了专业的警察。 太皇太后问道:「那这个衙门该叫什么?何人提举?」 司马光说道:「这个衙门,大家觉得可以叫都巡院,其下设折冲府,州府折冲司。」 第698页 「与我朝枢密相似,都巡院有调兵之权但无统兵之权,折冲府有统兵之权而无调兵之权,两者互为约束牵制。」 「都巡院使的人选,我朝宿将里,种诂、折克柔可任;至于折冲都尉,之前高公纪、高公绘兄弟整顿京中厢军四十万,经验是有的,不如请太皇太后择一人任之即可。」 高滔滔对家族打压,并不是因为她不爱自己的家族,而是朝臣们的马屁太臭,会影响到家族的名声,因此才对一些华而不实的建议予以驳回。 但是如让高士林提举铁路局,高公纪高公绘兄弟整顿京务,到如今出任折冲府主官这种有好处又不显眼,能立功又能锻鍊子弟的建议,她还是不会拒绝的。 高家子弟掌握警察部队,好处自是不用多说,沉吟一阵:「那就先议吧,之后具为上奏。」 终于轮到章惇了,章惇拱手:「臣以为,国以农为本,诸法改良,自当从田亩制度开始,如今青苗法欲罢废,那就需要相应的举措跟上,尤其是庆历年中那种国家土地四百多万顷减少到两百多万顷的事情,不可再发生!」 「庆历年间土地大减,国用大促,是天灾吗?并不是,而是人祸!」 「土地是真的减少了吗?并不是!而是纳税的土地减少了!国用被兼併之家吞没!」 「要改土地法的根本,要废青苗,那就还得有一项新的法令与之相匹配。」 高滔滔问道:「章学士有何建议?」 章惇斩钉截铁:「真要让无地少地之人得减负担,那就不光要废除青苗钱、免役钱、宽剩钱,包括地方上的头子钱,义仓税,农器税,牛革筋角钱,进际钱,蚕盐钱,曲引钱,也应当一併废除!」 高滔滔有些疑惑:「曲引钱自英宗朝就已经废除,如何学士今日重提?」 章惇说道:「太皇太后,到如今,这些钱粮也未尽免,从我朝立国开始就一直在收取。」 「曲引钱之废,乃厚陵当年旨意,然行法未出都下。除了川峡四路一直未立此法,是我朝一项全国性的法令。」 「与之类似的还有蚕盐钱,其中盐钱只在蜀中、陕西,如今还有淮扬一带产盐之区废除。其余诸路,一直都在收取。」 「宋开宝六年令川、陕人户两税以上轮纳钱帛,每贯收七文,每匹收十文,丝帛一两,茶一斤,秆草一束,各一文。称为头子钱。」 「并诏诸仓场受纳所收头子钱,一半纳官,一半公用,令监司与知州通判同支使用。」 这其实就是地税,按照国税比例,从老百姓身上加收一部分给地方使用的税种。 「其余尽是地方苛捐杂税,合计起来,已经超过了百姓缴纳给国家的两税。」 司马光在这上头是贊同章惇的,而且他比章惇更加清楚:「还有转般钱,同样是如此,据淮扬实封举报,转般仓使上下其手,低买高卖,垄断民间粮食经营。地方常平仓晚纳一日都不行,运到仓里,便计入转般,令补贴定价,作为利润与政绩。」 「大宋连续大丰,各地转般仓奏上的利润高达两千万贯,弊病丛生,几不可治。」 「同样的还有义仓,立意虽好,可是事情一入地方,变成污烂之源。」 这个时候吕公着又不说什么轮班奏事了,也开口参与了进来:「近期实封的重点内容,就是京东的铁钱法刻薄百姓,各地仓储、漕运贪污泛滥,地方苛捐杂税名目繁多,甚至重复徵收。」 「这些问题,都被掩盖在了大宋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之下,自太皇太后和陛下许大开言路之后,这些问题也是实封举报的重灾之区。」 赵煦在侧面低着头听着,心中不由得恼怒至极,大宋有司徒这样为了国家放弃巨额财产,只为给国家培养大量学术人才的忠臣,就有那些贪墨污滥,侵害国家,只为了满足一己私慾,或者说为了爬上高位的小人。 扁罐曾经跟他说过,当年漕运的主官,为了贪墨一船漕粮,将船都给凿沉报损,也有中官为了掩盖自己贪墨的痕迹,不惜纵火烧毁一座宫殿。 为了谋取十贯的利益,他们不惜让国家承担百倍千倍的损失。 司徒说得好,没有士德,哪怕学识再高深,文章再漂亮,那也叫窃禄,算个狗屁的士大夫! 第一千四百八十章 议政 既然称不上士大夫,那刑不上大夫一说,也就不存在了。 这些人,通通该杀!既然刑不上大夫,那就先剥夺他们士大夫的资格,然后再杀! 愤怒少年在那里自顾自地浮想联翩,却听高滔滔问道:「看来朝廷没有看顾到的地方,还有很多,需要改变的地方,也还有很多啊……既然都看到了弊端,那有什么解决的好办法呢?」 章惇说道:「要摆脱兼併,一是开源,二是节流。」 「开源就是如元丰以来这样,让国家的土地得以大量增长,移五等下贫民前往,授田耕作。」 「还有就是兴办工商,吸纳大量的闲置人口,使之转移到开矿、修路、水利、行商之上来,解决其生计问题。」 「而节流之计,就是分化税格,解决税制倒挂的问题。」 「兼併之弊的根本,在于税制倒挂。也就是说,收入低微的国民,承担了国家绝大部分的赋税,而收入丰厚,土地以千万顷计的那部分富人,却享受着免除赋税的优待。」 第699页 「以元勛之功,国家优待也是正理,但是这个优待的限度,绝对不能如庆历年间那样,已经危害到国用根本。」 苏油说道:「然而章学士以产入税的建议,却又是走了吕惠卿当年恶法的错误,当年吕惠卿以户等计税,民间瓦盆筷子都被计算到财产当中,导致法令无法推行。」 「其实税收,是国家在国民有收入和产出的基础上,对其产出进行部分收取,用作维繫国家运转的费用。」 「因此税收,必须是收取于产出之上。」 「不过这个产出不方便统计,因此需要转换一种较为合理的方式。」 「以地为税,按田等和面积定出农税,应该是方便可行之法。」 「对于以生产行商为主的工商,其实更好控制,因为其商品总要用于交换,可以在交换活动开始与结束的两头予以徵收,即行坐二税。」 「而缴纳税收的人口,应该是所有国民,不分勛贵官员,理当一律缴纳,这才是最大的公平,否则就是对高层对低层的盘剥。」 吕公着家中已经是第三代宰相,他家就属于大面积免税的那种,拱手道:「国家照抚元勛、宗室,方有免税的制度,这是荣誉,也是体面。若此等田地也纳入徵收,何以体现国家的尊重?」 苏油说道:「国家尊重元勛、宗亲,也是需要的,但是国家给予他们的奖励,都是有诏旨公示的。」 「如臣得先帝擢鱼国公,封万户,实封四千五百户;之后升涪国,蜀国,封户逐渐上升,如今已达万户。」 「但是这些在俸禄上已经体现,也就是说,国家已经兑现了奖掖的制度,那么臣要是再为家族增置土地,那就是纯粹的商务。那些土地,理应不在万户之内,理应缴纳其上所应承载赋税,不当在免税之列。」 「至于宗族的土地,除了特旨赏赐的那些,其余增置的部分,也理应如此。」 「国家赏赐出去的土地到底有多少,歷朝皆有记录,可先令勛贵宗室各家自行上报,然后结合档案考察。」 「到底该免多少地的税,根本就不是查不查得清楚的问题,而是查不查,敢不敢查的问题。」 「臣请将这一条和四通产业分割结合起来一併施行,相信很快便会得出结果。」 高滔滔心中暗暗叫绝,要得到四通的大蛋糕,就要先将自家田亩料理清白,既有制度的大义相责,又有巨大的利益相诱。 等到料理好宗室、勛贵,其余的小杂鱼,料理起来那就轻松无比了。 之后再向下逐级清理田亩,然后再以税制相责,基本可以实现。 如此一来,国家岁入还得再增。 高滔滔说道:「这套制度国家在先帝之时便已经施行,其中陕西三路最为得力,也效果非凡。其次在我朝新得与新开发地区如两浙太湖、荆湖两路、宁夏、南海,也是推行有力。」 「田亩考计最为烦难者,在蜀中、两浙旧地、汴京。」 「然烦难的原因又各不相同。」 「汴京是勛贵之家太多,责任官员畏之如虎。 「蜀中是太平日久,土地分割如缕,一亩之上,主人有多达五六人者。」 「而两浙旧地则是官商勾结,投寄太多。」 一番话说得非常明白,群臣都是心中佩服:「太皇太后圣明。」 高滔滔说道:「如今皇宋可耕之地很多,正是解决这一癥结的好时候。」 「京中勛贵之田,下朕旨意,命自行上报免徵之地,待朝廷覆审。各家多出的田亩,按照国法徵收两税。」 「两浙旧地和蜀中,继续鼓励移民,以南海、宁夏、河套三处闲田、官田,吸引各地下户前往耕作,置换出旧地。」 「同时,京中、两浙、蜀中,继续大力促进工商发展,调整税制,减少耕作人口。」 苏油拱手道:「如今国家已经没有迫在眉睫的敌对军事势力威胁,国家的施政重心,应当从集中国帑抵御外辱,转化到刺激民生藏富于民之上来。」 「太皇太后此策正是为此而施造,臣深为贊同。」 司马光是大宋最大的鸽派,也拱手:「臣也贊同。且三地富饶地区的良政,当逐步推行至天下,如河北、京东南北路,皆已经具备条件。」 章惇也拱手:「臣亦贊同,然举措需要有当。」 「国家要得利,清量田亩,扩出隐户,势在必行。而最方便施行的地区,就在漕运和铁路经过的路府。」 「臣请依照三地良政,改善新法,重拟条文,先在沿途地区予以施行。」 宋代的漕运,包括了京东两路,京西两路,淮南两路,江南两路、河东路、河北两路。 加上火车和苏油开闢的汉江漕运线路,还包括了荆湖两路、陕西三路。 也就是说,章惇的规划中,除了广南两路、南海四路、福建路、川峡四路、宁夏三路,整个中国的核心地区,都将纳入「新法」推行地区。 而且纲举目张,沿着漕运和铁路一纵一横进行推广,朝廷能够快速掌握情况,出了纰漏,朝廷也能够快速调运粮食军队予以补救,这就是交通便利给朝廷带来的底气。 高滔滔非常满意:「朝中如今相谐共政,气象一新,便如此办理。」 「前刘挚奏请仿《唐六典》置谏官,其具所置员以闻。朕欲以范纯仁为左谏议大夫,唐淑问为左司谏,朱光庭为左正言,苏辙为右司谏,范祖禹为右正言。三省、枢密院可同进呈。」 第700页 章惇立即表示这样做不合程序:「故事,谏官皆令两制以上奏举,然后宰执进拟。今除目由中出,臣不知太后与陛下从何知之,得非左右所荐?此门不可浸启。」 高滔滔有些不悦:「皆大臣所荐,非左右也。」 章惇不以为然:「那臣如何不知?大臣举荐贤才,理当明扬,何以密荐?」 吕公着有些尴尬,轻咳一声:「章惇所言为正理,范祖禹乃臣之女婿,太皇太后不应将之列于台谏之位。」 司马光也很尴尬:「范纯仁与老臣是儿女亲家,也有亲嫌。」 章惇这下得意了:「台谏所以纠绳执政之不法。故事,执政初除,亲戚及所举之人见为台谏者皆徙它官。今当循故事,不可违祖宗法。」 司马光拱手:「太皇太后,纯仁、祖禹作谏官,诚协众望。不可以臣故妨贤者路,如果这样的话,臣宁避位。」 章惇却坚持己见:「缜、光、公着必不至有私,但就怕万一它日有奸臣执政,援此为例。」 「臣请除纯仁、祖禹它官,仍令两制以上各得奏举。」 太皇太后终于妥协了:「那唐淑问、朱光庭、苏辙除命皆如故;改范纯仁为天章阁待制,范祖禹为着作佐郎。」 苏油赶紧说道:「苏辙也是臣子侄……」 高滔滔这回却直接驳回:「司徒多虑了,你现在还只备顾问,没有两制内差遣哩!」 苏油只好退下,这话说得太高明,再谏,好像就成了自己要官了。 第一千四百八十一章 累不累 见群臣都老实了,高滔滔才问道:「辽使那边,司徒料理得如何?」 苏油奏道:「辽使牛温舒送来协议,要求我朝给北朝提供各式机械、车床、车辆、军器、培训理工人才,臣已然予以了驳回。」 刚开始的几样东西,听得群臣心中突突乱跳,高滔滔眉头皱起,待到听苏油说已然驳回,尽都不由得好奇。 蛮夷素来无理,苏油是怎么做到的? 高滔滔也好奇:「司徒是如何说服辽使的?」 「道理。臣用的道理。」苏油一副以理服人的样子:「辽国是游牧与农耕间杂之国,且以游牧为主,农耕为辅,其国的基础,并不存在工商兴盛的前提条件。」 「臣告诉牛温舒,辽国的根本问题,从这几年的灾害看来,是农业过于脆弱的问题。因此建议他们先将这个问题解决之后,再说别的。」 「农耕之所以薄弱,就是水利不行,因此辽国当先兴水利,让老百姓有饭吃才行,不然生产出诸多产品,却又卖给谁去?」 「至于水利需要的机械,我大宋倒是可以提供,包括勘测、选址、制图、提举工役,我大宋也可以派员指导。」 「这对安定宋辽两国边境,共举和平大业,是有帮助的,是对两国都有好处的,对于辽国是有根本利益的。」 「牛温舒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回书北朝,准备请辽主更改谈判条款。」 司马光松了一口气:「能够敦促北朝注意农耕,改善民生,不兴兵革,也是好事。」 章惇气得直跺脚:「司徒和学士差矣!此举乃郑国献渠之策,虽苟延一时,然秦终因此得以富强,最后吞併六国!」 吕公着也是忧虑:「是呀,若辽国得我大宋水利之道,以此富强,却如何是好?」 苏油说道:「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在河北并没有准备好,而敌人还很强大,以此相威胁,我们只能在两者之间,取其轻害者。」 「如授其理工之道,辽国很快就能打造出军器,甲具,生产出的产品没有销路,必将以之要挟我朝。」 「而授其水利之道,则可以耗其资财,散其国用,加大其南北分化,形成南方富裕地区对北方贫穷地区的吸血效应,最终形成巨大社会矛盾。」 「有一点章枢相要搞明白,那就是辽国南部即便以农耕得以富足,也不等于是辽国得以富足。」 「那些财富都集中在辽国权贵的手里,便如我们刚才讨论的我朝免税之地一般,没有成为国用。」 「而辽国朝中,如今这股势力正在崛起,他们满足于自身财富的疯狂增加,却罔顾了其国家岁入,数十年来毫无增长的事实。」 「所谓的韩国渠资秦一说,那是因为秦国乃军功爵制度,水利带来的利益大多数归了国家,带来的是国力的增长。」 「辽国不是如此。」 「还有就是秦国国力增长的同时,六国国力却日渐衰弱,这一点,和如今宋辽两国之趋势,也不相同。」 「还有,辽国南部诸州,有几个重大威胁,即大宋、高丽、女直、鞑靼。」 「水利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将人员固定在田亩之上,其军事策略必将从进攻掠夺,转为守卫巩固,会导致辽国在攻守之势上的转换。」 「我们对付辽国的方法有很多,军事上,有水师、新军;经济上,有岁币,绢钞;政治上,有赈灾,医疗团、以及扶持其南部势力在其朝中崛起。」 「我们有足够多的办法,让其忽略工业,大兴水利;然后也有足够多的办法,让其选择的水利,最后兴不起来。」 「但是辽人也不是傻子,不可能明知道是坑还往里边跳。」 「因此欲将取之,必先予之。要给他们一些看得见的利益。」 第701页 「我们只抓住一条就行,那就是引导其国策向农耕倾斜,自废武功即可。」 「不说别的,辽人如果大兴水利,那木材价格就必定要上涨,如果我们也同步提高收购价格,辽国对女直的盘剥就会变得残酷。」 「女直人必将奋起反抗,其间的动盪必定会引来水利工程的反覆停工和延期。」 「到时候要是遇到银根抽紧绢钞贬值,辽国连军费都拿不出来的话,那个国家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 朝堂里都默然了,苏油说的这些都是完全可能发生的,或者说,是大宋可以控制其发生的。 章惇如同看鬼怪一样看着苏油,他是聪明人,苏油几句话就让他明白了很多东西。 先用绢钞虚增辽国的经济规模,让其君臣短期得利,还沦陷在天下第一强国的迷梦里。 再在此基础之上,怂恿他们盲目扩大内需投资,大搞水利工程这样耗费国家财用和人力的建设。 再利用这样的建设让未来的获利者和当前的受损者发生严重的矛盾冲突,甚至是战乱。 等到这样的大工程进行到一半,战事也如火如荼的关键时刻,货币信用突然崩溃,国库突然清零,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最可怕的是,即便现在他去明白告诉辽人,你们辽国这样做会有问题,你们最后会因此发生如此严重的灾难,辽国也会有一大帮的既得利益者,帮助大宋找各种理由,让这种理性的声音消失。 人心是贪婪的,欲望是难以控制的。 击鼓传花的游戏,就算无数人知道最后一棒是毁灭,也阻止不了他们狂热地参与到这个游戏里边来。 因为他们相信凭藉自己的能力、财富、权位,完全可以做到自己将这一棒安全移交到别人手里,而不是在自己手里爆发。 但是从最宏观的角度来看,苏油给辽人安排的这最后一棒,接棒的必定是辽国这个国家的本体! 而这一棒,最终完全可能大到连一个国家都承担不起! 王安石送给章惇的《经济论》,章惇收到后只简单看了看,只将之作为王安石选择继承人的表态,而并没有真正的重视起来。 到了今天站到了更高的位置上,才知道苏油给辽国安排下的圈套,这是要一步步施展下去,让辽国自取灭亡! 难怪苏油对自己说他对付辽国更加有把握,却原来根子在这里! 那时候苏油在干啥?和萧禧谈判设立绢钞是哪年?好像是元丰二年七月?! 这狗日的,比老子还狠! 等下朝一定要好好翻翻王相公的《经济论》,再跟苏油讨论一下国家的经济政策制度。 太尼玛吓人了,辽国如今正朝着陷阱一路狂奔,大宋呢?今后会不会遇到相似的情形? 章惇冷眼看着朝中众人,心中升起了一丝优越感,苏明润都点到这份上了,司马光和吕公着似乎依旧没有明白这根大棒的威力。 吕公着还表示有些不信:「辽人的绢钞似乎一直还算是坚挺,前年冬捺钵之后,辽皇将绢钞赏赐各部落,在北部也推行了开去。如今尚书省有官员建议调整国库储备与宝钞发行额度的比例……」 章惇就看着苏油冷笑,意思是你看看你推重的这帮「贤臣」的智商。 苏油只好先回答吕公着这个问题:「宝钞发行,源于我朝盐引制度,盐引的价值,就在于其上附加的盐的斤数,这就是信用货币的本意。」 「如果调整比例,这就意味着国家信用的贬值,这种情况,最好留给国家出现危机的时刻再使用。」 「如今大宋的经济运行大体健康,就好像黄河和长江没有泛滥,有水之利而无水之弊,最好不要做更张。」 「我们如今在黄河上修建能够抵御七十年一遇的洪水,就是为了灾年做准备,防备的是将来。」 「调整保证金比例,就是将水位调整到更高的位置,如果将来遇到紧急情况,我们便少了一条可以使用的财政手段。」 「为子孙计,这个口子,现在没有必要打开。」 章惇这回不但看着苏油笑,还对他挤了一下眼睛,意思是还要教育这一帮子老头,明润你累不累? 我是为了教育老头吗?我是为了教育帘前坐着那小屁孩! 司马光也大致明白了,然而有些懵:「这……这大失厚道……」 第一千四百八十二章 矛盾转化 章惇冷笑:「那也是他们不厚道在先,学士还真拿辽国当兄弟了?」 苏油都懒得管章惇作怪,继续说道:「关于国家的命运问题,臣始终认为,是要依靠君臣的共同努力,让国家自身变得强大起来才行。」 「不管是寄希望于敌国自己衰乱灭亡,还是寄希望于敌国出现洪水旱情,都是不可取的。」 这一点司马光非常贊同:「苏油此乃至论,先为己之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辽国国主昏乱,这些年来屡失大政,才是国势衰亡的原因。」 「侍御史刘挚曾经上奏,皇帝陛下春秋鼎盛,左右前后宜正人与居。」 「伏见兼侍讲陆佃、蔡卞,皆新进少年,欲望于两制以上别选通经术、有行义、忠信孝悌、淳茂老成之人,以充其任。」 吕公着说道:「龙图阁待制赵彦若,朝请郎傅尧俞,皆老成中道,赵彦若可兼侍读,傅尧俞兼侍讲。」 第702页 高滔滔说道:「那就罢陆佃、蔡卞,以彦若、尧俞代之。」 蔡卞被兄长蔡京投机取巧,在神宗末年窜起得太厉害,改朝换代被打压也算正常。 苏油赶紧说道:「然二人只是资薄年轻,非讲解有失,如太皇太后欲罢讲读,也当以它职酬之。」 高滔滔点头:「司徒所言有理。」 苏油又说道:「臣还想请太皇太后下诏,宣布国情于中外,使天下皆知刷新之意。」 「朝政所向,在均宽民力,提振国力,减轻负担,藏富于民,兴办教育,重视州县,推广良政,精炼军伍。」 「司马学士所议广开言路者,除了言弊,言利亦不可偏废,对于上述国策有思量者,不论官职大小,在朝在野,同样许实封条陈上奏,以收群智。」 高滔滔的话音里不禁带上了一丝笑意:「高士林提举铁路局,不知道从何举措,听说是司徒你送了他一计,命铁路局上下自诉其职,并有建议者一併上陈,还开出了赏格,分上中下三等,对于铁路事有精到见解者,一经录用,便有奖励,还计入考绩。」 「一年下来,规制井然,铁路乃得大用。司徒从洛阳乘车到汴京,不坐车厢,却跑到车头里和司机煤工论道,还改良了计时器?」 苏油知道自己瞒不过高士林,高士林也一定会转告高滔滔,却不知道高滔滔在这时候拿出来跟他开玩笑,只好拱手:「呵呵……臣平生爱好不太多,只是一年多不见大机械了,手里有些发痒,当不得太皇太后一笑。」 高滔滔却不再玩笑:「这是正理,如今天下新奇物事繁多,只因其中学识过于艰深,人或不解,视其为奇技淫巧。」 「若天家亦如此,那可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因此官家在这方面的学识,司徒,老身就靠你了。」 苏油吓得赶紧躬身:「臣不敢,臣自当竭力。」 「好在京师大学堂已经提上了日程,郑州到开封两百里间,正在选址。」 「还有就是理工之学首重实践,陛下要得其奥,光听讲恐怕不行,不说动手,起码去看看实物,考察工厂矿山,也是必须的。」 司马光立即制止:「司徒,陛下身系国家安危,岂可一日不在京师?此议休提,老臣不放心!」 吕公着也说道:「陛下如今每日下午要去皇家理工学院学习,臣等已经认为不太妥当了,只是如明润所言,很多东西如窥天镜等,需要在那里才能习得,方才做了让步。」 「那个泰山号不就是有模型摆放在宫中吗?能不能让内工坊造作些模型,让官家能够明白原理,再命工厂献进图纸。」 「再不行,用那写生之法绘制下来,给陛下看看场景,也就可以了嘛,不一定非得要亲临实地吧?」 苏油偷偷看了赵煦一眼,赵煦也正朝他看过来,脸上充满了失望之色。 苏油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二公是老成之见,便依二公所议吧。」 …… 己卯,诏:「均宽民力。有司或致废格者,监司、御史纠劾之。」 又诏:「罢义仓,其已纳数,遇歉岁以充赈济。」 两道诏书,第一道,标示着朝廷已经达成共识,当前国家的主要矛盾,已经从国家资备不足,军力不振,与周边巨大的边患敌对势力之间的矛盾,转化成为边患平息,未来短期内不会再发生大战,国家贫困人口过多,广大百姓生活困难,与大宋以仁孝治国,兴礼乐之邦的国家目标,和人民要求急需提升的物质文化生活水平之间的矛盾。 今后的国家,会将国策调整到宽体民生,兴修水利,促进交通,提振工商,增加耕地,移民授田,防灾备灾,增产减税,兴办教育,精兵简政上来。 第二道,则是将赈济纳为国家责任之一,之前的义仓是老百姓输入粮草,在地方官府手里集中,到了今天,大宋将採纳苏油的政策,将国家粮食分出四种,进行储备。 当然储备还是得先沿着漕运和铁路一横一纵两条干线进行。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两条线上进行储备,最大的考虑是行政成本问题。 贪污问题在古代非常严重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两条——消息不及时和路途上耗时太长,导致查处贪墨的行政成本暴增。 在目前即便是有了电报解决了部分消息不畅带来的行政成本,但是交通问题带来的却没有解决。 等到御史们杀到贪官府上,人家早都已经抹平手脚杀掉告发者河清海晏了。 尤其是粮食,沿途周转倒来倒去应付检查,别说宋代,哪怕是到了后世都是痼疾。 有文章称前苏联的战略储备物资浪费,占了总数一半以上,可见其贪腐之盛行。 因此苏油列出了战略、备荒储备以横线为主,纵线为辅设置,战略储备粮仓分别设置于兰州、洛阳、郑州、汴京、陈留、徐州、金陵、扬州、杭州。 专项储备设立于大名府、登州、成都。 周转储备散于民间,鼓励民间存粮和自发贸易,声明政府今后不再按照户产计税,农税只按照田亩和田力来徵收。 用于周转的粮食,则按照普通商品来看待,而且还有优惠,按行坐两税皆三十税一进行,鼓励粮食朝需要的地方周转。 九月,新上任的右司谏苏辙上书,吴居厚、王子京、蹇周辅、吴居厚、李稷、陆师闵借新法之名目,乱法残民,要求对于这类各地官民反应比较严重的官员,应该对天下公布调查结果,以安定人心。 第703页 诏从之。 老台谏黄廉提点刑狱,高滔滔任命他专使调查,最后查得苏辙反应的问题基本属实。 其中吴居厚以铁钱法、盐法搜刮民财,购置绢帛生利,致使京东路百姓怨声载道。 不过吴居厚没有贪污,搜颳得来的钱帛帐目清晰,属于酷而不贪的「清官」,贬黄州团练使。 王子京行福建茶法,为害同样不小,不过还是不贪,贬泉州通判。 蹇周辅的江西盐法造成的破坏与影响极大,掊克欺诞,负公扰民,罢知和州。 李稷先行茶法于川中,几败坏青唐之策,后于陕西酷虐民夫,为政苛暴,创制侵街钱,口碑极坏,论法当罪。 不过李稷在平夏时也算有功,加上推行保马法的时候,他知道行不通,于是利用靠近青唐的便利,改行「马券」,让百姓认领。 朝廷需要马匹徵调的时候,他就用马券钱跟牧民购买,此举却又实实在在地减轻了百姓的负担。 于是审计下来,算是逃过一劫,朝廷只严厉申斥了一番,没有处罚。 第一千四百八十三章 外交乌龙 陆师闵下场最惨,本以干当公事入职,不是正经出身。 李稷将蜀茶榷额从三十万增加到五十万,他就敢来了个翻倍,增加到一百万,祸被秦蜀,之后被苏油弹劾,去了荆楚。 结果不但不改,反而变本加厉,到了那边又将蹇周辅的盐法来了个翻倍,继续在荆楚两河肆虐。 可以说蹇周辅和李稷的一半罪过都是受此人拖累,因此处罚也最重,贬守东岳庙。 要不是邸报上真这么写着,苏油都不知道大宋还有这么个奇葩官职。 六名路级官员的过失和处罚结果得以公布于天下,朝廷也是第一次不再为这些「士大夫」的体面遮掩。 小苏司谏一道上章,名声大振。 各地报纸予以转载,曾经的受害地区民众,更是鞭炮连天地庆祝,其中尤以京东吴居厚一路为最。 不过从歷史褒贬来看,最惨的是蹇周辅。 因为一首诗歌流传了开来。 学长通关进士津, 谁知刻薄蹇家人。 荆公最喜边缘客, 一路升迁侍郎身。 应该说蹇周辅为恶不算最甚,而且投入产出比算是最高,江西盐法聚敛数目达数百万贯,是数人当中最高,然而其为害却远比其余诸人来说较低。 也就是说这蹇周辅也算是懂一些经济之道的人,但是因为名位最高,因此士林责之最重。 苏油对几人的处罚非常满意,满意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 黄廉没有枉法滥罪,而是根据其行为予以相应行政处罚,比以前御史风闻弹劾乱安罪名,这一次更加注重实证,「合法」了许多。 也是这个月,苏油的乌鸦嘴再次应验。 河决大名小张口,河北诸郡皆被水灾。 小苏探花一直碎碎念防灾备灾,果然,出事儿了! 也是好在他铁乌鸦的名声早已蜚声国际,因此河北的官员们对他的碎碎念产生了警惕,虽然受灾,但是因为准备充分,没有造成更加严重的后果。 事后知澶州王令图建议浚迎阳埽旧河,又建议发孙村金堤置约,復故道。 转运使范子奇请于大吴北岸修进锯牙,擗约河势。 与歷史上此次河决的严重灾难性后果,以及因此而产生的第三次「回河东流之议」所不同的是,大宋已经点开了分洪的金手指。 此次河决,让大家再次看到了危机,要求增设更多的泄洪渠道,继续巩固水利设施。 而苏油再次上书朝廷,效仿泾河治理的成功案例,在上游主要沙区栽种防沙经济作物。 这一次,高滔滔终于同意了苏油的请求,而且对于王令图与范子奇的建议一併採纳。 咱大宋现在不差钱了!都修!豪横! 癸未,侍御史刘挚言:「州县之政,废举得失,其责在监司。宜稍復祖宗故事,于三路各置都转运使,用两制臣僚充职以重其任。」 「自余诸路,亦望推择资任较高、练达民情、识治体、近中道之人,使忠厚安民而不失之宽弛,敏给应务而不失之浅薄。」 诏三省合议。 乙酉,葬神宗英文烈武圣孝皇帝于永裕陵。 丙戌,都巡院使种诂,折冲都指挥使高公纪上奏,沿漕运、铁路各州府路,折冲府司人员已经到位。 高滔滔一声冷笑,出中诏罢方田,并以折冲府人员为骨干,测量沿路各州府田亩、田等,造鱼鳞户册,与官府勾对,搜出隐田,隐户,然后量定州府税额! 这才是设置都巡院和折冲府的第一目的,受诸位大臣提醒,知晓国家隐田之弊后,高滔滔一直在想办法。 直到这时候,才亮出自己锋利的爪牙。 折冲府的官兵都来自外路,自有俸禄,行的是军法,统带者是经过血火考验,还能够通过律令式的新军退役都卫以下小头目,绝大多数还是烈士之后,对国家和皇家极度忠诚,一个个堪称油盐不进铁豌豆,谁来行贿都不好使。 这帮子人有深厚的军事技术背景,找道路找村落,画地图搞测量,那都是一把好手,地方官想欺瞒都做不到。 而且他们不归州官管辖,完全不用给地方官员面子,要是对他们动粗,那就更是找死,这帮老西军,空手都能吊打一个州郡的不法之徒。 第704页 很多折冲府的军士都是苦出身,他们的屁股天然坐在穷苦老百姓一边,现在懂了文化,有了思想武器,做起动员工作来也是得心应手。 这道诏令,直接开启了大宋剩下一大半地区的田亩人口大清查,而且这些漕运和铁路途经的地区,都是人口和田亩集中之地。 高滔滔的这一手展现出了一个英明的政治家能力突出的一面,事先连苏油都被瞒在鼓里,完全没有预计到。 女中尧舜,不管真实歷史上高滔滔这个名声是否名副其实,就算成色极度不足,但是光凭能够拥有这个名声,就说明她的手段相当高明,是歷史上数一数二的女性政治家。 之前请设折冲府的时候,苏油给军士们开出的工资过高,就被司马光敏锐地抓住了瑕疵,现在又被高滔滔利用折冲府这个地方警察编制,玩了一把大的,让苏油不禁有些心惊胆战。 这尼玛一直苟着是对的,大宋朝堂上这一大帮子,就特么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好在结果是不错的,这个时候需要有人喝彩,苏油立即上书盛赞太皇太后圣明,这才是真正的完成先帝伟业,普惠天下百姓。 苏油的影响力也是巨大的,各地报纸连篇累牍地详解了这次折冲府的设立和土地人口调查给大宋带来的好处,仅仅天子眼皮底下的一个颖昌府,就搜检出隐田五千余顷,诡寄人户三万余丁,王公豪强不应免税田亩三千多顷。 也就是说,大宋仅仅一个颖昌府,所逃田税便高达二十万石,换成钱,就是十四万贯! 当然颖昌府有其特殊的地理原因,因为地处汴京城的南大门,安置厢军流民最多,地处交通要枢,人口流动性大,功臣勛贵赏赐田亩在这里也最多,以私计免的问题很突出,导致这里成了大宋隐田诡寄最严重的州府。 但是这已经足以说明问题,整个大宋,除了几处推翻旧世界打造新世界的地区如南海、宁夏,在正确政策下分配的新开发地区如两浙路太湖、荆湖南北路之外,其余地方,问题严重! 但是高滔滔现在已经巩固了朝堂,掌握了军权,州军权,有了发达的通讯网络和交通网络,有了足够的资金粮秣为后盾,通过苏油间接控制了民间舆论,并且利用四通的巨大利益,摆平了宗室权贵。 本身就是将门之后的高滔滔,现在根本不忌惮展现一次自己的铁腕。 这道诏旨她并没有与任何大臣商议,但是却在事后立即得到了苏油、章惇、司马光的大力拥护。充分展现出了她的政治智慧,政治魅力和政治能力。 就在大宋朝野都在盛赞高滔滔的贤德之时,苏油却隐隐有些担忧。 要是到了赵煦应该亲政的时候,声誉崇高的高滔滔还是不放权的话,可该如何是好? 不过现在还说不到那么远,赵煦才十岁,苏油在琢磨着,是不是该给赵煦套上些光环了。 丁亥,辽国使臣刘温舒转交了辽国最新的国书,还有一封耶律洪基写给高滔滔的信。 此举引发了朝中的轩然大波,认为辽朝皇帝写信给高滔滔,大不合礼数,司马光要求斥退辽使,断绝外交关系,哪怕引来辽国军队侵犯都在所不惜,因为大宋礼制的尊严必须维护。 苏油从辽国的国书分析,苦奏耶律洪基此举并非故意辱慢大宋,最多只是一出外交乌龙。 因为从国书条款来看,辽国完全接受了他之前给牛温舒的建议,从索取工具机、军器、车辆等工业和战争用具,转而索取风车、水车、耧车、水利专家支援上来。 行文也异常客气,看不出什么戾气。 最多就是辽人不知礼仪轻重而已,绝对不像司马相公所说的那样「无耻之尤」。 牛温舒也到宣德门外叩头,表示辽国皇帝陛下绝无轻慢之意,如果因为这一点礼节上的瑕疵就破坏两国和好近百年,如今更是蜜里调油的关系,绝对是巨大的外交灾难。 恳请大宋太皇太后就算退回那封信件,也不要断绝外交关系,让两国爱好和平的人士几十年的努力,毁于一旦。 第一千四百八十四章 来信 高滔滔看着几案上中使摆上的国书和信件,终于下定决心,将信件取过。 司马光大急:「太皇太后,此举辽皇大违礼制,设若其中有污毁之语,我大宋所受之辱,将无以復加!」 「与其如此,不如奉还,尚不失国体。否则事有万一,两国交情不可弥復。」 高滔滔说道:「司徒之言有理,现在是辽国求我们,不是我们求辽国,没听说过求人者会向被求者恶语相向的。」 说完将信件拆开。 司马光看着帘后高滔滔隐约的动作,不由得长嘆一声。 群臣屏息,便殿当中安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闻,只有高滔滔翻看信件的纸张摩擦声。 信件很长,好一阵子之后,才听高滔滔说道:「虽然是私信,但所议也尽皆公事,中使给大家也看看吧。」 梁惟简将信件接过,恭恭敬敬送到司马光跟前。 司马光接过信件,只看抬头就先松了一口气。 信件开头是:「北朝皇帝弟耶律洪基,亲书字晤南朝太皇太后尊嫂懿案之前」。 北朝皇帝亲书,敌体的确只能是南朝皇帝或者太皇太后,以弟自居,不为失礼。 其后的内容更是让司马光大吃一惊,耶律洪基在信中首先向高滔滔致哀失子之痛,予以安慰,并且关心了新登基的南朝皇帝侄孙。 第705页 之后对高滔滔垂帘听政,任用贤臣大加赞赏,认为大宋兴旺可期。 接着回顾了近年来两国关系的重大进展,从两岛开榷市,大宋帮助辽国发行绢钞,促进贸易,在辽国遭遇洪、蝗、雪灾的时候,大宋及时伸出援助之手,提供了粮食、医疗、人员方面的支持,辽国上下都表示莫大感激。 之后耶律洪基又谈到了这次谈判的内容,认为的确是辽国大臣的建议有失偏颇,宋朝蜀国公关于国家根本问题的精闢论述,让他大受启发。 任何一个国家,首先都要解决百姓吃不吃得饱的问题。 蜀国公不以异国之别,对于大辽即将出现的国策偏差及时提出了纠正意见,让他看到了大宋贤臣的气度和胸襟。 在会集臣下商议之后,辽国决定听从蜀国公的建议,将此次谈判目标,更改为向大宋求技术、求人才、求设备,帮助辽国全面提升水利基础水平,提高防灾抗灾能力,增加耕地面积,增加粮食产量。 对于宋国主持此次谈判的苏油和苏颂,耶律洪基予以了高度评价,认为他们的眼界已经超越了国家的束缚,考虑的是天下人的安危,大宋有此等贤人,让他既仰慕又惭愧。 希望大宋不要变更此次谈判的使节,因为他完全信任宋朝,信任蜀国公,认为他不仅会对大宋百姓负责,同样也会为辽国百姓负责。 「是谓辅周天下之才」。 看完信件,司马光知道高滔滔这一把赌赢了。 能让辽朝皇帝心服口服,亲自写信致谢,这无疑是宋朝外交史上的一次巨大胜利。 于是躬身道:「臣为太皇太后,为陛下贺。然此事决不可再,可于国书中准辽国之请,然亦需告知,国书往还,需依从制度。」 高滔滔心中已经充满了胜利的兴奋之情:「学士是老成之言,自当依允,那就这样办理吧。」 说完又道:「司徒。」 苏油赶紧躬身:「臣在。」 高滔滔笑道:「难得你的建议连辽皇都看重,那就由你继续与辽国使臣商议。」 苏油再次躬身:「是。不过我估计辽国在这方面经验很少,因此此次谈判将以我们的意见为主。有几件大事,需要先行定议。」 高滔滔心情很愉快,这是一次任由大宋主导的谈判:「说说看。」 苏油说道:「要兴水利,勘察与测量为先期必行,臣会先与辽国商议关于水利考察区域的问题。」 「臣之宗兄,还有晁补之,在军机处辽国厅备有大量资料,以臣计较,此次开发,两国都最能接受的地区,只能在辽国大定、辽阳、黄龙三府之间。」 「那一带土地平旷,土壤肥沃,有滦河、潢河、辽河三条干河。」 「其中潢河是辽河上游,这两条河流因为水利工程年久废弃,导致水患频繁。但是基础尚存,一旦恢復,可望成为丰饶之地。」 「还有一片区域也非常适合发展农耕,就是黄龙府以上长春洲周围方圆千里的草泽,那里是辽国另一条大河混同江上游广大的水系。」 「但是那里是辽国核心地带,他们也不傻,不会让我们的勘测队伍进去。臣估计,辽人多半会同意我们勘测大定、辽阳、黄龙三府之间,然后通过向我们学习水利技术,最后自己开发核心地区。」 「不管如何,这是辽国从游牧到农耕的重大国策转型。」 「但是这样的转型,不一定能够成功。」 「通过与阻卜、白鞑两部的交往,如今我们已经掌握了辽国西北的国政,我要请太皇太后、陛下、朝中大臣,对辽国有一个清楚的认识,那就是这个国家经济结构非常脆弱,部族之间矛盾尖锐。」 「鞑靼人几乎年年叛乱,阻卜白鞑两部,辽人因为屠灭不绝,只好颁布了禁铁令。」 「然而他们,现在可以从包图获取铁料。」 「东面的女直部也一直在壮大,投靠辽国的黄龙女直,被完颜女直打得节节败退。」 「如今完颜女直吞併了北部铁郦和南部白头山,势力大增,已经完全突破了辽国的封锁,可以直接抵达鸭渌江口,与两岛进行贸易。」 「辽国是大宋的敌人,当他们强大的时候,他们就是一头餵不饱的饿狼,我们今天的每一步,都是在为覆灭这个强大的敌人做准备,这一点,希望我朝举国上下,至少在两制以上官员当中,形成统一的认识。」 「因此现在的和平,只是一时的平静,辽人国力衰弱之后,必将迎来鞑靼人和女直人无穷无尽的叛乱。」 「到时候就是我大宋收復幽云,甚至取得辽东精华之地的最好机会,辽国大乱已有徵象,我朝必须在其乱起之前,做足准备。」 「如今天下方才取得短暂的太平,大宋国力正在升腾,离我朝从太祖开始奋斗至今的远大目标,已经逼离到了最近,但真实距离,依旧很远。」 「要达成那一步目标,需要大决心、大魄力、大努力、大牺牲,需要君臣同心,上下一体,共同朝着那个目标迈进。」 「臣今日所为,臣并不感到骄傲,得到辽皇的称赞,臣甚至觉得可耻。」 「因为这虽然是对辽国最轻松的一次商谈,但是本质终究没变,依旧是让步,无力的让步。」 「这是耻辱,臣请太皇太后、陛下一定要牢记今天,同时也请太皇太后和陛下放心,不久的将来,大宋一定能将百年来所遭受的耻辱,一一讨还。」 第706页 如今的苏油,已经成为了思想成熟,手段老练的政治家。可以在各种角色之间自由地转换。 在平民百姓中,他是调皮捣蛋,诙谐幽默的有趣邻居。 在下属面前,他是善于徵求意见,统一思想,带着大家走向成功,然后推功分蛋糕的和蔼上司。 在学者面前,他是虚心求教,相互讨论启发,兼收并蓄,不高崖岸的求道者。 在蛮夷面前,他是公平公正,不用异样眼光看待他们,能够听取合理诉求,又有能力阻止不合理挑衅,带去正义和光明的上师。 在朝堂之上,他是不掺杂个人感情与得失计较,平心静气,以缜密思维分析利弊,提供方案,尽量做到和衷共济,让大家都比较满意的良臣。 虽然歷仕二十多年来,苏油亲手覆灭了数个邦国,数十万人因他变成了累累尸骨,但是因其有一套自融自洽的思想体系,让他「仁性天生」的名声不但没有因此消失,反而越发彰显。 真的很没天理,但是所有人都以为理所当然。 第一千四百八十五章 心理疏导 赵煦对宫里的饭菜很不喜欢,宁愿去理工学院跟大家一起吃大锅饭,因此请求太皇太后,朝会之后直接就背起书包去理工学院,在那里吃午饭,然后开始学习。 皇家到现在还是两顿饭,高滔滔心疼孙儿,于是同意了。 因此每日散朝之后,由苏油护送赵煦前往理工学院的路上,就是这对名义上的师生难得的交流时光。 赵煦才十岁,朝堂上成年人的思想里边那些复杂的是非观念,容易造成小孩子的思维混乱,因此苏油在路上要给赵煦引导梳理。 比如苏油以帮助辽国为手段行打击辽国之事,在小孩子的眼中,哪怕目的是正确的,也未免不够光明正大,堪称阴险。 这会影响到小孩子的三观。 因此苏油需要给赵煦心理建设。 好在小赵煦有一个偶像,就是他的父亲。 于是苏油就从辽国对大宋的威胁开始讲起,从君子馆之败讲到澶渊之盟;从岁币的耻辱讲到辽国在西夏乱起时厚颜无耻的背盟;从辽国侵犯大宋疆土的动作一直没有停止,到先帝设立元丰库的根本目的;最后讲了一个不是笑话的笑话,就是赵顼曾在大臣送上的奏章里看到「岁赐」二字,然后愤怒地用硃笔打了个大叉,在边上写下「赐你妈的赐」。 赵煦不禁啼笑皆非,父亲在他的心目中是那么的高大上,皇祖母一直对自己严格要求,处处要符合君王仪范,不料自家老爹的举动,颠覆了这个认知。 之后苏油又讲了宋辽两国的军力对比,辽国骑军非常强大,皇帝和皇后能够直接控制的骑兵,就高达五十多万。 加上全体附从部族军,那能够达到百万之多。 因此要对付辽国,大宋很艰难,必须以自己的强项作为武器,来与之对抗。 其实宋辽之间,在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了战争,不过是一场没有硝烟血火的战争。 这场战争以宋辽在獐鹿二岛开榷市以来,就已经开始了。 战争的目的,就是通过种种手段,刺探与控制辽国经济、政局、国策;不断拉拢、分化、瓦解;不断扶持其反对势力,并使他们壮大。 总之就是用最小的代价,让辽国遭到最大的损失,让自己的敌人越来越少,让敌人的敌人越来越多。 因此每一次看似无耻的举动,或者就能够在以后挽救成百上千大宋将士的生命,而辽国每衰弱一点,大宋今后付出的代价就会减少一点。 最后讲了保守机密,低调行事的重要性,大宋如今已经开始在河北部署,逐渐打造出坚固的堡垒和城市,构成纵深防御网。 同时部署在登州的北洋水师,可以在战事初起的时候隔断辽东水系,断绝辽人大军的归路。 但是要收復幽云十六州,彻底控制太行山-燕山-辽中京-锦州一线,前期还要做的工作有很多。 大宋要的不是一片糜烂难治之区,要的不是兵出辽东耀武而还,要的不是长期你来我往的争夺。 而是一举奠定大局,获取全胜,之后要安稳统治,利益全收。 因此那些看似不光彩的手段,在这么一盘大棋之前,有另一个高大上的名称——谋略。 当然在关于「敌人」这个概念上,又是非常复杂的,比如要将其统治阶层与下层民众区分开来看待,比如国内矛盾和国际竞争这两种矛盾的本质性区别,比如可调和性与不可调和性,比如敌我关系的成因,歷史和演变,比如敌人内部矛盾的分析与利用,在敌人中区分出亲我派,中立派,顽固派,又是另一篇绝大的文章了。 赵煦是君王,苏油对君王的要求其实就只有一点,就是保持人性中的一丢丢善。 让这个国家能够基本满足最大多数人的发展需要,让国人能够有机会享受自己创造的成果,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兼顾弱者,在此过程中推进自身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发展进步,并且影响到周边,在苏油心里,就已经是最好的君王了。 苏油不指望赵煦长大后能对自己感恩,苏油本身对权力也没有一点渴望,有一天赵煦想要收回他的权力,他一点反对意见都没有。 因为在赵煦长大之前,大宋的封建地主阶层,已经在利益驱使下完成了向另一个阶层的转变,歷史大趋势已经形成,游牧民族骑射优势已经被抵消,自己的歷史使命已经完成。 第707页 而赵煦,会成为新阶层的代言人。 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应该转变为一个象牙塔里的教师,或者一个发电机前的研究员,要不就是絮絮叨叨要求赵煦关注底层生活水平,关注高层道德水平,大声疾唿提升国民基本生活底线的报社特约通讯员。 他相信今后的华夏歷史上,一样会充斥着无数的阴谋,叛乱,逆流,但是大势已经底定,歷史已经偏移了其顽固的轨迹,因此那些阴谋与逆流,最终都会淹没在滚滚洪流当中。 能够让皇室意识到,应该永远为大多数人服务,与大多数人站在一起,就是他对仁宗神宗最大的回报。 如果赵宋皇室的后代不愿意这样选择,那也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我教不会你们做人,华夏改变之后的歷史,总会教你们做人。 其实苏油也有些过度恶意的揣度赵煦了,至少在小赵煦的心里,苏油已经是一个介于父亲与师长之间的角色。 扁罐和漏勺,也更加类似兄弟、同学和玩伴。 还有国夫人,每次见到自己就要望闻问切,自己锻鍊的时候有没有偷懒,根本瞒不过她。 司徒一家子对自己的态度,与大宋所有人对自己的态度都不一样,赵煦很珍惜以前在苏家庄子上的时光,和现在在理工学院里的时光。 快到理工学院的时候,苏油从包里翻出一本彩色画册来:「这是臣根据扁罐、椅子和二十一节度他们的写生草稿,让张驸马与李公麟绘制的《海错写生图》。」 「这些的确是闲书,但是闲书也能够增广陛下的见闻,也是有些好处的。」 「不过陛下只能将之存放在学院,平日里就在这里看,别带回宫里惹夫子们闲话。」 赵煦将图册打开,里边都是大海里边各种形状稀奇古怪的贝类、甲壳类、鱼类、哺乳类。 其中关于大蓝鲸的图画,旁边还有一艘小船,船上有几个惊慌失措的水手,可以通过人和鲸的比例,看出那条大鲸鱼到底有多大。 赵煦将图册放进自己的包包:「谢谢司徒。」 苏油说道:「关于实习的事情,我会再劝劝太后,了解机械运作其实是次要的,陛下还应该了解的,是这种新型的生产方式下,从管理者到底层劳工的真实生活,接触他们的喜怒哀乐,了解他们的矛盾诉求,今后在奏章上,他们在陛下心里,才会变成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些数字文字。」 「不过规矩就是规矩,如果太皇太后出于安全考虑,拒绝了臣的建议,希望陛下就好好听从,我们将实习课往后排一排,等陛下大些再说,或者安排别的就是了。」 赵煦还给苏油出主意:「八公说过苏家庄子后边有几栋楼戒备森严,那里安全肯定没有问题。」 苏油笑道:「但是那里的都是科研技术人员,如陈学士和二十一节度那种,那样的人陛下见得还少吗?」 「先去上课吧,我再想想办法。」 赵煦点了点头,下车去了。 苏油想了想,对张麒说道:「小七哥,去都亭驿。」 第一千四百八十六章 辽阳 相州的田野上,苏油带着牛温舒实地考察新型农业模式。 相州如今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韩家的产业,已经从死守着土地劳作,变成了钾砂矿藏开採加工、马牛羊羔犊培养、河北齐纨与女直木料的进出口代理,家学则开始朝商周文字文化研究方面深入。 农业其实已经弱化,不再是韩家产业的主要部分。 韩纯彦干了件大事儿,除了朝廷赏赐给自己父亲的两百顷土地之外,其余多年积累的另外五百顷,直接上表捐献给皇宋慈善基金,然后基金将之分给了周围的佃户,使他们变成了自耕农。 对于韩家来说,这不但不是减少了收入,反而是减轻了负担。 韩家太突出,所有眼睛都死盯着,在不敢苛剥佃农的情况下,土地产出的收益其实根本不足以抵消家族的开销。 两百顷地,有些离河道较远,但是风力水力机械的大量投入,让韩家的这些地全变成了上等地。 这是一个综合性现代农场,不过现在马场的马有些惨不忍睹,都是皇家邮驿局从保马户手上收来,寄养在这里的歪瓜裂枣。 牛温舒看得不住地摇头:「我朝法令,母畜十匹出羔四匹以下,就该罚纳战甲,要是养出这等劣马,牧人合该斩首。」 苏油说道:「水土不同嘛,我朝如今还是有不少好马的,看,那边那些……」 河边有一群马,骨骼粗大,身躯强壮,但是看上去比较笨拙。 牛温舒认识:「这是当年古斯海进贡的驮马,老苏学士使辽体对得宜,吾皇将之赠与了南朝,现在都这么一大群了啊?」 说完还是摇头:「这种马饲养起来费草料,而且速度不快,没法充作战马来用,对于我朝用处不大。」 苏油说道:「但是对于农耕和运输来说,这种马却有其独到的优势。」 说完一指周围金灿灿的麦田:「这种马配合我朝新式的耕犁与耧机,一日内可以耕作十顷!韩家两百顷土地,一百顷草场,一百顷粮食耕地,只需要十匹驮马便足以完成。」 「这种马还能拉动两千斤的四轮马车,虽然不能战阵厮杀,但是在农事上可有大利。」 第708页 「相州的农业模式,尚书已然考察过了,韩家就是大宋的勛贵之家,两百顷良田,只需要数十人便可以料理下来,其余人口或歷仕,或从商,有了钱粮根本,干什么都行。」 「牛尚书回朝要得到支持,肯定先要打动权贵;要打动权贵,首先要使得近利。」 「水利大工程,劳力伤财,非三年五载方可见功,一旦朝中有人撺掇动摇,在最后时刻换人,地官你多年辛劳翻成罪过,而功归接替之人。」 「因此朝中的支持与奥援是必须的,这个农庄,是不是刚刚好?」 牛温舒感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此次出使,实在是老朽最大的幸运,无怪司徒能在大宋创下如此成就,真是思虑周全。」 说完又嘆气:「司徒,你说要为国家做点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难吗?」苏油哈哈笑道:「觉得难,是因为事先没有将这些考虑进去,其实方方面面计虑周全后,那就不难了。」 「我这也不是为了你,毕竟这项建议是我提出的,如果在辽国推行失败,影响到贵我两朝的关系,须知我的脸上也不好看。」 说完用马鞭一指周围:「相州距离汴京濮阳都差不多,周围卫、漳、洹、汤、淇诸水环绕,乃殷商旧都,水草丰美,农牧皆宜。」 「土地上所产的牛马粮食,根本不愁卖,听说辽国和大宋不同,地广而人稀,要是将驮马农机用上,选水草丰美处圈他一两千顷,只两百牧奴便料理得来,年产十万石上。这样的大礼,何人能够拒绝呢?」 「之后一手开发大水利,一手开发小农庄,三五年内小功不断,三五年后大功告成,这才是远近皆利。」 「施为三年不见功,虽尧舜之君都将见疑,这本身就不是为臣安身之道。」 牛温舒对苏油佩服得五体投地,拱手道:「受教了,真是受教了。」 苏油说道:「走吧,去韩家拜谒魏公,瞻仰功业,对了,韩家纯彦现在提举甲骨文字,牛地官也是文人,这番有福能够亲见商朝文物哦……」 苏油带着牛温舒在相州考察了半个月,考察了淇河水坝,拱桥,风力汲水车,畜力螺旋筒机井,遮蔽式畜栏,耧犁,耧车,粮油棉苜蓿套作技术,新型牧草种植等农场设施与经营管理模式之后,牛舒温对获取辽国权贵的支持已经具备了足够的信心。 辽国和宋朝一样,官场上也有南北之争,而且现在矛盾越来越突出。 这样的小农庄,肯定北人受益超过南人,而决定辽朝政局的,是北人,是耶律氏。 相州一带的水利工程在大宋只能算是小儿科,主要是提升水位的蓄水坝,然后在蓄水坝两侧有泄水口,利用泄水口产生的落差动力,可以驱动两台水力磨坊工作。 磨坊内有各种机械可以配套水车动力,能够完成一处大农庄几乎全部需要动力的工作——脱粒,舂米,磨面,梳棉,纺纱,榨油…… 牛温舒是辽国南院户部尚书,增加田亩和产量的工作本来就是他是正职,一番观摩下来,对这种高效率高产出低劳动力的农庄嘆为观止。 牛温舒似乎已经看到了辽国巨大转机的到来,大宋的短视行为,必将给他们带来更大的灾难。 待到辽国仓廪充实,加上本就强壮的骑兵,天下何足平? 鞑靼,女直,又能蹦跶多久? 以农耕技术换取两国和平,想引诱辽国从此变成农耕之国,苏司徒似乎忘记了,大辽还有一个北院管理契丹本部事! 不过现在两国关系正是最良好的时候,牛温舒对苏油这送财童子的印象还是非常良好的。苏油不但一力促成了两国和议协定,还同意了传授辽国天文、桥樑、水利、农耕技术。 最终协议,辽国以一年岁币五十万贯,换取大宋十套千顷级农庄的配套设施和种子。 仅此一项,就能够给辽国增加十个高产出的农庄,一万顷良田草场,理论上能够给辽国增加百多万石粮食,让五十亩养一匹马变成两亩养一匹马,还可以培养二十多万匹战马! 牛温舒觉得,光凭这项协议,一个参知政事或者三司使已经稳稳地到手了。 何况宋国还会派出工程指导小组,前往辽国指导兴修水利。 地方大致已经选了几处,析津府、大定府、辽阳府。 辽国的南京、中京、东京。 首先被否决的就是析津府,即后世北京地区,那里过于接近宋国边境,容易被宋人掌握边情。 大定府即后世的赤峰地区,倒是也不错,不过受地理限制较大,三面环山不说,那里的部族也不习惯农耕。 最终牛温舒将地方选定在辽阳府,即后世的辽阳市。 那里是箕子旧封,武王克商后释箕子之囚,去之朝鲜,因以封之。 箕子「至则教民以礼义、田蚕、织作」,带去了中原的文化和先进的生产技术。 只不过那里乃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一直是北方政权的核心地区,汉人、高句丽人、渤海人、契丹人,在那里争夺了上千年。 契丹人兴起之后,辽太祖在神册三年攻占辽东城,置辽阳府。 翌年,在襄平老城的基础上,修葺了辽阳故城,改为东平郡,设置防御使,并「铸铁凤以镇之」,因而又称铁凤城。 辽天显元年灭渤海国,改其国为东丹,就是「东部契丹」的意思。 第709页 天显三年,再改辽阳府为南京,迁东丹国都于辽阳,建东丹王宫,徙太子耶律倍居之。 辽会同元年,改南京为东京,置辽阳府。设东京道,统辖四十州。这个最终版图规划,一直延续到现在。 东京辽阳府作为东京道首府,辖辽阳、仙乡、鹤野、析木、紫蒙、兴辽、肃慎、归仁、顺化等九县。 这里的人口主要是契丹族、渤海族、汉族,主要从事耕作。 不过因为契丹压迫严重,底层人民尤其是渤海人一直起义不断。 数十年前发生的那场渤海人大起义,辽朝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平息下来。 之后一直就是叛乱和恢復交替进行,最终终于渐渐巩固了统治。 现在那里才重新变成了「边户数十万,耕垦过千里」的重要农业地区。 不过民族矛盾,依旧尖锐。 第一千四百八十七章 发展 那里有奴隶,有土地,有农耕基础,和大宋隔着一个中京道,同时又离獐鹿二岛不太远,货品可以通过辽河运输,距离辽河口如今重要的宋辽商品交换港口耀州,不过两百里水道,宋人的机械可以方便抵达。 除了本地辽人与渤海人矛盾尖锐,以及来自东北的女直威胁之外,可谓得天独厚。 但也正因为如此,将辽阳建设成一个大粮仓,对军事的帮助尤显突出。 因此无需过多考虑,耶律洪基便将宋人帮助建设水利的地区圈定在了东京辽阳。 耶律洪基圈定辽阳府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宋人如今对那里其实已经不是完全陌生,无数冒险家带着商品打通关节,早已深入到了辽阳府,在那里和渤海人、女直人、辽人做起了皮毛和药材生意。 利润最大的商品,不是骏马,不是人参,而是辽国铁令禁止对外贸易的贡物——海东青。 海东青的品类很多,根据其羽毛颜色、眼神、骨架的不同,可分为「红毛」、「草白」、「青爪」、「青嘴」、「青眼」、「葡萄」等多种。 一般的海东青尾羽有十二翎,而真正的极品,则有十三翎,称为「十三黄」。 一头上品的十三黄雌隼,能够擒住比自己身体大几倍的狐狸。徐国长公主府蓄有一头,王师约花了整整五万贯购得,珍爱异常。 五万贯!开封府里五个大院,尉氏中牟两万五千亩上田,一头鹰隼就能换得,这是多大的利润?! 和辽人的协定谈好了,十个农庄换一年岁币,这笔生意让朝中人人见到苏油都竖起大拇指。 见过做生意心黑的,却真没见过这么黑的! 也就是辽人有五年绢钞打底,才敢这样乱来! 不过生意谈完了,大宋这边的使团成员却颇废考量。 老一代的郏亶、沈括、李老栓、李拴住等人现在都是宝贝,最终苏油给牛温舒推荐了李庸童鞋。 这位同志年富力强,其曾祖李老栓是我朝矿业勘探的先驱,曾在蜀中富顺监打出了三百丈深的盐井,其父李拴住是我朝四通商号勘探司司首,因开採油田有功被先帝特擢升为工部侍郎,赐名李擎。 啊对了,贵朝神泉县的五龙井就是拴住老哥的杰作,还有獐鹿二岛海关城港也是。 李小郎君家学渊源,又有理工背景,青出于蓝。 这几年在河西搞水利,在祁连山麓修了个水库,溉田十五万顷,还从西域学到了一种技术,通过管道将水送到了沙洲戈壁,种起了葡萄。 现在西域葡萄酒在大宋高层卖到了飞起,白鞑两部离开河西的时候,不少男丁什么都不带,将一年积蓄全部换成葡萄酒你敢信?! 拴住老兄牛温舒还是知道的,因为打出五眼喷泉,让陛下大乐,甚至特意为它们修了一座县城作为捺钵之用,这神技在辽国都快传为仙术了。 李庸作为使团头领,让辽国人非常满意,只是他们不知道,这娃还多年从事谍报工作,曾经长期出没青唐西夏。 当年在童贯和王厚另有重任之后,他就是陕西六路都经略司掌机宜厅事。 金秋十月,李庸风尘僕僕地从凉州赶回汴京城,就立刻被擢升为昭宣使,枢密副承旨,提举赴辽国水利事,带着两百人的工程勘察队伍,以及十套农庄设备、粮油种子,和牛温舒一起乘坐朝廷特批的漕船赶往登州,从那里搭乘海船入辽。 料理完这件事儿,四通商号第一次资产拍卖开始举行,其中石家直接以高出拍卖价七成,也就是资产估值溢价两成的价格,拍得郑州工具机厂的资产。 其余各家勛贵,分别拍得了商州五金厂、岷州毛纺厂、兰州皮革厂等第一批清理好债务资产,估值好的大厂。 这里边有多少白手套,苏油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自己的第一批资产套了现,转到了皇家慈善基金,又从皇家慈善基金帐户转到了京师大学堂专项帐户。 苏油这才正式走流程,上书朝廷设立京师大学堂,高滔滔也走流程,下两制上官员商议。 司马光也走流程,初步分析了苏油所建议的这所学堂,需要的地皮、资金等需要,要求苏油拿出规划预算。 苏油按照流程上报了预算规划,朝中立刻就炸了锅。 苏油的计划,这所学堂将耗资四千万贯,分五年投入,一年高达八百万贯之巨! 在一片抵制声中,高滔滔下了中旨,大宋最重视文教,这所学堂要是该建,那就别省! 第710页 皇家慈善基金决意拨给专款,不费朝廷岁入,由司徒提举,在汴京西边六十里的中牟,营建京师大学堂! 这个地方是苏油选定的,汴京城的花花世界太过诱人,只看太学学宫文庙周边几条街就知道,全是娼馆,不是什么搞学术的正经氛围。 而且京师大学堂搞起来之后,很多课题是国密级的,放到稍微偏僻,人流量少点的地方比较好。 而且中牟如今是汴京的蔬菜肉类基地,通铁路和漕运,离郑州一百四十里,离汴京六十里,都不远。 既方便和郑州工业基地搞产学研一条龙,乘坐火车入京也就一个小时。 …… 金秋十月,是丰收的季节。 一列从汴京驶出的火车,在中牟短暂停留之后,又继续向洛阳驶去。 扁罐早就等在这里,对车上下来的两人施礼:「佣哥儿,父亲。」 苏油对扁罐说道:「走吧,去庄上,带佣哥儿出来一次可不容易,我们抓紧。」 上了马车,苏油给赵煦介绍中牟的大体情形:「尉氏、中牟、东明的发展,最初是响应当年先帝增设三畿四辅,解决汴京城人口过度集中拥挤问题的旨意。」 「苏家当时在三处都购了庄子,其中尉氏和东明的陛下都已经去过了,中牟却还是第一次来。」 「东明的发展主要靠博彩,那里森林繁茂,是权贵们的猎庄集中地,主要驯养高级赛马、猎犬、猎鹰,定期举办赛马,马球,围猎等活动,陛下也参与过两次。」 赵煦点头:「嗯,皇家慈善基金每年要举行两次锦标赛,我代表皇家出席过。国夫人还带我去森林里打过猎!」 嗯?!我怎么不知道? 苏油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因此每次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去猎庄都是石薇带着,他是能躲就躲,东明那边都没去过几次。 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苏油接着说道:「尉氏则是冬蔬菜基地,那里利用温泉,魔芋胶薄膜大棚,发展起来冬蔬菜种植业,水产业,并且依託司农寺,四通商号农业司,进行新型农作物研究栽培,观赏鱼培育。」 这个赵煦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跟生母朱贤妃至今还在亲自参与从尉氏农庄领到的一个项目,而且还有了科研成果。 如今他的青鳉鱼已经培育出了两个品种——朱凤与红白。 朱凤颜色鲜红,鱼鳍也变得比普通白化青鳉更长。 红白则是红底白花,赵煦的生母朱贤妃非常喜欢。 苏油继续说道:「中牟就是普通的粮油蔬菜禽蛋肉奶基地了,主要就是供应汴京城百姓生活所需要农副产品,因为有了铁路之便利,发展极快,如今已经成为了人户八万的大城镇,它路很多上州的户口都赶不上它。」 赵煦说道:「这就是当年移出汴京的那些人?」 苏油点头:「对,当年从汴京移出的人,包括了厢军,内八作工坊军,上四军中的养老军,以及京郊五等户与赤贫户。」 第一千四百八十八章 产量 「移民费用主要来自开封北面盐硷地开发,城中原二十八作工坊用地拍卖,没有额外增加朝廷负担。」 「而这些人移出来之后,降低了工坊生产成本,生计开始主要是修造三畿新增建筑,洛汴渠,陈留渠,陈汴铁路,形成了几支专业的施工队伍。」 「除了工坊和营造,剩下的大多务农。」 「陛下,汴京城菜价不便宜,中牟一亩地的蔬菜,收益就能够养活一家五口,铁路开通之后,这里种菜养猪的人更多了。」 赵煦问道:「种菜养猪的人多了,那种粮食的人不就少了?这样国家的粮食够吃吗?」 苏油微笑道:「陛下真是聪明,没有只看到一家一户的小收益,首先想到的就是地方产业结构调整给国家带来的大问题。」 「的确,中牟本地耕种粮食的土地面积,自铁路开通以来在减少,而种植棉花、油菜、蔬菜的面积在明显增加,不过从统计发现,中牟的粮食并未减产,甚至还有增加。」 赵煦一鼓手掌:「山长的莱山一号!」 苏油笑道:「莱山一号固然功不可没,此外还有套种方法的改良,水利设施的持续改善,新型家庭式立体农业的推广。」 「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居民饮食结构的变化,肉蛋油的摄入,让人体对粮食的直接需求降了下来。」 「还有就是储藏方式和加工方式的改良,让粮食储藏期变得更长,糜烂浪费减少,让人对粮食的营养吸收率增加等,都应该算进去。」 「三大丰一小丰,这四年国家的粮食储备激增,百姓生活明显改善,来得太不容易了。」 「今天臣之所以请陛下来中牟,太后也之所以同意,是因为臣要请陛下看看我们试种的那些东胜州作物。」 「陛下,如今我大宋作物,最顶级的上田,一年可收四石,其余的平均亩收两石就很好了,很多坡旱地,贫瘠地,亩种两斗年收一石的也比比皆是。」 赵煦有些小兴奋:「那就是东胜州作物产量大大超过预期?」 苏油笑道:「有几样,实在是……一会儿陛下见了之后,亲自测量吧。」 马车很快转到一条小路上,道边房屋渐渐变少,耕地越来越多。 很快,道边出现了一种高大的作物,已经变得枯黄,每棵作物上还有一个个小笋一样的结实,分列在作物粗壮杆子的两侧。 第711页 苏油说道:「这就是玉黍米了。我们就在这里下车吧。」 远处一群农夫正准备收穫,见到三人下车就迎了上来:「学士来了,还有扁罐郎君,不知道这位是……」 苏油说道:「老李这一年辛苦了,这位是佣哥儿,城中勛贵子弟,他家的地明年也该轮作了,家中长辈叫过来看看,能不能挑点高产的新粮食种。」 老李也是当年西军死人堆里的扒拉出来的,手脚倒是都齐全,就是脸上挨过一箭,将左右脸射了个对穿,鬍鬚遮掩下像俩酒窝,反倒让人变得有些喜庆。 就是说话从此有些大舌头。 老李说道:「那我给小郎君推荐玉黍米,扁罐少爷说万里海外那些人亩产两百斤,我看那是他们压根不会种!」 说完美滋滋地对苏油问道:「学士,那就招唿儿郎们开工?」 苏油笑道:「那就开工吧,赶紧上人手,将这片地都收了,其它几样呢?」 老李便招唿手下收割,然后说道:「在那边呢,我带学士过去看看?」 苏油说道:「马铃薯、甘薯、木薯,都看看。」 马铃薯地和甘薯地上是一条条低矮的土垄,土垄上藤子已经开始枯萎的就是马铃薯,藤子尚在青绿的是红薯。 老李扛来几把锄头:「这玩意儿也喜人,就是国公爷有交代不敢胡乱弄。」 打发走老李,苏油给赵煦和扁罐都分了一把锄头:「咱们随机刨几棵,估计下产量。」 这个种植方法来自后世,最搞笑的是直到后世九十年代以后才推广到川中。 苏油当年在地头和老人们聊天的时候,老人们说以前川中种植薯类都是种在平地上,起垄的种法在福建沿海早有採用但是他们都不知道。 起垄种植好处很多,平日里沟里可以走水,不怕淤积,收穫的时候推平土垄就能得到块根和块茎,不用挖坑,收穫比平地种多不说,也轻松很多。 一棵马铃薯很快被赵煦起了出来,一共刨出来十几个大小不一的疙瘩,苏油将之收集到篮子里掂量了一下,也有两斤多了。 不过大的只有三分之一,剩下的都是小土豆。 三人随机挑了十棵,每棵有多有少,加起来也有二十多斤。 然后赵煦翻出本本来用铅笔一算:「司徒!这亩产能达到七百斤!七百斤!」 后世土豆亩产动辄两三千斤,精耕细作的试验田,万斤都有过,七百斤产量苏油也不是很吃惊。 呵呵笑道:「庄子上都是改造的上田,猪粪肥也足,又是专家精耕细作,不是普通农家能比。」 「换到次等的田地上粗作,产量能有四百斤就不错了。」 「那也了不得啊!」赵煦转头对扁罐说道:「扁罐哥,我要给你报功!」 扁罐左右看了看,没人,才尴尬地说道:「陛下,其实你该叫我苏殿直,或者苏都卫,要是被朝臣听到陛下如此称唿我,会劾我大不敬之罪的。」 「哦。」赵煦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是皇帝了,也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今天是在庄子上嘛!」 苏油笑道:「发现作物的功劳,在扁罐上次回到杭州时,就已经功过相抵,岂可再赏?」 「如今要说有功,那就该归于研究出这些作物的栽种之法,以及今后的推广之人。」 「而这个人不是扁罐,也不该是扁罐,臣认为……陛下你该身担其责,为大宋子民解决温饱,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 「嗯!」赵煦顿时点头:「几种作物,我都要带回宫去给皇祖母看看,这是天佑我大宋!」 苏油说道:「说起来还有个东胜州华夏余裔的归化问题,这里边也有他们的功劳,却还在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还在相互屠杀,大兴人祭。」 「教化问题,也请拥哥留意。」 赵煦点头,然后想到一个问题:「吐绶鸡有多少了?现在可以吃了吧?」 苏油哈哈大笑:「来到苏家庄子,先得干活,干完才能吃饭!」 赵煦现在隔日一朝,因此只有一天时间,等着土地全部收完是不可能的,只能随机收穫称量,然后根据面积估算产量。 几人忙碌了一上午,跑了庄子上几个地方,最终得到统计结果,马铃薯亩产七百斤,甘薯五百斤,木薯有些吓人,能达到上千斤! 但是木薯有个麻烦的地方,就是本身需要脱毒。 脱毒的方法就是切成片丢到箩筐里,放到溪水中沖刷两日,或者磨成浆子,兑水沉淀几次。 因为脱毒过程中木薯自身会发酵产生酸味,最后还要加硷中和。 因此产量虽然大,却必须加工才能食用,并不适合小农家庭。 这个问题夏天收穫的凉薯同样有,凉薯水分太多,产量虽然大,但是不易存储,而且种子和藤蔓有毒,也容易造成误食。 作为粮食大面积推广不合适,当作对于大宋菜蔬的补充,倒是不错。 这些思考方式,在收穫和测量的过程中,苏油顺便也给赵煦详细讲解了一遍。 这些其实是另一个层次的「何不食肉糜」,不能让赵煦以后看到地方官亩产上万斤的荒唐奏报就信以为真,产生国家粮食已经多得吃不完的错觉。 不过成果还是非常喜人。 大宋如今已经有三分之一土地属于官地,主要是得益与荆湖开发和南海宁夏的红利。 第712页 官地的种植,官府其实可以干预一下的,带着赵煦来亲自验看几种新作物的产量,就是希望他以后尽一份自己可以尽到的责任。 从赵煦的高兴程度来看,苏油觉得完全值得期待。 第一千四百八十九章 农事 这几样作物先落到种花家手里,有天生特殊技能点的加成,相信很快就会培育出更加高产的品种来。 回到庄子上,苏油又带着赵煦去看羊驼,看吐绶鸡,瘤头鸭。 羊驼被打理得很干净,农妇每日还要给它们梳理毛髮,显得非常可爱。 羊驼毛很高级,苏油估计农妇们每天在利用梳理牲畜的方式薅羊毛,不过他没有证据。 赵煦一看就喜欢上了,接着就要伸手:「哈哈这个可比瘤头鸭和吐绶鸡漂亮!」 苏油将他一把拉了回来:「这东西会吐人口水,小心它大不敬,咱们还是料理鸡鸭去。」 瘤头鸭味道很好的,一大锅酸萝蔔老鸭汤,秋天里最为滋补的美味。 吐绶鸡就差了点意思,大归大,但是没有腌制过直接料理整鸡,那会砸了苏大名嘴的招牌。 最终苏油的做法是卤,卤完之后切鸡块再用滷汁浸泡入味。 剩下的鸡杂鸭杂才是好东西,如今有了泡椒,用泡椒,泡姜,酸豇豆,干豇豆,芹菜,加上新得的土豆片,整了一个干锅鸡鸭杂。 另外炒了个南瓜片,然后将隔夜的米饭盖在上头,弄了一个南瓜控米饭。 顺便还给赵煦烤了几个红薯土豆。 这一顿可把赵煦给吃美了:「宫里的厨子太差了!做不出这样的美味来!」 扁罐也点头:「我就说东胜州土人的料理不得法,果然还是要在父亲手里才做得出美食来!」 苏油说道:「这次时间太仓促,下次再来,我给佣哥做个大烤鸡。」 「佣哥再忍忍,等到新房子造起来,自带厨房,到时候就能够自己做宵夜了……」 堂屋里边还有两桌,那是庄子上的管事,外边还有十桌,这几天收粮食,大家都在一起吃饭。 老李闻言说道:「小郎君原来是要从家里分出来啊?这成家立户可倒也是大事儿,就是年纪还轻了点儿!」 说完有大咧咧地一挥筷子:「不过也不当事儿,早也有早的好处,积蓄几年有了底子,找媒说媳妇都多一份体面!」 众人都笑称老李考虑得挺周全,这是在拿小郎君说事儿,其实往主家跟前给家小子递话儿呢。 赵煦感觉好滑稽,要说这些人不知道苏油的身份那是不可能,但是大宋有几家世家,庄客管事敢跟主家这样开玩笑? 几个长公主的庄子上是什么模样,他又不是没见识过,真正的等级森严。 苏油给赵煦添了一块老鸭汤里的酸苦笋:「佣哥尝尝这个,黄鲁直最好这口,初入口时有些苦,但是之后嘴里就舒服了,最是解腻。」 然后才对老李说道:「我记得老李你家公子不是在军中吗?这才效力几年?」 老李说道:「如今四海清平,没仗打了,与其在军中瞎混耗费官家的钱粮,还不如转业,我让他去折冲司给官家效力了。」 苏油笑道:「那也挺好,这份钱粮稳当。在哪个折冲司啊?」 老李说道:「在京东西路,东平府折冲司!」 苏油点头:「郓州啊,地方挺不错的,接下来朝廷对河北肯定会越来越重视,郓州就是漕运进入河北的重要通道,你家郎君可能会很忙呢。」 老李说道:「来信里也是这么说的,我就回信说你小子这整得就跟自己多大个人物一样,你当老子我是村汉,没见过司徒国公是啥样?好好干,丢咱庄子的脸回来扒了你的皮!」 大家都是哈哈大笑,赵煦更是笑得往椅子底下出熘,还得扁罐伸手将他拉住。 苏油也笑,笑完说道:「都是大人了,老李你这语气就要不得,对了,叫你家郎君多写写地方上的问题,新闻,案件,还有平日里遇到的政务中的不合理之处。」 「郓州一带民风彪悍,你就说是我想了解情况,让他实话实说就是。」 老李说道:「嗯,那我一会儿就给他写信,就是那啥……老实交代,坦白从宽!」 赵煦这下是真没忍住,赶紧扭头,一口汤笑喷在扁罐衣服上。 吃过饭就该准备回去了,赵煦自己去柴房翻了个背篓出来,装上自己亲自挖的土豆、红薯,大大小小都不放过,剩下的空间装了玉黍,花生,还在顶上放了个大南瓜,准备带回去。 然后发现自己根本背不动,又只好麻烦老李给送马车上,之后就交给扁罐承受了。 熊孩子折腾了一天,火车一摇就困,很快就靠在苏油的肩膀上睡着了。 吃得太多,还流口水。 扁罐低声说道:「父亲,要不让陛下躺下来?」 苏油点头。 扁罐过来给赵煦调整了姿势,取来一张薄毯子给他盖上:「很少见到陛下如此高兴。」 苏油说道:「大宋有一个对农事感兴趣的皇帝,是大宋的幸事。」 扁罐说道:「就是不知道明日朝堂,会不会有大臣知道后谏言。」 苏油低头看着睡在自己大腿上的赵煦:「陛下这份本心很难得,你也别把大臣想得太不堪。」 「国朝以农为本,司马学士给太皇太后的章奏里,也要求陛下应该知道民间疾苦。」 第713页 「不过陛下年纪还小,先了解民间,再了解疾苦吧。」 扁罐点了点头。 苏油问道:「你自己的差遣如何了?还有椅子。」 扁罐说道:「儿子在将作监,接下来将作监会有内宫修缮的大工程,椅子那里想出来一个课题,之前我们设计的步兵炮不是有个利用爆炸气流让撞针復位的功能吗?」 「他想将之移到神机铳上,让神机铳利用爆炸气流,完成退栓、抛壳、上弹一系列手工动作。」 靠!苏油吓了一大跳,这特么不就是自动步枪? 不过椅子既然能够想得到撞针復位,后边的想法也就顺理成章。 即使他想不到,迟早也会有别人想到。 想了想,对扁罐说道:「我那里有一份图纸,不过不是神机铳的,和转轮铳大小差不多,是我和你大舅的设想。」 「不过黄铜还是精贵,即使有了这样的武器,大宋暂时也玩不起。这两年国家会转向内政,军事方面最多只是调整,说到底,还是家底不够厚。」 扁罐说道:「父亲你也别思虑太甚,闭上眼休息休息吧。」 苏油点点头,听了儿子的话。 黄昏时分,赵煦回到宫里,苏油给他在万贺集买了个手拖车,将背篓绑在上面。 小破孩拖着拖车,在后宫里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向太后正在跟高滔滔汇报慈善基金的运营情况,高滔滔见到赵煦这样进来便笑道:「看来去苏家庄子又搜颳了不少,这是个有底气的。」 向太后也笑:「才出去一天,就野了不少,打明日起又该站规矩了。」 「别别别……」赵煦赶紧站好:「孙儿问皇祖母起居,儿子问娘娘起居。」 向太后问道:「哥儿啊,你身后拖了个什么?黄灿灿的真好看。」 赵煦说道:「启禀母后,这个叫金瓜,我本来想要把最大的搬来,结果太沉,只能挑个中号的。」 向太后有些吃惊:「这么大个瓜,还不是最大的?这有多少斤?」 赵煦说道:「这个有整七斤!最大的那个过了十斤!扁……苏都卫说这瓜长势跟东胜州不一样,那边最多长到三四斤,到了中土,翻了一倍。」 向太后看向高滔滔:「母后,这是大宋厚福,外域瓜菜,到了我大宋都不一样了!」 高滔滔将眼镜取下,合上帐本:「哥儿,你觉得呢?」 赵煦说道:「司徒说那是因为华夏一族种植技术深厚,此瓜在东胜州刀耕火种,种子埋到土里就没人管理,到了中土有庄农精细料理,浇水施肥,疏花摘果,因此才能结得如此之大。」 高滔滔笑了:「司徒所言才是正理,大宋固然是天命厚福,但那是人心所向,要说瓜果都懂得这个,却又是过于自大了。」 「芟草施肥,操持人力,才是我朝金瓜胜过在外邦时的原因。」 「在尉氏庄子上,曾听八公说过,人懒地一天,地懒人一年。」 「勤则受益,惰则招殃,哥儿明白了?」 第一千四百九十章 园林设计 「明白了!」赵煦随口说道,也不知道是真明白了还是敷衍:「皇祖母,娘娘,还有几样好东西!」 说完将背篓里边的东西都倒在地上:「这个是马铃薯,我们测量过了,苏家庄子上,一亩可产七百斤;这个是甘薯,一亩五百斤;这个玉黍现在还不知道,国公说要等干燥脱粒之后才能称量;还有一种上千斤的木薯,不过那个东西需要脱毒之后才能食用,而且要在南方才高产,民间加工也麻烦,司徒说不利推广……」 高滔滔和向太后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震惊之色。 赵煦将土豆和甘薯摆到二人面前:「不过司徒也说了,普通农家不会料理得如苏家庄子那般细緻,地也不见得能有那么肥沃,种在旱地薄田,只能有一半收成……」 一半那也了不得!如今大宋亩下两斗,收成一石的土地,也多得很! 高滔滔拿起一个土豆:「哥儿,这个好吃吗?」 「嗯!好吃!」赵煦立即点头:「对了我包里有烤甘薯,我特意给皇祖母和娘娘带回来的!」 烤过的甘薯失去了不少水分,甜味更甚,赵煦将烤甘薯放到火盆边上,不一会儿殿内就飘起一股香甜的味道。 待到将甘薯烤热,赵煦一手拿起一个,眼巴巴地看着大宋最尊贵的两位女人:「皇祖母,娘娘……」 高滔滔笑了,伸手接过来,递给尚在尴尬当中的向太后:「难得哥儿的一片孝心,司徒说这是能使下田之家解脱贫困的好口粮,今天便不用拘礼数了。」 剥开甘薯尝了一口,感觉味道其实相当不错,说道:「《伦理训类》是本好书,道理说得明白,让天下百姓肚皮不空,方是最大的礼数!」 …… 十月,朝廷奖谕京东转运使鲜于侁。 鲜于侁字子俊,之前在任上因反对苛索被罢,吴居厚前继后任,大兴盐铁,苛敛横征,至是谪置黄州,仍用鲜于侁为转运使。 这是司马光的推荐,司马光语同列道:「子俊甚贤,本当列朝,今以子骏为转运使,诚非所宜。」 「然朝廷欲救东土之弊,非子骏不可。此一路福星也,可以为转运使模范矣,安得百子骏布在天下乎!」 鲜于侁到任后,立即上奏罢莱芜、利国两处钱冶,罢盐法,海盐任由河北通商。 第714页 河北盐价应声而落,「人民大悦」。 己丑,王岩叟言:「风闻章惇于帘前问陛下御批除谏官事,语涉轻侮,又问陛下从何而知,是不欲威权在人主也,乞行显黜。」 苏油上奏:「包拯有执袖唾面之谏,唐介有鼎镬不避之言,天下以为直臣。」 「英宗,先帝先后起而大用。」 「章惇所议,但引故事,去二人远甚。又欲陛下尊依制度,是爱君以德而非媚,何轻之有?」 奏入,皆不报。 刘挚言:「神宗皇帝灵驾进发,准敕,前一日五夜,三省执政官宿于幕次。宰臣蔡确独不入宿,慢废典礼,有不恭之心。」 左正言朱光庭言:「蔡确先帝简拔,位至宰相,灵驾发引,辄先驰去数十里之远以自便,为臣不恭,莫大于此。」 又言章惇欺罔肆辩,韩缜挟邪冒宠,章数上,其言甚切。 苏油再奏:「惇性忤直过刚,然前奏变法经歷事,乃剖身自白,实事求是。」 「物有两极,事有两分。以言论之,则欺罔之说,未知所起;以事论之,则肆辩之论,为见其征。」 「刚切之臣,尤须包佑。陛下用人之际,当取其长而掩其短,采其论议之要,以鉴得失,弃其狷狭之色,以御宽容。」 「臣前在陕西,擅改青苗保马保甲诸法,非惇切言于安石相公门下,岂得行哉?」 「知其事者,吕惠卿、曾布,陛下亦可垂问荆公。」 「未敢欺隐,没为己功。」 于是高滔滔命人往金陵发报,问王安石是否有其事。 王安石说有,而且当年苏油的开封府十六县考察报告和青苗法改良意见,都是章惇代转,当时也有劝谏,此事可问吕惠卿,曾布。 同时还说国家人才难得,就算章惇言语不谨,也请陛下不要计较。 章惇与王珪在先帝病危时曾经制草请命,说他对陛下有二心,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吕公着也上书,说法都可以改良,如何人却不容改过?何况章惇本来也没有什么大错,《新法十五年利弊札子》,剖析得淋漓尽致,足见高才。 高滔滔对章惇的印象这才渐渐改观,这人头铁实在是头铁,但是既然几个重臣都说他不错,那就暂且包容一下,以观后效,顺便展示一下自己的度量。 不过蔡确和邢恕可就没这好命了,御史台轮番上奏,章惇搞不成,搞他俩! 十一月,丁酉,祧翼祖,祔神宗主于太庙第八室,庙乐曰《大明之舞》;减两京、河阳囚罪一等,杖以下释之;百姓参与神宗山陵之役者,蠲其赋。 己酉,辽遣使来贺即位。 辛亥,辽国耶律孟简自保州放还,上表于耶律洪基:「本朝之兴,几二百年,宜有国史以垂后世。」耶律洪基命其效仿宋朝,置局编修。 辽国,越来越大宋了。 丁巳,经司马光、吕公着、韩绛推荐,以乡贡进士程颐为汝州团练推官、充西京国子监教授。 十二月,壬戌,诏:「今月十五日开经筵,讲《论语》,读《三朝宝训》,讲读官日赴资善堂,以双日讲读,仍轮一员宿直。初讲及更旬,宰相执政并赴。」 可怜的赵煦,课程又被无情的家长们加重了。 不过这是明年的事情,至少现在的赵煦还是快乐的。 现在他的理工课程,转为了给自己设计后宫别墅。 其实让宋用臣、李诫、张敦礼、王诜干这个,真是有些大材小用。 于是苏油揩油,让他们顺便将京师大学堂的规划设计也一起搞了。 眉山江卿世家那个联合大花园的效果图和模型,已经让高滔滔他们感觉非常漂亮了,但是苏油却表示不行,认为没有彰显出皇家应有的气派。 整个后宫,必须包括生活区、接待区、游赏区、运动区,而且相互之间还要连接方便,要做到景中有园,园中有景。 要有高低起伏,要错落有致,要有水面,有绿植,有草坪,有动物。 既要生活舒适方便,又要处处赏心悦目,既要气派大方,又要体近自然。 这里边很多美学理念本来就是冲突的,比如气派大方一般就得结构规则对称,要体近自然就得结构不规则不对称,每次苏油过来看图纸就表示不满意,提出一大堆的意见。 尤其是在各种新型材料的选用上,要他们大胆,比如大玻璃开窗,比如阳光房,比如高层室内花园的概念,阳台的概念…… 还有安全问题,还有管道维修替换的方便问题,大型池沼的过滤循环等等,总之搞得几个设计师一个头两个大。 这还只是外部,还有内装,比如现代卫生间和厨房,供暖降温,墙纸吊灯,各种花样繁多的设计,让张敦礼怀疑这娃在拿着皇家的钱财过豪华设计的瘾。 苏家庄子和张知白故居他又不是没去过,简洁明快实用为主,原来这娃不是不会享受,是太会享受! 第一千四百九十一章 发现 最关键的还要省钱。 这个倒是无需太担心,钢筋混凝土加水泥预制构件,可以腾出很多好木料来,木料又可以做家具做地板做内装,现在将作监各种机械齐备,加工起来也不难。 最后连高滔滔都看不下去了,司徒你是要让官家修阿房宫吗?差不多得了。 第715页 苏油表示不服,秦始皇给七十万刑徒足够的工钱了吗?徭役失期可以不赔甲盾吗?奇珍异宝是自己投资得来的收益吗? 官家能一样吗?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高滔滔终于怒了,那也是官家的钱!官家还没娶新妇呢!以后花钱的时候多的是,要节约用度! 最后方案终于定了下来,皇家总共耗资一千万贯,改造皇宫。 御史台和谏院立刻上书,大修宫苑,这是昏君亡国之兆。秦始皇他巴拉巴拉巴拉…… 于是高滔滔又怒了,秦始皇给七十万刑徒足够的工钱了吗?徭役失期可以不赔甲盾吗?奇珍异宝是自己投资得来的收益吗? 官家能一样吗?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最后司马光和高滔滔一条条敲定,内宫怎么修不管,但是不能动用一文钱的国库,不能动用封桩库、元丰库,只能内库自己调拨。 底层工人一日工钱三百文,比汴京码头扛包的民夫还要多五十文。 所需物资必须和工坊订立合同,价格不得剋扣,更不得玩以前苛剥行人白征那一套。 如果工期太长,还不得影响农务。 最终形成统一意见,将作监督造,四通营造司总包,开封府监督皇家与工坊之间的合同签署执行情况,将此次改造弄成一次纯商务行为。 苏油只提了一项建议,司马学士的一切要求,太皇太后你只管答应下来,咱们就要求一条,集合竞价。 凡是内宫此次工程需要的东西,咱们对外公开招投标,最终採用能提供最佳方案的乙方! 高滔滔有些困惑,明润你是不是又想出了什么花样? 苏油说我没有啊,要不这样,只要太后提出这一条,司马学士答应的话,我从此不就此事说一句话,不干涉一件细务,可以了吗? 高滔滔将信将疑,最终把这一条加到了和司马光谈判的决意里边。 司马光觉得这建议也很公平,只要皇家给钱,择优选用没啥毛病,于是也同意了。 等到第一次招投标会议在开封府尹蔡京的亲自监督下,公开公正地当场开标,宣读标书,扁罐童鞋代表将作监宣读了中标结果,以及那些商家的中标原因之后,司马光傻眼了。 那些商家给出的标价,一个比一个低! 将作监还没有选择价格最低的,因为工程部件的质量必须保证,太低的价格让将作监对产品质量产生怀疑。 这戏法玩得! 高滔滔立即召见苏油:「司徒,这是怎么回事儿?那个吉昌号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中得内宫琉璃瓦烧造分包业务,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古怪?如此商家还怎么挣钱?」 「蔡京我知道,政务明敏,但是却并不宽仁,不要又出一个吴居厚啊……」 苏油笑了:「启禀太皇太后,有司马学士关注着,蔡京他也不敢。」 「对了,大苏即将抵京,不知道太皇太后知道他在常州吃河豚的故事吗?」 「哦?」 苏油说道:「常州那家旗亭河豚本就做得极好,邀请大苏去品尝,分文不取,却担心得不到大苏一语评价。」 「待到大苏吃完河豚,终于嘆息一声『也值一死』,便合舍欢悦。」 「那家旗亭,之后就成了常州生意最好的一家,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大苏品尝过他家的河豚,还评价了四个字。」 「一个子瞻都是如此,何况皇家?」 「商贾们都不傻,虽然给内宫烧造琉璃瓦挣不到钱,但是从此就得到一个曾替内宫供应琉璃瓦的名声。」 「在百姓心里,皇家用的,就是大宋最好的。供奉内中,就是最好商品的代名词,他们的利润,大可以十倍地从今后的业务中捞回来。」 高滔滔嘆了口气:「原来如此,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苏油说道:「司马学士自己定的规矩,大家都是在这个游戏规矩下做业务,司马学士没有看到『皇家』二字的价值,不等于别人看不到,这就是商机。」 「聪明的人会发现机会,抓住机会,吉昌号的掌柜,便是如此。」 「对了,内宫地下的五色土,臣请发卖给天师府,以补贴建设费用。」 高滔滔感觉匪夷所思:「那些毒土,你还想卖钱?!」 苏油拱手道:「《阿房宫赋》有言,『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我赵宋皇室岂可如此?」 「当年内库出库底煤粉,作价一文一斤,都无人认买。」 「臣让石家购入,以之制作蜂窝煤,委实挣了一把黑心钱。」 「如今自己入仕,成了监督方,自然不能让皇家再做这样大亏本的事情。」 「那些毒土对别人无用,但是里边含有大量的硫磺、丹砂,可以提炼出来,天师府对这些需求量很大。」 「当然皇室如今肯定不差这一点钱,然而就跟陛下每年还要种御田,太皇太后与太后要亲蚕一样,是倡导风气。」 「陛下种农桑,天下就重农桑;陛下克勤克俭物尽其用,天下也必从之。」 高滔滔对苏油这番说辞非常满意:「司徒教导是用心了的,便照此办理吧。」 如今内宫人员简单,赵顼身前将中官压到了一百名,宫女更少。 加上二王已经出外,赵煦还没有大婚,宫中剩下的就是赵顼留下的妃嫔与年纪还小的弟妹。 第716页 因此空出来的地方很多,高滔滔下旨,先紧着给陛下和宫中几位小国公小郡王先修。 非常重男轻女,但是苏油不敢反驳,只告诉扁罐加快进度。 汴京是一个自发生长起来的城市,缺少城市规划,大家都喜欢挤个热闹,加上承平百年,人实在有点多。 经过几次大疏散,大改造,如今至少大内皇城周围的情况变得好了一些,至少原二十八作那一片大区进行过合理规划,情况好了很多。 皇室曾经几次动过心思扩建皇城,太祖的时候已经命人把规划图都做好了。 然而看过之后,太祖又不忍居人迁移,断了念头。 之后仁宗也想过扩一点点,然后住在城墙边上的百姓要当钉子户,也只得作罢。 之前的宫殿多为单体或者两层,苏油没有动皇城前那些大殿,只把后宫那部分改造成三层甚至四层,其中一层在地下,其余在地上。 正好要移走毒土,可以与地下工程部分结合进行。 工程是复杂的,而且马上要过年了,因此没有大动。 不过很多工程预制件可以在将作监先搞起来了。 还有就是搬家,皇宫里的东西都珍贵,光搬家都得好些日子。 搞笑的是,在搬家清理的过程中,宫内还发现了不少的好东西,比如太祖最喜欢随身携带,时时把玩的玉斧,就在福宁宫一个极度偏僻的库房中发现。 这把玉斧与那个宗室里讳莫如深的传言有关,苏油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血迹。 但是太宗上台绝对有猫腻,这一点是后世史家公认,毕竟那时候整个开封府的官员和禁军,基本都被太宗掌控。 只能说,处理得真特么干净。 还有真宗的瓶瓶罐罐,刘太后对害死真宗的天书丹道深恶痛绝,临制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将天书随真宗陪葬,又下令用砖石直接封了丹室。 现在在真宗丹室中发现了全套的方士炼丹工具和药品,以及当时大臣如丁谓、王旦、王钦若的密奏、青词、祥瑞奏报等马屁文章。 司马光见到之后大加痛斥,认为真宗一朝的朝政,就是坏在了这些人的手里。 第一千四百九十二章 旱情 丙寅,于阗等西域诸国进狮子、白驼、名马、美玉。 于阗如今与大宋接壤,巢谷又击退了前来挑衅的黑汗军,还擒获了对方大将,于是于阗的腰杆立刻就硬了起来。 尉迟家族发动政变復辟,以尉迟威为国主,重新宣布以佛教为国教,并且邀请在敦煌译经的高僧前往讲学。 得了鼓励,于阗周围传统佛教地区那些曾经被征服的小国纷纷叛离黑汗,遣使入贡,想要成为大宋的被保护国。 乙亥,尚书右僕射兼中书侍郎韩缜见情势愈加不妙,为了自保,也为了报復蔡确邢恕嚣张之时留下的积怨,爆出了一个大料。 蔡确与章惇、邢恕等共谋诬罔太皇太后,自谓有定策功! 于帘前具陈确等奸状,由是内朝与外廷备知之。 御史台立刻再起上书风云。 刘挚言:「宰臣蔡确山陵使回,必须引咎自劾;而确不顾廉隅,恐失爵位,无故自留。伏望早发睿断,罢确政事,以明国宪。」 「又言:「昨者确等覃恩转官,学士草确制,有云『独高定策之功』,命下之日,识者皆知其过,而确乃偃然受之。」 「确与章惇固结朋党,自陛下进用司马光、吕公着以来,意不以为便,故确内则阳为和同,而阴使惇外肆强悍,陵侮沮害。」 「中外以为确与惇不罢,则善良无由自立,天下终不得被仁厚之泽。」 丙子,朱光庭奏言:「蔡确、章惇、韩缜,宜令解机务;司马光、苏油、范纯仁,宜进之宰辅;韩维宜置之宥密。」 「退三奸于外以清百辟,进四贤于内以贊万几,太平之风,自兹始矣。」 山雨欲来风满楼,然而高滔滔并没有理会,既没有表明态度,也没有下令调查。 丁丑,罢太学保任同罪法,拨后苑西作院给将作监为料场,罢铸钱监有四。 以天章阁待制范纯仁为给事中。 也是这个月,牛温舒携李庸在五泉县接受耶律洪基赐宴,耶律洪基以牛温舒和谈大功,加三司使,仍知户部尚书。 还是这个月,高滔滔有些暗自后悔没有听从苏油的建议,为了省钱,没有将后宫建设规划得更好一些。 苏轼抵京了,在半路搭乘上了苏油的小游艇飞鱼号。 飞鱼号一直留在杭州,这次是被二十一节度赵宗佑「借」来乘坐,回汴京述职。 东胜洲船队回来了!驻泊杭州! 嵩山号,泰山号,左旋螺号,夜光螺号,还有五艘夔州型,整整从玉黍城带回了价值五千万贯的黄金和白银! 五千万贯! 按照协议,这次收益一半归朝廷,入户部南曹国库,一半归原四通商号,现在属于四通投资局。 四通投资局赵宋皇帝名下的股份,占一半以上,也就是说,这一趟拉回来的金银里边,有一千多万贯是属于刚刚十一岁的赵煦童鞋的私房钱。 但是小破孩的私房钱有一个共同属性,就是永远归慈祥的家长代管,以高滔滔这等自小生长在皇宫的贵人,拿到宫内电报房送来的电报,双手都不禁微微颤抖。 第717页 这是一条黄金航线。 军机处立刻给张散发报,要求加强对日本宋城的控制,那里是大洋循环航线的重要出发地。 这些金银如果一下子全部投入市场肯定会出问题,因此苏油奏请将之存入皇宋银行金库,作为国家货币发行的准备金。 如此一来,国家货币准备金便可以用金银作为储备,铜禁可以解除了。 这次考察比扁罐他们那次详尽得多,除了金银,还有各种物产,其中就有橡胶。 赵宗佑还带回了几个部落和城邦的土人,要在新年大朝会宣德门外的蛮夷里站班。 半年时间的考察,让宋人摸清了玉黍城周围的势力分布,那是一片大到不可思议的大陆。 一千五百人,分别在温华、嘉福、金山、玉黍、檀山建立了五个军州,开始修城屯田。 四峰岛因为冬季过于寒冷,被赵宗佑放弃了。 加復城因为名字太难听,被赵宗佑无情地剥夺了扁罐的命名权。 不用担心遭遇敌人,因为那里的敌人实在是太弱了。 其中温华、嘉福、檀山,将是今后船队的补给休憩地,金山和玉黍将是主要的矿藏开发地。 司马光感觉自己已经有些跟不上这个时代了。 华夏一族在自己这片多灾多难土地上,为了解决民生,艰难奋进了上千年。 从大禹时期就治理黄河,将沼泽变成稻田,将高山变成梯田。 为了一口粮食,华夏人用了百倍的努力,凿通了数千里的运河,开出了无数的沟渠,建设起了无数的水利工程! 然而在南海有自己就汩汩冒油的油田,有刨开地表就是高品位的锡矿、铁矿、煤矿,东胜州有含银一半的矿脉。 南海有一年六收的土地!东胜州有亩产七百斤的口粮! 华夏一族如此艰难,都能创造出这样辉煌的文明,他们如此得天独厚,本应该躺赢才对,怎么敢那样偷懒,还在拿着石器木棒互敲?! 苏油对此倒是没有什么怨念,还恭维了司马光一句:「因为他们那里没有用圆木做警枕,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学士啊……」 司马光满脸涨红:「明润你又闹什么?!」 苏油说道:「司马公,食少事繁,以孔明之智,尚且不免,这眼看就要年底了,该好好休息的时候,就好好休息。」 司马光不以为然:「死生命也,王事岂容懈怠?对了,大朝会礼仪你要注意,文公、介甫公不在朝中,你就是朝臣班位第一人。」 苏油这才反应过来,按照官位,如今他是朝官当中最高的,宗室之下第一人:「哎哟这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站班第一人,我不会啊?」 「你不是有宗兄吗?让他教你。」 苏油吓得心肝乱跳:「要不我跟扁罐一样,转到右班去?」 别说司马光气了个倒仰,连吕公着都气得吹鬍子瞪眼:「你敢!我朝未有过右班宰执,你敢给我转右班!」 这是几乎就是明说明润你就是下一任宰相了。 苏油还是有些慌:「要不……我称个病?」 「胡闹!」司马光这么好的涵养都不禁想骂人:「大朝仪你就那么怕?昨日我询问陛下,陛下都跟我保证说他到时候一定做好!」 赵煦?!十一岁就被你们残忍地拉出来做人样子,你们还好意思说嘴? 不过想到赵煦到时候孤零零一个人在台上做样子,苏油终于不忍心,有自己在下面,起码赵煦心里会好过一些:「那等散朝我去询问下宗兄。」 吕公着说道:「今年自冬不雪,明润一直所言的灾变……」 苏油说道:「这的确是一个问题,我也正想要告知吕公,根据气象资料,来春我朝北部恐怕会有旱情。」 「大宋对抗洪水的部门,有都水司、河渠司,然而他们对于旱情却没有管理之权。」 「说句不好听的,他们巴不得年年大旱,永远不雨,这样就永远没有河情的压力了。」 吕公着好气哦:「明润你这叫什么话?!」 苏油摊手:「话虽然丑,可是从其职务职能来说,的确就是如此啊?因此我觉得,朝中应该有一个部门,专门负责统计气象资料,防备水旱灾伤才行。」 「交给都水河渠,他们从职责出发,只忧雨大不忧雨小也是常情,光斥责也没用的。」 吕公着这才反应过来苏油提醒的是制度规范,不由得点头:「是这个道理,雨旱关系土地墒情,那应该归户部。」 第一千四百九十三章 大爆款 苏油说道:「对,所以首先要确定职责,有人做这事儿,然后由他们督促州县,备灾抗旱。」 「其实抗旱如今不难,只要朝廷肯做事,剩下的用理工之学便能解决。」 「如何解决?」 苏油说道:「如今全国地下水都非常丰富,除了陕西部分地区,其余地方地下水位也都很高,可以大规模推广风力机井,畜力机井,以及河流水力汲水机械。」 「还有从东胜州过来的抗旱高产作物,可以官给种子,安排官田户栽种。」 「机械在相州已经非常成熟,作物在两位长公主和我庄上已经摸索出种植方法,朝廷可以拨出一笔经费来料理此事。」 司马光问道:「还来得及吗?」 第718页 苏油说道:「来得及,商州、兰州、郑州、徐州、郓州的工厂都有此能力,解决北部旱情能够完成。」 「我回京之前路过郑州,跟石家交代过此事,半年下来,机井设备已经备下了三千套,锅驼机也有五百台。」 司马光感到惭愧:「四年丰积,天下欢愉,只有明润不断提醒朝野备灾,还做下这么多准备。」 「九月河北大水,所幸各地物料充分,未成大患,今冬旱情若不缓解,来春必定遭灾。」 「范文正公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者,舍明润其谁欤?」 苏油赶紧谦谢,说道:「先帝捐天下,陛下新立,眼看着就要改元。司马公和吕公也是新入朝中,要是能做到有灾无伤,其意义不仅在农事。」 「我猜谏议必然会有章奏,如何控制影响,惟劳二公思忖,我先去找宗兄了。」 司马光看着苏油的背影,对吕公着说道:「理工之学,如端有大用,能让大宋做到灾而不伤,岂非至仁之学?」 吕公着摇头:「君实此言过了,别忘了理工也搞出了神机铳霹雳炮,大用之学我承认,至仁之学就不一定了。」 「只看用它的人,心中所存之善恶,明润心心念念推广伦理,以理工证理学,以理学正理工,怕就是担心精通理工之人,不识天理人情之道。」 「我到现在是越来越佩服八公、龙昌期、张赵二人,他们对培养明润的性情是下了大功夫的。」 「故而此子仁厚谦沖,每以天下为己任。」 「否以明润之智,若是作奸犯科,你我能察?」 「君实你敢想像,若吕惠卿、蔡确那般人,而有明润之能,他们会将大宋天下,变成什么模样?」 司马光嘆息:「如今我算是知道,伯淳临别谆谆告诫叮嘱,让我莫使明润摧折的深意了……」 …… 宜秋门,苏宅。 苏辙成了右司谏,苏轼成了礼部郎中,大家终于团聚到了一起。 两人官序不高,接近年末,已经进入了幸福的假期。 很大的一家人,宜秋门小宅子根本安排不下,因此二人就打起小么叔的秋风。 大些的孩子安排在可贞堂学习,其余家属从人安排到京周三处庄子。 二十七娘考虑在京中买一处大宅院,不过汴京城里的房子不好买,店宅务还没排出来合适的。 苏油将李寡妇家小二叫来跟他交代了,有合适的就及时来通知,这种事情,让蔡京关照,可能都不如李家小二这种衙门里的京中老油条好使。 大苏回京是文化界的盛事,每日里宾朋络绎不绝,以他的薪水根本不够支使,都是在方知味挂帐,从四通股份的红利里勾销。 苏油捐出财产的举动让苏轼苏辙颇为震撼,但是苏油却制止了他们效仿。 苏轼虽然什么都不管,但是苏家这一支现在在丝麻纺织业上的地位很高,而二十七娘更是持家有道,瓷器和琉璃器的进项非常可观。 四通下一步分拆就是轻工业,眼看着就要近了,苏油的意思,是让王闰之掌控苏家丝织业,二十七娘掌控苏家苏家瓷器和琉璃器产业。 史家已经看不上这两样产业了,史洞修是老财迷,又是老金融,掉进钱窝子里边就出不来,觉得用钱赚钱的金融业,让自己更幸福。 眉山江卿世家经过三十多年的捆绑发展,全都已经成了大财阀,而到如今也出现了分化。 苏家放弃了巨大的利益,重新收缩回了眉山,对蜀中的影响力却更是加强。 还有一些分支,则进入大宋新开发地区分散枝叶,是敢吃螃蟹的第一帮人,得到的红利自然丰厚。 本宗则是走上仕途,诗礼传家,为国效力,现在有成为世宦的可能。 大宋朝能连出三个宰相的家族,一个指头都数得过来,目前即将成功的就一个吕家。 而苏油和大小苏,是当年仁宗说过的「三宰相」,现在起码苏油的一个宰相之位已经预定,苏辙在真实歷史上也曾经干的不错,大苏嘛,嗯…… 不过苏油家嫡子扁罐已经转了右班,今后也有可能转化为石家那样的勛贵。 石家如今彻底完成了重大转型,重新成为了顶级勛贵,因为理工之道,让石家和高家的合作非常密切。 高家出了一后两使相,石家也跟着水涨船高,石富、石鍮、石勇,已经可以保证石家接下来几代的安稳。 程家也很勐,家中子弟出仕的不少,八娘的夫君程正辅,已经做到了府级官员,接下来可能入路转运司当副手。 产业方面,印刷出版是程家的大宗,和苏家关系也最紧密。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苏家一门学阀,在文化产业方面的影响太恐怖了。 和皇室关系也不弱,程家不少子弟在皇宋银行和印钞厂担任要职。 整体看上去,就史家稍微弱了一些,然而史家却是当年赵顼和苏油安排在皇宋银行,监督大宋官员尤其是宗室和赵顼那两位皇兄资金流向的钉子。 可以说,眉山江卿到了今天,或明或暗,已经在大宋举足轻重。 不过今天说不着这些,因为大苏一直闹着要苏油给他安排一顿美食,以慰数年外放之苦。 苦你个头!自找的!何况又不是没钱,是装穷! 第719页 苏轼就不依了:「小么叔你要讲道理,我那是装穷吗?我那是自责自省。」 苏油冷笑:「自责自省须得有收穫才行,你有吗?」 苏轼愣了一下,然后诚恳地说道:「我自责自省了这么久,真没发现自己有啥大错。」 苏油都给这回答整蒙了,愣了好久,然后哈哈大笑:「随你吧。走开别耽误我调制好东西!」 来到大宋眼看着就要三十九年了,苏油直到今天,才终于有机会制作川菜当中的巅峰之作。 这项神圣而奋斗终身的事业,眼看就要圆满了,苏油往锅里抖豆瓣酱的手都不利索。 豆瓣酱加了辣椒,终于变成了后世真正的豆瓣酱的模样。 菜油也来之不易,整整寻找了十五年,培育了十五年。 周小厨在一边打下手,见到苏油这般模样,也不由得胆战心惊,国公爷这是要整爆款!大爆款! 「菜油先一斤炼熟!牛油六两切成小块!豆瓣六两剁细!干辣椒六两入沸水锅中煮约两片刻后,捞出绞细成茸,即成糍粑辣椒!」 「知道了!」周小厨开始动手。 「生姜拍破!大蒜去皮剥成瓣!大葱挽结!冰糖敲碎!」 「领命!」 「八角、三奈、桂皮掰成小块!草果拍破!」 「得嘞!」 「炒锅摆上,中火炙锅!」 「好!」 「倒入菜油烧热,放入牛油熬化,投入生姜、蒜瓣、葱结爆香,接着下入豆瓣和糍粑辣椒!」 「然后呢?」 「转用小火,慢慢翻炒,我去配药去!」 「呃……药?」 第一千四百九十四章 火锅 家中书房边上有另一间书房,那个房间是石薇的研究室,一面墙都是小抽屉,里边装着各种中药。 苏油登上带滑轮的梯子,扶着药柜扶手自由进退:「八角……三奈、桂皮……小茴……草果……紫草、香草……香叶……公丁香……」 等到从药房出来,整个宜秋门苏宅已经被浓郁的辛辣香气笼罩了起来,周小厨还在抡胳膊:「国公爷,还要多久?」 苏油说道:「还要一个钟头,你继续啊,不准偷懒,锅底不准干煳,否则唯你是问!我去吊汤。」 之所以要来宜秋门做这个,是因为隔壁周大家的跟屠户那里有门路。 猪棒子骨、牛棒子骨洗净后敲破;鸡爪骨洗净;生姜拍破;大葱挽结。 先将猪棒子骨、牛棒子骨、鸡爪骨入沸水锅中焯一水,捞出放入清水锅中,加入生姜、大葱、料酒。 用大火烧开后,加入周大家剔火腿的一些碎皮碎火腿边料,用纱布包上几条鲫鱼,放到锅里,转用小火熬起来。 院子里边的香味变得丰富起来,周大家的假装收风萝蔔,从墙头上冒出脑袋来偷窥:「探花郎你这又是在做啥呢?又香又辣!」 苏油在锅边打渣子:「还有好一阵子呢,这东西等闲吃不到的!我要的东西你都找来了吗?」 「找来了,等你指点料理呢!」 大锅里的清汤渐渐开始发白,趁着熬汤炒料的功夫,苏油去周大家收拾食材。 食材在周大家的眼里那是相当的反动——鹅肠、毛肚、黄喉、腰子、兔耳朵、猪脑花、鸡胗、肥肠、鸭血、鳝鱼…… 好些在屠户那里基本都是赠送,幸好周大家的还要了牛骨、羊肉、猪腰柳、猪五花,不然都不好开这个口。 这些东西打理起来其实很麻烦的,比如鹅肠要用筷子棱刮去油脂,黄喉有四层,只取一层,兔耳朵要只取脆骨,腰子要挑去骚筋…… 周围邻居都来帮忙,苏油指挥周大和几个放假的半大小子干这些,周大家的组织婆姨们剁肉馅,做香菜肉丸子,炸丸子,炸酥肉…… 今天宜秋门苏家周围左右和对面的邻居,苏油跟他们说了,晚饭别做,大家一起吃好吃的。 这也是没办法,苏油贪吃,足足等了三十多年才凑足食材调料,他啥都想配,这配菜种类就有点多。 东西多了,一家人就吃不完,解决办法很简单,那就是多拉几家。 教会大家处理食材之后,苏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又熘回苏宅指挥周小厨。 炒料和汤料已经弄了一个钟头,豆瓣水气开始炒干、香气四溢。 辣椒开始有些微微发白。 让周小厨拣出锅中葱结不用。随即下入八角、三奈、桂皮、小茴、草果、紫草、香叶、香草、公丁香等药材,继续用小火炒约二十来分钟,至锅中香料色泽变深时,下入冰糖、醪糟汁,用小火慢慢熬煮。 待到醪糟汁中的水分完全蒸发,将锅端离火口,加上盖,闷焐锅中原料至冷却,底料总算是搞好了。 另外一边,汤色开始变得乳白,李小二打门口拉来一辆小车:「探花郎!菜来了!哇什么东西这么香!」 现在的汴京城,青绿蔬菜可比肉便宜不了多少,尉氏冬庄大棚菜几乎都被权贵官员们包圆了,不过苏家庄子上不缺这些。 苏油正拿大勺子尝汤味,闻言放下勺子:「拉周大家去,叫女人们摘菜!」 一车新鲜蔬菜,有菜头,冬瓜,莲藕,四季豆,番茄、青笋、白菜、南瓜、高笋…… 本来周围邻居也各自提供了一些食材,算是凑份子,豆腐、腐皮、笋干、菜干、粉丝、豆芽…… 第720页 对门俩爱下棋的老头家中子弟在衙司行走,还送来了几个午餐肉罐头。 剩下的,周大家的放出豪言,风萝蔔管够! 待到见到这一车,院子里的婆姨们都惊喜坏了:「哎哟这些在冬日里都是贵人们才吃得上的!」 好些东西婆姨们还不认识,听说是扁罐少爷从万里之外带回来的,比如马铃薯、南瓜、番茄,一个个跟看珍宝一样拿着观赏。 菜到齐了,那就可以开始准备。 锅子也古怪,脸盆一样的大铜锅六口,底下可以放碳,中间还有一根柱子走烟。 干辣椒、花椒投入炒锅内加菜油炒香,随后分别撒入六口火锅当中,加底料,加汤料,然后在周大家院子里摆了六桌。 底料里边的香料已经和辣油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现在热汤一冲,满院子飘香。 桌上锅子周围摆起了各家凑的盘碗篮子,盘碗里是肉,篮子里是蔬菜。 苏油将家中的几坛葡萄酒搬了来,大家一起在周大家开吃。 之所以要在周大家吃,因为苏油知道这东西是祸害,吃一顿之后,家里几天这个味道都散不走。 与其二苏遭殃,不如祸害周大家。 大家其乐融融坐在一处,苏油端起酒杯还准备整两句,大苏已经将鬍鬚架子夹了起来,袖子一撸:「各位高邻,先吃!」 众人早就等得不耐了:「对对对,先吃先吃!」 喂!知道怎么吃吗你们?!早知道不给你们打好香油碟子了! 见到周大家的已经拿出勺子想要盛锅里的汤喝,苏油赶紧制止:「停!」 好些人筷子停在了半空,扭头看向主桌,苏油才拈起一片毛肚:「先看清楚!跟着我做!」 将毛肚放入沸腾的锅子里,烫了大约三十秒,这才提起筷子放到蒜蓉香油碟子里晃荡了一下,拈起来放入嘴里。 毛肚鲜脆的口感与火锅浓郁辛辣的香气在口中爆炸开来,苏油的眼泪都涌上了眼眶里:「三十八年,终于吃到你了……」 苏轼也照猫画虎地涮了一块毛肚,蘸了香油拎起来,感觉要完全模仿小么叔有难度,情绪一下子酝酿不起来,小心问道:「呃,小么叔,我光吃不哭,也没啥问题吧?」 「嗨!」苏油赶紧将毛肚咽下,挥着筷子:「这个吃法叫涮烫,其中毛肚、鹅肠时间不能太长,然后要先吃肉菜,再吃素菜。」 「豆腐、鸭血越煮越嫩,可以比平常多煮一会儿。」 「这个汤不能喝,还有叶子菜大家别轻易尝试,裹辣油太辣,怕大家受不了。」 「香油碟子很重要,能够去火……呃,差不多就这些了,开吃!先捞锅里的丸子酥肉午餐肉!」 大家早就等得不耐了,听苏油一声号令,立马开动。 考虑到汴京人民的接受程度,加上辣椒精贵,种子都被抠了出去,整体还能接受。 苏轼一片毛肚下肚:「香!太香了!这个实在是不错!」 苏油对肉食兴趣不大,在锅子里捞玉兰片:「怎样?对得住你了吧?」 苏辙笑道:「冬日里边,三五好友围坐一桌,边烫边吃,顺便饮酒赋诗,委实快哉!」 苏轼说道:「当年我们路过渝洲的时候,当地名士王道矩请我在一江舫上吃过一道菜,跟小么叔这道类似,说是巴人的吃法。」 「但是用的是几种江鱼,不过滋味也是不错的。」 「当然色香味都远逊面前这道,而且锅里边没火,吃到一半还要端下去重新热过。」 苏油顿时明白了:「那是一种吃法,叫冷锅鱼,改天咱再弄!等下,为何我们一起过渝州,这好事儿都没我的份?!」 苏轼呵呵装傻:「那时候你不是只顾着刷题,叫都叫不下船?诶鳝鱼哪儿去了?下下下赶紧下……」 下了鳝鱼,和苏油喝了一杯,苏轼夹起鹅肠烫起来:「扁罐今日怎没过来?」 苏油说道:「扁罐要给陛下护卫伴读,这东西味道大,吃过上值,怕把陛下熏着。」 怕把小破孩馋哭是真的,这东西里边很多辣椒药材,要是赵煦闻到味道禁不住诱惑,不经审查就乱吃,跑肚窜稀,都是苏油的罪过。 第一千四百九十五章 政治正确的料理 苏辙说道:「明日我们就起身去尉氏,今年小么叔怕是要留在京城了。」 苏油点头:「今年情况特殊一点,不回就不回吧,扁罐怕也一样。薇儿带漏勺回去就行了。」 苏轼嘆道:「朝廷终未安静……」 「兄长慎言!」苏辙看了看周围,见大家都在欢快地烫火锅,才低声说道:「兄长你怎么还是老样子?这种话也是在这场合闲聊的吗?」 苏油冷笑一声:「就是,外放几年一点长进都没有。」 给苏辙夹了一块牛肉表示奖励:「司马公与你二人交情更厚,他那里,你们得去劝劝,前天还找我聊商周文字和学校,事无巨细都在关心,一天下来,要读几百份奏疏。」 「司马康说他每日要熬夜到子时,我曾以诸葛亮食少事繁相劝,他却说什么死生命也,不管不顾。」 「那种搞法,对身体大不利。」 苏轼嘆息:「十五年远离朝堂闭门着述,对朝中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司马公这是要一下将自己十几年的思考用完。」 第721页 苏油说道:「国事岂可用急?否则不就成了介甫相公一般?」 苏辙说道:「我们一定劝说司马公,小么叔放心。」 大家将锅里的午餐肉、酥肉、炸丸子等存货捞得差不多后,苏油一边往锅里下笋、菇,一边对苏轼说道:「听闻辽人的贺登极使,在子瞻手里吃了瘪?」 苏轼吃得渐入佳境,正在疯狂烫毛肚:「呵呵,不是什么大事体。」 辽国这次派遣的贺登极使刘霄是辽国难得的文才,路上就不断用文学刁难引伴,到了汴京,司马光听说这次辽使有些倚才傲慢,正好大苏已经是礼部郎中,便命大苏奉陪。 刘霄以大苏文高,思以文字困之,安排陷阱,让中介官问大苏道:「敢问待制,世间可有绝对?」 大苏故意回答:「应该没有。」 中介官说道:「北地知道一个上联,却是难以对上。」 大苏说道:「敢闻。」 中介官道:「三晋韩赵魏。」 大苏一脸的不好意思:「要是说我能而你们不能,也非所以全大国之体,『四诗风雅颂『,天生对也,要不你们先拿去?」 刘霄出使之前,先「遍国中无能属者」,之所以挑出这一个来刁难,是因为他认为天下无人能对上。 联语中的数量词,一定要用数量词来对。 上联用了个「三」字,下联就不应重复。 而「三晋」之下只有三个字,那么无论用哪个数目来对,下面跟着的字数,「必犯其上一字」,因此是绝对。 苏轼对上的原因,却原来《诗经》中「雅」之一部,又可分为「大雅」和「小雅」。虽然是四诗,却也只有三部。 刘霄不禁大为嘆服:「妙极,不想夫子如此轻易对上了。实在让人钦佩。」 出来与大苏相见,安排宴席。 两人喝酒不一会,苏轼说道:「刚刚又琢磨出来一个——一阵风雷雨,也能对上。」 夹了一筷子菜:「诶,又得一个——两朝兄弟邦。」 等放下筷子:「嗯,还可以对:四德元亨利。」 刘霄都给整蒙了,现在赶紧抓住漏洞问:「《周易》干卦四德,乃是元亨利贞,怎么夫子漏却一字?」 大苏说道:「最后一字是先皇圣讳,臣子岂能随口念出。」 宋仁宗名叫赵祯,祯、贞同音,属于「圣讳」,故而大苏删去一字是有理由的。 刘霄不服也不行了,拱手道:「夫子才称天下,实伟良也。」 至此乖乖夹上尾巴,不敢闹腾了。 话题转入文事,大家都笑司马公派大苏去对付辽使,的确是有些胜之不武。 苏辙沉吟一阵,也笑道:「辽人无知,我还可以对——七曜日月星。」 这个对也不错,七曜乃日月水火木金土,除了日月,其余都是星,一点没毛病。 苏油也笑:「我也能对——九章勾股弦。」 说完用筷子指着火锅:「还有这里——一锅麻辣烫。」 苏轼不由捧腹:「妙极妙极!不品尝不知道,但凡品尝过,都知道当属此对最佳!哈哈哈哈……一锅麻辣烫,好!」 毫无疑问,麻辣牛油红锅,是迄今为止大宋将香料、食材、烹饪方法结合得最完美,最符合宋人饮食习惯的美食,深得首届品鑑会所有人的一致好评。 而苏家人涮锅谈笑对绝对的故事,也传遍京城。 大家一边取笑辽人孤陋寡闻,一边赞嘆苏家人文才真真儿的……啧啧啧,豪横! 火锅后遗症,就是次日苏油上朝,到临散朝时高滔滔问了一句:「司徒近日可是有什么喜事吗?」 苏油愣了一下:「没有啊,拙荆携犬子苏轭去了尉氏,苏轶在每日在后苑将作提举工料,近日家中倒是甚为清净。」 说完想到一点:「太后是想问苏轶的婚事?倒也不急在一时。」 高滔滔说道:「司徒一向清雅,好像从来没有薰香的习惯,今日倒是有些不同。」 嗨!苏油这才反应过来:「这是臣昨日为大苏接风,置办的一道料理叫火锅,因其滋味浓郁,吃过后身上难免带上味道。」 「哦?」 呃,忘了如今宋人对薰香的痴迷程度了,苏油只好躬身:「昨日臣请宜秋门几家邻居一起品尝过,都说不错,这就回去拟进需用器物和料理之法,呈与宫中。」 高滔滔赶紧制止:「司徒三朝元勛,社稷重臣,岂可行此?」 又道:「梁惟简。」 梁惟简赶紧答应:「太皇太后。」 「你随司徒去取来。」 「是。」 这就是解决办法?苏油傻愣在了当场。 我送都不行,你抢才可以,什么毛病?! 苏油的涮肉白锅之前就被几位长公主家偷了去,到现在已经发展出了好多锅底,虽然都是白味,其实味道也不错,例如酸萝蔔老鸭锅底,茅草根老鸭锅底,酸菜鱼锅底,豚骨锅底,牛肉高汤锅底,羊肉高汤锅底等等。 考虑到宫里对麻辣香锅的接受程度,苏油将火锅设计成了鸳鸯锅的模式,一红一白,算是买个保险。 还附送了一个番茄牛腩锅底。 春,正月,庚寅朔,朝紫宸殿,诏改元。 大宋进入了元祐元年。 赵煦虽然刚满十一岁,但是在朝会上表现得很好,举止动静都非常得宜,也让官员们非常满意。 第722页 朝会由韩缜主持,苏油作为班序最高的文臣,负责宣读第一篇,也就是代表群臣给太皇太后和赵煦歌功颂德,献上祝福的颂表。 苏油太忙,文章是请家中大鬍子枪手写的,代价就是一盆新款冷锅鱼。 颂表宣读后还被各大报刊转载,士林公议,小苏探花的这篇颂表,不但文辞华美,还言之有物,展露朝局布新之意,比王珪的「至宝丹」,立意要高出一筹。 朝会因为还在一年丧期以内,因而比较简单,不算大朝。 不过下午百官宴会上,一道小汤锅倒是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此次朝会后赐宴,礼部置办了番茄牛肉丸子小汤锅。 宋承火德,尚赤,燃炉的红色番茄菜式不光光是美味这么简单,还有政治象徵意义。 番茄牛肉丸子小汤锅,做法是将玉米段,番茄酱,兰州黄焖牛肉丸子罐头放到一口锅里熬煮,之后加入新鲜土豆片和黄豆芽料理而成。 做法简单,保温,滋味丰足,食材新奇,政治正确,在正旦朝会上立刻得到了百官们的关注。 东胜州的作物经过这一整,让两制上的官员都有了亲身接触,而且番茄、玉黍和土豆的味道非常不错,之后的问题就不再是推广问题,而是物以稀为贵,价格一时半会儿下不来的问题。 加上玉黍和土豆抗旱的特点,京畿三路的官员积极性被调动了起来,大家纷纷到尉氏取经,种植问题已经不用苏油再操心了。 在朝会前还追加了一个任命,静海军节度使,日南郡王赵宗佑,为开府仪同三司。与之前高密郡王宗晟、汉东郡王宗瑗、华原郡王宗愈、安康郡王宗隐、建安郡王宗绰同例。 又因东胜州建城、考证航线、带回大量金银、作物,使节的功劳,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为元祐一朝第三个使相。 第一千四百九十六章 抗旱 王岩叟奏赵宗佑乃宗室郡王,皇帝亲长,不宜远涉风涛,且东胜洲虽有利益,然所产者不过金银、作物。 如今作物品种大宋已然尽得,而金银其实无用,不当为帝王所好。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百姓的航海水平可比不上朝廷的舰队,必然会连绵不断地赴死。 不过这种奏章能够抵挡得住金银的诱惑才见鬼了。 高滔滔留中,解释说大宋开东胜州,不是为了什么钱财,而是为了考三代之治,齐商周之民。 宣仁德,易风俗,哪怕远在万里之外的遗民,那也是华夏一族,岂能不管不顾? 这理由一下就堵住了台谏的嘴,太特么伟光正了。 台谏没声了,高滔滔立即命龙海生提举元祐元年东胜洲海事,命张散在日本宋城扩大城池港口,二十一节度换人的的意见倒是被採纳了,改由邵伯温为东行使,准备出航。 …… 宝慈宫偏厅,高滔滔正在训斥朱德妃。 朱德妃入宫后初为神宗侍女,后来生了赵煦、赵似和徐国公主。 可以看得出,赵顼对她是相当偏爱的。 朱德妃温柔恭顺,对高滔滔,向太后,一向都毕恭毕敬。 神宗的灵柩前往永裕陵,有朱德妃护送,途经永安时,当时知河南府大臣韩绛,亲往迎接。 送灵柩的队伍很长,朱德妃走在后面,韩绛也同样将朱德妃纳入迎接之列。 朱德妃回宫之后,高太后垂问神宗的丧礼,朱德妃便将一路的见闻讲给高滔滔听。 开始都还好,当讲到韩绛守礼谦逊,迎接她的时候,高滔滔勃然变色:「韩绛乃先朝大臣,你怎能受他的大礼?」 朱德妃吓坏了,赶紧淌着眼泪向高滔滔谢罪。 次日,中书舍人郉恕,以本官权发遣随州。 郉恕的作为苏油能理解,任何时候,都有想要多分得一点蛋糕的人。 在如何对待朱德妃的问题上,朝廷中也有不少意见。 有人想趁机拍高太后马屁,打压皇帝生母的等级,以凸显垂帘的太皇太后。 也有人想着将来终究是赵煦掌权,主张尊崇朱太妃,以显示天子的孝道。 而蔡确邢恕等人,则是为了自保,寻找政治势力投靠。 于是邢恕给高公绘出了个主意,告诉高功绘,上书乞尊礼朱太妃,为高氏异日之福。 高滔滔非常具备政治敏感性,在她安排的后宫等级序列里,顺位是自己、向皇后、朱德妃。 利用赵煦生母事实拔高朱德妃的地位,无疑会改变现有的后宫格局,接着影响外朝格局。 于是高滔滔将高公绘叫进,问道:「以你的文采,写不出这样的东西,老实说,是谁为汝作此书?」 高公绘都傻了,他以为这该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不料惹得高滔滔如此生气,不敢隐瞒,把邢恕供了出来。 御史台一直在寻找机会弹劾邢恕,不过都是鸡毛蒜皮,现在邢恕一项「游歷权贵,不自检慎;心怀叵测,侥倖自图」的罪名,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了。 于是本来已经到手的一个中书舍人,被「罢其新命,并黜之于外」。 高滔滔这手,明显是敲山震虎,有震慑那些想要投机朱德妃的人的意味在里面。 而邢恕也不仅仅是一个邢恕,还代表着一个派别开始被清算和驱逐,御史们认为立功的机会来了,立即开始上章。 第723页 甲辰,王岩叟奏:「自冬不雪,今涉春矣,旱魃为灾,变异甚大。陛下于天下之大害,朝中之大奸,已悟而復疑,将断而又止。」 「大害莫如青苗、免役,阴困生民,又有茶盐之法,流毒数路。」 「大奸莫如蔡确之阴邪险刻,章惇之谗欺狼戾。陛下乃容而留之,此天心之所以未祐也。」 朱光庭也上奏:「蔡确、章惇、韩缜,不恭、不忠、不耻。 议论政事之际,惇明目张胆,肆为辨说,力行丑诋。 确则外示不校,中实同欲,阳为尊贤,阴为助邪。 缜则每当议论,亦不扶正,唯务拱默为自安计。 愿罢去确等柄任,别进忠贤以辅圣治。」 苏油立即上书反对:「御史奏事当求公允。 如光庭所言,是持异论者不容。 言者亦罪,默者亦罪,不言不默以苟安者亦罪,至考究心迹。 岂非所废蔡确六议之条,而实行之?」 「御史奏劾,当为逆法之奸,舆论不容。 既引灾异,则尤须督奏抗灾不力,懈慢民事者。」 「于今旱情渐滋,斯所论者,必曰陛下德之崇未至于天欤?业之广未及于地欤?政之大者有未举而小者无所系欤?刑之远者或不当而近者或倖免欤?」 「君子有未用而小人有未去欤?大臣失其职而贱者窃其柄欤?」 「直谅之言罕闻而谄谀者众欤?德义之风未着而赃污者骋欤?货赂或上流而恩泽不下究与?责人或已详而反躬有未至与?」 「夫必言有是数者,然后可以召灾而致异。」 「而臣亦可谓乃朝中清和渐失,纷争渐起之相。」 「论议纷纷,于旱何益?是坐而论道,未若一瓢也。」 苏油的奏章写得很明白,直接提前将御史台每逢灾变的惯用招数先列举出来,意思是这般陈词滥调换成我来说,老子能够保证比你们说得更加全面完整。 旱灾之前,求你们干点正事儿吧! 高滔滔还是留中,皆不报。 丁未,以集贤校理黄廉为户部郎中。 黄廉是司马光吕公着旧交,老台谏出身,之前处理吴居厚等案件,秉公而断,并没有过度扩大打击面,也只用证据说话,功过分明。 虽然处理结果让苏油不太满意,但是至少过程做到了程序正确,苏油觉得这人算是保守派里边起码懂得「组织纪律」的人物,于是举荐他回御史台。 然而御史台的人已经满了,司马光和吕公着,以其提举河东路保甲六年,河东军民德之,治状素有所闻为由,同意了苏油的推荐,给黄廉升官,不过丢去了户部。 己酉,诏回赐高丽王鞍马、服带、器币有加。 鑑于河西、青唐已然平定,罢陕西、河东元丰四年以后,因为军事问题而增置的官局。 癸丑,太皇太后躬诣中太一宫、集禧观祈雨。 农耕国家最大的祈福就是风调雨顺,《宋会要》里,特意记录有乞雨的一整套规范和仪式,从国家到地方还分出了等级。 不过今年的旱情其实并没有带来多大的影响。 御史以天变要求蔡确、章惇、韩缜去位的企图,被苏油轻松狙击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旱情造成的后果不严重。 其中锅驼机与机井的贡献相当重要。 苏油也随太后辇驾侍奉,从城北回来的路上,太后还特意绕道,到洛口渠观看了锅驼机水力设备的工作方式。 锅驼机如今的功率也在疯狂提升,一台锅驼机可以带动一个高高的架子,称之为「天枢」。 天枢架其实就是一个动力连接设备,又可以带动洛口渠五台螺旋筒汲水机汲水。 旱灾之所以是旱灾,是因为水到不了地里,并不是真的没有水。 开封府守着一条黄河,一条洛汴渠,水还是有的。 不过今年的渠口水量明显不如往年,要保住开封府北面十几万顷耕地不减产,保证渠水供应就是必须的。 苏油的做法从来都是尽量化害为利,趁此机会大力推广锅驼机、机井、抗旱作物。 但是玉黍跟土豆却不是一下子就能推广开的,因此京周诸路还是以莱山一号为主,玉黍和土豆更多是在官田的坡地瘠田上栽种。 自打王安石去相之后,司农寺就不再是国家改革政策的制定部门,重新回到了大宋农科院和农田计划署的正常定位上来,司农寺的官员难得再见到国家高官。 元丰改制之后,司农寺归入了户部管理。 现在高滔滔带着两制上官员一窝蜂来到城北官田,吓得刚刚升任户部郎中,判司农寺的刘嗣心惊肉跳。 第一千四百九十七章 光胫转运 刘嗣在土地庙七子里边算是老实巴交,他的入仕,完全是被章惇绑架的结果。 章惇要平梅山,要开闢湖南湖北,就需要以夔州作为后勤大基地,正好刘嗣当时在夔州为离任的苏油做收尾工作,被章惇抓了壮丁,负责管理后勤。 章惇平梅山,刘嗣出了大力,也给赵顼留下了踏实可靠的深刻印象。 之后仿效两浙开发荆湖,谁都不愿意在那瘴疫蛮荒之地当官,刘嗣也不知道该说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竟然被赵顼点名,成了荆湖南路转运判官,进入了路级干部序列。 刘嗣在那边游说梅山蛮的过程中,认识了当地大族苏方的妹妹苏九儿,两人结为夫妻,刘嗣随即又被转运使蔡烨举荐,成为荆湖南路转运副使。 第724页 蔡烨去后,刘嗣歷任荆湖南路转运使,荆湖南北路都转运使,算是做到了外朝官中的最高级别。 之后开始渐渐有了自己在官场上的人脉,还经过苏油牵线,将自家闺女嫁给西军将领王文郁长子韦昭。 高滔滔垂帘后,非常重视农业,要求两制上官员举荐农业方面的人才,苏油和章惇就推荐了刘嗣。 这就是大宋,没有科考成绩打底,以胥吏入官,刘嗣在外路兜兜转转几十年,开拓良田数十万顷,安定招纳两路蛮夷、移民数十万户,将荆湖打造得有了后世湖南湖北中华粮丝大基地的雏形,才得到大佬的青睐,终于成为了一任京官,户部南曹末位郎中。 这个郎中非常边缘,因为户部的工作很繁杂,掌天下土地、人民、钱谷之政、贡赋之差。 而农业这一部分,主要是掌全国疆土、田地、册籍,还要引导移民垦荒;招抚安置流民;以鱼鳞图册、黄册为根据,抑制豪民兼併;以限田裁异端之民;以树艺课农官;以草地养马放牧;以种器召佃尽地利。 刘嗣负责的工作还在这些之外,属于户部南曹中的一个新部门——技术司。 这是苏油对高滔滔提出的建议,六部独立出一个司,负责推广新方法,新机械,新技术。 除了吏部,其余五部都有。 不过司马光倔强,别的部门都叫技术司,偏偏户部还是按照老习惯,管技术司叫司农寺。 怨念,妥妥的怨念。 不过苏油也懒得计较,反正主持各部这个司日常工作的,基本都是理工人才。 刘嗣屯垦十几二十年,对自己的业务具备非常的素养和自信,虽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是高滔滔隔着车帘相问,刘嗣皆能回答得非常详细,让所有官员都非常满意。 就听刘嗣说道:「锅驼机功效是黄河大水车的数十倍,今年因为河水水位下降,导致近二十台大水车无法发挥作用,不过京周三路依託洛口埽水利工程所得的灌溉水量,其实远比平日为多。」 「这么做的原因,是为了化害为利,将京周三路的水利网络建设得更加完备。」 「以往依靠降雨,京周三路有一半土地,对水利工程依赖不强,兴举工役时,地方官员多有阳奉阴违,甚至罢减阻挠者。」 「今年就不一样了,地方官和百姓们积极性都很高,这里还只是一处临时性的设施,其余各地打出的机井不下百余,都设置在以往水利不及的地方,发挥的作用更大。」 「臣这里有京畿三路水利设施分布详图,敢呈太皇太后懿览。」 高滔滔命张士良取来看了,图上黑色部分是旧渠,红色部分是各州府今年新开的新渠,还有上百处红色的三角形,标示着机井的位置。 而每一处机井,也有红色的线路引出,将整个京畿三路变成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高滔滔对此非常满意:「户部南曹技术司的差遣,爱卿做得细緻。听闻爱卿以堂堂一路转运使,长期在田间地头测量规划,兴修水利,在荆湖都有歌谣传颂?」 刘嗣大窘,躬身施礼:「臣孤儿出身,歷仕以来出没草野,这个……这个浅薄简陋,是百姓胡乱传唱,实在是大失官体,有辱圣听。」 这是《时报》上刊载过的一首儿歌,曾经感动过无数的人。 「转运转运,黔首光胫;湖北荆南,今翻上郡;我将力勤,朝廷莫遣使君去!」 刘嗣在荆湖任转运使期间,引进理工技术,大兴水利,秉承苏油的一贯风格,对夷汉一视同仁,大得人心。 转运使一般三四年就得一换,荆湖百姓听到刘嗣到期就会离开荆湖,痛哭奔号,传唱歌谣,唿吁朝廷不要将刘嗣调走。 赵顼得知后大受感动,又因为荆湖乃新开发地区,夷汉间杂,难于治理,因此准了百姓所请,硬将刘嗣多按在了荆湖两届。 高滔滔见到刘嗣老农一样的肤色,也不禁嘆息:「昔大禹治水,手足胼胝,胫无一毛,三顾家门而不入。」 「爱卿治荆湖十余年,上接蜀中,下引淮南,左顾荆襄,右抚广南,使方圆两千里间,我大宋昔日荒莽之区,至今翻为鱼稻桑麻之地。」 「爱卿之功,不亚苏油开太湖,沈括拓南海。」 「听说你只比司徒大四岁?足见平日是多么操劳。」 「大宋有黔首光胫的转运使,这是大宋的荣傲,官家与朕的荣傲,何陋之有!」 一句话给刘嗣定了性,让所有官员都对羡慕不已。 只要刘嗣今后不乱来,太皇太后今日的评语,足以保刘嗣子孙富贵平安。 不过话又话说回来,要他们以刘嗣现在的模样为代价,十个里边,怕是又有十个做不到了。 …… 回京的路上,章惇逮着机会,与苏油讨论起王安石的《经济论》来。 王安石这部书,是潜心研究十多年之后的心血。 书中从宏观经济的眼光出发,详细分析了大宋这个国家的劳动分工,经济构成,终于发现了一条真理,那就是「社会财富」的概念。 王安石认为,一个国家的经济,取决于这个国家的市场大小,以及在市场和分工的基础上,构成的社会财富在流通中发展壮大的程度。 书中分析了很多方面,认为财富的价值,来自一个个的人,而让每一个人创造的社会财富越多,这个社会就会越加发达和富裕。 第725页 要实现这条,需要劳动者的劳动熟练程度,劳动技巧的提升,需要工具的改进,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知识的传播。 王安石也吸收了苏油和张方平的一些观点,认为生产不光光限制在农业,而应当包括工业和商业。 「四民之业即其田」,这个观念,在这本书里也提了出来。 书中除了对土地租佃、流转、兼併做了深刻论述和反思,同样对货币、商品交换、价格、劳力、薪水、资本、利润、专利,也做了非常详尽的阐述。 而对于货币、银行、金融等方面,则基本援引了苏油和张方平的论述。 书中对很多新兴的经济现象和经济产物,进行了详细说明,包括了国家大型企业如钢铁厂,造船厂的运转模式;大型私人资本企业如毛纺厂、皮革厂、机械厂的运转模式;新兴金融手段如定活期存款,汇票,保险业务等的研究分析;甚至连海外殖民地、捕鲸业、新型牧场、家庭式新式立体农业,都做了论述。 最后得到的观点,就是大宋之所以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根本原因就是提高了大宋每一个人的人均「社会生产效率」。 生产的另一面是消费,作为两任宰执,王安石对国家收入的来源与分配也做了详尽描述,尤其详细地描述了自元丰以来,国家的开源节流的具体措施。 但是书中还是保持了儒家的保守,对苏油让宗室自立,成为「民力」的组成部分,表示了贊同,但是同时又提出了「与民争利」的问题。 而且王安石悲观地认为,这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掠夺。 他认为自己早期新法的失败之处,其癥结就在「取民利与国」。 而现在大宋的经济走势,让他又产生了大宋正一步步走向「取民利与权贵」的担忧。 第一千四百九十八章 新宫 书只写到了这里,当时苏油还没有向高滔滔建议分割四通,「以宗室入四民」;章惇还没有提出「税制倒挂」,「量产为税」。 王安石自己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希望从统治阶级的「仁善」「爱人」等道德要求来解决。 章惇在领悟到苏油的对辽经济手段之后,回去重读此书,越读越是心惊,也读出了很多困惑,因此经常与苏油进行探讨。 其中章惇最反对的就是安石相公关于国家支出这部分的描述,认为安石相公忽略了一个重要方面,那就是国家安全。 而章惇心目中的国家安全,可不光光是保卫国土不被侵犯,还包括了定期打击周边势力组建的军事力量,甚至将此过程中造成的军力损失都算到了国家成本支出上头去。 这娃就是骨子里边的鹰派,这才多收了三五斗,就已经开始萌发后世帝国主义思想和霸权主义的思想雏形,认为大宋周边的势力,凡是不当舔狗者,就该统统杀光。 这又有些过分了。 于是苏油一路又跟他掰扯这个运维成本的问题。 国际外交的手段有很多,并非只有军事一途,军事其实是相当耗成本的一门生意,而且隐患很大,处理不当,那就相当于给子孙埋雷。 比如大宋周边地区,好多地方即便拿下来又怎样? 千年之后都还得扶贫,何况现在? 而且一个四境不宁的国家,想要安心发展是不大可能的,所以这里涉及到一个关于「度」的控制问题。 总之就是既不能如司马鸽派那般,恨不得将国防经费从国家预算中全部抹去,寄希望与别人不打自己; 也不能如秦国西夏那般,走古典军国主义的路子,五百万人口养百万之军,除了对外掠夺征战,别无它途。 国人有一种思想,就是成王败寇,将成功者过度地拔高,失败者过度的贬低。 很多人还不理解暴秦之「暴」何来,其实一眼就能明白。 秦取百越,「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 赘婿在秦代的概念与后世不同,其实就是世袭奴隶。 《云梦秦简释文一·为吏之道》:「自今以来,遐门逆吕,赘婿后父,勿令为户。勿鼠田宇。三世之后,欲士士之,乃署某籍曰故某虑赘婿某,更之乃孙。」 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隶臣」,「隶妾」,「奴产子」之类的奴隶。 还有大量触犯法令由平民转化而成的「城旦」,「刑徒」。 光骊山刑徒就高达七十万,还不包括送往北疆南疆,诏旨永远不得返回的那些,这绝不是一个正常的国家应该有的现象。 当这些力量汇聚成一个「反政府」的阶级,问题就大了,麻烦就来了。 秦朝,奠定华夏一族大一统的基本格局,开拓出后世华夏一族的基本版图和地理生存空间,拱华夏一族消化到大宋今日都还有余,仅仅这一点,就已经可以称之为伟大。 但是却没有必要无限拔高,甚至涂脂抹粉企图篡改歷史真相。 其实就一个「书同文,车同轨」,也不是始皇所创。 《周礼·考工记》里边的规定得非常详细,有如「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 又有如「瓬人为簋,实一觳,崇尺,厚半寸,唇寸。豆实三而成觳,崇尺。凡陶瓬之事,髻垦薜暴不入市。器中膊,豆中县,膊崇四尺,方四寸。」 第726页 大到一个城池,小到一个陶罐,都有标准尺寸的规定。 而这部书,是汉代郑玄,根据春秋齐人留下的六大类三十个工种的工艺标准书整理出来的,真实情况,肯定远早于春秋。 所以标准化也不是秦人所创,车同轨也不是从始皇帝大一统之后,华夏人才开始搞,而是早在周代就已经存在。 只不过后来被诸侯搞乱,到始皇帝再次拨乱反正,利用国家力量重新统一起来而已。 这个功劳需要承认,但是因此就认为秦始皇就是「标准化」的发明者,却又是过度拔高秦人和始皇帝,低估华夏一族的智慧了。 不过这一套说辞只在章惇面前是这样,在司马光面前,却又是强调秦国对「华夏基本盘」的重大贡献,强调秦克西戎匈奴,南狄百越,开驰道一度量,建立都江堰等一系列水利大工程的功绩了。 总之就是不走极端,客观评价。 不过苏油对于章惇能从《经济论》中引申出「解除税制倒挂是解决国家基本矛盾的重要武器」这一论点,又是大加赞赏。 真宰相,果然值得期待。 丙辰,太皇太后诏曰:「原庙之立,所从来久矣。 今神宗既已开祔,于故事当营馆御以奉神灵。 而宫垣之东,密接民里,欲加开展,则惧成烦扰; 欲采搢绅之议,皆合帝后为一殿,则虑无以称神宗钦奉祖考之意。 闻治隆殿后有园池,以后殿推之,本留以待未亡人也,可即其地立神宗原庙。 吾万岁之后,当从英宗皇帝于治隆,上以宁神明,中以成吾子之志,下以安臣民之心,不亦善乎!」 高滔滔的意思是说,如果按照礼制规定,应当单独为英宗、神宗还有自己,营造造祭祀用的宫殿。 但是因为皇宫地方狭小,因此她决定不扰百姓,只将治隆殿后的一片区域加以改造,并且将帝后合一殿祭祀,以节约空间。 这是皇室对国家做出的「牺牲」,不过言外之意,就是要以此换取朝官们对宫室营造做出妥协。 在不增加国家负担,不让百姓拆迁的情况下,后宫如何营造,其他人统统给我闭嘴,少瞎哔哔。 这事情皇家站在了理儿上,要求大家各退一步,群臣也很听话,没一个瞎闹。 于是扁罐和宋用臣开始指挥工匠大兴土木,改造宫殿。 依旧是榫卯结构,不过支柱从木料变成了钢筋混凝土,搭建在浇铸的水泥柱上,算是古今结合。 为了加快营造速度,宋用臣甚至开通了一条直入内宫的小型铁路,别墅建造的时候採用了木板进行暂时分隔,工地与后宫生活分为两个区,互相併不影响。 隔离出工作区后,天师府发动汴京信众取五色土,取土之后浇铸地下室,然后浇铸地上结构,动作非常快。 仅仅用了两个月时间,几栋颇具东方美学的三四层小别墅便建造完成。 接下来就是内装阶段,因为都是按照工业化标准图纸进行,很多木工如门窗一类,在浇铸别墅框架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现在只是个安装问题。 这样的房屋远比以前的老式建筑功能完善,居住舒适,而且建造速度极快。 内装比起房子还要花钱,不过那已经不是扁罐和宋用臣的事情了。 那是画家的事情。 要满足採光取暖,每栋「别墅」的室内空间都没有太大,一般就是两百平米左右,但是因为都在三层以上,加上顶楼阳台,使用面积也多达七八百平米。 别墅最神奇的就是地面,使用黄铜条作为间隔,用萤石、矿物颜料和水泥填充成美丽大方的图案,然后用锅驼机地面打磨设备将之打磨到反光发亮。 在后世不值一提,但是在如今的大宋,经过两位艺术家的创作,每个房间的地面,都堪称一幅艺术品。 加上地毯、墙纸、吊灯、壁炉、以及精美适用的精美家具,海外珍奇的装饰品,这种在传统中加入新奇的设计理念和元素,让过来看过一次的高滔滔非常满意。 赵煦更是恨不得立刻就能搬进来。 经过这样一处理,后宫立刻就变得开阔了起来,有一半的面积可以设计成会所和园林。 为了减少土方量,张敦礼和王诜干脆将一半面积中的一半,设计成了池沼和水榭。 池沼非常现代,深度只有半米,而且全部是石底。 也没多花太多钱,就是将以前的石头地面做了一次沉降,多了管道安装和水泥弥缝。 水域其实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无数个大小水池构成,不过用池上的水榭通道加以遮掩,让人以为就是一个大池。 水池里从苏家尉氏庄子里移来了不少珍贵的彩鱼,还移来了二十一节度原从玄鹄城带回来,之前一直养在金明池的黑天鹅。 岸边有假山、亭台、草坪、花圃,甚至还有一个小村落,村落里还有桑蚕,鸡鸭棚,耕地。 根据赵煦的强烈要求,那里主要栽种了金瓜、玉黍、土豆、甘薯、藜麦。 还养了弄栋牛和印度牛杂交的奶牛,以及赵煦指明一定要有的羊驼。 第一千四百九十九章 循循善诱 此外还弄了一个果园,种植经过矮化的果树。 即便是这样,都还有五十多亩,可以规划成赵煦的运动场。 第727页 这里设计了一个现代化的马棚,养着骐骥院送来的最顶级的名马,还有一个箭馆,一个武备库,一个游戏楼,供赵煦在这里放松心情。 主体工程搞下来,一共花费了不到三百万贯,主要是高滔滔本着「节用」的原则,将宫室原有的木料,地面的地砖,都尽量重新予以了应用。 剩下七百万贯,都是内装陈设和园林花木的花费。 但是其实总体成本并没有这么多,因为宫里这次改建,拆得了大量的名木如紫檀、金丝楠。 樑柱屋廪被节省出来,送到将作监妥为保存,再给内宫做几十年家具都够用。 不过这些苏油都没有再过问,如今朝堂上已经进入了改良新法的白热化阶段,各方势力正在拼刺刀。 司马光从乞雨回来就生了大病,在家中不能上朝,苏油带着苏轼苏辙去看望他的时候,司马光躺在床上,拉着苏油的手说道:「明润!四患未除,吾死不瞑目矣!」 司马光所谓的四患,就是青苗、免役、将官、冗军。 苏油也不知道从何劝起,看到司马光那样也不好多提。 司马光所谓四患,其中青苗是王安石首倡,相当于新法的标志。章惇等人虽然同意改良,但是还想保住这个名目。 而免役法、将官法,总体来说利大于弊,不光是改革派,甚至改良派和保守派中不少人,都认为应当保留。 因此司马光想要完成自己的理想,阻力非常巨大。 这场大病,也不能不说和这些没有关系。 二月,乙丑,命蔡确提举修《神宗实录》,以邓温伯、陆佃并为修撰官,林希、曾肇并为检讨官。 这是程序正确,不过蔡确不敢回京,在半路磨磨蹭蹭写辞呈。 司马光在病中移书三省:「今法度宜先更张者,莫如免役钱。光见欲具疏奏闻,若降至三省,望诸公协力贊成。」 又手书与吕公着曰:「光自病以来,以身付医,以家事付愚子,唯国事未有所託,今以属晦叔矣。」 事已至此,也就不由得群臣顾及司马光的身体了,纷纷前往探望,力图说服他不要这么做。 中书舍人范百禄首先到访:「熙宁免役法行,百禄当时知咸平县,开封罢遣衙前数百人的时候,老百姓都感欣幸。」 「之后有司求羡余,务刻剥,免役法才产生了弊端。如今其实只要逐渐减免助免钱额,以宽民力就可以了。」 司马光不听,上奏免役法的危害。 「免役之法有五害: 旧日上户充役有所陪备,然年满之后却得休息,今则年年出钱,钱数多于往日陪备者,其害一也。 旧日下户元不充役,今来一例出钱,其害二也。 旧日所差皆土着良民;今召募四方浮浪之人,作公人则曲法受赃,主官物则侵欺盗用,一旦事发,挈家亡去,其害三也。 农民所有,不过谷帛与力,今曰我不用汝力,输我钱,我自僱人,若遇凶年,则不免卖庄田、牛具、桑柘以求钱纳官,其害四也。 提举常平司惟务多敛役钱,广积宽剩,希求进用,其害五也。」 应该说,司马光列举的这五条,的确是免役法的弊端,但是并非不能改良。 而司马光的主张是「罢废」,恢復以前的差役法:「为今之计,莫若降敕,应天下免役钱一切并罢,其诸色役人并依熙宁以前旧法定差。」 「惟衙前一役,最号重难,向有破家产者,朝廷为此始议作助役法。 今衙前陪备少,当不至破家;若犹虑力难独任,即乞依旧于官户、僧道、寺观、单丁、女户有屋业者,并令随贫富等第出助役钱,遇衙前重难差遣,即行支给。 然役人利害,四方不能齐同,乞指挥降诸路转运使下诸州县,限五日内县具利害申州,州限一月申转运司,司限一季奏闻,委执政官参详施行。」 高滔滔诏三省、枢密院同进呈,得旨依奏,苏油和章惇也不再顾忌司马光的颜面,开始狙击,大家在都堂吵成一锅粥。 辛未,以侍御史刘挚为御史中丞。 癸酉,以监察御史王岩叟为左司谏。 右司谏苏辙上言:「帝王之治,必先正风俗。风俗既正,中人以下皆自勉于为善;风俗一败,中人以上皆自弃而为恶。 邪正盛衰之源,未必不始于此。」 然后总结了真宗和仁宗重视台谏,因而朝中纲纪整肃,忠良得用。 因此真宗朝虽然有丁谓「乘间将窃国命」,「而风俗已成,无与同恶,谋未及发,旋即流放」。 仁宗朝的执政大臣「畏忌人言,不敢妄作,一有不善,言者即至」,「故虽人主宽厚,而朝廷之间无大过失」。 之后说到神宗驱逐台谏,「由是风俗大败」。 最后总结:「臣愿陛下永惟邪正盛衰之渐,始于台谏,修其官则听其言,言有不当,随事行遣。使风俗一定,忠言日至,则太平之治,可立而待也。」 应该说苏辙这篇奏章是他上任右司谏的「工作指南」,水平比一般台谏官高明就高明在——「言有不当,随事行遣」。 不再以风闻为理由免责,表示谏议官也应该承担政治后果,在苏油看来是一种进步。 但是高滔滔为了「虚怀纳谏」的政治名声,对苏辙的文章予以了赞赏,依旧留中了。 第728页 三月,甲戌,御迩英阁。 苏油对赵煦恭贺:「听闻陛下昨日见到蝼蚁搬家,辄违而过之,且敕左右勿践履。」 「此亦仁术也,臣估计不久就会感动上苍,降下霖雨。」 蚂蚁上树会下雨,其实都是民间经验,但是苏油一直在找机会给赵煦立旗子,立刻逮到了话题。 殿中众臣都看向赵煦,高滔滔问道:「陛下,可有此事?」 赵煦面无表情:「有的。」 侍读韩维高兴坏了,说道:「陛下仁孝发于天性,愿陛下推此心以及百姓,则天下幸甚。」 高滔滔也给赵煦点赞:「的确,心性难得,也是众侍读侍讲护佑之功。」 几位大臣连称不敢。 然而传言很快,赵煦爱惜蝼蚁的事迹,当晚就在汴京城传扬了开来。 丙子,大雨,大宋北部和辽国南部的旱情终于解除。 赵煦还是小孩子,但是小孩子因为仁慈的行为感动上苍普降甘霖,让大宋子民觉得更加可贵。 咱们官家小是小了点,但是真是个好皇帝苗子,未来不会比仁宗神宗差。 这件事情是赵煦做的,但是也只是他一时的行为,这娃被石薇带着在东明猎杀可爱的麂子山羊的时候,一样兴奋得很。 但是苏油看到了这件小事的利用价值。 赵煦是个敏感而且隐忍的孩子,他不说,不等于他不懂。 朱德妃被高滔滔训斥的事传到赵煦那里,都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苏油通过这件事情,给了赵煦一些鼓励和温暖。 之后劝说赵煦的话语,才让这孩子听得进去。 在去理工学院的路上,苏油对赵煦说道:「陛下,制度就是制度,而且礼敬和关爱,其实不一定会表现在溺爱的行为上。」 赵煦问道:「司徒此言何意?」 苏油说道:「臣年幼的时候在眉山胡乱作为,还跑到了大理,中间也遇到了兇险。」 「光献太后听闻之后,命官府约束我读书,当时知县是张公的公子,便将我送去成都归由张公管束,后来才有了臣的一番际遇。」 「龙山长、张公、赵公,对我的约束那叫一个苛刻,你知道吗?当时龙山长要我一年通七经!张赵二公还要我观政!」 「那个时候我才刚刚和陛下一般的年纪,我也想去青羊肆、浣花溪游玩啊,可到现在我都不记得那两处繁华是什么模样,在成都的几年,基本上就是读书、写文章、论事、让二公指点批评,然后又是第二天的重复。」 「太皇太后越是对亲近的人,越是严厉,你看她对高功绘的处罚,直接去了日本宋城,不可谓不重。」 「韩绛迎德妃,的确是逾礼了,且事涉陛下生母,故而太皇太后斥责得有些严厉。」 「但是斥责的本意,并不是针对德妃本人,而是针对那些想要利用德妃的人,这点想必太皇太后不会明说,但请陛下要意识到。」 「因此陛下不用不开心,斥责了,就说明这件事情就过去了,臣最担心的,还是那些挑唆之人。」 「小人最善于伺机弄权,必然有人会以此为契机,挑弄陛下和太皇太后的关系,然后以作进身之阶。」 第一千五百零零章 问卷调查 「比如邢恕,他让太皇太后尊崇德妃,目的是为了什么?是真的发自内心尊重陛下和德妃吗?」 「他游说高功绘的理由,是说可以利用此举,在陛下心中留下对高家的美好印象,等以后陛下亲政之后,才会保全高家的富贵。」 「到时候他就可以凭此功绩,得到陛下重用,保住他岌岌可危的官位。」 「是可谓用心险恶。」 「蔡确也是如此,陛下本是先帝亲子,先帝大行之际,由太皇太后做主立陛下为君,本来就是自然之理。」 「太皇太后也是这样做的。」 赵煦问道:「司徒如何得知太皇太后的本意?」 苏油说道:「因为我跟苏轶打听过陛下登极那天的情形,据说陛下的衣袍很合身。」 「当时臣心中真是大慰。这说明什么?说明太皇太后一直就在为陛下登极悄悄做准备,连即位用的小衣服都准备好了。」 「因此那些所谓的拥立之功,全都是朝臣们往自己脸上胡乱贴金,那般污烂的心理,都是为了自保和进身之用,都是为了巩固他们的权位之用。」 「他们这是在利用陛下。」 「陛下心性纯良,年纪又小,一时岂能够想到这些?要是中了他们的计谋,不就会对太皇太后产生怨怼?不就会形成朝堂的对立分化?不就会让臣子离心离德?不就让陛下成了他们的挡箭牌,被他们拖到了大多数朝臣的对立面?」 「太皇太后贬逐郉恕的原因,就在于这一点。」 「因此臣想请陛下多留一个心眼,时刻牢记两宫一体。」 「对于那些挑拨两宫关系的,以拥立之功自诩的人,无论内廷还是外朝,无论是太皇太后,太后那边的,还是德妃,陛下这边的,都要留意小心。」 赵煦也模仿苏油郑重而鬼祟的模样点头:「我明白了。」 苏油的话他听得进去,因为要说拥立之功,最大的应该是扁罐哥。 那一晚最后震慑住宵小的,还是扁罐哥偷偷搞到的霹雳炮模型和转轮铳。 第729页 但是苏家人从来没在这上面提过一句,哪怕暗示都没有。 大宋皇室,永远兄友弟恭叔贤侄敬母慈子孝。 苏油嘆了口气,跟十一岁小孩说这个,其实有些拔苗助长了,但是没办法,谁叫对面这娃是皇帝呢? 继续说道:「接下来臣可能会离京一段时间,去为陛下料理另一件大事。」 「啊?司徒要离京?」赵煦心里有些慌,小孩子甚至有些感觉遭到了背叛。 他对苏油的依赖心理很重,可以说现在整个朝中,能让他觉得亲近的,又不含什么别的目的,能让他进步成熟的臣子,好像就只有苏油一个。 太皇太后赞誉的那些老臣,不是喜欢板着脸说话,就是喜欢端着书本训人。 而太皇太后赞誉的那些人所反对的,朝中的那些所谓的奸人,也让他觉得实在是太卑劣了,经司徒一讲,他发现以自己现在的智商和能力,根本玩不过。 自己现在所能依赖信任的,只有太皇太后和苏油,但是太皇太后在他登极之后,对后宫管得越来越严,对自己的要求与约束也越来越多。 只有离开皇宫,在理工学院学习的时候,才是他最快乐的时候。 对了,就是快乐。 世界上关心他的人很多很多,但是没有一个人,哪怕是太皇太后,甚至是自己的生母,都没有关心过,才十一岁的赵煦,是不是真正的快乐。 所有人关心的,是赵煦能不能成为合格的君王,或者能够给自己带去多少利益。 是赵煦从临制,观政,到亲政期间,有多少机会可以把握,能让让自己投机到人臣极位,后世荣华。 因此赵煦在听政的时候一言不发,摆扑克脸,其实是小孩子内心中对自己的一种保护。 而这种保护,来自于内心深处的恐惧。 只有苏油,是实实在在地关心赵煦是否快乐。 也只有在苏家人面前,赵煦才会取下自己的面具,做回一个十一岁的少年。 现在唯一一个能够让自己轻松面对,谈笑自如,作为自己快乐源泉的人,说他要走了,赵煦真的有点慌。 苏油说道:「陛下,没办法,中牟那边基建已经完备,京师大学堂应该成立,臣肯定是要去把关的。」 说完开始鼓励赵煦:「陛下你其实做得很好,非常好,现在这段时间,陛下就以观政为主,不要轻易表明自己的观点。」 「记住一句话,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赵煦问道:「司徒你为何却从来不默呢?」 苏油笑了:「陛下这话不妥,臣如果保持沉默,固然是保身之道,但是知而不言,却是对陛下的不忠,我自己心里这关就过不去。」 说完对赵煦拱手:「不过今后要是陛下以臣胡言乱语,悖妄无行,还请如今日这般开诚布公,臣自当请退。」 赵煦说道:「太皇太后说司徒不羁进退,非名利可扰之人,是大宋最大的纯臣。」 苏油摇头:「那臣惭愧,唯有鞠躬尽瘁而已。陛下,臣离开京中,依旧不失辅议之责,密折制度是先帝所创,我们每日都可以通信的。」 「朝政如今已经到了关键时期,司马学士废免役法之心甚重,然老成之人,却有以为不妥。」 「国家的水利、国防、调输、开垦,很多大工程都要兴举,必然就会产生差役,这是无法避免的。」 「四年大丰,朝廷在水利上稍有懈怠,去岁就出现了洪水,今年就出现了旱灾。」 「所幸收储丰盛,调运及时,救灾措施得当,才没有酿成大祸,但是绝对值得警惕。」 「既然差役不可免,那役法就不可免,差役之法,本就诸多弊端,制度粗放,本身并不比免役之法优良。」 「当然免役之法也有弊端,但是既然大家都已经能够看见,列举,为何不去讨论如何一一解决其中所有的严重问题,却非要固执地各执一端呢?」 「臣倒是觉得,在做出决定之前,集思广益方才是正确途径。」 「天下事,终是天下人为之,朝中争议,也是为了天下人最终得到一个公平合理的役法。」 「那么为何不广采天下人的意见呢?」 「既然各地州县都存在差役,那么为了最大公平,不如就请天下州县各自阐述理由,调查自己治下百姓,是愿意选择免役法,还是愿意选择差役法。」 「待到所有意见汇集到一起,朝臣对于国家的局面,恐怕才会有一个真正全面的了解。」 赵煦问道:「那么地方州府,有没有可能希宰执之议,曲意奉承?」 「有。」苏油说道:「因此臣建议陛下启用密折之权,在给天下路转运使的密折里让他们统计治下各州县意见,然后让他们密折上奏,类似风闻奏事,不承担行政责任。」 「至于其所言是否属实,官员是否勤政,臣会制作一张问卷调查表交给陛下,陛下可以让他们具实填报数据,我们从数据中来分析。」 「比如一县差役有那些,需要的人工有多少,地方上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提举工役的是县中哪一部分人,花费多少人力物力,怎么花的,工钱多少等等,都得有名有姓有切实数据。」 「肯定会有大量造假,但是想要造假,却也是有成本的。我们也能过结合户部记档来查证。」 第730页 「这可以作为一项理工课外作业,交给陛下来做,由县君和苏轶陈梧帮助陛下完成,其结果只作为一项参考,交给太皇太后懿览,帮助朝臣们做决定。」 赵煦问道:「那司徒觉得,是差役好还是免役好?」 苏油笑道:「陛下,我们应该做的,是查清事实,因地制宜,制定出我大宋最合理的役法。」 「这才是终极的目的,在这个目的之前,在天下人的利益之前,我的观点,司马学士、章惇的观点,甚至陛下与太皇太后的观点,都不重要。」 「我们是要让天下百姓,不再为差役所苦。不能在争论当中,就渐渐忘了我们制定役法的本意,成了意气胜负之争。」 「陛下,这件事情,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做。」 赵煦说道:「那我需要告知太皇太后吗?」 「当然。」苏油说道:「密折由陛下与太皇太后拟下才行,统计数据粗表,需要陛下在太皇太后前登录,不过之后的数据分析,太皇太后那么操劳,肯定是不能亲力亲为的,这事情就得陛下担当起来了。」 赵煦点头:「我知道了。」 小破孩的自尊心是很强的,他知道自己是皇帝,而且也比较有责任心,苏油觉得,让赵煦通过这种方式,适当地参与到朝政决策当中,是一种非常好的锻鍊方式和心理疏导过程。 亲自出力,而不是装木偶听讨论看结果,这个参与感其实很重要。 经过苏油一番解说,赵煦的精气神又有些不一样了,从德妃被高滔滔训斥之后的蔫头吧脑,重新变得振作起来。 之后一大一小两君臣便将话题转移到了街市上来。 第一千五百零一章 潜移默化 这是另一项功课,两人鬼鬼祟祟地躲在车里朝外边偷窥,通过观察商铺的进货,水牌上的价格,店铺经营品类的变化,商贾与顾客之间的讨价还价,开封市民的日常生活,也可以看出其反映出来的很多朝政问题。 比如在徐州铁钱冶取消,盐榷彻底取消后,京中盐价偷偷降了两文,然后又偷偷涨了回去。 比如经过老李家米店的时候,苏油告诉赵煦因为四年丰积,老李家米店第一年中经营惨澹,到了第二年才缓过起来,第三年第四年规模扩大,生意红火赚了不少。 为什么大丰收第一年米商吃了大亏?这就是库存进价和年后出货价的关系了。 很多事情,凭空想像,与实际情况截然相反,如果朝廷认为粮食大丰收,就认为粮商当年一定会变肥,因而加大对粮食商人的苛剥,制定出对米商加税的策略,结果必然就是米商雪上加霜,一定会关张不少,导致第二年的粮食流通更加不畅。 在这种情况下,那就应该赶紧出台政策鼓励行商,帮助他们度过粮价下跌带来的第一年亏损,鼓励农民积蓄粮食,用利益引诱大家加入到存粮运粮食卖粮的行当里边去。 看起来,朝廷吃亏了,大量的粮食没有收入国库,还要补贴粮商,降低粮食商品税,以鼓励民间贸易和存量。 但是实际上,这些举措却能减少朝廷为稳定粮价花费的大笔银钱,降低了紧急增加仓房的建设压力,以及国家漕运的运输压力,更重要的,是保住和扩大了流通渠道,为来年打好基础。 很多事情都来自市井中的举例,然后经过苏油的分析,让赵煦大开眼界,不再从事物的表面,而是从其下面的运行规律,从其本质看问题。 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教育方式,需要一个知识面非常宽广的教师,赵煦也充满了兴趣和钻研精神,这方面的进展,远比在十三经上的进展快得多。 换句话说,小赵同学,开始有点偏科了。 己巳,苏油上书,京师大学堂建设粗备,请求去中牟坐镇。 这是大事,高滔滔立刻批准。 …… 中牟,留雁湖畔,一个学区建造了起来。 学区依託一个叫李家集的小镇,从去年到现在,在小镇边缘的湖边,修造起了几条街道,一个巨大的集镇,以及很多高大宏伟的建筑。 整个集镇最终由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河与小镇分离了出来,小河上另外修造了四座石桥。 当地的居民们对小河对岸的房屋非常羡慕,那种房子非常漂亮,窗户很大,还用了玻璃。 最开心的,是这里建造起了一座高高尖顶的红砖钟楼。全镇都能看到。 这些天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身份不一,有的一看就是书生,有的却像商贾,还有农人、牧人、军人、工匠、和尚、道士…… 甚至还有好几位朱袍绿袍的官员! 最大一座桥叫文津桥,桥前立着一座高大的牌坊,牌坊上是楷体大书绿漆文字——京师大学堂。 几个大字出自如今大宋声誉最高的文臣,司马学士之手,牌坊两侧还有苏司徒已经名闻天下的那幅楹联。 率性修道致中和,人情之趋,即为天理; 齐家治国平天下,民心所向,便是纲常。 这一天,又是一行车马过来,当先马上的是一名紫袍大员,然而却是年轻得异常,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 苏油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遍洒下了英雄帖,诚邀各路学阀来京师大学堂当然讲师。 士大夫功名,立德、立功、立言。 立功需要倚仗仕途才容易得到,不过立德,立言不需要! 第731页 在苏油给他们的信里边,这个地方,以后就是大宋文萃之地,各位大佬赶紧来抢地盘啊! 位置很多,文学院、史学院、经哲学院、数学院、天文学院、地理学院、物理学院、化学院、医学院、农学院、美术学院、音乐学院。 身有官职的那一帮子还在犹豫,但是很多打酱油的小官和一般身份的平民一点压力都没有,毕竟学院属于皇家,一个研究员,工资都给得比州官还高。 文学院、史学院、经哲学院不好弄,因为这三路大佬,一般都还是高官,苏油採用在京官员客座轮流讲学制。 除此之外还有在民间卓有声誉的学者和词人常驻,比如唐淹、贺铸、晏几道。 文学院的院长是苏轼。 这个真不是苏油特意安排,真是出于照顾民间唿声的不得已。 苏轼已经成了中书舍人,仍赐金紫,而且是免试入职。 按故事,凡是文事优长的人才,才能选进中书舍人,而且必须通过舍人试。 熙宁元年,苏油进中书舍人,虽然只是贴职,仅仅是为了在赵顼需要参谋时有「职责在身」,都经歷了严格的考试,交了二十几篇呈文,走了一通过场才得到。 这个职位非常紧要,属于天子近臣,是天子储备宰相人才的地方。 其职责看是秉承皇帝和中书的意见写写文章,其实要负责对皇帝解释学问、政务,引导皇帝与政事堂达成一致意见,参与制定国策,最后将国策大略,即「词头」,变成华美文字即「敕诰」,颁布天下。 神宗朝起,中书舍人也具备了封还词头的权力。 因此这个职位对政治素养和文学修为的要求,非常高。 到了苏轼这里,太皇太后看到司马光拟进的中书舍人待考人才,就问了一句:「苏轼也需要考试吗?」 司马光想起了这娃「三杀三宥」的前科,自问文学修为差了欧阳修不止一帽子,看了看吕公着:「要不,就不考了吧?」 吕公着想了下改卷难度,也点头:「老臣也觉得,苏轼这样的人才,已经用不着考试了。」 于是苏轼打破了有宋一朝成例,直接免试成了中书舍人。 这要是换作别人,见狗乱撒尿都要弹劾一把的台谏早就闹开了,然而这次,愣是一点反对声音都没有。 大苏进中书舍人了?好好好,咱整首诗贺一贺吧! 实在没天理,但是牛人之所以叫牛人,就是牛得没天理。 古文用典非常繁多,哪怕是中书舍人,也记不完全部典故,因此中书舍人赴任,一般都要携带典故辞典,韵部词典等工具书籍。 苏轼不用,直接带了一盒「诸葛笔」就上任了,因为他认为官家提供的纸墨都是上乘,就毛笔不尽人意,需要自带。 但是人家大苏真的没有装逼,而是真实的不需要,出手文章就可观。 人还是一样的耿直,还是一样喜爱调笑,五年放逐的年月,竟然都被狗吃了。 恃才放旷,曾经对朋友门生说道:「文章之任,亦在名世之士相与主盟,则其道不坠。 方今太平之盛,文士辈出,要使一时之文有所宗主。 昔欧阳文忠常以是任付与某,故不敢不勉。 异时文章盟主,责在诸君,亦如文忠之付授也。」 意思是说,文林盟主以前是欧阳修,欧阳修曾经将盟主託付给他,他希望朋友门生们继续精进,以后也能如他不负欧阳修所託那样,完成传续大业。 就算是事实,也未免有点嚣张。 秦观的词可以说算是有宋一代最顶级的,苏轼也评价其气格不足,曾经对他说道:「不意别后却学柳七做词。」 秦观回答:「某虽无学,亦不如是。」 苏轼说道:「『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 然后还自己做了一副对联,引用秦观和柳永名句,叫「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 王祈是苏轼妻族,官至大夫,曾经对大苏说道:「平生写竹,唯两句最得意。」 大苏问是哪两句,王祈说:「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 大苏说道:「好是极好,但是算下来,则是十条竹竿,一个叶儿。」 王禹锡也是王家秀才,太皇太后和赵煦乞雨成功,小王童鞋做的贺雨诗里有「打叶雨拳随手重,吹凉风口逐人来」。 当时自以为得意。 大苏看了问道:「十六郎啊,你作诗怎么如此不入规矩?」 王禹锡大窘:「这是醉时所作。」 隔了几天,王禹锡又拿着一首得意之作来见大苏,大苏看过之后问道:「你……又醉了?」 大苏进入了他的黄金岁月,然而另一个人却苦逼了。 吕惠卿。 吕慧卿在给朝廷的谢表中过于嚣张,引发众怒。 连章惇都开始反省变法时期的错误,吕惠卿还在坚持,曾经与门客议论:「苏子瞻文辞如何?」 门客应和吕惠卿的意思:「似苏秦张仪。」 吕惠卿笑道:「苏秦的文才很厉害的,张仪比不上,苏轼一样比不上。」 然后取出自己的上表,缓缓念道:「面折马光于讲筵,廷辩韩琦之疏奏。」 在表中还有一句:「自省于己,莫知其端。」 吕慧卿这是见势不可免,干脆破罐子破摔,反正家族在南海已经捞足,准备回家养老,好歹捞一点「坚持己见,不屈时议」的名声。 第732页 第一千五百零二章 大学堂 吕惠卿的表中诋毁了司马光和韩琦,列举了自己平生得意的两件大事。 一件是对赵顼讲授《尚书》,司马光和吕惠卿轮流开讲,吕惠卿曾经用诡辩术,将司马光驳斥得无言以对。 一件是韩琦外放之后曾经上书论新法不当,吕惠卿在廷议上逐条驳斥,让赵顼继续坚定信念,维持变法。 高滔滔收到吕惠卿的奏表之后勃然大怒,而台谏都是司马光的舔狗,立时群起而攻。 苏辙上章弹劾论罪,以吕慧卿蠹国害民,过于吕布。 苏油在中牟得知后,上书论吕惠卿前过后功,已贬南海,不宜再罪。 台谏切论,认为南海是苏油开拓,既然苏油都在那里待过,吕惠卿继任,不当为「贬」,所以那次不算,坚持要求严惩。 最后朝廷决议,吕惠卿以资政殿大学士贬节度副使,安置建州,不得签书公事。 本来词头下来,该是刘攽草制,结果苏轼从边上路过,见到刘攽坐在那里冥思苦想,大唿道:「贡父平生作刽子,今日才斩人也!」 刘攽吓了个半死,称病急出。 大苏进去一草而就,扔下笔道:「三十年做刽子,今日方剐得一个有肉汉!」 词中有又有「喜则摩足以相欢,怒则反目以相视。」 又有「苟可蠹国害民,率皆攘臂称首。」 还有「先皇帝求贤如不及,从善若转圜。始以帝尧之仁,姑试伯鲧;终焉孔子之圣,不信宰予。 尚宽两观之诛,薄示三苗之窜。」 这篇文章大快人心,无论新党旧党,对于吕惠卿倒打一耙攻击王安石的行为都是极度不齿,制词一出,传于都下,纸为之贵。 吕惠卿的政治生命就此彻底终结。 对于同僚,苏轼还是一样戏嚯。 孙贲以前是韩琦幕宾,后来成了韩琦女婿,韩家女儿非常嚣张,孙贲惧内非常。 于是大苏作诗戏弄人家:「披扇当年笑温峤,握刀晚岁战刘郎。不须戚戚如冯衍,便与时时说李阳。」 诗里用了四个典故,第一个是「温峤却扇」。 东晋温峤的一位堂姑刘氏和家人们失散,身边只有一个女儿。随着女儿的长大,刘氏很着急她的婚事,就托温峤帮忙物色一个合适人家。 温峤便问刘氏她需要什么样的女婿,还带了一句话:「像我这样的可以不?」 刘氏回答:「这年头只要能找个活人就行,还能有什么要求。」 温峤当时已经二十九,妻子已经过世,早就打起堂妹的主意。 过了几天,温峤告诉刘氏,人已经找好了,门第和自己一样,还下了聘礼,一个玉镜台。 等到大喜的日子,新娘拨开团扇,一见新郎官是温峤,抚掌大笑:「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 这是大苏在取笑人家从门客变女婿,也是二娶,还亲上加亲。 第二个典故大家就熟悉了,刘备与孙尚香。 第三个典故是冯衍,更始帝的名臣,文章写得好,人也算是比较有气节的那类。 不过第一任妻任氏,「悍忌,不得畜媵妾,儿女常自操井臼。」 冯衍很痛苦,还给朋友写信哭诉,最后下定决心休了她。 等到娶了新老婆更加倒霉,这个发起飈来却比上一个还厉害,尤其对前妻的孩子态度恶劣,冯衍只好又将其休去。 歷史上没有记载他是否再娶,估计是受伤太重,孤独终老。 第四个典故是王衍,东晋大名士大官僚,结果老婆兇悍,王衍根本对付不了。 王衍讨厌谈钱,他老婆郭氏曾经趁王衍睡着,拿钱将床围起来,王衍起床发现被钱包围了,无奈大喊:「把这些阿堵物搬开!」 好在郭氏有个老乡叫李阳,幽州刺史,京都大侠,郭氏有些忌惮他。 有一次王衍被欺负得受不了了,大喊:「又不光光是我说你不对,连人家李阳都说你不对!」 郭氏打那以后才稍稍收敛。 一个丈夫,需要藉助外人的名头才能让自己老婆稍微收敛,也是惧内到了极致。 孙贲好气哦:「你家小么叔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你这诗敢让石国夫人知道吗?!」 大苏跌足大悔:「还我还我,都怪小么叔,让天下雌伏得脱笔伐也!」 从此之后,大苏果然绝笔不再以惧内为题嘲讽别人。 这尼玛比写更坏,大苏夫子一记兇勐实锤,彻底坐实了苏油「惧内」的名声。 不过大苏嚣张归嚣张,也还是有几个良师益友的。 在他们面前,苏轼一点都不敢造次。 一个是范祖禹,苏轼戏嚯一旦稍有过分,范祖禹就会上门谆谆劝告。 搞得大苏每次戏弄完人家,还要加一句:「玩笑归玩笑,谁都不准去跟范十三告状啊!」 还有就是毕仲游,两人书信往来,毕仲游每每劝告苏轼收敛。 此外就是苏油,不过这些人说了大苏也不听,还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等苏油在中牟听到二苏成了倒吕急先锋,出头草的时候,不由得长嘆:「宰予何辜,也做背锅也。」 不过苏油对吕惠卿也不是太感冒,毕竟改革派那边如今有了旗手章惇。 虽然从政治素养来说,吕惠卿远比章惇更高,但无奈欺师灭祖的罪行与当今的社会普世道德实在过于违背,想要救他,简直就是火中取栗,冒天下之大不韪。 第733页 成本太高,苏油虽然与吕惠卿还有正常的信件往来,但是也绝不敢再公开为他说话。 还是那句话,出来混,到底是要还的。 苏油迎向刚刚荣任史学院院长的刘攽,拱手道:「院长可是害苦我家大苏了。」 刘攽脸上一红,对苏油拱手:「老夫实在是不能奉陪朝堂差事,还是做一条书蠹来得痛快。」 资治通鑑编纂完毕,高滔滔临朝,除了范祖禹、刘攽等人进了京,有了差遣,治书局面临解散。 经过苏油上奏,将这些人全部吸收到京师大学堂史学院来,他们的任务都是现成的,根据河西和敦煌诸儒的遗作,补足欧阳修的《五代史》。 还有就是如今的全国地图已经绘制得非常详尽,史学院要编纂一部《古今地域志》,不再以编年、传记为纲目,而是以国家的州县地理为纲目,修订一部立体的史书,同时还要考订很多已经不知道准确地点的歷史地名。 比如唐代的盐州、夏州、银州、麟州,其地点已经经过很多的变迁,需要结合考古,一步步厘定其具体位置。 这其实就是全国各地《州县志》的纲目,之后各地还可以根据这部史纲,修订各自的《地方志》。 这门治史的方法算是别开生面,文理结合,但是却也给史学院各位大佬打开了新思路,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般的兴奋。 就和理工各学院一样,文科学院同样有课题,而且任务还挺重。 蜀国公手底下的饭不好混,但是却又真香,都是研究者兴趣所在,因此刘攽这种人,全都痛并快乐着。 京师大学堂的大旗立起来,四方英雄纷至沓来。 歷史上着名的「北宋五子」,如今只剩下一个程颐,不过司马光想要让程颐做赵煦的老师,因此程颐辞谢了苏油经哲学院院长一职的邀请。 最后张载的弟子李復成了院长。 除了关洛学派的李復,唐淹也被苏油从嶲州请了出来,成为嶲蜀学派的代表。 此外还有苏轼的儿子,张载的关门弟子苏迟。 真实歷史上的苏迟虽然醉心于经哲的研究,但是影响力不大。 到了这个时空,因为理学的巨大进展和成就,还有苏油这个做到三公的小么爷,关蜀学派的地位水涨船高。 而且和歷史不同的是,苏迟在这个时空年纪轻轻科举高位,之后却辞官去了嵩阳书院做教谕,在士林中的名声好得不能再好。 苏迟作为几派集大成于一身者,在嵩阳书院对抗二程的过程中名声鹊起,不少年纪都能够当他爷爷和叔叔的人,都写信虚心求教。 司马光就将苏迟当做宝贝,老头固执地认为,苏家人里,苏油最是可惜,苏迟最值得期待。 第一千五百零三章 饱便飞 司马光心里认为,为了解决大宋的各种问题,苏油不得已投身朝政,虽然天纵聪明,却终究因此耽误了学问义理上的进益,没有到达本来可以到达的高度,实在是非常可惜的,也是大宋的损失。 于是他给苏迟写了一封信,说天佑大宋,如今又送来了一个你,你的长辈们为了给天下人创造出了一个可以安心研究学问的环境,牺牲了自己。 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好好进益,不要辜负了你小么爷的努力啊。 苏迟收到信后亚歷山大,将之转给了苏油。 苏油看过之后也不由得啼笑皆非。 大宋士大夫里不少性格中也有可爱的一面,司马光固然僵化固执,但是对于他所看重的后辈,却真是不遗余力。 经哲学院中还有一个细小的分支,就是西哲馆。 库罗和艾尔普带来大量的西方着作,经过两人这么多年的翻译,已然基本完成,因此也成为了研究对象。 此外还有佛道两门,这就是学院里还有和尚道士出没的原因。 除了这几个学院,剩下的就全是苏油的大本营了。 数学院长贾宪、天文学院陈昭明、地理学院赵宗佑、物理学院苏小妹、化学院张象中、医学院钱乙、农学院郏亶、美术学院李公麟、音乐学院张麒。 不论官阶,只论学术成就和影响力。 沈括过于热中官场,权衡了好久都没决定下来,最后苏油放弃了,说算了你等下一届吧。 还有个经济学院在筹建,主要是章惇走了,苏油想请史洞修坐镇,结果把史洞修吓出了一场病,反挨了二十七娘一通埋怨。 一介商贾想登大雅之堂,小么叔亏你想得出来! 苏油只能作罢,感慨资产阶级没觉悟。 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赵颢,但是苏油又不想请。 于是经济学院只能一直「筹建」。 除了这些院长,大学堂底下还有无数的人才,比如数学的朱吉、刘益,医学的唐慎微。 还有各地学院学问已经非常精深的理工教员,以及将作监军器监司天监的高级工程师,原四通商号的设计师,和分散到全国的各种「兴趣小组」人才。 很多人都是多专多能,比如大苏,除了文学,美术哲学经学史学都拿得出手,甚至连农学的种树都能插一脚。 比如沈括苏颂陈昭明,那是天文地理物理化学数学生物都精通。 其中沈括还能搞农田水利外交,苏颂还能干外交医学机械官制史,陈昭明还能搞船舶桥樑设计。 第734页 生员更加不用发愁,现在大宋还没有奢侈到大学生毕业送外卖的程度,京师大学堂的定位非常精准,就是要培养各种学术的高级货色。 理工一脉的大学生根本不用愁毕业找不到工作,宗室豪强各地的产业面临大发展,如今正需要大量理工人才充实。 文科就更加不用愁了,各路学子可以一边在文经史哲三院增进修为,顺便等待参加朝廷科举! 不过各院课题都很繁重,因此生员在苏油的严格控制下,只招收了三百人。 …… 汴渠堤上,柳亭旁,蔡京正在与弟弟蔡卞送别。 两人所议,还是朝廷大事。 蔡卞看着长堤下来往的船只,又看着柳荫浓密的水泥长堤:「这些柳树,还是司徒治洛汴渠时种下的吧?十年下来,竟然都这么大了。」 蔡京说道:「弟弟这是要效仿恆温,来一番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慨?」 蔡卞微笑:「兄长多虑了,我是安石相公的半子,此番能得司徒竭力周旋,保住了岳父大人的地位名声不说,还举荐我做宣告使节赴辽,也是做老了的差事。」 「如今宋辽关系不同往日,这任使节,怕是歷年来最舒服的一任。」 「不过吕惠卿太惨了,就连张商英都能升任副使,得以进用,而岳父曾经的左膀右臂,却落得个人人喊打,安置建州的下场。」 「兄长,听说司马相公欲復差役,他人皆劝,独兄长言开封五日可復?」 蔡京犹豫了一下:「司马公移文开封府,问差役是否可復,愚兄身为府尹,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对于开封来说,其实是免役还是差役,并不重要。」 「甚至可以说,在蜀中、开封、两浙,是行差役还是免役,都不重要。」 「因此我对司马公说,开封府两县各指出千人,五日之间,可以尽復差役。」 蔡卞想了一下,自家兄长说的还真是实情。 这几个地方不差钱,不管是什么差役,役夫的薪水都能保证,就如苏油当年开这汴渠一样,老百姓不但不牴触,反而非常踊跃。 为什么?因为苏油不但工钱给他们管够,一日三餐吃饱,工役完成后在城北还能分到地! 鬼才不愿意! 蔡卞说道:「可是兄长这样,不是坚定了司马君实之心?你让司徒怎么想?」 蔡京没有什么不自然的表情:「司马君实已经秉政,差一道诏书就能成为相公,而司徒现在看来,是不愿意位列司马,吕公之前。」 说完摇了摇头:「还是那样谦沖,到现在更好,连开封府都退出了。」 「弟弟是不是以为,我要追随司马君实,巩固自己的政绩,而背离司徒?」 蔡卞盯着蔡京的眼眸,似乎想要看透他的内心:「难道不是?」 蔡京淡然一笑:「还是那句话,我是开封府尹,上峰垂问,我如果不据实回答,那就是我的问题。而我据实回答,哪怕司徒回来,也不会怪罪。」 蔡卞又盯着蔡京看了好一阵子:「兄长,司徒或者不急于这一任,但是终究会有一任,甚至几任。」 蔡京问道:「哦?当年在安石相公府邸,你可是连大苏文字都要挑剔,还讥讽司徒狂悖大言来着。」 蔡卞脸红了一下:「当时……唉,当时司徒反对安石相公,相公门下皆切齿以为不共戴天,却从来没有从国家的角度,去考虑我们的政策是不是真的存在隐患。」 说到这里,终于还是挺起胸膛:「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端起酒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司马君实那里,兄长就真不能稍微缓行一二?」 蔡京也端起酒杯:「我跟司徒久了,知道他的秉性。」 「如果我要是因为某人某派,而故意在政务上拖延谎报,以达到某人某派的目的,你当司徒真不会看穿?你当司徒真的会高兴?」 说完举起杯子和已经听呆了的蔡卞碰了一下:「制度就是制度,司徒常说,入仕之人,就是带着镣铐跳舞,就是在窄道上走路,不要为后世立下最坏的榜样。」 「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欣赏章子厚吗?」蔡京呡了一口酒:「先帝当年想要任用潜邸旧人,蔡持正欲从之,而章子厚激辩不可。」 蔡卞有些明白了:「当时先帝还是从了章子厚,不过嘀咕了一句『快意事须做不得一件。』章子厚立即抗声:『如此快意事,不做也罢!』」 蔡京的目光转向繁忙的汴渠:「是啊……快意事,终究须做不得一件。」 「不过士林之所以高司徒而薄章惇,是因为章惇以之约束先帝;而司徒以之约束自己。」 说完摇头:「这是境界的差别,未可相提并论。」 蔡卞看向汴渠:「高官显宦,帝王至尊,尚不得称快意,那人之一世,尚有何趣味?」 蔡京笑道:「尚有一日之闲,持一壶美酒,与一二知己至亲,同赏一江繁华。」 蔡卞也笑着摇头:「兄长,世间真有此等人?」 见到蔡京玩味的目光,蔡卞不禁赧然:「的确有,是愚弟失言了。」 兄弟俩人再次将话题转到闲事上来,聊了一阵辽国那边的情形,又聊了一阵今年再次出发的东胜州船队,还聊了一阵京中的风月,中间自然少不了吟诗作赋。 第735页 蔡卞的书法也是大宋少有的出挑,他的书法笔出二王,用宋代书家的评断,就是「雅」。 其实苏油的字也雅,但是一个是「端雅」,一个是「逸雅」。 说白了就是一个少变,一个多变,多变比少变,就是高手和俗手的区别。 一场酒喝下来,兄弟俩又积累了不少诗稿,蔡京一边端着酒,一边欣赏弟弟的作品,见到其中一张花笺上写着一首小诗。 十载青堤御柳肥,光阴长迫鬓毛摧。 终为紫燕依春返,莫学飢鹰饱便飞。 诗歌里汇集了一些兄弟俩喝酒时的感慨,最后却自信地表示自己终究有一天会如燕子一般重返京城,说不定还要紫袍加身,而不能学吕惠卿那般妄作小人,最后声名狼藉。 诗中也有对兄长隐晦的劝说之意。 诗作本来一般,可是当蔡京看到最后一句,不由得大吃一惊,甚至连酒杯都跌落到了草地上。 第一千五百零四章 咆哮御前 蔡卞关切地问道:「兄长可是上酒了?」 蔡京脸色惨白:「这最后一句,弟弟听人念过?」 蔡卞有些讶异:「没有啊,这不是诗兴所至,随手而为吗?怎么,兄长见人写过?谁呀?世间竟有这般巧合?」 蔡京赶紧掩饰:「呵呵,不是,愚兄只是觉得这是曹操评价吕布的典故,不好。」 蔡卞笑道:「子由上书论吕惠卿,以吕布比之,不是刚好合典了吗?」 蔡京这才心神安稳了下来,也是,那人就算再神奇,也不至于刺探得到自己内心最深处偶尔出现的想法,还能通过自己弟弟之手宣扬出来。 送醉醺醺的蔡卞上了去登州的使节船,蔡京回到亭子,从僕人手中取过诗稿,挑出这一张来看了又看,终于,将之投入到温酒的火炉当中。 莫学飢鹰饱便飞! 这是自己当年费尽心机与苏油搭上线,表露出投靠之意的时候,他私下给自己第一封信里边,唯一的一句话! 《蜀中杂记》: 「元祐初,时司马光奏復差役法,既得旨,知开封府蔡京即用五日限,令两县差一千余人充役,亟诣东府白光。 光喜曰:『使人人如待制,何患法之不行乎!』 议者谓京但希望风旨,苟欲媚光。 然后五日,京復入白光:『开封、成都、杭扬,差免其实无别,乃钱粮丰足故也。而三地之外,非京所知。』 众乃知前卜,非其实也。」 迩英阁,三省、枢密重臣正在商议废除免役和復行差役的利弊。 司马光强支病体:「復行差役之初,州县不能不少有烦扰,伏望朝廷执之,坚如金石。虽小小利害未周,不妨徐为改更,勿以人言轻坏利民良法。」 章惇抖着司马光的奏章,将司马光疏奏当中的条文一一予以了驳斥,渐渐开始暴脾气发作,疾言厉色起来。 吕公着已经被蔡京在开封的治迹动摇,现在连他都说不好到底是差役法好还是免役法好,奏道:「司马君实所建明,如今看来,大意已善,然其间不无疏略。」 「而章惇言出于不平之气,专欲求胜,不顾朝廷大体。」 不知为何,章惇脑海里泛起了苏油那可恶的讥笑面容,终于深吸一口气,退后一步:「臣性直急,然绝非出于不平之气。保甲、保马一日不罢,则有一日之害。但是役法,从熙宁初年便以雇代差,仅仅因为行之太速,故有今日之弊。」 「而今復以差代雇,当然应详议熟讲,庶几可行。而限止五日,不是比熙宁初行募役法更加急迫吗?其弊将益甚矣。章惇乞太皇太后,陛下熟议之,未可仓促。」 高滔滔问道:「其余官员,有关于役法的建议吗?」 司马光说道:「前几日苏轼来看望老臣,也议及役法。说差役、免役各有利害。」 「免役之害,在聚敛于上,而下有钱荒之患;差役之害,则民常在官,不得专力于农,而吏胥缘以为奸。故二法的弊端、轻重和危害,差不多是一样的。」 「臣便问他的意见是什么。他说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三代之法,兵农为一,至秦始分为二,及唐中叶,尽变府兵为长征卒。」 「从那时候起,国家变成民不知兵,兵不知民;民出谷帛以养兵,兵出性命以卫民。」 「天下便之,虽圣人復起,也不可更改。」 「苏轼以为,而今免役之法也与之类似。完成差役,需要专业的队伍,认为臣欲骤罢免役而行差役,正如罢长征而復民兵,盖未易也。」 「范纯仁与臣素厚,也曾经劝说过老臣,认为所谓治道,去其太甚者即可。」 「还说差役一事,尤当熟讲而缓行,不然,必将滋为民病。」 「还说宰执职在求人,变法非所先。要臣虚心以延众论,不必谋自己出;说谋自己出,则谄谀得乘间迎合矣。」 「他的建议,是议或难回,则可先行之一路,以观究竟。」 「然臣以为,为陛下去除恶政,安养人民,正是宰执之责任!」 「臣也自信,非谄谀之徒可以动摇。」 「臣更深信,若有一念可以利国为民,何论官职高下?为何谋不得从己出?」 「臣之坚持,自有自己的理由。」 「因为臣认为,免役之害尤甚于差役。绝非如苏轼所言,其弊相同。」 第736页 「因为即便如苏轼所言,行免役之法,聚敛于上,导致州府有钱荒之患,其危害也远比民不得专力于农,吏胥缘以为奸要重!」 「钱荒之患,朝廷尚可调补解决,而吏治败坏为奸,残暴以取民,民同样不得安业,甚至被驱为盗,更胜于勐虎洪涛!」 「行差役之法,有官司提举专责,有法令绳系,官员不得放肆。」 「不至如雇令豪滑为之,取之时尽锱铢,用之际如泥沙,只肥了贪官豪强,而事终不成,役终不绝!」 「恰恰相反!」章惇立刻表示这话不对:「差役行于祖宗之世,法久多弊。」 「编户充役,不习官府,吏虐使之,多致破产,而狭乡之民或有不得休息者。」 「免役使民以户高下出钱,而可免执役之苦。」 「但行法者不循上意,于雇役实费之外,取钱过多,民遂以病。」 「臣闻多有附从司马公者,而子瞻独以实告,令司马公不悦。」 「轼又陈于政事堂,公色忿然。」 「子瞻陈言:『昔韩魏公刺陕西义勇,公为谏官,争之甚力,韩公不乐,公亦不顾,轼尝闻公道其详。岂今日将作相,不许轼尽言邪!』」 「范纯仁劝司马公以实,司马公持之益坚,纯仁嘆曰:『以是使人不得言尔。若欲媚公以为容悦,何如少年合安石以速富贵哉!』」 「今日在殿诸君,若容司马之议,待他日天下大乱,亦能奉陪吃剑?!」 「胡说!」「章惇你放肆!」 却是帘内帘外一同发声。 帘外是吕公着,帘内是高滔滔。 章惇这话,已经涉及人身攻击,还将皇室至于不仁之地,以致引得高滔滔都变色失态。 在这个时代,差不多可以称为「大逆不道」了。 殿内顿时雅雀无声,无人再敢说话,半晌之后,高滔滔冰冷到极点的声音才从帘子内传了出来:「章惇你出去。」 章惇的神色充满了执拗,倔强和深深的失望,扭头就向殿外走去。 「且慢!」又是两个急切的声音同时响起,却是吕公着和司马光。 司马光已经气得身子都在颤抖,却坚持奏道:「启禀太皇太后,章惇就算失仪,也自有大臣申斥,御史弹劾。」 「国家重臣,岂可以太皇太后一言而斥出之?如此非止章惇有失,太皇太后亦失矣。」 吕公着直接拉住章惇:「子厚倔强,然臣等所争者,皆是国事。」 「一时激奋争吵,罢朝之后亦当一笑了之,庆历诸臣的风范,于今传为美谈。」 「而仁宗容忍群臣之美,臣也乞太皇太后勉力效从。」 韩缜已经上章求去了几次,现在只差个手续履行,无事一身轻,但是毕竟与章惇是一派。 章惇如今孤身奋战,韩缜也觉得有些愧疚,宽解道:「章惇之过乃在情急,然终是忧心国事,臣敢保并无他心。」 「望太皇太后与陛下容忍一时,毕竟役法之议,牵涉天下广大子民,不可不慎。」 「臣记得在苏油在宁夏时,不少州府官还是原夏国降臣,不通礼数,咆哮上官,至有拍案者。」 「先帝闻之震怒,命苏油严惩,苏油封还先帝诏书,说只要议者于国有益,于民有益,他并不在乎那些人的态度。」 「章惇,快给太皇太后和陛下道歉,给司马公道歉,之后自请处分吧。」 章惇刚刚也是过于激奋,现在冷静下来自己背上都是冷汗:「臣冲突诸公,喧嚣御前,罪莫甚焉,请……请陛下与太皇太后治罪。」 第一千五百零五章 矛盾根本 赵煦就是在朝堂上打酱油的,现在反倒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章惇。 司徒讲过他和大苏遇虎的故事,这人胆子可真大。 高滔滔冷哼一声:「御前议论,尚且如此,在都堂,在枢府,那会是什么模样?就算我能容你,台谏能容你?」 章惇取下幞头:「臣罪甚,这就回家写谢表,阖门自拘,静待朝廷降罚。」 高滔滔冷哼一声:「那倒是不用了,苏明润有容人之量,朕难道就没有?」 「之前吕公请三省枢密会同进奏,大概是没有想到,宰执枢密当中,还有章卿这样的人吧?」 章惇连连躬身:「臣有罪,臣惶恐……」 高滔滔说道:「如今看来,殿中制度,不是没有道理,这便殿之中,也得添加纠核你们的侍御史了。」 吕公着赶紧躬身:「是老臣疏忽了,老臣也请罪。」 帘内沉默了好一阵,高滔滔的声音才传出来:「不过既然之前没有立这条规矩,处罚也就难以服人。章惇,这一次算你侥倖。」 章惇额头见汗:「臣谢太皇太后,谢陛下隆恩。」 「将幞头戴回去。」 「是,是……」 高滔滔不再搭理他:「吕公,殿中制度,下去就立起来,然后拟进。」 吕公着躬身:「臣遵旨。」 殿中秩序恢復,高滔滔这才说道:「司马公言免役之法有五害,章卿则言五害尽可改良,且差役之法本不可行,先帝才更张为免役。」 「而衙前之苦为差役之弊,朕也久知。之前司马说过,役人利害,四方不能齐同,乞指挥降诸路转运使下诸州县,限五日内县具利害申州,州限一月申转运司,司限一季奏闻,广采众智,想法是很好的。」 第737页 说完令中使送出几张表格:「几位看看这个。」 司马光取过来,只见上面写着《役法利弊问卷调查表》几个字,其下列为表格,老长一张,调查的项目极多,但是却都和役法息息相关。 司马光一看就明白,当年搞《河情咨要》前期调查,这样的东西是太多了:「苏明润想出来的?」 高滔滔说道:「不全是,是官家想出来的法子,让司徒完善的问项。」 「官家有个建议,老身倒是觉得不错,他说由两府下询转运司,转运司或者希从上意,或者担心报復牵连,未必就敢尽实相告。」 「不如恢復先帝密折制度,让他们通过密摺奏报内中,由朕亲览,由官家为大家统计成条议册子,是不是可以尽得下情?」 「这个……」司马光有些犹疑:「如果按照陛下和苏油这样的格式来完成,那就不是五日内可毕的了。」 高滔滔说道:「官家说了个法儿,朕倒是觉得巧妙,先从近处做起,做完京周快马三日之区,咱至少已经得到了利弊条问之大约。」 「这些条问,于各县其实差不多相同,之后便可以将问卷改为选卷,对于每一条利弊,可以给出甲乙丙丁几个选项,通过电报发到各路。」 「各路下发县里,完成选择,再将每一县的答案收起来,通过电报传至京中。」 「答案不过一问甲,二问乙,字数不多,如此一来,是不是便化繁为简,方便快捷了?」 司马光看向赵煦,这娃之前的扑克脸,现在变成了有些期待,有些忐忑,有些小激动。 司马光终于笑了:「陛下,如果老臣所料不差,之前那些,怕都是苏司徒所制,只有最后这个化问卷为选答的法子,才是陛下的主意吧?」 「啊?」赵煦的脸一下子红了:「学士如何知道的?」 「呵呵,陛下的理工课本,老臣也是翻阅过的。」 说完正色道:「陛下,之前那个问卷,老臣太熟悉了,当年老臣和明润一起考察河情,这样的东西,司徒不知道发下去过多少。」 「那些调查条文务实老练,不是饱经事务之臣,是绝对想不到如此周密的。陛下这样做,有些不诚实了。」 赵顼只好低下头:「是……是我做错了。」 司马光却非常欣喜:「陛下年纪还在聪幼,偶尔犯点这样的小错没关系,改了就是。」 说完将问卷摺子收起来:「太皇太后,陛下虽在幼聪,然天姿英睿,这等化繁为简的法子,已胜出殿中诸臣多矣,臣为大宋贺,为天下贺。」 「臣也有错,之前五日之期,从这问卷上看,的确是太想当然了。」 「数日前蔡京过府,告诉我开封能在五日内復差役之法,却不代表其余地方也能做到,当时臣只以为他是在矜功,却没有多想。」 「如今看来,时间的确不够,不如宽展州县一些日子,先用司徒之法调查京周,制作问条,再用陛下之法,将时间追回来,三月之后,再议役法,如何?」 高滔滔这才说道:「官家那日从学堂归来,说司徒曾经跟他说,役法牵扯到天下之广,务必慎之又慎。」 「应该查清事实,因地制宜,详议熟讲。最终的目的,是以天下人的利益为先,是让天下百姓,不再为差役所苦。」 「在这个目的之前,任何人的观点,他的,司马学士的、章惇的,甚至官家和老身的,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根据调查所得的事实,发现问题,然后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去解决。」 「大家相争,乃是为国,而不是争什么胜负、斗什么意气。」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章惇,朕今天容忍你,是因为你驳斥司马公的意见当中,也算有几分道理在里面,明白吗?」 章惇再次狼狈躬身:「陛下英睿,太皇太后圣明,刚才是臣愚钝激奋,做得过了,臣,臣给司马公道歉,给陛下和太皇太后道歉。」 高滔滔说道:「那今天就这样吧。对了,苏油从中牟转来一封信,是毕仲游写来的,称其中见解也有些见地,可供参考。」 司马光从赵煦手里接过书信:「毕仲游?他现在是卫尉丞吧?」 吕公着说道:「是,毕仲游因陕西酬运粮秣之功,升将作监丞,这不是司徒长公子去了将作监吗,因此便暂时调毕仲游去了卫尉寺。」 司马光也反应过来:「对呀,苏明润给苏轶定的亲,就是毕仲游的幼妹,是该避嫌。」 将信打开念了出来:「昔王安石以兴作之说动先帝,而患财不足也,故凡政之可得民财者无不举。 盖散青苗,置市易,敛役钱,变盐法者,事也; 而欲兴作,患不足者,情也。 盖未能杜其兴作之情,而徒欲禁散敛变置之法,是以百说而百不行。 今遂废青苗,罢市易,蠲役钱,去盐法,凡号为利而伤民者,一扫而更之,则向来用事于新法者,必不喜矣。 不喜之人,必不但曰不可废罢蠲去,必操不足之情,言不足之事,以动上意,虽致石而使听之,犹将动也,如是则废罢蠲去者皆可復行矣。 为今之策,当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以诸路所积之钱粟,一归地官,使经费可支二十年之用。 数年之间,又将十倍于今日,使天子晓然知天下之余于财也,则不足之论不得陈于前,然后新法可更而无敢议復者矣。 第738页 势未可为而欲为之,则青苗虽废将復散,况未废乎?市易虽罢且復置,况初罢乎? 役钱、盐法,亦莫不然。 以此救前日之弊,如人久病而少间,其父子兄弟喜见颜色而未敢贺者,以其病之犹在也。」 毕仲游的意思,是新法的目的就是为了捞钱,如果钱不够用,根本问题不解决,不管怎么废,最终都会死灰復燃。 然而钱并非不够用,而是地方将国用截留了太多,毕仲游建议将财政权完全收归国家,从根本上解决国家的财政问题。 财政问题解决了,役法问题同时也就解决了。 手段有点想当然,但是思路却不错。 苏油之所以要给宰执们看这封信,是因为毕仲游从根本上解决矛盾的建议,非常具有参考价值。 司马光不由得悚然而惊:「毕仲游料画精明,臣在洛阳亦有所知,然此议也未免太过空谈。」 「他的意思,是国家钱粮,一归户部管理,地方不得插手,此举比役法更难。」 「再说了,若国家有二十年之积,那臣等所议这些问题,还是问题?」 吕公着说道:「当年明润治开封,虽然也是大兴工役,扩汴渠,修城池,但日给三餐两百钱,役后还能领地,又有四通营造司分派役务,役夫们干得欢喜。」 「当时连码头扛活的力夫都主动去参加役务,还被船行投金匮告御状,陛下调用了一部厢军,才解决了汴京码头商号的上下货问题。」 「然诸臣非皆有明润之能,大宋亦非处处皆繁华如汴京。若是国家有二十年之积,那差役免役又有何分别?」 第一千五百零六章 利弊之争 「有了二十年之积,行差役则如明润那般发给日工钱,发助役地;」 「行免役,则役轻之区,收纳的免役钱,百姓不觉负担;役重之区,国家也尽可拨款贴补。」 章惇突然开口:「二十年之积,其实也不是没有。」 韩缜不由得色变:「章惇,休得胡言乱语!」 章惇对着帘幕躬身:「太皇太后,陛下,别忘了,我们有一个东胜洲。」 司马光立刻说道:「金银不是粮食田地。」 「可金银能够开发出田地,种出粮食,促进流通!」 哎呀又失态了,章惇赶紧躬身:「毕仲游所议,乃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以诸路所积之钱粟,一归地官。」 「然臣以为,此积者非二十年之国用,乃二十年……司徒曾与我讨论过,说这叫国家发展专项资金。」 「按照他的说法,可不光光是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还要造出国家每年在军备、交通、城池、水利、农田、工商上需要支出的预算,还要根据歷年的统计,找出发展趋势,估计未来几年所需,以及花费之后,能达到的效果。」 「臣以为有些异想天开,但是如果我们将这个发展资金,仅仅限制在国家役务这一点上,是不是就可行了呢?」 「国家役务,平时尽有常数,不过承平日久,陋患丛生。」 「于立国初到现在,已近百年,而这个常数现在该是多少,没有详尽调查过。」 「役务一般包括土木工程、造桥修路、治理河渠、转输漕谷等,很多事情,如今都有专司料理。」 「近年来机械大行,帑庾、场务、纲运等,所需人手已经减少,而州县役人未变;」 「至于弓手、耆长、丁壮、承符、散从、手力、胥史之类,很多完全可以交由折冲府完成。」 「这是有先例的,吕惠卿曾布,曾在许州以军校代领役务,许州至今称便。」 「不过役法后来变了质,苛索过甚,没有依役募钱,导致弊端。」 「两浙提点刑狱王庭光、提举常平张靓率民助役钱至七十万贯,致成科配。」 「勒民输钱,有一户多至三百千者。」 「免役之利一,而难行有五。」 「章惇请先言其利。」 「民田有一家而百顷者,亦有户才三顷者,其户等乃俱在第一。」 「以百顷而较三顷,则已三十倍矣,而受役月日,均齐无异;」 「如是官户,除耆长外皆应无役。」 「今例使均出雇钱,则百顷所输必三十倍于三顷者,而又永无决射之讼,此其利也。」 「然难行之说,以臣之见,初行之时,实则有五。」 「民惟种田,而责其输钱,钱非田之所出,一也。」 「但是如今宝钞得用,民间不再钱荒,输钱也不再是难事,这一难,其实已经不难。」 「近边州军,就募者非土着,奸细难防,二也。」 「然西夏已平,四海宾服,除河北辽境之区稍有计较,在其余地方,这一难,又已经不难。」 「逐处田税,多少不同,三也。」 「那就按照不同的田税,抽固定之比例,如此亦不难。」 「耆长僱人,则盗贼难止,四也。」 「这一条,已经是折冲司的职责,完全可以免除。」 「衙前僱人,则失陷官物,五也。」 「那就取消衙前,以招投标的方式招引行人来举役,比如蒸汽船、火车负责漕运、铁路运输,功效比以前的衙前,不知道提高了多少倍,由专人负责,也不至容易失陷。」 第739页 「以司马公所议五害论之,旧日上户充役有所陪备,然年满之后却得休息,今则年年出钱,钱数多于往日陪备者,其害一也。」 「但是我们还要看到一点,以前的陪备,役户要各自准备器具、物料,免役之后,则只需要输钱至官,物料器具可由官中统一招购。」 「无论物料器具的质量,还是价格,大批量购入和零碎採集,诸公尽当知晓哪一种方式更节省。」 「对于役户来说,其实并非不得便利,不得休息,至少免去了採买陪备的功夫和麻烦。」 「不但有利于民,还减劳省费,有利于国」 「旧日下户元不充役,今来一例出钱,其害二也。」 「这一条是免役法旧弊,那我们就同样免除下户役钱,或者给各级户等设立不同役钱比例,不是就解决了?」 「旧日所差皆土着良民;今召募四方浮浪之人,作公人则曲法受赃,主官物则侵欺盗用,一旦事发,挈家亡去,其害三也。」 「但是如今和免役法初兴时不同,国家多了很多能够应募的工坊,行会。」 「他们有技术,有资产,有机械,他们也是良民,并非浮浪之人。」 「他们善于工事,能够包揽工程,其效率质量,远比临时召集的普通百姓为高。」 「农民所有,不过谷帛与力,今曰我不用汝力,输我钱,我自僱人,若遇凶年,则不免卖庄田、牛具、桑柘以求钱纳官,其害四也。」 「这一条,如今已然不存在,因为大宋农民今日所有,不光只有谷帛与力了。」 「如今还有哪个乡村,没有推着小车用宝钞换鸡蛋谷帛的商贾小贩?」 「提举常平司惟务多敛役钱,广积宽剩,希求进用,其害五也。」 「这一条更简单,那就量出为入,略留宽剩,不再以集储宽剩为官僚政绩即可。」 「因此我大宋今日,相比安石相公秉政当时,情形已然全然不同。」 「之前不可行,那是司法有偏差,国情有不同,并非役法本身有何大问题。」 「现正是免役法见利之机,稍作更张,便当大用。」 「奈何復以差代雇,走回到以前役法残民的老路上去呢?」 殿内再次没有了声音,所有人都在思索。 司马光的压力其实很大。 之前章惇那些话,其实说不上人身攻击,因为那些事情的确发生过。 苏油劝他的时候说过,当年他力谏韩琦面刺义勇,一定要韩琦听从他的意见,到如今,自己就好像另一个听不见意见的韩琦。 范纯仁劝他无果,有些生气,的确说过那些话。 苏轼更夸张,劝他无果后,直唿他是「司马牛」,「鳖厮踢」。 吕公着曾经对自己说过:「熙丰旧臣,多憸巧小人,它日有以父子之义间上,则祸作矣。」 自己当时正色道:「天若祚宋,必无此事!」 然而,这样的事,真的就不会发生吗? 见群臣都被章惇一席话引入沉思,高滔滔轻咳一声,才说道:「如今各地举役之数到底如何,还未有定论,说什么都言之过早。」 「苏油说得对,这件事情,我们谁说了都不算,只能根据国家役务的现状来判断。」 「既然如此,那就再等等吧。」 「不过老身有句话先放在这里,如果到时候国家有需要,皇家会从今年所得的东胜州金银里,留一半与朝廷,用作新役法施行之助,也算是对执政们的支持。」 几位臣子都感动坏了,齐齐躬身:「太皇太后圣明,陛下圣明。」 高滔滔说道:「官家学业繁重,统计数据举理条询,也不是他一个人办得了的。你们再选差三四近臣,助官家办理这道差遣吧。」 司马光说道:「其实人选是现成的,臣推举毕仲游、苏轶、陈梧。」 「毕仲游在陕西调运粮秣应付西事,范纯仁承盛赞曰『非君吾事几败』。」 「苏轶陈梧他们本是陛下陪读,年岁也相近,数理又是家学渊源。」 「就算他们不行,家中长辈也必不会坐视。苏轶提举修缮寝宫,司徒不就帮着设计规划来着?还戏耍了老臣一道!」 这话把殿中所有人都说笑了,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一松。 第一千五百零七章 蔡确的下场 出得大殿,吕公着看着章惇向枢密院走去的背景:「此子大才,不过过于倔傲,今日侥倖,日后怕也要吃大亏。」 司马光嘆了口气:「章惇心性偏狭,今日包容了他,异日也不见得领你我之情。」 吕公着也嘆气:「人才实难,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足,即便苏明润……」 司马光说道:「我知道吕公的意思,还是想让他回朝堂理事,最起码今日章惇这样的情形就能避免。」 「但是学校之举乃是大事儿,更是创举,更是大宋和皇家的脸面。」 「此所谓千秋大业,然庆历年间,几位大才举学校事都以失败告终。如今再举,除了苏明润,谁去我能放心?」 「如果他都不能成功,以后谁还敢再提此事?国家教育,难道再等五十年?」 「明润最善于提举制度,大宋的问题,到底是制度问题,先让他把那边的制度料理好要紧……」 吕公着有些担忧地看着老朋友:「君实,你的身体还扛得住不?」 第740页 司马光也苦笑:「看能扛到哪一天吧……」 其实这次事件当中,高滔滔于殿中设侍御史制衡宰执,又名正言顺拿到了外路密奏之权,加强了权柄,捞到了最大好处。 这才是她放过章惇的根本原因。 不过这一次御前冲突,还是传了出去,于是台谏疯了。 然而章惇父亲却在这时病故,于是章惇告哀乞守制,脚底抹油,熘了。 台谏一拳打在了空处,更觉气闷,正好蔡确山陵使事毕,犹偃蹇于位。 眼看「奸邪」即将回京,于是台谏立刻转移目标,痛加弹劾。 刘挚、王岩叟、孙觉、苏辙、朱光庭弹章交上十数。 情势汹汹,蔡确遂乞解机务,但是表词不当,火上浇油。 其中有「收拔当世之耆老以陪辅王室,蠲省有司之烦碎以慰安民心,严边备以杜强邻之窥觎,走轺传以察远方之疲瘵,明法令之美意以扬先帝之惠泽,厉公平之大道以合众志之异同。」 自夸到这分上,实在是太不要脸了,于是孙觉、苏辙愈不平,上章揭穿:「皇帝践阼,圣母临政,奉承遗旨,废市易,捐青苗,止助役,宽保甲,免买马,放修城池之役,復茶盐铁之旧,黜吴居厚、蹇周辅等。 命令所至,细民鼓舞相贺。 今小臣既经罢黜,至于大臣则因而任之,臣窃惑矣。 确所上表,虽外逼人言,若欲求退,而论功攘善,实图自安。 所云收拔当世之耆艾以陪辅王室,臣谓当世之耆艾,乃确昔日之所抑远者也。 所云蠲省有司之烦碎以慰安民心,臣谓有司之烦碎,乃确昔日创造者也。 此二事,皆确为政无状,以累先帝之明;非陛下卓然独见,谁能行此? 确不自引咎,反以为功,则是确等所造之恶皆归先帝,而陛下所行之善皆归于确也。」 公论如此不容,而高滔滔还在「容忍」。 这是帝王心术,高滔滔恨蔡确切骨,这是摆明了嫌蔡确罪名不够,不让他走,是要将他往死里整。 蔡确一辈子以整人起家,王安石依照惯例乘马入宣德门却被卫士打下了马,请皇帝依法处置,当时的开封府尹苏油将双方各打五十大板。 蔡确上疏大论王安石和苏油的错误,导致两人出外,而蔡确加直集贤院,迁侍御史知杂事。 范子渊疏浚黄河工程,知制诰熊本巡察后发现不对劲,反被范子渊告状,蔡确弹劾熊本党附文彦博,导致熊本被罢黜。 而蔡确代替他为知制诰、知谏院兼判司农寺。 三司使沈括拜见吴充谈论免役法在两浙路的实行不利于民,应当加以更易。 蔡确上疏弹劾:「沈括既然觉得免役法需要变更,为什么当年不在他检正察访的时候说,现在却在不属于他管的时候说?」 「他这是觉得王安石罢相了,新法就可以动摇了。希望陛下对他加以治罪。」 沈括因此被贬黜,苦逼几年才被苏油捞出来。 相州案更是蔡确的成名作,一共牵扯了三名宰相,十几名官员。 而蔡确因此被擢升为御史中丞、领司农寺,一时权势煊赫,新法中的「常平、免役皆成其手」。 之后暗中操弄乌台诗案,坑苏颂,苏轼,苏油。 元丰改制,又坑了王珪一把。 一路权术玩得风生水起,活活混到了首相。 还是那句话,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 刘挚弹劾他担任山陵使期间,灵车出发的前天晚上,他不在外住宿,在路上又不侍从。回来后,还不请罪,是大不敬。 王岩叟弹劾在熙宁、元丰年间,所有冤假错案和苛政,蔡确由头至尾全部参与,到如今却说什么「当时未敢言」,呸! 当时人家苏元贞远在郑州,侍御史只是贴职而已,却照样放胆上书,而蔡确近在陛前,深得信任,今日却以「不敢言」搪塞? 不敢言,你当时做谏官就不称职,你怎么爬到副相上去的? 你只是以此为理由,意图巩固自己的地位,反把过错归于先帝罢了!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然而高滔滔依旧没有处理。 己丑,前宰相王珪出手,终于将蔡确一剑封喉! 所有人都既感慨又匪夷所思,死王珪搞翻活蔡确,真特么苍天有眼,报应循环! 当时的大臣,多有写日记的习惯,王珪之子王仲煜在整理父亲遗作的时候,发现了王珪的日记,翻到王珪蔡确坟场定议联手坑苏油那一段,不由得满怀悲愤。 苏油是王仲煜的大恩人,甚至可以说是恩师都不为过,苏油的人格魅力,让王仲煜死心塌地的佩服。 自己进士第四的名次,几乎就是苏油利用那年火德论这个当红大ip,一手推上去的。 他知道自己父亲与苏油不睦,苏油也不计前嫌,却没有想到,自己父亲和蔡确联手做下这般坑害恩人的事情! 自己父亲是老实人,从之前之后看来,完全是被蔡确利用,当猴子一般耍了。 蔡确,罪不容诛! 但是这会牵累到自己父亲的名声,王仲煜痛苦地纠结了几晚,最终敌不过良心的折磨,决意告发! 当时蔡确还位在台谏,却暗中交通宰执坑害重臣,以为进身之阶,这是大罪! 之后离开台谏,却是故意安排,由此引爆乌台诗案。 第741页 整个事件中,可以看到小人的机巧是多么的可怕,会给国家带来多么巨大的灾难。 而自己父亲一世的清名,也彻底毁在了小人的手里。 王仲煜痛哭上书,要求严惩蔡确! 之前的那些罪名,对蔡确来说都是毛毛雨,因为蔡确咬死是神宗授意,虽然是「归咎于君」,但是终归符合程序。 因此高滔滔一直压着不出手,就是因为有些投鼠忌器。 王珪的日记,立刻让蔡确之罪和神宗撇开了关系,让高滔滔终于有了惩治蔡确的充分理由! 台谏官本来就是天子用来钳制宰执的最后一道防线,台谏官交游宰执,那就是「政治癌症」。 以苏油那么厚的根底,苏辙一任右司谏,苏油就坚决不担任具体职务,现在更是熘到中牟去了。 这就是懂规矩和不懂规矩的区别。 乌台诗案的影响力是巨大的,差点就开了「以文字罪人」的先河,要是真成功了,赵顼就会背上封建王朝帝王最可怕的污名。 王珪已经死了,华夏一族的传统,讲究人死为大,何况告发的是自家儿子,算是变相的「自首」,朝廷包容他几十年的苦劳,最后不予追究。 不过蔡确可就没这么好命了,直接因为此事被贬为英州别驾、新州安置。 真实歷史上,蔡确被贬好歹还有个过程,先是被罢为观文殿学士、知陈州;然后因他弟弟蔡硕的事被削夺官职,转任安州;之后又转任邓州;最后因《游车盖亭》诗语涉讥讪朝廷和高滔滔而被追贬英州别驾、安置新州。 这次倒好,直接一次性到底,且彻底定论,再也不可能如歷史上那般出现反覆。 新州时称「烟瘴最甚」,有「人间地狱」之号。 范纯仁、吕公着在高滔滔那里求情,以蔡确母亲年老,岭南山高路远,不宜让她翻山越岭为由,主张改迁他处。 高滔滔根本不搭理:「险陷先帝于恶,以台谏之身交通大臣,仅此两罪,山可移,此州不可移!」 吕公着又去请求赵煦,要他在高滔滔那里替蔡确开解一二,赵煦更加不搭理。 敢谋害司徒,不罪王珪我都心气儿不平,还想让我替蔡确说好话?没门儿! 此事还有很多后续,比如御史盛陶、翟恩、王彭年,因不上疏弹劾蔡确,被罢官出外。 中书舍人彭汝砺认为处理过重,因封驳对蔡确处理的诏旨,同样获罪出外。 应该说如此从重从快处理蔡确,的确有些不合制度流程,很多人根本不是「蔡党」,也一点不同情他。 他们反对的是高滔滔「不合制度」这点,只能算是各自都有各自的坚持。 其实苏油还很认可这些人,犯罪分子也应该有辩护律师,为的是保证法律执行过程中的最大正确性,这是后世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不过苏油也明白,诽谤高滔滔「以母改子」,想夺高滔滔立赵煦的功绩为自己的「拥戴之功」,这才是高滔滔要整死蔡确的根本原因。 女中尧舜,可不是曹太后那般任人欺负! 蔡确的确是自己找死! 第一千五百零八章 作相 中牟,留雁湖边的菜地阡陌上,苏油和几位学者正在散步。 留雁湖是个人工湖,目的是为了给下游的菜地提供足够的水源。 菜地一片连一片,田野上有水泥的沟渠,几个沟渠的纵横连接处,还有一个房子一样的建筑,安装着巨大的风叶,水流就从房子下的通道流出来,流入沟渠,成为浇灌菜地的水源。 当地百姓管这种房子叫「天恩井」,因为每一个这样的房子上都刷着一句话。 吃水不忘挖井人。 底下还有一行小字:「皇家慈善机井2096」。 李復手里拿着时报,边走边摇头晃脑地吟诵。 「歌元丰,十日五日一雨风。 麦行千里不见土,连山没云皆种黍。 水秧绵绵復多稌,龙骨长干挂梁梠。 鲥鱼出网蔽洲渚,荻笋肥甘胜牛乳。 百钱可得酒斗许,虽非社日长闻鼓, 吴儿蹋歌女起舞,但道快乐无所苦。 老翁堑水西南流,杨柳中间杙小舟。 乘兴欹眠过白下,逢人欢笑得无愁。」 唐淹看着满目青翠的菜园:「这是荆公的旧作吧?如今苏湖鱼米之乡,桑麻满目,斗酒百钱,的确是盛世的气象啊。」 苏油戴着草笠,一手拿着鱼竿和几条两三斤的鱼,一手扶着唐淹:「老师可是言重了,斗酒百钱,那是南海不值价的甘蔗酒流入浙中。真正的好酒,照样三四贯一瓶。」 「其实王相公诗里忽略了重要的东西,就是畜牧业和油料作物推广,养猪,种油菜,有了油脂摄入,副食品丰富,才能节约粮食。」 「如此一来,农家就还是辛苦,江宁一带,尤其精耕细作,五岁的孩子都要料理家务,打草餵养鸡鸭羊猪,不得书读。」 唐淹摇头:「明润这也太求全了。国势才伸张几年啊?」 说完又嘆息一声:「你说要是龙山长得见大宋今日之盛,该是何等的高兴?」 苏油笑道:「我相信他在天上看着。」 李復看着在陇间收菜的农人:「安石相公这首是元丰六年所作的,去年的在下面。」 说完抖了抖报纸,又念了起来: 第742页 「四山翛翛映赤日,田背坼如龟兆出。 湖阴先生坐草室,看踏沟车望秋实。 雷蟠电掣云滔滔,夜半载雨输亭皋。 旱禾秀髮埋牛尻,豆死更苏肥荚毛。 倒持龙骨挂屋敖,买酒浇客追前劳。 三年五谷贱如水,今见西成復如此。 元丰圣人与天通,千秋万岁与此同。 先生在野故不穷,击壤至老歌元丰。」 唐淹说道:「这是说去冬旱情灾而不伤,四年丰积古今罕见,今年看样子又要丰收。」 「我记得他还有一首:湖海元丰岁又登,稆生犹足暗沟塍。家家露积如山垄,黄髮咨嗟见未曾。」 「明润,你们很了不起。」 苏油笑道:「老师这就是偏心学生了,天下之功,是天下人努力换来的成果,岂可归于数人。诶,那是什么?」 几人说话间来到风力机井前,却见这里已经摆起了一个小香案,案上有一个小牌位,上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大宋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 牌位前面是一个香炉,香炉里都是香火的残烬。 香案的四条腿上,绑满了红色的小布条,很多布条已经褪色,看来乡民们这项活动已经持续了几年了。 唐淹感慨道:「公道自在人心,皇家基金这些年来助各地建立机井,慈善之心,光被天下,数千机井,功德胜敦煌万窟远矣。」 苏油说道:「李庸来信,说在辽国兴建了几个类似的农庄,耶律洪基迁走居人,将之赐给了近臣。」 李復冷笑:「夷狄之有君,不若诸夏之无矣。这是自取灭亡之道。」 苏油笑道:「也不是这样说,辽国地广人稀,迁走一些人口,倒还不是难事儿。」 「我大宋就不一样了,人口一亿五千万,耕地不过八百余万顷,平均下来,人均不过才五亩。」 「当年在眉山的时候,我曾问过龙山长,汉武帝都能在上林养马,我大宋如何就不能?要是育得战马三十万,我大宋何惧西夏辽国?」 「山长让我算了算大宋人均占地,然后告诉我一马将夺十口之地,问我准备牺牲多少人?」 唐淹微笑道:「三十万马换一百五十万人,我记得当时明润还颓丧过一阵。」 「没有啊。」苏油不认帐:「没有颓丧啊。」 唐淹也不揭穿他:「都过去了,河西一地战事平息,我大宋如今一年产马,又岂止三十万。」 说起这个苏油可以得意一下:「而且西域打通,我们需要的种马不必再从海路画上万里的大圈过来了。」 「今年邵伯温将种马带了一些到东胜州去,也不知道到了那边还能剩下多少。」 唐淹将竹杖杵在地上,看着面前的菜地:「这就是凉薯吧?」 苏油说道:「对,这个产量也吓人,只可惜,北边长得不好,也当不得粮食储藏。」 「不过去年在南海,这东西亩产达到了三千多斤,那里的百姓将这东西称为沙葛。」 「章楶开了个沙葛粉厂,用它冒充葛粉和藕粉,运到杭州发卖,鄙视他!」 众人都是大笑。 李復看着湖面,想起一个问题:「明润你钓鱼的秘方什么时候贡献出来?留雁湖里的鱼都是你养的?怎么每次去都是大丰收?」 「呵呵呵……」苏油摇头:「这个是绝密,等致仕之后我可就靠它养家餬口了,岂能轻授?」 苏油今年已经点开了后世钓鱼饵料的金手指,钓起鱼来那叫一个兇残。 不过密方一直藏着掖着,谁都不告诉,连扁罐都刺探不到。 其实很简单,就是脱盐的虾粉作为腥味剂,麝香作为穿透剂,土豆淀粉制作雪花粉,面筋制作拉丝粉。 加上其它膨化半膨化的粮食碎制作的主料,用后世的饵料方子对付现在的鱼密度极大的湖泊河流,真的很没有天理。 赵煦学习观政很辛苦,苏油偶尔会带他出来,名为考察,其实就是放松一下。 时间很紧,苏油就不得不在饵料上下功夫。 李復见苏油一副誓死保卫自家宝贝的样子,不禁啼笑皆非:「天底下最大的散财童子,竟然在这上头抠搜起来了!」 「你管我!」苏油不上套:「要成品自己去我办公室拿,要方子,没门儿!专利局我都不去登记的!」 …… 其实王安石也在生病,寄给报社的诗歌虽然一片热闹,但是都是旧作。 而最近寄给苏油的诗里,已经充满了消极的意味。 老年少忻豫,况復病在床。 汲水置新花,取忍此流芳。 流芳柢须臾,我亦岂久长。 新花与故吾,已矣两可忘。 在台谏对新党大肆抨击的过程中,王安石寄来此诗,是暗示苏油。 如果事不可为,可以放弃他,最重要是要保全有用之身。 台谏的攻击,导致了吕惠卿、邢恕、蔡确的去职,章惇只算是得了个侥倖脱身。 但是苏油却看到了希望,因为人虽然走了,但是新政改良的政治主张,好歹保留了下来。 于是他给王安石寄去了一首和诗。 年少轻天下,挥遒若据床。 麈尘三日辩,鱼素十年芳。 十年吾亦壮,方醒旧情长。 斯志与斯人,艰勤未敢忘。 第743页 …… 壬辰,以门下侍郎司马光为尚书左僕射兼门下侍郎,以尚书左丞吕公着为门下侍郎。 司马光当时又病了,而且已经请假,不能入谢,帝遣合门副使将诏书和引信送至其家赐之,司马光推辞,并引文彦博、苏油自代。 等到病情稍微缓和,方起视事。 高滔滔诏免其朝觐,让司马光乘坐肩舆,三日一入都堂或门下尚书省。 司马光再辞:「不见君,不可以视事。」 于是高滔滔诏司马光乘坐肩舆至内东门,由其子司马康扶入小殿,并且命他不必参拜。 司马光不敢,请对延和殿。 高滔滔诏许乘肩舆至崇政殿,垂帘引对。 司马光入对良久,终于接受了尚书左僕射兼门下侍郎的任命。 第一件事,就是接替蔡确,提举编修《神宗实录》。 王安石此时已经病重,弟弟王安礼将邸报送到府中,王安石看过后怅然久之:「司马十二丈作相矣!」 第一千五百零九章 后世之美 朝堂之上,几乎全成了保守派和改良派的天下,改革派现在就剩下一个右相韩缜,一个户部尚书曾布。 曾布是因为之前接替苏油安定宁夏的功劳,加上做过三司使,被章惇援引復朝的。 戊辰,苏辙言:「陛下用司马光为相,而使韩缜以屠沽之行与之同列,以臣度之,不过一年,缜之邪计必行,邪党必胜,光不获罪而去,则必引疾而避矣。」 「去岁北使入朝,见缜在位,相顾反臂微笑。是因缜举祖宗七百里之地,无故与之。」 「臣闻契丹地界之谋,出于耶律用正,今以为相。」 「彼以辟国七百里而相用正,朝廷以蹙国七百里而相缜,臣愚所未谕也。」 一剑封喉。 其实韩缜有些背锅,那七百里疆域是王安石和赵顼经过深思熟虑,研判了当时河北情形与辽国敌情之后,最终决定放弃的。 而韩缜不过是当时朝堂派出去的谈判代表而已。 但是朝廷的锅也该韩缜背,这就是政治。 苏辙这时拿出来弹劾,韩缜本来就在求退,立即合门戴罪。 己丑,朝廷接受了韩缜的辞呈,罢右僕射,以观文殿大学士知颍昌府。 高滔滔对韩缜和对蔡确的态度截然不同,虽然台谏前后论缜过恶甚众,高滔滔皆留中不报,但韩缜的不报与蔡确的不报,也是有区别的。 高滔滔还曾经宣谕孙觉、苏辙:「进退大臣,当存国体。韩缜虽不协人望,但是也必须主动求去,而后出之。」 刘挚等攻之益急,高滔滔同意韩缜辞职的同时,又出内批给给事中:「缜自以恐妨贤路,故乞出外,视矜功要名而去者,缜为得进退之体,宜于制词中声说此意。」 意思是说,韩缜的求去,比那些自夸功绩索要名声而后去的人,不是同一种性质,朝廷在给他的制词中,必须要声明这一点,给他足够的体面。 所谓「矜功要名」,意思很明显,就是指的蔡确、邢恕。 韩缜去后,右僕射的位置就空了出来,之前司马光除左僕射的时候,曾固辞以疾,推荐高滔滔召用文彦博和苏油。 范纯仁,吕公着也以文彦博老成,推荐其入朝。 文彦博都已经致仕,和苏油差不多,现在只享受荣衔,官封太师,为文臣第一人。 于是高滔滔诏文彦博肩舆赴阙,并令河南津派出专员为文彦博处理行李。 同时御札付司马光,欲除彦博太师兼侍中、行右僕射事。 司马光奏:「彦博官为太师,年八十一,臣后进而位居其上,非所以正大伦也。」 吕公着也认为文彦博资序太高,不如将老头置于苏油那个位置,备位谘询,然后将苏油召回,放在自己和司马光中间,担任这个右相。 朱光庭亦三上章,以为:「彦博师臣,不宜烦以吏事。若右相,则苏油、吕公着、韩维、范纯仁皆可为之。」 刘挚、王觌上书,也认为文彦博毕竟春秋太高,不可为三高官官。 苏油知道司马光和朝廷的意思后,立刻上章表示坚决不接受。 第一个原因是因为台谏有自己的子侄,而且苏辙工作得非常好,完全胜任,那就让他好好干完一任。 苏辙在任期间,自己便不好呆在宰执的位置上。 第二个原因是文彦博和自己同为龙昌期的学生,而且一个已经是太师,一个又守着司徒,要是同在朝中,同任实职,也难免会引来朝臣非议。 第三个原因是自己实在脱不开身,学校制度需要建立,课程教材需要修订,教师学生需要招纳安顿,各学院课题需要拟定,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如今朝中位置安排得很好,老师兄乃国家元戎,尊位致仕,再次出山想的也肯定是国家的需要,绝不会是为了什么权势地位。 言下之意,老头已经混到了当朝第一人,什么样的官没有担任过,什么样的功劳没拿过,他还会在乎这些吗? 否则他又何必八十一岁高龄还一召即起?因此想必也不会介意太皇太后的任何安排。 既然不会介意,那就干脆连右相都不给,给个平章军国事,备位参贊,文公也一定会竭心尽力。 高滔滔舒服了,明润这是给递了个台阶,说得也非常有道理,于是接受了苏油的请求,没有强求他执政,也没有在强行给文彦博安排政务。 第744页 高滔滔将几人意见告知司马光,司马光说道:「若令彦博以太师平章军国重事,亦足尊老成矣,而右相之位苏油坚谢的话,吕公着是最佳的人选。」 壬寅,诏:「文彦博特授太师、平章军国重事。以门下侍郎吕公着为尚书右射兼中书侍郎。」 又诏:「彦博一月两赴经筵,六日一入朝,因至都堂与辅臣议事;如遇有军国机要,即不限时日,并令入预参决。」 活动在朝中的太师,不再是虚衔,这份尊荣在有宋一朝,也算是不多见。 不过在章惇去后枢密使的人选问题上,保守派内部自己都发生了分歧。 乙卯,以同知枢密院事安焘知枢密院事,试吏部尚书范纯仁同知枢密院事。 给事中王岩叟表示反对:「安焘资材阘茸,器识暗昧,旧位且非所据,况可冠洪枢、颛兵柄! 所有画黄,谨缴进。其范纯仁除命,伏乞分为别敕行下。」 意思就是太皇太后你这一招捆绑销售是没用的,安焘做个同知都不合格,枢密使想都别想。 因此请你将两件事情分开,范纯仁的任命我们同意,安焘的,呵呵呵…… 苏辙、孙觉、刘挚亦相继论焘不当骤迁。 其实安焘的履歷还是不错的,仁宗朝的探花,之后在干过吏部、转运、提刑、常平、外交,都还算比较出色。 不过真的没有干过军事。 安焘也不敢在反对这么强烈的情况下就任,因此辞谢。 而高滔滔直接敕黄,就是将写好的诏书交给王岩叟,让他当个二传橡皮图章。 王岩叟之前的上书,就是行使自己封还词头的权力,并且继续锲而不捨地上书:「陛下用范纯仁虽骤,何故无一人有言?盖赏贤也。 一进安焘,则谏官、御史交章论奏,盖非公望所与也。 臣两次论驳,窃闻已有指挥,门下省更不送给事中书读,令疾速施行。 臣位可夺也,而守官之志不可夺;身可忘也,而爱君之心不可忘。 陛下既重改成命,则愿差官权给事中,以全孤臣之守。」 意思就是陛下你要绕过给事中直接下敕就是不合规矩,我在给事中位置上就有这权利,你要乱来,那就先将我移走才行。 庚申,刘挚言:「安焘、范纯仁告命不由给事中,直付所司,陛下自堕典宪,使人何所守乎!」 高滔滔脾气上来了,撤就撤!我要换掉你们,让中书舍人胡宗愈上! 应该说,这一次事件,是高滔滔在稳定权利之后,开始意图扩张,伸手有点不依规矩了。 苏油上书:「今文彦博平章军国重事,司马光除尚书左僕射兼门下侍郎,吕公着为尚书右僕射兼中书侍郎,范纯仁知枢密院事,王韶举军机处,则朝廷格局已备。」 「其余中书侍郎、六部尚书,枢密同知,馆阁台谏,当稍抑中旨,使臣下会议拟进,择能者而用之,庶几无失。 斯亦为后世之美矣。」 「后世之美」四个字,完全挠到了高滔滔的痒痒,这下听进去了。 三月,丙辰,罢诸州常平管勾官。辛未,以吏部侍郎李常为户部尚书。 李常和孙觉是同学,与王安石曾经是好友,王安石当年曾经要李常制置三司条例司,不可谓不重,却被李常以政见不合拒绝。 之后因封还推行青苗法的诏书,与当时的右正言孙觉、御史中丞吕公着、赵抃、程颢、张戬、王子韶一起罢官外放。 李常和苏轼是非常好的文友,苏辙也曾在他手下,被庇护过一年多,元丰七年李常重为吏部尚书,曾经想提拔苏轼,却被蔡确王珪所阻。 除了苏轼苏辙,其实李常与苏油交情也不浅。 李常少年时与其弟李布,在庐山五老峰下白石僧舍读书,兄弟俩一直在不懈藏书。 李常方十三岁时,兄弟俩就已经藏了九千卷! 仁宗皇祐元年,李常中了进士,之后将九千卷藏书都捐献给了当地,将那个僧舍改造成大宋第一家私人图书馆,称为「白石山房」。 到现在,白石山房已经成了大宋着名的私家教育基地——白石书院。 第一千五百零九章 程颐 苏轼后来还曾为李常写过《李氏山房藏书记》、《白石山房》诗。 而苏油的可贞堂与白石山房也进行过图书復刻再版以及交换工作,两人关系由此非常密切。 但是李常就是个文士,没有做过国家财计工作,很多人都怀疑李常能不能干好。 有人以此问司马光,司马光回答:「使此人掌邦计,则天下知朝廷非急于征利,贪吏掊克之患,庶几少息矣。」 这个观点苏油不贊同,但是李常做户部尚书,最高兴的莫过于苏油。 不懂好啊,不懂才好教。 于是苏油给李常写了一封长信,告诉他不用担心。 户部的工作其实就是以前三司的工作,三司这么些年也出过几位能臣。 张方平在蜀中首开新式记帐法,后来引入三司。 赵忭将国家的财务制度梳理得明晰干净; 唐介治三司,又将覆核制度搞了出来,清理了积帐。 王安石对国家财务也非常重视,将制度下到了各路。 如今只需要核对各州府帐册,加上一个预算审批制度和财务申报制度就行,不但可以加强户部尚书的权力,还可以加强管理与监督,为下一步的税制改革打下坚实的基础。 第745页 还有一个现成便宜,就是太皇太后已经让折冲府将各路隐户隐田都搜检了出来,成果喜人。 这么些年下来,大宋的隐户隐田问题又有抬头,这次共得各路隐田共计一百万顷,占全国已有耕地面积的八分之一,相当于增加了两个太湖地区耕地面积,顺带扩出隐户丁口百万。 如今国家岁入,农税占了五分之二,仅新纳入的编户与田土,就会为国家增加岁入两千万贯! 这就是高滔滔的巨大成就。 摆平宗室勛贵,任用司马光吕公着等清廉官吏,稳抓大义,手段充分,高滔滔在垂帘一年之后,拿出了一份硬邦邦的政绩,如今各地已经有官员开始以「女中尧舜」称之。 其实继任者的功绩,很多应该归功于前任,而现任者造成的问题,很多需要后任来擦屁股。 因此「政绩」这个东西,它存在一个延迟性。 然而事实上很多人不明白这一点,或者故意不明白这一点,这也是没法说理的事情。 但是在高滔滔这里,别的政绩或者全是赵顼留下的,但利用折冲司扩捡隐田隐户这一条,是人家自己想出来的,连苏油都没有想到。 不得不赞嘆,堪称神来之笔。 所以苏油在点醒李常,你这个户部尚书很好做,就是一切按照制度来办,并且在制度框架下,全力配合太皇太后在经济方面的举动。 其实一件事就够了,就是加强对地方的监督,将各路藏着掖着的那些霉猫烂狗,都摊到阳光下来晒一晒。 现在有了电报,有了折冲司,监督成本降到了歷史最低,那就是大有为之时! 壬申,置诉理所,许熙宁以来得罪者自言。 这是准备给被王安石贬弃的官员平反。 高滔滔终究还是给了苏油面子,没有坚持强行任命安焘,诏:「安焘坚辞知枢密院事,特依所乞,仍同知枢密院事,以王韶知枢密院,以蔡京提举军机处。」 几个刺头御史给事中,保留原职。 以校书郎程颐为崇政殿说书。 程颐进了三道奏章,对皇帝的教育做了规划建议。 其一就是皇帝在一天当中,应当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宦官宫妾之时少,则自然气质变化,德器成就。 第二是皇帝身边需要随时有人,除了平日的正常课程外,还要常留二人直日,夜则一人直宿,以备访问。 或有小失,随事献规。岁月积久,必能养成圣德。 其三是为皇帝师、傅、保者,其德义的表现就在于让皇帝「防见闻之非,节嗜好之过,适起居之宜,存畏谨之心」。 因此皇帝左右扶侍祗应宫人、内臣,年纪要够老,要在四十五以上,性格要厚重小心。 然后所有人,包括皇帝自己,服用器玩,皆须质朴。 其四是应当择内臣十人,专任皇帝学习方面事务,平日里经筵祗应,同时伺候起居,皇帝的一切事情,都要让经筵官知晓,以方便教育纠正。 第五就是要尊重老师,经筵臣僚,侍者皆坐,而讲者独立,于礼为悖。 要求教师坐讲,以养主上尊儒重道之心。 最后就是提升经筵官的地位,「臣以为天下重任,惟宰相与经筵。」 「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责经筵,由此言之,安得不以为重!」 高滔滔认为很有道理,全部答应了下来。 但是赵煦给气坏了,写信给苏油告状,这个老冬烘不想要我过好日子了,司徒快来救命啊! 正好文彦博已经入京,苏油要去拜见,于是坐上火车回到汴京。 皇帝开经第一堂课,宰执重臣们都要参与旁听,这是国家表示对教育的重视。 宫中听讲经的地方,在讲簋所或者资善堂,其中资善堂是皇子学习的地方,讲簋所是皇帝听讲的地方。 程颐的名声学问是没有问题的,今天还是他第一次亮相,对他感兴趣的人也不少。 苏油背着个皮书包走过来,红颜鹤髮精神矍铄的文彦博看到他:「小师弟居养三十年,气质算是出来了。」 苏油赶紧拱手为礼:「苏油拜见师兄。」 说起来两人关系密切,相互支援,但是正儿八经见面的时候,真没几回。 大宋官场,非常忌惮同门,师生这种关系的牵扯,因为这是产生朋党的因由。 然而忌惮归忌惮,该产生的朋党一样也没少。 更有趣的是凡事却又有特例,比如文彦博和苏油之间,就已经不用顾忌这些了。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文彦博摆明了是司马光和高滔滔害怕自己镇不住场子而请回来的大神,用后世的话讲叫返聘,和苏油的名望都非常高,已经超脱了官场的约束。 用现在的说法,二人同在「师臣」,平日里负责与皇帝「坐而论道」,「不宜烦以吏事」。 而且苏油与文彦博之间已经没有了什么利害关系,文彦博是当过几次宰相的人,没什么需要倚仗苏油帮助的地方。 而苏油也是所有人公认的宰执人选,不做宰相只是为了让司马光吕公着面子好看而已,并不是他能力不行,所以他也没有什么需要倚仗文彦博帮助的地方。 称唿上师兄师弟地乱喊,但是立身处世皆合制度,大公无私;相比表面使劲撇清,私底下勾连交通,如王珪蔡确那般,是两番天地。 第746页 在这种情况下,两人如此相称,反而显得坦荡。 文彦博的脾气类似章惇,但是他比章惇有一个优点,就是虽然对同僚颐指气使盛气凌人,对皇帝、皇室却非常的尊敬和忠诚。 这种尊敬体现在礼节上,也在于对制度的遵守上。 俩师兄弟不愧都是龙老头的学生,哪怕龙椅上坐着的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小孩,但是只要他的身份是皇帝,那作为臣子该尽的礼数,两人也绝不会因为皇帝年纪太小,就不把该走的制度流程走完。 这一点上,师兄弟俩比司马光、吕公着都还要强。 苏油也经常用老头作为例子教育章惇,看看你那暴脾气,好歹分分对象行不行? 没一会儿,赵煦也到了,还有扁罐和陈梧陪同着,手里拿着一枝柳条,看样子是刚刚从花园里折的。 见到苏油,赵煦不禁有些开心表露出来,不过转眼压抑下去,只是过来给文彦博和苏油问好。 看到赵煦手里的柳枝,苏油知道后宫装修已经差不多告一段落,现在只剩下最后的花园工程了,便问道:「陛下已经移住新宫了?」 赵煦点头:「是的,不过遵循司徒物尽其用的教导,我让苏轶将家具陈设都搬了回来,就添置了一些书架、沙发椅子之类。」 这事情苏油之前已经听扁罐讲过,赵煦将新宫里的家具陈设,全部换成了自己父亲用过的。 之前旧宫有一张书桌,高滔滔嫌有些旧,让人撤走换了新的,结果赵煦放学回来发现,又叫人将那张旧桌子搬了回来。 苏油经常和赵煦讲他父亲的故事,在赵煦的心目中,赵顼的形象很高大,很丰满。 赵顼在苏油的嘴里,和别的臣子嘴里,和司马光最近在修的《神宗实录》里,都有些不一样。 第一千五百一十章 不善加己 赵顼在苏油这里很鲜活,不是泥塑木雕,他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每个决定都有自己的想法和目的。 他也不是事事都为国为民,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完全就是为了自己,偶尔也有自己的任性。 比如宫里有一柄珍藏羽纹花钢剑,叫「中土圣主」,丢在内库好些年都不闻不问,直到大宋一柄剑走私到了辽国,辽人从剑上解读出了文字后,赵顼才命人将宫中收藏那些剑翻出来,看看有没有类似文字,才发现了这一把。 比如赵顼就没法用尺规将圆进行五等分,哪怕是苏油和苏小妹给他讲解了方法,当时明白了,过不了多久就又忘了。 但是赵顼有自己的强项。 比如那把剑,就没有被定为祥瑞,赵顼只是将之遍示群臣,表示这样的东西不足为怪,然后重新将剑丢回了库中。 又比如虽然对理工的东西记不扎实,但是却反而因此格外重视理工,认为能精通此道的都是人才,还建立了皇家理工学院,专门培养宗室。 这样的父亲形象,在赵煦心目中反而更高大,赵顼明明没有秦皇汉武唐太宗那样的天赋,成就上却并不比他们稍弱,原因是什么? 因为那张反抛物线图,让赵顼看到了严峻的事实和改革的艰难,但是同时也让他对改革前期的缓慢有了长足的心理准备,因此才能坚定信念,矢志不移。 羽纹花钢剑一事更能说明其性格,他一生不上尊号,也根本看不上那些「祥瑞」。 他之所以要翻找国库,心里的想法是——辽国有,我大宋没有,那就不行。 这就叫不服输。 这些「缺点」,反映出赵顼性格里人性的那一面,而且最可贵的是赵顼能够正视自己的缺陷,正视国家的现实,永远不做那个穿「新衣」的皇帝。 同时也反映出一点,政治在赵顼这里不是永远唯一的考量,他偶尔会出格,所以他不是最好的政治家。 但是偏偏因为这些缺陷,养成了他自己的魅力。 听赵煦如此说,苏油笑道:「陛下懂得物尽其用的道理,这是很好的,今日程颐要讲『颜子不改其乐』,陛下要好好听讲。」 文彦博说道:「陛下求学,与科举求进不同,是要明白经义中的道理,因此不必拘泥文字细节,学习起来要比普通学子快。」 「听说陛下之前每日要熟悉数段经义,还要誊抄十五遍?这是对付墨经、贴义的学法,老臣不太贊同。」 苏油说道:「师兄,誊抄经典,也不就是为了死记硬背,这也是真心诚意,神通古人的一个方法。」 「当然,强行灌输肯定是不好的,但是如果陛下觉得其章句可喜,这样做就没问题了。」 文彦博摇头:「不对不对,老夫就从来不觉得文字功夫可喜。」 苏油表示不服:「可我家子瞻就觉得这是一种乐趣,他最喜欢抄书,《汉书》《史记》到现在抄了不下三遍,还做了思维导图。」 这是真的,苏轼抄汉书的同时还对汉书的知识体系做了精炼,曾经让人从自己的导图中任意选一个字,他就能讲解出一大段的内容。 「还有老族兄,一日不誊录五千字,就跟没有吃饭,没有睡觉一样,觉得难受。」 文彦博不禁翻起了白眼:「少拿苏家说事,你苏家人一群怪物,不足为据。」 说话间吕公着也到了,呵呵笑道:「最可敬畏的还不是他苏家学阀,而是那种天赋不高,明明自以为苦,却心性刚毅,咬牙硬扛,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自律,最终一样获得大成就的人。」 第747页 这是说的司马光,论起学习自律,司马光堪称古今第一,范仲淹虽然学习刻苦,可人家那是被现实给逼的,跟司马光这种主动自虐有本质区别。 说到这个,连苏油都一起加入了苦笑摇头的行列,惹不起惹不起。 程颐还是不苟言笑,待到几人见礼完毕,看到赵煦手上的柳枝,不由得皱眉:「听闻陛下在宫中盥而避蚁,有是乎?」 赵煦点头:「有之。」 程颐拱手道:「推此心以及四海,帝王之要道也。臣在宫外有闻,亦为天子有仁慈之心,倍感欣喜。」 「春时万物发生,不可无故摧折。陛下手上的柳枝何来?」 赵煦「啊」了一声,赶紧将柳枝丢掉:「我……宫中新移来不少花木,其中柳树最先得活,我一时高兴,就是随手……」 程颐正色道:「陛下无需找藉口,君子朝干夕惕,可不得事事随手随心,不管什么事,做之前先思忖一番,想想对错,这样才不至于有失。」 赵煦小脸涨红,露出委屈的神情,还想要辩驳,苏油却俯身将那柳枝捡起来:「先授课吧。」 赵煦这才吶吶说道:「我知道了……」 应该说程颐的学问还是可以的,一篇「颜子不改其乐」,讲得也算是很精闢了。 至于赵煦听进去多少,又得另说,因为这娃又摆起了扑克脸。 既毕文义,程颐最后总结:「陋巷之士,尚知仁义在躬。而人主崇高,奉养备极,苟不知学,安能不为富贵所移!」 「且颜子,王佐才也,而箪食瓢饮;季氏,鲁国蠹也,而富于周公。鲁君用舍如此,非后世之鑑乎?」 「故史迁有云:『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之丑也;道即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 苏油心中暗自好笑,赵煦一年东胜洲零花钱就千万贯,有了这个打底,才能做到富贵不移! 不但富贵不能移,还能往外倒,做慈善! 散学之后,苏油送赵煦去理工学院。 两人在车上沉默了好一阵,赵煦终于开口:「我不喜欢他。」 开口就好,苏油点头:「我也不喜欢他。」 「是吗?」赵煦顿时觉得自己有了撑腰的:「司徒也这样认为?」 苏油把玩这赵煦摘下的那根柳枝:「是的,能得人敬,难得人亲。若是陛下因为程颐,而对圣道起了反感之心,道理讲一千遍都不往心里去,徒废口舌是小事,耽误陛下进益,岂不是坏了大事?」 赵煦顿时闹了个红脸:「我虽然愚钝,也不至于如此。」 苏油笑了:「如此臣就放心了。陛下须知臣子各种性格都有,既然是天子,那就各种性格的人都要包容。」 「除非陛下的志向是皓首穷经极研义理一辈子只对着书本与古人交流,否则总要和各种性格的臣子们打交道,总要让他们各守其职,为国效力。」 「程侍讲今日是用颜回的故事提醒陛下,不让有才德的人曲沦下僚,让其有机会施展才学,才是兴邦之道。」 「这一点他讲得是很有道理的,因此陛下即使不喜欢这个人,也不能反感他说的这个道理。只要他说得对,陛下就应该虚心接受。」 「我不喜欢他的原因,是他只对陛下折柳一事提出了批评,却没有提出补救的措施,让我想起了以前的台谏。」 「只看到问题,甚至小题大做,只会批评,却拿不出具体举措来匡救时政。这一点,臣却又不取了。」 赵煦说道:「这就是司徒将那柳枝捡起来的原因?」 苏油说道:「汴京城里有个风俗,起自汉唐。因为柳音通『留』,那个时候的长安洛阳,送别亲人朋友到御桥的时候,都要折柳相送。」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当时的人,因此留下了无数关于折柳的诗篇,所谓『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折杨柳》在汉代就成笛曲,流传很广,『折柳』,已经成了诗歌里嘆别的意向之託。」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在我看来,陛下今日之举本出无心,而造成的后果,也轻微至极,程侍讲以摧折春和相责,实在是有些过了。」 「不过陛下也不必计较,臣给陛下讲一个吕公的故事吧。」 赵煦很喜欢听苏油讲故事,顿时来了精神:「什么故事?」 苏油说道:「吕公平生未尝较曲直,有人污毁他,他也从来不做申辩。多年以前,大宋的铜产量还很低,铜器是紧俏商品,非官员不得购买。」 「那时候臣从大理搞到了一些铜料,由四通商号做出了一些紧俏铜器,先帝许于万姓大集发卖。」 「吕公家乡的寺庙需要铜器,便托吕公帮忙,吕公当时俸禄不高,没有办法便找到了我,想用自己心爱的紫金石砚,换一个铜香炉。」 「那砚台是吕公心爱之物,背后有一道座右铭,臣见到后非常喜欢,便私下出钱买了个香炉,从吕公那里换得这方砚台。」 赵煦问道:「吕公的座右铭?那是什么?」 「这也是臣佩服吕公的地方——不善加己,直为受之。」 第一千五百一十一章 好之乐之 第748页 「因为吕公相信,只要自己蹈仁义,行正直,无私无愧,那就清者自清。」 「根本就不需要计较别人说了什么,也根本无需为自己辩解什么。」 见小破孩神色渐渐变得和缓,苏油说道:「明日臣让扁罐将那砚台交给陛下,算是恭贺陛下进学之喜吧。也请陛下时时记得其背后的铭文,学习吕公的风节。」 说完一摆手里的柳枝:「一会儿到了学院,我们先解决这根柳枝的遗留问题。」 …… 当晚散学后,赵煦回到宫内,手里还多了一个小包。 高滔滔也听说了今日讲读的事情,过来看赵煦的反应,却见赵煦正站在矮凳上,打开大鱼缸上的过滤槽,将包里边的物事一个个放到过滤槽里的石头上。 「哥儿这是做什么呢?」高滔滔不由得问道。 赵煦说道:「今日进讲,程夫子见我折了一根柳枝,责我摧折春和。」 「司徒便将那柳枝捡起,待散学之后,带我去理工学院,说这柳枝不是不可救,皇祖母你看。」 高滔滔接过赵煦手中的物事,却是一小段柳树枝,上边有一两个芽头,头上封了蜡,底下包着个纱布包,里边料想就是一些营养土之类的东西。 赵煦一边摆放柳枝一边说道:「司徒说只要纱布包保持湿润,这些柳枝会生出根,发出芽,待到小苗长成,就可以移入土中,变成一棵棵的柳树。」 高滔滔不再说话,将手里的柳枝递了回去。 赵煦兴致勃勃地将柳枝摆好,取过过滤槽的薄盖板盖上一多半,说道:「我和司徒商议了几处地方,司徒夸我找得好,说过滤槽的湿度应该能够保证柳枝生长。」 高滔滔看着赵煦高兴的样子,暗自嘆了一口气:「哥儿进学辛苦,祖母那边做了哥儿最喜欢的马铃薯烧猪排,今日陪祖母用饭吧。」 次日,赵煦的书桌上多了个砚台。 高滔滔命人取来,又叫来服侍赵煦读书的老内官问话。 赵煦也继承了自家老爹喜欢显摆的性格,不过比赵顼好的是只对自己喜欢的人。 苏油告诉他的故事,当晚他就告诉了宫人。 听老内官讲清来歷,高滔滔翻过砚台来,看了底下的铭文,也没说什么,只让老内官将东西放了回去,原样摆好,别让官家发现。 …… 司马府邸,吕公着正坐在榻边,正与病榻上的司马光商议国事。 吕公着这段时间主抓京周几路对于役法的利弊条陈,对司马光说道:「君实,从目前情况看来,河北两路,对免役法的意见比较大,但是京东两路和京西两路,地方州县对于免役法却是非常支持的。」 「尤其开封府,应天府,河南府,甚至更远的京兆府,都认为免役法是良法。」 「看他们条陈里的道理,其实很简单,这些地方老百姓不缺钱,只要不多纳所谓的『宽剩』,仅仅承担役务所需要的那部分钱粮,他们是很乐意的。」 「而且这几个州府都有专业的工程建设团队和物资运输团队,现在又有了折冲司这个专业治安的行伍,商业发达百姓手里也有宝钞,不会遭受换钱纳钱的盘剥,我看了看各州县的意思,都称便利。」 「还有重要的一条,这些地方不差钱,之前已经徵收的宽剩钱,结余也最多。」 「我让蔡京盘过帐,开封府界内,今后六年的差役都够支应。」 「也就是说,如果继续施行免役法,开封府就算一文钱不收,帐上的宽剩钱都能够支撑府界六年。」 「如果改了免役法,那老百姓被多收的六年宽剩就白交了,之后又要开始承担役务,很多州县百姓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不愿意改回差役。」 「现在问条已经搜集得差不多了,我发现很多事情并不如我们之前想像的那样简单。」 「现在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差役免役的问题,反而是『宽剩钱』的问题。」 「这个要不管理好,百姓膏血,就有被州府利用此次役法调整,大肆吞没之虞!」 司马光眉头紧皱:「这些数据都拿得确实吗?」 吕公着说道:「君实,这是陛下亲自办理的,每日数据抄录得认真,数据之下还有分析总结,虽然不文,但却周尽,连我都大有所得。」 司马光说道:「陛下年岁尚幼,却已有圣明之相,程正叔授讲我也没能参加,那天的讲解怎么样,陛下觉得有得吗?」 吕公着嘆了一口气:「正叔乃是正人,文义道理倒是讲解得很不错的,不过就如君实所言,陛下年纪还小,正叔讲解得……我觉得有些深了……」 「反倒是苏轼在经筵所言,我以为颇有见地。」 司马光问道:「苏子瞻作何说?」 吕公着说道:「苏子瞻说,人君之学与臣庶当异。」 「他告诉陛下,他和明润小时候,为老泉先生驱率读书,初甚苦之。」 「等渐渐知道好学,则自知趣向。」 「等到揣摩既久,则中心乐之。」 「既有乐好之意,则自进不已。」 「这就是夫子所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 「他称赞陛下上圣,固与中人不同,然必欲进学,亦须自好乐中有所悟入。」 「他说陛下之学,不在求名与求知,也不为章句科举。而是为了周知天下章疏,观其人文章事实,总理万机之政。」 第749页 「因为非学无所折衷,这才是陛下读书之必要。」 「子瞻讲学完毕来见我,告诉我陛下最近见程正叔则危襟正坐,然木然无所可;见他和明润,则有神情。」 「他说陛下天性本来好学,那就应当好好启发陛下求索之心,引导陛下向道之意。准备将自汉至唐,择其君臣大节政事之要,为一书以备进读。」 「虽然没有言正叔不是,但是明显对正叔直讲的方式,有些不贊同。」 程颐是司马光和吕公着推荐给赵煦的,但是两人都不是教育家,忽略了赵煦的基础和接受程度。 吕公着说道:「我也问过正叔,让他学学文公和明润,两人对陛下非常恭敬,时常鼓励,也让陛下觉得可亲。」 司马光点头:「晦叔劝得不错。」 吕公着嘆了口气:「我曾问他,君之倨,视蜀潞二公如何?」 「他却说:『二公三朝大臣,事幼主不得不恭。颐以布衣为上师傅,其敢不自重!此颐与二公,所以不同也。』」 司马光有些生气:「这是什么话!什么叫不得不恭?!太师与司徒,岂是谋私之人?!」 「有件事君实还不知道吧?」吕公着又将程颐指责赵煦折柳一事跟司马光细细讲了,说道:「这事情多得明润事前事后,巧计缓颊,否则陛下当时就要下不来台,事后更要闹出不仁之谤。」 司马光痛苦地闭上眼睛:「使人主不欲亲近儒生,正为此等人也。」 吕公着说道:「程正叔乃你我所荐,以师道自居,侍讲色庄,言多讽谏,这本不是什么过错。」 「错就错在,他没有考虑陛下的年岁。」 司马光沉吟片刻:「明润事务不少,要不让子瞻也入内侍讲吧。」 「苏家家学起自程夫人,你看二苏,明润,还有华容县君,土地庙诸子,还有他们的子弟,尽皆成才,我觉得挺好的。」 听到这里吕公着不禁莞尔:「要这么论,老泉先生其实也算。」 司马光虽在病中,也不免一笑,不过终是厚道,转移了话题:「呵呵,说说关于六部尚书的人选吧,还需要调整吗?」 第一千五百一十二章 科举改革 吕公着说道:「如今吏部范纯仁新进,工部苏颂不可更易,礼部暂时空缺,我觉得太皇太后有些属意大苏。」 「如今李常去了户部,原户部尚书曾布就得调整,我的意思是,让他充任刑部?」 司马光说道:「曾布没有做过提刑吧?」 吕公着说道:「兵部就更不合适。」 司马光说道:「既然如此,那不能外放?」 吕公着嘆了口气:「君实,曾布之前虽然以附从安石入朝,但是之后提举三司时因反对市易,与吕嘉问闹翻,便去了两浙,苏明润让他料理铜政,又在宁夏做了一路转运使。」 「如今章惇守制,吕惠卿、蔡确、邢恕诸人已然不可起復。如无故再去曾布,太皇太后兼用人才之策就得落空,明润那边也不会同意。」 「明润给我私下说过,曾布举刑部,总不会比李常举户部来得差,你觉得这话没有所指吗?」 司马光皱眉道:「那让苏颂去礼部,曾布举工部呢?子瞻进拔太速,非驾驭人才之道。而且子瞻疏放,置于翰林已经是到顶,一部尚书,无论资歷才干都有不足。」 吕公着想了一下:「明润也提出过担忧,他说子瞻最好先在馆阁做一任,然后放到外路再干干。」 「子瞻一年已经四迁,的确是过速了。」 「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先举苏颂入礼部,曾布入工部,看看太皇太后的意思再说?」 司马光道:「你把让子瞻入经筵的意思也跟太皇太后讲讲,馆阁清贵,可以兼顾。」 吕公着点了点头:「君实,国事尚繁,你要好好将养啊。」 司马光说道:「老朽残躯,阻后进之路,实在惭愧,然四患未除,终不瞑目。」 …… 乙卯,程颐上疏曰:「今讲读官共五人,四人皆兼要职,独臣不领别官,近差修国子监条例,是亦兼也,乃无一人专职辅导者。」 「执政之意,盖惜人材,不欲使之闲尔,又以为虽兼它职,不妨讲读,此尤不思之甚也。」 「今诸臣所兼皆要官,若未能遽罢,且乞免臣修国子监条例,俾臣夙夜精思竭诚,专在辅导。」 这篇上书很有意思,程颐要求,负责皇帝教育的师长必须是专职。 赵煦都吓坏了,又写信给苏油告状,这死老头要使坏,司徒怎么办? 苏油觉得好笑,回信告诉赵煦: 首先太皇太后对理工已经很重视,其次程夫子对理工一窍不通。 因此这道奏章等于白写,陛下你别怕,相信很快就会有出头鸟怼他。 结果等来的出头鸟让苏油好郁闷。 不是别人,正是苏轼。 苏轼已经入经筵,立刻上书反对,皇帝学习任务是通义理,明实务,体民生,又不是为了考状元。 那么不好意思,如果只靠冬烘先生来负责皇帝的教育,就算将皇帝教育成精通章典义理的牛人,对国家就一定有益吗? 别忘了王莽可也是学问精深,但是在国政上一塌煳涂; 刘邦虽然不文,可是日日实务经手,最后也成了开创有汉数百年基业的君主。 第750页 因此皇帝的师长恰恰不能全职,教导皇帝的教师,一方面要道德醇厚,另一方面也要精通实务,最好还文章义理皆通,最好还要数理史哲全会,甚至还要和蔼可亲循循善诱,这才是上上之选。 某人要专职是可以的,但是如果别人兼职都能干得比某人专职还好,那么用这个理由剥夺人家的兼职,是不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所以程颐所说的那种教师,是在实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要求最低的底线而已,不过我大宋如今没有更好的选择吗? 嗯…… 苏家人出手,逻辑分明辞不可夺。 但是苏油好气哦,嗯你个头嗯,这跟点名有什么区别? 手心手背都是肉,司马光看了程颐的奏章,又看了苏轼的奏章,觉得还是大苏的肉厚一些,说得又在理,便没有理会程颐的请求。 甲寅,诏:「放免内外市易钱并坊场净利钱。」 又诏:「已前积欠免役钱,与减放一半。」 苏轼代表详定役法所上书:「乞下诸路,除衙前外,诸色役人只依见用人数定差。官户、僧道、寺观、单丁、女户,出钱助役指挥勿行。」 役法虽然还没有完全定议,但是有些事情却不是不可以先做,苏轼的意思是立即实施宽免,将诸路免役钱里应该减免的那部分先行减掉,不用等着役法的最后出台。 诏从之。 壬戌,诏:「侍从、御史、国子司业各举经明行修可为学官者二人。」 这是大宋元祐刷新的另一件大事儿——科举改革。 司马光上书:「取士之道,当以德行为先,文学为后;就文学之中,又当以经术为先,辞採为后。」 「为今日计,莫若依先朝成法,合明经、进士为一科,立《周易》、《尚书》、《毛诗》、《周礼》、《仪礼》、《礼记》、《春秋》、《孝经》、《论语》为九经,令天下学官依註疏讲说,学者博观诸家,自择短长,各从所好。」 「《春秋》止用《左氏传》,其公羊、谷梁、陆淳等说,并为诸家。《孟子》止为诸子,更不试大义,应举者听自占。习三经以上,多少随意,皆须习《孝经》、《论语》。」 范纯仁看望司马光的时候,司马光将奏稿给他看,范纯仁劝道:「《孟子》恐怕不可轻。且朝廷欲求众人之长,而元宰先之,似非明夷莅众之义。」 「不若清心以俟众论,可者从之,不可者更俟诸贤议之,如此则逸而易成,有害亦可改矣。」 意思是说做老大的就不应当事事先出头,应当让大家先发表意见,然后再召集讨论,这样才能得到大多数人的同意,有不恰当的地方也有机会在讨论过程中及时改正。 关于役法的大讨论正搞得如火如荼,从如今的舆意来看,大多数州县都认为,如果朝廷能够「罢宽剩」,免役法是完全可以推行的。 就连河北两路都认为,如果朝廷能够主动承担起那些靠州县无法独立承担的差役,剩下的部分,地方上也可以解决。 因此司马光也接受了教训,同意了范纯仁的建议,科举改革的问题,先讨论。 讨论的好处立刻就显现了出来,庚寅,苏辙上书:「礼部欲復诗赋,司马光乞以《九经》取士,二议并未施行。乞先降指挥,明言来年科场一切如旧,但所对经义兼取註疏及诸家议论,不专用王氏之学,仍罢律义,然后徐议,更未为晚也。」 苏辙指出了政策持续性的问题,之前士子们一直在以三经新义为考试教辅,如果突然要更张,你让考生们怎么办? 现在已是四月,九月就要举试,翻年就要礼部试,因此这一届考试还是得依从老规矩,要改也该等到下一届再改。 司马光见到苏辙的上书,不禁大感侥倖,范纯仁的做法是正确的,要是真按照自己的做法来,必然会触犯天下读书人的利益,到时候就是一场大风暴。 而苏油也给司马光去了封信,孟子的地位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因此《孟子》一书的地位当然也应该发生变化,否则成了什么了? 孟子只有一本《孟子》,只抬人不抬书,这不是名实不符吗? 在今天的大宋,《孟子》,代表的是人本主义,而且是王安石首倡。所以苏油当然要大力鼓吹和捍卫。 司马光自己其实也是两可之间,加上吕公着也劝道,反正都是必读必考之书,将之作为大义考条,和考生自行摘录论据,这特么不就是填空题和申论题一起出,与不填空只申论的区别? 申论这么难的都可以引用,那加几道填空在卷中,又有啥大不了的呢? 最终《孟子》的地位保住了。 夏,四月,壬辰,以旱虑囚,诸路旱伤,蠲其租。 诏提点刑狱司、折冲府司指挥逐县令佐,体量乡村人户有阙食者,一面申知上司及本州,更不候回报,即将本县义仓及常平仓米谷直行赈济。 夏秋成熟,令随税送纳,毋得收息。 令佐有能用心存恤,民不流移者,优与酬奖;否则检察司取勘闻奏。 苏油最近很舒心,司马光终于听进去了意见,这些日子堪称「从善如流」。 而朝廷对于此次灾伤的举措,也算是相当到位,可谓有始有终。 第一千五百一十三章 实验 从户部统计数据上来看,补种也很及时,而且之前安排下的玉黍和马铃薯等抗旱作物,在机井等的帮助下,扛住了这次旱情。 第751页 四月已经入夏,抗旱补种工作完成之后,苏油觉得都堂又该开始撕逼了。 苏家中牟庄子与京师大学堂隔湖对望,走水路很近,苏油在留雁湖中引入了眉山藕,如今庄子外的湾子里一片碧绿的莲叶,已经长出很多如拳的荷蕾,成了学院师生颇喜欢游览的地方。 今天庄子上来了一群专家,大家要在一起做一个实验。 张象中,陈昭明,苏小妹,苏油,椅子,扁罐。 还有过来探亲的石薇和漏勺。 庄院里摆着一个设备,是一个不锈钢捅,不锈钢桶接着两个焊件。 其中一个是喷油嘴,通过管子连接着汽油桶。 另一个是火花塞,连接着电池。 不锈钢桶上还有一堆零碎,比如压力表、加压器,活塞,保险筏之类。 今天要进行的试验,就是论证汽油机的可行性。 大家都离那个固定在铁架子上的不锈钢桶远远的,椅子和扁罐负责实际操作。 击发电火花的火花塞连接着线圈和电容组成的震盪器,利用电流震盪给火花塞的电极轮流进行电势转换,并且利用线圈将低压变成高压,让火花塞不断打出电火花。 连接完毕,扁罐将电闸合上,陈梧按下进油开关。 「嘭!」不锈钢桶发出一声巨响,整个铁架都勐烈地抖动了一下,然后归于平静。 「也——」椅子和扁罐都兴奋地跳了起来:「成功了!」 「也!」漏勺也跟着两个哥哥跳了起来。 苏油笑吟吟地摸着漏勺的脑袋:「你都明白什么了就也?」 漏勺说道:「成功了爹爹就要庆祝,今天又有好吃的了!也——」 「哈哈哈哈……」苏油开心地笑了起来:「要这么说,漏勺倒是没有也错!」 笑完后,苏油看着陈昭明:「这就是物理学院的大课题,怎么样?内燃机项目可以立项吧?」 陈昭明笑道:「原理倒是试验通过了,不过要到实现兄长所说的四冲程内燃机,我估计会有很长的路要走。」 苏油有点不要脸,按道理人家陈昭明年纪比他要大,但是谁叫他是小妹的夫婿呢,因此苏油从来在陈学士面前都摆着大舅哥的谱,楞要人家叫他兄长。 将张象中拉过来,苏油说道:「火花塞你就找这位,他的电炉已经成功了,温度突破了两千大关,现在已经能够熔炼依稀仿佛似五种耐高温抗腐蚀的金属,其余的就得摸索了。」 扁罐和椅子已经过来了,手里还拿着记录本:「压力表显示,燃爆达到了十八点五个标准大气压。」 椅子说道:「这个原理和连机铳的原理倒是颇为相似,是不是可以用炸药来实现这个过程?」 苏油笑道:「椅子你别闹!就算原理上可以实现,但是那得多大的材料成本和人工成本?这个课题的目的,是要解决大量原油加工产品的浪费问题。」 「如果这个项目成功,如今被白白倒掉的汽油,和只能用来洗工件的柴油,就能够派上大用场了。」 陈昭明摇头:「看把兄长得意的,再试试压燃吧。」 压燃得换成柴油,因为是试验,四冲程被简化为喷油加压两个过程。 今天的试验是让混合柴油气能够被压燃就算赢,但是在高压下喷油难度太大,必须先喷后压才行。 于是那个不锈钢活塞罐子又被连接到了一台锅驼机上,利用锅驼机的动力带动活塞运动,给气缸反覆加压。 准备好之后,大家又离得远远的,扁罐在活塞运动的过程中按下了进油阀。 就见压下活塞的曲柄连杆明显感受到了一个阻力,紧跟着「嘭」的一声传来。 这次桶内的燃爆比汽油那次厉害,不锈钢活塞罐上的压力保险栓「嗖」的一声被炸飞上了天空。 陈昭明突然醒悟,勐然一拍大腿:「哎呀兄长误我!」 我误你?!我是穿越过来的你知道不你竟敢说我误你?! 见苏油一脸的不平,陈昭明赶紧说道:「我有更好的方案!」 「哈?」苏油就跟见鬼了一样,这是真的气笑了,你在开什么玩笑? 陈昭明指着远处的不锈钢罐:「现在内燃机的难点,一是点火,一是油气混合,对吧?」 「啊,对啊……」 「既然我们现在有煤气,如果将混合燃气改为煤气,是不是难度就会降低很多?」 「诶?等下……煤气你要用火花塞引燃?不容易吧?」 「为什么要用火花塞点燃?煤气一样可以压缩,如果将煤气压缩和柴油压燃相结合……」 「对呀!」张象中也反应过来:「这样就只需要喷入一点点柴油,就能通过压燃方式引燃混合煤气,达到我们一直想要达到的的效果!」 「等……等下!」苏油被陈昭明的新奇脑洞整得有些懵:「这样投机取巧,有问题!」 「什么问题?」 「这个……这个煤气不好携带……」 「为什么要携带?」 「因为……因为……」 妈蛋难道要说因为我的目的是发明汽车、拖拉机、坦克、军舰? 小妹见到苏油吃瘪的样子不忍心:「哥哥你不是一贯教育我们,理工之学,先要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想办法解决好不好的问题吗……」 「嗨!」苏油顿时恍然大悟:「小妹说得对!改!立刻改成煤气内燃机项目!内燃机难度将大大降低,值得庆祝!」 第752页 「也!」漏勺等的就是这个时候:「成功了!爹爹快去做饭!」 「你先从爹爹背上下来!」石薇在一边没好气地斥责。 苏油倒不在意,好歹现在还背得动:「漏勺想吃什么?」 「吃火锅!薯条!水煮肉片!」 「这么热吃什么火锅?薯条要冰冻了再炸也没法做。水煮鱼倒是可以!」 「那就水煮鱼!」漏勺倒是不挑剔。 苏家中牟庄子,是大宋第一批用上煤气的人家。 煤气开发最早是石富弄出来的化工分支,最早的目的是解决炼钢炉的燃烧温度问题和炼焦副产品的利用问题。 如今在很多煤铁工业基地,已经可以生产大量的煤气,除了满足化工需要,还有富余通过管道运输,作为路灯和工厂大食堂燃料。 苏油假公济私,在京师大学堂也造了一座煤气厂,名义上是满足京师大学堂科研和师生生活的需要,然后以煤气跨河传输课题为名,将煤气从留雁湖下头通过管道接到了中牟苏家庄子上来。 理由很充分,苏家庄子魔芋胶膜试验大棚,需要在冬日里燃烧煤气,为植物提供二氧化碳,供植物生长。 庄子上的辣椒正嫩,还是青的,两年的秋水仙硷定向培育,便让辣椒的个头大了百分之八十,不过模样有些奇怪,比后世蜀中的二荆条辣椒体型要肥,垂着结果,底部有四个头,这些又跟菜椒有些相似,但是辣度虽然比原生种和二倍体降低了很多,却比后世菜椒要辣,非常适合大宋人的口味。 这季节的青椒,做烧椒茄子最好不过。 庄子上的空心菜和红薯叶尖也是最肥嫩的时候,红薯藤作为极好的青饲料,是人也吃,猪也吃,鸡鸭也吃。 空心菜是水生的,在湖边开了个泥潭,用发酵的鸡鸭粪做底肥,长势远比其它庄子好得多,而且更嫩。 这个方法竟然被高滔滔知道了,派内官过来苏家庄子学习,准备在宫内的「村庄」里也开三分地。 第一千五百一十四章 水培 苏油给赵煦安排了另一种种植方式——纯水培。 如今宫中有水面了,用赛露络做成带孔的小浮板,将空心菜杆插在浮板孔中漂于水上,每周施加一次化肥溶液,四五月里的空心菜就跟疯了似的长。 收穫很简单,就是将浮板收起来,用剪刀将菜剪下,再将浮板放回水里,两周以后又可以收穫第二波。 高滔滔开始都不敢相信,等到赵煦指挥内官们种植成功后,兴奋得遍赏两制上官员,一家一斤,吃完两周后还有! 官员们对陛下亲农好农,「亲自」种菜的行为大为感动,加上北方人压根就没见过能够在水面上飘着都能长成的蔬菜,倍感新奇。 第二天上朝时,吕公着大拍彩虹屁,盛赞这用干净的化肥和清水种出来的空心菜,就是要比土里的普通空心菜好味美质嫰,昨日品尝之后,当即诗兴大发,今日特呈诗作给陛下御览。 高滔滔大悦,命群臣也作诗进贺。 苏油当时就愤愤地看着吕公着,老头吃菜你就吃菜,得了便宜还卖什么乖?! 没办法,终究是自己挖的坑,含着泪都得填完…… 玉津惯赏起红莲,未识清波亦作田。 翠意廊前生细细,佳蔬槛外被绵绵。 圣心德佑群贤席,上智仁增万户编。 最喜耕牛稍得憩,绿杨荫里乐尧天。 …… 一道酸菜水煮鱼主打,剩下的都是家常菜,西红柿炒蛋、烧椒茄子,椒麻棒棒鸡,贡菜炒鸡杂,凉拌空心菜,炝炒红薯尖。 还有一锅土豆玉米杂粮饭。 贡菜又叫苔干,本来产于中国安徽,后来传入占城,到宋代中土反而没有了。 苏油在占城发现之后引种回苏浙一带,之后逐渐普及,其中以徐州邳州的品质最好。 这其实就是一种莴苣,但是这种莴苣可以制作成菜干,同时还能保持绿色,在绿色蔬菜还稀缺的北方冬季,贡菜很受欢迎。 皇家每年都要通过漕运,从徐州邳州运一大批过来。 等到物流大通,京周冬蔬菜普及之后,贡菜才渐渐走出宫廷,来到开封府民间。 但是大家还是按照老习惯,称之为「贡菜」。 到了庄上,苏油就是庄户头,杀鸡剖鱼做料理,现在已经是他难得的乐趣,因此特别珍惜机会。 《厨经》苏油也在写,现在苏油同时在开三部书——《伦理》,《麈尘录》,《厨经》。 其余的数理化一类的东西,已经只有膜拜阅读高手文章然后高唿牛牛牛的份了。 难得一日清闲,大家正吃得开心,一艘小船却打破了平静。 李復送来了朝廷奏报,癸巳,特进、荆国公王安石卒,年六十有六。 苏油立即放下饭碗,更衣入朝。 王安石死后的定性是个重大问题,他担心司马光和吕公着会从中阻挠,让保守派和改革派之间的裂痕更深。 乘坐火车赶到汴京,在都堂找到吕公着,吕公着第一句就问道:「明润是为介甫而来吧?」 苏油与吕公着见过礼:「王相公谥号定下了吗?」 吕公着说道:「你是担心司马相公的意见?看看这个吧,司马康送来的。」 说完递过来一封信简。 第753页 苏油接过,却是司马光的笔迹: 「晦叔足下,顺颂万安。 介甫文章节义,颇多过人,但性不晓事,而喜遂非。 今方矫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谢世,反覆之徒,必诋毁百端。 光以为朝廷特宜优加厚礼,以振起浮薄之风。」 见苏油表情轻松下来,吕公着才说道:「礼院那边,你宗兄请追赠介甫太傅,谥……文。」 文,单字谥号,比第一等的「文正」还要高,之前仅韩愈曾得此谥号。 苏油问道:「朝廷同意了?」 吕公着点头。 苏油不禁松了一口气:「这就好。」 吕公着又翻出几道敕命:「正好你来了,也一併看看吧。」 苏油取过来,其中两道是关于文彦博的。 因为老头年纪大了,朝廷体恤他,一道是许他一月两赴经筵,六日一入朝的制文。 另一道,是令独班起居,自今凡赴经筵都堂,同三省、枢密院奏事,并序官位在宰相上的奏文。 苏油明白吕公着的意思,说道:「文公班序理所当然,不过我可万万不敢居司马公和吕公之上。那样实在是太狂妄了。」 「不仅苏油惶恐,天下也断不能容。」 吕公着也松了口气:「明润客气了,你就是年纪小了点,论资序,其实你只在文公之下。」 「别别别……」苏油连连摆手:「我是后进,也就是在外路侥倖升得快,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拎得清的……」 吕公着不禁笑出声来:「这种顽皮话明润以后少说,要注意大臣之体。」 「对了,昨日太皇太后奖掖我一方贺兰砚,你知道背后的铭文是什么吗?」 苏油摇头:「我才从车站过来,连家都没回,这上哪儿知道去?不过吕公秉政,近日颇为操劳,太皇太后也是将吕公的辛苦看在眼里的。」 吕公着看着苏油,认真地道:「『不善加己,直为受之』,明润应当见过吧?」 「嗐,吕公这是考校我来着。」苏油说道:「《后汉书·张霸传》中句,吕公以之为座右之铭,早为天下广知,天下亦以此早知公有宰相之量。」 说完对吕公着拱手:「这是太皇太后特加的殊荣,恭喜吕公了。」 吕公着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决定不在都堂说这事儿,又交给苏油一封敕文:「还有这个。」 苏油再次接过来,却是诏命执政大臣各举可充馆阁者三人的文书。 苏油笑道:「这个我知道的人才可就太多了,皇家京师大学堂文学院、史学院、经哲学院,一大群客座教授都够格。」 「我举荐范纯粹、韩嘉彦、还有一个嘛,张商英也合适。」 吕公着笑了:「明润你倒是不偏不倚。」 将敕文收回去,吕公着说道:「我与司马公商议过了,我反正要举荐苏轼、邵伯温、钱勰。」 苏油说道:「子瞻迁官太速了。」 吕公着摇头:「子瞻入馆不为速,他和章惇同试馆阁,当年就已经过了的,是王相公阻挠方才不行,改置史馆。」 「如今天下都认为,这不是子瞻才学不足,而是王相公当时做差了。」 见苏油还要争,吕公着直接明说:「太皇太后也是这意思。」 这就没法讲理了,苏油只好拱手:「但是绝对不能再进了,子瞻性子我知晓,还是太浮,能入馆就是他今日极限。」 「此次进京就是为了荆公后事,如今已知吕公宽宏,司马公偃怨,实乃朝廷之福。」 「反倒是苏油量狭,惭愧无地,我这就回中牟自省去。」 吕公着嘆了口气:「明润那边也是千秋大业,不敢耽误,赶紧将制度立起来就回朝吧。我这里真快忙不过来了。」 苏油笑道:「吕公的制度很好,令长贰日聚都堂,并得议事,我认为当立为定制。」 「要是事后在来一个任务分派,各负其责,那就更加完美了。」 「吕公,该分出去的事务和责任,就尽管分出去,放胆用人,也不会那么累。」 吕公着摇了摇头:「我再思忖思忖,你先去吧。」 回到汴京一定是要向太皇太后和陛下汇报工作的,出了都堂,苏油又去合门请见。 但是汇报工作只是藉口,苏油成立了校务董事会,也就是各院院长共同管理,又按照后世规矩设立了教务、保卫、后勤、财务等部门负责细务。 学生里边成立了学生会,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同时还要抽调部分干部,去配合学校管理部门的工作,课题和教学大纲成立起来之后,差不多就没苏油啥事儿了。 大家都兴致高昂,其实已经不需要他如何操心。 尤其学生们的积极性很高,第一件事就是搞出了各院系学报期刊,最受外界追捧的就是文史经哲三个学院,长期霸占汴京时报第三版。 《时报》如今在努力挖人,特聘京师大学堂教授们做评论员,被《两浙潮报》灵活的创刊方式打压多年,这一把要扳回一城来。 待到跟高滔滔和赵煦奏罢学校事务,苏油才缓缓道:「安石相公身前疏阔,不务私产,就臣所知,其任宰相期间,都是都将俸禄交给诸弟,供族中使用。」 「二次退相,始于江宁城谢公墩营园,因处于江宁府城东白下门至钟山半道七里处,故名半山园。」 第754页 「谢公墩是东晋名相谢安石故居,当年相公买下那一带地皮,还写下过一首七绝《谢公墩》:『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从公。』」 「当时人笑为『争墩诗』。」 「元丰七年,安石相公病,乞舍宅为寺,先帝赐名『报宁禅寺』,相公迁居秦淮河。」 「王雱死时葬于半山寺后,今相公遗表,请分昭穆葬之。」 「前日学堂有师长收到张舜民书,说相公一生狷介,开变法之先,今群下忧疑朝廷刷新之意,竟然无人敢往问吊!」 第一千五百一十五章 盖棺论定 「信里有《哀荆公诗》曰:『门前无爵罢张罗,元酒生刍亦不多。恸哭一声唯有弟,故时宾客合如何!』」 「陆佃幼从荆公学,过江宁时,率诸生往吊,写信给我,也痛说凄凉。」 「太皇太后、陛下,王相公一生毁誉参半,然盖棺论定,虽尝有所负于民,却亦有大功于国。臣见二人书信,心里非常难受。」 「这也和朝廷追赠安石相公太傅,谥号为文的召命初意,大相违背。」 「如今蔡确、邢恕、吕惠卿贬窜,章惇告哀守制,韩缜出外,以致群下惶惑。」 「臣乞陛下命分司江宁诸官往吊荆公,稍加优礼,以示宽容。」 「并遣使江南,再申新法乃有误而非失,先帝与朝廷着意改良,断不废毁之意。」 高滔滔沉吟一阵,没说新法好坏,开口先道:「这个陆佃,倒是个有风骨的。」 苏油说道:「陆佃幼从安石学,然青苗法起之初,却也曾提醒王相公『法非不良,但推行不能如初意,还为扰民』。」 「其后相公不再用之于新法,而命修《新义》。」 「安石父子在经筵,陆佃有『润色圣猷双孔子,燮调元华两周公』句,议者以为太过。」 「修新义拘泥《字说》,亦为当时所讥。」 「然其精通礼制,修礼甚当。曾经得到先帝赞誉,称『能言礼者,无过陆佃』。」 「提举《神宗实录》编修官,处处维护安石相公,与同列范祖禹、黄庭坚争辩。」 「黄庭坚曰:『如公所言,盖佞史也』,陆佃抗声:『如鲁直意,即是谤书』。」 「当时曾上书陛下出先帝敕黄,以证其实,事后也证明陆佃非误。此事陛下尽知。」 「不论才术只论德义。相公逝后众皆观望,能为所当为,而无终项背者,唯张舜民、陆佃二人耳!」 这是一桩公案,修《神宗实录》的时候,黄庭坚、范祖禹摘录当时御史的弹章,以御史弹劾王安石曾作书「无使齐年知」「无使上知」给吕惠卿为由,认为王安石有罪,并以此罪,作为王安石二次去相的主因。 当时陆佃以此为御史「风闻」,不能当做史实,力争不已,最后闹到请求查阅神宗皇帝给中书下的「敕黄」,以证明事实。 高滔滔命中书翻阅旧档,没有查到吕惠卿当时告发过这样的内容,最终命编修官不录此节。 高滔滔对王安石其实是不怎么感冒的,大宋变成现在这般繁荣,到底是谁的功劳,她心里清楚得很。 苏油之前送赵煦砚台巧贊吕公着,今日又力保王安石的地位不失,让高滔滔也不禁生出「终究还是当年明润」的感慨:「之前司马相公也有进言,奈何朝中官员,如相公司徒这般高风亮节,不修人怨,行所当行的,实在是太少了。」 「这事情我记下了,本该如你们所议。」 「对了,司徒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此事?」 苏油这才说道:「不全是,现在大学堂初步建起来了,有几样机械发明,堪称国朝重器,臣想请陛下去看看。」 「哦?是何等重器?」 「物理学院第一个重大课题,就是与军器监联合研发连机铳,如今已然试制成功,须臾之间,可发八弹,以威力计,以此武装新军,相当于一人可当三人。」 「臣给太皇太后与陛下道喜,从今之后,骑射之族于我农耕之族,再无威胁!我们再也无惧北朝了!」 「当真?!」高滔滔又惊又喜,不由得从帘后站起身来:「司徒,此物成本几何?」 苏油说道:「成本相比熙宁旧式,并没有增加多少,不过机件却复杂了很多,臣想请陛下去体验一下。」 「另外,臣也乞太皇太后召军机处蔡京、枢密使王韶,提举详论军制。」 「连机铳一出,如何装备,如何成军,如何部署,都涉及到军制巨大的改变。」 帘内久久没有说话,好一阵后,人影才重新坐下:「司徒有何设想?」 苏油说道:「朝廷守内虚外,不当立改,有此新军器,自然应该先在京畿禁军中列装。」 「而京畿以外的军队,旧军当全面汰裁编练,改为新军,全部换装熙宁神机铳。」 「而河西、宁夏等蕃军,则列装鹤胫弩、骑刀。」 「至于神臂弩、板甲之类,我朝武库可以清汰,通过海运、陆运,售与我们愿意扶持的外邦藩国。」 「这是一个大体系,如此一来,离大宋最远的外邦藩国,将得到自保的力量,更加亲宋;边陲蕃部,也将明显提升武力,成为我朝拱卫。」 「内地新军,可以实施轮戊,锤鍊军力,贵精不贵多,也足以震慑边蕃。」 第755页 「新军严重依赖后勤,朝廷也足以制之。」 「大宋疆域,如今有很多新的情况,如日本宋城,新宋、东胜两洲,各州置军不过数百,而疆域千里万里,土人皆数十数百万,而利益更是高达每年数千万贯。」 「如何以数百之军保大宋千万之利,只能依靠犀利的军器;而如何控制拥有这些军器的远土军士,也是枢密和军机处的重大课题。」 「不过好在时日尚久,臣想请陛下先临嵩阳,试军器之利,再议军制。」 「准!」 五月,诏户部裁冗费,着为令。 司马光请立经明行修科,岁委升朝文武各举所知一人,以勉厉天下,使敦士行,以示不专取文学之意。 户部李常奏常平春秋敛散,以陈易新,及岁飢赈贷,主司应并依法推行。 并请降贷常平钱谷,丝麦丰熟,随夏税先纳所输之半,愿并纳者,止出息一分。 皆从之。 第一道旨意其实对苏油是非常有利的,因为司马光列举了十类应该举荐的人才,扩大了理工人才的入仕途径。 一曰行义纯固可为师表科, 二曰节操方正可备献纳科, 三曰智勇过人可备将帅科, 四曰公正聪明可备监司科, 五曰经术精通可备讲读科, 六曰学问该博可备顾问科, 七曰文章典丽可备着述科, 八曰善听狱讼尽公得实科, 九曰善治财赋公私俱便科, 十曰练习法令能断请谳科。 其中,三、四、六、九,几乎就是为理工人才量身定做的进身之阶,其余六项大家对半分。 有人提出异议,认为这种举荐的人才的方法,会造成大量善于干请专营的人进入仕途。 司马光想得很美好,他的解决办法是让这些人试用一届,然后视政绩进退。 苏油上书表示反对,认为这只能作为朝廷一时的举措,试用也可以,但是之后一定要明立制度,十科都必须设立考试,中格者方可试用,以绝幸进。 高滔滔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同意了司马光的这次请求,同时声明下不为例,并且让六部设立考试所,明年按照苏油的意见,考试录取。 朝命一下,苏油几乎瞬间被朝中大佬们的请託贴子所淹没,都是为自家子弟谋取京师大学堂一张学生证的,搞得苏油一个头两个大。 这帮官僚的嗅觉,实在是太灵敏了! 第二道旨意,是根据苏油国家粮食储备的设想提出的第一步改进措施。 常平仓不再仅仅作为调剂物价之用,同时也作为备灾粮库,在遇到地方灾荒的时候,常平仓需要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这是很多生命的教训买来的经验,以往地方官员要动常平仓,需要经过提举常平仓使的同意,而提举常平仓使的职责,却又并不包含救灾,因此如果轻动粮仓,必然会被朝廷降责。 这是制度造成的不合理,歷史上发生过无数次常平仓使开仓放粮,之后因无法恢復储备,被御史弹劾,然后丢官去职的事情。 很多为国爱民的名臣如范纯仁、苏轼,都差点因此背处分。 第一千五百一十六章 种树 背处分都是小事,当年苏油强行要求永兴军路开常平仓救济广锐军,要是常平仓使坚守制度予以拒绝的话,永兴军路转眼就会大乱。 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文彦博以堂堂前任宰相之尊镇守河北,河北大旱时要求开仓赈灾,当时的提举常平仓判官汪辅之是新党,就敢以没有计司行文为由予以拒绝! 要不是苏油这小师弟及时启用海运从两浙往河北输粜,那一次就要饿死十万人! 虽然师兄弟那次联手狠狠料理了一帮子黑心的粮商,事后汪辅之被夺职为民,提举常平仓使陆万、汪辅之的举荐人王安石都吃了处分,但是河北路要是当时没有文彦博,两浙路当时没有苏油,会变成什么模样? 搞不好就有田虎宋江方腊趁势而起! 不过关于这道诏令,苏油依旧上书提出了异议。 鑑于对这两年灾伤发生的可能性加大,李常尚书的这道建议是正确的,但是也同样只能作为救急,不能作为制度。 真正的制度应该从常平仓划拨出部分救灾专用储备,然后加强常平仓的管理,不得让以新汰陈,救济灾伤的良好举措,沦为胥吏们贪污的渠道。 粮食是国家根本,在这方面,只能明立制度,鼓励举报,一概受理,认真调查,从重处罚。 第三道旨意其实就是对青苗法的变相废止,从青苗法的三分息减为常平法的一分息,几乎就是赈济了。 在青苗法没有明文废除的情况下,一边宽减天下百姓积欠的青苗钱,一边许常平仓提供低息的粮食,青苗法不废其实也废了。 但是苏油还是提出了异议,表示这同样也是临时性措施,同样需要量入为出,保证常平仓储备;另外需要加强管理,拨出专库干这事儿;还要规定可以请贷的户等,上三等户,不准对这项福利伸手。 不过高滔滔批不批,苏油也不等了。 五月,丁巳,以资政殿大学士兼侍读韩维为门下侍郎。 庚申,赐黄金两百两,命管勾集禧观使王安上,为王安石料理丧事。 命礼部郎中,中书舍人苏轼,前往江宁宣喻朝廷安慰之意。 第756页 命江宁府上下官吏诣半山园凭弔。 司马光、吕公着、苏油、韩维也纷纷让大苏带去了丧仪,国家和大佬们的明确姿态,让冷清多日的半山园突然变得车马辐辏,热闹非凡。 壬戌,提举铁路局高士林上书,铁路干线洛阳到秦州段,陈留到徐州段修造完毕,正式通车。 大宋的铁路,已经从陕西的秦州直接连通到了华夏南北分野的重镇,徐州。 …… 汴京城南门火车站,一队新军服色的军人从几辆厢车上下来,向车站站台走去。 火车站现在是半军管单位,运送的几乎都是物资,人员调动很少。 官员们对这大傢伙也不是太感冒,主要原因是车速太快,少了马车的沿途迎来送往,摆不出排场官威。 因此搭乘者多是铁路局的技师、工人,还有就是各路军人,低级官员。 所以这队军人出现在这里,也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 这队人也有奇怪之处,队伍里边,混有一个穿着铁路局帆布工装的中年男子,和一个穿着小军服的半大孩子。 两人身边还有一个年轻人,看样子是队率,懂得新军军制的人,能够看出他肩上是都卫肩章。 而他们周围的卫兵,都是襄卫和协卫军衔。 放到外边,这些人都能指挥一百到三百人的新军,而军衔最高的那个年轻人,最高能统带三千人。 可现在搞笑的是,那个都卫背着一个背囊,背囊里边,竟然装着几棵树苗。 穿着新军军服的小孩也比较搞笑,按道理新军就不该有这么小号的制服,明显是私人特制的。 要认真起来,这是违反军法,私制新军军服,起码刺配一千里。 小孩手里拎着一个工兵铲,在兴奋地左顾右盼:「司先生,我们种在哪儿?」 站里一名身穿蓝色铁路局制服的汉子,也是一身军人气质,走过来一个立正捶胸礼:「汴京火车站站长刘光,敬礼!」 「稍息。」背着树苗的都卫正是扁罐:「你就是刘光?」 「是!」刘光又是一个立正:「今天接到军机处的命令,说有一个长期任务。」 扁罐笑道:「就是我们了。」 「请都卫出示证件!」 扁罐从制服胸袋里掏出证件,还有一封介绍信:「这里。」 刘光将证件接过来看了,有看了那封信件,整个人都傻了:「种……种树?」 「准确的说是看护。」扁罐严肃起来:「树还是我们来种,你们的任务是在今后看护好这几棵树苗。」 「是!」刘光将证件和介绍信还给扁罐:「保证完成任务!」 「好,去打几桶水来吧,赶紧干完,我们还要搭火车。」 等到刘光叫上两个工人拎过来几桶水,这边的人已经将树苗都种下去了,那个工装中年男子正蹲着身子扶着最后一棵树苗,让小孩往树坑里边填土:「佣哥,这柳树就得种在水沟边上才行,我没有骗你吧?一枝柳条,最后被我们培育出了六棵树苗。」 那个小孩兴奋地说道:「嗯,两棵就种在我楼下,不过管事说宫……说工坊有这种能长很高的树不好,这次出来就顺便将剩下的种在这里。」 刘光觉得好奇怪,哪家工坊有这规矩? 那个中年男子已经站起身来,让小孩将水桶推得倾斜一个角度,给树苗浇好水。 干完这些,一队人才朝车站里走去,没走多远那个小孩子又转过头来:「你叫刘光是吧?我记住你了,不好好给我看护这些树,我就为你是问。」 「是!」刘光一个立正。 等到那些人都进站了,边上俩工人才问刘光:「站长,这些是什么人啊?」 「嗐!」刘光这才反应过来:「我跟个小孩敬什么礼!嚣张跋扈的,不知道哪家权贵子弟……」 说完将两个工人赶开:「去去去把空桶子拎回去,不该打听少打听。」 说完又想起件事儿:「一会儿叫人在这几棵柳树苗周围安个护栏,这人来车往的,有个闪失就麻烦了。」 一个工人觉得好笑:「一棵树苗而已,有什么麻烦的?」 刘光一瞪眼:「让你做就做!军机处下来的指示!军令!你敢儿戏?!」 …… 火车咣当咣当地朝郑州开去,很快就离开城市进入乡村。 窗外夕阳下的田野上,全是大片大片苍翠的麦田,青绿的菜园,农舍的炊烟已经升起,农人们扛着锄头,孩子们牵着耕牛,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见到火车过来,远处牛背上的牧童很兴奋,扬起自己手里的藤条挥舞。 赵煦也很兴奋,在车厢里跟牧童一样举起手挥舞,也没管对方是不是能够看见。 等到小村子被火车丢到了后方,赵煦才扭过头来,对苏油说道:「司徒,我大宋真好,这火车也好。」 这是一节豪华火车包厢,有卧室,茶几,沙发,书桌,餐桌……跟一个小房间差不多。 当然称唿上就不用藏着掖着了。 有赵煦在,苏油就不会去坐书桌后边那把椅子,在茶几边的沙发上坐了,打开公文包,取出里边需要批阅的文件:「陛下,我大宋当然好,但是却还没到最好。」 赵煦从窗边跑了过来,坐到苏油边上,帮他整理文件:「司徒,那要怎么才算好?」 第757页 苏油笑道:「陛下,那我们做一道数学题吧。」 「好!」赵煦立刻也打开书包,翻出自己的本本来。 第一千五百一十七章 算帐 苏油问道:「陛下知道我大宋如今一共多少人?」 赵煦说道:「户部李常进奏,说我大宋如今有一亿五千万零……细数我记不清了,总之一亿五千多万!」 苏油有问道:「那陛下可知,我大宋耕地面积一共多少?」 赵煦说道:「庆历前四百多万顷,庆历后减少到两百多万顷,熙宁恢復到四百万顷,元丰之后年年增长,到现在已经有了八百多万顷了!」 苏油笑道:「陛下英睿,年岁还不高,但是国家大事,大数字,瞭然于胸,臣为陛下贺。」 赵煦说道:「司徒的题呢?」 苏油说道:「别忙,条件还没有设完呢……陛下,我朝五等户以下,是如何划分的?」 赵煦想了一下:「这个我还真不太清楚,不过蔡京离任开封府前曾经有奏,乞让府界三路保甲,两丁之家止有病盯田不及二十亩者,听自陈,提举司审验与放免。」 「以我想,这平均一丁十亩,应该就是司徒常说的『贫困线』,五等户,得一丁二十亩吧?」 苏油贊到:「对,陛下真是聪明,那你现在可以算算了,我大宋一亿五千人,就算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那平均下来,一丁实际上拥有土地多少亩?」 「那就是八百五十万除以七千五百万,啊不对还要乘以一百!司徒我去算了!」 没一会儿赵煦过来了,虽然算对了答案,但是神情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怎么可能!我大宋人均一丁才十一亩地!这不是全天下都在五等户以下?!」 苏油笑了:「陛下别急嘛,我们再来算算,这次我们不按照人数亩数来算,我们按照粮食产量来算。」 「我们按照户均五口粗略统计,两个男丁,两个女人,一个小孩,我们按照男丁两斤,女人一斤,小孩半斤来算,一天就算七斤吧,平均一人一天大越需要一斤半粮食,算是温饱。」 「那我大宋一年,要解决所有人口的温饱,一年需要多少粮食?」 赵煦很快就算出来了:「需要八百二十一亿多斤的粮食!」 苏油心中偷偷嘆气,你娃的数学水平,可比你爹强太多了:「我们按照大宋粮食平均亩产两百斤来计算,这么多粮食,需要多少土地才能种得出来?」 赵煦又计算了一遍:「咦?不对呀,需要四亿多亩,四百多万顷,司徒,只需要四百万顷土地就可以了,可我大宋如今已经有八百万顷土地了啊!」 苏油笑了:「陛下,农人也不仅仅只需要种地啊,他们还要造房子,穿衣服,种菜,养鸡鸭牛羊,还要缴纳各种赋税,服各种劳役啊。」 「而且我朝的人口,并不是全部都是农人,士农工商各行各业都有。」 「其实我朝丁口当中,农业人口只占了七成,因此七千五百万丁中,农丁差不多五千万。」 「户均一年创造当今二十亩粮食产量的财富,只能算是贫困,按照这个数字来计算,可以说大宋元丰以前,乃至从夏商周到元丰以前,华夏一族大部分时候,百姓都挣扎在这条线附近。」 「这条线是底线,我将它称作『生存线』。」 「如今我朝农丁,人均占有的土地,已经从庆历年间的二十亩不到,提升到了八十亩左右,这,就是你的父亲,先帝,带领着群臣,百姓,在二十多年里创下的丰功伟绩!」 赵煦的神色立刻充满了崇拜之情,满眼都是小星星。 「大宋这五千万农人,用八百万顷的土地,养活了整整一亿五千万人,这就是实情,我们敢说,这个数据,足以证明今日之大宋是古往今来,最繁荣的朝代!」 赵煦有些懵了:「那司徒刚刚还说,我大宋没到最好?」 「当然还没到最好。」苏油循循善诱:「因为大宋还有巨大的外敌,辽国。我朝内部,也还存在诸多的问题。」 「什么问题?」 「很多啊……我们就拿土地来说,刚刚我们算的是平均数,但是实际情况是,大宋部分地区,如蜀中,两浙,汴京三处,人多地少,而其余地方如河北、陕西、荆湖、宁夏,却又地广人稀。」 「其中宁夏河套就有可改造耕地九十万顷,可人数呢?不过数十万。」 「除了地域造成的不均,还有制度造成的不均。」 「大宋一等户的标准是一顷土地以上,而这些户等当中,有高达三百顷,五百顷的。」 「国家是需要依靠税收来运营,但是很遗憾,替大宋缴纳赋税的户等中,却是以二三四等户为主体。」 「而一等户中,很多都是免税的宗室、勛贵、重臣。」 「这就是章惇提出的『税制倒挂』问题。」 「还有,华夏大地上经常发生的水、旱两灾,还有那条桀骜不驯的黄河。」 「因此说,先帝所作的事业,是打下了让大宋摆脱生存线,摆脱温饱线,进军基本富裕线的基础,非常坚实的基础。」 「但是如何让这个基础,变得让全天下得利,让大宋百姓生活更好,让国家更加安全、稳定和繁荣,陛下,这就是你今后的任务,和先帝的任务一样艰难,一样重要,一样光荣。」 第758页 赵煦激动得小脸都涨红了:「若非司徒点拨,我都不知道父亲功绩如此光大!司徒放心,我一定努力,绝不坠先父之声业!」 日常廷对中,赵煦经常听大臣们说自己父亲英睿神武,但是从没有人跟他通过算细帐的方式来告诉他,自己父亲到底英睿神武在哪里。 打下一堆地盘,人家可以说你劳民伤财;增加国库,人家可以说你穷尽民力;尤其是最近关于新法的热烈讨论,甚至让赵煦有些迷茫。 就连赵煦都能感到迷茫,那王安石无人弔丧,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今天这笔细帐,彻底打破了这些迷雾,苏油不从赵顼的丰功伟绩说事儿,而是从这一件事上,让赵煦看到了元丰以来国家矛盾缓和,国力增长,人民生活改善的根本原因。 农业人口的缓慢增长,农业土地的大量增长,带来的就是农耕之国土地矛盾的缓和,而产量的增加,精耕细作的推广,则提升了王安石提出的「人均财富创造效率」。 这是王安石在《经济论》中大力赞赏弘扬的方式,认为这样的方式,能够大幅度提高家庭小土地拥有者的「劳动效率」,降低了生存风险,使他们能够积累出一定量的财富。 但是反过来,这种方式在大土地拥有者那里却无法实现,从而在根本上,可以抑制兼併的烈度。 但是王安石忽略的一点,是大生产者如果拥有有效机械的话,劳动效率同样会提升,他们的积累会更快,因此其实兼併的土壤并非就彻底消失了。 但是在大型机械出来之前,王安石的这个论点没啥毛病,大宋没有奴隶阶层,要僱工就要付出成本,政府的功能,就是让这个成本不要降低到变成残酷压榨和剥削。 至于国用,不说工商,只要八百万顷土地上的农税能够正常收上来,这个国家就不愁没钱。 后世清朝那么多赔款都能背得起,就是「官绅一体纳粮」这一条制度打的底。 门口响起了敲门声,扁罐进来:「陛下,父亲,中牟到了。」 陈梧走了进来:「陈梧见过陛下,见过祭酒。」 苏油现在是京师大学堂校长,陈梧从学术出发,称苏油祭酒没毛病。 而且这个称唿是让苏油最得意的一个称唿。 第一千五百一十八章 路途 苏油招手:「来来来,正好给我们讲讲连机铳的结构和原理。」 赵煦也觉得神奇:「椅子哥,你是怎么做到的?」 火车继续开动,陈梧从随身携带的图纸筒里抽出两张巨大的图纸铺在几案上,又从书包里取出一个黄铜机件的模型:「这个就是枪机核心部件的模型了。」 说完直接进入正题:「根据军机处提出的要求,军器监和物理学院,需要设计出能够自动退锁,脱壳,填弹,闭锁的铳械。」 「这种思路,祭酒称之为『半自动』。」 「同时要求新式铳械,需要可靠性高,射击精度高,易于分解和清洁,耐用有效。」 「并且需要能够填弹五发以上,同时整体重量不得高于八斤。」 「陛下你看,这就是我们最后定型的方案。」 「连机铳的工作原理,就是在神机铳的基础上,在铳管下方开了一个导气孔,击锤打击击针使枪弹击发后,部分火药气体由枪管下方靠近末端处的导气孔进入一个活塞筒内,推动活塞和机框向后运动。就是这样。」 说完拿起那个黄铜制作的枪机模型,模拟铳弹击发之后枪机部件的运动轨迹。 「陛下你看,枪机上的导向凸起,沿机框导槽滑动,机框后坐时,带动枪机上的两个闭锁突笋从机匣的闭锁槽中解脱出来,迴转实现解锁。」 「枪机后坐过程中会完成抛弹壳动作,同时压倒击锤成待击状态。」 赵煦说道:「这个我明白,就是用气体完成拉栓抛壳的手工动作!」 陈梧点头:「是的,接下来,枪机框尾端会撞击机匣的后端面,这个时候火药气体已经完全释放,復进簧开始驱使枪机復进。」 「接下来机框导槽会导引枪机上的导向凸起往回走,带动枪机转动,直至两个闭锁突笋进入闭锁位置。」 「在此过程中,完成子弹上膛,枪机闭锁。最后机框继续復进到位,枪又成待击状态。」 赵煦将模型接过来不断来回拨动,因为是演示用,弹簧很弱,轻松就能完成演示工作:「太奇妙了!椅子哥,这设计简直巧夺天工!」 陈梧说道:「我是去过东胜洲的,那里的人很多,而我们宋人太少,要是那里的商周移民不服教化,我们会非常麻烦的。」 「有了连机铳,只需要新军简单训练,就能做到一兵当三兵,甚至四兵。」 赵顼兴奋极了:「那京畿上四军五万人,全部换装的话,就相当于五万变二十万,增加的只是弹药补给!」 「再把镇守九原的三万五千人装备起来,我们在那边就相当于拥有十七万大军,在宁夏对辽国就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这娃绝对在偷偷关心军事! 苏油笑道:「陛下,这些只是理论上,而实际上,要控制一片极大的疆域,仅靠少量人数的精兵是不够的,要是叛乱此起彼伏,再精锐的部队也会疲于奔命。」 「而且连机铳的出现,会涉及到弹药产能,列装顺序,新战术合成,军制改革等多个科目,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第759页 「但是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我们彻底拉开了和游牧之族的军力差距,重新获得了千年前汉初时期『一汉敌五胡』的巨大优势。」 陈梧继续介绍:「剩下的就是一些小地方了,该铳的供弹方式也是很有特色,这是弹夹,是钢制的,看,这样装填,能够容纳双排八发子弹。」 「这是弹仓模型,这是机匣,弹夹可以这样从上方压入弹仓……」 「陛下你看,当最后一发子弹射击完毕时,就会变成空仓挂机状态,这个时候……」 说完将模型弹朝前顶出,就见弹夹「叮」的一身被从弹仓里弹飞到了空中。 赵煦吓了一跳,接着哈哈笑起来,跑去将弹夹捡了回来:「给我玩玩给我玩玩!」 陈梧说道:「这里是退夹器,它能够在无弹状态下自动弹出弹仓,并且会发出声响,提醒军士,需要重新装弹。」 「叮!」却是赵煦又玩了一把退夹功能,乐得又是哈哈笑。 苏油说道:「陛下,陈梧还没讲完。」 「哦。」赵煦这才重新变成乖宝宝:「椅子哥你继续。」 陈梧说道:「该铳全长一米一,瞄准具採用片状准星,觇孔式照门,有效射程七百米,在四百到六百米距离精度极高,包括单发,半夹,满夹三种填弹方式,全夹容量八发,铳械全重八斤。」 「现在我们正在对连机铳进行改进,比如加装瞄准镜,腮垫等专用附件,作为狙击铳使用。」 「这是新的设计图纸,陛下你看,瞄准镜偏左安装,既不影响从上方装填/抛壳,也不妨碍使用机械瞄具。」 「铳托抵肩部位我们也做了改进,在里边掏出了一些空间,可以容纳保养和拆解维护的工具。」 「根据军机处王学士要求新军必须敢于刺刀见红的指示,新款图纸还设计了刺刀卡笋。」 中二少年已经兴奋得找不着北了:「还有多久才能到嵩阳兵工厂?」 苏油笑道:「夜行列车速度会比白日里低,时速三十里,中间还有几次停靠,中牟到郑州一百四十里,陛下可以自己算算。」 「啊?还要五个小时!」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扁罐进来了,给车厢点亮汽灯,然后从门口推进来一辆小餐车:「陛下,父亲,该吃饭了。」 苏油说道:「吃饭吃饭,椅子将图纸收起来,我们先吃饭。」 火车上的食物其实不好吃,苏油也压根没想过要给赵煦搞什么特供,军事化管理那就是大家都一样。 菜式很简单,牛肉丸子罐头红烧土豆,鱼香肉丝,底下是火车蒸汽蒸出的米饭,装盛用的是行军饭盒。 但是赵煦觉得这种体验真是非常新奇难得,从腰间武装带上的小皮包里摸出多用军刀,打开勺子那一档来,吃得那叫一个香。 扁罐还用橘子晶粉沖了一壶橘子水,作为饮料。 赵煦狼吞虎咽地吃完,打了个饱嗝,然后一抹嘴,先给苏油和椅子扁罐倒了一杯橘子水,最后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喝了一口:「好喝!」 苏油一手拿着饭盒,一手用勺子指点杯子:「这个就是给将士们哄嘴的东西,柠檬酸是研发青霉素的时候发现的副产品,在南海用甘蔗糖蜜接种黑麴霉发酵,可以大量制得。」 「再加上糖霜,橘子皮提取的香精,红黄色素,就得到了橘子晶粉末。」 「所以这橘子水是调配出来的,跟陛下在宫中喝的,和汴京城冰雪铺子卖的那些鲜榨果汁,不是一回事儿。」 熊孩子哪里管这些,赵煦捧着杯子:「我就是觉得它好喝,比鲜榨果汁还好喝!」 好吧你是皇帝,你说好喝就好喝吧,这玩意儿没法讲理了。 吃过饭,老习惯,扁罐和椅子开始看书学习。 赵煦感到不好意思:「我今天没作业,为了这一趟,山长让我提前多做了两天的。」 小妹你是魔鬼吗?苏油在心底里默默吐槽,然后从书桌底下拿出一个表面上都是绘制黑白方格的盒子:「那我跟陛下下棋吧。」 倒出里边的棋子,将盒子打开一百八十度,翻过来就是棋盘。 西洋棋比中国象棋受小孩子欢迎,就是因为棋子是小雕像。 不过中国的王后可没有国外的那么嚣张,因此苏油遵照中国习俗,将后改成了相,而相改成了士。 双方棋子分别是白铜和黄铜的,底下嵌了磁铁,棋盘表面是铁皮的,棋子在上面能够吸住,不怕颠簸。 规矩简单,游戏也挺烧脑,好在苏油下什么棋都是个臭棋篓子,不怕赵煦下不赢。 没一会儿苏油就给赵煦将死了两盘。 第一千五百一十九章 连机铳 时间差不多了,窗外黑洞洞的也没什么看头,苏油将棋子收进盒子里。 见赵煦眼巴巴地看着那盒子,苏油笑道:「这个就送给陛下,你收到书包里,然后去刷牙洗脸,我们该睡觉了。」 赵煦这才兴高采烈地去了。 火车在半夜经过了郑州,转上一条岔路,朝着嵩山山谷驶去。 凌晨三点,列车抵达了嵩阳兵工厂。 提举嵩阳兵工厂石通带着一队厂卫守在车站边上,见到苏油和睡眼惺忪的赵煦下来,赶紧上前接着:「这大半夜的将哥儿叫起来,可是辛苦了,要不去我办公室再睡会儿?」 第760页 苏油摇头:「佣哥还要熟悉兵工厂制度,靶场纪律,这一趟能出来可不容易,今晚还要赶回去。」 说完转头对赵煦说道:「佣哥撑得住吗?」 赵煦伸手搓了搓脸:「没问题!先学制度后进厂,要依规矩!我懂!」 苏油笑道:「先去电报房,给宫里发报说我们已经顺利抵达,别让你祖母担心才是。」 赵煦点头:「对,先去看看电报房!」 来到电报房中,苏油对赵煦介绍:「这是物理学院完成的第一个课题——电磁式蜂鸣器带来的重大革新。」 「有了电磁式蜂鸣器,就可以利用通电电磁线圈和磁铁的周期性振动发声原理,将电信号转化为声音信号,并且用短音表示零,长音表示一,完成信息传输。」 「这样就将电缆的成本降低了很多,同时因为声音信号的优点,可以使传输信息的速度提升三倍。」 「利用新机械和旧线路,我们的电报信道,就这样扩容了四倍。」 「如今文学院正在编纂《字典》,这部书便会第一次将海军四角号码检字法,声韵检字法,偏旁检字法同用,字典前面部分是三种检字法,会标示出这个字所在字典的页数,以方便检索。」 让赵煦写了报文,然后让他翻阅海军字码本,对赵煦来说最熟悉的自然是查韵表,找到字码后,将报文转化为数字。 再通过算法计算出校验位,变成真正的数字报文。 将报文交给发报员,发报员戴上耳机,按动按钮,嘟嘟嘟地将报文发送了出去。 不多一会儿,一封来自内宫电报房的回文也收到了:「老身不劳挂问,哥自珍惜机会,多长学问。」 报文回来得很快,赵煦也算敏感的孩子:「皇祖母没睡。」 「她在等陛下的电报。」苏油说道:「她没收到陛下的电报,不会休息的。」 响鼓不用重锤,苏油这才对石通说道:「先去会议室培训,然后我们去靶场。」 赵煦也培训不出什么花儿来,苏油主要是带他进行「入职体验」,讲解的主要也是一些关于安全方面的注意事项。 兵工厂规矩多,讲完之后也已经到了五点,石通又带赵煦和苏油一行去大食堂吃早饭。 食堂的早饭主食有馒头、包子、花卷、油条;然后配以白粥、豆浆、带丝羊汤;小菜就是泡菜,炒酸菜,炒青菜。 到了快要交接早班的时刻,食堂里已经开始有几个上下班早的在吃早饭了。 大家排队打了早饭,赵煦给火车晃了一晚上也有些饿了,吃得很香,还抬头问:「怎么这里的包子比……家里的还好吃?」 「别说还真是。」苏油笑道:「因为这里每日里制作的量大,老面的消耗和产生已经成了完美的循环,还有天天几千个馒头包子的做着,伙夫的手艺也长进得快,加上大量的蒸汽机剩余蒸汽,这里的馒头包子比佣哥儿家里发酵到位调味到位烹饪到位,好吃一些,也不奇怪。」 说完从自己包包里摸出一小瓶调料:「抹馒头的辣酱,佣哥儿来不来点……」 等赵煦和苏油吃过饭,内殿班直已经集结完成,骑上了高大的骏马。 骏马的马具比普通骑兵相差的就是右侧腿前有个矮皮筒,鞍侧有个「得胜钩」,连机铳便挂在得胜钩上,铳托放在皮筒里固定。 石通介绍道:「新军以前行军,神机铳是背负在背上,时间长了一样会耗费战士不少的体力。」 「这个做法是模拟的马槊携带方法,不过将马槊上的脚套改成了独立皮筒,挂在手肘位置的绳套改成了得胜钩和神机铳皮带与铳体连接处的铁环。」 这些都是苏油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东西,说实话他还是第一次知道马槊杆子上有一大一小俩绳圈,不由得点头称赞:「这个设计很好,可为何不用铳袋,向斜前方插铳,需要时抽出可以立即射击,不是更加快捷?」 石通摇头:「猎铳用的皮质铳袋的成本可比现在这个高太多了,如果用露管式的话,长时间行军中,铳械与铳袋容易卡得过死,导致抽不出来。」 苏油想了想也是道理,对赵煦笑道:「佣哥儿你看,实践出真知,尤其是军器,一定要经得起实际的检验。」 赵煦都等得不耐烦了,匆匆忙忙地检查了一遍扁罐牵过来的一匹骏马:「司先生,赶紧出发吧,天都快大亮了。」 扁罐帮赵煦又重新检查了一遍马具,对苏油点了点头,苏油笑道:「行,那就出发!」 这支部队,是大宋第一批装备连机铳的部队,连机铳看起来与神机铳只多加了导气管和机件,但是其实包含了很多的工艺改进。 首先就是钢材和加工工艺,这一次连机铳使用的钢材,在神机铳的基础上,改进成了加入了铬与镍新型合金钢,而且在弹膛与线膛内壁,还採用了镀铬工艺,大大增加了枪管的寿命。 其次是重新採用了精铸件和冲压焊接件,代替苏油带来大宋的切削工艺和精密锻造工艺。 这一点一开始苏油很不服,他认为神机铳铳的准星座、表尺座等零件,採用先锻造再机加工成型,或用棒料直接加工,是一个巨大的时代进步。 但是宋人再次教育了他,石富首先指出这样的加工方式不但工艺繁琐,而且材料利用率不高,费时费料不说,精度还老是上不去。 第761页 现在石蜡和大量石油产品已经出来了,可以调配出铸造蜡,石富认为这些零部件採用失蜡精密铸造工艺生产,只需要对零件进行少量机加工,即能满足生产要求,将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 当时苏油是不信的,失蜡法那不是千年前的玩意儿吗? 但是苏油有一点好处就是懂得理工的规矩,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那就试试吧…… 于是石通接手嵩阳兵工厂后,和铁路局那种套路一样,全厂技术工人都有,踊跃出谋划策,咱们开始对神机铳的生产工艺进行大力改良。 结果无数的点子就冒了出来,把苏油的脸都抽肿了。 到元丰八年,神机铳经歷了前后大小三十多次技改升级,将生产成本削减了三分之一,且耐用性,可靠性,精准度,都提升了不少,而加工工艺难度,大大降低。 在这场轰轰烈烈的新工艺研发大运动中,嵩阳兵工厂涌现出了一大批技工,设计师,最后苏油干脆让兵工厂成立了一个设计局,归军器监直管,将这些人才集中起来,提高待遇,专门从事新武器研发。 连机铳能够这么快就完成图纸设计,到产品定型,与这个设计局是息息相关的。 连机铳相比原图纸,也做了极大的改进。 发射机座最初设计也是模锻机加工,因为生产工艺过于复杂,被工人们改成了钢板冲压件,把原来的击发机座分为本体和扳机护圈两个部件,再进行铆接。 枪管与机匣之前採用螺纹连接拧紧的装配方式,虽然装配过程比较简单,但因为对螺纹的加工与精度要求较高,废品率高,修理不方便。 现在被工人和设计师们改成了静压配合加固定销的连接方式,将机匣上装配孔与枪管尾部外圆的尺寸,通过选配分组的方法来组合装配,装配好以后再钻孔打入定位销。 仅此一项举措,便克服了精度要求过高的问题,将废品率一下子暴降了百分之七十! 第一千五百二十章 打靶 机匣盖设计之初採用圆钢车铣加工而成,现在也改用精铸工艺生产,大大节约了成本与工时。 其余如改进击针截面形状,调整击针头部的尺寸与角度,修改击针孔内部角度,修改抽壳钩的形状,取消了枪机框导轨槽下部两侧的腰形槽,让枪机框导轨槽变得更窄,以适应沖铆焊结构的机匣等大大小小的改进,也多达八十多项。 待到赵煦骑上自己的大黑马,才发现一个大问题:「我的连机铳呢?!」 苏油赶紧躬身:「佣哥儿乃是大帅,岂可亲临前敌?因此连机铳是用不上的。」 见赵煦嘴巴已经开始下瘪,眼看要哭的架势,苏油赶紧献上一个匣子:「这个,这个才是帅臣用的武器,比连机铳更加精贵。」 「这什么?」赵煦不闹了,将盒子接过来打开,不由得一声惊嘆:「哇!」 匣子里用丝绒作底,摆放着一柄新款的手枪。 这是陈梧根据苏油和石富的设计图纸,加以改进设计出来的。 这个其实和连机铳的原理差不多,不过枪体外整个有一个钢质的套筒,同样是单动操作式设计,部件简单,结实耐用,线条简练,看上去有些粗犷墩实。 该枪最大的特点就是採用了整体弹匣,整个武器看起来颇为类似后世白朗宁m1935,弹匣容弹量同样达到了十三发,比转轮铳多了一倍零一发。 这是一款给新军指挥官和炮兵设计的近战武器,以用来代替密封性很糟糕的转轮铳。 将弹匣插好,拉套筒向后到位并释放,击锤会处于待击状态,套筒復进过程中将弹匣中最上面一发枪弹推上膛。 扣动扳机,扳机旋转带动连杆运动,连杆顶起阻铁槓桿前端,阻铁旋转使其后部脱离击锤上的待击卡槽,击锤在击锤簧的作用下加速向前运动,打击击针,击发枪弹。 火药燃气推动弹头加速向前运动,同时使处于闭锁状态的枪管和套筒共同向后运动。 随后枪管受到套筒座内开闭锁突起的限制停止运动,套筒在惯性作用下继续后退,压缩復进簧、压倒击锤、抽出弹壳并与抛壳钩撞击抛出弹壳,直至碰到套筒座上的止动斜肩后停止后坐。 套筒在復进簧力的作用下向前运动,再次推弹入膛,完成闭锁。 如果此时仍旧扣住扳机不放,虽然扳机连杆被抬起,但是依然无法射击。 只有在松开扳机再次扣动后,才能完成击发过程,这种模式叫「单动模式」。 因为知道熊孩子一定会闹着要,苏油设计了三处保险。 和连机铳一样,在击针后部增加了一个击针自动保险卡锁,以消除意外走火的危险。 另外此铳在套筒左侧后上方设有手动保险杆,用持铳的右手拇指就能操作,既锁住套筒又防止阻铁解脱击锤。 其三还设计有空弹匣保险,当弹匣取出后,空弹匣保险会在保险簧的作用下推动扳机连杆向前,使扳机连杆顶部与阻铁槓桿头部错开,这样即使膛内有弹也不能击发,可以防止因为弹匣取下后由于疏忽而发生意外。 因为赵煦还小,所以给赵煦用得这柄手枪还设计了两个木柄。 一个是沿着手枪枪管下部导轨,滑进手枪下部,形成一个给左手持握的手柄。 另一个则是可以安装在枪柄背部,用于抵肩的木柄。 第762页 而这个肩柄是中空的,同时还能作为随身携带时的枪械套。 秉承石富的风格,石通将这支连机手铳做得极其华丽花哨。 木套是紫檀的,雕刻成了无数的云纹,上边用黄杨雕了一条龙,巧妙地镶嵌在紫檀上面,呈现出在紫红色的云纹中盘绕穿行的样子。 铳身金属部分,一体镀银,然后打磨成了能够照出人影的镜面,上面蚀刻出细腻的缠枝番石榴纹理,再将这些纹理髹成金色。 铳柄两侧用夜光螺蚌壳作为装饰,同样用雕刻笔做了浅浮雕,一边雕刻的是山脉月升,另一边雕刻的海面日出。 除了华丽,还顺便增加摩擦性。 苏油偷偷摇头,反正老子让大家绞尽脑汁减下来的重量,石家大师都会想办法给老子加回去…… 小屁孩这下都美得冒鼻涕泡了,扫视了一圈:「扁罐哥,你是都卫,你的呢?」 扁罐打开身边的皮匣,将自己的连机铳抽了出来。 经过防锈处理的连机铳表面黑乎乎的,朴实无华:「佣哥,你的那柄是定制版的,和我们这量产版的不一样。」 小屁孩笑道:「没关系,我再定制一支送你好了。」 苏油赶紧制止:「佣哥儿,昭侯弊裤的故事你听苏山长讲过的,明主所爱者,乃是颦有为颦,笑有为笑,岂可无功而滥赏?」 「须知公正一失,天下莫从,越是身边近人,越是要防微杜渐。」 「哦。」小破孩答应了,可是眼珠子又一转:「扁罐哥不是要娶嫂子了吗?我就当贺礼好了!」 呃……这尼玛结婚送这个当贺礼真的好吗? 苏油觉得还是不再继续纠缠在这个话题上,说道:「赶紧出发吧,到了靶场佣哥可以亲自试试武器的威力。」 靶场在一处小山谷里边,有站位,跪位和卧位,标靶则从一百米到七百米不等。 连机手铳设计的射击范围是五十米以内,但是指望熊孩子能上五十米靶那是想多了,苏油要扁罐给赵煦立了一个十米靶。 先将前手柄从手铳铳管底部沟槽插下去,再接上肩托,手枪就变成了一支小步枪。 然后就是压弹夹,上弹,射击。 赵煦被石薇带着打过几次猎,对于猎铳的使用并不陌生,这个拼装货色虽然古怪,但是很紧凑,瞄准原理与猎铳是差不多的。 其实手铳加木托设计名义上的发明者是赵煦,这是他的理工课题之一。 不过转轮铳因为密封性太差,手铳肩托又太短,採用这种抵肩方式射击的时候,硝烟喷到脸上的滋味可不好受,最后还得戴上理工常用的护目镜才能使用,算是失败的设计。 不过同样的设计放到连机手铳上头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石通在一边给赵煦立「天才设计师」的g:「陛下这个设计真好,对于腕部力道不足的人来说,如此装配后也不影响使用,还能提高射击精度,伤员都能够继续使用。」 「这两款新式铳械都还没取名字呢,现在俺们管这连机步铳叫『大八粒』,管连机手铳叫『小十三儿』,还得请陛下命个正名儿呢。」 到了这里都是就不用隐瞒赵煦的身份了,赵煦倒是没想过这个,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来。 不过这孩子聪明,问道:「当年父皇怎么命名神机铳的?」 苏油笑道:「当年先帝就在神机铳前加了年号,制式神机铳的全称应该是『熙宁神机铳』,另外三样火炮,分别命名为『伏虏』、『霹雳』、『镇国大将军』。」 赵煦说道:「那这大八粒就叫元祐连机铳,小十三就叫元祐连机手铳好了!司徒觉得可以吗?」 苏油点头:「简单明了,陛下取的名字很好。」 赵煦兴致勃勃地举起手铳,对着十米靶扣动扳机。 优势立刻就体现了出来,以往使用猎铳,每打一次需要拉动一次枪栓,现在只管扣动扳机,「啪!」「啪!」「啪!」转眼十三发子弹便打了出去。 不过赵煦没有经过长期专门的训练,十米靶十三发子弹三十环,只能算是打了个热闹,或者说是打了个寂寞。 扁罐和椅子也在一边试枪,不过两人都是单手,扁罐打小就被石薇操练,整个身体的力量体系已经达到了完美,现在是在试验最快射击速度,手速极快,十三发子弹如爆豆一般,全部打完只用了五六秒钟。 苏油望远镜里的三十米靶上转眼便布上了十三个窟窿,最差五环。 「好!」苏油都禁不住赞嘆:「不错这成绩。」 第一千五百二十一章 高手和低手 陈梧那边打得比较慢,等到苏油将望远镜转到他的胸靶上:「靠!椅子你这……你这不科学……」 陈梧已经打出了节奏感,每一次击发,手臂会随着后座力轻微地划一个向上的椭圆,然后又极具美感地绕回来,紧跟着是第二次击发。 虽然速度比扁罐慢了不少,但是枪枪都在八环以内。 待到看过陈梧协调畅的射击连续动作,苏油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天师道内家功法!你……你练成了!」 家里几个孩子性格都不同,扁罐勇于任事,刚毅不阿,身有侠气,性格更像石薇。 漏勺聪明活泼,灵活机变,善于举一反三,甚至可以说有些奸滑,性格更像苏油。 第763页 椅子甚至比漏勺还聪明,但是性格沉静。虽然缺少机变,不过因为心无旁骛,学业进展是几个孩子里边进步最快的。 呃……至少是在毕观来到苏家之前是这样。 不过石薇最喜欢椅子的性格,跟苏油说这是修炼天师道内功最好的胚子,从小就给他导引锤鍊,连扁罐和漏勺都没有得到真传。 如今看来,椅子虽然一副文绉绉的小陈昭明的书呆模样,手底下的功夫竟然已经小成了。 等到陈梧试射完毕,苏油问道:「椅子,现在你和扁罐比武的话,谁的赢面更大?」 陈梧将手铳復位,退出射空的弹夹放到身前的桌子上:「要是双方着甲,使用刀盾,扁罐哥肯定赢。要是快靴软打,比试剑术,那我的赢面应该大些。」 扁罐在一边翻白眼:「椅子你不用这么客气,娘传你那手慢吞吞剑法,程大侠都说奈何你不得了。」 说完也将弹夹退出重新换上一个,拉筒上弹合上保险,玩了个枪花铳口朝下递给苏油:「爹爹你不玩玩?这还是你和舅舅的最初设计呢。」 「哈哈哈你爹就画了个外形,跟你舅舅讲了这个半自动的理念,其余都是你舅舅完成的。」苏油想了想,反而接过赵煦手里的抵肩版本:「陛下这枝扳机改造过的,击发更轻松些,为父还是用这支吧……」 十三发打完,成绩比赵煦更加寂寞。 苏油还不忘教育赵煦:「陛下你看,这就跟打麻将一样,发明者不一定就是高手。」 「所以光懂理论也不一定就善于实践,能够在朝堂金殿上说得头头是道的,有多少只是有嘴皮子功夫,放到外路去任职一届,能不能够一样政绩斐然,就很说明问题了。」 「所谓术业有转攻,人才,必须通过全方位的锻鍊培养,才能成为人才啊呵呵呵呵……」 连珠铳重量八斤对于扁罐他们来说不算太重,但是对于赵煦还是太沉,只能看着扁罐他们过瘾。 子弹每三发有一发是涂抹了磷镁涂料的曳光弹,一班内殿班直,在空气中打出十数道飞向靶心的红亮弹道,这效果不一样了,看得赵煦兴奋莫名。 验收是合格的,新军换装只需要简单训练,战力就能得到明显提升,弹药输出程度远比神机铳要高。 不过从单颗子弹威力来说,连机铳比神机铳要小一些,因为要满足苏油要求的八斤以下,以及携带尽量多的子弹,最容易实现的方法,就是将子弹口径改小。 见苏油点头,扁罐才对赵煦招唿:「陛下,来我们试试这个。」 「啊?我吗?」赵煦高兴坏了:「我也能玩大八粒?」 两人来到一个卧式位,扁罐让赵煦趴下,取来一支带2.5倍瞄准镜的连机铳:「咱这回试这个。」 让赵煦将铳接过,扁罐开始给他调整正确战术姿势:「在卧姿结构是以左手掌、左肘、左肩和胸廓左下沿构成一个近似菱形的『托枪枝架』,以菱形的一个边着垫,垂直竖立。」 「这里,左手掌处为托枪的力点,这里,下底左肘为托枪的支点。这就是托枪枝架前端的重力矩。」 说完在赵煦背上几处拍得啪啪的:「后端由肩、背及整个躯体的重量,把托枪枝架的底边密切贴合在垫面上,使前端的重力矩保持平衡。」 「因此卧姿射击,第一要努力保持左肘至胸廓左下沿两点位置的稳固一致,在『托枪枝架』的上边,由枪皮带连接,而下边两点,则具有可变性。」 说完拖死狗一样调整赵煦的身体:「为使这两点的变化尽量减小,一方面运用身体向左侧翻转,加重左胯的压力,保持胸廓下沿位置的固定; 另一方面,增大左上臂与地面的夹角,减小肱骨倾斜度,增加对肱骨的支撑力,这对『托枪枝架』底边长度的固定有直接作用。」 「好了,姿势摆好了,陛下现在要记住身体各部位的位置,接下来,肩、背、颈部肌肉,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要自然放松下沉,好,再注意贴腮和握把的力量正确,嗯,差不多了,怎么样陛下感觉?」 赵煦说道:「扁罐哥下命令吧!」 扁罐在赵煦身侧也趴了下来:「保证上述三点的一致性,即抓住了卧射姿势的关键环节。现在陛下是狙击手,我是观察手,前方七十米处有一个胸靶,那就是敌人,陛下看见了吗?」 「叫我佣哥儿,我现在是战士!」熊孩子代入得还贼快。 扁罐举着望远镜:「嗯,现在风向正好是顺风,佣哥儿你注意调整唿吸,可以自由射击了。」 赵煦瞄准了一会儿,扣动了扳机,「砰!」 「好!」扁罐继续扶着望远镜:「这一发击中肺部,便会让敌人失去行动能力,为了保证成果,需要向头部补一发。」 「砰!」 「好!任务完成!现在前方左五度又发现敌情,那是敌方指挥,佣哥儿你记住技术要点,自由调整姿势,瞄准目标,准备射击。」 赵煦按照扁罐的说法开始调整,很快瞄上了另一个胸靶:「准备完毕!」 「为了保证完成狙击,这一次採用三连射,尽量瞄准敌指挥心脏和头部,现在调整唿吸,好,可以自由射击。」 「砰!」「砰——砰!」 「好!任务完成,跟我撤退!」 两人採用匍匐姿态,拖着连机铳后退了几米,这才呈猫腰状态跑了回来。 第764页 赵煦兴奋坏了,对着苏油一个立正敬礼:「报告司徒,刚刚我击毙了一个敌人哨兵,一个指挥!」 苏油笑着还了一个军礼:「臣就托大了,恭喜陛下。」 赵煦摆着手:「别别别,听说曹南和田遇,能够打中七百米外的目标,最远击杀目标在九百米开外?」 说完看向靶场千米之外的那面小小红旗:「不来靶场,不知道九百米外取上将指挥首级是个什么概念,曹节度和田团练,真神人也!」 苏油哈哈笑道:「田团练正在军事学院培训神枪手,不过陛下要是有机会见着他,得叫他田襄卫,用旧军阶级称唿他,他要生气的!」 …… 后宫,奔波了一天一夜的赵煦还在兴奋,正跟高滔滔显摆新得的玩具。 高滔滔不由得有些担心:「哥儿啊,内宫里闹出大动静,明日又该有朝参了。」 「皇祖母放心。」赵煦熟练地装配连机手铳,在枪口加上了消音器之后,手铳的模样看起来更像后世的一支半自动步枪的微缩版了。 消音器的结构原理很简单,就是两层钢管套筒,内层有些孔洞,可以进气,外层是个钢筒,两筒间前后用钢片分隔成五个消音碗。 这个装置,最早其实是用在蒸汽机蒸汽喷口上的,用于消减排放蒸汽时候的巨大噪音,现在被理工用在了枪械上。 第一千五百二十二章 辽国农庄 宫内有射箭用的靶场,赵煦命人在十步外竖起一个人靶,套上冲压板甲。 举起手铳瞄准靶子:「噗噗噗——」赵煦将一个弹夹十三发子弹一转眼便发射了出去。 高滔滔是将门出身,仁宗时期宫内有人作乱,也曾亲自提剑守卫宫门,对军器并不害怕,见到孙儿手里这古怪军器数息之间便击发了十三次,也是大感震撼:「果如司徒所言,此乃神兵!」 赵煦将射空的连机手铳復位:「这一款是威力较小的,扁罐哥和椅子哥他们单手都能使用,速度比我快多了。」 「一般军士用的是威力更大的长铳,一次八发,扁罐哥说对付辽人骑军集群冲锋不在话下。」 高滔滔深吸一口气:「走吧,去看看效果。」 如今的冲压板甲已经制作得相当轻薄,在九毫米口径的连机手铳前毫无抵抗力。 除了脱靶的几枚子弹,其余全在钢甲上开出了小洞,包括板甲下的皮衬都已经被击穿。 见高滔滔用手试探着钢甲上的窟窿,赵煦在一边小心地说道:「皇祖母,我想……我想……」 高滔滔笑道:「哥儿怎么吞吞吐吐的?如果自己都觉得不好开口的事情,那就不说也罢。」 赵煦红了脸:「不是……孙儿想……进入皇家军事学院,学习军事。」 「这如何可能。」高滔滔不由得有些又好气又好笑:「哥儿是天家至尊,朝臣们想的是致君尧舜。」 「不过史上,可没有带兵打仗的尧舜。」 见赵煦还想要争辩,高滔滔说道:「哥儿别急,祖母的意思,是说哥儿这样做阻力太大,必然遭到群臣的阻挠。」 赵煦有些恼怒:「可是司徒说如今的军事与古代战争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仅仅学习孙吴兵法,不一定就能明白战阵,一个君主必须了解水陆新军战法才行。」 「哥儿别急,祖母又没有说不能学,只是说不能让哥儿跑去军事学院里学。」高滔滔说完狡黠一笑:「宫外不是还有个军机处吗?如今蔡京和王韶正在和老将们商议改革军制,哥儿要学,可以带上皇家军事学院的教材,去那里跟老将们请教嘛。」 「至于操典训练,我看苏都卫操训宫卫颇为得法,哥儿便与御殿班直们一起吧。」 见赵煦喜出望外的样子,高滔滔又赶紧补充一句:「不过先说好,既然下了决心,就不准叫累叫辛苦。」 「而且不准摆架子,必须从小兵开始,至于以后能干到哪个军阶,全凭孙儿你自己的本事儿。」 「是!」赵煦一个立正,心里都开心坏了:「孙儿保证不负皇祖母叮嘱!」 …… 辽国东京,辽阳府,鹤野县。 耶律洪基带着孙儿来到了宠臣马群太保,提举群牧司萧托辉的庄园。 同行的是大宋告登极使蔡卞,副使张商英,大宋提举辽国水利事李庸。 陪同的还有辽国新任参知政事牛温舒,南院枢密使陈义,平章军国事王经。 辽国最重骑射,萧托辉执掌群牧司以来,搜刮诸部,牧马蕃息,多至百有余万。 耶律洪基大悦,因此大赏群牧官,以次进阶,并且将宋人帮助辽国搞的现代化农庄,赏赐了一个给萧托辉。 当时其实就是划一片地给试试水,一年下来,萧托辉和李庸配合得亲密无间,这个农庄,成了大宋援辽小型水利工程的典范。 李庸骑在马上,跟耶律洪基介绍工程大略:「陛下,此处庄园占地千顷,是五个工程里最大的一个。」 「我们在上游营建了水坝,蓄起水,营造了一个占地百亩的大湖。」 「鹤野湖充沛的水量,可以通过水渠形成自流,灌溉这千顷土地。」 「水坝两端开口,利用水位落差驱动水力机械,完成这个农庄产出的加工以及农业机械的保养维护。」 「整个工程耗时六个月,去年冬季不雪,周边旱情严重,这个农庄不但不受影响,还产出了十五万石粮食,而且及时帮助了周围的牧户,收纳了二十万匹牧马,度过了灾荒。」 第765页 萧托辉说道:「托陛下洪福,将粮地与牧地做了及时调整,可谓神明烛照。」 「周围渤海人和女直人的马匹,去冬价格极低,十五万石粮食臣只留了五万石,其余十万石都替陛下换成了马匹。」 「如今这些马都在庄上育肥,用了大宋的饲料和引种的息鸡草,现在膘肥体壮,其中有不少好种马呢!」 十万石粮食换二十万匹马,算下来平均五十斤粮食就换到一匹,这绝对不是正常的等价贸易方式,辽国对周边受灾部族的苛刻压榨,可见一斑。 不过这也好理解,比起辽国西边,每年派军队去大草原利用屠杀减少鞑靼人口的方式,萧托辉利用灾害的做法,已经可以称为「仁慈」了。 一通视察下来,耶律洪基非常满意,对蔡卞说道:「贵朝苏司徒说得对,粮食是一个国家的根本,辽国非常感谢南朝的无私援助。」 蔡卞说道:「两朝兄弟之邦,近百年不见军事,辽国百姓有粮食保证,得到好处的可不仅仅是辽国,对两国安定,却都是有裨益的。」 「这里还只是小工程,等到辽河大水利工程完工,才是国利。」 牛温舒说道:「经过勘察,李郎中认为辽河之患,在于水位变化太大,旱涝不均。」 「其实鹤野湖就是一个小试点,等到两年后辽河水库大工程完工,我朝万顷陌野,将不再有水旱之忧。」 「这不光是一个水利工程,还是一个防灾工程,臣有信心,在三年之内,让东京变成万顷粮仓。」 耶律洪基扬起制止:「在南朝众臣之前,这等夸口就不用说了。」 说完对蔡卞一行人拱手:「那就有劳贵使,回朝多说两国通好之意。」 又对李庸拱手:「郎中三代良工名臣,你父亲开出的五龙井,至今乃我大辽祥瑞,这次水利,也要辛苦郎中了。」 应该说,耶律洪基还是有自己的帝王魅力,一干宋使赶紧还礼不迭。 耶律洪基又转身交代自己的臣子:「你们不但要办好差遣,更重要的,是要学到本事儿,要掌握这门工技,明白吗?」 群臣也唯唯称是。 耶律洪基这才点了蔡卞和张商英陪同,一起骑马散步,顺便询问南朝轶事:「听闻苏司徒如今尚不得职要?这却让人不解。」 蔡卞赶紧解释:「如今司马公入相,因其与吕公都年高望重,司徒不愿列贤长之前;」 「文公也已入朝,论资序我朝文公以下,就是司徒,司徒推重自己的老师兄,也坚决不与其并列。」 「还有就是二苏也已回京,苏轼已进中书舍人,苏辙更是担任右司谏之职。」 「我朝制度,宰执诸亲子弟,不得参列台谏,故而司徒也因此坚谢职任。」 耶律洪基摇头:「大贤岂可与凡夫同例?我知道南朝安石相公在位时,就曾两次驱逐台谏,全都换成自己人。」 张商英机变多智:「因此安石相公虽然死后尊隆,谥号文,然而配神宗庙庭者,乃富公也。」 这是朝廷刚刚定下来的,戊申,新任吏部尚书范纯仁等请议神宗配享。 初议或欲以王安石,或欲以吴充,太常少卿鲜于侁上奏:「勛德第一,唯富弼耳。」 各位重臣包括苏油,也出于各自的目的,推举富弼。 诏从之。 第一千五百二十三章 到此为止 耶律洪基点头:「副使这话倒也有理,对了,听闻王韶举了枢密使,此公一生征战,从无败绩,我也是佩服的。」 「近日听闻南朝河北各路,增加了一个折冲府,每州增设军士七百,这南朝军事,不会有何变化吧?」 张商英拱手:「朝廷刚刚下了最新诏命:先帝讲求法度,爱物仁民,而搢绅之间,不能推原本意,或妄生边事,或连起犴狱,久乃知弊。」 「此群言所以未息,朝廷所以惩革,整饬风俗,修振纪纲。罪显者已正,恶鉅者已斥,则宜荡涤隐疵,阔略细故。」 「此乃朝廷方务生息之本意。」 「尽管如此,然枢密掌举国军制,朝中之前有议以范纯仁担任,太皇太后以为军事终须精通军事者为之,故而最后定成王学士。」 「我朝如今正在革新军制,汰裁军员,但是如何汰裁,也让人头痛。」 「最后太皇太后从了司徒的建议,分散置之,让二十万西军转业至各地折冲府。」 「折冲府负责各州治安盗匪诸事,这是转为吏员,再与军事无干。」 「其实敢问北朝陛下,是想看到我朝常驻西北二十万悍战之军呢?还是想见到分布各州,每州七百的治安力量呢?」 「我朝东北所增不过数万就食之人,西北却减裁二十万悍卒,一增一减之间,对北朝利弊是不问可知的。」 耶律洪基想了一下,那句希望你们连每州七百治安都不要有的话,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我朝最近可能也会有些兵力调动,希望南朝方面不要惊讶,绝对不是针对你们。」 蔡卞拱手:「未知是西北还是东北?」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不管西北还是东北,贵朝只需要知道绝不是针对你们就是了。」 说完一扬马鞭:「走,奔驰一程,贵使们体验一把我北朝骏马,顺便去看看朕给贵朝皇帝准备的贺登极礼!」 第766页 …… 汴京,吕公着正在委婉劝谏高滔滔:「前降诏旨,以朝廷惩革,罪显者已正,恶鉅者已斥,今日宜荡涤隐疵,阔略细故。应以前有涉事状者,一切不问,言者勿復弹劾。」 意思就是一切追究到此为止,颇有后世九十年代自纠自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那一次大风波的风范。 苏油在中牟,也觉得放千年后都不过如此,能在千年前的大宋做到这样,这就不错了,对吕公着的行政手腕又加了一分。 吕公着说道:「始邓绾谪滁州,言者未已。太皇太后因欲下诏慰存反侧,臣亦以为宜然。」 「然言者未已,以为未尽。或曰将遗患它日。」 「臣始终认为,治道去太甚耳。文、景之世,尚且网漏吞舟。加之人才实难,宜使自新,岂宜使自弃邪!」 文彦博也在听政,老头说道:「老臣亦觉得,朝堂如今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明润还在喊注意灾荒,如今役法、仓法未定,眼看着九月就要到来,岂容耽误?」 「别的地方还好说,河北岂能敷衍?黄河经过十数年治理,眼见就要成功,去年几处大工未完,陛下,再也耽误不得了啊……」 老头回朝,又算是创造了一个传奇,在宣德门侯进的时候,苏轼带着辽国使臣耶律永昌、刘霄也在边上,刘霄将文老头鬚髮皆白,吓了一跳,拉着苏轼偷偷退立,改容道:「这就是潞国公吧?」 苏轼点头:「没错。就是文公。」 刘霄好羡慕:「潞国公四朝元老,如今年寿几何了?」 苏轼回答:「即将八十二了。」 刘霄大为吃惊:「年寿如此高,身体却怎么这么健壮。」 苏轼说道:「使者这还只是看到了他的容貌,没有听见他说话。」 「文公综理朝廷事务,极其精敏,许多少年后进也赶不上;学问贯古通今,即使专门名家也有不如。」 刘霄不由得感慨:「实乃天下异人。」 此事传入宫中,高滔滔对文彦博更加礼敬,每有大事,必得谘询。 听文彦博如此说,高滔滔便问道:「关于役法,朝廷商议得如何了?」 吕公着说道:「祥定役法苏轼、毕仲游等上奏,今年更张法令,时间上恐怕来不及,不过乡户衙前役满未有人替者,可以依旧募法支雇食钱。如愿投募者听其自便,仍免本户身役;不愿投募者,速召人替,如此则为两便。」 文彦博表示反对:「河北大役,非寻常州县可以支应,老臣怕是行此法依旧来不及。」 「听闻朝中有弹劾河渠司诸官贪墨,不恤民力者,老臣以为用人之际,不妨稍为和缓一二,或者命其戴罪立功也好,总不能整人整到连做事儿的人都没有了嘛!」 老头长期支撑大宋北方门户,对河北可谓是费尽了心力,无奈那条黄河实在是桀骜不驯,去年灾患又开始抬头,不由得不急。 吕公着说道:「关于此事,陛下的条问之卷也陆续收到上陈,大宋如今的大役之区,宁夏不论,河北共有两处。」 「一处是迎阳埽故道分洪工程,一处大吴埽锯牙工程,两处工程工量巨大,据转运司上陈数据,需丁力三万,工料夫钱百万贯。」 「御史以为这个数额过于庞大,河渠司和转运司明显有贪墨的嫌疑,而且五月之后便进入农忙时节,这个时候兴大征起大役……河北本来就民风彪悍……」 高滔滔问道:「都堂有定策了吗?」 吕公着说道:「苏明润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今年是统计之年,治理不妨稍后,一切先依从旧制比较好。」 「如果不依,那就按照当年他治理陕西的法子,其余地方先改着,河北暂不大动,先保证河工、物料、指挥管理不缺。」 「仓法也是,河北常平仓各州先期划出一库,作为『备灾库』,我们先做好准备。」 高滔滔问道:「苏明润预言今年又将大灾?」 文彦博有些无语:「苏明润也不是神仙,难道他能未卜先知?他这是积年老成稳妥的谋算,未虑胜先虑败,未做进取先顾保全,几十年不变的老路数了。」 高滔滔一想还真是苏油的老苟法,想了想说道:「那便如此吧,司马公三月统计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官家每日里学业之外,还要辛苦统计,举列『每日总结』,最近人都瘦了。」 「都堂加紧一些,不要辜负他一片心意。」 这一刻吕公着真是感动得热泪盈眶:「陛下虽然聪幼,但已经英睿勃发,他日必成尧舜之君。」 高滔滔说道:「吕公不必过夸,官家近日学问倒是在增进,不过如今时以炎暑,可不可以权罢讲学?」 吕公着立刻变脸:「侍讲范祖禹有奏,陛下今日学与不学,系天下它日之治乱。」 「陛下如好学,则天下之君子以直道事陛下,辅助德业而致太平;不好学,则天下之小人以邪谄事陛下,窃取富贵而专权利。」 「君子之得位,欲行其所学也;小人之得君,将济其所欲也。用君子则治,用小人则乱。君子与小人,皆在陛下心之所召。」 「且凡人之进学莫不于少时,今圣质日长,数年之后,恐不得如今日之专,窃为陛下惜也。」 「老臣以为范祖禹说得有道理,且陛下今日的学习环境,却是当日范文正公、司马公、苏司徒求之而不得者,岂可以之为苦?」 第767页 赵煦一直在旁边当扑克脸,突然问道:「范公以荻为笔,画粥而食;司马公安置警枕,日以继夜,这些我都知道,可司徒有什么刻苦学习的事迹?」 第一千五百二十四章 来人 吕公着呵呵笑道:「仅此一问,足见陛下有见贤思齐之心,老臣慰甚。」 「司徒制作喷灯,使天下学子有更长的光明,苏家人自苏油九岁起,每夜会读写到亥时,比常人多了三分之一的时间,这还不能作为事迹吗?」 「陛下以为司徒当真生而知之,轻取高第?非也,是其八年的书案功夫,足抵他人十二年揣摩而已。」 「眉山学宫山长室中,于今尚有司徒幼年所题文字,曰——』笨鸟先飞』,以司徒之智,可称笨乎?实乃知自不足而力进也。」 「范文正,司马公和司徒,其不知逸乐耶,而自苦如此?」 「陛下聪慧无伦,于学不难,所难者,盖如三公,知不足也。」 这旗子立得,要是苏油这时在殿中,怕是都要晕过去,老子只是后世带来的晚睡习惯而已,啥时候都可以当做学习榜样了? 那道横幅,其实是在张方平府中时所写,更多是讽刺张方平压榨童工,加上受了周边几个天才的刺激,一时恼怒写下的发泄文字。 现在被人收去学宫,成了刻苦学习的证据了? 不过这案例也足以说服赵煦,的确,喷灯延长了大家晚上的活动时间,这时不争的事实。 赵煦对苏油其实有一种对父辈一般的孺慕,听说苏油都这样,顿时不闹了。 吕公着这才赶紧递上甜枣:「程颐请陛下尊重师道,臣也以为是正理,之前陛下在讲簋所听讲,的确有些烦热。」 「不如将之移到武英偏殿,那里有当年司徒为先帝改造的调温管道,冬暖夏凉,比较舒爽。」 高滔滔笑了:「官家,如何?」 赵煦其实也不是怕热,而是想要逃课跑去军机处听军事看地图,苏油就曾经告诉过他这招没用,赵煦还不信。 现在只好投降:「皇祖母,吕公说的是,我自当听从。」 …… 丁巳,范纯仁奏乞尚书省事类分轻重,某事关尚书,某事关二丞,某事关僕射;从之。 这是吕公着终于扛不住了,决定採用苏油告诉他的办法,分权分责,责任到人,各自领自己的一摊子差遣去办,他只抓大局。 七月,甲子,赴辽国使团圆满完成任务,返回京城。 蔡卞在苏油的巧妙安排下,完美躲过元祐初年的官场调整风暴,还送回了关于辽国的重要情报,恢復了中书舍人的差遣。 辽国刚刚发生了一场宫变,萧观音死后,后宫最得宠的惠妃,被耶律洪基诛杀! 最开始耶律洪基以惠妃之母燕国夫人入朝擅取驿马的罪名,夺了她的封号;之后对朝臣宣布惠妃以巫蛊之术厌魅皇孙延禧,将之诛杀,惠妃一族被流放。 不大不小,总是场动盪,大宋上下喜闻乐见。 辽国因为大宋帮助兴建几处农庄,积粟四十万石,得马二十万匹,但是几处小农庄的兴建,对天时仅仅只起到了缓解作用。 因为在盛夏七月,赵煦童鞋闹着要避暑逃课的时候,辽国辽州竟然天降大雪! 耶律洪基不得不因此罢猎,同时出农庄积粟赈济辽州百姓。 因此这次陪同大宋使臣回来的,还有辽国的来贺坤成节使节,其目的除了给高滔滔贺寿,还想要继续寻求大宋援助,同时向大宋通报,辽国最近将对完颜劾里钵的女直部落动手,切断他们的鸭绿江贸易通道。 趁他病要他命! 这件事情上宋国做得很亏心,宋辽协议签署得非常明白,大宋不再向女直输送一针一线,以换取辽国对大宋占领西夏的许可。 然而当时大家都忘了,鸭绿江边还有个高丽。 傅贤妃的夫婿王熙立刻抓住了商机,和女直人化干戈为玉帛,做起了稳稳噹噹的转口贸易。 结果就是完颜女直的战力越来越强,手里的板斧和脚下的地盘越来越大,最后直接控制了鸭渌江西岸地区。 黄龙女直是辽人扶持起来的女直势力,但是被完颜女直围起来吊打,如今完全变成在辽人的庇佑下苟延残喘。 这种局面直接影响到了辽人的对外贸易,不光木材产量锐减,还被掐了水运之利,完颜女直甚至好几次化妆成渤海人,劫掠了辽人从獐子岛交换到的物资。 这已经不再是女直人内部的争斗了,黄龙女直扶不起来,耶律洪基准备派出辽国军队征伐完颜部。 …… 辽东,獐子岛。 张散将鬼鬼祟祟的高丽奸商拉到都堂内室关起门来痛骂:「这次你带过来的那些人里边直娘贼的有几个是高丽人?!穿上儒衫戴上白藤帽就是高丽人了?!」 「透过乌纱都看得到油光铮亮的脑门,后边一根金钱鼠尾!拿扇子跟拿鞭子一个姿势!做戏你们也给我做认真点!」 高丽奸商腆着脸直道歉:「失误失误,这回来得实在是太急了。」 「节度你不知道,北边的女直是真惨啊,去年一冬不雨,匹马才能换得一石粮,七月里又来了一场大雪,老天爷这是要收人啊……」 张散呵呵冷笑:「你家贤妃最痛恨的一是辽人,二是女直,你家主公几年前还哭着喊着让大宋帮着修鸭渌江长城,转眼倒好,两家还一起做起生意来了!」 第768页 「粮食我岛上多的是,你百文一斗买去,一石也才一贯钱,然后就能换人家女直人两匹马,真当我不知道?」 「还匹马一石粮,呵呵呵,你亏心不亏心?现在带几个女直人上岛,反倒让我可怜他们,你当时不知道少赚点?」 「嘿嘿嘿……」高丽富商乃是金悌的庶子金贯,如今是王熙和傅贤妃在獐子岛上的白手套:「节度不要这么说嘛,粮食运往鸭渌江上游也是有亏耗的,咱们也没有赚那么多啦……」 说完一副鬼祟的样子:「这次可是大生意。」 「哦?」张散不以为然:「如果是生意,你该去海关找薛忠,或者去市舶司找石得一才是。」 「再不济,你找唐大官人也行啊。」 石得一以前是赵顼的人,当年赵顼将高滔滔夹袋里边的张士良支使到獐子岛来守海关,将合门换成自己的人,如今高滔滔临制,便将石得一打发了出来,让张士良回到了京中。 不过獐子岛海关也是肥缺,高滔滔此举也不能说是薄待,石得一也懂规矩,在岛上老老实实办差,倒是与薛忠这四通代表,张散这武臣和张商英这文臣都处得不错。 说起张商英,却又是一番神奇的因缘际会。 张商英是蜀人,当年章惇到夔州,觉得夔州人总体文化水平太次,聊个天都找不到人,于是问刘嗣有没有像样一点的文士可以推荐。 刘嗣就找来了张大帅哥,一席交谈面折章惇,反而让骄傲到极点的章大帅哥大为欣赏,于是推荐给王安石,王安石让他做了谏官。 张商英在任上攻击枢密,导致文彦博、吴充、蔡挺尽皆挂印,也算是给新党立下赫赫战功,不过赵顼认为他做得过分了,选择保枢密,将之贬到了荆南。 待到章惇做了参政,再次启用张商英,结果舒亶弄权,恩将仇报把当年恩人为自家亲属请求的私信报告给赵顼,导致张商英再次落职,贬监江陵县税。 张商英也心灰意冷,于是挂印不任,携妻子游歷天涯。 本来都是凉透了的人,转机却神奇般地到来。 朝廷第一次组团赴辽慈善救援,队伍中缺乏朝廷代表,正好张商英游歷到了五台山,章惇和刘嗣向苏油推荐张商英,五台山佛果禅师也是蜀人,于是苏油便跟赵顼建议,让张商英参与此事。 第一次援助辽国的行动圆满成功,最关键的是苏油和张商英、佛果禅师联手,做了一个大局。 当时辽国忌惮宋人的慈善救援团,不得已启用了在五台山一带冒充和尚的辽人密谍们混进救援团僧众中,被张商英他们一起带到了辽国。 等到要回来的时候,张商英对外宣布,大宋皇家对于此次救援行动表示了高度的赞赏,将会重新查阅所有僧人的度牒,予以嘉奖、抬等,安排到内地寺庙任职肥差。 那些假和尚们一听都吓坏了,要查度牒的话,他们的可都是西贝货,而且安排到内地,比如蜀中、福建、两浙,繁华归繁华,可自己一家老小还在宋辽边境不是? 于是这帮子密谍就纷纷「潜逃」了,而且躲得连辽人自己都找不到,为此张商英还跑去跟辽人交涉,最终「郁郁而返」。 第一千五百二十五章 阿骨打 而那些密谍在宋人救援团回国之后,才敢出来,说起来也算是多年苦劳,辽国人恢復了他们的身份,很多就安排在了军中任职。 但是其中好几个在宋境娶妻生子的「花和尚」,已经被张商英暗中策反,反过来成了宋人在辽国军中的间谍。 那些花和尚的投靠,又供出了更多的密谍,让辽国在河北的谍报网几乎被摧残殆尽。 张商英在其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让饱受辽人密谍之苦的雄州太守窦舜卿大加赞赏:「蜀人的蜀字,就是肚里边有个虫,直娘贼真是一个赛一个的狡险心黑!」 不过做戏要做全套,救援团虽然载誉而归,得到了大宋政府的嘉奖,可唯独张商英,因为丢失了不少「和尚」,在领受了朝廷奖励之后,被赵顼「发配」到了獐子岛,成了主管这里庶务的文官。 直到另一个更加黑心的宗室——军机处河北路机宜事,影帝赵孝奕的到来,才将张商英接替了下来。 张商英成了赴辽国告登极的副使,熟门熟路前往辽国东京,一路上安排了情报线路,又和李庸做了一次情报交换,携带满满的成果返回獐子岛,交给赵孝奕之后,才重新领了御史的任命,屁颠屁颠回京赴任去了。 张商英的风度气质已经是獐子岛上顶了尖的,可是现在岛上新来的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唐大官人」,更加了不得。 赵孝奕本来就是苗红根正的大宋皇室宗亲,从小的培养那都是顶级的,不过这娃以前故意噁心他爹,平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形。 如今偶然在岛上现身,那是风流倜傥万众倾倒,举手投足一派尊荣。 很多人都怀疑他就是唐四郎本郎,但是一直没有证据。 越神秘越高贵,越高贵越神秘,赵影帝的演技再次进阶了。 金贯赧赧笑道:「节度说笑了,石中使那是陛下近臣,我岂敢去骚扰;薛关事事务众多,厅里又人多眼杂;至于唐大官人,那更是十天半月见不着一回,可不只能来求请节度嘛。」 「再说了,日本宋城那边,不是还得节度的路子……」 第769页 张散一瞪眼:「你要贩卖军器给女直?宋城那边如今是高团练在管理,那是当今太皇太后的亲侄儿!」 「斧子!伐木的斧子!」金贯赶紧辩白:「怎么就扯到军器上去了呢?」 「贤妃说的,辽国有异动,铁林军正在渖州集结,看样子是要对完颜女直用兵!」 张散琢磨了一下手里的情报,金贯所言,差不多是真的。 完颜部本来在黄龙府北部,就是后世哈尔滨长春一带。 而长春附近土地肥沃,地势平旷,水系丰富,非常适合用大宋水利方式改造成良田,可是如今却又是一片草泽蛮荒。 根据李庸的情报,辽人在辽阳府学会水利工程之后,最容易开发的地区就是长春洲以北的大片地区。 但是那里如今又是完颜女直的地盘。 而且完颜女直吞併了铁郦部、长白山部后,向北阻断了五国部的进贡道路,向南控制了鸭渌江水系,已经从肘腋之疾变成了威胁辽国岁币绢钞和贸易进出口的心腹大患。 因此无论短期战略和长期战略,辽国都必须解决完颜女直这颗毒瘤。 现在看来,完颜部的人也不傻,跑到岛上来求助来了。 张散想了想:「倒是可以先见见,朝廷河北大役,对木材需求很高,如今辽木已成大宗贸易,产量又以鸭渌江最大。」 「对对对……」金贯立即打蛇随棍上:「说是辽木,其实大多出自女直,听听他们的诉求总不会错的是吧?」 两人重新出来,偏厅里几个乔装改扮的女直人之前听见内室里的骂声,都不由得惴惴不安,待到见张散和金贯重新出来,赶紧起身。 其中一个强壮的汉子上前行了一个大礼:「完颜部头人劾里钵,拜见大宋官人。」 说完从身边一个小孩手臂上取过一头雄骏至极的海东青:「这是族里上下送给官人的礼物。」 张散摆手:「倒是憨直汉子,这头海东青我可不敢收,过于贵重了。」 那个小孩本来对将族里的极品海东青送给宋人就非常不满,现在见张散拒绝,更加愤怒,将腰间的短刀拔了出来:「你们宋人看不起我们吗?!」 劾里钵大惊:「阿骨打你干什么?!怎敢对贵人无礼?快收起来!」 张散却不以为意:「呵呵,这小孩子我倒是喜欢。将刀子给我看看。」 劾里钵一把将阿骨打的刀子夺下来,倒转刀刃,将刀柄递给张散。 张散接过来翻看,刀子非常锋利,钢质也是上佳,不过刀柄只是用熊骨片粗糙绑扎而成,倒是有一种粗犷的美感。 张散用手指试了试刀锋:「这铁不错,是你们部里自己产的?」 劾里钵说道:「不是,是铁郦部的,不过他们部族现在已经投靠了完颜。」 张散对阿骨打说道:「你刚刚说我看不起你们,却是什么原因啊?」 阿骨打大声说道:「我们将部落最好的海东青送给你,这样的鹰只有辽朝皇帝才配享用!辽人每年要我们进贡,我们拿不出来,他们就要杀人!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抓到它吗?」 「现在你却不收!你不是看不起我们是什么?!」 张散问道:「要是我收了,那你们今年的贡物怎么办?辽人是不是又要杀你们?」 「这个……」阿骨打顿时哑巴了,本来父亲将这鹰带来讨好宋人他就不愿意,现在更是找不到说法。 张散说道:「辽人对你们兇残我是知道的,不过你们本来就是辽国藩属,我宋朝也干涉不到,宋辽协议里边,写明了不得与你们直接贸易,这也是辽国的要求,我们只有执行,却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 「一只海东青上面,就是你们几个族人的性命,所以海东青我不能收,同样没有看不起你们的意思。」 说完从自己腰间解下一柄匕首朝阿骨打抛过去:「不过你的这刀子我挺喜欢,跟你换了!」 阿骨打伸手接住那匕首,却是金宝装嵌的好东西。 待到抽出来一看,两边的刃线下分布着细密的摺叠锻打纹和烧刃线,阿骨打也有眼色,知道这是了不得的好东西。 这样的匕首他爹爹有一柄,平日里时常取出来夸耀,不过装具也没有现在这柄漂亮。 一时间都看傻了:「这个……这个太贵重,这交换不公平……」 「傻小子,不过我喜欢!」张散哈哈大笑:「还愣着干啥?腰里的桦树皮刀鞘给我啊!」 劾里钵赶紧喝道:「阿骨打还不谢谢大宋官人!」 阿骨打赶紧将腰里的桦树皮刀鞘解下来:「给官人,不过这交换不划算,我还有一匹沙青马,下次给官人带来!」 张散将桦树皮刀鞘接过,将熊骨柄刀插进去放在桌上,对劾里钵说道:「头人,你不如阿骨打。」 劾里钵躬身:「阿骨打是我次子,此子从小四五个同龄人近不了身,粗野得很,不敢劳官人赞誉。」 张散说道:「这孩子难得,将来振兴部族,多半要落在他的身上,说吧,你这次来,是想要说什么?」 劾里钵说道:「辽人欺压我们太狠,我们想要和大宋贸易。」 张散摇头:「这个却难,宋辽两国兄弟之邦,贸易都要依规矩,如果獐子岛与你们直接贸易且没有得到辽国的许可,那就是破坏协议,会影响两国目前良好的关系。」 第770页 「而且据我所知,辽人和你们也开通了榷市,你们为何不与他们贸易呢?」 阿骨打喊道:「大叔!辽人的榷市是假的!他们就是在明抢我们的东西,就连他们自己,都将那样的榷市称为——『打女直』!」 第一千五百二十六章 完颜部 说完一指那海东青:「就那样的鹰,献给辽人五头,他们才许我们入榷市换取粮食,去年冬天,我们一匹好马,只能换到五十斤的粮,部族里饿死了好多人,我的好多伙伴,都没了……」 「岂有此理!」张散一拍几案怒不可遏:「辽国每次大灾,我大宋无偿救助粮草物资数十万石,敌体之邦尚且如此,它还是你们宗主,怎能不管不顾?」 「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雠!你们现在有多少甲兵?」 劾里钵说道:「我族人人善战,不过我们太穷,现在只有五十副甲,还有……还有以前大宋给我们伐木用的斧子。弓箭倒是不缺,缺铁料做箭头。」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粮食,今年年成不好,七月飞雪,辽人去年搜颳了我们一次,今年……今年族中实在是没马了。」 张散说道:「粮食不用操心,我给你十万石!」 「呃……等下……」一边看戏的金贯反而慌了:「节度想要作甚?」 张散怒目相视:「我张太居一世纵横,最见不得这等欺凌之事,这个忙,我帮定了!」 「不是……」金贯连忙拱手:「节度是大宋官员,如此明助会有问题的啊!」 「也是啊……」张散这才反应过来:「倒是有些麻烦……」 坐回虎皮椅上,张散摸了一会儿下巴:「这样,我给头人你介绍个人,他是奢遮汉,只要他点头,你们这点事儿就是小事儿。」 说完看向阿骨打,神色里有几分担忧:「头人,辽国也非易与,你们现在有多少人啊?」 劾里钵说道:「我们也不是要跟他们大打,我们只是想得到公平贸易的机会,用东珠,人参,皮张,熊胆,虎骨,海东青,换得大宋的物资。辽人的交易太不公平了!」 「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不怕,再说我们很能打的!」 张散说道:「走吧,让我看看你们有多能打。」 来到校场,张散命人给自己和阿骨打穿上对战练习用的护甲,对阿骨打问道:「你多大了?」 阿骨打说道:「我娘说,打我生下来,白头山下的沼泽,上冻十六回了。」 张散笑道:「那你可够壮实的,挑个兵器吧。」 阿骨打抽出兵器架上一柄斧头:「我用惯了这个。」 张散抽出一柄日式长刀:「来,试试。」 阿骨打犹豫了一下:「真打?」 「真打。」 「好!」阿骨打不再犹豫,一声虎吼向张散扑了过去。 论武术,阿骨打不是张散的对手,张散的剑术本身也是野路子,直到有机会见到石薇,石薇发现张散已经形成了纵横开合的刀路,干脆也就不传他新的武功,只将他出自实战的刀法加以简化,变得更加的诡异狠辣和高效。 每次将阿里骨制住,张散便即收刀,示意阿骨打再攻,阿骨打便再次挥舞着大斧头扑上。 两人翻翻滚滚打了六十多个会合,阿骨打使发了性子,将斧子噼出了风声,终于一下没有收住,暴喝一声,将厚重的军器架子一斧头给噼成了两半。 军器哗啦啦散了一地,张散长笑收刀:「好小子,就这样吧!」 阿骨打头皮上都是汗水:「我不服!再来啊!」 张散摇头:「我可没力气跟你耗了,你还能射箭吗?」 阿骨打将斧子抛下:「能!」 张散取下护具,敞开衣襟,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端起,一指边上一张大弓:「那是兴州的三百五十步弓,阿里骨你要是还能将那弓拉开,我就送你了。」 阿骨打也将护具取下,将衣袍脱下扎到腰间,露出肌肉虬结的精赤上身,将弓拿起来看了一遍:「官人不是耍笑?我没马跟你换了。」 张散喝了一口茶:「说话算话,之前那匹马我也没说要你的!不过说好,得拉开了才行。」 阿骨打大喜:「拉得开,箭呢?」 张散一扬下巴:「那边墙上。」 阿骨打跑过去取下三支大羽长箭,两支插到地上,一支搭在肩上,暴喝一声,将弓拉满,然后释弦。 嗖——啪! 百步之外一道草靶,被利箭正中红心,然后吃不住重箭动能,直接翻倒在地。 张散正坐在石墩上给劾里钵和金贯倒茶,一看阿骨打的威勐也不由得赞嘆:「嘿,这小子还真好样的!」 阿骨打屁颠屁颠地跑过来:「大宋官人,我拉开了,你不得反悔!」 张散给阿骨打也倒了一杯:「怎地不继续射了?」 阿骨打小心翼翼地将剩下两支箭摆在桌上:「这箭太精贵了,射一次折损一支,射不起。」 张散哈哈大笑:「你倒是识货,这箭是我小舅子给我送来的,箭羽用的朱?翅羽,一支箭价值一贯。」 阿骨打一副幸好我刚刚没有多射的侥倖神情,又引来张散一通笑,然后才问劾里钵:「头人,你族中如阿骨打这样的丁壮有多少?刚刚我们斗了六十回合,看样子才刚刚使发劲。」 第771页 劾里钵说道:「阿骨打是族中最厉害的,能跟他相比的不多,不过完颜一族贯在山野间寻熊觅虎,丁壮堪斗百合。」 「不过人数有点少,三百多。」 张散抠着下巴:「看到那羽箭我倒是想起来了,让日本和你们贸易,不就没有宋辽贸易这层忌讳了?」 说完还是摇头:「三百多那也太少了……」 劾里钵道:「要是官人能援助我们些伐木斧头,我们有把握扛住辽人。」 张散还是觉得太悬:「就算个个都是百合精锐,三百人如何抵抗百万大军?」 阿骨打说道:「打还能活,不打就是死!」 劾里钵说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不过好在现在五国部,白头山部,渤海人,都有意愿站在我们一边。」 「东海女直也答应,事不可为,可以退到他们的地面,现在就差一个出头的。」 张散看向劾里钵:「头人想要出这个头?」 劾里钵说道:「自我爷爷起,部落便依附辽国,辽人最忌惮我们团结强大,不断从中挑拨。」 「父亲死后,辽人虽然封我女直节度使。但是却唆使我弟弟跋黑反对我。」 「为了顾及兄弟之情,我对跋黑加意事之,但不使将兵,仅为部长。」 「跋黑又在辽人引诱下,唆使我兄弟叔侄桓赧、散达、乌春、窝谋罕为乱。」 「我曾经想买加古部锻工被甲九十,乌春欲托此以为兵端,逼我将甲还了回去。」 「然而我的退让得不到和平,乌春、桓赧、散达联合举兵,幸得连日大雨迷雾,阻挡了军事。」 「一日林外摸来数骑,是阿里骨大唿驰击,射杀一人,生获五人,一问才知道,却是卜灰、撒骨两部也出兵帮助他们。」 「事不可为,我遣人去议和,桓赧、散达却要弟弟盈歌和辞不失的大赤马和紫骝马,方可解和。」 「两马都是女直名马,我们宁死也不会给他们!」 「决战之前,天幸跋黑食于爱妾之父家,肉胀咽死。我乃遣盈歌求援于辽,将阿骨打带到一边,告诉他今日之事,若胜则已,万一有不胜,我必无生。」 「要他介马遥观,不要参战。若我死,勿收尸骨,勿恋亲戚,驰马奔告其兄颇剌淑,于辽系籍受印,乞师报仇!」 张散暗自点头,应该说劾里钵是女直人中少有的智者,知道辽人对女直人的策略就是分化挑斗,让他们自相残杀。 劾里钵强大的时候,辽人就会挑拨他的兄弟叔侄跟他为敌,如果他战死,辽人一定会扶持阿骨打,让完颜部落分裂为世仇。 第一千五百二十七章 经济学 劾里钵回忆起那一战,眼神中都还有惧悸之色:「桓赧、散达有辽人暗助,军力盛强,为了鼓舞士气,我袒袖垂襕,韔弓提剑,三扬旗,三鸣鼓,之后弃旗搏战,身为前锋。」 「鏖战既久,辞不失从后奋击,终大败之。那一战,从阿不湾至北隘甸,死者如仆麻,破多吐水水为之赤,回顾战地,马匹驰突,踩除了一条阔且三十陇的大路!」 「可是我恨啊!相互攻杀的,都是我完颜部的兄弟,族人!都是我幼年时一同巡山围猎,一同挖参捕兽的弟兄!」 「那一战之后,我翻身投辽,但是从那次起,我再也不信辽人!」 「之后我破鲁部、蒲察部、斡勒部、腊醅部、麻产部,皆献之辽。」 「辽人将部族都送还回来,归我统治,但是有个要求,就是出兵破乌春、窝谋罕盘踞的木城。」 「破了木城,辽使又要我破劾者尚驻守的阿疏城。」 「等到破了阿疏,辽国换了奚节度使乙烈前来,说是劾者尚投顺了辽国,又要我凡攻城所获,存者復与之,不存者备偿!且欲尽征我部落马数百匹!」 「我寻思若偿阿疏,则诸部不復可号令任使。乃令主隈、秃答两水之民佯为阻绝鹰路,復遣使于辽曰:『欲开鹰路,非生女直节度使不可。』」 「辽人不知为谋,命我们讨阻绝鹰路者,而阿疏城事乃止。」 「节度,辽人就是这样对我们的,从那个时候起,我部一边隐藏实力,一边征伐降服周边部落,力图恢復。」 「但是辽人的欺压实在残酷,加之这几年天时艰难,节度,我们需要大宋的粮食、药品、军器,我们愿意公平交换!」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皮囊,抖开来都是金沙:「我们不作过多的要求,只求能给我们一个公平贸易的机会,不再被辽人卡着脖子,苦苦哀求才能半死不活地生存的机会!」 「我们的物产本来是能够养活我们自己的,人参、貂皮、海东青的价值,曾经有幸上岛的部落中人,都告诉过我们,可恨都给辽人掠夺了去!」 说完一指那头神骏的海东青:「那样的俊鸟儿,在汴京城值多少我不知道,但是就算在这岛上,也起码值五千贯!」 「五千贯啊,换成粮食都够我族人吃上一年!可辽人给了我们什么?!」 「五头这样的鸟儿,换得的是进入他们的榷市,痛哭求告,噁心作丑,让他们的贵人们舒服了,才偶尔施捨的机会!」 「官人,我们也想活得像人!」 …… 七月,辛卯,朝廷开始讨论三件大事。 第一件,范纯仁以国用天下之本,不可以丰年而废,恰恰相反,正应该趁年景正好,再立常平钱谷敛散出息之法。 第772页 以常平钱借贷出息,让很多敏感的朝臣看到了青苗法的影子,于是纷纷上章以为不可。 但是司马光回復台谏的贴子里写到:「先朝散青苗,本为利民,并取情愿;后提举官速要见功,务求多散。今禁抑配,则无害也。」 意思是说青苗法本来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利民,当时也许民自愿,只是因为后来提举事务的官员想要政绩,因此务求多贷,才导致出现问题,如今只要禁止了官员强行摊派,自然就没有什么为害了。 苏轼上奏:「熙宁之法,也未尝不禁抑配,而其为害也至此。民家量入为出,虽贫亦足;若令分外得钱,则费用自广。」 「今许人情愿,是为设法罔民,使快一时非理之用,而不虑后日催纳之患,非良法也。」 其实参考后世校园贷的风波,就能够明白苏轼是非常具有先见之明的。 这个道理苏油也曾经给朝廷讲了无数次,不过以前声音太小,说得也委婉,导致没什么人听。 这次不一样了,苏油回京见司马光,再次重申这办法决不可行,甚至说出「贷款给无偿还能力者即是犯罪」的论点。 他们需要的是赈济,是移民宽地,而不是什么寅吃卯粮的贷款! 司马光已经卧床,不过经过苏油解释之后,方发现此法当中的巨大漏洞,要苏油扶着他强自入朝,于帘前奏曰:「是何奸邪,劝陛下復行此事!」 两人不知道是范纯仁的主意,还都以为是曾布,等苏油见到范纯仁脸都白了,偷偷后退一步低头不语,才知道自己和司马光都误判了。 苏油赶紧打岔:「经济之道,也有专精,如今朝中熟知者不多。」 「不过好在吕公行集议之制,所有人都能够畅所欲言,一计之拙,亦得广思所正。」 「司马公以之为奸邪,臣以为倒也过了,不过朝中两制以上官员,应该读读安石相公的《经济论》,张公的《金融论》。」 「那道疏奏臣读过,里边有一条说得很正确,即国用乃天下之本。」 「庆历后大权为刘氏戚党所控,国家纳税田亩减少一半,已经影响到国本。」 「臣以为真宗皇帝若知其危害,必致不行。其事之所以发生,不知也。」 「臣还是那个意见,如今秋收在望,局面紧急,未若删繁就简,令各路常平依旧法施行,青苗钱一应罢去,常平仓的主要功能,还是在于调控粮价,如要滋息,亦需待分立出灾备仓后,独立再分拨一仓施行。」 「青苗旧欠,视户等酌情减除,五等以下全免,三四等除旧欠二分之息,一二等如故。」 「元支本钱,验见欠多少分料,分三年次随二税纳完。」 高滔滔说道:「户部那边,以为司徒之议如何?」 李常哪里说得出什么好歹来,巧妙地转移话题:「臣近日也在研读原三司制度,发现我朝地官一个重大缺陷。」 「哦?」 李常躬身道:「我朝科举入官,得中者多不通经济,歷朝称能者,无出张方平。」 「次如赵抃,薛向,稍有创建。唐介,包拯,清忠自守。」 「其余多托于胥吏,不明要旨。」 「臣想请太皇太后令户部整录《熙丰会计统计条议》,定为法要,庶几让后任者知国用之纲令行则。」 高滔滔在帘后问道:「那谁来做这事儿?」 所有人都看向苏油,太皇太后这话多余了,国朝最大的散财童子苏司徒不杵这儿的吗! 一时间,苏油的脑海里已经浮现除了诸多如宏观和微观、静态与动态、结构与单元、对称与发展、物质与知识、价格与价值、规范与管理、逻辑与歷史等诸多名词,最起码,包括了经济对象、性质、方法、结构、本质、功能、意义等诸多方面的内容。 这已经是经济学的概念了,也是苏油想搞一个经济学院来专门研究的东西,一时间浮想联翩,竟然愣在了那里。 就听高滔滔问道:「司徒?司徒?」 侍御史苏元贞也在场,咳嗽了一声,才让苏油醒转了过来,赶紧躬身道:「臣刚刚想到了一个课题,因此失礼了。」 高滔滔笑了:「司徒在大学堂待得久了,想来近日又有所得,跟我们说说吧。」 刚刚想的那些实在是有些高深,一时半会儿根本不要指望殿内这帮子人能够理解,反倒是王安石《经济论》中那一套比较适合作为教材。 其实王安石的《经济论》就是大宋版的《国富论》,但是苏油觉得,可以给大宋君臣进进阶,做一做《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的启蒙了。 第一千五百二十八章 经济课 当然,大卫·李嘉图的分析思路和方法论虽然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不过其中具备极大的缺陷和矛盾。 然而这个问题在其继承者《资本论》里边也同样存在,比如当中的「不可调和」论本身,就与其方法「矛盾论」中关于矛盾是可以调和与转化这一辩证原则相违背。 而中国人最懂的哲学原理就是二元对立与转化,因此还得将后世的对称经济学的部分内容加入到里边,与《国富论》、《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资本论》、《矛盾论》中的精华相结合,再加上儒家传统哲学中「仁」的伦理观念,差不多才算是可以指导大宋如今发展的经济学。 第773页 终于釐清了思路,苏油也学苏元贞那样轻咳一声,然后结结实实地给殿内君臣上了一节经济学课。 在苏油的理论中,经济就是人类进行财富创造和积累的一切活动的总称。 而这个财富,又可以分为物资财富和精神财富,公共财富和私人财富,有价财富与无价财富。 而能够参与创造这些财富的人,就是一个个经济单元。 之后这些单元又会构造出结构、系统,最终形成一个巨大的体系。 在这个体系当中,每一个单元、结构和系统都充当着重要的角色,他们形成这样的体系的目的,其实就只有一个,就是更高效地创造出更多的社会财富。 而经济学就是解构和分析这个体系和单元,并且研究其间的运行规律的学问。 从宏观来说,就是研究一国经济总量、总需求与总供给、国民收入总量及构成、货币与财政、人口与就业、要素与禀赋、经济周期与经济增长、经济预期与经济政策、国际贸易与国际经济等宏观现象的学科。 从微观来说,就是研究个体家庭企业、生产者与消费者、产品与交易、供给与需求、成本与利润、效用与价格、市场边界与政府干预、博弈与对策、竞争与合作、均衡与配置等微观经济现象的学科。 而其目的则是为了掌握经济运行规律,前瞻性地发现正确的经济发展方向,防范整体和局部性的经济风险。 最终归结到儒家思想上来,就是「治国齐家平天下」的一部分,所谓的「经世济民」。 这样的学问,才称得上「经济学」。 如今的大宋很明显已经走上了工业化发展的道路,王安石已经敏锐地发现了这个苗头,并且在他的《经济论》中浓墨重彩地予以了描述。 大宋做学问的土壤很丰厚,常平仓,其实就是最早的「宏观调控」,一些聪明人如薛向,已经开始鼓吹「国家资本主义」,如毕仲游,已经开始建议「统一的国家统一的财政」。 而远在王安石之前,无数的大宋官员,已经在各自治理的地区,尝试过「丁银入地」,「分等纳役」等先进的经济思路。 但是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会被贴上「言利之臣」的标籤,不是什么好名声。 苏油今天的「科普」,直接给高滔滔和群臣捅开了一扇窗户,言利之臣的标籤,怎么都贴不到他的身上。 这尼玛才是真正的经邦治国,安民济世的要义! 无怪苏明润这么会赚钱,也无怪他从来看不上自己的财富。 这不再是「术」,这已经上升到了「道」的高度,有这套理论为指导,赚钱只是它最小最小的一点「兼职作用」而已。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苏油每到一地都能找到当地的发展道路,解释了他为何如此重视民生,解释了为何他如此重视工商矿冶,解释了他为何会对安石相公的新法提出那么多的改良意见,而到最后,几乎所有弊端都被一一言中! 因为他有一套高明的学问为指导! 今天这堂科普课,其实就跟十二平均律拔高了大宋的音乐水平一样,一下子将「经济」这个概念,拔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殿内雅雀无声,所有人都在默默消化苏油所说的内容。 只有赵煦肯定没听懂,不过司徒将群臣震成哑巴的样子,让他感到很光荣。 这种心理就跟宜秋门的乡亲们一样。 苏油不知道赵煦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只感到很尴尬,只好躬身道:「这些大约就是臣今日说思,也是臣想要在京师大学堂设立经济学院的初衷,只是这人才实在是不好找……」 吕公着也嘆息一声:「的确是不好找……明润你有没有发现好的苗子?」 苏油傻眼了,四十四岁的陆佃都被你们以「少年新进」为由取消了侍讲的资格,现在来问三十九岁的我夹袋里边有没有好苗子? 斟酌了一下措辞:「朝臣里边,蔡京、曾布算是有这方面的潜力;邵伯温、晁补之、毕仲游悟性也不错;章楶臣之前只以为谋略出众,如今看其在南海的展布,从经济入手,也算是奇才。」 「不过朝臣多从科举入仕,对这门学问接触得很少,刚刚臣所举的几位,已经算是比较突出的了。」 「反倒是宗室勛贵、商贾世家,对其中之『术』,比较熟悉。」 「比如石富、史洞修,臣以为他们理解起经济学来不难。」 高滔滔问道:「还有吗?」 苏油咬了咬牙,只好说道:「还有皇叔扬王,一直在皇宋银行任职,对金融一道也颇为精通。」 说完又加了一句:「不过皇宋银行也是大宋经济的命脉,一如水利之于农事,不知道扬王能不能抽身,去中牟提举经济学院山长一职。」 言下之意,两者不可兼得。 高滔滔是最偏心这老二的,不料现在却说道:「扬王虽然不如荆王好学沉静,但是一是为家,一是为国,利钝想必他还是分得清的。」 「那便如此办理,京师大学堂成立经济学院,明润你负责设立课题,歷朝户司制度、钱粮制度、包括张公的《金融论》,荆公的《经济论》,都整理出来。」 「还有你自己,如有闲暇,亦要着述。」 苏油只好躬身:「臣领旨。」 这一次朝班时间有些长了,文彦博见司马光脸色有些不好:「太皇太后,不如先散了吧,让君实回去歇息。」 第774页 司马光说道:「臣还坚持得住,除了青苗,还有役法和委人二事。」 太皇太后说道:「台谏官近日多言除授有不当。」 司马光道:「朝廷既令臣僚各举所知,必且试用。待其不职,然后罢黜,亦可并坐举者。之前我已奏明陛下,如此尚有不当吗?」 于是散不了了,大家又开始讨论。 韩维说道:「臣以为司马公所言非是,直信举者之言,不先审察,待其不职而罚之,甚失义理。」 司马光说道:「自来执政,只需要从举到人中取其所善者用之。」 吕公着奏道:「启禀太皇太后,近日除用多失,亦由限以资格的缘故。举官虽委臣僚,然臣以为,执政亦需审察人材。」 司马光表示同意:「资格却亦不可少。」 韩维却又表示异议:「资格但可施于叙迁,若升擢人材,岂可拘资格邪?如苏轼一年数迁,谁会认为他不当?如论资格,那要待到何年月?」 说到苏轼,苏油就不得不说话了:「臣倒是觉得,三位执政所言皆有其理,何妨兼而用之?」 「元丰改制以来,朝廷各司职皆有制度,既然臣僚举荐,就当言明所荐者适合何职,然后如舍人试那般,设立专项考试制度即可。」 「如举大理寺,则试刑谳诸般;如举户部、知州,则试田政诸般;如举枢密,则试军政诸般。」 「如无举荐而有资歷者,则可自举入试。」 「试中格者,再有诸司主官判以上,听其述职,并垂问听答,择优者录用。」 高滔滔说道:「司徒,要是大贤清高,不愿就试,奈何?」 苏油说道:「此等大贤,终究如凤毛麟角,制度之外,还有太皇太后和陛下谕旨嘛。」 第一千五百二十九章 司马光逝世 高滔滔顿时舒适度满点,韩维和吕公着刚刚说白了,就还是想绕开制度增加一点不受监督的人事任免权;而司马光和苏油,则是力图堵住这个漏洞。 最后苏油的妥协方案就是这个漏洞在特殊情况下可以开,但是打开这个漏洞的手,不能是宰执的,而必须是皇帝和高滔滔的。 而这种人,又必须是得到舆论公议推许的大贤,最起码得是入朝之前的王安石,和入职中书舍人之前的苏轼那种。 这就算议下了,剩下的役法之事,司马光实在撑不住,只好作罢。 丁酉,司马光以疾作,先出都堂,遂谒告,自是不復入朝。 壬辰,高滔滔携赵煦临荆扬王第,母子叔侄不知道谈论了什么,最终结果就是朝廷给赵颢和赵頵的几个儿子加官,而俩皇叔离开汴京到中牟去,一个提举医学院,一个提举经济学院。 九月,丙辰朔,尚书左僕射兼门下侍郎司马光卒,年六十六。 太皇太后哭之恸,帝亦感涕不已。 赠太师、温国公,谥文正,御篆表其墓道曰:「忠清粹德之碑」。 司马光病革之时,不復自觉,谆谆如梦中语,犹皆朝廷天下事也。 司马光死后,司马康收集书案,得遗奏八纸,皆是论当世要务,还没有完成的手稿。 百姓闻其卒,罢市而往吊,鬻衣而致奠,巷哭而过,车盖以万千数。 京师民画其像,刻印鬻之,家置一本,饮食必祝焉。 苏油在中牟刚刚安排完俩王爷,闻讯立即返回京城。 其实听到司马光去世的消息,苏油暗中松了一口气。 司马光这个人,让苏油感觉很矛盾。 对于人品没什么好说的,苏油很敬重。 真实歷史上司马光做出的那些「坏事儿」,其实很多是局限于他的见识或者歷史经验教训。 他没有后人对歷史走势的了解和上帝眼光,因此有些评断,过于苛刻了。 就拿着名的「卖国贼」事件来说,司马光当时放弃的,只是四个寨堡,相比王安石放弃宋辽边境整整七百里疆域,其实只是小儿科。 所以要说「卖国」,王安石和赵顼可厉害多了,但是网上偏偏没有王安石是卖国贼的说法。 而且更奇怪的是,不但不指责,甚至还有无数言论为王安石洗白,说他不是参与者。 但是无论怎么洗,熙宁八年到熙宁九年割地之时,王安石是大宋的首相,这一点是铁的事实。 所以王安石真的没有一点点的责任? 其实这不过是一种「非古」的思潮在作祟而已,就是前人定论的东西我一定要推翻,前人否定的东西我一定要肯定,如此方才显得「今人胜古人」。 不过不论如何,在如今这个时空,司马光的去世,让朝中只剩下了温和派,苏油将几项关键的新法一直拖到现在,没有如真实歷史上那样被尽数罢废,总算是取得了一场变相的「胜利」。 这样最好,起码这个时空里,司马光和王安石两个人,身后的污名和非毁,将会比苏油穿越来的那个时空小得多。 不管真假,大宋也需要这样两个标杆,作为如今所有官员的榜样。 苏油之所以着急忙慌地赶回京城,还有一个原因,司马光临死前立了遗嘱,让苏油为他主持丧礼。 这个可是大事件,另一时空里司马光的丧礼由程颐主持,此公泥古不化,导致蜀洛两党大起党争,保守派内部由此彻底分裂,之后被改革派翻盘。 第775页 这样的事情苏油当然要全力压制,而且如今他也有这个实力。 程颐可以不服苏轼,但是不敢不服他苏油。 官场不论,在学术辈分上,苏油也和张载司马光王安石是同一级,而且是理学一门的开创者,嵩阳书院「天理人情」的校训,就是苏油最早喊出来的,同时他还是嵩阳书院最大的贊助人。 而嵩阳书院的外围,就是郑州理工学院、嵩阳兵工厂、大宋宗室权贵们把持的工业大基地。 苏油在这些地方的影响,毫无疑问也会反射回嵩阳书院。 真要认真论起来,程颐还得管苏油叫山长,叫师叔。 而以司马光和苏油的深厚交情,大宋没有一个人认为司马光的这道遗命不合适。 从调查河北开始,两人做了无数次的战友。 在司马光最沉沦的时刻,是苏油一直在不远处陪伴着他,支持着他。 这种支持不是表面上的简单问候和关怀,不是为司马光设计了隐士田园风格的独乐园,而是苏油在陕西创造了奇蹟,证明除了拗相公的那一套,大宋其实有更好的选择,保住了保守派的「一方天地」和「政治正确」。 在司马光心里,这才叫「肝胆相照」。 而最神奇的是,在王安石的心里,苏油用同样的一件事,也保住了他身后的声名地位与「政治正确」,同样是「肝胆相照」。 这就是苏油入仕二十六年,苟出来的声望与地位。 神奇滑稽,然而妙不可言。 还是那句话,国家政策有一定的延续性,当政者的优秀政绩,其实很多时候更是前任的努力。 前任干实事,背骂名,被赶下台,继任者上台享受前任辛辛苦苦创下来的政治成果,得到天大的名声,这样的事情古往今来屡见不鲜。 如今的老百姓是不知道什么国家经济面临崩溃国家财政面临枯竭国家安全遭受巨大威胁这类大命题的,他们只知道安石相公在的时候俺们的日子好苦,各种负担好沉重;安石相公去后负担减轻了不少,年年丰收大家有饭吃;司马作相后废除了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生活一下子就勉强称得上舒坦了。 他们也不知道苏油对接下来几年严峻的灾害形势的预判,也不太在意并没有造成巨大威胁的前年冬旱和今年春汛,不知道接下来的继任者可能就要为司马相公这一年多来的「宽政」背锅。 因此司马光的名声,在他死后达到了辉煌的顶点。 平生孝友忠信,自少至老,语未尝妄。 曾自言:「吾无过人者,但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耳。」 苏轼曾经评论过司马光之所以感人心动天地者,概括起来就两个字,曰诚曰一,当时的知识分子以为笃论。 但是事情又得两边看,诚者近迂,一者近执,又迂腐又执拗的人做宰相,对国家不一定就是什么好事情。 不管如何,好歹事情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所以这个时空元祐元年的九月里,司马光在上到高滔滔和赵煦,下到天下万民,甚至是外国君臣的心目中,都是人臣典范。 司马光指明让苏油治丧,很难说内心里没有利用自己的名声,帮苏油刷最后一次光环的想法。 方向不一定对,但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态度是无疑的。 不过苏油并不感恩,甚至还有些哭笑不得。 因为这一年多来,他为了拖延狙击司马光,可以说绞尽脑汁费尽心力。 如果老头在天之灵得知苏油对他的死甚至感到了一分庆幸的话,不知道会不会也一样的啼笑皆非。 苏油回到京中第一件事就是上书朝廷,司马公的丧期与神宗皇帝配享明堂的吉期相冲突,申请将司马公的治丧之期延后一日,方便百官致奠。 程颐在经筵讲学,多用古礼。苏轼谓其不近人情,深疾之,每加玩侮。 程颐与台谏交好,苏轼在翰林学士中具有崇高的地位,两者因此关系越来越恶。 真实歷史上明堂降赦,臣僚称贺完毕后,两省官欲往奠光,程颐以为不可,搬出古礼道:「子于是曰,哭则不歌。」 坐客有难之者曰:「孔子言哭则不歌,不言歌则不哭。」 大苏就在旁边说了句俏皮话:「此乃枉死市叔孙通所制礼也。」 当时众皆大笑,两人遂成嫌隙。 第一千五百三十章 锁院 后来朝廷为司马光在大相国寺举行国祭,大苏前去,发现置办的是素食,便问道:「正叔不好佛,胡为食素?」 程颐回答:「礼,居丧不饮酒食肉,忌日,丧之余也。」 苏轼令置办肉食,又说了一句俏皮话:「为刘氏者左袒。」 这是一个典故,刘邦吕后死后,周勃陈平商量解除诸吕军权,立孝文帝。 当时周勃入军中宣令:「为吕氏者右袒,为刘氏者左袒。」 军中尽皆左袒为刘氏,周勃于是掌握军权,剷除了诸吕。 此言一出,范祖禹、朱光庭、贾易等人选择吃素,秦观、黄庭坚等人选择吃肉,从此正式割裂为两个分明的阵营,形成了后来的「洛党」与「蜀党」。 现在苏油先来一道上书,直接将这苗头给掐死。 高滔滔命礼院择期。 己未,朝献景灵宫。辛酉,大享明堂,以神宗配。 第776页 壬戌,苏油为司马光治丧,太皇太后携赵煦,两省以上官亲往祭奠。 仪式举行得庄严隆重,之后苏颂上表乞老,请求外任。 其实苏颂是想要给苏油让路。 同时苏辙也上书,请求外任。 高滔滔经过权衡,同意了苏颂的请求,但是安排得很好——扬州。 扬州是老宗兄的基本盘,算起来,这是苏颂第三次出任扬州。 不过苏辙的外任请求被高滔滔拒绝了,不仅拒绝,还连下两道任命。 丁卯,以起居郎,右司谏苏辙为中书舍人,以中书舍人苏轼为翰林学士。 苏轼到任后立即上书:「差役之法,天下以为未便,独台谏官数人者主其议,以为不可改。 近闻疏远小臣张行者力言其弊,而谏官韩川深诋之,至欲重加贬窜。 此等亦无它意,方司马光在时,则欲希合光意;及其既殁,则妄意陛下以为主光之言。 殊不知光至诚尽公,本不求人希合;而陛下虚心无我,亦岂有所主哉! 使光无恙至今,见其法稍弊,则更之久矣。 臣每见吕公着、安焘、吕大防、范纯仁,皆言差役不便,然恐台谏纷争,卒难调和。 愿陛下问吕公着等,令指陈差、雇二法各有若干利害;昔日雇役,中等人户岁出钱几何;今者差役,岁费钱几何; 又几年一次差役。皆可以折长补短,约见其数,以此计算,利害灼然。 而况农民在官,贪吏狡胥,百端蚕食,比之僱人,苦乐十倍,民穷无告,致伤阴阳之和。 今来所言,万一少有可采,即乞留中,作圣意行下,庶几上答天戒,下全小民。」 这其实就是之前苏油意见的翻版,三个月后旧事重提,又拉出司马光来作伐,表示应当在详尽的统计数据基础上决定役法的设施。 高滔滔命吕公着会议。 吕公着立即上书,回答了苏轼提出的问题:「陛下聪幼,然天睿之姿,明见于事矣。 前祥制役法条卷,下诸路转运司考行,今得其实。 差、雇二法利害,前已详奏。 今天下大役,惟宁夏路城、河北防河、东西铁路为重。 州县上陈请施免役之法者为着,言量出为入,略许宽剩,其余罢减,民多乐从之。 其余重役非州县可成者,当入列户司,依预算拨给专款施行。 提举铁路局高士林,前行此法,造办铁路千两百里,未闻州县役夫有怨,良可行也。 斯亦世易时移,盖有弊于十年之前,亦有利于今日之后。 乞仍依雇役施法,以元丰六年至今役务为基,各州县预作谋划,慎量所需。 民力有余者减免宽剩,民力不足者调济国帑,则诸事可为,上下可安也。」 癸酉,诏:「诸路坊郭第五等以上,及单丁、女户、寺观第三等以上,旧纳免役钱并与减放五分,余皆全放,仍自元祐二年始。」 「仍行雇役,作立预算,许支州县所余宽剩钱粮。」 「有不足者,转运司奏户部立项请款。」 「命祥定役法毕仲游重制条例具闻。」 安石相公的免役法,总算是保住了! …… 翰林是机要之地,学士下班后皆要落锁,称之为锁院。 朝廷多事,制撰纷冗,苏轼一入馆,就陷入了文章地狱。 此外还有不少请託和朝廷委派的任务,如大佬富弼、司马光、王安石的行状、墓志、神道碑之类,或撰文,或作书,不计其数。 司马光的墓志铭是范镇所写,其中引用了苏轼的《司马文正公行状》,却牵扯上了王安石,有「在昔熙宁,阳九数终,谓天不足畏,谓民不足从,谓祖宗不足法,即裒顽鞠凶」语。 范镇是提携苏家人的老前辈,与苏轼苏辙交情深厚,又同为蜀人,苏轼一贯尊称其为「范二丈」。 范镇写完墓志铭,托苏轼书法,苏轼辞谢道:「二丈之文,轼不当辞,但恐一写之后,三家俱受祸也。」 苏油听说后,也给范镇写信:「三不足者,为司马十二丈举试策题,实非荆公所言。油昔在京中,知先帝相与诘答甚详。」 「公名臣硕儒,时望之重,文章可不尽实哉?乞删此句,庶几不入后世讥口,而子瞻亦必不辞也。」 范镇得书摇头,对门客说道:「明润稳称倒也惯常,难得子瞻有此长进。」 于是笑着删去墓志铭中「三不足」之句,再命苏轼书写。 所幸今日事情不多,苏轼从馆中出来,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身子,从袖中取出一对儿核桃,在手上揉搓起来。 士大夫天天执笔很久,有闲暇便需要放松一下手部肌肉,这是苏油带到这个时空的法门,现在大宋士林当中,也渐渐流行起盘核桃搓珠子来。 打扫的老军见到苏轼,收起扫帚站到一边:「学士辛苦,今日倒是散馆得早。」 苏轼笑道:「你也辛苦,今日恶客没来?」 老军笑道:「吃了几日素,估摸着老实了。」 两人打的哑谜是关于韩宗儒的。 韩宗儒是韩维的长子,也是个喜欢作怪的吃货,在陕西的时候,姚麟喜欢韩维的书法,韩宗儒就常常偷自家老爹的字迹,然后跑去找姚麟换羊肉,一贴能换数十斤。 第777页 到了京中,这娃就把主意打到了苏轼身上,韩维那边和翰林院常有公文往来,需要翰林学士作敕。 每到苏轼当直,韩宗儒就一日数简送到院中,然后命送信的人不要走,立庭下督索甚急。 如果苏轼说需要等一等,送信的人就要苏轼写字条,他好拿回去答覆。 几次之后苏轼也觉得奇怪,一日闲谈就和苏油说起这事儿。 陕西那帮将领的癖好典故苏油清楚得很,一打听韩维的秘书还是长子韩宗儒,便知道这娃老毛病又犯了,笑得打跌,将故事讲给了苏轼听。 下一次当直的时候,韩宗儒果然又派人来,还是大喊大叫要回復,苏轼又好气又好笑:「传语本官,今日断屠!」 让看守学士馆的老军将送信人叉了出去。 苏轼也是个没架子的,和老军正戏说耍笑间,却见一名殿使过来,后边还跟着一个挑担的小兵,面无表情:「陛下有召,命学士今日值夜。」 苏轼叫一声苦:「我已经散馆了,正准备回家吃晚饭呢。」 殿使还是面无表情:「陛下已经考虑到了,特赐食馔,并法酒宫烛,学士接着吧。」 靠,这什么情况? 绝对是有大事儿,苏轼也不敢问,只好乖乖谢恩,让老军接了担子,回到馆内。 老军将担子打开,取出里边的酒食,一边布案一边啧啧连声:「门子守院也有二十年了,这番荣遇却也没见哪位学士得过。」 苏轼心中却是忐忑,挥手道:「先下去吧,这是有大事儿,我得静静心。」 老军去了,没一会儿又回来了,手里多了四封词头:「刚刚锁院了,却原来是有苦活,学士今夜怕是睡不成哩。」 原来就是有四篇文章要写而已,难怪太皇太后送酒送肉,还点名自己来值夜,的确是换做谁来都不行。 第一千五百三十一章 金莲华炬 不过这下苏轼倒是放心了,取过词头来打开,第一封乃是给吕公着的诏旨。 司马光死后,吕公着屡屡上章,以病求去,这封词头的内容是皇家体念他的辛劳,决定不再用庶务烦他,但是又要表示挽留,于是免其左相,除授司空,并平章军国事。 苏轼心中咯噔一下,司马公逝世,吕公着成了司空,那写下来的三封,必然是任命左右相和侍郎的词头。 忐忑地打开下一封,果然,司徒蜀国公苏油,除尚书左僕射兼门下侍郎! 小么叔当首相了!大宋三十九岁的首相! 苏轼一时间心跳加速心花怒放,捧着词头的双手都在颤抖。 这一刻他只想飞到宜秋门,中牟,可龙里,将这个消息告诉全天下所有的亲人。 只可惜被锁在了馆内,哪儿都去不了,谁都不能告诉。 虽然苏颂出扬州,苏辙进舍人,明眼人都知道就是为了苏油入相做铺垫,但是如今正式消息下来,太皇太后还特意通过自己来书写敕告,这真是大恩遇,大惊喜了! 再打开剩下的两封,一封是以范纯仁为右僕射,一封以吕大防为门下侍郎。 都是好交情,苏轼一声长笑,将词头丢在一边,开心地大吃大喝起来。 不知不觉喝到半醉,苏轼这才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捏着毛笔,开始写文章。 人逢喜事精神爽,文思狂涌似尿崩,苏轼仿佛又找到了当年写《赤壁赋》时候的感觉,四篇文章几乎是文不加点,一气呵成。 文章写完文思还在继续冒,苏轼干脆也不睡了,就在舍内吟诗作赋发酒疯。 正自癫狂间,老军突然又来了:「学士,陛下宣见。」 「啊?」苏轼酒劲已经有些上来了:「陛……陛下?」 待得跟随小中官赶到内东门小殿。张士良过来接着:「哎哟怎么喝成这样了?」 苏轼还不好意思:「陛下赏赐有点多,加上我酒量本来就不大行……」 张士良赶紧叫小黄门以新水漱口解酒,帮着苏轼整理衣裳,然后带入殿中。 帘后是高滔滔,帘外是赵煦,苏轼见礼请起居之后,高滔滔说道:「今夜要制敕四封,辛苦内翰了,不过其中也有内翰亲人,应该很欣喜吧?」 苏轼躬身道:「臣欣喜非为小么叔得进,乃为国家得贤才秉国也。」 说完又道:「臣也不辛苦,四篇文章臣也已经做完,还写了几首诗,作为明日给小么叔的贺礼,不会因圣人赏赐耽误要事的。」 赵煦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司徒说过大苏的文采可是海量,跟他的酒量成反比。可……可这还是人吗? 帘内也是沉默了好一阵子,高滔滔才幽幽说道:「不意学士明敏如此。」 苏轼赶紧谦谢。 高滔滔说道:「有一事要问内翰。前年任何官职?」 苏轼老实回答:「愚知汝州。」 「今为何官?」 「备员翰林充学士。」 「何以至此?」 苏轼说道:「遭遇陛下。」 高滔滔:「不关老身事。」 「必是出自官家?」 「亦不关官家事。」 「岂大臣荐论耶?」 「亦不关大臣事。」 苏轼麻爪了,愕然道:「小么叔不会行此,臣虽无状,亦必不别有干请,否则小么叔也必不容臣。」 「内翰想到哪里去了。」高滔滔说道:「早就想告诉学士,此是神宗皇帝遗意。我曾见他饮食而停箸看文字,询问左右,左右人曰:『此必苏轼文字也。』」 第778页 「已而神宗起而称之,曰:『奇才,奇才!』但未及用学士而上仙耳。」 说完自己先哭了起来。 苏轼对赵顼其实是隐隐有些怨气的,今日听太皇太后说赵顼其实一直都很关心自己,也不由得愧感交加,痛哭失声。 赵煦是最崇拜自家老爹的,高滔滔跟苏轼一哭,更是跟着哭得稀里哗啦。 过了好一阵,高滔滔才收拾心情,命人送来温水给苏轼和赵煦擦脸,然后赐茶。 高滔滔问道:「官家近日喜欢军略,常去军机处请教几位宿将,倒是颇有进益,然于诗赋义理,却有些慢悟,是天性使然吗?」 这就聊到了赵煦的教育问题,苏轼同时也任着侍讲,这问题算职务范围,说道:「天下学问,其实方法相通,官家上智聪睿,既然理工军略都能进益,诗赋义理亦是当然。」 「所谓正心诚意,只在学与不学,不在此易彼难也。」 「陛下,先帝有《封桩库诗》云:五季失图,猃狁孔炽。艺祖造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 「又有《元丰库诗》: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遗业。顾予不武资,何以成戎捷。」 「此皆诗中上品,以气象论,正是英武之君,校以文采,亦使群臣瞻望。」 「《尧典》曰,诗言志,先帝得尽其义矣。」 「戎捷復图,思军事也,歌而咏之,激士心也。其中『曾孙保之,敢忘厥志』,便是叮咛陛下,牢记祖宗恢復之志。」 「臣每观陛下欲法先帝,那就不但要法先帝之志向,更要法先帝之刚毅,先帝之忧劳,还有先帝之气度,先帝之学养。」 「当法先帝为了志向所作的一切努力,否则就是志大才疏,得其形不得其实耳。」 「臣在大学堂文学院,正在提举搞一本《语法》,待成书之后送与陛下御览,读后按图索骥,就不会再觉得古文艰深了。」 赵煦顿时感觉父亲是好榜样自己要努力赶上他老人家,认真点头:「学士说得是,我都记住了。」 高滔滔在帘后默默听着,也是不住点头,苏家人搞教育,那真是相当可以的。 程夫子说几天大道理,怕是也当不了苏夫子说这几句。 夜已深了,高滔滔再次叮嘱:「内翰直须尽心事官家,以报先帝知遇。」 苏轼再拜,哽咽道:「臣虽鄙陋,敢不竭诚。」 高滔滔乃命张士良撤下御前金莲烛,送苏轼归院。 这个典故叫「金莲华炬」,始于唐代令狐绹,乃极高荣誉,得赐的必须是翰林领袖,长掌制诰的清贵词臣。 就宋朝来说,苏轼之前得此殊荣的,不过王钦若、王珪、晁逈、郑獬四人。 …… 苏轼的文章自是不用说的,四篇制词,再次霸屏《时报》第三版。 苏油入相,开封府老少一点感觉都没有,全都像吃饭喝水一般自然。 反倒是大苏,一夜醉酒草四敕,御前金莲烛送归,这般文採风流让他们追捧癫狂,一时都下纸又贵,那一期《时报》再创销售佳绩。 苏油按照规矩两辞,于九月庚午日才还京入谢,正式接受任命。 一朝天子一朝臣,对于宰执来说同样如此,因此每次易相,就是朝中人事大调整之时。 美其名曰举荐人才,是每一个宰相上任的第一件事。 但是苏油打破了这个惯例,给高滔滔的第一道上书,便是朝中这一年多来已经更迭过于频繁,新官到任方事更张便又离任,下一任官员过来叠房架屋,不及施展又要离开,这样对于朝堂安定大为不利。 故事三省上官员不入流诠考绩,一般任期为三年到四年。 因此请求将之固化下来,如今朝堂三省上官员保持不动,视其任期满三年有缺后他再行举荐,之前不做更易。 其实苏油在司马光入相这段时间便已经安插好了自己的人手,一年多下来也做好了充分的调研准备,所以他上任与其他宰执比如司马光上任,是截然不同的。 但是无论如何,这道上书让朝官们悬着的心放松下来,同时又成了苏油不引私党一心为公的明证。 第一千五百三十二章 宰相还是知客 苏油的第二道上表就是尊隆老臣,要求文彦博吕公着轮值,每天必要有一人坐镇都堂,指导自己办公,如果有大事,则两人都应该同时到场。 但是二公已经年高,因此苏油请求为二公配备马车,经费由政事堂拨给。 第三道上表就是请求将吕公着的合议共奏的优秀方法下沉到都省,既然宰执枢密都能到陛下集合议事,那三省侍郎六部尚书是不是也可以集合到都堂议事,并且请台谏在一边列席监督,请中书舍人在一边记录会议摘要,有什么事情大家畅所欲言集思广益,都摆到桌面上来谈。 还有陛下年纪还小,除了学习经义,还要学习实务,是不是他也可以抽空列席,熟悉朝廷各部门的运作机制,试观群臣能否,为以后亲政打下基础? 高滔滔接到三道上表都愣住了,苏明润这是一个帮手不要,还在自己头上摆上两个爹,身边放一个小孩,大开诸葛亮会增加下面人说话的权利。 政事堂这是来了一个宰相,还是来了一个方知味的知客掌堂? 前两道上表没什么大问题,第三道有点费思量。 第779页 不过出于对苏明润一贯的信任,高滔滔还是同意了,既然你都不怕伏低做小相权被分,那我更乐见其成,从之! 结果就是朝堂风平浪静地完成了有宋百年来最低调的一次权力交接,这要不是朝廷邸报上写得清清楚楚,汴京时报沸沸扬扬,外路新入朝觐见的官员,都不敢相信朝廷已经换了宰相! …… 陈留,铁路边上就是驿路驰道。 如今从杭州到汴京的大路修得平坦宽敞,路面用的东海油田的沥青铺设,坚硬如砥,加上四轮马车轻便,旅行的速度已然提升了一倍有余。 大路沿着运河而来,到了徐州,还多了一条铁路相伴。 蒸汽火车拉着货物,轰隆隆从一群旅客的视线中驶过,让旅客中一些一望而知不是中土人士的僕役兴奋得伊伊哇哇直叫。 这群旅客看上去身家豪富,主人是几位身着儒衫的宋人,还带着几辆马车,看样子里边都是家眷。 一名鲜衣怒马的年轻士子对身边一名神色沉稳的中年人说道:「三叔,前边有个驿站,我们歇一歇,用些茶饭再走吧。」 中年人一声感嘆:「近乡情更怯,汴京就在前面,却是心中空落落的,也罢,就歇一歇吧。」 说完一指驿站前方的旗亭:「去那里吧,驿站就算了。」 年轻士子大为不忿:「为何?我们几家也是官身,如何不能在驿站休憩?!」 中年人还没说话,边上另一位稍长一些的青年喝道:「七郎休要胡闹!临出门前父亲如何交代你来着?!」 年轻士子这才讪讪地一挥马鞭:「旗亭就旗亭!我先去安排!」 说完打马去了。 中年人再次一声嘆息:「七郎还是气盛,走吧。」 旗亭主人见到生意上门,又是大主顾,赶紧出来招唿:「几位官人光降,赶紧请上席,小店新有吃食火锅,备有上等的马料,伺候得定比驿站还要精细。」 年长的青年问道:「火锅又是什么新奇料理?」 旗亭主人笑道:「这火锅可是出自当今首相蜀国公之手,大苏都题诗称赞过的,保管官人们满意。」 先到的年轻人听到苏家人就是一脸怨气:「又是他!就没有不是苏司徒创制的吃食?」 旗亭主人脸上僵了一下:「这个……」 中年人呵呵一笑:「主人家不要理会少年郎胡闹,就那火锅给我们上六桌,对了,要借你这地方围起帷幕,我们尚有女眷。」 旗亭主人这才欢喜:「理会得理会得,不如就去后面树林,几棵大树一围就是。」 中年人说道:「倒是不劳你动手,我们自有僕役围帐,你去置办吃食吧。」 「诶诶,官人就瞧好吧。」旗亭主人屁颠屁颠地去了。 中年人这才对年轻人说道:「七郎,这雪盐提炼之法都是司徒当年在眉山所创,炒茶沤茶之法,同样是他所创,除非你这一路不吃盐,不喝茶,否则就逃不开去。」 「如今朝中故旧尽去,人在屋檐下,且低头吧。」 年轻人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一路行来,都快将他捧到天上去了,难道就是陆地神仙不成?」 年纪稍长的年轻人说道:「七郎你少说两句吧,八年来归,大宋的确是天翻地覆更加繁华,这个你岂能不认?」 七郎说道:「二兄,那也不是他一人的功劳!」 二兄说道:「不管怎样,就凭司徒灭西夏之功,我舒成第一个服气。」 年轻人犟嘴:「二兄你服,我李儇就是不服!」 那个叫舒成的不觉好笑:「行行行,那你就继续不服好了。」 中年人招唿二人坐下:「七郎,路过南海的时候章学士怎么说的?先帝宾天,太皇太后隆恩,赦向所不原者,我们三家才得倖免。但是真不敢再回中土。」 「学士谏我们父兄復官,朝中阻力可想而知,如非司徒上书,你们以为会有机会?那些恨我等切骨之人,会容下我等?」 「新宋蛮荒,三家长辈不许我们操劳,督课日急,为的是哪桩?有时间斗这些闲气,何如揣摩文章,此番挣一个进士功名?」 「须知我们都不是一个人,我们的背后,乃是三个家族。」 李儇讪讪地道:「其实玄鹄城也没什么不好,沃野千里气候适宜,偌大家业在那边,还眷念中土个什么劲?!」 「你住嘴!」中年人终于发怒了:「飘摇万里终要叶落归根!敢有此心,家法都不容你!」 李儇也自知失言,仍然说道:「我总觉得,此番我们还是白来,就算文章再好,煳名一揭,还不得发落?」 那中年人说道:「说得好轻巧,那也要你先得中才行。」 「邢长统知道吗?邢恕的长子邢居,被任命为新州太守了。所以说,苏司徒到底忠厚。」 舒成听闻不觉讶异:「新州烟瘴最甚,号为人间地狱,比玄鹄城还不如。邢恕被贬就罢了,如今司徒为相,连邢居也贬,这不是株连之酷吗,张叔何以言其忠厚?」 那中年人道:「这是我在杭州与故旧相谈方才得知的,司徒以邢恕母亲年老,恐失于新州,这才让邢长统去那里做知州,照顾被编管的父亲祖母。」 「邢长统算是司徒半个学生,临行前司徒送了尚未编撰完成的《医典》,各种抗瘴避疫的药物,最重要的是指点了一招,说新州其实大有可为。」 第780页 「邢长统到了新州之后,在城北观音山果然发现一处所在,岗高十丈,突起东门河边,与对岸巨福山并峙,作县城捍门。」 「在观音山作堤,沿东门河至大松岗,只要修筑一段河堤,便能得地数万顷,让县周水泽翻为稻田,同时减退瘴气。」 「那个堤围地点非常巧妙,河堤只需要两里,邢长统在那里用了炸药,带领县民,数月间便打下基础。」 「如今堤围虽然尚未完工,但是已经增田数千亩,县城里瘴疫消失。」 「之后在观音山、大松岗遍种樟、楠、松木,除了有却瘴的功效,数年之后,还能制造樟脑,松香。」 「如今邢长统在新州建立学校,宣扬理学,干得算是风生水起,照顾亲族,自然不在话下了。」 「得顾师生之情,得全父子之义,让邢长统有机会收保亲族。增广良田,减退瘴疫,以事功见进,为百姓造福。所以我才说,司徒到底厚道。」 这时候锅子端上来了,眼看要入冬的时节,火锅一入嘴,就连最反感苏油的小年轻,也不得不收声了。 第一千五百三十三章 通海之家 三人正是被流放新宋的几位犯官的子弟,赵煦即位大赦天下,朝廷免了李定、舒亶、张璪的罪责,后来因为新宋缺乏行政管理人员,南海都转运使章楶上奏启三人復官。 奏章在朝中遭遇了绝大阻力,最后反倒是当年的受害者苏油上书给三人说好话,认为国家已经原赦,又值用人之际,于情于理,章楶的请奏都没有毛病。 朝廷这才最终同意,以李定知玄鹄城,舒亶知金滩城,张璪知明组岛。 新宋洲地广人稀,三人重赖亲族,招募土人,造田营城,发展农牧业,樟脑业,渔业,採矿业。 三人虽然人品不咋地,但是能力都可以称为大宋官员中出众的,有了这三位知州,三地很快就发展了起来。 新宋洲是大宋殖民最早的海外洲,三人开出的条件极好,在大宋百亩就能做一等上户,而三地的庄园,动辄十顷,都只能算刚刚起步。 初步积累完成之后,李定托章楶转送大宋最顶级的牛、羊、马到新宋培育,如今三家都成了新宋洲豪族。 但是家族必须依赖政治人才方可长久,尤其需要朝中有人,因此朝廷今年开科举,三家便将族中优秀的子弟送来赶考。 此外还有几门亲事要定下来,新宋洲能够门当户对的太少,三家总不能永远内部联姻。 李定已死,李儇是李定的七子,对苏油就有些怨气。 如今张璪升任玄鹄城太守,这位一直替苏油说话的中年人,就是张璪的三弟张珏。 旗亭主人又推了一个小车过来,车上分了四五层,每层四个碟子,每个碟子里边是一样烫火锅的菜式。 张珏摇头:「当世论饮食之精,莫出大宋;大宋论饮食之精,莫出司徒。」 旗亭主人笑道:「官人这话说得没错,这火锅是司徒今年才置办出来的吃食,听说是为庆贺大苏夫子回朝,特意设计的,寓意红红火火,里边用了各种香料。」 说完朝锅子里一指:「这边用了东胜洲过来的辣椒酱,这边用了番茄酱。」 几人对视一眼,不管是不是苏油的发明,这个意头对他们来说,可是好得不能再好。 主人说道:「几位官人是进京赴考的吧?可惜来得晚了点,没赶得上凭弔温公。」 说完又道:「温公作相一年多,咱老百姓得惠颇多,能宽的宽能免的免,说起来都感激。」 「官家命户部侍郎赵瞻、内侍省押班冯宗道护丧归葬。两人回来上奏官家,说百民哭公甚哀,如哭私亲。四方来会葬者数万人。」 「京师水西画其像,刻印粥之,四方皆遣购,听说有画工都以此致富了。」 就听边上一桌有人说道:「水西漫画刘小二,可算是办了一回正事儿!」 张珏看过去,却是一个胖子,跟一个文士,也在烫锅子,便拱手道:「看样子两位该是京中人士,不瞒两位贤达,我等久居南方,此次携家眷赴京赶考,真有些事情要请教,不如同席?」 说完对主人道:「两位贤达这席,算在我们的名下。」 那文士还有些不愿意,胖子却是欢喜:「那多谢官人了,我在京中开着家米店,你叫我王胖子就好,这位学究是李老三,我两家邻居,他家大小子也在南边官府里寻一份钱粮。」 「这天眼看要冷了,来陈留调剂些米面,拉他做个伴,一会儿俺们就要回去。」 于是大家凑成一桌,张珏敬了王胖子和李老三一杯,这才说道:「不瞒二位,家大人当年也在京中做官,不过后来去了海外。」 「八年流寓,故旧凋零,也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李老三说道:「看出来了,贵人们的僕从多不是中土人士,有崑崙的,有新宋的,有狮子国的,想来是通海之家吧?」 「通海之家」,如今就是豪富海商的代名词,要是家族出有官身,那就更加不得了。 张珏笑道:「不敢不敢,家大人规矩严,还是要我们文章立身,功名立世,最看重的还是科举。」 王胖子给自己烫腰片:「今年是官家登极第一次科举,几位可要把握好机会。」 张珏问道:「这却为何?」 第781页 李老三笑道:「也不为何,就是新皇首科,取士会取得宽泛一些,还有下一次科举,王相公的《字说》,《新义》都将不用,重新回到原来的路子上,搞不好还要重开诗赋。」 王胖子说道:「这个不吓人,王相公那一套也逃不开十三经去,关键是朝廷对理工越来越重视。」 「无咎公子上奏官家,要求新科需增加理工之学的内容,这个我估摸着好些夫子都得麻爪。」 张珏大惊失色:「这可确实?」 李老三给自己捞了个丸子:「几位官人别听王胖子胡诌,无咎公子的确奏了,不过给探花郎否了。」 「什么探花郎!该叫相公!」王胖子是苏油的脑残粉,立刻纠正。 「是是是,苏相公给否了,说是士人穷研二十年,一朝加入理工之学,怎么都考不过少年。」 「这事情要做,那也得等到十年之后,待到如今这帮熟悉理工的少年成为青年,方才行得。」 「反过来上了一道诏书,说是天下理工学院皆应当引入文科,天下小学亦当按照皇家慈善中小学的路子,文理相宜地设置课程,还说十年之后,朝廷进用人才,皆需要完成中小学基础课业的进修才成,理工入科举,可以在十年里一点点加进去。」 「教材、大纲、考试范围,都要提前三年颁布天下,先让士子有时间研习,不能『不教而诛』,否则是断绝天下聪明人上进之路。」 「就跟这次科举一样,温公本欲尽废王公之学,还是子由舍人上书制止,要求从下一届开始,依我说啊,这才是循序渐进之道。」 张珏这才松了口气:「家大人也预料到了新学会罢废,不过倒是没有预料到理学有一天会入科举,多谢两位提醒了。」 「对了,司徒入相,不知朝事上有何更张?要是策不应题,科考也拿不到好成绩。两位都是土着,不才厚颜,也想打听打听。」 「嗨!」说起这个王胖子就来气:「要我说,司徒就是过于谦让!」 「哪个宰相上任不先安插私人?可他就不!」 「每日要文公吕公坐镇都堂,自己堂堂首相在一边听议!每有决断都要请文吕二公首肯,方才佥书。」 「还设置了一个『都省联席会议』,每七日一召集,三省六部共商国是,边上还安排台谏、舍人监督记录!」 「这哪里还有什么宰相之尊?分明就一个跑腿伺候人的差事,如今京中都传说吕司空不相而相,苏司徒相而不相,不过是吕公一提线傀儡、秉笔书记而已,气死我了!」 「你也就那点米店商贾的见识!」李老三学究气上来了,将筷子一拍:「吕公一心为国让贤,屡屡请辞;朝廷尊隆老臣,以为司空;司徒谦退虚怀,虽进相位,却每每周闻上下,不揽大权,不任私人;如今朝中和衷共济,上下皆安,一派清宁之相。」 「不然你以为河北役务、仓务,能如此快速安排下去?」 「韩持国为门下侍郎,一日正与司徒商谈,有武人陈状,词色颇厉。持国叱之曰:『大臣在此,不得无礼!』司徒止之曰:『吾曹叨居重位,覆餗是虞,讵可以大臣自居耶!持国此言失矣,非所望也。』持国愧嘆久之。」 「范右相既贵,接亲旧情礼如故,他亦不改,世谓未有也。有以问之,则曰:『非未有也,吾亦效颦耳。』盖指司徒。」 「所以如今满朝清正,相让为国,就是司徒带起来的风气,给你王胖子说成啥了?!」 第一千五百三十四章 真道理 「哟哟哟……」两人是互怼惯了的,王胖子立刻还击:「当年我说司徒一定会一战平灭西夏,是谁连输两回关扑来着?现在知道司徒的好了……」 「老子跟你这粗人说不清!」李学究顿时臊得满脸通红,脏话都出来了。 张珏笑着制止了两个活宝:「如此说来,朝中近日倒是清谧,与司马相公在日不同?」 李学究嘆了口气:「说清谧倒也不见得,听说七日一会,那也吵翻天。」 张珏有些想不明白:「那意见不一,却如何决断?」 李学究说道:「司徒说陛下聪睿,早想出了解决办法,那就照着来。」 「第一是所举政见要有数据为实证,而且要包含全局,不能以偏概全。」 「第二是就事论事,不能进行人身攻击,不能动辄以忠奸黑白君子小人攻伐异己。」 「第三是如果意见实在统一不了,那就暂不实施,每项举措,须得三分之二多数皆认可,方可施行,否则暂不更张,继续研究。」 「第四是与会者都要确认记录,并签署姓名,以免反覆。」 「第五是一旦决议形成,即便是当时会上的反对者也要严格执行,这叫少数者服从多数。」 「司徒说这些都是从陛下役法调查里边得出来的经验,在朝堂试行了一个多月,虽然在都堂上吵吵嚷嚷,但是出得都堂,皆令行禁止。」 「听说太皇太后很高兴,准备着为永制。」 王胖子又开始歪楼:「所以说咱们官家真是不错,到底继承了神宗皇帝血脉,我大宋眼看着又要得一位千古明君!」 「就程夫子泥古不化,见到陛下喜欢穿戎装都要劝谏,要他多近儒臣。难道我朝开南海平西夏逐青唐的,就不是儒臣?!」 第782页 「还是司徒说得好,君子文武兼姿,德才兼备,以待时任也。子路子贡宰我都是孔子门徒,却也是照样驱驾战车身先士卒。故士无分文武,只看国家需要,扁罐少爷,就是例子!」 李学究骂道:「说着说着就歪到别题上去了。」 从碟子里夹了一块酥肉:「不过说得也对,当年司马公居独乐园,有园丁吕大,性愚而鲠,公以直名之。」 「夏月游人入园,微有所得,持十千白公,公麾之使去。」 「后几日,自建一井亭。公问之,直以十千为对,復曰:『端明要作好人,直如何不作好人。』」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就是这个道理了。」 时报如今正在连载《司马温公行状》,《富韩公行状》,《王荆公行状》,《韩魏公行状》,将近朝已逝的名臣的轶事予以刊载,引发风潮,报纸销量一下子就上去了。 这是晏几道的主意,如今他也回到了京城,成了《时报》高薪聘请的总编。 搬家的时候全是书,从杭州到汴京,整整拉了五船,其妻厌之,谓之「乞儿搬碗」。 晏几道大笑,作诗「生计惟兹碗,搬擎岂惮劳」以戏。 不过其实晏几道不缺钱,现在已成了报业大佬,苏轼曾经通过黄庭坚递话,想要见一见他,都被晏小山拒绝,理由是:「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 程颐泥古不化,判国子监后,要求取消考试,认为大家努力争第一,是大违「君子之道」。 《时报》是国子监官办,程颐大力删削了诗词歌赋杂谈等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内容,改成了经史子集加自己的评论,gg这些充满铜臭的东西,与华夏思想精华并列一处,更是想都不要想,让汴京百姓非常讨厌,导致时报都出现了亏损。 张敦礼请求将《时报》从国子监独立出来,又向高滔滔推荐晏几道做总编,晏小山随便玩了几个花活,就让《时报》销量屡创新高,连高滔滔都称赞不已。 因此汴京城中小老百姓,也知道不少朝中大臣故事。 张珏算是领教了京城百姓扯政治闲篇儿的本事,笑道:「小山先生清高有余,须知生计也是要顾的,比如我们此次回京,还携有家眷,也不知道京中如今房屋行情怎么样?」 王胖子挺热心:「京中寸土寸金,还是贵,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哦?愿闻其详。」张珏赶紧打听。 王胖子说道:「之前司徒有奏,蠲天下盐井官溪钱。并乞府界三路保甲人户五等以下,地土不及二十亩者,许请迁宽地。」 张珏问道:「迁去何方?」 「河套,河北。河套地广人稀,种谔上奏请迁军队屯田,于是有司徒此奏。过去就按丁授亩,比我朝太祖旧制,一丁五十亩。」 「而京畿旧地,悉归于官,在店宅务挂牌,许人租佃。」 「我看官人一行也不差那份租钱,不妨就去申请几十亩官田,随便种些东西,关键是把屋基拿下,改成庄子,不就安顿下家眷了?」 张珏有些意动:「离京城远吗?」 王胖子说道:「不远不近,就在中牟、陈留与开封之间,大约四五十里吧,不过如今交通便利,车马出城后也就一个大时。」 「不过据说那地不会卖只会租,不是永业,但是给官人们应急,却比在城中置办屋宇来得划算。」 李学究点头:「王胖子这主意靠谱,虽然不在京城,稍有不便,但是价钱便宜。」 「苏舍人妻家豪富,就他想要在京城里置办一处院子,都足足等了半年,上月才拿下来,花了整整九千贯。」 「我见你们人口众多,要在京城办房产,那可不是个小数,花这么多钱,都不如放银行吃利息了。」 王胖子说道:「不过几位都是读书的人家,陈留这边铜臭熏天,不若置办到西面,中牟和开封之间去找。」 「中牟有京师大学堂,听说那里汇集了天下图书,大苏夫子提举文学院,小苏夫子帮李夫子提举经哲学院,连司徒的老师唐夫子都在那里,几位要去了那边,可长学问哩。」 这下舒成都来了兴趣:「大苏夫子是子瞻学士,唐夫子应该就是鲁国先生,不过这小苏夫子和李夫子却是谁?」 王胖子眨巴眨巴眼睛:「这个,这个我也是听来的囫囵,我……我就知道个大苏夫子。」 李学究哈哈大笑:「小苏夫子就是苏迨苏仲豫,大苏夫子二公子,横渠山长关门的高足。李夫子是潏水先生李復李履中,嵩阳书院原来的山长。」 张珏顿时悚然:「这是要大兴理学啊……」 王胖子美滋滋地说道:「咱老百姓不懂学问,不过听说司徒的书官家和太皇太后都在读,别的不说,天理人情四个字,咱觉得听着没毛病,挺得劲儿的。」 李学究不禁翻起了白眼:「这四个字是绝大文章,怕不是你王胖子想的那样!」 王胖子朝自己碗里添了块肉片:「诶,古往今来道理那么多,可咱都不知道哇?起码这四个字让咱升斗小民都说得出来!这就是真道理!」 众人都是大笑,张珏点头,端起酒来:「王兄这话也是真道理,我再敬二位一杯。」 第一千五百三十五章 发展纲要 九月,大宋各地秋收,统计数据通过各路电报一一送了上来。 第783页 苏油向高滔滔和赵煦呈上了一份奏章,准确说是一本书——《皇宋发展纲要》。 发展纲要以苏油最早给神宗建议的十件大事为纲,不过这次具体到了操作,每件大事有分作歷史回顾,现状分析,未来展望。 然后根据这些又分了短期、中期、长期目标,最后又对短期目标做了三年规划和预算。 这是一份细緻到令人髮指的大文件,就拿宋人最关注的教育事业来说,里边统计了全国各地官学与私学的发展歷程,目前状况,从小学到国子监的授课内容,包括新出现的慈善小学中学学院的课程编排。 还统计了全国的识字率,各阶段适龄的应入学人口数量,与现状之间的差异,以及差异形成的原因。 然后分析了大宋如今各行业的构成,需要用到的学问,目前的人才培养方式,其优劣性各在什么地方。 后面还分析了当前师资力量、生员构成、学校、教材、学费、人才选拔等内容。 这么多的内容,还仅仅是《发展纲要》里,《教育》一门,《回顾与现状分析》一章中的一部分。 第二部分则是着重于数据分析,阐述国家要发展,落实在学校建设方面,存在哪些具体的缺口。 而这些需要里边,哪些是近期的,迫切的;哪些是中期的,应该发展却又受现状所限制的;哪些是远期的,可以暂时缓一缓,但是却又值得期待的。 第三部分才说道该如何一步步的实现短目标,比如学校该成立多少,怎么配置,教材需要哪些,怎么编写,教师的培训和分配,书籍印刷,学校管理机构如何进行计划、指导、监督,该成立什么机构监督,归那个部司管辖,需要耗费多少国家财政等等。 十件大事,每一件都是按照这样的体例来编纂,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短时间里能够拿出来的东西。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苏油在元丰二年入京与赵顼相谈之后,就开始着手准备,除了关于现状有了一些补充,将统计数字重新进行过修改之外,里边的调研内容,肯定经过歷年无数次的查改增删。 也就是说,蜀国公从元丰二年开始,就已经把自己当做储备宰相,开始行动了。 文彦博、吕公着组织各自的班子挑灯夜读,从六部索要数据,相互对照核实,最终给予了这部《纲要》高度的评价。 说白了,还是精细纯老三样,但是这个《纲要》里边,充满了一种哲学思维。 理学的身影,在《纲要》十件事中,无处不在,让人大开眼界! 这不是纲要,这是着作、文献,是一种管理国家的新型模式! 它就不该叫《皇宋发展纲要》,它的正确名称,应该叫《理学思想指导下的建国方针》。 值得庆幸的是,苏油已经用九年时间,做完了统计分析方面的绝大多数事情,现在留给大家的工作,就是一起来拍板——这部纲要,它说得到底对不对,里边提到的事情该不该做,如果该做,那如何做,哪些先哪些后。 之后就只剩下一个将短期任务模块各自领下去,按部就班加油干的问题。 花了十天时间给大家消化,之后苏油组织两制上官员,又在都堂展开了急切的讨论,吵成一团。 最后文彦博怒了,一件件的来,先找出迫切的,最可行的,对大宋立竿见影的! 十件大事里边,官制改革基本完成,甚至在苏油的干预下,将以前的胥吏也纳入到了官制改革体系当中,甚至可以算是划时代的巨大的进步,已经超过了之前的唐制和之后的明制清制,组织能力算是站到了封建王朝的最高处,但是在苏油眼里,还是过于粗糙。 不过官制才改革了不久,而且相比后世还有一个重要差别,那就是官员本身的素质短板和官员录用考核体系的短板。 在这两个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之前,目前的官制,就已经是最好的了。 政治包括司法与行政,这个牵扯实在是太大,都是牵一髮而动全身的大事儿,一时半会儿也是艰难。 至于风气与国格,在前面那些大事儿没有得到解决之前,就是假大空的东西。 这就剩下财用,军事,水利,交通,民生,教育六项。 好在现在大宋不差钱,而且高滔滔给大家做过保证,实在不行还可以掏赵煦这倒霉孩子的压岁钱,因此财用一节暂时不是太急迫。 交通问题一直在持续改善,目前能将铁路东西干线修完就不错了,至于苏油提出的各州间标准路网干线和南北大运河打造的问题,大家都觉得太花钱了,只能选取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列入三年计划。 民生也先缓缓,官员们很体贴,认为一下子让老百姓日子过得太好,口味养刁了不好回头,司马相公一年来的宽政已经很可以了,可以先放放看。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嘛! 剩下的三样最迫切,军事、水利、教育。 而其中,军事和水利都集中在河北,那就再压缩一下,三年之内,振兴河北!欧了! 苏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大计划被一步步压缩到只剩下这么一丁点,简直哭笑不得,这尼玛还真是大宋风格。 这不是制度问题,这是工作作风问题! 于是苏油开始据理力争,跟六部尚书两省侍郎唇枪舌剑,真是一点没当自己是首相。 第784页 军事和水利都集中在河北没错,河北应该振兴也没错,但是振兴河北的一揽子方案,也需要其他方面的大力支持。 比如交通,因为几条大河隔断,想要拉通一条南北向的铁路以目前的能力几乎不可能,那就必须大力推广海运,并且以沿海各港口为节点,依託运河,打造河北的海港——漕运节点——州县陆路联合交通网。 路网当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还有桥樑,还要有交通工具,内河蒸汽船只,马拉厢车。 要完成这些,仅靠州县各自为政是绝对完不成的,必须依靠中央财政,还需要以相州为基地做农业边际效应,以徐州、郓州为基地做工业边际效应,以登州为基地做贸易边际效应。 在这中间发挥纽带作用的,是商业与金融。 还有就是军制改革,要汰裁旧军,编练新军,安置转业。 要治理黄河,需要调用大量的役夫,在免役法制度下,就必须调运大量的货币和物资,形成在河北的良性经济循环。 这里边就又涉及行政效率的提高,货币物资的充足,地方阻力的解除,流动人口的控制,劳务人员的管理。 最终在苏油的苦口婆心之下,将被切得只剩下一丢丢的东西又慢慢补回来,大家形成决议,主体目标还是三年之内振兴河北,但是从中央到地方,都要开足马力为这个目标服务。 国家财政朝河北倾斜,户部设立预算司、会计司,先期以河北事务为试点,摸索制度。 枢密院和军机处也以河北为重点,开始整军,施行新军制。 为了刺激当地人口增长,增加流动从役人口,将人从土地上解放出来,在河北试行丁银入地的税制改革。 为了刺激商品生产与流通,增加河北的工坊数量和生产能力,取消坐税,只收取行税。 在登州设立钱监,建立河东路、河北西路、河北东路、京东东路,简称河北四路发展银行,增发宝钞。 吏部以河北为试点,开始施行真正有效的监察制,监督各地州府对这些政策的执行情况。 也就是说,在中枢的紧密监督与配合下,将苏油的施政理念在河北先行试点,短期目标是在三年内实现河北的振兴,中期目标是让河北具备短时间内独立对抗辽国军事力量的能力,长期目标是让河北成为大宋第四个经济发达地区,能够为征伐幽云提供长足的后勤保障。 第一千五百三十六章 河北发展计划 为了保障这个目标的达成,国家将规划第二条铁路,从郑州出发,北上相州,邢州,真定,河间;南下颖昌府,蔡州,鄂州。 同时皇家邮驿局先期将电报布局到四路各州县,方便中央和地方的沟通,实施扁平化管理。 等苏油将铁路在地图上一拉,我靠这不就是京广线的前身——京汉铁路? 就这样朝臣都还纷纷议论,认为耗资太多,计划过于庞大。 赵煦全程参与了整个方案的讨论和旁听,见李常和苏油在那里一点一点的抠经费,突然问道:「振兴河北,需要多少钱?」 李常都习惯了赵煦的扑克脸和悄无声息,都堂之上吵得厉害的时候,谁都没有顾忌这里还有一个孩子皇帝。 这时赵煦突然开口,大家都是一愣。 李常楞完才发觉自己失态,赶紧躬身:「启禀陛下,按照司徒的规划,三年之内,每年至少需要耗资一千万贯。」 苏油摇头:「不是,应该是第一年一千五百万贯,第二年一千万贯,第三年五百万贯。」 赵煦摆着扑克脸:「昨天收到上海务的电报,东胜洲船队回来了,收益稳定增加,今年皇室分得的部分,正好一千五百万贯。」 群臣都傻在当朝,啥意思? 「这一千五百万贯,我给司徒,皇家今年,不要了。」 这一刻苏油眼泪都差点下来了,这孩子,真没白疼! 李常一时间有些头昏:「这个……这个……」 这是嫌弃我户部无能?我是该请罪还是该称颂陛下英明? 见群臣都雅雀无声,苏油赶紧躬身:「陛下睿识聪仁,心有天下,臣固然心喜,但是这话却有些问题。」 「这一千五百万贯,也不是陛下的私财,亦非陛下一言可决,臣也不敢擅自做主。」 「不过陛下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这一千五百万贯,可以作为四路发展银行的本金。」 「臣保证三年之内,让四路发展银行开始获得盈利,之后或者逐步偿还陛下本金加利息,或者让其继续发展,将之变成宗室一项不错的投资。各位觉得怎么样?」 文彦博是最关心河北四路的,当即说道:「这个方案不错,陛下真有魄力,当年神宗皇帝拨付安石相公两千六百万贯……」 说到这里老头都想给自己一耳光,当年神宗皇帝拨给安石相公的这些资财,是来自常平仓国本,结果事情没办好,本金还被新党糟蹋了不少。 倒是拨给苏油救急的内库六十万贯,在陕西赚了个盆满钵满。 后边继续投资宁夏,那就更夸张了,到现在都还在利润井喷期,不说那些大大小小的金银铜铁锰煤盐硝,光丝绸之路上的商贸往来,利润都是早期投资的好几倍。 吕公着说道:「不过河北和以前的地方不一样,明润也不用这么心急,三年内能保证运转,不可亏蚀本金就行,只要你答应这一条,我和文公就去求请太皇太后,如何?」 第785页 靠,这也太瞧不起人了。 苏油刚刚在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有了这一千五百万贯的投入,户部的资金压力就会大减。 以后户部的投入就拿去花在那些费力大见效慢的治河水利修城造路上,赵煦这一千五百万贯就拿去搞见效突出的工矿、大厂、造船、贸易。 这是皆大欢喜,而且苏油很有把握,不说别的,如今登莱两州一年产金才不到万两,有了投入,仅胶州半岛上的黄金开採,加上四路发展银行的货币发行权,都足够捞回这笔投资。 除了黄金还有铁,邢州磁州兖州徐州郓州,都在四通矿冶司的勘探图纸上,如今才刚刚弄了徐州和郓州煤铁基地,剩下的都没来得及搞,主要是怕过度刺激了辽人。 在苏油刚刚穿过来的时候,山东铁占了整个大宋铁产量的四分之一强。 还可以发展盐田,春秋齐国就是靠盐铁强盛的。 如今的盐业有一种副产品,就是从海水造盐完毕的苦卤当中,能够通过氯气分离吹出,再通过酸析得到一种元素——溴。 当然纯溴对于今天的宋人来说用处不大,不过溴盐如溴化钙和溴化纳是好东西,能够让水变成稠密的化合物,用作钻井液。 正好那里的千乘、渤海有油田。 还有溴甲烷,将海水溴素与硫磺混合制备溴化硫,再将溴化硫滴加入甲醇中蒸出反应物而得溴甲烷气体。 这个东西有剧毒,但是非常有用,通过熏蒸溴甲烷气体,可以杀灭农田、磨坊、粮仓、土壤、木材里边的害虫和细菌。 正好那里又是木材进口基地和港口造船基地,对溴素的需求量极大。 除了供应河北,今后各地粮仓的地位越来越重,在没有更好的替代品出现之前,溴素需求量还是会居高不下。 物以稀为贵,这东西现在还刚刚在化学院摸索出工业制备流程,一旦投产就会供不应求。 胶州半岛地区也是很好的海盐和溴素生产基地。 不过这些现在没必要说出来,苏油笑道:「要保本的话应该问题不大,除了农桑、盐业,再稍微加大对高丽和日本的贸易应该就可以了。」 文彦博看向李常:「李尚书,还有什么意见吗?」 李常能有什么意见,他现在的职责基本就是会计,方向性的东西他是真不会,点头道:「如此便无异议。」 「好。」文彦博让苏辙将会议纪要交过来,提笔签名:「那就抓紧签字,签完去请见太皇太后。」 十月,丙子,高滔滔同意了三省枢密议定的河北发展计划,命漕司押送上海务金银一千五百万贯前往大名府,成立四路发展银行。 驳回了高士林同时修造南北两个方向铁路的建议,先集中修建郑州到河间的铁路。 壬申,辽国耶律洪基返回上京,发粟赈上京、中京贫民。谒二仪、五鸾二殿,出太祖、太宗所御铠仗示燕国王延禧,谕以创业征伐之难。 己卯,辽国集兵五万,讨伐完颜女直。 十一月,乙卯朔,礼部言:「将来冬至节,命妇贺坤成节,例改笺为表。」从之。 朝廷欲起范镇,欲授以门下侍郎,镇雅不欲起,又移书问其从孙祖禹,祖禹亦劝之。 镇大喜曰:「是吾心也。凡吾所欲为者,今已为之,何復出也!」遂固辞。 表曰:「六十三而求去,盖以引年;七十九而復来,岂云中礼!」卒不起。 命提举崇福宫,数月告老,以银青光禄大夫致仕。 戊午,起居舍人曾肇并为中书舍人,仍充实录院修撰。以苏元贞御史中丞,仍兼侍读。 以邵伯温东行之功,迁翰林学士,太常少卿。 以钱勰知开封府。 御史中丞苏元贞初视事,与侍御史王岩叟同入对,帝指旧殿屏风谕元贞曰:「用卿作中丞,不由执政。以卿骨鲠不避权贵,先帝知之,书名于屏侧,如朝政阙失,卿等当极言之。」 三省奏立经义、词赋两科,从之。 命翰林学士苏轼、翰林承旨邓润甫发策试馆职。 二人拟进之后,高滔滔选了苏轼的命题作为试题。 结果引发了苏油入相以来的第一次政治风波。 左正言朱光庭上书弹劾:「学士院试馆职策题云:『欲师仁宗之忠厚,而患百官有司不举其职,或至于偷;欲法神考之厉精,而恐监司守令不识其意,流入于刻。』 又称:『汉文宽大长者,不闻有怠废不举之病;宣帝综核名实,不闻有督察过甚之失。』 臣以为仁宗之深仁厚德,如天之为大,汉文不足以过也;神考之雄才大略,如神之不测,宣帝不足以过也。 今学士院考试官不识大体,反以偷刻为议论,乞正考试官之罪。」 第一千五百三十七章 弹劾 这道策试题很有意思,也很有难度,用的是赵煦这个小皇帝的语气。 意思是说现在想学仁宗皇帝忠厚吧,又害怕百官因此懈怠,不胜任职务,至于窃禄;想学神宗勇于进取吧,有怕监察官不明白真正的用心,对百官过苛。 然而汉文帝也宽宏,却没有听说臣下有怠废职守的;汉宣帝讲求名实相符考核严格,也没有听说有督察过甚的错误发生。 大家来就这件事情,说说自己的看法吧。 朱光庭之所以弹劾这道题,是说学士院不识大体,语带讥讽,这题底下的本意是说仁宗的忠厚和神宗的精厉都有问题,以至于百官有偷、刻的现象发生,导致现在陛下想学而不敢。 第786页 这是「谓仁祖神考不足师法」,要求给命题者治罪,「以戒人臣之不忠者」。 高滔滔一开始不以为意,诏「特放罪」。 放罪是宋代的一个司法名词,就是「原谅不追究」的意思。 苏轼表示不服,上章自辩。高滔滔也反应了过来,放罪就是有罪不追,意思到底还是有罪,赶紧召回指挥。 吕公着看过试题,觉得这题明明是说:我想学仁宗担心学不好,想学神宗害怕学不来,意思是仁宗如汉文,神宗如汉宣,都做得很好,现在问参考的人,自己要如何做,才能做得跟他们一样。 这样理解,根本没什么毛病啊? 但是台谏不依,御史中丞傅尧俞,侍御史王岩叟继续上章紧跟:「以文帝有弊,则仁宗不为无弊,以宣帝有失,则神宗不为无失。虽不明言,其意在此。」要求严惩苏轼。 程颐是司马光吕公着的门人,二程里边,程颢苏油是比较看重的,程颐就是个迂腐之人。 他的那一套学术,其根基在严密实证的理学跟前,根本就无法自圆其说,所谓的从心,纯粹是自己骗自己的虚伪,与后世阳明心学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而自入朝以来,他的那套政务手法,更是根本就行不通。 比如以折柳教训赵煦,引得赵煦反感,司马光嘆气。 比如大家准备冬至贺坤成节,程颐建言:「神宗丧未除,节序变迁,时思方切,恐失居丧之礼,无以风化天下。」要求将「贺」字改成「慰」字,高滔滔都懒得理他。 比如让他定制太学条例,程颐认为「学校礼义相先之地」,认为「月使之争,殊非教养之道」,要求取消月考。 奏请改「试」为「课」,学生没学好,则学官「召而教之,更不考定高下」。 却没有想过不考怎么知道学生有没有学好呢? 其余还有设立尊贤堂,「延天下道德之士」。 却不知道道德的标准是什么。 又比如「省繁文以专委任」,丢掉制度,让「有道德」的专员说了算。 又比如「厉绳检以厚风教」,就是注重仪容,认真打考勤。 总之就是要求老师只管教,学生全部到校,却不用管考试成绩和学习效果,就跟教赵煦一样。 一共搞了数十条,几乎全部被礼部驳回。程颐还兀自申辩,「然朝廷讫不行」。 最后御史中丞刘挚都看不下去了,上奏弹劾:「太学条例,独可案据旧条,考其乖戾太甚者删去之。」 批评程颐「高阔以慕古,新奇以变常,非徒无补而又有害」。 请求罢掉修学制所,让程颐一边凉快去,让「学官正、录以上修定见行条制」即可。 大苏是个嘴欠的傢伙,苏油已经主动挑大樑搞定司马光的丧事,就是怕他讥刺程颐导致分裂,结果苏油是真不知道,程颐搞学制也能让大苏冷嘲热讽,逐条批驳。 虽然的确值得批判,但是你应该像刘挚那样堂堂正正地指出来,然后上奏由中书决定啊,在一边冷嘲热讽算什么? 搞得程颐和程颐的门生不恨刘挚,反倒将大苏恨得咬牙切齿。 这次弹劾试题事件,明显就是程颐的门人搞的鬼。 苏轼也不怕,上章自辩里也指出了这个问题:「臣素疾程某之奸,亦未尝假以辞色。」 明说他被攻击的原因,就是因为程颐的门生把控着台谏,利用权力实施报復。 苏油是宰相,台谏是制衡宰相的工具,因此台谏不怕宰相出来拉偏架,明着要整苏轼。 如果苏油跳出来那就最好,那就直接将火引到宰相身上,名声大震;如果不跳出来也好,那就算是台谏给了新任宰相一个下马威。 苏油感到好好笑,这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了。 这帮人当他们是什么了?又当自己是什么了? 自己对文彦博吕公着伏低做小,对高滔滔赵煦尊重非常,每七天在朝堂当会议主持人苦口婆心,真就当自己是苏大善人君子可欺之以方了? 论起来玩这些花活,他可是不输吕惠卿蔡确蔡京的主。 戊申,一个和改良派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御史孔文仲,上书弹劾程颐在经筵僭横,造请权势,腾口间乱,以偿恩仇,市井之间,目为「五鬼之魁」。 孔文仲是孔子后裔,十月里,朝廷刚刚改封孔子。 鸿胪卿孔宗翰言:「孔子后世袭公爵,本为侍祠。然兼领它官,不在故郡,于名为不正。乞自今,袭封之人,使终身在乡里。」 诏:「改衍圣公为奉圣公,不预它职,增给庙学田百顷,供祭祀外,许均赡族人。赐国子监书,置教授一员,以训其子弟。」 这个事情是苏油运作出来的,宋人对于孔子和孔子后人,还是区分得开的,孔子的地位应当尊崇,但并不意味着其后人的地位也就很崇高。 衍,就是推广传播,奉,就是祭祀奉养。 除了需要负责孔氏子弟的教育,袭封者的主要责任就是守墓,不过给了个大红枣,增田百顷。 对于孔子后人来说,族长守家,改名,本身没啥大不了,增田百顷才是大实惠。 孔文仲此举算是给苏油相应的政治回报。 紧跟着,刘安世、吕陶也上书,弹劾程颐结党营私,不堪师表,其门徒朱光庭、贾易、杨国宝、孙朴、欧阳棐等把控台谏,歪曲文意,欲再开文字之狱。 第787页 吕陶上奏:「苏轼所撰策题,盖设此问以观其答,非谓仁宗不如汉文,神考不如汉宣。台谏当徇至公,不可假借事权以报私隙。 议者谓轼尝戏薄程颐,光庭乃其门人,故为报怨。夫欲加轼罪,何所不可?必指其策问以为讪谤,恐朋党之弊,自此起矣。」 一时朝议纷起。 戊申,御史中丞苏元贞上书,弹劾了所有当事人! 这份弹劾出自御史台主官,那就是重量级的弹章,朝廷不得不应。 苏元贞的弹章洋洋洒洒数千字,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朱光庭等人的职任是司谏、正言,他们的职责谏议朝政得失,不是弹劾朝廷大臣! 先帝改制,第一件事就是分割台谏,谏议者只能言事,不能罪人,这是先帝当时明确规定了的。 元丰改制的导火线就是乌台诗案,乌台诗案的发生就是台谏利用权力构陷苏轼,先帝吸取教训分列台谏,之后才有了改制大业。 今日之事,与诗案几乎如出一辙,但是当日李定舒亶能够侥倖,今日朱光庭却不行。 因为先帝早有防范,朱光庭在元丰改制之后,还想如改制之前那般妄言,他自身已经干犯了法制,侵占僭越了御史台才有的权力! 而御史中丞傅尧俞,侍御史王岩叟,不去纠正朱光庭的过失,反而跟着起闹,这是不见泰山之崩,专究杯水之盈! 第一千五百三十八章 御史的正确方式 从试题上看,诸多大臣们都认为没问题,这道题的本旨,是申述陛下战兢之意。 因生怕施政有失,欲宽恐不及仁祖汉文,欲严恐不及神考汉宣,因而求取直言,明法祖考。 那些口口声声他人不忠的人,却连先帝一再申明台谏分立的基本原则都忘了,他们心里还有先帝吗?忠诚二字从他们嘴里说出来,不是太可笑了吗? 大家都认为没有问题的策题,从他们那里能够读出不忠之意,是什么原因?是因为他们自己本身就不忠! 不忠之人见无偏之事,才会联想到不忠上去! 还有最重要的一条,策论试题,事前是经过太皇太后御览的,当时出题的还有翰林承旨邓温伯,是太皇太后从中选出苏轼的作为策题。 因此朱光庭不单单是越职,甚至污毁到太皇太后之明。 臣现在要弹劾苏轼,不过不是他策题有误,而是他不尊同僚,肆意讥讽,故而引来事端,搅乱了朝廷清宁之相。 臣要弹劾朱光庭,越职朋附,以文字构陷同列,不忠先帝,不谨制度。 不过朱光庭不是御史,因而不能以御史论人不当而反坐,只能弹他以越身乱制之罪。 臣还要弹劾御史中丞傅尧俞,侍御史王岩叟。 身在乌台,不明章制,尸位素餐,对越职之人不闻不问,一罪也。 随风俯仰,轻受蛊惑,见识卑陋,附和朱光庭,二罪也。 但是弹劾臣工,是他们的本职工作,因此他们之罪,不在上章论人。 然而元丰改制后有条例,御史论人后,经证实是污毁者,当受反坐! 也就是说,他们两个弹劾苏轼这件事本身是没问题的,但是最后如果查实苏轼没有犯他们所弹劾的这些罪过,那他们应当承担相应的政治后果。 苏油看到苏元贞的文章都傻了,这尼玛还是当年那个在二林部被老子几句话唬得一惊一乍的小屁孩吗?太特么狠辣老练了。 首先苏轼的试题是太皇太后看过的,是太皇太后最终选出来的,因此苏轼要是有罪,那太皇太后就是失察。 然而太皇太后是不可能失察的,所以苏轼就套上了天然的无罪光环。 既然苏轼无罪,那弹劾就是子虚乌有。 既然子虚乌有,那按照新制度,有人就要承担后果。 又因为承担后果的主体身份不同,因此他们罪责也要有区别。 不过此事终因苏轼口舌而起,所以他虽然在策题一事上无罪,并不能说明他之前就没有过失。 制度就是制度,一切都应该按照制度来,打击需要精准,犯了错谁都逃不掉,还让他们谁都无法反驳,这才是御史行使权力的真正方式。 不偏不倚,就事论事。 戊申,高滔滔下了定论:「详览文意,是指今日百官有司监司守令言之,非是讥讽祖宗。」 接下来就是台谏大换血。 苏元贞进御史大夫,执掌乌台;孔文仲为左谏议大夫,执掌谏院;吕陶为左司谏,刘安世为右正言。 傅尧俞出任九原转运副使,王岩叟出任京西转运副使,朱光庭贬恭州太守,贾易贬湖州通判。 苏轼言语不谨,去职,罚铜八十斤,以翰林学士提举京师大学堂祭酒。 程颐有结党的嫌疑,即日归河南,仍判西京国子监。 …… 汴京东城,樊楼。 一群士人在楼上饮酒论事。 张珏、舒成、李儇皆在其中。 更搞笑的是,人群里也有苏轼欣赏拔掖的门生——陈师道、李廌。 还有苏轼的侄儿辈,文同的儿子文潜。 还有太学俊才刘焘,章惇的儿子章持和章援。 其中张舒李三人乃当年乌台诗案后被贬南海的三个台谏官的子弟。 刘焘出身太学,算是程颐的门生。 第788页 陈李文三人,却又是苏轼的后辈门人。 章持和章援,父亲则是苏轼和苏油的好友。 而老章跟苏油苏轼,私下是好友,政见上却曾经是敌人,然而又曾在朝堂上的关键时刻,相互奥援对方,甚至不惜为对方狙击自己的同党。 真要理论起来,简直就是一锅八宝粥。 但是在这席间,这些人却又相互佩服对方文章才学,一场举事下来,竟然成了交情极好的朋友。 宋代官场忌惮牵引门生师长,因此大家朝堂内外都是各论各,这种风气下到后辈交往之中,就时常发生师长是政敌,子弟是好友;或者师长是好友,子弟狗咬狗的情况。 大家各自交各自的朋友,开明的师长,其实也不大管他们。 当官是高风险职业,指不定哪天就得靠子弟的朋友们捞自己一把呢。 张珏和陈师道是这些人里边年长的,三家去新宋其实算是因祸得福,当了头三个吃新宋螃蟹的家族。 金银不敢碰,但是各家在那地广人稀之地占地千顷,毛呢牛奶糖樟脑鳄鱼皮卖到飞起,还开了铁冶,因而暴富。 这里边离不开四通的支持,三家也知道苏油要拿他们做人样子,肯定会让他们在新宋洲活下去,但是李定几人是真没想到,苏油会让他们用那样的方式活下去。 李定是比较骨鲠的性格,觉得苏油在诛他心,为了家族不得不接受朝廷玄鹄城太守的任命,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可他的身体却立刻垮掉了。 舒成、李儇是小辈,不明白这里边的瓜葛,张珏是他们叔叔,好歹算是当年事件的亲歷者,因此对苏油其实并没什么怨气。 有钱,脾气好,大家也都跟他相处融洽,连带两个侄儿都重新融入了大宋士子的大家庭。 不过这次贡举的麻烦真是一波接一波,因为苏轼不但是馆阁试的出题人,还是举试的出题人和阅卷官,直接关系到他们这些考生的命运。 自己三家人落到苏轼手里,苏轼抬不抬手都还两说,这个还没担心完呢,又闹出了弹劾事件,与乌台诗案开始的时候几乎如出一辙。 苏元贞的弹章都点名了李定舒亶,几人担心大苏夫子会不会因此联想到过去的不愉快。 还有贡举试题会不会受馆阁试题的牵累,做了的捲纸,还算不算? 当时担心的可不止张珏、舒成和李儇,在座的里边,还有好些位都曾经心有鬼胎,忐忑不安。 锁院之前,大苏曾经让僕人给李廌送去一封信,李廌当时不在,僕人就将信放在了几案上。 正好章持章援来拜访他,见到了这封信,一看是苏轼写的,兄弟俩对视一眼,打开来看看! 打开一看,却是苏轼新作的一篇文章——《扬雄优于刘向论》。 二子欣喜若狂,拿着这封信就跑了,回家善加揣摩。 这道题很难,因为研究两者文章的学子很多,但是研究他们生平细节的就不一定了,得从史书里找答案。 这就好比如今的语文不考古文内容却考作者简介,说它偏吧它也不偏,说它不偏吧又有点偏,知识不全面的人也会抓瞎。 两人花了不少心思做这篇文章,待到考试的时候,打开试卷,正是此题! 李廌是苏轼门徒,模仿的是苏轼的文风,结果那次考试当中,好多篇都模仿的苏轼的文风。 苏轼在判卷时倒是没有再作弊,将贴近自己风格的最好三篇都取中。 最好的定为第一,第二好的定为第十,还有第三好的定在第二十。 黄庭坚也在判卷之列,看到第二十的那一篇,都过来跟苏轼说:「可贺内翰得人,这一定是我当年在太和县当县令的时候,认识的一个学子所写。」 那个学子指的就是李廌。 结果等到弥封打开,大苏都傻了,贡举第一名是章援,第十名是章持,第二十名的,却是一个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士子,叫葛敏修。 大苏以为必中的李廌,竟然下第了! 第一千五百三十九章 翰苑群英 这一界科举克姓李的,在座除了李廌、李儇,其余的竟然全都取中,成了新科进士老爷。 不过还没殿试,殿试得等到明年三月。 章援拿了个第一,现在就是领袖,端起酒杯跟张珏敬酒:「我就说苏内翰是坦荡人,必不会计较,怎样?恭喜世叔得中了。」 张珏赶紧还礼:「惭愧,还是贤侄兄弟家学渊源,章家人科举,便如我等喝酒拈菜一般,不得不服。」 喝过之后,张珏又跟陈师道敬酒:「在座的都是少年高名,就我与陈兄可谓是蹉跎半生,我们俩得来一杯。」 陈师道是苏轼的门人,大苏等人都贊过他的诗词文章,但是一直没有考中过。 陈师道的家境比李廌还差,苏轼先找张方平照顾,后来又安排在徐州学宫当教谕,算是混碗饭吃。 皇家慈善小学开立之后,待遇很好,苏轼又跑去拜託张敦礼,张敦礼也是久闻陈师道之名,安排个语文班主任简单得很。 好巧教的是扁罐那班,苏油回京之后玩送孩子上学那一套,见到了陈师道,跟他说其实你的学问已经足够了,最好各地走走交交朋友,开广一下自己的阅歷,不要老是窝在学校里。 于是陈师道带了一届,拿够了盘缠,便开始游歷天下,杭州河北陕西都去了,最远还跑到了敦煌。 第789页 这次回来果然就不一样了,文章做得不错,取中第七。 听陈师道一说,张珏不由得笑道:「那我比仁兄名次高点是有道理的,就算你去过敦煌,跑得也没我远。」 章持对哥哥也不太服气:「现在的名次都不做算的,殿试才是真正定高下的时候。」 说起这个大家也都说是。 张珏又敬李廌、李儇:「这届试题的确难,二位万莫气馁,气馁的时候,就想想我跟陈兄。」 众人都是大笑,李廌、李儇强笑着喝了,文潜开口:「力夫的文章我不太了解,但是方叔这次失手,可还真是匪夷所思。」 方叔就是李廌,大苏心爱的弟子,手把手教出来,结果老师出题学生竟然落榜,的确是不可思议。 李廌只好长嘆一声:「都是命数,却也无法可讲。」 张珏也摇头:「本来力夫这次也该取中的,可惜不该自作聪明,可惜了的……」 说起来这又是此次科举的一个大瓜,很多人自作聪明,结果全栽倒在了上头。 苏东坡出的经义题中,《书》的一题是「而难任人,蛮夷率服。」 这道题翻译出标准答案就算过关,本来是道送分题。 结果这道题直接刷掉了三分之一的举子,甚至让大苏对于大宋的教育水平都产生了怀疑。 因为这道题中的「难」是多音字,曾经有过两种解释。 一种是公认的解释,读四声,刁难的难,任人就是小人佞人,答案是「驱除了小人,则蛮夷率服。」 一种很生僻,是读二声,困难的难,任人就是任命贤才,答案是「任命合适的人才很难,但只要做到了,则蛮夷率服。」 《新经》的註解中关于这段,取的是四声,也是如今比较公认的解释,因此这道题需要第一种答案。 然而很多举子过度解读了这道题,认为大苏和王安石是死对头,他是故意出这道题的,目的就是整那些坚持用王安石《新经》註解的士子,因此故意选择了第二种「非标准」答案。 然而这些人都想多了,大苏压根就没有读过《新经》的註解,而他自己也曾作过一篇《忠信昭而四夷服论》,引申过这一句话,其中「难」字取意,和《新经》註解,根本就是相同的。 因此当大苏开始判卷的时候,看到这么多将「难」字取二声的试卷都给气坏了:「现在的士子到底怎么回事儿?都是怎么读书的!连这个字都搞不清楚了吗?!」 将那些试卷统统刷落。 好死不死,李儇就是其中过度解读的一位。 也算是性格决定命运,李儇本来是三家人当中最聪明的一个,但是也是最不相信苏家人人品的一个,结果就是因为这个不相信,让他成个落第的那一个。 说起科考中的神奇事,刘焘说道:「不过今年也有文星高照之人,那个宁都孙勰,你们有谁认识吗?」 大家都在摇头。 刘焘说道:「此子可谓气运沖天,被夫子从黜落试卷当中捡拔出来,置之第五。」 章援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如今士子当中纷纷传说,这孙勰是内翰的私生子,当年夫子乌台诗案后降职通判,养不起一大家人,遣散仆妾,其中一名小妾怀了孩子……」 文潜不由得啼笑皆非:「这是哪门子胡说八道?夫子在四通有股份,就算降职通判,也不差钱支使。遣散了些当地的僕人姬妾是真的,但是也没穷到这份上。」 陈师道也笑道:「世人见夫子在黄州躬耕垄亩,便做出臆测,殊不知夫子躬耕乃是自省,求的是心安,不是节费。」 很多事情不到那一层了解不到,比如苏油捐出四通财富,分割四通财产,很多人压根都不知道。 而京师大学堂,在普罗大众的眼里,是皇家慈善基金拨款修建的,苏油就只是因为学识,被指派为第一任校长而已。 张珏说道:「今年有些冷,接下来各位有何打算?是继续攻读,还是游赏汴京?」 众人都说当然是攻读文章,都走到这一步了,当然要争取进前十,那就是朝官,以后有的是机会欣赏汴京。 张珏笑道:「既然如此,那干脆就去愚兄的庄子上,我们三家最近在中牟附近置办了三处农庄,环境倒是清幽忘尘,离大学堂也近,无论是借书求教,还是研习揣摩,都颇为方便。」 「京中居大不易,那边果蔬鱼肉价钱都便宜,还新鲜,冬日里还烧煤,这么样?」 这下有不少人动心了,除了章援章持在汴京有住宅,只说一定去拜望之外,其余人都说好,纷纷对着张珏浮白,表示感谢。 …… 水西码头,另一群人也在围着火锅聚会,不过都是朱绿加身,金银围带,标志着他们的身份,都是朝廷命官。 一个比大苏还要肥大的翰林端着酒盏大唿:「这回可好,翰苑到底是清净了。」 一个模样滑稽的老头就笑:「屠案要关张?」 肥胖翰林嚷道:「啊,忘了还有你这可恶老头!」 这一帮子基本都是翰林清贵,要不就是中书舍人,胖大汉子叫顾临,姿状雄伟,看上去就是一介武夫,小时候在同窗间得了个小名叫「顾屠」,但是偏偏是文章锦绣,翰苑文才。 苏轼还作诗调笑人家:「我友顾子敦,躯胆两俊伟。便便十围腹,不但贮书史。」 第790页 诗很长,里边还有:「磨刀向猪羊,酾酒会邻里。归来如一梦,丰颊愈茂美。」 一日顾临在翰林院趴桌上睡觉,醒来发现桌子边上多了四个小字:「顾屠户案。」气得大喊:「子瞻!肯定又是你!」 而边上那个调笑他的人叫刘奉世,才从敦煌修完《说苑考丛》、《十三经考异》回来,也是个东方朔般的人物,整个翰林院中,只有他能和苏轼斗个旗鼓相当。 一名神色庄重,年纪稍轻的翰林说道:「此番是非,到底还是子瞻所起,好在子瞻家境殷实,八十斤铜要落到我头上,可真是罚不起,只好去开封府请狱了。」 「可别!」一名气质华美的中年官员一摆手:「少给我开封府添麻烦!好不容易才清空了两狱!」 第一千五百四十章 引领思路 年轻点的是范祖禹,就是苏轼戏弄完人后不准人家去告状的那个「范十三」。 蜀中华阳范家三代,范镇、范祖禹、以及范祖禹的长子范沖,都是治史的名家,后世合称为「三范」。 不过现在范沖年纪还小,尚在蜀中读书。 气质华美的中年官员则是钱勰,吴越武肃王六世孙,丰神俊朗,和苏轼交情极好。 神宗制定官制的时候,钱勰在居丧。赵顼在左司郎中那个格子里亲自写上钱勰的名字,告诉王珪:「等到钱勰终制那天,便授之此职。」 高丽连接死了几个国王,赵顼指明要钱勰作为凭弔使节,在钱勰入对的时候说道:「高丽好文,又重士大夫家世,只有你最合适。」 钱勰说道:「那臣求吕端故事以行,凡馈饩非以往制度说规定的,皆不接受。」 那次出使非常成功,钱大帅哥的风采比之前的蔡卞、邵伯温更胜一筹,倾倒高丽。 回程的时候,王熙和傅贤妃遣使臣追到獐子岛,要送给钱勰四千两金银器。钱勰问使节:「在馆时既辞之矣,今何为者?」 高丽官员哭道:「吾王仰慕风采,来前说了,如贵使不受,归则死。且左番使臣都已经接受,钱公你就可怜可怜我,收下吧。」 钱勰依旧拒绝:「左右番各有职任,我只讲制度。制度如此,汝可死,吾不可受。」 吕公着本来引钱勰入馆做翰林的,但是苏油上书,吕大防做了门下侍郎,开封府尹空缺,不妨让钱勰做开封府尹。 开封府的制度条例经过苏油、冯京、蔡京三次大调整,已经非常完善,主要就是一个吏治问题和遵守制度的问题。 高滔滔同意,让钱勰以龙图阁待制知开封府。 钱勰精敏异常,什么事情都瞒不住他,「剖决甚闲暇,杂以谈笑诨语。而每一顾问,胥吏皆股慄不能对。」 有老吏畏其精敏,欲困以事,导人诉牒至七百封,然后一次性交到钱勰那里。 钱勰随即剖决,直如庞统一般,半天处理完毕。 其中有几封不中理者,钱勰将卷宗退还,告诉老吏这几封驳回,以后不得再进。 过了一个月,听讼时一人又至,钱勰将老吏召来:「吾固戒汝矣,安得欺我?」 老吏道:「没有啊,之前没有报上来过啊……」 钱勰说道:「这件案子之前你是怎么怎么说的,我当时是怎么怎么驳回的,而且我还在卷宗里边某个地方加了某字。」 说罢将卷宗打开,翻到其中一页,果然。 从此开封府再无一个胥吏敢在钱勰面前跳,全都老实办差。 一日因决一大滞狱,内外称之,认为最近几届开封府尹里边,钱勰吏能为第一。 苏轼听说之后不服气,我家小么叔才是第一! 于是趁钱勰还在料理公事的时候跑去捣蛋,说京外某某给我写信,还特意问候了你,我做了两首诗,你是不是也陪和一下,我这就一起寄出去。 钱勰一边陪大苏聊天,一边签署公事,一边应答教训胥吏,一边构思诗歌,不一会抽出一张纸,唰唰写下两首诗,对苏轼说道:「诗歌已经得了,子瞻帮我一起寄吧,顺便也替我问候某某。」 苏轼都不得不服,大为惊嘆:「众人推许穆父尹京为近时第一。我还替小么叔不平,今日才知什么叫电扫庭讼,响答诗筒,却真近所未见之霹雳手也。」 钱勰哈哈一笑:「安能霹雳手,仅免葫芦蹄耳。」 葫芦蹄谐音「煳涂提」,煳涂断案的意思。 蔡卞也在群官当中,将钱勰拉到一边,低声说道:「『鞅鞅非少主之臣,悻悻无大臣之操』。公知子厚不可撩拨,何故元丰末年诋之如是?」 章惇当年以门下侍郎出知汝州。当时钱勰还是中书舍人,诰词里有这一句,让章惇非常气愤。 钱勰自己都觉得自己写得有些过了,愀然道:「我当时真是给鬼噼了口了。」 蔡卞责备道:「那这次子厚告哀,怎么你制词里又有不当?」 老钱这会儿都快后悔死了,想了半天:「或许……那鬼又来了一趟?」 两人正说到这里,却突然发现席上异常安静,扭头一看,却见众人都在苦苦思索的样子。 两人回到席上,范祖禹问道:「怎么都做起闷葫芦来了?」 刘奉世皱着眉头:「黄鲁直刚刚出了个酒令,一时难住所有人——虱去乙为(上丿下虫),添几却是风,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第791页 钱勰说道:「这又有何难?」 等到再一凝神:「咦?却是真难……」 却听亭外一声朗笑:「有何难哉——江去水为工,添丝却是红,红旗开向日,白马骤迎风。」 另有一个声音也笑道:「我也有了,解法方得去,加刀便是却,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哈哈哈哈……」 之前的那个声音顿时大为不满:「小么叔这摆明了就是讥刺于我。」 这娃刚刚蒙朝廷放罪,仅命罚铜,然后从学士馆丢去中牟,翰林院又称琼林,可不正是「解法方得去」,「却下水晶帘」? 那年轻的声音哈哈一笑:「这不是怕你骄傲吗?嗯,要不我们换一个……去千舌作口,得天方是吴,吴楚东南坼,干坤日夜浮。」 「你……你还是语带讥刺……」 这一回的前两句,却又有讽议他要少动舌头,也有嘲笑他这次幸得高滔滔英明庇佑,「得天方事无」。 众人轰然叫好,一起起身迎接,却是苏轼和苏油到了。 大家都是来给苏轼送行的,这次虽然苏轼受了委屈,但是其实底层原因还是理学和程学之争。 用大苏离京六十里,提举京师大学堂,换程颐退回洛阳,守西京国子监,苏油觉得还是非常划得来。 而且苏轼最适合干的工作,目前来说,其实也是这个。 虽然这件事情从头到尾苏油都没有一丁点的动作,干净得一塌煳涂,但是很明显,这是一次理学狙击程学,改良派抵御保守派占领的台谏,并且反击成功的大事件。 就跟程颐从头到尾也没有出头,最后照样被出外洛阳一样,苏油作为理学一派的帅旗,作为改良派的领袖,理所当然成了最大的受益者。 洗清了御史台,换上了苏元贞主事,抵在首相背心上的匕首,算是被去掉了。 苏油和苏元贞几乎同龄,苏元贞先后受教于大苏、苏油、范先生和唐淹,可这次事件中表现出一副公事公办,丝毫不讲个人感情的态度,将「台谏风骨」拿捏得死死的。 证实诬告后,大苏本来可以不遭殃,但是却被苏元贞揪着不放,深挖根源,最终同样吃了挂落。 这就明白了,苏元贞出身外族,不可能投靠任何一方政治势力,只能选择做皇帝的「孤臣」。 至少朝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官员是这样理解的。 钱勰笑道:「素闻司徒不以急智见长,如今看来,传闻断不可信也。」 苏油跟钱勰拱手笑道:「列位就是诗做得太多,而这个酒令又很不符合作诗的套路,平日里也不会有人去会注意,故而一时半会都想不到那里。」 「两句唐诗,得首字与尾字合韵,然后拆添文字做成前两句即可。」 在座的都是聪明到极点的人物,窗户纸一捅破,秦观首先就对了出来:「钥去金为月,月入门得闲,闲居少邻并,草迳入荒园!」 刘奉世也合掌:「却提醒我了——研去石为开,加八即成并,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 出酒令的坑货黄庭坚笑道:「司徒固非以文字快捷见长,然最善开导启发,引领思路,此亦不虚也!」 第一千五百四十一章 苏辙上书 苏油笑道:「都是文华盖世之辈,还是避战为佳,反正事主给你们带到,我事情还多……」 刘奉世却将苏油一把拉住:「司徒慢走,今日还得做个见证。」 「什么见证?」 黄庭坚取出一幅画来打开,却是李公麟的《闲己图》,图上人物很多,都在做游戏,赌博,画得表情生动,衣装细緻,是一幅反应士大夫生活乐趣另的上品。 苏油见这幅画用的是新旧画法配合的创新,从一个个局部来说,用到了透视法,生动立体,但是从整体来说却还是传统非透视分布,以容纳各个游戏场景中更多的细节。 不由得贊道:「这画不错,相当不错。」 黄庭坚问道:「司徒以为,这幅画哪里最是神妙?」 苏油指着一处场景:「当然是这里,六人方据一局,投骰入盆,五颗都是六,一颗犹在旋转,一人振臂疾唿,傍观者皆变色其利,纤秾态度,曲尽其妙,堪称卓绝啊。」 秦观说道:「对呀,我们都说此画精到,乃近期少见的佳作,可长公却说这画画得不对,说画中的人物不是高士大夫,乃闽人聚博也。」 秦观等苏轼门人,称苏轼为长公,苏辙为少公,苏油不由大奇:「子瞻这却是怎么看出来的?」 黄庭坚说道:「长公说,四海语音,言六皆合口,惟闽音为张口,斤盆中皆六,一犹未定,以情理推之,振臂者当在唿六,而张口何也?其闽人乎?」 苏油仔细一看,不由得哈哈大笑:「咦?果真是如此。」 顾临将李公麟从人丛里边拖了出来:「今日作者在此,我们便来了结此桩公案。」 苏油对李公麟问道:「龙眠丈人,实情是什么样?」 李公麟摇头苦笑:「子瞻的说法我也推不翻,所以他要说是闽音,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反驳啊……」 黄庭坚不由惋惜:「那这画就不值了,可惜了李公一番功夫。」 「是啊是啊……」苏油赶紧将那画捲起来拿在手上:「不过手法精妙,拿回去给观儿临摹练习还是极好的,归我了归我了……」 第792页 说完对大家一拱手:「朝中多事,先告辞,先告辞……」 说完竟然跟抱着贼赃的小偷一般匆匆跑了。 开什么玩笑,李公麟的作品,还有文化故事加成,里边涉及到大苏还有苏门四学士,还涉及到这次聚会…… 黄庭坚就是个傻子! …… 十一月,戊申,诏以冬温无雪,决繫囚。 河北及楚、海诸州水。 冬旱形势依旧严峻,最关键是有些地方闹旱灾,有些地方闹水灾。 好在灾情都不重,加上苏油早有准备,命河北四路开常平备灾仓,并且以工代赈,利用此次灾情将力夫在冬日集中起来,发动九万人会战,大修了迎阳埽故道分洪工程,大吴埽锯牙工程。 算是化害为利,朝廷为此将未来三年的工役一次性修造完毕,其坏处就是一次性支出了三百万贯,而好处就是奋斗了二十年,终于将黄河中下游整体抗洪水平提升到了抗七十年一遇的水准,整整提前了三年时间。 而旱情也是推广玉黍和甘薯马铃薯的好时机,苏油将开封府周围官田的种子收购一空,发往河北,开春之后准备在受冬旱严重的地头上补种。 如果说大宋算是准备充分的话,辽国就惨了。 癸未,辽出粟赈干、显、成、懿四州贫民。 上京以南,辽国的汉人农耕区域几乎全部受灾,除了李庸主抓的辽阳府地区保证了冬麦之外,其余地方都陷入饥荒。 辽河上游的水利工程也修了一半,承担了部分功能,辽河平原地区保住了两百万石秋粮底线,加上去年已经买光周边马匹,今年的土地主要用于种粮,辽国竟然阴差阳错地度过一劫。 辽国致仕官崇义军节度使刘伸本在家居,适燕蓟民飢,与另外两名致仕官赵徽、韩造济以糜粥救民,所活不胜算,最后累死在了救济百姓的粥摊旁。 耶律洪基震悼,赙赠加等,并赏赐主抓水利事的牛温舒,萧托辉。 辽国也有御史台,御史上奏宋臣李庸挟造田之功,收买人心,辽阳府农人皆绘像拜于私室,请逐之。 耶律洪基驱逐了弹劾的御史,又以李庸外臣,不好奖掖,欲召至五龙井安抚。 李庸拒绝了个人方面的赏赐,趁机上奏以工代赈之策,以加快水利工程进度。 鑑于近几年来灾害频发,又亲眼看到了水利的好处,或者还有李庸的忠勤老实,耶律洪基终于决定将长春洲水利开发大建设提上日程。 但是开发需要前期勘探,辽国的水利人才队伍还没有锻鍊起来,因此只好让李庸派遣大宋的勘探队为主,辽人的队伍为辅,算是边实践边学习。 大宋对辽的情报触角,第一次深入到了辽人腹地长春洲一带。 灾情如此严重,对生女直的战争只好草草收场,劾里钵现在的兵力实在太少,反击是不可能反击的,只能在宋人的暗助下和辽国大军东躲西藏打游击。 最后谁都奈何不了谁,只好达成了和议。 劾里钵还是辽人册封的生女直节度使,对于完颜部落以前帮助辽国平叛的功绩,辽国予以承认。 女直让出鸭渌江口的控制权,解除对开州方向的威胁,辽国也开放江口,许女直与他人贸易。 协议达成之后,劾里钵从黄龙府撤兵,黄龙府外围依旧交给黄龙女直放牧。 辽国也将收回自己的军队,只对外宣称此次平叛是针对废妃的弟弟,被流放到乌尔古德寽勒部的萧酬斡。 这个结果,让黄龙府北的女直人、渤海人、五国部人、辽东高丽人、汉人看到了希望,「完颜五百勇士」反抗暴政终于争取到自己的部分权益的事迹,极大地鼓舞了他们。 贸易权到手,打着日本商队名义的宋朝船队,开始与完颜部接触,送去了第一批箭矢、甲具和粮食。 有了粮食,海东各部纷纷投靠完颜部,东南至于乙离骨、曷懒、耶懒、土骨论,东北至于五国、主隈、秃答,唯完颜部号令是瞻。 诸部各有信牌,劾里钵听从了阿骨打的建议,命各部信牌皆听完颜部发放,擅置牌号者置于法,于是号令乃一,又对所有部族一切治以本部法令,一视同仁,民听不疑。 辽国东北,一个日渐强大的部族联盟开始渐渐形成。 十二月,赵顼的服丧终于到期,庚寅,诏:「将来服除,依元丰三年故事,群臣勿上尊号。」 要看要过年,苏辙却不择时机地上奏:「熙宁雇役,三等人户并出役钱。上户以家产高强,出钱无艺,下户昔不充役,亦遣出钱;故此二等人户,不免咨怨。」 「至于中等,昔既已自差役,今又出钱不多,雇法之行,最为其便。罢行雇法,上下二等欣跃可知,唯是中等则反为害。」 「如畿县中等之家,例出役钱三贯,若经十年,为钱三十贯而已。」 「而差役既行,诸役手力,最为轻役;农民在官,日使百钱,最为轻费。然一岁之用,已为三十六贯,二年役满,为费七十余贯。罢役而归,宽乡得闲三年,狭乡不及一岁。」 「以此较之,则差役五年之费,倍于雇役十年。赋役所出,多在中等,故天下皆思雇而厌差。」 「如此二事,则臣所谓宜因弊修法,为安民靖国之术者也。四事不去,如臣等辈,犹知其非,而况于心怀异同,志存反覆,幸国之失,有以藉口者乎?恐彼已默识于心,多造谤议,待时而发,以摇撼众听矣。」 第793页 第一千五百四十二章 神宗归位 在大家都准备过年的日子里上这么一道奏章当真是挺解嗨的,苏油以年来神考服除,诸事繁杂,请稍缓议。 然而苏辙并不买帐,再次上书:「伏乞宣谕宰执,事有失当,改之勿疑,法或未完,修之无倦。」 「苟民心既得,则异议自消,海内蒙福,上下攸同,岂不休哉!」 高滔滔都乐了,苏辙这当侄儿的可以,这是一点脸面不给司徒留,诏从之。 其实役法已经差不多了,之前通过赵煦密折统计完数据,今年利用冬旱以工代赈,投入重金将河北两个大役解决,而且顺便在河北完成了募役法的试点。 苏油的意思,本来是要等户部会计下来之后,再看看各地役务会不会出现赤字,再酌情调整。 而且这是第一次制作来年预算,役务也应当涵盖到预算里边去的。 但是苏辙也有他的理由,役法残民,能早缓一日,对百姓也有无尽好处,因此坚决要求尽快制定实施。 苏油也怒了,好,大家都别要过好年,我们这个月把役法定下来! 春,正月,以尚在神宗服中,罢朝会。 壬戌,王觌言:「朱光庭讦苏轼策问,吕陶力辨。臣谓轼之辞不过失轻重之体耳。若悉考同异,深究嫌疑,则两岐遂分,党论滋炽。夫学士命词失指,其事尚小;使士大夫有朋党之名,此大患也。」 太皇太后深然之。 戊辰,诏:「自今举人程试,并许用古今诸儒之说,或出己见,勿引申、韩、释氏书。考试官以经义、论、策通定去留,毋于《老》、《列》、《庄子》出题。」 辛巳,诏苏辙、刘攽编次神宗御制。 丁亥,赐富弼神道碑,以「显忠尚德」为额,仍命翰林学士苏轼撰文。 苏油上书:「河北诸事日繁,且接邻邦,需干臣治守。」 高滔滔问谁可为守,苏油奏道:「臣举沈括、蔡京、韩忠彦,必当其职。」 高滔滔问道:「沈括且不论,蔡京、韩忠彦俱为朝官,无故出外会没有怨言吗?」 苏油说道:「朝廷官职本来不是为享禄而设,无论朝廷外路,皆求得人而已。」 高滔滔沉吟一阵:「蔡京敏于事,韩忠彦宽于仁,司徒所荐都是出于至公,不过朝廷也多事,还是沈括吧。」 苏油说道:「还需要一名官员,乘传诣河北路,与监司一员遍视灾荒,措置赈济。」 高滔滔说道:「让吕陶去吧,还有,刘正夫如今所任何职?」 苏油说道:「刘正夫出身一甲二名,所过考绩优良,如今已经是大名府通判。前刘正夫奏河北四路赈灾,有官员滥加施放,实则中饱私囊者,也是他请朝廷遣使督察。」 高滔滔说道:「那就再加上他。」 苏油躬身:「臣遵旨。」 二月,丙戌,毕仲游上呈新制役法,役法仍旧以王安石募役法为主,不过去掉了里边苛刻的条款,确立了州县每年奏备的预算制度和役务审批制度,凡获得审批的役务,超过州县每年役务拨备的部分,有朝廷户部划拨。 条例对于役钱的缴纳也做了具体规定,农户以田亩为额度,工商户以坐行二税为额度,按照比例收取,官绅一体无免。 经过仔细核算,将免税官绅纳入之后,所得役钱比之前还要多出不少,因此役法又添置了条款,五等户以下免纳。 这道法令才是实实在在触动了统治阶级的利益,但是相比以前的煳涂帐,以及安石相公时期的苛索,分派到每户身上的份额极低。 苏相公之法,比王相公宽松太多,比司马相公稍微严格,但是司马相公可是不会给朝廷补贴的,可操作性不可同日而语,天下尽皆称善。 高滔滔诏旨推行。 己丑,知澶州王令图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相度了河北水事后,上奏乞于故道孙村口置约,以分黄河水势,使东流故道得用。 诏从之。 这是地方官员研究新役法之后开始胆子肥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工程,现在也打起了「朝廷拨款」的主意。 于是苏油向高滔滔提出派人视察的申请。 之前召试学士院,同策问者共有九人,黄庭坚、张耒、晁补之、毕仲游都在其中。 苏轼对毕仲游的文章大加赞嘆,擢为第一。 本来毕仲游应该加翰林学士,但是为了避嫌,自请出外。 高滔滔对毕仲游和晁补之的记忆力异常深刻,平定西夏的时候,刘昌祚冒进,苏油顺势改变战略攻势,是毕仲游利用非凡的智慧,完成了突然调整和加重的后勤保障工作,可以算是扭转战局的关键人物之一,当时朝廷封赏得薄了。 大宋的法制类似后世的海洋法系,以条文加判例为主,《刑统》百年充实进去无数的判例,到今天也成了汗牛充栋。 胥吏们欺负主官不够专业,玩弄法律于股掌之间,也需要有一个记忆力超强的人肉检索电脑去对付他们。 于是高滔滔出毕仲游提点河东路刑狱,和吕陶、刘正夫一同按视。 甲辰,工部侍郎,提举铁路局总设计师沈括,知大名府,并任河北四路都转运使。 大宋和辽国的国力对比已经凸显出了差距,大宋在派遣大员巡查河北,纠察官吏滥发救灾粮,上下其手的时候,辽国却还在继续闹饥荒,甚至耶律洪基都不得不到锦州避难,同时下令发粟赈中京飢,免上京、锦州贫民租。 第794页 又以民多流散,除安泊逃户征偿法。 灵河,也就是后世大凌河口的锦州,辽河口的辰州,鸭渌江口的开州,成了大宋往北方销售粮食的重要城市。 如今宋人已经发现了外海洋流和内海方向相反,于是大量海船通过外洋航道络绎不绝地北上,将南海过剩的粮食倾销到北地,然后满载着药材、皮毛、东珠、马匹牛羊甚至海东青,由内海航线南下,赚到飞起。 耶律洪基也顾不上什么马匹输出的忌惮了,只要宋人要,他就卖,换取粮食救灾要紧。 另一方面督促李庸赶紧将辽阳府水利工程完工,然后主持长春洲水利工程考察。 也好在有辽阳府两年的大开发,辽国依靠辽阳府周边已经改造完毕的十万顷良田的收穫,勉强算是将这次北方整体性冬旱扛了下来。 辛亥,蔡确弟军器少监蔡硕,以贷用官钱事落职。 三月,乙卯,高丽王熙遣使来贡,以感谢大宋多年来的帮助。 高丽也受了灾,一下就将亲宋派和亲辽派的高下区分出来了。 王熙虽然还不是国王,但是在这次救灾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利用和女直人的转口贸易赚到了大量的粮食,傅贤妃命送往高丽全境各地,分发给百姓。 无数官员开始倒向王熙,而高丽的民心也开始朝王室凝聚。 高丽王室和权臣斗争了上百年,今年终于迎来了拐点,在权力与民心的争夺上,占据了上风。 这也是高丽第一次单独遣使大宋,虽然耶律洪基近在锦州,高丽也没有派出使节。 丁巳,吕公着、苏油、范纯仁奏,以祥禫既终,典册告具,乞高滔滔遵用章献明肃皇后故事,受册于文德殿。 高滔滔答道:「性本好静,昨止缘皇帝幼沖,权同听政,盖非得已。况母后临朝,非国家盛事。文德殿天子正衙,岂女主所当御?」 之后下诏:「虽皇帝尽孝爱之意,务极尊崇,而朝廷有损益之文,各从宜称。」 「将来受册,可止就崇政殿。」 苏油等赶紧大拍彩虹屁:「陛下执谦好礼,思虑精深,实非臣等所及。」 高滔滔也是影后级别,在一干戏精戏迷老戏骨的倾情配合下,将「女中尧舜」气质的这一块,真是拿捏得死死的。 癸酉,神宗大祥,奉安神宗神御于景灵宫宣光殿。 第一千五百四十三章 用不了多久 范祖禹上疏:「今即吉方始,服御一新,奢俭之端,皆由此起,凡可以盪心悦目者,不宜有加于旧。 皇帝圣性未定,睹俭则俭,睹奢则奢,所以训导成德者,动宜有法。 今闻奉宸库取珠,户部用金,其数至多,恐增加无已。 愿止于未然,崇俭敦朴,辅养圣性,使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淫哇之声,非礼勿动,则学问日益,圣德日隆,此宗社无疆之福。」 故事,服除开乐,当置宴,范祖禹又奏:「如此,则似因除服而庆贺,非君子不得已而除之之意也。请罢开乐宴,惟因事则听乐。」 从之,且令御史台察民俗奢僭者。 赵煦又刷了一把人品,表示范侍讲的建议太好了,加上春旱,一定要以身作则厉行节约。 节约的方法就是将各宫室用度通过银行转帐到各宫室用度的专用户头,由各宫自行支配开小灶,也可以自由合伙,各宫採买人员每天统一聚集出宫採买,统一回来,过程中相互监督,大家各自开各自的伙食。 而内府的功能转化为「保洁公司」和管理皇家各项产业的「财务公司」总监督,cto是向太后,具体业务则转包给了皇宋银行,类似信託概念,不再管理琐碎的细务。 宫中一共一百个伺候的,如此算下来一处也就五个十个人。 高滔滔都不敢相信,按道理说分开管理成本应该更高才对,结果各家自己过起自己的日子以后,开始精打细算,成本一下子就降了下来,不但用度不缺,还丰富了起来。 高滔滔非常欣喜,这个孙儿以前学业进益什么的都不是最可贵,这番操作却显现出对人性的深度思考,对于一个君主来说,远比能写会画重要一百倍。 其实赵煦这么干也没有高滔滔想像的那么高大上,他想的是终于逮到机会可以自己开小灶,让服侍自己的人按照《厨经》开火单,再不用吃内厨供办那些没盐没味的菜色,导致自己每次出宫都跟饿鬼一样,看着好吃的东西两眼放光口水直流,要多丢脸有多丢脸了。 一个月下来宫中用度减了不少,而大家都还很高兴,群臣更是马屁狂飞,唯一不开心的,怕就只有几个日常採买业务里吃肥的老中官。 范祖禹的奏章,其实是大宋百姓生活好了的一个侧面证明,朝臣们已经在唿吁制止民间的奢侈浪费问题了。 无论如何,神宗归位,扁罐童鞋和观儿的婚事,终于可以提上日程。 军机处,王韶和蔡京正在给赵煦讲解国家地理,军力部署,苏油在一边陪同旁听。 今天有一个好消息,大宋皇家军事学院军官速成班的将领们被放出来……啊不,光荣毕业了。 都是西军中的老杀才,苏油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授衔仪式,在武英殿向高滔滔和赵煦宣誓效忠,接受勛衔、配铳。 平夏战役和青唐战役的主要将领,除尚在河西的李宪、刘昌祚,已经当了校长的高遵裕,镇守五原包图的二种,其余如苏烈、王厚、刘世恆、曹南、苏炽火、孙能、折可大;以及原旧军中的将领如范龙山、田守忠、王文郁、姚兕、姚麟、郭成;还有表现突出的小辈如田遇、李纯元、黄虎、白栎、韦昭;中官如童贯、李祥等,皆在其列。 第795页 而他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去河北整编新军。 如今的大宋,无论水陆炮骑,都可谓将星无数,人才济济。 王韶拿着指挥笔,在沙盘上对赵煦讲解:「陛下,为了应对今后的局势,我们的军事部署将明确朝辽国边境倾斜。」 「除五原包图一带,种谊所部五万新军,与种谔所部三万五千旧军,以及我们发展起来的鞑靼骑兵两部四万,麟府路折氏蕃军四万,防备西北以外,重点将发展河北四路新军建制。」 「其中京东路的归德、武宁、彰武、天平;河北东路天雄、镇宁、永清、破虏;河北西路平戎、承德、定武、安国;河东路的昭德、建雄、镇西、永安。这十六支军队共计八万人,将全部纳入新军编制,同时列装元祐连机铳,成为我朝对抗辽国方面威胁的主力。」 「所有这些部队,都将派遣经过宁夏与青唐战役锤鍊,又在皇家军事学院经过两年进修的西军干将充任。」 「所有部队均为全骑军阵容,一人三马编制,共计二十四万匹骡马,配备相应的厢车、火炮。」 「为适应指挥,这些部队将构建起统一体系,称为河北边防军,成立战区指挥幕府,由种诂、巢谷担任正帅和副帅,择皇家军事学院品学兼优,且有突出表现的年轻军人组建参谋班子。臣等举荐李纯元、种师道、种师中、姚古、韦昭。」 「河北其余旧军,视其精锐和训练程度,逐步汰换旧制,减少人员,配备骡马,列装神机铳。」 「裁汰下来的兵员,将组成工程兵部队,平时参与河北役务,加强训练,战时配发武器,作为预备队使用。」 「应对这个变化,朝中的军机处、枢密院、兵部三处机构,也将重新划分职责。」 「其中军机处负责统帅参谋和战略规划,枢密院负责训练管理、条令制定、晋升任命和装备发展,兵部负责后勤保障、纪律检查和招募动员。」 「鑑于理工发展的突飞勐进,臣建议效五部技术司,将军器监吸收进兵部,不负责生产,而转攻技术和设计,形成军事技术司。」 「具体的条令和差遣分割,蔡京正在编写条例,以蔡京之明敏,相信不久就会呈陛下御览。」 赵煦已经十二岁了,今年开始个头勐蹿,一下子变得成熟了许多,转头对苏油说道:「今日观看父皇御笔,司徒当年说过,我朝有新军二十万,即可兵锋北指,收復幽燕,对吧?」 苏油躬身道:「是,臣的确与先帝说过。」 赵煦掰着手指头细数:「京中上四军已经有五万,西北种谊那里有五万,接下来上四军两厢军制全復,要再增加三万,以对应河北的八万,合计二十一万,已经超过二十万了呢。」 苏油笑道:「如果要说新军总数的话,还要加上南北洋水师的四万,以及正在组建的东洋一万。所以合计应该是二十六万才对。」 赵煦眼睛放光:「那我们何时打过去?」 苏油摇头:「陛下,打仗就和做生意一样,要讲求一个投入和收益的。」 「每一文钱的军费,都来自民脂民膏,因此得尽量节省。」 「好比一个粮商,就算是他再有钱,在五月买粮九月卖粮,都是傻子的行为。」 「再说我朝京中上四军是绝对不能乱动的,西北方面现在也动不了,河北八万新军编练尚未开始,军机处、枢密院、兵部的责任尚未分设完毕。」 「而战争打的是后勤,对抗辽国,后勤只能依靠河北,否则就是千里嬴粮,路耗其半。」 「还有辽国如今虽有乱象,但是依然还很强大。」 「如果我们今日出击,由臣坐镇大名,的确有把握替陛下收取幽云,但是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 「方今北方尚在春旱,虽然大力推广了抗旱作物,加上水利、机井,灾情不重,但却已经持续了三年。」 「因此现在的河北还是以内事为主,时机不到,就努力建设,努力准备。」 「不过臣向陛下保证,用不了多久了。」 第一千五百四十四章 统计数字 夏,四月,戊子,辽赐中京贫民帛,赐乌库部贫民帛,及免诸路贡输之半。 己丑,以文彦博累章乞致仕,诏十日一赴朝参,因至都堂议事,仍一月一赴经筵。 文老头对自己的小师弟,真正算是做到了扶上马,送一程,如今见到苏油年纪虽然不大,做事却非常老成老练,乐得撒手享清闲。 在程颐被贬出京城之后,吕公着对苏油的态度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连连上书乞老。 不过苏油对他却一如既往的尊重,对于保守派的其他人如韩维、范祖禹、范纯仁、吕大防,都是信任倚仗,大胆放权,最终让吕公着渐渐平静了下来,最近也不再上书了。 私下里两人还就程颐和苏轼的去留问题探讨过,最后达成了一致。 程颐充其量只能将之定义为一个民间学者,作为官员是不合格的。 苏轼天份倒是很高,但是性格决定命运,司马光说得对,那脾性要是不改,一个翰林学士加中书舍人就算是到头了。 辛卯,以苏元贞奏春夏大旱故,诏:「自今月十一日,避正殿,减常膳,公卿大夫其勉修厥职,共图消復。」 丁酉,用范纯仁之言,以四方牒诉上尚书省,或冤抑不得直,令御史分察之。 第796页 己亥,太皇太后以旱,权罢受册礼,诏诸路监司分督郡县刑狱。 甲辰,苏油收到司天监的气象监测,空气湿度和气压已经变化,奏请太皇太后与赵煦乞雨中太一宫。 高滔滔欲献发,示身代牺牲,虔诚乞雨之意。 苏油等群臣纷纷上奏,苦谏不可。 高滔滔命赵煦示截发与群臣,说道:「发已经截了,你们看着办吧。」 乃下诏,文辞有曰:「苟有利于万民,朕何爱乎髮肤!」 诰词由苏轼执笔,摘录的太皇太后原话,感天动地,不五日而雨,北方旱情到此解除。 汴京百姓从《时报》上读到文章,纷纷痛哭,冒雨到宣德门跪聚叩首,高唿万岁。 乙巳,辽南府宰相王绩卒,赈上京及平、锦、来三州飢。 大宋开科取士,赐进士刘焘等并诸科及第、出身共一千一百二十二人。 高滔滔命赐新增释褐进士钱百万,酒五百壶,为期集费。 太学刘焘成了新科状元,章援第二,章持第八,其余如陈师道、张珏、舒成、文潜等皆中。 最神奇的是揭榜之时,那个被苏轼从黜落试卷当中捡拔出来,置之第五名的孙勰,殿试成绩依然是第五! 众人到此,方服苏轼慧眼独具之明。 苏油如今也成了大佬,陪同赵煦主持金明池宴会,必须写诗奖掖后进,其中就有「重五玉阶今有数,无双青眼昨何如」一句,记录这段传奇故事。 戊申,以甘霖解旱,御殿,復膳。辽命出户部司粟,海云寺进济民钱千万,赈诸路流民及义州之飢。 先是熙、丰法度,司马光欲一切釐正,李清臣固争之,以为不可。 苏油入相后,乞纳李清臣于谏议之列,从之。 五月,户部李常进奏《元祐会计统计册》《元祐户部会计统计条例》,第一次将国家财计和预算规划,以及户部会计和统计制度做成文档彙编。 两部书统称为《会计录》,虽然整整晚了五个月,但是好歹算是做出来了。 这个真不怪李常,主要是歷史欠帐太多,这个进度,已经让苏油感到欣慰了。 根据统计,宋朝在熙宁初年,国家财政收入为一亿两千万贯。 其中国家地亩四百五十万顷,丁农两税收入为五千万贯,商税三千万贯,其余四千万贯是朝廷和皇室专营酒麴盐茶铜铁等收益。 在此之前,这些收入全部算作国家财政收入,其中两税还多是粮食、马料、丝麻等折算而成。 支出方面,由于四冗之故,加上连年的战争、灾荒、朝廷臃肿,黄河泛滥,一亿两千万贯根本留不住,最好的年成盈余七百万贯,而其后一般都会跟上两三年的赤字,让国库越来越空。 到了元祐元年,情势大为好转,国家地亩增加到了八百五十万顷。 但是丁农二税并没有翻番,这是因为南海、宁夏等地的农业优惠政策,以及给以前的青苗、市易、常平诸法买单,该免的尽数罢免,所以两税只增加到了七千五百万贯。 但是商税却获得了可喜的增长,除了各地工商大兴,海贸大兴外,还有四通商号这个庞然大物的拆解,让宗室产业也纳入到了朝廷徵税的对象当中。 大宋到今天,光商税就高达一亿贯,远远超过了农税,丁税,成为大宋第一大税种。 其中几处市舶司的贡献就高达六千万贯之巨,外贸出口行业,又成了商税里边的大宗。 除去这些,其实还有皇室产业资产的盈利,这部分收益也非常可观。 如果按照以往的计算方法,将这些也纳入国家收入的话,妥妥突破两亿贯。 不过李常给皇家留了面子,只将谁都瞒不住的那部分,就是朝廷和内库平分的东胜洲收益纳入统计,做成一千五百万贯。 因此总算起来,国家收入如今已经到了一亿九千万贯之巨。 不过支出方面却并没有什么结余,根据苏油的安排,赵宋家天下,内库的收入虽然不纳入国家统计,但是苏油从高滔滔那里要来了一条保证,就是内库必须常年保持六千万贯的国家风险拨备,在国家需要的时候,作为应急基金。 这六千万贯算是给国家经济保底之用,平时坚决不能动,剩下的的才能作为皇家产业的投资资金。 同样的,户部也必须常年保证四千万贯的「库底」,作为应急之需,其余的量入为出,略有盈余就好。 财政是一个流通循环的过程,全压在家里只能长霉,毫无用处。 而这两个底库如今早就满了,这还没算作为战争拨备的封桩库、元丰库。 所以这一亿九千万贯,基本也留不下,但是用处却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新军是一头吞金的勐兽,大宋的军人,在熙宁年间,将乱七八糟的厢军、州军、义勇、乡弓手、巡检、盐丁库丁蛮夷蕃军等都算上,高达两百万之多。 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军队」基本都被裁撤完毕,变成了生产力量,大宋只保留了新旧两种职业军队,人数减少了到了四十万。 不过军费依旧高达五千万贯,其中新军装备马匹就花了一千万贯,剩下的还有造船造枪炮,以及新旧军俸禄。 这里也能看出两军待遇的差别。 剩下的支出里边,有一千万贯的官吏俸禄,一千万贯的宗室补贴,以及三百万贯新增的折冲府的警察薪俸。 第797页 剩下的一亿一千万贯,朝廷要拿去维护各地官府,修路、防河、开水利、筑城、建学校、弥补仓库损耗、维护漕运、救灾、赈济、开矿、通海、赏赐蕃夷等诸多方面。 这里边很多方面都是有良性产出效应的,财政支出结构已经发生了彻底改变。 虽然同样是支出,但是元祐年的国家财政支出,和熙宁年的国家财政支出,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在收入实物构成方面也出现了极大的调优,大宋解决了钱荒之弊后,这些收入除了粮食部分保持不变,更多的以货币形式体现,也是这次统计预算的亮点。 有了充足的货币流通供应,「丁银入地」这项政策才能有根基和土壤,否则就会如在明朝那般,沦为害民之政。 现在已经有了可行的曙光。 这还只是金字塔的最上层,民间财富从元丰改制后开始积累,远远大于这个帐面数目。 皇宋银行财务报告显示,如今大宋流通的宝钞,已经高达五亿贯,舶来钱高达一亿贯。 赵颢在经济学院提出了一个设想,就是铜本位应当淘汰,将库铜用于国家建设,转而收纳金银,以金银本位代替铜本位。 第一千五百四十五章 金殿捉婿 大宋的金银储备,自开新宋南海以来一直就在爆发式增长,苏油在宁夏算是小打小闹,扁罐椅子发现的东胜州,那才是一个金银仓库! 两年来已经从东胜州拉回了价值数千万贯的库银,而且这个增长一时还看不到头! 可以说,赵煦童鞋是有大气运的,接了一个华夏几千年以来,最富贵的基本盘,堪称财神转世。 这也就无怪范祖禹不断上书,要求国家大力宣传节约,宣传俭朴,杜绝奢侈浪费之风了。 有了这本帐,整个国家的经济运行情况明晰地展示在朝廷众臣的眼前,李常靠不住,苏油负责解释阐述,花了三天时间,让群臣消化。 然而李常的苦差事还没结束,因为朝廷接下来的投资预算又该开始了。 虽然赵煦支持了苏油一千五百万贯河北四路发展基金,但是那些是要保证收益的,苏油毫不留情地伸手,先截留了一百万贯预算用于孙村引流工程,四百万贯用于一期铁路,还厚颜无耻地宣称本来户部第一年应当划拨河北一千五百万贯的,是陛下洪恩拨款,让户部减轻了一千万贯的负担。 有了苏油的带头,各部和外路的大佬们纷纷起闹,开始吵嚷着明年如何瓜分这一亿九千万贯来。 闹就好,要审批通过,就得方案亮眼,就得老实接受监督,就会有无数可供筛选的主意送到案头,就会有无数的人才脱颖而出。 而所有人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是,相权,已经被苏油偷偷从人事任免为主转化成了财政审批为主。 这也算是另一种生产蛋糕的举动,在今后的大宋政治生活中,财政审批权,重要性其实将同样不亚于人事任免权。 之后肯定会出这样那样的么蛾子,那是人的劣根性造成的,但是苏油至少可以保证自己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无风无浪心情舒坦了。 丁卯,以尚书右丞刘挚为尚书左丞,兵部尚书王存为尚书右丞。 戊辰,贬右谏议大夫梁焘知潞州,侍御史孙升知济州。 这事情苏油完全没有插手,属于保守派内部的窝里斗,属于高滔滔过人事任免权的瘾。 不过事情的起因还是跟苏油有关,因为他曾经在高滔滔那里赞赏过只身凭弔王安石的张舜民。 高滔滔觉得这人不错,懂情义懂坚持,不以朝堂风云摇摆,是个做御史的好材料。 不过右谏议大夫梁焘作为保守党坚决不同意,乞还张舜民台职,奏章上了十多道。又于省中面责给事中张问不能驳还舜民制命,以为失职,嘲讽张问贪禄不去,不知世所谓羞耻。 侍御史孙升也上书劾问,引用了梁焘不知羞耻等语。 这就叫面欺同列,苏油当然不会手软,二人坐朋附同贬。 戊申,以丁骘为右正言,以秘阁校理诸城赵挺之为监察御史。 丁骘是保守党,自行新法即不肯为知县,宁愿折资监当几二十年,人多称之。 赵挺之是新党,通判德州的时候希意行市易法。当时黄庭坚监德安镇,谓镇小民贫,不堪诛求。及召试馆职,又被苏轼狙击:「挺之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堪此选!」 赵挺之从此成为大苏、黄庭坚的终身黑,如今入了台谏,又有得好戏看了。 不过最起码高滔滔做到了「三派兼用」,苏油也不怕人黑,因此并没有阻止这项任命。 只要符合制度,坚决不落口实。 秋,七月,辛亥,开府仪同三司、判大名府韩绛,以司空致仕。 又一个老臣退出了政治舞台。 乙卯,权开封府推官张商英,出提点京东刑狱。 张商英的霉运还没有走完,本来完成清除河北辽人谍报网,建立起完善的情报体系之后,苏油是准备将他安置在军机处机宜厅的。 不过军机处大佬太多,不适合低阶官员出头,张商英想走捷径,于是移书苏轼,想通过苏轼通关节进御史台。 信中有「老僧欲住乌寺,呵佛骂祖」之语,结果不知为何这封信苏轼没有收到,却被别人拿到了,然后报告了吕公着。 第798页 吕公着感嘆新党的人的确能做事,但是这心思也的确拎不起来,特意跟苏油说张商英入台想都不要想,最后当了开封府推官。 苏油感觉挺对不起张商英,正好河北大建,官员腐败问题开始突出,便让张商英提点一路刑狱。 你不是想当纠核吗,那里一定能够发挥你的特长。 戊午,以辽使贺坤成节,曲宴垂拱殿,始用乐。 参与宴会的除了辽国使臣,还有交趾郡王李干德,大宋西域都护巢谷,宁夏郡王李干顺。 苏油返京之后就跟赵顼说过,西域都护府主官绝对不能长期把持职务,必须设定流官,否则将来必生祸乱。 此次趁河北大举之际,朝廷便召巢谷入京,陛见之后会担任河北军区副司令……啊,现在的名称应该叫河北四路都经略司副使。 正使则是种诂。 这也是为了加快军队实现骡马化的现实需要,种诂编纂了大宋的《骑兵操典》,属于理论派,巢谷在西夏带领骑兵纵横二十年,属于实践派,两人是大宋对骑兵战术最精通的行家。 巢谷此次任务,还要分批将二十五万匹战马从删丹转移到河北。 当大量雄健的西域骏马沿着大路乌泱泱朝汴京进发的时候,沿途官民就跟过节一样拥到路边围观,激动得热泪盈眶。 我大宋如今终于不再缺战马了! 巢谷此行还带来了秉常的遗子宁夏郡王干顺。 干顺到今年已经六岁,一直由养父母郭二蛋和文殊奴抚养。 巢谷给他开了蒙,高滔滔有诏要给干顺找最好的老师,因此也得来汴京就读皇家慈善一小。 金殿上,已经长成的大宋英俊青年的李干德身着新科进士的绿袍,带着身着小襕衫,小秀才模样的干顺,对着赵煦和帘后的高滔滔行礼,一大一小两个郡王,看上去完全就是两个纯粹的汉人。 辽使在一边默默观礼,不知道心中有何想法。 李干德是王爷,理论上当是紫袍金带,但是在大宋进学多年,一直是陈昭明的学生,今年更是放弃了自己的身份,连朝廷给官员子弟和宗室安排的锁厅试都不愿意参与,跑到开封府衙门找到钱勰,要求参加正规的科考,以功名入仕立身。 好死不死,钱勰自己本身就是钱王后代,世袭的侯爷,然后靠着读书科举的优良成绩硬邦邦地入仕,对李干德的志气大为欣赏,认为小伙子你很有老夫当年的风采。 如此大事,愣是就敢不通报给朝廷知晓,随手就准了李干德所请,还亲自给他填放了考举的浮票。 今年参加科举考试的人太多了,李干德便混在里边一路过关斩将,直到最后在殿试时才被打酱油送温暖的赵煦发现,回去禀报了高滔滔。 赵煦在六岁到十岁期间也是长期跟着扁罐漏勺椅子他们厮混的,对于陈学士身边这位沉静淡然的哥哥颇为熟悉。 高滔滔也是大惊,交趾郡王竟然这么有骨气?而且还考中了?! 因为理论上只要过了礼部试,就不会再在殿试刷落,李干顺能入殿,一个进士功名已然到手。 事后礼部上呈前十名的试卷,李干德的名字又赫然在列! 高滔滔认真看过李干德的殿试卷之后,大加赞赏,和原定第三名的孙勰换了个顺序,点成了元祐二年的探花。 然后转头就以一副用好同学做例子教育孩子的家长的语气教育赵煦,看看人家交趾郡王,这才该是你的榜样! 行礼完毕,李干德站在殿中,气度谦隐,神色淡然,活脱脱一个小陈昭明的模样。 高滔滔在帘后看得喜欢,不禁问道:「郡王多大年纪了?可曾婚配?」 李干德脸上红了一下:「回禀陛下,小臣今年十九,尚未……尚未婚配。」 高滔滔的话音里就露出欣悦之意:「那可真真儿太好了……」 我靠老太太这是要玩榜下捉婿的路数!大宋人哪怕贵为太皇太后,也免不了此俗! 第一千五百四十六章 忐忑 苏油赶紧轻咳一声,示意高滔滔注意下场合。 高滔滔这才想起今天是大家和辽使一起庆贺生辰来着,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你是陈学士的学生吧?」 李干德声音哽咽:「蒙陈学士和苏山长恩抚教诲,学生只恨无从报谢师恩。」 高滔滔说道:「今后进了朝堂,要记得一心为国,不可因师生关系违曲制度。」 李干德说道:「谨遵太皇太后懿旨,小臣一定铭记于心。」 高滔滔笑道:「体对倒是得体,交趾有李道成开创儒学,黎文盛继之,其后杨莳,如今看来,就该着落到郡王你身上了。」 李干德说道:「小臣有一事求请陛下。」 侍御史便要出列制止,高滔滔却轻咳一声止住了殿中弹劾:「哦?说说看。」 李干德说道:「南海士子参加科举路途迢递,先帝赐臣在京的宅邸,臣实在用不了那么大,因此臣想将之捐献出来,作为南海学子入京后的息宿之所,也好共同切磋,安心待考。」 李干德不缺钱,李道成黎文盛对李干德还是非常忠诚的,在南海给李干德搞了几个矿冶,每年南海纲运钱粮里边,就有李干德的一份。 高滔滔对李干德这份品行更加看好了,问道:「如此一来,你又住在哪里呢?」 第799页 李干德说道:「臣的任命还没下来,如果是外路州县的话,那就自有职田衙署,不劳太皇太后垂挂。」 「如果是在京中,臣在理工学院附近租赁有一栋小屋宇,本是为了方便平时学习。」 高滔滔笑了:「郡王还真是士子本色,陈学士教导得好弟子啊,老身允了郡王此请,不过老身却也有个条件。」 李干德赶紧躬身:「小臣万万不敢,太皇太后但有慈谕,小臣必鞠躬尽瘁。」 高滔滔满意地道:「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等着吧,过几天就会有旨意给你。对了,你会弹奏钢琴吗?」 李干德说道:「倒是略通一二。」 高滔滔说道:「今日宴辽使,也是启乐第一日,郡王便为老身弹奏一曲如何?」 李干德躬身:「干德谨遵慈命。」 很快,优美的钢琴乐曲声在殿内响起,李干德弹奏的是京师大学堂音乐学院的文化大工程之一,雅乐最新作品——《思齐》。 曲子表现的是《诗经·大雅·思齐》的诗意,歌颂了三位伟大的女性,即「周室三太」——文王祖母太姜、文王生母太任和文王妻子太姒。 周室三母,太姜任姒,文武之兴,盖由斯起。太姒最贤,号曰文母,三姑之德,亦甚大矣! 曲子在坤成节上为高滔滔弹奏,可谓善祝善祷。 一曲既终,吕公着被曲中意蕴感动得热泪盈眶,率领群臣为高滔滔上贺。 庚申,朝廷册封李干德为南平郡王,判太常寺,高滔滔出诏,以太尉荆王赵頵幼女成德郡主赵孝鸾妻之。 苏油跟太皇太后和赵煦请了假,既然皇家都开始婚嫁,他就也要让观儿过门,做苏家的新妇了。 扁罐和毕观这一年半才搞笑,以前两人在一起上学苏油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感觉,还担心得不得了,结果等到好事多磨,两人却如同突然开窍了一般,如后世那样谈起了恋爱! 写情书,相约去京郊看风景,去听音乐看戏逛食肆,去司天监看星星…… 毕观有绿箬指导,女红方面比苏小妹强了很多,给扁罐做件内衣什么的不在话下。 不过扁罐和观儿不能日日相会,反倒是石薇和苏小妹,几乎与毕观天天在一起,石薇遗憾没有女儿,对聪明伶俐的毕观喜爱得很。 苏油这边喜闻乐见,也不去干涉扁罐和毕观的「交往」,倒是毕家兄弟有些犯愁。 毕家虽然是宰相世家,但是大宋的穷光蛋宰执也不是一个两个,虽然兄弟俩如今仕途通达,但是也才刚刚起步。 毕仲游之前卫尉寺丞才八品,试学士馆得第一名升到七品,之后任馆阁校勘,修神宗宝训升到从六品,又接到开封府推官的差遣,转到了正六品,临去河北之前又升了一级,成了大宋一路提刑,终于算是迈过了五品大员这道铁门槛。 说起来毕仲游的提拔也算是过速,不过一来大功在前,而来考试成绩异常优秀,三来有推辞翰林学士的高风亮节,被士林和朝臣们广为赞誉,四来低级官员外放,提一级也是常态,和入朝提拔是两码事,因此在政坛上毫无波澜。 倒是兄长毕仲衍比弟弟发达得早得多,毕仲衍可是元丰改制大功臣,宋朝首屈一指的官制专家,之前苦逼得妹妹都快养不起,入了「进人太锐」的赵顼的夹袋子,果然一路兇勐提拔,改制后被简拔为从三品知太常礼院,如今放在外路做了大宋京西北路转运使。 京西北路包括四府——河南府,颍昌府,淮宁府,顺昌府,五州——郑州,滑州,孟州,蔡州,汝州以及两军——信阳军,永安军。 说是外路,其实离京师并不远,地处黄淮要冲,如今又有铁路、洛汴渠、驰道,是连接东西贸易的咽喉之地,汴京西面门户,大宋第一大工业中心,一等一的大肥缺。 不过毕仲衍秉承家风,清廉无比,虽然俸禄算是优厚,但毕竟以前家底子太薄。 郑州现在几乎是官员抬手就能捞钱的地方,但是毕仲衍一文不贪,郑州琉璃宝镜名扬四海,毕仲衍害怕人家说自己矫情,只买了一个巴掌大的锡盒琉璃镜,发往汴京给自己的幼妹,当做哥哥做了大官,手头松快之后的礼物。 如今婚事就在眼前,毕仲衍是转运使,就算请假也不能离开辖地,只能将幼妹接到郑州来,等苏家上门迎娶。 从火车站将毕观接到府内,毕仲衍是既惭愧又惶恐:「妹妹啊,兄长实在无能,只能给你凑出一千贯的嫁妆,好在苏家人光风霁月,司徒和国夫人也早将你当做女儿看待,必不会因此轻视于你。」 苏油如今是正一品的司徒,从二品尚书左僕射兼门下侍郎,其中司徒是荣衔贴职,尚书左僕射兼门下侍郎是首相实职。 元丰改制后,贴职基本已经废除,但是三师、三公、三少,依旧予以了保留,用于安置元戎。 其中正一品司徒在薪俸改革之后,各种收入统一成货币发放,也不再打折,一个月高达三百六十贯。 而从二品的宰相,因为是实职,工资反而比正一品的司徒要高得多,一个月高达九百贯之巨,堪称大宋第一打工仔。 当然元丰新制的规定,两项不能叠加,只能就高。 即便如此,苏油就算一文不贪,年薪也在一万余贯。 一年的薪水,就能够在汴京城中买一个苏辙那样的大院,相当的豪横了。 第800页 其实这也是真实歷史上北宋一朝五品上官员都颇为清廉的原因之一。 这还没算石薇的国夫人俸禄。 而且朝廷把孩子都给养了,就漏勺那个淘气包,现在也是拿工资的郎官。 此外还有京周三处庄子的进项,铁路开通,京师大学堂落成,如今中牟地价翻着滚的涨,大有直逼当年可贞堂外围房地产的架势。 但是所有这些,都无法和石薇经营的宁善堂相比。 苏油知道宁善堂很挣钱,但是他也不知道到底能挣多少钱,他也不敢问。 所以即便苏油已经将四通的股份全部捐了出去,照样是大宋一等一的豪富人家,也无怪毕仲衍心怀忐忑。 毕观倒是无所谓,金钱在她心里就是个数字,还是个累人的数字。 这一年多来就是跟着小妹清理资产,这么大一堆财富,真不是一枚印章就可以轻松交割的。 第一千五百四十七章 贺礼 见到兄长这般模样,毕观不禁觉得好笑:「兄长无需着急,当年随大叔回可龙里替八公守孝,师傅送了我一笔嫁妆,足够了。」 「苏山长?」毕仲衍有些怀疑:「她和陈学士都是沉迷学问的人,会有多少积蓄?这可太不合适了……」 毕观将苏油和土地庙七子的创业故事给兄长讲了,这才说道:「师傅认为她名下的那些资财本来就应该属于大叔,因此通过这样的方式还给了他,不过大叔也懒得理会这些小事,便让我管着。」 毕仲衍说道:「这样就好,就好,就苏山长此举,也能见到苏家人的人性。不过这份资财到底属谁,妹妹心理要有数,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找了个好人家,为兄欣喜得很……」 虽然说欣喜,但是表情依旧不是那么回事。 毕观听着自家老哥哥不停地絮叨,不禁拉起他的双手:「兄长不用担心我,倒是你又见瘦了……」 毕仲衍说道:「别说我了,现在的大事儿是你的事儿,苏家那边怎么说?」 毕观说道:「如今大叔成了首相,他的意思是一切从简低调,我也不贪图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毕仲衍有些犹豫:「这事情肯定得依国公的,我是说以后,苏家女子不忌惮抛头露面,这个士林风议……」 毕观浅浅一笑,神色中充满自信:「哥哥不必担心,大叔说了,毕竟大宋士林对贡献杰出的女子,如婶婶和师傅那般,风议都是很宽容的……」 毕仲衍心中震动了一下,这妹子也是心大,啥意思?你今后的成就还想要超过苏县君和蜀国夫人? 扁罐要结婚了,苏油如今都在操心这事儿。 现在的麻烦是婚礼要办得热闹容易,要办得低调,太特么不容易了。 不说那些趋炎附势之徒,就是真交情的师长朋友,士林门生,军中旧部,商界大佬,艺术媒体,甚至是医卜僧道,那都是多得数不清。 于是苏油只好偷偷瞒下了吉期,只告诉了几位至亲和赵煦高滔滔。 但是却瞒不过聪明人,比如蔡京。 蔡京如今对苏油有些怕,在他心里,苏油是半神。 司马光入相,蔡京一度有些犹疑,也想过要攀附捷径,还自认做得非常完美,即便是苏油都说不出什么来。 结果送别自家弟弟使辽的时候,「莫学飢鹰饱便飞」那句诗文,在别人看来只是寻常,但是在蔡京这里,却堪称灵异事件,不啻洪钟巨鼓般的敲打。 蔡京不知道苏油是如何做到的,但是越是不知道就越是可怕,联想到当年蔡确的旧事,不由得更加胆战心惊。 当年蔡确风头正健的时候,在宴会上给苏油挖坑,苏油谈笑风声,让蔡确将旧作写出来,自己挖坑自己埋,是不是也是类似的敲打? 再看蔡确今天,是什么样的下场?! 诛心是最可怕的,蔡京思前想后,重新拜谒司马光,言明差役法有问题,算是保住了立场。 事后苏油就跟没事儿一般,对他一如既往,还予以重任,理清大宋三个军事机构的责任,如此大事苏油都放手交给他。 如今改良后的免役法已经在全国范围实施,这事儿就算是翻篇了。 此后蔡京终于想明白了,决心不再反覆,哪怕苏油这条船最后要沉,那自己也要当这条船上的第一个烈士! 政治就是这样,改弦易辙搞投机的后果,甚至比当烈士更可怕。 身败名裂遗臭万年的案例,不绝于史。 调用火车,需要经过军机处授权,有两趟来往于郑州和汴京之间的列车是空载,蔡京审批的时候只一转眼,便知道了扁罐的婚期。 对司徒最好不要玩心思,有话直说是最佳方案,于是蔡京上门恭贺,贺礼也不敢太重,只是自己已故长辈,如今公认的有宋一朝书法第一名家蔡襄题写的一柄斑竹摺扇。 「玉京仙子爱春芳,弄遍琼枝嗅尽香。只有此花知旧意,又随风色过东墙。」 这是一首吟咏晚开的李花的诗歌,虽是旧作,却给蔡京送出了新意。 将苏油比作神仙,奉承他想找什么样的儿媳妇都找得到,最后千挑万选,却在众家女儿里边选中了毫不起眼的毕观,只因为毕观身上,有苏家人的影子。 春风入户,作为婚庆礼物,倒也妥帖。 如果换一种解读,就是如今朝中杰出的人才很多,可以让苏油尽情挑选,但是自己毕竟是最早跟你的人,如今下定决心死跟你,绝不会想七想八了。 第801页 还想借着你的东风,再跟着进步进步呢…… 放下摺扇,苏油对蔡京笑道:「元长太客气了,这礼物真是别致,可惜苏轶如今籍在右班,每日操练打靶,夸雄称健,怕是要辜负元长一片心意了。」 蔡京说道:「司徒实在太谦隐了,子超贤侄大喜,别人不告诉,连我也不告诉?我这忝为世叔的,可有些生气了啊……」 苏油哈哈笑道:「元长这份聪明我实在佩服得紧,到底还是被你看出了端倪,有你在军机处,我是一万个放心。」 蔡京说道:「军机处是跟着司徒做老了的差遣,现在王学士主了枢密,军务精通,那就更是顺当,河北军制,不至于劳司徒过分操心。」 苏油说道:「此番分割军事,说起来军机处的权力是被削减了一部分,而且军机处是战略参谋之地,是朝廷打通武臣晋升通道,荣遇宿将的地方,以后文官在那里只能是副手,元长总呆在那里,对今后的仕途不利。」 「这次提举四路都转运,我与太皇太后推荐了沈存中、元长,还有韩师朴,太皇太后认为元长精敏,军机处暂时离不开你,最终还是选择了存中。」 「我辈中人,既以许国入仕,便当以事功见进,以元长之能,终应当去能够建功立业之地,辛苦是辛苦,但是却能积累功勋,稳健扎实。」 「这就是我以前的路子,元长在朝中日日纠缠于文章条例,终究是轻用了人才。」 「而如吕惠卿、蔡确、邢恕那般攀援幸进,那就如烈火烧秸秆,来得快,去得也快。」 「如今朝中有一种看法,认为外放就是贬谪,太皇太后不任元长和师朴,也有这考虑在里边。」 「但是我不太认同这种看法,王禹玉也就是运气好,蔡确虽然心思诡谲,但治政上终究过得去,加上先帝英明神武,才让他这个宰相当得顺当。」 「若是昏君佞臣加上王禹玉这样的词臣宰相,天下事还有何可为?」 「我觉得,趁我还在朝中,元长就应该争取外放,去一路施展长才,如果政绩斐然,三年后我离朝之日,一定会向陛下举荐,总有元长主政之时。」 蔡京这才明白苏油一力推荐自己外任的用心,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惭愧:「蔡京惶恐,今日受教矣,不过太皇太后和陛下对司徒倚赖日重,必然会荣宠不衰的。」 苏油笑道:「就算太皇太后和陛下荣宠不衰,我也会坚决请辞。」 「我朝宰执,尽是被劾而去,好像就是一个咒怨一般,差不多都成了制度。」 「我入相之前就跟陛下言明,京官五品以上,三年一转,待有到期者方才举荐。」 「到了宰相之位,那就更要以身作则,干满一任还不走,那就是贪眷禄位,非要等到御史找茬弹劾,很光彩吗?」 「到时候我会奏请太皇太后和陛下,立为成制,以免前朝覆辙,为相者权倾天下,翻成大患。」 蔡京想了想:「国朝不被非毁而去的宰执,的确也不多……不过三年时间太短了,都来不及展布经纶,四年五年方为妥当。」 苏油哈哈大笑:「我就说元长是宰执之才,现在就已经操上这心了!」 蔡京脸皮再厚,这一刻也架不住闹得满脸涨红:「司徒此言可出不得这间书屋,名声至重,岂容污毁!」 第一千五百四十八章 特赦 两人正说笑之间,就见张麒拿着一封贴子进来,脸色沉重:「少爷,吕公有召,请你立即入朝调停。」 苏油这几天请假在家,也不知道吕公着说的是哪件事儿,等接过贴子看了,又打开随信而来的敕黄,顿时脸色变得郑重起来:「韩公这事做差了!」 见蔡京眼巴巴地在一边看着,苏油将信件和敕黄递给他:「元长也看看吧。」 蔡京接过,先看御札,就见上边写道:「门下侍郎韩维,尝面奏范百禄任刑部侍郎所为不正。辅臣奏劾臣僚,当形章疏,明论曲直,岂但口陈,意欲无迹,何异奸谗!可罢守本官,分司南京。」 语气非常严重,可见高滔滔写这封御札时的怒气值。 蔡京也是精明人,一转眼就明白高滔滔盛怒的原因:「韩公是谏议太皇太后将特赦之权下移中枢?」 这又是一桩公案,范百禄也是华阳范家之后,和范祖禹是堂兄弟,不过两人一个走上了法家的道路,一个走上了史家的道路。 范百禄在当任刑部侍郎的时候,曾经就一起斗杀案的断案结果有所不平,认为杀人者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上章要太皇太后决断。 高滔滔要做「女中尧舜」,行事讲求「宽仁」,因此便签署了特赦令,将死罪改成了流放。 大理寺的官员们见范百禄得了彩头,纷纷跟进,翻出很多死刑的案子来,想尽千方百计鸡蛋里挑骨头,找理由送到高滔滔御前,也要求特赦。 高滔滔倒是来者不拒,但是朝中正直之臣却看不下去了。 于是韩维在密奏高滔滔的时候,便提出此事,认为高滔滔最近特赦太多,有乱法之嫌,要她放弃特赦权力,将之交给两省来商议执行。 道理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事情得分开看,首先特赦权交给两省就没毛病吗?而且扩大相权减束君权,这无疑触犯了高滔滔的逆鳞。 吕公着给苏油送信,便是要让苏油赶紧调和一下,争取保住韩维。 第802页 蔡京看完信件和御札,一句话就下了定性:「救不了。」 苏油已经在换朝服了:「为何救不了?」 蔡京神色淡然:「有吕公装铺席,救韩维作甚?」 这话就说得诛心了,「装铺席」是大苏《放鹤亭记》的典故,有人指出大苏文章里云龙山人就是个普通农夫,称不上隐士,大苏解释那就如同铺席上能看不能吃的装饰品,自己只是为了引出后边的议论,让文章更好看而已。 蔡京将吕公着和韩维都定义为朝堂上的「装饰品」,太过分了。 见苏油沉思,蔡京又道:「多少大业等着司徒展布,岂能以一韩维启圣主疑心?」 苏油勐然惊醒,对呀,韩维要求增广相权,而自己却是首相,要是死保韩维,搞不好高滔滔还以为是自己唆使的。 想了想说道:「我明白了,韩维不可救,却不可不救。」 蔡京听苏油如此说,不由得笑了:「蔡京正是这个意思。」 张麒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他已经够聪明了,不过离奸臣二字还差着一层。 其实意思很简单,就是苏油要摆出营救韩维的姿态,但是前提是要让高滔滔满意。 等到苏油赶到崇政殿,范纯仁站在一边,而吕公着已经在苦劝了:「自来大臣造膝密论,未尝须具章疏。韩维素有人望,忽然峻责,罪状未明,恐中外人情不安。」 苏油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吕老头也不敢明说这是高滔滔要捍卫权势,只说是「罪状未明」,韩维这就还有救。 当即拱手道:「陛下,朝廷论人,须得谨备奏章,这一节上,韩公的确有失。」 「然这是朝廷新制,韩公才从外路回来,一时间走了老规矩,以韩公持重,当不是故意为之。」 「设若有朝臣以韩公对太皇太后论议之语,制章奏而达御前,则是去一韩公,来一韩公。」 「韩公与太皇太后的奏议,臣等不得全知,臣只想请太皇太后三思,韩公密论,是见诸章奏为好,还是造膝密论为宜?」 这话就说得艺术了,首先肯定韩维有错,给了高滔滔发作的理由。 然后指出高滔滔这样其实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第三是让高滔滔衡量韩维的建议,通过公文上达与私下密论的政治后果孰优孰劣。 如果密论优于公议,就说明韩维还是老成持重,照顾到了皇室尊严的。 这事儿高滔滔也不能说,因为把揽权势跟她现在的人设不符,不过苏油的意思她也明白了过来,说道:「终是言辞不谨。」 范纯仁说道:「古者坐而论道,谓之三公,岂必具案牍为事!今陛下责维徒口奏而已,遂以为有无君之意,臣恐命下之日,人心眩惑,谓陛下以疑似之罪而逐大臣。」 这尼玛的猪队友,跟你家爹一个德性! 苏油在心里狂翻白眼,赶紧奏道:「范公此言有失,韩公违反制度,这一条毋庸置疑。」 「太皇太后这是知道韩公乃先帝淮阳潜邸就一路跟随的旧臣,故而曲为包容,未肯尽言而已,臣要谢太皇太后隆恩,给元老留足了体面。」 高滔滔这才舒服了,也明白了苏油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语气开始轻缓了下来:「还是司徒明白。那此事当如何?」 苏油奏道:「前刘挚等攻韩缜益急,太皇太后出内批与给事中,曰缜自以恐妨贤路,故乞出外,为得进退之体。」 「太皇太后慈恩,待韩缜尚且如此,韩维乃反不及也?」 高滔滔说道:「然终不当在朝。」 苏油赶紧躬身:「韩维有失,固自当去,然臣请太皇太后待以优礼,升除一阶,诏中书省慰以均劳逸意,使得优退如何?」 高滔滔只要将韩维赶出朝廷就行,见苏油如此上道,说道:「那就除资政殿大学士,至于知何州,公等自行拟定吧。」 吕公着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士大夫的名声是最重要的,要是韩维落一个逐出朝堂,不是高滔滔名声不保,就是韩维名声不保,这事情可就麻烦大了。 赶紧说道:「臣这就下去重拟词头,命中书省以均劳逸意,改……汝州,未知太皇太后钧意以为妥否?」 高滔滔也不为己甚:「便如此吧,命舍人苏辙为词即可。」 韩维和苏辙都是保守派里边的温和派,同受欧阳修的影响,当年欧阳修的墓志铭是韩琦撰,宋敏求书,韩维题盖,苏辙作神道碑。 另一时空的「元祐党人碑」上,两人的名字也紧挨在一起。 苏油赶紧说道:「汝州好,大苏也刚从汝州回来。」 高滔滔不由得噗嗤一笑:「司徒在假还特意入朝,苏轶的婚事料理妥当了?」 苏油躬身:「多谢太皇太后关怀,臣贪图轻快,因此简单,其实也差不多了。」 高滔滔当年也是养在宫中,与赵曙共同生活多年,然后结为夫妻的。 赵曙一生未晋妃嫔,虽然有几个妃嫔,却都是赵曙死后才得以追封的,身前却是高滔滔独霸,两人足足生了五个孩子。 这也是高滔滔高看苏油的地方,苏家除了大苏纳了一妾外,其余都是一夫一妻,感情和睦,而且苏油还明言理学伦理之道,阐述一夫一妻才是人情之理。 这就叫「识于内而行于外」,知行合一,实践不悖。 第803页 第一千五百四十九章 不速之客 就拿寡妇再嫁一事来说,《宋刑统》中只规定寡妇不得居夫丧而嫁,亦不得嫁与前夫袒免以上亲人,其余不论。 到后来仁宗下诏:「宗室大功以上亲不许改嫁。」有点类似后世黛安娜王妃的风波,认为损伤了皇室的尊严。 不久赵曙的亲爹赵允让就上书:「宗妇少丧夫,虽无子不得更嫁,此非人情,请使有归。」 苏油前不久将高滔滔公公的这道奏疏翻了出来,予以了高度评价,要求高滔滔废除这道法令。 这是赵允让唯一一件能够胜过仁宗的事情,高滔滔立即答应,算是给自家公公立了个小小的g。 再反观程颐,嘴上虽然说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近不近人情先不说,可他自己家就出了俩再嫁寡妇,起码说一套做一套却是已经实锤了的。 于是高滔滔笑道:「恭喜司徒了,一家子都在一起,苏轶虽然也有一番奔波,总比司徒当年消停不少,总不至于再病假婚假一起请了吧?」 这是苏油一辈子的大糗事儿,殿内顿时气氛一松,尽皆莞尔。 这就是开始聊闲篇了,苏油赧然道:「臣当年少不更事,实在是贻笑大方。若非光献太后与厚陵、太皇太后包佑,还不知道要出多少丑呢。」 高滔滔笑道:「司徒过谦了,当年却也是风华正茂,文章勃发政务可观,不过在家事上,的确是煳涂了一点。」 「我看现在也长进不多,好在毕家幼女得了华容县君真传,家有贤媳,可以放心了。」 说到这里吕公着想起一件事情:「明润进位首相,当年『八位』之区,还是明润设计打造的,按照制度,也该拨给一第才是,这都一年了却还不见动静,如今迎娶新妇进门,是不是可以顺便安排了。」 以前大宋宰相在汴京大多都是租房住,导致朝中有事的时候中官们需要东奔西跑地叫人,耽误时间不说,也是在不成体统。 神宗决意改变这种情况,提高行政效率,在宫前划出了一片地,修建了八处豪华宅邸,给宰执枢密们居住。 八套宅邸是苏油当年设计监工的,宽广华丽,方便舒适还卫生,是京中最好的房子。 苏油推辞道:「我家室人数不多,哪里用得着那么大的宅邸,文公年高,自当拨给他安养,这也是朝廷尊望之意。我年轻,张相公故居也住得习惯了,到现在也都宽敞,还有地方给小妹栽培植物呢。」 说到这里高滔滔都感到侥倖:「幸好东胜州的玉黍和马铃薯引来得及时,这三年的旱情,看看辽国那边……唉。」 苏油说道:「对了,雄州窦舜卿发来电报,辽国三京大荒,有部长帅饥民闯关南下,意图在大宋边境就食,请发常平仓备荒库四万石,设置粥棚,以止动乱,以收人心。」 高滔滔又嘆了一口气:「也罢,终究都是人命,还是准了,不过这事情劳烦吕公就行,你赶快回家,先替两个孩子完了婚,再操劳国事吧。」 出得崇政殿,苏油不禁吐出口浊气,轻轻说道:「若以刚才范公之论,不但解不开此事,只怕自己都要搭进去。」 说完又对吕公着施礼:「吕公,拜託你向韩公致歉,就说苏油无能,对不住他。」 吕公着的政治素养比范纯仁高出太多,已经明白了这事情的内因:「是韩持国不谨,能得优去,持国那里必定感激,不会有怨,明润你放心。」 苏油说道:「这件事情错不在太皇太后,韩公没有想明白这一节,付出代价是必然的。」 范纯仁却有些不同意:「太皇太后,近日施赏有些……」 苏油说道:「那是大理寺的问题,不是太皇太后的问题,那些呈送到太皇太后案前的所谓疑案,有多少是大理寺定不下来的?有多少是争议到了不可调和,必须要太皇太后御裁的?」 「如果那么多案子本不当特赦,却送到太皇太后跟前,让太皇太后如何做?如果太皇太后秉公直断,那大理寺这算不算陷君于恶?」 「韩公没有抓到事情的根本,这就是他必去的理由。」 吕公着说道:「如依明润的意思,则当如何处置?」 苏油说道:「中书披出申斥,大理寺近日奏赦过多,太皇太后天下至尊,不当为臣下不职所累。」 「今后凡有疑案,着大理寺提点分司以上聚议,举手表决,三分之二以上通过者,即为决意。」 「若事不可定,方可上呈御断。」 「如有坚持抗辩三分之二多数之议者,亦可呈断,但是那就要承担后果。」 「如果最终御裁与三分之二多数者相合,那抗辩者即为不职,当去。」 吕公着表示犹疑:「如此怕是再无敢议法者……」 苏油笑了:「案子到大理寺都审过几次了?县衙,州府,路提刑,真正存在巨大瑕疵足以到翻案程度的,能有几桩?最近几起案子,多是有人希从上意,为了在太皇太后那里挂个名声,多少是真正为了案件本身?」 「人命关天,诛刑至重,岂能儿戏?总是投机的成本太低造成的!」 「加上这条,投机之人在决定之前总得要想想,为此丢官去职,到底赌不赌得起这把!」 到此范纯仁总算是服气了,韩维没有发现制度的问题,却将错误推到太皇太后身上,而苏油才是抓到了本质,然后从制度上解决这个问题。 第804页 而且韩维还想藉由此事从高滔滔那里抢特赦权,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高滔滔能答应让韩维优去,真算是给了苏油天大的面子了。 相通此节,范纯仁赶紧说道:「我去找子由制词,然后与吕公共同拜谒韩公,宽解一二。」 吕公着却道:「不,先去韩府,然后回来找子由。」 这番话其实就是苏油要让吕范二人转告韩维的,韩维搞不好还在闹情绪,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等到明白之后,怕是朝廷留他继续待在朝中他也不敢。 果然,当夜韩维就上表告病,吕公着这才让苏辙作敕,加以优礼外放。 这样才是程序正确,临去之前,韩维入宫告谢,在高滔滔面前痛哭陈罪,说自己过于迂执,险些成了作恶小人的帮凶,成了污毁太皇太后仁声的从犯,将苏油的话和对法司的建议与高滔滔做了详细说明。 特赦权就像司法界的核武器,引而不发才是王道,决不能当做常规武器来使用,否则法令就会失去它的尊严。 等高滔滔明白了过来,也被韩维这番深刻的自我批评弄得陪着掉眼泪,韩维对皇室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这一点高滔滔自己也清楚得很。 高滔滔之所以对韩维发作,是因为对自己如此忠诚的人却不理解自己,还乱出馊主意,因此才非常生气。 现在韩维挖出了问题的根源,错不在高滔滔而在大理寺,用制度规定来避免这种问题的发生,才是正确的做法。 韩维走后,高滔滔下诏训斥了大理寺,要求按照苏油提出的办法整改,不许胡乱上呈,把麻烦推给自己跟皇帝。 大理寺几个希图以小搏大的小官就讨不了好了,高滔滔将韩维离朝这件事,算到了他们头上。 他们的确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让高滔滔记住了自己的名字,不过这辈子仕途惨澹了。 第一千五百五十章 化肥和果冻 三日之后便是吉期,註定要载入史册的华夏铁路史上第一列民用专列,正式投入运营。 第一趟运送的就是大宋尚书左僕射兼门下侍郎蜀国公苏油长公子,新郎官殿前马军司都卫崇仪副使苏轶,与一干充场面凑热闹的的御殿班直同僚,和京中教坊司最响亮的鼓吹班子,轰隆隆地开向郑州,迎娶新妇。 火车经过中牟的时候,京师大学堂一帮子熟人,还有中牟庄子上的庄户代表,也在大苏带领下上了火车,加入了迎亲的行列,队伍越发的壮大。 等到在郑州将毕观从转运使府邸背出来,大家又上了火车,轰隆隆地往回开。 车到中牟的时候苏轼给扁罐和观儿道了喜,就带着先生学子们和庄户们下车了,一群人去中牟苏家庄子上热闹,火车拉着剩下的人继续前进,从火车站下来,毕观上了马车,扁罐上了骏马,大家吹吹打打地回到苏宅。 大宋的婚礼是繁琐的,但是苏油一个朝臣没请,唯一不同的,是给苏元贞特意写了贴子解释难处。 请的就是京中的苏辙,剩下都是程、史、石几家亲戚和宜秋门、景福坊两处苏宅的邻居。 哪怕苏油做了宰相,在两处地方还是平民气质,闲暇里一样喜欢拎着茶瓶串门拌嘴支臭棋,每次出去钓鱼大丰收回来,还当作宝贝挨家挨户送上门,也不管人家喜欢不喜欢先吹一通自己的钓术再说。 一样该帮忙帮忙,该搭手搭手,该调皮捣蛋恶作剧的时候一样的调皮捣蛋恶作剧。 而且现在还多了个帮手,漏勺。 蔡京的礼可谓是费尽心思还担心苏油不收,然而乡亲们的礼苏油收得飞起。 比如周大家的,苏油送请柬的时候还勒索人家,家大小子结婚,这远亲不如近邻,周大家的你不随点腊猪腿风萝蔔我可不高兴啊! 周大家的还敢还嘴,扁罐少爷大婚,我随腊猪腿风萝蔔也是随给他的,我管探花郎高不高兴!扁罐少爷高兴就成! 周围邻居也没少给添麻烦,将小妹养在院子里的植物都送到别人家暂存,腾出院子来办席。 秉承太皇太后懿旨,杜绝铺张浪费,不过苏油办席,滋味那是地道,也都是硬菜。 苏油的原则是,只要能被吃完,那就不叫浪费。 其实也不算多,尉氏庄子上四头肥猪而已,不过厨师却是方知味的名厨,周小厨负责指挥。 酒席办得煞是热闹,这就是请邻居亲戚不请官员的好处。 大家开开心心地吃到一半,就见一个绿袍小孩带着几名挑着礼担的中官兴沖沖地出现在了苏宅门口:「太皇太后懿旨——哇这么热闹!」 苏油今日少见地也穿起了一身锦边的袍子,正领着扁罐跟乡亲们敬酒,漏勺似乎感觉今天要失宠,也跟在苏油身后,捧着酒壶当拖油瓶显示存在感,父子三人正忙的时候,听见门外有人来,转头依靠,我靠这不是赵煦吗? 赵煦这是冒充阉人,跑来给苏家送圣旨来了! 苏油赶紧迎上:「有劳佣哥儿光降,苏家阖门有庆,臣苏油,请佣哥儿入内室宣旨。」 「不!」赵煦趾高气扬地制止:「陛下有召,需当庭宣读。」 尼玛陛下不就是你?!苏油只好躬身:「那臣去请香案。」 不一会石薇出来了,一看赵煦这身打扮就又好气又好笑。 毕观也算苏家人了,蒙着盖头,也由负责婚礼流程的官妓扶了出来。 第805页 赵煦这才展开圣旨: 「维年月日,皇帝敕曰:易着六爻正天下者,先齐于家;诗本二南厚人伦者,理成于国。 国之司徒,循傅父之严,躬勤节之训。色不恃贵,言无矜骄,和以能容,逊以自牧。 缘情立礼,非荣尊于提保,因德示教,诚辅弼于元几。 斯谓仁人厚惠茂德者矣。 长子苏轶,忠勇唯贞,克恭克慎。 横瀚海而通绝域,拓万里之疆;携殷民而归玉黍,开兆缗之途。 新妇毕氏,门袭钟鼎,训彰礼则,质性幽闲,蹈礼循诗,加以勤志,宜升徽号,以迪关雎。 太皇太后命封华阳县君,并赐和田白玉小礼器模样三十六件—— 太后赐新人抹梭金花翔凤锦,玉团狮子锦,周文八答锦,月轮华闪锦各二十匹—— 太妃赐新人诸葛笔四十盒,内中李廷珪宝墨十六铤,南海彩墨三十六铤,澄心堂纸三十刀,徽砚十方——」 读完圣旨,赵煦正要将之收起,突然想起一事:「啊还有……」 重新扯开圣旨,假模假样地念道:「陛下赐新人长短宝铳各一。」 苏油都傻了,又来!这句圣旨上绝对没有!小孩你硬添上去的! 赵煦这才将圣旨塞到苏油手里,招手让一名中官拿着大小俩礼盒上来,打开展示。 里边是精装定制,镶金镀银,象牙为柄的连机铳和手铳各一支:「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扁罐哥领赏吧。」 一众观礼的宾客也跟着呆若木鸡,我大宋中官当真豪气,前有王姥姥火烧九原,后有童姥姥凿空西域。 如今这小中官,年纪虽然不大,丁丁虽然木有,人家也照样敢称自己男子汉,大丈夫! 喝彩鼓掌,必须喝彩鼓掌! 苏油赶紧带着家小谢恩,赵煦大咧咧地受了,然后一挥手:「司徒你忙,我随便走走看看。」 走走看看?苏油都要崩溃了,陛下你不讲武德,中官宣喻之后都是管家带下去拿赏钱走人,不带你这样的! 想了想,这也是一个让赵煦体近民情的好机会,于是将他带到周大家的面前:「这位是宫里最得太皇太后宠爱的人,周大娘子我就安排跟你一席,帮我照顾着啊。」 周大家的跟苏油这宰相都耍笑惯了的,一介中官在她心里毫无牌面,反而感觉有些可爱,不当事儿地应声:「来,小官人挨我坐!」 安顿好赵煦,苏油让官妓将毕观扶回,领着扁罐继续挨桌敬酒去了。 赵煦的到来让漏勺很惊喜,漏勺只知道他叫佣哥儿,是自己在理工学院的好友,于是也不给哥哥端盘子了,搬了个凳子挨着赵煦坐了下来。 俩娃年岁相当,赵煦如今快十二,漏勺如今快十一,不过自打赵煦做了皇帝之后,成熟程度远远超过漏勺,两人之间倒像是差了四五岁一般。 漏勺今天很乖,就跟那种感觉自己要失宠然后努力挣表现的小孩一样乖。 他在周小厨料理酥肉腊肉这些前期准备的时候就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现在殷勤地给赵煦添菜。 因为提倡节俭,宫中要以身作则减膳,高滔滔还盯得紧,导致赵煦这些日子都馋坏了。 周大家的不禁同情起宫里人来,家中小子读报纸,说宫里头带头减饭自己还不行,现在看来是真的,看着小绿袍孩子,都给饿成啥样了。 将汽锅鸡里边的一条鸡腿扯下来夹到赵煦碗里:「小官人,吃!伺候官家辛苦了。」 赵煦还抬头笑:「不辛苦,对了你是周大娘子?我在宫里吃过你家的腊猪腿,风萝蔔的!」 周大娘子都高兴坏了,拿着个蒲扇给赵煦轻轻扇着:「是吗?小官人觉得味道咋样?」 赵煦说道:「没有这席上的这么香,宫里的都好咸。」 「哎哟那是做法没对吧?」周大娘子说道:「我家的腊肉下盐重些,如果是蒸着吃,最好先用凉水泡一晚。如果是煮着吃,那就得切成拳头大小,煮半个小时后捞出来,再往汤里加风萝蔔。」 赵煦看了看周大娘子的身板:「你的拳头还是我的拳头?」 「嗨!」周大娘子一撸袖子,亮出自己胄案馒头大的粉拳:「这么大!」 「懂了!谢谢大娘子!」 第一千五百五十一章 一人一颗米 周大娘子乐坏了:「当真是宫里出来的,礼数真多!吃菜吃菜,别只顾着说话。」 赵煦也正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很香,最后盛了一碗米饭用鸡汤泡上,见到每位客人边上都有一个红色硬纸做成的小纸篮:「这个又是什么?」 漏勺说道:「这是给客人的随手礼,吃完酒席大家可以带回家,还有桌上吃不完的菜,也可以分了带回家,给家里人尝尝。」 赵煦好奇:「漏勺你怎么知道?」 漏勺一指前边一桌:「佣哥哥你看……」 就见前面一桌客人已经开始撤了,撤之前大家还将席上的腊肉香肠熏鱼酥肉之类的干货分到硬纸盒里,跟苏油又道喜感谢后,带着散去。 方知味临时过来帮忙的酒席班头立即带人上去收拾,转眼有铺好一桌,不一会儿就又坐满了,开始重新布菜。 这叫流水席,这几年日子好过了,汴京城里婚丧嫁娶已经渐渐开始流行起来。 赵煦觉得好玩,将红纸篮打开,里边有水果糖、奶糖、酥糖,还有挂霜花生、五香花生、果干之类。 第806页 周大家的就将自己的那份递了过去:「这几年大家日子好过多了,就说汴京城百姓都託了娘娘跟官家的福,却听说宫中又在不吃饭,这可真是愁人。」 「小官人将这个给官家带去,让娘娘跟官家饭就别减了,听家小子读报纸,说咱大宋如今足有一亿五千万人,就算一人嘴里省下一颗米,也不差太皇太后和官家这点!」 「哈哈哈……」赵煦笑得都不行了:「司徒说了,如果老百姓交够了赋税钱粮,他们就已经完成了对国家的义务,一丝一絮也不可妄加。」 「不过大娘子这话我一定带到,也是对天家的一片心意赤诚。」 「还有现在旱情缓解,宫中已经復膳了,大娘子你放心。」 苏家菜式新奇,好多赵煦都不知道名字,周大娘子也说不上来,倒是漏勺伶俐,在一边给大哥哥介绍。 比如大蒜豆瓣烧鳝鱼,三鲜鱿鱼玉兰片,最神奇的还有用咸蛋黄和玉米粒制作的金沙玉米,以及用明胶、蒟蒻粉和各色果酱糖浆和水果丁制作的五彩缤纷的果冻。 可以说在吃这一门上,苏油已经让大宋和后世现代没啥区别了。 小孩子几乎都爱果冻,赵煦吃得开心:「这个能打包带走吗?」 这可让漏勺犯愁了:「要不我教哥哥自己做吧,比打包还简单一点。」 明胶是从动物皮骨和海藻里边提取出来的,以前因为缺少漂白剂,无法制作成透明无色,还有腥味,用到烹饪上,必须是花胶一类的高档货,或者加调料,制作猪皮冻那样低档货。 动物皮胶能够变成无色无味可以制作果冻的级别,却是因为一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化肥。 在数十年的研究里,大宋农学家已经发现了氮磷钾三种元素对于促进植物生产的作用。其中氮肥最容易获取,而磷肥和钾肥的研究也提上了日程。 最好的肥料是海鸟的鸟粪,富含三种物质,当年南海大战之后,一批引伴获得了纵帆船作为奖励,却苦于没有进货的本钱。 他们的第一桶金就来自伟大的城督的指点,将西沙海岛上堆积如山的鸟粪运到杭州和崑山,作为四通棉田油田的肥料。 到得后来,南海上因为争夺鸟粪资源引发的火併,那不是一起两起。 受利润的刺激,四通开始尝试用磷矿和钾盐作为新型肥料。 效果一开始不太理想,直到天师府的化学家用氯化钾过量溶液加氨水作为调节剂,最终制备出了合格的双效化肥——磷酸二氢钾。 而之后天师府的医学家们,首先发现这东西可以大大提高酵母酒麴生产的产量。 在研究磷酸二氢钾的过程中,无可避免地也要研究另一种接近的盐——磷酸二氢钠。 结果一不小心,发明了磷酸中和法,得到了一种重要的化工物质——双氧水。 用磷酸和磷酸二氢钠将氢氧化钠溶液中和至一定程度,会得到磷酸二氢钠的双氧水溶液。 之后可以将溶液冷却到五度以下,让磷酸二氢钠以十一水合磷酸二氢钠晶体的方式大量析出,分离之后就能蒸发出双氧水。 这是一种用途非常广泛的杀菌剂,消毒剂,氧化剂和漂白剂,各家有各家的用途,石薇对它的兴趣是医学消毒杀菌和制造透明或者洁白的油脂类药膏和化妆品,而苏油对它的兴趣是用于提升动物明胶的品质,达到几乎无色无味的程度,制作孩子们喜欢的果冻。 有了高档的明胶粉,制作果冻其实是一个简单又好玩的事情,漏勺跟着他爹爹没少做。 当然还有进阶的布丁、奶豆腐、蛋糕、麻薯、芋圆之类,却又是漏勺还没学会的了。 苏油敬完一圈回来,却发现周大家身边俩孩子不见了,他倒是不担心漏勺,问道:「刚刚那位小中官回去了?」 周大家的也站起来:「跟探花郎恭喜一声也得告辞了,那孩子没走,跟漏勺少爷去厨房了,说要学做菜。」 说完还直摇头:「小小年纪就出来办差,可怜懂事儿的……」 「啥?!」苏油有些慌,没顾得周大家的母爱过度泛滥的最后一句,赶紧朝厨房走去,这要是烫着伤着还了得。 等赶到厨房,才发现一干伙夫包括周小厨都被赶到了墙壁上无助地贴着,控制他们的却是跟赵煦一起前来颁布诏喻的中官们,让出了厨房最大的空间,漏勺正指点赵煦往一盘装着水果丁的酒杯里倒明胶。 「哈哈哈好简单,就是浇糖水呗,我会了!」赵煦开心得很:「漏勺接下来怎么做?」 「接下来就是放入冰窖冷藏,待到明早就成果冻了,不过这眼看要入九月,凉东西佣哥儿还是尽量少吃。」苏油接口说道。 将一罐明胶粉交给一名中官拿着:「佣哥儿出来有些久了,只怕宫中几位圣人还等着回復呢,小心回去晚了又招教训。」 赵煦将那罐子取过来自己抱着:「也是,该回宫了,今天很开心。司徒别忘了将今天酒席上的菜色也写到《厨经》里,嗯,尤其是那个金沙玉米和漏勺说的冻皮蛋糕。」 「臣一定照办。」苏油恭恭敬敬将赵煦请出厨房,送到大门口。 熊孩子终于走了,苏油刚刚松了一口气,才走了几步的赵煦却又突然回头:「司徒可别忘了菜谱啊!」 「一定一定,臣一定……」 第807页 华灯夜上,洞房花烛,宾客散场。 苏油躺倒床上,任由薇儿给他扇着白蒲扇:「可给我累坏了……」 石薇侧身躺在苏油身边,左臂托腮半支着身体,右手扇着擅自:「陛下可有些淘气,竟然冒充中官前来宣旨,不知道缠了太皇太后多久才得答应。」 苏油笑道:「其实这样挺好,陛下毕竟还是孩子,孩子就该有孩子的性情,朝士大夫有时候要求陛下太苛刻了。」 说完又道:「也不知道扁罐那边怎样,观儿身子看着文弱弱的。」 石薇笑了:「操不完你的心,观儿也在做早功,不过天师道男女功法不一样,不会让体型大变的。」 苏油这才感觉似乎真是这样,比如陈梧,看上去还是一样文弱,其实力气也不小,看他射击的时候就知道,枪枝后坐力似乎对他没啥影响。 见苏油不说话,石薇道:「要不我去看看?上屋顶,不惊动他们。」 「你可赶紧给我打住。」苏油直接抬腿压在石薇腿上:「多大人了还上房。」 也不见石薇有何动作,苏油的腿就被弹了起来回到原位,石薇嗔道:「这么热还腻歪!」 「哎哟!」苏油就跟触电的感觉一样:「你拿道法对付老公合适么?」 第一千五百五十二章 改线 苏轼的次子苏迨的夫人是欧阳修的孙女,最近生完孩子,被一名叫王静奴的鬼魂附体,苏轼对王静奴说京师高人颇多,不如自去,傍晚他会烧佛法功德与他。 王静奴合掌而去。 不久后的一天,欧阳氏喊有贼,说是见到一个黑瘦青衣的老者。 这时苏迨家中老僕妇跳了出来,说道:「吾非贼也,是鬼也,就是之前黑瘦老者,这名老婆婆须得寄身与我作巫。」 苏轼赶来问了情况,说道:「你想多了,宁使其死,不使其出。」 老鬼说道:「功德可以吗?」 「不行。」 「那给点酒食吧。」 「不行。」 老鬼投降了:「我只要一杯水!」 苏轼这才说道:「一杯水倒是可以,给他!」 老僕妇喝完水就扑倒在地。 这个中医也可以将之当做一类病症,予以治疗,称为祝由科,最是神秘,也是天师道的拿手绝活。 于是石薇去了一趟中牟,施展法术,自是人到病除。 所以天师道的东西苏油也整不明白,只能敬而远之。 突然想到个问题:「今天漏勺好像很安静。」 石薇笑道:「兄长娶了嫂嫂,他也该长大了。」 苏油坐起来,从石薇手里拿过扇子:「不行,我得去看看去。」 来到漏勺的房间,却没有看到人,转了一圈才发现漏勺在理工操作间里。 这里是制作模型的屋子,漏勺正在组装一个模型,好像是船用螺旋桨,不过有六片扇叶。 苏油摇着扇子进了房间:「漏勺你在做啥呢?」 漏勺说道:「发电机。」 「哦……」苏油点头:「那这个就是水轮叶子了是吧?」 漏勺点头。 很快模型装好了,整个像一个扁圆的首饰盒子,正中间直立着一根细细钢轴,好似一个古怪的陀螺。 将陀螺头用管子套上安装到架子上,漏勺又在架子上接上电机模型,引出两根导线,接到了一个蜂鸣器上。 苏油笑道:「走吧,我们去做实验。」 苏家的水是井水,不过又被风力提灌设备提到井上方高高的水塔上,水塔里还有水位浮球,水位抵达最高处的时候,浮球又会拨动离合,断开动力,让风车空转。 等水位下降到一定程度,水位浮球连接的槓桿会重新释放弹簧,离合齿轮重新与动力齿轮相接,又开始抽水的动作。 这套设备开封府里很多的人家也有,不过别人嫌麻烦,直接让水箱的水溢走就好了。 父子俩来到花园,苏油接好胶皮管子打开水龙头,电机开始疯狂转动,蜂鸣器「哔——」地一声响了起来。 「成了。」苏油笑道:「这是低压发电机的模型?」 漏勺点头。 苏油说道:「今天哥哥结婚,怎么感觉漏勺你不太高兴?」 漏勺问道:「哥哥会搬出去住吗?」 苏油将水停了:「这个看你哥哥和嫂嫂的意愿,孩子长大了,总要离开家的。」 「大宋律法本来是鼓励合族而居,和睦共处,不析财产的。可如今国情已经发生了变化,移民就宽已成常态,因此我是鼓励你们出去的。」 「但是你们就算跑再远,也是爹爹跟娘的孩子,而且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你哥哥也就一个月的假,听说准备带着你嫂嫂去访友。」 「之后回来,差遣多半就该另有安排了。」 漏勺又问道:「佣哥哥就是陛下?」 苏油笑道:「你怎么推断出来的?」 漏勺说道:「一直就在怀疑,今天确定了,佣哥儿能够冒充中官,只可能是皇帝陛下。」 苏油点头:「漏勺真是聪明,你和佣哥儿在学院相处得如何?」 漏勺说道:「挺好的,佣哥儿爱分我盒饭吃。」 嗯,可以理解,漏勺中午的便当可是非常丰富,惹赵煦垂涎很正常。 苏油笑道:「如今知道了佣哥的身份,该有的尊重就要有,让陛下对学习保持兴趣,就是你这个学习委员的责任,明白吗?」 第808页 漏勺点头:「明白。」 苏油说道:「你最近在开始读歷史,当知天子乃孤家寡人,也当知天家亲情,在权势之前的淡薄。」 「仁宗、神宗、陛下,颇重情义,还有光献太后、太皇太后,也是如此。」 「可陛下兄弟年纪都还小,就你能成为陛下的好伴儿,因此让你和哥哥陪陛下读书,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不告诉你陛下的身份,也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我们也知道瞒不住你,不过想着的是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好在你还有很多年的学习时间,陛下亲政,你参加科举之前,就作为朋友继续相处吧,就像今天中午那样。」 「不过你要记得一条,就是今后不能将这段经歷作为资本,对陛下提出任何要求。」 「你们这份友情虽然很特殊,但是依旧很宝贵,很纯洁,不能用利害关系来玷污,明白吗?」 漏勺默默点头,虽然赵煦对自己隐瞒了这么久的身份,他还是决定原谅他,做他的伙伴。 佣哥儿没有爹爹了,自己却有非常爱自己的父亲。 月华如洗,一夜之间,漏勺似乎觉得自己长大了。 …… 次日清晨,毕观梳起了妇人的髮式,和扁罐同来拜会公婆。 知道毕观害羞,仪式什么的就草草而过,大家恢復到几年前一家人一起吃早饭的模样。 苏油问扁罐和毕观这个蜜月的计划,扁罐说道:「现在铁路已经修到了海州,我打算带观儿去海州看看大海。」 铁路往东修比往西修可是便利多了,开封向东过了徐州,按照原来的计划,是要转向东北,连通密州,登州,就是要沟通海陆两军,意图非常明显。 然而通到徐州之后,淮南东路转运使,守扬州苏颂上书,徐州至海州不过四百里,而徐州至登州足有一千里,如果将铁路改线至淮南东路的海州,同样可以达到沟通陆海的目的。 海州就是后世连云港,苏颂认为,铁路乃国家重器,所设非为一世一时,乃为了千秋万代。 徐州到海州土地平旷,而密州到登州需要开闢涵洞,无论建造难度、建造距离和工程造价都高出许多,请改线海州。 此议在朝中再次掀起波澜。 铁路的大功效如今已然凸显了出来,不再受雨雪水位的限制,货通东西,一日千里。 如今一节车皮可以载重二十吨,一列火车能拉三百吨货物,也就是六千石。 这就是让陆运有了水运之利,而无水运之弊。 苏油堪称铁路专家,通往海州的铁路虽然的确也已经勘测完毕,不过竟然被老宗兄质疑,还是在成为首相后不久,在都省联席会议上,很多朝臣的脸色就有些意思了。 苏油已经挨过苏家人好几飞刀,大家真是为国相争,不顾私情。 要是在后世现代,铁路先照顾江苏省不照顾山东省,只怕山东省要闹得不可开交。 然而京东东路转运使鲜于侁却开心莫名,上书表示完全贊同苏颂的意见,他京东东路不急。 鲜于侁的行政能力其实一般,但是至少是合格,司马光将他放到那个位置上,是因为鲜于侁对百姓很宽仁。 苏油在谘询了铁路局,军机处之后,大家发现苏颂提出的线路改进意见非常具有合理性。 铁路先通海州,可以先省下六百里,打通海陆联繫,解决当务之急。 之后再从海边通密州、登州,最后全长总造价虽然会因此多增加了三百里,但是那是在数年之后,而且多连接了一个优良的港口。 北通登、荣、胶、燕、南连通、泰、江、淅,连云港其实也不错。 鲜于侁虽然是出于宽缓民力的考虑才附和了宗兄的建议,然而却算是歪打正着。 于是苏油从善如流,採纳了苏颂的建议。 第一千五百五十三章 贪官 前不久铁路已经修通,其中泗水大铁路桥、沂水大铁路桥,每座桥耗资高达五十万贯,是大宋如今最高的工程成就。 苏油点头:「汴海铁路全长一千两百里,观儿明日便能在海州城里吃海味了,不过扁罐你得把观儿照顾好。」 「对了,东海水晶驰名天下,别忘了给观儿买几件首饰。顺便也给弟弟带几块原矿回来。」 扁罐看了看漏勺,兄弟俩差了五岁,但是在成熟度上却分别属于两个阶段,笑着伸手过去揉了揉弟弟的肩膀,然后对苏油问道:「父亲有什么要带的吗?」 苏油说道:「要不你给我託运一百斤海盐回来吧,如今京中都用雪盐,这原始的海盐反倒是不见了踪影,那天我和漏勺逛了两个万货集都没有找到。」 石薇不禁有些好笑:「有了更好的盐,干嘛还要原盐?」 苏油说道:「盐焗菜不用原盐就少了风味,说得盐焗坚果你不爱吃似的。」 石薇都懒得理他,对扁罐说道:「楚州有个怪医,是张文潜的娘舅,杨介杨吉老,你们倒是可以去拜访拜访,顺便帮我带点医学院的新药去给他,他的医学倒是与天方医学有几分相似。」 杨介出身是泗州医学世家,自幼聪明,举孝廉不就,立志学医,悬壶济世,每多奇效,遂成一带名医。 泗州处决犯人的时候,郡守遣医生及画工解剖胸腹,察验脏腑,并一一绘制成图。 第809页 杨介取此图参校古书,又取烟萝子所画,整理订正益以十二经图,撰成《存真环中图》一卷。 其中有内脏正背侧面图,心气图,气海隔膜图,命门大小肠膀胱图等,是华夏古代人体解剖学的传论。 他的厉害之处是善于治疗棘手的疑难杂症。如今大宋医学以运气学说为主流,而杨介却反对根据运气巡方用药,自成一套体系。 有一富翁的公子突然患上一种怪病———在他眼中,所有正物皆以为是斜的。 家中的书桌椅子之类本来摆放的整整齐齐,方方正正有条有理。富家子非让家人重新挪移令其斜位,惟如此他才以为正。 寻遍医家,尽皆束手,富翁亲自带领儿子登门请求杨介为儿子诊治。 杨介望闻问切后令其父先归,留下其子在杨家,摆下一桌酒菜,并找人陪他喝酒。 席中杨介不断酬劝富家子开怀畅饮,一直让他喝的酩酊大醉,方才罢饮。 酒后,杨介让人将他扶起坐进一顶大轿,让轿夫们抬着患者,颠颠转转久之,再令他坐塌而卧。 次日醒来,杨介叫人送富家子回家。那小子到家后,看家中以前斜视之物都让理正。 这一饮一醉,一颠一转,病竟然好了。 其父母十分高兴,问杨介是如何治好了儿子这个怪病的,杨介回答:「令嗣无他疾,由于喝醉酒,没有正形,醉中摔倒,倒肝之一叶搭于肺上不得下,故视正物为斜。」 「令復饮之醉,则肺胀,辗转之间,肝不下垂矣,药安能治之哉!」 王定国从南海归来,抵达都梁时病风头疼,访求名医治疗。 杨介收治,连进三丸,病痛立即消失。 王定国感到神奇,恳求其方,杨介告诉他:「则用香白芷一味,洗晒为末炼蜜丸弹子大,每嚼一丸,以茶清或荆芥汤化下,即可祛病。」 因在都梁境内得丸,具有神奇的疗效,王定国便将之命名为「都梁丸」,写信给苏油说发现了一个名医。 再一打听不是外人,原来是张耒张文潜的娘舅,而张文潜又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这就好办了。 荆王赵頵以医学院教授一职相召,命他来京。 苏油说道:「要不这样,扁罐你便以迎接杨介入京为由,回来的时候顺便将他带来,免得到时候落人口实,说你随便搭乘火车。」 扁罐说道:「孩儿理会得,此次搭乘火车还有一项任务,是去海州转船,将登海铁路后期规划给宗叔送去。」 苏油问道:「海州那边安排好了?」 扁罐点头:「飞鱼号在那边等着我们。」 苏油又问道:「万一观儿晕船怎么办?」 「呃……」 扁罐只想着跟老婆显摆自己的航海技术,顺便带毕观游玩几个风景绝佳的海岛,却没有想到这一层来。 毕观浅浅笑道:「没关系的,如果晕船,就在海州游览也行。」 苏油也就没再说什么:「夫妻之间就是多体谅,什么事情都商量着来。观儿你也别事事迁就,还有那些家产,你要是管理起来嫌麻烦,就委託给史家的信託行。」 「你文理皆精,所作的《伦理训类》,太皇太后和陛下都贊过的,还是要多在学术上下功夫,别因为家中琐事,辜负了这份天资。」 这刻毕观心里真是万分感动,低头道:「是,谢谢爹爹。」 …… 庚午,北方普遍降雨,辽国的旱情终于得以彻底解除。 不过这次雨来得又有些偏勐,辽主以大雨罢猎。 辽国这几年的霉运,走得颇有大宋熙宁年后期的风范。 乙酉,命吕大防为西京奉安神宗御容礼仪使。 九月,乙卯,发太皇太后册宝于大庆殿。 丙辰,发皇太后、皇太妃册宝于文德殿。 礼制是个繁琐的东西,神宗朝的余事,到今日方算是完全走完。 …… 河东路,太原府。 河东路提点刑狱毕仲游穿着麻衣草鞋,戴着斗笠,一副力夫的样子,正在太原府常平仓对面的旗亭里喝着大碗茶。 太原府往北三百五十里,就是黄嵬山和雁门山重要隘口阳武寨,阳武对面,便是辽国最南边的一座城市——武州。 河东路按访使刘正夫穿着一身道袍,一手举着一张占卜行医的布招,一手拿着游医的铃铛走了过来。 牵一髮动全身,河东路乃军事重要地区,武人在这里的势力庞大。 现在已经查明,太原府常平仓使黄图禄,勾结祈州通判华中佑,阳武寨知寨史文韬,将太原府、祈州地常平仓相互添扑,调出粮食,用于走私。 为了填补走私空缺,去年朝廷宽减役钱,两人联手做帐,将宽剩钱通通转到了常平务上,又在朝廷赈济北方旱灾的时候,不顾百姓死活,剋扣救灾粮! 而且令人髮指的是,救灾粮两人没有用来填补亏空,而是丧心病狂走私去了辽国! 苏油恢復常平,增设救灾仓,目的就是平准北方粮食价格,如今宋地河北四路的粮价,基本还能控制在七百文一石。 然而辽国灾情严重,一石粮食能够卖到一贯半以上,两斛就能换到一头牛犊,中间是翻倍的差价。 临行前苏油曾经交代过三人,北方军事为重,此行的目的主要还是解决问题,得注意度的问题。 第810页 不能伤筋动骨,不能过度扩大打击面和增加打击力度,要注意收着点。 可是等到三人到了河东,见到满目疮痍的景象,不由得义愤填膺。 老农攀着刘正夫的马缰哭喊:「朝廷屡降申斥,要顾念我们,可救灾的粮食在哪里?在哪里?」 毕仲游坐镇太原,调阅刑档,发现河东路诸处牢狱都装满了人,里边多是因飢饿而流离就食的灾民。 御史吕陶按视常平,却发现一路的帐册尽皆完善,抽检仓库,各地常平仓除去救灾的那部分,也算是充实,帐面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帐面再怎么扎实,也和河东路的实情明显不符,很明显,救灾粮莫名其妙地没了去向! 第一千五百五十四章 韩缜 三人都是心细如髮,不惮面子的人,明面上和河东路官场虚与委蛇,实际上轮番出动暗访,搜集资料证据。 各州府常平仓帐目数字非常庞大,这两年进出又非常频繁,然而终究瞒不过如今大宋的人形计算机之一的毕仲游。 毕仲游重新翻看了吕陶收集起来的河东路常平帐册,从中发现了几个州府常平仓之间粮食往来的蛛丝马迹。 最终抽丝剥茧,一张私吞常平仓储粮的庞大网络和走私分销线路,展示在了三人的面前。 但是虽然拿到了真相,几人一点轻松不起来。 黄图禄、华中佑都曾是韩缜门客,史文韬曾经是韩缜的马夫,从军后也立过不少军功。 韩缜是新党旗帜,如今以宰执之位优退,就在太原。 门第煊赫,虽然已经致仕,然「以故相在太原,按视如列郡」。 投鼠忌器,证据必须要拿捏得铁实才行。 三人刚到河东的时候,贪官们收敛了一阵,发现三人就开始装模作样收集帐册搞了一阵,之后没发现问题,便将帐册发回,从此每日里就是奉陪韩缜,吟诗作赋无所事事,终于忍不住再次出手了。 今天就是收网的时刻,秋收在即,太原府常平仓粮食最近异常调动,被毕仲游安排守在仓外的手下察觉。 而官府公文上,这些粮食先是由黄图禄上报,作为赈灾粮出库。 之后,粮食被调入了当地大粮商孙家粮店,大部分被用甘薯和玉黍替换。 甘薯和玉黍这两种粮食,还没有被朝廷纳入征粮的品种,进行大额贸易颇为不便。 经此一换,孙家粮店便将此次的救灾粮一半以上换到了手中。 接着就是以此为本,从祈州常平仓将粮食调出来走私,而孙家粮库的存粮,则作为第二年祈州常平上缴的库务,重新填回太原府常平仓中。 中间还有个以旧换新的过程。 而黄图禄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他打通的这条走私通道,在华中佑那里,又不仅仅是走私粮食那么简单。 除了太原府常平仓这一部分,还有华中佑自己控制的祈州常平仓的部分,还有大量的大宋产品,甚至勾结了阳武寨知寨史文韬,走私物品中包括了大宋优质的皮革、药品、甚至是军器! 阳武寨的军器报损额度远超宋辽边境其余寨堡,毕仲游一眼就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应当说大宋的官场还是比较清廉,从几个官员拙劣的走私手法也能看出些端倪,业务不够熟练,调查起来并不困难。 但是关键证据,被黄图禄转交给了自己的侄儿黄世成,而黄世成如今又是韩府的管家,因此走私帐簿,如今却在韩缜的府内。 刘正夫来到毕仲游身边坐下,招唿旗亭主人来了碗茶:「太后降旨给四路都转运司沈括,许检察司支持我们。」 毕仲游点头:「那就准备收网。」 刘正夫说道:「两个麻烦,一是阳武寨在边境,史文韬搞不好会投辽;而是韩公府邸我们不好派人搜查,走私证据拿不确实的话,处理的最多就是些小鱼小虾。」 毕仲游站起身来:「我们要的是还河东路一个清平,人不是重点,不过能做到全胜,自然也要争取。」 「阳武寨那边交给吕御史,韩公那里交给我,常平仓这里,便交给仲直了。」 刘正夫点头:「提刑自去,你那里却是至难。」 毕仲游笑道:「吾已有妙计,顺便试试韩公是否有瓜葛。」 …… 来到韩缜府上,韩缜正在听妓班排乐,见到僕人带着毕仲游过来便招手:「公叔且来听听,这大苏的词作,怎么排进曲中,听起来这么别扭。」 毕仲游跟韩缜问候了安泰,笑道:「相爷倒是好雅兴,看他们的乐器,却是用的十二平均律新格?」 韩缜笑道:「说来惭愧,本来是陶冶性情,试试新乐,结果词不入格,这就较上劲了。」 毕仲游拱手笑道:「夫子也自称平生三不如人,弈棋,饮酒,唱曲。夫子词近于诗,不注重声腔,本就是取题格抒胸臆耳,以曲按之,多有不谐。」 「不过京中张七郎家夫人绿箬是当世妙手,倒是揣度出夫子《明月几时有》一曲,极尽佳妙。」 「哦?」韩缜大喜:「公叔可会按此曲?」 毕仲游笑道:「此曲需以钢琴和弦所奏方为大雅,不过用新法瑶琴减些声部,勉强亦能成之,那仲游就献丑了。」 取来瑶琴,毕仲游拨弄起琴曲,果然如朗月出云间,清光照澄澈,韩维不由得用腰间玉环轻扣犀帯翘脚上的金蝉,吟唱起苏轼的《水调歌头》来。 第811页 一曲唱罢,韩缜只觉神清气爽:「妙极!当真妙极!当真『何似在人间』!」 正在夸赞间,外间突然兴起一阵搅扰之声,中间还掺着怒斥和唿号,顿时将后厅中风雅的氛围冲撞得一干二净。 韩缜大怒,问道:「外间何人如此不识礼统?」 僕役赶紧下去问话,不一会儿回来了:「是黄管家拿到一个贼人。」 就见黄世成领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军卒进来,怒气沖沖地说道:「相公,逮到一个刁卒,想要盗取我的衣物,现已被拿下。」 韩缜大怒:「公堂之侧,也是你等军卒敢伸手的地方?老夫好歹还担着节度使的名头,不能拿军法治汝?」 那军卒一脸倔强:「我没有偷盗!是黄管家栽赃!」 黄世成冷笑道:「相公离朝乃是优退,不是编管!你等粗鲁无知之辈,敢在相府嚣张跋扈,若非相公宽容,早就容不得你等了!今日人赃俱获,还敢狡辩!」 韩缜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眼中杀机已起。 宰相优退,朝廷保留仪卫,这部分老军其实就是拿着朝廷俸禄,给韩府看门户的僕役。 问题是韩缜去位其实也有新党被打压的成分在里边,黄世成这话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居太原以来,韩缜就觉得事情有些不便,他没有去想这是权势削减带来的必然,再经黄世成一挑拨,顿时觉得这些老卒便是监视自己的钉子。 不管事情真假,处理一名老军,杀鸡儆猴也是好事。 韩缜可没有苏油那种自己就应该被监视的自觉,冷声道:「拖下去,等候发落。」 「且慢!」却是毕仲游适时出声。 韩缜望向毕仲游:「公叔也要阻我?老夫连处置一名盗卒之权都没有了吗?」 毕仲游尴尬地笑道:「也是仲游今日来得不巧,若在平日里,韩公一笑处置了便是,不过今天,还请韩公给个颜面,毕竟下官……」 韩缜这才明白了过来,河东路提点刑狱在自己府上做客,遇到这事儿如果任由自己随手就处置了,转天御史台就会以希从宰执、朋附阿曲弹劾毕仲游。 见韩缜神色还转,毕仲游附到韩缜耳边,低声道:「相公,黄管家衣服鲜薄,而老卒敢掠之于帅牙,非人情也。」 「还有,朝中三令五申厉行节俭,严查逾制,黄管家这身衣物本身……」 韩缜抬眼向黄世成看去,曾几何时,这小子连巧织齐纨,鲸鬚乌纱,鼋皮玉带都上身了?! 朝中风云诡谲,自己好不容易全身而退,深居简出,却不料自己的管家竟然敢这般穿着。 黄世成是黄图禄荐入府中的,韩缜自问待黄图禄不薄,因此用黄世成也就用得放心。 这小子生得一副好面皮,如今这样一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世家公子呢。 第一千五百五十五章 得计 韩缜也是做过宰相的人,心思深密,一时间却没有想到更多,只怀疑内院几房姬妾是不是与之有私,神色一冷:「说的在理,今日不当堂剖决,只怕提刑难为……忠叔。」 一名瘸腿的老汉从堂柱旁拐了出来:「三郎,老奴自在。」 韩缜说道:「有劳忠叔,去查点一下黄管家居处,看看是不是丢失了什么东西。还有那位老卒住所,也去搜搜,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老汉躬身道:「是。」 黄世成顿时脸色大变:「相公……」 韩缜冷目如电:「怎么?你怀疑忠叔会不公吗?」 黄世成顿时唯诺不敢言语了。 韩忠待众人无话,方才离堂,韩缜对毕仲游解释道:「忠叔是先父旧客,知永城县时相识,助父亲协理刑名,卓有建树。」 「后来在洋州为保护家父,为豪强李甲之徒所伤,家中不敢以常客待之。父亲临终前更是特意嘱咐,要为忠叔养老送终。」 韩缜的父亲,是大宋着名的宰执韩亿,韩亿入仕从大理评事开始,最擅长的就是决诉讼。 洋州李甲案是韩亿任洋州知州时的一件大案,州豪李甲,兄死迫嫂另嫁,诬说兄子为他姓,又贿赂洋州主官,掠答兄子使亡于狱中,让其嫂衔冤十数年。 韩亿到任要立威,翻出旧案,发现疑点,寻访到当年给李氏接生,其后又被胁迫做了假证的乳医。 之后搜寻旁证,将此案彻底翻了过来,李氏母子十几年的沉冤终于得雪,李甲和一干帮凶官员遭到重处。 韩亿因此事名扬天下,不过如今看来,当年遭遇到的兇险,也是生死顷刻。 毕仲游也不去管韩缜命门客私自调查的不当,只拱手道:「实在佩服,却原来也是提刑前辈,以往造访府上,倒是失了请教。」 韩缜也不去管僵在下面脸色苍白的黄世成,对毕仲游说道:「忠叔胥吏出身,不通文学,不过当年父亲命他督家中子弟学习,我们兄弟有什么花招,都休想瞒得过他去……」 说完不禁打了个寒噤,可见少年时的阴影和创伤是多么的深刻。 说起来韩缜也是快七十岁的老头了,竟然还有让他怕的更老的老头,毕仲游不禁感觉好笑:「那『喜游醉眼,莫负青春』八个字。在忠叔眼里,大抵就是人犯供词了?」 韩缜不禁哈哈大笑,一下子就将心结解开了,高兴地拍着毕仲游的肩膀:「公叔当为老夫忘年妙友,可谓善开导者。」 第812页 毕仲游说的是关于韩缜的一桩典故。 元丰初年,韩缜出使契丹,将行,与爱妾刘氏剧饮通夕。 刘氏作《蝶恋花》云:「香作风光浓着露,正恁双栖,又遣分飞去。密诉东君应不许,泪波一洒奴衷素。」 韩缜则作芳草词留与刘氏:「锁离愁,连绵无际,来时陌上初熏。绣帏人念远,暗垂珠露,泣送征轮。长行长在眼,更重重、远水孤云。但望极楼高,尽日目断王孙。 销魂。池塘别后,曾行处、绿妒轻裙。恁时携素手,乱花飞絮里,缓步香茵。朱颜空自改,向年年、芳意长新。遍绿野,喜游醉眼,莫负青春。」 神宗密知此事,次日忽中批步军司,遣兵为韩缜搬家追送之。 当时韩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来方知是自己与妻妾的词作被神宗知晓,因刘氏词中有「密诉东君应不许」一句,神宗特意安排刘氏与韩缜同路。 刘攽与韩缜是姻亲,作小诗寄之以戏:「嫖姚不復顾家为,谁谓东山久不归?卷耳幸容携婉娈,皇华何啻有光辉。」 韩缜的词名,也经由此事盛传于天下。 这是韩缜平生大得意事,而毕仲游提起旧事,却是在委婉地劝谏。 当年这事儿就足以说明皇帝对大臣的监控是严密的,大臣当晚在闺室里的词作,次日一早就会出现在皇帝案头。 然而韩缜本身是这种机制的最大受益人,以前一直以为皇恩深厚荣耀备至,如今却以为身受监督意有不平,这就是事情没变,心态却出了问题。 响鼓不用重锤,都是成了精的人,韩缜自然明白毕仲游巧谏的真意,对他的提醒也不由得大为感激。 不多一阵忠叔回来了:「老卒房里没多,管事房里也没少。」 黄世成才松了一口气,却听忠叔又道:「不过管事相好馨倌儿的房樑上,却是多出来一些东西。」 黄世成顿时心魄俱丧,瘫软在了厅中。 忠叔没有看烂泥般的黄世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毕仲游:「提刑好安排,这是要置我韩家于死地吗?」 毕仲游坦然道:「那东西干系重大,我也不知道韩府有忠叔这等人物,又不愿冲突相府,故而只有设计安排。」 「不过我之设计,也只是要拿到忠叔手上的几件东西而已。」 「现在事情还未出府,而仲游是否有要害韩家之意,想必忠叔自己,心里其实已有断定。」 忠叔这才将几本书册摆到案上:「这是什么东西,我却也看不明白。」 毕仲游将之打开来翻看了一遍:「就是它了,太原府常平仓使黄图禄,祈州通判华中佑,阳武寨知寨史文韬,内外勾结,侵吞国库,走私辽国的往来帐目!」 韩缜大惊失色:「公叔开不得玩笑!」 毕仲游呵呵轻笑:「那仲游便将其中勾当解说一番,所言真假,请忠叔和韩公自行评断。」 说完翻开帐册,从第一页开始解读起来。 几处地方资财流转,包括一些白手套间的资金往来,毕仲游早已经烂熟于胸,每一道会计条目,在毕仲游嘴里,便是一桩贪污案件的完整始末。 一本帐册还未读完,韩缜已经知道毕仲游所言当是实情,勃然大怒,鬚髮皆张,举起酒壶就朝黄世成砸了过去:「汝叔侄欲覆我宗族耶!」 毕仲游制止了韩缜:「这还只是黄图禄一人所为,他的作用是盗平国库,庇护走私通道;而华史二人所为,更是罪恶盈天!」 说完对韩缜拱手:「相公安荣致仕,深居简出,三人虽府上旧客,然年深日远,早无恩义。」 「容黄世成在府上,也是相公宽仁,不意却为小人所陷。」 「小人意欲狐假虎威,令朝廷投鼠忌器,其心狡险深刻,固非君子所能防。」 「既然忠叔是老刑名,仲游相求,借府上能人一用。」 这话虽然说得委婉,但是意思很明白,就是让韩缜积极主动参与其中,成为有功人员,并藉此脱身。 顺便也有让忠叔监督自己意思。 捋着鬍鬚细细寻思一阵,韩缜终于道:「忠叔是河东路刑名祖宗,我便借与公叔,此案须得办成铁案,还有史文韬万不能逃脱,明白吗?」 铁案的意思,不是要将三人的罪状办得铁板钉钉,而是要将韩家与此案无关的情状办得铁板钉钉。 毕仲游当然明白,拱手道:「有忠叔相助,相公尽管放心。」 韩缜咬了咬牙,转身入内室又取出一枚印玺:「这是奉宁军节度印信,如有缓急,公叔自相度之,老夫这就合门自拘,全家老小性命,此番就交到公叔手上了。」 毕仲游对韩缜的当机立断不禁大为佩服,也不客气,将印玺收过交给忠叔,又对韩缜长施一礼:「相公放心,仲游必定奉公行法,只以国事为重,绝不广事牵连。」 「太皇太后已下密旨与吕御史,许调用检察司士卒,史文韬,他跑不掉。」 第一千五百五十六章 御屁股长疮 元祐二年九月秋收之前,一场巨大的反贪风暴突如其然从大宋河东路颳了起来。 提举河东路常平仓使黄图禄,祈州通判华中佑,阳武寨知寨史文韬,内外勾结,侵吞国库,走私辽国,罪大恶极,械送京师,入大理寺论罪。 几家充当白手套的商贾,曾经势大财雄,却连进京论罪的资格都没有,拿实证词之后,家产悉数充公,父子十六以上,以通敌论罪,斩立决。 第813页 河东路前转运使范子奇,举荐不当;现任转运使陈安石,前提点刑狱杨栩,监督不力,落职为知州。 前任提举检察司,秘书少监,翰林学士顾临,就是被苏轼嘲笑为「屠户」的那位,监督不力,落职外放真定,并罚铜二十斤。 以河东凋敝,朝廷命曾经两任河东,大受百姓拥戴的太常少卿,集贤殿修撰张景宪,三任河东。 顾临上书不愿就府,自请为张景宪副手,表示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 朝廷嘉其志,从之。 整个河东官场,路一级长官几乎尽数落马,被掀了个底朝天,甚至几个前任,都被追究连带责任。 按道理说毕仲游、刘正夫、吕陶应当遇到绝大阻力才对,然而事情就是这么鬼,如此大事,竟然给三个小官办得天衣无缝,证据扎实,毫无瑕疵。 这里边韩家的势力起了绝定性的作用。 真定韩氏从韩亿开始发达,娶了王旦女儿,做到参知政事。 韩亿八个儿子,个个高中进士,其中三子韩绛和第六子韩缜做过宰相,五子韩维才从副相位置上退下来。 韩家孙辈入朝为官的,也多达二十来人,可以说真定韩氏在河北四路的影响力,一点不亚于相州韩氏。 大宋官员迎来送往有专门款项,叫「公使钱」,过用公使钱,纵然还在官员的职权范围之内,都要遭到御史的疯狂弹劾。 元丰改制之后,赵顼给大宋官吏们普调了工资,而相应的,对于「犯赃」的官吏,御史们就有了更加充足的弹劾理由,几乎是「零容忍」。 大宋对贪污一罪处罚极重,而且贪污犯在士林的名声可谓极臭。 因为大宋对于官吏「犯赃」,有一项极度可耻的刑法——黥刺。 所谓的「刑不上大夫」,其实从狭义来讲,就是争的这一条。 对于酷爱面子的士大夫来说,这是一项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甚至超过杀头的处罚。 而被黥刺过的官吏,整个家族基本就算是被士林除名,「社会性死亡」了。 三人的罪行震惊了朝野,高滔滔愤怒到了极点,吕公着恳请苏油出面游说高滔滔,哪怕将三人改成斩绞都好,黥刺之刑,太可耻了。 苏油却将《士德论》《再论士德》两篇文章搬了出来,认为从两人从对国库伸手那一刻起,就已经说不上是士大夫了。 就算可耻,那也是他们自取其辱,而且如果以叛国投敌罪论,怕两人免不了一剐。 于是吕公着独自向高滔滔求请,请求高滔滔宽容一二。 高滔滔回答这才刚刚重申了大理寺法令,皇室除了特赦之外,最好不要干涉法司,司空是要放权让皇室可以介入司法审讯的过程吗? 吕公着顿时无语了。 然而三人的罪名轻重不一,大理寺最终判定黄图禄叛国投敌罪名不成立,只以监守自盗论罪,刺配新宋;华中佑同样如此,因此也罪不至死,同样刺配沙门岛;史文韬通敌罪名成立,斩立决。 吕公着拿着判决书,在都省对着三省官员痛哭流涕:「耻辱!奇耻大辱!当朝三品五品黥配海岛!老夫宁愿亲自动手斩杀几个畜生于阙下!亦不愿让他们污毁士大夫这三个字!」 苏油一边宽慰吕公着,一边命中书下敕,要求在邸报中声明三人罪状,让大家深刻吸取三人的教训,引以为戒。 并且明言,朝廷设立检察司,就是为了防止官员们胡乱伸手,今后此类检察,将会成为常态,一经发现,绝不姑息。 大宋官场一时风气大肃,其中尤以河北四路为最。 其余三路常平仓手脚其实也不是太干净,好在九月粮食下来了,各级官员赶紧填完亏空,抹干净手尾,等待吕陶、毕仲游、刘正夫过来纠核,大家一起痛斥腐败分子。 毕仲游破此大案,声名鹊起,一下子超过了兄长,被朝廷火线提拔为四路都巡检使。 这位可是拯救了老韩家的大恩人,虽然三个犯赃的官员都是从韩家出去的,可是经过严密调查,愣是跟老韩家没有一点利害干系。 毕仲游也「如实」上报案情,证明韩缜对此事毫不知情,也没有收过三人一丝一毫的好处。 因此朝廷只降薄责,没有追究韩家。 事后韩缜想要重谢毕仲游,却发现毕仲游早就提防此节,已经先于吕陶和刘正夫,悄悄离开了河东路。 太原铜器名天下,毕仲游独不市一物;又惧人以为矫也,且行,买二茶匕而去。 韩缜闻而嘆曰:「如公叔,可谓真清矣。」 …… 整肃河北官场本来该是沈括的事情,不过沈括是新党出身,在河北旧党主场有些耍不开,现在朝廷派遣干将帮他打理好了官场,剩下的事情以沈括的能力就毫无压力了。 不过那边开了个好局,赵煦却又给苏油带来了小麻烦。 庚午,范祖禹赴讲会,发现赵煦不在,退下来径赴都堂:「上不御殿,知否?」 苏油讶然:「不知。」 叫人来一打听,却是说赵煦身体不舒服,两天没有出现了。 范祖禹便责怪苏油:「二圣临朝,上不御殿,太皇太后不当独坐。且人主有疾而宰相不知,可乎?」 苏油只好认错,赶紧去找高滔滔问明情况。 结果高滔滔不但不给答案,反而让苏油请石薇入内,把苏油吓了个半死。 第814页 等到石薇回来,苏油忐忑地问明情况,结果却叫人哭笑不得。 原来是赵煦屁股上长了个疮,少年郎觉得羞耻,就隐瞒了身体情况,结果那疮拖延了治疗,变得有些严重了。 高滔滔吓坏了,赵煦打死不让太医局的人看视,高滔滔又对御药局的郎官们不太放心,最后宣石薇入内。 石薇之前就是赵煦的体育教练和保健医生,赵煦即位后才交卸了差遣,压根才不惯着这小屁孩,冷冰冰看着赵煦:「平常时节陛下是陛下,然而问诊之时就只有医家与病患,是陛下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赵煦童鞋表示情绪很稳定,不劳仙卿动手,自己脱。 结果就是赵煦童鞋长了一个坐疮,都有脓了。 石薇又好气又好笑,告诉赵煦这点小病本来不麻烦,不过要是放到二十年前,这样拖延最后可能会得败血症,那真会送了命的。 给他用了针,去了脓,又用双氧水清洗了伤口,上了清凉的药膏,嘱咐他冰敷,又开了点清热败火的药剂。 不过两日,赵煦的屁股基本没事儿了,石薇给他復检的时候,告诉赵煦:「天子康健事关天下安危,不可不慎重,陛下今后但有小恙,亦需尽言,千万不能遮掩。」 然后又送上孙思邈的《大医精诚》一篇给赵煦看:「此医者之心,陛下看过之后,就会明白有时候是自己想太多了,讳疾忌医,智者所不取。」 赵煦觉得有些委屈:「那些人我信不过。」 说完又道:「可我信得过仙卿,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便请仙卿前来诊治。仙卿万莫以为我无礼。我很尊重仙卿和司徒的。」 石薇笑道:「陛下这年岁,便能为别人考虑这么多,真是难得。那我们便如此约定好了?」 赵煦点头:「嗯!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第一千五百五十七章 东胜祖地 翼日,以经筵讲毕《论语》,赐辅臣及讲官宴。 吕公着问疾,赵煦表示就是暑热过头,喝了两天凉茶已经没事儿了。 吕公着这才放心,说道:「蒙太皇太后宣谕:『皇帝好学,在宫中别无所为,惟是留心典籍。』天下幸甚!」 「臣辄于闲暇,从《尚书》、《论语》、《孝经》中节取要语共一百段进呈,庶便于省览。」 赵煦都傻了,早知道我就说还没好完,你们到底有没有人性?! 吕公着赶紧递上甜枣:「十五日蒙太后内出御书唐贤律诗,分赐臣等,吾观陛下书法已然大进,亦倍感欣喜。」 赵煦正要高兴,却听吕公着又说道:「可见陛下腕力已成,今后可以开始练大字了。」 赵煦顿时又不好了。 却听吕公着继续说道:「我朝书家里边,苏、黄俱尽不凡,然皆不能悬腕,也是遗憾,不如便请蔡卞授陛下此道如何?」 赵煦不禁好奇:「苏黄二内翰居然不能悬腕作书?那司徒会吗?」 吕公着说道:「司徒倒是会,不过他的大书……端正有余,变化可以说没有,作为黄榜之类宣喻中外的书体倒是无妨,然殊失意趣,不可效仿。」 可不是吗,苏油的大书,那是刷墙头标语用的黑体字,跟艺术一文钱关系都没有。 这下赵煦来劲了:「那便让蔡卞隔日进讲。」 它日,三省奏事毕,太皇太后宣谕公着曰:「皇帝取司空所进,每日书写,与司徒《伦理训类》间杂观览,时作惊喜,曰两者有迹可循,相通相映,看来于义理学问已有进益启思,与诗篇不同也。」 …… 一艘小巧灵活的白色帆船,张着远超船体的巨大纵帆,在东海上掠风而行。 扁罐和观儿的浪漫,就是探讨学问,观测星空,实际测量经纬,登陆海岛寻幽揽胜。 不过寻优揽胜时观儿受了惊吓,如今大宋东海很多海岛之上,除了密密麻麻的海鸟,堆积如山的鸟粪,就是以海鸟为食的剧毒腹蛇。 什么神仙居所,那是骗人的。 海州作为港口其实一般,因为连云港所在地还属于辽河沖积扇范围,港口迟早会被泥沙淤填掉。 不过海州对面有个岛屿,那里可以停泊大海船,如今是朝廷的东洋舰队驻泊地。 苏油估计最多两百年后,那个岛屿便会与海州陆地连成一片。 飞鱼号是所有海员都认识的一艘船,它创造的航海速度记录至今还没有任何一艘海船能够打破。 东洋舰队的旗舰恆山号便驻泊在那里,当扁罐驾驶着飞鱼号靠近恆山号的时候,毕观发现恆山号巨大的船体,高度已经超过了飞鱼号的桅高,不由得仰起小脸嘆为观止:「扁罐哥哥,你就是驾驶这样的大船横渡东洋,抵达东胜洲的?」 「嗯,壮观吧?」扁罐心中也有些得意:「这是我大宋最大的海船,用了铁蜈蚣,套接钢管桅杆,其中恆山、泰山、嵩山三艘旗舰底部,如今还装有蒸汽机。」 毕观的理工知识也已经不凡,但是知识都是来自书本,如今亲眼看到长达一百五十米,光水面就有三层楼高的船体,对理工的伟大又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旗舰上当值的士兵打出旗语:「东洋舰队恆山号全体将士,向飞鱼号致敬。」 毕观对语言天赋极好,旗语也会读,惊喜地道:「啊我们该怎么回復?」 第815页 扁罐将汽灯打开,一边落帆,一边笑着对毕观说道:「观儿你去吧,回復他们:飞鱼号向东洋舰队致敬,纵横七海,武运昌隆。」 不一会儿港口里出来一艘小蒸汽船,船上一个海军都卫服色的汉子一见到扁罐便高兴得又跳又喊:「扁罐少爷!怎么是你?!哎呀可想死俺了!」 两船相併,侧弦轻轻一撞,地丁胶防撞垫相互一碰便即分开。 飞鱼号勐然一侧,毕观哎呀一声,吓得赶紧抓住船舷避免摔倒。 这是非常规操作,也显出蒸汽船驾驶者艺高人胆大。 还有调皮。 趁这功夫那汉子已经跳到了飞鱼号上,如履平地,抱着扁罐又跳又喊:「少爷,真没想到是你,听说你都给陛下做殿使了?!」 扁罐也笑着跟他一起跳,跳完一拳锤在他胸口:「你狗日的海生,就比老子多跑一趟,便跟老子一个军衔了!」 龙海生一个立正,对扁罐行了个军礼:「东洋舰队代理提督,恆山号舰长龙海生,向老舰长敬礼!」 扁罐回了一礼:「别闹,我现在是在休假,老舰长是赵孝奕那二货,现在在獐子岛上充大个萝蔔呢。」 龙海生嘿嘿笑道:「后来才回过味儿来,赵节度那就一囫囵骗子,咱们就认少爷这舰长!」 扁罐也懒得理这茬:「老子结婚了,这次带新妇出来看看海,观儿过来见过海生哥,漂洋过海的兄弟,不是外人。」 毕观过来跟龙海生见礼:「见过海生哥,扁罐哥哥常提起你,说你是航海的大行家。」 「哎哟受不得受不得……」龙海生惊得手足无措:「这少爷也没告诉我少奶奶在船上,是海生莽撞了……」 「国公爷是咱合岛的大恩人,敢受弟妹这礼回去还不给叔吊起来打……」 说完一指蒸汽船尾巴上冒出来的脑袋:「刚刚那下是龙午干的,少爷狠狠骂他!」 龙午笑吟吟地扔过缆绳:「少爷来了。」 龙海生跑过去接着缆绳,将它缠绕到飞鱼号的船艏柱子上,让蒸汽船拖着飞鱼号入港:「少爷来得巧,过几天我们就得南下杭州装货,跑东胜州了。」 说完又问:「小邵神仙此番还与我们同行不?有他推步天罡,咱心里都有底。」 扁罐说道:「小邵先生如今已是朝廷的太常少卿,太皇太后与陛下命他执掌司天历算,怕是同行不了了。」 龙海生就有些惋惜:「少爷你是没见着东胜州几个城邦的国主见到小邵先生那样儿,真真儿地当做天神下凡,听说小邵神仙的仙术和天师府还不是一路?不知出自何处仙山洞府?」 扁罐哈哈大笑:「他呀,首经山安乐洞出来的,梅花仙术来传自他父亲安乐道人。」 边上毕观听扁罐胡诌,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东洋舰队主要是跑东胜州的远洋船只,龙氏子弟不少,三娘的儿子龙午龙辰,如今也是龙海生的左膀右臂。 众人相见又是一番笑闹,扁罐带着新妇来看望他们,这就是意外之喜,虽然当朝一品司徒长公子,楞当他们是一家人才如此不见外。 知道毕观也喜欢天文地理,龙海生将航海日志和海图都搬了出来,给毕观研究。 东胜州的地图越发完善了,在当地土着的带领下,宋人的勘探队伍已经翻过了北东胜洲的山脉,发现了一处野牛遍布的广袤大草原。 而在中东胜州,他们也发现了一个山地邦国,国王很傲慢,拒绝了邵伯温要他停止人祭的企图。 不过国王对于贸易的兴趣还是很大的,尤其是丝绸,邵伯温用一百匹丝绸,换得了那里的几处荒山,据说银铜含量比扁罐发现的那些还要高。 而且回大宋之后,邵伯温在海州找到了一处地方,认为那里是东胜州华夏移民的祖地。 相传当地山上在古代有种鸟,身披五彩羽毛,因此得名羽山,几千年前,当地居民喜欢用鸟羽为装饰,因此被称作羽民。 羽山是尧帝诛杀鲧的地方,「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能,以入于羽渊」。 第一千五百五十八章 神医 黄能就是黄龙,屈原在其长诗《天问》中说,鲧的尸体化作黄能,越过穷山的冈岩,去请求巫师将他救活。 在求医途中,他看见遭了洪水灾害的人民,流离失所,衣食难全,心里难过,还劝大家播种黑小米,除去杂草。 邵伯温认为,鲧的尸体化作黄能,所去到的有巫神的地方就是东胜州。 黄能就是东胜州人羽蛇神崇拜的由来。 而所谓的黑小米,其实就是藜麦。 在羽山上,邵伯温发现了好几处遗蹟,那里留存了大量的燧石石器,与中土商周前的石器用料不同,却与东胜州人用的石料类似。 还有几处石像,壁画,也与东胜州人的雕像和绘画有相通之处。 邵伯温的这个发现,将东胜州人迁徙史提前了整整一千年,东胜州人的先祖是从夏初就开始移民,一直延续到商周,直到北海陆路断绝,方在终止了与中土的联繫。 如今邵伯温正兴致勃勃,准备以鲧被磔羽山为起点,编写一本《东胜史纲》。 而且这事儿吧还不是小邵童鞋的一面之词,也不知道邵伯温一路上是怎么跟几个东胜州使节忽悠的,人家一到羽山看到石像就顶礼膜拜嗷嗷哭,然后带着宋人在山下一处地方找到了他们称为「涝滂」的赤泉,硬说那是他们祖先的鲜血,珍而重之的装盛起来,要带回万里之外的部落中去供奉。 第816页 这尼玛就没天理了,苏油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不管是邵伯温还是东胜州的遗民,是怎么找到那处「血泉」的,愣是将故事的逻辑链给完善了起来。 不过邵伯温敢吹,朝廷就敢信。 宋人搞这一套东西具备丰富的经验,当年真宗皇帝带领群众大搞造神运动,搞到自己都深信不疑,很快朝廷就批准了海州太守所请,在羽山上建立起一座崇伯观。 因为鲧姓姒,字熙,氏有崇,是有崇部落的首领,后世也称之为崇伯。 天师道也给鲧上了尊号,名叫东胜感应真君,塑像是以东胜州人为形象,羽冠鹤氅而无须,鼻樑勾挺,座下是一只巨大的灵龟,身后是一匹雄骏的白马,左手缠着唿风唤雨的羽蛇,右手拿着从天帝那里盗来的息壤。 都是有来歷的,灵龟是鲧治水的时候,灵龟浮出水面,告诉他可以从天帝那里盗来息壤治水。 白马是根据《山海经》的记载:「黄帝生骆明,骆明生白马,白马是为鲧。」 而在鲧死后,他的儿子大禹继续治水,这时灵龟和白马再次出现,向大禹献上河图洛书。 受这两样东西的启发,华夏正式进入了文明时代。 很特么的考究,很特么严密,很特么的……科学。 这个故事苏油命蜀中官锦院织成彩锦连环画,准备送去东胜州玉黍城神庙中悬挂起来,给东胜州人民带去满满的幸福感和获得感。 等到明年东胜州的使节再次过来,就会知道大宋人的造神运动是多么的可怕。 拜访了东洋舰队驻泊的连云岛,扁罐又带着毕观去海州购买水晶。 东海水晶一直就闻名天下,后世存放于国家地质博物馆的那个「水晶王」,就是出自东海县房山乡。 毕观挑了一个巨大的水晶原矿精簇体,准备带回汴京城去对剖开,变成两个能够养青鳉的鱼盆,正好赵煦一个,漏勺一个。 两人又乘坐飞鱼号到了扬州拜会老宗叔,之后乘坐漕船到了楚州,在楚州接到了神医杨介。 杨介刚刚治完了他名留华夏中医史的一个神奇医案。 广州通判杨立之是楚州人。任满归楚,喉咙生痈,红肿溃烂,脓血如注,茶水不能进,觉也睡不好。 子孙多方求医问药,都没有什么好办法。 适逢杨介云游还乡,杨立之两个儿子以父亲久病不愈,十分不忍,便亲自去邀请杨介到家,为其父诊治。 杨介随杨立之儿子到府,都没有把脉,熟视良久,轻轻松松地对杨家人说:「不须看脉已得之矣。此疾甚异,须先啖生姜片一斤,乃可投药,否则无法。」 这医方过于古怪,杨老头喉咙中已经浓肿溃烂疼痛难忍,再嚼一斤生姜,岂不是火上浇油? 杨立之已经病急乱投医了,对家人说:「杨吉老医术通神,言必不妄,试啖我。」 家人这才按照杨介的吩咐取过一斤生姜洗净,动刀切片。 切一片,杨立之就拿来送入口中咀嚼,开始时,只觉得生姜味道甘香,愈嚼愈觉得舒服,好吃。 吃到半斤时,喉中疼痛渐止。 就这样家人不停地切,杨立之不停地吃,等到生姜切完吃完,将好一斤之数。 这时候杨立之才感觉到生姜的辛辣味,家人再给他吃饭粥,入口已无滞碍。 第二天杨立之完全康復,召杨介谢而问之,杨介对他说:「你在广州做官,南方多鹧鸪,平时你必多吃,而鹧鸪喜食半夏,久而久之,半夏之毒就郁积在你体内。」 「使君的病原,就是半夏毒发,所以我用生姜制之。今病源已清,不须再服用其它药物了。」 正好扁罐这次带来了荆王赵頵请杨介赴京当任医学院教授的聘书,杨立之奉送仪程五千贯,让杨介风风光光地进京。 扁罐的医术来自家传,虽然不能称作名医,起码不是苏轼那样的半吊子,性格类似石薇,一身侠气。 毕观虽然不通医术,但是她不挑书,而且过目不忘,石薇收藏在家中的医学典籍,她都能背出来,也是奇人。 而杨介更是气度潇洒,能够解剖尸体且画成图形的人,在如今的大宋,堪称离经叛道。 而且他亦医亦道,早年有一位病人来求医,身上疼痛而指不出到底痛在何处。杨介看后诊断说:「君热证已极,气血消灼且尽,自此三年,当以发背死,不可为矣。」 病人怏怏而去。 二年过后,杨介又遇此人,见其满面红光,已康復多时。 杨介大惊恭喜,细问而知,是由茅山一道士治好的。 方法非常简单:每天吃一个梨,或食干梨汤渣。 杨介深感惭愧,当即离家前往茅山求学,数年后才回到家乡。 三人都不介意世俗眼光,一路讨论医案,游山玩水,以道友相称,倒是颇不寂寞。 等回到汴京也是十月,杨介前往京师大学堂,献上了自己所着的《四时伤寒总病论》六卷、《伤寒脉诀》一卷、《明堂针灸经》一卷,成为京师大学堂又一名教授。 …… 冬,十月,庚辰,辽以参知政事王经进南院宰相。 甲申,被贬湖州通判的贾易上呈谢表,谓以忠直获罪,指言群臣谗邪罔极,朋党滔天。 又言元丰八年「苏轼顷在扬州题诗,以奉先帝遗诏为『闻好语』,草吕大防制云『民亦劳止』,引用厉王诗,以比熙宁、元丰之政。」 第817页 说他在神宗去世的时候「作诗自庆……欣踊如此」,至引李林甫、杨国忠为喻,一心要使苏轼陷于大逆不道的死罪。 还攻击苏轼在通判杭州任上的种种举措,说苏轼惩处横行地方的不法豪是「务以暴横立威」;努力救灾是「张大其言」;兴修水利、疏浚西湖是「虚妄无实」,是「亦不免科借居民什器畚插之类,虐使捍江厢卒,筑为长堤于湖中,以事游观,于公私并无利害。」 又言苏辙持密命以告人,持身不谨,学问不精。「弟辙早应制科,试文缪不及格,幸而滥进,与轼皆诽怨先帝,无人臣礼。」 还说御史吕陶党苏轼兄弟叔侄,而文彦博实主之,语侵文彦博及苏油、范纯仁。 最后还拿出一项铁证,言苏油纵容长子新妇,搭乘火车度假,将国之重器,挪作私用。 御史赵挺之也附和贾易,上章弹劾苏轼。 大小苏上疏自辨。 第一千五百五十九章 李格非 苏轼愤怒地指出元丰年间李定、舒亶、张璪等人在乌台诗案中构陷自己的罪名,「然犹有近似者,以讽谏为诽谤也」; 而如今两人诬陷自己「诽谤先帝」,则是「以白为黑,以西为东,殊无近似者!」 文章里明白指出:「自熙宁、元丰间,为李定、舒亶辈所谗,及元祐以来,朱光庭、赵挺之、贾易之流,皆以诽谤之罪诬臣。前后相传,专用此术!」 苏轼还在写给王巩的信中说:「某所被谤,仁圣在上,不明而明,殊无分毫之损。但怜彼二三子者,遂与舒亶、李定同传尔!」 而苏油的反应则与大小苏相反,虽然理论上贾易如今已然没有弹劾任何人的资格,苏油还是闭门待罪,并且请中书查阅军机处的敕令和赵煦的御披。 军机处的敕令,是命扁罐前往扬州,将朝廷铁路改线,先通海州再通密登的大事与苏颂详细讲解,同时命苏颂开始预备人力。 而赵煦则认为扁罐新婚,尚在假中就派差遣,在君主使用臣下一道上,殊失宽厚,但是军机处的命令已经下达,于是便效仿当年先帝对韩维的故事,追加一道诏书,命毕观随同。 同时应皇叔赵頵所请,顺便去楚州接杨介赴京任职。 这其实是苏油设置的一道政治陷阱,然而就是有蠢货自以为得计,硬要往里边跳。 之前贾易弹劾苏轼出题不忠的时候,高滔滔就曾经大怒,欲加峻责。 吕公着努力开解,说贾易所言颇切直,只是惟诋大臣太甚而已,因此仅仅罢其谏职,出外通判。 而在退朝后,吕公着对范纯仁和苏油说道:「谏官所言,不可细论得失。顾主上春秋方盛,虑异时有导谀惑上心者,正敕左右争臣,不可预使人主轻言者。」 因为事涉苏轼,苏油当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点头称是。 然而贾易似乎铁了心要碰瓷,不过这次,註定会头破血流。 中书的反应很快,吕公着亲抓此事,苏辙的问题很快查清,纯属子虚乌有。 而苏轼的诗歌,根本写在神宗去世之前,是因为在常州买了一块山田,兴起而作,这个有当时的地契签署的时间为证。 等到军机处和学士院将给扁罐的敕令和赵煦的敕黄、学士院的诏书公布出来后,贾易、赵挺之算是彻底激怒了所有人,也让吕公着彻底看清了程颐门生的嘴脸。 贾易这是被贬不平,攀咬报復! 他如今的所为,说轻了是仍旧沉浸在过去御史言官可以风闻奏事,不讲规矩,乱开地图炮的迷梦里。 说重了,是在挑战如今大宋朝廷政治秩序的底线,是意图挑起党争! 他们就是朋党! 贾易的目的,明显是意在苏油。 然而苏油治政一年来的作为,不光光是有想法有能力,关键还不偏不倚,彻底贯彻了「三派兼用」的方针。 就连举荐有缺,每次都是一派一个,让高滔滔自行选择,绝对公允,也绝不自作主张。 苏油大公无私的表现,已经得到了朝堂上绝大多数的支持。 由他主持大局,所有人都不用担心因立场而被陷害报復,或者有能力而被刻意打压。 对于经歷过王安石、蔡确、司马光执政的群臣来说,苏油简直就如黑暗政坛上的一缕宝贵阳光。 至此御史纷纷上章,力保三苏,议论贾易谄事程颐,默受教戒,附下罔上,背公死党,乞早赐降黜。 庚申,王觌奏:「苏轼、程颐,向缘小忿,浸结仇怨,于是颐、轼素所亲善之人,更相诋讦,以求胜势。 小人近乃造为飞语,有五鬼、十物、十八奸之说,大概不过取一二公义所共恶者以实其言,而余皆端良之士也。 伏望诏榜朝堂,明示不信谗言之意,以安士大夫之心。」 丁亥,太皇太后宣谕苏元贞、孔文仲、丁骘进对,要求台谏「一心为国,勿为朋比。」 而更大的风潮,在民间掀起。 以往御史掰倒宰执,芝麻小官掰倒当朝大佬,吃瓜老百姓们基本上都是喜闻乐见。 然而这一次,开封府和杭州的老百姓出离愤怒了。 报刊杂志连篇累牍,要求朝廷以唐朝牛李党争为戒。 记者採访了开封、杭州士农工商对苏轼、苏辙和苏油的风评,有名有姓,并且将原话刊载在了报刊上。 第818页 三苏的口碑,好到爆表。 汴京工商金融界财大气粗,有的是人力物力,直接将贾易、赵挺之的过往履歷事件翻了个底掉,也登在了报上。 贾易幼年丧父,其母纺绩供其读书,人尝以果饵之费与之,贾易不忍花用,积百钱以偿母,当时传为美谈。 但是入仕之后,贾易的财产莫名增加,收入花用与其御史官职严重不符。 还有个细节,大苏在常州购地的时候,贾易正好是常州司法参军,按道理说大苏买地的地契贾易应当过手知晓,诗歌创作日期贾易也应当不会弄错才对。 所以贾易刻意歪曲事实,构陷同僚的罪名,铁板钉钉跑不掉! 赵挺之更惨,他的履歷一路都与蔡确有关,当年他按视陈昭明开宣房口,就是蔡确明确指派。 蔡确作相后,提拔他做了监察御史,哪怕蔡确名声臭了大街人人喊打,赵挺之作为御史,自始至终未论蔡确一罪。 更早之前,在德州希行市易法,为黄庭坚所阻; 近来召试又为大苏所阻,曰:「挺之聚敛小人,学行无取,岂堪此选。」 这些污点,全部都被报纸翻了出来。 甚至连远在洛阳的程颐都受到牵连,以其两嫂再嫁,言行不一,被士林深诮。 很快,京师大学堂的学者们联名上书,要求清正朝堂,杜绝朋党。 水西刘小二又画了一张漫画,画的是两名奸商,一个拿笔在甲鱼背上画壳,想用甲鱼冒充乌龟;一个在往美酒里边兑水,以图不义之财,丑态毕露。 边上写了四个字——「造假之程」。 又是谐音梗,意思是「赵贾之程」,讽刺这三人是伪君子,真朋党。 朝野风议完全一边倒。 甲辰,朝廷决议下来,诏以贾易已罢言职,不合于谢上表内指名论事,责知广德军。 赵挺之出知交州。 诏谕苏油,復出视事。 苏油收到朝廷诏书时正在带着漏勺做新一年的辣椒酱,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对漏勺问道:「太学好像有个先生叫李格非,你认识不?」 漏勺不由得莫名其妙,将簸箕里的新鲜辣椒倒入擂砵:「不认识,我是理学一脉,与太学气格不近。」 这小子最近刚刚行了加冠礼,说话老是阴阳怪气,苏油伸手就将漏勺头上的文士髻打歪:「肚子里没几两糟糟,倒先拽上文了,找打。」 将长杵交给漏勺:「我去找篇文章,文叔先生作的,叫《洛阳名园记》,文叔是韩魏公的门生,禹玉相公的女婿,大苏的好朋友,你看看做不做得你师傅……」 「你也该学礼记了,他可是《礼记》名家,着《礼记说》数十万言,你到他门下留一段香火情也是不错的……」 「嗯,我们家如今也算金石法帖之家,文叔先生政见家教也与我们家相近,比赵家好得多,以后大家和睦相处没问题……」 漏勺听得云里雾里,爹爹这是在胡说八道什么鬼? …… 贾易意图掀起的朝争,连泡都没能冒一个就被打压下去,大家只当看了个笑话,就回到正常的朝政上来。 丁未,从户部尚书李常请,于泉州、海州增置市舶。 范祖禹乞于迩英阁復张挂仁宗时王洙、蔡襄所书《无逸》、《孝经图》,从之。 十一月,壬申,诏:「讲读官遇不开讲日,轮具汉、唐故事有益政体者三条进入。」 这是採纳了苏颂临去前的建议:「国朝典章,大抵沿袭唐旧。乞诏史官采《新唐书》中臣主所行,日进数事。」 颂每进可为规戒有补时政者,必又述己意,反覆言之。 至此故有是诏。 第一千五百六十章 丧心病狂的山长们 十二月,北方迎来一场大雪。 对大宋来说,这叫瑞雪兆丰年,莱山一号不怕冻,大雪的影响不大,反而会冻死害虫。 难过的是牲畜,但是大宋经过多年推广,如今的牲畜有畜棚,有青储和饲料,东明猎庄的权贵人家,马厩中那些名马甚至奢侈到有羽绒袄子! 所以雪上加霜,那是对辽国而言。 在汴京,大雪倒是促进了勛贵世家们的狩猎联谊活动,王师约的极品海东青在雪原上大放异彩,把苏家不抗冻的川东猧子都比了下去。 不过那是石薇带着孩子们撒欢的时光,大宋慈善一中放了寒假,学业减轻,连赵煦都偷偷跟着熘过去,过了把用连机手铳扫射麂子的瘾。 太残忍,太血腥,苏油只要有麂子火锅吃就好,狩猎活动表示敬谢不敏。 何况一场大雪弄得他如今也一个头两个大。 乙亥,以大雪,诏加赈恤,赐诸军薪炭钱,又令开封府阅坊市贫民,给钱千万,计口量老少给之。 丙戌,兴龙节,初上寿于紫宸殿。 己丑,赐群臣宴集英殿。 壬辰,辽国兀征、声延部族老幼数万人渡河南,遣使廪食之。 是冬大寒,始闭汴口,削洛汴漕运,调济河北。 漕运、常平仓,是大宋两大贪污之源。 又因为漕运天下之重,就连苏油都不敢大动作。 不过努力是少不了的,前人也提供了不少思路。 总体说来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减少工作环节,层级,加强监督,施行扁平化管理。 第819页 措施包括漕船沿途不作停靠,官私混杂相互盯梢,多用蒸汽船减少漕运人员,提升运力与速度,减少途中的中转仓存,不断派员按察监督,建立新式帐册,进出帐目走皇宋银行等等等等…… 但是作为釜底抽薪的手段,还得是科技——电报与铁路。 电报线路让信息快速上下通达,对于中央及时掌握地方实情,实现扁平化管理,提供了可行的技术支持。 铁路实施的是军事化管理,以军法按治,速度极快,时间卡得很死,没有给贪官污吏们沿途干坏事儿的时间。 运力也很强,如今极大地削弱了漕运的功能,漕粮少了一多半,相应的也就减少了漕运腐败的「分母」。 大宋路级转运司的官员廉洁程度还算不错的,主要是州县胥吏贪腐较严重。 不过收拾起这帮子来,压力就轻多了,先帝改制发给了你们俸禄,如果还要伸手,黥刺流配,正为汝等而设! 加上州县检察司直接对上级检察司负责,俸禄朝廷发放,不再仰州县主官鼻息,越发有力。 如今每州还给检察司配发了七百人的警备力量,检察司已经完全具备了独立监督官吏,压制地方豪强的能力。 大宋吏治一清,筹备到位,元祐三年,将是苏油大展宏图的一年。 春,正月,庚戌,从侍讲范祖禹言,復置广惠仓。 广惠仓,顾名思义,就是备灾仓储。 《通典·职官十五》:「大唐县有赤、畿、望、紧、上、中、下七等之差。」自註:「京都所治为赤县,京之旁邑为畿县,其余则以户口多少、资地美恶为差。」 《唐会要》卷七十:「量户口定州县等第,例《武德令》:至开元十八年三月七日,以六千户以上为上县,三千户以上为中县,不满三千户为中下县。 其赤、畿、望、紧等县,不限户数,并为上县。 去京五百里内,并缘边州县,户五千以上亦为上县,二千以上为中县,一千以上为下县。」 宋承唐制,但是这个标准,对元佑年的大宋明显过低,乘以三,差不多是实情。 熙宁以前,天下分路二十六,京府四,府三十,州二百五十四,监六十三,县一千二百三十四。 到了元祐,不算新宋,东胜两洲,大宋多了南海四路,宁夏四路,河湟两路,西域一都护府,青唐一都护府,以及内地荆湖两路大开发,版图增扩到三十六路,三百二十五州,一千七百四十六县。 苏油根据统计,与户部商量之后,要求大宋上县常平仓,需备粮二十万石,广惠仓五万石;中县,常平仓备粮八万石,广惠仓两万石;下县,常平仓备粮四万石,广惠仓一万石。 这个数字,是按照各县人口统计的基本三年之积。 而四京三十府,要达到五年之积,汴京三畿四辅的总量,更要达到十年之积! 这个数字已经远超开元盛世,但是经过严谨核算之后,苏油和李常都认为完全可以做到。 熙宁年间那么困难的情况下,张方平都让汴京一年就达到了这个数,而元丰初年,河北能臣李肃之,也做到了广积丰储,谓出入相除,可支十五年。 从元丰八年到元祐二年,天时其实并不好,看辽国的烂摊子就差不多能够明白。 然而大宋理工如今已然进入全面发展期,科技进程开始走上快车道,反哺到农业上,就是灾年如平年。 黄河终于被约束住了,张村旧道引流工程如果完工的话,可保抗击百年大洪。 而由韩家和慈善基金出面推广的机井、锅驼机汲水设施,基本能够保证抗击普通旱情。 随着番薯玉黍的推广,大量的坡地,田埂都得到了应用,老百姓甚至在房前屋后都种上了桑树,在梯田田埂侧面都开出了小窝,种上了「窝窝豆子」和「窝窝玉黍」。 油菜与花生的推广,让农家有了植物脂肪可供摄入,有了豆粕作为添加,家禽家畜的长势能够得到保证。 当然花生粕捨不得如此糟践,主要是人吃。 番薯和牛皮菜,人畜皆可用,高产的蜀中牛皮菜和番薯藤,从江南推广到了河北,成为度荒必备以及牲畜家禽的青饲料。 这个月还有一项重大举措,朝廷宣布,玉黍和藜麦将正式纳入国家征粮的品种,这无疑将极大刺激百姓对这两种高产作物的耕种积极性。 甲寅,太白昼见。 己未,朝献景灵宫。 庚申,诏发京西南路阙额禁军谷五十余万斛,减市价出粜,至麦熟日止。 辛酉,诏罢上元游幸。 壬戌,一列专列驶出汴京,车上上四军全副武装,护送几位贵人前往中牟。 向太后守京,高滔滔、赵煦亲临京师大学堂,参观大学堂研究成果,并且给突出贡献人员颁发贡献勋章。 这是绝对的大事儿,扁罐率领的御殿班直早早赶到车站护卫,迎接人群中,大学堂祭酒苏轼都只能排在后边,当先的是两位王爷——赵颢和赵頵。 今年的京师大学堂,开始陆续推出学术成果。 然而诸学院山长们大多都是一专多能,因此他们的很多学术成果,并不局限在他们所带领的学院。 比如苏轼,这娃是总祭酒,然后在文学院主持编撰了《字典》、《语法》两部着作,却又在经哲学院发表了《老子化胡经考》,在美术学院发表了《美学史纲》,甚至还在农学院发表了《植松术》。 第820页 明明是地理学院山长的赵宗佑,除了主持编撰本院课题《穹宇方舆志》,又联合物理学院山长苏小妹,在天文学院发表了重要论文《论行星》,提出了太阳系的概念,并且将太阳系行星划分出了「地内行星」与「地外行星」。 而苏小妹还利用大宋和西域的两种厚皮菜,在农学院培育出了一种适合在北方栽种的糖类作物——甜菜。 明明是提举化学院的小天师,除了在本职工作上提取出了溴素,还发表了《东胜州橡胶硫化方》;组织了一帮道士,在经哲学院包揽了《敦煌道藏》这一课题;还在物理学院出版了《电学》,研发出了试验性质的电渣熔炼高温小平炉;还在医学院出版了《祝由至尊宝天书》。 天文学院陈昭明,却又在数学院发表了《椭圆研究》、《圆锥研究》、《抛物线研究》;在地理学院发表了《风带与地球自转关系刍议》,与沈括联合发表了《地磁偏转说》。 大宋精英,各学院的山长们,一个个都是如此丧心病狂。 第一千五百六十一章 颁奖 高滔滔这次来主要是看自己的两个儿子的,赵颢和赵頵也是不凡,赵颢组织了一大帮的金融人才,以苏油《经济学纲》为基础,编纂了《歷朝财计史》,《金融史》,《国用论》,《税制流综》。 赵頵的研究课题比京师大学堂成立时间还要早,如今终于献上了合计八百多卷的《元祐本草纲目》和《歷朝医典》。 美术学院和文学院除了搞理论研究,大多数用作品说话,除了大量传统作品和绘画,特别让高滔滔惊喜的,是美术学院的蜡像与文学院的戏剧。 不过美术学院也不敢乱来,只塑造了释迦摩尼像,老子像,孔子像,几乎就与真人一模一样,咋一见之下吓了高滔滔一大跳。 高滔滔在这里处处都感受到了新奇,其中最神奇的,是张天师展示了和电有关的两种设备。 一种是电磁线存在的展示仪器,看上去像一个盆子,中间有一根绝缘电极。 注入盐水到盆中,通上电,盆里看上去毫无变化。 然而将剪碎的鸭绒粉末投入盆中,就会发现,盐水其实在神奇地自转,带动着鸭绒粉末环绕着电极在盆内旋转。 如果切换电极,鸭绒便似乎受到一种阻力,渐渐停下来,然后又开始反方向旋转。 如果说这东西除了演示现象外没什么用处的话,另一样东西就厉害了。 那是一个小玻璃球,里边填充了通过氯化铵和亚硝酸钠制备出的惰性气体——氮气。 玻璃球里密封着两个电极,电极之间连接着一根细细的碳丝。 通电之后,碳丝释放出白炽的亮光,将整间实验室照得通明! 碳丝电灯! 在高滔滔眼里,这东西简直就是仙术,京师大学堂凭此一项,就没有白投资! 然而惊喜还没完。 音乐学院的作品必须去京师学院大礼堂带能欣赏得到,那里增添了一件如今人类最大的乐器——管风琴。 管风琴音量洪大,气势雄伟,音域极其宽广,音色优美、庄重,并有多样化对比、能模仿管弦乐器效果,能演奏丰富的和声。 不同的乐章,管风琴还要更换相应配套的哨管与簧管,音乐学院最近的大课题,就是改编出能够通过管风琴、丝、竹,锣、钟、磐鼓、军号等乐器联合演奏的多乐部交响雅乐。 雅乐规矩大,音乐学院还将之分出了三个门类,即上古雅乐、唐代雅乐以及现代雅乐。 上古雅乐,包括《云门》、《咸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六部乐舞,相传分别创作于黄帝、尧、舜、禹、商、周六个时代,也称大舞,是郊庙祭祀之乐。 另外,周代还有六个小舞。 唐代雅乐最为代表性的是「十二和」,至开元中,又造三和乐,共十五和乐。 除此之外,独立于十五和以外,脱离于古乐的《秦王破阵乐》、《庆善乐》和《上元乐》等,也纳入了唐雅乐的范围。 其中《秦王破阵曲》声音激昂,《庆善乐》慢文细里,《上元乐》舒缓优雅,其实更加符合当时人的艺术品位。 大宋自己的雅乐,自元丰三年正式宣布改制大朝会上引入十二平均律开始,又有了完全不同于前朝的巨大变化。 更多的乐器被引入其中,更多的乐部也被引入其中,如今除了元丰三年新加入的《南海潮升》,又多了《祁连雪》和《江河源》两部记录收復宁夏和青唐的乐章。 除此之外,音乐学院还在创作的《诗经乐谱》同样重要,在以前大宋宫廷已经创作出的《十二诗经乐谱》基础上,又增订了不少,之前李干德为高滔滔弹奏过的《思齐》,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大礼堂正在演奏的,则是《商颂·玄鸟》。 这是殷商后代宋国祭祀其祖先武丁的乐歌,通篇写商受天命治国,全诗渊源古老,神性庄严,感情纯真,气势雄壮。 创作者和演奏者,是如今天下第一的键盘乐器演奏家绿箬。 大宋对于有才华的人是格外宽容的,绿箬虽然出身低下,却成为公主和皇子的音乐教师,如今更是凭藉自己对音乐的天才颖悟,登上了大雅之堂。 大礼堂的设计非常巧妙,在礼堂下方正中高滔滔端坐的位置,是享受音乐的最好方位。 第821页 管风琴对颂乐的演绎效果自是不用多说,一曲终了,如痴如醉的高滔滔不由自主地起立,用如今开始流行的鼓掌礼,向台上的音乐家们致敬。 所有人也跟着站起身来,大礼堂内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巡视到最后,便是赵煦给今年的皇家学术杰出贡献奖获得者颁发荣誉。 第一批获奖者都是大宋当之无愧的大擘,然而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化学院山长张象中获得了物理学奖,天文学院陈昭明获得了数学奖,物理学院苏小妹获得了农学奖,地理学院赵宗佑获得了天文学奖…… 第一届大宋皇家学术杰出贡献奖的获奖者们,极大地带动了之后京师大学堂「不务正业」的学术风气,其后的歷任大佬们,甚至展开了学院间的残酷竞争。 学院用自己旗下的课题拿奖屁都不算,等咱们学院集齐全部奖项的大满贯,那才算扬眉吐气! …… 甲子,辽主如混同江,以苦寒,上京、南京飢,免上京逋逃及贫户税赋,许南京良人自鬻,曲赦西京、春州、泰州役徒,终身者皆五岁免。 辽国连国家奴隶都养不起了。 己卯,赈苏、吉、復、渌、铁、庆六州贫民,并免其租税。 连年灾荒,辽国国库开始吃紧,乙酉,新任南院宰相王经上奏耶律洪基,决心饮鸩止渴,立入粟补官法。 入粟两千石者可为刺史,三千石可为知州,五千石可为侍郎! 此令一出,整个辽国南院,立刻成了沿海买办商人的天下,辽国政体,开始从根子上糜烂。 二月,乙酉,时久阴不解,罢修金明池桥殿,减诸路常供服御物。 左司谏丰稷趁机上奏扬王颢、荆王頵尝令成都府路走马承受造锦地衣,以为近属奢侈,官吏奉旨,宜皆纠正其罪。 朝廷展开调查,最终结果是二王拨给了走马承受王文树三千贯经费,然王文树只给了成都府一千贯,而成都府通判刘仲寿要官锦院造办五千贯的织品。 王文树、刘仲寿皆被贬黜。 苏油上奏,二王提举京师大学堂经济学院,医学院,本在嘉奖之列,太皇太后以其宗亲,将二王从名单上划去,如今只有奢侈之过,乞免于责罚。 但是奏章被高滔滔驳回,认为天家更应该起带头作用,铁面无私,下手极重,罚了二王一年的俸禄。 不过丰稷也没讨到好,罢言职,为国子司业。 空出来的位置,高滔滔问吕公着:「司马光门下士素所厚善可任台谏者,孰当先用?」 吕公着推荐了刘安世,于是高滔滔任命秘书省正字刘安世为右正言。 三月,丙辰,司空致仕康国公韩绛卒,谥献肃。 又一个大佬谢幕。 韩绛的一生,是充满了矛盾的一生,矛盾到就连在他死后,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到底该算是哪一党。 虽然名望也算颇重,但是却一身污点,苏油从来没有尊重过他。 第一千五百六十二章 华东心脏 韩绛之所以能当上宰执,不是因为他的个人能力,而是因为他有个好爹,然后靠的是资歷。 王安石能够入朝为相,韩绛是当年的大力举荐人之一。 然而王安石上任之后,韩绛和他的政见发生巨大分歧,虽然还是新党,却开始大力举荐司马光。 因为与新党其他人不相能,被放到了永兴军路,却又因为用人不当,搞出了广锐军变,幸好有个能干的邻居,靠苏油给他擦了屁股。 王安石去相之后,韩绛成了首相,饱受吕惠卿欺负。 当时苏油在浙江,对韩绛阳奉阴违,自己创收自己用,一文钱没有找韩绛要,韩绛也要不到苏油一文钱的援助。 最后韩绛扛不住吕惠卿的攻势,密奏赵顼引王安石二次入相,打倒了吕惠卿,保住了自己的权位。 由此也被士林风议打了差评,对新党瓦解要负一定责任。 不过韩绛的官运实在是太好,几乎轮着将大宋顶级官僚的职务都坐了个遍,甚至新成立的军机处都执掌过一任,资歷上真是够够的。 而且韩绛纵然百般不行,却又一个好处,就是喜欢延接人才,而且也颇有自知之明,对权力不是非常热中,相反,每每希望有个大头在自己上边顶着,大树底下好乘凉。 司马光上台后,韩绛非常明白将来的大树就是苏油,又开始大力举荐苏油一派的官员,暗中帮了苏油不少的忙。 所以说,韩绛最大的能耐,就是官场嗅觉是非常敏锐,每每提前布置,而且站队永远正确。 他知道苏油的性格,所以从来不和苏油打交道,哪怕私底下都没有,他知道苏油会给自己足够的回报。 因此在迎接德妃一事上,高滔滔虽然责备了德妃,韩绛却是一点没沾是非,这里边就有苏油的操作。 还有就是韩绛致仕之时,朝廷拟定的规格相当高——除检校太尉,守司空,依前开府仪同三司。 而苏轼在制词中,有「而况卿出入四世,师表万民。身任安危,位兼将相。永惟三宗眷遇之重,宜极一品褒崇之荣。」 范纯仁在他墓志铭中写道:「立朝端方,刚毅任重,得大臣体。遇事果敢,临义勇发,不为后顾。乐善疾恶出于天性,故其论奏虽一时有行与不行,而读之皆知其心本出于忠义,感激而为之也。」 第822页 又有:「当时贤豪多出其门,其后往往至公相、列侍从。其未显时而指以为贤者,尚多有也。」 这些也算是给韩绛的回报。 韩绛的去世,还是另外一个重要的标志,他是与苏油资歷相併的同期大臣,连他都已经凋零,而苏油才刚刚过完四十岁的生日。 辛巳,吕公着再请致仕,苏油上书请朝廷挽留。 高滔滔诏吕公着一月三赴经筵,二日一朝,因至都堂议事,出省毋拘以时。 又为吕公着别建第于东府之南,启北扉以便执政就议。恩数如其父吕夷简,朝野以为荣显。 壬午,朝廷颁布了一系列的任命,以观文殿学士兼侍读,提举军机处掌书记蔡京为门下侍郎,尚书左丞刘挚为中书侍郎,尚书右丞王存为尚书左丞,中书舍人苏辙为尚书右丞,翰林学士户部侍郎晁补之为签书枢密院事。 甲申,左右正言韩川、刘安世进对,太皇太后问:「近日差除如何?」 安世对曰:「朝廷用人,皆协舆望。」 五月,范纯仁上疏:「侧闻圣训谓朋党宜早施行。以臣愚见,朝臣本无朋党,但善恶邪正,各以类分,陛下既用善人,则匪人皆忧难进,遂以善人之相称举者皆指为朋党。」 「昔庆历时,先臣与韩琦、富弼同为执政,各举所知,当时飞语指为朋党,三人相继补外。造谤者公相庆曰:『一网打尽矣!』此事未远,愿陛下戒之。」 因极言前世朋党之祸,并录欧阳修《朋党论》上之。 苏油如今终于开始有了些清闲,工作分派得非常合理,自己主抓财政、工业和经济,其余如谏议、人事任免,尽数交于吕公着、范纯仁等人料理。 朝廷的新政,到现在方才算是得到彻底的贯彻实施,成效斐然。 新法调整完毕之后,百姓的负担得到极大程度的解绑,自打朝廷宣布按亩按贸易额纳赋之后,民间财富积累勐然增长,势头让高滔滔到群臣都感到震惊! 以前的赋税额度与户等,是按照家产来的,瓶瓶罐罐家畜锄头都要算入户等统计,这就导致了百姓们连多余的积累都不敢置办。 这是经济学院的重大研究成果,然后苏油採纳,将纳税标准从资产中抽取,调整为从生产所得中抽取,一下子就鼓舞了老百姓们生产的热情。 造房子,养家禽家畜,种桑树,买农机农具,置办家产,打家具,买布做衣服…… 就跟变魔法一样,大宋的老百姓,好像突然就变得家家都有钱了。 苏油对朝臣们的反应感到好笑,解放生产力之后,吃苦耐劳华夏民族所能爆发出来的能量,那是相当恐怖的。 后世三中全会后,蜀中农家,一年就户户余粮,养起鸡鸭;过完年基本家家都有了猪娃,再翻年就有了大肥猪。 国民生产总值,在那段时间疯狂地连续翻番,这才哪儿到哪儿。 五月还有一件大事儿,四通矿冶勘探司,在淮南发现了大煤田! 这简直就是大彩蛋,苏油穿越过来之前,真不知道淮河边上还有这样一处宝地。 工业社会的基础,离不开科技、资本、资源。 最好就是三者集中在一处,才有工业大革命的前提。 但是华夏苦逼的是,资源在西北,资本在东南,科技在中央,距离太远。 煤铁是大工业的粮食,苏油觉得这就是老天爷要折磨他和华夏民族,因此只能默默地努力。 将眉山打造出来,然后辐射二林,通过茶马古道和金沙江,搞出一个煤铁工业和商业的循环体。 将郑州打造出来,然后依託汴京,通过洛汴渠和铁路,搞出第二个煤铁工业和商业的循环体。 将兴庆府和兰州打造出来,利用丝绸之路获得资本,通过黄河和畜力连接包图城,搞出第三个煤铁工业和商业的循环体。 此外还有杭州,徐州和郓州,不过却到底受了些自然条件和经济条件的约束,因此规模没法做大。 苏油辛苦了整整三十年,到今天终于让几个循环体发挥出了巨大的产能和作用。 受先天限制,慢点就慢点吧,咱华夏虽然没有人家大英帝国那样运气好,但是终归还是实现了不是? 就在苏油对自己几十年的成绩沾沾自喜的时候,大宋淮南竟然蹦出了一个大煤田! 要是老子早知道有这么一处煤田,还废这么大的劲干嘛?! 淮南到徐州不过五百里,到杭州不过千里,关键是,这个三角区内,水运发达,经济发达,人口较多,素质也高。 三十年时间要是在那里发展,现在都该是什么样了?! 收到报告的时候苏油真的哭了,他不怪自己书读得少,抬头望着苍天:「玩我是吧?很好玩是吧?事情都快做完了你跳出来了,皮这一下很开心是吧?」 他不知道的是,淮南煤矿从明朝初期被发现以来,产量一直在增加,到民国已经达到年产两百万吨的规模。 到了新中国,更是成了是全国十四个亿吨级煤炭基地和六个大型煤电基地之一,因为地处华东腹地,有「华东动力心脏」之称。 第一千五百六十三章 返京 蔡京拿着一沓子的报告过来,见到苏油如丧考妣的模样大惊失色:「司徒,出了什么大事儿?」 「啊?啊哈哈哈元长来了啊……」苏油赶紧收拾起心情:「好事儿,大好事儿!徐州铁矿的燃料资源找到了,来来来……」 第823页 没管蔡京手里的军制奏章,苏油拉着蔡京来到都堂,拿起指挥棒对着大地图指点:「元长来看,滁州附近的八公山、上窑山、九龙岗,都发现了煤矿。」 说完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小圈:「这里是一个巨大的煤田!」 然后又在地图上划了一个大圈:「寿州有煤,徐州有铁,扬州有钱,这个三角形,每条边不过五百里!」 然后又在扬州和徐州之间的水道上一点:「这里,楚州,是淮河海口!」 「通过淮河,可通寿州;通过泗水,可通徐州;通过运河,可通扬州!」 「出海北上百里,就是海州,东洋舰队驻泊基地!」 蔡京被苏油调教到现在,已经能够跟上他的思路,震惊得手里的文件都掉到了地上:「天祚皇宋!这是百代之基!」 说完想起刚刚苏油的样子:「那司徒你哭什么?」 「喜极而泣!喜极而泣懂不懂?!」苏油恼怒自己的丑态被蔡京看到了眼里:「四通勘探司在大宋寻找了三十年,一直就是为了寻找这样一处地方……」 然后疯狂地摇着蔡京的肩膀:「今天终于找到了!找到了!」 吕公着和文彦博今天也来上朝,俩老头基本处于半退休的状态,最多也就是把把总,基本上都是迟到三小时早退两小时,要不是苏油伺候的周道,茶叶实在太好,压根都不想来。 见到苏油兴奋莫名的样子两人都感到滑稽,文彦博首先申斥:「还有没有点首相的样子?!这是政事堂,明润你成何体统!」 吕公着拈鬚笑道:「明润这一面倒是少见,就算是平灭西夏都没有这么高兴过,到底是什么事情啊?」 待到苏油将淮南煤矿的发现和自己的构想和文吕二人一说,两人也是大为震惊。 吕公着的反应与蔡京几乎一致:「我和文公才去考察过嵩阳,那些机械真是大利,回程时还与文公讨论来着,要是我大宋有一处煤、铁、人、财集中之地,那该有多好。」 「哈哈哈……苍天终不负华夏!皇宋文明之德,到底感动天地,赐下此福!」 文彦博是个急性子:「那还等什么,入宫面圣吧!」 「啊对,入宫面圣。」吕公着整理了一下衣冠,看着边上才捡起文书的蔡京:「元长也来。」 蔡京此刻心中噗通乱跳,自己的仕途,通达了! 果然,待到见到高滔滔和赵煦,文彦博就将淮南煤矿开发的重要性禀报了她。 然后吕公着指出这是打造皇宋基业的大事儿,而且事务繁琐,经手的钱粮将不计其数,必须要清干能臣坐镇。 蔡京当即上前:「臣不才,愿领此职。」 高滔滔老半天才从宰执们画下的大饼里边缓过劲来:「如此一来……这,这……」 吕公着说道:「如此一来,以楚州为枢,上通徐汴,下接江浙,邢、磁、兖、徐、郓诸州,可以大开铁冶,供应大名。」 高滔滔说道:「蔡京方进门下侍郎,不好骤去……」 蔡京赶紧躬身:「京非敢念栈权禄,事涉国计根本,若太皇太后以京不愚,可当此任,京必以国为重,恪尽忱诚。」 见高滔滔还在犹豫,苏油躬身道:「此事至大,非庸臣可理,蔡京实长于此。」 「当年开太湖溇港,堪称浩繁,而蔡京条例清晰,列举分明,可谓干能。」 「要不这样,熙宁年间淮南才分作东西两路,如今不如再合为一路,或者设两路都转运使亦可。」 「如此一来,也与蔡京的官职相敌。」 高滔滔犹豫道:「苏颂还是淮南东路转运使……」 苏油赶紧说道:「宗兄已近七十高龄,当不得这般开创操劳,即便在扬州也接连告老。与臣私信,每言欲在钟山理工学院精研天文数算之学,以终遐年。」 「不如就请太皇太后允其所请,提举钟山理工学院山长一职,转命蔡京并抚两路,提举大业。」 高滔滔不禁感慨:「朕这个朝堂,有诸贤宽仁揖让,忠贞秉国,谦退于爵禄,勇进于事功,可算是皇宋百年,最舒心的。」 几人赶紧恭谢,苏油说道:「此亦皇宋百年文教之功,臣等幼受圣人之学,自知何所当为,何所不当为。」 高滔滔沉吟了一下:「蔡京,军事分列,办得如何了?」 蔡京腋下还夹着几个文件袋:「臣已经拟好了章奏,今日本来就是到都堂呈报此事,却是适逢其会了。」 高滔滔说道:「既然吕公和司徒都举荐你,我便也无异议,那就抓紧商议,办完差遣便去淮南吧。」 「不用担忧仕途,功成还京之日,朝廷更不会薄待。」 蔡京赶紧参礼:「臣必忠责勤勉,不让太皇太后与陛下、诸公失望。」 辛亥,朝廷通过了蔡京的奏章,明确了军机处、枢密院、兵部的职权。 蔡京以提举之功,加龙图阁学士,进入了仕途快车道。 然而让朝臣们不解的是,朝廷同意了苏颂的请求,改任集禧观使,同时让他提举钟山理工学院。 紧跟着命蔡京出京,担任淮南两路都转运使。 …… 丙寅,辽主驻散水原,曲赦奉圣州役徒,禁挟私引水犯田。 最后一道命令,表明辽国辽河水利工程在大宋的帮助下已然完工,大宋枢密副承旨,都田使者李庸圆满完成援辽使命,准备归宋。 第824页 至于长春洲水利大工程,辽人在大宋的帮助下已经完成了勘探和规划,剩下的工程部分,便由李庸的辽国学生们接手了。 耶律洪基命孙子燕国王耶律延禧,以师礼送李庸到锦州登船返宋。 对于辽主赠送的厚礼,李庸一概拒绝,还在灵河之滨,写下《尚书》里的《五子之歌》,赠送给耶律延禧。 夏朝君主太康,处在尊位而不理政事,喜好安乐,丧失君德,众民都怀着二心; 盘桓游猎没有节制,到洛水的南面打猎,百天还不回返。 有穷后羿因民弗忍,距于河。 太康的弟弟五人,侍奉母亲,在洛水湾等待。 五子咸怨,述大禹之戒以作歌劝谏他。 其中首歌里边,就有「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八个字。 李庸在辽国两年多,亲眼见到辽国连年灾荒,人民遭难,对辽国君臣的昏庸腐朽已然有了深刻的认识,对于宋神宗与王安石对改革的坚持,其认识同样也加深了一层。 安石相公和先帝的远见卓识,实在是令人钦佩。 然而他们只是看到了问题,却差在手段粗糙。 好在天佑大宋,得降司徒。 丙子,以军事新立,并河北诸军编练事,召巢谷、张散入京述职。 …… 六月的汴京气候有些炎热,西城外来了一支马军,严整威武。 若是细看队伍还分作了三支,都是新军夏季礼服,当先三名将领,一名是汴京人常见的草黄色;一名比较少见,军服为淡蓝色;还有一名人比较年轻,却是土灰色。 西城军人多,也有内行能看出门道,这队伍看似一支,其实是三队,分别属于大宋的陆军,海军和工程兵部队。 其中海陆两员将领的领章肩花有些吓人,是如今大宋第二高的军阶——襄统。 第一千五百六十四章 杀鸡 理论上,襄统军阶,能够统领四万新军,也就是一个大军区司令的级别。 如今大宋襄统以上的大将只有一个,那就是种诂。 种诂以西军领袖,军机处创始人,皇家军事学院第一任山长,大宋陆军军事教材总编纂,五路伐夏前线总参谋,如今又成了镇守河北方面八万新军「总司令」等诸多勋绩,方才得到了最高的荣誉——都统。 不算附属只算纯战斗人员,都统理论上能够统军十二万,按照辽国那般战与非战一比三计算的话,差不多辽国兵马大元帅的级别。 而都统之上还有都使、协使、襄使三个级别,基本上就是如朝中三司三少,用来荣遇新军老臣所用了。 不过如今的新军还很年轻,将领们还没攀爬到那份上。 而剩下的那个,肩膀上却没有领花,没有交卸差遣之前,理论上他现在还是文官,是朝廷的枢密副承旨,都田使,提举辽国水利事。 三人正是巢谷、张散和李庸。 巢谷理论上是西夏降臣,关于他的任命,在朝堂上还起过一番争议,认为河北不比西夏,巢谷要是在河北造反,那就是祸起萧墙。 高滔滔再次拿出女中尧舜的演技:「平夏之时,巢谷十万骑兵临大陷谷,以秉常一旨遗诏,束手来归。」 「之后统八部铁骑,凿通西域,逐黄头回鹘,擒青唐阿里骨,黑汗阿黜尔。」 「功勋卓着,忠勇无伦,遣二子求学汴京,如今长子亦为朝官。」 「朝命所迁,起不待日。岂有往日不反于数十万部帐之间,今日反叛谋于烈士之营者?荒谬!」 命苏轼出草,保持任命,并善加言语安抚巢谷。 苏轼好气哦,巢谷是他已故的好友,先帝不但以旧友名之,陈季常甚至在信里称他为元修,这就是连字都一样! 一介夏国降将,他何德何能?! 等到巢谷还京,苏轼才知道了真相,抱着巢谷又哭又笑。 他不怪苏油和陈季常,却对巢谷展开了报復。 一天苏轼邀请巢谷到宜秋门吃饭,巢谷进门之后才发现苏轼在办丧事,然后苏轼不由分说给巢谷穿上寿衣,将他按到椅子上,在他身前摆上香案,一本正经地祭奠,还念了一篇情真意切的祭文。 苏轼都还记得两人之间的交情细节,圣散子方,就是苏轼得自巢谷,在徐州救治过不少难民。 巢谷最喜欢吃蜀中的豌豆尖,知道巢谷死在了夏国,苏轼揪然不乐,将豌豆尖取名为「巢菜」。 巢谷刚开始哭笑不得,继而变得严肃,最后也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看着巍峨的汴京城墙,巢谷就不禁想起这些往事:「子瞻来信说京师大学堂里边诸多的新奇玩意儿,这次得去看看。」 张散则看着城墙上突出的棱堡,知道里边安置着如今大宋最强大的火炮——镇国大将军,也在感慨:「不知道什么时候,里边的玩意儿才能搬到旗舰上去。」 李庸在两人面前就是子侄辈儿,听到他们的谈论不免尴尬:「叔啊,国家机密不好在城门口随便说的……」 张散哈哈笑着又抖出个秘密:「忘了你小子机宜出身,走吧走吧,先去兵部报导。」 秋,七月,戊申。 癸丑,太皇太后诏有司褒崇皇太妃,讨论典故以闻。 这是范纯仁的建议,陛下生母虽然贞静娴淑,安分守己,但不能待之过薄。 第825页 太妃在宫里也不揽权,就喜欢伺候几盆小青鳉鱼和水培空心菜,高滔滔经过最初的忌惮,警惕,到现在心态也不一样了,便同意了范纯仁的请求。 戊辰夜,东北方明如昼,俄存赤气,中有白气经天。 癸酉,忠州言临江涂井镇雨黑黍。 朝野有传言,这是国家要起刀兵之相。 己巳,辽国灾荒过去,耶律洪基重申禁民出境之律。 八月,己卯,进封扬王颢为徐王。荆王頵冀王。 庚辰,辽有司奏宛平、永清蝗为飞鸟所食。 丁酉,似乎应验了天象,罗氏蛮入寇。 朝廷命熊本讨伐。 罗氏蛮是大宋内地最后一块短板,就是贵州古夜郎国地区。 对于如今的大宋来说,罗氏蛮不过癣介之疾,关键是大宋朝廷必须又当又立,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藉口来解决这个问题。 罗氏如今东被荆湖、北被夔渝,西被嶲州、南被建昌包围,几处地方都在大发展,对用人的需求极大。 招诱熟夷,就成了地方官员做老了的套路。 此举带来了很多问题,熟夷们有了资产,通了文字,尤其是二林巫法传播的深入,引发了罗氏蛮地区的移民潮。 治下人口的大量减少,严重损害了当地土司的利益。 因此罗氏蛮头人採取暴力措施,禁止夷人入宋,尤其是荆湖地区。 结果宋地没出问题,罗氏内部地区民众开始组织暴力沖关。 秀才梁琛本是罗氏妻族,却在乌蒙郡高举义旗,以《诗经·硕鼠》为歌,传播四方,同时寄书嶲州太守白谙,让他转交朝廷,详述了土司统治地区人民的惨状,要求取消土司制度,改土归流。 一时间,「誓将去汝,适彼乐土」的口号,响遍乌蒙山周遭,黔州南北。 起义遭到了残酷镇压,梁琛被罗氏家主罗干祐抓获,断肢凌迟。 梁琛死前尤痛骂不绝,声言大宋必为他报仇。 起义被镇压后,罗干祐开始大肆驱逐辖地内的宋人,甚至一些亲宋的土人也感受到了威胁。 淯井监的东部罗氏首领罗士忠详细搜集了罗干祐的罪行和梁琛的义举,宣布脱离罗氏管辖,向大宋举报罗干祐谋反。 辛巳,罗士忠与白谙的奏章通过电报送抵政事堂,苏油收到后勃然大怒,立即召集都省联席会议。 「罗氏蛮跋扈如此,乌蒙郡还是不是宋土?!」文彦博是老鹰派,老头在都省会议堂指着苏油的鼻子破口大骂:「就是明润你绥靖过头,之前熊本上奏罗氏蛮侵淯井监,为何不派大军征剿?!当日打下他们的气焰,今日焉敢如此?!」 老头太不讲理了,好在另外还有一个讲理的老头。 吕公着说道:「文公不要这么激怒,此次从罗氏分裂出来的那个罗士忠,不就是当年侵淯井监时,戴罪立功的罗氏人吗?这恰恰说明当年朝堂的政策是正确的。」 「对对对……」苏油赶紧点头如捣蒜:「现在罗氏分为东西两部,东部罗士忠对大宋还是颇为忠心的,他主要是与大宋进行商贸,也组织西部罗氏地区往荆湖输送人力,因此赤水河东西两岸的罗氏,我们还是要区分对待的。」 文彦博依旧气息不平:「改土归流,必须改土归流!朝廷设流官统治,土司世守郡治,本身就是个笑话!」 其余朝官也是义愤填膺,虽然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但是梁琛的忠义刚烈和他的英勇牺牲,将他们彻底地刺激到了。 苏油问折继祖:「折帅,军机处有何建议?」 军机处如今是折继祖在负责,郭逵致仕不就便去世了,葬于洛阳,朝廷追赠河阳郡公,中书令,谥号「武肃」。 老头的命比狄青好太多了,总算熬到了大宋武人扬眉吐气的时代,死后尊荣自然也非狄青可比。 如今蔡京已经离任,军事权分割已经完成,军机处又恢復到武将掌权的「右枢」老传统。 折继祖是大宋一等看门忠狗,丝毫没有自己其实也是文彦博口中「世守藩镇」的自觉,一点都没有感觉受到冒犯。 折家的两州如今也是流官管政,折家子弟只专力军事。 他现在主要精力主要放在河北,闻言一剔眉毛:「没说的,剿,盪覆巢穴,诛绝丑类!顺便试验一下新军新战法,我看挺好。」 苏油都无语了:「折公,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不要说得这么轻易好不好?最起码,军机处要拿出作战计划来吧?」 折继祖都乐了:「这是剿匪,又不是灭国,杀鸡焉用牛刀?」 第一千五百六十五章 想出巡 见苏油眉毛上沖,折继祖才赶紧说道:「就在泸州復置江门新军,命熊本统带,以罗士忠为乡导,一战可平。」 苏油说道:「熊本文臣,干后勤还行,新军由谁统领?」 折继祖却不管这个,一指王韶:「这你得问枢密老头。」 折继祖是蕃人,颇有些程咬金的生存之道,有时候故意粗鄙,人家也拿他没有办法。 王韶白了他一眼,这才说道:「小辈儿里边如今人才多的是,不过在南边打战,得熟悉山地森林,最好在南边干过的,江门军节镇泸州,田遇或者范孺都可以。」 范孺是范龙山长子,范龙山是泸州蛮老头人,这个任命倒是合适。 第826页 说起来范孺这个名字还是苏油给取的,范龙山粗鄙无文,取不了这么好的名字。 孺现在和「肉」,其实是一个音。 范龙山得赐姓范,还是当年他以为这个「范」是吃饭的「饭」,找朝廷申请,被苏油硬改的。 老范觉得既然小巫师都能叫苏油,那自家孩子就叫范肉,有饭有肉,美美哒! 苏油当时气得头都快炸了,给小孩硬改成了范孺。 给夷人当大巫,说实话有时候心挺累的…… 苏油将脑海里这些不愉快的往事抛开:「田遇在河北离不开,范孺也有点年轻了。」 一干大佬全都翻起了白眼,剿灭田承宝的时候你才多大?你也有资格说别人太年轻?! 白眼收到,苏油才从善如流:「那就举手表决吧。」 最终朝廷定下范孺为江门军都卫,罗士忠为前锋,统归熊本节制,平灭夷叛。 除此之外别无大事,虽然时近九月,但是朝廷运转井井有条,苏油干脆奏请高滔滔,他想要巡视洛汴渠! 宰相出巡,除了开国时候的草台班子,在大宋是几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宰相在任上,几乎一半精力耗费在大权独揽上,另一半精力耗费在提防冷箭上,巴不得天天呆在皇帝身边断绝一切小报告,怎么可能出京? 现在苏油倒好,甩手掌柜当得过瘾,甚至还想往外跑! 不过苏油的理由很充分,因为这是朝廷行改良免役法的第一年,行免役法,并不是说国家役务它就没有了。 去年冬天苏油调整了漕运,将漕船调去支援河北,洛阳和汴京之间主要靠铁路支撑。 说起来自他离开开封府之后,几届官员吃他留下的政绩红利倒是吃爽了,但是对于他当年定下的清理运河淤塞的常役不怎么上心,都乐得一个「省费爱民」的好名声。 开春之后苏油趁机整修洛汴渠,要求重新将运河挖到自己当年埋下的石马耳朵深度,然后将运河每年维护的要求列成列表,上奏高滔滔作为「常制」,不能再人去政息了。 高滔滔查看了苏油的图表,发现如果不加疏浚的话,运河不出十年就将彻底淤塞,这才有些慌了,准了苏油的奏请。 河渠司花了半年时间,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才好歹赶在秋收之前,将洛汴渠重新疏浚了出来。 今年老天除了春初一场大雪外,终于没有继续作妖,连续四年小灾之后,天下又迎来一个丰年。 铁路承担平时的货运已经到了极限,洛汴渠终究还是要用起来的。 汴京到洛阳沿途,现在已经变得比较繁华,盗贼已经不用担心了,苏油让转运司添置了几艘蒸汽船,一艘能够拉十艘漕船。 速度虽然比火车慢,但是一次便能拉万石货物,水运的优势依旧是无可替代的。 除此之外,苏油还要考察运河的新技术,尤其是蒸汽锅驼机极大的提高了生产效率,这种新型劳役方式,苏油不去认真了解一下,不能放心。 这关系到另一条运河的开立计划,隋唐大运河是以照顾洛阳长安为主,从杭州经过汴京到洛阳,再从洛阳经过汴京到河北。 而真正的京杭大运河,是在十三世纪末元朝定都于北京后,为了使南北相连,不再绕道洛阳,把粮食从南方运到北方,方才着手开凿的。 元朝花了十年时间,先后开挖了洛州河和会通河,把天津至江苏清江之间的天然河道和湖泊连接起来,清江以南接邗沟和江南运河,直达杭州。 而北京与天津之间,原有运河已废,于是又新修了通惠河。 如此一来,新的京杭大运河比绕道洛阳的隋唐大运河,整整缩短了近两千里,对经济的促进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工程重点分两处,一是山东境内泗水至卫河段,一是大都至通州段。 然后主要又包括三段,第一段济州河,从任城即后世的济宁,至须城即后世的东平县安山,全长一百五十里; 第二段会通河,从安山西南开渠,由寿张西北至临清,全长两百五十里; 第三段通惠河,引京西昌平诸水入大都城,东出至通州入白河,长五十里。 第三段现在不用管,北京还在辽人手里。 第一段以元代统治者的尿性,修造了整整七年。 不过也得到了长足的经验,到了修第二三段的时候,虽然长度增加了一倍,时间却减少了一半,只用了三年时间。 元朝抓工程都能一年一百里,苏油准备将效率翻个倍,边勘察边施工,两年时间内应该能够初步完成。 届时河北就有两条运河一条铁路一条海路整整四条大动脉,对于朝廷掌控北方,具有无可争议的巨大好处。 新军靠的就是后勤,只要能够保证后勤,整个辽国都将覆盖在新军的铁火之下。 朝廷没有过这样的先例,高滔滔下两制上官员讨论。 苏油在都省联席会议上讲解了此次巡视的必要性,而且如今有了火车,有了电报,如果有急务,洛阳到汴京数小时可达,长安到汴京也不过一日,召之即至。 而且如今朝中尚有文吕二公坐镇,下有范纯仁、刘挚、王存、苏辙、苏元贞、王韶、晁补之众正盈朝,庶务无需担忧,按照年初造作的预算和进度按部就班执行就是了。 第827页 说得也有道理,朝中现在也的确清净,最后大家还是同意了。 苏油此行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看看自己不在的时候,朝堂的运转是否如他把控的时候一个样子。 这也是为自己数年之后去位做预演。 丙戌,朝廷颁布吏试新法,包括了吏习、刑名、钱谷、常平、工役、仓廪、文教、武训八科条例。 留给了地方官吏两年的学习时间,第三年开始,所有县级官吏都要参加八科考试,由州长官主持监考,州级各部门也要考试,由路级长官主持监考。 而朝廷各部各级,也有相应的考试。 当然也没有一棒子打死只以笔桿子论人才,考试成绩只作为参考,作为铨选时的加分项,纳入考绩。 第一千五百六十六章 天赋 考题就在八科吏试法中随机抽出,主要目的还是提高官吏的专业熟练程度。 因为考的是实务,具备理工基础的官吏,软实力肯定会比没有理工基础的那些强出不少。 庚寅,得到朝廷授权,苏油正式开始视察洛汴渠。 辛丑,刘安世上书:「臣伏见祖宗以来,执政大臣亲戚子弟,未尝敢授内外华要之职。 自王安石秉政以来,尽废列圣之制,专用亲党,务快私意。 今在位之臣,犹袭故态,子弟亲戚,布满要津,此最当今大患也。 愿出此章,遍示三省,俾不废祖宗之法。」 中书舍人曾肇言:「近日以来,颇有干求内降,特与差遣者,窃恐侥倖之人,转相扳援。 谨并录上仁宗朝缘内降戒饬诏书事迹凡八条,别为一通,伏乞置之坐右,少助省览。」 九月,庚申,禁宗室联姻内臣家。 苏油在中牟上书,三件事儿,一个方法就能解决,无论何等出身,歷仕之初不得超过朝廷状元授职的从八品。 今后升职,皆需经过笔试和面试,尤其是内降官职和内臣出外,最要紧是那些莫名其妙的走马承受,更是需要和普通官员一样,去户部经歷应试,否则不得除授。 内官和恩荫官当中良莠不齐,有些的确不输名臣,但是大多数都是烂泥煳不上墙。 其实苏油并不歧视他们,如前朝秦翰,当今李舜举,苏油还非常佩服,至于李若愚童贯,用得也非常顺手,王中正都给改造成了一方清官。 苏油要求他们至少要在政务上合格,不管是谁,起码要能经过基本的入职培训,通过公务员考试后,才能履职,不能任性胡来。 这一招可以堵住封建王朝一个绝大的漏洞,高滔滔也认为没毛病,诏皆从之。 事情由文彦博、吕公着主抓,二公摆明了是站最后一班岗,不存在留什么情面的问题。 朝廷今后选拔官员,将会越来越正规,这也是一个大王朝必然的规律。 朝中有议论,认为苏油外出,就是为了躲这三件事儿。 苏油也懒得辩驳。 …… 经过修整的汴渠宽度达到了三十米,两岸风光其实不错,尤其是进入乡间,杨柳的间隙里,可以看到远处金灿灿的麦田,与坐落其间的竹篱茅舍,或者青瓦粉墙。 还有农人们在田野里繁忙的身影,一派丰收的忙碌的景象。 大宋如今推广了脚踏式脱粒机,就是一个带小圆齿儿的滚筒,脚踏带动滚筒旋转,能够将稻粒与麦粒从秸秆上脱下来。 同样的东西,换成带铁刺的滚筒,又可以改造成为梳棉机,极大地提高效率。 今年的收成不错,除了风调雨顺之外,还有汴渠底部淤积的河泥,被百姓用作肥料添到地里的因素在里边。 一艘蒸汽动力船,拉着一队长长的漕船向着洛阳驶去,而船队的末尾,还牵引着一艘游艇。 漏勺被苏油抓了包,张方平和赵抃当年怎么对付自己,现在苏油就怎么对付漏勺。 看完昨天的邸报,苏油将报纸折起来,对漏勺问道:「漏勺啊,如果有一个有钱人,他有一个穷邻居,有钱人每年都要周济他,这周济着周济着,便成了富人家里每年的一项常务一般。」 「如果富人现在不给穷邻居周济了,穷邻居就要打上富人家门来,这事情该如何解决?」 漏勺想了一下,问道:「富人家有家丁吧?难道打不过穷邻居吗?」 苏油说道:「以前是真打不过,现在倒是能打得过了,但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因为富人家有钱,本身也不差这一点,但是如果不给,就会有一番搅扰。」 「周围别的邻居会说富人家为富不仁,富人家里的其他人还会抱怨富人为了一点小钱失了和睦,断了安静。」 「所以富人也很烦恼,他想断了这笔周济,但是前提是不要惹大家笑话,道理得站在富人这边,而周围内外都说不出富人的不是来。」 漏勺想了想:「其实不难吧?」 「说说看。」 漏勺说道:「穷邻居是不是也有穷亲戚?」 苏油说道:「倒是有好些个穷亲戚。」 「那这穷邻居拿到周济之后,分配公平吗?」 「嘶——」 「如果不公平,那作为出资周济的富人,是不是可以干预一下?或者将穷邻居的三姑六大爷都召集到一处,说说这笔周济如何分配?」 第828页 「只要是富人出资一文不少,这乐善好施的名声就跑不掉,然后认为穷邻居应当把自己的一大家子都照顾好,所以要求穷邻居合理分配一下这些周济,没什么毛病吧?」 「要是穷邻居家兄弟本就不和,那就有的好看了,最后穷人家里自己就闹得乌烟瘴气,富人这钱,自然就可以慢慢再商量了……」 苏油点了点头:「明白了,漏勺你不错,很有政治天赋,所以陛下让各宫自己管理自己的用度这点子,其实是你出的对吧?」 漏勺没想到父亲在这里等着自己呢,赶紧转移话题:「刚刚父亲说的,是大宋和辽国吧?」 苏油拿手里的奏章敲了漏勺脑袋一下:「还跟我耍心眼!」 漏勺说道:「是陛下逼我的,他说宫中减了两成多的用度,日子难过,他倒是不担心自己,担心太皇太后和太后太妃。」 说完又有些愤愤不平:「要我说有些人就是贪得无厌,太皇太后就是心软,下不了手狠狠整治……」 苏油不禁嘆了口气:「仅仅是心软吗?漏勺你把原因想得过于简单了,内中的事情,外臣能少插手就少插手,这样的主意,以后少给陛下出。」 漏勺扭头看着舷窗外头,明显还是有些不服气。 见到自家孩子这个样子,苏油也没办法:「你的建议很好,这次分割用度,陛下和你都做得很好,但是这个事件里边,有人的利益受损了。」 见漏勺想说话,苏油抬手制止:「不是说这些人陛下处置不了,也不是说这些人不该被处置。我想说的是,你们想出这办法之后,对于这些人的反应,你们有过预判吗?想好了相应的处置手段与措施了吗?」 「你们并没有,因此最后还是太皇太后出手,给你们俩抹平了影响,将几个老中官被发遣去了巩县,看守皇陵。」 「可要是这次的事情,得不到太皇太后的支持呢?」 见漏勺懂了,苏油才笑道:「所以这次只能给你们打七十分,漏勺你很聪明,聪明人有时候就容易发现制度的漏洞,钻制度的空子。」 「比如你和陛下交情好,可以直奏于他,君臣二人就把这事情给办了。这就是制度之外的漏洞。」 「现在你开了这个先例,办成了一件好事儿,今后便会有无数的人,引用这个『成例』,去办无数的坏事儿。」 「我儿子这么聪明,我是希望他将来成为发现和堵住这些漏洞的人,而不是利用这些漏洞的人,明白了吗?」 漏勺点头,开始思索起来,神情也变得认真。 苏油这才转过来安慰:「不过你尚在陪读,不算做官,加上又是一心为公为天家,因此太皇太后才容忍了你这次胡闹。今后要注意,明白了吗?」 漏勺说道:「父亲教训得是,我明白了。」 苏油说道:「想明白了就好,刚刚你那个建议也很有价值,容我再想想,现在先去将已经收集上来的漕渠工事整理出来给我看看。」 …… 苏油这一次巡视,一直从汴京巡视到了长安,除了漕渠,顺便还检视了铁路、常平仓、广惠仓。 各路州县的仓廪数目,也经过漏勺整理成册,总体看来,朝廷定出的粮仓存粮,基本已经实现。 而且还有很大数量的民间存粮,在此基础上,苏油给高滔滔和赵煦上了一道密奏。 乙丑,朝廷下诏,免天下百姓所贷官粟。 这又是一项实打实的德政,诏令一出,天下称颂。 前朝新法所造成的不利影响,到此彻底清除完毕。 第一千五百六十七章 建议 冬,十月,丁丑,泸南经略使熊本上奏,罗氏蛮叛平。 范孺帅三千新军入赤水,直如摧枯拉朽,所到之处打土豪分田地,开仓放粮,宣传大宋德政。 嶲州白谙派遣祖庙巫师,深入罗氏诸郡传道,《诗经·硕鼠》之歌,再次传遍滇东大山大谷。 罗氏穷蹙无计,意欲归降,然而这一次,大宋予以了拒绝。 大宋对边州,一向行羁縻之策,边蕃时降时叛,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但是这一次,大宋朝野上下,要求对罗氏严惩,不为别的,就为他刺激到了读书人的神经,朝野同声,要求替秀才梁琛报仇。 梁琛所代表的是「仁」,罗干祐所代表的是「暴」,罗干祐虐杀梁琛,这是挑战了大宋的统治理念与底线。 就连吕公着都在都省联席会议上愤怒声讨了罗干祐的罪恶,今日以暴克仁都能被原谅的话,那大宋今后还有何脸面,自称以仁孝治天下?! 梁琛的事迹已经被大宋报纸广为传播,晏小山在《时报》发表署名文章《纪念梁伯玉君》:「幼颂诗书,行蹈礼义,以孱弱之躯横身抗暴,当是时也,其乃知可免而逞勇耶?亦或知不免而罔顾耶? 诗云『伯也执殳,为王前驱』,梁君其谓欤! 设无后报,岂天理人情所可容?!」 士大夫纷纷写诗撰文,称颂梁琛,太学生组织去昭忠祠集体献祭,要求朝廷激扬忠烈之气,惩处叛逆之臣。 群议汹汹,朝廷最终下旨,罗干祐谋反,残害忠良,巨恶盈天,所在不赦。 命令江门军范孺严加围剿,务得罗干祐,械送京师,父子十六以上,明正典刑,显戮都下! 朝廷的诏命明显给范孺的军事行动增加了难度,打死罗干祐就跟踩死一只蚂蚁差不多,但是要活捉还是麻烦。 第829页 好在这次征剿群众基础不差,加上新式战法的使用,范孺以连排为单位,採取遍地开花战术,很快将罗氏武力彻底瓦解。 范孺是范龙山后人,军事上师从苏烈囤安军一脉,特种战术一直就是长项。 最后范孺带领自己的亲军,连夜摸上罗干祐据守的土围子,抓获了罗干祐,然后固守到大军到来,彻底完成了这项作战任务。 大宋最后一块土司自治地区——罗氏蛮,正式纳入朝廷管辖,朝廷任命熊本为泸南节度使,设置流官,施行改土归流。 朝廷追赠梁琛保义郎,这是因为梁琛本身连功名都没有,只能给个很低级的官阶,正九品。 制度就是制度,但是制度之外也有人性化的一面。 朝廷将梁琛的神位安置于昭忠祠,同时找寻到梁琛逃亡到嶲州的妻子,命白谙遣人护送乘传入京。 梁琛妻封江安县君,妥为安置,两个孩子封从九品迪功郎,按照忠烈遗孤待遇,朝廷会安排他们入慈善小学,一直供养到十四岁成年。 谋反是宋朝最大的罪名,大理寺录罪,罗干祐的老父、老母、十六岁以上的儿子,全都免不了一死。 高滔滔还是下了一道特赦令,罗干祐老母已过七十,特免追罪,命黔州居住,由亲族罗士忠奉养。 罗氏家族其余十一口,该绞的绞,该斩的斩! 罗氏蛮的覆灭在苏油眼里就是自取灭亡,这次剿叛的亮点在于新军的新战法。 以连排为小队化整为零,利用震天雷、伏虏炮、步兵炮等便携武器,数十人就能攻州灭郡,阻绝要道。 范孺的战法可谓是大胆创新,也充分说明了新军如今的战斗技能和战斗欲望。 十月,丁丑,苏油乘坐火车回到了汴京。 中途在中牟京师大学堂下了车,因为大学堂物理学院的几项发明,让苏油非常重视。 第一项就是燃气发动机,整机占地差不多有四立方米,其中巨大的飞轮就高达一米五。 发动的时候时手动拨动飞轮,飞轮连轴的另一端齿轮上有一个铁栓,每转动一圈,铁栓会带动进气阀和进油阀,先向气缸输入煤气,然后压缩到临界点时喷入柴油,接着继续压缩使柴油自燃,引燃煤气产生动力。 燃气发动机马力极大,能够给嵩阳兵工厂四台电动工具机提供稳定的电力,用于如铳管、炮管的精密加工。 整个机械最大的亮点,就是喷油嘴的发明和那个作为拨片的小铁栓,理论上喷油嘴汽油机也能用,那个小铁栓还可以作为电路开关。 陈昭明虽然将苏油的构想予以了驳斥,但是思路上还是认可了苏油的说法,在发明燃气发动机的时候,其实也在思考汽油发动机的构造问题。 这个动力设备需要大量的燃煤,管辖煤矿产区的蔡京、赵禼和种谊闻风而动,立即开出订单,要求引进。 另外一项发明,是冷库。 解决了动力问题,只要再加上冷凝循环和风扇散热,就能够制作出巨大的冷库。 冷凝剂其实很早就发明了出来,说穿了平平无奇——就是已经在大宋使用多年的氨气。 氨气在三个大气压下便能在常温下冷凝,压缩机的原理还是当年苏油搞出的等距螺旋原理,有了澎湃动力,利用等距螺旋杆的高速转动,便能够制造液氨。 液氨通过蒸发器大量吸热,变成气体在室外重新被压缩机压缩成液体,再次送入室内吸热,这就是冻库的工作原理。 不过这玩意儿一旦跑漏,那刺激性气味要烦死人,因此制冰厂和冷库最后安排在了中牟粮库,那里是刚需,每年秋天入京的牛羊高峰期,除了制作腊肉香肠,如今也终于可以大规模冷冻保鲜了。 至于宫中的用冰,还是老老实实在冬日里取山泉冻成冰块,然后放到开封城墙里。 制冷在工业上有大用,不少化工物质比如磷酸二氢钾等,需要在低温下结晶析出,提高产量。 不过没有适合的家庭动力,冰箱进家庭暂时还是实现不了的。 苏油已经向陈昭明和天师提出了发电厂的想法,不过技术障碍还很多。 回京之后第一件事,苏油就是向高滔滔和赵煦上奏了这次出巡的可喜成果,紧跟着向朝廷提交了一个大建设计划。 苏油上奏,大宋再开通一条铁路,一条运河。 新铁路将沿着河西走廊,沟通兰州到大宋最西边的疆土,古玉门关。 而运河则从杭州通到真定府。 这道奏疏,立刻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反对声音极大。 不过这一次的风波,也创造了一个先例。 以往这种大工役的奏请,都是中央拍脑袋,地方大力反对。 而这一次,苏油的奏章却得到了地方上大力贊同,而反对的声音,主要来自朝堂。 文彦博、吕公着、范纯仁都提出了反对意见,认为朝堂刚刚才从役法的风波里缓过劲来,虽然今年财政宽裕,但是说不定过不了几年又有花大钱的地方,能让百姓宽缓一阵,就宽缓一阵。 文彦博则主要从军事考虑,有了这条铁路和运河,北方民族南下是否就更加方便快捷?万一抵挡不住,那真叫祸不旋踵。 苏明润这明显是飘了,几场胜战就有些忘形,虽然新军已经编练完成,但是磨合操训才搞了一年,最好还是保守一点。 第830页 还有今明两年是黄河攻坚之年,孙村引流工程才是重中之重,关系到黄河今后能不能驯服的千年大计。 在孙村工程没有完备,河北军力没有得到证明之前,文吕二人坚决不同意苏油这样搞。 朝中也有贊同苏油的,比如户部尚书李常,因为他经过统计,认为工役完全在朝廷能够承受的范围内。 而民力问题更是笑话,如今大家早都明白了,以往搞工役搞得怨声载道,那是要求老百姓义务劳动,其实只要工钱给够,大宋就没有不愿意干活的老百姓! 还有外路淮南的蔡京、河北的沈括、宁夏的赵禼,他们认为,这两条通道对于大宋控制西域,刺激河北发展,将具有绝大的作用。 军方也普遍站在苏油的一边,认为国内已经无惧北方的威胁,朝堂的担忧有些多余。 第一千五百六十八章 黑心章楶 最终吕公着让三省六部官员在都堂表决,两项动议都遗憾地没有获得通过。 为了安抚苏油和外路官员,吕公着接受了蔡京的提议,将动议缩水。 造我们还是造,不过铁路我们只从兰州修到甘州;运河我们只沟通黄淮,从淮阴修到阳谷,这就差不多了。 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调运金铁之利。 正好胶州登莱发现了大金矿,兰州奏报钢产量又翻了一番,吕公着被蔡京和赵禼闹得头疼,还是开了口子,准许两处在不耗费朝廷预算的情形下,可以「酌情相度」。 金矿是在河北发现的,沈括也在闹,但是结果却让他目瞪口呆。 凭什么我河北东路发现的金矿,要给黄淮运河作本金?我沈存中养出来的金鸡,结果飞到蔡元长窝里去了? 吕公着将沈括按得死死的,河北路一切以搞好军事为前提,军事没完备之前,休想老夫给你开着个口子! 全国一盘棋,河北东路的金矿怎么就不能给黄淮运河作本金? 要这么说的话,你告诉我河北四路发展银行一千五百万贯的本金却又是哪里来的?!户部拨出的五百万贯凭什么要先给你河北四路?! 沈括被捏着了痛脚,闹不成了。写信给苏油哭诉,朝廷偏心!蔡元长老奸巨猾,截我河北四路的胡! 闹就对了,癸未,苏油再次奏请高滔滔,根据李庸、沈括、张商英、赵孝奕送回的辽国情报,这几年他们的赈灾能力堪称拙劣,对周边压榨过于残酷。 辽国灾荒,部众南下囤积于雄州外,仰仗大宋赈济的,多达十数万帐。 两国是兄弟之邦,辽国动乱,如今看来对大宋也有不利。 大宋给辽国每年五十万贯的岁币,以往给了之后就放任不管,如今看来,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 至少大宋应当知道这五十万贯的去向,督促辽国将这五十万贯多用于向百姓倾斜,多用于水利、农牧、赈灾之上,而不能拿去招兵买马,反过来给大宋造成威胁。 为了两国的和平与稳定,大宋应当就岁币使用问题,命沈括为全权代表,与辽国进行磋商。 这道动议一出来,文彦博和吕公着不由得面面相觑,这小子在这儿等着咱俩呢! 可不是吗,两人刚刚以河北安全为理由否决了苏油的动议,苏油立刻就同样以河北安全为理由提出这项新的动议,这下子不好弄了。 而且苏油这项动议,完全站在了道义的角度上,辽国朝堂众臣这几年的确干的的确不叫人事儿,哪里有每年大宋帮辽国养着几十万难民的道理?! 五十万贯岁币,忍气吞声地给了就算了,对于如今的大宋真不叫事儿,可也不能让辽国拿去壮大军事实力吧? 还有辽国南北分治,北部契丹人遇到旱灾雪灾还能到处迁移,可南部诸州的汉人都是农耕之族,遇到水旱那就只有等死的命。 辽国最多只能行免税这样「德政」,然而在国家根本没有余粮救济的情况下,所谓免税,根本就是个噱头! 还有辽国本身是个多民族国家,除了契丹人,还有东边的女直、渤海人,南边的汉人,西边的鞑靼人,五十万岁币指望辽国用到这些人身上,怕是想多了。 但是这些人要是被逼到绝境,又不光光只会给辽人制造麻烦,傻子都知道,南边宋境才有饭吃! 漏勺真是个政治小天才,苏油觉得自家这个老二这项提议的水平,完全可以甩出王安石家的王雱几条大街去。 在蛋糕不变的前提下,让分蛋糕的参与者增多,就挑起了饕餮们之间的矛盾,简直妙到了极处,颇有汉武帝行推恩令的风采。 谏院诸臣闻风而动,他们才不管国家现在有没有抵抗辽人南下的实力,以前没有大义在手都敢狂开地图炮,何况现在司徒给他们提供了这么可喜的思路? 可以的,可算是给咱找到一门正经活计了! 孔文仲率先上书,司徒的章奏没有一点毛病,我们坚决支持! 岁币如果一时半会儿去不掉,至少我们要知道辽国将这些钱都用到了哪里!为什么扶贫这么多年,一遇灾荒辽国还是这样不行?! 这几次有大宋干预的项目,比如慈善医疗救护工程,司天馆承建项目,辽河水利开发工程,以及现在的长春洲水利工程,在辽国就进行得不错嘛,这种模式,完全可以大力推广嘛! 谏官们纷纷跟进,就是就是,除了这些,文教事业和佛教事业也应该跟进嘛! 第831页 吕公着有苦说不出,台谏这帮子人都是他的徒孙辈儿,之前也是他在一力维护,这下人家有理有据有节,不干也得干了! 这帮被惯坏了的孙子全都忽略了一点,就是人家辽国人干不干?! 吕公着声明朝廷当今应该「务安静」,「勿生边事」,以老成为重,却被孔文仲理直气壮地弹劾。 「朝廷虽务安静,然辽马十万,连叩边彊,名为寄食,焉非刺探? 树固欲静,奈金风不止。臣恐今日之勿生边事,为他日之玩寇饲虎! 圣人有教:义之所在,虽万千人吾往矣。 国朝之辱,无有甚于岁币。而岁币所施,若侈陷他国之君,无益他国之民,斯为助纣为虐,与虎作伥,其辱益倍于岁币矣! 今所议未受阻于辽主,先受阻于当朝,窃为朝廷耻之!」 这大帽子扣下来,连吕公着都不敢再说话了,己卯,朝廷决议,由赵孝奕为赴辽贺正旦使节,递交国书,表明大宋的意图,要求过问岁币分配。 其中一条很明确,岁币是大宋支援辽国的,那就是给辽国全体人民的,而辽国东南西北,分有契丹、汉人、鞑靼、女直。 不说一碗水端平,起码应该利益均沾。 而辽国灾荒,以南部为甚,因此大宋援辽的岁币,明显应当多投入在南部建设上,最起码每年十几万辽人堵在边境喝大宋稀饭的情形,不要再继续恶化下去了。 因此请辽人派遣使团,与四路都转运使沈括商议。 国书发出去之后,等待回復还有一段时间,苏油这才腾出精力来,督促户部开始制作今年的统计与明年的预算。 淮南煤矿已经开始产出,朝廷已经开始着手在徐州建立「现代化」的钢铁厂、兵工厂,在楚州建立化工厂。 大宋的大工业基地,因为徐楚寿工业三角区的建立,整体向河北方向推进了近千里。 戊戌,御史翟思等言:「清心莫如省事,省事莫如省官。今天下之事,其繁简多寡,昔以一官治之者,今析之为四五,昔以一吏主之者,今增而为六七。愿朝廷参考古制,以救今弊。」 十一月,户部统计完毕,元祐三年,天下大丰,朝廷岁入两亿五千万贯,获得可喜的增长。 之所以突然勐增六千万贯,是因为南海大聚宝盆的优惠政策到期了。 南海四路本土经济,成为了大宋丰厚的赋税来源,贡献了六千万贯中的一半。 这里边章楶算是功不可没,矿业、香料、宝货、造船、酿酒、制糖、地丁胶、天方胶、海产……收成超过了杭州市舶司! 陆真腊和水真腊开始了战争,还有三佛齐和阇婆,也打得如火如荼。 这四个国家,相互间本来就有深刻的民族仇恨,如今成了大宋库存淘汰兵器的主要倾销地。 毕竟热带地区嘛,武器容易锈蚀,更新替换比较快。 章楶的心肠比王韶还黑,还嫌军火贸易规模不够大,于是又玩了一招。 朝野上下还挑不出章楶的错处来,章楶上奏朝廷的奏章写得很明确,南海诸国,很多一个国家有多个沿海城市,这些城市的城主,常常冒充国家主体,进行所谓的「朝贡」,占大宋「回赐」的便宜。 章楶要求这些国家明确国主,一个国家,大宋只认一个主人。 第一千五百六十九章 冗官 今后朝贡,必须是国主派出的使臣,拥有大宋承认的合法身份,拥有大宋发放的印信,方能作为朝贡的使节,享受大宋对藩国入觐的优惠政策。 其余的一律算作生意人,货品通关必须纳税。 为了这个「藩属」身份,无数城邦开始了战争,无数小国开始分裂和独立,目标就是那张「免税通行证」。 这就是后世臭名昭着的「限贡令」,章楶一道奏疏,就让南海更多城邦国陷入了血火当中。 仅仅如此还不足以显示章楶的腹黑,在各国争斗的过程中,这娃还又当又立,做起了各方势力的调停者和谈判仲裁者,让处于饮鸩止渴状态下的南海军阀们不惜为了巩固权势,为了军器和自身利益出卖故国,「自愿贡献」给大宋数个贸易良港,其中包括了海峡对岸的棉兰和占碑,让章楶彻底扼控了整个海峡通道。 而对于已经投入大宋怀抱的城市,章楶大力引进东胜州品种的木薯、番薯、玉黍,大力开发当地椰子、蕉麻、甘蔗、香料种植,形成建筑于海贸基础上的变态繁荣的殖民地经济,让这些城市对于大宋的依赖性越来越深厚。 搞阴谋诡计,宋人中的佼佼者从来不用教,章楶出于本能就玩得熘熟。 元祐三年的国入爆发性增长,让高滔滔大为欣喜,有钱了出手就阔绰。 丁卯,诏岁以三月、十月给兵卒衣、裘。 壬寅,殿前都指挥使燕达上奏,上四军扩编换装完毕,恢復到歷史最高的水平,每军左右厢各一万,总计八万精兵。 庚申,四路都经略司种诂、巢谷上奏,河北八军也编练完毕。 新任户部尚书韩忠彦、侍郎苏辙、韩宗道言:「本部近编成《元祐会计录》,大抵一岁天下所收钱、谷、金银、币帛等物,足以支数岁。」 「然熙丰年间,国家积成四冗,数逢穷蹙,皆前时未量后世出入故也。」 「今臣等愿明敕本部,随事看详,量加裁损,二圣以身率之,大臣以身先之,则谁不信服!」 第832页 奏入,诏:「户部取索应干财用,除诸班诸军料钱、衣粮、赏给特支依旧外,其余浮费,并行裁省,节次以闻。」 御史大夫苏元贞言:「先帝以吏人无禄,不足以责其廉,遂立其责,重其罚,而后禄之。向已命官核实汰冗,请督责成书。」 甲寅,高滔滔又诏:「官冗之患,所从来尚矣;流弊之极,实萃于今,以阙计员,至相倍蓰。 上有久闲失职之吏,则下有受害无告之民,故命大臣考求其本,苟非裁损入流之数,无以澄清取士之原。 吾今自以眇身率先天下,永惟临御之始,尝敕有司,廕补私亲,旧无定限,自惟薄德,敢配前人! 已诏家庭之恩,止从母后之比,今当又损,以示必行。 夫以先帝顾托之深,天下责望之重,苟有利于社稷,吾无爱于髮肤! 矧此推恩,实同豪末,忠义之士,当识此情,各忘内顾之诚,共成节约之制。 今后每遇圣节、大礼、生辰,合得亲属恩泽,并四分减一。 皇太后、皇太妃准此。」 这是要以身作则,开始对公务员系统开刀,搞汰裁浮费和机构精简。 皇宋改革二十年,以此为标志,终于开始步入深水区。 苏油上言:「元丰制成,天下官吏,皆有常俸,而天下诸州,皆办银行。」 「故外路职田,宜一体罢废,取禄公帑。」 「其余宰执赐予,亦应裁罢,充储国用。」 又言:「今天下之事,其繁简多寡,增古代过六七者亦有之。」 「然于州县,前翟思所言,故有裨益。如南海、西域、荆湖、滇嶲、广南,人以为恶地难任,虽朝廷制命,亦有轻弃者。」 「请重定天下州县三格,敢任边远下等州县者,三年两转;中等三年一转;上等两任一转。以示奖掖劳任之意。」 这是坚决响应高滔滔的号召。 元祐刷新的总体思路,就是对百姓从宽,对官吏从严。 苏油出巡之前,朝廷就已经开始有了动作,吏试新法,就是为此做准备。 到现在所有人才明白过来,原来吏试新法只是毛毛雨,现在这一套才是真正的组合拳。 一方面是高滔滔以身作则,减免了外戚、宗室白吃朝廷俸禄的「遥封官」数目,继续削减宗室和宫廷四分之一的用度。 光这一条,直接将朝廷每年支付给宗室外戚和宫廷的一千万贯费用降低到了五百万贯。 紧跟着,苏油也向高滔滔申请免除了那些给宰执高官们逢年过节那些乱七八糟的赏赐,同时收回所有路州县官员的职田,俸禄全部通过如今各州都已经设立的银行发放,这一举措,又将朝廷的俸禄支出降低了三百万贯。 接下来是新任户部尚书韩忠彦的开门三把斧,搜罗朝廷职务,将那些久闲、失职、待选的官员搜剔了出来。 台谏立刻发挥纠核功能,要求对这些官员重新进行考核。 一边是大棒,另一边也有胡萝蔔。 不过这胡萝蔔,却也要费点劲才能吃到——苏油明说,你们的出路,就是到国家需要的地方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低级官员的转迁,在大宋是极难的。 苏油也不会干那种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事情,所以给他们开了个口子:凡是去老少边穷地区做官的,朝廷会让你们在资歷上干一年等于干两年,回来的提拔机会远超同僚。 这也是后世经验,国家增加这么多的国土,自然需要官员去镇守,大宋其实不是官太多,而是大家挤在汴京城宁愿等宁愿抢破头,都不愿意去苦一点穷一点的地方试一试。 其实很多地方大有发展潜力,可是但凡有点能力在朝中吃闲饭的官员都不愿意去。 比如蔡确与邢恕被贬的那个新州,邢居一去就放了颗卫星,只修了两里的堤围,就得地一万五千顷,按照苏油现在的办法,这就相当于连续拿了两任上上,一下子就将同行的差距拉开了。 三年干完后,邢居哪怕再受父亲牵累,一任广东路提刑或者常平仓使是跑不掉的。 这也是苏油为理工背景出身的底层官员设计的升迁捷径。 毕竟没有金刚钻,也不敢轻易揽这样的瓷器活,而大宋如今真正能干动这些地方的金刚钻,其实都握在具备理工知识的官员们手里。 最后苏元贞这个不怕得罪人的「孤臣」,还将尚方宝剑高高举起来威胁,台谏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朝廷即将有所举措,今后凡是那些闲官,都将会被以一刀切的方式,「核实汰冗」。 大宋朝堂一向是「异论相搅」,更何况这般触及所有官吏利益的「公务员改革」。 但是这次却当真奇了怪了,高滔滔诏命一下,皇室、宰执、六部、台谏同声共气,大家一起从自己的职责出发,出主意想办法,一套组合拳下来,愣是整得一干官吏毫无脾气。 正义的大旗果然好用,苏油拿到圣旨后,直接将事情摆在三省朝议和都省联席会议上讨论。 哪怕很多人都有阴暗心思,却也不敢明摆到太阳底下来。 于是决议就形成了,丙寅,高滔滔诏置六曹尚书权官;诏吏部详定六曹、寺监重复利害以闻;诏门下、中书后省疾速立法。 明年春,就要彻底解决大宋发展上最后的绊脚石——冗官问题。 第833页 第一千五百七十章 大使 十二月,癸未,辽预行正旦礼。 耶律洪基盼了这儿些年,一直渴望着来一次大宋那样的大朝仪。 当年萧禧从大宋给耶律洪基搞到了《大驾卤簿图卷》与《卤簿图记》后,好大喜功的耶律洪基就心心念念,想要在有生之年来上这么一回。 其实就连大宋,没搞过这样的排场,按照图捲来算,整个仪式需要官兵五千四百八十一人、车辇六十一乘、马两千八百七十三匹、牛三十六头、象六只、乐器一千七百零件、兵杖一千五百四十八件。 如此宏大的规模,加上彩排演练,大宋礼器齐整一次花费都将不下百万贯,辽国还要将傢伙事儿添置齐全,就算马牛不要钱,耗费也差不多。 辽国今年也是大丰,辽河水利工程与长春洲水利工程,让辽国今年增加岁入百万石,这成绩立马就让耶律洪基有些飘了。 辽国的政治制度还很粗糙,歷任辽主又喜行捺钵之制,行南北院制度之后,南院类似大宋那般,管理州郡。 其中很有特色的就是除了县以外,还有很多与县同级的州、军、城等「头下军州」。 头下军州类似分封的诸侯,是辽朝一种特殊建置。辽人军事部长将所俘掠的人口,建立州、军安置,督迫其为自己劳作。 诸王、外戚、大臣所领有的头下军州,可建城郭,其余只能有自己的头下寨堡。 这些州郡主要集中在南部,所以都归南院体系管辖。 南院中最高级的宰执、三省六部官员,由辽主任免,但是辽主经常到处乱跑,因此一般只在捺钵大会上进行。 而州郡官,则干脆由南院政府包揽任免权,只在捺钵大会上上报辽主,补发印信完成手续。 如果说后世中原封建王朝是「县令承包责任制」治国的话,辽国南部几乎就是「三省承包责任制」。 鱼儿泺,后世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达里诺尔湖。 与后世不同的是,如今的鱼儿泺还是一个巨大的内湖,亮子河、贡格尔河、沙里河三条河流充沛的河水,汇集出了一个巨大的低浓度盐水湖,还没有变成后世那样的三个内陆湖区。 耶律延禧如今就在这里练兵。 鱼儿泺这个名字,来自湖中一种特产——华子鱼。 华子鱼有顶着冰凌产卵的习惯,从冬月到端午,以华子鱼为前锋,各种鱼类会从湖区沿着两岸牧草返青的河道,溯流蜂拥而上,甚至常常能够造成水流不畅。 当地人说,手脚轻盈的人,可以踩鱼背过河而不致落入水中。 后人记载「每三、四月间,自湖溯河而上之鱼,堵塞河渠,殆无空隙,人马皆不能过,鱼儿泺之名,盖本于此。」 大宋贺辽国正旦使节赵孝奕骑在高骏的白马上,正好在亮子河边赶上了华子鱼潮。 南院宰相王经也要述职,一路同行,赵孝奕如今「唐四郎」的身份几乎唿之欲出,虽然大家都「揣着明白装煳涂」,但是王经却认为自己已经摸到了真相。 这个猜测其实是很合理的,唐四郎在海贸上手眼通天,唿风唤雨,无数大宋法令明令禁止的进出口商品,唐四郎都能搞到,比如在大宋都异常精贵的金鸡纳霜和青霉素,唐四郎竟然能够拿到配额! 只有凤子龙孙,方有这般奢遮! 王经是辽国南部买办群体的代言人,唐四郎是「大宋北方进出口贸易总代理」,因此王经作为南院宰相,将陪同使赶到一边,亲自陪同赵孝奕赶路的态度,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现在的赵孝奕,风度翩翩,头束金冠,外罩白狐皮翻领的玉色月轮华闪锦面斗篷,里边是轻薄但温暖无比的鸭绒紫锻袍子,袍子设计得很紧身,因为骑马,还绑了镶金酿宝的皮箭袖套,一来保暖,二来将赵孝奕衬托得英俊挺拔。 腰间是高级宗室子弟才能佩戴的和田白玉蹀躞带,金鱼袋,还配着一柄珠鱼皮金装长剑,鞍前挂着兴庆府特产的宝弓,身后箭囊里则是日本特产的羽箭。 大宋有好几个高级货色可以供影帝揣摩角色,现在赵孝奕的身上,集合了苏油的儒雅平和,冯京的蕴藉中正,章惇的英武勃发,张散的富贵豪迈,甚至还有一丝孙能的灵动狡黠,最后再添上点张麒的潇洒风流。 直把随大队而行的辽国南院教坊司小娘子们迷得神魂颠倒,茶饭不思。 看着河流里密密麻麻溯流而上,为了生存和繁衍将流凌都阻断的鱼群,赵孝奕也不禁感慨:「天高地迥,生灵其间,何其壮观!此行乃不虚也!」 王经笑道:「我朝自有大佳之处,不过以往南朝使节,可是来不了这里的,最多就是在上京等蒙召见而已。」 「公子身份乃大宋宗亲,两国如今又关系和好,尤其是这几年,大宋援助我朝不遗余力,陛下特命允公子来鱼儿泺与燕王会合,之后会携公子一道前往上京参加正旦朝会,再同往长春洲,参加春捺钵,头鱼宴,到时候界外生女直酋长在千里内者,皆会来朝,让公子看个全须全尾。」 赵孝奕松开手里的玉梢鲸鬚的马鞭,用戴着麂皮手套的手对王经抱拳施礼:「这里边,想必相公耗费的心力也不少,孝奕多谢了。」 王经呵呵笑道:「公子跟老夫当真用不着如此客气,你我两家手下往来,其实也不生疏,这些年也没少得獐子岛照顾。」 第834页 「听闻公子被南朝官家亲点为正旦大使,老夫就抓紧措办了其余差事,正好给公子做个乡导。」 赵孝奕笑道:「明公为国操劳,连这点小事都还要记挂,孝奕实在是太感激了。」 王经说道:「家中还有几个不成器的子侄,在锦州、辰州、开州、苏州管理着产业。」 「不敢求公子照拂,只求公子遣一二僕役,同他们亲近亲近就好。」 赵孝奕微笑着点头:「锦州粮,辰州药,开州木,苏州瓷,王相公的子侄,却也不凡啊!」 说完招手叫来一名手下:「五日之内,奔赴獐子岛,就说我说的,苏州要的那批瓷药是紧要,让老石开仓出货,有什么好查的?!」 大宋瓷药可是好东西,辽人苏州买办们的瓷坊,除了炉温,在制造工艺上和大宋也已经差不了太多。 不过瓷药,也就是用来制作彩釉的矿粉,就不是辽国自己的釉彩可比的了。 一个普通磁碟,与给画工画过几笔的青花磁碟,价格也不是一回事儿。 因此瓷药里边蕴含的大利,可想而知。 大宋的瓷药,除了大宋化学家们研发出来的那些,最远的天然材料能够来自中东和北非,对于没有海运之利的辽人来说,这就叫无法摆脱的进口依赖。 那么手下面露难色:「启禀公子,千里奔驰不叫事儿,不过这可是辽境,我怕……」 王经赶紧解下一枚木牌:「贵属出示这个,我保一路无人阻拦。」 赵孝奕的手下领命,更不多话,接过木牌立即转身打马,飞奔而去。 王经都愣在了当场:「公子御下当真令行禁止,五日奔赴獐子岛,是不是也太……」 赵孝奕大喇喇地挥挥手:「一日三百里而已,跑不死他。」 说完才与王经纵马沿河缓缓而上:「瓷药又不是什么忌讳东西,就发色描彩用的玩意儿。这老石不知道哪里听来的风声,说我大宋在獐子岛有秘药走私,因此但凡见着这些粉粉末末的东西就紧张。」 「这宫里边当下人出来的,立身之道就八个字——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不瞎胡闹吗,相公你说是不是?」 第一千五百七十一章 耶律延禧 这话在赵孝奕嘴里轻轻松松,可是再借王经十个胆子都不敢说獐子岛市舶司扛把子的不是,只好赧笑道:「就这点小事儿还给公子添麻烦……」 赵孝奕说道:「不过相公也要理解我的难处,如今官家跟太皇太后正在搞刷新,宗室的产业也要给朝廷纳税,让货品从市舶司走一遭,那不是给老石面子,是给官家和太皇太后扎起这个场子。」 「不过要是市舶司敢做得过了,咱就算拿到了理儿,一船送到开州再卸货,对我来说很难吗?」 「可不敢可不敢……」王经对赵孝奕不时暴露的纨绔习气很满意:「老夫空长贤弟几十岁,在陛下那里也没有贤弟这么大的脸面。」 「瓷药啊,就是要经过贵朝市舶司才好,如此一来,就是公事公办,正经足税的生意,朝中谁也说不出老夫的不是来。」 赵孝奕这才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无怪相公能做到相公,原来还有这一层考虑呢,又学到了。」 王经赧笑道:「公子说笑了,你可是贵人,当今南朝皇上亲堂哥,这些臣下的小小心思,贵人自然是一点用不上的。」 「是用不上。」赵孝奕点头:「不过回去也可以提醒陛下,对朝臣里边相公这样的人,可得提防着点。」 见王经满脸尴尬地僵在那里,赵孝奕不禁抚掌大笑:「哈哈哈哈,跟相公开玩笑的!相公可是辽国的大贤,引导宋辽水利合作,为国岁增粮秣百万,加之这几年里救治灾伤,活人无算,我朝太皇太后称赞过相公的。」 王经这才转尴尬为欣喜:「终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怎敢劳南朝圣母赞誉,实在是不敢当的。」 赵孝奕看着已经将河道阻塞的华子鱼:「这鱼好吃吗?」 「这是辽国绝美的美味。」王经说道:「鱼儿泺水质特殊,有些滑腻,还有淡淡的盐味儿,湖华子鱼长在这盐湖里,就好像在天然的调料里长大的一般,陛下不在鱼儿泺游猎的时候,都要命当地部族採取入贡的。」 赵孝奕乐了:「这要是司徒在此,还不知道要馋成啥样呢,要不……来两条华子,咱尝尝?」 「必须尝尝!」 华子鱼长不大,最大的也就一斤,做法也简单,香煎或者油炸。 好的食材,加工方法越简单越好,赵孝奕吃得赞不绝口,说要是苏油来此,必定会流连忘返。 吃过鱼,队伍沿河而上,找了一处水浅鱼少的地方过河。 这次赵孝奕还带来了大驾卤簿所需要的礼器,这是一笔大生意,用掉了辽国今年全部的岁币。 其中蒙皮金漆高桥马鞍就有三千具,黄铜牛皮全套马具三千具,各种缂丝的旗帜六百面,精美乐器两千多件、鎏金兵杖一千八百件。 除此外还有仿造大宋卤簿的铜器三百件,玉器一百件。 这门生意还引来了朝中不少反对的声音,最后苏油召集大家开会,拿出帐册,官员们才发现将作监竟然用辽人的岁币,制造了两套卤簿,其中大宋的还是无耻的高配版,而给辽国的,是阉割版。 于是大家才都不闹了,原来这才是真相,司徒这生意做得……真香! 第835页 当车队抵达鱼儿泺百里的时候,被阻止了前进,耶律延禧宣召王经单独觐见。 王经来找赵孝奕说明情况,原来是耶律洪基要示威,召集了各部,加上宫室皮帐,正在进行一场平叛战争。 准部,是辽国西北的一个鞑靼人部落,时降时叛,已经和辽国对抗了几十年。 辽国在大西北设立了西北路招讨司,统治鞑靼人,前前任招讨使萧迪噜政务姑息,多择柔愿者用之,诸部渐至跋扈。 其后任招讨使耶律托卜嘉含容尤甚,边防益废。 不过耶律托卜嘉比萧迪噜「聪明」,想出了一招,仿照治生女直的办法,从准部当中挑选了一个酋长叫玛古苏的,作为诸部的部长。 玛古苏拿到大权后东征西讨,渐渐将准部统一成了一个大部落,耶律洪基不但不提防,还大加奖掖,这次西狩,就是让皇孙来给玛古苏撑腰的。 玛古苏要在耶律延禧面前露脸,组织兵力攻击准部里最后据有城池的部落——嘉钦部。 耶律延禧不愿意让准部耀武扬威,命令他们围观,亲自督帅契丹宫帐皮室大军,对嘉钦城发起攻击。 但是时逢大寒,嘉钦部以井水浇城,让城墙坚固无比,战事一时间竟然陷入了僵局,示威渐渐有变成笑话的趋势。 耶律延禧召王经前去,就是为了问计的。 这等好机会赵孝奕岂能错过,赶紧拱手道:「贵国不擅攻城,或者孝奕能替贵主出些主意。」 王经是文臣,正忧急耶律延禧问起来没法交代,不禁大喜:「贤弟有何妙策?」 赵孝奕说道:「这个现在也没法说,总得看过情形后才能建议啊。」 王经说道:「我这就去求请王爷,让贤弟能够观阵。」 王经去了半日,到午后来了一名银牌使者,要赵孝奕前往大帐。 到得大营,赵孝奕见到了一身戎装的耶律延禧。 赵孝奕的风度神采让耶律延禧倍感惊异:「不意赵宋天家有郎君此等神仙人物。」 赵孝奕对耶律延禧躬身:「启禀燕王,不说我朝陛下天资英睿,就说荆扬二王,晓畅音律,药理,义理;更不用说二十一叔祖,那是学究天人大道。和他们相比,孝奕,寻常人耳。」 耶律延禧拉着赵孝奕的手上下打量,怎么都看不出一点武将的影子:「听说你善于攻城?」 赵孝奕笑道:「大宋不同辽国,城池攻防已经玩了几千年,嘉钦城的格局我估计也大不到哪里去,应当不难破。」 这还是耶律延禧第一次主持军事,还遇到了麻烦,对赵孝奕说道:「如此便请节度与我一同料敌。」 等到见到嘉钦城的模样,赵孝奕都差点笑出声来,这尼玛就是一个土围子,城高尚未足两丈! 看了一圈,赵孝奕看着辽人营地后边的一片砍伐过的松林,对耶律延禧问道:「王爷,已经试过造巢车了?」 耶律延禧皱眉:「试过,不过造出来的巢车过于笨重,推不上坡。」 赵孝奕心里有底了:「这个简单,将这次随我来的车改一改,保管推得上去。」 耶律延禧也是没有办法了,对侍卫萧兀纳吩咐:「去叫人。」 不一会儿,两名雄壮的汉子被萧兀纳领到跟前,赵孝奕不禁啼笑皆非:「你们怎么在这里?」 两人正是完颜女直的劾里钵跟阿骨打,见到赵孝奕也是欢喜异常,纳头拜倒:「拜见大官人。」 耶律延禧不禁讶异:「你们认得大宋使臣?」 「认得!」萧兀纳点头:「启禀王爷,宋朝派船送粮入鸭渌江救助我们,就是大官人经手的。」 耶律延禧对赵孝奕说道:「负责伐木的就是劾里钵父子。」 劾里钵说道:「我们是来请天子春捺钵的,正好送一把力气。」 赵孝奕明白了,劾里钵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耶律洪基要在混同江捺钵,鑑于生女直的不安分,要劾里钵父子入质而已。 当然这对劾里钵也是有很多好处的,比如完颜女直的封赏会很丰厚,地位会变成所有生女直中最高,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跟赵孝奕的目的一样——窥探辽人的虚实。 来到松林附近,这里已经开闢出了一个伐木场,有百十来个女直人,正在砍伐木头。 第一千五百七十二章 攻城 边上还放着一个巢车,不过没有车轮,用滚木倒是可以推到坡下,但是要推到城门口那就难了。 赵孝奕一声令下,使节团里赶出来四辆马车,四辆车分占四角,在车厢里添上木柱,直接在车顶上铺出楼板、挡箭板,再斜搁了几根松木做沖梯,一辆巢车就做出来了。 赵孝奕还在车尾斜着挂上了一排穿孔的尖木桩,做成逆止机关,这样巢车上坡时即便失去动力,也会被尖桩撑住,就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了。 车厢间的空间也格上横木,给几头牛套上胸轭赶进去,整个巢车可以被里边的牛推着走。 有了厢车做底盘,巢车推动起来就不再费力气了,当巨大的巢车从松林里驶出来后,辽军阵营顿时欢声震野。 耶律延禧激动得小脸通红:「擂鼓!攻城!」 咚咚咚……低沉浑厚的鼓声中,巨大的巢车开始朝嘉钦城缓缓移动。 嘉钦城里的守军已经感到不妙了,发出了混乱的唿喊。 第836页 草原上的土城连护城河都没有,巢车轻松地推到了坡下,开始慢慢朝坡上爬去。 大队辽军跟在巢车后边,巢车里还躲着一百甲士,他们是先登选锋。 城头上出现了一支军队,在一名身着熊皮袄的壮士大唿声中组织防御。 无数箭支从城头飞下,但是已经对辽人造不成什么威胁。 「轰隆!」巢车终于靠上了城墙,作为登梯的大松木直接将城头顶出一个豁口,辽国勇士从车下冒出头来,朝城头奔去。 城头那名熊皮袄的壮士挥舞着战刀,与当先的前锋鏖战起来。 居高临下,壮士武力也非凡,一时间辽人的攻势竟然受了挫折。 赵孝奕问身边观战的阿骨打:「张节度是不是送过你一张宝弓?」 阿骨打点头:「是!」 赵孝奕鞭稍一指城头:「能不能射到那人?」 「看我的!」阿骨打从鞍旁取下大弓,又一脸肉痛地抽出一支粉色箭羽的重箭,满引如怀中抱月,接着释放弓弦。 「嗡——」弓弦发出巨大的切割空气的声响,一点流星从辽军阵营帅旗之处高高飞起,然后向着嘉钦城头落下。 城头上的嘉钦头人正在号唿酣战,身边已经噼翻了四五个皮室武士,就在他刚刚又噼翻一名武士的时候,一支从天而降的重箭,狠狠地扎进他的右颈窝,再从左背冒出了箭尖! 壮士的动作勐然停顿了,艰难地看向这边,似乎要见识一下辽营里这名高手的模样,然后才不甘地扑倒在地。 「好!」赵孝奕看得血脉贲张:「阿骨打,好神射!」 「阿骨打!阿骨打!阿骨打!」辽人崇尚勇武,被这近两百步的神射激发起了崇拜之情,不由得高唿起神箭手的名字。 城头上的皮室军更是被这一箭彻底激发起了烈性,转眼冲上城头。 等到中军移到嘉钦城下时,战局已然大定。 黑色皮甲的宫帐武士在城头和城门举着武器欢唿,迎接耶律延禧入城。 城中四处都是血污,游牧民族战法残酷,鞑靼人不如汉人那般有价值,还可以赶到头下军州去种地,基本上凡是敢于固城自守的抵抗力量,城破之后就是丁壮屠戮,女人散与战士,小孩子养成奴隶。 不少半大孩子被拖到大车边上,凡是高过大车车轮的,紧跟着就是一刀。 俘虏也兇悍,似乎早就知道这是铁律,没有抱着活命的心思,用鞑靼语唿喝痛骂,不过不是对耶律延禧,而是对耶律延禧身侧以为面色阴沉的鞑靼人。 赵孝奕落在后面,小声问王经:「相公,这是咋回事儿?」 王经看着前面戴着鞑靼大皮帽子的身影冷笑:「嘉钦部也是准部的一个小部落,如果这一战是玛古苏打的,那他就是一统准部的第一人,在部族中的声望会更加崇高。」 「但是我大辽会容他得逞?因此最后一战燕王亲自动手,那些鞑靼人现在在痛骂玛古苏是叛贼,引外族人屠灭自己人,不是英雄好汉。」 赵孝奕有些明白辽国北面这些游牧民族的生态跟作风了,那就是一族人你打我我打你都是常态,最终能够打赢的还是大英雄。 但是如果引外族相帮,就算获胜都不是好汉,就如女直部的劾里钵,因为投辽造成生女直内部叛乱迭起,最后还是靠着对抗辽人,争取到权益,最终才重新收穫了生女直内部的人心。 赵孝奕问道:「听说鞑靼人有个风俗,如果不是战时,即便是与仇家相遇,都可以放心投宿,主人照样会献上酒肉,而客人也会饮食无疑?」 王经点头:「是,这是草原上的规矩,如果这最后的规矩都要破坏,那草原就真成了阿鼻地狱了……」 赵孝奕笑道:「不意晋羊叔子之风,能够復见于漠北,当真成了礼失求诸野了。」 王经看着一地尸首,摇头道:「这种话,跟高过车轮的嘉钦部男丁,可说不着。」 就在这时,却见玛古苏一声暴喝,将头上皮帽子一揭,拔出弯刀对准阿骨打,叽里咕噜地怒吼起来。 「这又是在闹哪样?」在皇位继承人面前说拔刀就拔刀,赵孝奕也不禁感到蛮夷当真是太不通礼仪了,一边问王经,一边悄悄将右手伸入锦袍之内。 耶律延禧将手一挥,武士们立即将玛古苏围了起来,将手里的长矛对准了他。 外围玛古苏的准部手下一见,也不由得鼓譟了起来。 王经冷笑道:「俘虏们骂他不是好汉,说头人不是他杀的,他们永远不服,哪怕去了长生天那里,都要控诉。」 「所以玛古苏提出和阿骨打决斗,阿骨打杀了嘉钦头人答古,只要玛古苏赢了阿骨打,嘉钦部和准部自然无人不服。」 赵孝奕看着耶律延禧,将手臂又拿了出来:「那这场决斗就打不起来哩。」 王经笑道:「那是自然。」 果然就见耶律延禧对着玛古苏怒斥了几句,玛古苏面露惧色,然而还是还了句嘴。 耶律延禧脸现怒色,然而还是忍耐住了,转头对阿骨打说了几句,阿骨打大声申辩,却被身边的劾里钵噼手夺过宝弓,将之献给了耶律延禧。 耶律延禧这才开心起来,又对劾里钵与阿骨打抚慰了几句,纵马向城内奔去。 王经说道:「玛古苏说阿骨打是倚仗了器械之利,燕王便收了阿骨打器械。」 第837页 赵孝奕不禁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这怕是不妥吧啊?」 王经说道:「生女直近年来渐渐跋扈,他们是忘了当年被打女直时候的日子了,燕王敲打敲打他们,也是为了他们好。」 赵孝奕点点头,不再多话。 打下一个城,战利品得到不少,耶律延禧倒是分毫不取,尽数分给了作战有功的战士,这一点比他老爹强了不少。 不过在分配利益的时候又起了一番搅扰,准部人马大为不悦。 玛古苏费尽心力将准部的反对者逼迫到了这里,准备最后一鼓而下,城中那些东西都是其反对者多年的积蓄,本来都是准部的财物。 结果最后辽人打下城池,等于是将准部多年的积蓄一把抢了近半。 准部没有参与最后一战,虽然耶律延禧也分了一些缴获给他们,但是数量相当少。 还有一个矛盾,是给阿骨打的缴获,阿骨打那一箭的功劳谁都清楚,辽军将士佩服,不过当牛羊马群赶到女直人面前的时候,准部终于鼓譟了起来。 耶律延禧这才笑了,将阿骨打和玛古苏召至跟前,对玛古苏说道:「现在我将阿骨打的宝弓重新发还给他,让他将战利品让给你们,你们有意见吗?」 玛古苏顿时脸臊得通红,想说不要又没那底气,只好讪讪地道:「那我给阿骨打兄弟道歉!」 耶律延禧将宝弓交给阿骨打:「英雄的武器,就好像雄鹰的爪牙,没有它们,还如何捕猎豺狼?」 第一千五百七十三章 范镇 阿骨打欣喜莫名,没有想到自己的兴州宝弓入了辽人手里还有回来的时候,赶紧接过,对耶律延禧大为奉承。 赵孝奕不禁好笑,张节度说女直人性子憨直,看来是有些道理。 一段风波就此过去,耶律延禧作为十四岁的燕王,带兵「平定」了准部,屠灭嘉钦城,诛杀了作乱的勐人答古,辽朝上下皆称颂耶律延禧有明君之相。 但是真实情况如何赵孝奕看得清楚,一个小小的土城辽人费尽心力都攻不下来,当年辽朝太祖太宗起兵朔野,鼓行皞外,席捲河朔,树晋植汉风采,那是看不到了。 耶律延禧的汉学学问还是不错的,没事儿喜欢召赵孝奕饮酒吟诗,连绘画水平也在水准之上,对风流倜傥的赵孝奕也颇为喜欢。 赵孝奕此番不光带来了卤簿仪仗,还有美酒、名茶、各种香料,还给耶律延禧带来一份礼物,大宋司徒为自己小皇帝编纂的《厨经》。 此番赵孝奕的人设就是有钱,懂享受,通礼制的凤子龙孙,除了指导耶律延禧排练卤簿仪仗,剩下的就是教他怎么吃喝玩乐。 一副扑克牌赌具,都能让耶律延禧倍感新奇,赵孝奕作庄,日日在营中开赌局,让各路头人将领到帐下饮酒唿号聚博为戏。 见到部下输钱时候的恼怒咆哮,耶律延禧乐得哈哈大笑。 宋人的音乐,薰香,尤其是据说司徒创制的那些菜品,更是让耶律延禧难以拒绝。 一道油炸华子鱼在辽国都是极品的美味,等到赵孝奕的厨子利用辽国的物产,弄出松仁面包、奶油蛋糕、烤松鸡、铁板炙羊、还有爆炒快熘的一系列荤素,最厉害是热辣香腾的火锅之后,赵孝奕在耶律延禧的心中,简直就成了铁哥们儿。 当然给赵孝奕的回报也挺丰厚的,听说大宋驸马王师约海东青颇为厉害,耶律延禧直接将自己的海东青匀给了赵孝奕一头,还特意组织了一场围猎,展示自己驯养的宝贝是多么的神骏。 雪原之上,辽人放鹰逐猎,女直人刺虎博熊,赵孝奕给耶律延禧还带来了一样好东西——冰湖下所用的全套拖网设备。 这套设备在宋人带来的工匠操作下试验了一次,没有将九十六块网全部用完,仅用了十块,一网就打到了上万斤鱼,惊得所有人目瞪口呆。 还未走到上京,耶律洪基诏旨下来,以平准部之功,封耶律延禧为天下兵马大元帅。 …… 闰月,癸卯朔,颁《元祐敕令格式》,朝廷定出了公文标准。 甲辰,银青光禄大夫致仕蜀郡公范镇,定铸律度量、钟磬等,并书及图法上进。 帝及太皇太后御延和殿,诏辅臣同阅视,赐诏嘉奖,下之太常,令三省侍从台阁之臣皆往观焉。 乐奏三日而范镇卒,谥忠文。 范镇和王珪是老乡,华阳人。 如果说王珪这个华阳人,是苏家人仕途上的阻碍的话,那范镇这个华阳人,可就一直是苏家的大恩人了。 范镇是有宋一朝,巴蜀文坛的先锋前辈。 宋仁宗天圣三年,成都知府薛奎偶遇十八岁的范镇,接谈之间惊绝其才:「此乃庙堂之人也!」 遂聘至官舍为子弟讲学授课,范镇穿着朴素,夹着个白布包独自进出,既不乘车坐轿,亦不许迎送,一年多过去了,守门人只知道这穷酸每日来府上打秋风,不知道他是府台上宾。 薛奎还朝的时候,便带着范镇入京,赋诗论文,立即蜚声京华。 士林评价其如司马相如、陈子昂,一出剑门,即表仪一代,领袖百家。 当时京中还有宋庠宋祁兄弟,皆以文扬名,至观范镇文章,自嘆弗如,与之定为布衣之交。 相比苏洵出蜀,范镇这牌面,才是真真的名动四海,身价立昂。 第838页 而比老堂兄更厉害的是,才子也的确也没有辜负所有人的期许,宝元元年,范镇举进士第一。 故事,进士第一名在唱名时,当首先出列,欢欣雀跃,自陈状元,以夸荣显。 而范镇却认为此举「有煞风仪」,在朝廷唱名时大礼上,竟然坚决不出!因此虽是堂堂状元,却仅得授新安主簿。 不过名声由此刷满,不过数年间,继升东监直讲、知谏院、翰林学士,与欧阳修、宋祁共修《新唐书》,成为史学大佬,与司马光成了亲密战友。 其后请仁宗立太子,前后上书十几道;宋神宗想任司马光枢密副使,王安石任宰相是,范镇连上五道奏章,明确反对变法。 反对李定任命时,还和苏颂一起罢官。 罢官后,范镇乐得玩起老本行,除了歷史,音乐是他另一个研究方向。 致仕之后,更是潜心于此,有了苏油提供的商周古代乐器,范镇终于制定出了准确的黍尺,并且研发出多项基于物理学发现的音乐工具,如律尺,龠名、升斗、豆区、躏斛等,最后定准黄钟。 苏油的十二平均律其实只解决了音律的升降问题,其后和司马光一起,根据周代太簇之钟推算黄钟,算是一项可喜的进展。 而随着商周考古不断地取得新发现,各种古代乐器的不断出土,范镇经过对比,发现因为周人的铸造技术不够精密,之前靠太簇孤钟确立的黄钟律,其实也有些偏高了。 经过重新考证和计算,范镇在临终之前,终于完成了这项大业,定出了华夏最正统的「黄钟大吕」,临终嘆息道:「此去必屈司马十二于地下也。」 范镇与司马光两人,从年轻时就是好朋友。 司马光的夫人是原礼部尚书张存的三女。婚后司马光常常不进卧室休息,独身在书房里过夜,头枕警枕睡觉。 范镇上门来访,夫人便告状,说司马君实丢自己独守空房。 两人的关系,好到夫人都敢投诉自家夫君不跟自己同房的程度。 两人议论如出一口,而且约定生则之为作传,死则之为作铭。 后来两人也都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司马光生前为范镇作铭,范镇为司马光死后作传。 但是在学术方面,两人却从来都是据理力争丝毫不让。 关于朝廷乐律度尺的法令,范镇和司马光反覆讨论诘难,光书信往返就达数万言,从在秘阁和台谏任职时,一直争到了司马光去世。 遇到有意见不同的时候,两人就靠下棋来决胜负,司马光一把也没有赢过。 司马光留守在西京洛阳的时候。范镇去看他,只带了自己的后辈范祖禹,去帮司马光修《资治通鑑》;带了《布衾铭》,司马光告诉司马康自己死后就盖这个;还带了八篇乐论,大家继续抬槓。 那一次独乐园会,是苏油第一次见到这位老人,但是范镇对苏家的大恩,早起于苏轼苏辙考礼部试的时候,当时录取二苏的阅卷官,就是范镇、欧阳修、梅尧臣。 之后范镇推举苏轼为谏官,可惜苏洵去世,苏轼丁忧。 谢景温污衊二苏利用回京官船贩卖私盐,范镇力为辩白。 熙宁十年,苏轼自密州返京,被阻止于京外,改任徐州。 范镇让大苏就寄住于自己在城东郊外的园子里,整整呆了两个多月。 乌台诗案,范镇虽然已经致仕,依然上书力救三苏,被连累罚铜二十斤。 十二平均律在朝廷得用,标志着理工之学开始影响礼制与政治,成为显学。 而这重要的一步,也得力于赵忭、范镇和司马光的大力推崇。 因此苏家人上下,对范镇都异常感恩,皆称「二丈」而不敢名。 范镇胸襟开阔,洞察力极强,在政坛上一贯有高处着眼,大处着力的作风。 其奏章上疏论政,反对冗官,要求军政、行政、财政三个系统亟须通气协调,不要互不相知,各行其是; 特别要求赏民养民,增强国力,方能有效抵御外侮。 否则「臣恐异日之忧,不在四夷,而在冗兵与穷民也!」 即便到了千年以后,歷史学家们评论宋代政治得失,多言「三冗」,即冗官、冗军、冗政,却空以为大宋繁华,很少从积贫积弱、贫富差距这个角度思考,曾不如千年前一古人。 第一千五百七十四章 妖师叔祖 可以说,这些主张,与苏油的想法是完全一致的,不过范镇没有手段去解决这些问题。 苏油通过军机处的设立,解决了范镇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打通了各个系统的联繫; 通过各种政策措施,达到了赏民、养民、增强国力的目的,解决了「冗兵」与「穷民」的问题,并将之定立为宋朝持续不断的国策,对范镇提出的魔鬼难度的终极题,找到了答案。 在范镇心里,这就叫「吾道不孤,大而化之」。 认为「读史即可以经世,而致用尤艰」,自己的蜀中小老乡做到了自己都无法做到的第二条。 所以他对苏油的欣赏,从来都是不佞于言表,常常写信称赞鼓励。 有了这么多瓜葛,范镇的去世,对苏家人来说,也就成了大事儿。 苏油请朝廷赠金紫光禄大夫,谥忠文。 文忠,重点在忠,忠文,重点在文,一个小小颠倒,却也是有讲究的。 第839页 苏辙书写《范忠文公行状》,苏轼亲撰墓志铭。 墓志铭中评价范镇「清白坦夷,表里洞达,遇人以诚,口不言人过。 及临大节,决大议,色和而语庄,虽在万乘前无所屈。 平生与司马相得甚欢,议论如出一口,故当时推天下之贤者,必曰君实、景仁。」 此外苏油还托范镇侄孙范祖禹送去丧仪,其中有银五百两,铜二十斤。 因为当年范镇为苏轼辩白时,曾提到苏洵去世,京中朋友为苏洵凑了五百两白银,苏轼兄弟都没有接受,怎么可能贩卖私盐? 又因为当年乌台诗案,范镇受到连累,被罚铜这个数目。 元祐四年,春,正月,吕陶、刘正夫、范百禄、赵君锡等使还,言河北初安,孙村埽东西二河工缮筑料准备充足,工程进度已然过半,不出意外今年五月之前,黄河大工程便将完工。 孙村工程的重点,黄河南决口加固与开掘工程,将在三个月之内完成。 …… 癸未,耶律洪基在上京接见了赵孝奕。 耶律洪基对赵孝奕观感很不错,除了赵孝奕人长得帅气,谈吐很风雅,还因为这娃是此次卤簿仪仗的总导演。 正旦朝会之后,耶律洪基便会起牙帐,将经六十日巡行,抵达大鱼泊即后世的查干湖,行春捺钵。 赵孝奕将辽人的军马集中整合,重新分列成了五色,然后次第出行,仅这一下子,就将队伍变得高大上。 此次卤簿还结合了辽人骑射起家的特点,改造了马鞍,将宋人的步行卤簿改成了骑军卤簿,更是极大地满足了耶律洪基的虚荣心。 至于改造巢车攻城夺寨之类的小战功,在耶律洪基这里,反倒是不怎么放在心上。 每次捺钵,辽主都要大肆封赏,赵孝奕趁机提出宋国想要监督岁币使用的建议,一时引发耶律洪基勃然大怒。 然而赵孝奕神色不变,反问耶律洪基,辽国自澶渊之盟起,每年收到大宋拨付的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至庆历元年,合计为三十八年一千一百四十万贯。 而自庆历二年增币至今,每年五十万贯,合计为四十八年两千四百万贯。 前后一共三千五百万贯钱财,用于颁赏,每年到手便空,八十多年下来,辽国还是那个辽国,仅仅做了个过路财神,而周边部落,反倒是日渐强盛。 而最近几年,宋国帮助辽国大兴水利,三年所费不过一二百万贯,而年积黍麦百万石有奇,孰优孰劣,不是一目了然吗? 去岁李庸回朝,奏说辽国将岁币这般花用,大宋君臣都感觉不可思议。 如今辽国南部正在大力引进大宋的生产模式,管理模式,经济一道上,也应该有所借鑑。 这事情对宋国没有一丝多余的好处,因为宋国的付出一文不少。 宋国一来是觉得辽国如此处置岁币,实在是非常的可惜,二来也希望辽国能够更加美好,更加富强,这样双方才能通过贸易,更多的互通有无,达到最终的和谐共赢。 不算不知道,一算还真是吓一跳,耶律洪基一琢磨赵孝奕的话,竟然句句在理。 三千五百万贯!这么些年都算是餵了狗! 如果按照前几年借鑑宋人的搞法,大辽何至于发生那样严重的饥荒?! 尤其是几十万辽人突破边防跑去喝宋国稀饭,这种群体事件让爱慕虚荣的耶律洪基感觉丢尽了颜面。 见有机会,耶律延禧和王经也赶紧劝说,这事情于辽国有利无害,不妨先听听意见,至于执不执行,到时候还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 耶律洪基终于准了,任命耶律慎思为中京留守,与沈括河北四路都转运使成为敌体,负责商谈岁币分配问题。 甲申,大理布燮高智升贡白孔雀,并言国主段正明喜读经书,建藏经楼于崇圣寺,求大宋赐敦煌经卷。 日本遣安倍道真来贡,求请修习数学、天文和阴阳三道。 安倍道真是日本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的四世孙,当时的日本在百余年前已经拥有阴阳寮,属于中务省管辖下的六寮之一,负责观测天文、气象以及占卜、制定历法以及驱逐京城中作乱的妖怪平衡世间阴阳等事。 除官员外,还有阴阳师、阴阳博士、阴阳生、歷博士、歷生、天文博士、天文生、漏刻博士、守辰丁等职员。 混到今天,晴明的后代安培道真已经是日本掌握阴阳寮的贵族。 小邵先生东游的时候,安培道真还在精舍闭关,努力修习,没能见面。 家族里晴明公所着的《占事略决》,在妖师叔祖的《梅花易占》跟前根本不够看,因此这次安培道真前来,就是为了拜入师叔祖门下,诚心学习的。 苏油拿到日本使臣转达的国书,不由得啼笑皆非,什么时候邵伯温那小子竟然成了你安倍家的师叔祖了? 安培道真振振有辞,我家先祖晴明公的来歷传说无数,有一说先祖为大膳大夫安倍益材,但是更有一说,说先祖是平将门。 母亲一说是游歷的巫女,甚至有说乃是一只白狐。 平将门如今已经被邵先生收服于门下,此事有从化巨剑为证,而小邵先生也因此被我们日本上下被尊为「妖师」。 所以从这边论的话,小邵先生可不正是我的师叔祖? 靠!这逻辑没毛病! 第840页 没办法了,苏油只好上报,将麻烦丢给高滔滔。 老太太也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有点迷信,邵伯温如今也算是大宋袁天罡一类的人物,既然东洋夷有此崇慕之心,便准了他吧,入京师大学堂学习。 甲午,英州别驾蔡确,復观文殿学士,依旧新州安置。 章惇制毕,復任门下侍郎。 蔡确的问题,在于「无明罪」,王珪的日记,终究只是一面之词,当时的处罚,如吕公着,彭汝砺等,都认为过重了。 蔡确虽然名声臭了大街,但是架不住有个好儿子蔡渭。 蔡渭是冯京的女婿,本身是大理寺出身,精通法典,一直在给自己父亲奔走,认为将王珪的日记作为证词,本不足以採信。 至于其余「诸罪」,皆是「奉旨」。 吕公着、范纯仁等再次上书,认为蔡确毕竟是做过宰相的人,宰相退位,带观文殿学士是故事,蔡确就算有罪,身份没被剥夺前,朝廷该给的典礼,却还是该给。 苏油对这些其实不怎么关心,蔡确在高滔滔和赵煦那里挂了帐,起復是不可能起復的,復观文殿学士就是最大的恩典了。 倒是章惇遇到了麻烦,这尼玛和蔡烂泥一起起復,名声怕是会受到些污染。 加上章惇的心眼本来就不大,搞不好就会认为这是朝中保守派故意整他。 于是苏油一边命学士院分开制敕,一边赶紧给章惇写信,让他加快行程,诸多好友都在京中,来了就心情愉快了,不要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第一千五百七十五章 头鱼宴 二月,大鱼泊。 《辽史·营卫志》:「皇帝从正月上旬起牙帐,约六十日方至。卓帐冰上,凿冰取鱼。冰洣,乃纵鹰鹘捕鸭雁。晨出暮归,从事弋猎,春尽乃还。」 这是北方游牧政权一项重要的活动,大会上,皇帝和臣僚会共议国事,校猎讲武,属国、部族的酋长、首领都来朝见,皇帝设宴款待,君臣共贺。 大鱼泊就是后世的查干湖,如今这一带江流泡沼星罗棋布,银鱼穿梭,水草肥美,雁鸭栖集。 沿岸林木蓊郁,田野芳草葳蕤,风景如画。是辽朝帝王每年必至的巡幸游乐的渔猎之地。 这一次大游行彻底宣扬了辽国的「国威」,一路旌旗漫天招展,镀金的仪仗甲器金光耀日,新式的乐曲鼓吹震天动地,诸国赶来朝觐礼拜的部族,见到如此声势浩大的典礼,都伏地膜拜,颂歌干遏天云,让耶律洪基得到了最大的满足。 赵孝奕这段时间都累得有些瘦了,耶律洪基对这个南国宗室子弟的好感愈加深厚,平时和燕王耶律延禧一左一右随同侍奉,也成了耶律洪基的排场之一。 长春洲是生女直传统控制地区,沈括与耶律慎思的艰难谈判已经有了第一阶段成果,岁币五十万贯,从今年起不再直接发放,而是按照比例,「合理」地分配给了契丹、鞑靼和女直。 分配的方式是共同开发,比如长春洲,就是将岁币作为开发农田水利的投入,然后女直人以赏赐和土地「折价入股」,辽国从田地的产出里边,给女直人「返黍返利」。 同样,鞑靼人的岁币赏赐,也将用于鱼儿泺周边土地开发,鞑靼人从里得到收益。 此外,经赵孝奕建议,辽国还将从大宋引进几个毛毡厂和奶酪厂,用于加工鞑靼人和女直人的畜牧产品,大宋如今盛行面包蛋糕,对乳酪的需求没有上限,一经投入立马就能换得钱财。 这些建议对辽国的发展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的,耶律洪基对赵孝奕已经没有了什么猜忌,也确定了宋国求合作的「真诚态度」。 大队抵达大鱼泊之后,隆重浩大的祭湖礼开始了。 除了马铃声、鼓声、号角,还有和尚们的诵经声和萨满们的盛大傩舞。 入夜之后,赵孝奕引燃了特意为耶律洪基带来的焰火礼花,无数焰火飞上大鱼泊上的天空,爆出五彩璀璨的星光,让与会的所有蕃夷惊为神迹,伏地膜拜。 另一边,冰湖上的作业已经开始,让他们吃惊的壮举,还在后头。 半夜,在女直部老鱼头的带领下,大宋理工小组成员已经开始寻找鱼群,安排布网。 这其实和海上的拖网捕鱼类似,不过要在冰下安设拖网,需要一些理工的技巧。 女直老鱼头跪在冰上向湖神祈祷之后,用脚步画出了一个巨大的圆圈,这就是「鱼窝子」。 确定位置后,理工小组开始用螺旋钻开凿第一个冰眼,作为「下网眼」。 下网眼向两边各数百步,插上喷灯旗号作为标示。 向正前方走数百步,确定为圆滩灯旗。 从两个圆滩旗位置去前方数百步处汇合,确定好「出网池」,插上出网旗,这几杆大旗所规划的冰面,就是网窝。 网窝确定好,理工小组开始从下网眼向翅旗处每隔十步凿出一冰眼,之后下长约二十米的「穿杆」入眼,用一种叫走钩的工具,将冰下的穿杆推向下一个冰眼。 穿杆后端繫着一根「水绳」,水线绳后带大绦,大绦后带网,拉着水线绳带动大绦向前走,将之挂到马拉的绞盘之上。 赶着马匹转动绞盘,大绦带着大网滑入冰洞,一片两个冰洞之间的大网就布成了。 如此反覆,很快,整个鱼窝子外就构成了一张由九十六张网片围出的巨网。 第841页 再将网片用钩勾连接在一起,就构成了一张整网。 接下来就该出网了,三匹马拉动出网轮,由出网轮上的旱绦和卡钩配合,将双侧网合併一起,九十六块网组成的一张大网,分十六次从出网池中拉出。 这项作业在冰面上持续了整整一夜,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耶律洪基带领着部众来到出网池附近,宣布头鱼宴开始。 赵孝奕挥动令旗,女直人开始驱赶马匹推动绞盘,大网一张张的从出网池里被拖了出来。 第一拉没鱼,就在周围夷人失落的时候,第二网开始挂鱼了! 如今能挂在网上的都是大鱼,耶律洪基笑着将镀金的钩镰颁发给耶律延禧,耶律延禧上前将一尾大鱼给钩了上来。 这就是「头鱼」,在人群轰然的欢唿声里,耶律延禧将头鱼献到了耶律洪基身前。 耶律洪基取出小刀,从头鱼腮后鱼肚上取了一片鱼肉放入口中吃了,然后用契丹话宣布了一句什么,人群更加的热烈。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蹟的时刻。 网里带上来的鱼越来越多,根本就来不及摘,理工小组及时取下网片让人拖走,到一边慢慢摘去。 更恐怖的是出鱼池里,密密麻麻的鱼群已经堵塞了整个水面。 阿骨打一声令下,无数女直人拿着抄网、钩镰齐齐上前,开始从里边往外捞鱼。 最后的网肚就好像一个巨大的网兜,网片收完之后,整个鱼窝的鱼都被集中到了底部的网兜里边。 直接拖上来是不可能的,只能慢慢起网,不停地朝外捞。 整个冰面上的人群都疯狂了,辽国举办头鱼宴这么多年,第一次获得如此巨大的丰收! 最早的女直人已经不行了,不是身体本身的素质问题,而是这种收穫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接近神迹,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障碍。 手脚开始颤抖,心跳剧烈加快,很快便透支了体力。 辽国君臣其实也被惊着了,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大鱼泊下竟然藏着这么多的鱼。 耶律延禧强自镇定,高声宣布了一声,顿时周围人群军士都欢唿起来,纷纷加入了进来,开始脱下衣袍,将大鱼放进自己的袍子里,拖着两只衣袖朝自己的帐篷里拉。 燕王给了巨大的恩典,今年头鱼宴打上来的鲜鱼,许军民自取! 大鱼泊周边聚集了八万帐,哪怕一帐取十斤,都取不完这一网上百万斤鱼! 耶律洪基把着赵孝奕的手臂,看着一派欢声雷动,颂歌齐天的场景,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湿润:「孝奕这份礼,实在是太厚重了。」 赵孝奕低声道:「这是我朝陛下与太皇太后的一片赤诚之心。两国兄弟之邦,九十年不兴兵革,如今能携手兴盛,也是两朝上下共同的期愿。」 耶律洪基笑道:「我大辽人物,可盛壮否?」 赵孝奕恭维道:「辽朝有清平之君,戮力之臣,敦厚之民,只要抗击过灾伤,端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如今推广水利,施行岁币返黍之策,让边民有了久安之计,可还有得兴旺热闹!」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头鱼宴后,再让郎君看看头鹅宴,郎君须知还有一点,我大辽,有百万骑射雄兵!」 …… 二月,甲辰,朝廷又遭遇一场重大损失。 司空、同平章军国事吕公着卒,年七十二。 太皇太后见到入朝禀告的文彦博和苏油,不由得流下泪来:「邦国不幸,司马相公既亡,吕司空復逝。」 赵煦对吕公着的印象也非常好,对老头的死也感到非常悲伤,亲诣其家临奠,赐金帛万计,赠太师,申国公,谥正献,亲书碑首「纯诚厚德」。 宋朝立国以来,宰相以三公平章军国重事者,不过区区四人,吕夷简和吕公着父子俩就占了一半的席位,堪称荣显。 苏油一路陪同,见到赵煦拿出这四个大字,不由得就在恶意揣度,老头年前扭着赵煦练习大字,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刻…… 第一千五百七十六章 苏半朝 吕公着是讲学出身,长期当任赵顼的老师,学术讲究治心养性为本,平居无疾言遽色,于声利纷华,泊然无所好。 识虑深敏,量弘而学粹,苟便于国,不以利害动其心。与人至诚,不事表暴。好德乐善,出于天性。 他的特点,是低调。 一生简朴,当年进京科举,直到考中进士,一起住宿的举子都以为他是寒酸书生,压根想不到是当朝宰相的儿子。 他的特点,是清廉。 家庙和尚托他採买铜器,吕公着不好拒绝,又没办法,愣是拿出心爱的砚台,与苏油这土豪交换。 他的特点,是善于调和。虽然能力有所不足,但是却能够博採众长。 王安石博辨骋辞,人莫敢与抗,公着独以精识约言服之。 就连王安石都感慨:「疵吝每不自胜,一诣长者,不觉消释。」其敬服如此。 待人接物,态度永远是那么温和,哪怕是地位资歷差自己十万八千里的人,都是一样。 赵顼即位时还是青葱少年,将自己的态度摆得很正,虚心向朝中重臣取经。 如韩琦、司马光、王安石等,在说话的时候常常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训孩子的语气。 只有吕公着,从来都是软语温言,就像如今苏油对赵煦一般。 第842页 所以老头的话,在赵顼那里很有作用,也因为这个原因,保护下了一大帮子被王安石欺负的保守派人士。 他的特点,还在于善于包容奖进人才。 司马光评价:「晦叔进用,天下皆喜。」 王安石评价:「晦叔为相,吾辈可以言仕也。」 这样的人物,古往今来都不多,苏油所知,一个程颢,一个吕公着而已。 到位高权重还如此的,可真就此公一位了。 更好笑的是苏油在清点老头留下的歷年疏奏,准备交给苏轼写行状的时候,发现老头跟自己一样,其实非常不喜欢做官。 他有自己的坚持,虽然不跟你红脸,但那是替你保留体面,既不代表贊同,更不代表欣赏。 小有不合,下朝便上书请退,歷仕四朝,竟然没有一年不自列求去! 老头得意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官位,他得意的是自己的学术,整个歷史上,能够开学术之门的宰相,同样的凤毛麟角,几乎都集中在宋代。 范镇一个,司马光一个,王安石一个,韩维勉强算半个。 剩下的,就吕公着和苏油了。 于是苏油决心为以后自己致仕之后的学术制造「成例」,上书朝廷,要求命京师大学堂文学院,整理吕公着的学术文章。 最后得卷二十二,录一,集一。 而其参与编修的档案更是不计其数,其中光三朝皇帝的《实录》便多达三百多卷,参与修订的礼部礼法多达一百二十卷。 直接开启了后世《吕学》一门。 吕公着死后哀荣,有高滔滔和苏油给他兜底,办得算是风光异常。 然而苏油感觉,自己的麻烦快要来了。 如今的朝堂,头上一个超品,文彦博,是自己的老师兄。 其下左相是自己,右相是范纯仁。 再其下门下侍郎章惇,中书侍郎刘挚,尚书左丞王存,尚书右丞苏辙。 六部尚书里,韩忠彦刚刚从礼部调整到户部,原户部尚书李常调整到兵部,礼部尚书高滔滔点名要留给邓温伯。 枢密院是王韶主事,刚刚退休,高滔滔安排了吕大防,还有个晁补之签书枢密院事。 军机处是折继祖。 还有个开封府尹也很重要,钱家老伙计——钱勰。 台谏这个宰相收割机也重要,但是不省心企图搞党争的一大帮子,都被苏油坑出了朝堂,剩下的苏元贞、孔文仲、吕陶,还有刚刚被提拔进入台谏的右正言刘正夫,都算是自己人。 这样掰着指头数过来,尼玛简直就是权倾朝野! 可怜自己才不过做了两年多的首相,朝堂的人事任免权自己是能不插手就不插手,怎么就已经混成这样了? 大佬,关键是跟自己同时期的大佬们,眼看着一个个就凋零殆尽! 除了头上那个超长待机的老师兄,剩下的如吕惠卿、韩维,已经不可能回到朝堂。 其余的年纪虽然比自己大,但是在仕途上,几乎都是自己的晚辈。 就连勐人章惇,自己当知州的时候他还是小小通判,自己转运一路的时候他还在自己治下秦州挖金子。 要不是攀王安石走捷径,就章惇的政绩,给苏油提鞋都不配。 吕公着一走,苏油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如今朝中堪称「苏半朝」。 欲哭无泪的是,小苏半朝才刚满四十一。 赵煦这小破孩现在不用管他,但是高滔滔可是英明的政治家,就算再欣赏再纵容自己,也不会容忍朝堂现在这样的情形。 …… 三月,大鱼泊的冰开始化了,南归的天鹅与大雁开始在大鱼泊停留。 头鹅宴开始了。 号角吹响,两支穿黑绿衣衫辽皇亲卫,每人备连锤一柄,鹰食一器,刺锥一枚,骑着马开始朝湖周围扩散开去。 然后每隔五、七米留下一人,如发现鹅雁栖息群,侍从们便会敲起扁鼓,摇起旗帜,大声吆喝,将鹅雁惊起,同时命人快马飞报皇帝,皇帝便会命伺鹰人放飞海东青,擒鹅捕雁。 海东青捕捉大雁和天鹅是非常精彩的活动,因为天鹅本身的体型,比海东青要大,海东青却一样猎杀,这也是女直人和辽人崇拜喜欢海东青的原因。 待海东青与鹅雁搏斗坠地后,距离最近的侍从则立刻上前,用刺锥将鹅雁杀死,辽皇会取出鹅雁的脑子作为给海东青的奖品,并赏赐刺鹅雁者以银绢。 第一头被捕到的鹅,称之为「头鹅」,皇帝要举行「头鹅宴」,君臣致贺语,舞乐歌欢,纵酒高唿,并将鹅毛撒得遍地,把长鹅毛插在帽子上寻欢作乐。 后人写有辽宫词:「弓开满月箭流星,鸳泊瀰漫水气腥,毛血乱飞鹅鸭落,脱鞲新放海东青。」 头鱼宴和头鹅宴,在赵孝奕眼中,更像一场辽国契丹骑兵和属国部落骑兵共同举行的军事演习,以及军事演习之后的外交活动。 因为除了打鱼捕鹅,还有一项重要的活动就是围猎,组织骑兵对森林实行进军、潜伏、围困、追逐、射猎等一系列行动。 劾里钵和阿骨打的完颜部是所有属国部民当中最厉害的,能够唿鹿、刺虎、搏熊,不少部民因技能出众而骤加官爵。 …… 混同江上,飘着几支木筏,独木舟。 赵孝奕在最大一支木筏上用鹅毛扇烹酒。 第843页 阿骨打划着名一艘独木舟过来,独木舟很奇特,上面横绑着两根横枝,横枝的另一头绑着一段轻木,变成类似双体船的样子,大大地增加了独木舟的稳定性。 「大官人!这法子当真好使!」阿骨打咧着嘴朝赵孝奕打招唿。 赵孝奕伸手将阿骨打拉上自己的木筏:「怎么着,没去围猎?以你的宝弓和箭术,射杀大虎都不在话下。」 阿骨打将头上皮帽取下,脸色有些羞怒:「后来我才想明白,先收走我的宝弓,然后有用战利品与我换回,合着射杀答古,我跟部民一点好处都没捞到,不伺候了!」 「还没算傻到家。」赵孝奕忍俊不禁:「不过北朝是尔等宗主,不是说不伺候就不伺候的,你看你爹那老胳膊老腿儿,不还在皇帝跟前跳舞嘛?」 阿骨打羞得满面通红:「阿爹不是英雄所为!」 「那你就错了!」赵孝奕拉着阿骨打坐下,给他递上一杯:「你爹能屈能伸,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 阿骨打一口将酒闷了,咂了咂嘴:「不是烧刀子,煮过了味道更淡,没意思了……」 赵孝奕不禁失笑。 阿里骨问道:「你说阿爹谄媚辽皇,如何反倒是大英雄?」 赵孝奕又往酒壶里加了两枚青梅干,轻摇羽扇,逼格瞬间满满:「使君知龙之变化否?」 第一千五百七十七章 龙筋 一节政治课上完,阿骨打的谋略值又提升五点,站起身来看着混同江面:「传说混同江中也有大龙。」 赵孝奕说道:「临行之前,除了冰下打鱼的巨网,司徒还送了我一套钓具,说混同江中有一种巨鱼,大如江象,让我试试。」 钓具阿骨打知道,还是赵孝奕让女直部落帮助布下的,在两岸间钉下铁钎,安放滑轮轮盘,轮盘跨江设置浮索,索上有铁环,环上挂上子线,子线上有一组钩门阔达四指的大钢锚钩串钩,横江而布。 这种钓具在后世蜀中叫「拦河钓」,不过用的是诱饵而不是锚钩,苏油将之改造之后,早想使用,可惜长江江面太宽玩不了,现在交给了赵孝奕,用来对付混同江中的巨物。 长江里如今有巨鱼,所谓千斤腊子万斤象,腊子鱼就是长江鲟,象就是白鲟。 这一带江面上拦着五组拦河钓,江面上漂着一个个篮子大小的浮球。 阿骨打环视一阵:「怎么有根拦索不见了?」 「沉下去了。」赵孝奕云淡风轻地端起酒杯:「可能是大鱼带下去的。」 「哎哟!」阿骨打不禁跌足,然后就朝自己的独木舟奔去:「那大官人还跟我扯这半天,我这就去招唿部众!」 看到阿骨打着急忙慌的样子,赵孝奕喊道:「小心点,先将空钩取掉,小心大鱼挣扎,弹起飞钩伤了人!」 不一会儿江面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桦木皮哨子声,过了一阵,无数小艇从芦苇盪中沖了出来。 辽人也被惊动了,估计是报告了耶律洪基,耶律洪基的牙帐也向这边移了过来。 多余的钓组很快被理工小组拆走,摇动最后剩下的那个钓组上的绞盘,将整套钓组的浮索向岸边摇动。 女直人则帮忙取掉钓组上的空钩。 前期工作完成得很快,接着几个女直人撑着赵孝奕的大木筏也赶到了,穿到钓组主索下方,又上来一群女直人,开始像拔河那样拖动主索。 主索压在木筏上拖动,木筏慢慢移向江心,一个个浮球被拖过木筏,一组组空钩被取下。 终于一条巨大的鱼尾被拖出水面,河岸上成千上万的人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唿! 水下的大鱼勐然挣扎,鱼尾打起巨大的浪花,将木筏上最近处的两个女直人扫到了水里。 「哇——」岸上又是一阵低唿构成的轰鸣,这下大家都看清楚了,那条露出大半的类似鲨鱼的尾巴,高度已经超过了矮壮的女直人! 大鱼在水下挣扎了一夜,身上已经裹上了好几组子线,倒是不用担心它逃脱,不过因为这鱼实在太大,要降服它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阿骨打脱到就剩一块档布,划着名新款独木舟来到大鱼身侧,拎起伐木用的巨斧:「再来!」 木筏上的女直人再次拖动主索,将大鱼拖近水面。 岸边耶律洪基关注着局面,这时勐一挥手:「众军擂鼓,与壮士助威!」 辽军阵中的鼓声隆隆响起,岸上也爆发出一阵阵吶喊。 大鱼眼看接近水面,勐然一窜,又带起巨浪,准备下潜。 说时迟那时快,阿骨打趁鱼头接近水面之际,勐然跃起,大喝一声,双手举着巨斧挥下,从鱼头后部两块大骨片的缝隙中噼了进去,一斧头斩断了大鱼的嵴索。 大鱼如遭电磔,终于停下挣扎,肚子翻了出来。 阿骨打从血水中勐然重新冒出头来,高举战斧喊叫起来。 周围的女直人也兴奋地欧拉欧拉地跟着鬼叫。 大鱼都拖不上木筏,女直人只能将之绑在木筏旁边,朝耶律洪基的牙帐撑去。 赵孝奕将阿骨打拖上木筏,脱下自己的外袍给他罩上。 鱼到水边,十多个女直人噗通噗通跳进水里,用藤索横槓合力将鱼抬到了岸上。 大鱼长近三丈,起码重达数千斤,体型如鲨,头前有一长剑般的鼻子,上岸之后摆到江滨,相当震撼。 第844页 耶律洪基异常兴奋,这样的大鱼只存在于混同江的传说歌谣当中,如今竟然成了头鹅宴上的猎物。 一名女直人取过木碗,阿骨打接过,又从另一名同伴腰间抽出短刀,在鱼肚子上一划,将木碗伸进鱼腹,舀出满满一碗大鱼子,递到赵孝奕面前。 赵孝奕白了他一眼,接过木碗,又将阿骨打手里的短刀还给原主,拉着他来到耶律洪基跟前:「南朝贺辽国陛下正旦使臣赵孝奕,生女直制置使完颜阿骨打,以此鱼为辽国皇帝陛下上寿。」 耶律洪基开怀大笑,取下腰间金带丢给阿骨打:「孝奕摆谱不受朕的私礼,你是我大辽属国壮士,这金带就赏你了。」 阿骨打接过后还傻愣愣地站着,劾里钵赶紧从人群里窜出来,压下阿骨打的脑袋:「还不感谢陛下赏赐!」 耶律洪基嘬了一口鱼卵:「这可是我大辽无上之喜,劾里钵不要为难他。」 说完对赵孝奕笑道:「孝奕这些天在混同江上吟风啸月,原来是在为朕准备这个,有心了。」 赵孝奕赶紧躬身:「还有一件宝贝要献于陛下,请借燕王一用。」 「哦?」耶律洪基拖着木碗:「那朕倒要瞧瞧。」 赵孝奕领着耶律延禧来到大白鲟的尾部,指点耶律延禧切断白鲟尾部的肌肉,然后小心掰断嵴骨,命两名宫帐侍卫抬着尾巴向后走。 就见一根粗有两指,呈半透明的嵴索被从鱼背上抽了出来。 前头连接脑部的地方已经被阿骨打斩断,赵孝奕与耶律延禧小心控制着尾部出口,最后将一整根的白鲟嵴索都抽了出来。 将嵴索盛放到一张大金盘里,赵孝奕将之捧到耶律洪基面前:「大鱼背上藏着此物,南海人得后,将之炮制成干品,谓之『龙筋』,是河鲜之中的极品,在开封府里,素有『一寸龙筋一寸金』之说。」 辽人饮食粗鄙,逮到大鱼都是剁巴剁巴一锅炖,鱼子就已经是了不得的上品食材,哪里知道鱼背上还藏着这样的好东西。 耶律延禧最近一段时间吃宋菜吃得上瘾:「兄长厨下,可能料理得出来?」 赵孝奕说道:「汴京方知味有一道极品菜餚,叫做龙筋福寿全,还有一道用鱼肚制作的金汤尺素,既然有了食材,外臣请为陛下置办一席大宋宫廷的水错席,以为陛下头鹅宴之贺。」 既然按照大宋的规矩来,这场宴会的讲究就多了,宴席设帐江滨,赵孝奕充任司仪,除了美食,还有宋朝带来的美酒,音乐,让被耶律洪基召来陪宴的辽朝大臣和藩属国主头人们,熏熏然如在仙宫。 耶律洪基看着一群土包子在赵孝奕的安排下变得文质彬彬,虽然器皿偶然还要碰出声响,但是事主都会偷眼瞟赵孝奕,自己都知道是失礼了。 辽国头鹅宴从来没有这么整饬过,待到在赵孝奕安排下,由耶律延禧领着群臣部众举着酒为耶律洪基整齐高声地上寿的时候,耶律洪基都不禁感慨:「今日方知为帝之乐也。」 …… 癸酉,辽命析津、大定二府精选举人以闻。 不知道赵孝奕是怎么将耶律洪基忽悠瘸的,耶律洪基下令五京、诸州各建孔子庙,颁《五经》传、疏,下诏宣谕学者当穷经明道。 看着这架势,过不了几年,辽国也要兴科举。 沈括和耶律慎思的谈判也进入第二阶段,大宋从岁币中扣下一万贯,每年向辽国赠送《五经》、诗词、佛经、诸子百家之书,以及帮助辽国南部诸州建立州学。 第一千五百七十八章 又见谤诗 程颐搞的那一套学制,苏油也在都堂上拿了出来,提出了一个「初级阶段」的概念。 这套东西,嗯,怎么说呢,虽然已经不太适合进入力求让天下蒙童皆得读书阶段的大宋,但是作为初步进入文明启迪阶段的辽国来说,还是很有用的嘛。 老话说得好,先解决有没有的问题,再解决好不好的问题,要不,咱给辽国将这套学制送过去? 就这样台谏一帮子大爷都还不乐意,辽人都整明白诗书礼乐? 苏油在都省会议上好生说服,春秋大义,文化认同,远在东胜州的夏季遗民都要照顾,何况家门口边上的契丹人呢? 人家不愿意学习也还罢了,现在人家求上门来却予以拒绝,这不是妄自尊大,与夫子有教无类之意大谬吗? 最后好说歹说,总算在都省得以通过,大宋将援助辽人大兴文教,按照程夫子那套办法建立学宫学制。 甲戌,苏颂等奏撰进《汉唐故事分门增修》,高滔滔下诏以《迩英要览》为名,作为赵煦童鞋的专门教材。 己卯,以去冬迄春,雨雪愆期,诏罢春宴。 辛卯昼,有流星自东北向西北急流,至浊没。乃罢幸琼林苑、金明池。 夏,四月,甲辰,罢大礼上尊号。戊申,罢大礼使及奏告宰执加赐。 乙巳,苏油等以久旱求罢,不允。 丁未,朝廷再起波澜。 知汉阳军吴处厚言:「蔡确谪过安州,不自循省,包蓄怨心,尝游车盖亭,赋诗十章,内二章讥讪尤甚。」 奏至,左司谏吴安诗首闻其事,即弹论之;御史台纷纷跟进,交章乞正确罪。 壬子,诏令确具析闻奏,仍委知安州钱景阳缴进确元题诗本。 苏油完全没有想到,蔡确已经被贬得一步到位了,竟然还是发生了「车盖亭诗案」! 第845页 因为知汉阳军的吴处厚本来和蔡确是好朋友,蔡确当政之后,吴处厚以为自己上进的机会到了,在地方上积极配合,搞得天怒人怨,结果蔡确并没有如他所愿,于是吴处厚便对蔡确暗生芥蒂。 蔡确一辈子打雁,临老却被雁儿啄了眼,他以为吴处厚跟他还是老交情,哪里想到吴处厚处心积虑想要跟他撇清干系外加打击报復,看到蔡确给他展示的诗稿之后,立刻抓住了机会,刻意曲解,上奏朝廷。 吴处厚的奏章里,说蔡确「五篇皆涉讥讪,而二篇讥讪尤甚,上及君亲」。 其中第二首「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 这里蔡确笑得不怀好意,「方今朝廷清明,不知蔡确所笑何事?」 第五首「叶底出巢黄口闹,波间逐队小鱼忙。」 这里是讽刺朝廷启用新人,他在这里自吹老资格。 第八首「如带溪流何足道,沉沉沧海会扬尘。」喻国运必生大变; 第九首「闻说桃花岩畔石,读书曾有谪仙人。」是心怀不满,认为朝廷对他处置不公; 第十首最可怕,「矫矫名臣郝甑山,忠言直节上元间。钓台芜没知何处,嘆息思公俯碧湾。」 郝甑山时唐高宗时代的大臣郝处俊,在上元年间唐高宗想传位给武则天,郝处俊上书表示反对。 这是把当今太后比做武则天;是心怀不满,认为朝廷对他处置不公! 于是右谏议大夫孔文仲、左司谏吴安诗、右正言刘安世,皆上奏请求治蔡确的罪。 高滔滔下诏让蔡确自己解释,蔡确也上书为自己申辩,将诗作的过程写得非常清楚。 苏油、范纯仁、苏元贞上书认为这些诗文和从蔡确事后的自辩来看,蔡确本来就是吟咏山水,没有诋毁朝政的意思。 苏油更是以乌台诗案为例子,说明诗人寄兴启赋,乃是常态,反倒是台谏小题大做。 太皇太后言为师则,行为世范,动静皆合礼仪,升降皆依制度。 临制以来刷新朝政,爱惜人民,虽辽人有水旱饥馑,也难免伤怀动容,命边州妥为收治,岂是武则天可比? 虽亲私如二王、公绘,但有小过,即行黜罚,可谓大公无私,不偏不坦,岂是武则天可比? 礼敬元老,奖拔仁臣,爱行宽政,减免天下欠逋,这是武则天能做到的? 太皇太后与武则天,相去不啻天壤,如果因为太皇太后临朝称制,就连讥刺武则天都成了忌讳,这是将太皇太后看成什么了? 以太皇太后的心胸、仁德、品行,会连这个都忌讳? 苏轼也远在京师大学堂上书,认为蔡确固然是小人,但是吴处厚同样是小人,小人之间使用这样的手段相互坑害,希图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本是常态,本就是小人的惯用伎俩。 可是要是正人君子也跟着起闹,就是中了小人的圈套。 然而更严重的,却是此举会打破朝堂本来的清宁,给后世创下以文字罪臣的坏榜样。 这却又是小人无所顾忌,而君子不得不忧惧之处了。 但是台谏依旧愤怒,认为蔡确的罪状显明,不用申辩,甚至指责有大臣在包庇他。 刘安世上书:「确不知图报,犹怨望作为诗什,辄敢谤讪,罪状显着,法所不赦。 陛下以天地父母之德,不忍加诛,俾全要领,已出再生之赐。 谓宜投诸四裔,以御魑魅,而尚玷卿列,中外之论,皆谓失刑。 臣闻赏罚者人君之大柄。伏惟太皇太后陛下保佑圣躬,恩德隆厚,而确恃逆不道,妄有诋斥,人神之所共怒,覆载之所不容。 今来责命太轻,未厌舆议,非惟央釭宗之意,亦恐伤陛下孝治之风。 伏望圣慈更加详虑,更行窜殛,以慰人望。」 这个角度相当清奇,意思是如果纵容蔡确诋毁高滔滔,那么赵煦童鞋就是「不孝」,大宋以仁孝治天下,这招完全可以将蔡确置于死地。 范纯仁、王存、吕大防、刘挚认为蔡确本已贬罚过重,朝廷刚刚復其学士,就算要罪,也不能如吴处厚一般,搜罗文字成罪。 丁未,高滔滔出旨,让苏油觐见。 苏油如今算是体会到了司马光和吕公着等大佬在前头顶着的好处,台谏这番作为,实在是牵扯了宰相太多的精力。 天气开始变热,杭州最近传出疫情,让苏油高度紧张。 他对谁都信不过,而且疫情当中派谁去都不合适,正好他也要请见高滔滔,准备让苏轼带着医学院的人才奔赴杭州。 来到偏殿,高滔滔与赵煦都在,苏油问过起居,方才问道:「未知太皇太后相召,所为何事?」 高滔滔不答,反问道:「近日奏事,见明润有忧色,是吕公去后,朝政上有什么为难之处吗?」 苏油赶紧欠身:「劳太皇太后垂询,是臣失职了。是这样,杭州府奏报近日有疫病流行,知州杨绘又受王永年案牵连去职,臣想让子瞻出知杭州。」 王永年本来是个商贾,因为娶了宗室之女,得右班典殿直,兼汝州税。 后来王永年想要回京城,便委託之前结交下的汝州知州窦卞帮忙,窦卞便找到了杨绘。 杨绘是大名士,大词人,当年赵顼的翰林学士,后来做到知谏院。 杨绘是出名的热心肠爱帮忙,石薇怒杀驸马府车马的时候,是杨绘第一时间赶到赵顼身边,与吕惠卿硬怼,拖延到王中正赶来奏报实情,保住了石薇的声名。 第846页 不过杨绘这回倒霉,本来又是帮窦卞个小忙,给王永年谋到一个监金耀门书库的差遣而已,没想到因此牵连进一桩大案。 第一千五百七十九章终极解决 金耀门又名「故纸仓」,里边存放的是武德二年至今,三司的国家财政档案。 苏油入相第一件事就是掌握国家财政,结果一调档案发现国家档案局居然失窃,立即禀告吕公着,文彦博,高滔滔。 所有人都是大惊失色,这玩意儿要是落入有心人手里那还了得,立即让钱勰立案追查,限期破案。 最后查到这个王永年胆大包天,竟然将金耀门的这些「故纸包」盗卖,得钱一千五百贯! 钱勰追查到了圣心庵,找到了这些档案,但是下家却没办法继续追查了。 圣心庵的老尼姑在官府上门的时候就投井自尽,而王永年也莫名其妙死在狱中。 对于苏油来说,这案子压根都不用查,也没法查,对这些档案感兴趣的人,如今就只有辽人和京师大学堂经济学院的那位。 辽人不用考虑,他们虽然感兴趣,但是借王永年一百个胆子都不敢,而且这些档案宋人料理起来都头大,以辽人的经济学能力,能不能看明白这些档案都难讲。 但是赵颢肯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然而他现在身份特殊,高滔滔将二王丢在京师大学堂,不乏敲打的意思。 于是赵颢才搞出了这么一出乌龙,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借阅」档案。 偏偏事事情被苏油发现,赵颢估计是好不容易想办一回正事儿,结果差点惹上一身巨骚。 那王永年和老尼姑就只有死了。 事后苏油上奏高滔滔,要求将档案重新摘录一份,送到京师大学堂存档。 高滔滔估计也是暗中掌握了情况,准了苏油所请,正好借着赵颢赵頵派人去成都买锦的事情,小题大做,罚了二王一年的俸禄。 二王俸禄差不多一年各自能拿一万五千贯,刚好是王永年倒卖档案所得的十倍。 只可怜赵頵被蒙在鼓里当兄长的陪宰,怕是至今都没闹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说起这摊子乱麻,高滔滔都不禁嘆气,她不怪自家儿子,却道:「唉,让王永年一无德商贾,得以攀附宗室看守要枢,也怪老身当年,对宗亲照顾不周。」 这就是给自家儿子生扛了,苏油赶紧劝慰,说如今宗室基本都有产业,生活已然无虞,以前国家贫困,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高滔滔说道:「之前台谏赵挺之、贾易弹劾大苏,杭州士民沸议,遣他去杭州也好,可让杭州老百姓知晓朝廷本意。」 苏油赶紧躬身:「臣替子瞻,谢过太皇太后。」 高滔滔这才让赵煦送上一道疏奏:「司徒看看这个。」 苏油将之接过,却是一道一年前的密奏,上书者是当时的御史梁焘。 梁焘是保守派,攻击蔡确不遗余力,高滔滔想用新党的张舜民入台谏,被梁焘竭力反对,因此外放。 将疏奏打开,却是梁焘极论蔡确朋党的奏章,后边列了长长的一串人名:「臣等窃谓确本出王安石之门,相继秉政,垂二十年,群小趋附,深根固蒂,谨以两人亲党开具于后。 确亲党:安焘、章惇、蒲宗孟、曾布、曾肇、蔡京、蔡卞、黄履、吴居厚、舒亶、王觌、邢恕等四十七人; 安石亲党:蔡确、章惇、吕惠卿、张璪、安焘、蒲宗孟、王安礼、曾布、曾肇、彭汝砺、陆佃、谢景温、黄履、吕嘉问、沈括、舒亶、叶祖洽、赵挺之、张商英等三十人。」 苏油心中震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将奏疏还了回去:「梁焘之论,臣未敢苟同。」 高滔滔说道:「密奏上这些人,如今不少尚在朝中,司徒对朋党一事,怎么看?」 苏油低头想了一下如何组织语言:「太皇太后,党争一词,始盛于唐,但是要依我说,却是官员们高看了自己。」 高滔滔有些不解:「何意?」 苏油笑道:「如果将国家比作一个大工坊,将百姓比作工匠,将官员比作管理者,然后站在这个角度上再看党争,是不是非常可笑?」 高滔滔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经苏油这么一说,好像……似乎……是有那么一点可笑。 苏油继续说道:「所以我说,官员们都高看了自己,将自己当做了『治人者』,其实如果换一个思路,将自己看做工坊职事,那所谓党争,其实就好比管事者要争夺管理工坊的权力,在东主看来,不过一个笑话。」 「都是将自己看得太高,以为与自己声气相求的,方是一类人,而以为其他人,是另一类人。」 「说到底,还是为了权力和私慾。」 「当然,臣并不是说有私慾不好,还是拿工坊来做比,每个人努力干活,目的是为了生产出更多的产品,让工坊变得更好,相应的,自己的收入也会因为工坊生意火爆而得到提高。」 「在此过程中,每个人的地位都会随着工坊规模扩大,利益丰厚,而带来地位的相应提高。」 「但是要是人心不齐,相互敌对,甚至影响到工坊的生产,那东主是决不该容忍的。」 「因此这种管理者之间的斗争,得有底线,不能伤害到工坊的生产运营。」 「而东主更应当将他们之间的竞争,引导到增加工坊的产量与品质,节约成本,运作高效,让工坊得到更好的发展上来。」 第847页 「换到朝堂,党争之所以会起,其实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其根本就是一帮人想要打倒另一帮人,而且是不择手段地想要打倒另一帮人。」 「还是用工坊做比喻,管理者无德可不行,管帐先生给东主来个卷包大会那还了得?」 「但是无才更不行,产品不合客户口味,生产的东西卖不出去,工坊只有倒闭。」 「所以还是要德才兼备,朋党就是各执一端,攻人其余,常常忘了看自己身上存在的缺陷。」 「当年臣与师长龙老讨论过这件事情,龙老一针见血地指出,党争的根本,其实就是臣子们为了争夺权力,而他们所能够拿到的最高的权力,就是相权。」 不光高滔滔,就连赵煦都有些吃惊,不知道苏油为何要这样说。 苏油继续说道:「士人听闻龙老菲薄周公,于是群议纷纷,却不知道龙老菲薄的,仅仅是周公行废立之事后,却没有付出相应代价这一点而已。」 「而这一点,恰恰是解决党争的关键!」 高滔滔顿时来了兴趣:「明润仔细说说看。」 苏油躬身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奄有四海,宰执不过顾问襄助,协领百官,取有余,补不足,让天下人丰乐安晏而已。」 「周行诸侯分封,当诸侯强盛,即土崩瓦解。」 「秦既兴郡县,然官不流,二世而亡时,未闻郡县有助于秦者。」 「汉代吸收教训,兼用周秦,分同姓为王,并列郡县,然即便同姓,亦有造乱。」 「至唐开科举,设流官,在行政一途上,勉强算是开始理清了一条道路,可惜杨国忠李林甫不通史学,恋栈权位,阻断地方上进之路,使为藩镇,结果又回到了周末、秦末、汉末的状态。」 「我朝太祖定制,设枢密、两府、三司,至元丰改制,总算是使文武皆流,百余年来,未有藩镇之祸,不能不说,这是制度的成功。」 「在这套体系里,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官员数年一转,难成大患,从制度来说,其实已经解决了内部的问题。」 「然而这套体系要得力,必须有一个大前提,就是各地兵员素质差相齐同,将领素质也差相齐同,无论哪员将领接手那支军队,都能够保证军队具有战力,这其实就是我们新军改制一直着力解决的大难题。」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同样一套制度,百年来屡战不胜,冗兵成弊,军事消沉;而百年之后却能隳突四海,所战克捷。」 「先帝设立军机处,设立十三阶新军阶级,就是给军人量定了上升通道,可谓是远见卓识。」 「而元丰改制之后,同样梳理清楚了文臣们的进阶之路,奠定了大基础,以臣看来,只要解决了最后两个问题,皇宋永祚,不在话下。」 高滔滔手心有些出汗:「哪两个问题?」 苏油说道:「其一,进官太滥。成为官员的途径,我朝有科举、恩荫、横封、进吏诸多门路,但是却没有考虑过,大宋到底需要多少官员,多少备员,国家每年岁入要达到多少,用多大的比例,才能养得起这些官员。一句话,没有量出为入。」 「这件事情做好了,算是截源。」 「其二,就回到了最早的那个话题——相权。」 第一千五百八十章 共做习题 「宰相要治国,要推行治政,必定要用人。梁焘奏本上的那些人,我请太皇太后站在安石相公的位置上想一想,当时他要是不用这些人,却还有何人可用?」 「入相越久,用人越多,如果宰相要是不在用人方面斟酌,那些有能力却因政见不同,长久不得提拔之人,必然团结,成为反对相权的力量。」 「这并不是说谁对谁错,谁君子谁小人,而是制度的痼疾,让朋党的形成和相互倾轧,势所不免。」 「国朝五品以上,不设铨考,快则两三年,慢则四五年,亦当流迁。」 「但是到了宰相这里,这项制度就没了,所以臣以为,这就是我朝官制中,最大的不合理。」 「为相越久,门下亲故越盛,这是必然之理。然天长日久,这个首相,必将成为大患之诱因。」 「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一来,是政从公议,都省联席会议,正为此设;二来,臣以为,哪怕首相贤如周公,能比管仲,亦不可使久居相位,养成祸端!这就是龙老的睿见!」 「明润!」高滔滔心里有些慌乱,连苏油的字都叫出来了:「如宰执贤能,岂有去理?是天家不能容人吗?此议不可启!」 「此议必须启!」苏油第一次对着高滔滔毫不相让,对赵煦和高滔滔深揖一礼:「如宰执贤能,当知臣此议乃为皇宋立万世之基,若身为首相尚不明此节,那也不算什么能为之人。」 「臣请于皇宋会要中加入一条,皇宋独相三年者,即需出外,地方两任之后,方可起復。」 「首次皆在者,首相任期最多四年,亦需出外,方可起復。」 「独相五年者,必须出外,且之后不可復任!」 「如逾此制,天下共薄之!后世宰执欲改此者,视等奸邪!台谏不纠核者,视同希媚,共宰执逐之!」 清朗而坚定的声音,在崇政偏殿中余音裊裊,苏油这番言论,一时震得高滔滔都不知道如何组织言语。 第848页 过了好半天,高滔滔才再次出声,声音里竟然带上了一丝干涩:「司徒此议,却置我天家于何地?无故驱逐贤能,天下岂不非之?」 苏油笑道:「太皇太后多虑了,这不是无故驱逐,而是到期优退,何况首相出外,就不能为陛下,为天下继续效力了?」 「比如臣,还想去河北,河西,替陛下看守门户呢。」 「首辅之能,在调和鼎鼐,使天下安谧。然首辅本身就算再贤能,久任也必成动盪之源。」 「成为动盪之源后的首辅,还能让天下安谧吗?还能是合格的首辅吗?既然不合格,那让出位置,不是理所应当吗?」 「这跟天家的恩情厚薄没有关系,而是为了国家长治久安,万民基业根本,在这个前提之前,宰执凭什么不让步?!」 「太皇太后不必忧心,此事由臣所起,由臣所议,也必由臣所领,由臣所始。」 「陛下愿成尧舜之君,就要许臣愿为皋陶之臣。」 高滔滔立即说道:「然未闻尧舜逐皋陶,亦未闻皋陶去尧舜。」 苏油笑道:「太皇太后考较臣来着,《汤浩》曰:『古禹、皋陶久劳于外,其有功乎民,民乃安。』」 「禹平水土,淮夷有怨,皋陶屡次巡按,宣示禹皇身执耒锸,以为民先。令民皆则禹,不如言,刑从之。」 「所谓『蛮夷猾夏,寇贼奸宄。皋陶作士,五刑有服。』故而上古之世,本就没有久守都堂,拱手端治的宰相呢。」 高滔滔也不禁失笑:「明润这是拿《尚书》欺负老婆子了,倒是忘了当年你发《尚书祈询》百有八问,可是让赵公都汗颜。」 苏油说道:「微臣岂敢,范文正公所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我想范公哪怕是远在江湖,其心也一直在昭陵的身边,这个』去『字,何从谈起?」 「就事论事,蔡确之罪,前已处分,而那十首绝句,气格的确不高,文辞的确不美,然也实在不到非毁圣慈的地步。」 「臣还是那个观点,太皇太后临朝称制,而吴处厚欲使蔡确以非毁武后得罪,臣担心后世之人读史,还以为蔡确是大忠臣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高滔滔这才恍然大悟,要是因此重罪蔡确,却果有对号入座,欲盖弥彰之嫌! 高滔滔内心里,其实也难免有对权力的欲望,也正是因为如此,哪怕有一丝丝那样的味道,她就立即想要重处蔡确。 现在苏油在委婉地提醒她,太皇太后啊,小心精心布置这么久的人设崩塌哦…… 苏油继续说道:「当年蜀中秀才作诗——『把断剑门烧栈阁,成都别是一干坤。』成都知府械送京城,仁宗却道:『秀才欲得官耳,不足罪也。』反赏了秀才一个司户参军,天下无人不加钦服。」 「本可一笑置之的事情,臣不明白为何久拖不决,难道台谏欲使蔡确暴得清名,流芳百世?」 高滔滔当然恨不得蔡确明天就死,吴处厚一封上奏,让她以为可以顺水推舟,再狠狠踩蔡确一脚。 现在她终于反应了过来,就算蔡确是一堆狗屎,那也不能乱踩,否则会弄脏自己的鞋,让自己跟着臭。 苏油又道:「再说所谓的确党,王党,梁焘所论人物当中,多有不实。」 「如章惇、蔡京、蔡卞,虽蔡确为相时,亦自有坚持。」 「黄履为御史中丞,固然曾认为先帝罚王珪、蔡确铜过密,请为宰执稍存体面,然在蔡确欲隔绝言路之时,也曾抗命上书,痛斥蔡确,要求先帝广采兼听。」 「至于王相公亲党,因当时进人过速,的确良莠不齐,如李定、舒亶、张璪,居心不正,铸成大错。」 「可陛下新极,用人之际,重拔三人于泥涂,治理新宋洲,亦可良能。」 「曾布、吕嘉问以罪同贬,然其后助臣治理两浙,先帝亦曾褒奖。」 「张商英前几年出使辽国,搜集情报,破获密谍大网,擒逐数百人,一举扫清河北奸氛,其功不亚十万雄兵。」 「余如章惇、沈括、甚至吕惠卿,后亦有功于国。」 「至于王安礼,亲则亲矣,然据臣所知,立场与安石相公从来不同。」 「所以有前过者,未必不能为后用。吕申公所言『奈何不容改过『,的确值得当政者深思。」 「何况当年蔡确、邢恕出外,吕惠卿、邓绾贬谪,陛下已有前诏,『以朝廷惩革,罪显者已正,恶鉅者已斥,今日宜荡涤隐疵,阔略细故。应以前有涉事状者,一切不问,言者勿復弹劾。』」 「若旧事重提,难道不怕失信于中外?」 「如今朝中清宁,内外咸安,正气充盈,盛德勃郁,实乃大有为之时。岂可以阴人潜毁,入其奸彀,徒增纷扰,再开幸进?」 「陛下圣明烛照,细省蔡确仕宦起色之时,再较今日吴处厚所为,是不是如出一辙?」 「若使逞志,朝中不是因罪蔡确之名,又召得一蔡确?」 「国朝向不以文字罪士大夫,当年臣与大苏曾遭此厄,是光献太后、太皇太后和先帝一力包容袒护,方得侥倖。」 「今日则復以文字罪确,臣恐确心难服。」 「王道允执厥中,大公至正,人主不当以亲爱而赏,以恶厌而罚。惟陛下熟思之。」 第849页 高滔滔不禁感慨:「设蔡确在此,听闻司徒这番言论,当惶愧无地可入也!」 苏油躬身答道:「臣与蔡确以前不相能,今后也不会相属。故臣今日之论,也断不是为了区区一蔡确,而是为了天家的体面,朝廷的纲常,国家的制度。」 高滔滔问道:「然如今朝议已起,却该如何消弭?」 苏油说道:「朝中自还有明白人,太皇太后不妨也听听他们的意见。臣能想到的……嗯,正好章惇还朝,不妨命学士制敕,略加美词,再看看风向如何。」 高滔滔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如此老身已有主张。」 苏油说道:「对了,臣还有一事相询。」 高滔滔问道:「何事?」 苏油说道:「近日中书接到各地奏章,三十六路,三百二十五州,一千七百四十六县,陆续收到善心人士捐赠的数学理工课本,还有习题。」 「捐赠人没有留名,只留了一句话——『愿全天下小朋友共做习题』。」 「臣思忖唯有皇宋慈善基金方得有此财力,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如此大的金额拨付,臣请问太皇太后是否知晓此事?」 高滔滔看了一眼在一边摆扑克脸的赵煦,想笑又忍住了:「不管如何,总是推动我朝文教的好事情。国事繁冗,这些小事儿司徒便无需过问了,赶紧去办差吧。」 第一千五百八十一章 昭文相 戊午,范纯仁上书:「朋党难辨,恐误及善人。蔡确之罪,自有典刑,不必推治党人,旁及枝叶。 前奉特降诏书,尽释臣僚往咎,自此内外反侧皆安,上下人情浃洽,盛德之事,诚宜久行。 臣心拳拳,实在于此。」 范祖禹也认为蔡确已贬,余党可弗问,乃上言:「自干兴贬丁谓以来,不窜逐大臣六十余年,一旦行之,四方无不震耸。 确罢相已久,陛下所用,多非确党。其有素怀奸心为众所知者,固不逃于圣鉴,自余偏见异论者,若皆以为党确而逐之,恐刑罚失中,而人情不安也。」 恰好章惇抵京,送上谢表,其中有自罪忐忑之意。 高滔滔命翰林学士秦观做敕,温言款谕。 见朝中风向似乎要开始转变,御史台攻蔡确益急。 苏轼临行前偷偷上了一封密折,给高滔滔和赵煦出了个主意:「朝廷若薄确之罪,则于皇帝孝治为不足;若深罪确,则于太皇太后仁政为小损。 谓宜皇帝降敕推治,而太皇太后特加宽贷,则仁孝两得矣。」 又当又立,美滴很! 很快,赵煦敕黄,命大理寺立案。 不过敕黄只在中书走了一遭,还没来得及下到学士院,便被高滔滔追回,理由就是苏油说的那些理由,其中明确了几句:「武周之祸,朕亦薄之,然其贊宾王之檄,足见宏量。」 「确诗言武则天事,何预朕身。」 「吴处厚京东酷吏,前日贬谪,民闻而欣悦,至集焰口,是如确辈亦知其不可料民者。」 「今欲陷确得復,无视朝廷屡降清宁之意,敢开臣僚再讦徒党之争,非小人而何?」 朝廷即日申斥,不再追究蔡确的过失,不再追求「确党」,反将上书的吴处厚再贬。 这次直接发落到澹耳编管。 车盖亭诗案,到此被苏油等宰执运作,将真实歷史上几乎放翻了新党全体成员的大案强行打压了下去,将所谓「三奸」之中的章惇、韩缜与蔡确区分了开来,让朝中的新党成员得以继续任职,让大宋的政治风气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平。 六月,甲辰,苏油上章,请求立任相之格。 「冢宰之责,瑞在调均,奉明主以协百僚,掌机衡而平天下。」 「一德惟公,百行是宪,苟腻其行,则倾大猷。」 「祖宗宏业粲然,崇政有钦,当时辅弼,亦大抵卿士之彦。」 「躬勤克慎,致君定国,博鸿有量,不介名爵。」 「故辅政数年,即求逊退。」 「朝廷崇遇戎勛,每加留慰。然或没于职任,或咎于细因,而能得优退者,五未足一也。」 「是乃黯没其先明乎?抑或蹈乖其前德欤?」 「实非惰情怠政,污语亏行,然日久年滋,咎归一人,积非而至毁,滞畅而畸衡。」 「况又勉身匡益,进拔经年,曲意选推,细求可任,虽桃李无言,其下蹊径亦自成者。」 「是故朝廷每欲酬贤,而事终难继。」 「臣闻玉垒当流,水工唯恐后去,不视质莹以构横浸。」 「香檀植户,园叟每请外迁,不耽气馥而閟积阴。」 「庶几梁稻夹堤,灾伤不遇;芳荼阖院,日露均亲。」 「斯非玉、檀之不美也,盖安丰和裕,矫胜二者尤多矣。」 「故请立《相格》,以为永制:」 「右僕射缺,左僕射独任者,三年当迁,出歷六载,方可復任。」 「如三年不去,即以五年为极期,其后不可召復朝堂。」 「左右俱存者,左僕射可任至四年,其余当依独相例。」 「如是元臣初履,即谙去期,敢不忧劳勤任?常思身后,兢兢栗立,抑敢妄作骄矜?」 「先实而后,賔体至公,此皇宋万世不移之基,亦元臣全终哲德之礼也。」 「元丰改制,未及于此,固天心嘉贞备位,体宠恩荣。然干惕始终,未忘于怀,敢抒直见,伏惟陛下察之。」 第850页 这是一封振聋发聩的奏章,大宋首相苏油,上书要求对宰相的任期加以限制! 一时间整个朝堂震惊到失声,高滔滔一边下旨命学士院制敕,好言好语安慰苏油,一边命两制上官员上章论事,讨论这项动议。 其实苏油这道奏章,让都堂的大佬们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娃实在是太能整了,高滔滔宠爱愈胜,赵煦视若父师,政绩突出,资歷深厚,能说能写能干还能打。 明明老奸巨猾,却自小就背上了仁义高洁的清名。 关键的这样一个人……还特么贼有钱,还特么怕老婆…… 贼有钱就不会贪鄙,怕老婆就不亲女色。 国朝以三公平章军国重事的,百年来也就出了四个——吕夷简,吕公着,文彦博,苏油。 前三位都好说,这位,才刚刚四十出头! 如范纯仁、刘挚、吕大防等人,其实都已经做好了拿到第二名就是赢的心理建设。 苏油以下的四个大佬,范纯仁六十三,刘挚六十,吕大防六十三,章惇五十五。 所以他们跟苏油争第一还有个麻烦,那就是万一惹得他不高兴,怕是自己死后,家族都要遭连累。 自己活蹦乱跳不了多久了,可这娃能活蹦乱跳的年头,还长着呢! 然而苏油如今这道上章,竟是要自废优势,就算他是打算给自己留下伏笔,那也是在去相六年以后。 六年中间,能挤进去两位首相! 当然如吕大防、刘挚也不会这样想,这些都是民间政治家们的臆测,大佬们看到的,首先是这道奏章的精巧之处。 首相任期制度化,让天家避免了「功高莫赏」,「升无可升」的尴尬,人家苏油说得非常有道理,宰相的去就与国家的安定祥和相比,当然是国家排在第一。 制度形成之后,宰相去任就不再是让帝王亏心烦心的私事儿,而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的公事儿。 正大光明! 朝野纷纷猜测苏油此举的动机。 民间政论家们有说他高瞻远瞩,为皇宋百年千年计的; 有说他一贯谦谨,从来就不计个人得失去就的; 有说他年少功高,以此自保首领的; 有说他阴险狡诈,抛出诱饵让下面几位相互提防厮杀,自己坐山观虎斗的; 有说他谋划深远,偷偷为官家亲政提前规划自己仕途的…… 不管怎么说,苏油都懒得理会。 然而能做到宰执的,都是人精,大佬们一下子就看到了苏油这项提议对首相的好处。 今后不再需要揣摩帝王心思——这尼玛到底是假意挽留老子做做样子呢?还是真心要老子再干几年呢? 其次是看到了苏油这项提议留给他们的机会——首相轮流做,明年大有机会到我家啊! 因此不管苏油此举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对他有什么所谓的远期利益,至少目前看来,对自己这帮人,即期利益唾手可得!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哪怕是诱饵,可这个诱饵,又有多少人能够抗拒得了呢…… 丙午,朝廷最终通过表决,都省以绝大多数同意了苏油的提案。 高滔滔为了表现自己大公无私,不是对苏油有了什么意见看法,下了特旨,加苏油昭文馆大学士。 昭文馆大学士,大宋最高的馆职。 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密阁,总称崇文院。 元丰改制前,昭文馆大学士为首相加带的馆职,监修国史是次相加带的馆职,集贤院大学士是末相加带的馆职。 但是仅仅昭文馆大学士,那就是给宰执退休领退休金用的,必须是昭文馆大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两个职衔同时拿到手,而且人还要在朝中领着实务,才能算是成色最足的「真首相」。 昭文相,不仅仅只是权力的象徵,还是文臣极高的荣誉。 上一个实任昭文馆大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还是早在熙宁八年时,王安石去相后继任的韩绛。 不过当时韩绛面临被吕惠卿架空的危机。 其后王安石二次去相时也拿到过,但是却没了中枢实任。 之后吴充出外时拿到了昭文馆大学士,但是同时又丢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余如王珪、蔡确,毫无机会。 等司马光上台,已经彻底完成改制。 到今天,这份荣誉才被苏油重新得到,不出意外,他也将是大宋最后一个「昭文相」。 朝臣们都羡慕哭了,然而苏油却觉得这玩意儿其实根本没什么实质意义,处之淡然。 于是被再次硬刷了一层「不计去就,不羁名爵」的光环。 第一千五百八十二章 防疫 杭州,古井村。 苏轼和唐慎微在村中考察,带领他们的,是苏轼的好友,黄州名医庞安。 浙江今年年成极度不顺,先是闹水,后边闹旱,之后闹风,接着瘟疫。 真实歷史上的这连续四场灾害,让杭州一地就损失了七十万的人口。 好在如今的两浙路,是经过苏油整治的两浙路,两浙路的核心——太湖流域,如今的溇港和水利工程早已大成。 太湖上游的诸多山溪湖泊,都被改造成了水库,加上有了方便快捷的电报通讯,水库能提前得到通知,放水增容,待到洪峰抵达,发挥出蓄水作用。 第851页 洪水最让人畏惧的就是洪峰,人类抗击自然灾害的过程,就是一个减峰消谷的过程。 利用水库抗过洪峰过境的那个短期危机,对于消弭水患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接下来就是旱情。 对付旱情到今天,尤其是在两浙路,有了丰富的经验。 首先还是水库,保证了环太湖溇港水田这个两浙路的基本盘。 前任杭州知州杨绘得到了苏油的偏心支援,除了遍地机井,还有大量的抗旱作物。 苏油下令杨绘大量推广甘薯、玉黍,改水田为旱田,同时在田边地头,推广木薯和凉薯。 虽然不能作为朝廷的税收用粮,官仓减收是无法避免的事实,但是民间存粮却极大的丰富起来,甚至超过了平年。 主要是木薯和凉薯太高产了,一亩能够收成数千斤,干燥之后也比稻子收成高。 虽然这些东西不符合宋人现在的饮食习惯,比如甘薯这玩意儿,吃多了心烧得慌,但是现在的关键是活命。 当苏轼赶到杭州的时候,不由得对苏油的先见之明额手庆幸。 前几年日子好过的时候,苏油坚定大力推行粮食储备政策,如今虽然还没有达到开闢国家商用粮库的程度,但是起码作为国家粮食大基地和南海粮食的大中转基地,两浙路的常平仓、广惠仓囤积了多年的粮食,足支五年。 还有民间,国家推行按地亩分等纳税制度之后,民间开始大力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尤其在两浙路这等鱼米之乡,家家户户都储备了不少余粮。 天降小么叔,三十年间,大宋已经天翻地覆,否则如现在水旱连踵,家国无储,繁荣的两浙路立刻就会翻成人间地狱。 还有一处关键,就是两浙路发达的交通。 朝廷的援助能够通过铁路一日送到楚州,然后通过蒸汽运河船,海船南下杭州。 其中最关键的就是药品。 还有电报,让地方能够及时请示并得到答覆,鑑于今年颱风厉害,苏轼上奏朝廷,要求两浙路今年缓发朝廷漕运的请求,两个时辰就得到了朝廷回復。 苏轼命人将电报抄录到衙门外张贴,杭州粮价应声而落。 但是并不是说问题就全部解决了,两浙路基础本来就好,又是大宋三十年来第二处发展起来的地区,人口已经高达三千万,除了平野,也有山区那样朝廷能力还达不到的地方。 因此各地城镇,一样出现了流民。 如今吃饭和住宿问题不大,可是大量流民居于城镇之外,造成了严重卫生问题。 瘟疫随之而来。 幸好大宋的医疗条件也和数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语,赵頵搞了十来年,八百多卷的《医典》可不是开玩笑的。 病因很快搞清楚了,痢疾,这也让苏轼松了一口气。 因为苏油告诉他杭州是海贸中心,如果杭州的瘟疫经由海船传播到新宋洲、东胜洲的话,那些长期与世界隔绝的蕃人和三代遗民,甚至有被瘟疫搞到灭族之忧。 好在只是痢疾,东胜洲本身就是盛产金鸡纳霜的地方,那玩意儿治疗痢疾堪称特效。 苏轼治疗瘟疫的方法得自苏油和石薇,临出来之时,朝廷特意加了他龙图阁学士,苏油本来不同意,但是高滔滔直接敕黄门下省,强行予以了通过。 君恩深重,苏轼立即乘坐火车,大半日便抵达了徐州,然后登上蒸汽船,短短五天,苏轼便抵达了杭州城外。 杭州城内外的老百姓,听闻大苏夫子再临杭城,竞相奔走,似乎只要学士一到,天灾都要退避一般。 苏轼大受感动,立即开始了救灾行动,然后发现,虽然灾害严重,但是灾情却比小么叔预估的好得多,发了几通电报之后,就一头扎进瘟疫控制上头。 杭州大街小巷,现在挤满了求医问药的穷苦百姓。有些不良药商开始囤积居奇,趁机抬高药价,大发昧心之财。 大苏将贴子散出去,宗教界的朋友立刻出动,和尚尼姑们轮番到药店化缘药材,化不到就赖在那里不走。 不少寺庙捐出绢帛宝钞,不少道人和尚本身就是名医,纷纷出山加入医疗团。 然后苏轼写了两篇文章刊载在《潮报》和《商报》上,宣布将拨出官银两千缗,又以身作则,捐出自己多年积蓄的私房钱黄金五十两,建立医院。 流量明星好处这就显现出来了,朋友粉丝纷纷声援。 杭州城里第一笔重金却是来自回回街,蒲珊等大土豪直接凑了五百两黄金,然后告诉大苏,俺们那旮沓驱除瘟疫多用香料,这玩意儿要多少太守只管言语一声,俺们给你管够! 俺们木有别的要求,俺们在杭州都住了几十年了,娃都是第四代了,不求别的,只求给娃们落一个大宋户籍,成不? 这个要求挺奇特,苏轼只能上报朝廷。 苏油乐了,这事儿不叫事儿,现在青唐、宁夏、荆湖,大宋吸纳的蕃夷编户那是多了去了,杭州这点简直就是毛毛雨。 不过先说断后不乱,要成为大宋编户就要给大宋做贡献,可不能光享受福利。 杭州回回们吸纳了不少大宋的航海技术,能让他们变成宋人,对技术垄断有好处。 消息传回,回回们顿时载歌载舞,又奉献了黄金三百两。 有了钱财,药材,人力,大苏立即令人在各处街口,城门支起大锅,熬制汤药,对穷苦百姓免费赠服。 第852页 同时写信给天师道、玉局观、大相国寺,请求医生的支援。 再次上书朝廷,杭州流行的是痢疾,要求市舶司将今年支应朝廷的金鸡纳霜留下,给杭州病情严重的老百姓使用。 很快朝廷批示下来,同意。 同时转达了京师大学堂医学院的指导意见,对付痢疾传染,首先就要控制水源和食物,朝廷已经命令两淮都转运使蔡京运煤,要求苏轼严格执行防疫条例,居民不得饮用生水,不得随地便溺,做好水源消毒,食物必须煮熟,碗筷必须烫煮。 然后还要组织人力疏通因水灾和颱风带来的城市下水道堵塞,掏浚西湖换入活水,发放肥皂做好居民卫生。 庞安带着苏轼和唐慎微在村子中转悠:「根据朝廷和子瞻的意思,杭州每个村都派驻了一名医生,主要负责卫生宣传与防疫治病,不光治疗痢疾,也接诊其他病例。」 「这次朝廷反应速度极快,老夫这个村子,可是没死一个人,呵呵呵……」说完捋起鬍鬚:「相比当年在徐州救疫那次,可是大不相同了。」 几个娃子举着风车从村路上跑过,见到庞安一起喊太医爷爷。 苏轼抓过一个小孩来检查双手,发现指甲都很干净,才将人家放过,对庞安说道:「神医有心了。」 庞安摆手:「这个不敢当,全是太皇太后和陛下的恩德,说实话要不是有了金鸡纳霜,村中几个重病人怕是有些棘手。」 第一千五百八十三章 新转般仓 唐慎微说道:「金鸡纳霜取自东胜洲『却痢树』的树皮,这树苗如今在南海、福建、广东都有栽种,对了……」 说完对苏轼做了个长揖:「听闻夫子颇善植树,要是能够推广此树,可是功德无量啊。」 苏轼说道:「来前我在农学院看过资料,发现这树也有好几种,其中一种是高大乔木,树高可达五丈,另有几种是低矮灌木,生长容易。」 「唐医使说得有道理,若是此树在中土得以推广,江南、荆湖都可大用,荆湖一带的开发,百姓遭遇瘴疫之中,痢疾也是让移民伤损颇重的疾病。」 「灌木繁殖,不外乎播种、分株、扦插、压条、芽接,总之有了树就好办,当年我和小么叔在可龙里推广柑橘和龙脑樟,快得很。」 「在汴京城自然条件不太适合,杭州倒是可以试验。审元这个建议很好,正好杭州城外的职田朝廷已经收回,弄几亩搞个苗圃出来,我就研究一下这金鸡纳树!」 说到这里想起一件事儿:「审元,圣散子方当真不能用?」 唐慎微不由得翻起白眼:「圣散子方性燥热,适合北方江滨寒湿之地,却并不适合南方热湿之地,因此此药在徐黄能够救治万人,在杭州照用就不行。」 「行医若不辩阴阳二症,一概施治,杀人利胜刀剑!夫子你不要以为一方万能好不好?」 好,苏轼也不敢不听,他之前还跟沈括打算合着一本医科专着来着,现在看来,那书不写也罢。 苏油要是听到这俩货的主意,怕是得笑掉大牙。 沈括的侄儿常服川芎,医者郑叔熊见了苦劝:「川芎不可常服,多食令人暴死」,沈括的侄子跟亲戚张事通的妻子,都因为这个而亡。 沈括自己有严重的腰痛病,坐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就需要缓慢行走,走上千余步后方可自由活动。 最后是他帐下一名将官见了,问大帅你是不是常用苦参刷牙?沈括回答自己一直爱用苦参粉,不喜欢用牙膏,想着边刷牙还边带保健,美美哒。 将官哭笑不得,说苦参伤肾使人腰重,这就是大帅你的病因。 沈括这才改用牙膏刷牙,一年之后,腰病好了。 这俩货出医书,怕是不少人得掉坑里。 苏油不知道的是,真实歷史上因为两人的名气,到后来真有人将苏轼和沈括记录过的医方汇集成书,命名为《苏沈良方》,不少二把刀医生用名气来治病,不问辩证,真的害了不少人。 苏轼说道:「如今疫情看来是按住了,但是我们要吸取教训。」 「瘟疫虽然已被驱除,但赈济只能起到临时的作用。重点是要推广医学。」 「因为杭州是一座大都市,南北水陆交通要道,瘟疫一起,可能流播四方。」 「要想杭州长治久安,就必须要设立一家官办药局,如今士绅市民捐赠还有余剩,我再跟太皇太后请示拨些款项,咱们在杭州建立一所医学院,连治病代传播医学,如何?」 庞安不禁大喜:「此事当行,老夫行医的地方在众安桥庙,不如就用那片地皮,设立药局。」 苏轼点头:「那便如此说定,等此间事了,我们再去看看地方。」 刚聊到这里,村外来了一名中官,身后还跟着一个小黄门:「学士却在这里,倒叫某家好找。」 苏轼却不认识,不过他是吃挂落吃习惯了的,赶紧问道:「不知贵使带来什么申斥?」 那中官莫名其妙:「什么申斥?某家是这次京中出来检点市舶司的,临来之际……」说完看着庞安和唐慎微:「这两位是?」 苏轼说道:「这是此次治瘟的功臣,这位是黄州名医庞子安,这位是翰林医正,京师大学堂医学院院士唐审元。」 那中官将身后小黄门手里的竹篮子交给苏轼:「没什么,就是临来之际,圣人让给学士带点东西,交割完毕,某家便即告辞。」 第853页 说完竟然转身风风火火地走了。 苏轼和庞安唐慎微都有些莫名其妙,待得打开竹篮子,唐慎微惊唿出声:「密龙团!」 张舜民在自己的笔记《画墁录》里有过记载:「先丁晋公为福建转运使,始制为凤团,后又为龙团,贡不过四十饼,专拟上供,虽近臣之家,徒闻之而未尝见也。」 唐慎微担任过皇子御医,曾经出入过宫禁,倒是曾经见过。 庞安虽然年纪够老,却何曾见过这等极品团茶,不由得大惊失色:「这可是天大的恩赏!」 苏轼将篮子提起来,见到底下有「进奉宝慈」四个字,立时明白了过来,感动莫名:「这是太皇太后赐下的。」 见到庞安眼馋的样子,不由得笑道:「茶赐下来就是喝的,我家小么叔常说『上山打鸟,见者有分』,子安你今日有口福了。」 …… 五月,河北四路都转运使沈括奏报,大名府孙村埽工程竣工。 之前尚书省曾经上奏:「大河东流,为中国要险,自大吴决后,由界河入海,中国全失险阻之限,不可不为深虑。」 于是高滔滔诏范百禄、赵君锡条画以闻。 范百禄等人考察回来之后上奏:「臣等按行黄河独流口至界河,又东至海口,熟观河流形势,并缘界河至海口铺砦地分。 使臣各称界河未经黄河行流以前,阔一百五十步,下至五十步,深一丈五尺,下至一丈; 自黄河行流之后,阔五百四十步,次亦三二百步,深者三丈五尺,次亦二丈。 乃知水性就下,行疾则自刮除成空而稍深,与汉张戎之论正合。」 赵君锡上奏:「自元丰四年开河出大吴道,势如建瓴,经今八年,沖刷界河两岸,日渐开阔,连底成空,趋海之势甚迅,虽遇泛涨非常,而大吴以上数百里,终无决溢,此乃下流深快之险也。」 「今又开孙村道,且可为三股分行,以纾下流之患,虽未保冬夏常流,已见有可为之势。臣等窃谓本朝以来,未有大河安流,合于禹迹如此之利便者。」 「且行夹水沖沙之法,趋深走下,湍激奔腾,只有阔深,必无浅淀。」 「至此汴京以下,水利全举,中国得抗捍百年之利,无全失险阻之理,不至上烦圣虑。」 高滔滔大悦,赏赐汴京以下诸路水利之臣,命户部成立水利局,专责天下河防之事。 今年除了两浙路有灾情,天下又是大丰,秋,七月,诏户部令诸路提刑司下丰熟州县,量增钱广行收籴。 大宋第三类粮食储备仓——转般仓,开始建设。 这个转般仓和之前的转般仓虽然名字相同,但是实质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变成在保障国家基本存粮之后的商品流通粮仓,和常平仓的强硬举措相比,转般仓就温和了很多,通过市场行为,国家通过转般仓里的商品流通粮,可以实现温和平抑部分地区,小地区粮价波动的目的。 其产生的收益,则将继续用于补贴国家粮食储备工程。 虽然表面上看,这是从苏元贞、司马康、刘安世、范祖禹之请,但是这个思路,其实是在按照苏油按部就班的规划在执行。 今年之后,大宋将具备国家常备——常平仓;救灾常备——广惠仓;商业常备——转般仓;加上民间自发的一些粮食仓储如义仓,族廪,以及小家小户的升斗储备,大宋基本上解决了粮食问题。 这项大成就,将是下一任宰执们响噹噹的政绩,跟着蜀国公的步伐,就是这样豪横。 八月,壬寅,敕郡守贰以四善三最课县令,吏部岁上监司考察知州状。 这是朝廷开始兑现承诺,地方州县官员,开始按照政治考绩作为升迁的硬标准。 这还只是刚刚开始,奖励宣传优秀干部,接下来还要惩戒一部分,不过这些就不好意思出现在各大报纸之上了。 第一千五百八十四章 三君子 九月,秋收开始,朝廷完成了一系列重大人事调整。 范纯仁依前官为观文殿学士、知颍昌府。 王存为端明殿学士、知蔡州。 吕大防进尚书左僕射,章惇进尚书右僕射。 枢密直学士、户部尚书韩忠彦为尚书左丞。 翰林学士苏辙为尚书右丞。 枢密直学士、签书枢密院事晁补之为同知枢密院事。 沈括进工部尚书,苏元贞进吏部尚书,曾布进户部尚书。 毕仲衍任大理寺卿。 漏勺的恩师李格非任太学正。 最大的大佬苏油,朝廷恩旨拟进司空,依前官为观文殿大学士、平章军国重事、河北四路节度使、判大名府。 虽然苏油这算是高风亮节,完成了自己对朝野的承诺,但是依旧上书辞谢,认为朝堂荣宠过重,坚决推辞。 高滔滔拿着章惇送进的拟任表看了半天,最终划去了司空二字,还是改回司徒。 以此为代价,坚决保留了苏油河北四路节度使之职。 这是给予了苏油最大的信任,宁愿放弃苏油在中枢虚衔上的进步,也要保证苏油地方上虚衔的进步。 这其实是将之前国家交给韩琦与文彦博二人的重担,一起加到了苏油的肩上,说白了就是替朝廷看守北方门户。 一旦有事,苏油这个四路节度使立即就可以改任为四路制置使,主持河北军事。 第854页 当然那得非常时期才有可能,现在只能算是买了个保险,如今这个文官的四路节度跟军节度不是一回事儿,抓的不是军中实权,而是四路军政的总监督权。 朝廷正在组建登州海军学院,高滔滔还任命扁罐为登州海军学院战术科知事,让他随自家老爹赴任。 这等恩遇,在宋朝几乎是到顶了。 虽然是虚名节度使,一样需要开府建牙,苏油如今夹袋里的可任人选那是无数,但是苏油挑来挑去,最终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幕府掌书记,王彦弼;军司马,高世则;判官,王寀。 王彦弼是长公主独苗,现在长公主也由荆国进到秦国长公主了。 高世则是高士林的儿子,高滔滔侄孙。 王寀是王韶幼子,五岁看花灯走丢被人拐走,小孩施展智计脱身还帮官府抓住贼人那个。 高世则继续保留着高家的武人血统,皇家军事学院毕业。 王彦弼是扁罐他们这一代的翘楚,王寀则是漏勺他们少年班的高才。 真实歷史上的王寀因为自幼多病信了神仙,后来被妖道陷害,被宋徽宗弃市。 当然如今不可能还是那样的命运,王韶亲身体验过石薇生死人肉白骨的医术,孩子一生病,就算送给苏油了。 苏家管吃管喝管治病还管教育,王寀的兴趣也从神仙变成了易理与科学,而且这娃非常聪明,诗词歌赋都拿得出手。 也是太子伴读的一员,前年还不到二十就中了进士,高滔滔很高兴,认为苏油没有给赵煦选错伴当,赐了个馆阁校勘,继续帮助赵煦同学学习。 汴京城有个卖诗混饭吃的人叫曹道沖,厉害之处就是随客人所命题立即完成。 京中有人慾苦之,乃求浪花诗为绝句,但是要以红字为韵。 这就坑人了,花多有红的,偏偏浪花不是。 曹道沖给难住了,只好说道:「这个我是做不出来,唯南薰门外菊坡王辅道能之耳!」 客人说道:「我固知其名久矣。但是人家身份贵重,吾侪小人,岂容辄诣?」 曹道沖笑道:「这人有个毛病,喜欢佳纸好笔,一等的宝墨,带上这几样东西去求他,必定可得。」 客人也是好事之徒,于是置办了三样,大家相率修谒,下拜有请。 王寀欣然捉笔,一挥而成,诗曰「一江秋水浸寒空,渔笛无端弄晚风。万里波心谁折得,夕阳影里碎残红。」 读者尽皆嘆服。 苏油选这三位放在自己身边,除了是提拔小辈,很明显,还有接受监督的意思。 九月的运河非常繁忙,汴京码头上也是一派忙碌的景象。 此次出外的三个大臣再次齐聚,分手道别。 苏油对范纯仁和王存一一施礼:「苏油首创此制,又空食朝廷俸禄,自当以身作则,不料却连累了二位,实在是惶愧。」 范纯仁笑道:「如此美事,岂可让明润独得大名?是不是王兄?」 王存是个超级特立独行的高士,平生没干过台谏,却胜似台谏,只认制度不认人,属于保守派里娇亢不群的人物。 司马光曾经称赞他「并驰万马中能驻足者,其王存乎!」 王存本来是户部尚书,神宗修陵时,因为财务报表没及时告备,被蔡确抓住小事儿趁机整他,将之移到了兵部。 然而当蔡确被穷追勐打的时候,王存作为尚书左丞,却和范纯仁、苏油一起上书,要求放过蔡确,平息党争苗头。 朝野士大夫「善其能损怨。」 待到苏油上书要求施行首相限期制,王存和范纯仁一商量,过度解读了苏油的意图,认为苏油此举的原因,是为了保全制度而不得已放过小人,终究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因而想办法「自贬」。 既然如此,那自己和范纯仁也属于同样的情况,应该承担相同的后果,没说的,上章坚辞。 所以本来苏油认为挺正常的事儿,被王存搞成了「高风亮节」,这把名声真是刷大了,在朝野间获得了高度颂扬,士林合称三人为「元祐三君子,百年真宰执」。 王存听到范纯仁的话,也笑道:「我可是占了大便宜了,陛下隆恩,改我知扬州。扬、润相去不过一水,以故相例岁时还能过家上冢,酬酢乡党,岂不美哉!」 苏油拱手:「本来一直想请两位吃顿饭来着,要是再不请,今后怕是机会更少。」 王存笑道:「苏家菜色,老王可是垂涎已久了,如今没了那么多忌讳,上哪儿吃?」 苏油笑道:「便在对岸的方知味。」 王存一手拉住苏油,一手拉住范纯仁:「那还说啥,走!」 方知味还是江卿的产业,三楼雅间里的陈设书画让王存看得啧啧称奇,结果等到菜色一上来,王存不禁傻了:「明润就请我们吃这个?」 苏油对范纯仁拱手:「知道范公是清简惯了的,不过清简却不是简陋,一样能够制作出美食。」 范家的家风从范仲淹开始就这样,到了范纯仁这里更是。 此公座右铭是「惟俭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歷史评价他「自为布衣至宰相,廉俭如一,所得奉赐,皆以广义庄;前后任子恩,多先疏族」。 他可没有苏油的经济之能,苏油所知,是范纯仁所得的俸禄,基本上都拿去扩大父亲留给家族的义庄,买成了地。 第855页 就连朝廷发的福利,但凡能保存久一些的腊肉、罐头,都送去了义庄上的蒙学。 而堂堂右相家里,长期都是咸菜咸豆腐度日。 秘书监晁端有一次被范纯仁留饭,晁端吃过后开玩笑:「君家的家风要坏了吗?」 因为那天是待客,范家的豆腐上,竟然放了点肉臊! 范纯仁看着盆里的豆腐:「刚才还在忐忑,怕消受不了方知味的膏梁厚味,这就挺好。」 苏油说道:「这个叫豆花,虽然材料简单,但是制作精细,做法我已经交给了子夷,关键是调料。」 子夷就是范纯仁长子。 第一千五百八十五章 折柳 蜀中豆花调料相当复杂,如今蜀中盐井的豪富们,开始利用辣椒、盐、香料、药材,制作豆花调料,那是北派,讲究浓郁的厚味。 而眉山以下,则是用姜葱蒜,地方出产的香草,菜油麻油椒油辣油鸡茸花生碎,调制成南派蘸料,吃的是一个「清鲜」。 要是加一点猪油臊子,那就更加的美味了。 苏油估摸着范纯仁捨不得做香辣酱,用的南派手法给二人调理蘸水,然后说道:「吃豆花饭配糙米才是绝配,糙米煮到夹生,滤起来入甑蒸熟,饭粒颗颗分散。」 「然后豆花点成后,加入米汤炖煮,会更加细嫩。」 「调料虽然复杂,但是却都是田间地头易得的东西,两位尝尝。」 范纯仁将豆花放入蘸水蘸了,堆到米饭上送入口中,评价到:「比豆腐嫰多了,端是好宴!虽然是寻常素食,经过方知味这样一调理,滋味果然不同了!」 苏油也开始吃:「因此生活俭朴,却不一定就是粗陋,一合黄豆,也能制得一大锅豆花,手法细緻一些,调料复杂一些,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让自己的生活更美好一些,这不是什么过错。」 「这还是长保康健之道,老是吃咸菜,对身体不好。」 范纯仁非常满意,拿筷子指着豆花:「以此养族中蒙童,庶几无愧也。」 苏油说道:「滤出的豆渣可以作为牲畜的辅料,还可以养鸡,养鱼。当然人吃也没毛病。」 「不过油料摄入必须保证,这其实也是省粮的秘方。」 「因此我建议相公将义庄的种植品种调整调整,每年要保证有一定面积的油菜、黄豆、花生;其余的土豆、玉黍也要有部分;当然小米、小麦还是主要的,毕竟还要给朝廷纳粮呢。」 范纯仁有些动容:「这就是明润你请客的目的吧?」 苏油拱手道:「油料、织物、粮食,农人保证这三样收成,就能解决温饱。关于这些作物套作与轮作的安排,颖昌府一带,就拜託相公了。」 颖昌府在汴京南面,如今东明、尉氏、中牟、几处的新农业已经很扎实,接下来还要继续扩散推广。 中国古代农业靠自发扩散是绝对不行的,乡间相对封闭,老百姓对新作物新方法缺乏认知,接受程度不高,官府必须参与进推广行为里边去,这是苏油两世得来的经验。 王存也心细:「明润这是陈米饭的做法吧?经过这样一处理,官仓里出来的陈米饭也能进嘴了。」 苏油乐了:「明公即将按治扬州,没错,这还真是我小时候在眉山料理陈米的法子。」 王存笑盈盈地对着苏油拱手:「明润小老弟够意思,仁而有术,无怪司马公如此看重。」 一顿简朴而不简单的豆花饭吃过,三位名臣相互告别,朝着各自的治所出发。 范纯仁骑马,王存坐船,苏油要去北边登封黄河码头,沿河而下抵达大名。 如今的黄河不像后世,水量还行,如今汴京一带冬日里也在夹堤,待到春夏沖深河道。 这是一个非常麻烦的工程,沖刷的泥沙会被水流携裹到下游,给下游造成拥堵的可能。 因此黄河束堤工程主要建造在大名府以下,大名府以上只有汴京一带实施了一段,目的是保住一个王朝的都城。 好在上游几处沙区经过十数年的持续治理,如今的黄河水中的「沉积沙」算是越来越少,河水虽然依旧混黄,但是大多都是能被送入海口的「非沉积沙」。 即便如此,黄河在开封一带依旧是「地上河」,无法营造大码头,苏油要去黄河码头,还得爬坡,那个坡,叫「封丘」。 九月的黄河开始变枯,很快夔州型就不能通航了,因此苏油要顺道视察河工,行程还得抓紧。 来到码头,扁罐迎了上来,低声说道:「父亲,陛下在河工衙门里。」 苏油赶紧大步赶到河工衙门,就见赵煦在石薇和漏勺的陪同下,站在那里好奇地摆弄着河工仪器。 苏油躬身施礼:「微臣见过陛下,陛下是有旨意?」 赵煦情绪有些低落:「我是来给司徒送行的。」 说完将一枝纱布包着腐殖土,保护这根部的柳树苗交给苏油:「这是用寝宫前柳树上取下来的枝条繁育的幼苗,司徒说过折柳之礼,你拿去种在大名府吧。」 苏油将柳树苗接过:「陛下如此厚恩,实在让为臣感激莫名。漏勺,我走之后,你要好生陪伴陛下,不可懈怠,明白吗?」 漏勺点头,表示知道了。 苏油将赵煦和漏勺带到一边,低声说道:「臣要说的话,陛辞时已经对太皇太后和陛下都说过了,其实就一句最紧要,时刻牢记两宫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第856页 「外朝内宫,皆是如此,一旦有导惑君主,隔离两宫,不管是谁,一例严惩。」 「陛下观政学业之余,多与军机处老将们亲近。祖宗起于戎武,陛下身上,本来就有勇武的血脉,这一节也不可轻弃。」 「徐邸之官,多是文臣,清谈有余,理政不足。陛下不妨优加容纳,置于礼院、太学、国子监,台谏,算是给徐王足够的礼数,也是太皇太后的面子。」 「但是却不能轻易使其参政料民,得多加考核,确认能力。」 「还有就是陛下的身体,若有小恙,须得立即告知微臣夫人,其余别说陛下有忌讳,即便微臣也不大信得过。」 「臣这次没有想到范纯仁也请出外,左僕射吕大防,臣早知于横渠先生,与其弟大临推举《乡约》,陕西民风,至今敦厚。」 「之前取泉永寿,制斗青城,于理工之学也不陌生。」 「然大防崖岸峻然;刘挚骨鲠难回;章惇才高气盛。」 「大防之病,在勇于任事,而不容分权;刘挚之病,在切直敢言,而不容枝叶;章惇之病,在署理精明,而不容蔑倨。」 「今后的都省联席会议,这就要难为陛下了,臣可以想像会有多么热闹。」 「现在朝中少了调和之臣,这份责任,只有陛下担起来了,臣在都堂御座之侧设置了一口小金钟,群臣失态之先,陛下便敲响金钟,警告他们,掌握议事的节奏,不能让他们失了体面。」 「尤其是章惇,气狭性傲,陛下更要包容,不要让他被他人导入圈套。」 「但是无论这些臣子性情如何,臣敢跟陛下保证,他们对皇宋,对陛下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 「陛下不能将他们看做阻碍和敌人,需要将他们看做有力的臂助,这一点,陛下要学仁宗。」 「陛下自己也要进益,每以天下为念,这一点,陛下要学先帝。」 「军事上陛下也不用急,咱们先为己之不可胜,静观北地风云即可。」 「只要准备充分,就不怕会错过机会。」 「臣在大名府,会日日祈祷陛下和太皇太后,太后,太妃身体康健,河北之事,也会日日通过电报、密折禀告请示。」 赵煦眼圈有些发红:「司徒,我捨不得你。」 苏油其实也很不舍:「陛下,待到料理清楚河北,君臣自有再见之日。只是臣……怕是没法亲见陛下大婚了。」 临别之际,苏油也变得絮叨,君臣二人在一边说起话来好像没有个完。 还是石薇大气,上前制止:「婆婆妈妈作甚,不是还可以书信吗?陛下,出来这么久,该回宫了。」 呃,老婆大人说得在理,苏油这才收拾起心情,与赵煦和石薇漏勺告别,上了大船。 …… 辛酉,太皇太后诏:「今后明堂大礼,毋令百官拜表称贺。」 乙丑,朝廷復置都提举修河司,统一规划治理黄河上中下游。 己卯,朝献景灵宫。辛巳,大飨明堂,赦天下,百官加恩,赐赍士庶高年九十以上者。 乙未,检举先朝文武七条,戒谕百官遵守。 丁酉,苏油沿河视察,抵达自己的治郡大名府。 第一千五百八十六章 大名府 大名府,大宋北方最紧要的一个重镇。 仁宗庆历二年,契丹集结重兵,伺机南侵。 消息传到宋都汴梁,朝廷文武官员紧急商量对策。很多人主张把京城西迁洛阳。还有人主张讲和。 丞相吕夷简力排众议,说道:「使契丹得渡过河,虽高城深池,何可恃耶?我闻契丹畏强侮怯,遽城洛阳,亡以示威。」 「宜建都大名,示将亲征,以伐其谋。」 大名府「控扼河朔,锁钥北门」。掌控着黄河以北的大片疆土。 守住大名,就堵塞了敌人南渡黄河的通道,应该说吕夷简在这件事情上还是非常具备战略眼光的。 宋仁宗採纳了吕夷简的正确主张,于当年五月就把大名府建为都城,定名「北京」。 契丹听说宋朝在大名建立了陪都,果然心里胆怯,就打消了那次南侵的念头。 大名府下接汴梁,上承宋辽前线三个战略要区——太原府、真定府、河间府,四路四府加起来,其实就是黄河以北,从「几」字大弯到黄河现在的北流入海口天津卫之间的广大地区。 因为是陪都,所以也有宫城,宫城周三里,而整个外城,周五十里。 经过歷代名臣的修建,尤其是熙宁六年,因为要将镇国大将军炮要安置到城头,大宋将大名府重新打造了一遍,增广了城墙,修建了棱堡,将大名府的外城墙,扩张到了唐代最胜时期的八十里。 城高地险,鼓楼雄壮,濠深堑阔,背倚黄河。 朝廷的天雄军驻地就在这里,平夏之后,赵顼设立的封桩库也陆续移到了这里,成为能够供应太原、真定、河间,包括如今登莱水师的大基地。 苏油的到来,让河北官民都振奋不已,太皇太后和官家将最能干的重臣安置到这里,说明了国家对河北的重视。 点石成金苏探花,不是吹的,河北的好日子要来了! 沈括早就心急难耐了,这官迷见到苏油还不好意思,上来就一通丑表功,表示自己没有辜负司徒的提拔,真是政绩到了,不是急着回朝做官。 第857页 应该说沈括没有说谎,大名左接相州,右接郓州,如今运河开凿到了临清,沟通了梁山泊和大名府之间的联繫,大量的军马和军器可以分别从相州和郓州调发大名,节约了大量的人力物力。 然后从大名出发,沿黄河抵达北望镇,转入滹沱河,可抵真定,代州; 继续沿黄河而下,可抵河间,清州,保定军。 这还是主流,其余还有无数的支流河渠湖岔可供利用。 其实应该说,大宋将黄河按死在北流之后,黄河对河北的军事态势,反而是有巨大的好处的。 沈括这些年就是在忙这个,治河,储备,周转,调役,中间还要搞技术研究,简直就是个多面手。 尤其是城防系统,沈括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有了钢筋水泥的壳子,整个大名府的城墙都被沈括掏空,里边设置了水井、马棚、仓储;上头有通道,楼梯,藏兵洞;再上头有棱堡,炮楼;城阙是个大平台,还能够施放瞭望气球。 城外离城墙五里还有护城河,每隔一段还有水泥柱子和木桥,那是给炮兵使用的炮瞄标志。 后方黄河之上,沈括还建起了两座浮桥,连接去濮阳的大路。 浮桥设计得也非常精巧,搭设在水中的两个巨大菱形水泥墩之间,水泥墩和岸边则由吊桥连接,吊桥每日在固定时间升起来,还可以让船只通行。 这些东西都是沈括自己赚钱建造的,有了河北发展银行的资金注入,以及朝廷在商品物资和移民上的刻意倾斜,大名府立即成了河北的商业重镇。 沈括将内城墙底部的那些空间打造成商铺,设立了东南西北四个大市集。 东边路接登莱,是海货批发市场;西边连接相州,是畜牧农产品批发市场;南边连接汴京濮阳,是奢侈品丝绸金银市场;北边连接三府,是和军工有关的被服、皮革、搪瓷、铜铁市场。 万商云集,车马辐辏,现在的大名府,才真正有了陪都北京的模样。 苏油表示非常满意,由沈括轮番引见了四路都转运司,常平仓,提点刑狱,府尹,天雄军将领,地方名宿闻人之后,挥手放沈括去了。 等到次日,新任的四路都转运使王克臣再来见苏油的时候,却被掌书记王彦弼告知苏油出门考察去了。 …… 大名府北面的集市里,一个被几个年轻人与一名中年保膘围着的四十多岁的文士,衣着普通,但是气度清雅,牵马的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拿着一个韭菜油渣馅的煎饼,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前方铁匠铺子里的老铁匠给一名新军战士换马蹄铁。 城北是匠户集中的地方,这里多是皮匠、裁缝、铁匠、木匠,生产皮具,被服,修理大车、兵器,更换蹄铁,生意相当火爆。 老铁匠熟练地将马蹄上的蹄铁取下来,和蹄钉一起丢到边上的小木头箱子里,对战士说道:「这个就抵了修蹄子的费用。」 还没说完,见到店铺前边站着的几人,扭头对拉风箱的半大小孩喊道:「麦饼!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招唿官人啊!」 就见那个叫麦饼的少年「哦」了一声,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过来打了个叉:「官人是要照顾点啥?」 苏油想了下:「我就看看,你叫麦饼?那是你家长辈?」 麦饼说道:「那是俺翁翁,手艺好着呢!」 「瞎说啥!」苏油还没说话,那老匠人先不乐意了:「手艺让官人自己看,用得着你胡沁?」 麦饼缩了下脑袋,对自家爷爷还是有些害怕的。 苏油笑了:「我看你们用的煤料不错,炼过的,要不将我们这几匹马的马掌也换了吧。」 麦饼应了一声好,将几人的马都栓到了边上的栓马桩上,翻起马蹄检查,然后又去铺子里翻出几块蹄铁来放到小桌上,对苏油等人招唿:「要不官人们先坐着等等,我翁翁一会儿就完。」 苏油也老实不客气地坐了,又啃了一口饼,打趣道:「换个马掌你都没会?」 麦饼顿时满脸通红:「我会!不过……不过官人这几匹马可太好了,我还没出师,不敢动手。」 苏油点头:「没事儿,你可以把前头的活给翁翁做了嘛,取蹄铁总不至于怕取不好。」 麦饼跃跃欲试,扭头喊:「翁翁,官人让我卸蹄铁,成不?!」 老汉看了几匹马一眼:「官人抬举,拿这样的马给你练手,可不敢收钱,好好谢过官人!」 「诶!」麦饼兴奋极了,跑进铺子里拿工具。 「我来帮你!」那名战士也说道。 马匹的蹄铁也不是一次全换,那名战士和麦饼那皮绳固定马匹的三条腿,避免踢伤,然后才取剩下那个蹄子上的蹄铁。 战士也趁机看过马蹄,评断道:「这些都是文人的马。」 苏油顿时来了兴趣:「这位军爷说说,你是如何判断出来的?」 那战士说道:「因为四蹄蹄铁更换的时间差不多,磨损也差不多,相较起来,右前蹄比其余三蹄磨损较大。」 苏油没明白这事儿跟文武有什么关系,王寀接口道:「我明白了,文官的马匹步子轻,走的慢,四个蹄子磨损差不多,右前蹄磨损更厉害,是马匹用蹄子刨地磨的。」 「要是武人的马,那就经常奔驰,后蹄用力比前蹄用力更大,因此应该是后蹄磨损较大才是。对不对?」 第858页 第一千五百八十七章 故人之子 那名战士笑道:「就是这个道理,小郎君果然聪明,日后定要去金殿唱名做进士的。」 苏油心底暗笑,这位年纪不大都挂着馆职了,进士,那是他前年的事情。 不过也算是学到一招,苏油问道:「军爷是天雄新军的?听口音不是河北,倒像是陕西渭州啊。」 那名军士说道:「我叫吴恂,字子翼。的确是陕西渭州人士,随父母来了河北。」 苏油点头:「君父是仰慕云台二十八将寇恂为人,方为你取了这个名字啊,汝父见识非凡。」 寇恂,字子翼,是光武帝手下名将,明习经术,德行高尚,一生戎马,智勇双全,治民有方,威望素着,屈己为国,顾全大局。 守业如萧何,出兵似韩信。看吴恂二十来岁,出生的时候还是大宋重文轻武的时代,吴老爹却能有这般见识,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成为吴恂一般的人物,也的确见识不凡。 吴恂跟麦饼换了匹马,才不好意思地笑道:「父亲就是一介乡勇,我的名字,却是母亲取的。」 苏油大感兴趣:「二十年前的渭州人物我都识得,你父母也有可能是我的朋友也。」 「真的?」吴恂不禁好奇地看向苏油:「家父讳存之,不知先生是否识得?」 苏油惊起:「当真是故人之子!我给你母亲写过诗的!」 吴恂顿时勃然大怒,将皮带往地上一扔就要暴起,苏油的贴身保镖程岳一步踏上,手握剑柄,死死盯住身前这后生。 却见吴恂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怒气一下子消失了,脸色却变得煞白:「你是……你是……」 苏油拍着吴恂肩膀上的襄卫军衔:「果然是故人之子,你是皇家军事学院毕业的?你母亲最恨战事,会放你从军?不能吧?」 吴恂长躬大礼:「吴恂拜见明公,今日得见,真是不胜之喜。」 「是我顽劣,性好军事,正好田都卫在陕西搜罗狙击人才,我就报了名,本来也没我的份的,奈何……」 「哈哈哈……」苏油捧腹大笑:「奈何天赋太好,老天爷赏饭是吧?」 「田遇给我信里提到过,说是在乡野发现了一个人才,初次试铳,三百步外能中鹄眼,却无论如何想不到是你,有前途!」 说完才反应过来:「对哟,这也是家传的本事儿,你父亲当年就是不亚王文郁的神射。对了,如今你父母在哪里?家中又添弟妹了吧?」 吴恂说道:「不远,就在肥乡新安镇,环州之战后,蒙狄太守照顾,说其弟狄咨在河北任职,便安排来了这里,正好朝廷鼓励移民,一族男丁,共赏田一千五百亩,母亲又用朝廷的赏赐购了一千五百亩地,如今一族都在那里,叫吴家庄!」 苏油点头:「肥乡在漳河边上,算是好地界,你母亲的眼界我一向是佩服的。」 吴恂说道:「可惜不在假中,不然就请明公去庄上看看。」 苏油笑道:「那是一定要去的,你父亲身体还康健?」 吴恂说道:「河北民风彪悍,父亲在这里如鱼得水,和附近几家庄子搞了个弓箭社,每日里教习子弟,玩射箭夺槊,每每被母亲责怨。」 苏油点头:「那更要去看看了,等我安顿下来,一定前去拜访。」 吴恂喜道:「我今日就给母亲写信,告诉她这大喜讯,二老在家,每每念叨明公呢。」 这时候吴恂的马掌已经打好了,吴恂付了钱,对苏油说道:「吴恂尚有公务在身,一会儿要跑一趟歷亭,就不好再耽误了。」 「你去你去。」苏油乐呵呵地说道:「下个月吧,到时候你也告个假,陪我一起去看看你父母。」 吴恂对苏油敬了个军礼,这才上马去了,老铁匠过来给几匹马修蹄换掌。 手艺很利索,用的是一柄平口的铁刀,苏油欣赏着老铁匠行云流水一般的推蹄动作,一边跟他聊天:「这刀子是蹄铁打的吧?大名府的铁匠铺子,都是用的焦煤?」 老铁匠手里不停,嘴上答道:「回大官人,咱们这带的铺子,都是用的邯郸煤。」 苏油心中一动,对哟,后世邯郸钢铁也算是非常有名,不过如今因为靠近河北,凋敝多年,之前没怎么开发,朝廷只在邢州设了一个铁冶务,还有邯郸南边的磁州窑也算是北方传统瓷器制造基地。 邯郸到大名不过一百五十里,还有漳河水运之利,这要是能搞出来,可比郓州还方便,要是能搞出郓州或者徐州那样的煤铁基地,连运输都可以省了! 坐不住了,起身进到铺子里边挑选了一些煤块和铁料,叫麦饼去街上买了个背篓放进去:「这个沈存中,如此大事儿敢不禀报,巴巴地从郓州运铁造吊桥!这些我都要了,老人家一会儿连换掌的钱一起算。」 却不料老头范了难:「官人跟天雄军的军爷都有交情,当不是什么歹人,不过坊正才过来交代了,说新来的王运帅有令,大名城四方辐辏鱼龙混杂,要提防辽人的奸细,事关精铁煤炭,有生人採买都要禀报。老匠人想着……这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苏油又笑了,张商英将河北搞了个天翻地覆,破获了密谍网,朝廷申斥贬谪了一大帮子的当事官员,老王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不过没有必要因为这件小事为难这位颇有责任心的老人家,苏油说道:「也是,这些事情找行会商贾更加合适。」 第859页 老匠人顿时松了口气:「那就多谢官人体恤了。」 说完又道:「我大宋用的蹄铁都是精钢,虽然磨损了,剩下的那点也是好东西,我们北城铺子都爱收,打造成些小铁器,也是我大名府一绝呢。」 麦饼取来自家店铺上的铁器给苏油看,苏油从中取出一把细长弯曲的小折刀来,单手按着前头刀片后的拨片就能转开,刀刃细长而锋利,还有烧刃纹和嵌钢线,足见老匠人加工手艺极高。 折刀是用青冈木片作为外装,打了蜡,将细緻密实的木纹显现了出来,虽然是件小东西,也可见匠人一丝不苟的用心。 「漂亮!」苏油对这种手艺和心态的匠人是有崇拜之心的,这要放到后世,那就是妥妥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啊,说道:「老人家,这鱼刀怎么卖?」 老匠人已经替苏油的马换好了马掌,正在查看马的站姿,闻言有些惊讶地看向苏油:「大官人是行家啊,这物件在河北十个有十个叫不出正名。明明是跑马帮的用的物事,偏偏叫做鱼刀。」 苏油笑道:「的确是跑马帮用的玩意儿,不过却是西南夷跑马帮的玩意儿,后来西南夷中出了囤安军,将这刀子带到了西军当中。」 「西军将士见这小东西好用,这才渐渐流行起来。」 「西南夷嗜酸菜,酸菜配鱼没有腥膻,因此他们跑马帮的时候,常买不值钱的鱼来和酸菜一同烹煮。」 「这刀最先就是剖鱼用的,因为锋利之极,修面剃鬚整理指甲剖竹编藤都很好用,虽然用途多样,但是夷人还是将之叫做鱼刀。」 老匠人很高兴:「原来还有这来歷说头,今日官人算是解了老头的疑惑了,既然官人是行家,给八百钱你拿走。」 苏油拨弄了两下刀子:「这马齿嵌的手艺,加上这镜面的磨工,才值八百钱?」 老匠人说道:「马齿嵌就节省了六成的钢料,镜面磨工以前值钱,现在有了抛光机就不值钱了,都是麦饼弄出来的。」 苏油扫视店内,发现一张大木桌上固定着一个手摇轮子,轮子上锁着羊毛轮,外缘都是黑黑的,那是抛光膏的痕迹。 苏油也不再问,给了麦饼一张一贯的宝钞,也不要他找了,说刚刚见他看自己的饼那馋样可乐,让他给自己和翁翁买饼吃。 第一千五百八十八章 伪钞 麦饼拿过宝钞仔细看了,然后连声称谢。 两百文说多不多,也是自己跟翁翁四五天的伙食,今天是遇到大善人了。 不过麦饼的动作却引起了王寀的主意,轻轻拉了拉苏油的袖子。 苏油也立刻反应了过来:「麦饼这是信不过宝钞?」 麦饼赶紧将宝钞收好:「不瞒大官人,宝钞好是好,但是钱财出入,翁翁说要仔细一些。」 苏油的心思依旧在把玩折刀上,漫不经心地说道:「皇宋宝钞套印反覆无比,怎么,害怕收到假的不成?」 麦饼走进屋里,拿出一张百文的宝钞出来:「官人看看这个。」 苏油将宝钞收到手里,心头就是咯噔一下,这纸质就不对。 大宋宝钞的用纸乃是三层压制,中间一层轧了花,那是水印,外面两层如今加用了南海蕉麻、石粉,钞纸和水印铜模的技术,不是一般印坊能够掌握的。 此外就是矿料油墨,这种墨的配方是最高机密,锁在皇宋银行总部保险箱里,大宋能够掌控的人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还有油印技术,电蚀刻的印钞铜辊高达七套,七套都是对应不同的颜色,套印使用的机械,比膛线工具机还要精密,铜棍不沾油,还要喷天方胶为主料的胶水亲墨,印好的钞票也要经过喷胶固色。此后还有硅胶干燥。 这一整套的技术,不是如今寻常工坊能够做得出来的。 然而现在自己的手上,竟然有了一张假钞! 假钞制作技术非常粗糙,各色套印存在错位,线条比真钞粗得多,图画也明显不够精緻,用了工笔画的颜料,鲜艷程度和正宗的油墨没法相比,为了提高纸张的挺括程度,纸钞用了明矾。 用明矾是宋工笔画的手法,工笔画线条很细,为了防止颜色相互侵染,在作画的底子上要涂抹胶矾,而且每一次着色之后,也要用胶矾固色,防止污染。 这张钞票,明显使用了这样的技术。 虽然苏油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但是对于乡野民间的老百姓来说,涂上点污渍,将之当做一张陈旧钞票使用,也很容易就能矇混过关。 苏油轻笑一声:「哟?还真有,这人是把画儿当做钱来用了,这画工还过得去的。」 麦饼好气哦:「不知道什么人这么坏!百文够我和翁翁一天饭食了!」 说完有些不好意思:「我说拿出去悄悄用掉,可翁翁不许,说那就是又害了别人,我就收起来了,提醒自己不能再犯这种错。」 苏油点头:「这事儿好玩儿,麦饼我再给你两百文,换下这张假钞,我在朝中也有几个同年,我拿去交给他们看看去。」 老匠人连忙摆手:「这如何使得,官人觉得要有用就只管拿去,要是以假换真,老不才怕是今后都睡不着觉了。」 苏油也不计较,将假钞交给王寀:「也行,过几天可能有公人来盘问,老丈与麦饼照实回答就是,不用害怕。」 老匠人说道:「沈青天开闢出这片场地,让匠户们有了好营生,我们都是感激的,官府这几年都干的人事儿,咱们喜欢得很,肯定有问必答。」 第860页 「什么沈青天?」苏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你说的沈括沈存中啊!因为政绩突出,官家宣召他入朝了。」 「官老爷的名讳可不敢瞎叫!」老匠人现在对这和蔼的读书人非常有好感,见他衣着朴素,精熟事情,倒是更像那种受父兄恩荫,却又考举艰难,于是顶着个读书人身份为家族行商的商贾,特意好心提醒:「大名府是大军州,阶级注重得很。」 苏油起身,给老匠人施了一礼,正色道:「老人家说的是,到了一地就要依一地的规矩,受教了。」 「嗐!我就瞎提个醒!」老匠人何曾受过读书人这般礼敬,反倒是一下子侷促了起来:「几位的马掌修好了,要是得劲,下回记得还来照顾老不才就行!」 …… 回到节度府,苏油已经面色沉重,叫来几个小的:「等不了四十三节度回来了,辅道现在就去行会,了解一下大名府各项生计,尤其是每年运入的煤铁,看看有多少。再取几份样品来。」 王寀应声去了。 苏油又唰唰唰写下几张贴子说道:「子正你持我文书,去都转运司请王运帅,对了,还有转运副使,大名通判,一起叫过来。」 高世则接过贴子,唱了个喏,也去了。 苏油这才对王彦弼说道:「辅之,看看这个。」 王彦弼将之接过,大惊失色:「伪钞?」 苏油说道:「从宝钞问世的那一天起,这东西就迟早会出现,这事情只能交给你,悄悄去查。」 「这个纸张有古怪,是石纸的配方,里边一样有五色麻絮,大宋用这样纸张的地方不多,你明白?」 王彦弼说道:「银行票据,衙门帐册。」 苏油那手指轻轻敲击这桌面:「除了来源,还有去向。灯光昏暗,钱财巨大,流动频繁,不易被告发的那些地方,最容易出手。」 王彦弼点头:「那就是勾栏和赌档!」 苏油扭头问程岳:「大名府的毛贼路子你熟不熟?」 程岳双手横抱在胸前,似乎还在赌气:「哼!我还以为老爷用不着我呢!」 苏油制止:「几十岁的人了撒什么娇!你是我节度府教头,这事儿你得管,趁现在大家对你们几位都不熟悉,刚好出去调查,辅之方言气质都不符,正好你俩扮上一扮。」 交代两人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打发他们去了,苏油这才从招文袋里边取出折刀,开始给赵煦写密折。 「臣苏油敬问陛下起居康泰: 昨日抵达大名,今日送扁罐他们去登州后,便去城北逛了逛。 大名府地方不错,河北百姓虽然彪悍,但是其实民风质朴,今日在城北孙家铺子换马掌,孙老匠人就是其中的典型…… 老匠人有个孙子叫麦饼,祖孙俩凭手艺一天也能够赚三四百文钱,其中饮食就要花掉百文,留下的那点钱财,臣估摸着缴纳了税收,店租,一日最多能留下百文左右。 这样一个小铁匠铺子,一个月收入三贯,一年不过三十多贯,其中衣履就得四五贯,加上三短两不齐的开销,要是想要麦饼读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孙老匠人的手艺不错,他替军中更换马掌,不收工钱只收本钱,然后用废马掌的铁料制作些小刀具小工具发卖,臣看手艺相当不错,就买了一柄鱼刀送与陛下。」 「这手艺叫马齿嵌钢加覆土烧刃,麦饼做的抛光,机械的,孙老匠人还抱怨孙子偷奸耍滑……」 「他们都是好老百姓,但是却被不法之徒骗过,用伪钞跟他们买东西,臣正在暗查此事,事情进展今后会一一详报陛下……」 如此絮絮叨叨写了厚厚一沓子,然后将鱼刀裹在里边,放入密折,锁上锁,叫人发往京城。 第一千五百八十九章 折继祖的办法 回到节度府,苏油已经面色沉重,叫来几个小的:「等不了四十三节度回来了,辅道现在就去行会,了解一下大名府各项生计,尤其是每年运入的煤铁,看看有多少。再取几份样品来。」 王寀应声去了。 苏油又唰唰唰写下几张贴子说道:「子正你持我文书,去都转运司、转运司、大名府衙门,叫知府和转运使都叫过,对了,衙门里知府怕都说不上个子丑寅卯,将通判一起叫过来。」 高世则接过贴子,唱了个喏,也去了。 苏油这才对王彦弼说道:「辅之,看看这个。」 王彦弼将之结果,大惊失色:「伪钞?」 苏油说道:「从宝钞问世的那一天起,这东西就迟早会出现,这事情只能交给你,悄悄去查。」 「这个纸张有古怪,是石纸的配方,里边一样有五色蕉麻絮,大宋用这样纸张的地方不多,你明白?」 王彦弼说道:「银行票据,衙门帐册。」 苏油那手指轻轻敲击这桌面:「除了来源,还有去向。灯光昏暗,钱财巨大,流动频繁,不易被告发的那些地方,最容易出手。」 王彦弼点头:「那就是勾栏和赌档!」 苏油扭头问程岳:「大名府的毛贼路子你熟不熟?」 程岳双手横抱在胸前,似乎还在赌气:「哼!我还以为老爷用不着我呢!」 苏油制止:「几十岁的人了撒什么娇!你是我节度府教头,这事儿你得管,趁现在大家对你们几位都不熟悉,刚好出去调查,辅之方言气质都不符,正好你俩扮上一扮。」 第861页 交代两人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打发他们去了,苏油这才从招文袋里边取出折刀,开始给赵煦写密折。 「臣苏油敬问陛下起居康泰: 昨日抵达大名,今日送扁罐他们去登州后,便去城北逛了逛。 大名府地方不错,河北百姓虽然彪悍,但是其实民风质朴。今日在城北孙家铺子换马掌,孙老匠人就是其中的典型…… ……老匠人有个孙子叫麦饼,祖孙俩凭手艺一天也能够赚三四百文钱……其中饮食就要花掉百文,留下的那点钱财,臣估摸着缴纳了税收,店租,一日最多能留下百文左右。 这样一个小铁匠铺子,一个月收入三贯,一年不过三十多贯,其中衣履就得四五贯,加上三短两不齐的开销,要是想要麦饼读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孙老匠人的手艺不错,他替军中更换马掌,不收工钱只收本钱,然后用废马掌的铁料制作些小刀具小工具发卖,臣看手艺相当不错,就买了一柄鱼刀送与陛下。」 「这手艺叫马齿嵌钢加覆土烧刃,东西虽小,也见用心,麦饼做的抛光,机械的,孙老匠人还抱怨孙子偷奸耍滑……」 「他们都是好老百姓,但是却被不法之徒骗过,用伪钞跟他们买东西,臣正在暗查此事,事情进展今后会一一详报陛下……」 如此絮絮叨叨写了厚厚一沓子,然后将鱼刀裹在里边,放入密折,锁上锁,叫人发往京城。 汴京,军机处。 章惇气鼓鼓地走进来,对摺继祖说道:「我要发报,给苏明润发报!」 折继祖讶异道:「右相何故如此激怒?军机处的电报可乱发不得,需要御披敕黄。」 章惇这才回过神来,拖一张椅子坐了:「气煞我也!」 章惇也在军机处待过一任,当时还是折继祖的顶头上司,叫老军过来奉了茶,笑道:「右相这脾气……这次却又是为何?」 章惇说道:「苏子瞻在杭州赈济灾民,开仓放粮,放得可有些大手大脚。转运副使叶温叟吧官司打到都堂来了!」 折继祖有些搞不明白:「右相的意思,是苏子瞻做下了……」 章惇白眼一翻:「想哪儿去了,子瞻会是那样的人?他呀,就是菩萨心肠,仗着这种官仓丰实,施予过滥。」 「而且他对杭州人偏心,以杭人乐其政,阴欲厚之,朝廷分发的赈济,他欲取其半与杭州。叶温叟坚持不可,认为需视各州灾伤轻重,然后斟酌与之。」 「人家叶温叟说的哪里没有道理——使者与郡守职不同。公有志天下,何用私其州,而使吾不得行其职?」 「子瞻之志固美,虽伤于滥,不害为仁;而叶温叟奉行职守,不苟其官,亦人所难为。」 「两人官司如今打到汴京,吕微仲竟然不训斥子瞻,而欲斥责叶温叟,真是人人居官,无不欲自行其志!」 折继祖说道:「那左相却又是什么理由呢?」 章惇鄙夷地道:「他倒是好巧意,说朝廷先后出外苏颂、苏轼、苏油,如今再行文申斥子瞻,只怕天下以为朝政又有反覆。」 「置国家政事,灾民性命于不顾,竟然以平衡朝局为由儿戏!吕微仲,去前辈多矣!」 「苏明润就不该去相,设若明润在此,定以政事为先!」 折继祖笑得打跌:「设若明润在此,知道你唿其为前辈,怕不是要说道一辈子。」 章惇在苏明润面前常常都是一副「你不如我」的派头,苏油也从来都不跟他计较,还每每以老大哥尊之,这下突然在折继祖面前泄了老底,不由得尴尬异常。 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挽回脸面,顿时涨得老脸通红,只好端起茶水来掩饰,顾左右而言它:「折帅是怎么回事儿?自明润离开军机处,这里的茶是一年不如一年……」 折继祖知道这老上司的脾气,也不好过分开玩笑,也就趁此岔开话题,笑道:「来来往往的除了陛下,都是大老粗,牛嚼牡丹还能品出什么好歹?左右不过越浓越经泡越好,司徒以前的那些明前雀舌什么的,咱老大粗喝着都嫌没味儿!」 说完从后边书架上取来一个小盒子:「这个咱也不会玩,右相一会儿拿去。」 章惇将小盒子打开,里边是一两的一饼密龙团,不由得又惊又喜:「陛下赏你的,我怎好要?」 折继祖不以为意:「陛下上课带来的,结果石仙卿说少年郎喝茶容易夜不安枕,配了凉茶让漏勺少爷送来,陛下喝了觉得好,这茶饼就丢这儿了。」 「听说这玩意儿还要碾末沖花,满院子老粗哪里会玩这个?你老来了拿走正好,真要心疼咱军机处,手底下披条子高抬一线就是了。」 章惇这才笑呵呵地收起来:「少给我打马虎眼,说得我军机处出去就不认这门儿似的。」 折继祖这才说道:「其实说起来吧,大苏夫子这事儿本不叫事儿,要依我看,给吕左相琢磨复杂了。」 「正是!」说起这个章惇又来了脾气:「子瞻明润,都不是那样的人!」 折继祖说道:「所以这事儿好办,我粗人粗主意啊,你就密折上奏官家,让官家自己拿主意。」 「事关大苏,官家肯定要来军机处发电报找司徒问计。」 「依照司徒的脾气,那肯定是公事公办。」 第862页 「如此一来,右相你周身干净,一点不沾是非。还有,陛下年齿渐长,日见聪睿……」 章惇顿时明白了过来:「都说武人粗直,依我看你老折肚子里的弯弯绕一点都不少!」 赵煦渐渐已经大了,对于朝政开始有自己的看法和想法,折继祖这是给章惇支招,不要什么事情都还是都堂自己开会做决定,只拿赵煦当橡皮图章。 得让皇帝自己开始决断一些事情。 通过这件事,可以让赵煦体验一下「群臣照旨奉行」的感觉,同时又达到了章惇自己的政治目的,而且赵煦要「干纲独断」,肯定不会用宫里的电报房,得跑军机处来跟苏油发电报,连带着还将军机处的重要性也在赵煦跟前凸显了一把。 小小一件事儿,给折继祖利用到了极致,只能说能混到大宋朝廷高层的,无论文武,没一个不是玲珑心窍。 章惇去掉了心事,还得了一小饼密龙团,高兴地抛了抛盒子:「走了!」 第一千五百九十章 又见董非 大名府,节度使幕府,王克臣收到贴子,带着人过来拜会苏油。 王克臣和苏油也是老交情了,这位是驸马王师约的爹,老牌勛贵里边的正牌进士,当年守郓州的时候得到苏油乌鸦嘴的指点,大力修造了郓州堤防,还将堤内湖滩上的百姓全部迁移入了堤外。 结果当年就河决宣房口,郓州城虽危实安,一个人都没有伤着,事后朝廷嘉奖,升了老头河东路转运使。 老头是老河北了,苏油任四路节度,朝廷没有设置四路都转运使,其实苏油还要代行都转运使的职责。 但是苏油一贯推让惯了的,准备主抓监督就行了,于是申请朝廷升老头做了四路都转运副使,来自己锅里一起搅马勺,主抓行政实务。 而大名府通判,苏油推荐了自己初出仕之时的老上司——以前三司胄案的洪江。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何况洪江跟稳了两个人。 洪江的仕途,也说明了大宋官场对吏员的残酷。 国朝吏员进身的,如薛向那般就已经是到顶了,还是在王安石「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情况下才有机会。 高士林当胄案大佬的时候,苦活累活全是洪江在干,鲜花锦绣全是高士林在拿,这就是三十年前的大宋官场生态。 苏油的到来,让洪江的仕途开始发生改变。 因为炼焦厂和炼钢术两项成就,洪江终于迈过了「吏员」的门槛,成为了大宋一名小小的「官员」。 结果又因为名字的关系,被后任官员认为对河渠司不吉利,又给赶到了商州,继续跟着高士林搞工业。 但是身份已经变了,仕途通道已经打开,身上背着「懂工业」的标籤,大宋几个工业基地的建设都有他的身影。 之后在徐州、郓州都干过,还做过小州的知州,在苏油的计划里,大名府必须得有工厂,就点了洪江的名。 加上沈括临走时的推荐,六十三岁的洪江得以通判大名府,也算是混进了大宋地方官员里边的头几名了。 王克臣跟苏油用不着客套,也没有什么下属的自觉,见到苏油先奏了一本:「明润镇守四路,陛下寄以泰山之重,岂可自轻如此?」 「我咋了?」苏油莫名其妙:「我昨天才到,没干啥啊?」 王克臣看了跟在后边的高世则一眼:「子正都已经告诉我了,说你一上午造访工坊,别瞪他!论辈儿他得管我叫老祖,我问他话他敢不照实回答?!」 高王两家也有联姻,这理儿没法论。 王克臣又说道:「大名府靠近北方,城中鱼龙混杂,节度出巡起码得五百亲兵跟随……」 苏油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好好好别说了,待我先与老上司见礼。」 洪江都快吓哭了:「明公万万使不得,叫我老洪就可以了……这次得任大名通判,我一定好好干……」 苏油还是跟洪江行了一礼:「当年初歷仕途,没少得洪公指点包容,否则也不会有苏油的今天。」 洪江连连还礼:「当年初见明公,明公便声明不得以探花、贤良相称,但唿官职,明公叫我通判也行,老洪也行,万万担不起如此客气。」 苏油请两人坐了,这才说道:「今日去了城北一趟,才知道河北邯郸早有煤铁产出,此事大有可为啊……」 洪江说道:「昨日翻阅了旧档案,大名府附近,邯郸的确有煤有铁,而且颇为精良。」 「不过还是地近辽人,没敢大力开发,如今那边铁冶都是收纳民间匠户上缴的铁料,一年下来……约莫千吨左右。」 「太少。」苏油首先就下了定义:「千吨钢铁供应四路,简直就是毛毛雨,河北军事重地,对钢铁的需求极大。」 「新军已经编练完毕,如今不再是往日。别人怕辽国,我可不怕,这个产能,我怎么都要做起来。」 洪江说道:「那我下去细查。」 苏油说道:「不用,他们已经来了。」 却见高世则已经领了几人进来,王克臣笑道:「忘了这里还有一位明润的老熟人。」 苏油已经起身:「哈哈哈董员外,可是久违了,还真是哪儿哪儿都有你。」 董非还是那副猥琐模样:「听闻司徒开牙大名,董非特来献计。」 苏油问道:「这回是玉黍酒还是甘薯酒?」 第863页 董非「呃」了一声,哭丧着脸道:「这个……这个司徒已经註册专利了?」 「可没你老那么闲!」苏油一点好气都没有:「你这老骨头敲的哪门子鼓我还不清楚?这叫闻弦歌而知雅意!」 「不不不……」董非是那种越挨骂越舒坦的性格,被苏油这么一说反而笑了:「老夫听闻朝廷推广玉黍、甘薯种植颇为艰难,真是来献计献策的。」 「你的计策,就是建设酒厂,让大家种植玉黍、甘薯,然后你低价收购,用于酿酒!瞒不过我!」苏油看着这大气运傍身还依旧猥琐的商贾就来气,转念又一想:「不对!你这老算盘,你想让大家拿玉黍、甘薯干,跟你的酒厂换酒,剩下的你通过海运,发往獐子岛发卖,不花钱还省了好多运费!」 「嗯,搞不好还打了饲料厂的主意,酒糟还可以造饲料餵牲口,董员外,最近有没有在大名府周遭开牧场啊?」 王克臣看怪物一般看着二人,然后破口痛骂:「无怪董员外你昨日来见老夫,说想要购置两千亩荒地,给朝廷减轻负担,却原来还打着这样的主意呢!」 另外几个商贾面面相觑,董员外胡吹大牛,说他和司徒怎样怎样的交情,如今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董非也吓着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探花郎别呀,我可是光献太后表彰过的『仁商』,我地都已经买了,花了足足八百贯啊……」 「不说自己是佛商了?」苏油哈哈大笑,将董非扶起来:「见到故人还是这么狡黠,我就开心得很,忍不住想跟员外开个玩笑。」 将董非按在椅子上坐下,又招唿几名商贾也坐了,苏油这才说道:「我跟董员外是老交情了,不过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什么事情喜欢摆在檯面上来直说,如果行,我肯定会大力支持,如果不行,我也会明确答覆,告诉你们为什么不行。」 「董员外的毛病,就是什么事情都喜欢藏着让我猜,好像我会抢了他生意一样。」 董非连连拿袖子擦汗,刚刚真是给吓着了:「不敢不敢……」 苏油说道:「我现在就可以给董员外答覆,这件事情,一来可以减少皇粮的消耗,节约大量粮食;而来可以让百姓自觉栽种高产作物,日子更好;三来节省了朝廷推广作物的精力。」 「因此这个酒厂、饲料厂、畜牧场,我们官府肯定会大力支持,以后如果各位有类似的产业,需要官府帮助的地方,尽管说出来,大家光明正大地讨论嘛,能够帮的,我一定帮。」 几名商贾都是唯唯诺诺地应了。 苏油这才问道:「几位都是大名府的煤铁大商?」 其中一名老者便拱手:「老夫忝为大名府煤业行首,盛李号掌柜李茹盛。」 另一名老者也拱手:「老夫成北铁行行首陈五常,见过使相。」 苏油问道:「二位在邯郸有产业吧啊?」 李茹盛说道:「是,大名府的煤铁,基本都是来自邯郸,邯郸有漳水之利,运输便利,每年除了朝廷和官府的铁务、煤务,剩下的小民也自己出一些。」 苏油又问道:「请两位过来,是我想了解一下本路的煤铁产业状况。」 第一千五百九十一章 听介绍 见两人面面相觑,苏油又补充道:「是这样,邯郸的煤铁很快会有大变化,因此让两位来,是想了解一下官府档案掌握之外的那些情况。」 「两位一定要尽言其实,否则新投资的产能起来之后,怕是会对二位的产业产生绝大的影响,我想要尽力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 董非赶紧在一边敲边鼓:「老李,老陈,天下官吏,要是明公都信不过,那就真是谁也信不过了,不管好事坏事,尽管道出来,明公听了,对你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苏油温言道:「就目前官府掌握的情况来看,邯郸铁监产能一年课务也就千吨,啊这一吨就是两千斤,也就是两百万斤,按榷两成折算,刚刚一千万斤,还不够蒸汽漕船一队拉几趟。」 「你们知道徐州铁冶如今的产能吗?有了淮南煤的支持,日产五十吨,邯郸一年的产出,不过徐州十日!」 「邯郸相比徐州更具优势,煤铁均在一地,朝廷要大开邯郸铁冶,必定要倚仗地方贤达,两位,这就是机会。」 一番话说得俩老头心里边噗通乱跳,当年邯郸年产一千万斤铁料的时候,那可是河北独一份的大铁监,后来河北凋敝,这生意就落下来了。 如今朝廷锐意振兴河北,俩老头想着能将铁冶恢復到祖上年出千万斤就算是光宗耀祖花用不完,现在苏使相告诉他们,以前祖上给积累下十万贯家产的大生意,现在不过是人家徐州十天天的零头! 一年多少个十天天来着?三十六个,那就是三百六十万贯的产业? 听说使相从来不亏商贾,陈五常眨眼就算得明明白白,拱手道:「老夫愿襄助明公大业。」 煤铁不分家,李茹盛也只好拱手:「唯明公马首是瞻。」 苏油说道:「不是这个意思,最终方案,总得让各方满意,先说说产业吧。」 李茹盛说道:「那老夫先说吧,邯郸自古产铁,《国语·齐语》记载,美金以铸剑戟,试诸狗马;恶金以铸锄、斤,试诸壤土。便已经有了铜铁之别。」 「《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范宣子以铁铸刑鼎。」 第864页 「邯郸自古商业兴盛,吕不韦以此富豪。」 「战国邯郸、宛城、临淄、下都,都是北方铁冶大城,郭纵、卓氏之流,经营铁冶,比富王侯。」 「其故城,就在今日的武安,这个地名,也与兵器制造相关。」 「汉书张汤传有云,赵国以冶铸为业,王数讼铁事官。」 「隋书地理志云,磁山产铁、磁,能引针不坠。」 「自唐至我朝初年,邯郸也有『铁冶都』的美称。」 「可惜,自澶渊之盟后,河北就衰弱了,虽然也有个铁冶,不过产量低下,连带老夫祖传的煤业也收到了巨大影响。」 「所以邯郸真是处好地方,就祖上的说法,滏阳、昭德、磁州几处,都盛产煤、铁,其中临水、涉县都有露头矿。」 「除此之外,涉县还有铜,昭德还有石灰、石膏、瓷土,磁州也有几个大瓷窑,用的是花斑石做釉料,烧出的瓷器坚固耐用,黑白分明,工匠尤其擅长做大器,说起来,蜀中的瓷器固然精美异常,但论个头,还是我们北地的第一。」 李老头说起这些来就如数家珍滔滔不绝,等到说到后来收不住,一边的陈老头吓得脸都白了,不住地拉李老头的袖子。 李老头这才反应过来,天下精瓷出眉山,使相大人的侄儿妻家就是瓷业大佬,哎哟这下下了使相的面子! 苏油不以为意:「眉山瓷器胜在精緻,往一只碗里倒水,透过日光从碗外就能看见水线。不过要是酿酒造醋腌酸菜,还就得北地的傢伙才行,磁州窑能造多大缸了?」 后世一直没有宋代大缸的记录和文物出土,因此如今的缸多是石缸,木海,更精贵的那就是铜缸。 所以「司马光砸缸」的这个故事,本身值得商榷,能淹没几岁小儿的缸子,那个头却也不小。 当然这个问题已经被两浙路紫砂壶名家刘师道解决了,这娃发明了注浆法做瓷胎,足以烧出后世那样的大瓷缸来。 到了苏油这里更简单,铁丝做胎筋湿沙做内胆,直接水泥浇铸,要什么缸有什么缸。 胎体做好后淘沙子,用水泥补上沙眼,贴上水泥浇铸的盘魑一类小装饰,纯水泥浆子刷一遍打磨光滑,再涂上金漆。 内宫里用不着,外殿周围摆上一圈,盛上水养上金鱼,既是装饰又是消防设施,当时可是把前来朝贺正旦的辽使吓了好大一跳。 大宋如今的炼钢高炉需要的东西还多,苏油问道:「你们的炼炉用的什么材料?」 李茹盛说道:「这个就得问陈行首了。」 陈五常说道:「使相和通判都是我大宋有名的铁冶大行家,我家中这点法子就不藏着掖着了。」 「河北铁冶炉砖要用三种土——卤土,瓷土,矾土。三种土按照比例混合,压成砖砌窑,耐得住高温,不至于垮塌。」 苏油不禁有些惊讶:「三种土邯郸都有?」 陈五常说道:「有,此外还有烧煤窑的火黏土、紫土、陶土。」 「磁州窑的瓷器都是大青土烧造,瓷土反倒用得少,烧出胎来在上白瓷土以基底涂抹,再用花斑石浆上画儿,这样省钱!」 苏油却想到了好几件事情,磁州窑釉色丰厚,要是以其手法与眉山工艺相结合,以瓷土烧为白胎,然后上厚釉,再用磁州窑的剔釉之法,制造出剔红漆器效果般的红白瓷器,作为赵煦婚礼的贺礼,那才叫一个天下独步的高大上。 还有矾土就是铝土,今年京师大学堂重大的理工成就,就是小天师在搞出电渣熔炼坩埚之后,迷上了以电鍊金工艺,认为这差近上古仙法。 受电解盐溶液的启发,小天师弄了个高温电解槽,用来熔炼各种熔盐,竟然制备出两种新型轻金属。 一种是他一直就在研究的盐滷,从提纯的氯化镁中提炼出了金属镁。 还有一种是制备氢氟酸的工艺,先将萤石和硫酸按照比率混合,然后加入到内热式反应炉中,让萤石和硫酸反应生成氟化氢气体,再用水吸收得到氢氟酸,通过脱硅制成精酸。 再将氢氧化铝料浆,纯硷溶液加入反应槽中,要控制剩余酸浓度,待反应完成后,溶液流入到盘式真空过滤机进行过滤,滤饼在转筒中干燥脱水,即可得到人造粉料。 铝矾土烧炼出精粉,即氧化铝,将氧化铝粉与这种人造粉料混合熔融,加以电解,从中提炼出了金属铝。 通过这样的方式加工,温度无需太高,七八百度即可完成。 这两种金属对目前的大宋用处其实并不算太大,因为成本实在是太高。 石富倒是搞出了精巧的煤油打火机,但是天底下没几个人用得起。 金属铝倒是轻便,石富设计了几柄全金属的刀具,用铝作为刀柄贴片,但是除了新奇也没啥值得称道的。 不过苏油知道铝热反应,在电焊枪发明出来之前,可以通过铝热反应将铁化为水,进行焊接,直到后世焊接铁轨,都还採用的这种工艺。 「使相?」李五常不知道苏油已经神游物外了,待到汇报完毕半天不见领导有评语,心里不由得又忐忑起来。 「哦。」苏油听到唿唤,这才回过神来:「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抽时间要去两位的工坊考察一下才是。」 「不过在此之前,先得考察孙村埽,黄河,可是欺负我大宋太久了。」 第865页 第一千五百九十二章 雅事 当日下午,苏油与王克臣、洪江就抵达了孙村。 孙村有个古名,马陵道,当年孙膑射杀庞涓,就在此地。 这里是黄河东流北流分支的地点,黄河决内黄后,改向了北流,从泥古寨也就是如今改名为天津卫的地方入海。 而以前经大名、堂邑、平原、德州、乐陵、无棣入海的东流故道,流量就变得比较小了。 黄河治理难点就集中在中下游,重点分两段,一是汴京到内黄段,一是大名到天津段。 其中汴京到内黄段主要是「堵」,如今已然修得非常坚实,滑州以下,王供埽、鱼池埽、灵平埽、大吴埽、小吴埽、商胡埽一系列堤坝工程,能够保证抗击百年大洪。 而一是大名到天津段主要是「疏」,其中的重点就是界河、御河,以及如今的东流故道分洪工程。 这里边,又以新完工的孙村东流故道分洪工程最重要,将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工程量也最大。 分洪嘴的堤坝叫「锯牙」,必须能够抗击洪水的冲击,将水流一分为二。 故道需要加深,将淤塞的河道清理出来,还要加固沿岸。 锯牙和对岸水泥堤坝之间,中间浇铸了数个水泥桥墩,桥墩上铺设了桥面,可以供人行走。 桥下的桥柱两侧开有沟槽,沟槽里插着铁门,可以通过假设在桥上的工程机械负责升降,控制分流的水量。 这个大工程,其实是比漳河铁路桥还要复杂的巨大理工成就,不算工程其余部分,光这座分水桥,就耗资整整五十万贯。 但是好处也是巨大的,就是内黄以下,整个河北平原,从此不再担忧黄河水患。 朝廷敢于提出「重振河北」的口号,就是此处工程给予的底气! 站在阔达一百五十步的孙村黄河分流大工程主体分水桥上,苏油都不禁看着滚滚黄河长嘆:「人心人力,一竞于斯!」 这里有两百新军全副武装的看守,一人三马,还设置有电报站、航标站,还有古老的信鸽站。 河渠司和最新的户部水利工程局的管理人员也有驻守。 信鸽站还是当年苏油在渭州搞起来的,于是在战士的带领下,特意去参观了一下。 这里培养出了一种颜色很深的信鸽,战士称之为「千里乌」,虽然模样很丑,但是因为身形颜色和乌鸦都很像,一般鹰隼不会去招惹它们,大大提高了生存率。 苏油对鸽站的战士说道:「这个鸽子好好培养,到时候挑出几只来,我们送到汴京去参赛。」 「汴京什么都能赌,除了赛马,最近又流行起来赛鸽子。到时候我们争取拿个第一名,奖金一千贯,还可以开外盘,赢得钱建十个鸽站都够了!」 一句话就将鸽站战士们的斗志鼓起来了。 河北路的事务很多,视察完黄河工程,苏油又轮番视察了粮仓、军营,在十月开始乘船考察漳河。 …… 杭州。 大苏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偏心挨了朝廷申斥,赵煦给苏油发电报,问他柳树种了没有,然后问了这事情该如何处理。 苏油告诉他自己将柳树种在了大名府行宫的御沟外面,争取在任期内逐渐扩成一排,然后告诉他章惇是对的,人主和臣子都是一样,应该对事不对人,不能有所偏袒。 然而高滔滔依旧偏心,朝廷下了申斥警告了苏轼,让他将救灾粮交给叶温叟全权处理,一转身却又通过皇宋慈善基金转了一万贯,成立杭州救灾专向基金。 得了这笔基金,苏轼开始搞人居改善工程。 杭州频海,水泉咸苦,唐代刺史李泌,始导西湖,作六井。白居易復浚西湖,引水入运河,溉田且千顷。 但是湖水里边多水草,自唐及钱氏,岁辄浚治。 之后大苏做通判的时候整治过一次,苏油做两浙路转运使的时候整治过一次,到了现在,葑草再次堆积,变成沼泽。 加上变成城中居民排污的地方,水又出不去,滋生大量的蚊虫。 此次疟疾流行,给杭州敲响了警钟。 苏轼考察了地理后,上奏朝廷:「运河失湖水之利而取给于江,潮水游河,泛溢阛阓,三年一浚,为居民大患,六井亦几废。」 「若取葑田,积之湖中,为长堤以通南北,则葑田去而行者便矣。」 「浚茆山、盐桥二河,以茆山一河专受江潮,以盐桥一河专受湖水,復以余力修治城中诸井,民获其利也。」 高滔滔同意,苏轼便立即开始以工代赈,救荒之余,復行工役。 经过这次整治后,西湖最终变成了后世所见的模样,成了一个城市的大后花园。 长堤造成,南北径十三里,植芙蓉、杨柳于其上,望之如画图。 杭人将这条堤称为「大苏堤」,将之前苏油修建的那条通往西湖书院的堤称为「小苏堤」。 杭州的人居环境更加宜居,如今也渐渐有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美誉苗头。 救灾完成,医院修好,大苏的日子就闲了下来,将自己每天需要处理的公事写在新版挂历之上,当晚勾消,故居多暇日,可从诗酒之适。 在京师的秦观非常羡慕,写诗夸大苏「欲将公事湖中了,见说官闲事亦无。」 但是完全没事儿是不可能的,寻常坐衙当班还是要的。 第866页 结果坐出了好多雅事儿。 有一天都商税务押到一个逃税人,却是从南剑州来的乡贡进士吴味道。 赃物是两个超级大包裹,上面写着封呈京师苏侍郎宅,落款是苏轼的头衔。 大苏就问吴味道卷内何物,吴味道胆战心惊地说道:「今忝冒乡贡,乡人集钱为赴省之赆。于是花了百贯,买了三百端建阳纱;因计担心沿途扣税,到了京师不存一半。想着当今负天下重名而爱奖士类,惟使相、内翰与侍郎。纵有败露,必能情贷。于是假先生之名,缄封而来;却不料先生刚好按临杭州,露馅了。」 大苏考证了是实情,笑唿掌牋吏将赃物退还给吴味道,换题新衔,亲笔在上面写上:附至京东竹竿巷。 然后有写了一封给苏辙的私信交给他:「这回是真的了,麻烦前辈顺便带封信。」 又有一天,有人诉讼负绫绢钱二万不还的,大苏唿至询之,欠帐人说道:「某家以制扇为业,适父死,而又自今春已来,连雨天寒,所制不售,非固负之也。」 大苏判明情形,说道:「姑取汝所制扇来,吾当为汝发市也。」 不一会而欠帐人将扇子取来,大苏挑选出白团夹绢二十扇,就朱红判笔作行书草圣及枯木竹石,顷刻而尽,交给扇工:「卖得钱后,先把欠人家的帐还了。」 扇工抱扇泣谢而出,才过府门,好事百姓一哄而上,争以千钱取一扇,所持立尽;后空而不得者,空懊恨不胜而去。 扇工立马就把钱还上了。 诸如此类的故事还有很多,还有与宗教界朋友打机锋,与文学界朋友论诗词,与文艺界美女们关系也是良好。 路过京口的时候,林子中作太守,宴请苏轼,正好宴会上有营妓期满,郑容求落籍,高莹求从良。 林子中说道:「夫子在此,风流判词,该由他来下笔。」 大苏索笔笑道:「当年小么叔引《诗经》在杭州为周南出籍,士林传为雅事,我也效法一回吧。」 乃作《减字木兰花》书牒:「郑庄好客,容我楼前先堕帻。落笔生风,籍籍声名不负公。高山白早,莹骨球肌那解老。从此南徐,良夜清风月满湖。」 这词每句的首字合起来,就是「郑容落籍,高莹从良」八个字。 坐客尽皆称绝。 第一千五百九十三章 再见辛娘 杭州繁华,恢復极快,苏轼的文名已经大成,身边也很快聚集了许多天才的文士。 米芾知雍丘县,大苏召他给自己做幕僚,刚从扬州过来的时候,米芾设了一对长案,各以精笔佳墨,纸三百列其上,而置馔其旁,邀请苏轼吃饭。 苏轼过来见之大笑。两人没行酒一行,即申纸一起作字。二各小史帮着磨墨,几乎都供应不上。 至薄暮,酒行既终,纸亦尽,两人相互欣赏交换。 事后大苏就跟苏油写信吹嘘,说那一日两人兴致太高昂了,都自以为平日书莫及也。 苏油回信既然你都说了,那我要分贼赃,不光你的,还有米颠的,我保证公平,各取一半。 于是大苏去找米芾索回一半的文字,这事儿就被米芾知道了。 一日大苏宴客,设客十余人,皆一时名士。酒到一半,米芾突然站起来,愤愤不平地说道:「元章今以少事白吾丈,世人皆以芾为颠,愿质之!」 大苏应声而答:「吾从众!」 这是《论语》里的一句话,本是孔子对于礼仪方面又经有权,灵活变通的论述,现在给大苏这样用出来,顿时让坐客们笑得东倒西歪。 在西湖,大苏还发现了一名大才女——琴操。 一日宴会,有一吏闲唱秦观的《满庭芳》,偶然误举一韵:「画角声断斜阳。」 琴操在一边听见,说道:「这句是『画角声断谯门』,非斜阳也。」 吏因戏之曰:「尔可改韵否?」 小姑娘立即便将秦观原词改作阳字韵:「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徵辔,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茫茫。孤村里,寒鸦万点,流水绕低墙。 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漫嬴得青楼薄倖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有余香。伤心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相比秦观的原词,这首词改韵改得浑然天成,并列在一起,竟然难分高低,初见之下,几乎看不出来谁是旧作,谁是改写。 大苏闻而称赏,再有宴会,时时召请琴操为伴。 冬,十月,乙巳,辽主诏曰:「法者,所以示民信,使民可避而不可犯也。比命有司纂修刑法,然不能明体朕意,多作条目以罔民于罪,朕甚不取。自今復用旧法,余悉除之。」 辽国见到大宋这些年欣欣向荣,也要跟着开始变法了,不过却是变回以前散漫粗糙的状态。 戊申,翰林学士苏辙上《神宗御制集》九十卷,诏于宝文阁收藏。 癸丑,御迩英阁,进读《三朝宝训》。 …… 绿水泱泱的漳河上,行来了一艘特别的船。 沿河水利歷史悠久,西门豹治邺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直到今天,西门引漳十二渠,都发挥着其农业灌溉作用。 漳河上方有一处称为漳泽,苏油准备将之建为水库,用于调节漳河夏冬峰谷用水,保障通航之用。 第867页 漳河有两条,一为清漳,一为浊漳,在馆陶合为一股,称为卫河。 三国时期曹操征袁绍,就是利用的这条水道,当时称为「白沟」。 隋炀帝开挖运河,对白沟进行了加宽疏浚,南达内黄,北至涿郡,成为着名的永济渠纽带工程的一部分。 引入沁水补充流量以后,被隋炀帝改造后的漳水、卫河,以新乡为界,下游可通承载数万斤的大船,上游可通运货数千斤的小船。 现在河上的这条船造型奇特,尖头平底,和一般画舫的方正不同的是,整体呈流线形,除了船舱,也有船楼。 没有帆桅,只在船楼后部设有一个大烟囱,在突突地冒烟。 船似乎被一种水下的力量推着在行进,速度相当快,然而突然间作了几声异响,便变成了滑稽的滑行。 这是一条机械动力船,船上安装着京师大学堂最新发明——柴油机,不过这玩意儿如今还是试验产品,动不动就趴窝。 吴恂也在这条船上,见动力又出问题了,不禁手扶脑门抱怨:「这样走法,何时才能到家。」 苏油穿着一身工装,脸上手套上都是油污,翻着白眼说道:「两岸风光旖旎,你就好好看风景吧,这玩意儿跟我想像的变化有点大,说明书又不够直白……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就听船舱里一声怒吼:「曲轴箱连杆螺母锁片锁舌没有扳起来!我就说怎么振动这么大,机油烧得这么快!谁干的?!」 「我干的我干的……」苏油又屁颠屁颠地往船舱跑,满脸的不好意思:「时间太长,手艺有点生了……」 问题找到就好办了,很快,吼人的那位疯狂摇动曲柄,机器又勐然突突突地响起,船只继续前进。 苏油从船舱里钻出来,一脸黑油还在教育吴恂:「看,理工之学就是这样,遇到问题解决问题,然后再遇到问题再解决问题,一步步达到巅峰……」 刚刚那位拿着曲柄吐槽:「还好意思教育别人呢……」 回到船楼上,拿肥皂洗净油污,刚刚那汉子才露出脸来,却是石勇。 邯郸肯定有矿,苏油直接将石勇和李庸徵调了过来,负责勘探和建厂的事宜。 李庸现在带着勘测小队根据俩乡导提供的信息寻找矿脉,石勇则已经开始调运机械。 没有人知道苏油为何如此有信心,敢将勘探和建厂的准备工作同时进行。 擦干双手,苏油才重新拿起厚厚的说明书来,观看喷油泵的原理。 喷油泵设计,是柴油机的核心与精华,苏油虽然前世玩过不少的柴油机,可是也没有具体到拆解过喷油泵的程度,现在这个喷油泵是陈昭明设计的。 其实原理很简单,就是泵内有两组对置柱塞,柱塞安装在叶轮上,叶轮被发动机带着转动的时候,柱塞也就跟着被凸轮环的凸起部分压动。 柱塞在柱塞套内运动,完成注油与压油动作,当压力超过出油筏的弹簧压力时,出油阀就被顶开,柴油就会喷入气缸。 当然还有一系列的配套装置控制调整油量、压力,能够使之达到最佳的状态。 应该说陈昭明的这个设计巧夺天工,简单高效,比苏油天马行空想出来的东西简单多了。 这次调整之后,柴油机就再也没有出过毛病了,一直开到了肥乡吴家庄。 吴家庄合村的老少都赶到河边来看热闹,当苏油下得船来,吴存之和李辛娘都不敢认了。 吴存之眼中含泪:「初见探花郎的时候还是个少年郎君,如今都是大官人了。」 李辛娘不禁抱怨:「也就是使相和煦,要不你一开口就得罪人了。咋不说你都一老头了呢?」 苏油哈哈大笑:「老吴的脾气还是没变,腿脚还灵便?旧伤处这天气会不会痛?」 「叫他进城赶集就痛,上山打鹿打兔子就不痛!」辛娘又忍不住吐槽。 所有人都是大笑。 石勇当年也在环州,和吴存之老交情了,战友相见分外亲热,说起当年光屁股重骑追击敌军的事情,又是一通相互取笑。 等热闹完,吴恂才找到机会上前来跟父母请安。 辛娘还有些生儿子的气,不搭理他。 回庄子的路上,苏油开解李辛娘:「虽说还是兵凶战危,但是新军作战的方式已经大变了。」 「有了神机铳,我军都是远程作战,敌军沖不进阵前百步就将他们放倒,如子翼这般人才,那是七百步外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用的,辛娘你就放心吧。」 辛娘低着头:「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安宁。」 苏油说道:「辛娘你饱读诗书,当知北方地理,太行燕山不在我手,就只有任敌来去的份。」 第一千五百九十四章 吴家庄 「澶渊之盟的耻辱,至今上没有从皇宋身上抹去,你给子翼取这个名字,不就是希望他能够保家卫国吗?」 「国家需要子翼这样的俊杰成为军中人才,让你儿子有可能上战场,辛娘,我替官家跟你说声抱歉。」 李辛娘伸手抹了下眼角,嘆息道:「『丛山难载忧怀重,更奈辛娘唱一回』。使相当年的诗我还记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我也记得。」 「都是经歷过陕西惨相的人,恂儿有志报国,我做娘的本该高兴,可就是心里依旧不是滋味……」 第868页 「见到使相我想通了,使相贵为当朝一品,尚且遣自己儿子驱横万里,总不能只让别人承担国家的忧患,自己一家子躲在后边安享太平。」 「辛娘你想多了。」苏油摇头:「我家那杀才是自己偷跑的!一路坑蒙拐骗哄诱了一群人随他出海。要不是先帝以其年幼,替他遮掩,光盗窃军中舰船,蛊惑军士的重罪,这都就够杀头了!」 李辛娘噗嗤一声笑了:「还真是家家都有个不省心的啊……」 这下戳中苏油的心酸处了:「辛娘你又说错了,我家啊……俩……」 李辛娘好奇:「听说京中几位小少爷聪明颖秀,太皇太后累次下旨称赞,老二总应该不劳使相操心才对。」 苏油嘆气:「聪明过头了也不好,我离京之后,就更加放飞自我了。」 辛娘纳闷:「放飞自我?」 「嗐,家老二上个月做了个滑翔机,啊就是大三角风筝,将自己挂在风筝下边从封丘顶上冲下来,把自己放飞了两里地。」 「哎哟!」辛娘想想着那画面都不由得胆战心惊:「可怎么想出来的!仙卿不管?」 「她在坡下面鼓掌叫好!」说起这个苏油更来气:「算了总之我家稀奇古怪的多了去了,这个老二啊,可比老大不省心……」 吴恂在后头跟着,到现在真正相信了父母和使相的交情,使相来一趟,都不用开口就解开了母亲的心结,自家爹可没这本事儿。 一到吴家庄,苏油就知道吴恂一身的文才武艺怎么来的了。 李辛娘本是大家闺秀出身,其后遭遇悲惨,才下嫁了吴存之,不过知书达理知足惜福,心理更是强大。 苏油佩服的大宋女性里边,李辛娘能到第四位,还在阿囤弥、高滔滔的前面。 吴家庄的格局就不一般,虽然没有土墙,却也有沟壕,村里五十来户人家,主要是吴家家族,也有当时一起过来的陕西移民,以及朝廷安置的部分河北移民家庭。 主要公议的场所还是在吴家的祠堂,关键是祠堂的左边,却建有一所私学,而且规模不小,足可以容纳两百人。 这就是让庄上的所有孩子都要读书了,可比好多豪门望族家的私学还要大。 苏油问道:「辛娘你亲自授课?」 辛娘说道:「理工之学的先生是从相州延请过来的,其余的,我都能教。」 也是,这位可是现编戏剧都能骂走夏军的人物,文科的东西难不住她。 苏油又打听了生源构成,才知道却不光光是吴家庄,就连四里八乡的孩子都来这个学校学习,两百人的学校还不够容纳,辛娘准备再请几个先生,效仿理工学院的编制,分班分年级授课。 苏油不禁对辛娘再度刮目相看,说道:「我那里有一份学校建设的纲要,早知辛娘有此志向,我这次就给你带过来了,下次吧,等你看过之后,必然会有所心得。」 辛娘喜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来到祠堂拜祭了吴家祖宗,大家坐下叙话。 吴存之将周围几个庄子的里正、族长都叫了过来,看得出来他在这一带的威望颇高,几个里正族长与他都非常熟悉,一听介绍,才知道都是弓箭社的成员。 苏油关心的是河北的农业产业结构,跟大家拉家常,顺带了解情况。 从元丰年开始,黄河被按在和北流河道里,包括河北其余几条干流,都被河渠司整治过,这几年虽然还是有灾情,但是都在可控的范围。 这里边土豆的功劳可就大了。 土豆自打来到大宋,在农学院有方向性的花葯离体培养法下,已经搞出了四倍体,个头比东胜州那边的祖宗已经大了不止一倍,普遍达到了鸡蛋的大小。 跟后世没法比,但是也已经是亩产七八百斤的高产作物了。 辛娘从陕西过来,路过汴京城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买,就买了一套《农书》。 《农书》的前身是苏油主持编纂的《西南农书》,之后一路收纳了陕西、两浙、荆湖、南海、到现在还有了《海外部》,成了农业方面的科普型着作。 辛娘在河北安定下来后,每年都要托人去汴京订购,并且将之用于生产实践。 受相州模式的影响,如今庄上也採用了那样的耕作模式,而且吴存之和辛娘是陕西人,还给周围引来了油菜种植,与花生一起,作为庄子上的主要油料作物。 油菜收成在五月,花生收成在十月,这就可以根据轮作的时间,安排不同的油料作物种植,保证庄上每年植物油的收成。 吴恂在皇家军事学院进修,对理工知识与机械原理也有掌握,对于机械的效能有深刻的认识,为了不让父母在乡间那么操劳,帮忙购置了不少的农业机械。 吴存之是畜牧能手,吴家庄上也在种玉米,不过吴家庄的玉米在很嫩的时候就被连秸秆一起收了,作为饲养大牲畜的青储来储备,这一点却是连苏油都没有想到的。 还有就是甘薯,甘薯在吴家庄也主要不是给人吃,而是将藤叶作为养猪和养鸡的青饲料。 苏油在吴家庄算是开了眼界,劳动人民在河北利用自己的智慧,因地制宜地改良和发展了农业模式,让苏油有了种自己以前坐井观天的觉悟。 不过几家庄子的庄主都在说地力的问题,河北还算好的,有大量牲畜的粪肥作为肥料,但是空闲土地实施休养,也是必须的。 第869页 探花郎学究天人,要是能将这个问题给解决了,大宋每年的在耕土地面积,起码还能够增加三分之一。 这个问题苏油真能解决,那就是化肥厂,氮肥加磷酸二氢钾,能够解决大问题。 苏油拿着笔记本一点点地记着,包括了农庄的耕作、畜牧、禽蛋、饲料、加工、农机、机井、水利…… 还包括了市集、乡间货郎、小运输、各户的货币使用情况…… 甚至入学孩童多少,识字程度,受教育的年时、乡间婚丧嫁娶的花用、甚至包括社戏社火,乡约民俗,弓箭社习武活动等等,都在他的调研范围。 吴家庄的运转情况非常好,家家养着大肥猪,还是苏油从蜀中带到陕西的模式,猪圈建在粪坑的上面,便溺漏下去,实现「猪便分离」。 此外还有蜀中的养鸡法、养鸭法。 吴家庄可以说是河北顶级的农庄,农户户均拥有土地一百五十亩,综合统算下来,一年的产出能够达到四百贯左右。 这里边要给国家的赋税占了一百多贯,再刨去种子、农具、牲畜等开销,净收益能够达到两百贯。 河北粮价偏高,七十文一斗,这就相当于户均一年有三千斤的存粮。 在河北,这就应该叫做小康村了,这是有知识有文化懂技术会变通的带头人,在农业发展上的优势与贡献。 第一千五百九十五章 烧曲 就连苏油都不禁感慨:「辛娘若是男子,做一郡太守都绰绰有余。对了,先帝赐你家『忠孝立身』的匾额,怎么这次来我没有见到?」 辛娘说道:「先帝的赏赐不是用来炫耀的,我害怕儿孙们以此张扬,不思上进,便藏了起来,连他们成年之前,都不能见到。」 苏油想起赵顼赐建在可龙里的家庙,不由得肃然起敬:「明达义理,谦逊虚怀。这一节,我苏家都赶不上辛娘,真是令人钦佩。」 辛娘笑道:「使相就是说笑了,要是吴家有朝一日能够建起家庙,先帝赏赐的匾额,必定是要悬挂于其中的。」 苏油这才问道:「家里其它孩子呢?」 辛娘说道:「他们在相州游学,庄子上好些新种,机械,都是他们从那边引进过来的。」 苏油问道:「韩家门下?他们家我熟悉,要是需要我写信介绍引荐什么的,辛娘只管开口。」 辛娘笑道:「如果有需要,辛娘自不会见外,一定是要劳烦使相的。」 话虽然这样说,其实语气里充满了自信,老凡尔赛了。 这倒是吸引了苏油的主意,回去准备好好跟韩纯彦打听打听辛娘家老二老三的情况。 诸事了解完毕,开始宴席,吴存之知道苏油的爱好,都没有杀羊宰牛,直接放翻了一口大肥猪,剩下的就是鸡鸭鱼,给苏油来了一场村宴。 席间苏油谈起了乡村经济流转的话题,对辛娘说道:「吴家庄的发展令我赞嘆,不过如今却是到了关口,我是这样想的啊,辛娘你何不在漳河建造一个码头,再造几艘船?」 「要是能将吴家庄打造成一处通衢,今后这里就会成为商品集散地,这样吴家庄必定会更加蒸蒸日上。」 辛娘有些为难:「使相的主意定然没有错的,不过吴家庄没啥拿得出手的东西。要成为通衢,那就得有让人家慕名而来的东西才行。」 苏油笑道:「原来辛娘已经考虑过这些了,那就正好,这次来啊,便是想给庄子上带来一份产业,解决刚刚辛娘提出的那个问题。」 辛娘知道苏油的陶朱之能,只要探花郎说能搞,那一般都是点石成金的产业。 而且苏油从来都大方无比,生财之道不知道送出去多少,不禁暗自心喜:「不知道使相想要我们吴家庄搞什么产业?」 苏油说道:「用甘薯酿酒,咱们做地瓜烧!」 吴存之是武夫,也好这口,闻言立马贊同:「这个好!就做这个!」 辛娘不禁嗔道:「可趁了你的意是吧?!」 …… 理论上讲,只要是富含淀粉的物质,在酵母菌的作用下,都可以通过无氧唿吸产生酒精,但是这只是原理,要制作出风味甘美的好酒,还有很多功夫技巧。 总体来说,地瓜不如传统的酿酒粮食。 不过当年苏油所在的村子,几家酒坊的红苕烧酒的味道却也不错的。 其诀窍就在于曲药。 川中乡间所用的曲药和北方乡间所用的曲药相比,川中的黑药里边包含了多种香料,造出的麯酒比北方的纯干烧,香型上会丰富很多。 吃过饭,随船带来的傢伙事儿也下来了,一台锅驼机,一台多用途动力转化设备,一台磨机,还有好些个巨大的磁州窑大陶缸子。 除此之外还有锯台。 锅驼机的好处就是啥燃料都吃,只要水能烧开就能动,特别适合农村。 酒厂地址就选在离漳河不远的一条溪边,方便取水。 如今正是收甘薯的时节,苏油让各乡的里正回去打招唿,他要收三万斤甘薯,两万斤玉黍,甘薯三百钱一石,玉黍四百钱一石。 价格只有麦子和稻子的一半,之所以这么不受市场和农户待见,主要是因为这两种东西对于农户来说,保存,实在是大问题。 鲜地瓜一般就是堆放保存,最多只能保存半年,开春就要发芽变空。 第870页 要延长保存时间,那就得採用切丝切片干燥成红薯干的方式,那样做却又将耗费大量的人力。 玉米更讨厌,因为胚体巨大,脂肪聚集,非常容易酸败长霉。一般就是种子挂房檐通风保存,存粮堆存,就这样在农家也不过一年。 相比于稻米小麦的三到四年,高粱的六七年,小米的十年,抗风险能力太差了。 苏油让朝廷收纳玉米做赋税的原因,是因为玉米如今在全国的产量还不高,价格便宜,每年收上来的玉米可以作为饲料用于如今蓬勃发展的畜牧业,保证能够及时消耗,才敢放开这个口子。 不过这个价格已经让肥乡几处庄子的老百姓开心异常了。 如今虽然解决了温饱,家家有储粮户户有猪羊,但是宝钞这玩意儿却真是不多。 探花郎这价格实在,他带来的收购价是大名府里粮商那里打听来的价格,却忘了将运费扣除,大家也乐得不告诉他。 不过老百姓们也忘了,探花郎一声招唿,大家齐心合力给他将带来的大陶缸埋在土里,还在上面修起了酒棚,探花郎也没打算给他们工钱。 虽然解木头有锯床,但是扎麦秆铺屋顶砌灶台总还是需要人手的。 不过苏油还是将庄子上的妇人都集中了起来,每人发给一把从大名府带来的刨刀,可以给甘薯去皮用,工钱一天百文。 苏油做事从来大气,灶台是小龙灶,十口灶眼,一次能够蒸十口大锅。 理论上讲,物料颗粒越小,物料与酵母接触时间就越快,发酵也就越快,产量也就越高。 但那是生产酒精的方法,却不是生产美酒的方法,因为物料太细,按照农村的加工方法,火候稍微没控制好就会煳掉,还有很容易就会发酵过头,导致酸味和苦味的出现,影响酒的品质。 其实工艺还是挺难把握的。 好在苏油有各种仪器仪表的帮助。 将锅驼机烧起来,带动磨子,将刨去表皮并蒸熟的地瓜丢进去,还接上一根细水管进水,地瓜浆子就从出口流出来。 浆子送到大马口铁盘子上放入锅上的蒸箱二次消毒,然后冷却到三十八度左右,倒入半埋放在地里的陶缸里,再倒入事先磨好的曲药浆料,添水搅拌均匀。 之后用魔芋胶膜密封缸口,用麻绳扎紧,在缸子周围堆上麦秸保温发酵。 如果温度升高过快,还要採取降温措施,之后每天搅拌一次,保证发酵过程的均匀。 这个方法是快速制备工艺,苏油只是给吴存之与辛娘做个展示,告诉他们这方法这个酒厂可以用,但如果技术不过关,最好还是用颗粒料,就是红薯丁拌曲药的传统方式酿造,效果还会更好。 甘薯本身含糖量高,苏油用的又是准工业方法,发酵过程比传统民间工艺快得多,从六到十天加速到了三天。 三天之后便可以蒸酒了,因为是浆料,必须增加酥松剂,才能让蒸汽充分发挥作用。 酥松剂就是秸秆、麸皮、稻壳、粮食酒糟之类的东西,与酒浆充分搅拌之后上锅,盖上冷凝器就可以出酒了。 这种方法产量比传统方法要高很多,对于苏油这样两世的高手来说,五十斤红薯能够出十八斤五十度左右的酒。 五万斤甘薯和玉黍,用了苏油一百五十贯,加上曲药柴火工钱等的一百贯,两百五十贯的本钱,酿出了一万八千斤的烧曲。 董非的烧刀子在河北出榷价格是一斗五百文,烧曲就算便宜一些,按照四百文一斗,一万八千斤也价值七百多贯。 新出的烧曲风味还不到最佳,因此苏油只取了三百斤酬谢了前来帮工的乡亲们,往陶缸加入曲药,倒入其余的烧曲,全都继续窖藏封存起来。 需要再过一年半到三年,这地瓜烧曲的风味才能达到最佳。 第一千五百九十六章 价值洼地 地瓜烧曲,就是吴家庄今后吸引商贾前来的产业。 加工烧曲所得的糟料,又是饲养牲畜的好饲料。 哪怕还是新酒,滋味已经让吴存之美得冒泡了,包括石勇和李庸,当晚都喝了个酩酊大醉。 地瓜烧曲因为糖份要高一些,度数要低几度,因此比董家烧刀子入口柔和,三人不知道好歹,不知不觉就喝过量了。 将酿酒的手册悄悄交给辛娘保管,告诉她如果在造酒上遇到麻烦一定要告诉他之后,苏油这才将俩死猪一样的石勇和李庸丢上船,自己又当轮机长又当舵手,离开了吴家庄。 肥乡往前就是临漳,陈五常和李茹盛的煤铁坊都在这里。 其实更好的煤铁矿在涉县与昭德,但是两人贪图水运之便利,都将工坊安置在了这里。 临漳与磁州隔着一条漳河,算是比较繁华的县城,临漳县令天天派人在码头打量,见到一艘古怪的突突船过来,立马带领着一县的官民前来迎接。 临漳县距离相州很近,也在「相州权势辐射圈」的范围里,县令武渔乃是韩忠彦当年的门客,得韩琦的恩荫才进的官场。 以前的大宋就是这么没有道理,当朝宰执的门客也在恩荫的范围之内,直到元丰改制之后,这类恩荫才几乎绝迹。 因此武渔远比其余地方官员更清楚这位大佬的真正实力,至少他非常清楚韩家家族产业与学术的转型升级到底是谁的功劳。 第871页 苏油对下级官员的态度甚至比朝官都要和蔼,对武渔拱手道:「令尹布置下这么大的铺排,我生怕被朝中御史们弹劾啊。」 武渔大礼参见:「明公节制四路,正是圣慈与陛下高瞻远瞩,荣宠有加之故,武渔还怕不如此迎接,会被御史们弹劾不敬尊上,狂妄自大呢。」 苏油摇摇头,官场上这一套迎来送往也的确非常无聊,不好多说,便道:「先去衙门说公事吧。」 苏油的做派是出了名的,武渔也不敢多话,当先带路。 知道苏油是为煤铁而来的,武渔早已经做好了功课,一路上就给苏油介绍临漳的煤铁产业,还有匠户们的生活情况。 大资本运营和大工业是一把双刃剑,如果不加以严格管理,会将传统手工业杀得片甲不留。 之所以要兴建铁路,大搞水利,组建新军,其实就是要将那些国营大厂的钢铁产能消耗在上头,给地方传统铁冶赢得一些发展的时间和空间。 宋人玩这个的时间很长了,朝中如今明白人也多,苏油修建铁路的提议能够获得顺利通过,这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苏油一边听武渔陈述一边点头,其实临漳的煤铁在他眼里就和没有开发差不多,反倒对他问道:「临漳的邺镇有水旱码头吗?」 武渔点头:「邺镇是南北要路之沖,上接磁州,下接安阳;东西又有漳河相连,左通隆德府,右连大名府,也算是我临漳的重要口岸之一。相州的三仓都设置在那里,每年北上牛马以十万计。」 苏油关心的其实不是这个:「这样的话,安阳的货品要运输过来,其实是挺方便的?」 武渔说道:「那可是太方便了,不过下官所知,安阳倒是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土产,啊除了甲骨……」 苏油嘴里说的货品,其实是指高爆炸药和雷管,开矿一定会用到大量的这些东西,如今蔡京在淮南大搞盐化工、硝化产业,才有了大爆淮南煤业的基础。 华中五州煤铁工业解决了燃料瓶颈,仅仅一年时间,蔡京不但让两淮煤炭产能翻了两番,钢铁产能翻了一番,还将原计划耗时两年的两百公里运河凿通,进度加快了半年,一个能臣的名声拿捏得死死的。 也是将炸药用得丧心病狂。 然而苏油不羡慕他,因为四通勘探司的报告已经不断地送了过来,邯郸简直就是一个宝库。 涉县已经发现了磷、铁、钾、锰、石灰、耐火黏土、铝矾土。 昭德发现了煤、铁、瓷土、铝矾土、石灰石、大理石、石膏等矿物,而且其中石灰石的储量极为丰富,甚至还发现了紫砂土。 磁州,符山园子沟大出煤、金牛洞、固镇大出铁,而且都是露头矿。 除此以外,各地还有少量的金矿、铜矿。 如今朝廷还仅仅在邢州设置了沙河冶,在观台设置了磻阳冶,正好一个在磁州治所邯郸的东边,一个在邯郸的西边。 李庸已经快要疯了,用他的话说,邯郸本来就是千年冶都,结果在宋朝被耽误了一百年,真要依託优势重振雄风,赶郓超徐根本就不在话下! 从已经发现的矿藏来看,邯郸完全具备了同时发展水泥、钢铁、煤炭、肥料、造瓷、军工等诸多产业的基础。 如果将目光扩大到整个四路,还有登莱的金、太原的铜、海州的盐。 因为长期的水旱相继,盗匪蜂起,敌国威胁,导致大宋无法持续地发展河北,到今天变成了超级价值洼地! 临漳县的县衙比较简陋,不过资料倒是颇为丰富,毕竟是曾经的北方老牌发达地区,唐代以来的史料留存还是比较丰富的。 朝廷刚刚提高了地方公使钱的标准,修改了以前的发运、转运、提刑,预伎乐宴会,徒二年的法令。 这条法令本来都已经名存实亡了,吕大防和章惇上台之后,将这里作为吏治的突破口,整肃官场。 对于「官方接待」,两人制定出严格的标准,包括酒的数量、菜的数量、用妓人数、花销的金额等等,要地方检察司严加监督。 对于私宴倒是没有这么严格的限制,所以在苏油看来,吕大防和章惇此举的出发点还是为国家节约办公经费,对于防止腐败受贿之类,其实没有多大的用处。 此举倒是促进了另一个产业的繁荣,州县不再愿意花钱养着那些官妓,范纯仁首开先河,给官妓们出籍,为了让她们自己养活自己,又成立了戏院。 但是排节目什么的范纯仁又麻爪了,于是写信求到了贺鬼头,要他去颖昌府给姑娘们排戏。 贺鬼头和秦观不一样,秦观玩戏剧只是业余爱好,如今混进官场成了翰林学士,走上了清贵的路子。 贺铸娶了两浙路花魁娘子周南,仕途就已经没指望了,之后更是变成了大宋着名的软饭男,不思上进诗酒自娱乐,有了苏油的吹捧,却反倒因此词声大振。 连续排的几部戏都大受欢迎,成了大宋第一等的戏剧名家,大导演,周南管理着剧院,手底下一班子的明星,以戏曲在两浙路的火爆程度,自然是赚得盆满钵满。 苏轼也对贺铸颇为欣赏,将之召至京师大学堂文学院,这下贺铸更是如鱼得水。一边作词度曲,一边给老婆的戏班排戏。 戏剧在眉山会馆方知味演出,一部《鹊桥仙》可谓是「倾城空巷」,连太后太妃生辰都被召至宫内表演过。 第872页 受到苏油的启发,贺铸特别善于利用神怪传说元素,然后赋予人间的世态炎凉。 还有就是挖掘传统文化宝库,改编唐代的很多故事,有长有短。 短篇如沈既济《枕中记》、《任氏传》、李公佐《南柯太守传》、白行简《李娃传》、蒋防《霍小玉传》、《东城老父传》,都引起过轰动。 甚至还出现了三部武侠剧《虬髯客》、《红线》、《聂隐娘》。 长篇最牛的是《古镜记》,改编自唐代王度的名篇,将十几个故事用一面能够照见妖魅之形的古镜串联起来,三日一出,在散花楼足足演了两个月才完本,再次火爆全城,堪称华夏第一部连续剧。 这些剧目,极大的丰富了汴京百姓的文化生活。 第一千五百九十七章 磁州窑 正好贺铸写了多年的一部精品《长恨歌》即将完稿,大佬相召不能不给面子,于是与周南一商量,前往颖昌府选角排演此剧。 苏油惧内之名天下皆知,韩纯彦没少当笑话跟武渔讲,因此武渔也不敢请戏班乐妓招待司徒。 不过好在司徒饕餮之名和惧内之名差不多相齐,武渔特意给苏油准备了几道好菜。 一道是八珍老汁烧肥肚。 这道菜需要先将香菇、海参、笋、莲子、百合、红枣、枸杞、党参八样食材发制好,盛入肥猪肚内,然后用鸡汤大骨香料一直熬制着的老汤煨到软熟,再取出肥肚划破倒出八珍,将猪肚切块,调制汤汁再次熬制,直到快要收汁的时候将八珍加入调味盛出。 这道菜没几个时辰出不来,尤其是那道老汤,一般店里也没有,着实让苏油惊艷到了,对武渔说道:「不意临漳小县还有这等功夫菜,堪称北菜翘楚。一会儿还请将掌柜的叫来,我给他写个招牌,换他这道菜的做法,写到《厨经》里去。」 还有两道稍微普通,一道是漳河黄鱼炖白豆腐,黄鱼就是苏油在蜀中经常吃的黄辣丁,这道菜苏油也有时间没吃到了,顿时唤起了苏油童年的记忆。 另一道更是质朴,就叫肉饼。 不料这道菜又让苏油惊艷到了,就连他对面饼不怎么感兴趣的人,都不由得赞不绝口。 皮儿薄如纸且有弹性,分作许多层,外层表皮酥脆,内层又有韧劲,馅料肉馅分有牛、羊两种口味,配以元葱香油,肯定还有其它的香料,颜色焦黄、外酥里嫩、油而不腻、香醇可口。 苏油打到大名府就有些不是特别适应,到此肠胃完全打开,饕餮之所以是饕餮,就是适应得快,吃得那叫一个开心。 在临漳调研了几日,摸清了临漳的道路交通情况,苏油度过漳水,抵达磁州。 第一件事儿,就是拜访后世着名的磁州窑。 磁州窑创烧于隋唐,到如今刚刚进入成熟时期,其特点就是比其他窑口,多一道「化妆白瓷」工艺。 所谓化妆白瓷其实就是偷工减料,用白瓷浆掩饰胎体成色的不足,然后再以磁州窑特殊的技法装饰,烧造成器。 因为磁州窑是民窑,没法和官窑比豪横,要考虑成本问题。 它的产品多是日常生活必须的玉壶春瓶、花口瓶、带座瓶、碗、盘、炉、盒、罐、注、盂之类的实用具,线条流利、自由奔放,显得不够精緻,但是非常具有北地豪放朴实的风格。 除了器皿,还有羊、狗、猴、鸭、龟、狮子等小瓷塑,以及吹哨、铃铛、象棋、围棋、骰子之类的玩具。 所以民窑也有民窑的好处,那就是所受的限制小,题材广泛,器形多样,寓意丰富,敢于大胆突破官窑的种种局限,装饰技法多达五六十种。 老匠人们数十年如一日地手艺,已经达到了随心所欲一气呵成的地步,也不是一般新手能够做得到的。 所有创新中,厉害的就是刻花、剔花、釉下绞彩三样。 绞彩就是将不同颜色的陶泥混合抟制,使之呈现出自然文理,然后做成器物施以透明釉烧造,颇得天然之趣。 而刻花与剔花是苏油最看重的工艺,因为磁州窑的釉料走的是与眉山釉截然相反的路子——厚重,因此多了两种装饰手法,就是在胎上先施以彩釉,待釉料干燥之后,再用锋利的刀子将釉壳多余的部分剔除,使其烧造后产生一种包裹于瓷器之外的彩釉浅浮雕效果。 苏油此次前来,就是准备利用眉山的加工技术和磁州窑的美学艺术相结合,创造出大宋如今还没有的一种瓷器,将磁州窑提升到官窑的级别。 其实方法并不复杂,就是在这里按照眉山高温窑口的办法建一座窑,然后烧造玉瓷胎体,用吐蕃雪巴珠的最艷丽的红色作为装饰,给玉瓷胎体包裹上一层玻璃质的红色「窗花」。 窑不需要大,但是要精,要最好的工匠合力才能完成。 等到成功之后,磁州的制瓷工艺,必将如眉山、景德镇那般,迎来一次普遍的换代升级。 然后呵呵呵,这里离辽国、高丽、日本,可是最近的…… 于是苏油联繫了二十七娘,让她将如今大宋烧造瓷器最顶级的大拿史大叫了过来。 听说少爷要给官家烧造新婚贺礼,史大屁颠屁颠就从景德镇赶了过来,在磁州没日没夜地干了一个多月,开设了一个小窑厂。 当地出名的窑口也有四五个,之前都来观摩过史大的这个窑口,发现这窑口古怪得很,各种炼泥炼釉的设备够多,然而窑口却小得可怜。 第873页 这与磁州窑走量的风格大相迳庭,瓷器行的几个行首都是看得摇头,表示这样的窑口不知道怎么才能赚钱。 不过苏油给磁州知州下了贴子,要他提供最好的剔釉工匠给史大支持,知州也不敢怠慢,寻到了剔花最厉害的鹤壁窑邓家供奉,二话不说给抓了过来。 只烧过一次试片,邓家供奉就惊傻了,赶紧偷偷叫来了自家东主,我知道史家窑口准备怎么赚钱了! 他们只烧精品供奉皇家,剩下的,是化妆土和彩釉的生意! 就这样的白,这样的红,老匠人打小听祖辈儿讲故事里都没有过! 邓家掌柜过来看过试片,当即就要跟史大签合同,呵呵呵史老弟大家都是同行,不知道这样的釉色跟化妆土,作价几何啊? 史大也呵呵笑,邓掌柜给我这小窑口提供了这么大的支持,怎么着我史大也要先紧着你照顾,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烧造出司徒要的东西。 只要司徒满意了,剩下的还不就他一句话的事儿? 邓家掌柜当即拍板,老弟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老邓你这几日就给石老爷好好当差,事情做好了,今年奉钱翻倍! 等到苏油抵达的时候,正是第一窑瓷器出窑之时。 史大见到苏油的时候就大为赞嘆,这里能发展出一个民间窑口不是没有原因的,这里的几种土配烧出来的耐火砖,是天底下最好的耐火砖! 邓家掌柜和供奉也已经对史大的本事儿佩服得五体投地,史家烧造耐火砖的法子与他们的截然不同,是先将耐火黏土与铝矾土烧造成熟料,然后再与普通黏土用半干法压胚烧结。 这样的砖比他们窑上用的砖酥松很多,作为磁窑的内层,保温性能与耐火性能一下子就提高了一个档次,仅此一项改进就能将窑温提升数百度,直接解决了自家窑口胎质烧结不结实的问题。 史大美滋滋地说道:「昨夜已经熄火了,就等少爷来开窑呢!」 苏油跟他开玩笑:「看你这样子可是信心十足。可要是没烧好却又怎么说?」 「那不能!」史大满脸的不自在,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先说好啊,窑变成黑色不能算烧砸啊,三少爷跟我说过的,那可更值钱!」 史大嘴里的三少爷就是张散,张散曾经带过一个白地黑彩剔花的磁州窑大梅瓶去了日本,不知道怎么就入了天皇的眼,称其为「白地黑搔落」,珍爱异常,视为至宝。 史大这是想先给自己挂个保险,但是苏油听得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以我们现在的控温控氧技术,你还能将雪巴红烧成乌吗黑,我就叫史公将你赶出家门!」 「还好意思说嘴,赶紧开窑!」 小窑的好处就是温控容易,中心与外围温度一致,还有就是温度高,从入窑到出窑,只需要二十四小时。 史大命窑工将窑钵取出来,一个个打开。 第一千五百九十八章 宝贝 都是碗、盘、碟子、调料瓶之类的小件,最大的一件就是一个梅瓶。 碗盘在钵里是看不到花儿的,只能看到雪白晶莹的内面。 待到苏油小心翼翼将小碗取出,不由得轻贊一声:「漂亮!」 整个碗体外周的图案呈一种浅浮雕的图案,浮起的花色部分呈现出非常艷丽纯正的大红色,而底色则是玉瓷的雪白色,色彩浓烈,对比鲜明,非常的喜庆。 花色缠枝莲纹布满了整个做画区域,这个在瓷器匠人的嘴里叫做「大满地」,剔花要漂亮就要走极端,要不大满地,要不大留白。 一件件器物都取了出来,图案都是传统的图案,不过都精美异常。 小碗都是大满地的,盘子则是大留白的,只在盘子边沿装饰了几只小蝙蝠、小瑞兽。 最后那个梅瓶起出来后,红艷艷的宝光被阳光一照,所有人都被震傻了。 这是一件大满地美人肩矮颈剔珊瑚红大梅瓶,顶部和底部都是满色,然后从顶部与底部生长出缠枝莲石榴纹,布满了整个瓶身。 为了实现「大满地」的效果,缠枝莲纹的连枝细叶和细杆被放大了一些,花也被减少并加以放大,整个瓶子漂亮到了极致。 这个瓶的品质可谓极好,艺术品位也完全不输南方景德镇和眉山的文人画粉彩绘与青花绘,当然比龙泉的素烧青色系列和钧窑中的窑变极品,还是要差着一个档次,但是作为皇家供奉绝对够资格。 苏油欣赏完梅瓶,才转头对冯掌柜说道:「冯行首你看……哎哟冯行首你怎么了……史大快将冯行首扶住……」 几人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才给冯行首顺过气来,冯行首瘫软在椅子上:「宝贝啊……这可是了不得的宝贝啊……」 苏油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这事儿就交代给你和史大了,你的窑得改造,重贴新型耐火砖,加扰流板,换成煤窑,提升炉温。大件交给你了!」 「器型、花色,我会让京师大学堂美术学院设计,胎体我也会给磁州诸窑引来注浆工艺,增大产能。」 也不知道冯掌柜到底听没听进去,苏油又回来和史大一起挑选瓷器。 最后从十二个碗里选出了八个,从九个盘子里选出了六个,还有两套温酒器,十六个酒盅,其余的算残次品,史大当即拿铁棒咣当咣当敲碎。 冯掌柜好不容易刚能站起身,又是「嗷」的一声哀嚎,一屁股坐回椅子里:「二位,二位为何要暴殄天物……」 第874页 苏油让史大收拾挑出的精品,对冯掌柜说道:「这就是他官窑的做派,供奉给内中的东西须得毫无瑕疵才行,其余的也不能流入市面,一应销毁。」 「行首你还能动不?走走走,我们去你家的窑口,看看北派近年兴起的大缸制造技术。」 扶着冯行首来到冯家窑口,苏油方才知道北方劳动人民如何在不用注浆胎的情况下也能烧出大缸来。 原来是往陶泥里边加入了极细的麻絮作为添加剂,这样就能够制作出有足够强度的大陶泥片,然后围成缸体的底部,修整之后点燃一捆稻草放进去烧,让胚体迅速干结,接着造上一层。 如此一层层加上去,最后变成大缸的胚体。 之后涂抹定妆土,上粗釉,入窑烧成成品。 整个过程,造胚工匠不用尺子,不用任何工具,尺寸就是一双手的各个部位和脚步,剩下的全靠经验,造出的瓷缸一个个大小标准几乎完全一致,手艺之精,让苏油嘆为观止。 两个陶工配合,一天只能能够做出二十个大缸的胚体,一个大缸能够装一千斤水。 这也是目前大宋手工所能达到的极限。 苏油笑道:「恭喜冯掌柜,你这大缸的生意,接下来就要销售火爆了。」 冯行首笑道:「刚刚让使相爷见笑了,寻常家中的水缸也要不得这么大。不过承你吉言,前些日子才接了一笔肥乡的生意,竟然一口气要了三十口这样的大缸,最近又送来了图样,这回是小口的,要一百口呢。」 苏油也没有告诉他这些缸就是自己订的,拱手道:「要不了多久,你这缸还得卖到大名呢!」 …… 考察完磁州窑务,苏油开始前往这次巡察的目的地——邯郸。 柴油机船到了磁州就没法继续了,苏油一行换成了小船,沿着滏阳河继续前进。 一路行来,苏油对如何发展河北四路,已经有了足够的把握。 河北四路就是一片宝地,不说别的,就拿被瓷工们用作黑釉料的花斑石来说,其实根本都不用如此加工。 花斑石又称「五色文石」,文理斑斓,色若玛瑙,是顶级的装饰石材。 其中河北大名府的花斑石,「其鲜艷如芙蓉,其滑泽若涂脂,履之如踏坚冰。」 而徐州的花斑石则如竹叶,又称「竹叶花斑」。 元代的大都皇宫,用的就是这种石材铺地。 到明清改用金砖,不是因为皇帝们不想用,而是因为这种石材价格腾贵,连皇家都担不起这份奢侈。 明皇宫里都只有奉天殿、皇极殿才能使用。 到清代只有干清、坤宁、寿宁、北海瀛台这些地方,还有部分装饰。 石材需要打磨到一定的光滑程度,才能展现出纹理之美,现在的宋人,还只是将这种石材磨浆,作为釉料使用。 其实以现在的理工技术,完全可以将之切成方块,一面抛光,做成高档的装饰材料。 除了加工能力,还有眼光和思路问题。 好比如今京师流行的硃砂画,创始于大苏,这娃用红色的硃砂当做墨汁画竹子,产生了一种新奇的审美体验。 可是在大苏之前,中华文明数千年来,就从来没有人想到过,绿色的竹子可以用红色的硃砂来画。 这就是缺少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当然这样的眼睛,也需要长期生活安定,能够有心情感悟体验,方才培养得出来。 现在苏油考虑的最后一个发展问题,事关河北四路里边的最西边一路——怎么穿越太行山,将太原府的铜送到大名府来加工的问题了。 这涉及到军工的黄铜弹壳制造。 而且就算发展道路找到了,也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河北四路的吏治。 伪钞案的用纸只能出自两个地方——河北四路发展银行,或者官府会计册页用纸。 不管出自何方,都让苏油对河北吏治产生了隐隐的担忧。 …… 如今的大名府,城墙高达三丈六尺,东西南北四门分别以「体仁」、「乐义」、「崇礼」、「崇智」为名。 城墙结构更加严谨,型制宏伟,庄严敦厚。城墙顶外沿筑有两米米高的垛口,各垛墙之间均有一方孔,供战时守望、射击之用。 城墙四角各筑有角楼,四座角楼与四座城门之间又有炮台棱堡四个,共三十六座炮台,取义「极星出地三十六度」之意。 每一城门右侧修一坡道,可直登城楼。战时,军队车马亦可从此道迅速登城,驰骋于宽阔的城墙之上。 四门均建有三重歇山式层楼,分别称为正楼、箭楼、闸楼。 正楼的前方是箭楼,且与箭楼之间筑有围墙,墙内即为「瓮城」。 箭楼前方是闸楼,又名谯楼,是门防的最前哨。 这样的城墙防卫体系,可谓「三楼鼎峙,真有山立之壮,虎视之势矣」。 瓮城里也是生活区,东西瓮城南开,取义「朝阳」;南北瓮城东开,取意「迎喜」。 四瓮城内各有一座庙宇,东瓮城圈内为天齐庙;西瓮城圈内为药王庙;南瓮城圈内为吴起庙;北瓮城圈内为玄武庙。 西城药王庙边上,有一处宅邸,原是本地齐纨豪商盛林的产业。 第一千五百九十九章 面粉厂 林盛昌商号自打和汴京善丰源老掌柜李珪搭上线后,就走通了河北辽木进口的路子,产业一下子走上发展快车道,十数年间,渐渐成为河北一等一的大商贾。 第875页 为了感谢李老掌柜的栽培抬举,盛林便将这处小院子送给了李珪,作为他来大名府时落脚之用。 去年李老掌柜办过七十大寿之后,便回京修养了,将河北生意交给了二子李传。 李传利用沈运帅大扩大名府的时机,早早在城北拿到一片地,修起了大宅,这所院子对他就没用了,挂在店宅务发卖。 今年这院子出手了,然后主家派来了一个粗鲁的僕役叫吴仁来打前站。 吴仁看上去很四海,颇有些江湖市井的气息,在修缮屋子添设家具倒腾字画的过程中,认识了不少浮浪子弟妖艷妓女,事情倒是办得利索,不过中间也将自己的衣物渐渐从粗麻的换成了丝绸的,一看就是手脚不干净,在中间吃了不少的花头。 还好几次在新宅子里边摆谱,好像他就是主人似的,唿博聚饮,好不热闹。 不过这几日倒是重新清净了下来,因为吴仁迎来了一个小主人,是一个文绉绉的年轻学子,叫徐步虚。 主僕二人就这样在院子里住了下来。 街对面有个邻居,是个老学究,叫王晦,在大名府也薄有文名。 王晦本来是非常有前途的读书人,在大名府乡试也曾经拿过第一。 不过那是帮富人代考,结果成绩一出来,因为考得太好露了破绽,被府尹察觉,一番调查之后,富人子弟刺配三千里。 念在王晦是为生活所迫替人代考,又实在是有才的份上,府尹免了追究王晦,不过一个永不叙用是逃不掉的。 那是几十年前轰动大名府的案子,事后王晦深自悔疚,虽然不能科举,却也安心读书,装了一肚皮的学问。 因为冒名第一的文名已经宣扬出去,不少不计较这些的商贾人家教习子弟读书习字,就送到他这里来。 结果王晦就发现了自己的一项天赋——押题。 对于朝廷每年的科举,王晦猜题的功夫那是相当厉害,常常都能够押中。 待到连续押出了几个进士,王晦的身价一下就上去了,富家纷纷出钱,将即将应考的子弟送到他这里来读书,做试卷分析,就指望科举的时候多占一分便宜。 今日王晦送走了学生后,回来就唉声嘆气。 妻子归氏过来问是出了什么事儿,王晦就说道:「可惜了啊,可惜了家中大人没有眼光,摧折了族中的一根好苗子。」 归氏一听就知道丈夫是在嘆息什么,说道:「怎么的?你还真动了收徒弟的心思?」 王晦又嘆了一口气:「徐公子那日前来拜访,说是家中让他来河北看管生意,依我推断,就是嫡支嫉妒庶子人才出挑,刻意放出来祸害的。」 「徐公子只会读书,这几日哪里结交过什么商贾?那个僕役叫什么吴仁的,一看就是油滑的小人,刚刚我见那吴仁又引了俩妖艷女子入院,什么路数你不知道?」 归氏说道:「这是要恶僕刁奴引诱徐公子声色犬马,万劫不復?」 王晦说道:「听徐公子说家中也是官宦,我觉得终是元配不贤,家族中的读书种子正该大力培养,出仕之后对嫡宗也是助力,怎么这点都想不明白呢?」 归氏说道:「只怕是嫡宗之子比不了,我隔着门帘看过,徐公子学识谈吐都是上上,端是少见人物。」 王晦又是一声嘆气:「上上又如何?沦为商贾都算是好的,就怕浪荡嬉游,最后毁家败业。」 归氏说道:「终是非亲非故,你还能管到这事儿?」 王晦说道:「我已经给他写了一封私信,至于能不能听得进去,看他的造化吧……唉,希望别跟我一般,一脚踏错,愧悔终身。」 …… 邯郸北面,苏油带着石勇李庸正在查看地图。 太原所在的河东路,与河北东西两路之间,存在一个交通的问题,中间隔着一座愚公移来的太行山。 所以从太原直接到大名府几乎不可能,最好走的一条路,就是从榆次到寿阳,沿绵漫水到阳泉,过娘子关,下井陉,抵达真定府后,再南下抵达大名府。 还有一条,就是沿汾水南下到汾州,沿太谷水折向东北抵达平遥、祁县,翻越胡甲山抵达铜鞮,再翻越鹿台山抵达隆德府的襄垣,最后沿着漳河河谷抵达大名。 不管那条路都不爽。 苏油将铅笔都在地图上:「不过了!老子不要太原铜了!」 李庸问道:「那铜料何来?」 苏油好气哦:「这该死的太行山,这样搬铜过来,都抵上日本铜的价格了!诶——有办法了!」 说完一拍大腿:「我们跟陛下换!」 「啥……啥意思?」李庸跟石勇都有些跟不上苏油的思路:「怎么换?」 苏油说道:「太原有汾水之利,铜可以直下汴京,我们就让太原铜输送到汴京去,然后朝廷将相应的额度抵扣给我们,我们从铜陵拿两浙铜,从海州拿日本铜!」 石勇看着地图琢磨了半天:「没办法了,只能这样了。这几百里陆路运输的成本,竟然比几千里水路还高。」 苏油说道:「呵呵,这道理我九岁就已经知道,当年老姐阿弥宁愿走水路绕道大理,多走一千五百里,都不愿意带着马帮翻泥巴山,就是因为太不划算。」 「那就这样,铁路从磁山开始,磁山经磁县、临漳、魏县,直到大名,这两百里路好修,我们也修得起。」 第876页 李庸问道:「那到邯郸的路要修吗?」 苏油贼笑道:「当然要,不过得掏朝廷的腰包,汴京、相州、邢州、真定、定州、保州、广信军、安肃军,这可是军国要枢,中路保障,怎么能让地方上承担呢?」 「不过我们也要尽自己的责任,比如卖卖铁轨,出出人力是可以的。」 这就是将铁冶产能起来之后的销路都找好了,李庸和石勇一起竖起大拇指:「高!大帅实在是高!」 …… 十一月,丁卯朔,辽以燕国王延禧生子,大赦,妃之族属进爵有差。 癸未,以龙图阁学士章楶知枢密院事。 乙酉,有星色赤黄尾,迹烛地。 己丑,太皇太后却元日贺礼,令百官拜表。 甲午,知杭州苏轼言:「浙西今岁两浙水乡种麦绝少,深恐来年必有饥馑之忧。东胜洲诸物虽作高产,然未耐久储。」 「诏许诸州造作粉面厂,留来春上供米二分之一,余由粉面支抵,北人惯食粉面,或可为调剂之方也。」 高滔滔同意了。 于是苏轼下贴诸州,推广土豆,玉黍,并且答应百姓可以用土豆、玉黍作价,从常平仓换米,而且米价只有以往的一半。 由是两浙路米价不增,加上苏轼主持的同济医学院已经建造起来,施飦粥药,济活者甚众,一个本来会让两浙路惨遭荼毒的大灾年,竟然无声无息就过去了。 十月,一个日处理十五吨粮食的面粉厂在杭州成立。 面粉厂使用了大量的机械,包括了螺旋进料机,鼠笼式清洗机,物料粉碎机,旋流式渣料分离机,滚筒式脱水机,烘干机等一系列设备。 与之配套的,还有一个饲料厂。 第一天开机,杭州城老少齐齐出动,一起跑到工坊参观。 因为前几天第一批土豆已经到了,在仓场上堆积如山,大家都赶来看夫子如何解决这一堆的土豆。 工厂有几十个工人,其中几个人的任务就是将土豆往料斗里推。 然后吃瓜群众们就看着土豆被螺旋进料机的等距螺旋均匀地送到了楼上的车间,掉进滚动笼里自动清洗。 第一千六百章 代笔 等到土豆从笼里再滚出来,就已经变得干干净净了。 接着土豆在重力的作用下,滚到粉碎槽里被旋转的刀片切割成碎料,再沿着送料槽推入立式磨机里磨成浆子。 浆子现在已经变成了淀粉和皮渣的混合物,在旋流式渣料分离机的工作下,通过旋流的离心作用实现浆渣自动过滤分离,一个出料口吐出可以成为牲畜饲料的渣料,另一个出料口里流出雪白的淀粉浆。 精制后的淀粉清浆流入真空脱水机,脱水机转鼓旋转时,因为真空作用使转鼓内外形成压力差,促使淀粉泥吸附于滤布之上,通过刮刀装置使之从滤布上脱落,通过螺旋送到下一个转鼓,最后将水粉分离,变成淀粉滤饼。 当然这一步也可以省去,那就得建沉淀池,耗时就长了。 剩下的就是干燥,蒸汽机的剩余蒸汽通过导热管将热量传到导热板上,通过双螺旋杆制造出干燥仓的低压吸出水气,使淀粉快速干燥。 这一招其实是如今大宋各大矿藏挑选精矿粉的法子,大苏看过京师大学堂的送来淀粉厂设备图纸之后,将沉淀池划去,在后边添上了选料机,还天才地在中间加上一个渣浆分离器。 杭州府老少爷们儿这把可算是开眼了,这一边马铃薯蛋子咕嘟咕嘟地被推进料口,另一边就变成了雪白雪白的精粉出来。 据夫子说明年大家可以种土豆,种甘薯,种木薯,然后用那些东西换稻米,那些东西又会被制作成面粉,这样保存时间就会变长,送到北边去,可以抵扣掉杭州的赋税,这就相当于将不能作为皇粮的东西变成了皇粮! 聪明一些的就在打主意了,有些已经在窃窃私语。 老李,杭州今年的情况的确够呛,但是明年,如果通知乡下亲戚多种点东胜洲的粮食,打官府的仓库里边将粮食换出来放到自己家里,你说是不是想想都美得慌! 这不能吧,老张你可别乱出主意啊,咱们两浙路是鱼米之乡,大宋粮仓,官府能容我们这样干?都这样干了朝廷的仓粮哪里来? 哎哟老李你傻啊!今年颱风,南海的粮船过不来粮价都这德性,你想想明年粮价该是啥样?官中会缺粮?不趁机倒腾还等天上掉宝钞吶? 欸?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那种这蕃芋仔不划算了,还得是木薯! 你想想啊,那玩意儿一亩地得三千斤,按出粉两成算就有六百斤,换半价粮那都得……得得得朝廷这便宜明年我们多半占不了,但就算平价,那也足值六石粮食啊…… 对也,还是你老李心眼多!还有木薯那玩意儿得冬至以后出粉,那时候起出来送这儿,正好赶上这机器空闲的时候,还不跟番芋麦子争这当口,有你的! 嘿嘿嘿……夫子治杭州就是好啊……这粉面换粮食的主意,送到太皇太后那里就硬是给应了,你说这得多大的脸面,满杭州的人都跟着沾光! 不管心里头如何打着小算盘,杭州人看着面粉从出料口不停地出来,都是喜动颜色,杭州今年这倒霉的年成,可算是翻过去了! …… 理工学院,苏小妹正在给宗室勛戚子弟们授课,赵煦和漏勺也在旁边自习。 第877页 就听苏小妹说道:「水陆运输的差距,其实通过运输效率计算就能够很明显地体现出来。走陆路,一匹马携带货物也最多两百斤,一日能走六十里。」 「换做水运蒸汽船队,一次能拉动十五艘漕船,一艘漕船能承载三百料的货品,一日能走两百里。」 「那大家可以算算,一支水运蒸汽船队的效率,相当于多少匹马的效率?」 这是一道稍微有些复杂的计算题,中间还涉及到计量单位的转换。 大家都埋头计算起来,很快有人算出来了,但是却不敢举手。 苏小妹对一个小妹崽笑道:「贤和已经算出来了?」 小妹崽是贤和公主,起身说道:「我肯定算错了,山长请别的姐姐兄长说吧。」 苏小妹安慰她:「对错没关系的,贤和你大胆说说看。」 小妹崽看着自己的本子:「七……七千五百匹。」 立刻就有人举手:「我也是七千五百匹!」「山长我也是!」 小妹笑道:「贤和的答案是正确的,我们该不该给她鼓鼓掌?」 教室里响起了轻轻的掌声,小姑娘激动得满脸通红,跟苏小妹鞠了一躬,才坐下了。 赵煦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推到同桌的漏勺面前。 有了钢笔跟石纸,传纸条可是太方便了。 漏勺一看纸条,上边写着一句话:「这节课该让刘侍郎来听听。」 赵煦最近一段时间心情美滴很,因为都堂御座边上的小金钟,发挥出了让他意想不到的作用。 苏油上交的河北四路振兴计划,堪称大手笔,以兴办矿冶为提振工业之主要;以推广东胜洲高产作物为提振农业之主要;以修建磁山至大名、保州至汴京两条交叉铁路为提振商业军事之主要;以普建中学,推广军中、矿上普遍识字率,普及理工,破除迷信为教育之主要。 其间刻意忽略了吏治与金融这两块,因为苏油担心打草惊蛇,对正在侦破的假钞大案产生影响。 这件事儿在朝中也引起了热议,宰执三省对苏油的大计划基本上是认同的,就是在铁路运输和铜料周转上发生了争执。 首先是铁路,刘挚、吕大防还是有些恐辽症,认为南北这条铁路修不得,否则辽人一旦突破保州,沿铁路而下,必将势如破竹,沿途得到真定的粮储、邯郸的钢铁、相州的牛马,等到达汴京城下,将是何等恐怖? 章惇都气笑了,既然知道是这样,那不正该修建这条铁路,加强运输能力,在辽人还在保州城外的时候就跟他们死怼? 到时候保州可以短时间内聚集真定的粮储、邯郸的钢铁、大名的武器,相州的牛马,将是何等的雄壮,怎么能老想着挨打呢? 一里铁路需要十五吨钢材,保定到开封一千里,磁州到大名一百五十里,这两条铁路,光铁轨的成本都将高达七百万贯。 虽然苏油所选的线路非常精妙,除了磁山到磁县那一段稍微有点山,其余都是平野,但是工程整体造价也需要一千两百万贯左右。 还有一件事情就是铜,太原到真定不过四百里,苏油却要让太原铜南下一千里到开封,然后扣除当年正缴的铜额外,剩下的差额从海州新港的日本铜里扣除出来送至大名,这个圈子绕得可就大了,而且给朝廷还增加了不少的麻烦。 就在章惇正要上头争吵的时候,殿内突然响起「铛」的一声,群臣心中顿时一震。 赵煦的扑克脸配上小锤金钟,简直绝了,都不用说话,都让群臣感觉到了什么叫做「不怒自威」。 就听赵煦缓缓将木槌放下:「司徒曾经说过,有理不在声高。大家各言利弊,言尽了,道理就出来了。」 然后才对章惇点头:「章卿继续吧。」 那次朝见下来,章惇就对着吕大防感慨:「此真吾主也。」 不过赵煦心情好,不见得漏勺心情就好,在纸条上写了两个字推过去——「别闹」。 一会儿纸条又过来了——「还在郁闷?」 纸条又过去了——「就想不明白我爹怎么察觉的。」 漏勺如今也开始学习做诗了,苏油的政论诗堪称宋朝一绝,子承父业,苏油就给漏勺布置了用诗歌评论古今人物的作业,定期上缴。 漏勺前段时间沉迷于制作滑翔机,都没怎么锤鍊,导致诗作品质下降。 最近一次寄去大名的诗,苏油看过之后回信,说写秦始皇、胡亥、李斯、刘邦的都不错,但是最好的还是写项羽那首,不过只有一个问题,就是那一首是代笔,不能算数。 那一首的确是代笔,漏勺的小师妹心疼师兄,帮他写了一首,可漏勺怎么都想不明白,父亲是如何分辨出来的。 其实苏油收到信的时候都气笑了,臭小子在里边夹着一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当我傻哪? 第一千六百零一章 做局 下课后,小妹让赵煦留了下来:「官家,对弟弟妹妹的情况,你都清楚吗?」 赵煦说道:「都挺好的,我平日里偏爱九、十一、十三弟。来理工学院上课也都能见着。」 老九是赵佖,就是因为救治太晚最后被石薇和钱乙捞回来一条命,但是伤了眼睛的那个。 老十一是赵佶,歷史上那个琴棋书画万般皆能,唯独不会做君的那个。 第878页 老十三赵似是赵煦同母弟弟。 因此三人得赵煦偏爱各有因由,九弟是怜他残疾,十一弟是因他聪明,十三弟那是一母同胞。 自打赵佖那件事情过后,赵顼引入了民间医术,尤其是特聘了钱乙作为儿科医生,打那以后的神宗子女,倒是都平平安安地保留了下来。 不过高滔滔将这归功于苏油改造了内宫,去除了毒土,重定了风水的缘故。 老赵家的风格太重男轻女了,小妹不禁有些好气:「那你那些妹妹呢?还有现在还不能来学院的那些呢?」 「这个……」 小妹说道:「见微而知着,贤和大家今日的表现,官家可能看出什么来?」 赵煦回忆了课堂,摆起了老大哥的谱,搬出苏油平时赞赏鼓励他的那一套:「贤和挺好的啊,今天这么复杂的乘除题都作对了,有进步,我这当哥的回去要好好奖励一下。」 小妹却不理他这茬:「我觉得吧,官家更应当关心幼弟幼妹们在宫里是否快乐,有些事情他们可能不敢说,得官家小心观察,别给人欺哄了去。」 赵煦不禁有些讶异:「山长是说,弟弟妹妹们在宫里还有人敢欺负?」 「这个得官家去留意了。」苏小妹开始收拾教具:「我只知道,像贤和他们几个小的,每日里来到学堂就万分高兴,临到要离开学堂却总是依依不捨,这就有些不正常。」 「还有,」苏小妹又说道:「下午课间的点心,贤和她们虽然极度克制,但也能看出来她们是多么喜爱,难道她们在宫里没有吃到过?」 赵煦得到提醒,再一回忆,不由得脸色阴沉起来。 收拾完教具,小妹又转身擦黑板:「长兄如父,父亲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很多事情,陛下应该亲自关心才对。」 赵煦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山长提醒。」 …… 大名府,常胜赌档。 徐公子到底还是辜负了王晦的期许,彻底堕落了。 倒不是女色,好多美艷妓女想要倒贴,无奈人家徐公子不好这口。 妓女们很生气,很快道上有传闻,徐公子是天阉,绣花枕头。 吴仁只得另闢蹊径,加上大名府几个混混帮衬,终于让徐公子迷上了赌博。 开始还比较文雅,玩的麻将,双陆,只为打发无聊的时光,到后来堕落到了扑克牌赌博,最后玩上了二十一点,炸金花。 这些东西都不是苏油带来的,大宋赌博盛行,以广大劳动人民的智慧,没用多久就搞出了很多类似的花样。 徐公子的胆子也越来越大,参与的赌局也越来越大,到最后只玩现钞局,连筹码都嫌不刺激了。 大宋尚赤,牌面大小不是黑红梅方,而是红方黑梅。 大小王变成了天神地祇,勾圈凯变成了王公候,完美地避开了当朝的忌讳。 今日徐公子手气不顺,已经输出去了一百贯,翻开最后一张牌:「同花王侯会!开牌吧,我不信这把你还能拿走。」 王侯会就是同花的勾圈凯,牌面相当的大了。 对面一个胖员外将牌面翻开:「呵呵呵,老弟这把可惜了,咱这儿是同字三!」 徐公子这把输出去了三十贯,不禁脸色有些不好看:「张兄今晚手风很顺啊。」 胖员外笑道:「承让承让,倒霉了好几日,合着也该咱顺一回了。要不咱们换一铺牌?」 周围几个都是帮着做局的帮闲,又说换的又说不换的,又是搅扰了一通。 徐公子见身前的赌金已然不厚,喊道:「吴仁!吴仁!」 「诶来了!」吴仁正在外头跟赌档的头子张老二嗑瓜子聊闲天儿呢,闻言走了进来:「公子,啥事儿?!」 徐公子从怀里摸出一个支票本,又摸出一支如今还属于身份象徵的钢笔,唰唰签下自己的名字撕下一张:「去银行,再兑一百贯来!」 「好嘞,不过公子你还是悠着点,别等我回来之前把本耗完了……」 「废什么话!」 吴仁赶紧应着声从雅间里退出来,跟张老二一拱手:「少爷有命,洒家去去就回。」 「老哥别慌!」张老二赶紧制止,低声道:「哥哥来,有桩富贵想与哥哥谈谈。」 徐公子是上层人物不懂下头的门道,吴仁介绍大羊牯来赌档,第一天就识破了孙老二做的局。 不过吴仁并没有当面揭破,却是私底下找到了孙老二,要分一杯羹。 孙老二当时还以为吴仁一个人好欺负,想要硬吃,十几个闲汉挨了吴仁一通乱揍,才知道这位原来也是同道中人。 于是吴仁也分到了他的羹,孙老二还反过来刻意笼络,这几天徐公子输掉的三百贯里,吴仁拿了百贯有余。 孙老二自认已经将吴仁餵得差不多了,拉着他的胳膊进了一间密室,看样子是帐房:「这可是天大的一桩富贵,非哥哥这等胳膊上跑马的奢遮汉子不可!」 「咋地?」吴仁进了帐房也不老实,随手翻看着孙老二的帐目:「多大的富贵?劫皇槓,抢银行?」 「哎哟哥哥你别胡说!」孙老二都吓坏了,一边压住帐本不让吴仁乱翻,一边说道:「咱不至于再拿那份断头钱,当年何九郎跟郭十三亮旗立寨轰动三州的掌故,早就翻篇儿了,连沂州二程那般英雄都受了招安……」 第879页 吴仁一把抓住孙老二胸口衣襟举起来:「你敢消遣洒家!醋钵大的拳头让你知道啥叫酸楚!」 「哥哥别!先放我下来!」孙老二赶紧告饶:「再借我百十个胆子都不敢欺瞒哥哥,真是有一桩富贵!」 吴仁这才将孙老二放下来:「休得胡搅蛮缠,洒家不耐烦听!」 孙老二这才说道:「没别的,就刚刚徐公子给哥哥那张支票,想问问哥哥,能不能让给小弟?」 「这就是你说的富贵?」吴仁眉毛竖了起来,又要发作。 「好处!」孙老二赶紧说道:「我给哥哥你好处!」 吴仁这才耐下性子:「说!」 孙老二说道:「哥哥将这支票给我,从我档房上支一百贯给徐公子支使,也不劳哥哥跑银行一趟。」 「好处呢?」 「我给哥哥两贯的花头。」 吴仁站起身来:「多谢,你自己留着吧!」 说完就要掀门而出,孙老二赶紧说道:「还有就是那桩富贵!哥哥你看这个!」 吴仁站定观瞧,却见孙老二手上捏着一张五贯的宝钞。 将宝钞一把夺过,吴仁翻看了两回,有些拿不实,从自家皮夹里摸出一张五贯的钞票来,并排放到灯下,这才看明白了:「这玩意儿……」 孙老二嘿嘿笑道:「哥哥将支票给我,我多给哥哥两贯的花头,只是小富贵。」 吴仁眉毛都不抬:「那大富贵呢?」 孙老二说道:「借用哥哥的身手,陪我去取一趟货,事后有百贯酬谢。」 吴仁看着桌上的假钞冷笑:「这样的百贯?」 孙老二将那张真钞推还给吴仁:「自然是这样的百贯。」 吴仁想了一回儿,伸手将那张假钞也拉到自己身前:「若是我想要这样的呢?」 孙老二心中暗喜:「那没说的,一比五。」 吴仁呵呵一笑:「孙老弟到现在还没有跟洒家透底,你老弟看上的,怕不仅仅是吴某这身力气吧?」 孙老二说道:「当然要仰仗哥哥的能为,不过还有……徐公子手上的支票本儿。」 吴仁问道:「啥意思?」 第一千六百零二章 孟端仪 孙老二说道:「不瞒哥哥,我要接触那货主啊,零钞碎票的可不给换,人家就认两样东西,支票、舶来金币。」 「这俩玩意儿却都不好整,我可是看了哥哥好些天,也打听过了,大约就是富贵人家狗皮烂灶的那点儿事儿。」 「这种事儿大名府见得多了。但是哥哥也得想想,等祸害完了徐公子,回去主家那里,真还能得好?」 「我的哥哥也,徐家不管是谁主事儿,反正将徐公子派出门儿的那一天,其实就顺便将哥哥也一道坑了哇!」 吴仁不禁沉吟了起来。 孙老二继续鼓动如簧之舌:「哥哥这般人物,放哪里不能出头?所差的不过一个机会,这不,机会就自己来了?」 吴仁脸色阴郁:「说事儿!」 孙老二赶紧说道:「咱只要将徐公子稳住,让他常来玩儿,咱还不让他老输,输一把大的又慢慢赢回去,便如这几日一般,那徐公子的支票本儿,还不就成咱们的了?」 「一回就是千几千贯的花差,如此这般倒腾几年,哥哥,是不是一桩富贵?」 吴仁目光闪烁了好一阵,终于问道:「我能得几成?」 孙老二说道:「事儿我可是全给哥哥说清楚了,小弟虽然崇慕哥哥英雄了得,不过手底下还有一大摊子要养活……」 「这样……就请哥哥可怜一二,哥哥只管把徐公子奉承好,让他常来,剩下的偶尔陪小弟取一趟货,剩下都在小弟身上,每次咱六成,哥哥四成,怎么样?」 吴仁摇头:「不如我只要两成,老弟你留八成。」 孙老二愣了一下:「哥哥何意?」 吴仁冷笑:「洒家不惯使假钱,我这两成,得是真的才行!」 「这个……」 「不是我无礼。」吴仁解释道:「老弟这赌档流水大,多几成少几成看不出好歹来,可要是我来使,片刻之间,官府就该顺着线摸过来了,老弟你明白?」 「无怪吴大哥当年能从官兵围剿下逃脱,这心眼而真不愧积了年的老匪!」孙老二顿时心服口服:「成交!」 …… 汴京,钟萃宫,向太后坐在凤椅上,看着下头一群小丫头片子打算盘理帐。 除了皇宋慈善基金,还有内库,如今的赵宋皇室可谓家大业大,光东胜洲的金银,每年流入就有上千万贯。 朝中关于河北铜政吵吵嚷嚷,皇帝最后敲响了小金钟,干纲独断,司徒要的铜也不必从海州运了,直接从汴京皇宋银行内库里去库存。 用金银置换出铜料,将铜料发给司徒,顺便将宝钞渐渐替换成金银本位。 今年两浙路受了颱风,南海纲船也受了影响,晚到两个月,于是盘帐也就跟着晚了两个月。 眼看着年前要完不成工作,向太后去和高滔滔请罪,高滔滔、向太后、朱德妃三人一合计,干脆,让三畿四辅的宗室勛贵各家女儿,年纪在十三到十六之间的,入宫来帮忙。 这是一项巧妙的设计,三位贵人觉得是个好机会,可以考察一下各家女孩子的品行学识,为几年后赵煦的大事儿做准备。 第880页 经过几次挑选,向太后选中了好几个小妹崽。 皇帝是挑剔的,听闻今日从理工学院回来,去太皇太后那里问候起居,说道苏山长出了一道题,是关于水陆运输效率的区别的。 这孩子还以此嘲笑刘侍郎,挨了太皇太后一顿训斥。 想到这里向太后就有些舒心,如今这个官家的学问,那真是歷朝歷代以来最厉害的,性情虽然不如仁宗那般克己温良,但是也不如他爹那般冲动急切。 明白是非,难受蛊惑,甚至不疾不徐,有章有法。 偶尔几次在都堂开声,尽让群臣宾服。 端有明君之相。 不过要让赵煦钟意的皇后,不懂理工之学,怕是不行了…… 向太后其实学养也丰厚,先祖向敏中遵守礼节,端厚平易,而通晓民政,智谋过人。 太宗曾与之以张咏并列,称二人乃自己的「名臣」。 深宫里诸多难言,头上又有个强势的婆婆,向太后这些年其实一直过得不怎么舒心。 直到高滔滔垂帘听政,将慈善基金这一块交给她管理,才算是稍微有了些权力。 这次选拔内库、慈善基金的管理人才,向太后就明确拒绝了前来请託的娘家兄长。 向家女儿,不许再入帝王之家。 入宫几十年低调到了骨子里,但是眼光手段,向太后尽自是有的。 比如太妃,毕竟是皇帝的生母,高滔滔之前想扶起向太后来打压朱太妃,却并不意味着向太后就心甘情愿当这桿枪。 再比如这次选人,明面上是帮助皇家打理财务,其实就是在选赵宋未来的后妃。 虽然后宫三座大山大家都不提,但是其实所有人都清楚。 呃,可能除了一位…… 看着座前努力工作表现的小姑娘们,向太后不禁暗暗嘆了口气,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还以为进宫是大好事儿呢。 想到这里,向太后的目光看向了室内一个意态娴静,神色认真的小女孩,眉州防御使兼马军都虞侯孟元的孙女,小名儿叫端仪的。 据说此女幼年在门口玩耍,有一道人路过大惊,说其命格贵不可言。 其祖父孟元将道人抓起来准备暴打一顿,因为这个孙女身体羸弱经常生病,孟元以为道人是在讥刺。 道人大叫冤屈,说此女不能困于闺阁,需照男子般培养,方才可免祸端,常保寿福。 死道人大逆不道,原话说的是孟小娘子将来能够「保扶半璧」。 孟元将道人乱棒逐出,回来琢磨了半晌,却又姑妄听之,给自家孙女照男孩般取了个名字,叫孟端仪,字瑞卿,延请博学先生来家中授课教书。 这些事情不为外界所知,且说来也怪,孟家这小孙女后来果然就不再生病了。 女孩天姿聪颖,学习进展很快,待到九岁的时候,正好苏小妹办女班,孟元便将自家这宝贝孙女送了来,和毕观等人成为同学。 这个女班的目的就是培养数算、统计、会计等人才,帮助皇家新成立的计财局料理帐目。 选拔人才的时候也发生了一件趣事儿,当天下午高滔滔几人讨论众女优劣的时候,赵煦正好过来问候起居,招来伺候的小黄门:「考试桌上的笔架,有没有人将它调转过的?」 高滔滔、向太后和朱太妃都感到莫名其妙,询问赵煦什么意思。 赵煦说道:「听闻娘娘们要选财计人才,财计人才首要心细,其次认真。」 「于是我就选买了一批有瑕疵的瓷笔架,一边花纹是完美的,一边是有瑕疵的。然后命内侍将有瑕疵的那一面,朝着考试者的那一面摆放。」 不一会儿黄门过来禀报,共有五人调整过桌上的笔架。 赵煦说道:「那就不劳娘娘操心了,这五人心细如髮还不容瑕疵,是最好的会计人选。」 几个女人都被赵煦这思路和方法给惊着了,大宋如今聪明的妖孽越来越多,咱们老赵家这是也要出人了? 都说老九虽然损了目力,但是耳聪增倍,乃是音乐天才; 老十一闻一知十,琴棋书画一触即会,殆有天授。 如今看来,在察人一道上,倒是这老大最厉害。 这可是作为皇帝最优良的素质。 想着想着,向太后就想远了。 这孟小娘子也在当时的五人之中,其后考试成绩也是最优,然而赵煦却让她们与成绩一般的女孩子们一起工作,让向太后继续考察她们的心性。 到了现在,几位贵人都觉得孟端仪是真不错,但是孟小娘子却好像没有其他姑娘那般心思,只对财务管理这工作非常珍惜热爱,一心扑在差遣上面。 向太后看着小姑娘一缕头髮散落下来都不知道,还在认真拨打算盘核验帐目的样子,不由得好笑。 说起来这个才是心气儿最高的,真将自己当作男子呢。 第一千六百零三章 突兀锏 大名府,莘县南,魏家沟车马店。 整个河北,是大宋松墨的主要产地,着名墨工也日渐增多,可考者达一百数十人,如盛匡道、王迪、潘谷、常和、蒲大韶等,都是当世名家。 收藏名墨的藏家也不少,最着名的有吴开、司马光、大苏等人。 徐国大长公主的夫婿王诜,经过一场变故之后,息了心思潜心精研书画和笔墨,从用墨一步步发展到了制墨,如今名闻大宋的晋卿墨,已经是「价与金等」。 第881页 大宋传统墨的产地,在歙州、兖州。 如今蜀墨和海南彩香墨也开始异军突起。 从兖州到大名府,运输的最重要的物产就是松墨,旧路要经过阳谷县西边的小阳冈。 翻过小阳冈,就抵达了大名府最南边的属县莘县。 新运河开通之后,这条路上的行走客商就少了,主要都是不带货物抄近道的闲人。 魏家沟作为小阳岗下的商贾驻脚之地,就荒凉了下来。 这地方既是京东东路和河北东路两路交界之处,又是开德府、大名府、郓州、濮州四地交界之处,山高皇帝远,到现在已经重新沦为了三不管的地界。 近日魏家沟来了一队货郎,十来个黑衣汉子,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角色,中间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带来一个柳藤的箱子,在车马店已经呆了三天,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车马店的店主老魏也是广识三山五岳的奢遮汉子,手底下庇佑着十来条闲汉,多年下来也积攒了不少性命,文士与黑衣汉子们看样子与老魏手下也是相熟,每日里喝酒吃肉,闲着无聊摔跤博戏,倒是快活。 今日老魏从外边拉面回来,才安顿好,拿帕子拍了身上的白面,掀门帘进来:「我道老寒鸦你如何生发起来了,却原来交上了贵人,有什么好生计,别忘了拉上当年的难兄难弟。」 老寒鸦说道:「当年山寨散了,大家各自谋各自的生计,我这不算啥,要说兄弟里头最发达的,还得是孙老二,人家在大名府开了家赌档,那才叫日进斗金!」 「他那就是空热闹!」老魏一点不羡慕:「钱花到婆娘的腰下,大名府的娘们儿都是咱们碰得起的?」 老寒鸦不由得嘿嘿直笑:「你可是有所不知,没有他那几个娘子笼络着官人们,那赌档开得起来?」 「直娘贼的都掉价到这份儿上了?!」老魏这才恍然大悟:「这碗饭吃得埋汰!」 「露水夫妻而已,谁特娘的都没当真!」老寒鸦取笑道:「老魏你还是老脾气,耿直!可这世道啊,早特娘就变了!」 老魏摇头:「哥俩在俺这儿重聚,那是哥俩看得起我老魏,你们之间啥生意我也概不过问。就一件事儿,这眼看着节气可到了,怎么着,年关都不回?」 「回,怎么不回?等做完这笔生意就回。」老寒鸦说道:「年关自有年关的好处,苏使相这不就回了大名,各地的官儿都松了口气。孙老二这回运气好,要不是东主生意停了几个月,轮得着他?」 说完对老魏拱手:「事成之后,也有老哥哥的一份。」 就在这时,车马店外头黑松林里响起一声老鸹的叫声,老魏的手下进来,抛给他一把朴刀,老魏抄在手里:「应该是孙老二到了,哥哥稍坐,我去接引。」 不一会儿,老魏回来了,一道回来的还有俩人,却是孙老二与吴仁。 老寒鸦立刻警觉起来:「孙老二!你还带了外人!」 黑衣汉子们听老寒鸦这一声,顿时都站起身来,手就摸在来腰间,场面一时间变得紧张起来。 倒是吴仁丝毫不以为意:「孙老二,这就是当年你们东平泊的祭酒师爷?来前说得山盘水亮,如今看来,却是不把你当做兄弟啊!」 老寒鸦说道:「孙老二我自当他割头换命的兄弟,不过哥哥你可是面生。」 吴仁不由得惨然一笑:「江湖风波恶,声名久不闻。我的名号嘛……无生老母育三千,座下皆为顾百怜。」 老魏大惊失色:「妖帅何九郎!」 吴仁摇头:「九郎君早已兵解升天,如今的我,不过一江湖散人而已。」 老魏对吴仁一抱拳,转身对老寒鸦说道:「当年九郎君树大旗反了朝廷,山寨兄弟只恨本事低微,未敢投奔,不过说起事业,都是佩服!」 「刚才剪拂,方知这位英雄哥哥,乃九郎君座下四当家,突兀锏何让!」 吴仁也摆了摆手:「世间早已无何让,兄弟吴仁,来去空空,无有此人罢了。」 老寒鸦目光闪烁:「红口白牙,未足为凭。可有信物?」 吴仁说道:「造反家底,那是天大的干系,此番不过陪孙二兄弟走趟镖,信则信,不信也无所谓。」 老寒鸦说道:「五湖四海皆兄弟,百草千华共一春。如是兄弟,自当杀牛烹羊相待,如是来歷不明,反倒会连累引荐弟兄。」 吴仁冷笑:「这么一说,倒是我不证明过身份,反会连累到孙二兄弟了?」 说完从袖中取出一枚银笏拍在桌上:「三山五岳尊号令,莲花转世救无生。这个东西,我都不知道师爷认不认得。」 「莲花令!」老魏和孙老二都是大惊,当年何九郎凭此令联络同道,几人在山寨里倒是听说过名头,不过以他们当时的地位,却也没见过。 老寒鸦却伸手将银笏翻看了一回:「二十年不见的东西了……」 说完对吴仁拱手:「能拿出莲花令,本当不再对哥哥见疑,不过这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莲花令也不再有当年的效力。」 吴仁将莲花令收回,珍而重之地收好:「依师爷的意思,却当如何?」 老寒鸦说道:「听闻当年九郎君座下突兀锏,乃是官兵闻之色变的勐虎,今日需露得一手功夫,也让咱弟兄们开开眼。」 说吧一挥手,一名铁塔般的黑衣汉子站了出来,声气粗壮:「洒家青州镇三山施无病,生得晚了,什么何九郎,不知晓!」 第882页 他是老寒鸦请来镇场子的高手,却不料孙老二抱着同样的心思,今天这个苗头不给他打下去,那他以后也不用在老寒鸦手底下混了。 吴仁面无表情:「那就出去说话吧。」 来到教场,施无病选了一把朴刀,舞了一个花式:「请教!」 吴仁看向老寒鸦:「自家兄弟,用哨棒不行?」 老寒鸦笑道:「阁下若真是突兀锏,哨棒与朴刀,却又有何区别?」 吴仁从袖中抽出两支半尺长的铁棒:「倒也是,不过要见识突兀锏,今天就要出人命。」 施无病一抖朴刀:「刀剑无眼,各安天命,刀头舔血的汉子,哪里这么多废话!」 说完挺刀而上,便与吴仁斗到一处。 以长斗短,施无病占了好大的便宜,一柄朴刀使得泼风一般,吴仁只将短棒护住周身,刀刃噼砍到铁棒之上,溅起阵阵火星。 众人都是喝彩叫好,纷纷给施无病鼓劲。 可是奇了怪,吴仁看似处处兇险,然而翻翻滚滚十多合,施无病竟然占不到一点便宜。 十招之后,却听吴仁大喝一声:「江湖二十年,后继无人了么?」 招式一变,勐然欺入施无病内门,两根铁棒转守为攻,上打面门,下探裆间。 施无病大惊,无奈下只好弃刀,准备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去拿吴仁的铁棒。 吴仁却一脚踹出,将施无病踢了个跟斗:「罢斗了吧!」 这一脚正中施无病肋门,一下子破了施无病的气息,施无病飞出三步开外,挣扎了半天,竟然爬不起来。 吴仁这才转身看向一脸沉思的老寒鸦:「师爷还要试探洒家么?」 却听老魏一声高喊:「哥哥小心!」 却是施无病终于挣扎起来,从腰间抽出一柄解手尖刀,朝吴仁狠狠扎了过来。 好一个吴仁,都不转身,只将右手勐然向后挥出,就见短铁棒前头忽然弹出两尺铁锏,锏头不偏不倚,刚好勐击在施无病的太阳穴上! 「啪」的一声,施无病受了个正着,顿时脑浆迸裂,跌倒在地,眼见是不活了。 第一千六百零四章 送温暖 吴仁右手转回,铁锏在左手铁棒上一抵,两手勐然合拢于袖中,待到再次露出双手,铁锏连同铁棒都已然消失不见。 「突兀锏!」 这玩意儿其实就是后世的甩棍,说穿了一点不稀奇。 可老魏、孙老二、老寒鸦都是大惊失色,在他们眼里,这尼玛哪里还是武功?这分明是何九郎一系的妖术! 吴仁却一脸的寂寞,环视了周遭一圈:「毕竟老了,家底都泄了……」 眼光过处,所有人都是心底发毛,吴仁这话意思明白,就是以往见过他这一招的人,都成了锏下之鬼。 「哥哥真是盖世英雄!」老魏首先喊好,吩咐手下将施无病的尸首拖了下去:「这小子我早看他不顺眼了,仗着有几分本事儿耀武扬威,吹嘘什么打遍三山无敌手,在哥哥面前,还不是菜瓜一般!」 「对对!」老寒鸦也反应了过来:「早就想收拾他了!要不是借哥哥英雄,还真又要费些手脚。」 「师爷这回不疑了?」 「哪能呢?哥哥这手绝活,可是二十多年不见于江湖啊!」老寒鸦变得热情非常:「也怪哥哥,这根底怕是老二他都没盘出来。走,坐尊席,开大宴!」 「百死之人而已,如今还不是替权贵当着奴才,做着昧心事儿!」吴仁摇头:「当不得诸位如此看重。」 「哥哥这是哪里话!」老魏拥着吴仁:「谁没个虎落平阳的时节?走走走屋内叙话,小的们杀两口羊,今日好好听哥哥话话老江湖!」 再次入屋,这气氛就不一样了,河北道上的老江湖,老魏孙老二却也都是听来的传说,反倒是老寒鸦和吴仁攀谈往事,让二人听得津津有味。 老寒鸦对吴仁的身份更不怀疑,因为那些江湖往事,老寒鸦几次故意说错试探,都给吴仁纠正了过来,还能说上半天来龙去脉的细节。 接下来就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吴仁也跟几人打听这二十年间河北几路绿林的情况,出了哪些奢遮的好汉,几人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场酒喝得大家开心,之后还是吴仁提醒这趟来是陪着孙老二交接货品的,老寒鸦才将箱子取过来,换了孙老二手里几张支票。 吴仁打开验了,都是五贯以下的伪钞,将箱子交给孙老二,大家约好年后再聚,这才各奔东西。 …… 大名府,四路节度使衙门。 苏油坐在白金炉边上,正在津津有味地读京师大学堂的学报。 现在苏油在读的这篇,是今年理工的大动作,关于度量衡单位定义的论文。 其中包括了力学的压强;电学的电流、电压、电势、电容、电阻的标准单位;天文学距离的标准单位…… 还有一篇是关于电弧焊技术的论文,京师大学堂在研究电的过程中发现高压电弧能够让金属熔化,认为这是一个铝热剂之外的重要方向,论文里记录了对铅、锡两种金属的电弧焊实验,认为是成功的,下一步会尝试包药,对铜和钢铁进行实验。 音乐学院则发布了最新的曲谱记录方式,是从智慧宫的着作里边挖掘出来的,认为这种记谱的方法,比汉字笔画符号和数学符号更加简单方便,可以大加利用。 第883页 文章下还用新谱记录了两部最新更定的朝仪管风琴舞曲,《威加四海》和《化成天下》。 苏油抵达大名府之前,四路发展银行才刚刚铺开摊子,如今业务确定了下来,具体细节也就不劳苏油操心了。 石鍮现在是四路发展银行的行首,苏油发现假钞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密奏赵煦,更换了四路发展银行的总经理。 以前的行首,正常调动到两淮路去和蔡京搅马勺去了。 经过秘密自查,石鍮松了一口气,伪钞用纸,不是从四路发展银行泄露出去的,银行对重要凭证的管理办法可比官府帐册严格了不知道多少倍,要从银行拿到作废凭证,几乎比登天还难。 既然问题不在银行,机器也运到了,苏油就开始大力放贷,让李庸和石勇联合当地煤铁产业「巨头」,将冶户转化为产业工人,开始组建工厂。 眼看着就要过节,衙里难得有一日清闲,苏油便点起了白金炉子,烹上茶,堆上新出的花生烤着,算是自己给自己放半天假。 这三个月,可算是把他累坏了。 王寀捧着几封书信走了进来:「使相,查清楚了。」 苏油将书信取过来:「查清楚没用,得抓到现行,将案子办成铁案。」 王寀点头:「都布置好了,就等使相一声令下。」 看过书信,苏油点头:「年底了,这几个月都在政务上头转圈圈,也该去军中和巡检司送送温暖了……」 节度使理论上是军事编制,苏油这个河北四路节度使,其实是指的定州路、真定府路、高阳关路、大名府路军事四路。 朝廷空着都转运使没有派,所以其实还让苏油担任着这些地方的都转运使一职,不过行政上却又是划分为河北东路,河北西路,河东路三路了。 天雄军襄领是高滔滔亲自委派的李纯元,这娃也算是勛贵里头难得出挑的将才,监军则是协领李祥。 一起在辕门迎候的,还有河北四路武警部队的总扛把子,高滔滔的侄儿,高士林长子高公纪。 说起来高家俩侄儿也是满可怜的,每每被高滔滔拉出来做人样子,坏的那种。 高功绘因为邢恕出的烂点子,至今还在日本宋城观海,高公纪也被连累,外放到了大名。 有这些瓜葛,高公纪在苏油面前也老实得很。 按道理说大名府还应该有一个都经略司,不过种诂和巢谷都不是安分的人,直接将幕府前移到了雄州,因此如今的李纯元和高公纪,就成了军方警方的最高代表。 李纯元在青唐战役中发挥了最大的主观能动性,一日三战大破青唐名将青宜结鬼章,直接奠定了青唐战局的胜利,战后成了继曹南之后的勛贵将领人样子,提拔得那叫一个快,如今都做到了统带一军五千人的襄领。 苏油对李纯元也倍加赞赏,认为李纯元的那一战,标志着大宋军人战斗心理的明确转变。 从最早的莽撞轻敌,再到畏战避战,再到重拾自信重新硬朗,大宋军队的作风,与国势一般,同样是曾经沿着一条上开口的抛物线往下滑,直到度过了最低谷,才再次变得斗志昂扬。 苏油是文臣,却是大宋最能打的文臣,虽然他总说跟自己没关系,都是部下将领们的功劳,但是这般做派,却更得武人看重。 皇家军事学院出来的将士,对苏油更是佩服有加,因为他们身上穿的,手里拿的,身上背的,胯下骑的,没有一样和苏油离得开关系。 李纯元一身灰色的陆军呢子军礼服,肩上的银星闪闪发光,见到苏油下马,上前两步一个立正,雪亮的高筒马靴「啪」地一声响,整个人站得笔直,戴着白手套的右手握拳击在左胸:「天雄军襄领李纯元,参见节帅!」 「精神!这才是皇宋军人典范!」苏油哈哈一笑:「跟念初这精气神儿相比,曹安民那副吊儿郎当,简直就是汴京城的街头混混!」 曹南如今也在河北东路,是另一支新军破虏军的襄领,曹南带出来的兵,特点就是军容不整,技战术超硬,对敌人嚣张,对自己人同样嚣张,动不动就惊动宪兵,军机处老将们说起来都是摇头。 而李纯元带出来的兵则不一样,那就是如教科书里走出来的一般,军机处老将们一提起来,却都是赞不绝口。 李纯元当场又是一个立正:「卑职不敢和曹节度比肩!」 苏油噗嗤一声就笑了,这小子看似道貌岸然,其实也不是个啥好鸟,用旧军的称唿叫曹南,这里头可憋着坏呢。 第一千六百零五章 训小辈儿 不理会李纯元这茬,苏油拉过吴恂来:「借用了子翼两个月,今日完璧归赵。」 吴恂对李纯元敬礼:「报告襄领,吴恂完成任务,请求回归建制!」 李纯元还了个军礼:「去吧!」 「是!」吴恂一个立正,又转身向苏油敬了个礼,根本没搭理一边眼巴巴的高公纪,来了个标准的向右转,朝军营跑去。 苏油这才对高公纪拱手:「苏油见过都巡检。」 高公纪刚刚被苏油晾了这么久,心里早都七上八下怀疑苏油是不是对他有什么意见,待到现在苏油跟他如此客气,不由得都吓坏了:「使相可万万使不得,你与家父兄弟相称,论辈儿我该叫叔……」 想了想心一横,噗通一声直接跪下:「叔啊,公纪但有一二不到处,叔代俺爹行家法都使得!要让我爹知道你老人家跟我这么客气,回去可就没法活咧……」 第884页 论起来苏油和高公纪年纪其实差不了多少,不过苏油跟高士林是铁哥们儿,高公纪这声叔还真当得起。 苏油赶紧将高公纪扶起来:「快起来快起来,你这个样子世则见了如何是好?」 高公纪立即打蛇随棍上:「还未谢过使相这次将世则带出来,让我父子得以相见。公纪处事颠倒,使相看在世则份上,也莫与我计较才是。」 说起来这事儿该怨高士林,高士林也是演技派,仁宗朝时装疯卖傻,连带将自己儿子都耽误了。 英宗坐稳了皇位之后,高士林才敢摇身一变化为能臣,不过高公纪註定出息不了了。 好在如今高世则已经从皇家军事学院毕业,继承了自家爷爷的机灵,守稳家族富贵是没什么问题的。 苏油哈哈一笑:「还是入内叙话吧。」 入营之后,先是劳军,苏油做事从来细緻,不光拉来了十口大肥猪,还拉来了几辆大车,除了菜蔬、米面,还有油厨班子,准备给将士们来一顿庖猪宴。 听说苏油来了,军士们就跟后世听说偶像到学校访问的学生一般激动不已。 不过很快他们就激动不起来了,苏油这次还给他们拖来了扫盲班所需要的教材和资料。 新军扩编,带来的问题就是文化素质的降低。 皇家军事学院,培养的还是军中指挥,基层士兵大量充实进来后,军队素质就被稀释了,不再能和苏油当年打西夏时带领的「士官团」相提并论。 但是新军的基础有了,通文字懂理工的骨干已经搭建起来,苏油对他们的要求,就是传帮带,在军中承担起传道授业解惑的作用。 团一级必须要有自己的文化站。 等到开了个连级以上干部会议,接见了优秀士兵代表,放他们欢天喜地地去围观锅子灶台,苏油才和高公纪、李纯元回到帐中,说起了正事儿。 几人坐好,苏油开口:「君正你此次出京,其实是受了邢恕那件事情的连累。」 高公纪连称不敢:「太皇太后也是为了锻鍊公纪,公纪能得此职,本就已经是小材大用,哪里有连累一说。」 苏油点头:「能如此想就最好,不过我还想要说一点,那就是朝廷的职事,概不轻授。太皇太后放君正到这个位置,可不是为了让君正一味优柔,韬光养晦的。」 话里有话,高公纪心里头咯噔一下:「使相这是……」 苏油说道:「君正的职务是都巡检使,都巡检的职责是什么?是纠察奸宄,维护治安,缉拿盗匪,打击犯罪,保障太平。」 「要做到这些,韬光优柔能行吗?」 高公纪正色道:「公纪愚昧,然也忠于王事,在缉盗拿贼方面,还是不遗余力的。」 苏油笑道:「是,君正在河北,四路已经没有了成股成气候的匪徒,民生得到了极大的保证,这些都是功劳。」 「但所谓『豺狼当道,安问狐狸』,要是河北出了震惊全国的大案,君正一个污浊瞒钝的名声,怕是再没有机会洗刷了。」 「豺狼?」高公纪心里头不妙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使相这是要搞蔡确那一套吗? 高公纪是高家出了名的老实憨厚好孩子,史载其「性俭约,珍异声伎无所好,奉禄多以给诸族,得任子恩,均及孤远」。 有时候苏油都怀疑这娃到底是不是高家的种,直到高世则出来后,才打消了这个疑惑。 从生物学上论,这应该叫基因的突变与回归。 苏油从袖里取出两封奏章:「君正看看吧,有时候啊,你不找事情,不代表着事情就不来找你。」 高公纪将奏章打开,一看就乐了,这封奏章将高公纪夸得不行,说他为官清廉,任事忠谨,将河北四路地界打扫得干干净净,不但辽国的奸细无隙可入,各地治安也大有进步。 虽然尚不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程度,起码如今四路行人已经敢单独上大路,沿途不忧食宿,这就是唐朝开元之治时才有的气象。 尤其是高公纪不以外戚自居,对河北四路官员颇为尊重,巡检司都是他们的助力,却从来不给他们增添麻烦,实在是外戚当中的典范,理应大加褒奖。 高公纪喜动于色,笑道:「怎敢劳使相如此称赞,这个哪里敢当?」 苏油不动声色:「别光只看这一封啊,那儿还有一封呢。」 「哦。」高公纪于是拿起另一封,才看了个开头,笑容就僵住了,大冬天的,冷汗都开始往外冒:「使相,这个……这个……」 这封奏章措辞严厉,弹劾高功绘辜负圣恩,与地方官员沆瀣一气,不知道拿了多少的好处,成了地方官员的走狗。 每日里只抓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对地方官员唯唯诺诺,将巡检司监督官吏的重要职能完全废置,导致河北爆出了大案。 现已查明,博州太守匡师古,在巡检司,检察司的长期纵容之下,勾结通判刘敏道,以及博平高唐两县县令、县丞,盗窃府衙、县衙到期应当上缴的帐簿,将纸张加工成伪钞用纸,造印伪钞十万余贯,流毒四路,为祸无穷。 这是皇宋百年来第一经济大案,相比以往涂改復用盐引之类的小案子,简直就是弥天大罪。 经过严密侦察调查,目前已经切实掌握犯罪分子的犯罪证据,准备收网。 第885页 鑑于巡检司对河北官场的暧昧态度,都巡检使高公纪大有参与案情的嫌疑,因此无法按照正常流程将案件移交四路都巡检司,特请朝廷许动用天雄新军,对高公纪以下涉案官员实施秘密控制! 一道奏章才看了大半,高公纪噗通就从椅子上滑下来,这是又跪了:「叔啊……这奏章可上不得啊……否则太皇太后还没追究,我爹先就要给我揍死啊……」 「起来!」苏油一声怒喝。 「诶!」高公纪挨这一骂,立马放心了,站了起来,乖得跟小狗似的。 苏油看着他:「看看你现在这样子,简直就是丢你爹的脸!」 「是是是……」高公纪一脸痛心疾首自我批评的样子。 虽然没经过专业培训,这娃起码也在影星级别,苏油心中暗自评价,然后继续配合:「太皇太后对家族严厉,自然是她老人家的明睿,但是并不意味着你就能以韬晦为由,连自己的正职都怠慢了!」 「都巡检司的职能还要我跟你背一背吗?纠举地方一切犯罪行为,配合地方整肃治安,并没有说,以官民为分别!」 「君正以外戚得此职,小心翼翼,忌惮弹劾,这谁都明白,但是只要行得端坐得正,别人能拿你怎么着?」 「国朝重士大夫,是看重他们的操守,学养,品行。《士德论》里早就论得明白,恋禄无能,贪赃枉法,犯罪欺君的官吏,他们配得上称为士大夫吗?」 「这样的败类你不纠核,不整治,还想着你好我好大家好,你对得起太皇太后吗?对得起陛下吗?对得起河北四路被伪钞荼毒的百姓吗?!」 第一千六百零六章 开会 苏油越说越气不平:「文官有什么了不起的?进士华选就可以逃避监督?因为监督者的身份是外戚,就天生低他们一等,有纠核就是构陷良善?有弹劾就是仗势横行?」 「荒谬!」 高公纪一脸难色:「叔啊,这话你来说倒是轻巧……」 苏油一下子没憋住,噗嗤笑了。 这下破了功,也就不好再骂下去:「君正啊,既然有这些担忧,那就更要好好想办法。」 「否则事情迟早要爆出来,就像现在这样,真等到此案爆到你姑母案头,你以为凭你这尸位素餐的装憨模样,就能逃得过责罚?」 高公纪有些懊恼:「那到底该怎么做啊?」 苏油说道:「那就更要小心谨慎,将案子办成铁板钉钉,毫无瑕疵!而绝不是毫无作为!」 高公纪小心翼翼地道:「叔已经安排好了吧?你放心,有你在,我的腰杆就硬得起来!」 苏油将弹劾的那篇奏章丢到火盆里:「先说好我只帮你这一回,这次案子是王寀、彦弼、世则和程岳办的。」 高公纪立刻明白了:「叔刚到河北就将程岳转到我都巡检衙门,就是为的这个?还有世则这乖娃。那这案子就有我与都巡检司从头到尾的参与,不是没有作为,是不是这个理儿?」 说完转忧为喜,连连拱手:「哎哟还是叔知道心疼侄儿!这比俺亲爹都强咧!」 「别闹!」苏油说道:「这事儿可还没完,接下来,就要动用你都巡检司的人手了。都给老子抓成现行,一个个给我钉死!」 高公纪一脸端肃地拱手:「叔你就瞧好吧!」 从军营出来,苏油又在辕门处与高公纪和李纯元交谈良久,两人都是一脸的郑重,连连保证,也不知道在商谈什么。 苏油回衙之后,第一道命令,就是查抄了常胜赌坊。 接着几个与常胜赌坊孙老二妻妾又瓜葛的大名府官员,被限制行动。 次日苏油下帖,命大名府周围邢、磁、洺、相、卫、恩、德、博、隆德、安利诸军州府主官齐聚大名,商讨明年四路振兴之计。 待到知府知州知军们上路之后,苏油再次下令,四路诸州县巡检司,查核歷年官府帐簿,尤其是那些过期作废的空白帐本,按照规定应当上缴而没有上缴的,清验数目,一律送至大名府核销。 …… 大宋对伪钞最开始没有专门的法令条款,伪造交子入的是「伪写官文书印」的罪条,流两千里。 到后来罪名逐渐加重,「通情转用」,即明知是假还继续使用;与「邻人不告」,即知道邻居有这样的犯罪行为而不报告官府,「皆罪之」。 再后来,大宋朝廷对于维护宝钞的信用有了深刻认知,文彦博返回中枢,又将制造伪钞的罪行加重处罚,一个字——绞。 除了重罚,防伪技术也放到了重要位置,比如纸张,元丰元年正式设立了钞纸局,除了制作宝钞专用纸张,还包括了官府帐档专用纸张和银行其它票据专用纸张。 这些纸张大多是以楮纸掺杂短绒棉、南海五色蕉麻,还有加了高岭土和膨润土等添加剂,通过多层压制的方法制成,边缘还有复杂的印花,极难仿造。 到如今整个钞纸局已经有票务官一名,掌典十人,贴书七十人,印匠八十一人,雕匠六人,铸匠两人,制墨六人、杂役十二人,各种精密机械数十台,精密蚀刻板两年一换,官府的档案用纸到期没有用完的,全部回收重造,以避免造假伪冒的可能。 然而大宋的事情就是这样,规定在,但是不一定会被严格执行,结果就出现了漏洞。 第886页 …… 十二月,癸丑,路内诸主官都齐聚大名。 理论上知州知府擅自离开驻地也是违规,不过这次是接到上级命令,因此不在此例,过年前上官有召,这就是要提前安排布置明年的大事。 苏使相跟别的官员不一样,从来不收贿赂,不吃剋扣,不用公使钱,还是大宋出了名的送财童子。 因此这就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知州们都是驾着车拉着船兴沖沖地来的,准备连开会带置办大名府年货一起了。 果然,等众人一进节度府,被引到偏厅就坐,苏财神的气局就体现出来了。 桌上摆放着一部蜡刻印刷的资料《河北四路振兴纲要》,一本羊皮封面的石纸笔记本,两支至今都还得称为稀罕物件的自来水钢笔,赛露络做的笔壳,一支暖色调,一支冷色调,对应桌上一红一蓝两瓶墨水。 有好奇的知州就打开了那部纲要,写得清晰明白,还是苏油的老一套,包括了现状、调研数据、分析、需求、展望、目标、预算、工期、产能等一系列的东西。 里边还细化到了各州的事务,总之就是依靠河北四路发展银行贷款优势和朝廷给予的政策扶持,利用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和交通运输优势,大力发展工、矿、盐、铁、农、牧、渔、商,将大名府路建设成为能够独立支持三路前线的北方大基地。 待到众人都到齐了,王寀才入内室,将苏油请了出来。 知州们多数都没有见过这个大宋名臣,按道理司徒召见官员应该在三个月前,结果这娃一到大名府就跑下去搞基层调研,活活拖到了今天。 如今见到苏油,官员们都是暗自道一声惭愧,一把年纪,跟眼前这位相比,还真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还有一个月,苏油才过四十三岁的生日。 现在的苏油,丰神俊朗,身上融合了顶级官僚和顶级学者的气质,正是一个男人最精彩的年岁。 头戴乌纱幞头,身着大宋一品官员的紫色官常服,脚蹬皂靴,腰环玉带,身侧挂着金鱼袋。 宋代官员的服饰都是官给面料,自己制作,苏油的官常服内是毛绒内衣,羽绒马甲和羽绒裤,轻便而不显臃肿,迈着轻快的步子进来,与一干穿着臃肿的同僚相比,显得简洁清朗,俊逸潇洒,还有几分精明强干。 官员们赶紧围过来恭维。 苏油倒是和蔼,跟所有人都打过招唿,这才坐到主位,请大家也都坐了,才开口道:「太皇太后和陛下托以河北之重,苏油不敢不先顾及政务调研,方才与诸位同僚见面。」 「所幸这三个月考察没有白干,对于如何振兴河北,大致心里也有数了,这才敢拿着《纲要》,召各位前来商议讨教。」 「耽误了这么久,桌上的两支钢笔,还有墨水笔记本,就算是苏油给大家道歉的意思了。」 下边众人连称不敢,这份见面礼可不一般。 苏油继续说道:「就请大家打开《纲要》,对我们接下来几年要做的事情,心里先得有个谱。时间很紧,大家事务也多,因此只能抽年前这稍微空闲的日子,让大家来坐一坐,我给大家讲解其中的内容。」 「我估摸着得三天时间才能讲完,讲完之后,大家一起讨论,回去之后还要给下属宣讲,对于如何为围绕这个纲要,繁荣各自的治下,大家都要想想办法,出出主意,结合自己治郡的情况,也拿出一个计划来,供我参考参考。大家觉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就看在两支钢笔的份上都得说好。 苏油取过自己案头的纲要,打开钢笔:「那我们就抓紧时间。」 《纲要》讲解用了三日时间,中间还有讨论,苏油一一解答了知州们提出的问题,让知州们见识了什么叫做能吏。 苏油比他们还了解他们治下的州郡,甚至似乎已经对他们所提出的问题早已经思索好了答案,这一点让所有官员都是佩服不已。 到第三天下午,大家已经提不出什么问题来了,等苏油再次坐到讲台上的时候,身边还多了几个年轻人。 第一千六百零七章 本末 苏油入座后说道:「前两天和今天说的那些,大家都清楚了吧?」 众人都表示完全理解了,苏油这才又道:「清楚了就好,但是我要跟大家说的是,如果有件事情不解决,前两天所说的那些,一件都别想做好。」 这两天苏油给大家加油鼓劲,勐画蓝图,让大家看到了未来河北的机会和自己任上即将创下的政绩。 之前陛下拨给司徒的一千五百万贯河北发展基金,司徒真是准备要大用,这里边蕴含着多少利益,一本纲要里边几乎讲得清清楚楚。 现在苏油突然变了口风,却让众人都不禁纳闷起来。 却听苏油说道:「这件事情,就是吏治。」 「吏治不清,一切展布都是空谈,有害群之马在我们地方主官里边,这个计划,只能沦为他们残民害政,中饱私囊的工具。」 众人都是心中一紧,啥意思?司徒这是不放心咱们? 苏油神色沉重,从皮包里取出一份急报:「昨夜,博州、博平县、高唐县三地官府,同时发生火灾,火灾地点,都是保管帐簿的帐房。」 「匡太守,给个解释吧。」 匡师古站了起来,身上一身陈旧的官袍,靴子上还打着补丁,颤巍巍地说道:「治下不严,出了这等意外,下官领罪。」 第887页 「所幸烧掉的本就是需要作废的过期空白帐档,没造成什么危害,下官回去,一定严加申斥,临近年节,更要小心火烛,以免成灾。」 苏油笑道:「匡太守好能为啊,我要查空白帐册,治下一州两县帐房就同时失火,然后你告诉我这是意外?」 匡师古对苏油拱了拱手,又对同僚们拱了拱手:「师古治博州,可谓兢兢业业,允直允公。」 「当年河决商胡埽,博州直面洪流,诸县遭灾,至师古到任,亦未恢復。」 「盗贼遍地,民不聊生,是师古带领一州百姓,重建家园,恢復民生,结成保甲,共御盗贼。」 「数年考绩皆为上上,事后朝廷嘉誉,命老夫入朝。」 「因老夫自认与当政不合,加之百姓挽留,故而不请铨考,在河北士林官场,也算是薄有声誉。」 「怎么,司徒要以此细事,追究老夫之罪?」 匡师古在河北名声也算是不错,清高,安贫,勤力,爱民,守分,都是他的标籤。 大宋就是这么奇怪,官员一般三年一考,但是这个考需要官员们自己去申请,算是手续之一,叫「请铨」。 有些官员比如程颐、王安石、范纯仁、苏辙等,往往因为与当朝不合,或者沉心学问,或者要照顾老父等原因,不请铨考,宁愿放弃升职的机会。 这样的官员,在士林中往往会赢得极高的名声——这叫保节守名,不贪禄位。 果然,匡师古此话一出,下边的州官们就更加狐疑了。 苏油将手一摆:「这位是节度幕府掌书记王彦弼;这位是节度判官王寀;这位是司马高世则。」 「他们刚刚破获了一起大案。」 说完对高世则点了一下头,高世则下到台下,将手里的一样东西发给了诸位州府官。 几位官员一看就是大惊,伪钞,面值五贯的伪钞! 伪钞五十贯以上就是大案,光十州官员们几案上的加起来,都已经够了! 却见高世则回到台上,拎起一个柳藤箱子打开,将里边的东西倒出来,竟然还有满满一箱! 州官里边胆小的几位,两腿都已经在哆嗦了,这尼玛得有五万贯以上,这是要惊动全天下的弥天大案! 苏油说道:「大家可以拿起伪钞来看看,其实制作得并不算精良,对于精细些的人来说,也不算太难识别。」 「但是罪犯也极度狡猾,大宋宝钞五贯以上,採用五色套印,制作极难。因此他们限于技术,只仿造了三色以下套印的宝钞,最大面值不超过五贯的那种。」 「对于乡间升斗小民,他们囿于辨识能力,往往就被贼人矇骗。」 「还有就是烟花柳巷,赌坊瓦舍这些鱼龙混杂,灯火昏暗的地方,也是贼人们出手的好地界。」 「大家再细看伪钞所用的纸张,质量与宝钞用纸差近,虽然对光不见水印,但纸中一样夹杂有五色南海蕉麻丝絮,因此也极具欺骗性。」 「列位,之所以要查空白废档,是因为这些伪钞所用的纸张,本就出自皇宋汴京钞纸局,是给官府印制会计财档、房田地契、印花税票专用!」 室内都传出了低低的惊唿,却听苏油冷冷的声音说道:「匡太守,前日我命各州府查缴空白废档,你博州一州两县的帐房就起火,难道真是巧合?」 匡师古却异常镇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人在大名府,未出幕府一步,难道还能收买府内衙役,或者身具天师道术,飞回博州纵火不成?」 苏油笑道:「之前我只说了你博州官衙失火,烧了档房,你就说所幸烧掉的本就是需要作废的过期空白帐档,匡太守,这又该如何解释?」 匡师古答道:「知道司徒为政风格,每到一地,必先清理帐目,统计统筹,我就提前命户房料理会计档册,以备司徒询查。」 「故而博州的帐册都在官署,而档房里存放的,就只剩下那些空白帐档,这很合理吧?」 说完对着苏油拱手,义正辞严地说道:「司徒身蒙朝廷隆恩,按治河北,不以治政民生为重,却无故怀疑朝廷命官,巧计为牢。」 「下官敢问司徒,此番召我等前来,真是为了这本纲要呢?还是为了凸显官威呢?」 「座上几位的身份别以为老夫不清楚,王彦弼是徐国大长公主的长子;高世则乃公纪之子,太皇太后侄孙;王寀年后会尚嘉国长公主。」 「下官还请司徒明辨是非,择处清浊,不要希媚外戚宗亲,有污清节,与士大夫成壑!」 「哈?」苏油不禁失笑:「太守当真是好口才。」 用目光扫视了一遍其余州官,苏油说道:「这就是我要大家一起来的原因,我是真怕啊……怕河北官场,因为此案产生对宗室勛贵背景官员侧目的风气。」 「我朝鑑于前代之祸,隆遇士大夫,与其共治天下,对中官、外戚、勛贵严加制衡。」 「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官、外戚、勛贵们任官的时候,就连自己的正常职务都不能行使了。」 「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能够做到的人,又怕什么监督呢?」 「所以我认为,对中官、外戚、勛贵,固然要严加制衡,然士大夫对于自己,同样也应当乐于接受监督,以帮助自己正心诚意,敬畏惊剔。」 第888页 「而大家还要清楚一点,那就是朝廷的监督之制,本不是针对在座绝大多数洁身自好,忠勤克敬的君子的,而是针对那些混进我们群体里边,玷污士大夫声名,平日里口诵诗书冠冕堂皇,私底下贪赃枉法男盗女娼的伪君子,真小人的!」 「因此我们大可不必计较监督者的身份,而是要先计较计较,自己害不害怕被监督!」 「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先弄清楚孰为本,孰为末!」 匡师古的脸色变了,自己企图挑起外戚和士大夫对立的企图,落空了。 苏油心中冷笑,老子是老堂哥训练出来的人,跟我苏家人耍嘴皮,有一个算一个,在座的全都只能是垃圾。 第一千六百零八章 钱可通神 见匡师古不再说话,苏油这才说道:「下面就让王判官跟大家捋一捋案情经过,匡太守,我也许你自辩。」 王寀取出笔记本,朗声念道:「司徒九月丁酉抵达大名,次日巡查城北,在老孙家铁匠铺子,发现了一张两百文的伪钞。」 「因为这是皇宋第一次出现伪造宝钞,司徒相当重视,命我与几位同僚展开调查。」 「节度幕府快壮教头程岳,熟悉河北方言情势,于是司徒命与掌书记王彦弼一起,伪装成迂主刁奴,吸引城中浪荡无赖子弟,暗中调查。」 「最后摸到了一处伪钞大量出现的窝点——常胜赌坊。」 说完翻过一页:「常胜赌坊主人孙老二,利用招揽的几名妓女,冒充妻妾,贿赂大名府刑房公事刘唯、王金,两人为其提供保护,让孙老二胆子越来越大,成为一方毒瘤。」 「程岳取得孙老二信任后,孙老二以其身手高绝,用作保镖,于是又摸到了孙老二交易宝钞的地点,莘县南小阳岗魏家沟车马店。以及孙老二的上家,博州王馆镇印书馆东主乌纯道。」 「现已查明,孙老二、魏家车马店掌柜魏念五、乌纯道三人,乃二十年前青州盗匪贺一山山寨中人。」 「贺一山被剿灭时,三人侥倖逃脱,其后流转至大名,各自安顿了下来。」 「其中乌纯道是当年山寨的钱粮师爷,本是秀才出身,贺一山之恶,多出其谋。匪号『老寒鸦』。」 「而他之所以能够在博州立身,情况与孙老二类似,是将女儿给博州牢头节级卢靖做了外室,卢靖帮他伪造了身份,摇身一变成了印坊馆主。」 「五年前,杭州伪盐引罪犯刘坦被刺配博州,乌纯道利用替卢靖看管牢营的便利,刻意巴结,以为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 「刘坦不欲为之,道:『此番再犯,必不得保首领也。』乌纯道继以胁迫:『汝若不为,即命死囚搥杀汝于营中,报个病亡亦不难。』刘坦不得已而为之。」 「刘坦经过研究之后,以为制作五贯上宝钞太难,五贯下可以勉强为之,然须得档房石纸。」 「于是乌纯道又通过卢靖,笼络到博平、高唐两县县令、县丞,几人将县衙空白废档盗出,供刘坦制作伪钞。」 「博州通判刘敏道察觉此事后,非但不予举报,反而积极参与其中,为罪犯们提供保护,甚至也盗出州衙废档,供他们使用。」 「司徒前几日下令收网,刘敏道、卢靖提前知道了风声,纵火焚烧户房,还意图逃窜,被都巡检司拿获。如今这些人都被控制了起来,证据确凿,供认不讳。」 「匡太守,据刘敏道、卢靖供称,乃是受你指使,而这数年贩售假钞的利润,你可是拿的大头。」 匡师古再次站起身来:「三木之下,何辞不可得?!户房空档,已毁于祝融,就算假钞存在,有何证据是出于博州户房?」 说完拍了拍身前的《纲要》:「纵观司徒歷仕至今,营建四通,设立皇宋慈善基金,开创皇宋银行,皆是天大的手笔。」 「虽称是万民得益,但是其实中间大利,多数是输送给了勛贵豪强,宗室世家。」 「可惜世人愚昧,为小利所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苏家先祖苏味道,世称模稜宰相,以下官看来,司徒才是青出于蓝。」 「所经一地,皆大事造作,扰民不止,所为者,谄媚君上,巩固权阶。」 「在眉山造宫灯,在夔州进夏布,在渭州献名马,在两浙送活鱼。」 「以巧佞得居京职,它事不问,先就造宫殿,起掖庭!」 「南海诸般珍异,络绎于途;东胜万里金银,半入禁中!」 「若非如此,又岂能年轻德薄,占据要冲?」 「世人皆以为贤者、仁者,殊不知南海矿洞之中,几多罹难枯骨?宁夏黄土之下,几多刀剑亡魂?南洋东洋万里波涛之底,几多嚎啕飘荡之怨灵?」 「如今司徒来了大名府,欲急树威权,乃假手沆瀣已久之勛贵,借力从来勾结之宗臣,诋毁清流,构陷异己,为接下来侵吞国帑,中饱私囊铺路奠基!」 「须知河北民风豪健,必有豪杰察破奸宄,或託身于市井,或隐伏于道旁,为天子万民,诛除国蠹!」 「哈哈哈哈……好!」苏油不禁抚掌而笑:「匡太守当真是好急智,好文采,好演技!」 「不过还请稍安勿躁,这案情,还没有復盘完毕呢。」 其余州官们已经开始在计较,这案子必将惊动中枢,匡师古要是认罪,那必然是自己杀头,阖家流放的下场,因此要与司徒拼个鱼死网破。 第889页 而若是此案真有什么瑕疵破绽,匡师古反咬一口,也必然入木三分,按照如今大宋的鄙视链,士大夫多半要同情匡师古,认为这是外戚勛贵无中生有,陷害忠良。 不过司徒的举动实在是奇怪,按道理这种事情奏报上去,命朝廷派使臣下来按察便是,不管什么是非都招惹不到自己的身上,却为何要冒这个无谓之险? 除非…… 有些知州到此已经琢磨过来味道来了,看向匡师古的目光也变了。 除非司徒已经有十足十的把握,否则不会做此没有意义的举动! 就听王寀继续说道:「两月侦察下来,节度府已经掌握了伪钞案的作案过程,以及伪钞的流通渠道。」 「贼人们极度奸滑,博州至大名本有大路相通,然而他们却将伪钞运往梁山,再穿过水泊抵达阳谷,最终在数州不管之地小阳岗交付,以混淆官府视听。」 「若非程教头伪装为绿林旧匪,深入贼巢,发现真相,官兵必将以为造假窝点在梁山泊,兴兵围剿,这样一来,肯定打草惊蛇,让罪犯逃脱。」 「根据司徒的指示,要继续深挖元犯,不使一人漏网,此案直到前日才正式实施抓捕。」 苏油笑道:「匡太守,你皮夹里的钞票,敢拿出来给大家看看吗?」 匡师古微微一笑,将皮夹摸了出来扔到桌上:「司徒以为我是用的假钞?」 「你当然不会用假钞。」苏油让高世则去将匡师古的皮夹子拿到自己面前:「匡太守,伪钞贩售只收取舶来钱,以及现金大额支票,就是为了方便手尾,掩藏踪迹,自以为得计是吧?」 匡师古得意地看着苏油:「素闻司徒富甲天下,不过师古乃一穷知州耳,现金支票这样的东西,皮夹子里可也是没有的。」 苏油不理匡师古的讥刺,看向其余州官:「既然是贼赃,他们就不敢将之存在银行,这现金支票,始终是要兑付的。」 「所以要寻获元兇,其实方法很简单,只要查出资金流向,最终的源头,必将被我们找到!」 说完又对匡师古道:「那太守有没有猜到,我命王彦弼假扮成汴京来的徐步虚,身份是京中富贵人家的迂呆庶子,为程岳所扮的恶僕所诱,在孙老二的常胜赌档大肆赌博,每隔一段时间,便以支票支付大额赌债?」 苏油又说道:「而这些支票,都被孙老二交给了老寒鸦,换到了大量的伪钞,最后必然落到了伪钞案元犯之手?」 匡师古不禁有些色变。 苏油继续一句一句地说道:「知道我开始调查此案,元犯手里即便留存有现金支票,也会想办法尽快出手。那匡太守又有没有猜到,我已经暗中命令承兑该支票的大名府皇宋银行,兑付徐公子的支票的时候,记下兑付人的形貌?」 匡师古又放松了下来,再次冷笑:「那想必司徒是根据线索,抓到元犯了?」 苏油摇头:「很不幸,元犯过于狡猾,化妆成北方鹘客,让广南斋的知客跑腿代兑,等到高检使追查到广南斋,元犯又已不知去向。」 匡师古笑容更加得意:「既然如此,却又与老夫何干呢?」 苏油摇头:「跑了就跑了呗,我却有的是办法查到元犯——匡太守可知,『钱可通神』?」 第一千六百零九章 宝钞显灵 匡师古讥刺道:「张延赏有目无珠,瞒钝畏事,司徒也要效法?」 这两个典故出自唐相国张延赏。 有目无珠是说他错识自家女婿韦皋,刻薄傲慢,将之逼走,后来韦皋替唐德宗建立大功,德宗命韦皋接替张延赏还镇西蜀。 等韦皋到了离成都三十里的天回镇,一直对女婿很好的张延赏夫人苗氏听闻后,对张延赏说道:「如果新官是叫韦皋,那必然是我们的女婿韦郎。」 张延赏还笑道:「天下同名同姓的人何其多,你喜欢的那个女婿早已经死在水沟里了,怎么可能来继承我的位置?」 苗夫人道:「韦皋虽然贫贱,但是英雄气概沖天。当时同你说话,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奉承,因而可以看出,成事立功,必然是他。」 第二天早上新官入城,果如苗夫人所言。 张延赏非常难堪,不敢抬头观看,只说:「是我不会识人。」转身从城西门熘走了。 而钱可通神,说的则是张延赏另一个典故。 张延赏将判度支。知道有一大狱颇具寃滥,每甚扼腕。 到任之后,张延赏即召来狱史严厉申诫:「此狱已久,旬日须了。」 次日视事,发现案上有一小帖子:「钱三万贯,乞不问此狱。」 张延赏大怒,催促加快办理。 明日帖子復来:「钱五万贯。」 张延赏益怒,更命两日须毕。 第三天,帖子又来了:「钱十万贯。」 张延赏这下吓着了,说道:「钱至十万,可通神矣,无不可回之事。吾惧及祸,不得不止。」 匡师古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以此反讥苏油。 苏油将匡师古皮夹里的东西都取了出来,抽出其中一张五贯宝钞:「烦请匡太守在此钞正面签上你的花押。」 说完也打开自己的皮夹,从里边抽出一张同样面额的宝钞来,也在正面签上自己的花押,说道:「在座的所有人,带有宝钞的,以五贯为额,都如我们这般办理。」 第890页 匡师古拿笔签了:「司徒却要弄什么玄虚?」 待到众人都用自己的纸币签上花押,苏油命王彦弼将之打乱,正面朝下钉在木板之上,说道:「都说钱能通神,今日我们便让宝钞自己断一回案子。」 开德府知府赶紧站了起来:「司徒,这可不是儿戏,自古岂有是理?」 苏油说道:「包孝肃审铜钱的故事,列位没有听说过吗?府尹且安坐净观就好。」 包公其实没有审过铜钱,这故事根本就是汴京城说书的尹老常编造出来的。 不过因为清官大老爷夜审阴昼审阳的故事实在是让老百姓们喜闻乐见,听过之后都当真事儿在传。 开德知府也不知真假,满脸忐忑地坐下来,却见苏油取来一个小铜香炉,燃起檀香,合掌煞有介事地轻声祝祷起来。 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听闻司徒家夫人道法玄通,这玩意儿那个……家学渊源,会不会司徒真的会些门道? 却见苏油从桌上端起茶水漱了两次口,却将第三口勐然喷到木板上钉着的钱币上,大喊一声:「天理昭昭,神明显罪!」 话音刚落,木板上一张宝钞的背面,真的就渐渐彰显出一个蓝色的「罪」字。 台下众官都给这诡异的一幕吓得快要崩溃了,苏油将那张宝钞取下,翻到正面露出上头的花押给众人展示,然后勐然拍在桌上:「匡师古!你暗中遣人烧毁档房,意图毁灭证据,其实正中都巡检司埋伏,早已被尽数拿获!」 「假装鹘客兑换支票的,乃你的亲随柳大!名为亲随,其实是你与暗养在大名府的外室柳氏的私生子!」 「柳氏院中,搜检出你来时与她的两万贯资财!」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抵赖不招?!」 匡师古已经被自己宝钞上那个分明的「罪」字惊得魂飞天外,连苏油后边这些话都没有听囫囵,之前的风骨早已化作一摊烂泥,瘫在地上抖做一团:「我招……我有罪……我人神共愤……」 苏油一拍手,早已等候在室外的高公纪带着几个公人进来,如同拎小鸡一般,恶狠狠地将匡师古拎了出去。 这案子局面如此翻转,只惊吓得堂下诸位州官们面如土色。 苏油赶紧取过一杯清水来漱了口,刚刚那杯压根就不是茶,而是黄褐色的碘水。 王彦弼将木板上的其余宝钞用帕子擦干,一张张地翻过来:「王知州,你的五贯;李知州,这张是你的……」 每念到一人,下边的知州都如逢大赦,赶紧上前将自己之前交上去的那张宝钞领下来藏好。 等到苏油将最后一张领到,展示了自己的花押:「可见神明烛照无欺……」 一群知州知府忙不迭地抹汗点头:「正是正是……」 「哈哈哈哈……」苏油不禁大笑:「刚刚只是跟大家开个玩笑而已。」 呃,一群官员不禁又傻在了当场。 苏油笑道:「这就是一个小把戏,淀粉遇碘水就会变成蓝色,这是理工早就发现的现象,彦弼跟众位同僚演示一下。」 王彦弼取出试管,在一边做起实验,苏油继续解释道:「收网之前,我故意打草惊蛇,逼元犯赶紧兑换出宝钞,同时告知银行,凡是有人兑换徐公子籤押的支票,就用背面经过淀粉水书写的宝钞与之。」 「哪怕是遣人代取,这些宝钞,短期内必将落在元犯手里。」 说完将匡师古的那张宝钞举起来,指着底下的一行小字:「其实那些宝钞底部都是有数字编号的,水写宝钞的编号段还是我安排的,这一张,就在其号段之内。」 那一边,王彦弼试管里乳白色的淀粉水已经在官员们的惊唿声中变成了深蓝色,苏油这才说道:「所以匡师古死不足惜,这案子证据确凿,谁都翻不过来。」 说到这里,苏油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之所以要这样安排,其实是为了列位,想让列位好好看一看,奸邪是多么的善于伪装,而偏见,是多么的可怕。」 「我想请诸位再回忆一下,在刚刚真相大白之前,诸位内心里其实是不是有那么一瞬间,认为匡师古有可能是被我冤枉的?」 「匡师古之前的那套说辞,其实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曾经打动过你们?」 「说实话,一开始查到匡师古头上的时候,就连我都不敢相信,这位简朴爱民,官声卓着,一向以清白安贫面目示人的匡太守,竟然是这起大案的元犯。」 「而且我也知道,如果我将之直接拿下,不让他伪君子的面目暴露在世人的面前,列位也看到了,就他刚才攻击我的那番说辞,可以想见会有多少人听,多少人信,多少人会不明真相,为之鸣冤求情。」 「为什么?」 「因为其饱读诗书,进士功名,顶着个士大夫的幌子,又极其狡猾,善于伪装,能骗过包括在座的诸位君子。」 「这就是伪君子比真小人更加可恶,为害更烈之处!」 「大家宁愿相信这种人,也不愿意相信我大宋能有捨身为国的中官,能有秉公办案的外戚,能有忠君爱民的勛贵。」 「其实我也不是要大家相信,我只是希望大家忘记他们的身份,记住他们的职务。」 「如果事情的确在人家的职务范围之内,那没啥好说的,该配合的差遣,就要配合;该接受的监督,就要接受。」 第891页 「同样的,如果发现其行为不轨,违法乱纪,该弹劾的一样要弹劾,该举报的一样要举报,却不能以其身份而希媚迎合,甚至同流合污。」 「这件案子本来很简单,可就是因为如今大宋官场固有的成见,导致变得复杂棘手,哪怕我这一品的使相,都不得不瞻前顾后,小心翼翼。」 「我敢说,哪怕此案出现任何一点瑕疵,比如刑讯逼供,比如让匡师古真的烧了户房,比如跑掉这犯罪链条上的任何一环,那么此案的元犯,就有极大的可能逃脱罪责,而那个时候遭到御史台勐烈攻击的,反倒会变成我苏油!」 「好在冥冥之中,自有天理,哪怕是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猎人的手段!」 第一千六百一十章 新版宝钞 元祐四年十二月,就在汴京人民准备欢天喜地过春节的时候,苏油一道上章,震惊朝野。 博州知州匡师古,通判刘敏道,博平、高唐两县县令、县丞,博州牢营节级卢靖,郓州旧匪乌纯道、孙二、魏念五,匡师古私生子柳明山,胁迫流犯刘坦,动用官府白档石纸,盗印宝钞,共计十五万贯余! 在侦破此案的过程中,还抓获牵涉其中的不少贪污官吏。 大名府刑房公事刘唯、王金,狎玩孙老二的「妻妾」数人,为其提供保护。 两人还无耻到屡次共狎一女,以「连襟」相称! 此外还有怠忽职守,以及外围销赃从犯数十员! 高滔滔震怒,遣大理寺官员前往按察,一旦定案,就地正法! 就连苏油都悲嘆,沈括沈存中这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官运,自己这大宋第一的推手都奶求不动。 好不容易才将他从河北四路都转运使位置上推回中枢,这案子却刚好发生在他任职期内。 一个制度执行不力,地方监察不明的罪过无论如何都逃不掉,再次贬出京城都是轻的。 等到大理寺官员抵达大名府,案子已经料理得清清楚楚,各项关系链证据链非常完备,犯罪官吏、造假的工坊、流失的空白帐档、刚刚印出来的伪钞、企图纵火的帮凶,分销宝钞的上下游人员,都被高公纪捏在了手里。 此外从几名犯官家中以及他们外宅家中,搜出真假宝钞近十万贯。 所以这个按察不过就是个流程,大理寺官员将案情卷宗收集起来准备带到汴京跟高滔滔汇报,然后跟苏油下达了处置的意见——太皇太后与陛下有诏,此案需要从重从快处理! 那很多人就活不过年了。 而苏油的第二封奏章就跟给高公纪看过的那封几乎一样,不过在后边又加了一段,声言这起大案能够得以侦破,是高公纪的首功。 是高检使发现了徵兆,然后派遣得力干员潜伏贼巢,顺藤摸瓜,经过数月艰苦兇险的调查,最终摸清犯罪分子的分销网络,一网成擒。 在破案过程中,高检使特别重视证据,绝无刑讯逼供,让从汴京城过来的大理寺官员都赞嘆有加,认为此案在执法过程中按章合法,程序正确,没有任何的瑕疵。 苏油特意申请朝廷,奖掖此案高公纪以下相关有功人员。 高滔滔认真阅读了此案侦破过程,最后合上奏状松了一口气:「公纪也算是磨练出来了,所以啊,人还是要多读书!」 老太太这是将高公纪的长进,归功于河北军警系统的扫除文盲运动了。 这件案子还带起了一个名词——伪君子。 而苏油也知道,这个名词,肯定也会成为后人攻击那些假夫子们的有力武器。 戊午,大名府黄河边上,刀斧手剁下了一排的人头。 大宋如今对官吏的法律是相当森严的,除了匡师古得到他最后的体面——绞之外,其余犯事官吏,或斩或流。 反倒是造假的那位工匠刘坦,因为是被迫胁从,故而获得轻判,又因为「懂技术」,最终被吸纳进钞纸局,成了一名脸带金印吃皇粮的印钞匠人。 苏油同时上书,鑑于如今伪钞已然出现,请求发行第二套宝钞。 技术储备早已准备妥当,是陈昭明和苏小妹的发明,就是利用一组精巧的行星齿轮组,将钢针插在一枚齿轮的小孔上,扶着钢针让齿轮运动,齿轮组就会带动钢针,划出一套繁复细緻的曲线。 这套繁复的曲线花纹,不是人力能够仿制出来的,而是一套轨迹运动的算法。 下次升级,只需要改变算法的参数,换几个齿轮,就能够得到另一套不同的花纹。 在铜版的蜡膜上划出这样几套花纹,在花纹中间布置宝钞主体画面文字,再通过电解蚀刻工艺,就可以得到第二套宝钞的印版。 如此即便不增加墨色,仅凭这样的一套花纹,都能极大地提高第二套宝钞的伪造难度。 这次案件的成功告破,还有一个巨大的好处,苏油只用了一板斧,就彻底震慑了整个河北官场。 一州两县包括大名府不少官员落马,带来一场大换血,苏油趁机展开廉政教育,敬业教育,狠抓制度,发起「公务员在职培训」,将即将开始的吏部试提前在河北四路举行,称之为「模拟考试」。 考题难度和题量都比苏油所知即将要到来的吏部试要大得多,直考得河北四路官员哭爹喊娘。 苏油残酷无情,声明三个月以后还要復考,连续两次都还不过关的官吏,将会被调整职务,待岗专职学习,什么时候通过了,什么时候再上岗。 第892页 于是这个年底官吏们也不相互串门了,都在家给自己孩子们做榜样——看看你老子我!参加工作都这么多年了,腊月二十七底下都还在攻书,你有啥权利不爱学习?! …… 王晦每到冬日就比较清闲,学生们都散馆了,要到过完十五才回来。 几家学生家长,还有以往子弟得中进士的那些家庭,年前都送来了年货,王晦将之都交给了娘子归氏打理。 自己趁着空闲,翻看今年一年来收集成册的邸报、《汴京时报》,从中寻找时政脉络,不时还要做些笔记,为来年给学生们打题做准备。 偶尔兴致来了,就让归氏热一壶酒,赏赏院子里飘落的雪花,填上两首诗词,一天也就过去了。 这样的清净,王晦其实很喜欢。 今日吃过早饭,王晦将自己珍爱的法帖本子搬了出来,准备临摹。 《时报》说了,西京留守,提举商周文字考义局韩嘉彦上书朝廷,要以唐玄宗亲书的石台《孝经》与唐文宗时期的《开成石经》为首,在西京文庙树立碑林,将近年在唐代核心政治区域长安、洛阳周遭发现的重要散落石碑,都移送到碑林妥善保护起来。 这又是一件文化盛事,除了原碑,各地官员还纷纷捐赠出自己珍藏的拓本,墨宝,双勾本,供韩嘉彦復刻成碑,陈列于碑林。 其中就有郑文宝后人捐赠的秦代丞相李斯书写的《峄山石刻》原石拓本。 这块原石早已经被毁,拓本只在太宗年间翻刻过一次,此后就被郑文宝后人珍藏密不示人,到今日才重新拿了出来。 类似的秘本还有很多,包括了从汉代到当代诸多着名书家的作品,其中有钟繇、王羲之、颜真卿、柳公权、虞世南、褚遂良、怀素、张旭等人的墨迹。 王晦现在手上有的,是出仕为官的学生千方百计从汴京可贞堂周围的文玩店搜罗到的,程家印书坊第一版双勾法帖《万岁通天贴》中的一幅,王羲之的《初月帖》。 虽然是仿品,但是第一版法帖是程家印书坊在汴京城里打响名号之作,这一套绢本做工之精良,可谓不计成本,与真迹几乎完全一致,到如今也成了稀罕物件儿,成了大宋文人墨客竞逐的宝贝。 王晦每次临此贴,都是抱着朝圣的心态,要挑心情舒畅而平静的时候,焚香净手,方才开卷观赏临摹。 不过今天还没来得及动笔,门口就响起「咣咣咣」的敲门声,将王晦的好兴致给彻底打散了。 起身开门,却见风雪当中站着一名铁塔般的汉子,双手笼在皮袍里,头戴着厚重的大风帽,鬍子拉茬,正是对门徐公子家的恶奴吴仁。 王晦吓了一跳,此人可不是什么善辈,这是自己写给徐公子的信被他发现,打上门来理论来了? 赶紧拱手,小心翼翼地问道:「原来是吴管家,不知有何见教?」 第一千六百一十一章 王晦 吴仁见到王晦,大咧咧地道:「原来夫子在家啊,年节下关门闭户的也不怕晦气,走吧去对门,我家公子请夫子喝酒!」 王晦哪里愿意招惹这般是非,赶紧说道:「不必了不必了,拙荆已然……」 吴仁一伸手拿住了王晦衣袖,却露出自己肋下的长剑:「哪里这么多矫情,去不去?」 「去去我去……」王晦脸都白了:「远亲不如近邻,早该拜望……」 吴仁也不松手,牵狗一般将王晦拉到了对门。 一进院门绕过花墙,王晦就不由得眼前一亮,一时间连自己是被胁迫而来都抛之脑后。 这小院儿之前王晦也来过几次,先前的两任主人盛林和李珪,都曾经邀请他来宴饮过。 不过两人毕竟是商贾,虽然都通文墨,但是当时院子气韵和如今相比,不啻天壤之别。 几天没有关注的这个小院,现在已经变得风雅不凡。 院中几株老梅开得红白相杂十分热闹,正堂两侧还摆放了几块怪石,院里地面铺上了印着图案的方砖,廊榭也重新经过粉刷修缮,临院一侧还添了美人靠,可以供人任意行坐,欣赏景色。 通往中堂的道路上还开挖了几口形状自然的池塘,道路在池塘中变成了石蹬,中间被池塘围起来的一处空地上,还摆放了一张花斑石桌,周围一圈石座。 院子中最贵的怕就得是这石桌,表面打磨成如镜面般光滑,石头的花斑,构成了一幅天然的黄竹牡丹图,与环境相合,简直巧夺天工。 池中水色清澈,游动着不少红的黄的花的大鲤鱼,一下子就让这院子活了。 水池边种植着一些亲水植物,似乎不畏严寒,菖蒲叶子上还顶着积雪,反倒更显苍翠。 入水口的泉水无声地流出,却不知道水源来自何处,池塘也不见溢出,同样看不到出水口在哪里。 吴仁带着王晦从廊榭绕过这美轮美奂的花园,进入正堂。 一推开门,一股带着清香的热气就扑面而来。 王晦这才发现,大堂的窗户都被换成了巨大的玻璃窗,可以隔绝外边的冷空气。 屋内铺着厚厚的西域缂花绒毯,脱了鞋走在上面,能够感受到地下传来的热气,这是堂屋之下,还设有走水或者走气的地暖。 王晦小心地打量着周围,发现堂屋里的陈设也一体更换了,变得富贵而不失清雅。 第893页 家具都是紫檀的,琉璃烧嵌的大铜鹤吐着冉冉香气却不见轻烟,墙上悬挂着不少字画。 画不太懂,字竟然是蔡襄、大苏、黄庭坚、米芾的四幅绢本书法。 更难得的,是四人的作品字数、卷幅,尽皆一致,用的同一个词牌,内容正好是春夏秋冬,倒好像是主人特意从四位大佬那里定制的一般! 几位神仙一样的绝美仕女,却干着丫鬟的活计,拿着干帕子擦拭玻璃窗上随时产生的水露,只为了不耽误室内之人欣赏窗外雪景。 听到侧门的动静,螺钿八宝乌木屏风后转出来一个年轻人,身上只穿着月轮华闪暗花的内衫,披散着头髮,赤着双足,手里还拿着一支毛笔:「今日无事临帖,见梅雪相争,忽起兴致,便想邀高邻同赏。」 王晦已经开始有些犯晕,看着眼前神仙一般的年轻人:「徐……徐公子……」 年轻人笑道:「之前为着公事隐瞒了先生,其实我不叫徐步虚,乃节度幕府掌书记,叫王彦弼,字辅之。」 王晦脑子顿时嗡的一下:「那你……那你母亲,父亲……」 王彦弼微笑道:「家慈便是徐国大长公主,家君乃驸马都尉,讳诜。」 王晦还在懵:「那之前……」 王彦弼说道:「此事说来话长,还请先生入座,听我徐徐道来。」 使女过来扶王晦入座,给他宽去外衣,以适应室内的温度,又给他上了茶果,王彦弼才将事情的前因后果给王晦讲明。 王晦恍然大悟:「公子神采不凡,老夫实在是不忍见你被恶奴一步步构陷,误入歧途,这才……那之前的吴管家?」 王彦弼笑道:「那是节度幕府快壮教头程岳,是跟了司徒很久的老人了,不是什么刁奴歹徒。」 王晦释然道:「却原来是如此,也对,匡师古素有清官的名声,谁料想竟然是一头狡猾的老狐狸,若非公子与程教头深入虎穴,只怕司徒还拿不稳这道貌岸然的小人。」 这话说出来,就可见王晦的见识也不一般。 王彦弼摇头嘆息:「其实匡师古一开始也是端良,在发现通判刘敏道的罪行之后本欲告发,是刘敏道献上三千贯赎罪,刚好能解救匡师古当时安置难民之急。」 「匡师古一时煳涂,就将这三千贯拿去救治了灾民。」 「不过到得后来,这不义之财就用得滑了,贪念一旦开启,便再没有个止歇的时候,最终一步步堕入万劫不復的深渊。」 「人的一生,总如司徒所言,君子小人之性,并列于中,须得时时警惕擦拭,去掉自己人性中恶的那一面,努力保持善的那一面,让自己的善能够压倒恶念之苗,方为君子修身之道。」 说完对王晦拱手:「虽然是一场做戏,但是蒙先生古道热肠,私信劝我戒惧从善,彦弼也是心存感激的。」 王晦一脸愧色:「当年老夫一脚踏错,一辈子就背上了坏名声,至今中夜醒来,都冷汗淋漓,心中惶恐。」 「见到公子这样的人才,实在是不忍心见你走上老夫当年的老路,到老愧悔莫及。」 说完又笑道:「却没有去想公子这般人物,哪里是原配不贤,家主瞒钝之族能培养出来的,现在思量,当真是滑稽之至!」 向周遭看了一看:「这屋里好些陈设老夫都叫不上名来,真是一等一富贵人家出来的公子,这一点,老夫倒是未看走眼。」 王彦弼笑道:「家中就我一个独子,母亲大人怕我在大名府生活不惯,恨不得将汴京城里那个家都给搬过来,其实哪里用得着。」 「对了,听闻先生书法在大名府也有名,刚刚临帖有些不得劲,还请先生给我断断。」 「公子父亲就是书画名家,交游也都是一时名士,哪里有老夫说嘴的份?」王晦赶紧谦虚。 两人又揖让了一番,这才一起来到书案前,待见到王彦弼案侧的法帖,王晦都羡慕坏了。 人家的法帖也是《万岁通天贴》,不过却是装帧精美的册页,厚厚一摞,看架势竟然是全本。 端详了王彦弼的临帖习作,王晦拈鬚沉吟了一下:「公子的字已然成体了,端凝俊秀,不过……其中似乎看到了司徒的笔意?」 王彦弼点头:「是,从小师从司徒,偷学了一些。」 王晦摇头:「司徒的字乃自创,虽然深得翰苑秀雅清贵之气,然而囿于过于自律的性格,字如其人,就未免有些……那个放不太开。」 「少了唿吸节奏的起伏变化,算不得最好。」 「不过司徒的字有个好处,就是以之应考,写公文,不怕被誊录者搞错。加上名声太盛,如今大宋学子也多有效仿其笔法的。」 「然而对公子来说,就完全没必要了。公子贵气已极,较司徒尤有过之,不如转而去寻找天成之趣,大宋书家里嘛……反倒是米芾不错,还有大苏学士在黄州转变书风之后,也不错。」 说到这里,又看到案侧:「嗨!要增变化,最好的贴子不就在这里吗?」 王彦弼将笔递给王晦:「还请先生赐法。」 王晦说起书道就忘了身份差别,将笔接过一看:「诸葛紫毫,妙品啊!」 翻到自己最珍爱的《初月帖》:「那老夫就献丑了,我们先一起来看看右军关于『之』字的变化……」 第一千六百一十二章 二太守传 第894页 不知不觉就给王彦弼上了一堂书法课,等到临完一贴,王晦方才醒悟过来,连忙道歉:「老夫做了数十年的冬烘先生,这好为人师的毛病便改不了了……」 王彦弼取过笔来,按照王晦指点的方法写了几个字,觉得早上起来一直滞住的感觉消失了,不由大喜,施礼道:「本来是请先生过来饮酒赏梅的,蒙先生指点一席话,又得进益,却是彦弼占了便宜了。走走走快请入座……」 王晦对这个年轻人非常欣赏,之前不知道身份的时候就打过收学生的主意,现在揭破身份,见他不以富贵骄人,不由得好感更增。 酒菜上来,都是王晦在大名府没有见识过的菜品,待到王晦喝到半醉,才想起一事儿来:「诶,怎么没见着吴教头……」 「程教头!」王彦弼又给王晦添上一杯永春陈露:「程教头豪侠出生,不喜欢吟风颂月,他呀,去送自己的朋友去了……来来来,彦弼再敬先生一杯。」 …… 等到王晦醒过酒来,却已是次日,自己几时被王彦弼送回来的都想不起来。 不过永春陈露的确是好酒,昨天醉得人事不知,今日竟然也不上头。 走出内室王晦吓了一大跳,家中陈设尽数被调换过了,要不是归氏正在整理礼物,王晦都不敢相信这还是自己家。 赶紧问道:「这怎么回事儿?」 归氏见他起来就没好气:「昨日去徐公子家赴宴喝得烂醉如泥!公子送你回来的时候还满嘴胡沁!」 「啊?」王晦都吓坏了:「我胡沁什么了?」 归氏给了他一个白眼:「你嚷嚷着说要送人家徐公子一注进士科名,这不,徐公子昨晚就送来各式陈设礼物,说是师礼。书房里还有一堆呢,快看看去吧。」 走进自己的小书房,王晦立即就发现了好多的宝贝:「这是诸葛笔……这是……这是公子父亲制作的宝墨,这是米颠的法书……」 几乎只要是昨天王晦在王彦弼书房里摸过的,谈论过的东西,今日全都出现在了王晦的书房里。 归氏看着状若癫狂的王晦,担心地问道:「夫君,徐公子他……」 王晦缓缓地坐到椅子上:「什么徐公子,那是徐国大长公主家独苗,四路节度使幕府掌书记,王辅之王公子!」 「啊?」归氏大惊:「那王公子身份尊贵,乃当今官家的表兄,却为何要笼络你一个绝仕之人?」 王晦伸手摸着桌上的诸葛紫毫笔:「或者昨天的酒话,就是正事儿……」 「进士?」归氏说道:「这也不能啊,十几年前,夫君就断言理学迟早会成为显学,还说迟早会被朝堂纳入科举。」 「如今看这样子,竟然都被夫君言中了,想王公子师从苏门,自幼得司徒苏县君教导,理学一门,还能难得住他?」 「等到理学列入科举,一个进士功名还不是手到擒来,哪里需要夫君你的助力?」 「所以说,公子心气儿高啊……」王晦嘆息道:「这是要故意弃长执短,还一样要脱颖而出,将一个进士功名,拿得实实在在毫无瑕疵啊。」 「这却又是何必?」 「不是何必,这是自信。昨日与公子交谈,文章义理,时务经纶,却是尽皆不凡。说起来稍加琢磨练习,取个进士,真是不难。」 「想不到老夫一封信,竟然牵扯出这样的缘法……」 归氏喜道:「之前不知道身份,你都有收徒之念,这可不正好?」 「贤妻此念不妥。」王晦说道:「公子何等身份,岂可认我这等名节有亏之人为师?」 见自家夫人眼中露出替自己不甘的眼光,王晦将老妻的手牵过来:「蒙你多年不弃,这辈子却不能给你个诰命,为夫心中,一直感觉愧对于先师,也愧对师妹你。」 归氏嗔道:「都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了,却说这些作甚?」 王晦说道:「王公子的心性品行我已知晓,之前那是为了破获假钞大案,故作姿态。」 「我们都老了,膝下又无儿女,不如就托在公子门下,做个清客师爷。」 「等我们老了,动不了了,也有人养老送终,贤妻以为如何?」 归氏说道:「都依夫君你,你一身学问却难展抱负,以后能跟随王公子,给他出出主意也好。」 王晦哈哈一笑,似乎放下了心头万钧的包袱:「公子今日有句话,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 「什么话?」 「他说司徒曾经说过,人的一生,其实君子小人之性,一直并列贯穿其中,这就是永远存在纠缠,除之不尽,斗争不息的一对……矛盾。」 「所谓君子,不过是时时警惕擦拭,努力去掉自己人性中恶的那一面,努力保持善的那一面的人。」 「哈哈!凭此一语,为夫心中块垒尽去,不如就尽力辅佐公子一场,作为报答!」 「嗯!」归氏看着自打那件事后,第一次神采飞扬的夫君,眼中闪现出泪花:「不过先得助公子拿到进士功名才行!」 「功名其次。」王晦轻松一笑:「且看为夫先作篇文章,给司徒和公子断绝一场隐忧。」 不过数日,汴京时报的主编晏小山,就收到一封来自大名府的投稿——《博州二太守传》。 文字清简,只简单讲述了博州曾经两个太守的故事。 第895页 其一是发生在后晋开运三年,黄河决堤,水围博州城,博州太守羊公率军民治水,但无论如何拼命抢险,也无法奈何洪水泛滥。 面对城陷民亡的惨状,羊公向天痛唿:「黎民何罪,遭此浩劫?我请愿以死殉职,祈求苍天免这方百姓灾难!」 唿罢,投水而亡,洪水即落。 洪水退去后,羊公的尸首在一处村庄发现,百姓感念羊公,便将之葬于那个地方,并立祠奉祀。 宋得天下,太宗长子楚王赵元佐听闻此事,曾赋诗赞嘆,诗云:「身为牺生祷于洪水,水势难清没而水止。民思其仁立祠以祀。呜唿,伟劳不书于史!」 其二就发生在数十年前,大宋状元李迪有个叔叔辈,也到了博州当太守,不过很遗憾和羊公一样,同样没留下名字。 一日李公在城门等候监司派来的使者,属下官吏报酉时已到,李公便急命闭关。 一会儿使者到了,因城门已经关闭,不得入内。 李公与之语于门隙,使者请入见,李公回答:「朝廷法制酉时必须关闭城门,这门我不能开,请使者于城外委屈一宿,明日相见吧。」 又有一天,李公收到来自京中的邮件包裹,打开来发现里边还夹着家书。 于是李公立即熄灭了官烛,点燃私烛阅读家书,读完之后,才重新点起官烛,继续阅读公文。 当时遂有「闭关迎使者,灭烛看家书」之句。 两个无名太守的故事都很简单,然而晏小山敏锐地发现了这篇文章对报纸销量的价值,立刻原文刊载。 果然,当期报纸销量激增,汴京城中展开了大讨论。 没有别的原因,匡师古伪钞案,同样发生在博州,他的身份,同样是博州知州! 人虽然死了,但是匡师古在朝中尚不乏有同情者,还是拿着「刑不上大夫」那一套说事儿,认为朝廷量刑过重,诛杀过速。 等到博州两位曾经清廉奉公的无名太守事迹被挖掘出来,刊载于报纸之后,匡师古立刻就失去支持。 这就叫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开封府老百姓的想法很简单,同样是一个地方的主官,差别怎么能如此之大呢? 朝中大佬们,你们的同情心,是不是该放到本应青史留名,却遗憾只留下事迹的羊李二公身上,而不是放在那伪钞犯身上?! 第一千六百一十三章 彩票漏洞 高滔滔也看报,同样发现了这篇文章的价值。 大宋有匡师古那种贪滥枉法的官员,同样也有羊李二公那样廉白自守的官员,这完全够给大宋官员洗地了啊! 这段时间因为匡师古案,百姓们对官员也多了些看法。 立刻下诏,查查这二公。 最终查到李工乃李迪从父李淞,而羊公事迹久远,已经无法知道姓名。 不过楚王诗是真的。 既然事有可考不是编造,高滔滔便命立羊李二公像于博州城隍庙,将博州南北向的一条街道命名为「羊使君巷」,东西向的一条街道命名为「李使君巷」。 匡师古案,到此彻底定论,廉洁奉公的羊李二公这下成了博州城隍,那作为反面对比的匡师古,自然就只好成为臭狗屎。 就算是神仙下界,也翻不过这个案子来了。 晏几道也是宰相之家出身,又多年担任报人,对这些门道也算内行,于是写信给苏油,盛赞使相幕府有高人。 书法卓绝,文辞老练,博学多闻,政治敏感,智慧超人。 简简单单百十字,两个太守三件事,就将京中舆论争议彻底平息下来,还让案件处理得到了最大的支持。 堪称施轻风而化雪岭,加片羽而转钧衡。 其着力之处,简直妙到毫颠。 苏油收到信之后莫名其妙,不过晏小山的推断不能说错,从政治考量来说,最大的受益人就是始作为者,大概率错不了。 或者这高人,真出在自己幕府? 让晏小山将那篇文章原稿寄回给自己,苏油一看就知道是谁了。 王彦弼也是个有福的娃,机缘巧合,这回真是捡到宝了。 不过苏油也没有与王彦弼详说此事,只告诉他要尊重王晦,老人家无儿无女寄于你门下,这是看得起你,不能辜负老人家对你的期许。 之后苏油便撂开手不再管这事儿,全身心投入到如何让四路百姓过好一个和谐安宁的年节上头。 …… 汴京,钟萃宫,高滔滔怒气沖沖地走进殿来。 向太后赶紧站起身来迎接,高滔滔问道:「官家没在这里?」 向太后感到奇怪:「官家怎么会在这里?」 高滔滔停了一下:「范祖禹、刘安世上奏,谓官家权罢经筵,意谓将有燕享。今復半月,讲臣不得望清光。」 「又说城中民间喧传禁中见求乳母,遂谓官家近女宠,此声流播,实损帝德。」 「范祖禹说官家年才十四,非近女色之时,上疏劝进德爱身,还乞保护上躬,这是怨我看顾不周……」 却见向太后给她使脸色,不由得住了嘴:「怎么了?」 却听向太后轻咳一声:「端仪你先出去吧。」 帘后走出一个小女孩,耳朵上还夹着一支细管钢笔,手里抱着几本帐册。 小女孩惊惶地将帐册放到向太后的桌上,跟高滔滔和向太后福了一福,细声细气地道了声:「端仪请问太皇太后起居,端仪请先告退。」 第896页 说罢慌张张地去了。 高滔滔吐出口浊气:「这孩子怎么下直了还在?」 向太后笑道:「孩子能干,有时候下直了我留她在身边帮忙。不过今日倒不是为此。」 高滔滔问道:「却为何事?」 向太后说道:「是端仪发现了慈善基金赛马彩票赔率设置有几场有漏洞,说是那样会让基金在那几场上发生亏损。」 「是吗?」高滔滔都不信:「马赛还没开始,她就能推断结果?」 向太后说道:「端仪说不是推断结果,而是计算那什么……概率,还有各种押注人数比例、赌金比例什么的,买彩票的人多了,那个什么……样本就全了,结果出现意外的可能就小了。」 「彩票盈利的根本,其实就是输的人是多数,赢的人是少数,可如果赔率设计得不合理,导致某场比赛中赢的人变成了多数,那基金就得贴钱了。」 最后这句高滔滔倒是明白:「小姑娘还精通这些?」 「嗯,她说都能计算出来。」向太后说道:「不光如此,她还说从最近汴京城彩票站的兑换统计来看,已经有人发现了这个漏洞,并以之赢取了大量钱财。」 「我听闻后觉得大意不得,刚刚便是让她去取计档来与我讲解,恰好太皇太后就到了。」 高滔滔皱眉:「我会让皇城司去查查。」 向太后这才问道:「刚刚太皇太后言及乳媪之说……」 高滔滔说道:「此事未知真假,反正一会儿官家要来问起居,到时候再问问吧。」 「官家大了,苏油跟我上过密奏,说这年龄段的少年,多有好奇,多爱探究,多爱听同龄伙伴的话语而不爱听长辈言语,说是什么……逆反期,要多夸,多引导。」 说完高滔滔气性又上来了:「可要是官家胆敢行此事,由不得我不责罚!」 向太后赶紧劝慰道:「咱们哥儿当不至此,从小有司徒、苏山长带着了解市井,增进学问,可不是那种处于深宫,长于宫人内宦之手的后唐皇帝。」 「听闻前几日,石仙卿还带他去天师院观看了新款的男女铜人,说是……了解男女生理结构……因此臣妾觉得,官家不至于如外间虚传的那样。」 两人才聊到这里,殿外内官走了进来:「两位娘娘,官家来了。」 高滔滔轻咳一声,端起了脸。 赵煦进来,手里又拖着一个拖车,拖车上有个黄铜钢料制作的古怪傢伙:「给太皇太后、皇太后请起居。」 高滔滔说道:「我等甚安,只要哥儿将心思多放在朝政,增进学问上,比天天请起居都要让我等欣喜。」 向太后也道:「哥儿可莫要辜负太皇太后对你的期许,这又是什么古怪?」 赵煦说道:「这个是京师大学堂最新型的柴油机模型,我取来给娘娘们展示一下。」 「司徒将之装到了船上,为船只提供动力,才完成了从大名到临漳的试航,说是比蒸汽机要灵便。」 高滔滔是去过京师大学堂的人,对物理学的功用也有深刻的了解,苏小妹也入宫给贵人们做过科普,知道动力源、传动系统、工作系统这些概念。 说白了,皇家宗室旗下那些机械设备,都是这三个部分构成的。 其中动力源从最早的人力、畜力、发展到后来的水力、风力、再发展到蒸汽动力,都是人类灵巧心思和不懈探索的证明。 所以如今高滔滔知道动力源这个「工业心脏」的重要性,一时连赵煦找乳娘的事情都暂时不管了:「相比蒸汽机,这东西倒见小巧。」 赵煦说道:「这是陈学士用在理工学院展示的模型,不过也能用。」 说完开始亲自操作,给机器灌上柴油,用曲柄安到柴油机发动轴上,摇动几下,柴油机就「突突突」的运转了起来。 「哎哟!」向太后一声惊唿,这傢伙个头虽小声音老大,而且还在冒烟,一时间殿里充满了燃油的气息,还变得乌烟瘴气。「停了停了!」 待到赵煦关闭进油筏,柴油机停止运转,向太后赶紧命内官打开所有门窗换气:「这什么味道!还让人怎么待殿里?」 赵煦笑嘻嘻地搀扶起高滔滔的胳膊:「今日天气好,我想请太皇太后与太后去花园走走。」 向太后不禁好气:「哥儿倒使得巧法,这回不出去也得出去了。」 三人来到殿外,走向池沼边的草地,赵煦说道:「石仙卿说的,人要常保清健,就得适量运动,太后这半月盘帐辛苦,听说都没出过钟萃宫,正好出来走走。」 高滔滔终于挂起一丝微笑:「哥儿也是一片孝心,太后就随了他吧。」 在草地上走了一段,高滔滔藉口走不动了,在一座亭内坐下,将随从打发的远远的,四面无人,这才问道:「外间哄传官家在寻找乳母,哥儿啊,有这事儿吗?」 赵煦说道:「有。」 高滔滔眉毛挑了起来:「为何?」 赵煦嘆了一口气:「是孙儿思虑不周,各宫室分开自主之后,宫中用度的确省下来不少,却忽略了几个年幼的妹妹。」 高滔滔长处深宫,一听就猜到大概:「是看顾的嬷嬷内侍怠慢了公主?」 赵煦低下头,眼中滴下泪来:「贤静,贤惠方才五六岁,嬷嬷内侍怠慢刻薄,我请石仙卿看了,说是营养欠缺,如今最好的调理办法,是用人乳。」 第897页 高滔滔心中火头腾地就起来了:「他们焉敢如此?!」 第一千六百一十四章 好女孩 赵煦说道:「宫里屡次声明要节约用度,前后两次减损,他们便以此为由,说两位公主也是天家,若不从此例,害怕遭到责罚。」 高滔滔咬着牙,阴森森地说道:「差遣倒是办得谨严,可贤静、贤惠两个小人儿,又能吃用多少?别忘了去年开始,宫里的菜蔬肉品,都从中牟皇庄送进,其余的仍依公主例,还不够他们的开销?」 向太后却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还有官家不过请了两位乳娘,京中就风传成那样,这消息却是如何走漏出去的?」 高滔滔神色平静了下来:「宫人减到了一百,还是断不了有心人内外交通,看来都已经忘了温成皇后去后,我婆婆是如何整饬内宫的了。」 赵煦不懂高滔滔这风浪前的平静,向太后却是听得暗暗心惊,太皇太后这是动了真怒,此次风波,宫里又不知会不明不白死掉几人。 赵煦说道:「孙儿本不想因此事让娘娘们心烦,想着悄悄将这事情办了,再于宫内也推行养老金制度,给他们发放俸禄……」 高滔滔拉起赵煦的手,笑得很光明:「孙儿这番孝心老身体会得了,不过事情官家就不用再管,免得又被朝臣们泼了污水。」 「此事老身亲自料理,养老金制度也挺好,不过行使得看时机,整饬之后,方才行得。」 「总之还能替孙儿挡几年风雨,有什么说道,让他们冲着老身来。」 祖孙几人就此议定,等到赵煦送高滔滔和向太后回殿,却在向太后几案上发现了一支造型独特的细管钢笔。 笔管上蚀刻着一枝梅花,两头是平的,还是一方精巧的小印章。 赵煦取过印泥来拿钢笔盖两头印了,发现是各是一个极细小的篆文,合起来是瑞卿二字。 在外人眼里这叫巧夺天工,在赵煦这理工狗眼里,这叫精细电解蚀刻。 拿纸擦掉笔头上的印泥,赵煦随手就将那钢笔揣到了自己的招文袋里。 …… 戊午,吕大防奏事,高滔滔谕曰:「刘安世有疏,言禁中求乳母事,此非官家所欲,乃先帝一二小公主有疾,尚须饮乳调理也。」 「官家常在吾榻前閤内寝处,安得有此!外间虚传也。」 范祖禹对曰:「外议虽虚,亦足为先事之戒。臣侍经筵左右,有闻于道路,实怀私忧,是以不敢避妄言之罪。」 「凡事言于未然,则诚为过,及其已然,则又无所及。陛下宁受未然之言,勿使臣等有无及之悔。」 高滔滔谕曰:「岁末事烦,官家多有杂务,然经筵乃进益周闻之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当依祖禹所奏,今后经筵,开延至腊月二十七日。」 …… 汴京,新郑门大街,赵煦和漏勺坐在马车里,赵煦掀开车帘一角,看着街道两边的繁华。 临近过节,汴京城里张灯结彩,如今的西城日渐繁华,各式新建筑新门楼鳞次栉比,尤其是新奇商品吃食多出在这里,吸引商贾云集,快要将东城的繁华都盖下去了。 从东西边的繁华,也能间接地看出,大宋如今文武两途,已经渐渐均衡起来。 从新郑门大街望东走,过了玉霄观就是使馆区,今年来大宋朝贺的小国多达数十,赵煦都能看见太常寺的官员们在带领外国使臣们演礼。 过了使馆区就是宝相寺,不过大宋如今最出名的宝相寺却不是这个,而是在汶上。 大中祥符元年真宗禅封泰山,归途经曲阜,过中都邑,御敕将北魏着名寺庙昭空寺更名为宝相寺,并驻跸在那里。 那里在神宗朝还修了大佛塔,模仿汴京的铁塔也就是开宝寺灵感塔,但通体以内工坊拨给的黄色琉璃瓦覆盖,老百姓将之称为「黄金塔」,据说里边藏着佛牙舍利。 不过汴京城的宝相寺和尚常常以此欺骗外乡来人。 大宋还有好些老百姓只知道大宋有个宝相寺,宝相寺里有佛牙舍利黄金塔,却想当然地以为那个宝相寺必定在首都,于是京城宝相寺的方丈就真用黄金铸造了一个小塔,拿琉璃珠子作为佛宝安设在小塔里边,倒是吸引来不少香火。 冯京做开封府尹的时候还曾经想要整治此事,然而大和尚申辩说我们寺院的确就叫宝相寺,寺里也的确有黄金塔,塔里的琉璃珠也的确就是佛家七宝之一,请问府尹,哪里有毛病? 以冯大帅哥的精敏都给整了个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挥挥手让大和尚滚蛋,继续他们的招摇撞骗。 这件事情苏油当做治政的经典案例给赵煦讲过,汴京宝相寺和尚的行为偏偏在国家法律的容许范围以内。 虽然这样的存在有误导无知百姓的嫌疑,不太合理,但是官府除了给老百姓科普,或者赵煦下旨让两个宝相寺中的一个改名,否则还真就没法干涉。 因为和尚们除了「不告知」之外,也没有干什么别的坏事儿,而他们本来也没有告知别人汴京宝相寺和中都宝相寺不是同一个的义务。 因此和尚们最多算是打了个擦边球,并没有干犯法纪。 和尚们奸滑就奸滑在从来都只称自己庙里的黄金塔里盛放的是「佛宝」,而不是「佛牙舍利」,这就不存在实质上的欺骗。 第898页 很多人潜意识里会认为佛宝就是和尚们对佛牙舍利的尊称,因而上当。 但是你不能说和尚们有错,因为琉璃珠子的确也是「佛宝」。 所以这件事上冯京的处理是正确的,他没有用行政命令强行让和尚们「改正」,相当的让人佩服。 作为一个百姓们爱去的宗教场所,与其费力与和尚们「斗智」,或者在庙外张贴告示科普,还不如由得它去。 这就叫水至清则无鱼。 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脚底下穿不得小鞋,那就不是政治家。 政治家必须能理解和容忍类似汴京宝相寺佛宝黄金塔这样让人啼笑皆非的存在。 看着街两边热闹的情形,赵煦扭头看着漏勺:「我缺钱用。」 漏勺瞠目结舌外加一丝没好气:「说得我好像有钱用一样。」 两个大宋排名前三的大富翁,因为慈爱的长辈们的关系,每年的用度都是有数的,如今手底下竟然没啥零花钱了。 两人前段时间先是搞滑翔机,用了空心铝管和眉山绢,铝那玩意儿要用到熔融电解黑科技,目前价格贵得一逼。 苏油早就跟各家打过招唿,漏勺他们要搞事情由得他们搞,不过原料得按照市场价给钱,不能养成伸手就要的二世祖坏毛病。 本来还有剩余,大概能坚持到过年领压岁钱,结果赵煦见到柴油机图纸,想要复制一个去跟娘娘们显摆,搞完之后俩小子可就真是河干海净了。 赵煦看着街边热腾腾的麻辣烫串串香摊子,咽了口口水:「你家小师妹最近赚了不少钱,能不能找她借点?」 「什么我家小师妹?」漏勺立刻还嘴:「小师妹端静贤淑,官家不可诋毁她的名节。」 「啧啧啧……」赵煦就忍不住吐槽:「牌九麻将无一不精,懂得利用赛马赔率的漏洞刮皇家的油,怂恿师兄偷盗家中永春陈露给她尝,编造俚曲调笑宝相寺和尚,可大家都知道她是个好女孩是吧?」 第一千六百一十五章 春天 漏勺说道:「如何不是?小师妹那是天纵聪明。」 「牌九麻将那是精研数学,赛马赔率那也是皇家自己的设计有误,永春露那是对世间新奇事物有好奇之心,调笑宝相寺和尚,一首小曲就解决了冯京兆、钱京兆都解决不了的问题。这难道还不是好女孩?」 「你就好好惯着捧着吧!」赵煦都无语了:「你说李学正如此端严的人,怎么生出这么调皮的女儿来?」 说完又有了些傲娇:「别以为天下聪明人就你家小师妹一个,哼哼哼,赛马赔率的漏洞,宫里也有人发现了。」 「诶?」漏勺不禁有些吃惊:「谁呀?太后她老人家?」 赵煦得意洋洋:「眉州防御使兼马军都虞侯孟元,他家的女公子。」 漏勺呵呵两声:「那也不是宫里的人啊?那是太后临时抽调入宫,帮助会计的勛贵之女。」 赵煦从自己招文袋里摸出那支细管钢笔在手上转弄:「人家才是真正的好女孩,发现漏洞立刻就禀报了太后,不像有的人,买赌赚钱。」 「可小师妹转手就捐给了同济医学院好不好?这都得怪老堂兄到处哭穷!」 「我就不信她没留!」 「留了!」 「那就借我们点啊!」 「都买成金石字画了!」 「完了,完了完了,金石穷三代字画毁一生……」 「那是我爹调笑墨庄刘公的话!陛下你别捡着就到处乱说好不好……」 车中两少年君不君臣不臣,倒好像交情要好的两个同年伙伴。 就这样一路胡言乱语着,马车穿过了宜秋门,景福坊,到崇文门内大街口拐弯向北,经过汴河上的兴国寺桥,沿西角楼大街过了吴起庙抵达皇宫西华门。 两人下了车,重新恢復成主正臣恭道貌岸然的模样,漏勺还给赵煦整理了一下腰带,才在小黄门的迎候下进入内宫。 按道理漏勺每次送赵煦回来要送到集英殿后面的宝慈宫,赵煦第一件事是要问高滔滔起居,有时候高滔滔会让侍读的椅子漏勺他们也一起觐见。 不过今天两人才走到右承天门,就被一个小妹崽堵了去路。 小妹崽见到赵煦手里转弄着的钢笔,顿时变得委屈巴巴:「那是我的笔,我翁翁特意从眉州给我定制的……」 「呃……」赵煦的手顿时变成了鸡爪,钢笔从手上落了下去。 「哎呀!」在小妹崽心痛的惊唿声里,漏勺突然出手,将细管钢笔捞到手中,然后朝还傻着的赵煦手里一塞,双手抱拳施礼:「陛下,突然想起将作监还有诸多事务,臣且告退!」 跟着一转身,也不等赵煦发话,直接熘了。 只留下尴尬的赵煦,满脸通红的小妹崽,还有已经吓得半死的小黄门呆在那里。 …… 大名府,魏县北,黑松岗。 一队流人在衙役的押送下,将要前往丰州牢营。 如今的囚徒已经配不了军了,尤其是河北四路,旧军已经汰练完毕,新军待遇和地位很高,良家子为抢名额都打破头,哪里还容得下囚徒。 连沙门岛都成了北洋水师操训驻舶之地。 不过种谔和折家将们需要,还有南海、新宋、东胜,倒是不挑剔。 澹耳东北一个大岛,如今哪里发现了樟树林,可以提取龙脑,还特别适合种橡胶树和却疟树,现在那里也成了热门的流放地,因为那岛本来就叫作「流囚岛」,倒是应了名儿了。 第899页 丰州在五原东北面,在宁夏路与麟府两州的外围,与辽国的鞑靼羁縻地区接壤,那里也需要人。 魏老五就在这队囚徒的队伍里。 两名衙役用水火哨棒将魏老五从队伍里驱赶出来,让他前往黑松林,说那里有人要见他。 魏老五也是滚刀肉,手上还捆着绳索,来到松林当中,却见大石头上坐着一名汉子。 「哥哥?」 程岳端坐在一棵黑松下,身边斜搁着长剑:「不瞒兄弟,我是沂州程二。」 魏老五懵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苦笑道:「原来是沂河双侠,老五这趟栽得有幸了。」 说完却疑惑起来:「听闻哥哥当年不听兄长苦劝,扯旗造反,被官府拿获,刺配桂州。如何脸上不见金印?」 程岳苦笑:「程二本在桂州待死,无奈被探花郎从泥途里边捞了出来,又蒙仙卿妙手,抹去了脸上金字。」 魏老五说道:「原来如此,哥哥今日是来取我性命的?自管来,老五但皱一下眉头,不算是好汉。」 程岳抽出长剑,挑开魏老五手上的绳索:「你可以走了。」 「这怎么回事儿?」 程岳说道:「你与孙老二、老寒鸦之辈不一样,他们百死莫赎,你到底还守着江湖规矩。」 魏老五说道:「先要告知哥哥,老五手下,可也断丧了不少人命。」 程岳失笑:「二十年前的赵宋河北,本就是人吃人的地界。」 「你不吃人,就要遭人吃,如你我这般汉子,谁手里没有几条人命?」 魏老五问道:「若我走了,哥哥怎么办?」 程岳说道:「我你就别管了,撂开了手,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 魏老五反倒定下心来:「哥哥你要离开探花郎?」 程岳笑道:「探花郎眼中难揉沙子,老子又不傻,难道还等他来抓?」 魏老五正色道:「探花郎的诸般事迹,兄弟们听着都热血沸腾,给这样的郎君卖命,道上谁敢说哥哥一个不是,老五叫他血溅当场!」 说完跪了下来:「老五早就该给黄河大水沖走的人,多活一日都是赚的。哥哥不可为了我这泥涂里挣活的人物,放弃了大好前程。」 「哥哥要守到探花郎将河北重新调理成花花世界,再替俺们这些草莽中的汉子,好好在这花花世界里,扬眉吐气地活一回!」 说完跟程岳叩了个头:「谢过哥哥厚恩高义,老五不敢连累哥哥,他日江湖有缘再见,一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说完大踏步朝队伍的方向走去。 「停下!」程岳开口叫住魏老五,抛过去一个棉布袋子,魏老五伸手接着,袋子里发出哗啦啦一阵响声。 将袋子打开,里头金光闪闪,全是舶来金币。 「都是我在南海挣来的,这玩意儿到哪儿都好使,拿去照顾兄弟们吧。麟府那边,我会求探花郎去封信,好汉子建功立业,咱兄弟自然还有再见之日。」 魏老五也不推辞,又跪下跟程岳叩了个头,转身大步走了。 队伍继续朝北走去,消失在了山谷当中。 黑松林里一声嘆息,苏油走了出来:「程兄叫我来,就是看这个?不是我说,二十年前尚情有可原,二十年间,哪里没有做好老百姓的机会?他们珍惜过吗?」 程岳看着远处队伍消失的山谷:「他们背上都背着罪孽,想好好活,可又怎么敢?」 「郓州那个狗官草菅人命,你不管,我管!」 「别别别……我管,我管还不行?不过京东西路不在我辖制范围,这事情得绕一绕……」 …… 元祐五年,春,正月,丁卯朔,御大庆殿视朝。 丁丑,朝献景灵宫。 乙酉,范祖禹上四道奏章。其一曰:「经筵阙官,宜得老成之人。韩维风节素高,若召以经筵之职,物论必以为惬。」 其二曰:「苏颂近已致仕。颂博闻强识,详练典故,陛下左右,宜得殚见洽闻之士以备顾问。」 其三曰:「苏轼文章,为时所宗,忠义许国,遇事敢言,岂可使之久去朝廷!」 其四曰:「赵君锡孝行,书于《英宗实录》,辅导人君,宜莫如孝;给事中郑穆,馆阁耆儒,操守纯正;中书舍人郑雍,谨静端洁,言行不妄。此三人者,皆宜置左右,备讲读之职。」 高滔滔下诏垂问老臣们的意思,韩维、苏颂坚辞,苏轼那是才到任半年不可能,剩下的几人倒是领命,不过如郑雍之流,却是徐邸官。 赵煦的演技已经锤鍊出来了,倒是一视同仁,几人讲学的时候,也渐渐开始阐述自己的见解,参与讨论,每每还很有道理,颇受群臣褒扬。 第一千六百一十六章 田字 壬申,工部尚书沈括,以龙图阁学士出知太原。 奶不动的沈括,才半年就又从中枢灰熘熘地再次来到了河北,四路都转运变成了一路单转运,官职不升反降。 癸未,苏油在河北四路掀起学习运动,要求政、军、检、工矿各单位,学廉政,学职事,学法律,学技术,学文化。 都巡检司的检察职能到此正式运转起来,结果此风在河北没刮到人,反而吹到了京东西路。 壬申,京东西路折冲司,弹劾郓州知州蒲宗孟。 蒲宗孟的仕途本来应该是一片光明的,此人善于读书,学问也是很高,还在家乡建了一座「清风楼」,用于藏书。 第900页 经常告诫子弟:「寒可无衣,飢可无食,书不可一日无。」 他的妹妹还是周敦颐之妻。 入京后,老蒲也做到了翰林学士,尚书左丞。 但是此人「趣尚严整而性侈汰」,家室豪富就可劲造,才一年便被御史论其荒于酒色,缮治府舍过制,罢知汝州。 一年之后到了郓州,脾气依旧不改,每天家中要杀十头羊,十口猪,要用掉三百根蜡烛。 常日盥洁,分作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澡浴、大澡浴,每次使用婢子数人,一浴要用掉五斛热水。 有人请他稍微减少用度,他就发火:「君欲使我坐暗室忍飢邪?」 这娃和大苏也有交往,曾经写信给大苏:「晚年学道有所得。」 大苏回信:「闻所得甚高,然有二事相劝:一曰慈,二曰俭也。」 如果这都不算什么毛病,只是和高滔滔提倡的节俭风气不相符合的话,那蒲宗孟的治政方式就太让苏油受不了了。 郓州这地方有八百里水泊,一直以来就是盗匪聚集之地,虽然如今大宋的局面已经极大改观,无奈梁山泊名气太大,不少亡人罪犯不远千里逃入其中。 蒲宗孟下狠手痛治,虽小偷微罪,亦断其足筋,盗虽为衰止,而所杀亦不可胜计。 折冲司这次终于启动职能,弹劾蒲宗孟为政惨酷。 蒲宗孟因此被夺职,知虢州。 苏油张榜四路,宣称用人之际,过往有细罪者,杀人以外,许自首减罪。 擒杀首恶反正者,免罪,视同军功。 同时命程岳根据这半年来掌握的信息,与高公纪一起,诛除各地黑恶势力。 郓州盗匪是被苏油派大侠程杲招安过一回的,听说苏使相和程二侠坐镇大名,连京东西路都不呆了,纷纷跑到大名府求活。 苏油让程岳与高公绘按照厢军老法子管理,先去路上矿上干几年,学会生存技术,再说安置问题。 正月,大名府周遭好多工厂如雨后春笋一般建立了起来。 除了水泥厂、酸硷厂、机械厂、军工厂,还有一个化肥厂。 有些化肥,和炸药是同义词。 苏油又可以在工厂澡堂泡澡了。 大名府比汴京要冷一些,冬日里在热水池子里泡一泡,给个神仙都不换。 短短一个月时间,四路大定,连南边的京东东西两路都连带着安定了不少。 高公纪、程岳回来缴令,被苏油二话不说就拉到了机械厂澡堂子里泡了起来。 程岳早就习惯了跟苏油一起泡大澡堂子,不过高公纪对这一口还非常不适应。 尤其一起泡澡的还有王彦弼和王寀,关键还有自家乖娃世则,父子俩第一次坦诚相见,这尼玛就太尴尬了。 徐国大长公主听说王彦弼因为破案被大名府妓女栽赃了一个天阉的名声,少见地勃然大怒。 长公主不怪苏油,来信将高公纪痛骂了一个狗血淋头,声称要是耽误了自家儿子的婚事,谁都不要想好。 直到听说案子成功告破,王彦弼还给自己找到一个高明的科举老师,徐国大长公主这才消了气,又从京中给宝贝儿子送来一堆的贺师礼,反把王晦吓得够呛。 高公纪额头上盖着帕子,偷偷眯着眼睛瞟王彦弼那个地方,嗯,挺正常,这就好,这就好。 听说徐国大长公主下了大力气,王彦弼将要娶的是前宰相吴充的孙女。 挨骂不吓人,要是妓女们蒙对了真相,又偏偏因为自己惹出的这事儿,那才吓死人…… 就听苏油问道:「检使,你瞅啥哪?」 澡堂里回声挺大,高公纪猝不及防,吓得差点滑进了池子里:「没啥……这俩月可是把腿跑断了,所幸没给使相丢人,差遣办得妥妥的……」 苏油就对程岳说道:「朝廷贬了蒲宗孟,所以说,有事情告诉官府,官府会为百姓做主的。」 程岳哼了一声:「那是他命好!」 苏油耐心道:「程兄你到底没有如当年那般冲动,知道在制度框架内处理和解决问题,知道跟上级汇报,还为朝廷连立大功,这就很好。」 说完一脸欣慰的样子:「跟了我二十年,程兄如今可算是有点官样了,说明人啊,总是能改造得好的。」 程岳脸都黑了,又哼了一声扭头不语,谁稀罕当你这个狗官! 想想还有求于人,觉得自己对探花郎态度不对,只好又转回头来:「小折经略相公那里……」 苏油说道:「放心吧,魏老五有武艺有胆识,对兄弟也仗义,折克柔欣赏得很,拨在麾下了。」 程岳这才讪讪拱手:「多谢探花郎了。」 「泡澡就是得大池子才舒服啊,如蒲宗孟那般,却哪里是泡澡?那是泡排场。」苏油舒服地瘫在水池里,感慨了一句,继续说道:「转运转运,就是要四处运转一下,行使监督职责,等休沐完毕,我打算在四路走走。」 高世则问道:「使相是要选陆路还是水路?我好去安排。」 苏油说道:「水路吧,沿黄河到青州,再转入拒马河视察霸州、雄州,转入滹沱河到河间府、饶阳,再从饶阳的滹沱河分流返入黄河,经翼州回大名,如何?」 「要是到了饶阳时间允许,还可以沿着滹沱河去真定府看看,怎么样?」 第901页 如今的黄河下游水道也是四通八达,苏油想要亲自走走看看,能否利用最便宜的水道运输,从大名府辐射除太原府路以外的其余三路。 如果可行,河北态势会更加安全。 苏油知道的,是直到后世解放前,许多河岔的秘密都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他当年中学同学的老爹,就是掌握了从渝州到贵州的水道,成为了家乡第一个穿皮鞋的人。 当然那老爹也有点倒霉,四九年用多年跑水运赚来的钱,在老家买了两百亩地,好在是第一年还没来得及收租子,平时也喜欢周济乡邻,国家就没有跟他计较,倒是平安度过了高风险时期。 后来航运社还请他出山重新当领航员,绘制出了那条在当时来说异常珍贵的水道。 如今河北的地图早已经绘制得异常精细,这条水道神奇之处就在于滹沱河在饶阳分作两股,一股向东南经七十里在武强汇入黄河,一股作为主流向东北几乎直到黄河入海口,才再次汇入黄河。 这就在河北东路构成了一个神奇的环线。 加上这道环线上的诸多支流,只从地图上看,大名府完全可以通过水路辐射除去太原府路以外的其余三路,而且来回都不耽误。 此外从真定府到葫芦河之间,还有一条叫寝水的水道连通;而葫芦河上游有个小湖叫大陆泽,上游又连通着漳河。 从地图上看,这几条水道竟然构成一个被挤扁了的田字! 将田字转动四十五度,变成菱形,那最下一点就是大名府,然后左边是真定府,右边是河间府,顶部是雄州,中间是饶阳! 但是这些水道能不能走船,能走多大的船,可不可以改造,丰水期什么样,冬季会不会干涸,会不会结冰,还有诸多类似的问题都需要勘测。 当苏油将这个构想提出来之后,脑子最灵的王寀已经默默地復完了一次盘,跳起来就要跑,搞得水花四溅:「我去查府志!」 第一千六百一十七章 嫁人的问题 「不急在这一会儿!」苏油赶紧将他拉着坐下来:「希望也不要抱太高,不然这么多年如何都没听说过?」 「那不一定!」王寀表示不服:「河北才刚刚恢復,以前盗匪遍地,商队都只敢沿着运河、御河、大道走,黄河还经常改道,几十年下来,不知道了也不奇怪!」 「那也要先请示中枢!」王彦弼说道:「使相以三公之尊前往雄州,朝廷还不知道答不答应呢。」 苏油说道:「还有磻阳磁山两座大铁矿,邯郸大煤矿,邯郸临漳两处钢铁基地年后就要开炉,这些都得去看看。巡视的事情先计划着,等春暖了再说不迟。」 说完对高公纪道:「不过我刚刚说的那些水道,可以让各地折冲司考察起来,让程兄看看,沿途还有没有盗匪。」 高公纪笑道:「使相开出一日两百文的工钱,这在汴京都够使唤力夫,换做我是盗匪也要受招安了。」 苏油嘆气:「蒲宗孟治政手法粗野,混不似翰林清选,事先我的确没有想到,事情办得晚了。」 「此事我难辞其咎,我已经求助京师大学堂医学院,他们现在能够用丝线续接断筋,将会派出一个手术小组,费用从皇家慈善基金拨出。」 说起这个高公纪就想起来了:「听说皇家慈善基金最近亏了一笔马彩……」 苏油就将白毛巾蒙在自己脸上,闷声闷气地说道:「明明是李学正家闺女搞出来的事情,太皇太后在密折里责我,当真好没道理……」 众人都是偷偷笑,这样出格的女儿家,还是归苏家比较妥当,也只有你家才降服得住。 …… 汴京城,一队车队在西华门前整装待发。 全是公主们的车驾。 赵煦的三个姑姑,魏国大长公主,徐国大长公主,秦国大长公主带队,剩下的全是赵煦的妹妹,最大的康国公主十二岁、其下郓国公主、潞国公主、邢国公主、邠国公主、衮国公主,还有最小的三个尚未封国的贤和、贤静、贤惠,整整十二个公主。 高滔滔这一次下手极度狠辣,处置了四分之一的宫人,但是出宫去巩县守陵的六个,去官皇庄种地的十二个,一共只有十八个,还有七个莫名其妙消失了。 就连范祖禹、刘挚都看不下去了,上书说时雨不止,乃宫掖郁结之相。 结果刚刚上书,倒霉的时雨偏偏又停了。 高滔滔下旨,诏时雨稍愆,应五岳、四渎州军,令长吏祈祷。 同时减天下囚罪,杖以下尽释之。 接着下内旨宫人行年资养老制度,保证他们以后的生活。 高滔滔还下令以为母女天伦不当隔绝,公主出嫁之前,应当和生母在一起,二者供奉不减,皆按常例供给。 已经没了生母的那几位,则由太后、太妃负责照料。 一番操作下来,少了七个中官宫人的事情,便再无人过问。 此番出行是应赵煦的请求,好几位小公主身体弱,尉氏有温泉适合修养,请太皇太后让三位长公主带着她们去尉氏松快松快。 好几位小公主还是第一次出宫,几个人一辆车,兴奋得小声说话,不时掀开车帘观看外头。 不多一阵又来了几辆车,却是宗室勛贵们的女儿们。 这是向太后的意思,认为她们为宫中辛苦了两个月,也应当奖励一下。 第902页 李家小妹崽和孟家小妹崽也在一辆车上,不过两人似乎对车外不如何感兴趣,却在对弈行棋。 黑白相间的方格棋盘,带磁铁不怕颠簸的立体金属棋子,一看就是苏式西洋棋,也不知道是漏勺送给李家小妹崽的,还是赵煦送给孟家小妹崽的。 俩妹崽都是高手,平日里难得遇到对手,正自杀得难解难分的时候,门外又来了一队骑兵。 当先一员女将,骑着一匹高骏的耳朵比心的白马,正是石薇,后边的骑军也都是女子,乃是法喜院的女骑。 车内的俩妹崽终于抬起头来看向车外英姿飒爽的女骑士们,孟小妹崽突然问道:「易安,你这么会赌马,骑过马没?」 李家小妹崽看着石薇的背影:「毕姐姐临走前说过,她也不会骑马,不过婆婆不会见怪这些的。」 「婆婆?」孟家小妹崽看着老实不客气的同伴目瞪口呆:「你想嫁进苏家?你可才十岁就在想这些?」 李家小妹崽却一脸淡然:「不然呢?大宋还有别家能容我得自在?」 孟家小妹崽认真想了一回儿,废然道:「说得也是……」 「所以漏勺哥哥我嫁定了。」李家小妹崽好像在说已经实现的事情一般,扭过头来:「姐姐该你行棋了……」 孟家小妹崽看着棋盘思索片刻,走出了一步:「唉……要是能只看帐本不嫁人,就好了。」 …… 迩英偏殿,赵煦和漏勺也在下西洋棋,不过两人都继承了各自父亲的德性,臭棋篓子一对。 赵煦要留在汴京与官民「同乐」,连带漏勺也只能陪着。 赵煦本来就心不在焉,臭棋篓子更臭了:「真想去尉氏泡温泉啊……」 漏勺在宫里对赵煦的态度和在车内截然不同,一脸郑重地道:「守国牧民,乃陛下天职。现在陛下要考虑的,是开封府百姓冬碳备足了吗?郑州过来的牛羊猪肉价格如何了?府尹防火的准备做好没有?」 「一会儿徐王荆王要入宫问安,陛下礼节要周道,还要陪同他们去太后和太皇太后那里起居。」 「二王在中牟为国育才,一年难得入宫面见圣慈几次,陛下不妨多给他们留些时间,自己少说几句,少问几句。」 「还有除夕宫内的大傩仪,接着就是大朝会,陛下要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今年来贺的各国使臣很多,南海那边好些国家还是敌对状态,陛下要将他们镇住,最好将小章学士摆在他们都能一眼就看得到的位置。」 赵煦偷偷给了漏勺一个白眼,意思是你给我收起这一套,跟我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漏勺表示收到:「不过冬日里久坐无益,反倒容易懒散,一会儿对着二王失礼打呵欠可就不好了。不如……臣陪陛下去靶场试试铳,也好提振一下精气神儿?」 赵煦这才来了精神:「爱卿言之有理,走吧!」 …… 二月,己亥,苏油上奏,河北诸路矿冶已然开始开採,请考察河北水道,顺带巡视沿途州县农业水利。 又言先是河上所科夫役,许输钱免夫,令出之时,上下皆以为便。 然经过细查,民力尚有因此受困者。 其一是力者固身之所出;钱者非民皆尽有。今弃有而取无,若遇掊克之吏,必然成病。 其二故事差夫不及五百里外,今许纳钱免役,牵涉却广至四路所有人夫,是欲减而反增。 其三今虽四路渐安,然欲得振兴,役固有增而无减,朝廷亦固非欲得钱,实欲得力。 故免役之法益施,而河北役力益缺。 不过苏油从来都不会只提问题,接下来同样给出了解决办法。 河北耕畜颇多,可代农民,而畜力一旦推广,则必耕之民可减。 无地之民以租佃为事,今失生计,有力而已,若不取其力翻令纳钱,则又为害民。 唯今之际,乃大兴畜力,推广机械,广种高产作物,使有地者增产,则四路自然赋税有增。 所增之赋税,可用于减免丁税,此法如行,则有产出者方有税,而无产出者无负累。 而地方官府,也不会因为税额问题,强行将这些有力无钱之人约束在地方上,可由四路大兴的厂矿、朝廷的役务来吸纳,使之不再是地方上的负担,反而转化成为生产力量。 河北民风彪悍,凋敝日久,盗贼屡禁不止,是多无钱而有力之民,然朝廷不得其用也。 请以此法试行一路,如果有效,则渐渐推广至四路,乃至其余。 第一千六百一十八章 饯行 这其实就是「摊丁入亩」的变化版本,而苏油以盗匪为藉口,表示这些人其实就是被不合理的税收制度逼入绝境的,不如干脆免除他们的赋税,而让这些力量从破坏转化为建设。 苏油还详细列举了相州模式,相州发展了这么多年,其实耕作的人口并没有增加太多,而赋税增幅却勐然提升,这就是朝廷推行科学种植方法后的巨大成果。 而这赋税的增幅,已经超过了相州一地的丁税数额,所以朝廷不妨让点利给老百姓,将多余的人口从地方上解放出来。 这些人口,就可以成为工矿、商业、铁路、水利、航运等产业的建设力量。 所以这还是一个伴随以产业升级转型和产业比例调整的联动互利过程。 第903页 而这些产业会因为建设力量的注入而兴盛,又将产生新的税收,朝廷依旧会得利。 这又是一篇烧脑的大文章,其中利弊,大宋如今的宰执们,没一个敢说自己看得透。 都堂上,都省联席会议,官员们议论纷纷,各言利弊,其中最大的问题反倒不是出在经济上,而是出在对流动人口的管理上。 可以想见,此法施行之后,河北会出现大量的流动人口,这可是数千年来华夏土地上不曾有过的大事件,怎么管理,就是个大麻烦。 还有就是这些人口脱离了土地,并不是说人对土地就不依赖了,恰恰相反,国家对土地的依赖性更强了。 因为土地才能产出粮食,如果大量人口脱离土地,随着人口的繁衍,必然会导致叠加在一片土地上的人口增加,一旦出现灾害,以前影响一万人,现在就可能影响十万人。 以前一个黄巾之祸就能覆灭汉朝,现在搞不好会变成十个黄巾之祸。 大宋的官员们又不是傻子,这些问题都能想到。 很快,官员们就分作三派,一派认为此法不可行,存在危险。 一派认为此法可行,利益可期。 一派认为此法固然有大利,但是同样有风险,在消弭风险的办法没有想出来之前,得从长计议。 三派吵得不可开交,最终这个问题成了时政要闻,被晏小山刊登到了《时报》上,扩散到了民间。 这就要了官员们的命了,民间的口风竟然出奇的一致——支持,坚决支持! 因为苏油并没有提摊丁入亩,也就是说,并没有如歷史上那般,损害到土地持有者的利益。 因为按照元祐刷新后的政策,田赋是按照亩产比例来交的,南海稻种、莱山一号、东胜州作物,配套科学种植方式的推广,让大宋的亩产一直在增长。 到现在被苏油一提,大家才忽然发现,增产的这部分赋税,竟然早已经悄悄超过了丁税! 都不说商税的狂勐增长,光农税这边的增量,都能够抵消掉丁税了! 合着朝廷在这里憋着坑咱傻老百姓呢! 于是问题就来了,说好的元丰改制节约行政经费,说好的太皇太后施行仁政削减宫室用度,报纸上天天喊着裁冗军削冗官扩国土,朝廷增加了这么多的税收,装满了这么多的仓库,到现在,是不是该轮到俺们了? 这个风议很快就从民间上升到了地方官员,不少到地方的大佬们开始「为民请命」,范纯仁、王存、苏颂、韩维、张方平、曾布、蔡京,甚至吕惠卿和邢恕,都上书表示支持。 大佬们不光表示支持,他们还提供了补充意见。 比如人口流动的问题,很简单嘛,这些人总是要被僱佣的,总是要落脚的,僱主连带责任制加一个里正管理申报,官府备案,不就可以解决了? 比如粮食问题,早几年的常平仓、广惠仓等设施,不就正好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最佳方案? 而且这个问题的担心其实有些多余,蜀中、苏湖两浙,早几十年前就已经千人耕万人食了,如今大宋的交通已经不同汉唐,调剂粮食快得很嘛。 当朝宰执们的门生故旧先生朋友都是一大堆,大家还纷纷写信做工作,司徒此议开千古仁政之先河,士大夫不参与其中积极推行,反倒要推三阻四,说好的齐家治国平天下呢? 如今的宰执们也不是司马光王安石那样的硬货,缺乏「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那般气概,顿时压力山大。 结果苏油也同样压力山大,老子辛辛苦苦苟了几十年,人缘儿这么好?一道奏章申请于一路试行而已,现在搞这么大,还要不要老子活了? 还有,能不能快点决定,这还等着四处巡视呢! …… 二月末,汴京,玉津园。 高滔滔和赵煦在此饯别文彦博。 老头出身于真宗景德三年,到今天已经八十四岁,依旧精神矍铄身体硬朗思路清晰,超长待机到曾经让苏油建议京师大学堂医学院成立专项课题予以研究——老师兄这暴脾气老头,他咋就能活那么久呢? 当然赵頵才不会搭理这等荒唐的提案,开什么玩笑,哪怕贵为王爷,这老头的棍子挨了都是白挨! 人瑞啊! 文彦博是高滔滔和司马光吕公着执政之初,害怕镇不住一帮闹塘鱼,特意请回京城来坐镇的。 文彦博也的确没有辜负重望,司马光长期卧病,是他和吕公着一起,将朝堂料理得清风雅静。 之后选出的苏油、范纯仁,也是时论公认的「良相」。 其实老头坐镇一年之后就不理事了,上书几次求去。 高滔滔连下两诏,曰:「西伯善养老,而太公自至;鲁缪公无人子思之侧,则长者去之。公自以为谋则善矣,独不为朝廷惜乎?」 又曰:「唐太宗以干戈之时,尚能起李靖于既老,而穆宗、文宗以燕安之际,不能用裴度于未病,治乱之效,于斯可见。」 老头读完诏书都吓着了,啥意思,这是说我走了之后如果朝堂乱掉,都算是我的锅? 于是不敢言去,復留四年。 如今扶上马都送了几程,首相都换到第四个了,老头不敢再留,至是请去不已。 庚戌,诏以太师、开府仪同三司、护国军、山南西道节度使致仕,令所司备礼册命。 第904页 老头上书,认为恩赏太厚,乞免册礼。 高滔滔从之,不过为了表示对文彦博的感谢和尊重,在玉津园为文彦博设宴饯行。 时近三月,玉津园的垂柳已经开始抽出嫩绿的细叶,一些早开的桃李开始作花,园内剪去飞羽的黑天鹅带着小天鹅悠闲地游着,一派春光明媚的景象。 除了高滔滔和赵煦,群臣都齐来捧场。 高滔滔命赵煦代自己敬了文彦博数杯,又命群臣写诗做贺,最后才将文彦博请到阁内,让赵煦侍立一边,与文彦博隔着帘子交谈。 高滔滔说道:「太师王佐之才,当年克平妖难,致位丞弼,虽以人言去位,而天下之望日隆。」 「再相之时,秉忠竭诚,首议建储,之后绝口不言。直到神宗之世,老身方才知晓。」 「我钦佩太师的,不是首建大议,更是有功不居。盖老成之臣,阅世滋久,涉歷独深,闻望足以服人,议论足以定国也。」 文彦博赶紧谦谢:「老臣所为,皆为国家,当时之事,实乃当时之必行。」 「即便老臣不言,也必有良臣言之,实在当不得太皇太后这番隆遇。」 高滔滔不禁感慨:「深望而谦退,德具而才兼,龙昌期能教导出太师和苏明润两位弟子,于我大宋实在居功至伟,欧阳修当时之论,如今看来,不免过苛。」 文彦博躬身道:「师德固然厚重如泰山,然欧阳文忠公当时之论,也是未知龙师之德性,以为故作耸闻惊论,刻薄求名耳。」 「二公若有知,相逢于地下,亦当互揖微笑也。」 「因为人难自知,亦难知人。龙师之议周公,其实并不是薄周公当时其人其事,是议今人今世,实无周公可得也。」 第一千六百一十九章 试行 文彦博的这个解读,算是另闢蹊径,人的性情实难猜度,与其得个假周公,不如不要。 如今的士大夫阶层,经过苏油一派数十年的不懈启迪,尤其是经吕公着之后的主政者大力推行之后,已经渐渐有了「政治该怎么玩」的觉悟。 如高滔滔这样最高层的政治家,在实践过程中更是深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盖棺方可定论。」高滔滔感慨道:「周公与龙老,都不失贤者之名。」 文彦博深深施礼:「多谢太皇太后赞誉。」 这是替老师谢恩了。 高滔滔继续问道:「太师此去,要好好保重身体,不知道对我祖孙二人,还有哪些可以教诲的地方?」 文彦博说道:「老臣岂敢,如今朝政已然走向正轨,大宋国势升腾已不可阻挡,朝中众臣处位得当,四海昇平干戈止歇,此皆太皇太后与陛下垂治之功。」 「不过最近苏明润的那道奏章,朝廷的决议拖延得实在太久,不仅仅耽误了四路举措,甚至在朝堂,民间,都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高滔滔问道:「以太师之见,苏明润的建议如何?」 文彦博说道:「我朝丁税,其实始于汉代的算钱,汉法年二十三至五十六的男丁,需服兵役,不服役者,纳代役金。这就是丁税的由来。」 「此法到了晋代,则规定年十六以上至六十岁为正丁,十三至十五、六十至六十五为次丁,按正丁、次丁课税。」 「隋法年十八以上为丁。唐法年二十一以上为丁,每丁每年纳粟输布服役,不服役者,折绢输纳。」 「按唐法,男丁至十八,国家会授亩百亩。其中二十亩称永业田,可传子孙,八十亩为口分田,六十岁后,要还给国家。」 「以此为基,每丁每年需纳粟二石,然老臣与明润讨论过,明润曾经指出,唐代耕作方式粗放,关中地力需要轮作安养,因此虽为百亩,年作不过五十亩,得粮百石。」 「五十税一,可谓相当低了。」 「但这仅仅是因为唐初民生凋敝,人口不足三百万户,比隋朝减少了三分之二。田地大量荒芜,方可做到。」 「其实就是北魏均田制的延续,将土地分给人民,轻徭薄赋,此太宗之明睿,而唐兴之根本也。」 「然对百姓来说,还有两笔负担,一是『调』,每户每年要纳绢两丈、绵三两或布两丈五尺、麻三斤。」 「这个负担,可谓不轻。」 「此外还有庸,就是徭役,唐朝一丁一年当服二十日,如果是无役之年,则需要每天交纳绢三尺,或布三尺七寸五分,交足二十天方止。此称『输庸代役』。」 「若重役之年,二十天之外尚需服役,则加役二十五天之户,免调,加役三十天之户,租调皆免。」 「同时国家还有规定,每户每年的额外劳役,不得超过三十天。」 「六十尺就是六丈,四丈一匹,这就是一匹半,以五口之家,两丁为计,唐初一年赋税正收,换算到今日就是绢的匹半一贯五百文,粮的四石两贯八百文,户均合计四贯三百文。」 「在这项制度下,大家乐于服役减税,一个强盛的唐朝,因此诞生了。」 「然而并不能持续,中唐以后,国家战乱频发,人口增多,兼併剧烈,于是役务沉重,庸调不免,百姓负担沉重。」 「德宗以后,不得不回到了汉代老路,租庸调合一,改行两税。」 「然税制有个最大的毛病,是本来徵收之后,国家再需要服役时,应该由官府出钱,僱人行役。」 第905页 「然而实际上却是庸调已收,役务照常,这就是重复徵收。」 「服役超过三十日,租庸调全免,劳役之重,仅从唐初税法就能够看出来。」 「我朝亦是如此,自辽、夏军事以来,徭役比唐初尤甚,几近唐末。此故相王安石行免役法的初衷。」 「然这并不是百姓的负担就没了,而是役务转化成了免役钱。」 「更甚的是,百姓缴纳免役钱后,役务并没有减少,朝廷照样继续给百姓派役。」 「这就相当于我朝百姓,要承受唐末役法的两倍,酷烈难言。此陕西河北,衰弊之根!」 「说到底,就是国家处境艰难,国用空虚,无钱雇役,外敌又不断入侵,必须抵挡,最后只能是苦了老百姓。」 「这种状况,直到安石相公去后,先帝神睿,奋力改制,率身节用,裁撤冗余,广辟财源,举兴百业,厉兵秣马,四战皆捷,国家才得以摆脱积弊,迈越汉唐。」 「先帝谥号为神,非有丝毫过誉,真乃千秋之一帝,万古之明君,实至而名归也!」 高滔滔不禁流下了泪水,赵煦童鞋更是泪流满面心神激盪。 给父亲这样的评价,文太师是大好人! 就听文彦博继续说道:「我朝税法,承于唐末五代,丁税于立国之初,乃我朝一项非常重要的税源。」 「然丁税所设,实有不合情理之处,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按照丁口收取,有丁无产者,亦在其列。」 「我朝早有名臣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明润治夔州,就作过诗文,所谓』十里编民百户寒,邑中谁与共溪山』。」 「当时夔州有丁无产而输丁税者,凡五有其三。因税赋过重,都去跟夷人种地去了。」 「其实我朝丁税,总计有多少呢?」 「老臣给陛下算算帐,我朝如今人口一亿六千万,男女参半,则有男八千万。」 「其中二十以上六十以下,算作丁口,则三去其一,合五千三百万。」 「我朝丁税,一日一文,一年三百六十五钱,这样满打满算,两千万贯有差。」 「而我朝如今岁入,已经高达两亿六千万贯,丁税所入,已从熙宁年间的五分之一,下降为十三分之一。」 「而老臣还要提醒陛下的是,明年宁夏三路免税政策到期,岁入还会增加五千万贯有余。」 「也就是说,明年岁入,妥妥超过三亿大关,丁税所入比例,更将下降到十五分之一。」 赵煦突然开口:「如今一年从新宋东胜运来的金银,就高达近三千万贯,那这丁税,就应该给百姓免了!大不了这些金银,宫中不要了!」 高滔滔轻咳一声:「官家,先听太师说完。」 文彦博不禁热泪盈眶,微笑道:「陛下有此爱人之心,实乃天下万民之福,老臣……老臣真是欣喜异常。臣,为天下贺,为皇宋贺。」 对赵煦行过一礼,方才说道:「但是不行。」 赵煦愣了:「为何?」 文彦博说道:「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燥急不得。」 「皇宋一年岁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预算,桩桩件件,皆有去处。」 「突然减少两千万贯,许多安排计划好的事情,就做不成了。」 「故而哪怕陛下有此心,也只能慢慢去做。」 「何况一项新政,不先试行,实难见利弊,当年安石相公之法,施行之前不也是大言炎炎,其后又如何?」 「故相吕公有句话,老臣以为实在是至理,他说为政之要,不过去其过甚而已。」 「今事务最急者,莫过于河北,而河北最急者,莫过于役务。」 「而四路人口不滋,丁税本不多。」 「所以免或不免,对朝廷国用几无影响。」 「免除丁税,对人丁增长肯定是有好处的,然时间会很长。」 「明润言其能短期见效,还能解决役务问题,利钝非老臣所能立睹。」 「但既然明润有信心,便不妨让他试试看。」 「不过事情拖得有些久了,导致民间沸议纷纷,不如命明润兼行于四路,不单以一路为限。」 「这比明润所请范围为大,一来可示天下以朝廷拳拳爱民之心,非不作为,以平息众议;二来可试大臣治政之能,先人之见。」 「以明润如今歷练出来的宰执之才,锅子给小了,怕是反而不好做菜;而以其通达明敏,也断不会见弊而不止,酿不成大错。」 「朝廷亦可缓缓观其后效,再定行止。」 高滔滔笑了:「苏明润于吕公任相时,经常在我面前念叨『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今日听太师分析,可真真是领教到了。」 「此真议论可以定国者,一切当如公言。」 第一千六百二十章 狗日的章状元 壬寅,朝廷下诏,四路亟待振兴,尤赖民力,即从四路节度使苏油所请,河北诸路丁税,一体罢除! 收到朝廷诏书,苏油终于松了口气,搞大工业的人力,有了! …… 三月,丙寅朔,中大夫、同知枢密院事赵瞻卒,谥懿简。 丁卯,赐故龙图阁直学士孙觉家缗钱,以给丧事。 辛未,提举铁路局高士林奏,兰州至洛阳的铁路,终于贯通! 壬申,西域都护刘昌祚奏称,玉门到八蕃镇的铁路,也全线告通! 第906页 兰州到洛阳的铁路可是修了好多年,今天才告通,已经让人激动不起来了。 其结果就是祁连山的钢铁资源一直调运不出来,苏油和吕公着等人商议之后,干脆,也用到修铁路上去! 如今两段铁路皆已修造完毕,而关于黄河大桥建造,便提上了日程。 黄河大桥的图纸也已经换了好几次,大宋已经有了成功的泗水、沂水两座铁路大桥的经验,修造黄河大桥已经不存在技术难题。 因为黄河在兰州段的水深还不如泗水和沂水,不过两米多点,在八蕃镇浮桥原址附近,平均深度才可怜的一米三。 新的铁路桥设计长度两百二十米,宽度十米,中间是铁路,两侧是车马道,採用五墩七孔钢拱设计,将耗资一百一十万贯。 因为是公路铁路两用,造价比之前的两座大桥,几乎翻了一倍。 己卯,枢密使章楶已经对大宋国情边情军情有了全面了解,这个大宋最高级的战略天才,提出了一个惊落满地眼球的战略规划。 章楶建议,朝廷在河北继续低调,採取守势,而调转枪头,大力扩张巩固西北! 这几乎与大宋近百年来的国策背道而驰! 大宋三岁小儿玩打仗游戏时都知晓,先打西夏,再打辽国;打完西夏,就打辽国! 然而章楶却说我们应该继续和辽国苟着,继续在西北搞大。 苏油收到朝廷秘密送达的计划,看完后都傻了,这尼玛啥意思?当老子来河北是打酱油的? 立即召集四路都经略司的参谋们赶来大名,连同种诂和驻守大名府的天雄军李纯元一起,来来来,这个狗屁计划,给老子盘它! 种诂带领李纯元、种师道、种师中、姚古、韦昭,在节度府盘了三天三夜,最后的结论让所有人都狂拍脑门。 章质夫,这狗日的就是个天才! 天才之所以是天才,就在他的眼光能够看到所有凡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章楶首先分析了辽国,辽国虽然大,但是其军事力量却集中在后世的东三省加小半个内蒙古一点,原因就是这么多大军需要辽国南部的南院诸州提供赋税养活。 而越往西面,辽人的力量就越加虚弱,鞑靼人以游牧为生,占据了辽国广袤的西部领土。 辽国三分之二的领土,其实只有一个西北路招讨司五万人在控制! 在这片区域之中,最强大的就是大宋如今的两条狗,阻卜部与白鞑部。 而大宋在宁夏四路和河西走廊的控制力,已经非常强大。 除了有刘昌祚的一重两轻三支旧式骑军,还有原感义五部新军,其中包含大宋最强的两支部队——囤安军与控鹤军。 虽然新军的骨干抽调支援了河北,但是也及时得到了补充,还是皇家军事学院毕业的士官,战力不减。 这八支军队,以及扼守甘州、肃州的图干部,扼守大陷谷的仁多部,加上九原的种锷种谊,其主要目的是稳定宁夏三路和西域都护府的局面,防备西夏八部高姓。 到今天,宁夏三路与河西走廊已经彻底安定下来。 二林佛学和河西儒学的广泛传播,以及大宋施行的温和仁政,让这些人都成了真正的子民。 以前只能依赖西部执法官稳定的那些小部落,如今都变成了一个个小镇,游牧方式已经被更先进耕作围养所代替。 不过蕃人们耕作的是高产的藜麦、象草、息鸡草、玉黍作为牲畜的干青储饲料,以及部分的麦子当口粮。 不管如何,生活方式已经彻底变了,虽然作物不同,但是游牧已经变成耕牧,部落已经变成小镇,头人已经变成流官。 抵抗自然风险的能力也加强了,商品物资交流也通畅了,草原上出现了无数的厢车车道。 箭雨刀光,从此变成了能歌善舞。 这样的生存之道,对尚在辽国境内的鞑靼诸部形成了莫大的吸引力。 阻卜与白鞑两部,已经从生鞑靼变成了熟鞑靼,他们也开始吸收和学习这样的生存方式,还成为大宋与辽国北方诸部沟通的桥樑。 整个辽国北部,已经被大宋高尚慈悲的红衣僧侣、与和尚们竞争的行医道人,追逐利润的马帮商队、甚至巢谷编练的原夏国北部执法官们,渗透得千疮百孔。 而现在的宁夏三路,政治文化局面已经有河西诸儒出仕的后人在主导,三路与河西走廊的文明理念里,华夏文明,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因此章楶认为,大宋完全没有必要在西边闲着,西北工业产能已经爆了出来,百姓已经安定下来,这么多的兵力,大可以用在更西边和更北边——西洲回鹘与黑汗。 大宋已经拿下了于阗和约昌,这就是楔入到黑汗国的两颗钉子,这两处地方大宋有着绝对的支持,第一是他们认定自己就是汉唐故人,第二是他们信仰佛教。 黑汗王的兵力集中在两处,疏勒和八喇拉衮,一处经济文化中心,一处政治中心,这也是他们唯二的两座城,平时都是游牧,一盘散沙。 而西洲回鹘更是不值得一提,除了彰八里和北庭统治坚实,其余如龟兹、月支、高昌、伊州,佛教影响力巨大,到今天都羡慕于阗得不要不要的,多次遣使到玉门关想进入大宋,不过被刘昌祚拒绝了。 章楶提出了一个绝妙的军事构想,就是联络还是辽人附庸的鞑靼诸部,以军器商货诱之。 第907页 之后以刘昌祚一重两轻为前锋,以感义五军为骨干,以图干部为后军,仁多部、大白高姓八部军、阻卜、白鞑、以及鞑靼诸部为策应,拿下脆弱的西洲回鹘和黑汗,远比河北攻略轻松一百倍。 拿下这两处地方后,鞑靼诸部的军事力量会得到一个质的提升,大宋也将笼络到更多的鞑靼人。 等到这些被禁铁多年都要造反的汉子,拿着刀剑和战利品回到故土后,辽国西北路招讨军司还能有好? 如此大宋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让辽国三分之二的领土陷入混乱,然后就算坐山观虎斗,辽国核心地区也会面临鞑靼和女直的左右夹击。 大宋就算一兵不出,辽国也只能乖乖抽调宋夏前线的精锐,去东西两面灭火。 这就叫铜山西崩,洛钟东应。 大宋在最轻松的地方捅一捅,辽国这尊泥沙巨人就会垮塌到只剩下一个还算坚实的头颅。 挨几个锤子轮流敲的头颅。 等到种诂将这个计划掰开了揉碎了跟苏油讲过,苏油真的傻了,加入了诅咒的群体,喃喃道:「这狗日的章状元……老子知道他心黑,可真不知道这么黑……这下子真的要超迈汉唐了……」 真实歷史上的章楶,大宋根本没有能够为他提供如此壮阔的舞台,以歷史上宋军那等尿性,都阴得小梁太后几十万大军兴沖沖的来,哭着喊着急匆匆的逃回家。 从来都是以少胜多,从来都是不打呆仗硬仗,从来都是阴谋诡计层出不穷,从来都是埋伏偷袭再埋伏再偷袭。 可这直娘贼的还次次都能得手! 考试比老子厉害,打仗也比老子厉害,苏油无语地看着房梁:「天幸这货是降在我大宋啊……」 第一千六百二十一章 巡视 种诂都是摇头感慨:「可惜了我与巢元修在雄州的布置,不过老子戎马经年,这次也不得不叫一声服!」 这就是眼界上的差别,大家都还盯着局部考虑的时候,章楶却已经看到了全局。 苏油努力找茬:「不对,打了黑汗,边上的塞尔柱肯定要派援军。」 「这叫搂草打兔子!」种诂一瞪眼:「先不说援兵有没有,来了回不回得去,我大军便如霍去病徵匈奴那般扫荡一圈再回来又怎样?就问你值不值?」 「这个……还真特么的值……」 癸未,河北四路节度使苏油,四路都经略司种谔秘密上奏,表示完全贊同和支持章楶提出的战略计划,一定在河北大力配合,同时命四路都经略司战略参谋种师道、韦昭快马奔赴京城,和章楶一起劝说朝廷,此乃破败辽国的最佳方案! 庚寅,御史大夫苏元贞弹劾章楶在南海妄开局面,侥倖希功。 章楶上章抗辩,避位待罪。高滔滔命南海都转运使杨曙调查取证,待奏报上来,再处置章楶。 朝廷以尚书左丞韩忠彦知枢密院事,佥书枢密院事晁补之为枢密副使,以御史大夫苏元贞为宁夏四路都转运使,以刘正夫接替苏元贞掌握御史台,限于资歷,为御史中丞。 这是一道看上去非常正常的任命。 在朝臣们看来,之前章楶做着枢密使,同时领着军机处的事务,事权过大,本来就该调整。 高滔滔限制了章楶的权力,却不发落,再命自己完全信任的韩忠彦去坐枢密院的位置,然后命在军机处和枢密院都待过的晁补之当副使,应该说是颇有手段。 御史大夫苏元贞这项任命就更加妥帖。 按照朝廷故事,本来御史三年就要升迁或者出外,苏元贞已经到了需要调整的时候。 如今因弹劾章楶事,正好外放。 虽然是夷人出身,但是满宋朝没有一个人把他当做夷人来看。 苏家一门忠勇,姐姐苏弥帮助大宋擒获侬智高,兄长苏烈几乎参与了大宋三十年来所有血战,而且未输过一阵,苏元贞进士高中,以直声闻名天下,赵顼曾经将他的名字写在屏风上面。 学问还极高,理学、佛学、儒学都精通,乃是龙昌期关门弟子,听说当年在眉山学宫,所受到的宠爱更胜苏油。 龙昌期经常打发苏油洗锅刷碗炒菜,稍有怠慢就是呵斥,而苏元贞从来都不用干活,扫帚倒了跨过不扶,龙老头都自当是乖娃娃没看见。 因为是夷人,苏元贞会好几门外语,夷人蕃人的话都会讲。 西夏青唐的佛学,深受二林祖庙的影响,西夏人的祖宗,就是从二林一带迁徙出去的。 对理学儒学的精通,让苏元贞和当地河西诸儒学派交流也不成问题。 出身眉山,理工也不赖。 蕃人重贵种,苏元贞身份也厉害,夏人祖地老头人的儿子。 而且风度姿容都是上上,当年无咎公子的风采,可是引得京中富贵人家女眷躲马车里追着看的。 还有两支西北的决定性武力,囤安控鹤两军,苏无咎的影响力也巨大。 应当说朝廷将苏元贞安排在宁夏,堪称最佳人选。 而刘正夫的任命,也是众望所归。 作为曾经的太学领袖,刘正夫有「小范仲淹」之称,慷慨激昂,以天下为己任。 还是学生就经常在《时报》发表重量级社论,针砭时弊,士林民间,当时已经唿其为「白衣御史」。 这道任命没有任何人反对,除了当事人自己。 第908页 韩忠彦弟弟韩纯彦娶孙固的女儿为妻,孙固还挂着同知枢密院事的职衔,也是高滔滔请来坐镇把关的老人。 于是韩忠彦和孙固各以亲嫌乞罢,高滔滔一个都不许。 韩忠彦曾经和傅尧俞、许将论事不合,高滔滔将韩忠彦请辞定性为同事不和。 于是殿中侍御史上官均「弹劾」韩忠彦:「大臣之任,同国休戚,庙堂之上,当务协谐。若悻悻辩论,不顾事体,何以观视百僚!尧俞、将虽有辩论之失,然事皆缘公,望令就职。」 韩忠彦这才不得不同意。 而只有少数人才知道,大宋的对辽攻略,已经从一处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开始了。 …… 三月,苏油在视察完钢铁产业之后,开始了自己的巡查。 柴油小火轮的屁股后边,又拖了三艘平底宽木船,上面堆满了补给。 四路节度使有朝廷安排的五百亲卫,是高滔滔下诏从京中捧日新军里调拨的,苏油正好利用这次机会,尝试一下「水陆并进」的可能性。 沿黄河而下,一路视察翼州、武邑、阜城、乐寿,抵达沧州。 免除丁税,施行雇役之后,田间的农人明显少了,耕牛和驮马明显多了。 这是元祐刷新后的德政,农人拥有耕牛和驮马的数量,不再作为纳税的依据,这一措施,让相州牛马卖到飞起。 鑑于牛马太多管理困难,苏油还上书请求四路效法宁夏,免除杀牛之罪。 土豆有个巨大的好处,三个月一收,在河北可以套麦子轮一茬,或者套油菜轮一茬,这两种作物占冬,正好腾出秋天来种土豆,只看如何安排。 要是在南方,还可以套水稻种一茬。 现在才三月,河北老百姓正在种的,则是玉黍。 种玉黍就得把家里的地分两份,一份种植麦子套土豆,一份就是现在这时候,将玉黍种下去。 不过种它的原因却是为了人畜兼用,等到秋天收了玉黍种上麦子,那边的一份又可以收掉麦子,安排油菜或者来年的玉黍了。 很好,安排得很满,可是地力可就成了大问题,必须上肥。 当粪肥成了紧俏东西,家家就开始挖厕所,牛马猪人的都不能放过,于是河北各大城镇,也开始出现蜀中那种农村来的收买市民粪肥的粪车,和大清早挑粪担的农民。 苏油在号召各路知州搞五小工业,也就是就是小钢铁、小煤矿、小机械、小水泥、小化工。 在河北,搞这些东西可谓是得天独厚。 别的都还算进展不错,不过化工一门最多就是肥皂厂、石灰厂,能搞出化肥来的工厂,门槛太高。 好在沧州有一个。 沧州有整个封建时代中国最优良的盐场——长芦盐场。 但是很可悲的是,守着一个好盐场的河北老百姓,在几十年前竟然吃不起盐。 说起来这还是张方平的德政,老张到了河北一调研,发现大宋在盐政从配给制到供给制的转化过程中,官府不再向河北老百姓发盐,让大家自行购买,然而盐菜钱依旧在照收! 老张立刻上书,要求免除这项苛政。 又因为河北本来就是产盐区,老百姓吃私盐乃是常态,因此屡禁不绝。 于是再次上书,河北盐榷完全没必要,交给官府的够数之后,干脆许百姓自行生产买卖吧。 从此之后,河北和四川,成为大宋唯二两处没有盐榷的地区。 成为定制之后,歷任河北转运使中,也有不少垂涎这股大利的,无奈河北百姓实在是兇悍,最后都不了了之。 直到苏油在两浙路挂羊头卖狗肉地推行安石相公的「新政」,规定一次贩运三百斤盐以上,才算是「倒卖私盐」之后,大宋的盐榷才算是真正告亡。 说起这个花招来苏油至今都在得意,一次贩运三百斤,特么连马都背不动。 在两浙盐场工艺成型之后,四通也在沧州重建了大盐场。 说起来也可悲,沧州地处「九河下潦」,几十年来被黄河扫荡了几次,盐场也变得破败不堪。 四通到来之后,又因为害怕辽国觊觎,还得苦逼地「限产能」,不敢大搞。 如今大宋的腰杆子终于开始硬挺了,加上赵小童鞋超给司徒面子,大方地借了一千五百万贯,这个大利源苏油当然不会放过。 除了盐场,还有盐化工基地,京师大学堂的科学家们有了专业安静的研究环境,点开了近代盐化工最恐怖的金手指——合成氨工艺。 之前的氨,是通过干馏木材时得到的副产品——粗氨水。 合成氨工艺的恐怖,是利用空气、焦炭、水蒸气就能得到急需的氨气。 第一千六百二十二章 炮楼 焦炭通过水蒸气,能够得到氢气与一氧化碳混合气,在水蒸气继续作用下,进一步转化成二氧化碳和氢气。 如果是红热的碳,则空气中的氧会变成一氧化碳和二氧化碳与氮气的化合物。 经过去杂吸收,就得到了合成氨所需要的物质——氮气与氢气。 说起来很轻巧,但是过程很难,非常难。 因为提纯的过程需要高压,让二氧化碳溶于水,被吸收除去。 不能让氧气残留,否则与氢气反应会发生爆炸。 之后气体反应还需要两百个大气压,六百度的温度以及气体循环。 第909页 这套高压容器,直到前年研发柴油机的过程中才研究出来。 除此之外还要产生高压的动力,双螺旋气体压缩机,则是研发冷库时的产物。 具备条件后,还需要催化剂,这个倒是简单,苏油带着前世的记忆,铁氧催化。 但是问题还多,即便有了催化剂,氨转化率也不到百分之二十,因此还得让高压气在管道内反覆循环,不断通过催化板,这又需要精密铸造与焊接工艺。 好在铝热剂和电弧焊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还有压力容器要用到钢材,钢材含碳,在高温高压下容易被氢气搞脱碳。 这个问题苏油做了贡献——简单,咱们以前焊接技术不行的时候,不是拿铜皮制造火车蒸汽机的内胆,然后在外边包上钢壳加强耐压程度吗? 那咱也可以在高压容器内壁贴他一层纯铁皮,铁有正好具有催化作用,这不就解决了? 张天师试验了一下这方法,效果很好,还连带解决了加工难度的问题——铁皮包钢壳,铁皮容易加工,钢壳分体分段冲压再用铆钉固定就行,两百大气压的强度完全可以保证,还大大降低了设备成本! 合成氨铁氧催化剂和铁包钢的点子,让苏油缺席拿到了年前的化学杰出贡献奖。 理工人理工魂,解决问题人上人,降下成本才是神! 这是现在流行在京师大学堂各个学院的俏皮话。 有了廉价氨气,后世的侯氏制硷法和真正的三酸两硷盐化工才算是诞生了。 这是大宋理工发展的最新成就,也是大宋如今科技之最高成就,技术含量比制造枪炮还要高。 没有前几年诸多新工艺新发明的爆发式进展,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穿越四十三年时间在大宋搞出合成氨工艺,这已经是二十世纪初的技术,以后的人们评价这段时期的科技发展,恐怕只能用「牛逼」二字来形容。 到此再进一步,就是化肥跟炸药。 赵煦的一千五百万贯,光这一个长芦盐化工基地的产能就能给他搞定。 这玩意儿辽人那边再怎么看都不怕,这可是比炼钢高炉还要领先整整一代的科学技术。 唯一要命的是地理位置,苏油视察了基地之后,严命德州、冀州、深州、恩州、沧州五州官府,发动民力疏浚诸多河道,不许侵占,深度要够,务必保证这个基地的安全。 继续前行,船只过了清州,进入文安洼也就是白洋淀,再转入拒马河,逆流而上,就抵达了霸州。 拒马河边,一雄一霸,雄州就是瓦桥关,霸州就是益津关。 锁钥两关征战地,行人到此望燕山! 当年后周柴荣气吞万里,挥师北伐契丹,兵不血刃拿下这两处地方,将瓦桥关改为雄州,益津关恢復旧名霸州。 一雄一霸,寄託了一代雄主多少豪情! 可惜壮志未酬,当年六月柴荣去世,之后,就再没有之后了。 霸州有两支军队驻守,镇宁军孙能,破虏军曹南。 孙能基本就是苏家半个孩子,曹南也是老交情。 当年为取占城,苏油偷偷通过海船将他安排在会安市舶务潜伏,多备弹药却示敌以弱,故意引诱诃黎遣军渡河相攻,让大宋拿到「自卫还击」的政治正确。 本来那一战守稳就算赢,结果曹南巧妙设计了圈套,实施狙击的时候故意放过一处竹林,让受到狙击的诃黎军以为那里是一处安全区。 结果溃败的前军将之作为避难所,后到的中军将之作为前进基地,最后被曹南狂轰烂炸一锅端。 那一战是新军第一次独立作战,五百人打得两万占城军队几乎全灭,曹安民从此名扬四海。 也是那一战之后,大宋水师正式成立了陆战队。 海军陆战队的作风也从此奠定,那就是永远背水面敌,永远在最绝望的情形下,战胜最不可能战胜的敌人。 苏油乘坐的小火轮可让曹南羡慕坏了:「司徒,啥时候给俺们配上这玩意儿啊?给我五艘这个玩意儿,沿着桑干河进去,整个长城以南我都能给你拿下。」 苏油白了他一眼:「嗯,你咋不沿着滦河进去呢?那样连长城北都是你的了!」 这话也不算是完全开玩笑,桑干河流域包括整个燕山分水岭南部地区,如今行船能够抵达奉圣州,归化州,也就是涿鹿一带。 滦河能够抵达北安州也就是承德以上。 大宋水师全球独一份儿,早就已经取得对辽战略上的绝对优势。 这也是苏油一贯的风格。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你敢来,我敢埋。 北洋水师没有成立之前,宋军只有在雄州和霸州的东边营造出六百里的水泊,以阻挡辽人从雄州霸州东面突破南下。 然后在雄霸两州部署重兵,驻守两关。 即便如此,因为地势低平,一样防守艰难,真正的战略作用,是吸引辽人军力,或者威胁辽人进军之后的后路。 因为以前都是盐硷地,两周方圆百里几乎没有人烟,补给全从后方调运,河北一路的役务沉重到无以復加。 黄河改向北流后,夺两州下游的界河河道入海,治理好后,反倒是在两州东面构成了一条天堑。 而且黄河水带来的黄土和流水,将盐硷地都沖没了,淤积在六百里水泊里,反倒能让水泊变成了良田。 第910页 如今这一带也来了不少移民,加上军中现在牛马众多,自屯加招募商屯,竟然能够实现粮食上的自给自足。 对辽态势已经大为改观,保州以东都有河防为支撑,而保州以西,基本就只有通过太行山和燕山之间的豁口飞狐道南下攻击真定府。 否则就得再往西数百里,绕过五台山,从雁门南下攻击太原府。 不管哪个山口,一支新军足够应付。 不过曹南的话倒是给苏油提了个醒,虽然在战略上大宋其实已经不怎么畏惧辽国,但是战术上人家还是有偷鸡的机会,比如冬季封冻的时候,所以倒是也不得不防。 想到这里,苏油想起来后世一种曾经让中国人民深恶痛绝的东西:「你们知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炮楼?砖石水泥土构建成的三层九米的圆柱形建筑,四面都有高低不齐的十几个射击孔,十几个观察哨,楼顶还可以架迫击炮,楼里存放足够的粮食,弹药,一个炮楼可以住十几个人,外围还可以设计壕沟,铁丝网。」 「平原地区,一个这样的建筑能够让十几个军士完全控制方圆六七百米的范围,而且不是孤立的,炮楼与炮楼之间还可以相互唿应,构成交叉射击火力网。」 「有二十个这样的小炮楼,四五百军士,控制百十来公里不在话下。」 说完取过书包拿笔画了个大致的形状和内部图,然后有画了个点状分布图:「像这样分作两排,一排十个,交错五百米布置,如此每个炮楼都能够与另外两个形成三角攻击区,想要通过那是千难万难。」 孙能取过笔来:「这东西看着像城墙的棱堡独立了出来,要是依託县城……像这样,老师你看!」 曹南将本子和笔接过去,也在上面画了起来:「依託山体,在山谷通道两侧搞几个,嗯……再通过战壕连接……」 说完又将本子还给苏油:「没啥意思,最多就是保护屯田很稳当,等着别人来打,不是取胜之道。」 第一千六百二十三章 请客 苏油美滋滋地收起来:「定州西北有几个小矿区,那里我肯定要搞五小工业的,需要重点保护,以后军中的军器维修,弹药復装,小批量炸药制造等事情,那里就是前哨保障基地。」 「雄州最多的就是砖瓦土和砂石,到时候我给水泥,烧砖还是採石你们随便。」 「别小看防守,能保住屯田的收成那也了不得,百十个碉堡的钱都省出来了!」 孙能将本子上的图稿撕下来,兴奋地说道:「那我们现在就去见大帅!」 「不用了!」帐外响起一声不满的声音:「我们已经来了!」 帐门掀开,孙能与曹南顿时一个立正:「参见大帅!参见副帅!」 门口两位肩扛金领花的军人,渊渟岳峙地站在那里,正是种诂和巢谷。 苏油拱手笑嘻嘻地道:「种帅,元修,你们怎么来了?」 种诂一脸没好气的样子:「明润你能给大家省点心不?这里是边境前线,你的护卫呢?」 苏油说道:「他们是骑军,还在造筏度黄河呢。」 种诂怒了:「黄河?!过河后还要绕过文安洼,也就是说,还在一百六十里外?!」 苏油说道:「我船上还带了一个排……」 「一个排顶屁用!万一辽人将你劫了去怎么办?给他们造连机铳?造霹雳炮?」 「太皇太后与陛下的电报都打到我那里去了!你是当朝一品,朝廷丢不起那人!」 这话说得,真实歷史上几十年后皇帝都不是没丢过,还俩! 巢谷在一边笑得吭哧吭哧的,这尼玛经略使敢训四路节度使,要翻天了这是。 种诂听见巢谷的笑声,才察觉到了不妥,强自耐心道:「等过几日骑军到了,我来安排他们送明润你回去。」 「别呀,我还要去定州看看去,听说那里有金、铜、铁、铅、煤,还有一处石棉!」 种诂硬的不行只好来软地说道:「算我求你了行不?去年你派的勘探队,我老种有没有孙子一样的陪着?今年你派的建厂队伍,我老种有没有翁翁一样地拱着?都是宝贝,谁敢委屈着他们?!」 其实勘探小组在定州西面的宋辽边境,还有一种最近才发现的重要金属——钼。 这是一种熔点高达两千六百五十度的金属,需要将氧化物通过氢气还原才能得到。 在张天师发明电熔炉之前,这种东西只以矿物的形式存在,天师早就知道有这玩意儿,可就是制备不出来。 不过现在可以了。 钼与铬、镍、锰和硅等可制造不同类型的工具钢、高速钢和合金钢等。 工具钢有了它,效率可以达到钨钢的两倍,性能优良,成本低廉且重量较轻。 高速钢有了它,就具备了碳化物不均匀性,不但耐磨、韧性好,高温塑性还特别强,非常适合用作制造成型类刀具。 合金钢有了它,可用于制造工具机结构部件,强度大增,最大的用途就是铁轨和桥樑。 铸铁有了它,火车的闸轮和剎车片强度和耐磨性会变得非常好。 又因为耐高温,耐压,强度高,还可以作为还原性高温炉的结构材料,最新的合成氨反应炉,就是用它作为加热板。 还有就是高温熔融电炉的电极,能够直接作为玻璃行业的加热设备、炉具、容器、导流槽、气管。 第911页 定州的钼矿是和铅矿相伴生,现在还是秘密,种诂都只知道那里在炼铅和锌,不知道其实更重要的东西是钼粉。 总之这是能让钢材部分性能提升一两倍的好东西,蔡京也是有大气运加身的,定州发现这玩意儿之前,产地只有一处——淮南。 「你去看了有啥用?你去看了金铁自己就能从地里长出来了?」种诂继续苦苦哀求:「这些就交给娃子们去办就得了,多少大事等着你坐镇拿主意,一个小小的定州……」 「最近还真没啥事儿……」 「没啥事儿你去钓鱼都好,少来祸祸我!」 「诶对哦,我们干嘛在这里聊?」 「……」 没过多久,几人就在文安洼一片芦苇丛边上下钩了。 现在的文安洼不像后世白洋淀被分作了一百多个湖湾岔,如今又是水满时节,正是浩浩汤汤一个巨大的大湖,湖面上波光粼粼金鳞跳跃,大量的水鸟在这里栖息。 小火轮的船尾有一个平台,上面有特意设计的支架,还有水舱,用来养渔获。 苏油邀请种诂和巢谷入座,一人发了一根竿子:「里头有一条五斤的鳜鱼,特意给两位从黄河带过来的,咱们今天中午把它干烧了。」 巢谷笑道:「还别说,挺想这口的。」 种诂将苏油分给他的饵料上到钩上,笨手笨脚地抛入水中:「这里被黄河沖洗过两次之后,堪称是一片宝地啊,可惜宋辽长期对峙,不得开发,不然就凭这千里大洼,所活也不可胜记。」 苏油也调好了浮漂:「要搞的话,还得在出水口修建大闸,控制水量,保证灌溉,仿造太湖模式,在边缘开闢溇港,种植水稻。」 「其实这里还有个好处,这里都不用大动干戈,拒马河泥沙多,只要每年疏浚,就会带来泥沙,渐渐将这个大泊沖积成为良田。」 种诂摇头:「能将大湖化作千里沃野,那得是理工之能了。」 苏油笑道:「不过我的建议是暂时不要,湖泊能够起到减峰消谷的作用,对下游安全是具有巨大好处的,工程造起来后,改造湖周,已经能安置上百十万人,这就够了。」 巢谷笑道:「百十万人还是小数目?明润果然是做了宰执之人。」 苏油说道:「近几年东面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动作,正好咱们厚培民生,扩田,扩隐户,招纳流民,将人口厚度培养起来。」 「河北已经安定了十几年了,一代人已经起来了,吏治肃清以后,巡检司要开始搞人户调查田亩登记。」 「河北是传统保守地区,民风又彪悍,万一有事儿,两位可要给我兜底。」 种诂笑道:「明润想多了,陕西那鸟样都给明润生掰了过来,我看河北地界的情况要好得多。」 「道理其实很简单,只要你给大伙儿发地,发钱,谁要是敢拦,谁就是上赶着找死!」 「所以定州我还是得去,不大兴工业,怎么发地发钱?」 「……」 「来了来啦……中!哈哈哈一条大鲂鱼!两位我这窝子可是发了啊……」 「……」 跟着司徒走,钓鱼不空手。 如今的鱼实在是过于好钓,薯类膨胀饵料兑虾粉和几滴麯酒,对鲤科来说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很快水舱里面就有了好些大大小小的鲂鱼、鲫鱼、鲤鱼。 收杆的时候种诂还恋恋不捨:「偶尔这么玩一次,真还挺有意思的……」 提着一抄网鱼上到二楼,苏油下厨忙活,巢谷和种诂开始泡上茶,研究苏油提议的碉堡,一点帮手的意思都没有。 曹南和孙能也撑着小船回来了,船头上是虾笼,还有几只被猎杀的野鸭跟大雁。 司徒亲手料理的美食,那可是怎么都不容错过的。 这样这一顿就丰富了,土豆烧大雁,爆炒野鸭,油爆湖虾,清蒸鲂鱼,干烧鳜鱼,糖醋鲤鱼,豆豉鲫鱼。 虾笼里的小黄瓜鱼巢谷都不放过,要苏油给他做成熏鱼,说是留着慢慢吃。 军中艰苦,这次苏油给种诂他们拉来的,有一船全是调料。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到了雄州霸州,守着这方圆千里的文安洼,就得学会吃鱼才行。 还开了一瓶永春露,算是慰劳几位的辛苦。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油才说道:「真不是我不回去,这俩月要搞二摸,大名府上下官吏现在都恨不得把我给撕了,这是出来躲躲。」 说到这个种诂就笑:「明润你就缺德吧!雄州城里那些文职,可真是恨死你了。」 第一千六百二十四章 众将 苏油愤愤不平:「等到朝廷的考试真的下来,他们才会知道我的好!」 说完又正色道:「你们武人也不能放松,口号我都跟你们想好了,『早打晚打,早晚要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只会撩刀,半个草包,能打能算,一条好汉』!」 一群军中大佬顿时都笑尿了。 种诂瘫在白藤椅子上:「哈哈哈哈,这就是探花郎想出来的词儿?哈哈哈哈……」 苏油不管:「你别管文辞雅不雅,军爷们听着带劲儿才行。」 巢谷说道:「不过也在理,要是不懂理学,这个碉堡怕是都修不好。」 苏油笑道:「元修老哥这例子可举得不对,河北军中可有造这个的高人,还很多,有些是真不懂理学。」 第912页 种诂顿时来了兴趣:「谁呀?」 苏油说道:「阿烈跟炽火两军里边,不少都是二林部里出来的,他们部族不用水泥粘合,光用石块都能垒砌出十多米高的碉楼。用上水泥,搞这么个玩意儿不叫事儿。」 种诂大喜:「那这下我东线和中线就可以安心发展和操训了。」 苏油说道:「这次来也不是听大家报喜的,更想听听你们有哪些难处苦处,需要四路都转运司,节度府如何帮助解决的,只要提出来,我会尽量想办法。」 种诂说道:「本来是要提的,比如前线军力还是比较薄弱,防守面积过宽,后方人口基数不高,要真有战事,转运可能会成问题等等。」 「还有就是粮秣、物资、牛马,不过跟明润你谈下来,这些都给你想到了。不过光想到不算啊,得尽快化作实利,厚培出根本。」 苏油说道:「你放心,河北民力我已经调整了出来,很快就会见效。水路已经探明,很快你这里就会收到机械、农具、各种建设和军用的物资。」 种诂这才贼笑道:「既然明润你如此上道,那我也不能白拿,给你出一招,算是礼尚往来。」 苏油问道:「啥招?」 种诂得意地道:「听说你苦于无法与太原打通便利通道?」 苏油大惊:「种帅你能解决这事儿?」 种诂摇头:「我可没那本事儿,不过我对军事地理和歷史感兴趣,知道古时候就早有人尝试过。」 苏油赶紧找来自己的书包,翻出笔记本:「种帅你不早说!快快快,我都记下来。」 种诂说道:「东汉初匈奴强盛,汉明帝击之,大军驻屯于雁门,太行。」 「虽营屯田,然依旧不给,于是在明帝十年,汉始作蒲吾渠,以通漕船。」 「此漕由大白渠通绵蔓水,再由绵蔓水入汾水,以达羊肠仓。」 「大白渠在真定西面的获鹿,绵蔓水即今之冶水,上游源头在太原府的寿阳。」 「而冶水附近的汾水支流,只有一条河,那就是洞过水。」 「而洞过水的上游,也在寿阳!」 「因此东汉蒲吾渠,必然就在此地,而蒲吾,即今之平山在汉代的称唿,也是冶水汇入滹沱河的地方。」 「因此这条渠,肯定就是在寿阳开凿,沟通冶水与洞过水这两条支流,穿过太行,将汾水与滹沱河联繫了起来。」 「靠,汉代?!」苏油都惊着了:「他们成功了?」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猜应该是没成,否则后来就不用开凿另一条了。」 「还有一条?」 「对,估计是蒲吾渠穿越太行过于艰难,于是在永平年间,东汉为了解决明润如今想要解决的这个问题,又重新修建了一条漕渠。」 「这次选点,是利用太行、吕梁之间的豁口,从交城、太原北上,沟通汾水的支流杨兴水与滹沱河的支流牧马水,让河北漕粮可以抵达定襄。」 苏油将这两条线路记录在笔记本上,问道:「那这第二条线路,汉人成功了吗?」 种诂说道:「如果说修渠,算是成功了;如果说漕运,算是失败了。」 「何意?」 「因为那边的漕渠过来,只到定襄。而沿滹沱河利用水运,一般抵达平山为止。从平山到定襄这段滹沱河天然河道,史称『三百八十九隘,前后没溺,死者无算』,其后汉章帝派邓训考察,邓训奏称水道兇险,认为不如驴辇,将之停了下来。」 苏油点头:「如今已过去千年,北方河道的水文情况需要重新考察,既然已经知道了大致线路,就算是有了线索,等回到大名我就给京师大学堂去信,让他们查查这方面的资料;也会给各地知州们下文,查询沿途情况。」 「等资料查实,我们派遣勘测小组去看看。」 「东汉人没有高爆炸药,他们不行,咱们不一定不行。要是真能成,这可就解决了大问题!」 要是苏油知道种诂所言的第一条线路,就是后世正太铁路的线路;而第二条线路,就是后世蒲汉铁路北线的话,只怕要惊掉下巴,再次刷新对华夏民族智慧的认识。 在霸州考察了两天,护卫马军终于到了,苏油邀请种诂和巢谷体验了一把小火轮,沿着界河前往雄州。 八十里水程,纵然是逆流,在柴油机动力的驱使下,小火轮也比骑军常速行进还快。 这引起了种诂和巢谷的严重兴趣,种诂说出了和曹南一样的话:「明润跟我整几条这个呗!」 种诂发话比曹南有效多了,苏油没有一口拒绝,笑道:「所以要去定州看看啊,先得了解这边的技术水平到达了何等程度,才能决定是给你们配蒸汽机船还是柴油机船。」 巢谷说道:「到时候别忘了,再把扁罐跟椅子在东胜洲搞的那种小炮搬两门上去……」 小火轮加七十五毫米滑膛炮,这尼玛已经是内河炮艇的概念了,不过也不是不能考虑。 苏油脑子里已经在勾勒后世嘉州码头那种二十米级水警巡逻执法船加上炮塔的拉风场面了,嘴里却说道:「我会将设计要求发给昭明看看……」 雄州的老熟人就更多了,四路都经略司幕府是按照军机处六司规格设置的,负责人分别是种师道、种师中、姚古、韦昭、李祥和王厚。 第913页 李祥是太监,但是箭术一流胆气过人,皇家军事学院培养时学习成绩优异,宫里偏心,将之列入了四路都经略司参谋班子。 他不是监军,监军另有其人——童贯。 这里是四路前线指挥心脏,一共驻扎了三支新军,分别是苏烈的永清军、折可大的平戎军、郭成的承德军。 苏烈是老熟人了不用多说,折可大是炮三班杀才出身,同时还是陈昭明的半个弟子。 跟随陈昭明炸开宣房口后,对理工之道简直崇拜有加,当时就拜了陈照明为师。 在平夏之战里边大放异彩,先是帮王中正放了一把大火,然后设立阵地狙击从火场冲出来的夏人,愣是无一得脱,彻底平定了曲野河。 完成任务后追上种谔,又和他一起歼灭梁永能,进而配合包围故秦渠外的勐将仁多零丁,歼灭之后渡河,和刘世恆一起攻克定州,断掉兴庆府的后路。 一路杀出赫赫威名,手底下人命超过十万,军中号称「小将种」。 郭成则是大宋悍将刘昌祚的手下,老西军精锐中的精锐——骁锐骑军,就一直是郭成在统带。 平夏战役中一路从磨脐寨杀到了敦煌、玉门关,一直是刘昌祚的左膀右臂。 骑军队伍也越打越大,从一支变成了三支。 骁锐军也变成了重装骑军,由刘昌祚亲自统领,郭成则成了骁锐军的两个重要帮凶之一——豹捷军的主官。 平夏之后西军开始了重大军事调整和裁撤,如郭成这样的悍将苏油是一定要保住的,第一时间将之送进皇家军事学院深造。 出来后河北组建新军,要实现全骡马化,朝廷当时点了种诂和巢谷的将,并问种诂有什么要求。 种诂说没有要求,把郭成给我就行。 第一千六百二十五章战略 老战友们相见,自然又是一通热闹,种谔也不来虚的,大家去作战指挥室,边看地图边聊。 进入指挥室,苏油一看墙上的大地图就乐了。 这尼玛光看地图,还让人以为是辽国的作战指挥室呢。 甚至可能就连他们,都没有如此精细的本国地图。 这就是苏颂、晁补之、李拴住、张商英、李庸、赵孝奕几十年轮番上阵搞出来的成果了。 当然辽国本土买办们也功不可没。 地图除了下方不到五分之一是大宋宁夏路与河北三路,剩下的五分之四都是人家辽国地盘,包括了西京道、中京道、南京道的全部。 大厅一侧还有一张地图,更是一点大宋疆土都没有,那是辽国的上京道,女直控制区和高丽。 宋人控制地在这图上面只有两个租借的岛子——獐子岛和鹿岛。 苏油只看了一眼,就指向一处地方:「鸭渌江口,保州对岸,宣州底下,怎么多出来一个义州?辽国什么时候在那里又搞了个城?」 种师道笑道:「节帅对辽国局面很关心的嘛,只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里不是辽人搞出来的,一开始是与獐子岛贸易的女直人暂居地,后来渐渐变成了一个大镇,现在那里修了松木的寨墙,可以算作一个城了。」 苏油懂了:「辽人这都不管啊……」 种师道说道:「不是不管,是管不了。如今整个混同江和鸭渌江东岸地区,基本都在完颜部的控制之下。」 苏油问道:「这没道理啊,现在耶律洪基多了辽阳长春两处粮仓,又与鞑靼和女直行了分粟之制,为何还没有羁縻住呢?」 种师道解释道:「正因为行分粟之制后,长春洲粮仓有十分之一产出归了女直,女直不缺粮后,就更没有和辽人交换商品的欲望了,他们将贸易方向改向了獐子岛,所以鸭渌江口才多了个义州嘛。」 「如今看来,辽人的羁縻之政成了饮鸩止渴,让女直越发强大起来。」 说完对苏油拱手:「这政策还是节帅引导辽人做出的,师道佩服之至。」 苏油摆手:「别闹,我当时是想着让大家有口饭吃,别总是来打我大宋的秋风,可真没想到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女直人不可小事,趁现在大家关系好,要加大了解和渗透,这里都不是外人,大家都要意识到一个问题。」 「就是如果以后我们成了混同江的主人,如何处理女直的问题。」 种师道一拍腰间小十三:「武功再好,一铳撂倒。阿骨打也抗不过霹雳炮!」 呃,你特么说得好有道理,苏油在心里吐槽了一句,表面上却还是提醒:「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深入蛮夷地区,最大的敌人往往不是土着,而是当地的气候与环境。」 「这一点上,我们得跟土着多学习,明白吗?」 种师道一个立正:「是!」 苏油看向苏烈:「烈公,这可是越发朝北跑了啊,身体可还受得住吧?」 苏烈今年已经年近六十,头髮鬍子都已经花白,已经到了称公的年岁。 这位堪称是大宋的一个传奇,若非受文化水平限制,早该进军机处枢密院才对。 不过现如今去皇家军事学院镀了金,算是补上了这层短板。 苏烈笑道:「又不是弟弟那般的细緻人,这有啥不习惯的?起码平野上比山里还跑得快。」 其实苏烈的成长经歷,与后世现代华夏那支战无不胜的军队中很多早期将领们的成长经歷,是最接近的。 第914页 而二林部的作战方式,到后来囤安军的作战方式,再到后来换装为热兵器后的作战方式,苏烈几乎天生就用得得心应手。 新军的游击战法,是苏烈靠自己的战争天赋摸索出来的,在应理关狙击战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以三千人牵制六万夏军,硬是打得他们寸步难行,以致夏国高层发生严重误判,认为那里将是宋军的主攻方向,过度调整了兵力,造成后方空虚,结果被苏油偷鸡成功,一举拿下兴庆府。 这位可是宝贝,必须保护起来,苏油准备让苏烈再干几年,等帮助前线修好碉堡,就去皇家军事学院开闢游击科目和夜战科目,将一身本事儿传授给大宋的指挥官们。 种诂让种师道取过指挥棒,将地图上方卷着的魔芋胶薄膜给放了下来,地图上顿时就多了无数密密麻麻的箭头。 这是战役预演,宋军如今有了充分的细作和情报,对于辽国各州军的情况了如指掌,至少在长城南部地区是这样。 从地图上看,种诂和巢谷是基于只依赖河北新军,独立打赢对辽战争的预设,安排的这场战役推演。 和曹南说的那样,大宋会利用水师,分别从桑干河和滦河对辽国南部实施分割。 大军从白沟出击,强破归义、范阳、涿州,至良乡与西路水师会合,完成第一阶段战略,建立前进基地。 与此同时,东路水师进入滦河,北上攻取滦州、卢龙,兵指景州,做出切断析津府后路的态势。 而中路水师先随西路一起出动,拿下武清之后转入桑干河支流潞水,攻取潞县,断绝析津府与渔阳方面的联繫,实施围城打援,歼灭渔阳方面过来的有生力量。 等到西路主力大军拿下析津府,第一阶段战略完成,河东路的新军方才出击灵丘、飞狐、易县等太行要冲。 这时候防守太行要冲对辽人来说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这三处重兵只能掉头救援析津府,又会被种诂在桑干河边实施第二次围城打援。 之后战局就活了,大军以析津府为基地,依託桑干河为粮道,向西北可攻击奉圣、归化,也就是后世张家口一带,向北可攻击檀州,也就是密云一带,向东可与滦河水师陆战队,东西夹击蓟州、景州,完成第二阶段战略,占领长城燕山以南地区。 第二阶段完成后,大宋歷代君主克復幽燕的目标就算是彻底完成,但是在种、巢二人的计划里边,还要依託滦河的有利条件,继续攻取北安州和泽州,也就是承德一带,依託摸斗岭到石子岭一带山岭,布置成外围防线,进可攻退可守,直接威胁辽国中京。 到此河北新军的战略目标彻底完成,辽国的大军将被彻底调动。 然而下一步,河北新军将不再进取,以防守为主,大宋又会依靠北洋水师,以獐子岛为基地,发动辽河攻略了。 应该说这个战局推演相当的合理,也非常稳妥,利用水路作为粮道,以大宋水师之能,完全没有后路之忧,基本上立于不败之地。 可以想见,这些年来,种诂和巢谷以下的河北新军,为此付出了多少的努力。 然而章楶的战略一出,种诂就主动放弃了自己的战略,或者说,推迟到西北攻略完成以后再行实施,是做出了巨大牺牲的。 苏油听完种诂的讲解,对他拱手道:「种帅放心,还是那句话,早打晚打,早晚要打,内河水师的打造本来也需要时间,这几年我们正好利用从大名到雄霸两州的内河运输,将这套战法落在实地上。」 这时候王彦弼走了进来:「使相,雄州知州刘舜卿在外等候,说是辽朝使节已经抵达白沟驿,中京留守耶律慎思听闻使相在雄州,请求面谒。」 苏油说道:「宋辽两国乃兄弟之邦,数十年来一直交好,尤其近年,大宋不遗余力从政治、经济、文化上帮助辽国,两国关系翻开了新的一页。」 「见见耶律慎思,其实也没什么。」 一干将领都傻愣在了当场,刚刚还在讨论怎么打人家,现在说得这么好听,这就是大佬传说级的演技吗? 第一千六百二十六章 杂货铺 苏油却又说道:「不过我是一国使相,和耶律慎思也不是敌体,只能安排在非正式场合,常服相见。」 「如果辽使同意这样安排,倒是可以见一见,到时候让刘舜卿,童贯,李常列席,辅之你和辅道做好笔记,让高世则维护好会场秩序。」 这是要将这次会见完全置于监督之下,王彦弼领命去了。 苏油这才再次翻脸:「来我们继续復盘,这次报一下粮秣安排与各路兵力配置……」 三日之后,界河白沟驿边上的草坪上布置起了一场酒会,苏油再此接见了辽国使臣耶律慎思。 耶律慎思也是辽国的名臣,最早是他建议辽国接受宋国的救灾使团,才开启了宋辽外交的新篇章。 不过总体来说耶律慎思的日子比萧禧不好过,当年萧禧胡搅蛮缠,却总能拿到大宋的好处。 如今变成了大家坐而论道,明面上大宋还是帮助了辽国,但是不免已经有了一丝祈求的味道。 耶律慎思是儒臣,身着便装,戴着东坡冠,拿着高丽摺扇,看上去与大宋士大夫毫无区别。 一边的宴会还在准备,苏油请耶律慎思喝茶:「贵使是北朝名臣,如今一见,风采不下我朝两位无咎公子啊。」 第915页 苏元贞不知道,晁补之可是去过辽国的,耶律慎思赶紧谦逊:「晁学士出使我朝期间,助我史晟建立档库,当时慎思还是他的助手。」 「晁学士其学识风采,至今在辽国传为美谈,慎思粗野,岂敢与之比肩。」 苏油说道:「贵使请喝茶,这是建阳毛尖,得用玻璃盖碗方显清趣。」 「晁无咎前几年判太常寺,贵朝皇帝所用的卤簿仪仗,就是出自他的手笔,贵朝皇帝还满意吧?」 「满意的。」耶律慎思说道:「尤其是从步队改作骑队这一节,陛下尤为满意,毕竟我朝是以骑射立国嘛。」 这就是话里有话了,苏油笑道:「是,骑射缘起与渔猎,对于部落来说,游移渔猎,是差不多可以养活自己的,但那需要很大面积的土地。」 「农耕跟渔猎的差别,究其根本,就是怎么用更少的土地,养活更多的人。」 「听说辽国去年大丰,辽阳和长春洲两处,打了多少粮食啊?」 耶律慎思说道:「去年两处农产之区,让朝廷收粮五百万石,这真要好好感谢南朝,此次慎思前来拜谒使相,便是申说两朝旧好之意。」 苏油听到之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五百万石,太多了,赋税收到了五成?」 耶律慎思顿时有些尴尬:「我朝南北两地,情势不同,辽阳长春,其实耕作者很多是头下各军州的部众,没有赋税一说……」 所谓头下军州部众,其实就是奴隶,苏油明白了,却原来真是没有赋税一说。 苏油点头:「如此说来,这五百万石,其实里边还有分给鞑靼女直的那部分是吧?」 耶律慎思说道:「对,岁币五十万贯里边,每年鞑靼与女直会得到五万贯的赏赐,现在改行发粟,五百万石粮食,两族合得五十万石。」 苏油都傻了,你辽国是这样算帐的吗? 不由得摇头:「贵使啊,不是苏油想要干涉贵朝内政,我只想给贵朝提一个醒,请贵使带回给贵朝陛下,当然,仅供参考。」 耶律慎思赶紧躬身:「使相之识能,天下万国皆知,辽国这几年有这等气象,其实也得益于使相,但有所言,慎思一定完全带到。」 「是这样。」苏油斟酌了一下措辞:「对于蛮夷,须得恩威并举,不但要临之以威,施之以恩,更重要的一点,我认为还要接之以信。」 「以往贵朝施设岁币,我们先不说这个分配合不合理,鞑靼与女直那可是白拿。」 「如今改行发粟,鞑靼与女直却是提供了传统游牧狩猎的土地,与贵朝改做耕地,是有付出的。」 「既然有了贡献,还按照没有贡献的时候进行分配,这样合理吗?」 「还有一条,以往岁币年年发出去,辽朝朝廷这边就什么都留不下。」 「如今改行发粟后,土地水利一次大投资,之后年年收穫,这就相当于将本该发给女直鞑靼的岁币,都给省了下来。」 「行改粟之制后,贵朝每年相当于省下五万贯岁币,这里边,女直和鞑靼同样是有贡献的。」 「为政之要,在公平合理,贵朝难道真的就不能再向两族倾斜一点,多发一些粟吗?」 「苏油这一辈子做事,只有一个原则,就是不拿任何人当傻子,做事要做到让大家信服。」 「女直和鞑靼里尽有聪明之人,若不预为处置,待他们迟早发现这些,到时候贵朝可就在两族之前失去了信义,希望贵朝好好考虑一下。」 话还没说完,耶律慎思对苏油的评价,已经从甲上调整成了乙中。 宋朝的官就这德性,对于这点,陛下早就办法处置。 简单得很,就是以前拨给鞑靼全体的岁币,如今尽数拨给了准部的玛古苏;拨给女直的,尽数拨给了完颜部的劾里钵。 对于两部来说,不但不见减少,反而有增。 而且也有道理,因为土地本来就是这两部游牧之地,而两部又是两族名义上的节度使,不能说耶律洪基在政策和道义上有毛病。 至于说女直鞑靼其余各部对分配方案不满,那他们应该去找准部和完颜部理论,辽国正好以此为机会,挑动两族陷于内斗,达到制衡的目的。 这就是陛下伟大的智慧,南朝司徒虽然也是聪明,然而到底是过分仁慈,不明白北方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 看来苏油的能为也就如此了,之所以声誉崇高,那是因为他的经济之能实在是过于彪悍,以至于掩盖了谋略方面的不足。 不过耶律慎思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教苏油这个乖,反而嘆息道:「使相之仁,惠及两国,虽然女直鞑靼也多有受益,此话我一定转达于陛下驾前。」 之后就是开宴了,苏油级别太高,与耶律慎思「坐而论道」,谈治国之道,谈两国关系可以,谈具体业务那就是掉价了。 不过议论诗词文章,名臣轶事倒是没啥问题,苏油是出了名的谁都陪得,本身又是杂货铺,辽人最擅长的马经,鹞鹰,他都能扯,遑论其余。 比如海东青,苏油都知道用来打猎的全是母的。 因为公的个头太小,只能抓鸽子兔子之类的小动物,干不动狐狸天鹅这样的大猎物。 还有箭道,苏油知道女直人的箭比辽人的厉害,问题不是出在弓上,也跟箭羽关系不大,而是女直人的箭长达一米多,箭头长达半尺以上,且箭杆是流线型,中间圆长一寸四分,箭尾圆长一寸二分,而箭头后面圆长为一寸。 第916页 这些不同之处,决定了他们的骑射是诸国最强的,足见女直人虽是蛮子,但是也不是不聪明。 不过大国却不能照搬,因为如此一来批量加工的难度就大了,大国只能发挥自己的长处——走量,节约耗材。 大宋的骑弩就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箭簇和箭杆乃诸国最短,箭杆甚至短到只有六寸,不过因为弩力的加成,威力也是极大,速度上的短板,也用弩的数量加以弥补。 至于诗词文学五经义理,耶律慎思就更不是苏大宗师的个儿了。 这方面耶律慎思对苏油倒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是文官,好多东西连他都不知道详细。 第一千六百二十七章 河间府 言谈里边苏油还提到了辽国的一些人才,比如南院宰相王经,参知政事牛温舒,南院枢密使陈义,工部尚书室韦,都是难得的人才。 群贤毕集,才能让辽国如今气象蒸蒸日上。 武将里边苏油倒是表示不了解,不过耶律延禧此次平叛,展现了英武之气,此外之前一直保护耶律延禧的萧兀纳,苏油更是大为称赞,认为这位是程婴、霍光一般的人物。 问到几位如今在辽国的任职,才知道萧兀纳已经被耶律洪基封为北院行宫都部署,获得了大力提拔。 而室韦因为年老,已经告老致仕,虽然冲突过耶律洪基,耶律洪基也没有薄待。 最搞笑是春捺钵上,赵孝奕留给辽人那套冰捕网具竟然无人会玩,还是人家老尚书根据实物和目击者的讲述,推断还原出正确操作流程,这才没让耶律洪基丢脸。 因为这场功劳,以及老人家在辽国理工之道上的贡献,耶律洪基命室韦守了司空之职,在银州发挥余热,也办了一所理工学院,传授数理天文之学。 室韦也不弱,之后还复制出大宋贊助的大钟,送去了南京建造钟楼。 说到这里耶律慎思也称赞大宋的厚道,大宋当年援建上京的钟楼同样也是三十万贯,但是包括了将钟楼运抵上京和建造起钟楼的费用,属于全包工程。 而室司空组织工匠们手工打造出来的大钟,耗资同样高达三十万贯,却没有算运费和造楼的价钱,而且耗时整整三年。 要不是陛下开心,大家都觉得其实远不如直接买大宋的划算。 这就很好,苏油对耶律洪基的宽宏大量也表达了赞赏,而且室尚书对大辽的贡献不在复制出钟楼,更多的是各地的农机,现在还开始传道授业解惑,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宴会用的都是苏油用船拉过来的精美餐具、美酒名茶,苏家班的厨艺比赵孝奕带去辽国的还要厉害,这顿饭自然吃得宾主甚欢。 但是耶律慎思的造访也让苏油之前前往保州和定州的计划被耽搁了,只好在雄州转入唐水,前往边吴泊,转向南方进入回程,前往博野。 博野有一条古渠,叫象谷渠,可以沟通唐水和滹沱河。 只不过如今的象谷渠已经被歷任能干的河间府尹分作了三条,用于灌溉农田,小船还可以通行,小火轮就不行了。 于是小火轮只能继续南下,从蒲阴的深泽转向东方,抵达饶阳,回到滹沱河。 饶阳是苏油航行计划里田字的中点,距离下游河间府一百里,距离上游真定府两百里。 河间是张郃的故乡,真定是赵云的故乡。 而饶阳没出过武将,倒是出了两个大儒,西汉毛苌和北魏刘献之。 还有笑里藏刀李义府。 沿着滹沱河向东,抵达君子馆,上岸就是河间府。 君子馆是大宋的伤心地,宋雍熙三年冬,岐沟关之战后,车神为抵御契丹军南下,命李继隆为防沧州都部署,杨重进为高阳关部署,刘廷让为瀛州兵马都部署,田重进为定州都部署,张齐贤知代州,分守边郡。 契丹乘宋转取守势,发兵大举攻宋。 十二月初五,耶律休哥杀到滹沱河北,转师东进至君子馆,分兵扼守要地。 刘廷让乃与益津关守将李敬源等率数万骑出击,遣精兵一部隶沧州都部署李继隆殿后。 初十,萧太后率军与耶律休哥合势迎击刘廷让军。 时天大寒,宋军弓弩皆不能张,刘廷让军陷入重围。 李继隆惧战不前,退保乐寿。 御前忠佐神勇指挥使桑贊率所部力战不胜,引众先逃。 李敬源、杨重进战死,刘廷让大败,死者数万,仅率数骑遁走。 先锋将贺令图等被俘。 契丹军乘胜长驱南下,攻掠祁、深等州后北还。 那场大败,成为宋朝国势的重要转折点,真实歷史上从那之后,宋朝再没有对辽发起过主动有效的战争。 当时黄河还没有改道,为了改变被动局面,宋朝还下大力气疏浚了运河,从乐寿修到河间府,再向北经莫州直达雄州。 如今这条运河,在苏油的建议下,继续南下到了临清,又到了郓州,最后由蔡京修到了淮阴,沟通了黄河与淮河流域。 如今蔡京与大苏正在联手打造沟通长江流域与淮河流域的运河,明年应该可以完工。 朝廷在河间设立了封桩库,雄霸有需求,缓急可济,也是苏油此次要视察的目标。 除了是大粮仓,这里还有规模巨大的粮食加工厂和饲料加工厂,董大官人的烧刀子酒厂也开设在这里。 第917页 苏油还是没有让董大官人吃亏,为了消耗掉朝廷从百姓手里收上来的玉黍,同时为了满足大宋医疗事业尤其是河北军方对酒精的需求,苏油贷款给他建造了一个酒精厂。 只有苏油知道玉黍的秘密,玉米要达到不比水稻差的保存时间和酿造口感,只需要多一道加工工序就行。 盘它。 这就需要一台玉米碴子机。 说白了非常简单,就是先将干玉米粒表面湿润,然后加入机器中,机器里边的凸齿辊对玉米粒进行挤压摩擦去掉胚芽和表皮,保留下干净的玉米淀粉部分,再挤压破碎,在通过不同目数的筛子,就能得到玉米粉,玉米小碴,玉米大碴。 失去唿吸作用和蛋白脂肪过高的部分,之后的产品保存时间就可以大大延长,能够到一年以上。 富含脂肪蛋白的部分,是最好的饲料添加剂。 同样的,胚芽会影响到酿酒的口感,使酒带上「水臭」味,去除之后,酿出的酒口味就极纯正了。 要是加上高粱和蜀中曲料,口味可比董非的烧刀子高级。 而且玉米的出酒率相当高,经过这样处理的玉米大碴,酿造五十五度的酒,其出酒率能够达到百分之五十左右。 这个产量可比董大官人的老酒坊产量高出了近倍。 所以当董大官人见到前来视察的苏油,笑得脸上的褶子都能夹死苍蝇:「使相实在是太辛苦了,这大热天的还在为民操劳,实在是大宋官员中的楷模。」 苏油也跟董非连连作揖:「董大官人是有大气运的,每锅汤都能赶上头茬,这都多少回了?听说又得了太皇太后奖喻?」 大苏在两浙路设立「同济药局」,被高滔滔看在了眼里,要求慈善基金在大宋各州都需设立类似的「福利医疗机构」。 董非的酒精厂正好又赶上这一波,钱赚了不少不说,还得到了高滔滔的赞誉,因为董非给同济药局的酒精,都是「良心价」。 天地良心,苏油都不用细算,玉黍比其他粮食便宜三成,出酒率又比其它粮食提高三成,成本降了产出高了,哪怕按照比市场价便宜两成的价格提供给皇家慈善基金,董员外都还能比其他酒坊多赚好多。 不过苏油也懒得揭穿他,酒精现在还算是战略物资,需求量巨大,生产商还是大爷。 何况加工方法自己申请了专利,三十年内董大官人都要按产量给自己支付专利费。 这笔钱,苏油用于给河北四路上小学的孩子提供补贴,因此对董大官人更是加倍客气,还特意邀请他一道去吃河间知府打保票要给自己送来的新奇美食。 结果河间知府送来的几道吃食,后世苏油去北京出差的时候,在京北渠附近的小吃街上都见过——这尼玛不就是驴肉火烧,河间燻肉外加饸饹面?太守你蒙谁呢? 太守都要哭了,天地良心,这真是当地最近几年才兴起的吃食,听说使相你喜欢品尝地方小吃,特意给使相准备的。 是老夫眼界浅,刚从外地调任过来没见识过,却不知道原来使相早就知晓了。 苏油转念一想,这几样可能还真是这几年冒出来的。 因为河间府和真定府,如今还是北方两处重要的牲畜转场修养地。 第一千六百二十八章 真定 依託兴旺的粮食加工业,产生了大量的麸皮谷糠胚芽糟粕等副产品,正好加工成膨化精饲料,用来给转场去雄州和霸州等地的牲畜补充营养。 因为牲畜来得多,不管怎么精心料理,也必然有死亡的,又因为各种粮食都在这里汇聚加工,于是老百姓们想方设法地将便宜的杂粮粉加工成比较好吃的东西,所以这几样东西自然也就应运而生了。 比真实歷史上大大提前,自然不足为怪。 河间燻肉是用猪肉做的,开始的手法类似与滷肉,不过滷制到后期会捞出来,再用类似两浙路熏鱼的方法来熏。 和其它地方滷肉方法不同的是,里边会加入大葱大蒜,还有甜面酱,黑面酱、酱豆腐、酱油和醋。 熏制的时候要用柏木锯末,三至四两放锅里,盖好锅盖用慢火加热一刻钟。 看似粗野,肉片都有寸半厚,但是却是道功夫菜,没几个钟头拿不下来。 饸饹就是杂粮面条,因为杂粮面筋道不够,因此需要用到专门压饸饹的工具,称为「饸饹床」,床身用粗壮而弯曲的木料制成,中间挖一个圆洞,下面镶上一块布满小孔的铁皮,与床身平行加一木棍,当中对准圆洞放一木芯,使之可以像活塞似的上下运动。 将饸饹床置锅上,待水烧沸时,将揉好的面团坯填满圆洞,然后将芯置于洞口,手扳木棍,用力压下,面条便从小孔落入锅中,待面条煮熟后捞入碗中,浇上各种滷汁,即可食用。 为了增加面条的韧性,老百姓们还找到了一种添加剂,叫「面丹」,其实就是沙蒿籽的细粉,可以起到增加粘度的作用。 河间府饸饹用的羊肉老汤,垫衬碗底用的是绿豆芽,加上调好的蒜泥,撒上些香菜末,味道是特别的鲜。 火烧就没啥好说的了,唯一区别是这火烧不是驴肉的,而是马肉的。 苏油倒也不怕这是死马的肉,毕竟滷煮的时间也是老长,有啥病菌都给杀死了,只要肉质新鲜就行。 而且除了口感略粗,其实味道的确也非常不错,尤其是肉上浇了滷汁和面粉调制的「浇头」,滋味更是浓郁。 第918页 不过这个苏油不敢详细打听配方和做法,最多作为奇闻写到《厨经》里就可以了。 毕竟吃马可比吃牛还忌讳,大宋至今都还没有到「马匹自由」的程度。 要是给赵煦看见,想尝尝马肉,朝臣们怕不会把自己给喷死。 朝廷近日里又损失了一位大臣,右光禄大夫、知枢密院事孙固。 孙固可谓天下正臣,宅心诚粹,不喜娇亢,尝曰:「人当以圣贤为师,一节之士,不足学也。」 起于神宗藩邸,又曰:「以爱亲之心爱其君,则无不尽矣。」 傅尧俞曾有议论:「司马公之清节,孙公之惇德,苏相之智敏,盖所谓不言而信者。」世以为笃论。 真实歷史上伐夏,孙固是枢密副使,当时他千方百计阻止北伐,认为大宋没有准备好。其所作的种种预言,在真实歷史上的平夏战役中,可悲地一一兑现。 因此可以说,孙固的战略眼光和政治素养不是盖的,最早在河北任上,曾为国家从辽国那里谈判回来两百里地的人! 只因为是御史出身,大家多看重他的正直敢言,往往忽略了这个方面。 这个时空里,孙固见伐夏事不可阻,转而苦求赵顼,必须让苏油来主持平夏战局。 赵顼一开始还不愿意答应,以为夏国轻易,是让自家舅舅去游行白捡功劳的。 孙固又去说服了吕公着,两老头天天扭着赵顼闹,还给各路大佬写信请求声援,最终赵顼也扛不住,将苏油确定为六路都经略使。 在战争过程当中,老头一改之前种种阻挠的姿态,大力配合前线动作,甚至在苏油和高遵裕被「包围」的时候,还劝说赵顼,坚定信心,相信前方指挥官,不要先自乱了阵脚。 应该说孙固在朝中的保驾护航,对平夏战局的顺利实施,是发挥了无与伦比的巨大作用的。 听说孙固去世,太皇太后及赵煦皆出声泣,辍视朝三日,赠开府仪同三司,谥温靖。 苏油也给孙固写了一篇祭文,将平夏战局定议前后孙固的表现浓墨重彩地描绘了一番,认为大家忽略了他智虑深远,明敏洞察的一面; 又将其在战争进程中的表现描述了一番,认为大家更忽略了他高风亮节,为国不计个人声名,得失非毁的另一面。 堪称士大夫表率中的表率。 六月,苏油抵达了河北路另一个大镇——真定府。 真定府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这里有一处天险关隘,井陉,可以往西抵达太原府,是河北三路沟通河东路的最重要通道。 苏油在这里遇到俩委屈巴巴的货,宋用臣和沈括。 俩货都是活该,沈括是自己不严格执行朝廷销档制度,导致博州出了那么大的漏子。 宋用臣则因为是中官,本来就不受士大夫待见,又加上长期主持大工程,随便沾沾手都不得了,被新上台的刘正夫抓到把柄,弹劾其受贿渎职。 天可怜见,受贿是真受贿,渎职可真没有。 但是台谏弹劾太盛,高滔滔念在他毕竟为国家皇家干过不少苦活,尤其是治理黄河,那是百代之功,于是将之召进宫里,摆出他受贿的证据和群臣的奏章,问他想要如何发落。 宋用臣哭得稀里哗啦,只求一死。 高滔滔这才将证据烧了,命将奏章留中,对宋用臣说想死可没这么容易,苏使相那里用人之际,如今放眼天下,也只有苏使相才能容你。 最近使相得种诂的建议,要考察两条沟通太原和真定的线路。沈括如今在太原,那你就去真定吧。 见到两人苏油就没好气,沈括不去说他,宋用臣可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缺钱跟我说啊,以内使你的本事儿,京师大学堂地理学院,建筑学院少得了你一个院长职位?营造司少得了你一个供奉?」 「这两项加起来一个月五百贯有余,加上正奉比宰执都差不了几个了,你一介中官有多大花销用得了这么多?」 宋用臣撞天叫屈:「使相有所不知,承包工程都是宗室勛贵,业务之外他们才是主子,下官就一奴才。主子赏赐,奴才有胆敢不收?」 「使相你说,高使相安排来的人要包干一段铁路,请你吃顿饭送点礼,这是下官给他老人家面子,还是他老人家给下官面子?」 苏油不由得哭笑不得,这尼玛还夹着这层道理在里头呢…… 中官当甲方,宗室当乙方,传说中的甲方爸爸,在大宋当得可真憋屈。 朝臣们弹劾还不敢闹,只能勇敢背锅。 估计高滔滔也是知道这些,因此才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将老宋发落到自己这里来。 毕竟自己是始作俑者,知道这里边的门道后,就不会对宋用臣过于苛刻。 其实两人都是能臣,在自己手底下绝对能发挥长才,很快就能凭藉功劳东山再起。 太原产铜,对沈括来说,大力引进湿法炼铜,只要炸药硫酸给够,让太原铜冶产能一年翻两番只是轻而易举。 而河北四路诸多大厂、大路、河道疏浚工程,对宋用臣这连黄河工程和皇陵、宫室、铁路都能提取的大宋顶级工程管理专家来说,只能叫小项目。 果然,三言两语说过,宋用臣与沈括就将图纸翻了出来:「这几个月我们可没闲着,使相你看,太原和真定之间,原来可以修建铁路!」 第919页 苏油只扫了地图一眼:「二位都是心大的啊,这是两条铁路,你们这是要我的命吗?」 沈括赶紧说道:「不是啊,我们是将两条线路都勘测好了,使相可以选择一条来建造。」 苏油说道:「我让你们勘察,是希望用漕渠,走水运,谁让你们搞铁路了?」 沈括说道:「经过勘察,我们发现了一个问题,如今几条支流的水流不丰,与汉代迥异,已经不足以支持漕运了。」 「不过却又多了一个好处,就是水线下降,露出了大段平整的河床,却又为修造铁路创造了便利。」 「铁路除了投资比开运河高,其利实不亚漕运,大可以施行。」 苏油也不置可否:「那就都说说看。」 第一千六百二十九章 支持 沈括说道:「种帅对军事地理的熟悉程度实在令人嘆为观止,这两条故道,经过勘测,几乎不可更易。」 「南线就是勾连过洞水和绵蔓水的那条,从太原南下到榆次、寿阳、沿绵蔓水河谷过娘子关,井陉,抵达滹沱河南岸,再沿河谷抵达真定府的大镇获鹿。」 苏油想想茫茫太行山都不由得蛋疼:「这路多长?多少桥洞?要花多少钱?」 沈括迟疑了一下:「这条路长度比北线短得多,共计四百五十里,就是……工程有点难度,沿途隧道二十三处,大小桥樑嘛……一千两百多处。」 苏油问道:「那造价呢?这条铁路,造价都在修桥打洞上,别拿松木铁轨的价钱来蒙我。」 沈括赧然道:「这路比秦兰铁路造价小些……」 苏油勃然大怒:「秦兰铁路的重要性你不知道?那是大宋沟通和控制宁夏青唐和西域的命脉!是你这沟通两路的破设计能比?说数!」 沈括吞吞吐吐地报数:「两千……两千三百万……贯。」 苏油都不想回答可行不可行了:「另一条!」 沈括说道:「另一条就绕远了,从太原北上,过赤塘石岭两关,抵达忻州、定襄。之后沿滹沱河谷抵达获鹿。全长总计七百里。」 「除了距离问题,忻州距离雁门不过两百里,辽人兵马一日急奔可至,这个安全上……」 「那也要他们能够突破雁门关才行,这个不用考虑!」苏油问道:「这条路上有多少桥洞?太行吕梁间的那两关,怕也不太好过啊……」 宋用臣说道:「我与沈漕帅相度过了,如今河槽大多袒露,将线路沿河槽绕道,弃汉唐旧栈道不取,多走五十里,就能够绕开石岭雄关,避开诸多谷桥隧道,深挖高填的工程。」 苏油看着线路图:「还不如从忻州继续北上过河,然后沿滹沱河北岸抵达真定,如此一来还能将支线修到雁门,你们觉得如何?」 两人目瞪口呆,连连拱手:「万万使不得,如此辽人一来,整条铁路都在其攻击之下,连滹沱河天然的隔绝都失去了。」 沈括赶紧说道:「知道使相有志于幽燕,但是此议送到朝廷,必然难获批准,万万不可节外生枝。」 宋用臣也赶紧打岔:「这条线路路程比南线长了两百多里,不过建造难度小得多,最大一处涵洞长度三百五十米,全部工程造价一千五百万贯。」 苏油不禁嘆气:「这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陛下一共也就拨给我一千五百万贯,如今四路到处都在建设,这些钱基本都有了用处,实在是拿不出来这么多啊。」 沈括说道:「要节用的话,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苏油端起茶杯:「要是节约一两百万贯,那存中你就不用说了。」 沈括说道:「差不多……能省三分之二吧。」 苏油一口茶水没管住,要不是转头快,差点就喷到了地图上:「什么?!」 沈括说道:「我们可以修窄轨,就是最早的铁路那种。」 「最早的?」苏油开始琢磨:「金牛道卷扬机道那种?」 「那个也实在太早了点……」沈括都没好意思吐槽那压根不算铁路:「下官是说,陈留到开封最早的那条。」 「马拉铁路?好像还不错……」 「也不是马拉铁路,下官的意思,是就最早那个宽度,一般的也是枕木与钢轨,火车头就用我们最早发明的火车头那种大小,以如今第五代蒸汽机的功率,完全适合。」 苏油动心了:「五百万贯,这下可以考虑了……」 沈括说道:「使相别忘了,定襄一带煤铁丰富,如此一来,可以同时供给太原和真定。」 苏油明白了,这娃不光光想炼铜,还垂涎北面的煤铁! 沈括继续说道:「下官忝为河东转运司,考察到雁门一带,有丰富的钾石和金红石……」 这下苏油更懂了,金红石就是钛矿,如今的宋人还没有得到金属钛,但是金红石本身就是一种宝石,其中一种还是如今大宋顶级的宝石新贵——发晶。 然而沈括志不在此,这娃现在名下也有不少专利,其中有一项就是白水泥。 钾石因为熔点低,加工便利,具备助熔特性,除了制作钾肥、炸药备料,还是釉料、瓷胚、搪瓷、玻璃的重要成分。 釉料含钾含钛越高,白度就越白,而白水泥,其中重要的成分就是钾长石炼后的矿渣。 现在的汴京城已经流行起瓷砖和白水泥,用作建筑高级外墙和内装。 第920页 苏油看着沈括:「刚刚谁口口声声说支线修到雁门不妥来着?合着话是要我去说,你一点是非都不沾,好处倒是能捞不少对吧?」 沈括嘀咕道:「这不是公私两便之策嘛……」 「公私两便个屁啊,你也不想想白水泥生产出来卖给谁,河北四路还没有到白水泥勾瓷砖缝的奢遮份上!」 被揭穿肚子里的弯弯绕,沈括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苏油合上笔记本:「不过嘛,现在没到那份上,并不意味着数年之后也不到那份上。」 沈括和宋用臣顿时大喜:「司徒允了?」 苏油笑道:「允了也没用,两位想想,要修建铁路,就得有钢材,钢材得利用水路,方能运到太原或者真定,从哪里运?」 「我大名临漳现在也出钢材,那也只能运到真定。」 「汾水入河口在哪里?在河中府,离西京不远!你太原要的钢铁,只能从兰州或者郑州运过去!」 沈括指着地图上一个地方:「我不要钢材,只要给我个炼钢厂,我在晋州炼矾务自己造!」 晋州就是后世临汾,山西地界,煤铁都有,如今朝廷在那里有一个炼焦厂,给郑州和太原提供焦煤。 还有一个炼矾务。 大宋以前将所有含水结晶矿统称为矾,随着化学的进展,到如今也分得很细了。 比如眉山的硝矾,其实是硫酸钠,铜陵的矾,是硫酸铜,还有绿矾是硫酸亚铁,黄矾是硫酸铁。 晋州的矾是明矾,十二水硫酸钾铝,宋人对它需求量极大,主要用途是入药、净水、熬胶漆,鞣皮,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制作绘画用纸,以及绘画时的需要。 工笔画层层渲染,一幅画往往需要用矾胶覆盖五到七层,起到固色和防止润色的作用。 当然还有制作粉丝和油条。 如今苏油已经用碳酸氢钠、碳酸钙、磷酸二氢钠、柠檬酸、玉米淀粉、植物纤维粉的混合粉来替代明矾,成功发明了粉丝和油条的无害添加剂,以取代明矾。 为了家中几个喜欢吃粉丝和油条的神兽,苏油也是操碎了心了。 晋州不但有丰富的煤铁,还有铝、钾、金、银、铜等矿藏,位置也很合适,汾河水运也便利,加上沈括这工科狗,河东路工业前景广阔。 不过苏油还是没有说死,只和沈括说道:「我会奏请朝廷,让存中你从课务之外的铜料中留下一半,作为发展工业的本金,至于这个数目能到多大,够不够你建钢厂,机械厂,那就全看你有多大的本事儿了。」 「如果一年之内产能出来,能凑够钱,我可以出面让郑州给你提供设备,到时候才说得到这铁路造不造的问题。」 说完又对宋用臣说道:「道路勘测还要继续,尽量设计合理,尽量降低建造成本,哪怕是我们没法建造,也可以留给后面的人来造,用臣是老水利老铁路了,我知道你肯定能做好,也一定知道前期勘测的重要性。」 「需要多少人手,到时候给我报个数,我全力支持。」 第一千六百三十章 改变 话说到这里就够了,苏油其实已经决心要修这条铁路了,区区五百万贯,他有的是手段搞得到。 但是铁路不光光是铁路,他要的是提振四路工业和机械的加工能力,让河北自己具备生产钢铁,加工铁轨,甚至制造火车头的能力。 积累技术和培养人才,远比一条铁路还重要得多。 所以大佬的心思不能让这两人知晓,得让他们自己去争取,这样把他们的主观能动性才能调动起来。 而且苏油对沈括和宋用臣,比对自己都有信心。 为了鼓励沈括,苏油还打了包票:「河东路如今隔绝在三路之外,我可就都交给存中了,不过该给的支持,我一定会给。」 「我会从郑州给你订购两条柴油火轮,三条蒸汽火轮,给你拿去挂拖船,算是给你加加油,打打气,提提功率,怎么样?」 这就是白送三十万贯的设备,沈括不禁大喜:「多谢明公襄助,沈括定不辱命!」 给沈括与宋用臣打完了鸡血,苏油又视察了真定的封桩库和粮油食品加工基地,这才顺流而下,在藁城转入沟通滹沱河和葫芦河的寝水,抵达巨鹿,从巨鹿旁边的大陆泽转进漳河,一路南下抵达肥乡。 一路视察,行到吴家庄,已经到了今秋十月。 在苏油心目中,这是堪比九岁那年去二林部的伟大航程,到了吴家庄,就查明了河北三路黄河海河流域的水网,成功探索出了沟通河北几个大镇与前线的主要水路通道。 如果按照一条水道价值一千万贯来计算,这一趟相当于跑出了五千万贯的价值。 当然这只是原始价值,这还只是主要水道,其实还有下游还有很多可以通航,或者稍加改造疏浚,就可以通航的航道。 只是要真正发挥作用,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比如码头的修建,卫所的设立,堤防和水闸的设立,船队的组建等等。 但是影响经济的最大几个问题——资本、资源、技术、人力、交通、金融,到此全部解决。 今年的河北很安稳,人力的痼疾解决之后,只要给钱,役务就不再是什么问题。 又是一个丰年,河北四路迎来了一个相当丰硕的年头。 这一点从吴家庄的发展就能够看得出来。 第921页 李辛娘在吴家庄漳河边修起了一个码头,酒厂就在码头上不远,沿河各地过来买酒买饲料的船只络绎不绝,最远的客商来自清河、涉县和相州。 有了商贸,就要设置酒店、旅舍。 酒糟是牲畜们催肥的好东西,有了饲养牲畜的饲料,也就有了牲畜。 有了牲畜,耕地的人口就可以大大减少,李辛娘将他们组织到商贸和工坊上来。 坐在吴家祠堂,苏油看着美滋滋的辛娘跟他汇报这一年的变化。 今年的各乡的地三分之一种植了红薯,红薯已经收了,如今正在按照苏油教的办法弄淀粉,弄粉丝,弄烧曲。 红薯地现在变成了麦子地。 另外三分之二的土地,去年十月中下旬种下小麦,小麦间留得宽,然后在十一月上旬,在预留的行间种上了油菜。 今年五月上旬,油菜收穫后,又在油菜在油菜茬带内栽种两行棉花,五月下旬,在麦垄内点种上花生或者土豆。 除了麦子,一亩地今年还收了三千五百株油菜;两千株棉花;五千株花生,或者两千株土豆。 这样的种植方法,前期投入也是巨大的,一亩土地追加农家肥七千斤,还有苏油给吴家庄调拨来的碳酸氢铵一百五十斤、过磷酸钙一百斤、氯化钾四十斤。 棉花移苗和坐花前后,还要追加复合肥。 李辛娘原本压根就没有指望着庄子上能够有多好的收成,这几年庄上的存粮早就够了,有红薯地和酒厂保底,一亩顶以前四五亩,就算剩下的地颗粒无收都不怕,因此就大着胆子让苏油「搞实践」。 结果一年下来,一亩地收了小麦两百斤,皮棉一百斤,菜油子一百斤,套作花生的能收花生两百斤,套作土豆的能收土豆四百斤。 吴存之是从来不管庄子上这些琐事的,他一天到晚就是照顾牲畜,伺候自己几匹好马,教授子弟习武射箭。 等到庄上最近喜事不断连着被好些人家拉去参加喜宴,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庄上今年怎么这么多家都在起新房子了? 可不是吗,吴家庄户均百五十亩,今年没有歇耕全都种上了,户均就是小麦三万斤,棉花一千斤,菜油四千五百斤,花生三万斤或者土豆六万斤! 麦子值两百贯,棉花一百贯,油就贵了,整整七百贯! 不要油的,六万斤土豆,按麦子半价算也是两百贯。 吴家庄平均一户人家,今年靠种地,少的挣出了五百贯,多的挣出了一千贯! 这还没算吴家庄一直在搞着的养殖业。 以往的吴家庄,一年户均收入两百多贯,已经是河北一等一的庄子,今年少的直接翻了一倍,多的甚至到了四倍,不抖起来才怪了。 吴存之在门口拿帕子抽着满身的麦灰:「今年收成好,害得我都三月没骑马了,起来就被辛娘支使着拉着去磨面榨油,天都还没亮乡亲们就挑担子排着了。」 说到这里辛娘就做了个拜佛的手势:「天幸使相给我们配了这么多的机器,又提前开了酒坊,建了码头,不然这些粮食也变不成钱财。」 吴存之最心爱自己的马:「按探花郎说的,给牲畜吃切细的料加膨化饲料和糟子,比以前节省不说,那膘长的……反正以前见的夏马没法跟我的比!」 这个不是苏油的本事儿,这是京师大学堂农学院用理工方法统计出来的马匹饲养方法。 马匹一日餵饲量等于马的体重乘以零点零二五到零点零三五之间。一匹七百斤的马需要二十一斤草料。 草和精料比例可根据草的营养量和役用量,在八二开到六四开之间调整,全看草的营养含量和役用量。 最普通多为七三比,即为十五斤的草和六斤精料一天。 精料的成分最普遍就是麦麸、玉米碎或粗面、豆粕、鱼粉蚕蛹和粗盐按照比例构成的膨化饲料。 如果自己制作,麦子最要紧打碎,豆类要煮熟或者榨油之后。 一天要分作四顿餵养,每次要按照先草、中水、后料的顺序进行,还要遵照餐后一小时不役,役后一小时不餐的规矩,来保证马匹肠胃健康。 这还仅仅是餵食方面,其余林林总总的学问还有一大堆,汴京城权贵们的养马方法更加厉害,那些马是用来参与马赛赢取大额奖金,或者在猎场上显摆用的。 任何时代都一样,就跟后世买车需要缴纳的杂费变成毛毛雨之后,私家车如雨后春笋般泛滥一个道理,大宋在牲畜不计入徵税标准以后,大宋养马养牛的人家也如同雨后春笋般迎来一个爆发性增长。 之前的政府是想尽千方百计从百姓身上搜刮,现在苏油教会了他们,你得想尽千方百计让老百姓先富起来,然后你才有搜刮的可能。 以前收赋税,三年收两年老百姓都还要「抗暴」,现在的吴家庄,苏油的政策是亩输三斗也就是三十斤之外,剩下的全是你们的。 亩收三斗,在汉唐就已经算是酷政了,现在吴存之却交得忐忑不安。 收了这么多,却交这么点给官中,国家不会拿咱当逃户,影响到恂儿的前程吧? 吴家庄上光吴氏一族三千亩地,今年就交了九万斤公粮,就这样老吴家还有酿酒和往外换钱的剩余粮食! 第一千六百三十一章 吏额 这就造成了如今大名府的奇怪现象,亩输三斗老百姓还交得欢天喜地,搞得官员们都挺纳闷,这尼玛还是民风彪悍,动辄扯旗造反的河北吗? 第922页 苏油今年基本在旅游,啊不巡视,这就是副使王克臣,掌书记王彦弼,判官王寀,工房公事洪江等人的功劳。 当然不可能天下尽是吴家庄,吴家庄只是特例里的特例,但是大名府农业产值的极大提升,却是事实。 今年的河北四路还创造了一个大新闻,吏部举行的吏部试,河北四路官员的成绩,甚至超过了文风强劲的两浙、福建、蜀中,甚至超过了官吏们久经繁琐政务锻鍊汴京,稳稳地拿了个头名。 为了鼓励大家精熟政务,高滔滔还下旨,对于成绩优秀的官员普调一级俸禄,这可就太实惠了。 大名府的官员们如今对苏油之前的严加督导两次魔鬼难度的模拟考试简直感激涕零,回家又开始教育自家娃子。 什么叫书中自有黄金屋,看看你爹我就是!书读得多,太皇太后都嘉奖,俸禄也提了一等! 现在条件这么好,开学发铅笔发本子,每日下午还发饼,你们还有什么资格不好好读书?! …… 这半年来的旅程,苏油每日都写成日记的形式,如果停泊在州治,便将一段时间的日记封于密折,送往京城。 里边的事情很多很杂,有地方特产,风俗,奇闻趣事,各种职业各种行当的百姓、官吏、军士们的日常生活。 还有各地的物价差别,官员能否,交通,教育,商业,甚至娱乐,僧道…… 反正无论风景人文,地方美食,遇到什么值得记录的,就写一写。 赵煦在苏油笔下,读到了一个真真切切的河北,穷人是怎么过日子的,富人是怎么过日子的,不穷不富的人,又是怎么过日子的。 他们是怎么在这片大地上一辈传一辈,经歷过什么苦难,又获得过什么欣喜,有什么担心,什么需求,什么收穫,什么期盼…… 还有就是自己这一路之上,对四路问题的考证、研究、思索、见解…… 偶尔也创作一些诗歌,记录当地的一些小曲儿,从地方史志与残碑断石上看到的一些故事,或者名人在故乡一些不为大家知晓的传说。 赵煦没法回復,因为苏油一直都在移动,最多就是在大家都守在电报机前的时候,相互发一发电报,内容都是「丙寅日前的摺子收到了,我很喜欢。」「夏水已涨注意安全。」「在常山采采有无赵子龙轶事。」「仙卿漏勺咸安。」这一类简短的回覆。 偶尔赵煦也会在电报中提到朝堂发生的事情,苏油手里拿到的情报,往往比汴京城外的官员们都要早。 比如九月,朝廷就起了一次波澜。 事情是从官员任免权闹起来的。 根子还在元丰改制之上。 元丰改制之后,天下所定吏额比改制前的旧额多了很多。 这是苏油给赵顼的建议,如今大宋和汉唐已经截然不同,管理细緻了很多,事务也多出了很多,与汉唐粗放的政权不下乡,「太守县令承包责任制」,已经有了很大的区别。 加上商业兴盛,流动增加,因此官员比汉唐多,这是正常的。 但是经过多年施政之后,朝廷也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之前的设计还是过于粗放,有些部门官员偏多,有些部门官员又偏少,因此有必要做一次调整。 这就涉及到定额的问题。 公务员改革,这是真真正正的深水区。 苏辙有个手下叫白中孚,对苏辙建议:「吏额其实并不难定。以前负责这个事情的部门叫流内铨,如今更名为了侍郎左选,是事务最繁重的部门。」 「我们就拿这个部门来举例,以前负责考铨的吏员只有十来人,如今多到了几十人,这就是事务并没有增加,而用吏数倍于以前。」 「为什么呢?因为元丰改制以前,国家没有对官吏实施重法、重禄,吏员们贪图贿赂,又不愿意人多了分散收入,故而竭力办事,劳而不避。」 「今行重法,给重禄,贿赂比以前少了,吏员们也有固定收入了,因此都不忌部门加人,反而高兴于少事。」 「这就是吏额这些年来的本质变化。」 「要定下来一个部门需要多少人,其实很简单,旧法以各司的事务难易程度,一共分了七等,我们将之作为标准,繁重的工作算作一分,轻松的工作至一厘以下。」 「我们只要取逐司两个月的事务,做一个分析统计,所有事务的分数就能够定下来,再积若干分为一人。如此一来,每个部门吏额多少之限,无所逃矣。」 苏辙认为这个建议很有价值,又加上自己的思路,就是目前并不裁撤一人,只需要等待吏员年满转出,或者身故,吏员超额的那些部门不做补充,等到及额而止就可以了。 如此不显山不露水,不过十年,超额的那些部门自然就消尽。 应该说苏辙这个主张是非常合理且具有可操作性的,于是这个建议上报到尚书省,当时就获得通过。 数月之后,诸司的统计工作完成,苏辙又根据统计数据做成报告,以申三省。 吕大防得书大喜,认为这必将是自己任上的大政绩,特别重视,专门成立一个部门的来详定此事。 有个叫任永寿的吏员,为人精悍而滑,预先知道朝廷要进行吏额改革,提前做好准备。 每次见到吕大防,都能侃侃而谈。 第923页 这让吕大防很欣赏,即于尚书省创立吏额房,让任永寿与几个吏员筹备此事。 但是吕大防犯了个错误,想吃独食,又因为吏额房是新成立的部门,没有告知门下省,「凡奏上行下,皆大防自专,不復经由两省」。 但是高滔滔是必须知晓这件事情的,一天,内中出了两封高滔滔签署同意的文书到中书,其中一封就是同意一个部门吏额的事情。 门下省收到这封文书后,当值的吏员去找本省侍郎刘挚,请封送尚书省,不予处理。 刘挚说道:「凡是内中当时文书,必录黄过门下,照章办理就是。」 那名吏员说道:「尚书省主吏额事,径下其省已久了,这封文书是因为失误才送到了这里的。」 刘挚回答:「本省不知其它,一切当如法令。」 于是门下省便将这封文书纳入覆核范围,遂作录黄,就是签署了意见,然后再转给任永寿他们。 任永寿见到门下录黄不禁愕然:「两省之前都没有参与此事,现在上面怎么出现了录黄?」 应该说任永寿还是比较谨慎的,于是去找吕大防,让吕大防通知门下省,选吏员赴局同领其事。 吕大防去找刘挚说明意思,刘挚说道:「门下行录黄那是法度,并非有意对处理此事的吏员表示不满。如今让我们两省的人去都省分功,没有这个必要。」 吕大防也就不为己甚,等到定吏额的事请下来,任永寿等获得了朝廷的嘉奖。 但是任永寿急于功利,又劝吕大防即以所定吏额,在短期内将多余的吏员裁掉,得到同意后,还按照自己的喜好和交情,私下调整诸吏局次。 被排斥的吏员当然不平,跑去御史台向刘正夫诉不平。 刘正夫立即上章,弹劾任永寿等人冒赏徇私,不可不惩,御史台众官纷纷跟进。 任永寿等因此既逐,而被排斥的吏员们诉额禄事终未能决。 苏辙知道后上书:「之前后省所详定的方法,皆人情所便,非常容易施行。到了吏额房被改掉,皆人情所不便,执行起来最难。」 「且朝廷大信不可失,应当赶快命有司改为执行便利的方法,以安群吏之志。」 吕大防也知道大家不服,只好命都司再加详定,大略皆如苏辙前议行之。 第一千六百三十二章 未来宰相 在台谏弹劾吏额房事的时候,吕大防按照制度,称疾不出。 反倒是刘挚每每都在高滔滔之前开解,陈述本末,说这件事情本来是给朝廷减轻负担,清理冗员的好办法,只是在执行上出了偏差,导致被减者鼓怨,而御史台又风闻过实。 按照苏辙的建议,改过来了就好了。 这项制度得以最终推行,其实得了刘挚的大力。 就连吕大防都感慨:「使上意晓然不疑,刘门下之力居多。」 然而官场上却开始传言两人有隙,造为朋党之论。 刘挚去找吕大防:「吾曹心知无它,然外议如此,非朝廷所宜有,愿引避。」 吕大防表示同意:「行亦有请矣。」 庚寅,奏事毕,挚少留,奏曰:「臣久处近列,器满必覆,愿赐骸骨,避贤者路。」 既退,连上章,出就外第,期必得请。 未几,吕大防亦辞位。 这事情却引来了吕大防一系的手下不满,认为刘挚是以去位拿捏吕大防,联合起来反对刘挚,捏造刘挚朋党。 癸酉,御史中丞郑雍、侍御史杨畏对甚久,议论刘挚,甚至攀扯到了苏辙。 郑雍上奏:「挚善牢笼士人,不问善恶,虽赃污久废之人,亦以甘言诱致。」 并具挚党人姓名:王岩叟、刘安世、韩川、硃光庭、赵君锡、梁焘、孙升、王觌、曾肇、贾易、杨康国、安鼎、张舜民、田子谅、叶仲、赵挺之、盛陶、龚原、刘概、杨国宝、杜纯、杜纮、詹适、孙谔、朱京、马传庆、钱世荣、孙路、王子韶、吴立礼,凡三十人。 左正言姚勔入奏,并言挚朋党不公。 右正言虞策言挚亲戚赵仁恕、王巩犯法,施行不当。 刘挚和王巩是亲家,苏辙是王巩的推荐人,到此连苏辙都上书自劾。 但是苏辙同时也提出台谏构陷:「顷復见台官安鼎亦论此事,谓臣欺罔诈谬,机械深巧,则臣死有余责,有何面目尚在朝廷!」 「然鼎与赵君锡、贾易等同构飞语,诬罔臣兄轼以恶逆之罪,赖圣鉴昭察,君锡与易即时降黜。」 「鼎今在言路,是以尽力攻臣,无所不至。伏乞早赐责降,使鼎私意得伸。」 丁丑,辙与挚俱宣押入对,对已,押赴都堂。 挚先出,待命于僧舍,乞赐罢免。 刘正夫大怒,上章一股脑弹劾了刘挚、吕大防、郑雍、杨畏、姚勔:「方今戮力尽忠之臣,吕、刘居其最,岂可因一二偏辞,轻示遐弃,安知其间无朋邪挟私,而阴与阳具为地者?」 然后分析了最近这场事件,认为本来起于吏额事,是吕大防处置不公,才导致这场风波。 二公本无芥蒂,而群下妄造事端,导致一场大风波。 御史台不是任何人的工具,弹劾皆须依照法度,郑雍、杨畏、姚勔拿不出证据,捏造名单,不是出于公心,不能再在台谏待下去。 弹劾吕大防的原因,却是因为吕公着、司马光、苏油、范纯仁前后四相,辛辛苦苦创立议事之制,吕大防为了以定吏为己功,独断专行,抛弃制度,导致朝中这场愈加勐烈的大风浪。 第924页 因此吕大防纵容任永寿等,是小过失,毁败前任四位宰相创立的良制,才是大错! 刘挚自作清高,为了名声不参与定吏额的祥议,同样是毁败良制,同样大错! 高滔滔对刘正夫这后起之辈是非常看重的,甚至为此特意召见,对他说道:「议论刘挚者已十八章,并非仅仅为了王巩的事情。」 「邢恕过京师,刘挚与之通简,又延接章惇之子,章惇诸子故与挚子游,刘挚亦间与之接,牢笼为它日计。」 刘正夫拱手:「敢闻刘相所言?」 高滔滔将那封信的录稿交给刘正夫:「这是刘挚给邢恕的信件录稿,上面有『为国自爱,以俟休復』语。郑雍、杨畏以为『復子明辟』之復,谓挚劝恕俟它日復辟也。」 刘正夫奏道:「太皇太后刷新元祐,本先帝初意,此事天人共知,朝野称颂,前后相乘,又何来『復辟』一说?」 「故『为国自爱,以俟休復』的復,乃明心净性,以待起復之復也。」 「正所谓『来说是非者,端是是非人』,此郑雍、杨畏之邪意,他们的内心深处,以为太皇太后之政,乃先帝革新之反覆,方可联想及此。」 「如果说子辈交往,就是朝臣沟通,那当年司徒容臣与黄裳、王仲煜、邢居、韩粹彦、韩嘉彦、苏迈、苏迟共入可贞堂,砥砺揣摩,次年皆中,其沟通之甚,不更倍于今日?」 「以郑雍、杨畏之议,则司徒也是与吕惠卿、王珪、邢恕、韩琦沟通结党的小人?」 黄裳是吕惠卿表亲,王仲煜是王珪的儿子,邢居是邢恕的儿子,韩粹彦、韩嘉彦是韩琦的儿子,都是苏油一把火德论奶出来的进士。 这份功德,可比简单的子侄交游重得多了。 高滔滔对邢恕挑拨祖孙关系恨之入骨,一见有大臣沟通邢恕的奏章就不由得大怒,这下回过味道来了。 郑雍、杨畏在偷偷设局,诓哄自己! 最后刘正夫说道:「司徒创立宰相离任制度,即是为了限制朋党,如今刘挚才做了一年的副相,如何就能结党了?这速度也未免快得太不合理了吧?」 「就算结成党羽,三四年后自当去相,这些所谓『党羽』又能如何呢?」 「刘挚的过错,在于吕相找他共议吏额的时候,故作清高,或者说故意迴避,都堂合议之制的败坏,也有刘相的原因。」 「如今朝廷的癥结,在于苏公去后,范王二公高洁自守,提前出外。」 「继任者威望不足,又因为经验欠缺,处事出了瑕疵,这才导致朝议纷纷。」 「但是木已成舟,朝廷要得清净,也就只能就事论事。既要让吕刘二相承担后果,又要让他们保住位置。」 「否则继任之人,资望比二者更加不足,还要大乱。」 「至于其余心怀叵测,造构朋党,企图浑水摸鱼之辈,太皇太后应该下旨严责,庶几清明可期,朝事可望。」 「朝臣们或者并非皆是大公无私之辈,就更要用良好的制度来约束他们。太皇太后也应该下旨严申各省,谨遵制度。」 「以吕马苏范四相之能,尚且虚怀若谷,广采议论,唯恐一事之失。刘吕二公轻弃之,未足一年,风波便起,此正可知四相先见之明也!」 「此四相的深计,乃为皇宋万世根基而立,太皇太后当勇为独断,掐灭毁败制度的苗头!」 高滔滔说道:「刘卿且去,老身再计较。」 待到刘正夫告退,高滔滔问一边的赵煦:「官家,此人如何?」 赵煦乖乖说道:「我觉得刘卿所言,皆在情理。」 高滔滔说道:「不枉老身高看他,此人当是官家十年之后的宰相。」 「还有苏辙,此次吏额之设,如早从其议,断不至此。」 赵煦说道:「相比之下,刘正夫更胜一筹,他维护制度之说,算是找到了这场风波的病根。」 高滔滔喜道:「官家真是聪明。」 说完又嘆息:「之前司徒密奏郑雍、杨畏当置于太学、礼部,太常之清要,当是意有所指,只是我祖孙二人都没能明白,现在看来,真是洞察烛照。」 赵煦心里嘀咕其实我早就明白,是祖母不明白而已,却乖乖拱手:「郑雍、杨畏皆是王叔举荐,还望太皇太后给王叔稍存些体面,不要逐之京外。」 高滔滔又看似无意地问道:「司徒近日有何议论?」 第一千六百三十三章 调防 赵煦心想密折不是大家都在看,皇祖母你还说比其他朝臣的密奏有趣?不过恭恭敬敬地答道:「司徒已是外臣,每次询问朝政,司徒皆闭口不谈。」 「近日的奏闻,只提到了让沈括在河东路那个……自力更生,以开拓铜冶之所得,筹备钢铁中心,并命宋用臣勘查太原到真定的通道,规划铁路。」 「至于修不修,那要看情况,由四路量力而行。」 「总之不会给朝廷增加多余的负担。」 「他从来就不会给朝廷增加任何负担。」高滔滔说道:「如朝臣皆是这般清慎,哪里又有这场风波?」 赵煦低眉顺目:「因此更要太皇太后出旨,底定朝堂。」 辛巳,太皇太后独遣中使赐苏辙诏,谕令早入省供职。 丁丑,又诏臣下当清慎不党,重申都省都堂两议之制,并以吕大防,刘挚驰废制度于先,畏讥避事于后,各罚铜三十斤。 第925页 吕大防、刘挚诣合门谢罪,高滔滔却又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促二人入省视事。 一场风波到此平息。 壬寅,左正言姚勔外放蒲州、右正言虞策外放绛州,郑雍判太常寺、杨畏判国子监。 癸卯,以之前所出诸恩皆未及瑶华宫,有干清和,特旨加奉千缗。 两个徐邸官到底没有放出京城,不过瑶华宫乃是赵颢原配冯氏和离后出家,戴发修行的地方,高滔滔此举其实就是对赵颢的敲打。 赵頵知道后好开心,母亲大人真好,这次到底没将哥俩捆在一起吊打了! 丁亥,以孙迥知北外都水丞,提举北流;李伟权发遣北外都水丞,提举东流。 苏油回到大名之后,上章提了几个建议,第一条就是考查整修河北诸路水道,提振运力。 故而两位都水丞的任务,除了巩固黄河新旧二线,还要整治新旧二线之间的诸多水道,保障朝廷从两淮支援河北的重要通道。 苏油的第二条建议却是河北路将领资歷过高,监军童贯身份不足监劾老将,而西路李宪久守边陲,应该轮换,请朝廷将两人作为交换,以李宪为河北监军,以童贯为西北监军。 李宪已经五十六岁,童贯才三十七岁,一个资歷老,一个年富力强,西征是苦活,应当年轻的顶上,朝廷同意了这次轮换。 苏油的建议还有一点,就是西路新军久戊,同样应当轮换,如今铁路已经可以通到玉门关,正好可以让童贯回京述职,然后带领一部上四新军去西陲锤鍊,而李宪则带领西部一部到汴京,交于朝廷,然后来河北任职。 这是考验大宋铁路运转能力重要举措,虽然说铁路是重要的战略部署工具,但是不经过验证谁都不知道效果,如果不事先演练查漏补缺形成制度,缓急之际只怕会措手不及。 少数大臣都知道苏油这道奏章是要干什么,不过大多数人不知道,于是争议再起。 吕大防和刘挚才吃了一个亏,于是赶紧召开都省联席会议,讨论这件事情。 章敦在会议上侃侃而谈,认为轮戊制度本身没毛病,乃是防止地方军队独大,武将猖獗的得力措施。 以前这么做是断不可能的,因为各地军队强弱差别过大,士兵贪恋故土,也不愿迁移。 但是如今大宋的军队已经不一样了,新军将士素质不是旧军可比,连队以上都有监军,做思想工作就是他们的常务。 而且就战术水平和军事素养来说,新军各部的技能,已经差别不大,指挥统御皆有制度。 士官们都是学院教导出来的,相互间的战术思想和指挥方式区别不大,完全可以实现「易兵换将」而战力不损。 而且这样也兼顾了公平,对于增强大宋军队的整体实力有好处。 尤其是两个监军的互换,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现在这个理由不是正好? 前边那些都可有可无,最后一条刺到了文官们敏感的神经。 鑑于后唐的惨痛教训,对于带兵的宦官,文官们深刻忌惮。 李宪在西边担任监军已经整整十年,西域都护都换了两茬,就他没有挪窝。 他是赵顼的亲信,可是现在台上的是太皇太后,自先帝驾崩后连面都没见过。 这几年李宪自己都提心弔胆,年年上书请求解除军务回守宫观,朝廷一直没有批准。 司徒的建议太好了,李宪去河北,一定能压制住军方,而司徒在河北,又一定能压制住李宪。 所以李都监回京是不可能回京的,丢去河北刚刚好。 经过表决,提案获得通过。 童贯得知消息兴奋坏了,当天就打包行李,快马兼程奔赴汴京,路过大名的时候拜会苏油,感谢苏油给他的机会。 苏油大笑,给他设宴饯行,童都监弱冠立志,要为陛下秣马天山,苏油不知道还则罢了,既然知晓,岂有不乐成美事之理? 然而心中冷笑,文官的心黑你童姥姥还是没明白,扫荡天山的功劳跟灭辽岂可同日而语? 因此这边只能让李宪来干,干完之后正好光荣退休,省了朝廷今后多少力气?! 这么搞对如今这些干得还算不错的太监其实有些亏心,不过苏油安慰自己,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们好…… 一同返程的,还有王彦弼。 徐国大长公主那一套要不得,温柔乡是英雄冢,王晦成了王彦弼师爷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禀告苏油,要王彦弼搬到对门,跟自己住到一起,要不就住在节度府,公务之余,专心学问。 苏油觉得有道理,写信给徐国大长公主,将那些女孩子送回汴京,然后给王彦弼下了禁足令,这尼玛差点忘了,今年将是大比之年。 王彦弼的这段时间的文章大进,苏油回来之后一一读过,发现经过王晦的梳理调教之后,当真是士别三日,又得刮目相看。 同样的还有漏勺,走之前就跟王晦说好了的,王老师,要是方便的话,你给彦弼那套练习题,呵呵呵,也给汴京我家寄去一套,我再让他寄回来给你批改,谁家还没个熊孩子呢…… 而且这事情吧还真得抓紧,要不然过两年大苏还朝,太皇太后任命考官,多半又会是他,到时候还得避嫌,不是耽误咱家孩子吗? 搞得王晦压力山大,啥意思?一个进士都不够,还要买一送一? 第926页 好在俩孩子基础本来就不错,而且勛贵家的孩子有个好处,就是得恩荫之后还能跟着自家长辈参与实际政务,这就是将中得进士之后的观政环节提前做了,当年张方平和赵抃就是这样折磨……啊不锤鍊苏油的,不然那个探花还真有些难拿。 经过一年的专题训练,王晦觉得俩孩子都有把握。 但是苏油对自家孩子的信心却不如王晦,因为他有些吃不准,这到底是自家孩子真有长进,还是有人帮他作弊的结果。 这娃可是有前科的。 冬,十月,癸巳,诏导河水入汴。 朝廷对有史以来第一次新军拉练重视非常,开封到兰州两千七百里,兰州到敦煌两千一百里,这是近五千里的调防! 为了腾出铁路运力,高滔滔命引河水入汴,加强水运之力。 第一千六百三十四章 入场 汴京城,举试考场外,无数学子正在等待入场。 王彦弼和漏勺、椅子也在队列里,还有才从杭州赶来的苏过,王晦还在给四人交代考场注意事项。 其实王彦弼在大名府拿到举试名额,再入京赴明年的进士试也是没问题的,以他的身份,谁也不会跟他较真这个。 但是王晦不同意,汴京举人试有不是什么难关,这么做完全没有必要,以两位小公子如今的水平,实在是没啥好计较的,不能留下任何瑕疵。 而且我也会随同公子一起入京,等到举人试后,还能够趁接下来的几个月空闲,再给两位小公子巩固巩固,争取在进士试上取得好成绩。 苏油当然巴不得,特意安排了小火轮,名为送童贯,实则是送王彦弼和辅导老师。 王晦到了汴京城才知晓,司徒的经济之能,果真是天下无双。 这尼玛哪里是买一送一?这特么是要老夫买一送二! 如今看架势,还要加一个苏过! 李格非远远地坐在马车里,神情比自己当年科举还要不堪,身侧坐着一个小妹崽,正掀开车帘朝学子的队伍里观瞧。 李格非是王拱辰的长女婿,所以要说起苏王两家的关系,那可真是有些让人啼笑皆非了。 王拱辰原名王拱寿,十九岁中得状元,曾在金殿辞名,让仁宗另委一人,因为进士的试题,他不久前刚好做过。 仁宗大喜,说此前做过考题,那是因为你勤奋,况且文章做得的确漂亮。 你现在又能直承,这份诚实比才华更加可贵。 因此仍旧定为状元,且认为拱寿二字非状元格局,亲自给他改名叫拱辰。 庆历二年,辽使者两次来宋提出领土要求,王拱辰博闻强记,列举事实据理力争,直斥其非,使辽国未敢轻举妄动。 仁宗道:「非拱辰深练故实,殆难答也。」 迁御史中丞后,王拱辰干了件大事儿,进言罢了宰相夏竦。 有人用铸佛像名义迷惑众人,京都之人趋之若鹜,王拱辰奏陈此举动摇军心,易引起民怨,仁宗遂下令禁止铸像。 仁宗在迩英阁供置《太玄经》,沉迷占卜,王拱辰劝仁宗应垂意《六经》,旁采史策。 不过在弹劾夏竦的过程中,王拱辰同时弹劾了腾宗谅。 范仲淹替腾宗谅鸣不平,为此写下名篇《岳阳楼记》,两人就此结下芥蒂。 后因反对庆历新政,王拱辰藉故劾逐王益柔、苏舜钦以及范仲淹,从此才为公议所薄。 其实哪怕是这件事情,也不能说王拱辰全错,王益柔的《傲歌》里有「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的句子,想想龙昌期,仅仅说周公不当都那下场,王益柔、苏舜钦之辈,实在是活该。 王拱辰的问题,在于利用此案牵扯到了范仲淹,「一网打尽」的典故,让他一辈子都洗不白。 欧阳修和王拱辰是连襟,两人同是资政殿学士薛奎女婿,也因为此事,两人彻底决裂。 还是那句话,出来混始终是要还的,王拱辰在台谏玩得风生水起,可是当他成了宰相之后,自己又被台谏玩得风生水起。 追着他咬的不是别人,正是苏油的半拉老师——赵抃赵铁面。 赵老头认死了王拱辰是奸臣,而且很早,在王拱辰出使契丹那件事上,就已经认死了王拱辰是奸臣。 王拱辰早年出使契丹,见辽主混同江,辽主设宴垂钓,每得鱼,必酌拱辰酒,亲鼓琵琶以侑饮。 还对自己的宰相说:「此南朝少年状元也,入翰林十五年,故吾厚待之。」 使还,当时还是御史的赵抃立即弹劾其辄当非正之礼,理由是「异时北使援此以请,将何辞拒之?」 到后来湖南转运判官李章、知潭州任颛,因一个商人死在治内,俩人起了贪念,将商人的货物珍珠拿去贩卖,事败,具狱上,王拱辰判了俩官,却将珍珠收缴,送入掖庭。 于是又遭到赵抃弹劾,说他败坏制度,办案不公,谄媚君上,勾结温成。 大宋经济困难,王拱辰企图在河北开盐榷,然后苏油的另外半个老师出马了,将老王按在地上痛打。 张方平以自己的人形计算机的记忆力,翻出法典和歷朝敕令,痛斥王拱辰为奸臣——河北老百姓早交了盐钱,为何还要交榷费?! 仁宗想给王拱辰升职为宣徽北院使,赵抃上书坚决反对:「宣徽之职,本以待勋劳者,唯前执政及节度使得为之,拱辰安得污此选?」 第927页 最后连宋仁宗都扛不住赵老头的勐烈炮火,只好让王拱辰以端明殿学士知永兴军。 从这些关系上论,按道理王拱辰和苏家,应当冰炭不同炉才对,然而恰恰相反。 王安石参知政事,王拱辰坚决反对新法,与同样反对新法的苏洵,却成了好朋友。 不但和苏洵关系好,王拱辰和政敌连襟欧阳修一样,对二苏也颇为欣赏。 苏洵去世,王拱辰还特意写下一首輓诗。 气得岷峨秀,才推贾马优。 未承宣室问,空有茂陵求。 玩易穷三圣,论书正九畴。 欲知歆向学,二子继弓裘。 那个时候,苏油才刚刚冒泡,苏轼、苏辙,压根都没有发迹。 元丰初,王拱辰再判大名,三路籍民为保甲,禁令苛急,往往去为盗,郡县不敢以闻。 王拱辰抗章言害:「非止困其财力,夺其农时,是以法驱之,使陷于罪罟也。浸淫为大盗,其兆已见。纵未能尽罢,愿财损下户以纾之。」 王安石指王拱辰为沮法,王拱辰毫不畏惧:「此老臣所以报国也。」依旧上章不已。 苏油在陕西路一边对王安石阳奉阴违,一边上章也密奏利害,赵顼终于醒悟,于是第五等户得免保甲。 两人一东一西,老张老赵的亲传弟子,却又和老张老赵的目中奸邪,密切配合了一把。 在河北的时候,王拱辰还着力庇护过被王安石打压的苏辙,将之召至幕府保护起来。 不但二苏,王拱辰和保守派里的邵雍也友情深笃,和苏油的徒弟晁补之可称忘年之交。 王拱辰几年前去世,苏辙为王拱辰写了三首輓诗,其一曰: 谪堕神仙侣,飞翔鸾凤姿。 旧逢黄石老,阴许赤松期。 歷歷僧伽记,申申邓傅词。 翻然归海峤,无復世人知。 苏油其实也比较贊同苏辙,王拱辰一生至少该是六四开,世人目为奸臣一无是处,却又是非黑即白,忽视了人的复杂性。 到如今,王拱辰的女婿李格非,又得到了大苏的欣赏;而李格非自己,又成了苏油家二娃的老师。 看自家女儿这样子李格非就头疼,搞不好,苏家二少爷还会成为自己的女婿。 所以说,大宋士大夫家族间的种种瓜葛,理论起来真是一团乱麻,堪称敌我难分,忠奸莫辩。 后人胡乱贴标籤,以为冰炭不同炉,却又是把复杂问题想像得过于简单化了。 就听李格非对身侧小妹崽抱怨道:「我说不来不来你非要来,来了又远远地看着,这又有啥好看的嘛?搞得我都跟着紧张……」 小妹崽头都不回:「漏勺哥哥和椅子哥哥的才学又非爹爹当年可比,这一年还得名师教导,又得我相助,不会有问题的。」 这么评价老爹真的好吗?李格非无奈说道:「看看就走吧,不然被别人看到,又该闲言碎语了。」 「我又没让爹爹来,是爹爹硬要跟来的,车还是我雇的呢。」 这女儿越来越不好聊天了,自打那便宜徒弟进门,小女孩就得了倚仗,给漏勺宠得无法无天。 给漏勺带着去了几次大相国寺,可贞堂,女儿就整个变了个人。 格局眼界大开固然是大好事,可两人加上陈梧,一起组成了「捡漏三人组」算怎么回事? 而且品鑑极精,不时就捡些好东西回来。 一开始李格非都不在意,以为是漏勺掏钱买的,因为苏家从来不差钱。 他是真没想到,却是自家女儿掏钱买的。 第一千六百三十五章 动员 李格非是熙宁九年才中的进士,名次又不高,初任冀州司户参军、试学官,后为郓州教授。 宋朝有兼职兼薪制度,郡守王克臣见他清贫,欲让他兼任其他官职。 李格非还挺古板,谢绝了王克臣,认为自己不能尸位素餐,而兼职的话,又耽误了学问进益。 因此一直就不富裕。 元祐元年,以学识入京为太学录,不知为何被司徒看重,将自己二子交给他学《礼》,但是压根没给钱。 高滔滔听到后觉得司徒都看重的人,一个太学录太不像样,于是升为了太学正。 太学正几品?在元丰改制前都不是官,是由学生自行推选出来的学生代表,刘正夫之前就是太学正。 元丰改制,神宗在太学除了学生学正照旧以外,还设立官学正管理学生。 作为官员的太学正,官轶九品。 在五品以下都大不易的京师,九品甚至连一些肥水衙门的胥吏都不如。 所以就连李格非自家都是穷光蛋,哪里想得到十岁女儿借师兄的钱参与京中慈善马彩,几次下来竟然成了小富婆! 直到有一次家里又多了个白玉罂,李格非也是识货的人,知道这东西的价值不菲,将漏勺招至书房:「子衡啊,我知道你宠爱师妹,但是也不可太过,那个白玉罂,不是我们家能够持有的。」 漏勺说道:「那跟我没关系啊,就是在市场上看到,小师妹说是真品,花了五十贯捡的一个漏。」 五十贯都是李格非一季度的工资了,李格非说道:「那你也不能给你小师妹钱。」 漏勺说道:「不是我的钱啊,小师妹只借过我一次钱,很快也就还了,这个白玉罂,是小师妹自己掏钱买的。」 第928页 李格非顿时就凌乱了,又将女儿找来询问,才知道自家宝贝女儿竟然利用马彩漏洞,赚了! 听说宝贝女儿只买了五期,李格非总算是安了心,几次而已,不算多厉害。 叮嘱二人此事不可再为,李格非就老老实实安心上班了。 等到听同事传说小道消息,说最近马彩赔率出了漏洞,皇家慈善基金这一把亏了上万贯,李格非顿时吓得心胆俱裂。 请假回家将女儿拉到密室,悄悄问你不是说只买了五次吗? 宝贝女儿说是啊,一开始是用漏勺哥哥所借的两百贯,一次之后变成六百贯,还掉所欠还得四百贯,第二次买就变成了一千两百贯,第三次变成三千六百贯,第四次变成一万零八百贯,第五次就变成了三万两千四百贯了呀! 还了呀!李格非当时感觉——这尼玛天都塌了呀! 慈善马彩那是什么?那是皇家的产业,以往那些中彩的毕竟是少数,其中的利益可以想见。 女儿胆大包天,能从皇家兜里掏出这么多钱来,这是要老李家从地球上消失啊! 心惊胆战了几天,李格非突然被请到了宫内,一个姓张的内官大模大样地告诉他,说如今太后在统核内库帐档,忙不过来,需要从勛贵宗室家中挑选能数会算的女儿帮衬。 李学正虽然不是勛贵世家,但也是故相王相公的女婿,听说有个女儿精通这方面,那就送进宫来帮太后两个月吧。 李格非九品芝麻官,那里敢对抗中大人的威严,嚅嗫着答应了。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订棺材,结果第一天女儿开开心心地回来,却什么事儿都没有,只说真的是帮助太后料理帐册。 李格非这才渐渐放下心来,棺材也退不掉了,只好送与了丧父的同僚。 出于慈祥的老父亲的责任感,李格非提出要帮助女儿管理那笔钱,补上买棺材的亏空,结果女儿说一多半已经捐给杭州同济医学院,还有一小半也已经买成了金石字画甲骨,没剩下几个了。 李格非废然而嘆,女儿这格局气貌,自打便宜弟子到来就发生了深刻的变化,这样的女儿,怕是别的人家要了,不久也会给退回来。 自己又不能如棺材店老闆那样拒收,唉…… 坐在一边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却听女儿放下车帘:「车夫走吧,先送我去西华门,再送我爹爹去太学。」 …… 十月,开封府放举人录,王彦弼、漏勺、椅子皆在十名以内,苏过差些,但是好歹也中了。 徐国大长公主大喜,约上石薇要去可贞堂看看自家宝贝儿子。 四个孩子被取中后,苏油就以可贞堂永久管理员的身份要了一栋小楼,将他们都关进楼里,由王晦负责。 结果徐国大长公主和石薇被王晦拒绝了,现在拿到入场券,接下来五个月更是关键,两位请回吧,明年三月我们再见。 徐国大长公主又心疼又委屈,石薇倒是无所谓,这不挺好的有王先生管着,省了我们操心,走,姐姐我带你去看看大苏送来的却疟树,还有小油哥哥写来的诗词。 …… 十一月,壬戌,前期工作准备完毕,高滔滔与赵煦在南郊检阅了参与调防的龙神两卫五千新军,发给了奖励。 才满十四岁的赵煦也穿着军服,发表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演讲,要求两军牢记纪律,爱惜百姓,服从指挥,还有就是……载誉归来。 这个体面,皇帝没有给文官,第一次先给了武士,让将士们倍感荣耀。 演讲的效果很好,石薇多年精心的照顾,苏油合理的膳食安排,让赵煦的身高已经过了一米七,身材也匀称健壮。 加上自带的扑克脸技能,给了他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稳称和威严,观礼的群臣都暗自称赞。 天佑大宋,陛下虽然还年幼,但是绝对是明君的好苗子。 这次调防,赵煦还给团级都卫以上指挥官发放了一件让他们惊喜莫名的神器——怀表。 这是大宋最新的计时工具,石家钟錶行在多年锲而不捨的研究之后,今年终于将钟錶小型化到了方便随身携带的程度。 第一批表分为两种,文官们因为穿袍子,只能用皮带戴在手上,叫手錶,京中三品以上官员才得到了这难得的赏赐。 新军的军服有胸兜,表可以用黄铜链子繫着放兜里,链子本身还是一件雅致的装饰。 新军都卫不过团级干部,就算是神龙两卫,对应文官序列最多也不过通判级别,却得到了如此重赏,让文官们嫉妒得眼都红了。 但是却又不得不服,高滔滔武将勛戚出身,一句话就说得明白,要不你们去五千里外? 甲子,汴京南门火车站,五千灰呢皮靴的新军战士列成纵队,整装待发。 前段时间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大肆宣传,将此事逼格拔得极高,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壮志横行何忧万里。可把汴京城老百姓都激动坏了,今日男女老少齐齐挤到南门,给子弟兵们送行。 辰正,三匹骏马载着一文两武的官员过来。却是燕达、章楶与童贯。 章楶的调查下来了,没什么大毛病,但是位置已经没有了,高滔滔将他安排到宁夏。 在群臣眼里,这一招又堪称妙手,以苏元贞的背景,可以想见几年后他在宁夏路的势力,派被他弹劾去职的章楶去制衡,实在是优秀。 第929页 实际上,也的确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 燕达从他的大黑马上下来,迈着大步走到将士们跟前,大喝一声:「都特娘的立正!」 队伍「哗」的一声,顿时整肃。 章楶与童贯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古怪,也不说话,上前一左一右,站在燕达身后。 燕达扫视了一眼队伍,吼道:「你们都是我老燕一个一个从军中挑拣出来的,为了啥?为了官家的体面!」 「老燕我也不会你们监军之乎者也的那一套说道,只有一句交代,那就是不管你们走到哪儿,哪怕远在天涯海角,都不能忘记你们肩膀上,旗子上的徽号!」 「你们代表的是天子亲卫!天下众军之首,御门守护!少给老子在外头丢脸!」 燕达是老西军出身,新军政委动员的神功是真不会,说话也粗鄙得很。 可就是奇怪,军士们却非常喜欢。 关键是气质相符。 就听燕达继续说道:「老子血海尸山里头滚出来的人,不是老子说你们,骑术再精良,铳法再精准,有个求用!」 「没有滚过血,都特娘的只能叫新兵瓜蛋!」 「上了战场还扣得动扳机,杀得动人,杀完了还吃得下饭,屎不从嘴里拉出来,之后才敢到老子跟前说道!」 「所以恭喜各位,终于有机会变老兵了。」 章楶顿时皱起眉头,老傢伙呕吐你就说呕吐,什么叫嘴巴拉屎?! 不过军士们却都偷笑,之前的紧张感似乎一下就没了。 就听燕达吼道:「再给老子看看这汴京城,看看这周遭的父老!全都给老子看死死的,记牢牢的!」 「都给老子装进心里头!」 「去了西边,苦的时候怂的时候,就好好想想这一刻!想想你们到底是在给谁戍边,给谁打仗!」 「废话不多说,就这些,滚蛋!」 转身擦了一把脸,翻身上马,竟然打马就去了。 童贯在军中是走群众路线的,搞动员自然有他的另外一套,和蔼地笑道:「刚刚老燕说得那些话,咱家听着也挺有道理。」 「咱家是陛下新任命的西域都护府监军童贯。身边的这位,是陛下新任命的河西制置使章学士。」 「五千里地界,大好的河山,咱们一路上啊,有的是时间慢慢聊,先上车先上车……」 …… 大名府,节度幕府电报班。 苏油推门进来,对王寀问道:「他们出发了?」 王寀点头:「军机处发来的电报,已经经过了洛阳。」 这次调动,朝廷调用了五趟专列,半个小时一列,两个小时内尽数发出。 部队计划在二十四小时内抵达秦州,次日中午到达兰州。 在兰州渡河修整一日,第三天傍晚,抵达玉门关! 出发之前,章楶和晁补之在军机处安排调度了一个月,沿途停靠各地,如何保障,如何供应,事务也是繁多。 好在有晁补之这个人型电脑,事无巨细过目不忘,脑子里怕是都已经有了一幅调度图,现在他就坐阵在军机处,看来比较闲暇,还有时间不断给大名府节度衙门、雄州四路都经略司发电报通报行军进展。 当天傍晚,部队就过了京兆府,接下来是十几个小时的夜车。 苏油也没有去别处,就在电报班支开行军床,守了一夜。 次日清晨,火车已经过了秦州,苏油明显松了一口气,这段行程不会有什么大变故了。 中午,军机处发来电报,童贯与李宪在兰州会师,两军开始修整。 苏元贞带着兰州官员在八蕃镇外劳军,双方还开了一场联欢会。 收到电报,苏油不禁乐了:「元贞还真能整,得,这回妥了!」 丙寅,军机处转来西域都护府电报,童贯已经进驻军营,章楶正式履任。 这次大调度,让大宋君臣彻底见识到了火车的战略级军事作用,仅仅三天时间,大宋就将五千新军投送到了五千里之外的玉门关! 这还是考虑到第一次调度,没有满载满负荷运转。 高滔滔大喜过望,这回自家人都不忌讳了,升了高士林昭德军节度使,并且召回远在宋城的高公绘,改任两淮都巡检使。 丙辰,禁军大阅,赐以银枼匹帛,罢转资。 十二月,己巳,辽国以南府大理寺卿窦景庸审决冤滞,轻重得宜,旋以狱空,为武定军节度使。 辽国在这个月也开了科举,放进士文充等七十二人。 …… 元祐六年,春,正月,壬戌,辽主如混同江。 癸酉,高滔滔下诏:「祠祭游幸,毋用羔羊。」 丙戌,以龙图阁直学士、知杭州苏轼为吏部尚书。 二月,辛卯,尚书右丞苏辙为尚书左丞,许将为尚书右丞,晁补之以同知枢密院事提举军机处。 命既下,而右司谏杨康国不书读,诏范祖禹书读行下。 苏轼上书,请改翰林学士承旨,以避嫌疑。 诏从之,仍兼侍讲,并命尽快入京。 高滔滔对苏家人,实在偏心得不行。同样是官,大苏才放出去一年就着急忙慌地召回,理由是安定两浙钱粮根本之地,大苏功劳很高。 然而事情落到吕惠卿头上,就是死活不同意。 第930页 庚申,中书上奏,请以吕惠卿除中散大夫、光禄卿、分司南京。 权中书舍人孙升封还词头,以为「惠卿量移未三年,无名而復,必不可行。」 壬戌,进呈,吕大防、刘挚请旨,希望太皇太后同意:「惠卿出外之时,朝廷尚无三年之制。」 刘正夫上书:「陛下初践宸极,以吕惠卿、蔡确之徒残民蠹国,是以逐之远方。」 「而惠卿自宣城方逾再岁,考之常法,犹未当叙,不识何名,遽復卿列!」 「议者有谓蔡确之母见在京师,朝廷当悯,愿还其子。设惠卿可返,则蔡确亦可返。」 「此皆以私干公,扰违制度。未闻边埸军将,有以母在而不戊者。」 高滔滔表示要给刘正夫点赞:「惠卿候及三年。」 …… 苏油最近非常闲,不是说河北四路的事情不多,而是分派调理得当之后,手底下已经完全得力运转起来,诸多事务走上了正轨。 每日就是听取汇报,考查进度,对一些突发性的问题发出指示,之后就没啥了。 河北官吏经过两次模拟一次实考,已经明白了如何才能履行好自己的职责,苏油还将《时务宜要》发放给了诸路县级以上官员,作为县令州官的参考书。 有了这样的执政基础,最近的河北扩田扩户,就进行得非常顺利。 河北是保守党大本营,歷史原因上形成了与中央政策抗衡的传统。 苏油到来之后,前后用了一年的时间,才将这样的传统纠转了过来。 保守党的特点就是「爱民」,不生事儿,不扰民,但是毛病也不小,那就是——不管理。 之前农田被黄河沖毁,地方帐档损失,百姓四处流离就食随处安置,再加上官员们的不作为,结果就导致河北的隐户问题,是全天下最严重的。 地方官员还有意无意地配合,这样可以少交丁税,隐瞒农税,截留在地方上,让自己这官当得舒服。 但是在河北野蛮生长十几年后,这个问题就变成了新的矛盾。 人口的增长,註定了之前的管理方式过于落后,已经不能够适应新的形势发展。 苏油花了一年的时间,让懒散惯了的官员们先学会该如何做事,然后下手让他们做事。 先取消丁税,去掉了老百姓头上的负担,同时也是去掉了地方政府的负担。 然后新作物新耕作方式的样板,让各地官员和地主们看到了乐观的前景。 水路打通之后,苏油组织四路官员、名宿、乡绅、大地主,轮番来吴家庄、邯郸、临漳、大名参观,然后定下政策,谁先把人口土地调查给我搞好,将鱼鳞户册给我建好,这些良种、先进耕作方式、农业机械,我就先在哪个州县推行。 为了防止官员欺瞒士绅百姓,造成人为对立,苏油还在四路推行了一份报纸——《时政要览》,专门刊载朝廷与四路都转运司关于民生方面的政策,并予以详细解读。 同时还刊载一些法律纠纷,判例,一些简单的理工学问,进行法律普及和科普教育。 其中农事版块特别受欢迎,农事版块中,牲畜的饲养又特别受欢迎。 这份报刊不光只对官员,而是面向全体百姓发行,任何人只需要花上五文钱,都能够在皇家邮驿局购买。 因为制度宣讲到位,又有大利相诱,地方官府和民间都配合积极,仅仅一条完成人口田亩普查的州县,宝钞、玉黍和土豆都能够作为农税来缴纳,就已经让所有人都积极行动了起来。 第一千六百三十六章 殿试 河北役务繁多,丁税免除之后,苏油还鼓励州县进行劳务输出,大量的河务、道路、城防、工矿,到处都要用人,这些人正好利用起来。 同时还鼓励各州县搞五小工业,也能够吸纳和安置一部分。 其实这样的政策,以前苏油在宁夏搞过,但是那一次只能算作是成功了一半。 一来宁夏三路新纳入大宋,一张白纸方便描画,二来原夏国政府对农奴压迫过甚,欢迎新政,加上原有压迫在农奴们头上的夏国军人被干掉了大半,因此施行起来难度不大。 但是在河北这大宋的腹地这样搞,那就要万分细緻小心了,苏油没有给河北地主们找到利源,没有给广大中下层劳力找到出路之前,可不管乱动。 治大国如烹小鲜,尤其进入深水区后,每一步都不能乱走。 因此去年河北四路的财政状况,并没有出现什么翻天覆地的改善,苏油的精力主要放在梳理各方关系,寻找癥结,打下基础上头。 就连高滔滔拿到去年四路财政报告的时候都纳闷,点石成金苏明润难道不灵了吗? 今年伊始河北的产能才开始渐渐爆出来,几个工业大基地的陆续产出,让朝廷都松了一口气,这还是那个苏明润嘛! 诸事妥当之后,苏油再次开始了巡视,这一次的重点,放在了京东东路。 线路是沿黄河到临清,转入运河进入梁山泊,经郓州、任城、进入微山湖,再过利国监抵达徐州。 在徐州登上火车,一路视察沂州、密州、胶州湾北洋水师基地、莱州、登州,视察登州海军军事学院。 之后乘坐军舰抵达济水入海口的青州,经淄州、齐州回到郓州,再沿运河返回大名。 第931页 计划时间又是半年。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苏油没说,就是他内心深处,对漏勺的科举也有些紧张,对于苏家来说,考中进士只能算及格,最大的期望是进入二甲,也就是前十名。 其实以苏油现在的地位,俩孩子如今的本事儿,这个玩意儿可有可无,当真如苏轼曾经说过的那样,既愚且鲁,照样可以「无灾无难到公卿」。 可是又有哪个家长,不愿意见到自家儿女出息呢? 为了缓解这种紧张感,苏油决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元祐六年三月,苏油重新登上修缮调整一新的小火轮,踏上了巡视京东路的行程。 京东路颇为繁华,也比较安全,这一次苏油只带了一个排,和幕府随员,五百护卫和补给都不用了。 三月,庚申朔,御迩英阁,吕大防奏仁宗所书三十六事,请令图置坐隅,从之。 癸亥,上《神宗实录》,史官范祖禹、赵彦若、黄庭坚所修也。 帝东向再拜,然后开编。吕大防于帘前披读。 未久,帘中恸哭,止读,令进。 壬午,礼部奏名进士入殿,给进士们定名次的最后一场考试——殿试,正式开始。 这次科举,因为三个少年的参加,朝野瞩目。 王彦弼是徐国长公主之子,陈梧是陈昭明和苏小妹之子,漏勺是苏油之子。 三人都是早得恩荫,除了带着将作监、军器监的实务,还是高滔滔特旨奉陪官家的三个伴读。 因此这次科举,不但事关三家,还干系到太皇太后的眼光问题。 为了防止舞弊,这次试官的选举可把吕大防和刘挚为难死了。 苏门学阀势力堪称恐怖,义理、文章、诗赋,理工,天下独步。几乎满大宋提得上名号的学者,都和苏门关系匪浅。 偌大一个翰林院,竟然找不出跟苏家没有关系的学士来提举! 最终定下的人选,乃是许将和刘奉世。 刘奉世虽然和苏轼等人交情不错,但是他是经学和史学大家,与苏门学阀的学术交集最小,除了贡献出墨庄的书籍给可贞堂翻刻,与苏油也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繫。 许将资格也不错,是状元出身,对理工之学也不陌生,当年復原仪象台,还是苏油借人家收藏的仪器才破解关窍。 不过那已经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但是高滔滔不太同意,将吕大防和刘挚召至殿中问道:「最近因为宁夏三路问题,许将被苏辙弹劾,且许将才从尚书右丞去职,这个合不合适啊?」 吕大防只好说道:「臣等遍择翰林,唯使二人,方能平息众议。」 刘挚也说道:「因为三位公子的举事,朝野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之前的开封府试,三人名次太高,士子们以为邓润甫出题过难,有些议论。」 「之后礼部试,三位公子依旧高中,士子们又以为梁焘出题过易,依旧有议论。」 高滔滔不禁失笑:「这却太没道理了吧?合着非要让仨孩子落榜,方才趁了他们的愿?」 吕大防躬身道:「我朝科甲极重,臣等想来想去,唯有许将出马,方可止议。」 高滔滔有些不悦:「你们只想着对士子们有交代,却没有想过对三个孩子公不公平?许将才被苏辙弹劾去职,能保他不挟私怨?」 刘挚说道:「许将乃嘉佑八年状元,文武双全,廉洁奉公。苏辙弹劾他,是因新军调动一事,之前都省联席会议已然决意通过,许将在场,也表示了同意,事后却又以为不妥,奏请太皇太后缓行。」 「如其当时不合,就不该同意,之后以为未妥,亦当先请两省,苏辙弹劾,并没有错。」 「而许将后来反对的理由,是认为两军互调五千里,诸多难明,可能导致变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今看来,其实是许将自己多虑了,故而上书自请解去省职。」 「苏辙的弹劾,当时太皇太后是留中了的,故而许将也不是因苏辙弹劾而去。」 「即便算作二人相争,也皆为国事制度。都是襟怀坦荡之人,臣保许将不会不公平。」 见高滔滔还在犹豫,吕大防奏道:「其实以臣观之,邓润甫试题本非严,梁焘试题本非宽。实在是世人庸扰,见识愚钝,无事生非而已。」 「在高尚之人眼里,其实不当一笑。」 「臣以为徐国大长公主、陈学士、苏县君、司徒、仙卿、许将、苏左丞,皆高尚坦阔之人,定不会以此芥蒂。故此举所为者,徒塞众人纷乱之口而已。」 高滔滔沉吟半晌,最终到底还是同意了。 大殿之上,士子们在唰唰书写,赵煦摆着扑克脸端坐殿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在大腿上轻轻捏着一点袍子上的丝绸摩挲,说起来,这娃比下头三位埋头苦写的考生还紧张。 理学已经成为显学,此次科举当中,不少考生都将理学的内容加入到试卷当中,希望能够被考官高看一眼。 但是那些卷子里边的内容,有些实在是荒诞不经,在赵煦这个如今的理学内行眼里,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举子对理学根本就不精通,完全是临时割裂一些材料死记硬背,考试的时候又强行填入到自己的行卷当中。 天理人情是一篇大文章,是由文、理、哲三门大纲纠结而成的一个坚不可摧的高塔,基础不牢靠,在严密的逻辑思维前便会到处都是漏洞,站不住脚。 第932页 其实负责举试和礼部试的邓润甫和梁焘同样不精通理学,但是他们是懂得文章好坏,文思异常清晰的人。 学子们这些小儿科的名词堆砌,以两人老辣的眼光一眼就能看出来,然后毫不留情的黜落。 只有那种能看懂,且让人佩服其中道理的文章,方为好文章。 但是考试结果公布之后,所有人都不知道,邓润甫和梁焘,其实心底里也在暗自心惊。 两人是真的没有刻意打压谁或者拔高谁,为国选材,都是挑文笔老道,观点精炼,见识非常的好文章。 谁都想不到,那几篇文理周严,直如刀笔老吏出手的试卷,竟然出于三个孩子之手。 不说新进学子,就连翰林院里那些不通事务,只知道皓首穷经的迂呆翰林,都不是敌手! 而且非常符合自己的心意,那些文字换成自己来写,大约也就是如此了。 殿试要考一天,最早交卷的是漏勺,之后是陈梧,等到王彦弼也交了卷子,三人考试没啥变故意外发生,认为自己完成了保驾护航任务的赵煦,站起身来转屁股就走了。 接下来就是弥封试卷,朝廷赠烛,赐酒食,赵煦题字,静待结果。 许将自是不用说的,北宋的状元几乎没有哪个不是实打实的高手,文章水平是前后千年的巅峰。 而且许将类似苏颂、苏轼,兴趣爱好极为广泛,天文地理,金石书法,机械数算,无一不精。 只不过许将状元出身,更看重自己的文名,不愿意在理工方面张扬罢了。 然而哪怕是出于兴趣爱好,许将也复制还原出了华夏古代的不少天文仪器模型,就连苏油都曾经上门求告。 等到秦观等人将选中的试卷送上来,许将从中选出了十人,又检查了一遍余卷,确认没有漏掉高才之后,得意洋洋地对刘奉世说道:「这次科举试卷质量之高,若非老夫判卷,可得累死一大帮子!」 说到这个刘奉世都不得不服气:「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学子们希图幸进,文字里边穿凿理学,甚至理工。如非许公明辨,怕是真要被一些人得逞。」 许将哈哈大笑:「都是瞎胡闹,在文章里穿凿理工的,不说是不是真正精通,气格上就落了下乘,老夫是一篇都不会取的。」 「至于理学倒是可用,不过那也得精彩,你不能写理工,但是你得懂,否则理学之用,你也写不通透。」 「朝廷选士,那是要选经国料民之辈,又不是选工坊管事银行会计,因此不能纠结于细务。」 「世人多因理工之用,而认为理学就是从下之学,其实大谬。不过是其立论之地,根基皆在于实处罢了。」 「所以不懂的,压根就装不了懂,还不如老老实实从圣人之言撷取论据,亦能成说。」 刘奉世说道:「所以十人里边,言论不採理学的共有六人,就算天下士子,这回也没话说了吧?」 许将将鬍子一吹:「自己学问不精希求侥倖,反倒还占理了?」 「这种人敢来老夫跟前闹,大棒子打出便是,哪里那么许多计较!揭封吧!」 文华殿,高滔滔和赵煦早早就来了,一直在等候结果。 不多时内官奏报:「许学士,刘学士殿外候旨。」 高滔滔赶紧说道:「叫进吧。」 待得二人入殿请安之后,高滔滔问道:「王彦弼、陈梧、苏轭,可取中了?」 这个取中不是问的靠后排名,而是二甲以上,前十名。 许将立即躬身,硬邦邦地道:「士林华选,乃为国家拔掖人才,所重者至公至正,绝幸无私,岂可以亲疏设问?臣请太皇太后收回此语。」 高滔滔恨得牙痒痒的,但是也拿他无可奈何:「学士所言有理,就请宣读吧。」 许将这才将章奏打开:「臣许将、刘奉世,奉旨提举元祐六年进士及诸科及第、出身事……」 你能不能快点?! 好不容易等到许将念完前头的啰嗦话,才听许将一声轻咳:「臣等共举——」 「元祐六年进士第一人,开封府人士,王彦弼,字辅之。」 赵煦面露惊喜之色,高滔滔的嘴唇却开始颤抖,眼泪都要抑制不住。 自己的那个女儿,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虽然她从来不提,但是高滔滔知道,王家人如今还是认为,天家夺了他们家一个进士。 现在自家女儿亲力亲为,这才是在王家最擅长的领域,狠狠抽了他们一记耳光。 王家这下怕是转眼就会求告上门,而自家女儿,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了。 大宋就是这样重视士林华选,哪怕是天家也逃不开。 清官难断家务事,高滔滔贵为国母,常常都只能委屈自家儿女,侄子。 不禁暗自嘆气,有了个状元儿子倚仗,女儿总算是苦到头了。 王家人,天家虽然耽误了你家一个进士,现在终于还了你们一个状元,再也不欠你们的了! 就听许将继续念道:「元祐六年进士第二人,蜀中阆州人士,马涓,字巨济。」 「元祐六年进士第三人,蜀中眉山人士,苏轭,字子衡。」 「元祐六年进士第四人,开封府人士,陈梧,字子鸣。」 …… 下边的赵煦已经听不下去了,许老头你要死! 第933页 明明都考得这么好,刚刚太皇太后问你,你回一句取中不就是了?非得还进谏一回,搞得大家心里七上八下。 不过这种先忧后喜的情绪变化让欢喜得到了加倍,不光自己,就连太皇太后都有些失态了:「既然如此,那就放榜吧。」 许将和刘奉世都愣住了:「呃,启禀太皇太后,十人试卷,尚需御览,然后由御笔择定最终排名,臣等不敢代劳。」 高滔滔乐呵呵的道:「士林华选的文章,老身也看不出个什么好歹来,哥儿的学问也没到敢与二公比肩的地步。」 「不用再审了,就依二公之议,赶紧放榜吧。」 许将心里暗自吐槽,老太太这是已经快乐疯了,哥儿这种称唿都在殿上说了出来,赶紧躬身:「臣还有一请。」 高滔滔现在看许将怎么看怎么顺眼:「许公请讲。」 许将说道:「王彦弼、苏轭、陈梧,三人幼得恩荫,太皇太后特命随伺帝侧,日讲进学,如今皆取高位,此乃太皇太后识人之卓见,亦多年慈育之厚恩也。臣为太皇太后道一声喜。」 高滔滔一副学霸家长高考成绩公布后的凡尔赛模样:「这都是孩子们自己努力争气,哪里就是老身的功劳了,当不得的……」 许将的奉承也只是要引出下边的话:「然此次科举,京中颇有议论,臣请于放榜之日,将今科进士前十名的试卷张贴于黄榜两侧,以示天下。」 刘奉世也道:「还有明法明算诸科,各有标准答案,臣也请张贴于宣德门外,诸生可以根据答案,推之自己的名次高低,庶几示朝廷允正,天下至公。」 「准奏!」 …… 汴京,樊楼。 王胖子一阵黑旋风般闯进门来:「看到了看到了!三位少爷都在榜上!辅之少爷取了状元、漏勺少爷取了探花、子鸣少爷取了传胪!我的个天啦!」 李学究一抖报纸:「《时报》不是登得明明白白,非得跑宣德门去看?还有,小苏探花字子衡,别水瓢漏勺的乱叫!」 王胖子一屁股在李学究身边坐下来,取过李学究的茶壶就往碗里边倒水:「你就是冷清的性子,根本不明白人山人海挤在宣德门看榜的乐趣!」 李学究取笑:「又不是自家子侄,看把你欢喜得。」 「怎么不是?!」王胖子不依了:「司徒有一日带着他们来找过我,还有另外一位小少爷,在我家店铺卖了一天米豆来着,说是什么……体验民生,当时我就看着几位小少爷将来指定高中!」 茶肆里众人都是纷纷取笑王胖子,哎哟王家米店这回可是要大生发,伙计里边竟然出了一个状元,一个探花,一个传胪! 王胖子满脸通红,挣着脖子喊道:「明明就是真事儿嘛!怎么都不信呢?!」 第一千六百三十七章 龙门阵 李学究笑道:「这事儿我给王胖子作证,的确是真的。」 王胖子顿时得意洋洋:「是吧是吧?」 李学究说道:「不过好像你当时是说几个小郎君把绿豆按黄豆的价钱卖了十斤,幸好你及时阻止,才只亏了两百文来着?」 王胖子顿时不得意了,眼珠子转了转,打死都不认帐:「没有的事儿!那是陈绿豆新黄豆,几位少爷没卖错,是我老王搞错了!」 大家都是哈哈大笑,纷纷说王胖子是奸商。 笑闹了一阵,边上有人说道:「三位少爷的能耐那还用说?太皇太后打他们小就跟官家一起看护教诲大的!倒是这个马涓,能杀到榜眼,名次还在苏陈二公子之上,可也着实难为他了。」 王胖子顿时又得意了:「所以说看皇榜就得去皇城根儿,不然好些事情你们都不得知晓!你们想不到吧?这马涓可也自幼不凡!」 众人顿时来了兴趣:「如何不凡?」 王胖子得意洋洋:「叫你们笑话我,凑个茶钱算王胖子的跑腿,这个新书才给你们说道!」 樊老三过来给王胖子摆上三泡台,啊不,现在这个叫学士茶:「里边是大名府的枣,杭州的白菊、蜀中的青茶,宁夏路的枸杞,南海的冰糖,好东西可都拿出来了,王胖子你给我赶紧!」 新茶老烫,王胖子先把李学究杯子里的凉茶喝了,这才说道:「这马公子啊,他老父亲叫马魁,到了中年还无子,老妻就为老马置了个妾侍,指望着接续香菸。」 「然而这小妾却有些古怪,每当对镜解发,都要躲避着老马。」 「老马感觉蹊跷,就密问其故,却原来这小妾却也是官员之女,其父解职死于半路,其母没得了盘缠,便只好将女儿发卖,换钱送丈夫归葬。」 李学究就插嘴:「现在这事儿不会再有了,可以先停到慈善基金的积善寺,待回乡筹措到盘缠,再到积善寺迎故人还乡。」 王胖子给打了一岔,顿时不乐意了:「是你讲还是我讲?」 李学究将报纸放下:「你胖你气粗!你讲你讲!」 王胖子这才继续说道:「这女儿为了给父亲服孝,便用白缯束髮,再以彩丝裹盖。因为怕老马看见,故而每次解发都要躲避。」 「老马听了心下就不忍了,特意寻访到这名小妾的故乡,见到其母,以女归之,还赠送了资装。」 大家纷纷点头,都说老马是善人,好人当有好报。 第934页 王胖子接着说道:「当天晚上啊,马母就梦见天上降下一神人,告知说:『天赐尔子,庆流涓涓。』后来果然就怀上了,生下了马公子这独苗。」 「因为神灵这八个字,老两口特意将孩子取名叫马涓。」 「我靠这么神异?」众人都是惊着了。 「还没完哪!」王胖子对众人开始议论纷纷,再次嚷嚷表示不满:「精彩的可还在后头!」 于是众人又是息言恭听。 王胖子这才说道:「大伙儿想啊,这马公子可是神明赐给老马家的,那必须得聪明啊!所以马巨济长成之后,也是高才,入了太学,每占科捷。还曾经梦到神人告诉他,『子欲及第,需占十三魁』!」 「然后呢?」汴京城老百姓对这种神异的故事最是喜欢,紧跟着打听。 王胖子说道:「我在皇城根下听人议论,说马公子考试下来,同学贺他考得好,他却摇头,说歷数在太学即预荐送,只有十二次魁首,这次科举怕是悬了。」 李学究便奇了:「这神灵说话还有不准的时候?」 王胖子翻着白眼:「怎么能不准呢?加上这次不就是了?」 众人纷纷说道王胖子你要讲道理,这次马公子他也不是魁首啊? 王胖子得意洋洋,也没管是不是听来的,就跟是自己窥破的天机一般:「大家都在说啊,辅之公子的状元,乃是凡夫俗子眼里的状元。」 「而在神灵眼里,辅之公子乃天家贵戚,与普通士子自然是有区别的。」 「所以马公子虽然只得了榜眼,但在神明的算法里,却是此次科举士人当中的魁首,加上这回,可不妥妥的十三魁!」 这个道理没毛病,众人顿时奉献了一波牛牛牛,元祐六年的科举故事,又够讲三年了! 李学究却担心道:「之前两次考试,京中可是有烦言……」 王胖子说道:「这回不会有了!」 「这却是为何?」 王胖子说道:「李学究你不去宣德门可惜了的,太皇太后命将新科前十的卷子誊录于宣德门外,张布天下,让士子们看看朝廷华选,是不是名副其实!」 「哎哟那得去看看!」李学究顿时坐不住了,站起身来:「这都没人告诉我啊……」 有人却将他拉住,说现在你再去怕也挤不进去,自己眼神又不好,还不如等着明日报纸加刊,晏小山才不会错过这等发财机会呢。 拉着李学究坐了下来,众人又开始打听择婿的事情,这个可也是每次科举完毕后的大八卦。 王胖子说道:「马公子人家都结婚了。」 众人赶紧问是谁家的女婿,王胖子说道:「娶的冯当世相公的孙女。对了,这一科里还有马公子一位连襟,叫朱谔。」 大家就纷纷议论,冯相这挑女婿的眼光可是够绝的。 然后就有人说,也不知道辅之公子这官家表兄,今科状元,到底哪家女儿才配得上。 王胖子笑道:「这位也定亲了,却是故相吴沖卿的孙女。」 然后又说到陈梧,王胖子却打听得周全,说是老早就已经被宁夏三路都转运使无咎公子预定成女婿了。 最后说到漏勺,这又是一位少年探花,今年刚刚十五,比他爹中探花时候才大几个月,这位总该还没定亲吧? 王胖子这回一脸古怪,苏公子倒是没打听到,等等你们怎么这么忍心,十五岁的少年郎你们都不放过…… 众人都切了一声,虽然如今大宋士大夫开始流行晚婚,但是按皇宋法统,十五以上就可以婚配了好不好? 这个事情很奇怪,大宋士大夫家如今越娶越晚,苏油发现最近和朋友们的书信往来里,子侄的婚事基本都在二十以后,而女儿也是十八以上。 苏油本来还打算等以后科普医学知识后再提倡呢,结果人家宋人自己就开始做了。 最终苏油将之定义在生活安宁寿命延长之上,还有就是士大夫家的教育,比普通人家要多花几年。 穷人的孩子才早当家,富人的孩子,就无所谓了。 …… 长公主府,徐国长公主双目含泪,对王晦盈盈拜倒:「多谢王公精心教诲,让弼儿得了今科魁首。」 王晦哪里敢受这样的礼,赶紧让到侧边:「哎哟使不得,公子聪颖明悟,老夫不过指导了一年科场应对之道,其实还是靠基础,却都是前人悉心栽培之功。」 「非是老夫不受长公主此礼,实在是受之有愧,长公主快快起来,不可使旁人得见……」 长公主这才起身,笑道:「使相的大恩,却是还不完的了。」 王晦对长公主施礼道:「还没给长公主道喜,老夫也没想到,辅之他们如此争气,倒真是意料之外。」 长公主说道:「王公学识渊深,时务通达,今后还望继续辅助弼儿。」 王晦说道:「这是自然,只是未知长公主与太皇太后之意,是欲令辅之入华翰清流,备位陛侧呢?还是欲令辅之处之州郡,理政料民呢?」 长公主说道:「这个也是我近日之纠结,我可不如仙卿那般狠得下心肠,要是弼儿远涉万里重洋,我这做母亲的,只怕先就不活了。」 王晦躬身道:「公子得司徒教诲,不仅文学优雅,义理清通,更兼胸怀广博,气局开朗。」 「当年长公主命公子入于司徒门下,是知公子良才美质,得妙手雕琢,必将成器。」 第935页 「如今大器已成,难道长公主却又想束之高阁,置之囿苑,只为自己能时时得以近观吗?」 长公主有些哽咽:「可是……」 王晦躬身道:「长公主也是饱读诗书,当知触龙说赵太后故事,所谓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也。」 「设若公子不经事务,十八年后,不过又一王珪耳。」 长公主珠泪盈盈,再次拜倒:「蒙先生有教,未敢不从,弼儿今后,便拜託给先生了。」 王晦一声嘆息,终是受了这个礼:「长公主放心,老夫身无挂碍,又无子息,此生唯助公子事业,以为骸骨之计也。」 …… 放榜前一日,苏宅,椅子和漏勺呆在院子里,头上戴着两个古怪的头盔,头盔上有两片翻起的黑玻璃片。 漏勺右手里拿着一个古怪的夹子,夹子上夹着一根古怪的线香,伸左手对站在楼顶上的王彦弼竖起左手拇指。 边上还有胆战心惊的苏过,同样眼睛上架着一副墨镜。 王彦弼大喊一声:「来了啊!」将水箱的浮球打开,水箱里边的水流顿时哗哗顺着管道流下。 管道底部有一个古怪钢筒,接出几股胶皮线,胶皮线又经过了一套古怪的线圈,最终变成两股,一股连接在漏勺手里的夹子上,一股连接到地上的一块铁板上。 铁板边上还有一块相同的铁板,中间又一条缝隙。 椅子看了一眼古怪线圈上的仪表指针变化,说道:「可以了!」然后将头盔上的黑色玻璃镜片抹了下来。 漏勺也将头盔上的黑色玻璃镜片抹了下来,那夹子上的线香碰了铁板的缝隙两下,打出「啪」「啪」两个火花。 接着院中亮光大盛,还伴随着嗡嗡的噪音,线香在漏勺手里朝着缝隙的另一头慢慢移动,在其后留下一道红亮的痕迹。 这时候大门开了,一个小黄门跑了进来:「喜报——我的妈呀!」 王彦弼在屋顶见到来了人,赶紧关闭了水源,漏勺手里的亮光顿时熄火了。 漏勺翻开墨镜,看了手上的焊条,扭头喊道:「又咋了——」 王彦弼在屋顶指着门口已经趴在地上腿软得爬不起来的小黄门:「宫里来人了——」 漏勺将焊枪放下,取下头盔跟手套:「哎哟,这不是师成吗?不在贾内使门下练字,这是陛下有召?」 梁师成现在还是十岁出头的小黄门,刚刚被院内大放的光毫都吓得尿了:「敢……敢问监丞,刚刚那是……是……是……」 漏勺将他扶到院中的石凳子上:「说了你也不懂,那叫电焊,就是能将两块钢铁用铁汁粘连到一处的东西。你先坐一会儿啊……」 说完回到铁板边上,王彦弼也从屋顶上下来了,用铁锤敲去焊缝上的渣壳,露出里边白亮的金属线:「好像成了!」 漏勺也检视了一下焊缝:「爹爹说的是对的,焊条外头应当包上药壳,可以在焊缝上堆积焊渣隔绝空气,保证熔液不被氧化。」 椅子说道:「黄河浮桥用的铁壳船是锚在木头上的,这下用不着了,直接焊接就可以。」 王彦弼说道:「兰州黄河大桥是不是也可以?」 漏勺说道:「那个倒是不好弄,铁梁太厚,还是用铝热剂才合适。」 王彦弼点头,看向一边死了老娘般的梁师成:「梁中使,是不是陛下那里有急务啊?」 梁师成眼泪哗哗的:「我是不是冲撞了什么见不得的宝贝?我,我是不是要瞎了……」 漏勺伸手在梁师成眼前晃了晃:「看得见吗?」 「看得见,但是有好大两块斑……」 「那没事儿。」漏勺大大咧咧地拍着他的肩膀:「一会儿就好了,我们第一次也被坑得不轻。你来到底啥事儿啊?」 梁师成哭丧着脸:「陛下要我提前来给三位道喜,王侍读中了状元,苏侍读中了探花,还有……还有陈侍读中了传胪……」 说完大哭了起来:「哇,我还是觉得我要瞎了啊……」 看着眼前这哭得伤心欲绝的娃,漏勺三人面面相觑,到底真的假的?这娃现在这形象,哭得这么惨,怎么都不像是来报喜的啊? 好在消息来源不止一处,不多一回儿,宜秋门街坊李小二唿哧唿哧地跑了过来,在门口探头见到三个人正在安慰一个小黄门,不由得吐了下舌头,就对着漏勺招手,示意他赶紧过去。 漏勺只好丢下樑师成来到门口:「小二哥,啥事儿?」 李小二鬼鬼祟祟地将他拉到耳房,低声兴奋地道:「先给公子道声喜,公子中了探花,椅子哥是传胪,还有那位……状元!」 漏勺也被气氛感染,低声道:「这事有什么不好说的?鬼鬼祟祟地干嘛?」 李小二说道:「外头不是有个中使吗?给他知道俺提前通风报信,去宫里说一嘴,你小二哥这差遣还干不干了?」 说完又低声道:「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得赶紧走。记得请柬给我娘就行,到时候一定再来给公子贺喜,走了!」 漏勺摸了摸身上,啥也没有,也低声说道:「多谢二哥特意来一趟,不好意思,身上没钱,先欠着。」 李小二摆摆手:「见外了,咱们谁跟谁?夫子将我调入翰林苑当差我不也没敢登门道谢……真不能待了,走了走了……」 说完偷偷探头看了外头的梁师成一眼,做贼一般轻手轻脚地摸到门口,闪电般闪到门外,然后一熘烟地跑了。 第936页 等漏勺回到院子里,王彦弼问道:「小二哥有啥事儿?」 漏勺看了一眼梁师成,不敢明说,郁闷道:「没啥事儿,就说周大家的让去取猪腿……」 王彦弼奇怪:「这不一句话的事儿?还搞得鬼鬼祟祟的。」 漏勺给王彦弼勐使眼色:「这不一样,这猪只生了三条腿,少了第二条。」 王彦弼没听懂:「什么意思?这样的猪还能吃?」 漏勺只好翻白眼:「我看那猪平时挺聪明的,或者味道也是第一吧……」 正驴头不对马嘴间,一名老中官又迈着六亲不认的嚣张步伐,走了进来。 王彦弼一看:「李内使,你怎么也来了?」 老中官乃是长公主府的管事李修,看了一眼梁师成,轻咳了一声:「想来公子已然知晓,这便请随老奴回府吧。」 王彦弼感到李修今天从上到下的奇怪:「知晓什么?」 李修的头昂得高高的:「恭喜公子得了今科状元!还有两位公子,苏侍读取了探花,陈侍读取了传胪。太皇太后都高兴得不行,命人将喜讯先送到了府上。长公主命我来请公子赶紧回去。」 「先给我改了你这做派!」王彦弼骂道:「母亲是让你这样出门的?!」 一句话骂得李修点头哈腰:「嘻嘻嘻……咱这不是替公子高兴吗,也是替长公主高兴,这都多少年了……」 「少废话!」王彦弼迈步朝外走:「母亲怎么样了?」 「好着呢好着呢,就是一个劲地抹眼泪……」 剩下椅子看着梁师成,又抬头看漏勺:「看来是真的?」 漏勺也看了看梁师成,再抬头看椅子:「应该,或许,是真的,吧?」 第一千六百三十八章 徐州 收到朝廷邸报的时候,苏油已经到了徐州。 现在徐州的知州是叶祖洽。 这位也是状元出身,不过他的状元来得有争议。 当年叶祖洽参加科举,考官是吕惠卿,因为叶祖洽策文中有「祖宗纪纲法度因循苟简,愿朝廷与大臣合谋而新之」一句,列位高等。 轮到刘攽、李大临、苏轼覆考,编排上官均第一,叶祖洽第二,陆佃第五。 赵顼令陈昇之面读几人策论,最终还是擢叶祖洽为第一。 苏轼当时就不服,上书赵顼:「祖洽诋祖宗以媚时君,而魁多士,何以正风化!」 这件事情,成为苏轼被王安石外放的导火索。 其后叶祖洽作为王安石手底下少数几个文章拿得出手的人,成了改革派的喉舌。 高滔滔听政后,復用司马光、吕公着等一批守旧派大臣,驱逐蔡确、邢恕,打压吕惠卿、邓绾。 朝中一时以为风向大变,连带着开始踩章惇、曾布等人。 叶祖洽坚持自己的政治主张,一再上奏,维护变法。 给事中赵君锡抓住叶祖洽参加科举殿廷试策问答,卷中有「祖宗纪纲法度因循苟简,愿朝廷与大臣合谋而新之」一语,说他诽谤朝廷,要治叶祖洽的罪。 然而这一次,又是苏轼刘攽站了出来,以当年覆考官的身份主持公道,认为叶祖洽的试卷「可以为议论乖谬,若谓之讪则不可」。 苏辙当时是御史中丞,上书弹劾赵君锡将十几年前的应试考卷挖出来当做罪行,这是希奉上意,辱蔑同僚。 同样一句话,当年是状元之才,现在是诽谤朝廷,这是说先帝无识人之明吗? 左正言姚勐又以叶祖洽协助王安石制订与推行新法,官府与民争利,显然是「贪鄙无状」为理由,提出弹劾。 这一次却是苏油站了出来,力保改革大旗,认为变法、改制、刷新是一脉相承的三件事儿。 当然,苏油的目的是想力保王安石和章惇、曾布,还有十多年来的改革成果。 叶祖洽一介小兵,还轮不到苏油这样的大佬来关心。 然而这一场风波过去后,吕公着、苏油「三派兼用」的主张得到高滔滔的认可,而投机的赵君锡等人都被外放,反倒是坚持己见的陆佃、张舜民、叶祖洽等人,在高滔滔那里得到加分。 帝王心术,不是那么好揣测的,而叶祖洽经过这场波折,总算是真正见识了苏家人的德性。 以前作为喉舌,他可是没少发表关于苏轼、苏洵的坏话,顺带着苏辙、苏油,甚至苏颂都被他骂过。 苏油从来都是就事论事,即便被人弹劾声讨,也只是拿出充分的证据与政绩来打弹劾者们的脸,而绝不会搞栽赃陷害,歪曲污衊那一套。 而且他从来没有对不起过改革派,不少改革派的臭咸鱼都是在他的包容庇佑,大胆任用下,才得以翻身。 反倒是改革派好几次对不起他。 如今两派间的冲突,在苏油等一干大臣的努力弥合之下,与当年那种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斗争态势渐行渐远。 在矛盾中发展,在斗争中共存,大家相互监督,却又要相互拉扯着过,才是政治的精髓和常态。 如今明白这点的人越来越多,叶祖洽状元出身,不至于还看不清楚这个。 因此当苏油抵达徐州,对这位顶头上司与救命恩人,叶祖洽当然热情地接待,哪怕公事之余,也亲自陪同参观。 两人的关系倒是颇为融洽。 徐州是老工业大基地,最早是苏轼利用利国监开创,之后又给吴居厚发展了一轮,不过这货将钢铁铸成铁钱,又狠狠坑地方经济一把。 第937页 苏油当时在料理西夏,没时间跟吴居厚纠缠,只是坚决拒绝了吴居厚上书朝廷,表示可以支援自己的建议。 待到从西夏腾出手来,苏油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倒吴居厚。 徐州老百姓欢天喜地,吴居厚下台的那一天,全城放炮仗表示庆祝。 因此苏油的徐州视察非常顺利,商贾矿主百姓们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从大家的评价中,可以知道叶祖洽对四路都转运司的新政,是推行得最得力的。 当然这也和叶祖洽本身需要大量丁力扩大徐州煤铁产能,开挖运河,修建铁路有关系。 苏油从朝廷求来的免除丁税的政策,加上推行良种,採用套作,提高亩产,变相减税,允许人口流动等一系列举措,可算是给他解了燃眉之急。 苏油也不吝对叶祖洽大加赞赏。 当然,关系这么融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乃是苏油也给徐州当地带来一项能够带动产业升级的大订单——内河炮艇和小火轮。 元祐六年式内河炮艇,长度十八米,宽四点三米,高三点七米,排水量二十五吨,动力为两台柴油机,总功率三百马力,双轴推进,最大航速十一节,巡航航速六节,续航约三百海里。 因为吃水很浅,仅为一米,因此非常适合江河湖泊,也能在近海风浪较小的区域行驶。 整个船体为铁梁加钢壳焊接,甲板铺设青冈木,前方为驾驶舱,铁皮包裹覆盖,后后半段为乘员舱,可以容纳两个步班,也就是三十位士兵。 因为船身实在太小,舱顶上只能设置两门四十毫米滑膛步兵炮,一门七十毫米短管滑膛炮。 没有防护,只在操作手前方设置了钢板保护。 对付大城那是不用考虑,但是对付辽国简陋的水寨、头下军州木城,以及内河水师木船,却也是犀利无匹。 徐州北面就是狭长的大湖,是由两个湖连接在一处的——上头的朝阳湖和下头的微山湖。 利国监就在微山湖东南临湖的地方,因此是内河船只最佳的研发基地。 炮艇其实就是苏油小火轮的火力版,原来的木壳版本为单发动机,但是因为木船很轻,巡航航速也达到十节,挂载漕船之后为六节,是最佳的「漕船火车头」。 装上探照灯等夜航设备,能够搭载载重十吨的六艘拖船,一天一夜跑出五百里。 这个订单,主要是用来解决从两淮徐州郓州往大名运送大型的工程机械、工具机、蒸汽机配件、钢铁厂机械等重型物资设备的。 第一期需要五艘炮艇和四艘小火轮,为此朝廷特意在微山湖利国监旁设立了专门的研发生产机构——船务局。 苏油看着湖滩滑轨上架设的钢架,已经有点后世长江边上船厂的意思了,不过少了钢氧气瓶和乙炔电石瓶。 要得到乙炔,就要得到电石,电石生产非常简单,就是氧化钙和碳反应而得,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这玩意儿是高吸热反应,你得先有能够产生两千两百度高温的炉子。 这个问题在天师电炉发明后已经得到了解决,但是还有另外一个拦路虎——氧气的制备。 这个可就难了,如今的科技才仅仅攀爬到氨水和乙醚通过螺旋压缩机制冷上头,除了电解水,离制氧工艺还遥遥无期。 因此如今的乙炔喷枪只能叫做乙炔空气焰,达不到氧炔焰那种逆天的三千度以上高温,只能採用钢架铆钉加电焊技术的结合工艺来制造船壳。 在收到电报得知焊条钢芯和包药取得突破性技术进展,已经研发定型之后,苏油开始给徐州船务局下达订单,然后指定必须使用最新技术制造炮艇。 叶祖洽跟在苏油身边:「九艘火轮,五艘钢壳合计一百五十万贯,四艘木壳六十万贯,这就是两百万贯的订单,徐州一州如今一共才五万户,光这九艘船的订单,徐州今年户均多出四十贯产值。」 这已经是接近gdp的算法了,苏油对如今大宋聪明人的智慧已经不感到奇怪,笑道:「这个只是一种计算地方发达程度的方法而已,民生方面,敦礼兄还是要多加留意。」 叶祖洽笑道:「这是自然,有了财米,自然可以做做好菜。」 苏油也笑:「有了新运河新铁路沟通南北东西,徐州这几年可是政绩突出。蔡京与我都指望着徐州供应设备,叶兄倒是因祸得福,占了好大便宜!」 叶祖洽哈哈大笑:「两位都是大主顾,我叶敦礼如今活成了一商会行首,说起来倒是有辱斯文了。」 苏油对叶祖洽拱手:「能让天下丰足,百姓安居乐业,这才是最大的斯文。除了经济,这几年叶兄推行文教,也是费了大心力的。」 叶祖洽摆摆手:「这不算什么,教材制度,这些难的都被使相做了,下官不过就是推行而已。」 说完也对苏油拱手:「还没给使相道喜,二公子今科高中探花,实在是虎父无犬子。」 苏油也摇头苦笑:「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家老二能考到那样的名次,这是侥了天之大幸。」 「不过就算是我父子二人,在叶兄金殿文魁面前,那也不当一笑。」 叶祖洽都乐了:「使相说得太客气了,苏家子弟,使相、子瞻、子由、苏迈、苏迟、苏迨,今科又添了二公子和苏过,而且从使相开始,子侄辈皆是年少高中。」 第938页 「现在天下都在传扬着『一门八进士,父子两探花』。眉山苏氏,已是我朝文宗。」 苏过今年才十九岁,不过他一直在杭州陪伴大苏,中举后才加入王晦的专项辅导,只考了二甲十名。 苏油连连摆手:「当不得当不得,文辞方面,子瞻子由的确可观,剩下的包括我在内,就都只能算一般了。」 叶祖洽自当苏油在凡尔赛,好奇地打听道:「听说出榜前一日,使相宅院里大放光毫,整个西城半数人家都能看见,还惊动了皇城司。」 「百姓传说这是文星聚宅,上感天兆,是不是真的有这事儿?」 苏油无语:「叶兄又不是不知,汴京老百姓穿凿附会的能力,那是一等一的。其实就是几个小的在家里偷摸试验电焊呢。」 「不出一月,叶兄便当知晓那光毫是怎么回事儿,到时候你这徐州船务局啊,天天都会大放光毫!」 「闲话少说,叶兄刚刚说的那个户均产值,我以为作为反映地方繁荣程度,官员治政成绩,颇有可取的一面。」 「叶兄不妨再搞详细一些,将这个数值,分出工业产值,农业产值,商业产值三类;然后又可以计算出工业人口,农业人口,商业人口所产出的户均值;最后再得出总的户均人均产值。做成条陈分析,上报三省。」 「官员的治迹如何考量,也是理政方面的一个大学问。」 「除了靖治安,推文教,崇道德以外,厚民生一条,也应该更加注重起来。安石相公就是对这一条的重视程度不够,才招致那么多的反对声音。」 见叶祖洽想要辩驳,苏油接着说道:「我知道叶兄要说什么,这也是安石相公主政那个时期,客观限制所导致的。」 「但是正因为这样,我们对老百姓在那十五年里的牺牲,要有个数。」 「要明白一个道理,没有哪一个百姓,应当为这个国家白白地做出牺牲,那十五年,是这个国家欠所有老百姓的债。」 「日子好过了,自然就应当先给老百姓们还回去,而不是受苦的时候让百姓受苦,到了享受的时候,却只让宗室勛贵士大夫们享受。」 「如果那样,才是这个世间最大的不公!」 叶祖洽感嘆道:「此至公之论,虽万世不可驳也。」 苏油笑道:「就是论到这里了,随意说上一嘴,走,我请叶兄嗦粉去!」 大苏是个相当坏的吃货,也是个相当明白的吃货。 小麦面粉如今也分了高筋、中筋、低筋、澄粉几种,其实就是按照小麦面粉中的蛋白质含量高低来区分的。 如果要用小麦粉制作澄粉,那就要先将小麦粉里边的面筋提取出来,剩下的那些才能制作透明点心。 因此澄粉的价格在大宋可是非常昂贵的,一度价钱超过面粉。 到后来南海船队从海外运来棕榈树芯淀粉,能够制作出西米露、水晶饺、水晶蟹黄小笼包之类的食品,那价格也不低,赵顼在大朝会上赐宴显摆都用过。 等到扁罐和椅子将木薯从东胜洲引入到大宋,一开始因为木薯的毒性,只是有限地推广。 等到面粉厂这样能够大量处理淀粉作物的工厂出现之后,加上两浙路的旱情,大苏首先在两浙大力推行。 因为木薯相当耐旱,且产量极高,老百姓们通过去皮,浸泡,煮熟的方式,可以让木薯去毒。 这就相当于将以往的山地坡地,变作了产量比良田还高的土地。 而对于面粉厂来说,整个淀粉的提取过程,同时也就是脱毒的过程,因此有了处理能力极强的面粉厂,木薯在两浙路尤其是杭州的种植面积,一下子就大面积铺开。 大苏坏就坏在,因为受运力所限,很多山区和偏僻地区老百姓的木薯,交不给面粉厂,为了增加百姓们种植木薯的积极性,大苏研发出了往木薯粉里添加植物蛋白的方法,让木薯粉变得具有米粉、马铃薯粉、红薯粉的特性,制作出来的粉条大受好评,风靡江南。 原料很便宜,就是为了延长玉米的保存时间,在制作玉米糁时,从上面剥下来的玉米胚芽。 老百姓们可是太开心了,亲切地将大苏发明的这种粉,称为「开心粉」。 徐州有运河之利,离两浙路不远,如今徐州城中也有几家新开的开心粉店。 苏油邀请叶祖洽品尝的,是城北的老徐家。 老徐家的开心粉味道极好,他家的特点,所用的臊子是脆的。 这个瞒不了苏油,老徐家的臊子,加了牛肉。 苏油开心地嗦着粉,还不忘给叶祖洽传授粉丝辨别之道:「粉丝里最好的是绿豆粉丝,颜色洁白光润。在阳光直射下银光闪闪,呈半透明状,称作『银丝粉』;」 「第二档的是豌豆和蚕豆粉丝,虽也洁白光润,但不如绿豆粉丝细糯,有韧性;」 「其余的粉丝里,以玉米、高粱制成的禾谷类粉丝粉条,色泽淡黄;」 「最近出来的几种里边,马铃薯粉色泽较白;红薯粉质量好的,用提纯之后的淀粉制作的那种,白得也有些偏暗。」 「一般工坊制造出来的,则多为淡黄色或褐色,但是有红薯粉特有的味道。」 「这开心粉是以木薯淀粉和玉米淀粉相混合来制作,与口感较好的红薯粉差不多,几可以假乱真,但这种粉条不耐煮。最适合做这种小店的早餐。」 第939页 叶祖洽都听傻了,一碗粉里边,竟然有这么多的说道? 「粉丝也不能多吃。」苏油说道:「外间售卖的粉丝,加了明矾作为添加剂,所以偶尔吃一顿还好,那东西长期进入人体,对身体也有坏处。」 「不过方知味的粉丝没这东西,可以随便吃。」 第一千六百三十九章 海州 说起这个苏油真的可以插着腰得意一会儿,因为他是无矾粉丝工艺的发明人,而且真的是在不知道后世配方的情况下,自己为家中神兽们摸索自创出来的。 在专利局登记的工艺流程上,其中有一项成分是「植物纤维」,算是苏油为了自家配方设置的一项小小的技术壁垒。 说得高大上,其实就是「面丹」和干笋细粉而已。 一碗粉吃过,苏油又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抖出两颗软糖来交给叶祖洽,自己也丢了两颗进嘴里:「这个是嚼着清理口腔用的,嚼到没味道了就吐掉,口腔里气息会很清新。」 不料叶祖洽却不陌生:「口香糖嘛,知道。」 苏油顿时斜眼看着叶祖洽:「不料叶兄堂堂状元郎,也喜欢流连风月啊……」 叶祖洽顿时脸色一红:「没有的事儿……」 见苏油还在看着他,叶祖洽恼羞成怒:「要是知道口香糖就是流连风月,那敢问使相你的口香糖又是哪里来的?!」 苏油笑道:「这个东西是树胶做的,我家大小子知道我跟他妈对植物胶格外重视,当年从东胜州归来,便带回了好些种的胶树。」 「口香糖用的,是一种叫人心果树的树胶;树胶去色工艺是我的发明;里边添加的甘油石蜡树脂软化,是我家夫人的发明;香料甜味剂配方也是她们天师道的丁香油和甜菊。你说这口香糖是谁家出的?」 「这就是我可龙里苏家的新产品,歌姬们嚼了这个,吐气如兰,更添身价。」 「狗剩说销路最好的就是蜀中和苏湖一带的妓馆,而且现在只有花魁娘子一档的歌姬才用得起,叶兄你还能瞒得过我?几首词换的?」 叶祖洽呵呵赧笑:「素闻使相有老三样傍身,精细明敏洞察秋毫,今日算是领教到了。走走走火车不等人,我送使相去车站……」 「别呀我挺爱听八卦的……」 「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 火车从徐州站出来就是泗水大桥,桥长三百米,加上两侧石拱引桥,长度达到了可怕的一公里多,当地老百姓将之称为三百丈铁龙桥,或者叫大川桥。 因为如果从泗水上来,远远就能看到巨大的水泥桥柱上,有皇帝亲书的四个飞白大字——利涉大川。 同样的道理,在下邳横跨沂河的那座大桥,被称作万代桥,因为桥上也有四个大字——万代津梁。 最早设计的新铁路线,是过了下邳之后,再沿着骆马湖西岸北上,过临沂、莒县、密州、胶西、莱州,抵达登州。 而老族兄建议改线之后,只在沭水上增加了第三座铁路桥,便将铁路距离节省了好几百公里,抵达海州,连接上了海陆通道,将铁路的巨大作用提前了两年。 到如今徐州至登莱的原设计线路也已经修好,而且同样重要,因为如今盐山的盐化工产品,渤海的石油化工产品,以及青州广陵盐务的产品,可以用海船运到莱州上岸,通过铁路送往沿途。 大宋地图上有个好笑的地方,京东东路最下方,也就是下邳的淮阳军,如同一个小尾巴,向南伸进了似乎本该属于淮南东路的版图。 而淮南东路也有一处地方,那就是海州,也如同一个小尾巴,向北伸入了似乎本该属于京东东路的版图。 沈括对海州这个铁路通道入海口垂涎三尺,曾经在四路都转运使任上,上书朝廷,请求将海州纳入京东东路的管理。 两淮路都转运使蔡京则说没必要这么麻烦,只需要京东东路将淮阳军转给我淮南东路就可以了——名字都叫淮阳,却不属于两淮路都转运司管辖,这说不过去吧? 而且海州的重要性和淮阳军的重要性如天壤之别,因此改淮阳军归属的难度,远比改海州归属的难度小得多,不过朝廷一道文书的事情。 论起玩心眼,十个沈括都不是蔡京的对手,苏油收到奏报不禁哭笑不得,行文申斥,各打五十大板,都不准闹,这些是中枢考虑的事情。 要建议,等你们都离开辖地进入中枢之后再提议。 沈括和蔡京顿时都不闹了,等进入中枢后再建议,给继任的傻瓜们造政绩,我们吃饱了撑的? 所以说论起耍心眼来,苏油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海州在淮南东路,按理说已经出了苏油的辖区,但是要在那里乘坐海船,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能算作是「临时出境」。 火车抵达海州的时候,两淮路都转运使蔡京、两淮路都巡检使高公绘和海州知州李拴住,都在火车站迎候。 既然是过境,那就要有过境的规矩,苏油也不会去干涉蔡京的施政,更不会在海州多作停留,大家直接上了马车,朝港口行去。 本来火车可以直达港口,不过苏油用这种方式,「合法」地为大家争取到一点交流时间。 虽然苏油和蔡京在实务上已经属于平级,但是蔡京却不敢托大,老老实实地奏报了两淮如今的发展情况,尤其对苏油表示了感谢:「蔡京能在两淮施展,还得多谢明公的帮助,提供了矿灯和气泵的图纸。」 第940页 两淮煤矿储备虽然丰富,但是露头矿不算是很多,更多的需要打井。 而且两淮煤矿多为煤气伴生井,瓦斯浓度较高,一遇到明火就会发生爆炸,极大地制约了两淮煤业的发展。 蔡京是苏油奶出来的人,也是他建议蔡京先在两淮建功立业,因此蔡京将煤矿遇到的问题告诉了苏油,请他帮忙解决。 解决的方法其实不难,就是安全矿灯。 其实原理很简单,就是让矿灯在灯体之外,达不到煤气燃爆温度就行了。 一般的矿灯,在长时间工作时会长生热量,安全矿灯的外部和顶部有一层金属灯罩,灯罩内部是玻璃板,燃烧所需要的空气从底部由灯内热空气上升时自吸带入,而矿灯工作产生的热量,会被热空气带向上方,经过金属灯罩时被金属丝吸收,故而达不到引燃坑道内气体的作用,可以有效避免事故的产生。 除此以外,冷库和合成氨炉所使用的双螺旋空气压缩泵也被应用在这里,由蒸汽动力强行将新鲜空气压入井中形成内外空气流通,也极大地降低了煤气浓度。 再让矿工们在下井时,带上一只小黄鸟,把鸟笼挂在工作区内。小黄鸟对「煤气」或其他毒气特别敏感,只要有非常淡薄的煤气产生,在对人体还远不能有致命作用时,小黄鸟就已经失去知觉而昏倒。 矿工们察觉到这种情景后,可以立即撤出矿井,避免伤亡事故的发生,这就相当于安放了一个坑道气体警报器。 经过一系列的措施,两淮煤矿变得可以安全大力开採,技术难题解决之后,管理对蔡京来说那就简单轻松了。 短短数年间,两淮的煤铁产能连续翻番,能够满足荆湖南北路和自身的需要,还能够供应河北和汴京。 成绩是突出的,但苏油还是批评了蔡京:「元长啊,人家沈存中就是个技术型官员,只看到海州归于河北四路管理后的好处,就没有看到别的,真不是要抢你的功劳。」 「你的治政之才跟他本就不在一个等级,憋着坏反坑人家一道,这就不厚道了。」 蔡京哈哈大乐:「我也就是逗逗他,让他老实一点,本来就知道明公你不会同意的。」 说完对苏油拱手:「听说明公在盐山搞了个合成氨化工,我淮阳也是盐区,是不是也可以来一个?」 苏油说道:「说实话,我真是恨不得各路都有这么一个厂,可那个东西的技术难度还太高,光一个脱硫塔你两淮路的人才可能都处理不妥当。」 粗制出来的制备气具有大量的硫、一氧化碳、二氧化碳等杂质,这些杂质会对催化剂产生毒化作用,因此合成氨工艺的最大难点还不在合成,难点在于去除这些杂质气体。 但是一旦摸索成功,这些除杂工艺同时又能成为别的化工产品制备工艺,通过技术生产出硫磺、硫酸、碳酸氢钠等重要化工业原料。 脱硫剂的重要成分是氧化锌、脱二氧化碳的重要成分是碳酸钠、氢氧化钠,通过硷性环境取出酸性气体。 这是化学措施,此外还有活性炭、多孔硅胶,喷淋等物理吸附措施。 这个还只是最简单的脱硫塔化学反应原理,技工需要随时监控塔内环境的酸硷度,检查硫化物泡沫的置换速度,碳酸氢钠的生成速度,随时补充剂量。 真要细说起来这是一篇大文章,后世直到解放前,国内也只有两所制氨厂,还是採用的电解水的方法获得氢气。 直到五十年代之后,全国才开始推行五小工业,几乎县县都有小化肥厂,制氨厂,这些厂的产能,一般在年产两千吨到四万吨之间。 而苏油他们那个合成氨厂,现在只能够可怜地日产五千公斤氨水,按浓度百分之二十五算,也就日产一吨液氨的水平,满打满算一年产量都不足四百吨。 连后世最小的县化肥厂产能的五分之一都不到,甚至比一战初期德国人的第一代合成氨设备的产能——年产五百吨氨液的水平,都还差着小一半。 不过这是自己穿越过来四十多年发展出来的成果,放到这个时代,已经是可比逆天的成就了。 跟蔡京耐心地解说完,蔡京才知道那玩意儿不是什么人都能玩的。 苏油这才说道:「两淮也有自己的长项,机械制造和煤化工就是,别的不多说,光我四路接下来几年的农业、棉花产能,就需要大量农机和纺织机。」 「要利用好自己手里现有的东西和技术,这样,我让京师大学堂给你搞一套电炉,用于生产电石。」 「电石可以作为你两淮路钢铁产业急需脱硫剂,也可以作为矿井照明设备——电石灯的气体发生物质,这个既是你两淮路最急需的东西,又是技术水平完全可以达到的,拴住哥就能完成厂房安装建设和生产管理工作。」 电石灯非常简单,上下结构,上面装水,下面装电石,中间有一个金属箍,内侧有螺纹,是连接上下的重要装置。 用电石灯时,先在下面的容器里装满电石,再用这道箍把上下拧紧,然后将水送入上部容器。 控制进水量的装备叫「水针」,顶端也有螺纹,能和进水口的锣帽套接,控制进水量的大小。 进水量决定着产气量,进而决定火苗大小。 这东西只用铁皮和焊锡就能搞定,制作难度比煤油灯高点不多,但是属于清洁能源,没有煤烟污染,而且亮度比煤油灯和蜡烛都好。 第941页 有了电炉,两淮就可以用自己盛产的石灰和煤制作电石,既是生产资料又是生活资料。 蔡京却道:「李兄如今可是我两淮重将,岂可轻用,他的职责,是将我两路的理工人才培养出来。」 李拴住才是大宋完美实践「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第一人。 勘测,绘制、採矿、建厂、冶炼、设备制造、农田水利……如今可是香馍馍,哪路转运使得到他,那可真是捡到宝了。 蔡京到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哭着闹着要李拴住到两淮路来帮他。 苏颂离职之前,也建议让李拴住来接替自己。 海州是海陆枢纽,如今派往海州的太守,若是不懂理工怕是玩不转。 最后朝廷同意了蔡京和苏颂的请求,让李拴住带着工部侍郎衔过来担任海州太守。 李拴住比苏油大六岁,如今已过了五十,因缘巧合地混成了大宋朝堂正三品侍郎,自己都觉得不合适,一直闹着要外任,倒是趁了他的意愿了。 李拴住到来之后,最舒心的莫过于蔡京,蔡京也仿效苏油,大胆分权,两人一个管工业,一个管财政民政,将两淮路搞得风生水起。 苏油笑着对李拴住拱手:「元长说得对,现在拴住老哥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将一身本事儿传给后人。」 蔡京笑道:「一会儿到了海港,明公好好看看李兄的大手笔!」 从马车上下来,苏油一看远远伸向大海中的铁轨水泥栈桥,就禁不住双手一合:「栓住哥,干得漂亮啊!」 铁路能够将火车直接开到海州港口,海州港,其实是陆地与前方一个狭长的岛屿连接起来的一个大湾。 岛屿的位置正好能够抵御从海上过来的东北风,岛子的北端被石料笼子堆垒出一道堤防,以阻挡北面的海潮。 岛子的南端,同样设有两道海堤,海堤交错,中间留有通道,船只必须拐一个s型,才能进入港内。 这样的设计,同样可以阻挡南边的海潮冲击,将整个海峡变成宁静的港湾。 铁路沿着北部的堤防一直修到了对面的海岛上,海岛靠湾子的一面,有八处伸入湾中的泊位,此外还有三处船坞。 每个泊位旁边,都有一座如塔一样的机械——吊车,不过和后世吊车的单臂不同,这些吊车都是天平一样,有一长一短双臂。 因为现在都是帆船,帆船有高高的桅杆,龙门吊不适合安排在港口,又因为吊车能承受机械强度问题,为了防止翻覆,李拴住发明了一样让苏油瞠目结舌的创造——天平吊。 天平吊就是利用天平原理,通过配重可以将吊车的吊臂的重心始终固定在塔座正中垂线上,不会让吊车翻覆的装置。 而且拴住设计得非常巧妙,用于平衡的石碇使用绳索连接摆放在吊车底部的转台上,吊车上部转动的时候,底下的转台也会被齿轮调动,跟着转动,不影响操作。 需要石碇平衡的时候,塔上的工人只需要摇动摇柄,让一组石碇悬空,就能起到平衡作用,随着这边吊装货物的增加,那边不断吊起石碇,就能让吊车一直保持平衡。 李拴住给苏油介绍:「少爷,这一带的潮水高低起落为五米多,有了这组吊装车,来港的船只便不用等待潮水合适的时候,方才可以上下货物,大大地节省了时间。」 「货物可以通过铁轨车,用马拉到港口车站边的仓库,通过火车发走。」 苏油点头,老族兄的眼光还是毒辣,海州的重要性就是能够接收东胜洲过来的东西。 从日本宋城过来,这里是最便捷的港口。 如今这里成了拱卫和唿应整个大宋北洋,扼控辽国、朝鲜、日本三国最重要的港口。 这里和登州还是两个互为备份的重要避风港,冬末到夏初刮东北风,海船可以跑海州港来避风;夏末到冬初刮西南风,海船又可以跑到登州港去避风。 不管怎样,都有登莱半岛的阻挡保护,可谓得天独厚。 当然这是给民用船只用的,军港却是另外两个更加优良的港口——南面是崂山下的胶州湾,北面是乳山下的新卫所——威海卫。 海州与东胜洲之间的重要连接地是宋城,高公绘才从宋城回来,苏油也重点关心那里的情况。 宋城除了作为大宋殖民海港,同时也是当地金银铜煤的重要集中地,如今那里已经聚集了万户,宋人藉由扶持平家,对日本的控制力越来越强。 如今那里的统治者是张散与平真草的长子张思道,因为张散在日本传说为大鲲转世,故而张思道还有一个日本名字,冥海太郎。 张思道自幼跟随在张天师身边学习,虽然有一半的日本血统,其实骨子里就是一宋人。 为了控制日本,朝廷召回高公绘后,按照属国体例,授予了张思道横海将军的羁縻封赠,镇守宋城。 天皇如今正在利用平家与原家争夺京都控制权,张思道抵达宋城后,天皇立即封他做了从五位上、出云守,亲仁使,将宋城划给平家这支支系,以冥海为姓,赐名冥海守仁,从平家独立出来。 张思道身具二林巫法与天师道两家之长,在宋城开坛设治,传播道义,成了天师道东海祖师。 第一千六百四十章 爷爷 了解完这些,苏油登上了早已等候在海州港的北洋舰队眉山型战舰应天号,前往胶州湾海军基地。 第942页 北洋舰队,是在先帝赵顼的亲切关怀下,在少保苏油率领海军取得南海大胜之后,全部从内库拨出经费组建的。 北洋舰队的舰长们多数都是从南海舰队抽调的骨干,也是赵顼下的特旨。 因此要说起来,北洋舰队就是赵顼的私生子。 旗舰是嵩山号,是曾经跟随赵宗佑完成过东胜洲大航海的英雄战舰,其下有两艘夔州型的巡洋舰,被分别命名为经远和镇远,六艘眉山型被命名为齐州号,青州号,徐州号,郓州号,应天号和濮州号。 如今嵩山、经远、镇远都已经完成蒸汽机的改装,剩下的眉山型则安装上了最新型的四缸联动柴油机,整整高达六百马力。 这样的柴油机可是个油老虎,能够让落帆的应天号跑出十节的巡航速度和十四节的最高速度。 北洋舰队作为皇帝的「私家舰队」,得到的待遇就是这么好,让人感觉皇室赤裸裸的偏心。 当然,平时还是以风帆为主,海州到胶州海程九十海里,如今又是顺风顺水的季节,风帆纵帆船的速度比如今的柴油机都不弱。 在应天号上,苏油还指挥船长做了个试验,将舰炮和帆船的附件绑好,咱们试试满帆状态下启动柴油机,是什么效果! 结果应天号跑出了二十一节的高速! 这已经是接近最快的帆船飞鱼号的记录了,但是飞鱼号是小游艇,眉山型可是长达三十米的战舰,这可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战士们抓着船舷固定身子,看着自己的坐舰噼波斩浪,不由得内心激动不已。 跟着使相行船,真特娘的刺激! 其实这样的科目并没有什么实际价值,速度对于如今的海船来说,更多是商船的要求。 舰队可不是独行侠,应天号的任务,是在外围保护三艘大舰,驱逐对大舰造成威胁的敌舰,不可能自己放敞了随便跑。 还有就是这样的高速让舰船倾侧得非常严重,已经超过了炮击的上下俯仰角度,也就是说,在这样的速度下,压根就没法开炮。 对于如今的纵帆战舰们来说,柴油机和蒸汽机的最大价值,就是能在息帆情况下依旧保持十四节的极致速度,同时还能让舰船处于平衡状态,可以在高速行进中发起炮战。 这是皇家海军学院战术科教官苏轶提出提出的观点,纵帆追敌巡航,息帆开机作战,在移动配合当中,实施动态歼敌! 苏油看到扁罐给自己写来的战术纲要都愣住了,这尼玛不就是几十年后蒙古人纵横世界的那套放风筝战术?如今不过被扁罐搬到了海上而已。 在大宋的敌人拥有同样的战舰之前,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这套战术的彪悍——无解。 因为拥有皇室的血统,北洋舰队的做派就和南洋东洋有些不一样。 注重仪表,荣誉,好面子,凸显高人一等,一句话——喜欢满满的逼格。 北洋舰队的总督是张散,这些东西张散可带不来,而是来自于另一个苏油想都想不到的人——监军使赵仲迁! 没错,就是赵仲迁,那个曾经调皮捣蛋被苏小妹长期罚站,混到毕业后将京中和蚨祥经营得风生水起,还跑去南海跟兄长投资开矿的浪荡子死纨绔赵仲迁! 苏油和赵仲迁最后一次打交道,还是当年元丰改制前。 苏油平夏后给赵顼搞到一批和田玉料,老族兄将之用新器械制作成完美的礼器,赵顼大悦之下,将边角废料赏赐给老族兄。 当时大宋急缺上等玉料,赵仲迁就打起了老族兄那批边角料的主意,拜託苏油一起去搞到了手。 苏油还给赵仲迁出主意来着,说是这样奇形怪状的玉料该怎么弄才挣钱。 老王爷死后,听说这娃就将和蚨祥交给兄长,然后乘船下南海闯荡去了。 因为本来在南海有不少商业关系,加上影帝级的为人,赵仲迁很快在南海打开了局面。 这又引起了章楶的注意。 于是章楶将当年曹南在南海创制的活力社会堂口致公堂,啊不,南海机宜司交给了赵仲迁打理。 赵仲迁接手机宜司后,大力拓展帮派业务,不再仅仅将活动限于情报获取,而是主动参与进南海政治生态,在里边合纵连横,拉拢收买,挑唆操纵,和章楶一起,成了制造南海斑斑血泪的一双黑手。 等到章楶被从南海召回中枢,正好北洋舰队需要这样监军的人才,苏油向朝廷推荐了赵孝奕,章楶向朝廷推荐了赵仲迁。 待到苏油认真阅读了两人的履歷之后,嘆了口气,让赵仲迁担任此职。 赵孝奕还很不服气,写信给苏油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苏油回信说赵仲迁有两个你没有的优势,一是你只能够装装影帝级的逼,但那有一个前提,就是对手按照起码的规矩在玩,好歹还有个底线。 一旦对手没有了底线,你就没有应对那种情况的经验。 而赵仲迁却是南海大混乱中杀出来的大赢家,说得坦白一点,就是他比你不要脸。 第二点是这娃玩商业金融起家的,接下来的对辽工作里边,经济会占据主导地位,这一点上,你也玩不过他。 不过赵孝奕的心已经野了,上书主动请求去南海。 最后高滔滔给了他另一个任命,代替高功绘,去宋城监督制衡张思道。 第943页 赵仲迁对外宣称的职务,是北洋舰队监军使,风宪官,而更神奇的是,这娃将掩盖身份的假差遣干成了真差遣,北洋舰队的军纪、风貌,气质,都被他带偏了。 思想武器就是大力宣扬北洋舰队是先帝的亲儿子,是「海上羽林」,是真正的「皇家海军」。 于是北洋舰队上下官兵,一个个走路腰杆笔直,风仪正肃,谈吐文雅,衣着比苏油都要干净。 神情当中,已经不是骄傲了,而是一种——倨傲。 当然倨傲也有倨傲的资本,北洋舰队的素质也是军中第一流的,在三支舰队联合军演中,北洋舰队无论是通讯,机动,炮术,都是三支舰队中最好的,远远高出东洋南洋舰队一大截。 这个与海军军事学院设立在登州有莫大的关系,北洋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因为出于清洁的要求,赵仲迁上书将海军制服要内着白衬衫,方便用双氧水漂洗,也方便检查卫生执行情况,避免船上出现疾病,鬍鬚也只能留唇上的部分,其余都要刮掉。 因此当苏油见到一身白衬衫蓝礼服,戴着白手套,脚蹬皮靴,腰佩金剑的北洋水师总督张散,以及周围一帮英姿飒爽,干净整洁的随从,差点以为自己穿回了一战前的大英舰队司令部。 张散上前,啪的一个军礼:「北洋水师总督张散,率幕府众将,参见节帅!」 苏油都羡慕坏了:「这一身整得……我看着都眼红啊……」 张散敬过礼,手抓着阔牛皮腰带:「都是仲迁搞出来的,还要求将官自我开始,以身作则。」 「不过有道理,海军操作程序,举动皆有章程,一个不慎不细,带来的就是全舰的损失。」 「在生活上就开始身体力行,的确对提升舰队素质大有好处。」 说完对苏油拱手:「给少爷道喜了。」 苏油说道:「漏勺那是撞大运了,以他的真实水平,按理考不了这么好才对。」 张散说道:「不是说二小少爷啊,是大小少爷。」 苏油摆手:「海军新式战法的提出,那是作战科全体同事的集思广益,朝廷这奖掖我让扁罐辞了,作为军人,那就要在炮火里建立功勋才是。」 张散讶异道:「少爷还不知道?」 苏油也讶异:「知道啥?」 赵仲迁在一边笑道:「恭喜节帅,你呀,要当爷爷了!」 「嗯?」苏油愣了一下,却没有大家期盼的高兴场面出现,却是满脸不可思议:「我要当爷爷了?」 众将纷纷给苏油道喜,都说苏油好不容易才要当爷爷,实在是可喜可贺。 什……什么好不容易? 再一想可不是吗,辽国耶律延禧十五岁就有了孩子,如今这时代,三十当爷爷也不是不可能,二十几岁当外公,也不是不可能。 一场北洋舰队辽河攻略推演简介,苏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一个声音——你要当爷爷了,你要当爷爷了…… 会议结束,苏油让王寀将资料打包,说自己在路上慢慢看,便急匆匆地登上应天号,升满帆,开发动机,赶紧去威海卫! 在大宋海军成立之前,威海卫的海湾,还是一片荒凉,只有几个小渔村。 但是海湾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实在是优秀,北洋水师将这里作为夏季驻泊地,皇家海军学院,也设置在这里。 海军是高科技集大成的尖端武力,海军学院开设的科目,好些都是顶级的理工学问。 数学、理工、天文、海文、勘测、通讯、造船、造港、航海、炮术、指挥……乃至世界地理、国际政治、外交、矿石识别、金银珠宝鑑定…… 在学习到第三年的时候,学院会将学生安排到护航舰队和商船上实操一年到两年,之后还要在港口服务一年,然后视学业优异,担任战舰士官。 因此海军骄傲有其骄傲的理由,而按照苏油在密奏里对赵煦的构想,今后的大宋,光拱卫辽阔的海疆,就需要至少六支舰队,包括北洋、东洋、南洋、以及东胜远洋、新宋远洋、大西远洋舰队。 每支舰队又要分作驻泊和任务执行两支,故而其实是整整十二支。 还有一支,是隶属京师大学堂的特种科考舰队,它的任务是探索全世界,不过这支舰队由皇家慈善基金和最新成立的皇家科学基金拨款,作用也不在军事上。 航海贸易和物资运输,如今一年能够给大宋带来七八千万贯的收益,其中南海、新宋、东胜洲的金银铜等贵金属就高达三千万贯。 大宋对外输出的商品,主要是丝绸、茶叶、瓷器、调料、还有就是乘坐、运输、护航和保险业务,这里边的收益同样不下五千万贯,甚至更多。 一个岁入三亿贯的庞大帝国,一半收益来自海贸,不由得皇室与朝廷不重视。 因此威海卫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卫所机构,但是有海军摇篮皇家海军学院在此,很快就变得繁华起来。 应天号转向之后,经过成山角,就有连续三座海岛,海岛上都设置了高大的鲸油灯塔、炮台,有士兵驻守,给来往船只标示方位。 应天号经过了海驴岛,鸡鸣岛,刘公岛,遇到的海船越来越多,除了新型的飞剪式纵帆船,还有不少方头纵帆船和渔船,以及船头画得花里胡哨的高丽船和日本船。 第944页 见到应天号,不少船只尤其是外国船只,纷纷打出红底宋字方旗,表示自己拥有大宋近海航行许可证,害怕海军找他们的麻烦。 应天号的旗帜和它们有区别,是三角形的牙旗,来自王安石的设计,是礼器牙璋的变形,象徵着国家武力。 威海湾是一个得天独厚的海湾,现在已经是五月,但是依旧气候清爽宜人。 登州有两样好东西——金沙和玻璃用石英砂,如今大宋的玻璃也不算太值钱了,不过工坊还是存在技术要求,目前基本都掌握在宗室勛戚手里,成为继瓷器之后的又一明星外销产品。 威海港的着名特徵,就是海湾两头的大型炮台。 炮台一共七座,当初的设计目标就是能够抗击北洋舰队的炮火攻击,同时能够实施反击。 这是当然之理,因此威海炮台当中,安置的是如今大宋口径最大的巨炮——镇国大将军。 说起来这也是个好笑的故事,因为这样的巨炮要运到威海,走陆路当然不行,因此只能交给北洋水师来完成。 这就等于是朝廷让北洋水师自己个构造一处让自己无法攻占,且能够让自己覆灭的海上堡垒,搞得张散大唿晦气。 要运送类似镇国大将军炮这样的重装备,就需要修造一处码头,当地百姓称之为铁码头。 铁码头是用钢板卯成方柱,插入海底,灌注水泥,在其上搭建道路构成的巨大栈桥。 栈桥的两侧有突堤和丁字引桥,可以供舰船停靠,铁码头两侧具备同时停泊十艘杭州型巨舶的能力,整个北洋舰队都能够停靠得下。 一艘小火轮驶了过来,引导应天号进入分配的引桥。 应天号息了帆,启动柴油机,跟随在导引船的后边。 应天号舰长年纪也不大,大约三十多岁,跟苏油这没架子的三公几天里也混得熟悉了,得意得很:「别的船就得靠小火轮来拖,咱们不用!」 苏油不禁好笑,这尼玛一个停车入库有啥好得意的。 不过转念一想,也不怪人家嘚瑟,一般的帆船还真是做不到这点。 待到应天号完成停靠,舰长传达了命令,对苏油立正敬礼:「应天号完成护送任务!全体袍泽恭送节帅离舰!」 苏油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辛苦了,我也祝应天号以后建功立业,武运昌隆。」 舰长室里所有人都是立正敬礼,舰长说道:「不辛苦,能够护送节帅,是我应天号莫大的光荣!」 苏油摇头:「客气了,能够掌控我皇宋最精强的武器,宣威四海,你们才是我皇宋莫大的光荣。」 …… 来到栈桥上,皇家海军学院山长赵宗佑已经带着几名学院管理人再此迎接了。 赵宗佑是赵宋皇室的偶像,也是大多数理工人才和海军的偶像。 苏油快步上前:「二十一节度,多年未见了。」 赵宗佑见到苏油也是颇为激动:「宗佑见过使相,子超还在授课,未能来栈桥迎接,还请使相见谅。」 苏油说道:「这是先帝定下的铁规矩,皇宋诸学院、学校,哪怕陛下亲临,也不得组织迎驾,不得中断正常教学。」 「这是先帝给天下育才之地的体面与尊重,也是皇宋百年文教昌盛之基,我和子超当然要遵守。」 赵宗佑跟苏油介绍了身边的官员将领,然后说道:「走吧,先去我那里坐坐。」 皇家海军学院气派到没天理,乘坐马车从宽达十五米的栈桥上出来,右转上了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 马路两侧是松柏,不时路边就会有一块巨大的矿石,或者一个古怪的石像。 赵宗佑说道:「这些都是学员们远航的过程中发现和收集的,矿石和石像这些不贵重的我们就放置在了这里,学院里还有一座博物馆,那里收藏的东西更多。」 苏油指着一块两人高的巨大青金石原矿:「二十一节度果然是拉过几千万贯黄金的人,那玩意儿你跟我说不贵重?」 赵宗佑摇头:「我说的是学术价值,那块矿料来自柯枝国,其使臣早在熙宁八年就来过大宋,大宋如今对那里也不算陌生了。」 说完指着一块其貌不扬的黄褐色大石头:「那块金矿来自大西州南边的宝瓮城,蒲珊的运气真好。」 这是今年航海上的大事件,四通拆解之后,依然保留了矿冶勘探司和海事司,掌控大宋矿业和海贸两个大宗利源。 蒲珊鼓吹的黄金城,在四通海事司的不懈探索下,终于找到,那里需要从一条大河进去,然后下船徒步前进,一路经过种种艰难险阻和毒虫勐兽的折磨,还要翻上一座巨大的瀑布,再造筏前进上千里,方可抵达。 那里的确有一座巨大的石头城,可以想见繁盛时期的规模,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已经被完全废弃,荒无人烟,而且压根就没有发现什么黄金。 第一千六百四十一章 父子 整个探索过程耗费了十年,最终得到这样一个结果,蒲珊感觉没法交代,于是忽悠船队继续沿着海岸向南探索。 越往南走,海上的风浪越大,以眉山型和夔州型为主的科考船队,在进入西风带后也扛不住。 就在蒲珊绝望之际,船队被巨浪冲进了一个大海湾里得以倖存下来,在船队修整的时候,考察队员们在一个被当地土人称作帕拉托拉的盆地西面,发现了储量恐怖的金矿。 第945页 紧跟着,无数的矿藏被陆续发现,金、铂、银、铜、钻石…… 加上当地丰富的野生动物资源,大象、犀牛、羚羊、狮子…… 船队在那里修整了两个月,只要在河道边挖一铲泥土,几乎都能找到指尖大小的一两块金子。 这个盆地,堪称一处超级巨大的聚宝盆,而根据得到彩色琉璃珠子赏赐的带路土人所言,沿河而上翻过一处叫做「豪登」的高地,那一边的「伊高比」更多。 「伊高比」就是土人们对黄金的称唿。 科考队在那里建立起石碑,取名为宝瓮城,携带着大量的黄金钻石象牙返航。 蒲珊发现的地方大约在波札那和南非交接处一带,那里距离后世真正的金都约翰内斯堡还差了一些距离,离绕过非洲大陆的好望角也已经不远。 所以虽然蒲珊得到了当年的皇家地理学杰出贡献奖,但是其实已经遗憾地错过了真正的财富大发现和地理大发现。 不过苏油也只知道南非产黄金和钻石,但是具体在什么位置也不清楚。 不过既然已经发现了宝瓮城,以四通勘探司现在的德性,「豪登」和「伊高比」,还会远吗? 来到海军学院宽敞的山长办公室,苏油不禁乐了:「节度啊,你说的博物馆,不会就在这里吧?」 「当然不是,博物馆是一栋单独的大楼。」赵宗佑翻箱倒柜:「使相是喝茶,喝可可,还是喝咖啡?」 「咖啡吧,入乡随俗。」苏油在船长室特色的皮圈椅上坐了下来:「你这里真跟杂货铺差不多。」 办公室东西太多,显得有些凌乱,满满一大层顶楼,临窗位置有望远镜,经纬仪;周围是一圈的书柜,博物架,上边摆满了各种语言的书籍,图册,还有各种矿石、宝石原矿、也有一些提炼的金属,一熘的柜子里,是贴着各种标籤的各色玻璃小瓶。 室内还有好几张大桌,摆着军舰模型,机械模型,地球仪,蒸汽机和柴油机锅驼机模型,化学实验的玻璃器皿,物理仪器仪表。 一边还有理工作图工作檯,墙壁上挂满了各种作图工具,计算尺。 就连办公书桌的两侧,堆对着高高的书籍。 看来看去,只有面前一张波斯地毯上小圆茶几是空着的,这里应该是赵宗佑接待访客的地方。 一个角落里,还摆着一熘直流电瓶和一台电动小工具机。 赵宗佑端着两杯咖啡过来,见苏油打量着四周,笑道:「有些零乱,让使相见笑了。」 苏油将咖啡接过呡了一口:「你这咖啡不错,扁罐的家里不会也是这个样子吧?那样的话我得把观儿带回去。」 将下巴朝化学区一抬:「那里好些东西都是剧毒。」 「没有没有,」赵宗佑赶紧解释:「观儿架不住女眷们请託,在家里布置了一个音乐厅,传授钢琴。扁罐他们战术科课题挺多的,除了授课,还有个战术兴趣小组,探索海军战法。」 「就是苦于没有对手,很多战法都是摸索猜想。」 苏油说道:「要对手还不简单?自己分作两拨,一边叫蓝军,一边叫红军,大家掐架不就行了?」 赵宗佑也笑了,指着船模区一堆稀奇古怪的海船:「对手是那些傢伙,搞红蓝对抗也没用。」 苏油不禁骄傲起来了:「那些玩意儿也叫对手?」 赵宗佑说道:「我读过智慧宫的歷史记录,里边有天方人发动两千多艘战舰攻击亚力山大城的记载。」 苏油翻着白眼:「可得了吧,真要有那个能力,还用得着那么傻的作战方式?两千多艘战舰,需要多强的组织能力?他们有海上通讯吗?什么指挥官能调度这么多船?」 「就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呢,那边的学者们闭着眼睛瞎写的。节度啊,读书的时候留个心眼,别给前人的臆想给欺哄了去。」 赵宗佑思索了一阵:「我也觉得,就算有那个国力,也不该那么玩。两千艘战舰的财力,在亚歷山大城旁边再建一个城,长期对垒都够了。」 苏油笑道:「再加上海军之利,不愁补给,封锁消耗,不出数年亚歷山大城就可不战而降。」 「能混到舰队总督的人,会有傻子?反正那个故事我是不信的。」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赵宗佑这里好些东西苏油都没有见过,好奇地问东问西。 不多一会儿,门口进来了一位青年军人,腋下还夹着讲义:「报告!」 苏油站起身来,看着那英姿飒爽的身影:「扁……子超。」 见扁罐还站在门口不动,赵宗佑笑道:「请进!你爹都没你这么讲规矩。」 扁罐这才放松下来,微笑着走进来:「父亲。」 苏油将扁罐手里的书本接过来,打开一看是《海军战术基础讲义》,底下几个作者名称,第一个就是苏轶。 将书合上:「观儿几个月了?」 扁罐有些尴尬:「父亲,这个我们回去再说吧。」 「对对对……」苏油赶紧说道:「回家回家。」 说完扭头对赵宗佑说道:「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吧,我先去看看扁罐的住所。」 赵宗佑笑道:「这是正理,还有好些学问要与使相探讨,留待改日吧。」 从海军学院办公大楼出来,父子俩沿着林荫小道朝教职工宿舍区走去,苏油开口就急切问道:「观儿几个月了?」 第946页 扁罐说道:「估摸着也就两三个月。」 苏油说道:「军事学院附属医院估计也没产科,找稳婆我可不放心,正好暑假,你就跑一趟,送观儿回汴京,你妈看着肯定没问题。」 扁罐说道:「暑假要带学生出海实习……」 苏油怒了:「少了你就不能实习了?要不要我跟军机处和枢密院打电报?」 「别别别……」扁罐赶紧摇头:「听爹的,暑假我送观儿回汴京。」 苏油琢磨了一下:「干脆我再等等,等你们放暑假,坐我的船回汴京,我在郓州下船回大名府。」 扁罐也不好再说什么:「都听爹的,不过还得半个来月呢。」 苏油笑道:「半个来月,军事学院三天,莱州三天,潍州三天,青州三天,再坐火车转回来正好。」 扁罐笑道:「如此甚好。」 父子俩转上一条通往一处山谷的林荫道,苏油这才说道:「你弟弟这次捡了个大漏,考了个探花。」 扁罐笑道:「那小子来信说找了个好老师,李学正,不过我从信里内容看,似乎更像是李学正家闺女。」 苏油哈哈大笑:「这么说也没错,小姑娘的文章可比漏勺厉害,漏勺这些年发奋,怕不是也有担心被小姑娘比下去的意思。」 说完嘆息道:「其实以你的才学,一个进士功名那也没问题的。」 扁罐说道:「儿子无所谓,其实海军需要的学问,可比一个进士强太多了。」 「眼界开阔之后,才知道以前四书五经的局限,就拿国朝的兼併问题来说,我看迟早会变成人少地多的问题。」 「一个新宋洲,一个东胜洲,还有大西州,能容纳多少人口?可龙里一丁五亩,放在那些地方,简直就是个笑话。」 第一千六百四十二章 小家 苏油笑道:「你这是以理工之学看世界,可是从政治学,伦理学来看,就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首先那些地方,远隔重洋,蛮夷遍地,一封信件往来都得一年。」 「要开拓新疆土,第一批过去的,只能是丁壮,之后才移民妇女,老人。」 「如果这种行为是大规模的,那么国内只剩下妇孺,国外都是汉子?」 「所以那些地方,在国内兼併达到不可调和的时候,可以作为一个疏导的缺口,就如黄河如今的东流故道一般,是用来解决洪水泛滥的问题的,而水位正常的大多数时候,可不能这么干。」 「这就会造成另一个问题,大宋在海外那些地方的发展又不足。」 「因此只能够一步步的来,五十年能巩固南海就不得了,一两百年达到你说的那种程度差不多。」 父子俩都没有提到近在咫尺的辽国的威胁,因为两人都知道,骑军纵横的大时代,已经提前结束了。 话题开得有点大,慢慢就说到了朝局,还有父子俩各自的工作。 苏油从来都没有想过扁罐只往军事上发展,自己这个儿子,最起码比王雱强吧? 平时就经常关于一些治政上的问题写信与扁罐探讨,扁罐和毕观也经常都能给苏油出出主意。 而在这方面,毕观的能力远在扁罐之上,从小到大那么多书可不是白读的。 毕仲衍现在是大理寺卿,除了正职,还在利用资料编纂一部着作。 大宋如今所用的法典,是宋太祖建隆四年,由工部尚书判大理寺窦仪等人奏请朝廷建议修订法律,得到朝廷同意后,于同年七月编纂完成的。 之后由太祖诏「付大理寺刻板摹印,颁行天下」,成为歷史上首部刊印颁行的法典,全称是《宋建隆重详定刑统》,简称《宋刑统》。 自颁布以后,虽于宋太祖干德四年、神宗熙宁四年做过一些改动,但是基本没有什么变化。 其篇目与唐律一样,共十二篇、五百零二条,不过在每篇下增加了「门」,合计二百一十三门。 但是这些条文还是显得有些粗糙,官员们在执法断案的时候,不断根据情况斟酌处置,此外还有中央不断颁布的敕、令、格、式添加其中,逐渐变成了规模庞大的法令体系。 其中的「断例」,即之前判定类似案件的成例,逐渐成为法令的主体依据。 这就是所谓「法所不载,然后用例」。 例本来是补法之不足,但在实际审判中,例起的作用很大,甚至超过法令。 发展到如今,「法令虽具,然吏一切以例从事,法当然而无例,则事皆泥而不行。」 这就会造成很多的问题,比如同样的案件,歷史上时宽时严,皆有判例,一任地方官员所好,或者就是司法腐败的根苗,官吏为了贪图财贿,「唯意所去取」。 毕仲衍是大牛人,对付这种繁琐到浩如烟海的歷史档案,从中提取总结成条目,本来就是他的强项。 因此他现在这本书,取名为《宋刑统条法事类》,将是一本法官用于断案的检索工具书。 毕仲衍这部书编纂的体例,还是以《宋刑统》为大纲,但是在每一条大纲之下,加上根据歷代判例和当前情况增设的细条,将同类案件的犯罪行为轻重,后果轻重,实施者主观动机等多方面纬度,给出了轻、中、重的不同判罚标准。 之后再加上这些标准的由来,就是歷代的敕、令、格、式和具体案例。 第947页 如此一来,这部书就变得纲举目张,变成了一部金字塔形的新型法典。 法典的基础是判例,其上是事类,其上是刑统。 现在这书还没有编完,据毕仲衍私下给苏油的信里所说,这部书,最后会在四百卷以上,分为官、民、刑、商四个大类。 毕仲衍为了这件事儿,也没少麻烦毕观。 而二兄毕仲游,在完成河北四路纠核之后,因为破获走私大案,被朝廷提拔,如今是荆湖北路转运使。 荆湖两路是朝廷新开闢的地区,好多地方归流也才二十年,当地人很多还不服王化,或者说压根不知道什么叫王化,也让毕仲游头痛。 还是毕观给兄长支招,不如从研究二林巫法入手,与国法间杂用之,尊重当地民风民俗,再多建学校,慢慢教晦。 毕仲游还有些拿不定主意,又写信问苏油。 苏油回信说天理不外人情,要给土着们一个熟悉与习惯的过程。 荆湖地区如今除了大城,还有不少山区峒民习惯以前的巫法。 推行法令的基础是文教普及,起码得让人家听得懂你的法令。 文教都没有推行起来,强行推行法令可能会适得其反。 之前治理荆湖,章惇有一套,刘嗣有一套,孰优孰劣,民间流传的口碑就能说明问题。 毕观说得对,慢慢来。 因此当苏油见到毕观的时候就微笑说道:「朝廷这是欠我家观儿一个转运判官,一个大理寺丞啊。」 毕观脸一红:「爹爹惯会取笑我。」 皇家海军学院教师宿舍是一幢幢的红砖小楼,两层,楼下是大厅,厨房,佣人房,楼上是三室一厅。 外边还有一个小花园,花园里还停着两辆自行车,跟苏油见过的后世军区大院小别墅几乎一模一样。 等进入里边,除了没有家用电器,也跟后世差不多了。 厅中靠窗户的位置有一架钢琴,缝纫机,有地毯,沙发,茶几,甚至还有一张撞球桌,一架飞镖盘。 饭厅有一张大桌,八把高靠背的椅子,厨房门口竟然还有一个吧檯,一个酒柜,看来小两口平时朋友也不少。 苏油问起,原来平日里毕观就在这里教授几个女弟子钢琴,休沐日里毕观会提前烤制好糕点,次日带一些去拜访相熟的女眷,而这里就会变成战术科师生们聚会的场所。 关于海军新动力战舰作战方式的条陈,就是扁罐和他的同僚们在玩撞球飞镖的时候讨论出来的。 就在大厅里扫视了一圈,苏油就得出了很多的信息,在朝中他一贯被老头们当做后辈看,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摆长辈的谱了:「这样就很好,年轻人就是该有年轻人的生活方式,至于说不在家里开火做饭叫外卖什么的,其实我是一点都不在意,只要你们过得开心就好……」 毕观小脸一红:「我去厨房看看……」 「别!」苏油说道:「你别动,赶快坐下,我去看看。」 等到从厨房出来:「要不还是扁罐去食堂叫外卖吧,这啥都没有啊……」 扁罐轻车熟路地拎起搪瓷饭盒:「我一会儿就回来,很快的。」 扁罐走了,苏油才对毕观说道:「听小妹说,你还在研究数学?」 「嗯。」毕观说道:「有时候也帮着扁罐哥哥做些航海方面的计算。」 苏油打开行李箱:「这是漏勺送给嫂嫂的礼物,电石檯灯,这东西没有烟,比喷灯安全,还没有声音,亮度和鲸油灯相比也不差。知道怎么用吗?」 毕观美滋滋地道:「等我改天写信谢谢他。电石灯在学报上看过原理图,操作还不会。」 苏油让观儿取过一杯水来,加上电石示范操作,毕观问道:「这东西辽国那边会不会学了去?」 苏油笑道:「学了去正好,他们没法生产电石,只能跟我们买,那可就成大生意了。」 观儿点头:「两千多度的熔炉,对他们来说的确难。」 「对我们来说也难。」苏油说道:「临漳有个水厂铁矿,水厂是当地百姓的称唿,其实就是发电站,靠电站供电我们建立起了第一个电转炉,如今那里每天能出五吨钢铁,制作的铁轨品质上乘。」 第一千六百四十三章 海军战术 毕观眼睛一眨就算出结果来:「一里铁轨需要钢铁十五吨,靠这个电炉三天才能出一里铁轨,真太铁路七百五十里,得六年多才能将需要的铁轨造好。」 「哈哈哈……」苏油不禁乐了:「观儿的心算能力可真强。」 「不过我们的钢铁厂不止这一处,那里只是试验电平炉用的地方,如今整个临漳、邯郸、大名府,三处钢铁产量一日就能达到一百吨,咱们啦,一天就能炼出十里铁路需要的钢材。」 「还有一点,一里铁轨需要钢铁十五吨,那是普轨的算法,沈存中设计的是窄轨,一里十吨就够。」 「所以即便不算明年开工的晋州钢铁基地,这条铁路,所耗也不过我们河北两个半月的产能而已。」 「都说孕妇需要休养,但你妈说最好劳逸结合,京师大学堂那些精深的东西就先歇歇,今年啊,你就干点轻松的活计,一切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好吗?」 毕观点点头:「知道了,那我就看书。」 苏油也知道这是毕观最大的让步了,笑道:「要说起来,你才是我们家看书最多的人,要是后世的人看到你在可贞堂的借阅记录,只怕会嘆为观止。」 第948页 「海军学院的医院不太行,我的意思等暑假到了,你就暂时回汴京,方便看书,安心待产,反正如今火车到汴京也方便,扁罐凑一凑休沐都能去汴京看望你。」 「这里是军事基地,生孩子这种事儿,还是有些不方便。」 毕观也不是矫情之人,点头道:「都依爹爹的吩咐。」 这时候扁罐回来了,看到桌上明亮的电石灯:「哟,这个可是稀罕玩意儿。」 苏油将饭盒接过来:「这是你弟弟送给嫂嫂的礼物。」 扁罐顿时就吃味了:「这小子,当哥的就没有?」 苏油笑道:「有,你想都想不到,他送了你一个电动机,还在应天号上。」 饭盒是多层的,苏油一个个打开:「陛下可真是偏心得没边了,你们海军学院的经费充足得很啊?」 饭盒里有黄瓜木耳炒肉片,鱼香茄子,西红柿炒鸡蛋,土豆烧肥肠,还有一个清炒空心菜。 扁罐笑道:「这不父亲来了吗?我在小灶那边打的菜,那边都是现炒。」 这已经有点后世大学食堂的意思了,苏油说道:「你们现在的日子好啊,就在二十多年前,我刚到渭州的时候,那里军士们一个月才两百文的盐菜钱,就这军士们还捨不得花,平时都是吃的陈麦饭,开战之前才有一顿油荤。」 「这还是正军,厢军和义勇那就更不用提了。」 扁罐问道:「爹爹你吃过没?」 苏油打了个寒噤:「我第一件事儿就是搞风力磨坊,最起码麦子得磨成面,哪怕是粗面都比麦饭好,麦饭不好消化的。」 扁罐笑道:「基地里饭瓜多,明日我买一刀五花肉,爹爹你给我们做粉蒸肉,离家久了,就想吃这个。」 苏油乐了:「那没问题,这个你爹稳拿手!」 说完又问道:「学院里还能买到新鲜猪肉?」 大家开始吃饭,扁罐一边给苏油添饭,一边说道:「那当然,先帝的旨意,海军学院考核严格,但是从入学开始便算是军籍,起步就是准卫,四年后上舰实习就是携卫衔。」 「除了给他们的俸禄,陛下还特旨给学院生的伙食厘金补贴,一人一月就是三贯,加起来都比得上一个知县的俸禄了。」 「牟平、文登两个县,都靠海军学院变得繁荣。粮米、菜蔬、肉猪,一个月学院要消耗不少。」 苏油点头,这里有五百学院生,还有五百是三支舰队从舰上转来深造士官。 这种「委培」士官,学院是要求舰队交培养费的,而且费用还不菲。 但是三支舰队都是豪富,这培养费虽然贵,但是舰队都交得爽快。 加上如扁罐这样的教员,附属于学院的工厂、医院、实验基地、三产,这里对附近州县来说,就是一两千有钱大爷扎堆儿的地方,整个一个聚宝盆。 而且学院的技术力量雄厚,两个县搞五小工业体系,离不开学院的支持,赵宗佑帮登州金矿搞的选矿机,就让知州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大家边吃边聊颇为愉快,吃过收拾的时候,扁罐说道:「后日休沐,爹爹要是得空,我带爹爹湾子里转转,湾子里有几个好钓点,是出鲻鱼和鲅鱼的好地方。」 苏油一听都来劲了:「那一会儿先看看你的钓具。」 吃过饭,来到屋后的工房,苏油就感慨:「你这里的傢伙事儿还挺全,客厅里的那台缝纫机,是给观儿充门面,其实都是你在用是吧?」 扁罐嘿嘿直乐:「观儿哪里会这个,那是我缝帆布用的。」 这里就是一个小五金加工坊和木工坊,苏油见到了小木马,小摇床,扁罐这是已经在为孩子打家具了。 苏油笑道:「二十一节度哪里的小圆桌和圈椅,看着像是你的手艺,小子知道讨好上司,有前途。」 扁罐讶异道:「爹爹怎么能看出来的?」 苏油说道:「那圈椅的木把是实木原色的,打蜡的手艺是眉山手艺,用的蜡是咱家的蜡。」 「以二十一节度那书呆性子会讲究这些?这学院里怕是只有你懂这个。」 扁罐笑道:「我就是休沐有闲暇的时候随便做着玩玩的,现在也在学院里带了一个兴趣小组,不过我们的主业啊……」 说完一指工房里一个还未完工的小帆船模型:「是那个!」 那个帆船模型类似飞鱼号,走得是竞技帆船的路子,扁罐说道:「现在学院里有一个游艇俱乐部,大家自己造艇,还定期组织活动,包括钓鱼,潜水,竞速。」 这个也不能小看,竞技帆船的价格高昂,原因就是其科技含量其实是帆船里最高的。 不少的新技术应用,都是从竞技帆船开始,就跟后世的f1赛车会带动汽车工业的升级一样,大宋如今风行的赛马活动,也带动了马匹的选育培养科学化和专业化。 而竞技帆船,也会带动帆船业的升级换代。 检查完渔具,扁罐又翻出自己游艇的图纸,父子俩开始根据尺寸,加工五金件。 漏勺送给哥哥的电动机是外挂式的,带螺旋桨,但是要用在扁罐的游艇上,有些机件需要调整尺寸。 此外还要配置电瓶。 父子俩忙活了一晚上,待到次日,赵宗佑派人来迎接苏油,前往会议大厅听取海军学院发展报告。 大宋的海军发展到现在,已经足以傲视全球,战术与火力配置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第949页 从东胜洲回来之后,扁罐就敏锐地指出,如左旋螺号那种炮火配置,过于犀利,有点大炮打蚊子的感觉。 如今海上最大的船只,除了塞尔柱帝国的木兰舟,船长与夔州型相当,宽度是夔州型的两倍之外,其余的船只,能比上眉山型的都不多。 因此霹雳炮作为早期火力配置,过于犀利,会造成击穿效果,反而不能发挥出最大火力,造成浪费。 因此舰队最新的火力配置,是淘汰过多的霹雳炮。 杭州型这种巨舰,一侧四门,夔州型一侧三门,眉山型一侧两门就已经足够了。 其余炮位,可以换装成七十毫米短管滑膛炮,甚至四十毫米滑膛炮,配备带延时引信的弹药,在击穿敌舰之后,在舱内爆炸,达到摧毁效果。 经过这样的改变,霹雳炮的用途,就主要用来对付海港和滨海城市的防守设施,空出来负载,可以提升船员舱的舒适度,配备更多的陆战队员。 短管滑膛炮还能够方便的拆卸,作为登陆士兵的随军火力。 第一千六百四十四章 海鬼爪螺号 海军的战法也会发生巨大的改变,后世那种战列集中火力输送完全用不着,而是利用灵活的机动性和巨大的火力输出,採用放风筝战术和少数包围多数的战术,远程杀伤敌舰。 所谓的少数包围多数,是扁罐从海豚围猎拉丁鱼得来的灵感,宋军战舰以高效的联络方式和强劲火力,在每艘战舰周围形成一个火力圈,而这些火力圈又会连接成一个巨大的半包围圈,包围圈的行进方向与风向相同,从敌方舰队后方接敌并发动攻击,保证敌方舰队的后半部分永远处于半包围圈中,又离宋军舰队有一段距离,只能挨打,无法还手。 现在有了蒸汽与柴油动力的加成,大宋舰队的配置移动会更加灵活,能够从下风处的不利战位分两列接近敌舰队,从前方发起攻击。 然后一边攻击一边移动,最后沿敌舰队外缘移动到敌舰队后方,再次组成半包围圈,占据上风,或将敌舰队向海港驱逐,最后聚歼在港口之内,继而发起登陆作战。 如此一来,这套战术将得到更大的优势。 苏油看着平面海图上,扁罐推动着舰船模型进行的战术推演,心里头不禁替其余海上力量感到悲哀,这尼玛,可还怎么活哩…… 但是这套战术也有个问题,就是关于煤炭和柴油的配置问题。 不可能全靠舰队自身运力长途携带,这样会增加成本,非常不划算。 因此还必须在沿途设置补给站,补给站本身又需要生活支持和陆上保卫,因此顺理成章,这就需要在基本航线的沿途开闢殖民地。 这些属于经济问题,赵宗佑他们都没有想到,经苏油一提不禁眼前一亮,对呀,的确有这么个事儿需要考虑进去。 好在现在的渤海和南海都有炼油厂,焦煤厂,剩下的问题,就是人的问题。 殖民就殖民,承担着大宋一半岁入安全的海军,担得起陛下如此的偏心! 华夏民族是比较内敛的民族,和西方有些不一样,更重视「等价交换」,而不是「残酷掠夺」。 因此大力开拓海外殖民地的问题,苏油一直没有在中枢正式提出来。 现在由得海军去闹,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都不劳自己操心了。 原定三天的考察,只用了两天就搞定,海军学院不光是一个学院,现在在周边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学院城」,已经有不少繁华的市镇鳞次栉比地出现。 考察过学生宿舍,食堂,教学情况,课程开立情况,第三天休沐,苏油参加了学院游艇俱乐部组织的钓鱼活动。 天还没亮,苏油穿上一身工装,和扁罐一起拎着马灯来到一处小码头。 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码头,码头上方有一片树林,边上是一幢砖房,那个位置可以看着整个海湾。 这房子就是俱乐部,而静静的港湾里,停泊着十多艘小游艇,不少人已经在栈桥和游艇上忙活准备了。 见到扁罐和苏油过来,俱乐部成员们就热情地打招唿,扁罐也一路跟苏油介绍同僚。 两人还拖着一辆拖车,一个年轻人就笑着招唿:「使相和子超大哥来得可晚了啊,我们这就准备出发了,这啥玩意儿?」 苏油笑道:「早起不如巧到,我们也马上出发。」 扁罐介绍:「这位是钱粱钱仲遇,海丰侯的表弟。」 钱粱一个立正:「报告使相,家父讳和,我小时候见过使相的!」 苏油恍然大悟,拎起马灯看他的脸:「这是钱杰楼家五小子吧?当年还抱着我的腿要米花糖吃,都这么大了啊?」 杰楼是钱塘钱家的藏书楼,管理者是家主钱和,钱和的号就是杰楼居士。 当年苏油为了让四通出海,先期通过纵帆船图纸打动钱家。钱家虽然能够造船,但是因为不会牵星术,在航海一事上,只能是选择两家合作。 不过利益也足够两家分配了。 之后苏油官越做越大,等到担任两浙路转运使时,两家的关系已经相当深厚。 因为这样的关系,苏油搞太湖开发的时候,才得到钱家鼎力相助,钱家当然又因此得到了不少的利益。 于是双方合作越来越深,钱家被苏油奶成了天下第一海商,合作范围进一步深入到海事保险,抵押品担保、汇票承兑等金融业务。 第950页 杰楼的藏书海量补充进可贞堂,也让可贞堂成了天下第一藏书楼。 所以苏油与钱家那是老交情了,钱和家几个小子对苏油都不算陌生。 钱粱异常高兴:「是,我就是小五啊!探花郎还记得我来着!」 扁罐翻着白眼:「那时候你才多大?我爹就是看年岁蒙的。眼里边要有活,你还让我爹跟我抬这东西上船?!」 「那哪能呢?」钱粱赶紧招唿自己游艇的同伴一起帮手:「这啥东西?」 苏油说道:「这是外挂式电机驱动螺旋桨,老二让给他哥带来的。」 钱粱愣了一下:「老二?小苏探花吧?」 说完啧啧连声:「这还真是能者无所不能了。」 外挂式螺旋桨就是马达和螺旋桨之间有一根连杆连接,连杆两头都是锥状齿轮,通过这样的机构进行运动传递。 将设备安好,扁罐解缆跳上游艇,苏油合上电闸,游艇底部开始冒出浪花,在与蒸汽机和柴油机截然不同的呜呜声里,游艇离开码头向湾子里驶去。 「诶?诶诶……」钱粱看得目瞪口呆:「这玩意儿怎么还没突突就跑起来了?」 扁罐哈哈大笑,接替苏油掌舵,得意地对着钱梁喊道:「你赶紧的!老窝子等你!」 …… 扁罐的游艇叫鬼爪螺号,苏油也不知道为啥这么漂亮的小游艇会给扁罐取成这么个破名字。 游艇是双三角帆结构,艇身包覆了薄黄铜皮,喷了白漆,甲板是南海红木板,船体有一大半是半潜式休憩室,尾部一小半是平台。 苏油问道:「你这艇花了多少钱?漂亮得很啊!」 扁罐说道:「自己设计,找同僚们帮着造,就花了材料钱,差不多三千贯吧。」 苏油说道:「当年你老堂婶置办宜秋门苏宅,也就这个价钱了。不过还真是便宜,放到外头,五千贯买不了。」 扁罐点头:「那是,所以钱粱他们也跟着眼红,让我帮着设计,大家一起建造,刚刚看到的那些游艇,都是我们利用空余时间,自己搞出来的。」 来到一处地方,苏油一看岸上的建筑和通往海湾的走水槽:「那里就是屠宰场吧?这地方不错,鱼窝子!」 扁罐笑道:「粪血窝子!三叔说父亲教过他们用铁片钓鱼,今天你可也要教教我。」 周围已经有几艘游艇在垂钓了,苏油笑道:「开整,不能输给他们。」 钓竿是用竹子剖开削成扇形在拼合粘接到一起的实心竿,材料是福建特产的一种苦竹,强度绝对没问题,就是有些沉。 扁罐给苏油背上一个背带,丹田位置有个不锈钢的插孔,可以将竿子杵在上头,将腰力利用起来。 苏油将打磨成镜面的有些扭曲的不锈钢片系在钢丝导线上连接钓组,不锈钢片的侧面和底部各有一个钓钩,走到船尾松开线轮剎车,将钓组放入海中,找到底后开始抽竿摇轮,寻找鱼层。 扁罐也开始有样学样。 如今的海里海鱼极多,杀猪场下头的海湾当中,简直就是个大鱼仓。 海鱼非常兇勐,现在的普通渔夫的钓具拿这样的鱼没有办法,比如其它游艇上的那些会员,钩子都不敢用太大,挂海蚕钓些三四两的小黑鲷、小黄鲷就满足了。 天光开始蒙蒙亮,正是早上难得的窗口期,不多一会儿,苏油提竿的时候就遭遇到巨大的阻力:「中了!」 大鱼力道很大,拉着钓线嗖的一下就出去了十多米。 接下来就是搏斗的时刻,随着海浪起伏崩线收线,十多分钟后,一条一米左右的大鲅鱼被拖上了水面。 第一千六百四十五章 清净 扁罐知道自家爹是钓鱼高手,但是真没想到这么厉害,也想不到巴掌长的一块鱼形钢板,真的就把鱼钓到了,还是平时俱乐部钓不起来的「大」鱼。 放下船尾的档板,变成一个斜坡,扁罐用大抄网将鱼网住,从船尾给拖了上来。 大鱼勐烈地甩尾,打得船板啪啪作响,苏油取下亮片,对着扁罐晃了晃:「怎么样?」 扁罐打开水舱将鲅鱼踢了进去:「父亲可以的!开了个好张!」 之后鬼爪螺号就进入了疯狂时刻,两根杆子不断上鱼,刚刚那条鲅鱼都算是个头小的。 除了鲅鱼,还有海鲈、嘉琪、大比目、石斑……父子两几乎都忙不过来,你方上鱼我又中,还都是大傢伙。 太阳从海平面下升了上来,视线已经完全清晰,周围游艇终于看清了这边不断上鱼的情形,都惊着了,纷纷驾船过来观看。 待到钱粱的游艇过来,见到一圈七八艘游艇围着鬼爪螺号,一边降帆落锚一边高喊:「咋了——我靠扁罐你中大鱼了!」 另一艘游艇上就有人喊:「这都十几条了——」 钱粱机灵得很,一听这行情连锚也不落了,拉起帆绳靠了过来,将两船并在一处,并缆之后跳到鬼爪螺号上:「叔这咋还能让你累着?!我来我来,你一边指点就成!」 苏油还真是累着了,小一个时辰的高强度劳动,这都多少年没有的事儿了? 赶紧将竿子交出去:「贤侄来得正好,妈蛋一圈光看热闹不搭手的……」 钱粱哈哈笑道:「你老人家不知道,俱乐部里蹭别人的窝子是要被鄙视的,先说好我这是纯帮忙不算啊……哎哟这是这是中鱼了吗?嘿真的中了……」 第951页 铁板钓法就是用铁板模仿受伤的小鱼在水底的活动,吸引兇勐鱼类发起攻击,然后上钩,这些都是平时渔夫们放弃作钓的鱼类,被屠宰场的血腥味吸引过来,在这湾子里边非常的多。 钱梁和扁罐的军人体质都扛不住,钓了一阵钱粱跳回自己船上挪开位置,招唿别的游艇靠过来帮忙。 鱼情一直持续到了中午,放到后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直到日头几乎快要到了天中,人都换了五六茬,窗口期过去,鱼口才算是稀了下来。 鬼爪螺号的鱼舱都满了,甲板上丢了一些,扁罐问苏油:「父亲,尽兴了吧?」 苏油早就尽兴了,到后来连鱼都抄不动了,只看着兵娃子们兴奋地折腾。 七八艘游艇将鬼爪螺号停回码头,扁罐高声喊道:「钱五!去通知食堂来拉鱼!」 一米多长的海鱼,一条就有三四十斤,等到食堂厨子拖着个小拖车过来瞠目结舌:「这小拖车咋拖得了啊?得用板车啊,你们哪儿搞了这么多鱼?!」 每到这种时刻就是苏油得意的时候:「钓的!那就赶紧去找板车!」 等几个板车拖过来,大家开始往上装鱼,钱粱还在一边数数:「……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还有没?七十九!整整七十九条!这得两千多斤鱼!」 苏油笑得吭哧吭哧的,钓鱼人都知道,钓鱼倒是一时爽,料理起来那可就苦逼了,只拿小刀取了一片鲅鱼肉:「送去给食堂给学生们加餐吧,这块我拿回去,给观儿做鲅鱼丸子!」 …… 趁着等待扁罐放假的时机,苏油又视察了潍州与青州。 淮州产金银铜铁锌,其中以金最为出名,青州出好铁矿,而且埋藏也浅,千乘还有石油,但是这两个地方却不出煤。 苏迈中进士后的仕途与真实歷史上发生了巨大的偏差,因为胶州要建军港,在苏油的运作下做了文登令。 因为建港之功升了青州通判,进而又升了潍州知州,在任上大开金银矿藏,并且上奏与齐州联动,将齐州的煤运到青州炼铁。 这已经是跨州操作了,朝廷经过考虑,干脆转了苏迈做京东路转运判官,专门负责胶东半岛的矿冶开发。 数年下来,青州铁,齐州煤,广陵务的盐,潍坊的金银铜都已经初具规模。 加上千乘的石油,苏迈再次上奏,请求设立盐化工厂、煤化工厂、石油化工厂、机械厂、兵工厂,为北洋水师提供枪炮弹药。 应该说苏迈一步一步走得非常的务实稳当,大大出乎苏油的以外,真实歷史上这娃真是被他那蠢爹坑坏了。 朝廷依旧同意了苏迈的奏章,但是鑑于苏迈在胶东呆了十多年,现在要搞军工,还是换个人妥当,于是将苏迈调入朝中,任工部侍郎。 在离任之前,苏迈还给苏油留下了四百里的马拉铁路,连接起了齐州、淄州、青州、潍州,用于矿产运输。 而且苏迈不等不靠,都不找苏油求援,自己跑去北洋水师联繫,让北洋水师承担了部分从潍州到登州的铁路费用。 如今那一段铁路还在修建当中,年后才能贯通。 史载苏迈「文学优赡,政事精敏,鞭朴不得已而加之,民不忍欺。后人仰之,为建『景苏堂』」。 不过如今的景苏堂,被从真实歷史上的德兴县搬到了潍州。 苏油去大名府任职的时候,正是苏迈调任入京的时候,两人在路上也没有机会碰到。 倒是扁罐赴任的时候,携毕观在齐州与苏迈家小见了一面。 苏迈的媳妇是眉山老乡吕陶的女儿,孩子都五岁了,小苏符一声「奶奶」,喊得毕观满脸通红。 巡视过几州的工业基础,虽然还属于五小工业体系那种级别,但是对地方经济民生的促进毋庸言喻,连苏油都不得不感慨:「因地制宜,维康实乃吾家千里驹也。」 这就好办了,铁路都已经有了,只需要增加几辆小火车头,就能够提升产能,然后将基础小工业基地升级换代。 在几州考察了六天时间,苏油将苏迈的工作成绩整理成详细的《地方发展五小工业之指导意见》,发给了赵煦和四路都转运副使王克臣,让他与洪江好好研究。 与此同时,苏油还写了一篇《齐鲁工业联合体刍议》,探讨了各产业联动发展的课题。 所以苏油也没有回登州,就在济水入海口处的博昌镇找了出民宅住下写文章,等待扁罐和观儿前来与自己回合。 七月初三,小火轮从登州出发,接到了苏油,一家人沿着济水,向梁山泊行进。 在船上,苏油还将自己的计划拿出来和扁罐与毕观探讨,增添完善。 苏油这才发现,毕观真的好用,简直就是女中蔡京,难怪她那两个兄长没事儿总喜欢打扰孕妇。 有这样的儿媳妇,让扁罐从军可真是可惜了,贤内助随便一奶,扁罐的前程都不可限量。 唉,等生完孩子再说吧…… 在郓州苏油下了船,让小火轮继续送扁罐入京,当然名义上是护送重要的工业发展蓝图给中枢,免得被刘正夫弹劾。 等回到大名已是七月初六,天气进入暑热阶段。 最近几个月朝廷里也没有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所谓「朝廷清明,天下安静」。 只有几道敕令值得留意。 第952页 人士任免上,以翰林学士承旨邓润甫为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 赐南平王李干德、宁夏郡王李干顺袍带、金帛、鞍马。 诏翰林学士承旨苏轼兼侍讲。 政事方面,四月,诏恤刑。 辛丑,诏:「大臣堂除差遣,非行能卓异者不可轻授,仍搜访遗材以备擢任。」 五月,己未朔,日有食之。罢文德殿视朝。 庚辰,诏:「娶宗室女得官者,毋过朝请大夫、皇城使。」 丁亥,后省上《元祐敕令格》,规定了敕令公文的标准格式。 六月,壬辰,录囚。 辛卯,诏御史台:「臣僚亲亡十年不葬,许依条弹奏及令吏部检举。」 己亥,令文武臣出入京城门,书职位、差遣、姓名及所往。 还有一件事儿,就是苏元贞和章楶放松了边防管制,同意西域信奉佛教的那些城邦,遣使入宋。 第一千六百四十六章 万事俱备 辽国那边也没啥大事儿,人事上就是以权知东京留守萧托辉为契丹行宫都部署。 五月辽国一场大火,烧掉了端拱殿门。 耶律洪基手里好像宽松了一些,命给渭州贫民耕牛布绢。 六月,己亥,在一处叫倒塌岭的地方,有人得到了一个古鼎,上有文知「万岁永为宝用」,献给了耶律洪基。 耶律洪基大喜,命天下同乐,斋僧三十六万。 …… 回到大名府的时候,新科进士们的观政已经结束,高滔滔从徐国大长公主所请,外放了王彦弼,让他回到了苏油身边,继续担任幕府掌书记一职。 买一送一,王晦成了苏油白捡的幕僚。 陈梧被高滔滔按在了军器监,老老实实搞他的武器研发。 扁罐的任命倒是起了点小波澜,高滔滔本来想让他继续呆在将作监,但是刘正夫上章此非培养人才之道,按照科举惯例,前三名一般判将作监、军器监,之后就要外放为官,以熟悉庶政,考量能否。 陈梧、苏轶之前因为恩荫,已经在两监主事多年,援引旧事已无必要,如朝廷看重,便当入翰林清华,锻鍊文事;或外放州县,理政安民。 高滔滔最后留下了规规矩矩的陈梧,外放了调皮捣蛋的漏勺,算是来个折中。 吕大防主事,将漏勺安排成了广州番禺县令。 朝堂一下子就闹开了,众人纷纷非议吕大防打击报復。 中书侍郎章惇上章弹劾吕大防任人由私,嫉妒贤臣,处置不当。 广州如今是蛮苦逼的,不然当年也不会被侬智高打到城门下。 在宋人的理念里边,岭南以外那就算是流放地,广州,的确是太过分了。 不过如刘正夫、孔文仲等御史台官却没有闹,刘正夫认为吕大防的任命没有毛病,什么时候轮到士大夫对朝廷的任命挑三拣四了?广州就不是我大宋国土? 高滔滔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御史台的动静,章惇是中书侍郎,虽然也有议论的权利,但是流程启动不了,也就不能驳回三省的决议。 其实漏勺对于这个任命倒是颇为兴奋,广州比父亲当年的夔州好点不多,番禺怕是更加不如,山高佣哥儿远,正好大展拳脚。 于是上章,番禺没毛病,我想去! 最后高滔滔无奈,以漏勺身有恩荫为由,给他升了一格,改任广州通判。 苏油看过家书和朝廷邸报,不禁苦笑:「这回怕不是中了二郎的意了……」 癸卯,苏轼抵达京外,上言:「浙西诸郡二年灾伤,而今岁大水尤甚,苏杭两地,尚需赈济,需米百万石、钱二十万。」 有御史弹劾,认为苏轼前蒙朝廷恩旨,迟迟不动身,等到大运河修通方才启程,这是贪功。 之前朝廷大力救灾,拨付了大量的钱粮,苏轼以工代赈,掏浚西湖,修造运河。 如尚需赈济,那之前修河的费用,是没有发放到百姓手里吗? 还有大苏在两浙路建粮食加工厂,将北人不爱吃的粉面强行卖给朝廷,用于抵扣赋税,这是损朝廷之用,树一己之恩,理当惩戒。 两浙苏杭太湖,乃朝廷钱粮重地,苏轼在杭州两年一味宽容,离任前还要坑朝廷一笔,当朝中诸公都是傻子吗? 苏轼行舟到了陈留,听闻朝中弹劾,停船待参,不敢入京。 一日讲读完毕,范祖禹收拾起讲义,却听高滔滔问道:「侍讲对大苏一事,有何看法?」 范祖禹放下讲义,躬身道:「以臣所见,夫子在杭州的治政,的确是有些过宽了。」 「苏杭两地连续遭灾,但是经过夫子多方筹措救灾,以工代赈,大建粉厂,虽然朝廷岁入在两浙路有所减少,但是百姓的确是获利安定下来了的。」 「但是也苏杭也有问题,那就是杭州是曾经彻底让五等户消失的地方,天下评价为『首善之区』。」 「当地官员为了保住皇宋的这处『脸面』,对于遭灾之后应该降等的百姓,依旧不予降等,导致颗粒无收而赋税依旧。」 「虽然起于天灾,终究还是施政之祸,夫子到了杭州,首先制止了这种现象,第一件事就是重登户等,实事求是。」 「五等户下,实需救治,这百万石粮米,二十万缗钱财,当是为今后五等户所设。」 「夫子害怕朝廷不顾杭州重现下等返贫之实,徒以颜面名声为重,如果在奏章里明确提出来,怕是不但得不到朝廷应允,反而会惹出更大的波澜,故而假以赈济之名。」 第953页 「要知道之前重订五等,不说朝中,就连杭州本地百姓士绅,都是反对之声不绝。」 「好多百姓甚至宣称宁愿饿死,也不降等,不领救灾粮,不给杭州和皇宋丢脸。」 「太皇太后,杭州百姓都是好百姓,但夫子不可能任由他们的性子乱来的。」 高滔滔长吁了一口气,眼中含泪:「朝中能为我祖孙二人道此者,侍讲、司徒而已。又因为事涉苏轼,司徒也不敢辩白,竟然就无人见说。老身如今已然知晓,再有这样的事情,侍讲还需知无不言。」 己卯,诏赐米百万石、钱二十万缗赈济杭州,并命苏轼入京就职。 己酉,修《神宗宝训》。 河东路沈括上奏,元祐六年上半年,河东路铜冶共得铜、矾七百万贯,其中半输朝廷,地方也得三百五十万贯,请于晋州矾务开设炼钢厂,筹备铁路所用钢轨。 沈括这个报表的政绩算是偷鸡,这些铜、矾里边,很多矾压根就不是挖出来的,而是造出来的。 宋人看重矾料那种晶体属性,在宴会上都要堆砌「矾山」作为铺席装饰。 但是一旦矾中的结晶水流失,矾就变成了盐,价格暴降。 沈括将库中不值钱的失水矿盐收集起来,融入水中,去除杂质之后通过加热蒸发提高浓度,让矿盐重新结晶成矾砂。 这样的矾砂完全没有杂质,晶莹剔透,品质顶级,不值钱的东西经此一弄,价值提升了数倍。 说白了就是溶解加熬煮,纯粹的空手套白狼。 癸丑,苏油上书,四路已经做好全面准备,即将走上发展快车道,四路发展银行,已经累计发放投资一千八百万贯,产出近八百万贯,四路赋税比去年翻一翻,煤翻三番,盐翻两番,铁翻五番,其余金、银、铜,皆在一倍以上。 粮食储备一千两百万石,此外还有棉花三百万石,油料五百万石,民间大牲畜增量三十万头。 各地建立水泥厂七十处,机械厂五十二处,盐化工厂三处。 大名府兵工厂、齐州兵工厂,已经具备生产制造大宋定装炮、铳、弹、雷所有型号的能力,定州兵工厂已经具备弹药復装、铳械维修,火炮组装的能力。 四路从去年到现在,共发动工役二百六十万人日,脱离田亩,全年参与役务以此为生的丁力三万人,所有役务发放役费五十二万贯,锻鍊出十五支专力工程队伍。 各地厂、矿,吸纳丁力八万人,工费合计两百万贯,达到了人均月入两贯的水平。 看起来不高,但是这相当于这些人每人有了三十亩地的收成,相当于河北四路,凭空增加了三百万亩的土地。 而粮、棉、油套作模式的推广,让土地亩产价值增加了五成,虽然如今还只在大名府路普及,也相当于给当地增加了数十万顷的土地。 为了鼓励耕作,大名府路只将赋税调整到亩输三斗,看起来增加了,但是其实税率降到了十五税一,让更多的财富在地方上积累,又促进了商贸的大兴。 因为交通得到大力改善,河北经济环节完全打通,商税呈现出可喜的增长,同样翻了近倍。 最关键的是隐户和隐田,河北隐户,曾是天下最严重的地区。 经过苏油的梳理,河北四路隐户和隐田存在的必要已经消失,加上宣传和统计给力,四路两年下来,一共扩出了二十万户,一百多万人口,十多万顷土地。 万事俱备。 第一千六百四十七章 拦驾 各地纷纷上书四路都转运司,使相我们完成任务了,说好的政策呢?倾斜呢?良种农机技术人员呢?! 主动和被动,完全倒转了过来。 秋收过后,民力便会到富余期,苏油请求开始修造真太铁路,彻底将四路连接起来。 铁路造价五百六十万贯,预计两年完工,将由四路转运司自行筹措。 高滔滔闻奏而喜,准了苏油所请。 甲寅,京东西路发运使王岩叟入京,再任侍御史。 这货跟苏轼是一对难兄难弟,王岩叟因附和朱光庭弹劾苏轼出试题不当,被高滔滔各打五十大板,一起赶出了京城。 之后刘挚因吕大防吏额事被郑雍杨畏攻击,郑雍将王岩叟定为刘党。 高滔滔因此敲打了徐王赵颢,此番苏轼入京,刘挚趁机为王岩叟求请,高滔滔觉得京中现在需要一些新的平衡,加强刘挚的话事权,同意了其所请。 王岩叟陛见谢恩,首先就关心赵煦的学习情况:「秋气已凉,陛下闲燕之中,足以留意经史。舜鸡鸣而起,大禹惜寸阴,愿以舜、禹为法。」 明明秋老虎还有十几个,老王却认为赵煦童鞋愉快的暑假应该结束了。 赵煦只好打哈哈:「朕在禁中,常观书不废也。」 王岩叟又问赵煦近日观何书。 赵煦当然不好意思说自己这段时间在忙着泡妞,反问岩叟:「王爱卿是从谁学?」 王岩叟对曰:「从河东宁智先生学,后歷仕四方,无常师。」 河东宁智,与真实歷史上的唐淹一样,以学问道德闻名当时,但是却是被歷史遗忘的人物。 赵煦又问:「那爱卿又怎么认识韩琦的呢?」 王岩叟对曰:「因随侍闲居北门,始识琦,得韩公举荐闢为学官,其后又辟至幕府,随之居相三年,至其葬乃去。」 第954页 赵煦问道:「那你跟韩公这么久,韩公对你有何教诲吗?」 王岩叟对道:「琦尝教臣以事君之道,前不希宠,后不畏死,左右无所避,中间惟有诚意而已,臣佩以终身。」 赵煦称道良久,又问:「治道何先?」 王岩叟对曰:「在上下之情交通,而无壅蔽之患。」 「上下之情所以通,由举仁者而用之。仁者之心,上不忍欺其君,下不忍欺其民,故君有德意,推而达于下,民有疾苦,告而达于上,不以一身自便为心。」 帝曰:「安知仁人而举之?」 对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刚毅木讷,近仁。」 赵煦摇头:「朝臣各有性情,爱卿所言,只在其表。如匡师古辈,几近刚毅木讷,其有仁乎?」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安民理政,未尝有遗余力;于人宽严两可之间,尽择其宽;于己宽严两可之间,则择其严。有斯人,差近仁矣。」 王岩叟大惊:「陛下学识,非臣才可及,此圣君之言也。」 赵煦逼格满满地微笑,这是跟孟小妹仔闲聊的时候,小妹仔评价司徒的话,现在拿出来,当真是好使:「近日我真的在读书,不然也不会小有所得。是吧?」 「爱卿因前事去职,的确是因为当时有不当之处,朝廷惜君敢言,故特旨召至,望爱卿今后继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岩叟恭服:「圣天子在上,臣敢不尽心竭力。」 …… 癸丑,两宫幸李端愿宅临奠。 李端愿是大宋从龙之家李崇矩之玄孙,其父是文武全才,弓马娴熟,还取得进士功名的李遵勖,其母是宋真宗的妹妹万寿公主。 李崇矩在太祖的从龙之臣里倒是没有留下多大的名气,不过此人异常信佛,在家中建了师馆收容和尚,明知道和尚没什么本事,说谎会异术诓骗他,李崇矩也不计较。 后来李家倒是真出了个天下皆知的活佛——济公。 因为父母是勛戚公主的缘故,李端愿七岁便授如京副使,四迁为恩州团练使。 仁宗以岁旱,御便殿虑囚,放宫女。李端愿上疏:「纵释有罪,小人之幸;放宫女为宦者专制,反失所归,何以弭灾变?」 解读政治活动的角度,非常清奇。 知襄、郢二州期间,当时各路转运使流行一种升官手段——进献「羡财」。 羡财,就是地方截留的财政收入里,超过常年的那一部分。进献羡财,既说明自己治下人民安乐殷富,又可以表现出自己的爱君之心。 但是这些「羡财」是怎么来的,其实大家都明白,又不是人人都有石成金苏探花的本事儿。 当地路转运使也以羡财数十万被赏,李端愿越级上奏,直接扯下遮羞的面纱,言本路比常赋三折,其民不堪。 仁宗怒,夺转运使赏,重申折变之禁。 因为此事,李端愿也吃了挂落,移庐州。 在庐州的声望不如从前,回京后富弼问他:「肥上之政,何以减于襄阳?」 李端愿答道:「初官喜事,饰厨传以于名,则誉者至;理政多年,知道了需要抑豪强、制猾吏,故非毁随之。」 弼深然其言。 老头年纪到了退休,高滔滔以其是公主家的好子弟,格外隆重,礼成赐金带、器币,进太子少保,品数视同执政。 又因为甥舅之亲,还带着赵煦去府上拜访,接受教育。 如今老头死了,高滔滔又带着赵煦辍朝临奠,赙典加等,赠开府仪同三司。 老头既是文官,又是勛戚,还是皇亲,还都当得不错,故而死后哀荣备至,府上弔唁的人一波去了一波又来,车马辐辏。 祭奠之后,又好好安慰了李家后人一番,车驾从李府出来,高滔滔也不禁感慨:「皇室宗亲里边出挑的人物,自端愿之后,又有王克臣,其后二十一节度更是沉心向学,出类拔萃。」 「如今彦弼、仲迁、孝奕皆有志向,官家就应当放手让他们锤鍊去,这些人啊,今后都是你最佳的助力。」 赵煦点头:「还有两位舅舅。」 高滔滔摇头:「他们两人不行,不过世则在司徒门下倒是日见长进,也算他一个吧。」 就在祖孙俩攀谈之时,车外突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唿声:「太皇万岁,臣妾有表!」 这还是在李家门前,不少勛戚、宗室、文武官员都在看着,高滔滔不禁大怒:「何人如此无礼?」 赵煦掀开一道车帘缝,只见路边停着一辆毡车,一个老妇人正在和卫士掰扯。 赵煦喝了一声,将侍卫叫回来:「可是有何冤屈?」 侍卫低声道:「问过了,乃是蔡确之母明氏。」 高滔滔冷笑:「替他儿子讨公道来的吧?」 赵煦轻咳一声,制止了高滔滔说下去,对卫士低声道:「将状表收下,回宫细论,老人家你好生劝慰,就说朝廷不日集议,总要给她个说法,先哄回去。」 卫士应声去了,又与老妇人说了几句,无奈将状表取了,回来:「跟陛下告罪,蔡母说要亲见陛下收下。」 赵煦伸手接过:「告诉她,朕收下了。」 马车继续前行,高滔滔还在气愤:「哥儿这涵养倒是越来越好了。拦驾递表,还在李公的祭日,这就是他蔡家的礼数?!」 第955页 赵煦拉起高滔滔的手摇了摇:「祖母何须与她生气?也是白髮苍苍的老人家了,就算蔡确再多不是,罪过也轮不到她身上。」 「教出那样的儿子,就是她的不是!这状表你就不该接!」高滔滔依旧气不平。 「祖母要讲道理啊,」赵煦笑着劝慰:「当年开封府有百姓阻拦太祖车驾,太祖垂问,却是那家的猪丢了。」 「太祖虽然哭笑不得,却依旧收了百姓的状子,回宫琢磨了半天,废然道:『我这上哪儿给他找丢了的猪去?』命侍卫给了百姓一贯钱,了却此事儿。」 第一千六百四十八章 宫中 高滔滔噗嗤一下就忍不住笑了:「这是太祖爱惜百姓,生怕有冤情瘀滞。」 赵煦说道:「正是此理,其后皇宋就设了登闻鼓院,凡击鼓投匦的信件,令登闻鼓院分析,皇帝亲自受理。」 「此乃祖制良政,故蔡母拦驾递表,我们就得收下。蔡确好歹是故相,总比太祖朝老百姓丢了的猪重要吧?」 高滔滔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反过来纠正赵煦:「蔡确有罪,那就得朝廷论罪处置;蔡母递表,那就交给群臣先行议论奏进。哥儿这话不妥,有轻慢朝臣之嫌,今后不可再说。」 赵煦赶紧躬身:「孙儿理会得了。」 车驾回宫,吕大防、章惇、刘挚、苏辙、韩忠彦已经得到通知,急沖沖地赶来见驾。 待问候了高滔滔和赵煦的起居,知道无事之后,群臣方才松了一口气。 待到见过了状表,刘挚就鄙视地说道:「只为见吕惠卿即将量移,故而便来攀例。」 高滔滔一路行来,已经想好了说辞,在帘后开口道:「蔡确吟诗,本不成罪,贬放新州,也在诗案之前。诸公已然公议了的,其罪在此人于社稷不利。此事公辈亦须与挂意。」 几人躬身领命,章惇说道:「吕惠卿三年量移,分司南京,但是发遣太甚,臣有章奏论惠卿不宜过近京畿,当时处置如果得当,不至于有今日之事。」 章惇认为吕惠卿败坏了王安石名声事业,让改革派星流云散,几乎万劫不復,对他恨之入骨。加之他根本看不起吕大防,如今吕大防位在其上,早就不平。 虽然是中书侍郎,但是章惇对枢密使韩忠彦和提举军机处晁补之的军事才能不太放心,反正他几处地方都待过,于是自带饭盒加班,正与自己的黑心侄儿布置西域,朝堂上近日倒是少了章横人的亢直声音,颇得清净。 不过有了机会,章惇当然也乐得踩吕大防一脚。 吕大防说道:「故相离京,哪怕是贬出,安置上也要注重朝堂的体面。何况吕惠卿与蔡确不同,先治陕西,转运平夏军需不遗余力;再治南海,安定司徒去后的局面也治政焕然。」 「这些年来,也是立下了不少功劳的,去的也都是苦地方,如今再安置南京,本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说完有些犹豫:「不过确母拦驾逞表,当时宗室、勛戚、群臣俱在,开封府今日就会遍传。为了消弭影响,免民间起不敬之议,让蔡确开封府发遣,不知可否?」 「反正现在行文,等到得新州,蔡确再启程赴京,抵达的时候也得是明年了。」 苏辙当即反对:「朝廷法度,岂容如此儿戏?吕惠卿量移时,未有刑部三年之法,蒙太皇太后旨意,尚且令守足三年。」 「未闻惠卿一言有怨,故而如今期满,优置南京,示意朝廷容纳改过之意,也不是不妥。」 「蔡母不解朝廷之意,希望攀引,这本来就不合体例,情况也各不相同。此乃蔡母之过,岂可纵容?」 章惇立即拱手:「臣附苏辙之议,此事如果纵容,今后罪臣之母,是不是人人都可以攀辕叩阙?如此制度岂能不坏?」 见韩忠彦不发一语,高滔滔问道:「枢相没有议论?」 韩忠彦躬身道:「臣在想刚刚确母状表中的词句。」 见众人不解,韩忠彦说道:「确母状表当中,乃称年纪老迈,无人奉养,故而祈求朝廷召回其儿子,其言可哀,其情可悯。」 「但是朝廷制度的确不容败坏,因此这件事,我们可不可以分作两件来看?」 众臣一时都没想到这点,赵煦却开口道:「枢相的意思,一是蔡确的处置问题,一时蔡母的奉养问题,对吧?」 韩忠彦躬身:「陛下所言正是为臣所想,朝廷法度不容更易,三年考绩不容轻改,因此蔡确自然无量移之理。」 「何况新州经邢居大力治理之后,如今也不是什么蛮荒瘴疫的死地。」 「臣闻蔡确之子蔡渭,精通法例,熟稔刑统。如今大理寺正在整理《条法事类》,不如命入大理寺充作《条法事类》编纂,一来发挥长才,二来不是正好可以照顾年迈的祖母?」 着啊!群臣都是恍然,蔡母这件事情,摆明了就是想利用舆论的同情,如今朝廷依旧遵守制度,但是特意将孙子召入京城照顾她,舆论的非议自然就会消弭,于情于理,谁都挑不出朝廷的错来。 除了赞赏韩忠彦,群臣也大拍赵煦的马屁,在大家都还没明白的时候,陛下已经找到了解扣的思路,天姿聪明思路敏捷,大宋的未来一片光明啊…… 从殿中出来,赵煦也很开心,今天得了一顿夸奖,不容易。 第956页 想想自己的玩伴都出外了,如今汴京就剩下一个陈梧,一个张敦礼的儿子张思静。 这两个都是安静的性子,不如扁罐漏勺那般能闹。 陈梧喜欢研究学问,那些学问如今对赵煦来说,已经太高深了。 张思静则是继承了其父亲的长项,如今倒是和老十一待的时间多,两人喜欢一起研究书法和绘画。 想了想,还是朝钟萃宫走去。 钟萃宫正是繁忙的时候,九月南海纲船和东胜洲纲船都要抵达,因此现在必须赶紧盘存、结帐、催收、清库。 宫中事务如今就是高滔滔和向太后两人打理,太妃早就深居简出,不是种菜就是养鱼,其它一点不沾手。 只要这个儿子在,就总有她出头的日子。 然而赵煦在西华门撞见小妹崽的事情宫里也一度传出些风言风语,太妃听见后就不免焦急,寻了徐国大长公主说项,担心自己儿子出了纰漏。 徐国大长公主去拜会了向太后,向太后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将小妹崽带在自己身边,这样赵煦在见到孟端仪的时候,永远都有太后在场,这样自然就平息了议论。 徐国大长公主见到向太后的解决办法,也就明白了两宫的心思。 最好笑的是孟小娘子端方守礼,一心扑在工作上,反倒是官家,似乎是汴京城街面上盥面待诏的挑子——一头热。 除了孟家小娘子,还有李家小娘子,漏勺外放去了广州后,李家小娘子似乎也变了性子,倒是让向太后轻松了不少。 赵煦来到偏殿,就见孟端仪正在拨弄算盘,认真地核对着帐目。 李家小娘子也在拨打着算盘,不过没有孟端仪那么专注,殿门口多了个人影,立即抬头,然后利用转身递帐本的机会,碰了碰孟端仪的手,做了个眨眼的动作。 孟小娘子抬起头,见到殿外的赵煦,和李家小娘子起身福了一福,然后又坐下继续盘帐了。 赵煦只看了一眼,转入正房,给向太后请起居。 向太后见赵煦进来,放下手里的钢笔:「哥儿来了?外头天热吧?李公的祭礼可还热闹?」 赵煦说道:「回娘娘,李公哀荣还是尽够了的,我看勛戚、宗室、群臣的车马都有。」 向太后说道:「说起来我朝公主里边,你那穆献皇姑祖,才是个数得着的有福的,夫贤子能,自己去得还早,只留念想,不添拖累。」 赵煦说道:「太后这是哪里话,皇姑祖到底是少享了几天福,不像太后,日日有儿子来问起居。」 「这天也还热,若是不爽利,不如去那边凉殿坐坐?」 向太后横了他一眼:「本来倒是无妨,不过哥儿三天两日地往这里窜,到时候还得出来受哥儿的起居,从清凉地方出来那难受劲,还不如一直在这里呆着呢。」 一句话堵死了赵煦的小算盘,赵煦就不免嘀咕:「人家李学正对自家闺女都没这样,漏勺还不是带着李家小娘子到处游逛?」 第一千六百四十九章 尚书 向太后笑道:「苏家仪状,朝中都是出了名的,他家老子自小也是那般。」 「可司徒十四岁高中探花,至今洁身自好,从来不近女色,只守着仙卿一人。故而大家不但不以其少年时行为为怪诞,反倒认为是魏晋风流,至诚君子。」 「如今人家苏子衡同样中了探花郎,就算以前有什么说道,在汴京老百姓眼里,那也成了潇洒倜傥,不拘世情。怎么着?要不官家也去考一回进士?」 这天聊着聊着就不好聊了,向太后见赵煦哑巴了,这才说道:「李家姑娘今日教孟家姑娘做了份冷丸子,老身这身子骨可进不了这样的吃食,给哥儿留着呢,去冰鉴里取吧。」 赵煦顿时笑得见眉不见眼,站起身来:「娘娘到底是疼我。」 冷丸子其实就是后世的冰皮月饼,这是大苏在杭州搞出来的糕点。 冰皮其实就是糯米粉、粘米粉、木薯粉加奶、糖混合搅拌蒸熟作饼皮。 然后将糯米炒熟磨细作为手粉,加上发泡奶油做馅料。 剩下的工作,与其说是做美食,不如说是玩彩泥。 将包好的丸子洒上手粉防止粘连,放入模具压好脱出来,再入冰鉴冷藏就行了。 这东西漏勺给小师妹做过,小师妹学会后教给了孟家妹崽,现在落入了赵煦嘴里。 面皮加苋菜汁就是紫色,加红薯就是橙色,加蔬菜汁就是绿色,打泡的奶油里在加上水果丁,味道其实还是不错的。 赵煦一连吃了两个,开心地道:「冷丸子太难听了,以后这个糕点,应当叫做雪媚娘!」 …… 闰月,甲子,执政会议都堂,今天要定下六部尚书的人选。 说起来搞笑,大宋六部尚书,工部尚书沈括去了太原,吏部尚书苏元贞去了宁夏,新定的吏部尚书苏轼又因避嫌做了翰林承旨,兵部尚书李常最近知了杭州接替苏轼,至于刑部尚书,一直就没有合适的人选。 所以如今六部,只有户部尚书曾布,礼部尚书邓润甫,整整缺了四个。 吕大防、刘挚欲以知永兴军李清臣为吏部尚书,復任的侍御史王岩叟表示反对:「恐公议不协。」 又欲用蒲宗孟为兵部尚书,王岩叟又道:「必致人言。」 果然,李清臣的任命录黄过门下省,范祖禹封还进呈,不允。 第957页 对于蒲宗孟的任命,祖禹执奏如初。 除命欲下,御史中丞刘正夫又论其不当。 苏辙单独上奏高滔滔:「前日除邓温伯,给谏纷然争之未定,今又用清臣、宗孟,恐不便。」 高滔滔有些无语:「六部尚书缺四人,奈何?」 苏辙说道:「尚书阙官已数年,何尝阙事?今日用此二人,正与用温伯掌礼部无异。此三人者,非有大恶,但与王珪、蔡确辈并进,意思与今日圣政不合。」 「见今尚书共阙四员,若并用此类四人,使互进党与,气性一合,不独臣等无可奈何,即朝廷亦无可奈何。」 「如此用人,台谏安得不言?臣恐朝廷自此不安静矣。」 高滔滔说道:「那以爱卿建议,则当如何?」 苏辙说道:「在外大臣,有精敏于事,德望尊隆者,不妨请其返京。」 高滔滔问道:「爱卿可有举荐?」 苏辙说道:「范纯仁道德精粹,一心为公;王存处事平准,不羁去就;蔡京久任两淮,今翻大治;毕仲游洞察奸宄,迭申大狱;其余如叶祖洽、赵禼等,或达于文章,或敏于军政,朝廷弃之,而必用蒲宗孟之酷狠,李清臣之险狭,邓润甫之迂钝,辙窃为朝廷惜之。」 三个人都是有前科的。 蒲宗孟在郓州滥杀,才遭到弹劾不久; 李清臣早年间名声很好,韩琦以侄女妻之,后来韩琦被赵顼逼出朝堂,李清臣害怕被连累,不但疏远韩琦,还说他的坏话,从此被士林鄙视。 司马光復相,李清臣力争坚持新法。 等到苏油上位,李清臣貌似附和,但是坚称法不可改,甚至要求恢復青苗诸法,企图激怒高滔滔,让苏油不得上位。 邓润甫的前科是当年蔡确搞郑侠案大肆牵连,邓润甫和上官均复查,未能识破蔡确提前准备,事先模拟的奸计,让蔡确得逞。 之后更是同邓绾、张琥治郑侠狱,深致其文,导致冯京、王安国、丁讽、王尧臣等人去职。 不过这货运气好,召復翰林学士后,兼掌皇子阁笺记,赵煦登基,邓润甫因此算是在高滔滔那里烧到了头炷香。 加之笔桿子也的确来得,高滔滔听政之初,制文皆出其手,还被派去参与修撰《神宗实录》。 在司马光復相后,刚好又以母丧丁忧,躲过了保守派与改革派激烈斗争的那段时光。 终制后被任命为吏部尚书,梁焘论其草蔡确制里,妄称蔡确有定策之功,乃以龙图阁学士知亳州。 苏油上任后,打击御史们以文字入人罪的恶习,邓润甫反倒因此解祸,又被从外路捞了回来,做了翰林承旨。 因为算是高滔滔临制的「定策之臣」,数月后,就被高滔滔提拔为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 当时这项任命就遭到过朝臣们不小的反弹,但是高滔滔坚持己见,为此还黜落了几名御史。 苏油也考虑过打压这人,但朝局已然大定,如今政治生态已然进步,邓润甫这样的人,今后不会再有什么作恶的机会了。 当个礼部尚书问题也不大,加之文章也的确不错,没必要为了他和高滔滔顶牛。 在压制一个邓润甫,与压制台谏以文字罪人的恶习之间,苏油到底选择了后者。 这就是水至清则无鱼。 所以说,跟万年苦逼沈存中相比,人家邓润甫才叫气运加身。 凡是这样的人,苏油见到都要退避三舍。 不过一个邓润甫就够了,蒲宗孟和李清臣的任命,很难再得到通过。 苏辙给出的人,随便拿一个出来都能吊打两人,其议遂止。 壬申,以李清臣知成德军。知扬州王存为吏部尚书。 刑部侍郎彭汝砺与执政争狱事,自乞贬逐,失去了机会。甲申,诏改礼部侍郎,以毕仲游为刑部侍郎,刑部依旧空缺尚书一职。 召蔡京任户部尚书,户部尚书曾布改任工部尚书。 兵部尚书,朝廷终于想起了久在西疆的赵禼,然而赵禼已经病重,任命还没有抵达,已经病逝于延州任上。 好在还有一个备胎,乙卯,召熊本任兵部尚书。 收到朝廷邸报,苏油有些好笑,太皇太后这是有强迫症,其实六部里边,侍郎们就能撑起场子。 不过也好,这被高滔滔强行配齐的第二梯队里边,曾布、蔡京、毕仲游、王存,都是苏油曾经的亲密战友,其中三个还做过参政,资歷早就够更进一步。 就连熊本,因为长期呆在荆湖、夔州、泸州一带,与刘嗣、狗剩都是好友,还带领苏炽火、范孺打过仗,其实就是接苏油的基本盘。 平日里书信来往,对苏油客气得很,基本可以算作外围。 苏油关心的是朝廷的政策会不会持续,从这个布置看来,问题不大。 秋风渐起,遍地丰熟,元祐六年的河北四路百姓,真正过上了户户有余粮,家家有猪羊的日子。 这让驻守雄州的种诂和巢谷异常紧张,今时不同往日,这么大的家当,要被抢了可不得了。 于是宋辽边界,从海口的天津卫到定州的军城寨,河北都经略司构造起了连绵的碉堡,铁丝网,将三路正面封堵得严严实实。 耶律慎思为此提出严正抗议,认为宋辽两国交好,宋国如今这么做,是破坏两国关系,制造紧张气氛。 第958页 不过种诂有理由,辽国流民好几次冲击边地,最多的时候高达几十万人,这些人进入大宋不但对大宋不利,对辽国更加不利。 朝廷有命,如果再有这种情况,大宋会将这些人转入后方屯田、开矿,以工代赈,五年之后入户成为宋人。 这些都是朝官大佬们利用太皇太后仁和心疼百姓,所搞出来的花活,就没有考虑过对边疆局面的影响。 为了防止贵国难民知道这消息后,大量组织偷渡来我大宋,只能採取这样的措施。 要不然辽国南部人口大减,敢问贵朝陛下是打你耶律老弟的屁股,还是打我老种的屁股? 再说了,碉堡只有防守作用,我又不能将碉堡修到贵国去,耶律老弟你担心什么呢? 防范于未然而已。 耶律慎思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好灰熘熘地走了。 第一千六百五十章 古道 经过一年的打造,河北三路防守态势固若金汤,种诂开始吸收隐户,招揽商贾,组织实施军屯、商屯,开发文安洼周边肥沃的耕地。 因为有大量战马和苏油提供的农机帮忙,如今河北新军的后勤得到了有力的保障,种谔甚至喊出了「养猪种粮,赶超北洋」,「补贴只差老婆,后勤只差调料」这等丧心病狂的口号。 将庶务丢给王克臣和自己的幕僚班子,苏油再次开始巡视。 「轰隆隆——」 磁山之下,一大片山坡在连续的爆炸声里垮塌了下来。 苏油举着望远镜看着前方,这一次爆破作业,起码就轰下了十多万吨的矿石。 这里是河北一处高品位的铁矿,所产的是磁石。 磁石是非常精纯的铁料,主要成分是四氧化三铁,因为不含硫,所以炼出的钢材质量非常高。 又因为具备磁性,通过粉碎之后,利用磁性矿筛,能够选出非常精纯的铁砂,精粉含铁量高达百分之六十五。 蒸汽机带动的巨大粉碎桶缓慢地旋转着,矿料在里边和添加进去的钢球一起,相互摩擦,渐渐变成矿粉,从一边的料槽里缓缓吐出来。 矿粉在竖式磁性筛里通过重力下落的过程中,被吸附到筛上,实现精矿与废料的分离,堆积到一定程度之后,又会因重力作用落到出料皮带上,被送往铁轨厢车。 厢车通过铁轨将矿粉送到磁山车站,然后直接拉到邯郸炼钢厂和临漳炼钢厂,这些铁砂,会制造出河北四路急需的农具、机械、枪炮、铁轨…… 潍州兵工厂,如今承担着四路所需的雷管引信制作。 盐山化工基地,则负责提供四路所需的炸药。 有了炸药的加成,两处钢厂不再有等煤铁下锅之忧,如今的三路钢铁产能已经提升到日产一百五十吨,相当于两个淮南路。 河北得天独厚的矿藏优势,得以彻底发挥了出来。 煤铁工业的副产品,就是大量的水泥。 视察完热火朝天的邯郸钢铁基地,苏油这次骑马北上,前往真定。 铁路已经开工,路基建设已经开始,而且是三处地方同时开始。 一处是真定府滹沱河南岸的获鹿镇,一处是太原府北面的三交口,还有一处,就是此次工程最难的地方——石岭关。 滹沱河沿岸有些地方还非常的荒凉,苏油也只能带着队伍从穿越井陉到太原府,然后北上去石岭关。 最便利的行程,还是南下磁州回到漳河边,乘坐小火轮走漳河、寝水、滹沱河,抵达真定府。 在真定府对岸换上马匹,队伍朝西走,来到太行山西面平野上的一处大镇——获鹿,就算是抵达了井陉道的西端。 真定府到获鹿八十里,这段路就走了一天,次日又修整了一天,採购了一些补给,队伍以单马行进的方式,进入井陉道。 山口内的古道,「车不得方轨,骑不能成列」,越走越窄,在马上伸开双手,就能将整条道路挡住,很多时候的宽度不过三步,也就是两米。 宋用臣在前头带路,苏油问道:「老宋,这段时间这条道你跑了几回?」 宋用臣说道:「大约两三个月一回吧,司徒毋忧,前头有几处关隘还是比较宽的,可供歇马。」 苏油抬头看着头顶高高悬崖上横生的大树:「春秋时期,植被茂密,这路是怎么找出来的?」 宋用臣说道:「那时候这里有个夷族,叫蔓人,绵蔓水就是因为他们而得名。」 「他们所居住的地方上党一带,是太行山里一处盆地。」 「早年间蔓人与赵国、中山国肯定有贸易往来,这条路应该就是那时候摸出来的。」 苏油说道:「蔓人就是商人的先民,就跟二林是党项人的祖地一般,上党就是商人的祖地。」 宋用臣不好转头,只能对着前面拱手:「司徒真是学究天人。」 苏油笑道:「少给我贴金,这是韩嘉彦的研究成果,学报上登着的,是你自己不看而已。」 说完又道:「你说我跟朝廷建议,将学报搞成学刊怎么样?免得如你这样的人,只看地理学报、物理学报,却忽略了其它的知识。」 宋用臣对苏油的思路跳脱有些无语:「司徒倒是好算计,啥意思啊?我以前只花一份报纸的钱就能看到自己想看的,现在得花一本书的钱来买?」 苏油不禁哈哈大笑,又扭头看周围:「骑马旅游倒是不错,真要跑马帮,一马不过携带两百斤货物,那可是惨了点。」 第959页 宋用臣呵呵笑道:「使相想多了,等到过了井陉口,就进入绵蔓水通道,一边是山崖,一边是深渊,下面是激流……骑马旅游,那也一样惨。」 从井陉口抵达绵蔓水边,队伍就安静了下来,除了马蹄的哒哒声,和谷底哗哗的流水,再无其它声音。 途中还经歷了不少凭空在崖上凿出来的通道,古代先民为了打通这条道路,可是费了不少的力气。 一路都是上坡,苏油出发前考察过地图,这一路会从海拔十五米一路爬到海拔六七百米,对马力都是一个考验。 好在沿着绵蔓水行进一阵之后,马队就进入了宋用臣口中那个小平原,平原出口处是一个县城,井陉县到了。 县城虽然小,但是居然还颇为热闹,算是进出井陉,沟通晋冀的第一个商埠。 县城里边街道两侧都是住宿与接待马帮的商铺,也卖一些东西,绿袍县令眼巴巴地在城门口等着,见到马队过来,连忙上来牵马:「司徒莅临弊县,小县真是蓬荜生辉。」 苏油下得马来:「余县令不必客气,食宿安排好了?我们带着饲料,一回儿让人给马匹补补精料,这一路人还算好,马儿走得辛苦。」 「安排好了安排好了。」余县令对苏油竟然知道他的姓感到有些惊讶和光荣:「不过驿馆那边实在过于简陋,下官想请司徒住到弊县乡绅家中去。」 苏油说道:「我也是带过兵的人,荒郊野岭都住过,就不去叨扰人家了,迎来送往还花精力,现在只想早点歇息。」 余县令也不敢多说,只好答应。 等到饭菜端上来,苏油讶异道:「哟,这还能吃到肚条呢?」 余县令好尴尬:「启禀司徒,这是包皮儿汤饼,就是两层面皮夹一层山药面皮,切条煮着吃的。」 苏油也很尴尬,这玩意儿看着实在有点像肚条,估计啥调料都没有,最多只有盐。 只好摸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罐子:「呵呵呵,好在临出来前,炒了些辣牛肉酱,葱蒜总有吧?」 「有的有的,还有粗麦馒头,下官还特意孝敬司徒一只滷鸭子……」 晚饭就是粗麦馒头,包皮儿汤饼,菜叶汤,滷鸭,现在大家都习惯一天两顿,对于苏油这个一天三顿的人来说,早就饿得狠了,一样吃得很香。 吃过饭,苏油在程岳的护卫下,两人就在小县城里遛弯消食,听县令介绍一些井陉县里的情况。 县城里好像都烧煤,还有几乎每家商铺都在卖石灰,这里不少这两样特产。 回到驿馆,打发县令回去,这就该休息了。 驿馆的确有些破败,不过驿馆有个好地方,就是墙。 往来的官员士子们,寄託思乡之意,羁旅之情,驿馆的墙壁就是最好的发泄方式。 加上井陉又是自古征战之地,行人到此就难免会起兴亡之嘆,驿馆墙上全是诗词。 挑了几首写得好的抄录下来,苏油开始写日记,准备到了太原府给赵煦一併寄过去。 次日的道路还算比较好走,至少有一半比较好走,就是在井陉县所在的小盆地里行进。 过了午时,前方绵蔓水才重新变成从山谷里流出来,队伍又再次进入山道。 又行进了四十里,绵蔓水的对岸有一条小小的河流与之会合,那是从盂县流过来的温水。 在两水交汇的地方,一座石墙的城寨横亘在这里,夺去峡谷万户莫开之险,这就是大宋承天军所在——天下闻名的娘子关。 第一千六百五十一章 指点 这地方的确险要,山体差不多有四十五度,下临河谷,无论从东来还是从西来,都需要在狭窄的山道和陡峭的山坡上对关城进行仰攻。 但是已经百年无战事,如今的娘子关,倒成了一处山明水秀,景色怡人的所在。 这里最多的就是悬泉,也就是瀑布,最大的一处悬流百尺,顺峭壁而下,如喷珠散玉直泻谷底,行人过此还得打伞披油布。 承天军是一个小军镇,如今军事用途已经淡化,运输节点用途凸显,渐渐变成了一个家家流水,处处涌泉的美丽小镇。 当地老百姓用的是真正的自来水,房屋就用山上的石头堆砌,引来溪水围着自家院子绕上一圈,而且水流还不小,倒是颇得方便。 这里还是一个粮食加工地,在湍急的山壁处,人们利用以前唐朝军中石磨旧址,再次安装起了新型的石磨,加工粮食根本不用出户,更少了一份推碾转磨的辛苦。 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赶着牲口来村里磨米磨面,而在农务闲暇的时候,石磨也不会闲着,这里的会将柏树松树等树枝去皮,磨成「香粉」,制作成粗糙的线香,运到山外贩卖。 小小一个军镇,因为石磨和商贸的存在,给苏油的感觉,是这里的人生活竟然颇为闲适。 鸟语啾啾,鸣泉淙淙,石磨咿呀,颇让苏油觉得有趣。 不少石磨边就是凉亭,也是等候磨面的村民们小憩的地方。 见到马队过来,村民们颇为惊讶,这队马队的马儿实在是太好,一看就是顶级的官马,每匹马后拖着两个大口袋,想来应该是马料,除此之外,什么货物都没带。 这种情况实在少见,因为大宋不禁官员行商,好些官员在各地任职,都要带上治所的土特产沿途贩卖,因为他们能够免除商税,其实利润还是可观的。 第960页 今晚就只能歇这儿了,苏油挺高兴,因为这里的水泡茶一定不错。 军寨房子多,以前这里可以容纳数万驻军,如今军队已经汰换,这里就只有一个折冲所,校尉领着三百人,平日里就是巡视山道维护治安。 苏油在这里吃到了一顿正儿八经的面条,为了不辜负面条,还掏钱买了两只鸡,亲自动手,整了一份鸡汤面和一份鸡杂面,算是请客。 出了娘子关,就算是离开了真定府界,之后有两条道路,分作北线和南线,长度都差不多八十里,不管选择哪条,最后都会抵达一个小军镇——平定军。 宋用臣还是选择了相对好走一些的绵蔓水河谷,沿河而上,一路都是古木参天。 跨过无数的小溪小桥,整整走了一日,队伍抵达太行山腹地当中的一处小平川,平定军到了。 平定军有山有水有地有森林,当地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同样因为军制裁撤之后,驻军迁走,人口压力骤降,日子比过去好过。 关键是这里还有煤有铁有石灰,镇上以前就颇多匠户,偷摸着打造些铁器农具,给够孝敬,当地知军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这里的铁矿含硫量比较高,铁质量不行。 沈括从这条路去真定拜访苏油的时候,见此情形给匠户们指点了几招,让他们用当地盛产的铝矾土用半干法制作耐火隔热砖,提高了炉温,在炼铁的时候,加入当地同样盛产的石灰石和白云石,利用造渣原理去除铁水中多余的硫。 然后引炉气入石灰水,还可以生产石膏。 虽然平定的铁矿极为丰富,但是因为含硫量的问题和交通运输问题,让沈括看不上这处地方,不过沈括的随意指点,却让平定的钢铁产量和质量有了一个质的提升,还多出来一样特产——石膏。 这直接导致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平定军的铁器出了格的便宜,家家户户铁锅、菜刀、锄头、镰刀、柴刀……拥有的铁器,比山外的人家多得多。 铁器太沉,但是对于来往于井陉道上的马帮来说,却是一个大福音。 于是过往马帮都喜欢在此驻脚,顺带更换蹄铁。 马帮的停驻就带来了餐饮和旅舍的兴旺,太行山深处这个小小的军州,竟然因为马蹄铁而变得兴旺发达起来。 沈括这老小子是个官迷,但是他又不如蔡京那般巧思,马屁没法拍得浑然天成,送礼不能够送得风雅非凡。 他就只会玩点奔赴治境边缘迎接上官,之后礼送到治境边缘那种低级路数。 所以当苏油抵达平定军的时候,沈括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沈括这种做过三司使,工部尚书,带着学士衔判过几路都转运使的人,在平定军知军眼里,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太原府到平定军快马也得三天,知军见沈括跑这里来等人,觉得很奇怪。 再一打听是司徒要视察太原府,吓得连面都不敢露。 沈括在平定军人缘极好,因为他直接给这里的人带来了美好的生活,沈括也不客气,找到最大的一家铁冶户,带着苏油打起人家的秋风。 主人家老关头战战兢兢地接着,等到苏油和他聊了几句,老关头乐了:「原来司徒也是我们这行起家的啊?」 可不是吗,苏油中进士后第一个差遣就是三司胄案,第一件事情就是改造高炉炼出精铁。 而且还真不是那种拢着袖子看别人干活的闲官,据沈青天介绍,这位才是大宋铁匠们的师大爷。 就连自家得蒙青天指点,提高炉温的半干法耐火砖,都是司徒的发明。 苏油笑道:「是,钢铁是大宋的命脉,我是希望大宋钢铁产量越高越好,明天去你家看看小高炉,或者能和沈青天一样,也能给你家出出主意。」 次日队伍就在平定军休息了一天,一大早苏油便让沈括和老关头带着,去观看当地匠户自建的小高炉了。 小高炉比较简单,高度也只有三米多,方形,建立在山坡上,方便上部进料,底部出铁水。 模样跟二林部的差不多,不过苏油一看就知道这还是一次性的炉子。 于是转头对沈括说道:「沈青天帮人没有帮到西啊,你让老关这么搞,这成本也太高了吧?」 沈括说道:「我就随便说了两个点子,要是技术讲深了,老关一个小作坊也做不了。」 「怎么就做不了?」苏油不信这个邪,待到详细考察了高炉一番之后,才发现……还真有点麻烦。 其实也不是做不了,而是再稍作改动,就会导致设备成本和技术难度的增加,不是老关头一个小作坊能够承受得了的。 不过也不是完全一点办法都没有,比如改造高炉底部结构,增加钢壳、腰部水箱,就可以延长高炉使用寿命,最起码能够持续使用两年,大大降低造炉成本。 不过这样一来,管理上就得精细,不能停火,必须招募伙计,施行三班倒。 最终苏油给老关头画了个图纸,炉子减小,耐火砖加厚,这样能够保证炉内温度更高,一次性炼铁的量会少很多,但是因为连续不断,一年下来总产量会高得多,相比炼一炉毁一炉造一炉,成本也低下去不少。 炼出的铁水含碳量高,就按照大宋最原始的办法,反覆锻打成熟铁片,放入模具再浇灌铁水,就可以降低整体含碳量,经过锻打使之融合成钢材。 第961页 这就还得有个水力锻床,将机械的力量给利用起来。 又画了一张图纸,轴承等关键部分苏油说送老关头一套,算是接待自己的报酬,其余部件让老关头自己浇铸组装就成。 等到给老关头解释明白,一天也就差不多了,苏油说道:「一天时间要改造工艺,难度的确有些大,差不多就只能这样。」 第一千六百五十二章 太原 只能这样也已经让老关头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还没有实践,但是大炉改小炉连续不断产铁水的思路老关头是明白的,说白了也就是多一个进料口和出渣口,以及一个降温水箱和四块铁板,保证炉体强度的事儿。 见到老关头喜不自胜的样子,苏油笑道:「老人家你也别以为太轻易,首先这料就得备足,不然跟不上一熄火,这炉子可就算是废了。」 老关头笑道:「废不了,料得备足,但如果不够的话,还可以帮别的铁铺代工,收工钱。」 苏油不禁哈哈大笑:「老人家当真是明白人啊,就你这脑筋,朝中好多官都比不上!」 …… 荜路褴缕,以启山林。 接下来的路果真就变得艰难起来,又爬坡穿越了一天,终于抵达了枕恆岳,络太行,四面环山的寿阳县。 抵达这里,就抵达了太行山分水岭的另一面,接下来就是下坡路。 上山容易下山难,而且那路比来的时候还要难走,要离开绵蔓水河谷,跟着汉开蒲吾渠的故道,摸到洞过水河谷,再走四十里,才能抵达太原府东南的榆次县。 榆次县就是井陉道的西部起点,走到这里,苏油心里边那股劲一松,顿时就走不动了。 于是沈括安排,队伍又在榆次休息了一日。 榆次离太原只有五十里,这里土地肥沃气候适宜水草丰美,而且因为可耕土地广阔,兼併不突出,老百姓的生活过得不错,有「太原门户,米面之乡」的美誉。 苏油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吃过一碗打滷面,才终于觉得自己又行了。 下午还找人杀了两只羊,算是犒劳一路过来的卫士,不过到了晚饭的时候,却发觉自己一点胃口都没有,只能老老实实喝小米粥。 榆次小米粥相当不错,喝完接着睡。 次日早上起来,苏油感觉全身都在痛,回头看看走了整整十天的巍巍太行山:「这路我是真不想再走第二次了,当年从陆路摸到夔州也没感觉这么累啊……」 宋用臣在一边幸灾乐祸:「刚出发时,司徒不是说这路骑马走一遭还不错嘛?」 苏油想起来就没好气:「这路你们让我修铁路?好在没听你们的。」 沈括笑道:「如今不是勘定走北线了吗?这路不修了。」 「修!怎么不修!」苏油恶狠狠地道:「在原有基础上加宽,好多可以连通栈桥的地方,用预制水泥改成栈桥,然后在另一边挖入山体,至少得加宽到四点五米,减小坡度,能并列两辆厢车!」 沈括咋舌:「那又得四五百万贯。」 苏油说道:「去年要我拿出这么多钱的确难,到明年后年不一样了,这是利在千秋的大事儿。」 「要是我们三人在此都不做,估计再过百年都没人来做了。」 「阳泉、寿阳、井陉的资源那么好,这条路一通,太行山中丰富的煤铁资源就能够供给真定府,整个对辽前线都不愁了。」 宋用臣一咬牙:「那就修!」 沈括反倒是有些头痛:「先去看看铁路再说吧。」 太原,先秦以前为冀州,上古九州之首。 左太行,右吕梁,云中、繫舟二山合抱于后,韩信岭横亘于前。 幽幽汾水从中流过,冲击出一个南北长六百里,东西宽八十里的晋中平原。 南边是霍山口,过去还有一个小平原——临汾平原。 隋末,李渊、李世民驻守晋阳,因古有唐国之称,定都长安后,遂以「唐」为国号。 五代十国时期,后唐、后晋、后汉、北汉,或发迹于晋阳,或以此为国都,一时间太原名声显赫,世称「龙城」。 太平兴国四年,赵光义灭北汉,由于憎恨太原军民的顽强抵抗和对龙城风水的恐惧,下令火烧晋阳城,又引汾、晋之水,夷晋阳城为废墟。 直到三年之后,在距古晋阳城北四十余里的唐明镇,重新修城,至嘉佑四年,设太原府治。 晋中平原有数条河流灌溉,又因开发较早,农业发达。 城东南不过二十二里的汾河边,就是宋朝的大冶所,永利监的所在。 那里出产一种盐,叫硷盐,是用硷土熬煮而成,熬盐的盐户成为「铛户」,岁煮十二万五千余石,所得的盐虽然「苦恶不堪食」,但是也曾经是河东路老百姓的生活必需品。 说起来很可悲,所谓的硷盐,其实就是混有大量芒硝的盐,整个河东路的硷土,硫酸钠含量很高,在苏油这等吃货眼里,根本就不该作为食用盐使用。 这个奥秘其实在三十多年前就已经在蜀中被破解,通过一系列的方法,能够将芒硝与食盐分离。 但是蜀中的情况是针对以氯化钠为主的滷水进行的,在太原,却要用到另一套方法。 这不光是一场让河东路老百姓吃上「甘盐」的努力,还是一场经济战。 第962页 张天师在研究盐滷的过程中,发现芒硝在低温是溶解度远低于食盐。 而太原的冬季异常寒冷,但是燃料却非常丰富。 因此可以在冬季熬盐,之后放到户外冷冻,大量的芒硝就会析出,再加入硷土溶液,如此反覆数次,在生产大量芒硝的同时,最终得到足够浓度的盐水。 再通过蜀中制盐的方法,就可以得到「甘盐」。 有了甘盐,河东路麟府和五台山的夏盐辽盐走私才得到有效遏制,而大宋利用芒硝制作优质印染皮毛产品,以及琉璃、玻璃、瓷器、纸张,肥皂,开始反攻辽国和西夏,不但足以抵消造盐的成本,还能获取更大的收益。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至今都还在持续,不过麟府过来的夏盐从私盐变成了公盐后,永利监生产食盐的功能降到了次要位置,利用地理与气候优势大力生产芒硝,上升到了主要位置。 …… 如今大宋有了合成氨工艺,通过氨氧化法,制作硝酸的效率远远大于酸塔法。 所以如今的河北三路,因为一个盐山化工,就已经不缺三酸两硷了。 不过沈括也是能人,不等不靠,用河东生产的黄铁矿通过酸塔法制造出大量的硫酸,再用硫酸与牲畜尿液混合熬硝制造炸药。 然后用炸药开矿,湿法炼铜,使河东路的铜产能连续翻番。 到现在又过去了一段时间,河东路铜料储备已经到了四百万贯,沈括之前方才敢上书说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可以修建钢厂了。 就在奏章发出后不过三日,沈括就收到了郑州机械厂让他开着自行船去拉设备的通知,一期的炼焦炉、炼钢炉、球磨机、工具机等等一系列的配套设备,原来苏油早在半年前,就已经通过报表计算出了沈括的铜产能,然后掐着点儿,通过河北发展银行提供贷款,找郑州定下了。 沈括这才明白自己又被司徒耍了一道,其实司徒早就同意了自己的计划,但是害怕自己不给力,故而设置了一个目标,让自己努力去够。 其结果就是河东路大爆政绩。 这对沈括自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除了想着这一年来自己辛苦得跟狗一样的日子,抹一把辛酸泪以外,朝廷的嘉奖和河东父老的称赞,倒是让沈括非常兴奋。 司徒没有放弃我!司徒他还在奶我! 苏油当然不可能放弃,太原有大量的铜。 有了铜,就有了弹壳。 有了铁路,太原与真定就能够成为弹药基地。 两地离边境前线也就三四百里,新军将有源源不断的弹药可用。 这,才是苏油一定要修这条铁路的原因。 第一千六百五十三章 嵴樑 如今钢铁厂已经在晋州建立了起来,有了选矿厂,採用矿浆离心分离技术就能在离心塔底得到精选的铁沙,产能大增。 如今大宋的钢铁基地都在改造,除了粉碎设备,选矿设备,还在高炉进气处配备了球型热风炉,利用煤气加热耐火黏土球,将空气加热到九百度的高温再进入炉膛,这几项改进,让各基地的产能再次上了一个台阶。 晋州的设备不是最先进的,三个高炉,也能够日产钢铁十五吨。 不过苏油知道这些对沈括来说不叫事儿,他更关心这条铁路上最大的工程难题——石岭关隧道。 这是宋人第一次需要在一座山体内打通长度近四百米,能够架设铁轨通行火车的隧道。 为了修建这条隧道,苏油从四通矿冶司、将作监、北洋水师、陆军炮兵调集了精强的力量,以爆破为主,开凿这条通路。 没有在太原城多作停留,当日晚上,苏油便抵达了石岭关。 石岭关,太原城的北部咽喉,是太行山与吕梁山在晋中平原北部交汇处留下的天然隘口。 石岭关过去就是忻州,沿着牧马河谷行进数十里就能抵达滹沱河边的定襄。 那里就是真太铁路北线的终点。 按照苏油的意思,这条铁路在忻州还要修出一条支线,向北直达代州,彻底改观雁门关守军的后勤态势。 「石岭关隧道,第一百一十六次爆破,准备——引爆!」 「轰隆——」 已经成型的隧洞中爆发出一声闷响,紧跟着一股气浪携裹着烟尘从洞里喷了出来。 几名军士未待硝烟散尽,便带着猪鼻口罩沖了进去。 不一会儿,几名军士又沖了出来,身上已经没法看了:「可以施工,铁斗车,进!」 一列长长的铁斗车,被沿着铺设在地上的铁轨推了进去,工人们开始进入,往铁斗车上搬运石块。 宋用臣声音有些低沉:「从挖掘至今,已经牺牲了五个战士,两个被塌方的石块压死的,还有三个是排爆,那惨样……」 苏油问道:「他们的墓地在哪里?」 宋用臣说道:「就在石岭关下的隧道出口处,他们的英灵,会永远守护着这里。」 苏油接过宋用臣手里的头盔:「走,进去看看。」 「这个……」宋用臣有些心慌:「里边可能还有危险……」 「危险也是分段的。」要瞒过苏油这样的工科狗也不容易:「最危险的地方我不回去。」 「那走吧。」宋用臣也无奈,将安全头盔扣在自己头上。 隧道已经掘进了百米,而忻州的那一边,工程同样在进行,算下来,已经完成了一半。 第963页 不过剩下的一半,只会越来越难。 好在工程队的经验,也越来越多。 爆破队的队长是一名三十多岁的汉子,见到拎着马灯走过来的苏油和宋用臣,又喜又惊:「少保!你怎么来了?这里危险!」 叫苏油少保的,那多半是老西军,苏油将马灯拎起来:「你是……」 「我王亮啊!学兵团直属炮队的王亮啊!」大鬍子汉子开心地直嚷嚷。 苏油拿毛巾用水壶淋了水,伸手在汉子的脸上抹了抹:「靠王亮?你这把大鬍子长得,换谁也认不出来啊!你怎么在这儿?」 宋用臣说道:「建造秦兰铁路难度太大,也有不少隧道需要爆破,王亮是高使相特意从军中调出来的,之后在修路上立了大功,是秦岚铁路英雄爆破员。」 苏油点头:「所以这次又把你调到这儿来了?好钢就是要用到刀刃上!就是苦了点。」 王亮笑道:「有吃有喝顿顿有肉,津贴还高,比起当年这叫啥苦?对了,多谢少保给咱调拨了电雷管,现在爆破安全多了。」 苏油有些神色黯然:「只可惜先前几个弟兄……」 王亮说道:「他们都是好样的……」 说完又笑了:「当兵哪有不死人的,你看我这还矫情起来了,少保要不我们出去说?」 苏油看了看头顶:「这里其实挺安全的,你先让兄弟们都停一下,聚过来,我给大家说几句。」 王亮的嗓门大,昂头吼道:「都停了都停了,赶紧过来,少保来看望大家了!」 宋用臣到底忍不住了,小声提醒:「现在是司徒了,叫节帅也行。」 苏油制止了宋用臣:「这是我平夏时的部下,老西军多爱叫我少保,我也爱听,老宋你别瞎指点。」 隧道里的工人士兵听说苏少保来了,这位可是王都头嘴里神仙般的人物,都纷纷聚拢了过来。 苏油说道:「这条路,辛苦大家了。」 众人都连连说不辛苦。 苏油说道:「辛苦还是辛苦的,今天我只是想告诉大家,咱们为什么要这么辛苦。」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最大的敌人,是辽国;而河北河东四路,是顶在辽人铁蹄前的防线。」 「雄霸、雁门一破,后方就是千里平原,再无阻拦,因此我们只能将他们死顶在这里!」 「如今我们的日子好了,军力也强盛了,河北河东现在的样子,想必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这些是咱们大宋百姓辛辛苦苦创造的财富,还能如数十年前那样,让辽人再来抢走吗?」 「不能!」立即就有工人和军士们喊了出来。 苏油说道:「我们的新军有多犀利,大家也应该知道,我看这里好多兄弟,原本就是新军过来的来的,这雷管炸药包,是玩得熘熟啊。」 底下都是低低的闹笑。 「但是新军之所以犀利,靠的是什么?是神机铳、连机铳、霹雳炮、伏虏炮!」 「可要是没有充足的弹药,这些傢伙就全是铁疙瘩,全是摆设,连辽人的弓箭都不如!」 「老种经略相公在雄州胡吹大气,说什么俸禄只差媳妇,给养只差调料,可他就没敢吹,说铳炮不差弹药!」 「雄霸前线,现在不缺吃的,不缺穿的,不缺骑的。可是新军还在屯田,训练还在骑马,玩刺刀、弩箭,实弹训练一年才敢一次!」 「卡住我们脖子的,就是弹药!」 「太原有什么?有铜!这是制造弹壳必须的材料。」 「所以咱们这条路是干嘛用的?就是要将太原的铜,拉到真定府去,制造出新军急需的弹药。」 「弟兄们想想,要是太原铜能拉到真定,咱们在真定就能制造出弹药,这是什么概念?」 「这就节约了一千多里的运输成本,相当于将兵工厂推到了前线,推到了新军的背后。」 「咱们的十六支新军,从此就能够可了劲地训练,可了劲的备弹,可了劲地揍敢于来犯之敌!哪里还要如现在这般抠搜?」 「所以虽然如今天底下处处要用钱,陛下依旧拨付了一千五百万贯,给四路作为振兴之用。」 「所以虽然四路处处要用钱,这一千五百万贯里,我还是挤出了三分之一多,来修这条路!」 「所以你们应该知道,自己肩膀上的责任,有多重!」 「为了这条路,已经牺牲了好几个弟兄,我非常心痛。但是除了强调安全,尽量给你们保证需求,改进技术,除了这次给你们拖来十来口猪,一群羊,让大家简单开开荤,表示个意思,在任务上,我是真的没有办法给你们减轻。」 「因为这里就是战场!是改变宋辽攻防格局,保证大宋百姓安全,扭转干坤,底定天下的战场!」 「这条路早一天修通,大宋的国境就早一天安全,河北四路就早一天安全,汴京就早一天安全!」 「前线的弟兄们,就能早一天摆脱无弹空操的尴尬,就能早一天摆脱和辽人拼刺刀的危险。就可以用我们送去的铜,制造出勐烈的炮火,轰他直娘贼的于百步之外、千步之外!」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只能请大家多担待,因为——你们就是大宋的嵴樑!」 「辛苦了,拜託了!」 说完对所有人深施一礼。 第964页 工人们都听得热泪盈眶,从来没有人跟他们说过,他们对大宋是如此重要。 而转业军人们都知道套路,全体昂首挺胸,右手捶胸,铿锵有力地吼道:「敢为皇宋效死!」 石岭关下,牧马河边,五座简陋的坟墓,静静地躺在这里。 苏油站在坟前,深深嘆了口气:「申报烈士了吗?」 宋用臣有些踟蹰:「他们已经转业了,生前隶属铁路局……」 苏油说道:「忠烈祠里,除了武将,文官,还有普通的战士,乡弓手,蕃勇敢,义勇。」 「只要是为国捐躯,何论战场在那里?何论身份是什么?所以他们当然是烈士。」 「生前,我们已经对不起他们,死后更不能不让他们瞑目。」 「这道奏章,我来写。」 第一千六百五十四章 来钱的路子 辽国,耀州。 作为和獐子岛贸易关系密切的海埠,耀州如今已然成为辽国的明星城市。 王经也在此设立了市舶司,管理着进出口贸易。 这里是宋国商品海量进入辽国市场的大城,相比鸭绿江边的保州,耀州没有女直人的威胁,而宋船只需要换个旗号,就能直接从辽河驶到辽阳府。 耀州市舶司只需要上船做个样子点验一下货物,一船就是几百上千贯的经手费。 因此王经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对这个城市松手的。 不过王经现在很纳闷,有些搞不懂眼前这中年儒雅宋人的来路。 不是说人家没把履歷报明白,这位是当今大宋皇叔,故韩荣恩王赵宗谔次子,保信军节度留后,北洋水师监军使——赵仲迁。 王经在思量的是,面前这位和之前见过的赵孝奕,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唐四郎? 不过赵孝奕据说被这位挤迫去了日本宋城,而且赵仲迁能够当上军方高层,开着军舰来搞海贸,这等奢遮,可比之前的四十三节度厉害多了。 水师总督张太居,跺跺脚两洋都得起风浪的人物,竟然将自己的乳狮号送给了面前这位! 赵仲迁给自己搞到的这份东西,换了宋国谁来,怕是都得抄家灭族! 翻了翻面前那本手册:「这个老夫也看不太懂,还得上呈陛下,让室老尚书把把关。」 赵仲迁彬彬有礼:「这些都是宗室产业出来的东西,先家君以前是大宗正,又是皇宋银行的行首,家兄如今也在皇宋银行供职,宗室的产业,基本上都清楚。」 「上次丞相说对我大宋工业感兴趣,我就挑了几样来给丞相看看。」 王经说道:「上次蒙郎君搞了一批青霉素,杨枝素,金鸡纳霜,还没有道谢。」 赵仲迁不以为意:「都是生意,我还没谢谢好主顾呢,不过如今却疟树才刚刚在杭州大面积培植成功,有些不好弄,其余两样,还有黄蒿素,丞相但有需要,尽管开口。」 王经喜动于色:「那可多谢公子了。」 说完又嘆息:「我朝百姓,多以放牧为生,常常就摔着跌着,不知道消毒的碘酒和那个奇效的白药……」 赵仲迁皱眉道:「这个反倒是难一些。」 「丞相应该知道,前头几样颇为精贵,因此没办法列入军资,我就好给丞相搞来。」 「至于酒精和白药,那可是明明白白写入禁榷名单了的。」 「不是不能搞,但这两样东西本身利润不高,离我又太远,还犯着忌讳,再说了,丞相找我要这两样,不是掉了咱们的身价啊?」 王经赶紧拱手,这说明不是不能搞到,而是这娃看不上这两样生意:「还请郎君帮帮忙,帮帮忙。利润不高,我们可以走量嘛!」 「走量?丞相能要多少?」 「郎君能搞到多少,我就要得下多少。」 「这样啊……」赵仲迁想了一下:「要不,咱俩合作搞个碘酒厂?」 王经心脏噗通乱跳,这娃的胆子真是包了天了,自己还停留在希望得到点禁运物资上头,人家已经准备在敌国建军用物资厂房了。 这娃才是唐四郎!四十三节度压根没法比! 赵仲迁看着王经的样子不禁好笑:「怎么了?这东西简单得很。」 简单得很你大宋还禁运?!王经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郎君可否告知一二?」 赵仲迁说道:「如今董大官人在河北搞酒厂,就是烧刀子跟现在的玉黍烧曲,我有办法将这两样东西提浓,在溶点南海搞来的碘,就是碘酒。」 王经说道:「烈酒怕也不好搞吧?听说董大官人认识使相……」 赵仲迁不以为然,鄙视道:「那就一运气好的商贾,我要他敢不给?」 「使相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谁都能往他跟前凑,如董非这样的,多如过江之鲫,也敢拿出来自抬身价?」 「要说起来,提浓酒精的法子,还是苏县君跟昭明学士当年传授给我的,他董大官人,能凑到这两位跟前去?」 王经说道:「那也还得有南海的碘……」 赵仲迁哈哈大笑:「不是后学夸口,南海的东西,有一样算一样,但凡丞相你道得出名儿来的,我都能给你搞来。」 王经这才想起来,好像大宋宗亲这一支在南海势力庞大,霸占着好些个矿藏。 唐四郎也是大海商,听说也是从南海起家的,嗯…… 第965页 不过王经很有职业道德,也不多问:「既然公子有把握,那这个厂我们就开!」 赵仲迁笑道:「本来直接以慈善基金的名义从董非那里搞碘酒也不是不成,但毕竟犯了忌讳,董非估计会推三阻四。」 「换做只进烧刀子跟烧曲,就好说得多了。咱们啊,让他想推都不敢推!」 王经跟着呵呵笑:「实在是劳烦公子了。」 赵仲迁摇头失笑:「些许小利而已。」 这还是小利? 见王经一脸的惊诧之色,赵仲迁嘆了口气,收起了马上入冬还在把玩的摺扇,点在王经身前的那部资料上:「这里,才是大利。」 王经有些煳涂:「这不就一本资料?能有多大利?」 赵仲迁微笑道:「这生意要是能做得成,你我二人,一人至少……百十万贯吧。」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舶来钱。」 王经大惊失色,这尼玛能赚大辽四年的岁币之数:「这到底什么东西?」 赵孝奕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铁厂。」 「铁……铁厂?」王经彻底给震傻了,郎君你是上天降下来扶保我大辽的吗? 早在三十年前,辽国使臣听说苏油改进了炼钢工艺,搞出了日出钢材万斤的高炉,立即就要求去探访。 那一次辽人被苏探花摆了一道,最后将事件定义为苏油谎报政绩。 等到苏油做开封府尹,开始铺设陈留到开封铁轨,辽人才反应过来,当年那事情,是真的! 只可惜自从那次以后,辽人就再也没有机会打探到宋人的炼钢技术了。 这几年宋国的钢铁产能,虽然辽国不知道准确的数量,不过从包图城的猫腻看,宋人的炼钢技术真的是突飞勐进。 辽人也不傻,知道萧古里那边突然爆产能,跑不掉与宋将种谔有关,不过这事儿对辽国有大利,大家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赵仲迁点着书册:「准确说,是铁厂需要的设备,炼焦厂需要的设备,机械厂需要的设备。」 王经现在只想将赵仲迁的扇子拨开,将那本书册牢牢抓在手里:「公子不怕我辽国拿去仿造,然后这生意就黄了?」 赵仲迁笑道:「仿造也可以,比如那工具机,你们造出来之后,车车木头,车车铜料,应该是没问题的。」 「不过大宋的钢材、轴承,其硬度与精度怕是贵朝达不到,毕竟这是我大宋发展了小四十年才出来的东西。」 「刚刚说了,这些都是宗室的产业,他们委託到我这里,我也就在商言商。」 「这份书册,只是表示我的诚意,麻烦丞相拿去给室尚书看看,有没有用,有多大用,室尚书说了算。」 「最近使相给河东路沈括订购了一套,作价三百五十万贯,但是这东西只造一套,成本太高,得三套以上才有些赚头。」 「如果辽国觉得有必要引进,我就发动宗室勛贵去求请太皇太后,做成此事。除了卖设备,还会同意辽国遣人前往大宋,掌握利用这些设备,进行生产的技术。」 如此大事,王经不禁又惊又疑:「这样做不是变成两国公务了?对你我却又有何好处?」 赵仲迁笑道:「当然会有好处,还是大好处,不过咱们得做得任何人挑不出毛病来。」 王经说道:「还请公子讲讲。」 赵仲迁说道:「锦州的丰锦钱号,是丞相的产业吧?」 王经当然不会告诉赵仲迁实情:「不是,不过老夫倒是与东主有些交情,说的话他们倒是会听的。」 赵仲迁笑道:「那来钱的路子就多了。」 第一千六百五十五章 名利兼收 刷地一声打开摺扇:「我随便举几个啊……」 「如果借用远航演习为名,用乳狮号来运送设备,这运费,就算是朝廷给我们省了,当然这笔运费,贵国还是得给,最起码,丞相一半,我一半。」 「这套设备,报给司徒是三百五十万贯,给辽国的价钱肯定不会低于这个数,但是三套同产,成本必定会大减,宗室们不给点回扣表示表示,他们好意思?」 「不过这一笔,我就不和丞相分了。」 王经有些不满:「这不好吧?」 赵仲迁哈哈大笑:「我瞎给丞相报个数,丞相也不知道啊?就不用自寻烦恼了吧?你的那份,咱另外找辙。」 王经手心有些冒汗:「郎君讲来。」 赵仲迁说道:「如果是丞相主持这件事儿,咱就给个评估价,四百五十万贯。」 「这个事情是大项目,涉及到的设备、图纸,非常之多,锦州的工业基础和金融基础算是辽国最好的,丞相不妨选些能人攒个团,成立一个商行,专门负责为辽国引进设备。」 「这个商行负责和大宋谈判,除了正常的佣金,丞相还可以奏请贵朝陛下,每谈判下来多少价钱,商行可以从节约的钱财里抽取多少作为奖励,以激励他们努力为辽国争取利益。」 「我们假设这个激励是两成,如果商行能够将价钱从四百五十万压到三百五十万,可就为贵国节约了整整一百万贯,合得佣金多少?二十万贯。」 「这二十万贯,丞相是不是拿得清清白白?」 王经不由得心花怒放,赵仲迁一定就是唐四郎,看看人家做生意这手段! 第966页 却听赵仲迁说道:「不过这些,都是小头。」 运费佣金,加起来不下三十万贯了,还是小头?! 「丞相要知道,大宋是不会收绢钞的。」 「啊?对啊,那这生意不是做不成?」 「怎么做不成?」赵仲迁一脸看小白的样子:「没有绢钞,这不还有岁币跟舶来钱吗?」 「这个……」 「丞相,以往岁币,辽国拿去不过是赏赐之用,如今辽国已经行了分粟之制,这岁币的作用其实已经大减了。」 「这笔生意要让两边都做成,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七年的岁币来购买!」 「大宋最重脸面,能用这种方式免去七年岁币赏赐,朝中诸公才不好阻挠,宗室游说也更有把握。」 王经都惊呆了:「这不是……我大辽一文不出,白得三百五十万贯的设备?」 「七年!」赵仲迁不禁翻起了白眼:「你们陛下能等这么久?」 「那怎么办?」 赵仲迁说道:「国库没钱,可民间有啊,辽国沿海诸州,舶来钱何止三百五十万贯?」 王经已经有些晕了:「那也是人家的钱啊?」 赵仲迁说道:「这就是丰锦钱庄的功能了,辽国可以委託大宋,印制三百五十万贯的舶来债券,或者叫建设债券,总之不管叫什么吧,以七年岁币为抵押,将之发卖给商贾们,规定只能用舶来钱购买,不就可以了?」 「他们会买?」 「给利啊!司徒订购的高炉,那是日产万斤铁料的傢伙,一个厂三个炉,一天就是三万斤。」 「一斤铁料就算只赚百文,一天就是三千贯,一年利润就是一百一十万贯。」 「这个钢材预计三年就能回本,就算给商贾们一半的利息,五年时间就收回全部投资了。」 「本来七年才能投产的钢厂,如今只需要一年就可以投产,投产五年收回投资,是不是大功劳?」 王经点头:「有五成利,商贾们定然乐意,老夫有把握筹集三百五十万贯舶来钱,支付给大宋。」 「给什么给啊?那就一噱头!辽朝对大宋,只以七年岁币来支付,对内则通过发行债券,收取到三百五十万贯舶来钱,自由使用到铁厂出钢为止!」 「有了这三百五十万贯,数年之内,丞相能不能给辽国再造出几个产粮之地?这一进一出,丞相又给国家赚了多少钱?省了多少钱?」 「可这还是没咱们的啊?我让丰锦钱庄出资认购债券?或者买地改田?」 「怎么能这样?」赵仲迁再次翻起了白眼:「认购债券,丞相想让贵朝陛下知道你富可敌国?买地改田,那得多久才能回本?不怕让御史弹劾到灰头土脸?」 王经打了个哆嗦,连连摇头,却又不甘心:「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们这还是啥都没捞着啊?」 已经三十万贯保底了还啥都没捞着,赵仲迁听得直乐:「丞相啊,我就问你,如果这事儿能成,这个债券,好不好卖?」 「稳稳噹噹五成利息,指定好卖。」 「那要是有商贾手里没有舶来钱,只有绢钞,却又想买债券呢?」 「那舶来钱会变得抢手,与绢钞交换的价格会出现变化!等下……我们可以赚这个差价啊!」 赵仲迁点头,乐呵呵地道:「先不说这事儿能不能成,只要透出个风去,舶来钱和绢钞的比率立马就会变化。」 「现在丞相就已经可以悄悄收纳舶来钱了,待到消息传出,丞相再将舶来钱换成绢钞,这一进一出的差价,丞相自然赚得清清白白。」 「当然,要想利益最大化,那就得这事儿最终得彻底敲定,并且允许债券可以自由买卖,这样的话,五年期的债券起码还能抢手三年,丞相一共有四年的时间,操作钞钱比价。」 「如果中间再出现几次波折,比如谈判陷入僵局啊,比如遭遇大风设备无法抵达啊……咱们或许还能在中间多赚几波。」 王经快要被巨大的幸福击晕了:「听说现在大宋的海船不怕风浪……」 「这是消息!」赵仲迁再次拿摺扇点着王经的书桌:「只要是消息,那当然就有真有假!」 「不过只有我们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稳赚!」 王经终于明白了,这是拿着老百姓的钱和国家的资产,给自己赚取利润。 自己一文钱不用出,就稳稳噹噹做起三百五十万贯的生意。 还好几次! 无怪赵郎君说,之前那些都是蝇头小利! 当然,这么做其实就是从商贾身上刮油,肯定会坑死不少人。 但是愿赌服输,我管他们去死! 见王经终于明白了,赵仲迁对他拱手:「恭喜丞相,这回还要挣下天大的名声。贵朝陛下那里,必定看重。」 王经心想既然已经决心开始抢钱,那良心脸面什么的早都可以不要了:「怎么还会有名声?」 赵仲迁讶然道:「在舶来钱价值大增的时候,王相公为了稳定国家经济,保障绢钞的价值,毁家抒产,将家中舶来钱拿出来与商贾们置换。」 「在绢钞价值回升的时候,相公又将之换成舶来钱,以满足市场和经济的需要。」 「这就是人弃我取,人取我弃。这是怎样的大公无私?这是怎样的为国为民?这是怎样的清廉高洁,视钱财如粪土?」 第967页 「什么?」王经两眼都已经直了:「还……还可以这样解释……」 赵仲迁将两样东西取出来放到王经的书桌上:「为了你我的共同利益,以坚贵朝陛下之心,送给丞相三样礼物。」 一根是光滑白亮的钢棒,上边套着一个钢轮子,一套是古怪的刀头,一块是金光闪闪的怀表。 赵仲迁说道:「这三样东西,一件能够说明我朝工具机轴承的强度,一件能说明刀具的硬度,一件能说明加工的精度。丞相带去给室尚书看看,他一定能懂。」 第一千六百五十六章 广州 广州,西园,广南东路经略安抚使兼知广州蒋之奇最近感到既快乐又苦恼。 蒋之奇是和苏轼苏辙同科的进士,跟苏轼是好朋友,金明池宴上两人就是同桌,后来大苏还跟着他一起在常州买了田,准备退休后大家一起做邻居。 因为文章了得,欧阳修大力推荐他为御史里行,之后蒋之奇却又弹劾欧阳修帷薄不修,导致欧阳修辞职。 蒋之奇也因此事被贬为监道州酒税。 但是人是复杂的,蒋之奇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情在仕途上被过多的耽误,因为他虽然弹劾了欧阳修,但是同样是大宋有名的能吏和清官。 一路政绩斐然官声卓越,所过之处百姓安居乐业,来到广州之后,在府衙边上治了所别业,唯一的苦恼就是这里够他级别的文士太少,难得诗词酬唱,只能与好友们信件往来。 听说小苏探花要来做通判,蒋之奇大喜,心想自己与苏家人当真是有缘,这下自己有伴了。 结果小苏探花抵达之后,交了几篇路上做的诗歌,又交给自己苏轼、苏辙和苏油的信件之后,连自己的探花名头都不提,只说:「待入职后学苏轭,参见漕帅。」 听说马涓为秦州签判,入职时对太守吕晋伯称自己「榜眼马涓」。吕晋伯说道:「榜眼乃科举时的名次,既以入仕,当称职务。」 又常谓涓曰:「科举之学既无用,修身为己之学其勉之。」 且曰:「修身为己之学不可后,为政冶民其可不知。」 马涓自以为得师,之后有政声,每曰:「吕公之教也。」 而从小苏探花的自我定位来看,倒是个谦逊的性子。 很快蒋之奇就知道了,小苏探花不是谦逊,是压根就没拿自己的文名和科举名次当一回事儿。 这娃最近常常和蕃坊的蕃人混在一起,用州学官吕笙的话说,这叫「自甘堕落」。 唐末五代,藩镇武将专权,天下动乱,中央集权始终巩固不下来。 太祖「杯酒释兵权」之后,往往命朝臣出守州郡,官名为「权知军、州事」。 特意在前边加个「权」,有临时之意,意谓随时可以罢去,从名称上就特别矫正藩镇父死子继的锢弊。 为了制衡知州,又特设通判。 通判是「通判州事」或「知事通判」的省称。目的是为了加强对地方官的监察和控制,防止知州职权过重,专擅坐大。 这个灵感来自于汉代的负责监郡的「监御史」和负责监县的「督邮」。有此一职后,中央与州县的关系,即如心之使臂、臂之使手,指挥自如了。 知州向下属发布的命令,必须要有通判署名方能生效,通判之名,也得自「上下公文,均与知州联署」之故。 通判初由朝廷选京官任职,后改由转运使、制置使及提举司等监司奏辟,辅佐州政,可视为知州副职,但有直接向皇帝报告的权力。 元丰改制后,通判独立性愈发得到加强,基本全部由朝廷任命。 有宋一朝没有知州造反,通判的设立,发挥了巨大作用。 除了掌监知州外,「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可否裁决,与守臣通签书施行。」 另外通判还有一个职责:「所部官有善否及职事修废,得刺举以闻。」 一般的通判,级别多为从七品和正八品,但是广州是路治,也就是直隶州,故而通判级别多数为从五品和正六品。 漏勺早蒙恩荫,身上背着将作监丞的虚衔做赵煦的伴读。 然而漏勺自己却没把这个将作监丞当虚衔,经常跑去将作监实习上班,还给将作监改进过几次工艺,立了些功劳。 司徒家二公子的功劳无人敢抢,将作监将成果报上,高滔滔看过都乐了,苏家人这是一如既往的实诚啊。 于是干脆按照实职给漏勺诠考升转,等到漏勺中探花的时候,已经升到了从六品。这也成了刘正夫要求将之外放的理由。 应该说,漏勺的起步,比他爹还厉害。 不过他爹从治夔开始一路跳级,压根连通判、路判都没干过,放到外路都是正职。所以娃娃还有得追。 广州是无人愿意来的州,按照苏油之前制定的艰苦地区任职官员,可以优先升职和俸禄补贴关怀的政策,漏勺外放,朝廷给的是正六品。 …… 如今的广州城,只能算是初具格局。 虽然自秦始皇统一岭南,任嚣、赵佗建筑番禺城垣开始,广州就是岭南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五代之时,这里还是南汉政权的首都,但是依然说不上发达。 开宝三年,宋征岭南,以潘美为行营诸军都部署、朗州团练使,尹崇珂副之。 第968页 当时的南汉国主刘鋹堪称昏君中的极品,纸醉金迷、兇残暴虐、荒淫无度。 对付自己人他很拿手,皇室宗亲几乎被他全灭。 为了防止官员造反,这货想出一绝招——给官员们动手术,让他们成为宦官。 等到潘美打过来,刘鋹六神无主,便问手下该怎么办。 手下也够混帐,跟他说宋军之所以要打我们,那是因为觊觎我们的好东西,只要我们将宫室府库内的宝贝全给烧了,他们无利可图之下,自然就只能回去。 于是刘鋹真的就放了一把火,烧掉了皇宫,并将半个广州烧为白地。 等潘美打到广州哭笑不得,只能把刘鋹抓去开封当战利品,南汉灭亡。 直到真宗、仁宗时期,广州城才开始渐渐恢復。 之后不断有官员上报,广州多蕃汉大商,却已经「城壁摧塌」,坊里富庶却又防卫衰弱,无城池郛郭,周边便出现了不少海盗。 珠江口水面壮阔,号称「小海」,一时成为海盗的天堂,最多时有三百之众,而蕃汉百姓如同露天筵席上的丰富菜餚,任由盗贼宰割。 一座城市遍地财富却没有城防,这就像是家有千金却从不锁门一样。 庆历五年,任中师回朝,再次向朝廷建议广州修城。 新任知州魏瓘,在旧城角落发现一块古砖,铭刻着「委于鬼工」四字。 鬼与委合在一起,就应了「魏」这一姓氏,魏瓘认为这是天意,于是召集军民,以南汉旧城为基础,大修子城。 任中师和魏瓘可谓高瞻远瞩,子城重筑后不久,就爆发了侬智高之乱。 然而魏瓘修筑的子城固若金汤,城内新开凿的井水充足,侬智高围城五十余天师老兵疲,番禺县令萧注募集勇士,趁晚上飓风大起,点火焚烧敌军船只,一时间烟焰蔽天,侬智高只得败退。 虽然子城出色完成了御敌的任务,但还是过于狭小,无法容纳更多百姓。 治平四年,宰相吕蒙正之子吕居简知广州,打算修建西城,但苦于工程困难,于是只好将目光投向东部,早在东汉末年,由步骘在「赵佗城」旧址上修建的越城。 吕居简不久调任,但仍旧上书,请求在越城遗址上修筑东城,新任知州王靖接手后,歷经百余日,将东城修毕,方圆四里,城橹五十一,北门「拱辰」,南门「迎薰」,东门「震东」。 只有西面与子城隔文溪相望,未修城墙,有「致喜桥」跨濠与子城东门迎春门相连。 熙宁四年,福州知州程师孟移任广州,鑑于侬智高围城时掳掠城外藩汉数万家而去,「百年生聚,异域珍玩,扫地无遗矣」。认为地方治安与百姓安全形势依然严峻,广州城的格局规模,依然是当政者首先需要考虑的问题。 而广州背山望海,城北越秀山,城南珠江水,东部越城残迹规模迫隘,再往西,则土地低湿,唐代以前基本是河汊沼泽。 司马光的评价是「地皆蚬壳,不可筑城」。 因此广州并没有修建大城的地理优势,能修的,前人差不多已经修了。 只剩下另一种可能性——造砖,修砖城。 程师孟在福州就是个治水修城的小能手,经验丰富,决意顶住议论,修筑西城。 也是天时地利人和。 首先比起战乱造成的损失,修城花费简直微不足道,而广人自侬智高之后,常因没有外城保护而担惊受怕,一日三惊,所以无论朝廷还是民间,都空前支持。 第一千六百五十七章 蕃坊 欲修城必先拆迁。正好侬智高之乱,让城西靠近子城的建筑尽数化为灰烬,反而让大量的拆迁障碍一扫而空。 当时广州知州的职务已经成为烫手山芋,一方面,朝廷施压让地方官筑城,另一方面,知州们担心工程失败会被问责。 比如余靖,因为岭南出身,深知广州修城困难,就宁愿不升官也要辞免广州职务。 但是程师孟本身魄力十足,决心迎难而上,坚持要在土质疏恶的广州西面,筑起一座新城来。 赵顼不但同意,还特意派遣使臣,给程师孟带去棱堡的图纸。 不过赵顼是想多了,造砖得用粘土,须得取自农田或是深挖埋藏于地下的膏泥,城砖在广州可精贵得很,不可能用本地的蛤壳土和酸红土烧造得成。 知州一个接一个地到来,都以无土烧砖而放弃修城。 当初吕居简见到街衢有砌石段,便马上借去修城脚。 直到好几任知州之后,官府烧出城砖,才归还了从老百姓那里借来的城脚石料。 熙宁五年八月,西城歷时十个月的艰难建造,终于完工,整个广州城周长十三里一百八十步,高二丈四尺,九门,将广州最繁华、人烟最稠密的蕃坊纳入城中。 广州到此奠定三城并立的格局,宋代广州城,总面积扩张到唐城的四倍以上。 有了安全的城防,广州才成了吸引商贾们前来贸易的地方,城南的西澳成了有城墙和码头保护的内港,商船往来,百货充盈,为「五都之市」。 附近还有大市街、象牙街、玛瑙巷等街巷,程师孟得意地留下一首诗:「千门日照珍珠市,万姓烟生碧玉城。山海是为中国藏,梯航尤见外夷情。」 但那是程师孟给自己脸上贴金,相比唐代广州蕃坊胡人商贾往来不断,人数长期十万以上,象牙、翡翠、珠玑、蕃药不计其数,积载如山的盛况,还差得远。 第969页 原因就在于大宋的经济制度——「专榷」。 虽然广州从入宋之初就成立了市舶司,但是最初的贸易方式非常原始,市舶司和蕃商採取以物易物的方式进行贸易,其中的大宗商品,由市舶司尽数购入上缴朝廷。 广州市舶司用这种方式,经过多年努力之后,渐渐在常年里,能够给汴京输送价值七十万贯左右的货品。 最牛的一次是购得价值百万贯的乳香,那一年广州市舶司贸易额达到了一百五十万贯。 在岁入盈余只有六七百万贯的宋朝前朝,这就算是了不得的收益了。 然而这些东西对于地方发展来说毫无用处,因为都是中央政府的财政收入。 而且熙宁之后,南海蕴州和两浙杭州的强势崛起,以及纵帆船和牵星术的突破性进展,让近洋航海逐渐被远洋、大运载量、直线式航海所取代。 熙宁七年,广州市舶司甚至出现了第一次亏损,亏损额高达二十万贯。 朝中甚至有请求裁撤广州市舶司的声音。 因为是「央企」,市舶司是盈利还是亏损,蒋之奇其实是不怎么关心的。 不过市舶司没有专职的时候,会由地方通判代管,作为文官,蒋之奇不以为那是什么好差事,甚至认为让漏勺堂堂探花去主理市舶司这等商贾事务,简直就是有辱斯文。 想到这里,蒋之奇问手下:「苏通判今天没见着?」 书办回道:「听闻苏通判去了怀圣寺。」 「又去蕃坊。」蒋之奇眉头一皱:「等他回来,叫他来见我。」 怀圣寺是一所可兰经寺庙,建于唐开元二十九年。 「白云之麓,坡山之限,有浮图焉,其制则西域,磔然石立,中州所未睹,世传自李唐迄今。」 这个浮屠被广州人称作「光塔」,因此怀圣寺又被称为「光塔寺」。 在光塔寺的周围,渐渐构成了一个聚居区,这里住着的主要是蕃客。 蕃客,就是从远海来到广州定居的外国人,除了天方人,还有印度人、南海诸国人。 而他们所居住的这片地区,被称作「蕃坊」。 如今这里还是以有钱有势的天方人为主,其下还有大量他们僱佣的当地人,主要是一路招募的夷人、峒人。 大宋对蕃人是比较宽容的,在蕃坊设蕃长进行管理,蕃长的主要职责,则是管理蕃坊的日常事务,以及招徕商人。 应蕃人们的要求,朝廷甚至命地方政府给他们兴办了学校,诸蕃子弟均可入学,学习华夏文化。 他们还有机会能够融入到社会上层,左右地方经济,被朝廷封以官职。 只要遵守大宋的法令,蕃客们可以保留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的自由,居住三代以上,可以在广州购置田地和住宅,三代中有一代为官者,甚至可以与中国女子婚配。 漏勺穿着便装,头戴软翅幞头,在蕃坊中走着。 街道两侧,都是鳞次栉比的商铺,能够看出最早的那些还是汉人的样式,之后在中间渐渐成长出一些西方风格的建筑,又渐渐融为一体,让整条街变成一处充满了异域风情的所在。 这里的店铺主要是贩售绒毯、薄毡、香料、香水、染料、果脯之类的东西,也有销售锡器、银器的工坊。 妇人们「绕耳皆穿孔」,一个耳朵上戴着十多枚耳环,有些鼻子上也有孔,穿着镶嵌宝石的金饰。 男子喜欢穿彩色花绸,不过缂丝、织锦朝廷还在严禁,漏勺一看就知道他们穿的是眉山单面染。 除了穿得花,他们还喜欢黄金和宝石,基本上每个体面的男子,腰带上都钉着几枚舶来金币,手上戴着几枚可以当印章用的金戒指。 见到漏勺,人们都是躬身施礼,因为蕃长已经打过了招唿,大家都知道这位少年宋人官员,乃是市舶司的正管,能够轻松决定他们命运的人物。 蕃坊的中心就是光塔寺,漏勺进入寺中,脱下靴子,赤足由寺内小孩带领着,朝一间房间走去。 房间很大,里边铺着地毯,整个房间散发出浓烈的玫瑰花露的香味。 房间中的柱子充满异域风格,上面还写着阿拉伯文的经典。 阳光透过高高的窗孔射入,能够看见大房间中不少衣装素净整洁男子,在誊录经文。 漏勺注意到他们用的是石纸与鹅毛笔,誊录完之后,还要覆盖上一层细麻布,用玫瑰花露喷一遍,才算是完工。 一个年迈的天方老人斜倚在一张藤床上,不时有年轻一些的人过来礼貌地低声请教,老人也和蔼地低声回答。 老人身边有一个穿着富贵的蕃人老者,神色恭敬,一直希望跟老人搭上话,但是一直不得机会。 见到漏勺进来,室内众人都是神色一凛,那穿着富贵的男子不禁顾不得礼仪,急切地和老人低语了起来。 老人坐直了身子,对漏勺躬身,算是施礼,示意他坐到自己前面来。 富贵蕃人更加急切了,又在老人面前用藩语嘀咕起来。 漏勺神色坦然地看着老人,用流利的藩语说道:「你们的经典说过,『真主能辨别破坏的人和改善的人』。」 「你们的经典同样说过,『你们应当把孤儿的财产交还他们,不要以恶劣的,换取佳美的,也不要把他们的财产併入你们的财产,而加以吞蚀。这确是大罪。』」 第970页 「我要告诉老先生的是,在大宋的法令当中,这同样是大罪。」 那个富贵的蕃人不禁吓得脸都白了:「原来大官人你……你会说天方语?!」 第一千六百五十八章 打鱼摸虾 漏勺没搭理他,声音清朗而缓慢,优美异常,仿佛在吟咏经文。 整个大房间里顿时发出低低的惊唿声,而身前的三人,都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漏勺继续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你们遭遇了不公,你们应当相信这个世间,这个国度,有能够予以你们公道的权力。」 「这个权力,或许是你们的真神展示他存在的另一种方式,而你们对此表示怀疑,同样是另一种不够虔诚的表现。」 老人思索了好一阵,艰涩地说道:「可是你们并不信神。」 漏勺说道:「我好像记得经典还说过,『在牲畜中,对于你们,确有一种教训。我使你们得饮那从牲畜腹内的粪和血之间提出的又纯洁又可口的便血』。是有这句吧?」 老人点头。 漏勺说道:「那些牲畜,它们信神吗?如果不信,使你们得饮它们的便血,难道就不再是神的仁慈了吗?」 老人不由得肃然起敬:「你是一名少年的智者。你的口音和用词,一定有名师教诲,敢问是……」 漏勺却不由别人控制话题,笑道:「我只是大宋一名普通的官员,不过幸好我比较谨慎。」 说完一指老蕃人身边少年:「努尔马自愿献祭那个案件,过于荒唐,我认为不是实情,也不符合大宋坚决禁绝人牲的法令。」 「因此我行文让蕃长蒲亚讷送努尔马到衙门自辩。怎么,我做错了吗?」 老人身边的少年人勐然朝着漏勺跪倒,嚎啕大哭起来。 漏勺说道:「广州现在懂得蕃汉两族语言的通译太少,那个通译刘广,本是混迹与广州市井的无赖,多年来利用你们与官府言语不通的障碍,欺隐诈骗,成了一方毒瘤。」 「努尔马的父亲死在了广州,按照市舶司的条例,国外的商贾在大宋病故,市舶司会妥善保管他的财产,等待其亲人来继承领走。」 「刘广将这笔财产据为己有,努尔马来到广州后,他设计编造,对官府说努尔马要自尽献祭,将文书交给市舶司批覆,然后又欺负你们看不懂汉文,说官府的文书是要将努尔马抓起来烧死,拿着批覆威胁你们,大致是如此吧?」 少年不住地叩头,用藩语咿哩哇啦地说道:「是这样的,刘大官说官府要抓我去烧死,阿訇将我藏到庙里,不知如何被蕃长找到了,想要我去官府。」 漏勺说道:「他就是一个通事,不是什么大官。好了,如今他的罪名更多一条,冒充朝廷官员——你们放心,这个罪名,比他之前所犯的所有罪名都大。」 「我是广州通判苏轭,兼领广州市舶司事,让你们在广州安居乐业,是我的职责所在。」 「但是大宋是一个讲制度的地方,民不举,官不究,我需要你们向市舶司告发通事刘广的不法行为,然后才能处置他。」 老人皱眉道:「要去城督府?」 漏勺从包包里边取出一道公文,上边用汉字和天方文写着诉状:「不用,诉状我已经给你们带来了,只需要苦主签名即可。」 老人将状纸接过来看了,小心地问道:「我们……能添点不?」 漏勺说道:「当然,尽管写上,不过记得空行,到时候我来填上翻译。」 老人转头看向蒲亚讷:「亚讷,这是你的错误。」 漏勺笑道:「老人家你不要怪他,平日里他也见不着我。我看这广州城蕃汉交流啊,存在大问题。」 老人叫来一名录经人:「去取我礼拜室里的文档来,送给这位少年。」 又叫来另一名录经人:「给客人端乳茶来。」 漏勺这才对老人身边的蒲亚讷说道:「我看过你的档案,当年侬智高围攻广州时,你从蕃坊逃到城中,帮助守城官军以勐火油烧毁了叛军的攻城器具,战后还获得过先帝的嘉奖。叫蒲亚讷,对吧?」 蒲亚讷讪讪点头:「是的。」 漏勺问道:「为什么当年勇敢的蒲亚讷,现在变成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了呢?」 蒲亚讷心底里一万个草泥马奔腾而过,心道还不是被你们宋人坑的? 但是这话无论如何不敢说出来,只能嚅嗫不语。 待到录经人取来档案,漏勺看过之后,也苦笑摇头:「原来如此,当真是官清似水,吏滑如油。」 老人说道:「我相信能够背诵经典的大宋官员。或者就如你所言,虽然你不信神,但也是真神派来帮助我们的使者。」 「这份档案,是我们保存的证据。」 「谢谢老人家的信任。」漏勺点头,将证据收好,又从包包里取出两封信:「这是我的两位语言老师给你的信。」 老人疑惑地接过来打开,神情顿时就变了:「智慧宫双贤……你是苏总督的儿子……官人为何不早拿出来?」 漏勺自言自语:「来前在汴京查档,只觉得市舶司的亏损十分蹊跷,我都没想到,问题竟然这么严重……」 说完才回答老人的问题:「我只是跟二老学过一段时间的语言,他们教我说你们的话,用得最多的就是那本经典……何况别人的信件,不能用来证明自己的人品,老人家你说是吧?」 第971页 老人又开始立g了:「郎君这话非常具有智慧……」 漏勺摇头:「这不是什么智慧,就如同你们收集那些吏员犯罪的证据一样,不能解决问题。」 「要将这些人绳之以法,还广州市舶司和蕃坊一个正常的生态,才是智慧。」 「对了,不知道老人家能不能帮我个忙?」 「官人请讲。」 「你这些证据都是陈谷子烂芝麻了,就算举报也无关痛痒,我们能不能这样……」 等漏勺从蕃坊出来回到衙署,就收到吏员的通知,说是蒋之奇要见他。 蒋之奇的西园是广州城最漂亮的所在,园中建有石屏台,「有池百余步,池中刻石,其状若屏」。 此外还有亭台楼阁、小山丛桂、石桥曲径等诸多胜景。 待到漏勺来到台前的时候,蒋之奇正在弹琴,见他一身便装,问道:「子衡又去市井游玩了?」 漏勺笑道:「瞒不过明公,蕃坊那边新奇物事不少,去转了转,发现了一块香蜡。」 说完从包包里边取出一块黄色的物件来:「明公你看。」 蒋之奇将之取过闻了闻:「多少钱买的?」 「三贯。」 「贵了。」蒋之奇说道:「这是南海的蒱萼香,加了蜜蜡粉,由龙涎香发散而已。蕃人以我宋人尚新奇,千方百计投我们所好。」 「明公识见不凡,什么都瞒不过你。」 「前几日听说你去了番禺,帮他们搞了个什么渔场?」 漏勺说道:「番禺地方不错,一山三水六分平地,一年两熟。」 「我见他们有大量滩涂荒着,一问才知道那是潮汐之地,于是便教了他们一个抓鱼的法子。」 「哦?说说看?」 「嗨,其实挺简单,及时用竹子编成粗篱笆,插成倒人字型,尖角对准大海。」 「禽兽鱼鸟,都喜欢从宽处走,潮水来时,鱼群会顺着人字形之间的喇叭口进入滩涂觅食,等到水退之后,鱼群跟着潮水返回时,就会选择进入到人字中间,最后被挡在尖角处,这样那些滩涂就变成了抓鱼的陷阱。」 蒋之奇琢磨了一下那些陷阱的模样:「这么简单?」 漏勺说道:「还有更简单的,退潮之后,滩涂上一些走水的水沟两侧,全是螃蟹洞,大青蟹半斤一斤一个。」 「就是村民们挖蟹实在辛苦,每次要挖六尺才能得到。」 「我便让他们取来巨竹截断,打通竹节,以六尺为准,退潮时埋到水沟两侧。」 「螃蟹图方便,自己便会住进去,只需要每隔两天去倒一回竹筒就行了。」 「能成?」 「嗯,近期广州鱼市海产价格都降了。」 蒋之奇啼笑皆非:「听说你爹最得意自己捕鱼抓虾的本事儿,难道科举入仕后,还将这些传给了你?」 第一千六百五十九章 诗会 说起这个漏勺就有些得意:「父亲他估计也不会这些,都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不过靠渔猎不是办法,最好还是发展养殖……」 「打住。」蒋之奇见这小子越说越上瘾,赶紧制止:「广州士人百姓,每年有两次蒲涧之游,你是本州通判,又是新科探花,大家都期盼着见你一面。」 「我准备在中秋节蒲涧之会上,将你介绍给当地士绅。」 说完又道:「你日日察访,忠勤郡事本没有毛病,但是国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你总在村寮、疍户、蕃坊打转,不事交游,却有些因小失大了。」 「市舶司连年亏损,今年你来了,我想着是不是托城中士绅周全一二,认买些货品,也搞点政绩出来,不要影响子衡你铨考仕途是正经。」 漏勺很乖,听话拱手:「多谢明公,一切但从明公安排。」 三日之后,蒲涧乐游在城西白云山下举行。 白云山是广州风景绝佳之处,山下有一条清澈的涧水,因长满菖蒲,称为「蒲涧」。 广州城里有几株唐时的椰枣树,也不知道是哪位蕃商带来的,因为华夏传说里有蓬莱神仙安期生给帝王品尝「海枣」的传说,土人认为那几棵树就是安期生种下的海枣树,并且将之作为安期生曾经到过广州的证据。 又因为安期生曾经告诉过秦始皇他在蓬莱岛等他,才引出后来秦始皇派遣徐福出海的故事,因此传说里安期生来到广州的目的,是为了採药。 加上菖蒲不需要土壤都能生长,在古人看来非常神奇,将之定性为仙草,因此蒲涧就成了神仙歇脚的地方。 为了沾沾仙气,广州人每年春秋两节,会邀约前往蒲涧探幽揽胜,聊作闲游,渐渐形成风俗,到大宋如今,就和成都府大小遨游那般,成了官府组织的定期活动。 天下名山僧占多,蒲涧风景最优胜之处,就是蒲泉寺,寺后有石窟,传为安期居所,名为「安期洞」,洞前有一平台,名曰「鹤舒台」。 今日鹤舒台上,群贤毕集,蒲泉寺的信长老也是雅人。 大宋稍有文名的文人雅士,几乎就没有和大苏无瓜葛的,信长老也是大苏的文章道友,相互间时常信件往来。 听说小苏要参与此会,信长老早早布置下文会所需,清酒香茗,笔墨纸砚,就是要看看新科探花的文才。 蒋之奇今日一副道人装束,手持黎杖,身后跟着小秀才打扮的漏勺,三五清客随从相伴,一路缓缓行上山来。 第972页 道旁清溪潺湲,绿竹苍苔,的确风景优美,倒是让漏勺看得个饱。 等到抵达鹤舒台,景色又是一变,周围景色一览无余,广州城可以尽收眼底。 信长老带着已经等候在此的士绅上来合什:「老僧见过太守,这位应当就是小苏通判了吧?」 蒋之奇笑道:「官务繁忙,难得一日清闲,正宜于众高贤饮酒赋诗,洗涤俗气。看看我俩今日穿着,就不用称唿官职了吧?」 说完给漏勺介绍:「子衡,这位是蒲泉寺驻锡的信长老,跟大苏是文章好友,大苏在杭州的时候,曾托佛印给我们寄来过一车松脂,两瓶金鸡纳霜。」 信长老合什:「金鸡纳霜在广州活人无数,堪称灵效,听闻是小苏探花的兄长取自万里东洲,却是堪比安期公之能了。」 漏勺连忙逊谢,信长老却又笑道:「不过松脂就过分了,山僧平日里琢粉涩弦,哪里用得了一车?」 漏勺也合什:「那车松脂,是后学求老堂兄送来的,迟早合当大用,却非仅为弹琴鼓瑟也。」 「哦?」信长老不禁感到讶异:「未知有何用啊?」 蒋之奇摆手道:「杂务改日再说,我先与子衡介绍广州文脉。」 几名士绅早就等着介绍了,广州文事不彰,虽然个个年纪都在四十以上,但是真不敢将漏勺当做晚辈看。 文章天数,偏偏就中意苏家,吸干眉山二十年文运的家族,走到哪里都是豪横。 好在漏勺文质彬彬,活脱脱一个可爱的小秀才,人畜无害的样子,倒是颇得大家的喜欢。 接下来就是开宴,士绅们也带着不少子弟,大家就在鹤舒台上玩起了酒令,得令者命赋诗一首。 漏勺偷奸耍滑,小和尚敲木鱼虽然有长有短,但是漏勺要不故作迟疑不接,要不下手飞快,木鱼停歇之时,一枝丹桂就是落不到他手上。 信长老急了,用咳嗽给小和尚打信号,不料漏勺也装老僧咳嗽,还贼像,搞得小和尚也摸不清路数,那花还是到不了漏勺手上。 蒋之奇哈哈大乐,苏家人的顽皮,今日算是再次见识到了,开口说道:「躲来躲去地干什么?难道你今日还逃得掉?干脆,拈韵吧。」 这就是不讲理了,不过大家都说好,于是以王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分韵,大家拈到那个字就以哪个字为韵脚做诗。 这回逃不掉了,漏勺拈着个津字。 众人都围拢来聚观,漏勺沉吟片刻,终于写下一首。 九节仙姿下玉津, 秋风难动满溪新。 灵泉甘澈听无主, 肯与安期借旧邻? 这诗翻译过来,上联是说菖蒲仙子发现了这处风水宝地,便从天上搬了下来住到了这里,从此秋风都再难以进来,这里的景色四季常青。 下联则是以神仙安期生的语气,和菖蒲仙子商量——这口甘泉本来也没有主人,仙子能不能让我拿去,借给城中老邻居们啊? 「好诗!」蒋之奇首先喝了一声采。 这首诗与苏油更偏唐诗的诗风不同,更符合如今宋人的审美。 要是苏油在此,一眼就能看出漏勺的诗风是跟谁学的。 这娃的诗风,被李家妹崽带跑了。 最后一句构思尤其精巧,还以「神仙故旧」暗中恭维了一把广州父老,登时让围观的士绅们乐开了花。 当地颇有文名的老士子陶安民就拈鬚微笑:「此诗应时,应地,应典,最难得清新自然,而尾句奇峰突出,诗意清奇,果然高妙,不愧国朝探花玉郎。」 另一名士人刘未摇头感慨:「广州秋冬两季,雨水较少,江水又受海潮倒灌影响,变得咸苦,广州城中,除了寥寥几处甘井,其余也皆是苦咸,甚不堪饮。然百姓们也没有办法,只能一代代苦挨。」 「若是真如探花郎诗中所言,能有神仙将甘泉借与我广州百姓,那可是莫大的一桩功德了。」 说起这个来大家都是嘆气,其实城中甘井,基本上都是被这几家霸占,好些人家还拿那井水卖钱,一桶两文。 而且这还是德性,因为这些人家绝不会差那点井水钱,反倒是那些故作清高不卖井水的士绅,招周围邻居们痛恨。 感慨之间,却见漏勺团团拱手:「这首诗正为引诸贤共议,咱们能不能将这蒲涧清泉,引入广州城中去。」 众人都是面面相觑,信长老说道:「探花郎有所不知,此事早年我也曾与太守耆老们商议过。不过广州地多蚬土,留不住水,要铺设五里石渠,工程浩大,非万千贯不能成事,最后只能罢了。」 漏勺说道:「最近这些时日,后学就在考察地势,其实家父在夔州的时候,便曾经造作过筅道,引嘉陵江边悬崖卤泉之水,达于县郊,免去盐工船载肩运之苦。」 「白云山地势高缓,广州巨竹繁密,稍作加工,便可作为通水的管道,除了日后维护稍微麻烦,其实花不了太多钱财。」 「倒是清泉入城之后,需要造砌石池存储,这个花费逃不掉。」 「不过我们可以烧造水泥,有了水泥之后,造池就容易了,所以此事并非不可成啊?」 蒋之奇将摺扇一合,也不说什么今日只论诗词不说政务的话了:「就算造石池,州府也不是承担不起,子衡你先说说这筅道是如何造设法!」 第973页 第一千六百六十章 平叛 「呃……」漏勺不禁愣了一下,想想拿起笔:「我给大家画个图吧!」 一边绘画一边讲解:「筅道有半开式和封闭式,本来水泥厂起来之后,我们可以浇铸预制件,铺设水渠。」 「但是要给百姓们应急,只能先走筅道。」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漏勺很快画好了管道图样:「我的建议是封闭式管道,广州有的是船工,他们擅长用竹絮和松香填塞船板缝隙,制造木船……」 信长老顿时明白过来:「探花郎大苏给我寄来那车松香,原来就是干这个用的?妙极!」 漏勺说道:「竹子要用老竹,就是砍下后放置一年以上,干燥坚固的竹材,青竹不太耐用……」 所有人就看向陶安民:「这就要劳烦陶夫子了。」 陶安民笑道:「竹子生长快,老夫爱其性,种了四百亩竹园,每年都要收取不少,倒是有些存货。」 「就算一根毛竹取用三丈,这也不过四五百根。这点竹子,老夫给探花郎包了!」 漏勺不禁大喜:「多谢陶员外了!」 陶安民摆手:「不过这竹子啊,也不能白给。」 漏勺问道:「不知员外有何章程见教?」 陶安民摇了摇手中的丹桂:「刚刚探花郎一路偷奸耍滑,现在就罚你以桂花为题,做一首诗词,做得不好,这竹子就没有了,要是做得好,老夫不但援助探花郎数百根竹子……」 说完那花枝点着周围几人:「还发动士绅,捐献钱粮,打造城中蓄水池!」 「早说啊!」漏勺说道:「词作早就有了!」 走回几案前,漏勺奋笔疾书,转眼之间,一首词作跃然纸上。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 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漂亮!」蒋之奇喜不自胜:「今日携子衡同游,可算是值了!」 陶安民捻须赞嘆:「『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此词当为今年蒲涧游会之魁!」 漏勺心中暗嘆,小师妹这首词里不少朦胧的隐喻,「情疏迹远只香留」,是表达对自己宦游广州,远行万里的幽怨,「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更是抱怨自己不通情趣,甚至没有定下亲事就跑了。 她也不想想她自己才十二岁! 看着周围惊喜难耐的夫子,老头儿你们倒是爽了,这首词肯定会被传扬出去,要是被小师妹知道…… 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噤,一会儿下山就赶紧写信,先将今天的事情老老实实先交代一遍,要不然事发之后,日子怕是会不好过。 元祐六年广州中秋蒲涧诗会,新到任的小苏通判一诗,一词,一事,得到了广州全城上下的认可。 小苏探花直接找铁匠铺子打造了铁盘,在铁盘边缘切出小小的切口,然后通过古怪的处理让铁盘变得坚硬,制成锯床加工竹筒。 又造出十五斤重的铁矛,用滑轮吊起,依靠重力凿通竹节,变成大竹筒。 大竹筒外包裹麻布,抹上漆灰,制作成水管。 线路是小苏探花早就考察好了的,只用了七天时间,在广州折冲司、市舶司船匠和合城士民大力协助下,将五里外的蒲涧仙泉引入城中! 城中都还没有来得及造出大池,现在只能任由泉水流入水沟,不过小苏探花又让折冲司将消防用的水车组织了起来,临时性给大家送水。 蕃坊的蕃人也非常开心,蕃长蒲亚讷找到蒋之奇,表示蕃客们愿意捐资,在广州城中建设五处水池,还有小苏通判说的那个水泥厂。 蒲亚讷身边多了个穿汉服襕衫的蕃人,趁机见到了小苏通判,提交状纸。 状纸状告广州市舶司外围吏员通事刘广,利用语言之便和工作之利,冒充大宋官员,欺上瞒下,欺压蕃人,伪造票据,中饱私囊。 一介小小吏员,在蒋之奇眼里比普通百姓好点不多,一看案情不禁勃然大怒,要求刑房严查。 与刘广有瓜葛的几个官员还企图包庇,想要将告状的那个蕃人抓起来法办,神不知鬼不觉的瘐死狱中。 他们差点就成功了,但是年轻人前脚被抓紧广州牢营,市舶司和折冲司后脚就围了牢营,不但将年轻人救了出来,还反抓了一大帮的黑心官吏。 因为那个年轻人虽然是蕃人,但是却是土生土长的宋人,而且还是有官职的宋人——才替大宋发现大西州金瓮城,被朝廷奖励提拔为槟城节度留后的大蕃商蒲珊之子,恩荫的大宋接引使,蒲马可! 家里有的是钱,蒲马可的爱好就是旅游,堪称大宋版海上徐霞客,成天就是搭着海船到处跑。 刘广利用通事之便侵占蕃商之子努尔马财产的小案子,渐渐变成广州市舶司部分官吏与通事勾结,侵吞蕃商财产,甚至侵吞陛下财产的大案件! 五个广州当地豪强家族,倒在了这场大风暴中,他们伪造官府文书、票据,为蕃商们订立「白契」,也就是没有在市舶司备案的空头契约,然后想办法侵吞。 大宋对商人的维护是相当有力的,尤其是在南海、河西这样的大商路上,更是如此。 蒋之奇发落了五个家族,查抄了他们的家产,抄出了整整五十万贯! 第974页 不过五大家族也不是好惹的,他们逃到了新州,和一个叫岑探的垌人巫师勾结一处,聚众造反! 这岑探崇信巫术,自言得神灵上身,常常聚众做法事,前任知州曾以「妖言惑众」逮捕他,却被他跑掉了。 官府于是便将他的家人抓起来投入牢狱。岑探还带着数百徒子徒孙来到州城前讨要家人,声称若不放出家人,他大叫三声,州城必陷。 官府当然不理他,不过也无奈他何。 蒋之奇到了广州后,还张贴布告通辑他,要追究他挟众攻城之死罪。 岑探一看没活路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扯张大旗占山为王,寻求自保。 待到五大家族加盟,岑探声势壮大,很快发展出两千多人的力量,声称要夺取广州,占据岭南。 这就是造反了,蒋之奇也不是善茬,立即将土匪定性为叛逆,命广州都钤辖杨从先,通判苏轭平叛。 杨从先当年是带领广南水师随苏油平交趾的将领,不过当时的广南水师就是个弱鸡,连交趾内河水师都打不过那种。 于是苏油安排他们本色演出,配合交趾水师的计谋深入富良江,给交趾的富良江水师和元江水师包了饺子。 而苏油派遣李宪率领六艘静海军的巨舰随后杀入富良江,将交趾水师堵在了富良江里予以全歼,自己却坐镇泰山号,沿着再无防守的元江直袭升龙城,擒获了交趾李朝君臣,一举扭转了胶着的战局。 杨从先没捞到什么功劳,就是在李宪肆虐之后打扫了战场,收纳了数十艘交趾破木船,事后得了个小小提升,成了广南东路都钤辖,统管广州的水师和州军。 广州这些年发展得不行,南洋水师把广南水师的活都干完了,从杨从先的官职都能看得出来,广南东路水陆都钤辖,这个名号还是旧军的称号。 漏勺到来之后上报朝廷,从蕴州调了好些新军退役战士过来,拉起架子,才将广州州军改造成折冲司。 然而折冲司这几个月都是干着工程兵的活,接到平叛命令后,要不是看在探花郎这几个月对大家够意思,俸禄十足,天天有美味的鱼吃,早就散了。 不过好歹衣服齐整,虽然还没发铳,拿的是朝廷已经淘汰的鹤胫弩,七百人的队伍还是有些气势的。 新州夷人笃信巫法,漏勺出兵之前,让土人们散播传说,就说大巫之子来了。 然后拟好辑赏,让人到处张贴,宣布除了首领岑探和五大家族首脑不赦之外,其余跟随的人员只要自首,可以免罪。 如果乱军中有通报消息或协助官府捕擒这些人的,一律当做立功表现,可以得到宽大处理。 第一千六百六十一章 理顺 等到队伍到了新州,好巧不巧,广南东路迎来了一次数十年难遇的寒潮,当夜天降大雾,「震风凌雨凝为冰泫」。 夷人们都认为这是大巫之子施展的法术,「群盗战慄,至不能立足,怖畏颠沛,几即溃散。」 岑探见军心要散,提出和漏勺当众斗法。 漏勺羽扇纶巾,不顾杨从先阻拦,越众而出,在岑探掏出药箭之前,先掏出转轮铳,将岑探一铳毙命。 新州夷人相当封闭,没见过转轮铳,不由得大惊,小大巫果然法力高深,不光会唿风唤雨,还会雷法! 待到漏勺到叛军之前,用夷语将夷人们骂了一顿后,夷人们全都开心了。 小苏大巫骂他们迷信,瞎信,被妖人蛊惑了还不知道,要他们都回去种地去。 还说接下来会到他们山上去做客,叫他们将五大家族的人都抓起来换赏钱,免得到时候自己去了,峒寨里拿不出招待。 这下夷人们都知道广州城里来了个懂夷语的大巫做官人,以后不怕没人做主了,转头就将五大家族的豪强们捆了,跟大巫换了猪娃鸡鸭雏。 临走还热情地拉着漏勺交代,大巫咱们说好了,一定要来我们茶坑玩啊! 一场叛乱如同儿戏一般,弥月而平,事后蒋之奇上报朝廷,要求给南海神、漏勺与杨从先请功。 因为此役平叛大捷,有南海王大显神威,施展冰霜的缘故,所以蒋之奇的状奏里,要朝廷给南海神封赏。 礼部尚书邓润甫坚决反对,认为蒋之奇的建议,实在是过于荒唐。 因为之前平南海的时候,南海神已经被先帝加到了「洪圣广利昭顺」六个字,如今再要往上加徽名,南海神就该在天庭造反了。 真的好有道理,于是高滔滔「诏赐缗钱,载新祠宇,于以显神之赐」。 蒋之奇刚刚抄得豪强五十万贯,因为叛乱平息得「过快」,所以连奖掖平叛将士和给夷人买了猪娃鸡鸭,拢共也没花掉几个。 朝廷干脆将这笔钱划拨给广州地方,让蒋之奇大修东西二庙。 于是东西二庙的牌匾上,就多了「敕建」二字。 两庙修造得美轮美奂,南海神端坐大殿中央,左侧是龙太子陪祀,右侧是南海人已经信奉了十几年的龙师少保,只不过这一次龙师少保的身侧,多了一个奉剑童子。 有了官方的示范和推动,岭南官民开始大肆笃信南海神,对南海神的崇拜与祭祀日渐兴隆,「务极崇奉」。 有了钱财,漏勺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了,在土法水泥厂旁边建起了大窑,扩大产能。 有了水泥,只需要沙滩用水浇湿,挖出沙坑,埋上木头模具抹平,再取走模具,就得到一个浇铸坑。 第975页 在坑里浇上水泥砂浆抹平,往泥浆里插上用于加强的竹籤,盖上稻草,两天之后将水泥铸件刨出翻过来,就得到了外方内圆的u型槽。 很粗糙,很丑,但制作便利,能用。 广州城西北高,东南低,这种u型土水泥槽强度不算高,但是埋到几乎与土平齐,却已经足够使用了。 沿途还挖出一些大坑,水泥煳上底壁,然后在水渠上盖上渠板,大坑上盖上井板,整个广州供水工程就变成了封闭式工程。 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广州温度高日照足,挖池塘的话很快里边会滋生细菌和藻类,从地下走,能够保证水源清洁。 整个工程,从中秋后持续到年底,在新年到来之前,广州全城终于喝上了清洁甘甜的饮用水。 就这样钱都没用完,蒋之奇最后将泉水引到东庙前,建起了一座池塘。 因为原来的学宫与尼寺为邻,有伤风化,蒋之奇将州学迁到城东南的番山下,又增建御书阁、亭斋泮池、观德亭。 因孔子的《论语·述而》有「子从四教:文、行、忠、信」之说,又在旁边排列文、行、忠、信四斋,用于藏书。 在池塘边上又修造了文庙,小学、蕃学。 为了避免再次出现蕃汉语言不通的问题,漏勺要求,州学不仅仅传授汉人学生,周围的夷人、僚人、俚人、黎人、蕃人,有教无类,都可以去州学上学。 家中有六岁到十二岁学生的,可以免除一人的丁税,官府一个月还要给这样的家庭五百钱的「养学钱」。 消息一出,广州人奔走相告——朝廷要帮大家养孩子了! 漏勺和蒋之奇听说之后哭笑不得,官府哪里是这个意思?! 不过一想还真是,六岁到十二岁的孩子,就算在家中做事,一个月也不一定给家里挣得到五百钱,而花费少了好大一笔。 于是几所学校里边,就能看到无数各种花色的孩子,手里捧着书本,摇头晃脑地拖着各种口音朗诵。 「诸侯之学,是谓泮水。诗人所颂,鲁侯戾止—— 献馘于是,献囚于是。采芹则美,饮酒维旨—— 淮夷来服,觓弓搜矢。其挚维何,元龟象齿—— 区区鲁邦,陋无足纪。维泮之兴,功烈如彼……」 最后,蒋之奇还将以前在南海任职过为百姓称道的清官,如吴隐之、宋瑾、李勉、卢焕等人绘了画像,为之建造「十贤堂」祭祀,一是为了纪念这些当官为民的清官,二来用以教育当地的官员,提倡廉正为民。 诸事都有了个好的开始,元丰六年年底,广州内港修建一新,投资环境大为改善,广州市舶司,再次迎来了新的航船。 漏勺带着辛押陀罗、蒲亚讷、努尔马,在码头送别蒲马可。 蒲马可的爱好是旅行,他的理想是要走遍这个世界所有的地方,这一点可是让漏勺羡慕得不要不要的。 漏勺跟蒲马可施礼:「此番搅扰,耽误贤兄游兴了,接下来贤兄准备去哪里?」 蒲马可还礼:「愚兄想去日本看看,如果可以,再去看看辽国、女直。」 漏勺羡慕道:「那可真美死你了,可惜我不能随行,还是兄长他主意大,十四岁盗船出海……」 蒲马可赶紧劝道:「贤弟如今已是朝廷命官,万不可作得此想……」 漏勺抽了抽嘴角:「那是自然,不过贤兄不妨将沿途所见所闻记录下来,邮递给我,不能随贤兄同行,过过干瘾也是好的。」 蒲马可笑道:「此事愚兄早在作为,今日便将存稿交给贤弟,你慢慢看吧。吉时已至,不劳贤弟累送了。」 说完潇洒登舟,扬长而去。 …… 蒲马可是漏勺用来引发市舶司大案的引子,之所以来得这么巧,是这货本来就是漏勺写信召来的。 当年漏勺随两位智慧宫老人学语言,二老一个劲地给漏勺灌输教义,苏油一看觉得这样不行,于是给漏勺找了个「笔友」,就是远在南海的蒲马可。 蒲马可是爱丽丝的儿子,李舜举的干外孙。 李舜举是内官们的老祖宗,以李宪、王中正、宋用臣等人在内官中的地位,见到李舜举都得乖乖叫爷爷。 市舶司里的主官,很多都是中官,因此蒲马可被广州市舶司通事官吏勾结豪强陷害,这就算捅了马蜂窝了。 经此一事之后,努尔马意识到了学会官话这门外语的重要性,加上市舶司归还了他父亲留下的财产,于是安心呆在漏勺身边,当起了一名学生。 而漏勺一视同仁的态度,也得到了光塔寺长老辛押陀罗的认可。 这老头才是广州蕃人的真正首领,已经在广州居住了几十年,家赀万贯,当年程师孟修西城时,他就想出资助修,只不过被程师孟拒绝了。 所以光塔寺其实不是寺庙,而是辛押陀罗的住所和他给蕃人们礼拜议事的地方。 老头当年就是广州蕃长,还曾经得到引伴之职,因招商有力,去汴京得到过仁宗的接见。 得到辛押陀罗的认可后,漏勺以市舶司最近人手紧张为由,任命了蒲亚讷为自己的副手。 广州这地方得天独厚,属于热带气候,大量的东胜州和南海的神奇作物,都能栽种。 本地的荔枝和龙眼,一直就非常出名。 除此之外,广州还商贸自由,内地很多束缚,在这里都没有。 第976页 因为地方湿热,当地有饮酒避瘴的风俗,因此这里曾经是大宋酒类的大出口基地。 各种宝货珍奇,除了朝廷採纳的大宗,其余被随船水手商贾们带来的,可以在蕃坊自由发卖。 漏勺感觉自己找到了一处价值洼地,这样的地方还能一年亏损二十万贯,简直没有天理了! 不说别的,就连南边的万里石塘里那些珊瑚树,都是数之不尽的财富。 这几个月他就在周围转悠,已经发现了白云山下的煤矿,番禺的瓷土,佛冈的钾石,还有丰富的芒硝、盐、长石、矾土、以及少量的银、铁、钨、锰、铜。 虽然搞金属只能小打小闹,还不如直接从南海拉过来,但是这里的水泥、玻璃、陶瓷原料,几乎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完全可以发展成一个能够吸引客商的宝地。 只要能用瓷器、玻璃、琉璃、镜子,把客商吸引过来,接着就能发展船舶制造、修理、补给、商贸、食宿接待…… 父亲常说要抓住一个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 漏勺雄心勃勃,我也要在此地发展出一个菜系,不让老爹专美于前! 第一千六百六十二章 季常公 远在离广州万里之遥的崑崙山下,一支马队正簇拥着一名红衣中年僧人,朝着于阗方向狂奔。 车队后烟尘滚滚,数里之外,一支轻骑队伍正咬着这支车马队伍追逐。 一名豪健汉人老者看上去是马队的头领,胯下紫骝马神骏异常,虽然马队在高速奔驰当中,老者还能驱马前后照应,显示出高超的骑术。 就见老者奔到打马狂奔的红衣僧人之前,吼道:「阿令京,还能坚持吗?」 红衣僧人喊道:「能!我要去于阗召集信徒,回来解救佛门的善信!」 老者扭头看了后方数千轻骑:「呵呵,尉迟威那老小子,见到这场景只怕要吓尿!」 前方出现了一个带烽燧的小泥城,老者对从人们高声喊道:「丢弃车辆货品迟滞他们,我们朝泥城走,那里藏有粮秣器械!我们去点烽燧,搬救兵!」 红衣僧人也不多话,拨马朝泥城奔去。 马队唿啸着穿入泥城中,里边的车马帮顿时鸡飞狗跳,一名汉子喊道:「季常公,出了什么事儿?」 老者正是大苏的好友陈慥,已然五十四岁,如今是河西大豪。 大宋在西域影响力越来越大,陈慥时常带着商队,穿梭在西域,不但西州回鹘、黑汗国,甚至是花拉子模、塞尔柱、古斯、斡朗改,都去过。 商队要在西域诸国穿梭,没有点实力是不行的,陈慥作为大宋半官方的力量,手底下纠集了一帮汉人囚徒、勇敢、宁夏执法官、横山步跋子、回鹘刀客、鞑靼野人…… 几乎各族都有,商队规模达三千人,是丝路上一支庞大的势力。 河西陈季常,海北唐四郎,几乎已经是并列的存在。 当然也有促狭鬼在这口号后边还加上一句——「河东母狮娘」。 陈慥飞身下马:「耿老三关上城门,拿厢车堵上,弟兄们取器械上城,黑汗狗们来了,他们要杀活佛!」 小城堡中顿时大哗:「活佛在哪里?」「他没事儿吧?」 红衣僧人被陈季常手下的马客扶了下来,跟众人合什:「贫僧就是阿令京。」 西路弘传活佛禅师益西央几年前在金刚崖寺离世,在他去世前,已经将二林法系推广到了吐蕃、黄头回鹘、龟兹、阏氏、高昌等地,成了佛教在这些地方的最高代表。 离世前,益西央将衣钵传给了自己的弟子阿令京。 大宋朝廷给益西央赐下金帛,修建了规模宏大的佛寺灵塔,以存放高僧的舍利,供西域各路信徒朝拜,并赐下「甘露弘真大法师」的封号。 又赐阿令京紫衣、金帛,诏书,命其继承西路弘传活佛禅师的法位。 金刚崖寺活佛在河西诸国佛教徒中地位崇高,城内众人立即顶礼膜拜。 陈慥翻着白眼:「现在不是拜的时候,大家抄傢伙啊!」 一语惊醒了还沉浸在遭遇活佛的幸福感中的众人,耿老三赶紧招唿伙计将一辆厢车推到门口堵住城门,又打开一辆厢车,将里边珍贵的丝绸毛毯之类的东西拖出来扔到地上:「谨防狗贼放箭抛射,活佛先进车躲一躲!」 待阿令京进入车中,耿老三合上车门,大喊一声:「兀尔温带人上烽燧烧狼烟!李大郎带弩队!新军退伍的出来列队,跟老子进屋领器械!」 所有人都动了起来,一支懒懒散散的商队,一转眼变成了一支高效灵活的军队。 十来个汉人站了出来,耿老三一招手,大家随陈慥进入一间土屋当中。 陈慥拔剑将土床底部的泥土削去一层,露出几块镶嵌的木板,将木板取下,从里边拖出几个箱子。 打开箱子,里边是油纸包裹的一支支崭新的连机铳。 另外两个箱子里,则是黄澄澄的弹药。 还有一个箱子里,是木柄的震天雷。 耿老三咧嘴笑道:「今日有福了,刘五儿你不是抱怨退伍太早,没机会耍耍大八粒吗?这机会就来了!」 刘五儿正在组装震天雷,笑道:「耿头儿退伍太久,胆气都发散了,你就不该着急忙慌让兀尔温发狼烟,先让兄弟们过过瘾啊!」 如今的震天雷又做了改进,弹壳上有一铁片,可以方便地挂在腰带上,木柄和弹体可以拆卸,平日里弹体、雷管、木柄分开存放,等到需要使用的时候临时组装。 第977页 除了安全性提高外,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在一枚震天雷外再绑上一圈弹体,可以制造出一个更大威力的集束震天雷。 众人笑谈着,有的在组合震天雷往自己腰带上挂,有的在往弹夹里压弹。 陈慥一边往众人头上扣钢盔一边骂:「玩命的杀才,先要防着吃箭!」 屋外已经响起了喊杀之声,陈慥最后将一顶钢盔扣在自己头上,拎起连机铳:「走!」 见到陈慥出去,刘五儿拿胳膊肘碰了碰往连机铳里压弹夹的耿老三:「耿头,你说陈老英雄走完这趟,还能被娘子放出来不?」 耿老三笑得吭哧吭哧的:「我怎么听说,就连这次都是偷跑出来的?」 周围都是闹笑,刘五儿更是笑得前仰后合:「那这次回去,可就得上链子了!」 城堡很小,四方型,横竖不过三十步,不过因为坐落在一座小丘之上,视野开阔。 虽然泥墙不过两丈,但是有了山丘加成,攻击起来还是颇有难度。 杀才们将厢车赶到城墙边上,登上车顶,正好可以站在上面射击。 城下的黑汗军正在和城头对射,相距不过五十步,人马相当密集。 铳队上来先就是一波连射,连人带马扫倒了几十人。 突然的爆响打了黑汗军一个措手不及,不过这支骑军战力不错,反应也是极快,开始改用骑射战术,围绕着小城堡放箭。 黑汗军的弓箭很弱,五十步外拿城堡毫无办法,耿老三在陈慥身边观看了片刻,对陈慥说道:「季常公,这些不是轻骑。」 一名黑衣骑军取箭搭弦的时候,马速慢了下来,陈慥一铳将之放倒:「怎么说?」 耿老三说道:「如果是轻骑,弓力当在七十步,这些人的武器是骑枪、连枷和叶锤,而弓力这么弱,还有看他们的靴子,都是高档货色,所以他们是没有着甲的重骑兵。」 陈慥低啐了一口:「格老子的,这是铁鹞子?」 这话其实没毛病,当年西夏军队的重骑铁鹞子,并非他们的自创,而是在向西方拓展国土的过程中,遭遇到了喀喇汗国的重骑兵部队,从此再没有突破过沙州。 夏国人转而侵夺辽国的西部草原地区,并且效仿曾经让他们吃了大亏的黑汗近卫重骑,组建起铁鹞子。 当时的喀喇汗国与今日的国力不可同日而语,重骑兵数量众多,而且装备更加精良,擅长使用铁锤,曾经以四万兵力,打败了辽人怂恿过来的七十万「野蛮人异教徒」部落。 耿老三眼光老辣:「差不多吧。」 「难怪他们的马那么快。」陈慥想起这帮骑军的马速都不禁有些后怕,以自己和部下顶级的河西骏马,竟然差点被他们给追上。 不过如此一来这仗就没啥打头了,对方又不是傻子,会放任精锐的重骑兵不着甲来攻城,他们的战法,肯定是要遁走,然后等待城堡里的人出城向东逃跑的时候,再利用马速追击。 耿老三吹响了金属口哨,然后又吹了短促的三声,将铳手们都招唿了过来。 刘五儿也是个机灵鬼,过来第一句就是:「耿头,这不像轻骑。」 「看出来了?」耿老三说道:「要是重骑,肯定是大将率领,他们不知道咱们的铳能射击三四百步,说不定咱们能有捡便宜的机会。」 「现在开始三人一组,留意有价值的目标,实施齐射,争取击杀!敢欺负活佛,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是!」 堡子下头黑汗军的指挥似乎也明白这样攻击毫无用处,吹响号角退到百步之外重新整队集结。 这下就连陈慥都看明白了,下头这些黑骑,的确就是重骑兵。 很简单,重骑兵结阵正面较宽,纵深较薄,而轻骑兵则相反。 赶紧拉住耿老三:「去通知兄弟们,别把正主干死了,打他身边人就行。」 「为啥?」 「我们这次的目的是要摆脱追兵,将活佛救回去,万一杀了他们的大人物,这帮子骑兵拼命怎么办?吓走就得了!」 第一千六百六十三章 黑汗 耿老三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算他直娘贼的运气好!我去跑一圈。」 陈慥扭头,见到烽燧上狼烟已然升起,心头也在嘆气。 这里毕竟已经离于阗颇远,要不然能把电报能拉到这里,可就好了。 三百里,几乎是传统骑军的离境极限,尉迟威如今得大宋相助,骑军颇为得力,在与黑汗的冲突中顶住了几次,但是最多也就前出到这里。 很快,城西响起了「啪啪」几声铳响,黑汗骑军开始骚动,最终朝西北方向的小城——鸦儿看撤退。 鸦儿看,就是后世的叶尔羌,新疆莎车一带,离于阗六百里。 耿老三背着连机铳过来:「吓跑了!不给他们点厉害的,还以为我们好欺负!」 刘五儿也过来了:「季常公,咱什么时候撤?」 陈慥沉吟道:「活佛的安危,关系到整个西域的凝聚,因此不能冒险,等吧,等尉迟威过来接应。」 刘五儿将连机铳背在背上:「那我叫上几个回鹘伙计,出去探哨一番,看看刚刚的黑骑军是不是真退了!」 …… 元祐六年十一月,宁夏三路都转运使苏元贞,河西制置使章楶,于阗城守尉迟威,西域都护刘昌祚,监军童贯,紧急上奏西域的大变。 第978页 黑汗王哈桑于元祐五年,强迫自己部众二十万帐入教,同时对于不信教的和信仰佛教的百姓,进行残酷打压,剥夺财产,驱逐出部落。 西路弘传活佛阿令京,在鸦儿看秘密传播教义的过程中,被黑汗王子阿赫马德发现,抓到了狱中。 正好汉人大贾陈慥行商到了鸦儿看,买通狱吏,将阿令京救了出来。 阿赫马德发现后,派出精锐「古拉姆」近卫军追击,双方在距离于阗三百里的西河堡故城发生战斗,直到尉迟威的援军抵达,阿赫马德方才撤走。 阿令京抵达于阗之后,揭露了黑汗国灭佛的暴行,号召各地佛徒去拯救黑汗国的信众。 西域诸国如于阗、龟兹、阏氏、高昌、伊州、鞑靼诸部的信仰佛教的地区群情激奋,如今不少部帐已经顶风冒雪,迁徙到沙州和于阗城外,战事看来已不可避免。 这些人如果不好好疏导,会造成大乱,如今于阗、约昌、祁连-崑崙谷地、瓜州、沙州,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各地城守都是虔诚的佛教徒,纷纷上书要求西域都护府出面主持大局,都护府和都转运司不敢擅自行动,急需中枢给出应对方略。 此外献上阿令京活佛刺血文书,讲述了佛法在黑汗国遭受的严重不公,以及佛徒们在那里暗无天日的生活,请求大宋派遣力量,营救那里的佛教徒。 高滔滔也是信佛的人,收到阿令京的血书之后不禁潸然泪下,立即召集朝臣们合议。 吕大防接到诏书不禁莫名其妙,黑汗国远在万里之外,和于阗接壤,与沙州都隔着一个西州回鹘,这不是和大宋八竿子打不着吗? 听说那边信天方教,大宋如今杭州、泉州、广州、蕴州,甚至汴京,也有信天方教的,都是文质彬彬,酷爱清洁,眷顾族人,和大家相处得都不错蕃客,不像活佛血书上说的那样啊? 再说宗教人士之间的冲突,有必要上升到国家争端吗? 刘挚也是传统文人,对那个地区的文化也就仅限于《敦煌学报》,对于西域诸国之间繁复的外交关系和传统冲突也是不甚了解。 干脆,将京师大学堂专家也一起叫来,大家开会吧。 …… 朝会之上,韩嘉彦就着西域地图,给一群小白做地缘政治科普。 「黑汗,在突厥语里为『喀喇汗』,喀喇本意为黑色,因其国尚黑,故称。」 「其国民最早为唐时迁入河中的九姓回鹘,具体立国时间已不可考。」 「其后五代之乱,回鹘汗国亡时,庞特勤率领十五族西奔葛逻禄,也溶入这一区域,之后他在葛逻禄即可汗位,在国书里正式将自己名称命名为黑汗。」 「庞特勤建牙帐于楚河上游的八剌沙衮,早期汗国领土仅限于七河地区,其后与周边诸国征战,逐渐扩大到现在的版图。」 「汗国建立之初,与突厥、回鹘相类似,信奉萨满教与拜火教,也有部分摩尼教徒与佛教徒。」 「第三任大汗萨图克为了对抗其叔叔奥尔古恰克,在自己控制的地区大力推行天方教,并凭此得到了汗国西部天方教众的大力支持,经营起强悍的古拉姆近卫军。」 「在更西方的天方教邻居萨曼的援助下,萨图克以武力从信仰萨满教的叔父手中夺取了汗位。」 「夺位之后,萨图克立天方教为国教,之后引进萨曼制度,大力革新,经过几十年的经营后,实力大为增强,甚至和另一地区大国加兹尼一起,联手灭掉了萨曼王朝,并以阿姆河为界,两国平分了萨曼王朝原有的疆域。」 「黑汗由此达到了鼎盛,八十年前,甚至灭掉了于阗。之后不久,又与同族高昌回鹘发生战争,虽然因为辽国支持高昌,让黑汗没有得逞,但是足见其国力之强大。」 「之后汗国陷入衰落,五十年前,分裂为二,西汗为阿里后裔,以撒马尔罕、布哈拉为都城;东汗为哈仑后裔,以八剌沙衮为政治、军事都城,以喀什噶尔为宗教、文化中心。」 「前年,塞尔柱攻下布哈拉,西汗名存实亡,如今的黑汗,其实是指的东汗。」 「黑汗国强大的原因,就是奉行军功爵制。与秦国相似,因此得以急速强大。也正因为此,其后也与西周末期相似,各路小汗王坐拥势力,各自为政,相互攻伐,最终衰落分崩。」 「因为以游牧起家,故而特别注重骑兵,最擅长迂迴包抄与诱敌深入战术,在战斗时,先依靠马上弓箭手所射出的箭雨杀伤敌军,再依靠近战的重装骑兵发起致命冲锋,一举将敌军打垮。」 「而其步兵战术相当落后,更缺乏重型攻城器械,因此攻城战是一个致命的硬伤。」 「在萨图克时期,黑汗除了政治,对军制也大力改革,图萨克从各个突厥部落徵集一批精壮青年,组建了效忠自己的近卫部队,称为『古拉姆』。」 「这支部队有着严格的规范与纪律,并通过信仰约束自己的行为,故而战力精强,所战皆克。」 「诸公请看,这就是敦煌壁画上的古拉姆近卫重骑军。」 「他们有高大强健的马匹,有精良锁子甲,重甲,尖顶护颈盔,并给马匹装备铠甲,增加防护。」 「战士所用的兵器,包括锤、刀、剑、圆盾,骑射技艺也非常高超。」 章惇看着拓本:「他们的马匹很不错,肩高齐人。」 第979页 「是的,而且这是黑汗国最强的军力,他们人也高。」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称为『阿斯卡』的普通民兵,以及类似小诸侯的『伊克塔』骑兵。」 「因为普遍信教的关系,他们还能煽动民众,组织出一支流民军队,流民军队也剽悍善战,勇勐好斗。」 「但纪律涣散,缺乏约束。一旦战场形势出现不利便军心动摇,严重时甚至会作鸟兽散;」 「在灭于阗的过程中,流民军便是先锋,先是在崑崙山遭遇惨败,之后却也是在财富的诱惑刺激下,首先攻入于阗城,并且对于阗的佛教古蹟进行了疯狂的洗劫破坏。」 「黑汗国与我朝的关系,主要是艷羡我朝的丝绸、衣物、金银器皿和茶叶,以其国货品乳香为大宗,进行贸易。」 「先,唐朝继以公主下嫁回鹘,故回鹘世称中朝为舅,中朝每赐答诏,亦曰外甥。」 「五代之中,亦皆因之。」 「黑汗王与我朝的国书里,多称陛下为汉家阿舅大官家。」 「在元丰年间的国书里,则称『于阗国有福力量和文法黑汗王,书与东方日出处大世界田地主汉家阿舅大官家』。」 「不过元丰四年之后,我朝对西域佛教大力扶持,之后黑汗再无朝贡。」 第一千六百六十四章 廷议 韩嘉彦是驸马,因为大苏和赵宗佑都离开了京师大学堂,赵頵成了山长,为了充实文史科研力量,又从全国招募了一批学问深湛的人。 作为提举商周金石文字局的学者,加上在甲骨文与敦煌学研究上的深湛造诣,韩嘉彦抵达中牟后,被任命为了文史学院的院长。 宗室里糟心事儿多,不过听说嘉彦与淑寿二人鹣鲽情深,被洛阳父老称为「天作之合」。高滔滔看着玉树临风侃侃而谈的韩嘉彦,不禁对这个么女婿非常的满意。 章惇问道:「他们有多少人马?」 韩嘉彦不禁哑然:「这个倒是不清楚。」 晁补之轻咳一声:「我来说吧。」 「根据从原西夏王宫运回来的帐册大致可以知道,萨图克立天方教为国教之时,曾经命二十万帐部众一夜之间改变信仰。」 「经过数十年的发展,人口有所增加,但是又因分裂为东西两国,军机处收到的情报,是去年哈桑再次强迫举国入教,还是二十万帐。」 「以一帐五人来估算,哈桑能够控制的人口,一共有一百万人,以游牧之族极端情况一帐一兵来计算,其战兵最多在二十万左右。」 「最精锐的『古拉姆』王室近卫,受国力所限,不过一万五千人。」 「重骑需要帮手,一般为两人,约近五万。」 「其下一级的军功爵拥有者『伊克塔』,为三万五千人。」 「但是这三万五千人,其实战时也非一人从军,同样会带上两到三名僕从,故而由『伊克塔』组成的军队,约为十万。」 「而剩下的,则是临时可以抽调的力量,类似与我朝以前的『义勇』,『厢军』,武器装备和战力都堪忧。」 高滔滔问道:「这种方式……似乎有些熟悉?」 晁补之躬身道:「太皇太后圣明,原西夏国的军制,便是大量借鑑了黑汗国的军制,其重骑『铁鹞子』,几乎就是照搬了『古拉姆』。」 「还有值得注意的是,黑汗国占据了优良的煤铁矿区,其军器,甲具,也非常有名。」 「西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通过黑汗购入锁子甲、铁甲、马甲和斧、锤、刀、剑。」 「其青锋剑锻造技术,也是从黑汗国学来的。」 「黑汗的重型片甲,做工精良,防护力高,但重量较重,因此古拉姆们必须经过严酷训练,方才能过穿戴作战。」 「每一个古拉姆,都是职业军人,每日都要进行反覆的举重、搏击、骑术与射箭练习。」 「元昊崛起后,西夏曾经和黑汗国发生过战争,但是几乎都失败了,这才调头侵占辽国西面的草原地区。」 「刚刚驸马都尉说黑汗国不善攻城,其实有些误解,真宗咸平二年,黑汗取河中之后,得到了天方大量的工匠和技术,已经能够制作出攻城锤、云梯,投石机、旋风炮、回回炮等一系列的攻城武器。」 「囤安寨战役中,被司徒俘获的两名天方智慧宫学者——库罗和艾尔普,最早就是穿越黑汗河中地区,抵达西夏,被谅祚用作大匠,造出了巨型的投石机。」 「只不过河西诸国城墙都不坚固,人民有城而不喜居,黑汗用不着这些器械罢了。」 「其军制简单而有效,完全是游牧之风,以帐为单位,万帐为一图曼,即万户,之下再分千户、百户。」 「后来领土增大,也出现了中枢官员伊利克、路级长官哈克木、州府长官伯克等,类似我朝立国之初的军州制,这些人既是军队帅臣,又是地方政要。」 「如今的黑汗王哈桑,是第一任东汗国之主苏来曼之子,苏来曼是一位比较开明,允许多种宗教在国内共存,拒绝天方教的人,也不会受到虐待,重视文教、耕牧、工技,被称为『知识和宗教的朋友』。」 「不过后来其与兄弟博格拉汗发生征战被俘,被取而代之。」 「博格拉汗在位仅十五个月,便让位于长子海珊。但是博格拉汗的一个妃子毒死了博格拉汗及其家族中许多人,扶自己年幼的儿子伊卜拉欣登上汗位。」 第980页 「因得位不正,国家陷入内乱,伊卜拉欣攻打巴尔斯罕城时,被该城领主打败,被俘后处死。」 「伊卜拉欣的叔父马赫穆德宣布自己成为大汗,自称托黑鲁尔·喀喇汗。曾率领四万天方教徒打败了七十万』异教徒『的进攻,并渡过伊犁河与额敏河,夺取了但是西汗国以东地区。」 「短暂中兴之后,马赫穆德身死,由其子奥玛尔继位。」 「然而仅两个月后,就被如今的汗王,喀什噶尔城主哈桑取代。」 「哈桑之所以能取代奥玛尔,重新夺回父亲的汗位,靠的就是其父留给他的大批懂得治政的文臣,通过贸易、手工业、钢铁,在喀什噶尔城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与强大的实力。」 「不过如今看来,哈桑已经日渐昏聩,尤其是在逼迫国民信教,驱逐屠杀不信教百姓这件事上,孰为不智。」 章惇冷笑道:「不过卫懿公、梁武帝之流,且地狭而民寡,此自取灭亡之道也。」 高滔滔有些想不通:「京师大学堂里两位信奉天方教的高士,库罗与艾尔普,亦是敦厚长者,老身在京师大学堂听其讲解胡经,亦大体颇近劝善之说,如何却成了残害百姓的东西?」 刘挚说道:「当年王荆公推行新学,苏轼就曾经评价:『王公之学,非不善也,惜不容人。』」 「想必黑汗王也是如此,且以刀剑相逼迫,更是倒行逆施。」 吕大防是首相,见大家越聊越远,赶紧说道:「今日会议,非论道也,如今苏元贞、章楶上奏称河西宁夏扰动,今日连东路弘传吉多大师都上书宣称贺兰山北鞑靼诸部也开始蠢蠢欲动,要去西域解救佛徒。朝廷终归需要拿出一个章程。」 章惇说道:「要什么章程,此等不义之邦,平灭了就是。」 吕大防赶紧说道:「哪里如此轻易?黑汗非我蕃国,绝贡多年,虽国主昏乱,我大宋有何理由干预?」 「其国军力也不容小觑,刚刚晁军机都说了,万五重骑,三万骁锐,十万僕从,且去玉门五千里,中间有沙漠、戈壁、游荡之河,亦非旦夕可至。」 韩忠彦是枢密使,不可能不在军事上发表意见:「的确艰难,首先是师出无名,其次是劳师远征,徒废粮秣。」 「从沙州出发,只能走祁连、崑崙、葱岭一线,五千里路途先不说,中间还要提防侧翼的西州回鹘,毕竟他们与黑汗同文同种。」 「而且就算战胜,我朝又能得到什么?以臣所见,此鞭长莫及之区。」 「不过如果放任不理,任由黑汗佛徒被屠戮,宁夏、于阗,甚至青唐,只怕百姓们会对朝廷生出异见。」 「臣思量能否让两路弘传活佛唿吁信众冷静,由大宋派遣使臣去黑汗国宣喻,若是不能容纳佛徒,可否交由大宋来安置?河西祁连贺兰之间,哪里容纳不下?」 吕大防表示反对:「这些人如何落籍?如何管理?河西走廊乃西路经济命脉,朝廷免税十年,方才争得民心。这些人不来,动盪尚在河中,若是放入玉门,却不是将麻烦带入国中?万万不可。」 熊本才进兵部尚书,不过他是常年在外带兵的人:「吕相此言有理,河西纳土不多年,且蕃汉间杂,其中难保无异心者,大宋迭选贤臣,方才调理柔顺,万不可有一丝动盪。」 「不管朝廷要如何解决,那也必须是在国门之外解决!」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如今宁夏河西人心搅动,臣以为如箭在弦,不得不发。」 「若朝廷只以敷衍绥靖为事,必大失民望,诸臣十余年兢兢业业之功,一朝断丧!」 「枢相所言遣使相责,想当然耳!黑汗王连囚禁追杀活佛的事情都做得下来,绝没有和谈的可能!」 「大宋必须出兵,就算不为了黑汗国的佛徒百姓,也是为了稳定宁夏、青唐,为了争取白鞑阻卜的人心!」 第一千六百六十五章 方略 吕大防大急:「熊尚书是我朝兵家,当知耀武数千里,可期必胜?若丧师覆将,所失不比绥靖为大?」 章惇说道:「黑汗王如此作为,目的何在?就是要一专号令,动静使指,其志非小。」 「若待其屠灭反对之声,上下同心,众志一城,而我在数路人心大失,河西利钝之机,从此翻转!」 「到那个时候,祸患更胜于今日。」 「既然火患可见,何不提壶而息之?非待烈焰焚梁,方徒唿怆悔邪?」 邓润甫说道:「诗云:『采葑采菲,无以下体?』祸患需灭其根本,而非只扫枝叶,遇时又发。」 「如韩嘉彦、晁补之所言,黑汗带甲十五万,重骑比我朝尤多,非为小国。且改教乃其国内政,又素非蕃臣,无故加兵,与礼不合。」 「臣恐兵连祸结,易起而难解,则从此西疆不宁。」 「而鞑靼诸部,更是辽国藩属,西路弘传活佛怂恿其用兵黑汗,更是不智,只怕河中之事未平,河北之事又生也!」 章惇说道:「救万民于水火,此曰行仁,乃天下最大之礼。而礼制,不能只靠语言去维护。」 刘挚说道:「以唐之盛,尚有河中怛罗斯之败,况今河西兵力,远不如唐时。」 章惇说道:「唐河中之败,乃之前高仙芝屠灭石国,丧尽西域人心,与我今日河西群情振奋,截然不同。」 第981页 「且唐所控安西都护府,不过三十万帐,全兵不过二十万,而我大宋在河西的军力民力,远非高仙芝可比。」 吕大防说道:「右相是将青唐人、党项人和鞑靼人也算进去了吧?」 章惇立刻反击:「左相慎言,青唐宁夏,皆大宋国土,其上族群,皆是我大宋子民。」 「唐安西都护府,若不算当地部族,轮戊的汉军不过,两万而已。按左相的算法,则唐比我大宋如今,更是差了老远。」 刘挚说道:「那辽国的反应,我们不考虑吗?」 章惇说道:「辽国在西部控制力极弱,黑汗距上京远达万里,鞑靼如今普遍崇信佛教,一定会遮断路途,隐藏消息。」 「辽人要得知,至少也得半年时间,章楶刘昌祚只需要速战速决,完全可以在辽人反应过来之前,底定大局。」 蔡京说道:「其实辽人的反应倒是不用担心,有司徒坐镇河北,加之如今大宋与辽国交往日渐加深,辽人也不敢轻易和我们闹僵。」 刘挚问道:「我河西不过五部新军,要分守二十六郡,一旦出关,当地怎么办?这是关扑,我不同意。」 蔡京说道:「因此需要所有力量都按比例调动,除去九原防辽的三万五千新军和五万旧军不能动以外,河西除了两万五千新军,还有高姓八路军八万,刘昌祚重骑五千,轻骑一万,还有图干部部落军六万、仁多部部落军两万。」 「合计下来,也是二十万之多,这还没有计算愿意参与的青唐、鞑靼、于阗、高昌各地僕从军。」 「只需要从河西各部各抽一半军力,就不会影响到平衡,十万大军,加上附从军,黑汗其实不足平。」 刘挚说道:「那军需供应?」 熊本说道:「这个倒是无需担心,河西物产丰饶,尤富精铁,兵部今年才按核过军仓,都是满的,足支五年。」 蔡京说道:「兰州铁桥未通之前,河西因产铁过多,司徒与吕相才规划了沙兰铁路,对于河西大部分旧军来说,所需不过弩箭、刀盾、人马覆甲而已,至于马匹,各部自己都可以提供。」 「甘州、肃州、凉州,十年生聚,十年免税,如今已经是大粮仓,风力加工磨坊尤为发达,就算军仓不足,户部也可以向民间购进。」 「而且据臣所知,汉家在西域行兵,从来都是召集诸国僕从为主,如此都能获得大胜,今我朝能够调出十万精锐,再召集诸部,情况应当比歷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要好得多。」 「何况这一次,不是他们为大宋打仗,而是大宋为他们打仗,是去拯救他们的共信,士气方面,想来也会不同于往日。」 「战争优势,不外乎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就算天时平分,地利上我有富足之地供应军需,火车能从兰州直到沙州;人和上更不用多说,因此这场仗,也不当如左相、侍郎所想那般难打。」 大家都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其中吕大防、刘挚、邓润甫主和; 章惇、晁补之、熊本、蔡京主战; 韩忠彦、王存、毕仲游、曾布表示中立。 最后苏辙建议:「数千里之外,情状难明,是否当听听方面帅臣、监军的意见?」 「可不可以这样,请大家提出各自关心的问题,由晁补之汇集整理,之后通过电报发往河西,命其解释,然后上呈方略,再供中书参详?」 晁补之取出笔记本和钢笔:「不用下去再汇集,大家尽管说,我一边记录一边整理,散班后便可发报。」 章楶提出的国家战略,如今基本只有军方、军机处、高滔滔、赵煦少数人知道,苏油当时上奏,要求严加保密。 不过关心军事的文官如熊本,心细如髮的蔡京,还有章楶的叔叔辈儿章惇,心中却是早已知晓的。 河西事发之初,赵煦兴奋地给苏油发报,认为机会来了。 然而苏油一封电报将之浇得透心凉,机会来了,那也得说服朝中重臣才行,所谓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这种时候,更是要多听意见,详察利弊。 如果章楶连朝中众臣都说服不了,如果苏元贞没有备足后勤,如果刘昌祚和童贯没有将军士操练得宜,那这机会,错过也罢。 然而宁夏与河西的主官们,没有让赵煦失望,章楶看样子在河西这一年多一直都在思考与准备,当晚就发了电报回来,一一回答了大佬们所关心的问题。 首先,大宋应当站在道义的一边,拿稳大旗。 信仰应当任人选择,而不应当强迫,更不应当成为杀人者的工具,这一条大宋无论如何都要坚决反对。 在这一条的基础上,大宋就应当站在河西佛徒的一边。 其次,是要为黑汗受煎逼的百姓提供帮助,发动力量救援他们。 这一点活佛已经在做了,但是如果让赤手空拳的民众进入黑汗,面对黑汗王精悍的武装,这是使民就死。 如今佛民入黑汗的情势已经不可避免,大宋即便不出兵相助,那也得尽量让民众装备上武器,使之有一搏之力。 大宋军队中,也有不少信佛的军将,他们如今也在向都护府请愿,不如以之为骨干,命其编练教民,疏导民情。 名义上这些并不是大宋的军队,他们最多只能叫做非正规志愿军,大宋可以由慈善基金拨发「救难专款」,凡是愿意去黑汗救人的勇士,发给五贯赏给。 第982页 当然这些赏给不会直接发放到他们的手里,而是由志愿军的高层用于接济难民,向宁夏都转运司购置军器、粮秣。 之后志愿军便可为王前驱,而大宋河西正军则全员戒备,视战局变化,再相定行止。 佛教在辽国也是国教,如此一来,大宋与辽国就非常好交涉了,而且之后进可攻,退可守。 这些只是让大宋在道义之上不落人口实,其余的战争方略,另有奏闻。 苏元贞则送上了宁夏三路农业、工业、商业产值报表,如今三路日出铁十万五千斤,储备良多,制作军器不过九牛一毛。 沙州、肃州地下灌溉管线发达,北面三个大湖和几条河道之间的河谷,开发出了三十万顷良田,河西地广人稀的局面依旧没有得到解决,但是莱山一号小麦和棉花早就普及。 第一千六百六十六章 大订单 地广人稀不说,那些稍微干旱贫瘠的土地,却特别适合马铃薯,玉黍的栽种,加上河西旱耕的牛马,这两种作物,成了河西两项恐怖的产能。 因此都不用动用河套、兴庆一带的根本之地,仅兰州到沙州沿途的州县,就足供大军所需。 还有一个问题,当地民众听说黑汗国残虐佛徒,都非常不忿,除了丁壮要求出征,父老们纷纷献财、献粮。 原夏国末代皇后梁追英,为儿子祈福,贡献面粉十万石,羊三万匹,牛一万匹,骆驼五百匹,已经让侍从官仁多保忠从大陷谷带到了兴庆府。 各地州府都出现了类似的情况,因此连慈善基金都不须动用,仅靠两个活佛在河西的威望,就足以解决粮秣问题。 章楶的回电,打消了更多朝臣在道义、外交上的顾虑,认为这位河西制置使还算是冷静。 而苏元贞的奏报,也让大家打消了物资后勤上的顾虑,大家都忘记了青唐、河西、宁夏三地佛法广大了。 最终朝廷下诏: 「三教之胜,盖抒化人心,劬引向善也。」 「甥国黑汗,更造事端,独崇一执。此违圣人之教序,亦非民愿所希从。」 「屠逐善信,拘囚大德,域中扰乱,四境嚣然。」 「舍正而逐邪,从枝而弃本,朕甚不取焉。」 「宜改悖妄之行,端柄仁善之操,勿乖教旨,更育民心,诛贬奸邪,亲崇贤正,则内外咸安,清宁可至。」 「如其不纠,举止昏乱,残戮无辜,行恶覆善,朝廷必出王师,长征远惩,毁宗庙,摧祭祀,则悔无及矣!」 这封诏书写得相当克制,但是大宋的态度已经很明白,那就是坚定地站在佛教徒们的一边。 而大宋之后的反应,则完全看黑汗王会不会放弃现在的政策。 辛巳,下诏宁夏三路都转运司:「近闻大陷谷、兴庆、沙、肃、甘、兰诸州所聚部帐,有司宜加管束,亦莫使饥寒。或劝其返,或往水草丰处,凡生计为要。」 「慈善基金哀悯其情,下拨五十万贯以助转运司安置。」 丙戌,又诏:「有司宜体朝廷之意,宣喻金刚崖、大陷谷弘传僧侣,约束善信,无生事端。」 癸巳,又诏:「诸部帐皆游牧之群,都护府当择选偏裨,助诸酋长以军法约之。庶几无乱也。」 甲午,高滔滔闻两路志愿军已经出发,再次下旨:「闻诸部已有出界,可遣观察随军,沿途跟进联络,次第以闻,以防不测。」 「制置司宜约束幕府,整兵戒严,相候接应。」 「于阗城主尉迟威以地接黑汗,且城低兵寡,乞请援兵。宜以新军一部进驻,轻重骑随之,广布斥候,多遣细作,知明黑汗动息以闻。」 几道诏书,分开来单独看,好像都没啥毛病,其实合在一起,就是朝廷命令河西制置司与西域都护府编练召集蕃部,并且命新军、重骑一同进军的授权! 十月,章楶收到诏书后,立即开始行动,部队从沙州出发,南路由章楶、郭景修、巢国栋统帅;北路由童贯、刘昌祚、景思谊统帅。 此外还有八部军、图干、仁多、青唐、祁连回鹘诸部。 蒙根图拉克和吉达也率领阻卜、白鞑两部,来到沙州参战。 沙州火车站,一列火车冒着蒸汽抵达,车厢打开,军士们立即上前,拖下来一箱箱的军器。 白鞑头人蒙根图拉克一直盼着火车的到来,他们从大陷谷那边赶来,看过都护府给早先抵达的蕃部们发放的军器,再看看自己手上的弓箭,顿时就不平衡了。 章学士笑呵呵地告诉他不用着急,太皇太后害怕你们去救同信的时候手无寸铁,要求给你们补充武器。 咱们河西现在不缺精铁,那就比照辽国精锐骑兵的标准发放,马你们自备,我要求一人三骑,能跟上我的队伍。 人给铁枪一、钉锤一、骑刀一、弓二、箭一百五十、弩一、矢一百、圆盾一、盔一、胸甲一。 此外还有标准的毛毡睡帐等林林总总的东西。 行军的规则很简单,就是战军先出发拿基地,牧民在其后赶着牛羊跟进。 战法就更简单,你们放出大量探哨,以一百五十里为限,遇敌之后骚扰迟滞他们,等候大军的到来。 大军抵达后,大宋的重骑和厢车列阵据敌,你们就机动于阵型两侧,待其大队被我火力打击动摇后,你们以轻骑邀击追败之。 第983页 如今天气寒冷,两路的人马牛羊都没法到处迁徙,只能在有限的几个冬场过冬,失去了机动之利,正是我们堵窝打熊的好时节! 阻卜部头人的儿子吉达说道:「俺们走北路的要遇到好几个大城,俺们打城可差点意思。」 童贯笑道:「打城的事儿,便交由我们来执行。你们先期将城围了,等我们抵达便算是完成任务。」 章楶说道:「只有一条,就是不得滥杀,你们草原上战败一方高过车轮的男人全砍掉那种路数,这次战事中须得制止。」 「这次出征,首级一个只有一贯,但是活丁降俘一个三贯,自己好好算算!」 …… 理论上,刘昌祚童贯一路毫无道理,因为他们要从那里打到黑汗,中间要经过西州回鹘的地盘。 但是西州回鹘最近的动盪比黑汗还要厉害,因为六个主要城市当中,四个都是传统佛教势力范围。 西州回鹘与黑汗其实是同文同种,黑汗的政策让西州回鹘的佛徒们大感不安。 加上两位活佛振臂一唿,龟兹伊州等地的暴动已经风起云涌。 此次出征,两位活佛也要出发,阿令京和章楶一起走南路,吉多坚贊随童贯走北路。 他们的任务是宣传、招诱、分化、离间,还有最大一项作用——止杀。 当苏油收到朝廷转来的河西局势的变故,对王彦弼说道:「去给赵仲迁发报,咱们也该动一动了,得分散一下辽朝的注意力。」 王彦弼笑道:「留后怕是早都心痒难耐了,不过渡海去獐子岛,消息起码得后日才能到。」 说起这个苏油就来气:「我都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假公济私,这娃……太能赚了。」 王彦弼不好取笑:「反正都是辽人的钱,我这就去通知他。」 十月,乙卯,辽国一封国书,比西北的风声鹤唳更加震动了朝堂。 耶律慎思在白沟驿向宋用臣提出一项动议,辽国准备用七年的岁币,向宋国订购一揽子矿山开採、冶炼与钢铁加工设备! 在耶律慎思递交给宋用臣的国书里边,提到了球磨选矿机、炼钢高炉、辊轧机、液压机、精密车床、铣床、锻床等一系列的机械设备。 此外还有水泥厂、化工厂、砖厂等配套设施! 宋用臣接到国书大惊失色,他是主持过皇城司冰井务的人,立刻就感到这是一次重大失密事件,立即禀报了朝廷。 收到奏章后,高滔滔佯装大怒,将吕大防、章惇、刘挚、苏辙叫去骂了个狗血喷头,辽人怎么就知道这些的?桩桩件件说得清晰明白,这指定是出了内鬼! 吕大防和刘挚都惊得脸色煞白,宋国对辽国一再让步,努力让他们往农耕上发展,就是为了消除他们的强盗属性,没想到他们的反应如此之快,才几年就要对大宋的理工成果伸手了。 而且从其国书的要点来看,完全就是一个工业基地的雏形,辽人虽然说是室尚书多年跟踪研究大宋工业的结果,但是几位大臣都是不信。 但是这些产业多半在宗室手中,也就是说,这事情不是不能查,但是不好查,而且估计也查不出什么结果。 第一千六百六十七章 信用 苏辙也是颇为震惊,但是转念一想,首先定下心神:「辽国边境的河东、定州、包括雄、霸两州,以及沿海的登莱,如今都在搞工业,被辽人窥探到这些,其实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如今事情已经出来了,查漏补缺严防泄密,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朝廷如何应对辽人的请求。」 章惇冷笑:「这又什么好计较的?当然要予以拒绝。」 吕大防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苦笑道:「要拒绝……却是善财难捨啊……」 「为何?」 吕大防说道:「范纯仁最近上书,郑州几处钢铁厂、工具机厂,因为替河东路、大名府制造机械设备,入不敷出,如今司徒还在追加新设备订单,几处工坊不好直接拒绝司徒,于是求到了范公那里。」 「范公经过考察,发现问题出在司徒要求的好多设备,都是新设计的,其中工件开模、技术流程书等一系列的改造,对于工坊来说,是一笔不菲的支出。」 「这两年支应河北,太皇太后也给他们下达过懿旨,但是对他们来说,是真的有些扛不住了。」 「当然,司徒的新设备,对于工厂提升自己的产品的等级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因此各工坊一边捨不得司徒提供的图纸,一边却又叫苦连天。」 高滔滔皱眉:「他们提过解决办法没有?」 「工厂主们给范公提出的方案,是只要能让他们多生产几套新设备,那就没问题了。」 章惇怒道:「如今大宋差了三百五十万贯?!日产十五吨的高炉,能够给辽国?!」 吕大防看了看赵煦,又看了看遮挡着高滔滔的帘幕,苦笑道:「司徒曾经说过,政府最好不要对市场有过多的干预,可他现在却打破了这个规矩,何况……叫苦的都是宗室……」 「对于这些工厂来说,现在新模具新工艺都是现成的,今后每多生产一套设备,就会多一笔进项,足以抵消他们升级换代所耗的投资。」 韩家如今也是勛戚人家,韩忠彦屁股天然歪:「其实此事……似乎也不是不可议,毕竟辽人以七年岁币相诱,对我大宋来说,这不仅仅是简单的贸易或者援助,这还是大宋一场外事上的胜利,对国家来说也是一份脸面。」 第984页 苏辙说道:「辽人要建基地,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中间肯定还得慢慢协商,慢慢谈判,之后设备制造、运送、安装,也不是很快就能办到的。」 「如今西北局面尚未明朗,朝廷倒是可藉此机会,命司徒与辽人磋商此事,转移其注意力,不管最终成与不成,至少能够牵扯到辽庭不小的精力。」 刘挚想到另外一处地方:「刚刚吕相说郑州工厂此次应司徒所命,开发的都是新式的机械,以臣思忖能不能这样,就将一套即将淘汰的设备卖给辽人,咱们正好更换新的设备。如此一来,不就对大家都有好处了?」 吕大防说道:「如果能够给辽人一套旧设备,甚至将郑州那些即将淘汰的旧模具、旧工艺书什么的,打包卖给辽国,似乎,对我朝……也有利?」 章惇问道:「可要是辽人拿去,从此不忧精铁,甲器犀利,我朝不是更加危险?」 蔡京说道:「刚刚苏右丞说了,首先这事情不是短时间内就能达成的,再说就算辽人产出了精铁,那也最多就是刀矢铠甲。没有火器,对我大宋的威胁提升也不多。」 「其实还有一点,设若不逞其欲,怕他们又会无理取闹,兴兵相胁,两国边境风声鹤唳,打断河北如今的大好的发展势头。」 章惇顿时无语了,蔡京说得也没错,只是他脑子转不过这个弯来。 农田水利尚可容忍,帮辽人建工业基地,无论如何都该算作是资敌,还是摇头:「天下自有正臣,我说不过左相,但是我不信司徒会贊同此举。」 高滔滔说道:「以司徒的谨慎周密,对此事断不会默不出声,必定会有章奏。陛下,河北四路都转运司的密折匣子送来了吗?」 赵煦点头:「司徒说,可以以此为契机,逐步展开『不武之谋』了。」 见众人都是一脸的懵逼,高滔滔这才说道:「这是先帝在日,与司徒商议的对辽攻略,乃是我朝最大的秘密,今日事急,可与各位参详。」 「但是此事尤需严格守密,如有泄露者,阖家刺配最僻远军州!」 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一下,章惇心底暗爽,苏小苟果然鬼祟,只说最僻远军州,连地方都不给扎实,那就是当年议事的时候就预料到帝国后期会不断扩张,到如今……嗯,多半得去金瓮城…… 啊呸呸呸我在想什么呢…… 还有这方略的名头,布武,这就是灭辽的计划了。 就听高滔滔说道:「官家。」 赵煦亲自去了武英阁,将一份的书册取来,送到吕大防面前:「这东西只有一份,只能在殿内观看。」 拢共没几人,章惇先就不客气,走到吕大防身边一起围观。 群臣都是有样学样,等看到封皮,章惇先就气了个倒仰,这尼玛不是「布武」,而是「不武」! 却听高滔滔说道:「方略名字,取自先帝《封桩库诗》,『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遗业。顾予不武资,何以成戎捷』。」 「当年先帝与司徒在武英殿闲话,说到后晋石敬瑭割献幽云,切齿痛恨。」 「司徒却说,站在契丹的角度,此乃一次完美的攻略,他们以最小的代价,拿到了最有价值的一处前进基地。」 「聊这件事情的时候,大宋国力已然重新振作,但是司徒说,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不计代价。」 「兵者,以多打少,以强欺弱,以长克短而已。舍此以外,皆非正道。因此大宋本该有很多可以对付辽国的手段。」 「先帝命司徒试举一二,于是便有了这部方略。」 「先帝览后,以为胜之不武,司徒却说不战而克,善之上也,先帝自己都曾经有『顾予不武资,何以成戎捷』的诗句,是亦知为了戎捷,当无孔不入,无策不用,非止于武也。」 「先帝遂以『不武』名之。」 「自元丰三年,朝廷代辽国发行绢钞,开獐子岛、白沟榷市起,这场攻略,就开始实施了。」 「剩下的,官家你来说吧。」 元丰三年末到元祐六年末,算起来,这项谋略已经进行了整整……十二年。 群臣心神激盪地翻阅这苏油的奏章,听赵煦在一边冷冰冰地说道:「读过张公《金融论》的,都应该知道货币的价值来自其信用。」 「这就是自古以来,货币皆为铜、银、金所为的原因,它们的信用,来自其本身贵金属的价值,信用与价值为一体。」 「我朝行盐引制度后,盐引因为是商贾请取食盐的凭证,有官府保证承兑,因此同样具有信用。」 「其余如蜀中四通发行的仙井盐钞,同样如此,而它们的信用,来自蜀中的大商贾信用和富顺、眉山盐井的稳定产出。」 「但是在钞引,其本身就是一张纸而已,其实是没有价值的,之所以能过代替货币风行天下,重要的原因,就是其上文字所代表的,能保证其信用的东西。」 「《谷梁传》云:人之所以别于禽兽者,言也。言之所以为言者,信也。言而不信,何以为言?」 「宝钞之用的核心,就在这圣贤之言里。」 「然在使用过程中,其实已经实现了货币与价值的分离,更加方便流通。」 「这项举措的好处不言而喻,皇宋银行成立之后,以盐铜为本金,发行宝钞,宝钞价值因为有保证物的存在,故而能够流通坚挺,纠缠我大宋近百年的钱荒之弊,一举消除。」 第985页 「宝钞流通,又是商贸得以兴盛的条件,其后我朝的经济局面,大为改观。」 「行至今日,州州有银行,县县有钱庄。宝钞,已然成了大家习以为常的交易媒介。」 第一千六百六十八章 不武之谋 「辽国见我朝纸钞大兴之状,也不禁眼馋,司徒便顺水推舟,每年为其加印二十五万贯绢钞,助其流通。」 「对辽国来说,这是大好事儿,但是前提是,绢钞,同样也得有信用。」 「绢钞的信用,来自每年岁币赠送给辽国的二十五万贯绢帛。然和大宋以前的盐铜库本,如今的金银库本不同的是,岁币的绢帛本没有起到保证绢钞信用的作用。」 「因为绢帛到了辽国,转眼就被权势豪强们瓜分,绢钞,根本没有库本,没有『信用保证』。」 「然而绢钞如今在辽国,尤其是在沿海商业发达的州郡,依旧用得很好,这却是什么原因呢?」 「原因就在,大宋通过四通海贸司,借用唐四郎的名义,通过控制獐子岛上的海贸,控制了辽国南部的经济,绢钞的价值,一直是大宋在暗中维持!」 蔡京和曾布已经有些明白了,不过还是有些疑惑:「绢钞一年二十五万贯而已,起不到这么大的作用吧?」 赵煦说道:「你们忘了司徒点石成金之能了,大宋其实不仅仅控制了每年的二十五万贯的绢钞,还将之作为工具,利用其坚挺的使用价值,悄悄投资了辽国南部诸州众多的商铺、工坊、矿冶、甚至……田土,而已。」 「到如今,辽国南院诸州,上至官府,下到平民,依赖四通海运司掌控的产业生活的人,不计其数。」 「而那些工坊的管事、船头、帐房师爷,技工,很多本身就是宋人;他们的瓷坊,需要大宋的釉料;他们的医馆,需要大宋的成药;他们的工坊,需要大宋的精料,器械。」 「他们和大宋的关系越来越深,他们如今就好像生活在一张薄薄荷叶上的青蛙。而那张荷叶,就是绢钞,真正托住那张荷叶的,是大宋在底下的大手。」 吕大防翻册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脑子里只有四个字,先帝和司徒,这是……大盗窃国! 章惇问道:「那我大宋为何还要援助辽国灾荒?还要帮他们兴修水利?」 赵煦还是一贯的扑克脸加没有感情一般的声音:「因为辽人又不是傻子。」 「司徒说辽人也有精英,他们也不傻,如果没有短期利益,辽人转眼就会识破大宋的计谋。」 「辽国乃是游牧之族,只有替他们兴修水利,他们有利可图,才会从游牧向农耕渐渐转变。」 「但是这个转变,註定是痛苦和脆弱的,稍不留意,就会万劫不復。」 「在耶律洪基的眼里,辽国北部契丹一族,才是国家的根本,只要他们保持游牧之风,就能保证军队的强悍。」 「再利用南院诸州的经济优势,加上新得的长春洲、辽河两处粮仓,就足以保证辽国的长盛不衰。」 「如果没有外力的干预,应该说,这样的发展战略,对辽国也非常不错,耶律洪基,至少也是水准之上的君主。」 章惇已经开始处于小懵的边缘:「那请问陛下,司徒可有讲过,何计可破此局?」 「以臣想来,只要军队在耶律洪基和耶律延禧的手上,南部诸州,还敢不束手听命?」 赵煦说道:「先帝和司徒认为,辽国和大宋,都是大国,大国不可能被人打败,只能是自己打败自己。」 「如果辽国军力能够震慑周邻,稳定发展数十年,或者便如右相所言。」 「但是辽国以军国起家,在转变的过程中,必定会遇到重重艰难,比如完颜女直,如今已然扼控混同江和鸭渌江以东,加上四通的偏袒,宋辽木材利益的一半,已经归完颜女直所有。」 「而如今鞑靼人也已经利用西征,从大宋获得了军器,盔甲。」 「辽国不久,就会有一场可见的大规模战争,到时候耶律洪基必定会东征西讨,也必然向南部诸州苛索钱粮。」 「如果没有大宋干预,这些钱粮南部州郡拿得出来。可要是刚好那个时候,带给南部诸州繁华的绢钞,突然一文不值了呢?」 「嘶——」 「南部诸州郡任由辽庭苛索,以前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可现在大宋告诉他们,其实他们有更好的选择呢?」 「嘶——」 「如果大宋告诉他们,绢钞的价值都是大宋在维持,如果在他们游移不定的时候,大宋以拯救南部官员、豪绅的产业相要挟呢?」 「嘶——」 「如果大宋告诉他们,水师已经隔断白马河、分割了桑干河,滦河,甚至辽河,其实他们已经没有选择了呢?」 「嘶——」 「如果大宋告诉他们,大宋有能力保护他们不被契丹苛刻勒索,不被女直扫荡威胁,只要他们愿意接受大宋的保护呢?!」 群臣都已经被震惊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按照苏油的意思,是要趁辽国大乱之机,割裂南北。 然后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幽云十六州当年是怎么割出去的,现在就怎么给我乖乖交回来! 这怎么可能?! 章惇两眼发直,喃喃地说道:「这,这怎么可能……」 赵煦说道:「的确不大可能,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只是最理想的方案,不过只要等辽国自己打败了自己,大宋就可以视局面发展,选择自己的方案了。」 第986页 「司徒说,我们大可以将目标定得高一些,即便最后得乎中下,也不失为一个可以接受的结果。」 章惇大为嘆服:「那臣还有最后一问,这些又和辽人请建工业基地有何关系?」 赵煦将手一摆:「刚才那些都是照本宣科,至于不武之谋和助辽人建立工业基地有何关系,等着司徒上奏吧。」 好在苏油的奏章来得也算是及时,这次交易有好处。 七年岁币,从今年开始就不用给了,之后谈判一年,建厂一年,两年就过去了。 除了三百五十万贯的厂房基建,大宋还可以给辽国画个大饼,签署投产之后的採购计划。 估计在这两年之后,辽国的局面就该大变,辽朝的危机将在政治、经济、民事、军事等方面爆发,辽国这个厂,到时候怕也是建不成。 大宋就可以以贸易安全为由,将这笔交易一笔勾销。 或者以此为诱饵,作为拯救辽国南部诸州经济的重要筹码,给辽国主分裂派以有力藉口,达到大宋的目的。 总之之后应对方法的变化,会根据辽国国情的变化而灵活调整,一株种下,处处可以开花。 至于说几年之后刺激到辽人,引军来犯怎么办的问题,苏油认为凭藉河北的发展势头,经过三年振兴计划之后,已经不劳朝廷担忧了。 河北四路,已经有把握独立打赢辽国入侵,甚至还有反攻的能力! 这些都不是空口白话,而是有扎实的数据事实为基础。 九艘火轮已经投入使用,其中四艘是拖船,能够拖着货运漕船,在探明和修整好的水路上往来驰骋。 五艘是炮艇,已经部署在雄霸一线,水师陆战队正在文安洼进行科目训练,假想任务就是沿着水路投送兵力、火力、以及保障军需运输。 石岭关隧道已经打通,真太铁路上最大的拦路虎已经被大宋工程技术人员攻克,经过一年半的建设,铁路铺设已经完成大半,获鹿镇到临河镇已然贯通,真定府的对岸,建起了新的封桩仓,那里今后将是供应河北三路除河东路外的大型军工基地。 三路边境,已经碉楼铁丝网林立,河东路关键的隘口,已经修筑起纵深百里的堡垒壕沟。 也就是说,以上这些基础上,依託补足了弹药的八万新军,四路的安全已经不用担忧了。 这道奏章给了高滔滔和朝臣们一颗大大的定心丸,在保底不输的情况下,允许司徒再偷一把鸡! 十一月朔,高滔滔下诏,鑑于宋辽两国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为了加强两国亲睦关系,大宋原则同意辽国的请求,请辽国派遣与宋国司徒敌体的大臣,谈判工业基地採购与建造事宜! 没办法,如何搞工业基地,苏油如今是专家,又刚好在河北,就一事不劳二主了。 辛巳,苏油携诏书抵达獐子岛,獐子岛上的「鹰券」应声而涨! 第一千六百六十九章 不一样了 鹰券,又是赵仲迁和王经联手搞出来的东西。 辽国海东青如今成了名贵货品,汴京城勛贵人家歷来就有「左牵黄,右擎苍」的游猎传统,海东青作为猎鹰中的名品,价格甚至超过最顶级的猧子、名马。 王驸马家的极品「十三黄」海东青,到手的价格高达五万贯! 但是海东青「成品」的周期很长,首先要找到幼雏,然后调理健壮,在几个月后开始熬鹰,中间还出不得闪失,成为真正的猎鹰,时间周期也挺长的,大约在一年到两年。 为了缓解市场饥渴,更重要的是拿到倒卖绢钞的机会,赵仲迁给王经出了个招,发行鹰券。 鹰券其实就是一张贸易订单,当鹘客寻到一头海东青后,买家便便能够找官府作保,签订一张合约,支付费用之后,海东青便归买家所有了。 因为海东青还需要调理,故而提货的时间会在一两年之后。 买家拿着订单,便可以寻找下一任买家,如果有人有购买意愿,可以添加溢价,获得这张合约的所有权。 这张票据,在「鹰圈儿」被称为「鹰券」。 因为海东青的价格年年都在上涨,因此投资鹰券,基本上都能获得不菲的收益。 一张鹰券的最初价格不过数百贯,而经过几番倒手之后,却能够高达万贯、数万贯,不少鹘客和权贵,因为玩鹰券而家资巨万。 这就在獐子岛和辽国南部州郡,颳起了一股「鹰券财富」的风潮。 鹰券的价值,与宋辽关系密切相关,受政策的影响极大,一来这东西以前在辽国是明禁,绝对不允许卖给宋人,这口子掌握在辽人手里;二来只有大宋买家参与,海东青的价格才能飙升,否则仅在辽国销售,一头海东青,最多也就是五匹好马便能换到。 苏油抵达獐子岛,宣读了诏书,这就意味着宋辽关系将进一步向好,海东青不可能贬值,也不可能没有上游买家,因此鹰券的飙涨,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是一场财富的盛宴,王经通过与赵仲迁操作鹰市,获得了巨大的财富增长。 这还仅仅是开始,王经和赵仲迁因为操作鹰券,获得了巨量的绢钞,接下来,就该玩钱生钱的游戏了。 王经之前只是想试试赵仲迁的本事儿,如今对其能耐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 空手套白狼的戏法,在赵仲迁手里玩得熘熟,之前自己那些甘冒人头落地提出的风险方案,在赵大官人这里,简直就是以命搏财的大笑话。 第987页 用赵大官人的话说,王公咱都是勛贵重臣,怎么能用寒门士子入官之后的那些低级的贪腐路数呢? 在为国家打算的同时,再搭搭顺风船,只要我们预先知道风口在哪里,提前占位,待到风起之时,便是笨重如鲲鲸,想不扶摇而上,逍遥万里……天时地利人和它都不允许啊! 王经舒心惨了,南院诸州一片繁荣,户部登记收纳的鹰券换手钱一再翻番,不但家中钱粮钞银堆积如山,还连接得到陛下好几次嘉奖,真正的升官发财两不误。 而且喜事连连,听说之前工业基地的事儿在宋廷还受到了阻挠,结果赵大官人走通了宋国高层路子,苏司徒一封上书,宋国太皇太后竟然允了! 赵留后那份资料,实老尚书看过后,认为是真实的。 不但是真实的,甚至是宝贝,一炉数万斤精铁的宝贝! 不过谈判是艰难的,过程是曲折的,一个基地那么多的东西,都要一项项慢慢谈,从选址到装机,没有一两年拿不下来,中间绢钞与舶来钱的兑换率,肯定会发生过好几次异常波动。 慢慢谈,咱有本钱,不急…… …… 苏油站在獐子岛市舶司衙署门前,看着光亮巨大的竹叶花斑石板材的外装饰,不禁吹了声口哨:「豪横啊……」 赵仲迁被苏油这轻佻的举动惊着了:「使相这声儿怎么弄出来的?」 「很难吗?」苏油干脆用吹了一段曲子:「练练,谁都会。」 赵仲迁噗噗吹了两下,不由得丧气道:「玩不了……」 苏油大笑:「仲迁还是宗室气息深厚,要是文官,就该劝诫举止庄重,哪里还会跟着学?」 赵仲迁笑道:「这事儿吧,得看谁起这个头,要是国公起的头,不雅都雅了。你看子衡在广州,一诗一词,都传到獐子岛来了。」 苏油笑不出来了,摸了摸鼻子:「小儿辈的事……算了进去说正事儿吧。」 石得一已经很老了,这个老中官一辈子也算是兢兢业业,在联合审查陈昭明开瓠子口一事中,石得一秉持公正,压制住了曾经想使坏的赵挺之之流,事后开闢泄洪通道成了大宋治理黄河的重要手段,也证明了石得一的正确性。 不过在高滔滔与赵顼的内宫权力争斗中,石得一也成了风箱里边的耗子,先是被高滔滔夺了镇守宫门的差遣,外放出去审查王中正在河东放火一事,倒是捞了五车金银珠宝。 宁夏大胜,赵顼再次召回了石得一,成为宫内电报班的主管。 高滔滔临制之后,任用自己人,石得一又被扔了出来,成了獐子岛市舶司的主官。 石得一也知趣,知道太皇太后不太待见自己,干脆将獐子岛市舶司当做家来经营,将市舶司搞得豪华无比,衙署后面还封了一处山谷,布置出亭台楼阁池沼花园,移来奇花异草装点,甚至丧心病狂地放养了一群梅花鹿,堪称美轮美奂。 苏油看得啧啧称奇:「老石你……这么搞,太皇太后一向崇尚节俭,都能容你?」 「没办法……」石得一偷偷笑:「老臣以此示不返之心也。」 说完又对苏油拱手:「如司徒可怜咱家难为,能给桩微薄功劳傍身,死后让老奴能够去神宗墓前占点地方,老奴可就心满意足了。」 见石得一说得可怜,苏油也不禁嘆息:「那你可得多熬熬,左右不过数年。」 赵仲迁不禁好笑,司徒当真是不忌讳,这是说老石已经活到头了吗? 听说当年在可龙里为八公守孝,司徒也是「哀而不哭」,形貌如常,真是豁达之人也。 两人向苏油汇报了各自的业务,不武之谋的实际操作人,最早是薛忠,之后是苏辐,赵孝奕,等到开始出成果的时候,又换成了石得一和赵仲迁。 一个宗室,一个内官,如果高滔滔再不放心,那就只有亲自来獐子岛坐镇了。 苏油对两人说道:「你们也不要有太大的压力,能给辽国制造点混乱,分散其对西域的注意力,就算是基本成功。至于其余的……我们已经运作了十二年,就算如今耶律洪基醒悟过来,却也已经来不及了。」 「当然,我们决不想要一个衰弊不堪的辽南诸州,能够争取到的,我们还是要尽量争取到。」 「与王经会面,只是表个和谈的态度,其实对我来说没什么大事儿,关键还在你们,二位,拜託了。」 石得一说道:「这是先帝的遗愿,老奴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定要完成,否则死后只配扔进大海,由鱼鳖所食,无颜裹尸返国,復见先帝于地下也。」 面对侍奉过赵顼的老人,苏油心情也有些复杂,强笑了笑,开解道:「老石不要想太多,如今的大宋对辽国,处处皆得宽绰,处处皆得措手,不是八十年那样的态势了,你尽管放心。」 刚说到这里,堂上巨大的座钟响起了钟声。 已至巳初,冬日里难得的阳光透过市舶司的大玻璃窗,照进堂中。 石得一看着光柱里飞舞的炉烟,笑容里充满从容与自信:「的确,如今的大宋,不一样了。」 第一千六百七十章 一步又一步 元佑六年,户部尚书蔡京奏报,大宋岁入,突破了三亿五千万贯。 三年振兴河北四路,苏油向朝廷交出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热火朝天的建设,让四路人口吃紧,苏油两次调整了力夫们的工钱,一日三餐,给钱两百五十文。 第988页 在这个数字的刺激下,河北四路以往猖獗的盗匪悄无踪迹,前线文安洼周围的军屯、商屯,种收时都必须动用大机械。 一季土豆一季小麦,十万顷土地,亩产四石,共得粮四千万石! 河北军中,奢侈到军士吃馒头,麸料餵牛马,种诂上书朝廷要求增兵,雄霸延边一线,完全养得起三十万虎贲! 这等刺激辽人的要求当然被朝廷驳回,苏油请求朝廷从汴京、相州等地区分户析产,移民就地,以户均百亩,官给十五贯为饵,招诱下户移民。 土地是军屯的熟地,开荒的事情军爷们已经做好了,到地方当年就能种出粮食。 这个诱惑对内地下等户是不言而喻的,高滔滔为了鼓励京周百姓移民,下旨效仿四路,免除了丁税,取消了当年京周各县人口增长的考绩,反而将移民数量作为考绩。 经过好一番努力,才在郑州组织了三千户,汴京一万两千户,陈留五千户,凑足了两万户,十万人的移民规模。 三十万贯补贴苏油没有直接发给移民,而是修造了土砖房,外加家什、农具、还有一头耕牛。 这些订单,又刺激了接纳移民各县的工坊生产,当地的知县和县令们,对移民颇为欢迎。 除了四通八达的水运网络,铁路已经从太原修到了定襄,到雁门关的支线将在明年六月开通。 定襄到白马山段,真定到白马山段,也将在明年三月合龙。 即便还没有全线贯通,这段铁路已经被沈括利用了起来,定襄到太原沿途丰富的煤、铁、铜、铝矾土、耐火粘土,开始源源不断地运往太原,定襄两地,极大地刺激了河东路的工业发展。 沈括甚至还有富余,将太原的优质焦煤,由火轮船队拉着,支援郑州工业基地。 鑑于河东路的暴富,十二月,丁卯,诏河西、河东边要,进筑守御城砦。 朝廷又从京中调了一千龙卫军,由狄咨率领,加强雁门关的防守力量。 苏油以免除丁税,提升亩产,变相降税,只以田亩、商品产出量定收税,子女入学免一丁之税,大办工矿,开拓商路,鼓励流通等一系列刺激民生措施,获得了四路子民的极力拥护,也让四路爆发出蓬勃的生机。 军事态势的缓解,役务变成有利可图的生计,唤醒了四路靠近边境的州县的生产能力,大量闲置土地的重新分配,无数水利工程的开通,也让四路的农业资源得到了彻底的解放。 有了玉黍、土豆和轮作方式的加成,河北的沃土上,粮食产量翻了两番,亩产达到了平均四石,而税收只增加到一亩三斗,相当于农税降到了十三税一。 然而农税在数目上反而增加了,从以往三年两收,亩输两斗,实际上的一年一斗半不到,而如今光旧有土地的税收,就增加了一倍有余。 加上新增土地和之前新扩隐田隐户的税赋,四路农税,整整翻了两倍! 但是农税的增长还是小头,遍布各州的五小工业,对辽外国、朝鲜、日本海贸的兴盛才是大头。 爆表的商税让河北四路对大宋贡献的税赋,在元祐六年勐增到四千万贯,一举将大宋的岁入,拱进了三亿五千万贯的大关。 大朝会上,苏轼一篇贺表写得大气堂皇,元祐盛世,古往今来,当推第一! 唯一的不和谐声音,大概就是河西诸城邦的使节,控诉黑汗和西州回鹘的霸凌行径,要求大宋替他们主持公道。 赵煦板着扑克脸,表示了对诸城邦和黑汗、西州百姓的同情,认为这是统治者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在了百姓的头上,是不人道的行为。 不过朝会的内容很多,这一节只是小插曲,赵煦只命礼部记住,将京师大学堂两位智慧宫学者在大宋潜心研究学问,重新阐述天方圣经写成的《原义》,颁发给使臣,让他们将之带回去,带给西域那些信仰天方教的教众。 理学已经成为大宋无可争议的显学,而且在苏油阐发,加入逻辑思辨和辩证主义之后,得到大宋无数鸿儒的添补,已经构成了一套自洽圆融的理论。 理学如今认为,人承火德,文明始肇。 有了文明,人从此得以区别于禽兽,这就是理学最早的应用。 初期的理学,被人用于和自然界相抗争,在这一时期,理学的主要内容,是知识,其主要目的,是改造和战胜恶劣的自然环境,让自己得以生存。 这个过程是非常漫长的,经过很长时间的发展之后,人类开始有了物质的富余,文明以此为第一基点,产生了一次巨大的变革。 理学终于迈出其重要的一步,从改造自然,发展到改造自己,开始成为人类改造心灵和群体相处方式的工具。 让一个人,一个群体,远离野蛮,去除自己与人群的「禽兽之心」,是具备人性的关键,即「善」。 因此让人变得更好,让群体变得更好的行为和想法,就叫「善」。 要做到「善」,就得从最本初开始,从抚养自己长大的父母开始,从家庭开始。 理学从这里进入儒家的一套学说范畴,以「孝」为百善之根,发展起一套维繫家庭、国家、社会的理论,将构建文明的理论,建成了一座越来越高的大厦。 理学派认为,这个过程,是人类对理学新的应用,从最初的应用发展而来,两者却又互通互荣。 第989页 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 而到了今天,理学再次迈出了新的一步,就是从以前改造自然,让人类获得自由生存权的那些基础技能里,提炼出「道」。 格物而致知,数学之道,物理之道,化学之道…… 经过苏油添油加醋之后的理学,就变成了科技知识与人文道德并重,一步步交替着往前走,脚下的路,就是人类文明的进步歷程。 科技知识与人文道德,这是构建和支撑文明的两大重要连体树,就如人对称的形体一般,是两手、是两足、缺一不可。 之所以人只有一张嘴,则更说明了文明传播的宝贵。 在此基础上,神,其实就是完全摆脱了野蛮性,兽性,掌握了文明的真义,进化出纯粹完美之「人性」的人而已。 库罗和艾尔普在接触了这套理论之后,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真理,开始将之加入到自己的信仰里边,在京师大学堂写出了《原义》一书。 这部书以天方经典为纲,但是很多地方给出了和前代诸贤不同的解释,变成了一部崇尚文明的温和教义。 毫无疑问,这部教义对河中河西各族和平相处是有巨大帮助的,因此赵煦特意在朝会上提了出来,希望它能够得到传播。 春,正月,乙酉,辽主如山榆淀。 乙巳,张诚一以穿父墓取犀带,降职与祠。 这事情实在是太滑稽了。 张诚一是唐徐国公张耆之子。 张耆可是为真宗皇帝立下大功的人物,十余岁时就在真宗潜邸襄王府邸当差,后任王府指挥使。 宋真宗为太子时,爱上了来路不明的蜀中女子刘娥,惧怕他的父皇宋太宗知道,就将刘娥藏于张耆家中。 刘娥后来成为皇后、皇太后,张耆因而也就成为真宗和刘后的亲信。 依靠真宗和刘后的宠信提拔,最后竟然由武职做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在重视进士科第的北宋,除了开国草创时期,由武职入宰相,这简直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张耆一生官运亨通,妻妾子女非常多,子女共五十五人。 子女多了,就有好有歹。 第一千六百七十一章 还钱 比如张利一,如今是雄州团练使,也算是干能。 但是有个儿子张可一就操蛋了,与群婢贼杀其妻,被蔡京在开封府尹任上查获,论罪弃市。 张诚一官运其实是张耆儿女中仕途最通达的,从小就是赵顼的近侍,后来赵顼将他放出宫,一路做到了客省使、枢密都承旨。 但是因为是官二代,又仗着神宗近臣的身份,嚣张跋扈,「颇肆横,抉中旨以胁同列」,蒲宗孟曾经「叩头白其奸」,依旧无济于事。 结果竟然丧心病狂到掘父亲的坟取陪葬物品,这是人伦大恶,就算是高滔滔也保不住他。 此事还牵连到了吕大防和刘挚,因为去年推选将臣,吕大防和刘挚都推举了张诚一,本来想着卖高滔滔一个好,结果这下反到吃了挂落。 幸好这事儿因为当时被刘正夫弹劾,范祖禹封还,到底没成,要不然,吕大防和刘挚可以直接辞职了。 不过因为这件事情,让二人在赵煦心底严重失分。 同时也不禁有一些小小的得意,父皇的同伴都是些什么鬼,看看我的,扁罐、漏勺、椅子、就连张思静那个爱哭包也不错,在艺术学院薰陶,书画上大有超越姑父的架势。 …… 「阿嚏!」漏勺打了一个喷嚏:「谁又在念叨我呢?」 「是大阿訇吧?」身边的努尔马这半年来苦学官话,现在也可以交流了:「官家汗从京城给你送来那部《原义》,大阿訇在没日没夜的读,说是那啥……圣人经典。官人身体不适,要不我们就回去吧?」 「官家就官家,可汗就可汗,连在一起就成了语病。」漏勺翻起白眼:「还有说了多少次了,别叫我官人,我不爱听,蒲亚纳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好的不教教坏的。」 「那我该叫你啥?」 扁罐想了想:「司马公有个老僕,一辈子叫他秀才,要不,你就叫我秀才吧。」 「好的秀才官人。」 「……算了跟蕃人讲这些,是我自找没趣。走吧,下山!」 白云山蒲涧渠,如今已经造出了六条,百姓们如今将之称为「探花渠」。 广州土壤不行,直接挖渠会严重渗漏,水流不到城中,因此用了筅道。 筅道容易坏,不能耐久,因此漏勺腾出手来,建造好水泥厂之后,便开始制造混凝土管道。 然而蒋之奇认为筅道足用一年,小苏通判这是不分轻重,于是先将水泥拿去翻了蜀刻十三经。 这事情学官吕笙,还有陶安民刘未一众士绅,可是哭喊了好久了。 之后又拿去番禺造了防波堤,围出几千顷稻田,如今开田可是大功,番禺滩涂地那么多,只要能挡住海水,那就是现成的功劳啊。 海堤作成之后,蒋之奇又来跟漏勺道歉,对不起稻田盐滷过重,需要冲刷,我们还是该先造水渠的哈?子衡你怎么不事先提醒我呢? 漏勺好气哦,太守你捏着查抄的五十万贯就飘成那样,我当时拉得住你吗?! 漏勺天性比他哥狡猾,初入仕途,绝对不会跟上司顶牛,半年的作为将蒋之奇哄得舒服异常,加上自身年纪幼小,善于卖萌,学问间杂,理事得当,颇得广州父老好评。 第990页 市舶司的蛀虫们被打掉,漏勺利用蒲马可引爆此案,一点非议没有沾身,今年的广州市舶司走上正轨,辛押陀罗再次出面,招来了不少的蕃客,转眼扭亏为盈。 蒋之奇的主意不靠谱漏勺不是不知道,但是他有一万种办法化害为利,先造田还是先修渠,其实不是重点,漏勺才不会因此让蒋之奇不高兴。 等蒋太守捅出了篓子,自己再给他补上,太守当然会开心,并且更加倚重自己。 这些东西,漏勺压根不用教。 圩田暂时不能种粮食,那就放水养鱼养螺蚌养鸭子大鹅呗。 还有就是种植牧草,好些牧草耐盐硷,而且在这样的土地上长出来的牛羊格外健壮,这可是一门好生意。 南海内宫坊里不少工匠是出自将作监,漏勺招招手,将老部下和原四通商号的老管事叫来,广州得天独厚,咱们的玻璃和陶瓷作坊必须走起来! 匠人们来到广州一看,靠这明明是一处宝地啊,玻璃砂的品质乃是大宋顶级的! 除此以外,漏勺还找他们开闢了一些小铁坊、铜坊,然后去找蒋之奇:「太守咱们造砖城吧!」 蒋之奇都气乐了:「子衡真是家学渊源的散财童子,你就是见不得我手里捏着几十万贯是吧?给广州城贴城砖,那得多少钱?」 漏勺说道:「太守你给我八万贯,我就能给你用城砖将广州围起来。」 蒋之奇呵呵冷笑:「我给你十万贯,其中两万贯算是关扑,要是八万贯造不出砖城,你找你爹,把这十万贯赔我。」 漏勺顿时觉得太守气局太小了,我小师妹最后一把马券都玩到一万多贯了,堂堂一路转运使,这么简朴的吗? 不过漏勺不会吃亏,既然是关扑,那就两方都得有对赌的标的:「我要是赢了呢?」 蒋之奇继续呵呵:「要是能造出砖城,让广州固若金汤,以此能为,老夫保你一年知州,三年运判!」 赌局就是约定,漏勺拿着十万贯就去找老部下们,钱我这就骗出来了啊,咱再加一个项目,矿渣水泥砖! 水泥砖就是利用粉煤灰、煤渣、煤矸石、矿渣、海涂泥等,以水泥作为凝固剂,无需经过高温煅烧而制造的砖块。 除了粉料和水泥,只需要一台压力设备便能制造,然后保湿养护七天就能出厂,在其后的二十天内还能继续加固,一个月后变得极度坚硬,强度甚至超过烧造砖。 几个小厂矿的废物矿渣,正好可以用来干这个,漏勺这把,基本上就是空手套白狼。 冲压流水线如今是制造神机铳机件的标准设备,用那图纸稍作改造,就是压砖机流水线。 这是苏油为了解决雄霸两州急需建造碉楼弄出来的玩意儿,将加工军品的生产线,改造成加工民品的生产线,难度降了好几个等级,对于京师大学堂研究机械的专家们和郑州机械厂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儿。 漏勺没法从河北购买机械,不过他自己就是机械专家,直接找蕴州的部下们订购了一批工具机设备,然后根据图纸,组织加工生产。 很快一个砖厂就修建了起来,除了造砖机,还有水泥罐、配料机、搅拌机等设备。 听说砖厂开始出砖了,蒋之奇也兴致盎然地过来参观。 结果愣是没有发现砖窑,只有一个巨大的沙滩。 蒋之奇只能看到工人们从木架上将凝固了半日的水泥砖取下来,用推车推到沙滩上的浅坑当中铺好,然后覆盖上湿沙子拍实就算完事儿了。 这样的操作可以持续四层,然后在沙壠上铺上稻草,喷水保湿。 沙滩的另外一边,另一些工人正在刨开沙壠,从里边取出已经完成固化的砖块。 蒋之奇取过一块来敲击,发现这砖比自己见过的烧制城砖还要结实。 这戏法怎么变的?! 将穿着一身工装的漏勺叫过来:「子衡啊,这怎么弄出来的?你给我们讲讲?」 周围一群官吏都在疯狂点头,这个厂子的产能看来有些离谱,工人们流水一般的埋砖挖砖,竟然没有个止歇的时候。 漏勺笑道:「这种砖叫水泥砖,就是利用煤灰、以及矿冶的渣料、少量的石灰、煤矸石混合成粉料,再加少量水泥浆搅拌,然后用液压机压成砖胚。」 「大家都知道,水泥有凝固作用,砖胚中有两成的水泥浆,能够在七天中自行凝固成砖块。」 「当然要完全固化,达到最佳的效果,需要二十七天,不过因为水泥砖的变形很小,因此七日后其实就可以使用了。」 「广州城周长不过二十里,城高两丈四尺,阔一丈八尺,表面积不过四十万平方米。」 「水泥砖长五十厘,宽二十五厘米,厚七厘米,要覆盖广州城,都用不到四百万块。」 「这个砖厂无需烧窑,非常节省工时,三条液压流水线,日产砖胚三万块。」 「三百万块砖,差不多四个月的产能。」 蒋之奇可不是傻子,一把就抓住漏勺的手腕:「好小子!你赶紧还钱!」 第一千六百七十二章 西征 漏勺挣扎:「还什么钱?!」 蒋之奇都气坏了:「你这种造法,花得了十万贯?!还钱!」 漏勺嘻嘻笑道:「运帅你要讲道理,这砖就算一块十文,已经很便宜了吧?四百万块也得是四万贯……」 第991页 蒋之奇更急了:「好啊你坑了我六万贯!你真当老夫不敢弹劾你?!」 蒋之奇是欧阳修都敢弹劾的人,作恶前科,遗臭万年,他可是真敢。 漏勺翻着白眼:「要修建城墙,我准备僱佣折冲司和广州闲剩丁口,共计五千人,两个月完工。按日给两百文计算,正好六万贯,不好意思啦,一文不剩。」 蒋之奇顿时大喜:「十万贯不只是造砖的费用,还包括将城池建好?」 周围官吏都是面面相觑,这尼玛,信长老当年倡议搞水渠,五里石渠造价要十万贯,最后只能废然而嘆。 现在小苏探花只需要十万贯,便能将广州城换成砖城?! 不对不对…… 果然,蒋之奇在大喜之后冷静了下来:「不对不对,子城本来就已经是砖城了,没必要更换,四面城墙其实只包三面而已,你的砖钱只需要三万贯足矣!」 漏勺再次翻起白眼:「整体工程还包括将越城和子城勾连起来,让文溪成为一条城中之河,还有两道水门的修建,我还想给城门两边增加棱堡,多出来的一万贯,要做完这么多,还差着数呢!」 「真的?」蒋之奇乐得鬍子都在抖,抚着漏勺的后背:「子衡非但文采纷锦,连工技巧奇诸般也是无所不能,真是年轻一辈中的干才啊……」 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事:「折冲司军士他们是有薪水的,这役钱……」 这役钱是不是可以不发?蒋之奇还是老派士大夫,不拿军士当人。 漏勺呵呵冷笑:「省了这么多,太守还要在这上面抠?父亲常说一句话,不能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如果太守要这样理论的话,折冲司将士本也没有修城的义务,那太守就招纳诸县丁壮为之罢。」 蒋之奇琢磨了一下,茶坑叛乱刚刚才平息,招募周边峒夷疍户来修城,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么蛾子呢,哪里有折冲司将士可靠? 想明了这一节,终于还是点头:「那便如此吧,十万贯,今年能把城造好?」 老头你看不起我!刚刚才跟你说了造砖四个月产能,外加修城两个月! 其实只需要四个月,因为造砖两个月后,就可以一边造砖一边修城了。 转了转眼珠子,漏勺笑嘻嘻地道:「用不了那么久,我想半年就差不多了……」 「半年啊……」蒋之奇拈着鬍鬚陷入沉思:「仓促了点,这《铁城赋》,得赶紧琢磨起来了……」 漏勺:「……」 …… 天山南麓,草色尚未转青,一支庞大的军队正在行进。 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因为随军而行的,还有大量的厢车和牛羊。 此地距离沙州已有数千里,队伍即将抵达西州回鹘的经济重镇——高昌。 这一路的领军是刘昌祚、童贯、景思谊,手下还有仁多部的仁多保忠,此外还有宁夏八部军中的四部,以及蒙根图拉克和吉达的鞑靼两部。 刘昌祚手下有一万重骑,童贯手下一万新军,景思谊两万轻骑,他们构成中军。 前锋是积极的仁多保忠和四部宁夏军,共计七万游骑。 剩下的蒙根图拉克和吉达为后军,他们带着部众,合计六万帐,属于全家出动,大军的补给牛羊主要都是他们从草原上赶过来的,一边沿着丝绸之路北线前进,一边放牧。 这个速度註定快不起来,刘昌祚也不图这个快,因为前锋中还有在西域地位崇高的活佛吉多坚贊。 西州回鹘二十二城,其中大城六个,伊州、高昌、阏氏、龟兹、彰八里、北庭。 伊州是沙州外第一个大城,城主不但没有抵抗,反而大开城门,捧着图册印信,在州城外匍匐迎接。 城门口围着一大群的老百姓,见到红衣活佛下马,顿时欢唿震天,抱着琵琶、箜篌载歌载舞,欢跳起来。 伊州的男女老幼,八成以上都是虔诚的佛教徒,此外还有景教,拜火教、道教、萨满教,简直就是五花八门。 刘昌祚命令大军就在城外驻扎,只带着活佛和新军入城。 在城主府,童贯填写了空白告身授予了伊州城守,宣布城守为大宋伊州刺史,然后伊州就成了大宋的城池了。 大军还携带了大量的丝绸、棉布、瓷器、铜器,入城之后,大开了三天榷市,从伊州百姓手里换到了大量的牛羊骆驼,各式干粮,然后在城门口拉起铁丝网,麻袋装土垒砌起胸墙,留下五十新军驻防,挥挥手告别伊州,朝下一个城市前进。 西州回鹘「乐多琵琶、箜篌」,「好游赏,行者必抱乐器」。 大军离开的时候,合城老少出城,载歌载舞地相送。 一路都是如此兵不血刃,沿途都有佛教徒奔走相迎,一些虔诚的善信,甚至远从两千里外的龟兹赶来随军,充当带路党。 搞得童贯都没了脾气,老子这是一路旅游还是秣马天山? 不过很快童贯就高兴起来了,过了伊州八百里,在里丝路最大的经济城市高昌两百里外的浮图城,西州回鹘最高统治者——他们也称都护,不过这个都护是音译,意译应当是「狮子王」——甘八尔带领自己的五万骑兵,邀击北路远征军。 冬日绝非骑军远征之时,除了如今的宋军,全世界没有哪支骑军可以做到。 因此当收到宋军即将抵达高昌的时候,甘八尔不由得大惊失色,不顾严寒,带领自己的人马从天山北麓的北庭穿过天山,终于在大军抵达浮图城的时候拦住去路。 第992页 一场遭遇战就此展开。 宋军的马有精料,前锋是原西夏悍将仁多保忠带领的仁多本部军和宁夏四路军。 光前军人数都超过了甘八尔的全部军力。 时逢天寒,甘八尔的骑军弓弩皆不能张,马匹也是最羸弱的时候,战力大打折扣。 宋军连马匹都有棉袍,仁多保忠的轻骑全部都有棉衣、皮甲、羊皮帽子、手套,战马一路每日有三斤精饲料添加到干草里,虽然同样无法张弓,却有鹤胫弩,冬日里战力几乎不受什么影响。 宁夏精骑本来就是吊打西州回鹘的存在,如今武装到牙齿,六万精骑几乎是将五万西州回鹘围着狂射。 待到童贯率领的新军赶到,战局再无任何悬念。 战机难得,宁夏精骑已经将甘八尔大军困住,童贯命新军直接驾着厢车撞阵! 上百辆厢车就这样沖入甘八尔的大军之中,新军战士们在车上用连机铳、震天雷瞬间就将甘八尔的骑军打得炸了窝。 等到刘昌祚赶到肺都气炸了,明明稍微施展战略就能包围全歼五万大军,现在变成了赶羊! 甘八尔见势不妙,也不敢再回北庭,朝高昌逃去。 高昌城守李延庆本是汉人,直接关闭了城门不接纳甘八尔,甘八尔无奈之下,只好带着残兵,狼狈投奔黑汗。 十一月,庚寅,西路军占领浮图城,高昌城守李延庆遣使纳降。 第一千六百七十三章 念书 大军拿下高昌之后,刘昌祚停留了一个月,分遣红衣僧众传檄龟兹、阏氏,又因为鞑靼两部闹腾要军功,遣蒙根图拉克和吉达穿越天山为大军前驱,攻袭北庭和彰八里。 龟兹和阏氏是佛城,两地城守喜迎「佛军」,打开城门迎接。 高昌是丝路上一座大城,商贸非常发达,李延庆早就封存了府库帐档,童贯清查高昌库房,发现了一百五十万枚金第纳尔。 这是西域流行的货币,来自塞尔柱帝国,一枚金第纳尔为四点五克,西州以商业立国,库里竟然存放了价值两百万贯的黄金! 发财了!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让北路几位大宋军将心惊肉跳——蒙根图拉克屠北廷!吉达屠彰八里! 山北是甘八尔的本部所在,甘八尔带领精锐尽出决战,山北其实非常空虚,只剩老弱,但是山北回鹘彪悍异常,据城而守,绝不投降。 然而鞑靼人比他们还要兇悍,蒙根图拉克和吉达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伊州城外宋军垒麻袋做工事的方法,用麻袋盛土垒成土坡,有良好的甲具防护,鞑靼人只付出极小代价就攻上了城头。 鞑靼人的规矩,对于乖乖投降的部帐城池,一般不轻行屠戮,但要是敢聚城而守,城破之后就是一个字——屠。 高过厢车车轮的男丁,被尽数杀死,剩下妇孺尽数驱赶出城,成为两部的战利品。 刘昌祚和童贯率领新军和轻重骑兵将两部给围了,将两人叫入帐中痛骂一顿,然后才想起来,人家是「志愿军」,自己是「观察团」,理论上两部人马并不归自己管辖。 但是这些只是场面上的花活,刘昌祚和童贯也不敢怠慢,联名上表请罪。 吉多坚贊一直在山南安抚佛众,闻信也不禁痛心疾首,带领僧团赶赴山北,主持救济和放赈。 事情到此反而麻烦了,还是童贯心眼多,建议说既然事情都已经做下了,干脆留下蒙根图拉克和吉达镇守两个城市,用他们的凶名继续保持威慑,大军加快速度,出彰八里沿伊丽河攻取伊宁,抄黑汗王帐八剌沙衮的后路! 刘昌祚想想也只得如此,于是留下两部镇守两城,保护僧团,自己带足辎重给养,千里奔袭,戴罪立功! 心惊胆战之间,加上战局过于轻易,以至于两人都忘了自己刚刚率军夺取了西州回鹘全境,为大宋拓地三千里! 相比后期手忙脚乱的北路军,南路章楶一路,就可谓有章有法,意态闲暇。 从沙州阳关出来,章楶与郭景修、巢国栋率领一万新军,三万图干部,四万宁夏四部军,以及六万青唐吐蕃、祁连回鹘,优哉游哉地占领了罗布泊西南的大屯城,然后一路行军经过约昌,抵达于阗。 沿途都没有抵抗,虽然大屯城和约昌城名义上是黑汗领土,但是早就被于阗隔离在东面,从苏油还在宁夏的时间里,实际上就已经入宋。 一路上章楶还有时间调教军士,整合战力,研究战法。 等到了于阗,尉迟威又率领自己的三万骑军加入。 南路一共十七万大军,浩浩荡荡向八剌沙衮杀去,沿途守军不敢抵抗,纷纷撤退,向八剌沙衮奔逃。 章楶也不追,将斥候放出一百五十里外,连续占领了鸦儿看、疏勒、乌兹根。 乌兹根就是汉代的大宛,汉武帝打到的最远的地方。 一路只遭遇了轻微抵抗,都不用出动中军,斥候们便将之剿灭了。 但是章楶知道,这些只是黑汗王哈桑诱敌深入之计,决战在自己渡过药杀水不久就会到来。 于是他干脆驻兵乌兹根,等待后路给养抵达,并派遣斥候远出西方,打探塞尔柱的反应。 …… 汴京城,孟家小妹崽最近给赵煦找到一本书,赵煦这些天里读得津津有味。 春光明媚,高滔滔和向太后、朱太妃正在准备育蚕,要淘洗簸箩、检查蚕山,事情倒是不少。 第993页 赵煦就捧着一本书,给三位讲解书中的内容。 「高昌地无雨雪而极热,每盛暑,居人皆穿地为穴以处,飞鸟群萃河滨,或起飞即为日气所铄,坠而伤翼。屋室覆以白垩。雨及五寸,即庐舍多坏。」 向太后不禁讶异道:「哎哟,那样的地方不是阿鼻地狱吗?却怎么还能住人?」 「不是啊。」赵煦说道:「那地方好着呢。刚刚说得是天山之南,天山之北可是好地方。」 说完继续念道:「北庭有水,源出金岭,导之周围国城,以溉田园,亦作水硙。」 「地产五谷,惟无养麦。贵人食马,余食羊及凫雁。」 高滔滔问道:「贵人食马?那里的马这么多吗?」 「多。」赵煦说道:「娘娘你听啊,『地多马,王及王后、太子各养马,放牧平川中,弥亘百余里,以毛色分别为群,莫知其数。北庭川长广数千里,鹰鹞雕鹘之所生,多美草,不生花,沙鼠大如兔,鸷禽捕食之。』」 「乐多琵琶、箜篌,出貂鼠、白氎、绣文花蕊布。俗好骑射。妇人戴油帽,谓之苏幕遮。用开元七年历,以三月九日为寒食,余二社、冬至亦然。以银或鍮石为筒,贮水激以相射,或以水交泼为戏,谓之压阳气去病。好游赏,行者必抱乐器。」 「北庭北山中出硇砂,山中常有烟气涌起,无云雾,至夕光焰若炬火,照见禽鼠皆赤。采硇砂者着木底鞋取之,皮者即焦。下有穴生青泥,出穴外即变为砂石,土人取以治皮。」 说完停了一下,对几位娘娘解释道:「这硇砂我估计就是芒硝。」 「城中多楼台卉木。人白皙端正,性工巧,善治金银铜铁为器及攻玉。」 说完又跟几位娘娘解释:「西崑玉工极为精巧,以前非我朝可以匹敌,直到苏颂改良琢玉机械后,国中玉匠方胜西崑一筹。」 「高昌玉工,与西崑同出一脉。」 高滔滔将簸箩取出来晾晒:「国朝取长安,曾经得到过几件玉器、玛瑙器,极为精湛。帅臣送入,将作监以为鬼工,传为昆吾刀法。现在看来,估计其实就是哥儿说的西崑玉工了。」 赵煦觉得自己可以叉腰得意一会儿:「如今南海诸国,却以大宋将作监的手艺为神技了。」 「几件玉器,也值不得多少。」高滔滔嘆息一声:「司徒在河北使民亩增三石,那才是真正的神技。」 赵煦点头表示同意,继续念道:「……佛寺五十余区,皆唐朝所赐额,寺中有《大藏经》、《唐韵》、《玉篇》、《经音》等。」 「居民春月多群聚遨乐于其间。游者马上持弓矢,射诸物,谓之禳灾。有敕书楼,藏唐太宗、明皇御札诏敕,缄锁甚谨。」 「復有摩尼寺,波斯僧各持其法,佛经所谓外道者也。」 「所统有南突厥、北突厥、大众熨、小众熨、样磨、割录、黠戛司、末蛮、格哆族、预龙族之名甚众。国中无贫民,绝食者共赈之。人多寿考,率百余岁,绝无夭死。」 高滔滔点头:「如此说来,高昌本也是一片乐土,却因教义之争分崩离析,这就是季氏之忧了。」 赵煦说道:「也没有那么好,既然有需要共赈的绝食者,又何来国中无贫民之说?此句本就不通。」 「我北路大军不战而收山南诸城,包括高昌城守李延庆,闭门不纳国主甘八尔,说明天山南北,矛盾日久,且颇为尖锐。」 高滔滔未置可否:「继续念书吧。」 第一千六百七十四章 高昌 赵煦说道:「高昌国王,自称『阿斯兰汗』。阿斯兰在回鹘语中意为狮子,因唐朝曾将公主嫁给回鹘可汗,曾在高昌设立西州,所以他们在朝贡的国书里,一般自称是『西州外甥师子王』。」 「太平兴国六年三月,狮子王来贡,太宗于五月遣殿前供奉官王延德与殿前承旨白勛二人为使,率百余人的使团回访高昌,自夏州渡河,经沙碛,歷伊州,望北庭万五千里。歷时四年的艰辛跋涉,于雍熙二年使还,撰了这本《西州程记》以献。」 「当时河西走廊尚为甘州回鹘所占,王延德一行无法通过。只有向西北取道鞑靼,于次年四月抵达高昌。」 高滔滔将向太后整理出来的簸箩浸泡到石灰水里,闻言就不禁皱眉:「这道路可太远了,也不知章学士他们如今到了哪里。」 赵煦说道:「好叫娘娘得知,如今和那时候不一样,于阗在我控制之下,相较当年从夏州出发,我大宋国土已经西进了五千里。」 「章学士他们出发之处沙州,到于阗三千里,这段路程安然无恙;童贯他们的北路,从沙州到龟兹,也是三千里,一路都是崇信佛教的城市,因此这段路也不用担忧。」 高滔滔立即纠正:「童贯乃是监军,军臣正帅乃是刘昌祚,官家言语可要小心,不然谏官又该说官家亲近侍而远正官了。」 赵煦不禁有些无语:「我连童姥姥的面都没见过几次,他一直就在外统军,哪里说得上亲近,就是记住了他当年宣称要秣马天山的典故。」 说起这个向太后就不禁好笑:「汴京城百姓里促狭鬼也多,或者也是天意,这天山童姥的外号,还不就应了真儿了?」 朱太妃看着日渐显露出君王之气的英拔儿子,心满意足,手中拿剪子剪齐草杆,只微笑不语。 第994页 母子俩这样相对的时光,极为难得,就连赵煦欲日日问起居,都被她拒绝了,要求赵煦十日一次,不能和太皇太后、太后同例。 就听赵煦快速翻着书本,一边说道:「时值高昌国师子王正避暑于夏都北庭,以其舅阿多于越守国。」 「阿多闻讯后大宋宋使团到来,派遣官员致意,几天后接见了王延德一行,其礼颇恭敬,又遣人快报狮子王。」 「师子王乃邀王延德赴北庭面晤。王延德等又歷交河州,凡六日至金岭口,宝货所出。又两日至汉家寨,又五日上金岭。」 接着念道:「过岭即多雨雪。岭上有龙堂,刻石记云小雪山也。岭上有积雪,行人皆服毛罽。度岭一日至北庭,憩高台寺。」 「其王烹羊马以具膳,尤丰洁。其王及王子、侍者皆东向拜,受赐。旁有持磬者击以节拜,王闻磬声乃拜,既而王之儿女亲属皆出,罗拜以受赐。」 「遂张乐饮宴,为优戏至暮。明日泛舟于池中,池四面作鼓乐。又明日游佛寺,曰应运泰宁之寺,贞观十四年造。」 高滔滔到这是方才首肯:「说到底,还是贪图使团的宝货,方才如此殷勤。之前说其国无贫民,不可取信。」 向太后有些被地名搅晕了:「北庭不是说在天山之北吗?这金岭又在何处?」 赵煦放下书本解释道:「好叫娘娘得知,北庭在天山之北,金岭以南,中间的数千里丰美草场,就叫北庭川。」 「这金岭乃是高昌国与鞑靼的分界,山有金岭口小道可供穿行,当地人称其为『他地道』,意思是穿过这条道,就跑到别人的地界去了。」 向太后喜滋滋地贊道:「看看咱们哥儿这学问,万里之外两他国分界间的小道都知晓。」 赵煦笑道:「那可不是平凡的小道,那可是高昌国与鞑靼贸易的重要通道,高昌以商业立国,地处丝路要冲,与黑汗、大宋、鞑靼、西域诸城邦贸易,虽然不可能如书中所言这么好,在西域当也算是富庶。」 「我朝河西大豪陈慥,行商西域,顺便为大宋绘制地图,搜罗情报。这些都是河西制置司根据陈慥的资料整理汇集,送到军机处的。」 陈慥不是官员,高滔滔听着这名字都觉得陌生:「此人乃王韶、巢谷一流的英雄?」 赵煦点头:「陈慥乃先帝名臣陈希亮之后,汴河飞桥就是陈公的发明,大苏出仕之初,就是在陈公手底下做的通判。」 「说起来陈慥、巢谷,都是大苏的眉山同乡,情同莫逆。二人与司徒也是好友,当年司徒入大理擒侬智高,却是陈慥、巢谷随行。」 高滔滔贊道:「何眉山人才之盛也!」 朱太妃却终于听明白了些干系,犹疑问道:「这个陈慥,莫非就是陈季常?」 赵煦笑得拿书的手都在抖:「河东狮吼,正是此公。」 「哎哟?!」高滔滔讶异至极:「我还以为陈季常乃是畏怯软懦,畏妻如虎之人,不料竟是如此伟丈夫奇男子!」 「这英名不得流传,惧内之声反倒天下皆知,大苏可真是害人不浅!」 赵煦更是笑得不行了:「要说惧内的伟丈夫奇男子,天下又不是只有陈季常一人……」 殿中众人都是秒懂,不由得轻笑出声。 高滔滔笑过之后,却又轻咳一声:「司徒于官家有傅保之恩,这样的混帐话,以后不可再提。」 赵煦转了转眼珠子:「呃……孙儿说的是漏……苏子衡。」 高滔滔不禁好奇:「漏勺又怎么了?」 赵煦笑道:「娘娘不知道吧?汴京时报上登的那首词,却不是苏子衡手笔,乃是他小师妹所作。」 「苏子衡在蒲涧游赏的诗会上被广州士绅们逼得急了,拿出来应景,下山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写信回京,跟自己小师妹解释此事儿,可不敢耽搁,哈哈哈哈……」 向太后也不禁好笑:「这不是什么样的竹子下出什么样的笋儿?」 高滔滔却问道:「李家姑娘不但精于数算,连词作也不逊柳、秦,竟是女中丈夫,不过……官家却又如何知晓此事的?」 「呃……」赵煦不禁傻了:「这个……是苏子衡的好朋友,啊不是椅子哥告诉我的。」 说完又赶紧拿起书本:「刚刚还没读完呢……『当时契丹使者亦在,说师子王曰:『闻汉遣使入鞑靼而道出王境,诱王窥边,宜早送至鞑靼,无使久留。』又曰:『汉使来觇视封域,将有异图,王当察之。』」 「这话被王延德所知,即对师子王曰:『契丹素不顺中国,今乃反问,我欲杀之。』后因师子王一再劝阻而作罢。」 向太后讶异道:「这个王延德,还是班超一流的人物?」 「哪里是班超一流人物。」高滔滔冷笑道:「王延德少事晋邸,因得进用,使还有功,授崇仪副使,掌御厨。」 「与宰相张齐贤善,因国子博士朱贻业通言齐贤,求免掌庾,希求进用。」 「齐贤为言之,上怒曰:『延德愿掌仓以自效,未逾月,又祷宰相求免,何也?』因召而诘之。」 「延德自言未尝遣贻业诣相府有所求请。上疑齐贤不实,召贻业至,贻业又讳之,齐贤耻自辨,因顿首称罪。」 「上怒,即以延德领懿州刺史以宠之。」 「因其以攀附得官,倾险好进,为时人所讥。」 第995页 「欺君卖友,陷上于恶,前后差异,判若两人。」 「真宗即位后,念其久事先帝,前使西域,冒寒不汗,得风痹疾,艰于步履。乃转左千牛卫上将军,充使如故。」 「后知青州,却在为宫中购物时克隐差价,中饱私囊,降授左武卫将军,久病落籍。」 「后遣家人诣登闻鼓院求肯,真宗终念其前功,復授左千牛卫上将军致仕。」 「所以说啊,人是复杂的,非有六祖之通明,便当效法神秀,『时时勤佛拭,勿使惹尘埃』。方为诚心正意。」 这就是懿旨教训了,向太后,朱太妃,赵煦皆放下手中东西,束手礼敬:「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第一千六百七十五章 功罪 才说到这里,就见到殿外内官张士良疾步而来:「启禀娘娘、官家,韩枢相、晁军机言有西路紧急军情奏报,于合门请旨求见。」 「说了是什么事吗?」高滔滔问道。 「这个……小臣不敢打听,不过听韩枢相说,是北线刘昌祚、童贯发来的请罪摺子。」 「啊?」赵煦不禁大急:「他们败军了?」 「呃……倒也不是,晁军机没说下文,小臣也……」 高滔滔对赵煦说道:「哥儿赶紧随士良去吧,揪着他打听作甚?我随后就来。」 赵煦匆匆走了,高滔滔看着赵煦的背影:「咱们哥儿,长大了……」 向太后说道:「是啊,十五了,这几年个头长得快,每年都要制新衣,不然就不合身了。」 高滔滔笑道:「老身不是说这个,刚刚漏勺用自家师妹词作的事情,他如何知晓的?以陈梧端静的性子,会告诉他这些?」 「所以啊,不是漏勺的好友告诉他的,只怕……是李家姑娘的好友,告诉他的也说不定。」 向太后说道:「端仪日日在我身边跟着,太皇太后你放心,出不了辱没天家的事儿。」 高滔滔说道:「孟姑娘的脾性我是喜欢的,两个孩子也到了可婚的年纪,要不就在今年择个日子,让他们成亲吧。」 向太后就作奉佛状:「阿弥陀佛,娘娘总算是开了这个金口了,哥儿啊,可就差当我是戏文里边,隔断董永七仙女的王母了呢。」 说完转头问朱太妃:「妹妹你说是不?」 「哥儿他怎么敢?」朱太妃微笑道:「就算孟姑娘没进宫的日子,哥儿也要日日问太皇太后、太后起居的。大宋最重孝行,天子自当以身作则,成为士民榜样。」 「至于哥儿的婚事,有太皇太后、太后关怀做主,真真是寻得极好的新妇。」 高滔滔却嘆了口气:「先散了吧,我去看顾官家。」 …… 武英殿,韩忠彦、晁补之正在跟赵煦汇报,吕大防、刘挚、章惇、苏辙也在。 等到高滔滔到来,群臣齐问起居,赵煦又将事情和高滔滔转述了一番。 高滔滔未置可否,先问:「诸卿是何意见?」 吕大防首先说道:「屠城乃至不仁之举,堂堂王师,岂可造此罪孽?刘昌祚、童贯,合该严惩。」 刘挚说道:「此事乃武臣中官约束不力,终是军中少文臣主事之故。之前章楶定下的南北并进之策,北路本就师出无名,西州回鹘与黑汗作为不同,实无可征之理,如今又施行暴虐,这让西域诸城如何看待我朝?」 「臣请召回北路不义之师,劳民伤财,毁败声名,此智者所不为也。」 「笑话!」章惇被吕刘二人都气坏了:「之前定议南北并进,我就提出巢国栋的图干部与仁多部应该互换,巢国栋乃我朝进士,就是文臣,却是你们认为图干部与北路高昌商贸密切,需要防微杜渐,今日却怪没有文官制衡?」 「前方帅臣,就是被文官弄得怕了,鞑靼两部屠城,就吓得赶紧请罪,你们都还没有明白过来吗?以屠城收官,虽然不完美,但是到此事为止,我北路大军,已然收取西州回鹘全境大小二十二城,拓境三千里!唐设北庭都护府,也未过如此!」 「此等大功不论,先追究武臣细过,岂有是理?」 吕大防怒道:「兴不义之师,暴于数千里之外,又岂能持久?臣恐此事之后,天山南北,遍地烽烟!」 「宋收西蜀,残暴人民,其后蜀中于我心背,反叛接踵,士子不入朝数十年!而宋收钱塘,仁礼钱氏,至今百姓称颂,人才辈出。」 「司徒征南海,平宁夏,行仁布义,故土人皆感其德,数年之间翻然大治,利弊还不是立见?」 章惇说道:「左相要搞清楚,屠城的是白鞑阻卜两部,他们隶属于辽。」 「这两部屠城,与我大宋何干?宋军知情之后,不是连夜出抵山北,制止此事?」 刘挚说道:「右相这话不妥,此乃搪塞辽朝诘问的藉口而已,殿内谁人不知?」 「君子端正自省,岂可以搪塞之语为己开脱?」 「北路大军,实乃刘昌祚、童贯主事。此事不惩,何以警后来?」 章惇冷笑:「那请问左相与侍郎,此事如何处置蒙根图拉克和吉达?行军中五十四律而斩之?」 「如果不能处置此二主犯,却处理受他们牵连的帅臣,这能够叫做公允?拓地三千里尚不得功赏,军中得无怨言?!荒谬至极!」 吕大防和刘挚顿时语塞了。 第996页 「章惇。」赵煦突然开口:「就事论事,休要激奋。」 呃,老毛病又犯了,又失分了。 章惇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躬身:「臣失仪,臣与陛下请罪。」 西征北路,其实跟章惇一毛钱关系没有,不过他是鹰派,早就看不惯朝廷这种唯唯诺诺,又当又立的做派。 在他看来,嚣张如秦皇汉武,鞑靼两部,才是大快人心,所谓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最讨厌就是那种我跟你说虽远必诛,你却跟我扯逢赌必输,对就是苏明润那种人! 因此偏要横插一槓,还越说越大声,就差指着吕大防鼻子痛骂了。 然而章惇料想不到的是,赵煦如今正在中二年纪,虽然表面上稳如老狗,那是得自己爷爷遗传而来的扑克脸,和跟自己偶像学来的狗狗祟祟的加成。 但是内心深处,早已经高喊了几次「章爱卿骂得好!」连加了好几次分了。 右相和左相、侍郎争得面红耳赤,殿中其余几人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高滔滔这才说道:「枢相、军机、苏侍郎,也都说说吧。」 韩忠彦说道:「就如右相所言,此战平吞西州,攻略北庭,取二十二州,拓地三千里,未费吹灰之力,未伤损我正军一人,这是大功,大战绩。」 「当然,屠城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不过这也是刘昌祚布置上的失误,毕竟谁都想不到鞑靼人会如此残忍。」 「此乃蛮夷之行,但鞑靼本身就是蛮夷,之前不教,之后就不能猝诛,何况他们还是我们对抗辽国的重要棋子。」 如今章楶的谋划已经渐渐向下层解密,两制上官员差不多都已经知道此战武装鞑靼的真正意图。 韩忠彦继续说道:「但是理论上他们就是辽国藩属,刘昌祚坐镇山南高昌,一时间约束不到山北的北庭和彰八里,却也正常。」 晁补之的战略眼光要高一些:「其实此事的影响,不一定就如吕相所想的那么坏。」 「大家看地图就可以知道,西州水草最丰美之处,就是千里北庭川。」 「这里本来是天山北路重要的丝路,但是却被狮子王堵绝山口,将之作为自己本族的牧场。而山南的牧民,却不得进入,商贾行商,也只能走天山南面的戈壁绿洲。」 「除了东西方向,就只有一条山谷可以通到山南的高昌,狮子王是将山南诸城当做肥羊,作为自己在丝路上的摇钱树,取赋税经高昌中转,建立自己在北庭川内的乐园。」 「这就是王延德出使北庭川时,以为『北庭无贫户』的真正原因,也是我大军对山南诸城,传檄而定,无一肯为狮子王守城卖命的原因。」 「刘昌祚在三千里外请罪,快马飞报沙州,再由苏元贞转呈电报,我们收到也在七日之后。」 「如今狮子王西遁,与哈桑合流,两城已屠,事已至此,无可挽回。」 「好在大军已经取了北庭川,只需要以少量兵力守住四处谷口,便如四关之于关中,此秦霸汉兴之资也。」 「善加经营,北路有北庭,便如南路有于阗为基业,王师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再无劳师忧患。」 「所以我认为,刘昌祚、童贯虽然处事粗疏,然功不可没。」 第一千六百七十六章 决战 苏辙说道:「出了屠城事件,朝廷是一定要降责的,不如薄责刘昌祚,童贯,命其戴罪立功,严肃军纪。同时认下他们这次克城的功绩。」 「不过也要教诲鞑靼两部头人,告诫其不可再造次。」 章惇说道:「北庭川四固之地,水草绝美,马匹骏壮,乃是比删丹还要优良的牧场,让狮子王本部妇孺继续留在那里,不太妥当。」 晁补之说道:「右相此言有理,要消弭影响,其实很简单,就是许利。」 「只需要许西域诸城邦百姓,如北庭川安业,许丝路商贾,走条件更好的天山北路,反狮子王之前独霸丰美之道而行之,必定尽皆欢悦,无復惊惧。」 苏辙继道:「至于狮子王本部妇孺,可移往甘、肃等地,配与牧民,妥为安置,分其众而散其心,又处于内地,归辖州郡,则不至于乱。」 几位大臣你一言我一语,几下便将事情料理分明。 高滔滔嘆息道:「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这样,慈善基金再拨给苏元贞五十万贯,让他妥为安置。」 苏辙说道:「还有一点,应当让刘昌祚和童贯放胆静心,勠力报效。拿下高昌、北庭,都不见奏报户籍田册金宝数目,处事已经有些慌乱了。」 晁补之对赵煦躬身道:「为臣这就去军机处,可能奏报已经到了。」 不多时,晁补之拿着一份奏报回来:「果然,苏元贞转奏,大军克西州回鹘二十二城,计获人户五十万帐,骏马四十三万匹,牛羊无算。」 「宝货不论,光金币价值,高昌就有两百万贯,北庭和彰八里各一百万又奇。」 「童贯另奏,在北庭北边的金岭,获汗血宝马百余,鬃毛如金丝,肤色如赭缎,兔首龙姿,肩高尽过五尺三寸。已命牧民送往沙州,不日将至京师。」 「胡闹!」高滔滔立即说道:「听苏轼讲过,禽畜皆有地性物候所依,跟地面纬度颇有关系,需要慢慢移养,逐渐适应,不然容易水土不服。」 「汉武帝获汗血宝马,也未闻中原留有遗种。」 第997页 「这些马如此宝贵,应当立即派遣司农寺、皇家农学院的畜牧专家前往金岭,妥为繁衍,渐次东移,使如甘薯玉黍一般,终成中土之物。」 「朕与官家,固非好大喜功如秦皇汉武;王师远惩,也是为了解佛子善信之倒悬。何须他献这样的殷勤!」 群臣尽皆感佩俯首:「太皇太后、陛下圣明!」 …… 二月,乙卯,南路大军资储已到,章楶留郭景修统帅青唐吐蕃、祁连回鹘,并宁夏四路军,赶着牛羊壮大声势,朝药杀水逼近,兵锋直指八剌沙衮。 渡过药杀水,离八剌沙衮就不过六百里草原。 如今青草已经开始冒头,随军的大量牛羊不缺草料,马匹经过半月调理重新变得强壮,而黑汗王军的战马却才刚刚开始恢復,正是进兵的良机。 黑汗王哈桑诱敌深入,歼灭宋军于药杀水北岸的计谋,却因为药杀水的阻拦和章楶在乌兹根的故意停留,被打乱了节奏。 而且宋军选择在冬日带着饲料进军,让被季节限制在丝路绿洲的黑汗部落毫无办法躲避,只能沿着丝路通道朝八剌沙衮聚集。 羊马在冬日被迫转场,又没有宋军那样的手段,损失巨大死了一路,等到抵达八剌沙衮已经成了两手空空的饥民,不但没有让哈桑的力量得到加强,反而成了沉重的负担。 那些冬场理所当然都被宋军占据,一路慢慢赶着牛羊过来,不疾不徐,很有章法。 过了这个月,牲畜会重新变得强壮,但是黑汗王已经扛不住了。 而且他也知道,宋人不会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因此双方选择的决战时刻,都在二月的末尾。 得知宋军终于动了,哈桑再也按捺不住,携王子阿赫马德、狮子王甘八尔,尽发十五万大军,前来决战。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宋军停留期间,哈桑曾经派遣使臣前往塞尔柱,希望那个同样信仰天方教的大国能够拉自己一把。 然而使者送回来的消息比依息渴尔海上的寒风还要凌冽,塞尔柱刚刚死了老王,几位王子为了王位正在相互攻伐,萨末犍的回鹘同宗西汗王一日三惊,闭城自守,他都指望不上,更别指望塞尔柱的突厥蛮子了。 而且听说塞尔柱更西边的异教徒正在组织大军,准备东征大马士革,就算塞尔柱政局重新平定,也还得先应付那头,根本不顾上哈桑。 如今的哈桑就是寄希望于宋军经歷了五千里远征之后,已经师老兵疲,不堪一击。 丁巳,郭景修抵达药杀水边,哈桑命阿赫马德率领「古拉姆」潜伏在北岸的地平线后,准备利用无敌的重骑,给半渡的宋军致命一击。 然而战役还没有开始,噩耗传来,远在西北六百里外的白水城,被宋军攻占! 原来章楶命大军佯动,自己率领新军和精骑,远远绕到药杀水的下游四百里渡河,然后长驱两百里,一举占领了黑汗通往花拉子模的要地白水城。 药杀水如今还在冰封,但是河冰已经非常脆弱,不能过马,哈桑倒是非常担心宋军从上游水浅处渡河偷渡,还特意派了甘八尔去镇守。 哈桑不知道章楶的厢车可以拆卸成车板,又有大量牛皮制作浑脱,可以利用浑脱与厢车构建起带护板的浮桥通道,让人马安然渡河。 占领了白水城,药杀水就再无天堑作用,章楶率领精骑,一人三马,急速东进,直扑八剌沙衮! 哈桑在自己的主场反倒是变成了疲军,经歷了一个残酷的冬季,黑汗三分之二的人马牛羊都被宋军驱赶聚集在八剌沙衮,一旦有失,这个国家就亡了。 在狂奔三百里后,哈桑终于在命中注定的一处地方,与已经修整了半日的宋军相遇,随即发生了激战。 怛罗斯。 天宝十年初夏,大唐安西都护高仙芝的安西各镇军队主力七万人,饮恨于此,被大食名将齐雅德·萨里率领的大食河中诸国联军十五万人,打得大败。 以步对骑,凭藉着纪律和战术的优势,高仙芝率领远征唐军与大食军队苦战了五日之久,不分胜负。 但到了第五天傍晚,唐朝盟军葛逻禄部队突然叛变,从东北方向高仙芝军队的后方发动了袭击。 阿拉伯军队趁唐军阵脚已乱之机,以重骑兵突击唐军阵线中央,致使唐军全线溃败。 在撤退的路上,另一个唐朝盟军拔汗那的部众在前,人畜塞路,令高仙芝不能乘马而过。李嗣业命诸军「前驱,奋力挺击之,人马俱毙,胡等遁,路开。」 高仙芝最终只率领数千残部,踏着友军的尸体,黯然回到安西都护府驻地。 号称「天下精兵之最」安西唐军,在此战中损失惨重,几乎全军覆没。 而这一次,两军来了个位置交换,章楶以逸待劳,重新组装起厢车,占据两侧有利地势,只让巢国栋率领图干部部分精骑居于阵中,持弩守护。 更多的骑军,则隐藏在身后地平线下。 时日过午,光线有利,连这些都被章黑心算计过了。 哈桑的十五万大军已经被章楶的鬼手调度得七零八落,能跟上他来到这里的,不足四万,大量的僕从军和王子阿赫马德率领的重骑,都被抛在了后面。 黑汗骑军的战术,从来都是进攻再进攻,宋人的布置是两翼坚实,中间薄弱,以他们骨子里的勇勐,立即就选择了当年大食军队唐军的战略,朝大宋中军发起集结冲锋! 第998页 看似美味的诱饵,往往包含着剧毒。 于是他们再次落入了章楶的圈套。 第一千六百七十七章 大胜 疲惫的马匹沖入了地雷阵中,瞬间引爆了数枚地雷,完美的阵型立即变得混乱四散。 而爆炸声同时也是敌军进入交叉射击区的信号,两侧厢车上的新军战士立即开火。 与此同时,后方数百米外山坡上的七十毫米滑膛炮也开始了炮击。 滑膛炮发射出的榴弹以恐怖的高速射入骑阵,然后在延时印信的激发下凌空引爆,数百枚小钢珠和弹片凌空飞溅,钢铁的狂风暴雨瞬间就扫去一片地域的生命。 哪怕是最强悍的冷兵器军队,在如此威力的阵地面前,都只有徒劳摧折的命运。 为了这次战役,章楶准备了一年,行军了三个月,停留了一个月,真到决战的时刻,前后不过短短一刻钟。 怛罗斯河畔的这一刻钟,收割了一半黑汗精骑的性命,宋军阵地前方数里,躺满了黑衣骑军和骏马的尸体。 黑汗军崩溃了,跟随哈桑火速抵达这里的,都是轻骑精锐,拥有军功爵的『伊克塔』。 他们都是地方的小领主,身上是皮甲或者锁子甲,外罩丝袍,武器多为自备的弯刀和长矛,还有弓箭,其实也颇为精良。 但是正因为是小领主,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其战心甚至连被宗教情绪煽动起来的流民军都不如。 这种恐怖的战局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天罚,等到潜伏在车后的图干部骑军集结在巢国栋背后,开始发起冲锋的时候,哈桑的残军抛弃了还在血泊中唿号的战友,以及自己的君王,开始四散奔逃。 其实都不用主动,被炮火惊吓的战马自己都掉头逃了。 这一战实在是乏善可陈,也没有出现一个英雄。 无论是宋军还是黑汗军,都没有。 唯一的亮点,大概就是巢国栋在对着一匹躺在地上的雄骏马儿感慨可惜的时候,一个胖子突然坐了起来,吓了他一大跳。 哈桑在第一时间就被炸死的坐骑压在了身下,直接晕了过去,竟然因祸得福,在马尸的保护下捡了一条命! 哈桑看着面前身着骑军胸甲,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再看着从他后方赶来,身着丝绸红袍,带着乌纱幞头,腰环银带,更加文质彬彬的章楶,根本不敢相信是这样的宋人,在不到一刻的时间里,就击溃了他纵横千里的铁骑。 然而文质彬彬的章楶根本就没有留什么后手,也没有丝毫停顿,连战场都懒得打扫,什么首级之功都不要,在傍晚最后一丝光线落下地平线的时候,咬上了已经收到父亲大败消息的阿赫马德。 章楶也同样根本不给心惊胆战的阿赫马德任何思考的时间,直接就发动了夜战! 同样是炮火开道,阿赫马德的军队瞬间就被勐烈的爆炸和无所不在的铳弹击溃了。 黑暗给了无数人生存的希望,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逃,逃离这片被雷霆诅咒的区域。 击溃阿赫马德之后,章楶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命巢国栋带领图干部进驻阿赫马德的大营,布置防守,让新军四散追击溃逃的黑汗重骑,而自己找了一个帐篷,钻进去睡觉了! 待到天明醒来,大局已经底定。 重骑在黑暗中根本就逃不远,失去了僕从服侍的重骑,连上下马匹都困难,在天亮之后,就是新军战士们的纯靶子。 巢国栋这才明白章楶的黑心肠,昨夜那一下就是要让黑汗重骑在黑夜炸锅。 僕从军都逃跑了,剩下的这些铁罐头,只能尽数沦为俘虏! 这次的战果比昨天白天还要辉煌,黑汗最精锐的重骑一万五千人,连同王子阿赫马德在内,一万三千人成了俘虏,剩下两千被打死一千三百多,还有六百多运气逆天,成功解套,消失在茫茫黑夜当中。 元丰七年二月,己未,郭景修轻松渡河,与章楶合军,围困八剌沙衮! 狮子王甘八尔心胆俱裂,率领自己手下和黑汗军残部北遁伊丽河,准备前往达林库尔海躲避,却一头撞到了刘昌祚、童贯、景思谊率领的十万大军跟前! 蒙根图拉克和吉达嗷嗷叫着就率领阻卜白鞑两部沖了出去,围着甘八尔军奔驰狂射,开始施展据说是格日勒图让童姥姥传授给鞑靼族的放风筝战术。 按照童贯的意思,两部本来是要镇守北庭川的,但是两人坚决不干,说是两城现在只剩妇孺,一城留千人足矣,他们要跟着姥姥,戴罪立功。 考虑到后勤的牛羊鞑靼人比较玩得转,最后童贯还是捏着鼻子同意了。 看着兴奋得就跟打了鸡血一般的鞑靼两部,刘昌祚就不禁抽了抽嘴角,对童贯道:「两部人马为了给监军使赎罪,还真是卖力气,钱都不要了……」 童贯想站起身来观看战局,结果一直起身子就「哎哟」一声惨唿,等到撑不住坐回去,叫得更惨,连眼泪痛得都下来了。 这娃在军中玩了一把法制教育,收到朝廷降惩的旨意,童贯召集军中将领,宣读之后,拔剑就要自刎。 惊得一干偏将大唿小叫地上前夺剑,蒙根图拉克和吉达俩壮汉更是哭得更泪人似的,蒙根图拉克抱着童贯大腿大喊,错是俺们犯下的,要杀杀我们好了嘛…… 吉达也抱着童贯另一条大腿大喊官家都说了可以戴罪立功,怎么就要杀头呢,使不得使不得啊…… 第999页 童贯这才长嘆一声,说你们俩是客军,又不懂得军中规矩,但是我是监军,刘大帅是将主,这过错只能是我们给你们担起来。 这样,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我和刘大帅,各领五十大板吧。 刘昌祚硬功了得,长期骑马奔驰,屁股上肉厚,挨了五十大板屁事儿都没有。 童贯就不行了,还要行军硬扛,让本就不堪重负的屁股雪上加霜。 不过此事也让蒙根图拉克和吉达两个耿直的鞑靼波诶受到了深刻的教育,更是彻底归心。 两人下定决心,再遇到敌军最好在战阵之上,只要俺们痛杀敌人,多给姥姥争气,官家答应过的戴罪立功,一定会饶了童姥姥这样的好人。 这不好事儿就自己送上门儿了? 鞑靼骑兵发威,甘八尔就惨了。 中间刘昌祚只用重骑撞了一次阵,就彻底打消了黑汗人的抵抗之心。 鞑靼人如附骨之蛆,死死粘连着黑汗军,却又不过于靠近,只用自己手里大宋装备的强弓硬弩远射。 待到黑汗军阵型混乱,才派遣装备有轻便马甲和胸铠的骑兵沖阵。 然后,就是又一次的追亡逐败。 如今的两部鞑靼骑兵介于轻重之间,重前不重后,属于当年环州光屁股铁骑的变体,但是相比重骑兵,人马负重减少了近一半,相比没有铠甲防护的轻骑,却又具备有力的正面保护。 这种装备让鞑靼汉子们很满意,后背就得光着,将后背亮给敌人,本来就不是爷们儿,被射死活该! 甘八尔的残军没有重骑,主要由古拉姆、伊克塔的溃逃僕从军以及征自民间流民军构成,本来就不是什么能打逆风仗的队伍,遇到蝗虫一般的鞑靼人,没什么可观的战力。 新军都没上,鞑靼两部成了此战主力。 两部追亡六百里,最终在达林库尔海滨彻底包围了甘八尔。 甘八尔已经得知两部屠了他的本族,决不投降,被黑汗军将拉得洛刺杀,然后率众投诚。 元祐七年三月朔,春风吹开了药杀水、伊丽河上的轻薄冰面,大宋南北两路远征军,在八剌沙衮胜利会师。 三十万大军欢唿吶喊,万胜之声震天动地。 河西制置使章楶、西域都护刘昌祚、监军使童贯联名上奏,王师全收黑汗、西州两国,拓土八千里,疆域最远抵达了花拉子模海! 狮子王命丧达林库尔海,黑汗王哈桑、王子阿赫马德献国俘降,王师凯旋,不日将送抵京师! 此战大宋取西域两个大国,共计六十余城,获金宝千余万贯,骏马几达百万,人口一百四十万帐! 西域版图,远迈汉唐,华夏军威,达于最盛! 第一千六百七十八章 低调 奏入,赵煦御武英阁,群臣上贺表。 诏改八剌沙衮为安西城,恢復喀什葛尔唐代旧名盘橐城,立安西都护府,以刘昌祚为都护; 于北庭川设四关,西关来远,通伊宁;东关迎宋,通沙州;北关金岭,通鞑靼;南关狮子,通高昌。立北庭都护府,以章楶为都护; 童贯仍任两路监军。 原西域都护府更为河西路,以熙河兰岷路经略安抚使范育为河西路转运使,以林广为熙河兰岷路经略安抚使。 将黑汗歷史上治政比较开明,重视文教、耕牧、工技,允许多种宗教在国内共存,被称为「知识和宗教之友」的君主,也就是哈桑的父亲苏莱曼,尊崇为「广智王」,命大军为其造陵,立庙。 在盘橐城重建智慧宫。 喀什葛尔城是黑汗的宗教和文化中心,喀什,就是五光十色的意思,葛尔就是石头房子的意思。 因库罗已经老迈不能起行,特册封艾尔普为京师大学堂经哲学院副院长,「灵经通哲长老」,提举安西智慧宫,传播温和教义与知识。 华夏一族,最善于魔改经典,天理人情,放之四海,都是最容易被人接受的思想。 经过理学天理人情观念改造和丰富过的教义,更有魅力,更易传播。这是苏油在九岁改变二林巫法的时候,就已经得到过彻底验证的事情。 黑汗国本来也有自己的文化,书籍,有回鹘文的《玄奘传》、《金光明经》、《乌古斯可汗传说》。 甚至还有消闲的故事剧本《弥勒会见记》。 还有医学书籍《西州续命汤》。 黑汗医学融合了天方医学、吐蕃医学和华夏医学,甚至颇为昌明先进。 当然,最重要的两部书,却是《喀什噶尔史》,以及长篇诗歌《福乐智慧》。 《喀什噶尔史》,是记录河中地区王朝变迁的歷史,其价值不言而喻。 而《福乐智慧》,则是黑汗士人阿吉·玉素甫,见曾经盛极一时喀拉汗王朝分裂为东西二部,宫廷内讧战乱频仍,法度毁坏世风日下,以阐明兴邦治国之道为主题,写下的一部长篇诗歌。 如果直译的话,诗歌的名称应该是「把人们导向幸福的智慧」。 长诗塑造了四个人物形象:国王「日出」,大臣「月圆」,月圆之子「贤明」,以及大臣的族人、修道士「觉醒」。 这四个人,分别代表了「公正」、「幸运」、「智慧」、「知足」。 作者通过他们的对话,在诗歌中表达了他的政治理想和哲学观点。 第1000页 作者认为,要国富兵强,首先要让人民富裕。 国家应以「公正」为基石,需要良好的法制。 国君对侍臣民,要恩威并用,好好保护,要崇尚知识,尊重学者,任用贤良,并以知识和智慧治理国家。 国君不应该聚敛财富,贪图逸乐,而应广积善德,留下好的名声。 要抑制横徵暴敛、贪得无厌,要让百姓休养生息,和平安宁。 全诗长达一万三千多行,经过库罗翻译上呈,相当雅致。 诸如:「明识如麝,同有馨香,其芬其馥,难匿难藏。 麝佩于身,香溢周围,识藏于心,言同心会。」 当读到「暴政如火,残民无度;礼法如水,滋兴万物」时,连高滔滔都不由得感慨:「此西域之《帝范》,旱海之《离骚》。原来黑汗非无大贤,可恨怀王不纳也!」 乃命二都护府寻找玉素甫及其后人,并刊印《福乐智慧》,以回鹘文和汉文双译本作为教材,传播文教。 命章楶开放川谷,许民自往来,自黑汗至沙州,物货十五乃税一。 命苏元贞准备油菜、莱山一号、地丁胶草、良棉、甜菜种子,送往安西、高昌,广为种植。 命河西甘州、肃州组织工匠,在天山南麓仿造河西旱海的方法,营造地下水网,灌溉戈壁绿洲,大种瓜果、葡萄。 应章楶所请,朝廷招募工匠、僧道、秀才、医士、商贾等共一千五百人入西域,传播文教、宗教、技术、医学,促进商业流通。 赐哈桑名蒲知忠,封长乐公,阿赫马德名蒲宁善,盘橐候,命都护府护遣军送汴京安置。 章楶进天章阁大学士,赐金紫;童贯进积石军节度使;刘昌祚加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 赏赐章楶以下诸军将金帛官职有差。 种种措施之下,尤其是当艾尔普抵达盘橐城,宣布大宋将大力支持安西,兴建智慧宫后,西域各地,竟然神奇地安静了下来。 …… 阳春三月,汴京城外,芳堤上桃李纷飞,又到了风光旖旎的时节。 天空上,多了好些的「丝鸢」,用丝绢制作的风筝,做工精巧,争奇斗艳,有的还带着哨子,在天空中嗡嗡作响。 丝绢作风筝,是这几年时兴起来的,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大宋如今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 元祐七年的这场大捷,让汴京老百姓有些莫名其妙,甚至还有一些失落的感觉。 年前还那么的闹腾,听说黑汗国离汴京万五千里,国主带甲十五万,横行西域无人能制,就连西夏都在黑汗王手里吃了好些败仗,不敢再向西开拓。 怎么章学士一去,不过半年时间连灭两国,吞地八千里,获金宝近千万贯,良马近百万匹,这尼玛……怎么这么不经打了啊? 《时报》的报导也很简单,只说大军从沙州出发,然后分出阳关、玉门,南北两路进军八千里,在黑汗首都会师,这就……灭国了? 据经常在樊楼喝茶的李学究分析,这场战事里边有猫腻,有不好宣扬的东西,估计是怕刺激到辽国。 因为安西和北庭入宋之后,大宋的版图,实际上已经超过了辽国。 而且对疆土的控制力,大宋远在辽国之上。 大宋有能从汴京直达沙州的五千里铁路,而辽国从南京出发,出了长城就是白鞑靼的地盘,如果从上京临潢府出发,往西千里就进入了鞑靼大部落阻卜部的地盘。 而这两部在蒙司徒赈济之后,和大宋互通有无,如今心向哪边,都不好说了呢。 阻卜、白鞑两部控制的地盘,有两个宁夏三路那么大,西至金山起点,东到析津府外长城口,南到大宋边界,北到辽国西北路招讨军司所在的镇州,东西六千里,南北一千里的广袤的疆域,都是他们的草场。 嘘,低调低调…… 中牟,留雁湖畔,苏家庄。 大苏今天要请客。 如今的大苏,在朝云的影响下,也在学佛,但是这货太贪吃,根本不能戒肉。 「尤终日杀鸡。既甘其味,又虞致罪,故每月为转两日经,救拔当月所杀鸡命。其疏云:『世无不杀之鸡,均为一死』。」以此为自己开脱。 苏油得知后捧腹狂笑,写信给他:「世虽无不杀之鸡,何必杀自我出乎?尤为可笑。」 「人非草木,不解皮囊,无食则不得养性终命。」 「禽畜为生,稻麦亦为生。」 「以禽畜有鸣而哀之,然稻麦无鸣,则可不哀乎?」 「既不得不食,常怀感恩之心可也,何必诡辞开解,尤做此态?」 大苏接信后摇头:「洒脱不羁,吾不若小么叔也。」 大苏待客,有他自己的一套,如非其人,则盛列妓女,奏丝竹之声聒两耳,至有终席,往往不交一谈。 那些人不知道真相,往往还认为大苏是在厚待自己。 然而大苏对真正的好朋友,却从来不搞这一套,屏去妓乐,只在杯酒之间,终日谈笑。 今天接待的是好朋友,大苏特意先行来到中牟,在庄子上安排。 第一千六百七十九章 阳关引 一艘小艇从京师大学堂方向划了过来,划破田田荷叶,惊得叶下的大鱼拨拉跃水,吓了艇上几人一跳,紧跟着哈哈大笑。 看着庄子码头上的胖子,船头上的中年文士拱手道:「子瞻,这湖里的鱼可是既大且肥,可有备下?做脍却是不错的。」 第1001页 岸上之人正是苏轼,对着文士拱手:「子厚,如今正是湖鱼产子追尾的时节,你就放过它们吧,庄子上少不了你吃的。」 章惇将船缆丢给大苏牵着,然后跳上岸,和大苏一起拉着,让船上众人下来。 船上当先下来的是一个大胖子,大苏笑道:「顾兄提刑河东,身量见长啊!」 「少给我挖坑!」大胖子一步迈上岸,后边船上的人一阵惊唿,因为船头突然失去重量,都翘了起来。 胖子正是顾临,这货因河东路走私大案被牵累,主动要求去跟着张景宪重立新功。 其后沈括接替张景宪,苏油看着顾胖子相当好用,便将他调到自己任下做提刑。 因为表现突出,朝廷今年重新召回,这带着屠户小名的提刑,大苏是在调笑顾临吃人吃胖了。 身后的晁补之和秦观才跟着下来,大家一路说笑着,朝着庄子走去。 大苏对章惇说道:「令侄这番威震天下,全收两国,然朝中似乎藏着掖着的,处处透着不合理,令人心痒难耐。」 「今日休沐,请子厚和无咎过来,便是要请你们给我细说一番这来龙去脉。」 章惇笑道:「哪里处处透着不合理?」 大苏说道:「四十万大军,横扫西域五千里,不说别的,光这粮秣转运就成大问题,还有我朝在西北的军力哪里来这么多?宁夏三路本土都不顾了吗?」 章惇看着庄子周围:「我说明润这庄子才是处处透着古怪,这庄子有年头了吧?怎么都是新桑?」 「嗨!」大苏说道:「这个不稀奇,明润传给庄户们的法儿。每年秋末,庄户们会将一年的老树枝尽皆砍去,只留下地面上一点桩头,来年会发出新枝。」 「于是这桑树就永远是当年新的枝条,永远一人来高,且浓密茂盛。方便採摘不说,产量也高。老枝还可以留着第二年搞扦插。」 章惇点头:「原来如此,耕织乃我朝立国之本,还真是处处留心,皆学问也。」 说完笑道:「其实哪里有四十万大军,南北两路,不过新军三万,刘昌祚轻重骑三万,八部军四万,图干、仁多两部六万罢了。」 「其余的,都是部落,赶着牛羊随军而已。」 晁补之说道:「长公说的粮秣,其实就是牛羊群。」 「牛群拉着厢车,它们能够携带大量的辎重和饲料,自身也能成为大军的肉食。」 「这是西北蕃人和鞑靼人常用的法子,与我大宋行军之法不同,章学士化而用之。」 章惇说道:「此战之所以能够克捷,其实我朝细作数十年不断刺探情报为其一;以佛法收纳人心为其二;商贸之利引诱之为其三;黑汗王倒行逆施为其四。至于战斗,换做谁去都不难打的。」 大苏自当章惇在凡尔赛,说得轻巧,黑汗带甲十五万,放到哪个时代都是大国,此战只有章楶才打得如此轻松。 主要是俘获了哈桑和王子,要不然,还要艰难。 说起这个,晁补之笑道:「好叫长公得知,如今是三国了,也是大宋洪福齐天,黑汗旁边的塞尔柱分崩离析,几家藩王正相互讨伐。」 「与黑汗国同文同种的西汗见势不妙,为了自保,引章学士为援,愿意为大宋边蕃。章学士这把搂草打兔子,又多添一国。」 众人来到庄子外头一处小丘之上,小丘都是桃花、梨花、李花,落英缤纷,雅致非常。 沿着粗理出来野趣十足的石阶爬上山丘,半山上有个大草亭,可以作酒席。 一边已经支起了柴火灶,庄户们正在料理一口肥猪。 苏家杀猪席可是出了名的,两任皇帝、几位长公主、驸马爷,可没少惦记。 顾临见到就大喜,咽了口口水:「回来之前,在大名府吃过司徒一次杀猪席,当时以为天下至美,不过听司徒说猪肉不够肥嫩,要中牟庄子上的肥猪料理出来才更好,就是这个吧?」 大苏呵呵笑道:「中牟庄子上养的,还是八公当年在眉山培育出来的猪种,叫狮子头。肉质甘美,且长肉极快。」 章惇看着坡下郁郁葱葱的农庄,灵秀的留雁湖,以及对岸规模宏大的京师大学堂,笑道:「正宜花间饮酒耍笑,得一日松快。」 亭中已经布置好了笔墨纸砚,还有一串拍板,大苏笑道:「这串拍板,还是密州秀才王十六送我的,以为我养有歌人,不知其无也。」 「不过也有用,陪傅大士唱金刚经耳。」 傅大士即梁朝傅翕,让佛教融入中国的重要人物之一。 他是居士,有妻有子,常着道冠、僧服、儒履,得首楞严定,并能通儒、道典籍。 最经典的偈语大约就是「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苏东坡特别欣赏傅大士,曾经为他写过一篇贊:「善慧执板,南泉作舞,借我门槌,为君打鼓。」 佛印也有诗赞他:「道冠儒履释袈裟,和会三家作一家。忘却兜率天上路,双林痴坐待龙华。」 大苏近日在学佛,以傅大士自比,那串檀板精美异常,包浆浓厚,如抹过清漆一般,可见是经常把玩之物。 章惇笑道:「近日士人多写《阳关引》,子瞻这板儿打着唱曲,却也不错,怎么没见你做得一二?」 大苏笑道:「我性子粗疏,终是不耐裁减以就声律,不做也罢。」 第1002页 这事情是苏油开起的头,听闻河中大捷,苏油写了一首词,晏小山正为朝廷这番大胜后的低调苦恼,找不到话题契入点,立刻将之登载在了《时报》之上。 《阳关引·闻官军收安西北庭遥寄章学士》 风裹红旗裂,岭上城如铁。玉鞍早惯,阳关月,天山雪。 妒太公余策,独与留侯撷。最风流,功名不耻文章热。 虎步啸千里,抒远烈。 剑光寒彻,河中多少雄桀。 觱篥飞清曲,一笑云烟灭。共饮盘橐里,更庆九天澈。 如果不是情绪到了极致,苏油一般极少有词作面世,这首词一出,顿时戳中了士大夫们的爽点。 章楶是文臣,苏油这首词,将之比喻为得黄石公传授韬略的西汉留侯张良。 而且比张良还要厉害的是,章楶乃礼部试第一名出身,文採风流,本是翰苑清华的不二人选,却「功名不耻文章热」,远赴河中,为朝廷立下赫赫武勛。 这可是文人士大夫的脸面,于是大家纷纷唱和,晏小山终于开心了,辟出了一个专版,刊印投稿的佳作。 于是近日汴京城诸多妓馆,皆唱《阳关引》。 说起京中的趣闻,大家都是开心。 朝廷这个月,可谓是喜事连连。 三月,广州奏报城池修造完备,整个广州城用城砖包围了起来,原来的子城、越城、西城连成了一个大城,还增设了两座水门,修造了棱堡。 蒋之奇上报了漏勺引水、造城、让市舶司扭亏为盈三项主要功绩,加上之前的「平叛」,高滔滔下诏,跳过知州,升苏轭为广南东路转运判官。 也是这个月,真太铁路全线贯通,河北四路终于连成一起,真定府的地位凸显了出来,成为河北军工大基地。 有了铁路与水道,真定府基地造出的弹药,一日之间可以送抵雁门、定、霸、雄、保、清、沧前线诸州,新军再无弹药之虞。 还是这个月,诏南北外两丞司管下河埽,令今后河北、京西转运使、副、判官,府界提点,各分认地界,兼管勾南北外都水公事。将河北四路水利,明确划分疆界,各有属官,各负其责。 这个月,大宋的另一件大事也初见眉目——赵煦的婚事。 第一千六百八十章 婚事 早在元丰七年二月,三省、枢密院就进呈了太史局勘婚文字。 堪婚,就是考察待选女生,从适龄的女孩子里选出和赵煦八字相合的,作为初选。 为了防止太史局那帮人做手脚,让赵煦的人选太少,吕大防上奏:「男女年命,卦变得生气,则百事俱不避。只如仁宗戌生,光献辰生,辰戌相冲,亦变卦得生气。」 意思是说,仁宗和曹太后的八字本来就是相剋的,但是两人婚后,也算是各自相安。 高滔滔关心的是方案的可行性,问道:「这事体太大,国家不比常人家,如果说不勘婚还罢了,真要堪婚的话,内间谁敢担当?外朝公等执政,又敢担当否?」 吕大防继续出主意:「我们可以先定一个条件,堪婚须门阀之家,先于门阀中勘乃可。」 所谓的门阀,其实就是富商,这是考虑到与皇家结婚,所费不菲,一般小门小户承担不起。 当然大宋的皇后也有好些小门小户出身的,但是大多都有际遇依託,或者不是正婚,或者纳于潜邸,和赵煦这种先当皇帝后结婚的「大婚」,有些不一样。 王岩叟提醒道:「只取门阀恐怕不妥,如不取于勛德之家,则无以服人心。」 王岩叟的意思,是说勛德之家可能没钱,但是女儿却可能出挑,而那些所谓的门阀,好些都是花钱买的,家风不一定就像样。 吕大防也反应过来:「也对,仁宗当年差点误立陈子城家女为后,此也不可不防。」 这是宋仁宗选皇后时的故事,当年宋仁宗选后之后,对亲近的医官阎士良问道:「汝何不贺我?」 阎士良问:「贺何事?」 仁宗说:「贺我选得皇后啊。」 阎士良问:「谁家?」 仁宗回答:「陈子城家。」 阎士良大惊:「子城官职乃奴隶也,有钱人用钱买得之。」 仁宗遽曰:「几乎错了。」 第二天,仁宗以语吕夷简,要求另选。 说起这个高滔滔就嘆息:「一事老身也很后悔,没有早着手。前日往问帽子田家,说是家中凡十县主,每五千贯买一个。」 说到这里不由得愤愤不平:「这叫什么话?!国家是要他的钱吗?这算什么门当户敌?」 韩忠彦及王岩叟皆道:「是啊,因此人臣家中,亦求门户,不可不谨慎。」 吕大防说道:「太史局皆小人。如不取门阀,却恐此等人家算计,妄合年命。也得提前提防。」 高滔滔却又改口:「老身与英宗虽不曾勘婚,然仁宗于三命六壬,尽皆通晓。」 老凡尔赛了,高滔滔的意思,是说自己虽然没有明走堪婚手续,却是仁宗亲自给她和英宗堪的婚。 吕大防都要哭了,老太太你要讲道理,如今天底下没人敢主持配这个八字,何况就算神宗復生,他那学渣,也不会这个啊…… 过了几天,拿不准高滔滔的思路,吕大防只好又请教,这次干脆明问:「不知陛下以门阀为主耶?勘婚为主耶?」 第1003页 高滔滔也明确回答:「要门阀,亦要勘婚。」 吕大防顿时又傻了,犹豫半天:「如此但恐难得耳。」 二月,乙卯,高滔滔却突然宣谕,主动给外官降低难度:「近选得九家十女,惟孟家女最可。」 王岩叟立刻问道:「不知是正出否?」 高滔滔答道:「王广渊女儿嫁给孟家,而生得此女。」 吕大防心中暗喜,却皱眉道:「好是好,只恐为勘婚,却又难成就。」 高滔滔说道:「今台官总有文字,乞不用阴阳之说,亦欲与公等评驳,更不勘婚如何?」 这是刘正夫的建议,认为堪婚只能算是锦上添花的添头,民间多用之,然自古天子纳亲,多不从此说。 大家顿时松了一口气,吕大防赶紧声言,祖宗以来,俱未尝勘婚。 王岩叟也赶紧附和:「自古圣人不取阴阳小说,陛下今放得下此事,深为得体。」 高滔滔却又道:「不过台谏文字,皇帝还未尝知晓。」 王岩叟躬身道:「此事只合断在太皇太后。」 乃宣谕令同三省进入文字。 退朝之后,王岩叟去找吕大防:「太皇太后的意思,相公明白了吗?」 吕大防问道:「何意?」 王岩叟说道:「太皇太后要文字,当不止为保明孟家,其实是要取外议之说,以破勘婚耳。」 吕大防即草奏:「奉圣谕,选纳皇后,更不勘婚。」 苏辙拿到吕大防写的奏章,过来找他:「如此则不勘婚乃出圣意,那用大臣文字之说何存?」 吕大防问道:「以子由之意,该如何写?」 苏辙取笔,在吕大防奏章「选纳皇后」字下,添入「今来众说」四字,及添入「臣工累尝奏,阴阳拘忌,亦宜简略」等字,说道:「必须如此,表明议出于众,合圣意而纳之。」 其实吕大防也不一定是真不懂,但是高滔滔的意思是将不堪婚之说,定义成群臣的建议,而吕大防却可能害怕担这个责任,因此装作不懂,左右推脱。 于是苏辙来出了这个头。 两日后,吕大防进呈纳后不当勘婚,并孟家考察选召札子。 枢密院再对,高滔滔问韩忠彦等道:「了解到孟家的情形了吗?」 这些已经纯属走过场了,孟家的底细,最清楚的就是高滔滔。 韩忠彦对曰:「孟在善人小官,门户静,别无事。」 孟在就是孟小妹崽的父亲。 高滔滔还害怕有意外,宣喻道:「不欲选于贵戚家,正恐其骄,骄即难教。」 韩忠彦等又对曰:「如孟在人家,自应不骄,亦须易教。不在富贵中生,则必谨畏。」 二月甲寅,太皇太后终于宣谕:「孟家女入内能执妇礼,可降制立为皇后。」 吕大防等也揣着明白装煳涂,一本正经走过场:「降制当择吉日。」 高滔滔道:「老身已经看过了,今日明日皆好,只就明日降制。」 王岩叟再次提醒:「太皇太后宜降一手书,付学士院,庶于事体为顺。」 高滔滔答应了,又问道:「以往皇帝大婚,有没有赐予后家的故事?」 高滔滔是姑母曹后自幼养在宫中的,当时号称「天子娶妇,皇后嫁女」,千古罕见的缘法。 她要说自己对这方面不太清楚,别人也拿她没有办法。 吕大防说道:「汉代时,赐予甚厚。」 高滔滔应道:「汉时太远,且说唐时。」 吕大防老实回答:「唐时则不见。」 于是高滔滔又问本朝故事,吕大防曰:「有之,但都无文字。」 王岩叟轻轻拉了拉吕大防的衣服,吕大防才回道:「必是出于内库。若不赐予,必作债。」 高滔滔这才点头:「这我知道,曹琮向日,还债极多。」 曹琮,即光献曹太后的叔父,当年曹太后入宫,曹家欠下大笔债务,高滔滔提出旧事,就是想要减小孟家的经济负担。 吕大防回到都堂,即召范百禄、梁焘,谕以今日降手书及于制中,要体现出奉圣命之意,又令国史院检孟元、孟在履歷,传送学士院。 乃拟手书草稿进入。初欲就丙辰降手书,以皇帝本命,遂改用戊午。 手书曰:「吾近以皇帝年长,中宫未建,歷选诸臣之家,参求贤德。故马军都虞候、赠太尉孟元孙女,阀阅之后,以礼自持,天姿端靖,雅合法相,宜立为皇后。付学士院降制施行,其他典礼并依已降指挥。」 高滔滔看后非常满意,己未,内出制书,立故马军都虞候、眉州防御使、赠太尉孟元孙女为皇后,仍令所司择日册命。 翰林学士梁焘上奏:「伏惟陛下为皇帝留神选纳淑哲,踰年方始中选,其于安国家之功益崇矣。朝廷庆事,天下幸甚。臣敢为两宫之贺,因得以献所当言者四事。」 「朝廷奉陛下诏旨,讲求迎纳皇后典礼甚备,诚一代盛事。所当次第施行,不宜少损,使天下明知国家敬重大婚之礼,垂法万世。此一也。」 这话的意思,是说我大宋如今豪横了,有钱了,皇帝的婚礼不应当再办得寒薄。 该有的东西,我们一定要有;该讲的过场,我们一定要讲。要使其成一代之盛事,万世之垂法。 「陛下既为皇帝得贤助于内,又常多进正人,辅佐圣德于外。正人多则政事纯一,政事纯一则朝廷安静,奸邪自消,可以终无忧悔矣。此二也。」 第1004页 这话的意思,是皇帝成婚以后,就算是大人了,明面上虽然是说「多进正人」,其实是在暗示高滔滔,要放手让皇帝准备自己的班底了。 「俟庆事已成,内中合有推恩之人,宜出自圣意,早赐处分,不须更待臣下奏请。贵恩德上归,所不可缓。此三也。」 这话的意思,是说大庆之事,必然会伴以推恩、赏赐,这些事情应当赶紧出台,而且由高滔滔下达旨意,以免后来被群臣所请,变成因人成事,分薄了天家的恩赏。 「今来有大庆事,上下人心所共欣仰,宜有恩霈,以慰群情。乞面谕大臣,商量特与指挥,不可全无,亦不可至薄。此四也。」 这话的意思,是说如此大事,杂务繁多,需要派遣专人,负责专事。 第一千六百八十一章 我亦作不得 甲子,诏:「皇后六礼:尚书左僕射兼门下侍郎吕大防摄太尉,充奉迎使;同知枢密院事韩忠彦摄司徒,副之。」 「尚书右僕射兼中书侍郎章惇摄太尉,充发册使;签书枢密院事晁补之摄司徒,副之。」 「尚书左丞苏辙摄太尉,充告期使;皇叔祖同知大宗正事宗景摄大宗正卿,副之。」 「皇伯祖判大宗正事、高密郡王宗晟摄太尉,充纳成使;翰林学士范百禄摄宗正卿,副之。」 「吏部尚书王存摄太尉,充纳吉使;户部尚书蔡京摄宗正卿,副之。」 「翰林承旨苏轼摄太尉,充纳采、问名使;太常寺卿郑雍摄宗正卿,副之。」 赵煦大婚这等排场,可是歷朝歷代君王里边所罕见的。 梁焘又言:「所谓恩霈者,天下刑狱恐有冤滥,远方之人可以徧为德音,在京诸军必有觊望,可与等第特支。」 「此为费不多,为惠至广,足以召集和气,慰悦众志。其特支必须支给,其等第乞令大臣参酌,其钱恐户部不易遽办,亦乞详酌指挥,伏望断自圣意处分。」 梁焘的意思很明白,太皇太后,你老人家该准备掏腰包了! …… 中牟,留雁湖边山岗上,杀猪宴已然制备妥当,几位风流名士,朝廷重臣,正在饮酒作乐。 苏轼说道:「京师大学堂近日解得一个文案,旧传《阳关》,乃是三叠,然今世歌者,每句再叠而已。」 「若通一首言之,又是四叠,皆非是。或每句三唱以应三叠之说,则丛然无復节奏。」 「余在密州时,文勛长官以事至密,自云得古本《阳关》之曲,其声宛转凄断,不类向之所闻。细听其曲,却是每句皆再唱,而第一句不叠,乃知古本三叠盖如此。」 「及在黄州,偶读乐天对酒诗云:『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注云:『第四声,劝君更尽一杯酒。』以此验之,若一句再叠,则此句为第五声,今为第四声,则第一句不叠审矣。」 章惇笑道:「此亦子瞻一家之言,阳关三叠到底怎么个叠法,却也是久远,无从而知。你说的那曲子,当年与我书信,却是自己都说不知道词句如何,以理推之,乃后人以王摩羯四句敷衍,断然不会是原诗。」 顾临今日杀猪菜吃爽了,兴致颇高,笑道:「子厚公务繁冗,却是连读学报的时间都没有了吗?大苏前日于敦煌旧档里翻出了大石调的《阳关三叠》,有全套歌词,配度密州所得之曲,竟然是严丝合缝,正与子瞻前论相合,故而他才如此得意。」 说完取过曲板,借着酒意,一边打板儿一边高唱起来: 「渭城朝雨,一霎裛轻尘。」 「更洒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缕柳色新。」 「更洒遍,客舍青青,千缕柳色新。」 「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人生会少,自古富贵功名有定分。莫遣容仪瘦损。」 「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眼前无故人。」 「只恐怕西出阳关,眼前无故人……」 顾临是大胖子,大胖子自带音箱,一曲唱出来,苏轼大笑:「妙极!顾屠叫卖,合压一席!」 满座顿时绝倒。 顾临今天心情好,也不与他计较:「总比子瞻你好,所作乐府,词多不协,还被小姑娘取笑。」 这却是说的李易安了。 苏轼听说漏勺盗小师妹桂花词一事之后,便让李格非取自家小女儿的诗词来看了,不由得大为惊艷,特意写了贴子给李易安,意思是要收她为女弟子,传授衣钵。 却不料小妹崽竟然拒绝了! 还回帖道:「辞律排遣余兴,故为小女儿所喜;义理明究天人,固是大学士所宜。大丈欲授小女儿排遣之学,恐伤盛名;欲授士大夫天人之义,是为徒力。若端淑孝诚,则家君已传矣。」 小妹崽的贴子翻译过来,就是女孩子喜欢辞律是天性,大丈夫学习义理是责任。如果夫子是想要传我辞律,那怕伤了夫子的名声;如果要传我义理,那我一个小姑娘也用不上。至于其它的,爹爹已经传我了,就不用夫子费心了。 其实底下还有一层意思,夫子你是大丈夫,所以义理文章或者优良,然而辞律这样的小道,却不一定就真厉害。 要是翻译得更直白一点,符合现代人的思维,那就是——夫子你都能够教我什么呀就想当我老师?! 苏油在大名府得知此事后,不由得再次捧腹狂笑,苏子瞻啊苏子瞻,自恃才高绝顶一生放旷,可曾想到你也有今天! 第1005页 赶紧写信给李格非,帮两个孩子定了亲。 此等人物,岂能不入我苏家! 说起这事情,大苏也是尴尬,不过他心忒大,将小妹崽当做忘年之交,也是件有趣的事情,于是又书帖回去,竟然做起了笔友。 一番文辞往来,大苏才发现自己真的低估了李家小妹崽,人家是天才,真不用自己教! 反倒是绿箬得闻之后,也给李家小妹崽写了封贴子,这回小妹崽倒是开开心心地跑到张知白故宅,跟绿箬学起了钢琴。 这些往事也是笑谈,苏轼笑道:「李家女公子,若是愿意,湖对岸文学院,自当有其一席。辞律之道,殆由天授,文力早在秦柳之间也。」 秦观被苏轼拿来与柳永并列,却不乐意了:「后学诗词,与柳七自有分别。」 苏轼斜倚在软塌上,手里还拿着一根排骨:「『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 秦观顿时哑然,想想又不服气,反击道:「那司徒『剑光寒彻,河中多少雄桀。』不也是长公豪放之语?」 苏轼思索一阵,废然道:「却是我亦作不得此语。」 章惇拍案狂笑,感觉好解气哦:「司徒几任节钺,三收故郡。章楶取河中,果然是司徒作得,子瞻这翰林承旨却作不得。」 众人也都是大笑。 大苏摇头:「不过有一事,小么叔做不得,苏轼却是做得。」 章惇问道:「何事?」 苏轼拿排骨敲了敲几案:「前日梁焘进奏,言陛下即婚,宜效前例,特支内外诸军。」 「此固宽恩,然未及小民。」 「轼欲奏请陛下,尽放天下积欠!」 众人都是大惊,却见山下庄子里突然热闹了起来,不一会儿甚至响起了鞭炮声,老李以当年老西军的敏捷连滚带爬地朝山上奔来,一边奔还一边用自己的大舌头喊:「大小少奶奶生了!又是个娃咧……」 称唿那真叫一个乱,等一下,为什么要说又…… …… 三月,翰林承旨苏轼上书: 「臣闻之,孔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夫民既富而教,然后可以即戎。」 古之所谓善人者,其不及圣人远甚。 今二圣临御,八年于兹,仁孝慈俭,可谓至矣,然以上圣之资而无善人之效,臣窃痛之。 所至访问耆老有识之士,阴求其所以,皆曰:『方今民荷宽政,无它疾苦,但为积欠所压,如负千钧而行,免于僵仆则幸矣,何暇矫然举首奋臂,以营求于一饱之外哉!』 自祖宗以来,每有赦令,必曰:『凡欠官物,无侵欺盗用,及虽有侵盗而本家及伍保人无家业者,并与除放。』 祖宗非不知官物失陷,奸民倖免之弊,特以民既乏竭,无以为生,虽加鞭挞,终无所得,缓之则为奸吏之所蚕食,急之则为盗贼之所凭藉。故举而放之,则天下悦服。 虽有水旱盗贼,民不思乱。此为捐虚名而收实利也。 自二圣临御以来,每以施捨己责为先务。 登极赦令,每次郊赦,或随事指挥,皆从宽厚。 凡今所催欠负,十有六七皆君恩所贷矣,而官吏刻薄,与圣旨异,舞文巧诋,使不该放。监司以催欠为职业,守令上为监司之所迫,下为胥吏之所使。 大率县有监催千百家,则县中胥徒,举欣欣然日有所得。 若一旦除放,则此等皆寂寥无获矣。 自非有力之家纳赂请求,谁肯举行恩贷?而积欠之人皆邻困于寒饿,何赂之有? 以此之类,蔓延追扰,自甲及乙,自乙及丙,无有穷已。 每限皆空身到官,或三五限得一二百钱,谓之破限。 官之所得至微,而胥徒所取盖无虚日。俗谓此等为县胥食邑户。 嗟乎!圣人在上,使民不得为陛下赤子,而皆为奸吏食邑户,此何道也?」 第一千六百八十二章 积欠 奏章中继续写到:「数路连年水旱,上下共知,而转运司利于财用,例不肯放税,纵放亦不尽实。 虽无明文指挥,而以喜怒风晓官吏,孰敢违者? 所以逐县例皆拖欠两税,较其所欠,与依实检放无异,于官了无所益,而民有追扰鞭笞之苦。 臣顷知杭州,又知颍州,亲见两浙、京西、淮南三路之民,皆为积欠所压,日就穷蹙,而欠籍不除,以至亏欠两税,走陷课利,农末皆病,公私并困。 以此推之天下,大率皆然矣。 臣自颍移京,舟过诸州,所至麻麦如云。臣每屏去吏卒,亲入村落访问,父老皆有忧色,云:『丰年不如凶年。天灾流行,民虽乏食,缩衣节口,犹可以生;若丰年举催积欠,胥徒在门,枷棒在身,则人户求死不得。』言讫泪下。臣亦不觉流涕。 又所至城邑,多有流民,官吏皆云:『以夏麦既熟,举催积欠,故流民不敢归乡。』 臣闻之孔子曰:『苛政勐于虎。』昔常不信其言,以今观之,殆有甚者。 水旱杀人,百倍于虎,而人畏催欠,乃甚于水旱。 臣先知杭州日,于元佑五年九月具奏四事: 其一曰,见欠市易籍纳产业,圣恩并许给还,或贴纳收赎,而有司妄出新意,创为籍纳折纳之法,使十有八九不该给赎。 其二曰,积欠盐钱,圣旨已令止纳产盐场盐官本价钱,其余并与除放,而提举盐事司执文害意,谓非贫乏不在此数。 第1006页 其三曰,登极大赦以前,人户以产当酒见欠者,亦合依盐当之法,只纳官本。 其四曰,元丰四年,杭州拣下不堪上供和买绢五万八千二百九十匹,并抑配卖与民户,不住鞭笞催纳,至今尚欠八千二三百贯,併合依当年四月九日圣旨除放。 然臣具此奏目,经一百八日,不蒙回降指挥,復乞检会行下,尚书省取会诸处,称不曾承受到上件奏状。 十二月八日,三省同奉圣旨,令苏轼别具闻奏。 臣已于元佑六年正月九日备录元状,缴连奏去讫,经今五百余日,依前未蒙行下,伏乞检会前奏一处行下。 臣前所陈四事,止是扬州、杭州所见。窃计天下之大,如此四事者多矣,若今日不治,数年之后,百姓愈困愈急,流亡、盗贼之患,又有不可胜言者。 臣伏见所在转运、提刑司,皆以催欠为先务,不復以恤民为意,盖函矢异业,所居使然。 臣愚欲乞备录今状,及元佑六年正月九日所奏四事,行下逐路安抚、钤辖司,委自逐司选差辖下官僚一两人,不妨本职,置司取索逐州见催诸般欠负科名、户眼及元欠因依,限一月内具委无漏落保明供申,仍备录应系见行欠负敕条,出榜晓示。 如州县不与依条除放,许诣逐司自陈,限逐司于一季内看详了绝。 内依条合放而州县有失举行者,与免罪改正讫奏。 其于理合放而未有明条,或于条有碍者,并权住催理,奏取敕裁,仍乞朝廷差官三五人置局看详,立限结绝。 如此则期年之间,疲民尚有生望,富室復业,商贾渐通,酒税增羡,公私宽贷,必自此始也。 民心邦本,事关安危,兼其间逐节利害甚多,伏望圣慈少辍清闲之顷,特留圣虑,深诏左右大臣,早赐果决行下。 当时臣身远言深,罪当万死,感恩徇义,不能默已。」 高滔滔读后恻然,下诏:「京师所置局,因令看详畿内欠负。」 然而苏轼并没有就此终止,继续上书,还告了户部一状,讲述自己所见的中央政策在抵达地方后的执行情况:「臣过淮南,见转运司牒,坐准户部符,臣僚上言淮南灾伤,乞特与除放,其余纳钱见欠人户,亦乞特与减免三分外,若犹有欠,并上二等户,如不可一例减放,则并乞特与展限,候今年秋税送纳。其言至切。」 「寻蒙圣恩送下户部,本部却只检坐元佑三年七月二十四日敕节文,灾伤带纳欠负条贯,应破诏旨。其臣僚所乞放免宽减事件,元不相度可否,显是圣慈欲行其言,而户部不欲,虽蒙行下,与不行下同。」 同时表明了自己对户部执行积欠清理态度与能力的怀疑: 「臣今来所论,若非朝廷特赐指挥,即户部必无施行之理。」 「近日淮南转运司,为见所在流民倍多,而所放灾伤多不及五分,支破贫粮有限,恐人情未安,故奏乞法外支结。」 「若使尽实检放,流民不应如此之多,与其法外拯济于既流之后,曷若依法检放于未流之前?」 「此道路共知,事之不可欺者也。臣忝侍从,不敢不具实闻奏。」 半月之后,见朝廷依旧没有决策,苏轼再次上书:「臣闻之孟子曰:『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若陛下初无此心,则臣亦何敢必望此政,屡言而屡不听,亦可以止矣。然臣犹孜孜强聒不已者,盖由陛下实有此心,而为臣子所格沮也。」 「窃观即位之始,发政施仁,天下耸然,望太平于期月,今者八年而民益贫,此何道也?愿陛下深思其故。」 「若非积欠所压,自古至今,岂有行仁政八年而民不苏者也? 臣既论奏不已,执政乃始奏云初不见臣此疏,遂奉圣旨令臣别录闻奏。 意谓此奏朝上而夕行,今又二年于此矣,以此知积欠之事,大臣未欲施行也。」 「若非陛下留意,痛与指挥,只作常程文字降出,仍却作熟事进呈,依例送户部看详,则万无施行之理。」 「臣人微言轻,不足计较,所惜陛下赤子,日困日急,无復生理也。臣又窃料大臣必云今者西边用兵,急于财利,未可行此。 臣谓积欠之在户部者,其数不赀,实似可惜,若实计州县催到数目,经涉岁月,积累毫釐,何足以助经费之万一? 臣愿特出英断,早赐施行。」 「臣访闻浙西飢疫大作,苏、湖、秀三州之民,朝廷加意惠养,仍须官吏得人,三年之后,庶可全復。书曰:『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浙西灾患,幸于一二年前上下疚心,同力拯济,其劳费残弊,未为之甚也。」 顺便告状:「臣知杭州日,曾奏乞下发运司多籴米斛,以备来年拯济饥民。圣明垂察,支赐缗钱百万收籴,而发运使王觌坚称米贵不籴。」 「是年米虽稍贵,而比之次年春夏,犹为甚贱,纵使贵籴,尚胜于无。而觌执所见,终不肯收籴颗粒,是致次年赈济失备,上下共知。」 「而小人浅见,只为朝廷惜钱,不为君父惜民,类皆如此。」 「淮南东、西诸郡累岁灾伤,近者十年,远者十五六年。今来夏田一熟,民于百死之中,微有生意,而监司争言催欠,使民反思凶年。怨嗟之气,必復致水旱。」 「臣敢昧死请内降手诏云:『访闻淮、浙积欠最多,累岁灾伤,流殍相属。今来淮南始获一麦,浙西未保凶丰,应淮南东、西,浙西诸般欠负,不问新旧,有无官本,一体罢除。』」 第1007页 这就有些过分,等于是抓着赵煦的手,帮他将手诏都写好了。 苏轼最后还拿着赵煦大婚当做理由:「使久困之民,稍知一饱之乐。仍更别赐指挥,行下臣所言四事,令诸路安抚、钤辖司推类讲求,与天下疲民尽洗疮痏,復睹太平。」 「臣伏睹诏书以五月十六日册立皇后,本枝百世,天下大庆。孟子有言:『诗曰:『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此周之所以王也。」 「今陛下膺此大庆,独不念积欠之民流离道路,室家不保,鬻田质子以输官者乎?若亲发玉音,力行此事,所全活者不知几万人。天鉴不远,必为子孙无疆之福。」 「臣不胜拳拳孤忠,昧死再言。」 高滔滔终于坐不住了,特召苏轼觐见,于偏殿单独面奏。 第一千六百八十三章 止步 迩英殿,偏殿。 赵煦看着苏轼,对这个大宋的文化偶像非常景仰。 普天之下,包括司徒在内,都在为赵煦的大婚做准备。 举国大庆的时候,苏轼连续的三道奏章,让朝廷倍感不安。 听闻学士有名爱妾朝云,评断他「一肚子不合时宜」,如今看来,的确是够中肯。 不过赵煦并不生气,他好奇的是,以大宋如今三亿五千万贯以上的岁入,为何在大苏眼里,却还有那么多嗷嗷待赈的百姓? 大苏道出了一个让大宋老百姓痛苦已久的问题——积欠。 积欠,就是老百姓们欠朝廷官府的钱粮。 这部分钱粮产生的原因有很多。 第一部分就是正常的两税,诸如灾荒,如果没有严重到需要朝廷免除两税的时候,是一样需要上缴的。 但是如果上缴,老百姓就留不下存粮和种子,地方官力求「安静」,害怕影响政绩,往往不予上报,只让老百姓「宽展」到下一年上缴,这就形成了一种「积欠」。 第二部分就是「扑买」,大宋很多资源,如码头、矿藏、酒坊、冶坊,很多属于国家所有,百姓承包,每年都要缴纳「榷课」。 但是做生意一定有赚有赔,比如苏油刚穿越过来的时候那次淯井盐户逃亡事件,就是因为资源枯竭而榷课不止,造成了百姓欠下官府太多榷额,偿还不上只好逃亡。 第三部分就是「官物」,朝廷徵收的物资,需要百姓送到徵收地,才算是完成,如果半路上遇到洪水暴雨造成了损失,就要算在老百姓头上,需要赔偿。 还有一种「官物」,就是贫户的种子、农具、耕牛甚至土地,或者完成役务运输的骡马,贫户自身没有,往往需要向官府借。 如果遇到灾荒比如洪水,或者骡马耕牛染病而亡,这些东西也是要赔的。 高滔滔上台之后,履行宽政,减免了大量的苛捐杂税,大力鼓励生产,安石相公时代留下的那些青苗贷、市易钱之类的专项欠逋,高滔滔予以了一体的罢免。 此外还有如不合理的附加性税收如「宽剩钱」,「头子钱」之类,同样予以了罢免。 应当说,这些措施取得了极大的成效,也的确给华夏大地带来了蓬勃的生机。 但是因为以前大宋的底子太薄,这些措施所照顾得到的,大多还是三四等以上,最起码薄有田亩,基本有能力自食其力的那些百姓。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苏油的治国理念当中,大宋的政策,当然要首先向有能力纳税的那部分人倾斜,先得保证国家有足够的税收,扎牢基本盘,之后才说得到其他。 以苏油如今的身份,他也绝对不敢如此「示恩天下」,毕竟这些钱粮,的确是老百姓欠国家的。 他只能通过种种举措让老百姓增加收入,早日让老百姓能填上这个坑,而绝不敢建议朝廷「罢除」。 而到了今天,终于有人站出来说出了这一条。 不合时宜苏子瞻,时常苏油头疼,不过也很让他骄傲。 君臣间却没有直入话题,高滔滔在帘内先是问道:「毕观母子,都安好吧?」 苏轼躬身道:「多谢太皇太后关怀,弟妹与侄儿都好,小婶娘给侄儿取了个小名,叫杵儿。」 杵儿比扁罐漏勺好不了多少,更小,赵煦不禁好笑:「改日有空,我也去看看。」 高滔滔嘆息一声:「听说贱名好养活,以司徒仙卿之富贵豁达,也不免此俗,足见爱子之心,人皆有之。」 「天子牧养万民,自当长以此心。内翰近日连上三章,老身看过着实忧虑,大宋如今岁入三亿五千万贯,如何天下还有此等待赈之民?」 苏轼说道:「国朝人口一亿六千余万,四千万户,其中一二等户不足千万,三四等户两千余万,而剩下的千万五等以下,实赖朝廷赈之。」 「以小么叔之能,河北四路三年振兴,尚不能弥灭五等户,何况其余?」 赵煦立即为偶像辩护:「司徒振兴河北,先保国用、民用,使有产之民尽其地力,无产之民尽其身力,从今年开始,宽政渐及五等以下,盖事有先后,非不作为也。」 苏轼躬身道:「是,然以小么叔之能,大力推行,使河北亩增两倍,从一石增到四石,方能有此政绩。」 「敢问陛下,大宋如今亩产四石之府路,又有多少?」 第1008页 赵煦顿时哑了。 苏轼又说道:「两浙灾伤,陛下不以臣愚钝,命臣按治,杭州号称天下首善之区,民间殷富,亦经三年,方才恢復。」 「而浙西,浙南山区,百姓因灾积欠者,每县一两千户,几乎占了人口的一半。臣离任之日,尚且艰难。」 「臣前请朝廷两浙路百万石宽免,亦遭御史弹劾,不敢入都门。国政如此,其余人臣,有敢言民之疾苦者?」 「大宋蜀中、汴京、两浙,向称富足;陕西、河北,得朝廷倾斜,如今颇为宽松;至于新得之地如河西、宁夏、南海,因商贸发达,物产丰饶,轻徭薄赋,弊病没有积累起来,百姓也颇为安乐。」 「然百姓大体安乐,并非说明积欠不严重,大宋积欠最严重的地区,恰恰在汴京、两浙、以及京西南北,荆湖南北,淮南东西,江南东西等久治之区。」 「其中荆湖、广南,人户不多,积欠数额,于百姓虽几近难以承担,然于朝廷,其实也没有多少。」 「数量多的,以臣所知,两浙一路,便有两百万贯。」 「其余淮南、东南,差近此数。」 「至于汴京,臣不得而知,想必户部有数目可查。」 「这些积欠,看起来数目巨大,其实只存在与帐目之上,而收上来的那些,都成了供养胥吏的『津贴』,根本落不到朝廷的手上。」 「这是地方州县,藉由朝廷追缴积欠的名目,行残民之实。」 「与其这样,不如趁陛下大婚之际,一体罢免,则天下欣悦,万民归心,福报必后至也。」 高滔滔问道:「蔡京如今就在提举户部,一向称能,如何内翰奏章当中,却似乎对户部不太信任?」 苏轼嘆气:「蔡京的确是『能臣』,但是他绝不是『仁臣』。」 「任两淮都转运使期间,虽然政绩斐然,号称大治,然也只是有产者益其产,而无产者益其贫。」 「只不过无产者素不供赋税,因而在朝廷的各种奏章、统计上,看不见罢了。」 「但是陛下,如今积欠加身,尚无法为朝廷供税的那些人,和如今解脱负担,努力生产,为朝廷供给三亿五千万贯岁入的那些人一样,却都是陛下的子民啊!」 「蔡京也绝不会冒国朝的忌讳,提请朝廷改正。更不会将国用施于贫户。反倒会以其生计窘迫,使之入工矿,且薪水绝不会给得太丰厚,因惧役力有失也。」 「此不堪力谏,善设巧施,司马公所谓『才胜于德』者。」 「他只会遵照朝廷旨意行事,而且一定能够完成得很好。他的『能』,就是能在这里。」 「明君得之,则为伊吕,昏君用之,即成刁易。」 「但是有一点好,就是他如今执掌户部,只要陛下明申旨意,蔡京一定能善体圣心,举措周备,解我朝之大患。」 「如陛下有意施此善政,臣却保荐蔡京,非他决不能行也。」 应该说苏轼的心比较软,他的目光并没有被大宋如今的兴旺发达所迷惑。 如果苏油在此,就会把这个问题剖析得更加明白——大宋百姓的生活的确已经好了起来,但是这是总数上的巨大提升,却不是最大范围内的普遍性提升。 后世有一个词语,很清楚地道明了这里边隐藏的巨大危机——贫富差距。 也就是说,如今的大宋,四分之三的人口已经在跑步提升,但还有四分之一的人却在原地踏步,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是减小了,而是扩大了! 但是这些人的疾苦,被掩盖在了繁荣底下,因为连纳税人都不是,朝中几乎不可能有替他们唿喊的声音。 这个矛盾,目前还不是大宋的主要矛盾,但是这个矛盾,曾经是诸多王朝覆灭的主因,绝不能任其扩大和加重。 要解决,就要先发现,苏轼自己估计都没有意识到这个事情的严重性,但是至少,他已经看到了。 高滔滔嘆息道:「如此看来,其实子瞻也非不明白用人之道。」 「当年你兄弟叔侄,三人同试制科,仁皇退朝回宫,喜曰:『今日为国朝得三宰相也。』」 「言犹在耳,如今明润已歷相位,而子由位至左郎,不日当有掖进。」 「你虽然成绩最好,却一路蹉跎,子瞻啊……」 苏轼躬身:「臣在。」 「若是官家纳你此谏,你的仕途,从此就绝于制翰、尚书了。你,明白吗?」 第一千六百八十四章 绝仕 这是当然之理,罢免天下积欠,加恩兆民,只能恩出于上。 如果因苏轼力请而得行之,那今后天家就再不敢用其为相。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对天下来说可能是好事儿,但只要是周公,那就具备翻为王莽的能力。 对天家来说,就算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冒这个险。 高滔滔其实是非常想实现仁宗「三宰相」这个g的,苏轼的连续几道奏章没有声息,也不能说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苏轼再次躬身:「臣生之辰,月宿直年,磨蝎入宫,主得谤誉。」 「先帝不以臣鄙陋,数蒙拔擢,然终矫顽劣抗,不堪使任。」 「是故屡升而屡黜,反伤先帝之明,愧何如之。」 「陛下新极,圣慈临制,不顾众毁,恩旨屡加。」 第1009页 「未至都下,已歷五迁。自古人臣,罕有恩遇如斯者。」 「臣愧怍于心,中夜惭徨,常思愚昧,未有可报圣恩于万一。」 「抵京之后,又数遭弹劾,如非陛下曲意保全,以臣之罪,虽新宋、大西,不足为掩骨之所矣。」 「君恩如此,岂容不报?而臣才钝拙,非如小么叔变化施为,可生死人而肉白骨者。」 「唯有一心,敢倾竭诚。故人臣有所不言者,臣敢昧死为陛下言之;天下有所当正者,臣敢昧死为陛下谏之。」 「至于官身禄位,以臣之驽蠢,虽制翰亦为忝禄,敢望其余?!」 帘内沉默了半晌,高滔滔终于开口:「官家。」 赵煦这万年扑克脸也不禁红了眼圈:「侍讲章奏有言:『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前贤有教,敢作不闻?」 「朕虽陋暗,亦有思齐之心,先帝曾曰:『此固非安图逸乐之时也』。」 「皇宋于今,威加四海,朝野清平,岁入增汉唐十倍,疆域亦齐之。」 「朝臣每言盛世,然尤有良政不及之民。」 「非卿孤直,谁为言之?」 「今朕意已决,天下诸般逋负,不问旧新、有无官本,一体罢除。着户部尚书蔡京提举此事,天下检察司监督以闻。如有官吏阻扰其事,造作奸伪者,严惩不贷!」 「此议由内翰所起,即由卿拟诏,必符朕意。」 苏轼再拜:「太皇太后、陛下心繫万民,隆德感天,必邀后福。明主在上,臣苏轼,为天下拜贺!」 夏,四月,癸丑朔,出诏放免天下欠逋。 大苏雄文,盖世无双,一篇《告天下臣民放免积欠诏》,做得花团锦簇,感人肺腑。 户部尚书蔡京果然厉害,估计方案其实早就悄悄做下了,诏书下达只用了五天,就得出天下州县合免数目,计一千三百余万贯,细化到了县一级,命各地按章施行。 同时要求天下州县衙门,皆需张榜告示,如此德政,必使周闻。 各路、州、县、军检察司、折冲司,善行监督,不得有侵吞国用的事情发生,一旦弹劾,必罹重惩。 诏书一出,天下欢悦,其实根本不用张榜,以大苏的影响力,转眼就流布天涯海角。 高滔滔和赵煦的声望,因为此事被再度推向新的高峰,民间无数贫民赤户,为太皇太后和赵煦设立长生牌位,四时供奉。 之前,范祖禹曾经上奏推荐赵煦再用程颐:「程颐经术、行义,天下共知,司马光、吕公着与相知二十余年,然后举之。 颐草茅之人,未习朝廷事体,迂疏则固有之,人谓颐欲以故旧倾大臣,以意气役台谏,其言皆诬罔非实。 陛下谨择经筵之官,如颐之贤,乃足以辅导圣学,至如臣辈叨辅讲职,实非敢望颐也。 今臣已乞去职,若復召颐劝讲,必有补圣明,臣虽终老在外,无所憾矣。」 太皇太后召吕大防曰:「皇帝未欲令去,且为皇帝留之。」 吕大防谕旨,进范祖禹龙图阁待制,范祖禹乃不敢復请。 丙戌,诏程颐许辞免直秘阁、权判西京国子监,差管勾崇福宫。 程颐上书辞谢: 「伏念臣力学有年,以身任道,惟知耕养以求志,不希闻达以干时。 陛下诏起臣于草野之中,面授臣以讲说之职。臣窃思之,得以讲学侍人主,苟能致人主以尧、舜、禹、汤之道,则天下享唐、虞、夏、商之治,儒者逢时,孰过于此? 臣于是幡然有许国之心。 在职岁余,凡夙夜毕精竭虑,盖非徒为辨辞解释文义,惟欲积其诚意,感通圣心。 傒交发意之孚,方进沃心之论。 实觊不传之学,復明于今日;作圣之效,远继于先王。 自二年春后,每当臣进说,陛下尝首肯应臣。臣知陛下圣资乐学,诚自以为千年之遇也。 不思道大则难容,迹孤者易踬。入朝见嫉,世俗之常态;名高毁甚,史册之明言。 如臣至愚,岂免众口? 不能取信于上,而欲为继古之事,成希世之功,人皆知其难也。 臣何狂简,敢尔觊幸,宜其获罪明时,见羞公论。 志既乖于仕道,义当致于为臣,屡恳请而未从,俄遭忧而罢去。 衔恤既终于丧制,退休合遂于初心,岂舍王哉! 忠恋之诚虽至,不得已也。去就之义当然。 自惟衰迈之躯,得就安闲之地。闿今传后,更有望于残年;行道致君,甘息心于圣世。 岂期矜贷,尚俾甄升;恩虽甚隆,义则难处。 前日朝廷不知其不肖,使之劝学人主,不用则亦已矣,若復无耻以苟禄位,孟子所谓是为垄断也。儒者进退,当如是乎? 臣非敢自重,实惧上累圣明,使天下后世谓朝廷特起之士,乃贪利苟得之人,甚可羞也。 臣尚羞之,况朝廷乎!臣无可受之理,敢冒万死,上还恩命。」 应当说,这篇谢表里边,充满了抱怨之意,监察御史董敦逸立即弹劾: 「窃见左通直郎、直秘阁程颐辞免职名表,辞云『不用则已,获罪明时,不能取信于上』,又有『道大难容,名高毁甚』之语。 怨躁轻狂,不可缕数。 臣按颐起自草泽,劝讲经筵,狂浅迂疏,妄自尊大。 第1010页 当时有所建白,人皆以为笑谈,而又奔走权门,动摇言路。 幸陛下圣明,察其疏缪,止令罢职,示朝廷之宽恩也。 颐近因丧服除,朝廷以职名加之,舆议沸腾,皆云虚授。 今颐犹不自揆,肆为狂言,至引孔、孟、伊尹以为比,又自谓得儒者进退之义。 惑众慢上,无甚于此。伏乞朝廷追寝新命,以协公论。」 等到苏轼所拟的《放免天下积欠诏》传至洛阳,程颐读罢,终于彻底息了争竞之心,绝了入朝之念。 他能够做到的,苏轼能够做到;苏轼以自身仕途断绝为代价,为天下贫民请命,最后得以施行,这样的举动,却不是他想得到的,更不是他做得到的。 此事之后,他再也没有和苏轼竞争士林领袖的资格。 说得亮堂,不如做得亮堂。 苏轼是真正的光风霁月,而程颐,始终摆脱不了「伪君子」的嫌疑。 因此只要苏轼不相,他就不可能再有入仕的机会,否则必然被士林所不齿。 于是再次上书辞谢,这一次的态度就非常老实了: 「臣昨被责命,出为外官,夙夜靡皇,惟是内省。 始蒙招致之礼,旋为黜逐之人,将胡颜以立朝,当自劾而引去。 至于五请而未听,岂可力辨而求伸,遂且从容,以须替罢。 未至任满,遽丁家艰,思无忝于所生,惟坚持于素节。 未终丧制,已降除书,上体眷恩,内深愧惧。 伏念臣志存守道,识昧随时,俗所忌憎,动招谤毁。 昨蒙擢任,既以人言而被黜,为朝廷羞矣;今復授以职任,适足重为朝廷羞,无所益于明时,徒取笑于后世。 伏望圣慈矜察愚诚,追寝恩命,特降指挥,许回田里。」 高滔滔给足了程颐体面,诏不许。 程颐只得承领敕牒,但是称疾不拜,「假满百日,亟寻医,终不就职」。 这一次,是真正绝意于仕途了。 第一千六百八十五章 礼物 大名府,王晦读到《时报》上苏轼所作的诰文,惊嘆的同时却也嘆息良久:「子瞻终不得作相也。」 王彦弼倒是更加了解苏家人:「其实就算司徒,也从来未把作相当做什么了不得的事体。」 王晦哑然苦笑:「却也是,当年从邸报上得见司徒与王相公同船入京,老夫还以为,我朝会出一名三十不到的宰相呢。」 王彦弼讶然:「怎么可能?那岂不得震骇中外?」 王晦说道:「当时我也是骇然。但是细推下来,却也的确无可更易。」 「辅之你想,若司徒承王相公衣钵,熙宁七年郑侠案后,以参知政事执掌朝政,有困难吗?」 「若司徒如吕惠卿那般险狭,以其与先帝的融洽知遇,有没有可能在熙宁四年,便可取王相公而代之?」 「熙宁四年,司徒才二十四岁,七年也不过二十七。」 王彦弼回想当年的政局,不能不说,王晦的推断大有实现的可能。 王晦感慨道:「不过司徒选择了另一条路,对他自己来说,恐怕是最难的一条,而对大宋,却几乎是最好的一条。」 「多少人能在唾手可得的富贵之前止步?能为心中的正道坚持?能在有一万个理由为自己的开脱的情况下,拒绝诱惑,固守本心?司徒做到了,实在令人佩服。」 王彦弼有些不解:「一万个理由为自己开脱?」 「我的意思,是站在道义之上。」王晦摇头感慨:「司徒他可以附从王相公,从而轻摄高位,也同样可以做到王相公去后,去除恶法,扶正朝纲。」 「只需要数年之后天下大治,谁还能说他改弦易辙的不是,谁能说他做得问心有愧?」 王彦弼困惑了:「那司徒为何没有这样做呢?」 王晦拍了拍桌上苏轼的文章:「这个,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白乐天有云『宁为直折剑,不作曲全钩』是也。」 「他要让自己的施政理念、学术理念,道德理念,堂堂正正地一步步成为规范。」 「不但结果要正确,比结果还重要的,是过程更要正确。」 「只有这样,才不会给后继者们做下投机取巧,走旁门左道的坏榜样,也不让任何人有机会用花哨巧妙的藉口,玷污他的理念。」 「所计者,垂范百世,非止一时也。」 「这也是龙老理念的核心——『世无周公,则亦无莽』。」 「如果制度让周公的产生成为了可能,周公就应当去堵住这些漏洞,而不是让自己成为周公。」 「因为如果那样做了,就会给后世留下让王莽成为王莽的漏洞,就是制度的失败。」 应该说,王晦甚至比文彦博这个学生,更加深刻地理解到了龙昌期的思想核心,如果龙昌期復生,必然会引王晦为平生知己。 毕竟文彦博长期位高权重,他也是大宋不规范制度的受益人,没有去深刻体会龙昌期这句话的深意。 「所以司徒他宁愿等。」王晦说完,又意味深长地指了指王彦弼:「他在等你们,后来的同道者。」 响鼓不用重锤,见王彦弼明白了,王晦便将话题丢开:「司徒常说的那句话是什么?天下事,终得天下人为之。」 说完拿起邸报念道:「吏部今年考绩新法:诸路考察县令课绩等第者,本条未有限定人数。 第1011页 今以一路所管县多寡为则,委知州、通判考察。 课绩以德义有闻、清慎明着、公平可称、恪勤匪懈为四善; 以狱讼无冤、催科不扰、税赋别无失陷、宣敕条贯、案帐簿书齐整、差役均平为治事之最; 农桑垦殖、野无旷土,水利兴修、工坊得便、商路通达,民赖其用为劝课之最; 屏除奸盗、人获安处,赈恤穷困、脱除五等,学校齐备为抚养之最。 仍通取善最,分为三等,十二事中,九事为上,七事为中,余为下。」 「从新考绩法来看,相比以往,多了几个变化。」 「簿书齐整,此其一,朝廷开始重视帐档、记录,凡事有案簿可查,能够分明责任;」 「催科不扰,差役均平,此其二,前者需民有余剩,后者需官给公平;」 「劝课当中,多了工、商两项;」 「抚养当中,除了赈济,还多了『去贫』、学校两项;」 「先是议两制差除,宰执异同不决。吕大防顾梁焘,问谁可,焘曰:『公久居朝廷,收养人材固多,惟不以爱憎牵于偏听,而以朝廷得人为己任,此所望于公也。』 大防曰:『苦乏材耳。』 焘曰:『天下何尝乏材,但贤者不肯自向前求进,须朝廷识拔,则有以来之。立贤无方,不患无人也。』 大防曰:『须在识别分明。』 焘曰:『公生明,则识别自然明矣。』 大防善其言,乃立此法。」 「所有这些,四路都走在了前面,吕大防不过凿壁偷光,萧规曹随而已。不过如此一来……呵呵呵,今年的河北四路,又得取一个大彩头了。」 王彦弼笑道:「凿壁偷光,这典故还能如此用?」 王晦大笑:「寓意虽不是这么个寓意,可情状,真就是这么个情状嘛!」 王彦弼也笑:「故而只要不仅提四善,外加十二事细考,我河北四路,想不出头都不行,此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 王晦再次大笑:「辅之倒是学得快,哈哈哈……寓意虽不是这么个寓意,可情状,真就还是这么个情状!」 笑完又道:「河中一开,吏部阙额又多了,以往上件人须二年以上闲居,伺候引见,及至改官,授得差遣,待阙又须一二年。」 「前日有司上奏,只要各是举主足,才行政事有可观。宜及时甄用,令宣力四方,惠养百姓。」 「我大宋以前是冗官,现如今,竟然开始缺官了。」 王彦弼知道王晦的意思,王晦这是在提醒他,如果想要走仕途的快车道,现在就是好机会。 斟酌了一阵,王彦弼还是开口道:「我可没有漏勺那般狡黠,能在广州翻云覆雨,还是想跟在司徒身边,再多学几年。」 王晦满意地捋着鬍鬚:「辅之也歷练出来了,这个主意拿得定。看看苏子由,此实似缓而疾之上策也。」 苏辙的仕途,之前在大佬们庇佑下蹉跎了几十年,但是却也因此学习到了诸位大佬们丰富的治政经验。 不飞则已,一飞沖天,如今离宰相也不过两步之遥。 王晦又问:「对了,近日司徒却在何处?」 苏油现在对河北四路治政可谓是大放手,真正如文彦博守河北那般,只行监督之事,再也不管理细务。 王彦弼和王寀,一个负责行政,一个负责提刑,还有个高世则负责监察,高公绘负责治安,然后转运副使王克臣在台前,顶级幕僚王晦在幕后。 工业有沈括,水利有宋用臣,金融有苏辐、赵仲迁,军事有一群杀才。 农业还在吃轮作、畜耕、优良高产作物推广和化肥的红利。 一个河北四路都转运司,运作得稳稳噹噹。 王彦弼笑道:「去定州了,陛下大婚在即,司徒准备了一船纲运作为贺礼,这是取货去了。」 …… 定州,冯家窑。 史大感觉自己身上责任重大,一脸的端肃,将一件件的瓷器认真检查了再检查,确定毫无瑕疵之后,才放入特制的草箧当中。 装完一摞,再将草箧移入木箱。 冯掌柜在一边盯着,手底下还要计档,还要往木箱上贴标籤,虽然激动得手都在哆嗦,却绝不假手他人。 帐房老头想要凑上来写两笔,都给冯掌柜赶开,只能在一边羡慕地看着。 大宋如今已然可以将火窑的温度烧到近一千八百度,如果是电炉,能够到两千多度,已经远超瓷器烧造的上限。 因此瓷器,就成了苏油穿越到大宋以来,首先进化到巅峰的作品,如今的定州剔红花瓷器,堪称瓷器中的经典。 当然从美学角度来说,剔花瓷器其实远不如明清官窑诸多红色系瓷器如豇豆红,胭脂红,祭红、郎红那般富于自然韵味,但是胜在色正,喜庆。 宋尚火德,这般以雪巴珠原料为釉色的正红瓷器,可以说如今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 苏油和程岳抵达了工坊,进入仓房:「哟,还忙着吶?」 冯掌柜上来拱手:「正查验最后一次,给陛下的大婚贺礼,可不敢轻忽。」 苏油笑道:「老冯你也别把这个时时刻刻挂在嘴边,有这功夫还不如去《汴京时报》找晏小山买个gg。」 剔红瓷器有凹凸痕迹,用来做餐具指定是不行的,因此老冯查验的这一批都是装饰和文房所用。 第1012页 餐具也有,那就是在器具外浅刻然后喷釉,内里洁白如雪,外部全红覆盖,细看才能察觉外壁上边还有花纹,精美异常,冯家窑老供奉的手艺,堪称巧夺天工。 苏油取过一只水洗来看了,又弹了弹听声音,点头道:「解决了炉温问题,理论上,任何瓷器,老冯你这个窑口都可以烧造出来了,接下来将有大量的外贸订单,恭喜冯掌柜,你发财了。」 冯掌柜乐得鬍子都在抖:「发财事小,能给内中供奉,那是老冯家到我这代,光宗耀祖的体面,全是使相的恩情……」 苏油懒得听恭维:「对了,那几口子孙缸呢?」 冯掌柜说道:「在内库房,月前就烧好了,都不敢轻易示人。」 苏油说道:「走,看看去。」 四口大缸是钵型缸,缸径一米,高度八十公分,这样大的缸,以往大宋也烧造不出来。 大缸用了石膏模具灌浆技术,之后经过精细修胎,烧胚,挂釉,剔花,喷釉,烧色等多道工序,老供奉在剔花的时候还创造性地引入了漆雕技术,不再是两个平面的叠加,而是剔出了浅浮雕的层次效果,营造出大苏硃砂竹画的层叠感。 这个对于烧造的要求就太高了,稍不留意,边缘便会过度融化而变得层次模煳。 第一千六百八十六章 不行特支 但是大宋的工匠们就是喜欢这样给自己上难度,跟苏油理工之道的先求有再求精不一样,他们对自己要求极高,知道是要给陛下烧造大婚器物之后,更是精益求精,力求尽善尽美。 少年官家的仁善,已经四海传扬。 尽罢天下积欠,直接移走了天下四分之一人口头上的阴云,重见朗朗青天。 此等德政,旷古皆无。 谁没有几个穷亲戚,如冯掌柜这样粗通礼义的老百姓,对皇帝的崇敬更是无以復加,虽然自己并不在免放之列,一般早早在家中供起了牌位。 打碎瓷器也不再心疼了,官家对咱老百姓这么好,必须没有一丁点瑕疵的子孙缸才配得上! 小心翼翼地将几百件瓷器移上小火轮,苏油看到程岳收束装裹,配上转轮铳,长剑,还抄起一口朴刀,突然莫名其妙想到青面兽杨志。 《水浒传》里,杨志曾和林沖说过:「道君因盖万岁山,差一般十个制使去太湖边搬运花石纲,赴京交纳。不想洒家时乖运蹇,押着那花石纲,来到黄河里,遭风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纲,不能回京赴任,逃去他处避难。」 之后杨志到了梁中书手底下做了提辖,梁中书命他给岳父蔡京送价值十万贯金珠宝贝的生辰纲,可恨又给梁山泊贼寇给夺了去,被逼无奈只好落草。 据苏油所知,蔡京并没有姓梁的女婿,而且水浒传里故事发生的时节,也还有不少年头,但是小说里梁中书便是坐镇大名府…… 呃,应了地头,不可不防。 于是对程岳谆谆叮嘱:「这批瓷器,就算是失陷在黄河里,或者被草寇劫走,皆不打紧,当时我就命冯掌柜和史大烧作了两批,还有备份。」 「因此你千万要回来,我也不会责你,再送一趟也就是了。」 「好不容易有份差遣,你那些三山五岳的兄弟还指望你活成个人样子,万不可逃去他处……」 程岳听得莫名其妙,四路如今还有盗匪吗?特么罪囚都被你送去工矿那啥……劳动改造了,照样一天两百五十文,与役夫等例,官府先存着,罪满发给。 这还是囚徒的待遇?! 以你探花郎和赵宋小官家如今在河北的名声,就算三山五岳的兄弟还在,敢劫这道皇纲? 所谓盗亦有道,能跟沂河二侠抗手的剧盗,都讲江湖规矩,若是寻常小蟊贼,又敢到我跟前来撒野? 气唿唿地拎刀上船,跟这狗官生不完的气,就是看不起俺们江湖人士,如此低瞧洒家! 好在京中还有国夫人,此番进京又可以讨教一回金仙玉剑,顺便告状,哼! 苏油看着程岳脸色铁青地上船,觉得他更像青面兽了,不由得又是担心又是懵逼,问身边的史大:「我刚刚哪句不是好话?怎么他还生气了?!」 …… 汴京城,因为皇帝婚事特支之事,大佬们又展开了掰扯。 三省、枢密院同奏:「册皇后故事,在京诸军各有小特支,依端午例。」 大宋是军阀头子起家,对军人有很多偏袒的赏格,每年端午、秋郊、冬至、皇家大小喜事,军中都会颁发赏赐。 因为这些赏赐是只有军人才有的福利,故而称为「特支」。 吕大防内心里是想将这场婚事办得热闹的,于是上奏:「景佑元年册光献时,为明肃丧未除,皇帝不曾临朝发册,故为小特支。今既临朝,欲与大特支。」 高滔滔说道:「那就依冬至例。」 冬至例就是大特支了,不过大宋如今也不差这点钱,吕大防点头道:「当如此。」 高滔滔却又说道:「还有在外新军、旧军、工程军,我想皆与,新军五百,其余三百。」 呃这个……好像过头了,吕大防只得说道:「如此一来,比太皇太后受册时都高了,还是宜有所等差才好。」 高滔滔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又叮嘱道:「且要均溥。」 吕大防说道:「如此待臣等商议之后,再行进呈。」 第1013页 陛见回来,吕大防具出天下新军、旧军人数,如今大宋新军,河北八万,汴京八万。宁夏五万,另有南洋、东洋、北洋三支舰队,连后勤港口诸军人员一起,约有六万,合计二十七万,约支十三万缗,各地旧军工程兵二十余万人,约支七万缗,共计二十万缗。 如果加上折冲司,又是二十余万,差不多三十万缗了。 王岩叟表示反对:「钱虽不多,事体甚大。圣意令执政熟议,那就应当根据以往的事实,情理,妥行商议。」 吕大防不以为意:「昨者圣意亦谓钱不多,待用右曹钱、封桩钱、上供钱等支给,似不费力。」 王岩叟道:「动用军库、内帑,的确不费力,但纵不惜钱,亦须惜礼。」 吕大防道:「礼亦是临时施宜,有所变通的嘛。」 王岩叟摇头:「没有旧例援引,且比照光献太后为例,又等于太皇太后册封之时,此皆所系甚大,已是违礼,不是变通,不可轻为。」 吕大防终于沉吟了起来。 苏辙思量了一阵,说道:「最好还是以不行特支为主,如果太皇太后执意坚持,大家方别商量,岂可随便承当?」 「前人没有做好,为吾侪所笑,岂可却令后人復笑吾辈也!」 大防默然。 王岩叟退下来,向韩忠彦表示对吕大防的不满:「如此大事,吕相便承当得稳便?如此事不理会,不知何事大臣合理会!」 韩忠彦说道:「后日且当以非故事,踰光献对太皇太后开陈。」 王岩叟说道:「对嘛,景佑故事,岂是今日攀援得的?」 后两日,吕大防再次召集同列:「检得四例:天圣二年明肃受册,内外特支;景佑元年册光献,在京特支;熙宁二年光献及太皇太后、皇太后受册,只执仗人特支;元佑二年太皇太后受册,内外特支。」 这两天,吕大防查阅旧档,也发现了不妥,开始倾向于王岩叟等人的意见了。 进呈之后,高滔滔看过:「不为受册,为纳后耳。吕卿所引的这些例子,不合。」 吕大防躬身道:「景佑乃纳后例也。」 王岩叟立即插嘴:「若内外皆有特支,即是母后例。朝廷虽不惜钱,然当惜事体制度,不可轻加。」 高滔滔说道:「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害怕这些人得不到赏赐,怨望罢了。」 王岩叟赶紧说道:「不会的。如今郊礼已近,他们都指望着这个。若与分外之财,今后却生侥倖之心。」 高滔滔嘆了口气:「如此,就作罢了吧。」 吕大防听高滔滔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悦,斟酌道:「或者过后三两日,别作名目,减数略与之?」 韩忠彦及王岩叟都表示反对:「如此又无名目。」 吕大防对两人说道:「戍边的将士们也不容易,宜略与之。」 高滔滔沉吟了一阵:「要是无名,就还是作罢吧。」 王岩叟继续奏道:「立后特支,初无故例,便是起于光献。当时明肃丧未除,此事大为失礼。朝廷花费钱财事小,为后世所讥事大。」 高滔滔问道:「当年与神宗也曾论及此事,先帝亦不知晓,爱卿可知何故?」 王岩叟回道:「当年旧事,臣倒是有所闻于韩公,应是……妃嫔中有骤进者。」 高滔滔立刻就明白了,仁宗名为立后,实为进妃。 温成是光献的敌人,高滔滔是光献的侄女,因此高滔滔的屁股天然歪,顿时讥笑道:「此等宁识君臣事体?吾固疑其必有以也。」 王岩叟说道:「故须先正后,则事体自正。」 高滔滔笑道:「老身亦尝诏皇帝,选得贤后,有内助之功,此非细事。」 「仁宗朝后宫不宁,进人失当,是重要原因。」 王岩叟道:「内助则赖贤后,其如正家须在皇帝。圣人言正家而天下定,自当谨于初始。」 高滔滔笑着对赵煦说道:「官家听见了吗?正家须在皇帝。」 赵煦现在只想赶快将小姐姐娶进门,却不料结一个婚这么多的麻烦,赶紧应道:「是。」 王岩叟退朝后,取歷代皇后事迹可以为法者,编成一书,名曰《中宫懿范》,上之。 第一千六百八十七章 麻鱼 广州,番禺县,王河村。 一名小秀才领着另一名小秀才来到村口:「先生,这便是后学的家乡了。」 漏勺看着大榕树下村子,说道:「嗯,绿意盎然,清幽雅静,地方不错。」 村口几个小屁孩正在玩耍,一见到二人,丢了竹马木刀就朝村子里跑,边跑还边喊:「秀才哥哥回来了!秀才哥哥回来了!」 村里顿时一番搅扰,不多时,一名老员外出现在村口:「子正回来了?哎呀还有这位小郎君,可是子正的同窗啊?」 要说年纪,漏勺比州学秀才王树还要小些,王树吓得赶紧摆手:「阿爹啊,这位是我师长,官家伴读,我广南东路的转运判官,广州通判,天下闻名的小苏探花!」 王老员外看着自家儿子身边的小秀才,不由得惊疑交集,拱着手道:「运判……运判……」 后边带习惯了的「老父母」三个字,这回却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漏勺不以为意,摆着手道:「老贤达可别这么叫,这一没有仪仗,二没有官服,就是过来考察一下贵村的。」 第1014页 王老员外这才赶紧说道:「那探花郎里边请,国朝探花降临,阖村蓬荜生辉啊!」 几人在王宅堂屋坐定,王老员外这才说道:「不知探花郎此次与犬子同来,所为何事?犬子在州学进益,如有不恭顺不长进之处,探花郎只管代老夫施行家法便是,打死不论!」 好像很多次家访都遇到家长们这么说,漏勺笑道:「子正文章义理还是不错的,不过广州不是什么增进学问的好地方,京师大学堂那里,我拜託老堂兄运作到几个名额,准备送广州出类拔萃的士子前去求学。」 「子正也在其列,这次过来,便是询问老员外的意思,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嘛!」 「京师大学堂?」王老员外喜出望外,就差没有跳起来了:「大苏内翰给找的机会?那一定得去啊!」 「老夫读报,也知晓那里是天下文萃之所,子正有此机缘,乃是我王家的福分。」 说完终于站起身来,对漏勺深施一礼:「我王家就算典产卖地,也要让子正成行!」 「那倒不至于。」漏勺赶紧将老员外拦住,又扶他坐好:「转运司有制度,这次送去京师大学堂的子弟,学期四年,由市舶司从盈利中拨出专费,负责沿途旅费。」 「此外每人每月,会发给两贯『养学补贴』,作为学堂食宿之用。」 「不过有一条件,就是四年之后,子正须得回广州来,在衙门观政四年,帮助官府料理政务。其后是在幕府做事,还是科举为官,一任自择。」 「因为前后需要八年的时间,故而此次选取的士子,年纪都在十七到二十二之间,八年过后,子正也才二十五,参加科举,也不算是晚达。」 广州缺乏治政人才,漏勺抵达这里后,发现这里的问题就是公务员素质低下的问题,要不然市舶司也不会被一个通事搞得乱七八糟。 于是想出了这一招。 不过这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估计等这些学子学成归来,漏勺已经别处为官了。 担心这些选出的士子家中不同意,漏勺决定一家家走访,亲自耐心劝说。 殊不料漏勺完全是自己想多了,以苏家学阀自家的教学质量,自然远非寻常人户可比。 对苏家人来说,一个进士功名轻轻松松,但是在王老员外这种家庭眼里,不啻难如登天。 漏勺还担心这些人家宁愿让自己孩子在当地培养,也不愿意让他们远赴几千里求学呢,却不知对这些人家来说,乃是求之不得的机会。 毕竟不是谁家都如苏家子弟一般,「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二十岁前取功名取成了惯性。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虽然是明代才流行的谚语,但是现在是出五大家并出的朝代,可想而知,科举的难度,其实比明代还要高。 果然,就听王老员外呵呵直笑:「官府如此恩遇,子正学有所成,归来上报皇恩,下惠乡梓,乃是当然之理。」 「何况入仕之前先得观政,今后起步就比别人先得一头筹。探花郎为本路学子思虑得如此周全,合路父老,都铭感探花之德。」 漏勺倒是没有想到事情完成得如此轻易,反倒有些不知道接下来干啥了:「呃,那就如此说定了?」 「说定了!此等大喜事,当开宴席,好好款待探花一番!」 接下来就是聊家常了,听王老员外讲,王河村乃是咸淡水交界的地方,蒋漕帅大搞围田,王河村也在范围以内。 不过王河村和别村不同,别村引淡水沖田,又利用河水泛淤,如今那些滩涂要不种稻,要不种草养牲畜,都有了收成。 王河村河流小,海潮足,因此滩涂都还荒着,没法种植,那些水泥防波堤上,如今都长满生蚝了。 漏勺一听,我靠,走,看看去! 来到防波堤上,正值退潮时分,漏勺就看到整个湾子潮水线下的防波水泥块上,左右数里,全是密密麻麻附着其上的生蚝。 漏勺都惊呆了,喃喃道:「它们……它们怎么这么喜欢水泥?」 王老员外说道:「是啊,再过几年,这些蚝就会让防波堤更加牢固,估摸着到时候,堤内也差不多可以种些东西了……」 漏勺都兴奋坏了:「还种什么地啊!咱养蚝不是更好?!它们喜欢水泥,我就给它们水泥!」 这回轮到王老员外惊呆了:「这东西……还能养?」 「能不能养,试试不就知道了?」漏勺打开书包,取出纸笔唰唰写下一张纸条,盖了自己的印信交给王树:「将这个送去市舶司,让努尔马开船拉东西过来,咱试试看!」 等到第三天,王河村外来了一艘贼漂亮的小帆船,一村人都跑到海边码头上围观。 小帆船是扁罐送给漏勺的,是按照皇家海军学院游艇兴趣小组的最新方案设计。 这个游艇与后世的帆船游艇已经非常接近了,用的是巨大的三角纵帆设计,考虑到电机的动力和持续性都堪忧,只能在海湾里玩玩,扁罐还是给弟弟换成了最新的柴油机配置,能够一次航行三百海里。 赵煦那里也得了一艘,那是扁罐带领军事学院师生们给赵煦打造的结婚礼物,不过是电动船,没有帆,只能在金明池当玩具。 漏勺很忙,也一直没机会玩游艇,这船倒是给努尔马用的多。 第1015页 努尔马将缆绳丢给漏勺:「少爷,水泥拉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漏勺懂软体动物的基本习性,知道这东西需要在浮游生物多的地方才长得快,这几天已经设计了初步的饲养方案。 探花郎喜欢怎么玩,王老员外就发动全村老少陪他怎么玩,人家探花郎将儿子都奶到汴京城去了,还给钱,一年多来为广南东路老百姓做下这么多善事,玩几天怎么了?! 海湾里边,王河村人已经帮漏勺造起了不少竹筏,竹筏与竹筏之间,用竹竿连接了起来。 漏勺的方案有两个,一个就是制造水泥柱子,两米长,钉入沙中,四根水泥柱顶部相互支撑,形成一个水泥架子,增加稳定性,然后将从防波堤上取下来的生蚝,用水泥粘到水泥柱子上,留足生长的空间。 另一个方案就是用耐海水腐蚀的蕉麻线,系上一串水泥饼,将生蚝粘在水泥饼上,然后挂到竹筏之间的竹竿上。 王河湾湾子很大,海潮和河流水流都轻缓,村中有不少靠海吃海的人家,这几日漏勺已经打听得生蚝在什么样的水里,什么样的深度,才长得最肥美。 听父老说,生蚝要三年才最好,现在粘上去的幼蚝才一年多,就只等一年半后的收成了。 漏勺只是给村民们打了个样,剩下的就交给王老员外负责,听说这一带外海的麻鱼最是肥美,漏勺这次还带来了钓具,让几个老渔民带着,去外海打鱼去。 因为生蚝事件,漏勺将哥哥给的这艘游艇取名为牡蛎号,船名不咋样,但是性能却将几位老渔夫给羡慕坏了。 再一打听这船五千贯在广州拿不下来,几位老渔夫不禁咋舌,息了效仿的心思。 钓麻鱼很简单,顶着月亮出海,找到鱼窝子,放下串钩,静待收穫就可以。 将浮球抛入海里,留出十丈到底的空线,挂上两米长的子线,然后往钩子上挂上小鱼,抛入海中就可以。 整条鱼线长达一千米,每两米一个子线串钩,钩子的钩门很长,这是为了提防麻鱼牙齿厉害,咬到子线。 等到线组放完,都不用等待,就可以收线了。 牡蛎号在漏勺的操作下,小小的切了两次风,就绕回到了浮球的起点之处。 一名老渔夫就不禁喝了一声采:「探花郎这傢伙事儿太利索了!」 另一名老渔夫也笑着喝彩:「行船的手艺也没得挑!有这船这手艺,合该去石塘捞宝贝才是正理,打麻鱼算什么事儿?哎哟……」 第一千六百八十八章 大婚 海上作业疏忽不得,老渔夫差点遇到新问题,说话去了,被水下的傢伙一拽,就是一个趔趄。 另一个老把式哈哈大笑,讥笑刚刚那人,一边取出前端带着细钩的长杆,准备起鱼。 一条长如粗蛇的怪鱼露出水面,一名老渔夫眼疾手快,长杆一探便将怪鱼勾了上来。 大鱼一着船板便勐烈跳荡,挣脱了子线上的钩子。 老渔夫手脚麻利,一脚将怪鱼踢进鱼舱:「探花郎小心,被这玩意儿咬着可了不得!」 漏勺已经看清楚了,所谓的麻鱼,其实是一种灰白色的大型海鳗,身上有着黑色的麻点,刚刚那条,起码得有十几斤。 收鱼线的那名老渔夫有感到了水下勐烈的挣扎,喊道:「干活少说话!赶紧的,今天要满舱!」 话音未落,又上来了一条。 如今的海产实在是太丰富,五百个钩子,几乎个个不落空。 麻鱼现在是广州最顶级的海产,有「一条麻鱼半条猪」之说,平日里的老渔夫们只敢在近海捕鱼,这样的地方知道,但是极少极少来。 一是自己的船不行,来了怕回不去,二是自己的傢伙事儿不行,鱼大了钩子容易被拉直,鱼线容易被拉断,得不偿失。 探花郎的东西处处透着不一样,就这钓线,钓钩,自己钓麻鱼绝不敢用到这么细,可探花郎的不但细,而且质地很强。 老把式琢磨,拉三四十斤的大鱼都没问题。 一边一个老渔夫笑道:「今日海神爷可开眼了,小五百条大麻鱼,这是小三百贯的收成啊!」 另一个老渔夫取过漏勺递给他的围席,将放不进舱室里的麻鱼隔离在船尾,免得大伙儿被它们咬到:「这外海就是不一样,探花郎你常来,咱几个老伙计给你打打下手,用不了几趟,你这船钱就回来了!」 另一个老渔夫就失笑:「探花郎是文曲星下凡,要帮官家治理天下的,你当跟你我一样?大字不识,鱼虾餬口?」 漏勺说道:「如今广州市舶司也在开船厂,我这船的确有些贵,不过去掉铜皮外壳,铁桅杆,还有杂七杂八的零碎,最简单的,一千贯能够拿得下来。」 「几位老人家手艺都不错,这样,我弄一艘千贯船,配上刚刚那种钓具,给你们用。」 「如果你们打鱼得钱了,想买船,就拿钱给我;如果不得钱,就帮我看好那个蚝场,租船的租金,就算你们的看场子的工钱,咱们两不亏欠,如何?」 这哪里是两不亏欠,这是送财童子,几位老把式都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那这样,你们买船之前,收成分作四份,咱四人一人一份,这总行了吧?」 几位老傢伙再度推搪,不过探花郎的主意实在是太诱人了,最后几人约定,探花郎收一半,剩下的三个人分,等到凑够船钱了,再跟探花郎买。 第1016页 至于那个蚝场探花郎尽管放心,全村人都当自家产业看着! 等到得码头,天才刚蒙蒙亮,见到如此多的麻鱼,全村人再次惊动了。 王河村的人吃的鱼多,不过麻鱼这样的极品海味,除了王老员外偶尔来一条小的,其余的基本都是卖了换钱。 毕竟如今的大宋,不是随便哪户人家,都捨得一顿吃掉半头猪的。 这么多麻鱼,怕是连广州市场都消耗不了,于是王老员外一边让儿子组织村里人撑着小船往广州水码头送一部分,一边组织全村人将盐贡献出来,做腌鱼。 腌麻鱼也是好海货,价格照样不菲。 小苏探花再次展露了神奇的大巫技能,他的船能够造冰,到港的麻鱼新鲜无比! 漏勺还给王树写了些贴子,让他给广州城中重要的士绅和官员,每人送上一条。 不过打扫船舱甲板就痛苦了,麻鱼全身都是粘液,搞得船上到处都是。 叫过来几个孩子,给他们一人五十文宝钞,几个孩子拿着帕子水桶,欢天喜地地去了。 麻鱼这样顶级的食材,烹饪方法非常简单,砍断背嵴成腹部相连的鱼块,盘到大盘子里,铺上姜片下大锅一蒸,倒上点酱油,撒上葱丝明油一浇,滋味就鲜美异常。 生蚝也是,要是捨不得那点鲜水,可以在盘子里倒上蛋液,摆上生蚝,蒸出来就叫水蛋蒸生蚝。 漏勺不管,只当自己又发明了两样菜式,写到密折里给佣哥儿寄去,馋不死他! 赵煦的大婚礼物漏勺早就准备好了,广州新烧出的琉璃器、玻璃器。 玻璃器的烧制技术,在郑州已经很成熟了,匠人们还能够通过拼接,造型,做出玻璃水壶来。 漏勺偷奸耍滑,给赵煦搞的是一整套的文房用品和茶具。 用料倒是厚实,不过工艺非常简单。 用各色玻璃浆分层浇灌,就得到山顶青青,山底透明的笔架。 用钢管蘸上玻璃浆,然后在预先铺好的各色玻璃砂上一滚,再放到炉内烧到融为一体,放入模具一吹,就得到分布着花雨一般的美丽玻璃笔筒、水杯、盖碗…… 这样的东西却比如水晶般剔透干净的茶具更能讨小姑娘们的欢心,而且制作不难,好的挑出来做贡品,差的卖给蕃客,赚到飞起。 在王河村考察的日子里,那片滩涂也被漏勺打上了主意,种粮食不大行,但是放点咸淡水进去,滩涂自己就会生出蛤螺,再养水鸭不是正好? 自家爹最喜欢咸海鸭蛋,守着广州不孝敬,怕是要挨训。 三日之后,漏勺规划好了王河村的产业,先期都是自己掏钱,算是做实验,又和几位老鱼把式分了卖鱼所得的帐款,还了全村的盐,这才不顾王老员外的热情挽留,带着腌麻鱼离开了王河村。 没办法,茶坑那边该收金鸡纳树皮和胡椒、香料了,听说走地鸡已经养肥,猪也到了一百多斤一只,再不去,峒人们该生气了…… 五月,辛卯,诏:「皇后母崇仪使、荣州刺史孟在妻王氏特封华原郡君;孟在赐钱、银、绢各一千。」 丁酉,诏:「今月十六日迎纳皇后,其行事、陪位官各依元佑二年九月太皇太后受册支赐五分减一,二十数已下勿减。」 戊戌,赵煦戴通天冠,服绛纱袍,御文德殿,临轩发册,奉迎皇后。 百官相率入朝,吕大防等首先趋入,东西鹄立。 典仪官奉上册宝,置御座前。 吕大防率百官再拜,乃由宣诏官传谕道:「今日册孟氏为皇后,命公等持节展礼!」 吕大防等又復拜命,典仪官捧过册宝,交与吕大防。 吕大防接奉册宝,復率百官再拜。宣诏官又传太皇太后制命:「奉太皇太后制,命公等持节奉迎皇后!」 诸人拜辞出殿,即至皇后行第,傧介接待,导见后父。 吕大防入内宣制:「礼之大体,钦顺重正。其期维吉,典图是若。今遣尚书右僕射吕大防等以礼奉迎,钦哉维命!」 后父跪读毕,敬谨答道:「使者重宣中制,今日吉辰备礼,以迎蝼螘之族,猥承大礼,忧惧战悸,钦率旧章,肃奉典制。」 答罢,即再拜受制。 女官引皇后登堂,大防等向后再拜,奉上册宝。 皇后降立堂下,再拜受册,由内侍接过册宝,转呈与后。 大防等退出,后升堂。 后父升自东阶,西向道:「戒之戒之!夙夜无违命!」 语已即退。 后母进自西阶,东向施衿结帨,并嘱皇后:「勉之戒之!夙夜无违命!」 皇后乃出堂登舆,及出大门,大防等导舆至宣德门,百官宗室列班拜迎,待后入门,钟鼓和鸣,再入端礼门,穿过文德殿,进内东门,至福宁殿,后降舆入次小憩。 赵煦仍冠服御殿,尚宫引皇后出次,谐殿阶东西向立。 尚仪跪请赵煦降座礼迎,赵煦遂起身至殿庭中,揖后入殿,导升西阶,徐步入室,各就榻前并立。 尚食跪陈饮具,帝、后乃就座。 一饮再饮用爵,三饮用卺,合卺礼成。 尚宫请帝御常服,尚寝请后释礼服,然后入幄,侍从依次毕退。 龙凤联欢,鸳鸯叶梦。 第一千六百八十九章 小诗 云散雨收,赵煦看着自己的新娘:「姐姐终于成我的妻子了。」 第1017页 孟端仪还很害羞,根本不敢睁开眼睛,只靠在赵煦的肩头,低低地道:「嗯。」 赵煦微笑道:「姐姐,你睁开眼睛。」 孟端仪将眼睛闭得更紧:「我不。」 赵顼说道:「你睁开眼睛,我给你看样东西。」 孟端仪这才将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却见赵顼手里拿着一条项鍊,项鍊下头的坠子是一片小铁片一样的东西,密封在透明树脂一样的东西里,周围包裹这一圈奇怪的金属。 小铁片上呈现出奇怪的结晶状花纹,在明亮的龙凤烛光下闪闪发亮。 「陛下,这是什么?」知道皇帝不是在逗她,小妹崽的好奇心终于被赵煦给勾了起来。 「叫夫君,或者叫官家。」赵煦一副霸道总裁的样子:「这个啊,是来自九天之上的星辰铁。是扁罐哥从东胜州一个商周遗民头领那里换来的,然后又切成了四片。」 「我、扁罐哥、漏勺、椅子,各有一片,四片花纹一模一样,这个世上,再无第五份。」 「他们是我最信任的人,现在又多了姐姐。来,我给你戴上。」 孟端仪知道现在不是拒绝的时候,乖乖地让赵顼将项鍊给她戴在了脖子上。 赵煦给孟端仪戴好项鍊,又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脑袋躺回到枕头上,看着头顶的幔帐:「可惜我的婚礼,我最想要其参加的人,却都没能来。」 孟端仪说道:「夫君是天子,理当表率万民,举动皆有制度,不能因私而废公。」 「不过听易安说,司徒和两位公子都给官家备下了礼物,还引来了朝臣们的弹劾?这说明,他们一直是惦记着官家的。」 赵煦撇了撇嘴:「司徒和漏勺给我准备的都是自家研发的东西,朝臣们大惊小怪,以为所费不菲,劳民伤财,或者以为皇帝应该崇尚质朴,使民风归于敦厚。其实人家根本没花多少钱,花的是心思。」 孟端仪看向床头那对如同星空一般美丽的琉璃灯罩,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赵煦的话,那对灯罩任谁见到,都会以为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赵煦顺着孟端仪的目光看向那对灯罩:「那是玻璃套玻璃的技术,说白了不值一提,用半融化的玻璃滚上事先精心铺排好的金银沙,浸入到融化的玻璃液中包裹上外层,再让高手匠人吹成灯罩的形状而已。」 「书房里边,类似的东西还有好多,漏勺密折里已经说了,弹劾无所谓,让朝臣们以为这东西精贵也好,还叮嘱我不可外传,他要用来赚蕃客们的钱财。」 孟端仪噗嗤就笑出声来了,漏勺和他小师妹,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两人说了一阵话,孟端仪也渐渐放松了下来,对赵煦劝道:「官家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去拜见两宫和太妃。」 次日一早赵煦醒来,却见身边已经没人了,桌上已经摆好了清粥早点和小咸菜。 孟端仪已经梳妆打扮好,在一边书桌旁开始看书写字了。 见赵煦醒来,孟端仪赶紧将在写的东西夹在书里,过来伺候赵煦更衣。 这些事情本来是张士良在做的,如今委屈巴巴地站在一边。 赵煦任由孟端仪给他穿衣,故意将身子转到对准书桌,这样孟端仪就变成了背对着书桌,然后给张士良使眼色。 张士良秒懂,悄悄过去打开孟端仪的书,看了里边写的东西,就不禁抿嘴偷笑,将书本合好回到原位,恢復成一本正经的样子。 等到赵煦洗漱完毕出来,路过书桌打开那本书,说道:「听说姐姐在可贞堂借书榜上也是排得上号的,最近却在读什么呢?」 果然,刚刚那纸片已然不见了。 孟端仪笑道:「左右不过一些闲书罢了,最近陈学士和苏山长发表了一篇关于獐子岛鹰券罫线图波动预测研究的论文,叫平滑异同平均线,挺有趣的。官家赶紧来吃早饭吧。」 吃过饭,赵煦领皇后朝见太皇太后、皇太后,并参皇太妃,一切如旧仪。 之后赵煦还要赏赐宫人,侍卫,内官。 这些算是内廷事务,也就是皇帝的家事,早有旧例,也不用找朝官们商议了。 忙完了这些,赵煦还要去外朝,一样要处理朝政,皇后则被向太后留下,料理宫务。 朝外廷走去的路上,赵煦问张士良:「看到皇后写的什么了?」 张士良捂嘴笑了两声,赵煦伸腿就是一脚:「赶紧的!」 张士良「哎哟」一声,这才说道:「奴才先恭喜官家了,娘娘文才颖秀,那纸上写了一首诗——『初遇当时竟不知,情于浓处可成痴。隔帘犹问花开日,得选春风第几枝?』」 「足见娘娘对哥儿啊,可也是喜欢到骨子里的呢。」 赵煦脚步停了一下,嘴角不禁露出了微笑。 二月里曾请小姐姐去御花园赏花,小姐姐当时明明很想去,但最终还是拒绝了。 见自己有几分失望,小姐姐便让自己只管去赏花,记得给她带些回来插瓶就好。 如今看来,却不是小姐姐对自己无情,只是相比自己,她的顾忌更多。 当时小姐姐给过自己暗示,也怪自己蠢,没有听懂。 自家新妇,德行能力不用多说,智慧才情其实也不下漏勺他小师妹,不过要表率天下,仪范六宫,平日里刻意藏着掖着罢了。 第1018页 虽然没懂小姐姐的出题,然而答案到底给自己蒙对了——却是六宫之首,傲然一枝! 不行,我得给漏勺写信,让他知道这事儿,哼,看他还敢常在我跟前嘚瑟他小师妹! 赵煦又恢復成扑克脸,继续向前走去,然而脚下却轻快了许多。 越三日,诣景灵宫行庙见礼,归后再谒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拉着赵煦的手,语道:「得贤内助,所关不小,汝宜刑于启化,媲美古人,方不负我厚望。」 己亥,百官表贺于东上合门。 戊申,三省上书:「内殿崇班孟固、三班奉职孟禋、右宣德郎孟昌龄,皆以皇后亲,乞赴阙朝贺。今纳后礼毕,恐合择此亲近者,依景佑元年曹琮、曹传、曹佑例转官。」 高滔滔说道:「皇后现有亲弟一人,系白身,亦须与推恩。」 吕大防说道:「董柏亦系皇后亲姊夫,是否赏赐恩典,还请太皇太后示下。」 高滔滔说道:「昔鲁王亦慈圣光献姊夫,未尝推恩。」 吕大防对道:「如此亦善,皇后诸亲,将来年例恩典,自可渐及也。另外三省还有上书,若依景佑元年十二月,李用和、刘从广、杨景宗改官移镇恩例,今高氏、向氏、朱氏,皆有合举故事加恩者。」 这就是投机了,高滔滔说道:「昔章献垂帘,郭后受册,初无此例。景宗等恩命,盖仁宗皇帝欲优章惠太后家故尔,非垂帘之比。」 吕大防道:「太皇太后虽以向氏之故,欲深自抑畏,其如故事何?」 高滔滔说道:「外家恩例,方欲裁之,可又增长乎?」 吕大防等皆感佩:「此盛德之事,敢不奉诏。然当录行下,以付史官。」 五月末,翰林学士梁焘上奏:「恭惟皇帝陛下富于春秋,早有天下,仁圣孝爱之实,蔼闻于外,性资成定,盛德日新。 太皇太后陛下拥护圣躬,夙夜不倦,保佑之功,永福宗社,臣民欢欣,四海仰戴。 今来选正中宫,已得贤淑。天意人事,上下协应。 惟是政机之繁,久劳同听,归权人主,不可过时。此陛下今日甚盛之举也。 退托深宫,颐神内典,远光前人,垂法万世,岂不美欤!愿早赐处分,以彰全德。 如以臣言为然,伏望面出手诏,付大臣施行,天下幸甚。 臣不胜惓惓,竭忠尽直,以干斧钺之诛,惟幸裁赦。」 门下刘挚贴黄: 「此事陛下必久已思虑,故不在臣下之有言。 臣辄控至诚,上干宸听,以广聪明之益,以决左右之惑。 惟愿早出睿旨,直以还政为指挥,不须更问故事。 如臣下别有献议,伏望断然勿听,如有合用手诏文字,望降密旨遣使到院谕臣,即当进入。」 梁焘刘挚都是传统保守派人物,在这方面格外注重,高滔滔当年启用这个派别以制衡新党,如今第一个要她归政的,却也是这个派别。 但是只有一个翰林学士,一个门下侍郎,是没有什么力量的,所有的大佬一个都没有上书,于是梁焘的上章被留中之后,便无声息了。 第一千六百九十章 接见 六月,河北四路都转运使苏油上奏,一好一坏两件事。 好事是太原定襄又一条道路——井陉道五百里拓宽工程全线告毕,新扩宽的道路能容两辆厢车并行,河东路与河北三路的沟通更加紧密,从此太行腹地的丰富矿藏,能够源源不断地运出来,补足四路所需。 坏事儿就是河北四路都经略司监军李宪,卒。 真实歷史上的李宪,因为诸路伐夏大败,就他独取兰州,而被神宗嘉奖。 但是之后因和沈括救援永乐城不利,导致永乐城大败,遭到大臣们勐烈弹劾。 其后虽然守兰州有功,又因为生性残忍,贪功饰过,再次遭到勐烈抨击,最后落得罢职贬官的下场。 平心而论,李宪至少打出了当时宋军中少有的胜仗,朝臣们对他的打击,除了李宪自己的毛病外,更多的是文官对带兵宦官的天然敌视。 当时甚至有朝臣喊出了「西羌之祸害小,任用李宪之祸害大;李宪无功祸害小,李宪有功祸害大」这等无厘头的口号。 但是这个时空,文官们对李宪的态度要好得多,因为大宋如今有能碾压李宪的文官。 苏油。 而苏油除了偶尔爱拿中官们恶作剧,其实对他们没有任何的偏见。 只要能做好自己的分内工作,就是好同志。 而中官们也有直接体会,知道苏油是真拿他们当人,毫无歧视,因此将他的恶作剧,解读为司徒要在文官们面前装样子。 其实是自己人,只是不敢走太近而已。 玩笑归玩笑,但是该给的荣誉、功劳,司徒决不会因为自己是中官就打折,更不会贪墨隐藏,从来都是直达天听。 中官能在皇帝那里留下名声,这可比什么都重要。 果然,苏油再次秉承了一贯风格,上奏李宪的功绩,要求朝廷念其功劳,予以优待。 还主动整理出他的奏议,发现竟然多达七十卷,主要都是对于西北军事的见解。 更加离奇的是,还在李宪家中发现了《经制财用》三十卷! 这是苏油离开宁夏之后,李宪继续镇守兰州,赵顼改熙河路为熙河兰会路,命李宪提举熙河兰会路边防财用司的时候,李宪根据苏油发展河西的战略,结合河西走廊特殊的地方经济情况,以及兰州的繁华商贸,总结出来的关于西北边防战略经费筹集、分配、使用的大着作。 第1019页 不知道为什么,李宪组织幕府完成这部着作之后,竟然没有上报朝廷,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苏油经过研读之后,发现这部书的价值,甚至远胜七十卷《奏议》。 如果苏油以李宪一介中官也报以偏见,这部关于西北战时经济组织的文献,可能就会消失在歷史的长河之中! 一个性格鲁莽,作战方式蛮横粗暴,跟谄媚之徒彭孙搞出「捧臭脚」典故,充满了民国文盲军阀无厘头风格的「李婆婆」,竟然悄不声地干出了这么一件大事儿! 估计李宪也是出于对自己身份与名声的自卑,认为即使送上朝廷,也不可能引起任何重视,甚至会引来朝官们的攻击,说他贪鄙无度,搜刮刻毒,最终选择了将这部巨着藏于家中,秘不示人。 苏油亲自给这部着作做了序,作为曾经平夏战役的主官,和之后建设宁夏的开创者,给予了这部着作极高的评价,认为其不仅具有歷史价值、甚至具有学术价值和战略价值。 高滔滔对李宪并没有任何看法,不过在苏油点破士大夫们心里的黑暗面以后,大家开始再次用新的目光审视这个中官的一生。 在这个时空里,李宪的功业其实和真实时空差不多,不过苏油给力,灭了交趾,灭了夏国,没让李婆婆的功劳被抹杀在一干败绩当中而已。 朝廷最后追授李宪右武卫上将军,武泰军节度使,谥敏恪。 诰文里总结李宪的功绩: 「以中人侍帷幄,备闻谟训,俾临制阃外,遂能恢斥疆土,降其渠率。 置阵行师,有名将风烈。 至于决胜料敌,虽由中覆,皆中机会。 比自临洮,率众躬将。摧殪丑虏,恢復故疆。鼓行羌中,屡以捷告。」 但是李宪的死也导致了问题,河北四路八万新军,没有监军了。 不过太监倒是不缺,有一个宋用臣,一个石得一。 但是宋用臣是工程师本师,对治军一窍不通,石得一年轻时只干过带御器械,后来最多也就领过宫内的电报班,干过皇城司,同样没啥军事经验,而且高滔滔非常讨厌他。 最终高滔滔从京城另外指派了一个宦官,刘惟简。 刘惟简做过昭宣使、康州刺史、高阳关路兵马都监,入内押班,算是知兵之人。 英宗初立,刘惟简自河北来朝,请对寝门,宫里的内官问难他,只引他去见了曹太后。 刘惟简立福宁殿下不去,雨尽沾衣,英宗起坐帏中望见,唿问曰:「诸路如汝者几人,何以独来?」 刘惟简对曰:「陛下新即位,臣来自边塞,未瞻天表,不敢辄还,不知其他。」 英宗嘆曰:「小臣知所守如此。」于是将其姓名书于屏间。 赵顼即位,览英宗所题屏,发现了刘惟简的名字,于是擢他干当延福宫,从此成为亲信。 交趾谋叛,赵煦派刘惟简先去调查,刘惟简回来告诉赵顼说:「帅臣刘彝贪功生事,罪当诛。干德狂童,颈不足系。」 结果交趾造反声势浩大,让大宋手忙脚乱。 打交趾的时候,刘惟简在郭逵手下行走,大宋发现交趾非常难打后,紧急任命苏油救火。 虽然最终获胜,刘惟简还是因之前的情报失误,被夺一官。 五路伐夏时,刘惟简在家守关,和苏油也没有交集。 其后案阅河北保甲,振济京西水灾,参定诸陵荐献,算是有些功劳,但是因为太监的老毛病——贪墨,被言官弹劾去职。 结果因祸得福,刘惟简被夺去差遣之后,神宗念在他是老人,忠心,也有功劳,便命他去照顾赵煦,结果又成了赵煦的潜邸旧人。 从那个时候起,苏油和刘惟简才算是稍稍有了些交集。 苏油不知道派刘惟简来监军到底是谁的意志,但是这个人选,无论是对国家,对军队,还是对自己来说,都相当不错。 …… 庚寅,诏诸路安抚、钤辖司,并西京、南京,各赐资治通监一部。 辽国遣使崇义军节度使萧迪,副使中大夫、守太常少卿、充干文阁待制王可见来贺坤成节。 除此之外,辽国使团还带来了一百二十人的理工学习队伍,苏油在大名府接见了他们。 这些人有的都四五十岁了,领队之人,却是室纯之子室恭。 辽人的装束,上身更像工装,这也是骑马游牧之族应有的样子。 不过室恭的上身衣服却是蓝色的帆布,苏油一看就知道是当年李庸出使辽国时的那一身,不由得笑道:「侍郎不脱理工本色,倒与我朝一位侍郎相似。」 室恭躬身道:「李家三代,为辽国水利做出巨大贡献,至今南部陌野人家,多有为立牌位的,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后学对司徒开一门明道显学,一直崇仰,今日得见,幸何如也。」 苏油赶快扶起:「世兄客气了,令君致仕室尚书,才是我佩服的人物。辽国不同与大宋,无论学术氛围,书籍收藏,民间工技,都和大宋未可同日而语。」 「非心坚智强,出类拔萃之人,断无法达到令君的成就。去年冬月,我托赴辽商贾给他带去的丝绵被,他收到了吧?」 室恭感激道:「家君年迈畏寒,又经不得煤烟火气,皮裘又太沉,有了司徒赠与的丝绵被,去冬好过多了,此次室恭使宋,家君特意嘱咐,一定要向司徒当面致谢。对了……」 第1020页 说完从侍从手里取过一席坐褥:「这是极北的紫貂皮茵席,家君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请司徒收下。」 苏油哈哈大笑:「可感谢室尚书了,家中新添了孙儿,这个在冬日垫他摇床里,可是正好。走吧,我为你们接风洗尘。」 第一千六百九十一章 交锋 在宴会之上,室恭又给苏油介绍了同来的众人,苏油说道:「既然辽宋两国已经达成了协议,培训之事,大宋义不容辞。」 「这四年时间,希望你们努力学习,尽量多地掌握学问,技术。」 「理工基地规模宏大,所涉及的机械门类繁多,要一人学会所有,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第一二年,你们要掌握基础的数学、物理、化学、工程学的知识;第三年开始分专业,包括冶金、化工、机械、工程管理;第四年进入大名府各工厂实习,上手。」 「室尚书几次来信叮嘱相托,我也不会负他老人家。」 说完举起酒杯:「能够来到这里的,相信都是大辽的精英,我就一句话,少关心政治,多研究学问。」 「不要将宝贵精力,分散到自己无法掌控,徒劳无力的事情上,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要获得每一天的收穫。」 「来,我敬大家一杯!」 第二天,安排好辽国学员,送走了还要赶赴汴京的贺坤成使节后,苏油起身前往獐子岛,开始了和王经的第二轮谈判磋商。 辽国终于收到了大宋取安西、北庭的消息,而且听说自己的藩属部落竟然自带饭盒帮助大宋征伐之后,耶律弘基不禁勃然大怒,要求王经与宋国交涉,此事无论如何不能善罢甘休。 但是苏油态度非常强硬,让獐子岛上风声鹤唳。 首先受到影响的就是鹰券,价格以坠崖的方式狂降,十三黄的鹰券价值,从之前的三万贯,直接跌到了一万三千贯! 接着受影响的就是铁厂债券,债券持有者对铁厂的前途表示忧虑,纷纷抛售,本来带着几分利息的溢价,如今却已然降到了本金以下。 等到传出大宋可能将切断舶来钱供应,以及辽国提出反制措施,将要禁绝舶来钱在南部诸州流通的风声,绢钞应声而涨,舶来钱价格直跌! 舶来钱实际金银的价值,只有面值的七成,其余三成,是来自精美的加工工艺和大宋信用的背书。 如果真如风言风语里所说的那样,舶来钱立即就会贬值三成。 因此这几日南部诸州的钱庄和獐子岛皇宋银行,挤满了前来兑换舶来钱,抢购绢钞避险的人群。 王经亲自到丰锦钱庄安慰群情激动的人们,要求大家冷静,说南院正在与宋国司徒紧急磋商,一定会拿出解决办法,要求大家再有点耐心。 但是激动的人群哪里听他的,最后王经潸然泪下,将自己家族所有绢钞都贡献了出来,换成舶来钱,企图稳定币值。 然而只起到了杯水车薪的作用,知道苏油再次抵达獐子岛,鹰券、绢钞、舶来钱的波动才瞬间稳定下来。 王经毁家抒产,都敌不过宋国司徒登岸之后轻轻的一句话:「何至于此?」 宋辽双方在獐子岛市舶司展开会面,王经是陪着耶律慎思来打酱油的,全程其实是耶律慎思在交涉。 原因只是苏油的级别太高了,耶律慎思不够敌体。 王经本来不想来,但是不得不来。 因为最近这一波币值波动,王经实在是赚大发了,还又当又立,见到苏油都有些不好意思打招唿。 耶律慎思对大宋提出了严厉的指责,认为大宋引诱辽国的藩属去帮自己打仗,这样的行为是可耻的,是大辽坚决不能够接受的。 等到耶律慎思喷完,苏油才幽幽地说道:「鞑靼与契丹相隔数千里,有些事情发生了误会,我并不怪你们。」 「首先,我们要弄清楚这件事情的定性,无论宋国还是辽国,都有广泛的,信仰佛教的教众。金刚崖、大陷谷,早在入宋之前,辽人和鞑靼人就在络绎不绝地去朝拜。」 「黑汗王倒行逆施,引发的是吐蕃、青唐、河西、祁连、西州、以及贵国鞑靼诸多教众的不满,他们在南北两路弘传活佛的倡议下聚集到了一起,参与了前往黑汗拯救佛徒的行动。」 「这样的行动,是自发的,正义的,非官方组织的。」 「大宋只是奉虔诚的太皇太后的懿旨,为他们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但是这决不能表明,是大宋主导和诱发了这次战争。」 耶律慎思也是佛徒,苏油抛出来这么个论调,立刻占据了道义的最高点。 耶律慎思只好从另一个方向攻击:「可是你们武装了两部部众!」 「错了!」苏油当即予以否认:「大宋绝对没有武装任何一个鞑靼人,相反,大宋朝廷在下给河西制置使的敕文中特意提到了这点,虽然鞑靼信众拯救佛徒的唿声也很高,但是他们必竟是辽国的藩属,因此要区别对待。」 「大宋只能根据之前援辽救灾条款,予以物资、粮食、帐篷等人道方面的援助,因为那个时候正是滴水成冰的冬日,这么多鞑靼人聚集在沙州,一日的消耗都不少。」 「司徒好巧的口舌!」耶律慎思冷笑道:「白鞑阻卜两部,如今大量装备了宋朝的骑刀、制式弓箭、弩箭,这些东西,却是从何而来?!」 第1021页 苏油说道:「收到辽朝的抗议后,我朝进行了认真细緻的调查,才发现的确有部分大宋的藩属,出于同情或者经济利益,在朝西域共同进军的过程中,与鞑靼存在贸易往来。」 「其中以居延海的图干部和于阗的尉迟部为最。」 「早期为了抵御黑汗和西州,大宋曾经提供给他们大量军械,使成西域屏藩。」 「如今他们将军械售予白鞑阻卜两部,这既非出于大宋的授意,也绝不是大宋朝廷意志的体现。」 「事后我朝也吸取了教训,取消西域都护,改立河西路,将之从羁縻体系纳入正式的路州府行政体系,相信今后,再不会发生类似事件了。」 耶律慎思都想跳起来打人了,尼玛黑汗和西州都灭国了,今后当然再不会发生类似事件了! 冷笑道:「然而两部替宋国攻陷了北庭,这个司徒都还能推搪?」 「我是真恨他们不是在替大宋打仗!」苏油一拍几案,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否则如今蒙根图拉克和吉达的人头,早已传示西域诸国!」 「大宋是文明的国度,大宋的军队,是文明之师,大宋永远不会对无辜百姓加以屠戮,哪怕他们是敌国的百姓!」 「然而白鞑阻卜两部,对彰八里和北庭实施了屠城!如果他们是在大宋的麾下,这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如果他们是出于宋军指挥的授意,那就是宋军指挥的大罪!」 「贵国也是以游牧起家,两部的行为在贵国军制中或者是正常行为,但是这样的行为,在大宋军方,尤其是在元丰之后的军方,是决不能容忍的。」 「因此贵朝指责两部是大宋指使,只能说,贵朝不了解我朝的军法。」 「真实情况,是两部擅自行动,且对北庭实施了屠戮,大宋军方获知后,立即前往制止了两部的行为,并且命北路活佛约束其行动。」 「自始至终,阻卜与白鞑两部,一直都游离于大宋北路西征大军之外,不受我军约束,除了出发前从慈善基金领取了救济粮外,并没有与我军发生过任何瓜葛。」 「他们都是牧民,跑得比我朝军队快,总是追不上他们,实际也难以节制。」 「即便如此,因为没有往两部派遣观察员,没有及时制止两部的妄举,最终导致悲剧的发生,我朝对北路指挥刘昌祚、童贯也进行了惩戒。」 「这,才是事实真相。」 这尼玛……耶律慎思都无力吐槽了,久闻宋国司徒纵横家学,陛下他老人家派我来跟他打擂台,可实在是太看得起我了…… 软的不行来硬的,硬的不行来横的,耶律慎思咬牙道:「宋朝这些年来四处攻伐,大修边寨,已经引发了我朝极度不安,如今又灭了黑汗和西州,再次拓土五千里。」 「还有鞑靼两部,就算司徒说得天花乱坠,他们手中的武器,总也是产自大宋,这些,司徒也能够否认吗?」 第一千六百九十二章 继续 「有一点要解释清楚。」苏油继续义正辞严:「首先,大宋这些年来四处攻伐,那只是现象,而不是本质。」 「其本质是,大宋攻伐它们,是对,还是错?是正义,还是非义?当地百姓,是欢迎,还是反对?大宋介入之后,那些地方百姓的生活,是变好了,还是变差了?」 「四处征伐,只能说明大宋周围近年来跳踉小丑,无道昏君层出不穷。并不是大宋想打,而是大宋作为对蕃属国百姓负责任的宗主国,文明的保护国,不得不履行自己的应尽的职责。」 「还有一点,为何贵使只提到我大宋四处攻伐,却不提我大宋对贵朝的无私援助?」 「贵朝遭遇蝗旱的是时候,是大宋援助贵朝粮食;贵朝遭遇瘟疫的时候,是大宋援助贵朝医药;贵朝遭遇水灾的时候,是大宋帮助贵朝兴修水利。」 「白鞑阻卜,南部诸州,完颜女直,大宋歷年来,为贵朝拯救了多少人命?」 「辽阳、长春,贵朝年收五百万石的粮仓,是怎么来的?」 「如今我正与贵朝王丞相交涉的工业基地,这对贵朝来说,是有好处还是有坏处?」 「大宋同样不是非得做这些,但是大宋作为负责任的邻邦,文明的保护国,依旧不得不行使自己的职责。」 「宋辽两国,是友好了八十多年的邻邦,两国歷代君臣,为了维繫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付出过很大的努力。」 「我要再次声明,大宋,永远是热爱和平的国家,也会永远坚决捍卫文明,维繫王道纲常。」 「这,是我大宋的天命。」 「鞑靼、女直问题,那是贵朝的内政问题,大宋,不会干涉贵朝的内政。」 「但是我要提醒贵朝,不要在遇到国家内部忧患的时候,便煽动对大宋的敌对情绪,宣扬大宋的威胁,企图以这样的方式,将忧患转移到国外,转嫁到无辜的大宋百姓头上。」 「大宋绝不会接受这样的解决方式,而我相信,贵朝百姓,同样也不会接受这样的解决方式。」 「因为这样除了增加两国冲突,让贵国更加新的麻烦和灾难之外,解决不了任何旧有问题。」 「贵国所应该做的,是正视自己的国内的麻烦,找到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而不是故作不见,或者扬汤止沸,甚至与邻为壑。」 第1022页 「经过数轮磋商,如今这个基地所需要的设备,技术,大宋已经准备完毕,即将启运。」 「如果贵朝决意中止此次採购计划,那是贵朝的损失,不是大宋的损失。」 「犬子在广州数次上章,就是希望能够有这样一套设备,在广南东路落地,三百五十万贯,对我大宋来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如果贵朝愿意主动放弃日产十万斤钢铁的基地,放弃能够一天武装三万人,或者为五万人提供农具的能力,愿意走回到游牧渔猎,穿兽皮,骑裸马的生活方式,同样,大宋也只会尊重你们的选择,而不会横加干涉。」 「但是我要提醒贵朝的朝廷、宗室、陛下,你们应当考虑的,是百姓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是朝廷怎样才能让他们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 「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解决问题,才能万姓归心,王朝永续。」 「如果贵朝的朝廷、宗室、陛下,考虑的只是如何以天下奉一人,如何穷国中之力,养残暴之军,施掠夺之行……我要告诉贵朝的是,李常杰曾经这样做过,但是他失败了;诃黎也曾经这样做过,他同样失败了;谅祚、梁太后、阿里骨、哈桑,统统都失败了。」 「歷史已经给了我们答案,这也是我对贵朝陛下的劝谏。」 「大宋也曾经歷过痛苦与挫折,但如今已经找到了正确的道路。」 「你们有自己的国情,完全不用学习大宋的模式,但是作为讲道义,负责的『治人者』,却不能不考虑这些。」 「所谓冠冕有加,必承其重。我只能说……祝愿贵国、贵朝陛下好运。」 说完朝椅子上一摊:「国内事务还繁忙,我最多只能在岛上呆三天,三日之后,如果贵国还是愿意促成这项协定,我会安排;」 「如果不行,我就会将基地设备发往广州,毕竟这里边还涉及我朝宗室们的利益,不能因为这样那样的变故,让他们白白遭受损失。」 等到辽人退走后,石得一小眼睛闪烁着精光:「司徒的鸿篇大论,堂皇至极,驳斥得辽人无话可说。」 苏油笑道:「其实他们一直就无话可说,只是以前无话可说的时候,就会动拳头,到如今,那一套却是再行不通了。」 赵仲迁笑道:「用不着等三天,今晚王经那老小子就会将辽人的方案送过来,此君如今富可敌国,辽朝南院诸州的财富,可是如洪流般滚入其囊中。」 「还有你囊中吧?」苏油笑道:「别怪我没提醒你,机宜司,不是法外之地。」 「呃……」赵仲迁顿时哑巴了:「我就是过过手瘾而已。都是陛下的……」 果然,当夜赵仲迁就接到王经送来的线报,耶律慎思不过是故作姿态,辽国如今已经在本国探到一个富矿,根本不可能放弃那个基地。 那个地方就在辽阳府东鞍山、弓长岭、婆娑岭一带,除了铁,还有煤,同时有辽阳大粮仓和人口支撑,完全具备一个工业基地建立的所有条件——资源、资本、人口。 最关键的,那里还是王经的基本盘。 不过耶律慎思还是坚持了三天,到第三天傍晚,苏油开始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耶律慎思才来递交了国书,表示辽国愿意继续和大宋维持友好关系,这个基地,大辽还是要。 苏油表示很高兴,特意延了一夜,在獐子岛上举办了一次酒会,接待辽国使臣,安排后续交涉事宜。 这次酒会还有岛上不少富商巨贾参加,苏油和王经联合给商界传递出一个信息——宋辽关系一切如常,工业基地继续推进,双方合作继续深化。 鹰券、债券、宝钞走势勐然抬头,绢钞走势在经歷过一场哄抢沖高之后,开始下落。 因为还在正常走势范围内,王经没有暂时动用舶来钱调整币值,任由绢钞向正常汇率滑去。 无数採取避险措施的商贾士绅们,在这场钞券市值波动中损失了三成以上的资产,全部落入王经和赵仲迁的白手套钱庄当中。 南部数十州的资产,虽然只是一部分,汇集到一处,那是可观的五百多万贯。 王经本来心脏就不太好,待看到帐簿上的数字后,激动得差点成了宋辽经济战的第一个牺牲品。 赵留后诚不我欺,说百万贯以上,就百万贯以上! 赵仲迁还非常贴心,从获利中提出了一百万贯绢钞,一百万贯舶来钱交给王经,这一部分,算作已得收益,合理配置,安心入袋,已经够丞相一族三代不愁了。 剩下的,咱们继续投资,争取再赚两波! 王经认为自己的格调已经提高了,眼界已经开阔了,当年自己纠缠着赵留后要开碘酒厂的建议,如今想起来都暗自脸红。 当年赵仲迁说,搞酒厂是掉了他和自己的身份,自己还理解不到赵仲迁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今层次到了方才看清——能这样趟着挣钱,谁特娘还稀罕那什么劳什子碘酒厂! 第一千六百九十三章 张方平走了 庚戌,大宗正司言:「宗室分异,自来未有着令。今相度欲乞除缌麻以上不许分析居外,袒免以下亲父母财产,除永业田及供祭祀之物不许分割外,余听均分。」 从之。 这是苏油在得知张诚一案和田家帽子铺十县主的故事后给高滔滔支的招,大家族如果能够其乐融融兄友弟恭,那的确是不错,但是如果做不到,不如分拆,就跟四通分拆之后,各家工坊、厂矿产出大为提升一个道理。 第1023页 因人而致情,不能因情而困人。 辛亥,开封府言:「准敕,遇大寒风雪之日,支俵乞丐人钱,特就官私贫院支俵。缘此冻馁病悴之人,赖以全活者甚众,然措置条约,有所未备。 今相度,欲乞十月以后,下诸厢抄札人数给散牌子执收,每遇支散月分,乞下吏部预选差定经任小使臣二十八人,准备与诸厢使臣等分定地分。 如遇合支俵月分,自早亲诣贫院,逐处俵散,约限至午未时已前了当。如有死亡,及逐时增添人数,并画时申报本厢使臣抄上姓名照会。」 从之。 大宋的扶贫工作,是这个朝代的特色。一直就在开展,而且有制度,不过以前地主家都没余粮,想做也做不到多好,但是官方出面,至少在做。 这个「支俵牌」,其实就类似后世「五保户证明」,官府每月要发放钱粮。 国人的歷史观,最大的毛病就在全盘否定或者全盘肯定,非黑即白,一边骂着北宋保守党们的做派,一边做着和北宋保守党们一样的事情。 而且不假思索囫囵吞枣,别人怎么说,自己就怎么信。 最经典的一个案例,就是网上流行的一种说法,说宋代的农民起义是有史以来最多的,三百一十九年里,一共发生了四百三十三次。 却不去想想,这个数据,是怎么来的。 其实这个数据,是来自一本书,《两宋农民战争史料彙编》。 而真正去翻阅过这本书的人,就会发现,这本书中,将两宋歷史资料里,记录过的「盗」,全部收录,将之定义为「农民战争」。 其中很大一部分,不过是数人纠集,甚至一人拦路抢劫杀人之类的重大刑事案件;另外还有一大部分,则是边疆地区和羁縻地区的民族冲突。 排除掉这些后,真正称得上「农民起义」,达到「战争」规模的,书里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要是按照这本书的编纂史观,用同样的方法,去收集一下其余各朝的资料,呵呵呵……没有最可怕,只有更可怕。 再去了解一下,知道作者去世于一九六七年,参考一下时代背景,就大致应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最可笑的是,网上无数文章,引用这个数据的时候,大多数都有一句「据史料记载」,甚至有小编还列举了该书的书名。 天下文章一大抄,发帖子的人,几个又去翻过自己帖子里提到过的这本书呢? 当然这也不能说大宋就有多好,在苏油看来,在他穿过来之前的那个时空,封建王朝有一个算一个,只能说,都坏。 但是实事求是,大宋,也没有坏到所谓的「农民战争」持续几百年那份儿上。 …… 五月,辽国,混同江。 劾里钵已经卧病在床,对侍奉汤药的汉人医士刘巢说道:「刘医士,不用进药了,长生天要召我去了。」 刘巢放下药碗,嘆息一声:「是老夫医术不精,愧对太师。」 劾里钵的弟弟盈歌在边也不禁垂泪:「哥哥说哪里话,长生天庇佑我部,一定会让哥哥好起来的。」 劾里钵杂乱的鬍鬚下露出一抹微笑:「长生天让阿骨打成了我的儿子,就已经是庇佑完颜部了,他回来了吗?」 盈歌说道:「去辽朝统军司见曷鲁骚古前,哥哥命他五月半前就要回来,阿骨打从未违过军令,天上就是下箭雨,他也一定会回来的。」 劾里钵问道:「今日是哪日了?」 刘巢说道:「今日是五月十四。」 劾里钵看向皮帐上方:「我会等他来。」 五月十五,阿骨打回到部落,次日,劾里钵去世。 临死前,劾里钵拉着阿里骨的手,对弟弟盈歌说道:「我死后,由你统管部落,然只有此子,可以成就大业。」 完颜盈歌也向来推崇阿骨打,之后出入一定同行。阿骨打每次出远门归来,盈歌一定会亲自迎接。 甲戌,宋清河郡公,太子少师致仕,张方平,卒。 其实老头去年就在生病,苏油写信给赵煦,赵煦命太医局教授杨文蔚前往看视。 经过调理,病情见好,杨文蔚叮嘱:「但不可再饮。」 老头一生潇洒,「幼知为学,而不能勤。于时山东士人若刘潜、吴颢、石延年、韦不伐、陈靖、田度、马武十数人,皆负豪杰之气不得骋,相与纵酒为高。」 听闻要戒酒,张方平揪然不乐。 家人也将酒藏起来,不让他看见。 五月末,张方平偷偷从自家书院桂树下刨出一坛酒,拿回书房写好了谢表,表中提道「奉先帝召,有赐当尽」,然后将一坛酒都喝光了。 是夜去世,年八十五岁。 家人看那酒罈上的标记,却是治平四年,张方平与赵抃同进参知政事的时候,神宗赏赐下来的。 张方平对苏家人来说,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人物之一,真要细论起来,苏家和张方平其实也算是老远老远的亲戚。 张方平的祖父,当年娶的眉山苏氏。 不过真正和苏家的交集,却是在治蜀时遇到苏洵开始。 苏油在大名府收到张方平女婿王定国送来的告哀信,不由得嗟嘆良久,老头以这种方式告别人世,当真潇洒。 苏轼、苏辙来信,相约为张方平服孝一年,极少为人写墓志的苏轼,亲自动笔,给张方平作铭。 第1024页 几苏当中,张方平对苏油最严格,对苏辙最照顾,对苏轼最宠爱。 元丰年间苏轼被抓入乌台,早已退休闲居在南京的张方平,奋不顾身地上书朝廷,营救苏轼。 托南京的地方政府递交信件,可是官员们都不敢接受,张方平大怒,就叫儿子张恕直接去交给朝廷。 张恕生性怯懦,在登闻鼓院门外徘徊了很久,没敢交出去。 事后苏轼回忆,「安道公平生未见哀色,当时出涕也。」 在苏轼的笔下,张方平是文如孔融、智并诸葛的人物。 「公,南京人,为人慷慨有大节,以度量雄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属。」 「自庆历以来,讫元丰四十余年,所与人主论天下事。见于章疏者多矣。」 「是非有考于前,而成败有验于后。及其它诗文,皆清远雄丽,读者可以想见其为人。」 「信乎!其有似于孔北海、诸葛孔明也。」 后人评价张方平:「颖悟于书,一览不忘,善为文,数千言立就。」 「才气本什百于人,而其识又能灼见事理,劓断明决,故集中论事诸文,无不豪爽畅达,洞如龟鑑。」 老头对政局军事的预见,几乎都是言必有中,料理三司,堪称旷古奇才。 陕西用兵之后,国弱民穷,士大夫纷纷上书「丰财省费」之道,但多不得要领。张方平上书字字珠玉,道出要害,仁宗惊异,书「文儒」二字以赐。 其后上漕运十四策,富弼观之,漏尽十刻,贊道:「此国计大本,非常奏也。」 关键是有才有德,在河北解百姓食盐钱;在蜀中奏免横赋四十万,印钱十万。 但是在治所时,老百姓不觉得他有多好,「到各地为官,不言而治,一旦离去,人必思之」。 第一千六百九十四章 大练兵 在立身处世上,老头尤其洁身自好,当年贾昌朝与吴育相争,想要攀引张方平为援,许以成事后擢为参政,张方平怒斥使者:「此言何为至于我哉!」 如果是宰相的要求都罢了,就连仁宗召见,向他秘访朝中「险谀」,并以「大用」相诱时,张方平同样觉得人格受辱,正色怼皇帝:「暴人之私,迫人于险而攘之,我不为也!」 在苏油眼里,老头和赵抃一样,有德有才有风节,真正称得上士大夫。 而自己,不过一流的政客,二流的文人,要说士大夫,最多算是编外的罢了。 做不到张赵二公那样,于是更加景仰崇慕。 老头的谢表里还特意叮嘱,要朝廷别给自己加谥号,在封建王朝,这可非常少见。 不过苏辙认为不合适,上奏朝廷,张方平歷仕数朝,贡献良多,出总节宪,入贊宸几,该讲的制度,朝廷还是要讲。 最终朝廷追赠司空,谥「文定」。 六月,癸卯,以尚书左僕射、兼门下侍郎吕大防为南郊大礼使,新任礼部尚书胡宗愈为礼仪使,龙图阁学士苏轼为充卤簿使,御史中丞李之纯为仪仗使,新任权知开封府韩宗道为桥道顿递使。 召河东节度使致仕、潞国公文彦博;太子少师、宣徽南院使致仕冯京;太子少傅致仕韩维;集禧观使致仕,仍提举钟山理工学院苏颂,入陪郊祀。 这是提前半年开始准备,赵煦今年大婚,这样的大事需要告诉祖宗,因此郊祀会格外隆重。 四路都转运使苏油上奏,河北四路弹药充足,请与文安洼举行为期两月的军事演习,以求探索新型的两栖作战模式。 九艘机动船,五艘炮艇,四艘火轮,这就是九列火车头,每艘可以拖动十节漕船,每船五十军士,加上机动船自身,一列可载五百五十新军,以及大量的辎重,军火。 从北方几条河流的水文来看,滦河、桑干河只能走这个,辽河才可以行眉山型战舰。 四路新监军刘惟简在军方还算是镇得住,加上苏油的奏章里,经费是从四路今年羡余里筹措,高滔滔也就无所谓了,准奏。 河北的军事调动引发了辽人的不安,几项钞券再次发生波动。 然而这次还是商贾们自取烦恼,因为很快大宋援建辽国的机械开始源源不断运抵辽阳,几处矿山基地开始开採。 第一期是选矿厂和炼焦厂,要用大宋的钢厂炼钢,需要有大量的精矿粉储备和焦煤储备。 日产钢铁十万斤的钢厂是不能停火的,就是个吞噬这两样东西的老虎,因此必须先建在前头,准备原料。 两个大厂在辽阳府婆娑岭落地,钞券的兑换率又来了一次调转,王经和赵仲迁再次赚了一波。 …… 这次军事演习同时还是技能训练,苏油对部队的要求,是人均打二十四发子弹,也就是三个弹夹,两枚震天雷,各类炮手至少每人五发实弹。 同时军中会利用这次演习,选拔战术过硬,指挥过硬,作风过硬,文化过硬的四类精英,予以提拔嘉奖。 演习模拟实战,船队会在文安洼集结,然后沿界河出海,利用近海航行,南下抵达盐山。 这是模拟种诂、巢谷对辽战略方案当中,渡海抵达辽国几处河口的演练,主要是发现问题。 之后部队会从盐山无棣河进入沧州,一路模拟攻击南皮、河间、饶阳。 然后在饶阳进入滹沱河,向北进军蒲阴、博野。 第1025页 四路经略司会在博野准备大量马匹和辎重,之后新军登岸,与船队水陆并进,分别归建定州、保州、雄州、霸州、天津卫,模拟占领辽国重要枢纽之后,分取周边州郡。 因为这件事情经略司和转运司需要协同调度,故而指挥部提前设立在大名府。 河北各州郡都有电报,可以通过电报掌握演习进展情况,下达指令,军事与行政部门在一处,方便协调。 为了不过度刺激辽人,苏油将这次演习冠以「大练兵」的名义。 甲辰,雄州来电,部队已经集结登船,轰轰烈烈的「河北大练兵」开始了。 丙午,诏以河北水利大兴,都水监使者吴安持,北都水监丞李伟赐三品服,于任满日令再任。 陕西转运使李南公为直龙图阁、知延安府,以范纯粹遭其母丧故也。 乙卯,命吏部尚书王存出知杭州,王存陛辞时上奏:「人臣朋党,诚不可长,然或不察,则滥及善人,东汉党锢是也。」 「庆历中,或指韩琦、富弼、范仲淹、欧阳修为朋党,赖仁宗圣明,不为所惑。今復有进此说者,愿陛下察之。」 也在这天,诏议郊祀典礼。 顾临、范祖禹等八人议,请合祭天地。 范纯礼、彭汝砺、曾肇、孔武仲等二十二人议,南郊合祭天地,不见于经; 范百禄亦言圜丘无祭地之礼,先帝所废,稽古据经,未可轻改。 九月,壬辰,太皇太后谓辅臣曰:「郊祀宜依仁宗、先帝故事。」 吕大防言:「皇帝临御之始,当亲见天地,而诸儒献议欲南郊,不设皇地示位,恐亦未安。」 太皇太后「是其言」。 戊戌,召辅臣观谷于后苑。 此次南郊大典,韩维、文彦博都以年老为由,请奏免南郊陪位。 朝廷也准了。 冯京也已经七十一岁了,致仕时朝廷初拟知大名府,冯京以苏油在那里,表示推辞,又说自己在郑州密县有土地、祖坟,请求改守郑州。 密县是郑州的大煤矿基地,那里的煤含硫量极低,非常适合炼钢,是大宋早期工业城市之一,已经非常的繁华。 郑州到汴京如今火车便利,老帅哥是如今尚存的唯一一名「昭陵学士」,又是着名的「大三元」,朝廷格外优待,命礼部侍郎彭汝砺亲自前去迎接。 苏颂也来了,不过他的主要目的是看杵儿。 因为郊礼是大礼,冯京和苏颂要提前三个月入京,预备演礼。 如今的皇宫也和以前大不一样,一步一景,除了观光风景区,还有农业体验区。 后宫中开闢有一处占地十亩的农庄,仿效苏家中牟庄子的格局,一样有桑树、鱼塘、稻麦、鸡鸭、牛马、羊驼…… 每年太皇太后要带着宫女们来这里亲蚕,赵煦也要来耕田,种地。 苏小妹特别喜欢这片地方,用她的话说,这里居于天下最大的城市的最中心,可以远离植物性状污染。 这里早在赵煦登极时就已经修好,不过冯京却是第一次来。 观赏了内宫的花园式建筑了水榭格局,绕过一面红墙后,印入眼帘的小巧农庄,让冯京不由得眼前一亮。 老帅哥顿时恭维赵煦:「我朝如今工业大兴,陛下依旧如此重视农桑,不贪大利,厚蓄国本,乃清明聪睿之君。」 赵煦说道:「司徒曾经言道,工业和经济,其实是一种放大器,可以让一倍之旧本,得三倍之旧利。」 「但是既然是放大器,它就不会只放大好的,不放大坏的,而是好与坏,一起放大。」 「农为国本,这一条不能动摇,如今我朝七成丁口,尚事农耕,所以让他们安定,就是让国家安定。」 「以后各业人口,可能会随着工商的兴盛而发生变化,但是要保证国本足用,那这个国家有多少人,要耗用多少粮,需要多少土地,耕作那些作物,产出该有多少等等,却是朝廷必须心中有定数的。」 「朝廷要做的,是鼓励尽量少的人,能够种出尽量多的粮食,以此为基,才能得到可以脱离土地的人口。而这些人口,才可以去促进工商。」 「这个顺序不能颠倒。辽国如今贪慕我大宋的工商大兴,便要仿效建立工业基地,其实是未会趋步,便欲奔驰,终有扑跌之忧。」 「因为他们的农业基础,支撑不起那个日产十万斤钢铁的工业基地,也解脱不出那么多人口去从事开矿,冶金。」 「或者说,就算一时勉强可以支撑,一旦国家有事,立即捉襟见肘。」 第一千六百九十五章 淞江一号 苏颂看着侃侃而谈的赵煦,心中无比欣慰,皇帝今年才十六岁,然这份见识,这份清醒冷静,已然远胜过他父亲三十岁之时。 我大宋会出一位圣君! 今日这场安排,是赵煦第一次有机会,公开单独陪伴大臣,高滔滔的意思昭然若揭,这是开始为赵煦亲政铺路了。 等赵煦领着群臣来到一片稻田之前,群臣顿时「嗡」的一声就闹开了。 田中的稻穗硕大无比,沉甸甸地压弯了禾杆。 吕大防捧起金灿灿的稻穗:「陛……陛下,这是什么稻种?这……这一亩……」 赵煦说道:「这是皇家理工学院苏山长培养的稻种,太妃亲自管理的田地,今日就要收穫这亩稻谷,量一量产量。」 第1026页 张士良已经组织起了中官,赵煦一挥手,农夫模样的中官们便开始下田割稻。 宫里小农庄用的是脚踏式脱谷机,效率极高,十人割一亩稻田,也废不了什么劲。 很快,一亩地的稻子就打了下来,装了二十箩筐。 两箩筐就是一石,二十箩筐,群臣当中已经响起了倒吸凉气的声音,这是亩产十石的稻谷! 果然,张士良领着中官们将稻谷过完称,报上了数字:「陛下,淞江一号的产量,鲜稻是一亩一千二百斤。」 苏颂说道:「晒干后还会失重两成,一亩九百六十斤。」 赵煦点头:「是啊……唉,我还以为今年一定能过千斤的……」 吕大防转向赵煦,后退两步深施一礼:「陛下,有此嘉禾,为何藏于深宫?臣请陛下传播天下,由路司监督,使百姓得种,大宋永绝饥馑也!」 赵煦这才从失落中回过神来:「吕爱卿想哪里去了,如果能够方便百姓栽种的话,岂有私藏之理?」 「这就是皇家理工学院一个长期项目,这个稻种保持性不行,明年将之再种到地里,产量便会减到普通稻谷都不如。」 「啊?」吕大防感觉匪夷所思:「敢问陛下,这却是何故?」 赵煦说道:「这种稻谷,叫做杂交水稻。」 「我不知道诸位爱卿清不清楚,苏公一定是知道的,植物的花,里边有两蕊,分作雌雄。」 苏颂说道:「陛下说得对,雄蕊产生花粉,花粉落到雌蕊上,阴阳相合,方能结实。与人,与禽兽,其实都是一个道理。」 「不过水稻是自花品种的植物,也就是说,一株水稻的花,能够自己给自己授粉,然后结成稻谷。」 赵煦继续说道:「十二年前,司农寺在司徒的授意下,在淞江找到几株神奇的水稻,它们的花粉退化,而雌蕊正常,不能通过自花授粉,只有依靠外来的花粉,方可受精结实。」 说完看了张士良一眼:「这种水稻,司徒称其为雄性不育系。」 张士良好气哦,陛下你说话就好好说话,瞅我干啥? 好在赵煦又看向了群臣:「找到这种水稻后,要保证其不会绝种,就必须寻找另一种水稻与之杂种,这样用于杂种的水稻又分有两类,一类与不育繫结出的种子,长成以后依旧是不育系,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够不断获得大量的不育系稻苗。」 「而另一类,就是恢復系,用它的花粉授给不育系后,所产生的杂交种,其雄蕊可以恢復正常,能自交结实。」 「如果杂交种具有优势,比如抗旱、抗倒伏、丰产的话,这种种子,就是一个新品种,可用于耕作。」 「但是有一个问题,这样抗旱、抗倒伏、丰产的稻谷,却很难将这些特性传给下一代,因为它是用不育系和恢復系两种稻谷混种杂交后,方可筛选得到的。」 「这个事业很难,很长久,到今天,司农寺已经筛选出几个不错的稻种,但是这个千斤稻,因性状不稳,不能交给百姓去种植。」 「因为在田野里种植,稻种容易被其它田野里吹来的花粉沾染,达不到试验的目的,所以苏山长才跟太皇太后求了宫中这片地,专门用于杂交实验。」 「这么些年下来,诸位爱卿也看到了,至少我们筛选出了不少优良的恢復系,可以生产出一些高产的杂交种子,摸索出了一条选种的新路子。」 章惇突然开口说道:「臣明白了,这样的高产稻谷,其实就是稻谷里的骡子!」 赵煦抽了抽嘴角,说道:「其实是骡马兼杂,不过章爱卿说的,虽不中,亦不远。」 「还有重要的一条,就是理学早已阐明的物理定律——能量守恆。」 苏颂立刻就明白了:「土地肥力!」 赵煦点头:「苏公果然学识渊深,一闻便知。」 「这样的杂交种子,产量固然是寻常稻种的数倍,但同样的,它从地里吸取的养分,也是普通稻谷的数倍。」 「因此对土地肥力的要求,也就超过其他稻种数倍,对追肥的要求就高了。」 「这亩地里,太妃追施了不少化肥。」 吕大防怅然若失:「如此一来,这千斤一亩的稻田,花费可能不菲,非小农所能承担。」 赵煦说道:「那是,料理这亩地,宫中用了五人,普通百姓即便再精耕细作,也到不了如此。」 说完扫视了群臣一眼:「今日带众位爱卿观禾,本也不是为了推广之事,而是想让诸位知道,世间奇闻怪事,尽有其理,只不过有些为我们所知,有些为我们不知罢了。」 「秋郊在即,朕料想各地州府,会有进奉奇珍,妄称祥瑞的,朕甚不取焉。」 「诸位臣工初见这一亩十石之禾,是不是也以为见到了祥瑞?待到细明其理,觉得它还能称作祥瑞否?不过就是一项暂无大用的实验产品而已。」 「这股风气,请宰执务必替我剎住。我大宋,也无需那些所谓的祥瑞来装点。」 吕大防感觉自己受到了深刻的教育,大宋有这样清明的君主,实乃天下之福。 当即带领群臣躬身领命:「陛下圣明,臣等定奉玉音,一体遵从!」 冬,十月,诏陕西有前代帝王陵庙处,给民五家充守陵户。 丙辰,辽西北路大飢。 第1027页 黑车室韦部众不堪飢饿,向辽国东部迁移,企图到辽国临潢府就食。 辽国将之定性为入侵,耶律洪基命西北路招讨使阿噜萨古,召准布部长玛古苏击之。 玛古苏的准布族群,本来在长春洲鱼儿泺一带游牧,大宋助辽国开闢长春洲农业基地后,玛古苏便被耶律洪基赶到了临潢府的北边,重新安置到了宁州的浑河与狼河之间。 那里是金山,也就是后世兴安岭的南部余脉——兔儿山和馒头山所在。 其实地方还算不错,但是跟水草丰美的鱼儿泺,实在没法比。 耶律洪基为了安定玛古苏,每年许玛古苏分得十万石粮食。 兔儿山和馒头山,本来是黑车室韦的冬场,被强大的准布占据之后,黑车室韦也只好忍气吞声。 无奈一场旱灾,让黑车室韦再没了活路,一场战争再也无法避免。 …… 大名府,军事演习指挥幕府。 苏油正在这里听取种诂与巢谷的汇报。 种诂就手扶额头:「多亏了这次军演,才发现了这么多的毛病啊……」 苏油笑道:「大帅这都好些回了,每次我来,不能换个说法?」 巢谷笑道:「明润是有所不知,这各种毛病,真是层出不穷,防不胜防。」 「昨日,一列船队抵达博野,军士们抢滩心切,纷纷从侧面下船,结果……造成翻覆。」 「好在是近岸,天气还不太凉,但也是手忙脚乱。」 种诂摇头:「这还只是寻常演练,要是敌军压岸,不用打,都已经败了。」 监军刘惟简说道:「不过河北东路诸军,天雄军李纯元、镇宁军孙能、永清军苏烈、破虏军曹南,他们的办法不错,抵达地点后,漕船解缆,船前树立大盾,军士们以工兵铲做桨,划船沖滩,颇具章法。」 巢谷说道:「正是,我新军如今虽然换了铳械,但是我觉得,善使工兵铲这项优良传统,不能丢。」 苏油点头:「曹南、孙能,都在水师陆战队待过,其余诸军,多是从西军转化而来,不熟悉水性,也不算奇怪。」 「好在曹南有个习惯,爱做军事总结,虽戎马之间,不曾稍怠。这件事就交给他,制定出陆军水渡运输操典,传授诸军。」 「工兵铲的事,我去安排,年前必定会让诸军装备上。」 第一千六百九十六章 铁壳船 种诂说道:「此次演习,突出了后勤保障才是新军的关键,九艘机动船数量还是偏少了,如果要对辽国南院诸州同时实施有效分割,经略司认为,起码还需要增加十八艘,每九艘控制一条河流,如此占领桑干河、滦河、辽河水系,才有充分把握。」 苏油摇头:「不够,利用炮艇拉船,本就是权宜之计,我的意思,是火轮负责后勤,炮艇专责护卫。」 「因此每条河上,应当配置五艘炮艇,九艘火轮,方保得万无一失。」 说完对几人笑道:「大军集结博野,之后便是分散归建,此次军演大体已近尾声。」 「明日我请几位去郓州看看,梁山泊边上,给你们备下了几份惊喜。」 次日,众将在苏油的邀请下,乘坐火轮朝郓州进发。 大名府到郓州,沿黄河东流故道抵达博州然后从运河南下即可,如今也非常方便快捷,火轮半日可至。 郓州城梁山泊造船厂,种诂见到船坞中的炮艇,就感觉有些头晕眼花:「这……这是……」 苏油得意洋洋地笑道:「这是新式的铁壳船,相比旧艇,颇可观乎?」 种诂已经顾不得苏油装逼了,手脚并用爬到船舱里,跟着沉闷的声音就在里头响了起来:「没有铆钉!没有木壳!这……这是如何做到的?!」 苏油跟众将介绍道:「这是理工最新的技术——电焊。利用电力融化焊条铁芯,可以将铁板焊连到一起。」 「铁板本就坚固,因此无需木壳了,反倒比原来的船只,轻便不少。」 「不过要造这种船,电焊不是关键,切割钢板,才是关键。」 领着众人来到另一个车间,苏油跟众人介绍:「这里是切割车间,铁壳船的技术,就是先将船体需要的铁板切割成需要的形状,然后用电焊焊连起来。大家可以想像成粘灯笼,差不多的道理。」 「不过这里的纸张,换成了铁板而已。」 给众人带上墨镜,观摩工人操作:「如今我们已经可以生产碳化钙,因为是电炉所产,故而称作『电石』。」 「电石遇水,会产生一种可燃的气体,叫电石气。」 「今年我们在盐山建立起了一个水厂,利用水力发电,然后利用电力电解水,分离成氢气与氧气。」 「氢气用于合成氨工业,氧气压入钢瓶运到这里,和电石气一起,通过喷枪引燃电石气,可以得到高达三千度的高温,用于切割钢板。」 「技术还在探索之中,目前切不了厚板,造不了大船,不过用于制造结构简单的炮艇,却是没什么难度了。」 刘惟简不懂理工,感觉匪夷所思:「铁器不比木料,入水即沉,却如何还能浮于水面?」 苏油哈哈大笑:「监军回去,拿一个铜碗放到缸里便能明白此理。」 「你们此次来郓州乘坐的火轮,便是这般制造,怎么,监军觉得不安稳么?」 第1028页 刘惟简对理工之道简直崇慕有加:「有了这般刀枪不入,无惧火攻的水上礼器,辽人的木寨水师,土鸡瓦狗耳!」 巢谷也感慨道:「设若大宋的夔州型、杭州型战舰,亦能用上此法……」 苏油摇头:「那暂时没希望,我大宋的钢铁产能虽然连年翻番,却也豪奢不到那份上。」 「一艘杭州巨舶,不说设计难度施工难度动力不足的难题,根据计算,光船壳就要耗用七百吨,也就是一百四十万斤钢材。」 「如果以一名军士武装五斤铁计算,一艘杭州型铁船所耗用的钢材,便足以装备三十万大军。」 「如果制作骑刀,一柄骑刀三斤七两,这就是四十万柄。」 「元修,你是愿意选择四十万柄骑刀,还是愿意选择一艘杭州型铁船?」 巢谷不禁摇头失笑:「帐经不得细算……不过有明润这般奇才,总有一天,我大宋,两样都要!」 苏油也笑:「元修可真是看得起我了,我可是不敢想,还是先从小的造起吧……」 …… 甲辰,辽主先猎于沙岭,次驻赤勒岭,会见南院群臣。 致仕工部尚书室纯已经老迈不堪,身有重病,不顾自身前来参见。 耶律洪基因室纯功勋卓着,对辽国忠诚,因此接见了他。 室纯面见耶律洪基,上奏道:「如今辽国西部饥馑,鞑靼人迭有叛乱,陛下不断敦促婆娑岭铁矿出铁,导致备料工期,一拖再拖,如果照此下去,钢铁基地将失去意义。」 耶律洪基皱眉道:「老尚书不理朝政,一心工务,有些偏颇了。」 「肘腋之患,自当要先行剪除。左右不过年余。」 「等到来年春草生长,鞑靼自然就安定下来了。」 室纯说道:陛下,经过几轮磋商,大宋援辽铁厂,最终的产能已经定了下来,全部建成之后,辽阳铁厂,将日出铁十万斤。」 「但是这样的大厂,对煤炭和精矿粉的消耗量却是惊人的,一天将耗用焦煤数十万斤,矿粉十数万斤。」 「若是开採备料跟不上消耗,铁厂就得熄火,三百多万贯就打了水漂。」 「以臣所计,铁厂需备足一年所用,方可至无虞。」 「如今好不容易备下三月所需,结果西边战事一起,陛下便将之挪用打造军器,这是因小失大,老臣不得不荐。」 耶律洪基不禁有些恼怒,对宰相王经说道:「不是说抓紧开採吗?如何还要闹出乱子?」 王经赶紧俯首躬身:「陛下,非臣下不力,而是……铁厂所耗,一日良多,如今几处矿区,采工计八万,日耗米两斤,盐五钱,已经不能再少了。」 「即便如此,每日也需十六万斤米粮,就是一千六百石,年耗六十万石,这是有帐可以算的呀。」 「就算一人每日开採五百斤煤铁矿料,一日也就四十万斤,选矿之后,差合铁厂一日所耗。」 「民力有尽,非臣等不尽力啊……」 这还没说工钱,管理费,耶律洪基也是没有办法,之前的确是考虑不周,没想到矿工需要这么多,粮食消耗要抹去两大粮仓一成多。 耶律延禧说道:「皇爷爷,如用契丹本部肯定不行,西北大飢,不如命阿噜萨古多所俘获,以之充婆娑岭几处矿地,既解决矿山人力不足,又解决黑车室韦之患。」 王经赶紧说道:「如果是俘虏,可与头下军州部属有别,之前我朝军制,惯有『打草谷』之俗,每年春秋都要出击西部,一来可以练兵,而来可以减少草原人口。」 「这些都是丁力,与其屠戮,不如用之于工矿。」 耶律洪基点头:「此事可为,不过需要守密,铁厂是宋人提供的,南朝司徒一贯仁义为怀,要让他知晓,恐怕又要旁生枝节。」 「此次征讨所得虏获,我会尽数发往婆娑岭,不过开矿需要铁器,那些人,你可得给我管好,辽阳腹地,出不得一丁点岔子,丞相明白吗?」 王经躬身:「老臣明白,也请陛下派驻一军,以镇压反侧。」 耶律洪基对耶律延禧道:「此事太孙去安排吧。」 耶律延禧说道:「耶律足哩新封彰圣军节度使,枢密副使王是敦才兼知枢密院事,此二人新任,必然急于事功,只看皇爷爷之意。」 耶律洪基点头:「那便让耶律足哩移驻长春洲,丞相,你觉得呢?」 还能如何?如今在长春、辽阳两处就食的契丹兵马越来越多,王经其实已经有些不堪应付,但是他绝对不敢拒绝辽皇派军的意图,躬身道:「如此甚好,天威之下,婆娑岭的囚工必当柔顺。」 耶律洪基说道:「一日十六万米粮,太多了,朕可以再给你五万囚俘,不过粮食却不能再加。」 王经也没法再加,耶律足哩的契丹本部军粮草还得现找辙呢,哪里顾得上囚徒?赶紧施礼:「臣遵命。」 第一千六百九十七章 安答 馒头山下,血流盈野,玛古苏骑在马上,看着自己的部众将室韦人拖到大车边,凡是高出车轮的男人,接着就是一刀。 草原上流行弱肉强食的法则,尤其今秋西北草原有旱情,水草不丰,争夺愈加激烈。 作为酋长,玛古苏必须为部族找到生路。听说阻卜和白鞑两部是最轻松的,他们跟宋人学会了储草之法,西征之后势力渐盛,占据了南边不少丰美的草场,还能够与宋人做生意,用牛羊马匹源源不断地换取粮食、丝绸,铁器。 第1029页 想到这里,玛古苏胸中就升起一阵愤懑之气,阿噜萨古藉口西北大旱,迟迟不将今年应该发给准布的十万石粮食运来,要求准布必须完成对室韦人的征讨后,方可发放。 身后一匹快马奔来:「阿瓦!招讨使派金牌使臣来了!」 玛古苏问道:「哈日陶高,使臣来干啥?」 哈日陶高是玛古苏的儿子,名字的意思是「黑铁锅」,包图城黑铁大锅,如今可是驰名漠北的好东西。 哈日陶高说道:「使臣说招讨使有令,不得杀害俘虏,要将他们送到宁州去。」 「怎么送?!」玛古苏大怒:「没有粮食,大盐泺到宁州七百里,怎么送?!」 「我让你找招讨使要粮,今年的粮下来了吗?」 哈日陶高扫视了周围一眼,低声说道:「招讨使说,得用俘虏去换。」 玛古苏怒火上炎:「粮食,是招讨司欠咱们的,俘虏,是咱们辛辛苦苦战获的,凭什么要我们用俘虏换粮食?」 哈日陶高说道:「要不,儿子将俘虏们押到西南去,义父和吉达大叔也要人,给得丰厚,还能换好酒。」 「今年日子不好熬。」玛古苏压抑下心中的怒气:「这样,我带三千俘虏去找你义父,今年只能换粮,不能换酒。」 「招讨使那里,你带五百去,就说粮草不济,咱们只能养这么多,再催催岁赏的事情,要咱们卖命,那就得有卖命的价钱!」 哈日陶高点头:「那我这就出发。」 半月后,玛古苏抵达胪朐水边的一片大草原,这里是白鞑部在辽国控制区域的最东方,一个只有木墙的大聚居区——塔懒。 这里如今已经是一个繁华的中转站,无数宋人的大车拉着棉布、丝绸、瓷器、铁锅、粮食等物品,来到这里,从鞑靼人手里边交换牛马、毛毡、甚至奴隶。 奴隶在大宋的法令里是明令禁止的,但是阻卜和白鞑大宋也管不到。 两部将自己的部民送往九原、河西「打工」,然后将这些虏获编为自己的部民,以填补人口的空白。 占有对宋贸易之利,今年草原大旱,给两部的继续扩张带来了良好的契机。 见到兴旺无比的塔懒城,玛古苏就不禁嘆了一口气。 阻卜和白鞑以前是苦逼的部族,每年都要被西夏人和辽人「打草谷」的那种。 西夏和辽国都有一个风俗,就是每逢秋季便要杀入草原,有计划地实施杀戮,一来锻鍊军队,二来抢掠牛羊,三来有目的地降低草原上的人数,以免造乱。 在这种弱肉强食的竞争中,玛古苏投靠了辽人,成为辽人最兇悍的帮凶,保全了自己,还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扩大。 大宋是仁慈和蔼的,那一场覆盖整个草原的大白灾,逃往辽国的部族,被以擅离属地为由屠灭殆尽,而莫名其妙逃往西夏边境的阻卜和白鞑,却得到了大宋的赈济与救治! 不光如此,待到两部返回的时候,大宋还赠送了牛羊、粮食! 之后两部的活法就不一样了,执法官、红衣僧侣、手艺人、商队络绎不绝地前往两部,教他们统一法令,学习佛法,分配草场,种草种粮,圈养牛羊马匹,收穫羊毛…… 所有的东西,宋人一律购买,不出数年,白鞑和阻卜不断吸收吞併投附于他们的大小部落,成了扼控辽国西部六千里草场的大部落。 去年两部派遣精锐,由大部长亲自统领,随大宋西征喀喇汗国,所得更是丰厚。 除了金宝、无数皮肤白皙,头髮金黄的美女,最宝贵的,是大宋提供的军器! 前方城门打开,一队雄壮的骑兵从城里奔了出来,马带皮铁,人着银甲,身侧挂着长枪、铁锤、骑刀,此外还有两弓一弩,人携一个箭囊,马屁股后还挂着两个箭囊,整整一百五十支羽箭! 这支骑队足有五百人,当先一名锦袍大汉,胯下骑着一匹色如赭缎,鬃毛如金丝的骏马,大笑着奔近玛古苏身边,抽出一柄古怪的弯刀,朝玛古苏噼下! 玛古苏哈哈一笑,抽出腰间长刀一撩,盪开了汉子这下攻势:「兄弟,这就是你的见面礼……诶?」 那汉子的骏马比玛古苏的坐骑高了整整一尺,却是见主人攻击,骏马也扬起前蹄,就朝玛古苏踹去。 「好畜生!」这一下玛古苏是当真不防,也不可能真伤了对方的宝马,只好撤镫离鞍,藏到马儿另一侧,躲过了这一踢。 骏马上的汉子长笑一声,丢开怪刀,弃马扑上玛古苏的坐骑,连人带坐骑一起扑倒,两人滚落到草丛当中,开始较力摔跤。 不多一会儿,两人盔甲歪斜,锦袍撕裂,脸上身上还都挨了对方几次重拳,最终算是打了个平手,罢斗大笑,又亲热地拥抱在一起。 玛古苏说道:「兄弟你这把力气,再过几年,哥哥可斗不过你了。」 那名白鞑汉子正是蒙根图拉克,笑道:「我的好安答,听闻你在东面,做得好大事体,东征西讨,就连辽汗每年都要与你分粟!」 玛古苏摇头:「寄人篱下,跟兄弟这里如此兴旺可没法比。」 蒙根图拉克笑道:「若不是安答当年对我们照顾,白鞑早就不在了,何来如今的景象?走,去我大帐,今日我们兄弟痛饮一场!」 玛古苏低头:「等等,我的刀呢?」 第1030页 两人的侍卫赶紧将刀递上,玛古苏一看自己的钢刀,上面已经多了一个大豁口,不由得大惊:「兄弟你于何处得来的宝刀?我这刀没法用了……」 蒙根图拉克将自己的刀递过去:「这是征黑汗国时得的,那边所产的花钢宝刀,锋锐无匹。童姥姥说,比格日勒图进献到大宋宫里的花钢剑都不差。」 玛古苏将刀接过,发现这刀乃象牙金柄,镶嵌着宝石,刀锋长而弯曲,身上布满了如云朵一般的花纹,上面还有錾金的天方文字。 刚刚与自己的刀对砍了一次,可刃口上竟然找不到伤损,不由得惊唿道:「真好器械!」 蒙根图拉克见义兄喜欢这刀,直接将刀鞘解下来繫到玛古苏的腰间:「哥哥喜欢,这刀就送你了。」 「这如何使得?」玛古苏赶紧推辞:「哥哥不敢受兄弟此礼。」 「不用客气。」蒙根图拉克将弯刀插入玛古苏腰间镶金嵌宝的刀鞘,把住玛古苏的胳膊:「这样的刀兄弟还有好几柄,走,先去喝酒!」 蒙根图拉克的大帐奢侈豪华,玛古苏进入大帐,就感觉脚底不对,低头一看,脚下的地毯厚毛足有一寸,图案纹饰异常精美。 帐内温暖如春,各种肤色的美艷女子穿着轻薄,在帐内或坐或卧,身上都是黄金宝石的饰品,让玛古苏几乎错不开眼。 大帐篷一个角落围着一个屏风,那里有个与大帐似乎格格不入的小办公区域,玛古苏进入帐篷就大喊道:「瞿师爷!瞿师爷来贵客了!」 一个老年的汉人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部长的朋友和贵客,近日可是来得有点多,这次又是什么生意?」 玛古苏不禁脸上一红,看来这段时间,来打蒙根图拉克秋风的「朋友」,真是不少。 第一千六百九十八章 咽不下 玛古苏赶紧说道:「这次给兄弟带来三千室韦人战俘,具体能给多少粮食,兄弟你让你这帐房看着给。」 瞿师爷说道:「室韦人还不错,不过奴隶的价格今年很便宜,如今的草原,只要给口饭吃,自愿做奴隶的部族都不少……」 蒙根图拉克虚抽了一下鞭子,作势要打:「哪里那么多废话!玛古苏这是我安答!我们鞑靼人的安答,师爷你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瞿师爷表情立马就变了:「明白明白,三国刘关张便是结义安答!」 「对!」蒙根图拉克最近听瞿师爷讲三国故事有些上头:「我与安答,就如你汉人里的关羽、张飞!」 瞿师爷也懒得跟蒙根图拉克多掰扯:「既然是部长的义兄,那我们按照一人五石,三千人算作一万五千石粮食如何?先说好,这个价钱,这位安答得守密,别人来可拿不到这价……」 蒙根图拉克便问玛古苏:「哥哥还满意不?」 玛古苏连连点头:「不少了,辽人那边才……」 蒙根图拉克不等玛古苏说完,拉住他的胳膊:「那生意就算是说完了!来!摆席面,烤骆驼,喝酒!」 鞑靼人豪迈又好酒,蒙根图拉克这里,如今可不只有马奶酒了。 还有永春露、地瓜烧曲、烧刀子、还有西域的葡萄美酒。 还换着品种喝,不多久玛古苏就一场大醉,然后蒙根图拉克将瞿师爷赶出了帐篷,跟结义兄长在大帐里胡天胡地。 到第二天醒过来,两人才从美女们的胳膊大腿里边摆脱出来,开始说起鞑靼部族的内部事务。 现在的阻卜部,占据了肃州北部的居延泽贸易通道,白鞑则占据了九原外大陷谷贸易通道,两部依託宋国,日子过得远比草原诸部好得多。 玛古苏关心的是两部似乎没有受今年旱情的影响,于是蒙根图拉克带着玛古苏视察了一圈牧场。 玛古苏这才发现,白鞑部将草场都分派给了本部族人,族人招募奴隶在自家的草场干活,马匹牛羊在一半的牧场上圈养,剩下的一半土地,开春后会种上高壮的牧草。 据蒙根图拉克介绍,这种牧草是格日勒图的大公子从一万万里以外的仙乡盗来的,加上宋人带来的一种特殊东西,初秋的时候切碎拌上,埋入抹过一种灰浆的大坑里边,冬日里取出来,添点宋人那边的饲料餵养牲畜,牲畜膘肥体壮,哪怕冬日,母牛都能下奶,羊羔也不减膘。 那种草的果子还能做饼,做出来的饼是金色的,味道也不错。 玛古苏更关心的是水源的问题,结果蒙根图拉克拿鞭子一指远处那种咕噜噜转着的铁叶风车,说水不用担心,那种铁风车是格日勒图的造作的器械,神灵非常,能够自己将水从地下提上来。 大风车底部的木头房子上,被牧民们涂上了红色,写上了经文,每根房柱上都系满了丝绢条子,那是牧民们将这种能够流淌出清泉的风车井,当做神灵在崇拜。 当然水草好的年成里,这些风车也用不着提水,更多时候,那玩意儿是用来擀毡、压羊毛、磨面、切草用的。 一圈下来,玛古苏羡慕得不要不要的,可惜他没法学,因为他太靠近契丹核心地区,耶律洪基也只会驱赶着他四处征战同族,不会给他安心发展的机会。 身上背着个鞑靼部节度使的头衔,如今看来,弊大于利。 兄弟俩纵马驰骋了一日,玛古苏对阻卜和白鞑这两部「熟鞑靼」的生存方式,有了大体的了解。 第1031页 换做以往,这样的部族只有被觊觎吞併的份,但是现在有了骑刀胸甲和弓矢,两部的实力暴涨,他们不吞併别人就是好的了。 回来的路上,玛古苏一路都在思索。 当年自己父亲奉辽主之命征伐西部,来到胪朐河拐弯的地方,鞑靼人中出名的智者,白鞑部的头人额尔德木图,曾骑着一匹五花马,单独来与自己父亲会面。 两人在帐中商谈过什么,没有任何人知道,不过之后父亲对额尔德木图的智慧非常佩服,不但放过了当时还非常弱小的白靼部,更是命自己拜额尔德木图为义父,与蒙根图拉克结为了安答。 那年白灾大起的时候,玛古苏还奉父亲之命,到西面来迎接两部,不过等再次来到胪朐河拐弯的地方,却听说两部已经将义父额尔德木图埋葬在河边,然后根据他临终前的指点,朝南边夏国边境去了。 胪朐河水变化无常,就跟鞑靼各部的消长一般。 三十年在草原的这边,三十年在草原的那边。 看着这片繁荣兴旺,不愁旱涝的草原,对义父的大智慧,玛古苏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匹马从东边狂奔而来,马上是一名满头白髮的老者,远远就在喊:「玛古苏——蒙根图拉克——你们在哪里?」 蒙根图拉克从马蹬上站立起来,一看不禁「哎哟」一声:「老格吉来了,不行我得躲一躲……」 玛古苏一把将蒙根图拉克拉住:「想得美,要躲一起躲,要见一起见。」 蒙根图拉克甩了几次玛古苏的手没甩掉,而老格吉已经奔到了近前,只好说道:「格吉,安答难得来部族里一趟,我见着实在是欢喜,这两日不免行事有些荒唐……」 格吉是个老牧人,说起来应该算是玛古苏的亲家。 玛古苏当年带着九岁的哈日陶高来义兄的白鞑部「选亲」,才九岁的哈日陶高一眼看上了格吉女儿超过同龄女孩的大脚大屁股和大圆脸,当时就定下亲事,说是喜欢,等长大后会赶着牛群来迎娶。 于是这门亲就算是定下了,鞑靼人重信诺,老格吉从此就把哈日陶高看做女婿。 就见老格吉一把拉住玛古苏的马缰,懒得理会蒙根图拉克的自我批评,焦急道:「哎呀你们兄弟俩怎么还在这里聊天!玛古苏,你的族人来了,说辽人把哈日陶高扣了,要将他杀掉!」 「什么?!」玛古苏不禁大惊:「走!去问问怎么回事儿!」 …… 大帐当中,玛古苏问明了情形,不禁脸色阴沉。 事情很简单,辽朝因讨平黑车室韦之功新升到左僕射的阿噜萨古,对哈日陶高带去的五百俘虏并不满意,认为人数太少,无法在耶律洪基那里展现自己上报的战功,因此扣押了哈日陶高,要求玛古苏带着更多的战俘去交换。 帐内气氛沉闷,最后还是瞿师爷咳嗽了一声,小心问道:「辽人那边,答应给节度多少钱粮?」 玛古苏吐了一口浊气:「战俘只给两百钱一人,给的绢钞!说是怕我与你们宋人贸易!」 「而今年该分的粟,至今都还没有给我!」 瞿师爷目瞪口呆:「欠帐的如今都这么嚣张了?」 蒙根图拉克啪地一马鞭抽到几案上,将精美的大漆几案抽出了一条难看的疤痕:「瞿师爷说得对!明明是辽国欠了安答的钱粮,他们凭什么还如此嚣张?!」 玛古苏苦笑:「如今你干儿子还在他手里,兄弟,多承你招待,我还是得回去。」 蒙根图拉克急道:「哥哥这样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玛古苏说道:「要不……我再将室韦人带回去?不过这一路的粮食……」 蒙根图拉克说道:「粮食不用担心,我可以借与兄长,不过这口气……」 说完跳了起来,举着鞭子临空乱抽:「气死我了!我蒙根图拉克咽不下!咽不下!」 瞿师爷赶紧对蒙根图拉克劝道:「这些年我部和阻卜能得以兴盛,其实也多亏了节度在辽人那里遮掩,将他们隔绝在了东面,这个情,我们是一定要还的。」 「部长,节度要考虑的,是整个鞑靼的将来,不是一个两个部落的事情……毕竟在辽国那里,他还是准布部长,鞑靼节度使。」 第一千六百九十九章 反叛 说完又对玛古苏说道:「不过节度啊,汉人有个故事,说的是等高飞的鸟儿有一天打完了,打鸟的良弓就会被藏起来不用了;狡猾的兔子如果被抓完了,抓兔子的猎狗就可以下锅了』。」 「辽人善于玩鹰,大家也知道,鹰是养不熟的。」 「因此猎人会让猎鹰永远都处于半飢饿的状态,这样猎食的时候,鹞鹰才会急切地出力,但是所得的猎物,好肉都归主人,而鹞鹰所得,不过是些骯杂肚内罢了。」 「现在看来,辽人只是觉得节度这只鹰还不够饿,爪牙还不够锋利,出力还不够多罢了。」 「节度只要解决好辽人在这三个问题上的担忧,这次危机,其实也不是不能妥善解决……」 说是宽解,玛古苏却是越听脸色越青,握刀柄的手上青筋暴跳了几次,终于抬起头来,对蒙根图拉克说道:「安答,瞿师爷说,我们鞑靼人,是辽人养的鹰,他说得对吗?」 蒙根图拉克不满地看了瞿师爷一眼:「瞿师爷听不懂古歌,古歌里,我们是苍狼和白鹿的后代!」 第1032页 玛古苏看着帐篷门外的草原,目光放到了极远的地平线上:「当年辽人夺走了我准布鱼儿泺的时候,说好了的,我们出地,辽人出钱出人,开垦之后分粟,相约一年十万石。」 「当时哥哥失计,以为辽人会守信,心中的白鹿占了上风,软弱了一回。」 「……有了一回,就有了两回,却忘了鹿角再尖锐,体格再巨大,也只有沦为别人食物的份!」 说完面上终于露出决色:「我一共有九个孩子,六个都没有活到成年,就战死在战场。为辽人卖了这么久的命,他们竟然连约定好钱粮都不给!」 说到这里,玛古苏脸上露出决然之色:「不过辽人也失计了,忘了我们鞑靼人,身体里还流着苍狼的血!鹿做不成的那一天,我们就只有化作苍狼,去吃人!」 老格吉大惊:「那我家萨仁的哈日陶高怎么办?」 玛古苏咬着牙,痛苦地说道:「哈日陶高如果不幸,去了长生天那里,有他的哥哥们陪着,也不寂寞。」 「今日之后,草原上处处都会是血海。还有无数的孩子,会回到长生天那里。」 「我的哈日陶高是孩子,别人的孩子,也是孩子。」 玛古苏端起酒碗:「如果哈日陶高能够回来,我会让他赶着牛群,来做白鞑的姑爷。」 说完喝干杯中的马奶酒:「如果不能回来……萨仁是好姑娘,格吉你再给她寻一门好亲事,是我家哈日陶高没有这个福气……」 将酒碗一扔,玛古苏拥抱了蒙根图拉克:「安答你也要小心,哥哥走了。」 「辽狗欺人太甚!」蒙根图拉克勐然转身:「待我点齐部众,与哥哥一同去!」 老格吉泪流满面,却摆手制止:「部长可使不得,如今咱们这么大的家业……就算,就算是我家萨仁命苦,没有得到长生天祝福……」 蒙根图拉克唰地一声抽出长刀,指向格吉,怒吼道:「家业没了,可以再挣,安答没了,女婿没了,永远就没了!」 「萨仁那么烈,哈日陶高死了,她一定会去找辽人报仇,死在东边,死在辽人的箭下!」 瞿师爷也站起身来:「部长……」 蒙根图拉克将刀指向瞿师爷:「你也要制止我?!」 瞿师爷似乎无视刀锋,眼神一如既往地睿智与冷静,盯着蒙根图拉克问道:「我跟部长讲过唇亡齿寒的道理,部长的决定是对的,准布部没了,接下来白鞑也会被辽国逼迫。」 「我只想问部长,是否决心已下?」 蒙根图拉克一刀将身边几案噼成两半:「设有他想,有如此案!」 「好!」瞿师爷说道:「设若如此,咱们大可以坐下来,重新计较一番,不说大败辽人,最起码,也要将我白鞑部的女婿,从辽人手里救出来!」 …… 元佑七年,十一月,馒头山,准布冬场。 辽军金吾将图古斯三千人囤驻于此,对最近不太听话的准布部众加以威胁。 今冬草原上没有白雪,只露出枯黄的干草。 旱情,让北方草原上诸部的关系异常紧张。 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队散乱的人马,两侧是准布轻骑,中间是五千衣着破烂的室韦俘虏。 图古斯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对副将说道:「玛古苏这老贼,到底还是识时务。」 副将讥笑道:「再能咬的狗,那也是狗,自从玛古苏让出长春洲,我看他的胆气就破了。」 图古斯看着前方散乱的队伍,嘆气道:「久养的狗老了,小狗哈日陶高又毫无血性,春捺钵之后,就该告诉僕射、陛下,这草原上的狗啊,就该换一条了。」 副将说道:「听闻玛古苏有个安答,是白鞑头人,近年来倒是肥得很。」 图古斯冷笑一声:「白鞑与宋人来往密切,估计陛下只愿意让他们做牛做鹿,不愿意给他们做狗的资格。」 副将笑道:「也是,肥了正好吃肉……那就是乌古部、敌烈两部?」 图古斯摇头:「北边旱情严重,先让他们撕咬着吧,这么大片草原,一条狗,总选得出来的。」 看着前方一骑从队伍中越众而出,副将问图古斯:「金吾,要不要我去迎迎?」 图古斯摇头:「羁縻的鞑靼节度使,迎?」 「那就不迎。」副将也笑了:「老狗的安答对他还行,送他的坐骑似乎不错。」 说话间玛古苏已经奔到近前,下马俯身拜倒:「罪臣玛古苏,见过金吾、副将。」 图古斯说道:「节度说差了,没人说你有罪,只要将室韦人带回来,你这个鞑靼节度的印信,就还攥得稳稳的。」 玛古苏说道:「鞑靼人重守承诺,性情憨直,但是我们不傻。」 图古斯皱眉:「节度什么意思?」 玛古苏说道:「眼看就要到没有月亮的晚上了,以往这个时候,准布的分粟已经下来。」 「之前说打完室韦就给;室韦打完了,又说上缴俘虏再给;俘虏上缴了,又说数目不够……金吾,辽朝不会是想要吞没我们部落的粮食吧?」 副将策马上前一步:「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图古斯举手制止了副将:「我只是金吾,头上还有大帅,大帅头上,还有陛下。」 「不过我听大帅说了,只要准布诚服恭顺,大辽不会欠缺你们这点粮食。」 第1033页 「既然节度带着俘虏回来了,就已经说明了节度的态度,又何必做此口舌之争,徒惹大家的不快呢?」 「去把俘虏带过来吧,此事过后,我自会去大帅那里,替节度说说好话,咱们争取将今年的粮食要下来。」 「别忘了,节度的公子,尚在我营中。」 玛古苏点头,不再说话,翻身上了马匹。 图古斯说道:「节度的马匹倒是不错,可有意让给我?我出重金相购。」 玛古苏奔出几步,这才勒住缰绳,转身对图古斯说道:「马儿就是鞑靼汉子的朋友,鞑靼汉子,是无论如何不会出卖朋友的。」 「至于辽朝欠我部的粮食,也不劳金吾费心了。」 说完拨转码头就走。 副将突然喊道:「截住他!有诈!」 「什么意思?」 「对面的俘虏!身体结实,骑马壮健!」 图古斯也察觉不对:「截住他……」 副将抽出长刀,带着亲卫沖了出去,留下图古斯在身后。 图古斯突然感觉自己喉头一阵剧痛,才发现前方伏鞍狂奔的玛古苏,在扭头狞笑的时候,身侧多了一把漆黑的弓弩。 宋人的鹤胫弩! 图古斯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声响,慢慢朝地上摔去。 自己的亲卫还在朝玛古苏追击,对方俘虏大军,突然掀掉身上的破毡,露出了精緻的钢甲,抽出长刀,朝这边涌来。 地平线上,突然冒出无数的小黑点,朝这边狂奔。 那是骑军!鞑靼人的骑军!成建制的骑军! 图古斯终于明白了玛古苏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不劳费心,他自会去取! 鞑靼人!反了! 第一千七百章 种五的朋友 《蜀中杂记》: 初,阿噜萨古功加左僕射,以献虏未尽,拘哈日陶高,復令玛古苏整军进讨。 由是准布诸部俱不服。 十一月,辛巳,太白昼见。 准布部长玛古苏叛,杀辽金吾图古斯,传檄诸部,宣辽十罪。 戊申,乌古、敌烈部叛,攻辽泰州。 癸卯,玛古苏与敌烈部固其赤,乌古部乌纳合军,攻倒塌岭。 阿噜萨古帅师三万相拒。 胶着之际,蒙根图拉克至,以白鞑重骑突之。 阿噜萨古身死,辽兵大溃,死者十之七八,浑水为赤。 玛古苏获粮二十万石,声威大震,一时金山以北,诸部尽叛。 辽主命奚六部制置使耶律郭三,发诸番兵讨之。 戊寅,以宫帐左帅彰圣军节度使,耶律足哩出本部契丹皮室军讨之。 壬申,辽以枢密副使王是敦兼知枢密院事,以权参知政事韩资让参知政事。 命西北路招讨司耶律托卜嘉、云内州招讨使萧古里,发兵相援。 …… 云内州,萧古里近日心惊肉跳,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这些年下来,萧古里对对面包图城的种家兄弟,是又爱又怕。 种谔笼络蕃人的手段了不得,自己这个人家给新修的云内州里,有多少是种五郎的人,自己都不知道。 说白了,自己这个城,其实都是种五在替自己养着。 近日城外鞑靼人的调动非常频繁,这是要出大事儿的徵兆。 他遣使去西北路、西南路招讨司询问,使臣们一个都没有回来。 几个月里,云内州就好像被辽国遗忘了一般,什么消息都进不来。 萧古里已经老了,他已经不想再为辽国卖命,也卖不动命了。 突然,守卫副将闯入大帐:「城主不好了!他们把城围了!」 「谁?」萧古里赶紧叫人披挂:「谁把城围了?」 「种杀神!」 萧古里大惊失色,待到奔到城头,就见城下一匹高骏的大马上,种谔一身皮袄,戴着个大帽子:「萧兄,种五前来,有事相商,快开门!」 「种种种老弟……」萧古里都吓得结巴了:「你我兄弟多年,感情深笃,你你你这是何意?」 种谔不耐烦地挥挥手:「有什么话,进城再说,不行你放个吊篮下来也成。」 「好好好,老弟你稍待!稍待啊!」 等到种谔进城,来到城主府中,萧古里命人送上酥油茶,才忐忑地问道:「老弟,如何命鞑靼人围了我的城池?」 说完哭丧着脸:「如果老弟要哥哥这条命,只管拿去,只求老弟饶了我全家老小,还有合族性命,哥哥就感念老弟的大德了……」 说完竟然呜呜假哭了起来。 「哥哥想到哪里去了。」种谔喝了口茶:「此番围城,不是要为难哥哥,恰好相反,愚弟是为了救你啊!」 「这是怎么回事儿?」萧古里愕然而问。 种谔取过身侧的皮包,倒转过来一抖,无数的金牌、信件,都给抖落到了几上。 萧古里大惊:「可汗金令!」 再打开一封信件:「这……这……」 种谔再次端起茶杯:「鞑靼阻卜、白鞑、准布、乌古、敌烈诸部,齐皆反叛,贵朝三万大军尽没于倒塌岭,金吾图古斯、左僕射阿噜萨古丧命。」 「西北路招讨司耶律托卜嘉奉命东援,又被阻卜大军联合梅里吉、达密里两部,伏击于土兀那水。」 「这些金令里边,有耶律托卜嘉的告急文书,有上京城过来的紧急军令,都是要哥哥去送死的。」 第1034页 「念在交情一场,这些,兄弟都给哥哥拦下了,鞑靼人那里,兄弟也有几分薄面,不会让他们为难哥哥你的。」 萧古里看着那些金牌令信,跌足道:「兄弟诶,陛下有召,如果哥哥不赴,接下来还是个死啊!」 种谔一脸的讶异:「这些信使,都被鞑靼人截杀于半途,哥哥你根本就没有见着。」 「没见着金牌,哥哥只能妥守城池,谁都怪不着你啊!」 萧古里神色不禁变了几次:「兄弟你是……要哥哥投宋?」 「说那些为时尚早。」种谔摇头:「兄弟这次来,只是表明态度。」 「于公于私,哥哥都是大宋的朋友,我种五的朋友。」 「对朋友,大宋是不会不管不顾的。」 「初到包图,是哥哥甘冒着天大的干系,将故城让给我们,才让种五立稳了脚跟。」 「哥哥你看如今的情势,辽国上京道六千里河山,鞑靼人尽数举兵背叛,这可是数十万帐,上百万人的大变,哥哥你就算英雄盖世,浑身是铁,又如何能够力挽狂澜?!」 「阻卜、白鞑两部从西域回来时,已经各自拥有了数千重骑,几万轻甲,就算哥哥你率部尽出,又如何能够与他们抗衡?」 萧古里神色惨白,两部如今的实力,他也有所耳闻,之前还向西北路招讨司奏报过,不过那边没当回事儿罢了。 种谔继续道:「不过哥哥到底还是辽臣,所以兄弟也决不会让你背上叛贼的名声。」 「我向你保证,只要辽国还存在一天,兄弟就会保住你的城池,而决不会逼迫你做出选择。」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连辽国都不在了,哥哥到时候再换个国家效忠,谁又能说出哥哥的不是?」 「舍此而外,如今我们就一切照旧,哥哥你看如何?」 萧古里脸色和缓了下来,对呀,老子压根就没见着什么鬼信使,因此固守城池,等待来命,没毛病啊?! 突然想到一件事,不免担心:「可要是陛下另选将主,带着诏命来夺我城主之位,又该如何处置?」 种谔冷笑:「如果他们有胆子来欺辱哥哥,自有鞑靼人替哥哥挡着。」 萧古里总算放心了,但是终究良心不安,嘆息道:「耶律托卜嘉当年也是跟哥哥一帐同吃同住的,交情还算不错,这个城主之位,也是他当年的提拔……唉!」 种谔安慰道:「哥哥,你我都是兵家,所谓兵家,料胜败,决生死而已。」 「要在太平盛世,兄弟我不说一句,可辽国眼见已然大乱,感情这东西,笼络军士固然有用,可要是连自己都陷进去,以激奋之心,赴必死之难,那就是不静且不智了。」 「再说,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哥哥这么些年来,每年为辽国贡献精铁万斤,而辽主对你,可有什么褒奖嘉谕?」 「要论忠义,那也是辽主对哥哥不义在先!」 「哥哥,兄弟再说一次,绝不会让你陷入两难尴尬之地。」 「你只需要安卧雄城,静观风雨,待天下重归安静那天,再深思熟虑,进止决断即可。」 「其余的,现在都交给兄弟来处理,如何?」 「对了,为防止万一有时照顾不到,此次兄弟还给哥哥带来十万石军粮,一万骑刀,三千兜鍪,助哥哥军威,使来敌不敢轻犯!」 萧古里这下真是感动坏了:「兄弟已经替哥哥做到这份上,哥哥要再不知道好歹,那就当不起兄弟这份恩德。」 「没说的,兄弟你智并诸葛,才压张良,哥哥都听你的!」 第一千七百零一章 德政连连 西北路招讨司,可敦城,耶律托卜嘉一身血污,看着城下的连绵的鞑靼人幕帐。 当年辽太祖西征回鹘归来,沿途阻卜各部投附,算是与辽国建立起松散的领属关系。 之后二十多年间,诸部叛服无常,草原一直动盪不安。 辽统和二十一年,萧太妃、萧挞凛发兵三万,决意征讨阻卜,一举解决北疆问题。 那一仗大涨辽国声威,获得全胜。之后辽国在草原上修造了可敦城,后改名镇州。又在镇州西面,修了维州、招州,选诸部两万余骑屯军,又发渤海、女直、汉人流配七百余户分守三地,建立了西北路招讨司。 这片土地距离上京三千里,土兀那河与乌鲁古河潺潺流过,湖泊众多,水草丰美,可耕可牧。 大辽曾经在这里施行过残酷而有效的草原统治,逐渐增加到常备军五万,压制了鞑靼诸部近百年。 可敦城是军事重镇,城墙为夯土版筑而成,四面城墙每面长达两百丈,南北各六个马面,东西各十个马面,四角各有一个角楼,城高三丈。 只要足兵足食,以往的草原部族,根本无法进攻。 耶律托卜嘉望着远方地平线下升起的两处浓烟,那里是维州和招州方向。 维州是与草原商贸往来,收取纳贡的城市;招州则是官吏、工匠群居的行政城市。 如今这两个城,已经毁于鞑靼人愤怒的战火。 据两城逃来的溃兵所言,鞑靼人如今兵强马壮,其最大的一部阻卜,甚至拥有了五千重骑!三万轻甲!战马皆裹金铁! 他们的弓箭长达数尺,制式统一,箭头长达两寸,带三枚小羽。 第1035页 那是宋人的破甲锥!匹配那种箭的强弓,弓力强达两石四斗! 第一次战斗耶律托卜嘉就吃了大亏,鞑靼人利用这样的弓箭,在城下仰射,都给自己的守军造成严重损失。 鞑靼人的箭术非常精良,能在草原上活到成年的汉子,个个都非常雄壮兇悍,配上这样的弓箭,堪称如虎添翼。 城下响起了轰隆隆的战鼓声,两支重铠队伍从阵前走了出来,身后则是无数皮甲铁盔,拿着古怪弯刀的轻卒。 最可怕的,是两支队伍中间,推出一种古怪的车辆,车辆两边是松木柱子,缠裹着麻绳,中间各伸出一根粗壮的木臂。 车辆中间,是三支粗壮的标枪。 如果苏油在,就知道这是当年在二林部船上安装那种弩炮,如今被来到鞑靼部的汉人「师爷」,传授给了鞑靼人。 标枪不是射人的,而是射土墙,可以代替攀援的木梯,让勇士先登。 耶律托卜嘉的心如同掉入深渊,他知道维州和招州,是如何陷落的了。 抽出长剑:「众军听令,此战有死无退!」 副将萧鲁谷也抽出长刀:「与大帅血战到底!」 「胡说!」耶律托卜嘉却将他一脚踹倒:「你随斥候出城,快马前往上京,告诉陛下,鞑靼此次叛乱声势浩大,军力雄壮,建制周备,断不可轻!」 萧鲁谷抱着耶律托卜嘉的大腿哭喊:「东面已然被乌古、敌烈断绝,末将就算出城也绝无幸理,不如便与大帅死守可敦城,等待萧古里的援军!」 「还有个屁的援军!萧古里至今未有只字传来,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说完用剑胡乱拍打萧鲁谷的头盔:「东面也无消息,只怕已经被鞑靼人遮断,但是你无论如何,要将消息送到陛下那里!」 「告诉陛下,鞑靼人有了重骑!有了三枪床弩!我大辽要面对的,不再是一盘散沙的野人!快去!这是军令!」 萧鲁谷抹了一把泪,终于松手,朝城下奔去。 耶律托卜嘉大喊道:「你必须活着!去到陛下跟前告知消息,否则我便是做鬼,都饶不了你!」 围三阙一,这次鞑靼人的攻城战也颇有章法。 等到萧鲁谷带着数十骑从没有包围的那一面冲出城,身后已经响起了巨弩霹雳般的释弦之声与鞑靼人的吶喊登城之声。 …… 戊子,阻卜叛,连拔维州、招州、镇州三城。 吉达尽屠西北路招讨司五万辽军,率领原招讨司周围九路鞑靼部落,前往塔懒城与玛古苏、蒙根图拉克会盟。 之后兵分三路,吉达的阻卜大军走北路,沿胪朐河攻击静边城。 中路玛古苏和哈日陶高攻伐自己原来部族的草场,鱼儿泺西面的泰州。 南路蒙根图拉克突破狼河,兵锋直指辽国上京! 静边城就是后世满洲里;泰州东面就是长春洲粮食大基地;上京,就是辽国首都,临潢府! 三处地方,都是辽国依託金山,也就是后世的大兴安岭,防守鞑靼的要冲。 一旦被突破,契丹一族的龙兴腹地,就将面临鞑靼人的疯狂屠戮! 这个战略,是瞿师爷设计的。 最强的吉达,攻打最弱的静边城;最弱的玛古苏,威胁辽人必然会重兵死守的长春洲;而军力不弱的蒙根图拉克,将牵制辽国上京、中京的大量军队,使之不能赴援。 以上驷克下驷,中原兵家的传统计谋。 耶律洪基终于坐不住了,一边命契丹本部军马四处救火,一边命南部诸州准备军器钱粮,同时传檄东部女直,要求他们随王师东征,剿灭叛逆。 …… 辽国西北一片血火,大宋却一派安宁祥和。 眼看就要过节了,今年的节日肯定会异常热闹。 因为今年的好事太多了。 皇帝大婚,章学士收西域三国,朝廷放免天下积欠。 好事儿还没完,十二月辛卯,朝献景灵宫;壬辰,享太庙;癸巳,祀天地于圜丘。 朝廷的排场超级大,之后又大赦天下,群臣中外加恩。 老百姓也有好处,除了之前放免积欠,还罢了天下榷酒、榷盐、榷蚕。 前头两样早已名存实亡,但是朝廷没有明令,地方上就还有做手脚的余地。 如今出了诏旨,地方官再敢乱来,御史检察就要启动弹劾了。 除了这些,朝廷还同时下诏,民有亲丧者,以差等与免徭。 这是朝廷现在有了充足的役钱,役务已经成了让老百姓乐于从事的差遣,因此家中有丧事的,朝廷出于人性的考虑,特意予以免放。 受惠者其实也不多,但是影响巨大,「仁孝」两个字,大宋从来都拿捏得死死的。 九月赵煦带领群臣观禾之后,所有人都知道,陛下亲政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但是赵煦没有表现出一点急切,反而将一切劝他亲政的奏章留中,同时出旨,再次声明两宫一体。 还特意下旨赏赐天下州县上报的孝子,强调大宋以仁孝治天下。 即便高滔滔一再阻止,赵煦依然命门下赐徐王颢,荆王頵剑履上殿。 还有一件事情也能说明赵煦的态度,节前大苏搞了一次聚会,包括苏门四子里边的三个,大家以元日为题作诗。 秦观做的那一首其实不咋地,却得到了赵煦的欣赏。 第1036页 摄提东直斗杓寒,骤觉中原气象宽。 天为两宫同号令,不教春岁各开端。 元祐八年的春节比较奇特,因为元日与立春是同一天,苏油只会抱怨老天剋扣了自己的假日,而秦观却以此立意,在诗中将之誉为是上天给予「两宫同号令」的祝福。 这个马屁精巧绝伦,赵煦果然「龙颜大悦」,还特意去翰林院表扬了两句。 乙巳,梁焘再次上奏:「先帝大臣多以材进,可稍復用,委以别都名籓,以全终始。」 这又是揣摩圣意。 一朝天子一朝臣,赵煦亲政之后,朝中肯定要大换血,梁焘的意思是要让先帝与太皇太后重用过的那些大臣能得优去。 言外之意,还是提醒赵煦,该着手换班子了。 同样,奏章被赵煦留中。 甲申,一道比放免天下积欠还要重要的诏书出台:「朝官、宗室,大中大夫、观察使以上,许各占永业田十顷。余官及民户愿以田宅供祖宗飨祀之费者,亦有等差,听官给公据,改正税籍。」 这又是一项大德政。 永业田是唐时的称唿,唐代行军功爵制度,丁口永业田二十亩,此外的土地,必须靠军功获得。 主人死后,除了永业田可以由儿孙继承外,其余功赏土地,国家收回,重新分配。 到了宋代,永业田的性质发生了变化,高滔滔这项措施,规定了官员、宗室占有免税土地的上限——十顷,这远比以前的规定缩减了很多。 第一千七百零二章 没想到 而且这道诏书惊世之处,在于还特意为百姓,也打开了减税的口子。 百姓可以向官府申请「祭田」,用于「供祖宗飨祀之费」,这其实就是变相免税! 根据所在地区不同,百姓「祭田」的亩数申报上限也不同,大体为当地百姓平均拥有土地的两成。 什么意思呢?用河北举例,平均一丁百亩,则可以申请二十亩的祭田,朝廷不收税。 那些本来该收的税,现在作为老百姓供奉自己祖先的「补贴」,不收了! 对于占有土地很少的百姓,还是拿河北举例——凡占地在二十亩以下的百姓,实际上能够享受到农税全免的政策! 这项措施,其实非常类似后世分级税制,但是通过更加符合大宋人伦道德观念的方式,加以体现。 占有土地越多的人,交税的田亩比例越大;而占有土地越少的农人,交税的田亩比例就越小。 而对于那些只占有极少土地,在祭田亩数规定以下穷苦百姓来说,全免! 而且这项措施巧妙就巧妙在,高举「仁孝」的大旗作为挡箭牌。 这既是推行和倡导文教,同时又能减免五等下户的负担,还让朝臣们除了支持之外,无法提出任何的质疑! 在大宋百姓眼里,仁孝和祖宗,差不多跟天一样大。 民间的欢唿,舆论的歌功颂德就不说了,这道诏命之后,赵煦虽然还是在朝堂上摆着扑克脸,但是任何大佬见到他,都再不敢不恭敬异常。 这是施政艺术,这道诏命背后,是对天理人情的精准把握。 高大上,伟光正,谁敢反对,谁就是和整个社会相抗,无疑是自取灭亡! 陛下这一招,实在是太高明,太厉害了,这才叫手握天宪,无可抗衡。 苏油毕竟受后世的记忆和影响太深刻,从来没有想到过,还能够用这样的方式来为百姓们减免负担。 这件事情,最先是漏勺在密折中给赵煦提了一嘴,然后赵煦看过就算。 但是几位同龄近臣的密折,孟家小妹崽也当做家书在看,她敏锐地发现其中的价值,于是再次给赵煦提了出来,建议他予以重视。 赵煦想了想,也没有在朝臣里声张,而是先通过密折又告知了王彦弼,询问可行性。 王彦弼拿到后,第一感觉就是很好,于是找了王晦定主意,看该如何给赵煦回信。 王晦一看大惊失色,连忙跑去找了苏油。 苏油一看也吓了一大跳,这尼玛,政治天才啊! 老子绞尽脑汁几十年,唿吁号召几十年,要给贫困户解绑、减负、脱贫,一步步辛辛苦苦,劳心劳力,可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费力不讨好。 因为要让朝廷明确免除五等户以下的租税,阻力一定会非常巨大,苏油用脚趾头都想得到,官员们一将以这么做会让老百姓故意析产降等为由,予以反对,认为是培养刁民偷税漏税恶习,导致和睦大家庭分崩离析的「不良之法」。 减税导致朝廷损失是小事,让老百姓生出机心,民风不再敦厚,可是有违教化的大事。 苏油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他要「团结最大多数人」,就不能向王安石那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因为任何一项措施的强行推广,带来的必将是强烈的社会反弹,大宋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而且对如今的自己来说,后遗症会非常严重。 所以他只能努力让百姓增加收入,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五等户纳完税之后,能够依旧有口饱饭吃。 结果漏勺一招剑走偏锋,不对,在大宋如今,这该叫最大正确,轻轻松松就解决了当爹的从穿越大宋到现在都没能解决的问题。 虽然此举对于无地的佃户来说,依然无法惠及,但是只需要稍加引导,无疑就能极大地刺激佃户朝移民户的积极转变。 第1037页 甚至连舆论都能纠转过来,谁要是再乐意当佃户,连祭田都没有,那就是最大的不孝! 而析产,不再是逃税的藉口,而是庶支也想供奉祖先的愿望表达。 很多事情,差的往往就是个理由,而漏勺摆出来这个理由,很强大。 而在道义之下的实质,却是让天下农户能够拥有一些可以免税的土地,这就为贫困农户画下了一道受保护的「生存线」,就有了脱贫的「政策基本面」。 这就解决了大宋最大的问题,最基本问题——广大农业人口的生存底线问题。 最关键是,推行起来也将毫无阻力,这就不是一般的厉害了。 苏油拿着信在四路都经略司院子里转了好几大圈,看了看天,又看向王晦,突然冒出一句超级无厘头的话:「为啥我就从来没有想到过呢?」 王晦也是一脸的羞愧:「老夫也从来没有想到过……」 说完又强行给自己找解释:「这是体合天理人心的创举,不单单我们没有想到过,即便先贤们也没有想到过……」 苏油摆手,认为这锅丢得不恰当:「先贤们没有想到,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如今大宋这样的条件,而我们没有想到,却是我们的智慧不足啊……」 将信件郑重交回给王晦:「陛下睿智英明,此议若行,天必祚宋。王公你再好好指导指导孩子们,将事情弄周全。我,我是没脸参与了……」 十二月,癸卯,翰林承旨苏轼乞越州,不允,改为端明殿学士、礼部尚书、兼翰林侍读学士。 是月,左僕射吕大防以疾恳求罢政,太皇太后宣谕:「主上富于春秋,相公未可去位,更少俟岁月,吾亦就东朝矣。」 吕大防乃不敢再请,復起视事。 尚书左丞梁焘亦辞尚书左丞,辞呈里再次提及还政之事:「伏望检会前奏,早赐诏音,断归人主,以全大功,臣不胜激切尽言之至。」 诏不允。 吏部侍郎彭汝砺言:「臣闻不能知危,则不能有天下之安;不能知忧,则不能有天下之乐。 今人皆曰,太皇太后无意于任天下,今且将还政。臣以谓太皇太后三世为天下母,其崇高富贵,上无伦,下无敌,其于称制也宜矣。 故其还政甚非难,既还政,而俾皇帝陛下能不失其圣惟难。 臣欲乞皇帝陛下同御前殿,稍令近臣及知州职司入对,俾稍见人才,察其邪正贤不肖之实,遂闻知天下之事。 使一日专政,则利害不能惑,小人不能蔽。以事天地而享,以治万物而安,以承宗庙而固。太皇太后所以拥护之者,可谓全矣!」 这其实还是变着花样的劝高滔滔归政,最起码来个交换,赵煦「帘前理事」,高滔滔做橡皮图章。 真是操不够的心。 然而彭汝砺的奏章依然被留中,赵煦还是老神在在地在高滔滔帘前的侧椅上摆扑克脸,回到后宫就纠缠孟小妹崽,一切如常。 甲戌,辽国遣使长宁军节度使萧昌佑、益州观察使萧福,副使中散大夫守太常少卿充史馆修撰刘嗣昌、海州防御使韩适,来贺正旦。 贺正旦尚在其次,几个贺正旦使表面稳如老狗,心底里慌得一逼,因为他们此次还有目的。 耶律洪基现在急需钢铁和粮食,要求几人催促宋朝,一是赶紧将铁厂送到辽阳去落地,二来要向宋朝採购粮食。 路过大名府的时候,苏油倒是基本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不过提出了一些善意的建议。 首先就是焦煤和精矿粉的储备问题,大宋本着认真负责的态度,必须捡视过辽国的储备之后,才好安排工期。 日产十万斤钢铁的工业基地,价格大宋虽然一让再让,从四百五十万贯降到了三百五十万贯,却也是七年岁币,不同儿戏。 几位使臣支支吾吾,宋国司徒说得也在理,这些之前也是在协议当中明确了的,大宋也已经先期帮助辽国建立起了炼焦厂和选矿厂,按道理来说,储备应该已经有了半年才对。 可问题是大乱一起,耶律洪基屡次让王经和室纯土法上马,已经将储备用掉了大半,甚至连不少矿工都被调入军队,产能就更加低下了。 第一千七百零三章 朝会 苏油也不为己甚,提出还有个解决办法,就是先给辽国一个日产五千斤的小铁厂,一来可以供辽国的工匠们熟悉铁厂操作,锻鍊队伍;二来投资小见效快,哪怕储备尚不够大厂使用,想来支应一个小厂总还是没问题的。 几位使臣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来前室纯跟他们交了底,如今婆娑岭,也就够供应一个差不多这么大的小铁厂。 但是这是合同之外的东西,苏油又提到了价格问题,这个小铁厂,却也是要给钱的,一文不可少,五十万贯。 一日十万斤的铁厂三百五十万贯,一日五千斤的铁厂,产能缩减到二十分之一,价格却要大厂的七分之一,苏油这一口就咬到了辽人的骨头。 苏油知道王经手上现在还捏着从南部诸州搜刮到的三百五十万贯舶来钱,用铁厂债券沖抵着,当然要狮子大开口。 几位使臣也当然要闹,但是苏油说你们闹我也没办法,这东西造价虽然不高,但是它沉啊,之前两个厂,那是通过北洋水师的军舰运送,冒着天大干系,才将运费通过水师海上操训的名目给你们减免了。 第1038页 如今北风大起,我大宋又到了海运繁忙期,北洋水师护送朝鲜日本大宋的商船南下了。 要不你们派船来拉?或者你们去找獐子岛的海商?再不然,等北洋水师回来? 实在不行,你们花几万贯,把图纸买去自己造,我大宋就不管了,行不? 当然不行,辽国现在对钢铁的需求过于迫切,以室尚书造个盗版大钟都要几年的本事儿,大辽可等不起。 几位使臣又派手下出去扫听了一圈,回来都吓尿了,尼玛海商们更心黑,运费就要四十五万贯! 就这样人家还不乐意! 拉些铁疙瘩去辽国,回程就是空载,哪里有顺风跑南洋,过去拉瓷器丝绸,回来拉香料宝货划算? 如此看来,人家司徒还是很讲道理的,这个小铁厂,真没怎么赚辽国的钱。 不过辽人就是这样,你有道理没用,我一样要闹,最后苏油再次做出重大让步——要不再加上粮食,怎么算作一揽子贸易附加合同如何? 听闻辽国西北路大旱,想来又该买救济粮了吧? 等等,为什么要说又? 粮食就是棒子渣和棒子面,这东西河北四路仓库里堆积了好多存货,急于寻找销路。 王经得知后,遣快马过来让几名使节敲定这次贸易,同意!尤其那个棒子面,有多少要多少,不过一定要走海贸,和小铁厂一起! 当然要走海路,这样才能经过辽河边的锦州。 战争来了,碘酒价格飞涨,他的酒厂还等米下锅呢! 最终,辽人同意支付五十万贯舶来钱购买小铁厂,再以八十文一斗,也就是八百文一石的价格,购进四十万石粮食。 三百五十万贯舶来钱,转眼就被苏油咬下来八十二万贯。 王经寅吃卯粮,之前为耶律洪基筹措了一百万贯的军费,其实也是用的这笔舶来钱,现在手里的硬通货,一多半已经没了。 不过耶律洪基认为王经童鞋果然是干臣,高瞻远瞩,若不是提前发行过国债,鞑靼人这一把狂攻,几乎就难以抵挡。 以救难之功,加王经平章军国重事,燕国公。 …… 元丰八年的大朝会,比以往歷次都热闹,少年天子已经成年大婚,越发展示出英睿的气象,朝堂整肃,仁政叠出,天下颂扬,万国来贺。 新年诏书还是出自苏轼之手,高滔滔和苏轼明说了你不能作相之后,却又将之提拔成了礼部尚书。 年纪大了需要有共同话题的老伙计作伴,冯京和苏颂在南郊礼之后,也被高滔滔留了下来,许五日一朝,不过闲谈中多是前朝旧事。 户部的奏章里,经济情况还是相当不错。 这里面无疑有章楶的功劳。 三十万大军,西征八千里,灭两国,降一国,朝廷竟然没有多加花费,只靠宁夏三路保障后勤,居然就拿了下来。 这一把可就赚大了! 苏元贞圆满完成任务,朝廷下诏,命其回朝,担任户部尚书。 原户部尚书蔡京,也因调剂放免天下积欠有功,升门下侍郎。 原门下侍郎刘挚,则前往广州,担任广南东路转运使。 另一个时空里,刘挚是旧党当中,「朔党」一派的领袖,与「蜀党」领袖苏轼,「洛党」领袖程颐,分庭抗礼。 三方党争不断,最后被新党翻盘。 在这个时空里,三党同样存在,但是已经化作了另一种斗争方式,又因为高滔滔行三派兼用之策,三党作为三派中的一派,在苏油的渗透和影响下,政治恶果连开花的机会都没有。 但是政治永远是讲求平衡的,如今洛党程颐绝仕,蜀党苏轼绝进,那朔党刘挚,自然就该调整了。 刘挚在临走前帮了高滔滔和赵煦最后一个大忙,自请广州。 关于邢恕和蔡确的处置方案,朝中最近出台了,两人按照制度,已经到了转官的期限。 高滔滔的内心里,可是恨不得两人明天就死,然而制度就是制度。 刘挚自请广州,从另一个方面来讲,那就是说,蔡确和邢恕如今所在的新州,并不是什么必死之地,流放之地,一下子就堵住了朝臣们的口。 中书舍人乔执中上奏:「刑房送到刑部检举邢恕復一官词头。按恕奔趋权势,鼓唱扇摇,交结蔡确,冀确復有进用。幸朝廷黜降监当,今来若遂与復官,恐中外疑之,所有词头难以具草。」 最后,高滔滔诏蔡确移越州安置,而邢恕,更候一期取旨。 此次大朝会上,又多了不少的新面孔。 其中最重要的是西南五蕃的头人部长。 改图归流后,西南龙、张、程、罗、韦五姓大族,在熊本轻松擒杀罗氏蛮头人罗干祐后,彻底宾服。 朝廷以其恭顺,特赐了书籍,召其子弟来东京就学,这次就是送孩子们来上学的。 有日本虾夷人。 如今日本的几个大岛上,与张道陵刚到蜀中传播天师道的时候非常相似。 张天师在青城山斩鬼得道,如今的日本北方,同样到处都是妖魔鬼怪。 张思道高举祖师爷的大旗,一把剑,一部符箓,几本经书,一背篓丹药,游走在北方聚居村落、县城,传播教义,命百姓以五斗米入教,设治自保。 同时一路斩杀妖魔鬼怪,行医治病,招收信徒,传播文化,深得民心。 第1039页 连天皇倚仗为左膀右臂的平正盛,都被表弟的神威震慑,自己征讨多年都没有能降服北方二岛,现在被表弟料理得服服帖帖。 今年张思道还特意将几名高级骨干送来汴京,让他们见识繁华,拜见祖师。 朝鲜今年朝贡也非常积极,女直人强大起来后,和高丽干了几仗,王颙倚仗高丽长城,和女直打了个旗鼓相当,成了高丽保护神,在朝中威势日重。 近期辽朝局面发生重大变化,作为中华小舔狗的高丽,第一时间跑来大宋通报消息,顺便想问一下大宋准备怎么应对,需不需要高丽配合。 而且高丽今年还挖到了巨宝,屁颠颠跑来跟大宋邀功。 华夏医学的老祖宗《黄帝内经》,分作《素问》、《灵枢》各九卷。 自汉代以来,《灵枢经》有《九卷》、《针经》、《九灵》、《九墟》等多种异名而同书的传本。 唐代曾经将这部书赏赐给高丽,而华夏本土迭经战乱,《素问》还保存完整,而《灵枢》的各种版本,到宋代初年,竟然均成为残本,拼凑不全了! 今年,这部以《黄帝针经》为名的《灵枢》全九卷,竟然在高丽重新被发现! 所以在这次朝会上,高丽脸露大了,赵煦宣布大宋官方将刊印《针经》全文,命皇家医学院认真研究,同时赏赐高丽一部大医书——《皇宋元佑医典》,作为奖赏。 此次前来的朝贡的还有琉球人,琉球成了大宋罪囚的流放地,但是并不意味着琉球人就嫌弃他们。 罪囚里边也有不少工匠、文人,有些还很厉害。 如今的琉球岛上还是村落部族,虽然以前偶有朝贡,但不算正经国家,大宋海事昌隆起来后,自然将其视作领土。 琉球现在是巨大的橡胶、龙脑基地,对大宋也非常重要,朝廷今年设立了琉球都护府,管理那片土地上的人口。 作为政绩,都护府送来了几个土着,他们身份特殊——士子,以表示大宋德化已然惠及琉球。 还有就是,士子们控诉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将家乡叫做「流囚岛」,要求朝廷正名,不准歧视。 此外,因为章楶开西域,和更西方的国家也有了接触,此次的使节里边,还有大食,麻离拔,佛林的使节。 大食国,其实就是塞尔柱帝国。 麻离拔,就是印度北部产耳朵比心骏马的那处地方。 佛林,就是拜占庭帝国。 第一千七百零四章 想他们了 加上南海诸多邦国和大东洲远道而来的使臣,宣德门外各种花色的蕃人班子,反倒比宣德门内的朝班更加的热闹。 这么多朝贡使节,需要严格管理,这就要用到章楶给赵煦准备的超级噱头。 此次朝会,章楶精选了一千黑汗重骑精锐,原装原配地送来汴京,作为赵煦新添的仪仗队。 赵煦命这支部队在宣德门两侧拱卫大道,整肃礼仪。 这样高大雄健的职业重骑精锐,可让汴京百姓们开了眼了,充满异域风情的成建制骑军,其骏马、军器,武士的高大程度,在这个时空里,几乎是冷兵器中顶级的。 唯一的毛病就是维护成本太高,数量註定多不了。 汉家天子有匈奴执金吾,李唐天子有突厥执金吾,如今俺们赵宋官家,也有了黑汗重骑执金吾! 这就有些无厘头了,被章楶拖来当人样子的黑汗降将拉得洛,在汴京城老百姓那里,受到的欢迎竟然比哈桑和阿赫马德还要高。 赵煦赐姓金,名继诚。 这个姓有点意思,金日暺,汉代匈奴休屠太子,被霍去病抓获后,成汉武帝玩伴和护卫,忠心耿耿,到后来抓刺客、辅幼帝,陪葬茂陵,成了赫赫有名的西汉大臣。 …… 孟家妹崽是过第一个作为皇后的新年,宫中事务也繁多,不过有两宫罩着,有皇帝宠着,自己又能干会处事,倒是谁都挑不出她的毛病来。 夫妻俩的住所是已经被改造好的小别墅,等到赵煦匆匆回来,孟家妹崽已经在弹琴了。 见赵煦进来,孟皇后赶紧起身相迎。 赵煦对皇后说道:「姐姐近日可辛苦,宫中没人为难你吧?」 孟皇后笑道:「官家这话说得,一切都好。」 赵煦说道:「姐姐倒是有仪态,太皇太后临制,我第一让大臣们觐见,可是紧张得很。」 孟皇后笑吟吟地把着赵煦的手:「可当时天下皆传官家色正容端,威仪两肃呢。」 「要没有司徒搬椅子的建议,呵呵……」赵煦摇头,又抽了抽鼻子:「今日厨房备下了什么吃食这么香?朝会赐宴那是什么都没吃到,饿了。」 孟皇后说道:「各路大臣的年礼倒是争奇斗艳,不少都是吃的。不过只有漏勺心细,随进的还有食谱。我已命厨房做了香煎金蚝,瑶柱鹅粥,陛下陪我吃一些吧。」 金蚝就是生蚝干,需要阳光和气温的特殊要求,晒到合适程度。 其中极品的蚝干,颜色会从白色逐渐变成淡金,之后变成金褐色,经过热油激发出香味,不需要什么好厨艺就能得到绝佳的美食。 赵煦乐了:「尝尝,漏勺的奇巧古怪不得不服,番禺县刘河村外的滩涂,被他变成了蚝田,所得收益可比稻田高太多了。」 「对了,说到这里有个笑话,年前大奚山岛民进攻广州,等到了城南才发现广州修起了大城。漏勺也坏,让折冲司骑马追他们,不跑就朝天放铳吓唬,活活让这些岛民跑到累得趴下无法动弹了,方才缉拿,然后送去继续造南卫城。」 第1040页 「等这些人造完城待死的时候,漏勺给他们结算了工钱,放他们回到大奚山,他们才发现朝廷已经给造了房屋,开了田土,养了鸡鸭,老人孩子皆得照顾,又纷纷跑回了广州。」 「不过这一次却不是来抢劫,而是在南城门口叩首谢恩了。」 「漏勺在大奚的港湾里开了一处船舶务,专门修理过往船只,顺便通过玻璃琉璃贸易香料,成了香港,如今的海商都喜欢在那里落脚进货,主要就是馋广州美食。」 饭菜上来,孟端仪开始给赵煦盛粥:「黄山谷与易安都是制香高手,易安如今正在给漏勺搜集香方,还准备出一部书,叫《群香谱》。」 赵煦从来不会放过取笑漏勺未婚小两口的机会:「这还没过门呢,就张罗上了,姐姐要告诉她,显得急迫了不好,得钓着漏勺才行。」 这其实是在显摆自己已经成功吃定了小姐姐,赢了漏勺一局。 孟端仪多聪明的人,哪里会听不出来,又好气又好笑:「这话我可不敢去说,不然陛下爱吃的海鸭咸蛋,怕是没了。」 主菜和主食都很香,瑶柱鹅粥是用瑶柱、干贝、薏仁、姜丝,还有漏勺在广州制作的风鹅丁,加玉米粒、碧梗稻熬制而成,出锅的时候再撒上一点葱花,一碗下肚,一身寒气都没了。 见到孟端仪只夹蔬菜吃,赵煦问道:「姐姐如何不吃金蚝?也挺香的。」 孟端仪说道:「最近几日似乎不喜油荤。刚刚厨房炸金蚝都进不去。」 赵煦就对张士良说道:「给姐姐泡点山楂。」 张士良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是否宣太医……」 赵煦一下就紧张了:「怎么了?」 张士良低眉顺眼:「万一娘娘……有……」 赵煦心头大震:「真的?姐姐?」 孟端仪红着脸:「我也不知道……不过上个月,月信尚未来……」 赵煦立刻站起身:「让黄门去宣仙卿……呃,忘了前几日才下了特旨,仙卿带杵儿去大名府看望司徒了。」 张士良赶紧说道:「那臣去宣唐太医?」 「去,现在就去!」 唐慎微如今成了太医局翰林医正,最近正在整理黑汗医学。 他最重视收集医方,如今也在写书,以《素问》、《内经》、《本草》、《仲景医论》为理论基础,准备出一本专门诠释华夏医方理法方效与辨证加减的大部头着作,命名为《医方集解》。 大苏对此很感兴趣,揽下了将医方编纂成歌诀的这部分工作,以方便传播。 这一次靠谱,苏油倒没有拦着他。 从宫外进来时间也老长,赵煦是石薇教育大的,对医家不存在男女之防,直接让唐慎微请脉。 唐慎微一路走得急,额头上汗都还没散去,他临床经验极为丰富,一搭脉就体现出了专业:「脉走连珠而滑,虽然很细微,却也可察。且少阴脉动甚,《素问》有云:手少阴脉动甚者,妊子也。娘娘月信推迟多久了?」 孟端仪也是理学出身,并不忌讳:「一般初五会至,于今已然……整两月了。」 唐慎微又问了孟端仪的饮食口味变化,还有一些生理反应,笃定道:「恭喜官家,恭喜娘娘,娘娘这是有妊了。」 「真的?」赵煦觉得自己好厉害,谁说赵宋皇家子息不畅的?!老子才结婚半年新妇就怀上了! 从桌上拿起一方白玉笔架:「唐医正!赏你!」 唐慎微也不客气,双手接过:「臣谢陛下赏。」 孟端仪说道:「陛下,还请唐医正一道,去禀告太皇太后,皇太后,太妃娘娘。」 「啊对对对……」赵煦从衣架上取下绣缎貂皮披风给孟端仪系上:「一起去禀告娘娘们!」 几位尊长得知,也各是大喜,还一番询问叮嘱,才让小两口赶紧回去休息。 太皇太后还让孟端仪安心将养,接下来一个月还有诸多礼节,高滔滔让她不用管了。 至于唐慎微,走一处就得一处赏赐,待到出得西华门,医箱都差不多装得满噹噹。 张士良打着灯笼走在前面,赵煦牵着孟端仪的手,沿着花园小迳往回走。 看到已经结冰的池面,赵煦突然冒出一句:「得弄几双冰鞋,小时候我最喜欢去中牟苏家庄子上滑冰。我们的孩子肯定也会喜欢。」 孟端仪轻轻扯了赵煦一下:「陛下,就连杵儿离滑冰玩耍都还早着呢。」 赵煦赧然一笑:「也是。」 夫妻俩继续朝前走,赵煦说道:「我自幼其实体弱,五岁时还得了咳血之症,饭都吃不下。是司徒给我置办膳食,哄我进餐,仙卿给我用药调理,又让扁罐哥带着我在中牟田野间玩耍,亲农,泡温泉,学游泳,让漏勺、彦弼和我作伴,相互监督,身体才一天天好了起来。」 「若非司徒夫妇二人,姐姐,怕是你都见不着我。」 孟端仪心疼地挽住赵煦的胳膊:「那陛下小时候受了很多苦吧?」 「哈?」赵煦失笑:「每次去中牟庄子前,我都会兴奋得睡不着,那里可太好玩了!」 「前几天你不是还奇怪我怎么懂养鱼养羊吗?就是在庄子上跟八公学的!」 说着不觉停下脚步,看着夜空里闪烁的繁星:「姐姐,我……想他们了。」 第一千七百零五章 翁翁 第1041页 孟端仪轻轻扯了一下赵煦的胳膊,对前方举着灯笼的张士良努了努嘴:「陛下是天子,举动自然不能随心所欲,国家有制度,司徒又是重臣,为国家守北门,自然不可擅离。」 「扁罐在皇家海军学院做教授,漏勺在广州做路判,皆不留于朝中,这是司徒光风霁月,不为子孙希进。」 「如果这时候召他们回京,陛下,臣妾不敢干涉朝政,但是担心,会让太皇太后难做。」 孟端仪非常聪明,如果赵煦召苏油、扁罐、漏勺回京,所有人必然会将之作为赵煦攒自己班底的强烈信号,在这样的敏感时期,也必然会让高滔滔产生一些情绪。 以如今赵煦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大宋臣民只会认这个天子,其他的根本就不会再有任何机会。 群臣可以劝太皇太后,但是赵煦决不能表现出一点这样的意思,最好一切让太皇太后自己来,否则太皇太后会被置于尴尬的境遇。 曹太后当年被群臣欺辱诓骗而还政英宗,英宗以那样的上位方式,赵煦心里,反而认为是皇家的耻辱。 既然皇帝之位已经拿得十足十的稳当,早几日晚几日亲政,其实并无必要去计较。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自信,赵煦还大方地赐了两位皇叔剑履上殿的恩荣。 何况就算亲政,赵煦也只有沿着目前的道路前进下去,和另一个时空里那种急切地想要掌权翻盘的情形,已经截然不同了。 两宫一体,平稳过渡,是苏油临走之时,谆谆告诫过赵煦的「政治正确」。 赵煦其实是个很念旧的人,神宗一张旧书桌被换掉,他都要叫人去换回来,在那个时空,是被高滔滔逼压到了极致,完全否定了神宗的功绩,才导致亲政之后的勐烈反弹。 加上脱去枷锁之后的放纵,很快就伤害了本来就脆弱的身体,早早就挂掉了。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高滔滔,变成了维护自己父亲主张的人,被赵煦列为了和父亲一样倾慕的对象。 在苏油和石薇的关怀下,在理学的薰陶下,在和小伙伴们的共同成长中,赵煦已经竖立起了正确的三观,身体和心理也都非常的健康,学识眼界更不是歷史上那些寻常君主可比,虽然年纪还不大,但是已经懂得了「政治该怎么玩」。 「祭田」一事虽说是由漏勺建议,得皇后提醒,但是从暗转明的操作,却是他一手引导操办的。 孟端仪稍微一提醒,赵煦就明白了过来,笑道:「姐姐,今日我太高兴,有些失态了。」 孟端仪将头轻轻往赵煦肩上一靠又离开,微笑道:「陛下可以高兴,但是不能失态。」 两人继续往前走,赵煦又想起一事儿:「该去中牟庄子上取些玩具了……」 …… 小火轮突突突,沿着黄河北流经卫州、白马、濮阳,抵达大名。 驾船的是扁罐,四百多里的水程朝发夕至。 今年天寒,黄河在九原河曲出现了流凌,在北望、清州,甚至出现了部分封冻的情况。 这搞得宋用臣非常紧张,以往遇到这种情况,第二年极度容易发生流凌,形成冰坝堵塞河道,导致溃坝决堤的「倒开江」灾害。 歷史上黄河在一二月造成的溃决,基本上都是属于这种。 苏油倒是也非常重视,不过现在他手里有炮有炸药,于是给宋用臣和李伟提供了一个思路——咱们可不可以在流凌将开的时候,用火炮提前炸它们,让流凌变得可控。 宋用臣心疼得直跺脚:「那咱们就不该秋日大练兵!将炮弹挪到二月,那得节省多少钱?!」 苏油乐得不行,你一个贪污犯还好意跟我扯节约?放心,咱河北四路,如今不需要这么抠搜了。 不过炸凌也是一个新科目,还是要组织精兵小组,爆破队,先操练起来才行。 好在黄河封冻也就是高纬度地区,开封和大名段极少出现这样的情形。 小火轮抵达大名的时候,是初三。 毕观当了母亲,身材稍显丰腴,石薇将她照顾得很好,见到苏油便将孩子递过去:「杵儿给爷爷来抱。」 苏油笑嘻嘻地接过孩子:「观儿辛苦了。」 说完又对石薇说道:「薇儿也辛苦了。」 石薇已经有很久没有见到苏油了,从元祐四年九月苏油离京到现在,已经三年零三个月。 其实大宋官员赴任是可以携带家眷的,然而很多大宋官员都不会这样做。 主要是三四年一换地方太辛苦,家中稍微殷实一些的官员,还要有人看顾产业,很多都是原配留在老家。 但是像苏油这种原配留在汴京,还不纳妾侍的,可就堪称凤毛麟角了。 而且苏油还有一点特殊,就是到现在才不过四十七岁,虽然人设已经调优到高滔滔和赵煦都不至于忌惮他,但不忌惮的原因,也正是因为苏油从来都具备臣子该有的自觉。 何况石薇还承担着皇室家庭医生和东京最大一家医院院长的职务,也不是一般的忙。 甚至比苏油还忙。 扁罐从后面跟来:「爹,给我抱吧!」 苏油笑道:「你都抱过多少回了,赶紧去驾车,少跟我抢!」 大名府作为大宋的北京,也是一个超级大城,因为是军事重镇,城墙周达四十八里,甚至比苏油任开封府时,大修之前的汴京城墙都长。 第1042页 经过苏油三年多的治理,这里已经变成一个百万人聚居的大城市,而且因为其商业中心和交通枢纽的属性,流动人口占了五分之一。 又逢丰年大节,端是热闹无比。 一家人上了车,苏油将杵儿从襁褓里边解放出来,放在自己腿上抱着:「府衙那边收拾出来几间大屋,底下通了热水管道,大名府的天气比汴京还冷,今年气候又异常,我都提前准备好了。」 石薇笑道:「这心操的,观儿和扁罐也住不了几天。」 「住几天算几天嘛!」苏油笑道:「这几天我给你们做好吃的。杵儿在吃辅食了吧?」 石薇说道:「半岁就开始吃辅食了,肥儿粉,还有蔬菜泥……」说着伸出手指让伊伊哇哇的杵儿抓:「现在都能吃一点肉肉了呢!」 「那就好。」苏油笑道:「不然我的蛋鸽子和黄辣丁就白养了。」 石薇白了他一眼:「你咋不再养几头奶牛奶羊呢?」 「那用不着。」苏油语气里充满了自豪:「奶牛奶羊,我大名府多的是!奶骆驼我都能给薇儿你找出来信不?」 待到车驾停到转运司边上一处院子外头,程岳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见过仙卿,见过少爷少奶奶。」 苏油将孩子抱着显摆:「还有小杵儿,九个多月大了。」 小杵儿居然不认生,还好像特别喜欢程岳,伸出手咿咿呀呀地要程岳抱。 程岳吓了一跳,感觉尴尬:「他……他要干啥?」 苏油将孩子朝他怀里一塞:「要你抱,接着吧。」 程岳这草菅过无数人命的豪侠,胳膊上能够跑马的汉子,一时间竟然好像接着个红热滚烫的煤球一般呲牙咧嘴:「别……我,这个我不会……别伤了孩子……」 石薇笑着上前教他抱孩子:「这样,然后这样……喏,这就行了。看来杵儿和程二侠还挺投缘呢!」 杵儿似乎对程岳箭袖上的铜纽扣非常感兴趣,揪着不放,还对程岳咿咿呀呀地说着自己的话。 程岳看着怀里柔嫩的小人儿,眼中竟然出现了一星柔软的亮光,勐地吸了一下鼻子:「这……不会膈着他吧?」 「不会。」石薇笑吟吟地说道:「快抱进屋去吧。」 「诶诶……」程岳小心得一向挺拔的背都驼下来了:「外边风大,我们先进去了。」 看着程岳小心翼翼的样子,苏油露出大奸贼的冷笑:「哼,老夫堂堂使相,还治不了你?」 「净瞎说!什么老夫!」石薇习惯性地在苏油腰上戳了一下,嗔道:「都做翁翁的人了还调皮!」 苏油美滋滋地道:「对嘛,都做翁翁的人了,可不得自称老夫吗?哈哈哈,走,先进屋!」 第一千七百零六章 望苏亭 给孩子安排的屋子里铺满了羊毛地毯,中间还有一个小木头围子,里面是辽国黑貂皮的茵褥。 扁罐是识货的:「哟,爹你从哪里搞到的这个?这个可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苏油说道:「我不懂,好在哪儿?」 扁罐说道:「这是最冷的时节里打到的貂,绒最细密,还是全选的是母貂,针短且柔。」 苏油说道:「我前年给辽国室老尚书送去几床丝绵的被子,这是他去年让其子带给我的回礼。」 扁罐乐道:「那爹爹你可赚大了。」 说完有想了一下:「咱大宋帮这辽人培养理工人才,稳妥吗?」 苏油说道:「技术不能指望永远瞒下去,而是要自己靠不断进步,保持代差;国力也不仅仅限于理工,还有人口,疆域,知识的普及程度。」 「这就形成了一个怪圈,如果要普及,那就必然会失密,如果要保密,那就很难普及。」 「所以这里头,还有一个程度与时机的综合考量,如果能按照我们的时间表完成进度,那现在的那些人才,最终也是大宋的人才,而且是大宋在原辽国本土上发现和培养的人才,能节约我们不少的时间。」 「当然,如果完不成也没关系,别说铁厂,哪怕是他们连火器都能拥有,同样没有关系,因为火器是抵消骑射的利器,如果两国军队的能力相当,剩下的,拼的就是人口、经济和资源了。」 「还有就是国家内部的政治局面,以前是我大宋内忧外患层出不穷,而现在,是辽人遇到了内部的麻烦,很大很大的麻烦。」 摸索出最佳战斗方式,形成了正规建制,拥有了精良武器和战马的鞑靼人,在另一个时空里边,那可是整个欧亚大陆的大麻烦。 石薇说道:「朝会大礼时,宣德门外的黑汗重骑我看了,要是没有火器,章学士可不会如此轻松。」 苏油说道:「也别小看章黑心,到时候他怕又是另一种打法了,不过估计对方的乘马会损失很多,那一战的收穫就会小很多。」 扁罐说道:「对,利用射程、马速、灵活调度指挥,轻骑可以克制重骑,但是战果绝不会如此辉煌罢了。」 苏油不禁感慨:「当年我跟你娘,一千西夏铁鹞子都打得那么费劲,章黑心大战之后不待战机稍纵,继续奔袭百里还发动夜战,驱散古拉姆的僕从,等到天明了收那些跑不动的罐头,这样的打法,我可是既不会,也不敢,更不想。活该他战绩辉煌。」 扁罐笑道:「章学士是我朝当之无愧的第一兵家,老种帅现在动不动就拿出来给都经略司参谋室做人样子,李纯元他们可是在我跟前抱怨了好几回了。」 第1043页 河北大练兵的过程中,诸军都深感水上作业的短板,最后还是曹南跟种诂建议,特么守着个皇家海军学院,还能被这事儿难着? 种诂是老骑军了,一时真没想到这上面来,赶紧请来了扁罐和他那一帮狐朋狗友做指导,果然,术业有专攻,分分钟搞定。 这家人可以聊开的话题实在是太多,打开来就收不住,还是石薇看天色不早了,让苏油先去做饭。 平日里忙,都是吃周小厨做的,如今能够安安心心做一顿饭,都是苏油难得的享受。 家里人喜欢吃什么苏油都知道,石薇跟着自己吃大的,喜欢河珍、山鲜还有豆花。 扁罐喜欢回锅肉,粉蒸肉,还有冒了嫩菜叶或者血旺的老鸡汤。 观儿喜欢酸甜口,比如糖醋排骨,鱼香肉丝。 老鸡汤是昨晚就用砂罐烀着的,肉切得很小块,只有拇指头那么大,苏家人爱喝汤不爱吃肉,只有这样大家才会动筷吃肉。 河北没有豌豆尖,不过有草头,也就是苜蓿芽,汆水过后也能代替。 还有鸡血旺与红薯粉丝。 泡椒鸡杂炒笋丝,薇儿最喜欢了。 现在莴苣正嫩,给观儿来个鱼香肉丝。 最后给杵儿蒸了个芙蓉蛋,炖了碗黄辣丁汤,然后将汤汁滤出来加点米饭煮烂,一家人的晚饭就齐活了。 王彦弼和王寀也过来了,王彦弼还带来了自家新妇。 王彦弼的新妇是吴充的幼女,德言容工没得挑,长公主为了自家儿子这门亲事,之前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吴充和苏门四学士张耒的父亲是好朋友,张耒父亲请求知吴江的时候,老吴写诗相送,「全吴风景好,之子去弦歌。夜犬惊胥少,秋鲈饷客多。县楼疑海蜃,衙鼓答江鼍,遥想晨凫下,长桥正绿波。」被誉为宋代送行诗最工稳的一首。 吴充十几年前就死了,长子也死了,家中主事的是次子吴安持。 吴安持如今也在河北,是王安石的女婿,大宋着名的水利专家,之前对这门亲事,还一直没松口。 等到王彦弼成了状元,吴安持一下就痛快了,还准备了丰富的嫁妆,在汴京西郊置办了一个庄子,亲自将妹子送到汴京,生怕妹婿迎娶走太远耽误了时间。 几家女眷也不忌讳什么男女相见,这叫「通家之好」。 等苏油端菜出来的时候,吴氏正跪在小围栏前,看着抓着栏杆学走路的杵儿,挪不开眼。 苏油基本上拿王彦弼当儿子看,因此也就将吴氏当做儿媳妇看:「豳娘,杵儿很可爱吧?你们也要抓紧哦……」 吴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家里糟心事儿可多,对于苏油这种反而过着小家小户生活的顶级豪门,之前还觉得别扭和古怪。 等到嫁给了王彦弼,王彦弼对苏油基本上是有样学样,吴氏才真正体会到了这种人家的好处。 她也是聪明人,转眼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嫁鸡随鸡,从此放下了担心,收起了故相女儿状元娘子那一套架子,舒舒服服地做人。 听闻苏油如此一说,吴氏不由得脸上一红:「大伯说笑了,我们不急……」 苏油哈哈一笑:「先得把身体养好,适当运动,你刚来大名府的时候太瘦了,最近终于面色红润了些,来来来,开饭了!」 吴氏将杵儿抱出来放到苏油最近让人打造的「婴儿椅」上:「你们先吃,我来餵杵儿吧。」 「不用!」苏油对门外喊:「程岳!程岳你来,把杵儿带走,给他餵饭!」 程岳在门外眼巴巴看杵儿好久了,闻言立刻进来,将杵儿抱走了。 家宴摆上,苏油又给一人发了一个海鸭蛋显摆:「都尝尝,漏勺从广州送过来的,这可是真正起沙流油的好东西!」 …… 广州,新会县,熊山下,茶坑村。 其实不是熊山,下边是三点而不是四点,应该读作泥的发音。 这里是一片得天独厚的宝地,位于珠江八大出海口崖门水道的银州湖畔,离广州城两百里,水土丰润,农作物产量很高,还是个渔船避风的优良港湾,渐渐形成了一个小鱼港。 不过现在这里还是半归化的夷人聚居区,还有就是住在渔船上的疍民,汉人不过小半。 漏勺对茶坑情有独钟,两年多下来,茶坑人的生活也在漏勺的引领下天翻地覆,当地人在他的指导下种植起了油菜、香料、柑橘、果树,养起了鸡鸭、肥猪、水牛,还发扬光大了自己传统的手工业——蒲葵扇。 这里的风景绝佳,当地老百姓受漏勺恩惠太多,在崖门渔村码头上最高处,修造了一个亭子,命名为「望苏亭」,意思是喜欢在这里观望,盼着小苏探花来。 第一千七百零七章 人皆有之 原广南东路转运使蒋之奇,因为这两年爆表的政绩,最近被朝廷提拔成了户部侍郎,而移原门下侍郎刘挚过来坐镇,已经可以体现出对这片欣欣向荣的地区的重视。 不过刘挚还没有到任,蒋之奇也不喜欢搞迎来送往的一套,接到朝命就上了路,整个广南东路,交给小苏探花暂时代理。 去年十二月,漏勺上书朝廷,建议广州市舶司今后只负责茶、丝、瓷、琉璃四大宗的对外专卖,其余货品,一任商贾海客们自由贸易。 广州市舶司对这些贸易,只负责监督契约的签订与执行,调节纠纷,收取贸易税。 第1044页 剩下的,就是帮助商贾们建立货栈、行会,负责仓储进出,收取租金、管理费,帮助船舶修理,搞好食宿接待等细务。 赵煦吃人手短,下诏照准。 得到诏书,漏勺将新修的城南「雁翅城」打造成了一个手工业加工基地和商贸区,沿着城墙建造了整整十三个豪华气派的商铺,只租不售,所有豪商都可以来参与竞标。 为了带动气氛以身作则,漏勺自己先找来眉山饮食班子,搞起了一个「广式方知味」。 那是一个巨大的行会式场所,大家可以喝茶吃点心谈生意,最着名的几样吃食就是虾饺、菠萝包、酱肉包、丝滑奶茶、可可、咖啡。 当然也有中式茶道,米粿,卤烤等各种菜品。 中外包容,东西荟萃,每样都分量不多,精緻非常。 因为品种太多,还要聊天谈生意,不能一两样就整得吃不下了。 十二月也是转风的时节,远洋的大航船没来,不过两浙、福建跑交趾金瓯日南的小海商却是来了不少。 一到广州才发现,广州竟然又大变样了! 这里的宝货精緻讲究,不再是外海风格,而是充满了宋人雅致的审美,这是传说中的内工坊的手艺! 铜炉、铜盏,剔透的玻璃,色彩纷呈的烧嵌…… 南海的珍珠、翡翠、变成了镶嵌独特,雕工内敛,题材蕴藉儒雅的精品…… 南海各地名贵木材,现在变成了或者精雕细琢装饰华贵,或者自然高雅线条洗鍊的圈椅、几案、屏围、床架…… 还有各种香饼、香兽,林林总总不下上百样,贵的十五贯一丸,而便宜的不过五百钱就能买到一盒。 还有就是酒,玻璃瓶,琉璃瓶封装的各色各味的美酒…… 还有套装的香水,各种花香奇香,或浓郁,或清雅的香水…… 所有这些,除了茶叶、丝绸、瓷器、琉璃,由市舶司自己组织渠道,统购统销之外,别的,完全交给商贾们自由贸易! 漏勺都不用靠爹,他自己就有将作监的渠道,蕃商海客的渠道,国内商贾的渠道,广州在拥有了能保障商人利益的力量之后,无疑就成了所有跑近海贸易的海商们的第一选择。 就跟后世改革开放初期,兴旺发达的广州小商品交易会一样,漏勺在元祐七年冬月搞的第一次「广交会」,也取得了轰动般的效应,一个月市舶司的收入,就已经超过了全年。 南城十三处高广的连排砖楼,转眼就被十三家豪商占据,其中就有宗室的「和蚨祥」、「益济昌」;蜀中商团的「丰源号」、「益州薛记」;有两浙钱家的「瑞盛楼」;甚至还有远从河北而来的「善丰源」、「盛昌号」! 然而这远不是最大头,最大头,却在大宋官方组织的冬季大船队身上。 他们要来拉广州瓷器、琉璃器、烧嵌铜器,还有利用南海珠宝象牙等宝货加工成的成品,再返销回去! 现在漏勺已经在广州西村增埗河东岸岗地上新开了一个窑口。烧制的产品分粗瓷和精瓷两类。 前者就是水缸酒罈这些粗笨傢伙,后者主要有碗、盏、碟、盆、执壶、凤头壶、军持、罐、盒、唾壶、注子、净瓶、灯、薰炉、烛台、枕等实用器,还有雀食、碾轮、漏斗、埙、及狗、马等陶塑。 区别于大宋其余窑口最大的特色,就是西村窑烧造大量西方和东南海商们定制的特色器型,以及大量的彩色贴面瓷砖。 这些东西,漏勺将之统一称为「外销瓷」。 瓷砖最初是辛押陀罗为光塔寺定制的,结果大受蕃坊追捧,豪商们纷纷将自己房子当街的一面贴上这种雪白如玉的「玉砖」,部分地方如门框、窗框、廊柱,则以彩色的线条瓷砖或者瓷砖画进行装饰。 这股风潮很快刮到南海,如今西村窑的订单多到飞起。 还有一项重要的输出物资——印花墙纸。 刚开始漏勺按照西方定制瓷器的花纹设计墙纸,结果蕃人们纷纷表示他们喜欢的是描绘大宋风光或者文字的那种,哼哼哼探花官人你休想骗我们,我们也知道你们大宋的字画金贵得很! 漏勺哭笑不得,这尼玛印花墙纸跟名人字画,那能是一样的东西吗? 蕃人们不管,我们回去是要用大宋的东西装逼的,没有大宋特色可怎么行?! 于是漏勺从善如流,你们敢买,我就敢印! 因为墙纸本来就和宣纸不同,更类似石纸的做法,本来就需要辊压,只需要在最后喷上底色就行。 文字的,不过铺上镂空刻版多辊一次水墨。 绘画的,那就还要用到喷枪营造渲染效果了,偶尔还要人工干预几笔。 总之四个字——不难,血赚。 「喂!别动!」漏勺在用炭笔勾勒速写,朝对面水沟中,骑在一头壮硕异常的黑、黄、白三色小角大水牛背上的娃子训斥。 「探花哥哥我能下来了不?你还要画多久?」 「快了!我告诉你啊小嘎伢,这画可是要寄去京城,给陛下看的。你想想,陛下都能看到你骑牛的样子,厉不厉害?」 「真的呀?!」嘎伢这下有些兴奋了:「探花哥哥你不早告诉我,那我穿好新衣服,背上新书包来啊!」 「穿新衣服来骑牛?你爹揍不死你!」 嘎伢摸了摸身下的牛:「这是我见过最大的牛了,就是名字怎么那么长?」 第1045页 「嗯……因为哥哥小时候有一匹小马,就叫乌黄二色云,大牛花色跟我那小马一样,也懒得再取别的名字了。」 嘎伢开始邀功:「我把二色云训得好吧?爹爹说试耕的时候把他和大伯都累坏了,一上午耕了三亩!我家的黑娃就只能上午一亩,下午一亩。」 漏勺笔下不停:「那考你一道题啊嘎伢,二色云一个上午耕三亩,那一个上午和一个下午,合起来耕几亩?」 「还是三亩!」 「呃……你确定没算错?」 「没算错!」嘎伢爱惜地抚摸着二色云:「爹爹说不能让二色云多干,干半天歇半天,可得好好伺候着,去年秋天让几个村子的母牛都怀上了,厉害着呢!」 「啊?哈哈哈哈……」漏勺乐得不行:「不错不错,这道题对了,回去奖励你吃好的!」 村上一个穿着蓝色衣服的汉子奔了过来,身上的衣服闪闪发亮,就跟绸缎一般。 漏勺第一次来的时候被这样的衣服唬着了,还以为茶村峒人个个穿丝绸呢,再一打听,却是麻布用蓝靛染过之后,拿木槌槌出来的效果。 漏勺觉得自己深受教育,这说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美好生活的嚮往,人皆有之。 汉子奔近:「探花巫师,准备杀猪了!」 「好,嘎伢爹你稍待,就差几笔了。」漏勺又画完几笔,将本子和炭笔收进包包,利索地翻身到了二色云的背上:「走喽!看杀猪喽!」 第一千七百零八章 美食 「走喽!杀猪喽!」嘎伢快乐地拍了拍牛背:「卡——」 乌黄二色云乖乖地迈动脚步,轻松地在溪边行走起来。 来到路边,嘎伢又喊了一声:「撇——」 乌黄二色云又乖乖地右转,走上了回村的路。 「嘿!」漏勺贊道:「不错不错,这牛训得不错,这么听话!」 嘎伢笑道:「都是我家黑娃带得好!」 嘎伢爹在一边也是满眼羡慕:「探花巫师,这眼瞅着要开春,能不能……再给俺们搞几头牛来?你看村里的母牛都揣着犊子,不好使唤得过了……」 漏勺在牛背上摇摇晃晃的:「去年我就跟你们说了又说,一定要早点买牛训起来,你们全都不听我的……」 「去年俺们不是没钱嘛!」 「说了可以给你们贷啊!」 「怎么能贷呢?!祖上都没干过的背霉事儿!」 这事情没道理可讲,广南东路的气候、水土都不错,政策也比较宽松,老百姓还不像内地百姓那么多的积欠。 因为地方官知道,这里蕃汉混杂,很多县乡,汉人也粗鲁如蕃人。 老百姓是这样的心理——老子们欠了又咋地,狗官难道你还敢来收? 狗官们不敢,所以歷任狗官们干脆一免两宽。 其实这是「刁民」,但是让顺民变贫民,贫民变刁民,刁民变流民,流民变暴民。这本来就不是老百姓的错误,而是当政者的错误。 探花郎让他们种香料、种果树、养鸡养猪,都没啥问题、但是对于借钱背债这种事情,乡亲们极难接受,认为是羞没祖宗之举。 漏勺也没办法,老百姓们的考虑也有道理,只能组织大家农闲的时候,用自己的游艇撑杆子挂拖网打鱼分钱,然后买树苗鸡娃鸭娃猪娃,之后教他们蒸芳香油、卖香料,挣了不少之后,现在乡亲们终于重新打起了养牛的主意。 慢了两年,但是从被动转化为主动,也没有白等。 漏勺笑道:「那行,我去给你们找牛。」 如今大宋有了北方马场,福建几个岛上的畜栏开始从育马渐渐转移到育牛,那是老四通的产业,漏勺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探花巫师从来都是说话算话,包括吃的。 说要给娃子们弄好吃的,就一定是好吃的。 今年村上家家要杀猪,广州养猪得天独厚,因为气候原因,红薯、木薯,稻谷长得太疯了。 如今大宋养猪的大路,首先就是蜀中,其次两浙,之后就是汴京、河北和广南东路。 陕西苏油也算待得久,但是人家那边的牛羊都美的很,不是传统缺肉地区。 为了方便烫猪,漏勺还给村里带来了一批大铁锅。 汉子们忙活着去猪圈拉猪出来杀,漏勺开始给娃子们安排美食。 前天漏勺就已经将娃子们组织了起来,用了十斤糯米,两斤半大米泡了一夜,早上起来磨成浆子,盛口袋中压上磨盘,榨干水分。 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了,再取出加少许清水,以能成圆团为度,然后将娃子们再次组织起来,给他们搓了个样,搞成差不多半两一个放簸箕里就行了。 他那边将菜油入锅,烧过后改成小火,等油温下降后先是炸自己在广南东路搞出来的美食——虾片。 虾片的做法异常简单,主要原料就是木薯粉。 将木薯粉、虾肉糜、清水,加入适量砂糖和食盐再提升一下口感,然后放入搅拌机搅拌成膏体,灌入竹筒密封蒸熟,放入井水里冷却,再打开切成薄片,烘晒干就能制得。 这东西如今作为物美价廉的「海货」,风靡汴京城,尤其是在戏院、玉津园动物馆、庙会这些地方,颇受好评。 主妇们也好评,因为做法太简单了,将虾片倒入热油里,片刻后就会膨化上浮,捞出来摆盘就能吃。 第1046页 茶坑的孩子不少,漏勺直接用大铁锅,炸虾片论袋,捞虾片用大笊篱,盛虾片用簸箕。 整完虾片娃子们已经搓完了米粉丸子,纷纷过来,一边吃虾片,一边看漏勺料理另一道美食。 这道美食在蜀中很流行,不过却不是苏油带过来的,而是早在唐朝就已出现,后世称为「糖油果子」,唐代叫做「油煎(食追)」,宋代发展到裹了焦糖的种类,称作「焦(食追)」。 每年的成都花会上,不少店铺都会支起摊位炸焦(食追),然后用竹籤串起来,大家拿着边走边吃,赏花看灯,此风如今也渐渐吹到了汴京城。 其实做法非常简单,主要是考验火候。 炸完虾片的油加入六成红糖,慢慢熬成糖油。 等红糖烧化,漂浮在油面上之后,给柴火盖上灶灰。 等油温稍微降下来,红糖沉入油底,依次放入孩子们搓好的米粉丸子,拨开一点灶灰,微火慢炸。 刚开始米糰会沉下去,受热之后会慢慢膨胀变大,很快又浮起来。 这时候就要轻轻拨弄,如果有粘连,还要用筷子轻轻将它们分开,并将筷子在锅里划动,使其翻滚,均匀受热。 待米糰外壳稍有点硬度,就可以上勺子来回推动了。 待到米糰颜色慢慢变深时,再次拨开炉灰,转成中火,让部分糖浆浮起。 不停翻动,直到所有米糰上色均匀,外壳较硬,外壳变成糖浆色时,就可以捞出后放入簸箕里,趁热撒入熟白芝麻转匀,就可以串竹籤了。 糖油果子表皮一层薄脆,里面却又绵软,看着大,其实是空心的,油而不腻,还有一股特殊的焦糖味,味道自然是不用说。 不一会儿,阖村的娃子们都跑了过来,围着大锅不肯离开,全都等着探花小巫发「甜串儿」。 那边指导杀猪的老人们,见到此等热闹的情形,就不禁笑骂:「要读书的时候能有这劲头,怕不都得上金殿,见官家!」 和蜀中一样,杀完猪,广南东路的老乡们也要做腊肉和香肠。 广南东路现在种甘蔗的多,漏勺早就发现这里的人喜欢甜鲜口。 和蜀中冬日晾干再烟燻的做法不同,这里温度高,要防止腊肉香肠变质,得用火直接烤到水分去除。 这次漏勺给他们带了调料过来,有上等的麯酒、砂糖、酱油。 根据父亲扶持周大家腊猪腿的经验,不要怕调料贵,只要味道好,有人买,可以把调料钱算到买家头上。 再说了,这些东西的价格,还比不了茶坑人自己种出来的胡椒。 有些胡椒品相不太好,但是新鲜,味道也很足,漏勺准备想点办法让乡亲们用掉。 广南东路的腊肉香肠,所用的辅料,远比父亲配置的蜀中腊肉香肠香料简单得多。 漏勺已经摸到了美食的真谛,他认为自己父亲那个时代,是追求化恶食为美食的时代,而自己和广南东路,用不着。 父亲他都说过,好菜的真谛,是好的食材。 好死不死,这里到处都是好食材,甘蔗梢头都只配餵牛的地方。 腊肉、香肠所用的肉,要用砂糖、麯酒、酱油、盐调和腌制,这个得浸泡腌制五个时辰。 除了腊肉、香肠、漏勺还教村民做油肉、肉干,总之就是尽量多的保存肉食。 剩下的边角料,才是开「刨猪宴」的东西。 刨猪宴的当家菜,叫「斗碗」。 加油炸过的芋头打底,铺上水发海带丝,血脖肉和肚皮之类做的酥肉铺上头,加骨头高汤上锅蒸出来的斗碗酥肉。 用米粉、香料、红糖裹上肉片、肥肠,用红薯打底蒸出来的斗碗粉蒸肉。 用猪肺、肉片、猪心、猪血、小肠、熬汤用的骨头上刮下来的熟肉和新鲜蔬菜制作的斗碗刨猪汤。 肝片和腰花用泡姜泡辣椒豆瓣酱嫩小白菜爆炒出来的肝腰合炒。 最后还要有一大盘迴锅肉。 这几样现在是蜀中杀猪菜的必备菜品,至于其他的鸡汤、酸菜鱼、拌白肉猪耳朵之类,倒是可有可无,随添随减了。 第一千七百零九章 见面 宴席就开在了村学前的广场上,用的是漏勺让嘎伢代养的两口大肥猪,漏勺要用这样的方式告诉茶坑人,他们应该过上怎样的春节。 乡亲们来帮忙了,也带了自家的菜,多是鱼干、虾干、墨鱼螺贝之类,豪横的会拎来一只肥鸡,一只鸭子。 新杀的猪还捨不得。 放到蜀中或者汴京,这些海味菜品贵到飞起,放到茶坑就是寻常。 不过这样一桌南北兼顾的宴席,漏勺估计将火单记录下来给赵煦寄去,赵煦又该馋了。 漏勺端起酒碗,对前来参加宴席的乡亲们说道:「前年我劝诸位返乡,善事耕作,当时就跟大家说过,一定会让大家一年有鸡有粮,两年有猪有羊。」 「蒙父老们信任,苏轭但有所言,大家都言听计从。两年多来,茶坑的日子,眼看就变了。」 「这顿是我犒劳大家的,这样的日子,才是我茶坑人该过的日子。」 「吃完好好休息,但是歇人不能歇劲,该修整的农器还得修整,该准备的种子还得准备,十几日过后,新一年的辛苦又要开始了。」 「但是只要大家肯干,日子就只会越来越好,作为地方官,也希望大家越来越好。」 第1047页 乡亲们都笑吟吟地点头,探花小巫师能得乡亲们喜欢,就是这一身的本事儿,还说话算话,也懂大家的心思。 漏勺继续说道:「日子好了,乡规乡约,我们就要立起来,村学我们也要办起来,要让娃子们读书,明理,通晓汉话、识得汉字。」 「今后茶坑的娃子们,要走出去,不光光去广州,还要去南海,去杭州,去汴京!」 「走出去的本事儿,在书本里;让日子过得更好的本事儿,也在书本里。」 「就算一辈子务农吃饭,也要明白农时节气,知晓育秧嫁接,知道熬糖蒸香,这些东西,也在书本里!」 「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论起农活,连嘎伢都甩我八条田坎。」 乡亲们都是闹笑起来,这话也没毛病。 漏勺接着说道:「但是嘎伢他就不晓得,可以将柑橘树改接成会柑,就不知道会柑制作的陈皮,能够在汴京城里卖出好价钱,能够成为贡品。」 「还有拖网打鱼的手法,我的船小,却也一网几千上万斤,只要一艘船,就可以让疍户们上岸,从摸鱼摸螺的日子,变成加工干货靠手艺吃饭的日子。」 「这些学问,农书里就有,工书里就有,还有很多。不识文字,不长学问,就不知道,就学不了。」 「不说别的,就这一桌子的菜式,都做不出来。」 乡亲们都是哄堂大笑,也是,这一桌的菜式,好多真的都没见识过。 漏勺笑道:「不多说了,今天大家吃好喝好,过完年,咱们接着干!来,干了!」 乡亲们纷纷举碗:「干了!」 漏勺低估了乡亲们的热情,老人打头阵,漏勺不敢不喝,喝过后村中骨干们上,大家带着乡亲们跟着漏勺的指示执行得那么完美,面子也不能不给,接下来各家各户…… 结果宴席菜都还没上完,漏勺就已经被灌醉。 后面就啥都不知道了,等到醒过来,却见嘎伢在守着他,坐在矮板凳上,身前一张长条凳,摆着铅笔本子,正练习写字呢。 漏勺抽了抽鼻子:「都在烤肉呢?」 嘎伢赶紧扶漏勺起床:「爹爹说探花酒量不行,怎么才几碗就醉成这样……」 漏勺有些无语:「我也不知道你们喝酒是用碗,早知道我自己带杯子了……嘎伢,想吃好东西不?」 嘎伢哧熘了一下:「还有好东西?」 「嗯,猪儿粑!新出的火腌肉配小香葱,做出的猪儿粑能美死你!」 「我去拎肉!」 茶坑之所以叫茶坑,就是这里也有茶树。 不过茶叶不算上乘,但是因为有香料加成,漏勺便从市舶司将低等级的茶叶送过来,教乡亲们用茉莉花、橘子皮窨成花茶、陈皮茶,再拿到市舶司卖给蕃人,这种带花香果香的茶叶,还颇受追捧。 拎着泡着陈皮茶的不锈钢大茶杯,指点几个村妇做猪儿粑,才刚上笼屉,努尔马便找来了:「秀才官人,市舶司来大人物了!」 「可是刘公到了?」 「除了刘大官,还有个刘大官称唿的数目节度。」 漏勺听得莫名其妙,好在还有贴子,接过来一看:「四十三节度!他怎么跑来了?!哎呀杀猪席没吃上,猪儿粑还不让我吃……嘎伢,嘎伢!」 嘎伢跑了过来:「啥事儿?」 「包好的猪儿粑,给我装一篮子,我带回广州去自己蒸!」 …… 广州,市舶司,刘挚津津有味地看着这里稀奇古怪的陈设。 司判蒲亚讷连大气都不敢乱出,面前这老头一身紫袍,腰间是玉带,挂着金鱼袋,听自家顶头上司科普过,他爹坐衙的时候,也就是这么一身。 边上那个年轻人更吓人,一身的红锦,领袖是彩锦修饰,上面是灯笼、狮子、绣球的花纹。 听探花郎说,这是另一类的富贵人,武臣里头的极品人物,一般就是皇帝官家的叔伯兄弟。 待到听见厅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蒲亚纳才舒了一口气:「启禀两位官人,判官回来了。」 刘挚这才转过身来,见到衣服皱巴巴,手里还拎着个篮子,急匆匆进来的漏勺,微笑道:「子衡这是……」 漏勺将篮子放在桌上,整理了一下衣服:「才从茶坑过来,今年是在茶坑过的年节,仪状粗野,冲突刘公了。」 说完才躬身施礼:「下官见过漕帅,见过四十三节度。」 赵孝奕跟漏勺是理工学院的老同学,交情相当不错,笑道:「子衡当年在学校便是这般,下课后不是跑试验田,就是跑金工实习车间,刘公莫要以为他怠慢。」 刘挚摆手:「子衡能造出城池,引来清泉,让广州百姓食有储,住有依,这些才是大能耐。些许小节,不可计较。」 说完看向那篮子:「那些是什么?」 赵孝奕笑道:「我猜是吃的。」 漏勺将篮子盖解开:「这是猪儿粑,不过还是生的,努尔马,拿去厨房蒸上!蒸一刻钟!」 打发走努尔马,漏勺才问道:「怎么此次是节度送刘公赴任?」 刘挚笑道:「不是,是老夫突发奇想,此次出京,乘坐火车抵达海州,正好节度要护航南下,老夫便搭乘航船过来了。」 「铁路和海贸,是带来我大宋国势蒸腾的两件神器,老夫早想体验一下,一路过来,算是开了不小的眼界,也对理工之学,多了不少认知啊。」 第1048页 漏勺笑道:「刘公来广州,实在是大材小用,下官总算是可以卸下天大干系,今后唯漕帅是瞻了。」 「你少跟我耍滑头。」刘挚才不吃漏勺这一套:「蒋之奇一篇《铁城赋》登上汴京时报,让国人都知道了一个新广州,但是广州以前到底什么样,朝中也不是没数。」 「待到老夫登岸,才知道所谓『市列珠玑,户盈罗绮,门装金玉,庭设牙檀』,非虚言也。」 「不足三年,让一个衰弊的广州变成这般模样,子衡,你很不错。」 「不敢对明公隐瞒。」漏勺赧笑道:「其实那是十三行争奇夸富,招揽客商的手段而已。都是门面功夫,未足明公一笑。」 刘挚微笑着摆手:「子衡谦逊了,能将四十三节度都吸引过来,可不敢随便一笑。」 漏勺这才敢跟赵孝奕拱手:「不知节度所为何来?」 第一千七百一十章 琉璃珠 赵孝奕可见不得漏勺现在这副「探花模样」,当年在理工学院大家一起撅着屁股掏蟋蟀、拍纸豆腐、折飞鸢、拿放大镜烧蚂蚁,对着太阳喷水看彩虹…… 哪次不是你娃搞出来的花样,现在跟我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也嬉皮笑脸地拱手:「哥哥这是求告上子衡这市舶司门了。」 漏勺挥手,一脸鄙夷:「刘公是我上司,又是我素来崇仰的人,我当然得如对大宾。可你我乃理工学院的同窗,小时候大家一起撅着屁股掏蟋蟀、拍纸豆腐、折飞鸢、拿放大镜烧蚂蚁,对着太阳喷水看彩虹,哪次少得了你?现在跟我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赵孝奕目瞪口呆,我去老子给你留面子没说出来,你狗日抢过去倒打一耙,还把我的嘴堵上了! 文官们黑心不要脸的本事,漏勺你现在可是玩得熘熟了啊?! 苦笑道:「是这样的,这次远航金瓮城,还带了科考队,听说大西州的崑崙人什么都不稀罕,就稀罕彩色珠子,这不广州现在就这玩意儿多,子衡你给哥哥我搞点。」 漏勺问道:「玻璃的琉璃的?」 「琉璃的,玻璃的反倒不喜欢了。」 漏勺觉得莫名其妙:「这啥毛病?」 赵孝奕无奈:「我也不知道啊,或许……日头晒的?」 漏勺对老朋友有些担心了:「节度你怎么揽上了这差遣?」 赵孝奕摇头:「以前觉得自己虽然跟十三叔祖,邵先生没法比,可和扁罐哥、十七叔却差不了多少,在宋城待了两年,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连平正盛都差着老远。」 「这次远航,我跟太皇太后求恳,怎么都要出去看看,读千卷书的时候已经错过了,行万里路总还是办得到的。」 漏勺说道:「节度既有此志,愚弟也不能阻拦,不过事情咱得准备妥当。」 「来到广州两年多,愚弟对于一些航海的意外,热带的病症还是採访过的,有几样东西须得准备妥当。」 赵孝奕摸出本本来:「兄弟你说。」 漏勺说道:「缝纫机、帆布、缆绳、金鸡纳霜、杨枝素、碘酒、白药。」 「对了,有个东西一定要带上。」 「什么东西?」 「消色粉,本来是为了制备增加炸药威力的物质,强氧化剂氯酸钾的副产品。」 「后来沈存中发现氯化塔尾气用消石灰乳吸收之后,除了能够给纸张、织品、油脂等脱色,之后皇家医学院还发现这东西还具有非常良好的消毒杀菌作用,不过用量得控制好。」 赵孝奕大喜:「航海最怕淡水败坏,这可解决大麻烦了!」 漏勺说道:「别的哥哥也用不着我指点了,广州现在也在大搞船舶修理制造,物资交换,这些都有。哥哥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我都给你准备起来。」 赵孝奕这下开心了:「那我可就狮子大开口了,都要!」 这时候努尔马端着一大盘子猪儿粑出来,漏勺笑道:「那我们吃过饭,就去琉璃作坊看看?明公可得尝尝这个,猪儿粑要不是刚熏出来的火腌肉做的,可总会差点味道。」 吃过一顿美美的猪儿粑,漏勺请赵孝奕和刘挚去巡视琉璃坊。 刘挚生活简朴,平时对这些东西兴趣本来不大,不过如今成了地方官,对这让广州城兴旺发达的产业就不能不上心了。 琉璃坊在汴京城刚刚兴建的时候,在老百姓嘴里还加了一个宝字,称作琉璃宝坊,这名字至今都还在用,那可是让皇家「日入千缗」的产业。 刘挚是抱着探访宝贝的心理过来的,结果一看大失所望。 琉璃珠子的制造,实在是太简单了。 制作琉璃珠子的工匠,叫做「灯工」,因为他们的身前都有一盏喷灯。 用金属杆蘸一种琉璃料旋转,拿光滑的平板将玻璃料压成包裹在金属杆上的圆柱,这就是底珠胚子。 然后拿另一色的玻璃丝在喷灯操作,转动底珠胚子,将变软的玻璃丝缠到胚子上,就得到绞丝胚子。 在撒上点小玻璃珠在半熔的胚子上,在喷灯下继续旋转胚杆,用金属片再次压成圆柱,就得到了带眼绞丝胚子。 再用带一排半圆齿的金属片压上旋转的胚杆,就得到琉璃珠子了。 之后将珠子用铁片切下,再用喷灯将孔道两边尖利的裂口喷熔变得圆滑,就得到成品。 第1049页 说白了,这就是最原始最简单的琉璃加工工艺,在广州琉璃坊老师傅嘴里,这个玩意儿离「学徒工」都还差了十万八千里,甚至都懒得管工人们,任由他们发挥创意,做出来的珠子,当然也就五花八门,什么花色的都有。 刘挚感到自己受到了沉重打击,家中老妻信佛,儿子曾经花了五十贯钱,在大相国寺买过一串琉璃佛珠孝敬老母,自己认为太过奢侈,对儿子行了家法,导致老妻半个月没搭理自己。 天地良心,那个时候自己初入翰林,月俸刚过百贯,比在皇宋银行办差的儿子,薪俸差了三四倍。 但是儿子的钱也是钱,五十贯可真是让他心痛了好久。 现在算是明白了,无怪苏明润视钱财如粪土,任上公使钱都懒得碰,全丢给副手处理…… 真正的点石成金!他能缺钱吗他?! 再看向跟老匠人交代事宜的漏勺,听说这娃也是个小财神。 比如炸过糖油果子的焦糖浆,漏勺也会将之捞出来,加上茶坑特产的陈皮丝和黄姜丝,做成陈皮焦糖和黄姜焦糖,发明出两种大受欢迎的糖果。 还有叉烧肉,方知味到晚上卖不完的,漏勺会让伙夫将之切碎,浇上滷汁芡料和成馅,蒸成带裂口的包子。 刘挚看着年纪才十八岁的漏勺,自己和蒋之奇不在的时候,这娃不但将一路政务料理得明明白白,还有时间跑去茶坑休沐杀年猪?! 虽然是四处巡视本来就是转运司的正职,但是……这是不是也太轻松了点? 嗯……广南东路,好地方啊,自己致仕的最后一站,走宽了…… 大名府,肥乡,吴家庄。 一队快马从村口奔驰而过,就听吴从之长声大笑:「老天都给仙卿面子,一来就下了几天雪,野兽们都要下山了,此次围猎制定好收成!」 石薇一身羽绒猎装,戴着口罩,马前一边是连机铳,一边是两石四斗的强弓,身后带了三个箭囊,也在飞驰,臀部都离开了鞍鞯,足见兴奋。 石薇身后,则是程岳、扁罐、还有回来休沐的吴恂,也是全副武装。 后面跟着的还有一队弓箭社的子弟。 苏油正由辛娘、毕观陪同着在庄子散步,在敞坝边上看娃子们熘冰,拉冰橇,抽陀螺。见到猎队唿啸而过,不禁好笑:「我家夫人这几年拘得狠了,让老吴组织一次围猎算作松快,辛娘莫怪。」 辛娘微笑道:「好像老吴更兴奋,大年节里跑百里外的山里去打猎,这不是遭罪吗?!」 苏油笑道:「辛娘啊,就跟你绣绣品,一定要将最细的苏家丝线,还要分拆成六股来用一样,可不也是遭罪吗?」 辛娘不禁摇头失笑:「这……还真是各有拘执念了。」 苏油说道:「所以啊,蜀中有句老话,『要得公道,打个颠倒』,都多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去考虑考虑,夫妻之间,就会和谐了。」 说完看着茫茫一片洁白的田野:「辽国的旱情,应该解除了……」 第一千七百一十一章 新情况新问题 壬辰,幸凝祥池、中太一宫、集禧观、醴泉观、大相国寺,御宣德门,召从臣观灯。 这次出幸宫观,除了给三山五岳诸天神佛烧香,赵煦也是为自己的皇后和子嗣祈福,格外虔诚。 一月,翰林侍讲学士范祖禹上奏,请求撤销贼盗重法:「臣闻王者之德,如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四海之内,皆赤子也。无有远迩,当视之如一。」 「今一人犯罪,连及妻孥,没其家产,便同反逆。先王制刑,必使民得以自新,不闻别异州城,偏行峻令,恐非圣世所宜为也。」 「恭惟祖宗,无不哀矜庶狱,刑罚从宽,远过前代,实有阴德,上当天心,是以承平百年,福祚无穷。」 「若于赦文悉除此法,一切荡涤,与之更始,足以感格人心,召致和气,则帝舜好生之德,大禹泣谸之仁,成汤解网之恩,復见于今矣。」 有臣子上奏,以为如此施行,贼盗必重新昌炽。 范祖禹以为不然,:「自嘉佑以来,行重法至今,不闻地分盗贼衰少; 近元佑编敕比旧法渐轻,亦不闻盗贼滋多; 河北四路,乃盗贼久炽之区,司徒苏油按治之,行法尤宽,而盗贼寝熄。 以此知盗贼多少,不系重法,决可除去无疑,并乞检会臣前奏施行。」 乙未,诏大理寺卿毕仲衍检点权宜重法条款可去者奏闻。 丙申,枢密院上奏:「近岁丰熟,少人投军。及虽有骁勇愿充军之人,多以不及等样,或年拘碍。若不措置,虑亏兵额。」 「欲令诸路见阙禁军,依式例增钱一千,河北、西域、宁夏别更增绢一匹。其年二十五以下权减两指,三十以下权减一指,候额足日依条施行。」 这里反映出来两个问题,一是老百姓生活好了起来,不愿意让子弟参军了,其二是新军对兵员的身体素质,要求也不再如以往那么高,可以降低点身高的要求。 枢密院这道奏章的确反映出了大问题,但是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一个好现象——大宋的冗军,以前可是束缚在大宋腿上的沉重负担,曾令这个国家步履艰难。 如今却和冗官一样,不但彻底得到解决,甚至还发生了短缺的现象。 苏油上奏朝廷,见用兵员,多出北方,此事要解决起来不难,其一提高军士待遇,其二扩大兵源地。 第1050页 大宋出兵的地方其实很多,川峡、荆湖、广南东西、淮南东西,其实都可以列为招兵之地。 且兵并不需要本地招纳,本地操训,本地驻守。这些兵,一样可以部署于边防。 诏从之。 户部上书:「元佑元年二月五日敕:『官员差出所带人吏,如合支驲券,从本部契勘职名,依令内则例,不许陈乞别等则例,如违许劾奏。』 自降朝旨,差官出外所带人吏,多乞优厚券俸,申请特旨。近降朝旨遂成空文。」 「欲今后人吏、公人差出,虽有特旨不依常制,或特依已降指挥,别支破驿券之人,并从本部只依本职名则例支给。」 又是新矛盾新问题。 京官出差,尤其是奉皇帝差遣出巡地方的中官们,经常将差遣视作发财的手段,搅动地方。 赵顼在元祐改制之后,要求官员出差採用「预支」制度,先行给付「驲券」,即驿站消费券,用于支付沿途驿站食宿的花用,地方不再供给。 但是很快官员们又想出新花招,每次出发前找寻名目,请求「别支」。 因为官员们是要带手下的,将手下设置得多一些,这样就能够从这些人的「别支」里边获取利润。 这道肥菜,歷任户部尚书包括蔡京在内,都不敢动,直到来了个孤臣——苏元贞。 新任户部尚书苏元贞要求,朝官出差带随员可以,但是必须申报。 户部要审查这些随员的职务、级别,是否符合这次差遣所需要求,审查通过之后,方才能支给。 诏从之。 紧跟着,刑部侍郎毕仲游上书:「官员举借钱物,于任所交还。州官于诸县镇寨,或诸县镇寨官于本州者,皆为任所。 计本过五十贯者,徒二年。重叠及于数人处举借,并通计。 钱物主并保引人,如过数借者,各杖一百,数外钱物没官。 若偿外钱物不及五十贯之数事发者,减本罪二等;不及三十贯者,又减二等;全偿讫者,又减三等。 以上偿钱应减罪者,数外钱物数,仍免没官。 其所偿钱物内,有系任所受乞借贷之类者,各不减。」 从之。 这是要打击地方官员与当地豪强们以借贷之名,行纳贿受贿之实。 官员举借「官物」,就是从国库中借出的钱财,拿去放贷、做生意。 刑部要求必须于任所内交还,到期还未还上的,不光官做不成,还要追究刑事责任。 还对「任所」也加以了明确定义,就是最大不能出州。 除此以外,还要追究钱物持有人、保管人、保引人,其实也就是地方豪强们的责任,如果此类借贷产生了非法所得,所得没官。 同时还明确了责任人。在州郡之内,如果官员是受人所託借贷国库,那官员一样是主要责任人,而不在减罪之列。 但是也开了一个口子和分出档次,就是将欠债分成了五十贯以上、五十到三十贯和三十贯以下,五十贯以下又能及时还清的,概不追究。 苏油收到诏书后有些哭笑不得,这情形,与另一个时空改革开放初期的一些乱象,如各单位利用名目私开小金库,然后以「借用」的名义供官员们挥霍,几乎如出一辙。 这事情在清代康熙末年也曾经闹得大发,不过宋代和清代的最大不同,就是元丰改制以后,官员们的俸禄优厚。 因此打击官员向国库伸手,名正言顺,不存在「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问题。 不过苏油是「好上司」,将诏书行下之后,依旧附加了一个四路都转运司的「附加谕令」,许各地有欠国库钱粮的官员上章自辩,说明情况。 如果的确是官员家中经济困难,或者说是为了役务临时周转一类,四路都转运司会酌情予以考虑。 总之,还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庚戌,户部上奏:「勘会无为军崑山白矾元条,禁止官自出卖,昨权许通商,每百斤收税五十文。 准元佑敕,晋矾给引,指住卖处纳税,沿路税务止得验引批到发月日,更不收税。 今无为军崑山矾,欲依晋矾通商条例。」 晋矾,就是太原矾。苏油给晋矾解绑,除了行坐两税,其余概不徵收,一下就调动起了矾务工人与商贾们的积极性,沈括在太原卖矾卖到飞起。 苏元贞于是上奏崑山矾务也依从太原之例,以刺激和扩大生产。 诏依户部所申。 以上这些,如刑罚过重、兵源不继、官员新形式的贪腐、优良税制尚未普及等诸多问题,都是元祐刷新以来出现的新情况新问题,以及亟待解决的歷史遗留问题。 所幸的是如今的朝中官员们,都能够及时地看清问题,并提出有效解决方案,进行调整,有力防范。 虽然苏油不在朝中,但是如苏元贞、毕仲游等后进的官员,依然敏锐地把握住了问题关键,并提出相应的应对措施。 可以说,苏油运营几十年所希望见到的局面,希望见到的人才,已经开始崭露头角,渐渐走上歷史的舞台。 壬子,太皇太后宣谕三省曰:「大宁郡王已下渐长,欲令就学,可择教导官二人。」 虽然是盲人,但是学习一样不能放松,不过赵煦偏心弟弟,教导官任命了陈昭明、苏容夫妻,说白了,就是将赵佖送去皇家理工学院培养。 第1051页 第一千七百一十二章 册府元龟 二月,高丽使臣请赐《册府元龟》。 大事。 《册府元龟》,乃后世总结的北宋四大部书之一。 宋四大书,是《太平广记》、《太平御览》、《文苑英华》、《册府元龟》的总称,也称四大类书。 类书,是「资料性书籍」的意思,其中《册府元龟》载史事,《太平御览》载百家,《文苑英华》载文章,《太平广记》载小说。 分别具有歷史、百科、文学、志怪的价值意义。 四部书中除《太平广记》为五百卷外,其余三部各一千卷,每一部的编纂,都经歷了前后数年时间。 《册府元龟》规模尤为巨大,是其他三部的数倍,因此也被称为宋四大书之首。 其书初名《歷代君臣事迹》,从北宋真宗景德二年修到大中祥符六年,整整编写了八年,方才完成。 《册府元龟》的厉害之处,在于广泛取材于正史、实录,而不取笔记和杂史。 这就註定了资料的可信程度和其官方权威性。 成书虽然也是一千卷,但每卷的内容比其余三部丰富太多,主要内容为唐朝、五代的实录史料,也有自上古至五代的相关歷史记载。 按人、事、物,分门编纂,以年代为序进行编写,史料广泛,基本概括了十七史。 大类分为帝王、闰位、僭伪、列国君、储宫、宗室、外戚、宰辅、将帅、台省、邦计、宪官、谏诤、词臣、国史、掌礼、学校、刑法、卿监、环卫、铨选、贡举、奉使、内臣、牧守、令长、宫臣、幕府、陪臣、总录、外臣等三十一部,共计一千一百多门,字数近百万字。 部有总序,言其经制。 从这些类名就可以知晓,无论哪个王朝拥有了这部书,基本就可以照猫画虎,构建起一个类似华夏的封建国家管理体系。 因此这部书一直属于官方密档,流传不广,哪怕是想要在可贞堂借阅,都必须是朝廷七品以上官员,且不能离开阅览室。 高丽的这个请求,也立刻就引来了不少朝臣的反对。 这事情是礼部管,比如礼部尚书苏轼,就在大力发对之列。 苏轼列举了好几条理由,首先就是朝廷对高丽太好了。 每次入贡,朝廷从修饰亭馆、组织行市、调发人船,费用都在十万贯以上,而高丽贡献「皆是玩好无用之物」,而所费皆「民之膏血」。 而高丽还是辽国的属国,所得赐予,若不分遗契丹,则契丹不可能听其来贡,因此给高丽好处,就是给辽国好处。显是藉寇兵而资盗粮。 还有高丽名为慕义来朝,其实还是为了利益,因为契丹足以制其死命,而我不能。所以不管高丽愿不愿意,其实就是辽国的间谍,今高丽使者所至描画山川形势,窥测虚实,必非善意。 还有,庆历年中,辽国生事,先以中国增置塘泊为理由。 如今辽国虽然恭顺,但是不知道哪天可能又会乱来,现在中国对其藩属国这么好,「桀黠之敌以此藉口,不知朝廷何以答之」? 苏轼表示如果这样做了,则「例愈成熟,虽买千百部,有司不敢復执。则中国书籍山积于高丽,而云布于契丹矣。臣不知此事于中国得为稳便乎」? 「使敌人周知山川险要、边防利害,为患至大」。故而「其人使乞买书籍,其册府元龟、歷代史、太学敕式,本部未敢支卖」。 高丽馆伴宋球上书:「先朝盖尝赐之矣,此非中国所秘,不与何以示广大?」 于是苏轼跑去查以前的档案,然后又上书:「臣查得许卖高丽史书编敕故在,然亦禁以熟铁与人使交易,岂是外国都未有熟铁耶?以此推类,谓其已有,反不復禁,此大不可也。」 这就不讲理了。 苏油对此不以为然,文化输出对于后世来说,是大家都明白的问题,绝对有大好处。 不过事情也有阶段性,经济侵略、文化侵略,也只是后世的东西。 反正苏油所知道的,周边藩国偷大宋的钱,曾经导致大宋东南普遍性的「钱荒」;而文化方面,两个大宋文人的叛逃,就让西夏崛起;而辽国吸收部分华夏制度,行南北之制后,也带来了百年稳定和强盛。 但是苏油认为如今的大宋已经更加接近于后世,故而经济与文化输出,其利弊也同样更加接近于后世,因此大苏的担忧,其实有些多余了。 于是上奏分析了高丽如今的情况,认为高丽和辽国之间如今间隔了一个女直,实际上辽国对高丽的影响已经变得非常薄弱,而鸡林公王颙明显对中国的依赖越加深刻。 以往高丽人帮辽国人购书,那是因为外交和贸易没有分清楚,导致无数唯利是图的商贾在中间浑水摸鱼。 这种情况,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还有大宋如今对辽国也是有理有节,不再怕辽国无理取闹,因此大苏的担心,也不存在了。 反倒是对于王颙的扶持,成了如今大宋对抗高丽国内亲辽派的重要手段,因此赐书其实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既然大宋以华夏文明的捍卫者传播者自居,那么也就理应堂堂正正地让藩属国亲近华夏文明,脱离野蛮气质。 还有大苏引用的敕令大有问题,认为国外虽有熟铁,但朝廷敕命不得售卖熟铁给那些「使臣」,是深思熟虑,却没有考虑到近年来大宋和周边国际贸易的巨大变化。 第1052页 熟铁,如今可是大宋出口的拳头产品! 这个是苏油开出来的金手指带来的代差。 熟铁就是含碳量极低的纯铁,如今全世界的冶金工艺,得到生铁容易,得到熟铁却困难,冶炼出来的铁料,普遍含碳量太高。 这个减法做起来并不容易,比如日本,就是用团钢法,烧出铁料后凭经验将铁料分拣出高碳和低碳,然后有目的地进行配比,锻打到一处,以此控制含碳量,使之变成精钢。 而大宋以前的诸多铁务,则是通过「炒铁法」,就是通过翻搅铁水,使里边的碳被空气氧化,再通过反覆捶打半融铁料,除去炒铁过程中重新生成的铁氧化物而得。 高炉的发明,和到后来电解水工艺的成熟,让吹氧脱碳工艺得以应用,大规模低成本生产熟铁,才成为了可能。 最大军事用途就是密布河北的铁丝网。 对于大型钢铁厂来说,熟铁的制备其实并没有什么必要,除了赚钱。 因为说白了,熟铁就是脱碳过度的钢材。 但是对于除如今大宋而外的日本、朝鲜、辽国、南海诸国来说,熟铁,甚至比钢还要金贵。 大宋民间其实也是如此,所以大宋各大钢铁厂、机械厂的另一门大生意,就是将熟铁作为「铁母」,卖给各大铁匠铺子,让他们与自己土法能够得到的生铁一起,锻造钢材,这样可以让他们降低炼钢成本,满足民用的巨大缺口。 所以熟铁的出口,也成为了宋国今年对外贸易的优质产品,利润甚至比丝绸和瓷器还要高。 最终朝廷认可了宋球和苏油的议论,「卒与之」。 辛卯,广南东路转运判官苏轭,在获得刘挚批准之后,开始巡视辖内诸州。 广南东路沿海,有近二十个大大小小的盐场,此外,东部和西部产铅、锡,西北部产铜,全区域范围都产银,大大小小的铅、锡、铜、银工场,也是数十处,此外韶州永通监、惠州阜民监,尚有两处钱务。 大宋如今除了传统湿法炼铜之外,还发展出了湿法炼锌。 一开始天师只是为了去除银中多余的锌和铅,结果被苏油提醒后,化学院发现完全可以通过这种方法,反其道而用之,将精矿粉通过热酸得到铁锌溶解液,然后利用针铁矿法除去铁杂质,剩下的溶液用于电解,就能得到纯锌。 这是一种新的金属冶炼门类,利用水厂能够提供的无穷无尽的电力,免却了焙烧还原的艰难。 也就是说,漏勺有能力大力提高广南东路几种金属的产量,所以拉动经济的重要一环——货币的生产和流通,其实在广南东路是不缺条件的。 第一千七百一十三章 起义 不过漏勺之前并不急,因为语言不通就容易被胥吏哄骗,农商不稳搞工业就是舍易取难。 这两年多下来,方言、夷语都学得更加熟练,广州城也被他调理得相当到位,大量客商带着货品来到了广州,经济上的诸多矛盾开始凸显,必须解决了。 做好充分准备,等待时机到来,直到现在,漏勺才开始着手料理这一方面。 就在漏勺开始巡视广南东路的时候,辽国辽阳府,宋国援助的小铁厂终于落地。 耶律洪基得到了大量军器、箭矢之后,终于挽回了颓势,在倒塌岭大败鞑靼人。 倒塌岭是鞑靼和契丹反覆争夺的核心地区,那里最早的部落叫磨古斯。 群体性造反开始后,磨古斯首先偷袭倒塌岭西边的辽国守将耶律挞不也,得手之后,周围三个部落乌古扎、达里底、拔恩母立即举兵相应,对倒塌岭发起进攻。 倒塌岭守将耶律那也一边率军死守,一边向耶律洪基紧急求援。 耶律洪基派遣耶律郑家奴火速增援,终于打退了这些部落,乌古扎投降,达里底、拔恩母西遁。 不过很快,达里底、拔恩母又回来了,表示他们也要投降。 已经抵达倒塌岭,认为手下军力大盛的新统帅,辽朝南院大王、四捷军都监耶律特末信以为真,不顾耶律郑家奴、耶律那也和自己手下耶律绾、徐盛的苦劝,亲率大军迎于宁州,并禁止士卒妄动。 结果达里底、拔恩母真的来了,但是同时还引来了鞑靼人一支真正水准以上的军队——玛古苏的准布部。 准布部的突然出现,让裨将耶律绾、徐盛大感不妙,率先不战而逃,辽国大军被逃兵带动,提前崩溃。 此战鞑靼诸部大胜,正月,玛古苏在倒塌岭下打死辽朝南院大王、四捷军都监耶律特末,取得了重大胜利,耶律特末也成为开战以来,契丹战死的最高级别将领。 辽国西路马群,尽为玛古苏所掠。 耶律洪基大怒,率领宫室皮帐大军五万,号称六十万亲征。 二月,辽国大军在倒塌岭大败玛古苏,玛古苏被迫退守大盐泺,中路鞑靼军大小酋长排雅、仆里、同葛、虎骨等,重新归顺辽朝。 玛古苏的退兵,也将攻击上京的白鞑蒙根图拉克部的侧翼暴露了出来。 这下蒙根图拉克就面临着辽国上京方面守军和耶律洪基亲军的两路夹击,胜利的天平,开始逐渐向辽国倾斜。 然而今年天时不顺,二月开始,北方遍地霖雨,无论辽国还是鞑靼诸部,军事都暂时陷入停顿状态。 就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处于辽朝腹地,负责辽阳铁冶的头下军州渤海人奴隶,发生了声势浩大的起义,还一度占领了东京辽阳府! 第1053页 …… 渤海人,是粟末靺鞨和高句丽遗民,「长于冶炼,骁勇出他国有」。 自辽天贊四年阿保机破渤海国起,这个族群反抗辽国的斗争,就从来没有平息过。 阿保机班师途中死于扶余,渤海王弟趁太子丹东王耶律倍护柩回临潢府之机,领兵马攻围扶余城,吹响了反抗的号角。 之后辽太平九年,大祚荣裔孙大延琳,利用提举辽东京舍利军详稳司的职务之便,掌握渤海军权,趁辽东京户部使,韩德枢之孙韩绍勛在东京横徵暴敛,「民怨思乱」之机,杀了韩绍勛等人,起兵造反。 两次起义都持续了年余才被扑灭。 之后因辽对渤海遗民行重税之法,原渤海定理府和安边府的百姓又在当地望族烈万华和乌玄明的带领下,武装割据,建立定安国,时间长达二十多年。 其后又陆续出现了几个类似的割据势力如乌舍国、燕颇国。 辽国辽阳水利工程开通之后,辽阳地区的民族矛盾曾经一度变得缓和,结果铁厂的兴建让矿料备料成为急迫事宜,一直就在为辽人供铁的渤海人,再次成了东京府的压迫对象。 鞑靼人造反之后,耶律洪基要求辽阳府备料生产两不误,东京留守萧保先只有将压力转嫁到矿工身上,加上粮食精贵,又要首先照顾军需,矿工们加班还减粮,摧残更加严重。 最后的一根稻草,来自于农事。 去年辽国大旱,今年开春以来,辽东却又淫雨不绝,王经移文枢密院,要求大规模调发辽河两岸壮丁,维护堤防,保住粮食基地的正常运转。 官府催促紧迫,民间苦不堪言。 因为役丁缺乏,官府只得再次伸手到了去年已经完成了艰苦役务,将粮食送往倒塌岭,帮辽人扛过第一波鞑靼攻势的渤海人身上。 如今任何国家,役务都是沉重的,一般承担过役务的人口,朝廷三年之内不能重复派役。 就连以忍耐着称的大宋百姓,都能因此冲击王安石府邸,何况从来就没有平静过的渤海部。 于是渤海人终于再次爆发了,辽阳头下军州奴隶首领古欲,率领「无赖」们,聚集起事。 二月,壬辰,古欲带领十几个豪侠少年,在黑夜里翻墙进入留守府,诛杀了萧保先全家老幼,然后放火烧了留守府,并在东京城烧杀抢掠,使辽国东京立即陷入大乱当中。 之后古欲携裹乱民,连接夺了辽阳军库、粮库,联络周围头下军州和渤海矿工,一时间聚集起三万多步骑,据地叛辽。 辽阳是辽国的基业根本之地,耶律洪基大惊,命燕王耶律延禧、宰相王经、都统萧陶苏斡平叛。 留守辽国本部的燕王耶律延禧调重兵围剿,前后两次进攻,皆被挫败,古欲声势更加浩大。 辽阳也是王经的基本盘,渤海人造反,他也心痛得不行,上奏耶律延禧,要平息此乱,必须用到一个人——大公鼎。 大这个姓氏非常特殊,是原渤海国王族。 大公鼎幼年时庄重有志,长大后好学。辽道宗咸雍十年考中进士,曾先后担任过渖州观察判官、兴国节度副使、长宁军节度使、南京副留守。 大公鼎虽然出身渤海王族,但是对辽国忠心耿耿,且是辽朝少有的清官干员。 接到任务,大公鼎上书,认为民力已尽,不能再催压,要求立即停止辽河水利工程,减省摇役,对被携裹参与暴乱的百姓,实施招诱,只诛首恶。 火烧眉毛之下,耶律延禧和王经不得不从,加大公鼎东京户部使,命其安定东京。 大公鼎单车入郡,向百姓晓以祸福,宣扬自己从燕王那里要到的宽厚政策。 当时京中已然人人自危,大家都持械自保,甚至相互攻伐。 听闻大公鼎到了,众人扔下军器,纷纷叩拜:「只要不欺压我们,我们怎敢不听明公的号令。」 搞定东京城后,大公鼎又驱车出城,晓谕周边。 沿途盗贼充斥,然而在路上遇到大公鼎后,都在马前叩头,请求改过自新。 大公鼎发给他们凭证,让他们回家恢復旧业,其余盗贼听说,也是接踵而来。 不到十天,大公鼎将境内的贼盗全肃清,只剩下古欲等最初起事的匪首和握有人命的顽寇。 古欲见事不可为,带领部下和抢劫到的金银珠宝,离开辽境,往东投靠了女直去了。 耶律延禧上章给大公鼎请功,耶律洪基拜其为中京留守,赐贞亮保节功臣。 鑑于当时人心动盪不安,还有可能发生变乱,大公鼎请求耶律洪基布施恩惠,颁布特赦诏书,予以安定。 耶律洪基照准。 经过了两个月的动盪,辽阳府总算是安定了下来。 但是这场动乱发生在辽国的腹心之地,带来的损失非常的巨大。 霖雨带来的灾害,不会因为渤海人造反就不在了,反而会更加的严重,需要整修,否则会影响产量。 受到水灾的庄稼地,需要补种,抢种。 还有就是渤海人造反之后,婆娑岭的煤矿与铁矿几近瘫痪,日产五千斤铁厂可是不会等料的,辽阳府的矿料储备眼看就快要到底。 但是这些都需要大量的丁力,然而辽阳的丁力缺口非常的巨大。 而且更关键的是,铁矿和煤矿的技术骨干,却是擅长冶炼之术的渤海人,这些人也是起事时的先锋,如今要不身死,要不就被古欲带去了女直。 第1054页 而且在危机过去之后,王经和大公鼎两人,在政见上也发生了重大分歧。 第一千七百一十四章 求救 王经要求恢復工矿基地和农业基地,但是大公鼎表示反对,认为辽东人口已经不堪驱使,必须休养生息。 王经说那起码也得保证陛下需要的钢铁和军粮,大公鼎说那我就只能按照役法给你提供役夫,法外的那部分,只要我还在辽阳府一天,免谈。 王经大怒,难道留守你就不怕陛下的暴怒吗? 大公鼎呵呵冷笑,难道丞相你就不怕百姓的暴乱吗? 官司打到耶律延禧那里,耶律延禧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一推二五八,我负责的是军事,至于政务,你们大臣商议着来。 总之既要保证生产,又要维护水利,还不能过于苛虐百姓,必须维持好刚刚稳定下来的局面。 王经只好上奏耶律洪基,如今辽国和鞑靼激战正酣;辽阳煤矿和铁矿损失巨大;连日霖雨,水利工程需要维护;去年旱死的麦苗,需要抢种。 辽国已经遭遇到了严重的政治危机、经济危机、军事危机,这种时候,我们需要向一个人求助! 宋国司徒! 不管怎么说,辽国的农业基地和工业基地,都是司徒一手促成的,这也是他的政绩,他不可能不管不顾。 而且时间很紧张了,再不抢种,很多地方就要耽误一年的收成! 耶律洪基沉思了很久,最后派遣耶律延禧作为使臣,亲自前往獐子岛,拜见苏油。 獐子岛,如今颇有一种租界的变态繁荣。 辽阳大乱,不少有门路辽国人,纷纷前来獐子岛「避难」。 大量富人的涌入,让獐子岛上的房产租赁、美酒饮食、声色伎乐、黄金白银、典买赎当等生意,变得异常火爆兴盛。 还有就是走私。 当苏油再次来到獐子岛的时候,都不禁给这纸醉金迷的世界吓了一大跳。 耶律延禧和赵煦年岁相当,能把苏油都吓一跳的地方,带给耶律延禧的震撼可就更大了。 耶律延禧对苏油其实非常景仰,最近二十年前往辽国的宋朝使臣嘴里,临宋州郡大臣们的奏章里,苏油,就是一个避不开的话题。 更何况,还有后来的诸多「援辽工程」,都是苏油一力促成的。 在辽国君臣上下,南部诸州百姓的心里,宋国司徒,甚至和他家大苏一般,是一个「可爱」的人物,标准的鸽派。 辽国派遣皇位继承人前来负责这次交涉,足见辽国的重视。 苏油的情报渠道很多,也知道对辽国来说,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是什么。 辽朝自萧太后起开始大力汉化,辽国女子、皇后、北面官,多着胡服,而皇帝、南面官,多着汉服。 只有皇帝和高官,才可着冠、巾。 耶律延禧与他祖父一般,性好游猎,不知道出于怎样的心理,与苏油相见的时候,身上却穿着紫窄袍,头戴紫皂幅巾,腰束金玉蹀躞带,上边还挂着短剑、算囊、刀砺等物。 脚上还穿着在辽国最名贵的獞皮靴。 苏油却只是一身素服,还算是在给张方平守孝,身上一点金玉装饰都没有,看上去倒像是一名颇有风度的寒士。 不过燕王的身体素质倒是让苏油非常欣赏,认为接近运动员的体格,赵煦童鞋应当好好学习学习这方面。 于是也不吝对耶律延禧的夸奖:「燕王能以辽国一人之下的至尊,来到獐子岛与宋国商议,这份体国爱民之心,实在是让人感佩。」 耶律延禧恭敬道:「司徒的大名,延禧虽在上京,亦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大人,和煦谦寒,更胜闻名。」 耶律延禧不相信苏油不知道辽国内乱的消息,但是苏油却压根不提这一茬,给足了耶律延禧的面子:「辽国西北去冬大旱,今年辽阳、上京一带又霖雨不断,听说辽阳、长春洲水利工程日常维护工作都被耽误了?冬麦也糟了殃?」 耶律延禧决定坦诚一点,点头道:「是,不敢隐瞒司徒,除了天灾,还有人祸,辽阳府渤海人古欲造乱,破坏矿山,劫掠矿工,如今我朝正在紧急组织恢復,但是又因水利、抢种等不力,大量占用了丁口,导致有些艰难。」 「哦。」苏油说道:「这样啊?那王爷这次来,是想寻求大宋的帮助?」 耶律延禧心中感到耻辱,但是形势比人强,现在却不是倔强的时候:「去岁西北大旱,皇爷爷仁慈,赈济了灾民。不料今春又遇霖雨,鱼儿泺、辽河春水暴涨,伤毁了不少庄稼。加上民乱,两处基地急需补种,皇爷爷此次让我前来,是想找司徒,购进一些种子。」 苏油皱眉:「这个却是麻烦了。」 耶律延禧问道:「敢问司徒,为何这样说?」 苏油说道:「燕王啊,想必你也知晓,如今已然是二月,正是春耕大忙的时节,各路的种子价格都在最高的时候,现在购买种子,有些亏啊。」 耶律延禧问道:「不知道如今大宋,种子的价格是多少?」 苏油说道:「据我所知,春麦种子,价格在百四十文一斗,黄粟价格也差不多,高粱便便宜一些,百二十文,再有就是……玉黍,玉黍相对便宜,九十文。」 「燕王啊,我大宋农耕之国,百姓们经验丰富,种子准备多了也是浪费,因此都是掐着数的,所以我说麻烦啊……」 第1055页 耶律延禧却大喜:「玉黍就是去年王相公购进那种?比其它便宜这么多?」 苏油说道:「给丞相那种是加工过的,因为玉黍容易生霉,不耐储藏,故而採获之后,需要加工。」 「也正因为此,产量虽然高,但之前百姓种植的积极性却不高,朝廷在各地建了粮食加工厂,以玉黍为征粮后,方才推行了开去。」 「所以,还是麻烦啊……」 「没关系。」耶律延禧说道:「我朝要玉黍也行。」 苏油却摇头:「燕王啊,玉黍对于贵朝百姓来说,是新型作物,他们没有经验,也害怕不得收成,总不能强迫他们耕作嘛。」 耶律延禧说道:「我朝长春洲、辽阳基地,耕作者都是头下军州民众,种什么不种什么,却也不是他们说了算。」 苏油笑盈盈地看着耶律延禧:「虽然深蒙信任,不胜荣幸。但是我还是要提醒燕王,防人之心,不可无啊。岂可拿国运开玩笑?」 耶律延禧脸一红:「若宋国司徒尚不可信,则天下更无可信之人了。」 苏油摇头:「但是即便燕王信任,我也不敢拿辽宋关系开玩笑,更不敢拿辽朝百姓的性命饭碗开玩笑。」 「玉黍毕竟是新型作物,在辽阳、长春洲种植,成效如何,谁都没有把握,第一年,只能小面积试种。」 「用于抗灾抢种的品种,就需要好好搭配,妥善安排。大宋河北,情形与辽国有些类似,一亩地播种一斗到两斗,因此贵朝这次到底需要多少种子,还跟受灾面积是直接相关的。」 「这里还要加上部分冗余,此外,玉黍种子的确可以进一部分,但最好种植于坡地上,不要与现有的田亩相争。」 「还有,我建议燕王适当引种一些经济效益比较高的作物,比如油菜、甜菜之类。」 耶律延禧有些犹豫:「可我大辽如今的现状是缺粮……」 苏油说道:「是,但是当政者所计应深远,而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样只会将自己置于永远手忙脚乱的尴尬境遇。」 「辽国目前遇到的问题,相信经歷一两个丰年之后,便能够得到缓解,燕王要知道,一亩油料作物的产出,价值在种粮的四倍,而一亩糖料作物的产出,加工之后,价值在种粮的八倍。」 「而且油粕、糖料作物的叶子,还是牲畜的好饲料,非常适合辽国牲畜繁多之地。」 「我的建议,是大宋可以给贵朝提供种子,但是应当是多种多样,一来照顾辽朝百姓的耕作习惯,同时将之作为引进新作物的契机,化害为利;二来也能让我们缓解准备种子的压力,要是只提供一种种子,在春播时节,这个价格实在是太难以控制了。」 第一千七百一十五章 又遭弹劾 耶律延禧也是有自尊的,司徒已经为辽国考虑得如此细緻,让大宋无偿奉送这种话也说不出口。 心中也是感佩莫名,宋国司徒,国内看不起他的人,说他永远只有精细纯老三样,可是简单一次交涉,便能够看出其中的不凡。 一个引进种子,都能给司徒说得头头是道,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 看了一眼随行的丞相王经,王丞相组织军费供输,也算是一把好手,但是具体到缺多少种子,需要如何抢种,还是农耕之国有一套。 于是对苏油拱手:「承蒙司徒见教,延禧自觉受益颇深,如此便依司徒所议,我命南面官们抓紧统计。」 苏油紧皱的眉头终于宽展了一些,似乎真拿辽国的事情当做自己的事情了:「是啊,此事万分紧要,须得抓紧。错过农时,那就是遍地大灾。」 「以往大宋国内因为官员不力,小灾变成大灾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这些都是教训,大宋用人命换来的教训,贵朝陛下遣燕王来亲自按治此事,算是派对人了……」 在耶律延禧的施压下,辽朝南院也终于高效运转起来,最后粗略估计下来,辽国今年需要抢种的土地有二十万顷,差不多需要四十万斗的种子。 宋朝现在的种子比普通粮食贵三成,要是真要辽国真金白银来购买,一斗百多文,加上运输费用,那也需要好几万贯。 这个钱不多不少,苏油很体贴,将之算作了帮扶计划,免了运费,通过品种配置将价格压在了百文,耶律延禧也不好意思再省。 为了进一步减轻辽国的经济压力,苏油还好意地输出了部分京师大学堂农学院研发成功的甜菜种子,加上一个糖厂,第一批糖,八成将无偿为大宋所得,用于沖抵糖厂开销,剩余两成,将换成粮食作为糖农的所得,通过这样的方式「扶持」辽国。 应该说,大宋司徒为辽国,已经仁至义尽,耶律延禧对于宋朝没有趁火打劫,反而大力帮助,表示感激涕零。 司徒还谆谆交代,等到抢种之后,辽国的丁力就能缓过一些来,到时候工矿的产能就该努力提升起来,差不多能够填补上这半年来拉下的进度。 民力的使用一定要合理,既不能过度,也不能闲置,更要给够酬劳,不能一味压榨。 临别之际,苏油在市舶司后院宴请了一次耶律延禧,极尽奢华,还赠送了耶律延禧不少图书和礼物,然后强调大铁厂的先期工作已经落后,需要抓紧。 接下来水泥厂、机械厂、锅炉厂都要落地,后期的产房建设、部分非关键设备的加工就要提上日程,这些都是一环套一环的。 第1056页 古欲之乱,造成了大量技术工人的损失,这个短板辽国也得尽快补上。 耶律延禧感觉此行真是受益良多,要是司徒是辽国人,给个太师都不够。 可惜国内麻烦正多,不然还想多待几天,听听教诲。 …… 三月,范祖禹再次上书:「今者春务方兴,农桑维时,而愚民陷罪者众,宜随轻重决遣,以赴耕耘之业。请非灼然要切事,不得妄有追扰。其狱事须证逮者,立遣。」 大理寺卿毕仲衍也完成了法典的索引,以为不少的重法条例已经不适用与如今的大宋。 比如牵连之罪,除叛、乱以外,不当涉父子;如保甲牵引者,亦属苛法;其余类此者,共有百条,列奏上呈。 召三省相度厘定删削。 癸卯,越州知州奏报,蔡确卒于道路。 高滔滔收到奏报,对吕大防说道:「蔡确已死,此人奸邪,朋党为害,得他如此,是国家福。」 吕大防只好躬身附和:「此是天诛。」 不数日,提举京师大学堂,荆王赵頵上奏,京师大学堂美术学院副山长,驸马都尉王诜卒。 关于长公主和王诜在那次大事儿之后的关系,到后来都成了大宋最大的谜团,即便是高滔滔,都无法了解到长公主与驸马间的真实情况。 不过从表面上看,王诜从嶲州回京之后,就变成了二林佛法的忠实信徒,一心沉浸于佛法和画技,临摹了大量的敦煌壁画,成了大宋最顶级的画家。 在中牟一处清幽的山谷置办了一处园林,诗酒其间,不问世事,在士林当中,反倒得了个「大宋王维」的称号。 还研制出诸多的画法和笔、墨,尤其模仿敦煌壁画,以油调和矿料,绘制出来的宗教画像,充满了壁画那种斑驳和沧桑的效果,追求光线营造出的神秘之感,艺术成就高得一逼。 然而在家事上,王诜几乎不管不顾,王彦弼中了状元,王诜却连家中贺宴都没有参加。 就连王彦弼与吴充小女的婚礼,王诜也只送了一幅精心绘制的无量光佛图卷,算是贺礼。 同样的,没人能够明白王诜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王诜置办园林,没有花费长公主一文钱,全靠自己卖墨卖颜料的所得经营起来,倒是让苏油高看了他一眼。 不过也仅仅是一眼而已,想到王彦弼初到自己身边时的模样,苏油就觉得此人早就该死了。 在苏油眼中,王诜就是被文化糟粕腐蚀到了极致的典型,这个人整个就是一悲剧,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他周遭的人,都不啻灾星。 长公主和王彦弼离他远远的是对的,否则就他那一身的负能量,足以摧毁一个正常的家庭。 或者说,已经摧毁了一个正常的家庭。 不过王诜死了,对苏油却是一个麻烦,王彦弼自己用得十分顺手,这下子要丁忧两年,而且估计守制结束之后,朝廷就该大用。 堂堂状元,没有一辈子给自己当幕府掌书记的道理。 真捨不得啊…… 同样捨不得的,还有石薇和杵儿。 小孩子不好带,苏油召开了家庭会议,最终还是决定,将杵儿留在石薇身边,有什么头痛脑热的也方便照顾,观儿随扁罐去胶东。 当教官有个好处,就是每年有三个月的集中假期,一年也能够长聚两次。 不过这次石薇和杵儿也要离开大名府了,孟家妹崽怀孕,虽然唐慎微每次检查都说胎儿发育正常,但是没有仙卿回京师坐镇,赵煦心里慌得一逼,来信催了好几次了。 于是苏油只得安排他们与王彦弼一起回京。 同行的还有程岳,程岳如今成了杵儿的职业保姆,杵儿也跟他非常亲近。 杵儿喜欢逛街市,而且喜欢在很早的时候逛街市,卯初必醒,醒来就伊伊哇哇叫着「上街街」。 程岳就当仁不让地接下了这个光荣任务,练武之人反正起得早,一老一小倒是凑成对儿了。 于是堂堂沂河二侠,经常给杵儿当肩马骑着逛街市,经常被杵儿尿一脖子。 见两人感情深笃,苏油也不忍心再将之拆开,同意了程岳的辞呈,升他做了苏家供奉,做了杵儿的伴当。 对始终难以习惯官场的程岳来说,苏油此举简直就是解开枷锁打破牢笼,开了大恩了。 殊不知,他又被苏大奸贼套上了另一套枷锁。 三月还有一件大事儿,监察御史董敦逸、黄庆基分别连上四道奏章,弹劾门下侍郎苏辙、礼部尚书苏轼。 这事情简直堪称魔幻操作。 两人的奏章里,陈述自从苏辙兄弟执政以来,大量提拔川人,使川人在朝廷中的力量日益强大。 苏辙任人唯亲,将自己与兄长的心腹安置在各个机要部门。 比如张耒,晁补之,都是苏轼的得意门生; 秦观、杜豫、王巩等人也有相应的升迁。 因而一些寡廉鲜耻的士大夫,往往出入苏辙兄弟之门。 苏轼在先帝时曾被一贬再贬,所犯之罪极多,倘若不是先帝仁慈,早已被诛杀。 陛下即位以来,苏轼又在税法等问题上大作文章,标新立异。 而苏辙身为执政大臣,对他哥哥所引荐的官僚不加审查,一律加以提拔。 第一千七百一十六章 善良 以前因弹劾苏轼,被贬放新州,刚刚回朝重任御史的赵挺之还进一步列举苏辙兄弟专权误国的事实,认为苏轼请罢天下积欠,乃「贪天之功」,甚至说如今朝廷上下十之六七的官僚士大夫,都是苏辙兄弟的党羽。 第1057页 赵挺之是「洛党」,从新州回来后,见到程颐的下场,不免「义愤填膺」,故而对苏家兄弟谋划了一次攻击。 当然这些都是表面的现象,此次事件,看上去就是赵挺之的谋划,然后支使了董敦逸、黄庆基当枪。 项庄舞剑,志在沛公,苏油这种政客,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赵挺之就是幕后最后一级,更不会认为此举不是针对自己。 但是对手自以为高明,殊不知留下了最大的破绽。 按道理来说,以苏油如今对辽人的暧昧态度,御史要攻击他,完全没有必要从苏轼兄弟入手,直接打出大旗弹劾苏油「卖国」就可以了。 但是御史们偏偏没有这样做,那是因为授意他们的人,也知道「不武之谋」,知道以那样的罪名弹劾苏油,不会有任何效果。 这就有意思了,数来数去,不过就是那么几个人。 吕大防、韩忠彦、章惇、蔡京、刘挚、还有……中牟二王,高滔滔,赵煦。 所以弹劾二苏不重要,下一步攀扯到苏油的身上,才是关键。 也就是说,布局之人,在等苏油的应手,只要苏油採取应对措施,就会「授人以柄」。 不过这等伎俩,在王晦这样的顶级幕僚面前,堪称拙劣。 于是王晦给章惇和蔡京去了信,信中没有说什么别的,之说苏油已经再次启程巡视北方去了,如果要给苏油写信,估计得两个月以后才有回覆。 章惇和蔡京也是聪明人,最近京中有事儿,最慌的不是大小苏,而是这两位。 他们也害怕苏油会认为是他们搞的鬼,因为陛下亲政之期越来越近,吕大防调整是必然,他们有极大的上位可能性,也就存在打压苏辙和苏轼的可能。 收到王晦的信后,两人就明白了过来,如果因为这件事情特意给苏油写信解释说不是自己指示的,那才真是苏油「权倾朝堂」的实锤。 刘正夫是入了高滔滔和赵煦夹袋里的人,已经任满,外放去了成都,但是并不意味着章惇和蔡京在台谏就没人了。 于是二人反其道而行之,辛巳,御史中丞李之纯言:「众贤和于朝,则万物和于野,今仲春之末,生育之候,而风霾间作,继以大寒、霰雪、雨水,有戾和气,殆人事不善有以干之者。 比闻国论稍亏协睦,语或传播,动系观望。 望深加训谕,责其同德,上代天工,以召至和之气。」 苏辙也上章自辩,监察御史董敦逸所说的任用川人一事,乃是针对冯如晦的任命,认为冯如晦前有过失,圣旨命下御史台取勘,而臣更不候事了,便除馆职知梓州。 这件事情可令三省覆查,当知事实。 冯如晦系东川人,我系西川人,乡里隔远,又全非交旧,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之所以不候事了就除官,是因为一来大家都称赞冯如晦任御史的时候,能不徇蔡确等意,倾陷士人,为确所怒,因此流落。 又因为这次冯如晦的过失,却是我亲舅之子程之邵告发的,故而冯如晦以为深仇。 如果我拖延的话,反有涉党相助程之邵,打压冯如晦的嫌疑,故而朝命下来,不敢异议,即时处置。 方以周防畏避而抱愧,却不料翻被董敦逸弹劾包庇,事属诬罔。 而最近陛下恭己责成,进退臣下,少有特出圣断,基本都是付之众议。 因此宰相以下,每有差除,臣皆须众人佥议,方敢进拟,稍有异同,即不敢除。 这项制度执行得很好,最近只有贾易、晁端彦差遣及吕嘉问奏荐恩泽,众议不允,尚在争执,也不敢除命。 众目睽睽,谁敢主张亲旧,而过有擢用? 本来不想与小臣计较是非,但恐谗口浸渍,渐不可长。因此特意上章说明此事,是非皆在圣裁。 章惇和蔡京立即紧跟,说近日台谏对于苏辙兄弟的弹章过于激烈。三省不得不出面,将各御史的奏章拿出来,就其中的罪名进行集体讨论。 事情摆到檯面上,那就不是事儿了。 三省经过严格审查,发现苏辙提拔蜀人,的确是事实,但是其根本原因,却是因为元丰之后蜀中人才鼎盛,科举大兴。 至今已然过去了十数年,这些人很多都已经走上了国家的重要岗位,且不论是参加公务员考试,还是治理地方的考绩,都是优等,理应在升奖之列。 也就是说,苏轼的推荐,苏辙的提拔,并不存在什么偏袒,恰恰相反,苏辙甚至有打压川人,力求平衡朝官们籍贯的痕迹在里边。 而所谓冯如晦一事,更是无中生有,苏辙的处置的确有些瑕疵,但是绝不是包庇,最多算是避嫌畏议。 对苏轼的攻击,除了陈谷子烂芝麻外,还说他「天资兇险,不顾义理,言伪而辨,行僻而坚,故名足以惑众,智足以饰非,所谓小人之雄而君子之贼者也」。 这就不是弹劾,而是搞笑了。 到此执政大臣们认为,御史对苏辙兄弟的攻击,是站不住脚的,讨论结束后作出集体决定,贬董敦逸为湖北路转运判官,黄庆基为福建路转运判官,赵挺之为广南西路转运判官。 四月,提举京师大学堂、成德、横海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太保、赐剑履上殿,徐王赵颢,卒。 就在二苏被弹劾到极致,朝中开始明显动盪的时候,二王一日突然收到中旨,直接由宫里电报班发出,说是太皇太后染恙,要二王入宫侍奉。 第1058页 中旨这东西没有经过朝堂,政治危险性很高。 赵頵收到旨意后,不假思索,立即组织学院里的名医,带着班子前往汴京探视。 而赵颢的作为就有些惹人暇思了,与赵頵的作为相反,在中牟逡巡良久,最后竟然上书称疾,表示自己去不了。 接下来朝廷的作为可谓紧凑,章惇与蔡京一通操作,让几名御史贬黜,朝廷重归安静。 赵颢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高滔滔也的确是染恙,赵頵被赵煦留于宫中,替高滔滔诊视。 高滔滔病情稍缓,便命太医去中牟问疾。 赵颢却再次上书说自己病情已然缓和,想要入京探视。 这一次却被高滔滔以要他安心养病为由,拒绝了。 赵颢又惊又怕又嫉妒,这下真的病了,而且没有撑过一个月,就「惊悸而亡」。 赵颢的死,让高滔滔悲痛欲绝。 这个儿子是高滔滔最宠爱的一个,善书法、好学、善骑射,颇为英睿,也正因为如此,从年轻时一直就不安分。 这么多年下来,高滔滔也渐渐看清了现实,这个儿子,对于皇帝的宝座,其实从来就没有放弃过觊觎之心。 而这次「弹苏事件」和「中旨事件」,更是彻底让高滔滔寒心,之前赵颢对自己的关心,不过是自己这个母亲,能够做他的挡箭牌,能够让他对自己的迷梦,尚怀有一丝寄望罢了。 在政治阴谋和之后的政治危险,与母子亲情之间,这个儿子想都不想,便抛弃了自己,将前者置于首要的考虑。 在另一个时空,赵颢的性命远比赵頵活得长久,还不断给朝廷推荐官员,这些官员高滔滔一概任用,号称「徐邸官」。 在这个时空,赵頵成了医学专家,反倒身体健康,在赵孝奕从东胜州返回后,更是坚定地站到了大哥和侄儿的一边,成了制衡自己二哥的重要人物。 然而赵颢再是不孝,他的死,也让高滔滔伤心欲绝,导致了病情反覆,从四月开始,高滔滔不再上朝临制,虽然没提还政之事,实际上已经由赵煦在主持大政。 然而赵煦依然很乖,对高滔滔的班子一个人没有动,继续保持惯性,每日处理完公事都要去高滔滔那里探视病情,禀告一天的朝政。 只有苏油,对赵煦既感到欣慰,却又在欣赏中带有一丝失望,感情非常复杂。 这孩子长大了,心性沉稳,聪明睿智,而且手段高明。 一封电报连消带打,时机策略都妙到颠毫,对敌人心理的预判,更可谓洞如钧鉴。 赵煦这么做,的确是出于想保护自己的目的,但是苏油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不过转眼又不禁苦笑,难道还能指望一个皇帝既英睿聪明又敦厚老实?那自己是不是想太多了? 赵颢对赵煦只有威胁没有恩情,能做到如今这样,赵煦已经皇帝里最善良的了。 说到底,赵煦只是出了一道题,最后还是赵颢自己选择的答案。 第一千七百一十七章 万人敌 这次事件到底是谁的意志,其实除了造局者,真没有人知晓。 朝臣们私下交流,也有各种猜测。 有可能是赵挺之真的「出于义愤」; 也有可能是赵颢「丧心病狂」; 甚至有可能是章惇蔡京「心怀叵测」; 还有一种可怕的可能,是高滔滔对苏油的最后一次「测试」。 但是不管如何,有的人过关了,有的人,却在关口前倒下了。 壬午,帝临第哭,缀朝五日,成服苑中。赠皇叔赵颢尚书令兼中书令、荆扬冀三州牧、燕王,谥曰荣,陪葬永厚陵。 子孝骞嗣。 …… 辽国,混同江,乌尔古德寽勒部。 阿骨打冷眼看着前方鏖战的辽军和部族军,心中一阵阵地泛起冷笑。 契丹人已经彻底堕落了,三千皮室宫帐,竟然连一个叛将都拿不下。 耶律洪基在处置废妃的时候,废妃的弟弟萧酬斡奔逃,逃到了混同江东北的乌尔古德寽勒部中,纠结部众举兵反叛。 战争断断续续持续了好几年,辽军竟然拿萧酬斡没有办法。 因为无法解决萧酬斡,六奚按察使萧嗣先压力山大,副将萧兀纳便向萧嗣先推荐了阿骨打,说咱们可以用完颜部的力量来征伐乌尔古德寽勒部。 如今的女直越发强大,劾里钵死后,女直部落联盟也有不稳定的情况发生,盈歌命阿骨打出征,在活刺浑水战胜了一个大部落纥石烈部,彻底巩固了部落联盟,诸部纷纷来投,部落联盟已扩大到包括三十多个。 去年冬旱,女直聚居区也受到影响,部落里多有流浪饿死的人,而强者转而为盗贼。 盈歌想要严厉执行法令,将盗贼杀了,阿骨打却道:「财物是人们都想得到的东西,只不过他们获取的方法不对罢了。」 于是减免军中盗贼征赏法,而鼓励民间用自己的力量剿杀盗匪,赏给改为三倍。 通过此举,女直人中很多的英雄有了出头之日,阿骨打兑现了自己的奖励,并且授予这些人官职,将之纳入自己麾下,很快得到了一支强悍的军队。 民间多有负债逃亡的流民,阿骨打命人将他们聚集起来,在外庭把帛系在棍子的一端,指向那些百姓,宣布命令:「年成不对,导致贫穷的人不能养活自己,甚至卖掉妻子儿子来还债。」 第1059页 「骨肉之爱,人心相同。从今天起,三年内部族不再徵税,三年以后,再缓缓考虑这件事情。」 百姓们皆感动得落泪,从这时起,混同江东岸,远近民心都归服阿骨打。 萧嗣先向阿骨打发出邀请,阿骨打果然仗义,带着五百勇士前来助阵。 女直人模样野蛮,没有甲冑,手里拿着的都是伐木的斧头。 模样没法看,萧嗣先打心底里瞧不起这支叫花子部队,于是大战初起之时,还是让属珊军出动。 阿骨打实在看不下去了,对并肩观阵的萧嗣先说道:「要不,让我们的人上?」 萧嗣先问道:「团练有把握?」 阿骨打说道:「将你的人先撤下来,我就有把握。」 言下之意,要是跟你们这帮人合军,老子怕是反而要受拖累。 萧嗣先气急,但是形势不容扯皮,当即招手:「鸣金收兵!」 铜锣一响,前方辽人的黑甲骑兵纷纷退了回来。 阿骨打一夹胯下花青大马,领着手下五百女直汉子越阵而出。 萧嗣先赶紧喊道:「团练用我的甲……」 然而阿骨打已经冲出去老远了。 萧酬斡在山坡上胜了一阵,正自得意,却见一名穿着皮袄的女直人向自己纵马冲来,身后乌拉乌拉跟着五百破烂衣服的蛮子,不由得冷笑一声:「杀完这帮傻狗再进寨!」 叛军刚刚冲出,就见阿骨打取下身侧长弓,抬手就是一箭。 这一箭正中萧酬斡右眼,箭头竟然从萧酬斡的头盔后冒出来一寸许,萧酬斡顿时丧命,跌落尘埃。 叛军大乱之际,阿骨打已经还弓入袋,从鞍侧摘下大斧,直接杀入叛军阵中。 女直人见自家首领如此悍勇,纷纷纵马跟随,直视叛军如无物。 从山坡下仰攻,叛军竟然被打了个毫无招架之力,疯狂地朝木城逃去。 五百女直人夹裹在叛军当中,跟着沖入了木城。 转瞬之间,木城内响起了阵阵厮杀之声,萧嗣先看得心惊肉跳,但是战机不可失,赶紧一挥手:「杀进去!诛灭叛党,正在今日!」 打顺风仗辽人还是没问题的,转眼之间,乌尔古德寽勒部和萧酬斡的叛军便被屠灭殆尽。 战争结束之后,辽人的宫帐皮室军在寨内疯狂抢夺财产,劫掠妇孺,阿骨打和他的五百人却退到东门之外,结阵静守,任由辽人军马在寨子里折腾。 等到萧嗣先约束完部众出来,见到整支部队动静如同一人。不由得既惊讶又佩服:「团练之勇,乃万人敌也!」 阿骨打说道:「节度相约,我们就算完成了,之前说好的奖赏……」 萧嗣先笑道:「没说的!一人四石军粮,两匹军马,乌尔古德寽勒部的军器归你们,其余妇孺牛羊金宝归我们!」 「团练让手下去找萧兀纳领取奖赏便可,此战功成,我要与团练同饮一场。」 阿骨打说道:「不用了,团练给钱粮,女直汉子卖命,这是事先说好的,叔父还等着我回去呢。」 说完拨转自己的大青马就要走。 萧嗣先赶紧叫住:「团练稍候!」 阿骨打转头:「节度还有军令?」 萧嗣先说道:「不是,是下次若还有战事,团练能不能……」 阿骨打终于咧嘴笑了:「还是一样,一场战两匹马四石粮,甲器归俺们,功劳归节度。要打哪里,节度遣使发句话就行!」 萧嗣先喜道:「爽快!如此便说定了。」 阿骨打点头:「节度奖赏给的爽快,我们也就爽快,说定了!」 回军的路上,副将问阿骨打:「团练,节度使让你披他的甲,你为何不听?」 阿骨打冷笑道:「辽人看来,不过尔尔,说不定哪天大家就要变成对手。」 「我不披他的甲,是不想欠他的人情,将来杀起来心安!」 …… 四月,在宋朝的「无私」援助下,王经总算是当了一回优秀裱煳匠,修整了两处水利工程,将十万顷受灾土地重新抢种上了作物。 丁力腾出来之后,又努力恢復了工矿,给耶律洪基送去了一批粮秣和军士。 耶律洪基得到补充,冒雨对南路蒙根图拉克部发起了一连串的攻击,终于打退了蒙根图拉克的白鞑联军,巩固了金山南部的局面。 不过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南朝户部的帐面上,又是数十万贯没有了。 四月,乙未,户部尚书苏元贞上奏:「蛮夷之俗,不知礼法,与中国诚不同;若其恋父母骨肉,保惜山林、土田、资产,爱生而惧死,其情一也。肯无故以其身试白刃哉? 故蛮夷不宁,必有所因。或边人侵迫之,边吏不才,不能禁止;或边吏幸功赏,造事端,如此之类,情伪多涂。 蛮夷性犷急,一旦发狂操兵,捐躯拒命以斗,朝廷万里,惟边臣一面奏报,而蛮夷终无路自明本心。 遂使朝廷专治蛮夷,蛮夷或怨汉,而生事之人每立于二者之间,诛谪不加焉。 及其事平,则又有从而得赏者,此边鄙之深患也。 谓宜自今广西、湖南北、益、利、梓、夔路,凡有边事,必量事大小,差本路监司,或别差官并躬诣体量因依闻奏。若生事有实状,必正典宪。」 苏元贞是夷人出身,对边务可谓洞悉,要求朝廷对归化蛮夷一视同仁,板子不能只打到归化蛮夷的身上。 第1060页 苏油也上书,表示朝廷应当行内圣外王之策,如苏元贞奏章里提到的那些地方,归化日久,应当在「内圣」的范围,陛下当以赤子待之,不宜多有分别。 辽国对鞑靼、渤海、女直人的教训,大宋不能不认真吸取。 于是朝廷诏荆湖、川广南路今后边事,如因生事所致,及申发不实,除了帅司按照规定按举外,亦许监司觉察闻奏。 己亥,礼部尚书、翰林侍讲苏轼连续五道上章,坚请外任。 第一千七百一十八章 自贬 此事的起因,是监察御史黄庆基贬官前还上了最后一道奏章: 「窃谓仕至执政,富贵亦已多矣,然犹不守公忠,援引党与者,无它,乃欲擅权势而固宠利尔。 浸淫日久,臣恐其不止于权势宠利而已也,陛下可不深虑耶? 前日陛下罢黜程颐、刘挚、王岩叟、朱光庭、孙升、韩川辈,而后洛朔二党稍衰。 然而二党虽衰,川党復盛矣。 臣闻唐文宗之世,牛僧孺、李宗闵、杨虞卿之徒,交结朋党,遂乱天下。 文宗至临朝兴嘆,然终不能去也。岂非变诈百端,足以荧惑人主之听乎? 若询诸近臣,则同类必曲为辞说,以上惑圣听。 臣备位言责,愿竭孤忠,故不畏众怒,力为尽言。盖欲大臣守公正,小臣循分义,名器不假于人,威福不移于下,而后至治可期也。」 这一轮弹劾在大苏眼里纯属莫名其妙,想来想去都想不通,最后将之定义为自己八字不好。 为了不连累到仕途稳当的弟弟和德高望重的小么叔,大苏决定离开朝堂,不再作为政敌的功击他们的「引子」。 大苏的性格赵煦很喜欢,对于他的忠诚更是丝毫没有怀疑,而且说实话,大苏的礼部尚书做得很合格,年来和礼部相关的大事儿也不少,大苏料理得没有毛病。 赵煦还是面无表情,只将黄庆基的弹章和大苏请辞的奏章转给臣下们商议,然后施施然地回到后宫。 回到别墅,赵煦一头扎进厨房,将厨子赶了出去,自己动手做饭。 孟皇后回来之后,见到赵煦这幅模样,倚着厨房门微笑道:「可是朝臣们又惹官家生气了?」 赵煦说道:「太皇太后近日不思饮食,我记得幼时司徒曾经给我做过一道煳米粥,是开胃的。」 孟皇后说道:「官家虽然是一片孝心,但是太皇太后的饮食,也该徵询过太医们的意见才行,不敢武断。」 「煳米粥可能适用于孩童,但是是否适用于老人,还是得医家方能裁定。」 赵煦有些废然,终于停下了操作:「也是……」 说完灭了火,过来扶孟皇后入厅中坐下:「姐姐你身子沉,坐下说话。要不要喝水?」 这就又要起身去倒水。 孟皇后拉着他不让走:「陛下这是有心事。」 赵煦摇头:「黄庆基临出京前,还上了一道奏章,说是朔党已去,洛党稍衰,川党又炽。」 说完不禁冷笑:「司徒说过士子朝官,今后多有『卖人设』者,黄庆基,真此辈也!」 孟皇后没听过这词,不绝讶异道:「何为卖人设?」 赵煦不禁扯出一个笑容:「这是贺鬼头他们搞出来的戏剧名词,就是一部戏剧里的人物,需要先有设定,比如是忠是奸,是善是恶,之后的故事本子里,人物的言谈举止,心里边的想法,都要符合之前的设定,这样的戏剧才能让角色性格鲜明,让观众信之不疑,好看。」 孟皇后聪明得很,闻言不禁莞尔:「司徒是说,官员们将朝堂当做剧场,一个个粉墨登场,都是在表演设定好的人物,其实本性到底如何,谁都不知道,都是为了……好看,是吧?」 赵煦点头:「比如黄庆基,不就是在表演『骨鲠』?然而演技拙劣,没得让人噁心。」 「要说蜀党,皇后你说,最大的蜀党,是谁?」 孟皇后迟疑了半晌:「司徒公忠体国,不羁去就,为相之初,即订去相之制。」 「这就叫『以身作则』,其实已经挖断了『朋党』的根基。」 「自古宰执,何人能及此?若说其为党,怕是有些……不公。」 赵煦哈哈大乐:「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按照那些人的算法,最大的蜀党,数过来数过去,难道不该是朕?」 小妹崽花容失色,离座对着赵煦跪下:「此语如何出得君王之口?陛下当以天下人为心,岂可自列门类。传到外间,只怕后世有污毁陛下为昏君,更有辱蔑司徒为佞臣者。臣妾请陛下收回此语。」 「好好好收回收回……」赵煦这下真吓得手忙脚乱,赶紧将小妹崽扶起来:「这不是夫妻闲话吗?放心,此话出不得这间屋子。」 「我已将大苏的辞呈和黄庆基的弹章交给三省论列了,两人进退,自有国法。」 孟皇后这才缓和了过来,嗔道:「陛下刚刚真是吓死人了。」 「姐姐才真是吓死人了。」赵煦心有余悸:「以后有什么话就好好说,不可再如此。」 「那官家先要答应臣妾,亦不可再如此。」 「答应答应……」赵煦连连点头。 孟皇后重新坐下来:「夫子这次,怕是去意甚坚,留不住了……陛下,朝堂自有法度,倒是不怕,反倒是太皇太后那里,不好交代。」 第1061页 赵煦嘆气:「夫子声名太高,本身又洒脱不羁,不知韬晦,故而易为人所攻。其实我知道,他是坦荡人。」 说完沉吟起来:「不过太皇太后那里,还真有些麻烦。」 孟皇后思索片刻,说道:「不如这样,官家单独召见夫子,许于宝慈宫请问太皇太后起居,至于最后到底谁说服谁……就看天意吧。」 赵煦对自家老婆的智慧不由得佩服备至,也对,这样的处理方法,是最好不过。 辛卯,赵煦转达了太皇太后懿旨,命苏轼入宫奏对。 群臣都是大惊,太皇太后抱恙之后,已经移养深宫,不再召见群臣,这番做派,摆明了是要拉偏架插横槓。 苏大胖子只怕转眼就要发达! 然而太皇太后和苏轼的奏对无人知晓,苏轼出宫之后也是神色自如,就在群臣以为自己猜准了的时候,内中却突降指挥,苏轼升观文殿大学士,然后……出知扬州。 立刻就有人为大苏抱不平,左司谏虞策上书:「臣备位言职,朝廷进退大臣,宜有论列。而臣窃自念,轼于元丰年中曾荐举臣,在臣之心,诚恐近薄,有愧风谊,以此不敢入文字。臣之尸职,无所辞诛。乞除臣一小州差遣。」 承接制书的翰林学士顾临也拒绝拟诏,上奏:「蒙赐诏书依旧供职,深沐厚恩。但苏轼外放之诏,臣不敢领。惟思国法有常,人言可畏,虽善恶之明无论,而愚臣之分难安。伏望圣慈亟加臣责罚,以绝小人之幸,以警在位之臣。」 这才叫脑残粉,前者是说大苏是我崇拜的偶像,但是因为我是他举荐的,因此平时不敢亲近,现在朝廷贬他,我也不敢替他说好话,这是尸位素餐,请朝廷把我也贬了吧。 后者说朝廷贬放大苏不明不白,善恶都没给个说法。虽然我们不敢说朝廷的不是,但是如果大苏是小人,那我自问就更应该算,所以这诏书我不敢写,也算是尸位素餐,请陛下把我也一起贬了,算是给大家一个警示罢! 诏不允。 但是不允有屁用,朝廷贬官,是需要翰林学士拟诏的,当年蜀党对抗洛党,就是大苏的翰林馆打程颐的御史台,整个翰林院,几乎都是大苏的粉丝。 和大苏不对付的人也有,但是这些人的文才别说和大苏相比,就连和大苏的粉丝们相比,差距都老远。 而且以大苏如今的声望,更是远超另一个时空的歷史同期,加上皇帝和太皇太后的意思很暧昧,出外就出外吧,学士衔却还升了一阶,这算啥? 真是无人敢接。 好在大苏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诶,好像我也是翰林学士啊,这道诏书,我可以自己写啊! 于是大苏文不加点,写就了一篇《升苏轼观文殿大学士依前礼部尚书出知扬州诏》: 「门下: 朕向以日中听政,夜分观书。虽禹汤求理之心,未尝敢怠;而黄老养性之术,颇有所亏。 赖穹厚之惠康,蒙宗社之敷佑。善气来復,吉履以强。 具官某。忠诚夙禀,谦恭自持。躬履五常之行,心游六艺之渊。 讲策宸几,常思劝诲;进书翰闼,每喜增闻。 于戏,邦国用光,天人助顺,康哉之庆,岂独在予。 霈然之恩,庶均劬敬。往服兹宠,益慎尔声。 擢观文殿大学士依前礼部尚书知扬州。 可。」 将自己用赵煦的语气给自己拟就的诏书交给门下省,大苏飘然离阙,下扬州赴任去了! 第一千七百一十九章 却上心头 文章翻译过来就是: 「门下省: 朕一向白天听政,夜晚读书。虽然没有禹汤两位圣君那般强烈的求理之心,但是也不敢稍有懈怠;导致黄老养生之术,也没能完全顾及。 依仗着天地的恩惠康宁,祖宗的格外保佑,如今善气迴转,吉祥托衬,国家已强。 某位官员,一向持禀忠诚和谦恭,身履仁义五常之德行,心游君子六艺之渊海。 给朕讲学的时候,时刻想着对朕规劝和教诲;在翰苑着述进呈时,每每为朕的见闻开广而欢欣。 哎呀,国家能走上光明的正轨,天意和人心都这般的和顺,如此康宁的盛世,怎么会全是朕一个人的功劳呢? 所以充沛的恩典,要均匀地洒在勤劳恭敬的人身上,故而特意让你去外路享受这份荣宠。 对自己已有的名声,今后可要更加慎重地对待哦。 升你做观文殿大学士,依旧带着礼部尚书的官衔,去知扬州吧。 同意。」 这封诏书,狂捧了一把「元祐之治」,狂贊了一把赵煦的好学勤政,同时将自己外放,定义为赵煦为了奖励自己讲学的勤恳。 然后还藉由赵煦的口气,表达了对自己的劝勉。 方方面面,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蔡京拿到诏书都傻了,这……这尼玛什么神操作!但是不能不说……很大苏! 晏小山立刻将这篇文章列载于《时报》第三版,夫子当真吾辈风范,自草贬诏,千古一人,当真绝妙! 吕大防拿到这篇文章,不由得连连赞嘆:「此所谓『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盖夫子所以为夫子也……」 就连病中的太皇太后看到之后,都不由得啼笑皆非,算到了翰林院无人敢拟此诏,却算漏了子瞻放旷疏阔的个性! 第1062页 真箇潇洒不羁,是真名士自风流! 最开心的莫过于扬州父老,哈哈哈,这回跟杭州佬有得擂台打了,原来大苏喜欢的,还是俺们这里! 然而高滔滔认为如此处置,过于轻易,虽然大苏主动退出朝堂,但是攻击他的人,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赵煦当然乐得如此,转达了高滔滔的最高指示,剩下的,两府你们看着办。 朝廷集议,追贬黄庆基知南康军,董敦逸知临江军,赵挺之知遵义军。 庚子,诏皇弟诸郡王、国公出就外学,各赐九经及孟子、荀、扬各一部。 五月,广南东路转运使刘挚上奏: 「任下转运判官苏轭,于今年任已满,其按理此路以来,立大城、归夷汉、兴农桑,起工贸。 向日蚀亏之蔽囤,转为大利之海市。 巷满金珠,户盈豚谷;圣贤之书欣闻于九闾,甘棠之歌满布于百乡。 期臣十载,莫能为之。 未敢欺毁以自进,惟幸国家之得人。 崑冈之玉,终须陈观于庙堂;辅弼之才,不可弃慢于海隅。 臣虽贪爱用使之便,然尝尸位执政,亦不敢知贤而讳举也。 伏惟陛下察之。」 刘挚一生骨鲠敢言,士林公议「正邪之辨甚严,终以直道愠于群小」,要说他捧漏勺是为了拍苏油马屁,天下人都会以为是笑话。 何况刘挚乃是「朔党」领袖,和大苏、程颐一向分庭抗礼,素不相能。 出仕当年以干臣着称,因政绩卓着,与信都令李沖、清河令黄莘,被合称为「河朔三令」。 老头能够给予漏勺这么高的评价,那真是万般服气外加喜欢到骨子里了,恨不能一把将他拱入朝堂。 但是老头喜欢,漏勺可不乐意了,跑去方知味茶餐厅找刘挚:「老头你啥意思?吃我的用我的,眼瞅着广南东路矿业已经规划完毕,产能就要翻番,好不容易轮到我过舒坦日子了,你要将我撵走?」 「你知不知道我在刘河村养的生蚝今年就三年了?凉水的蛎子热水的蛤,眼看着就在今年冬月出蚝王,我不走!」 老头拈着一个虾饺蘸酱油:「你走不走关我什么事儿?我就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国举贤,完成自己的职责而已。」 「至于朝廷调不调你离任,那是朝廷的主张,老夫就不用你特意来感谢了。」 「我可没感谢你!再说我哪里有你奏章里写的那么好?」漏勺都要哭了:「还有……吃虾饺最好蘸醋……」 「是吗?」老头倒是从善如流,将筷子上的这枚虾饺吃了,又拈起一个:「哪个是醋碟?」 「有点柠檬皮碎末那个……我说你都吃了这么久的茶餐厅了还不知道哪个是醋碟?」 「呵呵呵……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嘛。在嘴上抓挠不过你苏家人,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老头终于将筷子伸到正确的碟子里:「好不好也不是你说了算,那是广州父老、汉蕃夷疍说了算,要不要我贴个告示,帮你问一问小苏运判在广州的名声?」 「老头你就别逗我了,你就说你这道奏章是为啥?」 刘挚将第二个虾饺也吃了:「滋味果然不同,妙极。」 吃过又用小茶壶给自己添上小杯黑茶,端在手上:「『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都登载在《时报》上了,李学正家闺女今年就十五了吧?啧啧啧,真是我大宋旷古烁今的文才……婉约相思岂可辜负,老刘不做这恶人。」 「子衡啊,你该回京娶亲了。」 苏油第一次在《时报》上看到这首词的时候也是大惊失色,按道理说,这首词不该这么早出世才对,如今提前问世,情形却翻然一变,堪称……尼玛「千古第一情书」。 连忙写信给李格非打听情况,李格非却说这个女儿自打漏勺走后就变得落落寡欢,词作不止这一首,还有好些首,什么「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什么「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看着都让人胆战心惊。 这首词却是易安妹崽在绿箬那里弹奏钢琴时随口唱的,正好徐国长公主来访,当时就被触动心弦,回去后大病一场。 这就把王彦弼吓坏了,那几日母亲神思不属,形状痴傻,反覆吟唱此词,唱完就哭。 王彦弼一直忧心忡忡地陪伴,直到仙卿上门拉着母亲出门去中牟消散了几日,方才怀抱得开。 不过这首词终于被长公主府的下人们泄露了出去,晏小山获知后也痴傻了好几天,最后决定,大家傻才是真的傻,于是将之刊载在了《时报》之上,作者登记的是「易安居士」。 如今却是连广州都知道了。 「这个……」漏勺也不敢说小师妹不一定是真心伤感,搞不好是借文才逼婚也说不定,但是十五岁年纪太小,虽然已经过了大宋法定的女孩子结婚年龄,可现在士大夫家早已经不兴这个了。 刘挚还循循善诱:「子衡啊,这等绝妙好词,你小师妹还有没有?我最欣赏你苏家人洒脱这一点,可不能藏着掖着啊……」 我们家就数大苏最洒脱,怎么没见你说欣赏?老头你这是为了八卦,连立场原则都不要了?! 漏勺被老头惊得目瞪口呆,终于决定战略性败走:「算了就当我没来过,明公你慢慢吃,苏轭先行告退……」 第1063页 …… 任何人都会有自己的烦恼,哪怕是漏勺,哪怕是贵为一国之君王。 耶律洪基就很烦恼。 鞑靼人的挑衅,前后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勉强算是按了下去。 但是也仅仅是按了下去,大辽西北六千里江山,如今就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西南路招讨司。 这一年多里,辽国折损了西北路招讨司数名重将,几个名城,前后八万多精锐。 第一千七百二十章 力胜钱 白鞑的蒙根图拉克退了,但是不是辽国的大胜利。 今春的那场霖雨,给辽国腹地带来了大麻烦,但是也给辽国的军事带来了大助力。 三千黑汗甲具的重骑,蒙根图拉克可捨不得用在泥泞之中和辽国对抗,于是果断后撤了。 但是鞑靼人就是草原上的狼群,他们最善于看破猎物的虚弱,然后就会耐心地跟踪,等待,等到猎物即将倒毙的时候,一拥而上,分而食之。 辽国,契丹一族,也曾经是草原上最厉害的狼群。 然而如今这个笑傲草原百年的狼群,却化身成了牧羊犬,牧养的羊,就是辽国南部诸州。 牧羊犬的日子很舒服,但是大草原上的狼群,也在相互厮杀中不断进化。 辽国一有危机,迎来的就是四面八方的围攻。 鞑靼人,强大起来了。 西南路招讨司,也就是云内州,大辽在西边的势力,如今就只剩下那么一点。 那地方如今处于白鞑、宋朝九原二种,麟府二折的三路包夹之中,大战暂时结束后,萧古里上书终于到来,说自己血战死守,保住了辽朝仅存的西境,还趁道路打通之后,送来了去年当纳的万斤精铁。 朝中有议,依功当进萧古里西南路招讨司都统。 呵呵,萧古里和宋朝种五眉来眼去多年,这底下的猫腻可不少。 还有南部院,王经那老小子最近也在弄手脚,耶律慎思已经有所察觉,密奏了上来。 只可惜……多事之秋,用人之际啊…… 耶律洪基其实已经有些暗暗后悔,当初如果按照室纯的谏议,辽国以举国之兵,南猎汴梁,携裹宋国的人口、钱财、技术、苏油,回来大兴建设,今日宋朝的昌盛,未必不能现于辽朝。 但是机会已经错过了,耶律洪基现在最大的野望,就是大力引进宋朝的技术,一步步赶上,让大辽重新变成能够和宋朝分庭抗礼的国度。 耶律洪基虽然暴虐昏庸,但是性格却刚愎,而且嗅觉敏锐。 辽朝大多数人虽然还沉醉在曾经大败宋朝的辉煌当中,但是作为君主,耶律洪基已经清楚认识到,如今的宋国,招惹不得。 宋国在西部全取黑汗、西州、西汗,拓土六千里,在疆域上已经不弱于辽国版图最盛之时,而且对其新得之地的控制力度,远非辽国可比。 仅仅看如今的宋国河北边境,耶律慎思送来了宋国的碉楼设计,那样林立的小城堡,辽国军马再要突破,恐怕要付出沉重代价。 何况宋朝还有强大的水师,宋国司徒仁义归仁义,但也曾放言——先说断后不乱,如果辽朝胆敢入侵,我就敢放水师洗劫滦河、辽河,相互兑子。 宋朝火器之利的谣言,如今也传入辽国,不过实在是过于夸张,就跟鞑靼人和党项人传言宋国司徒会引来九天之雷诛绝丑类那般,实在不可信,不敢信。 自己也命室纯尝试制造过,那几柄火铳的威力,堪称可笑,还敌不过弓箭。 那种所谓的大炮还行,但是一炮放过,之后清膛、充药、填弹……一番手脚使完,两百步外的骑兵都已经冲到面前了。 要满足两百步射程,还具备相当程度的杀伤,对装药装弹就有要求,相应的,对铸铁炮管的粗厚同样也有要求。 那样的一门铸铁炮,重达两千五百斤。 要产生真正的战果,得五十门。 两千五百斤精铁,已经足以武装一刀四十矢的六百轻骑。 除了室纯那种搞理工搞痴了的人,任何一个知兵的辽朝将领,甚至一个小小的部落酋长,都知道在三万骑兵和五十门拖不动的粗笨大炮之间,到底应该选择什么。 耶律洪基一路沉思着,带领宫帐皮室军向北进军。 手下的兵马依旧雄壮。 他知道,北面还潜伏着另一头狼。 吉达的阻卜联军。 熬过这一仗,辽国才有喘息之机,修养两年,耶律洪基有把握重振契丹雄风。 …… 壬寅,资政殿学士、知扬州许将任礼部尚书,和苏轼掉了个个。 癸卯,以侍讲学士范祖禹为翰林学士兼侍讲学士。 范祖禹力辞:「臣伏见仁宗之初,孙奭为侍讲学士凡七年,乃兼龙图阁学士。 神宗初,司马光、吕公着皆以翰林学士兼侍讲,初不兼学士之职。 臣叔祖镇再入翰林,治平中以侍讲学士知陈州,神宗召还,復为翰林学士,亦止兼侍读,不带学士。 臣于去岁蒙除禁职,今不朞岁得两学士,在臣之分,夫岂敢安?」 不许。 范祖禹这项任命,是高滔滔和赵煦对他讲学和整理仁宗颁行敕告的表彰。 其中涉及到一项最近的德政,罢免力胜钱。 力胜钱,其实就是一种过路费,交通费。 第1064页 宋朝的漕运发达,各地官府会对船只会收取过路费,而且不管是实载还是空载,都要收。 苏轼在离任之前曾经结合自己在浙江救灾时遇到的实际情况,上章言此税之弊: 「臣闻谷太贱则伤农,太贵则伤末。 是以法不税五谷,使丰熟之乡,商贾争籴,以起太贱之价;灾伤之地,舟车辐凑,以压太贵之直。 自先王以来,未之有改。 而近岁法令始有五谷力胜税钱,使商贾不行,农末皆病,臣窃为圣世病之。 只如去年浙中水灾,陛下使江西、湖北僱船运米以救苏、湖之民,盖百余万石。又计籴本、水脚,官费不赀,而客船被差者皆失业破产,无所告诉。 与其官私费耗为害如此,何似消去五谷力胜税钱一条,只行天圣附令免税指挥,则丰兇相济,农末皆利。纵有水旱,无大饥荒。 虽目下稍失课利,而灾伤之地,不必尽烦陛下出捐钱谷如近岁之多也。」 大苏是非常聪明的人,他看到了朝廷设置的这个税种,好像是得到了利益,其实带来的损失却远比税收为大。 当然大苏并不是从利字出发,而是从义字出发,看到了商路通畅,货物流转,对民生带来的巨大好处。 等到抵达扬州,苏轼并没有就此撂开手,依旧孜孜不倦地上奏: 「今隔一路之外,丰凶不能相救,未为良法。须是尽削近岁弊法,专用天圣附令指挥,乃为通济。 五谷无税,商贾必大通流,不载见钱,必有回货。见钱、回货,自皆有税,所得未必减于力胜。 而灾伤之地,有无相通,易为赈救。官私省费,其利不可胜计。 今肆赦甚近,若得于赦书带下,光益圣德,收结民心,实无穷之利。臣寻与范祖禹具奏其状矣。 窃揆圣心,必有下酌民言,上继祖武之意。兼奉圣旨催促,祖禹所编仁宗故事寻已上进讫。 臣愚窃谓陛下既欲祖述仁庙,即须行其实事,乃可动民。 盖谓此事出于天圣附令,乃仁宗一代盛德之事,入人至深,及物至广,望陛下主张决行。」 苏轼提到自己和范祖禹一起收集过仁宗时候的敕告,发现仁宗在天圣年间的一道附令里曾经做过批示,要求免除力胜钱。 只不过后来不知何时起又被恢復了。 其实苏油觉得这只是大苏为朝廷粉饰,仁宗这道附令,可能压根就没有被执行过。 这种情形,与另一个时空改革开放民力復兴之初,各地政府狂设路卡狂收过路费那般,如出一辙。 还真特么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 但是不管如何,苏轼和范祖禹翻出这道附命,这就是「故事」,有所「依凭」,于是赵煦下诏,命户部参照施行。 苏元贞也是非常能干的大臣,半月之间便料理明白,而且不但将免税范围只限定于船只、还包括了车辆;不只限于粮食运输,甚至还包括了其余货物运输。 民间大得便利,路上和水上的车辆船只一下子增多了起来。 交通过路费,在各州县的行坐两税上,基本又捞了回来。 这就叫不费而惠,于是赵煦下令,赏赐了范祖禹、苏元贞,表示嘉奖。 大苏就算了,免得又给他招口舌。 第一千七百二十一章 许炫富诏 癸丑,降诏恤刑:「方夏暑时,动植之类皆以遂其长养,而吾民触禁抵法,系缚囹圄。其深文之吏,或不能体朕钦恤之意,因循延蔓,久不为决,干阴阳之和,非细故也。 其诏天下官司之长,敬若时令,哀矜庶狱,以丕应朕志。」 大理寺卿毕仲衍上奏,《宋刑统条法事类》编造完毕,上呈御览。 此书编目仔细明白,门类齐全,体现出了专业性,让天下官员做到了有法有例有调整空间,相比之前凌乱不堪,堆房架屋,相互牴牾的法令判例,真正做到了纲举目张。 而且该书前头还有一个《总序》,声明了大宋文明治国的渊源,法律体系形成的由来,以及立法的目的。 这个总序,描述了不少关于国格、国家属性和以仁治国,以仁立法等理念性纲宪性的东西,在苏油的眼里,这是比内容还要重要的部分,已经具备了《宪法》的雏形。 赵煦大喜,命刊行天下州县,作为地方理刑的必备工具书。 毕仲游也上奏:「刑部、大理寺诸狱皆置气楼、凉窗,设浆饮,荐席,罪人以时沐浴,食物常令温暖。遇寒量支柴炭,贫者假以衣物。其枷杻,暑月五日一濯。有狱州、县当职官,半年一次躬行检视修葺,务令坚固。」 从之。 戊午,御史中丞李之纯言:「臣僚上言,乞严立制度,以绝奢僭之源;杜绝邪侈,以成风俗之厚。 至于闾巷庶人,服锦绮,佩珠玑,屋室宏丽,器用僭越,皆可禁止。 诏令礼部将见行条贯行下。按嘉佑敕,犹有品官民庶装饱逝珠之法,至熙宁、元佑编敕即行删去。 窃以承平日久,风俗恬嬉,以华丽相高,而法禁纵弛,至于闾阎下贱,莫不僭踰,以逞私慾。 商贾贩易,获利日厚,则彼方採取,其数日增,最为残物害人、浮侈踰僭之甚者。 独无其法,何以示民? 愿降明诏,禁广南东、西路人户採珠,官私不得收买,海南诸蕃贩真珠至诸路市舶司者,抽解一二分入官外,其余卖与民间。 第1065页 欲乞如国初之制,復行禁榷珠,其抽解之外,尽数中卖入官,以备乘舆宫掖之用。 申行法禁,命妇、品官、大姓、良家许依旧制装饰者,令欲官买,杂户不得服用。 以广好生之德,而使民知贵贱之别,莫敢踰僭。 及民间服用诸般金饰之物,浮侈尤甚,而条贯止禁销金。 其镂金、贴金之类,皆是糜坏至宝,僭拟宫掖,往年条禁甚多,亦乞修立如销金之法。」 赵煦对此不以为然,下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敬人之意,在内不在表。立法之根,在情不在禁。 如德行不称,而称金配玉,此饰丑而夸,非所可羡,实堪笑也。 今人不笑之,其实教化不及之故。 可着令:州县捐施中学者,许佩珠玉;捐施小学者,许佩金银。庶几使富有可尚,贱有可高,相以崇德兴学为美,其后方可饰也。 仁有所施,财有所匹,朕奖之华丽,不亦宜哉?」 此诏一出,再次让群臣亮瞎了眼睛。 赵煦的着眼点比李之纯远远高出好几个档次,而且富有可操作性。 诏书里并没有禁绝富人炫耀财富,但是对他们指明了炫富的方法,提出了道德要求。 炫耀财富之前,你先要表现出自己的品行道德,必须能够匹配得上你拥有的财富,否则就是「炫丑」,而不是「夸耀」。 没有收穫名声之前,你好意思穿金戴银? 如果你有德行名声,那么穿金戴银,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才是真正的引导风俗民情。 教化比禁奢侈重要,而且禁是不靠谱的。 还不如同意大家奢侈,但是必须以建设教化之所为交换,然后朝廷再以「许奢侈」作为奖励。 现在大宋的有钱人越来越多,皇家对他们的消费需求做出了让步,只是要求他们「仁有所施,财匹其德」,可谓一片良苦用心。 佩珠玉穿金银不是不可以,请捐建个学校先。 王晦看到奏章,不禁对苏油摇头感慨:「这才是因势利导,英睿之君啊……」 苏油也表示贊同:「陛下自幼聪明,如今渐渐展露明君之相,都是太皇太后多年垂育之功。」 王晦对此倒是不怎么觉得,他觉得小皇帝的脾性都是苏油带出来的:「朝中不少劝陛下亲政的,都是贪图首建之功,实在是小瞧了陛下的宏量。」 苏油笑道:「陛下亲政,乃天经地义,本来就是我大宋最大的正确。时候到了,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哪里有什么『首建之功』?」 「既然没有首建之功,那就没有奖励,且陛下是重情念旧之人,那些劝进的,怕不是已经被陛下贴上了『凉薄』的标籤。」 王晦拱手道:「明公料见万里,老夫忝领幕府钱粮,其实一点帮不上忙,实在是惭愧。」 苏油摆手:「王老你客气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的长处我自己知道,在于署理民政,调协多方。至于提防奸小中伤,却是不足。」 「以往人以为我谦退,其实不过是藏拙罢了。」 苏油指的是这次朝中刚刚过去不久的「弹苏」风潮,如果处置不当,搞不好就会渐渐攀扯到苏油身上。 王晦抓住了关键,制止了朝臣与苏油的交通,看似毫不抵抗,其实是彻底杜绝了有心人藉此将脏水泼到苏油身上的机会。 只要苏油这面大旗不倒,任何伎俩任何目的,最终都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除此之外,这次事件,极易在赵煦心底里埋下一根刺,估计有心人也是有此算计。 就算事情不成,至少也能达到了挑拨君臣关系的目的,给赵煦埋下忌惮苏油的根苗。 之后安心等待这株小苗长成毒藤就可以了。 当时王晦就建议苏油出巡,避开此事,同样没有给对手一点机会。 这事情让苏油自己来做,都做不到如此干净妥当,这尼玛就是对传说中的「屠龙术」进行反制,王晦似乎深谙此道。 两个人其实相互佩服,在王晦眼里,自己这些伎俩,最多就到三国贾诩的层次,司徒如今逐渐对辽国展开的种种手段,才堪称真正的「屠龙术」。 五月,诏广南东路判官苏轭赴阙奏对。 赵顼准备安排漏勺在身边,具体职务还没想好,但是入京就对了,以漏勺的能为,好像干啥都没问题。 苏油也觉得,以漏勺之奸滑,除了御史干不了,别的好像也没啥好担心的。 就连翰林都不是不能干,小苏探花年初两首小诗,却也是登上了《时报》的。 《咏春·其一》 绕树新莺逐柳绵,追风儿女送轻鸢。 渔舟懒系新桥侧,乱卖鲈鲥落酒钱。 《咏春·其二》 波分鸥影随云散,风送桃花逐水还。 萍叶成钱蛙半醒,时中绝爱此江南。 两首小诗清新有趣,自然可喜,颇具宋风。 不过苏油不喜欢,认为是「郑卫之音」,不符合「诗以言志」的大气唐风,不符合「忧怀天下」的苏家风骨。 然并卵,可恨如今大宋士林和老百姓们就好这一口,两首小诗,传扬得比苏油自己的诗歌还广泛。 王晦的一句话,更是堵得苏油没脾气:「东翁,时代不同了……」 第1066页 可不是嘛,时代不同了。 广州又修了几座新桥,方便交通。渔夫为了早点去喝酒,连鲈鱼鲥鱼这样的好货色,都胡乱叫个价就卖了。 日子好了,人才有真正的「生活」,才有闲暇,去欣赏和体悟周遭的美…… 漏勺的升职之路已经眼看就要赶上自己,自己十九岁时,不过才一个枢密副承旨加知渭州,漏勺只用了四年,十八岁年纪就差不多走完了自己六年的路。 路判入京也好,否则在外路按他这样的搞法可怎么得了,升职太快,估计干到两浙、川峡这种重要地区的转运使都要不了几年。 到时候再入朝,不是一部侍郎就是翰林学士,年纪轻轻剩下那么多年怎么办? 要怪就怪广南东路,尼玛也太好发展了…… 第一千七百二十二章 遗香 广州学宫外头,刘挚带着广州士绅们来到一所库房前,命人将大门打开。 整整三间屋子里,堆放的全是香料。 陶安民看着里边琳琅满目的品种,不由得有些诧异:「明公,这是……」 刘挚嘆息一声:「小苏路判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任满了,回京了。」 「什么?」陶安民大惊:「什么时候的事情?」 刘挚说道:「昨晚,南风已起,现在走正好。」 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封信:「这是他留给你们的。」 陶安民伸手接过,打开来上面却是一首小诗。 恨煞朝章惊玉诏, 来时单马去萧萧。 遗香故老休轻负, 启育慈风在汝曹。 就听刘挚说道:「小苏路判说广州还有一件大事儿他没有来得及做,那就是慈善。本来他准备在九月秋税之后,将居养院、举子仓、慈幼局、同济院都办起来的。」 「本钱他都已经准备好了,钱财就通过发卖这三仓香料换得,而今后的维护费用,则从方知味的利润里拨划。」 「如今他走了,此事就只能委託几位宿老来完成。老陶你们看看是不是支个局子,将这事情接下来吧……」 陶安民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一把拉住刘挚的袖子:「刘公你……你还我们小苏探花!」 「老陶!」刘挚责道:「朝廷设流官之制,天底下,本来就没有不散的宴席!」 「以子衡的政绩,早该迁转了。老陶,总不能因为贪图甘棠之爱,就把孩子绑在广州啊,这不是耽误他吗?!」 刘未在一边跌足:「那也应该跟我们商量一声嘛!小苏探花这几年给我广州做了这么多的事情,父老乡亲们,怎么也得相送一场啊!」 「告诉你们他还走得了吗?」刘挚道:「他就怕见你们现在这个样子!」 说完又觉得自己语气有些重了,温言劝慰:「几位,子衡乃是王佐之才,天下三十几路,总不能只让广南东路独占这便宜吧?」 「天子尚年轻,眼看就要亲政,有个同龄的臣子在身边劝谏,效果不比我们这样的老头絮叨好得多?」 「无论是为君、为国、为民,还是为了子衡他自己今后的仕途,都已经到了离开广南东路的时候了啊。」 「子衡这孩子,聪明灵秀,设施长远,很多大事知道提前措手,不疾不徐有章有法,这是一州一路之才略?」 「大家要是喜欢他,就该把他交待的事情做好,就该把广州的民风带好,让他今后为自己曾经的任所骄傲,这才不辜负孩子的一片用心啊!」 几个老头唏嘘流涕,伤心了好一阵,陶安民才颓然道:「明公说得也在理,总不能因为咱这一州之地就耽误了小苏探花,唉……」 刘未扶住陶安民,对刘挚问道:「就不知道小苏探花这几样设施,该是什么章程?」 刘挚又取出一本册子:「这是子衡誊录的汴京慈善之法,他出任之初就带上了的。现在,交给你们了。」 陶安民颤巍巍地双手接过,忍不住又开始掉泪:「可老夫心里,怎么还是难受……」 刘未刚刚也看了漏勺的留诗:「刘公,小苏探花诗里首句,似乎对你颇有怨怼之意……刘公你可不能骗我们,此番进京,真是为了小苏探花好?」 刘挚气得吹鬍子瞪眼:「我还能害他?!他这是抱怨老夫,没能让他吃上刘河村的大生蚝!」 陶安民收拾起心情:「罢了,人都走了,说什么都晚了……这广州人的好事,也不能尽让小苏探花一人出力,说起来不当人子。」 刘未说道:「不如我们去请信长老出面,由他来主持大局,然后大家分派职事,就按照小苏探花的意思,把册子里的这些都置办起来。」 数月之后,在信长老和几位宿老的大力奔走下,广州城中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加上三仓香料打底,很快建起了赡养孤寡老人的居养院,抚育孤童的慈幼局,慈善医疗性质的同济院。 其中蕃人也出了大力,辛押陀罗还将自己的光塔寺捐献了出来,效仿同济院,也成立了一所收疗生病海客的慈善机构。 因为感激漏勺留下的德政,广州父老在漏勺存放香料的库房原址之上,造起了一座石亭,称作「遗香亭」,以示纪念。 这些都是后话了,漏勺终究差了几个月,没能吃到刘河村的生蚝王,临走时只带走了一箱茶坑的特产——蒲葵编扇。 第1067页 …… 六月,甲寅,章惇坐苏州买田不法,降一官,出知定州。 戊午,翰林学士梁焘,罢为资政殿学士、同醴泉观使,出知颍昌府。 梁焘在士林里声望很高,又是弹劾蔡确的「第一功臣」,履歷有些类似司马光,性格作为也类似司马光,而且和司马光一样,也是高滔滔非常欣赏的人。 但是梁焘自赵煦大婚后,屡次上书要求高滔滔还政,没有得到答覆之后,又屡次上章求去。 赵煦皆遣内侍封还,问所以必去之理,并密访人材,梁焘回答:「信任不笃,言不见听,而询人材之可用者,非臣所敢当也。」 赵煦命使者再至,梁焘乃具奏曰:「陛下必欲知可大用之人,不如在旧人中寻找,用那种坚正纯厚,素有人望,不受旁人好恶之言左右,而想要去改变君主意志的人,则天下幸甚!」 赵煦又问梁焘所指,梁焘说了两个人,范纯仁、苏油。 赵煦询问了高滔滔的意见,最终同意了梁焘的请求,临行,帝遣内侍赐茶药,宣谕曰:「已用卿言,復相范纯仁矣。」 按照老规矩,宫观使这一荣衔,非宰相不除,因高滔滔特意交代赵煦要善待梁焘,于是赵煦设计了一个「同使」之名,以为荣宠。 梁焘去后,赵煦出御札问吕大防让范纯仁復相如何,吕大防对曰:「如所宣示,实允群议。」 于是命内侍李倬赍诏书召范纯仁赴阙。 新任监察御史来之邵表示反对,说范纯仁师事程颐,闇狠不才。 赵煦不纳,秋,七月,丙子朔,以范纯仁为尚书右僕射兼中书侍郎,取代章惇的位置。 七月,漏勺也抵达了大名府。 这回走的海路,速度很快,漏勺和努尔马两人,驾驶着牡蛎号过了一把航海的瘾头。 从广州扬帆到扬州看望了老堂哥苏轼,又去钟山看望了老族叔苏颂,还跑去海军学院看望了兄长和嫂子,然后走黄河东流到了大名府,倒是一个没拉下。 茶坑蒲葵扇品质一向不错,和内地蒲扇不用,是利用蒲丝编织而成,蒲丝又给漏勺用漂白粉弄得雪白,然后用缝纫机加彩线绣出图案,一路走一路送,刚好在季节里,轻巧适用还颇为雅致,得了不少好评。 漏勺抵达的时候,正好章惇也因知定州路过大名府,正在苏油这里小住。 章惇被大苏诱惑,算是倒了血霉。 大苏知扬州,做了一首《浣溪沙·送叶淳老》 阳羡姑苏已买田。相逢谁信是前缘。莫教便唱水如天。 我作洞霄君作守,白头相对故依然。西湖知有几同年。 叶淳老就是叶温叟,当时正在做两浙路转运副使,和苏轼是同年的进士。 两人政见上常常争得面红耳赤,之前因为大苏在杭州放赈一事,叶温叟认为大苏偏心杭州人,坚决不同意施放过滥,两人还将官司打到了御前。 但是私底下交情却相当不错,工作时经常一起视察,吵闹,然而休沐时却也经常一起游玩,一起吟诗作赋。 宋朝士大夫们的交情往往就是这样,要是光看奏章往还,还会以为两人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再看他们酬唱的诗词,又会以为他们好得穿一条裤子,歷史专家都经常被他们整煳涂。 第一千七百二十三章 后生可畏 除了叶温叟,杭扬一带还有侯敦夫、张秉道等与大苏走得近的同僚。 这首词是大苏在为自己退休做打算,还拉着人家叶温叟不让进步,意思是说我已经准备退休后,奏请朝廷派我提举杭州西南的洞霄观了,到时候你再当杭州太守,咱们几个同年都在西湖一带,不知道会有多快活呢! 在给章惇的信中,大苏洋洋得意地显摆了自己的这个主意,因为章惇也是他同年好友,于是也怂恿他在太湖周边置产。 章惇觉得这主意还真挺好,便给在吴江任职的侄子去信,让他在太湖周边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地,买一块下来作为以后养老之用,他退休后要和几个同年做邻居。 还给苏轼回信,诗中有一句「他日扁舟约来往,共将诗酒狎樵渔。」 结果侄子做事草率,就在自己管辖的吴江境内,给章惇物色了一块。 这叫做「境内置田」。 如今朝廷对官员纠核越发的严格,因为极容易发生变相行贿和贪污,所以官员在治境内置田,也算是不法行为之一,两浙路检察司准备立案调查。 结果这头猪申辩说那田是俺叔叫我买的,又不是我在置产,这怎么能叫做境内置田呢? 仗着自己是章惇侄儿,态度还挺不好,对检察人员嚣张跋扈。 这下把检察司都整乐了——哦是吗?那这事儿我们真管不了了。 立即上报中央。 要说起来,这事儿本来可大可小,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此事尚未集议,章惇就被出中旨迅速外放了,高滔滔召回范纯仁,坐了章惇的位置。 所以见到漏勺在四路都转运司门口冒出脑袋,章惇指着漏勺对苏油嚷嚷:「太皇太后对你苏家人就是偏心!我老章不服!」 漏勺莫名其妙,对几人见礼之后,才对章惇说道:「七叔我没有招惹你吧?怎么一来就沖我发火?」 章惇说道:「说我老章的侄儿在吴江境内置田,你在广州不是也搞了个方知味?」 第1068页 漏勺明白了,到达钟山时,他已经在老族叔那里看过邸报:「叔啊,法有明令,是不得在境内置田,方知味是产而不是田,此其一。」 「还有,广州方知味的产业,其经营收入我都换成了香料,作为举子仓居养院等慈善设施的启动资金,此其二。」 「除此以外我还在广州弄了一艘渔船,让刘河村的渔民可以去外海打鱼,许他们积累钱财慢慢将我的股份置换出来,这是为他们寻到一门生计,顺便让他们守护蚝场,算是给他们扶持出一门产业。」 「这些在广州都是有帐档可查的,一分一厘都清晰明白。而且,渔船和蚝场,依旧不是田啊?」 「而广州筑堤围出的几千顷滩涂地,我可是一分都没碰,留了部分做学田,此外尽数发卖给了老百姓。」 「你那侄儿说是帮你置产,叔你事先给你侄儿钱了吗?他怎么就这么大胆子敢应承?」 「吕吉甫当年在苏州买地,找当地富户借贷,手续清晰明白都没落好,你这侄儿如此行事,怪不得朝廷吧?」 「对了,叔你怎么来大名府了?」 苏油白了漏勺一眼,多机灵个小子,现在却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叔给陛下内降指挥下了差遣,知定州,来和你家爹一口锅里边搅马勺了。」 漏勺有些诧异:「这么快?没有走中书门下?」 苏油点了点头。 漏勺又问:「那谁接替叔的右相?」 王晦在一边补充道:「范尧夫范公。」 漏勺神色立刻变得凝重,站了起来:「爹,七叔,王公,给你们告罪。我得立刻进京,陛下现在肯定心情不好,我得去陪着。」 苏油和章惇都愣了:「怎么刚到就要走?」 漏勺说道:「七叔不用担忧,此次外放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行我真得走了……」 「等下!」章惇说道:「话说清楚再走,不差这一点时候!」 漏勺躬身道:「自打太后抱恙以来,陛下可曾出过中旨任免官员?」 苏油和章惇都是摇头,章惇说道:「都是吕微仲召集两府论议,然后上呈批敕。」 「这就是事有反常……还有,此次官家何故召范公而不召父亲?」 「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章惇有些不明白漏勺的意思。 漏勺点头:「召范公当是太皇太后的意思,但是放七叔,当是陛下的意思。」 「父亲,恕孩儿不孝,才一见面就要离开,所幸见父亲身体康健,神色清明,不胜之喜。」 苏油也明白了过来,说道:「去吧,正事要紧。」 漏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留下章惇傻在那里:「啥意思?你父子打什么哑谜?」 苏油站起身来:「呵呵呵……我去厨房看看周小厨汤调得如何,章兄你在此稍待。」 说完也施施然向后厅去了。 章惇急了,站起身来:「等等……」 王晦将他拉住:「学士还请坐下来,老夫已经大致明白了,听我给你解释。」 章惇做了下来:「这父子俩都失心疯了一般,王公你说。」 王晦轻咳了一声,掩饰了尴尬:「学士,若让陛下自己选,范公和东翁之间,他会选谁?」 「自然是明润。」 「那太皇太后,是更信任范公,还是更信任东翁?我是说,如果将陛下考虑进去。」 这话说得蹊跷,不过章惇是做过宰执的人,转眼就能明白。 要是苏油非得在陛下和太皇太后之间选择站队的话,一定会无原则地选择陛下。 而范纯仁则不然,他只会选择「道义」。 因此将陛下的因素考虑进去,那太皇太后就会更加信任范纯仁。 也就是说,太皇太后让范纯仁復相,而没有选择苏油,是要用他做一些连陛下都得防范着的事情。 再联想到她老人家的病情,章惇悚然而惊:「太皇太后……她在安排后……」 「学士慎言!」王晦赶紧制止。 章惇惊得脸色煞白:「这个……这个……」 王晦意味深长地看着章惇:「而陛下放学士出来而不是放吕公,意思应该清楚了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高滔滔去后,吕大防就是山陵使,范纯仁的使命则是为高滔滔身后名誉保驾护航,而赵煦亲政以后,也绝不可能让这二人留在朝中。 按照苏油定下的去相法,吕大防的年限也到了。 所以这个时候放章惇出来,目的就是为了保全他,等事情过去之后,必然会重新启用。 这就是现在这个敏感时刻,朝廷不召苏油,且外放章惇的根本原因。 人情,高滔滔要留给赵煦来做,赵煦亲政后的宰执,高滔滔要留给赵煦亲自任命提拔。 都是人精,一点就透。 章惇回想起赵煦那张扑克脸,想起自己几次在朝堂上情绪激动,被赵煦敲钟制止的情形,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老子何德何能,竟然……莫名其妙就简在帝心了? 虽然匪夷所思,然而推究下来,这可能性极大,否则自己这次不经正常流程,小题大做地被外放,对如今已然规矩井然的朝廷来说,就实在太难以解释了。 想到这里,章惇忽然想到漏勺的反应,这娃,反应竟然比我和明润两个老江湖还要快,进门几句话就明白了真相? 第1069页 现在的赵煦肯定很悲伤,漏勺作为赵煦从小的玩伴,当然要第一时间就赶到他的身边去陪伴。 章惇看着王晦,这个发现,甚至比知道太皇太后病重难起,比知道自己简在帝心,还要让他震惊。 王晦也看着章惇,其实他心里同样也很震惊,过了好半天,才说出四个字:「后,生,可,畏。」 第一千七百二十四章 都艰难 待到苏油从后厅出来,章惇已经彻底老实了,对着苏油就拱手:「愚兄性素傲桀,每以为宏量固不如明润,然智术韬略,或两可间。」 说罢深施一礼:「今日方知,贤弟包容章惇,实在久矣。」 然后又开始来气:「与漏勺相比,我那侄子,豚鹿耳!」 苏油也拱手:「子厚大哥说笑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论刚毅倜傥,遇事不回,我实不如贤兄。」 「包容贤兄的不是苏油,而是陛下,你想想,在朝堂上有多少次无礼了?」 章惇羞愧的老脸涨红:「别说外放定州,便是流于琉球、澹耳,不为过也。」 苏油哈哈大笑:「子厚大哥不必如此,说正事儿,定州方面,不交给你,我还真不放心。」 说完走到地图之前:「子厚大哥你来看,定州在真定府东北三百里,是拱卫我大宋河北大军工基地最要害的地方。」 「定州北面,过了治下的唐县,就是常山、飞狐口。」 「飞狐口如今在辽人手里,其北面就是长城。」 「而我朝在唐县北的飞狐道上,沿唐河上游的瀛水两岸,共设立了七个大军寨。」 「河北大练兵后,各军防区做过一次大调整,平戎军折可大、承德军郭成、定武军田遇、安国军姚麟,四支新军在此防守。」 「然而有个大问题,运输。」 「其余宋辽前线,雁门有铁路,雄霸有水路,唯独定州这里,唐河、瀛水深阔不及,只有陆路。」 「定州乃我北方重地,知定州的人,都是精通军事的文臣,要不回朝后会擢升枢密,要不就是外放的名臣。」 「然而如今,和河北其余诸地相比,定州,反倒成了我四路最薄弱的地方,就是因为交通上的限制。」 说完将指挥棒丢下:「所以,子厚大哥镇守定州,可是解了我心头大患了。」 说起正事儿,章惇计较就多了:「如今飞狐口碉楼林立,只要解决好后勤,防守是没什么大问题的,关键就是时间上要来得及,因此广积资储,远遣斥候,就非常重要了。」 苏油笑道:「子厚大哥是明白人,交给你果然放心。四将当中,折可大是帅才;郭成、姚麟是悍将,手下骑军堪称我朝最强,适合定州地理;而田遇,就是玩军事侦察的高手。」 「如今获鹿浮桥已经造好,真定府到定州的道路已然修建完毕,不过定州以北,就靠子厚大哥了。」 章惇在这方面自信得很:「再难走,还能比梅山难走?所谓最弱,也只是攻伐无力,防守绰绰有余。」 「我可没有明润你那好脾气,要是辽人以为我定州是软柿子,怕是打错了主意!」 …… 辛卯,漏勺抵京。 朝廷也收到了刘挚上章,言广州赋税连年翻番,如今吸纳归化人口百万,城周已经扩建了扶胥、猎德、大水、瑞石、平石、白田、大通、石门八个城镇。 苏轭临去之前,还特意留下三库香料,让广州父老以此为本,建居养院、举子仓、慈幼局、同济院,百姓们感激他,为之建「遗香亭」。 高滔滔下懿旨,命漏勺入宫奏对。 之后进中书舍人,兼翰林侍读学士。 中书舍人,是如今朝廷里一个关键的岗位。 宋代元丰以前,中书舍人没有实职,但是是一个「中转官」。 中转官的意思,就是朝廷想要用这个人,但是级别或者资歷又有所不足,便先在这个位置上放一放,很快就会升迁转走。 非皇帝宠爱,或者声名极高而资歷不足的臣子,一般放不到这位置上。 元丰以后,中书舍人变得更加重要,之前的那个功能尚存,比如苏轼、苏辙、郑雍、钱勰等,都走过这条路;还恢復了唐代实务,那就是负责秉承皇帝的旨意,起草中书省的诏令。 最重要的就是吏房中书舍人,直接代表皇帝制写对官员的升贬的诏令,且具备封还的权力。 当然,代表皇帝的笔桿子,这个职务是需要通过考试的,除了大苏这个唯一的例外。 这个诏命也没有什么异常,以漏勺科举的名次,出仕到现在的履歷,恩荫这么久爬到的级别,和小皇帝的关系,还有苏油的面子,立下的功劳政绩,差不多也应该这样。 如果非要找瑕疵,那就是年龄太小。 但是龙生龙凤生凤,所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前者是现象,后者才是本质。 年轻人容易操切。 然而这毛病漏勺一点没有,这娃办事牢得很。 料理广州和广南东路,完全是走一步看十步,直到离任都还有一堆后手交给继任者。 不过刘挚高风亮节,不愿意贪墨漏勺的功绩罢了。 何况还有苏油的例子在前头,到底入仕年纪还没小过他爹,同样不算什么毛病。 唯一的出格,就是漏勺回京立刻被加了侍读翰林学士的头衔,其实基本上就是赵煦明确宣布,这位,是我夹袋里头最亲的人了。 第1070页 除了少数几个人能够察觉到蛛丝马迹之外,大宋朝廷,还是那样的安静。 秋,七月,辛卯,辽主如黑岭。 承平日久,辽国的军事实力大为衰退,以往无往不利的宫帐皮室铁林,成了权贵子弟们的寄身之所,走马飞鹰倒是一流,临阵战斗却成了怂包。 三千皮室干不下叛妃弟弟一座木城,数年之中还被打得屡次大败,最后需要靠女直人来撑场面,这样的情形,是阿保机时代不可想像的事情。 庚戌,耶律洪基处置了临阵脱逃的耶律绾、徐盛,追赠辽国西事死难诸臣。 以耶律托卜嘉乃耶律仁先之子,死事孤城,临难前还不忘上表详述鞑靼军制变化,要耶律洪基做好充分准备,其情忠烈可感,赠侍中,谥贞悯。 西圉不宁,北院枢密使阿苏奏曰:「边隅重大,可择重臣镇抚。」 耶律洪基问道:「萧托辉如何?」 阿苏赶紧说道:「诚如圣旨。」 萧托辉是辽朝章惇一般的人物,「性负气,怒则须髯辄张,每有大议,必毅然决之,虽辽主有难色,未尝遽已,见权贵无少屈。」 耶律洪基拿着这人也常常头大,而阿苏因萧托辉尝言其短,深衔之。 萧托辉的确是能臣,但是专长不在军事,之前执掌群牧司,牧马蕃息,使辽国军马「多至百有余万」。 之后和李庸建造辽阳水利工程,后又单独主建了长春洲水利大工程,让辽国年增五百万石。 还在灾年用粮食讹诈了周边部落二十万军马,极大削弱了周边蕃部,积功升到了权知东京留守,契丹行宫都部署。 今春洪灾,又是萧托辉组织修整了水利工程,抢种粮食的大事儿,虽然是王经掌总,但实务却是他在主抓。 辽国西南如今就是一烫手的山芋,白鞑和准布兵强马壮虎视眈眈,随时都要发动新的攻势。 阿苏打蛇随棍上,根本就不是为国举才,而是企图陷害。 耶律洪基不管,遂以萧托辉为西南面招讨使。 现在辽国的局面,就是耶律洪基负责西北,皇弟与萧托辉负责西南,耶律延禧负责腹心和东部,王经负责后勤。 除了各地驻防兵马,耶律洪基西北有精锐十五万,萧托辉方面有契丹军和附从军二十万,耶律延禧负责契丹传统由皇后统领的契丹本部属珊军与附从部落军三十万。 耶律延禧本人的军事才能只算一般,多託付潜邸里扶保他的侍卫萧兀纳,以及元妃的弟弟,大舅子萧奉先。 不过他託付的这俩,除了忠诚,能力其实也不咋地。 辽国如今有点艰难,幸亏年成还不错,如今所有人的希望,就是熬过这一波,等待九月的丰收。 辽国艰难,但大宋也有自己的麻烦,太后抱恙,也不是什么没事儿找事儿的时候。 而且天时不利,七月,整个黄淮、江淮流域,连续大雨,河水暴溢。 八月,辛酉,太皇太后不豫,帝不视事。 壬戌,遣使按视京东、西、河南、北、淮南诸路水灾。 第一千七百二十五章 诞生 苏油也不是神仙,哪怕再怎么重视水利,遇到这样的情形也不可能阻挡得住灾害的发生。 而且这次水灾发生在稻麦即将成熟之际,那就更惨了。 大宋朝廷的重心,全部转移到抗击灾害上来。 所幸的是这几处现在都是大宋比较富裕的地方,物资充沛,苏油手里已经有了几十列机动船队。 加上威望素着,组织得力,一声令下,辖内折冲司、新军、州县衙役,工矿工人,当季役夫,甚至各地学校师生,全部投入到抗洪抢险,抢收作物、转移灾民、调运物资、医疗救治中来。 洪水肆虐了半个多月方才退去,数字统计上来,大宋受灾农田面积高达三十多万顷,秋粮将减收一千多万石。 苏油上章,要求各受灾地区紧急抢种马铃薯,八月末种下,十一月前还来得及一季收成。 利用火车,可以从河西、甘肃、陕西、郑州紧急调运,满足京东、西、淮南诸路的需要。 电报南海、福建、两浙,河西,调运救灾物资。 至于他自己的辖区就不需要了,以苏油的万年老苟的属性,早就准备好了这些措施,防灾拨备年年在做,还有海量的军粮储备。 因此河北四路估计是大宋所有地区储备最充分的,哪怕两年全境颗粒无收,苏油都扛得住,何况如今仅仅是灾而不伤。 除了马铃薯,苏油还要发动百姓种植玉黍,不过不是作为粮食,而是将之当做牧草,为军马提供草料,用于换取粮食。 手里有粮心头不慌,连续三年亩收四石,相当于过去六年大丰,河北诸路的粮食多得用不完,不但没有找朝廷要一文钱,还分别往京东、西、淮南诸路发运了一批紧急救灾物资。 虽然没有造成大灾难,但是并不意味着事情就不多,苏油也在四处巡视,重点抓灾后恢復、防病防疫、死难者的抚恤收养。 高滔滔虽然病势沉重,依旧将赵煦赶去视朝,接见群臣,告诉他现在想要看顾的,是受灾的百姓。 其实不用过于的担心,吕大防、范纯仁、苏辙,在北宋宰执里边,算是对老百姓最关爱仁慈的一批,加上手底下苏元贞、蔡京两位行政的悍将,还有过目不忘的晁补之,提点刑狱法令的毕仲衍、毕仲游兄弟,救灾班子搭起来后,施行政令非常高效。 第1071页 灾情进入恢復阶段之后,吕大防、范纯仁、苏辙、郑雍、韩忠彦、刘奉世、曾布入崇庆殿后阁,汇报抗灾救灾情况,问太皇太后安。 高滔滔形容枯藁,在赵煦和赵頵的陪伴下接见群臣。 范纯仁见到高滔滔的模样,就不禁老泪纵横,知道她已经时日无多了。 吕大防垂泪奏道:「太皇太后放心,此次水患,赖官吏得力,军民一心,所幸未成大患。」 「诸州溺没百姓一百七十五人,已经妥为收葬,诸州容纳辖内流离百姓十五万,现大部已然发放赈济,遣其回乡。」 「朝廷已用司徒之策,减免灾区秋税,调运马铃薯抢种一季,当不影响农夫生计。」 「此外各路物资充裕,尤其是从常平仓剥离出来的广惠仓,发挥了巨大作用,各地州府,均做到了当地可济,故而未生流民。」 「还有交通运输,让物资流转大得便利,效用即时。」 「如此大范围的洪灾,我大宋没有出现一个跨州的流民,灾后没有一处发生大疫,这是华夏千百年来,从来没有过的大成就,天下无不称颂太皇太后、陛下圣恩。」 高滔滔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轻松的神色:「宰执们辛苦了。」 吕大防躬身道:「这些都是前辈们思虑深远的规制举措,我辈但依成制而行,所幸没出大谬而已,岂敢居功。」 高滔滔又道:「灾后如何安置举业,诸公亦需留意。」 吕大防说道:「太皇太后放心,如今诸路工矿乏人,除了返乡生产的,其余皆命州县以工代赈,恢復水利工程、工厂矿冶。」 「朝廷昨日已然下令,招工日需给两百文以上,且逐日发放,如有发现剋扣稽延,命检察司纠核以闻。无论是商贾招工还是朝廷役夫,只要发现,首先对地方主官问责,再论其余。」 高滔滔终于放心了:「非常之时,对官吏们严厉一分,治下百姓所得松快,就不止两分。相公们做得不错。」 「不过事后也要令各路上报救灾妥善、恢復得力的官员,朝廷需加以奖拔,如此方为公正。」 吕大防躬身道:「谨聆圣慈谕诲。」 高滔滔又召范纯仁近前:「公父仲淹,在章献垂帘时,唯劝章献尽母道,及仁宗亲政,惟劝仁宗尽子道,可谓忠臣,公必能继绍前人。」 纯仁泣谢曰:「敢不尽忠!」 交代完这些,高滔滔才说道:「今病势有加,与公等必不相见,且善辅佐官家。」 又曰:「老身殁后,如左右有调戏官家者,宜多劝谏,令勿听之。」 乃唿左右赐社饭,曰:「明年社饭,当思老身也。」 群臣皆垂涕领受。 戊辰,赦天下。 这个中秋节,汴京城的老百姓过得悽惶。 突如其来的大赦天下,就是太皇太后病势沉重了。 京中诸处观寺香火不绝,都是为太皇太后祈福的百姓。 稍有流言,宣德门外就自动聚集起焦急的市民,盼望能看到黄门出来宣喻太皇太后已然痊癒。 然而每次都是官员前来劝晓他们散去,就连官员们自己,都在哭。 从高滔滔最后一次接见臣子之后,赵煦也重新守到太皇太后身边,不再视朝。 从临朝称制以来,甚至更久远,从高滔滔还是皇后的时候,提举慈善基金以来,国母的高大形象,一直就拿捏得死死的。 对宗室、外戚、甚至部分朝臣来说,高滔滔称得上有些不近人情,甚至是刻薄。 然而对老百姓,太皇太后就是春日里的阳光。 在后世人眼里,高滔滔就是一个封建王朝统治阶级的代言人、大头目而已,实在当不得如此敬仰。 然而在元佑八年的这个八月,天下无数百姓,是真的希望自己仁慈的太皇太后,能够身体恢復,万寿无疆。 …… 九月,戊寅,张士良在坤宁宫外头,来回踱步,神态焦急。 为了安慰自己,张士良将手腕上的念珠退了下来,握在手里数着,不停念叨着诸天神佛保佑。 坤宁宫也是改造出来的带花园的小别墅,理论上是皇后居所,但是其实孟小妹崽很少过来,基本帝后都是住在一起。 楼上的电灯光亮通明,半年前,赵煦下旨改造坤宁宫,整个皇城之中,甚至整个世界,坤宁宫是第一个正式用上家用电器的地方,由宫外一个小火电厂负责提供电报班、宫内水循环,以及这里的电力。 改造完成之后,孟小妹崽就被赵煦安排过来安养。 楼上传来一声声孟皇后压抑的惨唿,听得张士良手一阵阵哆嗦,赶紧念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诸天神佛菩萨保佑……」 终于,一声婴儿的啼哭,从殿内传了出来,不多久,石薇一身白色帆布的袍子,头上戴着白布软帽,怀里一个包裹着小丝绵被的孩子:「母子安好,走,去崇庆宫。」 「诶诶……」张士良大喜,赶紧伸手:「是皇子?」 「嗯。」石薇只简单地应了一声,脚下却不停,快步走了出去。 张士良回头望了下坤宁宫,一跺脚赶紧跟了上去。 第一千七百二十六章 女中尧舜 哪怕是自己的皇后临产,赵煦都没有在场,而是守在高滔滔的身边。 高滔滔也到了弥留之际,但是似乎有什么东西支撑着她坚持到了现在。 第1072页 偏殿的小门打开,石薇抱着初生的小孩子进来:「陛下,是小皇子,皇后那边安好,陛下请放心。」 赵煦连忙将孩子接过,对斜靠在床上的高滔滔垂泪道:「皇祖母,看,你老人家的末末。」 高滔滔似乎想抬手,但是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官家……有子息了,天……佑……我皇宋……」 说完又呢喃道:「国夫人……薇儿……」 石薇跪坐到床前,伸手拉住高滔滔的手:「太皇太后,我在。」 「佑护好……官家、皇子……莫使……病痛……」 「是。」石薇眼泪夺眶而出:「太皇太后你放心。」 赵煦哭道:「皇祖母,你给末末赐个名儿吧。」 「奈何……没……这成制……」高滔滔嘴角牵出个微笑,给赵煦做了最后一次榜样:「见祖宗……安心……官家……爱民……当如爱此子……」 元祐八年,九月,戊寅,太皇太后高氏,崩于崇庆宫之寿康殿。 汴京城州桥码头大钟楼上,垂下了结花的大白练,各个寺观,皆奏响了哀钟。 整个大宋都陷入了一片痛哭哀悼当中。 己卯,诏以太皇太后园陵为山陵,命吕大防为山陵使。 庚辰,遣使告哀于辽。 命翰林学士,朝奉大夫,知制诰兼侍读顾临,集官太庙,议请大行太皇太后谥。 顾临上奏: 「民之所欲者行,民之所否者已。无所为而不与民同者,故天下之民,不能离而议也。 二帝三王之所以治天下,不过乎是。 履天下之利势,运天下之利用。不出闺闼,九年之间,无内外之,泰定纯终,由古以来未之有也。 圣心曲妙,不可形容。窃用民言,仿佛其迹。尊贤在位,使能在官。贵老兴教,哀穷恤隐。 省徭惜力,薄赋厚生。常武戢兵,平法轻刑。蠲藏惠民,去吝濯俗。愚夫愚妇,咸孚大公。夫是之谓宣。 饬严其在己,恕裕其在人。内无诸华,外无四夷。哀矜一视,允怀如伤。夫是之谓仁。 研几超睿,迪顺佑神。兢业言动,奠而后发。惟恐一物不当,有忧乎上帝之心。始卒一诚,二配俱极。夫是之谓圣。 政贵有常,人惟求旧。允厘百度,以定众志。倍其笃实,披靡浮华。纯素之风,孚近浃远。 克相上帝,宠绥四方。诒谋燕翼,系常维纲。 丕承烈圣之鸿绪,以固无疆之大业。夫是之谓烈。 臣谨按谥法: 圣善周闻曰宣,施而不私曰宣。 克己復礼曰仁,功施于民曰仁。 穷理尽性曰圣,裁成万物曰圣。 秉德遵业曰烈,安民有功曰烈。 合是众美,宜敬承乎祖宗之命,光大其徽称,以信无穷之传。 谨上尊谥曰宣仁圣烈皇后。」 后世评价高滔滔「自垂帘以来,召用名臣,罢纠苛政,临政九年,朝廷清明,华夏绥安。 杜绝内降侥倖,裁抑外家私恩,文思院奉上之物,无问世细,终身不取其一。 人以为女中尧、舜。」 冬,十月,戊申,群臣七上表,请听政。 中书舍人吕陶言:「太皇太后保佑圣躬,于今九年,一旦弃四海之养,凡在臣庶,痛心泣血。 然臣于此时以无可疑为疑,以不必言而言。 盖自太皇太后垂帘以来,屏黜凶邪,裁抑侥倖,横恩滥赏,一切革去,小人之心,不无怨憾。 万一或有奸邪不正之言,上惑圣听,谓太皇太后斥逐旧臣,更改政事,今日陛下既亲万几,则某人宜復用,某事宜復行。 此乃治乱之端,安危之机,君子小人消长之兆,在陛下察与不察也。」 范纯仁奏曰:「太皇太后保佑圣躬,功烈诚心,幽明共鉴。 臣又闻明肃皇太后称制之日,多以私恩遍及亲党,听断庶务,或致过差。 及至仁宗亲政,有希合上意,言其阙失者。 仁宗降诏,应明肃垂帘时事,更不得辄有上言。 圣德广大,度越古今,陛下所宜法而行之。」 韩忠彦亦言于帝曰:「昔仁宗始政,群臣亦多言章献之非,仁宗恶其持情甚薄,下诏戒饬。 陛下能法仁祖,则善矣。」 还收集了仁宗禁言章献垂帘时事诏书,交给赵煦御览,更曰:「望陛下稽仿而行,以戒薄俗。」 吕希哲上奏:「君子小人用心不同,有昔时自以过恶招致公论,坐法沈废者,朝思夜度,唯望乘国家变故、朝廷未宁之时,进为险语以动上心。 其说大约不过有三: 一谓神宗所立法度,陛下必宜修復; 二谓陛下当独揽干纲,不可委信臣下; 三谓向来迁谪者,当復收用。 三者之言,行将至矣,陛下不可以不察。」 这是朝臣们对政治反覆开始有所担忧。 癸丑,漏勺代赵煦执笔制词,颁布了赵煦亲政之后的第一道诏书: 「圣人之兴,默契天运。逮我圣考,蚤厌万国。惟末小子,未堪多难,则亦圣祖母躬受其艰。 始终九年,臣民以宁,社稷以固。 欲报之德,未获其所。惟周人以讳事神,以谥易名。明诏圣德,以示后嗣。 恭惟大行太皇太后,实天生德,作合皇祖,无私如天,博爱如地。 第1073页 政无旧新以便民为先,人无戚疏以守正为用。 故士耻奇衺,民知向方,行规守业,遂底于今。 雨旸小愆,责躬菲食。饥馑时告,振廪辍漕。 忧世之心,常若不及。饥寒者得以衣食,流散者得以安处。 虽燕处于中壶,实大赉于万邦。 自二王一主,洎于外家,均遇以法,无侥倖之求,处躬以俭。 肇自治平,格于元祐,歷年踰世,家无一人翱翔任事乎显要之路。咸以抑畏退藏,承教自励,罔或一毫之私。 是以贵戚近习,相视而愧;元臣耋老,闻风而嘆。 体坤用干,妙乎其不为首。未尝出聪明,见适莫,专智擅事,或罹偏吝之累。 每有升降,必下两府;进退以正,劳谦有终; 唯誉唯功,不由好恶;研极论相,以统百官。 代天器工,分乂庶务。故当国大臣,敬委任责,咸得程申故实,曲列详说,周旋事端,不留下情。 畅乎上闻,以疏壅塞之弊。 不言而化成,不威而心服。自三代汉唐,一人而已。 哀恫邦国,临朝悯然,未知攸济。 惟绍神考之遗志,述宣仁之厚风。将率德以自广,必致公以尽诚。 以闻。」 这道诏书,是赵煦正式向天下公布自己的政治纲领,他将要继承神宗的遗志,昭述太皇太后的仁德,领导这个国家。 诏书给与了高滔滔极高的评价,并且将的「元祐之治」,定性为了对神宗「元丰之政」的良好过度与继承,而他也将继续继承父亲和祖母的政治理念,和他们保持一致。 是为「绍述之政」! 诏书下达之后,「群情于是获安,神器以之增重」。 保守派们对于新朝政治反覆的担忧,终于免去了几分,朝廷一边商议高滔滔的死后哀荣,一边将重心调整到政务上来。 今年秋收,大部分地方还是丰熟的,还有江南淮南的抢种,不能因太皇太后的逝世而停止。 苏油接到诏书不由得嘆息,国丧当前,对辽的攻略,怕是又得调整节奏了。 不过他早已在准备,这个也不是大问题。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宋辽两国国力的差距,只会越拉越大,在这个趋势和前提下,机会有的是。 内政不清,而谋外国,这是因小失大,取死之道。 于是行文四路,自说今明两年是四路恢復之年,务求安静。 宋国力求安静,辽国却又开始热闹了。 第一千七百二十七章 亲政 秋高草长,塞马肥捷,正是攻战的好时候。 元佑八年十月,壬子,辽遣使籍诸路,命乌库节度使耶律慎嘉率兵援倒塌岭。 甲寅,辽主驻藕丝淀,乙卯,命以马三千给乌库部。 辽国的秋粮下来之后,耶律洪基总算是缓过来了一口气,大军开始在金山北路集结,准备与阻卜进行决战。 不过王经上奏,因为秋收耗用了大量人力,导致铁厂备料再次严重不足,恳请将铁厂落地时间展延半年。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按照辽国现在这般尿性,大铁厂真要建好,只怕烧不了两个月就得停炉。 不过苏油却不答应,拿出宋辽协议,要求辽国依照合同执行。 延期可以,请辽国支付大宋每日百分之一的「违约金」。 这尼玛简直是个巨坑,王经拿到苏油发来的信件不禁如遭雷击——协议里边,啥时候有对我大辽如此不利的内容了?! 让手下取出两国协议原本检查,果然,上边写得明明白白——如果双方中的某一方,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导致拖延,使工厂不能按时建成开工的话,那么过错的一方将支付给另一方每日百分之一的「违约金」。 一天就是三万五千贯,真要拖上半年,大宋不但啥都不用给辽国,辽国还反过来倒欠大宋二百八十万贯! 王经不禁勃然大怒,将负责具体谈判事宜的官员抓起来拷打——老实交代,为什么当时会有这样的条款?为什么要卖国?! 官员们哭喊着叫屈,说这都是秉承着丞相和陛下的旨意办的啊! 当时丞相和陛下说过,要让宋人无可抵赖,投产的日期只能提前不能拖后,因此才制定下此条款啊! 宋国司徒当时还表示抗议,说这一条过度苛刻,要求将违约金从百分之一调整为千分之一。 我们上奏过丞相,是丞相亲自批示,说这一条断不可改。 这些都是有当时档案文书可查的啊! 这下王经总算是想起来了,好像当时的确有这事儿,不过在自己的理解里,这一条,明明是为了约束大宋,使其不得藉故拖延工期而特意制定的。 鬼……鬼他么的知道,在合同签订小两年后的今天,辽国竟然成了不愿铁厂早日开工的一方! 这事儿没法理论了,王经只好给耶律洪基写信,一边哭诉请罪一边求援——陛下,这事情讲理咱实在讲不过,只得由你老人家出面了…… 耶律洪基只得赶紧往大宋派遣吊哀使,然后利用面见赵煦的机会,请求延期。 这是赵煦亲政之后辽人的第一个请求,而且辽人这一次是头回主动认错,承认问题出在自己那方面,但是也声明这是因为春天的水灾和后来的民乱导致的,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请宋朝看在两国兄弟之邦和睦友好的份上,原谅他们的这次失误。 第1074页 还是赵煦好心地提醒他们,在法律上,灾害和民乱这些,应该叫做「不可抗力」。 还有,虽然协议当中写明了「不论什么情况」,但是很明显,贵朝当时的主观意愿,并没有意识到这一条将来会约束到自己,而只是想以之约束大宋。 在毕爱卿的法律解释中,这也应该叫做「重大误解」。 司徒当时没有明确解释这一条对辽国也同样有效,且没有告知贵朝并核实你们已经主观上意识到,如果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贵朝也是要赔偿违约金的,这就是当时协议制定时工作没有做细。 当然话要分两头说,这么明确的条款都没有意识到对双方的约束力,这件事情辽国还是要负主要责任,太不应该了。 不过鑑于朕刚亲政,贵国陛下与燕王就提出这样的请求,这第一次,朕也不好拒绝。 而且听说燕王元妃也生了儿子?那我朝同意延期半年,让司徒不再追究违约金的事情,算作是我这当叔叔的,给小侄子的贺礼了,好不好? 辽使的眼泪都下来了,对赵煦真是感激无比,宋朝陛下实在是太体贴人了,那我们顺便再告司徒一黑状。 于是说苏油那里油盐不进,声称什么许诺、信任和义务,乃是契约的基本特徵,还说如果这都得不到保证,那么他就会对宋辽贸易契约的约束力产生怀疑,会让獐子岛海关下调辽国的信用等级,会有无数的反制措施针对辽国——比如提高契约保证金,提高辽国商贾拆借利息,缩减贸易规模,不再为辽人办理託运之类…… 可吓死个人了。 赵煦不禁摇头苦笑,告诉辽使,司徒那样做的确是大宋如今海关贸易的常态,也是正确的做法,他说的那些措施,的确存在。 不过这一次情有可原,也就算了,今后可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否则法度俱在,朕也帮不了你们。 一场「贸易危机」,在赵煦的干预下,总算是化解了过去。 己未,范祖禹上奏,以辽人无礼,名为吊哀,实为求利,宋朝不可长辽人骄肆之风,请陛下留意。 赵煦板着扑克脸,解释说这摆明了就是司徒给辽人挖的坑,大宋没必要利用人家在商贸合同方面的经验不足,为对方设计这样那样的陷阱。 这样会让宋朝失去大国风范,也会降低大宋在周边外国那里的信誉。 不过范爱卿说得对,辽人在此事上的确失了礼数,对太皇太后不够尊敬,当命鸿胪寺予以申诫,一事归一事。 群臣皆拜服。 是月,礼部侍郎杨畏上书:「神宗更法立制以垂万世,乞赐讲求,以成继述之道。」 且密奏万言,具陈神宗所以建立法度之意与王安石学术之美,乞召章惇为相。 杨畏是「徐邸官」,徐王赵颢死后,杨畏担惊受怕,于是投靠吕大防。 吕大防素称畏敢言,便事先密约杨畏助己,然后推荐给赵煦。 赵煦在赵颢活着的时候,对「徐邸官」防范极深,但是这些阴暗层面的东西,是拿不到朝堂上明白说的,且当时高滔滔对赵颢推荐的官员全部进用,而赵煦为了体现「两宫一体」,也没有表示任何的异议。 之后杨畏嚣张到弹劾苏轼苏辙,赵煦依旧没有动他,倒是高滔滔醒悟过来,将之调整到了国子监。 现在又被吕大防超迁到礼部侍郎。 高滔滔将用范纯仁復相,杨畏尝言不妥,而范纯仁并不知晓。 吕大防提拔杨畏之前,范纯仁曾劝他:「上新听政,当求正人;杨畏倾邪,不可用也。」 吕大防讥笑道:「岂以畏尝言公邪?」范纯仁这才知道,杨畏还说过自己的坏话。 结果吕大防充山陵使,甫出国门,杨畏知道吕大防去了就再回不来了,就立即背叛了他,准备另外投靠大佬,于是交了投名状,上疏推荐章惇。 应该说,杨畏的眼光还是有的,看清了赵煦外放章惇时的保全之意。 因为杨畏奏章里还涉及到了神宗皇帝,赵煦立即召对,询以先朝故臣孰可召用者。 杨畏遂列章惇、安焘、吕惠卿、邓温伯、李清臣等行义,各加品题。 没有苏油。 赵煦表示明白了,遂依杨畏之意,復章惇资政殿学士,吕惠卿中大夫,害怕朝议被通过,还特意放了一枚自己的私货,復王中正遥郡团练使。 王中正最近倒霉,之前这娃在葭芦川的事情又被御史们翻了出来,这次却是弹劾他贿赂石得一,让石得一替他隐瞒了屠杀平民的真相。 正好高滔滔讨厌石得一,于是将石得一和王中正一起降官。 结果苏油上书替石得一说好话,意思是老石已经是年老体衰,活不过几年的人了,在獐子岛上做事忠勤,而且营造了花园,表示不返之意。 獐子岛是比沙门岛都远的地方,有功绩有态度,要不就放过他吧。 高滔滔这才不继续追究石得一,结果一场搞石得一的活动,却让王中正倒了血霉背了锅。 因此赵煦便将此作为一场搂草打兔子行动,通不过无所谓,如果能够在朝廷得到通过的话,也算是给王中正这内官自己人恢復官职。 第一千七百二十八章 海潮论 结果给事中吴安诗不书录黄,中书舍人苏轭拒绝拟诏,还上书言事。 漏勺的理由很充分,吕惠卿按照迁转的成例,倒是早就该復中大夫了,这个没什么问题。 第1075页 但是章惇刚刚外放三个月,未见功绩即行加衔,这样合适吗? 还有,王中正夹在里边算什么?陛下亲政后第一道人事任免里边就夹着一个中官,这是昭告天下,陛下要内官治国吗? 漏勺的表现简直亮瞎了朝臣们的眼睛,靠!小苏探花这是要干啥? 你都知道这是陛下亲政后的第一道人事任免,竟然敢如此打陛下的脸,不给草诏? 不过小苏探花说得没毛病,既然漏勺都说得,那我们也说得,于是纷纷上书表示这任命不妥。 赵煦只好同意,将章惇与王中正的任命推后,只进了吕惠卿中大夫。 然后将杨畏召入,这场风波,建议人最终是要承担责任的,如今御史们已经开始将议论攀扯到了爱卿的身上,爱卿是皇叔的旧人,我是一定要保全的,不如暂时先去外路待一任,避避风头如何? 于是杨畏只好进表,自请庐州。 诏准。 君臣默契,杨畏分分钟被摆布得明明白白,吕大防等还颇为欣慰,四处宣扬赵煦「虚怀纳谏,颇肖仁祖」。 而杨畏在士林,从此得了个诨号——「三面人」。 十二月,己未,辽以燕国王延禧生子,肆赦,妃之族属并进级。 壬戌,辽以枢密直学士赵延睦参知政事兼同知南院事。 丙辰,准布玛古苏遣别部侵辽,辽四捷军都监特默战死。 而玛古苏自己则带领精锐,偷袭辽国西路群牧司得手,辽国大量军马成了玛古苏的战利品。 耶律洪基大怒,北院枢密使阿苏趁机诬奏招讨使萧托辉不急追捕,致军马被掠,罪当死。 辽主命免其官。 王经上章营救不得,萧托辉被贬为庶人。 辽国罕见的「通经济,明世用」的大臣,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被黜罢,「时人惜之」。 十二月,乙巳,范纯仁言:「臣多疾早衰,自叨宰执以来,益为职事所困。窃位已将五月,辅政讫无寸长,上负国恩。 又况蒙命之始,已招弹击之言。伏望察其至诚,退之以礼。」 诏不允。 苏油上奏,鑑于去年水患,诸处水利工程有所伤毁,请朝廷命都水重臣巡视,予以修復。 并请开阚村河口,修平乡、巨鹿埽、焦家等堤,并浚澶渊故道,以备涨水。 从之。 朝廷从高滔滔九月去世一直忙到了现在,朝政总算是完成了初步过渡。 漏勺这期间非常忙,除了正常工作以外,作为赵煦的小伙伴,还要对朝局实施一些潜在的干涉,以体现出赵煦的意志。 比如让杨畏这个「徐邸官」体面地滚出朝堂,就是这俩腹黑的小傢伙设的局。 此外,失去太皇太后,赵煦其实颇为悲痛,但是在朝臣们之前,他不愿意表现出来,私底下,却非常需要漏勺的安慰。 还有初临大政,在人事任免方面有些急切,漏勺也要时时劝谏。 一直忙到了年末,漏勺才终于得到了中书舍人任上的第一个假期,前往李宅看望小师妹……啊不,看望恩师李格非。 一番礼数见过,李格非看着眼前这个未来女婿,不禁有些恍惚。 大宋做过一路运判的中书舍人,如此硬邦邦的履歷,却才年近二十岁,未婚。 想到这里李格非都有些不好意思:「小女顽劣,其实是耽误子衡了。」 从理论上,这个说法还挺符合大宋人的思维,以漏勺的出身履歷,想找什么样的媳妇都没问题,而且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就算先置几个外室,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不过漏勺倒是洁身自好,似乎就认准自己调皮女儿了,楞没有听说过这方面的绯闻。 漏勺微笑道:「其实此次上门,却是向恩师与小师妹道歉的,太皇太后新弃天下,以苏家所受恩德,可比至亲,守孝两年乃是本份。」 「就是要耽误小师妹了。」 提起太皇太后,李格非也是悲痛:「应当的应当的,易安如今十五,两年后十七岁,正合适。」 漏勺问道:「小师妹呢?怎么这么半天没见出来?」 李格非说道:「去南通巷了,说是眼看要过年,取点钱回来放家里。」 漏勺就笑:「取钱还得去总部?这是要取多少花用?」 李格非就嘆气:「前些日子王晋卿族中有套院子想要发卖,就在可贞堂边的文华街,作价八千贯,仙卿跟你师妹说了,你师妹看过觉得不错,现在看来,是已经说定了。」 漏勺想了一下那地段:「文华街八千贯的房子,那指定不大。」 李格非说道:「可不是,一亩都不到,我也劝她,可她说八千贯就算买那块地皮,至于房子……说是让你设计,修三层的,可以腾出不少地方来。」 漏勺明白了,我就说一大早母亲鬼鬼祟祟地出门,却原来是帮着小师妹买房子呢。 母亲大人跟师妹关系,这么好了? 也不禁摇头,从身侧一个雕刻细緻,包浆浓厚的大楠竹筒里边抽出一卷巨大的画轴来:「这次去广州赴任,没淘着别的,不过这燕龙图的《明州岛日图》,当得一绝。」 李格非乐了:「燕龙图可是绘制海潮的大擘,善作巨画,不可不赏。」 「子衡续作《海潮细论》为之扬名,龙图这酬劳,可也给得不菲啊。」 第1076页 燕龙图就是燕肃,宋真宗大中祥符间进士,官至龙图阁直学士,以礼部尚书致仕,已故多年。 此人乃是达文西一般的人物,文学治行,缙绅推之,胸次潇洒,巧思过人,精通音律,能诗善画。 宋仁宗时判太常寺,曾参加考定朝廷乐器,整顿乐工的工作。 京中大相国寺、景宁坊寓所及睢、颍、洛等佛寺中,都有他的巨幅壁画;太常寺、翰林学士院有他所画的屏风。 后人评价「善画山水寒林,与王维相上下,亦擅人物、牛马、松竹、翎毛。」 尤其是判太常寺时绘制的寒林屏风,被收入禁中,誉为「绝笔」。 除此以外,他在科学方面也有大成就,创制了计时工具「莲花漏」,还根据文字记载,復原出远古的指南车与记里鼓车。 钟錶出来之前,燕肃的莲花漏是当世最精准的计时工具,受到各方面的称赞。 其时的宰相夏竦称其「秒忽无差」,命各地「皆立石载其法」。 大苏在徐州见到,嘆为观止,特意做了一篇《徐州莲花漏铭》,并在序文里称赞:「故龙图阁直学士礼部侍郎燕公肃,以创物之智闻于天下,作莲花漏,世服其精。凡公所临必为之,今州郡往往而在,虽然巧者莫敢损益。」 而此公对海潮的研究,可谓至深,其在明州时作《海潮论》两篇,指出「日者众阳之母,阴生于阳,故潮附之于日也; 月者太阳之精,水者阴,故潮依之于月也。是故随日而应月,依阴而附阳。」 是「盈于朔望」,「虚于上下弦」。 虽然不能说绝对的科学,但是已经认识到日月的吸引是形成海潮的原因,并且指出一月之中朔望潮大,上下弦潮小。 这都是科学的论断,是完全正确的。 更进一步讲,其实燕肃已经摸到了地球在月球上的投射阴影,也就是日月地三者相对位置,是海潮升降的关键成因。 文中还对潮候进行了推算,指出了每天海潮涨落的时间,所举数据非常精确。 这对当时渔业生产和航海,提供了可靠资料,对生产发展也具有一定促进作用。 受到两篇文字的启发,漏勺在广州刘河村建立潮表,利用对潮水的科学观察和细緻研究,更进一步,写成着作《海潮细论》。 结合天文歷算和地球经纬,漏勺在着作里详细记录了日月天文对海潮的巨大影响,公布了一系列计算公式,详细推算出当地每日潮汐,会逐日后延三刻钟。 这也是万有引力定律的最好证明,也从侧面佐证了日心说、地球说以及月球绕地说。 因为这部着作,漏勺也拿到了皇家学术杰出贡献奖,破解海潮的秘密,对海洋渔业、贸易、军事,具有不可忽视的巨大作用。 不过在关于该成就应当算作天文成就还是地理成就,学院里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赵煦就觉得这有啥好讨论的,天文地理一起颁发不就解决了? 第一千七百二十九章 相见 不过科学家就是太较真,皇帝的旨意在学术面前都不好使,学院去年还在大门前立下一方大石,上面镌刻着一句白话——真理为世间永久之权力。 这是元祐七年苏油在密奏里给高滔滔的话,意思是要皇家重视理学,谁掌握了真理,谁就能江山永固。 然后高滔滔觉得很好,在赵頵觐见的时候特意将之道与赵頵,意思是要他安心管理好大学堂。 结果赵頵觉得这话逼格满满,于是将作作为母后的玉音,镌刻到了学堂的前面。 最终还是陈昭明一锤定音,虽然漏勺研究的是地理现象,然而揭示出的却是天文奥秘,因此还是算作天文学奖比较好。 漏勺一边展开画卷,一边笑道:「燕龙图的《海潮图》乃近世一绝,可惜广州人不识其宝,这幅图被蕃客拿到后,竟然当做墙纸在用,可谓暴殄天物。」 「我在京师大学堂见过此图的明州石刻拓本,知道是宝贝,于是用广州新款的渔樵耕读四业墙纸,跟蕃客换到了手。回京后又在文华街找寻高手匠人,最近才修裱完毕,特来与恩师观赏。」 李格非拈着鬍鬚:「京师大学堂的《海潮图》拓本,原碑上并没有留名,子衡考证出是燕龙图所作,却是又解了一桩公案。」 这幅大画挂起来,占了整整一个墙面,人站在画前,明州外海朝日高悬,渔船趁潮水尚高,千帆竟归的场景,便如在高崖下望一般歷歷在目,不禁让人心胸顿开。 李格非认真研究了画上的笔触,题款,印记:「真迹无疑,子衡又淘到宝贝了。」 漏勺笑道:「这画所作的日子,通过太阳高度和潮汐状态,也能考证计算出来,这个也很有趣。」 才说到这里,就听门外响起轻车的声音,李格非说道:「你师妹回来了。」 门外走进一位小女生,见到李格非和漏勺,取下头上如今正流行的西州苏幕遮:「父亲,师兄。」 漏勺一下子就愣在了当场,四年不见,当年那个娇憨可爱的小师妹,竟然成了容色清丽,气质出尘的美丽大姑娘! 李易安也打量着这个与自己有婚姻之约的师兄,现在的他已经脱尽了稚嫩,虽然还是一样年轻,然而目光中多了从容,镇静,智慧……嗯,现在智慧又变成了几分痴傻。 第1077页 几年里两人书信倒是从来没有断过,李易安最大的感受,就是治理地方和读书科举,完全是两个范畴的学问。 如今的科举也开始出现问题,读书人开始玩刷题,所谓「帖括之外不知有所谓经史」,很多能够拿到进士功名的士子,其实学问上一窍不通。 朝廷正在准备改正,有两个方向,争论也激烈,其一就是恢復诗赋,其二就是增添理学的内容。 这里边问题也很多。 诗赋很难作弊,但是能够测试出来的仅仅是考生的文学天赋,对于朝廷求选人才来说,没啥大用处。 而增添理学的内容倒是不错,但是如数理化之类,都有标准答案,也就是说,这玩意儿要是玩起刷题的一套来,那可是比刷贴括来得更加疯狂。 不过自己的师兄不存在这种问题,自幼陪皇帝读书,身边师长都是大人物,九岁领恩荫,十岁在将作监做事。 除了将作监,军机处、太史局、郑州工矿、嵩阳兵工厂,汴京市井……司徒刻意让他熟悉这些地方,小小年纪就已经是老油条,对于国朝官场的利弊奸宄,可谓洞察于心。 开封府的士农工商,喜欢什么厌恶什么需要什么,师兄观察得清楚得很,之后才能在广州混得风生水起。 李易安绝对是大宋数得着的聪明人,虽然不懂政治,但是饱读书史,知道古往今来,能如师兄这样的人物,也找不出来几个。 以前只是觉得师兄这人不错,家中气氛宽松,是她这样的女孩子最适合嫁的对象。 等到真正的情窦初开后,李易安才发现,自己对这个师兄,早就情根深种。 她也是无所谓世俗之见的人,喜欢就要表现和争取,于是以仙卿与司徒,韩嘉彦与淑寿公主为模板,给自己和师兄运作出一个「天作之合」的名头。 再把仙卿和司徒,大苏和士林搞定,一切水到渠成。 漏勺见身前美丽的女孩似乎好奇地打量着他,心中一片空白,哪里如李易安那般,小心思里已经转了无数的绕绕。 直到听李格非轻咳一声,这才尴尬地躬身施礼:「师妹回来了,愚兄回京之后诸务繁忙,失了拜望,还望师妹见谅。」 「这幅画是愚兄从广州给师妹寻得的礼物,算是道歉,师妹不会对我见怪吧?」 李易安看向画卷,顿时被吸引住了目光:「燕龙图《明州岛日图》底本?」 「喜欢吗?」 小妹崽笑了,也没有说喜欢不喜欢:「师兄明日有空吗?今天将文华街边那宅子拿下来了,至于如何设计重建,师兄是提举过将作监的,还得你来定主意……」 …… 辽国,混同江,北面林牙郝家奴与盈歌合兵,彻底讨平了女直的另一部落——阿典部。 之前阿骨打出兵助辽国平叛,回去之后告诉盈歌说,辽人已经不足为惧,盈歌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年秋熟之后,盈歌派遣阿骨打去长春洲取粮,耶律延禧却予以拒绝,要求完颜部交出春天造反的渤海人古欲和他的部下。 盈歌想要与耶律延禧妥协,然而阿骨打却表示这样做不行。 渤海人善于採矿、打造军器,古欲携部众入女直后,让女直部的军器水平获得了极大的提升。 比如大宋提供的伐木斧,古欲就提出建议,只要从中间錾切成前后两部分,重新装柄,就能将原来的一柄斧头,变成两柄。 这个脑洞可以说奇葩到了极致,然而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古欲发现大宋给女直人提供的,都是夹钢斧,可以先用钢锯切到夹钢的位置,然后入炉烧红,就能够錾切成两把。 之后只需要稍加修整,重新淬火,就能让女直拥有的武器数量翻倍。 而且战斧重量在减轻一半之后,更加的好使,堪称作战神器。 这样的人才,女直人当然是不该轻易交给辽国,一直在女直部落中充当幕僚的刘医士就建议盈歌,很简单,辽人如果想要古欲,那就请他们将完颜部的世仇,逃奔在辽朝的纥石烈部长阿疏交还给我们作为交换。 辽人是不可能将阿疏交给我们的,因此我们也就有了搪塞的藉口。 盈歌于是派遣族中的习古乃等去辽朝,索要阿疏。 临行前刘医士又特意交代习古乃,此去好生探听辽朝内部的虚实。 等习古乃回来,说耶律延禧果然拒绝交出阿疏,交涉自是无果。 经过观察,辽军现在由耶律延禧的大舅子和老保姆统帅,骄肆废弛,部帐号称三十万,其实也多是样子货。 估计真正的精锐,都给辽汗带到西北对抗阻卜去了。 不过盈歌依旧很苦恼,十万石粮食如果要不下来,那就只有开战,然而这一战开了会是什么结果,他心里也实在没底。 好在事情很快出现转机,辽人居然主动送来了五万石分粟,同时答应,古欲问题,可以暂时搁置。 但是又提出了一个要求,完颜女直必须出兵帮助擒杀叛贼萧海里,耶律延禧承诺事成之后,不但会将今年剩余五万石分粟悉数拨给,且平叛的军器铠甲,皆全归完颜部所有。 辽国的奇葩很多,萧海里就是一个。 此人原本是辽朝大国舅帐郎君,却素慕中土朱家郭解的为人,身边养有几十号亡命之徒,平时扬威耀武、沖州闯县,「饮食用度,强取办于富民」。 第1078页 结果今年富民的日子也不好过,先是遭水灾,后是遭渤海人造乱,供办不起萧大官人用度。 萧海里就生气了,将富人们抓了起来,玩起了绑票勒索那一套。 最后闯出了人命大案,大公鼎大怒,下了行文,要抓捕他。 萧海里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纠集起自己手下,聚众举旗,对抗政府,竟然得诸路地痞无赖投奔,很快聚集了几千兵马,一时声势还颇为浩大,演义了一出大辽的《水浒传》。 第一千七百三十章 大军 今秋,这支叛军甚至攻陷了干州,劫夺兵器库,抢走大量武器和五百副铠甲。 到此事情终于惊动了耶律延禧,命手下北面林牙郝家奴率军镇压。 萧海里的乌合之众,到底打不过正规军,于是这娃学习古欲,也逃入女真,到阿典部避难,并派出使节去找完颜部,极言辽朝内部空虚,声称「愿与太师为友,同往伐辽」! 刚刚收到耶律延禧的命令的时候,盈歌和刘医士都不敢相信,认为耶律延禧大概率是设计陷阱,想要坑害完颜女直。 结果萧海里的「使臣」一到,完颜盈歌才知道,这尼玛,竟然是真的! 堂堂大辽燕王的北面林牙,宫帐亲卫,竟然连一个流氓头子都搞不定了?! 刘医士分析了局面之后,建议盈歌帮助耶律延禧平叛,顺便利用机会,亲近辽国高层,审察时势。 几战下来,盈歌和刘医士彻底看清了辽国军队的腐败堕落,于是重金行贿了郝家奴,让他上书说眼看就要入冬,事态应该速战速决。 女直虽然勇勐,但是缺乏铠甲,而萧海里的叛军都是正规武装,不比一般的逃人可以随便驱遣。 要制伏萧海里,就要给女直配备先进的军事装备。 因此请许完颜部招募甲士。 刚好辽国西南大败的消息传来,耶律延禧为了从速解决萧海里,带兵援救,只得答应完颜部的要求。 不过耶律延禧忘了给完颜部规定上限,因为在他看来,完颜部的穷鬼们,能有募集起一千甲具的上限就了不得了。 为了不过于刺激辽人,盈歌果然只招募了一千名甲士,然后将之交给阿骨打。 完颜部其实不是无甲,但是这一次,女直人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将甲士摆在辽人的面前了。 阿骨打终于「合法」拥有了一支全甲的部队,激动地对叔父说道:「有此甲兵,何事不可图也!」 有了甲具,叔侄俩不再做戏,率领军队转眼就将萧海里打得大败,阿骨打阵斩萧海里,将他的头颅送给了北面林牙。 而萧海里从辽国带来的精锐武器和五百铠甲,也被阿骨打尽数缴获,完颜部的军事实力再次大增。 最关键的是,这一战让阿骨打彻底认清了辽国的腐败和衰弱,萧海里数千叛军就能让辽军焦头烂额,可在自己的军队面前,却根本不堪一击。 而之前逃到女直的古欲,以及萧海里的使节,也将辽国内部的黑暗、腐败和衰弱,真实地告诉了阿骨打。阿骨打「自此知辽兵之易与也」。 在刘医士的建议下,盈歌开始对辽人採取新的外交手段,从以往的忠心投靠,变成利用对辽国的腐败与衰弱,周旋抗衡,一边「多以金珠名马岁时赂遣权贵」,瓦解他们的戒心,同时「力农积粟,练兵牧马」。 而且开始挑起事端,大肆攻伐以前都不敢轻易得罪的铁骊、室韦、黄龙女直,不断试探辽人的底线。 这些耶律洪基并不知道,他知道的情报,是皇孙延禧大破萧海里,传首四方,引兵增援西南,血战狼河,再次逐退蒙根图拉克,重新控制了大同府以东地区,保卫了中京,只差一点点,就能够打通与西南路招讨司的连接通道。 在这样的大好局面下,耶律洪基终于下定决心。 十一月,辛卯,辽皇率领铁林十五万,亲征静边城,准备和吉达的阻卜联军展开大决战! …… 初雪下的栲栳泺,景色苍凉悽美,湖边的蒹葭是一派棕黄之色,湖面上散发着氤氲的雾气,仿佛这里从来就没有过人烟。 吉达的大军已经退到了这里,一同退到这里的,还有乌古五部与敌烈八部。 辽国虽然已经衰弱,但是辽皇的近卫军,却依旧不是那么好惹的。 虽然在瞿师爷的指点之下,吉达去年在北路占了大便宜,一度攻下了河董城,巨母古城,静边城,加上之前的西北三州,创下了鞑靼人百年来最好的连克六城的战绩,但是在攻伐静州的时候,却遭遇了耶律洪基的大军阻击。 只差一点,瞿师爷的战略就成功了,只要攻破静州,吉达与中路玛古苏就能够对长春洲形成致命的威胁。 然而因为鞑靼人的蝗虫属性,在屠城劫掠上耽误了太多的时间,被耶律洪基抓住机会,先破玛古苏于泰州城下,然后南下威胁蒙根图拉克后路,并给上京留守,皇弟鲁国王耶律和鲁斡下了死命令,要他拼死出击。 终于在暴雨中逼退了蒙根图拉克,摆脱了南面危机,腾出手来挥师北上,对付吉达。 瞿师爷得知耶律洪基出现在静州后,长嘆一声,要吉达退兵。 但是吉达不甘心功亏一篑,最终在静州城下损兵折将,丢失了所有攻城器械,无奈退往栲栳泺修整。 栲栳泺是个内陆湖,从鞑靼腹地流出来的胪朐河,与从金山发源的海勒水,共同注入这个湖泊。 第1079页 以往辽人入草原劫掠,北线多走这条道路,而吉达率领部众攻击辽国,同样也是走的这条道路。 时入冬日,草原开始枯萎,牲畜开始向冬场聚集,而栲栳泺和静边城,以往就是牛羊汇聚的冬场。 环湖一圈,以往西面是鞑靼人的牧场,东面是辽人的牧场,合计牧民十余万,牛马四十万,羊群不可胜记,可以说热闹非凡。 然而今年,湖周只有大军和斥候,牛羊皆不见了踪影。 从辽人的泰州,与如今被鞑靼人控制的河董城,到栲栳泺的距离,刚好一样。 而更远,从辽人的长春洲,与鞑靼人的塔懒城,到栲栳泺的距离,又刚好一样。 双方在此的力量,堪称势均力敌,因此栲栳泺,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总体来说,耶律洪基是客军,但是人马精强。 吉达占了地利,但是部下还很松散,本部只有三千重骑,四万轻骑,这一年来疯狂扩充,也不过增加到了六万。 其余乌古敌烈号称十三部,总兵力虽然高达十余万,然不过乌合之众,而且首鼠两端,总体来说,吉达在军力上处于劣势。 春日大战之后,耶律洪基与吉达都需要休养喘息,双方的斥候轻骑在这方圆数百里区域内相互剿杀,但是都理智地没有派遣大军。 然而中原兵家的田忌赛马之策,从今春攻势失利之后,其实已经被耶律洪基给破了。 草原上最大的头狼,虽然衰弱,却也不是其他狼群能够轻易挑衅的。 耶律洪基在收到皇孙的捷报之后,下定决心要给群狼们一个深刻的教训。 静边城和巨母古城隔额尔古纳河相望,鞑靼人守城乏善可陈,耶律洪基攻下巨母古城后,吉达后路已然遭到严重威胁,瞿师爷坚决要求吉达从静边城退了回来,双方只在栲栳泺北岸数百里方圆内较量。 鞑靼轻骑的战力,在这片区域得到了彻底发挥,虽然放弃了两个城池,但是反而和辽人战了个旗鼓相当,从春天打到夏天,又从秋天打到了入冬。 耶律洪基冷眼关注着事态的发展,以两城为基地,不断催促王经从长春洲调运粮秣,囤积资储。 现在终于露出了獠牙。 栲栳泺西面,十万辽军沿着湖边进发,很快抵达胪朐河口,然后沿着胪朐河西进,还是那条不变的老路,兵锋直指河董城。 河董城一破,前方四百里就是如今鞑靼人最富有繁华的聚居区,白鞑的塔懒城。 再西进四百里,就是原西北路招讨司所在,阻卜部新取的重地,镇州! 白鞑部如今已被皇孙牵制在了南方,耶律洪基倒要看看,阻卜的吉达,有没有决心拼尽自己的兵力,为盟友蒙根图拉克守住塔懒! 第一千七百三十一章 师爷 「太师想要撤退?」瞿师爷脸上抹着厚厚的羊油,可耳根上一样有看上去触目惊心的龟裂,冷冷地看着吉达。 吉达的心情异常烦躁,在帐内来回踱步:「不是我不想打,辽皇十五万精兵倾力而来,就算五万驻守,也还有十万之众。」 「我手下不过三千精锐,六万轻骑,如何可敌?」 瞿师爷站起身来:「如此也好,那老夫这就收拾行囊,回大宋去。」 吉达一把将瞿师爷拉住:「军师如何说出这等话来,你要走了,等兄弟回来,我如何与他交代?」 瞿师爷冷笑道:「不用交代,因为到时候啊,玛古苏、蒙根图拉克,包括太师你,甚至整个草原上的鞑靼人,都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 吉达对这个料事如神的瞿师爷有些害怕:「军师如何说出这么丧气的话来?我部暂时退走,待到军强马壮的时候,重新来过不就是了?」 瞿师爷哈哈一声干笑:「这样的时机局面,鞑靼人百年以来,可曾有过?现在都不敢战,遑论将来?」 「如今玛古苏、蒙根图拉克在南面苦熬,太师一退,辽皇必然挥师南下,包了两部的饺子。」 「太师以为乌古敌烈十三部,能带去北边多少?投靠惨败的你,和投靠大胜的辽皇,哪边更加划算?」 「待到辽皇重建西北路招讨司,再次统合草原势力,太师以为,凭你的三千重骑和数万本部兵马,还能够再整旗鼓,捲土重来?」 「或者以为辽皇会就此放过你,不对你征伐,不对你部下拉拢收买?」 「不说那个时候,就说现在,除了三千重骑,太师的本部军马里边,又有多少绝对可靠的?」 「因此此战也不用再打了,今日之后,草原上重新变成一盘散沙,而你们鞑靼人的命运,依旧和百年前一样。」 吉达脸色变了数变,终于开口道:「要是……我要是打呢?」 瞿师爷说道:「要打赢这一战,很难,非常难,但是哪怕是败了,太师也会成为鞑靼人心中的英雄,整个阻卜、白鞑、准布的英雄。」 「他们会记得,在鞑靼人最危急的时刻,有个英雄挺身而出,让辽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告诉他们,鞑靼人的身体里,依旧流着苍狼的血!」 「就算败了,哪怕是战死在这里,你也是为鞑靼百年来最大的同盟而死,为鞑靼百年来最大的勇气而死,为鞑靼百年来最大的生存机会而死!你也将苍狼的血脉,留给了自己的儿孙,自己的部落。」 第1080页 「千年以前,中原大地上,也和如今的鞑靼一样,一盘散沙,群雄征伐。」 「有一个大国叫楚国,它的国王被另一个大国秦国骗去会盟,然后囚禁,客死于秦,之后秦吞併六国,一统天下。」 「但是楚国人从此痛恨秦国,楚国的贵族南公曾经断言,哪怕楚国只剩下最后三户,最终覆灭强秦的,也必将是楚人的后裔!」 「数十年后,楚人陈胜振臂一唿,天下再次叛秦,楚人项羽率领故楚子弟渡江,攻入长安,最终覆灭了强秦。」 「这就是血气,曾经被强力摧残殆尽,但是却恰恰因此而唤醒的血气!」 「凭着这股血气的留存,只要部族不灭,就终有成为头狼的一天!」 「更何况,如今太师手里的兵力,其实不亚辽皇,说欠缺的,就是这股血气而已。」 「如果太师要做白鹿,那你的手下就会变成任人屠宰的白鹿。」 「如果太师要做苍狼,那你的手下,哪怕是如今动摇的乌古敌烈十三部,同样会化作苍狼。」 「这一战唯一的转机,草原百年来唯一的转机,就在太师的心里。」 「战,还是退,唯太师自择。」 吉达思索片刻,竟然咧嘴一笑:「师爷是汉人,不知道每一个草原人,能活到我这个岁数,都经歷过不止一次的生死。」 「这个选择,对草原人来说,其实一点都不难。」 看着帐内华丽的陈设,吉达嘆了一口气:「终究舒服日子过得太久,要不是军师提醒,都快忘记自己是怎样的人了……」 从架子上取下黑汗弯刀:「我意已决,我部所有金珠、丝帛、牛羊、全部用于此战的赏赐!」 「所有驱口、怯怜口,凡敢战者,战后脱籍!」 「有功者,一样可以做十夫长、百夫长、千夫长!」 「此战,主动出击,有进无退!」 瞿师爷朗声长笑:「既然如此,那我也不用走了,能陪太师生死度外,决战沙场,不亦快哉!」 …… 辽国军制,临战列骑为队,每队五七百人,十队为一道,十道当一面,各有主帅。最先一队,走马大噪,冲突敌阵。得利,则诸队齐进,若未利,引退,第二队继之。 另外辽军也十分注重弓兵的运用,契丹骑兵以弓骑兵为主,重骑兵为辅,在野战中往往更擅长骑射而非贴身肉搏。 因此五代时有将领评价契丹骑兵「便于弓矢,拙于剑戟,长于寇抄,短于守御,利于骑斗,挫于步战」。 战法也颇为简单,「每弓骑暴集,偏攻大阵」,「轻而不整,贪而无亲,胜不相让,败不相救。」 而且前期因为底子太薄,甚至连军粮都没有,「人马不给粮草,日遣打草谷骑四出抄略以供之」。 都是四处抄掠,或者利用机动性引诱敌军进入补给艰难的地区,然后劫掠粮道,因粮于敌。 这样的作战方式,在有利的时候相当犀利,但是容错性极差。 一旦劫掠失败,就会堕入后继无粮的绝境,哪怕是耶律阿保机这样的雄主,也曾经因风雪、敌军焚烧草原、坚壁清野等措施,导致大败,「人马死者,连路不绝」。 中期过后,辽国开始有了正经的后勤,不过作战方式依旧没有什么大的改变,还是轮番冲击为主,如果敌阵坚固,不轻易强攻,如此轮番冲杀二三天,待敌疲惫,然后派辅助作战部队「打草谷骑」迷惑敌阵,主力部队乘势歼敌。 十一月,寅卯,风雪交加。 阻卜联军与辽皇号称百万,实有十万的大军,相遇于胪朐河乔巴山,随即展开惨烈的战斗。 一番言谈之后,吉达彻底信任了瞿师爷,将新解放出来的奴隶军和后勤辎重的杂牌交给了他统带。 瞿师爷是宋人,鞑靼奴隶军和辎重杂牌就算再不济,也比他当初充当鄜延经略安抚司勾当公事任上的义勇力夫厉害多了,不但不嫌弃,还按照宋朝军制组成弩军,用厢车和大车在乔巴山相定地势,勾连车阵。 而乌古敌烈十三部,则全部散作轻骑,多携弓箭唿啸聚合,在外围游击。 乌合之众,就要有乌合之众的合理打法。 宋人的厢车比辽人的奚车快捷得多,这个地利被瞿师爷及时抢到了手,而且人数众多粮食充足。 唯一的毛病是水源,不过瞿师爷军中多有大铁锅和煤炭,命军士收集积雪,利用天气囤积了不少饮水。 辽人的后勤毛病很大,瞿师爷估计如果得不到补给,耶律洪基最多坚持不了一个月。 而一个月后,天气会更加有利于守军。 冬日里弓弦脆弱难张,也给了防守的瞿师爷极大优势,在每个厢车后边设置了一个烤炉,让角弓筋弦不受影响。 军中还有数千鹤胫弩,对于惯用角弓的鞑靼人来说,无需怎么训练就能上手,劲弩无视铠甲的杀伤力,让耶律洪基的大军第一轮进攻就吃了大亏。 耶律洪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鞑靼人会在这里布置出一个乌龟壳,放弃骑射优势跟自己玩起城防战,一时还拿不下来。 拿不下乔巴山,耶律洪基就不敢轻进,否则后路堪忧。 第一千七百三十二章 李夔 辽人战法僵化,遇到这种情况,唯一的办法就是强攻。 但是强攻的代价是巨大的,瞿师爷在山顶用八面旗帜传递号令,命两侧的轻骑纠合聚散,来去如风,不断打乱辽人的进攻节奏,使之不能得逞。 第1081页 而且车城中的鞑靼人数量竟然不少,这也是耶律洪基事先没有预料到的,组织了两次万人轮攻,竟然都没能得手,还损失了数千之众。 夜袭,地道,垒土……各种战法轮番用上,但是阵内守军似乎越打越有章法,统帅的号令越来越能得到高效的实施。 夜袭不能得逞,还遭到反夜袭…… 地道遭遇到煤炭硫磺捂烧,吹烟…… 辽人在外头垒土,鞑靼人就在车阵内垒土,造出高台夹射…… 惨烈的攻防战进行了半个多月,耶律洪基损失了一万多人,依旧没能拿下这个车城,才终于明白过来,城中的防卫兵力,怕不得有六万之众! 而且城中将领的智谋,绝不是吉达、玛古苏之辈可比。 肯定是宋人!难道是种五来了?! 仗打到现在,辽国将领也知道不对了。 …… 大帐中,耶律洪基坐在虎皮椅上,面色阴沉。 部将乌库节度使耶律慎嘉,西北路马军都统耶律郑家奴、步军都统耶律那也,也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耶律洪基看着地上的羊皮地图:「都说说吧,还有什么办法?」 耶律慎嘉忧心忡忡:「拷问俘虏,都说鞑靼车城中的指挥是原蒙根图拉克的汉人师爷书办,姓瞿,具体名字谁也不知道,来歷嘛……似乎是蒙根图拉克从西域带回来的。」 耶律那也最近是吃瞿师爷苦头最多的:「这话断不可信,观敌将防守颇具章法,绝非什么书办之流,以臣看来,至少也在种折之间。」 耶律慎嘉说道:「臣最忧心的,是城中据说皆是吉达临时释放的驱口、怯怜口,而两翼骑军,也皆是乌古、敌烈诸部,而吉达的精锐,尚不知所踪。」 这事情是耶律郑家奴在负责,立刻禀告:「臣已将斥候放出百里,皆不见踪影,臣担心……」 耶律洪基不抬眼皮,沉声问道:「担心什么?」 耶律郑家奴小心翼翼地说道:「臣担心……吉达将大军阻滞于此,所谋……者大……」 耶律慎嘉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大军后路,都统派遣斥候了吗?」 耶律郑家奴愕然:「大军一路扫荡而来……」 「你煳涂!」耶律慎嘉大急:「鞑靼如今不再是一盘散沙,军中多有通晓兵法之人,岂可再以常理卜之?」 耶律郑家奴吓坏了:「那臣立即命斥候搜索后路……」 「不在一时!」耶律洪基看着地图:「慎嘉所言多半不错,近日朕心中也颇不安,先计较计较,吉达大军,当在何处?」 耶律慎嘉对自己的陛下大为佩服,临大变而不易色,果然是雄主,沉吟片刻:「天寒地冻,吉达的大军也不可能到处乱跑,必依水草……」 说完指着地图上两处地方:「如吉达在乔巴山后,只可能依附河董城外的草泽,如果在我军后方……」 「这里,静边城西北,斡难水与乌勒扎水之间的塔塔泽!」 耶律郑家奴慌忙跪倒:「臣疏忽大意了,臣有罪。」 耶律洪基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儿,最近我一直在想,这仗,本来就不该这样打。」 几名将领都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耶律洪基这话是什么意思。 耶律洪基说道:「我契丹本就是游牧之族,要争胜草原,却要囿于城郭攻防,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耶律郑家奴是骑军统领,这话他早就想说了:「以往我朝军制,不受辎重城池拖累,每次出军,皆是全军出动,只要将斥候放出周围百里,便不惧敌人突袭。」 耶律洪基说道:「如今不同了,规矩还是得改改,但是战法却不当大变。」 「辎重还是要的,不过当随军而行,次第进发,有先有后,席捲而前,使之永远处于前后两军唿应之间。」 「如此虽然慢了一些,但是胜在速度、后勤,都能兼顾。」 让耶律慎嘉将军图收起来:「不过如今却也来不及了……」 耶律郑家奴说道:「时近新年,将士思乡,那……现在撤军?」 耶律洪基的目光穿过了帐幕,看向乔巴山的方向:「鞑靼人里边,像那个瞿师爷一样的人物,我不相信会有太多,既然吉达在我身后,不如……」 沉思片刻:「下令,让静边城守军调运粮秣,全部拉出来,送至军中。」 耶律郑家奴惊道:「那要是吉达出兵劫我,却该如何处置?」 「要的就是他来劫!」耶律洪基咬牙说道:「大军加强攻击,三日之后撤军,如果吉达在我身后,必定要来劫粮,正好入我彀中。」 「如果吉达不在,我军半路得粮草接济,也能全身而退!」 众将都是下跪施礼:「吾皇圣明!」 耶律洪基说道:「给我查那个瞿师爷的身份,我就不信,他会是无名之辈。」 「今年他是仗着积雪,不忧缺水,才敢如此据险,我更不信,明春他还有此能为!」 …… 乔巴山,大车城,瞿师爷正拢着手,皮毛上的皮耳朵也放了下来,眉毛鬍鬚上都是冰雪。 看上去依旧是个师爷模样,毫无名将风采,然而如今阵中的奴隶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祖上是无锡人,唐末避乱迁福建邵武,对于这北地的气候,真的是有些害怕。 第1082页 其实他远没有看上去这么老,论年纪,与苏油同岁,今年四十七。 而且他也不是什么商贾师爷,要说起科举成绩,他虽然比苏油晚几届,然而名次比苏油还要高! 他那一科三甲都堪称传奇,状元是过目不忘大三元晁补之,探花是《伐宋露布》作者交趾杨莳,而他,乃是元丰二年的榜眼第二名! 李夔。 人的际遇,实在是很难讲。 李夔未中进士之前,初任华亭县尉,而吕惠卿朝争失败后,被贬江南东路转运使,知道治下有这么个老乡,文章不错,便命人找来一观,不觉大奇,于是立刻将之辟至幕下。 那个时候,李夔是真正的师爷。 第二年,吕惠卿知延州,临行前还特意为李夔准备了盘缠,让他入京城赴考。 李夔高中之后,恰逢朝中倒吕风潮大起,他作为吕惠卿赏识之人,一起受到连累。 李夔干脆辞官不赴,收拾行囊到了延安,继续给吕惠卿做幕僚。 吕惠卿帅鄜延,虽然倒霉,但是庇佑一个新科进士还是没问题的,辟其充经略安抚司勾当公事。 应该说这件事情上头,朝中士大夫说李夔朋附奸邪,是非常不公的。 至延安未逾月,适夏人倾国入寇,号百万。 吕惠卿的战争经验完全为零,「心危栗」。 李夔其实也初出茅庐,同样没啥经验,但是他有天赋胆略,「徐为惠卿开陈方略」。 吕惠卿听之信之,「一路赖以完」。 其后李夔奉命修造米脂城,造城期间有间谍来报,说夏兵十余万即将杀到。 诸将都面如土色,商议弃城而遁。 李夔制止了他们,开解道:「彼众我寡,我们能跑哪儿去?反而是速死,不若按兵勿动为上。」 「我们的城虽未修完,但是用木头牛皮假冒楼橹,夏人必将以我为有备,不敢进兵。」 「兵法所云以使敌人疑者,正谓此也。」 说得有理,诸将心惊胆战的按照李夔的意见,拿牛皮木头将没造好的城池遮掩起来,大张旗帜以为虚诈。 等到夏人抵达城下,见到城池有备,只得颓然退走。 空城计的故事,在北宋实实在在发生过。 第一千七百三十三章 苍狼 之后李夔又筑殄羌、威羌等十余城,皆是横山地利的关键之处。 其后奉进筑图至阙下,因上五议,要求进取横山断敌右臂,参用唐汉实边转输之术,申命州郡广招置之法,为足食足兵之计。 同时要求西北诸军镇,要形成相依之势,沟通消息,遇敌相互救援。 这只是防守,对于如何进攻,李夔也有建议,诸路需「乘虚互出」,使夏人顾此失彼。 李夔将之称为「并兵之谋」,这个方略,与之后军机处的大拿们依靠沙盘推演出来的最佳方案,不谋而合。 可以说,吕惠卿策勛里边那个上柱国,基本上都是李夔帮他挣的。 不过他请吕惠卿转呈的奏章,朝中大佬们见到吕慧卿三个字,便嘲骂一声「福建子」,擦屎都嫌黑屁股,压根连看都没看。 元丰四年,苏油抵达陕西,经略六路,吕惠卿在朝中人人喊打,只有苏油对他还算公正,于是将李夔推荐给了苏油,说是人才难得,不用实在可惜。 苏油一看李夔的方略,当时就吓得脸色惨白,这尼玛,和朝廷最大的军事机密如出一辙,基本可以算作重大泄密事件。 天神爷呢,幸好西夏知机密事是咱巢大哥! 加上又是吕惠卿的推荐,苏油为了迷惑夏人,顺带奶李夔一个,赶紧将之丢得远远的,推荐他去了四通老根据地,上海松江,签书两浙路平江军节度判官厅公事。 不过面上苏油对李夔好像非常疏远,然而私底下对他非常看重。 没办法,这样具有战略眼光的人物,就跟章楶一样,属于大宋的宝贝,那得当爷供着。 李夔也是聪明人,知道明面上不可与苏油过多的来往,因为他已经是贴死了吕惠卿标籤的人,能得大佬如此看顾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不给苏油添一点麻烦,今后反而会好处多多。 元丰六年,苏油大败西夏,李夔在松江得知少保几乎完全復盘了自己的攻略,非常高兴,于是特意写信给苏油,一来祝贺苏油为大宋取得辉煌的胜利,而来显摆自己多了个小子。 叫李纲。 苏油收到信件之后再次凌乱,李……什么纲?为什么要叫李纲? 再一联想,另一个时空的名臣李纲,差不多就是这时候出生,而且李纲后来被尊称为梁溪先生,着有《梁溪先生文集》,而李夔的祖籍,正是无锡! 梁溪,水名,为流经无锡的一条重要河流,其源出于惠山,北接运河,南入太湖。 相传东汉时着名文人梁鸿偕其妻孟光曾隐居于此,故而得名。 太湖水利工程是苏油亲自主抓的,太湖周边的小河,苏油可熟悉得很。 苏油当时在宁夏那么忙,都赶紧抽空给李夔写信,有个问题啊李君,知道你的老家在无锡,不会是在梁溪边上吧? 李夔回信说是啊,听说当年明公治理太湖,还曾从我们村边路过呢。 苏油这下差不多有把握了,无锡人,元丰六年出生,祖籍梁溪,生于松江,文武双全的家学渊源和遗传,这尼玛…… 第1083页 于是再次回信,嗯,你这个儿子可要好好养,你要是太忙,我帮你养都可以。 我找邵伯温排过这小子的四柱,将来会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出可将,入可相那种,万不敢随便。 这个老师的名分,我可就先占定了啊…… 李夔收到信都傻了,这怎么回事?没听说少保信这一套啊? 当时李夔听过就算,估计苏油也是开玩笑。 少保何等人物,自家小子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福分? 结果几年前司徒再次给他写了一封信。 两件事儿,第一件,朝廷将有意北事,吕惠卿这辈子怕是就这样了,李兄你受他的牵累太久,以堂堂榜眼沦于下僚,这是对你的不公平。 现在朝廷要扶持鞑靼,我想来想去能成此大事儿还默默无闻的,就只有你,所以这趟差事,非你莫属。 事成之后,你就是我大宋的大功臣,当年王子纯以靖边之功开府建牙,位至枢相,这条路,你也完全可以走。 第二件,你家小子七岁了吧?还是八岁?听说聪明伶俐得紧。 当年已经说好的,我要当他老师,虽然现在还不能带在身边教导,但是已经在京中给他做好了安排。 文科老师就是你的同年,大三元晁补之,理科则我的妹婿,提举理工学院陈昭明,至于武学,那就我家夫人亲授。 等孩子十岁后,我就命人将之接到京城培养,剩下的就不用操心了。 这两件事儿,李兄你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呀考虑,李夔信都没看到末尾,就已经下了决定。 …… 在车城中揣着袖子视察,李夔的思绪早已飞到南方千里,自家儿子,如今已经在仙卿身边了吧? 「师爷!」一声亲切的称唿唤醒了李夔:「给,你的饼!」 李夔从袖中抽出手来,接过大饼:「芒哈,大家都分了饼了?」 「都分了,师爷你是最后一个。」给李夔大饼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鞑靼少年。 李夔将饼撕下一条来放进嘴里,嘟囔道:「陪我走走。」 「诶!」芒哈觉得很光荣,拍了拍自己的腰间:「师爷,我有刀了!」 李夔看了一眼芒哈腰间:「你违反军纪了?说了不得轻易出阵,搜捡辽人兵器,提防有诈。」 「是门都大叔给我的!」芒哈很得意:「大叔说今天过后,我就是草原上的汉子了!」 「汉子什么汉子!」李夔骂了一声,又道:「芒哈,你怕不怕?」 芒哈说道:「以前怕,现在不怕了,谁再敢拿鞭子抽我,我就射死他!原来辽狗也怕箭,哪怕是黑甲的辽狗,也怕!」 李夔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我买到白鞑来的,做了驱口,不恨我吧?」 「怎么会?!」芒哈赶紧说道:「我是师爷花了半石粮买来的,门都大叔说我长得高,要不是有师爷买我,我们部落高过车轮的男人,全都已经见了长生天了。」 说完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这二十天,我差不多吧半石粮都吃回来了,不亏!」 李夔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如今车城中的数万人,基本都是他替白鞑买来做奴隶的其他部落俘虏,他以为奴隶们只是为了活命才在他的指挥下和辽人相抗,却从来没有指望过,奴隶们居然会对他感恩。 半石粮一个娃子,五石粮一个汉子,这事情要放在大宋,跑不掉一个绞字,放在草原上,特么竟然成了行善积德! 李夔不禁环顾了一周,无数刚脱离奴隶身份的鞑靼人,正在围着煤炉烤火取暖吃东西,他们的弓矢、刀剑,都放在离自己最顺手的地方。 李夔嘆了一口气,堂堂大宋榜眼,都不禁吐出一句脏话:「这直娘贼的,什么世道啊……」 次日清晨,辽人对车城发起勐烈的进攻,此次进攻持久而勐烈,哪怕是李夔,也几次遭遇危机。 三日之内,车阵被突破几处,全赖鞑靼汉子们捨生忘死的抵抗,才将局面重新掰了回来。 车阵毕竟不是城池,李夔也毕竟不是神仙,六万新解放的奴隶对阵十万辽国铁林,能够相抗二十日,几乎已经是极限。 然而耶律洪基也到了极限,三日后的早上,鞑靼人突然欢唿起来,辽人,连夜撤退了! 此战部落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六万乌合之众,即便有厢车保护,指挥得当,也损失了六千多人。 还有外围的游骑十三部,损失也在两千上下。 然而车阵中的鞑靼人依旧在欢唿,因为他们,自由了! 李夔不知道的是,在这些鞑靼人的心里,他才是他们的救星。 成军之前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能在一个汉人的指挥下,抗住辽人精锐二十多天的狂攻。 然而他们不但坚守了二十多天,还杀伤了辽军万余! 山头上再次竖起了红色的大旗,那是招唿远处游击的乌古和敌烈部前来会合的信号。 不过从昨天起,李夔就再也没有见到芒哈。 如今有了空闲,李夔才想起这事儿。 然而门都说,芒哈已经蒙长生天的宠诏,去见他天上的父母了。 李夔很后悔几天前没有让芒哈留在自己的身边,而更让他害怕的是,他对这些拥戴他,感激他的鞑靼人,竟然也有了一些感情。 第1084页 第一千七百三十四章 大战 收拾起心情,李夔命部众将还能使用的厢车整理出来,搭挂在乌古敌烈部的战马后面,挑选出五千雄健之士,编成车军,携带剩下全部铁弩,军器,与十三部轻骑一起,开始追击。 耶律洪基太狂妄了,他的突然退兵,目的也过于明显。 辽人以为他们已经胆寒,殊不知此战之后,他手底下的这些奴隶,已经重新化作了苍狼! 这场仗,还没完! …… 大军在雪野里行进,是瞒不过人的,耶律洪基的队伍极快,李夔的速度也并不慢。 耶律洪基此战损失未足两万,因为要赶去袭击吉达,因此留下步军统领耶律那也断后。 丁未,李夔的车骑部队在河边追上耶律那也,先遣骑军为十三队,轮番撞击耶律那也步军大阵。 这是辽国人的战法,但是李夔将骑射发挥到了极致,要求十三队不得强攻,只用弓箭和弩箭乱射。 耶律那也的步军也有车,奚车,不过奚车笨拙而易毁,一路过来已经损失了一半,现在数量太少,无法保护全军。 鞑靼人的战术灵活异常,尤其有不受气候影响的鹤胫弩,骑军往来交错,耶律那也的步军只能打不能还手,很快军心崩溃,军阵开始溃散。 耶律那也边退边走,但是过了乔巴山,五百里草原再无地利,被李夔精妙的指挥不断分割屠灭。 三日后,李夔调用厢车,让十三部将鹤胫弩全部交给车兵,每车搭载十五名弩手,长枪手,利用六百厢车沖盪敌阵。 而两翼的六万轻骑兵,转用短兵,李夔终于同意早已按捺不住的鞑靼汉子们,近战! 狂暴的车阵排成雁行大阵,朝着耶律那也的大军冲去的那一刻,耶律那也终于丧胆,这一战以步对骑,完全没法继续,拨转马头,丢下部队先逃了。 大军就此彻底崩溃,先是被厢车撞击得四分五裂,然后被悍勇的鞑靼人赶上,包围,用铁锤,战斧,骑刀痛宰。 草原上的战争是残酷的,乌古敌烈十三部痛恨辽人,不可能有什么留下俘虏的想法。 耶律洪基的两万后军,从大河拐弯处到栲栳泺,躺了整整百里,战后除了耶律那也不知所踪,其余悉数阵亡。 两万人中,一万多是有甲的,此外旌旗、衣袄,金鼓,令信,甚至粮秣都有不少。 李夔将之全部利用起来,将甲具全部配置给十三部骑军,命部长首领挑选出精良善战之士,组成每一队的核心力量,将手里这支军队,变成五千车军、一万甲骑、四万轻骑完美组合的机动化正规军。 部队修整耽误了三日,但是之后的速度更快,五日后,在静边城东北百里,找到了正在与耶律洪基血战的吉达。 这一战非常的有趣,先是静边城三万守军尽出,行出百里后,被吉达六万大军围上。 双方战斗了三日,各有损失,就在吉达准备派遣重骑决胜的时候,耶律洪基的七万大军从西南杀到,与静边守军一起,合击吉达。 吉达被李夔打了鸡血,加上手里有三千重骑,也是悍勇,最终耶律洪基派遣出自己的宫卫铁林重骑,才将吉达的攻势扛住。 然而兵力对比差异终究巨大,耶律洪基手上依旧有九万,而吉达的部下虽然奋力厮杀,却剩下六万不到。 胜利的天平开始倒向辽军,数日过后,耶律洪基命中军尽数出动,准备彻底解决阻卜人。 然而就在这时,李夔的五万五千车骑,杀到了! 这是一支强悍的生力军,耶律洪基、静边军、吉达三方已经厮杀了十多天,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李夔的突然加入,彻底转变了战局。 战车部队直冲耶律洪基大营,车上的军士用铁弩,新赶制的标枪,车内伸出的长枪,疯狂屠戮着辽军。 每车的后面,都有一队兇悍暴躁,善捡便宜的鞑靼甲骑,他们挥舞着战锤连枷,哪怕遇到辽人甲士,一锤子下去也无幸理。 而他们的身后,是无数身着皮袄的轻骑,骑术高明到如同与马儿生为一体,他们的武器主要是骑刀和长枪,灵活而矫健。 三者结合,冲撞已经鏖战十数日的疲军,几乎就是所向披靡。 「瞿师爷真神人也!俺们的援军到了!」已经被逼上高坡,处于被动防守的吉达见状,脱下袍子赤裸上身,抽出长刀高喊:「苍狼的子孙们,随我屠灭辽狗!咱们今天,宰了辽皇过年!」 「杀!」阻卜战士士气大振:「宰了辽皇过年!」 辽军顿时大乱,耶律洪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大辽西北步军都统耶律那也,竟然连阻挡奴隶军十天的能力都没有。 而且看来自己的后路大军已然被瞿师爷全歼,辽军的步甲,现在成了瞿师爷的骑甲! 耶律慎嘉冲到耶律洪基跟前:「陛下!挡不住了,臣拼死断后,请陛下赶紧撤往巨母古城,渡河整军!」 中军已然出击,看到这边的危机,数名将领心魄俱散,赶紧带领军队前来救援,整个辽军的战阵,已然混乱得一塌煳涂。 厢车远近皆可战,坚固牢实,战马被催发到了极致,所向披靡。 前方阻卜骑军居高临下,也再次冲击了过来。 还有乌古敌烈十三部,他们对辽人的仇恨比白鞑阻卜更甚,轻骑就如蜂群一般,以十人为一小队,聚散唿啸,见到便宜一拥而上,转眼又分开,留下被砍杀一地的尸首。 第1085页 他们给辽军带来的混乱,比车阵和阻卜大军更甚。 方圆十里之内,处处都是血雨、刀光、来去奔驰的战马和勇士,局面彻底陷入大乱。 双方将领都瞬间失去了对军队的有效指挥,各自为战。 唯一还成有效建制的,只有李夔的车队。 辽人铁林,对自己的陛下还是忠心的,不少辽人勇士,甚至用身体阻挡狂奔的战马,或者滚入前进的车轮底下,只为给自己的皇帝争取到哪怕一丁点的撤退时间。 但是这些註定是徒劳的,李夔出发前,特意用木板做成圆盘,将车轮侧面保护起来,厢车的车轴上,本来就伸出有尖利长殳,如今正疯狂旋转,切割人体轻而易举。 车阵越来越近,耶律洪基终于色变,连装逼用的大奚车都不用了,御马直一时也不知去向,只得翻身骑上耶律慎嘉牵来的一匹骆驼,朝巨母古城溃退。 旗纛一动,兵败如山。 辽军纷纷朝着旗帜移动方向溃败,吉达率领阻卜大军,一路追杀。 雪野之上,到处都是「宰了辽皇过年」的狂野唿声。 元祐八年十二月,丁亥,阻卜部长吉达,携乌古、敌烈十三部落,大败耶律洪基于栲栳泺。 辽皇十万宫帐皮室铁林,三万静边军一日溃散,茫茫雪野,风云变色,到处都是疯狂的杀戮。 好在战车追击无法持久,鞑靼人之前与辽军恶斗多日,也是最后的血勇,追击百里之后,吉达终于停下脚步,转身命诸部清剿草原上分散的辽军,搜检斩获。 耶律洪基总算是逃出生天,身边陆续重新聚拢了三万骑军,准备从巨母古城对岸过河。 这一仗辽人算是伤筋动骨,十五万大军,除了镇守巨母古城的两万,尚在身边的三万,整整十万跟随皇帝亲征的将士,消散在了雪原之上。 在这样的天气下,能够安然回返的,估计不会太多。 第一千七百三十五章 后手 巨母古城上游五里的河边,干枯的芦苇盪深处,草根下两个小雪堆突然动了一下。 不一会儿,雪堆里露出两个脑袋,头上戴着厚厚的狗皮帽,狗皮的颜色黄黑相间,与泥土芦苇颜色相似。 帽子外一圈还扎着枯草,竟然是两个俯卧在那里的人。 两人身上是羽绒的袄子和裤子,外边罩了皮衣和皮裤,外面还罩了帆布衣和帆布裤,衣裤上都是挂着碎布条,布条的颜色是雪的白色,泥土的黑色和枯草的黄色。 一身的迷彩服,数米外想要看到这里还有俩人,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听一人对另一人低声道:「老大,我去看看马儿,昨夜听了一晚上的狼叫,不踏实。」 老大一脸的络腮鬍子:「狼往北面去了,估计那边死了不少人。马儿应该没事儿。」 拨开手上厚厚的手套,看了一下腕錶:「去吧,半个小时后回来,机关里有东西的话也弄点,这天天茶粉压缩粮,吃得放屁都喷灰。」 老二笑道:「要能搞到一只飞龙,就快活了。」 老大将口罩拉起来,只露出眼睛:「抓紧点,昨天城里的人出来插旗标示水道,估计辽狗们就快要回军了。」 「好。」老二猫着腰,往芦苇盪的另一头去了。 老大将营地遮挡好,从睡袋里抽出一支绑着伪装布条的长铳,悄悄朝河边两里外一个土坡摸去。 前方几里就是巨母古城,城池只有低矮的土城墙,就听见城里乱糟糟地吵嚷,不多时,一队骑军奔了出来,急切地奔向流凌的河道。 河道上一处地方插着旗帜,从岸上插到水里,然后又一路插到对岸。 辽人骑军沿着旗帜渡过河流,朝着对岸奔去。 老大摸出望远镜,一直在这里盯着前方,远处城头上也上去了不少士兵,紧张地看着骑军前去的方向。 城中还在喧闹,不多时,又是一队骑军冲出。 身后响起吸吸索索的声音,老二也摸了上来:「马匹没事儿,真套着一只飞龙,哥哥,给。」 说完解开衣服的口子,从怀里取出两块禽肉条:「赶紧吃。」 老大接过咬了一口:「这尼玛就是山鸡,放了调料油煎过我就不认识了?」 老二嘿嘿笑道:「到底还是瞒不过你汴京城的嘴。望远镜给我看看。」 老大将望远镜递给他:「动静挺大,这是要来了。」 老二拿着望远镜端详对面,嘴里说道:「就是不知道瞿师爷那里是胜是负。」 老大几口将老二带来的野鸡肉吃了,拿雪抹了把嘴:「干好自己的差遣就是了。」 老二说道:「我俩就是最后一道门槛,大帅说了,要是咱哥俩干成这票,辽国可能得早亡几十年。」 老大说道:「那咱也没白跑这几千里。」 说完又嘆气:「狙击班那帮子杀才还羡慕咱,我现在啊,就想着地理教授讲大西州,有大石陵的那处地方。」 「你想想,几十年的大太阳,晒得人跟墨一样的黑,下几滴雨就是遭水灾那地儿,得多暖和?!」 老二不敢笑出声来,张大了嘴巴发着齁音,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哥哥泡澡堂不好吗?真照你这么整,不跟刚才的烤冻肉一样了?」 说完开始从包里取仪器,温度计,风速方向计,一个个摆在面前。 第1086页 老大则开始检查狙击铳。 等到老二也开始检查枪械的时候,老大则摸出一个小本本记录数据进行演算。 之后老二也记录演算,然后核对数据,调整铳械,交换复查。 等到一切做完,两人爬到坡侧两处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岩石后,不再动弹。 两人都是皇家军事学院狙击科目特长生,老大叫冯焕,老二叫李锣。 冯焕是汴京人,祖上是太宗亲卫的小使臣,家中世代军职。 到了冯焕父亲这一辈儿,家道中落,于是冯父一咬牙去了西边,想给家中老幼挣一份钱粮。 结果钱粮倒是挣到了,不过是烈士津贴,人就再没回来。 元丰之后,烈士家属政府会抚养到十四岁,安排读书识字学数理化,之后还会安排工作或者选拔深造。 新军待遇非邮驿马夫厂矿工人可比,冯焕乃是长子,早早就要承担起家中的负担,最好的办法就是以优异的成绩选入皇家军事学院预科,十二岁就能拿着准卫衔吃皇粮,十四入军事学院就能正式拿薪俸。 其实冯焕最想加入的是海军,因为海军有出海津贴,尤其是远洋,那更是丰厚得一逼。 只可惜事与愿违,因为射击成绩格外优异,被田遇看中,选成了狙击手。 进了狙击班后,冯焕才知道原来陆军里也有收入丰厚如海军的部队,不过这些部队非常神秘,外人不得知晓罢了。 李锣则不一样,李锣是当年李拴住四处探矿,跟娟儿半道上捡到的孤儿,还曾经跟着李拴住去过辽国,打出五龙井的时候,他就是李拴住身边的小号手,见过耶律洪基的。 打小就机灵调皮胆子大,十二岁后李拴住都吃不住他的淘气劲儿,只好拜託苏油想办法。 苏油说军队是大熔炉,什么边角废料进了军事学院,出来都会变好钢,将这孩子丢到那里边去改造改造好了。 皇家军事学院也是要考理工测体质才能入学的,不过李锣这方面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进了学院,李锣的特长很快就显露了出来,别人进去是学习,他进去是显摆。 进校就是本科毕业水平,早跟李拴住学了一身计算、测量、看地图、找路、野外生存、探矿,寻水、机械操作、打猎行军的本事儿,就连看云猜天气都会,不由得教官们不重视培养,竟然很快成了标兵学员。 假期里就跑到大石头那里去当免费工人,或者去石勇那里当铳炮测验员,好多还没正式列装的武器与装备,教官们都还不知道呢,他倒已经先上手玩过了。 在一次校方组织的红蓝对抗演习中,这娃不忿自己被设定在弱鸡蓝军里边,于是带着自己那个班,搞了几部自行车绕道五十公里,然后摸小道翻悬崖外加武装泅渡,直接深入敌后,端了山长种谊的指挥部,气得种谊暴跳如雷。 正好田遇找寻狙击学员,一听这事儿人才啊,一百四十米靶八发速射成绩多少?我靠七十二环?!给我给我给我…… 如今也是二十郎当的小伙子了。 种谊很快调去了九原,田遇也很快被调走到河北带领新军,而冯焕和李锣他们第一批十名学员,倒是被学院留下做了科目教官。 五月里军事学院接到军机处的密电,要求派出两位技术最全面的狙击手出趟任务,两人就被选派了出来。 任务是绝密,两人先是被送到嵩阳兵工厂,挑选最好的狙击铳和弹药,之后又被火车拉到兰州,走支线到兴庆,骑马到了九原,最后由种谊护送出大陷谷,交到瞿师爷那里。 瞿师爷随吉达攻下静边城之后又被迫撤退,两人就在静边城周围潜伏了下来,过起了野人的生活。 辽国皇帝喜欢亲征,两人的任务就是作为最后的战术保障。 时近中午,辽人的骑军开始陆续回来了,冯焕看了一下风速仪:「要不我摸到前边去?」 「不行。」李锣直接制止,他虽然年纪小,却是此次任务的指挥:「我们在下风,这里是铳声传不到辽人耳朵里最近的地方了……来了……」 唿啸的北风里,地平线上开始出现许多小黑点,接着渐行渐近,竟然是一支黑压压的大军。 冯焕估出数量,低声道:「一万多人,怎么回事儿?」 李锣将右眼放到了瞄准镜后:「旗纛都没有,再看士气。」 冯焕也将右眼放到瞄准镜后:「嘶……十五万辽军打六万阻卜外加十三部附从,这是……差不多被全歼了?」 「没这么神,估计还有一两万断后的……」李锣看着辽人的队伍在视线中越走越近:「不过大败跑不了了……瞿师爷……我就跟你说他是牛人你还不信。」 「二郎你也够神,怎么看出来的?」 第一千七百三十六章 巡视 「就凭他能说服吉达打这仗……十点方向,骑红马穿黑貂皮袍子那个。」 「看到了。大人物。」 「不着急,调整唿吸,还早着呢……」 「老二,你说瞿师爷是不是咱军事学院的前辈?」 「不是,军事学院除了最早的那些老骨头,谁还玩得好旧军?还有瞿师爷那手字。」 「字怎么了?」 「那字不是军爷写得出来的,王枢密章学士那样的倒是有可能……」 「兄弟你人脉广,回去打听过了,告诉哥哥一声。」 第1087页 「等咱有命回去再说吧……」 「你!诶?那大人物是要干啥?」 「水齐马肚,这是怕湿了裤子,换骆驼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搭着话,看似随意,其实是在缓解内心的压力和紧张,到现在终于闭嘴了,调整唿吸聚精会神。 视线里的各种杂物,岩石、灌木,两人早就通过它们测好了距离,这一片河滩的一草一木,两人几乎了如指掌。 辽人大军在河边聚集拢来,前军小队开始逐次渡河。 耶律洪基下了马,在岸边看着前军淌过去几队无恙之后,才翻身上了骆驼,比马高出了很多,开始朝河中走去。 走到中途,耶律洪基又停了下来,不甘地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茫茫雪原,终于嘆了口气,转身准备继续前进。 就在骆驼刚要迈步之时,耶律洪基忽然脑袋一歪,便朝一边倒了过去。 几乎与此同时,他身下的骆驼也是一声哀鸣,栽倒在水中,不停地挣扎。 两岸的辽军大惊失色,纷纷冲到河里营救,城上也传出大叫抢唿。 没人注意到下风六百步外的岩石后面处,两丛荒草正在慢慢向石头下方消失。 撤到芦苇盪中的临时营地,上风处的悲唿哭喊还在传来,两人捡起包裹,一前一后呈警戒队形,朝囤马的山谷快速行去。 走出了数里地,两人进入一片树林,找到马匹,将身上所有东西脱了下来丢到事先挖好的坑里,换上普通的鞑靼皮袍,又将狙击铳拆解成零件也丢进去,只留下枪机与撞针。 将东西尽数掩埋,搬来积雪扫平,再看不出一丝破绽之后,李锣才对冯焕说道:「任务完成,狂奔两百里找到瞿师爷,咱这命就算保住了。」 冯焕肾上腺素急剧分泌的后遗症还没消停,浑身都在轻轻颤抖:「刚刚那个大人物是谁?」 李锣翻身上马:「相信我,哥哥现在不知道,比知道更好,万一你被俘虏了呢?」 说完一扬马鞭:「等回到大宋,多看新闻。」 …… 春,正月,丁丑朔,御大庆殿视朝,改元绍圣。 以皇子百日,赐名茂,封蜀郡公。 诏行绍圣宝钞、通宝、重宝、元宝。 诏开恩科。 提举太史局邵伯温密奏,元祐八年十二月庚申,太白昼见;戊辰,流星出紫微垣。 主天下刀兵,人主有碍,新的一年朝廷务须谨慎。 壬戌,雄州团练使张利一上奏,鞑靼诸部传言,辽皇耶律洪基为阻卜部长吉达大败于栲栳泺,六十万大军命丧草原,吉达追耶律洪基于海勒水,斩之。 九原经略使种谔上奏,据辽朝西南招讨司谍报,耶律洪基号称百万,实有十万,征西失败,残军退至巨母古城。 渡河时,耶律洪基因骆驼失足坠水,太阳穴为水下利石所破,当场丧命。 癸巳,河北四路都经略司奏报,獐子岛传来消息,辽军大败,十万辽军覆没,辽国举行国丧,耶律洪基谥号仁圣大孝文皇帝,庙号道宗。 耶律延禧在上京即位,改元干统,已统军北上。 苏油上章请河北四路延边诸州戒严,并请枢密、兵部、军机处戒九原、包图、麟府,整兵待备,北洋水师泰山号移驻獐子岛,静观时变。 诏从之,并命诸路详探细故以闻。 甲午,上宣仁皇太后哀册于崇庆宫,读未毕,帝痛哭失声,遂止。 …… 这个新年因为还在太皇太后丧中,故而过得简朴,官方一应庆祝活动全部取消。 漏勺这段时间可是忙坏了,中书诏令连番下达,人事调整也频繁,他这笔桿子从腊月二十七到正月十五就没有停过。 对了,赵煦规定读书听学的日子不能变,腊月二十七下午都还陪着赵煦在听范祖禹讲书。 接下来就是朝会,各国使臣还是要在宣德门外头拜一拜的。 然后各种祭礼,拜访京中各处宫观。 初七这天,赵煦搭乘火车,前往中牟京师大学堂送温暖。 同样忙的还有苏辙,吕大防不在,范纯仁只管高滔滔的后事,其余概不插手,等于是朝堂上首相次相都没了。 于是事务便逐级下移,如今蔡京干着的其实就是首相的活,苏辙干着的其实就是次相的活。 苏家的娃子们早就在中牟快活了,今年庄子上还来了俩士子,苏适和苏逊。 他们是苏辙的次子和三子,俩孩子也要参加今年的恩科。 眼看着地位提高,很多趋炎附势之辈想尽办法巴结,苏辙觉得这样对孩子诱惑太大,一不小心就要中招,干脆将他们赶来中牟庄子上。 火车上,漏勺在给赵煦读宁夏路机宜司的密电。 狙击是发生在耶律洪基渡河的途中,军事指挥是李锣,主射手是冯焕。 李锣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如果冯焕失手,他要补一枪。 但是冯焕一枪命中,李锣是个机灵鬼,立刻对着骆驼的右腿胫骨放了一铳,制造出骆驼失足的混乱,然后安然撤退。 辽人的告哀使也到了汴京,也认为是天不祚大辽,耶律洪基系失足落水时脑袋撞到石头上毙命。 理论上打骆驼小腿的难度比打人脑袋难度大多了,而且这效果对大宋来说是最理想的,都不用再跟辽人打嘴炮,因为如果辽人发现耶律洪基是死于射击的话,却是一场巨大的风波。 第1088页 子弹虽然还在耶律洪基脑袋里,不过也没人敢将他尸体脑袋进行解剖。 现在看来,至少「不武之谋」还能继续下去,对大宋来说这无疑是最佳的结果。 因此李锣那一铳,其实功劳不下于冯焕。 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让李锣和冯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但是能选出这两个人执行此项任务,是赵煦对他们的绝对信任,而且个人价值非常大。 李锣还是李拴住的义子,这上头也不能不顾及。 赵煦问道:「锣儿和那个冯焕,现在在哪里了?」 漏勺说道:「南海舰队今年奏报,要仿效北洋水师进行两栖作战操练,南海海军陆战队也要求加强狙击科目训练,两人被学院委以重任,前往槟城组织训练,为期四年,争取带一支出色的队伍出来。」 赵煦点头:「这个安排很好,皇宋如今这么大,安排去南边甚好。」 「逆风七百米打中骆驼胫骨,这手艺……怕是比田协领都厉害了吧?」 漏勺也很羡慕:「是啊,锣儿哥这一手是打小玩出来的,跟着拴住叔在野地里长大,眼神很准。」 「关键是冷静。」赵煦说道:「只负责指挥和补充,将第一铳交给手下,只考虑狙击方案的周全,一切以胜利完成任务为标准,毫不希功。这一点,更是难能可贵。」 漏勺说道:「这就是新军教育体系出来的兵了,不过锣儿哥可不是什么老实人,当年让种山长都狠狠喝了一壶的。」 第一千七百三十七章 体验 赵煦终于哈哈一笑,笑完却又皱眉:「邵伯温的推步,竟然如此精准。」 漏勺拱手道:「邵夫子的密奏,只是要陛下有个警惕罢了,今年辽皇新丧,内忧外患,天变当应在辽国,官家无需忧心,处理好内政就行了。」 「所谓先为己之不可胜,再为可胜。官家还可以下诏求取直言,开试制科,令诸路检察监司举报奸宄,清空刑狱。做好查漏补缺,镇之以静,实现朝局平稳过渡即可。」 赵煦想了片刻:「还有防灾,我想让各州每日上呈气象数据,在京师成立气象局,掌握全国天气情况,绘制赛露络图纸,研究变化,以便及时预防。」 「既然邵伯温都说了,那再命各路做好水利工程的巡检、修缮、增设。」 「其余的你看还有什么?」 漏勺说道:「官家当集思广益,这事情该问宰执们。」 「这不聊到这儿了吗?」赵煦说道:「司徒能回京吗?」 漏勺说道:「现在辽国新变,三月婆娑岭铁厂还要落地,还有不武之谋的后续……这时候让父亲回来,怕是失大于得。」 赵煦摇了摇头,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木盒:「算了,说好了松快一日的,来,杀盘棋!」 之后俩臭棋篓子杀得难解难分,旅程倒是不觉烦闷。 在京师大学堂接见了一干院长,教授,学生代表,好好勉慰了一番后,赵煦参观了日月五星衍迹仪,让漏勺通过仪器讲解潮汐原理,阐述了引力原理。 有这玩意儿演示,潮汐成因就非常好理解了。 之后又去了物理学院,观看了最新的柴油机。 柴油机进入了功率提升时代,相比蒸汽机,柴油机的好处就是可以多缸组合,联合对转轴提供动力。 现在摆在赵煦面前的这个模型,就是四缸柴油机,体积不大,但是功率能够达到五百马力,要是装到铁壳炮艇上,速度能够达到二十二节,在大宋这几乎就是快艇的概念了。 不过这东西的加工精度相比单缸柴油机又上了一个档次,小的这个只是试验模型,造价高昂,是研究用的,不可能真的装到铁壳炮艇上。 反倒是河北真定兵工厂,如今用上了这玩意儿的放大版,功率第一次突破一千马力,为铳炮加工提供了澎湃的动力。 音乐学院就不能去了,虽然如今学院在研究交响乐,集中几十种乐器分乐部组织大乐,还需要设置指挥才能演奏,但是还在丧中,不能去听。 美术学院倒是不错,已故驸马王诜开闢出油画一派,强调用色彩和阴影重构给人的视觉印象,而忽略了具体的形体,在当今大宋,这就叫「入神坐照」,堪称绝品。 长公主在府中修了个阁楼,将王诜的遗作全部收进了其中,只给学院留了一幅大势至菩萨像,供师生观摩。声言驸马的作品,要等自己死后再捐给学院。 抓紧时间参观完学院,接着就是颁奖。 今年的物理学奖当然奖励给了研发出四缸柴油机的研发小组。 除了学院专家以外,学院今年还增设了一个奖项,机械发明奖。 第一名获奖者是一个工匠。 郑州铁路局的一名工人,发明了一种连接车厢用的火车钩子,非常神奇。 其实就是模拟两手相扣,但是解决了车厢自动连接问题,只需要将一个车厢推向另一个车厢,车钩就会自动搭接,插销落下锁死。 而且这种车钩让车厢不但可以由拉力带动,还可以由推力带动,坚固牢靠。 看似简单,但是彻底解决了铁路运输的一项大问题。 赵煦下了特旨,颁发给郑州铁路局普通工人詹路士皇家机械发明杰出贡献奖。 干完这些,赵煦坐上扁罐送他的电动艇,带着几名随伺大臣,由漏勺操舟,前往湖对岸的苏家庄子。 第1089页 跟歷朝歷代皇帝巡幸地方不一样,苏家庄子接待皇帝,也不过就是杀两头猪,捕些鱼,再搞点鸡鸭的事儿。 皇后也在石薇和长公主的陪同下提前来到了这里,早几天就住下了。 孟皇后知道这里是夫君心里的圣地,据说冬天本来该去尉氏更好玩,中牟嘛,夏天里逮知了游泳抓鱼才是正经季节。 可惜当了皇帝就不再自由,要不是借着视察大学堂,颁发贡献奖的正当理由,赵煦怕是连中牟都来不成。 范纯仁陪同着赵煦,走在青石板铺就的码头到苏家的道路上,看着两边青瓦白墙的美丽房屋,不禁问道:「这里的人家,收入多少?」 赵煦打前头领路:「范公要是以此庄评断我朝农人的收益,那可就差错大了。」 「苏家庄子人户多是以前的退伍西军,伤残义勇,如今子弟在各处行商,务工,也有在军中效力的,收益可多不在土地上。」 范纯仁明白了:「还是蜀中千人耕万人食的套路。」 「也不全是。」赵煦说道:「子弟在新军效力,收入不错。还有商行、银行,这里的老人很多都有股份。他们自己每年要给对面学院提供菜蔬、肉蛋。还有饲料厂、面粉厂、缫丝厂。」 「这里的粮食种得少,粮食从周边庄子上收来,通过加工卖出,可以留得所需。反倒是油料棉花种得更多。」 「山上是果园,果园下是鸡场,养猪也是集中圈养,叫猪场,不是单家独户的散养。」 「还有养鱼收益也不错,这里的水是黄河水,每年冬季会拉不少黄河鲤鱼去汴京销售。」 「此外每年发卖给周边的雏、羔、犊、猪娃、鱼苗,都是丰厚的收益。」 「这里还有个小机械厂,小五金厂,因此还是对面学院的金工实习基地,产研转化基地,农业实验基地。」 「在这些基地做工的子弟,也要拿学院的经费的。」 范纯仁都听傻了,看了看旁边陪着赵煦只走不说的漏勺。 知道的,晓得这里是苏家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赵家庄呢。 陛下简直是如数家珍,太熟悉了。 而且不是什么小门小户那样的熟悉,很明显,陛下小的时候,司徒让他熟悉甚至可能亲自参与过这个庄子的管理。 通过这种方式培养大宋帝国的继承人,司徒,真神人也。 歷代大臣多有劝君王亲农,重视民生的,包括自家父亲和司马君实。 但是几个人做到了? 心里苦笑,怕是司马君实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亲农,如何重视民生,因此只能停留在口头上,没法落实到行动上。 和司徒相比,差距不止一星半点。 朝中有传言,司徒还曾经让陛下小时候当过米店伙计,车夫,银行出纳,将作监的匠人,太史局的观测员,甚至还在皇家军事学院参加过军训…… 当时听到只觉得荒谬不经,这不可能是大宋司徒能够干得出来的事情,如今看来…… 现在反而成了皇帝带着他们来体验生活,大宋有这样洞悉民情、国情的陛下,真的是国家之福啊…… 果然,来到苏家庄子前的敞坝上,赵煦就对几名臣下说道:「初到这里,诸多新奇古怪,各位可以去庄户那里走走问问。司徒说过,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不仅仅得于书本之上。」 说完看了手腕上的金表:「十二点半,回来吃饭。」 大宋重农桑,农人砍伐桑树可是要惊动地方官员的,但是苏家庄子的桑树都是大桩头,桩头上明显有新砍的痕迹,还砍伐得整整齐齐。 很不符合大宋如今的法度,但是范纯仁可不敢随便指责。 因为指责过司徒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最后都会发现,原来自己才是那个笑话。 第一千七百三十八章 岂止于此 苏家至今都还是丝织业的大擘,他们不可能干这样的蠢事儿,听说今年司徒又在河北发展出了一门产业,用李辛娘的巧手缂丝復原出文人古画的效果,那可是手工业的极致产品,一幅的价值能当一家吃用十年。 以此为名,河北齐纨缂丝两项工艺蜚声天下,精品当然不多见,但是寻常的绢帕、缠头之类,在汴京城备受追捧。 范纯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那些桑树桩子,早已心痒难耐,当即拱手:「臣去桑田那里造访一下,果然古怪。」 范祖禹是陕西人,也拱手:「膨化原理,臣至今思索不明白,如何无需加热炒制,即可得到。臣先请罪,去看看饲料厂。」 转眼大臣们就依照各自的兴趣拜访庄上各处去了,赵煦这才看着敞坝:「今年老李没有放水做冰场啊……」 然后就见一个娃子从自己身前唰唰地滑过去,脚下是一双带小轮子的冰鞋。 「嘿!原来如此!」 大宋的官家是亲民的,来苏家庄子上的赵煦官家,小时候更是亲民到由少保带着,光屁股和大家一起在水沟里抓泥鳅鳝鱼。 想到鳝鱼,赵煦的口水就禁不住下来了:「走,去看看今天中午有没有鳝鱼……」 熟门熟路沿着庄墙绕到后方,在水沟里发现几个系在沟边的竹篓子,赵煦心里就稳了:「要这个都没有,真得生气了。」 漏勺微笑道:「也不一定就是鳝鱼,还有可能是泥鳅。」 第1090页 赵煦走过去拎起篓子来:「就是鳝鱼,你又哄人。」 漏勺这才笑道:「老李不会忘记官家的口味的,现在官家来得少了,他可没少念叨你呢。」 赵煦问道:「他去哪儿了?怎么没见着人?」 漏勺说道:「去社会了吧?周围庄子上都是老客户,年节里都要联络。官家又不是外人,老李估计先顾那头去了。」 这话无论放在哪个皇帝身上,老李都得给定一个大不敬,可是老李就是这样做了,漏勺就是这样说了,而赵煦也丝毫不以为意。 漏勺又劝道:「官家快进庄吧,皇后和郡公还等着呢。」 赵煦还问:「要不要把篓子顺便带回去?」 漏勺在心里偷偷翻了个白眼,恭敬地答道:「不用,几位学士见到官家拎着个鳝鱼篓子,那还不得往死了劝谏。」 赵煦还是将绳子解了下来,交给漏勺:「那就你拎着。」 漏勺只得哭笑不得地接过,两人这才沿着原路回来。 虽然有后门,但是所有人都在前头等着呢。 果然,进了庄子,所有人都站在院子里,见到赵煦进来,才各自松了口气。 其余人都是庄户人家,离天子的层次太远,相处反而随意一些。 不过中间还有两个白衣士子,苏适、苏逊。 两人年纪也不小了,苏适今年已经二十五岁,连孩子都有了。 有趣的是两人既是兄弟,又是连襟,分别娶了龙图阁学士黄寔的女儿。 黄寔是章惇的外甥,大宋粮食储备专家,一直干的就是监粮院、提举常平、发运使之类的职务,如今提举京东路常平仓,苏油也颇为倚仗。 现在苏家日渐发达,已经大有变成世家的倾向。 苏轼长子苏迈,最早娶的眉州彭山老乡,知陈州吕陶的女儿,后来吕氏病故,又娶了眉山老乡,苏轼苏辙的好友石康伯的女儿。 石康伯是眉山江卿石家的偏支,和本宗薇儿搞军工的那一支相比就是个异类,是大宋着名的金石书画收藏大家。 「独好法书名画,古器异物,遇有所见,脱衣辍食以求之,不问有无」。 家中收藏了数百轴古代名画,称为「石氏画院」。 次子苏迨娶的是欧阳修的女儿,他沉迷学术,中得进士之后却没有出仕,反倒在京师大学堂着述颇丰,有《正蒙序》、《洛阳论议》、《关学启蒙》多部阐述关洛学派理学思想的书籍。 相比苏油,苏迨更偏张横渠一些。 好笑的是自家老爹和程颐曾经在朝堂上闹得不可开交,而他最近却与程颐反而往来颇多。 因为关学和洛学的关系也颇为紧密,真正做到了「学术归学术,政治归政治」。 范祖禹屡次向赵煦推荐苏迨,苏迨却屡次以自己学术未精予以了拒绝。 三子苏过娶的是着名大臣范镇的孙女,范镇也是蜀中华阳人。 苏过如今在歙县做知县,诗词颇有父亲的风貌,时称「小坡」。 而苏辙这一支,人丁兴旺,二十七娘一共生了三个儿子,五个女儿。 长子苏迟娶的是娶宋状元梁颢之曾孙女,东原梁氏家族也是大宋世家,其中梁颢、梁固、梁适与苏家并称,号称「忠孝三梁,文情四苏」。 族人居朝为官宦者,最高时多达七十多人,当时有「满堂笏,梁半朝」的说法。 之前知婺州时,苏迟任上奏减上供罗额五十万,当地百姓为立生祠。 高滔滔闻之嘉许,如今以右朝散大夫,直秘阁,知许州。 长女嫁的蜀中江卿世家文同之子文务光。 次女嫁给了比部郎中王正路的儿子,苏轼的学生王适。 三女嫁的光州知府,曹九章的儿子曹焕。 四女嫁的曾巩的侄子曾纵。 五女嫁的虢州知府王廷老的儿子王浚民。 加上苏油这边,一个世家的底子已然开始成形。 两人恭恭敬敬地对着赵煦和漏勺施礼:「见过陛下,见过二叔。」 赵煦知道二人要参加科举:「不用这么拘谨,时间很紧了,都去看书做事儿吧,各自自便,不用管我们。」 众人这才散了。 赵煦进入堂屋,孟皇后不由得嗔道:「官家跑哪里去了,才听人报说到了庄子门口,一转眼又不见了……」 「呵呵……去庄子后边沟里看看老李准备鳝鱼没有,茂儿呢?」 孟皇后命张士良给赵煦上米酿热饮子,又替赵煦解下外罩的袍子:「仙卿和程二侠带杵儿和茂儿去散步了,平日里也差不多这时候回来。」 赵煦见到皇后身侧一个簸箩里的针线和毛绒的卡通兔子:「这是毕县君小时候的玩具,茂儿是男娃,不给他耍这个。」 孟皇后脸一红,不好意思说是自己想玩:「收拾出来觉得挺好的,洗干净后重新酿了棉花和香料,我想着带回宫里去照着做一个。」 赵煦想起这些往事就心情舒畅:「小时候的故事书里,好多故事的主角都是可爱的动物,后来给张天师看到了,他说穿犊鼻裤,会说话,会拿胡萝蔔打大灰狼的兔子,那就不叫兔子,该叫妖精。」 「还说拿胡萝蔔当武器,那也打不过狼妖,得上符箓,哈哈哈哈……」 孟皇后也觉得好笑:「那是司徒天马行空,胡萝蔔的确打不了狼。」 第1091页 赵煦连连摆手:「我们那时候都是小孩子,可信故事了,于是跑去问司徒,你猜司徒怎么说?」 「怎么说?」 「司徒说我们看连环画不仔细,没看到小白兔的房子上积雪那么厚吗?说明那胡萝蔔是冻硬了的,怎么就不能打狼?」 漏勺讪讪地补充道:「然后兄长和官家长大了就拿这套说辞来骗我,我也就真信了……」 「哈哈哈哈……」赵煦笑得很开心,突然想到还是丧中,赶紧收了气焰:「后来司徒说,那些故事只是个壳子,其本质是要扶持小孩子心里同情弱小,厌恶贪暴的善念,只是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让小孩子更容易接受罢了。」 「张天师也不能不服。」 孟皇后微笑道:「因此这个布偶也有深意,和故事画书相结合,更容易给孩子们的真实感,是吧?」 赵煦和漏勺对视一眼,然后赵煦对孟皇后笑道:「司徒之能,岂只于此?」 第一千七百三十九章 不习惯 漏勺将布偶从簸箕里拿出来,两手抓着兔子娃娃的胳膊,让它脚尖落在桌面上,就见兔子娃娃手臂开始做动作:「大家好,我叫齐齐,今天给大家讲个我自己的故事……」 然后兔子娃娃一低头,赶紧用手挡住自己裤子上的破口子:「哎呀,衣服破了,可真糟糕……」 接着跳到孟皇后身前,还歪了歪脑袋:「姐姐你的手好巧啊,可以帮齐齐补好裤子吗?」 「哎哟!」孟端仪不禁一声惊笑,伸手指点了兔子娃娃额头一下,嗔道:「可不还真是成精了!」 漏勺随手将兔子娃娃丢回簸箩里,吐槽道:「这才是我爹的德性!」 赵煦在一边憋笑憋得很苦:「你就偷着乐吧,听仙卿说,扁罐哥小时候连布偶都没有,司徒都是拿自己袜子套手上,代替讲故事的小人儿!」 「哈哈哈哈……」这下就连漏勺都憋不住了,不禁大笑出来。 孟端仪知道自己夫君为何喜欢这里了,只有在这里,以前的他,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现在的他,才是一个正常的年轻人。 从进门到现在,整个人身上的气质都不一样了,眼神中也多了更多的鲜活,还有……快乐。 不多久,石薇和程岳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老李。 程岳如今身上一颗纽扣都没有,武人的护腕皮袖也已经去除,穿的都是绵软柔和的布袍,就是怕膈着孩子。 这保姆,可是越做越专业了。 杵儿已经走得很好了,快两岁的小孩,正是可爱的时候。 进入院子,石薇就让程岳将杵儿放下来,然后将赵茂交给他抱着,自己走前几步鼓励杵儿前进。 赵煦倒是没有看杵儿,目光更多地落到程岳的身上,侧头对漏勺低声说道:「司徒说得对,人是可以改造的,你看程二侠,桀骜气质都褪尽了。」 漏勺也低声说道:「程二侠武功高绝,一日回心向善,今后郡公在宫外的时候,由他看护,可保万无一失。」 赵煦可也是做过中二少年武侠梦,平生最仰慕蜀国夫人为人:「堂堂沂河二侠,终究没能逃出司徒魔掌,甘心沦为朝廷鹰犬了啊……」 「……」漏勺不禁啼笑皆非:「官家,这话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你来说吧……」 程岳抱着赵茂,见到赵煦表情有些古怪:「官……官家……」 程岳到现在都经常开口闭口他赵宋官家如何他赵宋官家如何,和普通老百姓我们大宋官家如何如何,中间还是有细微区别的。 现在省略了前缀,不习惯的微笑里,还透露着一丢丢的尴尬。 赵煦将赵茂接过来抱在怀里:「辛苦程二侠了。」 「不……不辛苦。」程岳手足无措:「茂儿……杵儿……都挺喜人的。」 赵煦脸上露出微笑:「等孩子长大,程二侠还要教授武学,如今侍读学士每月有三十贯的津贴,我用这个数聘你为蜀郡公府枪棒教头,二侠觉得高了还是低了?」 漏勺就在心里冷笑,官家这话里有陷阱,只要正面回答,这程教头都当定了。 果然,就见程岳涨得满脸通红:「用不了这么多,我……我有供奉的收成。」 赵煦点头:「那就这样吧,我也比照苏家,每月二十贯,茂儿也需要玩伴,就和杵儿一起有劳二侠了。」 程岳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官船,只好嚅嗫道:「我……臣……谢官……陛下……看重……」 「呵呵呵……」赵煦将茂儿抱着转身朝堂屋座位走去,顺便跟漏勺挤了挤眼。 漏勺也促狭,跟程岳躬身一礼:「程二叔,今后就为人师表,还和我与父亲同殿为臣了,当真可喜可贺啊。」 程岳僵在了那里:「我……我……」 一个小人儿撞到他的腿上,小手抓住了裤腿,顿时让程岳心里充满了感恩。 杵儿太贴心了,让二爷我找到化解尴尬的法子。 将杵儿抱起来:「我带杵儿看看鸽子去……」 跑的时候连轻功都用上了。 石薇白了漏勺和赵煦一眼:「又胡闹。」 大家重新坐下,漏勺说道:「兄长和嫂嫂该到汴京了吧?不知道中午赶不赶得及。」 赵煦抱着茂儿:「要你嫂嫂不在,怕是都该进庄子了,现在要护送你嫂嫂,怕是慢些。」 第1092页 漏勺对石薇说道:「父亲来信抱怨我们将他一个人丢在大名府,大家却在中牟团聚。」 石薇不以为意:「这不还有茂儿需要照顾吗,皇后也是第一次来中牟。何况适儿逊儿也才从嵩阳书院游学回来。」 「你们路过大名的时候又不是没去看他,越老越酸,不用理会。」 漏勺平生就佩服自家母亲这份豪气,父亲和母亲两人,父亲心细如髮,温煦慈祥,更像慈母;母亲豪迈果决,敢做敢当,更像严父。 赵煦说道:「辽国有变,就连苏侍郎也要在汴京当值,不然他也该来的。」 苏辙其实是怕麻烦,中牟庄子诸多古怪,同僚们不敢问陛下,如果他在,只怕会被纠缠着问这问那,干脆藉口当值不来。 果不其然,没多久群臣掐着点儿回来了,范纯仁进门就贊道:「原来种桑还有这么多的门道,秋日里删去老枝,不但没有坏处,还能积蓄营养。」 「来年会遍发新枝,桑叶会变得又多又密,还方便採摘,实良法也。」 说完又道:「陛下,此法可下令各州县遵照执行,如此一来,我大宋丝织品又会增加啊。」 赵煦摇头笑道:「这事情之前与司徒商议过,如今各路流行栽种油料,糖料,棉花。这几样作物的收益,比蚕桑还要高。」 「如果朝廷强令推广此法,只怕不少州县农户便会以修桑之名,行挖桑之实,故意』修『死桑树,朝廷总不可能禁止农户挖掉死树吧?」 「因而可能不但不会增产,反而会导致丝绸减产。」 「所以此法只能刊登于学报,时报,让愿意扩大桑蚕养殖的农户都知晓,但是绝不能由官府出面满大宋的强推。」 「修桑之法固然巧妙,但是也只是理学『格天理』之一方面,要作为政务推广,却又不得不考虑『顺人情』这一方面了。」 「也请相公放心,此法如今在松江、两淮、太湖,已然由官府施加引导,让农户们自发推广开去,不过丝绸增产可能还是指望不上,最多是给靠北的土地,腾出些种油、种糖、种棉花的余地罢了。」 原来还有这么些弯弯绕在里边,范纯仁顿时恍然大悟。 这也让范纯仁对赵煦顿生佩服之意,此等洞察世情的君主,歷朝歷代,又有几个? 这也更加坚定了他料理完高滔滔后事就退位的决心,此等圣主,更需贤相辅佐,自己似乎……不是那块料了…… 接下来开宴,还是苏家传统的斗碗农家菜。 这样的宴席,却是范纯仁、顾临、范祖禹这些人第一次和皇帝坐在圆桌上从一个盘子里夹菜,不免有些战战兢兢。 苏家菜明明很好吃,有其那道青笋泡椒烧鳝鱼,可群臣却不怎么敢动筷,还不如过来敬酒道歉的老李放得开。 赵煦这才知道,自己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拉近君臣关系,表现出自己的「和气」,实在是自己想多了。 以后不带他们来了,没意思。赵煦在殷殷劝群臣饮酒的时候,心底里这样想到。 起码司徒和苏家庄的乡亲们就从来不会有这样的顾忌和尴尬,知道苏油带来的那个小孩是未来的皇帝的时候,大家也只是刚开始惊诧了一番,之后却也没啥出格的忌惮。 毕竟这孩子每年都会来几次,基本上都是大家看着长大的,苏家庄子常年来的贵人也不少,大家都相当习惯了。 何况……呃,这孩子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苏家庄的外人,小时候没少被俩少爷带着偷摸自家鸡窝里的蛋。 第一千七百四十章 大调整 宴会进行到了一半,扁罐和毕观才赶到,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扁罐还给赵煦献上两件东西:「官家,这是父亲让我带给你和蜀郡公的两件礼物。」 赵煦先将一个大木匣子打开,群臣如顾临这些亲近的翰林就不由得「哇」的一声。 匣子里是一件精美的瓷器,底色是宝石般的蓝色,瓶上是描金粉彩的芙蓉锦鸡图。 扁罐说道:「父亲说这是定州窑的新品,名字叫宝石蓝粉彩描金赏瓶,不用插东西,观赏用的。」 赵煦说道:「多谢司徒了,这件瓷器太精美了,的确不用任何额外的装饰,本身便是一件艺术品。」 将瓶子交给早就羡慕不已的顾临等人观赏,赵煦又打开一个小锦囊,里边是一块粉嘟嘟的水晶状石头,给雕刻成了如意锁的形状,两边各衬有一个小金珠,用红绳编织成了个小巧的腕带。 这东西外人看着稀罕,但是苏家每个孩子都有,包括赵煦小时候也戴着一个。 抚摸着这个东西,赵煦的眼睛就有些湿润了。 扁罐说道:「这是父亲亲手为蜀郡公制作的鱼惊石手鍊,是从文安洼一条四十斤的大青鱼身上得到的。」 传说鱼惊石有给小儿定惊的作用,赵煦把玩的时候,就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很多事情。 将鱼惊石交给张士良,让他送到内间,给自家儿子戴上。 扁罐的到来终于让宴会这一桌的冷清场面发生了变化,他带来不少海军和河北的新情况,以及一些零碎而有趣的小事。 这些东西成了宴会上的主要话题。 比如定州冯家窑口,烧造的瓷器如今在朝鲜和日本的风靡…… 比如吴家庄子的精细缂丝工艺,是如何发展起来的…… 第1093页 比如朝鲜,可能即将出现异常巨变…… 等等,朝臣们赶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子超你为何会有此推断? 扁罐开始分析,今年年初,高丽王王运病重,朝政几乎被外戚李资义把控。 已经加封公爵的王颙,在和女直的攻防战中掌握了高丽的精兵。 人数不多,五千,但是这五千人却具备精甲,日本刀,鹤胫弩,战力不是李家腐朽已久的内地兵团能够匹敌的。 今年元月,王颙在没有得到王运的许可下,回京探视王运的病情,半路被李资义以王运的名义拒绝。 高丽外戚与宗室之间的矛盾已经积累了整整五朝几十年,王熙企图回京之举,不能不说是对高丽李氏的试探。 王运如果真的一病不起,那高丽政局转眼就要大变。 高丽斗争的背后,其实还包含着宋辽国力的消长。 大宋应当努力运作一下,在这种局面当中,争取自己的最大利益。 这话题顿时引来热闹的讨论,莫衷一是。 赵煦觉得扁罐一路过来肯定思考过这个问题,最后询问他的想法。 扁罐说下限应当让高丽绝贡于辽,成为大宋的绝对藩属。 而上限嘛……獐鹿二岛归宋,陛下你觉得如何? 獐鹿二岛大宋已经运作了几十年,扼守高丽西京入海口,最关键的是那里离鸭渌江口非常近,对大宋接下来几十年的战略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 见群臣还在发昏,扁罐这才解释,鸭渌江能够直通女直的祖地,那片地方部族非常多,除了最强大的完颜女直,还有鸭渌江部,长白山部,蒲奴毛铎部,顺化王部,遏苏馆部,岁陌部…… 掌握了鸭渌江通道,大宋就可以对这些部族施加影响,使其不完全被完颜女直所控。 众臣这才明白,虽然如今大宋还在大力扶持完颜女直,而扁罐已经在考虑高丽局势和几十年后如何制衡完颜女直的问题了。 獐鹿二岛名义上是高丽的领土,大宋只是租借,但是在辽国自顾不暇,王颙急需支持的局面下,再进一步,大宋的确有极大的机会。 有过西夏和青唐的教训,大宋君臣看边境问题的目光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女直如今可比李元昊初期强盛不少,难说不会取契丹而代之,最后变成大宋的麻烦。 话题逐渐深入,宴席变成了一场政治讨论会,范纯仁、范祖禹、顾临等人总算开始找到了感觉,畅所欲言。 最后问题讨论到就算一切如扁罐所料,高丽也不会就爽爽快快地同意,虽然人家是小舔狗,但是没骨头吃,也会闹的。 赵煦端着鸡汤一直在沉思,这时突然开口道:「王颙年前求《册府元龟》,说明其希望在境内推行宋朝制度。」 「要推行制度,那就需要有人才。」 「李家控制高丽五朝,一朝失势,高丽还有治政之才吗?」 「如果我们许王颙选派文士,入大宋参加科举,由我们来帮他们考核人才,以此交换二岛主权,王颙会不会同意?」 「嘶——」 不怪在座的众臣都想不到,因为他们都是臣子,赵煦这是从君主的角度看问题,目光层次在所有人之上。 如果情况如扁罐预料那样演变,治政人才,就是高丽的「刚需」,大宋帮助王颙解决这「刚需」的过程中,所能得到的好处,简直数不清道不尽。 这就好像一盘围棋的棋局,群臣在研究的,是中盘甚至是关子,而赵顼的关注点,却在开头的布局,之后的变化余味,可就太丰富了。 谁说咱们官家是臭棋篓子来着? 赵煦才说道:「回去找宰执们再议议,先派商贾们去和王颙接触接触再说吧。」 说到这里赵煦又不得不提漏勺:「高丽我们是要扶持的,之前大苏的熟铁之论,苏舍人在广州就处理得很好。」 「熟铁绵软,容易加工,用铁片压制成铁锅,工艺简单,操作方便。」 「但是广锅却是舍人用生铁铸造而得,既满足了蕃客们对于铁锅的需求,又让熟铁的出口,不受铁锅出口的影响。」 「所以说,发现问题只是一方面,发现之后研究出解决的方法,才是更加重要的另一方面。」 「这一方面,苏舍人就解决得不错,刘公也才因此不吝大加赞赏。」 群臣皆称圣明。 不过赵煦说完又嘆了一口气:「本来是带大家来体验一下农庄生活的,这又搞成政事堂了。」 范纯仁等人心中表示就是这样才好,官家你带我们体验生活,我们才是真正的不习惯…… 吃过饭,赵煦便将孟家妹崽和茂儿留在苏家庄继续休养几日,自己和侍臣又得马不停蹄地回京了。 回京之前和孟小妹崽搜检出一堆的玩具,特意交代哪些是自己小时候喜欢玩的,一定要带回宫里去。 …… 绍圣元年,二月,吕大防以任职到期、范纯仁以老迈不堪,累章坚辞相位。 于是赵煦加范纯仁集禧观使,去宁夏路做转运使;而吕大防守观文殿大学士,知颍昌府。 之后又颁布了一系列的人事任命。 蔡京进尚书左僕射中书侍郎,苏辙进尚书右僕射门下侍郎。 熊本任枢密使。 曾布尚书左丞。尚书右丞,留给刚从外路回来的蔡卞。 第1094页 召章楶回京,提举军机处。 许将之前就是礼部尚书。这次又调整苏元贞做了吏部尚书。 升了毕仲游的官,刑部也终于有了尚书。 召刘正夫赴阙,任户部尚书。 沈括再次被苏油续奶成功,重新回朝,还是任工部尚书。 兵部尚书的位置,留给长期负责军机处的晁补之。 蔡卞上书表示兄长为相,必须避嫌,拒不赴任。 最终赵煦将晁补之任命为尚书右丞,黄裳为兵部尚书。 改蔡卞翰林学士,兼国史修撰。 第一千七百四十一章 困难 如此朝局依旧是三派兼用,不过改良派成了主掌朝政的大旗,保守派退居副相之职。 而第二梯队里边,则是改革派为主,改良派为副。 礼部、户部也是保守派的阵地,而工部、兵部被原改革派占据。 如此一来,朝局还是相当稳固,而重要的台谏,赵煦让自己好控制的两个人,来之邵与李之纯来掌握。 张商英,也终于被召回,当了右正言。 还有一个孔家的后人,孔仲武。 此外林希为中书舍人,黄履为御史中丞。 这是一个相当有力的开局,虽然不是「众正盈朝」,但是绝对效力非凡。 毕竟众正盈朝,嘴炮震天动地,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儿。 这里边压根就没有苏油和章惇什么事儿,章惇是刚被放出去不久,不好立刻召回。 而苏油,已经成了赵煦的终极王牌,留给自己压舱底的后手,藏而不发。 如果宰执们胆敢脱离了他的意志自行其是,赵煦就有应对之策,小皇帝刚亲政,这也是必须的手段。 而台谏,除了一个张商英,其余与苏油毫无交集,也有制衡之意。 对赵煦的这个安排,苏油也很满意,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权之人,更是从来自觉接受监督,所以赵煦攒的这个班子,他打九十分的高分。 制度已经进入成熟期,在其转入衰弊期之前,朝廷需要的不再是创见,而是执行力。 皇帝不跑歪,蔡京就很乖。 三月,开恩科,制科。 苏家两个考生再次中了进士,不过名次总算让天下士子松了一口气——苏适、苏逊,都没有进入前十! 两人的试卷苏油看了,倒也不是文学水平不行,而恰恰相反,文字相当可观。 掉出前十的原因,却是因为「保守」,过于强调了高滔滔那一套,而少提了神宗的一套,也就是「主张元祐,轻薄熙丰」,与如今朝廷「绍述」的基调不相符合。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两人是苏辙的儿子,试卷只能这样写。要不是文字实在让阅卷官顾临舒适,只怕黜落都大有可能。 但是无论如何,苏家人到这一代,除了扁罐走了右班,其余全部成了进士! 一门十进士! 考试完毕之后,苏适任钱塘尉、苏逊任兴德尉。 苏逊在赴任的途中,考察了石钟山,写下了一篇《石钟山记》,晏小山觉得趣味盎然,登上了时报。 苏油看到时报的时候不禁目瞪口呆,这尼玛,兜兜转转,《石钟山记》,它自己又转回苏家来了! 丙午,策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 庚戌,三省同进呈张咸、吴俦、陈旸三人中第五等。 这可就相当的丢脸了,五等就是不中。 一个都不中! 赵煦的水平也是在一众大佬里边调训出来的,他不会写,不代表他不会看。 司徒那种字字干货的章奏,平日里看得太多,从来都是提问题,做研究,列数字,摆事实,讲道理,提供解决方案。 方案一般还不止一个,甲乙丙让皇帝自己选。 再看现在这三人的,不由得瘪嘴:「进士策里边,文理有过于此者。」 蔡京新任首相,他这个首相纯属捡章惇的漏,至于是两年三年四年,蔡京知道自己在皇帝心里的分量不如章惇,决定来个保二争三望四。 五年极限那根本不用考虑,因为自己还年轻,五年那种一次用完全部人品的做法,是坚决不可取的。 小心翼翼的问赵煦:「那陛下觉得,当如何处置方为稳妥?」 「跟仁祖相比,丢人啊……」赵煦又看了一眼试卷,有些无语。 蔡京也有些无语,不过他好想劝劝皇帝,仁宗朝欧阳修那科龙虎榜,几乎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所以咱们又不仅仅是制科才丢脸,这有啥呢? 想想决定将锅丢给王安石:「常言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神宗朝名臣辈出,那是仁皇与当时朝臣们重视文教,努力涵养之功。」 「王相公当政之后,累改试法,删为一家之言,现在的后果,却是当时就做下的了。」 「其后神考拨乱反正,太皇太后继之,今陛下再继之,收效虽在今日之后,然而远景却是可期的。」 赵煦觉得好像也有道理,点头道:「为后世计,现在的我们也要努力,不能再让子孙,丢我现在这样的脸了。」 蔡京赶紧躬身:「臣遵旨。」 赵煦将试卷丢在案上:「五等就五等吧,总不能为了脸面拔擢庸钝,今年的制科,作罢。」 …… 三月,辽国总算迎来了一个好日子,婆娑岭大铁厂,终于投入生产了! 第1095页 耶律延禧非常重视,专程前来参加开工仪式。 大宋为辽国培养的理工人才,全部走上工作岗位,彻底弥补了渤海人造乱之后的缺口。 看着万斤铁水从高炉里取出,然后被辊压成钢片,之后被切割成刀剑的胚条,耶律延禧不禁对王经和室纯贊道:「两位爱卿,居功至伟。」 说完看向正忙着指导工人的室恭:「室爱卿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室纯却颇感担忧:「国事艰难,陛下倥偬之间,还不忘来奖喻臣等,臣等倍感荣光,敢不竭力。」 「如今我朝也能够日产精铁一万五千斤,国力转眼便会重新强盛,然而最大的问题,还是矿工不足,备料不及。」 「陛下,何妨稍作安静,休养生息。以辽阳、长春、婆娑岭为基业,发展民生,操厉兵马。待到几年之后,鞑靼、女直,未足平也。」 「先帝龙御,陛下新极,朝中惊惧,百姓忧惶,军力待振,国事待兴。固非兴军之时也。」 「臣请陛下稍微收束兵力,发几支军士开採婆娑岭,一来补充人力,解决丁力不足的问题,二来弹压周边。」 「开矿用的都是铁器,那就是不穿军服的军队,不可不防啊……」 耶律延禧说道:「爱卿所言这些,朕非不知,然而吉达如今势力大张,拥兵已近十万,蒙根图拉克、玛古苏各三万有余。」 「皇太叔那里一日三章,要求增兵,西北糜烂之局,急需收拾,至少不能让虏骑越过金山,威胁我长春、辽阳腹心。」 「我朝军制,皇帝掌宫帐铁林,皇后掌属珊,全盛之时,帝后各有三十万,威服万里,远征西州,饮马汴梁。」 「如今国朝外有强敌,内有叛乱,渤海衔恨,女直造衅。虽欲休养,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也?」 「之前西北招讨司折军八万,这次皇爷爷龙宾栲栳泺,又是十万,西南战事经年,损失不下三万,还有剿杀叛民、叛臣,前后折损也不下万余。」 「契丹本部六十万大军,所余三十多万,还不是精锐。兵甲、战马尽数为鞑靼所夺,此消而彼长。」 「要布防金山,非二十万实不能为,压制女直,至少也得五万以上,防范诸部僕从的剩余兵马,还能有多少?」 室纯琢磨了一下:「那可否拿些粮食出来,招募流民?」 这下轮到王经叫苦了:「老尚书啊,你是没有当这个家。年前诸多征战,救灾赈灾,平叛平乱,恢復水利、工矿……所有这些,都从南部诸州筹措的经费,加上那个先期的小铁厂,已经前后不下三百万贯。」 「这三百万贯哪里来的?那是债券!铁厂债券!如今铁厂开始产出,这些钱是要还的!还要带上利息!」 第一千七百四十二章 游说 说完朝耶律延禧拱手:「如今铁厂落地,岁币断绝,臣还指望陛下少造些军器,多产点农具,发卖给头下军州的酋长们,以获利支付首期铁厂债券呢。」 想到要还钱,耶律延禧就不禁头痛:「铠甲、军器,万不能少,栲栳泺一战,我朝丢了十万甲器,这个必须赶紧补充上。」 「剩下的,再拿去发卖。」 室纯说道:「其实还有一途,就是回归质朴,崇尚节俭。」 「国之所用,足兵、足衣、足食而已。其余金珠玉贝,骏马鹞鹰,丝绸美酒,精器名茶,能去的虚浮,一应裁减。」 别说王经不愿意,就连耶律延禧都不愿意:「如今与大宋的贸易,乃是国库的重要支撑,东珠、人参、貂皮、松木、鹞鹰,这些本来就是大宗,要是一概禁绝,只怕朝廷更难。」 「就是!」王经赶紧说道:「老尚书多年不问朝政,不知道这些。」 「贸易就是互通有无,丝绸美酒,精瓷名茶,都是搭配粮食、铁锅之类必需品的添头。用宋朝司徒的话说,这叫『配额』,要增同增,要减同减,他得照顾四路那什么『产业平衡』。」 「不说别的,绢帛和美酒,在女直那里比舶来钱都要好用,辽国还能赚进不少的收益。」 室纯说道:「那就只卖给他们,我契丹禁用?」 这就是书呆子的想当然了,耶律延禧摆手:「老尚书将工矿基地照顾好就行,这些朝政,再议吧。」 室纯还是忍不住,再次拱手:「陛下,艰难之际,臣请朝廷起復一人。」 「萧托辉?」 「正是。」 「他啊……」 王经其实也想启用萧托辉来和大公鼎打擂台,也赶紧拱手:「臣觉得,老尚书这个建议不错,萧托辉……」 耶律延禧白了他一眼:「皇太叔的颜面,还是要看顾一二的吧?」 耶律延禧话里有话,西南边事,本来耶律洪基是安排自己的弟弟,上京留守,鲁国王,如今耶律延禧新封的皇太叔耶律和鲁斡在主持。 而北苑枢密使阿苏,则是耶律和鲁斡夹袋里边的人。 阿苏陷害不太精通军政的萧托辉当任南面招讨使,其实就是想借刀杀人,因为在职权上,萧托辉是耶律和鲁斡下级,且必然会发生了严重的冲突。 萧托辉是章惇那样的人物,清廉守正,料理民政能力极强,但是见不惯耶律和鲁斡与阿苏一干契丹高层勛贵们腐化堕落,贪佞狡险,而且在政务上绝不会相让,因此几次冲撞耶律和鲁斡。 第1096页 耶律和鲁斡是耶律洪基的亲弟弟,一惯的骄横狠傲,宽宏大量礼贤下士这一套是不懂的,讲究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于是不断给萧托辉穿小鞋,制造困难,只想着一门心思向将这犟牛搞死。 耶律和鲁斡长期把控西南大权,萧托辉则是外来户,还是文臣,在军方没有什么倚靠,手底下没什么人听他的。 去年秋天,玛古苏遣别部阵斩四捷军都监特默,偷袭西路群牧司得手,耶律和鲁斡立即上章,诬奏招讨使萧托辉指挥不力,贻误军机,追讨乏术。 而且说他不听号令,一意孤行,同僚侧目,不但造成西南军政大混乱,还故意让玛古苏长驱直入,并且见死不救,利用敌人之手杀了几次与他冲突的特默,其罪当诛。 耶律洪基好歹还保留了最后一点清醒,知道自家弟弟是什么德性,只将萧托辉被贬为庶人。 耶律洪基死后,耶律和鲁斡的势力就显得更加庞大,耶律延禧也不得不倚仗叔叔的支持帮助自己上位,而且还要靠他抵御玛古苏和蒙根图拉克在金山南面的进攻,即位第一道诏书,就是加耶律和鲁斡太师、皇太叔。 如果要让萧托辉復官,势必会引得皇太叔和北苑枢密使阿苏不快。 而现在的耶律延禧,偏偏不能让他们不快。 耶律延禧终于还是嘆息一声:「总算是开始出铁,军器方面得了一些松快,室恭做个工部侍郎还是没问题的,其余的……再等等吧。」 …… 高丽,西京。 西京就是后世的平壤,大同江从城边流过,由南浦入海,海口外数十里,就是獐子岛和鹿岛。 依託与宋朝的贸易,西京的繁华程度,甚至已经远超过高丽名义上的首都开京,而在大同江以北,都是王颙的地盘。 高丽北疆的将领、官吏,都是他一手任命,手下如今已然有八千「别武班」,包括三千「神骑」班,五千「神步」班。 此外还有对抗女直的边军,也是王颙在统帅。 从疆域来说,王颙的有效控制地区,只有高丽国土的六分之一不到,但是经过多年的开疆拓土,王颙已经将疆域推进到了鸭渌江南岸和长白山南麓,把自己的领地扩大了一倍,加上这部分,和李氏控制地区相比,差不多能达到一比四。 这就是高丽版的秦伐西戎,不过王颙在朝中的控制力其实原不如疆域上这么狭小,也不像老秦在诸侯眼里那么悲催。 从国王王运到国师义天,都在或明或暗地予以支持。 义天手下也有一支军队,由僧侣构成,叫「降魔军」,而且战力相当不弱,曾经给予防守北疆的王颙有力的帮助。 而开京城中,知平章事邵台辅,上将军王国髦,是绝对忠于高丽王室的力量。 王权旁落五朝,从先帝命王颙这个英睿的儿子为国守北门,联络大宋积蓄,力量开始,到如今乃是最佳的机会。 「叮铃铃……」一辆自行车从宫阶下驶过,那是王颙的儿子王俣,在跟自己母亲显摆他的新玩物。 后边跟着两个小屁孩,那是顺侯王佖,圆明法师王僤。 高丽和大理类似,王室有送自家子弟当和尚的传统,佛教在高丽也有非常大的势力,王室通过这样的方式,把控这一块权力。 王僤数日之前才经剃度,成为义天的弟子,但是一点没有当了和尚的自觉,跟在兄长屁股后面奔跑:「哥哥哥哥,让我也玩玩……」 王俣狂蹬了两步:「两个轮子的,你还不会骑,等我学会了,你坐后座……」 傅贤妃见状,赶紧喊道:「你们都慢点!」 如今的傅贤妃,已经具备了威仪,整个公府后宫诸事,由她一言而决,而且在朝事上,她的影响力也同样巨大。 可以说,高丽的局面,处处都体现出她的意志。 王颙独宠傅明珰一人,傅明珰给王颙生了整整四个儿子,三个女儿,还全部养育长大,地位之巩固,任何人都无法撼动。 傅明珰对大宋是非常感激的,她的孩子能够平安长大,大宋的医士和肥儿粉,也起了不小的作用。 傅明珰身着普通宋朝女子的服饰,只多了一条如今河北刚刚流行起来的缂丝的披帛,容貌还是那么美好,缓缓在宫阶上散步,身边还跟随着几位近侍和宋朝高丽的商贾。 看着孩子们欢快的身影,傅明珰对身边一位恭敬的宋人胖商贾说道:「多谢薛使臣了,给孩子们带来这么好的礼物。」 胖商贾正是薛忠,胖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此次鸡林公得了好大的彩头,请求我朝陛下赐下《册府元龟》这部大书,生生的就给办成了!」 「要知道就算在大宋,这部书都是七品上官员方得借阅,小官小吏,寻常士子,那是想看都没资格的。」 「此次前来,蒙金公照拂,将运送之任交给薛记,可真是责任重大,一路小心,总算未负所託。」 西京如今把控着宋国贸易的大头,木料、药材、皮毛,几乎和女直来了个对半分,此外大宋的商品如图书、还有齐纨香皂等日用品,高丽的需求比女直大得多。 西京的军器也有贸易渠道,大宋对高丽扶持的力度比对女直大,那是从日本宋城运来的精品。 和大宋控制女直人贸易的方式不同,在高丽,大宋採取的是代理制。 第1097页 高丽买办们能够直接参与到利益瓜分当中,这也是王颙在西京,能够得到豪强官吏们最大支持的根本原因。 第一千七百四十三章 不难 傅明珰微笑道:「真没想到阻止此事的,却是大苏先生,要不是司徒及时上奏,只怕此事,却也难行了。」 薛忠笑道:「其实夫子也不是忌惮高丽,主要还是忌惮辽国。毕竟高丽如今还是两国的共同藩属,害怕辽人找司徒,当然,也找贵国的麻烦。」 「此次前来,西京越见兴旺,百姓安居乐业,官员廉守,将士用命,最可喜的是几位小王子康健活泼。」 「恭喜娘娘,这是王室大兴之兆啊。」 傅明珰爱惜地整理了一下披帛,上面是苏油让李辛娘用缂丝之法复制的一副工笔图画。 绢底是宝兰色的,中部是整个高丽半岛,上面有放大的城池,缩小的山脉、河流、岛屿,还有飞鸟走兽,帆船鲸鱼,却是高丽三千里江山图。 傅明珰缓步前行:「司徒赠我这个,不怕国夫人吃味?」 这问题很难回答,薛忠转了转眼珠子:「我朝李之仪,不知贤妃有闻否?」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的李之仪?」 「对,此君乃范公和夫子的学生,元佑八年夫子出京,士愿从者半朝廷,然皆不敢有请于夫子。而夫子一日言于朝廷,请以端叔佐幕府。」 「李之仪的妻子胡文柔,乃常州金陵着姓,性高严,喜风节,自许甚重,练达世故。」 「喜论事,于人物取捨,则毫髮不假借。上自六经司马氏,更及诸纂集,多所终识。」 「犹精数算,我朝新任工部尚书沈存中,间有疑志,不好打扰司徒、陈昭明和苏郡君的时候,必请问于文柔。屡嘆曰:『得为男子,吾益友也』!」 「夫子在京,李之仪从学,文柔曾经勉励之仪:『夫子名重一时,读其书,使人有杀身成仁之志。君其善同之邂逅』。」 「一日夫子造访李之仪,方从容笑语,忽有以公事至前,遂力为办理,以竟曲直。文柔从屏间嘆曰:『我尝谓子瞻未能脱书生谈士空文游说之蔽,今见其所临不苟,信一代豪杰也!』」 「夫子亦喜文柔,经常讨论诗词,非常看重她。因文柔与朝云同修《大藏》,夫子称其『法喜上人』。」 「夫子自贬,文柔制衣以赆,曰:『我一女人,得此等人知,復何憾?!』」 「文柔尚且如此,司徒常常盛赞贤妃,乃高丽章献、宣仁一般人物,如何当不得此物?」 「可见世间奇伟旷达的男女,岂能为礼法所拘哉?」 傅明珰微微一笑:「员外倒也好巧嘴。」 薛忠说道:「其实司徒的意思,对高丽来说,真的不算是什么损失。」 「獐鹿二岛,先王早许宋朝永久租借,就算入宋,也只是名目而已。」 「司徒说了,即便獐鹿二岛入宋,也一切照旧,大宋不但会保护岛上高丽人的现有利益,就连女直、日本、辽国人的利益,也是一应如常。」 「也就是说,除了和名目,其实没有什么分别。」 傅明珰说道:「可獐鹿二岛,毕竟离我西京太近,西京是我与夫君根本之地,还有恐怕朝中有议……」 薛忠低声道:「娘娘,司徒赠送的披帛之上,哪个城市最大?所以高丽王室的根本之地,从来都是开京呀……」 傅明珰沉吟了起来。 薛忠又说道:「有些事情,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獐子岛上老航海的都知道,风向可是不等人的,如果不在顺风顺水的时节张帆好好赚一笔,错过机会,那可就得等来年了。」 话里有话,傅明珰心中已经窃喜,薛忠这是在暗示自己与夫君把握机会,大宋会支持王颙当高丽之主! 就听薛忠继续道:「如今就诸国态势来讲,辽国衰弊已现,又给女直隔离在鸭渌江北,江口辽人的定州,高丽的宣州,女直的来远城三城并立,高丽女直,与辽人隔江而治,那里,就是贵国与辽国仅存的一点联繫了。」 「只要辽人过不了江,高丽其实已经不惧辽人约束。」 「而国内来说,鸡林公造访京师,探望兄长病情,都被李氏无端拒绝。」 「连京城都进不了,足见李氏对鸡林公是多么的忌惮。」 「今日不好好把握时机,只怕来日,翻为内忧啊。」 傅明珰看向薛忠:「若非早知员外一介商贾,我还要以为是张良陈平当面呢。」 薛忠老脸一红:「我哪里想得出来这些,我就一传声鹦鹉,都是……是那位……娘娘你当明白的……」 傅明珰笑道:「如果是那位说的,话就不会这有这么一点,他的性子我清楚,开出的价钱,从来叫人无法拒绝。」 薛忠点头:「是,而这个利益,还会分作短期与长期。」 「短期内嘛……先王曾经委託小邵先生推步王陵,当时其实发现西京还有一处地方也是绝佳,然已经被占,那就是大同江畔的牡丹峰乙密台。」 「小邵先生回国之后,参详了很多典籍,推断那处地方,应当是箕子旧陵!」 「什么?!」傅明珰不由得大惊失色:「此事当真?」 箕子是商末遗臣,名胥余,因封国在箕地,所以称箕子。 第1098页 箕子与比干、微子并称为商纣时期的「三贤」,孔子在《论语·微子》中称赞其为「三仁」。 商纣王不听劝谏,于是微子离他而去;比干剖心而死;箕子则装疯卖傻,结果被囚禁了起来。 武王灭商,箕子不愿意周朝来释放他,于是前往朝鲜。 武王得知后,便将朝鲜封给了他。 武王向箕子请教人伦规范,箕子便作了一篇《洪范》,向武王讲述定国安民的道理。 《洪范》,在大宋儒家的重要研读经典之一,王安石、欧阳修、苏轼等人,都有专论。 哪怕王家不认箕子为自己的血脉祖先,但是作为高丽半岛的「文明初祖」,其地位也是毋庸置疑的。 这必将是震惊朝野的大事儿,既然发现,那就肯定得重建、立祠、祭祀,王运将皇子、大臣遣出开京,来西京主持典礼,就是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这就给了王室很多可以操作的机会。 薛忠说道:「小邵先生的能为,娘娘应当不用怀疑才对。」 傅明珰点头,心中已经开始了计较和盘算。 薛忠说道:「箕子是华夏大贤,今在西京发现故陵,对大宋来说,也是大事儿。」 「官家说了,如果高丽同意,他将拨付三万贯襄助太保,给箕子造陵,立祠,赐义天法师禅杖两千,以壮法事。」 这就是明目张胆给王颙钱财,给义天武装了,而且理由非常的充分。 「至于其余的事情,以太保和娘娘之能,就无需借力了,不过事成之后……」 「司徒有何要求?」傅明珰已经做好了接受漫天要价的准备,这是分生死决胜败的关键,无论什么要求,她都决意先应允下来。 不料薛忠却摇头:「不是什么要求,而且也不是司徒的意思,却是官家的意思。」 「官家说,高丽与中华,气质相近,文华相通,本就应当是大宋着意扶持的藩属。」 「任何国家要兴盛,首先要重视的,是人才。」 「从远期来看,大宋要扶持高丽,首先是要帮助高丽选拔人才。如果高丽有意,大宋同意帮助高丽选拔士子,送他们参加大宋的科考,量才授官。」 「观政结束之后,这些人会回到高丽,扶助王室。」 傅明珰心中激盪,苏油给她争取到的利益实在是太丰厚了,果然是原来的风格,让人无法拒绝! 今后朝中官员进拔,将掌握在自己手上! 把控了经济、军事、官员,那这高丽,该归谁? 薛忠见傅明珰已然意动,暗暗放下心来,却道:「不过太保和娘娘也得抓紧,要是被别人拿到这机会,却又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傅明珰压制下心中的激动:「便请员外回復司徒,就说意思我已知晓,这便请夫君上錶王上,遣使大宋,机会断不可失也!」 薛忠躬身道:「娘娘的远见卓识,司徒深知,临行前曾交代与我,说此行不难,唯有一事,需说与娘娘知晓。」 「员外请讲。」 第一千七百四十四章 復官 薛忠低声道:「李氏把控朝堂,架空王上,此罪大逆,断不可恕。」 「然执政司法,所重者公正二字,司徒说,娘娘不可因怨怒而牵连过广,一切当依法度施行。」 见傅明珰面有怒色,薛忠赶紧俯身:「这不是我说的,是司徒说的,他还说……」 「他还说什么?」 「司徒说,娘娘当为后世子孙计。若今日有不依法度的娘娘,后世就必有效仿成例,不依法度的王子……」 傅明珰身体在微微颤抖。 她的家族,就是与李氏朝争失败,之后被陷害,男人被屠戮,女人被送与辽人「谢罪」的。 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在思量如何报復。 从李资义到李府的狗,包括上五代的祖坟,都早已有了无数次的安排。 司徒是知道她过去的人,知道她对李家的刻骨仇恨,现在却劝她要放下仇恨,依法处置李氏逆贼! 傅明珰的手指因为用力握着绢帕,骨节都变得有些发白,语气里透露出一丝倔强:「要是我不呢?」 如今的傅明珰,已经是高丽权力金字塔巅峰上的少数几个人之一,有了气度和威严。 虽然明知道宋国司徒握有足以毁掉自己的把柄,却也不免要反弹。 甚至可以说算是赌气。 薛忠不敢抬头:「司徒说,仇恨会侵蚀掉一个人的心灵;宽容和公正才应当是一个元首的好品质;而和谐,则当是一个正常国家应有的场面。」 「如果娘娘执意不放下仇恨,司徒说,他担心高丽今后的政局就会走向武曌时代。」 「那种任用酷吏滥杀官员,然后再杀掉酷吏,重新换上另一个酷吏继续诛连,直到宫变的日子,过着其实是很糟心的。」 「当然,如果娘娘要选择这条路,大宋出于两国关系,依旧会支持娘娘,毕竟这些只是高丽内政,对外交不会有何大的影响。」 「刚刚那些,只是司徒出于个人友谊,表示对朋友的担忧。」 「还有就是……司徒说娘娘在子女和百姓的心目中,一直就是一个好母亲,好贤妃。他觉得要是因此让孩子们心头蒙受阴影,播下恶毒的种子,那反而成了李氏的成功。」 「因为他们直到最后,还坑害了娘娘一把。」 第1099页 「叮叮叮……」却是王俣又蹬着自行车回来了,从傅明珰阶下骑过去,疯狂地按着车铃和傅明珰显摆。 因为这次自行车后座上,还拉上了兴奋不已的王僤。 傅明珰捏着绢帕的手指终于放松了,对自家孩子招了招手,心里又有些温暖和感动。 司徒是真心关心自己,就算是为了俣儿他们,自己这个「贤良」的母亲形象,都崩塌不得。 「员外不用如此。」思量已定,傅明珰重新露出笑意:「司徒的话,难道我还能不听?」 说完苦笑摇头:「司徒曾经宽恕过杀他族叔一家三十几口的交趾人,说他们多为良善,不过为李常杰之流蛊惑,因此只诛首恶,不问其余。」 「到今天,总算是有人明白他当时的心境了……」 …… 四月,太原震;五月,漳河溢。 邵伯温密奏中的天行失常,如今看来,大宋到底也没躲过。 好在太原经过沈括大造,工业基础非常良好,储备有多,恢復极快。 正好沈括回朝之后,赵煦为了给章惇铺路,命他移镇太原,改任河东路转运使。 井陉道已然加宽到双车并行,苏油坐着四轮轻车,只用三天时间,就抵达太原。 两人在河东路,一个负责工业恢復和救灾,一个负责农业恢復和行政,只用了半个月时间便将事情调理顺畅。 有能臣坐镇,太原的救灾工作完成得有条不紊。 这次震灾后果并不严重,主要是倒塌了一些房屋,伤了些人。 等到苏油回到大名,发现自己即将面对治下一场水灾。 赵煦命户部统筹全国天气的做法,其实是从苏油这里学去的,苏油对自然灾害异常重视,早在几年前就命各州县必须每天通过电报奏报天气情况。 好在故西门豹的九邺渠,一直就在被苏油加宽加深,并依託干渠建造出无数的支渠,有力地扩大了耕作面积,解决河北平原的耕地用水问题。 现在这些渠道,就成了防洪行洪的重要通道。 不过成安、肥乡、清漳三县还是受了灾害,其中李辛娘所在的吴家庄就是重灾区。 吴存之组织的弓箭社终于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干了一回正事儿。 弓箭社类似民兵组织,在苏油同意下,吴存之按照军法,组织三县难民,向邯郸方向移动,避开洪水。 苏油同时命邯郸方面妥为接待,备妥粮食、药品,营寨。 按照大宋过往的规矩,这些人,之后就会被吸纳入厢军,成为大宋的「叫花子军」。 现在当然用不着了,半个月时间正好给难民们宣传如何重建,如何灾后防疫等知识。 半个月后,洪灾解除,苏油又命吴从之带领难民们回来,开始重建工作。 三县老百姓心里一点都不慌,因为他们发现,官府已经给他们准备好了救灾钱粮和马铃薯种子。 马铃薯四月一熟,是如今最好的救灾补种作物。 河北大牲畜极多,復耕很容易。 反倒是防疫和防蝗虫,耗费了苏油不小的精力。 其实洪灾本身的危害虽然巨大,但是只要救治得力,来得快去得也快。 反倒是之后的饥荒、瘟疫和蝗灾,才是真正的杀人元兇。 而且后两样,地方官往往因为意识并不到位,不太重视,因而没有做到防范于未然,导致一灾未平,一灾又起。 苏油当然绝不可能让自己治下发生这样的事情,因此反覆巡视按察,让官员们不得不重视起来。 漳河毕竟还不是黄河,灾害面积不算大,等到苏油忙完两次救灾,时间就已经到了七月。 癸巳,命吕惠卿改知江宁府,邢恕知磁州,邢居知徐州。 这是赵煦为了平衡政局所作的处理,三派兼用,法治为先,这面大旗赵煦拿得牢牢的。 两人入朝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是按照转官制度,已经是一拖再拖。 赵煦要秉持公正,现在就不但要给两人安排,还得是两处好地方,以示优容。 邢恕领到朝命之后,不由得对儿子痛哭流涕:「不意今日,可復见中原人物也……」 邢恕哭的原因是出于内疚,不是对天下人内疚,而是对自家儿子内疚。 说起来邢居可以算是苏油的门生,但是给这倒霉的老子拖累,虽然政绩突出,却也在新州被耽误得太久了。 好在徐州不是一般的地方,到此邢恕的不利影响算是给赵煦彻底抹平,自家儿子的仕途,终于算是渐渐通达了。 为了儿子,邢恕上表赵煦,对自己的过去表示痛心疾首,感谢赵煦不计前嫌,擦拭用之,今后定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怕是大奸臣,对自家儿子也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而吕惠卿是高官,需要赴京叩阙谢恩。 赵煦在偏殿接见了他,陈说熙宁旧制中的诸多失误,也让吕惠卿惶愧交加,无言以对。 不过赵煦对吕惠卿出京之后的作为却大加赞赏,将之在交趾、陕西的成绩也列举了一遍,认为虽然是继任与守成,没有开拓之功,但这也是国之干城方能作为,实在是难能可贵。 吕惠卿顿时痛哭失声,做了这么多事情,官家总算是看在了眼里的。 赵煦好言安慰,最后还指出,吕卿在为国举才这一条上,尤可称道,将李夔推荐给了司徒,朝廷堪比增加了二十万大军。 第1100页 吕惠卿听得莫名其妙,李夔被他推荐给苏油之后,就在松江待着,几年前更是杳无音讯了,没听说担任了什么重要职务啊? 但是如今他一身的罪过,不被清算就是天恩,哪里更敢细问,只好唯唯诺诺地应了下来。 第一千七百四十五章 苏油的背锅侠 朝中依旧有弹劾吕惠卿和邢恕的弹章,不过都被赵煦按下了,也让天下和群臣对赵煦「三派兼用」的政策有了长足的信心。 然而邵伯温的乌鸦嘴不是一般的威勐,六月,大理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儿。 小高相爷已经过世了,如今大理的掌权者,是小高相爷的儿子,高升泰。 高升泰不但成了新的鄯阐侯,还兼职九爽,官至布燮。 同时高升泰的弟弟高义胜管理着禄琫,高福守卫易门,高连庆治理罗部。 当年苏油游说老高相爷擒侬智高后的布局,在高升泰这一辈儿,是真正的实现了。 子弟门生,遍布八府四郡,占尽要枢。 之前国主段寿辉因为心惊胆战,在高智升、高升泰父子的压力之下,下诏以自己在位其间灾难频发为由,避位为僧,禅位于自己的从兄弟段正明。 段正明在位熬了十三年,人心已逐渐归于高升泰,今年五月,段正明终于熬不下去了,于是高升泰正式接受段正明的禅让,成为大理国的国主。 即位后,高升泰称自己的国家为「大中」,改年号为「上治」,又自称「大中正德国王」,追谥小高相爷为「文戎天佑安邦贤国王」,庙号太祖。 应该说,高升泰的算盘打得非常好的,刚好找准了大宋这个过渡的节骨眼,反而将赵煦弄得胆战心惊。 朝廷还在集议,七月大宋救灾刚结束,高丽又遣使告哀,国王王运薨逝! 王运年幼体弱的儿子王昱登上王位,太保王颙加封太师兼尚书令。 早在六月,利用箕子陵的发现,王运即遣义天出京,和王颙完成布局,共同接收了宋国提供的大量支援。 七月,王颙获悉李资义试图拥立自己外甥汉山侯王昀为王的阴谋后,不再等待,联合义天法师,秘嘱在开京平章事邵台辅,剷除李资义! 邵台辅联合上将军王国髦发动政变,一举消灭了李资义的势力,迎王颙和义天入京。 王颙至此彻底掌握了高丽大政,被朝廷任命为中书令,在府邸接受百官祝贺。 初掌大权,王颙便昭告高丽诸州,绝贡辽国,推行宋制! 今后只认大宋这唯一的宗主! 同时派尹瓘、赵珪出使宋朝,告嗣位及进方物,并说在西京发现箕子旧陵,这是高丽汉学显兴之兆。 高丽愿意将獐子岛、鹿岛的主权交于箕子故国,作为供奉箕子的祭产,并以此换取大宋对高丽的支持。 请求大宋派遣医官、僧侣、伎术官,帮助高丽发展。 同时还请求大宋赐书,并许高丽士子入大宋参加科举,识拔人才。 两国大事可把朝廷忙坏了,赵煦到现在才将邵伯温的密奏翻出来,交给两府参详。 年初邵伯温的密奏,如今看来,在辽国、大理、高丽,甚至大宋,都已经有所体现。 蔡京和苏辙本来是不大迷信的,现在也是惴惴不安。 这尼玛到现在为止,加上大宋,今年已经有四个国家改元! 两国的事情肯定猫腻很多,但是大理是「禅让」,段正明活得好好的,只是做了和尚,从道理上讲,这事情不存在瑕疵。 高丽做得更加妥帖,人家那是「清君侧」! 听闻李氏被阖门擒获之后,王颙欲尽除之,反倒是贤妃规劝国有国法,人主不可以喜怒治人,王颙才只清算了一部分。 当然,之前渗透进王室的那一部分妃嫔,首先在清理之列,尽数出家。 而李资义以下,李氏族中一共被诛杀了十九人。 其余朝臣参与「谋乱」的,也不下六十之数。 大家族中人心是很难齐的,比如李氏庶支李邈,对高丽王室就非常忠心。 因为做过王颙的侍讲,又时常劝谏族兄不要过于跋扈,就被王颙做成了人样子,提拔重用,安排成了自家儿子的侍讲,还特意嘱咐自家子弟们,要「尊师重道」。 最终朝堂决定,不干涉两国内政,册封高升泰为特进检校太尉,上柱国,大理国王,食邑一千户食实封七百户。 册封王昱高丽国王检校太师,高丽国王,食邑一千两百户食实封八百户。 册封王颙溥义公,食邑一千户食实封七百户。 从王颙所请,另赐三万贯,作为修造西京箕子祠堂、陵寝之费,赠高丽《太平御览》,许高丽士子赴大宋科举。 天时太吓人了。 安静!现在稳定压倒一切,务必安静! 朝臣们胆战心惊,但是大宋的老百姓们却觉得优越感飙升。 大宋的国际地位妥妥地在拔高,辽国如今到处都是反叛,眼看那个国家就陷入衰弊。 高丽绝贡辽国,专心做起了中华小舔狗。这「绝贡」两个字啊,让百姓们倍感舒适,对高丽好感也大增。 而大理那边玩的一出「禅让」,却让老百姓们心里有些吃苍蝇的感觉。 听过说书看过戏的老百姓,如今都有了点基本的政治常识,知道王莽这类白脸大奸臣,都玩过这一套。 第1101页 不过大理的事情妙就妙在老皇爷出家当和尚似乎当得很稳当,只能说……佛法无边了。 这些边角和大宋的关系也不算大,老百姓平日也就是闲聊嘴炮而已,倒是国内的时政要闻更让人关心。 按照故事,今年太原地震,漳河闹水,应当是地方官员德政不修之故。 但是老百姓们实在是太偏心了,将太原地震攀扯到了章惇新任河东路转运使,将漳河闹水归根于邢恕新知磁州上边去了。 这幸好是有咱们司徒在河北镇着,要不然啊,啧啧啧……还不知道这灾要闹成啥样呢,可能决的就不是漳河了! 最可怜邢恕,人都还没有过淮河,却将河北的锅都背上了。 气得生了一场大病。 邢居在徐州上表,请求父亲在自己任所先养病,待病好之后,再从朝廷恩命。 老百姓对邢居还是很认可的,邢居治新州,清廉自守,百姓皆得安养生利,虽然没有漏勺治广州那般魔幻,但是离任的时候也是得到当地士民攀辕哭泣,一路送到州界的。 而且邢居诗词文章都是上乘,士林里风议也非常好。 邢居对自己父亲和祖母也非常孝顺,以他的政绩,蒋之奇、漏勺、刘挚都先后向朝廷举荐。 朝廷两次任命邢居为广南东路提点刑狱,都被邢居拒绝,理由就是要照顾自己被安置在新州的父亲。 歹竹出了根棒棒笋,于是老百姓决定,看在邢郎君的面子上,原谅他那个背霉的爹好了。 不过待到漳河发水,棒棒笋也没用了,老百姓们偏心苏油,又将邢恕拉出来踩。 谁让你才知磁州呢?!就算是锅,那也不是俺们丢给你的,是老天爷丢给你的! 金杯银杯,不如口碑,所以说,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苏油倒是老老实实上表,自认德行不足,恳请朝廷降惩,主动替赵煦当背锅侠。 不过被赵煦留中,既然有章惇和邢恕两位力夫,那就用不着司徒来干体力活了。 停了章惇一年俸禄,许邢恕在徐州养病,待病癒后再重新安排职务。 也算是「顺从民意」。 同时赵煦还下诏,如果地方官员救灾积极,如河北这样,一场地震才损失五个百姓,一场水灾一个人没死,灾后两个月完全恢復生产,无一流离的,朝廷不但不会责罚,还要嘉奖! 然而大预言术还没完,癸丑,白虹贯日,太子少师致仕冯京卒。 朝廷追赠司徒,谥文简。 知晓邵伯温预言的两府以上高官们,愈发害怕。甚至比地震水灾换皇帝还害怕。 这这这……这怎么应到老子们身上来了?! 反倒是邵伯温再次密奏赵煦,今年已然过去大半,这道坎基本上算是过去了。 赵煦临奠之时还发生了一桩插曲,蔡确的儿子蔡渭是冯京女婿,于丧次阑诉父冤。 应该说,蔡确的确有些冤。 因为高滔滔虽然常常骂蔡确,不过都是过嘴瘾,没有在制度上动他。 所以蔡确之罪,其实还停留在王珪日记揭发上,但是蔡渭咬死那是一家之言,不能算数。 从法律上讲,也不是没道理。 蔡确是宰执退下来的,既然朝廷没有「明申其罪」,那应该给予退休宰执的待遇就应该给。 然而因为高滔滔的衔恨入骨,蔡确也一点都没有得到。 在民间,这就叫报应不爽,可是在朝堂体制来讲,这就叫程序不正确,处置不恰当。 第一千七百四十六章 赵煦的聪明 当然,要程序正确,那就要大动干戈,朝廷得再次集议,明宣蔡确离间两宫之罪,然后怎么惩处,都不为过。 不过高滔滔已经去世了,蔡确死得更早。 今年又是「务求安静」之年,加上蔡渭跟着毕仲衍搞法制,也算是得力干将,之前修法一事上,立了很大的功劳。 于是赵煦也就不为己甚,追復蔡确右正议大夫,提举玉局观致仕。 不过谥号之类,是不可能再有了。 为了转移大家对此事的注意力,甲寅,诏王安石、吕公着配享神宗庙庭。 神宗去世的时候,关于配享之臣到底该是韩琦还是王安石,曾经发生过激烈的争议。 因为高滔滔心向旧党,最终选择了韩琦和富弼。 赵煦为了宣扬自己的政治主张,经曾布所请,重议神宗配享的问题。 王安石绝对是神宗的重臣,两次担任宰相,配享这件事本身,是无可争议的。 之所以有争议,那是不公正,其实都是党争搞出来的事端。 赵煦要搞政治平衡,顺便宣传自己的施政理念,干脆搞了这么一出,还安石相公公正待遇。 蔡京乘机夹带私货,把吕公着也抬了出来。 因为在这个时空,吕公着和司马光有了大区别,和富弼相似,成了代表改良派的旗帜。 范祖禹觉得司马光虽然十几年不在朝中,但是他对神宗的影响比韩琦还要大,毕竟一部资治通鑑在那里摆着。 于是也替司马光上奏要地位。 然而此项建议没能获得通过,因为司马光在神宗朝虽然声望很高,但是其实地位不咋的。 最终神宗的陪祀大臣,就成了重视监督,鼓励谏议,三派兼用的政治正确。 第1102页 四个大臣中,一个保守派,一个改革派,一个温和派,一个改良派。 至于他们在地下会不会一如既往地争吵,会不会把神宗气到显灵,却已经不是大家真正关心的问题了。 闰月,壬申,以陆师闵等二十三人为诸路提举常平官。 癸酉,罢十科举士法。 十科举士法是司马光提出来的,但是的确有些不科学。 和程颐那一套一样,虽然出发点很好,可主观性太大,操作性太差。 于是赵煦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罢十科举士法,恢復科举正途,但是又加了一道关卡,那就是已经获得极大成功的吏部试。 在十科举士和吏部试并行期间,吏部试对于提升官员执政水平的优势就凸显出来。 最终朝廷选择了保留吏部试,废除十科取士法。 从今往后,读书人将通过礼部试获得入仕的资格,但是还需要在进入官场三年之后,再次通过吏部试考核这三年内学习到的处理公务的能力,这个将决定获得提拔的「初速度」。 之后还有外官转朝官,六品进五品两道大门槛。 这就变成了礼部试考文才,考准入资格;吏部试考能力,考进阶资格。 之所以要这样做,是因为赵煦能够在吏部试中,加进去大量的理学内容而不引起大面积的反对和反弹,通过这种变通的办法,做到让官员文理并重,名实兼修。 看似多此一举,但是想要让理学得用,这其实是最合理,最变通,最快捷,同时也是阻力最小的方法。 苏油看到邸报,也不由得对赵煦的聪明大加赞赏,自己辛辛苦苦几十年的努力,现在终于正式开花结果了。 而且这是在系统内的自洽,就如同齿轮箱的整体磨合最终得到最优解那样,不是强行换零件,不是因人成事,註定也就不会像安石相公那样,因人去事。 因为这套系统做到了相对公平,也就能够让所有官员认帐,没啥反对的声音。 至于苏油那套官吏案头的公务员入职指南——《时务宜要》卖到飞起,那又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辛亥,以刘奉世为真定府路安抚使,兼知定州。 秋,九月,大熟。 宁国军节度使赵孝骞上奏,恳请将母亲冯氏接回府中供养。 冯氏案可谓是陈谷子烂芝麻。 赵颢和元妃冯氏感情破裂分居,高滔滔对冯氏就很有意见。后来赵颢在宫中闹出火灾,高滔滔害怕赵颢被赵顼藉故遣出宫去,便搞事情说是冯氏干的,差点让冯氏自尽。 赵顼知道这是老娘和弟弟在拿弟妹作伐给他看,于是忍气吞声,表示赵颢可以继续呆在宫里,将冯氏保了下来,命她在安置宫里有罪妃嫔的瑶华宫出家。 待到赵顼威权强盛之后,为了噁心赵颢,赵顼给冯氏提升了待遇。 高滔滔临制时,赵颢曾经不老实过,于是高滔滔也有样学样,再次给冯氏提升待遇。 冯氏其实就是政治牺牲品,到了赵煦这里,冯氏已经在瑶华宫居住了十八年。 赵孝骞提出来后,赵煦立即同意,不但同意,还因冯氏在瑶华宫减半支给,特召恢復全支,一併恢復的还有冯氏崇国夫人的称号,依旧以赵颢的正妃的身份,让赵孝骞接回府邸奉养。 一来是标榜「仁孝」,二来,也是噁心自己那个已经死了的皇叔,给自己父亲报仇雪恨。 左僕射蔡京趁机拍马屁,说之前向太后就提出过隆遇太妃,不过后来太皇太后病重,就没了下文。 既然冯氏都可以提高待遇,朱太妃作为陛下的生母,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 向太后也是妙人,高滔滔临制后,曾经命修缮庆寿宫让她居住,向皇后辞曰:「安有姑居西而妇处东,渎上下之分。」 最后只在隆佑宫居住。 让勛贵大臣们的女儿入宫帮助料理帐册,实际上是为了给赵煦选后,给诸王子选妃。 向太后作为实际的操作者,却令娘家向氏族中,不得以女参选。 族党有欲援例以恩换合职,及为选人求京秩,且言有特旨者,向太后依旧不同意:「吾族未省用此例,何庸以私情挠公法。」 也是个聪明的女人。 听闻蔡京的建议后,向太后立即下了懿旨,提高太妃的地位,为她修造别墅,称「圣端宫」;改乘车为乘舆;可以由宣德东门进出宫廷;并追赠太妃崔、任、朱三位父亲,皆至太师、太保。 除了百官上笺时称太妃「殿下」外,其余一律比照自己的待遇。 朱太妃也是聪明人,要求赵煦处处以向太后为尊,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搞她的农事——种菜、种花、养鱼。 宫里的其它事务,皆由向太后和孟皇后共同分担。 种菜养鱼不但名声很好,而且每年都能在群臣那里刷上几次存在感,因为赏赐近臣宫里的水培绿菜、瓜茄,已经成了常例的恩典。 不少都是很罕见的新品种,比如最早时候的玉黍、马铃薯、西红柿;最近的甜椒、金瓜、长茄。两年前还开始有辣椒酱、豆瓣酱等美味,冬日里甚至已经开始赏赐新鲜的蘑菇、木耳。 太妃「善农」的名声,早已经传扬了开去。 己亥,赵煦临皇家理工学院。 皇家理工学院如今包括了附属小学,附属中学,学院三部分。 第1103页 与普通小学中学不同的是,皇家理工学院从小就一直伴随着金融和理工课程。 从附属中学毕业后,成绩一般的就参加工作,成绩不错的宗室子弟,除学院外,还会选入皇家军事学院、皇家海军学院、京师大学堂,继续深造。 今天赵煦是带着一帮子弟弟妹妹来开学的。 赵煦现在有六个弟弟,九个妹妹,其中同母的有普宁郡王赵似,郓国公主、潞国公主、邢国公主。 神宗在九子赵佖的医案之后,开始重视科学医疗,託了石薇、钱乙、唐慎微的福,在后宫改造之后,子女都活了下来。 除了九子赵佖因为治疗被拖延,导致眼睛出了问题以外,其余的都颇为健康。 在高滔滔下召小公主们交还给生母抚养后,小公主们的性情反倒是越加活泼开朗了。 赵煦最喜欢的弟弟包括赵佖、赵佶、赵似,最喜欢的妹妹却是最小的几个,贤和、贤静、贤惠。 不过现在一大帮子在一起,叽叽喳喳地吵得头疼。 第一千七百四十七章 照相机 赵佖任由赵煦扶着他朝前走,苦笑道:「皇兄,我就说你这样安排有问题吧?」 赵煦也苦笑:「我也没想到他们这么吵……这次前来,须得好好感谢苏山长与昭明学士,九弟,你真是让我骄傲。」 赵佖微笑道:「十一弟才是我们的骄傲,我不算什么。」 赵煦扭头看着跟弟弟妹妹们闹得不可开交的赵佶:「就他最会闹腾。」 说完扭回头来,郑重地对赵佖说道:「他那是天赋,而你,是努力,所以还是你更厉害。」 赵佖和赵佶性格属于两个极端,赵佶是天纵聪明,传说是赵顼观看了李后主图形当晚所生,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射猎游艺,几乎都是一摸就会,一会就精,如今更是发展到研香、制墨、雕塑、造瓷、烧琉璃等诸多杂项艺术门类。 和楚国大长公主的儿子张守静,被并称为大宋宗室里如今的画道「双绝」,苏油给赵煦烧造的宝蓝赏瓶,就是以赵佶的芙蓉锦鸡图为蓝本。 在宗室当中是一等一的出挑人物。 因为汴京城里诸多的艺术品工坊,都是用的「十一爷」的专利,为人又潇洒大方,无论谁有求上门,不管是妹妹们要一个泥娃娃,还是宗室叔伯要装修设计,都是有求必应,搞出来的东西还都不一般。 出手也阔绰,只要是他喜欢的东西,钱从来不是问题,属于大相国寺小摊小贩和文华街精品店最欢迎的客户。 不过这娃最近花了三千贯买了把唐琴送给名妓花穗娘,被孔忠武、张商英弹劾,又被向太后叫进宫里狠狠训斥了一顿,稍微收敛了些。 而赵佖则性子沉静,眼睛虽然瞎了,但是音乐天赋极高,是绿箬最得意的门生。 为了不浪费赵佖的天才,绿箬特意用火漆制作成五线谱,方便赵佖摸索学习。 苏小妹见到之后,便效仿这种办法,和陈昭明一起利用数学和电报的方法,排列出十六进位三拼九调盲文。 这个其实非常类似后世的粤语盲文规则,与其的最大区别,就是因为古文简练,还必须区分出同音字。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陈昭明和小妹可是花费了不少的心思。 而赵佖也加入其中,除了一起研究方法,还发明了盲文板、盲文笔、反写正读的书写方法。 掌握之后,赵佖开始了苦读,赵煦心疼弟弟,特意给他搞了一个班子翻译书籍。 章楶回京提举军机处,一日造访理工学院发现了这个班子,不由得大惊,我靠这玩意儿不是给我机宜司创制的好东西吗? 密奏赵煦将班子搞走一半,送去了獐子岛,通过渠道安排进辽国南部诸州买办们的府邸,大肆传递辽国情报。 而赵佖通过盲文,如今也是学富五车,当然主要是文科方面,十四岁时还出版过自己的文集。 苏轼对赵佖的诗文非常欣赏,特意为赵佖的文集写了一篇序言,宣扬赵佖的事迹,对他的聪明、好学、刻苦、为了学问克服困难,为人所不能的学习态度,表示大加赞赏,将之与理工成就卓越非常的盲人卫朴相提并论,号召所有求学的士子,都要学习赵佖的这种精神。 高滔滔得知后又感动又激动,认为这是宗室子弟中的楷模榜样,提前将赵佖从郡王进为国王——申王。 听到赵煦称赞自己,赵佖微笑道:「皇兄谬赞了,一会儿见到十一弟假期里鼓捣出来的那东西,定会大吃一惊。」 赵煦不禁也好笑:「我就说他那跳脱的性子,怎么和你一样,假期也在理工学院老老实实,却原来又不知在鼓捣啥。」 「诶?皇兄你等等……」几个皇子都有校舍,就是学习间歇时供小憩的小院,见到赵煦走过自己的小院还在往前,赵佶赶紧摆脱了弟弟妹妹们的纠缠跑过来:「这里这里,先去我这里。」 赵煦这才笑道:「还以为你这个假期老实,才在太后那里替你说了不少好话,却原来还是调皮。」 赵佶觉得很冤枉:「我那事儿是真冤枉!皇兄你不是画道中人不明白,这人体是最难掌握的。我只是要研究人体素描!」 「花穗娘身段不错,我只是想要画画而已,真不是如京中传言的那般……」 「你还敢胡说!」赵煦脸沉了下来:「三千贯买琴博美人一笑,不管你那什么破目的吧,事实却也没差!你就是做出格了!」 第1104页 「是是是……」赵佶只好认栽:「这不鼓捣出个物事儿来,将功折罪嘛。」 赵煦知道这时候不能给这弟弟好脸,要不他立马打蛇随棍上,摆着扑克脸道:「走吧,看看你的能为。」 …… 「来!笑……皇兄你笑啊……算了说茄子……跟着我说:茄——子,诶好了!」 小院里,赵煦被赵佶按到椅子上端坐着,对着一个木头箱子做表情。 这是一台「照相机」,准确说,是一台「照印机」,因为同时具备照相与制作底片的功能。 没有镜头,而是利用木箱前头的一个小孔,根据小孔成像原理弄出来的。 木箱的侧面,有两个圆洞,连接着长长的两个黑厚绒布套。 赵佶如今就通过布套将手伸进木箱里,一边鼓捣一边跟赵煦讲解原理。 「木箱里正对小孔不远的地方,摆放着一张赛露络的『底片』,列子的小孔成像原理皇兄不陌生,通过这个小孔的遮挡与打开,就能让箱子外边的景物,通过光线被投射到箱子里边的底片上。」 「底片上下还有两层,一个是玻璃片,利用与赛露络折射率的不同,去除衍生光,避免影响呈像;另一层是天师发现的溴化银光敏层。」 「溴化银遇到光线就会变黑,山长说那是被还原的银。」 「因此当光线照到底片上的时候,高光的部分,银被还原出来变成黑色,低光的部分,还原不完全。」 「将受光后的底片用溶液溶解掉溴化物,保留还原银,这样得到的赛露络底片,和现实是相反的,本该越亮的部分反而越黑,小弟将之称作』负片『。」 「溶掉溴化银的溶液,就叫显影剂,固定还原银的溶液,就叫固影剂。」 赵煦对这弟弟的灵巧心思不禁有些惊讶:「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这东西能看?」 赵佶说道:「之后再对着负片来一次啊,等等我洗好了……」 说完打开箱子,从里边取出片小玻璃板来:「皇兄你看,这就是负片了。」 赵煦学赵佶那般用两个手指捏住小玻璃板的两个角,发现中间果然大致是一个人影:「还真是古怪。」 赵佶笑道:「接下来就要拜託九哥了。」 「为啥?」 「因为接下来的操作要在暗房里进行,九哥比我熟,我进去老是要搞翻东西……」 赵煦这才留意到,这小院有一间房间的窗户都被密封了起来,门也关着,门外还钉着绒毯,一丝光线都透不进去。 赵佖微笑道:「皇兄,将底片交给我吧。」 赵煦将小玻璃板交到他的手里,将他扶到门口。 赵佖将门打开,赵煦才发现这间屋子里边还有一道夹墙,墙上钉着架子,上边摆放着各种器械和盛放药液的橡胶塞瓷瓶,墙的中间还有一道相同的密封门。 赵佖将门关上了,赵佶将赵煦拉回到椅子上,对他说道:「只需要用光线照射负片,上面还原银富集的地方,透光性就弱,而透明的地方,透光性就强。」 「这样就能够在成像纸上让本该是阴影的地方,溴化银被大量还原,变成黑色,本该是高光的地方依旧保留溴化银,经过第二次显影与定影,木箱小孔采摄的景物,就在成像纸上还原出来了。」 赵煦还是不松口:「见到实物了才算。」 第一千七百四十八章 十一弟 这个过程并没有耽误太久,兄弟俩聊着闲篇,不多时,赵佖就托着一个大托盘出来了。 赵煦赶紧对自己的亲弟赵似说道:「十三,快去扶九哥过来,有点眼力劲。」 「哦。」赵似正拿着赵佶制作的一个木头小车玩得起劲,闻言赶紧放下,过去献殷勤:「九哥,我来扶你……哎呀这是……这是皇兄……」 赵佖由赵似扶着,将托盘放到小桌上:「十一弟,你看看我没把底片装反吧?」 赵煦已经看傻了:「这……这简直太神奇了。」 托盘里平铺着一张湿漉漉的纸,长两尺,宽尺半,画面中赵煦端坐在椅子上,保持着打小训练出来的姿势,嘴型是刚刚念「茄子」时候的模样,但是看上去似笑非笑。 画面非常清晰,赵煦本来是颇为俊美的人,这种纯黑白灰的画面,自带一种气质加成,显得更加好看了。 赵佶牵起一根绳子,用镊子将照片提起来,用夹子挂在绳子上:「皇兄,这戏法可以不?」 赵煦难以掩饰心中震惊:「有了这东西,那以后你的画技,不是再也用不上了?」 赵佶心里头偷偷翻白眼:「这东西就是弟弟研究静物空间向平面表达转化之用,真要到了绘画上,每一笔,每一道设色,都是画者心境里想要传递的东西。」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就跟作诗一般,文字稍作转化,给读者的感受就不一样。」 「就如王都尉的佛像画,才是入道,才是心境传递的媒介,像与不像,那只是下层的东西,刚刚入门而已。」 「境界未达,殊无可称。因此这个取影机,是永远无法代替作画的。」 「这些东西需要耗费大量时间观摩练习才能养成领会,皇兄万翰宸几,理会不到这些来,也没啥。」 赵煦伸手就给了他一下:「你还得意上了!」 赵佶受王诜的影响颇深,除了在画道上一脉相承,也学了轻佻的臭毛病。 第1105页 不过不是皇帝,不做坏事儿,嫖完妓还知道给赏,这种轻佻在如今的大宋也不算什么大毛病。 大宋对才子格外宽容,赵佶反倒因此在民间得了个「魏晋风流」的好评。 其实赵煦自己心中也很得意这个聪明伶俐的弟弟,打完赵佶又忍不住笑:「自打二十一节度后,我宗室里边还没有拿过皇家杰出贡献奖吧?」 「有了十一你这玩意儿,今年这奖无论如何是跑不掉了,就是不知道该算物理、化学,还是算美术。」 「这画我一会儿带走,改天十一你把这套搬宫里去,给太后、太妃、皇后也来几张。」 赵佶转着眼珠子,低声道:「皇兄,我那里还有一套花穗娘的素体画,要不要看?」 这个色胚!赵煦忍不住又拍了他一下:「又作死,赶紧烧掉!让娘娘知道,连我都救不了你!」 沉吟了一下,又义正辞严地道:「嗯……为了防止你留底,为兄要逐张检查,亲自监督!」 赵佶:「……」 …… 李娘子素体画不好看,太过丰腴,在唐代或者算大美女,在宋代……反正让赵煦看得大倒胃口。 不过看完之后,他倒真有些相信这个弟弟是出于研究人体构图的目的,而搞出来的大风波了。 自己这灵秀弟弟口味,不该这么重才对。 九月到了,离太皇太后丧期已满一年,可以开始用乐。 此次前来理工学院,还有件事儿,就是听赵佖创作的第一部钢琴曲——《春江花月夜》。 江流婉转照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赵佖的视觉是童年的记忆,甚至可能压根就没有记忆,但是在他的音乐里,却将视觉表达得非常的玄妙,透彻,优美。 《春江花月夜》这首诗,本身就是以时间月色的流转,景物光影的变化和人世沧桑的片段为元素,层层唿应,层层推移,层层递进,过了顶点,又渐渐一层层退出,最后定格在落月摇情的孤独感上。 音乐对人的冲击,比绘画还要透彻,赵煦或者体验不到赵佶画作当中的情绪,却能够感受到赵佖钢琴曲中浓郁的思念之情。 不用问赵煦都知道,赵佖这首曲子,是为太皇太后而作。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还有安慰赵煦的意思在其中。 哀而不伤。 将这首曲子作为太皇太后丧后的第一首音乐,赵煦没有觉得是对太皇太后的不敬,相反,是他的子孙,纪念她的最好礼物。 …… 当晚,赵煦拿着自己的肖像摄影,得意洋洋地回宫跟孟皇后显摆,倒的确是给了孟皇后一个惊喜。 于是孟皇后美滋滋地将赵煦的肖像加了画框悬挂起来,还在画像前摆上几案,布置上花瓶。 要是苏油看到,只怕会当场吓尿,还以为赵煦驾崩了开内部追悼会呢。 听赵煦说改日要将那套东西搬进宫来拍一张全家福,然后交给弟弟绘成设色工笔,孟皇后也很开心,决定原谅这小叔子最近因「赏妓」一事给陛下招来的麻烦。 不过孟皇后也提醒赵煦,这个算是理工的新发明,凡是关于理工的新发明,陛下可得多留个心眼。 因为很多东西在发明之初往往看似无用,然而实际却是军国神器。 比如司徒最早发明的蒸汽机,那是用来给鱼缸水循环用的。 当时谁能想到,那竟然是皇宋动力之源的母机? 靠!家有贤后国事无忧。赵煦是真的压根没有朝这方面想,这事儿明天的问问几个大臣,十一弟轻佻的名声,或者都可以藉由这件事情洗白了。 次日,赵煦便将这稀罕事儿与宰执们说了,苏辙之辈不由得面面相觑,这玩意儿……好像没啥用处啊。 蔡京是机灵鬼:「陛下,这东西可以明确人的相貌,那我朝军事、理工、史馆等需要凭照方能出入的重地,是不是更加安全了?」 「以前大宋不是还出过假冒皇子的事情?地方官难分真假,如果凭信上附上这个照影,是不是就无此忧虑了?」 章楶顿时醒悟过来:「果然是好东西!军方传送消息的使臣,以此做凭,可以杜防伪冒!」 黄裳也立即拱手:「此物当有大用,除了军中使臣,还有僧道。」 「当年五台山诸多辽朝间谍,都是以僧人的身份潜伏其中。李常杰侵广州,也曾杀害僧人,拿到度牒,然后命手下剃髮伪冒,密刺我朝虚实!」 「如今鞑靼情形混乱,鞑靼人信从红衣佛法,因此鑑别红衣和尚的身份,非常重要!」 苏辙想到一个问题:「那这技术就得纳入保密技术管理了?否则技术流出去,照影被换掉的话也会出问题……」 蔡京说道:「如果显影纸和如今的凭信纸张是一种的话,那就应该同样能够承受钢印,加钢印啊。」 赵煦觉得如此一来,自家弟弟的发明就不光光是为艺术服务了,开始准备给弟弟洗地:「嗯,十一弟虽然有时出格,但是发明的东西到底还是有助于军国的嘛……」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张商英堵了回去:「一事归一事,就算十一郡公立了功,也不代表之前轻佻之行便不当责。」 「所幸年纪未长尚未出阁,因此才留给陛下和太后管束,否则弹劾不可能如此轻易了之。」 第1106页 「民间有俗语,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还请陛下莫遗后世郑庄公之讪!」 赵煦心好累,只得将后续的想法作罢:「爱卿所言极是,十一弟我已严责,之前在驸马那里学画,如今也入了理工学院,还被禁足了一个假期,想来应当吸取教训了。」 「这个显影机就是明证,不过过于简陋,得让他再改改。至于其他的……算了作罢,等新机器出来一併奖赏吧。」 第一千七百四十九章 非汝辈可议 己酉,同修国史蔡卞上岳父王安石的《日录》,并且在奏章里写到:「先帝盛德大业,卓然出千古之上,而《实录》所纪,类多疑似不根,乞验索审订,重行刊定,使后世无所迷惑。」 《神宗实录》当中,曾经有过不少对改革派不公平的记录,之前王安石的门生陆佃,就曾经据理力争过。 不过当时是司马光主事,此君最擅长的就是往歷史书里边塞私货。 这是大事,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党争,蔡京才做了首相就拿到这么个炽热的炭丸,有些发懵。 他可不敢擅自做主,只好请旨。 请旨,就是自认能力不足,想要将锅甩给皇帝背。 赵煦也年轻,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就拉着漏勺,君臣二人在花园草地上一边烤肉一边琢磨该怎么办。 对于从熙宁到元祐这段时间的歷史,其实漏勺也研究过,研究来研究去就一个感觉——司马公王公都不是啥好人,那么些年里,可真是把俺亲爱的爹爹憋屈坏了。 如今蔡卞丢出这么个题目,漏勺才真正深刻理解到自己爹当年的不容易。 这才仅仅是修史,还不是修正史,都让人胆战心惊,何况当年那些亲歷者们,真是在暴风礁群当中博浪都不足形容。 长嘆了一口气,漏勺将烤肉酱递给赵煦:「当年父亲说过,每个人都有君子的一面,也有小人的一面,以君子小人区分朝堂众臣,其实有些偏颇。」 「从私德来看,管仲奢侈僭越,绝不是什么君子楷模,但从功业上看,他襄助齐桓公成就霸业,免了中原左衽之患,故而得到孔子褒扬。」 「父亲说人是复杂的,不能用君子小人来简单区别,比如两个程二,就是个例子。」 赵煦看着趴在草地上拍手逗赵茂学走路的程岳,又想到在洛阳的程颐,觉得司徒说的的确很有道理,一边往肉串上刷酱一边问道:「那司徒说该如何解决?」 漏勺说道:「父亲说其实大家相互监督拉扯着朝前走才是正经。还说监督拉扯是必须的,这样走出来的方向,是双方大概率都接受的方向,也是大概率正确的方向。」 「但是有一条,走路是前提,不能拉扯得走路都忘了。」 赵煦明白了:「所以重修先帝实录其实不难,但是如何将争议只限制在《实录》之内,方难。」 将肉串递给漏勺:「尝尝这次味道对了没?」 赵煦前几天给孟端仪烤肉被嫌弃了,跑来找漏勺想办法,漏勺就想出了最简单的办法,把调料配好,分作码味料和烧烤料,先拿码味料码味,再用烧烤酱烧烤,只要能够烤熟,味道都还行。 果然,漏勺撸了一口串:「臣谢陛下赏,味道火候都可以的。」 君臣二人就在草地边上吃了起来,漏勺说道:「臣想这样行不行,《实录》可以重修,不,应该叫参补。但是之前的编纂范祖禹、赵彦若、黄庭坚得在,陆佃、蔡卞和曾布也得在,让他们先参订好双方都同意的部分,再列出双方存在争议的部分。」 「然后叫他们列举事实,拿出支持自己观点的资料依据,大家辩难。」 赵煦对自己的手艺表示很满意,招唿程岳过来品尝,又问道:「要是双方辩难之后,依旧争执不下呢?」 漏勺说道:「那就将他们的证据,资料,相关当事人的言论,都记录下来,说明这里的存在争议,事实未清。」 「本着对后世负责的态度,我们虽然不能确定哪一方是正确的,但是至少将争议的来龙去脉记录清楚了,至少给后世修订我们今日的歷史,留下了重要的资料。」 「如此一来,陛下的态度就是公允的。」 「大宋从熙宁到元祐这段歷史,是将一个衰弊沉冗的国家,生生扭转为一个辉煌强盛的国家的歷史,这段歷史当中,如果没有沉重的思索,痛苦的抉择,艰辛的努力,是不是反而太不真实了?」 「这个过程中百姓们遭受过痛苦,但是百姓们的痛苦大家都看到了,然而另一些人——官吏、朝臣、司马相公、王相公、先帝与太皇太后,他们的痛苦,却又有多少人看到?」 「父亲经常给我们讲那段时间里的故事,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先帝、太皇太后、朝臣、宰执们,包括父亲在内,要是没有经歷过一点疑惑,痛苦,无力,虚弱,那我们今天的日子,是不是来得太轻易了些?」 「陛下,将这段歷史尽量全面的记录下来,保持公正的史笔,正视其过程的艰难,忠实记录中间的错谬、争议,决策,才能让后世为我们的父辈,感到更加的骄傲和自豪。」 「他们也承受了常人无法承受的困惑,痛苦,无力和虚弱,然而他们最终战胜了所有困难,开创了一个华夏歷史上,最伟大的时代!」 赵煦不禁动容,那这部《实录》,就是另一种修法了。 第1107页 是啊,以往的史书里,每当歷史关头的重大抉择,往往都是歷史伟人们一言而决,大手一挥,然后就拨开云雾见青天。 似乎不如此不足以体现他们的伟光正一般。 然而记录歷史的人,却忽略了大人物们「一言而决」之前的痛苦与艰难。 还有他们有过的弯路。 司徒说过,朝庭事务,往往就是在几个烂方案里边,挑选一个相对不那么烂的来执行而已,哪怕圣人再世,也逃不开这种尴尬。 差别不过多与少。 把这种尴尬记录下来,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反而会告诉天下人当时的现实。 会还天下人一个司徒口中,自己心中,那血肉丰满的,感情真实的神宗皇帝。 赵煦对父亲的敬仰,就来自于这样的形象,将心比心,他觉得司徒起码比现在的史官们,把父亲塑造得要好。 于是果断给漏勺点赞,附赠一条烤串:「舍人这是正经议论,当在朝堂上提出来……等等茂儿你怎么哭了?」 漏勺接过肉串,谢恩,然后偷偷翻白眼。 我什么时候不正经过? 还有郡公为啥哭,多明白的事儿—— 馋哭了呗! …… 丙戌,以之前的资料不够全面,召蔡卞、曾布、范祖禹、赵彦若、黄庭坚,补参《神宗实录》。 同时将修订的意图明确传达群臣,如果遇到有争议之处,「尽采之,留示后人」。 不做选择就没有针对,皇帝依旧秉持公正,矛盾依旧在朝臣之间。 而且赵煦满足了双方喉舌表达的诉求,将「你死我活的斗争」转化为「并列展示任后人评说」,且要求论据必须充分详实可证,谁都不能胡说乱说,更不能藉故攀扯打击,这些都是要记录的。 反正《神宗实录》的本质并不是修正史,而是要通过此次参补,赋予神宗更多的「人性」。 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卖惨」。 而且不是假装出来的惨,因为那一段前期歷史,大宋是真惨。 看看那段时间的惨,再对比如今的昌盛,更能衬托出以赵顼为领袖的那代人的伟大,会更加珍惜现在的日子。 这个弯弯绕相当的精妙,更是改革派和保守派双方都愿意接受的结果。 而且与「和稀泥」还不一样,因为赵小童鞋有自己的明确立场,且是无可挑剔的,更加高明的立场。 除此之外,求同存异,大家还得继续在妥协中拉扯着过。 但是这个口子既然打开,就得好好控制。 比如有御史就藉此机会,旁敲侧击地非议苏颂和苏油。 认为两人在高滔滔临制期间,态度暧昧,从不提还政之议,是为了贪图太皇太后对苏家的宠信,是不把小皇帝看在眼里。 这种时候赵煦就要出手了: 「方年幼时,诸臣纷更,颂常曰:『待君长成,谁任其咎邪?』 每大臣奏事,但取决于宣仁,朕有言,或无对者。 惟颂奏宣仁,必再禀朕,有宣谕,必告诸臣以听朕语。 开陈排击,尽出公议,朕皆记之。 司徒奉召如京,首见首语,即为侧坐之议。 章奏每以圣慈称宣仁、以陛下称朕。题头并列,非指一人。 每以光献事谏朕祖孙,在朝在外,常言两宫一体,相爱共荣。 敦言厚诫,发粹感诚。 此皆有案实。 如二公者,深知君臣之义,非汝辈可轻议也。」 蔡京还不大相信,利用职务之便,偷偷翻阅了苏油在高滔滔临制之后的奏章。 果然,所有朝臣里边,只有苏油的奏章,是将圣慈二字和陛下二字,并列摆放! 细节,决定成败! 蔡京不禁捶胸顿足地懊恼——这么简单个事情,就能让陛下念情一辈子! 可我老蔡当时,怎么就偏偏想不到呢?! 第一千七百五十章 刘奉世 绍圣元年的九月,是一个大丰收。 包括河北四路。 除了遭遇灾害的漳河流域,哪怕是地震,对太原的影响都不大。 不过也正因为漳河的这次灾害,彻底改变了大名府的农业结构,玉黍和土豆,成了这一带今年栽种最普遍的作物。 李辛娘的吴家庄倒是不在此列,辛娘眼光老辣,她全部补种了高粱。 然后通过酿酒产业,将粮食和钱赚回来。 高粱对酿酒业之所以重要,是因为高粱在发酵过程中,会产生其他粮食作物无法产生的一些芳香有机物,对酒的醇厚和芳香具有重要作用。 和董非的烧刀子主要走外贸和卖给国内中下阶层不一样,吴家酒庄的美酒,市场主要在内地和中上阶层。 因此高粱就非常重要了。 除此之外,高粱秸秆含糖量也颇高,牲畜也喜欢吃。 新任户部尚书刘正夫上奏朝廷,请许以玉黍、马铃薯加入国家粮税序列,只有一个前提,就是这些地区必须建设有玉黍加工厂和淀粉加工厂。 对地方上来说这是一项具有无尽好处的措施,对老百姓来说更是如此。 明明是高产的好粮食,但是因为保质期问题朝廷就不收,自家又只能保存半年,这就导致想多种都受限制。 除非养猪养鸡鸭。 但是养猪养鸡鸭都满足之后,想继续扩大种植面积,就不太可能了。 第1108页 一家人能伺候五头大肥猪就已经是极限。 现在好了,加工问题国家帮助解决后,两种粮食的保管期就从半年变成一年,如果保管得当,极限甚至到三年都还能吃,这就达到了小麦和稻米的水平。 国家商品粮库,今后会主要流通这一部分,口子就算是打开了。 这将给国家农业税收带来一个可以预见的增长期,蔡京这机灵鬼立即上奏,表示支持刘正夫的办法,同时提出加强版,国家正式改革税制! 深水区,这无疑是进入了真正的深水区。 国税地税分离,不仅仅是曾经困扰过后世的大问题,也是从封建王朝成立开始就一直存在的大问题。 问题的核心就是中央和地方怎么分税收这个大馍馍。 另一时空的蔡京,因为怂恿宋徽宗搞「丰亨豫大」,抛弃国家预算制度,又搞「以新换旧」,将一百多年来一直坚挺的盐引制度搞坏,导致国家经济彻底崩溃。 因为「前科」过于吓人,所以苏油在许蔡京投靠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命他研究张方平的《金融论》,并且还要沉心研究国朝税制,还必须写出像样的论文来。 关于经济、金融和税收,一直是两人信件来往当中的重要话题,数十年间从未中断过。 因此这个时空的蔡京,从《宝泉引缀》摆上赵顼案头那一天起,就已经成了毫无争议的国家宏观经济专家。 大宋的税收主要是国税,名义上,基本都是国税,国家财富集中于京城,所谓「天下贡赋输汴京」。 地方有需求,就要打报告申请,获得批准之后才能截留一部分。 这种抽干水的体制,虽然保证了中央政权的安稳,但是却造成了地方经济发展的严重受限。 而国家的水最终还是来自于地方,这就导致了一种恶性循环。 地方经济发展不起来,水越来越少,最后造成的依旧是国家的大衰弊,想抽水,结果连井都干了。 还有一个痛点,就是苦于地方用度不足,地方官们就开始有针对性地设计各种名目的苛捐杂税,然后将之加到治下老百姓的头上。 如果将玉黍和土豆两种高产作物纳入农税税源,无疑就拓宽了地方增加税收的空间,蔡京认为时机已然成熟,可以将自己和司徒讨论过很多年的税制改革提上日程了。 国地分离。 这个政策的核心就是将商税收归国有,农税分作两部分,按照比例由中央和地方合理分配。 农税空间打开后,这个方案就能够刺激地方建设粮食加工厂,鼓励农户种植高产农作物,之后农税会大增,地方将从中获得更多的截留,短期内让地方官们感觉到「滋润」。 因为在增长期,因此中央也不会因农税分流,而带来太大的农税下降。 这就相当于将高产作物带来的农税增长这部分,留给了地方。 不过要以商税作为交换。 大宋大多数地方都还是以农为主,这其实是用商业的长期远期利益,与农业的近期利益来了个交换。 再发展十年,工商的税收会远远超过农税,地方官们才能够发现自己治下的「优良资产」,通过这样的方式被被朝廷「骗走了」,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可是又有多少人会有这样的远见卓识呢?或者说就算有,三年一转的地方官,谁又能拒绝能够立马就到手的利益呢? 当然,每年的海外金银源源不断地流入,也给了蔡京这样的底气。 如果这项改革能够成功,可以想像,必将让大宋更加的繁荣昌盛,而蔡京在天下百姓、地方官员、朝臣和陛下的心里,地位必将有个明显上升,贤相之名,必然拿捏得死死的。 不过蔡京也不敢胡乱作为,毕竟这是司徒首议,两人探讨切磋了多年的政策,只是正好在自己的任上,各项时机都成熟了而已。 于是蔡京给苏油去了一封长信,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想要得到苏油的支持,也表示自己不是想争功,的确是大宋如今,需要这样的政策了而已。 苏油收到信后不禁好笑,蔡京这老小子没有自己的盘算那是不可能的,可谁叫人家运气好呢? 于是给蔡京回信,元长你尽管放手施为,我在外路为你摇旗吶喊,河北四路,就是你实施税制改革的排头兵,先锋队! 蔡京不禁大喜,上奏赵煦,请求施行税制改革,税种分离。 这个题目赵煦是知道的,苏油早就告诉过他,经济发展与经济政策这一对矛盾的相互关系。 但是最根本的,是要给地方经济解绑,让经济先发展起来,保证各口井里的水越来越多,国家才能最终获得好处。 想吃肉,就要杀肥猪,而不要去蚊子腿上刮,否则费力无尽还不讨好。 国家也如同一个工坊,工坊的生产效益要是还不够给干活的工人发工资,这就叫投入产出倒挂,那工坊就该倒毙了。 于是赵煦准奏,许蔡京先期于汴京、两浙、蜀中、陕西、河北试行,之后总结经验吸取教训,第二期推广到两淮、宁夏、河西、广东、南海,再之后,全国施行。 同时下诏户部要造作改制后的国家财政收入预算,以及地方留存的数额; 刑部要制定出关于使用地税的相关法令法规,同时制定出地方官私增税源的处罚规定。 第1109页 吏部要对地方官员进行培训,吏部试中也要加入这些内容。 这是一种工作方式的改变,以往的政令,往往就是一句话,地方官员拿着那句话,甚至连朝中正管衙门都找不到。 现在则是所有部门围绕一项中央政策,全体都要出谋出力,大家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内,想好要为这项政策的推行干哪些活。 最开心的莫过于首相蔡京,在这个过程当中,他的相权得到了加强,以他的能力,在足够的支持下,完全有把握炒出一盘好菜来。 司徒每每挂在嘴边那句咋说的?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 苏油今年其实有些苦恼,主要是王彦弼走了自己的活又多了。 好不容易来了个章惇,刚刚将定州料理得当,转眼又被支使去了太原。 不过好处就是继任章惇的刘奉世,远不如章惇那么激进,改元之年嘛,求稳这个政治主题才是正确的。 刘奉世是大清官,如今河北四路,别的地方囤积的资储足以支撑两场大战,而定州因为地理条件不大有利,苏油安排的是囤积四场大战所需。 资储多了,对官吏的廉洁程度要求就得高,章惇在这方面手比较松,换成刘奉世就不一样。 到任伊始就严肃风气,狠狠整治了几名官员,之后带着提刑和检察巡查各州,意思是发现问题即行处置,当场会同签字走完流程,决不过夜。 吓得知州们战战兢兢,真定一路官场风气顿时大变。 刘奉世是大保守派,大名鼎鼎的「墨庄三刘」最后一人,是着名的歷史学家、刑法专家、文学家,但是性格却又喜诙谐,类似东方朔、刘罗锅那种人物。 他要整治起官员来,那真是花样无穷。 第一千七百五十一章 复杂成因 真定一带的知州多是武人,施政粗暴,经常将老百姓当做士兵一样对待,一点小罪就按照军法处置。 刘奉世到任之后,将知州们召集起来,发了笔墨,然后又发给了他们一篇文章,说这是四路都转运司的最新政令,你们每人写篇读后感吧,就在这里读就在这里写,五百字为限。 武人知州们面面相觑,这尼玛翰林大学士坑人,老子们的章奏都是师爷代写,哪里会这个? 刘奉世说道,如果连这文章都写不出来,那我就只有奏请陛下,以不通公文为由,将你们都发落了哦…… 知州们冷汗淋漓,连忙讨饶。 刘奉世这才告诫道,普通老百姓不是军士,就跟你们不懂做文章一个道理,怎么能以军法处置他们呢? 真定一路,以后军士犯罪才依军法,百姓犯罪,只能以毕寺卿的《宋刑统条法事类》为依据。 叫你们的师爷多翻翻那部书,今后再有类似情况发生,我就只有请你们再来转运司衙门写作文了哦…… 嗯,下次单独请,这么多人的茶饭我自掏腰包也受不了…… 知州们尽皆凛服而去,河东一路转眼大治。 诸如此类的滑稽事儿多如牛毛,但是产生的效果非常好,官吏们对转运司衙门意图的领会,远比正式行文来得深刻,执行也更加得力。 民法比军法宽松太多太多了,真定路老百姓喜笑颜开,将这滑稽学士的各种段子编成连续剧传扬,如今汴京城老尹家的说书业务,又多了《骑驴刘运帅》一部话本。 之所以叫这名儿,是因为刘奉世当年初入翰林的时候,别人都骑马,他穷,便搞了头驴来骑。 众人说他的是非,他便在驴屁股后头挂了个布帘。 众人更加骇笑,问他为啥要这么做,刘奉世正儿八经地答道:「掩口而已。」 从此再没人敢说他的是非了,开什么玩笑,谁说,谁的嘴巴就是驴屁股洞! 苏油对刘奉世的施政手法佩服之极,不止一次称赞他「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刘奉世是大苏的挚友,俩损货当年在翰林院里边,搞怪的本事旗鼓相当,经常整得老实人如顾临之辈哭笑不得。 但是在正事儿上,刘奉世比大苏强得多,前后干过史馆、枢密、刑部、吏部、户部。 文学上也了不得,主持修订了《熙宁金石图录》、《敦煌石室遗书编目》、《十三经考异》等国家级图书,堪称文科全才。 苏油也坏,常夸刘奉世是「文史专家」。 赵煦亲政,復王中正官,漏勺封还。 赵煦做戏做全套,表示这事儿有近例,不当封还。 刘奉世立刻对道:「近例倒的确是有,问题是陛下总不能一家家去敲门,告诉天下人说,这事儿有近例吧。」 「老百姓才不管这些呢,他们只会看陛下先做了什么,后做了什么。」 就连赵煦都给整得哑口无言,立即收回了旨意。 此等人物到了自己治下,苏油岂能不交,秋收之后刚好有段闲暇,于是驾着小火轮便赶往真定府。 如今的滹沱河上游,船只只能抵达真定。 在与真定府隔河相望的获鹿镇,一个巨大的军工联合体已经修建了起来。 这里既是真太铁路的起点,又是滹沱河水路的终点。 太原的铜、定襄的煤、邯郸的钢铁、渤海、滨州、胶东的石油和盐化工产品,纷纷向这里集中。 大宋如今最强的工业基地管理者石勇,亲自提举河北军工,如今大宋功率最大的千马力四冲程柴油机,也安放在河北军工厂。 第1110页 巨大的钢架厂房里,苏油在观摩一根镇国大将军炮的炮管被巨大的镗床镗制出来。 这是大宋的要塞炮,也经过了几代升级,重量没变,依旧是两千五百斤,但是威力丧心病狂地翻了几倍。 直到现在,大宋都还没有能够承受镇国大将军炮威力的战舰,主要是花那钱毫无意义。 不过苏油还是建议国家在重要的城市如四京、带市舶司的港口如明、杭、泉、广、蕴、麻城和龙牙港,都修建起要塞,部署起这样的重器。 现在这门炮,就是给威海卫炮台定制的。 欣赏完大机械后,苏油又让石勇带着考察其余产品。 其中一门霹雳炮吸引了苏油浓厚的兴趣。 主要是这门炮的炮架特别的古怪。 一般的霹雳炮车是两个轮子,重量在一千多斤,但是这车却有四个轮子,且都是齿轮形,外边还罩着一圈铁片构成的东西。 「履带?你们把这玩意儿搞出来了?」 「诶?这个名儿还真是贴切!」石勇说道:「四路都经略司提出北方草原雨后泥泞,霹雳炮比较沉重,容易陷入松软的泥土里,沈学士就仿造皮带轮,搞出了这个个东西,还挺好使的。」 苏油抽了抽嘴角,尼玛这玩意儿现在看着就像光身子的小坦克,不过炮管向后,没有动力,很明显是要靠马匹拉动的。 「解决了沉陷问题,可它如何转向呢?」 石勇说道:「运输之前,会在前方的铁鼻子上挂接一个两轮的小装置,作为转向轮,和四轮马车的转向机构类似。」 知道苏油要继续问什么,石勇又指着炮车上三处螺槓:「使用时旋转这三处螺槓,放下铁脚将轮子抬离地面,就能够有效固定了。」 「不错,这个构思可以的,可以拿奖了!」苏油表示赞嘆。 石勇觉得好笑:「没机会了,沈学士拿奖次数太多,学院认为这样太过分,新制定出一条规定。」 「啥规定?」 「同一奖项拿到三次后,学院就会颁发一个终生成就奖,拿过终身成就奖的人,在这个学术行业就是公认的大拿,以后只能当评委,不能再做参选人。」 「啊?哈哈哈哈……」苏油不禁大笑:「这规定可以的!」 全国的军队转换和军器汰换工作,一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如今军机处负责统帅参谋和战略规划,枢密院负责训练管理、晋升任命和装备发展,兵部负责后勤保障、纪律检查和招募动员。 黄裳这个兵部尚书,当得倒是非常称职。 说起大宋,后世十岁少年往往都知道一句「重文轻武」,其实要是仔细研究过宋代军事制度演变,就会发现歷史并不是那么简单一回事儿。 打战必须依赖武人,这是常识,宋人就算再蠢,也不至于这点常识都不清楚。 其实大宋立国之初,枢密使几乎全是武人,这种格局一直持续到仁宗早期。 到仁宗朝中期时,才开始变成文武参半。 其根本原因,就是武人到这个时候,已经将大宋和他们自己的脸都丢尽了。 宋朝制度,文人守治所,是不得擅离的,因此所有的对外战争,都是武人操持。 结果从太宗开始,大宋对外战争基本上都是以失败收尾,武人交出了一次次烂得不能再烂的答卷。 待到局面变成转攻为守,外敌开始进攻宋朝本土的时候,守土有责的文官们,才登上战争的舞台。 其实还是烂,不过相对于武将的成绩,大宋文官们仗着防守的相对优势,勉强交出了比武将们好那么一些的答卷。 从那个时候起,文官们才渐渐成为了军事上的主角。 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仁宗后期,枢密使基本上全都成了文官。 这是一种不正常,但是这样的不正常,其成因既有主观的,也有客观的,主要还是客观的,由形势演变渐渐形成的。 要是一句以文制武就能够说得清道得透,那除非古人真的全是傻子。 就算是被时时拿出来作为模板的狄青,论功绩,与王韶、章楶,也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王韶以开熙河岷洮之功,不过枢密副使;章楶更是差点搞死西夏,前后灭敌十几万未尝败绩,也不过枢密直学士,到老才得个同知枢密院事退休。 因此仁宗对于狄青的那个任命,并不能简单理解为文官对武人的忌惮,因为文官们对同为文官的王韶和章楶,忌惮得还要更深。 第一千七百五十二章 不足为惧 仁宗任命狄青,其实是想加强君权,但是在操作上,的确有些过于操切了。 不过在如今这个时空,武人从神宗朝开始战绩爆表,在为国家开疆拓土的同时,地位自然也越来越高。 说到底,还是业绩对应待遇。 朝廷现在的三个军事机构,基本已经是武人,或者是考中过进士,名列左班,但是一辈子都在带兵打仗,部署操持军事战略的「假」文人。 单纯文官还仅存的阵地,就是负责后勤、招兵和纪检工作的兵部了。 而且兵部的这三样的工作,都已经被苏油从政务里边单独划了出来,基本与地方行政分离,单独运作,不再受传统地方文官权力的干扰。 这其实也叫专业化。 河北既是军事区也是行政区,军事区上真定一带叫河北西路,行政上叫真定路。 第1111页 所以虽然真定府才是真定路的治所,然而歷任转运使更多是抵在前线,兼知定州。 定州是中山古都,河北名城,扼守太行东麓要冲,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在真定府见不到刘奉世,苏油又改为骑马,继续往北。 在定州依旧没有见到老头,一直北上抵达唐县,才在县衙里见到他。 唐县是尧帝初封为侯之地,唐尧之名,就来自于此。 刘奉世正在钻研学问,见到苏油第一句话就是:「明润,你觉得老夫智力如何?」 苏油吓了一跳:「我跑这么远来拜访你,不准考较我学问!」 说完才拱手:「墨庄三刘,天下景仰,着作皆等于身,论才论德,都是吾辈楷模。」 刘奉世将手里的书本丢在几案上,取下玳瑁架子的眼镜揉着鼻樑:「那这几本书,老夫为何看得如此艰涩?」 苏油一看几案上,却是京师大学堂的数理教程。 苏油不由得好笑:「刘公你这就是太跟自己过不去了,你都过五十的人了,现在拿起这个来新学,的确有点难。」 「有点难?」刘奉世都要暴怒了,将几案拍得啪啪响:「这是有点难?!」 「别生气别生气……」苏油赶紧劝道:「大道无穷,而人力有限,这才是先贤将学问分门别类,流传下来,待后人选择参详的根本原因嘛。」 「所谓术业有转攻。刘公你治史,治法,治金石,已经耗费了毕生的精力,现在还想要兼收并蓄,其实大没有这个必要。」 「学成又如何?去跟石勇抢饭碗?」 「这些东西,如刘公这样的,了解个脉络就行了,对了……」说完从包包里边翻出几本书:「看这个就很合适。」 刘奉世将书接过:「《麈尘录》第二十五卷?你都修到第二十五卷了?」 《麈尘录》是苏油自己的笔记式文集,凑够一定数量苏油就会拿去出版,类似后世科普用的小百科全书。 现在苏油已经是大擘,于是笑道:「以前还亲力亲为,如今这些事情,已经有专门的一个班子在做了。刘公你留着看个玩儿……」 刘奉世将书打开,随便翻到一条:「水压之理,实关压强,所谓压强,乃转力传递之良法也……」 下边论述太复杂,跳过,又翻到下一条:「水管之法,以陶土水泥为之尤捷便,制类榫卯,前有接茬,后有套口,以茬接口,次第相接,可延百里。」 「沿途每五里设一蓄井,以为藏储之用,虽旱海千里,不愁蒸耗。其图示乃如下……」 「又有分水之管,抟法尤妙,难形于文字,然便识于图形,其法乃如下……」 见刘奉世陷进去不再理会自己,苏油伸手将书按住:「刘公你先停一停,刚刚又见你在揉鼻樑,没什么不舒服吧?」 「眼镜夹子夹的,不碍事儿。」刘奉世对苏油拱手:「仙卿妙手,老刘我还未与明润道谢。」 刘奉世在翰林院的时候生了一种病,鼻孔塌陷。 古代认为,一个人要是鼻孔开始塌陷,那就是死亡徵兆。 大苏在学士院还拿人家编段子,说子路子贡逛市场,一日见到夫子过来,赶紧找处塔下藏起来,你们知道那塔叫什么名字吗? 顾临这些老实人就说没见过歷史上有这记载啊,子瞻你赶紧给讲讲? 大苏拿眼神示意大家看刘奉世:「那个地方啊,叫避孔塔!」 所有人都是大笑,才知道大苏又在搞恶作剧了。 苏油对大苏干这种事情深恶痛绝,将之叫到都堂,摆着小么叔的谱骂了一顿,当然都是骂给大家看的。 之后又亲自去请刘奉世,送到宁善堂让石薇看视,给治好了。 老刘和大苏本来就是交情莫逆的好朋友,既然病都给看好了,就更没和大苏计较。 反过来劝苏油要给大苏留点面子,回到家里别说骂,揍那胖子一顿都不解气,不过都堂是论政要地,在那里训小辈儿不太合适。 看刘奉世的确像是没事儿,苏油才松了口气:「没事儿就好,辅道呢?怎么没看到人?」 辅道就是王韶的儿子王寀,现在也被苏油放出了幕府,成了唐县知县。 刘奉世说道:「我让他押送粮草去花塔子铺了。」 苏油就笑:「这可好,漕帅干县尹的活,县尹干参军的活,看来你们还是太清闲。」 「你别闹!」刘奉世顿时不乐意了:「还有书没?都拿出来!」 苏油又摸出来几本:「这几本不知道你喜欢不,一部是讲做菜的,一部是给小孩儿看的白话。」 「《伦理训类》是吧?给我给我……」刘奉世也知道这本书的名声,这部书到还没写完,并且有两个版本,一个文言理论高阶版和一个白话科普简易版,其中白话这个版本,是毕观执笔替苏油代写的,高滔滔将之列为了宗室必读。 果然,就听刘奉世言道:「你给自家儿子挑新妇的眼光,还真是没人比得上。」 「做菜这本你不要?」苏油卖力地推销《厨经》:「这本才是好东西……」 「不要,我这老牙都只能天天吃汤饼了,要来干啥?对了,明润你如何到来唐县?」 苏油说道:「一来是拜望刘公,二来我也想去石门铺或者花塔子铺,看看碉堡。」 第1112页 这两处地方时候对辽最前线,刘奉世想了一下:「那行,就去花塔子铺吧,正好辅道也在那里,现在的辽国啊,不足为惧了……」 秋天到了,胡马轻肥了,又到了草原上砍砍杀杀的好时节。 时代也变了,就连大宋的保守派,都敢跟阿骨打一般,说出辽国不足为惧的话来了。 花塔子铺,是太行飞狐道一个重要隘口,也是一条河流冲出来的通道,那条河流如今叫做瀛水。 沿着清澈的小河一路前进,一天之后,前方开始出现岩石构成的山丘。 山丘之上,则开始出现一些混凝土石块构建的三层圆柱体建筑,有些周围还拉着铁丝网。 不少险要之处,铁丝网还拉得老长,将两三个碉堡连接在一起,苏油知道,铁丝网的另一面,还有勾连那三个碉堡的壕沟。 花塔子铺在半山之上,直接俯瞰山下瀛水小平原,小平原在这里似乎突然被两侧的山峰夹成一个瓶颈,两侧山体上,打造出一个立体的防御体系。 平原上有个大军寨,早在离这里还有五十里,苏油就遇到了新军的斥候,现在仪仗才过山口,前方就冲来一支骑军,当先的马上是一名雄壮的汉子,身着薄呢的新军军服,蹬着牛皮马靴,制式骑刀在他的腰间显得似乎都比别人小了一号,来到仪仗前方滚鞍下马,声音雄壮:「末将安国军协领姚麟,奉襄领钧令,恭迎司徒,运帅!」 第一千七百五十三章 不战而胜 姚麟脸上有个巨大的疤,当年与兄长姚兕一起在西北对抗夏人,「中矢透骨」,这杀才依然「谈笑自若」,声盖一时,与姚兕号称关中二姚。 苏油笑道:「君瑞这身量,不披挂重铠手握蛇矛,可惜了啊。可还在练字?桓侯书法,也是很可观的哦。」 姚麟是和苏油一起到过敦煌的,苏油知道他的偶像是张飞,还知道他当年常常拿羊肉跟韩维侄儿韩宗儒偷换韩维的字迹,故而现在便用张飞来作比较,顺便取笑他。 姚麟很得意,一拍胸脯:「司徒你看,现在俺们用钢笔了!」 苏油笑道:「上马吧,领我们进寨。」 姚麟屁颠颠地道:「末将给司徒和运帅带路。」 其实都不用带,寨子前已经响起了号炮,军士们纷纷涌出列队,之后便是折可大等一干幕府指挥涌出营门,静待苏油一行的到来。 大宋军事改革的另外一个重要目的,就是在用新军替代旧军的过程中,重新将军权从文官的控制中抢了回来。 折可大是炮三班杀才之一,炸过宣房口后认了陈昭明做老师,葭芦川放火的真正罪魁祸首,之后又调入种谔手下一路杀到西夏灭国。 几场大战役里头,都有他的身影,而且战功卓着,如今已然成了方面大将。 炮三班的杀才们,如今也是各有际遇。 其中王君万年纪最大,如今已是制置使,镇守岷湟; 种朴在军事学院,担任战略机宜参谋科教官; 苗履成了青唐统制; 钱小侯爷进了海军,如今是南海水师协领,驻守龙牙城; 王文郁的女婿,姚兕的儿子姚雄,则是北庭都护帐下协领; 说起来几个人里边,还是折可大捞着的大战最多,升得最快,如今都和姚兕、王文郁等叔叔辈儿一个级别了。 这几个人,代表的是大宋新一代的军人,他们已经成长为国家的屏藩。 折可大的模样秀秀气气,待人接物也文质彬彬,换上士子的襕衫,完全就一个俊美秀才。比身边的王寀还有迷惑性。 然而却是炮三班里对敌最为心狠手辣的。 深得种锷和陈昭明真传,到了战场上,无论敌我,军士们就成了数字,打仗就成了做数学题,这娃就成了莫得感情的杀手。 葭芦川边那一把大火,烧得王姥姥到现在都还时常做噩梦。 但是苏油对他非常欣赏,认为军人做到折可大这样,才叫真正的专业,堪比后世的德意志军人。 因为军人只有这样才能最快地达到胜利,而胜利,才是最节约成本的做法。 这里的成本,包括人命。 来到大帐之中,就见参谋正在地图前布置,苏油再一看那地图:「我就说你们的电报往来怎么那么多,还当自己在四路都经略司呢!还有你这图,也太独了点吧?」 电报是有线的,需要中转站,大宋三百多个州郡,其实依靠着数十个中转站在连接。 比如河北四路各州郡之间的电报,都须得经过大名府电报局;河西诸路的电报,都须得经过兰州电报局。 前年秋季大练兵后,各个将领的防区,苏油按照兵种和将领的能力,重新优化了一次配置。 大体来讲,越往西,部队的骑军战术、斥候侦察、武装越野能力就越厉害一些; 而越往东,部队的土木工程作业、桥樑架设、夜战、两栖作战的能力就越强一些。 地图上不光光仅有河北西路一面的战略部署和攻击线路,而是整个宋夏前线,从九原开始,到如今还在辽人手里的河套西北的何清、金肃、宁州三军,之后就是整个长城以北,包括了辽国一半的西京道和整个的南京道,都是折可大的战略目标。 从推演上看,这娃是要从保州出发,向东北攻击析津府,切断要冲,然后折向西南,与九原二种,麟府二折,河中太原方面军一起,分军四路,吃掉在套内与长城以北,析津府以西的所有地区。 第1113页 还要包括河套与长城连接部的辽国西南招讨司。 照这种搞法,河北西路方面军就独自包揽了收復幽云的主要任务,剩下的河北东路方面军和就只有在后世北京到山海关,如今的析津府和榆关一带玩玩。 至于大名府路,更是沦落为纯后勤运输的打酱油队伍。 折可大不以为苏油是在批评他,无耻地笑道:「我方面完成的任务越多,兄弟部队需要面对的压力就越小嘛……」 「扯淡!」苏油笑骂道:「析津府有涿水、桑干河多条河流可以利用,雄霸离它的距离又近,我放着水师不用,拿河北西路的骑军去打,我得多蠢才干这事儿?」 「你觉得你这个方案能在种巢二帅那里通过?你这呀,叫不切实际,过干瘾!」 王寀就在一边吭哧吭哧直笑:「我就是这么跟折郎君说的,他还不听。我还是将原来那张指挥图挂上去吧……」 苏油又审视了一下地图:「等一下,这个思路还是有价值的,我再看看啊……」 对着地图想了一阵:「的确有价值……你们看啊,如果河北东路军计划没有成功的话,我们还可以从保州出一支偏师,按照可大的法子,做出攻击析津府的态势,吸引辽人分军,就能够让河北东路军安然回来……」 帐内所有人,甚至包括刘奉世,都在齐翻白眼,切,司徒这万年老苟!还是未虑胜,先虑败那一套! 见到帐中众人不屑的眼神,苏油才呵呵笑道:「还有这地图有点久了,有些不准确。」 「最新的情报,耶律和鲁斡已经抽走了套内三州的全部兵力,撤到了黄河以北,以全力对付鞑靼。」 「将原来三州之地,交给云内州指挥使萧古里防御,整个河套,已经是我大宋的了。」 所有人都是又惊又喜。 辽国在河套里边其实还有三个州,占了河套东北角一点点地方,种谔是早就看不惯了,但是受制于外交态势,也不敢轻易挑衅。 现在大宋竟然一兵不出,轻轻松松就拿到了手,让折可大不禁有些头紧:「这戏法……这怎么弄的?辽国皇太叔他就这么听话?」 「因为形势所迫,这本来就是辽人的最佳方案。」苏油说得云淡风轻:「眼看鞑靼人又要开始攻势,西南招讨司即将面临蒙根图拉克和玛古苏两路夹攻,耶律和鲁斡从国内又得不到增援。」 「套内三州如今本身就是死地,赖在那里的辽人,我大宋麟府、九原随便一支兵马就能够将之吞掉,而辽人隔着黄河,想救都没法救。」 「与其让军队丢在那里虚耗,捏着个占地的名头,还不如将之抽调出来。」 「一来可以保证这几支军队的安全,二来还能够加强自己的实力。」 「当然,这么明显的弃地行为,在辽朝内部也是会引发轩然大波的,可这不刚好有萧古里在吗,便将这锅丢给萧海里去背好了。」 「这,就是耶律和鲁斡与北院枢密使阿苏的想法。」 「对于耶律延禧来说,萧海里不可靠,这一点他完全知道。」 「但是现在的辽国,军队远比占地重要,这一点,耶律延禧也同样知道。」 「这就叫当政者的无奈,只能在两个烂选择里边,挑一个相对不那么烂的出来。反正已经有了藉口,足以搪塞天下人悠悠之口,这不就已经够了吗?」 折可大说道:「耶律延禧我管他去死,可是……可是这样,我大宋也太胜之不武了吧?」 「对呀,不武之谋嘛,可不就是胜之不武。」 「九郎你不会天真地以为,种五能将萧古里攥在手里,耶律延禧与耶律和鲁斡能做出这样的抉择,三州之地能从辽国夹袋里掉出来落到我们大宋手上,我大宋受命于天,一点努力都没做过吧?」 折可大顿时零乱了,这……这才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最高境界? 第一千七百五十四章 花塔子铺 看过地图,了解了方面指挥心态,苏油继续前往花塔子铺。 花塔子铺位于最前线,和辽国的飞狐寨,相隔仅仅一条山沟。 而且是俯视,这一点,对于处于地势下峰的大宋来说,尤其重要。 花塔子铺并不大,但是位于大茂山的山巅之上,是一个方圆二十步的小城堡。 最初这里只是一座木棚,后来变成了碉楼,后来变成了四座碉楼,再后来四座碉楼之间修起了城墙和寨门,渐渐变成了一座城堡。 现在城堡临辽国的北面,碉楼又依託坚固的城墙,被改造成了九层的石塔,城墙下四层,城墙上五层,颇有欧洲中世纪领主城堡的风范。 其实这也正常,用途差不多,工艺差不多,人类的智慧在同一文明发展阶段,能搞出来的东西,其实也差不多。 最多就是文化美学风格上有所偏差,不够这个堡子,没有这些东西。 也不是完全没有,比如花塔子铺门口,就歪歪扭扭地用红油漆刷着一首「诗」。 花塔铺中光棍多,后边就是宋山河。 辽狗若想经此过,先问爷爷可不可! 苏油不禁哈哈大乐,连眼泪都笑出来了。问折可大:「这是哪位高才的大作?」 折可大臊得满脸通红,低着头道:「上次来还没有,指定是姚麟这货来巡察的时候干的,末将这就让人给他抹了!」 第1114页 「别别别……」苏油连忙制止:「诗以言志嘛,所以这就是好诗,不信你问刘学士。」 刘奉世也已经乐得前仰后合了,老头本来就滑稽,听苏油这样一说,也是连连点头:「司徒说得对,这……诗吧,直抒胸腋,正气充盈。除了骂辽人为狗有些不符合朝廷申好之意外……」 苏油表示没毛病:「刘学士却是没好好读,到底没有领会到该诗的深意曲旨。」 「人家姚老二写得明明白白,骂的是那些想从这里侵宋的外敌,并没有包括和大宋申好的辽国人在内。」 「哎呀对对对……」刘奉世赶紧更苏油拱手:「受司徒教了,这就叫区别对待,有礼有节,却是老夫没有读细。」 「虽然出律粗野,但是终不能以文害意,嗯,如此说来,大致也算是文章翘楚了。」 折可大本身就是蕃人出身,实在搞不懂这些,如今姚老二的诗竟然蒙两位朝廷大学士点评,还都说好…… 或者……也许……给姚老二蒙着了一回,当真写出了一首佳作? 进入寨子之后,苏油知道花塔铺的「文气儿」怎么来的了,两侧的墙上,用水泥和炭黑涂抹出两处黑板,上边竟然办着板报。 这玩意儿,后世中世纪边防城堡里头绝对没有。 这里驻守的新军也就百人,相当于后世一个连,根据种花家的特性,城堡的外边还开闢出了无数的菜地、甚至还有麦地和羊圈。 城堡也没有完全在大茂山峰顶的最高处,而是位于顶峰下的一处临崖缓坡之上,峰顶上只有一个小观察哨,有一条小路通上去。 很明显,这是为了解决驻军的引水问题。 堡内的格局很紧凑,军士们都居住在城墙上的小房间里,内部竟然还有一个小校场。 这里的协卫名字叫朴山,苏油在跟他拉家常的时候,才知道他是陕西的熟蕃。 不过现在朴山的身上可是一点蕃人的影子都看不出来。他的婆姨是汉人农家女子,在秦州受着带娃。 朴山也从来不喜欢民族服装,当年就是为了新军发制服钱粮多,才想尽千方百计混进新军队伍里边来的。 朴山为人粗豪直爽,倒是颇得寨内军士们的爱戴,但是文化不高,城里的板报,却是他的副手刘云搞出来的。 刘云是军事学院七期学员,侦察科毕业,属于喜欢动脑子那种人,不过现在不在寨子里,听说带着五个手下去辽国那边侦察去了。 这是章惇知定州时候给开的口子,允许前线部队直接入辽国境内百里侦察,苏油估算了一下距离,如果刘云真这么干,那辽人的飞狐和灵丘两处县城,都在侦察范围里边。 想到这个苏油就问:「刘校尉进没进过灵丘城?」 朴山大大咧咧地说道:「刘秀才哪儿成,俺倒是常去灵丘、飞狐做买卖。」 「买卖?」 「啊,这是秀才的主意,让我装成驼客,拉着布匹和烧刀子,去两个县城做买卖。」 「辽人许你们大摇大摆入境?不都是在榷市交换吗?」 「那是俺们这边的规矩,不准他们过铁丝网,他们那边没这么严。」 「我有烧刀子的路子,过关容易,驼客们可愿意跟我搭伙呢。」 说完又道:「辽国皇太叔改了章程,不许贸易,也不许入境,所以今年的行情更好了。」 苏油听得莫名其妙:「啥意思?说反了吧?」 「没说反。改了章程后,明面上的正经路子都断了,咱们走私货路子的,行情可不得更好吗?刘秀才说,啥时候去蔚州看一看……」 「你们敢!」苏油立刻制止,蔚州地处恆山、太行山、燕山三山交汇处,论纬度已经与析津府相当,到长城的距离都已经过半了。 「这些事情,就交给正经的商贾们去做!你们不许跑那么远,看章学士将你们惯的!」 苏油是个随和的人,如果这个随和要分出层级的话,首先是对小孩和老人,其次是对穷苦老百姓,之后就是中下层的军士。 朴山这种陕西出来老军,非常熟悉苏油的做派,因此也不怎么怕他,只陪笑道:「听益西威舍的,今后不去了。」 苏油根本不听他这一套,对刘奉世说道:「刘公,来的路上看到很多马儿没有打火印,应该就是他们冒充商客的马匹了,这个不符合规定,是军马得让他们都打上,不是那就得处置掉。」 刘奉世文人世家出身,哪里懂得这些弯弯绕,这时候才明白过来,不将马儿打上火印纳入管理,这帮无法无天的杀才就哪里都敢去。 这下轮到朴山傻眼了:「这……」 「这什么这?!」苏油摆摆手:「赶紧让伙房泡上黄豆,羊血肚内不能糟蹋,留着我回来教你们处理,走吧,去峰顶望哨看看去。」 来到望哨,前方山川走势地理就非常明了了。 宋辽两国边界,左边是太行右边是燕山,中间一条河川是唯一的通道。 那是瀛水,从更北面的恆山南麓流出,一路经过辽国的灵丘县,穿过长城口,进入飞狐道,从太行和燕山之间的豁口流出来,到大茂山下拐个弯,进入太行山侧的唐河小平原,过唐县、定州、蒲阴、饶阳,汇入滹沱河。 苏油用望远镜眺望对面的巍峨群山,几处谷口,辽人也建了不少的军寨,触目可及,大到成镇的就有三处。 第1115页 朴山在边上介绍:「那里就是飞狐道的入口,辽人在东面修了飞狐寨,西边修了瀛阳寨,北面修了弥勒寨。」 「以前这三处寨子,各有万人留守,是我真定路最大的一处威胁。」 苏油用望眼镜认真查看那三个寨子:「现在对面还有多少人?」 朴山说道:「上个月对面有大调动,具体多少人尚不清楚,刘秀才就是去干这事儿的。」 「他什么时候回来?」 「呃……按理说昨日就应当回来了。」 苏油放下望远镜:「耶律洪基栲栳泺那一下,伤筋动骨啊……」 朴山说道:「对呀,现在将士们都有些想不通,认为大宋应当趁此时机,收復长城以南,保证我朝军事上的地理优势。」 苏油笑道:「收復这个词用得好,告诉将士们,早打晚打,早晚要打,不过是什么样的一种打法,军机处却是有考量的。」 「这么喜欢指挥军事,那就先考上皇家军事学院指挥系,最次也要拿出军事行动计划,光打嘴炮没用。」 见朴山一脸的失望,苏油又道:「不过我给你先透个底,可能……等不了多久了。」 第一千七百五十五章 情报 「真的?!」朴山顿时兴奋起来:「司徒你是益西威舍,不兴骗人开心的!」 「杀才!」苏油不由得骂了一句:「军事计划要跟随时局变化,就连我都说不了一个准,我只是说大趋势!」 朴山已经满足了,蕃人也是有心眼的,知道大人物嘴里是捞不出实话,苏油说到这样,基本已经可以当做是事实了。 等到几人回到城堡,刘云已经回来了,正在从身上脱迷彩,见到苏油立刻跑过来一个立定,右手搭到眉梢:「末将刘云,向司徒敬礼!」 这精气神一看就是学院兵,今年朝廷新改了军制,军礼也改成了举手礼,勋绩也改成了类似后世资歷牌的「勛表」。 如苏油这种武勛卓着到满格的文臣,在朝堂没有授予军职的时候,也是没有资格穿军服挂勛表的,理论上四路都转运司使依旧是文职,因此苏油虽然羡慕得不要不要的,正式场合却也只有穿文官紫袍的份。 苏油笑道:「办板报这主意,你想的?」 「是!」刘云说道:「主要是传授战士们识字用的。」 苏油满意地点头:「这个城堡里也有不少创制,你们爱动脑筋,不等不靠想办法,里边很多点子,我要在四路推广。」 刘云说道:「其实卑职觉得,我们军中,也该办一份报纸嘛。」 「诶?」苏油高兴地拍了拍刘云的肩膀:「好小子!有这份见识,当真是不错!」 「不过我如今是外臣,只有建议之权。我会给朝廷将你的这一条建议如实地报上去,至于朝廷採纳不採纳,就非我所知了。」 刘云笑道:「司徒建议,朝中一定会听的。对了,这次侦查,发现了一些情况,也需要向司徒汇报。」 苏油说道:「走吧,去作战参谋室。」 来到作战参谋室,刘云指着地图:「上个月,我们发现对面辽人出现异常调动,于是卑职带领了五名战士前往侦查。」 「现在已经查明,弥勒寨还有三千驻军,其余两寨飞狐千五,瀛阳一千,且基本都是老弱。」 「辽国皇太叔,从飞狐前线,抽走了两万多人!」 苏油问道:「电报大名府了吗?」 刘云点头:「已经让电报班在做了。」 「那你们的任务就完成了,走吧,陪我焖黄豆去。」 「……」刘云都傻了:「司徒……」 苏油笑道:「我知道你想的是啥,我问你啊刘云,花塔子铺的守军职责是什么?」 刘云一个立正:「启禀司徒!我部军事任务,是严防辽人渗透、突破我边境!如其有军事部署调动,需及时查明其军力变化、军事动向、方面将领、仓储军需、作战能力,推断其大致军事企图,及时上报四路都经略司和四路都转运司,供两司参详!」 「如辽军有突破我防线企图,必须予以坚决狙击,必要时,可以将战线推进到有利我军之敌境!」 「少扯淡!一贯的添油加醋!」这些轮到折可大不满了:「刘飘飘我告诉你,这第二条是老子的活,你娃的任务就是第一条!」 苏油笑道:「你们能够发挥主观能动性,除了一般军事侦察,还能想到冒充商贾深入辽境内地调查,这已经是机宜司谍报活动的范畴,其实已经越职了。」 「不过我不是军事方面主帅,军中职责也不是我管辖范围,因此我只能对你们此举的成绩做出评价。」 「实话实说,你们已经圆满甚至超额完成了上峰交给你们的任务,我非常赞赏。」 「但是我还要告诉你的是,整个宋辽前线,情报来源不止你们这花塔子铺一处,几千里边境上,有无数你们这样的前线军寨,还有无数的密谍、还有提供情报的商贾、牧人、甚至还有的辽国官员……」 「因此你们所知的情报,是有限的,单点的;而四路都经略司那里,才是最完整的,全局性的,网状的。」 「走吧,陪我给战士们焖几锅羊肉,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些全局性的东西。」 寨子里面粉盐挺多的,苏油让伙夫将羊肉留着炒圆葱和土豆,先将羊血和内脏给处理成午饭。 第1116页 羊骨头吊成汤,一边清水煮上水发黄豆,肚内用面粉和盐内外翻洗两次,去掉肠内的羊油,在汤里烫到定型,然后放到筲箕里放凉切成条。 锅里放入菜油,再放入羊油熬成油渣,加入姜片和蒜片炸一会儿,然后加羊汤,酱油,盐、八角、三奈、草果、桂皮、陈皮、圆葱、大葱熬制成汤汁。 熬出药味后,将羊杂和熬汤的羊蝎子加入,已经煮软的黄豆也倒进去翻匀,盖上大锅盖,开焖。 这个时间其实很快,说是焖,其实只是取一个黄焖的味道,之后撤火,加入苏油带来的蚝油和「味素」,翻匀让已经软烂的食材在收到半干的汁水中泡着,让它们入味。 剩下的就不用苏油指挥了,伙夫们开始做刀削面。 苏油一边指点伙夫们操作,一边给刘云等人讲解宋辽周边的局面。 很明显,九月到了,草原上又要开始攻伐,熟鞑靼诸部又经过一年的整合,基本已经形成了三大明面上的军事集团和一个隐形的军事集团。 明面上的,就是阻卜、白鞑、准部,三部又形成了联盟。 其中阻卜部灭辽军十万的战绩最大,得到的红利也最大,但是阻卜内部其实还有一个隐形的军事集团,就是李夔统帅的车军、乌古敌烈十三部族军和原奴隶们组成的「解活军」。 李夔控制着宋朝和鞑靼的贸易,十三部族本来是被辽人打得大败的丧家狗,经过大战之后,被李夔重新武装起来,还调运了粮食和牧群,这些部族,现在基本唯李夔马首是瞻。 至于解活军和从解活军里抽调精锐组成的车军,更是李夔的核心力量。 这部分人马数量可不少,如今也有十六万之数。 但是战力只有阻卜、白鞑、准布三部的一半,因为里边很多都是拖儿带口,能战的只有三分之一,五万左右。 李夔还是吉达和蒙根图拉克之间的重要联繫纽带,李夔最早的身份是蒙根图拉克的师爷,如今又是吉达的军师,蒙根图拉克和吉达,关系目前还算是融洽。 如今阻卜的大军其实是驻扎在了原白鞑的传统牧场,白鞑则南移占领了原辽国西北和西南招讨司的大面积土地,草场扩大不少不说,还离宋国更近,这个交换其实也不亏。 白鞑部可战之军,经过一年的招引诸部,有五万人。 相对苦逼的是玛古苏部,起事最早,受打击时间最长,没有西征红利。 但是单兵战力却是最强悍的,都是百战之兵。 玛古苏和蒙根图拉克是安答,蒙根图拉克也够意思,将师爷李夔介绍给了义兄,这里边也不无兄弟联合制衡阻卜的意思。 在李夔的大力帮扶下,玛古苏利用从辽国群牧司偷鸡得来的大量战马,换得很多的大宋物资,其中包括了鹤胫弩、弓箭、战甲和长短武器,经济和人口上最弱小,军队也不过三万,但是军事实力却比白鞑还强悍。 三部之间的内部矛盾其实也不小,好在有李夔这个高手调剂,九月一到,李夔就开始组织军事行动,金山三路,顿时再次烽火连天。 如今看来,西南招讨司皇太叔耶律和鲁斡已经有些不管不顾了。 第一千七百五十六章 克己新解 战争永远是攻方有利,如果攻方还是全骑兵部队的话,那就更加有利了。 不过耶律和鲁斡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一年来也在积蓄实力,招诱部族。 不仅仅是为了抵抗鞑靼人的进攻,而是看准了耶律延禧不敢动他,疯狂地要钱要粮要装备,增强自己在辽国内部的话语权。 因此耶律和鲁斡是不想打仗的,金山南部战争的烈度,完全取决于李夔和玛古苏的意愿。 李夔和玛古苏也没和耶律和鲁斡真打,玛古苏看着义弟和吉达的声势也很羡慕,如今正在依託大宋积蓄力量的时候。 因此金山南部的战争,其实是打给吉达和耶律延禧看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企图,包括李夔。 让耶律和鲁斡得到辽国内部更大的话语权,非常符合大宋的利益。 而金山北部,那就是真的血战了。 积蓄了一年之后,耶律延禧的军队甲具骑装兵器弓矢已经不是刚刚即位之初时的模样,他也急需一场大胜,巩固自己新得的权位。 而且辽军是哀军,又是被主动进攻的一方,可谓义愤填膺众志成城,北路的战场就变得异常惨烈。 吉达也渴望着一场胜利奠定自己的权威,他现在已经是鞑靼人的救星的身份,当然想要更进一步。 可汗之位,它难道不香吗? 一顿饭做完,刘云也明白了,这盘大棋,不是自己一个小小的花塔子铺协卫能够理得清的,还是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比较重要。 面条好了,大家排队打饭,战士们拿着粗瓷大碗,伙夫捞面片,苏油负责往碗里添一大勺黄豆焖羊杂,洒上葱花和香菜:「下一位——」 等到军士们都吃上了,才轮到刘云、朴山、折可大、王寀、刘奉世和苏油。 刘奉世其实非常不习惯坐在石阶上吃饭,苏油却不以为意,还跟他讲起眉山的一道美味——翘脚牛肉里边翘脚两个字的由来。 食客们就是坐在眉山码头石阶上吃牛杂汤,从码头上来的人,能看见的就是大家翘着腿的鞋底。 这玩意儿就是适合大粗碗糙吃法,最好再来一瓣生蒜和一截大葱就着,吃完再来一碗羊血汤,连涮碗带消食,那才叫一个美。 第1117页 刘奉世注意到今天的刀削面特别的鲜:「这花塔子铺的羊肉,怎么如此的鲜美?」 朴山已经吃得性发了,唿噜噜往嘴里拨拉面片,嘟囔道:「平时也不是这味道,想必是司徒和学士来了,羊儿们也变乖了!」 刘奉世不禁哭笑不得:「你这恭维实在是粗陋无比,世间断没此道理。」 苏油说道:「其实这里边添加了一种调料,叫味素,最早是从海藻里提取出来的,后来发现通过粮食发酵也能够得到,至于粮食发酵所得的和海藻中提取说得的,到底是不是同一种味素,天师府和京师大学堂还在研究。」 「其实平日里我们喝的骨头汤、蘑菇,还有东胜州的番茄里边,都有这样的东西,不过浓度没有这么高罢了。」 「最早我是用鸡茸,烤蘑菇干粉的,现在方便了……」 刘奉世不禁有些艷羡:「谁要是掌握这门产业,那得……」 说完才反应过来,从司徒兜里掏出来的东西,看来得是苏家的产业了。 不过想想也是服气,这东西要不是司徒这大宋第一饕餮弄出来的,换做旁人也没人信啊…… 苏油笑道:「南海气温高,适合发酵,那边是产地。现在已经流行到江浙杭扬一带,汴京也才开始有,不过不普遍。」 「我家漏勺不太喜欢这个,这小子在广州把嘴养刁了。」 刘奉世这才想起个问题:「今年陛下赏赐三省六部、翰林学士以上的金蚝饼,就是你家老二搞出来的吧?」 刘河村的蚝王终于面世了,因为个头实在是大,直接被刘员外加了个「饼」字命名。 刘奉世接着问道:「那玩意儿硬邦邦的,该这么做菜?家中老妻不会啊……」 苏油放下焖肉拌面,终于找到机会摸出自己的《厨经》:「那东西和萝蔔猪五花是绝配,或者与腊肉豆角焖砂锅饭也相当美味,就用刚刚料理羊杂之法,不过不要放别的香料。」 「生蚝是瘦性,得佐以肥肉或者厚油,其余还有很多做法,都在这次新一卷的《厨经》里了。」 「还有最关键一条,就是泡发蚝干的汤汁不能倒掉,不然就浪费掉鲜味了。」 刘奉世好尴尬,来之前还说了不要苏油这本书,现在看来必须「盛情难却」,只好收下:「看来你不把这书塞给我是不会罢休的。」 苏油笑道:「力所能及的让自己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用得好一点,只要贡献匹配得上报酬,本就不是什么罪过。」 「夫子就不至于这么矫情,他老人家盛赞管仲却是有深意的,无奈这道理啊,一千年都没人读出来!」 刘奉世抽了抽嘴角:「夫子是这意思吗?明润你也是治经的名家,可不要胡说八道。」 「若按照你这种解法,夫子所谓克己,又做何解?」 苏油笑道:「所谓克己,谦抑只是其表,而核心该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以人情推理,这话反过来讲,则是己之所欲,必推之及人。」 「所以克己,即『爱人』之意的反解,如果能有此心,就已经不愧『君子』之称。学士以为,此解有没有问题?」 刘奉世捧着面碗,点头:「就算没毛病,与你那一套又有什么联繫呢?」 苏油说道:「要是更进一步,我有而忧天下人无有,我得必使天下人尽得。身体之,力行之,那这样的人,可不可以称为『贤人』?」 刘奉世再次点头:「却也当得贤者之名。」 「要是更进一步,术虽自我出,然必使天下尽有而我后之,则是『圣人』,差不多吧?」 刘奉世摇头:「这要求也太高了,老夫自问做不到这境界,称之圣人,也不为过。」 苏油笑了:「我也同样做不到,不过心嚮往之就是了。」 刘奉世也笑:「休得东拉西扯,还是没扯到你刚刚那一套上去。」 「转回刚刚我们所论的『克己』,在苏油看来,是人我之间相对高度的选择——因为我心爱人,故而于我心中,人高于己。这是不是就是『克己』的真意,或者说另一种解释?」 刘奉世不禁再次点头,明润的学问相当扎实,而且开始让人感到惊艷了。 歷代儒家,一直将夫子的『克己』,定义为压抑自己的私慾,对自身严格的要求。 但是苏油此解,明显高于了这个层次,已经脱出了前贤的窠臼,然而却深合儒家要旨,让刘奉世心中隐隐期待起来。 「刚刚所论,只是说儒者爱人,有推己及人,先人后己之心。」苏油继续引申自己的论点:「然而使人高于己,却又有两种方法。」 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筷子,苏油开始将筷子下压:「夫子之意,绝不会是这样,叫人刻意降低自己,使自己居天下人之下。」 「这其实是一种……怎么说呢?内卷。对人对己,都是没什么好处的。」 说完将碗筷恢復原状,然后将碗往上抬:「却应该是这样,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天下人的生活,物资的生活和精神的生活,都好起来。」 「使耕者有其田,业者有其产,鳏寡孤独,不如己者皆得其养。此方为推己及人,方为克己表象下的真正目标。」 「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非如此解,夫子又为何会将『克己』与『復礼』并议?而儒门的『克己復礼』,又如何能与『仁者爱人』相融互释?」 第1118页 「所谓『克己』,其实就是『以一人奉天下』,究天得其经,理地得其义,用以导民,使其得文明之行,去野蛮之性,是为復礼。」 「故而』復礼』,乃是『克己』的目标;而『克己』,则是『復礼』的方法。」 「如此一来,『克己』、』復礼』,方能交相应证;与『仁者爱人』,方能一脉相通。」 「学士,你认为呢?」 第一千七百五十七章 举措 「妙极!此论妙极!」刘奉世激动地站起身来,想一想又将碗筷放到台阶上,对苏油行了一礼:「克己即復礼,克己即爱人。究其根本,还是从『仁』之一字出发。」 「明润诸般作为,映照此论,当真是身体之,力行之,古盛德君子,不外如是。」 「朝闻道,夕死可矣。明润今日,真吾师也。」 论年纪,刘奉世自比苏油大六岁,但是已经跨过了五十那道坎,苏油敬仰他的学识,每称之为公。 而苏油五禽戏是童子功,几十年不断,因为保养得宜,故而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大家理所当然地以刘奉世为师长,苏油为学生。 如今见到苏油几句话折服了刘奉世,除了朴山认为我大益西威舍自当如是也,其余人等都是惊讶莫名。 主要是苏油日常的做派,完全没有一个大佬所应当具备的风范,让人时时忘记其理学大宗师的名头。 苏油也只得放下碗跟刘奉世回礼:「刘公客气了,大家砥砺切磋嘛,赶紧吃汤饼,凉了就不好吃了……」 吃过一顿美美的黄豆焖羊杂,苏油又在刘云的带领下视察了多处大家对于城堡的诸多改良之处,精到的地方还用笔记记录下来,准备带下山去,搞一部《河北纵深防御体系设施一览》给赵煦寄过去,同时将将士们对于创办《军报》的唿声也告诉赵煦。 等回到大名府,河北四路各军州关于秋收的统计数据也已经呈送上来,除了大名府路漳河一线免了秋粮,工厂免了坐税,其它数据还是非常喜人的。 今年是分税制元年,其实事务还是挺多的。 说起来分税制的施行,河北地方现在可吃着大亏。 不过河北的农税现在也了不得,一亩四石,比苏油来大名府前已经翻了两番。 而且大工程基本已经被苏油搞完了,河北现在成了国家赋税贡献而不是负担之地。 平均一州一年三十万贯的自由支配权,可把地方官们都美死了。 王晦也将近期朝廷邸报送了过来。 辛亥,大飨明堂。 壬子,大理寺奏狱空,命赏诸班缗钱。 壬寅,告迁神宗神御于景灵宫显承殿。告迁宣仁皇后神御于景灵宫徽音殿。 癸酉,滑州浮桥火。召拨内帑八万贯,命造铁浮桥。 赵煦多了一笔大财源,出手也大方了起来。 赵孝奕的舰队这次带上了四通勘探司,在琉璃珠子的诱惑下,土人们带着勘探司,在金瓮城的西面一处高地沙漠的边缘,发现了巨大的金矿和宝石矿。 这两处地方,在土人的口中称为「豪登」和「伊高比」,赵孝奕在这里修筑了两所军镇,一处命名为「宝瓮」,一处命名为「玉瓮」。 不过赵孝奕的好运似乎也到头了,留下军士开採黄金宝石的过程中,这娃带着三艘夔州型,一艘杭州型继续向南,结果航行不久就遭遇到风暴。 在滔天的巨浪中,两艘夔州型先后失事,剩下的两艘砍断帆索,依靠蒸汽机动力才逃出生天。 等到抵达一处平静的海湾,赵孝奕命军士们修船,取出经纬仪一量,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绕过了海角,跑到与金瓮城南边港口相同的纬度上来了。 然而这里大海在西边,陆地在东边! 这里有一处优良的海湾,有丰富的海产、清澈的淡水河流、连绵的森林。 这里还有两种土人,一种在海边採集贝壳为生,一种在森林里打猎为生。 见到赵孝奕的大船和着装,土人们都是非常的惊奇,他们没有见过另一种肤色的人。 而赵孝奕团队用神机铳使大象和犀牛都毙命的能力,让土人们以为他们是从海中出来的神灵。 这里的黑土人比金瓮城的黑土人体格还要小,不过对于彩色琉璃珠子的喜好是一样的,双方相处得还算融洽。 赵孝奕在这里花了一个月才将两艘船修好,在土人们的帮助下採集了不少动植物的标本。 为了给回航祈福,赵孝奕砍伐松树,造了一座海神庙,将途经的那个险恶海角命名为恶浪角,将此地命名普佑城。 为了积攒人品,还放过了海湾里礁石上面,密密麻麻晒太阳的海豹们。 勘探队扫了一圈没有在这里发现啥宝贝矿藏,待到风向变顺后,赵孝奕带着倖存的两艘船,小心翼翼地回到了金瓮城。 宝瓮城的黄金和玉瓮城的宝石总算是慰藉了赵孝奕受伤的心灵,留下五百军士继续建设,带上倖存的旗舰,一艘蒸汽动力夔州型,三艘留守金瓮城的普通风帆夔州型,满载黄金宝石,踏上了归途。 如今从麻林地到狮子国,狮子国到麻城的外洋航线早已探索完毕,走外洋线路速度很快,赶着顺风,赵孝奕终于在十月前抵达了上海务。 这一把虽然损失了两艘夔州型和一百二十多名船员,但是依旧是发大了。 第1119页 为了防止沉船损失,赵孝奕将黄金均分到了每一条船上,每船存放了五十料的黄金! 一料六百斤。 十五万斤,两百四十万两,价值两千四百万贯! 黄金的价值是白银的十倍,之前蒲释马在金瓮城那点收穫,只能算是在外围的小打小闹。 加上宝石、钻石、象牙、犀角、玳瑁……这一趟赵孝奕拉回来了价值四千万贯的财富。 在皇宋岁入三亿六千万贯的今天,这仍然是一笔动人心目的巨大财富! 最关键的是堂哥给堂弟绍圣元年国库收入凑了个整,四个亿! 辛巳,赵煦下诏,进封赵頵为楚王,进封赵孝奕邢国公,抚恤此次死事将士每人黄金二十两。 丙辰,辽主祠木叶山,赐左右二皮室钱。 鞑靼诸部再次侵边,西南路敦睦宫太师耶律安努及其子殁于阵。 命西京炮人、弩人教西北路汉军,以鞑靼未平故也。 辽皇太叔奏南路大捷,言击退玛古苏,乞请军赏。 看着辽国前后矛盾的军报,苏油不禁好笑,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辽国内部吃紧,已经开始从耕民当中招兵了。 不过炮人二字刺激到了苏油:「辽人也有炮了?」 王晦翻出一份军报:「这是李夔送来的军报,说是室恭造出了一种投石机,还有一种铜炮,能够喷射铁砂,可达七十步,还能发射实心铁弹,可达两百步,威力也很大。」 「辽人还有很多铜吗?有铜他们敢这么用吗?赵仲迁那里没有情报?」 「有,赵机宜说辽人一共造了十门,用火药引线发射,现在室恭正在研究以铁易铜,不过铸铁比铸铜难度打了很多,尚未成功。」 「对了,辽国南院宰相王经,想要购买我朝的铁桅杆。」 「哈哈哈哈……」苏油不禁大笑:「这算盘倒是打得便宜。做梦!」 王晦说道:「如今九月已到,秋收在即,一月之后,辽人将足粮足铁,怕是……」 苏油摇头:「衰颓一起,扭转哪有这么容易……」 十月,辽追谥故昭怀太子耶律浚为大孝顺圣皇帝、庙号顺宗,昭怀太子之母萧观音为贞顺皇后。 以为父亲祖母平反昭雪为契机,辽国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清算运动。 以往受到耶律乙辛陷害的大臣纷纷得以平反,而耶律乙辛的残余党羽被大肆抓捕诛杀。 这次事件给耶律延禧赢得了极大的威望和民心,非常巧妙地转移了国内民众对内忧外患的注意力,一时纷纷称赞耶律延禧为明君。 为耶律延禧献计的北面林牙耶律大悲努,被提拔为殿前御龙班直指挥。 耶律大悲努举止驯雅,好礼仪,为时人所称。谢恩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举荐萧托辉。 于是已为庶人的萧托辉,被耶律延禧借当年他曾经弹劾耶律乙辛为由,重新启用,开始官职非常低,中京钱粮使,不过很快越次迁拔。 甲子,高丽遣任懿、白可臣赴宋,称献宗下制书禅位于溥义公王颙,王颙谦让再三,乃于十月初八日即位于开京重光殿。 大宋商贾傅旋之女傅明珰,成了高丽王后! 第一千七百五十八章 谋主 将这次「禅让」,和不久前大理的那次一对比,就能发现,大宋老百姓们的屁股是歪的。 老百姓看王颙不当他是高丽王,只当他是大宋的女婿。 这高丽王子遇上我大宋培养出来的贤良淑德的女儿,真是福分大了! 傅贤妃从小到大的事迹也被《时报》给翻了出来,为大家津津乐道。 当然是阴谋家们炮制出来的那个版本。 母亲是歌女,出身低微,后被傅旋纳为外室,生下明珰,却又在行商之时生生离散,最后母女流落京城。 十多年后,父女才重得相见,傅旋爱若珍宝,将明珰带在身边。 后来傅旋替大宋沟通高丽,明珰随船照料父亲。 在去开京云安寺边料理用香囊盗至高丽的萝蔔白菜之时,明珰与前来礼佛的三王子王颙不期而遇,二人一见钟情。 之后故事就是「贤妃」副本,到现在算是完美的大结局。 今年说书的尹小常开始继承父亲家业,利用发生在南海的一个故事,编了套《福星记》。 故事是说有个名叫王元懋的小子,因家境贫困,只好到庙里打杂谋生,遇见了一个通晓「南蕃诸国」文字的老僧。 老僧看王元懋勤快乖巧,便将自己通晓的外语传授于他。 后来王元懋逮了个机会,随海船「福星号」出航,来到南海金瓯城。 也是洪福齐天,王元懋阴差阳错地治好了老郡公邹时阑的痼疾,又因通晓两国语言文字,成了邹时阑的上宾,充任幕府掌书记。 后来更是娶了老郡公视若掌上明珠的幼女,一穷二白的打工仔,迎娶白富美走向人生巅峰。 这个故事在汴京城很受欢迎,但是在傅贤妃的故事面前,却又立刻就不够看了。 于是尹小常连夜又编纂了一部新话本——《莱菔寺》,专讲傅贤妃丑小鸡变凤凰的传奇经歷。 两部话本一出,总算是掌稳了父亲尹老常传下的尹家讲书铺子招牌。 其实别说百姓,很多朝臣都是这般心理,最起码高丽以后的国王,将有一半的宋人血统。 第1120页 因此朝廷承认了高丽换国王的事实,册封王颙为高丽国王,检校太师,实封一千两百户。 甚至还许高丽遣送士子,入国子监与大宋精英们一起学习,为科举做准备。 己亥,辽以参知政事王师儒为枢密副使,以汉人行宫都部署赵孝严参知政事。 壬辰,录讨准布有功将士。 以都统额特勒为西北路招讨使,封漆水郡王。 丁卯,辽国遣奚节度使乙烈赴女直,调解女直的部族矛盾。 如今的女直,一到九月十月就文质彬彬恭顺无比,一过十二月就开始变得暴烈粗鲁。 无他,分粟耳。 然后每到九月,辽国就要拿渤海叛贼古欲说事儿,女直就要拿女直叛贼阿疏说事儿。 阿疏是纥石烈部的首领,该部一直效忠于完颜部,本来属于完颜旗下的元老级部落。 劾里钵的夫人对阿疏就十分喜欢,「每至,必留月余乃遣归。」 当时的纥石烈部与完颜部,可谓好得蜜里调油。 纥石烈部的老首领阿海死后,阿疏理所当然的做了首领。不久就与徒单部的诈都勃堇产生了纠纷。 完颜部支持阿疏,甚至因此事与徒单部结怨,继而引发了一场规模不小的叛乱。 因此即便在劾里钵时期,阿疏与完颜部的关系也是密切的。 劾里钵死后,盈歌即位,阿疏就开始调皮了。 最终趁完颜部对温都部用兵之际,阿疏联合同部落首领毛睹禄,起兵背叛。 完颜盈歌决定狠狠教训一下这只白眼狼,于是亲自率兵征讨,且势如破竹,很快就将叛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阿疏匆匆逃往辽国,去抱了辽国皇帝耶律洪基的大腿。 面对阿疏的投奔,耶律洪基欣然笑纳,并摆出天朝上国的姿态,出面调停。 女直尚臣服于辽,实力也还不足以与辽翻脸,盈歌不得不放过阿疏。 但是盈歌也没有完全屈从,派自家弟弟劾者占了阿疏的地盘,率军驻守,拒不归还。 耶律延禧即位后,阿疏趁机再次哭诉,耶律延禧要扩大自己的影响,继续发扬天朝上国的热心作风,派出使者调解纷争,试图让完颜部归还占据的阿疏地盘。 …… 混同江,完颜部「都城」兀惹城中,盈歌正在与刘医士和阿骨打商议军事。 兀惹,就是「大王寨」的意思,说是都城实在是过于抬举。 盈歌也病势沉重,部族事务已经主要由阿骨打主事,以刘医士为谋主。 不过每年九月必起的辽人与女直纠纷,也让他不得不上心,听着阿骨打的禀告,眉头越皱越深。 就听阿骨打说道:「辽国小皇帝的命令,是凡我攻城所获,须得重新交还给阿疏,已经不存在了的,需要加倍偿还,此外,还要征贡我部五百匹骏马,作为惩罚。」 盈歌顿时咳嗽连连,好不容易才在刘医士的银针下缓和了过来:「其实我完颜部如今也不差这些东西,但是如果听了辽人的意见,赔偿阿疏,则我完颜部将威信尽失,诸部不復可号令任使也。」 阿骨打恨恨道:「小皇帝不当人子,我当砍了他的脑袋做唾壶!」 刘医士摆手道:「团练志向果然高远,然而我们得算一笔帐。」 「辽国婆娑岭铁厂,半年来已然出铁两百万斤,就算一半用于军事,按一兵五斤铁计,也能武装出二十万大军。不可轻视啊……」 「咳咳咳……」盈歌也咳嗽了起来:「听说就连鞑靼人,今秋在金山战场上,也吃了些亏。」 「他们可是十数万大军,甲士不下两万,重骑不下六千,这都讨不了好,何况我女直!」 刘医士摇头道:「话也不是这么说,毕竟那边的都是辽军精锐,我们这边的都是保姆兵,外戚兵。」 「老夫的意思也不是说不能打,但是代价太大不划算……团练,萧奉先那里,却如何说?」 阿骨打说道:「萧奉先说如我能摧折耶律余绪,则诸事在他身上。」 萧奉先有两个妹妹,分别是耶律延禧的皇后和元妃,耶律余绪和耶律延禧则是连襟,他的老婆是耶律延禧文妃的妹妹。 如今耶律延禧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分别是元妃所生的秦王与文妃所生的晋王。 有这层关系,耶律余绪也颇得耶律延禧重用。 今年秋天,辽国开始抓辽东汉人充军,引来了汉人的不满,豪强张撒八率无赖啸聚,声势浩大。 大公鼎欲击而势有不能,忧嘆曰:「吾欲谢事久矣,为世故所牵,不幸至此,岂命也夫!」因忧愤成疾。 耶律延禧乃改命耶律余绪征剿,耶律余绪慨然领命,只率领本部三千兵马,便将张撒八打得落花流水。 张撒八东奔宁江州,试图效法古欲,投奔女直。 刘医士又是摇头冷笑:「他倒是会算计,不过张撒八匹夫耳,到时候我们不但肉没吃到,反落口实。」 想了想又道:「不如这样,团练出兵,阻张撒八来路,若其无备,即擒之献于耶律余绪。」 「如此耶律余绪虽得张撒八,然终非其克竟全功,我们就可以对萧奉先声称,这也算是摧折了耶律余绪。」 阿骨打闻战则喜,捡起桌上的头盔:「那我这就去。」 盈歌阻止道:「且慢,阿疏城那边,也得听听如何处置。」 第1121页 阿骨打说道:「那边但归叔叔与谋主料理便是。」 盈歌说道:「阿骨打,你是未来的族长,今后这些事情都得你来主张,给我听完再走!」 阿骨打只好坐了下来:「那你们说该怎么办?」 刘医士摸着没有鬍鬚的下巴,沉吟片刻:「小皇帝要价太高,如同儿戏,说明其有轻我之心。团练那边,不妨多表忠顺,而我们这边嘛……就得使使计谋了。」 「如何使计?」 「如果辽使来劝罢兵,但换我军衣服旗帜,与阿疏城中无辨。节度,团练,辽人能分别得出来吗?」 阿骨打顿时乐了:「这个法儿好,咱女直人冒充女直人,辽使分辨得出来个屁!」 刘医士笑了:「不过辽使肯定会携阿疏故旧而来,如何使他们无法靠近城池,那还得再演一齣戏才行……」 第一千七百五十九章 撞球 《蜀中杂记》: 「绍圣元年十月,庚辰,辽遣六奚节度使乙烈赴阿疏,劝罢兵。 时宋医士刘丰为盈歌所重,掌谋主,谏曰:『辽使可以计却,勿听其言遽罢兵也。』 乃命阿骨打擒张撒八,献于耶律余绪。 又命乌林答石鲁往佐劾者,戒之曰:『辽使来罢兵,但换我军衣服旗帜与阿疏城中无辨,勿令辽使知之。』 时劾者攻阿疏城,毛睹禄先已来降。 乙烈果来罢兵,刘丰使蒲察部二勃堇胡鲁、邈逊与俱。 至阿疏城,劾者见辽使,与毛睹禄诡谓胡鲁、邈逊曰:「我部族自相攻击,干汝等何事?谁识汝之太师?」 乃援枪刺杀胡鲁、邈逊所乘马。 乙烈惊骇遽走,不敢回顾,径归。 后数日,劾者取阿疏城。 奏闻,时余绪携阿骨打在辽帐,乃密奏延禧:『女直蛮勇,阿骨打为最。前陛下使诸酋次第歌舞为乐,至阿骨打,但端立直视,辞以不能。』 『意气雄豪,跋扈非常,此枭雄也!可托以边事诛之。』 奉先得刘丰重赂,谗曰:『女直野人,未知礼义,然有功无罪。诛之易事耳,奈何伤烈士之心,失天下之望。』 『设有异志,蕞尔小国,亦何能为!』 『余绪乃嫉其生擒撒八,使未尽全功耳。』 『劾者知阿骨打在我帐下,而攻阿疏,与余绪欲借陛下旨意而诛之,其情一也。』 『未若释之归部,则必与劾者相死斗。两虎相争,势厥其一,不假我手,斯上计也。』 延禧未悟刘丰之谋,终释阿骨打,更与当年分粟,以赏擒撒八之功,使其名更重于女直。 而后诸事益委奉先,更薄余绪。」 辽国一个少有的「宗室雄才」,就这样被刘师爷给轻轻摆布了。 …… 大名府,四路都转运司。 苏油看完手里的简报,抬头对前来汇报工作的赵仲迁道:「这个刘丰,你又是从哪里挖出来的?不是一般的厉害啊……」 赵仲迁笑道:「汴京城里,哪个地方的人才最抗冻?」 这个暗示太明显了,皇城司,冰井务。 苏油疑惑地问道:「中官?」 赵仲迁说道:「苏利涉这个名字,不知明公尚听闻否?」 苏油讶异道:「原来是苏公济,不是刘医士吗?」 赵仲迁笑道:「那是化名,苏利涉之祖苏保迁,是自广州以阉人从刘鋹入朝的。」 这就明白了,刘鋹喜欢裸官,要当他的大官得先做手术,而且宋代宦官收养子乃是寻常事。 说起苏利涉苏油就知道一些,原来也是四朝元老,中官世家。 初为入内内品。庆历中卫士之变,以护卫有劳,赏激加等。 英宗做皇子的时候,苏利涉给事东宫,为潜邸臣。 英宗即位后,即迁苏利涉东头供奉官,干当御药院,迁供备库使。 神宗即位,授达州刺史。歷内侍押班、副都知,转海州团练使。 有一件事情苏油对苏利涉的印象很深刻,就是赵顼封王出阁的时候,英宗曾经想要苏利涉辅佐赵顼,给苏利涉拒绝了。 还有一件事就是苏利涉干当皇城司的时候,依循故事,厢卒逻报,不皆以闻。 而到后来这个职务被石得一取代,石得一事无巨细,悉皆奏报,往往有缘飞语受祸者,大家才知晓苏利涉当年的贤德。 不过自打高滔滔临制后,就再没有听说这么个人,苏油以为他早就退休了。 想想年岁,不禁问道:「这老头,今年多大了?」 「具体不知道。」赵仲迁也默算了一下:「卫士之变是发生在庆历八年,距今已然五十六年……我去这老阴货今年起码得七十?陆地神仙吗?」 苏油摇了摇头抛开此节:「改天问问石得一吧,他们一个系统内的,应该清楚。不过有他在女直,我们暂时大可放心。」 「辽国今年有振作之相,我们的谋划,差不多应当发动了。」 「可算等到司徒开口了!」赵仲迁不禁一拍大腿:「从哪里开始?」 「这个嘛……」如今可以入手的地方太多,但是要让辽人不起疑心,这个点却需要挑得巧妙非常:「要不,就让辽国从廉政开始?」 才说到这里,高世则大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函:「节帅,机宜,獐子岛奏报!」 第1122页 …… 汴京城,军机处活动室。 章楶放下杆子,坐到一边休息椅上,端起杯子好整以暇地喝茶。 赵煦正琢磨自己这一桿该怎么打。 桌上的目标球就剩下一颗红球,一颗黑球,章楶也是阴人,不求打进,先给赵煦制造了一个扣分障碍,黑球挡在了红球和白球的直线道路上。 赵煦拿粉垩摩擦着球桿的橡胶头,眼瞅着撞球桌面上的红球,嘴里问道:「完颜盈歌死了?」 「嗯。」负责当裁判的漏勺点头:「苏都管说盈歌已死,如今辽国想要立劾者为生女直节度使,以制衡阿骨打,不过都管以为这是辽人异想天开,劾者也绝不会接受。」 「阿骨打却是条汉子。」赵煦点头,将粉垩抛给漏勺,自己沿着桌沿踱步寻找位置:「司徒那边有建议吗?」 漏勺不动声色地走到背对章楶的位置,将粉垩放在桌沿软布边上:「父亲说耶律延禧已然松懈,谋略可以渐渐开展了。」 赵煦开始俯身摆出架势,瞄准,不过不是对准红球,而是对准桌边的粉垩:「有把握吗?」 漏勺说道:「我们做好我们能做的,至于效果,这个得看运气。」 赵煦下定决心:「那就开始!」说完「啪」的一声将白球击了出去。 漏勺又牵无声息地将粉垩收到手中。 白球击打在球檯边上刚才粉垩标示的那个位置,一个反弹,撞击到了红球之上,红球被撞得向赵煦方向滚去,最终落入底袋。 「好球!」章楶不禁脱口而出,然后才傻了:「还能这样打?!」 「运气好。」赵煦不由得偷乐,这一招其实是跟扁罐哥打球时,自己和漏勺两人早就练过无数次的作弊方法,从来都是二打一,就这样还输多赢少。 不过对付章楶这种才迷上撞球不久的新手,足够了。 剩下的黑球就简单了,赵煦一桿清了台:「三局两胜,既然是关扑,章学士要认帐哦。」 章楶微笑道:「陛下球技厉害,臣愿赌服输,梨花雪归陛下了。」 梨花雪是章楶在北庭淘到的一匹好马,倒不是速度耐力方面又多大的优势,说起来体格甚至还有些偏小,主要是一身白点如梨花落在青缎上一般漂亮,颜值即正义。 最近赵煦在教孟皇后骑马,梨花雪孟端仪一定会喜欢。 漏勺端来手帕盘子,大家擦干净手,君臣坐下来饮茶,章楶说道:「下个月鞑靼、女直将要入贡,此乃辽朝与我朝之大变故,的确需要做好准备才行。」 赵煦说道:「入贡就跟学士贊我球技一样,其实不过虚名,如何离间断绝辽朝南北,才是重事。」 「设无南部诸州,辽朝就一四面受敌之契丹,曾不如鞑靼、女直耳。」 漏勺对赵煦的清醒表示点赞:「其实说到底还是利益,阻卜吉达留在金山未回祖地,所企图的,不过一个汗位; 白鞑南迁,所图的不过与我大宋贸易之利; 准布死斗,所图的不过鱼儿泺周围肥沃的土地; 女直垂涎的,大约便是长春洲的良田和人口了。」 「南部诸州,把控辽朝精铁的全部、粮食的一半、对宋贸易的全部利益。官吏上层多是商贾买官出身,贪图逸乐,奢侈无度。 他们所图的,是这样的好日子能够继续维持下去。」 第一千七百六十章 马经 「耶律延禧今秋几处皆捷,以为可以暂时安定,却忽略了鞑靼已然不是过去的鞑靼。」 「有冬储圈养之利,鞑靼骑兵的战力不受冬季影响,也就不存在春夏恢復的问题。」 赵煦点头:「契丹也是游牧之族,思想里已经根深蒂固,以为春天非袭掠之时……鞑靼那边,李夔准备好了?」 漏勺说道:「差不多了,今秋以试探骚扰,练兵整合为主,九原那边已然备足五十万弩矢,百万弓矢,一千厢车,此外甲器无算。」 章楶说道:「李夔智勇双全,沉于下僚久矣,臣想事后,是否可以破格调入军机,提举一个副职,替臣分担一些事务?」 赵煦笑道:「章学士这是担心李夔成了张元吴昊,苏利涉成了中行说?」 章楶陪笑道:「我朝如今火器犀利无匹,精通的人都知道游牧骑军难制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復返了。」 「臣只是担心两人不晓此节,失了计较,也让朝廷也错失了大才。」 赵煦说道:「学士无需担忧,李夔堂堂榜眼、苏利涉歷仕四朝,皆为国士,忠贞无比,且对火器之用,知之甚祥。」 「对了,李夔上书详述了鞑靼人的吊马走马之法,实在是让人嘆为观止啊。」 鞑靼人对于驯马有一整套细腻复杂的技术,这些技术对于之前的宋人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领域。 苏油能够解决产马和养马的问题,但是对于如何驯马,却也是一窍不通。 而二林人、青唐人、西夏人、辽人,甚至高价招诱万里而来的天方人,在这方面,都比不上鞑靼人。 鞑靼人三岁开始亲近马匹,六到十岁开始参加马赛,完全就是马背上的民族。 其驯马有生有熟,既驯家养马,也抓野马来驯。 根据马匹的使用门类,还分了不同的训练方法。 比如放牧用的牧羊马,抓野马用的贴杆马,长途的致远马,夜间使用的巡夜马,比速度的赛马,拉犁拉车的役马,方法都不一样。 第1123页 最具特色的,就是吊马法和走马法。 吊马,就是控食,不让马吃饱。 春秋两季,任由马匹就水草栖息,不予骑乘,有时候还要驱驰出汗,再驱入冷水,使其腰部结实,便与乘御。 待到秋高马肥之后开始控食,经过月余之后,膘落而实,骑数百里而无汗,可耐远出战。 吊马分了寒吊,太阳吊,类似武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寒吊去掉马匹身体内部的炎症,增强抗病能力,夏吊使马肌肉结实,做到腹小而坚,臀大而实,膘凝于嵴。 此外还特别注意给马「养气」,让马奔如翔,驰如飞,气不喘,力不竭。 而走马,则是训练出马匹的一种特殊步伐,即让马的交叉肢,如左前与右后肢,同时腾空同时落地。 这就类似人类竞走时步态特殊一样,利用这种步伐行走的马,经歷崎岖如履平地,特别能够长途跋涉,长期保持相对高速,还能让骑乘者也感到舒适,相对都不容易疲惫。 这些是鞑靼人的秘技,这样训练出来的马,和其它民族的马相比,就好比职业运动员和普通人的区别。 一米五的职业拳击运动员,也照样能够随便吊打一米九的业余拳手。 故而后世蒙古马的马种虽然不如欧洲马,然而蒙古人靠独有的驯马方法,一人三马,能够日夜行军一月而不减速,横扫欧亚无敌手。 这套办法,如果不是长期生活在鞑靼族群中,精通鞑靼语言,享有崇高的威望,至少也得混进管理阶层,还得观察详细,使人知无不言,善于总结归纳,不然是绝不可能弄到手的。 章楶和鞑靼人相处时间也不短,不过他只能看到表面的东西,在给赵煦的奏章里也曾提到「鞑靼散骑,常一人三四马,远出四五百里,八日来回。其马虽不良,更无蹄铁,然亦不颠仆,盖有术也」。希望朝廷能够重视。 直到现在,李夔的《鞑靼马经》上呈到朝廷之后,终于补上了大宋养马业最后的一个薄弱环节。 大宋已经有了优良的马种,先进的人工授精法,营养丰富的饲料,人工种植的牧草,还有干青储,棚养等一系列手段。 养出的马儿倒是肥硕,但是都是些虚胖的傢伙,除了形象高大,味道不错外,就只能在大宋充充大个萝蔔。 要解决这问题,苏油能想出来的办法,就是给马儿们转场,让它们进行长途拉练。 这些办法都是从二林西夏照猫画虎来的野路子,有一定的效果,但是依旧处于「业余选手」阶段。 还有就是在汴京搞马赛,但也只是在竞速上相对突出,而且成本非常高昂,不适合普及。 章楶笑道:「此书臣仔细看了,真想不到,鞑靼野人,其驯术之精,竟然天下无匹。」 说完对赵煦拱手:「也是吾皇洪福齐天,得此驯术,大宋军马将更胜鞑靼一筹。李夔此功,比增二十万大军。」 赵煦说道:「其实李夔早有建树,不过朝中视为惠卿附庸,压抑久矣。如今虽有大功,但是又与宋辽格局有关,连真名都不敢用,筹赏,得等到两族入贡之后。」 章楶倒是真不知道李夔之前有何建树:「敢问陛下,李夔曾有何功绩?」 赵煦这才将李夔守陕西时的事迹讲了,说道:「当时李夔早上过《并兵之谋》,事前谋算,竟如对司徒平夏之计的事后復盘一般。」 「此盖天下奇才,惜当时朝中,竞只有吕慧卿、司徒识得。」 「不过虽然恩赏暂时加不到他身上,却可以加到他儿子身上。李夔之子李纲,司徒已召至京城,妥为培养,我准备加李夔一个枢密直学士,这样就可以给他儿子一个将仕郎的恩荫。」 如今的赵煦已然有了皇帝的威权,比他爹神宗在这个年纪时,更得群臣拥戴归心。 亲政以来的作为,也让群臣不敢以寻常年青皇帝待之。 「咳咳……」漏勺赶紧假咳提醒。 赵煦这才反应过来:「当然,直接给枢密直学士是不符合流程的,但是可以叙叙他的旧功嘛。」 「说说他当年的建言,还有按照其资歷,以堂堂榜眼,在平江军节度司多年不请铨考,这是何等的高风亮节?也理当优奖嘛。」 章楶暗自好笑,李夔多年不请铨考,那是知道请了也没用,现在竟然成了不好官位,高风亮节了。 不过这是有先例的,苏子由、邢居就是例子,以伺奉父亲为由不请朝廷升官,或者赖在大佬帐下不图出头,赚够声望,一旦入了皇帝眼缘,提拔得那叫一个迅勐。 经这么一搞,李夔就能从幸进变成程序正确了。 陛下这是在暗示自己来写这道奏章。 这份人情是「奉旨白捡」,章楶当然乐意,忍住笑拱手:「还是陛下周全臣子,考虑得细緻,想来李夔必然感恩。那臣这就下去准备,提请两府公议。」 等漏勺陪着赵煦从军机处出来,赵煦看了看天色:「现在去哪儿?」 漏勺无语,只好躬身道:「陛下,你该回宫了。」 赵煦有些担忧:「要不先去章府,将梨花雪牵来,再回宫?」 漏勺想了一下:「如此也好。」 赵煦点头:「那我先去西华门等你,你快点。」 漏勺再次躬身:「臣遵旨。」 最近朝臣里有提请赵煦广开后宫,多得子嗣的谏议,向太后虽然在养病,也将赵煦叫去说了一通,话里话外就是朝臣们的谏议也算正理,官家再纳几个也没什么,先帝不也有不少的妃嫔? 第1124页 赵煦唯唯,拐弯抹角地予以了拒绝。 向太后又问他是不是顾忌皇后,要是的话她去劝皇后。 赵煦这下连连摆手,说跟皇后没有关系,是他对别的女子不感兴趣。 而且皇后又不是不能生,夫妻二人又都年轻,没有开后宫的必要。 向太后这才笑着夸赵煦是圣明天子,放他去了。 等到当晚赵煦回宫,却发现孟小妹崽已经搬去了坤宁宫。 这下麻烦了,赵煦立即召见漏勺,你娃讨好小师妹的招数层出不穷,赶紧给我也支支招! 很快,孟皇后又搬了回来,宫里的小庄子上,还多了一匹优雅美丽的梨花雪。 不过暂时骑不成,因为医官唐慎微诊断孟皇后又怀孕了。 朝中议纳妃的声音,也就此消失。 第一千七百六十一章 破屋 辽国,中京留守府。 大公鼎头上抱着厚帕子,一脸憔悴。 他是真的累了。 大公鼎本身是渤海王族后裔,同为渤海人的叛贼古欲至今尚被女直包庇,很多时候他行事也有顾忌。 如今王经一门心思搞钱,铁厂已经开始产出,三百五十万贯债券开始兑换,虽然离最终兑换期限还有四年,现在还属于有买有卖阶段,但是已经开始卖的比买的多了。 主要是还有利息需要支付,第一年利息支出就是三十五万贯,王经现在就是要从大辽的财政岁入之中,将这三十五万贯找寻出来。 舶来钱! 这两年舶来钱和绢钞的兑换率明显提升,加上王经的动作,提升得就更加明显。 虽然王经鼓励大家,兑换的时候绢钞优先,舶来钱时有时无,须得等待,但是老百姓又不是傻子,他们宁愿等待,也要兑换真金白银的舶来钱。 这就更加恶化了舶来钱与绢钞的兑换率。 因此铁厂生产、辽阳农业基地、长春洲农业基地,王经分派给几位能臣来料理。 落到大公鼎的头上,就是接收南京析津府转运过来的粮秣,筹集钱粮、军丁,北上支援上京的陛下,再转运去金山封堵防线。 然而人力有时而穷,大公鼎的麻烦在于,除了人丁,其余的钱帛、粮食、铁器,没一样他能说了算。 否则也不会任由张撒八流窜十州,跑到女直边境才被阿骨打擒获。 看着端坐在床前椅上,一脸刚毅之色的萧托辉,大公鼎心底不由得一声长嘆:「萧君,你奏章上这些人,一个都动不得,动不得啊……」 萧托辉手背上的青筋爆了一下:「连使君都要和光同尘了吗?此等国蠹如若不治,大辽还有救?」 大公鼎终于嘆息了出来:「如今的大辽,需要的不是廉吏,而是干臣。」 「萧君为宵小所陷,陛下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将你起復,却不是要你和那班贪官污吏玉石俱焚的……」 「内忧外患,总要与陛下一些时间措手啊。」 萧托辉神色沉重:「陛下连升我数级,如今忝掌三司钱粮盐铁,所见触目惊心。」 「多的话我不想多说了,我以为明公所谓内忧,不过缺粮;所谓外患,不过乏兵。」 「今大辽有与宋贸易之利,钱当足用而日穷蹙;有日产万五千斤的铁厂,铁当足用而兵虚弱;有年产五百万石的辽阳长春,粮当足用而民飢乱。」 「此谁之过?这些东西,都到哪里去了?」 「所以你就去查他们?」 「我没有查他们!可是三百五十万贯铁厂债券,就在那里摆着,加上五成利息,整整五百二十五万贯!还有四年就必须全部兑现,用舶来钱兑现!」 「明公,你知道我们的国库里,还有多少银钱吗?」 「有多少?」 「如今只有五十万贯舶来钱,百万贯破旧绢钞,最多的,是一堆的欠条!」 「什么?!怎么会这样?咳咳咳咳……」大公鼎不禁大惊失色,痛苦地咳嗽起来。 萧托辉说道:「南部诸州的官员们,如今最重要的生意,就是到任之始,便想尽千方百计,将府库中的钱财借出,然后送往獐子岛,或购置鹰券,或借贷商贾。」 「听说如今的獐子岛上,甚至有了专门经营我朝府库和官员资产的行当,叫『官质行』!」 「哪里是刺史知州,分明是一个个唯利是图的商贾!对了,他们本多是捐官出身!」 「此等庸弊,侵蚀国本,设或不治,我大辽,危矣!」 大公鼎说道:「可是王丞相说南部诸州繁华,全靠此等经营之术,五百二十万贯舶来钱,分到五年里,一年一百万贯而已。」 「如今婆娑岭铁厂日产铁万五千斤,授与民间斤铁六百文,一年也能得到三百万贯,偿付得上啊。」 「明公,王丞相的算法是没有问题,可是他还了多少?现在看这架势,百姓不到最后一年,是不会大量兑换的。按国库现在的样子,数年之后,能够一次性拿出五百万贯来吗?」 「债券的本质你我皆清楚,名义上是为举办铁厂筹措资金,其实那铁厂就是宋朝白送的,我朝免了其七年岁币而已。」 「王丞相拿着这个名目,搜刮民财达三百五十万贯之巨,三年经营下来,除了还停留在纸面上的亏空,几乎靡耗殆尽,这就叫寅吃卯粮。」 「但是这般吃法,终归是有个期限的,到时候怎么办?!」 第1125页 「别忘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此时不治,悔之晚矣!」 大公鼎问道:「我中京也是如此?」 萧托辉说道:「中京的情况要好一些,但是也只是表面。」 「中京叠被民乱,积聚早空,府中档案、欠帐,俱被焚毁,想查也无从查起。」 「相当于一张白纸重新开始,加上明公到任后,对官员纠察严格,暂无此弊。」 「可南部沿海州郡,南京道临宋诸州,府库里早就是一堆欠条,陛下组织军民对抗鞑靼,长春辽阳一带百姓屡屡举叛,其实是已经被压榨到了极致。」 「可南部诸州郡,官员们醉生梦死,商贾们为虎作伥,百姓们唯利是图。」 「他们哪里管国家北部民不聊生,哪里管金山白山,我朝四面皆敌,危如累卵!」 「每次征粮索钱,南部州郡谁不是叫苦连天?然而他们根本不是没有,一州三十万贯,全部中饱了官吏商贾们的私囊!」 「就算在南部诸州,繁华也只是表象,肥的都是与官吏们勾结的豪强,吃得都是獐子岛的红利。」 「正经经营的商贾们,他们被宋朝货品冲击,被官吏豪强欺压,苦不堪言,上告无门。就连我们所在的中京,都收到了无数南京、西京的诉状!」 大公鼎耐心劝解道:「这些都是积重难返,想要纠转,只能先令官员们任内清偿亏空,给个期限,慢慢归还。否则必将怨声载道,千夫所指,而且百姓们,还要遭到一场盘剥……」 萧托辉说道:「明公所虑的,是怎么收拾这场烂摊子,然而若不治根源,这摊子就算暂时收拾好又如何?今后还得继续烂,慾壑难填啊!」 「据我查实,所有这些官场借贷,最终的流向,都指向一处。」 「何处?」 「锦州,丰锦钱庄!」 大公鼎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但是决不同意萧托辉的做法:「这个……丰锦钱庄,与王丞相渊源极深,年前因筹措钱粮得力,几次平抑舶来钱与绢钞比率,蒙先帝陛下多次奖喻。」 「计相,谁都能动,这丰锦钱庄,动不得……要不还是按我说的法子来,先查清积欠有多严重,再列出比限……」 萧托辉站起身来:「大辽如今便是一幢破屋,根基已伤,如此裱煳来去,最终还是逃不掉房倒屋塌的下场。」 「陛下圣恩,臣子万死难报,既然吾皇将托辉放到这位置上,要是发现问题还不究治,便是本官庸钝失职。」 「既然留守不愿意联署,此事,我一身当之,告辞了!」 「萧君!你等等……再听老夫一言……咳咳咳……」 然而萧托辉已经不管不顾地去了。 大公鼎赶紧叫来家人:「朝中要出大事儿,去,赶紧去通报王丞相、皇太叔,对了……还有兰陵郡王。朝廷现在,乱不得,乱不得……快,快去!」 家人急匆匆地去了,大公鼎在众人手忙脚乱地扶持之下,才重新慢慢倒回靠榻之上,气喘吁吁。 看着床顶的幔帐,大公鼎喃喃地说道:「乱不得……如今可万万乱不得……萧老弟,愚兄这次,只好对不住你了……」 第一千七百六十二章 两国 上京,延安宫。 辽朝不但南部官制效仿大宋,就连宫殿格局、名称,也和大宋几乎一样。 偏殿内,正跪着一名面容姣好,衣着华贵的年轻妇人,耶律延禧冷冷地看着她:「近日元妃生了皇子,我又抬举了萧奉先,对你兄长也有所降责,这是对我有怨了?」 妇人大惊失色:「臣妾居处深宫,所知者唯有君上,外朝事一概不知。臣妾只是……只是以为,冬日里鸟兽本就瘦弱,求生艰难。此时行猎,固非……仁慈之举,陛下宜宣示养生之意,好生之德,待到秋捺钵上,再行围猎,也算……也算给晋王、秦王祈福。」 耶律延禧将妇人扶了起来:「瑟瑟,时局艰难,我常年在外领兵,最近的确轻忽了你。」 妇人正是耶律延禧的第二个妃子,文妃萧瑟瑟。 辽朝和宋朝不同,辽朝皇帝娶后纳妃,都是选的拥有巨大势力的家族。 萧瑟瑟是辽朝国舅大父房的女儿。 大父房一共三个女儿,姐姐嫁给了是宗室耶律挞葛里,妹妹嫁给了宗室悍将,副都统耶律余绪。 萧瑟瑟自幼聪明绝色,精通琴棋书画,还能吟诗作词,是和萧观音一样的才女。 耶律延禧造访耶律挞葛里的时候,邂逅了来姐夫家里玩的萧瑟瑟。当时就为萧瑟瑟出众的容貌,独特的气质所倾倒。 萧瑟瑟对耶律延禧的感觉也很好,辽国男女之防不算严,耶律延禧很快便将之接入宫中,两人耳鬓厮磨了数月。 可皇后萧夺里懒家族权势更大,乃辽朝名相萧继先五世孙。 当时耶律延禧都不敢给萧瑟瑟一个名分,还是大臣们请命,让耶律延禧又纳了皇后的妹妹萧贵哥,恰好萧瑟瑟怀了身孕,方才得一起册立为妃。 萧瑟瑟之前,本来还有个德妃萧师姑,其父为北府宰相萧常哥。 萧师姑也曾给耶律延禧生过一个儿子,受封燕王。不过这孩子没有保住,萧师姑因哀戚过度,也跟着孩子去了。 因此萧瑟瑟的儿子晋王,就是耶律延禧的长子。 萧瑟瑟由耶律延禧扶着站了起来:「陛下遭遇的艰难,胜过立国之初,自当励精图治。」 第1126页 「臣妾不敢有一点怨尤陛下,每日只在佛祖面前祈祷,愿我夫君得胜而还,重振朝纲;愿我大辽再获清平,民安国泰。」 耶律延禧搂着她:「我朝四季捺钵,围猎行乐,不是残忍好杀,而是为了笼络诸部,集聚人心。」 「瑟瑟你不要有妇人之仁。国家危难,是子民先承其苦。人都顾不过来的时候,又怎么能仁及山林禽兽?」 萧瑟瑟依偎在耶律延禧怀里:「是臣妾误会夫君了,臣妾有罪。」 「夫妻一体,说这些就没意思了,你哥那事儿也别想太多,养好咱们儿子,别让我在外担心才是正经。」 「嗯。」 耶律延禧看着怀里柔顺娇美的女人,一时有些意动,手便不老实地朝萧瑟瑟袍子里摸索过去。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一声轻咳,却听门外内官尖利的声音说道:「启禀陛下,皇后与元妃娘娘,有请陛下钟萃宫赴宴。」 萧瑟瑟眼中闪露出一丝哀怨之色,转眼又恢復平静,从耶律延禧怀里挣扎出来:「陛下快去见两位娘娘吧。」 耶律延禧嘻嘻一笑,揪了一下萧瑟瑟的鼻子:「每次都来去匆匆,等过了明年就好了。」 说完取过衣架上的袍子,临出门时又转过头:「不许哭。」 出门先给了刚刚禀报的中官一脚,唾骂了一句,这才大步朝钟萃宫去了。 萧瑟瑟刚刚给耶律延禧摸得身子发软,只得两手撑着桌面,看着耶律延禧远去的背景,眼中的泪,到底还是流了下来。 绍述元年,冬十一月,乙未朔,辽主如萨里纳行猎,一日奔逐百里,亲射羊鹿三十二。 此次捺钵安排得也比较巧妙。 金山以西,混同江以东的诸多部族,都被鞑靼与女直隔绝,因此这次捺钵,主要就是召见辽朝核心地区的部族。 经耶律大悲努建议,干脆提前举行,藉口诸部路途太远未及前来,也算是有了搪塞臣民的藉口。 耶律延禧其实不以为意,为政之要,先安腹心,再舒四体。 正好腾出时间来料理内部政务。 己酉,赠阵亡者官职。 之后颁布一系列的任命,填补朝中因诛绝耶律伊逊余党而带来的大量空缺。 群臣纷纷加官晋爵。 诏皇太叔耶律和鲁斡为宋魏王,其长子耶律淳为郑王。 任命萧托卜嘉为北府宰相,王师儒北院参知政事,耶律阿苏北院枢密使,乌库节度使耶律慎嘉努尚书右僕射,额特勒为西北路招讨使,赵孝严为汉人行宫都部署,耶律大悲努为殿前都点检。 萧奉先封兰陵郡王,同知枢密院事。 以萧兀纳数以直言忤旨。守太傅,出为辽兴军节度使。 王经为南府宰相,牛温舒为南院参政,赵廷睦知枢密院事,室恭任工部尚书,萧托辉任三司使,大公鼎为中京留守,进少师。 小皇帝亲政一年之后,内诛反叛,外御强敌,为父亲祖母平反昭雪,大力提拔勛戚重臣,总算稳定住了局面。 现在终于开始展布自己的雄才大略了。 …… 同一天,大宋刚刚正式办完高滔滔的丧礼。 己酉,宣仁圣烈皇后附葬永定陵,祔宣仁神主于太庙。 庚戌,以章献皇太后故事,罢避高遵甫讳。 也是在己酉日这天,鞑靼与女直的使节,也抵达了汴京。 两族对于这次出使异常重视。 鞑靼方面,由李夔带着「三结义」中年龄最大的玛古苏亲自前来; 而女直方面,则是由苏利涉带着阿骨打的叔叔,完颜劾者亲至。 劾者是劾里钵的长兄,两人从小同邸长大,劾里钵时期,劾者专治家务,劾里钵专主外事。差不多就类似完颜女直中大宗正加丞相加皇叔的地位。 辽国想要册封劾者为女直节度,劾者不愿意抢侄儿阿骨打的位置,于是干脆跑了,作为使臣来到大宋。 大宋境内的交通之快速,是两部使节的第一直观印象。 玛古苏从九原入河曲,然后由折家军护送沿着边州抵达定襄,这一段花了不少的时间。 之后就快到飞起,乘坐火车从定襄到太原,在太原搭乘小火轮沿汾水到河中府,再转陇海线,乘坐火车抵达汴京城。 劾者那路就更快,在獐子岛坐海船至胶州,正是大顺风的时候,之后也是走陇海线,乘火车从胶州抵达汴京城。 一路行来,劾者对大宋的繁华与强盛,有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认识。 大宋巨大的海船、规模宏伟的海港,泊位上那些漂亮的军舰,巨大的黄铜生铁组成的火车头,还有火车头下面的铁轨,车站堆积如山的货品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劾者粗略地估计了一下,估计完之后,彻底坚定了附宋之心。 那么粗的铁轨,一丈起码得小两百斤。 那一里起码得是三万斤精铁。 也就是说,大宋一里地的铁轨,就已经足够自己武装出一万五千名族人。 而刘医士说,胶州到大宋京师,足足有两千里! 这还只是大宋铁路的一部分! 这个国家,将能够武装五千万人的钢铁,铺在地上当道路! 有这样的能力,他们为何不打造成军器,武装出军队,出兵灭了辽国?! 刘医士呵呵笑着说道,百年前的大宋,却不是这般模样的,辽人都能杀到澶渊你敢信? 第1127页 不过靠掠夺获取的财富,那是守不住的,大宋和辽国,百年前其实是差不多的两个国家,不过一个走对了路,一个走错了路而已。 将钢铁铺到地上,和将钢铁打造成军器,孰优孰劣,到今日一目了然。 第一千七百六十三章 好运气 抵达汴京东客站后,从包厢里出来,劾者就被熙熙攘攘的车站人群给惊着了。 这是大宋最大,最热闹,吞吐能力最强的一个车站。 从扁罐结婚开始,大宋铁路局就开始试着搞客运,这也极大地刺激了铁路沿线的经济发展。 这一列是客运列车,车站外挤满了来接亲戚朋友客户的人。 一队新军在劾者这列包厢前列队保护,见刘医士下来,带队的队长立即前来一个立正敬礼:「下官捧日左厢协卫曹牷,奉命迎接引伴与使臣,前往驿馆!」 「安顿完毕后,还请苏都知易服,陛下要亲自召见!」 劾者有些懵:「苏……都知?」 刘医士笑道:「老夫本名叫苏利涉,在大宋也有官职,入内内侍省往来国信所都知。不过为了不使辽人生疑,在外行走,多用化名。」 劾者吓着了:「哥哥原来是宋官,那以往多有得罪,呃,都知,是多大的官?」 苏利涉笑而不答,一来大宋官僚体系过于复杂,解释起来麻烦,二来他怕劾者吓着。 大宋不准宦官参预政事,故专设了一套独立的官僚体系,使不与士人混淆。 拿入内内侍省的宦官来说,职衔有都都知、都知、副都知、押班、内东头供奉官、内西头供奉官、内侍殿头、内侍高品、内侍高班、内侍黄门等。 都都知就跟文官系统的中书令、尚书令一样,基本不设,因此都知就是最高了。 但这只是资歷的证明,只能说明苏利涉肯定是资歷最老的宦官,但不一定就是最受重用的宦官。 宦官是从神宗朝才开始受重用,如李舜举、李若愚、李宪、王中正、童贯,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元丰改制后规定,宦官入宫后从扫地抹窗户学习文化开始,到一定资歷后必须出宫,而且必须经过考核决定去向。 成绩差的,那就只能去守陵守皇庄,或者进入工坊噹噹小管事,成绩好的,则可以入军事学院学习,毕业后从事军事方面工作。 主要就是干监军、政委的活,除了延边军事州的观察使、团练使等军政兼管的职务,基本不许从政。 而出外的内官,贴职又改为通侍大夫、正侍大夫、中侍大夫、中亮大夫、中卫大夫、拱卫大夫等一套独立策勛路子。 等内官们干到退休,功劳大的,就提举诸处宫观,功劳不够的,就只拿元丰改制后设立的养老金了。 苏利涉乃是英宗潜邸时候的总管,资歷那是高得一逼,甚至可以说,整个大宋歷史上,除了曾经以文才让外朝官们都服气的李舜举,他就是独一份。 主要是老而不死。 如今有资格管他叫师大爷的人,如李若愚、李宪,都已经作古,可这老妖怪还活得好好的。 要不是有件事情放不下,早在二十年前,他就该领着宫使的头衔养老了。 上了马车,苏利涉对劾者说道:「官家也给太师制了袍服,到了驿馆会有人伺候太师沐浴更衣,接下来还要练习礼仪,等候召见。」 劾者有些心慌:「军师你要丢下我?」 苏利涉笑道:「怎么会?不过陛下要先召我入宫,差不多晚上才回来。」 「咱俩老兄弟多久的交情了,在白头山下一直是你照顾我,到了汴京城里,自然就该我来照顾你了,放心吧。」 不放心,劾者赶紧问道:「军师今晚也住使馆?」 苏利涉说道:「我无儿无女,孤老头子一个,晚间肯定要回来沾老弟的光的。」 「说实话,陛下真是待你们恩厚,这长春馆啊,比宫内馆阁都不差了。」 劾者这才高兴了:「那我等着老哥哥,你不来,我不出门!」 汴京城西边的使馆区,新修了两所使馆,鞑靼的叫丰原馆,女直的叫长春馆。 赵煦为了表示对两部的重视,拨付了二十万贯用于室内陈设与装修。 劾者站在门口都不敢往里进:「这……确定是官家给俺们造的房子?」 负责长春馆的馆伴走了过来,用熟练的女直话对二人说道:「下官骆祥,参见使臣,都知。」 苏利涉点头,对劾者说道:「太师,接下来就是被伺候了,那就受着吧。」 骆祥拍了拍手,立刻就有两个待诏班子过来,开始给二人脱衣服。 这通享受可是让劾者舒服到了极致,先是被剥成光猪送入汤泉池子,然后里里外外在香汤里边洗刷干净,水都换了两回,连头髮都打开来细细篦过。 差不多了挪到雪白的毛巾软塌上躺下,两个人给他按摩,其余的轮番上阵,围着劾者给他修整鬍鬚、眉毛、指甲,重新编上辫子。 之后骆祥将已经舒服得睡过去的劾者唤醒,给他换上新衣服。 新衣服是按照女直人的民族服装制作的,不过款式面料全都是上乘,换上之后,劾者还是个女直人,但是已经是一个不一样的女直人了。 最后蹬上镶嵌着东珠的獞皮靴,骆祥推过来一面落地的镜子:「贵使可还满意?」 第1128页 劾者看着镜子里那个华贵非常,鬍鬚整齐的自己:「这……这是我现在的样子?」 不太信得过镜子,又跑去院子里的水缸前照了一下,回来才欣喜若狂地喊道:「哈哈哈,真是我,真的是我!」 苏利涉也换完装束出来了,恢復了汴京城大宋高官权贵的日常装束,穿了一身淡石青色的「一色锦」袍子,腰上是犀带,戴上了软翅幞头,气度和女直部落里质朴的医士形象相差极大。 看到劾者的样子,苏利涉微笑道:「太师现在这个样子,去金殿见官家都是不碍的了。」 劾者笑道:「就是不知什么时候能够见?」 苏利涉对劾者行了一个文绉绉的礼节,腰间的金佩只轻轻晃动了一下:「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什么时候就能见了。太师且安歇,有什么吩咐便告知馆伴,我去去就来。」 …… 苏利涉在黄门带领之下,来到武英阁偏殿的时候,正见到一位红衣文臣领着一个小孩从殿中恭敬地退出,然后转身。 见到苏利涉,那人微微一笑,点头示意,带着那小孩一起,站到一边避让。 看到那人腰间的金鱼袋和那一脸正经端肃的小孩,苏利涉已经知道了这一大一小的身份,也是微微一笑,点头施礼。 着绯之臣,一般只配银鱼袋,着绯而得赐金鱼,那得是立了超级大功的人。 当年苏油在胄案改良冶炉,一炉就能铸造出品质不亚西夏青锋的万斤精钢,还有一篇《精金赋》的加成,仁宗皇帝一时高兴,赐下金鱼袋,苏油都不敢领受。 主要是当时苏油的级别差得太远了。 面前这人的金鱼袋上有金丝缂绣的狮子,按照元丰改制后的规矩,因文事得赐金银鱼袋者,袋上饰禽,表示文采斑斓;因武功得赐金银鱼袋者,袋上饰兽,以示爪牙锋利。 这人以武功得授金鱼袋,偏偏又是一身文官服饰,还排在自己前头一位,那肯定就是曾经指挥着几路鞑靼人,灭了辽国十万精锐,就连耶律洪基都未能身免的李夔了。 看着李夔脸上和自己一样,专业盥面待诏掩饰不下去的风霜痕迹,苏利涉就不禁感慨吕惠卿的好运气。 邓绾已经默默无闻地死在了滁州任上。 其实邓绾的两个儿子颇为争气,都是进士出身,长子邓洵仁提举河东路常平、次子邓洵武任国史编修。 但是二子都低调得很,只上了两道乞守父制的奏章,邓洵仁是托请章惇转递,邓洵武是托请曾布转递。 什么要求都不敢提,还需要大佬背书,就是生怕引来朝中议论,让自家爹死后都不得安宁。 邓绾先投安石,而后投吕惠卿而背安石; 及王安石復相,又劾吕惠卿、章惇以取谀。 后虑安石去后自己失势,上言赵顼,请录安石子及婿,仍赐第京师。 赵顼将此事告诉了王安石,王安石道:「绾为国司直,而为宰臣乞恩泽,极伤国体,当黜。」 赵顼将邓绾贬出朝堂,还亲自给此人的性子下了定义——操心颇僻,赋性奸回。 第一千七百六十四章 老都知 然而吕惠卿同样也是被赵顼点名评价过的人。 王安石復相后,已经成长出足够政治智慧的赵顼,曾不止一次明确对王安石说过,吕惠卿小人,爱卿你信任不得。 数月之前吕惠卿得到了升迁,陛见时还得到了陛下不错的评价,没说的,这就是做给面前这位看的了。 听说李夔生了个好儿子,其母曾夜梦一人,身着唐代官吏服色,手持一柄雪亮的短刀,立于北斗之下。 李妻醒来后,喜滋滋地告诉自己夫君,说是梦到了魁星,将来这儿子肯定能够得中进士。 李夔告诉自己老婆想多了,魁星立的是北斗之上,你这是北斗之下,不搭界的; 而且魁星手里捉笔,你这偏是捉刀,还是不对。 听你所言,那人穿着绿袍,才不过六七品,看来也不是什么大官转世。 其妻不禁闷闷不乐。 但是夜梦总是徵兆,于是待到送孩子入京,李妻便将这事情顺便与石薇讲了。 石薇又将之当做小故事告诉了漏勺,问道:「你觉得夔妻所梦之人,到底是谁?」 漏勺说我也不知道啊,整个唐代,此等绿袍小官多如过江之鲫,这谁记得住呢? 倒是旁听的易安小妹崽一肚子的典故,告诉石薇,此人该是狄仁杰。 漏勺吓了一大跳,师妹你别开玩笑,狄仁杰两任宰相,怎么会这样寒酸。 易安笑师兄你不细读书,只记得狄公平生大事儿,这其实是狄公未发达时,任并州法曹时的形貌。 夔妻梦到那人手里拿着雪亮的刀子,那就是唐时并州所产,叫做「并刀」。 周邦彦的《少年游》里,第一句就是:「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縴手破新橙」。 并州在唐代属河东道,为今山西太原一带,太原正好也是狄公的故乡。 狄公任并州法曹的时候,长史蔺仁基经常对人称赞:「狄公之贤,北斗以南,一人而已。」 所以夔妻梦到的那名「小官员」,其实来头颇大,应该就是唐代名相——狄仁杰。 苏利涉在半路火车添煤加水的时候下车遛弯,听人讲过这故事,如今看着李夔身边一脸严肃的娃,心里不由得好笑。 第1129页 小破孩儿,你还真把自己当做未来宰相了? 这一切只是苏利涉心中一晃而过的念头,他是中官,也不好与文官搭话,只点头算是招唿,之后便越过李夔,直接进到了殿内。 赵煦正在看着地图,从地图上压着的透明赛露络薄膜来看,李夔刚刚是给赵煦復盘了之前鞑靼的整个行动。 苏利涉看着赵煦,一时有些恍惚,似乎是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登极不久,忧劳国事的年轻皇帝。 喉咙都有些哽咽:「臣苏利涉……拜见陛下。」 赵煦赶紧丢下木笔,绕过地图扶住苏利涉:「老都知免礼,你是侍奉皇爷爷的老管事,如非朝会仪典,平日常礼即可。」 苏利涉眼中含泪:「陛下与先帝,脸庞、眉毛、鼻樑,几乎都一模一样,臣刚才进殿中,还以为见着先帝了……」 说完又端详了一眼赵煦:「到底还是有些不一样,陛下眼睛更像娘娘,比先帝要大一些。」 这种话换作谁来说怕都是大不敬,不过在苏利涉这里却没什么忌讳。 守分谨慎,年过七十,乃当年仁宗赐给英宗掌管内院的潜邸之臣,差不多就是赵煦如今最年老的「家人」了。 加上风格高尚,新近又立了招引女直的大功,不由得赵煦不加倍的客气。 扶着苏利涉入了座,赵煦这才自己坐下,说道:「若非收到石得一、赵仲迁奏报,却不知道老都知竟然去了辽东,听闻都知最初留在那里,竟然是为了找寻一味药材?」 苏利涉点头,心中有些沉重:「臣干当过御药院。当年永厚皇帝不豫,是臣随侍的医药。」 「永厚之疾,久在潜邸时便有,也曾多次发作。」 「之前身体胖大,到后来消瘦得不成样子,此分明是消渴之症。」 「《千金方》有言,消渴病者慎者三:一饮酒,二房事,三咸食及面。能慎此者,虽不服药而自可无它;不如此者,纵有金丹亦不可救,深思慎之!」 「而此三者,永厚皆不能免,即位之后,便消沉抑郁。朝臣每以永厚性情使然,而臣后来思忖,其实,这也当算作症状之一。」 「而当时医案,认为永厚乃是忧思过度,心阴受损,肝气失和所致的脏躁之疾。」 「因为心阴不足,心失所养,则精神恍惚,睡眠不安,心中烦乱。」 「而肝气失和,疏泄失常,则悲伤欲哭,不能自主,或言行妄为。」 「永厚的症状里,这些倒是的确都有。」 「于是医官开出了甘麦大枣汤。」 「甘麦大枣汤中,小麦养心阴,益心气,安心神,除烦热;甘草补益心气,和中缓急;大枣甘平质润,益气和中,润燥缓急。」 「然永厚行用此药之后,病势不得缓解,治平四年正月朔那场大风霾后,病势反倒突然转重……不日就……不日就……」 说到这里,虽然事情经过了很多年,苏利涉还是忍不住唏嘘垂泣起来。 赵煦赶紧安慰道:「收到石得一的奏章之后,我也命内宫档查了当年永厚皇帝医案。」 「当时老都知已经迁了供备库使,而永厚不豫后,你又申请调职回御药院,侍医药最勤,言辄流涕。」 「别人避之不及的差遣,你却甘之如饴。」 「及帝崩,又乞与医官同贬,三上表待罪,而神考不许。」 「你的怀疑也是对的,我命京师大学堂医学院重考了旧案,也认为永厚晚年诸多精神症状,当是消渴引起的抑郁所致,三位御医,的确有误诊之嫌。」 苏利涉泪流满面:「当年臣也有疑惑,医官药不对症是肯定的,只恨臣医术不精,未能……」 内侍送来热手帕,苏利涉擦拭了一番,拱手道歉:「臣失态了……事情是这样的,臣退守宫观之后,遍访名医,就想知道治疗消渴之法。」 「此症原属富贵之症,多食而少动,体格肥胖者,就容易患上。」 「元祐间臣得海客一方,说是辽东有一种紫杉,其树皮制作成泡饮,可疗消渴之症。」 「臣便搭乘海船,前往辽东寻找这味药材,结果在女直部落里,找到了此树。」 「之后臣便在完颜部住了下来,推究药性,顺便也帮女直人料理料理生意,做做通译,还有就是帮他们看看病。」 「以臣这三脚猫的医术,也在女直人中得了个医士之名。」 赵煦笑道:「那这消渴症的方子,都知推究出来了吗?」 苏利涉说道:「这些年臣倒是有些心得,以山药、生石膏、黄芪、生地、知母、玄参、麦冬、茯苓,还有高丽的一项特产药材菟丝子,加上紫杉皮,配成一道方剂『消渴汤』。」 「不过女直人里没有这样的病人,倒是辽国和高丽的贵人里边,偶有一二,也能见效。」 赵煦点头:「此方交给京师大学堂去参详,想来有他们推求辩证,比老都知一人摸索来得快。」 苏利涉说道:「女直人受辽人欺压得厉害,契丹的嚣张跋扈,陛下可能难以想像。」 「一介鹰路使节,就敢要女直头人妻女陪夜,直如禽兽。」 「臣实在看不过去,就给劾里钵、盈歌他们出出对付辽人的主意,不料得女直人看重,让我做了谋主。」 「臣本欲推辞,然司徒知道后,遣户部员外郎薛忠来与我密计,说朝廷正缺扶持女直,牵制辽国之人,命我继续留在那里,助女直人壮大实力。」 第1130页 「于是臣与阿骨打商议之后,统合诸部,内政上设勃极烈制度,军事上设谋克勐安制度,以抗辽国。」 第一千七百六十五章 无此君臣民 「勃极烈,就是大部长,阿骨打如今就是都勃极烈,其下有五名勃极烈,遇有大事,则诸勃极烈于王帐会商决定。」 「谋克类似县,不过人户和大宋没法相比,每谋克辖三百户,三户出一兵,设蒲辇一人、旗鼓司火头五人、战兵百人,其实就是百夫长。」 「十谋克为一勐安,即千夫长。到现在女直及其所控制诸部,五勃极烈之下,已经各有了五勐安,合计两万五千军士。」 「而阿骨打自己,辖有十勐安一万人。因此女直人的『正军』,其实已达三万五千之数。」 「还有就是诸谋克勐安不掌常平事,后勤是阿骨打握在手里,因此才能号令诸军。」 赵煦沉吟道:「就是人数还是不够多……」 「很多了陛下!」苏利涉说到这里都有些色变:「女直人生在白山黑水之间,质朴而兇悍,叉虎射熊,寻常事耳。」 「阿骨打给军士的待遇极好,这三万五千人,个个都是能打斗百合以上的勇士,非如此都选不入帐下。」 「百合?是什么……概念?」 「嗯……陛下这样想好了,连续跳荡奔跑三十里,其间还能不断挥动六斤战斧三百次以上。」 「如此厉害?」这下赵煦都有些变色:「那为何萧奉先在辽东弹压女直,屡屡取胜?」 苏利涉笑了:「那是臣给阿骨打他们的建议,萧奉先的战绩,其实就是完颜部的战绩。」 「每次征伐,完颜部得军甲器械粮秣活虏,萧奉先得马匹旗鼓首级军功,大家各取所需。」 「萧奉先土鸡瓦狗,贪图固位进封,殊不知此乃养虎遗患,迟早会被反噬的。」 赵煦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都知觉得,辽国是不是可取?耶律延禧今年举措不少,看来颇有作为,且尚有三十万大军,令人担忧啊。」 苏利涉说道:「辽国从上到下已然腐朽不堪,且内忧外患层出不穷,已经势如累卵。臣以为,已经不是一个耶律延禧扳得过来的了。」 「辽国的外患很清楚,就是鞑靼、女直。」 「辽主耶律洪基命丧栲栳泺,十万精锐葬身雪野,鞑靼声势大振。」 「臣虽然隔着辽国看不真实,但是以手上的情报推断,鞑靼人今秋,其实未尽全力。」 「刚刚臣在殿外遇到的那二位,就是李夔父子吧?」 赵煦笑道:「正是他们,吕惠卿纵有百般罪过,只看在李君的份上,朕也容他优退。」 苏利涉笑道:「陛下圣明。此君军阵之道,可谓王韶、章楶一流,有他在鞑靼,臣就得多一个心眼了……」 「陛下,鞑靼今秋的作为有些古怪,臣想李夔是不是故作虚弱,让辽人骄狂不备,然后准备在他们预想不到的时间和预想不到地点,给他们来记狠的?」 赵煦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然后苦笑摇头:「看来天下英雄,所虑略同。」 虽然没有明确承认,苏利涉也懂了,自觉地不再深入那边的话题:「女直军士人数虽少,但是统帅阿骨打乃是雄主,且军士彪悍异常。」 「一女直起码要顶五契丹,萧奉先那五万属珊军,根本不够看。」 「其实辽国最大的大患不是他们,而是……我大宋。」 赵煦摆摆手:「宋辽乃兄弟之邦,我大宋不提,再说说他们的内忧。」 苏利涉点头,对赵煦的评价瞬间就高出了英宗和神宗。 英宗皇帝是无法作为,神宗皇帝是狗肚子里藏不住二两香油的主,而自己面前这位,才是又当又立的典范。 兄弟之邦,让我在女直饮冰卧雪,不是陛下你这兄弟之邦主人的意志? 我大宋总算有了如此无耻的君主,真是让老臣老怀弥慰啊…… 整理了一下思路:「辽国的内忧嘛,宗室、外戚、南北、诸族、军事、民生。」 「先说宗室,辽朝皇太叔耶律和鲁斡,与其长子郑王耶律淳,把控西京,拥兵十余万,自耶律洪基亲征以来,无一主动出击,稳守金山南面,辖大同府、丰州、云内、应州、朔州、东胜诸军州,自命太守、自选指挥,耶律延禧唯遥相首肯而已。」 「外戚,萧奉先和耶律余绪相争,最终萧奉先得势,而耶律余绪这难得的宗室雄才,竟被延禧发落。」 「萧奉先是什么人臣最清楚,贪婪昏庸,怯懦无能,坑害同僚欺瞒皇帝那是手段高明,临战对敌指挥军阵那是一塌煳涂,否则也不会被臣轻施贿赂,就让女直得计。」 「无奈延禧还听之信之,实在是……」 说完都不由得摇了摇头。 「辽朝南北,矛盾日渐尖锐,之前数次大战,辽皇从南部诸路抽调赋税三百余万。」 「从今年开始,延禧甚至开始从南部诸州抽丁入军,此举更是引得南部诸州离心。」 「不光是民间怨声载道,就是官场亦是如此,三司使萧托辉一道奏章,捅了个天大的窟窿,辽皇如今就捏着南部诸州官员亏空的痛脚,逼迫他们就范,加上那个什么铁厂的债券,听说如今也闹得沸沸扬扬,要知道,这债券,可是南部诸州的官吏商贾们主要承买的。」 第1131页 「辽国境内,诸族混居,与我大宋区别很大。这三年来,古欲、萧海里、张撒八,渤海人、契丹本族、汉人,轮番作乱,每一场都是动摇数州,剿杀经年,简直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军事上,契丹兵力所余,三十五万,其中十五万还在耶律和鲁斡手上。」 「耶律延禧手下满打满算,不过二十万人,这二十万人要抵御鞑靼、女直、弹压国内,震慑和鲁斡、耶律淳,明显捉襟见肘。」 「而辽朝民力,已经被压榨敲剥到了极限,要增兵,根本不可能。」 「辽国接下来还会有大变,而这场大变积蓄了一年,释放起来会愈加勐烈。臣来前已经和阿骨打商议妥当,等到最佳时机出现,女直,也会和辽国翻脸!」 赵煦沉吟良久,开口道:「军机处的意见,与都知的分析大体相同,他们也认为,辽国接下来的风暴,契丹一族恐怕难以抵挡。」 说到这里,赵煦想起一事:「朝中近日在参补《神宗实录》,辽国如今,与先帝即位之初,何其相似啊……」 苏利涉拱手道:「听闻耶律延禧性好游猎,刚愎好色,还在会见近臣时,曾言辽国与大宋乃兄弟之邦,即便事不可为,携金珠千万投宋,陛下也会接纳于他,不失一安乐公也。」 「由此可知延禧决非英睿坚毅之君,难比先帝与陛下万一。」 「大宋养士百年,天下归心,贤臣林列,将士用命。先帝信用安石,乃兴变法,宣仁改良细疚,所相马、吕、苏、范,皆赤心为公,忠君爱民,贤德命世,智计超卓之辈。」 「陛下举绍述之政,继往而开来。大兴德治,厚恤民生,察访灾伤,核纠官吏。」 「亲贤臣,远小人,宸拱于万古未有之安晏,劬劳如开闢丛榛之建始。」 「君王以天下心为心,群臣以天下任为任,百姓以天下安为安。」 「此为万众而一心。」 「故我大宋,虽有一时之危,终能济万难而成远盛,起沉衰获久强。」 「而辽国以暴为德,惟力是尚,力不能持,则以暴易暴者出矣。」 「君无长志,臣无忠信,民无义教。故臣虽百思,亦不得睹其復盛之解也。」 赵煦差点被苏利涉这通彩虹屁给直接拍晕了过去,还是幕后一声轻咳提醒了他,赶紧从桌上拿起一部没有贴名的书册:「都知是明白人,虽不在朝,然推断与朝廷的谋划,颇多契合。」 「看过这个,便当晓辽国风暴,自何而起。」 苏利涉恭敬地接过,正要放入袖中,赵煦却道:「还请都知就在这里观看,这东西,不能带出武英阁。」 苏利涉这下心中暗惊:「臣遵旨。」 第一千七百六十六章 嘴炮狂轰 待到读完,天色已近黄昏,苏利涉的神色已经掩饰不住心头的震惊。 将无名书册放回到桌上,激动地道:「臣虽老朽,铅刀尚可一割,敢请圣命!」 赵煦说道:「老都知年纪大了,还是在京安养为宜。给你看这个,是想让都知晓得,司徒之前请都知所作的事情,干系重大。」 「不知都知,可有举荐继任之人?」 苏利涉离座,对赵煦跪下:「陛下也说此事干系重大,臣以为国朝知悉女直事者,以臣为最。能成祖宗洪烈之伟志,虽没身白山黑水之间,固无憾也。」 「再请陛下,信臣用臣!」 赵煦说道:「既然老都知有此志,朕即从之,如有什么需要朝廷照顾的,都知尽管提出来。」 苏利涉叩首道:「臣不敢别有所请,唯愿陛下许臣死后,陪葬于永厚陵前。」 「应当的。」赵煦点头:「不过我更希望老都知保重身体,平安归来,身加荣遇。也好为我朝内官们,做成楷模。」 说完又从几案上拿起一本书册:「这是李夔在鞑靼所录的见闻,朕看过之后,对草原诸部,如亲见一般。」 「这个老都知带走,可以效仿此例,也编纂出一部女直诸部见闻,供朝廷参考。」 「谨遵圣旨。」苏利涉双手接过:「臣谢陛下信任!」 当天晚上,苏利涉果然守信,回到了长春馆歇息,同时给劾者带来一个大好的消息。 朝廷大恩典,陛下许了吉达为阻卜节度使,蒙根图拉克为白鞑节度使,玛古苏为准布节度使,阿骨打为女直节度使。 劾者和玛古苏,将代表女直与鞑靼,作为新晋藩属使臣,参加正旦大朝会! 接下来的日子里,劾者与玛古苏都很忙,大朝会就一个月了,鸿胪寺在第二天就派遣了几名低级官员过来指导他们礼仪,宣讲大宋对藩属国的政策,还有大宋国内的很多法律和习俗。 比如年底送岁接岁的热闹,使臣们就不要害怕,那是喜庆的鞭炮。 而李夔和苏利涉,则成日在军机处、枢密院汇报工作,讨论战略,赵煦经常要来旁听。 十二月,辽使抵达,除了献上贺正旦的礼物,还告诉宋朝,耶律延禧已经接受群臣所上尊号,曰天祚皇帝,皇帝特意出国书告知大宋,同时感谢南朝这些年来对辽国的无私帮助,声明两国永为兄弟旧邦,我朝陛下,必将以友好为己任。 赵煦乐呵呵地表示恭喜,告诉辽使自己对已故道宗皇帝耶律洪基的景仰,说自他即位以来,「求直言,访治道,劝农桑,兴学校,救灾恤患,粲然可观。」 第1132页 虽然在西征中遭遇不幸,但那是天意,总体来说,辽国在耶律洪基的带领之下,走上了自我发展的正确道路,这一点是莫大的功绩。 又说耶律延禧上任以来,妥善处理和解决了国内外的诸多矛盾,对外沉重打击了分裂势力,对内大力扫清了奸臣耶律伊逊的残余影响,恢復了祖母萧观音和生父耶律濬的地位,大力提拔贤臣名将,这是明君有为之相。 对于萧观音的遭遇,赵煦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和辽使议论之时,指出当时的大臣萧惟信说得非常正确——「懿德贤明端重,化行宫帐,且诞育储君,为国大本,此天下母也!而可以叛家仇婢一语动摇之乎?」 然后告诉辽使,辽国涿州人王鼎,曾经整理过一部《焚椒录》,后来由辽朝商贾带来大宋。 书里将萧观音冤案的详细过程,以及当时萧观音自白的奏摺、诗词全部收录,极力为故懿德皇后鸣不平、道冤情。 大宋文人以之为蓝本,创作出了名剧《回心院》。 这部书估计在辽国早被禁绝,辽皇可能并不知道当时的真相,因此自己特意命密阁将这部书找寻出来,将之交给使臣,请你带回给贵朝皇帝。 辽使赶紧谢恩。 然而辽使不知道的是,关于耶律洪基的评价,是赵煦从苏油的密奏里摘取出来的,后边还跟着另外一段——「及谤讪之令既行,告讦之赏日重,群邪并进,贼及骨肉,诸部浸叛,用兵无宁岁。唯一岁饭僧三十六万,一日而祝髮者三千人,崇佛无度,罔知国恤,辽亡征见矣。」 而关于萧观音,王鼎也在书里评价她之所以遭遇不幸,原因只在于「好音乐,与能诗善书耳」。假如她不作《回心院》,也就不会有《十香词》一事;假如她不善书,也不会一时技痒而为单登手书艷词。 不过书里也承认,《怀古》诗的「巧合」,实在是难以解释。 然而让辽人措手不及的是,私下接见时,赵煦真是人如其名,如春风一般和煦,心心念念的就是两国关系融洽和睦,世代兄弟友好,然而正旦大朝会上,却出现了鞑靼人和女直人的身影! 而且赵煦似乎对鞑靼和女直异常感兴趣,接连册封了他们四路节度使的官职! 辽使当然要提出抗议,鞑靼乃是辽国的叛蕃,如今辽国与他们还处于战争状态,女直也不柔顺,希望大宋和辽国站在一起。 否则就成了鼓励反叛行为,与大宋秉持的「仁道」大相迳庭。 然而大宋的准备非常充分,辽使的论调,立即就招来无数的反击。 于是辽朝使节,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大宋嘴炮」。 蔡京首先发难,有一个问题先要搞清楚,辽国与宋国虽然是兄弟之邦,但是并不意味着在对待藩属的问题上,就一定要持相同的立场。 大宋最早的叛蕃西夏,就是最好的例子。 辽国不但接受了它的朝贡,册封了李元昊的官职,还大力资助李元昊立国,不断地「调停」甚至进行武装干涉。 辽国能做初一,我大宋为何不能做十五? 还有高丽,高丽最早是大宋的藩属,后来被辽国威逼,被迫断绝与大宋的朝贡关系,成了辽国的单独藩属。 后来在高丽君臣的努力下,终于打通了海上朝觐之路,这才重新变成两国的共同藩属。而到现在,又重新变成了大宋的独有藩属。 这些都是有先例的,而且这些先例,都是辽国首先做下的。 既然辽国作俑于前,就不能怪我大宋如今,效法于后。 礼部尚书许将声若洪钟,老头年纪虽大,但是吟啸功夫出类拔萃,声音在大殿里迴响,竟然引得大金钟都嗡嗡作应。 许将声明,大宋对待藩属的态度,从来都非常明确,那就是不干涉他国内政。 只要藩属在大宋朝贡体系范围之内,恭顺守礼,那么大宋作为宗主,就应当给予他们公正的待遇。 至于调停与干涉,那也是限于藩属之间发生矛盾,需要宗主出面的时候,由藩属国提出求请,大宋才会出手。 占城官民请附,便是例子。 因此从外交制度上来说,大宋册封鞑靼和女直,没有任何做错的地方。 如果辽国希望大宋採取不一样的办法,也不是不可以,从制度上讲,也是有路可走的。 首先,辽国得将自己置于大宋的朝贡体系之内,也就是说和鞑靼女直一样,先成为大宋的藩属国。 然后才能以藩属国的身份,提出提案,要求大宋调停辽国与鞑靼之间的争端,这样就成了宗主国调停两个藩属国之间的矛盾,也才合乎大宋的外交制度。 第一千七百六十七章 新年 户部尚书刘正夫则指出,大宋与藩属国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帮助和扶持为主,其目的,是使藩属国的人民,过上更加幸福的生活。 国有道,宗主就会奖励;国无道,宗主就会惩罚。 阻卜、白鞑、准布,不管他们与辽国的关系如何,但是站在大宋的角度,在宋取西夏后,三部人民与大宋开始有了接触,并且在民间的宗教、商贸交往交流过程中,向大宋宁夏路、西域都护府的人民学习,选择了更加适合自己的生活。 崇尚佛法,急公好义,能歌善舞。 为了解救被黑汗压榨的佛徒,鞑靼诸部自带牛羊,随军数千里,这些都是符合公义的,符合维护文明的标准的。 第1133页 有了这样的基础,他们才有了被大宋接纳的资格,成为了大宋藩属大家庭里光荣的一员。 大宋接纳他们的做法,同样是符合公义的,符合维护文明的标准的。 而女直与大宋的贸易往来,甚至比鞑靼还要早,大宋曾经斡旋调停过他们和高丽之间的冲突,总体来说,女直对大宋的意见,是恭顺的,那大宋理当予以奖喻。 右僕射苏辙则表示,大宋是温和的国度,爱好和平的国度,包容的国度。 对于努力改善自己国家贫穷落后面貌,努力去除自己国家野蛮和落后的习性,努力提升自己国家文明和道德水平的藩属,大宋会根据藩属国的具体国情,提供不同的扶持方案。 比如鞑靼和女直,接下来就会通过派驻军事观察员、执法队、节度幕府从事、参军,僧团和巫团等诸多举措,扶持他们,使他们向善。 当然,教化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往往是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过程。 但是基础是有的,我朝吏部尚书苏元贞讲得好,「蛮夷之俗,不知礼法,与中国诚不同;若其恋父母骨肉,保惜山林、土田、资产,爱生而惧死,其情一也。肯无故以其身试白刃哉?」 辽国近年来发生的大规模冲突,不仅仅发生在贵国周边,同样也屡屡发生国内,因此辽国的当权者们,不应该仅仅以为这是藩属反叛问题,而要深挖根源,多从自己的国政上寻找原因。 兵部尚书黄裳表示,大宋是负国际责任的国家,也是公平正义的国家,此次鞑靼女直入贡的同时,还有一个重大项目,就是献俘与我朝。 我朝通过纳贡的方式,给予鞑靼和女直藩属的资格,赏赐了他们金宝钱粮,从他们手里,换来了不少被俘的原辽国将士。 其中包括了在草原上失踪的原辽国西北步军都统耶律那也、被辽国叛将萧海里当做人质,携裹入女直的宗室子女! 这些俘虏和宗室子女,大宋已经妥善安置,准备转送回辽国。当然,这是人道援助,费用什么的,大宋是不会找辽国要的。 然而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辽国愿意接受这些人,同时也对于大宋换取辽国这些重要人物的方式,表示承认与贊同。 不然我大宋岂不是好心被当做驴肝肺,花钱费力不讨好?! …… 要说讲道理,辽国从来就讲不过宋国,但是以往讲理讲不过的时候,辽国就会继之以武力威胁。 失去了武力威胁这一条后,辽使看着大宋满殿群臣慷慨激越地秀存在感,真的充满了憋屈与无奈。 我就抗议了一句,你们就出动左右僕射,三四个尚书来怼我,这公平吗?! 还有那些俘虏和宗室子女,大辽能不要?! 蔡京微笑着做了总结,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你们不要跳,我这都还没安排两族使臣上殿痛哭,申述契丹不仁,欺压边蕃的桥段呢。 要是劾者在殿上玩一出以刀毁面,控诉契丹,那才叫精彩! 不过要是那样的话,大宋就必须发兵干涉了,不好不好…… 其实这就是反过来以军事威胁辽国。 辽使终于认怂了。 事后蔡京因为「失礼不慎」,被殿中侍御史弹劾,罚俸一年。 然而此次廷议面折辽人的过程,《时报》予以了全文刊载,顿时引爆了士民空前高涨的爱国情怀。 以前只知道蔡相公的经济之才,治政之才,性格上却不知道跟谁学的,有些油滑软弱。 殊不料在对外事务上,竟是如此强项,铁骨铮铮,有礼有节! 国家税务改革初见成效,尤其是在汴京周边、河北、蜀中和两浙。 地方官员手里丰润了,自然就会给朝廷说好话。 蔡相公在朝野的威望不断地攀升。这路子,似乎越走越宽了呢…… …… 此次大朝会上还有一个重要的改变,就是用乐。 高滔滔的丧期已过,朝廷开始重新用乐,群臣们这才发现,这一年里边太常寺可没闲着。 紫宸大殿,被改造成了一所音乐大厅。 雅乐也发生了质的变化。 雅乐必用「正音」,要庄重威严,气象恢弘。 当管风琴与诸部乐器的共同奏鸣,在紫宸殿响起的时候,没有人能挑出来一点的不是。 这是绝对的雅乐正音,并且由申王赵佖亲自演奏。 朝廷雅乐,在绍圣二年正旦这一天,第一次传出了宫禁,乐声范围覆盖了整个内皇城周边。 无数的老百姓赶到宣德门、拱辰门、东华门、西华门,听着据说是从大宋最高等级的建筑——紫宸殿中传出的「德音」,倾听着气象庄严恢弘的乐章,激动得眼含热泪。 当最后一曲《四海清平》演奏结束后,百姓们不由自主地在四门跪拜山唿。 新年正旦的《时报》、《潮报》、《新报》,《蜀报》,同时加印了特刊,朝廷不再如以往那般藏着掖着,直接亮出了一年来取得的可喜成就,包括朝廷岁入,支出,来年预算列支等等数据。 同时转载了赵煦署名的「亲笔文章」,号召全天下百姓努力生产,努力学习,提高自身的道德修养,文化素质,生活水平。 号召大家热爱这个国家,以忠孝立身,以信义为本,赡养父母,关爱小辈,友悌弟兄,亲睦周邻。 第1134页 还明确了个人对国家所应当承担的义务,申明他们应当承受的税务、役务。 诏书告诉所有人,如果地方官员违背国法,私设多征,那就是和皇帝过不去,和国家过不去,和百姓过不去。 鼓励百姓踊跃告发,国家必将採取严厉措施。 最后宣布两项德政,其一,经过数年试点,已经证明「摊丁入亩」的政策是有效的,是对百姓有好处的,是得民心的。 因此朝廷决定,从今年开始,结合两税改革,在全国范围,正式施行! 其二,经过数年试点,已经证明「祭田」之制,是有效的,是对老百姓有好处的,是得民心的。 因此朝廷决定,从今年开始,结合「以窄就宽」的移民政策,在全国范围,全面施行! 新年特刊上的文字,质朴而简明,和以往朝廷的诏令相比,粗通文字的老百姓都能够看懂,听懂。 也就是说,赵煦的这篇文章,不是写给官员们看的,而是写给全天下百姓看的。 赵煦文章里的最后两句话,和「国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句喊了近百年的口号不同,给臣民们注入了一剂兴奋剂——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天下大事,终须天下人共为之! 十八岁的皇帝,以亮出成绩,接受监督,许天下人议论,对百姓关爱亲切的姿态,登上了歷史舞台。 皇帝与天下人相约,共同捍卫国家尊严,增加社会财富,照顾大多数人利益,建设美好家园。 两项德政,说明这样的姿态不是空话,这是千古罕见的明君帝范。 文章最后,还来了一句祝大家新年快乐! 顿时让老百姓们舒适度满点,让大家欢欣鼓舞。 这句话也成了流行的新词儿,新年里大家出门拱手打招唿,都会带上一句——「新年快乐」。 苏油在河北,用一句话给这样的君主定了性:「尧舜以来,未之有也。」 大朝会之后,朝廷立刻以李夔引鞑靼来朝之功,加枢密直学士,权提举鞑靼三节度制置安抚使; 以苏利涉引女直来朝之功,升检校司空,女直节度幕府判官。 第一千七百六十八章 智慧财产权 正月,甲戌,提点河北水利宋用臣卒。 临死前,宋用臣托苏油上了遗表,加上自己多年来治理黄河的心得,是为《河议》。 其略曰:「自顷有司分水,工费骚动,臣身负天下之议,已四年矣。 古所谓分水者,相定地势,导而分之,禹定九州,盖此理也。 故道千里,其间又有高处,故累岁涨落,辄復自断。 臣谓当完大河北流两堤,復修宗城废堤,开宗城口,置上下约。 夏日则为行洪之备,冬岁闭约整修,使水泄北流,沖刷夹堤内积沙。 另开阚村河门,使河流端直以成深道。一二年可以就绪,而河患庶几息矣。 河患以沙成,今上游广植林木,河沙减降,清时可待。 然未清之前,年以疏浚,亦当做定成例,万不可以休息为名,养祸于后也。 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臣贪渎庸钝,屡触网罗,幸蒙陛下擦拭用之,圣恩深厚,敢不荩诚? 临终惟一事敢表,伏望陛下察之。」 宋用臣是中官出身,中官身上一般的毛病比如忌惮权贵,欺压下僚,爱慕虚荣,贪滥残民,他都有。 但是他也有自己的优点,那就是崇尚理工,实事求是,不避烦难,兢兢业业。 盖棺论定,他的功绩,尤其是在治理黄河这件大事上的功绩,苏油认为不容抹杀。 不做事只知道放嘴炮的廉吏,与宋用臣这样身有污点的中官,苏油挑选手下的时候,宁愿选择后者。 宋用臣奏章里最后一句「临终惟一事敢表」,道不尽背锅侠的委屈。 宋用臣给宗室外戚背了不少锅,赵煦也不是不知道,最后还是给了宋用臣应有的待遇,追封广济军节度留后,谥敏恪。 二月,苏油再次出巡,这一次考察卫河,直到黎阳的通济军,顺便办件私事儿。 卫河又称永济渠,也是河北重要水利工程之一,而通济军善化山,则是现在最大的花斑石採石场。 漏勺和易安的宅邸已经修好了,进入内装阶段。 赵佶设计的大手笔,好是好,就是特么费钱。 因为照相机的发明与改良,枢密院将之列为重大军事创举,赵佶得到了今年的皇家机械发明与美术两项杰出贡献奖。 外加一枚军功章。 赵煦立即给自家弟弟洗地,将之升为端王。 就连右正言张商英都没法反对,因为张大帅哥看着自己的「出入证」上的照片,非常满意。 以往照镜子,都没发现原来自己这么帅啊? 赵佶设计的庭院对色调有要求,而且赵佶对于瓷砖、水泥磨石之类的人造东西深恶痛绝,庭院里的小路,两侧的路边石条用的是黑白花色的大理石;路边装饰用的灯座、水嘴,用的是墨绿色的花岗石;而路面,要求用黄色和白色为主的花斑石铺设。 漏勺开始都没当真,设计师的图纸甲方又不是不能改,大体差不多就得了。 结果等漏勺都买好青砖准备铺设小路了,赵佶却拿出设计合同,将官司打到了赵煦那里,说漏勺不尊重他的创作,也不去打听打听,十一爷的设计,岂是能随便改的? 第1135页 那条小路是这个庭院设计里的点睛之笔,合同里边写明了的,如果甲方毁我的创作理念,那就是对我的巨大伤害,我有权利要求甲方进行赔偿。 漏勺都傻了,这娃平日里哥长哥短的,漏勺一直就将他当是个小屁孩,那个合同看都没看就签了字,只当小屁孩在胡闹玩耍。 小屁孩不过脑洞一开而已,结果我不按他的方案来还需要赔偿? 赵佶很生气,我设计庭院就跟司徒着述一样,都是花了心思的,智慧财产权保护懂不懂?不懂去找毕寺卿来问问。 赵煦还真召见了毕仲游,结果毕仲游苦笑说端王的申述是有道理的,国家鼓励智慧发明,将这些都纳入了法律保护的。 端王的每次设计完园林,都会在专利局备案,专利局的小吏贪图那点管理费,每次都是照收。 也就是说,端王为苏舍人设计的住宅,其方案已经纳入了法律保护。 当然,如果苏舍人不愿意使用这个方案,也是他的自由。 不过有了合同,端王也付出了劳动,设计费就要照给。 此外因方案有法律保护,苏舍人给了设计费后不用,另选方案也可以的。 但是如果要用原方案,就不能乱改。如果要改的话,也必须得到方案设计者的同意。 如果想将新宅拆掉部分重建,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必须保证与原设计方案明显不同。 否则就不是合同纠纷案,而是另一起智慧财产权剽窃案了。 漏勺傻傻地问,那寺卿你说的这个「部分」,大概要不同到什么程度才算「明显不同」? 毕仲游说这个程度嘛,现在法律界定为百分之七十。 漏勺听完就想再犯一条法律,打人。 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坑人的法子?花斑石这么精贵,皇家都捨不得多用,你让我在院子里铺路? 不铺这路,我就得拆了新房重建? 先别说我买不买得起,御史弹劾我一个逾制之罪怎么办? 毕仲游说这个苏舍人倒是可以放心,如今新材料新工艺层出不穷,朝廷想列禁用品常常都来不及,因此干脆从宽。 这花斑石也是司徒去河北之后才发现的新型石材,目前倒是没有听说在逾制之列。 但是漏勺还是咬牙,我不能做这冤大头!我爹知道得打死我! 这反倒提醒了赵煦,对呀,这案子太有趣了,漏勺你先写信给司徒问问,万一他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苏油研究了那个破设计合同,找到了里边的一处漏洞,的确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花斑石是吧?那我不用造价高昂的石板,用边角废料拼出路面,不也一样符合设计? …… 採石场,尤其是高效率的採石场,在如今的大宋,也是集理工之学大成的项目。 当然虽然效率高了,让总体开採成本在降低,但是平均单位时长里边的成本却极高,必须是市场需求旺盛,价值高,产出高,利润高的玩意儿,才值得用这样的方法。 花斑石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为了节约成本,要将荒料从巨大的矿岩上取下来,这个採石场用了好几种办法。 首先是打孔装药爆破,这样浪费的石材不少。 到后来发展到一项神奇的发明,绳锯。 绳锯就是在钢丝绳上串接固定上金刚砂球,然后在石料上打好孔,让横孔与竖孔贯通,将球绳穿进去,连接上钢丝绳。 机械动力带动钢丝绳运动,钢丝绳又带动球绳在孔道内摩擦,通过这样的办法就能切出一个切缝。 为了进一步节约成本,一般只需要切出底面切缝和一个侧面切缝,背面切缝和另一个侧面切缝只需要打好排孔,灌入膨胀水泥,利用其在凝固过程中膨胀的特性,就能将石料从山体上分离下来。 膨胀水泥的重要成分,就是太原生产的明矾。 取出荒料之后,剩下的就是切割和抛光的工作了。 虽然效率提高了上百倍,这个採石场的产品依旧时候供不应求。 客户都是超级有钱的大户——皇宋银行,市舶司,大相国寺,天师府,宫室,京师大学堂,匠作监,还有各地豪富之家…… 石材是有规格的,其中三尺边长最大规格的石材,只允许宫室和带「敕建」二字的建筑使用,就连皇宋银行这么奢遮的单位,都只能使用两尺边长的。 这样的好东西没有谁会用来铺路,甚至都捨不得留厚了,基本以切成板材为主,用于外墙和一些内部廊柱、台面的修饰,以彰显建筑的豪华。 除了赵佶这种对钱毫无概念,只追求艺术效果的棒槌。 这个採石场也是宗室的产业,法人代表论辈分赵煦得叫皇伯祖,如今的判大宗正事,高密郡王赵宗晟。 赵宗晟也是宗室里的异类,喜欢古学,家中藏书数万卷,当年仁宗嘉之,特意益以国子监书。 平日里对家中子弟约束严格,只许守着朝廷给的俸禄读书,不许插手好产业,和苏油的交情多在交换书籍之上。 就连分割四通的时候,他都将自己所得的那部分尽数捐给了慈善基金。 只要诗礼传家。 赵煦即位后觉得这不像话,现在的宗室用度是一削再削,相比自家父亲的时候,已经被皇祖母砍掉了四分之三。 第1136页 要照伯祖这么搞下去,这一支在他死后,怕是就得败了,于是委婉地托苏油照顾照顾。 对于赵宗晟的品行,苏油还是很佩服的,此公和老奸巨猾贪财吝啬的同辈赵宗谔放一起,简直就是后世电视剧里的纪晓岚跟和珅。 赵宗谔一家在皇宋银行占有大量股份,在京城开着和蚨祥,在南海有矿山,有船队,富得流油。 而品行高尚得多的赵宗晟,却老老实实守着几万卷书过穷酸日子。 这不符合苏油的理念,于是出主意让大宗正在大名府搞了这个採石场。 第一千七百六十九章 朝争 赵宗晟辈分虽然高,底子却虚得不行,支付一期工程设备款都困难,于是赵煦「借」给了自家伯祖十万贯,从自己名下的产业里调拨了一班人才,苏油也从河北发展银行批出来十五万贯贷款,才将这个採石场搞起来。 採石场生意很好,苏油也算是没有辜负赵煦所託。 当然赵宗晟也不可能真具体管理採石场,这里的职事来自琉璃宝坊,技工来自商州胄案,都是原来皇室安排在四通的老人。 就连採石场的会计帐目,都是皇后代皇伯祖管理着。 职事见到苏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下官张诚敬,见过司徒。」 苏油说道:「小儿辈做事不谨,麻烦到张职事了。」 张诚敬笑道:「不当事的,别说要点边角废料而已,就算是要大方砖,官家也断没有不允的。」 「苏舍人不是不谨,却是太谨慎了,这产业还是司徒一手扶持起来的,大宋豪商巨贾家中都用得,舍人如何用不得?」 「话不是这样说。」苏油嘆气:「立身于朝,怎么谨慎都不是过错,这端王啊,今后还真得离他远点。」 张诚敬不禁又笑了:「说起来依旧不是舍人的过失,让端王来给舍人设计宅子,不还是官家指派的吗?」 这倒也是真的,苏油也无语:「算了,事情都发生了,多说也无益,看看料吧。」 张诚敬说道:「到底还是司徒谨慎。」 苏油的意思很明白,亲自前来,目的就是要看看是否真的是边角废料。 下头人常常误会上头的意思。 要是张诚敬将米粒大小的缺陷大砖都算作不合格,将之作为「边角废料」,「处理」给苏家,那才是真正的罪名了。 这种事情,可不是没人干得出来。 好在张诚敬是老四通,知道苏油的做派。 司徒喜散财,手笔之大外人不知晓,他可是晓得的,断不至于贪图这种所谓的「便宜」。 因此没有节外生枝,准备的还真就是矿场上堆积如山的废料。 苏油从中挑选出几块带冻的废料来:「你们也太暴殄天物了,这种冻料交到雕工手上,不说做成砚台笔架,就磨成镇纸,那也是钱啊……」 张诚敬不由得眼神一亮:「诶?这还真是个来财的法子。」 苏油笑了:「石场上再加一个雕匠班子吧,跟陛下找内工坊出人,到时候给我也搞一套。」 张诚敬笑道:「光这点子,都不止值这点废料钱。」 「一码归一码。」苏油说道:「老张你少给我打哈哈,不过做事情眼光,也不要只落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 即便是铺设路面,花斑石也要打磨到一定程度才好看,苏油让张诚敬将带磨光面的废料和不带磨光面的废料各准备一半,这样即便是用废料铺设的路面,也会产生变化,还方便行走不打滑。 除了这点破事儿,苏油更关心的是这个石场对于地方经济的带动作用。 这个石场一年的营收都在二十万贯上下,刨去成本,利润相当可观,工人们的薪水也算是丰厚。 石材的加工需要不少大机械,钢铁,这些又需要五金加工维修之类的配套。 整个石场养了七百多人,带动了周边起码三千多人的衣食。 也就是说,几乎整个通利军,都在为这个石场服务。 一路参观石场,一路听着张诚敬的介绍,苏油对这个石场的作用很满意。 这就类似后世一个国营大厂对地方经济的促进作用一样。 参观还没完,一名新军服色的战士急匆匆地骑马奔来:「禀告司徒,辽国有变,萧嗣先兵败出河店!」 …… 辽国,混同江,黄龙府。 萧奉先在军帐内暴跳如雷,举着鞭子对跪在身前的一名锦袍将领勐抽:「你怎么敢如此狂妄!怎么敢!」 那名将领表示不服:「陛下有圣旨……」 「你还敢顶嘴!」萧奉先又是一马鞭抽了下去,那将领的锦袍顿时裂开一道大口子:「奉圣旨是吧?圣旨是要你打赢!不是要你损兵折将,丢掉项上这颗人头!」 「阿骨打绝世勐将,他怎么就没一箭射死你!这样我与陛下还能有个交代!」 挨打的那位,正是萧奉先的弟弟萧嗣先,坐在帐中的,还有一名老将,萧兀纳。 萧兀纳是将耶律延禧从耶律伊逊黑手之下保下来的大功臣,但是耶律延禧长大后,渐渐对自己这个保姆越来越看不惯。 耶律延禧与他爷爷一样,好游猎,萧兀纳数以直言忤旨。 嗣位之后,耶律延禧通过萧奉先把控了军队,又平衡了朝堂后,大权得到了巩固。 第1137页 于是利用捺钵的机会,出萧兀纳为辽兴军节度使,守太傅。 这是耶律延禧疏远萧兀纳的明确信号,朝中那么多人都得到提拔,而最大的功臣却被出外了。 墙倒众人推,看守宫中佛殿的小吏王华,便出头诬告萧兀纳借内府犀角不还。 萧托辉正好要搞廉政建设,之前密奏皇太叔、王经的贪污行为,被大公鼎通风报信,两人预作了提防。 一通运作之后,事情被耶律延禧按下,萧托辉大失威信。 萧兀纳这事儿一出,萧托辉觉得拿萧兀纳立威,肯定效果绝佳,于是立即奏报延禧。 延禧诏鞫之。 萧托辉命萧兀纳自辩,萧兀纳奏曰:「臣在先朝,诏许日取帑钱十万为私费,臣未尝妄取一钱,肯借犀角乎!」 这脸打得耶律延禧火辣辣的疼,萧兀纳的意思是说,你爷爷曾经答应过我,每天可以从内库支取一百贯,我至今一文钱都没有拿过,要算起来,一根犀牛角才值几个钱? 言下之意,是你天家欠了我的,我没欠你天家的! 耶律延禧勃然大怒,夺了萧兀纳太傅一职,降为宁边州刺史。 此举在朝中大失人望,群臣纷纷上言表示反对。 耶律延禧也自知有失,寻改萧兀纳临海军节度使,知黄龙府事,东北路统军使。 萧托辉本来是想借打击萧兀纳提高威信,施行廉政,让官吏填上亏空朝廷的钱粮,以作军国之用。 而群臣纷纷拯救萧兀纳的原因,也有踩萧托辉,让他的政见不得施展的意图在里边。 耶律延禧终非什么明君,要是一开始不把萧兀纳贬得这么狠,事情尚有转机,结果这下倒好,被群臣抓住机会反弹。 萧托辉抓廉政的意图不但没有实现,还因此反背上一个「奸臣」的骂名。 萧兀纳到了宁边州,首先发现女直的壮大程度,远非萧奉先上报朝廷的那般,立即上书警告朝廷:「自萧海里亡入女直,彼有轻朝廷心,宜益兵以备不虞。」 然而耶律延禧对他成见已深,认为萧兀纳是在找存在感,不予搭理。 改知黄龙府事,东北路统军使后,萧兀纳继续上书:「臣治与女直接境,观其所为,其志非小。宜先其未发,举兵图之。」 章数上,皆不听。 阿骨打当时已经开始修建城堡,打造兵器,招训新兵,并且兼併了周边各个部落,在苏利涉的帮助下,改革部族管理方式,施行新军制。 然而在萧奉先的干扰下,萧兀纳的奏章没有起到丝毫作用。 直到同属女真部的阿鹘产,由于不服阿骨打的兼併,跑到大辽京城向枢密院告发阿骨打谋反后,辽朝统军司才派遣使臣,到完颜部落查问。 第一千七百七十章 大败 阿骨打拿出苏利涉早就给他准备好的说辞:「设险自守,又何问哉?」 辽朝枢密院也派使臣也来了,阿骨打解释道:「我乃小国也,事大国从来不敢废礼。大辽德泽不施,我替辽国立了这么多的功劳,辽朝却收留我部反叛,还用他来要挟我这小部落,我们能没有怨言吗?」 「将阿疏交给我处置,那我们肯定继续请事朝贡,如果不能答应还要继续要挟与我,那我们当然不能束手受制。」 耶律延禧这才醒悟过来,当时耶律余绪让自己趁捺钵之机杀掉阿骨打是对的。 再次传旨诏阿骨打临朝,然而阿骨打却称病不至了。 待到女直朝贡大宋的消息传到耶律延禧那里,耶律延禧不由得大怒,命萧兀纳出兵,征伐女直,以示惩戒。 草原入寇一般是在秋天,耶律延禧认为自己有八个月的时间,正好可以优先解决日益壮大骄狂的女直人。 不过他对女直人的实力严重错估,认为凭萧兀纳一人足以剿灭阿骨打。 萧兀纳怎么都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剿灭没问题,可给我的兵呢?! 但是君命又不敢违,于是只得带领部下五千,以及从周围部落中徵调的两万丁壮,出宁江州讨完颜部。 劾者和苏利涉已然回到了完颜部,苏利涉给阿骨打带来的,是大宋给他的册封,还有金印、金带、锦袍、明光铠甲,勾镰金枪。 阿骨打其余几个兄弟,皆得赏赐,授银印,金帛,胸甲,骑刀,良弓。 此外还有一百马铠,五百日本长刀,二十张空白告身。 阿骨打不由得大喜,与兄弟们商议之后,决意反辽! 第一战就将萧兀纳打了个落花流水,在宁江州外几乎全歼了萧兀纳所部,萧兀纳的孙子移敌蹇战死,萧兀纳退走入城。 阿骨打披甲先登,勇不可挡。 萧兀纳无法抵敌,自以三百骑渡混同江而西,宁江州遂陷。 辽兴军节度使,被皇太叔当做质子送到东北的次子萧敌里引军来救,又被阿骨打设伏大败,逃回了益州。 消息传至上京,耶律延禧大惊,召集群臣从各路调集兵力,以萧嗣先为帅,引兵屯出河店,打算从混同江北岸进攻女真军,一举消灭阿骨打。 萧嗣先乃是萧奉先的弟弟,平时就养尊处优、调鹰走狗的一公子哥,靠着兄长和姐姐的权势,在朝中炙手可热。 他长期陪着耶律延禧打猎,的确是把好手,以为统兵打仗和打猎差不多一回事儿。 第1138页 听说女直人造反,陛下有意剿灭,于是萧嗣先去求了自家姐姐,想尽千方百计,争取到了这次机会。 萧奉先听闻后大惊失色,连续去信给自家弟弟,告诉他这差事接不得。 然并卵,萧嗣先认为兄长这是见不得自己出头,想要专宠。不但不听,还在受命之日放出豪言,此去不灭女直誓不回还! 也不能说萧嗣先故意轻敌,这的确是他的真实想法,因为他哥的奏章中长期给辽国君臣洗脑,说区区女直野人力小势孤,兵力从不满万,天朝大军一到,即可荡平。 于是萧嗣先信心十足,踌躇满志,带着大军浩浩荡荡朝混同江杀来。 接应到败退的萧兀纳,萧兀纳反覆讲述女直军队的勇勐,对面军力两万有余,可萧嗣先依旧未当回事,甚至讥刺萧兀纳老迈无能,被女直吓破了胆。 这时萧奉先的军令也传来,要萧兀纳作为萧嗣先的副将,并且要萧嗣先多听萧兀纳的建议,务必持重。 萧兀纳是耶律延禧旧臣,从襁褓时就提保耶律延禧,然而耶律延禧在婚后听枕边风,重用萧奉先,萧奉先也一步步成了替代萧兀纳的新势力。 要说这个过程当中,两人没有一点矛盾冲突,那是绝不可能的。 他们早已是水火不容的政敌。 如此安排若是搁在以前,萧兀纳肯定断难接受,若论资歷,萧奉先兄弟比他差的太远。 不过到底国事为要,自己又是败军之将,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屈居萧嗣先之下。 萧奉先也知道自己弟弟不靠谱,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给他找个还算靠谱的参谋。 结果萧嗣先对兄长更加不满,认为兄长这是在打压自己,故意让萧兀纳分自己的功劳,对萧兀纳越发的刻薄。 这次进剿,辽军是以契丹和奚人为主,全部不过五万,而对外号称二十万之众。 大军行至离宁江州不远的出河店便驻扎下来,与得知消息带着骑兵赶来的阿骨打隔着混同江对峙。 萧嗣先当时便要出战,萧兀纳保持着足够的清醒,苦劝萧嗣先不可出击,应当保持戒备,广遣斥候,防止阿骨打偷袭,同时修造营寨,以为长计。 萧嗣先置若罔闻,对面三千多野人,用不着这般慎重。 命将士埋锅造饭,吃饱睡觉,明日渡河剿灭完颜部就算功劳到手。 而女直那边,阿骨打接连打了两次大战,士卒已经疲乏,得知辽兵集结二十万大军前来的消息后,从江宁州赶来对峙。 此次出征阿骨打只带了两战之后还剩下的三千七百骑军,大部步军还留在了宁江休整。 军士们赶到出河店对岸已经人困马乏,又听说辽兵有二十万之众,不免恐慌万状。 当天傍晚,苏利涉也抵达营中。 两人在营中秘议良久,之后阿骨打出来,宣称自己刚刚睡觉做了个梦。 在梦里有神灵告诉他敌人其实未足五万,当夜进兵,必将大获全胜,否则整个部落将有灭顶之灾。 然后取出七个舶来金钱,望空一抛:「天若佑我,皆帆儿朝上!」 七枚金钱,全部露出冲压着帆船的那一面!! 有神灵相助,众将士转忧为喜,士气为之大震。 当晚,冬寒凛冽,呵气成云。 夜里最黑暗的时分,阿骨打绕至辽军上游,悄悄渡河。 四下浓雾瀰漫,直到阿骨打摸到辽军大营之前,一路都还宁静无声,另似是无人之地。 这是老天爷送机会给自己,阿骨打当即一声号令,三千七百女直勇士踏冰破雪,对辽军发起突袭。 辽军从睡梦中惊醒,仓促之下赤手空拳、人马分离,顿时溃不成军。 暗夜突袭,变成了血腥的屠杀。 萧嗣先吓到破胆,都没有发出任何指令,也没有派人和萧兀纳联络,就丢下军队,带领几十名卫兵狂奔逃走。 只可怜了萧兀纳,虽然仍在奋力组织军队抵抗,无奈将士们均已胆寒,根本无法抵挡女真人的冲杀。 战到天色将明时分,河对岸女直人的援军终于到了,雾中只见人马重重,唿声鼓声震天动地。 见事不可为,萧兀纳不禁号唿痛哭,率领残部向后方败退。 此战阿骨打大获全胜,斩杀辽兵数千人,浓雾里俘虏了近两万人,缴获车马、武器、珍玩不计其数。 待见到渡江过来的苏利涉,阿骨打不顾一身血污,抱着他又是笑又是叫又是跳。 此刻他对苏利涉已经佩服到了骨子里。其实自己有狗屁个援军,都是苏利涉从附近拉来的部落中人,连夜扎出草把点燃,又赶着马匹来回奔跑,所有人都扯破喉咙大喊大叫,虚张声势而已。 苏利涉苦笑,一开口声音嘶哑:「太师……再不放手,老夫这把老骨头……都要给你颠散了。」 辽军这场惨烈的大败,直接戳破了萧奉先蒙在女直人面前的牛皮。 当萧嗣先和萧兀纳逃入萧奉先军中的时候,萧奉先不禁勃然大怒,在营中用马鞭狂抽萧嗣先,当然,也有做给萧兀纳看的意图在里边。 第一千七百七十一章 奸臣 看着面前这对兄弟,萧兀纳面色沉重。 等萧奉先将萧嗣先的锦袍抽得稀烂,萧兀纳才说道:「两位郎君,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总要拿出一个章程来。」 第1139页 其实此次兵败,对萧兀纳不是没有好处。 多年来,他受萧奉先的欺压逼迫,讲手段,他是真玩不过这后生辈。 不过现在,萧兀纳心底里充满了冷笑。 你不是喜欢抢前头充大个吗?这回好了,天塌下来,先有大个的顶着! 之前萧兀纳兵败,萧奉先也没有上章请求耶律延禧追究,不是萧奉先仁慈,而是还没来得及。 萧奉先知道阿骨打厉害,想让萧兀纳先去触霉头,然后自己上奏说萧兀纳丢失州城,给养尽数被女直所获,导致女直势大,非重兵不能征剿。 这样就能轻轻松松将自己之前的「失察」之罪给抹平,顺便还能将锅扣到萧兀纳头上,坑政敌一把。 然而变化超过了计划,鬼知道自家这倒霉弟弟拼了命地抢得了这份差遣! 现在有些棘手,自家弟弟这般损兵折将,还是萧兀纳救回来的,萧兀纳同样拿住了自己的把柄。 萧奉先只好将鞭子丢掉,对萧兀纳拱手:「还请太尉示下。」 萧兀纳沉吟片刻:「女直勇勐,阿骨打亡命,此战其实,也怨不得二郎君。」 萧奉先明白了,二郎君都怨不得,那就更加怨不得兵力微弱,只有东征军五分之一的东北路招讨使了。 咬了咬牙:「的确也是,不足四千女直夜袭,便能溃我五万大军,何况之前,招讨使面对两万强梁。」 「女直不满万,满万……未可敌啊……」 萧兀纳点头:「不过此战之败,终须有人出来承担责任的……陛下那里,若是知道我五万大军被不足四千女直击溃,怕是要行军法。」 萧嗣先见兄长冷冷地看着他,终于吓到了:「大哥,大哥你要救我!我,我……我阵前效力,编入选锋,我将功折罪!」 说完一指萧兀纳:「他!他之前也损兵折将,还丢了州城,不也没事儿……」 「你赶紧给我闭嘴!」萧奉先一脚将这蠢货踢翻在地:「时至今日,你还敢攀扯太尉?信不信我现在就将你推出帐外斩首示众?!」 萧兀纳举手制止了萧奉先:「老夫丢失州城,固然是大罪,但是我孙儿拿命抵了。」 「陛下就算再偏心,处置两位郎君之前,也没有轮到老夫的道理。」 「是是是……」萧奉先心中恨不得拔刀就将面前这老贼砍翻,但是面上不得不堆笑:「太尉你看这军报……合该如何上奏?陛下真要是斩了二郎,那也是他罪有应得,不过……皇后和元妃娘娘那里,终究不好看不是?」 「我们也都是太尉看顾着长大的,与那耶律余绪不是一路,本就应当同心协力,当好陛下爪牙,看护好陛下子嗣才是。」 萧兀纳看着地面,好半晌才道:「秦王,也是陛下子嗣。」 萧奉先无法,只得说道:「太尉你看这样行不行,之前失城,那是女直兵势太甚,不是太尉作战不力之故。」 「相反,我会奏报陛下,太尉以五千孤弱,为两万女直围攻,孙儿殉国,太尉带两千兵马突出重围,已经算是尽力了。」 「我辽朝乃骑射之国,本不在乎小小一个边州木寨的得失,太尉察女直之反意敌情,屡次上章,这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对就是有功!太尉你看如何?」 萧兀纳不接这茬:「那二郎君呢?如何处置?」 萧奉先说道:「我会奏请陛下,就说阿骨打闻天兵二十万义讨,仓皇无极,跳踉一搏,倾举族之兵,夜袭我部。」 「我部前锋在出河店受了小挫,因为是夜袭,故而失了指挥,全靠太尉血战不退,才不至于大溃。」 「现在我率兵前来接应,已与太尉合军,算是稳定下了大势。」 「不过东征溃败前军,带罪逃亡,不敢归队,所到之处,四处抢劫。」 「如果不赦免他们,恐怕会结伙为盗,或者投靠女直,助纣为虐,更成祸患。」 「想请陛下赦免前期败逃军将,许戴罪立功,由太尉召回,整军择机再战,如何?」 萧兀纳问道:「那二郎君呢?」 萧奉先说道:「二郎大意疏忽,未听太尉建议,先前未立营寨,后又夜失指挥,这个罪过怎么都免不了,暂时怕是不能领军了。」 「让他先去宫中寻皇后和娘娘说情,之后在宫中等候陛下处罚判罪,太尉你觉得……这般处置如何?」 萧兀纳说道:「过得宁江州,就是黄龙府、长春洲根本之地,女直那里……」 萧奉先说道:「女直那里我还有几分面子,我派人去找阿骨打商议,就说陛下听闻女直附宋,因此才发怒兴兵,只要他们继续老实恭顺,辽朝将不为己甚,不计较他们附宋的罪过。」 萧兀纳终于抬起头来:「你能说动陛下?」 萧奉先说道:「这道理本就明摆着的,其实女直附宋又如何,两者间隔着茫茫大海,却不仅仅是一个名目?」 「女直就是贪图与宋人贸易之利,想要分杯羹而已,若我当时在陛下身侧,这仗就打不起来。」 「只要阿骨打答应恭顺,我们就罢兵,朝廷甚至可以和大宋一样,授予其节度使之职。」 「之前朝中不是有授官劾者,挑拨他们的声音吗?现在劾者代表女直使宋,这官本已经授不成了,不如给阿里骨拉倒。」 萧兀纳不禁皱眉:「如此一来,阿骨打在诸部当中,不是声望更盛?」 第1140页 「哎哟我的太尉也!」萧奉先感觉自己被降智了:「如今火烧眉毛了还顾得上这些?我们自己先脱身要紧!」 「再说了,就算阿骨打声望更盛,我们也争取到了喘息之机啊!」 「打铁还要自己硬,接下来收纳逃军,顺便把铁骊部渤海人和系辽籍的曷苏馆女直、黄龙女直也充入队伍,恢復军队人数,习练操演,下一仗赢回来就好,别让朝中那帮子知晓就是了啊!」 萧兀纳终于意动,此事如果能成,至少自己还有翻盘的机会。 心底里对萧奉先这些奸巧的心思,翻云覆雨的本事儿也生出一丝佩服。 奸佞固然可恨,但是如果这奸佞站在自己一边的时候,能够得到的好处却也是不少。 至少自己就绝对想不到这样矇混过关的办法。 打定主意之后,萧兀纳站起身来:「那就依大郎君所言,我去招纳离散,再整旗鼓,归于大郎君帐下指挥!」 萧奉先赶紧拱手:「太尉久于行伍,奉先正要倚仗,今后军事方面,就交给太尉了。」 萧兀纳不再说话,掀开幕帘出帐去了。 萧奉先一下子瘫坐在虎皮椅子上:「这老东西,幸好没多提要求。」 一身叫花子模样的萧嗣先看着他:「哥……」 萧奉先一跺脚:「你呀你,之前一日三封信告诉你这差事接不得,你就是不听!」 「事已至此,你赶紧给我奔赴上京,趁陛下出巡金山,入宫找两位娘娘哭陈罪状,这条命可算是保住了!」 萧嗣先有些怕:「刚刚兄长说陛下会行军法……」 「没事儿,那是说给那老东西听的。他心里怨气颇深,又拿住了咱们的软肋,不说得惨点,不好过关。」 将萧嗣先拉了起来:「兄弟啊,当哥的出头,这是被陛下硬支出来跟老东西们打擂台,没有办法的事情,你跟着来凑什么热闹?」 「说得不好听点,不定哪一天哥哥这脑袋就被陛下一刀剁了,到时候咱家的血脉,可不就指望你传下去?」 「你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哥怎么能害你?下次一定要听哥的话了,行不?」 萧嗣先泪流满面,跪下给兄长叩了个头:「哥我错了,我这就回京。」 说完起身出帐。 萧奉先想起一事儿,又跳起来奔到帐门口,撩起帐帘喊道:「就这一身去,到了别换衣服别洗澡直接进宫见娘娘!让娘娘知道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明白不?!」 第一千七百七十二章 解祸 绍述二年二月,阿骨打在苏利涉的劝说下,也认清了现实。 此次战胜的原因,终究还是因为辽国派来的兵力基本都是诸部附庸军,要是真把耶律延禧刺激到了,从金山调兵过来,这仗怕是有些麻烦。 于是接受了萧奉先的建议,遣弟弟吴乞买入辽,申述女直不是造反,只是畏惧天诛,不得不反抗。 萧奉先也上奏辽军先败后胜,已经折服完颜部,又说宋国女直隔海相望,女直附宋乃贪利而已,不值得兴师动众。 又奏今方用人之际,败散前军如不免罪招纳,恐生祸患。 加上皇后和元妃的枕头风,耶律延禧竟然就信了,免了辽国东北诸军失利之罪。 萧嗣先也在免罪之列,因此保住了性命,仅被罢免了差遣。 之后阿骨打搜颳了宁江州的工匠、器械、军马、财物,胜利回师,将一座空城还给了萧奉先。 萧奉先一边命萧兀纳抓周边部落充入军中填补损兵的亏空,一边奏报所谓「宁江州大捷」,说将士用命,知耻后勇,大军血战,收復宁江。 鑑于打一棍子在给一甜枣的羁縻之计,请求朝廷委任阿骨打为女直节度使,恩威并施,阿骨打必将柔顺。 耶律延禧辜妄一试,果然,阿骨打的上表诚恳惶恐之意溢于言表,并且献上了女直名马、鹞鹰,表示谢罪。 耶律延禧大喜,比效大宋,也任命了阿骨打为女直节度使,不过他现在穷得一逼,只能给个印信,没法和大宋比慷慨。 三月,甲戌,大宋皇太后向氏崩于慈宁殿,遗诏尊赵煦生母,皇太妃朱氏为皇太后。 向太后其实是聪明人,善于审时度势,不过要说她一点权力欲望都没有,却也不是。 真实歷史上宋徽宗得立,其实就是向太后因为害怕立了赵煦的同母弟,朱太妃作为前后两个皇帝生母会得势,而搞出来的骚操作。 不过在没有机会的时候,比如高滔滔时期,向太后却又安分得很。 这个时空的向太后当然没有什么机会,因此聪明的她在临死之前留下遗诏,让赵煦生母朱氏,坐上了太后之位。 这一招必然会让赵煦母子感激一辈子,向家虽然在内宫一个人没有,也必将获得大宋权力最大的两个人庇佑。 向太后是故相向敏中之女,且是开封城里的世家,深通世家保存之道。 说起向家的发迹史还有一件趣闻。 向敏中的父亲向瑀,在五代后汉时曾任符离县令,乱世里边当县令,性情又严肃刚毅,家境其实不咋地。 向母去世,为了择穴,向瑀花重金请风水先生相看。 这个风水先生也古怪,找到的好地方,却是在一户农家的菜园子里。 换做一般人这风水先生估计得挨一顿好打,但是向瑀信了,还害怕跟人家提出买地会被拒绝,于是找了个晚上,偷偷地将自己母亲埋在那块菜地里。 第1141页 第二天农民起来种地,发现自家菜地里凭空冒出个坟堆都傻了,一纸诉状告到开封府。 开封府派人调查,发现这事儿竟然是一个官员搞出来的骚操作,那官员表示这事儿是我干的,我愿意赔偿,高价赔偿。 官官相护,法司只好将农人叫来,说首先是你没有看好自己的地也有责任;其次这地已经埋了死人,还是官员家属,不可能重新挖出来;第三好在这地离村子也远,对你其实没啥影响;第四最关键,向家愿意公开道歉,且给出十倍赔偿。 如果你不继续告状,这地就算你以十倍的价格卖给了向家,官府现在就可以让老向把钱给你。 如果你要继续告状的话,我们也能收状纸,不过当事人现在在丁忧,所以案子审理要等两年老向丁忧结束之后,且最终解决方案如何还不一定。 农民就说那我不告了,十倍赔偿也挺香的。 就这样,向家得了这块风水宝地,之后不久,向敏中就出生了。 向瑀只有向敏中一个儿子,亲自教育督促,从来不假脸色。 向敏中也聪明得很,向瑀曾对自家媳妇悄悄说:「大吾门者,此儿也。」 向敏中后随向瑀赴调京城,回到开封,从此就在家中读书学习。 一日有个书生从门前经过,看见向敏中,对邻居的母亲说:「这孩子风骨秀异,将来必定尊贵而且高寿。」 邻居的母亲把这件事告诉向敏中家,等到向母出来时,书生却已不见了。 不过老向到底没能看到自家儿子有何成就,因为在向敏中二十岁时,向父向母就相继去世了。 但是老向培养出来的性格发挥了作用,虽然父母双亡,向敏中依旧能刻厉自立,志向远大,不计贫寒。 太平兴国五年,向敏中进士及第,其后歷任工部郎中、给事中等职。真宗咸平四年,升任同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正式拜相。 应该说向敏中干得还算不错,以勤于政事、老成持重而闻名。除了因购宅争妻事件受了些污点外,也算是当时名相。 最终官至左僕射、昭文馆大学士,活了七十二岁,去世后获赠太尉、中书令,谥号「文简」。 之后向家曾孙女更是被选入宫中成了赵顼的皇后,虽然一个亲出子女都没有,地位却出奇稳固,稳稳噹噹做到了皇太后。 大家都说向家的好运全拜那片风水宝地所赐,于是当地还流传起一首民谣——绵绵王岗,势如奔羊。稍其前穴,后妃之祥。 向太后临终前的遗诏,果然给向家带来了巨大的好处。 赵煦集议,谥钦圣宪肃皇后,命宫中录向太后懿行,加赠太后曾祖向敏中齐王,祖父向传亮周王,父向经吴王,兄向宗回汉东郡王,向宗良永嘉郡王,极示褒荣。 …… 辽国,东京城外,南仙驿。 天色已近黄昏,眼看城门就要宵禁。 门外来了一列马军仪仗,中间夹着一辆奚车,正朝这边赶来。 侍卫看着远处的城墙,纵马返回到车旁:「相爷,可算是赶到了。不过前面坏了一辆拉木头的太平车,挡住了去路,要不要换马?」 王经撩开车帘:「怎么回事儿?不能拖开?」 却一瞥眼瞅着驿站草亭下饮酒的一人,不由得脸色大变:「先停下,待我进驿馆歇息片刻。」 侍卫首领有些莫名其妙,相爷从半路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一路不断催促,临到城门了却突然驻足,到底是要玩什么? 不过他只是一个马直班头,上峰有令接着就是,一挥手就要让手下们将驿馆清出来。 王经制止道:「说了多少次,就算是王子出行,也不得扰民,何况尔等?都这里站着,我就去那草亭里坐坐。」 侍卫首领低声道:「相爷,草亭里有人。」 王经理了理鬍鬚:「一介书生,还能吃了我?待我去攀谈一二,说不定能给大辽发现一个人才呢?」 侍卫不禁好笑:「野有遗贤,会巴巴儿地坐在都门外驿亭里待价而沽?相爷就是忒爱惜人才。」 王经骂了一句:「少胡沁,宁可错一万次,也不可放过一次。」 侍卫笑着拱手:「那相爷自去,有事招唿。」 王经这才迈步来到草亭,对着那人做了个揖,摆出陌生人打招唿的样子,却在弯腰的时候焦急地低声道:「节度你怎么敢来这里!这是我大辽东京城!要是被人知道,弹劾我一个里通外国可如何得了?还有你堂堂大宋宗室,有个闪失又如何得了?」 那人正是赵仲迁,也对着王经施礼:「相公说笑了,此来却不是给相公招祸,却是解祸的。」 王经面上摆出微笑,就如平时准备攀谈的模样,声音却是低斥:「我有何祸,节度休要耍笑!」 第一千七百七十三章 献策 赵仲迁说道:「相公难道不知,三司使萧托辉藉故将你调开,自己却来到东京,不就是想要拿到相公的实证吗?」 「他敢!」王经面上虽然依旧带笑,声音中却充满了怒气:「这个萧计相,当真如跗骨之蛆!」 赵仲迁笑道:「明公,你当萧计相的作为,真就是萧计相的意思?」 「节度这话何意?」 赵仲迁说道:「明公,之前大公鼎告警,让明公和皇太叔做好准备应对弹劾,辽朝制度我不太清楚,不过按我大宋的制度,如果发起弹劾之人不是御史,最后又证明弹劾不实,那就当以所弹之罪反坐。」 第1142页 「怎么萧托辉弹劾不成,却丝毫不受影响啊?」 王经说道:「我朝制度不如宋朝严密,君上的意志更为重要,萧托辉如今在朝臣中臭了大街,可在陛下那里,也得了一个骨鲠之名。」 「但是一介奸佞,又岂能久閟圣聪?迟早要露出马脚!」 赵仲迁意味深长地说道:「明公前头那句话,掐头去尾,或者就是真相了。」 「掐头去尾?」王经回想了一下,:「君上……的意志?」 赵仲迁似乎不关心这个:「明公,我说你祸在旋踵,却是有根据的,其实都不在这些上面。」 王经对赵仲迁的能耐其实非常佩服,当即道:「节度讲来。」 赵仲迁说道:「萧托辉主掌计司之后,其实就干了一件事情,清理亏空,对吧?」 王经点头:「是。」 「而清理亏空的对象,是从国库借款的官员,对吧?」 「对。」 「而从国库借款的官员,他们借款的目的是什么?投资,对吧?」 「对。」 「他们的投资渠道很多吗?」 「这个……」 「他们的投资,有多少,是相公主持的债券?」 「这个……」 「现在萧托辉催逼官员,官员们急着将钱还到国库,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 「是不是,大量的铁厂债券将被兑换?」 「……」 「相公手上,现在有足够的舶来钱供官员们兑换吗?我不是说相公的私产,而是指官库。」 王经脸上的冷汗顿时下来了。 赵仲迁淡淡地说道:「萧托辉此举,看似为国为民,其实他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将相公兑付债券的节奏打乱了,本来安排得井井有条,经他这么一整,相当于提前了三年的时间。」 「他将相公本来可以在三年里顺利还完的债券,变成逼相公在短时间内必须全部兑完,相公啊相公,你竟然到现在还没明白过来?」 「萧计相,这是要踩着相公的尸骨上位!」 王经已经顾不得向远处的侍卫们掩饰自己的神色了,四十三节度所言的一切,当真会发生! 然而赵仲迁还在继续:「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我们继续推演一下,如果让萧托辉此举得逞,辽国会发生什么情况?」 「我们不说今年到期兑付百分之二十的利息,只说本金,三百五十万贯,相公现在,能全部拿出来吗?」 「如果拿不出来,那官员们会不会就有了藉口,把锅推到债券无法及时兑付头上?可这明明是萧托辉搞出来的事情,凭什么却要相公来背锅?」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承办债券销售的通锦钱庄声誉扫地,钱庄客户担心风险,纷纷取走存款,所有钱庄业务陷入停顿……」 「本该欣欣向荣的各项产业,因为资金鍊断绝纷纷倒闭,于是人心越发恐慌,挤兑行为扩散到南部诸州所有钱庄,然后是更多的产业倒闭……」 「相公,祸在眉睫了啊!」 王经身体都在颤抖:「刚刚你说……陛下……可如果陛下知道情况会如此严重,怎么会坐视不理?」 赵仲迁说道:「其实我并不反感萧托辉,甚至相反,我很佩服他的为人。」 「但是萧计相的经济管理水平还停留在农耕时期,而这,可能恰恰符合了你君上的胃口。」 「对贵朝君上来说,事情料理起来很简单,民足食,兵足用,这就够了。」 「臣子嘛,杀一批以谢天下,换一批修养生息,事情就过去了。」 「晁错,桑弘羊,替汉室鞠躬尽瘁,不惜搅得天下沸沸扬扬。」 「咎归一人,然后一刀了却,天下还是汉家天下,天子还是万年天子,简不简单?」 「节……节度……不要吓我……」 「我是吓你吗?那请问相公,刚刚我说的那些,哪一个环节,相公觉得有问题,不会发生?」 「这个……这个……」 「贵君上有铁冶在手,不愁无兵;有辽阳长春在手,不愁无食。南部诸州受损的,不过是商贾海客,恆产之人,他会害怕这些人造反?」 「何况这些不是他的过错,到时候给天下的诏书里,是贵朝先帝遭受奸臣蛊惑,导致民不聊生。今日诛绝,以儆将来。」 「铁冶还是那个铁冶,良田还是那些良田,至于创始之人衔冤万古,翻年之后,谁又还记得?」 「或者相公觉得自己在贵朝陛下哪里的价值,远远超过迫在眉睫的三百五十万贯,他非保你不可?」 王经双目已经失焦了:「如此局面,我还能施为?活不了,活不了了……」 「相公言重了。」赵仲迁说道:「毕竟我刚刚说的那些,都还没有发生。」 王经突然醒悟过来:「对,以节度之能,我不信萧托辉能是对手!节度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赵仲迁说道:「现在不是细谈的时候,我只说上中下三策。」 王经都傻了:「还有三策?」 「先说下策,我在锦州备有舟船,相公若见事不可为,可携家浮海归宋,大宋必会妥为接纳,酬以官爵,南部诸州的烂摊子,丢给别人去收拾。」 「不过如此一来,所有污水就得相公一个人受着,在辽境可就是遍地骂名,之前为名声所作的功夫毁于一旦,死后再上个《奸臣传》遗臭万年,家族永远抬不起头来做人,这些是肯定的了。」 第1143页 「中策,说中策。」 「中策嘛,就是将刚刚我说的严重情况,告知贵朝陛下,让他知晓萧托辉那套绝不可行,否则就算国库短期充裕,还不够救济南部诸州之用,实在是得不偿失。」 「可要是……陛下不听呢?」 「对,之所以是中策,就是此策贵朝陛下可能不听。」 「那上策呢?」 「上策,就是相公奏请贵朝陛下,官员们的亏空,许其用铁厂债券来填补,无论是相公还是官员,就都得到一个缓冲期,然后慢慢用铁厂的收益填还就行。」 「如此一来,相公就是南部诸州官吏的救命恩人,相公还可以发动他们,一起向北朝施压。此事合情合理,事成之后,相公在南院的威望,必将更盛。」 王经不禁大喜:「节度刚刚几乎将人唬杀!这不就是解开这个扣的妙招?」 赵仲迁却明显没有王经这么乐观:「相公要明白,如此一来,萧托辉的谋划,可就全盘落空了。贵朝国库,不过是白条换成了债券,依旧当不得钱粮的。」 「其实铁厂收入,已经差不多赚回本金,不过贵国周边战事一起,债券经费被挪用为军费,所产钢铁,依旧被挪用为军器而已。」 「两头付出,相公说是拯救了辽国都不为过,然而锅依旧还是相公的锅,没有甩掉,因此相公的人头,就是最后不得已之下,用来安定人心的法宝。」 「我说的这最后一策,固然是上计,然须得造出声势,得到声援,使贵朝陛下首肯才行啊。」 王经此刻只感觉一万亿匹草泥马从心头踏过,人家大宋的节度使都知道我老王为了辽国付出了多大的心力,可依旧被萧托辉追着咬,而陛下还听之任之,现在甚至还要面临杀身之祸千古骂名,这尼玛谁受得了! 赵仲迁说道:「相公,国事如此,就必须有人出来背锅,这也怨不得谁。」 「我朝司徒说过,冠冕加身,必承其重啊……」 王经此刻只想骂娘,那凭什么就得是老子?! 还有,少特么拿我跟你们司徒比,老子是他那样的人?! 好在赵仲迁接着又说了:「不过有些时候,也不可太过憨直。要是被有心之人,借贵朝陛下之手,陷相公于万劫不復,那也太不值当了……」 「我觉得,贵朝皇太叔、郑王、萧奉先、萧兀纳、乃至西北的萧古里,这些人的做法,才值得细细揣摩。」 第一千七百七十四章 回府 「他们怎么了?」 「相公别说自己不知道,贵朝皇太叔和郑王,拥兵十数万,尽占西京道,自命官吏将领,到现在出过一次兵?」 「明明局势翻覆之时,就可以自成格局。贵朝陛下还不得不捏着鼻子,一味优隆。」 「萧古里孤悬西北,守着小小一个云内州,鞑靼三部十数万大军纵横来去,愣是毫毛都不碰他一下,到如今临宋的套内三州都成了他的辖区,贵朝陛下还不得不捏着鼻子,封他一个西北路招讨使。」 「相公可能还不知道吧?萧嗣先、萧兀纳前后七万兵马,被阿骨打五千人打得大败亏输,萧奉先一边要挟萧兀纳投靠,一边携裹周边蕃落入军,一边又接受阿骨打请託贿赂,运作出一场所谓的『宁江州大捷』,这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王经有些不信:「东北战事会是如此?七万人打不过五千人,节度在说笑话吧?」 赵仲迁笑了:「信不信无所谓,相公自可慢慢查实,别忘了,我朝如今对女直情况的掌握,说不定在贵朝之上,阿骨打现在也是我大宋的女直节度使,帐下判官还是我朝中官。」 「不说别的,萧奉先和萧兀纳之前是不是死对头?现在怎么好的如同穿一条裤子?这里头难道没有点猫腻?」 「算了,说这些扯远了,其实我在辽朝南部诸州利益也颇多,和相公交情也不错,才来相告。」 「至于相公听不听,最后用哪条计策,相公自择就好。」 「总体说来,我是希望辽朝南部诸州欣欣向荣的。不过要是时局不济,相公只需记得:锦州,永远有等着相公的一条海船;大宋,永远有我这样一个朋友。就行了。」 「就跟咱俩第一次分帐时说的那样,这个叫保底收益。我赵仲迁做生意,从来都不会亏着伙伴。」 王经心里头无数念头在翻滚,甚至是那个最大逆不道的念头。 可终于还是稳下了心神,躬身道:「谢过节度了,王经老迈一身,死不足惜,不过我的妻小族人却是无辜的。节度甘冒奇险来告诉我这些,再不当人子,也得替他们谢过。」 赵仲迁笑道:「说了这么久,估计萧托辉已经对丞相府下手了,你那个管家李后行已经被收买,萧托辉已经知道你藏着帐簿的密室在哪里。」 「估计丞相现在赶回去,刚好来得及赶上萧托辉搜出帐簿。」 「啊?!」王经这下真急了,一把攥住赵仲迁的袖子:「你赚我在此,是想让萧贼灭我满门,老夫……老夫跟你拼了!」 赵仲迁笑道:「相公好好摸摸我的袖子再说话。」 王经刚刚已然慌了神,现在才发觉赵仲迁袖子里有东西,取出来却是几本帐册,正是他藏在密室中的那些。 王经感觉这天实在太难聊,要不是自己也经歷过不少的大风大浪,怕是已经吓死在这草亭当中几回了。 第1144页 赵仲迁笑道:「那几本帐簿,已经被我换成了药书,都是治疗那个……男人的难言之隐的。」 王经顿时哭笑不得:「节度你……」 赵仲迁说道:「没有办法,丞相赶回去刚好遇到萧托辉搜出那几本东西,不是才好藉机发作嘛。」 「至于这几本帐册,却是你府上执事马三给我的。他是我的人,海船退路之类的安排,你找他询问就好。」 王经有些疑惑:「我以为马三是先帝安排在我身边的密谍……」 「对。」赵仲迁点头:「他就是贵朝先帝安排在丞相身边的密谍,当年在五台山当假和尚刺探我朝军情,后来随医疗团被张商英和克勤禅师带回贵国,贵朝先帝又将之安置在相公身边。」 「我其实也不喜欢他,不过他的家小都在大宋,相公尽管放心用。」 王经:「……」 将几本帐册揣回自己袖子里,王经回到自己的车队旁边,翻身上马,咬着牙道:「跟我回府!」 侍卫首领笑道:「不带那秀才?」 王经白了他一眼:「又给你算准了,就一穷酸秀才,几册破诗不堪入目还好意思拿出来行卷,瞎耽误功夫!」 见到王经骑上马匹,在侍卫们的护卫下绕过倒塌的太平车朝城中奔去,赵仲迁才回到驿站内:「三儿,吃完没有?!吃完赶紧修车去!婆娑岭要的木材,可耽误不起!」 …… 东京丞相府,王经赶到的时候,却见自己府邸已经被一干军士们围了起来。 领头的军将一见王经出现,顿时跪倒:「丞相,末将受计司钧令,不得不来,还请丞相恕罪!」 众军士见军将都跪了,纷纷跟着跪下。 王经笑道:「萧禄贵,只要是依令而行,就没有你的责任,起来!」 萧禄贵依旧跪着:「禄贵受丞相大恩,今日不得不为,丞相如不见谅,禄贵这就自尽,以示本心。」 说完抽出腰刀,就要朝自己脖子上抹去。 「住手!」王经喝止道:「说过只要是依令而行,就没有你的过错。没有过错,何来原谅?赶紧起来,有话问你!」 萧禄贵这才还刀入鞘,站起身来:「丞相去了锦州三日,萧计相突然下来,手里拿着金牌,说是奉陛下之命,查点东京府库。」 王经冷笑:「查东京府库,怎么却又查到我府上来了?」 萧禄贵说道:「今日接到计相手令,却说……却说在东京查获密谍,说那人……那人在丞相府中,担心相府里的亲眷受歹徒加害,命我等前来缉拿。」 王经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赵仲迁所说的马三,不禁有些慌乱。 马三是四十三节度亲口承认的宋朝密谍,要是被萧托辉擒获,只怕自己遍身是嘴都说不清。 然而又听萧禄贵吞吞吐吐地说道:「不过……不过末将看现在的动静,却又不像……」 「嗯?」 萧禄贵赶紧说道:「末将看萧计相的作为,更像是灭口!」 「什么?」王经反倒一下子来精神了:「随我进去,今日之事,需得有个见证。」 「是!」萧禄贵赶紧抱拳:「末将谨遵相令!」 带着众将进入府内,就听内院一个声音在痛骂:「这里是丞相府邸!你们在此杀人,没有王法了吗?!」 「萧托辉!你要搜检丞相书房,谁给你的胆子?!有本事将我跟李管事一般杀了,否则这门你进去不成!放开我,放开我……」 王经脸色一沉,迈步进入内院,却见自己的家眷、子女、僕役,都被衙役们逼到了一边,院子中躺着一具尸首,正是赵仲迁所说的,已经出卖了自己的管家李后行。 还有一人,长随的打扮,被几名衙役用水火棍压着,尚在号唿痛骂,却是赵仲迁所说的「自己人」马三。 王经才一现身,就听被压在地上的马三喊道:「相爷回来了!我们有主了,相爷,萧托辉拿着金牌前来说是府内有宋朝密谍,要大肆搜检,小的拦不住,还请相爷责罚!」 王经看着萧托辉:「计相,你有几块金牌?」 萧托辉拱手道:「丞相,东京到锦州三日行程,算起来丞相今日当刚到锦州才是,这难道,是飞回来的?」 王经呵呵一笑:「老夫行至辽河,却想起陛下说过今年要建造浮桥,以利转运。之前收到朝廷章程,又说萧计相这两日当巡视东京。」 「锦州的市舶司帐册分明得很,倒是计相可是大忙人,因此老夫一计较,还是先来见计相的好。」 「却不料,倒让老夫赶上一齣好戏啊。」 第一千七百七十五章 尽兴 萧托辉冷笑道:「若是拿不到铁证,某也不敢上门打扰丞相。丞相,事发了。」 「事发了?」王经神色自若:「萧计相,你带兵登门,是奉了陛下的诏命?入府杀人,是奉了陛下的诏命?」 「老夫是南院宰相,就算陛下要治罪,那也得先下旨命老夫待参,再下旨让大理寺起兴诏狱。」 「此等诏书,老夫没有收到。」 「今日计相拿着陛下命你查点中京府库的金牌,欺诳军士,搜检相府。萧托辉,这可是矫诏的重罪!老夫怎么觉得,是你的事发了?」 萧托辉说道:「事有经权,相府内有南朝间谍,我查实之后,当然要立即擒获,至于与丞相有没有干系,打开密室查获帐档,丞相再去陛下跟前申述吧。」 第1145页 王经问道:「你口口声声说我府上有南朝密谍,敢问,抓到了吗?」 萧托辉的手指缓缓划过马三,这一刻王经的心跳不禁加速,然而最后萧托辉却最终定在了李后行的尸体上:「就是……他!」 王经紧张的情绪勐然放松了:「呵呵呵……哈哈哈哈……计相,这是我府内管家李后行,多年来也算是兢兢业业。」 「你说他是密谍,那老夫问你,李后行一介老朽,伸手就能擒获,计相如何不抓起来细细审问,却将他杀了?」 萧托辉神色不变:「他见到我们入府,企图潜逃,军士在抓他的时候,李后行眼见无幸,就撞到军士刀锋上求死,却不是我们将他杀了。」 「哦,却是如此……」王经点了点头:「这么说来,那位持刀的军士,现在还在这院中?是谁啊?请站出来。」 所有人都是面面相觑,这里不是案发地,李后行是从花园假山后边拖出来的,具体情况谁都没有见着。 还被压在地上的马三勐烈挣扎脱水火棍的压制跳了起来,指着萧托辉身边一人:「就是那个人!我找李管家禀事的时候,亲眼见着就是那人在假山后边杀了李管家!小的见他们势大,一直不敢声张。」 「丞相,你不可听信萧托辉在胡说八道!」 萧禄贵顿时紧张起来,唰地抽出腰刀,护在王经身前。 见到萧禄贵抽刀,王经的卫队和萧托辉的卫队也都抽出刀来,两方对峙,一时间场面紧张。 萧托辉勐然举起手,亮出手里的金牌,厉声喝道:「谁敢抗旨?!」 外围还有一圈的军士,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道丞相和计相,自己到底该站在那边,心里头大叫倒霉。 怎么接着这么趟差事! 王经伸手拍了拍萧禄贵的肩膀:「将刀收起来,那是陛下谕旨金牌。」 萧禄贵还刀入鞘,却依旧站在王经的身前。 王经又对自己卫队说道:「都将刀收了。」 众卫士尽皆听令。 王经这才对萧托辉说道:「萧计相,这一下,可真就坐实了矫诏之罪啊。」 萧托辉冷笑一声,对众人厉声道:「奉圣旨,搜检相府书房,西墙内有一间密室,那里面有国贼王经的卖国铁证!」 「好个血口喷人!」王经大怒:「萧托辉,你失心了?!」 萧托辉高举金牌:「侍卫班,进去搜!有金牌在此,院内诸人不敢阻拦!」 王经拢着袖子,愤怒地看着萧托辉:「萧计相!今日之后,老夫必定要参你!」 「闯下这等弥天大祸,就等着陛下天威震怒,阖门诛戮吧。」 「丞相这是在威胁我?」萧托辉冷笑:「陛下宵衣渥发,励精图治,而你们这帮国蠹,侵吞国库,鱼肉人民!」 「王经我想问你,拿着百姓的骨肉膏血装点自家,你每天晚上,是如何能够安然入睡的?!」 「够了!」王经眼神中闪过一抹惭惶,但转眼又变得镇定:「老夫宰执南府,两年之内,为陛下筹措军费三百万贯,粮草四百万石,铁器一百五十万斤!」 「辽国立国百余年间,哪个宰执做到过?!」 「老夫不敢自旌功绩,今日之后,自当向陛下请罪告老。」 「不过萧计相我也想问你一句,你素有干能之称,当年被贬为庶人,老夫也曾为你奔走,可陛下起復你于泥涂之后,你都干了些什么?!」 「却是老夫看走了眼,你的见识,不过就一州郡之才。」 「丧心病狂,攀诬求进,到现在更是矫诏悖逆!」 「你举着清理亏空的名头,除了搞得天下官员离心离德,怨声载道,除了归咎于陛下一人,你清理出来了多少?!」 萧托辉怒容渐起:「若非豺狼当道,狐狸安得庇佑?诛除首恶之后,总会还世道一个清宁公正,给我搜!」 「且慢!」王经急声喝止。 「怎么,丞相这是怕了?」萧托辉一脸的讥诮。 「是,老夫的确怕了……」王经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委屈与心灰意冷。 就在萧托辉将要得意之际,却听王经继续说道:「老夫怕了……怕你们借搜检之名,在老夫书房里放置些悖逆的东西,污毁老夫的清名……」 「禄贵,马三,带几名侍卫跟他们进去,让他们搜,不过给我盯死了他们。」 「还有,过去几位,将那位让李管家『撞刀』的侍卫控制起来,防止他自己『撞刀』。」 那名侍卫顿时变色:「计相,计相……」 王经却不理会,对萧托辉供了供袖子中的手:「萧计相,这样公平吧?」 「好啊。」萧托辉笑道:「丞相早如此答应,也不用耽误大家太多的时间。」 王经摇头嘆息,看着萧托辉就如同看着一个死人:「计相一味求死,老夫实在是阻止不了你,唉……大留守临终前的做法,计相真是一点感触都没有吗?」 萧托辉脸上终于有些变色,转身朝书房内走去。 王经一抬下巴,几名亲信也跟了进去。 待到所有人都进去之后,王经对那名被三人夹在中间的侍卫说道:「你放心,老夫绝非悖逆之人,一会儿你老实招供,将萧计相是如何胁迫于你的,一五一十交代出来,老夫保你家小平安。」 说完对周遭军士们说道:「你们也是,此次冲突相府,是萧计相矫诏所为,老夫绝不计较。」 第1146页 「一会儿如果萧计相没有搜出他要的东西,一来请诸位给老夫做个见证,二来,拿下他,各位也可以将功补过。」 军士们其实还是相信王经的,因为王经和萧托辉的口碑,在辽国官场上,被官员们渲染之后,也有不少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他们也知道,手上的铁器,平日领到的钱粮,几乎皆是出自婆娑岭和长春辽阳,其实就是面前这胖老头的功劳。 现在见王经态度如此和煦,一名军士就大着胆子道:「丞相,萧计相手里还有金牌……」 王经依旧拢着袖子,看着书房的大门,好像在自言自语一般:「放心,等他出来,自己都会交出金牌。」 说到这里,王经低下了头:「毕竟,咱们都是陛下的鹰犬……」 不多一阵,书房里边传来兴奋的声音:「计相,找到了!果然有间密室!」 院中众人都是惊疑不定,然而没一会儿,却听见萧托辉惊怒的声音:「怎么可能?!怎么会是这些东西……不可能……不可能!」 紧跟着,书房里响起了推倒书架,摔碎瓷器的声音。 一名侍卫来到王经身侧:「相公……」 王经安然不动,只嘆息了一声:「让他尽兴吧,将死之人,还不得尽兴一次?」 第一千七百七十六章 谁是大爷 终于,书房里安静了下来。 萧托辉的侍卫和王经的侍卫也从书房里退了出来。 看着院中老神在在的王经,萧托辉的侍卫们胆战心惊,而王经的侍卫们,却是一脸的尴尬。 王经懒得搭理他们,来到书房门口:「萧计相,出来吧。」 「也不要想着在里边自尽,不论老夫,就是陛下那里,也不能因你被上污名。」 又过了一阵,萧托辉从书房中走了出来,看样子还整理过衣冠,神色也重新平静,只对王经说道:「相公好手段。」 王经面无表情:「我不明白计相在说什么。那面金牌,计相是想要继续自己留着,还是交于老夫暂管?」 萧托辉也没有犹豫,从袖中取出金牌,递了过去。 王经将金牌轻轻接过。 被挟持的那么侍卫见状立马跪了下来:「我招!我全招!是萧计相让我将李管事诱入花园假山之后刺杀的……他说,他说这是为陛下立下大功,事后会有升赏!」 王经和蔼地对他说道:「这些等大理寺的人前来,你慢慢与他们细说不迟。你放心,此事绝不牵累无辜,之前老夫说过的话,算数。」 说完对周围军士们道:「大家都听萧制使指挥,先送计相去安歇吧。马三,将书房收拾一下,老夫要写弹章。」 众人都退了出去,院中的亲眷家小们这才敢号哭发声,一时间各种乱七八糟。 王经皱起了眉头,大喝一声:「都给我安静!」 院中顿时鸦雀无声。 王经长出了一口气:「事情都过去了,还号什么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 马三的动作还是快,书房很快便收拾了出来。 当晚,王经写完弹章,才对已经被招至书房伺候的马三问道:「你替大宋做密谍,多长时间了?」 马三躬身道:「回相爷话,在回辽的路上,当时的张使臣便招揽了小的。」 说完又解释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前几年四十三节度拿着暗号来找我,说是要给相爷你安排一条通道。不过能不用最好不用,也最好别让相爷知道,免得给相爷你惹麻烦。」 「没做什么?没做什么却把那几本帐册,交给了节度?」 马三说道:「是,小人也是没办法,当年管不住裤裆,在宋国寻了亲,生了娃,这不拿着人家的俸禄,总要办点事情吗?」 「不过相爷放心,节度说了,这几本贿赂宗室和北院高官的帐册,还有南院官员们的把柄,和他与相爷的……生意相比,连毛毛雨都算不上,让我悄悄放了回去。」 「前几日节度收到密报,说萧计相要对相爷你动手,让我赶紧将帐册取出来,否则相爷你会有大麻烦。」 「节度说宋辽是兄弟之邦,相爷你又是大辽的顶樑柱,南部诸州都指着相爷你过日子呢,若是让萧计相得计,大辽南部肯定会糜烂。」 「小的是显州人,也不希望自己家乡变成节度说的那个样子,所以……」 王经将手里的毛笔交给他淘洗,说道:「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你是密谍,宋朝的密谍。」 马三低下了头淘写起毛笔:「可是节度说,宋国和辽国,也是有共同利益的。至少,与辽国南部诸州,是有共同利益的。」 「共同利益……」王经拿起自己的奏章检查:「这是宋朝司徒造出来的新词儿吧?」 「我也不知道啊。」马三说道:「不过节度说辽国的南部诸州,其实更像宋国,北部……」 「继续说。」王经扫了几眼奏章,没发现什么毛病,又端起了茶碗:「我其实挺喜欢听听他国之人对辽国的看法,今天这机会也算是难得。」 马三说道:「相爷可别介意,我也只是听节度、商贾们偶尔说起过。节度说辽国的南北分治,其实就是南人出钱粮,北人出兵马,南人养北人,北人卫南人。」 王经不禁莞尔:「这话是糙了点,简单了点,不过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 第1147页 马三说道:「要这么说,我们南人也是为这个国家出了大力的,不能说我们南人受北人保护,我们就得低他们一等啊。」 「节度后边的话有些大逆不道,不过我听着却也觉得有道理。」 「哦?他说什么了?」 「节度说,赏饭的才该是大爷。」 王经一口茶水噗地喷了出来,幸亏扭头得快,不然桌上的奏章就得重新誊录了。 马三赶紧取过帕子来给王经擦拭:「节度这话我觉得没毛病啊,相爷赏我饭,我就得好好伺候着。」 「那是因为你手里没刀子。」王经有些没好气:「有了刀子,荒郊野岭相遇,你马三说话的语气可能就和现在不一样了。」 马三有些迷惑了,站在那里,似乎在思考这样做的可能性。 王经觉得今天大概是自己这辈子过过的最神奇的一天,经歷了泼天大事,居然并不紧张。 一个辽国南院宰相,和一个宋国发展出来的辽朝本土密谍,竟还聊得挺开心。 王经甚至还觉得这马三完全值得自己信任,这老马说得对,宰相府里边最大的秘密,比起自己和宋朝四十三节度合伙干下的那些买卖相比,真的连毛毛雨都算不上。 他也没有问海船退路的事,对马三说道:「你今天的表现满院子都看到了,明天起,就接了老李的差遣吧。」 「老李惨遭横死,明天给他家里支五贯舶来钱,算是丧葬之费。」 马三也没有推辞,躬身道:「谢相爷抬举。」 王经说道:「你妻儿都在宋国,我也不为难你。其实我也知道,南部诸州商号、货行、钱庄、工坊里边,多的是你们这样的人。」 马三说道:「其实宋国对我们这些老人,也没那么忌惮,节度说要回宋国随时都可以回,他现在也不差我们这几号人。」 「是我自己想要留下来,不过不是为宋国做事,而是……想为老家做点事。」 「我就常常想着,要是老家益州,也能跟我妻儿所在的宋国莫州一样,亩收三石半,十五税一,孙儿能够识文断字,新妇每年能够在茶市上买几匹布,做几身衣服,家中过年还能杀两头肥猪,才是真正的过日子啊……」 王经端着茶碗出了会儿神:「无怪你们心向宋朝。四十三节度说得不差,赏饭的,才是大爷啊……」 绍圣二年三月,王经一道弹章,震惊了整个辽国政坛。 三司使萧托辉,矫诏欺哄东京武鑫军制置使萧禄贵,搜检丞相府,密遣卫士杀死相府管家李后行,丧心狂悖,言语难加。 事情的起因,是清点东京府库时,萧托辉发现了大量官员借贷亏空,企图捏造南院宰相王经贪腐的证据,收买了管家李后行,察之王经出入书房密室,里边有几本书录和数字,造衅闯入王府,先命军士杀了管家灭口,然后打开密室取出书册。 结果那些书册只是王经收集的药方,因为方药之后记录有多少钱多少钱,李后行只认识数字,以为那些是王经的密帐,导致了这次事端。 本来王经已经被萧托辉调出东京,结果在辽河边上,王经想起浮桥一事需要与三司商议,又回到东京,刚好撞破此事。 事后王经让萧托辉自己交出金牌,下狱待堪;自己也闭门待罪,请耶律延禧遣大理寺前来调查。 但是这场变故引发了南部诸州的巨大恐慌。 首先影响到的,就是官场。 第一千七百七十七章 不答应 无数早已对萧托辉恨之入骨的官员们纷纷跟进,他们的话可就没有王经这样客气了,当年大宋保守派怎么骂王安石的,现在辽国官吏差不多就怎么骂萧托辉的。 紧跟着受到打击的就是鹰券和债券。 在女直和辽国发生战争后,鹞鹰的稀缺就成了可期的必然,这个故事带来的就是鹰券的一波狂拉,极品十三黄鹰券的价格从五千贯一路飙升,最终竟然突破了一万贯,到达了一万三千贯一头的顶点。 无数手持鹰券的大户还没有来得及从迷梦当中笑醒,却突然发现,市场上待售的鹰券越来越多了。 赵仲迁出手极准,利用倒仓在女直和辽国的战争期间哄抬鹰券价格,然后将手里的鹰券全部清仓。 不到一个月,十三黄鹰券的价格掉头如飞瀑一般暴跌,从一万三千贯跌落到两千贯,而且颓势依旧不减。 直到现在,人们才发现,鹞鹰这玩意儿说到底就一玩物,就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 直到现在,人们才发现很多鹰券其实连鹰都没有,乃是从猎户手里预定的「期货」,最久的甚至排到了五年之后。 这种明显大于市场需求的乱象,之前价格高企,必定有人在底下托底,只不过到现在,那只手突然抽走了而已。 不少辽东的富豪,一夜之间沦为乞丐,投河的,上吊的,阖家服毒自尽的,一时间遍及南部。 这场动盪在南部诸州影响扩散的程度与速度非常剧烈和快速,紧接着,百姓们发现市场上的舶来钱越来越少,绢钞越来越多,物价一日三涨! 储户们开始涌向各处钱庄,取出存款,兑换成自己能够找寻到的舶来钱、绢帛、粮食、盐、希望能够让自己的资产保值。 到最后就连粗陶麻布这些不值钱的东西,都成了抢购的稀缺商品。 第1148页 不少钱庄开始面临倒闭之危,纷纷向通锦钱庄求助。 要命的是,辽国接下来即将进入青黄不接的季节,粮食又开始出现短缺。 往年这个时候的粮价,本来就要上涨,在大家不缺绢钞,全民抢购的风潮之下,粮价首先飙升,很快涨到一石五贯绢钞的高价! 恐慌开始蔓延,商贾们都在惜售,农村好些,州府市镇开始出现抢劫、杀人、打家劫舍的情形。 不少正直的官员想要出面制止这样的行为,要求平抑粮价,然而引发的却是更加剧烈的经济动盪和抢购风潮。 南部诸州,市井萧条如鬼蜮,城乡百姓人人自危,甚至持械自斗,市舶司货品除粮食以外,堆积如山无法转运,而有钱人不惜万金,只求一席船位,携带阖家老幼奔赴獐子岛避难。 弹章谏议,如雪片一般飞向上京,萧托辉无疑成了这场巨变的罪魁祸首,官员们要求王经视事的唿声越发高涨。 北府宰相萧托卜嘉、北院参知政事王师儒、尚书右僕射耶律慎嘉努、南院参政牛温舒联袂叩阙,要求大理寺从速结案,要求耶律延禧下诏王经,復出视事。 王师儒在弹章中痛斥了萧托辉大逆矫诏、越权乱法、诋毁重臣、欺凌同列、扰乱天下五项大罪,要求朝廷严惩。 牛温舒更是在奏章中详细记录了南部诸州的惨况,最终喊出「王公不出,奈苍生何」! 四月,壬申,金山防御使额特勒上奏,鞑靼大举犯境! 耶律延禧这才发现,南部诸州官吏们都在自救,政令不一如同散沙,应当解送上京的军粮都没有送到! 这下耶律延禧真的慌乱了,连续下了几道诏书。 加王经太师,命其立刻復出视事,全权负责东京和南院事务; 令北院宰相萧托卜嘉全权负责上京和北院事务,亲自坐镇大理寺,从速了结萧托辉案。 命耶律慎嘉努筹措长春军粮,自己则同耶律大悲努一起,带着殿前军、宫室皮帐军、奚军、汉军,赶赴金山战场。 王经收到诏书却没有立即復出,而是又上了一道奏章。 第二封奏章里,王经说明了南院诸州的实际情况,声明了这几年国用的消耗和自己筹措的艰难,详细论述了官员们亏空的情形,并且告诉耶律延禧,南部诸州这几年负担沉重,民力耗竭,于今要平息动盪,只能允许官员们用铁厂债券入库抵帐,以平息债券挤兑风潮; 铸造铁钱兑换绢钞,同时加大与宋朝的贸易规模,使货币重新具有信用价值,且使货币流通量与货物流通量向匹配,以抑制绢钞贬值物价飞腾; 同时要严厉打击粮食囤积的行为,朝廷开仓放粮,务必坚持到九月秋收。 全面开放如东珠、药材、兽皮、良马、钢铁、矿砂等一应禁榷物资,许与宋朝自由贸易,紧急交换粮食。 如不答应这几条,那即便是自己復出,也没有任何办法。 这道奏章的干系实在是重大,耶律延禧只得命耶律大悲努携大军前往金山,自己则折返上京,召集群臣议论。 应当说王经的奏章是实事求是的,尤其是关于债券长期兑付和集中兑付之间的转换,让朝臣们明白了萧托辉空有干能之名,但是也就仅仅能够搞点牧场良田。 在金融一道上,萧托辉完全就是一个空想家,一个彻头彻尾的棒槌! 这就是一场人祸! 耶律延禧展示了一个政治家的冷酷与铁血。 壬寅,大理寺快速走完流程,以萧托辉矫诏大逆,满门抄斩。 萧托辉是辽朝宰相辖达六世孙,临死前所上遗表,依旧提醒耶律延禧留意朝中奸臣,点出了皇太叔、王经、萧奉先、阿苏四个名字。 当年耶律洪基亲征之前,安排阿苏主枢密,额特勒主前方军事,群臣皆以为妥帖,独萧托辉不言。 耶律洪基当时问曰:「何不言?」 萧托辉说道:「额特勒懦而败事;阿苏有才而贪,将为祸基。不得已而用,败事犹胜祸基。」 耶律洪基也曾感慨:「托辉,虽魏徵不能过也,但恨朕不能及唐太宗尔。」 然而与之前被贬为庶人那次不同,之前萧托辉是众人眼中的大贤,今天竟然成了人人喊打的巨奸。 要按照王经的办法,国库依旧还得空虚三年,好在铁钱换绢钞这个主意不错,如今的绢钞几乎一文不值,朝廷许以一定的汇率兑换,不但能够控制物价,平息争议,老百姓被朝廷兇勐搜刮一轮的同时,还得对朝廷感恩戴德。 不过这些都太缓慢,真正能够立竿见影的措施,估计还是放开贸易的口子,找宋朝老大哥救助。 …… 收到辽国的国书,宋朝朝堂一片沸然。 长脸啊,太长脸了! 辽朝全面开放沿海州郡,取消一切禁榷,请求宋朝大量输送粮食,以大宋富余的物资,换取辽国的宝贵资源。 铁钱换绢钞,在辽国军事吃紧的时候,急需钢铁的时候,无疑就是司徒说过的那种,在两个烂选择里边,挑一个相对不那么烂的出来。 辽国的矿砂出口,让大宋将便宜占大了! 如今用作硝化炸药缓释剂、塑形剂的重要成分——硅藻土,大宋的主要产地在蜀中、广东,运输成本极高。 而辽国的故参知政事陈义家族,现在就是硅藻土的主要出口商,辽东半岛的硅藻土品质极高,运输成本又低,是大宋一直希望大量进口的物资。 第1149页 辽国现在放开这个口子,可以敞开了供应。 不说这些,光是囤积在辽国市舶司的那些宋国奢侈品,一日一跌。 哪怕大宋再用粮食将之重新换回来,都能赚! 这尼玛天理何在?! 关键是辽国这一回的态度,简直能够用奴颜婢膝来形容,更让大宋君臣感到舒适。 蔡京眉飞色舞地在两府集议上宣读了辽朝的国书,准备鼓动两府同意这个方案。 然而苏油的电报很快就打到了汴京城,他的建议是——不答应。 群臣都要抓狂了,不答应? 这么好的大好事儿,为什么不答应? 很快,苏油第二封电报到了,详细地论述了不答应的理由。 你们傻啊?这种时候,我大宋应该漫天要价啊,凭什么辽人一开口我们就答应?这明显还没逼到他们的底线啊! 朝廷应当立即派遣官员,与辽人谈判。 我的建议是,大宋原则上可以同意这些条款,甚至还可以直接给个一两百万贯的「无偿」援助,但是,必须带上几个附加条件! 其一,辽国需归还歷年来无理侵占的大宋领土,尤其是安石相公时期割让的那七百里边境。 两国国境线,必须恢復到熙宁以前! 同时,太行山飞狐口一带,瀛阳、飞狐、弥勒三寨,辽国得割让给大宋! 其二,黄河套内领土,全部归宋,辽国在那里的河清、金肃、宁边三个军州,全部移交给宋国! 宋辽边境,从包图城到朔州一段,双方以黄河作为新的国界! 其三,以上只是解决部分歷史遗留问题,满足宋国这两条之后,宋国愿意支付辽国五十万贯钱帛,同意提供经济援助,以此交换辽国在鸭绿江沿岸的保州、定州、来远、桓州、渌州的主权! 第一千七百七十八章 少给脸不要脸 苏油的建议,辽人知晓后会是什么反应尚不知晓,但是先就已经将本国君臣雷得人仰马翻。 司徒年纪越来越大,胃口似乎也来越好啊——这几个条件,简直就是汪汪汪,一口一口咬到了辽人的骨子里。 群臣纷纷摇头,要辽国答应这样苛刻的条件是不可能的,任谁来一看,都知道是不可能的。 苏油再次去电,谈判谈判,不就是漫天开价,落地还钱嘛,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咱们也总也该争取一下。 试一试又花不了多少成本,万一它就成功了呢,或者能成功一部分呢? 赵煦一听有道理,试都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试! 那就拜託司徒作为全权代表,与辽人展开谈判! 但是苏油又来了一封电报,呵呵呵,陛下不好意思,臣出出主意还行,不过做不了这个谈判代表。 臣心太软,性子也软,最见不得人间的苦楚。 要是辽人代表在谈判桌上来一出痛哭哀陈,臣一旦扛不住,搞不好就要手滑。 到时候不但我们占不了辽国的便宜,而且有可能反过来,倒让辽人占了我们的便宜去,臣到时候怕是要成大宋的罪人。 因此这次谈判与以往不同,这一次,我们必须派一位心如顽石,头胜黑铁,一贯强硬,视辽人性命如草芥的那种黑心鬼去。 臣是真干不了这个,麻烦陛下您另挑一位贤才吧。 赵煦觉得司徒说得有道理,人贵自知,司徒的确就是这样的软糯人,不适合这种啃骨头式的谈判。 搜寻了一通自己的夹袋,我靠章惇章铁头不就正在河东?这位也是做过执政的,与王经相敌体,现成的最佳人选啊! 立刻下诏,升了早就想给章惇升的资政殿大学士,命他作为宋朝援辽使节,前往獐子岛,与王经展开磋商! 不过具体成果赵煦倒也没有报什么希望,反正就辽人自己提出来的底线,都已经够他在孟皇后那里狂笑半天了。 三月,甲子,章惇赶到大名府拜会苏油,双方进行了密切友好的鬼祟协商之后,苏油打开库房,让章惇带着整整两百万石稻谷、面粉、玉黍,五十万匹绢帛,五十万贯舶来钱,登上了獐子岛,与刚刚復出视事的王经展开会议。 任由王经说破嘴皮,章惇就一句话,东西我都带来了,要不要?要就签字,不要就滚蛋。 王经哭着喊着以前跟司徒谈判不是这样的,司徒他一向都很讲道理的。 讲道理?你一个求人的,凭什么要我老章跟你讲道理? 老子知定州的时候,早就看你们飞狐口那几个破寨子不顺眼了,屡次上章要求出兵收復,都给苏明润那小苟给拦了下来。 听说那里现在只剩了五千土鸡瓦狗是吧?相公以为你们那三个破寨子,真就能拦得住我老章? 王相公我跟你说啊,苏小苟他是不可能永远呆在河北的,等他一走,换成老子来坐镇,嘿嘿嘿…… 所以你答应也罢,不答应更好,到时候啊,老子自己个儿去取,还平白多出一场军功! 还有,套内三州到底怎么回事儿,你我都心知肚明得很。 萧古里你们还能约束得住吗?种折两路杀才随便派一路过去,萧古里他会出兵渡河,实施救援吗? 所以这三州啊,其实就是你们皇太叔丢给萧古里的锅,那里本来是你们皇太叔的治下,现在连他自己都已经放弃,你们还在这里闹个什么劲? 第1150页 苏小苟将这个作为谈判条件,我本是坚决不同意的,因为那片地方,早就已经在我实际控制之下! 还有,鸭渌江沿岸的诸州,你们还能收到赋税吗?早特么给女直隔离了十几年的不管之地,派了知州都不敢去赴任那种。 你们也就是在地图上面还拥有它们而已。 这些地区虽然名义上还属于辽国,其实对你们来说,一点用都没有了。 换一个思路想想吧相公,搅和在那一带的势力越多,对你辽国,不是反而越发的有利? 所以这些条款,我其实很生气,真的非常生气。 苏小苟还是心太好,竟然给你们安排了这么多台阶下。 说句不好听的,我水师现在就大摇大摆地开进鸭渌江,你们怕是连消息都得不到! 所以说,拿这些地方来换我大宋的钱粮,苏小苟对你们,实在是已经太够意思了。 只可恨这厮固宠有术,偏又是我老章的顶头上司,老章才不得不捏着鼻子,上这破岛,坐到你面前来。 别的老子再也不想多说,就这些意思,你爱签不签。 对了,这回过大名府,苏小苟还让我给相公带句话,让你带回给贵国皇帝。 王经苦着脸:「未知司徒有何见教?」 「八个字。」章惇拿手指点着谈判桌,一字一顿地说道:「宁、赠、友、邦!毋、与、家、奴!」 王经脸上登时露出喜色,靠,司徒可以的!这句拿去搪塞陛下,这事儿没准儿就成了! 然而接下来章惇却让王经再次黑脸:「我老章另外再送相公六个字——」 「学士又有何见教?」 「少给脸不要脸!」 王经也不敢做主,将章惇的要求和他的那套说辞写成奏章中自己的意见,将之发往上京,请耶律延禧定夺。 在奏章中,王经重点提到苏油设施巧妙,看似咄咄逼人,其实对辽国的并没有什么坏处。 「宋索復熙宁前旧界,乃在飞狐、朔应,皇太叔减南面诸军,备西侧之敌,是不弃而弃也。」 「套内三州,实同鸡肋。隔绝河南,有事必不能守救,无事亦靡耗资粮。彼欲取之,易如拾芥,我欲守之,势若登天。」 「其左右乃种折二姓,好战希功,日以启争构衅为事,宋辽和睦之局若破,必由此起。」 「不若另划黄河为界,此天以隔绝宋辽也。」 「鸭渌江沿江诸州,屡起叛逆,不治已久。今为女直隔离,歷任知州,皆视若畏途,至有辞官者。」 「臣智计无余,筋骨早衰,于危难之秋,復起受命。纵观国周,皆虎狼之敌,唯宋可倚为援。」 「此非抱残守缺之时,惟量举国之物力,结中华之欢心。」 「弊莽凋残之地,今日不与宋国,他日亦必为旧蕃所取。」 「吾家之产业,宁可赠之于友邦,而必不畀与诸家奴。宋得诸地,鞑、虏往来其间,纷争必出,此亦移祸引援之计也。」 耶律延禧在朝中集议,就有大臣表示反对,认为这是丧权辱国。 耶律延禧说道:「既然你们反对,以这些地方乃必守,那就拜託你们几位,去替朕守套内三州,守鸭渌江沿岸如何?」 反对的声音顿时就没了。 耶律延禧这才批覆王经,上边只有五个字,「要他们给钱」! 三月,壬午,章惇上奏朝廷,宋辽两国签署新协定,司徒所议的三个条件,辽人除飞狐口三寨坚决不答应割与宋国以外,其余尽皆接受。 宋国所拟出的代价,为绢帛二十万匹,舶来钱三十万贯,粮食五十万石。 王经表示反对,要求将绢帛也换成粮食,以解燃眉之急。 大宋内地粮价如今下降得厉害,河北现在差不多都跌到了斗米三十五文的底线,三月里有所上扬,也才刚刚到四十文。 而辽国的粮价,如今已经高达数贯一石! 于是章惇和王经又开始扯皮,最后以两百文一斗的价格,用十万石粮食,替大宋节约下二十万匹绢帛。 最终大宋用三十万贯舶来钱,六十万石粮食,轻松夺取了辽国套内三州和鸭渌江沿岸五州的主权,并将两国国界恢復到熙宁以前。 这是宋辽外交史上一次空前的大胜,章惇的声望暴涨,大家都说,要是蔡相公去后,下一届首相,非章铁头莫属。 第一千七百七十九章 铁甲舰 紧跟着,朝廷任命皇家海军学院战术司司长苏轶提举鸭渌江舰队指挥,筹措军事,准备护送新军前往接收保、定、桓、渌四州。 因为重名,故而将原辽国保州命名为珠州,定州命名为丹州。 来远城,併入珠州管辖。 珠州、渌州一头一尾,每州将驻军两千人,丹州和桓州各一千人。 之后扁罐还会驻扎在珠州海口,打造军港,组建鸭渌江内河水师。 渌州之所以会驻军这么多,是因为那里已经发现了巨大的硅藻土矿藏,其储量和品位都是如今天下第一。 对于此举,最高兴的莫过于高丽王颙,这相当于大宋替他防守国境线。 扁罐负责此次军事行动也是有道理的,他是平辽计划水师行动部分的实际策划者,之前进行演练,在陆军摆了几次乌龙后,种诂不得不交由海军两栖陆战队来执行。 第1151页 此次接手鸭渌江诸州,与后续军事谋划非常接近,甚至有可能与当地发生军事冲突,苏油要求所有军事部门高度重视,将之当做一场小规模的实战来看待。 而他自己,却跑去了胶西,那里即将下海一艘新式的海船。 沧州号铁甲舰! 冲压钢板技术、铆接技术、焊接技术的日渐成熟,让大宋开始尝试制造纯钢铁组成的战舰。 然而让苏油哭笑不得的,是船舶务和水师要求研发铁舰的原因,不是为了获取更加优秀的抗击打的能力,而是为了成本和使用寿命。 用钢板代替船肋骨,和龙骨一起组成的力学架构,能够极大地提高了船体的强度。 带橡胶边框的可开合水密舱门,让船员们在舰内活动更加方便。 还有电力与通风的设备,能够解决空气与照明的问题。 建造材料厚度的大减,更让该船多出来很多的空间。 海军对此大力支持,因为如今困扰海军的,还有一个大问题,就是老鼠这种动物,对远航的木壳船只造成的巨大危害。 沧州号其实还是试验型号,长度与传统夔州型相当,为五十六米,长宽比十比一,排水量三百吨,设计航速十八节,装有两座七十毫米速射炮和四座五十毫米速射炮。 其实这个航速有些保守了,主要是该舰为试验型号,还考虑到远航的需要,其动力没有採用技术更加先进,但是还没有完全成熟的四千马力联动柴油机驱动,而是採用了技术已经完全成熟,能够提供可靠动力保证,方便海外沿途补给的两台两千马力蒸汽机并列驱动。 即便如此,这也一艘全新式的战舰,没有风帆,只有烟囱,以机械为动力,划时代的工业产物。 虽然还是从内河炮艇基础上摸索过来的,但是跟内河炮艇已经不是一回事儿。 内河炮艇长度才十八米,这傢伙长度是炮艇的三倍多,宽度是炮艇的近两倍,排水量为内河炮艇的十几倍! 最关键是续航的能力,达到了内河炮艇的十倍,三千海里! 三千海里就是近五千公里,作为起步数据,苏油已经无法更满意了。 绍述二年式铁壳舰,标志着一个海军新时代的到来,然而当苏油站在码头赞嘆不已的时候,周围的伙计们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原因很简单,这船没有船帆,只有四个大烟囱,又拉长了长宽比,因而显得又瘦又小,在新任河北东路转运使范祖禹和副使胡宗愈的眼里,这船就显得有些不够气派。 别说跟杭州型比,就连和长度差不多的夔州型木帆船相比,就好像狸奴才洗过澡,毛都贴在身上时候的模样一般,显得瘦小寒酸。 待到登上战舰之后,两人对该舰的印象方才有些改观。 主要是那六门炮太拉风了。 舰炮的长度比陆战炮长了不少,也粗壮不少,内径相同,外径却不一样。 炮弹的长度也比陆战型的炮弹更长,装药更多,射程更远。 扁罐身着蓝色海军官服,前来立正报导:「沧州号舰长苏轶,参见节帅、漕帅、副使!」 苏油问道:「靶场在哪里?」 扁罐又是一个立正:「在外海西南五十海里处。」 苏油点头:「走吧,去舰桥。」 蒸汽船的毛病就是要提前烧锅,沧州号已经开炉很久,就等着几位大佬的到来。 来到舰桥,范祖禹和胡宗愈才发现,舰上的内部空间,其实比夔州型木帆船大得多。 命大副下达离港指令,扁罐开始就着海图给几位讲解这次演习的任务,再结合新舰的操作规范、航海数据,一一进行详细描述。 蒸汽机的隆隆输出噪音颇大,船只震动也很明显,不过速度很快,范祖禹看着越变越小的港口,不禁赞嘆道:「理工之道,进境如斯!」 苏油说道:「这艘船也算是试验实用相结合了,其目标就是威慑辽国沿海,作为我顺利接收鸭绿江诸州的保证。」 胡宗愈是老派士大夫,熟悉的还是《卫公韬略》那样的老款兵书,点头道:「铁甲犀利,不畏火攻,如敌水师来犯,我们都能直接撞沉他们!」 扁罐就在一边忍俊不禁,苏油赶紧给他递眼色:「胡学士这个建议也是有道理的,如果弹药用尽的时候,这沧州号啊,本身也是一件犀利的兵器。子衡你们也要有这样的作战方案。」 「是!」扁罐马上立正:「是下官疏忽,下来就立刻进行撞击科目研究!」 海面风平浪静,能见度极好,扁罐拿来几个望远镜递给三人。 苏油摆手表示自己不用,他懂操作,直接将舰桥上船长用的固定式高倍观望镜给霸占了。 胡宗愈感觉不可思议:「茫茫大海,你们是怎么找得到靶船的?」 扁罐讪讪地捏着望远镜,不敢跟自家爹抢高倍的观望镜,说道:「海船有一套精准的定位测量系统。」 说完用嘴一努舰桥上一队忙碌新军战士:「还有一个计算班子。」 果然,又航行了一阵,前方远远的出现了几个小点,呈扇形分布,那是停锚在那里的靶船。 大副过来:「报告舰长,我舰抵达目的位置。」 扁罐也举起瞭望远镜:「命令各炮位,按照原计划,自行攻击!」 很快,舰桥下面,响起了雷鸣般的炮声。 第1152页 第一炮的巨大声音与船体震动,让范祖禹和胡宗愈吓得面色苍白,看着随着巨大炮声在海图上抖动的圆规和量尺,胡宗愈大喊道:「这也太远了!如何打得到?!」 话音未落,就见前方一处小点闪出一道火光,然后冒出滚滚黑烟。 接着,其余几个小点也开始起火冒烟,看样子是在上面设置了引火之物。 炮声停息了,几人感觉耳朵依旧在嗡嗡作响,范祖禹心细,到现在才发现一个问题:「沧州号还在移动?」 扁罐放下望远镜:「海军炮术远比陆军要求高太多,这次演习难度过低了,前边都是固定靶,因此我要求炮手们在舰船移动中分散射击,以增加一点演习难度。」 范祖禹和胡宗愈不由得面面相觑,两人同是想到一个问题,这般搞法,不是只有我打别人,而别人没法打我? 苏油对铁甲舰上炮兵们精湛的技术非常满意,但是为了不让扁罐过于骄傲,说道:「技术不错,不过两位学士不知道新军战法,其实军舰对要塞还是处于劣势的。」 「一来要塞炮海拔高,威力大,射程远,在舰船发起攻击之前,要塞炮就可以展开攻击。」 「二来哪怕舰船在移动,要塞炮手也可以根据船只移动的速度,方向,计算出提前量,让舰船刚好凑到炮弹的落点上去。」 然后范祖禹和胡宗愈感觉自己更晕了,这尼玛,不类似武林高手挥刀砍苍蝇的神技? 扁罐笑了:「父亲说得对,沧州号最大的优势,不是火力的威勐,而是火力的精准,那几门炮,外观看着只是炮管长一些,外径粗一些,其实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是花了大力气的。」 苏油点头,拍了拍身前的观望镜:「这个底下也装着陀螺仪,相当不错。」 「不过子衡啊,我的建议还是海军炮火应该集中使用,海战的精华,还是先集中优势消灭有价值的大目标。」 扁罐点头:「父亲说得没错,不过这不是实战,而是演习嘛。」 「就这样都能打出这效果,要不这样,炮班的几队小子,还不知道尾巴要翘多高呢!」 苏油不禁哈哈大笑:「走吧,下去先看看他们!」 第一千七百八十章 苏轼送东西 沧州号满员一百人,除了执行海上军事任务,也能承担海上护航、高速运输、两栖登陆作战等诸多任务。 三分钟的射击,炮位边上就已经堆放了不少的黄铜弹壳,船艏七十五毫米主炮底下一队新军小子已经将自己搞得满脸油污和硝烟。 苏油笑道:「好小伙子,技术都不错,这回过瘾过足了吧?」 一帮小子就嘿嘿傻乐。 苏油又道:「赶紧去洗澡,抓紧时间把床底下的脏衣服脏内裤都拿出来,给五号位的发个利市。」 炮位上的小子们顿时轰然大乐,炮手指挥喊道:「那得罪司徒了,咱们先去收拾!」 说完领着炮队就跑了。 范祖禹莫名其妙:「司徒与他们说得哪门子切口?」 苏油看着娃子们的背影:「这是新军中的老把戏,训练都咬着劲,比试看谁打得准,打得好,最后输了的队伍,要给赢了的洗袜子,洗内裤。」 「哈哈哈哈……」胡宗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是哪个促狭鬼搞出来……」 见所有人都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胡宗愈才想起一件事,新军创始人不就是司徒,「呃」的一声来了个急剎:「这个……司徒,不会是,是你吧?」 苏油背起手顾左右而言他:「别说,还真是怀念当年,和将士们一口锅里搅马勺的日子啊……」 回程的路上,扁罐带着苏油三人参观舱室。 甲板下方舱室的布置,让范祖禹和胡宗愈嘆为观止。 舱室类似后世绿皮火车卧铺车厢的上下铺设计,非常紧凑,每个舱室都有厚玻璃舷窗,还有电灯可供照明。 一路过来,军士们见到苏油几人,都是一个立正,然后端肃地行礼。 偶尔苏油也会停下来和战士们聊几句,问上一些问题,大家都是有问必答。 船员舱的下方,是货仓、弹药仓,再下一层,是淡水舱、锅炉舱和轮机舱。 在这最下一层,范祖禹和胡宗愈见到了巨大的往復三涨三联锅炉,曲轴疯狂而有节奏地轰隆隆转动着,给战舰提供着澎湃的动力。 巨大的噪音,锅炉门开合时透出的火光,燥热的空气,技工们一铲又一铲地添煤,锅炉班的作业长拿着个夹子本,紧张地观察着各种仪表上的指针进行记录,不断地高声下达指令。 看似混乱紧张,其实有条不紊,配合密切。 「叮铃铃……」传达舰桥命令的电铃声响起,然后指令轮开始迅速滚动,最后变成一列数字。 作业长一边记录下时间和指令编号,一边高喊:「减速,十四节!」 苏油说道:「走吧,就不打扰他们了。」 回到船员餐厅,不当班的战士们都自觉聚集到了这里来,包括刚才操炮的那些小子们。 这里还是休息室,阅览室,娱乐活动室,苏油就看到了书架和扑克牌。 海军战舰,是大宋理工之学皇冠上耀眼的明珠,而沧州号,更是如今所有明珠里边,最耀眼的那一颗。 而苏油这理工之学的师大爷,则是这条战舰上,所有战士的偶像。 第1153页 而苏油的表现却让大家的偶像包袱破灭了,他不想偶像,更像粉丝。 就跟个好奇宝宝一样,喜欢揪着人家问个人细节,比如你多大了?哪里人啊?家里还有哪些人啊?娶媳妇没有啊?媳妇对你长期飘在海上,有没有意见啊之类。 也有一些军事上的思考,比如有战士就提出,要是有一天敌人也拥有了沧州号这样的战舰,该怎样对付?海港该怎么布防? 这个问题其实问得很好,苏油也耐心地做了解答,比如水雷与鱼雷的思路,比如大吨位能够搭载镇国将军炮的巨大战舰的下水,都是解决这个问题的相应办法。 苏油也鼓励战士们保持这样的求索精神,多从自身位置出发,为沧州号这具巨大而复杂的工业产物,提出自己的改良意见。 回程的路上,苏油和两位朝廷的大学士,还在沧州号上吃了一顿船员餐。 海军是如今的军中娇子,这伙食开得,估计一向为自己的后勤骄傲无比的种诂种大帅,见到后都得抱着碗哭。 船上最富余的就是蒸汽,因此用的也是蒸汽灶,主食就是馒头、包子、粥、面条和米饭,菜品就是各种蒸制的罐头食品和焖菜。 配菜则主要是比较耐储存的土豆、胡萝蔔、豆角之类,绿叶菜很少,远航维生素的补充主要来自豆芽、豆苗、茶、果干、水果罐头一类。 范祖禹和胡宗愈又开了一回眼。 首先餐具就古怪,是不锈钢薄片冲压成型的盘子,盘子里边分了些大小格子,一格放主食,其余放菜。 苏油选了米饭,范祖禹和胡宗愈选择了馒头。 配菜是番茄酱牛肉丸子焖土豆豆角,豆豉鱼,一不锈钢碗的午餐肉榨菜带丝豆芽蛋花汤。 很简单,餐具也是简单的勺子和叉子,但是范祖禹和胡宗愈却吃得连连点头。 胡宗愈贊道:「久仰新军军中伙食,与司徒饕餮之名一脉相承,今日一见,果然不是虚言。这等饭菜,摆到矾楼方知味都不差了吧?」 苏油不禁好笑,将肉汁舀到饭上拌着吃:「老胡你露怯了啊,估计你怕是都没有去过矾楼方知味,等有机会同在汴京城,我请你。」 「那两处的饮食做得精细,跟军中大锅菜不是一路数,至于味道嘛,不瞒你说,我倒是更喜欢面前的这个。」 范祖禹将豆豉鱼夹到馒头里:「那些地方吃的就是排场和讲究,就跟金明池宴会一般。当年仁宗视察太学的时候,曾经对太学的馒头赞不绝口,说道:『以此养士,可无愧矣!』」 「到今天,大宋饮食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近日倒是不羡别人,颇慕子瞻。」 苏油顿时觉得饭菜不香了,说道:「『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别说你羡慕,我也羡慕啊……」 苏轼在扬州,日子过得美坏了,诗词当中,很多都带着吃的。 着名的《惠崇春江晓景》出来了: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着名的《于潜僧绿筠轩》也出来了: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傍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 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 在宜兴庄子休沐的时候,写下《归宜兴留题竹西寺》之一: 「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 剩觅蜀冈新井水,要携香味过江东。」 而且还孜孜不倦地推广淮扬菜,到处寄快递。 寄快递的时候一般还要附赠一首诗歌。 比如给秦观的,就有《扬州以土物寄少游》: 「鲜鲫经年秘醽醁,团脐紫蟹脂填腹。 后春莼茁活如酥,先社姜芽肥胜肉。 鸟子累累何足道?点缀盘飧亦时欲。 淮南风俗事瓶罂,方法相传竟留蓄。 且同千里寄鹅毛,何用孜孜饮麋鹿!」 这是在推广淮扬的腌糟制品,其中包括了腌鱼、醉蟹、莼菜、嫩仔姜、咸鸭蛋。 送给黄庭坚的,是鱼肚和鸡头米。黄庭坚开心地回信:「飞雪堆盘鲙鱼腹,明珠论斗煮鸡头。平生行乐自不恶,岂有竹西歌吹愁。」 知道米芾犯热后,特意给他寄去了麦门冬:「一枕清风值万钱,无人肯买北窗眠。开心暖胃门冬饮,知是东坡手自煎。」 苏油得知后就愤怒了,你那群狐朋狗友都有礼物,小么叔的呢?忘了?! 很快苏轼也给小么叔补了一份,苏油打开一看却哭笑不得,竟然只是一小罈子酱咸菜。 苏轼还恬不知耻地先行点赞:「色如碧玉形似簪,清香喷艷溢齿间,此味非比寻常物,疑是仙品下人寰。」 就算仙品下人寰,就算你吹破大天,这特么也还是酱咸菜! 说起这些雅事儿,几人都是大乐,胡宗愈笑道:「不过子瞻在扬州,还是做了不少事情的。」 第一千七百八十一章 验收 这倒也是。 自古以来,洛阳牡丹、广陵芍药并称于世。 宋人王观《扬州芍药谱》云:「扬州人以种植芍药相尚。」 苏轼本是爱花之人,在扬州也写了不少和芍药有关的诗歌。 第1154页 「倚竹佳人翠袖长,天寒犹着满罗裳; 扬州近日红干叶,自是风流时世妆。」 然而作为地方官员,苏轼却不敢拿个人喜好来祸害百姓。 扬州有个「芍药会」,大苏发现百姓为花会所累,于是予以罢除。 在《以乐害民》中,大苏申明了自己的主张:「扬州芍药为天下冠,蔡延庆为守,始作万花会,用花十余万枝。既残诸园,又吏因缘为奸,民大病之。 予始至,问民疾苦,遂首罢之。 万花会,本洛阳故事,而人效之,以一笑乐为穷民之害。」 在给朋友王定国的信中,还提及这件事:「花会检旧案,用花千万朵,吏缘为奸,扬州大害,已罢之矣。 虽杀风景,免造业也。」 第二件事情,是他在平山堂后,为了纪念自己的恩师欧阳修,取「深谷下窃宛,高林合扶疏」之意,修建了一座谷林堂。 平山堂是欧阳修贬谪扬州时,经常携士前来,游目骋怀的地方。 蜀冈之上,清幽古朴,堂前古藤错节,芭蕉肥美。 坐此堂上,江南诸山,歷歷在目,似与堂平,故名「平山」。 山下就是邵伯湖,欧阳修将之整治出来,遍种莲花,留诗「菡萏香清画舸浮,使君不復忆扬州。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 史载每到暑天,公余之暇,欧阳修便会携友而来,命人取荷花千余朵,分插百许盆,放在客人之间。 然后让歌妓取一花传客,依次摘其瓣,谁轮到最后一片,则饮酒一杯,赋诗一首。 往往到夜,载月而归。于今留下一个「坐花载月」的典故。 大苏一向以欧阳修为自己的恩师,也自命为欧阳修的继承者,欧阳修与他亦师亦友近二十年,如今他也来到扬州,当然也要时常来蜀冈瞻仰缅怀。 不过他现在的心境,融通自在,可是比自己恩师当年,愉快太多了。 …… 绍述二年四月,宋辽合议签订。 赵煦下诏,以苏轶为帅,以沧州号为旗舰,携五艘内河炮艇,三十艘大小商船,载新军六千,由北洋水师护送至珠州。 之后在商贾薛忠之子薛放的带领下,扁罐浩浩荡荡开进鸭渌江,接收辽国四州。 命折可适出兵,接收套内三州。 命姚麟出花塔子铺,前抵弥勒三寨,在飞狐口外也筑三寨,成拮抗之势。 命章惇派兵前往旧界相视,恢復熙宁以前国境线,当时分水岭上残破军堡,皆修整进驻。 此次和议,受到影响最大的莫过于皇太叔耶律和鲁斡。 从包图城到辽人的朔州,中间只有一条黄河相隔。 而朔、应延边,宋人恢復了早期国境线,重新占据了分水岭最高点,居高临下,俯视两州。 飞狐口被宋人占据,虽然没有夺取三寨,却在离三寨不远的地方也修起三寨,实际上是封死了辽人从飞狐入侵的道路。 皇太叔耶律和鲁斡一日三惊,宋人来势汹汹,白鞑和准布去向不明,自己除了一张合议文本,什么消息都得不到,因此只能派遣斥候,远远跟踪观望宋人动向,生怕他们大举入侵。 好在宋人似乎还是比较节制,至少所有动作都在合议范围之内,没有做得出格。 皇太叔耶律和鲁斡也派遣使臣,带着牛羊前来劳军试探,请求见到章惇,想要谈判。 他也想得到宋国援助。 章惇倒是大方地予以接见,然后告诉皇太叔的使节,大宋的谈判对象,永远只会是辽国的正统君主和他统治下的朝堂。 皇太叔并没有和他谈判的资格。 不过大家倒是可以派商务代表相互接触接触,生意归生意嘛。 扁罐出师,赵煦给的官职是四州都制置安抚使,制置二字,本身就说明了还有「兴建」与「给官招揽」的意思在里头。 …… 四月的汴京城已经进入初夏,蛋类、瓜茄、绿菜,渐渐多了起来。 听说劾者在长春馆还闹了个笑话,馆中上过一道豆腐松花小皮蛋,劾者看得赞不绝口,结果一动筷子,吐了。 汴京城老百姓纷纷笑话,说这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漏勺要当班,因此只有石薇和毕观、易安来到文华巷,验收新宅子。 苏家人从来都有自己的自觉,扁罐离港的那一天,毕观也离开了海军军事学院,回到了汴京。 杵儿健康活泼,易安推着扁罐打造的小推车:「姐夫手好巧,这个车子杵儿坐着可真方便。」 车子是细铁管和布蓬构成的,结构与后世轻便婴儿车一样,杵儿坐在里边咿咿呀呀地指挥,易安却在研究这个小车子。 「姐姐,沈学士发明的履带车,前面还要加转向轮子,其实要是如这婴儿车一般设计,两侧的轮子独立旋转,不受车轴控制,其实转向轮就用不着。」 毕观手里拿着白葵扇:「妹妹却又想当然了,婴儿车的设计,是将重力都加在了轮子和车轴间的滚珠上面,杵儿才多重?所以滚珠承受得了。」 「可要是千斤的炮架,那就不行了。」 「那样的轴承,是高级工具机所用的,造价还便宜不到用来制造大车的车轴。」 易安恍然:「原来如此,理工学问却也是这么有趣的。」 毕观笑道:「其实我所知的,就皇家理工学院学的那些东西,还有跟着你姐夫看了些书籍,都是皮毛,连这院子的设计者都比不上,易安倒是寻得好掌墨。」 第1155页 易安笑了:「那是官家指派给师兄的,不过十一王爷的确心思灵巧,发明的照相机,却也是好东西。」 「当年司马君实反对勛贵请画师入内院给家眷留影,说是男女之防不可不谨,画师前后要在内院待一个多月,日日对着内眷观看,不怎么合适。」 「现在方便了,官家遣中官学会之后,只要给钱,就会有一个照相班子上门服务。」 「要是钱给的多,还能够根据照片画成设色绢本,我见过皇后陈列的全家福,可漂亮了。」 「姐姐,什么时候我们也请班子来照一张?」 「哎哟姐姐还要养杵儿,可浪费不起那五十贯!」 「不用花钱!」一个声音在花园侧边响起,却是赵佶转了出来:「这产业多蒙山长和苏舍人相助,要是我还收取嫂嫂的费用,那可就要遭舍人笑话了。」 石薇看着眼前这聪明万端,偏又古怪不断的十一王爷,又好气又好笑:「这能把主家告到金殿的掌墨师,王爷也算是天下独一份了。」 赵佶将手一摆:「仙卿得看看这效果,要按漏勺哥那样青砖铺地,这园子还能看?」 花园的确很漂亮,赵佶的设计有些类似后世的新派中式建筑,相比传统,更多地注意了採光和调整了疏密的比例,比传统更显得明亮开朗,苏油的设计和人家赵佶的创意相比,真的是不够看。 花园中最漂亮的是水池,水质因为循环过滤作用非常清澈,水底的水草、水石,布置都经过设计和安排。 杵儿指着水池里边自在游动的金鱼和彩色青鳉:「鱼鱼,许多的鱼鱼。」 水池当中有一块巨大的白石,顶上有喷洒细雾的喷嘴,水雾让白石覆盖满了青苔,而部分不得水的地方,则雪白如玉。 石头有不少的空洞,看上去形状像太湖石,但是太湖石是石灰岩,绝没有这么漂亮。 「这是什么?」石薇也算是见多识广,天师道对矿石的研究也很深,竟然不认识这个。 第一千七百八十二章 金大忠 赵佶得意洋洋:「这是从琉球取来的上水石,料子叫做吴定料,扁罐哥说其实就是一种珊瑚化石,疏松多孔,能够上水,极易着苔。」 「新房子新花园,缺少古味。有了这吴定石,只需要一个月便可得苔,却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石薇虽然有很多钱,但是这种玩法却也叫她瞠目结舌:「从琉球运石头来汴京?那哪怕是小小的石头,最后也会价值不菲吧?官家许你这样胡闹?」 赵佶说道:「这又不是我胡闹,吴定石容易加工,料子本来不是这般模样,吴地商人不懂气韵美学,将之作切为铺地的砖石所用。」 「其实完全可以如这块一样,通过雕工,琢造成太湖石的模样,那身价却非砖石可比了。」 说完捧起一盆覆盖满青苔的菖蒲盆来展示:「凿下来的边角废料,随便挖个洞子,就是种植兰草菖蒲的绝佳材料,这盆就是。」 「当年王彦章葺园亭,垒坛种花,急欲苔藓少助野意,而经年不生,顾弟子曰:『叵耐这绿抝儿!』」 「乃不知此术耳!」 石薇从毕观手里接过白蒲扇,一下就拍到赵佶头上:「这还得意上了,劳民伤财,御史言官不说话?」 赵佶将蒲扇接过,笑嘻嘻地给石薇扇着:「仙卿别生气,劳民伤财有个前提,那就是官府将之作为纲役,只让百姓商贾干活,却不给人家应得的报酬。」 「若是商贾们自发作为,用司徒的话说,这就是市场规律,有需求,就有供给。价格在这里边,是根据成本、需求与供给共同决定的。」 「这吴定石开採容易,坐税极低,而行至两浙、汴京,售价极高。」 「这是琉球百姓继香料、糖果、橡胶之后的重要产业,中间养活了无数的人,朝廷收取行税,也所得颇多。却又不是什么劳民伤财,而是促进民生了。」 「辽国那边便是如此,婆娑岭铁厂的工人一日只得两餐,流血流汗却连工钱都没有,贡献和收穫严重不符,那才是压榨敲剥。」 要是苏油在此那一定会吐槽,你特么要是在另一个时空懂得这个道理,也不至于搞花石纲搞到亡国! 一路观看过来,石薇可算是开了眼界,拉着易安的手说道:「以后这家得易安来当,我们家的男人啊,就没有一个是在这上头上心的主。」 赵佶搓着手:「仙卿,我这算是圆满交卸差事了?」 石薇立刻警惕了起来:「十一王爷,你又要作什么古怪?」 「没有没有……」赵佶嘿嘿笑道:「想让石家工坊和天师府,调拨几个高手,做一件乐器。」 「什么乐器?」 「一件神奇的,能够自己记录曲子,之后能够自行演奏的乐器。」 「啊?」 「其实这个项目基本已经有眉目了,仙卿只需要给我找几个精通电磁的人就行……」 石薇:「那就是电动的八音盒子?」 赵佶:「呃,这个……怕也有些不一样……」 …… 鸭绿江口,珠州。 珠州港现在还停靠不了沧州号,扁罐让两艘夔州号并排作为趸船,才让沧州号靠了上去。 珠州早几日就被阿骨打带兵给围了,辽人的知州天天在府里祈祷,宋人赶紧过来接收这破地方,老子好回朝去。 第1156页 阿骨打身着锦袍,在苏利涉和薛放的陪同下,前来拜会扁罐。 赵仲迁和张散则陪同扁罐,作为双方的引荐人。 阿骨打见到扁罐的一身军服颇感讶异,这个和他所见过的宋朝文武都不太一样。 愣了一下神,这才拱手道:「阿骨打见过两位节度,制使。」 张散笑道:「大忠,这就是司徒的长公子,你们年岁仿佛,以后多亲近。」 阿骨打才得赵煦赐了姓名,姓金,名大忠。 扁罐还了一个军礼,笑道:「久仰太师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真是年轻有为。」 说完又对苏利涉行礼:「都知辛苦了。」 苏利涉笑道:「保州知州就在城中,开始还想奔逃,被我们堵了回来,我大宋接收四州,手续不完善那可不成。」 扁罐说道:「签完字就让他走吧,也不用留难,包括其私人财物和家眷,大宋可以负责送到锦州。」 苏利涉说道:「主要怕四州百姓受撺掇蛊惑,造乱逃窜。」 这个扁罐倒是不太担心,城外都是虎视眈眈的女直人,他们要逃,那也是做奴隶的下场:「城中多是商号,他们长期和大宋贸易,是知晓我大宋的政策的。这事情依靠薛员外,比我们官府自己来容易得多。」 说完对薛放拱手:「就有劳员外了。」 薛放继承了自家老爸的肥胖体格,点头道:「少爷放心。」 见到宋军终于抵达,知州总算是放下心来,都没等通传,就急急忙忙打开城门跑出来迎接。 中间又是一番客套,扁罐也没有让新军入城,只自己和阿骨打、苏利涉一起进了城,办理城池交接手续,接管官衙,收取印信、土地、赋税、人口籍册。 听说扁罐特意安排了一艘船送自己一家老小和多年搜刮的钱财回锦州,知州的眼泪都差点下来了,连声直到感谢。 等知州走后,扁罐才摇头:「辽朝真是烂到骨子里了。」 阿骨打说道:「听说金山那边打得热闹,小皇帝这是顾不到这边来。」 「皇帝要卖起国来,就没朝臣们什么事儿了……」扁罐再次摇头,又对阿骨打说道:「太师此番出力不小,有什么要求,我能帮的,一定帮。」 阿骨打说道:「是这样的,四州之地,以前都要给完颜部一笔『保费』,如今四州归了大宋,这保费嘛……」 扁罐说道:「有一点太师要搞明白,以前四州交保费给完颜部,那是他们需要完颜部的保护,现在我大宋已经接手,各州皆有驻军,已经不用麻烦太师了。」 阿骨打就懊丧道:「也是……」 扁罐说道:「太师也不用沮丧,名不正言不顺,保费这东西,我是一文钱都不能给你,不过你是去过獐子岛的,知道獐子岛和这珠州的差别有多大。」 「这样的城池,在我大宋眼里,只能叫做不合格,因此接下来的四州,肯定要大兴土木,这方面,正要倚仗太师。」 这下阿骨打高兴了:「制使放心,要大木头,完颜部给管够!」 扁罐笑道:「那太好了,走,我请你去船上喝酒!」 一通美酒好菜下来,阿骨打和扁罐变得关系融洽,阿骨打最佩服的三叔都对大小少爷佩服得很,再听说扁罐曾经横绝万里瀚海,跑到大东洲去找回了玉黍和土豆,不禁更是讶异。 算算年岁,自己知晓玉黍是在好几年前,那个时候,苏制置才多大?! 扁罐对女直的风俗习惯也颇多了解,说起巫法来也是头头是道。 完颜部里现在也有了不少信奉二林巫典的巫师,他们过着简朴的生活,执着地传播教义,在部族里治疗疾病,解人痛苦,特别适合白山黑水这片地方,就连阿骨打的几个弟弟都已经皈依了二林教。 阿骨打对这种能够安定自己大后方的宗教还是很重视的,每隔七日,也要听老巫师们说一次法。 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大宋还有精通这个的官员。 待到知晓自己常听的巫典,乃是制置父亲司徒所作后,阿骨打更加惊异,司徒的智慧,真是浩若渊海! 两人亲近到以兄弟相称之后,扁罐才不经意地问道:「这里距离婆娑岭,不过三百五十里,距离辽阳不过四百里,不知道哥哥去过没有?」 阿骨打说道:「去是去过,不过不是从这边去的,从保州,啊不珠州,从珠州到辽阳府这条路,虽然只有四百里,但大军却没法通行,因为中间还隔着一座连绵的大山。」 第一千七百八十三章 攻势 苏利涉说道:「这座山乃辽东第一雄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唐代以前称作乌骨山,唐代以后称作凤凰山。」 「凤凰山是白山的余脉,分割辽东南北。」 「山北有一条河流叫衍水,相传燕太子丹曾经逃匿于此,因而又叫太子河。」 「山北诸水皆汇入太子河,太子河又汇入辽河,最后注入大海。」 「而南面诸水,则汇入鸭渌江,最终在此地入海。」 「辽朝能将鸭渌江四州之地割让给大宋,也不是一点倚仗都没有的。」 阿骨打说道:「所以哥哥这买卖有点亏了,从这里要去婆娑岭,首先就得经过凤凰山东麓上的凤城。」 「那就不用想了。」苏利涉摇头道:「凤凰山地势险要,辽人为了防止女直、室韦、白山等部,几十年下来,在山上修筑了许多易守难攻的高山城隘。」 第1157页 「其实阿忠所说的凤城,在辽国正式名称应该叫做开州,从建立之初,到现在都没有被攻陷过。」 「此城位于凤凰山半山之上,中心低洼,四周高峭,呈一巨大的簸箕状。」 「南西北三面,皆由突兀的山峰和陡峭的岩嵴围起,攒云峰和大顶子峰东西相对,东面剩下的,就只有一条人工堆积石块构成的夹道,西面则留有一座石门。」 「凤城随山就势,利用当地最多的石头,构造了近百段人工城墙,将天然山体勾连起来,围出了一个方广八里,堪称鸭渌江右岸规模最壮胜的山城。」 「之前那里有驻军一万,现在嘛,估计只会多不会少。」 扁罐不由得嘆气:「纸上得来,终究还是太浅啊……」 东北的地理很简单,就松嫩大平原、三江平原和辽河平原,其余都是山。 如今的三江平原还是一片蛮荒,其实到后世新中国开发北大荒之前,那里基本上都是蛮荒。 而完颜部祖地所在,却是三江平原和松嫩平原的连接处,即后世哈尔滨地区。 完颜部祖地西南即松嫩平原,长春洲大基地便在那里的混同江南岸,平原便是由辽国泰州、长春洲、黄龙府连起来的广袤三角地区。 应该说那里潜力无限,无奈周边势力过于庞杂,而且之前的契丹人没有足够的钱粮、人力进行大规模的开发。 沿着大平原继续往西南,平原逐渐收窄,长白山和金山将平原越夹越小,最窄之处也有一个城池,叫通州。 通州南边,就是辽河平原的起点,因此又称通辽。 辽河平原乃是辽国的核心地区,如今更是有粮有铁,王经治理辽阳,鼓励工商,使得那一带颇为繁华,俨然有辽东钱粮仓的架势。 陆路只有海边锦州的咽喉要地,与辽中京道相通;而中京道又只有来州咽喉要地,与辽南京道相通。 也就是着名的山海走廊。 这条走廊一直向南延伸过榆关、营州、跨过滦河、宁河、黄河,方才进入宋境。 从宋国雄霸二州到辽河平原的门户锦州,整整一千里。 因此从地理上来看,辽河平原地处辽国腹心地区,以前非常安全,一直就是契丹重点发展的农耕地区。 从大宋掳掠过去的汉人,大多分布在这一带,实施农耕。 这也导致了很多头下军州与大宋内地重名。 辽人有个习惯,就是按照被掳掠的人口原籍所在地命名新垦的土地——你们是哪里人啊?啊保州的是吧?那这里也就叫保州好了。 但是现在的辽河平原已经毫无安全可言,大宋有了强悍的水师后,燕山咽喉和锦州咽喉,就完全失去了作用。 但是这些和扁罐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从珠州出发去锦州,要绕过辽东半岛,还不如从渤海对面胶东半岛顶部的登州直接出发,那样来得更快。 于是扁罐尴尬了,自己来到这里,基本上既安全又稳妥,差不多就是白捡的功劳。 管好鸭渌江上的四个军州,保障桓州渌州硅藻土开发,顺带收收沿岸部族的兽皮木头,完成四个城池的升级改造,然后,就没事儿了? 所以鸭渌江四州看似艰难艰苦,其实非常保险,出产的物资对军事又至关重要,特别适合扁罐哥这样的人立功。 只要干上两年,就有充分的资歷升舰队司令了。 估计这就是赵煦内心的真实想法。 想想不甘心,扁罐又问道:「开州有什么好物产吗?」 苏利涉说道:「物产可是有一样好物产。硼砂铜铁硅藻土都得排在它的后边。」 「什么东西?」 「沙金。」 扁罐若有所思:「沙金啊……」 …… 四月,丙午,辽中京留守,少师大公鼎卒。 大公鼎的逝世,让辽国失去了对国内渤海人影响巨大的人物。 辽朝以知南院枢密院事赵廷睦为中京留守。 庚戌,宋朝六十万石军粮前后抵达辽阳,王经将二十万石粮食纳入府库,十万石送往婆娑岭,三十万石发往黄龙府,准备从那里运送到金山前线。 辛亥,辽国上京再起大案。 御史中丞耶律实埒上书曰:「臣前为奸臣所陷,斥窜边郡,幸蒙召用,不敢隐默。赖庙社之休,陛下获纂成业,积年之冤,一旦洗雪。 今灵骨未获,而求之不切。传曰:『圣人之德,无加于孝。』 昔唐德宗因乱失母,思慕悲伤,孝道益着。周公诛飞廉、恶来,天下大悦。 今逆党未除,大冤不报,上无以慰顺考之灵,下无以释天下之愤。 愿陛下明诏,求顺考之瘗所,尽收奸党,以正邦宪,快四方忠义之心,昭国家赏罚之用,然后致治之道,可得而举矣。」 耶律实埒是被耶律伊逊陷害的人,对耶律伊逊和其余党恨之入骨,这是在说耶律延禧寻找父亲遗骨不够努力,查办奸党余孽力度不够。 这其实也是在指控阿苏办案不力。 查办余党一案,阿苏大肆收受贿赂,「多出奸党之罪」。 萧达和克亲害太子,以贿得免。 萧德哩特是耶律伊逊首先召见谋构太子的人,他的后人行贿阿苏,几乎得脱,最后还是被耶律延禧复查时,亲自揪出来的。 故而耶律实埒愤怒非常,上书弹劾。 第1158页 耶律延禧命发伊逊、张孝杰、萧德哩特、萧锡沙之墓,剖棺戮尸,以其家属分赐被杀之家,子孙皆徙于边。 而阿苏靠萧奉先运作,竟得免祸。 …… 丁巳,荧惑入斗,李夔破松山! 李夔已经摸清了辽军的部署,找到了辽国的弱点,组织三路大军,分前中后滚动而前,沿落马河急进,在松山击溃守军耶律宾喜,取得松山大捷。 松山在后世内蒙赤峰一带,那里有歷代辽皇的行宫,诸多金宝尽数落入三部之手。 松山一破,整个中路防线顿时破绽百出,李夔率领玛古苏、蒙根图拉克,连取高州、惠州,以及沿途十余小州,势如破竹,直逼恩州。 恩州若破,接下来就是辽国中京! 如今的辽国,从宋辽边境到长城以南,基本控制在皇太叔耶律和鲁斡手里; 而耶律延禧的重兵则留在上京道金山防线,目的是要保住钱粮根本要地——长春洲。 而两个地区之间的中京道,却被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中京道在后世赤峰到承德之间,治所大定府,离恩州不过一百五十里。 松州被破,恩州告急,新任中京留守,知南院枢密院事赵廷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赵廷睦的麻烦,在于他是耶律延禧的人,而如今李夔挥师从松山方向杀过来,将他与耶律延禧隔绝开来。 赵廷睦派出十几次使节,皆杳无音讯,于是只得一边向周边诸州发文,要其司马参军领兵来援,一边遣使南下,告诉皇太叔唇亡齿寒之理,卑辞媚语,请求发兵。 赵廷睦这么做无疑要承担极大的政治风险,因为他给了皇太叔北上占据中京的合理理由。 如果事情不成功,那一切休提,可即便成功救下中京,对于耶律延禧来说,也没有任何好处。 当然,对于李夔而言,此举也一样是冒险,要是耶律延禧与耶律和鲁斡合力南北夹击他,那是三十万大军的规模,李夔的解活军和白鞑准布三路人马,加起来也不够看。 第一千七百八十四章 扫荡 但是如今的耶律延禧与耶律和鲁斡却早已不是一条心,虽然双方默契地隔着一个中京道各自为政,暂时还没有撕破脸,但是也从来没有忘记给对方挖坑。 比如之前耶律和鲁斡出兵不出力,让耶律洪基十万精锐命丧栲栳泺。 又比如最新的宋辽合议,耶律延禧同意宋朝将边境线北推七百里,直接导致朔应两州的军事优势易手,卖地所得钱粮全归延禧自己,却让耶律和鲁斡被动非常。 双方因为克制,对中京道都没有过多派遣军队,被李夔敏锐地发现了漏洞,大胆选择中路突破,顿时打了辽人一个措手不及。 耶律和鲁斡收到赵廷睦的求援书信不禁大喜,立即命长子耶律淳从遵化出长城口,沿着滦河北上,首先占领了中京道的北安州与泽州,先布置下防止鞑靼骑军南下的防线。 接着前出归化的德山、榆州的鹿鸣山、利州的龙山,控制了大定府的南大门。 两条防线布置好后,耶律淳的进军速度突然慢了下来,明明离大定府只有四十里,却逡巡不进。 而耶律延禧的反应也非常奇怪,得知松山被破后,曾命耶律大悲努率兵从丰州出击,企图南下救援中京。 可是当听说赵廷睦向耶律和鲁斡求援,耶律淳引兵北进,占领鹿鸣山后,却又一再发金牌给前线,命耶律大悲努在松山北面的苍耳河布防,不得轻进。 双方都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希望对方先和鞑靼人来一场血战,然后自己再出兵收拾残局。 于是就苦了赵廷睦,手里基本都是老弱病残,而且人数不足三万,孤立无援,根本无法和鞑靼相抗。 壬戌,李夔克马疲岭,赵廷睦之子赵怀安战死。 鞑靼军锋势不可挡,连续扫荡了恩州、打过了大定府北面的临都馆,兵抵大定府城下! 赵廷睦紧急关闭城门,同时组织丁壮上城头,撄城自守,誓与大定府共存亡。 然而一夜过后,赵廷睦发现,昨天还围着城池奔驰示威的鞑靼人,突然退兵了! 鞑靼人似乎已经满足,因此并没有攻城,而是在虚张声势之后,转向大定府西边,沿着马盂山与松山间的通道,携裹这次掠夺所得的马匹、人丁、粮食、财富,安然返回了草原! …… 马盂山上的松林前,玛古苏看着山下浩浩荡荡,满载而归的队伍,不禁感慨:「学士真神人也。」 李夔对玛古苏拱手:「太师说笑了,李夔不过一随军观察而已,这场大战,都是太师指挥有方。」 玛古苏哈哈大笑:「我可不像学士这般喜欢藏着掖着,这么大的胜仗,就是要宣扬!」 一匹大赤马从山下奔了上来,蒙根图拉克兴奋地喊道:「安答,军师,大军已过柳河,辽人就算要追击我们,也来不及了!这一把我们赚大了!赚大了!」 李夔露出微笑,一抖缰绳,朝坡下冲去:「走,咱们回草原!」 玛古苏也是一扬马鞭,跟在李夔身后:「回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醉上三天三夜,对不起这笔收成!」 …… 得知鞑靼人退走后,耶律淳立即进兵,想要入城。 然而赵廷睦却依旧关闭城门,痛骂皇太叔狼子野心,耶律淳见死不救,说他绝不会将中京交给他们父子。 第1159页 直到耶律大悲努南下抵达大定府,传达了耶律延禧的圣旨,耶律淳才不得不引兵离去。 赵廷睦这才打开城门,迎接耶律大悲努入城。 然而才入城池,耶律大悲努就接掌了军权,从赵廷睦手里接过虎符,印信,然后将手一挥:「拿下!」 赵廷睦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冤枉:「太师这是作甚?廷睦血战连日,爱子捐躯,守城不坠,拒纳郑王。我自问对陛下忠心耿耿,何故如此对我?」 耶律大悲努抖出一封信件:「这是你写给皇太叔的书信,其中投诚引援之意,昭然若揭。」 赵廷睦喊道:「那是我遣使十二,求陛下援兵,皆不得音信。无奈之下才只得求助皇太叔!」 「卑言媚语,乃权宜之计,否则其如何肯出兵?」 「设若廷睦有心,郑王先到,廷睦因何不献城与郑王,而与殿帅?」 耶律大悲努道:「焉知不是反间,所谋更甚?」 「老夫忠心耿耿!绝无此意……」 见赵廷睦还要申辩,耶律大悲努语重心长说道:「赵枢相,本官断不会为难于你。还有,本官也必与陛下言枢相守土之功。」 「但是枢相啊,你我同殿为臣,还请你也不要太为难我嘛……」 「这封信出于你手,这是不容置疑的吧?若是我明知道是你写的,还置若罔闻,恐怕下一个被陛下发落的,就得是老弟我了。」 「因此有什么话,你跟我说没用,得留着去跟陛下说。」 「郑王不会老老实实的退兵的,兄弟这里还有无数手尾要料理,就麻烦枢相在大定府牢狱里,做做样子。」 「放心,绝对好酒好菜,专人伺候,只要枢相答应我不擅自离开牢营,大悲努就绝不会让枢相受一丁点的委屈。」 赵廷睦终于不再挣扎,拱手道:「还请太尉为老夫细陈冤屈,当时诸般妄语,想来陛下也必体谅。」 待到赵廷睦下去后,一边的师爷问耶律大悲努:「太尉当真欲为赵枢相鸣不平?」 耶律大悲努嘆了口气:「鞑靼破了松山,终归是防守不利造成的,如今可好,此事大可转移群臣的视线。」 北方战线,说到底是耶律延禧、大悲努、额特勒三人主持,鞑靼人从松山过来,其实就是三人防堵不力,战略上被李夔抓了破绽。 现在出了赵廷睦这事儿,背锅侠就有了。 甲子,殿前指挥使耶律大悲努,送上赵廷睦与皇太叔的密信,奏报他希媚权臣,图立新君,谋反大逆。 耶律延禧下诏,命尚书右僕射耶律慎嘉努前往中京,与大悲努一起穷治此案。 慎嘉努调查之后,上书坚称此皆赵廷睦一人所为,那些书信,皇太叔和郑王并没有予以理会。 耶律大悲努则奏称赵廷睦有罪。虽然赵枢相声称自己是为了请求援兵,故而才低三下四,可是他忘记了朝廷的法令制度。 不说赵廷睦南院枢密使的身份,只中京留守府和南京留守府,两者间本也是敌体。 而赵廷睦的信中多有妄语,如「渴仰天霖,赈济苍生。吾王翻掌而拥三道之地,其后可平至尊而抗北廷也」这般文字。 就算是为了引诱皇太叔出兵,行词也不应当到这份上,这样的句子,足以定成谋反。 不过赵廷睦有守大定府的功劳,又死了儿子,而且明白人都知道他其实就是背锅侠。 所以耶律延禧最终也不为己甚,只将赵廷睦为庶人,没有要他的命。 之后命耶律大悲努统兵南下,逼迫被谋反案搞得胆战心惊的郑王耶律淳,要他交出北安州和泽州,回返领地。 那两处地方乃是中京道的形胜之地,耶律淳最终在圣旨和大军的双重压力之下,不得已屈从。 不过军不走空,回军的时候,耶律淳报復性地搜刮光了两州的府库与钱粮。 北贼南兵,让整个中京道五十四州,一半以上,惨遭扫荡。 又是青黄不接的时节,因此从四月大战过后,中京道开始出现流民、盗匪,而且情况越来越烈。 而这一次,辽国再也没有坐着轻车,到处巡视,招揽安抚乱民的大公鼎了。 第一千七百八十五章 为公辟路 耶律延禧手里的兵力又少了五万,因为他不得不命耶律大悲努带着留镇中京,四处剿灭反叛。 丙寅,吉达寇兔耳山。 大宋当年抵御西夏有多么痛苦,辽国现在抵御鞑靼,就一样有多么痛苦。 金山南麓,山脉结束的地方,有几个断断续续的山头。 从北而南,依次是金山、馒头山、兔耳山、永安山。 山头与山头之间的山谷,往往会有小河流贯通,成为鞑靼人入寇的天然通道。 相应的,那些地方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金山和馒头山之间有纳水,辽人在东面水口处,设置了静州、兴国州。 馒头山和兔儿山之间是浑河,下游有乐康军、泰州、长春洲。 兔儿山和永安山之间,是大福河、狼河。 两河之间,就是此次吉达大军攻击的目标——宁州。 而永安山以南,狼河与湟河交汇处,宁州的南面,就是辽国的首都——临潢府,上京。 上京周围,有饶、丰、永、福、广义、长宁、龙化诸军州拱卫,光从这些名字就能看出,当年契丹的国主们,曾经对这个国家寄託了多重的希望。 第1160页 鞑靼此次入寇,大军在漠轧石分作两路,北路由吉达率领,北进到大盐泺,再折向东边,攻击宁州。 南路由李夔率领,沿着大漠边缘南下,抵达大水泊修养之后,向东南方向攻击中京。 李夔的意图,是刻意绕过上京防区,在上京南北分别寻找辽人的薄弱点,快进快出,以劫掠破坏为主。 南路攻略实施得非常的完美,同时也将耶律延禧的部分注意力吸引到了上京以南,而现在,却又被吉达在上京以北,来了个声东击西! …… 大名府,四路都经略司。 苏油看着李夔的奏报,不禁一拍大腿:「漂亮!这完全是先败敌于帷幄之中,后决胜于沙场之上,太漂亮了!」 李夔的这次作战,成功预判了南京、中京、上京三方的心理,利用了他们之间的矛盾,才能偷鸡得如此成功。 不说别的,当时耶律淳离李夔最近的时候,相距不过四十里,如果当时他奋力咬上李夔,迟滞其退军速度的话,完全能够给耶律大悲努创造出包夹李夔归路,合力围歼其于中京城下的机会。 然而李夔把握到了两人的心理,灵活得如同一条游鱼。 这就如同两只手,在外围慢慢向游鱼靠近,还在犹豫不决,没来得及作何动作的时候,游鱼已经电闪而出。 这两只手还不属于同一个人,毫无默契。 章惇问道:「设若是明润在辽,如何应付李夔这种打法?」 「我吗?钢丝夹子这玩意儿,子厚知道不?」 「又是理工的古怪玩意儿?」 「就是个抓老鼠的装置,布下诱饵,待老鼠前来,然后触发机关,啪!」 不过说完自己都在摇头:「那种日子我可是不愿意再想了,当年守渭州不就是这样的情形?如果当时谅祚不上当,不来渭州而改攻它路,我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要是耶律延禧,便将北安州、泽州交给皇太叔,自己的势力守到归化、劝农、和众一线。」 「甚至可以平分中京道,以大定府为界,皇太叔守南面,自己守北面。」 「之后择机出击,逐敌金山之西。」 「这不就是耶律洪基的思路?」章惇问道。 「差不多,不过得在兵强马壮,将士得练之后……应该,没他那么疏忽倒霉吧?」 「最起码也不能如这次一般,出现防线上这么大的漏洞。」 章惇说道:「可如此一来,皇太叔方面的势力,就又凭空大了四成。」 苏油笑道:「那有什么办法,四成也得给,要人做事,不给够好处怎么行?」 「现在的问题,是耶律延禧兵力明明已经不足,却还要意气用事,霸占着那么大的地盘。」 「而南边那么多的兵力,却几乎不能得用,光我宋辽边境线上,能抽调出多少来?」 章惇呵呵冷笑:「你倒是会打算盘,料定我大宋不会出兵?」 苏油摆手:「都是事后诸葛罢了,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庆幸的,是李学士不是咱们的敌人,估计耶律延禧已经在后悔自己的意气用事了。」 「此次子厚入朝,居于蔡京之下,却不可如耶律延禧那般,意气用事啊。」 章惇一脸的惭愧:「子由的无妄之祸,却成了愚兄的进身之阶,实在惭愧。」 说起来,大宋的臣子们,依旧还是有些狗改不了吃屎。 说好的参补《神宗实录》,大家应该学术归学术,政治归政治,但是两派又开始玩起了大家来找茬。 张商英弹劾吕希纯,说他于元祐中尝缴驳词头不当,且附会吕大防、苏辙。 安焘上奏:「闻范祖禹、丰稷、文及甫并有章疏,陈古今祸福以动圣听,希纯等又缴奏争之,何乃尔也!此辈必为人所使。」 这是在暗示赵煦宰执们在培养自己的势力,架空皇帝,居心不正。 台谏宰执沆瀣一气,相权没了制衡,政治后果会非常可怕。 赵煦回答:「去冬以宫中缺人使令,因召旧人十数辈,此何系外廷利害?!」以此搪塞。 不过中书舍人林希,很快又挑出吕希纯一个真实的错处,以其尝草宣仁皇后族人迁官诰,里边有一句「昔我祖妣,正位宸极」,其言失当,予以弹劾。 要换到其它朝代,吕希纯这是将高滔滔临制写成了武则天上台,跑不了杀头之祸。 不过赵煦却没有过分处置,只落吕希纯职,知亳州。 吕希纯是吕公着次子,其入朝的举荐人是苏辙,因此苏辙也被连累。 这个错误是迴避解释不了的,必须承担连带责任,否则就是皇帝包佑偏袒。 那样的臣子叫佞臣,苏辙当然不会干。 于是上书坚请出外。 朝廷初拟苏辙知岳州,赵煦看过拟命之后,摇头说听闻学士在常州有田,还是改知常州吧。 常州和扬州就隔了一条长江,两地相距才两百里,大苏在扬州,小苏在常州,两兄弟倒是可以经常乘坐着小火轮见面了。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赵煦对苏家人的照顾。 辛卯,三省以监察御史周秩所上二章《实录》进呈。 漏勺奉读,当读到「向者有御批,欲增隆皇太妃仪物,又如治平中议濮事。吕大防所以求去」一句,赵煦说道:「吕大防当时何尝有言?今周秩越次及之,是迎合也。」 第1161页 等到又读至「邪说甚行,使天子不得尊其母」的时候,赵煦嘆气道:「此言是希图激怒君主,借力逞私。周秩这般趋操张狂,若置之言职,朝廷还能有安静之理吗?」 「他又是谁举荐的?」 却是陆佃推荐的,于是朝廷罢周秩知广德军,陆佃落龙图阁待制,知凤翔。 很快,有人又检举陆佃在《神宗实录》对苏利涉加以诋毁,坐不实,追贬知河阳军。 还是平衡之术,去了一个宰执,也揍了台谏屁股一顿。 这些都是朝中各派争斗搞出来的小动作,总之最后苏辙的离去,正好让圆满完成宋辽合议的章惇捡了彩头,赵顼召他入朝,出任右相。 章惇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右相是怎么来的,真是苏明润一口一口奶出来的,在合议一事上什么都安排好了,只在领功的时候着意推辞,还对赵煦暗示得那么明显,这才有了他老章的好事儿。 不过到底是顶了苏辙的位置,老章还有些不好意思。 苏油说道:「蔡京搞经济算是一把好手,但是短板在军事上。你看最近辽国的大变,简直是江河日下。这个时候必须得有一个能够给陛下参详军机的宰执,方便决断。子厚你本就是最适合的人选。」 「不然。」章惇说道:「此人不该是明润才对?」 苏油怼他:「你留河北?你懂海军?何况有你在朝,我这边也能施展得开。」 章惇问道:「明润还有什么交代愚兄的?以你之情智圆融,听你一言,必有所获。」 苏油笑了:「少来,就跟我说子瞻一样,说了也是白说,你会听吗?」 章惇脸红了一下:「如明润你建议我注意对宣仁皇后态度一事,愚兄还是听了的嘛……」 苏油笑道:「那我就再说一件事吧,两个言官,一个能用,一个不能用。」 「能用的,上官均;不能用的,杨畏。」 章惇脸上顿时变色。 上官均是超级大清官,大保守派,当年科举就名动天下。 吕大临、苏轼欲以为第一,吕惠卿以其诋毁变法,降为第二。 到现在的上官均已经混成了宰执杀手,王安石、吕惠卿、蔡确、到现在的吕大防、苏辙,都被他勐烈抨击过。 他与章惇的政治立场本就不一样,章惇上台,可以想见上官均会怎么让他不痛快。 而杨畏,却又是另一个极端。 杨畏被赵煦和漏勺安排后,想要復用,于是决定攀附章惇。 章惇有个妻侄叫张扩,杨畏想办法结交上他,请张扩给章惇转达自己的意思。 大致是说自己当年度事势轻重,一心想要让新党上台。因而先利用吕大防、苏辙以逐刘挚、梁焘辈;而后又欲并逐大防及辙,使章学士和曾布成为宰执。 可惜自己的意图被吕苏觉察,二人遽罢了自己言职。 在信中,杨畏称自己「迹在元祐,心在熙丰」,乃「首为公辟路者也。」 第一千七百八十六章 举措 因此章惇其实差不多已经将杨畏视为自己夹袋里的人,准备此次任相后就予以提拔。 结果苏油现在这么一说,让他顿时感觉不自在。 苏油看着他呵呵冷笑:「快意事不做也罢,这话当年谁跟先帝说的?现在轮到自己,却又准备快意上了?哦原来子厚你的要求都是拿来约束别人的……」 章惇顿时又臊了个老红脸:「明润这是说哪里话来,上官均之辈迂钝僵腐,未足与言,我不是觉得与之解释,反倒是浪费时间嘛。」 「这点时间浪费得起。总比挨弹劾后上章自辩容易。」苏油毫不掩饰自己对杨畏恶感:「上官均只是一个例子,别想着天下人都该跟你一条心。此老乃正直之辈,平时也就是就事论事而已,比某些阳奉阴违的三面人好多了。」 「多容异议,少作自在,调和鼎鼐,本就是宰执分内之功夫。」 「如若不信,我们不妨打个赌,如果子厚入京,杨畏不在你面前说吕大防的坏话,那我由得你任命他。」 「要是他接下来在你面前指斥吕大防,呵呵呵,子厚啊,你可长点心吧……」 己未,章惇赴召,出任右相。 蔡卞访兄第,见畏书信,语中多斥大防。 蔡卞嘆曰:「杨君于熙丰、元祐、绍述,立场皆异。前日谄事吕相公,诋毁刘挚,亦如今日见兄也。」 「盖三变之才,杨柳之姿哉?」 大宋之前有个柳三变,但人家那是文学风格的变化,而杨三变老兄,却是政治立场的变化。 于是「惇为之绝倒,方悟司徒之语,卒不用」。 戊子,诏翰林学士兼侍讲蔡卞充国史院修撰兼知院事。 章惇上表,提出多项举措。 其一,两税分流之后,地方钱粮丰裕,请各地免役钱减收三分,余从地税调拨。 中央对地方的温水煮青蛙行动,开始了。 其二,请復青苗钱,然给散本钱,不限多寡,各从人愿,仍勿推赏,且只收一分息。 因其出息至寡,则可以抑兼併之家,赏既不行,则可以绝邀功之吏。 不过这一条註定推行起来註定不太容易,因为不会有官员愿意作为。 不过如此不作为,至少也比瞎作为强。 其三,重置市易务,规定商贩向市易务购买货物一律用现钱交易,市易务收利不得过二分,但也不许赊购。 第1162页 这一条其实是针对朝廷专榷物资,这里的市易务,已经变成了大型物资供应计划管理局。 对于机械、钢材、油脂、煤炭、电石、电缆、石灰、矾盐、三酸两硷等生产物资,各厂家、工坊、行会要给出自己的《物资供应计划预算表》,编造出生产、基建和其它用途的物资计划,对其用度进行科学管理,以实现大宋大中型企业所需生产资料的科学管理和分配,避免出现局部性生产物资短缺。 这条规矩一上,汴京城中生产和基建立马就变得有序而高效得多,防止了超储和积压,控制了浪费,极大地降低了採购成本,提高了经济效益和採购效益。 当然,也肯定会滋生寻租和腐败,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起码在现在,这条政策对大宋工业和经济的发展是能够发挥巨大作用的。 其四,编纂《常平敕令》。 《常平敕令》,「以常平、免役、雇役、设税、农田水利、类着其法,总为一书。」 这其实就是《国家财政政策法规文件彙编》,这也是章惇和蔡京充分沟通之后的结果,大宋如今非常需要这样一部书,使路级以下官员明白朝廷的意图和举措。 其五,把天下的户口、人丁、场务、坑冶、房园、租额、年课之类,重新登记,使有无相通,以省察国家大计。 这是国家统计局的概念,统计范围与以前的那些临时性机构相比,一来更加专业全面,其次是形成常态专司。 同时再次将三司从户部分离出来,成立三司会计司、统计司、核计司、预算司、税务司、关税司、条例司、国库司、农田水利司、工矿厂务司、军用物资司。 这已经是一个大国财政部的格局了,章惇经过这些年的潜心研究,也发现了让大宋经济腾飞的重要性,因此有此建议。 其六,章惇要求工部和三大军事管理机构,也要拿出自己大改三司户部那样的魄力来,好好的规划一下。 比如工部的设置现在看来,已经远远落后于现实发展。 如今的工部其属有四:一曰工部,二曰屯田,三曰虞部,四曰水部。 掌山泽、屯田、工匠、诸司公廨纸笔墨之事。 其中工部掌经营兴造之众务,凡城池之修浚,土木之缮葺,工匠之程式,咸经度之。 屯田掌天下屯田之政令。 虞部掌天下虞衡、山泽之事,而辨其时禁。 水部掌天下川渎、陂池之政令,以导达沟洫,堰决河渠。 还有一些杂事,并辖文思院、军器所,又一度兼领少府监、将作监、军器监。 但是这里边很多的不科学,比如铁路、铁桥、浮桥,这些是不是该工部拿出标准,进行管理? 比如那么多兵工厂、化工厂、机械厂、里边的工匠程式可比造城池复杂多了,光靠户部要将管起来怕是管不明白。 此外土木、屯田、山泽、川渎、河渠,其实总逃不开规划、测量、预算、兴工四个部分,那工部是不是可以单独成立几个部门,分作规划司、勘探司、预算司,统一处理整个工部全部的类似任务,以避免人才和资源的浪费? 这些事情都是要务,沈括沈存中,你不要光埋着头搞科研,更多的要在管理上面动动脑筋啊! 还有三大军事管理机构,当时是苏明润最关心的,整个大框架也是他拿出来的,算是相当的合理,但是同样有一个问题。 水师,海军,你们忘了? 虽然海军从一开始就是先帝和陛下的私军,军费一直由内帑划拨,独自为战时没问题,但是今后需要水陆配合的时候怎么办?如何指挥?谁听谁的? 因此请陛下将水师纳入三大军事管理机构下加以控制,或者至少建立起如三大军事管理机构一样的一套体系,用来管理几大舰队。 应该说,老章出手,句句是锤,每条建议都在大宋目前亟待解决的痛点之上。 在老章提出这些建议之前,大家甚至都觉得大宋已经够完美了,待到老章一提出来后,大家才发现,这尼玛路漫漫才修地基…… 但是前景是非常可期的,于是赵煦下旨,同意章爱卿所请,其中财政归蔡京、军事归章惇、工部归沈括,将事情都给落实下去。 章惇上奏,天下事终须天下人为之,臣以为,应该让系统内的同志们,州府以上的一把手,以及海港的管理者,舰船的船长,学院的师长们,大家一起畅所欲言,提供建议和意见,发挥主观能动性,可以在各自的一亩三分地上,搞搞诸葛亮会嘛。 臣想请几天假,去登州考察。 这事情要放在以前那是不用想,但是如今却不是不可能。先发电报让那边准备起来,章惇早上八点从汴京出发,次日天九点就能抵达登州。 各路纷纷的上言当中,分量最重的,当然是苏油的建议。 苏油对章惇非常赞赏,不过建议先易后难。 改是最麻烦的,而建却相对轻松得多。 因此最轻松的就是建立海军的管理指挥体系。 海军相对与陆军有个方便控制的地方,就是海军必须有海港,否则就是断线的风筝。 因此海军应该有一个总机构,叫做司令部。 司令部下辖各港口指挥、各大舰队指挥、两栖陆战队指挥、以及后勤、装备、参谋、监察、联络等各部门。 第1163页 依託现有的军港和军舰,大架子就差不多拉起来了。 至于其他的,慢慢来就行,不过需要结合当前实际。 比如工部,其实现在大可以分作两个大部门,工建部与工业部。 工建部类似后世建设部,包括规划、勘探、预算、工程、人事、装备、仓料。 而工业部包括产业、规划、财务、标准、技术、装备、研发。 也各自跟后世同名的部门类似了。 在天下臣民的眼中,这是陛下和章惇搞的大动作,而在苏油看来,这不过是小试点。 但是意义重大,这是由封建王朝粗放式管理的政府,向分工细緻,严密高效,管理科学的近代政府迈出的第一步。 封建,其实不是贬义词,至少在绍圣二年的这个时空,它代表的是全世界最先进,最完善的人类社会管理机制,是当代文明的最高产物。 按照另一个时空里边那种关于人类社会的划分方法来定义华夏的歷史阶段,在已经生活于这个时空的苏油看来,其实非常不科学。 华夏社会,其实一直是多种形态共存的大体系,复杂体系。 第一千七百八十七章 复杂性 马主史学家关于奴隶社会的定义,是奴隶被视为奴隶主的财产,可以买卖,奴隶主可强迫奴隶工作,劳力活动须以奴隶为主,无报酬,且无人身自由。 一个人类社会中,如果大部分物质生产领域劳动者是奴隶,这样的社会,就叫奴隶社会。 而「封建社会」,是指地主或领主占有土地,并剥削农民或农奴的社会形态。 但是事情落在华夏,那就变得很复杂。 封建,到周代就已经非常完备,但是华夏大一统的国家疆域广袤,各个地方的发展差异很大,从来就没有广泛同步过。 就拿秦代来说,秦开南海、筑长城的人数,其实依旧多到形成了阶层甚至阶级,但那些人的身份却都不是良人,也就是说不是自由民,而是「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为兵」。 这里的「尝逋亡人」,就是欠国家税收的流民野人,「赘婿」与后世含义也完全不同,其实是奴隶或者奴隶家生子,「贾人」也不是什么正经商人,而是没有土地依存的「无产者」。 秦国对于这些人是极其残酷的,甚至有法令要求将领们尽量让他们死去,根本没有当做人看。 从这个方面来看,秦国的边地和内地,毫无疑问是两种马主社会形态,而且两者相辅相成,同样都是国家的重要组成部分。 汉代其实也是如此,《汉书·严助传》记载:「岁比不登,民待卖爵、赘子以接衣食。」 曹魏学者如淳还曾作註:「淮南俗,卖子与人作奴婢,名为『赘子』,三年不能赎,遂为奴婢。」 卖子与人作奴婢,名为『赘子』,三年不能拿钱赎回,就成为永久的奴婢。 有战争的时候,这些人是首先消耗掉的炮灰,《汉书·武帝纪》记载汉武帝天汉四年「发天子七科谪及勇敢士」前往朔方征战。 所谓「七科」,依次为:「吏有罪一,亡命二,赘婿三,贾人四,故有市籍五,父母有市籍六,大父母有市籍七」。 罪官排第一,逃犯排第二,奴隶籍排在第三。 着名的卫青起初其实就是奴隶,卫青跟随别人来到甘泉宫,一位囚徒看到他的相貌后说:「这是贵人的面相啊,官至封侯。」 卫青笑道:「我身为人奴之子,只求免遭笞骂,已是万幸,哪里谈得上立功封侯呢?」 也就是说,即使是到了汉代,奴隶一样普遍性的存在。 到了唐代,则有了口分田。口分田就是国家土地在男丁出身之后分配给男丁使用,死后收回归国家重新分配的田亩制度。 到了宋代,有了官田。官田就是属于国家,交给老百姓栽种,收成后让百姓缴纳租子的田亩。 马恩他们老家,压根就没有过这样的东西。因此他的学说,也就解释不了这些东西。 因为官田的主体是国家,而且宋代官田佃户们是以佃代赋,也就是说他们和自由民一样,缴纳给国家同样份额的粮食,只不过不是以赋税的名义,而是以租子的名义。 此外也没有额外更多的「剥削」,他们与自由民的区别,只在于自由民有私产,而他们租种官地。 马说的封建社会还有个前提,那就是通过土地政策、户籍制度政策和赋役制度,严格控制人口流动,使人身依附关系极强,农民被强迫捆绑在土地上,不得迁移,只能遭受剥削。 但是华夏其实从唐末开始,这种情况就已经发生了松动。 宋朝实行的主客户户籍制度及赋役制度,这些制度相比前朝,对客户大为有利,人身依附关系已经大大减弱。 这本身是由于生产力与商品经济发达到一定程度后,政府鑑于实际情况,不得不採取农商并重的政策,给予劳动力流动一定的自由。 这样客户既可以选择成为商业手工业的僱工,也可以选择做农业佃客。 因此这一时期的租佃制,客户也已有迁移的自由。这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发展,是息息相关的。 天圣五年,宋仁宗就下诏规定:「自今后客户起移,更不取主人凭由,须每田收毕日,商量去往,各取稳便。 第1164页 即不得非时衷私起移,如是主人非理拦占,许经县论详。」 这些情况,与马说的定义都不一样,如果一味地以西套中,只要稍作研究就会发现,很多东西,其实似是而非。 只能说,中国特色的「华夏封建」,其社会复杂性,可能远超马说所定义的「欧洲封建」。 苏油自打穿越过来,在这方面就一直下着苦功夫,一直在认真研究自己穿过来的这个时代,而不是上来就大刀阔斧咣咣咣几板斧。 因为那样失败的概率远大于成功的概率,而且就算是成功,也不过是让自己加入了这个循环——英雄成功屠龙以后,自己就变成了新的恶龙。 只有结合实际,参考大宋的政治情况、经济情况、思想体系、文化程度,世俗民风,从这个基础出发,考察成熟后,再去制定相应政策。 而不能天马行空地生搬硬套后世的所谓「先进经验」,才有可能获得成功。 基础决定上层,不要指望仓廪不实的百姓知礼节,守法度,那是不近人情,是不可能的。 从后世穿越到以前的人,绝不会喜欢以前的制度,但是要改变它,却绝不是简单照搬。 因为你得先研究清楚,支持后世那些制度存在的广泛社会基础,在你穿越过来后,是否依然存在。 如果没有,那就还是筑基阶段。 因此苏油才苟了几十年,大宋如今才有了能够跟上自己思路,发挥创建的蔡京、章惇。 这两位只是露出海面最显眼的冰山而已,他们的底下,是理学和理工已经培养出来的一个相当巨大,能将他们拱到现在这个位置的阶层。 这个阶层还在持续不断地成长和壮大,已经渗入全社会的方方面面,渐渐朝着一个阶级演化。 用蚂蚁咬死巨龙,而不是以英雄取而代之,这才是真正的「屠龙术」。 这套方法到现在已经日渐成效,即便是雪域高原上的布达拉宫,都不能不受其影响。 这些年,佛教在高原上的传播越发兴盛,阿令京的弟子前往各地的传法人,出名的有五十四位,被誉为四梁八柱十哲三十二椽。 在吐蕃向雄王者永当八世意多坚贊彻底皈依佛教,邀请西路弘传活佛禅师阿令京于大昆寺驻锡、译经之后,当地统治者们似乎发现了一种很好的统治方式——政教合一。 而在另一个时空,吐蕃也的确是于这个时期完成此事的引入的。 吐蕃长期的割据与纷争,给了红衣佛教最大的市场,上层统治者需要一种方式来扩大势力范围,凝聚人心。下层贫苦大众需要精神寄託,文化渴求,以及思想皈依。 在修行的过程中,阿令京发现自己师尊受禅宗「顿悟瑜伽」的影响,导致了一些问题,因此反对顿悟,主张渐悟。 倡导通过广建宗教建筑,亲身参与其中,体之劳之,用这样的方式来坚定信仰,修行佛法。 之后则通过寺庙传播佛法与知识,这才是善法,而不是不传播善法的「邪知见」。 这套办法成果卓着,很快吐蕃大地上,林林总总修建起两百来处佛寺、佛塔。 佛教重新在吐蕃兴盛起来。 去年三月,溪哥统领边厮波结以吐蕃兵六千余人归顺宋朝。 以此为信号,羌塘、纳仓、乌敢诸酋,也在红衣和尚们的大力宣传和鼓励带领下,相继遣使兰州,亦求内附。 朝廷命赵禼妥为接待,并命董毡嫡子蔺逋比,邈川大首领温溪心幼子巴温为先导,与吐蕃各势力进行接触。 五月,阿令京抵达布达拉宫,吐蕃主陇拶举行了盛大的皈依典礼,同时表示愿意信佛附宋。 吐蕃就此和平入宋,堪称水到渠成。 然而此举在很多人看来,对大宋并没有什么切身利益,只是青年皇帝好大喜功的表现。 不过既然没有付出什么成本,大臣们也就随了皇帝的开心。 但是苏油早就跟赵煦做过科普,司马学士曾经的那套说辞是要不得的。 国家的疆域,有的地方是钱粮库房,有的地方是门户锁钥,不能偏废。 吐蕃虽然可能千年之后都还要咱们扶贫,但是对于华夏民族的地缘保卫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赵煦也同意这个观点,于是隆重封赏了陇拶为贊普,以阿令京为吐蕃佛主,拨款三十万贯,在尼色日山下为其修建吉祥须弥寺。 命青唐都护李兰、统制苗履,帅师三千,护送金册赴逻些城。 诏书是乙丑这天发出去的,大宋中书舍人苏轭童鞋,在写完这道诏书后,就跟皇帝请了假。 和自己小师妹李易安,在汴京城低调地结婚了。 漏勺是皇帝的小伙伴,易安是皇后的手帕交,他们的婚事搞得这么低调,让赵煦感觉有些不开心。 不过皇后却能够理解,毕竟现在司徒的影响力太大了,要是他在京中,漏勺的婚礼怕是想低调都低调不了,现在赶紧将婚结了,是最好的。 但是无论皇帝还是皇后,其实都想多了,漏勺只是想尽量多的拥有属于自己的二十天婚假,而不是耗费在迎来送往之上。 结婚是有假期的,漏勺准备趁此机会,带着易安,跟自家哥当年一样,来一趟旅游。 另一个时空的易安,早年的诗词颇多欢乐和开朗气象,南渡之后,才转变为哀婉消沉。 第1165页 而现在竟然来了个神奇的颠倒,漏勺治理广东的几年里,易安的词多写闺房婉约幽怨,闯下了赫赫大名,而最近却又开始变得欢乐和开朗起来。 第一千七百八十八章 小两口 即便是如今的宋朝,对于女子文采出格还是颇为忌惮的,毕观虽然替苏油作了《伦理》和《训类》,但是人多将《伦理》归苏油,《训类》归毕观。 无他,就因为《伦理》是古文,《训类》是白话文。 易安的词作个性太鲜明,这是无法遮掩和转嫁的,李格非担心自家女儿词作流布天下,引来苏油和漏勺反感,特意将女儿的词作收集起来交给苏油,同时写信跟他解释。 大意就是我家易安虽然喝酒赌博填词制曲骄傲任性自由奔放,但她的确是个好姑娘。 苏油拿到信后不由得直乐,老李可真是想得多,你还能比我了解你女儿? 于是开始誊录词作,给大苏、黄庭坚、秦观、贺铸、晏几道寄过去。 这个大家都给看看,都给评评,反正我是要给易安出版发行的,名字都定好了,就叫《漱玉集》! 给了评论的,我都会附加在词集之后。 先说好啊!今后《漱玉集》大名得传,可不是我们家易安沾你们的光。而是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沾了我们家易安的光! 于是秦观首先就不服了,论作词我们可从来没有怕过谁,我才不信易安担得起司徒如此之高的评价,这摆明了就是因为李家穷给不起嫁妆,司徒故意在这儿哄抬人设呢…… 待到看过之后,秦观也不得不服气,集子里边,诗笔虽然稍弱,而词令则极婉秀,且亦妙解音律,无一字不协者。 这就叫「实倚声之正宗」。 秦观回忆了一下身边周围的人,似乎、好像、就连二晏、欧阳、苏、黄、周、柳,包括自己,都不是敌手…… 晏小山最感兴趣的是里边的「白话词」,其中翘楚就是那首《声声慢》,还有「知否知否」这等妙到毫巅之句。 白话如家常般自然,却处处出新,合声押律得毫无琢磨痕迹,这已经开宗立派的水平和现实。 说起来还有个笑话,李妹崽曾经将那首着名的《醉花阴》寄给当时远在广州的漏勺,漏勺读过后,觉得自己的水平与之相比,好像也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于是也搞了几十首。 蒋之奇也是大行家,漏勺很想知道自己的水平和师妹相比究竟如何,于是便将师妹刚刚寄到那首《醉花阴》里的「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三句,也掺合到了自己所创作的这些词中,拿去给蒋之奇点评。 蒋之奇欣赏完漏勺的词作后说道:「子衡啊,依我看来,这些都是不错的。不过其中有三句,却如香檀植于别户,孤云独占高峰——喏就是这里,』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非圣手不能制也。」 以漏勺堂堂探花之才,也只能掩面而走。 而且小妹崽乃是文学全才,除了词作独树一帜外,史论诗也让苏油非常赞赏。 苏轼的学生,翰林学士张耒曾经做了一首长诗,叫《读中兴诵碑》,感慨天宝年间事。 玉环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 撞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 金戈铁马从西来,郭公凛凛英雄才。 举旗为风僵为雨,洒扫九庙无尘埃。 元功高名谁与纪,风雅不继骚人死。 水部胸中星斗文,太师笔下胶龙字。 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磨苍崖。 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 百年废兴增嘆慨,当时数子今安在? 君不见,荒凉语水弃不收,时有游人打碑卖。 这首诗张耒很得意,当时黄庭坚、潘大临等皆有和作。 苏油作为史论诗的大擘,也收到了张耒的诗作,不过他没有时间去和这么长的诗歌。 自己写不香吗?为啥要找虐? 结果没几天漏勺的信也来了,爹呀,张学士那诗,小师妹和了俩,一首算我的,一首算你的,先给你挑? 《其一》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着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其二》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 谁令妃子天上来,虢秦韩国皆天才。 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 姓名谁復知安史,健儿勐将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唿,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专,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第1166页 苏油当然不允许漏勺这么干,易安的声名就是我们家的声名,就堂堂正正用这俩诗去应付张文潜,就说是我们家易安所作! 真好,自打见过那首「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我就知道易安胸中气象不一般! 漏勺回信,爹呀你怕是记错了吧?当年那首……不是我的作业吗? 苏油回信只有两个字——呵呵。 易安的《漱玉词》之所以大受追捧,关键在于你挑不出人家的毛病。 你可以说有柳屯田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 可以说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之辈,虽时时有妙语,而破碎何足名家。 可以说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然作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 可以说王介甫、曾子固,文章固似西汉,然作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为不可读也。 其余也就晏几道、贺方回,秦观、黄庭坚几人,如今方有些样子。 但是晏词苦无铺叙;贺词苦少典重; 秦词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 黄词故实倒是有了,却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就连司徒的两首《思人》,虽然差不多避开了以上的诸多毛病,算是情景交融的佳作,然而其中雕琢的痕迹也不少,不够自然。 只有「起芦花,又入芦花后」和「惟此意,君知否」两句可取。 说到底,还是「句读不葺之诗」。 就易安妹崽的小歌词,你挑不出这些毛病来! 这些东西,易安也写在了一篇叫做《词论》的文章里,苏油看到后给她收了起来,不予出版。 这孩子,净瞎说些什么大实话! 因此两个孩子结婚虽然低调,但有这本《漱玉集》的加成,却也成了文化界的大事情,漏勺和易安私下收恭贺他们新婚的诗词,书法,那也是收到了饱。 大苏还是那么的调皮,化用「才子佳人」的成语,送了漏勺一个卷幅——「才女佳儿」。 见到这小两口,苏油就不禁开心,问道:「易安最近又有什么新作没有啊?」 易安低着头:「易安拜见爹爹,没有什么新作,不过路过濮阳的时候,收到一本徐熙的牡丹图。」 「哦?这可是不光是文华上的喜事儿,也是你们新婚的好兆头啊!」 漏勺不耐了,自打下船爹爹就跟易安问东问西,自己就跟透明的一样,不由得轻咳两声:「爹,看这边,这里还有个亲儿子呢。」 苏油就表扬:「当中书舍人便该如此,要让群臣只看到陛下,而看不到你,漏勺你做得非常成功。」 漏勺:「……」 每次来大名府,漏勺都会发觉巨大的变化:「道路都换了水泥砖,还多了不少的砖楼,爹,那几栋是什么建筑?」 苏油看了一眼:「那是公共厕所。」 第一千七百八十九章 设计 整个大名府,扩张最厉害的就是北面城墙外的工业区和城墙内的手工业区,之后是城东的商业区。 城南的骡马市一直就热闹,城西的热闹则呈季节性,各种茶市、花市、蚕市,现在一个月有两次。 马车进入内城之后,大名府就清净整洁了很多。 大名府是陪都,因此陪都该有的东西,它都有,虽然是巨大的浪费,却也是国家的脸面。 内城的中心就是行宫,外围就是府衙、官署、学宫,以及配套的高级居住区和商业区。 城内的人相比城外,明显礼节要多些,说话要文雅些,穿着要富贵些。 易安看着车外的人流:「这里比洛阳热闹多了,爹爹,我怎么觉得大名府的大小,不下汴京城?」 苏油笑道:「易安你没看错,这大名府在熙宁以前啊,本来就比汴京城还要大。不过人口差得老远而已。」 「汴京城是老都城了,规划上没有注意,大名府不一样,我已经将大名府的发展规划图送去了汴京,给工部新成立的规划局做参考。」 说完一指道路左边:「那边一片,是拆出去的校场,将校场移到城外去,可以得一大片的地。」 「好好规划一下,就能打造出一个生活方便舒适,不虞火患的小区。」 「这个小区里,以砖石水泥为主,修造房屋的木材需要经过防火处理,顶上覆瓦而不许覆草,先在有钱人里边施行,再慢慢推广开去。」 说起火灾苏油就心有余悸:「汴京城曾经发生过的几场大火,那可是烧得……」 漏勺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大中祥符八年四月二十三日,因为一个荣王府奴婢,在企图制造事端逃跑的过程中,引烛烧了幔帐,进而引发一场宋代内皇城的大火灾。 数朝积蓄,文华瑰宝,尽付火海。 那场大火,甚至还改变了内皇城的整体格局。 在真宗朝的时候,王爷们许多都住在皇宫的东北角,号称「东宫六位」。 当时荣王府中有个「掌酒茶宫人」韩婢,跟亲事官孟贵有了姦情。 两人手脚不干净,恋爱的同时,还盯上了荣王府中的财宝,「多窃宝器」。 事情做多了就必然会露出马脚,此事被荣王的乳母发觉了,于是告发二人。 第1167页 眼看情人跟自己命都快不保了,韩婢就筹谋在荣王府放火,然后趁乱逃跑。 大中祥符八年四月二十三日,韩婢进入荣王府佛堂,拿起佛像前的蜡炬,点燃了堂内挂着的帘幕…… 可巧那晚的汴京城,从东北方向刮来一股强风。 很快大火就烧了起来,「东宫六位一时盪尽,宫人多走上东华门楼。有出不及者,死百余人。」 大宋的这几位天潢贵胄们的家当一晚上就被烧了个精光。 其中也就相王反应快兼运气好,因为火是从西北角入相王府的,蔓延稍慢。 「惟相王宫在东,入自西北起。四王更破东墙,自卒宿卫者运府库等物出之,十得七八」。 接着,火焰从荣王府西边御厨房,烧进了皇宫。 二十四日早上,大火蔓延至承天门,向西烧掉了仪鸾司,又烧了朝元殿后阁门和长春殿南廊。 为了阻止火势顺着各宫殿间相连的迴廊扩散,救火的军队只能拆掉西北主廊。 结果火又向南烧去,烧毁了内藏库和香药库,然后向东烧了左藏库。 左藏库和内藏库,是宋朝最重要的中央财政库存,也就是国库和内库。 宋太祖和太宗两代积累的钱财珍宝全放在这两处地方。 皇室支出、百官俸禄,也全靠这两个地方。 而香药库,收藏着全国各地以及外国进贡的名贵香料。 「时焚诸库,香闻十余里。」 因为国库存的东西太多,一时也烧不完,所以刚开始的时候很多财物被及时抢救了出来,但是时间仓促,只能堆在城楼上。 然而大家都还没有来得及庆幸,风向一转,火就上了城楼。 「是时救左藏库人尤众,辇出金银帛匹,莫知其数,积于城墙之上。及烧角楼,风忽东北,又烧之。烟焰滔天,救者不能措手」。 宋真宗当晚跟宰相王旦哭诉:「两朝所积,朕不妄费。一朝殆尽,诚可惜也。」 然而还没结束,把宋朝两大财源烧掉之后,大火开始摧毁帝国的文化中枢。 很快,大火蔓延到保存着歷代史书典籍的秘阁、史馆。 「秘阁三馆图籍,一时俱尽。」 当时人也记载了「秘阁史馆」被烧后的壮观景象,漫天大火中,泛着火星的书籍残页,有的甚至随大风飘到了十多里外的汴河南岸:「风中有飘书籍至汴水南者」。 到了二十四日中午,火已经烧到了干元门东角楼,往西蔓延到了朝堂。 兵卒们拼力抢救,才保住了这里。 但火势依旧猖獗,之后连续烧掉了中书省,门下省,以及鼓司。 相当于国务院也被烧掉了。 为防止有变,这晚宰臣枢密等两府上高级官员,全部被安排住在大内。 直至二十四日晚,这场火灾烧掉的房屋已经超过了两千间,为救火而死的兵卒达到一千五百人。 曹王夫人受不了所有家当一朝尽焚,甚至想要投火自尽。「将投火中,救之获免」。 其他被火灾烧死的宫人更是难以计数:「时望见宫人相压死于煨烬中甚众,犹有手足能动者……宫人入火者,不知其数」。 「禁中大树焚之殆尽,所余者亦燋枯」。 这把火烧得王爷们都成了住城头下的光棍,还是钱惟演把当年太祖给吴越王建造的大宅捐出来,大家才有了暂时的容身之地。 因为火势烧的太快,韩婢还没来得及出走就被赶来的人擒获。 事后韩婢被砍断手脚,先示众三日,再凌迟处死。 荣王坐侍婢纵火,延燔禁中,夺武信节,降封端王,出居故驸马都尉石保吉第。 之后「每见帝,痛自引过」。 一个大城市的道路、桥樑、给排水、消防,离不开预先的规划安排,以前地面上可能有些许的规划,其余如地下设施,给排水工程,公共设施如公厕、垃圾站、消防井之类,怕是就不在考虑之列了。 也正因如此,所以广州人要等到漏勺去了,才能喝上甘冽的泉水,杭州人要等到苏轼去了,才得以城中有水,西湖得浚。 大名府的优势在于地方够大而人口却远不如汴京城那么夸张,等到人口开始起来的时候,苏油又及时插手,提前予以了干预。 多层砖石水泥楼房的推广,可以给宅基地腾出更多的间隔区间,对消防来说也是有好处的。 聊到这里,苏油问易安:「你们的新居总算是妥当了吧?端王的设计我看过,相当精妙,效果图比传统的园林看着舒服,但是具体舒服在哪里,我却说不上来。」 易安微笑道:「其实十一王爷是善于取巧,他呀,减法做得精妙而已。」 「按照传统园林的设计方法,如独乐园那般,三步一小景、十步一大景,放在被风景包围的独乐园,算是恰当,但是要放在广州闹市里的西园,就显得有些『挤』了。」 「因此我们的宅院,就需要做更多的减法,才能实现自然胜景与廊榭屋宇的完美结合。」 「比如绿水替换成能够看见池底的清泉,就可以增加通透的空间感。」 「比如小窗换成大窗,增加採光的同时,还可以减少墙体带来的压迫感。」 「比如减去为了照顾四季而配置的植物,只选用长青植物,通过修剪和分层来达到造景的效果。」 第1168页 「此外还有大量的简化——有些体,简化为面;有些面,简化为线。最终的结果是既要保留古代园林的神韵,又要将大量最新的美术研究成果,新的技术和产品,都运用到设计中,才可以达到看似简约,却同样能步移景异的景观效果。」 「传统的庭院,风格沉稳有余,活泼不足,空间逼促,景观繁复。」 「这次的设计,崇尚留白、空灵、开朗、明阔,自然。」 第一千七百九十章 高永昌 「如果说以往的设计,都是在构成建筑空间的实的部分做文章的话,那这次我和师兄的院子,更多是在虚的地方做文章。」 「好处首先就是降低成本,方便维护,然后更加高雅和灵动,还有就是格局方便调整,易于变换气质。」 知道好不算本事,能够将之提炼到理论高度,讲出这些道道来,那可就不简单了。 苏油点头:「的确是不错,即便我这外行看来,你们那个院子的美学层次,也要比过去的园林高级。」 「就只有一个问题,院子里水池的面积不小,虽然很浅,但以后家里也一定要有保姆才行。」 易安觉得有些奇怪:「水池和保姆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小孩子掉进去可不得了。」 「哎呀爹爹!」 苏油笑道:「这都结婚了还有什么害羞的,易安音律书画皆精,现在看来,对美学是研究颇深啊……」 「大苏的词作我知道易安你看不上,不过他对美学也颇有研究,还当过一任美术学院的院长。你们肯定有共同语言。」 「他在扬州才得了两块奇石,你们不去看看?」 大苏至扬州,得到了两块奇石,其一为绿色,如冈峦迤逦,有穴达于背;其一玉白可鑑。 大苏很喜欢,「渍以盆水,置几案间」,日日欣赏。 一日苏轼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余在颖州,梦至一官府,人物与俗间无异,而山川清远,有足乐者。顾视堂上,榜曰『仇池』。 觉而念之,仇池,武都氐故地。杨难当所保,余何为居之? 明日以问客……客曰:『公何为问此?此乃福地,小有洞天之附庸也』。」 又联想到想到杜甫「万古仇池穴,潜通小有天」之诗,便将这两块石头命名为「仇池石」。 仇池山在甘肃,四面陡绝,山上却可引泉灌田,山顶为小舟状,四面斗绝,红岩石壁,是华夏人文始祖伏羲的诞生地。 据载「伏羲生于仇池,长于成纪」,创世时,其妹女娲炼五彩石以补苍天,所余之石弃于仇池。 张敦礼许以韩干所画二马,要他将石头送到汴京城,只为了给自己看一眼。 大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但不干,还先写了一首诗,证明仇池石的归属问题。 序言里写道:「仆所藏仇池石,希代之宝也。驸马以小诗借观,意在于夺,仆不敢不借,然以此诗先之」。 诗里写自己是如何的喜爱这两块石头:「海石来珠宫,秀色如蛾绿……初疑仇池化,又恐瀛州蹙……殷勤峤南使,馈饷扬州牧……盛以高丽盆,藉以文登玉……」 又说张敦礼是多么的讨厌:「一夫幸可致,千里还相逐……风流贵公子,何事夺所欲」。 最后以蔺相如完璧归赵事相比:「欲留嗟赵弱,宁许负秦曲。传观慎勿许,间道归应速」。 一辈子大大咧咧,到老却为了两块石头这么作姿作态,搞得张敦礼都啼笑皆非。 韩干的马啊,不比你的石头值钱?!以此交换看一眼都不行,至于吗? 漏勺笑着对易安说道:「师妹,爹爹这不光是想让你继承老堂兄衣钵。这是害怕我们继续朝北走,要我们去江南看看呢。」 苏油不禁白了漏勺一眼:「就你聪明!」 易安微笑道:「师兄都安排好了,这次来大名看过爹爹后,会下扬州,钟山,常州,去拜会族叔和大小夫子。」 …… 苏油自己的事情其实也不少,因此最多就是管好小两口的伙食,然后由他们自由安排活动,中间也抽了半天空,带着易安和漏勺去花斑石採石场玩。 石场对于一般人来说真没什么好玩的,不过对于苏油易安漏勺这种想像力丰富的人,就非常的有趣了。 他们看石头就好像在读画,能够联想到各种题材。 如果题材和图案非常契合,契合到普通人都能明白,那这石板就升值了。 这其实就是一种凭藉厉害的想像力捡漏的过程,易安非常喜欢这样的智力游戏。 答应了易安将她挑选出来的两块石板——《寒山霜叶》和《在水一方》做成桌屏送去汴京后,苏油才将小两口送上小火轮,沿着运河去郓州。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苏油也管不到漏勺的安排,二十天里跑完这些地方,其实还挺紧凑的。 线路倒是很舒服,从大名乘坐小火轮,入运河下常州,沿途会经过梁山泊、微山湖、高邮湖,之后还可以逛太湖,还有西蠡河和冩湖,也就是传说夫差为西施修建吴娃馆的地方,和范蠡携西施离开那里的小河。 如今苏颂、苏轼、苏辙离得都近,拜访起来倒是真方便。 回程就更简单,只需要返回下邳,之后就可以乘坐火车回汴京城。 第1169页 苏油也给三苏准备了不少的礼物,现在北方的东西便宜了,给老族兄准备几条人参几张貂皮,给苏辙二十八娘准备了河北的几匹齐纨几道缂锦。 给大苏的东西,则是自己亲手料理的烧椒酱。 就用上次扬州寄来的那个酱菜罈子! …… 东京,奉圣寺。 这是辽国最大的一座寺庙,乃是辽开泰九年,由世称释迦牟尼转世的圣宗皇帝为母亲萧太后建造。 因寺内供奉七尊巨大的大佛,又称七佛寺,每尊大佛都有专门的宫室陈列,周围都是围绕大佛的佛教泥塑,用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装饰。 奉圣寺里分庞大的东西两宫,居住着五千和尚,他们是代替宗室贵族出家的,因此也属于特权阶层。 寺内僧徒纵恣不法,放债营利,侵夺小民,百姓苦不聊生。 宏大的山门侧面,一名将领模样的男子被几名大和尚堵在侧门外头:「快走!没粮给你!檀越打僧侣的秋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男子被叉得几个踉跄,兀自陪着笑脸:「大僧,上师,俺知道庙中有粮,婆娑岭真是日子难过,好歹接济一些,或者俺们先欠着也行……」 「欠着?利滚利的怕你这穷军汉还不起!快走快走!」 正抓扯间,就听一个声音喊道:「且慢着——」 几名和尚住了手,对着一名穿着木棉袈裟的僧人行礼:「律座。」 僧人是戒律院长老,过来看着狼狈的军汉:「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的叫高永昌,乃是婆娑岭渤海裨将!」那人见事有转机,赶紧拨开众人跪倒在长老之前:「佛爷可怜小的则个,婆娑岭那边,军士匠人们都快没粮了。」 长老说道:「跟我来吧。」 「诶诶……」高永昌连忙跟上:「长老你但有吩咐,小的们一定给佛爷办好!」 长老头也不回朝庙中走去:「你们是军士,匠作,这些该朝廷的事情,你不去求告官府衙门,却来我山门,却是寻错地方了。」 高永昌陪着笑:「长老有所不知,但凡衙门有点办法,我也不至于劳烦佛爷们。」 长老却是摇头:「大辽最重军事,我不信连军士的口粮也敢剋扣。」 高永昌说道:「这倒是没有,不过婆娑岭有些麻烦,都是渤海同族沾亲带故,还有,如今世道越来越乱,都不敢舍下家小,于是尽带在身边,每天一睁眼,周围就是几张嘴要等着填啊。」 长老也是一声嘆息:「红尘里多磨难,山门也不好得清净了……」 来到禅房,长老命小沙弥取出一沓子的票据来:「这些都是饼券、面券,油券,最早是由京中的商贾们,仿效鹰券发行的。」 「后来萧托辉一场搅扰,不少官员手头紧,便送来典当,寺里前后累积了不少。」 「如今粮价腾贵,商贾们都在囤积粮食,却不愿意按照券上的面值兑换,这就是不讲诚信了。」 「这里的东西全部兑到手,寺里就算给你两成作为酬劳,也足够你们开销到七月了吧?」 第一千七百九十一章 消耗战 高永昌不禁心头一动:「这个……商贾们连佛爷的面子都不给?」 长老说道:「我等出家人,与其争竞,不免失了观瞻,因此想问问,将军接不接这差事?」 「接!」高永昌赶紧将那一篮子的票据压住:「佛爷放心,这一票,我们接了!」 …… 庚午,帝幸申王府。辛未,幸端王府。甲戌,进封咸宁郡王俣为莘王,普宁郡王似为简王,祁国公偲为永宁郡王。 甲申,幸睿成宫及莘王、简王府。 丙子,筑熙河通会关,章惇等进《参补神宗实录》、《神宗帝纪》。 壬寅,奉议郎黄辅国言:「元丰中,太学生休假日,引诣武学射厅习射,绍圣尝着为令。乞颁其法于诸路州学。」 这是给学生们增设体育课,从之。 丁亥,辽为燕国王延禧行再生礼,曲赦三百里囚。 先是高阳土沃民富,吏其邑者每黩于货。 辽国舅详衮萧文始至,悉去旧弊,务农桑,崇礼教。属县有蝗,方议捕除,文曰:「蝗,天灾,捕之何益!」但反躬自责。 蝗尽飞去,遗者亦不食苗,散在草莽,为乌鹊所食。 时议以文可大用,迁唐古部节度使,知易州,兼西南面安抚使。 壬辰,东京裨将高永昌作乱。 …… 说高永昌作乱,其实有些冤枉,至少高永昌刚开始是走的正常程序,拿着各家商号发行的债券去要东西。 但是各家商号说如今物价腾贵,如果按照当时的价格拿货,自己就只有倒毙上吊的份,因此这些债券如果想要兑付,那就只能是三个途径:等待、打折或者加钱。 高永昌当然不愿意,就算尽数要下来这些粮食油面,里边也只有两成是自己的,何况这些债券,奸商们都是提前收了货款,这不也多赚了几轮钱,现在物价涨了就不认帐,没这道理。 商贾们拒绝支付,和尚们没办法,不代表带兵的也没办法。 一个字,抢! 高永昌带领着手下直接将商贾们的大门给卸了,然后开始抢夺粮食。 无数不明真相的老百姓看到这种情形欢欣鼓舞,靠终于有对狗大户们出手的豪侠了,那还愣着干嘛,俺们也饿着呢,一起上啊! 第1170页 因此绍述二年五月发生在东京的这场哄抢行为,相当的莫名其妙。细细研究整个事件,说是高永昌「作乱」,不如说作乱的其实是飢饿百姓,只是帐都算到了高永昌头上。 但是不光辽朝高层,甚至就连一直在搞阴谋的宋朝诸臣都没有想到,辽国真正意义上的经济危机,竟然以此次催逼债券为导火索,彻底爆发了。 …… 金山南麓,兔耳山。 旷日持久的战争还在继续。 今年以来,中京道不用提了,辽国在上京道的战争还是打得有章有法的。 甲子,辽招讨使额特勒讨西北边部之为寇者,挫败了吉达的数次进攻,俘获甚众,获马驼牛羊各数万。 耶律延禧以此功加招讨使额特勒北府审相,同知枢密院事。 先是地方有讼,各州府得就按之,其后非奉枢密檄,不得鞫问,以故讼者稽留。 额特勒奏请如旧制,使南府得自主按讼,辽主从之。 壬寅,上京出了个剧贼——赵钟格,攻占行宫,甚至掠宫女、御物。 副留守萧敌里率众捕之,右臂中矢,炷以艾,力疾驰逐,贼弃所掠而遁。 萧敌里逐钟格至大定府南北安州,令关津稽查行旅,悉获其盗。 萧敌里乃是皇太叔外孙,之前一直被稽留在上京。 这次不但脱出牢笼,还立了大功,以逐寇为名,占据了大定府以南地区。 耶律延禧也没有什么办法,枢密使阿苏建议事已至此,不如提拔加封,利用他堵住皇太叔北进的道路,并且利用皇太叔派系里的内部矛盾,遏止耶律淳。 耶律延禧觉得有道理,于是加皇太叔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寻擢萧敌里枢密都承旨。 戊午,遣使决五京滞狱,当徙五百者,皆充入军中效力。 时北院枢密使阿苏方治耶律伊逊之党,其党多赂权贵以求宽免,之后舆论渐起,开始对阿苏不利,阿苏就建议耶律延禧,让事情到此为止。 乙巳,耶律延禧下诏:「先朝已行事不得陈告。」 之前逆案的首恶纷纷以贿得免,而蔓引转及无辜,成为阿苏发财的产业。 御史知杂事左企弓为辨析其冤,奉命推究,处以平心,所活甚众。 到现在左企弓却弹劾阿苏贪污枉法,辜渎圣恩,旁设网罗,残害无辜。 耶律延禧召新任参知政事耶律俨至内殿,访以政事。 耶律俨是以谀佞耶律洪基以得信任的,当年耶律洪基令选官们各掷骰子,以采胜者官之。俨尝得胜采,辽主曰:「上相之徵也。」 俨妻邢氏有美色,尝出入禁中,俨教之曰:「慎勿失上意。」 邢氏由此得耶律洪基宠爱,而耶律俨由是权宠益固。 耶律洪基死后,耶律俨早早与萧奉先有了勾结,于是投靠了他,益务为逢迎取媚。 耶律延禧初立,群臣有请罢围场之禁者。耶律俨见辽主好游畋,上书:「天子巡幸为大事,虽在谅闇,不可废也。」 又与永兴宫太师萧唿图,萧奉先弟弟萧嗣先一起,言从禽之乐,以逢其意。 耶律延禧悦而从之,復命有司从备巡幸。 国政堕废自此始,而耶律俨等人所受宠信益固。 耶律俨尝与牛温舒有隙,各进所亲厚,朋党纷然。 耶律俨恃奉先为内主,先将耶律余绪等妃党斗了下去,以此获得萧奉先的欣赏,有他干扰,牛温舒再也无法压制耶律俨。 当耶律延禧询问耶律俨关于逆党余孽的处置问题时,耶律俨认为自己的机会到了,立即弹劾阿苏,搜罗了其种种罪证。 什么贪污渎职之类耶律延禧都听得无所谓,可当耶律俨奏到阿苏行下有司,牍书宋主嗣位为「登宝位」时,耶律延禧不禁勃然大怒。 己未,罢阿苏幕府官,出阿苏广顺军节度使,知兴中府事。 耶律俨自己虽然是奸臣,但是此事和阿苏刚开始搞耶律伊逊逆党时候一样,大大刷到了一把名声。 壬寅,以越国公耶律俨知枢密院,徙封秦国公。 以上京留守耶律慎思为北院枢密副使,翰林学士张奉珪参知政事兼同知枢密院事。 但是辽国如今的关键,不在政事瓜葛人事纷扰,而在于需要保证军事上的胜利。 庚戌,耶律延禧率禁军都统额特勒、左皮室统军耶律张家奴、右统军萧谢佛留,以大军次兔耳山。 之前李夔领军大闹中京道,群臣上章屡奏,多言鞑靼易与,请分兵讨之,都被耶律延禧压制了下来。 李夔在南边闹出那么大动静,上京一带却非常安静,出于君主对全局的敏感,耶律延禧直觉感到这里边有问题。 哪怕最后派出大悲努,耶律延禧也一再命令其不得轻出,随时可以返回。 应该说耶律延禧的军事直觉还在很多将领之上,果然,五月一到,吉达终于有了动静。 虽然兵力少了五万,但是耶律延禧还算是手握重兵,经过前期不断的斥候侦查和一系列小规模战役之后,吉达的意图还是逐渐被辽国知晓。 阻卜部就是企图从浑河突破宁州,攻入长春。 到现在,众将对于耶律延禧的预判心悦诚服,西北左皮室统军耶律张家奴守兔耳山,西南右皮室统军萧谢佛留守永安山,与耶律延禧和额特勒镇守的宁州一起,构成犄角之势,将来犯的敌军兵锋夹在了里边。 第1171页 虽然辽军在素质、士气、骑军数量上,皆不如阻卜,但是却有以逸待劳的巨大优势,大有胜算。 一个月下来,这仗打得算是有章有法,尤其是额特勒,在宁州城外以铜炮击败吉达的前锋,大挫阻卜锐气,缴获牛羊各数万,还得到耶律延禧的封赏。 不过吉达这一次也与以往鞑靼人那种如蜂聚散的战法不相同,准备非常充分,前锋受挫也没有影响到后进大军,不但没有退却,反而更加谨慎,不但设立军寨以为持久之计,进攻力度还在逐渐加强。 最终两方在兔耳山、永安山一线,打成了消耗战。 第一千七百九十二章 王爵酬之 然而战局到了五月下旬,却突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两方各十万大军对垒,粮秣弓矢的消耗,一日也是不计其数。 就在耶律延禧认为吉达已经师老兵疲,准备出击的时候,李夔统南路大胜之军,携带大量的弓矢、弩矢,抵达吉达寨中,接手了军事指挥。 此次前来,李夔利用军车在草原转运的便利,将大宋事先为他囤积在九原的五十万弩矢,百万弓矢,一千厢车,无数甲器粮秣,不断从后方调运到兔耳山——永安山前线。 鞑靼军势顿时大盛。 耶律延禧察知变化,立即召自己的几员大将商议。 大帐之中,耶律延禧神色焦虑:「鞑靼军中,弓弩突然加强,近日攻战明显与月前不同,有宋军的风格,那个宋人李夔,并非如使臣所言那般,仅是军事观察,当是接手了军中指挥大权。」 耶律张家奴说道:「近日营寨为鞑靼所攻,其箭矢犀利精强,更胜我朝婆娑岭出产。此绝非鞑靼人所制,必定乃是宋人提供给他们的。」 额特勒说道:「不知宋人那边是什么答覆?」 从中京赶来的耶律大悲努说道:「启奏陛下,宋国司徒说这是生意,宋国如今已经将军器列入对外销售的名单。」 「宋朝周边诸国,不管是鞑靼、女直、高丽、日本、还是西面的塞尔柱,南面的大理、真腊,只要给钱,宋国就卖。」 「说鞑靼在年前就在九原订购了一批军器,箭矢一百多万支,如果我朝需要,他也可以在河北筹措。」 萧谢佛留怒道:「此乃花言巧语!依我看来,宋朝司徒才是最大的奸滑之徒,久蓄亡我大辽之心!」 大悲努嘆了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是无用,何况……宋国司徒所言,似乎也是……实情。」 说完对耶律延禧拱手道:「据臣在西京道和南京道的眼线说,皇太叔也在和宋国筹措军器採购,章惇入相之前,还售与皇太叔三十万矢,而王相公那边……」 耶律延禧额头上青筋暴跳了一下:「王相公那里是我让他去的,据他说已经採买了五十万矢,不过如今东京也在乱,他在锦州不敢启运,害怕被高永昌所夺。」 额特勒不禁就有些恼怒:「这萧奉先干什么吃的?!陛下托以腹心之任,一个裨将作乱都制服不了?!这不是要耽误大事儿?!」 耶律大悲努说道:「鞑靼大军压到金山,其后方必然空虚异常,陛下可否下旨命皇太叔北上,攻伐鞑靼后路?」 耶律延禧面色阴沉:「皇太叔说出军需要补给,如果北上勤王,大军须得出北安州,经大定府、丰州、仪坤、饶州,然后前往大盐泺断敌后路。」 耶律张家奴不禁大喜:「那此事可为啊……」 说到这里见帐中众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才惊觉失言:「臣……臣……」 耶律延禧摆摆手:「帐中都是自己人,统军专注于军事之上,这一点其实很好。」 耶律张家奴都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躬身:「臣对陛下忠诚无二,之前是臣忧心军事,一时失虑了。」 道理很简单,如果耶律延禧同意皇太叔这么做,就是将上京以南的疆土拱手让与皇太叔。 这样一来,耶律延禧手上就剩下半个上京道和一个王经南院群臣控制的东京道。 整个西京道、南京道、中京道、还有半个上京道,都将沦为皇太叔的掌中之物,那到时候就算退了鞑靼,耶律延禧这个辽国皇帝,基本也可以准备禅让了。 耶律大悲努说道:「好在如今从大宋引种的冬麦、马铃薯已然开始陆续收成,春麦、稻米虽然还要等上几个月,但也算是解了诸州燃眉之急,这一次全靠陛下英明,我大辽才扛了过来。」 「只要逐走鞑靼,陛下便可南御中京,胁迫皇太叔交出兵权。」 耶律张家奴连连点头称是。 见耶律张家奴已然明白过来,耶律延禧也就不为己甚,回到之前的议题:「如今还是要打赢这一仗,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李夔抵达后,鞑靼的军需又再次充盈,而我们的军需还远在辽阳,粮秣还远在长春,我们的时间不够了。」 「那就寻机决战,必全功于一役。」额特勒说道:「其实最佳决战时机是在冬日,但是还要经歷一个秋天,到时候鞑靼人马更加精壮,我们等不了了。」 「之前吉达徒负勇力,只以我宁州为目标,而宁州之北有兔耳山,西南有永安山,中间有大斧、勒德诸谷可为倚仗。」 「李夔用兵诡诈,且吉达远征而师老,故李夔也必求速战。」 「若其出兵,必以弓车为主,分道而进,以图张大声势,逞其奸谋。」 第1172页 耶律张家奴看着军图沉思了一阵,说道:「若是如此,破之不难,只需要倚山寨为守,陛下率宁州精兵夹击之,则可败毁其计。」 「末将却在考虑另一种可能,鞑靼善野战,他们会不会先遣军中道,进据勒德谷,断我宁州到兔耳、永安的粮道,然后诸部合势,夹攻我犄角之一,则胜负未可知也。」 帐中诸人都露出恐慌之色,耶律延禧轻咳了一声:「设若我是李夔,也必行此计,大家想想,如何可破此策?」 萧谢佛留说道:「如此一来,我军就不可被动于防守之策了……」 耶律大悲努说道:「宁州城池坚固,可不可以放弃两山,独守宁州?」 这就是军事小白的瞎胡闹了,额特勒直接说道:「独守宁州,最为下计。起码也要依託群山,渐次而退,待秋末宁州尚完,那我们此战就赢了。」 耶律张家奴留对此策略更是不以为然:「李夔千里奔来,之前还在中京道打过一场大战;吉达受阻两月,士气已隳。末将以为我们大可不必被其虚张的声势所吓,之前一直以逸待劳,如今正可寻机决胜!」 想到自己刚刚失言,现在更是要踊跃挣表现,当即道:「若陛下信任,臣请率军先出兔耳山,诱其尽起大军来攻,之后再做佯败,退往山寨,固守待援。」 「陛下则可领兵攻其后军,而右都统则可出兵断其粮道,夺其辎重,如此可得大胜!」 耶律延禧看着几名将领:「你们觉得呢?」 额特勒点头:「臣以为此计可行,看上去也最符合鞑靼人的企图,他们中计的可能性很大。」 耶律大悲努说道:「此计的关键,一是左统军诱敌须得成功,二是前出兵力须得保全,不然就是打熊不成反失犬了。」 耶律张家奴慨然道:「臣敢立军状!」 耶律延禧终于下定决心:「李夔若求速战,必将前来,那便如此定计!」 「待到鞑靼大军集于兔耳山,谢佛留即出兵取大盐泺,我和招讨夹击鞑虏于寨前,克竟全功!」 耶律大悲努说道:「如此臣负责调运军需,稳守宁州,以待吾王凯旋。」 「对了,那十门铜炮,还请陛下带上,此等神器,必助我大军之威。」 耶律延禧用手拍着座椅的扶手:「一门铜炮两千斤,十门就是两万斤,合十六万贯舶来钱,朕如今却是恨不得它们都还在锦州,也可以换得不少军粮……」 帐内诸将都慌了,赶紧下跪请罪。 耶律大悲努目中含泪:「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此皆群臣之罪,有累陛下清宁。」 「然陛下亦不可颓丧,我今尚有十万大军在手,后路诸州虽一时混乱,也是萧托辉、阿苏群小所致。」 「现在奸臣已然伏诛,叛逆转瞬可灭,待道路重开,诸道援军、物资即可抵达。陛下无需因一时筹措不及,便过于担忧。」 「现我军中资粮尚足一战,此皆陛下预有设备,超卓之远见也。」 「上有弘毅之明君,下有奋发之将士,跳樑小丑虽得意一时,终将束手待诛,不足平也。」 「臣等必效死力,为王前驱,诛灭丑类,重清四海!」 几名重将亦慷慨齐声:「臣等必效死力,为王前驱,诛灭丑类,重清四海!」 「好!」耶律延禧站起身来:「有尔等勠力争先,事便可为。待功成之日,朕必将以王爵酬之!」 这道鸡血顿时让群臣兴奋度满点:「臣等谢陛下厚恩!」 第一千七百九十三章 大战的脚步 夏,五月,甲午,荧惑犯太微垣左执法。 《晋书·天文志》:「东曰左执法,廷尉之象也;西曰右执法,御史大夫之象也。执法,所以举刺凶奸者也。」 荧惑犯左右执法,星占认为这是朝廷官员举刺凶奸不力,在控制犯罪、谋反方面有大疏漏,故而天象示警。 是日,左皮室统军耶律张家奴出兔耳山西征。 两万大军沿着浑河西进,三日之后,于歇驴谷遭遇鞑靼大军。 耶律张家奴命选锋五将登歇驴岭,候骑言前方鞑靼囤岭下者甚众,且有车阵勾连,估计是李夔的解活军。 张家奴遣先前被俘获的阻卜百夫长阿丁零下岭,与李夔说明厉害,声言宋辽两国乃兄弟之邦,如今李夔离宋千里,亲率大军与辽国作战,这违背了宋辽间的友好协议。 如李夔坚持挡路,他必将回去告诉辽皇,遣使告发于宋廷。 李夔似乎真的被唬住了,于是解开车阵,套马上辕,准备让出山谷。 大军准备行动之际,必然就会有些混乱,张家奴此时却突然翻脸,率领所部骑军向岭下混乱的车营发起冲锋。 一时间解活军内惊唿四起,军士们纷纷抛弃车辆朝山谷后遁逃。 就在张家奴以为得计,眼看将要冲入已经解散得四分五裂的车阵时,座下骏马突然一个趔趄,紧跟着摔倒在地,发出阵阵悲嘶,却无论如何都也爬不起来。 张家奴摔了个七荤八素,待到爬起身来,却发现自家无数的选锋骑军也和他一样,而且只要是摔倒过的战马,全都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挣扎、嘶鸣。 而那些有幸能够冲进车阵空隙当中的军士,却也被从车中射出的弩箭一一放倒。 原来看似混乱的厢车里边,还藏着弩手! 第1173页 张家奴惊得心胆皆散,他不知道李夔用了什么法子,能让自己的战马折断前蹄,地面上却几乎看不出有什么陷阱的痕迹。 然而马儿只要闯到阵前,几乎都难逃折足的命运,此等近乎妖术的遭遇,让本就迷信非常的辽军惊乱交加。 看似散乱的车阵之后,李夔很快就重新集结了部队,手持车军特有的长矛,组成矛阵,翻身朝张家奴摔得极度混乱的前锋压了过来。 「中计了——撤!快撤!」耶律张家奴拔出长刀,疯狂指挥自己的骑军后撤。 不过山坡上的骑军还在不断地冲下来,根本剎不住势头。 顺坡冲锋一时爽,要逆着坡逃回去,可就难了。 李夔从大宋定制的车用长矛,长度达到了一丈六尺。 矛头是三棱长刃,又细又尖,长达两尺,其实就是神机铳刺刀的翻版。 后面是用苏油在泾渭黄河沿岸广植的枣树、白蜡树做成的长柄。 柄后还有一个用于配重的铁锤,如此长矛的重心就非常靠后,持握起来没有坠头之感,方便刺击。 如林的枪阵掠过车阵后平倒下来,紧跟着队阵中响起有节奏的金属哨声,队伍渐渐变得密集而整齐,朝着前方人仰马翻的辽军杀去。 无数被马匹压在身下,或者逃跑速度稍慢的辽军,根本没法与矛阵相抗,腰刀徒劳地挥舞两下,就被长长的三棱矛刃捅入身体,轻骑的皮甲抵挡不住兇勐的三刃矛,人如同被扎破的水袋一般鲜血狂涌。 山上辽军见势不妙,纷纷冲下来接应。 就在此时,李夔的车阵中又响起三声号炮,接着半空之上,爆出了三团红云。 后方山谷当中鼓声大振,两支鞑靼骑军唿喊着杀了出来,他们似乎也非常害怕车阵,离得远远地饶了两个半圆,向溃逃的辽军沖了过来。 只能说这一仗耶律张家奴将诈败之计演绎得非常完美,好在双方接触时间比较短暂,辽人只折损了因马匹受伤而无法奔逃的上千前锋,剩下的全都朝着来路逃了回去。 李夔遣斥候远远地吊着他们,而主力开始打扫战场。 乌古部头领于羽厥和敌烈部头领拔里古纵马来到枪阵之前,下马拜倒:「军师神威,带着俺们又打了个大胜仗!」 李夔摇头:「这就是一场小接触而已,不算什么大胜。将那些伤马杀了,别让它们多受痛苦。」 羽厥还有些不明白辽人的战马为何奔到车营之前便会纷纷折足,待到李夔将他领至一匹伤马边上,拨开地上的青草,羽厥这才发现草间有一个粗如拳头,深如小臂的小坑。 再拨开几处草地,原来整个车营面山的一侧,全是这样的小坑,密密麻麻不计其数。 羽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难怪太尉要求进攻时骑军需远离车阵一弩之地,这尼玛也太歹毒了…… 这样的陷阱区是专门对付骑兵的死地,马儿在奔跑的过程中,一旦蹄子踩进这样的小坑里,巨大的动能瞬间就会将马足折断。 李夔能够在一夜之间变出这么多陷马洞,却是靠了一件工具——螺旋钻。 因为要修理维护,所以大宋每架厢车上,都有一套配套工具。 而车队停歇的时候,车长也会取出工具箱里的螺旋钻,在地上钻出小洞,再撑上支架固定厢车,将车连接成牢不可破的车寨。 之后在寨子中搭帐篷支支架,也要用到这样的工具,非常的快速高效。 这些都是沈括动的脑筋。 李夔也是非常灵活的人,一日见到军士们用螺旋钻钻洞,便动了心思,命他们每天驻扎,在车阵外头也顺便钻出一些洞来,防备敌人以骑军偷袭。 不过这项规矩立了很久,到今天才第一次开张,真有倒霉的猎物撞到陷阱里边来。 …… 三日之后,逃到兔耳山的张家奴没有等来李夔,却等来了耶律延禧的使臣。 原来李夔并没有如张家奴预期的那般落入圈套,鞑靼车军经过勒德山后,没有进围北面的兔耳山,而是选择了另一个犄角,南面的永安山! 不是张家奴的表演不到位,但是决定成败的,在细节。 虽然他败退的那个镜头表演得很真实,但是却忽略了太多的铺垫。 在李夔这样心细如髮的人眼中,事情处处都透着不合理。 首先辽军与自己一方的接触与脱离,进行得过于迅速,导致陷阱阵的战果过小。 其次是从歇驴谷追到勒德山,沿途竟然不见有任何辽人援军接应。 还有,也没有见到任何安营扎寨的痕迹。 没有援军,说明其是孤军;没有扎寨,就说明没有带辎重。 谁给张家奴这么大的胆? 似乎他早就料定自己带领的辽军,后续的所有行动? 这不就成了刻意为之? 李夔绝不相信张家奴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所谓事有反常即为妖,这乌龟探头般的行动,其意图实在可疑,刻意为之的概率更大。 其实李夔已经定好了此次进攻的策略,那就是草原民族最擅长的围点打援。 这一点与耶律延禧的预判倒是一样。 但是两个犄角里边选择哪一个来进攻,李夔倒是无所谓,兵家见机行事,乃是日常。 因为张家奴这番表现反让李夔对进军兔耳山产生了疑虑,于是反其道而行之,南下围困萧谢佛留镇守的永安山。 第1174页 不但围而不打,还放任萧谢佛留的信使逃出包围,去宁州求救。 耶律延禧收到军报之后,既惋惜又高兴。 惋惜的是李夔太过于狡猾,没有落入他事先安排的陷阱; 高兴的是李夔的举动,也没有带给自己太大的麻烦。 因为李夔到底是出击了,仍然是顿兵于一个山头之下,企图先破掉辽军犄角之势。 这一点还是符合自己预判的。 现在需要简单调整一下部署,锤子还是自己,不过耶律张家奴与萧谢佛留的任务得来一个交换。 铁砧交由萧谢佛留来承担,而换成耶律张家奴抄劫鞑靼人后路。 一场大战的脚步,在双方的「默契」配合下,渐渐接近了。 第一千七百九十四章 白驼沟 而李夔方面也在调整攻略,本来计划的偷袭战,因为耶律延禧的谨慎和吉达的僵化,愣是变成了一场僵持,待到吉达、蒙根图拉克、玛古苏三路大军相继来到永安山后,双方军势已经堆厚成决战的态势。 每日夜里,萧谢佛留看着岭下星星点点的篝火,都不由得心惊胆战。 兵家择机顺势,乃是常态,李夔研判过双方优劣之后,发现这样对己方更加有利。 双方实力相当,但是自己进可攻退可守,退无大忧,一旦得进就是大利。 而辽人则好进不好退,进无大利,而一旦不得不退,那就惨了。 耶律延禧到底年轻,有些冒失。 既然你都敢赌,那老子就陪你赌! 壬子,李夔遣军沿大福河向东南进军,其意图非常明显,就是要绕过宁州,攻击辽人空虚的长春洲后方基地。 此举是佯攻,但耶律延禧不得不应,也派遣骑军前往大福河堵截,双方在河边展开了第一场大战。 夏日的大福河水势挺大,能够供双方骑军渡河的区域就那么几处,鞑靼和辽人皮室军便在几处要地展开争夺。 甲寅,耶律延禧携宫帐中军至,用铜炮于氂牛渡轰击对岸。 玛古苏不敢相抗,却二十里,耶律延禧命额特勒抢先渡河,大军随济。 不过铜炮实在太重,只能留在渡口。 乙卯,辽军全体成功渡过大福河,局面完全打开。 当地酋豪温固復降耶律延禧,引辽军轻锐万骑由青谿谷入永安山北。 玛古苏察之,復遁,辽军收復武胜三寨。 耶律延禧置兵将守之。 辽人大军驻于寨下,两山间部族日有至者,献牛羊劳军。 耶律延禧厚谕以朝廷抚存恩意,祸福之因,戒其不得妄作,自取屠戮,皆唯诺听命。 辛酉,围场使耶律阿布帅贵族子弟千人为硬军,扈从百司为护卫,番、汉兵两万,号称十万,抵达武胜寨,辽军声势更振。 耶律延禧选精兵两万为先锋,归阿布统带,余分五部为正军,以额特勒中军都统,耶律张家奴为都监,进大斧山,寻机与鞑靼决战。 李夔闻辽人大军抵达,也引兵来拒。 经过不断诱敌,李夔渐渐将辽人大军引入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 丁卯,耶律延禧一路战胜,前锋终于抵达了离永安山不过十里的白驼沟。 然而辽军遭受的攻击,到此突然变得勐烈起来。 白驼沟乃是一片盐硷荒漠,草原上的野生动物喜欢来到沟底补充盐分,传说这里曾经出现过鞑靼人的神物白驼。 白驼沟里有大涧数重,可恃而战,如今都在鞑靼人手上。 耶律延禧的前军耶律阿布到达此处后,见地方险峻,而山谷对面,鞑靼五六万人据地利列车而阵,更张疑兵于西山之上,其势甚锐。 阿布不敢轻易出击,只分遣部将占领了前方腰子隘和夹河口,等待耶律延禧大军。 是夕,中军抵达,宿于谷外腰子隘之左。 壬子,耶律延禧遣选锋五将前行,中军渡山谷而西,继阿布之后。 额特勒夹河而行,日未出,至鞑靼屯所。 鞑靼阵营内响起隆隆鼓声,两支骑军从车阵后方奔出,列于两翼。 巳时,耶律延禧也抵达阵前,与额特勒以精兵数千骑护卫,登山北高阜之上,张黄屋,列大旆,料敌指挥。 耶律延禧看着对面坡上的鞑靼人:「都统觉得他们有多少人?」 额特勒分析了局面,对耶律延禧说道:「贼人大抵五万,然以逸待劳,其势方炽。日渐高,士马飢,不可少缓。宜以中军越前军,傍北山整阵而行,促选锋入战,破贼必矣。」 耶律延禧首肯,命中军越过阿布,进攻鞑靼左翼。 大战终于开始了。 李夔在对面半山用望远镜观察前方,对鞑靼诸将说道:「彼张盖者,必辽皇与额特勒也,今日当留意取之。」 吉达见敌军已然开始行动,对李夔说道:「羽厥和拔里古昨日前去打探敌势,如何到今日都没回来?」 李夔说道:「无妨,我亲自去指挥左翼。」 吉达说道:「我随军师一起。」 李夔笑道:「正要借太尉重骑,以壮声威。」 左翼的乌古部轻骑见对山敌人已经越过山底的小水沟,朝自己压来,而自己的酋长与族中精兵却又不在,正自惊惶间,却见后方山坡上,阻卜太尉和军师的大旗开始移动过来。 跟随大旗的,还有六千耀眼的具装铁骑与六千解活弩兵。 第1175页 鞑靼人本来就勇武,现在自己军中的最强武力和最高两位指挥来到这边,乌古部顿时就有了主心骨,欢声震天。 李夔来到军前,对乌古部喊道:「你们的酋长羽厥,还有敌烈部的酋长拔里古,现在就带着两部精锐,埋伏在辽皇的背后!」 「此次进攻,我们为何要选择宁州?吉达太尉,为何要在此坚持这么久?」 「因为这里离上京临潢府,契丹的首都最近!」 「今日一战,是我们最好的机会,改变整个金山南北、上京道、中京道格局,攻入上京,推翻契丹残暴统治的机会!」 「乌古敌烈两族的男儿们,契丹人夺了你们的草场、牛羊、马匹,杀害了你们的父母、兄弟、妻儿,将你们赶到千里之外的金山西面。今天,就是你们血债血偿的机会!」 「你们的统领干冒奇险,现在就在等待辽军全部压上,等待他们后方空虚,等待发动决死一击,阵斩辽皇的机会!」 「只要大败对面的辽狗,一次,只需要再胜一次,他们就完了!」 「渤海人、女直人、室韦人、回跋人、汉人,天下苦契丹久矣!」 「只要我们再胜一次,就这一次,天下诸族,必将群起而攻之!」 「记住,今天,是你们的族群,是全体的鞑靼人、渤海人、女直人、室韦人、回跋人、汉人,重新堂堂正正站直身子,不再为契丹奴役的最好机会!」 「我们和契丹血战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但是对面的契丹人还很强大,要得到这样的机会,我们就必须鼓起最大的勇气,发挥出最大的力量,付出最大的牺牲!」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勇士,无论是谁!哪怕是我,也曾经害怕过,怯懦过!」 「但是今天不一样,我不管你们曾经是什么样子,我只要求今天,就今天,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像最勇勐的战士那样去战斗!」 「只要箭矢还没光,你们就射;只要刀子还没断,你们就砍!要让辽皇不断派出自己身边的军队,将他们吸引到我们这里来,尽量多的吸引到我们这里来!」 「今日是决定诸族命运之战,成败一举,非死即生!」 乌古部杂牌们被李夔的一番言语刺激的热血贲张,整支军队的气质为之一变,纷纷抽出五花八门的武器:「成败一举,非生即死!」 辽军倚北山而来,战法还是传统战术,以千人为一队,轮流撞击乌古部组成的右军。 永安山北麓,立时杀声震天。 乌古部身后,弩兵们开始居高临下,施放鹤胫弩。 尖锐的弩矢唿啸着没入前方辽军的人丛,密集的箭雨将辽军射得人仰马翻。 而阵前的乌古人,则拿着小盾,手持短兵如铁锤、战斧、弯刀,号唿跳荡,一时将轻骑们都压制了下去。 然而辽军这一次声势浩大,军力不下十万,骑队依旧前赴后继的涌来。 乌古人虽然勇武,很快也有些扛不住,阵脚开始松动。 吉达见情势不妙,将头盔面罩抹下,一振长枪就准备率领重骑破敌,却被李夔一把拦住,沉声说道:「太尉稍安勿躁,离敌军入彀还早着呢,还不到动用重骑的时候。能压住阵脚就好。」 吉达急道:「这不是我鞑靼人的打法!」 李夔说道:「太尉要看全局,辽人大部,还在白驼沟的那边。」 说完对身边一名裨将道:「张诫,带你手下沖一下,注意别冲到弩箭范围里去了。」 那名裨将早就按捺不住,闻言抽出骑刀:「得令!」 第一千七百九十五章 惨败 中军车阵与右军轻步兵连接之处,一支三千人的轻骑沖了出来,在阵前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弧,杀入了辽军当中。 张诫乃是辽国长春洲头下军州的汉人,祖上是从河间府被掠夺到中京的汉户。 在辽国这几年混乱的战局里,不断有农户子弟被强行抽入军中,被称作「五京乡丁」,又在草原征战中被俘虏,入军,再俘虏,再入军…… 即便如此,张诫也是幸运儿,更多的同伴,已经永远躺在了草原的泥土之下。 张诫时而是辽军的军士,时而是鞑靼的奴隶兵,然而却一次次倖存下来,最后沦落到白鞑族中,被李夔收编入了解活军。 栲栳泺大战后,李夔开始整编自己的嫡系,张诫因作战勇勐,骑术精绝,很快升到了千夫长,之后更是独领一营。 李夔的军伍和大宋国内的军队不同,草原的乱世上,将领的个人魅力比队伍的纪律性要更加重要,除了车军以标准的新式部队规范来要求,其余不管步骑,李夔都直接以将领的名字来命名。 诫字营非常勇勐,张诫带领着三千骑军在阵前号唿血战,纵横来去,战马始终保持高速,只从辽军队伍的空隙中穿插而过,不求杀伤效果,只求将空隙扩大,从敌阵的边缘带走一波人命,然后跑远。 这样的战法效果极佳,锋利的骑刀很快将辽军切割成几队,乌古杂牌军眼看就要再次稳住了阵脚。 耶律延禧见状,立即命耶律阿布率军压上,李夔的中军和右军之间,因为张诫的出击露出巨大空档,这是机会。 李夔也调集长枪兵前来紧急填补张诫留出的空档,而张诫的轻骑在搅扰了一番后,从战阵左翼外围绕回阵中,开始修整。 第1176页 双方就这样鏖战到了午时,战事渐渐从鞑靼军的左翼蔓延到中军。 这是一个方圆五里的巨大战场,战争的两方都压上了自己决胜的力量,箭矢在空中交错,马匹在来回奔驰,无数的军士们组成小队,在白驼沟南坡上号唿酣战。 从天空俯视下去,修罗场上,到处都是刀光和血色。 双方投入的军队,渐渐从一万,两万,增加到了三万,四万…… 鞑靼的左翼已经被打残了,然而辽人乃是仰攻,且箭矢数量远不如李夔,在弩兵堪称饱和的攻击下,他们受到的损失,远比鞑靼还大。 战到未时,鞑靼左翼终于出现了巨大危机,已经冲击辽军三次的张诫见状,高唿道:「今日事急矣!」带领所余诫字营,第四次沖入敌阵。 而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来。 辽军顿时气势大盛,开始向李夔所在的旗纛处勐烈冲击。 耶律阿布身披重铠,浑身是血,他的马已经换了两匹,第三匹刚刚又已经倒毙在与张诫的血战中。 待到他站起身来,看过身周,除了遍地人马的尸体,却已经没有一匹能够站着的战马。 前方李夔的旗纛,离自己不过半里,耶律阿布甚至能够看到坡上那个宋人将领骑在马上,双手拢在袖中,冷冷地看着他。 耶律阿布心底突然跳出一丝明悟,勐然从身边卫士手里夺过战旗,双目赤红:「随我杀过去!杀掉那个宋狗,鞑靼将再无能为!」 「杀!」无数还有战力的辽军战士将耶律阿布拥在中心,向着李夔杀去。 就在这时,耶律阿布却看到前方的宋人将双手展开,左手拿着一个竹棒一样的东西,似乎还对他笑了一下,然后将那东西高举起来,用右手拉动了那东西底下的拉环。 一道硝烟从李夔手里的筒子前端「嘭」的一声炸开,筒子里一个物事飞上半空,接着炸成一朵红雾。 紧跟着,鞑靼军阵的左中右三路,响起了「轰隆」「轰隆」数声号炮,军阵上方的高处,同样出现了几朵红云。 李夔身边的吉达再次抹下面甲,平举钢枪:「出击!」 「出击!」 整个鞑靼军阵开始冲下南坡,以中军车阵为先导,朝着不知不觉中,已经渡过白驼沟的七万辽军压了下去。 而在沟北的耶律延禧和额特勒这才发现,随着车阵的冲击,车阵后还有无数骑兵,从永安山后吶喊着翻了过来,一时之间,竟似无穷无尽。 车阵中间,几支恐怖的力量渐渐突进出来,形成三个箭头,那是准布、阻卜、白鞑三部的重骑! 鞑靼人躲在永安山后以逸待劳,让李夔领着车军和乌古敌烈两部杂牌顶在前面,利用疯狂的弩箭和顽强的斗志,耗了辽军整整四个时辰! 李夔也真是按捺得住,直到这一刻,才终于露出了兇残的面目! 前军都统耶律阿布在鞑靼人蓄势已久的第一波攻势中,便被吉达挑死于枪下,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的辽军被践踏碾压而亡。 两千厢车、一万八千重骑组成的装甲洪流,其巨大的动能瞬间就将处于低处的辽军切割成无数的纵列,战车上的军士们疯狂地用长枪和弩箭,收割着沿途的生命。 除了被分割屠戮的前军,已经鏖战良久,未得休息的辽人中军也一触而溃,开始朝沟底奔逃,很快挤成一处。 对面丘陵上的额特勒见状不禁大惊失色:「贼军势大,请陛下先撤往宁州,臣去山下阻挡他们!」 耶律延禧看着对面漫山遍野的鞑靼人,内心都在滴血,这一刻他心中也涌起了自己皇爷爷在栲栳泺边的无奈。 一咬牙抽出长剑:「不,朕就在这里,我们还没有败!」 「他们的铁骑军车过不了沟,你帅三万后军前去沟边接应,只要大军过得沟来,还能整军再战!」 额特勒转念一想这也是败中求活的妙棋,又看着自己皇帝身边装备精良的贵族子弟兵,不再犹豫,拱手道:「陛下英明,臣这便去!」 说完也抽出长刀:「后军随我压阵,接应中军!」 一转眼,辽军最后三万大军也朝着战场奔下,只留耶律延禧与一千贵族子弟,两千百司护卫留在北山之上。 南山局面已然完全颠倒,辽军兵败如山倒,到处都是血光和杀戮。 鞑靼人的凶性在这一刻完全发挥了出来,无数轻骑跟在重骑和战车身后,待到撞破敌阵,远的就用娴熟的骑射功夫,近处则以弯刀战锤接战,将辽军杀得丢盔弃甲。 白驼沟的南麓,漫山遍地,都是辽军人马的尸体。 能够回到沟底的辽军,不足三万,他们挤压在一起,疯狂地冲过浅浅的水沟,企图爬上对岸。 这场战役从早上巳时战到下午申初,这么长时间的鏖战,本身就说明两军的战力,都称得上当今冷兵器时代的佼佼者。 然而从攻势如潮到兵败如山,南坡辽军的体力,已经消耗到了极限。 无数辽军挤在沟底,连爬上对面小小的土坡都做不到。 盐硷沟边的土坡,很快被溃逃的辽军踩成一片泥泞。 不少辽军被同袍挤到在泥浆里,接着就是无数的大脚踩上去,让他们连起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活活闷死在泥浆当中。 鞑靼人杀到了,他们冷酷无情地将更多的辽军挤压进沟中,然后用强弩和硬弓疯狂地施射。 第1177页 额特勒赶到沟边的时候,正来得及看到这人世间绝惨的一幕。 军士们沿着沟底向下游奔逃,希望能够找到一处缓坡上岸,而鞑靼轻骑的速度远比他们来得快,就如同在草原上打兔子一般,轻松地将他们沿途射杀。 三万后军冒死在对岸竖起巨盾,无数勇敢的军士不顾自身危险,从巨盾的空隙里探身出去,用矛杆搭救自己的袍泽。 然而只是杯水车薪,他们往往还要搭上自己的性命。 鞑靼人每有一列厢车抵达,就多出一个安全放箭的堡垒,车军是李夔一手带出来的,心思也是异常的歹毒。 他们故意放过沟底泥泞中的倒霉鬼慢慢收拾,重点瞄准对岸企图施救的辽军。 就在混乱之际,额特勒却听见裨将惊惶地喊道:「太尉!北山!北山!」 额特勒随着裨将惊恐的目光向后看去,却见北山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两支轻骑,正朝着耶律延禧奔袭而去! 额特勒惊怒交加,目眦欲裂,惨唿道:「救驾,快随我救驾——」 第一千七百九十六章出卖 丙子,鞑靼大败辽师于白驼沟,耶律延禧七万大军覆没。 己未,李夔携大胜之威,分兵取兔耳、永安。 军败之日,辽皮室左统军耶律张家奴战死,皮室右统军萧谢佛留闻大军尽没,命军士出降,自刭于寨。 大战之际,耶律延禧被李夔遣乌古酋长羽厥,敌烈酋长拔里古偷袭,被中路都统额特勒拼死救回。 黄屋、军帐、甲器尽没敌手,一千贵族子弟,两千百司护卫,两万汉蕃附从,多被屠戮俘虏。 这一战还发生了一个小奇蹟,战后张诫被李夔从死人堆里寻了出来,当时已经气绝,玛古苏说可以按照部落的法子试试。 于是李夔杀了一匹马,掏空马腹将张诫塞了进去,一个时辰后,张诫復甦。 南路断绝,耶律延禧只得北狩静州。 辛酉,李夔沿大福河而下,扫荡沿途,于氂牛渡缴获了辽国的十门铜炮。 乙未,李夔兵临宁州,列炮轰城。 宁州已经极度空虚,耶律大悲努听闻大军覆亡噩耗,带领城中军队北上寻找耶律延禧去了。 因此鞑靼人架起大炮一轰,城中老弱残兵顿时胆落,开门投降。 宁州,也是第一个不战而降的辽国城市。 这里是辽人为防守金山的二十万大军准备的后勤基地,里面辎重无算,李夔获得补充之后,修整数日,乃遣吉达袭上京、玛古苏袭泰州、蒙根图拉克袭永州。 没有北上痛打落水狗的原因,是鞑靼人的劣根性再度发作,辽人的金山防线彻底告破,鞑靼铁骑在辽国腹地纵横肆虐,烧杀抢掠,连李夔都控制不住。 鞑靼部最想去的地方,是辽国首都上京和农业腹地长春! 一时间,上京、凤州、长春州风声鹤唳,一日三惊,诸路人心惶惶,逃避兵隳的难民络绎于途,各种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 上京城里,满目哀伤。 此战失踪的不光只有皇帝,一起失踪的,还有辽国宫帐皮室这支契丹最强的精锐,还有无数名臣重将,无数上京的贵族、官员和百姓们的子弟。 城中几乎家家飘白。 据逃回城里的人说起,白驼沟已然被败军尸首填满,时值盛夏,那里恶臭盈天,就连鞑靼人都将那一带划作禁区,人马皆不敢入,害怕流传瘟疫。 上京留守耶律慎思忧心忡忡,遣使臣向北打探,皆不得要领。 宫内如今还有秦王、晋王,皇后、元妃、文妃,皆惶然无措,每次召见群臣,除了痛哭再无办法。 皇后与元妃要求让兄长萧奉先帅东北大军回京,都统耶律章奴则主张请皇太叔和郑王耶律淳帅西南大军北上,北府宰相萧托卜嘉、北院参知政事王师儒等人则主张召王经入京主事,一时间众说纷纭。 乱世降临,手握军权者权力越发扩大,耶律章奴是耶律淳厚币卑辞笼络有加的上京眼线,见自己的建议不被採纳,干脆领部下劫取府库财物,打出上京城,沿途携裹乱民,企图南下投靠萧敌里。 萧敌里乃是皇太叔外孙,从小被皇太叔宠爱,之前是人质,上京副留守,后来辽国政治混乱,藉由剿杀土匪赵钟格之机,携手下逃出京城,跑到了南边。 耶律延禧当时为了制衡耶律淳,擢萧敌里枢密都承旨,知景州,以抗耶律淳。 萧敌里接纳了耶律章奴,得知上京乱局后,环顾海内,只有皇太叔和耶律淳一系尚有望,这才决定死心投靠。 和耶律章奴商议后,干脆分作两路,自己和副将耶律延留南下,以废立之事驰报耶律惇。而章奴则整顿军士,为郑王前驱,率军復攻上京。 耶律章奴行还祖州,率僚属告太祖庙:「我大辽基业,由太祖百战而成。迩来天祚惟耽乐是从,不恤万机。强敌肆侮,师徒败绩。加以盗贼蜂起,邦国危于累卵。 今天下土崩,窃见兴宗皇帝孙郑国王淳道德隆厚,能理世安民,臣等欲立以主社稷。 臣等忝预族属,世蒙恩渥,上欲安九庙之灵,下欲救万民之命,乃有此举。 实出至诚,冀累圣垂佑。」 与此同时,耶律慎思也遣使耶律淳,备言章奴、萧敌里叛命,朝廷加耶律淳魏王,天下兵马都元帅,命他率兵北上,剷除叛逆,拱卫京城。 第1178页 而耶律淳面对双方使节,审时度势,利用「天使来召」的机会,让萧敌里、耶律延留髮挥了他们的最后价值——「淳对使者号哭,即斩敌里、延留首,以献京师」。 之后在渔阳誓师,表示自己尽忠朝廷,决意北上勤王。 遣大军分作三路,一路由渔阳、景州奔赴北安州、泽州;一路由卢龙赴榆关,扼守辽西走廊通道;一路西返奉圣州,大同府。 前者是为了取上京道,中者是防备东京道,后者是要跟自家老爹摊牌,获得西京道的控制权。 耶律章奴想不到耶律淳竟然又当又立,不但将自己卖了,还把萧敌里杀了,成了朝廷任命的「兵马都元帅」。 气恨之余干脆举旗独立,攻陷祖、庆诸州,復祀诸庙,仍述所以举兵之意,移檄州县、诸陵官僚。 一时间饶州渤海等地不明真相的官员将领们相继来应,等到章奴趋广平淀时,已经众至数万。 耶律慎思手里无兵,不得已之下,决定启用奔逃安置在上京西面的顺国女直阿鹘产,和在政治斗争中失败的外戚耶律余绪。 但是此举又招致内宫的强烈反对,最终耶律余绪依旧不得启用,剿灭耶律章奴的任务,落在了阿鹘产的肩上。 恰逢耶律章奴军队内部也出了问题,其党耶律女古等暴横不法,劫掠妇女财畜。 耶律章奴度不能制,内怀悔恨,以邀约赴宴之机,杀了耶律女古。 耶律女古余党又叛章奴,加上之前投靠耶律章奴的辽国将领,如今也得知耶律章奴叛辽的真相,纷纷引去。 耶律章奴无奈,不敢再攻击上京,北走准备投降鞑靼。 阿鹘产率兵追败之,杀其将耶律弥里直,擒贵族二百余人,缚送行在,伏诛。 其妻子配役绣院,或散诸近侍为婢;余得脱者皆遁去,据山泽为寇。 整个上京道的局面,更加的混乱。 …… 上京东南,怀圣寺,一队华丽的奚车车队停在这里。 这一个月间的局势变化堪称眼花缭乱,上京城权力几度易手,几乎每天都有一批官员因为站队错误,被推出城郊斩首。 上京留守耶律慎思,和北府宰相萧托卜嘉、北院参知政事王师儒等人,利用高超的政治手腕,总算平息了多方局势,保住了上京,得到了暂时安稳的局面。 上京城内,汉人行宫都部署萧特末、东面行军副都统酬斡,正在紧急徵调乡丁,重组军队。 而北面鞑靼人还在诸州肆虐,长春岌岌可危,南面耶律淳的大军正在逼近,后党的倚仗萧奉先还在和阿骨打纠缠,先期只敢派萧兀纳统领三万人先奔赴上京应急,而南院宰相王经还被渤海叛贼高永昌隔断在东南,各种物资运送不过来。 今日宫中几位娘娘圣驾到此,便是为生死未卜的夫君,飘摇欲坠的国势祈福。 与她们一同前来的,还有晋王耶律敖卢斡、梁王耶律雅里、秦王耶律定,以及刚刚出生不久的许王耶律宁。 其中晋王耶律敖卢斡是文妃萧瑟瑟所生,梁王耶律雅里是故妃所出,由皇后萧夺里懒抚养,秦王耶律定,许王耶律宁为元妃萧贵哥所出。 虽然局面已经大坏,但皇室的威严尚在,排场依旧不小,这次出行足有上千人随驾。 第一千七百九十七章 生离 王师儒是耶律洪基时代的老臣,辽国大儒,与父亲王祁乃辽朝两代状元,之后担任耶律洪基的讲师,耶律延禧的王傅,长期掌制诰、史馆、枢密、参政的人物。 不过王师儒谦退自抑,守礼自持,在辽朝嚣张跋扈的北院群臣里边,算是一个奇葩异类,无论南北,皆名声极重。 虽然不怎么受重用,但是却是清贵的典范,是辽国王珪那样的人物。 他还是三苏的粉丝,辽国多有崇拜苏轼的文人,但是王师儒不但崇拜苏轼,还崇拜苏洵和苏辙。 当年苏辙使契丹的时候,王师儒以朝廷侍读学士的身份作为馆客者,与苏辙相谈甚欢,不但能够记诵苏轼的文章,连苏洵、苏辙的文章都能够背诵出来。 佛家祈福这一套,王师儒本人是不怎么信的,无奈他熟悉朝廷典章,因此被点名陪侍。 看到前方忙碌杂乱的礼佛队伍,不知为何,王师儒突然想起了当年在使馆里,谈到的小苏学士《茯苓赋》中的一句。 「与时变迁,朝菌无日,蟪蛄无年。苟自救之不暇,矧他人之足延」。 摇了摇头,王师儒下得马来,前去先与主持大和尚交涉,安排静室,与贵人们歇息。 礼佛有一套规矩,需要先得在静室里盥洗默坐,收摄心神,以示虔诚。 虽然只有数里地,但是贵人们身体娇贵,因此也要先歇息一场。 萧瑟瑟领着女侍普贤女,抱着才四岁的晋王耶律敖卢斡来到分配给自己的小院,进入静室默坐。 萧瑟瑟的日子,自打耶律延禧去了金山后,就非常艰难。 宫中是皇后和元妃的天下,元妃生下第二个儿子之后,更加骄纵,处处以萧瑟瑟母子为敌。 听闻大军大败于白驼沟,陛下失踪之后,上京城里的氛围更是日渐诡异,另立君主的议题,也偶尔被群臣提了出来。 自家孩子乃是陛下长子,大辽帝位的第一继承人,皇后和元妃早就忌惮非常,如今更是恨之切骨。 第1179页 自己身边就一个从娘家就带在身边,情同姐妹的普贤女,两人现在连宫中的饮食都不敢乱用,每日宫人进献的饭菜,两人都偷偷埋到后院,自舂米麦,捕鼠诱鸟为食。 帐帘掀开,门外闪进来一名汉子,普贤女正要惊唿出声,却听那人低喝道:「别出声,是我。」 说完将大毡帽取下来,萧瑟瑟不禁大惊:「余绪,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耶律余绪,但是如今只穿着马夫常用的毡服:「二姐,时间紧急,今日是离开上京的最好机会,一会儿礼佛完毕,你一定要想办法寻个时机,将戟儿带到膳堂厨房,那里有人接应。」 「离开?去哪里?」 「去东京,辽阳府。」 「啊?」 「王丞相来了秘信,说皇后和元妃要对二姐和戟儿不利,戟儿是陛下骨血,要我将你们密送东京,只要到了那里,他就能护得咱们周全。」 「那家里怎么办?姐姐跟妹妹怎么办?」 「家族不用担心,只要你和戟儿周全,皇后和元妃就不敢妄动,以王丞相在文官中的势力,她们也不得不忌惮。」 「相反,如果戟儿出事,接下来才是覆巢之下,再无完卵,二姐你明白了吗?」 「但是这里都是皇后势力,我怕……」 「现在不是怕的时候!」耶律余绪低声急喝道:「无论如何,二姐你都要做成!否则今日之后,恐怕再无机会了。」 「除了岳丈,还有我和大姐夫两个家族,都得被连根拔起。这是生死之机!」 萧瑟瑟紧张得面色苍白:「我……我……」 耶律余绪一脸的坚毅:「我要去安排他事,等到了城东黑山驿,再与二姐细说。」 说完转身出门,手摸到门帘的时候,耶律余绪又转身交代:「二姐,从现在开始,你就当自己和戟儿已经死了,至于能不能重活,就看能不能把握住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明白了吗?」 这话一出,萧瑟瑟反倒是冷静了下来,虽然脸色还是一样苍白,但是嘴唇和手指已经不再抖动:「我明白了,如能得脱此劫,余绪就是我和戟儿的再生恩人。」 「姐姐言重了,我也是为了自己和家族。」耶律余绪将毡帽扣到自己头上:「记住了,膳堂。」 耶律余绪掀门出去了,萧瑟瑟望向普贤女,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 礼佛的流程还是繁琐的,待到萧瑟瑟从小院出来,门口的侍卫看到她,问道:「娘娘,晋王呢?」 萧瑟瑟微微一笑:「晋王昨夜哭着要父皇,折腾了好久,今天又坐了半日的车,倦得都不行了,我已让普贤女陪他睡下。」 「对了,院子侧厢那个箱子,是我这次要供奉给庙里的礼物,你们去取来,送到积善堂去吧。」 侍卫首领进入院子侧厢,果然看到一口彩漆箱子,又去了侧室床前,隔着窗纱隐约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孩子,普贤女侧卧在孩子的旁边,一手撑着自己的头,一手拿着团扇,在给睡着的孩子缓缓扇风,嘴里还哼着轻柔的儿歌。 侍卫首领轻轻退了回来,将手一招,命侍卫们抬起那口箱子,跟着萧瑟瑟朝佛殿走去。 出院之前,萧瑟瑟戴起了苏幕遮,将自己的面容隐藏在面纱之后。 经过皇后的院子,皇后和元妃也已经出来了,身边侍卫们也各抬着一口箱子。 见到萧瑟瑟这般模样,皇后就冷冷一笑:「妹妹怎么这幅打扮?」 萧瑟瑟给皇后行了礼:「皇后万福,元妃娘娘万安,就算是礼佛,也不好让外人窥见妇人容颜的。」 皇后嗤笑一声:「妹妹还真是知书达理。这副宋人的做派,倒显出我们的不是了。」 「只是我契丹一族,何时多了这样的拘束?」 元妃讥笑道:「只怕是自负容貌出众,除了夫君,谁得看一眼都觉得吃亏了吧?姐姐搭理她作甚,不就一贯的作腔作势,才惹得夫君怜惜吗?」 皇后问道:「晋王呢?」 萧瑟瑟低头回道:「晋王睏倦不堪,叫不醒他,再说有秦王代诸皇子为父祈福,哪里轮得到他?」 元妃这才有些欢喜:「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皇后和诸位侍从都要作证。等到夫君回来,不要以此搬弄是非才好。」 萧瑟瑟赶紧又对元妃行礼:「这却是不敢的。」 皇后也就不为己甚,淡淡说道:「那就走吧……」 待到队伍走远,一个裹着斗篷的身影从萧瑟瑟的院子里探出头来,见已经无人,赶紧朝佛院走去。 队伍进入佛寺,侍卫们将娘娘们的礼物都抬去了侧院的积善堂,萧瑟瑟停下脚步:「冒昧娘娘,我……我想要净手……」 皇后看着前头的佛殿,蹙眉道:「怎地如此不谨?」 萧瑟瑟低声道:「实在是唐突,臣妾回宫后,自当领责。」 皇后说道:「那去吧。」 萧瑟瑟对着皇后的背影施了一礼,迈着小步朝积善堂去了。 元妃鄙夷地看了萧瑟瑟一眼:「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姐姐,还要等她吗?」 「一个死人,等她干吗?」皇后说完开始向前走:「一会儿她回来,就让她在殿外立规矩。晚上回宫之后,便借今日之过责罚,她母子俩,却是再躲不过去了。」 元妃默默点头,赶紧跟了上去。 第1180页 萧瑟瑟快步来到积善堂中的净所,普贤女已经先从别院后门进来,气喘吁吁地在这里等着了。 两人飞快地换了装束,萧瑟瑟对普贤女跪下,哽咽道:「妹妹,今日蒙你搭救,此恩唯有来世再报,来世你来做这娘娘,我做婢女伺候妹妹。」 普贤女也对萧瑟瑟跪下叩首:「蒙娘娘不以奴婢粗蠢,一直以姐妹相待,可惜不能再跟随娘娘,伺候王爷了。」 「今后要娘娘自己保重,来世你还是做我的姐姐,只愿我们再不入这帝王之家。」 主僕二人生离死别,只敢抱头,却不容痛哭失声,只能哽咽流泪。 第一千七百九十八章 大乱 还是普贤女推开萧瑟瑟:「此地不可久留,我这就去引开侍卫,娘娘趁机打开箱子,带着王爷逃走吧。」 说完戴上苏幕遮,走出别院,刚跨过院门,突然「哎哟」一声。 看守的两名侍卫听见,连忙赶将出去:「娘娘你怎么了……」 萧瑟瑟奔到停放供奉的屋子,打开自己那口箱子,一个小男孩露出开心的笑容:「娘——」 萧瑟瑟一把捂住自己孩子的嘴:「戟儿乖,这么久不出一声,真是好孩子。」 说完轻轻松开手:「不过我们的游戏还没结束,我们还要和侍卫们捉迷藏,这次娘亲自带着你好不好?」 「但是游戏的规则是你还不能说话,听懂了吗?懂了就点头。」 耶律敖卢斡立刻点起小脑袋瓜,眼睛里都是兴奋的神色。 萧瑟瑟将他从箱子里抱了出来,偷偷顺着屋墙向后门奔去,然后沿着幽深的迴廊转向香积厨边的膳房。 膳房里的戴发火工头陀见到两人,低声道:「直娘贼的可算来了,两位,暂且得罪。」 说完取出两个大麻袋就往两人套去。 晋王耶律敖卢斡天真地问道:「大叔你也是跟我们一起捉迷藏的吗?」 火工头陀愣了一下,萧瑟瑟赶紧说道:「戟儿你犯错误了,说好的不能说话,现在你只剩下一次机会了。」 说完对火工头陀使了个眼色。 火工头陀这才赶紧将麻袋朝晋王耶律敖卢斡头上套去。 很快,火工头陀将两人放到一辆木头推车上,又在车上摆上两个馊水桶,加了一堆树叶烂菜头之类,朝后山门外推去。 出寺之时侍卫过来检查,一看是发着馊臭的两袋垃圾,挥挥手让头陀过去了。 来到后山门的树林里,这里已经停着一架马车,还有七八个精壮彪悍的汉子,虽然装束普通,但一看都是军人气质。 耶律余睹是这些人的头领,将萧瑟瑟和耶律敖卢斡从袋子中救出来,扶上马车,给火工头陀也牵过一匹马:「大恩不言谢,魏兄,走吧!」 头陀翻身上马之际,露出右脸颊上的金印:「过了狼河就有人接应,狼河外洒家自有颜面,狼河以内,就得靠节度了。」 耶律余绪也不多话,只点头道:「出京这段,交给我。」 说完一打马,几人护着马车,朝东南奔去。 祈福活动进行得非常顺利,文妃净手回来后就一言不发,即便被侍卫拦下在大殿外立规矩,也都乖乖听话。 这也和文妃以往种种忍让的作风相一致。 不过礼佛完毕,回到之前休憩的小院后,文妃却久久没有出来,待到侍卫等待不及,进院子催问时,才发现室内除了悬樑自尽的普贤女,文妃母子竟然失踪了! 被窝里只有一个伪装成小孩的枕头。 皇后和元妃都是盛怒之极,找遍了寺庙周围,同时命上京留守发兵穷索京师,将文妃父亲国舅大父房、姐夫耶律挞葛里、妹夫耶律余绪三家宅邸,尽数围了起来。 待到搜检到耶律余绪宅子的时候,才发现耶律余绪也不知所踪了。 皇后要将三家以叛党论处,但是留守耶律慎思,宰相萧托卜嘉、参政王师儒皆极力反对,只同意加大搜索范围。 京师周围本就混乱,最终浪费了不少时间,大军才带着猎犬,搜到了狼河岸边,只找到了一辆被抛弃的奚车,再无文妃母子踪迹。 耶律余绪带队过了狼河,那边早有一辆轻便的宋国款式的轻车接着,队伍速度一下子就快了,朝着长春州方向奔去。 对于萧瑟瑟和耶律敖卢斡来说,这是一趟惊心动魄且颠覆感官的旅行。 过了狼河就进入了鞑靼人肆虐的地区,遍地都是不知所从的难民。 土匪们打家劫舍,豪强们组织庄丁自卫,鞑靼人唿啸来去。 沿途已经纠结起许多盗匪势力,侯既、张怒、董庞儿、安生儿、张高儿,霍六哥……光叫得出名号的盗匪就有十几股,聚众二十多万。 「东路诸州盗贼蜂起,掠民自随以充食」。 州郡撄城自守,无数头下军州的将主,下令名下籍民,有杂畜十头以上者,皆从军。 路上也遭受了不少拦截、伏击、流民抢劫,处处都是暴力、死亡,不光鞑靼在抢,匪在抢,流民在抢,就连官军也在抢。 好在魏头陀的名号在这一带叫得很响亮,他们不走大路,反而专门走土匪们聚啸的丘陵地区。 无数有旗号的盗匪见到他们就上来拦截,魏头陀几声招唿,盗匪们不但让开路子,有时候还要给肉给粮,要休息的话,还能进山寨去歇息,匪徒们还帮忙餵马。 第1181页 如果遇到官军,耶律余绪的银牌也能畅通无阻。 最可怕的,反倒是穿越州郡大路的时候,遇到的飢饿流民和小股鞑靼蛮子。 直到遇到一队鞑靼人的千人大队后,魏头陀方才亮出一块玉珏,千夫长顿时毕恭毕敬地伏地行礼,然后派遣精锐,一路护送他们。 之后就平安了,经过几处鞑靼大军驻扎地,萧瑟瑟见到了成建制的兇恶野人。 这些野人的盔甲、刀剑,不比辽军宫帐稍差,还有那种巨大的厢车,勾连成一座座防卫的掩体,上面有军士持枪持弩驻守,分明是战力精强的正规军。 待到抵达西辽河边乌州的一个驿馆,一名五十多岁的汉人文士在几名雄壮异常的鞑靼人簇拥下前来,收走了魏头陀的玉珏,然后挥手让军队护送他们,直到潢河边上。 渡河之后,却是一部女直人过来接应,听魏头陀与他们交涉,乃是通州附近的一个小部族乙典部。 乙典部女直又护送他们抵达柳河镇,在这里,终于遇到南府宰相王经派遣过来的州军。 一路到此,萧瑟瑟的心已经凉了。 上京道的悲惨情形,要力挽狂澜克復旧观,却已经非汉光武、唐太宗不可为之。 …… 辽阳,南院宰相府。 王经在嘆气。 最近王经总是在嘆气。 大辽明明已有振作之相,尤其辽阳铁厂在大家的艰苦努力之下终于投产后,眼看着国家就要走上大宋繁荣的道路,如何再一转眼,就陷入风雨飘摇了呢? 鞑靼造乱其实并不可怕,辽国的传统势力从来都在金山以东,在王经的眼里,金山东才是真正的上京道,至于西南西北两个招讨司,那就是流放犯人的地方而已。 辽国看似疆域广大,其实大部分地区都是蛮夷部落的游牧之地,核心地区,就是金山白山之间的部分上京道,辽河平野上的东京道,松山和燕山间的中京道,幽云之地的南京道,以及太行以北长城以南的部分西京道。 如今上京道临潢府以北,西边沦为异族铁蹄蹂躏之地,连皇帝都下落不明;东边女直虎视眈眈;中间盗匪遍地,人人自危,官府已经几乎完全失去了作用。 东京道北面与女直控制地区接壤,虽然阿骨打目前还没有表露出对东京道的兴趣,但是王经绝不敢掉以轻心。 而且辽阳府北边出现了一股悍匪,渤海人高永昌最初只是要粮,结果演变成一场大祸患。 当时乱起之际,东京留守高清臣集诸营奚汉兵千余人在城中剿灭乱民。高永昌逃出城去,高清臣翌日搜索作乱首事者,得数十人,尽数杀之。 结果仓卒之际,有滥被其害者,导致人情汹汹,不可禁戢。 高永昌出城之后召集渤海马军,说留守要对渤海人下手了,于是马军也造了反,自外乘之,抵首山门。 高清臣登门说谕,使归,高永昌不从。 初五日夜,城中举火,内应开门,骑兵突入,阵于通衢。 高清臣和权参知政事张琳等督兵拒之,好不容易才将高永昌击退,不过闹市之中的这场大战,让东京城老百姓遭了大殃。 更可怕的是,据工部尚书室恭奏说,就连婆娑岭渤海人也已经不稳当,辽阳铁厂如果落入高永昌之手,那可就真是完蛋了。 好在室恭本身在婆娑岭铁冶威望极高,暂时无恙,但是如果继续没粮没兵,傻子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第一千七百九十九章 危机 高永昌部下骑兵很多,分遣军马略地,旬日之间,已下辽水北面二十余州,占有了近半个东京道。 好在他不能禁戢所部,颇有杀掠,故而所在州郡,人户往往携家渡辽水避之,高永昌已经在辽东大失人心。 王经有钱有粮,赶紧命张琳和高清臣召募如今辽东最多的失业者、驱转户、难民壮丁,充军得兵五万。 但是依旧杯水车薪,因为东京道不光光要提防高永昌,还要提防阿骨打,最要命的,还要提防皇太叔和魏王! 锦州通锦钱庄,那是王经的钱袋子,更是中京道和东京道的咽喉要地,魏王东路大军气势汹汹,如今已然抵达来州,并且行文王经,话里话外就是要自己投靠。 须知陛下尚无下落,魏王的自立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中京道被鞑靼洗劫得比上京道还早,除了鞑靼,魏王也不是什么好鸟,洗劫的罪行里边,有一半就是他麾下兵马犯下的! 剩下的南京道是魏王的地盘,西京道是皇太叔的地盘。 一个好好的大辽,就这样,啪,没了! 唉…… 别看南部诸州军力不行,但是这里一个辽阳大水利工程,一个婆娑岭铁厂,还有苏州、耀州、锦州三个市舶司,在辽人眼里可就是金窝窝。 无论打仗还是平叛,需要的不外就是钱粮军器人口,这三样东京道都不缺,但是缺时间。 因此现在各路使臣说客纷至沓来,都是游说王经,望其投靠的。 其中有魏王的,萧奉先的,王师儒的,皇后元妃的…… 甚至还有女直的,渤海的,还有特么高丽算什么鬼?王颙这老家奴,不知天高地厚! 想到这里,王经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大宋,为何没有我最想要的大宋的?! 「马三!马三!」 第1182页 马三从屋外进来:「相爷,有何吩咐?」 王经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该如何措辞:「呃……这个……」 马三很自觉:「相爷是不是想要我联络四十三节度?」 「嗐!」王经不禁对马三的直白有些懊恼,不过转念就有了藉口:「锦州眼看就要为魏王所夺,通锦钱庄怕是保不住,我这不是怕四十三节度因我大辽这点破事儿,遭受损失嘛!」 「嗯,还有……听说你在锦州安排了海船?我的意思是……能不能移到耀州或者宁州去等着?我想先将家小搬到海边去……」 马三不禁失笑:「相爷是不是多虑了?魏王就算再跋扈,毕竟也还是臣子;东京道作乱的叛匪,也不过就是一个高永昌,能有什么能为?」 「要不你来做我这个宰相?」两人如今因为奇特的关系,反倒处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所以王经懊恼起来就口无遮拦:「叫你联繫就赶紧,再拖得旬日,怕有大难!」 马三笑道:「相爷放心,节度就在城中,不过听说最近有一桩泼天的富贵要给丞相筹措,因此还请缓几日相见。」 「哎哟这都火烧眉毛了……」王经急得直跺脚,然后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说他就在城中?」 「对呀,就在城中。」马三点头:「相爷要见,我这就可以去叫他。」 「那赶紧去请他过来……算了,你立刻带老夫去亲自拜会!」 很快,换上便装的王经就在几名伴当打扮的侍卫保护下,由马三带着,驾着辆普通的奚车,七拐八拐的兜了几个圈子,来到一处豪华宅邸的后门处。 王经下得车来,看了看门脸,又看了看巷子口,觉得很熟悉:「这里……」 马三笑道:「不是别处,就是车行街陈漕帅府邸。」 「陈无疾?东京盐铁使陈无疾?」 「对,就是他。」马三点头表示肯定。 两家相去其实并不远,王经不禁恼怒:「那你还带老夫绕来绕去走了这么远?!」 马三说道:「这是行业规矩,得提防有探子跟踪。」 王经想要骂娘,最终却化为一声嘆息:「陈漕帅向以清能着称,他代萧托辉提举盐铁,还是老夫的举荐,想不到连他也投宋了啊……」 等下老夫为啥要说也?不不不老夫对大辽忠心耿耿,嗯,这个也指的是马三,对,就是指的马三! 马三倒是没有在意这些细微的文字,上去敲响了后门上的铜环。 很快门打开了,却是一个小厮,见是马三也不多话,直接放他们进去。 后门进来却是厨房,绕过去就是盐铁使府邸的花园,赵仲迁正坐在葡萄架子下翻阅书信,穿着整齐,看样子是一会儿要出门。 陈无疾刚好也从房里走了出来,似乎刚收拾停当:「节度,这就走吧。」 这边赵仲迁却已经见到了王经,不由得拊掌大笑,一边起身一边对陈无疾说道:「我就说这桩富贵活该相公所得,仲平兄,你还不信此乃天意?!」 陈无疾见到王经,赶紧过来见礼:「相公怎么来了?可不是未卜先知了么?」 王经听得没头没脑:「你们在说什么?」 陈无疾说道:「我和节度正要去府上拜访,却不料明公已然先至,或者正如节度所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拜访我?却是有什么事吗?」 陈无疾说道:「既然相公来了,就正好不用我们跑腿,走,去厅中细谈。」 待到几人进入厅中坐定,王经才说道:「不知二位欲寻我,是为何事?」 赵仲迁笑道:「不如明公先说,与马三一起来寻我,却又是为何事?」 王经看了一眼陈无疾,有些不好启齿:「这个,锦州那边……如今看来不日便要被魏王,那个接收,通锦钱庄那里……」 陈无疾焦急拱手:「明公你经天纬地之才,皆靠通锦钱庄方得施展。这几年来筹措债券,平抑绢钞,大兴贸易,举建铁厂,扶持工商水利,桩桩件件,哪样不与钱庄有关?」 「通锦钱庄事关南路诸州根本,魏王能懂什么经济之道?一旦落入他的手里,南院诸州就完了啊!」 嗯?王经有些搞不明白了,陈无疾和四十三节度在一起,这明明已经是内贼,可现在的语气和不似作伪的急切神态,怎么搞得跟辽国大忠臣似的? 赵仲迁似乎知道王经的困惑,笑道:「相公应该知道我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共同利益。」 「辽国和大宋之间,或者说得更精准一点,辽国部分地区和大宋之间,是存在共同利益的。」 「因此在这个基础上,辽国的部分地区,一些人,和大宋是可以亲密合作的。」 「通锦钱庄我其实不担心,那里就一个机构而已,里边现在也没有多少钱了,主要都是帐册,要拉去獐子岛,不过一艘船的事儿。」 「可是锦州还是两道间的重要咽喉……」 「对,相公是明白人,在现在的局面下,如何保住东京道这片基业,才是根本问题。」 「让东京道和以前一样,我想,这是辽国绝大多数人……不对,是东京道绝大多数人,最想要的选择。对吧?」 王经不禁嘆息:「怎么节度和马三一样,将此事说得如此的轻易?如今魏王在西南咄咄逼人,朝廷在西北一日三诏,女直在东北虎视眈眈,东京道内还有高永昌横行肆虐。」 第1183页 「节度啊,东京道这些年来承受举国赋税,供给军需,负债近四百万贯,道内兵力捉襟见肘,辽阳眼看就要大丰,辽河北岸二十州的难民即将蜂拥而至,诸多强梁的目光,都聚集到这里。」 「啊,还有铁厂,铁厂那里也是危机暗涌,渤海人受高贼蛊惑,蠢蠢欲动,此诚危急存亡之秋矣!」 赵仲迁笑道:「明公所说的这些,都是小帐,其实还有一笔大帐,明公可休想推脱哟……」 第一千八百零零章 大帐 王经都傻了:「还有?哪里?真要是有,那大家都上吊得了呗。」 赵仲迁笑道:「相公,打元丰三年开始,我朝为辽朝印制绢钞,初定为每年二十五万贯,于今已然十七年。」 「在这些年里,贵朝逐渐加大了印钞数量,到从元丰八年后,已经加到一年五十万贯。」 「据我朝皇宋银行统计司帐册所计,这些绢钞,一共累积到了七百万贯之巨。」 「丞相我想请问,贵朝市面上流通的绢钞,实际上一共有多少?」 「前段时间的挤兑危机,丞相应该很清楚,其后命婆娑岭铸造铁钱兑换绢钞,丞相换到手的,一共也就一百二十万贯,对吧?」 「近日钞钱价格相对平稳,丞相又命绢钞依旧流通,东京道的钱钞又才重新足用,商业可见復甦,群臣无不称赞相公经济之能。」 「但是我想请问的是,剩下的五百八十万贯绢钞,它们,哪儿去了?」 「或者是虫鼠和使用中的损耗……」 说到这里王经自己都不相信:「这么大的数量……不会是……不对不对,你大宋市舶司与我大辽贸易,从来都是用舶来钱,不对不对……」 「没有什么不对,看来相公心头是有数的嘛。」 「虽然市舶司不收贵朝绢钞,但是大宋和贵朝做生意的,也不仅仅只有一个市舶司。」 「司徒早在绢钞发行之日,就一再告诫贵朝,钞引必须有保证金为凭,否则就是一张废纸。」 「奈何贵朝听不进去,还一再加大发行量,司徒为了双方商贸平衡,不得已,只能悄悄吸纳贵朝绢钞,帮助贵朝维持绢钞的信用,才使得绢钞还能使用至今。」 「之前这事情是四通在做,后来四通业务分拆,这事情啊,就是我朝皇宋银行在做。说白了,就是我朝先帝和陛下,一直在给你们兜着这个底。」 「王相公你听明白了吗?我换一句好理解的话来说吧,贵朝如今,现欠着我们陛下,五百八十万贯。」 王经额头上的汗水顿时淋漓而下:「这……这个……」 「相公不必这个样子,就好像自己才知道似的。」赵宗佑戏嚯地说道:「为商之道,首戒在贪。用我朝司徒的话说,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要是……要是我们不……」 「不还是吧?」赵仲迁哈哈大笑:「相公可别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不还也无所谓,五百八十万贯现在就在獐子岛上,我大可以命人送来辽东,让它和王相公手里的一百二十万贯,一起变得一文不值。」 「我大宋损失得起,陛下那里,大不了我四十三吃个闷亏,用这几年和相公合作的收益,变卖在辽东置办的产业,填上就是。」 「但敢问相公,你东京道,是不是也同样损失得起?」 王经这下急得老泪纵横,拉着赵仲迁的袖子:「节度,老弟,这可万万使不得,老夫在辽东辛苦几十年一朝丧尽不算什么,可辽东五十多州郡,百万生户,再经不起这样的大劫了啊……」 「贵朝陛下和司徒,一向济解天下苍生,仁德广被四海,一定也不会同意老弟这样做的……是吧老弟?今天你必须得给我一句实话,是吧老弟?」 赵仲迁赶紧让马三去寻毛巾来给王经擦拭:「这不刚刚相公那话引出的头,大家聊天聊到这儿了吗?我赵仲迁对朋友如何,相公还不清楚?」 「放心,一万个心!我大宋真要这样做,那这么些年还扶持辽东发展干嘛?司徒这么些年,不也是白干了吗?」 王经这才接过马三手里的毛巾擦拭:「节度刚刚可是唬杀老夫了!」 赵仲迁说道:「其实说的,还是那句话,我朝和贵朝,至少和贵朝东京道,是存在共同利益的,因此东京道的为难,我朝绝不会坐视不理。」 「这些道理,我已经跟陈漕帅说过,我朝不是要几位背叛辽国,恰恰相反,你们能保住东京道不被浩劫,这既是保住了贵国的一份元气,也是保住了我朝的一份利益。」 「因此我朝最看重的,恰恰就是诸君对辽国的忠诚。」 「就拿刚刚的绢钞来举例,保住东京道的一百二十万贯,不就是同时保住了我们官家的五百八十万贯?这叫什么?这就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不然以陈漕帅的忠谨,能容我住在这个院子里?」 陈无疾对着王经拱手:「丞相若以无疾有私,今日便可罢去,无疾绝无怨尤。」 「想得倒美!」王经立刻又摆起丞相架子:「国家多事之秋,正士大夫横身纾难之时,岂容你遁世避嫌?且听节度如何说!」 赵宗佑拱手:「刚刚相公也说了,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可要是相公能够力挽狂澜,安定一方,解决眼下所有的问题,是不是也功勋卓着,德望丰隆?死后声名,是不是将千家烝享,万古流芳?」 第1184页 「道理经节度一讲,老夫也就明白了。」王经也对赵仲迁施礼:「然老夫智拙,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这些问题。」 赵仲迁说道:「要解决问题,我们首先要分析,现在我们都面临哪些问题。」 「先内而后外,我们先说东京道的内部问题。」 「绢钞不论,其实就是债券、粮食、暴乱、流民,对吧?」 王经不禁点头。 「债券问题,按照司徒最早与相公的协议,以辽阳铁厂的产能,本来是足够支撑的。」 「不过因为相公这些年要给北面筹措经费,被他们抽走了而已,否则发展到今天,相公早已凑够了支付的本钱和利息。」 王经唏嘘道:「只可惜忠臣殚精竭虑于内,众将丧师辱国于外,多大的窟窿,都不够填他们作下的坑……」 赵仲迁说道:「那不是相公的问题,只要能保住辽阳铁厂的生产,其实数年之内,这些债券也不是不能够还清的。」 王经点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如今这架势,铁厂搞不好明日便要停工。」 赵仲迁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先把问题找到,再寻找解决办法就是了。」 「我们再说缺粮,粮食短缺其实和债券一个道理,东京道守着偌大个辽阳平原,又开发了水利工程,引进了大宋不少好粮种,近年来甚至还有部分糖田产出,可以和大宋交换物资,其实,是足以支撑一道所需的。」 「只是之前要供应上京、南京、中京,以一道之力,输举国之半,故而才负担沉重。」 王经眼泪都快下来了:「节度才是真正的明白人,可惜我朝北廷,竟没几个人体谅老夫的苦处……」 赵仲迁才懒得理会他丑表功:「再说乱民,乱民和叛匪,其实也是一个问题。因为高永昌横绝辽河北岸二十余州,因此才有流民产生,只要解决了高永昌,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对吧?」 王经再次点头:「是,如果没有永昌之乱,以辽阳府今年的产出,足以平息这人为产生的饥馑。」 赵仲迁说道:「说完内忧,我们再说外患,不过就是魏王、北廷、女直,是不是?」 「就是,哎哟给贤弟这么一说,老夫这胸口又开始发闷了……」 赵仲迁哈哈一笑:「待到听完我给明公想出来的解决办法,明公就舒服了。」 王经急道:「贤弟自管讲来,如今这时节,哪怕是饮鸩止渴,怕是都不得不饮了。」 这话已经很坦诚,王经其实也是在暗示他自己的态度,只要能够保住辽东这份家当,他哪管外头那帮子去死! 赵仲迁说道:「归根结底一个字——兵!」 第一千八百零一章 觐见 「有了兵,方能快刀斩乱麻!」 「以往辽国,都是南部诸州供钱粮,北部诸州出兵员,如今就导致了一个问题,辽东乏兵。」 「如果相公能有一支足够强大的兵马,外阻强敌,内消叛逆,以上所有的问题,是不是就都迎刃而解了?」 王经摇头:「没有,债券的问题还没解决,而且如果徵召军队,先不说训练要多久,就算成军了,这中间装备、粮草诸多消耗,不还是得雪上加霜?」 赵仲迁说道:「相公想多了,债券问题,我大宋绝不会不管,只要相公与大宋签署一份协议,保证今后用铁厂产出逐年支付还清,这些债券,我再厚颜求求官家,给相公包揽了便是。」 王经神色怔忡:「那……贵国有何要求?」 「说笑了,相公以为就辽国现在这个样子,我朝提出什么要求,贵朝能承受得起?」赵仲迁说道:「所以这就是一笔投资,纯投资,不附加任何多余条件的投资。」 「辽东一地,以前支持举国七十万兵马之半都有余裕,如今仅支持一道所需,哪里会没有收益?因此我们官家并不担忧偿还问题。」 「就跟贵朝国内发行一样,只要利息。我朝兑付铁厂债券至今全部本金与利息共计三百八十五万贯,拥有全部债券所有权。」 「每年一成利息,共分十年偿付。如此算来,今后十年当中,辽阳铁厂每年只需要向我朝支付价值七十万贯的铁料即可,如何?」 王经顿时大喜:「这个协议,老夫现在就可以答应,这条件,比先帝许我的还要优厚。」 赵仲迁说道:「不过如此一来,贵朝的铁钱,可就又发行不成了。」 「可又多了……」 「咳咳咳……」陈无疾赶紧打断,对赵仲迁拱手道:「近日我也在思索这个问题,我辽东南院诸州,非民不足食,铁不足用,钱不足流通。」 「近年来这些事端,其癥结归根结底,却是货币的信用不足。一有风吹草动,无论鹰券、债券、绢钞,波动极大。」 「不过舶来钱和大宋宝钞就没有这个问题,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节度能不能答应。」 「漕帅请讲。」 「能不能许我辽东道,也用大宋宝钞和舶来钱?」 赵仲迁不由得呵呵冷笑:「陈漕帅可是打得好算盘!我大宋承担货币保证,然后给你辽东作流通之用?还有绢钞呢?我朝陛下那里五百八十万贯,你们真当它们是废纸了?」 「这个嘛……」陈无疾不禁为自己的可耻意图被无情揭穿而感到脸红,不过现在国事为重,哪里还顾得上个人颜面:「东京道要是如以往那样,钱粮每年也在数百万贯,我们可以慢慢吸纳收回绢钞,只要贵朝陛下不要一下子……放出许多,十年,十年之内,就跟兑付债券一样,官府可以负责吸纳完毕。」 第1185页 赵仲迁想了一阵,说道:「如此也好,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怎么会没有问题?」王经赶紧说道:「刚刚所说的内忧外患,不才刚刚解决了一个?」 赵仲迁说道:「剩下的,不就是需要一支强军?」 「对呀!但是时间上也来不及啊?」 「其实还是有办法的。」 「什么办法?」 「借。」 王经已经明白赵仲迁的主意了:「找大宋借兵?节度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钱粮都在其次,借兵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老夫绝对不敢擅自主张。」 「还有,就算是朝廷答应,等老夫联络到司徒,司徒再奏报贵朝陛下,再到答覆回来,老夫怕是尸骨早朽。」 「节度别忘了魏王,他知晓后,只怕立刻就会发兵灭我辽东……」 赵仲迁说道:「可相公你也别忘了,大宋在辽东,现在就有一支兵马。」 「哪里?」 赵仲迁说道:「鸭渌江四州都制置使,苏轶!」 「苏公子?他敢出兵?」 「苏制使看似稳重,其实胆大包天,十四岁就敢横绝万里汪洋的人物,你说他敢不敢答应?」 「只要相公你命开州守将放开道路,苏制置从鸭渌江至婆娑岭不过三百五十里,至辽阳府不过四百里,数日之内便可抵达!」 王经问道:「可苏制置那里不过才六千人,能守卫我辽阳?」 赵仲迁哈哈大笑:「阿骨打不也只用了五千人,就打得萧嗣先七万大军大败亏输?就连阿骨打都对苏制使崇拜有加,不说六千人,三千人足以捍卫东京道!」 「相公别忘了,苏制置他可不是一个人,他的背后,还有经略我朝河北四路的大宋司徒,还有北洋水师总督张太居!」 「有公子坐镇辽阳府,一人就足抵十万大军!即便他一个手下不带,魏王敢轻举妄动?」 「照啊!」王经顿时恍然大悟,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可转念又想到一个问题:「不行不行,这事儿超出老夫职权之外,不敢擅专的……」 「我赵仲迁做事儿,岂会如此不地道?」赵仲迁说道:「要是借兵是出于圣意呢?相公你从还是不从?」 「节度休开玩笑,陛下北狩,到现在都下落不明,何来的圣意?」 赵仲迁对王经拱手:「这就终于说到刚刚的天意了,恭喜明公又得一桩富贵,贵朝东北面副都统耶律余绪,已经携文妃和晋王,于昨日抵达了东京道。」 「啊?」王经大惊失色:「他们如何逃出来的?现在在哪里?」 赵仲迁看着王经微笑道:「已经过了乌州——这个不重要,现在只想问,相公准备怎么做?」 总算是进入了自己最擅长的业务范围,王经不由得惊喜交加,兴奋地搓着手:「若真如此,那满天乌云一朝消散!」 「晋王乃是陛下长子,既然他来到了辽阳,咱们就能够干一票大的!」 「老弟啊老弟,你简直就是老夫的大福星!」 …… 绍圣二年七月朔,王经率领南院群臣,亲自于辽阳府北面的乐郊,以最隆重的礼节,迎接文妃和晋王圣驾。 辽阳府是辽国五都之一,本来就有宫室,王经已经抓紧这几天时间予以修缮,配置了宫人,迎文妃和晋王入内安养。 同时召集了南院群臣,上表北廷,要求崇隆文妃,权临东京道宫制,以晋王守辽阳府,东京道大总管,总领南院诸事。 还提出建议,国家不可一日无主,既然陛下北狩尚无消息,那就不妨遥尊陛下为太上皇,辽国另立新君! 在东京道内,王经的威望本来就崇高,现在又掌握了大义,群臣无不遵从。 此事在辽国引起了轩然大波,北廷当然不予同意。 但是王经现在有辽皇第一顺位继承人在手,说话做事立刻就变得硬气起来,我就是通知你们一声,你们同意不同意,其实我南部也不大关心。 …… 辛酉,王经带着南院参政牛温舒、权参知政事张琳、盐铁使陈无疾、东京留守高清臣、大宋使臣新转迁的彰节军节度使赵仲迁,入宫觐见。 永和宫里还散发着淡淡的松油味,修缮宫室,商贾们出了大力,从松脂里提出来的松油,还是大宋的产品。 因为时间实在仓促,连装修的味道都还没有完全散去。 不过宫里的陈设、用度,王经都是比照皇太后和储君的标准置办的,这也让经歷过多年苦楚的文妃母子,铭感于心。 萧瑟瑟位于正位纱帘之后,赵仲迁只能看到个懵懂的影子,而纱帘之前的龙椅,端坐着四岁的晋王。 礼拜之后,王经给萧瑟瑟正式引荐南院群臣。 萧瑟瑟说道:「国家大变之际,辽河南岸,尚保有一方乐土,宰执相公们辛苦了。」 王经赶紧施礼:「老臣不敢居功,惟幸娘娘和晋王到来,让大家有了主心骨,以后东京道诸事,也有娘娘懿旨下达,臣等秉遵旨意执行,当不再有疑臣本心之人了。」 萧瑟瑟说道:「此次南来,一路有义士护送,丞相要替我好生筹赏才是。」 第一千八百零二章 良谋 王经说道:「不敢欺隐娘娘,此事实乃大宋宗亲,彰节军节度使赵仲迁的安排,那些义士本是宋人,老臣不好滥赏。」 第1186页 萧瑟瑟对赵仲迁说道:「有劳节度,大宋此恩,我母子永铭于心。」 「此举非仅为娘娘与殿下,更是为了天下纲常。」赵仲迁躬身,义正辞严地说道:「国有立嫡,有立长,有立贤。然辽朝皇后并无所出,因此无嫡。而晋王乃贵朝君上长子,听护送娘娘和殿下南来的魏五常说,殿下性格庄重,知节守礼,娘娘又饱读诗书,淑德谦退,故晋王虽然年仅四岁,然无论于情于理,立长立贤,都该为太子才对。」 「贵朝皇后和元妃因家族之私,干法违制,欺凌娘娘和晋王,别说辽国朝野上下不平,就连兄弟之邦的宋国,听说之后也是共愤。」 「当年王相公遣使奏请我朝陛下,乞免辽阳铁厂违约金三百万贯,陛下就是知道娘娘刚刚诞下晋王殿下,方才让司徒减免,作为殿下诞生贺礼的。」 「有这份前情在,听闻北朝皇后不仁后,陛下便命臣前来辽国,要将娘娘和晋王解救出来。」 「外臣看辽国诸臣中,唯王丞相敢担此事,故而求肯王丞相安排。」 「果然所託得人,娘娘与殿下此番得天地祖宗庇佑,否极泰来。外臣不仅仅欢喜自己完成了我朝陛下交代的任务,更喜辽国有王丞相、陈漕帅、耶律都统这等忠勤王事,能渥忧劳,不惜家族性命,也要保贵朝陛下骨血的大忠臣。」 其实这整件事情上,王经根本一点力气都没有出,全是赵仲迁带领大宋密谍们在安排,就连联络耶律余绪的书信印信,都是马三从丞相府上盖好拿出来的。 不过事前不知道,事成之后全成了王经的功劳,王经就觉得赵仲迁这宋朝小老弟,真是贼靠谱。 萧瑟瑟说道:「节度也不可过谦,对了,那位义士魏头陀,怎么我见他脸上还有金印?他曾经犯下过什么过错?」 「呃……」说起这个赵仲迁不由得有些尴尬:「魏五常的确在大宋犯下过罪过,他是司徒破获河北假钞案时逮到的窝犯,在人烟不盛的地方开了家黑店,手底也出过几条人命,最擅长的就是勾连结交匪徒。」 「充军之后倒是表现良好,此次营救娘娘和殿下,需要这么一个人,因此司徒建议用他。」 「说实话外臣心里当时是很忐忑的,好在魏老五没有辜负司徒的期望。」 「牛溲马勃,败鼓之皮,收而用之,医师之良也。」萧瑟瑟不由得微微一笑:「司徒见人之明,倒是让人好生佩服,此行魏义士也的确立了大功。」 赵仲迁说道:「司徒用人,的确有些……这个生冷不忌,娘娘有所不知,就连我朝陛下长子,蜀郡公的枪棒教头,也是他举荐给官家的,却是当年从桂州牢营里提出来的囚徒。」 萧瑟瑟道:「王相公也要留意了,我这一路行来,所见到的惨况实在不忍言。有时候乱民们杀人干法,真的怪不得他们,乃是肉食诸公,没有当好这个家……平叛剿匪之时,能宽一分,便宽一分吧。」 王经赶紧躬身:「娘娘仁德,我等定当尊奉,如今我东京道一半州县为高贼所迫,百姓流离,然南部诸州以前注重在供粮出铁之上,军事向来不备,此番要想平定逆贼,却是艰难。」 萧瑟瑟说道:「为此宰执们可有定议?」 王经说道:「此次携节度前来觐见,便是群臣们商议出一策,然不知是否妥当,还得娘娘定夺。」 萧瑟瑟赶紧推辞:「我一妇道人家,思虑怎能及宰执们周详?」 王经说道:「娘娘过谦了,此事臣子们绝不敢做主,不管是行是止,一切都得看君上意志。」 萧瑟瑟不禁有些诧异:「如此重大?还请相公道来。」 王经说道:「是这样,如今天下五道,东京尚存根本,只要我们能够守得住,大辽就有生復之机。故以臣鄙陋之见,他事暂可不问,如何保住东京道不失,至关重要。」 「然南部诸州已有百年不闻兵革,就算抽丁,所得也是农人,临时编练怎么都来不及。」 「之前留守高清臣、权参政政事张琳编练五万兵卒,未过辽河便即四散,实在是……」 「然我辽东东面,尚有一支劲旅,乃大宋司徒长子,四州制置使苏轶辖下的六千精锐。」 「南朝在东京道也有诸多利益,力保东京道不被兵隳,也是南朝的意愿。因此臣想请娘娘同意开放开州,乞南朝出兵拱卫辽阳,以解燃眉之急。」 见殿上群臣皆不说话,萧瑟瑟知道这事情事先已然集议过,却依旧不免担忧:「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借兵防寇,古无是理。相公们是否再斟酌一二?」 王经躬身道:「老臣设若有万一之计,亦不会行此下策,大实体面。」 「如今娘娘与殿下虽已暂安,然东京道却已势如累卵。」 「魏王兵锋,已达来州,距离锦州不过三百里。」 「北廷命魏王举兵北上,论理魏王就该出渔阳、檀州两路。如今别遣兵马东发来州,非常不妥。」 「老臣屡次行文,命其不得东进,前日还求得娘娘懿旨,魏王依旧置若罔闻。」 「其意图昭然若揭,便是要全占三道,以南并北。」 「东京道北面,高永昌荼毒诸州,屡犯辽河,窥我虚实,其志非小。以老臣所料,不日便要兴兵。」 「而混同江北,更有女直诸部,见道北之乱,也已跃跃欲试。」 第1187页 「而萧奉先镇守宁江,态度暧昧,又是皇后与元妃长兄,其心可知。」 「婆娑岭乃我朝铁料根本,那里渤海诸族乃是采冶主力,高永昌日夜以恢復渤海国的名义相招诱,若不赶紧驻兵弹压,火速平息高贼叛乱,婆娑岭一失,叛贼一日可得万斤精铁,武装两千部众,不弥月便能扩军九万,到时候再不可制,万事皆休。」 「情有缓急,事有经权。请苏制置帮忙,人家还担着擅自出兵的风险呢。」 「对制置来说,大可以隔岸观火,只待辽东易主,再请命进兵扫荡,收归宋土即可,到时候一样人心思安,名正言顺,又何难哉?」 「故此举对我东京道而言,乃事急从权,对宋朝来说,是存亡继绝。」 「娘娘大可不必担忧南院群臣会有什么非议,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至于北廷和魏王指责,我们也无惧,因为我们问心无愧。」 「我们所为,只是为了保住辽国唯一还算安稳的国土,保住一方百姓的性命和资财,保住这个国家最后的生復之机。」 「南院诸州多年来已经数倍完成了对国家的贡献,以一道之力,输国半之财,养国半之兵。」 「如今内逢叛逆,外有忧患,黎民水火,上下难安,而朝廷当遣的兵马,何在?」 「託庇佑于外国,臣亦耻之,陷娘娘于忧虑,臣更耻之。然今日不行此策,娘娘和殿下,终是登火楼以求暂免,栖漏船而寄权安,焚没之灾,料不久矣。」 萧瑟瑟终于害怕了:「即便请苏制置相助,那也毕竟兵少,能有用?」 王经说道:「苏制置乃宋国司徒长子,司徒守河北,全境与南京道相接。」 「如今的魏王,再难以礼义相激,只可以利害相制。南京道乃是魏王根本,司徒足以胁其后路,水师亦可绝其归途,因此他就算不把娘娘和老臣放在眼里,亦不敢不将制使放在眼里。」 「女直部阿骨打,新近才入贡宋国,获封节度。苏制置收鸭渌四州,还是阿骨打从旁协助,对制使颇为恭顺。」 「而阿骨打对萧奉先又颇具威胁,故而制使坐镇辽阳,东北两面,祸患皆除。」 「剩下的,就是高永昌所部,节度已经答应以三百八十五万贯舶来钱,承揽我朝国库里全部铁厂债券。」 「收息十年,每年一成,只以婆娑岭铁厂每年七十万贯精铁作为应当支付的本息。」 「有这笔资金相助,老臣立刻就可以用金谷招诱叛匪,安置流民,编练军队,再无惧外戚权臣。」 「南院诸卿,才有能为,死保殿下和娘娘!」 第一千八百零三章 马彬 萧瑟瑟不禁垂泪:「王相公忠慎荩诚,忧劳国事,我居于深宫,亦有知闻。」 「前日不顾身家,迎我母子;今日不计毁誉,请援宋国,却是我母子二人,带累了相公清名。」 「他事我们也无能为,不过替相公分担一下污毁,却也是做得到的。」 「国事衰颓到此,天家尚不识体谅臣工,那就是昏聩。便行我懿旨,昭告天下,许放开州,乞兵入境!」 「且慢!」却是赵仲迁及时制止。 萧瑟瑟有些诧异:「节度尚有何建议?」 「外臣实在是感动。」赵仲迁一脸的钦佩之色:「辽国既然有这样体恤臣子百姓的娘娘,有这样忠贞国事的良臣,又怎么会亡?」 「是这样,外臣有一个主意,既不会让娘娘与丞相背上污名,又能够达到借兵的目的。」 萧瑟瑟心中大喜:「请节度讲来。」 「其实很简单,我们大可以去其名而取其实,入辽的部队,我们换个方式,不算是宋朝军伍编制,以贵朝僱佣我朝退伍军人的名目来进行,如何?」 「除了苏制置算作教官,其余皆算作受娘娘和丞相忠义感召,自愿入辽帮助晋王抵抗逼迫,帮助辽东获得和平的大宋百姓,这支队伍,就叫义勇军,这样是不是好点?」 「好!」萧瑟瑟顿时松了一大口气,如此一来,连政治污名都不用自己背了:「就依节度所议!」 七月,乙未,兰陵郡王萧奉先携阿骨打率五万大军趋黄龙府,魏王耶律淳手下耶律马哥率两万大军趋锦州,皆欲威逼王经就范,命其交出文妃和晋王。 南院宰相王经布告天下,以晋王乃耶律延禧长子为由,提出若耶律惇、萧奉先奉晋王为储君,明告天下,立为太子,那晋王就可以返回上京。 否则二人就是以下克上,天理难容。 丁酉,大军抵近东京道边境,耶律淳给王经发出最后通牒,南院五日之内必须拿出决断,否则他将以武力征服辽东。 萧奉先同样发出最后通牒,要求王经听从北廷命令,交出文妃晋王,否则将以大军取之。到时候南院参与接纳晋王的大臣,人人难逃诛戮。 辛丑,最后时刻到来,王经发表了着名的《不负忠义露布》,痛斥南北两军混乱纲常,不仁不义的嘴脸,号召天下人皆以忠义自励,自愿投军,保护辽国最合法的继承人。 《辛丑露布》感人肺腑,正气充盈,以孤忠勇直的姿态,昭告天下。 「齐心共愿,众志一城,惟使天下世人,知辽东僻地,尚有崇德之裔,奋节之孤,含贞之士,感义之民。 第1188页 使天地尚有衣冠之理,人间尚存忠孝之道,死固所愿,何可惜哉?」 无数人为文章感召,纷纷起事,就连境内的渤海人盗匪、头下军州的军将,流民的首领,甚至是萧奉先和耶律淳自己手下的军士,都纷纷来投。 萧奉先气急败坏,命大军攻取通州,打开进入东京道的道路。 然而阿骨打却不干了,说自己为文章所感,不能干这种不忠不孝的事情,还拉着萧奉先也不许干,不然就要对萧奉先实施「兵谏」。 魏王同样气急败坏,命东路军将领耶律马哥进攻锦州! 耶律马哥同样看到了《辛丑露布》,心中犹豫忐忑,从来州到锦州的三百五十里路,竟然走了整整十五天! …… 「快快快……」一队在辽东百姓眼中,全身上下都十分古怪的灰衣军士,一人双马,正从辽阳出发,朝着锦州狂奔。 马是辽人的马,在大道上奔驰得极快,除了人,更多还驮着铁管木箱之类的器械。 开州城守萧茯苓这几个月日子过得很美,以前的开州,就是凤凰山上一个偏远落后的石城,宋人到来后,开州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与宋人四州接壤的口岸城市。 东面的宋人很够意思,扁罐派出一支勘探队,在这一带山中找到一处富矿,主动邀请萧茯苓共同开发,所得的金子一家一半。 然后大量的大宋商货,又成为两家之间的贸易物资,山城如今相比去年,日子是好过得太多了。 前日接到丞相钧令,要求放开道路,允许大宋军队入境,帮助大辽守卫辽阳。 萧茯苓完全没有意见,小老弟乃是宋人统治四州的高官,论身份比自己高得太多,平日里受了不少的好处,但是却不敢妄攀交情,现在可好了,两人在开州难得欢会一场。 如今更是同仇敌忾,萧茯苓搜罗了城中全部的军马,供扁罐的新军赶路,还豪爽地拍着胸脯,跑死了都算哥哥的! 也是,两月时间里,扁罐的探矿队直接炸开金矿,让两家能够挖掘以前垂涎而不可得的「岩脉」,产量相比过去在河里淘沙子,高出了数倍。 开州城一年得过去十年之利,又能够採购大量物美价廉的宋货,这些都是小老弟带给自己的福分。 辽东马匹价格便宜,萧茯苓如今守着金窝子,不差这点钱! 四百里山路,扁罐只用了四天,便赶到了辽阳。 来不及与王经和萧瑟瑟细谈,扁罐在辽阳换了马,便带领军士奔赴锦州。 将士们身上穿着的,都是造城的工程兵的灰布衣服,没有勛表军衔,只以随身武器区分阶级。 名义上,他们都是义勇军。 他们的严格的军纪和行军的速度,带给王经等辽国南院朝野极大的震撼,私下里,将这支部队称作「飞虎」,将扁罐称为「飞将军」。 只用了七天,义勇军便从鸭渌江口的珠州,部署到了辽东门户锦州,扁罐他们出现在城外的那一刻,知州马彬才刚刚从红翎使节手里拿到王经发来的急报! 一日一百一十里,这是辽人都做不到的行军速度! 其中的关键,就是扁罐一行的足供半月行军的干粮。 锦州,中京入辽东的咽喉要地,依山临海。 「由榆关东北傍海行,经迁州八十里至来州,八十里至隰州,八十里至桃花岛,一百里至红花务,九十里至锦州。」 「出榆关以东行,南濒海,北限大山,尽皆粗恶不毛,至山,忽峭拔摩空,苍翠万仞,全类江左,乃医巫闾山」。 相传舜时把全国分为十二州,每州各封一座山作为一州之镇,闾山被封为北方幽州的镇山。周时封闾山为五岳五镇之一。 在辽语里边,医是「血红色」的意思,巫闾意为「母鹿」,因此,「医巫闾山」在辽语里,其实就是「赤鹿山」。 相传辽太祖时期,太子东丹王耶律倍在此读书,山中还有诸多曾任南京镇守的辽国王子,以及他们的妃子的墓葬。 锦州太守叫马彬,是辽国着名的大贤臣、大清官马人望之子。当地有名的闾山书院,就是马家的族学之地。 扁罐匆匆与马彬交代了后勤事务,寻即接手防务,也不扰民入城,而是在城外闾山险要之地,建立阵地。 在马彬眼里,这支军马处处透着古怪。 不结营,不扎寨,风餐露宿,天天拿着一种铲子在山坡上挖掘壕沟,填堆麻袋,砍伐松木。 怎么看都不像正军,倒似一支劳役队伍。 不过军队的风范气貌倒是让马彬佩服,真真的秋毫无犯,百姓们送去牛羊,回来欢天喜地地告知自己义勇军还给钱!舶来钱! 马彬不禁对百姓们的态度又好气又好笑,军队的任务是御敌,不是做慈善。 几枚铜钱有什么值得高兴的?!魏王的大军要是挡不住,看你们这些人还高兴得起来?! 马彬饱读诗书,家学渊源的清廉气节,因此认死了晋王,见援军不太靠谱,早将族中子弟尽数武装起来,已经做好了城池不守,阖家死难的准备。 第一千八百零四章 投诚 医巫闾山下,石松岗,狭窄的山谷里,一支足有两万人的骑军,排成两列行军队列,正垂头丧气地朝着锦州缓缓摸过来。 指挥耶律马哥很不情愿接这趟差遣,王丞相这些年,没少给南京输送军粮军器。 第1189页 想到自己手里的武器,很快就要砍到生产这些武器的人身上,耶律马哥怎么想怎么不自在。 露布里说得清楚,皇后无嫡,皇上北狩失踪,长子晋王就是辽朝理所当然的继承人。 就算如今魏王势大,但是辽国的钱粮根本却是辽东,那个地方爆兵的能力,超过大辽诸道百倍。 听说婆娑岭日产钢铁一万五千斤,按照一兵五斤铁计算,这尼玛一天就能武装三千人! 一个月就是九万人! 这就是钱粮根本之地的威力,如不速取,待到王丞相从焦头烂额中缓过气来,局面转眼就会翻转。 魏王也是急在这里,因此一日三催,要自己从速夺取锦州,进逼辽阳。 可现在的问题,是那里有了文妃娘娘和晋王坐镇,要是魏王的图谋不果,自己这首起战端的叛逆,怕是祖坟都保不住。 将主的气质同样影响到了军队,耶律马哥的部下们也怀着同样忐忑的心思,不情不愿地朝着锦州进发,只希望永远都到不了。 好在现在的辽东还是烂摊子,一州也就三五百的歪瓜裂枣,和长期手握重兵防备宋人的魏王不一样。 因此打仗这方面耶律马哥倒是不太担心,他只担心马彬会不屈自尽,或者被乱兵所杀。 要是锦州能够望风而降,当然是最好的,可太守偏偏是马学士那样的倔驴,那就不用想了。 马学士的父亲马人望,那真是大辽第一大铁头。马彬继承了父亲的风格,又堪称辽东第一大铁头。 马人望才刚刚出仕做松山县令的时候,就敢为了治下百姓,拒绝中京留守萧吐浑伐木的命令,萧吐浑大怒,关了他一年多,马人望都不曾稍屈。 最后反倒是萧吐浑转怒为喜,释放了他:「君为民如此,后必大用。」 徙知涿州新城县后,因县与宋接境,境内有驿道。马人望治县不扰,吏民畏爱。当时聘宋回来的使臣,都向皇帝推荐他。 转南京三司度支判官,公私兼裕。 迁警巡使,京城本来狱讼填委,人望处决,一时狱空,无一冤者。 天祚嗣位,将报父仇,选阿苏与马人望究其事。 阿苏贪污枉法;而马人望平心以处,所活甚众。 剧贼赵钟哥犯阙,劫宫女、御物,时任参知政事的马人望配合萧敌里,率众捕之,讥察行旅,悉获其盗。 宰相耶律俨上台后,非常忌惮马人望,因为马人望「用人必公议所当与者。人不敢干以私,人望推荐,皆为名臣。」 对于以佞幸得进,又一心要提拔私人的耶律俨来说,可不敢让马铁头继续留在朝中。 于是借萧敌里不还上京之故,迁马人望南京诸宫提辖制置,保静军节度使。 到任之初,治下有二吏凶暴,民畏如虎。马人望假以辞色,阴令发其事,黥配之。 是岁诸处飢乏,惟南京所治粒食不阙,路不鸣桴。 以缣帛为通历,凡库物出入,皆使别籍,名曰「临库」。奸人黠吏莫得轩轾,乃以年老扬言道路。 耶律俨很高兴,改老头南院宣徽使,不再让他管理实政,「以示优老」。 然而天祚帝发觉之后,特意从前线手书「宣马宣徽」四字,谕曰:「以卿为老,误听也。」重命他为中京留守,安抚被鞑靼人洗劫之后的中京道。 始至,府廪皆空;视事三月,积粟十五万斛,钱二十万繦。 按道理说,马人望是北院的官员,但是马彬镇守锦州,却坚决以如今的「东廷」为正朔。 魏王以书信责之,说他不孝,并以马人望的性命相威胁。 马彬回信说忠孝未能两全之际,自己取忠不取孝,正是遵从父亲自幼的教导,想来父亲也很欣慰自己的选择。 魏王也不敢真拿马人望怎么样。 这样的父子铁头,耶律马哥是又敬又怕,真要是弄死了马彬,只怕自己这活在辽国,一辈子都得提心弔胆。 一个奸贼之名,无论如何都再洗不掉,说不定哪天就被「义士」、「侠客」取走项上人头。 唉,自己怎么就这么难呢…… 怔忡之际,大队不知不觉就全部走入了狭长的山谷之中。 「啪!」前方隐约传来一声脆响,紧跟着,爆豆一样的声音变得密集,接着还响起数声巨大的号炮之声。 前锋一下子就乱了,哭爹喊娘地向后跑,本就不太宽阔的山谷里,顿时挤满了乱兵。 耶律马哥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儿,两侧山谷里也响起了刚刚那种爆豆般的声音。 这回耶律马哥看得清楚了,前方乱喊乱叫的军士身上突然冒出一朵血花,那军士吭都没吭一声,就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耶律马哥抽出腰刀:「两侧山上,敌袭!攻上去!攻上去!」 军士们下马,朝着山上冲去,结果山上的噼啪声更加密集,不过几个唿吸之间,就躺倒了上百人。 「嗖——」一枚子弹从耶律马哥耳侧飞过,带走了他的毡帽。 耶律马哥吓得赶紧从马上滚下来,与此同时,就见自己坐骑的脖颈,眼睛,就被那带走自己毡帽的玩意儿打得爆裂,战马惨嘶着倒在地上,蹬了几下蹄子就没动静了。 山谷当中乱做一团,后路也发生了和前路相同的情况,纷纷朝前方挤压过来。 谷中到处都是混乱惊惶的人和马,耶律马哥的卫队被撞得动摇西晃,转眼就湮没在乱跑的人潮当中。 第1190页 半山上飞下来十几枚古怪的东西,落入山道之上,「轰隆——」「轰隆——」地沿着干道炸开。 每一次爆炸,周围十数步范围就变成一片血雨,清理出一处圆形的空间,无数军士肢残骨裂,横飞着被抛向外围,还未落地就已经彻底毙命。 这等恐怖情形让队伍更加混乱,所有人都吓得想要离开山谷,纷纷朝着山坡上冲去。 然而等待着他们的,却又是一轮那种爆豆般的声音。 不管是带甲的精锐选锋,还是不带甲的普通下马轻骑,就好像被一支支无形的箭矢射中一般,从山坡上纷纷滚落下来。 耶律马哥算是机灵,趴在自己的坐骑后面一动都不敢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混乱的队伍号唿哭喊着无力地跑上山坡,前进不到数十步,便即统统栽倒。 半山之上的草堆山石间,有一条无形的战线,不断地闪出火光,高高抛飞出那种恐怖的铁瓶子,无情地收割着军士们的性命。 「投降——投降——」耶律马哥在这样宛如神威的攻击面前,再也提不起一丝抵抗的意志,对着自己的部下疯狂叫喊:「你们直娘贼地都别乱跑,跟我一起喊——投降——」 军士们也终于学乖了,跟着耶律马哥趴在地上,寻找骏马和同伴的尸体挡着自己:「爷爷们别打了——投降——我们投降——」 山上终于好像听见了底下的唿喊,几声尖锐长短不一的哨声响起过后,那种爆豆般的声响和恐怖的铁弹,终于停歇了下来。 山谷里到处都是伤亡的士兵和马匹,惨唿和嘶鸣此起彼伏,两侧山上刚刚冒出火光的地方,出现了一些灰色的人影。 没多久,山上又出现了一面旗帜,一个小队正模样的灰衣军士举着旗子朝山下走来,走到辽军冲到最高处的一具尸体旁,将旗帜插下,趾高气昂地吼道:「辽东义勇军三营五连一班准卫何中二在此!下头是哪路逆贼,胆敢进犯?!」 这番号稀奇古怪,但是耶律马哥不敢怠慢,从马尸旁爬起来:「军爷休怪冲撞,末将也是不得已受命而来,末将是魏王麾下左军都统耶律马哥,不敢再唐突虎威,这就率部投降!」 「双手高举,上得前来,别想着乱动啊,否则老子认得你,铳子不认得你!」 「是是是……」耶律马哥立刻将双手举得高高的:「不知军爷是否还有上峰,咱这里整两万人,都愿意易帜投诚,投诚!」 第一千八百零五章 张叔夜 「倒是乖觉。」待到耶律马哥走近,何中二不禁乐了:「哎哟,好大一大官!挂银印的!」 面前这个年轻人装束很古怪,灰色衣服非常贴身,头上戴着灰布带沿的帽子,衣服正中有一排黄铜扣,这样的衣服和现在各国的军服完全不一样,身上有两条交叉的皮带,腰间是一圈棕色的宽皮带,皮带上有很多带皮盖的袋子。 下身是宽裆的灰布裤子,膝盖以下缠着绑腿,脚上蹬着一双古怪的棕色系带皮靴。 除了腰上还挂着一柄两尺长的古怪兵刃,以及身后一个布囊里边几枚短柄铁锤,看不出身上有什么武器。 「看什么看?!」何中二拔起旗帜:「走前面,上去!」 上到半山腰,耶律马哥总算见到了这支部队,原来山腰上挖着一道壕沟,这些古怪的军士都猫在沟里,难怪在山下都看不到人影。 军士们手里拿着一柄长长的武器瞄准他,看上去就像一支没有弩臂的弩,但是长了许多。 一名年轻的军汉正斜靠在壕沟边,一脚抬起蹬着对面壕沟的沟壁,将一个小本本放在膝盖上,用一支古怪的笔在本子上写字。 会写字,这位是师爷,就是那笔怎么这么古怪? 「报告!敌将带到!」何中二一个立正,用慷慨的声音喊道。 那军汉头也不抬,继续写着字:「是不是耶律马哥?」 「是是!」耶律马哥连忙点头哈腰:「正是不才,冒犯兄长虎威,不当人子,大家乡里乡亲的,咱辽国人不打辽国人……」 周围擦拭器械的军士听到这话,都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那名军人将本本写好,放入右胸的袋子里,顺便将那奇怪的笔也插上,站起身来:「我们不是辽人,而是宋人,文妃娘娘和王丞相招募过来的沿边义勇,所以我们的军队就叫义勇军。」 耶律马哥就不禁腹诽,尼玛这样的战力,你们也好意思叫义勇? 待到军汉起身抬头,耶律马哥这才看清这人容貌不但年轻,还非常的俊雅,哪怕穿着一身古怪军服,依旧文质彬彬。 这气质一点不像军士,换身阑衫冒充一州教谕,都没人带怀疑的。 就听那人和蔼地说道:「我是义勇军教官苏轶,耶律统治你赶紧带我们的卫生员下去,救治伤兵,约束部众,然后在谷口交出武器、马匹,等待整编。」 想了想,年轻统帅继续说道:「统制你放心,我们是讲军纪的部队,而且也不需要用人头换取奖励,只要你们乖乖服从我方命令,我保你们平安无事。」 「去吧,完事儿后我在谷口等你。」 说完带着几个亲卫走了,耶律马哥还在那里琢磨:「苏轶?这名字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带着卫生队来到山下,看到医官们展开操作,耶律马哥对扁罐刚刚所说的那些已经不抱怀疑。 第1191页 那么精贵的酒精和白药,卫生队用起来那叫一个铺张。 打起了精神,耶律马哥招来几员部将:「这战没法打了,你们约束好手下的弟兄,一会儿出谷前,听人家的招唿,丢下军器投降,听候发落。」 一员偏裨低声说道:「大帅……」 耶律马哥摇着头:「不怕,他们是宋人,宋人是讲道理的。」 「宋人啊,」偏裨顿时松了口气:「无怪如此奢遮……」 绍圣二年七月,辽东义勇军在锦州外的医巫闾山,伏击俘降魏王左路大军耶律马哥两万人,直接切断了魏王伸向辽东的罪恶之手。 锦州的重要性不仅仅在于保护东京道,其实还有另一个重要性,就是沿着大凌河,可以直抵中京大定府。 锦州保卫战的成功,不仅仅完成了防守任务,还为接下来的行动留足了余味。 王经立即布告天下,痛斥魏王和萧奉先不顾大局,在目前辽国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发动内战,不惜辽国灭亡,也要逞其私慾的可耻行为。 鑑于目前形势,东南诸州决意脱离北廷与魏王控制,施行「自治」,今后东京道的钢铁和粮食,要奉养文妃和晋王,不再向北廷的上京道和魏王的南京道、皇太叔的西京道输送。 同时奉劝国内那些心怀叵测的势力,不要将东京道的忍让和守礼当做软弱可欺,对于无礼的进犯者,南院诸州,必将予以有力还击! 锦州大胜,让南院诸州的局面翻然一变,之前首鼠两端,或者心怀忐忑的上下官民,不禁又惊又喜。 辽东义勇军,竟然这么能打! 七天奔袭,三日布防,一日以四千人全歼两万强敌,不损一人! 一时间,苏轶童鞋的名声传遍辽东大地。 萧奉先好侥倖自己被阿骨打拉住没有乱来,立即以事务紧急为由,率兵去了上京。 反正辽东北面还有二十几个州没有平定。攘外必先安内,等到大家料理完各自手里的急务,再来掰扯不迟。 而北廷和魏王方面,也指责王经等人请宋军入境,乃是开门揖盗,可耻卖国。 王经予以严正反驳,谁说这是宋军?这是鸭绿江沿边义勇,其组成部分是受《忠义露布》感召,自愿前来帮助辽东的宋朝退役军人! 魏王的文胆们立即反驳王经的反驳,那些宋军手里拿着犀利的军器,不是宋军?而且统军使乃是大宋司徒长子苏轶,苏轶也退役了? 王经说不好意思,义勇军的武器,乃是大宋三百八十五万贯东京道援助项目的一部分。 这事情东京道还是跟皇太叔学来的先进经验,皇太叔在西京向章惇採购三十万矢,还是陛下告诉我们,我们才知道的! 此外,大宋司徒长子苏轶的身份,恐怕大家都误会了。 他乃是东京道特聘的义勇军战术教官,其职责是负责训练沿边义勇,以避免义勇军也沦为之前招募的乡军那般,未上战场就作鸟兽散的菜鸡部队。 文胆们依旧不服,按照王丞相的意思,义勇军就没有统帅,没有统帅的军队,能如此强横? 王经说你们这些无耻的东西,义勇军当然有统帅,统帅当然、必须、只能是我朝正朔,英睿果武的皇位继承人,晋王殿下。 这都还要问,你们是已经悖逆到说话都不过脑子了吗?! 不管几方吵得如何沸沸扬扬,八月,扁罐留下一千新军,由张叔夜带领着镇守锦州,自己火速挥师北上,渡过辽河,剿灭高永昌叛党。 张叔夜是蒋之奇在河北转运使期间推荐给朝廷的,向后担任过襄城、陈留知县,后改任礼宾副使、通事舍人、知安肃军。 舆论认为朝廷对他待遇太优厚了,于是张叔夜上书请求朝廷许他入皇家军事学院学习,暂时避开舆论攻击。 三年之后,张叔夜以优异成绩从朝廷毕业,并且向朝廷献上自己在学院期间撰写的辽朝态势分析文章,得到章楶的赏识,推荐给了赵煦,先后被任命为舒州、海州、泰州的知州。 其后被召为开封少尹。不久朝廷召考知制诰,选拔赴辽国的使臣,张叔夜报名参加,又拿了第一。 朝廷赐张叔夜进士出身,升任右司员外郎,命其出使辽国。 在宴射中,张叔夜用大宋的竞赛弓,连贯五枚百步外的金钱,狠狠震惊了辽人一把。 辽人想查看他所用的弓,张叔夜以无前例为由拒绝。 出使归来后,张叔夜立刻被赵煦任命为军机处机宜司副承旨。 扁罐抵达鸭绿江后,请求朝廷派遣副手和监军,赵煦派出张叔夜和另一个奇葩人物帮助他。 监军使梁师成。 这又是一个笑中带泪的故事。 第一千八百零六章 中秋会 梁师成的妈妈当年在徐州曾经在大苏府上做过佣人,大苏被贬的时候自顾不暇,不可能在带着那么多人去黄州,因此便解散了大院儿里的人,只能带着最亲近的少数人上路。 其中梁师成的妈妈就被苏轼介绍去了当地的殷实人家梁府,后来生出了梁师成。 梁师成稍长一些后,就问他妈爸爸是谁,不知道梁妈妈出于什么心理,告诉小师成,你爸爸啊,是文曲下界的大苏学士。 小师成觉得自己爸爸是苏轼很光荣,待梁妈妈死后,不惜入选内侍,就是为了进京见爸爸。 第1192页 结果爸爸没见着,倒是惹来了司徒的关注,将八字一排苏油发现,梁师成他妈怀孕的时候,正是大苏正式纳朝云为妾的时候。 朝云十二岁进苏家,十八岁被苏轼纳为妾室,而那时梁师成的妈妈,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人了。 大苏一边新纳如花似玉感情深厚的朝云,一边还找年过三十的梁妈妈偷嘴,这事儿基本上……不大可能。 得知真相的梁师成不禁哭笑不得:「我,我妈她……骗我?」 苏油也只能嘆气,拍着他的肩膀:「没关系,进入内宫努力学习,把握机会,一样能够成才。」 于是安排他进了贾详的书艺局,学习文章书法。 梁师成聪明慧黠,在三年时间里熟习文法,兵法,算是内官里成绩出挑的后辈。 贾详临死前,推荐自己这个得意学生管理睿思殿文字外库,负责出外传道上旨。 辽东缺监军,梁师成自告奋勇主动申请,赵煦嘉奖其志,同意了。 如今大宋在辽东的军力,鸭绿江四州就剩了梁师成统领的两千人,锦州有张叔夜镇守的一千人,剩下三千人,随扁罐征战辽河。 …… 八月,中秋,汴京城。 中秋节在宋朝开始,正式成为华夏民族一个庆祝节日。 主要是中秋节日子太好了。 大宋的八月份,正是各酒务、酒库新酒上市之日,「中秋节前,诸店皆卖新酒,重新结络门面彩楼,花头画竿,醉仙锦旆,市人争饮。至午未间,家家无酒,拽下望子」。 当然如今的大宋已经进入了物质相对丰富的时期,今年是两税制分行的第二年,各地官府为了增加农税,疯狂鼓励和推行优良的种植方法和高产作物。 其实大宋的税率并没有调整,但是农人的收益普遍增加,以往三年才能收到两年的赋税,现在已经能够收齐了,地方政府能够截流的收益,其实比以往的农税还要增加三分之一。 而且因为粮食储备的增加,又带动着饲养业和造酒业也开始兴盛,如蜀中二林到眉山一带,黔州到蛮州一带,江浙太湖一带,北方太原一带,大名府一带,西域瀚海一带,已经形成了几个传统美酒产区。 这些地方的美酒,被商人们不远千里运送到汴京城,整个八月,就是售卖美酒的旺季。 八月还是每隔三年的科举之月,全国的举人试开始进行,所谓「时人莫讶登科早,只为常娥爱少年」。 于是,佳节和桂冠结合在一起,应试高中被称为「蟾宫折桂」。 读书人朝州府聚集,带来的也是莫大的商机。各大商铺开始大搞促销活动。「御街如绒线、蜜煎、香铺,皆铺设货物,夸多竞好,谓之『歇眼』。灯烛华灿,竟夕乃止」。 「此夜天街卖买,直到五鼓,玩月游人,婆娑于市,至晚不绝。盖金吾不禁故也」。 八月也是大宋农人们忙碌一年之后,稍得休憩的月份,淮河以南,稻谷已经收割完毕,而北方的新麦,已然开始上市。 除了美酒,还有美食。 有了丰裕的食物,仓廪殷实,才有余裕赡养老幼。 《周礼》《礼记·月令》:「仲秋之月养衰老,行糜粥饮食。」 从太宗朝开始,皇宫里流行制作宫饼,之后传到民间,民间也开始制作小饼、月团,都是方便老人和孩子的食物。 这些饼类又被称为「荷叶」「金花」「芙蓉」,是月饼的前身。大苏就曾经写过诗歌:「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 酥是油酥,饴就是糖。 苏油专心饮食数十年,如今也搞出了不少新型的饼类。 比如通体酥脆的桃酥饼,后世广式风味的火腿饼,云南蜜渍花瓣酱制作的鲜花饼、蜀南工艺的千层酥皮饼。 此外还有大苏在江浙杭州一带搞出来的冰皮饼等。 八月还是天气转凉,花好月圆的时节。被易安妹崽评价为「虽有好句,破碎不成名家」的文学家晁端礼,就曾经写下过「小庭幽槛,菊蕊阑斑。近清宵、月已婵娟。莫思身外,且斗樽前。愿花长好,人长健,月长圆。」 这样的日子是美好的,于是人们又给美好的日子加上了美丽的传说和更加美好的祝愿。 俗传齐国无盐女,天下之至丑,因幼年拜月,后以德选入宫。 帝未宠幸,上因赏月见之,姿色异常,帝爱幸之,因立为后。 又今是夜月色明朗,兔弄影而孕,生子必多。海滨老蚌也吐纳月影,则多产明珠。 比明年採珠捕兔者,卜此夕为验。 故而「中秋京师赏月之会。倾城人家子女,不以贫富,自能行至十二三,皆以成人之服服饰之。登楼或于中庭焚香拜月,各有所期。 男则愿早步蟾宫,高攀仙桂;女则澹伫妆饰,则愿貌似常娥,圆如皓月。」 已婚夫妇,则愿多生贵子。 最终一个盛大的节日形成了。 「此际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 王孙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或开广榭,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酌酒高歌,以卜竟夕之欢。 至如铺席之家,亦登小小月台,安排家宴,团围子女,以酬佳节。 虽陋巷贫窭之人,解衣市酒,勉强迎欢,不肯虚度。」 「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丝篁鼎沸,近内廷居民,夜深遥闻笙芋之声,宛若云外。闾里儿童,连宵嬉戏;夜市骈阗,至于通晓。」 第1193页 京师最高风景最佳的地方,当然就是城北太史局的观星台。 即便在理工学问已经渐渐深入人心的今天,观星台在人们的心里,也是一处神圣的地方。 历法的秘密已经被大宋的天文学家们彻底破解,日心说,地球说,月球绕地说,得到诸多天文数学验证,已经牢不可破。 大宋的历法因为照顾习俗,依旧採用一年三百六十天,四年补一闰的做法,今年就是闰八月。 不过每年太史局会计算岁差,在出台新一年的历法时通过测量和计算予以误差纠正,这就让华夏历法,永无差错。 元日调钟,已经成了大宋一项礼法。 正旦大朝会前,会有司天官计算太阳从汴京地平线上出现的时刻,然后再调整汴京城大白钟楼和紫宸殿座钟的标准时刻。 之后用钟声宣布大朝会的开始,已经成了宋人沟通宇宙的重要典礼。 不过如今的大宋天家,已经没有了真宗的那种迷信,赵煦今天收拾闲暇,将家族聚会安排在这里,与一些近臣饮酒欢会,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让几位弟弟熟悉天文仪器操作,使用观星台最大的天文望远镜看月亮。 观星台上布置下许多的菊花,摆上了桌椅,糕点,茶饮,君臣闲话,不忌拘束。 赵煦是苏油的粉丝,因此他的常服几乎就是苏油年轻时候的翻版,以素淡舒适为主,不取华丽,身着一身天青色的暗花素纹锦袍,里边是丝光棉的内衣,头戴鲸骨乌纱幞头,只在腰间多了一条君王才能佩戴的和田白玉通犀蹀躞带,不识货的粗看一眼,或者就要以为是位入京赶考的年轻书生。 现在这年轻书生怀里抱着个几个月大的女婴,是孟皇后才给赵宋天家生下的小公主,赵煦爱若珍宝,赐名寿宁,每天下朝后就是抱着女儿逗弄,妥妥的女儿奴。 宋人聚会自然少不了诗词酬唱,几位近臣如蔡京、章惇、漏勺,书法都是可观。 不过他们现在都没写,而是和赵煦一起,围在书案之前,看十一王爷赵佶用金鼠笔展示自己的书法。 桂彩中秋特地圆,况当余闰魄澄鲜。 因怀胜赏初经月,免使诗人嘆隔年。 万象敛光增浩荡,四溟收月助婵娟。 鳞云清廓心田豫,乘兴能无赋咏篇。 诗帖展现的是大宋最新出现的一门书体——「瘦金书」。 第一千八百零七章 化石 帖上的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的细瘦、挺拔。笔划舒展遒丽,转折处可见书者刻保留下来的藏锋、露锋、运转提顿的痕迹,形成横画收笔带钩,竖画收笔带点,撇似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而内敛,连笔似飞而干脆,通幅极具精神的气质风格。 蔡京便不由得赞嘆:「端王妙笔,出二薛、山谷而丽美袭人。如游丝行空,佳藤挂树,婀娜多姿。此般天分,令臣等嘆为观止。」 章惇点头:「金缕之妙,细比毫髮,殆与神工鬼能,较奇逞并于秋毫间。」 「与故往肃穆庄严、典雅厚重的书风背道而驰,却一样能够翻成优雅瑰丽,成他人所不能。」 「此乃别出心裁,具体而微,已经卓然成家了。」 赵煦抱着咿咿呀呀的寿宁公主颠着:「你们也别把他夸上天了,天分固然杰出,不过从诗句看来,学问还不够精深,十一你尚需努力。」 赵佶将笔放下,躬身道:「皇兄教训得是。」 几名大臣就在一边翻白眼,十一爷的功夫可比陛下你精深太多了,你还好意思要求别人。 但是作为学究另论,作为帝王,群臣对赵煦却是异常服气的。 苏油对赵煦的教育,从来不是专精于一项,而是注重于面的庞大和体系的复杂,也就是什么都懂,但是都不太精通,只需要达到知道好与坏的程度。 比如书法和诗词一道,赵煦写不出好作品,但是却能够分辨出好作品和坏作品。 君王不需要创造出好的东西,他只需要从臣子的建议和创造中,分辨得出好和坏就行了。 这就是诸葛亮所谓的「观其大略」,也是苏油对赵煦的培养方向。 而且在培养的过程中,赵煦还能知道自己永远有所不足,能够虚怀纳谏,尊重知识,不以为自己是「天下一人」,还能够反过来关爱天下人。 这样的君主,在歷朝歷代中,已经称得上「了不起」三个字了。 蔡京却被端王的镇纸吸引了目光,待到赵佶搁笔,便将之拿了起来:「这双镇纸上的花纹可真奇特。」 镇纸上是一对怪笋一样的东西,合在一起从底部看去,却是一个标准的圆形,打开来,却是一个镶嵌在石头里的细长圆锥,被从中剖开,再加工成这对镇纸。 再观瞧镇纸侧面,还刻有两行字,却是一首小诗:「南岩新妇石,霹雳压笋出。勺水润其根,成竹知何日?」 落款部分刻有「庭坚」二字,并存有篆刻「山谷」印章一枚。 刘正夫也凑过头来:「黄山谷之手笔?」 黄庭坚是赵佶的书法老师,赵佶说道:「这对镇纸是老师的宝贝,我书体得到老师认可后,他将这对镇纸送给了我,不过上面的东西并不是什么石笋,这个谜团,却是被苏制使新进破解的。」 「哦?此为何物?」章惇立刻就来了兴趣。 第1194页 漏勺说道:「据兄长研究,这东西却是远古时期的生物,是一种螺,死后沉入泥沙之中,经歷亿万年后,海底的淤泥化作了岩石,将螺壳包含在了其中。沧海桑田,到如今又被今人採掘了出来。」 「是吗?」章惇将两枚镇纸接过来:「如何证明?」 漏勺说道:「因为兄长在辽东发现了很多这样的东西,除了这种尖螺,还有圆螺,还有各种古怪的虫子,鱼类,它们都被留在了岩层当中。」 椅子推着一辆推车过来:「沈学士在京师大学堂发表的论文里提到过,『予奉使河北,遵太行而北,山崖之间,往往衔螺蚌壳及石子如鸟卵者,横亘石壁如带。此乃昔之海滨,今东距海已近千里。所谓大陆者,皆浊泥所湮耳。』 『尧殛鲧于羽山,旧说在东海中,今乃在平陆。凡大河、漳水、滹沱、涿水、桑干之类,悉是浊流。今关、陕以西,水平地中,不减百尺,其泥岁东流,皆为大陆之上,此理必然。』」 「最近整理的地方志里,潭州方志也有记载:山之颠有石卧生土中,凡穴地数尺,见青石,即揭去,谓之盖鱼石,自青石之下,色微青或灰白者,重重揭取,两边石面有鱼形,类鳅鲫,鳞鬣悉如墨描。 穴深二三丈,復见青石,谓之载鱼石。 石之下,即着沙土,就中选择数尾相随游泳,或石纹斑处全然如藻荇,但百十片中,无一、二可观,大抵石中鱼形,反侧无序者颇多,间有两面如龙形,作蜿蜒势,鳞鬣爪甲悉备,尤为奇异。 土人多作伪,以生漆点缀成形,但刮取烧之,有鱼腥气,可以辨。」 「陇西志也有记载:有地名鱼龙峡,掘地取石,破而得之,亦多鱼形,与湘西所产不异,岂非古之陂泽,鱼生其中。因山颓塞,岁久土凝为石,而致然欤?」 「不过我朝几处地方出产的鱼石,多被石家收藏,等闲也见不着。苏制使在辽东发现的这些,都堪称精品。」 「他将之称为『化石』,此次送了上千件过来,其中还有一具上古神龙的骨架。」 「黄学士这对镇纸上的生物,在此次大发现里,制使也找到了很多,与其它生物压在同一石层,故而推断这也是当时的一种水生螺类。」 「这些是官家命从京师大学堂检点出的次一级化石,作为此次中秋之会赏赐之用。」 推车上的化石都是经过精细打磨,还特意上了红木边框,底座,可以作为桌屏陈设在书案之上,变成文人雅玩之物。 章惇大喜,先拱手对赵煦施礼,然后伸手就霸占了一块具有三种生物形态的桌屏:「臣谢过陛下,这东西可太稀罕了,万古沧海化作桑田的明证啊。」 蔡京脸皮薄一些,转眼就错失了最漂亮的一块,也赶紧伸手:「谢过官家赏赐,今日菊花满地,臣便选这块螺如菊花的吧。」 沈括是对这玩意儿兴趣最大的,不过却不伸手:「臣想跟陛下告几日假,去京师大学堂看看那具海龙骨架。」 赵煦笑道:「这个我准不了,要去只能等休沐之日。」 说完又道:「不过三位近日改革工部、三司、海军,功勋卓着,也多辛苦,朕另有赏赐,不在今日这些化石里边。」 「今日这些,老规矩,得用诗词来换。苏舍人已经将宴席安排好了,这便开宴吧。」 观星台的另一侧支起了帐幕,那边是皇后在招待诰命们。 赵佖是盲人,因此没有什么忌讳,早被女眷们拉到了那边,演奏起了乐器。 赵佶也摸出了一根长笛,不过造型非常的奇特,却是一支打磨得光可见人的不锈钢管,上面有不少的按键,配合着赵佖的钢琴声凑到唇边一吹,悠扬的笛声在观星台上响起,顿时让群臣心中一清。 端王轻佻归轻佻,这等艺术天份却是世间罕有,他手里的这玩意儿,怕不又是钱多烧出来的。 群臣诗兴大发,纷纷下手,赢取精美的化石桌屏。 之后欢宴闲聊,话题自然就离不开辽东局势。 赵煦端着酒杯:「说来说去,都是利益。辽东自治,对北朝文妃和晋王,对王经和南院诸臣,对我大宋,都是最好的选择。」 蔡京举酒劝自己陛下饮:「锦州之战,苏制使一举俘虏耶律马哥两万精锐,彻底震慑了南北双方。」 「如今北面萧奉先入上京拱卫,南面北朝魏王和皇太叔不得不收缩兵力。东京道留守马人望乃辽国重臣,和锦州知州马彬又是父子,如果马人望投向东京,那辽国就将隔绝为三了。」 第一千八百零八章 侄子 说起这些章惇才是强项:「要依臣计较,如今正是大宋出兵的最好时机。我大军可作四路,分从九原取大同府,从雄霸取析津府,从锦州取大定府,从登州取辽阳府,辽国五都即去其四,剩下一个上京,除了束手就擒,还有什么能为?」 蔡京劝道:「得人心方可得天下,这些进兵方略,军机处和前线诸将早就反覆演练得明白,取之固然不难,然而事后治理却是不易。」 「设若此时出兵,搞不好辽国三派反会同仇敌忾。」 「辽国局面接下来会继续大变,人心也会大变,这是毋庸置疑的。司徒建议不如稍稍缓一缓,说不定对大宋更加有利。」 赵煦与自己的左右二相浮了一白:「东京道乃是辽国的钱粮根本之地,东京道外,辽国就剩下一个长春。」 第1195页 「如今东京道已然自治,接下来还要举债三百八十五万贯,加上之前的五百八十万贯绢钞,境内还即将通行大宋钞钱……至少十年之类,其粮食、钢铁,已经落到了我大宋手里。」 「加上义勇军控制东京道的军事,辽东一道,其实已在我掌握之中。辽国没有了东京道,剩下几道……没法再有什么大能为了。」 「按照章卿的方案,我们不但不能占据大义,还是要付出不小的代价。虽然将士们勠力前效,无畏牺牲,但是作为统帅,却不能不考虑这些。」 「司徒的意思,是有机会能够少损失一个军士的性命,我们都应该努力争取,要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 「这才是不武之谋的真正意义。」 「开疆拓土不是目的,只是手段。」 「真正的目的,是以最小的代价,为大宋全取边防锁钥要地,保护国中。」 「大宋一百年都等了,再等等又有何妨?朕不是好大喜功的人,也年轻,等得起。」 「如果多等一年便能换取一百名将士不用牺牲,那我认为这一年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今后的两府、军机,都要在这个基础上制定战略,必须将伤亡纳入考虑。我大宋培养新军所费的心力财力,诸公是应当知晓的,从熙宁神机铳定型到今天,不容易啊……」 蔡京顿时热泪盈眶:「我大宋有此仁爱务实之君,实乃我大宋的福分,臣生于当世,幸何如哉!」 章惇却不是蔡京这样的佞臣,轻易绝不会夸奖皇帝,琢磨道:「如果不考虑大举出兵,那么有效控制东京道,就是重中之重了。」 「鸭渌四州,须得再遣军队镇守,锦州也必须加强控制,如此一旦有事,我水师便可沿大宁河隔断析津府。此外,辽河海口我军也要加以把握,免得王经等南院群臣反覆。」 蔡京说道:「长春也不能放过,鞑靼入上京道后力量顿时分散,如今李夔那里已然力有不济,上京道契丹各州勤王之师开始聚集,对鞑靼渐渐形成了包围之势。」 章惇点头:「李夔对鞑靼的控制力还不是绝对强势,因此他已经决意撤军了,至少要将解活军和车军,在冬季来临前撤回金山以东。」 「应该说李夔很冷静,没有被胜利沖昏头脑,至于其余三部听不听他的……」 蔡京微笑道:「章楶说三部听话最好,如果不听,对我大宋也没啥损失。」 章黑心太黑心了,没把鞑靼三部当人。 如果他们听李夔的话撤退还好,如果利令智昏,搞不好就要失陷在金山以东,至少也会遭遇巨大损失。 这样草原上的力量对比就会发生变化,对于大宋控制草原更加有好处。 赵煦不禁摇头:「好事儿别想得太美,先将能做的做了吧。」 「沧州号可以移泊,开到辽河海口的耀州驻扎,距离锦州海路不过两百五十里,旦夕可至。」 「锦州一千人太少了,至少要扩至一军三千之数。」 「鸭渌四州需要恢復到六千军力。」 「开州门户,和王经商议一下,许我一部共同驻防,方便输送兵力拱卫辽阳。」 「义勇军的机动数量,三千人也实在太少,让苏利涉和阿骨打动一动,吓他们一吓,我们再送一万两千人过去。」 章惇笑道:「陛下圣明,阿骨打对长春州一直垂涎,正好利用向南的机会整顿军马,之后嘛……长春州又该热闹了。」 蔡京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不武之谋,如今两府上方才知晓,台谏近日对司徒和苏制置屡加弹劾,认为苏制置此举乃是……以大宋军职入辽国为臣,乃叛国之罪。臣那里,已经有些压不住上官均了。」 赵煦点头:「东京道的使臣到了吗?」 蔡京说道:「已经到了。」 「下次朝会让辽使上殿谢恩,之后可以宣布天下,就说遣四十三节度和苏制置营救辽国文妃和晋王,是我之前的密旨,两人乃奉旨而行。」 「苏制置那里,早有我许其便宜从事的内降指挥。替辽国保住王朝正朔和一道安宁,本也是大宋作为兄弟之邦应尽的责任。」 「因此二人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加上辽使的谢恩国书,这事儿可以过去了吧?」 章惇立刻给上官均上眼药:「那上官均如果坚持弹劾,是不是需要发落?」 赵煦摇头:「司徒曾经这样评价过台谏——我不贊同你对我的弹劾,但是我绝对维护你可以弹劾我的权力。」 「站在上官均的立场和职责上,他只是信息不全而已。在此基础上,其弹劾却是有充分理由的,因此不能算作什么过失。」 「既然说不上过失,那朝会之后,上官均就该明白节度和制使是奉命行事,且所为也是为了匡扶天下正气,那弹章最多应该算是无效,我这里留中即可,你们却不该因此发落他。」 「章爱卿之能渥,朕是非常清楚的,不过气量上,还要多从前辈贤臣那里取法。」 章惇不禁满脸羞惭:「臣知过了。」 「些许小节而已,不要影响了今日宴赏的心境。」赵煦笑道:「召诸卿聚会星台,本为一乐,这聊着聊着却又聊到了政事上……」 赵茂残忍地拎着一只小白兔的耳朵,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赵煦赶紧蹲身将他抱住:「茂儿将兔子放下好不好?你这样它会不舒服的……」 第1196页 赵茂奶声奶气地报告自己的新发现:「兔兔拉豆子,给爹爹看兔兔拉豆子……」 「好好好……」赵煦左手抱着吃手吃得口水直流的寿宁公主,右手忙着从赵茂手里解救可怜的兔子:「我们将兔子放到篮子里慢慢看好不好……」 绍圣二年八月,辽国东京道遣使,献上「制书」,感激宋朝的扶危济困之恩。 同时宣布晋王提前出阁,改名耶律崇仁,经制辽东道,称大总管,统领辽东五十六州和南院群臣。 文妃垂帘临制。 南院宰相王经,代表辽东上下,感谢大宋派遣义士拯救文妃母子,宋人义勇军入辽维护纲纪,保卫锦州,使王绪不隳,一道安稳,恩同再造。 鑑于如今局势危机,辽东道决意施行自治,先保辽国根本。 此次事件中尤其要感谢三个人,大宋彰节军节度使赵仲迁,鸭渌江四州制置使苏轶,大宋义士魏五常。 晋王愿意奉宋朝陛下为伯,以子侄之礼事之,永申盟好。 恳请大宋继续施以援手,从政治、经济、军事上,全面扶持辽东道。 如果大宋愿意提供三百八十五万贯舶来钱,一揽子收购辽阳铁厂全部债券,解决辽东道的经济危机,辽东道愿意以辽阳铁厂十年产出进行交换。 同时辽东将开放锦州、耀州、苏州、开州,许宋人置产投资,兴工举业,并且许大宋在四州驻军,为宋国投资商人提供保护。 鑑于义勇军强悍善战,请许辽东道委託义勇军教官苏轶,继续招募,扩充军力,北上平息高永昌之乱,还辽东一道清宁。 上官均的弹章现在就在袖子里,听到辽使这般彩虹屁人都傻了。 这尼玛也太夸张了,就算在自己最魔幻的迷梦当中,都不敢做这样的妄想。 辽国,曾经疆域上万里,带甲七十万,饮马澶渊的辽国,竟然乖乖认怂,甘称子侄,以军国相托! 第一千八百零九章 旧城改造 上官均是差点当上大宋状元的人,他只是忠直,并不是傻。 因此赵煦担心和章惇期待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相反,上官均在朝会上表现得很淡定,甚至和群臣一起恭贺赵煦为天下太平所付出的巨大努力,和对辽国百姓一视同仁的高尚情操。 不过朝会之后,上官均请求赵煦私下接见,赵煦也同意了他的请求。 能力不论,对于保守派的人品,赵煦比改革派更加信任,因此赵煦也给上官均看了不武之谋。 上官均看后却纠结了,宋国司徒这是传授君王机诈之道,与儒家对君上的要求背道相驰。 但是你不得不说,这样做的效果却非常好,好到上官均虽然心中感觉有些不妥,却也没脸说出这样做不对的话来。 而且以司徒一贯的品行,说他导君入恶,只怕天下人都会不以为然。 只好拱手道:「大宋对待邦国,臣以为一向是以至诚贯之,即便司徒收南海、平西夏,我大宋都稳拿道义。」 「陛下登极以来,唯求真而尚实,不好大以虚功,善待邦国,以诚以信,笼络蕃部,惟德惟仁。」 「是故黑汗风伏,鞑靼喜附,女直入贡,吐蕃倾心。此为德胜。」 「然臣观司徒今日之谋,无论如何都称不得唐皇正义,反倒颇有春秋列国君臣之嫌。」 「圣人着《春秋》,一语而概之,为无义战,为无德称,为唯利是图。圣人生于乱世,感憾道德之日下,故申忧愤而述作。」 「今我大宋国势升腾,四海崇望,疆域之广超汉迈唐,赋税之丰盈仓积廪,而民用不加,天下慰足,陛下功业,越前人多矣。」 「当年王相公所言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得见于今日。此明君贤臣运筹之力,我大宋虽三岁童蒙,亦尽知盛世降临。」 「其间功业、德行,先帝、宣仁以下,司徒为最,故非臣所敢置喙妄议。」 「而以臣老朽之愚,亦难测司徒渊海之智。故冒昧请问,司徒是如何与陛下解释此举的?」 赵煦笑道:「学士持疑即发,不为隐晦,朕欣赏爱卿的,最是这一点坦诚。」 「司徒解释不武之谋,其实只用了四个字——内圣外王。」 「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以华夏纲宪,伦常正朔,文明取向分内外。」 「对于拥护我华夏纲宪,伦常正朔,文明取向的邦国,我大宋以圣道导之,高丽,日本,吐蕃是也;」 「对于反对我华夏纲宪,伦常正朔,文明取向的邦国,我大宋以王道克之,交趾,西夏,青唐是也。」 「其二,大国之国策走向,法令制定,战略规划,以理念举措分内外。」 「理念为圣,举措为王。」 「国有兵刑,民有赋役,如违禁抗役,则以兵刑加之,斯亦不仁。」 「然今日乃大争之世,非上德之时。故赋役不可免,而兵刑未可消。」 「唯制法之理念,乃秉天理而顺人情,克人之所恶,制一人之力所不能止者。」 「唯兴兵之正道,乃守五常而维纲宪,宣人之所善,伐他国之君所不能施者。」 「兵刑所加,是为措天下于安晏,致人间以太平。」 「至于机巧险诈,此固兵家损人利己之术,是恢内圣之心而持不祥,守仁义之操而行王霸,死生之地,不得不为耳。」 第1197页 上官均久久无语,终于嘆息一声:「臣愿陛下牢记此对,后如有违,则臣不得不以今日相谏。」 赵煦摇头:「不然,即便朕今后行事无违,爱卿亦当时时提醒,使朕永怀此心。」 上官均不禁肃然离座,对赵煦恭恭敬敬深施一礼:「吾皇圣明。」 送走了上官均,漏勺从帐后出来,赵煦长舒了一口气:「可以理屈,不可以利动,上官学士其谓欤?」 漏勺躬身,也模仿上官均一脸严肃地道:「臣愿陛下牢记此对,后如有违,则臣不得不以今日相谏。」 「你?」赵煦不禁熟练地翻了个苏式白眼:「司徒我都不指望,敢指望你直谏?」 漏勺笑道:「谏言又不是只有直谏一途,非要搞得君臣失态如闾里匹夫骂大街,或者如庙中左右金刚般对峙持重才算谏?我不认为那样的方法是什么好方法。」 赵煦也不禁好笑,听司徒说过当年那些名臣的旧案,扯着仁祖喷唾沫星子仁祖还不敢举袖子挡,实在是太可怕了。 「就知道说嘴,图纸怎样了?」 「设计好了。」漏勺将手里捧着的一卷工程图打开:「这是根据父亲营造大名府校场小区设计的方案,算是开封旧城改造的第一个规划,陛下请过目。」 图纸上是一片巨大的小区,乃开封城上风上水之地。 开封府有三圈,最中心的是宫城,也就是禁宫所在。比如着名的宣德门,就是宫城的南大门。 第二圈叫州城,也就是内城,诸多王公大臣宅邸如宰执八位,绝大多数朝廷的办事机构如尚书省秘书省御史台开封府衙太常寺,各种皇家宫观如景灵宫兴国寺大相国寺,各大仓库内藏库左右藏库,大型的娱乐会所商务机构如矾楼潘楼,还有无数的高级民宅,都在这里边。 最外围一圈叫罗城,也就是外城,地价稍微便宜一些,比如州城西南门宜秋门外头,苏家最早的宅子就在其中,如今是赵煦新召入的侍读,苏轼次子苏迨的居所。 如今的开封越发的大了,外城外头也有不少着名的地方,比如金明池就在罗城之外西南,玉津园就在罗城外正南,此外还有诸多的园林,也是春秋两季开封人喜欢游赏的地方。 内城可谓寸土寸金,然而在内城东北角,却有一处处女地,地势较高不说,还有大量荒林,乃是一处废土丘,占地足有两千多亩,有个名目叫「山周十里」,却只有两座寺庙。 开宝寺就是其中之一,里边有个褐色琉璃瓦贴面的宝塔,那就是着名的开封铁塔。 之所以荒凉,说起来原因很简单——地势较高,打水不方便。 当年开封闹洪水,高滔滔就被赵顼送到开宝寺避水,满城内涝那里都淹不着。 赵煦看着图纸表示倍感舒适:「还是李诫和沈括靠谱,要是按照十一那样搞法,今年的内库都不要想有收成了。」 现在有了动力机械,弄几个提水站不是问题,为了解决开封旧城格局混乱,火灾隐患严重的问题,赵煦准备对旧城进行大规模改造。 但是要改造就得有地方腾挪,开封州城内唯一还能够腾挪的地方,差不多就是这片区域。 刚开始赵煦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主意,将之交给了赵佶来玩,结果这娃将这里设计成了皇家园林,取名艮岳。 那真是漂亮豪华得一逼,要是苏油见到,立刻就能认出来,这货另一个时空里将图纸变成了现实,万岁山,芙蓉池,北宋以此为标志,进入灭亡的快车道。 赵煦当然不会如赵佶那般胡闹,他搞这个是要挣钱的,就跟当年苏油拆迁开封诸内工坊一样。 这片地方占地足有整个开封府内城除宫城外面积的二十六分之一,足有两个大坊的面积,要是撤内宫周围的民户实之,都能让宫城扩大一半。 当然这等美事儿赵煦是不用想的,真要是为了扩宫城而开发那里,朝臣们恐怕要纷纷上章表示反对了。 因此最后还是得用司徒开发蕴州的路数,修建成环境幽雅的小别墅,形成新的建筑风潮,让开封府的建筑从木质朝砖石结构转化,搬迁一些临街住户,将干道扩宽,解决部分交通拥堵问题就差不多了。 漏勺至今还管着将作监,这是此次大工程是施工单位。 第一千八百一十章 收復 经过改造后,这里会成为一处园林式高尚住宅小区,汴京城周围几十里都是平野,只有这里能够享受到山林之趣,闹中取静。 今后不但是别墅群,还是大公园,居住在这里的同时还能享受到游人投过来的艷羡目光,可就了不得。 整个规划分作两山环拱,中间平芜的形势。最高一峰在北面,高达九十步。峰巅立介亭,以界分东西二岭。 亭畔有一个大湖,名曰龙湫,负责提供水源,平时积蓄雨水,旱时还可以通过提灌站从景龙江提水。 据亭南望,则山下诸景歷歷在目,南山列嶂如屏。北望则景龙江长波远岸,瀰漫十余里。 东岭圆混如长鲸,腰径百尺,岭下栽梅万株,山根有萼绿华堂,承岚、昆云诸亭。又有半月书馆,八仙馆等娱乐聚会场所,还有挥云厅、揽秀轩、龙吟堂、紫石岩、朝真蹬等景观。 梅岭尽处山冈向南伸延,其间有遍植丹杏鸭脚的杏帕;有栽黄杨于石隙土穴间的黄杨嗽;有成片丁香间缀的丁嶂;有杂栽椒兰的椒崖。 第1198页 西岭与东岭相遥望,山口石间有水喷薄而出,形若兽面,因水自龙湫,故名白龙沜。 周围又有灈龙峡、罗汉岩诸胜,间以蟠秀、练光、跨云诸亭点缀; 其下为万松岭,青松覆被密布于前后,岭半建楼,名倚翠楼。岭上下又设东、西二关,关下平地凿大方沼。沼中有洲诸,东曰芦诸,上葺浮阳亭;西称梅诸,上建云浪亭。 池水向东流入雁池,西出为凤池。 池中各有一馆,东曰流碧,西曰环山,另有巢凤馆、三秀堂之属。 再往南是寿山,西临雁池,增土为大坡,坡东南柏树茂密,动以万数,枝叶扶苏,如幢盖龙蛇,是为龙柏坡;坡南又有小山,横亘两里,栽种芙蓉,称芙蓉城。 芙蓉城南,就是这个大公园的南大门和主要入口。 这里预计投入七百万贯进行改造,相当于熙宁年间整整一年的岁入盈余,改造后将有两千五百栋各式的别墅小院坐落其间,按照如今内城的售价,一处小院起码在九千贯以上,赵煦童鞋将因此获得两倍以上的投资收益。 相比另一个时空的艮岳,这里的艮岳取消了那些远从江南运来的精美花木石头,都用本地所产的植物代替,大大降低了建造成本。 同时增设了大量「现代化」的设施如路灯,提灌站,垃圾站等设施,增加了大量的居住性设施和便民服务。 山下有巨大的万姓集,还有一个艮岳物业行会,负责卫生打扫、园林维护、平时的送菜、维修、接送,甚至还能提供上门置办宴会等服务。 苏油估计自己以后多半不会被赵煦放出汴京周边两百里地去,西到郑州东到应天差不多就是极限,因此不如早点规制一下自己以后的退休养老之地,于是给赵煦出了这么个主意。 开封城东北最后的地产价值洼地,就这样被苏油给妥妥地安排了。 但是事情都是小辈儿们在做,这个二次设计的方案,终于让赵煦觉得满意了,说道:「到时候留出二十栋好地界来,给我作为赏赐贤和她们的嫁妆,和安养重臣之用。」 漏勺问道:「那王爷们呢?」 赵煦哼了一声:「男娃要自立,想住好房子,自己掏钱!」 说完又上下打量了漏勺一眼:「或者仗着有副好皮囊,能让才女倒贴也行。」 喂!聊着聊着就开始人身攻击不好吧?! …… 大名府,四路都经略司。 苏油最近很烦,都快被底下那些杀才们给烦死了。 锦州增派两千人,鸭渌四州增派四千人,辽东增派一万两千人。 这就是一万八千人,六个军的规模。 六个军,就得有六个将,底下那帮小子为了争这六个名额,那真是将各种花样都用尽了。 比如镇宁军的孙能,就将关系请託到了石薇那里。当年仙卿一箭射穿我的手,不就是要我知耻后勇吗?师娘你给师父吹吹风,他还敢不拿你的话当事儿? 你特么当年在汴京城天子脚下,地震之后带着流氓打劫,一刀砍了都不为过,还敢拿着老伤要挟我老婆?! 比如镇西军的姚兕,写信给苏油,信中不叫司徒,叫知州,知州你可是看着俺老姚长大的,这次无论如何你得把机会留给我,我去辽东,保证跟当年守渭州一样,不给咱老西军丢人! 老子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已经鬍子一大把,还看着你长大的!?呃,不过要是说仕途,这娃也真是自己一把把奶大的,好像……说得过去。 武宁军范龙山倚老卖老,大巫你看我老范今年都年近六十,眼看快退休了,再不砍人今后都没机会了,你是不是考虑考虑,给个机会解解手痒? 其余如田守忠、贾喦、郭成,都是可了劲的闹。 而种诂和巢谷那里也不得清净,幕府里边如种师道、姚古、王厚,也有些蠢蠢欲动。 最终苏油怒了,杀鸡焉用牛刀,这次的机会全部让给小辈儿! 范龙山、姚兕、曹南、孙能、王厚,你们几个都给我老实点,你们去辽国,万一有个闪失全大宋都跟着丢人,何况以你们的悍将名声,谁特么能信你们是义勇?! 最终和种诂巢谷商量,这次派出去的全是名声尚未大显的小辈儿,包括白栎、黄虎、贾喦、田遇、姚古、韦昭。 老将们意见很大,苏油只好烦躁地表示在安排了在安排了,很快你们这帮杀才,有一个算一个,都得上战场! 将方案奏报赵煦后,赵煦也表示同意,以扁罐临机果断援助辽东,又率神兵天降,七日从珠州飞奔锦州,继而获得锦州大捷的功劳,升为协领,继续担任辽东义勇军教官,并出任大宋驻东京道全权使臣,总掌辽东事务。 北洋水师总督张散负责调度,护送三百八十五万贯舶来钱,以及武装人员和将领抵辽,同时携带十艘内河炮艇,分别部署于锦州港和耀州港。 跑得比大军还快的,则是獐子岛上的投资商们。 宋人的行动极大地鼓舞了辽东道的官员和百姓,随着逃到獐子岛避难的富商巨贾们的返回,辽东的经济危机转眼就得到缓解。 九月,白栎抵达锦州,黄虎抵达珠州,而扁罐手下则有了一万五千新军,以及贾喦、田遇、姚古、韦昭四员悍将。 丙戌,文妃下达懿旨,命耶律余绪为东京道都统,率领临时招募所得的五万汉蕃骑军,协同义勇军一起北渡辽河,征讨高永昌,并威慑最近意图南下的阿骨打。 第1199页 高永昌本身不是什么毅勇绝伦之辈,一开始也没有什么抱负和理想,只是想有口饱饭吃而已。 手底下也不怎么听话,在辽河北岸打劫来去,到今天连个根据地都没有,文妃和晋王抵达辽东之后,各地州府纷纷自守,组织义军抵抗,渐渐对高永昌形成抗衡的态势。 高永昌用建国的口号招诱渤海人,但是同时也将汉人、女直人、高丽人排斥在外,其力量来源就更少了几分。 因此当耶律余绪和扁罐大军开过辽河的时候,高永昌连派军阻挡过河都办不到,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北上打破女直封锁,去投靠鞑靼人。 丁酉,耶律余绪和扁罐在乐郊誓师,紧跟着北上收復了重镇渖州,之后大军势如破竹,半个月时间内,连续收復辽滨、贵德、银州、咸州、安州。 大军的身后,则是在商贾们组织下返乡的难民,田野里的稻麦眼看就要收穫,难民们心心念念的就是地里的收成。 虽然遭到了不少的损失,但是大多数还是保得住的。 第一千八百一十一章 晋王少保 扁罐给各州官府带来新的文告,大宋在獐子岛上将援辽的舶来钱换取了大量囤积的粮食,然后运到辽阳,同时携带大量会计造册,根据难民返乡的远近路程发放救济粮,命他们自行携带归乡。 此举给大宋在辽东赢得了巨大的声望,而义勇军秋毫无犯关爱百姓的作风,也深得底层民众归心。 王师北伐,所向披靡,沿途百姓熟悉地形,纷纷主动带路,将各地潜藏的盗匪,乱兵都搜罗了出来。 耶律余绪对宋军的战力既爱且怕,那种隔着一百丈就能取人性命的犀利器械,那种落地后就能炸死方圆三丈内人马的铁弹,义勇军那种十五人一小队,就敢分散穿插唿应前进,杀入千军万马当中取上将首级的战法,让耶律余绪心中暗自感慨,时代变了。 难怪宋人不着铁铠,因为能够到他们的武器,这天下间除了他们自己,谁都没有。 那种小分队在对付土匪山寨的时候尤其有效,然后反过来,十几个这样的军士扼守要冲,耶律余绪看着自己手底下的五万大军,都不由得直啜牙花子,不好打。 自己曾经旁敲侧击地说想将自己的部队也这样武装起来,扁罐笑说连机铳与速射炮没了弹药那就是些死铁疙瘩,但是这个弹药制作技术难度极高,不是如今的辽东能够自产的,如果从大宋採购的话,价格极其高昂。 新军之所以犀利,那是因为打的都是钱,光一次战役每名战士配发的三个弹夹,那就是二十四粒子弹。 看着那一颗颗黄橙橙的子弹,耶律余绪只能闭上了嘴巴。 一路行军,扁罐也在帮助耶律余绪整编训练五万辽军,耶律余绪这才发现大宋不光新式战法独特犀利,对传统骑军战法一样颇为精通。 辽国也有自己的铁林重骑,但是在对抗鞑靼人的白驼沟战役当中,却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全军覆没。 因为白驼沟是山地,重骑在山地除非占有地利,只使用一次,否则是要被轻骑克制的。 鞑靼人如今那种轻骑重骑车骑混编,配套组合的战法,才是骑军战法的巅峰之作,既然已经出现,那辽国就不妨虚心学习和借鑑。 这些家国情仇,剪不断理还乱,这套战法,是那个叫做李夔的宋人发明的,鞑靼人两次大战,以之打得辽军精锐几乎全军覆没,让辽国分崩离析。 现在另一个宋人扁罐又拿来传授给耶律余绪,帮助辽国重新站稳脚跟,保住辽东一道。 耶律余绪觉得感情这种东西,对如今的自己来说太奢侈了,只将目光放到利益二字上面,一切就开朗明晰得多。 大宋,无疑就是文妃晋王和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必须牢牢把握住。 而且从大宋目前的态度看来,似乎真是在努力维护他们在辽东的利益,而不是为了占为己有。 想太多了,一步步走着瞧吧。 戊戌,大军收服容州、韩州、止步于通州城外。 高永昌之乱,不弥月而夺辽东二十几州,如今扁罐和耶律余绪出兵,同样不弥月而收復。 高永昌退到通州,使其臣挞不野、杓合奉币求救于阿骨打,且曰:「愿併力以取辽。」怂恿他和自己各自建国,然后渤海国和女直国联手,平分辽朝天下。 阿骨打非但不假辞色,还整军南下威胁通州北面。 高永昌无法,又遣使飞报辽国北廷的信州太守,说自己愿意归顺北廷,且言阿骨打大军聚集,恐怕别有企图。 信州在通州北面,长春洲南面,与通州一起,是辽河平原和松嫩平原——现在叫混同江平原更合适——两个平原间狭窄的连接之处,兵家必争之地。 信州过去就是威州,长春洲大粮仓南大门。 信州城守萧乙薛是萧奉先的人,根本就不信高永昌这个叛贼的话,且完颜女直在长春洲的北面,离自己还隔着宁江州、祥州、黄龙府,怎么都轮不到自己这里来。 高永昌这是胡言乱语,死到临头了想要自己搭救。萧乙薛当然义正辞严地痛斥高永昌的使臣,将之赶了回去。 高永昌坐困愁城,干脆发起了皇帝梦,建国大元,自称大渤海皇帝,搜刮城中女子作为自己后宫,大封官职,完全是一副末日来临前迷梦疯狂的表现。 第1200页 扁罐本来对高永昌是持同情态度的,招安文书都已经写好了,结果高永昌闹了这么一出,这就是自掘坟墓。 耶律余绪切齿痛恨,大军立即开始攻击。 扁罐刚刚命炮兵轰开城门,耶律余绪便率领大军杀入通州城内。 乙卯,耶律余绪入通州,屠之。 高永昌自焚于州衙。 耶律余绪的行为让扁罐侧目,一边入城戒严,维护秩序,一边急奏文妃。 文妃下文切责了耶律余绪,命其戴罪立功,镇守通州门户。 同时宣布大赦天下,诸路盗匪愿投顺者,尽释前过。 扁罐则带着通州城里残余的渤海人离开,随新军南下,准备将他们安置到辽阳铁厂。 壬申,辽东全境克平。 辽东平原南面门户锦州,北面门户通州,现在都有了强军驻守,而西面是马人望镇守的中京道,那是东京道的重要统战对象,双方关系融洽。 东面是鸭绿江,更不用担心。 到此,辽东道算是彻底保全。 覆卵之危弥月而解,文妃大喜过望,遣使报宋,乞赠扁罐仁威节度使,溥佑少保,晋王傅。 收到快报的赵煦笑得前仰后合,辽朝给扁罐的封号,是正统官府给羁縻州统治者的封号,现在被文妃用来封赏外臣。 不过文妃饱读汉家诗书,仁威、溥佑,遣词倒是颇为贴切。 这个主意其实是孟皇后给文妃出的,同为杰出女性,文妃遣使赴宋的时候搞了个骚操作,给皇后带了一封私信,陈说自己一路所见辽国百姓的艰难苦楚,说自己面临的大难,说辽东的危急局面,说自己一个妇人带着四岁的孩子,初临大政,惶然无措,希望得到宋国皇后妹妹的指点。 应该说这种「手帕外交」取得的效果比朝堂上正面来往还要好,孟皇后给文妃回了信,信中也只以姐妹相称,告诉她就算为了孩子,也得坚强,还告诉她宋国不会坐视不管。 然后提醒文妃,陛下派遣到辽东的扁罐,那是大宋司徒长子,若非司徒高风亮节让他转了右班,扁罐参加科举的话,其成就断不会在弟弟漏勺之下。 性格沉毅,博学多才,军政皆通,这是夫君给姐姐你配置的大帮手,万万不可以普通将领视之。 但是扁罐哥性子又随他爹,善守为臣静默之道。 对于其职责之外的事情,除非朝廷处置会有大隐患,否则他就算知道,往往也不会说出来,无济于事还招惹非议。 因此你不妨授其隆重然不影响贵朝朝堂格局的官职,比如侍读、侍讲之类的职务,然后以为晋王解惑的名义,垂询国事,这样他就能知无不言了。 文妃也是女中丈夫,既然大宋皇后都如此推许,那给个侍读侍讲就不是笼络大才的格局,直接给扁罐上到节度使、少保、王傅的级别。 赵煦当然乐见其成,如此一来大宋对辽东的影响将会更大,命扁罐从之。 果然,扁罐得到任命之后,文妃再有谘询,扁罐就不在专注军事,开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第一千八百一十二章 寿昌更化 首先就是安定渤海人和辽阳铁厂,扁罐从耶律余绪手里救下了大量的渤海人,将他们带回婆娑岭,渤海人对扁罐感恩戴德,又将朝廷对渤海人的态度带回给了婆娑岭的渤海人,辽阳铁厂相互提防的紧张「干群关系」,立刻就缓解了。 紧跟着扁罐调整了婆娑岭铁厂的供给,请求文妃解除了渤海人的奴隶身份,全部转化为产业工人,与工厂签订契约,按照贡献获取报酬。 大力引进宋人的工厂管理体系,任命宋人石沖为铁厂经理,将工部尚书室恭解放出来,管理打造辽东工业体系,大力发展小五金,兴办盐场,引进生产大宋的农用机械。 石冲到任之后,立即宣布了一系列的激励机制,婆娑岭铁厂的局面立刻就从清锅冷灶变得热火朝天。 室恭这个唯技术论者都被渤海人爆发的生产热情给吓着了,你们早这么干,陛下还会败给鞑靼人? 搞定婆娑岭,辽东内部忧患解除了大半,扁罐又跟文妃建议,调整辽东土地政策。 辽东南部诸州暂时不用动,但是高永昌之乱导致辽东北部各州的土地沦为无主之地,其归属一时难以分明。 不如命官府分配给回乡难民,今年地上的收成都归他们所有,来年也许他们栽种,如果三年之内田地的主人回来,田地归主人,当年收成归栽种者,之后重新给栽种者分配土地。 如果三年之内田地主人都没回来,那么田地归栽种者,之后田地主人回来,由朝廷另行分配土地。 辽河平原,地势低平,土壤肥沃,气候温和,有大大小小数十条支流,开发潜力巨大。 之前的辽河水利工程没有形成持续性开发,资源利用十分之一都不到。 其实是可以继续下去的。 至于南部,扁罐的意见,是利用此次高永昌之乱,将矛头引到佛寺上去。 辽朝的佛寺,是辽国的沉重负担,因为辽东富庶,所以大量免税的寺庙、寺产,都分布在辽东。 这次事件,其本因是崇圣寺和尚在辽东经济最困难的时候,还不顾民情,催逼债券造成的,因此他们应当为此次事件负责。 当然方法和手段很多,转嫁矛盾的办法也很多。 第1201页 比如东京道可以首先颁布一条法令,熟耕土地不能荒废。 在如今辽东亟待恢復的时候,这条法令,无疑是符合辽东上下的一致要求的。 然后大开工矿,手工业,大量吸纳无产的佃户,将之转化为工人和手工业者。 加上朝廷主导的土地开发,可以将大量的佃户转化为自耕农,这样就会造成佃户的短缺和大地主土地的闲置。 有之前的法令,就可以将大地主闲置的土地通过合法的手段收回,达到打击豪强的目的。 拿稳大义后,是赎买还是强征,就只是手段问题了。 佛教本身是没错的,错在当政者对待佛教的态度上。 大宋的佛教就没有这个问题,大相国寺如今就已经成功完成了转型。 其实只要能够让寺主们手上的资金投入到辽东的经济发展中来,辽东这场经济危机甚至都或许不会发生。 这就必须让辽东上下看到这个问题,同仇敌忾,从外部和内部同时瓦解这个集团。 内部来说,娘娘可以延请大宋的高僧前来讲学,传播新型佛学,让佛教徒对待宗教的态度,从斋僧舍产,转化为心贡心传,从物质上的供奉转化为心灵上的皈依。 这个「法」的转变,必须依赖宋国佛学更加深湛的僧团才可以完成。 外部来说,要调查和公布辽国僧寺的财产、土地,将问题明明白白摆到所有人的眼前,让大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将矛头引到僧团阶层对民众的残酷压榨上来。 之后就是解决问题,温和的办法,就是明确僧众是人不是佛,除非他们能褪去躯壳,否则人员和寺产皆需要被国家管理,且缴纳赋税。 严酷的办法,就是在天下舆论皆指向僧团之后,没收寺产分配给佃户,勒令其上报寺产。 同时成立辽东发展银行,所有大笔商贸借贷资金,必须通过银行出入,以实施监督。 在此基础上,再宣布任何高利贷都不受法律保护,任何利息超过三成的民间借贷,苦主若被逼索,可以向官府告发。 文妃得到扁罐密奏之后,方才知道此君的厉害,辽东的尖锐的阶级矛盾,民族矛盾,经济矛盾,经过如此缓释、转嫁、化解之后,竟然将自己和晋王、南院群臣该背的锅,完美地丢出去了! 这个思路文妃是认可的,当即召集王经、牛温舒等高层商议。 经过半个月的秘密会议之后,以「维新更化」的名义,正式出台。 辽东道,将全方位地效仿宋朝,引进其先进的政治制度; 大力引进人才、资金、技术; 大力发展农业、水利、工矿,商贸; 开放国土,欢迎大宋的士人、商贾、医生、工匠、僧道这几种身份的人士,携带文化、宗教、资金与技术,前来帮助辽东发展。 进一步解放人口,率先在辽河北岸废除奴隶制度和头下军州制度; 发行报纸,广建学校,开广民智,提升人口素质; 派遣赴宋留学生,参加科举,效仿高丽,让大宋帮助辽东选拔本土人才; 对辽东进行全方位的普查,包括人口、田亩、山林、工矿、居所、商铺,为下一步发展举措做好准备。 成立辽东发展银行。 因为今年是辽国的寿昌元年,所以这次发生在辽东的巨大变革,史称「寿昌更化」! 所有举措都得到辽东士庶的大力拥护,其中最难的一条,不过就是废除奴隶制。 但是辽东有个好处,就是头下军州和军州下的农奴,其实绝大多数是归于北院的勛贵和群臣们的。 现在辽东都已经自治,且拥有了强大的自卫力量,因此对北方不再忌惮。 说白了这就是一次抢蛋糕行动,以前辽东这块肥肉,大部分利益都通过这样的方式输送到了北方,现在扁罐童鞋给他们指出,这蛋糕,咱从今往后,可以关起门来自己吃了! 当然,大宋也要参与到分蛋糕的大好事当中去,不过大宋的吃相,可比契丹人好看得多。 大宋是先餵鸡,后吃蛋,需要努力保证鸡的健康,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更多的蛋。 契丹人是让鸡自己找食,自己只管定期收蛋,收不齐的时候还要把鸡抓起来痛打一顿,这完全就是两回事儿。 对佛寺庙产的刀子,就暗暗埋藏在这些举措当中。 …… 上京,大庆殿。 「啪!」一枚玉盏被丢到阶陛之上,顿时摔得粉碎。 与玉盏一起丢下来的,还有两道奏章。 「这贱人怎么敢!阿骨打那逆奴又怎么敢!」 桌上的两道奏章,都是坏消息。 一封来自信州知州萧乙薛。 先是,永昌使其臣挞不野、杓合奉币求救于阿骨打,不纳,再遣使言欲归萧乙薛,伏望救援,且言女直已至,有异心。 乙薛见檄,以为永昌诈作,不为备。未几,东南有军拥至,其兵唿曰:「女直至矣!」 乙薛急整军迎敌,众已夺气,遂溃走。乙薛缒城仅免,退保威州,急报上京。 信州威州,都是长春洲南方门户,信州一失,就给人家打到了内院大门边了。 阿骨打和苏利涉配合萧奉先演戏演到现在,终于自己当起了导演,举起了反抗契丹的大旗。 此举不但彻底隔断了上京和东京间的重要通道,还对黄龙府这个重要军镇形成南北夹击之势,阿骨打由此获得了绝对的战略主动。 第1202页 另一封奏章,来自南院宰相王经。 王经这老小子还遵守着辽朝的规矩,东京道但凡有重要举措,依旧会写成章奏,发往北廷。 但是已经不再服从北廷的管理,不管北廷给他的批覆是谩骂,是威胁,还是软语相求,王经全都当没看见,一封封奏章完全是自说自话。 王经做了近十年的南院宰相,门生故旧遍布辽国,加上参政牛温舒,权参政张琳,还有中京道马人望从旁暗助,在北院的影响也颇为巨大。 上京道长期享受着南院输送的利益,如今突然被掐死了钱袋子,北院群臣才发现,没了南院辽东的贡献后,日子不大好过。 第一千八百一十三章 幽云 王师儒缓缓弯腰,从地上捡起被皇后萧夺里懒扔下来的奏章:「皇后,如今不是使气的时候,威州告急,南府更张,朝廷总要拿出个章程来。」 萧夺里懒凤颜含霜,辽朝皇后临制不像宋朝那么多讲究,还需要垂帘那一套,就这样大喇喇地坐在大庆殿的大座之上:「陛下北狩无踪,国事只得拜託诸公,就我想来,如今不过两件大事,兵备、粮秣。是吧?」 北府宰相萧托卜嘉躬身道:「娘娘明见,大体如此,然如今鞑靼大部虽然退过金山,上京道内依旧有盗匪无数。」 「好在八月以来,耐诸路州府徵召得力,加之鞑靼入境后为财货牵绊,日渐松散,太保萧兀纳徵剿有术,方才将之逼退。」 「但是叛逆玛古苏依旧盘踞在鱼儿泺一带,那里是准布祖地,一时不会退走的。」 「朝廷正在督促太保收纳沿途州军,大力进剿,力保长春州秋收。」 「如今阿骨打进迫威州,国中兵力捉襟见肘,只有兰陵郡王拱卫之军五万,汉人行宫都部署萧特末临时徵召的汉丁两万、东面行军副统酬斡徵召的奚丁两万。」 「娘娘,臣以为先济急,再治缓,今天下分析,不如下诏求策,听听各道主官们的意见?」 「你胡说八道!」萧夺里懒大怒:「魏王之兵逡巡不进,不先入京护驾,先私谋辽东!」 「王经事事依顺那叛逃的贱人,携那贱人母子自重!」 「如今辽东搞什么更化,其实就是打着幌子侵吞咱们北人的产业,你们都看不到这些吗?!那些产业当中,没你们的吗?!」 「马人望在中京观望,奏章里里外外就是正朔二字。」 「他要正朔,朕就给他正朔!尊陛下为太上皇,立秦王为新君,叫他来三拜九叩!」 「娘娘!」萧托卜嘉急道:「方今要务,是逐外敌,清流寇,保粮秣,足兵用。如先议立储,则东京、西京、南京三道,不復为我有也!」 「现在三道就为我有吗?!」萧夺里懒咬牙切齿:「就连中京都不在我控制之下!」 萧托卜嘉心中充满了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只好长嘆一声:「大家都议议吧。」 殿中鸦雀无声,过得良久,萧奉先才开口:「娘娘,其实丞相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萧奉先如今是萧夺里懒的倚仗,他开口,萧夺里懒的口气就和缓很多:「兄长你说。」 萧奉先说道:「今岁虽然陛下北狩,王师不振,但好歹长春洲钱粮之地是保住了的。」 「今年东京道大约指望不上了,秋收在即,上京道最大的指望,就在长春了。」 「各地州府的勤王兵马已然有了指挥,太保进军节节胜利,北面剩下的一个大患,就是玛古苏而已。」 「南边阿骨打虽然取了信州,但时日已经到了九月,眼看就要入冬,已经过了用兵之时,因此他的所谋,说到底,不过要挟朝廷,为了分粟之时,多得些利益而已。」 「丞相说先急后缓,我认为是有道理的,现在鞑靼人撤走,朝廷当务之急,应该先遣军入金山,找寻陛下。」 「至于阿骨打那里,不若遣使,与之……议和。」 此语一出,殿上都是譁然,女直不过辽国藩属,地位如同奴婢,今日以上国之尊,竟然要和它议和?! 萧奉先侃侃而谈:「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今阿骨打势大,黄龙府都在其包夹之下,那里只有乌库节度使耶律慎嘉努万余守军,我们不可与阿骨打撕破脸。」 「往年与女直分粟,不过十万石,女直人又不善耕作,就算取了长春洲又如何?他们今后所获也不会太多。」 「因此只需要剿灭玛古苏,许诺将准布分粟尽数发给阿骨打,再加上十万石,有三十万石粮食,阿骨打也该满意了。」 「中京道马人望那里,我们同样必须争取,如今马人望还奉从北廷号令,王经屡加笼络,马公都予以拒绝。」 「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将他推向王经,更不能将他推向魏王。」 「中京道还有一个重要性,润、迁、来、隰、兴,共有五州临海!」 「现在析津府在魏王手里,东京道被隔绝,朝廷与宋国的通道已然尽失,这个问题,大家考虑过吗?」 诶?殿内群臣都是脑筋一清,兰陵王虽然是奸滑,但是这思路很清晰啊。 就听萧奉先继续说道:「如今魏王、王经皆与宋求利,我北廷若无,是先自败也。」 耶律慎思沉吟道:「臣尝为使臣入宋,也曾镇守过白沟馆,与宋国司徒有些交往。」 第1203页 「虽然其与人交接,一向以敦厚着称,虽孺子匹夫,亦每款语,长似有求于人下者,但这些,只是他品性使然。」 「国事之上,却从来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如今王丞相有物产之利,魏王有群牧过界,我北廷就算能够通过中京抵达海口,却有什么和宋人交换的?总不可能让宋人用海船转运牛羊吧?」 萧奉先说道:「有些事情,恐怕也由不得苏油一人做主,我北廷也无需有什么实际付出——要是我大辽许割幽云十六州与宋朝呢?」 殿内如同响过一道晴空霹雳,不管是皇后还是群臣,都被萧奉先这话震得目瞪口呆。 幽云十六州,自后晋儿皇帝石敬瑭割献给契丹以来,一直就是中原王朝心中的痛。 显德六年,后周世宗柴荣率军攻辽,水陆并进,一个多月内收復瀛、莫、宁三州,紧跟着又手扶益津、瓦桥、淤口三关。五月欲攻取幽州时,却因病重班师,一个月后卒于东京。 宋朝开国之后,太祖不忘收復燕云,曾在内府库专置「封桩库」作为军资。 太平兴国四年,太宗移师幽州,试图一举收復燕云地区,结果在高梁河大败,中箭乘驴车逃回,从此意志消磨,最后死于箭创復发。 燕云十六州,包括幽、顺、儒、檀、蓟、涿、瀛、鄚、新、妫、武、蔚、应、寰、朔、云,其实就是如今皇太叔和魏王统治地区。 其地东西约一千两百里,南北约四百里里。燕山山脉和太行山山脉就像两座相连的城墙,屹立于平原北部。 两山交汇处更像是一道天铸「城角」,以骑兵为优势的北方游牧民族在此被严重阻隔。构筑成燕云地区在战略上的第一道天然防线。 中部和南部,则有桑干河和巨马河两条大河,拒马河还有易水与白沟为两翼,横贯交错的河流,构筑成第二道天然防线。 除此之外,依託群山大河的天险,从战国燕赵开始,人们就一直在这一带修筑国防工事——长城。 燕云地区长城上的五道关口——金坡关,居庸关,古北口,松亭关,渝关,构成燕云防线上五个军事重镇,所谓「幽平之间,以五关为形胜。」 有此雄关天险在手,辽人就如同已经进入庭院的盗贼,登堂入室再无阻碍,因此北宋叶隆礼在《契丹国志》中感嘆道:「幽,燕诸州,盖天造地设,以分藩汉之限,诚一夫当关,万夫莫前也。」 除此以外,契丹初起之时,十六州的生产水平和人口数量,也给契丹人带来了崛起的机会,当时辽兴宗曾得意地声称,仅燕京析津府一地,「兵戎冠天下之雄,与赋当域中之半」。 众多的当地人口,为辽国提供了大量的赋税和兵源。 第一千八百一十四章 王师儒 辽朝崇尚武力,其军队分为御帐,宫卫,大首领部族军,众部族军,五京乡丁和属国军。 其中所谓的「五京乡丁」,就是现在辽国残余的主力,多由汉人充当,而这些主力,又以西南二京为最。 「辽建五京:临潢,契丹故壤;辽阳,汉之辽东,为渤海故国;中京,汉辽西地,后唐以来契丹有之。三京丁籍可纪者二十二万六千一百,蕃汉转户为多。」 「析津、大同、故汉地,籍丁八十万六千七百。」 由此可见,地处「燕云十六州」的南京析津府、西京大同府,籍丁人数比其他三京总和三倍还多。 农耕之族十丁可出一兵,游牧之族三丁可出一兵,幽云十六州取个中数,六丁一兵,皇太叔和魏王手下兵马,也有十五万之众。 这就是魏王耶律淳窥探皇位的信心所在。 现在萧奉先的建议,摆明了就是驱虎吞狼之计,以幽云十六州为诱饵,吸引大宋和魏王皇太叔火併,捞取巨大的好处,获得立足的时机。 然而耶律慎思立即表示反对:「兰陵王差矣!若魏王知晓,弃地与宋,请得甲铠军器,钱粮战马,翻身与我相斗,吾辈死无地也!」 群臣顿时反应过来,纷纷出言表示不妥。 王师儒却一直沉吟,待众臣安静之后,却开口道:「若只以润州与之,建立市舶务,往来贸易,许其驻军呢?」 润州就是后世秦皇岛,如今是中京道最南边一个海滨城市,王师儒的计谋,虽然是由萧奉先打开的思路,但是无疑更具有可操作性。 将润州作为和大宋贸易的开放城市,如果大宋同意,就等于藉助大宋的兵力,威慑魏王,抵消了南面榆关过来的威胁,在获利的同时,还保障了中京道的安全。 对于大宋来说,这无疑也是巨大诱惑,因为润州,在燕云五关之一榆关的北面,等于是利用海路,破了长城防线最东面的一道关卡,对大宋而言,无疑是非常有利的。 这下群臣算是明白了,兰陵王空手套白狼的卖国思路,经王参政妙手回春之后,变得可行起来。 剩下的就是价钱了。 王师儒继续说道:「陛下北狩之前,曾经托王丞相採购了大宋五十万矢,我们许润州与大宋通商驻军,换取这五十万矢,是不是有理有据?而对南朝来说,并无损失,同时还能减损东京道的战备,甚至有可能造成东京与宋人的隔阂?」 而代价只是割让一个小小的润州,相比之前萧奉先的狮子大开口,并不丢人。 第1204页 王师儒是精通官场生存之道的人物,对萧夺里懒躬身道:「娘娘,刚刚的想法,也是从兰陵王的建议里得到的启发,兰陵王说的第一条,北上金山找寻陛下,才是重中之重。若陛下得返,无论魏王还是王丞相那里的麻烦,皆可迎刃而解。」 萧夺里懒和萧奉先的脸色顿时好看起来,就听萧夺里懒说道:「便依兰陵王与王参政所言,一路寻找陛下踪迹,一路遣使与南朝商议通关之事。」 …… 大名府,黄河码头,苏油在给王晦和自家子侄送行。 王彦弼守制结束,赵煦徵求了长公主的意见,同意将他放出京城去,于是任命王彦弼做了梓州路转运判官。 梓州路是川峡四路之一,且只比成都府路次一等的繁华。 北面有绵州,遂宁,是大宋传统的糖霜产地,如今更是提升到着名产品绵白糖。 而南面,则有川中最大的食盐产地——富顺监。 境内又盐亭县、铜山县,矿藏资源也非常丰富。 还是传说里发明丝织的嫘祖的故乡,是蜀中着名的蚕桑基地。 王晦这段时间可是帮了苏油的大忙,如今又要投奔自家公子去了。 黄河边上,苏油看着这位被大宋科考耽误了的宰执之才,不禁嘆气:「老王,我是真捨不得放你走啊……」 王晦也有些惭愧:「辽国多事之秋,东翁这里事务越见繁忙,现在离开东翁,其实我心里也很惭愧。」 「不过辽国泥沙日下,不日就将自行分崩离析,趋势已经难以逆转。」 「东翁智计圆融,举重若轻,设施于十数年之前,如今已到收穫之期。」 「硕果垂坠,只待唾手摘之而已。相比公子初涉仕途,倒是那边更让人担心。」 苏油就不禁瘪嘴:「要是梓州转运判官都不好当,那天底下也没几个官好当了。」 王晦不好意思笑道:「官家给自家表哥这个安排,也是煞费苦心了。」 梓州路是蜀中四路之一,旁边就是成都府,王彦弼既是宗亲,又是状元,还是苏油的弟子。 将王彦弼的首任,安放在老师的基本盘蜀中熟悉政务操作,和漏勺初任大不一样。 这既说明了之前赵煦对漏勺能力的信任,也能说明如今的赵煦,对朝堂的控制力远大于数年之前。 苏油又对身边一名中年人说道:「维康,一路要照顾好王公,多多请益。」 那中年人躬身:「小么爷请放心,苏迈理会得。」 这一期与王彦弼同时转任的,还有苏迈,如今苏迈以老成稳妥,细緻入微,仁德爱民的施政风格,深得朝中大佬们好评。 在京东路转运判官任上政绩卓着,不等不靠自己就搞起了四百里铁路,打通了登莱半岛四州的交通,还以此为契机,打造起各州的五小工业体系。 且因地制宜各有偏重,加在一起相得益彰,形成胶东半岛的盐铁工业联合体,最终总结成经验,如今已经成了大宋各地方州府兴建小工业的纲领性文件。 朝廷因此直接让苏迈坐地升级,成了京东路转运副使,这次入京陛见,蔡京和沈括正在打御前官司。 结果就是苏迈此去,到底是出任开封府尹,还是任工部侍郎,到现在都没定下来。 苏油的意见是最好任工部侍郎,或者降一格先做开封府通判,这样仕途会更加稳妥。 当年苏迈他爹大苏就担任过开封府推官一职,以政绩优良决断明敏着称。 安石相公欲「困以俗事」,结果不理想,大苏手脚和嘴巴一样快,处理政务的同时丝毫不影响大放嘴炮。 「俗务是非常锻鍊人的,尤其是开封府的俗务。」苏油也是做过开封府尹的人,知道那官有多难做:「不过现在开封府的重点工作在推进新城区建设和旧城改造,因此维康此去,不管是开封府还是工部,总之都是讨了个巧。」 大佬的眼光一针见血,苏油早非当日吴下阿蒙。 苏迈对自己前途不担忧,反倒对京东路的政务颇为关切:「淳甫那里,还请小么爷今后多担待操心一些,他文史固然优长,但对工业体系不算是太熟悉。」 淳甫就是范祖禹,高滔滔夹袋里的人,留给赵煦的政治遗产,现在从河北东路调过来接替苏迈。 「有时间替朋友担心,多担心担心自己吧。」苏油白了他一眼:「刘公都在自学数理化,维康不要小看天下聪明人。」 送走王晦与苏迈,回到府衙,高公纪拿着一份电报过来:「使相,雄州转来的,辽国北廷的请议电报。」 现在河北四路都转运司,密切把握着辽国的动向,私下里将皇太叔和魏王的班子称作西廷,将皇后元妃的班子称作北廷,将文妃王经的班子称作东廷。 苏油将电报接过来看了,不禁嘆道:「人家夹袋里头,一样有能人啊……耶律延禧有消息了吗?」 高公纪摇头:「还没有。」 苏油说道:「今年天冷得早,估计快有了,那就慢慢议吧,我们不急……」 第一千八百一十五章 延禧之死 十月,辛未,大宋海洋武装改造完成,大宋水师中的海上力量,正式独立出来,成为大宋皇家海军。 海军司令部设立在登州,总司令由大宋皇帝赵煦亲自担任,下设军令总长、参谋总长、海港司令、舰队司令、两栖陆战队司令。 第1205页 军令总长由张散出任,参谋总长由皇家海军学院院长赵宗佑兼任。 以镇守南海多年的钱小侯爷为南洋舰队司令,以绕过好望角,发现宝瓮玉瓮两城的赵孝奕为东洋舰队司令,以扁罐为北洋舰队司令。 三个舰队司令的任命,让朝野侧目,海军真特么是一个年轻的军种,连司令官都特么一个比一个年轻! 扁罐上书固辞,自己现在的主要业务需要专注于辽东,人也长期呆在辽阳府,不方便管理舰队。 最终赵煦以原东洋舰队主官龙海生为权北洋舰队司令,但依旧保留扁罐北洋舰队司令职务,只是不任实职。 从由上到下的各阶级主官就能看出来,海军身上「皇家」二字气质,真是拿捏得死死的。 但是你不能抱怨皇家偏心,海洋利益,堪称大宋经济改革的动力源,如今每年一亿五千万贯的金银宝货输入,近国用三分之一,足以支撑章惇和蔡京的金银本位改革。 十月,章惇和蔡京完成了三司的改造,财政部从户部独立出来,正式命名为计部。 也是在这个月,沈括也完成了工部的改造,不过部还是一个,由工部尚书总领,其下两个侍郎分领工业司和工建司。 这次改革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皇家海军的正式成立,标志着大宋由传统内陆国家,朝海陆国家的转换; 中央六部到七部的升级,工部一部两司大格局的形成,标志着封建朝廷,到近代政府的转换; 而它们的底下,是大宋从传统农耕社会,渐渐向工业化商品经济社会过渡转换。 以此为标志,华夏民族可以说率先迈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加高等级的社会发展阶段,按照另一个时空的发展进程来作参考,遥遥领先世界八百年! 而且已经走上了发展的正轨,开始偏离华夏歷史循环的怪圈,今后的发展速度只会越来越快! 所以苏油不急,耶律慎思作为使臣,从上京过来起码都得一个月。 …… 金山侧,阿伦河。 唐玄宗时,契丹大贺氏联盟溃散,重建的部落联盟,由遥辇氏阻午可汗任联盟长。 五代时期,契丹皇族遥辇、迭刺二部,长期居住在雅鲁河、绰尔河、阿伦河流域,是为契丹祖地。 此后的联盟长均由遥辇氏族中选充,称可汗,遥辇可汗凡九世,至阿保机建国。 在此过程当中,中原北方正经歷着五代大乱,汉族军民为了逃避战乱,成群结队移居到契丹人生活的地区,每次迁移都多达几千人。 汉人把中原地区的生产工具、生产技术带到北方,到了契丹迭剌部耶律阿保机的祖父匀德实担任夷离堇时,已经开始「教民稼穑,善畜牧,国以殷富」。 匀德实的儿子撒剌的担任夷离堇时,契丹已学会冶铁,铸造铁器。撒剌的兄弟述澜,又引导契丹人栽种桑麻,从事纺织;并修造房舍,建筑城邑。 迭剌部由此成为契丹部落联盟中生产最先进的一部。在契丹各部还在氏族制阶段时,迭剌部已经出现阶级分化。 加上汉族的影响,迭剌部最先完成原始部落向奴隶占有制的转换。 之后雄主阿保机统一了契丹九部,其中得到了几个部族的大力支持,作为回报,遥辇九可汗的后裔各有斡鲁朵,称遥辇九帐,世守祖地,与皇族后族诸帐并立。 后近百年,辽国在泰州北设金山县,之后又升为静州,曾迁万汉户以实之。 耶律延禧败退到这一带,手下一路奔散,只剩下数千人,后来负责断后额特勒也带回数千,加上北上寻找他的耶律大悲努,如今手底下只剩三万。 静州一个万户小城,突然多了三万张嘴,粮食储备立即就出现了问题。 而金山周围很多游牧部族,其中一半是鞑靼人,以前的乌古五部,敌烈八部就在这一带地区活动。 很多鞑靼小部族没有随乌古敌烈大部西迁,依旧留在当地,但是大家都过着游牧生活,日常打打杀杀那是草原的生存法则,在这一带和契丹部族构成一个微妙的平衡。 耶律延禧败军的到来,让这个平衡立刻被打破,加上粮秣不济,于是大军以剿匪为名,开始发挥草原上的优良传统——打草谷。 但是金山是大兴安岭西麓,群山莽莽,这些小部族赶着牛羊朝森林里一躲,要将之搜寻出来,还真不容易。 …… 「哗——」几头大鹿跳过横倒在地上的巨木,惊惶地朝着森林深处跑去。 紧跟着,一匹雄健的骏马出现,马上骑手头戴金盔,身着锦袍,手里持着镶金嵌玉的宝弓,沿着鹿的踪迹追了下去,正是耶律延禧。 耶律延禧性好游猎,身边本来也有一支卫队,但是追踪鹿群进入森林之后,参天巨树很快就让卫队分散,无论他们怎么唿喊,也不能让死咬上鹿群的耶律延禧停下来。 鹿群很快奔出十数里,其中几头较弱掉队的调转一个方向,以图逃开后面猎手的追击。 耶律延禧也放弃了大群,跟上了弱鹿,这是契丹人从狼那里学来的狩猎方法。 几头弱鹿又奔过几条小溪,终于在一片桦树林边的小溪旁停了下来,跑不动了。 耶律延禧一路跟踪到这里,骏马是久经训练的猎马,知道该怎么做,也放慢脚步,轻轻地绕过一片白桦林,转到下风,向几头鹿贴近过去。 第1206页 终于来到最佳射击角度,耶律延禧抽出箭囊中的鵰翎大箭,搭箭上弦,聚精会神瞄准其中最大一头。 「嗖——」 耶律延禧一愣,自己尚未释弦,哪里来的声音? 几头大鹿听见声音,顿时跳动着朝森林更深处跑去。 这些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耶律延禧就觉得自己右臂一软,手指间的鵰翎箭不知飞到了哪里,然后感到胸口传来的一阵剧痛。 缓缓低头,耶律延禧才发现自己胸口上多了一直粗糙的箭杆,鲜血正渗透锦袍,在华丽的花纹上晕染出一片暗色。 丛林里冒出几个野人,身上披着破兽皮袄子,手里拿着桦木鹿筋制作的粗糙短弓和镶嵌兽牙的棒子,伊伊哇哇地叫着朝耶律延禧扑了过来。 耶律延禧抽出鞍边精緻的长剑,朝第一个近身的强壮野人噼去,然而手上的力道已经极弱,锋利的剑刃连野人头上用野猪头皮制作的帽子都砍不开。 烈马嘶鸣着,不甘地带着自己的主人,被野人扑倒在地,更多的野人也扑了上来,举着手里的棒子就对着尚在挣扎的猎物一顿痛击。 最后一声惨唿之后,树林里重新恢復了安静,野人们开始取下耶律延禧身上所有能够取下来的一切东西,然后脱下身上的臭皮袄作为包裹,将东西裹住挂在猎马上,牵着过溪去了。 放箭的那个得到了金盔,扑倒耶律延禧那个收穫了利剑,大家兴高采烈地伊伊哇哇着,很快消失在了溪流对岸的白桦林中。 耶律延禧的血很快流光了,不甘的眸子僵直地看着灰白的天空。 他忘了这里是弱肉强食,以丛林法则为尊的金山,不是自己上京东面广袤的皇家猎苑,可以任由他奔逐射猎,宣示自己一日骑射三十二鹿的神武。 绍圣二年冬日的第一场新雪,开始从天空纷纷洒洒地飘落了下来,落到耶律延禧的身上,却不再融化,而是渐渐将他覆盖了起来。 第一千八百一十六章 敢成大事 绍圣二年十月,辽主猎金山,崩于萨里纳浒。 馒头山侧,鞑靼人的大军正在撤退,准备重新返回草原。 所有人都是兴高采烈,但是李夔却高兴不起来,对玛古苏说道:「太师,不如随我们一道返回草原,那里天高地阔,还可以从长计议嘛。」 玛古苏笑道:「军师自去,我已经老了,这次好不容易回到家乡,准备死在这里,哪里都不去了。」 李夔说道:「上京道诸路勤王之军大起,我们之前在上京道杀戮抢掠过甚,是立不住脚的,如今冬日已至,再不退兵,全都要失陷在这里。」 「鱼儿泺离塔懒数千里,大雪一下来,骑军马匹都寻不到粮草,到时候你我隔绝,我想伸手都伸不过来。」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只可随形而动,顺势而为。如今天时、地利、人心皆不在我,必须撤退才行啊。」 玛古苏哈哈大笑:「军师是帅才,要考虑的是大局,是战胜。」 「我不一样,长生天让我遇到军师,让我还能够重回鱼儿泺,让我从契丹人身上报还了血债,我心愿已足,是该回到它身边的时候了。」 「这片土地,失去之后才能知道它的珍贵,你说过,血性,只能用血才能唤醒。就让我这个部长,为部族尽我最后这一份力吧。」 「太师……」 「不用再劝我了。」玛古苏在马上欠身,和李夔来了个鞑靼人的拥抱礼,然后坐直了身子,对周遭喊道:「都跟着军师,今后他就是准布之长!待到鱼群再次沿溪而上的时候,孩子们,我会在长生天身边,看着你们回来!」 李夔对于玛古苏如此看轻生死有些不太理解,但是最终还是尊重了他的选择,拱手道:「太师放心,准布部的孩子们,我会用心看顾着。」 鞑靼此次入侵的最后一批人马开始过山,不断有年长的准布族人从队伍里纵马出来,集结到玛古苏的身边。 走出老远,李夔回头,见到玛古苏和身边上千老迈族人,依旧站在那里,挥舞着马鞭跟自家部族子弟送行。 李夔感到脸上落下一片冰凉,抬头看向天空:「下雪了……」 己酉,辽都统额特勒护送耶律延禧灵柩南归,过鱼儿泺,乘天大雪,进讨准布,败玛古苏四别部,斩首千余级。 辛卯,辽招讨使额特勒入上京,执玛古苏以献。 自准布诸部不靖,玛古苏尤为边患,至是始就擒。 辽磔玛古苏于市,加额特勒太保。 延禧之丧,北廷始欲掩之,然为《辽东时报》记者探获,刊于报纸,中外咸知。 辽乃遣使赴宋告哀。 …… 苏油接到雄州奏报,不由得都有些无语。 辽东局势和缓,阿骨打和萧奉先达成和议,以五十万石新粮为代价,阿骨打让出了信州,退回到混同江对岸。 鞑靼人携带大量战利品,撤过金山,太傅萧兀纳接手防线,重新巩固。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耶律延禧放松警惕,然后在南下的途中实施狙击。 结果人家耶律延禧宁愿将性命送给萨里纳浒的野人,也不让大宋阴谋得逞。 一番布置心血全部浪费,可苏油也没办法去敲开耶律延禧的棺材板,要他起来跟自己讲道理。 种种措施还不能因为耶律延禧的任性就停止下来,上京道还是获得了残喘的机会。 第1207页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英雄和智者,苏油也不指望辽国人人都是耶律延禧,王经,萧奉先。人家也有王师儒,马人望。 玛古苏的命运也让苏油感慨,可以想像,准布一族今后在李夔的手下,会变成一把怎样锋利的屠刀。 鞑靼人的五份力量,李夔如今已然掌控了三份。 歷史有其必然的发展主线,但是也无法避免很多偶然的发生。 好在大局依旧朝着大宋最希望那个方向发展,耶律延禧毕竟是死了。 接下来,辽国必然会出现新的君主,而且,可能还不止一个。 …… 汴京城,武英殿。 赵煦身着蓝色的帝国皇家海军大元帅礼服,正对着大玻璃镜子欣赏自己。 镜子里的人很帅,昨晚孟皇后用眼神和行动表示过肯定。 漏勺捧着文书进来:「是谁让将镜子抬进武英殿的?这里是议论军国要务之地,臣不得不谏。」 赵煦赶紧挥手让内官退下,坐到书案之前:「章惇和蔡京呢?还有小章学士。」 章惇和蔡京是赵煦的手下,章楶现在是赵煦的战略教师,从称唿上就能够看出来,赵煦对几人的态度是有些不一样的。 漏勺的谏议也是说过就算,深得司马光立身之道,将资料放在桌上,又去准备地图:「都在准备吧,陛下让人撤镜子还来得及。」 「还有,陛下来武英殿,也不要每次都穿海军的军服,多少也照顾下老将们的情绪,他们可都是指挥骑军步卒出身。」 这里面的弯弯绕多得很,宰执们肯定是希望海军纳入枢密院、军机处、兵部管理,但是因为海军的特殊性,皇家在里边占了绝大的起势,想要从赵煦手里把这个权力运作出来,那是难如登天。 但是枢密院和兵部又一直是管理全国军队的部门,如果要降为「陆军司令部」,那就成了和「海军司令部」并列的敌体,朝臣们当然也不愿意。 所以事情到现在就只能保持现状,好在现在两方面也没有什么联合作战的需要。 赵煦看着漏勺悬挂辽国地图:「司徒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耶律延禧痴迷打猎,竟然到了如此程度。」 「不武之谋演变成现在这样,的确是谁都想不到……」漏勺看着地图出神:「后续计划全都用不上,这下子有得好看了。」 「大势在我。」赵煦端着自己的大茶杯喝茶,淡淡装逼。 茶杯就是普通的白瓷大茶杯,上头有好些奇怪的彩色点点道道和手指印。 那是皇后和石薇带着赵茂杵儿他们去体验陶瓷坊的时候,赵茂在胚子上乱涂乱画,然后石薇让匠人们烧造出来的。 真是丑得触目惊心,但是赵煦却特喜欢端着这个杯子到处显摆。 「听说文妃很漂亮……」欣赏着丑茶杯,赵煦突然冒出无厘头的一句。 「陛下何意?」漏勺吓了一大跳:「陛下可不能胡思乱想!你不能出卖自己的身体,这种卖身取国的便宜咱们万万不能捡!」 「噗——」赵煦一口茶喷出老远:「咳咳咳……卖身取国,这种词亏你想得出来!」 等气匀了赵煦才说道:「易安居士也有孕了,不过你哥还只有杵儿这独苗,辽东那里一时半会又回不来,我想着,是不是让毕夫人去辽东陪你哥?」 漏勺躬身道:「陛下的意思我懂,也替兄长谢过陛下的厚恩。但是陛下你得想想,我朝之前流放重罪的沙门岛,不过在登州外海数十里;石得一守獐子岛,朝臣皆视同充军发配;现在将嫂子送去辽东,我怕朝臣们要发动劝谏,认为陛下这不是善待忠臣之道。」 赵煦不禁啼笑皆非:「给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这可能……」 赵煦这里是好意,朝臣们那里,搞不好就会视作陛下将扁罐阖家流放。 「就我哥那木讷性子,嫂子都放心得很,陛下不用担心。」 苏家两个娃的性格,老大肖妈,老二肖爹。 扁罐和石薇一样,心里有一桿自己的称,也不计较世俗的眼光,行己所认为之当行。 不过石薇是有了苏油这个累赘不得恣意,而扁罐则是被海量的知识学问掩盖了本来面目,懂得了衡量和取捨。 从东胜州返回,娶了毕观,加上为人师表后,扁罐变得更加沉肃端重。 赵煦小时候几个类似兄长的玩伴当中,王彦弼被长公主约束得狠了,循规蹈矩毕恭毕敬;陈梧专注于学问,有时候自说自话,小赵煦都听不懂;只有扁罐经常带着他和漏勺观察体验生活,抓鱼滑冰游泳野餐,不但象个正常的兄长,还像是启蒙老师。 漏勺是个奸滑的傢伙,他可不会替小赵煦背锅,作为玩伴是最好的。 不过出了漏子需要背锅的时候,反倒常常是扁罐挺身而出,替赵煦抗下来。 虽然都是一些小事,但是在赵顼心里,扁罐比漏勺更加值得自己信任和倚仗。 这就是兄长和弟弟的区别。 尤其是扁罐盗船出海发现东胜州归来那一下,兄长形象更是升级成了当时还是中二少年的赵煦心中的偶像。 敢成大事,这是赵煦心里扁罐哥的标籤。 第一千八百一十七章 局势 蔡京比章惇来得快:「臣请问陛下起居,皇后起居,太后起居。」 赵煦说道:「圣躬皆安好,今年秋收全国粮食比前年翻了一番,相公当年给朕许下的两年一番的成绩,果然是说到做到,很好。」 第1208页 蔡京躬身笑道:「其实好处大头都被地方上拿了,如今各地仓廪都在忙着调仓兑粜,收新出陈,章惇正想求请陛下,遣使臣前往各路按治,这种时候,最容易出现贪污。」 赵煦说道:「司徒在河北也提及此事,如何保有国库粮食的新鲜程度也是个大难题,国家粮库不比金库,需要不断更换,否则会造成巨大浪费。」 蔡京笑道:「如今辽国粮食大量短缺,今年上京道、中京道、东京道三路搅扰,收成大减,臣的意思,是将这些陈粮,拿去沖抵铁厂债券的相当一部分。」 「还有,陛下之前收进的绢钞,也可以出一部分与辽国消化,辽东王丞相许诺过的,一年要消化陛下五十八万贯绢钞。」 赵煦摆手:「这个也太狠了点,过了就不好了,免得人家说我大宋欺负文妃孤儿寡母。」 说完沉吟了一下:「今年这五十八万贯,就算皇后送给晋王的礼物,让苏制使在辽阳,用这笔钱建学校吧。」 蔡京躬身道:「陛下仁被天下,泽及苍生,臣必恭敬后从。」 不多时,章惇与章楶也到了,众人给赵煦请安过后,开始聊起今天的议题。 章楶站在地图前,首先跟所有人分析了辽国当前的局面。 「辽国北廷如今看上去疆域最广,北抵北海,南至松山,西到金山,东到混同江,黄龙府。」 「但是北部皆茫茫草野森林,诸多部族群居期间,以放牧游猎为生,虽然奉辽为主,然辽人也拿不到什么赋税,多以獭、鹿作为贡献,辽廷任由散居。」 「其中包括室韦、五国、黄龙女直、金山遥辇、迭刺、鞑靼诸部。」 「真正能够供给上京道钱粮的地方,就一个长春洲。」 「北院大臣,现在以兰陵郡王萧奉先,枢密使秦国公耶律俨为主,还有上京留守耶律慎思,北府宰相萧托卜嘉、北院参知政事王师儒等治政人才,军事上依靠太傅萧兀纳,太保额特勒,汉人行宫都部署萧特末、东面行军副统酬斡,乌库节度使耶律慎嘉努,殿前都检点耶律大悲努。」 「不过北廷衰朽腐败,尤其是萧奉先和耶律俨,朋比为奸,打压正臣,不断提拔亲信,大肆贪渎。皇后临制,又不得不倚仗外戚,因此政治上……」 说完章楶都不禁摇头。 「军事上,上京道还面临两个巨大的威胁,就是西边的鞑靼,和东边的女直。当然,如今大宋已然开始对辽东实施有效控制,其实也是潜在威胁。不过鑑于目前政治态势,为了不刺激辽国南北上下,还是以稳定局面,收揽人心为主要攻略。」 「东京道的情形陛下应当非常清楚,军事上依靠大宋,政治上由文妃和王经主持更化后,局面越发稳定,也越发倚赖我朝。」 「中京道年前被鞑靼和魏王肆虐,当地民心是趋向辽东道的,加上马人望和东京道锦州太守马彬的父子关系,如今马人望持中立态度,以恢復民生为主,每以外臣自居,并不主动参与政事议论。」 「但是马彬是绝对倒向辽东的,北廷如今遣使入宋,愿意开放润州,其实也给了我们争取中京道的机会。」 「接下来就是与我朝直接接壤的西京道和南京道。」 「长城以南,我朝边境线以北,云内州以东到海滨,就是如今辽朝皇太叔与魏王父子的控制范围。」 「辽国契丹本部御帐亲军,宫卫骑军两部精锐兵马,已经在耶律洪基和耶律延禧两次大败中折损殆尽,如今上京道尚存萧奉先所统五万,萧兀纳所统三万,额特勒南归残军三万,其余临时徵召的奚汉京丁四万。不过这十五万人的战力,和之前折损的二十余万,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中京道和东京道的兵马不足一提,倒是皇太叔魏王一系,一直保留实力,坐拥大同府析津府两路繁华之地,带甲十五万,以前是提防我大宋的主力,其战力不容小觑。」 「所部臣子,以李处温兄弟为政,李处温本是靠谗佞萧奉先得进,以贪污闻名。魏王北征时,李处温举家投靠魏王,后被带回南京,深得重用。」 「其下左企弓、虞仲文、曹勇义,皆当年马人望举荐,倒是颇有清能之名。」 「战力多为析津、大同两京乡军,军事魏王自领,以萧干、回离保为副,萧余庆为监军。」 「其下将领多为汉将,以骁锐出名的有张觉、张敦固等人。扼守天险,以抗我朝。」 「不过其境有个巨大的问题,就是逼促狭长,几乎就是桑干河即其支流拒马、白沟的全流域。」 「我水师只需扼控滦河,就能切断析津府与北方联络,然后从界河入桑干,沿途征伐,可以直抵析津甚至大同。」 「此外西面还有云内州,辽西北招讨使萧古里为种谔招诱,其实已是宋臣。」 「而其长城以北,是白鞑祖地,如今李夔已然手握乌古、敌烈、准布三部,故而辽魏王兵马虽众,未足成事。」 「百足之虫,死而未僵啊。」赵煦看着广袤的辽国地图:「辽朝故地,实在是太大了。」 章惇立刻开始推销自己的四路进军攻略:「若陛下有意,我朝立可分遣四路大军,臣敢立状,明年就替陛下进占松山以南全部地方!」 「然后呢?」赵煦对章惇这个战争贩子已经免疫了:「然后长城以外,依旧为异族所控,去了契丹,就如东汉逐匈奴那般,最后给鲜卑捡个大便宜?」 第1209页 章惇顿时哑巴了。 赵煦这才说道:「大军不可轻出,出必有得,且得后必为我大宋牢牢掌控。」 「饭要一口口的吃才行,不如先说润州吧。」 章楶这才对群臣说道:「司徒接到辽国北廷密信,他们同意开放润州为商埠,许我驻军保护,以之前拨付给辽东的五十万箭矢为交换。」 章惇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萧后失心了吧?!润州乃是山海咽喉,竟然拱手就让了?」 见殿中众人都用奇怪的眼光看着他,章惇才明白自己搞错了立场,但还是愤愤不平:「辽国北廷出了奸佞,只此一策,辽国上下便当将之推出城外碎剐!」 章楶玩味地微笑道:「可出此策的,正是辽国皇后的兄长,如今权势熏天的外戚——萧奉先。」 章惇瞠目结舌了好一阵,突然喜笑颜开:「恭喜陛下,这萧国舅可要让他心想事成,有他再如此糟践辽国几年,上京道也保不住了。」 殿内众臣都是莞尔。 蔡京倒是琢磨过味道来:「其实萧国舅此举也是有点东西的,出让润州,目的就是借我海军之力,替他们看守山海门户,还可以与我大宋直接贸易。」 「而且可以断定,其中必然以军器为大宗,因为东京的铁料,上京现在已然拿不到,所以萧国舅也得想办法。」 赵煦这才点头:「蔡相公说得没错。现在请诸公过来,便是议一议,润州我们收不收,箭矢我们给不给。」 「润州当然要收,箭矢也当然要给。」蔡京说道:「如今辽皇已丧,这个帝位,三方肯定有一番龙争虎斗,上京也得拥有足够的军力,才能和南京争夺嘛!」 赵煦说道:「既然大势没有脱离不武之谋的范围,那就如此吧,等到北廷正式求请后,便命北洋舰队出几条军舰,镇守润州。」 蔡京已经被苏油上回的狮子大开口教乖了,立即奏道:「其实润州北面的迁州距离也很近,都是长城内相连的两个城池,不如将迁州也争取下来,以润州为关,迁州为城,我军更可以获得优势。」 赵煦看着漏勺:「原来蔡相公举荐苏舍人权摄鸿胪寺,却也是有所要求的,苏舍人,你意如何?」 第一千八百一十八章 职责 漏勺躬身道:「山海走廊五城,锦州已在我手,再得润州,就占据首尾。其内部迁、来、隰、严四州,已成瓮鳖之势。」 「严州兴城的觉华岛,乃辽东第一大岛,除了冬日最冷一月有冰道与陆地相通外,平日里为海水所隔。」 「那里更靠近北方,可以替北廷节省三百里转运的路途,之后货品从严州转隰州运中京,会再节省两百里;走利州、建州、兴中府去上京,又要替北廷节省四百里。」 「为了更好地帮助辽国,臣以为大宋可以多承担一点运输的义务,将市舶司设立在觉华岛上。」 「一来物资存储在海岛上,不怕陆上来敌的袭扰;二来转运大基地将北移到隰州,远离榆关,更加安全;三来减少陆程,可以替辽国大大减省转输之费。」 「当然,为了有力保障隰、来,迁州增派驻军,是理所必行的。如果辽人觉得不划算,那大宋还可以答应援助辽国,扩建隰潭间的道路,以保障物资畅通。」 山海走廊,是从西南到东北,沿海滨而进的一条狭窄而平坦的走廊,整个走廊上,只有中部的隰州,有一条与走廊方向垂直的小河,从西北方向流过来入海。 这条河叫六股河,沿着河谷朝西北前进,翻过建昌岭,就能抵达潭州。 潭州已经地处大凌河流域,之后道路就好走了,可以沿着大凌河谷前进,往西北是榆州、大定府,往东北是建州、兴中府。 漏勺的意思,就是帮助辽国将建昌岭通道开闢拓宽,以方便物流运输,并以此为代价,交换迁州驻军权。 殿里所有人都是面面相觑,如此一来,大宋不但能够扼控辽国中京道山海走廊的南北两端,还在中部也布置下重要的一子,还能够打通从那里前往中京大定府的通途。 当然,如果人家辽人的兵马强大,照样可以沿着这条路从中京打到隰州来,可问题是,大宋不会傻到将物资堆到隰州,而是将之存放到觉华岛上。 只需要部署几艘战舰,大宋就足以保底不输,连偷袭的机会都不给辽人。 章楶就不禁腹诽,司徒老是称唿老子章黑心,看看你自家老二这心肠,不比老章我还要黑?! 这枚毒饵,啊不,如此合理可行,关怀体贴的方案,北廷那帮穷逼,他们现在能够拒绝吗?! 章惇不禁笑了:「原来舍人已有成计,看来判鸿胪寺这个差遣,对舍人来说,还是过于轻松啊……」 …… 绍圣二年十月,北方下起了一场大雪。 永和宫偏殿内,改造的地龙通过温暖的热气将地面烘热,让室内温暖如春。 偏殿隔成两间,扁罐正在外间给耶律崇仁讲故事,而文妃在内间,手里拿着一侧《伦理训类》,在认真阅读。 「……文潞公取来水,将之灌入树洞,小球终于从树洞里浮了上来,小伙伴们开心地拿到球,又能够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扁罐在读的是一本彩色绘本,上边是图画,一边是文字,这故事是一套,叫做《歷代神童故事集》。 第1210页 文彦博,九十多了,至今还在待机的当朝人物,也是故事上的最后一个人。 耶律崇仁将书册接过放好:「谢谢师傅。」 扁罐从包包里摸出一个小球:「崇仁是爱学习的好孩子,这个是今天的奖励。」 耶律崇仁高兴地接过:「这是文潞公玩过的球吗?」 扁罐笑道:「这个可比文潞公玩过的球更好。你到对面去站好,我们一起玩。」 一大一小便在房间两头开始用脚传球,文妃在内殿听见耶律崇仁开心的笑声,将书放下:「崇仁,王傅有诸多军国大事要处理,你可不要太贪玩,耽误王傅的时间。」 扁罐看了看殿内的座钟:「还有几分钟,没关系的。」 文妃隔着帘幕:「王傅,其实,我也有事请教。」 扁罐这才将球拾起来,交给崇仁让他自己去玩,躬身道:「娘娘言重了,不知娘娘有何询问?」 文妃说道:「辽国崇佛,多言因果性命,宋国崇儒,多言孝悌忠信。」 「《伦理》以孝为众善之始,以亲亲为起点,之后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对于性命之因却无深究。」 「如此一来,不是佛学比儒学,要更加究竟人性之本原?而以司徒之渊智,又为何只以『识伦理』为起点,而不深究性命呢?」 扁罐说道:「回娘娘,父亲以为,人的身上,有多重属性。」 「一个人飢知食,寒知衣,这个属性,叫做本能属性,也就是生理;一个人知闻有思,美恶有辩,这是认知属性,也就是心理;至于行忠信孝悌,亲父母,交友朋,使人情而往来,这就是伦理。」 「人所构成的群体,父亲以『社会』喻之。社会之上,各家为庆贺丰收,齐心合力,各施其责,细观则有法则所依,各领分事。他们都是『社会之人』。」 「研究解决生理问题的人,叫医家;研究解决心理问题的人,叫僧道;而儒家,其重点不在前两样上,更加注重于人和人共处关系的问题,也就是社会问题。」 「一个人刚出生的时候,与他存在最直接关系的人,就是他的父母,故儒家以『亲亲』为研究人与人关系的起点,是有它的道理的。」 「当然,这是最早的儒家,经过千年发展,从两晋奢言性命玄学,到今日洛学元气之论,已然超越了『亲亲』这个初儒的研究起点。」 「这是个好现象,但是有一个前提,就是要清楚把握大量和少量的区别,以及主要和次要的区别。」 「这就涉及到另一个理学的名词了,矛盾。」 「矛盾就是事物在发展变化的过程中,相冲突相对立,同时还能相转化的两面,类似太极的阴阳。」 「一个社会在发展的过程中,充斥无数大大小小的矛盾,比如你想要请歌吹班子,我想要请说书班子,你想要吃甜,我想要吃咸,这是无法避免的。」 「如何在这么多矛盾共存的情况下,还能让这个社会办得成,办得好,这就是儒家想要解决的问题。」 「这就需要在这诸多矛盾当中,分辨出什么是主要的,急需解决的矛盾,什么是次要的,可以暂缓的矛盾。」 「一个个体的生理、心理,所影响的是他个人;而伦理是人和人的关系,因此影响的会是一群人。」 「解决了一个伦理问题,就解决了一群人的问题。因此父亲认为,从这方面来讲,伦理之学,其重要性要超过性命之学。」 「性命之学不是不好,不重要,但是它应该是在解决社会普遍问题之后;制定好社会法则之后;发展完备伦理之学之后;让人知道如何与他人共处于世之后;保证家庭和谐,国家繁荣,天下太平之后——的锦上添花。」 「因此性命之学,应该由学者们去重视和研究的问题;伦理问题,应该是当政者要重视和研究的问题。」 「每一个人,都会因他们社会职责的不同,而关注和解决不同的问题。」 「君王、宰执、官员,管理国家是他们的责任,因此他们理应关心和学习《伦理》;」 「而通透性命之学,追究生命和人性的本原,那是属于学者们的研究范畴。」 「对于施政者来说,研究性命,只能算作兴趣调剂,要是当做主业孜孜不倦地深入研究,浪费过多的精力甚至国家资源,那这个国家,就危乎殆也!」 「出于这样的目的,父亲的《伦理》,只以『亲亲』为起点,只为解决』社会问题『而设,因为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职责,到底是什么。」 第一千八百一十九章 械斗 扁罐继续说道:「当然,关心社会问题的,也不仅仅只有儒家,墨家、道家和法家,也是重要的分支。」 「但是道家的追求,是将社会人,还原成个体人,在社会发展到人与人关系非常繁复的今天,已经成了个人的追求,它本身就是和社会相疏离的。」 「而墨家却过于理想化,对人的道德素质要求太高。」 「非社会上人人皆是墨家,则不能产生墨家所想要达致的社会。因此其本身就是无法运用于广泛实践的——『悖论』。」 「而父亲对于儒和法的理解,更多的将儒看做理念,而以法看做手段。」 「以仁义礼智信为理念,去制定出具体可施的法令,两者相辅相成,不可偏废。再以之栩贊君王,监督官吏,管理政府,治育百姓,引导风气,就可得上治了。」 第1211页 「至于穷究性命,是因小失大;妄追三代,是好高骛远。理学是经世致用之学,讲求实际,故而没有取用。」 「这些都是理学的纲领,至于详细的学问,那就不是外臣一时半会儿能够说得清道得完的了。」 文妃不由得大为嘆服,也解决了自己心头的诸多疑问:「若非上国皇后指点,哀家几乎错失大贤!先生文武兼姿,岂是千里之才!」 扁罐躬身道:「这些都是父亲耳提面命,非外臣所思所得,要说大才,父亲大人才是高山仰止。」 「不过外臣要给娘娘道喜,我朝陛下为了让晋王有更好的学习条件,慨赠晋王五十八万贯绢钞,皇后娘娘又让慈善基金划拨了十二万贯,凑足了七十万贯,专门为辽东兴建学校。今后这些内容,在学校里都能够学到。」 文妃不禁激动地站起身来:「这……辽东合道,感激贵朝大恩。」 扁罐说道:「绢钞经过几次大贬值,如今已然只有宝钞的一半,其实就是三十五万贯舶来钱。」 「现在大宋的外贸图书一贯一卷,辽东要兴文教,起码得有几个印坊,一个图书馆,每县要有一所小学、一所州学,州学同样也需要有藏书院。」 「辽阳还要有国子监、太学,剩下的作为养士的费用,其实也不算多。」 文妃说道:「夫君不幸罹难,此天不祚辽,这一路南来,所见惨相,不堪目睹。」 「近日读司徒《伦理》,见其中《权利与义务》一节,方知天子也有自己当尽之责。」 「这就是司徒所说的『冠冕加身,必承其重』。我与戟儿如今难承这样的责任,因此……想使晋王附宋,效高丽制度,辽东从此为大宋属国,仰钦庇佑,尚不失一王爵。」 扁罐躬身道:「娘娘其实无需多虑,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现在谁都说不好。但是晋王是长子,有些责任,不是娘娘想让他不承担,他就可以不承担的。」 「设非如此,娘娘又为何会被皇后元妃欺压,又如何甘冒生死奇险,也要避难来到辽东?」 「但是有两条,外臣可以给娘娘保证。」 「其一就是大宋与辽东存在共同利益,辽东道的安宁,是大宋利益所在。」 「其二就是大宋在辽东的一切举措,会以保护辽东百姓的利益,尊重辽东百姓的选择为考量。」 「娘娘如果成为高丽傅王后那样的人,能够深得辽东上下臣民的拥戴,那娘娘与晋王,哪怕抛开现在血缘上的束缚,地位依旧能够稳如泰山。」 这其实和文妃说的是一件事情——要得到辽东百姓的拥戴,那就必须有大宋的帮助,就必须亲宋,必须施行宋制。 辽东是渤海故国,对契丹本来就忠诚度不够,只会对带给他们安宁和平的大宋感恩戴德。 而文妃如果是开明的政治家,尊重辽东人民的意志的话,最终依然会殊途同归。 扁罐的暗示,是再此之前,文妃和晋王应当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同时也能够获取更大的利益。 高丽王、交趾王、黑汗王,或独立领导一国;或融入大宋勛贵阶层,还能科举入官,成为完完全全的宋国世家;或者被软禁居住。 这王与王的待遇,也是不一样的。 扁罐知道文妃说出今天这样的话,那是对西南和东北的担忧:「至于魏王和北廷会如何举动,娘娘不用去理会。娘娘只需要记住,顺应辽东上下的意愿,才是解决辽东问题的关键,才是娘娘和晋王的立身之本,这就足够。」 …… 绍圣二年十一月,三路辽使汇集于崇明门内大街都亭驿,在使馆上演了一出全武行。 魏王使臣是李处温之子李奭,因为被北廷使节太常少卿耶律处贞痛骂父叔奸臣,卖主求荣,因而恼羞成怒,反骂耶律处贞出身不明,父亲为奴,母亲为娼,耶律处贞就是个娼奴之子。 两个人骂得其实都有根据,李处温本来与耶律俨一般,都是谄媚萧奉先得进,兄弟大肆贪污,朝野侧目。 上京大变,李处温翻身投靠了魏王,成了魏王的王府书记,魏王将两道政务悉托李处温、李处能兄弟,一时权势可与萧奉先并列。 说是奸臣,真的一点不夸张。 而耶律俨本名李俨,乃进士出身,学问和政治才能还算可以。但是仕途却是因自家老婆长得美艷,颇得耶律洪基宠爱而得进,还因此获赐国姓,之后又谗佞萧奉先,做到了枢密使。 说是绿帽高官,奴婢诰命,也真的只是道出事实。 但是两个做儿子的,痛揭对方长辈的短,这架就必须打起来。 辽东南院所遣的使节,则是原辽国将作监丞龚谊,见到两个二世祖开始带领各自的属下群殴,赶紧出来制止。 龚谊官位虽然不高,但是与大公鼎、虞仲文、曹勇义都是好友,在辽国颇有清能之名。 如今大公鼎已死,虞仲文和曹永义都是魏王手下的重臣,耶律处贞以为龚谊要拉偏架,于是连龚谊一起打。 等到宋国馆伴叫来禁军控制局面,整个都亭驿已经打得一塌煳涂,三方成了上百人的械斗,动用了木棒、短刀,地上躺了不少翻滚哀嚎的伤者。 宋人侍卫头领见状,拔出腰间小十三朝天「啪啪啪」连开三铳:「都给我住手!东西丢掉双手抱头!蹲下!再有持械,格杀勿论!」 第1212页 军士们立即弹开刺刀,拉动枪栓:「弃械,抱头,蹲下!否则一体格杀!」 杀气腾腾的军士们立刻震慑住了三路辽人,纷纷丢下手里的傢伙抱头蹲下。 李奭要上来交涉,却被头领一手铳托砸在脖子窝:「叫你抱头蹲下!听不明白?!」 李奭嗷的一声就蹲下了,再不敢吱声。 侍卫头领拎着枪:「天子脚下,狂悖至此!我乃内殿崇班狄温,从现在开始,谁都不许动!等候开封府、鸿胪寺、皇城司的人来处理!」 都亭驿里响起铳声,很快就惊动了开封府,新任开封府判官苏迈带领着衙役们首先赶到,先没有指责辽人,却对狄温发火:「子元你疯了?!敢在开封府里发铳,你等着被弹劾吧!」 狄温是狄咏之子,和苏家人的交情一直不错,见苏迈过来,方才还铳入袋,苦笑道:「事态紧急,上百人的大械斗,不及时制止如何得了?一会儿笔录的时候,维康可得高抬贵手。」 「公事公办,现在求情,晚了!」苏迈一脸的义正辞严,却悄悄伸手拍了拍狄温的胳膊,然后对衙役们喊道:「还愣着干啥?赶紧将伤者拉出来,去叫大夫!」 不多时漏勺也匆匆赶来了,他现在权判鸿胪寺,外交工作是他的直管差遣,都亭驿出事儿肯定要赶过来过问。 看着满地狼藉,漏勺不由得哭笑不得:「三位使节难道不知,自己代表的是国家和君上吗?就算有天大的私怨,使馆里是该掰扯的地方?」 「不好意思了,这都亭驿我们只有派军士执勤监督,从现在开始,几位和手下都要分隔开来,相互不许接触,事情我会奏报陛下,你们就静候朝廷和陛下的处置吧。」 龚谊赶紧先想将自己摘清:「小苏学士,我是劝架的,奈何劝解不住,真真是冤枉啊……」 漏勺苦笑道:「龚使臣就不用辩解了,辽朝驿馆里发生这样的事情,就连我都要遭你们带累,你身在驿馆之中,还能跑得了罪责?你还能比我更冤枉?」 「先採录口供吧,把事情搞清楚再说。」 第一千八百二十章 沙子细 玉津园,赵煦正带着杵儿和赵茂看大象。 交趾小象倌沙粒今已是个成年人,也已娶亲生子,当年还是赵顼给他赐下的名字,叫沙福,字子细。 傻福,沙子细,苏油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称唿沙粒时,笑得完全停不下来。 象群是朝会演礼的重要设施,朝廷礼仪车马归太僕寺管辖,因此沙福还是大宋太僕寺象苑从事,绿袍小官。 大象很聪明,可以进行一些表演,逗得俩傻大胆的孩子咯咯直笑。 玉津园如今是大型的动物园、植物园,不仅仅是游乐之所,还是重要的科研基地。 这里有两栋大楼,一栋是热带馆,里面种着各种从热带过来,对汴京城百姓来说堪称稀奇古怪的仙人掌、仙人球、食蝇草、猴面包树等,还养着大山龟、大蜥蜴、大鼋、长臂猿、黑猩猩。 另一栋是标本馆,部分对外开放,按照门纲目科属种的科学分类,陈列这各种动植物标本。 标本馆里最神奇的一个分馆,就是化石馆。 这里存放着来自蜀中、辽东、大理、西北各地发现的远古化石,其中有些还颇为巨大。 最近有一条来自西疆庭州的巨龙化石送到,长达整整十丈,堪称镇馆之宝。 十一爷还为此作了一幅復原图,恐龙头上还套了辔头,底下一个西域小人用一根长长的绳子牵着,正与汴京城南门的守门吏交涉,似乎是想要牵着这齐城墙高的庞然大物进城。 恐龙尾巴就占了半条街,尾端压着一架太平马车,车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徒劳挣扎的马儿,已经吓得半死。 守门吏神色紧张,那架势是在连连摆手,表示这等巨兽进皇城,绝对不行。 而他们周围,都是或好奇,或惊吓的人群。 此画画得异常生动,取名《西域宾龙图》,现在就挂在化石馆里。 苏油想说十一爷的想像力实在太丰富,恐龙和人类,压根就不是同时代的生物。 但是他苦在拿不出证据。 虽然京师大学堂也不断强调这条所谓的「龙」,其实就是远古时代一种巨大的蜥蜴,但是依然架不住不少汴京城老百姓带着阖家老小来拜平安。 玉津园离都亭驿倒是不远,漏勺赶过来的时候,赵煦正在喝茶,看着俩孩子兴高采烈地坐在大象的背上的象辇上,由沙粒带着在象苑里转圈。 见到漏勺,赵煦问道:「听说真的打起来了?」 漏勺扫了一眼赵煦周围的人,躬身施礼:「臣忝掌鸿胪寺不久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渎职无能,臣向陛下请罪。」 赵煦这才端正脸色:「不顾颜面,不守礼法,结众斗殴,杀伤人命!这哪里是什么参礼使臣?东胜野人都不至于此!」 漏勺赶紧躬身:「臣失职,臣有罪。」 赵煦哼了一声:「失职有罪,自有台谏弹劾,现在这样子,鸿胪寺准备如何处置?」 漏勺说道:「李奭、耶律处贞、龚谊,很明显不是使臣的合适人选,朝廷应当严责逐回,命三路再遣老成持重的人前来交涉。」 「此外都亭驿应当撤销,另置三处驿馆,将三路辽使分别安置,以免再出现这样的事端。」 第1213页 这其实是降等,目前所有外邦当中,只有辽国敢称是宋国兄弟之邦,现在辽国不尊礼法在先,而且已经一分为三,漏勺的处置应该说并没有什么毛病,而且对三路辽使来说,这怕是最好的选择。 辽国三路遣使的目的很明白,就是要为自家主子争取到宋国的支持,拿稳登基前的更大赢面。 但是大宋却不愿意做这样的选择,不想表明自己的态度,是想给自己的后手,留足更大的操作空间。 于是就有了漏勺这齣安排。 将三路辽使全放到都亭驿里,不产生冲突是不可能的。 只要有了冲突,大宋随便找个藉口就能将之逐走,等到换人再回来,又是数月之后的事情了。 但是辽国的皇位,绝不可能再拖延数月。 三路辽使被大宋驱逐,狼狈返回,不过耶律处贞算是运气好,之前代表北廷和漏勺的谈判进展顺利,也拿到了决议文本,虽然被逐,好歹没有耽误「正事儿」。 十一月,大宋派遣天平军苏炽火为润迁两州制置使,接收榆关北面两座城池,同时,觉华岛兴城市舶司正式开张,由北洋舰队提供保护,遣薛放提举市舶司。 第一批五十万矢,一枚不少,全数交付给北廷,大宋说话算话。 五十万矢听起来很多,但是按照辽国全盛时骑兵一骑百矢计算,这点箭矢也就能够五千人的量。 当年修建雄州新城,知州窦舜卿将数百万箭杆埋入城墙,苏油准备全部将之加工成产品,卖给辽国。 炸通石岭关隧道的功勋爆破队,也由金牌爆破手王亮带领着抵达隰州,在辽人协助下开始测绘,筹建建昌岭道路拓宽工程。 十一月,北廷以宰相萧托卜嘉为山陵使,以辽兴军节度使萧义为北府宰相,掌佐军国大政,总理兵、刑、吏、户、工、礼各事。 立秦王耶律定为新君,改元正统,元妃萧贵哥为皇太妃,皇后萧夺里懒为皇太后,垂帘临制。 之后大封群臣。 萧奉先封韩王,平章军国重事。 耶律俨封歧王,掌枢密院。 王师儒封邹国公、掌学士院。 萧兀纳守太傅、额特勒守太保,山陵使萧托卜嘉进太师。 其余汉人行宫都部署萧特末、东面行军副统酬斡,乌库节度使耶律慎嘉努,殿前都检点耶律大悲努,皆赏赐有加。 西廷魏王不甘示弱,收到诏书后彻底撕破脸皮,立皇太叔为太上皇,自立为君,并天下兵马大元帅,改元仁圣,号天锡皇帝。 以李处温为宰相,左企弓为参知政事,虞仲文掌制诰,李处能掌枢密院。 进萧干齐王,掌诸路兵马、奚王回离保进兴辽军节度使,为副帅,萧余庆进燕国公,为监军。 其余部下张觉、曹永义、张敦固等人,皆进阶有差。 王经痛斥两部不顾大局,不尊正朔,只为谋私循利,置天下于分崩的行径,丙寅,改永和宫为文德殿,立晋王耶律崇仁为新君,以文妃为皇太后,改元承康,号钦祚皇帝。 不过东廷比较有章法,王经命南院诸臣谨守本份,除了有大功的耶律余绪被册封为渤海王外,其余一律保留原职。 三路再遣使臣赴宋,宣称自己才是辽国正牌继承人。 癸酉,耶律淳发表檄文,以北廷牝鸡司晨,外戚当道,更易国祚为由,兴师北伐,企图占领中京道。 正统、承康两朝立即宣布耶律淳为叛逆,废其五代为庶人,从宗室谱籍除名。 中京留守马人望一边向东廷请求物资援助,一边向北廷请求兵力援助,一边组织道南州郡实施抵抗。 北廷在得到大宋第一批援助物资五十万箭矢之后,立即将上京道诸路盗匪打击得不行。 萧奉先以太傅萧兀纳和太保额特勒为帅,最终基本平息上京道的民乱。 其中侯既、张怒两路被萧兀纳剿灭,安生儿、张高儿被额特勒剿灭,义军残余部分就只剩下董庞儿与霍六哥合流,逃窜到韩州附近,意图依附女直,同时遣使东廷,希望接受招纳。 额特勒将俘获的饥民予以整编,设为八营,取以德报怨之意,谓之「怨军」。 又从盗匪首领当中选出得人心者设为帅臣,使之攻伐其余叛军。 结果怨军非但作战不利,而且接连发生叛乱。 东南路怨军将领董小丑因为征讨利州叛乱不利,被萧兀纳处死,其手下罗青汉、董仲孙等立刻率怨军作乱。 额特勒带领其余几路怨军郭药师、张令徽、刘舜仁、甄五臣等征讨,又杀了罗青汉、董仲孙,总算是平息了战乱。 为了彻底解决怨军的问题,萧兀纳向额特勒建议,让怨军放下武器,接受整编,然后升级入宫帐序列。 但是私下却对额特勒说道:「两营前叛,劫掠干州,已从招安,今又復叛,苟我军不来,城破则数万居民被害。」 「所谓怨军,未能报怨于鞑靼,而屡怨叛于我家。不若诱其解甲,遣兵掩杀净尽,则永绝后患。」 额特勒不同意,说道:「亦有忠义为一时胁从者,岂可尽诛杀之?」 正好马人望求援,额特勒乃命郭药师等率众南下中京道,名为救援,实际是将这些瘟神丢到南边去当炮灰。 马人望是士林清望,对这些接受招安的叛逆深恶痛绝,只给了郭药师等人一笔粮秣,连大定府都不许他们进入,便要他们南下抵御萧干和萧余庆统领的北伐大军。 第1214页 第一千八百二十一章 瑕疵 怨军头领郭药师「貌颇伟岸,而沉毅果敢,以威武御众,人多附之」。虽然辽国危机提前了十年爆发,但是小郭童鞋依旧出现在了歷史舞台上,不过这次的面貌,却是「骁勇少壮」。 两路人马在中京道南路的神山一带,来了一场大战,郭药师等小将乱民,武力还相当不错,占据地利,竟然同萧干打了个旗鼓相当。 力克不能,就得智取,于是萧干以金帛招诱,许郭药师官职,并许以滦、平两州为怨军基业之地。 这个待遇远比额特勒和马人望开的价码好太多,郭药师自从接受招安,一路为朝廷血战,结果还是被当贼一样防着,心中早有不平。 于是同手下们商议一番后,答应了萧干的二次招安,翻身成了西廷大将。 萧干改怨军为常胜军,求请耶律淳封郭药师为常胜军都管押,滦、平二州部署,让他作为前军,反攻中京大定府南面大门榆州、归化。 马人望愤怒至极,之前他一再上书朝廷,要求派遣得力干将前来拯救,结果朝廷竟然派来一支叛逆,在中京道烧杀抢掠,不服拘管不说,到现在果然再次反叛。 对北面那个朝廷,马人望彻底失望,于是挂印封衙,给朝廷上了一道奏章,辞谢一切恩赏任职,回锦州老家闾山书院,授课传道去了。 萧奉先要的就是这个结果,逼走马人望后,立刻命耶律俨为中京道主管,统帅率萧兀纳、额特勒两路大军南下,接手大定府,和萧干的大军决战。 等到耶律俨抵达中京,才发现敌军极盛,萧兀纳、额特勤手下不过败军余勇和临时招募的难民、转迁户,根本无法与萧干手下的精兵相抗。 大军为萧干、萧余庆、郭药师所败。 萧兀纳、额特勤退守中京,同时上书求援。 萧奉先已经拿不出多余的兵马,为了解决西廷,重启之前驱虎吞狼之议,决定给耶律淳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 丙子,大宋梁州团练使赵仲忽进古方鼎,识曰「鲁公作文王尊彝」。 赵煦命陈于京师大学堂,为「年代器」,赐仲忽钱三贯,并国家荣誉证书一份。 同时规定,此类文物,具有重要文史价值,当归国家所有,除传世器外,新出土的必须上交国家,民间不许买卖。 这做派跟耶律洪基得鼎后以为天命所归,斋僧度发截然不同。 赵仲忽拿到证书哭笑不得,三贯,这尼玛购鼎的本钱都不够。 丁丑,辽北廷贺正旦使耶律慎思抵京,除了庆贺新年,还上书赵煦,只要大宋以北廷耶律定为正朔,我朝皇太后愿意割让幽云十六州与宋,且契丹愿永为大宋蕃臣,并乞敕封金册,赐下国书,恢復岁赐! 赵煦立刻召集群臣集议。 少数大臣如章惇就表示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大宋必须立刻接受,然后出兵幽云,恢復汉唐旧地。 多数臣子表示这是北廷驱虎吞狼之计。北廷耶律定并不是合法的辽国君主,大宋之前也一直不予支持。 如今接受他们这项请求,是中了北廷奸计,同时出卖了东廷晋王正朔,大宋所得必将大于所失。 而军方将领则倾向出兵,大宋不需要任何他国给予的理由,幽云乃祖宗念念不忘恢復的祖地,如今时机已至,不取何待? 众议纷纷,赵煦手降敕诏,命大臣在外者言事。 如今在外能叫得上「大臣」的,不过文彦博、吕惠卿、苏油、范纯仁、吕大防等人。 文彦博已经病重,上书支持章惇,要求赵煦出兵,他希望在死前听到大宋收回幽云的好消息。 范纯仁和吕大防主张持重,大宋以仁孝治天下,以信义约群蕃,北廷东廷的名分没有定下来之前,萧奉先以外戚当国,卖幽云十六州与宋,要是辽国翻脸处置了萧奉先,就能够不予承认。 如此一来,大宋反而会陷入尴尬的境地。 吕惠卿虽然是「奸佞」,但是在国家大事上是不含煳的,表示堡垒从来都是从内部攻破的,如今耶律淳为了皇位挥师北上,两道空虚,大宋应当出兵先打下来,然后以重兵镇守,剩下的,就是「慢慢谈」。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河北,因为不管是战是和,苏油节制的四路都经略司都是对辽前线,他的意见最为重要。 戊辰,苏油的长信抵达汴京。 苏油首先提出,北廷和东廷,到底谁才该算辽国「正朔」,目前尚有争议,可以暂时不议。 但是耶律惇的「西廷」,却是绝对不合法的。 耶律惇在耶律延禧诸子尚在的情况下,先发兵攻打辽东,如今自立为帝,又发兵攻打中京,这是绝对违背公序和大义的悖逆之举。 故而大宋伐之,不为无礼。 但是北廷以利益相诱的举动,我大宋是不取的,大宋即便是出兵征服两道,那也是为了王绪纲常。 大宋不应当以承认辽国北廷和东廷任意一方的「正朔」为代价,作为出兵的交换条件。 北廷和东廷的斗争,那是辽国的「内政」,大宋不应当过度干涉。 扶持辽东,那是大宋关心自己在辽东的利益; 大宋同样也扶持了北廷,那也是为了发展大宋在中京道与上京道的利益。 然而大宋作为负责任,有担当的大国,不能凡事皆以利益为考量。 第1215页 大宋即便出兵收復幽云,那也是替辽国剿灭不臣、大逆,且得地之后,也只能「妥为代管」。 等到北廷和东廷决出到底谁才是辽国正朔后,大宋再与其正统继承人展开磋商,决定幽云归属,这样才是正道。 因此大宋出兵幽云,是在辽国正朔未定,权臣造逆的情况下,主动替辽国维护王道国统,其中并不掺杂自己的任何一丝利益。 大宋永远是礼义之邦,大宋军队永远是仁义之师,这一节乃是前提。 大宋上下君臣,都要永远深刻记得这一点,不能利令智昏,不能因短期的,一时的诱惑,放弃了大国维护纲常的义务和秉持大义的立场。 章惇和蔡京收到信彻底傻了,话还能这么圆得这么漂亮?司徒永远都是这样,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他出招的角度,永远让人意想不到,但是一旦丢出来,却能让所有人觉得合情合理。 这封信的意思明白得很,你们不要被北廷那边带跑了节奏,咱们完全可以在不承认北廷正朔的情况下,名正言顺地出兵幽云! 既然耶律淳是北廷和东廷共同承认的叛逆,那我们就可以先暂时搁置「正朔」问题,以替辽国讨平耶律淳这个叛逆为由,用「代管」的名义,实施实际占领嘛! 其实苏油和吕惠卿是同一个意思,但是苏油的理由,可比吕惠卿高大上太多了。 赵煦得信大喜,我司徒还是我司徒,总能从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地方,轻轻松松就把扣给解了。 十一月,丁亥,赵煦将旨意和苏油的书信下达学士院,顾临之改写成一篇花团锦簇的诰文,昭告天下。 大宋为了维护王道纲常,决意为辽国「出兵平叛」,替辽国收復幽云十六州,实施代管! 章惇为此气得生了一场大病,养了整整两个月,连大朝会都没能参与。 永不耀武苏小苟,拿稳道义苏小苟! 他这辈子改不好了他! 朝廷给苏油的旨意,依旧提举四路都转运司,总掌全局;以种诂为帅、巢谷为副帅,以四路都经略司为军事实施部门,归四路都转运司节制。 以李祥为监军,权北洋舰队司令龙海生为协助,率领河北四路十六军,展开幽云攻略! 与此同时,命种谔、种谊在九原,折可适、折克行在麟府,同时发起对西路大同府的攻势! 后世在研究这一段歷史的时候,就曾经有学者提出,苏油的本性,终于在他四十九岁生日前暴露无遗,他就是一个无耻的政治家,而根本不是什么大圣人! 研究史实就能看出,《代管诏书》发布于绍圣二年十一月丁亥,而国史记录,东廷发来请求大宋帮助征讨耶律淳的「制命国书」,日子是在十一月壬辰,前后晚了六天。 而北廷的国书,之前的内容与大宋的举措相悖,虽然后续也紧跟着做了相应更改,予以了大宋征剿耶律淳的「授权」,但是那个时间更晚,是丁未,晚了整整十一天。 因此大宋此次出兵是不合法的,从外交国书往来时间上看,是先兵后礼,是存在瑕疵的! 第一千八百二十二章 调整 不过无数的脑残粉立刻跳出来给苏油洗地: 北廷前后两道国书,与东廷那一道国书,歷史上记录的,是抵达汴京,收入鸿胪寺的时间。 而国家大事,之前肯定存在来往磋商。 由此推断,辽朝国书发出的时间,理应远在丁亥日之前,而从河北发往汴京的电报,肯定也远在丁亥日前。 故而不能按照国书到达之日开始算,应该从国书发出之日,或者抵达雄州之日开始算。 要这样论,则大宋征伐幽云,并非不合道义,也没有瑕疵,最多算是「灵活处置」。 司徒一辈子讲究规矩,推崇制度,他那封信,正是他维护纲常,且对制度奉行不悖的明证! 否则收復幽云,大宋需要辽国的什么劳什子「授权」? 笑话,那本来就是后周柴荣,大宋太祖以下,歷代华夏君主毕生追求的目标! …… 十二月,庚子,麟府首开战场,折可适、折克行帅火山、保德、岢岚、宁化四军出六蕃岭,克神武。 壬戌,辽西北路招讨司使,云内州城守萧古里,发布讨逆檄文,表示自己世为辽国忠臣,绝不附逆,坚决执行东北二廷命令,携云内州满城军民,以及招讨司帐下诸部族部帐「归正」,喜迎种谔、种谊大军入驻。 二种的大军过了云内州后,一路狂飙突进,连克东胜、河滨、振武、丰、德两州,一月不到,兵锋直抵长城外白道坂。 甲子,折可适在石碣谷大败耶律淳的朔州方面军,彻底敲开了桑干河通道。 与此同时,种谊在白道坂大败大同方面派来的援军,突进长城。 春,正月,辛未,二折沿着桑干河源一路东下,连克两大重镇朔州、河阴,抵达龙首山下大同府的南大门——应州。 而二种则沿长城东进,抵达焦山。 西军南北两路,对「西辽」的首都大同府的合围之势已成。 在这个时代,大军要配合得如此周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变数极小,速度极快,抵抗极弱。 大同府方面有皇太叔的七万大军,但是自宋军出击以来,几乎毫无抵抗。 种谊和折可适,两家中年一代的「将种」,如今已然成了军中骨干。 第1216页 关键还文武兼姿。 种谊镇守九原,让河套成为粮仓马场,煤铁基地。当地百姓衣食无忧,各路蕃部纷纷来投,曾孝宽就曾大赞种谊:「得八郎,足胜精兵二十万。」 折可适拓西安州建设寨堡,先开怀德、安兴、定戎三处盐池,岁得盐七十万石,再以盐业之利支持军事之用,「民间不知其役」,而军事设施已经完工。 朝廷任折可适为东上阁门使,洛州防御使,泾原路副使,一路升到西安州知州,安抚使。 在州七年政绩颇丰,不但军政两兴,还大大减轻当地老百姓负担,深得老百姓拥戴,甚至画像生祠之。 两路大军自平夏之后,便一直养精蓄锐,此时二虎争食,势不可当。 一人三马的火力骑军,非西辽太上皇二京乡丁可抗。 就在麟府九原发兵的时候,河北方面,苏油也开始行动,按照自己和赵煦事先说好,四路都转运司不会固定治所的约定,抵达霸州坐镇。 部队在文安洼集结,然后搭乘火轮船,以内河炮艇为水路前锋,从界河出发,依循着桑干河主流,分作两队,相互唿应着,朝析津府进发。 而另一路则由龙海生的海军护送至滦河口,还是一样的套路,沿滦河朝北安州进发,准备包抄析津府的后路。 三路大军指挥都是名将,永定河方面军指挥是李纯元,桑干河方面军指挥是曹南,滦河方面军指挥是折可大。 而三人手下的配置也堪称豪华。 李纯元自领天雄军,其下归德军田守忠、武宁军范龙山、彰武军种师道。 曹南自领破虏军,其下建雄军韦昭、天平军种师中、安国军姚麟。 折可大自领平戎军,其下承德军姚古、定武军田遇、昭德军王厚。 而苏油自领种诂、巢谷的经略司帅帐,其下永清军苏烈、镇西军姚兕、永安军王文郁三员老将,镇守后路。 而对于辽国蔚州、易州两处太行险要,苏油根本不予搭理,只让刘奉世做好防守工作,稳守飞狐要塞,看好保定两州即可。 大同、析津两路战略要是成功,蔚易二州就将屁股亮了出来,根本不用正面攻克太行天险,其守军就不能不撤退到涿鹿,否则就是待死。 …… 绍圣三年新年后,朝廷又进行了一番调整。 辛卯朔,尚书省火。壬辰,又火。 诏以禁中屡火,罢春宴及幸池苑,不御垂拱殿三日。 蔡京坚请辞相。 蔡京这两年拿满了政绩,改革深化获得完全成功,国家财政全面向好。 然而章惇一道上章,却让蔡京感到了危机,决意外出躲雷。 章惇认为国家承平日久,腐败滋生,开始准备动深化改革的最后一招狠棋——吏治。 其实贪污腐败的问题,大宋相比其余朝代还是好的。一来是大宋官员薪俸较高,高薪养廉收到了一定的效果,二来是如今的士大夫群体比较注重这个方面,如陈希亮因用公使酒待客,就上书自贬,好些官员离任之后家徒四壁,都是清廉的表现。 但是并不是说就不可治,很多部门如粮食的发运司、国家的三仓,矿冶,还有钱财大量经手的河渠、交通、城建、军务,诸多贪污腐化的行为不可细数。 章铁头要敲打官场,蔡京作为首相不敢说不做,可也不想接这个烫手的山药蛋。 还有一个原因,则是辽国的战事。 蔡京不熟悉武事,这是他的短板,如今辽国那边一团乱麻,简直有当年中原五代十国的大乱象,因此蔡京决意避开这段乱局,让熟悉军事的能人来坐自己的位置,免得处置失当,损耗了自己如今颇为厚重的名声。 刚巧尚书省连着两次火灾,蔡京赶紧上章申请出外。 赵煦也是真想治理吏治,于是准了蔡京的申请,以观文殿大学士出知南京,升了章惇为左僕射,右僕射则任命了另一个孤忠之臣——苏元贞。 苏元贞做过「四入头」之中的侍御史,资格早就够了,到现在,资歷也够了。 狄温因在京鸣铳,虽然快速控制了都亭驿的局面,却也被御史参奏,丢了差遣,被赵煦派去做了苏油的警卫员。 漏勺因为「都亭驿大战」的原因,也受了连累,被张商英和孔仲武弹劾,丢了鸿胪寺的差遣,仍兼侍读学士,翰林学士,判匠作监,兼工部侍郎,继续开封旧城改造和艮岳新区建设。 人人都知道漏勺纯属背锅,都怪辽人无礼,害可爱的小苏探花丢了职务。 只有少数几个大佬才知道,这本就是漏勺这奸鬼给赵煦出的主意,故意将三路辽使凑作一堆,他们不起冲突才见鬼了。 然后全部赶回去,这样就避免了大宋必须做选择题的尴尬。 如此一来,大宋就能继续静观大变,择机出兵,「代管」西京、南京两道。在大举发动侵略战争的同时,还能手持正义。 这是礼仪之邦的讲究,或者说是矫情,但是却是必须的伎俩。 无论对内对外,都是获得最大支持的基础。 由此也可见赵煦对苏油「内圣外王」思想的全盘接受,虽然赵煦依旧是「天下一人」,但是是以「获得最大多数支持」作为施政基础的天下一人,而不是「天子一怒流血千里」的天下一人,这本身就是一种管理理念上的深刻转变。 第1217页 虽然现在这种现象,还只是浮于表面的一种君王的「自觉」,但是这种自觉,也是来自「天下事天下人共贊之」的理学观点。 且这种理念已经渐渐深入到大宋社会的从上到下,形成了一种「风尚」,赵煦的态度,其实是一种思想体系已经领先于管理制度的表现。 就算今后可能会出现对这种理念的「反动」,依然会出现暴虐残民的独夫,但是同样的,因为各阶层拥有了新型的,成体系的思想武器,也必将出现这种「反动」的「再反动」,将跑偏的歷史轨迹再自行纠转回来。 这就是「民族气质」的悄然变化。 苏油不以为自己有多大的能耐,能够做到给当代君主和各阶层指出,你们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且让他们看到效果,予以信服,苏油认为,自己就已经超额完成了此次穿越的歷史使命。 至于什么平夏灭辽克交趾,都只是这种思想培育发展过程中的附属产物,和「改民族气运,变民族之气质」这样的大命题相比,也只能位列其次。 第一千八百二十三章 耶律南仙 下朝之后,赵煦回到内宫,发现自己的皇后正在重新布置书房。 书房临窗一侧多了一套小桌椅,小书架,这架势,是孟皇后要亲自教育赵茂开蒙。 赵煦有些忐忑:「茂儿才五岁,还在皇家理工学院幼幼班,这布置也早了点吧?」 孟皇后不以为然:「苏山长说早教也有一套方法的,寓教于乐,又不是传统世家那种开蒙办法,更多的是培养茂儿的兴趣和爱好。」 这个没法反驳,自打赵茂入学,孟皇后就自任幼幼班山长,每日要去那边管理幼儿教育事务,现在人家才是专家。 没等赵煦说话,孟皇后朝墙上一指:「看,司徒也表示支持。」 墙上是苏油新撰写的一幅对联,「细亲一向寻常事,长展经年耐读书」。 赵煦看到熟悉的书法,不禁感慨:「司徒也老了……」 孟皇后不禁有些奇怪:「官家这话从何说起?」 赵煦说道:「司徒身教更胜言传,以前他是不作这种小格局的格言联的。」 苏油写出的名联也不少,最出名的是京师大学堂门口那幅「天理人情」联,还有陕西路转运司门口那幅补足司马光的「公生明廉生威」联。 就算在渭州给龙首村冯老汉题写的新年门联「百年天地回元气,一带山河际太平」,都比现在这个大气。 与现在这幅类似的,也就苏油很小的时候,在可龙里酸写在竹镇纸上那幅「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那对镇纸现在在大苏手上,日常还在使用,虽然已经变得色如琥珀,包浆浓厚,但是大苏依旧没有学会联上的那十四个字。 或者说,大苏已经通透超脱了那十四个字太多。 穿宋近五十年,苏油也将自己活成了一个传奇,并不亚于三苏的存在。 哪怕在文化方面。 如今各地名流,也以撰联于书房、祠庙、学宫、名胜为尚,可以说楹联文化从士大夫戏乐小道成为文化载体,苏油的几幅对联,功不可没。 不出意外的话,今后那对镇纸绝对会进入可贞堂,成为宝贵的陈列品之一。 赵煦这话的意思,是说司徒是个另类,十二岁加冠的妖孽,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修身齐家」的阶段,之后的眼光尽在「治国平天下」,这种与修身相关的格言联,司徒大概十岁之后,就已经不作了。 很凡尔赛,但是孟皇后竟然认为自家夫君说得有道理,心里也越加承苏油的情。 毕竟这副对联,是司徒特意为赵茂的学习,降维而作。 …… 上京,正德殿。 新任丞相萧义对萧太后躬身说道:「于今之策,要安抚女直,还需和亲之策。阿骨打也是女直雄才,请与宗室女相配,不为不匹。且永结秦晋,化敌为友,不为不美。奈何太后惜一女子哉?」 萧太后冷笑道:「宗室女子里边,耶律余绪幼妹南仙,哀家看着就不错,先前令耶律南仙下嫁阿骨打,丞相又如何不依?」 萧义赶紧躬身:「这可万万使不得,阿骨打被宋人苏轶拉拢,如今和辽东暧昧难言,和亲之计,本有使其翻然归心之意。」 「耶律余绪如今镇守通州,若再以其妹嫁与阿骨打,则是……与火添薪,更助其势也。」 萧太后怒道:「之前我说要处置三家,是你们说三家世代忠良,虽那贱人和妹夫一起逃亡,然三家皆不知情,不当追罪。」 「既然你们说得这么好,那么南仙就必然不会附从其兄长的主意,一心为我上京正朔笼络女直。」 「丞相,你说是不是?」 萧太后量小,萧义心中知道她这是想要正面动手被群臣所阻,于是便藉故整余绪家人:「话虽如此,然亦不可不防宗女反覆啊。」 「防当然是要防的。」萧太后笑道:「多派兵马看死三家人,严禁出入,若耶律南仙和耶律余绪敢胡乱动弹,可就怪不得哀家手辣了吧?」 萧义不禁目瞪口呆,太后这是为了诛杀三家,不惜送耶律南仙嫁与阿骨打,方便其勾连兄长,然后拿到「正义」的藉口! 可是阿骨打如果真和耶律余绪合军,国舅爷能抵挡得住? 太后这是为了私仇,连国事都不顾了! 第1218页 没办法,还得劝:「太后,宗室女子也不止南仙一人,既然有不妥之后患,何如先绝其于万一?可以避免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不预作避免?」 萧太后沉吟半晌,终于点头:「那就在宗室里遴选吧。」 …… 太僕卿耶律府邸,大军将之围得里三重外三重。 耶律和奴乃是宗室近支,一向慎言谨行,以诗书传家。 结果自家儿子耶律余绪逃去辽东,还带走了文妃和晋王,这个天就真是塌了。 府里家眷惶惶不可终日,不少奴僕在大军来围之前盗窃金珠宝贝逃窜,也就幸亏耶律和奴在宗室和朝臣中一向不惹是非的老好人名声,就连萧奉先都不好意思过于欺负他,只落了个圈禁的待遇。 家里大儿子是个立不起事体的,事发之后就知道躲在佛堂里写经,小女却又是没心没肺,整日在院子里玩耍,要不就是读书,丝毫没将灭族之灾放在心上。 老妻和两个新妇天天哭闹,昨天大新妇还饶舌,说余绪是贪恋文妃美貌,置家族于不顾,和二新妇撕扯了一番后,闹着要和离。 这个家眼看着就要不成家了。 正唉声嘆气间,家人报有人来访,耶律和奴出迎,却是宗正寺丞,萧奉先之子,驸马萧昱。 萧奉先现在权势滔天,萧昱当年曾在自己门下求学过两年礼仪,他来应当不是坏事儿。 两人见礼之后,耶律和奴将萧昱引入书房。 待到入座,萧昱问道:「老师府上近日可还安好?我已跟外边侍卫打过招唿,不得冲撞府上,每日粮肉菜蔬,须得供给如常。」 「多承驸马关怀。」耶律和奴嘆了口气:「老夫平生谨慎怯懦,不料家中出了这等逆子,惹得太后盛怒。我这做父亲的,合当领受教子无方其罪。」 萧昱说道:「留守和参政都在为老师奔走,我也在劝说父亲,余绪虽然去了辽东,但是有一点好,就是没有谋求权势,事情都是王经和牛温舒等人做下的。」 「师兄现在不过一通州守将,权力还不如之前的东路副都统之职。那个什么渤海王不伦不类,乃不得已而受之,不必深究。」 「这也是师兄明事理之处,不能说没有顾虑上京家小的意思在里边。父亲知道后,也说余绪之逃,当与老师无关,老师一向忠厚,朝廷不当过责。」 耶律和奴赶紧拱手:「多谢诸位高谊,也多谢太师,此恩老夫永当铭记,传示子孙。」 说完又不禁哭丧着脸:「要是还能够保有子孙的话……」 萧昱看了看周围:「小师妹一向活泼,近日没什么不耐举动吧?」 说起这个耶律和奴就不禁生气:「她就是个没心没肺的,说事已至此,担忧也没用。老夫近日也无心督促功课,她反倒是落得自在惬意!」 萧昱低声说道:「老师,阿骨打近日上书请和亲,太后有意以南仙许之,这事情吧,我觉得……或许就是转机。」 耶律和奴不禁大惊失色:「这如何使得?阿骨打虎狼领袖,岂是小女良配?」 萧昱苦笑道:「萧丞相在宫里劝太后接受阿骨打请求,言奈何惜一女子而绝强蕃;今日我也想劝劝老师,奈何以一幼女而覆家族?」 「南仙幼习诗书,娴知礼义,逐猎骑射,连我这师兄都赶不上,宗族里边,多有仰慕之人。」 「可现在形势所隔,不得不为啊……」 耶律和奴都要哭了:「可阿骨打近年来渐不顺服,数月前还攻占了大辽信州,要是南仙嫁过去,阿骨打再反,那南仙如何自处?」 「从之则是叛国,家族覆灭;不从就是悖夫,殒没己身啊……」 「与其担心未来之事,老师是不是应当先解迫睫之忧?」萧昱劝道:「如今太后临制,她老人家的意志就是辽国最大的意志,我们作为臣子,怎敢违逆?」 「学生倒是有一计,不妨以南仙下嫁为由,请太后免去老师家族前过,再声明南仙下嫁之后,凡阿骨打所为,皆与老师家族无干,这样是不是妥当了?」 耶律和奴还是不舍,眼泪终于下来了:「小女就算再不才,家族就算再大罪过,也不至于配与野人……」 书房门口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爹爹你别说了,我去!」 第一千八百二十四章 和亲 门口站着一个绝世容颜的少女,大约十五六岁,正是辽国宗室子弟心中仰慕的「绝代佳人」,耶律南仙。 看着小师妹已经长开的身量和秀美无伦的面容,萧昱都未免自惭形秽,站起身来:「师……师妹……」 耶律南仙看着萧昱似笑非笑:「师兄,你这个说客,当得有些不称职啊。」 耶律和奴眼泪还挂在脸上:「南仙……」 耶律南仙对着耶律和奴拜倒:「爹爹,女直如今控制混同江东,五国、岁陌、铁骊、回跋,诸部尽皆投顺,地域千里,带甲五万。」 「自与宋通商以来,其地日渐富强,如今也有铁冶、木坊、间杂耕牧。」 「阿骨打为完颜部首领,年岁不大,却深得拥戴,若非其为女直人,我族对其忌惮歧视颇深,曾不如我朝一头下军州将领?」 「以我们家如今这种情况,女儿哪怕愿嫁一下州将主,又何能逞愿?」 「因此女儿在大辽,就是嫁不出去的灾星,到了那边,至少不会受苦。爹爹也要相信自己的女儿,能够在女直立足。」 第1219页 「所以女儿觉得,师兄的建议,其实是可取的。」 「可是……」耶律和奴一脸的心疼,忍不住想要劝说。 耶律南仙阻止了自己父亲说下去,转身对萧昱说道:「可是军国大事,非小女子所可干涉,出嫁从夫,师兄也别指望我之一身,就能够为大辽换取永久的和平。」 「『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若朝廷诸公欲作此想,那不如效仿南院,托国与宋来得便当。」 「高丽傅王后也是宋人,未闻其嫁到高丽,还为宋廷出力。这一节,诸公当晓,其后不能以女直不顺为由,翻手处置我家。」 萧昱不禁松了一口气:「师妹所言,方是正理,为兄必定转告父亲,请他奏上太后。」 耶律南仙低下头:「所以这些不是条件,而是道理,当朝诸公如果听得进去,南仙自当从命。」 …… 太师府,萧奉先听了儿子的禀报,不由得松了口气:「这个家现在不好当,太后的意思难以违拗,对三家恨之入骨,朝臣们又不退让,再这么僵持下去,朝局搞不好又要大变。」 「南仙识大体,这就很不错,扣子总算是解开了。」 萧昱说道:「听闻太后已同意丞相,在宗室里遴选?那是不是……」 萧奉先嘆了口气:「那些都是场面话,最后遴选出来的,肯定还是南仙。这个赌,为父都不用跟你打……」 …… 二月,己亥,北廷遴选适嫁宗室女,和亲女直。 太僕寺卿幼女耶律南仙中选,朝廷册封为成安公主,下嫁女直节度使完颜阿骨打。 大奚车上,耶律南仙一身盛装,由和亲使团护卫着前往混同江。 耶律南仙的侍女灵吉女撩开车帘,看着上京城的城垣渐渐变小,转头就哭得稀里哗啦。 耶律南仙温言劝慰:「灵吉女你不要哭,此去海阔天空,我去奉圣寺求过卜,上上大吉。」 灵吉女眼泪止不住:「都下都在传说,公主天仙般的人儿,却要嫁给荒莽野人。」 耶律南仙取出手绢递给灵吉女,微笑道:「那是他们自己想多了,不说别的,辽东如今在大兴学校,宋人的书籍获取便利。等到了完颜部,我便给兄长去信,让他给我送来。」 灵吉女睁大眼睛:「可都下人说……二少爷是……叛逆。」 耶律南仙笑道:「兄长死保的晋王,那是先帝长子,虽然城中有些这样那样的说法,可就连太后都不敢明下制文,称他为『叛逆』。」 「风雨飘摇,四面皆敌,还敢为一己之私,废长立幼,这是授人以柄。」 「两路大军现在正在争夺中京道,魏王兵马听说比朝廷的厉害,太傅太保听说都……败了。」 「所以灵吉女啊,哪怕我不奉召,太后她其实也不敢拿我家怎样,这次下嫁,却是我自愿的。」 灵吉女不禁匪夷所思:「公主……」 「我是真想看看阿骨打,听说他能射达三百步,这等人物,你在大辽能寻得出来?」 「公主你……你喜欢那野人?」 耶律南仙啐了一口:「我就是好奇,哪里喜欢了?」 …… 队伍一路北行,二月的北方还被冰雪覆盖着,直到混同江边,方才见到一座城市。 说是城市,不如说是聚居区,冰雪覆盖的巨大草甸周围都是茂密的森林,离混同江五里的地方,有一处无数帐篷组成的巨大部落,簇拥这一座由松木构建,边长数百步的木城。 聚居区的外围,有不少堆放木头的木坊,还有一望无垠的耕地,现在还不是耕作的季节,但是能够看到田地上粗壮的草桩。 那是玉黍,传说是大宋司徒之子,驾船跨越万里惊涛,从大洋那头一片大陆取回的神奇种子。 歷史上倒是有个类似的人物,鲧盗息壤,差相仿佛。 这可不成传说故事了么? 种子经过大宋司农寺的精心培育,变得茎杆粗壮,结实硕大,在辽东能够亩产三石,听说在大宋精耕细作,甚至能够亩产六石。 离奇如故事,但是却真实地发生着,就和自己未来的夫君阿骨打,传说善射三百步一般。 一队身着厚实皮袄的精悍队伍赶来,将送亲队伍夹裹在其中,朝着木城前进。 聚居区外,一名个子不高,却健壮异常的青年,身着华丽的锦袍,骑在一匹雄骏的大青马上。 青年身边还有两名骑士,一名无须的老者,还有一名辽军装束的将领。 灵吉女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突然惊叫一声,放下车帘,拉着耶律南仙的手,惊喜地低声道:「二少爷!公主,我看到了二少爷!」 「兄长?」耶律南仙也吃了一惊,凑到车门前,掀开一道帘缝,果然,那名锦袍女直青年身边的辽将,正是自己的兄长耶律余绪。 送婚使萧昱也见到了前方熟人,打马上前:「余绪,久违了。」 耶律余绪微笑拱手:「萧兄,久违了。」 两人如今虽各为其主,但是却是至交,另一时空的歷史上,萧奉先担心秦王不得即位,十分忌恨耶律余绪,准备暗中害他。 适逢耶律挞葛里之妻在军中与余绪之妻在军中相会,萧奉先唆使他人诬陷告发,说耶律余绪勾结自己儿子萧昱、挞葛里,图谋扶立晋王,尊耶律延禧为太上皇。 第1220页 然后大义灭亲,让耶律延禧为此诛杀了萧昱及挞葛里妻,赐死文妃和晋王。 耶律余绪在军中收到消息,害怕无法辩白而被诛,便率领千余人,连同骨肉军帐,反叛归附了阿骨打。 阿骨打和萧昱也不陌生,之前萧奉先和阿骨打炮制「长春政绩」的时候,两人也没少往来。 世事翻覆如棋局,此时相见的四人,竟然代表了四方势力,倒是可以称作奇观。 歷史已经被苏油扇得面目全非,无数人物的命运,都在那条长河里悄然改变。要是苏油在此,一定也会感慨因果神奇,让这几人依旧在这样的场合得以相见。 无须老者呵呵一笑:「今日是太师大喜之日,大家只论交情,不说其他。太师,快去迎迎公主。」 说话的人正是苏利涉,阿骨打现在对苏利涉的态度几乎就是言听计从,差不多当自己的义父,闻言也是满脸喜色,拨马来到奚车面前:「公主,军师叫我来迎你。」 契丹女儿也不如大宋那般规矩大,耶律南仙让灵吉女撩开车帘:「南仙拜见太师。」 轰—— 阿骨打脑子里就如同闪过了大宋沧州号铁甲舰上的那一轮齐射,苏制置曾经邀请自己登舰用餐,见自己对那几根铁管子非常好奇,于是命炮手们展示过一把舰炮齐射的威力。 珠州海隅一座山头上巨岩,被舰炮轰击断裂,轰然落入海中,激起巨大浪花的场景,也敌不过阿骨打现在看到耶律南仙的震撼。 「太师?」耶律南仙看着眼前这位传说里能够上山刺虎,下江杀鲟,号令女直诸部如臂使指的勐人,有些奇怪他的反应。 阿骨打就感觉耶律南仙每一次眨眼,那长长的睫毛就好像从自己心头刷过一般,那种酥、麻、酸、痒诸多奇怪感觉糅杂一处,让铁打的汉子都在马上骑不稳当。 苏利涉见到阿骨打的蠢样不禁摇头,拨马上来悄悄扶住阿骨打的胳膊:「唐突公主了,快请入城歇息,今日是公主和太师大喜之日,太师这是高兴得失态了。」 耶律南仙嫣然一笑,让苏利涉这老中官都恍惚了一下:「有劳老人家了。」 第一千八百二十五章 武清 当晚苏利涉主礼,按照宋人的风俗,让金大忠隆重迎娶了耶律南仙。 没办法,女直人的礼节太粗鄙,要不被辽人看轻,只有用宋礼来压制。 苏利涉是宫里出来的老人,玩玩这些套路不在话下,果然让大家都很有面子。 之后的几天,耶律南仙就被苏利涉带着,熟悉女直状况。 耶律南仙是辽人,苏利涉是宋人,但是起码还有个兄长在,耶律南仙可以不信苏利涉,但是总不能连自己兄长都不信。 大家都是聪明人,苏利涉的做法虽然让耶律南仙不可理解,但是是不是在骗她,耶律南仙心里也清楚。 苏利涉就真的好像一个大管家,对新入门的当家主母交代夫家财产,经营,规矩,家人那般,一五一十地告知耶律南仙,完全是一副交卸内务的架势。 苏利涉这样的态度,对于耶律南仙快速进入自己的角色,是具有莫大好处的,也让耶律南仙对这个宋人反感不起来。 苏利涉告诉耶律南仙自己早就该回宋朝养老了,大宋的陛下早就虚节度使、宫观使之位以待。 之所以一直待在完颜部,其实就是不放心大忠,现在这孩子终于娶亲了,自己也终于可以交卸担子了。 而在苏利涉的介绍下,耶律南仙也对女直的实力有了个正确认识,心中暗自吃惊。 现在的女直,秋日分粟之后,会分作两部分,一部分留守混同江,守着祖地,以渔猎为业,继续锤鍊筋骨。 另一部分会南下,沿混同江移动到回跋城,然后继续溯流而上抵达白山部,翻过一道山嵴,就到达了渌州上游的白山林场。 他们会在那里伐木到三月,将松木、胡桃、楸、柞、椴、榆、杨、桦等木材堆积起来。 其中有一种水曲柳,因为木纹非常美丽,在大宋备受好评。 直到三月冰破,春水大涨的时候,鸭渌江水道就进入繁忙的季节,会有无数的木排从河源林场放下,被鸭绿江沿途四州接收,大部分会在珠州汇集,由海船拖到胶东去。 还有无数的女直人,或水路或陆路,带着兽皮、鹿茸、人参、药材、蜂蜜、蜂蜡、沙金等珍贵物资,前往四州交换大宋的货品。 四月中旬,携带大宋宝货的部民会回到混同江畔,繁忙的农耕开始了。 作物主要有三种,土豆、大豆、玉黍,今年苏利涉准备引入一种新物种——甜菜。 混同江土壤肥沃到让人髮指,但是受到天气影响,只能在四月末才开始种植作物。 不过因为日照条件的优异,一旦气候适宜,种下去就会疯长。 虽然只有一季,但是收穫却足以让苏利涉在完颜部获得景仰甚至崇拜。 有了土豆和玉黍,就有了主粮;有了大豆,就有了油料;有了甜菜,就有糖,那是和白头山的蜂蜜一样,能够让人产生幸福感的东西。 苏利涉带来的幸福还有很多,比如蜂桶,让女直人可以无需去岩石缝,树洞里掏蜂蜜,平时只需要做好防熊工作就行了。 比如各种捕鱼的网具,笼具,坚固的钓线和钢钩,让捕鱼的效率远高于原始网具。 第1221页 还有美食,得益于两种调料——大酱和虾酱。 辽东耀州的海盐,曾经是辽国对宋走私贸易的重要物资,后世那里的食盐,曾是品质最佳的贡品。 扁罐对文妃提出的辽东恢復方案中,有一条就是引进大宋资金技术,扩建耀州盐场,兴建锦州、苏州、平南盐场,增加食盐产量,发放盐引,以辽东盐业为经济手段,影响周边。 其中中京道、上京道、女直地区,都是重要的食盐输出地。 盐,是所有人都需要的必需品,这样的手段,让上京道完全没有相匹敌的经济办法相对抗。 当然这才只是刚刚开始,效果还没有完全显现出来,但是至少女直人和辽东的联繫更加紧密,远不是北廷派出一个本就毫无忠心的耶律南仙,便能够扭转过来的。 对女直老百姓来说,辽东盐业兴盛,也是大好事,至少他们获得食盐的付出,远比之前便宜了一半不止。 效果就是大酱提前出现在东北大地,现在几乎是每个女直妇女都会的手艺。 除了甜菜,随着北廷的衰弱和部落的强盛,苏利涉甚至准备让女直人开始建造木屋,实现定居。 还准备从大宋引入猪种,从极北面奴儿干人那里引入大鹿,招募驯鹿人,在女直试行家庭式畜牧业。 从游牧变定居,从部族变家庭,从屠刀变转经轮,这是苏油对付周边各族的终极奥义。 之后才是炮火对弓箭、钢铁对肉体,供给对需求,文明对野蛮。 现在的女直是强大的,但是虽然其扩张的速度还在增加,加速度却已经开始减小。 因为其扩张的动力,在苏利涉的悄悄引导下,很大一部分,已经开始朝谋求内部发展的方向转化。 从掠夺到自生,这就是完颜部掩盖在一派兴旺局面下的本质。 而剩下的这部分扩张的动力,苏油的计划里是,将其在吞併北廷的过程中消耗掉,最终达到暂时的平衡。 之后除了汉化一途,女直再无它路可走。 但那应该是下一代的歷史使命了。 耶律南仙在来路上思考过各种各样的可能,但是从来没有想到过,会得到完颜部第二号重要人物的鼎力相助,如此轻易地就站稳脚跟。 幸福竟然在最不可能的地方,降临到了自己的身上。 耶律南仙身着骑装,在苏利涉的陪同下巡视这片巨大的草甸,就听苏利涉说道:「女直部中,以前连个能聊文章诗词的人都没有,夫人饱读诗书,老夫可算是盼来一个谈伴,这几日话有些多,耽误了夫人新婚燕尔,实在是抱歉了。」 「长公说哪里话来。」耶律南仙最近几日对苏利涉的好感越来越强,赶紧说道:「都是部族要务,南仙还要多谢长公教诲,否则要知事料民,尚不知何日。」 苏利涉笑道:「不过我终须是要走的,今后娘娘要再找谈得来的,可就需要建学校,兴文教。任重而道远啊……」 「二林巫法对现在的女直人是很好使的,但是随着部族壮大,以之收束人心还行,以之管理州郡却难。」 「佛教,同样也是如此。」 「既然夫人来了,那变异女直气质,就该是夫人的责任,今后夫人的孩子长大,是让他更像夫人,还是更像阿忠,现在便应该措手安排了。」 「长公!」耶律南仙初为人妇,不禁满脸羞红,啐了一口,一扬马鞭跑了。 …… 这些事情发生的同时,河北三路大军也在一路进攻。 时间线倒回到去年十二月,李纯元和曹南率领两万四千新军,先是攻取了桑干河口上游不远的第一个重要城市——武清。 武清「当水路之沖衢,洵畿辅之咽喉。」位于永定河——现在还叫无定河——和桑干河交汇之处,也是自古兵家必争之地。 唐天宝元年,雍奴县更名武清县,《郡县释名》解释得很明白:「武清,取武功廓清之义也」。 如今西辽大军几乎都在中京道,武清知县萧和尚奴手底下只拥有三千辽军。 对于一个拥兵达到一州上限的县治来说,也不能说耶律淳完全不重视。然而三千辽军在两路水师的夹攻之下,毫无抗力。 萧和尚奴在低矮的土城楼上,看着两支船队在前方河口分作两队,然后领头的十艘黑灰色的铁壳船上那种躺倒的桅杆开始转向,抬高,接着就是一连串的硝烟和轰鸣。 内河炮艇在苏油眼里就是一群弱鸡,首尾只能设置两门四十毫米滑膛步兵炮,舱顶一门七十毫米短管滑膛炮,连老款的眉山型风帆海舰都不如。 但是这些都是速射炮,一炮一分钟十五发的火力输出节奏,对辽人来说,不啻就是天罚一般的灾难。 第一千八百二十六章 水师 短短三次一分钟的炮击,武清县城靠近河口的南城,就落下了合计一千三百五十发炮弹。 曹南和李纯元都是精打细算的主,三次炮击分别间隔了三分钟,炮弹也是高爆弹和燃烧弹相结合,十分钟之后,武清南城就变成了一片尸山火海。 这样的战争是萧和尚奴从来没有经歷过的,敌人一个还没见着,己方已经死伤狼藉,烈火焚城。 城中已经乱做一团,北城守将首先打开城门逃跑,之后是哭喊着的百姓乱民,就连萧和尚奴也被携裹着,朝析津府逃去。 第1222页 古代城市对水源依赖尤其强,水道,是军事行动的大利器。 完全掌握了水道优势的东路宋军,进展差不多就两个字——平推。 留下一千新军接管武清,建立后勤基地,接收后方源源不断的物资,李纯元和曹南在此分兵,一路沿无定河北上,取安次、固安,一路沿桑干河出发,取漷阴,香河。 正月,戊寅,李纯元克固安。 固安已经在涿州的侧后方,涿州太守李维翰闻讯大惊,这不光光是关系到上京危急的问题,还关系到自己和易州太行前线总共五万大军,有被截断后路,包成饺子的问题! 敌军已经到了固安,那么自己和易州重点防守的太行山紫荆、太宁、白马、岐沟诸处关要,就已经完全失去了战略意义。 这就类似二战德军绕过马奇诺防线的打法,让西辽太行方面军措手不及。 李维翰一边痛骂萧和尚奴这狗日的不顾友军,连通报都不给一个,一边紧急遣人向易州太守王贺报告这不幸消息。 同时调集自己手下军马两万多人尽出涿州,前往固安退敌。 王贺接到李维翰的急告都傻了,你特么说得好听,出击就出击,为何要放弃涿州全军尽出?还不是打着见势不妙就朝析津府逃窜的主意?! 可是老子这里山高皇帝远,怎么都来不及啊! 己卯,李维翰大军和李纯元在固安北面的刘李河展开战斗。 战斗初起时,李维翰一度占领了上风,将李纯元派遣试探涿州方向的斥候部队击败。 人数是对方数倍,加上初战大胜,李维翰顿时信心大增,带领后军尽数渡河,向固安扑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李纯元之前只是故意诱敌,最终依託固安周围丘陵,将李维翰诱入陷阱,于城西驼牛镇和种师道两路齐出,大败辽军。 李纯元手下还有田守忠、范龙山。李纯元要他们设伏,范龙山被田守忠忽悠,选了败军溃回涿州的必经之路紫泉河,而田泥鳅自己,却选了扼守通往上京的石羊台。 结果此战范龙山就捞着几个小鱼小虾,而田守忠整到了大鱼,在石羊台击俘溃军大部,生擒了李维翰! 范龙山这才知道又被田泥鳅给耍了,气得暴跳如雷,一怒之下率军渡过刘李河,攻下了已经无兵可守的涿州! 战争就是这样,一旦出击,各种么蛾子就会纷至沓来,范龙山此举乃不听调令,朝西跑得远了。 但是涿州又是幽云重镇,既然到手,就不能扔掉。 于是李纯元只好一边捏着鼻子给范龙山请功,一边重新调整兵力,令他和与自己改作两路。 范龙山一路走陆路,沿大房山前进取良乡,自己还是走水道,沿无定河取宛平。 遣走信使,李纯元就和种师道一起抱怨田守忠老奸巨猾,惹得老范脾气发作不守军令。 司徒可不好煳弄,如此上报,也不知道他老人家会不会免了老范的罪责。 田守忠嘿嘿奸笑:「老范是司徒从老家带出来的,反正打下大郡又不是什么坏事,就算功过相抵,司徒也不会太过为难老范的。」 种师道不禁摇头:「田公你倒是赚下了大功,可司徒从来功是功过是过,只怕不好搪塞。」 才聊到这里,门口响起卫士的声音:「报告!涿州急报!」 李纯元和种师道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担忧,李纯元赶紧喊道:「进来!」 待到看完军报,李纯元不禁苦笑摇头,将军报递给田守忠:「田公,饶你奸滑似泥鳅,还是赚不走范公的洪福气运啊……」 田守忠将军报接过:「咋地,他还能比我生擒李维翰更厉害?」 待到读完,田守忠气得将军报摔在地上:「直娘贼的!这老小子捡了个大漏!老子到底还是选错了!」 种师道将军报捡起来一看,不禁哈哈大笑。 范龙山在奏报里说,辽国易州知州王贺整军北上,抵达涿州时得知城池已经失陷,老子连炮都没来得及放,他……他狗日竟然就降了! 现在要接收投降事宜,两万多人哩!可该怎么弄?!老范我只会杀人,不会收人,你们快点派人来接手啊! 看了看一脸懊恼的田守忠,种师道忍俊不禁地对李纯元拱手:「太尉,要不我跑一趟?」 …… 时间线再次倒回到十二月,桑干河上,曹南也遇到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曹南一路担心的事情——大河封冻,因为水流充沛湍急,没有发生。 虽然河边芦苇盪依旧被冰冻结,但是河心很开阔的地段却没有上冻之患。 船队在小心翼翼抵达漷阴的时候,曹南的镜头视野里,突然发现析津府方向的大湖面上,竟然杀出来一支水师! 曹南都怀疑自己望远镜出了问题,取下来看了看镜片,拿内衣衣角擦了擦又举起来—— 对,没看错,水师! 析津府就是后世北京一带,漷阴大约就在通州。 如今的析津府却不是后世北京那样干旱,乃是水力充沛,土美草茂之地。 漷阴,延芳淀,辽代诸帝春猎之所,是一个方圆上百里的大水泊。 「圣宗一代多次巡游于此。后以鸳鸯泺更胜,遂改趋鸳鸯泺」。 这里有大片的水面、茂密的苇塘,每到春秋两季,北上和南迁的候鸟在这里歇脚、捕食,延芳淀就成为天鹅、大雁、野鸭的天堂。 第1223页 延芳淀,取意「芳华延绵」,景色无比壮观美丽。契丹皇家所谓「春水秋山,冬夏捺钵」的游猎活动,最早的春猎,一般就是在这里进行的。 到了萧太后时期,延芳淀东畔还修起了行宫,东南栲栳垡,还修建了训练海东青的飞放泊,歇鹰台。 无数木船从芦苇盪中划了出来,一船上有十几名军士,手持弓箭,准备对宋军放箭。 曹南都给气笑了:「三十老娘倒绷孩儿,老子海军陆战队给人家辽国水师包了个围!种师中在前边干什么吃的?!」 副官一指先锋船队一艘铁甲炮艇上的旗语:「太尉你看!」 曹南对旗语熟悉得很,正是前方种师中发来的信号:「空爆弹,收船!」 「这狗日的!」曹南立即对副官喊道:「拉警报!上板,各自为战,发利市了!」 黑色牙旗随着尖利的汽笛声升上细细的铁桅,后方拖着运兵船的铁壳船也纷纷鸣笛,运兵船上船尾的两名战士,各自疯狂地转动起一个摇轮,就见运兵船的两侧,慢慢转起来两排薄薄的钢板。 这个设计非常巧妙,平时薄钢板就如鱼鳞甲片一般,横列于运兵船两侧,需要启动的时候通过摇轮控制的铰链牵引,它们就会立起来,构成有效防护。 钢片摇起来后,就如同盾牌一般,两两之间还有孔隙,方便射击。 船头上有个跳板,平时可作沖舟登岸之用,现在拉起来锁住两侧,整艘船就变成了一个没顶的铁乌龟。 因为运兵船不宽,弓箭又是矮抛物线,无需考虑从上方落下来的箭矢。 最后两名军士是大力士,披挂上重铠,从船舱两侧抽出两支长篙,既是动力,又是肉盾。 这些花哨都是曹南提出来的,他只管提要求,兵部会将之化为课题,交给京师大学堂解决。 这样的脑洞和最后的「产品」,却是苏油在歷史上都没有见过的。 种师中和曹南都是机灵鬼,种师中早就发现了埋伏,但是故意装作不知道,引着大军成一字长蛇,大摇大摆地开进人家的埋伏圈。 曹南在敌军四面杀来的时候,也立即做出大胆的决定,解缆乱战,缴获敌船,是现在最佳的战法。 这套战法在文安洼操练过好几回,军士们熟练无比,延芳淀的水情地貌,跟文安洼出了奇的相似。 析津府水师都统耶律丰,看到前方船队突然整齐竖起铁盾,如蜂群被捅窝那样散开,心底不禁大寒。 诸多古怪不必多说,光这快速的反应能力,乃积年操训的水师精锐。 敌军前军毫不侦查设防,耶律丰以为捡到个大便宜,方才鸣放号炮全军突击,现在知道不妙,却也晚了。 水师就是这样,一旦展开攻势,就不是主帅想停就能停的了。 无聊时能够通过旗语灯号聊天唠嗑的水师传令兵,现在整个地球上,只有大宋才拥有。 第一千八百二十七章 老银币 辽国的水师,真实歷史上的记录很少,不过也曾有过金军将领斜卯阿里镇压苏州契丹奚人海民,交战于海上的记录: 「契丹、奚人聚舟千余艘,将入于海。阿里以二十七舟邀之……敌船己入于王家岛,即夜取海路追及之……竟破之,尽获其舟。」 辽人也曾经发展过海上力量,意图染指獐鹿二岛,结果被当时还顶着海盗名头的张散堵在锦州海口一通暴打,垒出了两座「海上京观」。 从那以后二十多年,辽国海舟不缴纳足够的保护费,不悬挂宋字商旗,片板不敢下海。 耶律丰就是当时辽国水师首领,大海商耶律名山之子。 辽国对水师本来就不甚重视,耶律名山当时组建舟师,与其说是国家行为,还不如说是个人行为。 其目的,就是为了掠夺獐鹿二岛上富可敌国的财富。 耶律名山死在海上之后,其子耶律丰撤往内地,游说辽国高层组建水师,拱卫南京。 歷代南京留守对之嗤之以鼻,认为这小子想当官想疯了。 辽国上下被宋朝司徒「以海制陆」的口号忽悠,建立起了「逆向思维」,真的就以为自己可以「以陆制海」。 等到河北诸路新军到位,碉楼铁丝网林立,辽人才反应过来,之前自以为是的可能性,其实根本就是泡影。 当马人望到任南京留守后,才同意了耶律丰的方案,将延芳淀和桑干河沿途的渔民舟子组织起来,拉起了一支水师队伍。 不过马人望也变不出多余的钱粮来,南京路陆防的责任已经够重了,只给了耶律丰一个名头,人员粮秣,自己招募解决。 这些想法只在片刻之间,从耶律丰脑子里闪过,看着前方敌船很快乱闹闹地散开,耶律丰知道这并不是宋人惊惶混乱,而是有恃无恐。 抽出长剑,耶律丰咬牙切齿地盯着远处那艘上面飘着长长的红色牙璋旗,下面飘着各自决战黑色信号旗的铁壳船:「死战!」 「啪啪啪啪啪……」当木船进入射程,宋人的船只上纷纷冒出密集的硝烟与火光。 辽人木船上的军士如同被冰雹打击的花朵一样,纷纷跌落到水泊当中。 弓箭能够达到的效果很弱,军士们躲在钢板后面,通过缝隙分别朝侧前和侧后进行交叉射击,哪怕偶有幸运的弓矢通过远程抛射达到射程,射入空隙,也几乎伤不到他们。 第1224页 「轰轰轰轰轰……」几艘明显高出运兵船一头的炮艇上,短管速射炮更加恐怖的轰鸣开始响起。 高出辽人水师船只数米的空域上,爆出一团接一团小云朵。 每一朵小云朵的产生,伴随而来的都是一阵钢铁暴雨。 这种从上而下的恐怖打击,让水面上的辽军无从躲避,每朵小云朵的下方,都是辽军船只密集之处,方圆十米内的船只上,立刻就会生出一片片血泊与哀嚎。 辽人的船队也立刻失去了章法,数支箭头,变成了一个个散乱的椭圆。 这些椭圆又和宋军的椭圆融合交错,方圆十数里的水面上,大混战,啊不,大屠杀开始了。 辽人不是不想逃,但是受水流的影响,在伤员越来越多的情况下,只能无奈地向着宋军的散乱大阵漂过去。 而宋人可怕的炮艇,灵活地逆流而上,继续用那种空中爆开的恐怖武器,残酷地收割着水面上的麦子。 耶律丰的主舰还有些防护,看着湖面上自己的心血如此不堪一击,他的眼早就红了,一把推开已经吓得恍然无措的舵手,板着船舵改变航向,朝着前方耀武扬威的铁船撞去。 前方铁船上船艏和顶部平台上的两支铁管火光连闪,一枚七十毫米,一枚四十毫米口径的炮弹穿过木壳的船楼,在舱室中勐然爆开。 「轰隆——」「轰隆——」无数钢珠和金属碎片随着气浪在舱中肆虐,将船舱变作了最惨烈的地狱,脆弱的肉体被交错纷飞的弹雨纷纷击中,残肢和血雨将舱内满洒了一遍。 已经被蹂躏得面目全非的舱壁抵挡不住狂勐的爆炸气浪,无数杂物、人体、残肢从船上的各个箭窗喷出,紧跟着几处船板四分五裂,爆炸将那艘还算高大漂亮的楼船,从中部撕开了几处大洞。 楼船带着它已经残破的主人狠狠地向下坐去,水面上转眼就只剩下一个箭楼的残余。 污泥翻滚上来,将周遭已经染成红色的湖水,又搅成一片黑色。 以此为标志,辽国唯一的水师开始了覆灭的倒计时。 戊午,析津府桑干河水师全军覆没,水师都统耶律丰战没,曹南此战灭敌七千有余,降俘三千,沉敌船三百余,缴获七百艘。 宋军被弓箭所伤三十余人。 这是一场丝毫不讲武德的完胜。 庚申,李纯元抛下范龙山和种师道,率天雄、归德两军抵达良乡。 两路大军,距离辽国南京析津府,皆已不足百里。 …… 时间线再次倒回到元月朔,更北面的滦河口。 滦河水深较深,因此宋军折可大的船队中,有一艘夔州型风帆蒸汽两用舰——徐州号打头。 周围还有三艘眉山型护航。 这四艘战舰,能够将部队护送到滦州。 后边才是一熘的小炮艇和小火轮运兵船。 折可大没有呆在自己的队伍里边,手下姚古、田遇、王厚,都是经年军机戎伍的厉害人物。 他如今就在徐州号的舰桥上,和船长张定吹牛打屁。 张定是张散之子,其母平真草多次要他去日本承继家业,辅佐叔父平正盛,张定却不以为然,海军学院毕业之后,一路混到了舰长。 日本如今也有了铁船,但是那是在木船上面搁了一个铁箱子,平正盛以之徵讨国内诸多小蕃,小岛,所向披靡,那钢板还是新任宋城节度邵伯温给批的条子。 哪里有驾驶大宋横海巨舰来得爽! 张定的目标,是有朝一日如扁罐哥那样,横绝大洋。不过要驾驶着铁甲蒸汽舰,而不是风帆舰! 要升职驾驶铁甲舰,就得先立功,因此张定打死都不愿意离开海军。 两人都是高层将门的二世祖,知道很多的内幕,也不聊什么水陆配合,谈得更多的是军机处的消息。 折可大是阴谋论者,他觉得辽国这一通乱局,底下一定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 种种迹象表明,那只手在大宋,在军机处,在河北,在四路都转运司和都经略司。 没跑! 自己找家中长辈打听过,可一个个的守口如瓶,摸不到究竟。 但是李夔和苏利涉出现在辽国一西一东,辽国两任皇帝前后命丧草原,文妃和小皇子逃出上京,王经请兵大宋,扁罐哥飞军定辽东…… 桩桩件件,这里边要是没个统筹安排,那可能性比元日里得中慈善基金头采一万贯都要小。 就大宋这百年背霉的赌运,还能蒙到这样的好事儿? 还成串儿?! 所以这绝对是阴谋,一场妥妥帖帖的大阴谋! 张定对此倒是表示理解。 兵者,诡道也。 司徒有个优点,就是拿稳赢面,条件变好后,不但没有放弃「诡道」,反而投入得更加兴高采烈。 这比以前的朝堂诸公,明明已经被锤得没毛鸭子一样,还要跟敌国讲究个冠冕堂皇。 鸭子到死,可不就还剩一张硬嘴? 司徒他老人家不同,表面冠冕堂皇,底下蝇营狗苟。 对外的小动作,可谓是层出不穷,要不然机宜司那帮阴气胜过阳气的傢伙,也不会成为军机处最嚣张的一群人。 嚣张到什么程度?嚣张到机宜司财务独立核算,皇帝亲批费用,内帑私下拨付! 说到这里两人顿时同仇敌忾,现在军中就有一个军机处机宜司背景的老阴人——王厚王处道。 第1225页 这老小子一向的深得王老军机和司徒的真传,身兼王韶老谋深算和司徒的扮猪吃老虎两项特徵,想从他嘴里套出机密来,那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折可大试过,结果什么都没得到,折家的底糟反被这老小子淘出去不少。 不过有王厚在军中可真是好使,滦平一带的地理水道,王厚就是个活地图。 就说那延芳淀,看上去是个百里大水泊,但下头水道也是有深有浅的。 能在辽人行宫旁边把水道摸清楚,这就是人家老王的本事儿。 虽然老王不认这个帐,但这些年在河北,表面看上去王厚是昭德军协领,实际就他跟司徒私下的来往报告批示最多。 折可大和张定都认为王厚肯定另有任务,就是不知道是对内监视诸将,还是对外收集情报。 不管怎样,总之都不是什么好鸟! 两人正说得热闹间,大副报告,前方离滦州前镇马城,不过十五里。 张定戴上军帽:「撤去炮衣,打开弹仓,全舰戒备!」 就在这时,前方江面上出现一艘小船,横亘江心,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张定对对方好生佩服:「上去一艘炮艇,扫清水道!」 然而不一会儿又有传令兵跑了进来:「报告!对方说他是辽朝马城团练使赵鹤寿,奉常胜军都监押郭帅之命,前来与王统制交涉归正事宜!」 张定和折可大对视一眼,直娘贼的还真是说啥来啥。 王处道,老银币! 第一千八百二十八章 共情了 原来,萧干对郭药师也只是利用,滦平两州乃南京道东北门户,对抗润州宋军的前线,不可能放任郭药师在此盘踞。 击退北辽两路大军,稳定战线之后,萧干就对耶律淳建议,「籍东、西奚及内外南北大王、乙室王、皮室勐拽剌司」,以解决汉军多而番军少的局面。 尤其是汉人为主的常胜军,屡降屡叛,如今又与宋人控制的润州夹榆关一南一北,设若再反,南京道东北门户就必将落入敌手。 耶律淳认为萧干的顾虑有道理,「将谋之」。 在此危急时刻,大宋密谍及时探知阴谋,由滦州豪富纸商傅遵出面,游说郭药师。 傅遵是宋人,傅明珰之前在高丽学习了高丽纸的造纸技术,然后因缘巧合来到滦州开设了一个高丽纸厂。 高丽纸以棉茧所造,能浸润水而不走墨,在大宋都是书法的上品,不几年谢景升就成了滦州大富翁。 之后当然就是结交官府,头下军州将领那一套了。 郭药师的叫花子军抵达润州之后,没少得到谢景升的接济,郭药师以自己为周瑜,以谢景升为指囷赈粮的鲁肃,双方关系良好,以兄弟相称。 但是光有粮食也不济事,滦平两州冬季寒冷,部队一路从上京打到中京,从中京来到南京,又从南京抵达滦州、平州,本来的叫花子军,差不多都开始裸奔了。 于是郭药师开始给南京打报告,要求给各部配置冬装。 结果冬装没到,自己和部下三万多人倒因此成了西廷眼中的「麻烦」。 郭药师赶紧召集所部,商讨对策,鼓动他们投宋。 于是「万口喧唿,无不响应,遂囚监军萧余庆等,乃遣团练使赵鹤寿帅精兵八千,铁骑五百,以两州八县,奉使来降」。 滦州的位置太重要了,滦州一下,不但河北两路大军再无后顾之忧,沿河继续北上,能够直接切断析津府北上的通道,还彻底控制了辽西走廊的南大门。 其实北面还有一个营州和榆关,但是郭药师抵达之后已经断掉了两处的军需,开什么玩笑,自己都不够吃,过路粮秣被服,统统留下! 营州留守和榆关守将被南北合围,断衣断食,群下鼓譟,干脆,也将知州给绑了,一起降了宋朝。 戊子,折可大入滦州,大军修整。 说是修整,其实可以说是慈善,看着三万多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叫花子部队,折可大等将领见到,都不禁一脸不忍之色,一下子就共情了。 这尼玛,跟家中老爷子忆苦思甜的时候,念叨的早年麟府军,好像哦…… 这可是搞教育的好时机,监军李祥一挥手,三件事:我部将士,先将毛毯贡献出来,先给常胜军的同袍裹一裹;将罐头也贡献出来,先让常胜军的同袍们有口肉汤喝;自己亲自带着医疗队亲自深入基层,对已经出现的冻伤军士,实施救治。 然后发出急报,向转运司和榆关北面的润州求援。 苏油的反应极快,河北资储已经准备得异常充分,苏油元祐三年履任之初,他就提出过,只以河北四路产出,应对对辽事务所需。 到现在已经过去八年,河北在苏油的治理下,已经实现了真正的振兴,依託特殊优势和政策倾斜,无论农、工、商、学,无论人口基数和发展势头,河北已经超过京西南北两路,大有赶超两淮的趋势。 苏油甚至已经将工作重点,从军事转移到河防和交通。 治河工程除了黄河,已经发展到西部的葫芦河、滹沱河,中部的漳河,东部的浮阳河、无棣河、大运河、济河。 交通工程则开始构建河北陆路大十字。 以真定为中心,西面升级真太铁路,从窄轨变标准轨; 第1226页 东面真、祁、冀、恩、德、齐、青、密、莱、登大驿道; 北面定、保、安肃、雄、莫、霸大驿道; 南面赵、邢、磁、洺、大名、相、卫、郑大驿道; 此外还有太原到河中府的大驿道。 这几条大路,大部已经有了路基,现在要做的,就是拓宽、截弯、造桥。 大平原有大平原的苦逼之处,但是也有它的便利之处,交通改造相比难于登天的蜀中,水泽遍布的杭扬,尤其独特的大优势。 哪怕是最悲观的朝臣,也不会认为辽国还有大举入侵的实力,朝廷如今是章惇和苏元贞主事,虽然章惇对苏油狗狗祟祟的作风颇有微词,但是对他改造交通的大手笔却表示赞赏。 章惇的心其实比苏油还要大,他已经将苏油开始着手的河北驿道大十字,看做了今后铁路的地基。 因此当苏油收到李祥的求援信后,立即命北洋水师加派了两艘夔州型运送给养,滦州的反正,代表着第一支成建制的辽国汉军投诚,无论军事意义和政治意义都非常重大。 二月,以辽国变故,右正言张商英请以为戒,乃酌献景灵宫,遍诣诸殿,如元丰礼。 庚戌,引见蕃官包顺、包诚等,赐赉有差。 乙卯,令真定立赵普庙。 丁亥,特旨嘉誉致仕王韶,赐家庙,令其发挥余热,担任皇家军事学院顾问。 这是筹赏王厚归正郭药师的大功,但是王厚是在秘密战线里边玩的人,有些东西现在还不好公布,于是赵煦就换了一种方式。 王韶上表称谢,接受了其余嘉奖,但唯独皇家军事学院顾问一职,坚辞不受。 在谢表中说自己已经老了,而且自己那老一套的思路已经无法适应现在的战争,如果还要担任顾问,那是恬不知耻,尸位素餐。 王韶的兄长、弟弟、儿子,祖上几代,都因他得了恩荫和封赠,都说多杀不详,可王韶足足有十个儿子。 其中王厚颇具父风,王寀如今也小有文名政绩。 当然这是这个时空的王韶,另一时空里,王韶在肚子长疮烂见肺腑那次就死了。 三奇太尉王子纯,自幼丧父,家境贫寒,凭藉一人的功绩,振兴了整个家族,成了老家江州德安的荣耀。 王韶经歷过数次大起大落,知道自己不是搞政治的那块料,曾经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希图附从宰执,对王安石说自己在熙河新收少数民族地区有多少农田可以开发,被李若愚调查发现一顷都没有,差点连差事都保不住,「立德」,那是没啥指望了。 不过「立功」倒是立得妥妥的,现在退休后开始准备「立言」,去年整理出回忆录《熙河经略阵法》一卷、《奏议》三十卷、还有研读道藏的心得《敷阳子》七卷、《天粥字》一卷。一股脑儿全部寄给苏油。 随着包裹还有一首诗。 绿皮皱剥玉嶙峋,高节分明似古人。解与干坤生气概,几因风雨长精神。 装添景物年年换,摆捭穷愁日日新。惟有碧霄云里月,共君孤影最相亲。 王韶在这首诗里将自己比做老松,将苏油比作月亮,前面四句说自己精神气概不洵于俗,「装添景物」一句是说不懂政治风向的快速转变,因此只合「摆捭穷愁」一天天的过,不过幸好有最好的朋友相亲相爱,关怀照应,才成全了自己的高节。 言下之意,是我的铁哥们,现在我将稿子全给你寄来,该怎么做,你懂的。 苏油拿到信,对最近重被召来襄助幕府的王寀哭笑不得:「令翁这首诗写得不赖,不过最后一句有个错。」 「把『君』字改成『吾』字,方才妥帖,搞清楚,孤的是他,可不是我!」 「当年你爹每年要打我五万贯的秋风,这是做贼做上瘾头,致仕了还要我帮他印书!」 第一千八百二十九章 不宜语及 汴京、军机处。 辽国大地图上,已经多了不少的红蓝大小箭头。 章楶的声音当中带着兴奋和激动:「前线各路,打得很有章法!」 说完看着地图,就像欣赏一幅名画一般:「这可以说是有宋百年以来,打得最艺术的一战!」 赵煦看着那堆乱七八糟的箭头,搞不懂这玩意儿和老十一的《芙蓉锦鸡图》,老九的《春江花月夜》,有什么共同之处。 跟艺术有一文钱的关系吗? 见赵煦没太懂,章楶赶紧拿起指挥棒:「陛下你看,西路的二折二种,分别从九原,麟府出击大同,像不像螃蟹的左钳?」 说完又一指河北:「再看这里,河北路的李纯元和曹南,出击析津府的动作,像不像螃蟹的右钳?」 「再看这里,范龙山和李纯元打出来的小变化,是不是又是一个小钳?」 「再看这里,李曹二人的桑干河攻势,和折可大的滦河攻势,是不是又是一个大钳?」 「然而最大的一个钳子,却是这样——」说完将这个西京道和南京道画了个大圈:「西军与河北军两路,又组成了一个最大的大钳,直接从西东两面,绕过了太行的阻断,形成两个千里的大迂迴,绕至崇山险关之后,让辽人经营百年的五回岭、紫荆岭、狼山、太宁、白马、岐沟关诸处天险,全成了摆设!」 「这才导致涿州太守李维翰仓皇出击,大溃被俘;易州太守王贺困于绝地,不得不降。」 第1227页 「仗打到现在,西路大军灭敌三万,东路大军灭李维翰、耶律丰三万五千,降王贺两万,纳郭药师三万五千,损失竟然未过五十人!」 「最难得的是,如此大胜,司徒竟然未尽全力!」 「故而滦平反正,司徒立刻就能接济上怨军的粮秣军需;涿易二州由范龙山带来的变局,司徒立即就能命苏烈、姚兕从雄州北上,接应占领。」 「即便如此,他的手里,还有王文郁一支兵马未动。」 章惇额头上裹着白帕子,有气无力地说道:「苏小……司徒一向进兵持重,这套战法也是反覆推演操练过的。」 「加上犀利的器械、新锐的车船,按《马经》调得的良马,充分的储备积蓄……战胜不奇怪,不过没什么伤亡纰漏,这点算他厉害。」 漏勺倒是很清醒:「西路所灭,只有大同过来的一支一万来人算是精锐,李维翰、耶律丰、王贺这五万五千人里,精兵不过两万,其余都是乡勇奚丁。」 「郭药师的三万五千更是编外降将,因此耶律淳的根基其实未损,应当尚有十万左右的精锐可供调遣。」 章楶点头:「小苏学士所言是正确的,但是我们也要看到一点,能供耶律淳父子展布兵力的策略,却因为失去地利优势,所剩不多。」 赵煦问道:「以学士计较,耶律淳父子,尚能如何运兵?」 章楶又开始指点地图:「陛下你看,如今西辽势力分作三块,一处是耶律和鲁斡所在的大同府,一处是耶律淳所在的析津府,一处是萧义所在的中京道南部。」 「三地相距皆七百里,而我两路大军进展过于迅速,如今距离两府已然未足百里,对仁圣伪朝来说,唿应艰难,这仗已经相当难打了。」 「以臣想来,不过三策。」 「下策当然是各自分兵固守。」 「中策是和鲁斡留汉军断后,依託大同狙击我西路军,然后自己率本部和奚人大军沿桑干河经弘州、顺州、奉圣、可汗、昌平,一路坚壁清野,在奉圣州还可以集结从蔚州、灵丘、飞狐退回的兵马,增援析津府,与我决战于城下。」 「第三策嘛……如果我是耶律淳,就会从析津府分一支军马镇守居庸关,接应到和鲁斡大军之后,放弃两京,携快马轻骑,从檀州出古北口,退守北安州,再与萧义合军,依託燕山、滦河与我军周旋。」 「中京道西面燕山、马盂山、松山之间,六百里方圆间,皆是水草丰美之地,足供骑兵藏匿游击。」 章惇看着地图:「下策不用说,三部兵力分散,只能被我围而歼之。」 「但是中策也很危险,一来我东路大军可以从容布置,实施围城打援;二来我西路大军也可以一部断后,牵制大同留敌,大部追击出城敌军,要是被我咬上,那结局会非常可怕。」 「就算没有咬上,最后也会在析津府的打援战中被前后包围。」 「上策的话……嗯,端是上策,即便战胜不了我军,也能恢復游牧之性,或拖延我军,或北移保存主力,倒也不是毫无退路。」 说完对赵煦说道:「如此一来,陛下就要让四路都经略司,严命东路前线,早日完成对析津府的包围,使大同方面不得不来救援。」 「待到和鲁斡兵出大同,即命种折追击,力争将之在运动中予以歼灭!」 对从兄这种看图说话党,章楶表示有些无语,委婉地说道:「其实每次战略的实施,都不会非常完美的。」 「大同府和析津府,两地相距达七百余里,如果不是事先商定好策略,两府间的信息往还一次,哪怕是换马不换人的红翎急报,差不多也得五天时间。」 「而大同外怀仁到雁门只有两百里,良乡到霸州也是两百里,我军在这两百里上的消息传递只需要一日,到了雁门霸州就走电报,因此我们手上拿着的情报,和四路都经略司几乎同步。」 「所以我军的消息传递远比西辽快速得多,我们能够掌控整个大局,不代表耶律淳也能够做到。」 「有没有更大的可能,大同府被我们围了,耶律淳留汉军守析津府,率骑军去大同救援,最后在那边被围点打援?」 「析津与大同不一样,大同周围没有其余辽人势力,析津周围,可是还有无数州县。」 「近有顺州、怀柔、潞县;远有檀州、蓟州、景州。要扫清外围,需要时间。」 赵煦问道:「那我军最佳的方案,到底该是什么?」 章楶说道:「只从军事上论的话,当然是火速实施分割包围,在大同析津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之前,分而食之,囚其首脑。」 「这是从时间和战果考虑的最佳方案。」 「但是战打到现在,可以措手的地方就很多了,任意放开一路,使其救援另一路,然后在运动战中歼灭。」 「这也不错,可以以最小损失,获得最好的战果。」 「不过以司徒谨慎稳妥的用兵策略思量,他一般会先清空两路和周围的隐患,保证目前的战果,然后继续推进。」 章惇又不好了:「这样一来,辽人的上策就实现了,耶律淳能够跳出析津府,与和鲁斡合兵,退往中京道,我军不得不追入中京道,战事就迁延了。」 章楶说道:「那就急命种折两部围困析津府,寻机诱东面援军入伏,予以歼灭!同样能够完成围点打援!」 第1228页 「报告——」电报班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在门口高喊:「四路都转运司电报!」 「进来!」赵煦点头:「伯济有点学员兵的样子了。在电报班还习惯吧?」 小子正是李纲,闻言进来一个立正,将电报递了过去:「报告陛下,臣谢陛下关怀,非常习惯!」 「然自古名将,主命之日,不问家事。赵奢、霍去病、赵云,皆是如此。讨论军机之时,不宜语及小臣!」 「有你的!」赵煦不禁乐了,将电报收下:「这谏我纳了,去吧。」 李纲又是一个立正敬礼,然后转身走了。 赵煦将电报交给章楶,坏笑道:「这小子刚来还不懂规矩,军机处电报直接交我就是违规,下来学士好好责罚他一下。」 军机处电报,当由主官先行过目,这是制度。章楶躬身接过,笑吟吟地道:「臣领会得。一会儿狠狠给这小子上一课。」 待到看过苏油的电报,脸上却露出迟疑的神色:「这……司徒这是……」 第一千八百三十章 继任者 赵煦问到:「怎么了?」 「太保守了。」章楶取过指挥棒:「司徒除滦河方面军按照正常行动取滦河、景州、蓟州,继续实现对析津府的大迂迴大包围外,却命东西两路大军同时扫清后路,保障粮道,不用急于进攻。」 章惇顿时大急:「苏油这是要作甚?为何一路都不打?养寇纵敌吗?他就不怕被弹劾?!」 漏勺看着地图上的各种变化,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刚才小章学士根据辽人的应对的上中下三策,估计出我军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要是我们不从时间、战果上考虑,而从政治考虑呢?」 章惇不由得大急:「漏勺你到底什么意思?」 漏勺好无语,怎么好在这种场合叫人小名,不过现在不是掰扯这个的时候,于是从章楶手里接过指挥棒。 「如果任由耶律淳与和鲁斡合军,然后将之驱入中京道,我军是不是就已经完成全收幽云十六州的任务?」 「如果我军就此止步,之后着重布防于天岭、龙门、螺山、景、平一线,不再进攻呢?」 靠!章楶首先反应了过来:「如此一来,中京道就必将成为西辽和北辽争夺的战场!」 「耶律淳要立足,就必须拿下中京道作为自己的领地;而北辽如果不得中京道,之前卖润、迁,置觉华岛,开建昌道等一番作为,也要尽数化作流水。」 「只要我军止步幽云,中京道就成了两虎必争之地。」 「司徒这是要反萧奉先之计而行之,真正的驱虎吞狼!」 「啊?哈哈哈哈……」章惇顿时感觉自己病都好了大半,苏小苟这一招可太损了,口口声声替辽国讨伐叛逆,害得老子都信了他的邪,结果只收其地不收其人! 尤其是中京道如今本就打得正热闹,待到耶律惇大军入境,萧太后和萧奉先必然紧张。 就算双方都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但是明晃晃的利益就在那儿放着,也由不得他们不争。 苏油此举当然是纵敌,但纵的却是北辽的大敌! 大宋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已经战果辉煌,无奈敌人势力太强大,百密一疏,未克全功,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嘛! 章惇已经猜到苏油接下来又要干什么了,给诸将请功,给自己请罪,这小苟哪回大胜之后不是这样?! 赵煦也算是明白了过来,大家都将收復幽云和剿灭耶律淳当做一件事情来看了,司徒却是当做两件事情来看的。 不由得笑道:「看来前线帅臣已有主张,京中就不要另降指挥,干扰前线了,司徒做事还是稳妥的。」 章惇问道:「郭药师那些降军,司徒说如何处置没有?怨军在辽人那里,可是两降两叛了。」 章楶说道:「滦平两州已在我滦河大军掌握之下,郭药师说服营州留守杨可世、榆关守备萧凤臣投降,也算是功劳不小。」 「滦平怨军诸将,还有张令徽、刘舜仁、甄五臣、赵鹤寿,司徒请朝廷授予观察、承宣之职,现在嘛,负责守护水道,看管粮秣,整肃治安就可以了,派不上大用。」 「后续可令诸将进京陛见,入军事学院政治科深造,毕业后再授军职即可。」 「至于说叛降不定,主要还是衣食不济闹出来的,我朝军队有监军、宪兵宣传教育,对低级将士的把握切实有力,就算主将有异心,军士们也不会跟从了。」 「除了郭药师,其实还有萧古里、王贺几路投降的将领和知州,司徒的意思是比照其在辽国的官职,略超半阶授用。」 「还有另一个问题,现在辽国诸路大乱,不少沿边居民会涌入宋境避难,大宋应当妥为安置。」 「还有幽云十六州如今汉蕃杂处,所收州郡,将主对各族百姓应当一视同仁,取法公平。这些都要让监军使好生督查纠核,不得有残害蕃民之举发生。」 赵煦点头表示许可,又问章楶:「如此一来,耶律淳父子不论,总之幽云可復是吧?」 章楶笑道:「幽云是最次战果,至于耶律淳父子是死是活,那要看他们选择怎么打。」 「就跟之前我们一番辛苦布置,结果人家耶律延禧硬要死在金山野人手里一样,却不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第1229页 军机处内不禁响起一阵笑声,是啊,战阵之上,诸多难料。 …… 战阵之上,诸多难料,苏油对待战争,最讨厌的两个字,就是「意外」。 因此范龙山的行动,哪怕是客观上让保州北面的太行天险易手,苏烈进据紫荆关,从侧翼对飞狐、灵丘天险造成严重威胁,让其失去战略作用,为宋军争得了巨大的战略优势,苏油也坚持要惩处他。 不过范龙山是即将退休的人了,没皮没脸,大巫要惩处自己就惩处好了,还大言不惭地跟田守忠声称,自己这叫「善始善终」。 可不是,当年跟大巫第一次见面就被戴枷罚跪,自己最后一战又被权寄百杖,戴罪立功,只要不剥夺手下儿郎的功劳,自己这点惩罚,当不了事儿! 倒是种诂和巢谷对苏油留够后手的举动颇为受教,预备队这可不就派上用场了? 各路争先,进展神速,苏油严命各路管照好后路,两人也认为没有毛病。 大宋百年来的对外战争,几乎全是输在断粮之上,教训就血泪斑斑地在那里摆着。 种诂也在悄悄观察接班人,他和巢谷年纪都大了,此战过后,就该退下去养老了。 所有将领里边,他最看好的不是别人,而是一直守在帅府,沉默不语,任劳任怨的王文郁。 下边曹南李纯元他们还年轻,要爬到军机处、枢密院,还有一段时间。 中间的老将如范龙山、田守忠、姚兕之类的,都是不靠谱的傢伙,做将可能拉风得一逼,做帅,不够格。 只有两个人能入种诂法眼,一个是如今镇守紫荆关的苏烈,一个就是王文郁。 不过苏烈是战术天才,打仗多靠的天赋,文化和学习不够,也比较缺乏全局观和战略观,哪怕是后天在军事学院培养过,也稍微不足。 王文郁就要好得多。 王文郁守兰州,当时李宪已经率军出击,青宜结鬼章等四散放牧,却突然有一股夏人万余来攻。 当时城中只有千余旧军,知州李浩闭城拒守,王文郁主动请求出城迎敌。 李浩以为不妥:「城中骑兵不满数百,安可出战?」 王文郁答道:「贼众我寡正当折其锋芒,以安众之心,然后城池才可守,此张辽守合肥之策。」 「不然城外山周,青唐诸部,尚不知会作何异动。」 将军闫仁武道:「我等奉诏令守城,而少保也不让轻易出战,如果谁非要开关,必遭弹劾。」 王文郁慷慨陈词:「今出城作战,乃以一当千,九死一生,岂畏弹劾哉?况且守城没有守住的把握,出战尚有可乘之机。」 李浩最终被王文郁说。 王文郁乃招募七百人为敢死队,夜里缒城而下,持短刀突入敌营。 夏人不明就里,惊惧溃散,争相渡河,死者甚多。 当时苏油收到捷报,也不禁感慨:「文郁,今之敬德也。」 当年苏油在荔枝道上捡到的县巡检,以箭术精绝驰名西军,经歷一路成长后,如今已经成为方面大将。 他一生中经歷过不少军事冒险,但是细观每次冒险行动,却都是经过极度冷静的分析之后,才做出的决断。 如今大宋兵精粮足,王文郁已经不用如早年间的那样,演出种种以少胜多,以弱克强的传奇,反倒变得「普通」起来。 不过因为不让继子易姓,好接续战友的香火,又和儿子一同进入军事学院深造,一同成为同级别的将领,创造出父子同窗,并肩作战的佳话后,王文郁又成了大宋武臣中德行兼备的代表。 种诂看到了王文郁身上宝贵的品质,那就是平时绝不讨价还价,坚决执行命令,面临绝境时却又不失机变,敢于果断冒险。 这种人不光是最好的军人,还是难得的帅臣。 当然,王文郁也不能和王韶、章楶、李夔那样的谋略天才相提并论,但是如今的大宋,已经过了需要靠天才才能支撑局面的时期。 能够忠实执行命令,永远沉着冷静的王文郁,反而是种诂眼中最佳的继任者。 第一千八百三十一章 逼宫 如果说种诂能够准确掌握自己手下诸多将领的话,对于苏油,他却有一种不知如何说起的感觉。 如果非要说出个道道,呃,还是初见面是,精细纯那老三样。 所有人都是和当前的敌人在战斗,他却是在和未来的敌人在战斗。 所有人都看到他走出现在的一步,却不知道他的脑海里,已经对后一步甚至后几步,有了充分的预案。 而且还不止一个,一般是三个。 哪怕是十个打一个,他也会想好,胜了如何,败了如何,不胜不败,又该如何…… 因此才会在此次出兵之前,不顾所有反对,硬是扣下了最听他和自己招唿的苏烈、王文郁、姚兕三支人马,不尽全力的举动。 果然,在范龙山捅出篓子之后,苏油立刻就能命苏烈和姚兕出击,占领易涿二州这两处本不在「一期计划」内的地方。 底下人都惊讶于司徒的未卜先知,然而种诂知道,这娃是吸取了当年五路平夏时,刘昌祚不听调度,导致整个攻略被全部牵动的深刻教训。 现在命东西两路持重休整,一来是保障后路安全,将已经获得的战果夯实,其实又是在安排下一步的后手了。 第1230页 …… 辽西京道所辖,大同府有两州七县:弘州、德州、大同县、云中、天成、长青、奉义、怀仁、怀安县。 此外还有蔚州,统灵仙、定安、飞狐、灵丘、广陵。 应州,治金城,统浑源、河阳。 朔州,治善阳,统武州、宁远、马邑、神武。 战局发展到现在,朔、应两州已然落入宋人手里,蔚州已经被苏烈和折可适包夹,就连大同府治下西北和西南面诸县也已沦陷。 大同不光是西京道的第一大城,它还有另一个重要性,就是燕京的侧面拱卫。 另一时空的后人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中,就曾经指出过这一点。 「石晋归其地于契丹,宋不能復有,遂基靖康之衅。 女真之亡辽,蒙古之亡金,皆先下大同,燕京不能復固矣。」 这就是这次宋军两把大钳子的厉害之处。 大同除了一百年前曾被宋朝大将杨业攻占三个月,从未如果大宋版图,而这一次,西军在九原、包图、麟府经营了整整十几年,粮秣军需丰足无比,而且种谔种谊是从西北面过来,以云内州为后勤大基地,沿途没有要冲可以给辽人抵御。 西辽立国后,耶律淳不断从大同抽调兵力去前线,争夺中京道,西京方面也没有什么厉害的将领。 几次「大战」,都被西军如摧枯拉朽般击败,太上皇和鲁斡只能坐困大同府,眼睁睁看着两路大军逼近到百里之内。 留守大同府的大将大臣多是汉人,军事归张觉都统,而政事则归于参政左企弓,中间协调军需,则归枢密使李处能。 现在种谔种谊已经兵临北面焦山,折可适折克行兵临南面怀仁,大同府方面失守,几乎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张觉一身硬铠,对身着绛黄袍子的和鲁斡躬身道:「事态已然紧急,城中多有潜通种谔之辈,臣请治之!」 和鲁斡说道:「事态紧急,正同仇敌忾之时,处置间谍是必须的,但是也不能牵连过广。」 张觉说道:「无需牵连过广,只需要一个人的人头。」 「谁?」 「枢密使李处能!」 「什么?!」和鲁斡不禁大惊:「李处温兄弟是皇儿的千斤马骨,虽然官声素来不称,也非潜邸旧臣,但是如此处置也不好吧?李处温现在可还在南京料理大政,得知消息,又会作何反应?」 张觉怒道:「国事多败于此辈之手!如非李处温剋扣怨军钱粮衣物,郭药师又如何能以滦平二州献宋,让折可大长驱直入,进据滦河,夺取燕山咽喉?」 「李处能贪渎无能,于军事一窍不通。敌军临境,仓皇无措,千里要地,拱手资敌!」 「如今一再请太上皇东狩析津府,是欲不战而逃!」 「大同若失,则燕京不守。臣已探知,李处能近日与城内富商过往颇密,是欲献大同以为进身之阶,只将太上皇蒙于鼓内!」 「这如何可能?」和鲁斡不禁说道:「李处温兄弟得吾父子厚恩,岂可行此?」 张觉上前一步,甲片的铿锵声在殿内响起:「前日能够卖延禧而从吾皇,今日如何不能卖太上皇与宋,以取高官厚禄?」 「都统要做什么?!」一个清朗的童声在龙椅后响起,紧跟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孩站到了和鲁斡的身边:「张统治!你要逼迫太上吗?」 张觉吓了一大跳,这才意识到自己僭越了,赶忙后退两步:「臣一时激奋,失了仪态,臣有罪。」 「御前奏对,注意进退规矩。」那个孩子看着张觉,夷然不惧:「张统治是大忠臣,不要因此落了奸人口实。」 「是是……」张觉不禁冷汗都下来了:「臣谢过燕王提醒。」 「不如请统治去偏殿稍待,容皇爷爷思量片刻?」 张觉再次躬身:「是,臣忠言逆耳,多亏燕王提醒,臣……先请暂退。」 「就请都统侧厅稍候,不要离开。」那孩子年岁虽不大,却有一种气度,让张觉不敢违拗。 待到张觉躬身退出大殿后,和鲁斡才一把将那孩子抱过来:「大石一身胆色,真乃太祖之裔也!」 那孩子正是耶律大石,如今的西辽太子,被耶律淳封为燕王。 耶律大石对和鲁斡说道:「皇爷爷,不能等了。张觉有跋扈之志。」 「何以见得?」 「刚刚他说李丞相剋扣军资,导致怨军背叛,先不论真假,只说父皇那里的消息,相隔七百里外,皇爷爷尚且未知,他如何掌握得这样清楚?」 「这就是他日常蛊惑手底下军士的藉口,目的要从李枢密手里夺得大同军权。」 和鲁斡经孙儿提醒,立即也反应了过来,现在军中只知道怨军反叛,但是具体细节谁都不清楚。 大名府这三个月的战局可以说一塌煳涂,朝廷上下怨声载道,枢密使李处能本身贪渎无能,指挥失当,且根基不固,军中早有怨言。 的确就是最好的背锅侠,张觉此举摆明了是拿稳了大同府的舆论,对朝廷发起逼宫。 不过看着自家才九岁的孙儿,和鲁斡也觉得不可思议:「这些都是孙儿自己想出来的?」 耶律大石点头:「其实李枢密就算诸事皆误,但在退军一事上,却是没毛病的。」 「什么意思?」 第1231页 耶律大石问道:「皇爷爷,大名府现在摆明了守不住,为啥我们还要死守?」 和鲁斡说道:「你父皇在中京征讨,析津府就是大后方,如今宋国攻我大同、析津两处根本之地,一旦失去,我们就成了无本之木。」 耶律大石有些困惑:「可我契丹不是以游牧骑射为本吗?为何不携籍东、西奚人部众,及内外大小王帐,先去奉圣州。之后或由皇爷爷接应父皇,出野狐岭撤往鸳鸯泺,或由父皇接应皇爷爷,出古北口前往围场,都不行吗?为何一定要在中京、大同、析津,与宋人和北廷硬拼?」 这个……和鲁斡不禁沉吟了起来。 李处能之前的意思,是帅大军前往析津府,收缩兵力,在居庸关抵抗种折两路大军,然后与析津府守军一起,死保南京,夺取中京。 如事不可为,大军退过檀州,也有一道之力可以抗衡南北,不失对上京的优势。 但是这一切都是基于「钱粮根本」四个字打转,现在大石提出另一条思路,那就是携裹两府财富,放弃析津与大同,前往鸳鸯泺或者围场,恢復游牧生活,将中京这肉骨头丢给大宋和北廷去争夺。 这样在军事上更加可行,一来大同方面军只需要撤退三百里,行程缩减一半,二来占据野狐岭、断云岭、居庸关险要之地,可供倚仗。 进可支援析津、大定的战事,退可以有力保障耶律淳的退路。 先拿稳了燕山几处险要,之后不管是进是退,都比现在困守待死局面自如得多。 和鲁斡心中惊异莫名,不禁问道:「如今就算要走,那张觉又该如何处置?」 第一千八百三十二章 倒绷孩儿 见祖父已经动心,耶律大石说道:「张统治要的是兵权,李枢密要的是保命,那就不如都顺了他们的意。」 「皇爷爷可命张统治以汉军守城,将无法带走的财物、宅邸、田土,尽数赏赐张统治及其部下,激励士气。」 「皇爷爷自己则带上李枢密,携城週游牧部落,和可以带走的牛羊、军马、财物、粮秣,退往归化州。」 「出城之后,皇爷爷再命李枢密携金宝走比较好走的桑干河要道,赶赴南京。」 「李枢密不懂军事,不知道那条线路会成为宋军主要追击线,必然会同意。」 「而皇爷爷则带着部族走北边的羊河,道路虽然难走一些,但是能够避开宋军主力,经长青、天成、怀安,抵达归化。」 这是连李处能一起给卖了,将他丢给宋军做诱饵。 但是以李处能之贪鄙,不由得他不上当。 和鲁斡茅塞顿开,不禁抚摸着自己孙儿的后背:「吾孙若生在兴宗、圣宗年月,南朝岂足平哉?!」 耶律大石对和鲁斡说道:「那我去叫张统治进来,皇爷爷与他分说。」 二月,庚辰,正在按照四路都经略司命令整顿后路的种谊和种谔才收到仁圣太上皇奔逃的消息,不由得又惊又怒,两人分了任务,由种谊率大军攻打大同府,种谔率轻骑追击太上皇。 李处能的确在通过大宋密谍,大同府富商谢景升,同西军接触,不过因为仁圣朝内部的权力和政治斗争,被张觉控制全城,导致情报没有能够及时传递出来。 种谔率轻骑沿着桑干河一路狂追,终于在弘州追上李处能大队。 李处能被迫命大部四散逃跑,自己则转头南奔蔚州。 大队从人一路逃散,种谔不得已,只得命轻骑四出到处抓人,到三月丙辰,尽获仁圣朝宫人、金宝、太上皇车驾、御辇、玺书、符印图书诸物。 最终在广陵抓到了李处能,一问才知这一路只是护送金宝仪仗等去析津府的宫人队伍,而太上皇大部,却走的另一条路,北面的羊河。 种谔气得七窍生烟,恰好李处能因为怕死,利用枢密使的权力,逃到蔚州后,曾命灵丘、飞狐诸军来援。 本着损失最小化原则,种谔在蔚州南面的灵仙设伏,大败辽军,拿下了蔚州,进而攻取灵丘飞狐两处要隘,移文刘奉世,让对面刘云、朴山前来接收,顺便将仁圣朝的枢密使李处能和宫人金宝车辇符玺带去京师。 刘奉世拿到种谔的章奏都傻了,这仗到底怎么打的?怎么这么乱? 蔚州不是该由折克行收復吗?怎么种太尉跑到飞狐来了? 明明半个月前才说局势大好,大同即将合围,怎么现在最大一条大鱼熘了? 按照如今的态势发展,就算大军拿下大同,析津,两道北部一样能够继续实施抵抗,要是让伪朝太上皇和天锡帝合流,这仗还要打多久? 心头实在不落地,文官又不能出境,刘奉世急得不行,一日三封电报朝雄州勐发,说话间也越来越不客气。 苏油在雄州接到奏报也是哭笑不得,他也没有想到,幽云十六州的战局,会因为一个九岁孩子的建议发生这样的变数。 因为耶律大石的建议,让和鲁斡提前熘了,也让张觉等汉将有了战心,让准备反正的李处能措手不及。 出城之后,又将李处能抛出来当诱饵,李处能不知道出于何等目的,带着种谔「误入歧途」,可能在他心里,这就算是最后一次为耶律淳父子效忠了。 而和鲁斡抵达奉圣州后,没有继续朝析津府进发,而是控制了归化、儒州、昌平一线,这是在南京道和中京道道路安全的情况下,另闢通道,动向可疑。 第1232页 而根据归降的李处能声称,耶律大石的建议,是让和鲁斡接应耶律淳退往鸳鸯泺,如此一来,西辽可以继续在漠南地区的广袤草原上游牧和游击,同时让苏油驱虎吞狼的计划彻底落空! 如今已经进入三月,山北诸州春耕即将开始,草原上也不愁没有水草,要逮到耶律淳主力,恐怕只能等到秋后大雪覆盖草原,耶律惇不得不倚赖有限几个冬场修养之后。 这才真是三十老娘倒绷了孩儿,所有成年人的思路都被两京三京带入了思维定势,还不如一个九岁小孩的天马行空! 看着大地图,巢谷对苏油说道:「给三路大军下令吧,全收幽云十六州是没问题的,不过耶律淳和和鲁斡可能抓不到了,明润的驱虎吞狼之计,可能也实施不了了。」 种诂说道:「事已至此,就按照原计划,老老实实夺取山北诸州,长城以南吧。」 苏油也嘆了口气:「你们知道我不好弄险的原因了吧?这就叫命中不带偏财运,关扑平生把把输。」 种诂看着大地图,突然发笑:「好在无关大局,不过这次教训也算是好生给八郎和折郎君上了一课。」 「哼哼,两家将种,都被军中捧上了天,什么一人足胜二十万大军,胡吹大气!」 「结果被九岁小儿给玩了一道!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真将种!」 苏油摆手:「若非我因大军前出过速,命其缓进巩固后方,耶律大石那小孩应该是无此机会的。」 「这个责任在我,不是两位郎君的错。」 「现在西路电报线牵到怀仁了?给他们发报吧,跟他们说明责任,不要让他们心里有负担。」 「对了,还有不能将被小孩玩弄的火气,发作到大同府百姓和降兵的头上,纪律要更加注意。」 「是!」 …… 西路大军由调整囤积到重开战局的时间段里,东路滦河大军,却一直没有停下攻伐的脚步。 折可大在整顿好郭药师怨军之后,颁发了朝廷告身,让怨军降将张令徽率先整体换装,带甲持弩,以三千精锐进驻石城。 以郭药师为常胜军都监、滦州观察使,坐镇中路海口。 以刘舜仁为副都监、平州观察使,协助郭药师。 赵鹤寿为承宣使,水师转运监押,看顾水路。 甄五臣承宣使,守安喜、卢龙。 杨可世为营州留守。 萧凤臣为榆关留守。 所有部队按照宋军规矩,派遣新军监军到百人队,狠抓思想工作,监督军队。 包括郭药师身边,都有李常节制,为平滦两州总监军,足见四路都经略司对这支队伍的重视。 而折可大的队伍北上占领长城口的滦河镇,建立前进基地。 萧干在得知郭药师反叛,萧余庆被俘后,将大军撤回了檀州,因此苏油命折可大不再按原计划继续北上中京道北安州,切断其与耶律淳的联络,转而以滦平为大基地,向西和曹南两路夹击,进攻长城南部的景州、蓟州。 为了防止耶律淳派出援军,与此同时,李纯元和范龙山,也发动对析津府的攻击。 即便兵力不足,苏油也没有动郭药师,而是派出自己的最后一支预备队,王文郁的永安军前出延芳淀,镇守后路。 之后四路都经略司帅帐前出武清,便于指挥,自己前进到霸州边境,总揽全局。 自潞县被折可大攻取后,景州和蓟州两路已成外围的孤军,蓟州太守黄中禹组织了数次进攻,结果刚好落入折可大围点打援的圈套。 黄中禹损兵折将,便发信要求景州守将路昭发兵相助。 路昭手里只有三千兵马,他的计划是倚仗石门天险,抵御滦平方面的重大威胁,压力已经非常大了。 但是黄中禹手持「勤王」大义,也让他不敢不从,在黄中禹屡次逼促之下,最终只得派遣一半兵马,让副将马纯归黄中禹调遣。 马纯才走到半路,宋军短暂修整之后的进攻又开始了,结果就是折可大未废吹灰之力便攻取了景州,路昭在石门镇见情势已然无可挽回,不得已献关降宋。 第一千八百三十三章 弹劾 折可大见到路昭后,询问他为何军力如此薄弱,才知道他一半军力已然被黄中禹调走,不禁和路昭一起痛骂文官无能,连累将帅,陷三军奔死于途。 在路昭的带领下,折可大很快兵进渔阳,和曹南派遣的安国军姚麟一起围了蓟州。 黄中禹坚决不降,还命全军戴孝,披着麻布在城头痛骂宋军,认为南朝在北朝国丧期间,春耕之际,兴军来犯,这是春秋诸国都干不出来的不义之举。 一通痛骂让折可大和姚麟恼羞成怒,姚麟什么暴脾气,当场就要率军攻打,被路昭苦苦劝住。 当晚,蓟州城里大乱,路昭的原副将马纯打开东门,接应大军入城。 大军攻入州府,抓获了意图自尽的黄中禹。 黄中禹被抓到姚麟折可大跟前的时候,依旧破口大骂,坚决不服。 姚麟拔出钢锏就要将这顽固老头来个染铺酱铺外加水陆道场,却被折可大拉住,只命人打造枷锁,将黄中禹送去霸州,听司徒处置。 一月之后,船到界河,当黄中禹听闻析津府陷落的消息后,趁看守不备,起身大唿:「吾义死不入宋!」投水自尽。 第1233页 消息送到霸州,苏油也不禁嘆息,黄中禹歷史上寂寂无名的一介小人物,应对时局也毫无章法,甚至可以说无能之至。 但是在乱世之中有自己心中的坚持,并且为之不惜性命,虽然可嘆可笑,然而也有值得尊敬的地方。 最终苏油命将黄中禹向北葬在武清,那里名义上还是辽国南京道的范围,并亲书「辽忠臣蓟州太守黄中禹之墓」的墓碑,让巢谷妥为安置黄中禹家族,在那里为其守墓。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蓟州攻下后,析津府屏藩丢失殆尽,已然岌岌可危。 如今的耶律淳只有三个选择——其一,在析津府和宋军决一死战;其二,撤往檀州,与萧干合军,攻略中京道;其三,撤往居庸关,和自己父亲儿子合军,游猎鸳鸯泺。 至于大同,耶律淳已经不抱希望了。 这个时候,北廷的举动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萧干退到檀州后,宋军犀利的攻势让正统朝的萧兀纳和额特勤大惊失色,两人经过商议后,萧兀纳率大军守北安州,额特勤率大军守泽州,以防备宋军进入中京道。 丁巳,折可大推进到潞县,与曹南合军。 之后命姚古、田遇北上取顺州,意图截断檀州方面与析津府的联繫。 萧干滑如游鱼,在牛栏山防守宋军失利后,立即率军向西撤往昌平,同时急报耶律淳撤出析津府,否则就将被宋人大军围困。 …… 汴京城,垂拱殿,群臣正在议事。 五路大军以泰山压顶之势,两月时间攻取辽国西京、南京两道大部,如今的仁圣伪朝只剩下大同府被种折两军围困,析津府到西北居庸关、断云岭、野狐岭一条通路,其余各地都落入大宋之手,共计歼灭正蕃大军七万,俘降十数万,可谓战果辉煌。 但是朝中孔仲武、张商英,依旧发起了对苏油的弹劾,认为战事一二阶段之间的停顿,导致了耶律淳及时调整军力,让伪朝太上皇和太子撤出了大同府,萧干撤出了中京道,让本应该更加辉煌的战果大打折扣,从全胜变成了逐寇,为大宋后续的军事行动带来了巨大的隐患。 正统朝携两道财富退入鸳鸯泺,在鸳鸯泺和滦河间的巨大区域内游击,这可是大麻烦。 这是战略级的巨大失误,必须由帅臣来承担责任,即便司徒功劳巨大,但是也掩饰不了这次过失。 因此御史台根据事实,发起对司徒的正式弹劾。 这个弹劾的时机也很巧妙,张商英抓住前方战事再起,不可能临阵易帅的时机弹劾苏油,有他自己的考虑。 既完成了台谏的分内职责,捞取名声,又不至于影响前方的战争,你好我好大家好。 果然,兵部尚书黄裳就首先指出这个问题,司徒坐镇雄州,调运全局,两月之间打下的国土,是前蜀、南唐的总和。 前方帅臣的方略,后方不宜过多干涉。如今战事方炽,更不可临阵易帅。 虽然司徒上章将过失都揽在自己身上,但是战争就是这样,存在很多的偶然。 就算孙吴再世,诸葛重生,也不能避免敌人察觉己方意图,制定应对策略。 台谏的弹劾,明显过于苛刻了。 右相苏元贞指出,司徒持重之议,是在西军逼近大同,怨军全军反正的时侯发出的。 当时二种已经进军近千里,二折虽然进军七百里,但是朔应沿途,都是天堑。 怨军先叛萧奉先,再叛耶律淳,其性反覆,不善加处置,折可大滦河后路难得安稳。 关于后路的安全,本就是每个帅臣应该关注的问题。司徒当时做出缓进的决策,本身是没有毛病的。 敌军调整部署,也是他们应对攻势的必然之举,现在大家当然可以用「失机」之罪弹劾司徒,但是当时谁能未卜先知? 若是司徒按照台谏的那套法子来,结果后路真的出了问题,那台谏是不是又该弹劾司徒「激进」之罪了? 群议纷纷,莫衷一是。 见章楶默不作声,赵煦问道:「小章学士,如何一言不发?」 章楶缓缓道:「臣适有所思。」 「所思为何?」 「臣思澶渊之盟耳。」 众臣都是大惊,澶渊之盟乃是大宋百年奇耻大辱,如今小章学士旧事重提,却是为何? 章楶这才说道:「寇莱公当时,岂为孤注之计哉?观契丹之入寇也,掠威虏、安顺军,则魏能、石普败之;攻北平寨,则田敏击走之;攻定州,则王超等拒之;围岚岢军,则贾宗走之;寇瀛州,则李延渥败之;攻天雄,则孙全照却之;抵澶州,则李继隆御之。」 「诸路未定,轻军深入,故千里而厥上将军萧达凛。」 「真宗北狩,乃成和议。设若当时辽军如今日司徒这般,得一城拿稳一城,得一路拿稳一路。宋辽边界,岂止于白沟?」 「故其后真宗与北朝国书,言诸路勤王之师大起,和议非未大宋,亦为辽国,在中原拖延日久,我大军掩其后路,则北归亦难也。」 「萧太后经利弊权衡后,终于许和。」 「今日司徒进军之道,与当年辽军截然相反,这不正是他一贯持重谨慎的风格,也是陛下托之四路之重的根本原因吗?」 「按御史所议,大宋可能会获大利,但这个大利,却是用风险的增加为代价的。」 第1234页 「成功固可比冠军侯、李卫公,功昭千古,为武臣之雄。」 「可万一失利呢?」 嗯,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大家都清楚,那就是高粱河,好水川了,我大宋别的没有,这样的例子不要太多。 最终朝廷决议,予以这次战争中发生的变化,不予追究,赵煦下诏要司徒再接再厉,把握兵机,力争全胜。 三月,庚辰,辽东释山林之禁,许民自樵採。 选士人赴汴京国子监就学。 高丽祐世僧统义天,大相国寺藏经院道衡长老,携僧团入辽东授讲经义。 设敷文馆印刷《十三经》,铸碑林于太学,各设「守经正讲」,传播儒学。 扁罐给闾山书院马人望写了一封信,希望他能够到辽东看看,然后出任敷文馆大学士和国子监祭酒一职。 信中不谈高官厚禄,只以士大夫崇仁尚义,捍卫文明的责任相激,还附送了一卷《伦理》的总纲。 马人望读后触动颇深,加上儿子马彬相劝,终于答应启程,先去辽东看看,再定行止。 第一千八百三十四章 风筝 三月,丙戌,大同府。 张觉与康公弼正在巡视城防。 两人既是同僚,也是同年,都是辽国正牌的进士。 辽国进士可比大宋还要稀罕,首先是科举没有固定常开,而且取士人数也不如大宋那么多,一般的年份也就二三十人。 张觉以武职入仕,现在还没有做到真实歷史上二十多年后的节度副使,之前不过以下州守备。 其后宋军压境,张觉才得以紧急提拔为长史,辅佐李处能军事,因李处能昏庸无能,张觉忍无可忍,向太上皇建议拿下李处能。 太上皇出逃之际,将李处能带走,临时任命其为权枢密副使,全权把握大同军事。 康公弼字伯迪,其先家于燕之宛平。自幼好学,中进士后,除着作郎、武州军事判官。辟枢府令史。 外补为宁远令期间,县中陨霜杀禾稼,漕司督赋急,系百姓下狱。公弼上书,朝廷乃释之,因免县中租赋,县人为立生祠。 监平州钱帛库,调役粮于川州。 大盗侯概作乱,陷川州,都没有加害他,还特别叫手下护送公弼出境,敬重道:「康公,良吏也。」 由于北方路绝,康公弼辗转来到大同府,被和鲁斡启用为府判,成为左企弓的副手。 如今的大同府四路皆绝,张觉在城西火烧山与宋军打过一仗,掩护和鲁斡出逃。 那一仗张觉殚精竭虑,但是他也不是杰出的名将,抗不过火力的代差。 何况他的对手,实在是过于强大。 种谔,平夏的最大元兇,屠灭三十几万夏军精锐,被称作「当代白起」的杀神。 种谊,皇家军事学院前身军事速成班第零零零一号学员,大宋新军第一个编制士兵,苏油石薇亲传的两个武人弟子之一,入门比孙能还要早几年,号称「将种」。 折克行,羌人唿为「折家父」,「未冠有勇,驰射不习而能」,种谊之前,「将种」二字,特指的是他。 平生大小一百七十余战,传说被他亲手干掉的敌人,累积逾千。「折家军」这个民间称号,也是从他这里打出来的,当年夏人畏之,特地增设左厢神勇军司,「专以当折氏」。 折可适,折克行从子,当年随叔父征战,小银币佯装敌首领视察,唿出守烽人后斩杀,使夏人烽火不能传递,最后只得卷甲而逃。 后又经过皇家军事学院深造,还在军机处战略司混过几年,接手叔父差事之后,军政皆有声,前不久还收復了套内三州,麟府人称「小将种」。 张觉遇到这样几个人,可算是倒了血霉。 城下宋军结寨之法非常古怪,对大同府的包围方法也很奇特,只在四个城门外边垒砌沙袋构筑工事,然后用铁网围之。 看起来防备松懈,但是张觉见识过厉害,他曾经派士兵在夜晚垂城偷袭,结果被打了个全歼。 然后张觉就明白了,宋军这是防备大军从城门突出而已,至于垂城的小部队,人家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就靠城门外沙垒里的小股驻军,就能消灭。 宋人火器厉害,现在都不敢轻易露头,就连床弩之类的城防利器都不能百步,宋人有一种能够高高抛起落地爆炸的军器,予以清除。 张觉无论如何都不明白,宋人的那种军器,怎么能够那样的精准。 好在大同府是古城,重镇,城墙高厚。宋人惜命,暂时没有发动进攻。 大同府里如今集聚了周围逃来的二十多万人,加上驻军和以前城中的人口,足有五十来万,其中奚、蕃、鞑、汉、契丹混杂,若非左企弓、张觉、康公弼都是能臣,约束得当,光城内的人马就能先自乱起来。 康公弼通过望口看着城下的沙垒和远处宋人的大营:「种谊和折可适以区区两万人就能将我围困,老种和老折率骑军扫荡外围,还有萧古里这叛贼带路招诱,张兄,事尚可为?」 张觉苦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可惜你我命丧雄城,却连在为谁卖命都不知道。」 康公弼嘆了口气:「左公说是替大辽卖命尽忠,你我读书人出身,终不能效耶律马哥、萧古里、郭药师之辈。」 才说到这里,却见前方沙垒后的平底上,一队宋人集结起来,在那里鼓捣着什么。 第1235页 张觉拉着康公弼靠墙垛蹲下:「小心,宋人的古怪实在太多。」 良久没有动静,康公弼抬身扭头看向城下:「风……风筝?」 真是风筝,今日天气晴朗,刮着西风,几只大风筝晃晃悠悠,从宋军阵地上方飞了起来。 风筝非常大,需要几名宋军才能拉住,风筝下头,似乎还挂着什么东西。 待到风筝飞过城头,突然传出几声爆响,这声音二人可是非常熟悉,吓得立马再次蹲下,躲到了砖墙的后头。 结果爆响却是从风筝上传来的,繫着那东西的绳子断了,那四方块顿时化作洋洋洒洒的纸张,朝着大同府内飘洒开去。 大同府城池不小,城周二十里,有四分之一个汴京城那么大,紧跟着其它几个风筝下也开始飘洒起传单,落得满城都是。 张觉赶紧命人下城取来来观看,却是一张油印的「露布」——《告大同全体军民书》。 文章写得简单明了,首先表明宋军此次征伐,是为了帮助辽国平灭叛逆。 和鲁斡和耶律淳手握重兵十五万,在辽国被鞑靼犯边侵扰,两任皇帝前赴后继为国赴难之际,二人以皇太叔、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尊,未出一兵一卒相助。 拥兵自重之心,当时可见。 之后先后征伐辽东、中京,首开内战之端。 大败之后,不思悔改,骄狂悖妄,在延禧诸子尚在的情况下,自立为君,天理难容。 我朝圣主,与延禧为兄弟之君,闻辽主尸骨未寒,出此叛逆,不胜郁怒,决意兴征。 得正统、承康两地皇侄所请,举兵五路,讨除叛逆。 挥师以来,天人助顺,诸路逢战皆捷,和鲁斡畏罪潜逃,耶律淳困守待诛。 宋军秋毫无犯,实乃仁义之师。 如今大同府中,困顿四十万军民,资粮日蹙。 伪朝大势已去,各地春耕在即,家中父老妻儿,殷殷相盼。 大宋要求大同府留守大臣诸将,以百姓生命为首要考量。 上策放下兵器,举城款降,既往不咎,官吏军民,各安所职,绝不加罪。 中策开放城门,大宋许给十日之期,军民帅臣自出,或归乡耕牧,或西去依附伪王,去留从便,回乡者还要发给路费干粮,绝不留难。 下策当然是坐困愁城,玉石俱焚。 文章最后号召全体军民,如当权者不接受大宋如此仁慈的条件,为了自己的父母妻儿,合城士民军士,应当里应外合,奋起反抗。 不要让恋权之臣,贪功之将,将合城无辜军民性命,当做要挟宋军仁慈之心的工具。 起事首效者,以所擒敌虏军职酬之。 一个时辰后,我部将施展神威,摧毁大同府南门上的城楼,请合城军民退到安全区域静观,可知皇宋军威之盛,圣主之仁。 张觉与康公弼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绝望。 满城惶恐之际,这样的露布遍布城中,大事休矣! 第一千八百三十五章 攻城 举着望远镜看向闹哄哄的城楼,种谔对摺可适问道:「二郎,这法子到底行不行啊?」 折可适也举着望远镜观望城楼:「有枣没枣打一桿呗,大同城城墙太厚,张觉又拆除城门周边建筑,填实了门洞,速射炮口径太小,敲不开。」 说完放下望远镜,一脸的怨气:「都怪太尉你捨不得九原积攒的那点家当,要是能够将霹雳炮拉过来,都不用这些花样。」 种谔继续观察城楼,嘴里说道:「一门大炮一千五百斤,加上炮弹,一车两千斤,三月都几场春霖了?你能从草原上拖得过来?不影响大军速度?」 「骑军之利,在利用高速投放部署,拦击邀截。在运动中灭敌,在野战中逞威。重炮,那是步军和车军的玩意儿。」 「就算从沙垒底下挖地道过去实施爆破,或者利用夜战占领一段城墙,保护大军清理门洞,不都比拉炮来得快?」 「那太尉还任由我们放风筝?」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嘛。」种谔也终于放下望远镜:「大同城里如今各族混杂,人心本来就不齐……就如二郎刚刚所说的,有枣没枣,先打一桿呗。」 折可适感觉种谔是在调戏自己,但是又没有证据。 自从被辽国小儿摆了一道之后,大宋两个「将种」常常都有这样的感觉,都快要落下病根了。 想想干脆放弃:「我去找种八,看看炮位。」 种谔点头:「那你们快点,要是事成,还有任务给你们。」 一个时辰之后,留守参知政事左企弓,在张觉和康公弼的搀扶下,来到了府衙外。 无数城中的百姓、军士,也都聚集到北城,齐齐望向城南的大城门楼子。 一个时辰刚到,就听见城外响起轰隆轰隆几声炮响,朱雀楼被数枚炮弹集中,整个大楼中勐然窜出一道道焰雨,跟着数个红色的巨大火球从破碎的门窗里喷射出来。 火焰有两类,一类朝上升,将整个朱雀楼尽数笼罩于烈焰之中;一类纷然降落,流淌,粘在砖石上继续燃烧。 城中顿时乱了,无数之前不拿大宋警告当事儿的百姓和守军,现在惊慌失措地大喊着,从城南奔过来,恐怖的情绪又带动满城百姓,继续向北跑。 朱雀门坐落在瓮城之上,倒是不用担心火头会蔓延到城中,但是如此恐怖的神威,彻底震慑住了合城军民。 第1236页 左企弓颤抖着嘴唇:「此战不可继续了,张统治,遣使出城……告诉他们,我们选……中策。」 张觉担忧地道:「参政……」 左企弓摇头:「陷城之罪,老夫一力承担,城中还有数十万百姓军民,试想宋军将这种军器施加于城中,会是什么惨况?」 康公弼对着左企弓深施一礼:「学生去和宋人交涉。」 …… 绍圣三年三月,癸巳,西京道雄城大同府陷落,仁圣朝参知政事左企弓、城防都统张觉、枢密承旨康公弼,携合城军民,以及西京一道图籍、帐册,开城投降。 种谔按照事先协定,以大同府所存尚多的军资、干粮,分配给各路难民,劝喻他们返乡耕作。 大同府守军也照此例,因为能走的基本都被和鲁斡带走了,剩下的多是当地有家有业的汉军,大多数愿意选择归乡务农。 大军真的做到了谨守承诺,妥为安置、去留从便,不扰民不苛索。 种谔也以此为条件,要求左企弓、张觉、康公弼配合,同时将已经被下入大牢的密谍们拯救出来,让密谍头目,大同府富商谢景升出面安抚城中士众。 谢景升出来后,首先联络士绅,分派职事,十日之后,辽国西京道阖道安定了下来。 事后左企弓坚决要求离开大同府,北上寻找自己的主子,张觉本欲降宋,但是他在大同府已经得罪了谢景升等一干士绅,只好带着亲随队伍三千人,以护送左企弓为由,一同离开。 康公弼倒是想要跟随老师北上,却被左企弓严厉拒绝。 左企弓知道自己此去凶多吉少,而且也知道仁圣这个短命王朝已然雨打风吹去,坚决不许自己弟子跟随自己一同赴死。 以将他留在大同,监督大宋官军作为,使其遵守事先承诺为由,将他强留在大同府。 左企弓的施政能力是非常强的,这就是被李处温这种奸臣耽误的干才。 十天之中的作为,也让种谔颇为佩服,很捨不得他走,一再慰留,无奈左企弓去意甚坚。 种谔只好给他配备最好的车马,率众将和幕府,出城相送。 交战双方,居然如此礼让谦恭地交接城池,胜利一方恭送失败一方安然离境,要是苏油在此就一定会说,这尼玛,很有民国军阀内战的味道。 看着左企弓和张觉远去的背影,种谊不禁嘆气:「左公这样的人才,留给和鲁斡耶律淳,实在可惜了。今后会不会成我大宋的威胁?」 种谔摇头:「求仁得仁,由他们去吧,左公的才能,需要在农耕之地方得施展,去了草原,没戏。」 「料理大同时间耽误得多了,走吧,我有一个新想法,你们合计合计,看看行不行……」 …… 就在折可适和种谊在大同府下放风筝的时候,李纯元、曹南、折可大,也对析津府发起了进攻。 和种谔一篇文章克大同不一样,析津府三路大军得水路之利,能够拉着犀利的霹雳炮随军。 三月,戊戌,子时,三路大军九十门霹雳炮,同时朝析津府开火。 漆黑的夜里,无数火光随着巨大的轰鸣,在析津府内闪烁,紧跟着几处城门被大炮轰开,城池上空也亮起了数十点明亮的星光,将析津府照的恍如白昼。 东路三个将领都是奸滑之辈,这种方式是最容易造成城中敌人混乱的方式。 曹南在延芳淀尝到了新军乱战的甜头,认为这是打破敌人防守,造成其全体性混乱溃散,夺取最大战果的最佳方式。 剩下两个奸贼被曹南一提,顿时也觉得这法儿相当不错,李纯元就建议将攻击时间调整到晚上,利用新军擅长夜战的特点,给顽固的守敌来个勐的。 折可大就说再给他们弄点没见过新玩意儿,用照明弹。 辽人迷信,见到这样的「天变」,会不会未战就先吓尿了? 三个阴人一拍即合,又拉来各自的参谋班子,很快搞出了这么个计划。 霹雳炮开路,然后大军以连为单位,入城乱战! 当然乱战也有乱战的章法,其实还是司徒精细纯老三样,不过作战任务,从以往的大军集攻,变为细化到连! 析津府精准地图现在大家手里都有,进城后各自按照计划,迅速控制各处要地,高官住所,粮仓马棚,先抓大鱼! 几人将析津府分成了几个区,李纯元镇守城外,曹南、折可大率军入城,火爆脾气的冒失鬼如范龙山、姚麟不可用,留在李纯元身边,剩下的将析津府画成九宫格,大家抓阄,曹南、折可大、田守忠、种师道、韦昭、种师中、姚古、田遇、王厚各自负责一区。 曹南给此次行动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九鼠闹析津」! 析津府上空光亮大起,就是总攻信号,大军合为三路,朝城中扑去。 很快城内就响起了爆炸声,铳击声,混乱的喊杀声。 析津府中还有耶律淳八万大军,城内军营早被密谍描绘好送到军中,之前的炮击中被重点照顾,如今已然满城乱窜。 大军入城进展极快,各部按照自己的分化区域,转眼就控制了城门周围各坊,稍作整顿,便一起朝着重要价值目标和城北摸去。 内皇城当然是所有人最急切的目标,不过那里也是辽人乱军奔逃的方向,越往里,抵抗的力量也就越多越强。 第1237页 城中大乱,三面铳声爆炸大作的时候,内皇城也是炮兵重点照顾对象,数枚炸弹的勐烈爆炸让耶律淳勐然从龙床上惊醒:「宋人攻城了?」 曹勇义和虞仲文已经抢了进来,拉着耶律淳就朝皇宫北门跑:「宋人已经入城了,进展极快,吾皇快从北门退走!」 耶律淳大喊道:「印玺!印玺!」 第一千八百三十六章 潜归 虞仲文从怀里掏出一个带血的皇绫包裹:「印玺在此,掌印刘内使因不肯交接,事态紧急,是臣杀了他抢过来的!」 三人从寝宫出来,内宫已然乱做一团,不少禁军还在作乱,抢劫金宝,劫掠宫人,一片哭喊号唿之声。 又是几枚炮弹落下,将花园里的花石草树炸得四散纷飞,张敦固全身披挂,正带着卫队平乱,见到三人赶紧迎上:「吾皇快退往北城,那里尚有大军接应!」 虞仲文喊道:「张殿使,你也走!」 张敦固一咬牙:「走不了了,我率禁卫死守宫城,为吾皇断后!」 说完对耶律淳跪下:「吾皇为李处温兄弟父子所误,早立为君,以城池自固。导致奥援断绝,将士离心,至有今日。」 「出城之后,自有萧大王接应,当速退鸳鸯泺,与北朝、东朝、南朝纳款称臣,徐图再举。」 勐然叩了一个头:「臣今日与吾皇死别矣,只恨为宋军所隔,不能手刃奸贼。若其逃散北归,望吾皇碎磔之!」 站起身来,不再管三人,拔剑转身大喊:「效命竭忠,正当今夜!同此志者,从吾死战!」 张敦固的忠义一时激起了不少禁军相从,片刻将周围作乱的宫人军士斩杀殆尽,一起朝南门拥去。 耶律淳满脸是泪:「今日方知谁为忠臣!」 曹勇义和虞仲文也是心情沉重,不过现在不是理论这些的时候,招唿卫队,簇拥着耶律淳奔出宫外,朝北而去。 卯正,析津府的铳声和爆炸变得稀疏起来,一夜乱局后,城池已经完全易手。 大军遭受的抵抗非常微弱,只有进攻内皇城的时候,才遇到点稍微像样的抵抗。 仁圣朝的殿前都指挥使张敦固,率千余宫卫,战死宣德门。 北城打开之后,早已在黑夜里无头苍蝇一般窜逃半夜,躲避那可怕铳击和爆炸的辽军,更是或丢下,或携裹自己的将主,蜂拥而逃。 只苦了一般文官胥吏,散兵游勇,北门被宋军控制之后,无路可去。 待到折可大也抵达北门,曹南立即率领韦昭和种师中,追击耶律淳。 辰正,天色大明,李纯元率大军入城,析津底定。 「协领,这院子好大!」跟随王厚的副官见到身前豪华的宅邸,不禁咋舌。 王厚笑道:「李氏兄弟权倾朝野,在投靠萧奉先的时候就捞了一大笔,投靠耶律淳又捞了一大笔,父子兄弟,可是积攒了不少的家当。」 「这是伪朝宰相府?怪不得如此豪富。这得有……汴京城一个坊市那么大了吧?」副官看着朝两边绵延的粉墙:「看来仁圣伪帝对他还不错。」 「昏君佞臣。」王厚摇头:「算了,不进去了,免得沾惹晦气。你去告诉会计班子,好好清查,一块砖石都不能给弄丢喽。」 副官顿时瞪大了眼,协领你这逻辑有问题啊——啥意思,属下我就活该沾惹晦气?! …… 霸州,四路转运司幕府,苏油正在灯下阅读各地的驿书、邸报、章奏、电报。 前方将领充分发挥能动性,将自己胡乱计划的漏洞给补上了,种谔作风大改,用那种奇特的方式攻心成功,不下吹灰之力拿下大同,之后让种谊和折可适将军队打散到营一级,携带一个半月的干粮,分散前出到野狐岭到归化州一线,各自为战,彻底打破了和鲁斡,不,准确说应该是耶律大石的战略方案。 充分利用现在西军高机动,强火力的特点,发挥优势,大胆渗透切割。 小孩子那灵光一现的战略天才,转眼就被经年惯手的老辣手段破解。 应该说种谔的战术,其实与曹南那个「九鼠闹析津」计划,是在同一种战术思想下的一枝两朵,将领们已经在实战当中,摸索出了一套热兵器对冷兵器军队的最佳战法。 如今从昌平到野狐岭的诸处山脉山谷,到处都有以营为建制的新军神出鬼没,耶律淳四万残军才刚刚过得居庸关,前途难料。 萧干的忠诚度还可以,也成功接应到了耶律淳,不过仁圣朝另一支重要兵马,奚王回离保的三万大军,见到耶律淳大势已去,不愿继续跟随,调头回了中京道,在黑河与滦河之间游牧去了。 析津府那场夜战的成果相当丰硕,让耶律淳根本带不走多余的粮秣、军器、战马,以及大量的官员。 自宰相李处温以下,甚至连同耶律淳自己的后妃,都落入了宋军手里。 大战基本已经底定,长城以南,就剩下一个奉圣州还没有攻取,而且此战没有被带走过多的人口,不会影响即将到来的耕作,两道恢復起来非常容易。 「汴京那边的邸报过来了吗?」苏油阅读完桌上堆积的文书,该批示的全部做完批示,拿起笔架旁边的核桃在手上搓着,对王寀问道。 王寀躬身道:「还没有,不过有一封家书,国夫人寄过来的。」 第1238页 苏油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石薇是将门世家出身,男人出征不问家事,将门中的女人也不会以家事在这种时候打扰男人,这是规矩。 何况就自家新妇什么性子自己清楚得很,收到自己的信看过就放起来,几乎都懒得回,一般就是在儿孙给自己的信中,让孩子在末尾代写一两句,就算表示过关心了。 现在特意寄来一封「家书」,苏油心中顿生警惕。 待到将王寀寄过来的书信打开,里边全是白纸,白纸中抖出来一件物事。 一条项鍊,陨铁项鍊。 扁罐从东胜州带回一块陨铁,后来这陨铁被切割成了数片,上面的铁晶花纹非常奇特,被扁罐做成项鍊的吊坠。 赵煦、陈梧、王彦弼、扁罐、漏勺,每人都有一块。 虽然大体看上去都一样,但是仔细分辨,铁晶花纹却是有细微区别的。 乙炔吹焰发明出来之后,孟皇后还将所有项鍊收去,让将作监改成以水晶来封装,然后重新发还给几人。 这是几个孩子童年友谊的象徵,各人都异常看重,苏油作为他们的师长,也是非常熟悉,还发明了一套记忆方法,作为他与孩子们之间的智力小游戏。 现在苏油看到的,最显眼的那块铁晶最靠近中心,这是赵煦的,然后在新婚之夜,赵煦又将之转送给孟皇后。 苏油将项鍊链子缠在手指上,将牌子握在掌心,骨节处有些发白:「辅道,巢节度走了吗?」 王寀说道:「还没,巢节度听说郭药师明天会到霸州,准备见见。」 苏油说道:「你去请他来,还有公纪,狄温,我要交代几件事情。」 王寀放下手中整理的书册,出去了。 次日清晨,府中官吏陆续前来当差,听说昨夜都堂偏厅书房一夜通明,运帅又操劳了一个通宵。 王寀捧着盘子上的早餐胆战心惊地进入书房,就见巢谷已经换上了苏油的一身一品文官装束,坐在书桌之前,整理着身上的紫袍:「有些紧,穿得憋气。」 见到王寀担忧的样子,巢谷微微一笑:「辅道你不要这般脸色,在西夏待了那么多年,老夫别的没学会,就一条——这世间啊,没有过不去的坎。」 「节度……」 「叫运帅。你一会儿下去,就说我熬了一夜,需要休息就是了。」 「对了,郭药师应当没有见过明润,一会他来帅府,你将他引来拜见,这齣戏就演得更真,左右不过二十个时辰而已,才哪儿到哪儿……」 一艘游艇,早在昨晚就悄然离开了霸州码头,穿过文安洼,进入黄河,逆流向东南驶去。 从霸州到汴京城,水路一千五百里,苏油现在这艘艇虽然依旧叫飞鱼号,但是已经换过好几次了。 新型柴油机提供的澎湃动力,让船速能够高达二十四节。 春水在涨,但是受到影响的也就是文安洼出口的钓台寨到南皮弓高镇的一小段,因为到了南皮,飞鱼号便能转入水势平缓的运河,经东光、歷亭、恩州、临清,转入津杭运河,入梁山泊,再转入汴渠,经济州、定陶、东明,抵达开封。 第一千八百三十七章 危机 船上是一个班子,都是高公纪的人,狄温也在。 三人约好每人值班八个小时,直到抵达汴京。 柴油机轰隆隆的声音里,苏油躺在狭窄的简易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船舱的顶板。 他知道,轮到休息的高公纪,也肯定没有入睡。 高公纪以为苏油在忧心国事,其实,苏油想的远比高公纪以为的,还要多。 朝中出了大事,和赵煦相关,孟皇后通过这样的法子求助,甚至还得到了薇儿的首肯。 中宫懿旨,说明事情在朝堂上遭遇了绝大阻力,或者说,皇后连章惇和苏元贞都信不过。 真实歷史怎么来着?赵煦暴死是那一年?好像就是今年? 现在的赵煦可不是歷史上那样,很健康,上次写信还说在练习马球…… 想到这里苏油不禁有些后悔,如今这个时代,马球,骑马,也是有风险的,意外伤亡的也不是一个两个,应该提醒一下赵煦的。 摇了摇头,赶紧将这个念头驱除出脑外,不可能,真是如此的话,消息必定会送到霸州,可自己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这又说明,大臣还能将这件事情瞒着,这就是没到最坏。 苏油的内心深处,曾经不止一次翻动过一个念头。 一个千古明君的出现,对于自己想要实现的那个最终理想,其实,是一种绝对的阻力。 如今的苏油,声望已然到了顶峰,歷史上的臣子,大约也就只有两个人可比。 周公辞世百年后,王莽谦恭未篡前。 其实对于苏油自身来说,最好的君王,不是赵煦这样的明君,反而是赵佶那样的昏君。 只要能赢取昏君的绝对信任就行。 苏油也不是没有想过对赵煦撒手不管,等到他横死之后,扶赵佶上台,在以声色书画导之,使昏君「凡内外事,悉托相公」,如另一个时空中蔡太师那样,相它个五六回,这才是自己人生最佳的解法。 然而每次看到小赵煦孺慕的眼神;想到仁宗、曹太后对自己的知遇之恩;想到赵顼在艰难中,和自己赤诚以待、相互鼓励扶持;想到高滔滔对自己的万般信任,对大小苏毫无道理的偏袒护短……他就无论如何狠不下这个心肠。 第1239页 所以在全心培育赵煦的同时,苏油实际上,已经彻底背叛了自己。 人就是这样一种矛盾的动物,常常不由自主地选择对自己来并非最佳的选择,也常常明知有一条更好的捷径可走,却就是不走,反而走上另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 冠冕加身,必承其重。 曹太后临死时的那句「把你欠我的,还给官家」,让苏油从此背上了沉重的枷锁。 老太太是英明的,分明是利用了苏油性格上的弱点。 苏油也知道老太太是在利用自己的弱点,他甚至还知道,老太太更知道就算自己知道,也无法做出反抗。 苏油只好安慰自己,歷史的大势已经改变,华夏今后的悲壮进程中,已经可以少许多的悲壮,可以由得自己任性一回,一辈子唯一的一回。 给自己任性地戴上那道枷锁,轻松自在地不受良心的折磨,从从容容地做一个人。 如今赵煦有难,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弃而不顾,在苏油的心里,赵煦就跟扁罐、漏勺、王彦弼、毕观、易安那样,都是自己的孩子。 要是赵煦真的死了,苏油心里只有难受,而绝不会有「老子今后怕不得独相四五回」的窃喜。 船过郓城,利用在四通码头换船的短暂时间,苏油让狄温给汴京散花楼眉山会所总部发了一封电报,内容很简单:「有客来归,张小八」。 土地庙七子有八个,这是七子心中的常识。 要是没有苏油,他们本来也全都该随小天师,姓张。 高公纪拿着自己皇宋银行的董事证,从码头上轻松徵调了一艘备用的快银船,很快继续上路。 快银船速度比飞鱼号还要快,不过舒适性就没办法了,只有座位,没有床位。 这趟行程花了十五个时辰,到第三日凌晨四点,快银船抵达开封汴河码头。 半夜的码头很安静,还下着小雨,只有一辆乌蓬的轻车,在小雨下汽灯的阴影中候着。 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车夫,在车座上打着盹。 苏油来到车边,没有入座,取过斗笠油衣直接披了,坐在张麒的身边:「小七哥,京中出了何事?」 张麒低声喊了声「少爷」,赶着马车朝城中驶去,不过没有回张知白老宅,目标是吴起庙。 「陛下前日打了一次马球,后半夜突然腹痛如绞,让仙卿看了,说是绞肠砂,事态危急,需要手术。」 「嗯,然后呢?」苏油心中暗松了一口气,这病现在是皇家医学院拿手,石薇都不知道救治过所少例了。 「这是对陛下动刀子,还需要全麻,章相公和元贞要求陛下先……立储。」 宋朝没有早立太子这规矩,都是皇子出任开封府尹,或者率府之类的暗示性职务,一般要等到皇帝病危基本无救之后,方才有立太子的诏书。 赵煦是合格的政治家,立太子这个动作,对于才二十多岁的他来说,让他本能地感到危险。 对于从来都「认真吸取」唐朝教训的宋朝来说,早立太子,绝不是什么好事儿。 唐朝父子相残、母子相残、兄弟相残的歷史事件,从立国开始的太宗玄武门之变到安史之乱后的玄宗落寞于西宫、南内,几乎就成了笼罩在皇室头上的魔咒。 对于没有后世经验的赵煦来说,章惇和苏元贞的要求虽然合理,但是除非自己就此被治死了,否则立了太子自己却又活过来,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苏油又问:「陛下现在的……病情……」 「还靠药物吊着。」张麒赶紧说道:「不过仙卿说需要尽快手术,不太乐观。」 苏油不禁长出了一口气,他最怕听到的就是最坏的消息,如今看来,还不算严重。 卯时是朝臣们陛见的日子,时间很紧了,张麒也是知道,干脆都不拉苏油回府,先去军机处。 汴京城大钟楼的钟声,已经开始响起,伴随着钟声,宣德门外隔着广场相对的老钟鼓楼,西面的大钟也开始撞响。 汴京城在微雨中醒了过来。 …… 章惇和苏元贞早在寅正就已经抵达,现在整顿衣冠,由内侍引入宫内。 两人的步态依旧闲适,但是心底都非常沉重,今天若再不能劝服陛下,一旦有失,可以想见朝政会掀起一场怎样的惊涛骇浪。 侍奉过赵煦的章惇,对其余王爷都嗤之以鼻,除了瞎眼的九爷倒还有些安静的样子,最受汴京城老百姓喜爱的十一爷,就算是天才,那也是给妓女画裸画的轻佻之辈,望之就不似人君。 至于立嫡,赵茂年岁又实在太小,孟后现在已经执掌中宫、内库、皇家产业、慈善基金,要是临制,怕不是一个章献,宣仁就打得住的。 自己何尝想立储?却又不得不坚持,还不是为了大宋? 真要出事儿,大宋的架海金梁司徒也完了,必定要遭遇群臣弹劾。 章惇心底甚至有一丝怒气,国夫人豪侠干云固然可佩,但从国事计,也不该给司徒沾惹这样的是非。 在章惇心里,国家,绝对比皇帝重要。只要是对国家有好处,保不保一个皇帝,对他来说毫无心理障碍。 苏元贞的想法又和章惇不同,他是信任仙卿的医术的,而且仙卿也透露过有把握。 就算不治,以苏油和仙卿的声望,太后和皇后也不会过于留难,最多贬官罢职就完事儿。 第1240页 当年用药失当治死英宗的三个医官,也不过去职而已,大宋皇家还算是讲道理的。 非常之时,通情从权,这也是理学的灵活之处;但一步三顾,预案周备,同样也是理学的精密之处。 所以立储是必须的,因为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风险,也必须要做好预案。 就算司徒在此,也必定会同意自己的做法。 仁宗朝百废待兴,可是一直政策摇摆,苏元贞听苏油分析过,其中「后嗣」二字的羁绊,不可谓无关。 两人各怀心思,朝着武英殿偏厅走去,如今事情还瞒着全天下,大家还在为皇宋即将收復燕云而欢欣鼓舞,浑不知危机将至。 第一千八百三十八章 巧法 赵煦看着精神尚可,那是石薇将炎症控制了下来,于是不顾劝阻,依旧坚持上班,在武英殿接见大臣。 自从开始军事,皇帝就改在武英殿处理朝政,已经成了大宋的规矩。 不过虚弱和消瘦是难免的,见到赵煦短短几日就变得有些脱形,以章惇的铁石心肠都不免有些触动:「老臣请陛下起居。」 赵煦摆摆手:「种谔那里的消息传来了吗?」 大穿插大切割,这样的战法是大宋从来没有尝试过的,赵煦心里也不落底,首先就是问这个。 章惇躬身道:「尚无消息,然臣今日与苏次相想说的,却不是此事。」 赵煦说道:「章公还是不相信国夫人?」 苏元贞赶紧说道:「不是不相信国夫人,而是我们应当做好预案。臣幼与司徒同受教与昌期公,其实开蒙受学,都是得教于司徒,对国夫人,臣自幼相识,对其医术品行,素来敬仰的。」 「哦?」赵煦微微好奇:「这事儿司徒和学士倒是都没有提过。」 苏元贞躬身道:「臣等既已以身许国,自是不能多有私交,因臣之职任,一向多在言官;而司徒的职任,一向多在实务。故而入仕之后,更是不敢不谨,渐行渐远,臣也很遗憾。」 「然今日臣要说的,是陛下身系天下安危,剖腹疗疾,更加不是小事儿。设若司徒在此,也必定同意相公和我的建议;若下两府群议,只怕最后的结果,也更甚于今日臣与章相公所建言。」 章惇说道:「昨日臣与苏次相再次商议,还是想请陛下下达诏旨,以皇子蜀郡公赵茂为太子,昭告天下,安定人心。」 看起来章惇是在干涉皇位继承人的任命,其实这已经是宰执的让步了,毕竟赵茂是赵煦的长子,就算医疗出了问题,最终皇位会由赵煦的后嗣来继承。 赵煦的腹部又开始疼痛,但是还是坚定地摇头:「如此不妥,不管结果是善是恶,后日皆对茂儿不利。」 这话也是深思熟虑,赵煦还很年轻,要是今日立储,搞不好就要出长年太子。 汉武帝三十六岁立太子,六十七岁兴巫蛊之祸,所有儿子女儿除早夭者几乎无一善终,自己活太长导致太子守位二十九年,父子猜忌让权臣钻了空子,也算重要原因之一。 「可陛下的病情,不能再拖了啊……」苏元贞见赵煦又开始面有痛苦之色,顿时焦急起来。 赵煦用手压着腹部:「还有一法,急召司徒入京……」 「如何使得?!」章惇急脾气又上来了:「幽云十六州指日克平,华夏百年前耻尽雪,皇宋千年之基可待,岂可在此时召回司徒,轻弃前功?!」 门外响起一个声音:「可是我已经回来了。」 紧跟着一个气喘吁吁的老黄门才惶恐地伏地奏报:「陛下,司徒请见,下官……下官通报不及,还请陛下恕罪。」 赵煦见到苏油,神色顿时放松了下来:「梁内官不必惊惶,下去吧。」 老内官是梁惟简,高滔滔时期的老人了。 后宫经过数次轮换,当年受高滔滔抬举的老臣,如今还能够留在宫里的,已经不多。 张士良在高滔滔立赵煦那晚随侍太后身侧,算是一个。 而那一晚的龙袍,就是高滔滔秘嘱梁惟简让浑家提前制作的,又算是一个。 不过梁惟简如今是内官中的最高品,入内内侍省都监,今日变成西华门黄门宣喻,可见宫中已经非常紧张了。 见到赵煦的模样,苏油本来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臣苏油,敢问陛下起居?」 赵煦微笑道:「司徒来了,大事可安。前线还好?」 苏油再次施礼,轻声道:「臣苏油,敢问陛下起居。」 赵煦不由得露出一丝羞愧的神色:「累司徒奔波劳累,眼里都是血丝。仙卿说需要立即手术,可是宰执相公们不让。」 章惇顿时傻眼,病人就了不起吗?可以瞎话张嘴就来?! 苏油根本不给赵煦搪塞的机会:「敢问陛下,宰执们因何不让?」 赵煦终于说道:「相公们要我……立储。」 见到赵煦终于认了,苏油这才说道:「前线无甚变化,军事上陛下倒是不必担心。」 「不过臣飞舟赶来,已经十五个时辰未得消息。如今的四路都转运司,是巢谷巢节度适逢其事,臣已命他暂时接手。」 章惇顿时大急:「明润你怎可如此,大军在外,岂能如此撂下?」 苏油说道:「霸州收到的情报,其实和军机处相差不了些许时辰,陛见之前,我已去过军机处处理了公务,并请小章学士暂代指挥,相公如不放心,可以寻他来询问。」 第1241页 章惇点头,正要开口,苏元贞却道:「不用,相公与司徒继续议事,我去看看小章学士那边就好。」 章惇心底不由得对苏元贞大为感激,今日自己的作为,难免没有被陛下记到小本本上的嫌疑。 现在明润来了,诸事有大个顶着,自己从旁协助,将分再捞回来就是。 心中却暗嘆一声,自己终究不如苏明润忠君,要是他在霸州,只怕十二道金牌都召不回来,怎会可能在十五个时辰内就从千里之外的前线赶到御前? 苏油说道:「其实章相公和苏元贞的谏议,也是出自公心。事有经权,为防万一预为设置,这本就是宰执当然的责任。」 章惇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听苏油说道:「然陛下的思虑,更是高瞻远瞩。陛下英茂之年,早立储君,给未来造出太多变数,也使群臣得窥君意,多生事端。」 「汉唐垂鉴未远,不可不察。」 赵煦松了口气:「司徒所言,深得我心。国夫人的医术我是完全信任的,因此觉得无此必要。」 「这倒也不然。」苏油说道:「既然相公们有万一之虑,我们就该为这万一之虑,想好应对之策。」 「臣这里,倒是有个两全的法子。」 章惇感觉自己智商被碾压了,这事儿如何还能两全? 不由得拱手道:「明润,不知是何办法?」 苏油从袖中抽出个物事来:「陛下,这是臣的密折匣子,钥匙只有臣与陛下才有,臣的那把,如今就在匣内。」 「陛下不妨御驾紫宸殿,宣喻旨意,将立储圣旨存于匣内,置于紫宸殿牌匾之后。」 「紫宸殿万众瞩目,平日也有宫卫值守,没有长梯,谁也上不去。」 「如此一来,陛下的旨意已然存在,而群臣皆不得其详,无所窥测,只能各尽职守,难起机心。」 「然此不过一时之计,待陛下身体康泰,再命人收回匣子,毁去所藏诏书即可。」 苏油的意思很明白,如果赵煦没事儿,那么这道诏书就不存在,大宋就没有立过太子,也就不会发生汉武帝那样的祸患。 如果赵煦真的有事儿,这道诏书才会生效,大宋也不怕没有由赵煦亲自指定的继承人。 办法简单到令人髮指,甚至近同儿戏,但是效果绝佳。 然而苏油没有提出之前,偏偏谁都没能想到,赶回来的苏元贞正好也听见这一出,不由得与章惇一起羞了个满面通红。 就为了这点破事儿,劳累司徒放下军国大事,千里奔波,真是不当人子! 赵顼对这个方案相当满意:「准。」 第一千八百三十九章 收关 紫宸殿上,群臣远远站在丹陛之下,看着赵煦在案上亲笔写下诏书。 苏油没有出面,因为这个时候他要是出现在殿上,肯定又是一波闹不完的弹劾与朝争。 搁下笔,赵煦取来宝玺盖上,将之郑重折好,放入密匣亲自锁上,才抬头,对下面招了招手。 漏勺上前,躬身从赵煦手里接过密匣,在群臣众目睽睽之下,来到殿外,登上由禁卫们搬来的长梯,将密匣放置到紫宸殿的大匾后方。 盯着漏勺做完这一切,章惇才带领着群臣拜贺:「天佑陛下万安,皇宋永祚!」 文武群臣齐齐躬身:「天佑陛下万安,皇宋永祚!」 赵煦忍着腹中再发的隐隐疼痛,摆出老牌的扑克脸:「退朝吧。」 从御座绕到紫宸殿后门,苏油在这里推着轮椅等着。 赵煦还想倔强:「这个就不用了吧?」 「这是夫人安排的。」 赵煦这才不说话,乖乖坐到了轮椅上,由苏油推着朝西华门走去。 西华门是后宫和军机处所在,将手术室安排在旧延福宫集英殿入门偏厅处,方便赵煦在后宫修养,又能让群臣时时得请起居。 石薇已经等在了延福宫宫门内,随同的还有一个内宫医使班子,都穿着洁白的医疗服。 推着轮椅来到宫门,苏油对石薇说道:「薇儿,交给你了。」 赵煦也道:「有劳国夫人了。」 石薇瞪了苏油一眼,似乎在嗔怪他昨晚没回家,然后又对赵煦点点头,让医使们将赵煦抬了进去。 苏油让宫卫寻来一把椅子,就在门口坐了下来。 过了好一阵,章惇和苏元贞才撑着雨伞赶了过来,章惇问道:「开始了?」 苏油点点头:「来,坐下等吧。」 章惇和苏元贞收了雨伞,就在苏油身边坐了下来。 苏油看着濛濛细雨中的殿宇,悠悠说道:「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二次守宫门。」 章惇问道:「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苏油说道:「那还是熙宁元年,当时河北大震,京师震感强烈,群臣当时正在大朝,避于紫宸殿外大空地。我奉先帝旨意,来到这里迎太后、皇后,出宫暂避。」 「诶,对了,当时守在这里的是王中正,身边还有一个小黄门,手里拿着两根带钉子的木棒,倒是颇有几分胆色。」 章惇问道:「入得明润法眼,现在也不一般了吧?」 苏油说道:「现在啊,可算是天下扬名,那娃就是西征黑汗,秣马天山的童姥姥。」 章惇也不禁感慨:「从熙宁先帝新极,到改元元丰,大宋在那十年间……」 第1242页 那十年,是无数人心里的痛,大宋天灾人祸,层出不穷,苏油现在回想起来,都是面有惧色:「若非先帝刚毅明锐,执着不回,我大宋如何能走到今天?」 起中原五代之沉衰,挽华夏狂澜于既倒。 宋神宗的神字,不再有另一时空里那种充满讥讽的意味,在他逝世十年后,已经化作大宋臣民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拜。 二十七年后的今日,苏油再守宫门,心中感慨自是颇多。 苏元贞说道:「陛下前日还特意叮嘱,京师火车站扩建的时候,不要伤损了站前那一排垂柳。」 章惇有些不明白:「那排柳树不过十几年,还达不到开封府城古树的保护标准,不知为何陛下如此看重。」 苏油看着雨帘中皇城内最高大的紫宸殿上,黄色琉璃瓦顶发着微光:「我们陛下啊,终究是长情顾旧之人……」 几人又聊了一阵熙丰年间的旧事,就听身后有了动静,石薇向门口走来,边走边取下口罩。 苏油问道:「薇儿,如何?」 石薇对章惇和苏元贞施礼:「好叫相公们知晓,陛下手术非常成功,不日便可接见群臣起居。」 章惇喜动颜色,对石薇深作一揖:「这可真是太好了,多谢仙卿妙手。」 石薇微笑还礼:「早说过了,这是小手术,当不起相公此贊。」 …… 三日之后,赵煦躺在病床上,开始接见群臣。 等到臣子们都走了,苏油才最后进来。 赵煦神色很好,手里还吊着京师大学堂医学院最新研发出来的葡萄糖生理盐水吊针:「司徒。」 苏油躬身:「陛下大安,臣等不胜欣喜。」 「司徒坐。」赵煦微笑道:「若非仙卿,这关难过。」 「倒也不然。」苏油谢恩之后,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了:「这主要还是得益于近三十年来大宋医术的蓬勃发展,其中天方医学、黑汗医学、吐蕃医学的参贊之力也不少。」 赵煦点头:「司徒还是那么谦逊。」 苏油从袖中取出那条项鍊,塞到赵煦的枕头底下:「这是陛下送给皇后的陨铁项鍊,皇后以之召臣,故臣不敢不星夜而至。」 「不过此事大违规矩,陛下将之收好,一会儿皇后来探视,便交给皇后,万不可落旁人口实。」 赵煦说道:「为了这点小事,耽误司徒节制前方军务,是我君臣夫妻之失。」 苏油说道:「这一节倒是无碍,我朝早已占据对辽的绝对优势,依照之前的战略计划一步步来,本来就出不了什么大差池。」 「就算是这次不行,我们再组织一次就是,大宋如今也具有这样的实力。」 「故而在臣心里,陛下的安危,远过于收復幽云。」 「事实也是如此。刚刚收到前线奏报,种谔的战术大获成功,西军截断了断云岭、鸡鸣山、石门关三处要隘,将和鲁斡的军力切做了五段。」 「耶律淳大军过得居庸关后,被种谊堵截于石门关下,不得寸进。李纯元、曹南、折可大三路大军又紧追不捨,从后掩杀。」 「耶律淳见事不可为,只得率大军折向北方,散从龙门、望云出塞。」 「八万大军翻山越岭,一日崩散,俘降者十之七八,随耶律淳得脱者,不过一二。」 「给陛下报喜,幽云战局,已经进入收官阶段。」 「好!」赵煦兴奋得想要坐起身子,结果扯动伤口,「哎哟」一声痛唿。 石薇赶紧进来看顾,又检查了赵煦手背上的针头,嗔道:「你们君臣俩说事儿就好好说事儿,再要这样,我可就要将小油哥哥你给赶出去了。」 苏油缩了下脖子,待到石薇再次出去后,才对着赵煦吐了下舌头。 赵煦幼年时,苏油时常带着他搞些不靠谱的事情,比如领着光着小屁股的赵煦在田里一起抓泥鳅,变成一大一小俩泥猴。 石薇知道后就会嗔怪,而苏油当时的应对,就如现在一般。 这是三个人之间的常态,赵煦多年不见这一套,现在突然看到熟悉的一幕,却也忍俊不禁。 见到赵煦重新安静下来,苏油才说道:「所以陛下要谨遵医嘱,早日调养好身体,接下来还要去紫宸殿接受群臣朝贺呢。」 赵煦说道:「收復幽云,乃祖宗夙志,能在我手中实现,司徒实在是居功至伟。」 「待事了之后,司徒就可以回到京师,继续襄助于我,我必洒扫郊迎,给司徒最大的体面。」 苏油摇头:「陛下,这正是臣今日要和陛下商议的大事,臣,其实已经不适合再居于朝堂了。」 赵煦顿时大急:「司徒要弃我吗?」 苏油赶紧安抚赵煦:「不是这样,陛下且听臣道来。」 第一千八百四十章 坦荡 「陛下,臣几日之前从霸州起身,十五个时辰抵达御前。其间让巢谷暂代四路转运司职务;入京后又直入军机处料理军务,叮嘱章楶接手指挥;再其后入宫陛见,中间竟无一人阻挠。」 「虽然臣得到了皇后的项鍊,算是奉了密旨,可一直没有示人,旁人也无从知晓,而臣,竟然就这样做到了。」 「或者陛下和群臣都不以为异,然臣心底,却不禁大为惊惕——臣之权势,何时大到了如此程度?」 赵煦手指颤动一下,显然他也才想到这个问题。 第1243页 苏油继续说道:「臣幼受昌期公之教,世人对他多有误会,以为诋毁周公,其实是未明昌期公深旨。」 「昌期公曾经屡次同臣说过,『世无周公,则亦无莽』。」 「任何人,都要接受制度的约束,如果出现了不受约束的人,那这个人,就不应当拥有权力。」 「故而这两日里,臣反覆思量,越想越害怕。臣一生行端履正,怎么到了今天,成了师尊最痛恨的那种人?」 「能从千里外直达御前而无人节制,这绝不是什么正常的好现象。」 「司徒之大德精诚,纯仁坦荡,令人感佩。」赵煦心中感动至极:「换做旁人,却只会悄然享有这份荣遇,甚至心中暗喜,又岂能又岂敢,以自身直谏于君上?」 「臣之待陛下,亦如陛下之待臣。陛下从未疑臣在前,臣亦不敢有隐陛下于后。」苏油躬身道:「然制度就是制度,既然有此漏洞,未作弥补之前,臣绝不敢再承担任何朝廷授职。」 「司徒不必如此。」 「必须如此。」苏油正色道:「而且除了这些顾虑,还有一节。」 「是吗?」 「臣脱离指挥之责,孤身返京,此举大违制度,本该接受惩处。」 「若今日不处置为臣,后日有临阵脱逃者,举臣为例,陛下何由惩戒?」 「故臣将上表请罪,陛下亦当命两府集议,免臣一切职务,以儆将来。」 「可这是皇后的意思。」 「可制度上没有任何行文。」 苏油这是主动替皇后背锅。 先将陨铁项鍊交还,苏油手里就再没有「奉召」的证据,如果朝廷论罪,这就是擅离职守,是必须要处置的。 不过这处置註定不会过于严重,毕竟有收復幽云的大功打底。 而且苏油进京,目的也是为了解决皇帝和朝臣之间的对峙,之后石薇还亲自将皇帝救治了回来,解除了朝廷的绝大忧患。 苏油不将陨铁项鍊留在手上,也是表示对皇帝的绝对信任。 见赵煦一脸的不开心,苏油笑道:「其实臣又如何捨得陛下?」 赵煦顿时露出一丝希冀:「司徒回心转意了?」 「当然不是。」苏油微笑道:「臣是想说,就算不在朝中担任职务,臣可以为陛下做的事情,一样非常多啊。」 「比如去胶州搞搞盐化工基地,去兰州搞搞机械,去徐州搞搞煤铁,留在河北接着搞铁路……」 「太辛苦,不合适。」赵煦直接否决。 「那么……去杭州搞搞海贸?在两淮搞搞船务?」 「太远,也不合适。」 「啊,那臣还有很多的计划,比如提举京师大学堂,推动我大宋文化和科技的发展;比如司农寺,研究高产作物和经济作物;比如将作监,修桥造路,研发机械;比如钟山观象台,研究天文数学。」 「也可以提举皇宋银行,替陛下看管投资;还可以着书立说,大宋还缺几部经济着作,战略着作……」 「臣还可以写小说、戏剧、丰富百姓生活;还可以提举《汴京时报》,为陛下把好舆论关口;还可以搞一个『军烹校』,传授军中退伍转业的低阶战士厨艺,让他们有一技之长……至不济,我还可以给夫人打工,帮着管理宁善堂嘛!」 「这些在汴京,中牟,最远不过郑州,江宁就可以做,陛下,这样可以了吧?」 赵煦不禁哭笑不得:「其它宰执荣退之后,可是玩不出司徒这么多花样来,准备这么充分,司徒这是早就计划好的夙愿吧?」 「不敢隐瞒陛下,还真是。」苏油赧然道:「陛下也该知道,臣最快乐的时候,却是带着你们,在中牟抓泥鳅,在东明挖山药,在尉氏钓鱼摸虾的时候。」 「臣性本散淡,除了口味挑剔,喜欢读书,其余衣室车马,一无所好。」 「仪状粗野,不习典章,多次进对失仪,若非仁皇、英祖、先帝、陛下包佑,逐于蛮荒,不为过也。」 「入仕三十五年,多蒙圣恩,不次提拔,年资浅薄,就位极人臣。故不敢不兢兢业业,理政安民。」 「经年宦游,于家人亏欠良多。如今幽云已復,天下咸安,明君良臣,荟萃朝堂。臣也想着,可以好好陪陪家人了。」 「老妻豪爽任侠,为了苏油,拘了自己几十年,我也想着是不是能抽些闲暇,陪她游歷天下,寻访名山大川,让她舒展舒展平生意气。」 「现在有了照相机,陛下将圣旨焚毁之后,还可以将密折匣子还与臣,臣还可以继续给陛下拍些各地风物景观,写写游记,为陛下采察民情嘛……」 「无论在朝在野,臣能为陛下效力的地方,也还多着呢。」 苏油最后抬出石薇,赵煦就再不好拒绝,沉吟良久终于松口:「茂儿今年五岁,到十二岁入中学还有七年,司徒与仙卿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想实现的愿望,我们以七年为期。」 「待到茂儿十二岁时,司徒与仙卿必须长守京师。茂儿的立身处世,眼界学识,交由他人教育,朕断不放心。」 总算是松口了!苏油心中不禁舒了一口气,起身对病床上的赵煦施礼:「臣苏油,恭谢陛下圣恩。」 …… 三月,甲午,提举河北四路都转运司,司徒苏油以身体不适为由,上章请求交卸职务,并举荐巢谷权提举四路都转运司,种谔提举四路都经略司,章楶于京中密切掌控,全占燕云。 第1244页 丁酉,判御史台张商英,右正言孔仲武,弹劾苏油懈怠机务,疏忽大事,恃宠而骄,轻慢朝廷,乞下诏责罚。 苏油乞退,其家已先出张知白故宅,帝乃令约拦行李,章惇、苏元贞勿得受司徒乞罪章奏,且召苏油回京,并遣太医按视。 诸军闻之,攻伐愈急,庚戌,种诂奏种谊克桃山、野狐;李纯元克奉圣,曹南克归化,擒仁圣伪朝太上皇和鲁斡、太子耶律大石。 范龙山取儒州;折可大取怀来、昌平;田遇取檀州、姚古取古北馆。 幽云全境,尽入宋军之手,燕山要地、长城五关,各遣大军扼控。 伪朝太上皇、太子以下,妃嫔、宫人,俘获一千四百余员;各路官吏、头下军州大小使臣,计七百有奇;灭敌两万余人,降俘六万以上。 两京府库、图书、地册、民籍,并伪朝宫室、仪仗、符印、车辇、甲仗、金宝,尽数缴获。 不日将使槛车叩阙,昭宣大捷! 消息一出,汴京城顿时陷入了疯狂的欢庆当中,人们纷纷涌上街头,朝着宣德门齐聚。 景阳宫与汴河码头大钟楼上,大钟开始鸣响,内皇城紫宸殿,也开始传出《破阵乐》的管风琴奏章。 满城飘洒起大胜的传单,赵煦坐着轮椅登上宣德城楼,接受臣民们山唿海啸一般的拜贺。 皇宋百年来的耻辱,一朝洗雪,中原门户幽云要地,从此回归! 在如此大的胜利之下,御史台的弹章变得悄无声息了。 癸亥,诏进章惇官三等,章楶二等,苏元贞二等,天下官吏一等。 克復幽云前方将领,诸路军伍,进职有差。 第一千八百四十一章 亡辽 增广皇宋忠烈祠堂,朝献景灵宫,告太祖以下诸庙。 以司徒苏油,鞠躬尽瘁,戎威克捷。进位太师,燕王,平章军国重事。 忧劳国事,耗体伤神。并许其所请,以中太一宫使暂退安养,提举京师大学堂。 进封太师长子苏轶,辽东相,溥仁郡公,兼前职。 毕观进嘉泰郡夫人。 次子苏轭,进保和殿学士,安乐郡公,直国史馆,兼前职。 易安进安康郡夫人。 …… 三日之后,汴京城州桥码头上,一艘小游艇停泊在哪里,一名头戴东坡帽,身穿淡赭色儒袍的文士,手持一柄白葵扇,饶有兴致地看着前方州桥上,两侧的孩童们排兵布阵。 「沖啊——」两边领头的小孩子发一声喊,一起跑向州桥的拱顶处,手里拿着柳枝,不少胯下还骑着竹马,就在桥顶「厮杀」了起来。 「马前六斩!你耍赖,快躺下!」胯下拖着竹马的孩子对自己的对手,一个没有竹马的孩子高喊。 「我不,你没砍到!」 「你是步兵!步兵打不过骑兵!」 「我是大宋的步兵,你是辽国的骑兵。大宋的步兵,比辽国的骑兵还要厉害!」对面的步兵果然开始耍赖。 「你才辽国骑兵!我们是西军!种太尉的西军!」骑兵不依了。 「种太尉的骑兵一兵三马!你才一匹!你就是辽国骑兵,不是大宋的!」 「呜呜呜——」骑兵说不过,顿时哭了:「你才辽国!你全家都辽国!呜呜呜我要回家告你——」 看桥的老兵走上桥:「都散开散开,大太平车过来了!李小二你敢欺负弟弟,小心我告诉你爹揍你!」 「小五你也是,他家不就是你家?荒唐!」 「我没欺负他,我把竹马都给他了!」虽然嘴硬,李小二到底心虚,一边喊一边朝汴河大堤跑:「大军随我突袭,看桃花去喽——」 一群孩子乌央乌央又都跑了。 苏油在桥下看得哈哈直乐:「薇儿,这群小子可真好玩。」 石薇过来:「易安也显怀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儿女的心哪里操不完,该放下还得放下。」苏油将石薇搂住,并肩看着州桥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情形:「不用管他们,陛下让提举京师大学堂,我们就好好松快几年。」 「这几年里,可是都有一寒一暑两个长假,薇儿你得好好计划一番,看看我们假期里都去哪里游玩,不能浪费了。」 石薇轻轻用手肘抵了苏油一下:「今年我想去渭州,看看囤安寨,狼渡马场,龙首村。」 「嗯,九原羊羹,那可是绝世美味。」苏油不由得吞了口口水,悄悄牵住石薇的手:「到时候坐火车去,不论天涯海角,我们再不分开。」 …… 绍圣三年四月,分遣官员行属,按治幽云。 五月,李夔携五部鞑靼来贡。 六月,仁圣伪朝左企弓、虞仲文、曹勇义失耶律淳,间归上京。 萧太后遣议事官赵秘往数十罪,皆缢杀之。 三人皆有清誉,时人惜之,由是众心益解。 六月,改西京道为大同府路,以黄履为转运使;改析津府为幽州府,南京道为幽州府路,以范祖禹为转运使。 榜谕晋、燕居人復业,伪朝宗室高宦所占恆产,悉析与之。 两道民既有归,復得产,大悦。 七月,北辽遣使,愿去尊号,改易契丹,乞入贡。 皆不许。 八月,额特勒攻鸳鸯泺,擒萧干,斩之。 耶律淳穷计无归,入塞乞降。 第1245页 先是大军克析津,淳妃嫔皆受俘,淳子大石闻之,单马投种谊为虏,求请奉养母妃。 谊与语大奇,令军中善待大石,并其母遣送京师。 帝嘉其孝行,和鲁斡就擒,因免罪,降广宁公,族居都亭驿,使厚喻耶律淳。 自是来降。 九月,女直阿骨打乞增长春洲粟,萧太后不允。 十月,阿骨打用苏利涉策,即国王位,建元天辅,国号金。 以苏利涉为相,遣使责北辽分粟不平,且囚后父、姊妹夫家,并包纳阿疏诸罪,因合辽东耶律余绪,渡海常胜军郭药师,兴兵讨之。 萧义以和亲失策,致仕。 十一月,处温、处能至,言与宋有前议。帝斥曰:「向使魏国王如周公,则终享亲贤之名于后世。误王者皆汝父子,何功之有!」并数其前罪恶。 二人无以对,乃赐死,奭亦伏诛。 十二月,女直军下宁江州,耶律余绪陷黄龙府,郭药师克信州。 痕孛、铎剌、吴十、挞不也、道剌、酬斡等十三部皆降。 四年,春正月,金遣使来贡。 北辽以韩王萧奉先为都元帅,以御联军。 辽北流寇董庞儿、霍六哥復聚众万余,占宾州。 夏四月,女直进混同,东北面行军诸将涅里、合鲁、涅哥、虚古等弃之。 秋七月,辽主猎秋山。 八月,辽主猎狘斯那里山,命都元帅韩王萧奉先赴沿边,会诸路兵马防秋。 十二月,都元帅韩王萧奉先遇女直军,战于蒺藜山,大败。女直復拔混同旁近州郡。 董庞儿,霍六哥因郭药师招纳来投。 五年,春正月,北辽萧太后下诏自责。癸酉,遣殿前都检点耶律大悲努,太保额特勒诸路募兵。 二月,北辽太傅萧兀纳卒。 以枢密使耶律俨为北府宰相,东北路行军都统奚霞末知奚六部大王事。 三月,北辽萧宝、讹里等十五人各率户降耶律余绪。 是岁辽北诸路大飢,斗粟直数缣,民削榆皮食之,既而人相食。 帝诏大同、幽州、辽东诸道,接纳流民百七十万,上京、中京,两道几空。 四月,王亮开建昌岭。 五月,额特勒送北辽太后、太妃、天福帝耶律定、邹国公王师儒,南狩中京道就食。 六月,耶律余绪、阿骨打亲攻上京,克外郛,汉人行宫都部署萧特末、东面行军副统酬斡死事。 萧奉先、耶律俨欲西奔,为余绪所获,终克上京。 余绪宣奉先、俨诸罪而斩之,上京人心大快,碎啮二人,析骨于大路,任马踏车践,奔走以告四方。 萧昱未敢收父骨,以忠孝两亏,入奉圣寺为僧。 阿骨打亦擒阿疏,问曰:「何人也?」 阿疏答曰:「破辽狗耳。」 阿骨打大笑,终不问,释之。 七月,闻上京陷,北辽太保额特勒、与邹国公王师儒,中京留守耶律慎思议,托中京道与宋。 帝遣种谊、曹南率师以迎。 八月,北廷太后萧夺里懒、太妃萧贵哥、天福帝耶律定、太傅萧兀纳、故相萧托卜嘉、兴军节度使萧义,邹国公王师儒、乌库节度使耶律慎嘉努、殿前都检点耶律大悲努归宋。 帝以耶律定为成安公,为治宅邸,北辽遂亡。 九月,宋、金、东辽共析上京道。以纳水东入宋;纳水西、混同江北入金;余地入东辽。 …… 绍圣九年三月,承康朝钦祚帝耶律崇仁及冠,与辽东国子祭酒马人望朝宋,求学于皇家理工学院。 承康太后因国中皆从宋俗,习汉礼,请以国附。 乃改承康故地为辽东路,治所辽阳府。 以崇仁为归义公,授丹书铁券,世袭罔替,永镇辽东,奉祀祖庙。 辽自耶律阿保机建号契丹,定都临潢,凡一百八十六年,于是国绝。 第一千八百四十二章 穿越者 千年之后,五苏祠。 导游小姐姐们穿着古代仕女服装,相貌温婉,身材婀娜,谈吐得体。 专业知识非常丰富才是重点。 说是祠堂,其实是一个大型纪念性场所,中间是一个大广场,广场左侧是眉山苏氏学术研究会,右侧是一个大型博物馆,前方真正的祠堂部分反倒是很小,乃是原纱縠行苏宅的旧址。 旧址仍然保持着原先的风貌,不过门口有一座石头屏风。 一位衣着朴素,戴着黑边眼镜,背着双背帆布书包,相貌文秀的年轻人,正看着上边镌刻的那首《卜算子》。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聘请来讲解的导游小姐姐对眼前这年轻人印象很好:「你是学生?哪个学校的?」 年轻人说道:「我是电子科大的,才从东胜州大湖区回来,刚在那边做完一个野牛电子跟踪的志愿项目,回来离开学还有几天假期,就来眉山玩玩。」 「哦。」小姐姐点头:「我也是志愿者,川大歷史系的。」 说完开始对年轻人介绍:「这是苏文公《麈尘录》里的一首词,据他记载,乃是京师大学堂一名毛姓图书管理员所作,为平生最爱。」 「后人觉得,这首词和苏文公的生平,契合异常,故而颂扬得很广。建广场的时候,就将它刻在了这里。」 第1246页 「京师大学堂毛姓的图书管理员?」年轻人回忆了一下:「好像没什么印象。」 小姐姐在心底里偷偷翻了个白眼:「是的,后人对苏文公生平追索极深,可是都没有找到这位管理员,也是个谜团了。」 带领着年轻人绕过是屏风,前方就是祠堂正门,门上挂着一块大匾额,匾额上四个飞白大书——「辅神庇圣」。 小姐姐解说道:「这道匾,是德宗皇帝赵茂亲笔御题。」 「说起来这里也是一桩公案。苏文公去世后,德宗皇帝命群臣拟文公哀荣,可文公历仕仁、英、神、圣、德五朝,功高盖世。群臣以为当在王安石、韩琦、富弼、欧阳修之上,然功绩太多,议论也就不一。」 「最后还是德宗定议,认为文公最大的功绩,在辅佐神宗,扶保圣宗,奠定千秋万代之丕基。于是亲书了『辅神庇圣』这四字碑额。」 年轻人点了点头:「嗯,德宗这手飞白,倒是颇肖其祖,还青出于蓝。」 小姐姐稍微有些惊讶:「你有见识啊,大家都知道十一王爷瘦金体精妙,但是神宗的书法却因后来那次显谟阁大火,没有传世的。」 「有史载说他『善飞白』,德宗仰慕神宗,自幼习练,也颇得神髓。」 年轻人笑了:「这字写得比他祖父好多了。」 小姐姐揶揄地笑道:「难道你还见过神宗的字不成?」 「啊?」年轻人不禁愣了一下,赧笑道:「有宋一朝,书风自苏黄米蔡方得大行,其后宫中才多有名师。」 「比如端王就是从黄山谷追求书道,因此后人迈越前人,也不奇怪。」 小姐姐抿嘴笑:「虽然有些道理,不过艺术和科学不一样,积累的东西一文不当,突破创新才价值千金。」 「赵佶乃是宗室里的书画天才,就算他的后人,也没有能迈过他的。」 年轻人微微一笑,也不想和漂亮小姐姐抬槓:「说得也是。」 等到进入祠堂,却是一个小方院,周遭都是售卖书籍、字画、刺绣、瓷器、美酒、小吃的专柜。 小姐姐说道:「当年纱縠行苏宅便是这样的结构,迎门的小院是接待丝绸商人,看样品的地方。苏文公改造川中丝织、纸墨、印刷、瓷器、酒业,造福千年,眉山的特产,这里都有。」 推销得很艺术,年轻人看了一圈,只对书籍比较感兴趣,于是来到专柜之前。 这里是琳琅满目的各种图书,除了当代名家对苏家各位人物所作的《评传》、《生平考》、《着作年表》、《轶事彙编》等论文类作品外,还有后人以他们为艺术形象,所创作的纪传体文学作品,既有古代评话、传奇,也有今人的小说。 然而这些,只占了整个书店的一半,另一半,则是苏家人的原着,堪称汗牛充栋。 每次带着游客来到这里,看着他们吃惊的样子,身为眉山人的小姐姐就不禁骄傲。 「这里都是苏氏一门所作的文字,包括天文、地理、医药、机械、化学、物理、数学、哲学、政治、军事、经济、诗词、散文、戏剧理论、音乐理论、绘画理论、小说、奏议、书信等多种。」 「我们博物馆多年来一直在努力,整理出版苏门诸子的原稿高清影印版,一直没有停止过,让大家能够在阅读文字的同时,还欣赏到他们当时的书法,修改笔迹,创作心态。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出全。」 「因为根据不完全统计,光五苏祠的主角,苏颂、苏洵、苏油、苏轼、苏辙五位,他们的着述就高达八千万字,其中仅苏文公就多达五千万。」 「那是《麈尘录》和《伦理》的加成。」年轻人微笑摇头,突然问道:「《厨经》有多少字?」 「啊?」小姐姐不禁愣了一下,很少有游客会关心这个:「我只知道《厨经》记录了菜品六千七百多道,各式调料近百种,酒类六十多种,字数还真是不清楚。」 不过小姐姐很敬业,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手机:「我查查看……」 「不用不用。」年轻人赶紧制止:「我们继续吧。」 小院中间竟然是个供烧香烛的铁架,年轻人一看不禁莫名其妙:「这是干什么用的?」 小姐姐很无奈:「仅到绍圣年间,眉山苏氏就已经『一门十进士,父子两探花』。」 「大家都说这里是天下文气所钟,每年都有很多考试的学子来这里参拜。」 「有些迷信的父母,还要在屋外燃香烛,好几次差点引发火灾。」 「最后博物馆觉得,不如专门给这些人设置一个烧香烛的地方,总比他们四处乱来的好。」 「啊?」年轻人不禁啼笑皆非:「当年京师大学堂可是有拿鸡蛋砸明润雕像的传统,怎么到现在还拜上了?」 「是吗?」这故事可是连小姐姐都没有听说过:「我怎么都不知道?」 「元符九年京师大学堂数学院的期末考试,压轴题就是苏明润出的,原题是——请证明:到平面上两定点距离比相同,且比值不为一的动点,其轨迹是一个圆,并请求出该圆半径。」 「一句话,五张草稿纸,绝大部分考生都吃了零蛋,于是愤怒的学生们跑去苏文公的雕像前拿鸡蛋回请他,因为听说苏文公从夔州任上就留下了病根,最讨厌吃鸡蛋。」 「打那时候起啊,每逢期末考,学院就形成了这么个传统,这叫『拜苏公,破零蛋』。」 第1247页 小姐姐听得娇笑不止,还真拿起手机查了查:「诶?你说的这道题还真有……不过苏文公是不是讨厌吃鸡蛋……诶,也查到了!」 当下手机:「但你说的学生砸雕像的事情却不见记载,肯定是骗人!再说了,活人为什么会塑雕像?」 「皇家杰出贡献终身成就奖啊,有塑像的!」年轻人有口难辨:「这是真事儿,估计……后来苏文公地位愈加崇高,朝廷将这事儿给禁了吧。」 说完不禁嘆气:「设若苏文公在天有灵,只怕他更喜欢学生们请他吃鸡蛋,而绝不愿意享受这样的香火。」 小姐姐笑道:「苏文公不高崖岸,提举京师大学堂期间和学生们斗法的段子,都给编成笑话集了,就算拿鸡蛋砸他雕像,那也是喜欢他的一种表现。」 「这倒是真的。」年轻人点头:「到了七十多岁,每年开学还要拿着扫帚去校门前冒充扫地老头,偷听新生对学校的印象和意见,接着聊天骗人家给学校提建议,可也是只有他才做得出来。」 说完补充了一句:「不过学生们真的非常喜欢他。」 走过小院就是祠堂正厅,迎面是三尊蜡像,手持牙笏端坐,两个紫袍一个红袍,倒是栩栩如生,中间的是苏颂、左边的是苏洵、右边的苏油。 这不是按照官位和成就来的,而是按照兄弟年齿来的。 旁边侧位也分坐了四人,里间两个年纪较大紫袍官员的相对而坐,一胖一瘦,乃是苏轼和苏辙,外边两个年纪较轻的也相对而坐,一个锦袍,一个紫袍,正是武职的扁罐和文职的漏勺。 外围还有一圈人物,都是朱紫锦袍加身,则都是四人的子嗣了。 小姐姐介绍道:「这里供奉的人物其实远不止五苏,不过祠堂最早建立于睿宗年间,当时只供奉了苏颂、苏洵、苏油、苏轼、苏辙五位,虽然后来做了增加,但是大家还是习惯叫这里五苏祠。」 「苏氏一门,苏颂做到了参知政事;苏辙做到了右僕射;苏油做到了左僕射;后来做到宰相的还有苏迈,苏轭,做到参政有苏迨,苏迟。加上做到使相的苏轶,时人称之为『一门七相』。」 年轻人笑道:「苏子瞻大而化之,杵儿后来做了驸马,不然的话,怎么都应该一门九相才对。」 小姐姐点头表示同意。 欣赏过蜡像之后,转入后进,却是一间独立的祭室,同样是一奉四配十二哲的格局。 小姐姐介绍道:「德宗之后,苏文公地位越来越高,先是进入文庙,列于孔圣之侧。到一百二十年后的襄宗年间,始尊为理昭王,从文庙独立了出来。」 「祭典与文宣王、武成王比。以张载、陈昭明、苏容、陈梧为四哲,以沈括、邵伯温、卫朴、贾宪、朱吉、刘益、石通、李擎、李诫、毕观、郏亶、蔡京为十二贤配享。」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两名女性。苏容和毕观,她们也为理学的奠基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也是除女娲外,华夏第一次有女性得配文宣、武成、理昭级别的国家祭仪。」 「苏山长和观儿,她们当得起。」年轻人表示完全贊成。 「还有一点,陈昭明、苏容、陈梧,这本是一家子,这也是非常特殊的地方。」 「昭德有劳曰昭,能劳谦。圣闻周达曰昭,圣圣通合。」年轻人微微点头:「倒是妥帖,不过蔡京担任过两任首相,怎么却掉到了尾巴上?」 小姐姐说道:「这里只论学术,不论官阶,蔡京是以在经济学上的创建入选的。」 「那为何没有赵宗佑?」 「呃……」小姐姐越来越觉得眼前这年轻人不简单,连谥法都能张口就来,元符九年明算科试题这么冷僻的知识都知道,恐怕就连博物馆里的博士生都没这水平。 而所谈的话题,所问的问题,也总是在关键点上,赶紧解释道:「赵宗佑按道理说也应该配享的,不过当时议者认为他是宗室,不当在理昭王之下,与苏颂、苏八公、张方平同理,因此不入配享。」 年轻人伸出中指顶了顶眼镜架,嘀咕道:「这可就真是亏大了……」 从大殿里绕出来,却是一处后院花园的格局,那棵黄荆树,还有那棵荔枝树,都还在。 这里也被布置成一个小展览馆,陈列着几苏的仕途、成就、着作、交游等科普性的展板。 同样的,这里也有一个书店。 花园后面还有一个水榭,从水榭出去,就是一个新建的小公园。 小公园的草坪上,有几尊大理石雕刻的仕女。 小姐姐说道:「当时的苏家,是女性最自由一个团体,很多苏家女性,也都做出了杰出的成就。刚刚那个书店里售卖的,都是她们的诗词、哲学、伦理、义理、音乐、金石、考古、评论等专着。这里是她们的雕像。」 年轻人一个个地认过去,观书的程夫人、制版的苏八娘,描瓷的二十七娘,仗剑的石薇,手持量角器的苏小妹,着书的毕观,都是或站或坐。 只有一个女子,拿着酒杯,以肘支身,仰视天上的白云,若有所思,那就是易安了。 毕观的身侧还有两名女性,一个年长的在调琴,年幼的在吹箫。 调琴的是绿箬,年幼的却不认得,年轻人不禁问道:「吹箫的这位是谁?」 导游小姐姐都惊着了:「你知识如此丰富,不知道她?她就是苏逗的妻子,华仙公主啊。」 第1248页 「哦是她啊……」年轻人这才明白过来:「我只见过她小时候……」 「对。」导游小姐姐说道:「华仙和杵儿七岁同窗,十八岁成亲,大家对她印象最深的,就是七岁入学时,初次见面三难苏逗的故事。」 「嗯。」年轻人说道:「事后孟皇后就给两人定了亲。」 小姐姐继续说道:「结成夫妻后,二人跨过大海,华仙公主襄贊夫君治理新宋洲,聪慧仁德,土人以为神灵,也是了不起的女性。」 看过雕像继续向前走,公园里还有一个碑林,却是几苏和他们的门生故旧知交的相关书法作品,以及歷代文人评价几苏功绩的诗词文章。 年轻人在这里所耗的时间最多,一路欣赏着,一路给小姐姐讲解碑上的法帖、信件、诗词的来歷,还有人物之间的关系,作者的履歷,以及他们相互之间发生的许多故事。 后人的他不知道,但是与几苏同朝同时代的那些人,可以说一清二楚。 导游和游客到此来了个颠倒,小姐姐却听了个兴致盎然,心中对年轻人不禁越来越佩服。 等到来到一块碑前,年轻人停了下来:「诶?明润……呃苏文公这诗我却是没见过。」 小姐姐讶异道:「怎么可能?这首诗可是苏文公最有名的一首呢!」 年轻人又细读了一遍碑文: 蟆颐山下此江深,雨野烟亭次第分。 屐笠迟归穿鹿寨,囊壶几罄越藜门。 停叶瑶弦诚自晦,弥风松酒不长温。 桃花远意容吾醉,叵耐春溪易误人。 「没啥特别出彩的地方啊?」 小姐姐抿嘴一笑,自己终于有胜过这年轻人的地方了:「苏文公晚年九十以后,据说人已经煳涂了,经常胡乱瞎画些素描,当时没人能够明白,文公画的到底是什么。」 「后来人们才发现,里边有大分子结构、脱氧核糖核酸、大型水电站、大客机、计算机、基站、火箭、卫星、空间站、潜艇……」 「再后来,一个叫二子的网络写手,从这些图画里得到了灵感,开了本连载,就是以苏文公为主角。」 「书中的文公,却是从我们现代穿越到古代去的。」 年轻人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明润虽然学识丰赡,但那都是来自三坟五典,圣人经义,俯仰天地,综析人伦。」 「其诗词、文章、道德、义理……有岂是普普通通一个今人,穿越过去就能够轻松成就的?」 小姐姐笑道:「你这是专业人士的口吻,老百姓才不管呢,他们就喜欢猎奇。」 说完一指碑文:「而且人家还找到了证据。」 「证据?就这个?」 「你将这诗每句第五字连起来读一读。」 「此,次,穿,越,诚,不,容,易……啊哈?」 小姐姐得意地道:「这首诗也是苏文公作于九十之后。据说他那时最喜欢的,就是在艮岳下的芙蓉池钓鱼。」 「开始煳涂后,就常常把万岁山当成蟆颐山,把景龙江当做玻璃江,以为自己在眉山老家。」 「这就是苏文公最着名的『穿越诗』,二子咬死说这就是证据,苏文公是今人穿越到古代的证据!」 「至于他的学识,那也是他穿到那边去后重新学的,这叫『六经注我』!」 「现学的……」年轻人不禁恍惚了起来:「原来如此啊……」 「喂!」小姐姐伸手在年轻人眼前晃了晃:「你没事儿吧?」 看着小姐姐漂亮的小手,年轻人啼笑皆非地嘀咕道:「别说,还真有可能啊……」 「怎么可能?!」苏油很明显是小姐姐的偶像,急了:「那是二子混帐!为了订阅故意歪曲我们华夏先人的成就,说得就跟我们捡现成便宜似的!」 「这么一说还是你有理。」年轻人立刻站到了小姐姐的这一边:「不是亲歷者,都不知道那段时间的艰难……」 从五苏祠出来,小姐姐对年轻人的好感更是倍增,见年轻人同她告别,转身离开,咬咬嘴唇,突然喊道:「喂!」 年轻人转身:「还有事吗?」 小姐姐想了想:「你的歷史知识真是渊博,我的导师陈鲁平先生正在招收宋代歷史研究方向的博士生,想不想试试?」 说完低了头:「这样你就是我师弟了……毕业后,还能一起留在博物馆工作……」 年轻人说道:「我是学信息工程的,歷史只是爱好……」 小姐姐就好想吐槽,就你在碑林里说的那一通,你都是爱好,叫我这专业的情何以堪? 想了想,嗯,还是要给导师争取一下好苗子:「你熟悉《宋史》吗?」 年轻人说道:「熟悉倒是熟悉,不过我就只熟悉圣宗朝以上。」 「够了够了!仁英神圣,乃华夏数千年来最大变局!此次博士生的研究方向就是这个。」 「除了个人传记和人物关系,你还有什么拿手的?歷史方面?」 「个人传记和人物关系我只能叫一般,我这个人不太喜欢朝政……」 小姐姐已经想捋袖子,再谦虚我可要打人了,却听年轻人继续说道:「拿手的嘛……主要还是古代数理,易数也还过得去,剩下的……大约就是十五志里的那部分——天文、五行、律歷、地理、河渠、礼、乐、仪卫、舆服、选举、职官、食货、兵、刑、艺文。」 第1249页 小姐姐都要哭了:「你到底是什么怪物?爱好者怎么可能喜欢那些?导师出题最喜欢从这些里边选,弄得人一个头两个大……」 说完摸出手机:「加微信加微信,以后你就是我的作业帮了。」 等两个人加了微信,年轻人问道:「你真觉得我行?」 「当然行!」小姐姐对年轻人比对自己还有信心:「十五志都能搞明白,导师以后绝对对你偏心……诶?你头像是个啥签名?干一?」 年轻人笑道:「这不是签名,这叫花押,代替签名用的。」 「这个也不是干一,却是三个数字的合体……二十一。」 《全书完》 完本感言 《苏厨》终于完本了。 从2018年11月16日开始,写到了2021年6月20日,前后花了两年半的时间。 这本书是老周的第二本长篇,和《山沟》一样,也是执念。 因此对成绩并不期待,开书之前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不如何失望。 老周有两个儿子,无论《山沟》,还是《苏厨》,其实都是想要留给他们的,一些精神方面的「储蓄」。 当然《苏厨》所想要讲的东西,比《山沟》多出了许多,结构也宏大了一些。 但是老周自己都想不到,篇幅会从原计划的三百万字,扩大到了四百八十万字,远远超出了自己的计划,几乎从一本变成了两本。 老周的最初的大纲里里,故事的结尾,苏油放任赵煦死去,然后扶赵佶上台,他和蔡京两人轮流治政,彻底把控住朝堂,也从此彻底把控住歷史的走向。 但是写到后来,老周无法如此下笔,因为老周发现苏油的性格,绝对不会像大纲里那样绝情,放任赵煦在年纪轻轻的时候死去。 这本书主角跨度时间很长,因而在写作的过程中,告别了很多值得尊敬的、让人喜爱的、笔锋一拐就可以改变命运的角色。 但是老周没法改,因为歷史题材远比老周想像的困难,比如程夫人的命运,如果改掉,那么二苏的仕途轨迹也会跟着改变,两位角色的经歷、着作,大苏那些美妙的诗词,就不可能存在了。 其它很多角色也有相似的问题,书里的《石钟山记》从苏轼的作品变成了苏逊的作品,就是例子。 类似的遗憾还有很多,老周也不忍心,但是因为能力不够,老周没法改变他们的命运,否则就会破坏全书的设定和架构。 开书之前,老周本来以为凭藉自己的见闻阅歷、多年思考,应该支撑得起这个题材。 然而事实证明老周过于自信了,写到后面越来越心虚,越来越觉得储备不够,很多书都需要重新读一读。 就跟书里曾经说过的那样,宋朝是一个被很多人误解很深的朝代,主要就是因为军事上的弱鸡,招致了过多鄙视的目光。 而秦朝、汉朝、唐朝、明朝,得到的待遇就好得多,很大的原因,其实就是对外战争胜利的加成。 很简单的两个例子,就能说明普通人对这个朝代的偏见。 一个就是很多人以为是真理的谬论——有宋一朝三百多年,起义四百多次。 老周已经在书里详细解释过这个误会的来龙去脉。 还有一次和作者——歷史频道的作者——聊天的时候,那作者认为宋朝皇帝并不仁慈,给我截了一连串的截图,内容是宋神宗期间免除各地许多土贡,荔枝有多少颗,茶叶有多少饼。 那个数量看上去不少,比如荔枝,一万多颗。 那名作者的言下之意,是说宋代的君主是腐朽的统治阶级,他们所谓的「仁」是虚假的,他们为了享乐,施加在老百姓身上的负担,是沉重的。 他们免除这些土贡之旨意,就是他们之前压榨和剥削百姓的明证。 于是老周就问了他一句,其他朝代呢? 比如你崇尚的大明,你看的那篇文章,做过横向比较吗? 老周让他去查一查,看看歷朝歷代各地给中央的土贡数目有多少,然后再做一个横向的列表,之后,大家再来讨论这个问题。 顺便给他也截了一个数字,明代初期,各地土贡数量高达两百多万斤,到明代中期,一度增加到近三百万斤。 当然之后就好多了,因为统治者嫌麻烦,直接改收银子了。即便这样,清代各地贡茶,也是以万斤为单位。 虽然他们还爱喝奶。 老周承认,所有封建王朝的君主,的确都是统治阶级代表,他们施加在老百姓身上的负担,的确也是沉重的,这一点,完全不存在什么问题。 但是罪孽有轻有重,至少北宋王朝的统治阶级,在某些方面作孽的程度,远比其他王朝的其他君主,要轻得多。 比如内官这个封建王朝最大的罪恶,宋神宗亲自裁定上限为一百人。 所以用那个资料来证明北宋王朝的万恶,是行不通的,得另找。 当然这些也不能说北宋的皇帝就有多好多自觉,很多时候,还和国力有关。 总之任何歷史问题,都不要简单化的去看。 现在有一个让人担忧的现象,就是大家在看歷史时候,看到的其实不是歷史,而是一大堆的偏见,一大堆别人想让你看到的东西。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担忧,主要是怕自家孩子变成那种靠短视频增长学问的人,老周才决定写这样一本书,想要传递一种信息。 第1250页 歷史其实也是一门科学,而且其实是最容易发现真相的科学。 歷史有个好处,就是原始资料都在那里摆着,只要你愿意去寻找,总可以找到。 当然首先得有个怀疑的态度,才能产生疑问,之后才会去查实,不会不加选择地接受网上的那些转载再转载。 当然,还要记得查全面一些。 另一个大问题,就是史观。 无法保持一种平和冷静的,不偏不倚的,旁观者的姿态,是读不好歷史的。 人类歷史的进程,就是人类创造文明成果的进程,在这个进程中,经歷了无数的摧毁和重建,而且负责摧毁和负责重建的,往往还是同一个团体,这些都得辩证地去看。 除了正常的三观以外,还有一条也容易被忽略,就是读史的时候,应该要怀着「人性」。 不要只看到表面文字上那些帝王将相们的丰功伟绩,也要多着眼于当时的百姓,看见那些丰功伟绩下他们付出的「牺牲」。 没有必要崇拜,如果用搞科研比喻读歷史的话,那些歷史人物,其实都应该是科研对象。 科学家会去崇拜小白鼠?最多止步于「喜欢」的程度就可以了。 中国的歷史,因为「三讳」这个操蛋的传统,掩盖了太多的真相,塑造了太多的「完人」,读的时候尤其要小心。 一个被否定几千年的人,突然变成一个被大加颂扬的人;或者一个被颂扬几千年的人,突然变成一个被彻底否定的人,这种歷史大风潮的转换,是否真实,是否合理,也要小心的评判。 可以选择随波逐流,因为必须要保护好自己,必须这样做,这个没问题。 但是随波逐流的时候,脑子也要清醒,心里也要有一个衡量的标准,更要有一条底线。 说回本书,老周只能说,其中的歷史人物的言谈,举止,互动,性格,老周都基本根据歷史记载,有所加工,但尽量真实还原。 基本都有出处,不是胡乱编造。 比如苏油那年科举,就是当年的原题;比如吕公着的座右铭,他的那块砚台;比如黄庭坚的化石镇纸,都是有记录,甚至有实物的。 一些网上稀奇古怪的言论,比如范仲淹为何要写《岳阳楼记》袒护所谓的「贪官」?比如弹劾过欧阳修的蒋之奇,是否该用「奸臣」来定义?书中写到他们的时候,也顺便给了较为详细的解读,让大家看到当时事件和人物的复杂性。 对于两个重要人物——司马光和王安石,当很多人开始怀疑老周将他们的形象塑造得前后不一的时候,老周就知道了偏见的可怕。 原因就在于大家心目中,对这两个人物形象早有了预设,而且预设得非常单一。 比如司马光让出四个寨子给西夏,就在网上背上卖国贼的名声,宋神宗和王安石让地几百里给辽国,却依旧形象高大,原因就在于大家心里预设的坎,太高,太顽固,太难打破。 佛家有一个名词,专门解释这种现象——「知见障」。 第一章里老周写到,夔州以上,过了渝州,长江就进入了岷江段,老周的一个水利局的同学,特意来提醒老周,说这里犯了一个错误。 因为岷江是在宜宾才汇入长江,这是一个不该犯的常识性错误。 老周给她发过去一张地图,谭其骧的《中国歷史地图册》宋代部分,上边标示得非常清楚。 古人认为峡江以上就是岷江,也就是说,他们的心里,重庆到成都,都是岷江。 如果老周书里写成过了宜宾县才转入岷江,在宋代,反而是错了。 在古人心里,岷江是长江的源头。长江的上游,分别称作岷江和峡江。 所以成都是长江发源第一城,而建康是长江入海最后一城,这才有了杜少陵「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绝句。 它不仅仅是简单的对仗,也不仅仅是分别描写两个毫不相干,胡乱看到眼里的东西,而是以长江为隐藏的纽带,精心选择来了江头和江尾的两件事物。 这就是知见障最直接的例子,也是为啥老周写这本书,越写越心虚的原因。 因为老周也存在这样的知见障,资料也不敢说就已经完全查实,思考不敢说就已经完全周备。 知见障就好像洋葱,剥掉一层,还有一层。 这本书里的东西,真不敢说全对,大家看到谬误的地方,尽管提出来,老周一定接受批评,再去查查资料,一起讨论。 该说说下一本书了,下一本书其实已经开了一个头,是一个理想社会崩溃后直接进入末世,主角在末世中生存的故事,接受书友们的批评,多做减法,老老实实地讲故事,不再掺杂各种各样的说教性的、科普性的「私货」。 其实老周想表达的,在《山沟》和《苏厨》里,已经表达得差不多了。 最后还是感恩,感恩各位书友,耐心地看完这本字数超计划过半的小说,还依然不离不弃。 谢谢! 苏厨集 《自题》 凤叶镌寒石,龙根透碧苔。 性成香自蕴,非待解人来。 · 《奉老堂兄、唐师、张知县应作》 沙禽烟柳满溪花,慢读勤耕自弄茶。 山外鸣流新献涨,清声一路到寒家。 第1251页 · 《咏风筝》 韧骨经纯质,文纶纬正心。 何高青霭上,所举意东君。 · 《咏狄青·其一》 王朝歷数事悠悠,几辈英雄亘逆流。 淝水投鞭惊鹤唳,猇亭举火悔龙游。 勛旗宝剑将军志,宫殿铜驼汉道秋。 赤帻勛功追谢陆,上元三鼓灭瘴虬。 · 《咏狄青·其二》 徐进如山排岭樾,狂飙胜火烈金风。 指剑崑崙诛丑逆,出身何计困英雄。 · 《奉咏寒雪江梅图》 寒树栖江沚,疏香破雪痕。 东风知我意,早领一枝春。 · 《奉咏泮池春日老梅赠起之山长》 冷香吹雪萼,冰影剩孤怀。 也信三春好,羞争二月开。 · 《东昌府》 梅子杀青栀子黄,亭林九化沐玄香。 衣冠渐别人情旧,似此他乡亦故乡。 · 《眼镜》 狡童磨水晶,赠我復明莹。 举笔清秋雾,移灯入夏晴。 颐评今试策,乐觅古歌行。 拾卷追年少,中衷感至情。 · 《题摩诃池扇》 晶殿琼楼圮百秋,徒将片纸记风流。 绥民画政安如扇,曲指山河任展收。 · 《陌上少年行》 雪衣乌履尽翩跹,陌上谁家最少年。 髀间骏骥来千里,囊内雕弓去万钱。 鞘裹珠鱼李尉剑,梢装玉谷祖生鞭。 唿朋唤伴趋城侧,走犬飞鹰斗马前。 白羽纷驰惊霹雳,黄罴赤豹寻垂毙。 倚熊坐虎枕鞍鞯,换酒推杯交意气。 来狩长林非纵乐,忍闻麦野遭腥貉。 及壮学成自有为,不向长安向河洛。 无教人生事业轻,桓忧青史没声名。 此去摧艰身百苦,长歌永志少年行! · 《南行集·过乌尤寺》 兴帆经沫若,脱帻仰乌尤。 佛影倾城阙,梵铃送渚流。 停云横老树,迟日下新洲。 化羽披霞锦,班仙第几俦。 · 《巫山》 冢草青青恨似深,难乖君命许胡尘。 情真只信巫山色,每梦随风度雁门。 · 《赋得天德清明诗》 大道希何适,能闻不可详。 明王厘苦智,爻蓍累清芳。 演易追三圣,行仁礼万邦。 梧桐沖远韵,凰凤萃明堂。 海北奔夷齐,渭南迎鬻姜。 垂德宾华夏,终古运穹苍。 · 《精金赋》 盘古开分,鸿蒙得序。 降浊浮清,澄天析地。 神灵物与,蜕变游栖。 上行日月,下臧宝遗。 时迁淹漫,世演龙鱼。 金销木烁,化石成泥。 元臣思巧,大造行奇。 虹流日耀,电溅星弥。 铸为崇锭,迈逾千钧。 农人助锸,烈士行兵。 侯钟师晋,巨阙兆秦。 隆安有宋,嘉佑中京。 · 《清明池和御诗》 上苑林渊瞩日开,重华俪郁拥香来。 宸音指墨升丹陛,云影衔恩下玉杯。 冰纩牵风沉碧澈,柔枝送影照徐徊。 清时盛景追隆遇,愧奉柏梁忝末陪。 (仁宗原诗: 晴旭辉辉苑籞开,氤氲花气好风来。 游丝罥絮萦行仗,堕蕊飘香入酒杯。 鱼跃文波时拨刺,莺留深树久徘徊。 青春朝野方无事,故许游观近侍陪。 ) · 《浣溪沙·过南京》 此地新来似旧游,柘城离草汴渠鸥。黍邱亭外晚渔舟。 梁苑画台劳燕迹,济阳文笔困狐谋。世间何计是夔州! · 《夔州》 一里编民十户寒,邑中谁与共溪山。 何当醉里温茶色,卧看清声坠井阑。 · 《请狐仙》 独坐痴斋笑苦禅,一般忠守一般寒。 吾衙虽简萧窗富,峡月溪藤暮雨山。 · 《吏事》 开春杨柳细分芽,才罢耘田又促瓜。 评语休嗔诗语寂,新官累日计桑麻。 · 《石娘子》 千里勛图復汉疆,龙堆沙碛雪苍茫。 松下戎烟添翠黛,笛中剑雨布寒霜。 桃裙影过隳狼纛,虏血腥飞淡玉妆。 战胜来归舒浅笑,红旗犹带冷梅香。 · 《洛阳》 八关漫溯雄王气,七水絪洄壮帝居。 雨野搀犁时汉镞,晴郊浚井偶周彝。 河山叠乱灰飘絮,文武参阶玉荐衣。 局事纷离君莫笑,英雄早在彀中迷。 · 《昭君》 汉帝中宫稀丽色,椒房阆苑犹空缺。 四门奔骑出长安,使者南来巫山北。 万姓怜儿愁远嫁,招媒奔聘竞唿择。 渔郎樵子皆得妇,狡贾时英胥吏杰。 家山本在荆门里,四壁萧然徒窘涩。 无计可违明主心,使君寻得惊香泽。 第1252页 素帛三封一匹绢,断离骨肉永天彻。 长催入轿拥将去,幼弟号唿娘泣绝。 绿水飘摇送旖舟,箇中娉婷只侬愁。 巫山回首铅云外,峡雨争帘夜渡头。 夜渡苍藤人去久,香溪木叶雁回秋。 数声梆鼓青岚镇,一隔江天白鹭洲。 素面禅衣漫弃船,轻车款款入长安。 玉阙巍峨排坊市,铜驼威凛压雕栏。 三千锦跸上林苑,百尺星台受露盘。 移归柳榭长珍养,留取君王展眼看。 · 《薄倖·思人》 月凉无地,正清寂,蛩音浅碎。 忽思得,梅边人远,襟帔依稀摇翠。 许宦游,鱼袋螭文,几曾未苦相思累。 念挽剑松堂,研香雪井,堤上黄骝同辔。 清光永,琴桐媚。风过了,云纱重坠。 檐铃轻断续,文烟裊冉,夜浓难暖鸳鸯被。 柳莺啼醉。 会池塘春满,无何早启沉香匮。 窥帘乳燕,共拣南来旧寄。 · 《贺新郎·思人》 数日停诗酒。最销魂,平湖春霭,水天红透。 沙鸟金帆粼波里,约约红腰翠袖。 清歌换,疏云如帚。 碧月寒升双鹭警,起芦花,又入芦花后。 点指处,移南斗。 家山雪笋黄金韭。 过清明,归期难计,京华烟柳。 玉带谁堪殷勤瘦,倦理琴台画缶。 但羡与,莺俦燕偶。 目断沧溟青树外,遣归鸿,莫却云台陡。 唯此意,君知否。 · 《一剪梅·因明寺》 锦院红香数丈秋,花正清幽,月正清幽。 轻妆冰簟怯停眸,静体无由,动体无由。 新蕊何堪竞夜求,爱纵难休,怨纵难休。 合欢钏臂掩风流,君也光头,妾也光头。 · 《舟行西湖》 拳荷可意拟绢裁,柳艇无痕盪叶开。 离树清啼终寂去,扰人新月总跟来。 · 《收交趾》 千秋信史开三郡,永土金瓯尽日南。 断节绝蹯乖上计,穷兵黩武僭无端。 鸿梁凋朽集英殿,砥柱倾颓拜将坛。 蜗角槐根争不尽,黎民忍使羸饥寒。 · 《洛阳牡丹》 气焰长安醉欲狂,可怜上苑奉冰霜。 凄凄众草徒衔命,独有芳根向洛阳。 · 《题菖蒲》 泉石生涯运自穷,裁冰剪雪破春风。 癯根未悔凌云志,照影溪天作卧龙。 · 《寄黄州东坡》 南雁云声归藕淀,寒池花影漫梨床。 匣中砚墨泥清韵,槛外藤鸦滞晚霜。 难料轻身捐李广,偏乖蹙运老冯唐。 相如有赋才终起,莫与长门怨汉皇。 · 《赠辛娘》 朔笛边笳两久违,铅云还压棘城颓。 故旧方惊词客老,琵琶犹奏阮郎归。 秋深鸣镝惊原下,岁恶烟烽照塞陲。 河山难载忧怀重,更奈辛娘唱一回。 · 《闻官军收兰州赠李太尉》 虎帜升青海,龙渊驭紫骅。 残梯隳雪霰,朽砦闭云崖。 泉冷清栖月,山深静落花。 潜军飞险峭,夤夜拔汝遮。 · 《阳关引·闻官军收安西北庭遥寄章学士》 风裹红旗裂,岭上城如铁。玉鞍早惯,阳关月,天山雪。 妒太公余策,独与留侯撷。最风流,功名不耻文章热。 虎步啸千里,抒远烈。 剑光寒彻,河中多少雄桀。 觱篥飞清曲,一笑云烟灭。共饮盘橐里,更庆九天澈。 · 《和安石相公》 年少轻天下,挥遒若据床。 麈尘三日辩,鱼素十年芳。 十年吾亦壮,方醒旧情长。 斯志与斯人,须臾未可忘。 (王安石原诗: 老年少忻豫,况復病在床。 汲水置新花,取忍此流芳。 流芳柢须臾,我亦岂久长。 新花与故吾,已矣两可忘。 ) · 《题蒲涧》 九节仙姿下玉津,秋风难动满溪新。 灵泉甘澈听无主,肯与安期借旧邻? · 《宫词》 初遇当时竟不知,情于浓处转成痴。 隔帘犹问花开日,得选春风第几枝? · 《咏春·其一》 绕树新莺逐柳绵,追风儿女送轻鸢。 渔舟懒系新桥侧,乱卖鲈鲥落酒钱。 · 《咏春·其二》 波分鸥影随云散,风送桃花逐水还。 萍叶成钱蛙半醒,时中绝爱此江南。 · 《遗香亭》 恨煞朝章惊玉诏,来时单马去萧萧。 遗香父老休轻负,启育慈风在汝曹。 · 《隐诗》 蟆颐山下此江深,雨野烟亭次第分。 屐笠迟归穿鹿寨,囊壶几罄越藜门。 停叶瑶弦诚自晦,弥风松酒不长温。 桃花远意容吾醉,叵耐春溪易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