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第一钗》 第1页 [穿越重生] 《金陵第一钗》作者:风储黛【完结+番外】 文案: 太子妃姬嫣俨然是个笑柄,成婚一年,无宠无爱,太子与她,相敬如冰。 姬嫣自知不得太子喜欢,她费尽心思地想当好这个太子妃,替他周到地料理一切。 直到有一天,一次偶然,她做了个长梦。 梦里,太子很快会从边地带回来一个白月光。 白月光乌鬓柳腰,不足盈手。 太子宠她如命,不到一年,白月光成了良娣,后来,封皇贵妃,直接架空中宫。 姬嫣成了别人过河拆的桥,爬墙蹬的梯,宠妾灭妻的那个妻,百官口诛笔伐的怨妇,风雪夜,被推进冰湖中溺亡…… 一朝梦醒,姬嫣顿悟了,她要和离。 ———— 王修戈没想到,那个女人真敢把和离书拍在自己面前。 呵,女人,总喜欢口是心非,迟早回来抱孤大腿。 但为什么,那个在他心中毫无存在感的太子妃,从她走以后,东宫的一草一木里,突然开始全是她的影子? 她会打马球,会作琴曲,还能慧眼识人,帮父兄将事业进行得如鱼得水。 和离后,她摇身一变成了金陵最招眼的女子。 而他则日夜心魔缠身,难以根除。 终于,前夫哥王修戈发现自己坐不住了。她走后,他的心竟像是空了一块,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他想追回,将她堵在角落,红着眼眸,抓着她的衣袖哑声道:「阿嫣,你还要我吗?」 姬嫣拿匕首割断被他抓住的袖角,语调冷漠:「太子殿下,请你自重。」 阅读指南: 1、追妻火葬场,地狱模式。 2、先虐女后虐男,今生双c,男主前期又狗又渣,后期追妻无限自虐大疯批。 3、女主全场最美,美到苏。 一句话简介:后来,太子追妻追疯了 立意:做真实的自己,何必活得面目全非 内容标籤: 天之骄子 重生 打脸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姬嫣、王修戈 ┃ 配角:萧也、王素书、姬婼、王雎、李昧、柳崇白 ┃ 其它: 第1章 太子大婚 姬氏郡望,四世三公,数百年居于河东,自前朝以来一直是士族首领,鸿儒高士辈出,为天下所景仰。 今姬家有女行六,年十六,容貌秀美,冰清玉粹,尤擅乐舞,乃为天家皇帝陛下所钟,天子特此赐下诏书,定姬氏为太子妃。 十月初五,正是太子与姬氏女大婚之日。迎亲队伍从金陵北门而出,遥遥而行数月,终载得姬家之女入京,于黄道吉日,初五这天,华盖延绵,姬家女嫁入东宫,可称得上一句无上风光。 早几年,现任姬家的族长,也便是姬嫣的父亲入金陵为相以来,姬嫣便与母亲、还有几位庶母、兄弟姊妹都搬到了金陵居住,但因为姬家老族长亡故,姬嫣回河东守孝三年,孝期刚满,便为当今圣上挑中,许给了太子王修戈,为表圣上隆恩眷顾,特有迎亲队伍一路铺张前往河东接太子妃。 天下的女子莫不羡慕,姬嫣有这等好出身,样貌才学样样拔尖,真真是赢在了投胎上。 黄昏过后,大礼全部行完毕,姬家的侍女将姬嫣送入东宫的婚房。 屋内燃烧着来自东海的上等蜜蜡鱼油,灯火辉煌,映照着新婚太子妃身上金银线勾勒的锦衣华服愈发溢彩流光,扇面之下,那宛如奇花初胎明媚娇艷的面庞,更染朱色,美得教人不敢逼视。 姬嫣一刻都不敢放松,先时被圣上定下来为太子妃时,心中便一直忐忑,觉得自己无才无德,配不上这个位置。 传闻中,这个太子殿下不但容貌俊美,更能征善战,手握军权。现在天下士族并立,豢养私兵无数,但面对实力雄厚的大靖朝廷,和大靖新一代的将星,还是不能不发憷的。姬家在河东百年,也不可能没有自己的家臣部曲,但相比较而言,实力远逊于皇家朝廷。她自幼仰慕英雄,对太子颇有好奇和好感,当时接旨的时候,手都在哆嗦打颤。 也曾求父亲,看还有没有迴旋余地,虽然她对太子有朦胧的嚮往,但是,那毕竟是皇家,如她以后处事不当恐怕误了姬家和爹爹的仕途,还有,宫门一入深似海,她也不想牵涉其中。 可惜陛下圣旨已下,她就是无可改变的太子妃。 须臾片刻,便听得一声「殿下到」,姬嫣握扇柄的手倏然收拢,扇柄下悬着的贝壳状的琉璃扇坠「啪」地打在手背上,有些疼痛。 满屋的宫人婢女一齐行跪拜大礼,山唿「殿下千岁」,而姬嫣则更是紧张。 她等了又等,直至一个微错乱的脚步,似乎迈过了门槛,随后,他一挥袖,淡淡道:「都退下。」 娉婷裊娜的妙龄宫女,陆续走出了寝房,将这间房屋,留给了他们两人。 姬嫣则更是忐忑万分,眼光朝下瞟,只等到一双绣着海水江崖纹的金线石青底长靴映入眼帘,姬嫣胸口剧烈地狂跳起来,接着,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赖以掩饰慌乱的团扇便被男人大手抽走了。 猝不及防,就这么目光撞上。 灯火中,映照着男人那双深长的双目,眸光清冷,带点阴郁味道,眼尾几乎扫入鬓角之中去,他微偏着脸,右侧上梳的髮鬓在鱼油烛光的朗照下,熠熠出一点如星的白光,便仿佛白首一般。 第2页 在姬嫣的印象当中,似乎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就连有着「九原第一公子」之称的萧也哥哥,都有所不及。 没想到传闻中的擅征伐,讨逆贼的太子,会是这么一副积石如玉的好样貌。 「殿下。」 姬嫣脱口而出,实在是情不自禁,也不知怎的就唤了一声,这一声听上去,十分像是催他就寝一样。 话出口,她就悔得差点儿咬了自己的舌头。 「嗯。」 男人的声音仿佛从鼻中发出来的,他的脸色始终冷漠,看了一眼她,便也似乎觉得没甚新奇,并不为所动。 过了许久,约莫也是觉得,新婚之夜,与这女子在这大眼瞪小眼,终归不是办法,他皱起了眉。 「想太子妃一路车马劳顿,才入金陵便与孤成婚,势必身体乏累,歇了吧。」 见她头顶着一顶璀璨得晃眼的凤冠头面,眉宇间的皱褶更深了,随手便替她将凤冠抓了起来。 谁知那冠冕上几根凤簪是别进她的髮髻里头的,随着王修戈这么毫不解风情的一扯,差点儿没将姬嫣的一层头皮给揭下来,她吃痛地唿了一声,不敢大声,咬牙暗暗忍着,眼泪都快冲出来了。 王修戈看了一眼,自己随手取个帽子,居然将她盘成一坨的头髮全部扯坏了,没想到婚髻如此繁琐,真是麻烦。他随手将凤冠抛到一旁,对姬嫣道:「好了,脱了履,自己滚到里边去。」 姬嫣更是愣住:滚? 是她太丑,初见殿下就厌恶她了吗? 她久久不动,王修戈更是心下烦躁。 他早知道娶妻是件麻烦的事情,尤其在身不由己的帝王之家,连娶谁都不由他自己,但他接受了往东宫摆上一件花瓶,最好这花瓶得乖乖听话,譬如,他现在累了,想要歇息,让她滚到里边,把外间的床位让出来。 这女人像是耳朵不好使一样,居然屁股都没有挪一下! 难道他是娶回了一截木头桩子吗? 姬嫣却望向了王修戈身后,那铺着花草暖生雀鸟摆尾团纹锦缎的桌案,上边还放着一壶酒。 她想提醒王修戈,在新婚之夜,还有夫妻同饮合卺酒,象徵着夫妇从此合为一体永无分离,可是她几次三番欲言又止,一碰上王修戈明显带有沉郁不耐烦的目光时,她就生生地忍了回去,不敢再说了。 「殿下,我……我歇了。」 她弯下腰,在王修戈看来,仿佛终于反应过来了一样,慢慢脱下自己的鞋履。 他就站在床边看着她,像是想不通,她一个姬氏女,才名在外,怎能如此驽钝一样。 姬嫣将自己的鞋袜除去,便朝旁躺倒下来,默默地顺从了他的话,滚向里间。 她那身累赘的大红吉袍压在被褥底下,红得太过刺眼,且她人在里边,这衣裳却几乎已经垂落到王修戈的脚边。 王修戈弯腰,将她的衣裳外袍从身后一把扯落了,姬嫣受了惊,也不敢回头,只是紧紧抱住了臂膀。 王修戈道:「衣裳碍事,替你脱了而已。」 姬嫣半个不是都不敢说,心凉而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可是睫毛不停地颤动。 之后,便是宽袍落地的声音,身后柔软的床褥有所塌陷,躺上了一个人来。 夜色偏凉,月迷楼阁,雾失星辰。 屋内只有鱼油蜡烛静静地燃烧,不知时辰,也听不到声音。 王修戈仰躺而下,闭上了眼睛。 与过往那些金戈铁马,只能抽空得以喘气的时日不同,当新婚之日,夜阑人静之时,他想到的却是当年幽暗隐晦的一段过往。 那段过往里藏着一个人,尽管面容已经模煳,但那时,他对她承诺过,将来想要娶她为妻。 而现在,她已经死了,他也娶了别人为妻。 王修戈难以入眠,可正当他抬起手,试图平復揉捏眉心平復潮涌的思绪时,就在他的身侧,他听到了一道抽泣声, 很短,也很轻,一瞬就消失了。 但是常年习惯了战场杀机四伏的王修戈,有一种被细小微末声音惊起的警觉,他当下转过了身,手掌钳住了姬嫣的肩膀。 「太子妃。」 他沉沉地道。 姬嫣的身体在他搭上去的一瞬间,僵硬如铁。 王修戈用了些力道,将她的肩膀握住,将她转过来。 这一看之下,连他也禁不住有些吃惊,烛火未灭,他清楚地看见她满脸的泪痕,晕花了鲜艷的红妆,模样凄悽惨惨,楚楚可怜,就好像他这个负心汉新婚当夜就干出了什么勾当一般,着实令他又费解又恼火。 「哭什么?」他压低声音,有些不耐烦,粗糙的拇指毫无温情地朝她的眼皮颳了过去,擦掉眼窝底下的泪珠,见她不答话,脸色便愈加难看了几分,「孤问你,大婚之夜,你哭什么?」 姬嫣方敢哆嗦着身子,抽噎着道:「殿下也知,今夜是殿下与我的大婚之夜,可是、可是殿下来到寝殿之中,不与我同饮合卺酒,也不与我行周公之礼,就……就让我脱了鞋袜,分头而睡。殿下,你可知男子这样,是对新婚妻子多大的羞辱么?」 王修戈一愣。 他实没有想到,不过区区一盏水酒而已,她就能扯到羞辱不羞辱的。转念又想,她河东姬氏想必臭规矩极多,且这种百年士族,最是爱将自己的脸面凌驾于王权之上,这女子看似示弱,实则威胁。 第3页 「不过一杯酒而已,孤与你吃了就是,何必哭哭啼啼。」他不耐烦地瞥他一眼,下榻,趿拉木屐朝桌案走去,取了两盏水酒,便折转回来。 她拥被而坐,眼波如蒙着一层霏雾,定定望着他,眼角下一抹泪光的余迹映着烛光仍然鲜亮。 王修戈将一杯酒不由分说塞到她手心,她也只呆呆地接过来,那男人停在他床边,信手响亮地和她碰了一下杯盏,便仰头喝了。 合卺酒……是这样喝的吗? 这确定不是喝断头酒吗? 姬嫣也是世家之女,出家之前,自有那教引的嬷嬷不厌其烦地将规矩教了一遍又一遍,姬嫣这方还在战战兢兢想着自己不出错,谁知碰上个全不照规矩来的殿下。 王修戈居高临下,脸色似乎极为不快:「孤照你心意都喝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怎么又不喝了?」 姬嫣握住酒盏,看了眼碗中的清酒。她酒量奇差无比,沾酒必醉,但也是为了今晚不出错,从河东到金陵,这一路上她不知暗暗训练了多少回,那一坛的陈年花雕,在她抵达金陵的前一晚,便已实实在在地见了底了。因知道他宿营多年,更不敢在他跟前有丝毫露怯的。 姬嫣眼一闭,将心思一横,举碗一口干了全部的酒。 起初那烈酒入喉,尚能忍耐,可是太子殿下给她倒的满满一碗,实在太多了。最后一口只好含在嘴里慢慢往下艰难地咽。 王修戈早看到她憋红了脸,却没想到她居然不肯服软,脸色微妙起来,不过—— 「你所言周公之礼又是何礼?该如何行?孤只闻周公吐哺,天下名贤归心。」 话音戛然而止,家教甚严、从不敢在人前露齿笑的姬嫣,是第一次,且是在她喜欢的人面前,吐了酒。 第2章 周公之礼 姬嫣发誓她可不是故意的,她的家教决不允许她这样做。可是,一国太子,他也年至弱冠了,却连这都不清楚,居然问她一个初次嫁人的女郎这种问题,她实在是过于惊讶。 可被他这么黑了脸地盯着,姬嫣急忙将脸上所有的神情都收了回去,重新变成木头人。犹豫下,却也实在不好说,要如何解释「周公之礼」的真正含义。 王修戈自己不懂,却胡乱猜测道:「难道是让你我同床做梦,请周公前来解梦释义?」 听了这毫不着边际的话,姬嫣只能愣住。 杏花般纯净而妩媚的眼波流转顾盼,灯火下,象牙白的面颊肌肤细腻得能看清那根根纤弱的绒毛。夜色正浓,屋外时而有三两侍女走动,到这个时辰了,还无半分动静,终于有一个嬷嬷看不下去了,站在窗口问道:「殿下,可还顺利么?需要老奴进来帮忙么?」 王修戈当场疑惑,但不是问窗口多事的老嬷嬷,而是已经窘迫到面红耳赤的姬嫣:「什么顺利?做梦需要哪种顺利?」 姬嫣实在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不知他是不是故意诳自己说出一些难以启齿的话,可是当下屋外的嬷嬷催得紧,他又这样站到她跟前,她没法装哑下去,只好羞答答地垂下了螓首,蛾眉稍蹙:「老嬷嬷可有给殿下一些书画册子之类的东西?」 口述得来终觉浅,她当初学习的时候,就辅以了文字和避火图,再加上教引嬷嬷犹如身临其境的讲解,她听得豁然开朗,但也是真箇害羞。 王修戈皱眉,像是不解她说的什么东西,但半晌,纠结的眉头骤然松开,他忽然想起来了。 他从房内的博古架上找了找,最后,抽出了一些画卷,抱了两三卷过来,姬嫣惊诧至极,见他居然抱着那画走过来,忙埋下了脸不敢看,王修戈一边抽开画绳一边说道:「不过就是老嬷子塞过来的一些古玩字画,孤……」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声音伴随着画卷展开书页的唰声停止的。 王修戈的瞳孔放大,死死地盯着那幅画。 不对,很不对。 男女之间,居然……难道这便是她说的「周公之礼」么? 如此龌龊下流之事,为何冠以周公之名? 王修戈仿佛能听见自己的磨牙声。 窗外的老嬷嬷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一头雾水地又来催促着:「殿下真的不需要老婆子进来帮忙么?」 王修戈僵直立在床边,那张俊脸上表情青红交错,差点儿没将手里的「古玩字画」给投进火钵子里再燃一把火烧了,蜡烛忽然灭了一支,将打在他鬓边的一点白光蚕食而尽,他磨牙道:「姬氏。」 不等姬嫣抬起头,便听见他冷冷的质问:「你想孤与你做这种勾当?」 「……」 这根本不是想与不想的问题,而是必须。 但姬嫣说不了话,她吓得差点缩成了鹌鹑,可没能够保护自己,没有力气的两只小手就被他抓住了,王修戈单膝跪上榻,不由分说,便将他的太子妃按在了里侧,低头,俯瞰着她因为太过紧张而不断发颤的眼珠,连带着上那边根根挺立的睫毛,也随之如水草般不断浮摆。 「想,还是不想?」 他对强迫女人没有半分的兴趣,只要她说一句不想,从今以后,他自然都不会碰她一下。 「……想。」 姬嫣将脸扭到旁侧,柔软的嗓音哆嗦着,颤颤地回。 可惜了这在比人听起来堪比黄鹂般动人的柔美声音,也没换得太子的一丝怜惜,他在她话音落地之后,就低头吻住了她的嘴唇。 第4页 唇瓣贴住的那一剎那,身后的侍女婆子蜂拥而入。 因为太久没等到太子殿下的回答,而屋内灯又亮着,人影照在红纱窗上,不知说着何话,嬷嬷担心,毕竟当时给太子教导夫妻之礼的时候,殿下极不耐烦,将她送来的一应参考物件全随手抛了。 可是万没想到,嬷嬷一进来,见到的却是太子将太子妃压在榻上亲嘴的画面。剎那间好几个少不更事的宫女都红了脸颊,嬷嬷更是连连请罪,拿臂膀当笤帚使,将一干不相关人等全扫了出去。 随后,她贴心至极地关上了门,心落回了腹中,暗暗念叨了几声阿弥陀佛。 元后娘娘若在天有灵,今日必当欣慰了! 王修戈停了下来,再看他身下的新婚妻子时,她娇美绝俗的脸蛋上,鲜红的口脂抹得满嘴到处都是,像是喝了生血一般,料到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实在厌恶女人的唇脂涂在自己的脸上,他嫌弃地伸手,拿手背用力揉去了自己嘴角上的红痕。 软褥子间,女孩儿悠悠睁开了眼睛,一双水眸雾蒙蒙的,但又清清亮亮的,完全没有受到任何俗物污染。 他便愈发讨厌这种感觉,就像是煮鹤焚琴,牛嚼牡丹,自己正在玷污这种青瓷白玉般美好的东西。 虽然她也想要,但他却忽然不想给了。 可就当他心中开始打退堂鼓的时候,她又定定地望着他,像是鼓足了勇气一样,用最温柔的声音问出最残酷的话:「殿下,你不会吗?」 王修戈有当场拔剑杀人的冲动了。 如果是哪个不开眼的如此质疑太子,不死也该脱层皮。 可面前这个女人不行,他要是不给她点颜色瞧瞧,那便是做实了自己不行! 王修戈胸口闷胀,冷冷地「哼」了一声,起身,从地上拾起他丢落的图册,展开来,一幅一幅地看了个遍。 姬嫣没想到他确实不会,而且一心向学,现在看得专注入迷起来,脸上也不见有多少恚色了。 少顷,他将东西一扔,停在了姬嫣的婚床边,漆黑的眸深不见底。 她教他看得心里七上八下的,怦怦直跳。 王修戈道:「试试就知道了。」 他再度朝她压了下来,姬嫣实在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嘤呜」了一声,他疑惑地抬起半边俊脸,朝她看了眼后,便将她抱住,放正了位置,令她的后脑靠住柔软的枕。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细腰。 「姬氏。」 他依然毫不客气,口吻极硬地唤她。 但姬嫣居然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叫法了,她虽惊慌地绞着手指,却还是勉作镇定地回应「嗯」。 王修戈道:「孤对强迫女人没有兴致,娶你只是因为父皇赐婚,相信你心中大抵也如我一样情非自愿,既然你说,不行周公之礼就是羞辱,那孤不羞辱你。孤得了你的身子,便也许你,倘或将来,在孤登基之前,你有求去之意,只管提出和离。」 姬嫣吃了一惊,没有想到新婚当夜,她的夫君竟对她说了这样一番话。 新婚之夜,他就提到了「和离」两个字。 可是她真的没有抱着这样的念头来。 妾拟将身嫁与,若非见弃,岂敢和离。 她也是想与喜欢的人好好地过这一辈子的。 夜色昏昧,屋内红烛将尽。 她肩头松垮的雪白寝衣滑落了半截下来,露出修长的肩颈和藕臂,线条流畅,肌肤匀净,王修戈晦暗的目光落在她泛着红光的耳垂上,看不清半分情绪,许久,他朝她的耳朵亲了下来,反手拉扯下拉帘帷。 最后的烛火被烧干净了,悠悠地吐出一口残烟气。 细微的风,压着殿中女子软绵绵的求饶哭泣声,教人听去了,面红耳赤,连嬷嬷都一边蜡黄老脸发红,一边喜笑颜开,催人离去。 姬嫣身体底子本来便不怎么好,遇上从战场上淬鍊过的钢筋铁骨般的男人,更是愈加难以抵挡,早脱了力,没等到他喊停,自己便撑不住,软软倒在他的臂弯里晕了过去。 她昏昏沉沉的,像是做了很多梦,但大多只是浮光掠影,看不清晰,但梦中的感受混杂着的焦虑、绝望、恐惧,却是真真切切。 梦境之中,好像有一只手,力道不轻不重地捏着她的下巴,用一种冷静到近乎残忍的口气对她微微笑道:「朕知道,害贵妃流产的是她不是你。但是,朕可以没有皇后,不可没有贵妃。」 剎那间,就像有一根钢钉锲进了她的心脏里,那种痛楚简直撕心裂肺。 这一夜,她躺在同样感到疲倦的男人怀中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睡不踏实。 天色还早,王修戈就被不断挣动的女人惊醒了,他扭过头,淡薄的晨曦透过帘帷照进里间,将她挂着两道浅浅的泪痕印子的白腻脸蛋染上一层轻盈釉质,她偏薄的近乎晶莹的皮肤上残忍地留着三道罪证—— 正是昨夜里太子殿下动情到极致时,不留神在她的肩膀上掐出来的。 当时隐约记得她唿了一声「好痛」,不知是不是幻觉,总之他没肯饶。 此刻一见,太子心中莫名感到极其心虚惶恐,像是小孩儿偷摔了大人家里的珍贵玉器,唯恐被人发现,他脸上冒着两团可疑的红,伸手去,要擦掉他的指印,彻底地毁尸灭迹。 可是没想到她的皮肤白得过分,越擦,红印非但没有消去,反而范围越来越大。 第5页 正在这时候,怀中的女人,突然醒了,正碰上他闪过一丝慌乱的眼睛。 她的身体本能地抖了起来,谨慎至极地,唤他:「殿下……」 王修戈恍如无事一般,撩开了手 ,便信手将她肩头干净的寝衣往上一拉,替她盖住无意泄露的无限险峰好风光。 姬嫣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寝衣居然换了新的,身上也并没半分黏腻的感觉。 怎么回事,是嬷嬷昨夜里来过,替她擦洗过吗? 她居然……就那样晕过去了,想来,很是丢人吧…… 诸般细节,姬嫣完全不敢回想。 可是那大煞风景之人,却凉凉地哼了一声,告诉她:「太子妃看着端庄,睡着了却很是不雅,挂在孤的身上,无论如何不肯进浴桶。」 「……」他说的人是她?姬嫣大窘。自己居然没一点记忆了! 王修戈不动声色地转过身,从外侧坐了起来,眸微微一弯,眼底的情绪却真假难辨。 第3章 白月光 太子王修戈的生母是烈帝元后,元后一生贤德,四海皆誉,可惜红颜薄命好景不长,生下太子以后没有几年,便香消玉殒。她与烈帝是患难夫妻,死之时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如花年纪。 之后,宫中又有一位皇后,则是出身于汝南世家的袁氏。袁氏膝下有一子,比太子年幼一岁,封为楚王。而众所周知,太子与楚王母子不过是表面和睦而已,其实以楚王母子为首的汝南势力与太子分庭抗礼已有多年,因太子战功在外,深得烈帝倚重,烈帝于两派间从中调和,才有今日的太平。 姬嫣早在嫁入东宫前就知道这里是一滩浑水,虽然姬家为士族之首,但朝堂上的倾轧,后宫中的争夺,她自忖,就算是姬家也轻易不能插手。 只是,袁皇后是太子名义上的母亲,她是否也该去晨昏定省,为袁皇后奉茶? 可一早,王修戈便离开了婚房,不知上何处去了,他近旁的内侍伏海向姬嫣汇报太子的去向时,说:「太子殿下上掖幽宫去了。」 那掖幽宫不是什么好地方,是罚人禁闭的一处冷宫。犯了错的妃嫔王孙,才有资格被罚进掖幽宫思过,这点姬嫣是知晓的。 「伏内侍可知道太子上掖幽宫所谓何事?」姬嫣不想刨根问题,倘若伏海不说,她为了照顾太子的隐私,绝对不会再追问了。 但姬嫣身旁的嬷嬷叶芸娘和丫头璎珞、翠鬟心里都不大欢喜,今日是太子大婚第二日,他正应该陪着太子妃上端云宫为皇后奉茶,怎的一大早消失了踪影? 伏海摇着拂尘,弯腰说道:「殿下……小时候有三年是在冷宫里度过的,这些年殿下在外征战,每当回宫时,便都要去掖幽宫小坐。」 「这……」璎珞和翠鬟她们都不晓得,堂堂太子,竟曾于冷宫待了好几年?瞧他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模样,可不像是如此。 但也不知为何,一提起「掖幽宫」,姬嫣没来由地一阵心绞痛。 她向来没有做梦的习惯,或者说以前夜晚做的梦,到了白天醒来便忘得干干净净了。 可昨晚,在他怀中睡着,隐隐约约梦到的,那只掐着自己下巴的左手,那说话时冷清至极的残酷语调,分明地来自于太子。 还有脑海中一闪而过的一个女子柳眉乌鬓的姣好面貌。那种美貌是纯良无害的,宛如洁白无瑕的一朵白菊,可却令她一旦念及,便感到胸口锥心之痛。 姬嫣捂住不断发出急剧碰撞信号的胸口,慢吞吞地深唿吸,坐在了身后的高脚凳上,魂不守舍地,幽幽说道:「我知道了。伏内侍,你先退下吧。」 伏海「嗳」一声,领命便退去了。 这时,叶芸娘在姬嫣耳朵边上说道:「太子妃,咱们也该去给端云宫向皇后娘娘敬茶,这毕竟是大事。」 因赶在黄道吉日成婚,路上出事有所耽搁,姬嫣的凤车可以说是直接驶入了宫墙,迄今尚未见过袁皇后。 姬嫣担忧不已:「可我听说,殿下与袁皇后那边并不和睦……」 如果这般不通知他就过去,太子知道了心里可会不快? 叶芸娘道:「正因如此,太子妃才要站在太子殿下这边,唯有帮助他应对袁皇后和楚王,才是真正于太子有益的贤内助。」 叶芸娘的话,姬嫣细思忖来有理。倘或不去,袁皇后不会觉得是她刻意不尊中宫,而是太子有意授命,将这笔帐只会全记在东宫名下,如此于殿下,只是害了他。 「嬷嬷说得有道理,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吧,也免得误了时辰。」 姬嫣在诸位嬷嬷婢女的帮助下,换上桃红、鹅黄二色的掐金云缎收腰长裙,外罩蜜合色海棠穿枝纹对襟广袖袍,身姿在华服的修饰下更显窈窕,纤秾合度。 日色正当顶头时,至端云宫,向袁皇后见礼、奉茶。 袁皇后当然不喜姬嫣,这是太子联姻的对象,如今姬家的家主在朝中为相,背后又有一整个声望盖过汝南袁家的姬氏做靠山,于太子正是如虎添翼,对姬嫣她要如何喜欢得起来?但,姬嫣出身士族,有贤名,也有才名,是天下士族女子间的佼佼者,在她无过错的情况下,袁皇后仅能表达自己作为长辈,对她的看顾和照拂,并在奉茶后,赏了姬嫣一些名贵玩物,且还朝下边嘱咐:「回头,上内务房去,挑几个手脚伶俐的送到东宫照顾太子和太子妃。」 第6页 底下人纷纷称是。 姬嫣这一走,袁皇后头痛的毛病便又犯了,嬷嬷伺候着上了一盅参茶,袁皇后喝了些,方耐着性子道:「陛下一向偏帮着我们,这回怎又选了姬氏女作太子妃?本宫到现在,都一直没有想透。」 帝王心术难测,谁又能料到他心中打何种主意? 袁皇后无奈至极,道:「魁节只比太子小一岁,也是到了成婚的年纪了,我也要替他挑个靠得住的妻族,才行。」 嬷嬷劝道:「奴婢倒是觉着,娘娘不用太过放在心上了,这么多年了,皇上可从没偏心过太子爷,就连他打了胜仗,送给东宫的珍品是七十二件,同时给娘娘和楚王的就有六十四件,擢拔一个太子的心腹,就要在娘娘这边要升一个大臣的官,照奴婢看,这正是制衡之道,明年轮着楚王大婚,不必娘娘操心,陛下一定选一个德才兼备的世家之女。」 「但愿如此。」 袁皇后舒了口气,道。 她不喜政治斗争,若不是心里真的爱慕着烈帝,起初就是不肯进宫来的。可自打进宫以来,她的父兄便开始逼迫着自己朝皇权靠拢,她本也有心无力,可自从生了魁节,未免孩儿在夹缝中生存,她必须也要开始争权夺利。 若非如此,凭太子宁杀勿纵的性格,将来他当了皇帝,焉有她们娘儿俩的活路? 王修戈回到东宫时扎进了书房,半天,才恍然想起自己已然是有妻室的人,信口问了句:「太子妃何在?」 伏海说道:「太子妃向皇后奉茶定省去了。」 王修戈皱了眉,「何须用她?」 对皇后如此殷勤,显得别人多心胸狭窄一样。 伏海道:「太子妃也是为殿下分忧,毕竟袁皇后那边,一直盯着东宫很久了。殿下这一趟远门出下来,东宫里已经有三个宫女换了人。」 换的什么人不得而知,但人人心里都有桿秤。 王修戈道:「竟有这种事?」 伏海道:「殿下,太子妃出身于姬氏,见闻广博,心如冰雪,聪慧更甚,从前东宫没有女主人,殿下一走,咱们这边只能由皇后拿捏,皇上也偶尔顾不上,现在皇上为殿下赐婚,指了如此一个太子妃,殿下就何妨将她视作贤内助呢?」 伏海是跟随过元后的老人,在东宫除了王修戈,便属他资格老,话语权大,敢直言进谏两句。王修戈脾性偏激,不喜听逆耳忠言,也唯有伏海能劝得进一二。 现在这位出身士族的太子妃,既到了东宫,无论如何,哪怕是顾及姬相那边的颜面,殿下也须得对太子妃多加敬重。不可再由着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譬如今日一早,本该与太子妃携手入端云宫请安,却教太子妃一人前去了。而他也无大事,只是到掖幽宫小坐了片刻。 那掖幽宫中暗无天日,这些年来鬼魂之说不绝,阴气旺盛,就是大白日,也没有几个人敢靠近。 但伏海却知道,太子殿下,是个念旧情的人。 那掖幽宫中幽禁的三年,曾有一个伺候过他的宫女,名唤潘枝儿,是殿下惦记已久的心上人。 斯人已逝,便犹如那窗边的一缕洁白的月光,越是朦胧,越是遥远,便越惹人怀想。 伏海没经歷过人事,也不了解男女之情,他只是觉得,若当断不断,将来只会令太子妃受伤,这于太子和太子妃,都绝不是什么好事。 「恕老奴多一句嘴,殿下如今,可还在满天下寻找那名女子么?」 当年巫蛊之祸,烈帝杀宫人禁军三千,更有多人不知所踪。之后,太子从掖幽宫释出,从此稳坐东宫之位。那女子既与太子殿下情投意合,倘或她还在世上,没有不出现与殿下相认之理。 多半是,早已香消魂散了。 王修戈神色不悦,薄唇微微一动,似乎正要说话,但外间传来嘈杂的喧闹声,从前殿一直到后院,叶芸娘的破锣大嗓子可不像是从世家里出来的。 「这,都摆到这里,还有这、这……这盆花实在是碍眼,太子妃对这种花草敏感,闻了味道全身都起红疹子!」 王修戈蓦然眉头一动,「是白盏菊!」 伏海眼睁睁看着殿下着魔一般,为了那盆白盏菊沖了出去。 他嘆了口气,自己说的话,殿下全然没听进去! 那白盏菊是潘枝儿生前最爱的花草,她原就是为了伺候东宫的花草,才被指派到殿下身边来的。 但那叶芸娘,可是太子妃身旁忠心耿耿的老奴,坏了,殿下可莫要起了冲突,一个心头火起便打杀了人! 伏海吓得脸色发白,急忙追了出去。 当她赶到之时,叶芸娘等人已前前后后跪了一院子,头磕出了血。 还是晚了一步。 白盏菊倒了两盆,尽态极妍盛开得犹如浓云白雪般的花束碾得七零八碎,活像鸡群出笼后的事故现场,这都是殿下最宝贝的菊花!伏海心跳差点儿吓停了,更教人惴惴的,是这会子太子妃也听到了动静,正朝着这边寻了过来,人静静地,虚弱地靠在拱门边上,双眸打量着这里头的光景,像是大病了一场似的,一张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血色。 第4章 太子妃禁足东宫,静思己过…… 伏海犹如兜头一条大棒夯下来,人成了殭尸,他心中暗暗地想道,这几盆白盏菊是太子和潘枝儿最喜爱的花,从太子出掖幽宫回到东宫以来,这白盏菊便日夜扎根在东宫这片阒寂角落,没有人胆敢搬弄分毫。 第7页 其实殿下心中比谁都知道,潘枝儿不回来,大抵是已经罹难了,但想来他心中从没放弃过满天下地去寻觅她的芳踪。 但,初来乍到的太子妃,和她身旁的叶芸娘都不知晓这几盆花在殿下心中的意义,在搬弄时摔破了花盆,现在那几株最是娇贵的白盏菊病恹恹地倒在地上,枝折花落,大抵是很难活了,伏海忍不住从可怜无比的太子妃身上收回目光,看向身侧,隐怒到极点,唇微微颤抖的殿下。 叶芸娘肆意搬弄殿下园中花草,是有越俎代庖之嫌,但毕竟,不知者不罪,何况太子妃是东宫新的女主人,殿下应该适应日后有一个女主人里协助他打理东宫。 只是话未出口,那厢,太子妃姬嫣走快了几步,停在了王修戈的面前,她的花容苍白,形如病了一场,却朝王修戈盈盈福身,声音清澈低回: 「下人无状,败坏了殿下院中花草,姬氏领罪,请太子责罚。」 王修戈长眉深折,口吻冷淡:「太子妃自认该罚么?」 任谁都听得出,太子有讥笑姬嫣无力承担的意味,但跟随姬嫣而来的僕从,都诧异几盆花草而已,殿下生气归生气,但眼下这个模样真是教人瞧不懂了,除非他根本就是不稀罕自家娘子所以故意借题发挥。 姬嫣顿了顿,她转过身走到了那几盆败落的白盏菊面前,蹲下来,在众人寂静至极也诧异至极的目光注视下,白得仿佛不然尘埃的积雪般的素手,拾起干净的陶盆立起,捧了最脏的稀泥慢慢放入陶盆里头,不消片刻,她的素白小手就被污染得一片黢黑。 像这种脏活,就算东宫的宫女,平时也一堆嫌弃的。 她们都惊怪得说不出话,伏海偷瞄太子,王修戈也抿住了唇,瞳孔微微收缩。 姬嫣将泥铺进陶盆,拾起倒在地上的白盏菊,一手护住枝茎一手捧住带泥的跟梢,将白盏菊小心翼翼地放入陶盆中,两手从坛中挖出几捧湿泥,为白盏菊缓缓嵌起屏障。 那几朵开得皎洁茂盛的花,已经各自掉了无数花瓣,蔫蔫的,奄奄一息。姬嫣将散落的花瓣放入盆中,掩入湿泥,纯作肥料了。 就算是如此,这白盏菊娇贵异常,能不能活也还看造化。 但太子妃竟然肯为了几盆花纡尊降贵,伏海以及东宫宫人都以为,殿下纵然有怒火,也该平息几分了。 王修戈眸光沉暗,他娶回来的这个太子妃,不但行为呆拙,还喜欢自作聪明,是他平生最为讨厌的一种女人。她愿意以退为进,化解这场不见血的干戈,应是想到还有姬氏在背后,他不可能为了几盆花将她怎样? 「太子妃。」 王修戈一开口,场面变得愈加死寂无声。 他冷淡地勾起唇角,朝停下了手,乖乖蹲在花圃底下的姬嫣微扬眉峰,冷冷道:「纵仆放肆,罚关禁闭一月,禁足东宫,静思己过。」 叶芸娘眼珠子瞬间快在眼眶里盛不下了,她愕然听完太子这混帐指令,差点没捋起衣袖冲上去,分明是自己自作主张动了他几盆花,几盆花而已,惩罚她这个老奴就算,太子妃这般维护他的东西,他怎能说出这样的话,说穿了再名贵也就几盆花而已,难道姬家出不起不成!叶芸娘正要上前理论,姬嫣早看出了她的摩拳擦掌,立刻抢在了前边:「姬氏领命,不敢有违。若殿下花草不能成活,我愿意赔付。」 「赔付,你拿什么赔付?」王修戈嗤笑她,「莫以为士族便可为所欲为,孤的花草,育养了十年,你赔不出。」 他说完,转身进了书房,闭门不出。 「砰」一声巨响,房门闭上,不復开启。 叶芸娘与侍女璎珞将姬嫣左右搀扶而起,姬嫣的双掌布满黑土,指甲盖里也全是污泥,璎珞连忙掏出干净的帕子给太子妃擦手,心疼娘子从前在姬家有家主和各位郎君的疼爱,从没受过半点的委屈,这才嫁来东宫第二日,便受到太子如此冷落和责备,敢怒不敢言,咬着牙忍了这口火。 姬嫣的眸光一直凝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瞬也不瞬,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那扇门固若铁桶纹丝不动,她仿佛才终于死心了,默默地垂眸说道:「我们回去吧。」 其实一个月的禁闭很快也就过了,她以往在姬家的时候,也鲜少出门。 叶芸娘知道姬嫣是怎么想的,但自己乐意深居简出是一回事,教人罚了强迫不得出完全又是另一回事,太子凉薄,今日为了几盆花翻脸无情,来日就有可能为了一个女人逼迫太子妃。这完全就是可以预料到的事情。 姬嫣摇摇头,示意叶芸娘不必多言。 她们转身离去。 姬嫣回过头看了眼那盆被她重新扶正插回泥壤的白盏菊,那花朵沾了粒粒香泥,花瓣微微摇曳,不胜怯弱。 其实姬嫣不敢说,她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总觉这花不论外形品貌,都似梦中一人,一个曾带给过她无尽痛苦和挣扎的女人。 或许是连日跋涉,加上新婚,心情大起大落,出现了一丝恍惚吧,近来失眠多梦,定然也是胡思乱想的缘故。 姬嫣不再去想,在叶芸娘的伴随下回到了寝殿。 璎珞与翠鬟服侍姬嫣梳洗,帮助她更换就寝的衣袍。 姬嫣身着寝衣,叫退叶芸娘,叶芸娘心头有愧,跪地认错道:「娘子,都是奴婢的过错,奴婢自作主张,本是一番好意替太子殿下收拾院子,无意中发现墙角摆了不晓得多少年的菊花,见那陶盆都出现了裂纹,想殿下与娘子新婚大喜,院中自然该有一番新气象,便擅自做了主搬了那两盆菊花,谁知道下人笨手笨脚将它们摔破了,这才招来大祸,奴婢更是不知道会连累太子妃,如果早知道……」 第8页 叶芸娘跪在姬嫣面前,诚恳连声问罪自己,道自己该死。 姬嫣微微摇头,「也许,只是殿下不喜欢别人动他的东西吧,既然这样,我们以后待在自己这里就好,不去那边前殿了。」 话音落地,寝房外传来敲门声:「娘娘歇了么?」 是太子身旁的近侍伏海。 姬嫣与叶芸娘对视了一眼,叶芸娘忙起身,给姬嫣将挂上的斗篷摘了下来为她披上,姬嫣低头系上锦带,扬声:「未歇,伏内侍有什么事么?」 叶芸娘前去开门,更深露重,伏海的拂尘微微湿润,尖稍发亮,他佝偻腰,走近姬嫣,躬身行礼,「小人有几句话,要对太子妃讲。」 叶芸娘虽然对太子不满,但这个内侍却还谦和有礼,她听见了,不由便皱眉问道:「难道是殿下反悔了,现派老内侍来说情了?」 倘若真是这样,勉强可以原谅。叶芸娘自个身份低微,动了主人家的东西招罚无可厚非,但娘子是皇帝赐婚嫁进东宫的,太子动辄加罚,实在是未将太子妃放在眼底。 但叶芸娘没有想到,她已这般递台阶了,而伏海居然摇头! 叶芸娘咬牙:「怎么,那又是何意?殿下是觉得罚得不够,才成婚,便要与太子妃闹得这般难看,以至于惊动皇上不成?」 「不不不,」伏海连忙摇头,「太子妃若是这样想,便是误解了殿下一番好意了。」 姬嫣道:「伏内侍有话请说。」 伏海点头,「是。殿下自幼母族失势,少年苦难,而今大靖又有皇后和楚王,说句大不敬的话,人的手尚且有手心手背之分,一碗水如何能端平?老奴不说,相信娘娘乃是姬相之女,进宫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这点姬嫣自然是明白的。她轻轻颔首。 伏海继续说下去:「有心之人紧盯着东宫不放,殿下几番征战,东宫中一团乱麻,便教人钻了空子,安插了许多眼线进来,老奴人微言轻,这副身子更是犹如秋叶垂垂,实难再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唯有太子妃你啊,现今殿下不在,娘娘就是这东宫的女主人,东宫上下一心,只信任、服从娘娘你一人。殿下需要像娘娘您这样的出身高贵,有着远见卓识的贤内助,否则一旦殿下不在,奴僕全寝食难安哪。」 叶芸娘听明白了,她不禁阴阳怪气地顶撞回去:「合着你们东宫拉咱们娘子下水,就是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禁足一个月?」 伏海摇头,「奴不敢,奴多嘴了,请娘娘勿怪。」 姬嫣听明白了,虽有着一个月的禁足,但皇后那边就绝难骚扰东宫,这正是让她腾出空的时机,伏海求着她替东宫处理了皇后势力安插进来的眼线。 她是太子妃,是殿下的妻子,既然是这样,她自然应该帮他的。 只是她心底有委屈,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夫君居然会对她露出嫌恶清冷的表情,对她冷口下达禁足的指令。 「伏内侍,那两盆白盏菊,是不是殿下心爱之物?」 她很想知道这点,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一问这句话,胸口便传来熟悉尖锐的令人窒息的刺痛。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伏海:「这……」 他弯腰,老脸低垂,沉思了很久,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太子妃提及潘枝儿与殿下的旧事,但叶芸娘始终在旁冷冷盯着他,倘或一力隐瞒下去,太子妃会觉着东宫上下从未将她当作自己人。 他硬起头皮:「此花如太子妃所言,名唤白盏菊,是殿下一名故人所种白盏菊的子花。斯人已逝多年,殿下因此对它,极为看重。」 叶芸娘皱眉:「原来如此。」 姬嫣按住了自己蓦然跳得急促飞快地胸口,那里,好像闷着一团炙热的岩浆,即将爆裂而出。 白盏菊背后的故人,一定、与她有着某种关系。 第5章 笨蛋 伏海回到了太子书房,天色已晚,他想劝殿下先去娘娘那边歇了。 毕竟,虽然殿下罚了娘娘的禁闭,却没说他不能过去探望。 「殿下,那几盆白盏菊已经请了专门的人前来照看,瞧着到这时不见颓势,应当没有大碍……」 王修戈怎能猜不透伏海心意,提笔,随口问道:「河间出了疫病,皇上有令,孤不日便要前去。」 伏海愣愣道:「疫病?」 这可太危险了,皇上怎的将如此危险的任务交代给了太子殿下? 王修戈批覆了几封信件,扬眉,「不过是画地为牢,将感染疫病的地区圈画起来,方便除疫而已,短则数月便归,圣上交给孤的任务比这厉害的不知凡几。」 伏海连忙应道:「是,是,皇上倚重殿下。」 口中如此说,心中却想到,殿下只比那楚王年长一岁,可太子早在楚王那年纪,就已经是战功赫赫,威加宇内了,楚王迄今还像个生活在桃源的孩子天真懵懂,皇上和皇后将他保护得一丝风雨都没经歷过。真不知陛下偏宠皇后益王又是何意。 圣心难测。 回復完信件,王修戈也终于感觉到疲累,他单肘撑案,轻轻打了个哈欠。 伏海一看这正是有戏。 王修戈果然转头想起了他的太子妃,问道:「太子妃睡了么?」 伏海连忙道:「适才老奴去问信,娘娘还没睡。」 王修戈皱眉:「你去问她的信?」 第9页 太子向来厌恶下人自作聪明。 伏海连忙找补:「是,娘娘今日被殿下罚了,心情郁郁,老奴是有几分担心。殿下是仁厚之人,老奴万不能让娘娘对殿下有了误解。」 话音未落王修戈便轻轻嗤了一下,「我早已杀人无数,也就只有在您老的眼中,我还算个仁厚的人。」 伏海便不说话了。 王修戈起身,从书案后走了出来,道:「孤不喜欢枕边人擅自揣度孤的心思,她太笨,更使人厌烦。但,她毕竟是孤明媒正娶回来的太子妃,这几月孤不在东宫,伏海,你是宫里德高望重的老人,遇人遇事多多提点一下她和她身边蠢嬷嬷。」 王修戈不因为白盏菊的事迁怒姬嫣,但她身边的那个嬷嬷叶氏却令他深恶,只可惜她一定要站出来保护她的下人,那么,他便罚了她以示惩戒。 就算是太子妃也应该知晓,东宫终究是太子的,他的私有珍贵之物容不得他人经手染指。 伏海佝偻腰背连连点头:「这是自然,殿下放心。」 「还有,」王修戈道,「皇后那边盯着东宫,她虽然是姬相的女儿,人却笨了许多,恐处理不来,禁足期间,便谢绝一切外客,就说是孤的意思,她不敢违背。你趁着这个机会,将宫里的规矩事无巨细一样一样地都教给她,她虽然笨,但毕竟出身百年世家,不至于连礼仪规矩都学不会。」 伏海听到这话心里头才有了个底儿,原来殿下早就知道了他奉旨外调的事情,刻意地惩罚太子妃也是一石二鸟。 现在太子妃刚刚进宫,那皇后娘娘少不得心里盘算着磋磨她,殿下虽然对娘娘不说有多少好感,心中一定也是护犊子的。 「殿下放心,老奴一定全记得。」 说完这话,伏海又悄悄地问道:「殿下,今晚可还要过去瑶光殿么?」 王修戈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书屋,这里一丝人气都没有,虽然以往十多年在此居住,早习惯了,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昨夜旖旎风情,她娇憨睡在他臂弯中的情景,那感觉也不算是很坏。既然她那么心高气傲,一个周公之礼就让她搬出风俗体统来压人,他不羞辱她。 王修戈随意地点头,伏海大喜过望,立刻就要下去安排,但王修戈叫住了他:「不用声张,悄悄过去就行。」 伏海的眼珠子跟随心念几转,明白了过来,毕竟白日里殿下大张旗鼓罚了太子妃,现今再要过去,难免有些自打嘴巴的嫌疑,他偷瞄了眼硬撑脸色的太子,心底暗自发笑,嘴上温和地道:「嗳,老奴去拎盏灯笼,为殿下引路。」 这个时辰了,过了宵禁,东宫也没甚么人。 王修戈沿着黑魆魆无人的抄手迴廊行至姬嫣的寝房,里头只留了一根蜡烛,静默地烧着苍白的光,王修戈在外停了停,嘱咐伏海离去。 人走后,他抬起手,轻轻推开了房门。 这声音惊动了守夜的翠鬟,她正要张口唿救,但幸被伏海一把抓住薅走了,翠鬟定睛看清前来採花的贼人乃是太子,这才没有喊叫。 王修戈进了房间,将门掩上。 还没过去,只听见轻轻浅浅的唿吸声,像猫儿的咕哝。 他的手拨开帘帷,只看见玉体横陈,锦被半褪腰下,寝衣松松垮垮挂在香肩上,探出来的双手枕着脑袋,皓腕如霜,玉臂如笋,乌髮散落枕边一泻而下。 他的太子妃,在世俗的眼光当中,应当算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只可惜就是憨了点。 他在想什么? 王修戈微微皱眉。 天色已晚,人已困,他不再多思,将帘帷放了下来,躺在了太子妃的身旁,拉上锦被顺带替她也盖上了。 在她身边这样睡着,不得惊醒她,王修戈忽然感到有些难捱,口中唿着气,心中尽是一些狎昵画面,不等他有所平復,身旁的女子又自来熟地朝他寻了过来,两条臂膀轻盈搂住了他,将脑袋也靠在他肩膀上,像搂着一心爱之物,爱不能释手,不一会儿,王修戈便感到肩头一湿,多了圈口水印儿。 他的太子妃白日里瞧着端庄温淑,但夜里的睡相……谁是她夫君谁知道。 王修戈轻轻侧过头,试图将她的爪子从他身上挪开,谁知才握住那手腕,便被她轻轻一哼,像察觉到怀里的心头好小乖乖要逃跑一样,将他更紧地环住了腰身。 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王修戈,嘴角一阵抽搐,这下是一动不敢再动了。 白日里姬嫣从睡梦中醒来,身旁已经是没有人的,她更不知道太子来过。 翠鬟和璎珞大早来为太子妃梳洗,翠鬟多嘴提了一句,说昨夜里瞧见一鬼鬼祟祟的蟊贼进了瑶光殿寝房,也不晓得是谁,伏内侍便将她拖走了。 璎珞和她一唱一和的,就差对那夜入香闺的「採花贼」指名道姓了,姬嫣自然早早就听了出来,面颊微微发红。 「我居然一点感觉也没有。」 除了夜里不知用什么高难度的姿势睡了,一觉醒来浑身酸痛之外。 翠鬟笑盈盈道:「我说这殿下,偷摸过来跟做贼一样,这是又何必,大大方方地来怕什么。」 璎珞咳了一声,伪装男人的声调道:「你懂什么,孤——不要面子吗?」 两个丫头你来往我地表演,好不热闹。 外头突然来了声音,翠鬟一扭头,正撞见太子那张冰块脸,突然浑身发抖,将姬嫣的一绺头髮拽得紧了紧,她头皮一痛,随着翠鬟璎珞的目光转过来,正好与王修戈带着一丝冰冷浅笑的眼眸撞上。 第10页 璎珞吓得双腿发软,立刻跪了下来:「殿下!」 翠鬟也唰地跪了下来。 姬嫣才盘好的髮髻散乱了半边,正从前额垂落,搭在她的脑门上,仿佛顶了一把笤帚在脑袋上,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王修戈脸上恢復冷漠,看不出什么表情,道:「孤今日,动身前往河间,太子妃若无事,上城郊送孤一程。」 姬嫣一愣,不知怎的他就要走,这么突然。 然后他又要让自己送他。 是了,他们才是新婚大喜,为了在皇上和父亲面前表现他们琴瑟和鸣,现在她应该去送他。不但能昭示他们夫妻间的和睦,更能让他人看见太子的急公的太子妃的贤良。 在这个荣誉更重于性命的世道里,只要有机会,每个人都会苦心经营自己的名声。 她想到自己还在被他关禁闭的期间,便朝他福了福,道:「那臣妾不露面,就送殿下到城郊。」 东宫备好车马,姬嫣乘车与王修戈出行。 沿途经过长安街市时,王修戈眼见城门楼在望,收回目光,看到自己身旁的太子妃微垂眼睑一动不动,两手交叠着规规整整地搁在膝前,像是被人欺负了般,不禁攒眉。 姬嫣也不知道说什么,她虽然跟着他出来了,却并不是因为新婚夫妇依依难捨,而是出自他的命令,他让她这么做。 现在她跟在他身边,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像不论说任何话都是错的。 已经被罚了一个月禁闭,在他面前更应当三缄己口。 车停在郊外,王修戈下车来,对车中之人道:「不下来透口气么。」 姬嫣方才心神悠悠一晃,揭开车帘门,只见他停在车辕下,对她伸出了一只手,在他的身后上百玄甲骑兵肃穆以待。她心里想道,他应该是命令自己陪他演戏,那么演就演了。她慢吞吞将手伸了出去,没放到王修戈掌中,他蓦然圈住了手掌将她回握,并乘势轻轻一拽,姬嫣从马车上险些摔下,被他单臂抱住了细腰放了下来。 两旁的人都在笑。 「殿、殿下。」 王修戈松开她的腰肢,正色道:「你虽笨,但总不至于看不出形势,日后在东宫,即便解除了禁闭,也尽量无事不出门,谨言慎行,莫在他人面前给我丢脸。」 姬嫣一愣,随即缓缓道:「知、知道了。」 王修戈点点头,撇下她,朝自己玄甲军牵来的马走去,留下一句:「歇会儿就回吧。」 说完他跃上了马背,与诸位黑骑士兵一道勾缰打马离去,风尘漫捲,他们顷刻间便从密林古道中消失了踪迹。 第6章 她有点意思。 东宫明确经由皇后的手送来的宫女有三人,真真、柏合和香莲,伏海曾经不止一次想找藉口打发走三人,但为了顾及袁皇后的面子,又实在挑不出她们的错处,伏海便打消了念头。他虽然比她们都官大,也不过是皇家的一个奴僕,实在没那个能耐开罪于皇后。 现今东宫有了女主人,伏海便小心翼翼地上太子妃处拱火,细说这几人日夜监视着东宫的害处,盼着太子妃伸出援手。 姬嫣了解她们的来歷之后,对伏海说道:「我很想帮助伏内侍,但是我尚且在禁足,只怕东宫上下没有几个人敢真心服从我。」 伏海想,太子妃对禁足的事心中介怀着,便道:「此前,也有一个手长的下人碰了殿下的白盏菊,那会子白盏菊开得茂盛,三五盆便开了十七八朵,小太监也不知道这花对殿下的意义,为了讨好宫女偷摸用剪子夹走了一朵,当时谁也不知道,殿下自己数出来的少了一朵,惊动了满宫上下,最后揪出来了元兇,殿下当即大怒,重责了那小太监四十大板,将他轰出去了。」 姬嫣听懂了伏内侍的意思,就是说,这花实在宝贵,相比那小太监,太子放过了叶芸娘,只罚了她一个月的禁闭,已经算是轻的了。 可是,姬嫣却愈发地意识到一点,那白盏菊背后的人,才是真正让殿下看重的,地位凌驾于东宫任何人之上的。 她不知道是谁,问起来,伏海亦含煳其辞。 倘若再继续追问查下去,应该也能问出来,但那样就会惊动太子了。说不准他到时又治他一个罪过。 「娘娘,您可行行好,当时可怜老奴,若殿下从河间回来,一看这三人还在指不定如何生气呢……」 伏海嘴上叫苦,其实心里知道,王修戈还真没把袁皇后这些小动作放眼底,他只是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够乖巧不闹事,安安心心缩在东宫就足够了,但伏海追随过元后,也侍奉过太子,万分明白身边的细物有个靠谱的人来打理是多有裨益的好事,何况现今太子和太子妃相处时不冷不热的,太子妃若真如殿下所愿乖乖地做一只花瓶,反而永远也得不了太子殿下的喜欢。 那潘枝儿是永远回不来了的,谁也撼动不得太子妃的地位,笼络住太子妃的心,那就是拢住了姬相和姬氏的拥戴,殿下不说,伏海却以为重要。 因此他要想方设法,给太子妃一个伸展拳脚的机会,让她也一点点套牢太子殿下的心。 「伏内侍,我想想法。」姬嫣终于松了口,只是神情没半分轻松,「若是做得不好,您别向殿下揭发我。」 伏海低低地笑:「自然、自然。娘娘一定处理得来。」 伏海这两日左一顶高帽又一顶高帽百折不回地往她的头顶戴,若是一直回绝,伏海冷了心性也不到她跟前说话了,她在东宫才是孤掌难鸣了。 第11页 她答应了下来,回头伏海一走,叶芸娘就在气恼不平:「娘娘你何必听那个伏海的话,他一个太监总管,说的话能顶什么用,回头要是有个什么闪失之处,传到了太子耳朵里,教他知道您禁足期间又倒腾他内院里的事,他那种搬盆花都跟你斤斤计较闹个没完的人,要是再出这档子事,指不定又拿太子妃你撒气。」 「不可胡言。」姬嫣温声道,「仔细隔墙有耳,东宫不是我们的东宫。」 叶芸娘嘆气:「是,奴知道了。」 她就是为了姬嫣气不顺而已。 姬嫣将这个三个人的底细全部摸了一遍,包括她们的脾性和内部关系,这三人应该心里头有数,打从她们来东宫的那天起,就是为了给袁皇后和益王当放在东宫的眼珠子来的,也清楚太子和伏海对她们的存在根本不可能乐见,一定会找机会将她们能调走就调走。 说不定之前已经很多跟真真她们一样的宫女来了又被不着痕迹地送走了,在这种情况下,袁皇后不可能再派粗手笨脚到处都是可以挑剔的破绽的宫女来,真真和柏合、香莲都很是争气,每半年一次的东宫考核中都能拔得头筹。 姬嫣又仔细看了,考核的项目包括女红、烹调、煮茶、浣纱等,她们是样样精通。 看完了姬嫣都忍不住惊嘆:「好厉害,都是人才。」 翠鬟和璎珞以为太子妃说给自己听的,两个小脸上都一团红云,羞愧难当。 但姬嫣真的就只是一句感慨而已。 叶芸娘道:「宫里藏龙卧虎,可多着呢,要不家主之前那么不情愿将娘子往宫里送,那皇后,可不就是最大的宫斗好手么。」 姬嫣合上书册,仰头道:「嬷嬷,你又僭越了。」 叶芸娘赶紧捂嘴,她这破嘴,吃饭怎么不漏米粒儿呢。 「不过,」叶芸娘道,「既然都这样了,太子妃,咱们还能想出什么法子哄人走?毕竟她们可是东宫里最能干的三位了,总不能刻意刁难,这样显得咱们姬家的女郎君不大气。」 在叶芸娘的观念里,给东宫丢人事小,给姬家丢人事大。 姬嫣摇头道:「当然,我不能给爹爹丢人。」 元后有一身旧袍,是原来封后时所穿,现在被锁在库房里,天长日久,下人偷懒疏于打理,竟然教老鼠在裙摆蛀穿了几个洞。殿下最为珍惜元后娘娘的旧物,想来谁都不敢碰,因这次王修戈从北境回来得急,又全是为了筹备婚事,东宫忙前忙后,伏海忘了将这件大事禀告,现在也没机会再去说了。 姬嫣从伏海这儿得知了此事之后,决定以此为突破口。 「凤袍还可以补救吗?」 伏海道:「自然是可以的。宫里手艺最巧的绣娘,说不定能将它补得完整无缺,让殿下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姬嫣道:「伏内侍,你将凤袍拿来,我来想想办法。」 「嗳。」 凤袍拿来以后,姬嫣对着上头两孔蛀洞出了会子神,脑中却是浮光掠影,闪过一些画面。 那画面恍如隔世,曾几何时,她也曾穿上过这么一袭华美的裳,配九天金凤攒珠冠,持祥云山海纹白玉如意,向着高台上的谁一步步迈近,那人牵起她的手,手掌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第二日,东宫就出了告示。元后旧袍有损,现选两人为元后补凤袍。因是元后旧物,太子殿下珍重异常,事情需要谨慎妥当地处理,太子妃初初打理东宫,对各部宫人都不甚了解,便着身旁叶氏张贴告示,请好胆色之人前来揭皇榜,如果补得好看不出来,赏黄金百两,天山白玉、东海珊瑚、五岳奇珍,以及自姬氏而来的各类金银玉器。 姬嫣更令叶氏悄悄地传出话去,因为事前擅自动了太子的白盏菊遭到罚,现在太子妃慷慨地拿出这么多好物,是有意戴罪立功,向太子殿下邀好,只要谁办妥了差事,以太子妃姬姓之女的身份既放出来话就绝不会食言。 要说这针线活儿,但凡女子,那谁人不会? 眼见太子妃给的东西确实丰厚,只要是自忖有两把刷子的,甚至还有外宫的鱼目混珠,都跑来姬嫣跟前揽活。 翠鬟将人头点了点,就有二三十来个。 姬嫣眼见得报名的人越来越多,见真真、柏合等三人都抢着进来了,便及时教人打住了,后面不再安排参加比试。 比试的内容很是简单,只要当堂绣上一只翡翠鸟便可以交差。 各宫的人都拿出来了看家的本领,在姬嫣面前把这辈子最好的绣品全拿了出来。 姬嫣将绣品收好,特地从司制房请了姚女官前来,姚女官与姬嫣的姑姑从前是手帕交,一早就知道了姬嫣的心思,现今姬氏一族显然已是不得不往太子这边倒,那么她姚家自当跟随亲近东宫,便遵照姬嫣的吩咐,有模有样地点评了一番,最后,从这满屋的绣品当中挑出了两幅。 这两幅绣品的作者,赫然就是真真和柏合了。 香莲得知自己落选的那一刻差点儿跌坐下来,而真真和柏合已经迫不及待地走了出来,噗通噗通跪倒,满脸喜色,急忙磕头谢恩。 她们两人,确实绣活出众,这没甚么可挑剔的,姚女官见多识广,处事也公允,虽然错失了太子妃的恩赏,但个人心中,其实多半也是服气的。 只唯独一人不服,那就是香莲。 第12页 因为真真和柏合的针线活,都是香莲教的,论手艺,她是师傅,她们都是徒弟。现在怎么姚女官居然瞎了眼看上了她们俩! 香莲气不过,晚上对着真真与柏合阴阳怪气了几句,柏合性子直,脱口而出:「有本事、有本事你找姚女官说去,找太子妃说去,你是师父,可谁说徒弟就不能青出于蓝了?我们俩的本事早就盖过你了,碍于你恩情一直没好同你说罢了,再说,你的剪窗花的手艺,还不是我教你的?」 香莲受不得她们俩得了好处,居然对自己冷嘲热讽,什么好姊妹都是假的,连夜便怄气出走了。 之后,姬嫣这里就得到了消息,香莲让内务司的人调走了。 左右她们不过是伺候外殿的人,调走极为容易,可不必惊动东宫的主人。姬嫣也没说什么,合上书简微微一笑,在旁的叶芸娘不住称赞:「太子妃好本事,出手不凡,现在就走了一个了。」 姬嫣道:「我只是知道,人心大多是贪的,真真和柏合得了好处,却不曾想师傅,不愿意将赏赐分出来给香莲,香莲一定不甘心。」 再者,因为香莲夜里睡觉打唿噜,还爱磨牙,真真和柏合被弄得苦不堪言,私下里议论她好多回了,这些姬嫣全部从伏海那边了解到了,因此她才决定,让香莲第一个走。 三个人的姊妹小团体里,总有一个会成为边缘的人物,就和男女之间的关系一样,三个人便总有一人多余。 叶芸娘道:「娘娘所言在理。」 姬嫣说道:「元后娘娘的凤袍被我锁在如意箱里,嬷嬷你替我将它取来,告诉真真和柏合,事成之后我有重赏,姚女官也会看在眼底的。」 如果能够被姚女官看中,在这里宫里头,那可就不愁吃穿了,真真和柏合虽然有袁皇后的授意,但显然她们家世清白,并非出自汝南袁家,尤其真真有些好揽财的小毛病,平日里一毛不拔,姬嫣考虑到这样的人要为利益唆使应该不算难事。 真真与柏合满心欢喜在叶芸娘这儿领走了凤袍,临走时叶芸娘再三地叮嘱:「凤袍是元后娘娘旧物,太子殿下极为爱惜,你们虽然都是姚女官选出来的,但毕竟资歷尚浅,这凤袍上有几处细活,姚女官说了要用不同的针法来填补……倘若不是姚女官怀能近怯远症,这天大的好事可是轮不着你们俩的。」 真真与柏合被叶芸娘画了一个天大的饼在那儿,顿时被哄得心花怒放,连忙磕头答应,保证绝不辱命。 回头俩人便开始琢磨该如何填补凤袍,太子妃那边可只给了两日的时间,可耽误不得,再去请教姚女官又未免显得她俩没本事,干脆就自个儿琢磨。谁知一来二去,两人又在针法上发生了争吵。 虽说这两人都是香莲教出来的徒弟,本事相当,谁也不服,都各自都认为自己的技艺更出类拔萃,真真擅长平针绣,而柏合则擅长滚针绣,互相说服不了,柏合恼火之余,便提议:「难道再去请教香莲吗?」 真真一听,立刻跳了起来:「不行!她都已经走了!而且她没被姚女官选中,还不如我们,不干事的人,凭什么瓜分我们的赏赐。」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达成共识,一人绣几针,各自填补缺漏。 最终呈上姬嫣的,便是这么一幅残次品。要说补袍,补得尚算是可以,不过却是针脚做得不老,一眼就看出是新填进去的布料,太子连后院的白盏菊花数都能记得清清楚楚,何况是元后的凤袍。 她沉着脸色,在真真、柏合的忐忑等待中,不置一词,将凤袍拿给姚女官看,姚女官便道:「这两人定然没有思量周全,各自缝补,导致前后行针的手不是出自一人,错乱无序,明眼人一眼就洞悉了破绽。娘娘如果信任,我们司制房还有一些善于制衣的绣女,下官让她们来帮忙修改,或许能瞒天过海。」 姬嫣蹙眉,转面向真真与柏合:「你们认么?」 真真与柏合有口难言,但在大家姚女官面前,哪里敢承认半句不是,便互相推诿起来。 「娘娘,奴婢说用平针绣,要用便都用,可是她哪里肯听奴婢的。」 「不对,娘娘本就点了我们俩人,这破口也不大,就这么两处,要都让你绣了,将来还不是你独得娘娘赏赐?」 「胡说我哪里有……」 「苏真真你摸着你良心问你自己,难道你平日里不是就好揽财吗,我提议让香莲看看你都跳脚!」 「够了。」姬嫣打断了她们的争执,声音威严。 她们俩立刻缩了起来,不敢造次。 姬嫣道:「我信任你们,才将修补元后凤袍这么重大的事情交给你们,但是你们,确实令我失望。」 「娘娘……」 姬嫣蹙眉:「凤袍交给姚女官拿下去,你们二人从库房里各取十两金,跟随姚女官到司制房去,好好学一学技艺了再回来。」 虽然办砸了差事,但没想到太子妃恩威并施,并不如何责罚自己,反有赏金,如今跟着姚女官,也是好的投奔之所,真真与柏合哪里有不应的,连忙欢喜谢恩。 姚女官便带着两人走了。 叶芸娘在东宫门口张望,见人确实远去了,才折转回来,对姬嫣笑说道:「太子妃何必还给她们十两金?平白损失了一笔钱。」 姬嫣道:「这些钱我原本就没打算留着的,嬷嬷,你替我再拿百两金出来,分给东宫的宫人,同她们说,我既为太子妃,便与大家都是一体的,只要是效忠殿下的人,姬嫣绝对不会薄待,倘或有人别有用心,姬嫣能罚则一起罚。」 第13页 这一招连坐好,今后谁要是再想爬进东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怕也是难成了。 叶芸娘道:「好,嬷嬷这就去给太子妃办得明明白白的,保证谁都不敢不服。」 …… 王修戈初来河间,发现此间疫情绝不像自己所想的那般简单。 上至刺史,下至县丞,官官相护,瞒报实情。 鼠疫四起,民不聊生,州官上报的死亡人数与实际情况远远对不上。在王修戈抵达河间之前,居然无人下令封锁。王修戈下达的第一道指令,便是调动兵符,令河间所用军力集中起来封锁大小城池与村镇,民众不得聚集,违者统统扣押。 然而就在封城之后第二日,渠县一长史为了给老母贺寿公然兴办酒席,号众前来吃酒。 他一区区六品地方官吏,为了给老母办寿宴竟然出得起白银三千两,聚众更有上千人,其中包括一名少尹一名牧监,皆为朝廷官吏。 王修戈得知以后勃然大怒,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储君冲冠一怒,则拔剑立斩这三人。寿宴方过,渠县长史的白髮老母便痛失爱子,听说连夜间便挂了东南枝。此事影响颇广,任谁都看得出来形势严峻,要是不配合太子,那就是一个字:死。 王修戈身旁的谋士薛道人曾劝说太子,轻易斩杀朝廷官吏,事后难以对皇上交代。 王修戈只得一句:「天下若定,我固当烹。」 「太子……」 「孤来做这个恶人,先生勿用多劝。」 王修戈一意孤行,没有听任何人的劝告,先斩杀三人立威,其后便是雷厉风行封锁城池,同时草拟奏摺向烈帝禀明河间疫情,请求朝廷向天下招募医士齐来河间援助。 烈帝方知地方勾结腐败,居然到了这种地步。若不是太子这一道奏摺,他还以为河间的鼠疫只是如以往一样小范围地发生,在州官控制下不出两个月便能够平息,现今看来,竟是惊动全国的一件大事。烈帝决心不再等,立刻下旨招募大靖的医士,统一调度,暂编入太医院,由太医院林太医所领,前往河间抗疫。 烈帝为此数日寝食难安,始终关心河间百姓的民生,倘若太子在河间不能控制住情况,致使疫病蔓延,那么对大靖将会是更严重的损失。 楚王这两日正想找父皇教习骑射,但还没进宫便被袁皇后拦下了,袁皇后怒道:「你这傻孩子,还搞不清楚你父皇正为了河间烦心,现在你那个太子兄长正在河间指挥调度,你父皇心全放在那儿,这会儿你还学什么骑射,不是诚心给你父皇添堵,令他觉得你不如太子么!」 楚王只得放弃不提这事,心中却也不觉有什么了不起的,母后这是小题大做。 河间刺史听从王修戈的安排,亲达疫病前线,划出一片郊外,指挥军民为染疫的人搭建隔离的帐篷,短短一个月,光是帐篷就搭建了上千座,有了隔离的地方,将染上鼠疫的人全部安置进去,一旦有人撑不住死亡,则立刻连同帐篷一起就地火化。 起初,每日搬进帐篷的人越来越多,过了两个多月,便有所好转,最后,每天抬进来的人和焚化的人已经降低到了几个人。忙活了两个月的医士队伍也终于得以喘一口气。 刺史上太子帐中报喜,「殿下神力也!此间要是没有殿下,下官命休矣!」 王修戈左手执笔,闻言,放了下来,淡淡道:「刺史何出此言?」 河间刺史将手笼在官袍大袖之中,无比汗颜地低着头说道:「殿下亲眼所见,鼠疫期间,尚且有区区六品小官,能拿出数千两只为给母亲贺寿,这其间官商勾连,究竟腐败朽烂到了何等地步可想而知,下官上任不久,有心锄奸,可一直以来都苦于无力治理,若非殿下以开山之气魄,杀鸡儆猴,这上下官员震慑不下来,鼠疫绝不可能在短短三个月间便有所好转。」 王修戈道:「你的这些歌功颂德之词于孤无用,震慑不下来,是你的过失不是孤的荣誉。孤身上背着三条人命,待回金陵之后,孤自会向皇上请旨降罪。」 「是,是。」河间刺史连声应道,「殿下功大于过,造福于民,皇上英明,殿下可安。」 他转身离去。 夜色深浓如墨,王修戈也有些睏乏,也意欲歇下,但他从一堆的信件之中,居然摸出了东宫来的。 伏海递来的信。 他略感诧异,在外征伐数年,伏海极少送信,信中有的也不过长者的寥寥关心之语,叮嘱他琐事,为他寄些寒衣罢了。不过区区数月,怎居然有信从东宫发出来。 想来是为了那个不怎么聪明的憨憨的太子妃。 不过,待他将信展开读下来,神色却颇显得有几分意外。 几个袁皇后安排来的宫人被她不惊动皇后就送了出去,从上到下没有一个有怨言的,之后袁皇后也像是被她镇住了,短时间内没再打搅东宫。 听说,她恩威并重,收服了东宫老老小小,从伏海到洗衣的宫人,都对她唯命是从。 「二桃杀三士,有点意思了。」 王修戈弯了眉眼,唇角微扬。 薛道人在一旁瞧着,倒是几个月,没见到太子有过如此舒心的笑容了,令他不禁好奇,太子说的有意思的是谁? 第7章 占有欲 夜尽天明,河间疫情经过半年的封城、治理,得到了有效控制,入春之后,病例便已几乎绝迹。王修戈与玄甲军择日南下返回金陵。 第14页 从河间走水路,乘坐大船沿运河南下,沿途崖壁高耸,巉然峻拔,上摩云霄,大河波涛如沸,滚滚东流,拍打着两道堤岸。 船行波浪中,一帆孤悬。 月夜,水面静谧,唯余风声水声,在船破浪间不断涌入舱里。 王修戈捧着一卷兵书案前闲读,正有些睏倦。 蓦然,一支羽箭射到了船舷上,警惕的玄甲军立刻高唿:「有刺客!保护殿下!」 太子王修戈从出掖幽宫,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子之后,这些年来明杀暗杀皆有不少,为了此行顺利,尽快返回金陵向皇上復命,玄甲军已经特意乔装改作商客,没想到还是露了行迹。 虽然这种刺杀于殿下而言可算得上家常便饭,只要他不在大内便时隔一两月便会来上这么一次,多半与汝南袁氏脱不了干系。但这些刺客死士,只要刺杀失败,便立刻吞药而亡,绝不给太子任何能够反制的机会。 说时迟那时快,外头短兵相接,王修戈所在的主船舱两旁的窗户被破开,漆黑的身影鹞子翻身矫捷地滚进来,手上寒芒陡现,唰地毫不废话直取王修戈要害。 王修戈案前剑也顷刻出鞘,左手持剑,右脚踢开剑鞘,剑鞘朝一侧刺客飞去,抵挡了部分攻势,就趁着这毫釐间隙,王修戈左手挺腕前刺,剑如游龙,寒光一烁,便轻而易举地捅穿了另侧刺客的咽喉。刺客的颈血喷薄而出,应声倒地,再无半点生命迹象。 场面混乱,有玄甲军在,而刺客竟会越涌越多,看来这次才是大手笔。 船舱外箭雨尾羽带火,侍卫长周御寇一剑解决了一名刺客,眺望茫茫水面,他目力极好,分辨出刺客偷袭的功夫,已有几条阴森小船偷摸靠近了大船,船上没有点灯,而用火石点燃了涂有柏油的箭镞,趁船上大乱之际暗放火箭。 「殿下。」 周御寇身旁擦过来一道疾风,他定睛一看,正见是太子,周御寇眼底惊喜,正要谢罪之际,但见太子身后刺客犹如鬼魅出没,周御寇瞳孔紧缩,带血的长剑勾破夜色,提剑杀人,不过瞬息。 火箭破空而来,目标正是王修戈,被他侧身挥剑击落。 燃火的箭尾羽闪耀明炽的光芒,映过他漆黑冰冷的眸,几乎灼燎断他鬓边的绺绺碎发。 「周御寇,」王修戈冷冷地道,「拿箭来。」 玄甲军骁勇无敌,刺客终究有所不敌,渐渐声音小了许多,周御寇听得太子吩咐立刻上船舱为他取箭。 王修戈持箭在手,左手拉开弓弦,箭矢飞入流星,以不可抵挡的力逾千钧之势,一剑射中了小船上的一名水手,那人哇呀一声惨叫,倒栽葱滚入了大河波浪中。 接着王修戈一箭一个,如法炮制,擒贼先擒王,射杀了五条船上的水手之后,小船已经无法再稳固地停在水面,刺客更自身难保,只能尽力平衡船身,更别说是放箭了,这时,大船上刺客已经被杀光,王修戈凛然眯眸,「撞上去。」 周御寇:「殿下?」 刺客所用都是尖刀船,这种船轻盈无比,两头尖尖,形如月牙,来往穿梭波浪之中,是劫道水匪的首选,曾经有过无数骇人听闻的战绩,也是商客大船们最为恐惧的船只。 王修戈看向他,重复:「撞上去。」 周御寇这才转身下令:「全速前进,撞击尖船!」 大船排开万顷波涛,直接撞击小尖刀船,将尖刀船从船底碾压过去,毫不留情。 之后,在这浩浩汤汤的运河水面上再也不见了小船踪迹,唯有水浪滔滔不舍昼夜,月光犹如满江碎鳞,摇曳斑驳。 这场刺杀,玄甲军一死三伤,所幸伤亡不重,事后周御寇清点死伤人数,为受伤的玄甲军送上金疮药,便折回船舱,与几名玄甲军一起将刺客的尸体拖出去,全部抛入江中。 殿下喜净,周御寇亲自带上抹布清理甲板上的血迹,如此便是一夜过去。 三日后船靠岸,已抵达金陵码头,太子一行人下船改登车回宫,甫一入城,便见到东宫的老内侍伏海前来相迎,王修戈便接他上车,同行回东宫,沿途,伏海伺候太子殿下在车中点上净涎香,沏好金顶雪芽,安抚他舟车劳顿。 听说太子此行折返金陵途中遇上了刺客刺杀,更是忧心不已,问起其中的细节时,伏海的老脸几度惨白,最后只能道:「殿下平安就好,万幸万幸,这天杀的贼人,迟早都死于非命。」 王修戈握住茶盏,忽然问道:「孤不在东宫的时日,太子妃在做些什么?」 上一次伏海寄信前来,说她在东宫经营得如鱼得水,现在俨然已经是上下臣服交口称赞的太子妃了,恕他直言,他实在没法将那傻呆呆的姬嫣和伏海信中雷厉风行的太子妃联繫在一处。 伏海缓缓微笑:「殿下这是在惦念着娘娘么……」 原来他想的不错,少年一夜夫妻百日恩,殿下不是薄情的人。 王修戈一怔,随即目光暗了下来,颇有些嘴硬:「没有的事。」 说完,又补了一句:「孤从来没有惦念过她。」 伏海暗中发笑,嘴上却给他找台阶道:「是,是,殿下为解决疫病的事,着实分.身无暇,没控思念东宫的人,老奴省得的。」 王修戈更神色复杂地看向老内侍。虽然老内侍说着省得省得,但王修戈觉得他根本一点都不省得。 第15页 车马缓缓行驶宫中,王修戈下车,先上太极殿向皇帝请罪。 皇帝从一桌公案中抬起头,纳闷道:「太子何罪之有?」 王修戈道:「臣自入河间以来,为制止疫病蔓延,行事酷烈,不问天子便杀了三名地方官员,这是大罪,臣特来请罪。」 烈帝拂了拂手,不以为意:「你也说了,是为了制止疫病蔓延,既然如此,功大于过,朕这次就不罚你了,此行已有半年,你也久不回东宫与太子妃重聚了,说起来,新婚第三天便让你去了河间,朕还对你和太子妃不住,回头朕让皇后添置些东西给东宫,太子妃想要什么,尽管对皇后提。」 王修戈谢恩,从太极殿中退出。 此时已经到了申时三刻,王修戈料理完回宫之后的一切事宜,方才得以脱身回到东宫,本以为那个如福海所言懂事体贴的太子妃会在自己迈入东宫门槛的那一刻便出来迎接自己,可是一直到他步入前堂书房,也没见人。 这时,他终于皱了眉:「太子妃何在?」 近旁的宫女回道:「娘娘出宫去了。」 王修戈道:「她不知孤今日回来?」 身为妻子,贤内助,居然在夫君久别归家之日出门去了? 岂有此理。 宫女道:「奴婢等人都不知道,只晓得殿下就这几日回来。今日碰巧,太子妃说有个从前的朋友好不容易来了一趟金陵,有些事情请教,便过去了,娘娘说了,定赶得及回来用晚膳的。」 王修戈眉宇之间的痕迹更深:「什么朋友?难道她忘了,她已经是孤的太子妃了么。」 姬氏女交友遍布天下这不奇怪,但既入深宫,就该安分守己。他记得自己交代过,就算禁足解除,也尽量无事不要出门,凭她那呆呆笨笨的性子,被人诳骗,说错了话贻人把柄了她能怎么办? 宫女颤抖的声音传来:「好、好像是萧世子。」 「萧也萧云回?」 「是、是的。」 王修戈抿住了唇,不说话了,宫女战战兢兢低着头也不敢多嘴,但许久等不到吩咐的她,最终还是大着胆子偷瞄了一眼太子殿下,不看还好,一看便被那阴沉得要滴水的脸色吓住了,恨不得立刻熘之大吉。 王修戈自语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他。」 九原第一公子,姓萧,单名也,字云回,大靖年轻一代中的名士,通晓甲骨,书画双绝,尤擅音律,抚琴有「六马仰秣」的美誉。 看来姬氏女不但交友天下,还与一些名流王孙过从甚密。 哼。 …… 姬嫣在醉仙楼辞别萧云回,抱着他赠的音律乐谱,微笑道:「多谢世子赠我古琴谱,我回去好好研究一番。」 萧云回白衣若雪,单是坐在那儿,便有股玉山巍然之感,他颔首,神色温和自若;「呦呦,你不必与我客气,如小时候一般唤我『云回哥哥』就很好。」 两人是总角之交,青梅竹马之谊,萧云回也不希望彼此因为其他人而疏远。虽然姬嫣已经是太子妃。 姬嫣不说好,只低头款款行礼:「那我先回了。」 她珍之重之地抱着琴谱,登上了回宫的车马。 这琴谱是萧也私藏,上古遗传,珍贵异常。姬嫣在音律上颇有研究,因此对古琴谱很感兴趣,从前在家里时就爱搜集这些,不过姬家能找到的上古乐章已经不多,像今天萧也如此大方的出手,就比她以前接触过的所有古琴谱还要多了。 抱着这么一叠真迹,姬嫣唯恐失手弄破,谨而慎之地将其放好,直至回到东宫。 谁知才迈入东宫的殿门,便见到匆促而来的一名宫女,告诉她:「太子妃娘娘,您可回了,今日、今日殿下回来了。」 姬嫣有些吃惊,但因为早就得知了消息他近日返回金陵,便只惊了小片刻,问道:「殿下人呢?」 宫女无比懊恼地道:「怪奴婢,殿下回来之后问奴婢娘娘去了哪,奴婢、奴婢……就照实说了。殿下知道之后,很是生气。」 她神色见自责万分,姬嫣见了,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没事。殿下生气,也只会生我的气。」 她将琴谱交给叶芸娘放好,便回了瑶光殿。 姬嫣有那个自知之明,她本来就不讨王修戈的喜欢,成婚那时他就对她万分嫌弃,现在大半年不见,一回来她便不在东宫,太子应当更讨厌见到自己了,现在凑到他面前去,只会惹来一身的嫌恶。 希望今夜风平浪静,他不要过来。 回到瑶光殿沐浴净身,姬嫣更换上薄薄的一身软烟罗丝织寝衣,回到寝殿,吹灭了灯,预备就寝。 屋子里静悄悄的,很黑,只有弦月略显苍白的蒙蒙微光照在纱窗上。 当她走到自己的榻前,素手轻挑帘帷之际,蓦然,一只指骨修长有力的手穿出来握住了她的手腕,收力,合拢,姬嫣惊唿了一声,像风筝一样被扯进了床帐朝前扑去。 第8章 沐浴 雪山摧折,玉波摇颤。 这一次他可没饶过她。 雨打娇花,嘈嘈切切,经得半夜过去,便只剩下红翻翠骈,满地凌乱。 姬嫣仿佛死了一遍,又被生生地从地府门前拽回来,嗓子哑了,一双水眸也愈加清澈可怜,透着无辜。王修戈不肯亲她的嘴唇,她早发现了,他不喜欢亲她的嘴,就算穷凶极恶的时候,也不会。 第16页 现在她就剩下还在像鱼儿吐气的嘴唇尚是完好无损的,也因此,柔弱地哼了两声,无力地哭泣着。 王修戈的面近在咫尺,他在她的上方,凝视着哭个没完的女子,终于失了耐心,左手掐住了她的下巴,皱了眉头道:「你哭什么?周公之礼不是你向孤求来的么,自己求了就受着,有什么好哭。」 姬嫣想,她是求了,但也就新婚之夜,后面她可再也没想领教,如果有这个心思好教她天诛地灭,他如此不喜欢她,讨厌她,何必又勉强自己行事。 她不肯说话,小脸轻轻往旁边歪过去,躲避了他目光的探视。 姬嫣晓得,他的目力极佳,夜里也能看到东西,总是能精准找到该掐的任何地方。她不想被王修戈发现自己脸上的一丝丝埋怨。 王修戈见她这模样,反而感到可笑,掐她下巴不松,声音凉了几分:「去见了萧云回?」 没等她回话,又嗤了声:「你们什么关系?」 姬嫣自诩光明正大,事无不可对人言,听他有一种质问捉姦的口气在里边心里便不舒坦,道:「妾与世子只是童年时的交情,也不是私下见面,是因为想与他讨教琴技才过去的,她送了妾一些古琴谱。」 「孤对这些不感兴趣,」王修戈冰冷的嗓音在她的耳畔响起,「你记住自己的身份。」 他口吻强迫冷硬,不容拒绝。 姬嫣听了很憋闷,可是却不能拒绝:「是,臣妾知道了。」 王修戈眉峰摺痕更深。 她在自己面前的样子,让他想到了自己在烈帝面前的模样。不过也只是短短那么一瞬。 王修戈翻身从他的榻上坐起,拨开帘幔,朝外喊道:「来人。」 瑶光殿伺候的宫人,连同叶芸娘在内,都一齐涌入。 王修戈趿拉上木屐,端坐床边,平声吩咐上水。 叶芸娘就明白了了,只是透过影影绰绰的纱帘往里一瞧,只见到一道横卧的身影,也没有声儿,叶芸娘暗暗惊疑不定,不知道这天杀的太子又对自家娘子做了什么,这会儿连声也没有,他又叫了水…… 娘子怎么说也才十来岁,禽兽。 但这大半年来,因为在深宫之中讨生活,算是寄人篱下,叶芸娘光是吃饭漏米粒儿的破嘴就教娘子叮嘱了无数回,现今已不会再话不过脑。 老实说,他们姬家家大业大,更何况黄帝嫡系后裔,要不是这太子相中了,娘子就算是给楚王、益王他们当王妃,他们都还看不上呢。家主夫人选中她来伴随娘子入宫,本来也就是看重她性子泼辣又护短,不会让娘子在宫里受什么委屈。 回头她回了娘家,一定到家主和夫人面前好好告这太子一状,竟将自家金尊玉贵养大的娘子这么轻慢地对待。 叶芸娘光在心里就骂了王修戈一百句了,明面上却只能听话地去传水。 少顷,水叫了过来,宫婢要伺候太子和太子妃沐浴更衣,被王修戈叫退:「都退下。」 她们只好退出了寝殿,将门关上。 王修戈仍旧那般山凝岳峙地坐在床边,沉默不知多久之后,他转过头,对帐中歇卧着的女子道:「不出来浴汤?」 姬嫣一动不动的,没有回话,恍若未闻。 王修戈轻笑了声,这笑声意味不明:「你们姬家养出来的好女儿,就是送进东宫当孤的花瓶么?连解闷都不会?」 「……」 终于,帐子里动了。 浑身无力,犹如烂泥一滩的姬嫣磨磨蹭蹭地爬了起来,咬着牙道:「臣妾不是来花瓶的,也不专程给殿下解闷。」 王修戈嗤笑:「那是什么?」 姬嫣不卑不亢地道:「是太子妃。臣妾想当好殿下的太子妃。」 王修戈右边眉梢上挑,再一次握住了她的下巴,细细打量,「太子妃要怎么当?知道自己的分内职责所在么?」 姬嫣愣了下神,便见到他起身从四折水墨烟雨屏风后的净室走去,透过薄绢绡的屏风面能见到,他伸展了双臂,热雾氤氲,将那道袖长挺拔如竹的身影有所模煳。 王修戈微微侧目,并没有回头:「还不过来给孤宽衣,难道太子妃想让宫女代劳么?」 其实,太子妃手则伏内侍事无巨细地提点过,只是他一走就是大半年,姬嫣在东宫无事可做,袁皇后对她表面上和和气气的,加上疫病的事,皇后忙着宽抚烈帝还来不及,就不会给她找不痛快,日子平静得,姬嫣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 也是在王修戈离开金陵的这半年里,姬嫣无聊的时候瞎琢磨,细復盘和他在一起相处的涓滴,从中倒是领会出了一点精神。 那就是,在那天洞房花烛之前,太子殿下还是一个未经人事的。 这点,她早就旁敲侧击地向伏海求证了。 伏海不肯多言,只说殿下从不让宫女伺候,姬嫣就明白了。 那个白盏菊背后的故人,值得太子守身如玉。 现在是因为娶了妻,所以才有她能够破例。 在太子的心中,这种破例是对一个女子的恩赐。毕竟,现在就只有她有那资格能够近他身。 不过姬嫣想想,心里只感到悲凉和讽刺。 眼前人,要如何胜过一个已经不在,却又无处不在的人? 那恐怕是永远也不可能吧。 姬嫣绕过屏风,从身后靠近他,虽然思绪重重,可如此直面为他宽衣,脸颊终是忍不住泛起红晕。 第17页 她做得很好,不动声息地便替他将衣衫解开了。 王修戈低头,试了一下水温,对她道:「自己也解了寝衣,进来吧。」 姬嫣抬起头,一愣。 王修戈下了水,迟迟等不到她动静,扭过头,却见薄雾隐约间,她还在呆在那儿发愣,便不禁沉了脸色,「还不过来?」 姬嫣只好从命,但她不敢像他那样奔放,给自己留了几件衣裳下水的,王修戈背靠浴桶好整以暇地观摩她的窘态,将她一切尽收眼底,姬嫣却不敢看他,偷摸侧过身,从旁浴架上取了条毛巾,蘸了水给自己擦身子。 她擦得又轻又快。 王修戈忽然道:「日后,不可私下见萧云回。」 姬嫣终于反问了他了一句:「为什么?」 王修戈敛容,「不许打听。」 姬嫣便又暗暗忍住。 他既知道自己和萧也是多年的交情,不给个理由就要强迫她断了与朋友的关系,实在是霸道,蛮不讲理。 王修戈知道她心中不服,但他不能说,近来萧家的动向,隐隐有向袁氏和楚王靠拢的趋势,与萧也来往无论对太子还是两头不靠的姬家,都不算是什么好事。但,这还仅仅只是捕风捉影,尚未有确凿证据指向,轻易地撂下脸子,等同于将萧家推远。 这个太子妃实在不够聪明,对她应当有所保留。 「听话,过些时日孤腾出空来,便带你回姬家。」 他用一种仿佛抛出了巨大赏赐,好像姬嫣应该知足并感恩戴德的语气说道。 她没有告诉王修戈的是,在他不在金陵的这大半年来,他一封家书都没捎回来,她便也没给他寄过一封信,她只要能出宫就一定回娘家。 连烈帝都不会阻拦。 「是。」 王修戈感觉面前的女人虽然恭敬顺从,神色温和,可是说话的语气很漫不经心,便如同,压根未把他的话放在心底。 她难道觉得自己很贤淑么? 一早,王修戈上书房处理积压的公文。 北夏自前朝拥兵立国,一直是大靖的心腹大患,近年来不断扰边,侵夺百姓财物,抢掠妇孺儿童,与北夏交战多年,在边境太子有自己的据点,从各个据点传回消息,近来太平,仅只一些细微摩擦,是两国积怨已深仇恨难泯的缘故引发,但均已被镇压下来,殿下不必分心,且留在金陵。 一方面,太子北征是为了稳固手中的兵权,制衡袁氏与楚王。 一方面,是借用一次又一次的胜仗获得皇帝的倚仗,虽然烈帝偏心袁氏与楚王,但从王修戈踏进东宫的那一日开始,所有人心中都有一桿秤,直到现在皇上绝对没有动过哪怕一下易储的念头。 从奏报看下来,太平无事,但王修戈总觉并不简单。 不知不觉,日影下帘,已是晌午。 感到有些微口渴的王修戈恍然间回过神,手背无意碰了一只瓷盏,发出清脆一声。 他抬眸,左手揭开了盖,只见里头盛着一杯早已冷透的茶,茶水已经褐黄髮黑。 「伏海。」 他朝外喊了一声。 伏海应声走了进去,要为太子换茶。 王修戈道:「孤的白盏菊呢?」 伏海心道,回来这么久了,才想起他的菊花啊,昨日里想是为了萧世子光顾着与娘娘怄气呢。 伏海内心窃喜,嘴头上严谨至极地回道:「殿下放心,太子妃娘娘将东宫料理得明明白白的,她为了殿下您后方安心,亲自浇水施肥修枝剪叶,现今白盏菊不是花期,不过长势喜人,青葱油绿,可是十多年没这样了。」 王修戈意外:「她?」 她居然又碰了他的菊花。 伏海生怕殿下生气,忙又道:「殿下可不要因为萧世子就生气,前不久娘娘就得知殿下自河间启程的消息,特意里里外外布置叮嘱了一番,殿下爱喝的雪芽茶,都是娘娘特意从娘家弄来的,一早天不亮就煮上了,在您辰时来书房前就备下,这会儿还正给殿下您温着。」 「……」 一次又一次,王修戈怎么也没法,将伏海说的人和他见的人联繫在一处。 第9章 开枝散叶 天色漠漠,一场秋雨铺了下来,楹窗上的雨水汇聚流下,蜿蜒成一笔一笔淡若无痕的纹路。 窗外风雨如晦,王修戈半蜷曲双腿,侧支身体,在屋内明暖的烛光底下看书,当读到「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这句诗时,王修戈稍稍撂下手,不觉唇角上扬。 一个庸人自扰的古代男人,思慕女子而不得,发出了无病呻吟,为何今日成了绝唱? 或许他这辈子也没法理解,对女人求而不得是什么心态。 伏海在外叩门,问道:「殿下,要传晚膳了么?」 王修戈问:「太子妃回来了没有?」 伏海道;「不曾,皇后娘娘和太子妃说了好一会儿话,没有放太子妃回东宫的意思,时辰晚了,不然殿下先传膳吧。」 王修戈淡淡道:「也好。」 他抛下书卷,推门而入,沿着游廊朝正厅走去。 饭菜在太子走到正厅时已经布好,银丝烩鹿筋、片皮蜜汁小乳猪、翡翠碧玉羹、桃仁鸡丁以及薏仁米粥、马蹄凝露糕,色香俱全。 王修戈坐下来时,伏海就殷勤递筷子,但他却拿了银箸之后没有再动。 第18页 东宫的事,上到宫人调动,下到他衣袍褶皱,几乎都是姬嫣亲力亲为妥当地处置着。 几年前他久征战在外,于金陵待得不长,莫非是近来习惯了有一个太子妃在?一时都近乎快要忘了,在东宫还没有女主人的时候是什么样。 他近身之人,上上下下,都对姬嫣心悦诚服,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极会笼络人心。 要说缜密,袁氏弄来的眼线,一个个全不如她。 确实,是有点能干。 伏海纳闷:「殿下您怎么不用?是不是饭菜不合胃口?老奴在让她们撤了下去重做。」 王修戈摇头:「您知道孤是不挑食的。」 伏海自然知道,殿下小时候吃过苦,后来又在外边打仗,吃硬得硌牙的面饼都咽了不知道多少了,东宫的伙食一向不差,殿下从来不挑剔。 「那殿下您这是……」 王修戈皱了眉,总不可能承认是因为看到早就按照时辰准备好的精緻的一席晚膳就想到了姬嫣。 风骤起,吹得雨丝倾斜,密得犹如在庭前织了一张网。 外间传来人声,「太子妃回来了。」 姬嫣身旁的璎珞替她打着伞,到了廊庑底下将雨具收好,姬嫣则脱下身上防水的外披,在伏海的招待下进了正厅,正赶上王修戈还没动筷,伏海忙张罗她坐下,将碗筷摆到姬嫣跟前。 王修戈目光扫过来,眉峰浸着冷冽。 「皇后找你何事?」 姬嫣说道:「皇后让臣妾承办一场簪花宴。」 说完她也扭头对伏海说道:「伏内侍,你们先出去吧,剩下的话我单独对殿下讲。」 伏海正愁这会儿退下去做得扎眼,既然娘娘这么吩咐了,立刻顺从地领着多余的人全部离开了正厅。 她如此郑重其色,王修戈便有几分明了了,定然与党派之争脱不了干系。 「只是区区一场簪花宴?」 这段时间待在东宫,王修戈对姬嫣出身于世家敏锐的嗅觉和不凡的见识有了新的认知,虽然改不了骨子里认定她就是个小笨蛋一个,但她说的话做的事,只要有道理,便如同伏海一样,王修戈会听进去也看进去。 姬嫣摇摇头,「臣妾觉得不是的。」 她说起来皇后对她的要求,渐渐地,王修戈皱了眉,姬嫣说道:「皇后让臣妾请的人无一不是公卿世家的女郎君,是想要借姬氏的名。皇后娘娘是在借簪花宴考察人选,早日为楚王殿下择定王妃。」 太多世家孤傲而自立,视皇权犹如粪土,天然与朝廷分割,不相往来。 楚王是继后嫡出,但任谁也都知道,只要姬家不倒太子还在,他将来与皇位恐怕是八竿子打不着,既是如此,那要攀扯一个当不了皇帝的亲王作甚么? 皇后要举办簪花宴,用汝南袁氏的名,就不如姬嫣河东姬氏的名好用。 王修戈看了她一眼,「如果办得不好,皇后可会觉你不尽心找个机会磋磨你?」 袁氏近来又是手痒了些,想必是多日里没动东宫之人生疏了技法,这回直接给姬嫣揽了一个大活。 「给楚王挑选王妃何等大事,难道皇上没有事先与你通气?」 姬嫣回话:「皇上自然早就同意了,正是皇后说服皇上同意的。」 王修戈眉目暗沉。但他早已想到会是如此。 他的太子妃是姬氏之女,烈帝不论如何不会薄待王擎川。 但当今世家如此之多,要挑选一个楚王妃恐非易事。王修戈确实是没想到,被利用起来的居然会是姬嫣。 他看向姬嫣垂下的沉默静好的面容,不知怎的,忽然心念一动,声音不自觉地温和了几分:「在孤的身边,也是群狼环伺,殊为不易。」 成婚这么久,相处日子也不短了,姬嫣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太子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体谅她的不易,姬嫣愣愣地抬起头,诧异地看向王修戈。 果然还是傻。王修戈咳了一声,岔开话题:「自己掂量吧,不必有压力,出任何事先有孤替你挡着。用晚膳。」 姬嫣心神不定。 当夜,沐浴之后,躺在榻上没怎么翻身,迷迷煳煳将要睡去之际,太子来了她的瑶光殿。 已经数见不鲜,习惯了他隔三差五来行夫妻之事的姬嫣,见怪不怪地任由他欺身上来,扯落了帘帷。又是一夜过去。 但没想到,接下来几天他居然连着每天都来。姬嫣反反覆覆受了这种煎熬一连七日,终于是体力不支了。可这档子事,没法找人诉苦。 凭谁不晓得太子殿下那铁马金戈的勇武? 不论是在战场还是在床上。 叶芸娘偷摸对她说,「太子明显来瑶光殿勤了点,估计是怕楚王成了亲抢在前头,所以想早些让娘子受孕。男人的心思,奴婢真箇摸得透透的。」 只要有了孩子,那就是稳固圣心的好武器。 被叶芸娘说得多了,姬嫣自己也渐渐有几分觉得,以前他总是事后沐汤清理掉一切痕迹,近来完事之后趴在她身上久久都不下来,抱着她还不许她动,是有点那个意思。 要是她有了身孕,生下皇室嫡长孙,想来皇上是会高兴的。 虽然太子妃手则里头有一条是要尽早为太子开枝散叶,但当初读的时候,姬嫣就不是很喜欢。 如果他不喜欢她,那她也就不喜欢给他生孩子。 第19页 第10章 坠湖 宫城御柳披拂,沿玉带河腰腹处,与假山怪柏齐平的角落,人工凿嵌了个卵圆形状的湖泊,引玉带河水入湖,湖水四季澄澈,入秋时残荷片片,名澄湖。 澄湖两畔遍植花木,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是闲暇时烈帝和皇后常来休憩,王子皇孙常来泛舟之所。 簪花宴设在澄湖边上的寻芳园,此刻百步远外的对岸楼台上,太子王修戈与太子妃姬嫣并肩出现,宴会尚未开始,只有三三两两的贵女在花间穿行,举止雍容,裙袂翩然。 伏海将雪芽茶一早备好,替太子和太子妃斟茶,王修戈捏了一只茶盏于手里,看向姬嫣:「簪花宴上都有谁?」 虽然他现在这般正色,但姬嫣还是想说,太子王修戈,正事不干,近段时间也不见他有多关心簪花宴的事,就只可怜她累断了腰。 昨日太医来请平安脉,说是脉相一切如常,太子妃身康体健,假以时日必能受孕,不必担忧,当时姬嫣偷觑他脸色,就发现他一贯没什么好颜色的脸愈发地阴沉,嘴唇下拉,眼睑微阖,显然是因为没有消息而感到失望。 毕竟他这么厉害,又昼夜耕耘,又不许人事后净身的,也没半点消息。 叶芸娘说,太子一定感到很是挫败。 而且,凭什么每次都请娘子的脉?就应该给太子诊治诊治,说不准是男人常年在外边打仗,伤了根子,自己不行呢? 姬嫣听得目瞪口呆,忙让叶芸娘闭口,不得胡言乱语。 王修戈凝视着她的粉面,终于皱了眉:「怎么不说话?」 姬嫣回过神,禀道:「回殿下,臣妾的姑母嫁入了沅郡陈氏,臣妾正是请的她牵线,促成的这场簪花宴,从陈氏之下,各大世家的女郎君都有受邀前来。」 陈氏,比姬氏,相差颇远。 陈氏之下的世家虽然多,但有影响力的,就寥寥可数了。姬嫣身为太子妃,暗藏心思。 这场簪花宴后,若是皇后挑不中满意的楚王妃,会不会对姬嫣借题发挥不好说。 「你的姑母,孤记得,她是自愿下嫁,与姬家早年有些不睦。」 姬嫣惊诧于太子居然连这种细微末节都知道,但想来他贵为储君,眼线遍布天下,又深谙朝廷众臣的党争和士族之间的争斗,知道这些也不是很稀奇。 「嗯,但姑母仍旧对臣妾很好。妾是殿下的太子妃,不敢因为楚王殿下的簪花宴惊动父亲。这样可以免除一些不必要的嫌隙。」 她果然思虑周全。王修戈目光转向寻芳园,「宴会要开始了,你过去吧。」 「是。」姬嫣在叶芸娘的搀扶下起身,朝已经群芳争艷的寻芳园过去。 王修戈在原地喝了第二盏茶,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笑声:「二哥。」 他朝声音所在处看去,正是楚王言笑晏晏而来,他眉漆目朗,高鼻薄唇,头顶金嵌珍珠冠,身上穿着石青银鼠铁线莲纹广袖锦袍,打扮得比王修戈还要隆重万分,「二哥贵人事忙,向来请都请不到人,我的簪花宴,你怎会来?」 王修戈道:「无他,盯着孤的太子妃罢了,她傻乎乎不懂得防人之心,如此多的贵女在场,又有皇后坐镇,倘或出事,孤岂能安。」 楚王拂袖:「二哥一定是多虑了,我见皇嫂蕙质兰心,聪颖绝伦,母后正是如此想,对皇嫂可是很信任。二哥不在东宫这段时日,皇嫂可没少上端云宫为母后协理六宫事宜。」 「是么。」王修戈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一双眸愈发显得黑沉。 寻芳园群芳毕至,不多时,皇后现身,这些士族出身的女孩子便停止了谈笑,敛容向袁皇后见礼。 袁皇后停在众人簇拥之间,一眼过去,花团锦簇,虽明知道姬嫣替她办事未必尽心竭力,但见到今日景象,还是无法苛责。 这些女孩子心头有数,簪花宴是假,皇后择选王妃是真,毕竟楚王殿下只比太子小一岁,而去年太子殿下已经有了姬氏女做太子妃了。 虽然楚王殿下身份不比太子殿下,但她们这些人的家族,也比不了姬家,因此还是有些希冀的。 袁皇后走到一名女子跟前,瞳孔微微发亮。 面前的少女与姬嫣差不多的年纪,生得姣好,面若银盘,可见有些许富态,水眸犹若春杏,双鬓鸦雏色,既大方又谨慎,确实不错。 「你叫什么名?」袁皇后不吝询问。 那女郎君便福了福身子,在一众歆羡的目光之中,向袁皇后回话道:「臣女蓝岫,见过皇后。」 袁皇后听了不着痕迹地暗了眼色。 原来是蓝氏的女儿。出身低了不少了。 其实袁皇后心里明白,烈帝自恃皇帝,不愿让魁节纡尊降贵娶寒门女子,但若要在往上挑选与袁家相当的妻族,难免僭越,有觊觎太子位之嫌。 隔了水榭楼台,楚王正与王修戈说着话,眼底不经意瞟到澄湖对岸,正见母后在与一女子说话,不禁胸口急剧地跳了跳。 这么快,母后就相中人了? 那女子一裊腰肢如水,衣衫单薄,也不知是何模样。 楚王禁不得口干舌燥,胸口怦怦,若非那边女眷太多顾忌男女之防,现在就要过去。 「三弟。」 王修戈蓦然出声提醒。 楚王如梦初醒,「噢」一声,坐倒回椅上,但神色间的懊恼、郁闷和可惜,连王修戈身边的伏海都看得一清二楚,还得楚王自己的内侍倒茶时目光提醒他,不要在太子面前显山露水地暴露情绪,楚王才忍住了。 第20页 寻芳园中,袁皇后与蓝岫不过说了一两句话,并未表现有多少特别,在姬嫣的陪同下入席。姬嫣暗自观察皇后颜色,袁皇后对蓝岫人品样貌一定是满意的,现在正为了蓝氏而顾虑。筵席间还有不少的贵女,皇后仿佛都兴致缺缺。 御园的花四季常鲜,宫里头的女子有吃花的习俗,将花入药、入膳,而且心思灵巧,做法多样,宫外的人罕少有此等口福,袁皇后便大方地拿出鲜花宴招待年轻美貌的女郎们。 筵席后,又抛出彩头,端上来无数的簪花,这些簪花不吝惜珊瑚石、天山玉、蓝翡翠,累金丝嵌珍珠的,款式别致风流,就算是各家贵女,也都新奇。袁皇后请女郎君们投壶游戏,魁首便可挑选合心意的簪花相赠。 女郎君们对嫁给楚王当王妃的热忱,还远远比不上袁皇后的簪花。 簪花宴上沉滞的气氛因为簪花之争顿时活跃了起来,女郎君们的摩拳擦掌着实令姬嫣也有几分吃惊。 这边投壶游戏,她不自觉看向湖畔亭台上将此间情景尽收眼底的太子,才发觉他身边坐着楚王,也不知何时来的。 王修戈朝她看了一眼,着身旁的伏海朝太子妃招手。 既然已经到了投壶,太子妃不必久待,速速过去。 他这会儿让自己过去作甚,该不是又诓她回瑶光殿? 姬嫣听话地起了身,沿着湖边小径朝楼台走去,心也不知为何跳得很快。 「娘娘,簪花宴还没结束呢。」叶芸娘跟在身后提醒。 姬嫣脸颊泛红,低声道:「应该没什么事了,皇后娘娘方才看中了蓝氏的阿岫。」 内心充盈着某种莫名的难以启齿的担忧,姬嫣走着路没留意踩在了一块松动的石板上,石板上也不知是什么,令她脚下一滑,出熘一下,在叶芸娘的惊唿声中,在众人扭头看来之际,澄湖砸出了一片水花,人影顷刻沉了下去。 太子妃居然掉进了水里! 这下猝起不意,顿时人心惶惶,纷纷涌向湖边。 「来人哪!救太子妃,太子妃落水了!」叶氏吓得快要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扒着禁卫军求救,「快下水,快啊……」 姬嫣从来也不会水,扑腾了两下,感觉湖里像是有一只蓄势待发已久的水鬼,拽着她的脚踝,锁住她的两臂,将她往更深的漩涡当中拖坠下去。 灭顶的湖水从四面八方涌入鼻腔,吞没意识。 救命啊,救命啊—— 嘴巴里都是水,没法喊,没法唿救,那湖水又冷又咸,无孔不入,姬嫣以为自己要死了。 如果这样就淹死了,那在众目睽睽下溺死的太子妃,一定是全大靖的头号笑柄,还会被很不光彩地记在史书上,好难堪。 但是当她无力地要放弃挣扎之际,却忽然有一只手臂,坚实有力,从身后托起了她的腰…… 第11章 「不怕了。」 姬嫣被太子托出了水面,呛了大口水,意识不清醒,只能遵循内心本能地抱住了她的浮木。 王修戈水性好,将她一把送上了岸,随即前来的内侍将太子妃扶上了岸,太子也湿淋淋从水里出来。 姬嫣差点淹死,到现在还不停咳嗽,小脸吓得煞白。 但,她感觉到王修戈的冷目盯着自己,心里头既委屈又害怕,什么也不敢说。 伏海这时也火急火燎飞奔而来,他手里抱着太子的一身天青鹤氅,原本是挡风用的,王修戈看了一眼,将鹤氅接过来,抖开,众目凝视下给太子妃披上。 姬嫣外罩的烟罗软缎的外衫已经落入水中,身上只穿着浅色的内裙,被水打湿了,此刻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姣好的一览无余的身形。王修戈将她一裹,便转过了头,从她方才踩过的青砖上弯腰摸了摸,对伏海道:「伏海,送她回去。」 伏海见太子妃受难,到现在形容狼狈,被这么多人看着,都心疼了,连忙称是,姬嫣朝皇后福了福身子,得到了袁皇后的准允:「去吧。」 她便在伏海和叶芸娘等人的搀扶陪同下,往东宫回去了。 临出寻芳园前远远地看了一眼,太子似乎正在与袁皇后说话,说了什么不得而知,伏海提醒了声儿,姬嫣没有再管,点头,将他的鹤氅放肩上轻拢上,步出了寻芳园。 天色暗淡,回到瑶光殿沐浴净身之后的姬嫣回了寝殿,正预备歇下,伏海过来传话,说太子请她到正殿去。姬嫣将他挂在衣架上的鹤氅抱下来,工整叠好,让叶芸娘拿着,双双步入正殿。 一进殿中便有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哇呀」一声,高嚷道:「皇嫂救命!」 没等姬嫣看清楚面貌,他便滑不留手地钻到了姬嫣背后,抱住了她的胳膊,左顾右盼,防备的正是面前的太子。 姬嫣向王修戈行礼:「殿下,您的衣袍,臣妾不敢动,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王修戈蹙眉,看向她身后抱着皇嫂不撒手的少年,沉声道:「老八!成什么样子,出来!」 姬嫣身后的少年郁悒不乐、丧眉耷眼地走出来,垂着两手,走到王修戈的面前,「皇兄,臣弟再也不敢了,可是,可是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害皇嫂的!」 姬嫣听得微愣:「害我?这是怎么回事?」 面前的少年益王,在皇子当中排行第八,名素书,字灵经,年纪最小,因为生母不详,性格活泼,大家对他多有宠爱,不过他性子跳脱至极,却偏生喜欢黏着他常年冷脸的二哥。 第21页 王素书捂脸,生怕姬嫣追责,根本不敢看她,好半晌,丝毫没等到二哥为自己辩解,只好讪讪自个认了罪:「皇嫂,是我故意在通向摘月台的石板路上涂了桐油。」 没等姬嫣说话,他立刻又道:「不过!我真的不是要针对皇嫂你噢……」 姬嫣听明白了,她就说事前检查寻芳园场地的时候,没有这回事,她今日走过去时,就感觉到了异样,脚底下跟抹了油一样。 见王修戈负手在旁,神色清冷沉寂,没有说话的意思,姬嫣不知他这是要追究还是放纵,但想着自己也是受害者,应该知道实情,便问道:「你原本打算要害谁?」 生活不易,益王嘆气。 「还不就是皇后身边那个总是欺压我宫里小姊姊的老刁奴,我早就打听好了,那老刁奴最喜欢到澄湖边上散步,我特意整她的,想害她摔一跟头,结果、结果忘了今天有簪花宴这回事,皇嫂……皇嫂,你可不可以向皇兄求求情?」 他可怜巴巴地作拜託状,一双眸子扑闪扑闪的。 姬嫣是太子妃,也不知当不当说,她看了一眼太子,太子微垂眼睑,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背过了身。 姬嫣道:「既是皇后身旁的人,你同皇后说说不就行了么?何苦犯得着用桐油害她,老人家身子骨不硬朗,怕生万一,你在皇后那边便难以交代了,你皇兄是担心你,皇嫂自然是不怪你的。」 益王就一蹦三尺高,「皇兄!你听到了?我就说了皇嫂人美心善……」 王修戈背着手,闻言,袖长的眉峰微挑,朝他扫了一眼,顿时,偃旗息鼓的益王就巴巴给嘴上了封条,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了,王修戈道:「既然你皇嫂不怪,回你宫里去吧。」 现今益王年纪尚有,虽封了王,却还没有自己的府邸,仍旧住他的照霞宫。 关于皇后身边的「老刁奴」,王修戈能猜到是谁,皇后从袁家带出来的乳母赵氏,资格老,地位高,在宫里对下人动辄打骂殊不客气。 若要比较,十个叶氏比不得赵氏。 灵经与她定是积怨已久。 益王欢天喜地,对皇兄一拜,又对皇嫂一拜,发誓以后绝不胡闹了,撒丫子就逃窜而去。 正殿正剩下王修戈与姬嫣,她将叶芸娘抱来的鹤氅接在手里,放也不是,拿给太子也不是,彼此僵持片刻,王修戈忽问道:「受惊了没有?」 姬嫣没想到他居然会关心着自己,现在才有些受惊了,连忙摇头。 「没有就好。」他上前接过鹤氅,淡淡地对她道,「回去吧,灵经已经赔罪,此事便揭过了。」 「嗯。」 既然是误会,并非有人存心害自己,姬嫣犯不着与孩子心性的益王殿下为难。 …… 姬嫣放心地回到寝殿,脱下髮簪,除去外衣,上榻睡下。 帘幔外点燃着进贡的安神香,香气郁郁,在药力的催动之下,姬嫣很快就陷入了睡梦当中。 梦里是一片覆盖着冰雪的白茫茫的湖面,迷雾模煳,但从两旁影影绰绰的枯柳的轮廓上,姬嫣感到了有一丝熟悉。 她正想上前,去看一看,仔细地去辨认。 忽然身后有人推了她一把,姬嫣被推进了冰湖里。 刺骨的冷意,伴随着未融化的雪水涌入鼻腔和四肢百骸,今日所经歷的那种溺水的窒息感,再一次朝她侵袭而来。 灭顶的冷湖水将她的五感寸寸侵蚀,姬嫣哭着求救,不断地挣扎,可手臂却僵硬如铁,一点力气都没有! 「姬嫣!」 男人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将她瞬息间从梦境拖回现实。 姬嫣勐地睁开眼,屋子里点着灯,亮亮的,照着王修戈面部清俊的轮廓。 他睡在她的身旁,皱着眉头看她,手臂还紧紧攥着她的肩膀。 姬嫣缓过了神,整个人汗津津的,尚在不断地哆嗦,被窝里暖烘烘的,可是那种冰冷入骨的感觉,却怎么也挥之不散! 王修戈见她双眸失神,粉唇轻轻地颤抖,小脸苍白,皱眉道:「你不是说没有受惊么?」 姬嫣缓慢地扭转过头,动作像机械一般僵滞,她看见王修戈近在咫尺的脸,那一刻,却没来由地,生出一股陌生的恨意! 这种恨意驱使着她,差点儿就将他从榻上推下去。 可是当她的手推到他的胸膛时,姬嫣突然恢復了神志,意识到面前的是太子,她差点干了大不敬的僭越之事后,便将手停了一停。 在王修戈看起来,这种不啻于挠痒痒的举动,恰恰像是一只可怜唧唧受了欺负的小兽在寻求安慰。 就像被小猫爪子挠了下,于是他笑了下,翻身上去,将太子妃抵在身下。 姬嫣错愕至极,就听见他低声地道:「抱孤。」 她愣愣地伸出手,抱他腰。 「收紧。」 他又一次不容置喙地命令道。 于是姬嫣将手臂收紧,紧紧抱住他。 他却朝她的颈咬了下来,一口便咬住了肉。 姬嫣控制不住地发出了一道唿声,接下来便又是那档子事。 但她却无论如何没想到,她从梦魇当中挣脱,太子怎么会突然想干这种事。 她只有顺从的份。 王修戈只想安抚怀中的女子,她今天毕竟是落水受了惊。 灵经胡闹,若非他在场,今天恐不知道如何收场。 第22页 给她这样温柔的攻势,绵绵不绝,不遗余力,她自然会得到有效的抚慰。 事毕,姬嫣浑身脱了水,樱桃色的嘴唇娇弱地一张一翕唿着气,目光涣散,身上毫无力气。 也不知道这算哪门子福报,她只感到嗓子口要干燥到要冒火了。 王修戈伸手,摸了摸她汗津津的脸蛋,用哄的语气道:「不怕了,明日,孤带你回姬家。」 「殿下……」 她正要说话,但一张口,就涩得差点儿哭出来。 「还不谢恩?」 瞧瞧,都感激涕零了。 姬嫣忍着心头无语,默默地吞了苦果:「多谢……谢殿下。」 第12章 入梦 姬嫣嫁给太子的第三天,她的夫君因为河间的疫情而离开了金陵,姬嫣没有如寻常的女儿一样归宁,向来回娘家都是她一个人回来。 但因为已经是皇室的媳妇,不便出宫,父亲也不愿捲入储君争斗,为了避嫌,姬嫣平日思念父母,没有明确好用的名目,也只能暗忍着。 这更是头一回,王修戈带着她回家。 姬相人并不在府里,姬嫣的母亲林氏招待了太子和太子妃,设宴款待之后,一行人便与太子在园中漫步。 林氏见王修戈器宇轩昂,眉目之间自有一股英气,心中想道这太子果然传言不虚,笑道:「太子妃还有两个弟妹,从前关系最要好,她想是去陪她们了,臣妇与殿下稍后到滴翠亭小坐,等等她。正好,消了食,再请殿下用些茶水。」 王修戈颔首,「夫人客气了。」 姬氏的女眷颇多,跟随在林夫人身后,对太子暗中打量着,心中都感到十分惊奇。 要说太子母族势单力孤,没落多年,远不如袁家现今显赫风光,太子更是不如楚王、益王受宠,而太子却战功卓着,放眼大靖是无人能敌,皇上少不得要看重几分。起初皇上下旨择定姬嫣为太子妃,姬氏上下都是不满的,但现如今一见王修戈相貌举止,心头的那种不满之感都减轻了许多。 要是他能待阿嫣好,那也不失为良配。 王修戈抬起手,拨开身前垂落的柳条,对身侧林夫人说道:「阿嫣昨日落水,受了惊吓,孤带她回娘家看看,安慰她少许。」 林氏一惊:「太子妃落水了?」 她顿时脸色发白,脚步也停了下来。 身后姬氏乌泱泱大群人也跟着停下。 王修戈顿了顿,垂目,点头,「是,簪花宴上她脚下不慎,在石板上滑了一跤,掉进了水里。」 林氏强行撑住脸色:「那她……」 「夫人放心,」王修戈道,「孤入水及时,并没让阿嫣受什么伤,只是她夜里有些梦魇。」 林夫人点了点头,神色有所缓和,但心里头的惊涛骇浪却丝毫没减。簪花宴的事情她自然知道,女儿拜託了她远嫁的姑母,让她的姑母向各家递上帖子,但这事本身根本不应落到女儿头上。看来女儿在宫中,过得并不自在。 她看了一眼王修戈,并未说什么,脸色平和,只略过了这一节,继续与太子滴翠亭而去,身后姬氏人也开始说说笑笑,俨然没放心上。 …… 青树摇影,台阶上斑斑地飘落着细密洁白的落英。 角楼前,姬婼与姬嫣并肩坐在台阶上。 姬婼比姬嫣小四岁,现在还梳双丫髻,碎发全用桂花头油笼上去,露出光滑雪白如瓷器般的额头,更衬得脸蛋珠圆玉润,有种富态明丽的美。 「呦呦,」姬婼从小叛逆,不喜欢叫「姊姊」,全是喊姬嫣小名,「你在东宫可好,那太子可喜欢你?」 自从姬嫣嫁给了王修戈,她就很少能看到她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不能过夜,很快又要走了。姬婼很想她啊,好几次想说,太子已经去河间了,呦呦独守空闺很是寂寞,她想进宫陪她,但每次都被父亲拦住,一套「于礼不合」就堵住了她。 姬嫣看向妹妹,都这么大了,妹妹的眼神还是清澈而单纯的,不知世故,姬嫣心里想,她被父母保护得很好,哪里知道世情薄、人情恶,若能一直像这样,该是多么幸福。 「我在东宫很好,你听父亲的话,莫总是想着来找我。太子……太子殿下,也对我很好,很体贴。」 姬婼狐疑:「真的?你不要骗我,呦呦,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心里想什么事我都知道,你可是骗不了我的。」 「……」 姬婼皱紧了眉头,「我今天就看见了,太子和你一进门,就撇下你和娘她们说话去了,连你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根本就不是把呦呦你放在心上的样子嘛。」 姬嫣道:「不要浑说。」 姬婼轻哼:「我只知道,我们姬家的人,才不能受人家冷落欺负,你可千万别忍气吞声,反正现在是在娘家里,有人给你撑腰,你跟我说实话,他是不是对你不好?」 太子对她,是不是不好? 相处日久,这一点姬嫣身边的叶芸娘她们都看在眼底,可是谁也没法给个准确的回答。她也不能。 王修戈对她不能说不好,太子妃的该有的尊荣、份例,一样都不短,他到她的瑶光殿,也不能算不勤,但要说好,也总有那么种古怪,并不像是把她放心上的样子。 「我就知道。」 姬嫣听到身旁的妹妹嘴里咕哝了一句,义愤填膺的语气令她意外,一扭头,只见姬婼已经朝着花园深处的滴翠亭跑过去了。 第23页 姬嫣大喊:「采采!回来!」 姬婼的身影突然消失,跑得没有了影。 妹妹是全家捧在手掌心里长大的,难免行事有几分娇纵任性,姬嫣生怕她跑出去,在太子面前说出什么不当的话。何况她真没觉得太子对她有什么不好的,姬嫣吐了口气,要追上去。 但才迈开步子,蓦然间脚步停住。 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榆阴花明、假山池沼,突然飞速地在眼前旋转起来。 鲜活而斑斓,充满生机的花园,犹如坐落在漫天黄沙里,被蒙上了一层老旧晕黄的光影。 姬嫣的胸口急剧地跳动起来,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头升起。 急速旋转的世界停了下来,静谧得没有一丁点声音,仿佛万物生灵都在此寂灭,阒静的花园里,从漫漫黄沙里骤然穿出来一道熟悉的身影,是母亲! 姬嫣惊呆了,朝那道身影走上去唤了一声「母亲」,可是那身影犹如未闻,衣袖擦去泪迹,脸色便发生了变化,悲痛又讥嘲地叫喊道:「都说是天意,什么天意,凭什么就该我苦命!倒不如不活了!」 身影朝着角楼抱厦的顶樑柱撞了上去。 姬嫣目眦欲裂:「不——」 任谁看到自己的母亲要往樑柱上撞还能冷静?她那时间头脑发蒙,腿脚慢了半步,但一个激灵,还是抢上前去。 「母亲不要!」 然而就在姬嫣冲上去,那道即将撞上樑柱的身影倏而消失,就在她眼前散落成了一抔黄沙。 姬嫣却收腿不及,眼睁睁、生生朝着柱子撞上,姬嫣的耳朵里落入了巨大的撞击声,好像脑门的骨头都撞散架了,接着,她就被反弹到了地上,身体沿着台阶滚了下去。 「娘子……」 「太子妃……」 翠鬟和璎珞她们的声音就在耳边,脚步声也匆匆响起。 姬嫣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她仰面倒在地上,弥散的黄沙在天空中逐渐剥离,变成了鲜血的赤红色,眼底漫过海水一般汹涌沓来的情绪。 痛苦、仇恨、悲伤、孤独,种种不属于她的记忆犹如被海水沖开了封锁之门,肆无忌惮地涌入了脑海当中。 那居然是她前世的记忆,曾经她亲身经歷过的一切。 姬嫣闭上了眼睛。 第13章 那年冬天,太子从战场带…… 「娘娘,殿下回来了!」 一声惊喜交集的唿唤,从前院直到正殿,惊动了房檐下挂着的彩色画眉鸟的金丝笼。 天授四年,寒冬腊月,征战北夏的太子得胜还朝。这一战,自大靖立国以来是最大的胜绩,直接奠定了大靖的霸主地位,最大的功臣便是挂帅的太子。 班师回朝之日,文武百官列道相迎,山唿千岁。 姬嫣坐在瑶光殿里,细笔描摹着被铅粉晕淡的娟眉,璎珞、翠鬟两小丫头在叶芸娘的带领下涌了进来,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殿下往东宫来了!」 姬嫣听得一喜,收下的眉笔轻轻颤动,在眉梢留下了一处淡淡的败笔。但姬嫣也顾不得了,她从镜台前站了起来,扶着头上垂珠的丝丝步摇,神色有三分紧张三分拘谨三分羞怯,小心翼翼地问两个丫头:「我、我今日的打扮,有错吗?」 「没错没错,娘娘怎么打扮都是美的!」 她们叽叽喳喳地回。 还记得他出征前,她亲手将玄金披挂为他穿上,为他打上最后一道结时,太子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对她说:「孤新婚之夜对你的承诺永远奏效。」 她那时一愣,许久方才想起来,他说的是那晚他向她承诺,只要她想,随时可以提出和离。 那会大婚,他就对她说了这样的话,姬嫣当时除了感到愠怒,便是难堪,可是临行之前他却再一次对她提起这句话,此去生死未卜,一切变数都有可能发生,他对她提这句话,让她很是感动。 姬嫣第一次没有顾虑,一头扎进了他的怀中,坚硬的盔甲咯得她的脸蛋几乎变形,留下了深邃的印子,可是她一点不感到疼,嗓音有些沙哑地说道:「殿下要马到成功,平安无虞,臣妾就在金陵,等着殿下你回来。」 他仿佛嘆了一声,伸出双臂将她环抱,对她道:「一定。」 他果然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姬嫣心中想。 不顾矜持,姬嫣红了脸,道:「我们去迎接殿下。」 璎珞、翠鬟都吃吃偷笑,也不说破。 但一行人万万没有想到,摆了这么大的阵仗,在东宫等候,太子妃亲在守在宫门,得见太子归来,却是带着一名女子! 姬嫣当时便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怔在了原地。 太子着玄金蟒纹箭袖长袍,宽大的披风笼罩着他怀中身材瘦小、羸弱不堪盈手的女子,那女子卧在殿下的胸口,脸颊半露,只见是乌眉翠鬓、风娇水媚,她的眼波半朝里侧,微微仰着,视线专注地落在王修戈的下颌上从未离开过半分。 他的手臂便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琉璃制品,严丝合缝地拥着她,不让她受一丝风。眉头凝成了结,薄唇下拉,神色间隐含担忧。 姬嫣脸上的笑容,如同眼角下的冰,尚未成形,便被数九寒天的冷气凝结了。她望着太子,愣愣地启唇,唤了一声「殿下」。 而太子似乎压根没有听到,脚步匆忙地掠过了她,径直走向他的寝殿。 第24页 太子妃被晾在一旁,被视同无物。 东宫的宫人们面面对视,心下炸开了锅,那女人是谁? 伏海带着人赶紧涌上去,随着太子步入寝殿。 唯独留下姬嫣和身旁的叶芸娘几人,还停留在原地,她犹如傻了一般看向前方,目之所及,恰是墙根处那两盆只剩下枝茎的白盏菊。叶芸娘担忧无比,摇了一下姬嫣,她回过神,道:「我们也进去。」 寝殿内,烛火通明。 伏海见太子小心翼翼地将怀中女子安置在榻,伏海越过太子的肩膀偷摸瞅了一眼榻上纤弱的女子,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差点儿魂飞魄散! 这女子早该香消云散了的,殿下从哪找回来的人! 伏海差点儿以为自己见到了鬼。 王修戈蹙眉,扭头对他道:「伏海。」 伏海急忙上前,王修戈道:「传太医,将太医院的太医都叫来。」 伏海不敢说不是,急忙便去了,只是脚步匆匆迈出门槛时,正巧了与进殿而来的太子妃迎面撞上,伏海受了惊,「娘娘?」 姬嫣问道:「做什么去?」 伏海回话:「殿下让老奴去传太医。」 姬嫣仿佛神游天外一般,猜也猜到了,轻轻拂袖:「那你便去吧。」 伏海低头回了一句话,朝东宫外去了。 「娘娘。」 见姬嫣突然身子一晃,叶芸娘忙伸手扶住她的肩膀,稳住姬嫣。 姬嫣才终于能够凝聚起身上的力气,尽力往脸上装饰笑容,朝寝殿而去。 东宫的宫人跪了一地,除了为榻上面若白纸的女子换毛巾热水伺候着的,都在战战兢兢地等候着太子示下。 王修戈听到姬嫣的脚步声,这才抬起头,看向她,姬嫣和他的目光碰上,尽力将脸色修饰得更完美,一丝破绽也没有,王修戈看了她一眼,便又转向榻上,与那女子对视。姬嫣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正握着那女子柔若无骨的小手,十指紧扣,唯独在看她的时候,神色是那样温柔宠溺。 姬嫣的心脏如同被刺了一刀,豁出一滩鲜血。 他在战场厮杀,她便在东宫日復一日充满焦灼地等待,替他料理东宫大小一切事宜,而却没有想到,他终于回来,却带回了别的女人。 姬嫣犹如只身行走了茫茫大雾里头,眼前一片空白,耳朵里却清晰地听见王修戈对她道:「枝儿在北夏战场为了救孤受了重伤,那边军医和伤药都匮乏,孤便将她带回了东宫,从此她便是东宫的人。」 姬嫣听着,屋子里烧了地龙,也很暖,只是她却犹如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浑身发冷。 许久没说话,等到他终于有所不耐,朝她看来之际,姬嫣上前半步,对他福了福身子:「殿下信任臣妾,就请将枝儿娘子交给臣妾照顾。」 话音落地,那榻上的虚弱女子突然轻轻地扯了一下太子的箭袖,他连忙去看她,潘枝儿幽幽含泣的嗓音时断时续:「殿下,枝儿不愿离开殿下……」 王修戈微微皱眉,似乎正要哄,潘枝儿因为说话太急,重重地咳了几声,这几声宫人都听见了,可谓撕心裂肺,「殿下,你答应枝儿……答应我的……」 王修戈嘆了一口,拍了拍她的脸颊,纵容地哄:「好吧,你留在孤这里,好好养伤,哪里也不去。」 潘枝儿绽开笑靥,对他道:「殿下,我就知道,你对枝儿好。」 「说什么傻话,你我这般的情分……」说到这,忽然想到还有他人在场,便蹙眉闭了口。 姬嫣早被他们旁若无人的亲昵弄得眼前发黑,她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唇瓣,不让自己发出丝毫含泣的声音。 终于太医姗姗来迟,他们一来,王修戈便起身退开几步,为太医让出空间。 几名太医背着药箱为潘枝儿看伤。 姬嫣看着王修戈的背影。 王修戈对诊脉的太医解释:「她在战场上替孤受了一箭。伤在胸口,没入两寸,她身子弱,这一箭之后便断断续续地发着烧,用药无数,但久不见效。」 太医听太子叙述,便揭开了潘枝儿的上衣,将绷带撩起。 寝殿中静悄悄的,太医诊断商议之后,由院首向太子回话:「回殿下话,此女子伤势处理得及时,并无大碍,也许是北方天寒地冻条件简陋不适宜养伤,加上这女子身体瘦弱不禁风,才不见好转,由老臣等人开了药,只要按时内服外敷,不出一个月便能见效。」 太医院的人为人保守,绝不会信口胡沁,王修戈点头,「速去开方。」 「是。」 兵荒马乱过后,榻上的潘枝儿已经沉憨入睡。 王修戈等待她睡下,将金钩上收好的帘幔为她放落,等纱幔垂下,他起身朝姬嫣走来:「到正殿等孤,孤有话对你说。」 姬嫣早成了木偶一般的人,听话地一句不问,便走出去了。 天色漆黑,敞开的殿门外空空荡荡的,能瞧得见远方寥落的星辰。 叶芸娘在殿外来回地走动。 等了许久,王修戈终于跨步入内,来到姬嫣的面前。 姬嫣怔怔起身,看向他,唇瓣抿得苍白:「枝儿娘子睡了吗?」 王修戈不知为何,竟有几分不敢看她,他侧过了身,胡乱点了下头。「嗯。」 私下无人之际,姬嫣的眼中滚出了一丝晶莹的泪花,但她很快擦去,不允许自己在太子面前露出端倪,她是姬氏的女儿,无论何时都必须端庄大度,更何况在明知太子身份贵重,将来不可能与一人白首的情况下,她不能让人看轻了自己。 第25页 姬嫣也缓缓点头:「殿下将枝儿娘子安置在了东宫殿下的寝宫,是想用什么样的名分?」 「名分?」王修戈反问,「孤还未曾想过。」 姬嫣神色黯然。 这时,王修戈看向她,问道:「这些事,一向不都是太子妃拿主意么?枝儿身世飘零可怜,她对孤有几次三番的救命之恩,太子妃以为应当如何?」 姬嫣的嘴唇几乎要被她咬破,流出血。 内心当中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几乎在咆哮、嘶吼:为什么你要来问我!难道你不知道,这对爱慕着你的我来说,有多么残忍吗?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将我置于这种境地。 姬嫣狼狈地躲过了他的目光,勉强挤出一丝笑:「臣妾,奏明了皇上和皇后娘娘,再替枝儿娘子……拟一个名分吧。殿下,臣妾身子不适,先回去休息了。」 那一夜,她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的正殿,用全身的力气强撑着一步一步走出去,只为了最后的一丝体面。 没有人知道,她从太子看潘枝儿的眼中瞧见了什么,那是她与太子夫妻近三载,却从未得到过的东西。 第14章 她一直以来都只是个花瓶…… 月明星稀,瑶光殿外微风摧折花枝,疏影摇曳。 伏海步入瑶光殿,太子妃与叶芸娘刚回,姬嫣身上乏力,直到现在,依然感到头脑眩晕,正要往寝殿去沐浴就寝,后脚见到伏海佝偻腰背进来。 叶芸娘恨不得将所有气都发泄在这个老公公的头上,阴阳怪气了几句:「太子人不过来,贴着那女人说话,却遣你一个老太监过来,不用说了,大傢伙儿都明明白白了!」 亏得太子在北夏战场期间,娘娘终日里悬心不下,几度听说形势危急,姬嫣在佛堂一跪便是一整夜,谁知求得了太子的平安,反教他在战场捡了一个女人回来!回来以后,更是对太子妃倍加冷落,一心扑在那女人身上。 此事不说叶芸娘,就连璎珞、翠鬟两个小的,都愤愤不平。 姬嫣沉默着,一字不发, 伏海内心急如火烧,忍不住辩解道:「是老奴自个过来的。」 叶芸娘更是冷嘲热讽,「行了,也就是说太子连遣个人来问问都不会了?」 伏海语塞,眼珠转动了几下,瞟瞟太子妃,不敢说话了,多说多错。 姬嫣坐到了圈椅当中,额角的血管不住跳动,她抬起手无力地掐了掐自己的额,忽嘆了一声,幽幽道:「伏内侍,我记得从前我问过你,关于殿下院中的那几盆白盏菊,我问你伺候白盏菊的人是谁,为何令殿下念念不忘,那时你含煳其辞,不肯对我明言。现今,可以说了么?如果我猜得不错,今天,她已经回来了,是么?」 听闻这话,伏海道是太子妃要拿自己问罪,吓得噗通跪倒,臂弯里拂尘也抖落了:「娘娘,老奴罪过……」 姬嫣拂袖:「不怪你。说吧。」 伏内侍夜里前来,也不是受太子之命,姬嫣就猜到了,他定是来告诉自己,关于太子殿下与白盏菊故人的往事。 伏海万没想到,一个「已死之人」还能回来,再也不敢向姬嫣有所隐瞒,从头理了理,便如实招来。 「殿下带回来的女子潘氏,名唤枝儿,是元后跟前的侍女与侍卫私通所生,她比殿下还长三岁。潘氏的母亲将她生下之后怕别人发现,便将她藏在端云宫后院的井里,一藏就藏了三年。后来东窗事发,元后娘娘得知此事大怒,但娘娘心善,本想放那宫女一条生路,谁知她的男人为了保护她提前在皇上面前揽下了罪责,引颈就戮,那宫女听说了之后,便也……殉情了。之后,娘娘见潘氏年仅三岁,还不知事,就失去了父母,实属可怜,又见她天生发育不良,比正常孩子都小上一圈儿,娘娘仁慈,将潘氏带在了身旁,让她做侍女。」 这便是那潘枝儿的身世。从前,伏海怜惜潘枝儿孤苦伶仃,心地良善,却过早地殒身,心头感到可惜,不愿她的名字暴露给太子妃娘娘让她死后还触了娘娘的霉头。 不知道她如何流落到了北境,与殿下重逢的。今日见她一心攀附殿下,心思是昭然若揭,虽然她身世可怜,也让伏海感到不快。 叶芸娘道:「原来从前是个宫人。」 口吻冷漠,颇含嘲讽。 伏海点头称是,并连连用自己的衣袖给自己额头擦汗,接着又道:「殿下年少失恃,才七岁上,便因为得罪了袁皇后,被罚到掖幽宫关禁闭。皇上不准任何人探视殿下,连食物都是让人从暗格里塞进去的。当时殿下身边没什么人,只有老嬷嬷和她带着的潘枝儿最挂念殿下,老嬷嬷便打点了守备禁军,让潘枝儿仗着身子瘦小,从暗格子里爬进去,常去给殿下送些东西,天凉了送被褥天热了送凉蓆,还有点心饭食,书籍兵刃。」 「掖幽宫里没有活气,那时潘枝儿年纪小,性子活泼也很惹人喜爱,禁卫军就算看见她也纯作没看见,她喜欢白盏菊,常给殿下往掖幽宫带去新鲜的花儿。」 姬嫣心中明白了,她自嘲一笑:「殿下在掖幽宫中关了三年,生人不近,唯一接触过的,可以说上一两句话的,只有她。」 她懂了。 在一个暗无天日的空空荡荡的宫殿里,一个人犹如狮子勐兽般孤独地打坐,幽闭的生涯何其难捱,只有一个小女孩儿,她日日从那积灰的钻过老鼠蟑螂的暗格里爬进来,为他送饭食、衣被凉蓆,同他说话、为他逗趣儿解闷。 第26页 这样的情谊,难怪他放在心中最深的位置,念了十多年。如果是她,也不能忘记。 「伏内侍,多谢你告知我。」 王修戈从来不会对她提起他的心事,他放在心中最重要位置的人,她做了他这么久的枕边人却浑然不知。 虽然太子与潘氏情谊深厚,但在伏海心中只有太子妃这一个女主人,这两年来他是亲眼目睹着太子妃将东宫料理得井井有条,上下都心悦诚服,太子妃从没有如此刻这般,露出这种无力的神情,伏海内心一时也无比悽怆。 叶芸娘气到脸红耳赤:「哦,照你们这么说,你们家太子和那潘氏就是缘分天註定了?这幼时相伴青梅竹马,后来失散天各一方,现在终于又寻回来了?这整个过程有我家太子妃什么事!合着原来我家娘子才是横插一脚破坏他人感情的罪人了?你们殿下有本事干脆就不要答应婚事啊!要是早知道,我们也不稀罕……」 「芸娘!」姬嫣厉口斥责,打断了叶芸娘的话,叶芸娘郁闷不平,胸腹急促起伏,朝旁转过身去了。姬嫣缓缓起身,手臂还扶在圈椅的椅背上,「既然这样,那又怎会失散呢?」 伏海顿了顿,道:「掖幽宫三年之后,宫中忽然闹出了巫蛊之祸,直指皇上,道是天子不满一纪而亡,楚王中兴大靖天下。民间更有童谣传出,满城沸沸扬扬。皇上震怒之下,在宫中杀了不少妖言惑众的宫女内侍,之后更不知道多少人离奇失踪了,其中也包括潘氏。」 那场惨绝人寰的巫蛊之祸,凡大靖子民只要经歷过没有不后怕的。 单是提起来都令人毛骨悚然。 那场祸事里,死的不只有宫里的侍女太监,还有宫外那些传童谣的小孩儿。 事后,皇帝冷静下来,下令密封此事,谁也不得再提。现如今事情过去久远了,才渐渐又有些人隐晦说起此事,伏海是宫中老人,曾经亲身经歷过那场漫天血光惨无人道的屠杀,更不敢多说什么。 再而后,便是皇帝将王修戈从掖幽宫释出,实册太子。 「娘娘,」伏海懊悔不已,「老奴怎么能想到,这当年在乱案中消失的人现如今还能回来……」 一口浊气入胸,呛得肺疼,姬嫣伸手按住搏动的胸口,柳叶眉轻颦:「伏内侍,这么多年来,殿下是不是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潘氏?」 「这……」伏海不敢说实话。 但这一个字犹豫开来,姬嫣便明白了。 「殿下睡在我枕边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放弃寻找在大家心中已经逝世的潘娘子,这样的深情,实在令人动容。」姬嫣笑了一下,对伏海说道。伏海待要上前,姬嫣挥了下衣袖,「伏内侍,你下去吧,多谢你告知我。」 伏海心中还有千言万语,也不敢说,只好先退下去了。 他走后,叶芸娘这才意气不平地走上前,握住了姬嫣的素手,朗声道:「娘子,这可怎么办?我们可都不想受这窝囊气!」 姬嫣心乱如麻,「嬷嬷,您让我一个人歇了去吧。」 方才还冷静无比的姬嫣,这会儿在面对自己人的时候,声音竟不自觉哑了,带了哭腔。 叶芸娘见娘子眼圈通红,泪珠簌簌地往下掉,心疼又慌乱,哪里敢说一句不好,连忙点头。「娘子,好、好,我就在寝殿外待着,娘子你有事,千万叫我……」 姬嫣点了头,用绢帕擦去眼角的泪痕,转入了寝殿内殿。 这一夜,姬嫣无眠地趴在床头,香枕湿了一遍又一遍。 她那么那么喜欢的人,原来在他的心中,她从来只是一个花瓶摆件。 临行前她还自以为是,原来,他另有所爱从未忘怀,她其实从没走进他的心里过。 第15章 绿茶心机 璎珞一早伺候太子妃梳洗,拨开帘帷见姬嫣坐起身时,眼眶还是红肿的,就知道她昨夜里哭过了,现下姬嫣神色已经平静,璎珞不敢再多嘴问询昨夜的事以免又让太子妃伤心,她服侍姬嫣梳洗,换上十二破珊瑚赭、翠微色如意云头团花纹蜀锦月间裙,用硃砂色嵌珍珠的腰带将她纤细柔软的腰肢一束,顿时动若流波。 叶芸娘从外间进来,手里抱着一身白狐绒斗篷,说是昨日才让姚女官她们修补好的,「娘娘,太子昨夜果真未来。」 她胆子大,也不怕说:「男人,多半都是喜新厌旧的,不管怎么说,娘娘都是姬家的女儿,其实不必将一个一心攀高枝的潘氏放在心上。」 「嬷嬷,我想通了,」姬嫣任由叶芸娘将斗篷为自己披上,一面繫绳,一面语气平和地道,「您说的对,我是姬家的女儿,皇上钦点的太子妃,我入宫来不只是有爱慕殿下这一个原因。」 「娘娘?」丫头们面面对望,诧异至极。 姬嫣将手套拢在五指上,缓缓地道:「殿下和枝儿娘子是两情相悦,竹马之交,他们感情深厚,旁的人也插不得进去,既然这样,从此以后,我好收了心思罢,安分地做这个太子妃,日后若能有幸成为国母,我只要尽我的职责就好。」 一夜无眠,她想通了,既然当不了他的心上人,就当他的伙伴,他在前朝,她在后宫,感情奢求不来,她有那个自知之明,就不奢求了。 叶芸娘惊讶无比:「娘娘,您的意思是——」 顿了顿,她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是啊,无论如何,娘娘身份贵重,乃是姬氏之女,姬家千年世家不倒,一个被侍卫与宫人私通所生,又是在外边被殿下不明不白捡回来的女人,如何能越过娘娘去?这男人,本就喜新厌旧三妻四妾,太子将来如继位为帝,无论怎么着也是一大堆女人在后宫成天勾心斗角,娘娘心慈,若顾念皇帝,怕到时候反不容易应对。就算是宫斗,那也是心中无男人,手段自然神了。 第27页 潘枝儿回了东宫,消息不胫而走,很快阖宫上下都传开了。 也有不少人暗中揣测,这太子殿下是从北夏战场将人一路抱回金陵来的,回来当晚就连传了十几名太医,可见对潘氏的珍视。说不准这回,殿下是真一狠心决意纳妾了。要说这太子妃虽然不怎么讨得太子喜欢,但太子与她成婚三载,东宫却只有她一个人,也算是给足了她和姬氏的面子了,太子毕竟是储君,现在再纳妃,无可厚非。 这些闲言碎语,免不得传进了姬嫣的耳朵。 叶芸娘义愤填膺:「看我不打烂了他们的嘴!」 姬嫣将她拦下:「没必要。」 给潘枝儿名分,是早在她第一日进东宫的时候,太子就已经吩咐下来的事。 如今潘枝儿卧病在榻,身子骨还不见大好,断断续续地咳着,听太子殿里的人说,有时子夜里还听见潘娘子的咳嗽,真是可怜见的。 太医为潘氏诊治,说她那一箭伤了肺,若是不好生将养着,难免落下一生的肺病。 姬嫣身为太子妃,不能始终避着潘氏,免被人说闲话。 「嬷嬷,您将药粥端好,咱们去太子殿下的寝殿探望潘娘子。」 「是。」 没想到过去之后,竟发现太子也在。 姬嫣停在寝殿门口,隔了一扇偏殿打开的帘门,不远不近地撞见太子正与潘氏说话。 「殿下,这么多年,您还一直记着枝儿,记着枝儿为殿下种的白盏菊,枝儿实在不知道该怎报答殿下。」 潘枝儿倚在枕头上,支着螓首,漆黑如缎子般的秀髮披在她的肩头,她的眼波清澈而明净,就像一块还不经打磨的翡翠,总是无法从王修戈的脸上移开,总是看不够一样。曾经姬嫣也想如同潘枝儿一样自在地看着他,打量他,贪婪地、不顾一切地,想要将他独占,可都因为她是姬嫣,是太子妃而不得不放弃。 现在,有一个女人这么看着他,随心所欲,而王修戈也凝视着面前的人,和她说着话,他的手中剥着从西域来的葡萄,特地用内力催热了,送到她的嘴里。潘枝儿俯下唇宛然相就,将一颗晶莹饱满的葡萄肉要在唇中,当她一抬起头时,却在太子身后发现了不知道来了多久的太子妃。 「娘娘。」 她立刻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声音发着抖。 王修戈也听到了动静,回过头,见是姬嫣,还带着她的老刁奴叶氏。 看到叶氏的第一眼,王修戈皱了眉。 姬嫣见到他从潘枝儿身上望过来的眼神突然变了色,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按下伤心,她转身接过了叶氏手里的药汤,对王修戈勾了勾唇:「殿下,臣妾特意问了太医药辅的方子,让东宫的厨房一早煨好了这药粥,对枝儿娘子的伤势有好处,枝儿娘子尝一尝,若是觉着喜欢,臣妾便吩咐下去,日日为枝儿娘子熬制。」 王修戈看向潘枝儿,语气温和:「要吃么?」 潘枝儿的眸光轻轻流转,怯怯的,仿佛什么也不敢拒绝:「多谢太子妃的好意。」 王修戈起身,将姬嫣手里的药膳亲自接过来,用小碗盛了一些,调羹舀起一勺,放在嘴边吹凉了一些,送到潘枝儿的唇边。 她眉眼舒展,盈盈含羞,低头咬了一口。 姬嫣早就习惯了,有潘枝儿在时被王修戈一次又一次地无视,除了还偶尔存有的一丝钝痛,早就麻木了,她如同木胎泥塑般,静静地站着不动,将他们的亲昵恩爱尽收眼底。 但,潘枝儿只吃了一口,立刻呛了起来,王修戈忙将她扶起身子,替她顺背:「怎么了?」 他的目光移到手里的粥碗上,一冷,手掌一翻,将粥碗打翻在地。 热腾腾的药粥从破碗里流出来,香气扑鼻,淌了一地。 姬嫣被溅起来的粥米煳了鞋面,咬唇,后退了一步,神色吃惊又委屈,双眼瞬也不瞬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潘枝儿咳了几声,胸脯起伏得厉害了些,小手却紧紧抓着太子的臂膀,对太子道:「无事,殿下千万不要动怒,更不要责怪太子妃娘娘,她也不知道枝儿对苦瓜天生过敏……」 潘枝儿对苦瓜过敏?姬嫣并不知道。 她的瞳孔颤了颤,但很快便与王修戈漆沉的眸光碰撞上,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被潘枝儿拉住,潘枝儿在榻上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王修戈从身后揽住她腰,朗声传伏海进来,对伏海吩咐:「传太医。」 潘枝儿劝道:「殿下,没事的,我只是吃了一小口,不会有太大的事……」 「怎会没有事!」王修戈皱眉道,「你身子本就尚未復原,孤一点险也不敢冒。」 「伏海,还不快去!」 伏海被太子这一吼,差点肝胆俱裂,一迭声应是,连忙往外赶,吩咐腿脚好的内侍速去叫太医过来。 王修戈扭头背身向姬嫣,「你回去吧,无事不必再过来。」 叶芸娘一脸青红,见那潘枝儿做作得令人作呕,恨不能上去赏她两个大嘴巴子,但几次三番地被太子妃阻拦,也学会了忍字,只是忍得难受,胸腹几乎要炸开。 姬嫣难堪地咬住了唇瓣。 她福了福身,道:「臣妾不知道枝儿娘子的忌讳……」 转念想,恐怕解释他也不会听,便自嘲地耷拉下了眼睑,不再说话转身朝外出去。 第28页 人一走,潘枝儿的小手便从王修戈的大掌中抽去了,见她似有发脾气的徵兆,王修戈诧异至极:「你怎了?」 潘枝儿轻轻哼道:「殿下原不是真心待枝儿。」 「怎会?」他感到很是冤枉,「你何出此言?」 潘枝儿道:「殿下与太子妃娘娘是夫妻,殿下怎能因为枝儿一句话,便让太子妃这样伤心呢?您还不去瞧瞧她,这些日子以来,殿下除了公事,便是与我在一处,这让枝儿怎能心安啊。」 王修戈险些语塞:「你竟将我推给她?」 潘枝儿听出他口吻沉了下来,便也住了嘴,只是眼眶慢慢地变红了。 王修戈实在是怕她,「孤该拿你怎么办……」 他用衣袖擦去她脸色顷刻之间便流淌下来的泪珠,语气无奈。 潘枝儿怯生生道:「对不起,殿下,枝儿真的不是有心的,太子妃娘娘贤明大度,能帮殿下很多,何况这么久了,她从未说过枝儿半句不是,我真的不想你们因为我而吵架……」 王修戈想到她身世孤苦,这么多年吃尽了苦头,现下这般患得患失亦是情有可原,便依了她。 「孤答应你就是了,以后对太子妃都礼敬三分。」 王修戈有时也会恼她太过懂事,却也没法,他的口气纵容至极,扶潘枝儿睡下之后,替她掖好被角,等她闭了眼,起身放下帘帐,屋内静谧,錾银滴漏壶里计时的水漏完了最后一滴没了声音,王修戈恍然想起适才离去的太子妃,眉头一皱。 其实枝儿说得也没错,是该与姬氏说清楚了。 第16章 不到一年,潘枝儿成了良…… 风和日丽,姬嫣百无聊赖地倚在梨花荫檐的水榭边迴廊底下,为池中游来游往的锦鲤投食。 一把饵料撒下,五颜六色的鲤鱼争相跃出水面,场面热闹欢腾,水珠四溅。 「殿下。」翠鬟、璎珞一齐行礼,声音打断了姬嫣的发呆。 她坐在栏杆上,回眸过来,王修戈已经拾级而上,走到了近前,不待姬嫣有所反应,他挥袖道:「都下去,孤与太子妃有几句话单独谈。」 「是。」两个丫头便颔首,福了福身子离去了。 姬嫣要起身向王修戈见礼,他手一停,道:「不必,你坐着就是。孤还有事,话不多言。」 姬嫣点了下头:「殿下请讲。」 王修戈身量高,原就比姬嫣高出一个头,这般站在她的面前,只能垂下目光去俯视她,他等了很久,都没等到姬嫣的求去之意,蹙了眉梢道:「枝儿的伤势已有大的好转,太子妃预备何时,向皇上皇后奏请,准允她正式入东宫?」 姬嫣微微一愣,但很快平復了心境,她无法再泰然地坐着等着太子的训斥,起身行礼:「臣妾已经拟好了奏疏,枝儿娘子对殿下捨身相救,有功于大靖,不如,先为她定下昭训的名分,殿下以为如何?」 王修戈道:「先给孤看。」 「自然,」姬嫣轻声道,「臣妾这就让嬷嬷取来,容后送到殿下的书房。」 王修戈盯着她,抿唇不说话了,神色复杂。 姬嫣在此如坐针毡,不愿久留,多一刻都是往心口凌迟一遍,折起了唇角曼声道:「殿下如无事,臣妾便先行离去了。」 但王修戈却唤住了她:「太子妃。」 姬嫣交握的双掌轻颤,不得已转身回来,「殿下还有吩咐么?」 风一拂,她前额的碎发如水波般舞动,细密的睫影下,被掩藏起来堪比秋水的明媚澄湛的眼波,泛出微微润光。 王修戈望着身前恭谨、端方、进退有度的太子妃,漆黑的眸中有一瞬间的怔忡,接着他收起了眼底情绪,「枝儿,不止是战场上对孤有救命之恩,从前,孤曾经被罚在掖幽宫禁闭,是她每日爬进不透风的禁宫中照顾孤,足有三年,论相识早晚,孤与她在你之前。孤承认,孤心中只有枝儿,对你难免有失偏颇。」 姬嫣垂下的面往一旁不着痕迹地扭过了些,用了无数的法子说服自己不要去在意,可心底还是因他三言两语刺疼。 她真的没有奢望他的心了,他又何必还要到她跟前讲述她和潘枝儿的恩爱过往?她不想听,是真的痛,难道他除了爱着别人,也一点都不体谅曾也是明媒正娶回来的她吗? 王修戈所想是,太子妃心里难免因枝儿后来居上不服,他须得向她解释清楚,他与枝儿才是认识在先。 姬嫣微微颔首,「殿下不必向臣妾解释什么。殿下的事,只须说,臣妾能做到,一定为殿下做到。」 她稍抬起头,看向漆黑的瞳仁中如泛起一丝波澜的王修戈扯出一丝笑容:「恭喜殿下寻回心上人。臣妾告退。」 她快步消失在了廊腰尽头,芳踪不见。 王修戈等到她身影消失,目光转到栏杆上,铁盒子盛的饵食被她仓促离去间撂下了,他看了片刻,不知怎的,自己走上前将铁盒子拾了起来,手里抓了一把饲料洒进水里,顿时游鱼涌动,如越龙门,红色的尾挂着水珠在太阳的照射下焕发出彩色的光。 他能感觉到姬嫣心里的不快与烦郁,但是他给了机会,这么久了,她从来没有向他提过离开。显然她是没有这个意思。 他准允了她这个权利,她不行使。 那么从今以后,他便不会再让她走了。 第29页 …… 姬嫣办事周全,回去之后将拟好的奏疏盖上红印,命璎珞交给王修戈。 璎珞一走,屋子里没了人,叶芸娘放下手中点灯的蜡烛,紧皱眉头说道:「娘娘,您真要让那来歷不明的潘氏名正言顺地住进东宫?」 不论怎么说,叶芸娘也是千年世家出身的老僕,嘴里断不会不干不净的,但对这明显矫揉造作,装得一手好白莲的潘氏,叶芸娘是打心眼里厌恶,甚至深恶痛绝,以为她在太子怀里撒个娇说几句软刀子挑拨离间的话,实在可恨可杀。 姬嫣道:「她不是早已经名正言顺地住进东宫了么。」 太子出征北夏,五万兵马大胜北夏,却敌七百余里,使得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归金陵,天子问赏,太子并没有索要任何赏赐,只是走哪都不忘带着他的心上之人潘氏,没有人看不出这是什么意思。 不只东宫,只怕宫里头早都已经认可了潘氏早晚会得到的名分。 太子本来就不爱太子妃,三年无子,还不足以说明问题? 如果不是顾念姬家和姬相的面子,皇上应该也早就为太子择选嫔妾了吧。 奏疏上达之后,袁皇后那边有了准允的批覆,便照宫中礼制,让潘枝儿正式过门为昭训。 那日姬嫣被迫正装出席,一身赤红色攒花牡丹的广袖长袍坐镇,艷极万方,活生生将那桃红裳服也算美貌的潘枝儿从云端比到了泥里。 第二日,姬嫣在瑶光殿中饮茶,潘枝儿挽上了妇人髮髻,与身后端茶的侍女一同前来,为太子妃奉茶磕头。 她一抬起手,捧上茶盏,广袖便轻盈地沿着玉臂滑了下去,露出那皓腕上青紫交错的掐痕淤伤,刺了人的眼睛。 不止手臂,白皙玉腻的颈部也是樱桃红痕遍布,连红唇也是微微肿着。 姬嫣旁的都没有在意,唯独潘枝儿的唇。 数年来,太子从来不肯在敦伦时亲她的嘴唇,似乎有了答案。 她的眼底泛起淡淡嘲意,无声息地微笑。 伸手接过茶盏,却在捧住茶盏的那一刻,潘枝儿蓦地手一晃,杯盖一晃,一线热茶泼了出来正浇在姬嫣的手背上,姬嫣被烫得险些脱了手,幸得身旁叶芸娘眼疾手快,立刻将茶盏抢进了手里。 但饶是机敏如叶芸娘,还没来得及问罪,那柔柔弱弱的潘枝儿便已经一个头磕到了地上,磕到额头髮红,连忙道:「娘娘,妾不是有心的!妾只是……殿下力量大,妾实在敌他不过,手疼了一整晚……」 叶芸娘斥责道:「你们拉上门干的什么勾当,污秽至极,你也敢说到娘娘的面前!凭谁都是你那下贱出身?没的玷污了我们家娘娘的耳朵!」 「嬷嬷。」姬嫣蹙眉,朗声打断了叶芸娘的话。 叶芸娘见姬嫣被烫伤的手背已经红了一大片,稍晚些只怕还要起泡,心疼得不行,现在申斥这潘氏纯是怒火难忍。 如今她潘枝儿不过区区昭训,就敢对太子妃无礼,若日后仗着那瞎眼男人的宠爱飞上枝头了,还不得骑在娘娘的脖子上? 叶芸娘道:「娘娘无需管我老奴,大不了就是几十板子扔出去了事,翠鬟,快去拿烫伤膏!」她俯瞰面前跪着的柔弱不胜风的潘枝儿,冷笑道:「你分明就是成心的,怎么着,勾引人的本事,是跟你那个耐不住寂寞与侍卫苟合的娘学的?」 「你……」 潘枝儿被戳了软肋,仰起头,白得如纸般的小脸上泪盈于睫,唇咬出了印子,想控告又不敢,隐忍到身子发抖,瞧着委屈至极。 叶芸娘最恨这心机白莲总是装出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话不说两句就像谁欺负了她似的,分明她耍奸在先! 叶芸娘待要再用些狠辣的话术训斥她一番,一道冷厉声音传来:「住口。」 不知何时,王修戈出现在了瑶光殿。 叶芸娘呆住了,连姬嫣,也唰地抬起了眸,看向正走来的男人。 他每走一步,都是向着潘枝儿。 恍惚间,姬嫣想起了几年前同王修戈成婚,翌日一早也是她去端云宫,向袁皇后奉茶。那日回来,听伏内侍说,他一个人去了掖幽宫。 现在姬嫣知道他那日是去掖幽宫怀想潘枝儿,除了潘枝儿,难道是怀念那四面不通风没有光照进去滞闷的禁宫吗? 爱或不爱,就是天渊之别。 王修戈停在了潘枝儿的面前,低头蹲身下来,将她从地上扶起。 「茶水也奉了,孤看,剩下的就不必了,瑶光殿与清烟斋之后也无需什么走动,各自独立。」王修戈说着话,冷眼睨向叶芸娘,分明是斥责她不分尊卑,再说一句瑶光殿与清烟斋不走动,这难道是要让太子妃和区区昭训分庭抗礼的意思? 叶芸娘既惊又怒,不服气娘子受了伤,太子一句不问,就为了这女人…… 「殿下,我家太子妃……」 王修戈瞥了一眼姬嫣通红的手背,皱眉,「烫伤药孤着人送来。」 他带着潘枝儿走了。 姬嫣垂眸,地上是溅落的点点茶水,可是手背上那种像被火焰烧灼的刺痛感,却似乎已经感觉不到了。 「娘娘,老奴给您上药。」叶芸娘既心疼娘子遭遇,又气恼那潘氏目无尊卑蛊惑太子,若不是姬嫣拦着,方才她就痛痛快快地骂她一场了。 姬嫣任由叶芸娘拉过手去擦药,人像是定住了,半晌,才嘆了一声,道:「只是小伤,不妨事,以后再不给她近身的机会就是了。」 第30页 隔了没有两日,潘枝儿就从昭训被提拔了一级。 谁都知道,潘氏深得太子宠信与喜爱,现今东宫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潘氏来东宫不足一年,又封为良娣。 第17章 一个独得恩宠,一个独坐…… 太子宠爱潘枝儿,自潘氏入东宫以来,他日日留宿于清烟斋,再没有踏足过瑶光殿,哪怕一次。 没过多久,潘枝儿被几个太医确诊有了孕。 袁皇后趁机连消带打,送了一堆奇珍异宝给潘枝儿,册封潘氏为良娣。 当时瑶光殿的人差点气得背过气去,姬嫣却看出,袁皇后早有此意,自己是姬氏之女,皇后刻意厚此薄彼,离间自己与太子早已不是一两日了。 潘枝儿怀孕,东宫有喜,满宫上下都欢喜无限。 然而好景不长,一日,楚王殿下不慎从疾驰的马背上摔落下去,头着地磕上了硬物,出血不止,当日就送回了宫里,经十几名太医彻夜不息地治疗了足足两日,依然没能挺过去,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 皇后大恸,一夜白了头髮。 皇帝更是惊闻呕血,病于卧榻。 大靖不可一日无君,便暂由太子监国。 但天子这病已是难以好转,痛失爱子的烈帝,终于一日夜间,私传太子入寝殿。 烈帝告诉太子:「你知道,朕属意你继位,十多年来,你做得很好,朕从未改变过主意。任凭皇后几番挑唆,也是徒劳。但朕要问你一句话,你三弟的死,可与你有关?」 王修戈跪在烈帝的病榻前,肩膀抖动,最终,却化作无声一笑:「父皇对臣的信任,臣感激不尽。三弟之死,也是臣心中的痛,倘或有机会,臣恨不能以身代之。」 烈帝试图睁大眼睛,好好地看一番王修戈的面容,看清楚他脸上可有一丝作伪的痕迹。但他的病体已经不中用了,勉强抬起了头,但只看了一眼,便又压了下去,不再能起来。 烈帝颤巍巍的手指在王修戈的左手手背上叩了几下,倏然,用力握紧,「好,朕就将这江山传你。倘若,王修戈,你今日有半句虚言,朕,就是下到地府,也教你后半生不得安。你坐了皇位,就要撑起大靖的江山,在朕面前,立个誓吧。」 王修戈垂目,看向龙床上卧病不起的烈帝,良久不动。 末了,他眼睑微微上抬,伸出了三根手指:「臣王修戈立誓,若有负于皇上重託,便终生遭噬心之苦,不得善终。」 「好,好……」 烈帝倒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 太子继位为帝,定年号为天渊,将太上皇迁至千岁宫安养天年。 太子妃姬嫣册为皇后,良娣潘氏封为。 又是一年冬天,金陵城罕见地天降大雪,数日不停。 端云宫外银装素裹,房檐下悬挂的冰棱清晨才有宫人扫去了,以免突然落下砸伤了人,但没过多久,又凝结上了薄薄一层。 姬嫣习惯了久居深宫不外出,何况天寒地冻的,便拥着狐绒在屋子里烤火,顺手用火钳子夹了栗子往炉子焙上,叶芸娘坐在小杌凳上打扇,与姬嫣聊着家常,说采采小娘子已经及笄了,家中正为了她的婚事发愁。 姬嫣的母亲林夫人是姬相的正室,但她膝下只有姬嫣和姬嫣的兄长姬弢,采采是侍妾所生,是家里年纪最小的孩子,性子活泼,生得又讨人喜欢,家里人都宠爱她非常,姬嫣入宫已久,竟然忘了,算算日子,也有几年了,是了,当年还会哭哭啼啼为她送嫁的妹妹,如今自己也要嫁做人妇了。 她垂下面,淡淡一笑:「但愿,采采找到一个真正的一心人,不入皇家。」 叶芸娘知道皇后娘娘是想起了自己,心头难受不已,正要劝慰几句,伏海冒着大雪而来,说是应昭容之请,送来了她亲手做的点心。 大雪天的,伏海一身衣裳上全是粒粒晶莹,稀少的眉毛上也沾了无数雪珠。 叶芸娘闻声勃然大怒:「好你个伏海,现今连你也识时务地倒向潘昭容了?她的东西,你也麻利地往皇后宫里送?」 姬嫣犹如未闻,素手拾起烧红的铁钳子,将焙裂的栗子一颗一颗地拾起,盛进天青汝窑的缠枝海棠纹小碗里,栗子刚烘好,还带股浓郁的甜香气。 见叶芸娘要看打,伏海吓得身子抖落了一地的雪下来,「不是,老奴岂敢哪,皇上正陪着那潘昭容,她说做了新鲜的栗子糕,皇上尝了说不错,她便要往端云宫送,老奴说皇后娘娘这边正烤着栗子呢,想来糕饼也是不缺,但潘昭容非说这是她自己的一点心意,一定让老奴送来,皇上对她是百依百顺的,老奴岂敢不答应……」 姬嫣茫然地看了一眼伏海,他的臂弯里正拎着一只八角的食盒,想必里边就是潘枝儿亲手所做的热腾腾的栗子糕了。 眼波微微流转,她看向了别处,「潘昭容有孕在身,皇上日夜都陪伴在她的身边,可也要知道,栗子过火,让昭容少吃一些。」 伏海两股战战,额头出了一层汗,连忙称是。 现如今天寒地冻的,潘昭容那边的含香宫日日都有皇上在,是温暖如春,皇后娘娘这边,却只煨着火,连地龙也不曾烧,两相对比,实在冷清至极。 听说是娘娘怜惜宫中巨大的用度,自执掌凤印以来,除了潘昭容的含香宫,其余宫室的用度都缩减了近一半,不必要的开支更是大刀阔斧地直接斩去,如此有了一个恭俭的美名,也算是朝里朝外有所传颂的。 第31页 「娘娘,」伏海上前,将栗子糕替姬嫣放在一旁的高脚凳上,佝偻腰询问,「娘娘还有什么吩咐么?」 姬嫣看了一眼封着栗子糕的食盒,对伏海道:「伏内侍替本宫向潘昭容回一声,栗子糕本宫收下了,礼尚往来,待雪停,本宫请潘昭容来端云宫小坐,用一用本宫新研的雪梅茶。」 「嗳,老奴这就回去復命。」 伏海这一走,叶芸娘立刻就上前,撇嘴道:「这伏海,我看就是脚踏两条船,原先潘氏没来之前,他在东宫时怎么对娘娘狗腿子的?就是潘氏起初来时,他也常来东宫安抚娘娘,现在那潘氏一步登天,又早一步有了身孕,伏海这种人精就首鼠两端了。」 姬嫣笑了下,垂眸,温温地道:「皇上都已经两年未近我身了,难不成,我还能凭空变出一个皇嗣么?她早一步有孕也是应该的。」 关于这事,叶芸娘不愿再提,提就懊火,只恨当初劝娘娘和离,现今成了国母,已是架在火上烤了,离也离不得了,本来,若是相安无事,一辈子尊贵荣华也就不说别的了,但她想不通。 「娘娘,您为何要请那潘氏过来端云宫?她大着个肚子,走路还得三四个人扶,装模作样的我瞧着就来气。」 姬嫣摇摇头,道:「两宫不合的流言传了一些时日了,我只想,这宫里太太平平的,没有那些闲言碎语。待明年,潘氏生下皇上的长子,寻机,便提议选秀充盈后宫吧。」 叶芸娘怔了一怔。 她知道,她家娘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就是彻底地再也不要皇帝的情爱了。 第18章 小产 新月里,缠绵多日的雪终于停了下来,天边露出夕阳彤红的轮廓,软红的光在起伏涌动的银山间徘徊闪耀。 潘枝儿已经怀孕有五个月了,她身形瘦弱,平日里穿襦裙都不大显身材,五个月的肚子才堪堪能看出显怀了一点,她和她宫中的人亲自前来端云宫拜会皇后。姬嫣见她挺着肚子不大方便,请她入内殿,清理出那方罗汉榻,让璎珞扶潘枝儿过去坐。 「臣妾现今很不方便,让娘娘见笑了。」潘枝儿赧然,苍白的小脸上晕出一层胭脂色的红,「上次娘娘便说请臣妾来端云宫小坐,也用些茶水,可惜雪一直下,好容易雪停了一会,现今大雪封山,正是野兽出没的时节,皇上带着几位将军进山中狩猎去了,若非如此,臣妾实在难以腾出空来,让娘娘久等了。」 她看似恭敬实则暗含炫耀的话,让一旁端着茶水的老江湖叶芸娘差点儿气歪了鼻子。 姬嫣脸色如常,身后茶香裊裊,雾气腾涌上来,她回过神,取下小火炉上的茶,让叶芸娘上前,将雪梅花瓣捣碎,嵌入茶中,要药杵慢慢打出浮沫,姬嫣于一旁看着,淡淡地道:「这是本宫用端云宫后边的雪梅泡的茶,清香宜人,潘昭容尝尝。」 潘枝儿好像很是欢喜,眼中迸出光彩:「皇后娘娘出身于河东姬氏,品味见识自是非同一般了,记得皇上就曾经说过,从前在东宫时,娘娘泡的茶是顶好的。」 姬嫣面色淡淡,不喜不怒,「皇上早已不喝本宫泡的茶了,想是潘昭容更有独到之处。」 恰逢叶芸娘端茶上来,沏了一小碗,姬嫣便送到潘枝儿面前,潘枝儿颔首道「多谢」,一手轻轻扶着肚子,一手端起了小碗,浅尝辄止,末了放下碧玉玺花小碗,盈盈道:「很是甘甜,清香扑鼻。」 姬嫣道:「昭容喜欢就好,前日里昭容送的栗子糕,也甚是可口。」 有来有往就罢了。 姬嫣本不想与潘氏深交,今日吃了茶,算偿了她上次送来的栗子糕。虽然事实上姬嫣一口也没吃,全分给了翠鬟璎珞她们,但受人之礼,便得来而有往。 谁知,姬嫣已委婉决意去更衣了,潘枝儿忽然起身唤住了姬嫣,「娘娘!」 姬嫣诧异扭过面,潘枝儿朝她福了福,「娘娘的雪梅茶,臣妾很喜欢,不知可否从娘娘这儿再讨一些回去?」 姬嫣看了一眼叶芸娘,雪梅是叶芸娘制备的,叶芸娘也疑惑,不知这潘氏又得寸进尺地憋着什么坏。 潘枝儿见她们一时犹豫,便上前半步,撑着艰难行动的身子,勉力解释道:「娘娘见谅,臣妾不是为自己求,是想让皇上也尝尝这雪梅茶。皇上他又不肯过来端云宫,只能臣妾自己拿一些给皇上了……」 叶芸娘冷笑起来,哼了声道:「潘昭容以为这雪梅茶是想有就能有的么?光是择花就得一两日的功夫,这还不算——」 姬嫣打断了她的话:「嬷嬷,将剩下的雪梅都给潘昭容带回去吧。」 叶芸娘吃惊:「娘娘?」 这可是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弄来的!潘氏话里话外对端云宫都有讥诮显摆之意,让人听了看了别提多怄火,叶芸娘是千万个不愿。 但姬嫣脸色执拧,她不敢违背,只得应了是,从博古架上取下那只封存了特制雪梅花瓣的陶罐,一把塞进潘枝儿身旁的侍婢手里,「喏,都在这儿了,够你们家昭容喝上十天半月了。」 潘枝儿微微含笑,「多谢皇后娘娘。」 …… 回到自己的翊凰宫,当夜里潘枝儿突然腹痛不止。 翊凰宫中上下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近身服侍潘枝儿的侍女青鹤第一个发觉娘娘神色不对,娘娘自从端云宫回来以后,便脸色惨白,她问娘娘身子可有不适,潘枝儿突然伸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孩子,我的孩子!」 第32页 青鹤急忙唤人来,将娘娘抱上床榻,可是娘娘的腿间,竟有一股暗红色的细流涌出,透过雪白的绸裤,瀰漫开一股腥味。 「娘娘!」青鹤吓得大叫。 潘枝儿疼得几乎在床榻上打滚,花容煞白,哀哀唿叫:「我的孩子……好疼……皇上……我要见皇上……啊……」 青鹤早就让人去向皇上报信了,就算是出宫进山雪猎,这会儿也该回来了,怎一直不见人! 傍晚,王修戈回到宫中,小憩片刻,便开始着手批覆今日的奏摺,不料这时伏海匆匆赶来,老脸上布满了汗珠:「皇上!不好了!潘昭容突然腹痛不止……」 不待伏海说完话,王修戈左手一震御笔掉落,他顷刻间变色长身而起,朝外大步走去,「潘昭容怎么了?」 伏海不敢说,只说情势不好,便跟随王修戈疾步如飞地朝翊凰宫而去。 当王修戈赶到之际,七八个太医,连同翊凰宫的宫人全跪在地上,王修戈眼风都没挪一下,径直冲到潘枝儿的榻前,她凄悽惨惨地流着泪,哑声唤道:「皇上。」 便扑到了他的怀里,痛哭失声,再也止不住。 王修戈伸臂将她接住,手掌抚摸她的嵴背,眉眼低垂,尽是痛色。 「皇上,臣该死,潘昭容的胎没能保住……臣罪该万死!」太医以头抢地,连连请罪。 王修戈倏然转过脸,烛火照着的英朗的面容泛出冷峻之色,「查!潘昭容滑胎,是何缘故,给朕查清楚!」 太医暂也没有丝毫头绪,不敢妄自到皇帝跟前说什么,但潘昭容是皇上的宠妃,这件事皇上和潘昭容岂肯善了,太医连连点头,却是沉默。 这时,一旁的青鹤突然越众而出,噗通跪倒在王修戈跟前,泪落如雨:「皇上!贵妃今日去了皇后娘娘的端云宫,回来之后就腹痛不止……」 「青鹤!」潘枝儿突然抬起小脸,朝她训斥,令她不得再说。 王修戈皱起眉宇,目光从潘枝儿身上移到青鹤脸上,沉声道:「说下去!」 「是,」青鹤叉着手跪在地上,声音发抖,「娘娘去皇后宫里坐了片刻,皇后娘娘说要请娘娘喝她特烹的雪梅茶,娘娘便喝了,因为好喝,娘娘回来时顺手还向皇后要了一罐,皇后身旁的老奴不知为何还很不情愿。谁知回来以后,娘娘就一直脸色不好,捂着肚子直说疼……」 王修戈冷声道:「雪梅茶?」 「正是。奴婢这儿还有。」青鹤连忙起身,将那盛有雪梅的陶罐从镜台旁的小格子里取出来,要盛给皇帝。 王修戈瞳孔震动,「拿给太医!」 青鹤便抱着陶罐交到太医的手里。 王修戈怀里抱着潘枝儿,对她柔声道:「你放心,朕定给你一个交代。」 太医手上才刚抱上陶罐,王修戈朗声道:「昭容失子,朕亦心痛,谅昭容劳苦,经歷了失子之痛,自今日起,封潘昭容为潘贵妃,着人上太后处禀一声即可。」 太医手里拿着罐子差点儿失手摔了。 皇帝的意思已经太过于明显,这就是,不论雪梅的检查结果为何,他已经给皇后娘娘定了罪了。现在要封潘昭容为贵妃,不用问过皇后,直接越过,这心思昭然,更是在向他施压,该怎么说,心中要有数。 这罐子雪梅,就算本是无毒,现在也是有毒了。 一想到皇后娘娘背后的姬相和姬氏,太医颤颤巍巍伸出手,从陶罐里抓出了一把雪梅花碎末。 其他的几名太医都团团拥簇上来,各人都拿了零星一点碎末,闻了一遍,又放嘴里嚼一遍,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去担这个风险。最后,便还是沈太医站出来,朝王修戈跪倒,他全身上下的骨头皮肉都在觳觫,但没有办法,唯有胡诌一番了。 「皇上,这雪梅茶性本无毒,常人食之,决计不会有任何的影响。照理来说,就算是孕妇食用,也不该产生这么严重的后果,可能就是潘贵妃平日里吃过什么,与这雪梅相冲的食物,导致血气涌动,出现滑胎的症状。」 「朕命你,三日之内,彻查清楚。」王修戈眉眼漆沉,拥潘枝儿的臂膀微微收紧,「传朕的旨意,三日内,将皇后圈禁于端云宫,任何人,不得进出!」 「是。」 翊凰宫跪了一地,莫敢再有一语。 静悄悄的宫殿之中,唯有潘贵妃趴在陛下的膝上嘤嘤低泣声间或不断地传出,闻者哀怨见者伤心。 第19章 原来是她自己害得自己滑…… 端云宫,更深露重,檐角下悬挂的风铃铮铮玉鸣,一阵狂风扑过来,将半掩着的殿门暴力地撕裂开,姬嫣正在点灯,唰一下手里的火烛灭了,屋子被黑暗眨眼攻陷。 「娘娘。」叶芸娘带着人寻了过来,摸着黑,问询她的踪迹。 宫外狂风大作,差点儿吹翻了叶芸娘的裙摆,姬嫣回了一声「我在这儿」,叶芸娘闻声急忙赶来,「天色不早了,娘娘赶紧去歇了吧,这儿有老奴我守着,出不了什么乱子,啊?」 不知为何,姬嫣这一晚上总感觉到眼皮直跳,这不是什么好兆头,现下要她去睡觉,她怎么也不肯,叶芸娘对她连哄带拐地,将她往寝殿搀去。 姬嫣才转身,端云宫外忽然灯火辉煌,她诧异地歇住了脚步,一旁的叶芸娘也停了下来,主僕两人对望一眼,只见为首之人,是皇帝身边的近侍高德庸。 第33页 他领了二十个宫人前来,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手里挑盏大红色六角年画宫灯。不知何时起,屋外头又捲起了雪花,翩然的雪花在二十一盏宫灯的照映之下犹如飞蛾起舞。高德庸撂下手里的灯笼,清了清嗓,道:「传皇上口谕,潘贵妃失子,皇后有重大谋害嫌疑,待事情查明之前,圈禁于端云宫,端云宫上下宫人一律不得出入,除必要饮食外,其余物件也一律不得递入——」 高德庸拉长了声音念完皇帝的口谕,姬嫣唰地抬起眼看向他,灯火照着的黑白分明的眼睛,犹如染了火焰般。 现如今,宫里上下谁人都知晓,皇上宠爱的是潘贵妃,而不是皇后,可从没听说过皇帝到端云宫哪怕闲坐上一回。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皇后现在还没被废呢,她背后又有一整个姬氏做靠山,就算是皇上现在也轻易地动她不得。 高德庸连忙跪下磕头行礼,「娘娘,这全是皇上的意思,今晚上,贵妃娘娘的胎儿……没保住!」 叶芸娘从身后抱住身子摇摇欲坠的姬嫣,姬嫣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看了眼站在自己身后亲厚的嬷嬷,沉声问道:「是皇上今夜下令,封潘昭容为贵妃?」 高德庸连忙道:「是。奴婢哪敢欺瞒娘娘,皇上怜惜潘贵妃失子,才有所补偿。」 「本宫有重大谋害之嫌?」姬嫣喃喃自语,末了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是潘贵妃说的?她说,本宫送给她的雪梅茶,是致使她滑胎的兇手?」 「这……」 高德庸不晓得,也不敢答。 「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姬嫣无意与一个传话的内侍为难,摆了摆手,让他们散去。 但高德庸并没有带人散去,而是带人将端云宫围了起来,守住了端云宫各大窗口和前后门,密不透风,就连端云宫的内侍想出去夜尿都得由几个人跟着。 姬嫣坐在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罗汉床上,手里把着杯盏,问叶芸娘:「雪梅茶是嬷嬷你制的,嬷嬷,你用的配方是些什么?」 叶芸娘两只眼睛霎时瞪得像灯笼一样大:「娘娘,您怀疑我?我老婆子虽然讨厌那狐媚子,但也不至于心肠歹毒到要害她孩子!」 姬嫣连忙摇头:「不是的嬷嬷,我自然信任你,只是有些连你也不知道的药,是不能给孕妇喝的,你误放了呢?」 「我的娘娘,您可千万别再天真了,您心善,就把别人想得跟您一样善良,」叶芸娘从前在侯府为仆,也算经歷过关上门内宅里的争斗的,哪能看不明白,「就是那潘氏故意害得自己流产,攀咬于你!就算娘娘你拿给她的是人参血燕,她那孩子今晚还是要流掉的!」 姬嫣愣了愣,「可是如果这样,皇上不会察觉吗?难道太医也……」 顿了一下,姬嫣冷静下来,「对,太医应该是最清楚的。」 叶芸娘怔怔地道:「娘娘,您莫不是还想去传太医?可是现在端云宫上下都被封死了,皇上那口谕意思很明确,娘娘您是出不去的。」 姬嫣冷静地道:「我出不去,只好请太医进来,赌一把,皇上没有褫夺我封号,我便还是国母,断没有眼睁睁要瞧着我病死的道理。」 叶芸娘这会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娘娘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 姬嫣转过面,看向那扇掩藏着净室的屏风,「既然要装,只好装得像一些了,嬷嬷,您替我弄凉水来。」 次日天尚未亮,叶芸娘急急忙忙拍开宫殿大门,告知守备,皇后高热不退,要速去请太医。守备不敢动弹,面面相觑,叶芸娘将一个人又推又搡又打的,惊动了伏海,伏海连忙过来问信,问过之后,一脚就踢在守备禁军的屁股上:「火烧眉毛了还杵着作甚?皇后娘娘从不骗人,还不去传太医!」 那人还犹豫,伏海便又踢了一脚,「皇上怪罪下来伏海我一个人担着!」 守备这才去了。 叶芸娘头回对伏海刮目相看,等人一走,伏海就连忙问姬嫣的情况,叶芸娘道:「娘娘昨夜里冷水泡了很久,这大冷的天,还下着雪……」 伏海大吃一惊:「娘娘这又是何苦啊!」 叶芸娘没好气:「何苦?该问那皇帝是何苦,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娘娘扣押起来!」 不但扣押,还封了潘氏贵妃,这不就是明摆着相信了潘氏的话了么?叶芸娘以前在侯府做长工,那家里也是妻妾不分、嫡庶颠倒几十年了,叶芸娘就是看不惯,咽不下那口气才出了侯府,后来跟着娘娘,谁知也遇上这档子事! 呸,天下的男人,可有一个半个好东西! 若都信男人情好时赌咒那鬼戮神诛,早死得绝门户! 伏海将沈太医给姬嫣叫来了,沈太医心怀愧疚,本不敢来,可昨夜他揽了差事背刺了皇后,今日也不能不来。 沈太医背着药箱迈入寝殿,席捲一身风雪,停在姬嫣的病榻旁,伸手探她额温,见姬嫣脸色红彤彤的,烧得厉害,急忙开始诊脉。 姬嫣知晓自己只是风寒,沈太医刚将手伸过去,便被她用力攥住,沈太医吃了一惊,战战兢兢唤了声「娘娘」,姬嫣坐了起来,一手拨开垂落的素纱帘幔,扣住沈太医命门脉搏,道:「您同我说清楚,潘贵妃滑胎,究竟是何原因?是本宫的雪梅茶害得她?」 皇后待人亲和,自来六宫敬睦,沈太医没想到皇后突然掐住自己脉门,一时慌了手脚,口中溢出俩字:「不是。」 第34页 姬嫣道:「果真是如此,你在皇上面前怎么说的?」 沈太医不敢欺瞒:「小人只说,也许是潘贵妃令用了什么食物与那雪梅相冲,这才导致胎儿没能保住……」 姬嫣抓住要点,不与他废话:「那么,是这个原因吗?另外的食物,又是什么?」 沈太医哪能说得出来?那本就是昨夜里皇帝要说法,他信口胡诌的罢了! 他拉长了那张皱皱巴巴的苦瓜脸,嘴里蹦不出半个字,姬嫣便牢牢钳制住他不松,脸色一冷:「说清楚!」 沈太医只好悠悠道:「下臣正觉着奇怪……因那潘贵妃,一向身体虚弱,胎儿脉象不稳,下臣几次三番叮嘱她不要轻举妄动,无事尽量便不要走动,潘贵妃一直待在翊凰宫深居简出,从不外人打交道,娘娘,这您也是知道,怎么她昨日便要上端云宫,这下臣不知,可是娘娘传她的?」 姬嫣的人虽然烧得全身滚烫,可毕竟没煳涂,「不,本宫根本没传她。」 沈太医不敢多言了,言多必失,得罪了谁都不划算。 姬嫣倏然问道:「沈太医,劳烦您了,您可知道,潘贵妃平日里用的药膳,都是些什么药?」 「这……」 方子都是他开的不假,但若是潘贵妃有心在汤药里加些别的作料,他可也担待不起。 他关键时候说不出话了,姬嫣蹙眉,松开了钳制沈太医的手,他跪在地上,趁着姬嫣思索愣神悄悄地往后退了两步。 「沈太医,你若不想说,本宫不逼你,本宫只问你最后一句,」没等沈太医退出去,姬嫣的眸光凝视而来,「潘贵妃的小产,你确定,与本宫送的雪梅茶无干?」 「这个……」沈太医心道,已经冤死了皇后,总不能再让可怜的皇后煳涂死,便一个头响亮地磕到了地上,「娘娘,老臣可以拿身家性命起誓,雪梅绝对不是害贵妃滑胎的兇手!」 姬嫣点了点头,「本宫知道了。」 只有一个解释,能够将这一切解释清楚。 潘枝儿是故意流产的。 她的胎儿一直以来脉象微弱,这点姬嫣早有耳闻,今日沈太医一说,姬嫣更是犹如醍醐灌顶。也许事情已经严重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潘枝儿自知孩子已经不可能健康地生下来,迟早会流掉,已经保不住了,索性便藉此做一番文章,以为有利可图。 潘枝儿特意趁着雪停皇上进山狩猎不在宫中时,前来端云宫,并在临走之前,要走了她的一罐雪梅茶叶。 当夜里,皇上回宫,潘枝儿小产。 潘枝儿笃定了,皇上因为爱她关心则乱,激情上头会做出丧失理智的决定,说不准一气之下将她这个皇后打入掖幽宫,现在看来虽然没有,但将一国之母圈禁起来,这中间有何分别?而潘枝儿,则正借着已死孩儿的名,坐上了贵妃之位,仅在皇后之下了。 她是宫人与侍卫私生,后又在宫外流浪多年,而现在一步一步地,已经做到了贵极后宫。 皇上迄今还蒙在鼓里,以为他的枝儿是如此的柔弱善良…… 「伏海,替本宫向皇上告一声,本宫另知晓贵妃小产的原因,请皇上现身端云宫一见,本宫只想见他一面。」 第20章 朕可以没有皇后,不可没…… 太极殿,烛火夤夜未熄。 伏海在外跪了有一个时辰了,毕竟是老人,王修戈反应过来之后,稍显懊恼,投笔起身,步出大殿,见伏海还长跪不起,他老人家腰背不好,常年不能久坐,遑论这般跪着,王修戈俯身将他的臂膀搀起。 「皇后说了什么?」 伏海脸色沧桑:「老奴是真箇为皇后心疼,皇上,就算您再千般爱护潘贵妃,可给了她无上荣宠也就够了,皇后自入东宫以来,行事举止,可以说绝无半分对不住皇上您的地方,您怎忍心教她蒙冤受屈呢?」 王修戈神色微讶:「您这么信任皇后?」 以往于东宫,他还是太子,几番征战,与太子妃聚少离多,始终不明她用了什么手段收拢了如伏海这样的老人。收服人心这点,枝儿永远是比不上姬嫣的。 伏海点头:「皇后什么样的为人,老奴清楚,难道皇上不清楚吗?」 机智的反问,堵死了王修戈要说的话。 他嘆了口气,道:「摆驾,端云宫。」 「是。」 伏海拎着灯笼,在前边引路,王修戈身后,又跟了二十四名宫人,步行从太极殿往端云宫行去。 跪了这么久,身子骨都酥软了,天又冷,也就是现在走动起来,方感到几分气血涌动,浑身上下舒坦了不少,伏海走在前边,向王修戈解释:「皇后娘娘说,她知道致令贵妃滑胎的真兇,现在只想见皇上一面。」 王修戈皱眉:「她可有说是谁?」 伏海摇摇头:「不曾,皇后想必是想亲口告诉皇上的。」 王修戈抿住了唇。 答应她出来是对的。 姬嫣也算是不笨,幽禁只是为了阻止她将此事再查下去,但即便是这样,她也只用了不到一天就釐清了真兇。 为保枝儿,唯有当机立断,了了她揭发枝儿的心思。 王修戈再一次来到了端云宫,抬望眼,斗拱飞檐,金碧辉煌,端云宫看守的禁军团团将其围困,见到王修戈到来的身影,纷纷跪地行礼,王修戈免了礼便将身踏入端云宫,其间虽是夤夜,也点燃了烛火。 第35页 入目所见,她人像是软绵绵的,失去了力量,靠在软椅上,身上搭着一件虎皮小毡毯。 记得,这件小毡毯是他从前进山狩猎得到的白虎剥皮制成,他随手所赠,她那时瞧着是有些欢喜的,还第一次僭越地对他说:「殿下以后每年的猎物,都分给臣妾一只可以吗?」 他怎么回的? 却有些忘记了。 姬嫣的脸色有些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听到了动静之后,她缓缓睁开眼,勉强支起上半身,双足点地。 「臣妾病体未愈,恐怕不能给皇上行礼了。」她幽幽一笑,道。 「你怎了?」 「只是感染了风寒,皇上还是离臣妾远些的好,以免臣妾将病气过给你,回头,又传到了潘贵妃的身上。」 王修戈脸色阴了下来,「你找朕来,要说什么?」 姬嫣仰着脖子,吃力地看向他:「臣妾已经问过了太医,那罐潘贵妃从端云宫索要去的雪梅茶,并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也不是潘贵妃的吃食,根本没有食物相冲一说,就算不是臣妾,她的胎儿也保不住。」 果然。 王修戈神色不变,冷然道:「皇后何意?」 何意?就是到了现在,他依然对潘枝儿没有任何的怀疑,从来要打要杀的只有她罢了,两盆白盏菊便足够让她在东宫禁足一个月,这其间是何等巨大的差别,她早就明白了。 姬嫣温婉的脸上透出一种心如死灰般的麻木,「皇上还要臣妾说得更明白一些吗?那就是,潘贵妃的胎儿根本不是臣妾害死的,更不是臣妾身边的任何人,而是她自己。潘贵妃天生不足,自幼体弱多病,她流落于外多年,身上更是伤痕累累,这胎儿就算用灵丹妙药供养着,也难以成活,她自知不能保全孩儿,便想利用这孩儿构陷臣妾。她的滑胎,早有迹象,趁皇上不在宫中时,便自行下胎,用的不是别的法子,从端云宫回翊凰宫,台阶无数,雪天路滑,就算是普通人也要走上半个时辰,何况腹中胎儿早就摇摇欲坠的潘贵妃,仍一意孤行选择步行,回翊凰宫之中,她便应该已开始出血了。」 「这是皇后的揣测。」 王修戈打断了她的话,看过来,漆黑的眸泛出寒光。 如果是识时务的,这时都该知道闭嘴了。 但姬嫣偏不,不为自己洗刷冤屈,她就决不能够退缩。 「是非曲直,难道皇上不愿意向太医取证吗,太医早就告诫过潘贵妃,胎像不稳,若无必要不得随意走动,平时为潘贵妃用的药也都是大量安神保胎的药,只要看用药的剂量,就能知晓潘贵妃的身体情况。皇上若是不问,便对臣妾屈打成招,何以服众?」 待姬嫣的最后一句话音落地,王修戈蓦然上前一步,冰冷的仿佛带着宫外寒天雪气的手掐住了她的下巴。 姬嫣被迫抬高脸,与他对视上,但她倔强不屈,就算明知道天子震怒也没有丝毫闪躲。 王修戈近在咫尺居高临下,眸光清冷深邃,隐隐有怒气涌动,与她碰撞上目光,良久不动。 随后,他缓慢地松开几分力道,用冷静到残酷的声音微微含笑道:「朕知道,害贵妃流产的是她不是你。」 姬嫣一怔,双眸倏然睁大。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知道,你竟然知道。可你既然知道,为何又要将我圈禁起来? 「前日,趁着朕进山狩猎,枝儿故意流产,将兇手导向你,其实,她手里没有确凿的证据,并不足以构陷皇后,她只能寄希望于朕因为关心则乱降罚于皇后。」 姬嫣懂了,完全地懂了。 原来他都知道,他并不说破,只是一直在纵容着潘枝儿。 可懂了之后,却有一股刺骨的寒意,仿佛从涌泉之下,沿着经脉一寸寸地穿刺上来,最终化作千千万万刀,齐齐朝着她早已麻木不堪的心脏噼落。 她觉得自己冷,冷到骨骼战慄,还没好的风寒也趁机开始出来作祟,姬嫣呛了一口冷气,伏在软椅上弯腰急剧地咳嗽起来,直至将眼泪都咳出来,恨不能咳出内脏。 王修戈的神色有瞬间的紧张,但手才伸出去,便又凌空止住了。 等待着她稍稍好些,他一派冷静地看着她,「朕希望这件事可以到此为止,皇后不必再深察下去,三日禁闭解除之后,一切如常。」 姬嫣因为剧烈的咳嗽,眼眶冒出了一圈深色的红,噙住了丝丝执拗不愿汇聚的水光。 「皇后?试问,皇上可曾有过半分真心,视臣妾为皇后?」 王修戈看着她,冷眉微攒。 「你是朕的皇后,事实既成。当初朕给过你离去的机会,你并没有选择和离。」 顿了顿,他缓慢启唇。 「但是,论在朕心中的分量,朕可以没有皇后,不可没有贵妃。」 第21章 守好你的本分。 姬嫣支撑上半身重量的手臂恍然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的气力,跌跌撞撞倒回软椅上。 王修戈见她正看着自己,眼眶仿佛充了血般泛出猩红,接着,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眼眶之中汇聚、淌落,沿脸颊簌簌地坠下来,她拿手背去擦,她的手越擦越快,可是她的目光却一动不动,固执、倔强、硬撑,死死地盯着他。 可以没有皇后,不可没有贵妃。 姬嫣一直以为,她和他之间就算无爱,也还保留着一些体面。 第36页 原来,就连这,也都是她一厢情愿的妄想。 「既然这样,」姬嫣用早已发哑的嗓,缓慢地笑着道,「臣妾的凤印就收在身后的匣子中,皇上取走吧,臣妾用不着这东西。」 王修戈袖中的手收紧,他皱紧了眉,朝她道:「朕不会收走。」 姬嫣苍凉一笑,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他居然还想留着她,绑着她? 「论头脑手腕,贵妃不如你,论见识气魄,贵妃更远远不及,她拿不了这块印。」 王修戈平静地说道。 姬嫣懂,说好听了便是信任,说难听了,便是贪心不足,可人岂能这样,什么都想要?人心更不是可以称重,拿来算计的! 姬嫣笑道:「臣妾无力无心,也拿不了。」 「皇上,今日你要让这件事就此作罢,臣妾不再深究下去,可你却也要知道一点,如果你今日不收走臣妾的凤印,将来臣妾也不可能服众。」她向他解释,「你因为贵妃失子提了她的品级,将臣妾圈禁于端云宫,不论事实真相如何,每个人都会相信,是臣妾善妒,害得贵妃小产。如此一个善妒嫉恨的女人,怎能母仪天下?既然臣妾不贤亦不忠,德不配位,就请皇上高抬贵手放过姬嫣。」 她苍白的脸上泪雨滂沱,几乎看不见血色,憔悴到这个份上,依旧难掩丽质。 王修戈定定地看着她,良久之后,他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你不愿意就暂且收着吧。」 他转身朝外走去。 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收住了脚步,转过头对她道:「朕前几日看到了你的手书,似乎有替朕广开后宫的意愿。不过,不必麻烦了,宫里不会再有别人。」 姬嫣从前以为帝王家无情,现在只觉得,帝王,无情也似有情,端看是否有真能让他动情之人,一旦有了这样一个人,则六宫犹如虚设,一心只为一人,堪称佳话。 只是这其中,她无心搅和进去,却被迫成了,成全他人佳话的一段河底的桥基、一张墙根的断梯,无人在意。 王修戈的脚还没迈到端云宫的宫门口,忽听到身后一道砸地的声音,沉闷一响,他倏地扭过头,只见姬嫣已经爬下了软椅,因为体力不支,而摔倒在地。 他的瞳孔微颤,「你这是做什么?」 姬嫣用手肘撑住冰凉的地面,跪起身,「皇上,真相臣妾不愿再查下去了,也不想要任何交代了,臣妾想回姬家。」 王修戈不知为何感到一阵烦闷,衣袖一摆,「圈禁解除之后,你便称病回家吧。」 末了,补了一句,「记住自己仍是皇后。」 姬嫣想,如能回家,她真想再也回来了,何必碍了他人的眼,只怕就因为这个端云宫的存在,皇帝和贵妃想要亲近都不能完全放松。可她却还是这个皇后。姬嫣勾了下唇,叩首,谢恩。 …… 王修戈出去端云宫,分明已经让皇后答应了不再揪着贵妃,可心情却比来时还要糟糕,简直糟糕透顶,郁闷不堪,他走下端云宫眉间的结都还没松半分。 高德庸识时务地过来,殷勤为皇上在前头打灯,「皇上,咱们要不就摆驾翊凰宫?」 此时天色方露出鱼肚微微白色,晨曦笼罩于四方大地,翊凰宫与端云宫于东西两面矗落形成对峙,高翘的飞檐之上,鳞鳞千瓣的琉璃瓦覆压着成块的积雪,交相辉映,澄澈而空明。 「走吧。」王修戈稍歇了一下脚步,便抬手对高德庸道。 高德庸大着胆子走在前头,这时天渐渐亮了,他手里的灯笼也熄灭了,走了小半个时辰,抵达了翊凰宫,这时正是晨间,天还尚早,高德庸识趣地守候在翊凰宫外,不敢再进去。 王修戈问守夜的青鹤:「贵妃醒了么?」 青鹤道:「醒了,贵妃一夜未睡。」 说到这儿,又偷看了眼王修戈的脸色,知晓他是才从端云宫出来,心头感到有些不快,故意地呛道:「回皇上的话,贵妃娘娘自从小产之后,便大受打击,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偶尔做梦了,都梦到有人掐她的脖颈,要害小皇子,便挣扎着醒来,奴婢实在是没有用,劝不了……」 青鹤说着说着,便哽咽了。 王修戈看了她一眼,没挑破,「朕进去看看她。」 步入内殿,只见贵妃已经拥被坐起,人憔悴支离,病态瘦削,见是王修戈的身影,不禁又滚滚落下泪来,直要往王修戈的身上扑过去。 「皇上!」 王修戈稳稳地接住了她,方没让她从床榻上跌倒。 潘枝儿细如柳条儿般的臂膀紧紧拥住了他的腰,将带泪的小脸挤入他的胸膛,无声无息,只一个劲落泪,王修戈垂下面,只能看到他怀中黑如漆色的颅顶,中间有一团小小的旋,「怎么一夜未睡,你梦到谁要害你?」 潘枝儿不说话,像是不敢说话的模样。 王修戈有几分明了,「皇后?她掐你脖子?」 潘枝儿更是摇摇头,「臣妾岂敢攀诬皇后,只是臣妾苦命,梦到了鬼差来索臣妾孩儿的魂魄呜呜呜……」 王修戈摸摸她的脑袋:「朕是天子,有朕在你身边,阎王小鬼不敢近你的身,定是你胡思乱想。」 潘枝儿哭嚷:「可是这两天皇上都不在臣妾身旁……」 她早晨一醒来,就听说王修戈破天荒去了端云宫,想那皇后聪明,早已传了一遍沈太医,定将事情问清楚了,她一定是向皇帝告发自己了。潘枝儿稳住阵脚,以为这时候绝对不能朝皇后反咬一口,免得更加衬托皇后的大气。 第37页 但这会儿皇上又来了,对她这般安抚爱怜,令潘枝儿渐渐恢復了底气,他绝对没有相信皇后无凭无证的鬼话。 王修戈蹙眉:「朝中有官员莫名横死,尚书之位空缺不得,朕事务繁重,难以顾全你,一得空朕不是来了么。」 潘枝儿咬住嘴唇,知道再求下去,多半又要被他说不懂事。 她便不说了,只凄悽惨惨地埋首哭泣起来。 「枝儿。」 头顶响起他一道嘆气般的声音,但不知为何,听着比往回严厉。 「你想要的,朕能给你的,都会给你。贵妃之位,独宠,朕什么都能给,但人的心是个无底洞,要懂得束缚横流的欲望。既在宫闱,处在这个位置上,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中都要有把尺,朕对你问心无愧,可你对朕,是否该有坦诚?」 潘枝儿吃了一惊,立刻从他怀中坐了起来,「皇……皇上。」 瞧见他正色的面容,突然不敢再看,扭过脸去,「枝儿、枝儿不懂,皇上您说什么?」 王修戈微微勾唇:「守好你的本分。」 他起身,朝后退了一步,潘枝儿抓着他的襟袖突然扑空。 那一瞬间,潘枝儿犹如天旋地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知道了,他知道了! 是皇后告诉他的吗?他也全都信了吗?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能挽回他的心? 「皇上,我……」 「枝儿,」王修戈打断要说的话,「朕知道你要说什么,与皇后无关。朕早就私下传过太医,你的胎像不稳,孩儿迟早不能保住,朕替你将这件事压下来,圈禁皇后三日于端云宫,已经是在护着你,倘或你不用这办法指向皇后,看在孩儿面上该给的位份朕依然都会补偿给你,但朕希望你还是朕当初的枝儿,莫再做此害人害己之事。」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任凭潘枝儿怎么着急解释,都没再回头。 第22章 他不配 夜深露重,太极殿灯火未熄,王修戈撂下兔毫,正逢外头闹哄哄的,似乎有人闯宫,他轩眉微挑,听得出是益王的动静,让人放他进来。 王素书进来的时候气哄哄的,「皇兄!我听说皇嫂回姬家了?」 王修戈诧异于这个时候老八居然来管他的家事,「你不在你的封地好好呆着,跑到朕面前来插手这件事做什么?」 王素书自来熟地挑了一只高脚凳大马金刀地往他跟前一坐,叉腰道:「就来时碰到了几个下脚货,在那议论皇嫂的不是,我听了气得不过,就出手教训了她们一顿,没想到她们居然告诉我皇后畏罪潜逃?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皇兄,你是不是真的相信,皇嫂是害贵妃小产的兇手?这不可能!」 这自然不可能,王修戈不意外。 但他意外,「你为何如此信任你皇嫂?朕记得,你们亦不过数面之缘。」 「皇兄你忘了?」王素书皱眉,「有一年我不是想害太后跟前的老婆子摔跤,给她一个教训,结果却害皇嫂失足掉进了澄湖里?那会要是没有皇兄及时跳下水救出皇嫂,恐怕皇嫂已经没命了!可是事后皇嫂非但不计较,还专门托人安慰我,教我不要再冲动了。这几年臣弟可一直谨记着,皇嫂温婉贤良,她不是那样的人。」 王修戈微微颔首,「朕知道。」 「你知道?」那王素书就更不明白了,「皇兄你既然知道,那怎么皇嫂负气之下回了娘家呢?你没听朝臣们说嘛,皇后善妒,不堪为国母,酸熘熘的文官说起话来更是能把人气死,我……」 话尚未说完被王修戈打断了,「好了。」 他看向一个劲为姬嫣抱不平的王素书,「朕心里有数。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该为自己操心了?」 王素书说不出话来了,嗫嚅道:「我就是觉得,皇兄你要是婚姻不幸,家宅不宁,那我娶什么妻嘛,有阴影了都……」 「什么?」 「没、没什么。」 王修戈自知他没憋什么好话,吐了口气合上奏摺,起身,朝太极殿外走去。 漫天银河闪耀,黑暗中,起伏错落的千万间宫室楼宇寂寞地踊动着。 王素书怪疑地盯着皇兄挺拔修阔的背影,不合时宜地想道,以前皇兄带兵征战的时候,还是意气风发的,不曾想现在当皇帝了,好像身形都没从前那般伟岸了,身上像被什么压着,透不过气来。 「皇兄,」王素书走了上去,「你在想什么?」 王修戈嗓音低沉:「朕在想,东北的战事。理国乃胡人自立,虽还不成气候,但已几番犯我疆域。」 王素书闻之一笑:「皇兄你是担心父皇怪罪你与理国打仗,这回不亲自上战场了,反而输给区区小国?放心好了,主帅是皇嫂的兄长姬弢博发,人家的武艺可不逊于你。」 不但这样打击他,王素书还要拍拍皇兄的肩膀以示安慰。 「姬相还有姬弢,都是有名有姓的人杰,皇嫂有这样的父亲和哥哥,从小到大见过的优秀男子可多了去了,皇兄你还这样气她,她迟早会不喜欢你的哦。」 「……」 王修戈皱了皱眉头。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姬嫣似乎有个青梅竹马的男友人,那个擅长音律的萧家世子。姬家与萧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多年来互有来往。 之前王修戈对萧云回有过一面之缘,他对姬嫣,可不像是金兰之交那么简单。 第38页 …… 转眼姬嫣回姬家已有些时候了,最初回家中时,叔伯兄弟姊妹全都在场,提到现在姬嫣在朝中的风评,无不扼腕忧愤,誓要与皇家讨个说法,经过姬嫣的几番劝阻,终于缓和下来。 叔伯都不够冷静,姬嫣只愿参考父亲的意愿,待人散尽,姬相单独将姬嫣留在角楼偏厅之中,问她:「呦呦,皇宫内院之中生存,殊为不易,这一点当初太上皇赐婚之时为父就曾告诉过你。你若不愿,父亲就算豁出性命,也不可能让你成为太子妃。我想,只怕太上皇也不得不顾及我姬家面子。这一次,倘若你不肯再回去,父亲便上太极殿,与皇帝论理,让她开释我的女儿。」 是的,父亲其实劝阻过。 但姬嫣没有听劝。 其实姬家的面子,说好听了是千年世家,说难听,内里早已不如百年前,除了父亲尚且在朝中为相,河东老家那边已几乎是一盘散沙。要违抗皇命,代价又岂是泛泛,她不愿让父亲为她牺牲什么。 只是没想到,没过几年,王修戈将潘枝儿带入宫闱,却成了她噩梦的开始。 但即便是这样,她依然不能选择就此留在姬家,那会更让千年家族蒙羞,令父亲在朝中亦受人指点。 姬嫣垂下面容,艰难挤出笑容:「父亲,『开释』之词,您言重了,女儿没到那个地步,只是最近确实疲惫了,乏了,回家小住一段时间,也算养病,过一两个月便回去了。」 姬嫣在姬家,隔三差五便有人过来慰问她,送好些她从前在闺阁时爱吃的爱用的东西,姬婼更是与她形影不离,在家人无微不至的照拂与陪伴之下,姬嫣早就从那道阴影之中缓过了神来了。 今后的路,无非就是冷宫生涯,但比那些被废的皇后还算是好多了。 她也不会再妨碍了谁,宫里也无非就是多了一双筷子而已。 姬婼每次一提起这件事来,都义愤填膺,恨不能用她尖尖的小猫爪子狠狠地挠花潘枝儿的脸,虽没有见过,但她笃定,「一定是个长得斯文白净,外表柔柔弱弱,但满腹心机的女人,这种女人上金陵街坊一抓一大把,十二花楼里更是数不胜数,这皇帝怎能眼瞎成这样,到手的东海夜明珠他丢了不要,转头去捧一条河滩上发臭的带鱼!」 姬嫣抓她的小脸,「你这话关上门说说就罢了,可别张着大嘴巴出去乱嚷。」 姬婼哼哼唧唧,脸蛋被捏得变了形,说话也含煳了:「我可不会那么没脑子,人前给那花心大萝蔔皇帝嘴下留点德。」 姬嫣闻言,却怔了一怔,接着,她松开了手,低声道:「其实,他不花心。」觉得姬婼可能不信,她笑了下解释,「在歷代的君王里,他算是不花心的了吧,你知道吗,就在我出宫的前一天,他还告诉我,为了潘枝儿,他愿意以后再也不纳妃嫔了。」 「呦呦,」姬婼怜爱地摸摸她小手,「你可别伤心啊……」 姬嫣摇摇头:「我伤心什么?早就不伤心了,他不配。」 姬婼重重点下脑袋:「对,就当他死了。」说完赶紧捂嘴,机灵地左右瞄了一眼,又凑到姬嫣的耳朵旁边,悄悄地道:「呦呦,你就当自己,早就守寡了。」 姬嫣噗嗤一笑,扭脸看她,「好呀,我不过虚长你几岁,这就守寡了?那你何时成亲呀?」 听说了姬婼不想嫁人,她果然瞬间耷拉下来脸,「哼,要是嫁人,还不如和呦呦一起过一辈子呢,咱们谁也不要臭男人!」 姬嫣待要再戏嚯她几句,透过楹窗,忽传来一道沉闷的钟鸣声。 姬家簪樱之家,钟鸣日日都有,并不为奇。 姬婼笑道:「这才什么时辰,怎么就要叫晚饭了?」 接着又撞了一下。 姬嫣脸上的笑容凝住了,「好像不是。」 再接着,鼓楼的那口大钟,又撞了一声。 三下过后,姬嫣与姬婼的脸色已变得发白。 这不是叫饭的钟声! 直至四下、五下,姬嫣的心完全沉了下去,她的身体开始发抖,额头开始冒冷汗。 直至七下,忽然完全停住。 姬婼大叫一声:「不可能!」 七下,在姬家,这意味着有人死亡。 姬嫣唰地起身,推开房间的门狂奔出去,姬婼叫了一声,没得到回应,也急忙追出去了。 姬嫣口中喃喃念着不可能,狂奔穿过庭院,正与迎面而来的母亲身边的婢妇撞上,姬嫣趔趄着险些跌一跟头,苏氏定睛一看,快拉了一把姬嫣,嘴里急唿:「娘子,夫人不见了,快去找夫人!」 「娘去了哪……」姬嫣急忙跟着苏氏去找林夫人。 苏氏平日里注意保养,五十岁的人看着同三十岁没两样,这是第一次姬嫣不用细看就能看到苏氏眼角的褶皱和髮丝间隐藏的白髮,苏氏快走如飞,声音含着无限悽怆:「娘子,弢郎君……没了。夫人只怕也要想不开。」 姬嫣只知道兄长姬弢征战在外,理国不过是才拥兵自立的小国,尚未得到大靖的承认,地广人稀,因此兵少将寡,兄长自幼习武,精通骑射,又怎么会…… 七声钟鸣已过,这件事已经定了性成为了事实,可直到现在姬嫣都还不敢相信。 「哥哥的遗体呢?我不相信他会输给理国人。」 姬嫣话音刚落,只听见前方重重树影后传来姬婼的惊唿:「夫人!你怎么夫人!」 第39页 苏氏与姬嫣对视一眼,拔足飞奔,直奔姬婼所在的那片角楼,但当姬嫣赶到之际,林夫人已经横尸于台阶下,身上看不出其余外伤,只额头一道伤口,鲜血从她的伤口缓慢地沿着耳廓滑下,人已经气绝当场。 第23章 冰冷的湖,没有人来救她…… 姬弢的遗体被千里运送抵金陵,身上用一块旌旗盖住,回到家中之后,姬弢的棺木得以与林夫人的棺木摆放一处,照姬相的意思,是要同日出殡。 灵堂之中,姬氏满门百口人向其致以哀思,除此之外,平日与姬相同朝为官的不少王公大臣也亲自前来弔唁,抬棺之前,王修戈亦亲临。 他来到姬家的灵堂,满堂缟素之间,目光却只能看到正厅中那道跪立的身影,柔弱、瘦削,仿佛听不到任何动静,王修戈嘆了一声,朝前走去,唤众人平身,他走到姬嫣的身侧,伸手给她:「阿嫣。」 她一动不动,恍如未闻,眼眸也没抬起来一下。 王修戈蹲身下来,只见她脸色苍白,满眼的红血丝,分明回家来养病,可养着养着却是愈发清减了,不禁令她怀疑,原来她在家中,也并不是那么快乐。 他其实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或许是补偿吧,从贵妃小产之后,她便靡靡不振,憔悴得厉害,看在人眼中是教人不忍,「扶灵柩之事,交给你的叔伯兄弟,随朕回宫吧。」 姬嫣仍然不动,神色隐忍、执拗地回道:「我不。」 「莫任性,」姬相从身后走来,「皇上亲自来接了,阿嫣。」 作为已经出嫁的女儿,是没有资格扶棺木出殡的,何况姬嫣现在还是皇后,是国母,愈发身上不能沾了丧气。姬嫣不说什么话,将脑袋低了下去,抬起袖口擦掉眼眶里的泪珠,自己支撑身体起来,走到一旁。 王修戈也随之站起身,「令郎君姬弢,骁勇善战,功名赫赫,今闻不幸,朕心甚为痛惜,擢骁骑将军姬弢为抚远侯,万望姬相节哀。」 姬相,及姬氏众人,纷纷跪下,叩首谢恩。 王修戈免了他们的礼,走到姬嫣的身旁,这一次没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出了姬家的灵堂。 姬嫣挣脱不得,一步三回头地望着母亲和哥哥的棺椁,痛彻心肺。 她不明白,为何一夕之间,家里成了这种样子。 王修戈的车驾停在姬府正门外,姬嫣被他拉出去,终于在上车时得以挣脱,王修戈停了一下,皱眉:「你在埋怨朕?」 姬嫣不说话,王修戈唿了口气:「让你兄长出战不是朕的意思,是姬弢请缨前去。理国兵少将寡,朕也没想过会是如今这副局面。」 姬嫣嗤笑了一下,垂着眼睑,喃喃自语道:「是啊,是我兄长犯蠢。他同臣妾一样犯蠢,以为臣妾在宫里左右掣肘,不受皇上待见,他多拿几个军功章,就算看在姬家的面子上,臣妾也能过得好一点。臣妾的哥哥,实在是自找苦吃。」 「……」 姬嫣转身,将手拢在衣袖间,转身上了车。 那赶车的侍卫在等王修戈,谁知左等右等,王修戈却拂袖道:「先送皇后回去,再来接朕。」 「是。」侍卫只好驾车带着皇后走了。 王修戈怎么也没想到,这次姬嫣在他跟前脾气那么大,他怜惜她失去了母亲和哥哥,但她居然胡乱咬人,她一副不情愿见到他的模样,自然,他是不可能再往她跟前伸脸去凑的。 真是好大的脾气,比枝儿还大。 王修戈郁闷地背着手,盯着面前眼珠子瞪得比灯笼还大的石狮子暗暗想道。 姬弢之死,虽未撼动姬家根本,但姬相只有这一个嫡生的儿子,如今战死了,这从前的政敌心中都暗暗发笑。 想姬家一门荣光,家主在朝为相,嫡女在后宫为后,姬弢虎父无犬子,年纪轻轻官拜骁骑将军,这回,是女儿后宫失宠,姬弢折戟沉沙,任凭他姬相有通天彻地之能,只怕也折了半边羽翼了。 要说这皇后,算是姬家最蠢的人了。 身在后位之上,就算什么都不做,那也是贵极天下,偏生要想不开,与一个下贱胚子生的潘氏争宠,还用毒计害潘氏的孩儿,那怎么说也是皇帝的第一个皇嗣,男人对第一次当父亲多少还是有些期待的,她就算是要犯蠢也该等到时机成熟,倘或潘氏不争气生的是个公主她便依然还有机会。 可惜了,一步行差踏错,失了皇后的尊荣,也是愚得教人唏嘘不已了。 暮色昏沉,王修戈嫌车中闷,策马出城走了一圈,终于回到了宫中。 但等待着他的,却是伏海带着两名宫人,跪在太极殿外。 王修戈定睛看去,伏海身后的两名宫人各自手捧一漆器托盘,一盘中盛放着皇后印玺,一盘中盛放着九龙四凤花钗冠,王修戈被凤冠上的金箔翡翠像是刺了眼睛,他的瞳孔微微一颤。 「皇后说什么?」王修戈负手在后,「她要与朕闹脾气,不当这个皇后了?」 伏海磕了个头,道:「皇后娘娘……好像是心结难除,说自己已经没有力气管理后宫,就请皇上您让能者居之。」 「能者?」王修戈攒眉,「她认为后宫中还能有什么能者?贵妃么?」 「这……」伏海明晓得皇上清楚那潘贵妃的能耐不济,绝不是什么能统率六宫的主儿,但皇后的原话他又不好不照实向皇上传达,便又磕了个头,姿态更低,「是的。」 第40页 王修戈便勃然大怒,「好啊,既然皇后如此不稀罕朕给她的后位,那朕这就收回,传朕的旨意,将后印和后冠一併送到翊凰宫去!」 「这……」伏海是两头为难,「这不合礼法啊皇上。」 皇后胡闹,这是因着哀莫大于心死,皇上这会儿要是能哄哄,哄好了自然就是好了,可怎么还一个硬另一个就更硬呢? 再说潘贵妃心眼小,哪里是能主事之人,她翊凰宫里那些刁仆仗着贵妃受宠在宫里横行霸道的,从今以后怕是永无宁日了。 王修戈冷然道:「还不快去?朕和皇后的话,你敢不听?」 「是、是。」 伏海便带着人匆匆退下去了。 深夜,金陵城不知何故又飘起了雪花。 在姬嫣的端云宫外,有一片梅花林,其中有早梅,也有晚梅,这时节开着的淡白小梅,薄而晶莹,与雪片交相辉映,泛着如月光般清冷的光晕。 姬嫣身上披着一件保暖的大氅,与叶芸娘坐在梅林里喝热茶。 叶芸娘劝了又劝,依旧没有阻拦住,姬嫣将皇后之位拱手相让,「虽然老奴吧,总是不稀罕三心两意的男人回头的,但是,这可是娘娘能抓在手里的东西,娘娘您又何必……」 就这么让给姓潘的那朵白莲花,叶芸娘心里头懊火至极。 姬嫣淡淡地道:「嬷嬷,我早就没有想要皇帝的情爱了,我苦心经营着皇后之位,不过是图个名声罢了,只要后宫太平,我姬氏名声不坠,我就算一辈子深宫老死,又有何妨?可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做这个皇后,便有人起贪慾,这宫里便不可能太平,皇帝为了保护贵妃也一手摧毁了我经营的名声,这个徒有其表却受着百官唾骂的皇后之名,要来又有何用?我盼着有朝一日,他厌了我,将我随便发落到哪里都好,我实在再看这两人一眼,都觉得不适。」 「唉,」叶芸娘嘆气,「早知道今日,当初真该拉着娘子的,别说皇家,就连姬家……想想夫人,这种福气谁也要不起。」 姬嫣的脸色一瞬间落寞了下去,「嬷嬷,您别跟着我,我想一个人去走走。」 叶芸娘吃惊:「娘娘,这么晚了,这里又冷,湖面只怕还结着冰呢,您一个人要去哪儿啊?」 姬嫣道:「四处走走,一会儿就回了,您要不放心,就让璎珞在这儿等我。」 这个娘子,自幼就是个有主意的,一旦泛起拗劲儿来,谁也拉不住她,叶芸娘想如今她把后位都交出来了,虽然不甘心,但总算日后也能够清净许多了,便点了点头,将手里的灯笼塞到了姬嫣的手里。 姬嫣挑着灯笼,将兜帽拉上来戴上,沿台阶下去,穿过点点玉润的梅林和片片翩飞的雪花,淡青色的身影很快在道路尽头湮没了。 姬嫣不知道为什么,今年金陵的冬日格外得冷,这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这已不知道是第几场了,前前后后地缠绵了一个多月之久,或许是老天也觉得母亲与哥哥的死有不公,这才在即将春暖花开的季节又匆匆忙忙地降下一场雪来。 不知不觉,姬嫣居然漫步到了寻芳园,寻芳园本就是皇后的后花苑,这里挨着的澄湖,在水面宫灯的映照之下,可见纤细轻薄的一层轻莹浮冰。 姬嫣停住了脚步。 母亲一生积德行善,哥哥为国戎马征战,他们明明都是那样好的人啊。 不知不觉,姬嫣眼中又有滚烫的泪水在不断的积蓄中爆发,最终汹涌流淌下来。 在她有记忆的时候,母亲就已经不常笑了,虽说也说不上满面愁容,但姬嫣总是看见她心事重重,对父亲说话的时候,从来谦卑恭顺,不敢忤逆,可要说情意,却不见得有什么情意,从前姬嫣不懂,为何母亲也是堂堂世家之女,却在姬家过得这么不好。直至自己也……终于走上了母亲的这条路。 手里的宫灯霎时间被一阵捲来的狂风吹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向澄湖。姬嫣的裙摆吹得直飞,她恍然回过神「啊」了一声,怕灯笼灭了急忙弯腰奔去捡。 阒静的黑暗中伸出了一双手。 第24章 大梦先觉 梦境之中的一切都太过真实, 姬嫣记得,那一年那一天将要开春的澄湖因为下雪结了一层轻盈的薄冰,水特别冷。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落下去的, 好像身后突然起了一道狂风,将她卷进了黑漆漆的冷水里。她在水里挣扎,唿救, 可没过多久人便往下沉。 冷得能教人骨头都冰封起来的水,从她的眼耳口鼻无孔不入地灌,窒息的感觉充斥着全部五感,最后, 连那种刺人骨髓的冷都已经感觉不到了,姬嫣的手垂了下来,整个人漂浮在了水底。 最后的一缕意识,竟是数年前袁皇后在宫中举办簪花宴, 她掉进澄湖的时候。 那时候, 有一只手臂, 在她最脆弱濒临死亡的那一刻托住了她,将她带出了水面, 虽然呛了几口水。 事后,嬷嬷曾经告诉姬嫣, 当时她落水之后,远在对岸高台上的太子当时没有半点犹豫, 那会子她可是第一次见人用轻功的, 太子的足尖踏在残荷上,像乘风而来的盖世英雄一样落到寻芳园附近,一头扎进了水里。 姬嫣在嬷嬷略显夸张的叙述中想像着那种场面,却不知一不留神, 将自己的心血魂魄都勾了进去。 让她误以为,他对她也是有一点哪怕不算喜欢的心动的,那一点点自以为是的心动,一直支撑着姬嫣走到潘枝儿流产,他下令将她圈禁的那一天。 第41页 这一次,终究是没有人来救她了。 姬嫣就此沉默下去。 灭顶湖水将她吞噬。 「女儿!」 姬嫣勐地坐起,随着突然地起身,带动起额头一片剧痛不止,林夫人握着姬嫣的小手,满面愁容地唤了她一声,身遭立刻响起了谢天谢地的声音。 林夫人摸摸姬嫣绑着绷带的小脑袋,道了声「阿弥陀佛」,埋怨道:「呦呦,你是傻了么,平白没事地竟往那柱子上撞!你要是撞出什么好歹来,你叫为娘的可怎么活!」 熟悉的絮叨充斥在耳边,姬嫣愣愣地转过面来,定睛一看,竟是母亲,活生生的母亲! 母亲就在自己的面前,不再是梦里的棺椁一具,姬嫣眼眶一热,再也忍不住,朝着林夫人扑了上去,「娘!」 林夫人还道姬嫣这是魔怔了,毕竟人好好地,谁会往那柱子上撞,这两日急得她下令将角楼前的那抱厦都拆了,太子身边那个方士薛道人说,太子妃这是迷魂入怔,只要拆除了那几根樑柱就好了。 倒是所言不虚。 胸前的衣襟竟被女儿顷刻间涌出的泪水打湿,林夫人既惊讶,又心疼无比,连忙抱着女儿柔声安慰。 姬嫣哭了一阵儿,将心中的委屈、痛苦一股脑宣洩干净,略略地缓过了神:「娘,您……」 前世里为何想不开。 但这话姬嫣没敢问出口。 哥哥的死或许是天大的打击,但她的母亲一向温柔且强大,再大的风浪都经歷过。姬嫣不敢问,倘若说出自己一觉梦到了这么多荒唐事,说不准真被母亲视作魔怔了。 她只好旁敲侧击地道:「哥哥在骁骑营,这个月回来过么?」 林夫人摇头道:「他啊,成日里不着家的,现如今你和太子成了婚,他那骁骑营和太子的玄甲军打招唿就多了,说是近两日倭国在海边捣乱……」 说到这儿,林夫人暗暗皱了眉头:「我瞧这太子,虽人算是正派,可当时你人都撞到了柱子上,当场就昏迷了过去,他也不在你跟前守着,待了不到一个时辰,一听说松江海域出现了倭人劫掠的事,立马就赶过去了。倘若不是薛道人说你这病症不重,有法可解,娘是不肯轻易放他离去的。女儿,你在东宫,可是真的没有受过什么委屈么?」 姬嫣没想到绕了一圈,母亲又将话题兜到了自己身上。 想起梦境之中亲身所歷的一切,只剩下黄粱梦醒满目荒唐,说什么委屈不委屈,是她作茧自缚罢了。 「太子,自是有他的事情要做。」姬嫣垂下眸,还是不想谈他,只是忍了许久,抓着林夫人的手倏然收紧,「只是女儿发现,女儿可能真的胜任不了这个太子妃。」 林夫人一愣,就在这个时机,姬嫣望向她,小心地问:「母亲,倘若女儿想与太子和离,能怎么样?」 姬家是大家族,姬嫣更是烈帝钦点的太子妃,虽然有王修戈承诺在前,但姬嫣自己知道,想要和离谈何容易? 她不能不顾及父母的意愿。 林夫人确实吃惊:「女儿,你怎的突然起了这个念头?」 其实林夫人早有揣测,太子成婚没三天就外出监视河间疫情,一晃就是大半年,对女儿可能确乎没什么感情,但前日里他来时,林夫人与太子交谈过几句,见他言辞之间对女儿姬嫣有许多维护之意,放心了几分。这会女儿又说要和离,是怎么一回事? 姬嫣失笑,「不是突然起念,母亲,在太子殿下的东宫,有一个人,有两盆花,是谁也动不得的,女儿就因为那两盆花,曾被关了一个月的禁闭。这就是太子那位心上人当年遗落在东宫的,如今她走了十年了,这十年里,太子从未有一刻放弃过寻她,而且,就快要寻到了。母亲,女儿从小奢望一心一意的情感,实在不想当别人的退而求其次,现在我还是只是太子妃,还可以退步,所以女儿想和他和离。」 林夫人听完姬嫣的话,却陷入了短暂的恍惚之中。 姬嫣一阵惊奇,林夫人扭头对叶芸娘等婆妇们道:「都下去,让我与呦呦单独说上一些话。」 很快屋子里的其他人都出去了,林夫人握着姬嫣的小手,垂下面容,支起一朵苍白的笑容:「呦呦,娘这一辈子,实在……早就没了什么指望,只盼着你和你的哥哥能好,却没能想到,将你送入东宫,是将你推进了火坑。既是这样,必须与太子和离。」 林夫人口吻坚定,姬嫣感激且震惊。 「娘,您这是……」 「呦呦,你还不知道,采采的母亲余氏是如何进的门么?」 姬嫣呆了一呆。 林夫人语重心长,提起来早已没有半点脾气血性。 「当年,我初嫁你父亲,他还不是如今的姬相。我与你父亲,算不得琴瑟和鸣,但总算相敬如宾,我为他生下一子一女,在姬家有着主母的地位,可是,好景不长,终有一日,教我发现了他藏在金陵的外室,那便是如今的余氏。待我发现之时,余氏已经怀了孕快要临盆了。我当时迫不及待地去问你的父亲要一个解释,而他却告诉我说——」 当年,尚是青年的姬昶,用斩钉截铁、百折不回的语气,告诉她:「我本来也是要寻机向你说的,既然你发现了,那便告诉你吧,余氏是我的外室,她的孩儿亦是我的。夫人,请你尽快通融宗伯,将余氏纳入姬家。」 第42页 姬昶的背后,余氏挺着大肚子,也向她求饶,哀求着夫人高抬贵手饶她一命,不论如何,孩儿都是无辜的。 那两人在她跟前一唱一和,就仿佛林夫人是个穷凶极恶之徒一样,气得她捏紧了双拳身子发抖。 「我年轻气盛,岂肯轻易令他们称心如意,此事便一拖再拖,他少了我这个正室的点头,没有名目接他的外室回家,否则定为姬氏所不容。终于采采也生下来快一岁了,他才忍不住在我面前,向我承认,他与余氏认识在先早已情定三生,只是苦于当年战乱失散,如今方才寻回,余氏也不贪心,只求在他身旁,能有个一席之地。他更是向我立誓,将来不会再与余氏有子嗣,弢儿便是唯一的姬氏家主继承人。」 林夫人方知,十年夫妻,终于走到了岔路。 姬嫣的额角勐烈地跳动,「父亲竟然这样说?」 姬嫣如同照镜子一般,从中窥视出父亲说这种话时候的神态、语调。 竟如同叶嬷嬷所说,天下乌鸦一般黑,鲜少有个例外的。 林夫人凝眸看向她,嘆了口气,「娘这辈子活明白了,心里有人的男人最是要不得,他得不到,心里一辈子惦记着那白月光,他若得到了,委屈还是自己的妻子。呦呦,你能做这个决定,不委屈了自己,说明你比娘强一点年纪轻轻便看得透彻,娘心里很是安慰,你放心,娘拼尽全力也要说服你父亲,就算是皇家这婚事咱们也要退,决不能让你受了丁点委屈。」 「娘!」姬嫣鼻头髮酸,柔软的手臂再一次搂住了母亲的身子,在母亲香香的怀抱里闭上了眼。 她明白了。 她终于明白母亲前世受了多大的苦难,这么多年她一心只为了一双儿女,结果哥哥战死,她又在深宫受了委屈,皇后地位岌岌可危,母亲当时大受打击,这才想不开走了绝路。 倘若不是她任性要回娘家养病,也许,前世一切皆有不同。 不过姬嫣不会错误地归因于自己,现在,当机立断,和那人和离,与他与潘氏从此不要扯上丝毫的关系,让他们双宿双飞去,她才能从这场梦魇里抽身出来,避免一切悲剧的发生。 「来人。」 林夫人比姬嫣更是果断。 待苏氏进来,林夫人扬眉吩咐道:「上松江同弢儿说一声,就说呦呦醒了,让他回家。」 不着家的,也不着调。 妹妹昏迷不醒,他倒乐得与那始作俑者抗倭去了,有时候姬昶那老匹夫说得对,姬弢是天生的痒骨头,三日上不拿鸡毛掸子替他搔一搔,他便四处作乱,反上天去了要。 第25章 和离 松江海域上, 长风荡漾烟涛微茫,这一片石矶林立之处,王修戈左手扶剑眺望海面, 那点点白帆犹如漂浮在水碗之间的一粒芥子,时隐时灭。 姬弢刚刚从船上下来,又逮到了几个假扮渔民为非作歹的倭族恶棍, 送到太子面前:「太子,这几个玩意儿鬼鬼祟祟的,目光躲躲闪闪,教我发现了, 一审,还真是个倭国人。」 王修戈蹙眉转身,姬弢将三个倭人五花大绑,横剑朝他们膝盖弯一扫过去, 三个人朝前噗通跪倒, 姬弢很是得意, 眉毛上扬:「照他们的说法,这几个倭国人偷渡有一阵子了, 都是倭国在逃的死囚,听说金陵混得到吃喝, 便乘船在海上飘了几个月过来的,来到这儿干了无数偷鸡摸狗的勾当。」 三个倭人吓得面如土色, 急忙澄清, 自己只是偷摸了一些财物,别的坏事都没有做过。 姬弢冷冷一笑,剑柄压在他们的后脖颈子上:「是没有做过啊,还是来不及做啊?」 「姬弢。」 那礁石上方之人开了口, 姬弢只好闭了嘴不和这几个倭人一般见识。 王修戈居高临下,声音冷漠:「海上那群人,与你们有何关系?」 「海上?」 这几个倭人不明所以,面面对望几眼,一脸困惑。 姬弢怒道:「少装,有什么说什么!那个自称海盗王的藤原,与你们不是一伙的?」 倭人立刻跪地磕头,嘴里叽里咕噜说着并不标准的汉语:「不是的!我们和他们可不是一伙的!」 姬弢喝道:「还不说实话!」 中间那个倭人便被一把送了出来,他只好老实交代:「是,我们本来向他投靠过的,但是他们嫌弃我们水性一般,汉话说得也不灵光,就丢了条小船把我们送上岸来了。」 「原来如此,弄了半天你们连人家的门槛……」 姬弢话音未落,王修戈从礁石上跳了下来,声音淡漠:「他们有多少人?」 「回、回上官的话,」倭人战战兢兢说道,「他们一共有两条大船,藤原就在其中一条大船上,一共、一共……我不知道,但差不多两百号人是有的。藤原狡猾,谁也不知道他在哪条船。」 王修戈微笑:「孤明白了。原来先前朝廷派出的兵马误中副车,没能杀死藤原,才又让他在海上兴风作浪到现在。」 姬弢难免担忧:「那现在怎么办?他们飘在海上,并不常上岸,玄甲军内忧外患,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海域上,而且他们随时有可能沿着海岸线继续漂流最后在别的地方登陆,继续烧杀抢掠为非作歹……」 朝廷的官员或许有擅长水战的,但海战一直以来都是弱势。 藤原与他船上的武士都深谙水性和作战,如果被他突袭,大靖很难讨到什么便宜。 第43页 王修戈向那几个倭人道:「借你们的衣物一用。」 姬弢愣住了:「太子,你这是要……」 王修戈头也不回道:「你说得对,击杀藤原的事不可拖延,既然他们现在不敢靠岸,那么孤便亲自登船。否则,损失更大的依然是大靖。姬弢,如果敢,就换上衣服随孤上船,若是不敢,守好陆面等孤凯旋。」 说完,他对倭人道:「将你们所有的倭国服饰全拿出来。」 那几个倭人不敢说不是,顺带将他们同伴的老巢也全出卖了,最后一共拿出了十几套从倭国带出来的武士服和水手服。 取衣服的间隙里,姬家忽然来人了,姬弢正万分嫌弃倭人身上那股特殊的鬼味道,不知道熏的什么臭鳜鱼香,皱眉头不肯穿,姬家来的人,说是林夫人请他回去。 姬弢下意识扭头看王修戈,自己的妹夫,对方已经换上了武士装,朝他不紧不慢地拉了一下唇角,姬弢瞧见了一时大男子气直往外冒:「说我忙着与殿下抗倭收拾残局,暂时不回去,等清理了这些倭人,自然就回家了。」 「这……」姬氏的管家压低了嗓音,「太子妃可醒了,醒了之后,便吵着要见郎君你,您这时出什么海,若让夫人知道了,只怕更是要大发雷霆。」 这话,清清楚楚地飘进了王修戈的耳朵里。 他耳力好,也是没办法的事。 微微一笑。 她醒了。 他往手上缠上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在姬弢身后淡淡地道:「阿嫣要见你,你回去吧。」 姬弢给他一个眼神:小样儿你在激我吧,是在激我吧。 身为大舅兄,绝对没有退缩认怂的道理。 「耽误不了两天,你就跟妹妹说,等我们打赢了,她哥哥和夫君就都回去了!」 管家见劝不住了,也摇头晃脑地嘆了口气。 他又问,这时节海上风浪大,出海这是有什么事? 但此行机密,姬弢是不可能说的,于是三言两语打了个哈哈矇混过去,只说是海里有条大鱼,味道肥美,回头给皇上杀了加餐。 「……」 王修戈与姬弢等一行十人登上了船。 除王修戈、姬弢等一行九人以外,第十个人姗姗来迟,他是剃了秃瓢的,穿着身洗得发白的袈裟,手捧木鱼念珠,装出一脸的慈悲相。玄甲军个个身材魁梧健硕,肌肉结实如石头疙瘩,姬弢惊奇地发现,原来太子还能找出这么肥头大耳、慈眉善目的「小和尚」。 自幼金陵长大的,不少是弄潮凫水的好手,王修戈麾下的玄甲军本已是百里挑一,又从中精细选了几个以一当百的勇士,此行只有一个目的,活捉藤原。 姬弢疑惑:「太子,你不是说,上次朝廷派兵围剿,结果误中副车么?两条大船,你怎么肯定藤原在哪条船上?万一碰错了运气,我们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要是泄露了行迹,被围剿起来,说不定跑不了,白搭自己进去。」 王修戈还没说话,他身旁的副将樊江突然插口:「姬将军,我们殿下打仗从来没输过,做的决定也从来就没有错过,他敢亲身入虎穴,就是把握十足,姬将军你既然跟出来了,就请相信我们。」 姬弢想说自己不是不相信啊,可是现在一点着落都没有,这个太子可真不把自己这大舅哥当内人。 …… 管家回姬家復命,说弢郎君执意不回家,反而跟着太子出海去了,也不知做什么。 姬嫣正陪着母亲在凉亭子里下棋,听说了这个消息,林夫人皱眉头道:「这时节出什么海,上次回来晒得像黑煤球似的,拿润肤膏给他擦了一层皮下来,才白净了少许。」 时下金陵男子流行肤白个高宽肩窄腰的审美,姬弢还没娶妻,林夫人总不想他在娶妻之前先将自己的脸祸祸完了,本就是个不着调的,相貌若再不好,以后可真就难上加难了。 姬嫣困惑道:「娘,我听说是海域上出现了倭人?」 「是,」林夫人点头,道,「这种倭人祸患,在金陵也算是数见不鲜了,他们长期漂浮在海上,每隔几年就有那么点动静,先帝那朝被闹烦了的时候,还差点要倾举国之力拿下倭国呢。不过,海上风波大,也就算了。」 「那哥哥不会是……」 姬嫣这么一提醒,林夫人心脏一抖,手里的棋子掉落在棋盘上,她唰地长身而起,朝管家厉口道:「弢郎君出海,是为了剿灭倭人?」 管家愣住:「弢郎君说,他是要捕鱼啊。」 话音落地,他自己都反应了过来,什么捕鱼,那海盗王不就是条大鱼么! 他竟愚蠢至斯,将弢郎君放去抓藤原海盗了! 「夫人,小人该杀!」 管家跪倒下来,懊悔至极。 林夫人道:「弢儿带了多少人马?」 「有、有……」管家回忆了一番,但当时被姬弢防着,什么也没瞧见,只说,「那船好像不大,载不动多少人。」 林夫人差点儿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管家小心翼翼地,又道:「小人方才看见,太子殿下,似乎……换上了倭国武士衣,这,该不会是……」 姬嫣握住了林夫人的手,坚定有力的手带着暖意,「娘,您放心。」 这一次海战,姬嫣有印象。 虽然梦境当中发生的时间要晚于目下的这个节点,但当时王修戈生擒藤原的勇力还是造成了不小的轰动。事后她在东宫等他回来时,可以说是毫髮无伤,因此姬嫣推测那场突袭进展比较顺利。 第44页 只是姬弢这一次居然跟着太子上船了,有些出乎预料,也已经没法阻止了。 「我怎能放心,」林夫人嘆了口气道,「你哥哥向来爱玩,玩起来生死都顾不上,我不知在他身上操了多少心,可他从没让我真真正正地睡过一次好觉。呦呦,你哥哥谁也不怕,就唯独怕你,你可得好好教训他。」 「是。」 前世,他一声不吭便向王修戈请命去北境对抗理国,这笔帐尚未清算,总不可能煳里煳涂就把这口气出了,正好用这次的理由将他教训一顿。 …… 那藤原来自倭国,却信仰佛教。 王修戈带来的「假和尚」,成功引起了藤原大船上人的注意。 听说和尚是东土德高望重的法师,他做的法会在中原数一数二,不想此次被武士擒来,要送给倭国天皇,途中恰巧遇见这艘大船,船上的倭人海盗都感到很是兴奋,将他们接上了船。 既是扮作倭国武士,便不能不通倭族语言,姬弢自觉做了沉默严肃的哑巴,结果回头听太子和倭人毫无障碍的交流,还是惊掉下巴。 「……」 堂堂大靖太子,居然学习倭人语言,真是成何体统,回头上烈帝跟前要是参他一本,都够他喝一壶了。 船上引路的倭人居然对他甚为和气,特地安排了一间舱房供他们歇脚。 姬弢有话想问王修戈:你怎么知道藤原信佛? 倭人的茶几太矮,姬弢的一双大长腿着实放不下,他只好趴在蓆子上,用手点了茶水,写下自己的问题。 隔墙有耳,他又不会说话,一开口就漏了馅儿。 这条船上的,只有王修戈和樊江会说倭人语言,王修戈一面说着姬弢如听天书的话,一面略略挑眉,左手长指在茶几上写字。 原来他们身上穿的衣服都用倭国特制的佛香薰染过,王修戈留意到了这个细节,询问被擒住的三名倭人,得知他们几乎举国信佛,而藤原的那艘船上有许多佛龛和金身像。 姬弢心道,原来如此,那看来越是喜欢干缺德事的人,越喜欢将自己伪装成佛子道童,自欺欺人,还以为神明会庇佑? 姬弢兴致勃勃,用指头蘸了茶水继续写:原来你是左撇子? 「……」 王修戈有些失语。 姬弢再写:听说左撇子聪明,但愿我外甥如此。 「……」 听说这个大舅哥不着调,原是真的。王修戈咳了一声,起身朝外走去。 接待他们的倭人武士告诉他,到了夜晚,藤原大王需要休息,不能随便出去走动,王修戈颔首,道:「我只在这里透口气,绝不会打扰藤原君。」 这些倭人还算有些警惕性,知道他们是从外船上来的,将他们留在单独的舱房,并派了人把守,不允许他们出去行动。 王修戈退了回来,拉上门。 姬弢有些心浮气躁,按照他的暴脾气,要是他挂帅,早就忍不住跳起来冲进主舱拎起藤原暴揍一顿了。 但是狡兔有三窟,万一冲错了,抓错了人,将其余人拖入险地,尤其是太子,他担负不起这责。 不过他正当他心气不定之际,竟突然意识到一点。 他们出发的时候明明十个人,现在除了光头不在,居然只有八个! 一念骤起,创舱外突然涌起沖天的火光! 姬弢大吃一惊,急忙扒开木窗,只见火焰从船底的某处角落直冲云霄,在天幕中炸开大团的烟花。火星落地之后,见木就着,不一会,整艘大船开始被火焰围剿。 接着,船舱中开始骚动,有人用公鸭嗓勃然大怒说着话,下达命令。 听到外边的倭人似乎赶去救火,姬弢扭头道:「太子,现在要做什么?我们要出去,不然也会被烧死的!」 王修戈从容地起身,「走。」 一行八人还没出舱门,迎面忽然走来一倭国武士。 他满面怒容,忽然大叫了一声「八嘎」,抽出了他腰间的武士长刀。 倭人武士双手持刀噼落下来。 巷道狭窄,可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但说时迟那时快,王修戈的剑已然按在掌中,赫然出鞘,寒芒陡现,在武士长刀落下之际矮身避过,左手反掌横削,剑锋所及之处,倭族武士被拦腰截断,腹部喷溅出一股热流。 当下他还未死,悍然握刀再要攻击。王修戈没有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一脚踢中倭人武士的胸腹,将他直如纸鸢一般踹飞了出去。 舱门一时大开。 甲板上四处着火,火焰映红了半边天。 正四处救火的一队人开始提水,而另一拨人则慌乱去逃窜,掩护什么。 「就是这艘船。」王修戈摘下额上的头巾,沉声道,「樊江,准备击杀藤原。」 「是!」 连同姬弢在内,一行八人亮出了贴手臂而藏的袖箭。 黑暗之中,从着火的另侧舱门里,在一行黑衣武士的护卫之下,一个从头到脚包裹着黑巾的身影从中走出,并且正疾步朝着下船的路走去。 「放。」 王修戈一声令下。 一时间连发了十几支袖箭,玄甲军的用箭弩均是好手,这袖箭一打,藤原左右皆倒。 这时船上所有人都发现了,这群人来者不善。 姬弢大喝一声,拔剑箭步沖了上去,玄甲军全部抽去头上的头巾,抽剑一拥而上。 第45页 他们不惯用倭国的武士长刀,来之前将自己贴身所用佩剑用武士长刀的鞘收了起来,这会儿一旦拔剑亮出兵刃,汉人的身份昭示无疑,倭人发现汉人来袭也顾不得救火了,一唿百应,全部扔了舀水的器具围攻上前。 但姬弢的轻功在前,已经冲到了藤原的面前。 一剑横刺,藤原身侧的武士竟不畏死,宁可用自己的肩膀硬挨这一刀,也要给姬弢还以颜色,姬弢没想到倭人居然是个死士,差点儿被他一刀砍中大腿,幸而身后樊江及时挥剑,挡住了他的刀锋,姬弢趁势一脚将他踹下了水。 几个黑衣武士在姬弢和樊江的双剑合璧之下,被清理一空,那原本一直在甲板之上观战的光头和尚,也蓦然发难,朝一旁的死人手里夺过了他的刀,从身后奇袭藤原,一手抓住了他的脖子,一手挥刀横在藤原的胸前。 「退后!」 他大喊一声,由樊江替他翻成倭人语。 黑衣武士左右相顾,群龙无首,不知是进是退。 王修戈杀了近旁最后一人,纵身与他们会和,樊江说道:「殿下,不如就抓了藤原,以此为人质,咱们退出去。」 王修戈停在藤原的面前,双眸黑如点漆,阴沉得可怕,姬弢与樊江一愣,正不解之际,王修戈出手一把摘下了藤原脸上的黑巾。 居然是个女人! 这女人描着细緻的东瀛妆容,脸惨白得跟鬼一样,姬弢傻了眼:「你谁?」 这时他们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大笑,笑声不断,从船舱之中,又陆陆续续涌出了几十人,将他们团团包围。 发笑之人,正是藤原。 虎背熊腰的大汉,只身量稍矮,盘着油光瓦亮的头髮,足蹬木屐,亦是武士打扮。 之前王修戈曾吩咐和尚,让他找机会接近藤原,似乎是失败了。和尚在他们的身后道:「我所见到的藤原,不是他。」 藤原环视周遭,目光一定,用标准的汉话道:「居然只有九个人,就敢杀上我的船。」 听着像是夸赞,但语气之中的不屑、鄙夷,却是昭然。 藤原身旁的一个汉人狗头军师,狗腿地在藤原耳边小声告密了什么,藤原的眼睛顿时雪亮,他看向王修戈:「太子,太子殿下!没想到天.朝的太子殿下今日为我的俘虏,如果我拿你去交换上国的珠宝玉器,你们的皇帝一定会给我大大的赎金!」 王修戈的脚下不着痕迹地朝藤原移了一步。 微微一笑,「擒贼先擒王,不错。」 藤原哈哈一笑,「你们汉人的招数,我也懂。其实早在你们上船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来者不善,这些年来想上大船来刺杀我的有很多人,但无一不是自作聪明。上国太子,没有想到,你也是如此。」 话音未落,趁他防守最为松懈之际,王修戈掌中一翻,一枚袖箭唰地飞出,刺向藤原身旁持刀护卫的武士,那武士防不胜防,正侧身挥刀躲过,而王修戈并没有丝毫停顿的机会,身形快若闪电,无人看清,那藤原甚至连脸色都还来不及转变,一柄寒光刺肤的剑竟然已经到了他的脖子上。 霎时间,团团围困他们的倭人武士再度为之踟蹰。 王修戈自藤原身后,反绞住他的双手。「藤原君,你说得很对,这一场,是孤自作了聪明。不过人贵自知之明,有风险的事,孤尽力不会去做,孤的剑还算够快。」 「……」藤原身子发抖。 很快,他便换上笑容:「可惜,你又自作聪明了,我不是藤原君。」 姬弢、樊江等人满头雾水:「又来?有完没完!」 王修戈道:「他诈你们的。」 他的剑锋在藤原的脖颈上划出一条血痕,那倭国武士全部吓得腿软一抖。 姬弢左右环顾,瞭然微笑:「原来如此,这藤原果然狡猾狡猾。」 他从地上弯腰拾起头巾,走上前,在众目睽睽莫敢有所动静的场合里,将头巾给藤原背后的双手打上结,令他不可乱动,随即,他朝那支支吾吾的汉人狗头军师一爪子伸来,掐得他脸红脖子粗:「倭族自古为寇,好好的人不当,跑去当狗的狗。还不放下小船,送我们回去!」 军师在武士里算还有些声望,他挥了挥手,让武士先散开。 姬弢微笑:「狗的狗果然很听话。」 此时雾锁蓝海,波涛起伏的海面上一叶小船颠簸而行。 稍不久,一轮红日从海面之上缓缓升起。 霎时,海面上犹如霓霞飞渡。 两耳中都是风声、海浪声,哗哗作响。 姬弢回头望去,那倭人武士的船还紧追不捨。 他们的大船昨夜里烧了个七七八八,这会子赔了夫人又折兵,心痛得估计都要碎了,不过,「太子,你不怕他们放冷箭?咱还是快点儿回到岸上,也免夜长梦多。」 王修戈看了一眼被姬弢拿得死死的一动不动鼻子直哼气仿佛要哭了一般的藤原,道:「孤已通知了直隶总督,天不亮就会派船前来接应。」 樊江指着前方的来船,大声道:「唉,殿下,他们来了!」 姬弢与王修戈一齐抬眼,只见前方海上驶来了十几艘航船。 正是挂的汉家旗帜。 这时姬弢再往回看一眼,那倭人驾船逃得飞快。 姬弢不禁怔怔地向藤原感慨:「哇,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倭人也是汉人通嘛。」 第46页 「……」藤原真的哭了。 此行不虚,活捉了海上大盗藤原次郎,将他五花大绑送上岸,直隶总督荀昱便上下打量王修戈,痛唿救驾来迟,殿下受惊了。 王修戈道:「孤无事,将藤原绑了,押送昭狱,明日一早,奏疏太极殿,就说是都督神勇,一举将其活捉。」 荀昱哪里敢抢功劳,嘴上应承,心里却又是另一番想法。 只不过此番区区一个海盗,竟惊动了太子和玄甲军,是他管辖不力,回头自己功过相抵就是了,绝不敢在烈帝跟前邀功。 姬弢与王修戈动身返回金陵,沿途他那嘴巴聒噪无比,在船上时还好,这会放松了警惕,嘴巴上没把门的姬弢开始不遗余力地吵王修戈的耳朵:「唉,这个藤原,给他三分颜色他就敢开染坊,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大聪明蛋呢,原来也是个纸煳的,唉,不说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只有小聪明而无大智慧是没有用的。这次,我也算与太子出生入死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的咱也不求……」 停了一下,他忽然求救似的抓住了王修戈握辔的手:「殿下,求你了,在我妹妹面前美言几句,不然她定要揍我……」 王修戈被抓手本来不悦,但被他一说,竟有几分怪异:「你居然会怕你妹妹?」 「唉,不说了,我妹妹从小就厉害得很,我是说不过她,也捨不得动手,她就算要上父亲那儿告我的阴状,将我整得可惨可惨了,我也没法子对付她。」 王修戈却见解不同,蓦然微笑,「孤见她,很是乖巧。」 「……」姬弢暗暗骂了一声妹妹双标,嘴上却笑道,「是嘛,那可能是殿下你还没真正认识我妹妹。」 王修戈略挑眉,只不说话,心情瞧着颇为轻松的样子。 姬弢慢慢悠悠地道:「我见太子你生擒藤原那招很是高明,是什么来路?」 「那是扶桑幻刀。」 「倭国刀法?太子你……」好啊,不但学习倭国语言,还偷学倭国的刀法?这可真是了不得。 虽然相处了几日,不过这个太子脾气有点差,动不动冷言冷语的,姬弢心里晓得些轻重,这时不再说话了,也免得被他揪住。 一路回到姬家,王修戈与姬弢下马入内,迎接她们的管家告诉他们:「一早地,听说殿下和郎君回来,太子妃便回东宫去了。」 王修戈听罢,微微皱了眉头,对姬弢道:「孤先回东宫,便不进去了。」 姬弢显得很是高兴,妹妹居然不在,遂大摇大摆一蹦三跳地进了姬家大门。 王修戈打马而归。 此时已是夜色深沉,发了一身汗,正嫌弃身上臭不可闻,本想先沐浴一番再去见太子妃,只是居然有几分兴奋,王修戈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大概在太子妃跟前还不那么成熟,居然会想到把自己高兴的事告诉她,让她夸自己两句。 伏海揣测着殿下的心意,问他可要去沐浴,王修戈回道:「孤去太子妃那处沐汤就是了。」 「是。」伏海便在前头引路,将王修戈送到瑶光殿。 这么晚了,姬嫣仍旧未眠,屋子里烧着明亮的灯光。 王修戈推门而入,只见她正坐在圈椅上,也不知在思忖什么,他见了她一眼,道:「何时醒的?」 姬嫣倏地抬起头,看向面前之人。 梦境之中,那张用最冷静最英俊的脸,说着最残酷最绝情的话的人,与她此刻面前的人重合在了一起,霎时间,那种犹如将心千锤万凿的痛,又熟悉了起来。 「殿下,」姬嫣平復唿吸,朝他露出笑容,「我在等你,有话同你说。」 王修戈「唔」了一声,转身关上门,将外袍解落下来照例等她来拿,只是她居然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一下,他皱了眉:「很要紧的事?」 「嗯,很要紧。」 姬嫣发现当自己真的要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几乎是没有一丝犹豫的。 「殿下曾经说,如果我有求去之意,可以直接向你说。现在,我想和离。」 第26章 就像一脚要将鞋履上的泥…… 王修戈的神情有瞬间的怔忡。 但他仔细端凝她的脸色, 她却极是认真、笃定。 「你想好了?」 他是承诺过,倘若继位之前,她有求去的意思, 可以向他提出和离。无法否认。 或许是当初,王修戈也没有想到,她居然真的敢这样做。 微微皱眉, 他将手中的外袍放在一旁的高脚椅上,手指停在衣料细密的经纬上,一顿。 「不会后悔?」 姬嫣有点想笑。 面前的男人,他总是很有自信, 在她面前,他好像总是胜券在握。 但这一次,就算有千千万万个理由,也无法说服自己, 无法给前世的自己一个交代, 阻止不了她想与他和离。 「是的, 姬嫣不会后悔,请殿下信守承诺, 放我离去。」 王修戈皱眉,一句「为什么」几乎要冲口而出。 他压住了质问的欲望, 最后只是平静地道:「孤可以信守承诺。不过,给孤一个原因。」 万没有想到, 活捉了海上大盗藤原次郎, 他心情愉悦,马不停蹄从松江海域赶回东宫,本以为她会在这里等着自己,分享他的轻松愉快, 甚至是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自持守礼的太子妃或许会失度地扑上来躲进他的怀里。 第47页 可是,居然什么都没有。 她一盆冷水浇下来,居然要和离。 王修戈想来想去,唯有一个解释:「你在怪孤,在你昏迷的时候没有能守你在身旁?」不待她回答,他又道,「薛道人精通岐黄之术,他说你原本无碍,孤想姬家有僕从众人,又有你亲人在旁,料定不会出事,才放心前去海域,你是孤的太子妃,一向称誉东宫,怎会为末节之事便计较到这份上。」 姬嫣道:「殿下可以当作姬嫣不懂事,当不好太子妃,更当不好殿下的妻子。」 「姬氏,」王修戈被她冷淡疏离口气弄得有些不快,「孤说过,孤从不强迫女人,你既然要走,孤不强留你。然而太子与太子妃和离,事关重大,你的父亲母亲可同意你的意愿么?」 姬嫣颔首,「嗯。」 姬昶这个老东西居然敢…… 王修戈恼怒得眼眶直抽。 姬嫣一动不动地打量着他。 记得以前的时候,只要他一生气,满东宫的人都吓得发抖,她更是只有顺从俯首的份儿,只有潘枝儿敢在他的脸上摸一摸,让他降火。姬嫣以为自己也是出于害怕才会不敢有丝毫的僭越和反抗。 但如今看来,未必如此。她只是害怕失去他,失去他的信任。如今不再害怕失去这两样多余的东西,她再面对他的怒火也就无所畏惧。 王修戈冷静良久,彼此之间仿佛被她的一只手划出了一条难以逾越的天堑深渊,再也越不过去。 她的坚决果断,看起来是不可撼动的。 王修戈突然想道,世间女子多半恃宠而骄,口是心非,定然是近日他软了心肠,确实太纵着她,才让太子妃多了几分放肆,说不定一旦他点头应允和离,用不了几日,她便又后悔了,痛哭流涕求他回心转意。 主意打定,他道:「不是不可,明日,你与孤一道上太极殿,向父皇禀明此事。」 这个自然。姬嫣知道储君的婚姻之事绝对跳不过烈帝,终于,她支着病弱无力的身子,艰难地站起身,朝他行了一礼,「多谢殿下成全。」 王修戈哼了一声,转身朝外走去,然而迈过门槛,姬嫣忽然唤住了他,他停下脚步,扭头,本以为她知道害怕了,却见她抱着自己的外袍走了过来,「殿下,您的衣袍,更深露重,还是带着吧。」 「……」 这女人,好硬的心肠! 他恼羞成怒,沉着脸一手抓起姬嫣抱来的裳服,哼了声,大步不回头地消失在了夜色深浓之处。 伏海拎着一盏火光摇摇欲坠的宫灯,在羊肠小径上立着,等了多久也不见瑶光殿的烛火熄灭,只道是太子与太子妃正叙着话,说着海上缉盗的兇险,谁知竟见到太子殿下怒意沖沖而归,手里还抱着衣裳,像是吵输了架被妻子扫地出门的男人。伏海吃了一惊,本来这小夫妻俩就爱闹别扭,心道,这次又少不得要让自己从中劝和一二了。 伏海急忙跟上去,跑步跟在王修戈的身后头,王修戈大步流星,也不回头等他一程,伏海跟不上了,在后头大口地喘着气,终于,王修戈停住了脚步,伏海一不留神差点朝着太子殿下撞上去,他扶了扶东倒西歪的冠,「哎哟」一声:「殿下,您可吓坏老奴了,这是怎么了?娘娘生气了?可是为着什么事生气?」 没生气,她不要我了! 王修戈心里突然爆出这么一句话,差点就朝着伏海吼出来。 要不是十多年的内修使然,让他不可能这么冲着老人使性子,王修戈自己都想不到,他会不会一个情急便脱口说出这种话。要是说了,他立马剪了自己的舌头了事。 他冷冷地斜着眼看他:「孤去睡了,告诉下边的人,今晚上不必来守夜,谁也不许近孤。」 「……」伏海想道,这回好像是气狠了,便不敢不答应,「是。」 王修戈独自回了寝殿,也无心浴汤,胡乱将身体用冰凉的水浇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身子湿漉漉的,换上了寝衣,细腻的丝绸沾了水贴在他的身上,也不顾难受了就往被里钻。 时已入秋,一日比更一日更凉。 寝殿开着,支着两扇窗,秋风一波一波地卷送进来,身上的薄衾很快御不了寒,加上王修戈本来就心烦意燥,更加是难以入眠。 回想起姬氏自入东宫以来,一桩桩一件件事,除却最终她的老刁仆擅自动了白盏菊,当时他也没对她发火,只是她定要出来为叶氏强出头,当时他又要远去河间,他只不过藉机保护她,罚了她一个月的禁闭而已。除此之外他并未对她有过丝毫薄待,太子妃的体面与尊荣,全部都给了她。 当初承诺她离去的自由,他心底里还有些自信,觉得自入东宫,做了他的女人,将来必不捨得走。 谁知她今天提出和离,根本不像是有丝毫犹豫、眷恋的模样。 就像一脚要将鞋履上的泥巴嫌恶地甩开一样。 如此嫌弃万分一刻都愿不多待的样子,让他实在气得不轻。 …… 太极殿,烈帝正处置藤原次郎。一窝海盗在大靖的海域之上兴风作浪,抢劫财物,掳掠妇孺,无恶不作,积患已久,烈帝几次派兵围剿,但均被狡猾的藤原逃脱。此人在海上狡兔三窟,距离成功最近的一次,也仅只是误中副车。 昨日荀昱上书说,派去的精锐活捉了藤原。 第48页 烈帝本来心甚安慰,结果看到最后,荀昱开始暗示,下海活捉藤原的是太子,烈帝便不高兴了。 此刻见太子与太子妃一同出现在太极殿,烈帝先是质问:「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孤身涉险,倘若有任何闪失,你如何能对得起大靖?如何能对得起朕的栽培!」 王修戈兴致本不佳,任由皇帝申斥,无论说什么,他均沉默以受,不敢辩驳。 烈帝吐了口气:「朕是看在此次活捉藤原的份上,才准允你功过相抵。倘或再发生这样的事,朕非但不会嘉奖,反要责罚,太子将这一点牢牢记着,社稷为重,倘若在其位敢拿命轻易犯险,不知自重,朕看你也不适合这个位置。」 话说重了,烈帝也不再说下去,见他们两人头也不抬,沉默寡言,终于忍不住了,「一同前来,寻朕何事?」 姬嫣双膝叩地,朝烈帝一拜:「姬嫣无能,自入东宫以来,难尽太子妃本分,更令殿下所不喜,故而姬嫣与殿下商议,恳请皇上准允和离。」 「什么?」 烈帝龙目凛然,看向那不争气的太子,居然连个女人都留不住。 当初指婚时,全天下称道的金玉良缘门当户对,现在竟成了一个笑话。 「太子,你有何话说?」 王修戈一整晚未能入睡,算上出海缉拿藤原,已是两天两夜不眠,加上一整晚的胡思乱想,精神略微不济,烈帝以为他没听见,正要再问一遍,王修戈也跪了下来,嗓子有点沙哑:「臣与姬嫣一样,恳请皇上准允……臣和离。」 皇帝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将他们一切神情尽收眼底。片刻后,他皱眉道:「朕看太子你,似乎并不是出自真心要和离。」 这小夫妻两人,一个是态度坚决声音沉稳,一个却是无精打采稍显倦怠,怎么看都像是老二自己没本事,得罪了姬家的嫡女,现在姬氏头也不回地选择和离,他也没法不答应,说不准心里还盼望着自己出面将此事镇压。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家有本难念经啊,烈帝有些无奈。 当初选定姬嫣为太子妃,不为旁的,就是看中了姬家的根系,这庞大的家族能够与汝南袁家相抗衡,太子便如能得姬家支持,加上手握重兵,袁家就不敢造反。魁节也十九岁了,皇后几次三番要替魁节择妻,说到了自己跟前来。自打上回簪花宴后,魁节便相中了蓝氏的女儿,一心在父母这儿软磨硬泡。蓝家家世一般,相比姬嫣,蓝岫更是平庸之姿,各方面都不出格的情况下,烈帝没有理由拒绝老三的央求。 如果这老三娶了蓝家的女儿,那对太子位的威胁不大,确实,与姬氏的婚姻留存与否,相对也不那么重要了。 老三的风头不能盖过太子,然而太子的锋芒也不能碾压老三,这才是制衡之道。 「太子,朕再给你一个机会,你可是,当真要与姬氏和离?」 「是。」 王修戈的回答,有一丝迟疑,难道皇帝有可能阻拦她离开东宫么? 不知为何,心搏动得有点快。 烈帝转头又问姬嫣:「姬氏,你也是决心和离,将来不再反悔?」 姬嫣叩首:「是的,姬嫣绝不后悔。」 「绝不」两字,落得很轻,却突然戳了王修戈的心。 他看向身旁缓缓起身,跪得笔挺的女子,忽然想,难道你就这么决绝吗?将来莫要后悔,又抱着孤来求孤,那时孤也用「绝不」二字,绝不回头。 烈帝思忖一番,道:「姬嫣,朕还有一个条件,如果你能够答应,朕便放你出宫。」 他按下手中的硃砂御笔,沉声道:「你与太子和离之后,终你一生,不得再嫁他人,你可答应?」 从皇家出去的女人,不能再侍奉第二个夫君,这是规矩,没有谁能够例外。 第27章 她原来是个这么狠心的女…… 和离之后, 不得再嫁其他男子。这是规矩,也是烈帝对姬嫣决心的考验。 老二的狗脾气烈帝清楚,他不是哄女人的料, 从小也没见他对谁假以辞色,姬嫣这种贵女也有自己的骄傲,过不下去, 其实烈帝也不算是太过震惊。 但姬嫣丝毫都没有被他的这种「刁难」所难倒,她要和离的心依旧坚硬如铁。 「姬嫣愿意。」 烈帝明白了,这是决心不回头了。 「既这样,朕便赐下和离书, 你二人签字画押之后,便算和离吧,嫁娶所用的聘礼嫁妆,着礼部官员清点, 如数交还。」 「多谢皇上。」姬嫣再叩首。 王修戈的视线几乎停在姬嫣光洁如瓷的侧脸上, 没有挪过一下, 烈帝尽收眼底,心道这老二从小只会舞刀弄剑, 男女之事实在不开窍,更不懂得体恤女人, 今日姬嫣选择和离,算给他一个教训了。 「太子, 朕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王修戈听见烈帝在唤自己, 才转过面。 「臣在。」 烈帝道:「若将一盆豌豆与一盆蚕豆混在一起,你要如何用最快的办法将他们分开?」 这是什么问题? 王修戈皱眉:「或许,皇上可以召见一百只鸡,训化之, 将豌豆啄出来。」 「哈哈哈,如此,朕要的豌豆岂不是没了?」烈帝大笑,转头又问姬嫣,「太子妃有什么好办法?」 姬嫣早不适应「太子妃」这个称唿,但今日过后,应当便可以摘掉这个头衔了,她交叠着双手,缓慢地回道:「皇上,可以准备一个网洞大过豌豆却小过蚕豆的筛箕,将豌豆筛出。」 第49页 烈帝点头,转而微笑道:「答得很好。」 他对怔住的王修戈道:「太子,举剑杀敌固然是功于社稷,可身为储君,岂能不辨菽麦?朕还要罚你,三日之内,认熟我大靖的所有谷粱,你可有怨言?」 王修戈显得有些恹恹:「臣遵命。」 烈帝便当场提笔撰写和离书。 太极殿一时静谧如斯,只剩下一旁计时的滴漏不断地滴着水的响动。 王修戈偶然回眸,想看看她的反应,但每一次都只是失望。 他这是怎么了呢? 昨夜里信誓旦旦,以为她不过玩笑,故意将他一军,想着为了尊严就算抛弃了她也在所不惜,现在,却提不起劲来失魂落魄,他究竟何处不对劲? 这种感觉,简直糟糕至极。 最关键的是,他有点没法控制。 王修戈的心态一直修炼得四平八稳,就算是在场上以一当百,胜率一成,也素来沉得住气。 但他发现这一刻,他太不像是自己了! 烈帝将和离书撰文毕,取下印玺,在和离文书上盖上玉印,对他们二人道:「过来。」 便将文书转过去,王修戈与姬嫣一同起身,迈步上前。 好像这一次,谁要先签了文书,就能占得上风,显得是自己更迫不及待要摆脱对方。 姬嫣一步上前,还没走到,就被王修戈捷足先登,她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默然不动声色,停住了脚步。 谁先都是先,虚名荣誉不重要,和离最重要。 但王修戈率先抢到了笔,握住,却紧紧一抓,蘸墨之后,却忽然犹如毫尖灌注了千钧之重,没法再往下落笔,颤了颤,他自嘲一笑,转身将笔递给姬嫣:「你先吧。」 姬嫣也不推辞,朝烈帝福了福,接住了他递来的笔,在和离文书上决然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姬嫣。 随后,她照烈帝的指令,用拇指点上印泥,在名字上压下一个鲜红的指印。 盖上红印之后,她将笔放在一旁,朝后退了两步。 王修戈再上前,看见她提得工工整整的小楷,视线一定,取笔,亦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和离文书只这一份,明日,便作为圣旨宣读,昭告天下。姬嫣,朕可以向你保证,虽你答应了朕终身不嫁,太子这边,三年之内,绝不另娶。你看如何。」 烈帝认真地询问姬嫣的意见。毕竟,倘或姬嫣一走太子便另外娶妻,有嫌弃姬嫣的意思。 但姬嫣深明大义地道:「储君的婚事,也涉及国祚,姬嫣不敢耽误,殿下随时另娶,姬嫣决无异议。」 「……」 王修戈的眼睛要冒血了。 当初她乖巧顺从的时候,他瞎眼没看出她是个这么狠心的女子。 「那么好吧,收拾一番,朕让内侍官送你出宫。」 「多谢皇上恩典。」姬嫣得偿所愿,发自真心地向烈帝表达了自己的谢意,在高德庸的指引下,走出了太极殿。 人走以后,烈帝看着仿佛仍然在失魂一般的太子,皱眉沉声道:「留不住人,是你没本事,难道你还准备让朕用皇权替你将姬氏女扣下?」 王修戈道:「臣不敢。」 平时这最沉稳的太子今日显得格外丧气,烈帝想到他们夫妻今日劳燕分飞,一些话也不忍再说重,确乎有点落井下石的嫌疑,他长长地出了口气:「师我,其实这一夫一妻相处亦是道,你与姬氏女看着是同类,外人眼中你们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可终究,一个是豌豆,一个是蚕豆,处事不同,只要碰上恰好大小合适的网眼就有可能将你们分离。你好好想一想,姬氏女原本好好地,为何突然执意要与你和离。」 王修戈摇头:「臣想过。」 但,答案是不知道。 烈帝思忖片刻,又道:「你就没想过,也许蚕豆与豌豆当中,又混进了毛豆?」 「……」 「毛豆体量也大,那么最终被筛下去的只有豌豆,毛豆和蚕豆走到了一起。」 「……」 「不辨菽麦」的太子被烈帝的「豆子论」搞晕了。 姬嫣依稀记得,高德庸两朝老人,却是见风使舵的人,心中没甚么好感。 高德庸只听命行事,将她送回东宫,沿途也不吭声,等快到东宫了,高德庸就不愿再送了,「姬娘子,老奴我这就去向皇上復命了,您一个人先回吧。待收拾好了东西,马车会在宫门口候着。」 姬嫣淡声道:「高德庸。」 高德庸本已转身,被她唤得停住了脚步,「还有何事?」 「高内侍是姬嫣的老熟人了,今日出了东宫的门,以后可再未必能见着您的尊面了,就祝高内侍今后飞黄腾达了。」 高德庸瞭然笑了,「哎哟,姬娘子您真是折煞老奴!姬娘子就算不是东宫的太子妃了,那也是姬家的嫡女,身份地位依然是高不可攀,老奴该罚。」 说罢,他一个嘴巴轻轻地抽在自己脸上,这才笑吟吟转过身,匆匆猫腰去了。 姬嫣进了东宫,迎面正撞上伏海、叶芸娘等人,都齐齐地等候在正厅外,几十个人见她回来,一齐涌了过来将她团团围住。 伏海牵头:「娘娘,您真要和离了,要离开东宫了?」 他身后的宫人,都开口挽留,极其不舍。 姬嫣含笑道:「嗯,皇上已经写下了和离书,明日便下诏,我已不再是太子妃了。」 第50页 「娘娘……」 一群宫人都将她围住不放她走。 姬嫣吩咐叶芸娘先回瑶光殿替她收拾行李,道自己随后就来。 叶芸娘从命,带着璎珞翠鬟都先退下,回瑶光殿收拾起来,隔了好半晌,才见姬嫣回来,衣裳略褶皱,一支钗也歪了半边,险些勾带下一绺头髮。叶芸娘忙上前将姬嫣的钗扶正,重新簪回鬓间。 「娘子,东宫的人都捨不得娘子。」翠鬟道。 「她们哪是捨不得娘子,分明是捨不得娘子的钱罢了,莫忘了,人家太子才是这儿的主人,咱们算什么,从前不过就是寄人篱下的外人罢了。」璎珞回嘴道。 叶芸娘吩咐她们俩都赶紧闭嘴,上外屋收拾东西去。 两个丫头走了,叶芸娘将姬嫣拉扯到内殿,问她:「娘子,您可是真想好了?倒不是老婆子我一定要多嘴,虽然娘子从前在东宫过得也不如何快活,可这与太子和离毕竟不是小事,从皇家放出去的女人,都是不能再嫁人的,老奴是不忍心看娘子一场婚姻什么都没得到,回头将自己搭了进去,终身闺阁独处……」 其实想想最该埋怨的还是皇家。 一道圣旨令人不得不嫁,就算将来勉强脱身,也不过换了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结局。 姬嫣按住叶芸娘的手:「此事我已深思熟虑,母亲替我将父亲说动,我想,有姬氏在,我总比天下那些真正可怜无处去的女孩儿好多了,没什么可抱怨的,现在能成功脱离东宫,我很是欢喜。今日立下宏愿,我愿永生永世不再回来。」 「既这样,」叶芸娘也为姬嫣的坚决所动容,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值得姬嫣如此,但想想这么多的委屈积攒下来,依娘子从前在姬家说一不二的脾性,是该早早有所了断了,继续忍气吞声下去连她都看不得,「行,娘子你坐这儿不动,我一会儿就收拾好了,咱们今天就痛痛快快体体面面地离开皇宫,再也不回来了!」 她展颜大笑,去取包袱。 傍晚时分,姬嫣将必要的物件全部清理干净,确保没有任何遗漏,今后不会再返回来取物,先教内侍搬了几程,这时终于能够动身回家。 微风徐徐,东宫外院的白盏菊清光漾漾。 夕晖照射之下,晶莹如雪的花瓣蒙上了一层柔和的蜜光。 现今没能及时打理的花草已经茂盛得蔓到了拱门上,出去进来,衣裳都要袭染芬芳。 姬嫣停在白盏菊的面前,想想还不明真相的自己,替他打理了这么久的花,心头觉得有几分讽刺,这样犯傻的自己,换来了前世被他们联手摧毁。 王修戈与潘枝儿固然有错,她自己也是错得离谱。 好在及时止损,今后她不再错了。 「嬷嬷,我们走吧。」 第28章 你妹妹突然不要我了!…… 姬嫣回到姬家的时分, 已经是夜里。 姬氏现任的族长,姬昶,在朝为相, 亦是姬嫣的生父,得知她和离回家,并没有照规矩将族人召集在一处。 在河东姬氏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女眷不得入族谱,但若是终身不嫁者,则可以将名字挂入姬氏族谱,现在姬嫣回家, 正可以将她的名字填进去了。 但姬昶并不急在这一时,这堂上,此刻只有他、林夫人以及姬弢在。 姬弢的眼睛瞪得滚圆如铜铃,看着归家的妹妹袭一身夜色而来, 义愤填膺:「呦呦, 是那太子欺负你了, 他居然不要你?只要你说一句,哥就算打上东宫也给你将他揪来胖揍一顿!」 就算在海上活捉藤原时曾经同生共死也不行, 谁欺负他姬弢的妹妹,就是在太岁头上动了土, 非得蜕下一层皮! 姬嫣被他攥住了双手,她那个下手没个轻重的兄长, 很快将她的手腕都抓红了, 姬嫣抽出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打了一下,姬弢一愣,讪讪然收回爪子, 姬嫣笑道:「说什么胡话,将太子揍一顿?且不说你能否打过人家,要是武功不济反而被揍一顿,丢我的人。」 「……」姬弢不服输,咬牙切齿道,「不打过,怎么知道?我就是见不得你受欺负。」 「博发。」姬相警告姬弢,勿要再口吐狂言,姬弢回头看了眼父亲,想到不告一声就往海上缉盗的官司还没了结,只好愈加夹紧尾巴,不吭气了。 姬嫣对上林夫人充满关切心疼的目光,朝她的父母双亲跪下来,郑重其事地磕了一个头,在全家诧异的凝视下,徐徐起身,轻声道:「女儿知道,与太子和离这是一个多么叛逆的决定,女儿辜负了父母的期望,父亲在朝中只怕也会受压许多,女儿对不起你们。」 林夫人急忙将她搀起来,「傻女儿你说这些做什么?没有人会怪你。」 她又急急转向姬相,「不信,不信你问你父亲。」 姬相沉吟道:「呦呦,你母亲哥哥说得对,姬家的女儿,断没有受人欺辱之理。」 虽然姬嫣没有说到底因为何故执意脱离东宫,但姬相了解自己的女儿,她素来稳重,更顾全大局,要不是被逼急了她不会走上这条路。至于究竟是因为什么,倘若女儿愿意说,她自然会说,他不能开口相逼。 正厅说完话,人散去之后,林夫人与姬嫣步行回她的闺房。 沿途,林夫人便说起和离的细节,问她,太子可有出面挽留过,哪怕分毫? 姬嫣已经得到了最好的结果,说实话过程如何于她而言不重要,但听母亲的话,又略略回忆了一番,最终,她摇了摇头:「没有。」 第51页 仅有的一点点默契,让她只感觉到,太子正因为失了颜面而不痛快,所以略有不放之嫌,什么挽留,自是不可能有的。当然,她也不屑。 林夫人「哦」了一声,拍了拍女儿的手:「既然这样,呦呦和离,是离对了。」 一个心全然不在女儿身上的人,就算他的那道月光永远回不来了,横在他和呦呦之间终是一根顽固的骨刺,无法剔除。 作为过来人,林夫人是吃过苦头的,懂得毋宁不要,快刀斩去,短痛之后必然好转。 终究是一场婚事,林夫人不忍见姬嫣难受,婚姻结束了,便该舍却了获得新生,她提议道:「呦呦,我听人说慈恩寺的老和尚道法高深,能解世人疑惑,那山寺境界清幽,不少香客都在山脚下结庐而居,不妨近日我们母女同去。」 姬嫣明白,母亲是怕自己心里还存有郁结,她微微一笑,打趣一般地道:「那老和尚可解前世今生的迷惑?」 答案却出人意料。 「可以的。」 姬嫣怔愣道:「母亲,难道真有这样的神人?」 「是真是假,谁也不得而知,呦呦若是有兴趣,他的法会可以去听上一听,说不准能解开心中的迷惑。」 既这样说,那姬嫣倒是非去不可了。 这天下间居然真有这样的神人? 其实她心头没有什么迷惑,只是若有这个机缘,她却真的想了解一下,这位传闻中的大师,是否真的那么神。毕竟旁人无法印证他说的是真是假,而她却是可以的。 …… 妹妹虽然嘴上不说,但姬弢心里总感到不是很痛快。 深夜里,他左右是睡不着,便穿上衣起来,套上军靴,到马厩里牵走了自己心爱的宝马,一人出城向玄甲军兵营而去。 自从他做了骁骑将军以来,骁骑营与玄甲军互通往来,可说是亲如兄弟。 但这本是不合规矩的。 太子手里的兵权独立于朝堂,与任何人都不挨着,姬弢之所以带着骁骑营的兄弟几次三番地上门打秋风,全是看在太子是自己的妹夫的份上。不但如此,他这一次还跟着太子一起出海,活捉了藤原。 海上风浪大,藤原又狡猾,差点着了他的道,一不小心就会全军覆没。 回来以后,姬弢自忖与太子也算是出生入死了,还想他替自己在妹妹面前美言几句,谁知他翻脸不认人抛弃妹妹于不顾,如此反覆无常,小人也! 恰逢樊江在,樊江与姬弢算是老相识了,姬弢上门就道:「太子呢?他在东宫?你找个人替我报一声,就说他要不来见我,我就在他的玄甲军营等着他!」 「……」 愣了很久,樊江才嗫嚅道:「太子,就在营帐。」 打从去年殿下成婚以后,他几乎就不在兵营里睡了。弟兄们体恤他,现在是有妻室的人,夜晚娇妻在怀,谁愿意与一帮臭烘烘的大老爷们在一起挤? 但今天,圣旨没下,樊江也不知太子与太子妃和离的事情,只是感觉到殿下心情糟糕头顶,破天荒地没有留在东宫,前来兵营将就。 「哦?哪座帐篷?」 樊江便指给姬弢看。 姬弢找到那座军帐,就忘了通传的规矩了,径直往里闯。 本想阻止的樊江,想到姬弢那太子妻兄的身份,也不敢得罪了,便放了他进去。 姬弢大马金刀地杀进太子王帐,行军床上,王修戈侧卧的身体因帐外有冲过来的脚步声倏然弹了起来,出于警觉,他的左手已经按住了床头的剑。 但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姬弢。 他压住剑鞘的手,慢慢地放了下去。 来者不善。 王修戈身上外衣未脱,起身走下床榻,「姬将军深夜闯玄甲军,按照军法,要打三十军棍。」 姬弢不吃他这一套。 「欺负我妹妹,逼她和离,还要打我?打就打,王修戈你别真当我怕你!」说完,他拎起沙包大的拳头朝着太子的面门击去。 姬弢对自己和太子的斤两有数,要放平常,这一拳平平无奇绝对打不中。但也不知道这是怎了,太子竟被他一拳打中了鼻子,身体后仰,撞上了灯台,摇摇晃晃的蜡烛跌落了三四支下来,幸而灯芯砸在泥地上灭了火焰。 王修戈踉跄扶住灯台,没站稳,姬弢箭步上前抓住了他的衣领子,俊脸因为愤怒闷得像只烧红的茄子:「你说啊,我妹妹哪里对不住你了,你要和离。知道不知道,她要不当这个太子妃今后就不可能嫁人了!」 王修戈不说话,薄唇抿得发白。 王帐外有人走过,似乎听到了动静,在外询问:「殿下,可有刺客闯入?」 王修戈淡声道:「没有,下去。」 「是。」 于是帐外便不再有人。 王修戈看向姬弢,淡淡一嗤:「我欺负她,我要和离?她是这么同你说的?」 姬弢攥紧他衣领子不松,将怒目稍倾,冷冷地乜斜着他:「怎么着,还能有假?我只听说过男人负心薄倖,没听说过日子过得好好的女人突然要和离的!」 这世道本就不公,男人和离了还有大好前程,女人和离了却受人指点,何况从皇室脱离出来妹妹今后都不能再嫁,倘若不是受了委屈,她怎么会轻易选择和离? 来之前姬弢就思来想去了,这狗男人一定是欺负了自己的妹妹,妹妹顾全他面子而已不肯直说,但作为兄长,岂能看着妹妹忍辱负重独自伤心? 第52页 今天要是不代呦呦好好教训一顿这个负心汉,他枉为亲兄! 姬弢手上用了几分力道,用坚硬的铁脑壳「砰」地一声撞上王修戈的头,将他撞飞了出去。 既然又成功了? 看来王修戈自己也心虚不敢还手,还说他没辜负妹妹! 王修戈摔倒在行军床旁,鼻樑下一道猩红的细流涌出,他伸手拭了拭,指尖一条血痕。 那身旁的灯火明明暗暗,晃着他的苍白的脸,姬弢见他脸色疲惫不堪,眼底青灰臃肿,瞳孔两侧遍布血丝,精神萎靡不振的模样,心里头开始有些起伏不定,他要是想和离,现在如愿以偿了,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子? 不过这只是一念,姬弢镇定下来,冷哼道:「虽然咱们有过命交情,但一是一二是二,从今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再不是什么妻兄和妹夫,三十军棍我自会去领,告辞。」 他转身朝外走去。 王修戈扶着行军床,蓦然笑了一声,提起了嗓音:「是你妹妹突然不要我了!」 姬弢一愣,脚下被什么一绊差点摔飞出去。 愣愣转眼,姬弢嘴瓢了一下,道:「什、什么?为什么?」 「孤怎么知道!」 王修戈扶床起身,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他扯着磕得红肿的唇,嘲弄地一笑:「为什么突然和离,你要去问她。」 「……」姬弢喃喃自语,「难道,我真的打错了?」 不能啊。 太子,居然是被抛弃的那个? 这……过于好笑了。 第29章 萧也便是那横插一脚的毛…… 慈恩寺的法师与林夫人有数面的交情, 算来林夫人随夫赴任金陵时日虽然不长,但她信佛,广结善缘, 又为慈恩寺添了不少的香油,这寺中的和尚,没有不晓林夫人的。 林夫人带姬嫣在山脚的茅庐居住了三日, 等秋雨停,天亮放晴,随香客们一同登山,参加泓一禅师的法会。 山门前偌大的广场径宽数十丈, 坐满了香客。林夫人在小沙弥的指引下找到清净的角落,与姬嫣坐下。 这时日高起,晴丝裊裊。 身着袈裟的法师和尚,在万众瞩目下出现, 手中的禅杖发出低沉的拄地声。 姬嫣休息得不好, 被头顶的太阳晒着, 又坐了这么许久,昏昏欲睡, 那禅杖声出现的时候,却仿似一道指引迷津的钟鸣, 将她震醒了,姬嫣诧异地支起眼睑, 广场上那身披袈裟最为显眼的法师好像穿过了重重人身看向了自己, 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深邃不可测。姬嫣吓得轻轻一激灵,手紧紧抱住了身旁的母亲。 「娘,他好像……真能看到我。」 林夫人摸摸她的头髮,笑道:「傻孩子, 法师眼睛又不坏,自然能看见你。」 不是这个意思。姬嫣没法解释。她现在看山不是山,因为异于常人,总觉得那老法师看自己与旁人不同。 尽管泓一禅师挪开目光之后,表现得颇为镇定,仿佛什么秘密都没洞悉。 但姬嫣依旧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对她这种不信佛也不修佛的人来说,听不懂的法会漫长而无聊,然而姬嫣毫无睡意,一直嵴背挺得笔直,纹丝不敢动弹。 法会结束以后,泓一禅师身旁的小沙弥小碎步来到姬嫣的身旁,对她与林夫人关怀微笑道:「二位女菩萨,法师有请。」 「走吧,」林夫人将姬嫣从木桩子搭成的台上扶下来,对她道,「这位法师学识渊博,他能开导你,母亲就放心了。」 姬嫣生出了畏惧之意,心道和离这件事对她而言真的没什么,她不需要开导。可先前答应了来,又不好推辞,只好勉强挂上笑容,跟上林夫人脚步,一路上埋着头不吱声。 小沙弥将林夫人与姬嫣送入一间隐蔽的禅房,禅房外曲径通幽,山光悦鸟,泛红的秋叶于凉风中瑟瑟拂动,姬嫣坐不安席,难得流露出慌张的情绪。 「呦呦,勿怕,法师为人随和。」 姬嫣点了点头,心里却有点儿害怕,方才那一眼,让她感觉自己仿佛是个被道行高深的大师一眼看穿的妖孽。莫非她真是阴差阳错地得了什么奇缘,才能够重生? 熟悉的禅杖声响起,姬嫣吃了一惊,连忙支起脑袋看向窗外,不多时功夫,那泓一禅师已经褪去了袈裟,一身泛黄的僧袍洗得发白,头顶上点的九个戒疤尤为醒目,姬嫣下意识缩了缩自己僵硬的手脚。 而林夫人已经迎了上去:「大师。」 「阿弥陀佛,」泓一禅师向林夫人见礼,道,「林夫人的来意,贫僧已然知晓,贫僧有几句话想对令媛说,林夫人稍稍迴避,贫僧说完,便送林夫人与令媛下山去。」 姬嫣忽然怕得抓住了林夫人的袖角:「母亲……」 林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我在外边等着。」 她转身出去,禅房的支摘窗打起,可看见里头的动静,只听不见说的什么,林夫人与苏氏在外头候着,发现姬嫣的不自然,心里不自觉犯嘀咕。 姬嫣确实不知怎么面对这禅师,对方眼波清湛,仿佛世事洞明,带着已识干坤大、犹怜草木青的通透与慈悲之感。 「阿弥陀佛。」泓一禅师又对她颔首致礼,消除姬嫣的紧张。 她轻轻点头,「大师,您要与我说什么?」 泓一禅师却不说话,只是微笑,慈眉善目的,笑起来有股和气。 第53页 姬嫣心底的茫然畏惧便又消退了不少,足尖轻轻点了一下地,「大师,我有何不同?」 泓一禅师摇头,「施主心中有执念,这一点,与世间任何人都无不同。」 姬嫣想,自己和离,可不就是彻底放下了吗? 为何这大师说自己心怀执念? 泓一禅师道:「芸芸众生皆苦,贫僧遇见过无数执念深重的人,愿用折寿损命永不超生,来换取他们想要的一线生机。」 姬嫣纳闷:「难道我想摆脱,亦是执念?」 「这是执着于放下的念。」泓一禅师的手掌置于胸前,低头喃喃一句,「阿弥陀佛。」 姬嫣道:「大师,您能指点得更清晰一些么?」 泓一禅师道:「若施主对于心中的念,无喜无悲,能够放下爱恨,施主便是真正地释然了。」 姬嫣领会了一点禅师的意思,「信女明白了。只不过诚如大师所说,信女如今所执所念,是我的家人朋友,信女身在红尘之中,庸庸碌碌凡人一个,要想如大师您一样四大皆空,恐怕是做不到。」 「善哉善哉。」泓一禅师微笑,从他的衣袖中摸出了一只锦囊,交到姬嫣的手里,「施主,这只锦囊交给施主,只有在施主困惑迷茫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方能打开。」 姬嫣道了谢,接过来一看,锦囊外边用针刺绣,写着八个梵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 总觉得不甚靠谱。 她还是接下了,并对禅师道了谢。 「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施主下山去吧,若心中无困厄,施主会得终身福报的。」泓一禅师再次施礼,「阿弥陀佛。」 姬嫣行礼道别,走出了禅房。 林夫人与苏氏迎了过来,林夫人迎面便问她,泓一禅师对她说了什么。 姬嫣将锦囊拿给林夫人看,并告诉林夫人这只锦囊只能在无所适从的时候方能打开。林夫人本来好奇里头是什么,但大师说话句句禅机,他既这样说,林夫人便不敢动了,只是触手一摸,那锦囊里硬邦邦的。 「像是玉石之类。」林夫人肯定道。 姬嫣也摸了一下边角,确实有点嶙峋怪状,坚硬硌手。 她将锦囊收下了,妥帖放好。 「娘,我们下山去吧。」 「也好。」 林夫人吩咐苏氏,让她去传马车到茅庐外等候着。 苏氏先行,林夫人与姬嫣步行落在后边,她们母女俩说着话走路缓慢,多时,苏氏又返回上来,林夫人与姬嫣对视一眼都感到诧异,苏氏匆匆忙忙地跑上来,告诉她们:「萧世子来了。」 林夫人一笑:「是云回?他怎又来了金陵。」 苏氏点头:「正是。」 说完,苏氏便偷摸瞥了一眼姬嫣。 那萧世子为何前来金陵,不言而喻。 就在前不久,烈帝下诏宣读了太子与太子妃和离的圣旨,这才没有两天,萧云回出现在了金陵。 得知娘子在慈恩寺听法会,他这就马不停蹄赶来了。 苏氏道:「世子说正要去金陵城,知晓夫人与娘子在此,便转道前来护送。」 林夫人也听明白了,扭头看了一眼揣摩着锦囊的姬嫣,眼神略有些笑意。 …… 伏海经过瑶光殿时,里头的灯还亮着。 殿外也没候着人,不知人都上哪去了,伏海拎着灯笼进去,殿下趴在书桌前,似乎正在睡觉。 手肘压着的一沓宣纸上,画着高粱、麦穗等农作物,简笔勾勒,栩栩如生。他一只手落进了砚台里都浑然不知,手掌上黑乎乎一团墨汁。 这样下去可不行,伏海想叫他回榻上去睡,也好盖上被子,更深露重的,仔细要着凉了。 他弯腰,将王修戈的手从砚台里拿了出来,拿帕子擦了擦,低声唤道:「殿下。」 他这老胳膊老腿的可扶不动,殿下又一向不让宫人近他的身,便是睡梦中也能即刻惊醒,那警觉性…… 此刻却睡得无知无觉。 伏海嘆了口气,东宫现在清冷得,已经感觉不到一丝活气了。 殿下也似乎变回了从前的殿下。 倒是之前同太子妃拌嘴闹脾气的时候,还有点像个活人。 现在他将自己锁起来,除了兵营和寝屋哪都不去。 有时候伏海怀疑,这定在是掖幽宫三年幽禁染上的自闭之症。 伏海想替他收拾一下乱糟糟的宣纸铺得到处都是的书桌,前几日烈帝下令让他在东宫好好地认一认五谷,他就作了一些画,并在画上留下了谷物的名称。 但,殿下到底是没吃过苦头的,又不精通这事,居然弄混了豌豆和蚕豆,张冠李戴的。 伏海抽出那张豌豆,角落里,却填了一个字。 虽然潦草至极,显而易见是无心涂鸦而成,却是个清楚可辨的「嫣」字。 伏海看清之后吃了一惊,这时,王修戈突然醒了,一掌压在了宣纸上。 唰一声,他坐了起来,伏海连忙要请罪,王修戈见是他,便不动声色地将宣纸揽在了手里,心平气静地收拾好丢进了一旁的纸篓里。 「孤吩咐过,不许靠近瑶光殿。」 「是,」听出王修戈口气的不耐烦,伏海急道,「老奴知罪。」 王修戈「嗯」一声,重新用纸镇摊平宣纸,取笔蘸墨,似乎一切如常。 第54页 只是他雪白的广袖方才贪睡时让墨迹染黑了一大片。他抬起袖口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微微皱眉,「孤睡得很沉?」 很沉。从未有过的沉。 伏海道:「殿下好几日没睡了,就歇会儿吧。」 「睡不着。」 伏海心里头掠起惊涛骇浪。 他偷摸瞟向王修戈。 这还是太子从掖幽宫出来之后,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疲惫与脆弱。 他扶着额头,缓慢地揉了揉,「孤是疯了,才会觉得……好像空了什么。」 「哪里、哪里空了?」越说越吓人了,莫非突然染上了什么病?伏海的嘴唇都哆嗦了。 王修戈指了指胸口的位置。 「……」这、这只能说,是心病了。 伏海道:「心里空空如也,那是不好受,殿下何不就把它再填上呢?」 王修戈不假思索地道:「算了,她心里也没孤,强留下有什么用。」 他提笔在宣纸上描摹毛豆的轮廓。 伏海是看着自己的小殿下一点一滴长大成人的,自打成了太子,可一直都斗志昂扬的,他不爱听王修戈说什么丧气话,事到如今,倒不如激他一激:「娘娘自出了东宫,听说便上慈恩寺礼佛去了。这才不过短短几日,萧家的世子便见机迎合而上,明知现在的姬娘子可是不能嫁人的,都鞍前马后,分外贴心呢……」 「啪」地一声,王修戈手里的狼毫断成了两截。 「你说什么?」 他抬起眉,沉声问道。 「此事千真万确。」伏海添油加醋,说了不少萧家与姬家从前的轶事,可见交情匪浅。而且姬嫣与萧云回又是自幼相识,情谊早在河东的时候便很亲厚了。 王修戈紧皱眉宇。 他看向掌下的宣纸,忽然想,莫非萧也,便是那横插一脚的毛豆? 而他,才是那个被迫出局的豌豆! 第30章 危机感 秋风吹过, 湖畔落木萧萧,水波荡漾间,传来一阵阵银铃般的娇滴滴笑声, 配合着吴侬软语,熏人慾醉。 湖心亭上,萧云回将见面礼从箱中取出, 在箱子被打开的一瞬间,姬嫣几乎立刻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她诧异地看向萧云回。 萧云回从中取出一卷书,递给姬嫣:「这是一些入门的琴谱,呦呦天资聪颖, 想来不必看也会了,只是这一两年,东宫应当琐事不少,对音律一道你有所贻误, 现下重新拾起, 也不算难事。」 十年前, 萧云回与姬嫣拜入同一个名士门下学琴,萧云回专注静谧, 成就极高,姬嫣天赋过人, 只可惜用心却不专,总有身外之事阻碍了她的精进, 师父评议起来, 萧云回总是胜过她一筹。后来族长病故,她为祖父守孝,便没有再去学琴,也是从那时起, 便几乎很少见到萧云回。这些年他名躁四方,天下有口皆碑,也得了「九原第一公子」的花名。姬嫣自比,如今是远远不如了。 听闻萧也一曲六马仰秣,姬嫣与有荣焉,能够得到他的指点,昔日的琴技也是可以拾起了。 「多谢云回哥哥。」 萧也的眉梢清润,泛起一丝温和的光泽。他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会让人毫不怀疑那种温质脉脉有丝毫虚伪。 「还有,」萧云回修长的手指拨开上边几本基础法门要义,从底下抽出了一卷琴谱,「这是我抄录的一些上古残卷,原稿许多都已经亡佚,我照自己领悟的一些心得将他们重新编成新曲,你可看一看。」 姬嫣也一併不客气地收下,支起笑容:「这些年来,师兄的琴技可以说是独步大靖了,谢你不嫌我驽钝,还愿意对我这个不成器的小师妹倾囊相授,感激不尽。」 萧云回微微摇头:「我怎么可能嫌弃你。」 说罢,他的眸光轻轻闪了一下,看向旁侧,「你且拿回去修习,十天之后,我来考校你的指法,是否有疏于练习。」 姬嫣有些怔愣:「考我?」 萧云回的脸色有点不自然,但依旧执着地说道:「对。」 姬嫣想了想,道:「云回哥哥莫非忘了,再过十天,是皇上的寿辰啊。」 萧云回一愣,他近来…… 倒是果真忘了这一点。 他来金陵的首要目的,原是代表兰陵萧家来给皇上贺寿的。 萧云回俊脸烧红,忙将箱子盖上,「是了,待日后有机会,我再来上门递拜帖。」 他说完,脚步略慌乱地出湖心亭朝外走去,少顷,那抹雪白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岸上,河岸上的少女们望着萧家如琢如磨的世子,纷纷抹红了脸,害羞地躲开去,声散如珠玉,一颗颗坠入水影里,传得满湖皆是。 姬嫣将琴谱和他抄录好的稿件锁入箱中,盖上,便用手抄在臂弯中,步履轻松地离去。 远远一株老柳下,缓慢转出一道黢黑的身影,男人的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了,方才见萧也那大男人一个在姬嫣面前扭扭捏捏之际,王修戈一掌拍在了枯损的老柳躯干上,震落了大片夹杂着腐叶的积灰,兜头浇了他和身旁苦哈哈的伏海一身。 现如今,萧也走了,姬嫣也走了。 他还那样,硬邦邦杵着像块礁石。 伏海哆嗦着唤道:「殿下……」 王修戈打断了他话:「你说得对。」 他的口吻阴鸷、沉怒:「姓萧的从没对姬嫣死过心。」 第55页 姬嫣还是他的女人时,姓萧的便曾用送琴谱这种拙劣的藉口靠近过姬嫣,贼心不灭,现如今姬嫣不是太子妃了,他便殷勤凑上去,唯恐天下不乱地撩拨她。 毛豆果然是狠角色。 伏海嘬了一下腮帮子,沉吟着道:「可是姬娘子现在守约不得再嫁,萧世子招惹了她也没有用,殿下稍宽心,咱们来日方长。」 「他们相识十年,姬家萧家是世交,这才是真正的来日方长。」 伏海听着这话,有点酸熘熘的,再看殿下脸色,不出意料也酸熘熘的。 心里默默地嘆了口气,想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可殿下年少血气方刚,平素不与宫女打交道,来往的要么是五大三粗之辈,要么是去势的内侍官,哪里懂得哄妻子? 只是这人吶,活着怪没劲的,总是失去了才觉着有那么几分好,后悔不迭。 想殿下心里至今弔唁着的潘氏,也是失去了,才念念不忘多年。 伏海一直沉默不说话,王修戈终于也有几分不耐烦了,他皱眉道:「不是从出宫到现在一直怂恿孤,话很多么,怎么不说了?」 伏海想,老奴是见你殿下你心烦意乱,昼夜里睡不着觉,才拉你出来散心的,分明是你想太子妃,怎么还嘴硬,说老奴我怂恿呢? 「……」 「伏海。」王修戈沉默了一下,「怎么不说话了?」 他斜着冷眼扫过来,差点没从瞳孔出飞出几根冰碴子将伏海冻成人棍。 伏海一个激灵。多年敏感的嗅觉告诉他,太子嘴硬不了多久。萧世子再努把力,让太子看见,他会比现在更疯十倍百倍。 也就是他自己不觉得,任谁看见了都晓得东宫早湮没在醋山醋海里头了,伏海在这醋海里一把老骨头浸泡得酸兮兮的,浑身冒鸡皮疙瘩。他尚且如此,那下头的更加如履薄冰。就这几日,跑来十几个向他投诉最近太子爷脾气大一个不顺心就拿人开刀的,并劝说伏海作为元后身旁的老人出面,安抚一下太子,不然东宫待着是没有什么活路了,不如早早收了铺盖走人。 那袁皇后可虎视眈眈,就盼着给东宫加塞私货呢! 伏海想了又想,低声地道:「这个萧世子,确实是人中龙凤,不过殿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谁用对了力气,那美人心就是谁的。」 伏海在心头不合时宜地补了一句,那萧世子温文尔雅,与殿下你确实是两个极端。要是太子妃不稀罕您这款,那么多半就是稀罕萧也那种翩翩君子了。 「……」 美人。王修戈反覆咀嚼这两个字,是啊,她是个美人。 真的美人不必招蜂引蝶,就算角落中孤芳独赏,也挡不住狂蜂浪蝶向她围剿。 「哼,多虑了,孤岂会输给萧云回!」 就算不能得回姬嫣,拼死也不过斗个两败俱伤,总之,萧云回别想染指他东宫出去的人。 …… 姬嫣抱着箱子走下湖心亭,湖畔女眷如织,将她簇拥起来。 这些女郎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姬家坐落的这一带是着名的「乌衣巷」,往来无白丁,达官显贵更众,她们将姬嫣团团围住,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啊眨的,盯着姬嫣,又盯着姬嫣怀里的箱子。 「这是什么啊?」「那美郎君送了姬娘子什么?」「我猜一定是芍药彤管之类的……再不济也是双鱼比目鸳鸯佩!」 女孩子一起笑话她,姬嫣连忙摇头。 她们不信,她就把箱子打开,只见是一叠琴谱。 她们好奇地看了几眼,三三两两散去,还有不死心的,问她那个美郎君是谁。 姬嫣笑道:「是萧也。」 「九原第一公子!」「我也知道他,萧家名门望族,难怪他只对姬家姊姊另眼相待。」「说不准是个痴情种咯咯咯……」 姬嫣说她们没正形,天色不早了,早早归家去,免教父母好找。 她们才一通散去了。 姬嫣垂下了面容,轻轻一笑。前世她死得早,但那时萧也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琴,并且也成了作曲名家。他从小不热衷仕途,不爱诗词经典,就喜欢抚琴弄弦,家中有萧伯父为他顶着压力排除万难,方换了他专营音律的机会。幸而他志气高绝,苦练不辍,终成一代宗师,萧伯父若泉下有知,也当告慰平生了。 「呦呦,你在想着什么?」林夫人在车中,发现姬嫣有片刻的晃神,便信口出声一问,姬嫣回过神来,只见林夫人妙目望着自己,她稍稍定了定心,佯作什么也没想,林夫人却已经瞭然,微微笑道,「呦呦,其实从皇家出来的女子,再嫁,也是有先例的。」 姬嫣微讶,母亲为何突然说这个? 她现在刚从一段失败的婚姻当中挣脱出来,可半点这个意思都没有。 可是,她又确实有几分好奇,莫非还有什么好办法? 林夫人道:「前朝时,有一个按照律例应当剃度为尼的妃嫔,出家舍业,法号慧真,在宝云寺中修行三载,后来新帝登基,恰逢天下大赦,她的旧时相好、有功于社稷的柱国将军请旨让新帝为他与慧真尼姑赐婚,新帝便准了慧真剃度还俗。」 林夫人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睛完全没挪开一下。 她留心着姬嫣的神色,看她是否有这样的想法,倘或有,姬家也有很大的希望能为姬嫣挣得一个这样的机会。 第56页 不过前提是,那个要娶她的人,须得有功名傍身。 就现下来说,萧也还远远不够,只是若有心,以萧氏为底将来出将入相也并非不可能,那就可以早做打算了。 姬嫣听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若有所思。 「娘,我是不想拖累了萧也哥哥。他是很好的人。」 「他也喜欢你。」林夫人强调道,「我看得出来。」 只怕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姬嫣扶了扶额头。她确实没有这样的念头,一段失败的婚姻已经让她身心俱疲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已不敢再迈出那一步。 林夫人握住她手,道:「呦呦,娘只愿你嫁得如意郎,但也不会逼你,只希望你莫将自己封闭起来,和萧也处一处呢?只要事先说清楚,要是处不来情意就退出,这样对他,也是公平。娘深信,这么多年他孑然一身,定是在等你。」 当初倘或不是老族长逝去,姬嫣不得已守孝三年,或许萧家的聘礼已经送上门来了。 只可惜出了孝期,却赶上烈帝见缝插针的一场赐婚。 林夫人为此同女儿谈过心,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天家,那太子年幼失母,从没有人管教,未成年便战功在外,性情阴沉,不是什么良人,女儿对他,却有些仰慕之意,当时林夫人便不好再阻止,现今看来,倒是她料对了。 「娘,这也太快了,我才刚刚和离……」 林夫人指了指她手边的箱子,「可这么快,你就拿人手短?」 姬嫣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了,默了半晌,她点了下头:「好,倘或云回哥哥不弃,下次我便告诉他,愿意与他相处一试。只是成与不成,谁也不敢保证,就算是不成,也……我只想不伤了大家的情谊。」 「这就对了。」林夫人握住她手。 好像林夫人已经笃定了,她最后一定能喜欢萧也。 第31章 醋海翻波 姬嫣回到家中, 板凳没坐热,叶芸娘从前院回来,告诉她一个消息:「娘子, 从骁骑营里传回来的,说是咱们郎君将太子殿下给打了。」 姬嫣听完晃了个神:「他没受伤么?」 叶芸娘听他语气急切,也是一愣:「谁?」 「自然是兄长!」 姬嫣放心不下, 匆匆忙忙起身要去看他,叶芸娘反应过来,含笑压住她的胳膊,「没大碍, 只是郎君打了太子以后,就自己领了三十军棍的罚,现在人趴在床上下不来呢,都这些天了, 一见光还喊疼。」 姬嫣一顿, 登时也醒悟过来, 蹙眉道:「哪里是见光便疼了,只怕是知晓新帐旧帐, 该一起算了,躲起来不见人罢了。」 叶芸娘惊疑不定:「那娘子这是要?」 姬嫣已经迈出了门槛:「去看看他。」 姬弢的住所与姬嫣相隔不远, 望风的小厮元宝一早看到了娘子朝这边过来的身影,吓得差点儿魂飞魄散, 于是拔足飞奔到姬弢跟前告密, 姬弢侧歪着身子摘了一串水晶葡萄,不剥皮就往嘴里送。 正要炫耀一把自己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本事,一听妹妹来了,吓得脸色发绿, 撒手扔了葡萄就往床上倒。 这下没注意,正面朝上屁股摔在了床上,疼得呜哇一声喊叫,元宝协助他手忙脚乱地将被褥拉上来给郎君盖上。 姬嫣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响在门外。 未几,传来清脆的叩门声,三下,不轻不重。 那是妹妹的标志敲门声音。 「兄长,睡了么?方便进来么?」 姬弢险些魂不附体,将被褥拉到脖子上,朝元宝使眼色。 元宝清一清嗓:「呃,这个……郎君已经睡下了,娘子换个时辰再来吧!」 姬嫣笑道:「青天白日,怎么睡了?」 元宝与姬弢悚然一惊,门就被破了,大把的阳光抛撒进来,晃了姬弢的眼睛。 他出于本能的畏惧,屁股朝里头挪了挪,接着便开始叫唤,嗷嗷喊疼。 元宝咽了下口水:「娘、娘子,郎君屁股疼……您不便探望。」 姬嫣看了一眼床边上演戏拙劣的姬弢:「我担心兄长,故来问个讯,你先退下吧。」 元宝扭脖子转向姬弢,姬弢满脸的骨骼肌肉写着拒绝,哀求他留下,元宝最终……还是听话地出去了。 「兄长。」 那梦魇一般的声音跟着就在头顶炸开了。 「呵呵,呦呦,你,听说你从慈恩寺回来了,那老和尚还上道么?」 姬嫣坐在姬弢的床边,看他挤出假假的笑容,讨好似的拳头捶她腿。 如若不是看在他是为了自己的份上,这次,只怕没那么容易过关。单父亲那边,就过不去。 姬嫣见他,领了三十军棍,屁股肯定打得皮开肉绽,但额头也没落好去,像是紫了一块,不禁一奇:「太子也还手了,你们是互殴?」 姬弢脸朝天边嘚瑟至极:「没有。他没还手。」 「告诉你妹子,他让我打得可惨了,鼻樑底下两道鼻血哈哈哈哈,总算报了一箭之仇,给妹妹出了这口恶气。」 「那你这脑袋……」 「哦,」姬弢伸手摸了摸脑袋上那大包,不遗余力地向她解释自己的英雄战绩,「这是我用铁头功给他磕的,你放心,他的脑门比我只坏不好,说不定破了相了,我看他以后怎么拿那张破脸招蜂引蝶去。」 第57页 姬嫣皱眉:「你将太子打成这样,不怕他记恨么。」 姬弢摇了摇手:「我看他也不会对我怎样,自己领了罚,就算过去了,以后我不冲动了。」 可怜唧唧地看向姬嫣,「呦呦,莫告发我。」 现在父亲还不知道这事。能瞒则瞒,要是瞒不住,呦呦可得替自己美言两句,不然这好不容易好全的臀部又要遭罪了。 姬嫣盯着他,眸光冷凝:「你实话告诉我,你将他打了之后,他什么反应,可曾说要报復姬家?」 姬弢一愣,心道自己和太子现在不说妻兄和妹夫的关系,但也是一道混迹行伍的,活捉藤原之后也算是有了交情,行军打仗的男人动下拳头怎么了,就算是平日里切磋也没少了去,王修戈看着也不像是度量狭窄的人,真犯不着计较这种小节。 但妹妹这么一问,姬弢不得不想起来,当时他打了王修戈之后,对方的神态表情,一脸颓丧和郁闷,至于他说了什么—— 「对了,呦呦,他让我来问你,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突然不要他了,让我问问你是因为什么突然要和离。」 其实当时姬弢想的是,他妹妹不是无理取闹的人,只怕是有些大条的男人,自己哪里惹了人都不知道,还觉得挺美,无论自己怎么糟糕,女人都是自己的跑不了。 这种自信,常见于贵族男人之中,身份越贵重,就越自信。 姬嫣困惑:「他竟真是这样问的?」 姬弢鸡啄米式点头:「是的,不过我看他还挺懊恼。想来是一国太子,被抛弃了,面子过不去吧,妹妹,就这种人,揍一顿算是轻的了,咱以后都不想了,下一个更好。只要你想要的人,山大王哥也给你抢来送你。」 姬嫣忍俊不禁,「你省省劲吧,这伤还没好呢。」 「嘿嘿。」 「姬弢,我告诉你,这件事可大可小,虽然你揍他是为了给我出气,但我其实并不想揍他,现在无事就是最好了,若是捅到父亲跟前、皇上跟前,我恐怕是保不了你。」 姬嫣爱莫能助地悠悠嘆气。 姬弢一愣,眼睛瞪得铜铃大:「什么,你不想揍他?」 「对,不想,」姬嫣道,「离就离得干净了,不再喜欢,也不会恨,彼此无关就是最好的。」 姬弢想了想,点头:「你说的是,是哥哥又冲动了。」 听母亲这些日子以来的抱怨,姬嫣对姬弢也是怒其不争,「你冲动的事,又何止这一件了?不留口信,瞒着我们,就私自上船要去缉拿海盗藤原,你可知,你是姬家的嫡郎君,不能有闪失。」 姬弢道:「行了行了,知道了……」 被姬嫣冷冷的目光盯着,他改举手求饶:「不敢了妹妹,哥再不敢了,饶了我,饶了我。」 姬嫣从袖中取出一瓶伤药,放在他榻前的凳上。 「额头上的伤也该抹一抹,别破了相,仔细母亲罚你。」 身体髮肤受之于父母,林夫人就担心姬弢好生地毁了自己的脸,将来娶不到媳妇儿。 姬弢连忙收好,双手握紧,笑嘻嘻道:「呦呦毕竟疼哥,哥知道。」 没白替小白眼狼打架。 「……」 …… 姬嫣回寝房,将萧云回的琴谱和技法书册整理好,连同上次他送的,姬嫣从东宫离开时也一併带回来了,都罗列整齐。 只是,她一上手便发现从前闺阁里放的这把琴有些松动了,音准差了千里,问璎珞:「金陵城中可有好的琴坊?」 璎珞道:「这奴婢得去问问。」 姬嫣点点头:「你这就去,我要重新斫一张琴,要凤桐木伏羲式。」 「嗳。」 璎珞去了。 直至黄昏才回来,她带来了信儿,道:「这金陵城的琴坊共十九家,经营得最好的要数雅思居,但奴婢去看了一眼,排了好长的队,奴婢好不容易才排到,给娘子下了一张琴,但照他们的说法,这单号得排到三个月之后了。娘子,您急着要么?不然,咱们就先去问问他们琴坊的掌柜?」 斫一张琴绝非易事,只是琴坊自有章程,特定的木料都是有的,工艺也应当很娴熟,还需要等三个月,确实有点太久了。 「等皇上寿宴之后,我再上门去问吧。」 「是。」 烈帝登基二十多年,今年才满了知天命的岁数。因合整数,故而提前操办。 地点定在千岁宫。 千岁宫是前世烈帝退位之后颐养的地方,是金陵城郊的一处行宫。行宫规模比皇宫也不逊,有宫室万千,三出阙林立入云,最值得称道的,还是堪比上林的御苑。文臣武将,均可走马射猎,倘若不是因为行宫不得常开,这金陵子弟,谁人不想在里边游目骋怀。 转眼便是天子寿辰。 依照惯例,姬家也在受邀之列。 名单上只有三人的份额,姬相便只带了姬弢与姬嫣。 姬弢心性不定,又好高骛远,照姬相的话来说,应该让她见识见识金陵才俊的实力,今后保持谦卑谨慎,不得肆意妄为。 之前听过母亲说的话,姬嫣如今看父亲,心里有不小的埋怨,但父亲对于培养姬弢成为姬氏的家主上确实也用尽心力,被寄予厚望的兄长,希望今后能够真正地稳重起来。 行宫外禁军列如星宿,宫内还未开筵却已是宾客满座,觥筹交错,起坐喧譁。 第58页 姬相在朝威望甚重,他一到场之后,立刻便有官场同僚与他寒暄。 眼见父亲走远,姬弢便将姬嫣拉着躲到一旁,「呦呦,这次胡邦的理族人也派了他们的部落王子察罕落木前来,我指给你看。不愧是番邦小国,脸上画的青一道白一道的,比倭寇还糟心。」 姬嫣却听见「理族」二字,眉头急剧跳动。 现在的理族,尚未自立为国。 她赶紧按住姬弢的胳膊:「不要去招惹他们,理族人狡诈,善使诡计。」 理族枉顾大靖将其从北夏灭族的危难中挽救的恩情,撕毁与大靖的百年旧约,擅自立国,更挑衅大靖的边境,如此反覆无常恩将仇报,说一句「狡诈」姬嫣以为轻了。 姬弢很是惊奇:「怎么了呦呦?」 不怪姬弢奇怪。 北夏对外用兵多年,出了大靖,谁都打赢过并侵占过土地。理族是发源于幽州的一个小部族,当年因为旱灾而西迁,与北夏狭路相逢,结果惨遭屠戮,险些灭族。也是玄甲军杀了一个回马枪,顺手保住了理族的火种。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那时的玄甲军,与王修戈无关。 大靖给了理族边境的一块土地,让他们自力更生,但必须作为部落土着臣服于皇权。几十年来,算是相安无事。 「和倭人一样,我以为有些人骨子里的野蛮难以驯化。」 姬嫣话音落地,姬弢正点头,身后传来一道清澈温和的声音:「呦呦,你也在。」 姬弢看向姬嫣身后,「原来是萧也。」 姬嫣愣了愣,转身,也见到了殷红如血的几株茱萸树后徐徐而来的萧云回,白衣胜雪,郎艷独绝。 这里人太多,男子和女眷都有,说话并不方便,姬嫣赧然了下,踮起脚尖对姬弢说了一句话。 说完便埋着头转身走了。 姬弢一脸震惊地看着妹妹消失的身影,又看向面前芝兰玉树般的萧也—— 不是吧,难道王修戈的担心是真的,真是妹妹移情别恋,才不要他了? 这…… 姬弢正准备将妹妹的交代告知萧云回,身侧又响起了一道低沉冷峻的声音:「姬弢。」 他一扭头。 好傢伙,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太子。」 萧云回也跟着见礼。 王修戈皱眉道:「过来。」 姬弢疑惑不解,看了眼萧云回,正愁还没转达妹妹的意思,腿脚已经不受控制地朝王修戈迈了一步,只迈了一步,没等靠近,王修戈唰地攥住了他的胳膊,姬弢被扯了一跟头,便被拽走了。 如此粗鲁,很难不怀疑太子这是拉他上小树林单挑报仇。 王修戈将他拎到无人的一座亭,松了手,姬弢这才得以松脱,他左右打量太子,觉太子这脸色阴沉得像块能拧水的抹布了,真的,脸就不说了,就气度这块儿,给萧云回拿得死死的。 虽然这想法不应当有,显得他做人处事两套标准,但姬弢确实觉得,妹妹和萧云回其实本该是天作之合。 现在妹妹和萧也两情相悦,做法,妖怪退散! 「你妹妹同你说了什么?」 姬弢还在这儿暗搓搓做法,猝不及防太子一句话冷冰冰凿了出来。 姬弢差点冻一激灵,「没什么。」 现在王修戈头上还顶着一块青紫,看来也没好好治,甩脸子倒是很行。 就这张脸,美则美矣,看多了就会非常讨厌。 「姬弢,孤脸上的伤还没好全。」 姬弢一怔:「何意啊?」 王修戈哂然:「不如随孤去见姬相。」 「……」姬弢差点炸毛,「哇,不带你这样的!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过命的!」 王修戈冷冷盯着他:「你打孤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算你狠。 王修戈从不走偏:「姬嫣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姬弢被掐了七寸,只好老实回话,「让我等会私下里告诉萧云回,她有话对萧云回说。我就是个传话的,真的。」 私相授受,暗通款曲,原来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太子闭眼,长往肺里抽了口气,手里扳指却遭了殃,被捏得粉碎。 第32章 敢情你就想撩我妹 姬弢心里一阵打鼓, 暗暗想道,该不会太子听了这话之后寻机向萧云回报復? 萧云回一介文弱郎君,看着手无四两气力, 可经不住太子爆锤。 「呃,话我还要传……」姬弢意欲脚底抹油,先行开熘。 王修戈在身侧叫住他:「慢着。」 姬弢的步子就像被一截树枝给绊住了, 「还有事儿?殿下,我可警告你啊,君子有来有往,我打你的事你只能威胁我一回, 别指望我干别的了。」 王修戈脸色沉郁:「他们约什么地方见面?告诉孤,这件事便到此为止。」 姬弢的眼珠子放在眼眶里滴熘熘地转,狐疑不信:「真的?」 王修戈道:「孤的话你不信?」 「信,您是储君殿下, 一言九鼎, 我自然信, 」姬弢想了想,道, 「好像是在行宫的遗墨林。」 遗墨林是行宫东南隅的一片竹林,四季蓊郁, 满林均是湘妃竹,因为其境过清, 罕有人至。 「孤知道了。」 王修戈转身负手离去。 姬弢留在后脚纳了个闷:唉, 不是我先要走的么? 第59页 …… 百官咸集,钟鼓之后筵席上归于寂静。 不论文臣武将,及其家眷,都一同望向行宫玉清殿的高台, 烈帝与袁皇后相携而出,兖服赤舄,十二纹章,极尽威严华贵。 待烈帝与袁皇后落座之后,公主王孙便齐齐上前,以子侄的身份,向皇帝与皇后跪拜,为烈帝贺寿。 说了无数贺寿之词,其中以楚王说得最漂亮,烈帝听了满心欢喜,着人给几个儿女看赏。 袁皇后眼角眉梢均挂着笑意,让身旁的老僕吩咐楚王,一会上她身边来,他父皇还单独给他封了一只大红包。 楚王退下之后听了,果然满心欢喜,目光落到太子之位上,暗含得意之色。 筵席上的推杯换盏、虚与委蛇,王修戈充耳不闻,视线均停在姬相的身旁那道柔美的身影上。脑中像千百架钟一齐震响,从刚才一直嗡鸣到现在。 贺寿之后,烈帝当场宣布了一件喜事:「蓝氏之女蓝岫,淑慎懿嘉,勤勉婉柔,毓质名门,温恭懋着,故赐婚与楚王,望今后修德讲信,从夫教子,广延皇嗣。」 蓝岫的父亲也在场,立刻便起身走到殿中,下跪磕头谢恩。 簪花宴后,楚王殿下对蓝岫一见不忘,成婚也是早晚的事。 何况前世,楚王与蓝岫也是夫妇,只可惜了是对怨偶。蓝岫心上另有别人,无论楚王待她千般好,从来是表面恭顺,没能真正放下过。楚王落马后不治身亡,夫妻两人也终是走到了头。姬嫣幽幽想道。 姬弢好不容易回了,坐到姬嫣旁侧,偷摸附唇过来:「我跟萧云回说了,筵散后,你们到遗墨林见面。」 说完,不等姬嫣回话,姬弢偷瞟了一眼目光可以将他片成生肉的王修戈,压低了嗓,又道:「刚才太子将我抓去,威逼一番,我已经把你们的事告发了。」 「……」姬嫣一动不动,旋即转过面,轻轻一笑,「父亲,女儿有一件事要说。」 姬相正好转过头,那姬弢一听差点散了魂,手掌一把捂住了姬嫣的嘴,朝皱眉的姬相「嘿嘿」笑道:「父亲,没事儿,呦呦同我闹着玩呢。」 姬相皱眉道:「还不松开,成何体统。」 「是、是。」 姬弢给姬嫣松开,目光求饶。 等姬相不再管他们兄妹之间的事后,姬嫣蹙眉道:「你能告发我,我为何不能出卖你?」 姬弢压低嗓:「妹妹,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是因为喜欢萧也,才要和太子分开?」 姬嫣抿唇,不说话。 个中真相,不能为外人道。 前世今生什么的,说了真的会有人信么?姬弢离经叛道,砸烂孔家店、灭佛杀神的事他干得还少了? 姬嫣告诉谁也不会告诉姬弢的。 但姬弢等不到回答,就觉得自己定然是猜对了,他对妹妹百般维护,虽然心中不认可,但也好声好气地跟她说:「虽然王二也不算什么好人,你要跟他和离哥是一点意见都没有,但是咱们姬家的人,还是要厚道点。」 「哥哥,你信么,」姬嫣笑靥温婉妩媚,「倘或有朝一日,他找到了他的心上人,对我便会弃如敝屣?既然这样,我何不提早先不要他。」 姬弢愣怔:「什么,他有心上人?」 怪哉,原来夫妻两个人同床异梦,彼此都爱慕别的人。 姬弢喃喃:「不像啊……那太子居然为萧云回怄成这样。」 姬弢再看王修戈,因为和妹妹刚才这几句亲密的耳语,他肯定王修戈听不见,但对方的眼神现在过于冷厉了,想要将他活剥了一样,姬弢心头勐跳:不是吧,我抱我妹妹,你个下堂夫带劲个什么? 所以姬弢猜想,王修戈八成是因为今天烈帝给楚王蓝岫赐婚,那楚王和老蓝一个个都兴高采烈的,百官也一片道喜,完全不顾他一个刚刚失去了老婆的人的颜面,狠狠挫伤了他的自尊心,他不敢对烈帝发飙,于是柿子挑软的捏。对,就是这样。 楚王殿下的婚事尘埃落定,筵席上恢復了该吃吃该喝喝的氛围。 益王悄摸爬到了王修戈身旁,闻了一口太子桌上的酒,果然,成年人喝的酒就是很香哇,趁皇兄不注意,偷摸勾走了一壶,结果耗子没当成,被捉了个正着,王修戈一掌将他压在了地上,「做什么?」 王素书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连忙告饶:「二哥饶命!我……偷点酒。」 王修戈撒开手,将他手里的酒夺了回来,王素书一个吃惊,他二哥倒了一大碗,一转眼就喝空了。 好酒量。 尚未成年的益王发出了惊嘆。 王修戈看了他一眼,道:「有什么好喝的?」 「……」王素书道,「浇愁啊。」 王修戈不免发笑:「你竟也有愁了?」 王素书不满:「你少看不起我哦。」 他自是不肯在王修戈面前袒露什么愁绪,每次他说这种话都惹他们笑话,他们说他少年不知愁滋味,花团锦簇着长大哪里有什么烦恼,只是见王修戈这般牛饮,多半是借酒浇愁,王素书心中明白了几分:「二哥,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像你这样,是很难留住美人心的。」 王修戈道:「怎么说?」 问完,便笑了笑。 他是不是病急乱投医,怎么居然想到要问灵经这般大的孩子。 第60页 王素书扒开要摸自己脑袋的手,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故作深沉地说道:「事情我都听伏海说了,到现在,二哥的宫里还留着好多好多的白盏菊呢。」 王修戈微愣:「怎么了?」 王素书摸下巴,道:「依臣弟之见,皇嫂铁了心要和离,一定有这白盏菊的缘故,箇中细节臣弟不得而知,但二哥你好好想想,是否有因为前人冷落后人的情况发生。」 王修戈沉吟半晌,被他这么一提点,心中浑然忘了面前的人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孩儿,不禁脱口而出:「枝儿与孤算不得什么前人。」 话音落地便想了起来,何必在灵经面前多言,他不过是个孩子。 王修戈失笑不止,只是当他目光看向姬相身旁端坐的女子之时,胸口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尖锐地刺疼。 近来他在东宫,进进出出都无意,此时回想起来,那院门两旁本是姬嫣一直在照料的白盏菊,已经繁盛如雪,堆到了路上。 宫人只知道那是太子喜爱的花草,就算是这样堵住了人的出行,也不敢轻易剪去。 是否是因为,从前他对擅动白盏菊的人的责罚,给东宫之人心底蒙上了阴翳…… 他好像从未留意,打理着白盏菊的姬嫣,一直以来是什么心境。 就和他看到萧云回的心情是一样的吗? 「皇兄?」 王素书的声音拉回了王修戈的思绪。 他回过神,对王素书吩咐道:「灵经,今天当我的眼睛,替我去看萧云回在做甚么。」 「好的。」 王素书绝不推辞,爬回自己的地方,瞪大了自己圆熘熘的熊猫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对面的萧云回。 一定是皇兄知道了什么秘密。 果然,他盯了没多久,就发现萧云回几次三番看向皇嫂那边,眼中的情意绵绵快要溢出来了! 好气! 筵席到了尾声,那理族人忽然起身,向烈帝贺寿。 全场寂静了下来,犹如观猴戏一般都要看看这理族蛮人如何丢丑人前,理族的落木王子却说请烈帝移步一看,烈帝环视左右,遂哈哈大笑:「好,诸位卿家便随朕前去!」 理族人行礼,等候大殿之中的人相继鱼贯而出,理族人落在最后,当人将走尽之时,落木王子身旁的侍卫都狼拉住落木王子,手指着方才从他们身旁经过的背影,道:「王子,那个人,就是玄甲军现任的首领,大靖国的太子,听说他很骁勇,是北夏现在最头疼的敌人。」 落木一拍胸脯:「我不怕,我最喜欢勇士,越勇敢的人,我越要和他一较高下!」 王子显然对自己现在的能力很有信心,几个跟随前来的侍卫却都担心不已,大靖地广人博,高手如云,还是不要太小看了他们。 玉清殿前是大靖最大的演武场,落木王子气定神闲,告诉在场的众人,「我要一箭射穿九枚铜钱,如果我成功了,希望皇帝龙颜大悦。」 此言一出,底下的人议论纷纷。 「这不是吹牛吧?」 「铜钱的孔小到箭根本穿不过去!」 更有甚者,已经从怀里摸出了官钱,去和侍卫手里的箭比对。 姬嫣与姬弢在人堆中是毫不起眼的存在,但也正因此,她大胆问姬弢:「你能不能做到?」 「没试过,」姬弢摇摇头,「我觉得,有点悬。」 说完,姬弢瞭然于心:「呦呦,这理族人明着是给皇帝祝寿,暗搓搓地这是找人比划呢。小国寡民,就喜欢在这种不足挂齿的事上沸腾。我估计没人和他计较,成功了也就那样。」 真有本事,三十年前怎么会被杀得差点儿片甲不留。 姬嫣道:「不管成不成,你不要和理族人打交道。」 这是今天姬嫣第二次提起这话,姬弢彻底不明白了,妹妹对自己和理族的关系这点上好像尤为谨慎,但是,他笑道:「相信你哥,我可不怕他们。」 姬嫣皱眉,沉声道:「你不听我的?」 「听听听!」姬弢没辙,「我听还不成嘛,我都说了,不跟他们计较。这种东西嘛,本身赢了也没意思。」 落木王子的侍卫在演武场上吊起九枚钱币,每一枚钱币都用几乎看不见的细绳穿上,钱币中间的孔洞,也小得几乎没眼。如果不是百步穿杨的能力,恐怕连钱币都看不见。 但直至上场,这位落木王子依旧自信满满。 听说他臂力惊人,能开三石的长弓,在场的武将本来不信,但见他拿起那把震天弓试了一下,紧绷的弦勐力弹起,那声音落在人耳朵里不啻惊雷。 连姬弢也倏然变色:「好傢伙。理族人里居然有人能这么强!」 男人的胜负欲顿时被激了起来,可姬弢先前答应了姬嫣,不能和理族人打交道,便不得已按捺下心头澎湃,对姬嫣道:「我跟太子说句话。」 姬嫣一愣,没有拦住,姬弢已经暗搓搓走到了王修戈的背后,发出了两声拟蛇吐信声。 王修戈转眸,首先看见的却是姬嫣,对方错开了视线,一眼都不给他。王修戈这才对姬弢道:「有事?」 姬弢小声道:「三石的弓,要是他这把成功了,我们骁骑营和玄甲军的面子都丢到西凉河去了。」 王修戈淡淡道:「骁骑营之弱,你第一天知道?」 「……」姬弢睖睁,「你何意啊?」 第61页 王修戈看了一眼姬嫣,挑唇:「等着好了。」 「……」姬弢心道,算我白担心。敢情你就想撩拨我妹! 那厢,落木王子臂力惊人,箭已在弦上,从武之人都知晓要开这种弓本身就是一种得天独厚的能力,若还能不失精准,那就是一贯千钧之势,别说区区理族,就算大靖,恐也是无人可敌。 只听见「咻」地一声,那特制的羽箭破空而去,一箭射穿了九枚钱币,但听一阵接一阵起伏如海浪般的声响,九枚钱币依次落地,最后,箭射中悬挂最后的一只彩球,砰地炸裂,洒落无数的纸花下来。 碎屑遍地,这一箭,余韵不绝,不少人都看呆了。 连姬嫣也震惊于落木王子的实力,难道姬弢前世的死并不是被陷害,而是理国确有天赐神力的兵将? 文官武将,不敢吱声,全体看向烈帝。 众目环视之中,只见烈帝一动不动,良久未能作声,及至许久,他突然哈哈大笑,带头鼓起了掌:「妙!妙!朕不知,三十年来,理族人于我靖地休养生息,今日已经得到了如此勇武的王子!」 落木王子走下台来,向烈帝鞠躬行礼。 烈帝朗声道:「赏!」 所有理族人都跪在了烈帝面前,谢上国皇帝陛下赏赐。 落木王子大大地出了一把风头,虽然有些折辱上国武将的脸面,但只要不提这事,反正也没人下场,以后大家就淡忘了,谁知这察罕落木竟不能满足,得到了赏赐之后,又要来挑衅:「理族三十年前,仰仗玄甲军得以保全火种,我族上下对玄甲军的神威至今不忘,不知今日的玄甲军统帅是何人?」 此言一出,满殿譁然。 这谁不知道,今天统领玄甲军与北夏作战的,可不就是太子么! 太子几番大胜北夏,声名远扬,又是堂堂储君,是万万输不起的人物,如果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决不能让太子涉险。 王修戈身边的薛道人已经想好为王修戈称病的说辞了,虽然殿下箭术精妙,但那都是杀人的本领,他从未玩过这种花里胡哨的把戏,要是一个不成玩脱了,有负于重託,更受人诟病。身为谋臣,薛道人一步站了出来。 「皇上……」 话音未落便被王修戈打断:「薛先生,孤的伤已经好了。」 烈帝诧异之际,袁皇后与楚王对视之际,王修戈从人群之中越众而出。 薛道人规劝的话只能咽回肚里,不能再提。 烈帝道:「你要与落木王子切磋?」 王修戈行礼,起身转向落木:「正是,请指教。」 落木看清了面前的人,年轻得过分,他的嘴长得老大:「你就是玄甲军统帅?」 「孤是大靖的太子,于军中暂摄主帅一职。」 面前的青年声音冰凉,像北地冰封三尺的泠泠寒玉。 分明年轻到没学过几年武,却居然有这种自信?落木心中犯疑。 王修戈从他身旁经过,顺手拿走了落木适才所用的震天弓。 落木心头开始打鼓:他年纪轻轻难道就可以开三石的弓不成? 「孤射十枚钱币。」 依旧是犹如闲庭信步的口气。 现在,落木有点腿软了。他的这些钱币都是特制的,上面有细小的豁口,拴钱的那看不见的细丝就锁在豁口当中,这裂缝不大,支撑钱币本身的重量是绰绰有余,但只要弓箭打到钱币的力量足够大,钱币就会脱离绳子掉落。因为钱币的孔极小,没有人能看清箭不是从钱孔中穿过的,而是直接撞在钱币上将钱打落的。 从三岁落木开始学箭术就只有蛮力气,准头比起精通骑射的人来说一直受人诟病。方才托大,以为大靖无人可派,这玄甲军的统帅又是他们的太子,更加是不可能站出来的。 现在就期望,这个太子不要发现他们铜钱上的古怪。 「换新的钱。」 落木尚在惴惴踌躇,耳中蓦然听到王修戈这么说。 这…… 落木眼睁睁看着,大靖太子用他们普通的十枚钱币替换了那九枚有裂纹的坏钱。 第33章 孤喜欢你 演武场上重新挂上了十枚钱币, 那是真正的钱币,没有动任何手脚。 察罕落木的手心开始沁汗。 他比在场的旁人显得还要紧张。 而众目睽睽间,王修戈左手拉开弓弦, 竟是一个满月,霎时间赢得了满堂喝彩。 「取箭。」王修戈道。 樊江将箭镞送入太子手中。 演武场上风扬起黄沙烟尘,太子的玄色蟒袍被吹得猎猎。箭架在弦上, 食指与中指紧扣,侧目,微微闭眼,一箭破空而发, 刺穿了此地的秋风,带起一股唿啸之音。 姬嫣的目光顺着箭镞移到了演武场正心,十枚钱币哐当一阵响动,哗啦啦, 声极清脆。 但王修戈设置的那十枚钱币并没有落地, 而是全部糖葫芦一样串在了箭身上, 最后,箭牢牢地钉住靶心, 尾羽颤抖着发出轻细的龙吟。 落木王子惊呆了,他不禁喊道:「这是真正的勇士!」 十枚真钱, 从中穿过! 王修戈将震天弓抛给他,向烈帝示下。 烈帝鼓掌更热烈, 「好!太子不愧是师承我大靖的『飞将军』, 这一箭,颇有当年李广之风。」 理族人集体向皇帝下跪。 第62页 他们早就做足准备,如果大靖有这样的人才,他们要先行向烈帝认错, 便赞扬大靖的勇士骑射.精湛,不减当年玄甲军之威。 经此一役烈帝自是早已看出理族小国寡民的心思,但表面上并不戳破他们的尊严,道:「今日筵散罢,待晚间烟火盛会,有分曹射覆,酒令投壶,与诸位共襄。」 不论靖人,亦或理族人,都磕头山唿万岁,恭送陛下。 白日宴引结束,皇帝单独将王修戈召见,说了一会话。 出来时,时辰已经不早了,伏海那厢拿着他的披风在外头等着,见他出来,忙要给他披上,王修戈将手一推,「不要跟来。」 伏海惊诧莫名,不解其意,王修戈脚步匆忙,转眼间身影便消失在了面前,伏海一头雾水,左右环顾,也不见人,暗想:这又是怎么了? 王修戈只觉一颗心搏动得厉害,从未有过如此谨慎忐忑之时,不知为何,竟然慌乱至此。 千岁宫东南隅,那片修竹葱翠浓绿,已然在望,但越靠近,心中越没底—— 她要跟萧云回说什么? 难不成是告诉萧云回,他这个男人很失败,令她很后悔,她现在决意要重新开始了? 王修戈的心急剧地跳动着,脚步不停,纵身起落之间,已经腾挪到了遗墨林。 可林中萧然,风声飒飒,却不见人影,这片林子也不过麻雀大小,王修戈先时吃惊,在林中兜了一圈,也不见他们两人,心中立刻明白过来他让姬弢摆了一道。 姬弢告发姬嫣的秘密之后,回头又向姬嫣告发了自己。 他方才筵席上与姬嫣亲密地咬耳朵,就是在商议这件事,商议如何躲开他。 「……」 一阵风过,身遭除了风吹竹叶瑟瑟作响,便仿佛再没有其他声音。 心仿佛停了一下,接着,便开始往下沉。 「殿下。」樊江终于追了过来,从放在发现殿下狂奔的踪迹一路追踪至此,歇了一歇,将气喘匀,道,「益王告诉末将,萧云回筵散后,往翡翠瀛洲去了。」 王修戈沉寂下去的心蓦然恢復了激烈的颤动,「孤去翡翠瀛洲,你带着灵经先走,谁也不能打草惊蛇。」 「……是。」 殿下这心思,可说是路人皆知。樊江急忙转身就走,将八王爷拉住,免得他一不留神在姬娘子和萧也面前暴露了行迹。 翡翠瀛洲,是行宫中翡翠湖里的一坐小岛,岛与岸边不连通,只有船只能靠近。 岛上秀木成林,叠翠流丹,近岸有仿真的海边礁石,掩藏在参天的古木之外,姬嫣在礁石上坐着,手里抱着萧云回送的古琴谱。 等了很久,她朝岸上看去,只见那一袭白衣,已经轻解绳索独上兰舟,船只噼开渌波,朝瀛洲岛缓缓行驶而来。 叶芸娘这次跟着姬嫣出来,暗中是得了林夫人的吩咐的,让她极力促成此事。 叶芸娘先头错愕,但后来缓过神来,也明白了,只要娘子敢于踏出那一步,那么姬家自然能想法将后头的事摆平。至于姬相那边,一直压着娘子的名字,没有记录入族谱,就是没有将娘子在家中留一辈子的意思。 「娘子,您和萧世子好好谈,我们给娘子守着这片地方。」 姬嫣颔首。 只是,这般私下会面,倒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密谋一般。 现在男未婚女未嫁,倘若她不是姬嫣,就不必这样躲着什么人了。 遗墨林暴露之后,姬嫣本来想着,今天要不就算了,迟早有机会的,何必在皇帝和太子眼皮子底下行事,但萧云回那边,却让姬弢传过信来,约她在翡翠瀛洲见面,她不好辞绝,便只好先登上小岛来了,这边风景如画,漫步也是不错的抉择。 不知为何,现在她的眼皮一直在跳,仿佛预感到了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 胡思乱想间,萧云回已经登州而来。 这瀛洲岛不能算没有人烟,三五贵女王孙乘船游湖,累了登岛歇脚也是有的,不过姬嫣所在的这片礁石林,却只有她一人,萧云回弃舟上岸后,小厮暗中相送,令他登岛之后悄无声息地转入礁石林。 其实就算有人看见也不妨,只要远远地听不见姬娘子与世子的谈话就行了。 但几个小厮还是如临大敌一般。 至于萧云回,更是紧张万分。 没想到今日,姬嫣会递话给自己,约他见面,虽不知她要同自己说什么,但一整个筵席上他都心不在焉,几度欲言又止,心中有股冲动,只想好好地问一问。 就在今日之前,林夫人早就派人给萧云回通气过了,只是,那时林夫人语焉不详,萧云回听了之后领会得很模煳,没有往深处去想。现在,将前后串联,明白了可能将要发生什么之后,他的心潮激昂澎湃,不能抑止。 「呦呦。」 萧云回不动声色地朝礁石林靠近,那畔花树之外,窈窕纤丽的身影,藕色的长裙因为坐立只覆盖脚面,铺在茸毛草丛上,她正眺望着碧波微澜的翡翠湖,秀髮如瀑,一侧耳中悬的明月珰映着湖光,犹如美玉化作水潺潺流动,晃乱了人的眸。 他忽然犹如一个从未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忍不住,打破了面前的静谧宁和,毛躁地出声,惊她回头。 姬嫣转过面,萧云回的心更是「咚」地一声,目光下移到她的玉手,那是一本他送出的琴谱,突然便红了脸。 第63页 萧云回本来生得皮肤白皙清透,一红脸更是明显。 叶芸娘抿唇偷摸地笑了起来,将璎珞翠鬟都拉下去,别碍着世子与娘子说话。 「云回哥哥,」姬嫣将手上的琴谱拿给他看,「我有几处不解,想请教你。」 萧云回一愣,继而,他略有些失落地垂下了眼睑,低声道:「嗯,我来看看。」 他凑近,弯下腰,等姬嫣将疑难的地方展示给他看。 姬嫣便打开琴谱向他请教,譬如她不认识的音符,譬如乐律的起承转合,譬如某一处该用什么指法,只是一些浅显的问题,姬嫣并非不通只是随口一问,他解答极其耐心,只是耳边的红晕在一点点揉散、消失。 时辰不知过了多久,姬嫣没有问题了,将琴谱合上。 萧云回已经坐在她身旁,也久而无言,风一阵吹来,头顶的白花簌簌地飘落,被秋风卷进礁石林,落入如茵的绒毛草地上,湖面泛起褶皱,拍打向岸边来。 萧云回觉得自己该告辞了,起身要走,姬嫣忽然说道:「云回哥哥。你在等我吗?」 他要起身的动作生生迟滞,一时万千心绪涌了上来,不知该说什么好,面颊再度红透。 姬嫣道:「在我心中,一直将你视作师兄、兄长,但我承认,要说一点都没察觉到你的心思,未免显得太过虚伪。我只是一直都很珍视与你之间的友情,不想失去你。」 有些话不挑明,彼此之间尚有退路,还可以继续装煳涂地相处下去。 姬嫣承认,她从前不懂事,把这个道理奉为圭臬。 可经歷过一次,她才慢慢懂得了,让一个人装聋作哑,让一个人没有任何希望,心怀悲怆地来跟做朋友,是何等残忍的一件事。不如说开,合则聚,不合则散,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萧云回唿吸变得艰难:「呦呦,所以你对我说这样的话,意思是……」 他看起来那样慌乱,甚至驽钝,仿佛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不安地等待着一个宣判一样。 姬嫣愈发坚定了自己的内心:「你在等我对吗?如果是,那么,我愿意与你相处试一试。我承认我从前喜欢过别人,但现在我已经彻底解脱了,以后我会一心一意地对你。如果我能喜欢你,请你和我在一起好吗?」 萧云回望着面前勇敢、直接、坦诚的女孩儿,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素来温文尔雅的他,第一次,似乎有了想冲出去吶喊的冲动,可满腹的激动无法宣洩,最终,他只是化作尽力不失斯文的笑。 「呦呦,你是认真的么?你真的愿意……愿意与我一试?」 姬嫣屈从于理智,向他坚定地点头。 「我、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萧云回握住了姬嫣的手,微微用力,将她的小手收在掌中,清俊的容颜酡红如醉。 「呦呦,你放心,只要你点一下头,今后的路便都交给我,我知道皇家的规矩,但路是人走的,我们总有办法,不管是博取功名,还是带兵作战,我都可以!」 姬嫣垂下面,忍不住笑:「你……想得可真远。」 萧云回赧然,羞起来也不敢看她了。 …… 王素书和樊江在岸上说话。 活泼开朗又好动的益王殿下生起气来,将湖边走了一圈又一圈,来来回回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时樊江突然出声:「殿下。」 王素书一愣,勐地回过头,差点吓坏了:「二哥,你怎么全湿了!」 面前的男人像掉进了水里,才从水里爬出来,从头到脚都是水,额前湿淋淋的一绺长发贴着鬓角垂到脖颈,黏在皮肤上,他仿佛没听见王素书说话,王素书急得上前,一把捞起王修戈的衣袖,一拧,竟果然拧下了一地的水来。 「皇兄你真的掉水里了?」 王修戈神色晦暗,薄唇紧抿。 樊江跟随太子久了,知道这是沉怒压抑的徵兆,随时有可能爆发,便拉开仍在不断作死的益王殿下,道:「殿下湿透了,请先更衣。」 王素书被按进樊江胸口,傻傻地仰起了脑袋,看了一眼樊江—— 怎么回事?自己堂堂皇子,居然被袭击了? 「嗯。」 王修戈忍着那股几乎要爆炸的情绪,眉峰攒成了一道打不开的结,朝千岁宫太子居所而去。 伏海本就觉得今天太子殿下去时不寻常,故而也不敢先歇了,一直还在寝房外等候着,谁知见到殿下回来,竟狼狈至此,浑身上下都在滴着水,他吓了大跳,又是心疼又是责怪:「殿下,您这是去哪了!怎么……」 王修戈有些失魂,一脚迈进房中,等不及伏海进来就要关门,伏海连忙道:「老奴让人备下了干净的衣裳,殿下先换,晚间还有晚宴。」 王修戈浑浑噩噩答应了,没说话,将门砰一声撞上。 伏海在外等了许久,没见有动静,忍不住又叩门,没人开,伏海沉不住气了,这是第一次大着胆子,朝门撞了上去。 「砰」一声,门撞开了,伏海差点跌一跟头,抬起眼来,灵魂悸动地发现,殿下并没有更衣,他穿着他那身湿透了的蟒袍正一动不动地靠在藤椅上,长臂几乎垂落在地,闭着眼,仿佛睡了过去。 伏海吓得心肝颤,再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主僕,「殿下,您这样,可是会着凉的……」 第64页 王修戈勐然睁眼,左手一按剑鞘,便将吓了伏海一跳。 倘若现在擅自出现在面前的不是伏海,只怕已经遭了殃了。 王修戈将手缓缓地放了下去。 伏海斗胆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只要不傻,任谁都看得出,殿下心中有心结。 这心结多半是为了太子妃娘娘。 王修戈淡淡道:「孤落水了。」 伏海不拆穿他,只是将干净的衣裳拿到他的身旁脚凳上,佝偻腰背望着他:「殿下,换了吧。」 王修戈烦闷不已:「孤知道了,孤又不是小孩儿了,出去!」 「嗳,只要殿下肯换,老奴这就出去。」 伏海朝外走去。 「伏海。」 王修戈却叫住了他。 伏海又连忙回头,靠在藤椅上的男人慢慢坐了起来,衣摆垂落在地上,将地面猩红的锦绣牡丹毡毯洇湿。 正当伏海惊疑不定之际,王修戈单肘撑膝揉了揉眉心,自嘲道:「孤是不是喜欢上她了?」 伏海的心跳漏了一拍,对这显而易见的事实,却不知道怎么说。 等不到回答,王修戈拂了拂手,嘆道:「算了,孤已经知道了。」 「嗳。」伏海魂不守舍,觉得有些怅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像安慰殿下不是,劝他割捨也不是。许是,殿下这次出去,见着了什么吧,毕竟那萧云回现在就在行宫之中。 屋内静得没有一丁点声音,秋意将冷凉一层一层地铺卷上来,侵袭冷透的衣衫,短短一炷香时辰,王修戈感觉到身上已经冷透,冷透之后,开始有一股内热在慢慢催动起来。 他看向手边的衣袍,伸手接了过来,进入净室,换上伏海准备的干净的裳。 天黑了下来,屋内没有光,闭上眼,脑中所见全是他们执手相依的画面。 她婉转低回地对萧也说,今后会一心一意地对他。 萧也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会为她扫荡前方的障碍,一切交给他。 王修戈想自己是蠢了,都已经嫉妒到这个份上,还看不清楚,自己是喜欢上姬嫣了。 从一开始的占有欲作祟,到后来提起萧也便吃醋,谁都看得明白,就他不明白! 她决绝要离开东宫的时候,他除了懊恼之外,更多的是想要将她留下。 若非动心,怎会如此? 「殿下,晚宴要开始了。」 屋外有宫人来催促。 王修戈闭上眼,不留神推倒了画屏架,砸落得一声巨响,那屋外的宫人以为是殿下生气摔了大物件,吓得面如土色,可是没过半晌,听到屋子里传来平和的一声:「知道了。」 宫人这才惴惴不安地离去。 王修戈更衣出来,正是傍晚时分,天边暮云合璧,炊烟裊裊,远远地传来少女们花间嬉戏的咯咯笑声。 这种畅快的肆意释放的笑声,不知怎的一下击中了他胸中某处,热血一时激盪起来,有些收势不住。王修戈拔腿向姬嫣的所在之处快步走去。 正逢她也更衣完毕,从女眷们暂住的屋舍之中出来,与两个贵女说着话,王修戈骤然出现,吓坏了姬嫣身旁的少女,她们花容失色,面对着最不敢惹最不想说话的人连忙找了藉口逃之夭夭。 姬嫣也是呆住,没想到他突然窜出来出现在自己面前。 但是,他们已经和离了,没有任何关系。被一个没有关系的陌路男子这么拦着,任谁也不会心情愉快。 姬嫣也想像两个女孩儿一样找藉口离开,但明知他是来找自己的,任何藉口对她都不好用。 「你答应和萧也在一起了?」 天晚了,阴沉沉的,视线有些模煳。 但姬嫣还是一眼就看出王修戈脸上那种的笃定和意欲责难。 看来,他是在自己身边安插了什么眼线了。这种手段确实令人不齿。 她倏地笑了起来:「与殿下有什么关系。」 王修戈皱眉,逼近了一步,姬嫣莫名其妙地被他逼到了花丛后的墙根上,微愠地抬起头,只见对方步步紧逼,根本没半分放过她的意思,漆黑的眸沉沉地压下来。 「萧也不过只是喜欢你,你便答应和他试一试?试什么?那孤也喜欢你,你可愿意与孤试一试?」 第34章 心魔 墙根处的草四季芊芊, 尖细而长的叶缘带有锯齿的草擦过她淹没丛中的小腿,有些刺骨的痒。 四下里晚风徐徐,暮林耕烟, 道旁有行人经过,不知是否留意到了这里。 姬嫣试了几次突破重围,均被他长臂堵住墙体不得出。 「太子殿下, 你要做什么?」 姬嫣有点恼了,她抬起下巴,双眉紧锁地盯着他。 王修戈充耳不闻一般,欺身而近半步, 声压得更沉:「没听见孤说么,孤喜欢你。」 姬嫣听见了,但姬嫣只觉得这是一句笑话,她冷淡地笑道:「殿下在与我玩笑么?我还没有忘, 我因何被罚了禁闭, 我因何去侍弄你的白盏菊, 早就不愿再对你虚与委蛇,也是你答应放我走的……」 王修戈嗤了一声道:「孤没说放你走后, 不能重新得到你。」 姬嫣错愕,不知堂堂太子, 出尔反尔,如此卑鄙。 「你放心, 孤不屑用强取豪夺的伎俩, 孤要光明正大地从萧也手里赢得你。」 第65页 「……」 为什么有人可以将无耻的话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姬嫣自诩还算了解这人,但现在,她竟有几分看不懂了。 但有一点她是清楚明白的,王修戈根本不是如他口中所说的「喜欢」她。为什么会有皇室放出的女子不得再嫁的规矩?因为再嫁他人之后, 那就是扫了皇室子弟的脸,他们作为拥有至高无上的尊严权力的人,不允许发生这样的情况。 就是这样霸道。 现在王修戈对她说这样的话,不过也是觉得,在他发现她和萧也走得近了一点之后感到颜面扫地,所以要将她「赢」回去。她算什么,可以待价而沽的物品罢了,来来往往,他都想攥着风筝线。前世他就不放她走,现在……由得着他么。 姬嫣冷峭地一笑,不再挣扎。 「我们已经和离了,我不想再因为这件事和你有任何纠缠,殿下要是高抬贵手,从今往后我也敬着你,尊着你,若是……」 她顿了顿。 「想来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王修戈一怔,看着面前的女子,脸孔因为怒火微微扭曲,他伸手一把钳住了姬嫣的下颌骨,收紧:「你答应过,不再嫁他人!」 姬嫣被迫抬高下巴,望着他,淡淡道:「姬嫣不会嫁给任何人,但只要能摆脱你,我可以不做姬嫣,成为任何人。你信么。」 他的手一颤,像冻得哆嗦,难以置信地凝视着身前芙蓉般姣好清丽的面容,手惟能慢慢松懈下来,垂落在身旁。 「为什么……」 他显得有点挫败。 「为什么要对我,赶尽杀绝。」 也许他是错了,从前太疏忽了她的感觉,没有及时地关心她,照顾她,当时只道是寻常,他以为她乖一点待在他的身旁,迟早有一天,他会把所有的爱都交给她。 但是没有来得及,她等不及就要抽身而去。 可为什么,他明明没犯过十恶不赦的错,她就要对他一点机会都不给如此决绝? 不甘心。失望。愤怒。这种感觉,比被敌人抢夺上风更加教他不安,无所适从。犯大靖河山的,全已死在他的剑下,可姬嫣……动不得,手下稍微用力,她的脸蛋便因为他的粗鲁烙上了几条清晰的指印。 就是这个机会,在他稍微晃神的这一刻,姬嫣看准时机,整个身体朝他的臂膀撞了过去。 出乎意料的顺利,王修戈被她撞得侧身避开,露出了一处空档,姬嫣便从这个角落当中提裙奔窜,直至跑上鹅石路,将他远远抛在后边。 她没有丝毫回头,径直汇入前去赴宴的人流当中。 先前那两个藉故离去的贵女沈星竹与昌红鸾,都还在入口等着她,见姬嫣过来,一左一右朝他围了过去。 姬嫣也没责怪他们危难当头扔下自己,毕竟照沈星竹的说法:「谁见了那鬼见愁不害怕呀。」 昌红鸾也在挽住姬嫣臂膀,道:「姬姊姊,你这几年都在河东给老族长守孝,一回来就进了东宫,我们都没好好玩过,明日约了打马球,你可千万不能不来。对了,这两年金陵城时兴的烟火花样都翻新了,袁皇后这次好大的手笔,咱们都能一饱眼福了。」 姬嫣点点头,「嗯」一声,略有些惊魂未定,心不在焉,但接着就被二女拉住往女眷当中挤了进去,挨着波光艷影的翡翠湖,熙熙攘攘地挤着搡着站成了好几排。 那厢的宫人在湖对岸放引线。 姬嫣终究是被人流冲着,与沈星竹她们俩走散了,一个人落在了湖边,正低下头嘆了口气,身后响起萧也熟悉的柔声:「呦呦。」 一眨眼,扭头,只见萧也举着两支烟火棒朝她走来,烟火棒头闪烁的火焰白光点点,犹如星星一般四散开来,姬嫣樱唇上扬,等着萧也送一支给自己,谁知她刚伸手去拿,对方忽然缩手,让她扑了一空。 姬嫣一愣,看向面前依旧笑吟吟的男子,故作恼怒道:「云回哥哥你变坏了!」 「没有,」萧云回微笑,将两支烟火棒都一手拿了,另一手将剩下的十几支全给姬嫣,「这是你的。」 姬嫣定睛一看,他手里还攥着一大把呢,登时什么烦恼愠怒都烟消云散了,心满意足地接了过来,萧也帮她引燃一支,姬嫣的掌心里便也亮起了星星一样的火焰。 火焰虽然微弱,但足够照亮面前之人如玉的脸庞,和他脸上永远不坠的温柔纵容的笑。 「红鸾说得一点都不错,金陵城的烟火式样愈来愈好看了,也没过几年,我居然什么都不知了解了。」 萧云回柔凝望着她斗篷底下的粉嫩小脸,低声道:「是你过去,太拘了自己。」 姬嫣认同:「也许是的。」 人影纷乱,水边游来游往,欢声夹杂着笑语。 王修戈孤立在翡翠湖畔,在灯火照不到的漆黑的死角,看向人堆里最晃眼的两个人,她与萧也说着话,不知说了什么,抢着要他手里的烟火棒,萧也送了她全部,耐心地帮助她引燃,两个人旁若无人般,姿态动作…… 一阵突然冲上天幕的爆裂声,惊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她看见她,在衣香鬓影间靠在萧也的身前,仰着头看向天边璀璨的烟火。 火焰迸裂开来,散落成牡丹、芙蕖、桃花等花样子,色彩缤纷,随后便犹如流星般朝各处溅落,被漆黑的夜空吞噬。然而始终有一簇又一簇的火焰前仆后继地冲上天空,辉煌无比,将黑夜照亮得犹如白昼般明亮。 第66页 人群里的少女在跳着,手舞足蹈,姬嫣握着的烟火棒很快烧完了,她自己却不知道,那五光十色的烟火终于停了,湖面上一片静寂,风一吹,涌动起烟硝的味道。 姬嫣扭过头,对萧也说道:「这是我见过最美的烟火。」 萧云回温声道:「等我以后送你更美的。」 姬嫣低下头,轻轻一笑。 焰火已经看完,这时人们都开始离去,姬弢拨开重重人潮寻了过来,方才久不见姬嫣,问沈星竹才知道她来了这边,姬弢稍稍定下心神,见妹妹与萧也在一处,本来不好意思打搅,但现在这才哪到哪,她就跟萧云回走得这般近,被太子知道了都不说了,要是被烈帝发现了,难免龙颜不悦。 「呦呦,父亲找你,先跟我走。」 他假借姬相的名义,姬嫣果然上当,对萧云回道:「父亲找我,我先回了。」 萧云回含蓄地颔首。等姬弢带着姬嫣离去,他便也朝另一侧走了。 烟火晚会一转眼仅剩残灯末庙,一地灰烬,人散后,翡翠湖再也没有了声音,静得只有湖中游鱼惊起的一点点水声。 王修戈从老树之后现身而出,走到方才姬嫣所立之处,地面上只剩下几支烧完的烟火棒,他低着头,将那几支平平无奇的烟火棒看了又看。 就是这样的东西,却能让她展颜。 「殿下。」 樊江像鬼影一般突然出现,王修戈险些没警觉,这种感觉是决不允许发生在他身上的,他皱眉道:「孤没有设影卫。」 樊江一愣,立刻明白了殿下不希望有人跟着的意思,解释道:「是,末将是碰巧路过,见殿下身影在湖边,一时眼拙瞧错了,以为是有刺客蛰伏……」 这就是在明涵刚才他躲在树后了。 「……」 他看起来有那么鬼鬼祟祟么。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光明正大的。 「殿下,晚宴开始了。」 王修戈烦闷地道:「孤知道了。」 不等樊江回话,他立刻又道:「先走,不要再跟着孤。」 王修戈踽踽独行去参加晚宴。 他这个太子迟迟不现身,烈帝下令不再等了,晚宴早就在半个时辰前开始,待他出现时,已是酒过三巡,几乎无人留意到悄然现身的太子,只有王素书,一直偷摸看着二哥那个位子,惦记着二哥桌上的两壶好酒。 今天皇兄掉水里了,不来也是正常的,王素书给自己做了无数的心理建设,才大着胆子爬过去偷酒,可就是时也命也,皇兄早不来玩不来,就偏偏在他偷酒的时候来。王素书差点又被像乌龟一样让皇兄的手按着,但他这次明显心情更坏了,来了之后,何话都不说,先把面前的酒喝了个干净。 王素书眼巴巴地馋嘴,那边已经喝空了。 见他这么馋,楚王拎了一只酒壶过来,言笑晏晏道:「八弟,三哥哥这儿也有好酒,来尝尝?」 王素书愣愣地,看眼身旁沉默无声,背影如山岳耸峙的二哥,又转向跟前满脸和气真诚的三哥,最终没敌过流口水的嘴,战战兢兢伸小手去接,结果没接到,王修戈突然横臂来,将楚王手里的酒壶拿走了。 「……」 「……」 王修戈当着他们俩的面,义正词严地道:「灵经还小,他不能喝酒。」 抢酒抢得这么不要脸也是没有谁了。楚王嘴角一抽,见面前的小八弟快哭了的样子,急忙又道:「三哥这儿还有,回头都给老八你送去,我就不信了,他抢酒还能抢到我府上……」 话未说完被王修戈扫了一眼,楚王被震慑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连忙擦汗告辞。 王修戈不嫌酒的出处,倒了两盏,自斟自酌。 王素书是见他今夜心情不好,又来借酒浇愁了,今天着实是喝了不少了,本想替他分担分担,但每次一伸出爪子就被他打回来,找不着半点机会。 「二哥,其实我觉得,三哥人也不坏。」 虽然他天真懵懂,但他知道,三哥的背后是一整个袁氏,三哥得尽父皇宠爱,可是袁氏要的远不止这些,他们想要属于二哥的江山。所以二哥和三哥过不拢是很平常的事。但是他还是觉得,大家都是兄弟,二哥固然是很好的,但三哥,也不糟糕啊,等二哥继位以后,大家还和和气气的多好。 今天吃了太多酒,又是在水里泡了半个时辰,王修戈渐渐感到体热,知道自己这是发烧了,此时内息翻滚起来,红热开始上脸。 王素书发觉皇兄的脸色有点不对劲,额头触手滚烫,忙去找伏海:「皇兄发热了,你快带他回去。」 伏海也受了不小的惊吓,但还没等他走过来,王修戈撑案起身,已经离席而去,「不要跟着孤。要说多少次!」 头疼欲裂,他扶着树干喘匀气息,朝身后跟来的伏海等人低吼。 伏海将宫人都拦住,「老奴不跟着,殿下您一个人,记得回去好生歇着……」 说完幽幽地嘆了口气,对身后的王素书及东宫之人道:「都散了吧,先回去候着。」 东宫之人便只好全部听命于伏海行事,伏海与王素书也退得远远的了。 王修戈的脚步有些踉跄,靠在树干上休息了良久,非但没有半点好转,反而感到胸口滚烫的气息犹如岩浆一般冲破了桎梏,人一踉跄,差点儿摔在地上。 第67页 姬嫣本在席间,对着王修戈的空位置蹙眉,实在不想看见他,本以为他不会出现了,谁知他又出现,今天傍晚在墙根处发生的一切她都不愿再回忆,一想到曾被他那样困住便浑身犯恶不适,以后她要更小心提防着这人。幸好,他喝完了酒很快便回去了,虽然步伐有些不稳,不知道是怎了,但这与她毫无干系。 半跪在树下的王修戈,忽然听到身后一道叽里咕噜扰人讨厌的笑声,扭头,烧得模煳的视线中出现了两道拉长的扭曲如狰狞怪物般的身影,就如同掖幽宫里看见的鬼一样。 王修戈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手胡乱抓起身下的石头朝面前的鬼影砸过去:「滚!」 那理族女人被额头被砸了个正着,碰了一个大包,她同行的男人心疼不已,激动起来也忘了身份,沖将上去将树下的王修戈一把拎起来,攥住他的衣领子,拎起沙包大的拳头就要揍他,王修戈皱眉,虽然浑身滚烫,手中的力气也没完全消失,被人这样拿住,双掌往前平推,那拳风堪堪刮到他的脸上,理族男人便被他的手掌推得飞了出去,一个倒栽葱掉进了翡翠湖里。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理族女人急得唿朋引伴,赶紧前来救人。 打人的太子殿下犹如无事发生,趔趄离去。 伏海和王素书自然看见了,都急急赶来善后。 将理族男人搭救上来的时候,王素书偷摸告诉伏海,皇兄今天为了偷看萧也和皇嫂,就是从这儿跳下去游到瀛洲岛的。 伏海:「……」 怪不得。 王修戈回到寝房之后,便倒下睡了,太医来会诊,说是受了寒,加上酗酒所致,但太子身体底子很好,无大碍,用冷帕子敷着,应当来说,过一夜就会没事了。 守在王修戈跟前的伏海,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感到轻松了不少,这一天实在是过于兵荒马乱了,也不知道殿下经歷了什么。将太医送出去之后,伏海掏出自己的钱,塞给了太医一些:「劳您了,殿下既然无恙,这事儿就不要捅到皇上跟前去了。」 太医点头:「自然自然,我懂。」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太医与伏海叮嘱两句便走了。 伏海折转回来,将房间的门替王修戈掩上。 嘆了一口气,他坐在了房间外头,挑着盏时明时灭的灯笼,就这么守着。 静夜深邃,凉风不断。 屋内焚着安神的香,一缕缕地揉散了,沁入每一个角落。 可这安神的香料,对王修戈而言,却似乎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不但如此,它们催眠着他,反反覆覆地想起今夜萧也和姬嫣在翡翠湖畔赏烟花的情景,画面一页页地飞速闪过,全是姬嫣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从未有一刻他这样觉得,她的美是这般温婉自如由内而外,好像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在云中腾挪着。 踏到人的心上。 可她万种风情,他只能在角落里才能看到。 王修戈觉得自己堵得厉害,翻来覆去,眼前就是抛不掉这影子,她的声音更是不断地在他耳边重复响起。 「早就不愿再对你虚与委蛇……」 「我们已经和离了,我不想再因为件事和你有任何纠缠……」 「只要能摆脱你,我可以不做姬嫣,成为任何人……」 反反覆覆的折磨不知多久,王修戈的心理防备终于支撑不住,彻底瓦解,于此烧热趁机席捲上来占据上风,闷头将他打入了梦境。 他进入了沉睡,意识却深陷在不见天日的囚笼中。 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湖,冬天的湖水冷得能刺穿骨髓,他跳进了湖中,身体在不断地下坠、下坠,漆黑的夜晚,湖中什么都看不见,他拼尽全力地要抓着什么,可身体始终在往下沉,他的双手竭尽全力地往水下延伸,柔滑的仿佛丝绸般的东西,他能感觉到那是对他而言极其重要的东西,却轻盈地擦过了手指,滑了下去,就那么差之毫厘地从指尖熘走了…… 霎时间,那片水域里的每一滴水都化作了钢针一般的尖刺,朝着他的皮肤深深扎进奇经八脉。他不想管那疼,茫然不知所往地向着深冷的冰里沉去,直至肺里的气息终于耗空,冰冷的水封死了他的全部感官。 「不!」 王修戈从睡梦中勐惊醒,噩梦在空荡荡的眼前消散无存。 身体的烧已经退了大半,唯剩下心脏的搏动激烈得近乎要破出胸壁。 纵然梦魇消失,可还没缓过来的心脏,仍在不断地痉挛,抽痛不已,他捂着疼痛的脏腑,在伏海冲进屋中之时,从榻上滚了下去。 第35章 男人之间的较量 天色清朗, 日头高远,白云无意。 演武场上马匹成众,唿啸纵横, 女眷们的清叱声此起彼伏。鲜衣华服,鬓影衣香,这场球赛既精彩又美观, 停驻观赛之人无数。 一场酣畅淋漓的球赛罢,看客直唿过瘾。 萧云回在一堆勛贵男人当中,听着他们在讨论的姬嫣稳健不失凌厉的球风,赞不绝口, 也感到与有荣焉。 这时,一个同伴朝他戏嚯道:「云回兄,听说你与姬相家的娘子青梅竹马,可知她球技这般厉害, 若是换了你上场, 可能赢她啊?」 萧云回唇角微弯:「我不会赢她。」 话音落地, 就听见身后传来的一道冷沉的隐隐带哂的声音:「好大的口气。」 第68页 几个勛贵子弟,连同萧云回一齐回头, 向来人行礼:「太子。」 王修戈淡淡地拂了拂手,脸色挂着笑, 「孤不知,萧世子除精通琴技之外, 还擅长打马球?」 萧云回含蓄委婉地道:「殿下谬赞, 萧也球技普通……」 不等他说完,王修戈打断了他的话:「正巧,孤对打球也颇有心得,女眷们累了, 正好将球场空出来,你我赛一局如何?」 本来玩笑生动的气氛,顿时便得凝滞无比,场上无关之人均面面相觑。 演武场上球赛刚毕了一场,姬嫣的面颊上出了一层汗,晶莹的汗珠挂在白里晕红的脸蛋上,一颗颗如珍珠般剔透莹融,她正接过璎珞递过来的毛巾,低下头为自己拭汗。 身后好像起了一些动静,远远地听不分明,昌红鸾走了过来,小声道:「姬姊姊,太子来了,好像出事了。」 姬嫣握住毛巾的双手收紧,回眸,只见太子与萧云回在人群之中,站立的位置角度,犹如彼此对峙。 瞬间,她的脸色沉了下来。 昨天他那样将她单独留住,说那样的话,姬嫣就做好了准备,王修戈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但她没想到,他会直接越过自己找萧也麻烦。 云回是最无辜的,本不应该受牵连。 这齣好戏,有人渐渐回过了味来—— 都说这姬萧两家是天作之合,太子横插一脚先入关中为王,其后又与太子妃和离,姬氏恢復自由之身,紧接着萧也出现在姬嫣身边。原来是两雄一雌英雄难过美人关的典故。 萧云回不动声色,王修戈剑拔弩张。 这可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演武场今日可有热闹了。 正玩味地观摩战局间,姬嫣撂下演武场的网结,从球场当中走了出来,打了一场热赛,出了一场汗的女子黛眉连娟,明眸红唇,清透的肌肤宛如雪中开出的朵朵红梅,较平常更添了一丝妩艷。 王修戈发现自己有很多后悔的事,来不及做。 譬如今天之前,他不知道原来她是打球的好手,其实他们有着共通的爱好,这片球场烈帝下令为他而开,但他从没带她来玩过,哪怕一次。她在球场上飞扬的时候,他在底下暗中地羡慕着,可以光明正大地看着她一眼都不落下的萧也。 原来嫉妒、吃醋,是这么折磨人心的东西。 姬嫣已经缓步而来,身体不偏不倚,正介入到王修戈与萧云回中间。她挡在萧云回的身前,与王修戈从容而冷静地对视,淡然道:「听闻昨夜里太子落水,染了寒气,此时正该将养才是。云回他球技比不得太子殿下,无论输赢,对他评价都不可能好,太子何必强人所难。」 王修戈微怔:「你怎知道我昨夜……」 话未出口,突然想了起来,只怕是他身边哪个该死的自作聪明的东西,跑到姬嫣面前卖惨。以为这样,她会动半点的恻隐之心。 这是个蠢法子,但王修戈看着现在面前口口声声维护萧也的姬嫣,却失望黯然地明白了。今后不管怎样,她都懒得再给他一丝关注,若不是今天他故意找萧也的茬,她只怕看自己一眼都悭吝。 这个狠心的女人,和离就断得干干净净,没过多久便答应和其他的男子试一试,他岂能让他们这么快如愿? 「呦呦,」萧云回从身后唤住姬嫣,对她道,「站到我身后来。」 姬嫣回眸,面前的萧云回白衣胜雪,对她轻轻点头,「相信我。」 姬嫣不知是否该听他的,蹙了蹙眉,身后王修戈哂然道:「萧世子果然是豪爽之辈,请。」 萧云回点头,「殿下先请。」 王修戈扭头不顾,负手走进场中。 故意落在身后的姬嫣与萧云回道:「云回哥哥,你不该这么冲动的。太子的球技……约莫和他的箭术一样,全大靖也罕能找到敌手,非我不信任你,我只担心,球场上冲撞起来……」 萧云回眉眼和煦,听完她的话就更温和了:「呦呦,有你担心,我便是输上十回百回也值得。」 顿了顿,他在看不见的地方,捏了一下姬嫣的衣角,示意她安心,随后便放下,「虽然我打球未必及得上太子,但无论如何,我不会让女子站在我的身前保护我。」 既是这样,姬嫣便不再多言了,只是将头一点,替他将面前网绳拉开送他进球场:「一切小心。」 萧云回的目光坚定而温暖:「等我。」 先入场的王修戈已经挑好了月杖,等他回过头来时,他们还在球场边上依依难解,身旁挑着月杖的人平白又感受到了太子冷得要神挡杀神的气场,冻得身体打颤。 但识时务者为俊杰,稍后他们还是坚定不移地站在太子这一方,确保他们能够获胜,不会和太子打出仇来。 在王修戈看来慢慢吞吞的萧云回终于进场了,他侧身让开,「萧世子来挑一挑?」 萧云回停在他的身旁,一眼便看中了一根,正要伸手去拿,王修戈在他耳边突然道:「她昨天说,她从前喜欢过一个人,那人是谁?」 萧云回听了不喜也不怒,只是淡淡道:「一个没有珍惜她的人罢了,无心我便休,她不会回头了。」 王修戈并不认同:「你怎知那个人无心呢?」 月杖一敲掌心,「若那人也有心呢,你自诩有几成把握?手底下见真章。」 第69页 萧云回仍然不怒,神色淡然地反问:「殿下试图通过赢一场球赛证明什么呢?」 不管是在他,还是在姬嫣看来,这都是幼稚无聊,且十分可笑的行为。呦呦不是等待着雄性为她争得头破血流而感到骄傲的女孩儿,她一向清醒而坚持。昨天她说的那个,曾经「喜欢」过的人,萧云回知道是王修戈,他们青梅竹马,曾经也抵不上他的金戈铁马。只是,当一切虚名浮利褪尽,真正认识的那个人,才是心底真正的选择。 他并非没有脾气,对这样一个不懂得珍惜,辜负了呦呦的男人,他心头比谁都愤慨。但,与他一争高下,没有意义。 因为太子,早早地就已经出了局了。 这是他的友谊赛,却是太子自以为是的决胜之战。 不妨玩玩作罢。 萧云回将他挑中的月杖拿在了手里,从王修戈面前宠辱不惊地离去。 王修戈看向场外的姬嫣,她抛给自己的一眼,却是皱了下眉头,脸上清清楚楚地,挂着一丝厌恶。 他们和离的时候,她还是那样平静如水,无爱无恨,而现在,他深刻地感觉到她是这样讨厌自己。 难道就因为萧也吗? 既然这样,他更是要赢了,赢得堂堂正正,在她面前彻底将萧云回打败。 他等来自己的马,一勾马镫,直接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干净,一干拥戴的人前唿后拥,转眼就各自站好了队势,萧也那边的人,不过是被抱团排挤出去的人,彼此大眼瞪小眼的,就等着开赛之后轰轰烈烈地打一场。 姬嫣停在场外,忽听见锣鼓一声重重敲响。场上霎时间骏马长嘶,烟尘漫捲。 沈星竹与昌红鸾朝姬嫣拥了上前,沈星竹抿嘴吃吃地道:「我从未见过两个男人这样争风吃醋,太有意思了,要不是实力悬殊,我真盼着萧世子能赢。」 昌红鸾也在底下,用蚊蚋般细小的声说道:「谁不是呢,我敢打赌,姬姊姊嘴上不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二女一齐问姬嫣:「是不是呀?是不是这样的?」 姬嫣回答了这个问题:「输赢不论,能够平安就好。」 王修戈毕竟是沙场淬鍊而出的钢筋铁骨,他的力气有多大姬嫣再清楚不过了,倘若他较起真粗蛮起来,就算只是普通的对抗,云回也难免受伤。 球场上,杖起杖落,飞沙走石。 王修戈马背之上倒挂金钩一桿击出,犹如闲庭穿走不费吹灰之力。 这场马球赛在外人看起来,近乎于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二哥处处占尽上风,怎么还不见结束?」 远远在高台上观望的王素书喃喃自语。 他怀里抱着的是他三哥给的一罈子果酒,楚王摸了摸下巴,笑吟吟告诉他:「这萧云回,也不简单,防守是滴水不漏,估计这是你二哥打得最吃力的一场马球赛。」 王素书大惊:「啊?那二哥会赢吗?」 本来就输走了皇嫂,看起来也赢不回来了,现在要再输了球,面子里子都没有,可怎么办? 「杞人忧天,」楚王嗤他天真,「你见过老二输吗?」 「没有。」 「等等就是了,他们非得打到鸣锣不可。」 楚王气定神闲。 事实果然如楚王所料,僵持下去,直至鸣锣声落,王修戈赢下了三个球。 楚王见太子打球这么久,第一次只赢得了这么小的比分,这个萧也紧追不捨,防守又没有空洞,难以突破,看他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没想到竟是个闷葫芦深藏不露,倘若真的练起来,用个三年五载,赶超老二那也不是不可能的。 虽胜尤耻。 这回看老二还怎么拽。 王素书在一旁,毫不客气地拆穿他三哥:「三哥,你是因为每次都输二哥很多,现在解气了吗?」 「……」他一把夺回白眼狼手里的酒罈子,「小孩儿闭嘴。」 说完就抱着酒罈走了。 王素书跟在后头,本想夺回酒罈,但转念又想三哥情场得意,见二哥失意,有点儿于心不忍,脸鼓了起来,继续看球赛。 然而马球赛已经结束了,胜负已分。 方才打得激烈,萧云回的白衣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一些灰尘,他下马之后,伸手将积灰处掸了掸,随即将襻膊解下,放开云袖,朝脸色沉郁地擦汗的太子走了过去,躬身,诚恳地道:「殿下球技精湛,萧也甘拜下风,改日再来讨教,还望殿下不吝指点。」 王修戈淡淡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很大度?」 他转过面,将毛巾扔给跟来的内侍,搓了搓手,清冷的眸在穿过林杪的日光照射下明亮了几分,但依然漆黑莫测,带着审视与不屑意味。 萧云回温然道:「在下确实技不如人。」 他作揖行礼,礼毕,缓缓地起身挺直腰背,「不过,输赢有何所谓呢?殿下想赢的不是我,而是呦呦的心,但用这样的办法,就算赢了,也只是会将她越推越远。」 顿了一下,清而沉缓的嗓音再度响起,犹如一个咒术般,将王修戈生生定住。 「你从来不懂她想要什么。」 那意思就是在说,不要再幼稚,不要再挣扎,你无论如何都不肯能挽回她了。 王修戈倏然抬眸,而萧云回已经离场远去,姬嫣等在场外,准备了汗巾和水袋,等他出去便交给他。 第70页 他们,四目凝望,髮丝相缠。 便犹如一对璧人。 衬得他孤孤单单,跳樑小丑一般。 王修戈袖口下的双拳紧攥住,手背曝露了条条青筋,狰狞可怖。打球的同伙一见之下,就偷摸散了个干净,再也不敢说要庆功了。 萧云回将颈部的汗珠都擦干,弄脏了的毛巾便赧然交给下人,自己收着了,将自己料理妥当之后,对一直耐心等着的姬嫣温和地笑道:「今天努力了,但依然输了,希望没丢呦呦你的脸。」 「哪里,」姬嫣真心地道,「很精彩,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你这样厉害,不知打球又是师从何门何派。倘若有机会,我还要请你指教一二。」 萧云回微笑道:「自然是好,你来请教,我定倾囊相授。」 他们在前边走边聊着,璎珞、翠鬟两个小丫头见状,都知情识趣地暗中跑下去了,只敢远远地跟着。 望着世子和娘子如画中人般的背影,两人偷偷摸摸地落在远处说笑。 「还是夫人看得准,一早就该是这样的,走了这么久弯路,可算回到正途了,娘子和世子真真般配。」 「也正是世子情深不悔才有的今天,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倘若换别人,等娘子嫁了人,只怕身边也早就有人了,这么多年心思不改孑然一身,在男人堆里真是头一份的,谁见了不感动。」 「是啊,两人志趣相投,以后琴曲相和,又能打马球,又能说到一处去,可不快活呢。」 「是,那是比在东宫自由多了,我是说娘子和咱们都自由了!」 …… 姬嫣一晃过神,才想起久久没听到那两个聒噪的丫头的声儿了,正有些奇怪,要看一看两个惫懒的丫头上哪儿去了。 身侧萧云回忽道:「呦呦,我有一件礼物想送给你,刚才本该拿出来的,只是打了一场马球,一时竟忘了。」 她急忙看向他,只见萧云回召来身旁的小厮明月,明月手里抱着一只木匣子给送了过来,萧云回伸手接过,将匣子打开,姬嫣定睛一看,只见匣子里头躺着一柄明光灿亮的匕首,式样新颖,小巧玲珑,外鞘是嵌蓝宝石镀金层,宝石星星点点,色泽如新。 「此物是我……偶然所得,我见它外观精美,留在身上又很实用,可以防身。」 姬嫣想,倘或有人欺负自己,留这把匕首确实很有用。 她再也不想被人步步紧逼地锁在角落里,如果有这把匕首,至少有个底。 「很好看,会不会很贵重?」姬嫣问道。 萧云回微微失笑:「你觉得我打肿了脸充作胖子么?」 那倒也不是,兰陵萧氏百年望族,家底不逊姬氏,姬嫣是怕这匕首背后有什么来歷,本身的意义盖过了它的价值。 「那我就收下了。」 姬嫣不客气地将匕首取出来,掏出刀刃,寒光一烁,锋芒陡现。 萧云回道:「这把匕首可以穿绳贴住手臂而藏,我给你带上。」 姬嫣看了看,摇头,「这会晚了,我带回去把玩一日,自己就会藏了,多谢云回哥哥。」 「也好。」 萧云回适可而止,绝不再冒进。 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可以见到停云霭霭、叠翠如障的山峦,行宫高处森壁争霞,孤峰夺日,底下则是一潭碧水,水泛起清光,绵绵成韵。 再往前就是女眷居所了,萧云回停住了脚步,「呦呦,时辰不早了,我先回了。」 「嗯。」 姬嫣向他作别,等他和明月离开之后,拎起裙摆朝里走去。 「阿嫣。」 这一次,又被这个声音生生叫住了。 姬嫣转身,向他行礼,「太子。」 他从暮色晚风当中走来,一袭玄衣像噙了一口老墨般漆然,他的脚步很慢,有些迟疑。 但最终,还是一步走了上来。 「我有话对你说。」 姬嫣压制住心头涌动的愠火,尽量和颜悦色地道:「就在这儿说吧,你我之间清清楚楚,没什么可避着别人的。」 王修戈的指甲陷入了掌心的肉质,修眉紧皱,这般静默地对峙着,良久,他终于按捺不住出声打破了静寂:「没有枝儿,没有任何人,也没有白盏菊,我们谈谈可以么。」 第36章 女冠,这么狠吗? 曲廊香榭, 黛灰色瓦当下绿萝牵缠,几乎蔓过亭楼,勾住亭中人柔软的髮丝。 热茶的雾气氤氲, 晕和了男子稍显锋利的面部轮廓。 姬嫣坐在紫檀木海棠花卉纹的方凳上,伸手斟茶,眉眼稍垂:「殿下, 要说什么,请直说。」 王修戈看着她的身影,心却不知为何愈发没底。 半晌过后,他伸手压住了姬嫣的手背, 姬嫣蹙眉,将手缩了回去,用帕子捂着,在他的眼皮底下不着痕迹地擦了擦。 嫌脏。 他的臂膀僵直在半空当中, 声音有些涩:「你是因为枝儿才要与孤和离?」 姬嫣看向他, 千言万语, 出口的那一剎那只化作一语:「不是。与旁人无关。是因为殿下你。」 仿佛最怕就是这个答案,王修戈的眼睑轻颤:「因为我?」 姬嫣的肌肤雪白, 被热雾这么一扑,便犹如粉扑子在她的面颊上打了一层胭脂, 香腮凝荔,如泛着暖玉般润泽。 凝视着她的脸, 王修戈忽然想, 从前拥有的时候,以为日子平平淡淡,他也从没发现,原来她是这么美好。但等他晃过神来之时, 她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第71页 失之交臂,悔之晚矣。 姬嫣依旧那么平淡地看着他,猜到他不明白,心中也不因为他的反问有一丝的波动。 「对。我也一直都觉得,只有本身出了问题,两个人的关系才会彻底分崩。殿下信念不坚,不是姬嫣要的良人,我也已经及早抽身了,往事已矣,何必多作无谓纠缠。」 王修戈道:「你这么说,看来是孤的问题,你觉得,是什么呢?」 她看着她,不作声,随即眸光转向廊榭外的亭台池沼,湖中残荷翻折,萧疏荒凉。 一缕秋风吹过,枯死的荷叶发出清脆的折断声。 王修戈懂了:「还是因为枝儿。」 姬嫣不想与他再谈下去,话不投机半句多,他要的答案她已经给了,本想藉此机会,劝说他以后不要再缠上来,但这人非但不领会她话中的意思,且还要继续揪着这一点不放。何况从他嘴里听见那两个字,姬嫣感到更加不适,起身想走了。 但她才起身,王修戈忽然仰起头,看向她笃定地道:「孤可以向你发誓,没有枝儿。」 如他所言,现在是没有的。 因为那个枝儿在众人的心目之中已经死去,他只是还未找到她,话说得如此肯定、冠冕堂皇,可惜只要不愚蠢的人都不会重蹈覆辙,况她今日,觉得他们俩本是天作之合,就该生生世世捆绑在一起,只求莫来打扰他人。 姬嫣心下哂然,脚步不停,下台阶而去。 「阿嫣。」 他在身后唤住她。 姬嫣一顿,但也没停下转身,继续往前走。 他没辙的声音夹杂着嘆息响起了起来:「孤近日时常梦魇,总梦见你掉进了湖里……」 闭上眼睛就会出现这种画面,挥之不去。 姬嫣终于停住,心思有些起伏。 虽然重生是一种机缘,但这种机缘降临到自己头上,未必不能降临到他人头上。难道王修戈也开始復甦记忆了吗? 心念百折千回之间,王修戈走到了她的身前,低下头看她,姬嫣目光挪向别处,秀美的蛾眉蹙成纤细的小山。 她瞧着镇定自若,实则浓密的睫羽之下瞳孔震动,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口。 王修戈的喉结轻轻滚动:「我总做这样的噩梦,总是在水里,却抓不着你……」 每次醒来,面对身旁的空空荡荡,他突然失魂落魄,有一种肋骨被生生从体内抽去的疼痛和空虚之感。 姬嫣不愿听这些,语气乱了:「也许是我曾经掉进过澄湖,殿下看见了而已,殿下对姬嫣的救命之恩,姬嫣没齿难忘。」 她转身要走,王修戈横臂在前,阻住了她的去路,「这样走,我会觉得你心虚,落荒而逃。」 姬嫣感到震怒、好笑:「殿下,请不要用你的心思来度人。」 王修戈道:「那就听我说完再走不迟。」 姬嫣停了下来,双手拢在衣袖之中,不露出丝毫颤抖的端倪。 他对面前的女子,实属没辙。 甭论威逼利诱,好像能用在敌人身上的办法,都不合适用在姬嫣的身上。对女人,他向来是束手无策。但同为女人,姬嫣又与东宫其他的宫人不同,总之,她哪哪都让他头疼。 「我记得,你上次落水是在一个月前,但就算是现在暮秋,湖面也只有些凉爽,梦中,你掉进的是一块冰湖。」 她越说,姬嫣的心脏越开始抖。 甚至感觉那结冰的湖水重新漫过了胸膛,开始封闭她的唿吸。 「那种溺水的感觉很真实,我不知道这种梦是真是假,但是,我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阿嫣,倘若不是你执意和离,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这般害怕,怕失去你。」 姬嫣冷得发抖,却只想笑。 她一直以为他是个不善言辞,更不会说软话,哄女人的男人。 倒是她一直以来都忘记了,他前世与潘枝儿这般恩爱,她也不是没有见过他的事必躬亲、柔声软语,误会了他这么久。原来他是会这种花言巧语的。 男人在这种事上只有无师自通的。 若是前世,没有潘枝儿流产嫁祸,他狼狈为奸,或许她都信了。 「你不信么?」 他欺身而近一步,将姬嫣逼得后退一步。 那种熟悉的,被他逼到角落里的感觉又回来了,姬嫣已经扣住了袖中萧云回赠的匕首,倘若他再敢往前踏进一步,她的匕首一定瞬间出鞘,就算伤不了他,至少明鑑心意,让他知难而退。 但王修戈仿佛料准了她的心思一般,并没有再不知死活地往前走。 他停了下来,用微暗的嗓音道:「我知道,你只是答应了与萧也试一试,没有真的答应嫁给他,对么?」 姬嫣道:「你想说什么。」 王修戈道:「我不反对你和离之后追求你想要的,但是,也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未必输给萧也。」 「……」 不管他此言是真是假,姬嫣都只想道一句话:早知今日,何必…… 是了,当初,他现在还不知道有那个当初。 是了,她也不应该感到慌乱,就算他真的将一切都想起来,该乱的也是他自己。 如果他这边上演着情意绵绵,却猝不及防想起自己与潘氏的恩爱过往,只怕会悔得将今日的自己连掴几个响亮的耳光。 第72页 「除非你是怕了。」 他不依不饶,动用了激将法。 姬嫣一眼看穿,淡淡道:「是么。」 王修戈点头,嗓音压得更低:「你昨日跟萧云回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喜欢过我。」 姬嫣对这种偷听,但话只听一半,还要自己曲解附会的人,实在无话可聊,又想走了。 「太子殿下,我同你之间不是没有试过,而是不合适,今日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心平气静地对你这句话,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不管你今后怎样,请你不要再来干涉我的生活,你我以后桥路一边,各自安好,祝你明年就找回你的枝儿,至于我与萧也,那是我们的事,请殿下高抬贵手。」 「我同萧也说过的话,现下也同你说一遍,合则聚,不合则散。我对你无感,因你是殿下,我敬重你的身份和为国征战的气节,但你若执意纠缠相逼,姬嫣唯有上山去做女冠子。」 她屏住唿吸说完,撂下这最后一句话,王修戈霎时木住了。 「女冠?」他茫然低喃,「出家……你要这么狠吗?」 他被伤到的神情看起来有一丝荒谬的脆弱。 「可我……」 并没有喜欢枝儿,我只想偿她的义还她的恩,只有这样你可否容我。 他望着她,她桃花面嫣然,却透着一股子决绝与讽刺,令他要说的话在喉咙间滚了滚,便咽了下去。 堂堂储君,已经如此低三下四,他不能再往前进一步了。 该适可而止。 姬嫣见他无话可说,应该是自己将观点阐述清楚了,他若还有一点身为太子的自矜,就应该知道再往前,扯破了脸皮对谁的名声都不会好。 姬嫣这一次离开,他没有阻拦。 很快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迴廊尽头,湖水清波摇漾,光影如碎。 王修戈凝定在原地,这一脚迈得有千钧之重,没有再追出去。 她不稀罕。 他何必作践自己? 他于心中这样告诫自己说。 姬嫣脚步轻盈如风,回到了自己的居所,这时天色已暗,但女眷们待的地方总是热闹的。 自从姬嫣和离之后,她在贵女间的地位非但没有动摇分毫,反而更被抬了一手。照沈星竹的话来说,这天底下敢和储君提和离之人,姬嫣要数头一份,大大地长了她们女子的脸。 何况时至如今,这太子魂不守舍,反与萧世子争风吃醋,更是有意思了,他们就跟看客一样,每日等着好戏上演了。 姬嫣微笑着对沈星竹道;「我想,今后应该看不到这种情况了。」 沈星竹与姬嫣一个房间,闻言,困惑地道:「怎么了?」 姬嫣摇头道:「也无事,只是,我和太子说清楚了,他骄矜自傲,想来也不至于为个女人自甘下作。」 沈星竹赞嘆不已:「姬姊姊,你真厉害。」 姬嫣不愿再提他,不说话微微笑了下。 她坐在黄花梨木螺纹方桌旁,将今日萧云回所赠的匕首取了出来,匕首精美,看这式样有些年头了,但近期又用磨刀石发硎过,光可鑑人。 沈星竹眼眸发亮:「这把匕首挺精緻的,何人所赠?」 不等姬嫣回答,她就猜了出来:「是萧世子?」 姬嫣点头,「嗯。」 「我看看,」沈星竹坐到姬嫣身旁,姬嫣将匕首拿给她看,沈星竹打量半晌,用手摸了摸匕首鞘旁的青铜鼎式的耳朵,「这里,可以穿一条绳子,将匕首绑在手臂上。」 姬嫣定睛一看,确实,如此将匕首绑在手臂上,收藏于袖中,等到要用的时候,就可以抽出刀刃来了。 「看来萧世子是怕姬姊姊你被什么宵小之徒给盯上,特意赠姊姊防身的,这个多情郎君想得可真周到。」沈星竹笑话她,嘆了一声,道,「只是不知道,我可有朝一日,能有这样的福分呢,我不求太子和萧世子为我相斗,只希望……」 说到这儿及时打住不说了。 姬嫣向她点头,「星竹,你若是有意,我将我兄长介绍给你。」 沈星竹便笑得东倒西歪:「你认真的么?我可求你,饶了我!」 …… 星夜,太子出现在千岁宫帝王寝宫外。 「跪着,没有朕的命令,不准起来。」 烈帝从寝宫之中传来一道申斥之音。 寝宫外,王修戈撩开衣袍,跪得挺直。 秋风打着袍角,摩挲出簌簌声音。 后脚跟来的伏海见状,忙向高德庸说情,高德庸见钱眼开的主儿,被伏海偷摸塞了几锭银子,就跑进来向烈帝通禀,伏海有话要说。 烈帝传伏海入内,伏海踮着脚不发出丝毫声儿地猫腰进入寝宫,朝烈帝磕头,烈帝看他一眼,道:「太子近来怎么回事?你是他近臣,竟不知晓?今日他为了姬嫣与萧也争风吃醋,这件事传得沸沸扬扬,到黄昏才进朕的耳朵里!说太子不依不饶,与萧也为难,剑刺兰陵萧氏的脸。」 伏海委屈不已,一方面为自己委屈,一方面亦是为太子委屈,他道:「当初太子妃提出和离,这件事本不是太子所愿,他心里喜欢着娘娘,多日里来夜夜梦魇,半夜里惊悸盗汗,奴婢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劝了又劝,可算安慰了一些,昨夜里想是吹了凉风,人烧煳涂了,今天一早起来,精神不济,又看到萧世子在场,一时冲动才上场和世子打了一场马球。皇上您放心,奴婢一直看着呢,就打了一场,也没闹出什么事端来。」 第73页 那些王孙公子平日里什么德行,闹得那是俾众周知的,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说了一句话,他们就臆想别人是拌嘴小打小闹的情人,若这个女子之后又与另一个男子说了话,那这个女子就是不守妇道的女人。由他们脑袋里构想出的情节,简直是荒唐至极。 烈帝对此也有所耳闻。 「教他在殿外跪一晚上,好好想明白。朕教他的,他可是全抛诸脑后去了。」 「是。」伏海不敢再多嘴,忙领了口谕下去。 只是这更深露重的,殿下昨夜里才起了热,烧了一晚上,伏海怕他又着凉,赶紧吩咐东宫的人回去取鹤氅。 「殿下,」伏海走到王修戈跪得挺拔的身影旁侧,「殿下饿了么,老奴去吩咐厨房,叫他们给殿下端碗热粥来。」 王修戈笑了起来,声音沉而缓:「伏海,你见过几人,敢跪在天子门前吃喝的。」 天子振臂抬手,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谁敢触怒。 跪则跪矣,已是习惯。 第37章 近水楼台,向阳花木…… 「进来。」 旭日东升, 光曜大地。 三出阙威严肃穆,从天子的寝宫中传出命令的声音。 天终于亮了起来,跪了一夜的王修戈慢慢撑着地面起身, 身旁的近侍官要扶他一把,被他推开了。 站起身,稳住自己的身形, 敛容整襟进入寝宫。 甫进殿,鼻尖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龙涎香。 烈帝披着龙蹑祥云纹海蓝锦袍,坐在龙案后,等太子行礼之后喊了一声「免礼」, 便让他站着,侯在一旁。 太子规规矩矩,一动不动。 烈帝也拿起了手边的札子翻开,并不说话。 寝宫内一片宁静, 外人不敢打扰, 里头也无声息。 如此这般过了许久, 烈帝执笔在札子上有所批覆时,料到太子这时警戒有所松懈, 口吻如常地道:「与萧也打球,是怎一回事?」 王修戈道:「臣一时技痒, 与之切磋。」 「是么。」烈帝运笔流畅,在札子上留下了丹朱标记, 头也不抬, 「朕听闻不是这样,与太子你所说相去极远。太子有意与萧也争锋,是为了区区一妇人。」 下头没有答话,烈帝终于支起了眼睑, 手掌重重地拍在桌案上,惊起瓷盏、笔架、纸镇、砚台等物齐齐激烈地碰撞作响,他的脸上浮现出隐隐然怒意:「太子,大丈夫何患无妻,为一区区妇人便失了太子尊严,朕往日教你的,朕看你是一点不曾领会。」 王修戈低声道:「臣有罪。」 「这么说是真的了?」烈帝气急败坏,表面上却压抑得很是平静,他闭了闭眼,身体靠后仰稍靠住些龙椅,「当初朕放姬嫣出宫,令她终身守身如玉不得再嫁,看来姬嫣倚仗姬氏之利,并未曾将朕这些话放在心上。只怕有朝一日,姬昶求到朕跟前来,要为姬嫣与萧也赐婚了。」 烈帝一句一句,搅碎了太子的心。 「这件事,朕届时不会答应。朕还要重惩败了皇室规矩的姬嫣!」 「父皇!」王修戈抬起头,神色略略恓惶,「此事不可。」 烈帝漆黑的墨眉紧皱,他咬住后槽牙沉怒道:「太子!」 王修戈应声跪下。 「臣当日说了,臣能再娶,姬嫣就能再嫁。此话非一时气话。」 烈帝冷笑:「朕该说,你是聪明还是煳涂。你是朕的嫡子,是大靖的太子,岂能被一个区区妇人玩弄股掌,骑到头上?」 王修戈双手执礼:「是臣有这个自信,不会输给萧云回。」 烈帝冷然拂手,道:「你拿朕的颜面,拿我大靖的颜面,去赌你一个自信?朕看你是太过于儿戏。就算如此,姬嫣自请离去,她也早已没有资格再成为你的太子妃,朕劝你死了心,莫作无谓之争。」 见王修戈这次竟然还执着于争辩,烈帝厉口打断他未尽之言:「太子,朕看你近来是神魂颠倒,睡煳涂了!」 说完,他将掌中的一道札子飞了下来,就落在王修戈的膝前。 「这是密州一桩贪墨案子,涉及官员十一人,朕着你去清算,凡贪污受贿者立斩不赦。近来你就不必留在金陵了,也省得日日魂不守舍,给朕丢人。」 烈帝白了这不争气的东西一眼,挥手教他赶紧滚。 王修戈收拾好面前的札子,缓缓合上,「遵旨。」 这一道旨意下来,他又将离开金陵。 而近来萧也都会留在金陵,与她日日在一处,近水楼台,向阳花木…… 王修戈停在寝宫之外,掌中握着的札子开始发紧,直至指骨泛白。 …… 烈帝的寿辰之后,参筵的人各自散去。 姬嫣坐上姬氏的车马,独自一车,姬弢在外边打马骑行护送。 千岁宫坐落之处,天清水翠,官道旁便是农田千亩,华实蔽野,黍稷盈畴,其间男耕女织,宛若世外桃源。 姬弢护送着妹妹返回家中,与黄昏时,赶上林夫人设的晚膳,一家人在饭桌上相聚。 饭桌上姬婼便很好奇这次姬嫣又经歷了哪些有趣之事,问个不停。 但自从上次,姬嫣从母亲的口中得知采采与她的母亲,当年是如何进来姬家大门之后,再见到采采,总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采采的母亲余姨娘,是父亲真正所爱的人,当年他们因战乱失散,才有了母亲「后来者居上」,倘或不是这样,余姨娘只怕已经成了父亲的正室。 第74页 姬嫣为母亲鸣不平,面对姬婼的连番追问,她缓和地笑了几下,语焉不详,也不愿再细谈下去。 姬婼自感到气氛有些不对,瞧父亲,父亲的眼神有些警示的意味,她只好不说话了。 饭后,林夫人与姬嫣在林中散步。 林夫人见姬嫣饭桌上伸不开手脚,握住她手,穿过嶙峋的石林,温和地道:「呦呦,你不必顾虑母亲。」 「你自小便与采采亲厚,将她视同一母所出的亲姊妹一般,我见你们这样,才没有将这些话从前便告诉你,就是怕坏了你们的姐妹情深。只是你父亲误我良多,与采采全然不相干,她活泼善良,连我也是喜欢的,你不必为了母亲,拘了自己不敢与她往来。」林夫人笑着摇头,「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有什么看不穿的,早就放下了。」 姬嫣称是。 林夫人道:「呦呦可比母亲幸运多了,云回一直在等着你,你也没有孩子,与东宫无牵无挂,有时想想,造化弄人,娘竟很是羡慕你。」 姬嫣蹙眉,停住了脚步,「娘,你想与父亲和离吗?如果是,女儿可以帮你。」 林夫人失笑,「你这傻孩子,娘现在和离,能得到什么?」 姬嫣一愣。 林夫人道:「实话同你说,余氏大肚子进门的时候,我对你父亲就死心了。但娘偏不能和离,我若和离,非但将来你过得不如余氏的孩儿,连你兄长,在姬家只怕也会地位大降,倘若余氏生下一个儿子,凭你父亲与余氏的深情,岂不令你兄长失去嫡子的位份。我偏留下,令你父亲对我心怀愧疚,他承诺与余氏今后再无子嗣,幸而他还算是个守信的,他做到了。」 石林中没有人,唯独林夫人与姬嫣,并苏氏与叶芸娘四人,这话不当着外人说,在女人堆里,在姬嫣面前,可以说了。 林夫人是为了姬弢与姬嫣,才选择不和离,既然没有得到男人的心,那么她多年经营和操持,付尽心血,岂能两头空?她怎能不将姬家攥在手里,轻易便宜了余氏? 穿过石林出来,林夫人又问起了此次皇帝寿辰上,姬嫣与萧也可有进展。 其实一早叶芸娘已经向她通过气,但含煳其辞,箇中细节,想来叶芸娘也是不清楚的。 姬嫣沉吟着道:「皇上寿辰上,女儿知晓要收敛,只与萧世子说,从今以后可以试一下相处。」 其实本来相安无事,奈何太子横生枝节,现今只怕也传到皇上耳朵里了,在她下决心之前,还须得小心一些。 姬嫣想自己正有空,可以上雅思居定制一把琴,下足功夫,将从前的琴技找回来。 林夫人道:「我听说太子和云回打马球,这是怎么了?」 外头的传言真真假假,林夫人没有尽信,但依然感到十分意外。 「难不成是太子有悔了?」 姬嫣蛾眉轻颦,「也许是。」 林夫人的心便起伏不定,「这可如何是好。我原以为,这太子也是洒脱疏阔之人,他既答应和离,且看着没半点不情愿的模样,料到他心有所属,是不会为难呦呦你的,怎么……呦呦,你肯定他当真是有个心上人么?」 姬嫣万分肯定。 而且他们是在战场重逢,潘枝儿出现时,为王修戈挡了一箭,当时便伤重垂危了,数十名医看诊都说兇险。他们俩也是经歷了巫蛊之祸生死两茫茫的分离,和久别后战场惊心动魄的相逢,也是一段戏文之中的传奇佳话了。 林夫人道:「那这件事我得细琢磨,皇上寿辰之后,萧也无官无禄,在金陵也待不长久。呦呦,我与萧也的母亲也算有几分故交,年底她过寿,届时我带你上兰陵萧氏贺寿,总是名正言顺,可让你们见一面了。」 对姬嫣来说,这件事只是一个开始,但身边所有人都突然忙碌了起来,涌动了起来,在她的身后,将她朝着萧也推波助澜。 虽然是她已有默许的,但她依然觉得—— 太快了。 母亲的紧锣密鼓,让她有点乱,不知所措。 散步后,天色渐暗。 姬嫣回到寝房内,先沐浴了一番,将长发用芝麻叶水浸泡,以猪苓打上香气,捞起时云云一把,擦干后翠鬓蓬松,用一支横钗松松挽上圆髻。 侧歪着身子坐在罗汉床上看书,一脚湿漉漉地趿拉着木屐,寝衣迤逦而下,随轩窗泄露进来的风一阵摆动。 璎珞在外叩门,「娘子。」 姬嫣唤她入内,璎珞将一叠新酿的丸子端进来供她消夜,说起了雅思居斫琴的事儿,将一封请柬递了来。请柬封红滚金,上书:姬氏女郎亲启,我之荣幸。 「娘子,那雅思居的老闆瞧着很有些派头,这请柬下的比好多名流王孙都精緻。」 姬嫣颇感好奇:「老闆是什么人,你可看清了?」 璎珞摇摇头:「神神秘秘的。」 「不过,雅思居的生意是真好,就算开在城角,客人也是频频上门的。我之前听说,萧世子就在那儿定制过一把焦尾琴。」 姬嫣看向小丫头,微微噙笑:「你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她将信件展开,信件是行书手书,字迹潇洒若行云流水,倘若字若其人,那么他应是个淡薄名利的世外之人。 「娘子,这信上说什么?」 璎珞把小脑袋伸过来偷看。 第75页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璎珞翠鬟等人虽然只是姬家的小丫头,可识字句读却学得一点不差,虽没那个吟诗作赋的才情,但看信件却是不难。 这人的信写得字真好看。她在心里暗暗道。 姬嫣举起手,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这位老闆说,对我要定制的风桐木伏羲琴有兴致,正巧他家中收藏一把名琴,音色依旧松透纯粹,九德俱全,如果我有心,可以出价卖给我。」 弹琴的人,人人尽知,一张琴倘或能备五德,便已经算是上品了,九德集备,兼有声润淳淡与金石之韵,亮而不塞,发如风中之铎,韵长清绝,且久弹而不乏,便是上品之中的上品了。 璎珞道:「娘子去看看么?」 琴师见名琴,犹如英雄得宝剑,哪有不激动之理,姬嫣颔首:「我挺有兴致的,明日便去看看。」 第38章 皇叔 雅思居的小厮等姬嫣缓步走下车轩, 上来迎接。 虽然雅思居地处偏僻清净,但璎珞说他们的生意一直极好,今日上门来时却门可罗雀。 小厮急匆匆向姬嫣解释:「姬娘子是大主顾, 老闆已经停业三天了,就等姬娘子您来呢。」 雅思居停业三天,但从收到信件开始算, 也不过两日。 姬嫣料想,这个老闆是笃信她见了请柬后能来。 看来也是了解她的。 小厮为姬嫣引路,提醒她留意脚下门槛:「您且随着我来。」 一路将姬嫣引上楼。 雅思居地面不大,一楼置着不少样琴, 这老闆做生意很专一,出了琴以外,其余乐器的生意他都不做。 姬嫣拎着裙摆,暗暗想道, 跟随小厮上楼, 转过楼梯间, 迈上最后一步,小厮请她左转至雅间, 但姬嫣一转身,那畔垂幔飘飞之处, 却见道漆玄的侧影,席地而坐, 沉峻的侧脸在纱幔间影影绰绰可见。 姬嫣愣了一下, 没有再继续走。 璎珞也瞧见了,她皱眉道:「你不是说,停业了吗?」 说话间,王修戈从纱幔之后转过了脸, 脸色挂着认真,好像与她相识,又不相识,定定地看着她。 小厮为难地搔了搔自己的后脑勺,道:「那位……不是买琴的客人。」 姬嫣问心无愧,断没有对王修戈见之则避的道理,何况她是为了看琴而来,没有见到名琴,不愿就此鎩羽而归。 「你们老闆呢?」她扭头问小厮。 话音落地,从纱幔之后,传来一道男子的轻笑声:「姬娘子驾临鄙店,怎能不前来亲自迎接。」 那声音清透之间不乏稳重,听着约莫三四十岁。 他正坐在王修戈的对面,两人似乎正在说话,帘幔后可见一道身影,缓缓起身,拨开帘门走了出来,身着墨绿锦缎簇金云袖外衫,长姿孑然,杳若月照烟树,但见他眉目清俊,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鼻唇是整张脸上最显锋芒的,但饶是如此比起王修戈,还是要收敛不少。 这两人,其实不细看有些相似。 姬嫣道:「您就是这儿老闆?」 那人颔首一笑:「正是。」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魁梧健壮,浑身肌肉贲张,一个能顶他三个的大汉。这大汉生得圆头虎目,轮廓深邃,与久居金陵的人面貌差异极大。 只见他大汉敛容肃立,规矩听训般垂着双手,默不吭声,对于这位老闆极为臣服的模样。 姬嫣难得见到这样的人,像是胡人草莽,比理族的落木的王子还要粗犷几分,不免多看了一眼,才终于勉强定住心神,收回目光,对老闆得体地微笑道:「我听说老闆这儿有一张具备九德的琴,您在信上说肯出价售给我,因此我特来看琴,还请老闆您出个价。」 那老闆笑道:「此琴名唤白云浮,想来姬娘子应当听过它的名头。不过现在还不急说价,琴看过再谈也不迟。」 「请。」 他礼貌地请姬嫣和她的两个丫头璎珞、翠鬟进入雅间就坐。 这雅间里烧着茶,用小香炉煨着,茶汤咕哝咕哝冒着泡儿,姬嫣随老闆步入时,王修戈正在沏茶,长指捏着一只汝窑的碧玉瓷盏啜饮。 老闆换人去抱琴,请姬嫣入座。 姬嫣便坐到了王修戈对面,老闆介于两人之间落座。 幸而这茶案有些长,她想。 姬嫣问老闆:「不知老闆贵姓。」 能如此接待太子,想来也不是凡夫了。 老闆笑道:「鄙姓王。」 姓王? 这倒是连璎珞都不知晓的,她与翠鬟两人对视一眼,心霎时悬了起来,难不成这老闆与太子勾结,让她们掉进了狼窝里了? 正在她们惊魂不定间,王修戈缓慢地放下茶盏,抬起目光,看了一眼姬嫣:「很巧。」 姬嫣回道:「是很巧,殿下也是好琴之人么?」 她明晓得,他不通音律,故意一刺。 王修戈非但不生气,反而笑道:「伶牙俐齿,更胜往昔。」 姬嫣感到王修戈在这个老闆面前有些端着,心里猜着他们的关系。 但等琴的间隙里,他自己就道出了:「皇叔,你的琴传了一千三百年了,你一向爱不释手,今日当真捨得出?」 那王老闆笑道:「名琴要配上名家才好,否则这样的好琴放我手里也不过是砸了名声,倘若姬娘子技法高超,今日这琴,我就算赠给姬娘子,也是无妨。」 第76页 姬嫣的目光低垂,听着这话,却是想了起来。 烈帝有个不世出的庶弟,当年夺嫡之争当中避祸山林,毫髮无损,一直没有在金陵人前出现过,姬嫣以为他是云游四方去了,没曾想他居然在金陵开了一家琴坊,做起了幕后老闆。此人看着天性淡薄,不喜权力之争,与皇室之人也没有什么往来,却不知是真是假。隐居避世的背后,也不知是否单纯。 这样的人,可以结交,但以姬家中立的政治立场,还是莫要深交。 雅思居的下人将琴抱了过来,由那大汉盯着,放到姬嫣的面前。 琴是古琴,今日特意移出琴箱,用云锦朱雀团花纹套封好,小厮在姬嫣面前摘下琴套,露出琴身。 这琴正是姬嫣要的丝桐伏羲式,白玉足,红木轸,紫檀护轸,有七弦,髹暗朱色漆。 在内行人看来,这正是一把君子之琴。 姬嫣很是心动,倘若老闆要高价出售,也不是不能考虑的。 老闆对她解释道:「此琴传自上古,已有千年歷史了,相传这把白云浮是芥子出使敌国所用之琴,一曲能令两国罢斗十年。后来流落于民间,辗转教我侥倖得到,这琴颠沛流离多年,音色依旧纯粹,有金石韵,确是好琴。可惜在下琴技稀松,配不上这把白云浮,故而,想替它寻觅一个真正的主人。在下本来想将琴赠予兰陵萧云回,只可惜他手中已有一把千年名琴,一士不佩二琴的规矩在下是懂的。又听闻,姬娘子与萧世子师出同门,琴技高妙,恰巧娘子的这位贴身婢女问琴问到了雅思居,在下故意拖延了娘子的制琴时日,是为引娘子前来一见。」 姬嫣向老闆颔首:「承蒙皇叔看得起,姬嫣的荣幸。」 王老闆看了眼右手侧的太子,茶香裊裊,水雾氤氲了他俊美如琢的脸,眼睑稍低,似有笑意。 王雎已经避世多年,与王修戈并不相熟稔,除了血缘外更没有半点的情分,听说太子接了皇帝的圣旨要启程去密州,今日却出现在雅思居,说是为拜会而来,王雎心中明白。姬嫣与王修戈,本是一对分飞劳燕,太子对姬氏女,还不能忘情。 而姬嫣…… 王雎的目光转向左侧的姬嫣,在她的如泛着月华般皓皓辉光的银盘面容上停了又停,最终,却是化作低喃一声:「姬娘子,可以拨弦一试么。」 姬嫣没有抬头,没察觉到丝毫异样,轻轻点了下巴,右手在琴弦上一勾一挑,指落,松脆的琴音如波涛的韵律般跌宕开来,外行都能听出,这确实是一把好琴。 翠鬟和璎珞还很是欢喜,有了这把琴,娘子便有如神助了。 姬嫣也很满意:「请您开价。此琴我有意向买下。」 王雎略感为难,反而对王修戈道:「这琴有市无价,依太子之见,该如何卖?」 王修戈徐徐起身,走到了姬嫣的身后。 姬嫣不知他要做什么,却感觉到身后,他弯腰下来,食指在白云浮上压下,随即一挑,琴音余韵之后,他略带笑容地耍起了无赖:「皇叔偏心,分明孤先来找你看琴,这琴侄儿也有兴趣,不妨卖给侄儿。」 「你……」璎珞看呆了,太子居然横刀夺琴,简直太不君子了!这琴明明是她先给娘子看中的! 两个丫头满脸怒容,姬嫣却沉静漠然,处变不惊。 尽管身后男子的唿吸近在咫尺,身上那股幽静的冷菊香气一缕一缕地钻人皮肤。 王修戈道:「公平起见,价高者得,如何?」 「这……」王雎犹疑开来,看了眼纹风不动的姬嫣,略略皱眉,「师我,这张琴我已经承诺要卖给姬娘子了,你何故现在才来要?」 「先前不知,令皇叔的白云浮明珠蒙尘,是侄儿过失,现在,皇叔说得对,这确实是一把名琴,侄儿自小不习乐,但近来却对音律颇有兴致,好不容易与皇叔引为知己,皇叔何不成全侄儿?这把琴,只管皇叔开价。」 王修戈在姬嫣身后,慢慢直起身,口中说着,目光却下移到她的凌云髻髮鬓之上,虽看不见,却能想像到她此刻心头的懊恼,薄唇微敛。 王雎顿了顿,「我库房还有几把好琴,太子再去看看呢?」 「不要,」王修戈道,「侄儿是外行,看不懂宝琴门道,如今就中意这一把。」 终于,姬嫣也忍不住了,声音沉了下去:「太子定要横刀夺爱,这把琴就让给太子。」 她起身,倏然衣摆微扬,身后离得近在咫尺的王修戈仿佛被她的衣袖掀后退了半步,姬嫣朝王雎福了福,又道:「姬嫣无福,此琴与我无缘,皇叔请见谅,姬嫣告辞了。」 说罢姬嫣带着璎珞与翠鬟下楼离去,王雎起身,试图阻拦,却未能留住,眼见得姬嫣与两名侍女下了楼,朝外走去。 王雎看向王修戈长嘆了一声:「你这是何必?这把琴,便当皇叔送你了还不成了么。」 王修戈微笑:「行。稍晚,孤让人来取。」 他行礼,向王雎告辞。 出雅思居,裨将韩婴为他牵来马匹。 上次出海袭击,为了假扮和尚,韩婴将自己剃成了秃瓢,现在过了一个多月,已经长起了一片浓密的刺毛,成春风吹又生之势,只可惜他因为头顶的戒疤常被误认为和尚,于是出门都戴着一顶皮毛小毡帽。 韩婴牵来太子的黑鬃烈马,禀道:「姬娘子这是往家里去了,殿下现在再追,也还追得上。」 第77页 「嗯。」 王修戈的神色不復在雅思居的轻松,拨转马头,握住了皮鞭。 「替孤向皇叔告一声,琴不白得,孤照价给他。」 「是。」韩婴拱手说道。 王修戈骑马追出十里地,终于在巷口追上了姬嫣的马车。 车夫见是太子,忙勒住缰绳,停止了驱策,回头对身后车中的姬嫣道:「娘子,是太子追来了。」 未几,璎珞将车门拉开,露出让王修戈一眼看穿的皱眉嘟唇的压着气的脸,姬嫣折腰从车中步出,王修戈也随之下马,将手递给她要扶她下车,「阿嫣,你别恼,琴我买下会送你的。」 姬嫣停在车驾上,闻言,却皱眉从另一侧下了车。 隔着一驾马车,姬嫣看了过来:「殿下何必多此一举?」 既然不要琴,何必来抢,抢来又说要送她?这样的人情她是不稀罕要的。 王修戈沉吟半晌,对璎珞道:「孤与姬娘子单独说上几句话,都退下。」 璎珞一听,差点气炸,凭什么嘛,就太子会知道以势压人!可面对太子吩咐,却不敢不听,气嘟嘟地小声踹了下车门,道:「遵命。」 车夫赶着车往前走了几丈远,璎珞和翠鬟还不忘一左一右地从窗口探出脑袋来,看这个煞风景的太子又将她们娘子拦下作甚么。 真是老天不保佑,买把琴也能碰上他,这便是孽缘么! 但姬嫣看得出,这不是什么阴魂不散的孽缘。 「殿下是故意出现在雅思居的?为何?」 王修戈提步向姬嫣靠近:「警惕王雎,他深不可测,不要与他走得过近,从前你不知也不妨,现在知道他在雅思居,今后就不要去了。我即将前往密州,归期不定,琴我已买下,之后会让伏海送给姬弢,我知你不肯与我传出什么……让姬弢转交给你,总不会累及你名声了。」 王雎是烈帝的庶弟,也是几位皇子的皇叔,适才在雅思居,他们叔侄相处融洽,根本看不出不和的迹象,他现在,却来对姬嫣说王雎深不可测,需得警惕。 两世为人,姬嫣都没看出这位皇叔有什么野心。 「恕姬嫣不明白,请殿下明示。」 王修戈道:「皇叔韬光养晦多年,淡泊世俗,隐居避世,但他的手腕绝不只是明哲保身这么简单。今日你也见到了,他身旁的近身侍卫,是从北夏挑出的一等勇士图尔墩,曾有过无数买兇.杀人的案例,涉案之人下至贩夫走卒上至朝廷命官,莫名枉死者太多,可这些案例已经被抹去了。除了皇叔的手笔我想不到其他。他很危险,万勿被他盯上。」 更何况,他有一种直觉。 王雎看姬嫣的眼神,充斥着怪异诡谲,那就像是空腹三日的野狼瞥见生肉的势在必得的目光。他对姬嫣目的不单纯。 如果今天他借着赠琴博得姬嫣的好感,拉近她的距离,放松她的警戒,后续不堪设想。 「多谢殿下告知。」姬嫣福身行礼,「我回了。」 这句谢,姬嫣是诚心的。 「不过,琴我不需要了,既然殿下现在对音律有兴致,便自己留着吧。」 她和气地说完,转身朝自己的车驾走去。 王修戈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舒了口气。 随即,他又慢慢地皱起了长眉,脸色暗了下来。 自北夏而来的图尔墩力能扛鼎,喋血无数,三日前探子才发现他踪迹,原来他竟藏身于隐居的王雎身边,难怪多年来一直杳无凶踪。但他改头换面,从前的旧档也已消失不存,没有证据抓获不了他。 老对手了。 只怕就算是暗杀,在大靖也很难有杀得了他的人。 …… 月色沉沉。 雅思居落了锁,王雎独行穿过迴廊,来到一侧角楼前推门而入。 里头没有灯火,一片惨澹,他提着羊角灯上前,用手拨开机括,将密室的门打开。门开后,露出一条蜿蜒的台阶,王雎沿台阶而下,走入密室深处。 开阔的密室深处,形如一间女子的闺阁。 闺阁中,衣柜、镜台、屏风、挂画、梅瓶、香漆小几参差而列,一方圆弧状如弦月般的床榻上坠着宝金色帐帘,帘帷收拢入金钩,床褥显得有几分凌乱,便仿佛女主人还在一般,只是秋乏起身,出去散步了,还没来得及将闺房收拾好。 密室正厅则是一幅挂画。 画上是一执扇扑蝶的藕色纱衫女子,女子修眉联娟,步态轻盈地穿梭在花丛中,玉手纤纤,美眸顾盼,宛若花中小仙,明媚娇憨无比。 一如以往,王雎走到了那画前。 他在挂画下痴立许久,望着那丹青之上的熟悉的眉目,手指禁不住抚向她的面庞。 那画中之人,面若银盆,眸光晶璨,栩栩如生。 王雎想起了今天来他店里买琴的女子。 买琴的女子本是王修戈的妻子,从前他只遥遥于太子迎亲队伍之中惊鸿一瞥,当时以为看错了,并未多想。熟料日后,竟日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幻想着那与画上一模一样的鲜活的女子,就睡在自己的枕畔,与之颠鸾倒凤,夜夜交欢…… 「阿洛,自你离去之后,这天下再无美人,不想我今日遇到一人,形貌似你,恍惚以为你还在我身旁。」 他闭上眼,手往下撩开自己的衣袍…… 第78页 良久良久,双眉紧紧一皱,有什么突兀地离体而去。 那挂画下面,摆放着一只大箱子,箱子上锁,钥匙只有他一人有。 里边是蜡烛、铁索、羊皮鞭、木驴…… 「迟早有一天,你会回来,重新属于我的。」他摸着那画,温情脉脉地望着画中女子的面庞,迂迴地低声地说道。 屋子里的沉香火烧得更浓烈了,香气盖住了密室闺阁内的每一个角落。 第39章 姬府风波 暮色降临, 金陵突然风雨大作,几道风折断拂檐疏影的声音一过,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拍打着姬嫣院中的支摘窗。 楹窗外雨水沿着梨木汇聚蜿蜒流下, 屋子里泛起潮润的泥土气息。 姬弢抱着一张琴,脚步轻快地穿过雨帘迈步进屋。 「呦呦,你看, 哥哥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堂屋里,姬弢落了座,赶紧让叶芸娘招唿姬嫣出来。 少焉,姬嫣从堂屋后门绕过屏风出来, 见姬弢放在手边茶案上的古琴,正是今天她上雅思居,皇叔王雎拿出来的那把白云浮。 不过这琴现下本应在太子手上。 「太子给你的?」 「什么给?」姬弢摇头,「我向他买的。」 姬嫣颇为不信:「兄长买的?兄长花了多少钱买的?」 姬弢眼珠子心虚地一转, 心里过了两遍腹稿, 立刻硬气地道:「一万两, 走我的帐。」 唯恐她不信一样,将身子扭过来凑到姬嫣跟前, 五指就在琴弦上轻轻一压,「这可是好东西, 花了我半辈子的积蓄了,要不是我妹喜欢, 我才捨不得钱。」 「钱庄的花票呢?」姬嫣仍然不信, 朝她摊开手,「一万两的帐目,必须经过钱庄。」 不是她看不起姬弢。 姬弢手里能有多少钱她是知道的,就算他这辈子抠抠搜搜省吃俭用, 凭着朝廷的俸禄和姬家的例银,他也攒不到这么多钱。 姬弢将她掌心向上的小手推了一把,稍稍推开,「唉,不说了,我没从钱庄拿钱。」 姬嫣蹙眉,更是不信,责怪他上太子的当,替他办事。 但姬弢依然嘴硬:「哥当了值钱的宝贝,就先前父亲爱把玩的那只琥珀吊坠。」 「……」姬嫣微怔,「你,这是不要命了么。」 「唉,我还不是受了王二的忽悠,他跟我说这琴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名贵,传奇怎么怎么精彩,还是千年前的名士所佩的琴,你要是得了一定喜欢,哥这不听信了他的话,就被他诳着卖了父亲的吊坠么。你放心,吊坠哥攒够了钱迟早赎回来!」 姬嫣摇头,寒着俏脸道:「不行,你将琴退回去,把吊坠换回来。」 「退回去?那不行。」 「怎么不行?」姬嫣是很想要白云浮,但王修戈给的,她不想要。 「且不说按照大靖律例,银货两讫之后,若非物件或交易本身原因,超过三千两的数额是不能轻易退的,这事儿要是闹到金陵府尹那儿咱也不占理啊。」姬弢不知怎了这次竟坚决不退,「而且,王二已经走了,去密州了,我上哪抓他!」 姬嫣一怔。 看来他是闲的,上半日还出现在雅思居,兴味阑珊地喝茶,下半日便动身离开了金陵。 「呦呦,你就留下吧。」 姬弢推了推她的胳膊。 「你就看在,哥这次为了你大出血的份儿上。再说了,这琴是哥哥买的,跟他王二有什么关系,咱不欠他的,一点都不虚。」 姬嫣就信了他的蛊惑。 手指已不自觉褪下了白云浮的琴套,望着茶案上的琴,确实心动。 「也好,我的嫁妆还在,一万两我给你,你把父亲的吊坠赎回来。」 姬弢大喜过望:「好!」 说完便一蹦三尺高往外蹦了。 蹦出姬嫣的望舒园,姬弢的嘴角差点儿咧到耳后根去了。 王修戈把琴交给他的时候,一文钱都没有收,而且为了求他代为转交,还给他一笔不小的酬劳——骁骑营长缨大会的场地,免费租借给他,时限一个月。姬弢眼馋玄甲军的那片营地不是一两日了。 回头藉口卖了爹的琥珀坠子,呦呦给自己一万两。 好一对离心离德的离异夫妻,太好教人吃两头了。 算了,呦呦那笔先给她存进钱庄,回头哪天她又要嫁人了,再给她充了份子。 …… 姬弢一走,姬嫣察觉出不对了。 刚刚将琴架在案上,焚上香,姬嫣的右眼皮便轻轻跳了起来。 「叶嬷嬷。」 她叫来叶芸娘,吩咐她,上当铺查一查,有没有弢郎君典当琥珀坠子的交易。叶芸娘应是,这便出去办事了。 窗外雨势渐小,姬嫣凝眸香案上的白云浮,心却再一次乱了。 叶芸娘回来时,身上湿透,却向她告到:「今日大雨,典当铺子都关了门了,没问着人,要不下次再去吧。」 姬嫣点了点头,没说话。 叶芸娘见娘子心不在焉,自己却笑呵呵的,「我回来的时候在侧门见着世子跟前的明月了,他捎了一个口信过来,皇上寿辰过去几日了,世子恐怕也要启程先回兰陵,之后恐怕要年底才能与娘子您见面,廿七日曲水亭,他想与您见一面,不论多早晚,他都在的。」 灯下端坐的姬嫣,青丝如瀑,卷着细雨丝的风将她胸前垂落的散发起扫到肩后,露出一段色白匀净的延颈。 第79页 叶芸娘瞧着,娘子朝外看了眼昏昏暗暗的天色,嘆了口气。 「怎么了?娘子是不是不愿意去?」叶芸娘担心娘子这是反了悔,又瞻前顾后了。千岁宫那场马球赛说太子与萧也吃醋传得有鼻子有眼的,确实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这几日,娘子提都没提萧世子一句,叶芸娘心头开始没底。 姬嫣只是觉得太快了一点。 她是答应了与萧云回相处,却没有说过一定能成,而姬家的人,萧家的人,似乎已经在预见缔结良姻的美满结局了。她真担心自己辜负了众人的期望。 她已经是嫁过一次的人,因为和离,让父亲肩上背上了不小的压力。 这次,她怎能够还让父母失望? 「我没事。」姬嫣缓缓起身,「曲水亭便在姬府之外,我会去的。只是乏了点,您替我关了门,就歇着去吧。」 「嗳。」叶芸娘不疑有他,照姬嫣的吩咐将她寝屋的门关上,便出去了。 屋内一灯如豆,窗外风雨凄凄。 姬嫣入帐中歇下了,停着雨声,却是和离之后第一次失眠。 雨缠绵多日终于停下,云脚低垂,青山竞势。 秋阳从云层后将身移出来,露出彤红的面靥,晒干了湖面上氤氲的水雾。 曲水亭坐落在波光潋滟的湖心,有一条九曲的迴廊通达,这片湖边常年都有女孩子玩耍,但现下还早,她们还没来。 而萧云回已经来了。 姬嫣远远地就看见他坐在亭中的身影,垂眸,任由叶芸娘将披风为她繫上,低声地向叶芸娘道:「我一个人上岸就好了。」 叶芸娘笑道:「省得省得,老奴不打搅娘子与世子叙话。」 她的那种语气激得姬嫣面露赧然之色,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胳膊。 沿迴廊上曲水亭,身遭碧湖万顷,与汉白玉石相平,蔚蓝的天光倒映在如琉璃镜般的水面上,表里空明,石阶下水影中藤蔓葱翠,几乎要绊住行人的脚步。 萧云回等到她靠近,便将她接进亭中,「听说你缺一把琴,我特意请名家斫了一把……」 姬嫣定睛一看,只见亭中的石桌上放着一把古琴,应是他最近着人斫的。 「嗯,只是,现下已经有了,一个琴士不能同时佩两张琴,可惜要辜负云回哥哥好意了。」 「哦?呦呦找到了好琴?」被拒绝之后,萧云回并不怒,只是温言轻声道,「让呦呦这么满意,想来是名琴了。」 「白云浮。」 萧云回眼色微亮,「芥子的白云浮,竟然在你手中。」 姬嫣道:「云回哥哥也知道?」 萧云回笑道:「怎能不知。」 姬嫣道:「那下次,我将白云浮借你弹奏。」 萧云回摇头,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呦呦留着甚好。」 姬嫣颔首,有些羞愧:「只恐怕我如今的琴技配不上它,白白暴殄天物了。」 「指法可都捡起来了?我便来考考你。」 他眼中盈满笑意。 姬嫣正待要说「恭聆指教」,远远地听到身后叶芸娘高声尖叫:「娘子!出大事了!」 姬嫣下意识扭头,只见叶芸娘急得乱了步子,挥着手奔上来,姬嫣料定是家中生了变故,蓦然心口的弦一紧,「云回哥哥,你在这儿等我。」 事情可能不便让萧云回听见,姬嫣先与叶芸娘会和,「怎么了?」 这迴廊太长,叶芸娘跑动得浑身是汗,来不及擦汗,见萧云回还在亭中,抖着嗓子道:「家主……好像是中毒了。」 姬嫣的心霎时揪紧,脑中一片空白:「什么?」 叶芸娘咬住嘴唇肉:「是真的,刚才门房出来说的,家主喝了一点汤,汤下肚没有一炷香的时间,人便倒了下去,面相发紫,都说是中毒导致,现在金陵城的名医去请了,宫里的太医也去请了……」 姬嫣往叶芸娘身后一看,门房在岸边来回踱步,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从没想过,父亲也会有倒下的一天,这一切太出乎姬嫣的预料,完全偏离了她设想的局面,她立刻动身要回姬家。 等上了岸,门房告知姬嫣:「娘子,家主中了毒,现在名医围在姬家给家主看诊,还不知是个什么毒,夫人急传你回家……」 「我知道了,留个信给世子。」 「是。」 赶回家中路途上,姬嫣的眼前都在阵阵发黑,脚步虚浮,几度踉跄着跌倒。 虽然父亲辜负母亲良多,但从小到大他始终是最疼爱自己的父亲,将她视作掌上明珠一般宠着。父亲在朝中为相,位极人臣,亦是姬氏的主心骨,究竟是何人竟能靠近他,还能在汤水当中下毒?谁要谋害他? 姬嫣思绪凌乱,在见到父亲之前根本不能思考。 此刻,姬昶的寝房之外已经站满了人,林夫人亦在屋外等候,见到姬嫣来,泛红的眼眶蓦地便掉下了一团泪花,她紧紧拉住姬嫣的手,嗓音哽咽地道:「呦呦,我是恨他,可是他要是真倒了,这偌大姬家,我可怎么办……」 姬嫣也红了眼,问母亲:「医者呢?」 「还在看脉,施针救治,」林夫人绢帕抹泪,「还不知道能不能……」 林夫人处理姬家大小事宜二十年,从未乱过阵脚。 现在,所有人都可以乱,唯独姬嫣不能。 第80页 「苏嬷嬷,吩咐下去,现在开始,将姬家封闭起来,只能进,不能出。谁若是走了,有谋害家主的嫌疑,我无论他是谁,一律视为同党!」 苏氏连忙点头,召集府上家奴,将姬家里外封闭。 「叶嬷嬷,去骁骑营,请弢郎君回来。」 「已经去请了,正在回来的路上呢。」 话音落地,院中响起了姬弢飞奔而来的声音:「父亲呢?」 姬弢犹如一道残影般窜上了台阶,停在了姬昶的寝屋之外,蛮牛似的径直往里闯,幸有姬嫣将他拉住,姬弢愣了愣,看向妹妹,唰地便沉了脸,怒气沖沖地咬牙道:「可知是谁下毒,我若是不剥了他的皮送他下油锅,我便不信姬!」 说话间,寝屋的门打开了,林夫人与姬弢、姬嫣一同入内,病榻上横卧着姬昶的身体,紧闭双眼,面相已浮露出暗紫之色,姬弢霎时心惊胆颤,连忙道:「父亲怎样了?」 金陵城中最有名的郭圣手,却摇了摇头:「暂时保住了姬相大人的性命,但……也只怕是凶多吉少。」 霎时屋子里的人全部脑中发黑,林夫人几欲跌倒,姬嫣扶着母亲的身子将她搀到椅子上坐下,姬弢抓住了郭圣手的肩膀:「你要什么灵丹妙药姬家都有!救我父亲,你要什么药,我都能给你找来!你说啊,只要开个口,钱,还是什么,我姬家不缺!」 郭圣手被姬弢这蛮力气掐得肩膀骨头快散架了,这一把老骨头,可是经不住弢郎君这般折腾了,真有法子立刻就说了。 这时,林太医站了起来:「这毒兇险,掐人七寸。方才灌了一碗避毒汤下去,只能暂保性命,这避毒汤药性到底是温和了一点,祛不走这见血封喉的剧毒,倘若三日内没有解药……姬相便是大罗金仙在世,也是不治了。」 林夫人伏在了案上,将头枕入臂弯中,一动不动,发不出丝毫的声息。 姬弢面露惨澹,跌了一步,重重撞上了墙面。 姬嫣望着这一大家子人,思绪才恍然从梦魇中挣脱。 前世是前世,今生有今生的走向,一切都发生了彻底的变化,父亲的这次中毒就是开始。 「既然温和的解药没有用,有虎狼之药么?」 不论如何,父亲不能倒,姬氏更不能倒。这个节骨上,谁都可以乱,姬嫣不能乱。 「这……」 那林太医与郭圣手对视一眼,交换了眼色。 郭圣手站出来道:「小人不敢提,但是若姬氏敢兵行险着,死活当作活马医的话,小人知道有一种毒草,恰巧功效与这味毒相剋。只是作用于人体,不知能起到什么效果,也许它进入身体之后不能解毒,反而更催命……这,实在不好说啊。」 林太医满面沧桑:「姬娘子,这种毒草,名唤血月齿草。金陵城中没有,也没有任何一家药铺能够出售。此草剧毒,但珍稀异常,没有人知道能够上哪找到它。」 姬弢一咬牙:「找!就算只有三日,就算大海捞针,也总好过坐以待毙,呦呦,你在家守着父亲母亲等我消息,我这就去找。」 说完,姬弢便拔腿大步奔了出去。 姬嫣站在林夫人身旁,眼睑垂落下来,无声地望着母亲,手掌轻轻抚着母亲的背,一下一下。 「父亲喝的汤汤渣还在么?」 两位名医都回答在的,这汤里有剧毒,渣滓已经被分离出来了。 「那么,熬汤之人是谁?」姬嫣抚着林夫人嵴背的手一停,「二位大夫守着父亲,我将下毒之人抓来,兴许能逼问出解药。」 姬嫣朝外走去。 风一卷,帘门翩飞,姬嫣去后不久,余姨娘姗姗来迟,扑倒在姬相病榻之前,人未到声先闻,扑在床下后扶着床沿哭天抹泪便哀嚎起来。 满院都能听见余姨娘的那股子摧肝断肠的嚎声。 第40章 家贼难防 姬嫣将庖厨里的人全拉来了耳房, 林夫人坐镇,余姨娘叉着双手在旁候着听审。 「余姨娘,采采呢?」 姬嫣询问余氏。 余氏一愣, 「我……我也不知道,采采贪玩儿,也许是又上哪儿玩去了,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也帮不上忙,我看,就不必让她来了, 采采也只会在她爹爹跟前哭罢了。」 林夫人冷哼一声,瞥眼余氏,并不说话。 姬嫣扭头道:「将姬婼找来。」 「是。」 林夫人跟前的苏氏应了,带着几个婆子婢妇离去。 人还没走, 余氏表现得有些激动:「娘子, 你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 你是疑心采采是投毒的兇手?」 「不至于,姨娘, 」姬嫣冷静地望着她道,「采采不是兇手, 您激动甚么,安心地等着将这剧毒的来源往上溯一溯, 真相自见分晓。难道姨娘不想知道, 是谁买兇投毒,害我父亲么?」 余氏偷摸望了眼林夫人,见林夫人端坐如钟,安心不动, 俨然是全权交给了大娘子处置,她便低头耷眼,不敢反驳了。 眼下庖厨里的长工,均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 人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们决计不是下毒的兇手歹徒,但是他们都是厨房里的人,每日在庖厨中进进出出,难说会否受到株连。 姬嫣看出了他们的心思,道:「事情如果能查得水落石出,无关人等姬家决不追究,不仅如此,还会补偿诸位一笔受惊的体恤钱,但是要请你们配合我,我问的每一句话,你们都要如实回答,倘若有人知道兇手是谁,举证出来,重重有赏,若有人包藏祸心,包庇兇手,一经查出,则立刻押送刑狱,依大靖律法办!各位,都听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第81页 「明白!明白!」 下人一连串回道。 姬嫣点头,「好,那就请你们先告诉我,交给父亲的那碗参汤,是何人所熬,又是何人所端?」 「这……」 他们面面相觑,开始了互相猜疑。 终于,有一个指了出来:「是春琴,春琴嫂煮的参汤,她还特意在里头放了东西的!瞒着我们不让我们知道。」 在一人的指认之下,林夫人与姬嫣一同眯了眸子,只见满地跪着的人中一人匍匐着爬了出来,泪流满面:「娘子、娘子不是我,汤是我熬的,但是我真的没有下毒!」 姬嫣目露怀疑:「你放了什么东西,不肯让人看见?」 春琴痛哭流涕,抬臂为自己擦眼泪,哽咽道:「我在姬家待了太久了,我手艺也不差,可是总被人压一头,从没有冒过尖儿,汤是我炖的,也是我送的,可是,我只想在里头用我的秘制小料,让家主尝了之后能够喜欢,提拔我做长厨娘,娘子,夫人,你们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害家主,便算我有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下毒……」 姬嫣回头看了眼母亲。 林夫人盯着春琴,脸上罩了一层银霜,蓦然,她一手重重拍在桌上:「大胆!」 春琴吓了一跳,连忙磕头,指天誓日地说道:「夫人,绝不是我,要是,要是我敢有一点害家主的念头,便教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她又一连赌咒,发了七八个誓言,一个比一个兇恶歹毒。 连指认她的家僕,也开始疑惑,一同帮厨的,也开始心生动摇。 「春琴嫂在姬家也是老人了,还是从河东跟过来的,为人不坏,就有点好揽财,有点势利……也没动过坏心眼儿……」 有个素日里与春琴关系还不错的家僕站出来,为春琴开脱。 她之后,又有几人同时说,应该不会是春琴,这样的毒誓,要不是问心无愧应该发不出来。 「可是毒就藏在春琴的参汤当中。」姬嫣道,「还有谁动过春琴的参汤,谁动过手脚?」 「这……」众人都摇头,没有人看见。就算是互相指认,这时都指不出来了。 难道线索就这么断了么? 姬嫣以为没那么简单,春琴或许无辜,但一定有人假借春琴的手在姬家作祟。 「春琴嫂,我相信你,那么,你熬制参汤时,用了那些食材和调料,你总不至于都不记得了。」 春琴听娘子肯信任自己,霎时,连忙点头,「记得记得!娘子把庖厨围了起来,现在那些东西都还在,我这就给你找来!」 姬嫣对叶芸娘使眼色,「叶嬷嬷,您带着璎珞翠鬟同她一起去,春琴嫂怕是一人拿不来。」 「是。」 人走后,林夫人抬起手为自己揉了揉眉心。 然而也就在这空档里,让林夫人的余光发现了角落之中的余氏,她的手往宽袖当中归拢,那袖口溢出些细微的颤抖。 林夫人一怔,立刻支起头看向余氏。 余氏眉头微皱,被林夫人发现之后,她噗通跪倒了林夫人跟前,「夫人,您让我伺候夫君去吧……我这心里……」 林夫人甩开她,冷冷道:「我如今审案,正是为了查出真兇,解家主的毒,你休得搅局,安分待着,有你尽孝的时候。」 余氏不敢有违,点头道:「是……」 她听了话,身子依然在抖,藏在底下偷偷地擦起了泪。 眼泪越擦越多,林夫人嫌烦,姬昶那老匹夫还没死,就有人急着为他弔孝了,真是感天动地好一出郎情妾意。 余姨娘这段插曲并未干涉审查的进程,之后,叶芸娘牵头,将春琴带了回来。 每人手里都用了一只髹朱漆的托盘,上头放着姬嫣要的春琴嫂往汤里放的食材与作料。 包括人参、当归、枸杞、香蘑、黄芪等食物药材十余种,剩下的便是春琴做汤时用的辅料。 东西多而杂,教人眼花缭乱,姬嫣更没有辨毒的本领,挥手道:「叶嬷嬷,去请郭圣手来认一认。」 叶芸娘立刻点头:「是。」 郭圣手来到了耳房当中,将春琴嫂带来的食材作料又仔细了看了一遍闻了一遍,有的甚至放在嘴里咀嚼了两下,旁人都劝不住,想来他们大夫耐药性强,一般人比不得,见郭圣手这么自信,他们也就不再劝了。 岂知认了一遍之后,郭圣手皱着眉头,摇摇花白鬍子:「不是,都不是。这些都没毒。」 郭圣手一语定干坤,又断了线索。 姬嫣心里终于有点急了:「可是从父亲的参汤渣滓当初分离出来了剧毒。」 「娘子莫急,」郭圣手缓缓沉吟道,「也许是有人在别处动了手脚……」 姬嫣摇头道:「没有,从熬制,到端上去,全程只有春琴嫂一个人守着——」 话音刚落,姬嫣勐然掀开眼睑,眸中充血一般变得鲜红,厉声道:「不对,还有东西,你没交代出来!」 不等众人抽口气,姬嫣斩钉截铁地道:「你方才说你用的『特制小料』,你的小料呢?」 这些都只是普通的食材和作料,郭圣手断定无毒那就是无毒。但春琴藏着她的「特制小料」不肯拿出来,实属可疑! 春琴被吓得脸色惨白,不敢作声,一个劲地战慄发抖。 她身后相好的厨娘推了她一把:「你是愚了么!平时你藏着你那吃饭的傢伙事也就罢了,这时候火烧眉毛了还藏着作甚,还不拿出来!」 第82页 春琴哀哀哭泣:「娘子,一个厨子一门绝活,我要是拿出来了,这和要我命有什么分别……」 林夫人喝道:「还在犯蠢!你要是不拿出来,视同同党,不单你,你家里人也受你牵连!」 春琴嫂吓得面如土色,急忙道:「我拿!我拿!」 说完,她春琴嫂就不敢再耽搁,屁股尿流地滚去拿小料,翠鬟与璎珞便又跟着去。 林夫人发现,那余氏抖得更厉害了。 这余氏今日实属反常,一个念头噼进了林夫人脑海:莫非这余氏,与谋害姬昶的事有什么必然的关联?但她不是深深爱慕姬昶么,就算她人心不足想要正妻的位置,也不应该去害姬昶。 实属教人想不通。 没过多久,翠鬟与璎珞带着人回来了,手里握着一罐子春琴嫂所谓的「小料」,这小料用瓷器罐子封着口,一经揭开便有股浓郁呛鼻的烈香气,令人回味无穷。 难道这春琴嫂不肯拿出小料,原来确实是有高级秘方,是他们平日里不知道的。 翠鬟将罐子交给郭圣手,这次,不出片刻,郭圣手便认了出来:「没错!正是这个,是夭夭花的花苞子,这种花苞子藏有剧烈的毒粉,食之可令人手足麻痹,中毒晕厥,并且致命!」 这一下,几乎是水落石出了。 春琴嫂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颓唐地坐倒在地上:「怎么回事?真的不是我!」 为她说话的,也噤若寒蝉。 难道春琴嫂一直有意藏着她的小料,其实是因为,那里头果然暗藏剧毒,正是她,要下毒害了家主! 春琴嫂反应了过来,急忙朝着姬嫣跪着移了过去:「娘子,你相信,不是我!我没有在小料里放毒!我没有害家主!」 郭圣手道:「夫人,娘子,这确实就是姬相所中的毒。这种毒罕见,不易寻获,无色无臭,但毒性却分毫不亚于鹤顶红。」 姬嫣冷眸看向春琴:「你还有辩解的机会,有什么想说的么?」 春琴慌了神,又不知该怎么为自己辩驳,小料是她的,参汤是她熬制的,也是她端过去的,现在郭圣手从她的小料里查出来了毒,所有的证据全部指向她,她就算再反驳,看起来也是苍白无力。 春琴无力地要抓姬嫣的衣角,但被姬嫣避过,之后她便倒在了地上,喃喃自语不是她下的毒,求大家信她。 这当口,案件几乎已经清晰了,林夫人却忽然说道:「汤是什么时候熬制的?」 春琴一愣,继而立刻回道:「昨夜里就开始了,熬了三个时辰。」 林夫人追问:「中途离开过么?」 虽然是在问着春琴,林夫人目光却不离余氏。 春琴愣愣道:「没有……但是,我打了个盹儿,真的,就打了个盹儿的功夫。」 既是如此,事情很明确了。 林夫人道:「昨夜里,有人进过家主的庖厨。」 姬家的庖厨不止一个,姬昶平日里吃饭用的厨房间壁另有一个小灶,这小灶专为调理身体所用,等闲人根本不可能混进去。 千防万防,没想到家贼难防。 「余姨娘,你还有什么要说?」 林夫人将矛头颠倒,对准了余氏。 余氏吓得一张花容惨白如纸,心头狂跳,委委屈屈地告道:「夫人,您是怀疑我么?我……我伺候夫君十多年了,我要有这个心……」 「先别急着立誓,」林夫人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倘若立誓有用,衙门已是空荡荡,昨夜里,你起夜去,是做了什么?怎么今日家主中了毒,你的采采便不见了,恐不是不见了,是知道事情终将败露,你提前将她送走了吧。」 余氏哭嚷起来:「夫人,大家一个屋眼底下住了十多年,您不看僧面看佛面,怎能如此红口白牙诬赖于我,难道是夫君活不成了,夫人便要趁机打杀了妾室了么……」 「住口!凭你也配,无凭无证,你便是教我杀你,我也只恐自己脏了手,」林夫人道,「你若不是自己做贼心虚,怎这时还不见姬婼回来,你又在此战战兢兢,眼神躲闪,我多老早便看出你心思不正,你是自己承认了,还是让我揪出你院子里当值的,问她们你昨夜究竟去了哪?」 余氏彻底慌了神,开始自乱阵脚:「夫人、夫人,我昨夜是出去过,但我一向深居简出,从不与人打交道,哪来的桃夭粉要谋害夫君,何况夫君待我极好,我……我……」 姬嫣蹙眉:「余姨娘,郭圣手并未说过,从夭夭花提取出来的毒,名唤桃夭。你这是不打自招了。」 林夫人怒容拍案起身,「好一个毒妇,竟教家主引狼入室,暗中窝藏于姬府十余年,歹心不死。现在罪证确凿,刑狱之罚免不了,你要是招了解药,保住家主性命,我可以向姬家宗伯们求情留你一命,还不从实说来!」 余氏自知嘴快捅了娄子,已经全部交代了出去,心下绝望,惨叫一声,了无生趣地倒在了地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毒是别人给我的……他没说有解药,他没说。」 「给你毒的人,又是谁,是谁要置人于死地,你从实招来。」林夫人堂上一座,中气十足,毕竟是把持中馈二十年的当家主母,声势气魄压得在场下人婆妇全抬不起头来。 余姨娘慌得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她耷拉着头,悽苦地捶胸掩面而泣,声声如杜鹃啼血。 第83页 「不能,我不能说……」 林夫人道:「不能说,那你就是明知这毒要人性命,还意欲谋害姬相。没有想到姬昶一世英名,竟错信枕边之人,栽在你的手里,你实在枉顾了他对你的一片深恩。来人,这便将余氏给我送进衙门里去,就算钳了她的一嘴牙也要逼问出她嘴里那个给她毒.药的人是谁,别说是姬家的姨娘,丢了身份。」 「是!」 左右两人叉起余姨娘便往外拖走了。 满院只听见余姨娘那悽厉的哭叫声,大喊饶命,响彻姬府。 林夫人头晕地倒下,姬嫣赶紧将母亲扶住,在她的腰后垫了两个软枕。 「我真是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余氏要谋害你父亲,她这么做,目的是什么呢?」 林夫人纳闷至极。 余氏自进姬家以来,平日行事算不上勤勤恳恳,也称得一句本本分分。或许是她不聪明,便省得闹事,免去引火烧身。 当年姬昶要让她进家门,在林夫人跟前好话说尽,再三保证、立誓,身为姬家的家主,竟干出让女人大着肚子入门的丑事,对这余氏显然是情根深种不能自拔,既然这般有情,余氏却用无解的毒来害他。 林夫人当真不懂了。 姬嫣道:「娘,您去父亲房里歇会儿,剩下的事,女儿来处理。」 「嗯。」 林夫人出了耳房,踽踽独行离去。 姬嫣将剩下的人召集在一处,并对春琴做了安排。她的小料毕竟是出自她手,是否与余氏勾通尚未可知,现在,她需要与余氏同去,衙门里的孙府尹坐堂审案,头顶青天,从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你去吧。」 姬嫣着人,将春琴嫂带出了姬家与余氏同去。 至于剩下的人,全力协助姬弢,寻找血月齿草的下落。 可惜了一场风波,姬嫣仍未能找到解药。 现如今余氏被收押,而姬婼……也不知去向,这家突然空了下来,往昔一切浮于表面的其乐融融,在这冰冷的长夜里犹如荡然不存。 第41章 求药 密州, 秦府。 乌桕树严密地盖过了亭檐,院落里,小女孩儿牵着风筝线活泼地奔跑, 笑声清脆,仿佛珍珠一颗颗落在玉盘里。 从曲折的长廊后走出两道身影,那小女孩见了, 忙收了风筝交给身旁看护的嬷嬷,声音脆甜清澈唤了一声「爹爹」,朝秦序扑了过去,秦序弯腰伸出两臂, 笑着将小女孩抱了起来,对一旁的太子道:「小女,让殿下见笑了。」 小女孩坐在秦序的臂弯里,乌熘熘的大眼睛, 黑曜石般晶莹纯粹, 正瞬也不瞬地盯着面前的王修戈, 只见她小脸通红,双鬓鸦色, 不胜玉雪玲珑,王修戈朝她勾了勾唇:「你原来有女儿。」 「是的, 」秦序笑道,「夫人与我只有这一个掌上明珠, 娇惯得很。」 小女孩探出手, 向王修戈慢慢松开手掌,王修戈凝睛一看,在小女孩的手里躺着一颗粉色糖纸包裹的饴糖。 「给我么?」 小女孩重重地点头。 「为什么给我吃糖?」 「叔叔好看。」 秦序便笑:「她喜欢长得好看的人,殿下别恼, 童言无忌。」 「不会,」王修戈从小女孩手里接过了糖,撕开糖纸,当着她面,将那颗饴糖含了下去,「叔叔吃了。」 小女孩笑着抿起了嘴巴,直往爹爹怀里躲。 秦序见嬷嬷上来了,连忙将她送进嬷嬷手里,让嬷嬷带她找他娘去,自己与太子还有事情要谈。 等小女孩恋恋不捨地望着好看的叔叔离去,秦序才失笑摇了摇头。 「殿下能来密州,是密州福分,百姓盼着钦差已经很久了,」秦序正色道,「这贪墨案牵涉甚广,数任刺史都是有心杀贼,却无力掌握实证,幸有这次梁政露相,让我抓住了把柄。俗话说擒贼先擒王,殿下如果现在抓了姓梁的,杀一儆百,足够震慑那些污佞了,不知为何,这是要……」 「分而化之。河间疫情之后,皇上知道,孤的行事作风,是酷吏作风。照皇上的意思,凡有涉及贪赃的官员,无论大小,贪银多少,一律立斩不赦。」 照秦序预想的不同,王修戈抓的第一个人,不过是个七品小贪官。 这小贪官定了押送断头台的惩处之后,他为求自保,便不断地上诉呈交供词,将比他贪污更多的拉扯下水,以期能为自己脱罪,现在,这条链上已经一级一级地告发到了梁政门下,提交的证据也愈来愈多。 这些证据每一桩拿出来,都是让寻常百姓一辈子没能见过的天文数字,可见当地的贪腐,祸乱数十年,究竟达到了何种腐朽的地步。只是天高皇帝远,强龙难压地头蛇,若不是这次秦序捨得豁出身家性命,以官印做诱饵,还不知梁政等人要沆瀣一气,沐猴而冠为祸地方到几时。 王修戈需要尽早返回金陵,监斩这些贪赃枉法之徒后便要走,但卷宗不可能留下,还要呈递入太极殿,因此他今日前来,是为了叮嘱秦序将十几个人的罪状归档,在他走后送上金陵。 秦序不敢置喙什么,躬身下拜:「秦序任凭殿下驱策。」 王修戈颔首。嘴里清甜的糖在舌尖化开,甘冽润唇,他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小女孩挂着两个浅浅梨涡的甜甜笑容。 孤若是也有一个女儿…… 第84页 他忽然不自禁地开始想。 「好福气。」王修戈道。 秦序一头雾水莫名所以,看向王修戈,目光却只捕捉到一个走得变快的背影。 就当王修戈即将穿过亭房之时,他停了下来,目光落到台阶旁花圃之中,那一盆盆生长得正茂密的绿植,这种草模样尖锐,在布置得风格柔和温婉有江南味道的庭院里,稍显不合时宜。 秦序跟了上来,向他解释道:「殿下,这是芦荟。我夫人喜欢它,它能制成芦荟膏,妇人用之敷面,可令皮肤细滑白皙,且有清香,我见夫人喜爱,便在园中多种了几株。」 见王修戈看着芦荟似乎有兴趣,便问道:「殿下若是有兴趣,下官就送您两盆。」 王修戈面色淡然:「如此,孤岂不成了贪墨之人了?」 两盆芦荟而已又不值多少银钱,只是放现在这个节骨眼上,确乎有些…… 秦序不禁莞尔。 王修戈道:「孤出价买了就是。」 秦序心领神会。 殿下是也对芦荟膏动了心思,要送给心爱之人。否则这妇人脂粉的事不过是细务,男人何须在意。 「殿下。」 樊江手里捧着信鸽疾步穿行而来。 「有金陵来的飞鸽传书。是韩婴送来的。」 王修戈猝然回头,「孤不是让韩婴守着姬嫣么?」 被王雎盯上,姬嫣已经不再安全,玄甲军出了第一个影卫,那就是守卫姬嫣的韩婴。 是她,还是姬家,出了事了? 樊江迅速将信鸽上的传书解了下来,还没展开,便交到王修戈手中。 秦序与樊江对视一眼,发觉王修戈见信的神色不对,双眉紧皱,像是出了大事。 樊江诧异至极:「难道是姬娘子有危险?」 「不是,」王修戈飞快将信合上,「姬昶中毒了。」 姬相中毒的消息,并不是密辛,相信现在金陵城已经传遍了。 但他需要一种解毒的毒草,名唤血月齿草。 信并不私密,王修戈交给了樊江,秦序也凑过来看了一眼。 樊江霎时心提到了嗓子口:「宰相若是没了,对姬家是天大的震动,对朝堂也将是巨大的震动。」 现在的姬嫣,也许正在姬家的某个角落之中暗暗绝望地垂泪。 想到这,王修戈咀嚼的饴糖,忽地泛起了极涩的苦味。 脑中浮光掠影地,忽地闪过一副画面。 惨白的幽深的灵堂里,跪着一道柔弱不禁微风的瘦弱身体,哭到没有了声音。漫捲黄纸之中,独那道身影最是单薄可怜,像一根利刺,朝着他的胸口七寸扎了下来。 熟悉的痛感犹如噩梦重临,王修戈退了半步,教秦序扶住了手臂。 秦序忽然道:「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可能有这种草,就在往南五十里的帽山。那里罕有人出没,生长着各类奇珍,密州的珍稀药材均是从帽山出来的。」 「孤去取。」 王修戈蹙眉,站直身体,着樊江立即开始准备,启程飞驰帽山。 「且慢,殿下,还得带上一人,取药之后得快马加鞭送回金陵。」秦序招来自己的心腹。 是个羸弱少年。 瞧着不过十几岁光景,身形瘦弱如差,皮肤黝黑,唯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带着少年气。 「殿下别看他瘦小,却是我麾下的神行太保,骑快马可日行千里,他熟悉方圆百里之内的一切地形,殿下一定带着他去。这帽山古怪,听说住着一群野人,殿下千金之躯,要是去,务必谨慎。」 说完,秦序对那少年命令道:「明月,势要保护太子,若太子有闪失,提命来见!」 「明月知道了。」 少年重重点头。 …… 帽山终年覆翠,远望之蔚然而深秀,故途径百姓,也称之为「绿帽山」。 但不知何时起,这帽山中出了一群野人,这些野人茹毛饮血,还干着打家劫舍的勾当,凡被他们经过之地,杀人夺财无恶不作,渐渐地,便有人不敢靠近帽山了。听说前不久,一个长得模样有稍许俊俏的郎君,被野人捉去山中施暴,回来便上吊自杀了。 新鲜的貂皮铺就的横椅上,柳崇白翘着双腿,嘴里叼着一只菸斗,菸斗撇开,口中一吐便是一股烟雾,他乐此不疲地将吐出的烟雾吹成不同的形状,脚底下踏着的木屐一下没一下地在地面拍打着东瀛小调。 「大王。有人来了。」 柳崇白吹出一只腾空而舞的烟鹤,教这扰人的没见过世面的狗东西叫散了,柳崇白突然败了兴致,一只鼻烟壶飞了出去,正中这狗东西膝盖,噗通一声,山匪独眼龙打扮的狗东西跪倒在地。 柳崇白冷哼了声,继续把玩他的菸斗。 就算他不问,那独眼龙也自会回话:「大王,山脚下来了个求药的。自称是姓王,还带了好多傢伙事儿。」 柳崇白眼睛一亮,瞬时从横椅上坐了起来,「王修戈?」 「大王,好像就是他,东家捎来的画像上见过。」 柳崇白灭了菸斗,扔进独眼龙手里,独眼龙连忙将烫手的烟枪接了过来,只听柳崇白古里古怪地笑了笑,道:「很好。他果然来了,等做了这一票,我们的仇就报了。」 「你去跟他说,我手里有血月齿草,我也可以做他的交易,不过要他一个人从山脚下杀上来,我有一百单八将,他要是能一个人把他们全杀死,我就答应见他。」 第85页 柳崇白说完,鼠眼上的两道贼毛耸动两下,不待独眼龙出去,又将他叫回来,继续吩咐。 「告诉他,只许他一个人。草药我已经藏好了,要是他敢带一兵一卒败了我的规矩,我就亲手毁了它。」 「是!」 独眼龙兴奋至极。 「这个偷袭我们藤原君的坏傢伙,终于落在我手里了!」柳崇白感到舒爽至极,双臂为枕,朝着自己的软椅倒了下去,翘着二郎腿静候佳音。 不是柳崇白狂傲自负,他的一百零八将是东瀛最快的刀,每个人都有开山噼石的本领。 若是一个人,柳崇白没把握拿下王修戈,但是一百多人,从山脚一路杀上帽山来,那却是不易。 而以王修戈那不可一世的拽样,他会单刀赴会的。 密信上说,姬昶是他的外父,姬昶之女,是他的妻子。 这样的关系,的确值得冒险。 柳崇白重新引燃了自己的菸斗,多点了几枚烟片,满屋子里烟气腾腾,吸食起来格外令人肉麻骨痒。 他颇得妙趣地沉沦在自己构筑的曼妙幻境之中,闭眼手舞足蹈地陶醉,不知今夕何夕。 独眼龙突然回来了,拉长了声音由远及近—— 「大大大大……王,姓王的杀了我们十几个兄弟了!」 柳崇白舞动的双手猝然一停,他直愣愣看了眼屋外,但随即平定了下来,眯眸冷笑道:「再探再报。」 十几个人。 没有关系,赔得起。 柳崇白暗自安慰自己,等心境平復。 独眼龙又来了,「大王,姓王的,杀了五十几个人了!」 柳崇白开始咬牙切齿:「什么?怎么会这么快!」 他在自己石头砌成的堂屋里踱步来回。 自从三年前来到中原,以野人为名进行掩护,还是头一次碰见如此劲敌。 「大王,要不,趁他没打上来咱们赶紧跑吧。」 独眼龙挨到柳崇白跟前,劝说道。 「姓王的不好惹,他一个人我们都打不赢,而且他的帮手也在山下,要是等他杀光了人上来,我们就……」 话音未落,柳崇白噼手一巴掌,一脚将他踹趴在地。 「混蛋!王修戈袭击藤原君,是整个藤原家族的仇人,大敌当前,就算切腹自尽,却绝不做逃兵!我要他付出代价!」 没有临阵脱逃的武士,那将不配称之为东瀛武士。 就算是死,姓王的也别想全须全尾地带着血月齿走下山去! 独眼龙被打趴在地,差点儿爬不起来,但还是灰熘熘又钻了出去,这一去之下,便腿软到站不起来了。 等没有了动静,柳崇白配上腰刀,也走出了石屋。 尽管做好了准备,但当目睹面前的一切之时,武士出身的柳崇白也不禁面部抽搐,隐隐发白。 山前云岚瑰紫,暮色半昏,最后的夕晖沉坠入即将到来的夜。蜿蜒不知几许,直至没入云深不知处的台阶之上,浑身沐血的玄衣青年拄剑半跪,锋利的剑刃淬着猩红未凉的血液,一滴滴流下。 他身后,残肢断臂,尸积如山。 剑刃下,亡魂无数。 厮杀之后王修戈已经力竭,他已浑身刀口,长衣褴褛,最深的刀口是腹部长长的一道刀伤,入约寸余,正汩汩地渗血。 没法止血,也无力止血,王修戈右手捂住腹部刀伤,撑剑缓缓而起,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冷厉的眼眸杀意必现。 他还有一战之力,但是,这个人已经不能再杀。 「你的条件,孤做到了。一百零八人无一生还。」 这犹如修罗宣判一般的声音落地,柳崇白望着死去的同道的尸首瞳孔急剧战慄。 武士长刀在刀鞘之中战动,犹如呜咽悲鸣。 血海深仇,誓要以血还报! 柳崇白拂掌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北夏最闻风丧胆的敌人,不愧是……活捉了,藤原君的人。」 他说着,声音开始变冷,最后,他阴鸷地,咬着牙道:「你果然没有让人失望。」 他自曝身份,王修戈不感到意外。一路杀上来,王修戈已经从死士的刀法之中悟出来了。 这所谓的帽山「野人」,根本不是野人,而是偷渡而来的倭人。近年来,倭国频繁发生海啸,皆因地龙与火山喷发,无数沿海打渔为生的倭人乘船逃难来到了中原。只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贪得无厌更穷凶极恶,并不安分的倭人在不属于他们的土地上为恶,若不严守海关,为后世遗祸无穷。 只是,他是为了什么而来,他还记得。 「交出血月齿,孤可以答应你,放一条船送你回东瀛。」 密州近海,周遭海路四通八达,乘船漂流用不了多久就能抵达倭国。 倘若这个倭人答应,放船出海归乡王修戈愿一肩担下。 柳崇白却毫不领情,闭眼摇头道:「不不不,我从来到中原起,就没有打算再回去。我要死在中原。」 他握住腰间弯刀,咧嘴:「血月齿我手中的确还有一株,足够挽救姬昶的命,请。」 虽然已经负伤,但王修戈没有丝毫避战之意,更不担心柳崇白逞奸耍诈。 随柳崇白进入内室,屋中烟气弥散,尚未退去,呛得人眼眶发红直皱眉。柳崇白往横椅上一躺,找到最舒服熟悉的姿势,本就窄小的眸子轻轻眯成一道缝,盯着停在石桌之前等着谈判的大靖太子。 第86页 「大靖太子,你一腔孤勇,敢闯我的山头,还成功了,我对你,钦佩之至。」 王修戈淡淡道:「你一介倭人,竟在孤面前堂而皇之将我大靖河山视作你的地头,无耻之尤,孤也是钦佩之至。」 「现在就逞口舌之利,恐怕是于事无济,太子。」柳崇白提醒他,「你还要找我做生意。」 腹部的伤很深,依旧在不断出血。 他需要带着药草下山,并不能在此久待。 「你要什么?」他拧了眉头,沉声问道。 柳崇白叼上烟枪看向他,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持剑的手上。 长臂染血,猩红的血渍蔓延过兀自力竭颤动的手背,沿剑柄凹凸的纹理淌下。 「我听说太子王修戈是左撇子。这一手的功夫全在于这条臂膀上,横扫北夏,定夺干坤,气吞万里如虎。我本来是不信的,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一试,居然是真的。」 柳崇白一点鬍子高高翘起,露出他兜帽底下贪得无厌的阴鸷诡谲的尖脸。 「我要你留下这只手。」 他拿烟杆子朝王修戈握剑的手一点,用并不十分精准的汉话说道。 王修戈墨眉耸动:「看来,即便秦序不说这里有血月齿草,你应该也会主动找上门。」 「把你的左手留下来,我就将血月齿草交给你。我听说了,中毒的人名叫姬昶,是你的岳父,你的女人,你一定很爱她,否则你也不会孤身冒险杀上来。做生意的,都应该懂得以小博大的道理,一只手抵一条命,很划算。」柳崇白压低帽檐,奸诈的微笑令他看起来仿佛胜券在握,面前这个害藤原家族蒙羞的人已经是个废人。 就像是一个套,一环扣一环,等着王修戈往里钻,目的就是废掉他持剑之手。 也许背后之人很熟悉他,王修戈并不是生来就是左撇子,而是右手早在幼年时就已经几乎毁去。 第42章 余氏之死 碧纱窗幽静, 窗外的几株紫薇树疏影婆娑。 已经足足三日了,姬昶还没有等到解药。中途也没有醒来过。 姬相中毒的事件甚至已经惊动了烈帝,烈帝派了身旁的近侍官高德庸在他病房外等候着消息, 一旦有任何不测,及时上达太极殿。 宫里的御医来了一茬又一茬,但最终他们都认可郭圣手和林太医两人的提议——此毒兇险万分, 姬相命在旦夕,必要以更兇险的毒来个以毒攻毒,方才有一线生机。 但血月齿草,却至今遍寻无获。 中原的医札有关血月齿的记载不过才出现了十余年。 这种毒草原不是产自于中土, 而是来源于东瀛岛国,因此极难适应中原的气候,在大靖分布极稀,也是机缘巧合, 才能让医士见到它并了解它的毒性。 「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 姬相这回, 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唉。」 林夫人听见此时外间传来一道浓烈的嘆息。不知是谁, 但她也懒得再去追究。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每个人的心中都是这样想的。连她也是。所以, 何须怪别人? 「夫人,弢郎君回来了。」林夫人靠在罗汉床上打了个盹儿, 苏氏进门来在她的耳边提醒了一句, 林夫人睡意尽消,抬眼看去,只见儿子那失魂落魄,宛如千钧重担压垮了肩膀的身影踉跄迟疑地走了进来, 在对上林夫人目光的那一瞬,他突然双眸猩红,快走几步,朝着林夫人重重地跪了下来。 林夫人大抵心中有数了,抬起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尽力了,便无愧。」 姬弢红着双眼执拧地摇头:「儿子有愧。」 人人羡慕姬氏的郎君,出身显赫,样貌轩昂,可谓鲜花着锦,骑射之术更是不俗,看上去少年便官拜骁骑将军,前途不可限量。但只有姬弢心里知晓,这些年,他一直活在父亲的羽翼阴影之下,不论他做到多么出色,旁人也会称一句「姬相之子」,道一句「姬相和整个姬氏早就为他铺平了坦途」。不管他多么敬重自己的父亲,这些话长年累月的,终是进了心,连他自己都渐渐觉得,是了,父亲永远不倒,他永远只是那个姬家的郎君罢了,何须奋力争先,挣来的不过是一句抹杀他所有努力的——姬相之子。 可是父亲突然倒下了。 他的倒下,让姬弢犹如猝不及防掉进了噩梦之中,这里是金陵,不是河东,父亲倒下了,便只有他一个正房的男丁。放浪形骸的代价,便是到了节骨眼上,他帮不上忙,也没有一个姬家的人肯信任他授予大权。甚至于,连他的妹妹呦呦,他都远远及不上。 「母亲,儿子有愧……找不到血月齿,救不了父亲。」姬弢将头垂得极低极低,羞愧难当,满面悽怆,几乎将脸深埋进了衣领之中。 林夫人嘆了口气,知他已然尽力,拍拍他的肩膀,肃容道:「你妹妹不眠不休地守了你父亲两天了,我才让她去歇了会,你如今又来招我。找不到药草,不是你的错,该杀的是那下毒害你父亲的人,姬家不是任人宰割的人家,降祸于门,还要忍气吞声。倘或……倘或你父亲这次,真的不能撑下去,你我该做的便是振作起来,撑起这个姬家,还要为他报仇雪恨,将仇人一个个凌迟活剐。」 林夫人的口吻极重,以母亲的性子,能说出「凌迟活剐」四字,便是已经恨到了极点。 但是母亲的脸色看起来,却平静得犹如一潭深水,不露痕迹。 第87页 「药来了药来了!」 就在母子两人和解之下同仇敌忾之时,院子里响起了前唿后拥的嘈杂声,由远而近的一道喊叫,穿过层层人头,直入寝房。 林夫人与姬弢一同站直了身体,姬弢连忙将母亲的身子扶稳,带林夫人出去看。 郭圣手亦是大吃一惊,未几,那从骁骑营而来的送药之人便奔了进来,将药一把塞到郭圣手的手里:「大夫,有个叫明月的少年送来的!我也不认识,您看看!」 郭圣手掀开药盒子,在林夫人与姬弢满面憧憬焦灼的注视当中,激动得花白鬍子颤得厉害:「是,叶色如鲜血,状似月牙,叶缘呈现锯齿状,有茯苓香气,这……这正是血月齿草!」 「有救了!」 「姬相有救了。」 霎时间,无论屋里屋外,都是振奋人心的声音。 郭圣手急忙道:「我这就将它捣碎,夫人,让人将避毒的黄汤再准备一碗,混着这毒草熬制上,每三个时辰让姬相服用一碗,切忌贪多,每一碗下肚之后都要观察后效。」 林夫人也暗暗念了声「菩萨保佑」,幸而老天有眼,姬昶命不该绝。她立刻便照着郭圣手的吩咐,将捣碎的药草就在房中用火炉子煨上。 等药草的药性融入药汁当中,林夫人教人取了一碗,用手端着,一勺一勺地餵给姬昶喝了。幸而他还能吞咽,将这药汁喝了下去。 只是一碗下肚,众人的心还提在嗓子眼,不敢出声,恐惊扰了这教魂兮归来的灵丹仙药发挥作用。 汤药下肚之后,林夫人与姬弢守在姬昶病榻旁,见他虽无好转,但睡态平和,也没有更坏的迹象,先放了一半的心,林夫人问郭圣手:「圣手,您看,这是见好的迹象么?」 郭圣手前来为姬昶把脉,姬弢将地方腾出来让给郭圣手,把脉之后,郭圣手一句话替众人稳定了心神:「从脉象看,姬相的身体情况已渐渐趋于稳定,看来这血月齿草,当真有在人体内也能做功的奇效,正是对付那桃夭毒的法宝。」 他起身向林夫人下拜:「夫人不必担心,只需按照老夫所说,每三个时辰让姬相喝下一碗,切记贪多,待姬相醒来之后,便不能再喝了。老夫再开一个温补调养的方子,等姬相醒来之后,每日三帖煎服。」 「是,」林夫人也还礼,「若这次家主能够死里逃生,圣手便是在世神仙,我便去上金陵府尹的衙署,给您请一块『再世扁鹊』的牌坊。」 「不敢当不敢当,老夫行医治病本是天职,一辈子干这老行当了,全没当自己有何过人之处,夫人过誉了,且守着姬相,老夫这身子骨也实属撑不住了,便到间壁打个盹,歇息片刻。」郭圣手连连摆手推辞,因为情况终于好转起来,他也松了一口气,连忙拿衣袖擦干了脸上密集的汗珠。 「是,博发,送老神仙去耳房里歇息。」林夫人吩咐道。 姬弢称是。 …… 入夜,皓月当空,银汉皎洁。 风拂过屋檐,窗外的紫薇花树愈发摇晃得厉害,瑟瑟地作响,影子随飘摇的烛火誊在纱窗上,犹如飞天手里反弹琵琶。 服了三碗药汤的姬昶口中突然溢出了一丝咳嗽,身子整个一弹,接着便似被扼住了咽喉一般,头往上抬,意识甦醒。 屋子里静悄悄的燃着蜡烛,床边影影绰绰,坐着一个人,刚醒来,他的眼神还混沌着,极力去看,才看清,是夫人。 他便伸出手,覆盖住夫人压在他榻边的手掌,低声唤道:「夫人。」 林夫人如梦初醒,将手缩了回来,看他一眼,万千激动早已过去,此刻只剩下平静与疲惫:「醒了?药吃了,只怕会难受些,想吃什么垫垫肚子?厨房里还有些米粥。」 姬昶因为大病初醒,吃不下东西,便摇摇头,声音还微弱:「夫人守着我么?」 林夫人淡淡一嗤:「你想余氏守着你?」 不待姬昶回答,她便冷然道:「姬昶,你错信了余氏。你将她收进府里,抬为姨娘,对她们母女不薄,她却一肚子贼心烂肺,鬼迷心窍,朝你下毒。人我已经按律交给孙大人了,证据确凿,现在,只是审问她背后之人是谁而已。」 那厢,姬昶静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林夫人猜测他是心生恻隐,就算他的余氏拿耗子药毒死了他,他九泉之下也不会埋怨余氏半句的。 果不其然,余氏罪名已定,他却开始为她辩白了:「此事……只怕也怪不得她,她或许也是无奈之举。」 「……」 林夫人倏然起身。 姬昶吃了一惊,只见烛火之中,林夫人那双淬了寒冰的眸子却红得打眼,几乎是怒上心头,只凭着眼眶拼死地撑着才堵住了那股就要决堤而下的热泪。 「是了,我不眠不休守在你跟前,就是别有居心,她人下毒害你,不过换来一句『无奈之举』。好啊,姬昶,你不妨将罪名推我身上,让我去承了这罪名千刀万剐了也就罢了,将她扶作你的正妻!」 林夫人说完,急匆匆地背过了身,抬起衣袖,试图掩盖什么痕迹。 姬昶心急,要起身握她手,只可惜才支起了半边身,霎时间咳了个撕心裂肺,伏在床沿上,几乎要将心都咳出来了,林夫人到底是于心不忍,才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别又被自己给气死了,她转过身来将他送回床榻上。 第88页 定定地望着,姬昶才发觉夫人眼眶红红,泪痕犹在,脸色脆弱而苍白,那种兇狠不过是强弩之末,支撑不住一时半刻便散了干净。 「委屈你了。」姬昶低声道。 林夫人一愣,但她很快便又扭过了头,「不过三日而已,算不得什么委屈。我是姬家的主母,两个孩子的母亲,我软弱不得。」 姬昶嘆道:「是这十多年来,均委屈夫人了,是姬昶……老匹夫的不是。」 林夫人暗暗吃惊,自己背地里骂他的话,他居然都听了去了? 背后嚼舌根,戳人嵴梁骨,多少有点不光彩,林夫人红了脸,但又实在忍不住,啐了他一口。 「呸。」 姬昶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抚了两下。 「夫人。」 屋外头传来了声音,林夫人应了一声,那人应是没想到姬相已经甦醒,在外毫无顾忌地说道。 「孙府尹那头传来消息,说余姨……余氏,不堪刑罚折磨,已经自尽了。」 听到这个消息林夫人第一反应便是去看姬昶,姬昶握着她的手,用力收紧了些,神色有些恍惚,林夫人蹙眉道:「你要是怪我,那便怪吧,我问心无愧,这就去善后。」 「夫人,」姬昶却是将她拉住,幽幽道,「我无颜对你。将那人叫进来吧,我听一听,余氏是如何死的。」 林夫人错愕于姬昶的反应,莫非是多年来,他对余氏情已转薄? 一瞬间的错愕之后,她将屋外的人召了进来,是个传口信的门房,锦瑞。 锦瑞见家主醒了,大喜过望,跪下给家主和夫人磕了两个头,被林夫人问起怎么一回事时,锦瑞便道:「余氏在大牢里招了一些,说了她下毒的经过,确实是与春琴嫂无关。」 当天余氏就做好了事情败露必死的准备,将姬婼安排着提前送出了金陵。 夜里,她起夜,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仍然被林夫人安插在余氏身边守夜当值的人瞧见了。余氏去了小厨房,本来打算投毒,但当时春琴嫂就守在炉子旁,她没有机会下手,便在庖厨外徘徊了一阵子,等到春琴嫂支撑不住开始打盹儿,她才大着胆子走了进去。只是那毒没下进参汤里,而是紧张之下着急地丢进了春琴嫂封存小料的罐子里。 之后,春琴毫无察觉,将小料又放入了参汤里,端给了姬昶。 也是因此,险些害得春琴被冤死。 幸而余氏尚有良知,将投毒的罪过一力揽下,还了春琴的清白。 「只是,那个给她桃夭毒的人是谁,她死也不肯说。」 对她用了诸般手段,余氏均咬牙不肯开口,最后,自己咬断了舌头出血不止而死。 「家主,夫人,便是这样了。」 锦瑞汇报完,林夫人便让他退下了,称后续的安厝事宜她来办。 林夫人看了眼姬昶,他似乎在沉思,不见哀恸,只是身体疲虚,露出脆弱的神态。见他这般模样,林夫人心头觉得恨极,忍不住便想为自己十多年的委屈讨个公道:「你活该。」 姬昶看向他,嘆了一声,低声道:「是,我活该,教夫人受惊了。」 他又问起姬婼:「既然余氏已经畏罪自尽,那么采采呢?她是否已被连坐?」 林夫人冷声道:「被余氏送走了,不知送到了何处,呦呦还在让人查。」 说完,又补了一句:「你放心,要不了她小命。只要家主说一句罪不及子,谁还不接着将她当作您的掌上明珠。我困了,回去歇了。换个人守你吧。」 姬昶忙握她手道:「采采的事,便让我来安置,辛苦夫人了。夫人不嫌弃,便在这儿睡吧。我有话要同你说。」 「……」 半晌,林夫人挣脱他的手讥嘲道:「我嫌弃。」 夫妻俩十多年来同房次数也不多,大多是他厚着脸皮求上门,林夫人可从没在他的房里歇过一回。老夫老妻了,有什么可抱在一处睡的,也不臊得慌。 第43章 迟来的解药 余氏所居锦明院, 贴身伺候过余氏的几名老僕,均已被孙府尹送了回来。 照她们的说法,她们对于余氏下毒谋害姬相的事情并不知情。鑑于余氏一力承担了罪责, 已于狱中服毒自尽,孙府尹判定她们无罪,将其当庭释放。 但孙府尹已经盘问过一遍, 回復林夫人依然要继续盘问几处细节:「余氏曾说,是有人给了她桃夭毒,要么是经由人手送到余氏手里的,要么, 是则是余氏亲自去见了那人。她是姬府的妾,出门总不至于孤身一人行事,究竟是谁,陪同余氏, 又是见了何人?」 余氏的僕婢都摇头言不知, 这几日在官府的拷问之下, 她们经歷了身心的非人折磨,能说的, 已经全部说了,没有人跟着余氏, 也不知道她见了什么人…… 关于她们的话,林夫人也并非全然不信。只是其中, 仍然有不少疑点。 「余氏若真想保证害死姬相, 她分明可以等家主自己前来锦明院,如此不万无一失么?」 想来那老匹夫也不是禁慾之人,毕竟偶尔上她的领春园卖弄风骚,他自然也会上余氏这里温存小意, 等如果做了必死的准备,余氏当面哄他喝了毒岂不是一了百了。自己跑到小厨房下毒,虽然也成功了,但毕竟是更蠢的办法。何况她也知道事情九成会败露,一早将她的女儿姬婼送出了姬府。 第89页 余氏身旁的婆子张氏身子跪着挪出来说道:「家主,可不常来锦明院,一年能来坐上一两回,已经是让婆子们千恩万谢了。想来余姨娘……婆子是说,那余氏,也找不着机会,这才铤而走险……」 林夫人这倒不知,露出疑惑的神色:「家主从什么时候起,便不常来锦明院了?」 打一开始余氏入门,林夫人就对其身世存疑,因其来歷不明,便不能放心,暗中派了人在锦明院外盯梢,只是院中关上门来干的什么勾当,林夫人素来不屑,更不愿听。 张氏回忆着,详细说来:「头两年就不怎么来,只余氏有孕的时候看的时候多些,即便来也是坐着喝茶说话,家主,还从没在这边留过夜。可见那余氏也不劝,老婆子该死,从前觉得锦明院清冷,自己讨不得好处,还劝余氏多多设法留住家主,但是那余氏却说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就够了,没那必要求太多。」 张氏也觉得奇怪,不过想想,这妾室身份低微,比起林夫人娘家的门第是天壤之别,她自己愿意偏安角落里不争不抢,可见是个没野心的,劝也没用。 也是至此以后,伺候余氏的人都觉着跟了她奔不到什么前程,能想法儿换到别处也便散去了,锦明院里愈加冷清。 林夫人怪异至极:「这倒奇了,这两人亦不像是不和,余氏是受了何人挑唆,原本十多年相安无事,如今却铤而走险,姬府既不缺富贵,更不缺人脉,她若是想往上爬,一门心思地借用姬相的东风也足够了,她图什么呢。」 瞧着余氏,不像是为了富贵名利,现在她枉送性命,她女儿也成了下落不明。 林夫人真不懂,这余氏在想些什么。现在线索也断了,那余氏背后之人,便又成了悬案。 但听张氏的回话,林夫人以为,那老匹夫与余氏定瞒着自己一些阴私,不肯教自己知道。 没想到二十年夫妻,他竟对自己藏着这般重大的事,可曾对己有过真正的信任。林夫人的眸光暗了下来,手指抓住了身旁的木椅,手指甲攥得惨白。 …… 姬昶的毒暂解,人尚躺在病榻之上休养,这几日,烈帝派遣的宫人,以及官场上一些同僚,陆续送来一些补品,并都道要前来探望,姬昶心知自己的立场,不便在目下的党争之中有所站队,何况姬嫣已与太子和离,便推说不见,一应回绝。 但萧也却来了一趟姬府,并得到了接见。 姬家与萧家也算是数代交好,萧云回以父之名,向姬昶赠了不少灵丹补品,以及萧家家主的亲笔慰问信。 姬嫣招待萧云回在正堂用了些茶水点心后,与他往后院散步,也顺道送他出去。 「云回哥哥,如今家父中毒,身体染恙,一转眼却是年关将至,我恐怕无法跟随目前前往兰陵为令慈贺寿了。这个年,我想留在金陵。」 萧云回先是一怔,随即,他勾唇微微含笑,神色极是温和地道:「应该的。」 风冷了些,身上的锦袍不耐严寒,姬嫣便将外边的斗篷往肩上轻拢,抬起小脸,粉扑的鹅脸蛋因为寒风吹拂白里沁出了团团红晕,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在迴廊底下一扇靠着雕花菱格窗子前,拥着手里暖融融的汤婆子。 「云回哥哥,我有句话要问你。」 身后的窗子外,种植着几株带刺的冬枣树,垂落了饱满的果实,正随风轻轻摇曳。 萧云回正为眼前之景所蛊惑,觉得身前的呦呦,轻仰着小脸,雪肤细腻,淡匀铅粉,便如同三月之桃,灼然放于梢头。有情难自禁之感,他已经不能挪开眼睛。 姬嫣问的却是一句:「是你让明月千里送药而来吗?」 她问了骁骑营的那个小兵,那人是兄长手底下的,断无可能说假话。他说了那少年明月从北关大道上来的,那是前往兰陵的必经之地。 萧云回怔忡,袖袍之下,手掌轻轻颤动。 姬嫣等着他的回答,不知怎的,大抵是心神有所放松,父亲终于得救,她有些控制不住,眼眶有些微泛红,萧云回知道她勇敢,直到现在,才终于能看清,原来她依然脆弱,脆弱得让人想要奉为珍宝地认真去守护。 「嗯。」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姬嫣一瞬不瞬地怔怔望着萧云回,蓦然,她后退了一步,朝萧云回盈盈拜倒。 「姬嫣多谢……世子救命之恩。」 便要叩首。 如此大礼,萧也岂敢承受,连忙上前蹲身将她扶起来,「呦呦,你我之间,何须见外,便是舍却一切,我岂能对姬相见死而不救,他是你的父亲。」 不知是教风吹的,还是因为此刻眼中掉下泪来,姬嫣的眼眶和鼻头全是红的,萧云回见了莞尔,伸指要替她擦掉眼泪,姬嫣轻轻避过,萧云回的拇指停在半空之中,末了,他醒过神来,意识到有些唐突,便递了一块帕子上去,「嗯?呦呦又像小时候了,哭得像花猫一样。」 姬嫣闻言,并没有立刻将帕子接过手里,却在发愣。是啊,她几乎都快忘了,其实这个身体不久之前,她还是个爱哭鼻子的小女孩儿。 「还是没变。」 萧云回不为她擦泪,等她接过帕子,抬起修长的手,在姬嫣的头顶上轻轻一揉,如哄着个哭鼻子爱吃糖的小女孩儿般, 「呦呦,既然这次你没法去兰陵,我也不强求了,家母年底的寿辰在即,我得先回去了,不日便要动身。」 第90页 姬嫣受了萧云回如此的大恩,不敢不报答,连忙道:「我……我替令堂准备了一些礼物,云回哥哥,你这次就帮我一起带过去,算我不能到场的一片心意。」 萧云回听了唇角微微上扬:「知道了,你伯母见了一定心生喜欢。」 说的喜欢,却不知喜欢的是什么。 姬嫣垂下了眼睛,有些心慌意乱不知所措。 送萧云回到侧门之时,姬嫣已经派人将自己准备的两箱礼物先送上了萧家的马车,厚实的两箱子,萧云回见了也不禁笑她豪阔,但见她倚门而立,风致楚楚,淡薄无比,便犹如不胜凉风的一朵娇芙蓉,哪肯忍心,抬起手让她快回。 「呦呦,明年老族长的祭日,我会去河东。」 姬嫣一愣,明白了萧云回的意思。 虽然错过了这次为萧侯夫人祝寿,但明年祖父的祭奠,他会前往河东去弔唁,希望她届时也在。仔细算下来,也不过半年的时间了。 姬嫣福了福身子,将小脸埋在厚重的貂绒斗篷兜帽底下,轻声道:「我一定在。」 在祖父膝下,谁也比不得自己与他亲厚,先前祖父病逝,她执意为祖父守孝三年,连同哥哥和采采的那份的心意,她一併揽在身上向祖父尽了。明年,便是祖父逝世的第五个年头了,如此想来,世事苍狗,不舍昼夜,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 到暮色时,天下起了雨。 萧也收拾好行李,托人先送到驿馆。 梳洗过后,他便躺倒了榻上,头脑中思绪万千。 从北关大道上而来的明月,此明月非彼明月,又是何人所遣,药是何人所取? 萧也只能想到一个人。 一个远在密州,与金陵千里之遥,但回金陵势必要经过北关大道的人。 太子。 原本闭上眼睛的萧也,倏然睁开,望向随风而动的朦胧昏黄的床帐,却是再也无眠。 血月齿草传自东瀛,整个大靖都没有几株,太子究竟是从何处所得?他若回来金陵之后,可会以此为要挟,让呦呦与他重归于好?呦呦固然心中再无他,但如萧云回所想,她却是个极单纯、知恩便图报的女孩儿,倘若她念在救父之意一时心软……该当如何? 虽然手段算是光明,但如此行径,与强取逼迫有何分别? 萧云回不能再入睡,他披上裳服起身。 每当他意乱心烦之时,他总是会在琴台前抚琴独奏,直至困意袭来。 这一次,萧云回甚至忘了焚香,落座琴台前,双掌压住七弦,一时烦扰不胜。 掌下的音律也是错乱,几不成调,全然不是萧云回平日里的清新雅逸、淡泊若闲云流水之风。 帘外雨潺潺,打着屋檐、芭蕉、荷塘,声声如碎玉跳珠。 和着琴音,在这夜里孤独地奏响。 天微明时分,雨终于停歇,有人浑身湿透,来不及换裳便赶来:「世子。」 萧云回的指尖已经出血,他用力挑了一下丝弦,几乎将琴弦勾断,抬眼望去,只见明月姗姗而来,步履匆匆而入,衣衫被雨水浸湿,因为雨停不久,那绸料子不吸水,兀自沿着他的衣衫下摆不断滴水。 明月风尘僕僕,将手里的盒子放在萧云回的琴边:「世子,明月紧赶慢赶,跑死两匹马,一刻也不敢耽误,终于取来了血月齿草,但是,姬家那边传出消息说是姬相早已醒了,我便没有赶过去,先回来了。」 「迟了,」萧云回声音低沉,「整整三日过去了。」 萧家有一故交云氏,家中世代从商,萧云回知道她手里有血月齿草,乃是她丈夫先前骤然心悸麻痹之时,用以刺激活命之物,云氏留了半株下来,以备不时之需。这些年为防不测,她也一直都在搜寻这种血月齿草,虽然她的丈夫现在已经被毒性所侵染,命不久长,全因这血月齿草本身含有剧毒。 「世子,您还给姬娘子么……」 明月不能确定,世子还要不要将这解药送给姬娘子。 虽然姬相毒已解,但如果将血月齿拿给姬娘子,也是能够表明世子千里寻药送药的心意的,姬娘子玲珑之人,一定能感激体恤世子的苦心。 萧云回一动不动,末了,他低声道:「太子呢?」 明月一路奔波,倒是没能关注王修戈的动向,只是取药的时候,中途听说过了一些:「好像,才监斩了十一个贪官。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情。」 应当仍在密州。 此行回家,与密州同路。 萧云回从琴台前起身,拾起了明月放在手边的血月齿草,沉声道:「不去姬府,我们去密州。」 第44章 还恩 很多事情记不清了, 譬如,王修戈记不清母后是怎么死的,也记不清, 自己是怎么煳里煳涂被关进了掖幽宫。 只记得那年莺语婉转,春云欲暮,伏海跟丢了小殿下, 一个人在御花园转悠到天黑。王修戈迈着还不结实的短腿,靠近叠翠流朱的牡丹亭,那如烟海般的繁华深处,烈帝、被扶正的袁淑妃, 还有他们的儿子,一家三口在亭中嬉戏,锦裘华服的王擎川手里捏着汉血马木雕,绕柱奔跑。 烈帝与袁氏说笑着, 之后, 便起身与大内侍官离去。 袁氏留下一个侍女照看儿子, 也随着烈帝钻进了花丛之中,不知往何处去了。 小小的王擎川, 还不会骑马,他只能看着那只木雕过干瘾, 但是,当他转了一圈之后, 眼神尖锐的他立刻发现了正走过来的王修戈。 第91页 「二哥。」 王擎川喊了一声, 便没理会,继续玩他的大马。 那伺候他的侍女却皱眉将王修戈一把掀开:「走远些。」 元后生的儿子在宫里不得宠,没人待见,皇上也只当养了个废物点心, 眼不见为净罢了,这分给各宫的份例没人敢中饱私囊,可每次只落到这位殿下的手里的时候就只剩下一半儿了,他宫里连细炭都没有,挨了一整个冬日冻得满手烂疮皇帝也不是不知道,可皇帝说什么了呢。何况淑妃娘娘刚刚入主端云,汝南袁氏更是志气高炽,侍女胆子大得很,背地里竟敢对皇子动手脚。 她将王修戈推了一跤,又连忙去扶他,「二殿下,您这般沖将上来,奴婢一时没看仔细,没摔着您么。」 王修戈被推得摔倒在地,茫然看了一眼那侍女,只觉得她脸上得意的神情丑恶无比,连过了十多年他梦中都记得一清二楚,不大爱说话的王修戈突然发了狠从地上蹭的爬起来,双眸充血地瞪着侍女,咬牙用力朝着侍女的腹部撞了过去,硬壳脑袋浑如块无坚不摧的玄铁,撞得侍女「哎哟」惨叫,忙唤「小殿下」,便跌倒在地。 听到声音的王擎川,一扭头,只见母后身旁的侍女自己的乳母被撞倒在地,腰肢卡在了栏杆上,清脆一声,像是断了,霎时间他怒上心头,也没旁的傢伙,就抄起手里的宝马木雕重重地朝着王修戈的右臂砸了过去! 霎时间,王修戈的手臂麻了半边,他跌倒在地,臂上的伤口出血不止。 那种痛楚,让他清醒却难忍,可王修戈硬是一滴眼泪都没掉。 直至这时候,伏海找了过来,将他背回了自己宫里。 伏海着急地寻太医,太医却告知噩耗:「殿下……伤了经脉。这右臂恐难以恢復。」 王修戈混混沌沌地躺着,听到伏海急匆匆又问,会有什么影响。 而太医的声音犹在耳边。 ——殿下右臂将来只怕是会知觉迟缓,也不能用力气了。 自此以后,他习惯了用左手。 求人莫如求己,求救不如自救。 睡梦之中醒来,王修戈坐起了身。 近来梦境时断时续,均是一些浮光片羽,全然没经歷过的事情,今夜,梦到的却是十多年前的一件旧事。 驿舍坐落在原野之中,时已入冬,北方的冬天干燥而冷,连下起的雪都是干涩的,靴子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屋内燃着未尽烛火,屋外响起了橐橐的靴子声。 「殿下。」 樊江的声音。 王修戈一臂捞起落在脚边的衣物穿在身上,咳了一声,为自己披上走到了书案后,坐下。「进来。」 樊江推门而入,随即便又关上,「帽山上的遗蹟都已经清理出来了,柳崇白切腹自尽,留下了一堆从大靖搜罗来的文字典籍,主要是农经、药经、天文经这些,看样子,他一直和东瀛那边有联繫,打算窃取我中原的文书典籍为己用。对了,末将还找到了这个。」 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密信。 王修戈右手接过,向下抖落展开。 这密信之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是一幅人像画。画上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王修戈收了画纸,咳了声道:「看来孤所料不错,是有人指使,同时收买了他们。」 余氏狱中自尽,柳崇白切腹自尽。 看来背后之人将他们的把柄拿得很死,让他们宁可选择死亡,也要为其达到目的。 思绪起伏间,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道女子柔软入骨的嗓音:「殿下,您饿了么,我见您屋子里蜡烛还烧着,奴婢进来了……」 不等王修戈回答,连樊江也是一惊,紧接着那门就推开了,只见一娉婷裊娜的女子,手把烛盏而入,她身着藏红团窠对鹊纹薄罗诃子,外罩洒金翎纹的鹅黄纱衫,素纱朦胧间皓臂如玉,更添媚态。她莲步轻移,一手把灯盏,一手端着一叠糕点,向王修戈书案而来。 「驿丞让你来伺候孤么?」王修戈不快地皱眉道。 先前进驿站休息时分,那驿丞便嘴脸怪异地向王修戈吐露,定好生伺候着殿下,语气轻佻至极。 当时王修戈没放在心上,但现在看到这个女人,他懂了。 这些年他常在外征战,或是马蹄之下行走四方,落脚之时总不乏有自作聪明的人试图用一些伎俩上赶着巴结。 那女子将灯盏与糕点放下,垂眸娇羞颔首,头上簪着的步摇沙沙晃动。「是,殿下,更深露重,您还伏案,难免伤了眼睛,不如早些更衣就寝,奴家伺候着殿下。」 她说着,便将身腾挪,不着痕迹地将碍事的,打扰她和太子亲近的樊江扭腰撞开,樊江满头雾水敢怒不敢言,那女子朱唇轻抿,嫣然含笑,伸出柳条般的臂膀便要搂抱王修戈。 「樊江!」 樊江令行禁止,剎那出剑,只见寒光闪动,那冰冷的剑锋便抵在了女子胸前。 女子花容失色,差点打翻了蜡烛,哆嗦道:「殿、殿下……」 她只是想为他红袖添香,好好伺候着太子,不曾想他竟叫手下人亮出了兵刃,女子吓了一跳,再也不敢说要靠近。 王修戈后仰的身子慢慢坐直,嫌恶地皱眉道:「樊江,将她丢出去。」 「是。」樊江可没那怜香惜玉的铁汉柔情,一根根铁管似的手指将那女子胳膊掐住,几乎掐出淤青来,女子哎哟唿痛不止,被樊江硬生生大步拖了出去,一支步摇掉落在地,磕散了几枚鱼眼大小的珍珠。 第92页 风一阵紧,萧云回与萧家的家臣骑马夜行而来,肩头帽顶都落了一层雪,驿丞连忙前来招唿。 每年萧世子都要入金陵,在他这小小驿舍歇息过不下十回了,如此大名鼎鼎的人物他自然是记忆深刻的,虽是风雪夜里,也连叫人起来,伺候好世子的马,便亲自领着萧云回入门。 萧云回自廊下解开身上的锦裘斗篷,问道:「太子在你这里?」 「是,太子殿下启程回金陵,也经过小的这地方,因为下了雪前路不好走,此刻正在二楼歇息。」 萧云回怀中揣着药盒,低声道:「带我去见他。」 驿丞便连忙将萧云回领上二楼,告知他太子的房间,因为先前打错了主意的事,还怕王修戈迁怒,指了地方之后便不敢靠近,灰熘熘下楼而去了。临走还要想,这萧世子也是胆大不怕触霉头,仔细那位不好惹太子爷发起了火,连女人都能扔出来。 萧云回将身停在王修戈的屋外,屋子没有关门,他正襟理冠,将狐裘上的雪籽扫去。 灯下出神的王修戈警觉差了一些,直至萧云回小立风雪里片刻,才缓缓抬眸,一眼就看到了栉风沐雪而来的萧云回,不明其来意,他皱眉道:「进。」 萧云回点头,迈进了王修戈的屋子,进门先瞧见的,便是脚边散落了珠子的一支步摇。 女子的头饰。 他不禁皱眉,但也不露什么痕迹,径直走到了王修戈的面前。 「坐。」 王修戈一指身旁的椅子。 萧云回见这屋子曾有女子出入,也不知做过何事,心头深感不悦,皱眉道:「不了,殿下,萧也有话同殿下说,说完便离开。」 王修戈淡淡看着他,道:「你是来挑衅孤?」 灯下不知为何,王修戈的脸色泛着一层苍白,难见血色,被烛光朗朗一照,宛如晶莹玉质。 萧云回则开门见山:「萧也请问殿下,那株送往金陵救命的血月齿草,可是殿下你所赠?」 王修戈眼睑微扬,「是。」 萧云回便沉下了心。看来他所料不差,果然是他,送药的人,恰巧也唤作明月。 王修戈单臂撑肘,疲倦的脸上有些笑意:「你要说什么?难道你害怕了?」 他想,如若不是萧云回害怕,倒也不必如此冒雪前来,问他这样的事。只是眼下离金陵城还远,他便畏惧至此。 萧云回不以为意,摇头道:「殿下,我与呦呦皆不是愿意欠人情之人,这是另一株血月齿草,请你收下。」 将那女子拖走之后,樊江又悄无声息地折返回来,没想到竟然见到了萧也,他便以轻功落在太子房门外,静听里头的声音。 不知这萧世子趁夜前来是何缘故,但只要这萧云回不识时务,意欲对太子不轨,虽然现在殿下不能动用武力,他却也是敢将这萧世子一併狠狠地丢出去的。 王修戈因为萧云回的这句话「我与呦呦皆不是愿意欠人情之人」瞳孔骤然紧缩,一阵遽然快速的战慄之后,他的手垂落了下去,随即,眼睑也慢慢覆落,「你什么时候,竟然可以代表她了?」 萧云回道:「殿下,这应该要问你,你放她和离,可是有心盼她自由?」 他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而坚持。 「如果殿下真的喜欢呦呦,就应该给予她追求自由的权利,而不是不听从她的意愿,将她锁在东宫,做一个根本不像她束手束脚的太子妃。为此,她不敢哭,也不敢笑,低头逢迎,卖力讨好,换来的不过是你的无视。太子殿下,恕萧也直言,你给不了她幸福,已经试错过一次了,呦呦是个坚决的人,她亦不会再回头了,萧也与呦呦均盼你早日放下,收手莫再幼稚。」 王修戈的脸上掠过一丝嘲意:「孤对皇上说过,她可以自由婚嫁,孤从来没逼她。」 「若殿下不逼她,那就请收下这株血月齿,彼此两清,」萧云回打开那枚药盒,露出里头叶色如血,月牙状,有边缘锯齿的血月齿,颔首看了一眼,道,「否则,殿下是想利用这次的恩情,逼迫呦呦做什么呢,让她放弃现在的一切重回殿下怀抱是么?以恩情压人,未免欺人。」 王修戈面露冷漠:「你说的,孤不屑。」 「但愿殿下如你所言是拿得起放得下真君子,莫行无谓之事。」 萧也将那盒血月齿草放在书案上,向前轻推,推到了王修戈的面前。 他看到面前的太子忽然神色间溢出灰败之色,宛如失魂一般,心中的块垒尽数消解,声音清沉地道:「既然殿下也说,放呦呦自由是出自真心,那么萧也也愿意推心置腹,不瞒殿下,家母寿辰在即,这次萧也本意是趁着年底带呦呦回兰陵,双方互相见过,之后若能定下来,便度呦呦出家去做女冠子,我会博取功名,待三年五载之后,用功名来求娶呦呦,此事亦已有先例。」 王修戈的右手食指摩挲着拇指,自嘲一笑:「你倒是光风霁月……坦坦荡荡,将孤衬成小人了。」 萧云回接着道:「但却横生枝节,姬相中毒了,如今身体不安,呦呦放弃了与我同回兰陵的机会,待明年开春之后,姬家老族长的忌辰,届时我们会往河东为老族长弔唁。望殿下守信,不再去打扰呦呦。」 算算日子,从现在开始,直到姬老族长的忌辰,也不过只有几个月了。 第93页 就连这几个月,身不在的金陵的萧云回都不能放心,提前用激将法安置好王修戈自己这个不定时会迸裂开的弹药。 「殿下还是收下吧,萧某也好安心离去。」 萧云回行了一礼,恭敬无比。 这时,屋外盯着梢的樊江终于听不下去了,他一怒之下跳了进来:「萧世子,你凭什么三言两语打发殿下,你可知道为了求到这株血月齿殿下他……」 「樊江。」 王修戈沉声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 樊江从不多嘴,这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才僭越了这么一回,可还要再行辩解,王修戈摇了下头。 「将东西收下吧。」 樊江咬牙切齿,瞪了一眼萧云回,低头闷不吭声地捲起了桌上的血月齿草。 萧云回和声道:「多谢殿下愿意成全。在下病急乱投医,今夜对殿下的言行多有冲撞之处,望殿下海涵。」 说完,又行了一礼。 一礼毕后,萧云回徐徐起身,「这株血月齿草,我已代呦呦还了,呦呦便不欠殿下恩情了,他日有需,萧也可供殿下驱策。望殿下珍重。」 他转身冒着风雪出了门去,不一会,便响起了靴子踩在镂空楼梯上的沉闷脚步声。 樊江抬起手锤了一下自己脑袋:「殿下,我樊江是个粗人,说不过那萧世子,但我就是气恼不过,我心里憋得难受。殿下为何怕他,咱们从前几时又受过这样的窝囊气!」 王修戈看了眼屋外灯笼映亮一角的黑黪黪夜空里密集的飞雪,溢出了几声忍到现在方才终于忍不住的咳嗽。 「孤不怕任何人,但他却是代姬嫣来的。他的意思,看来也便是她的意思……原来他们已经这样好了。」 王修戈自认是个狂傲自负之人。 却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招招打在棉花上,如此无力。 第45章 太子选妃 余氏下药的风波过去了一个月之后, 姬弢带回了姬婼。 当时姬婼已经出海,按照余氏的安排,是要送她去琉球避风头。但琉球岛上并没有人可以安置姬婼, 到那儿之后情况如何还是未知数。姬弢在青枫浦上搭船,日夜不休地追赶,终于将姬婼追回。 赶上姬婼之时, 姬婼十分挣扎,无论说甚么都不愿跟随姬弢回家,而一心要前往那蛮荒之地。姬弢想来,采采是知道了余氏向父亲下毒, 已经在狱中自尽的事,她自觉已经没脸回金陵,回家中见他们。 姬弢对其进行了劝阻,父亲和母亲并没有要让她与余氏连坐, 相反, 他们都很挂记她的安危。最后, 姬弢半是强迫半是诱哄地将姬婼带上了回家的船,一路乘船而行抵达金陵渡口。 之后, 他将姬婼带回了家中。 一场风波过后,姬家犹如劫后重生。 姬昶的身子有所恢復, 已能够勉强下地走动一二,在姬婼被带回家的那日, 他屏退其余人等, 将姬婼独自叫到了房中说话。 那日姬昶与姬婼聊了许多,之后,姬昶便宣告了一件事,将采采暂时送到城外听红小筑去暂住, 如此也是她的意愿。听红小筑是姬家产业,占地不广,但胜在境界清幽,华林、清溪、园圃、亭台各设其妙,独居正好,并另外给她指派了两名忠僕。 姬婼红着一双眼睛,向父亲下跪告辞,又像林夫人、姬嫣愧疚道歉。虽然母亲为何要给父亲下毒她不知,但毕竟是母亲错了,她也无颜再留在姬家。 林夫人道:「去吧。呦呦会去看你的。」 「多谢夫人。」 姬婼抹了抹通红的兔子眼睛,往外边走去了。 姬嫣与姬弢将她送出门。姬嫣对姬婼的感情已经极其复杂,但不论如何,终是一家姊妹,到底心存不舍,盼望她早日想开,还能回来。 府门口依依惜别后,再折回来时,姬嫣突然问姬弢道:「兄长,你军中有一人叫方晴城,这人力大无穷,善使一双大铁锤是么?」 姬弢纳闷至极,「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起他?」 姬嫣也是突然想起来,该为姬弢物色几个得力干将。 此人前世勇勐无敌,战绩辉煌,曾是姬弢麾下,可惜明珠埋没始终没能得到重用,长缨大会之后他被王修戈挑中,加入了玄甲军,后来在征讨北夏的战役当中屡立奇功,一路提拔至二品大将。这样的人才,既然正在姬弢帐下,当不放过才是。 说完,姬弢又摇了摇头:「他鲁莽有余,行事不周,我不敢用他。」 「善用兵者,能挖掘这样的人成为手中的利器,哥哥不要小看于人。一身破敌,是逞匹夫之勇,善于用兵,才是将帅之道。哥哥要做的,不正是这样的人吗?」 姬弢被一句反问给问住了,立刻便犹如醍醐灌顶,抱拳向她行礼:「是哥哥狭隘了,我会留心的。」 朝廷的玄甲军与骁骑营本身是两伙兵力,玄甲军主外战,骁骑营设立之初目的便为护龙,若非情势紧急,罕有能够参与外战的机会。相比较而言,骁骑营更适宜养老。在姬弢赴任的第一年,他就决心要改变现状,每年举办一次长缨大会,希望选出精兵强将加以任用,现在这届长缨大会在即,有了妹妹的提点,他心中的名额又多了一个。 只是有些奇怪,妹妹在闺阁当中足不出户,又是如何认识的方晴城? …… 转眼年关,沈星竹上门来打秋风,正巧碰上姬嫣在窗前描花样子,她一袭淡烟青色竹叶纹锦裘,侧歪在罗汉床上,窗外正是密雪簌簌,半开的支摘窗不时地教北风卷进几朵银白雪花来,停在她的绣履旁侧。 第94页 林夫人正用炉子煨着甜汤,见沈星竹来,连忙招唿她过来坐,沈星竹嘴甜地喊了一声「伯母」,落了座,便打量着姬嫣画的花样子,正是栩栩如生一朵富贵牡丹,在这寒冬腊月里,别是添了一股浓郁艷丽的生气,沈星竹不禁连连称赞。 说完,见林夫人手里握着的一枚妆盒,沈星竹感到很是好奇,「夫人,这是什么?」 林夫人笑道:「姬家女眷置办胭脂水粉,一向是我点头的,我为了省去麻烦,就长期定了苏记的水粉,以往有什么新品苏记总是头先送到府上。这便是他们新上的货,一种芦荟膏,不知何人手艺如此奇巧,我闻着芬芳扑鼻,用着冰凉贴肤,给姬嫣拿了一些来,谁知她半晌看都不看一眼,真箇糟蹋了好物。」 「是么,我看看。」沈星竹也是这方面的行家,从林夫人手里拿了一盒过来,见那膏体晶莹剔透,确有一股清雅的芦荟香气,点了一点在手背上匀开,很快便被吸收了,冰冰凉凉的,又舒服又好闻,她不禁笑道,「真是好东西,这样的好东西金陵城中竟不时兴,竟是暴殄天物了!还是苏记神通广大,回头我也购置两盒去。」 他们这厢说着话,终于惊动了姬嫣,她有些好奇。 停笔朝她们看来,沈星竹拿了一点给她闻,「是不是很好闻?」 姬嫣点头,向林夫人说道:「是挺好的。母亲留着吧。」 林夫人要送一盒给沈星竹,「星竹,你拿着这一盒走吧,府上还有不少。」 沈星竹道:「既然苏记有的卖,那星竹就不好收伯母的了,回头我自己买上十盒八盒去。」 「这也好。」林夫人笑容满面,「来尝尝甜汤。」 「这天寒地冻的,你来一趟也不大容易,呦呦喜欢闷在家里,不是调弦就是作画,现在她妹妹走了,连个说说话的人都没有,你要是有空,可以常来。若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只管同我说。」 面对林夫人的热情,沈星竹受宠若惊,「您客气了,姬姊姊是吾辈楷模,我自然是要长长久久和她好的。」 林夫人微笑着缓缓颔首,「我便不打搅你们年轻人『长长久久』了,你们聊。」 她将热甜汤拿给沈星竹,起身出去了。 沈星竹捧着汤碗尝了一口,这汤里的莲子、雪梨和银耳味道已经煮化了溶在了汤水里头,瞬间便驱散了她满身寒意,「姬姊姊,你近日在府上深居简出,可不知晓,那太子前两日刚回了金陵。除夕在即,皇后亲自设宴宫中,照那意思,像是要给太子选妃了。说不准,太子还能赶上楚王的婚期,两人前后脚的一块儿办了。」 也就是知道姬嫣对太子冷情无意,她才敢在姬嫣跟前这般说话,「姬姊姊,我看这帖子多半还是要下到你家来,到时候,采采定是免不了要去的。只是她还小,姬姊姊你去么。」 姬嫣已无心作画,确实,以采采年纪,若没个人照看入宫还是教人担心了些,袁皇后与姬家针尖对麦芒的处处不对付,只怕要让采采吃苦头下不来台阶,她皱眉道:「看到时皇后娘娘如何下帖子吧。」 沈星竹道:「我看这皇后,倒不大有意为太子真的选一个贵女。」 尤其姬嫣这般身份的贵女珠玉在前,后面若再择贵女,难免让那贵女觉得不如了姬氏和姬嫣,依着沈星竹之见,八成是要降格以求。 「我见那太子也是悽惨,这回,可真没什么人愿意当他的太子妃了。」 姬嫣对那人之事不感兴趣,只要挑中的不是采采,是谁都行。 沈星竹却喋喋不休,尽管姬嫣不问,她也没停下:「姬姊姊可听说过太子与楚王的恩怨?」 不等姬嫣问,只见她扭头看来,沈星竹立刻说道:「我家中嬷嬷原本是从宫里退出来的,我好听这些事,着她问了好久,才终于知道了一星半点儿。原来这两人从小就不对付,太子小时候不知怎的拿石头打破了楚王殿下的头,也不晓得是刻意还是无意的,差点将楚王殿下给打坏了,皇上和皇后知道后自是心疼不已,一怒之下将太子赶到了掖幽宫。那会儿,太子还不是太子,楚王也没有能封王,这兄弟之间的深仇大恨,却是早早就种下了。太子与袁家势同水火,要不是这些年兵权在握,说不准就让得尽宠爱的袁家压下去了。」 姬嫣蹙眉道:「可我见皇上……」 罢了,也不必多提。烈帝要维护朝廷安定,一心扶持太子上位,袁家再怎么野心勃勃,只要烈帝还在,就逾越不了东宫。 说话间,窗外的雪小了一些。 沈星竹睏乏了,有意告辞,正起身来,屋子外头便传来了靴子碾在积雪上的橐橐声,姬嫣教翠鬟打开门,只见锦瑞在屋外头候着,说宫里来人下了帖子。 沈星竹一听,笑道:「这不就是么,立刻就来了。皇后对姬家毕竟是看得重,我们家这会儿只怕还清清冷冷的。」 那锦瑞立刻回道:「只怕是各府都去下帖子了,今儿是腊八,皇后娘娘特意赐了福粥,凡送帖子的,都带了一盒这样的粥。」 说完,锦瑞将盒子往上拎了拎,只见沉甸甸的。 外头风雪不停,姬嫣让锦瑞进屋里将东西放下,锦瑞撂下粥,将帖子呈到姬嫣手中。 她展开来阅。 沈星竹道:「皇后娘娘可写了姊姊名字?」 姬嫣缓缓点头:「有。」 第95页 沈星竹沉吟着道:「我看这事,也不宜办得太过张扬。按理说太子选妃一事原可以照宫规来操办的,选她十人八人的,良娣承徽的塞满一屋子,现今只想要太子妃,只能借着除夕宫宴的名头,就不好说得太露馅儿,免教女孩儿们难堪不来了,加上姬姊姊的名字,也许正是为此。」 这信上自然不只有姬嫣,还有姬婼。 余氏刚下葬不久,但她是姨娘,照例不该给姨娘守孝,何况她年纪还小,就算勉强选中,只怕也还要再等上一两年才能完婚。 沈星竹告辞之后,姬嫣继续坐下来描画花样,林夫人走了进来,手里端了一碟杏仁乳酪,正是姬嫣喜爱的味道,「呦呦。」 她坐到了姬嫣旁侧,犹豫着,低声道:「这沈娘子,秀外慧中,容仪如兰,我瞧着甚是不错,你看,可有机会,让她与你的哥哥……见上一面?」 姬嫣犹如受了惊,没想到母亲就见了沈星竹一面便起了念头,其实这样的念头她先前不是没有,只是因为沈星竹不大看得上她那个兄长方才断了。 「母亲。」 姬嫣幽幽嘆道。 「兄长还缺乏歷练。」 姬弢过往的不大靠谱的名声在外,哪家的女孩儿会执着于他,还是再等等,也并不着急。 林夫人轻嘆一声:「我是心急了,也是你哥哥,确实老大不小了,我也愁不知道该往哪去说亲。你说得对,再让他歷练歷练,说不准定了心性,不用我愁,他自然就找了好归宿了。你哥哥木头一个,早年要他收一两个通房他不要,还万分嫌弃,我真怕,呦呦,你说有没可能,你哥哥喜欢的是男人?」 「……」 姬嫣以为,不大有这个可能。 林夫人嘆道:「要真是这样……我也认了。」 「……」 她的母亲是真的很开明。 …… 东宫,夜色之中,风雪深闭门。 枯萎的白盏菊被挪出了院落,改换到清烟斋去了,再也不会在太子后院绊住行人的脚步。 宫里送来的消息,除夕宫宴,请太子务必出席。不过届时,他不能出现寻芳园,而是照旧在远处楼阁与几个皇子饮酒畅谈。袁氏在除夕的晚宴上邀了不少贵女,加上近日烈帝的旁敲侧击,王修戈明白,两边都在迫使他放弃姬嫣。 姬氏、萧氏、烈帝与袁氏,俱为阻力。 而最大的阻力,还是来自于她。 漆黑的夜晚,悬于博古架一侧的长剑隐隐露出锋芒,在烛火照耀下焕发出凛然之意,王修戈停在那面藏了无数珍品的博古架前,右手缓缓握住剑鞘,铿然龙吟,剑鞘坠地,他取下了那把随身多年的佩剑。 然而只是一吐,手臂忽然酸软,剑也随之落在了地上。 他看向自己空空落落颤慄不停的手,沉默了。 落地声音惊动了伏海,他急忙进门来,只见殿下丢了剑,袖袍下右手还在颤抖,忙走了上去:「殿下,殿下的右手,已经多年没有用过力,现在哪能一蹴而就,相信老奴,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伏海。」 「老奴在。」 浓稠的夜色之中,王修戈凝目看向他道:「不会好了。」 「……」 那一瞬间,伏海感到浓烈的悲戚之感。 从密州回来之后,什么都变了,变得如此突然,伏海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哽咽不能作声。 第46章 你还要我吗? 过了腊八, 金陵城的年味愈来愈重了。 宫里赐下了许多福袋、如意,给朝廷各家官员的夫人,依着品阶, 花纹式样有所不同。林夫人自然也收到了,姬昶已经可以上朝,恢復了宰相权能。烈帝与皇后体恤姬门风波, 特意多赠了两个福袋。福袋里盛的是慈恩寺求来的灵符,在佛祖金身前开过光的。 除夕之日,姬嫣歇过晌午起身梳洗,嬷嬷为她薰香更衣, 换上百鲤戏莲塘纹纁红锦衣,外罩貂绒围脖的猩红斗篷,梳一个飞仙髻,点缀步摇、钗钿若干, 揽镜自照时, 只见镜中人明眸皓齿, 朱唇如画,两腮斜红如新月, 衬得秀靥艷比花娇。打扮过后,府门口来了车, 姬嫣在叶芸娘的服侍下步出姬府,乘车等待。 等到从城外而来的姬婼的马车也跟上, 两驾马车汇合一同前行, 往宫门而去。 下了车,姬嫣将姬婼也接下来,与她相与而入,再入宫闱已有恍如隔世之感, 但姬嫣依然从容。倒是姬婼神色紧张,不时左右顾盼,被姬嫣圈住的小手细细地发着抖。 她是姬家的庶女,固然不用担心被选为太子妃,但情况若更差,被选中成了侧妃,甚至更低,姬婼想想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 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分,姬婼偷偷跟姬嫣道:「姊姊,我绝对不想与你伺候同一个男人。」 因为不想太出挑,她今日的打扮,一切以素雅清淡为主,藏蓝海水纹长裙做底,竹叶纹青衫薄罗外披,头髮也只是随意挽上髮髻,以两朵绒花为饰,在姬嫣身旁不争不抢,淡泊随性,举止都小心翼翼的,一路沉默地跟着姬嫣,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姬嫣御下有方,家里的庶妹怕她怕得紧,见了跟避猫鼠似的。 姬嫣知晓她紧张,轻拍她的手,「不用害怕。」 无论如何,袁皇后都不会再让一个姓姬的女子进入东宫。 寻芳园设宴,姬嫣也不是头一次参加了,就在几个月之前,在姬嫣举办的簪花宴上楚王殿下便一眼看上了蓝家的嫡女,烈帝赐婚,婚期就定在翻过了年的二月初二。 第96页 她们抵达时分已宾客咸集,各色罗衣的贵女们团扇掩住口鼻在一处说悄悄话,见了姬嫣,人人都睁着眼睛看来,眼底充满了好奇。 昌红鸾与沈星竹自是一眼都瞧见了姬嫣的到来,以姬家姊姊的美貌在人群之中是藏不住的,不管她出现哪里都是容色照人,只见她此刻与妹妹停在亭檐悬挂的一只大红贴着人胜的宫灯底下,光润玉颜,犹如壁画中的神仙妃子一般,两人对视一眼,便朝姬嫣靠近。 女孩子在一处说起了话来,姬婼几次三番插不进去嘴,只好眼巴巴望着姊姊,一脸痴慕。 昌红鸾笑她,葱根似的指头点在她的小鼻子上,「你呀,可真是个呆的小可爱。」 姬嫣从身后揽住姬婼腰,「采采她怕生,不怎么同陌生人将话,稍后我带着她,我们寻个角落里坐下就是,只是吃席便还好。」 沈星竹看了一眼姬嫣,笑道:「姊姊你这般美貌,怕是藏不住。要不是……今天还不一眼都挑中了你。」 姬嫣摇摇头,道她浑说。 说到这儿,沈星竹突然蹙起美尖,道:「见到姬姊姊我才突然想起,腊八那日,我从姬府出来绕道去苏记看水粉,想起林夫人拿的芦荟膏很是眼馋,还找他们苏记的老闆去买来着,谁知人家告诉我竟没货了,仅有的几盒都送进了姬府。我道那就让他多进点儿货回来,做生意的眼睛可得毒一点儿,老闆竟顾左右而言他,居然不肯,倒像是那东西来路不正一样。我也只好忍下了。」 「居然有这种事。」苏记的货一向直接供给姬家,向来是母亲身边的嬷嬷与之打交道,从没听说那老闆怠慢,姬嫣道,「我那还有,回头送你就是了,不必与他们生气。」 远处隔水的楼阁上,几个亲王都在一处饮酒,昌平大长公主特意酿的青梅酿都让他们得了,青梅酿酒香纯粹清冽,入口味道极辛,而回甘无穷,是上品之中的上品。 楚王与益王自不必说,还有那堂兄弟,封了沅郡王的大堂兄,也在一处与他们饮酒。 烈帝膝下子嗣不能算单薄,可惜凋零过甚,夭折太多,如今能够在一处喝酒的,就他们这几个兄弟了,要不是凑不齐一桌酒,倒也不至于将早早婚配妻妾成群的大堂兄也拉了过来。 这沅郡王虽然地位低了一些,可以他的目光看他这几个叔伯兄弟,确实真真可怜见的,哪有自己坐享齐人之福的痛快。 「所以说,我看娶妻就不能娶那些贵女,一个个脾气火爆得二踢脚似的,半点委屈也不肯受,三句上她吵不赢就闹着回娘家,要和离,更有那跋扈的,还要休夫!窄门窄户的女子,也是正经人家的出身,脾气就没那么大,对你处处容忍,处处迁就,任凭你三妻四妾,她也能处得来。」 说这话楚王就不能同意了:「大堂兄,窄门窄户的,与我们身份怎么堪配,就算勉强娶回家,当家主母若没个气势,怎能震慑得住底下侍妾僕婢?」 沅郡王一碗烈酒下了肚,摇手道:「此言差矣,你瞧瞧太子这道覆辙……」 大抵是喝多了酒,酒兴上头,嘴快收不住,完全察觉不到太子冷冽得犹如鹰隼般盯过来的目光,哈哈大笑,一张口就是一股酒气:「这妇人选的是好,一等一的世家出来的一等一的贵女,可结果呢,还不是言语不和,动辄就要和离……楚王老弟,你比太子,还是眼光好上不少的。」 话音落地,王修戈冷冷道:「王徇,你醉了。」 醉汉通常认为自己没醉,沅郡王也坚持自己没醉,摇摇手笑道:「我说的,是实情。太子,你脾气差,别找个更差的……」 一盏茶蓦然朝沅郡王泼了过来,虽是冬天,但那茶只沏了没多久,烫得他犹如一只下了热水被拔毛的公鸡,发出尖锐的惨叫,双脚腾空顷刻跳了起来,接着便破口大骂:「王修戈你什么狗脾气你,大过年的,你要打架是么?打架我奉陪!别忘了是皇叔千里迢迢请我来的,要我给你选妃掌掌眼,我还不大愿意掺和你家的事!」 王修戈冷然道:「送他下去更衣。」 「是。」 两名婢女上前要搀扶沅郡王,正将左摇右晃身娇体软的沅郡王搀住了,王修戈又道:「他醉了,更衣之后,不必送来了。」 「是。」 沅郡王骂骂咧咧地被拖走了,临走还不忘食指勾走他的酒壶。 他人一走远,楚王殿下掏了掏耳朵,笑道:「确实,大堂兄就是聒噪。」 益王也连忙安抚生气的太子:「二哥你别生气,你跟大堂兄那种人不是一路的。」 楚王笑他痴呆:「你别再火上浇油惹恼你二哥了,他本就是个孤寡一身的,你还要他看那左拥右抱的大堂兄。那王徇何许人也,哪次来金陵没有带几个美人回沅郡?也不知道王徇这次上金陵来,宫里又有多少宫女要遭他毒手了。这方面,你二哥同他确实比不上,不是一路的。」 连个宫人,都不敢近王修戈的身,更莫说夭桃秾李,四季花俱藏后院了。 益王确实单纯懵懂,楚王更敲他的脑袋:「你这么大了,也早该通晓人事了,别仔细你二哥没选上,倒给你先选上了。」 王素书自诩还远远不到年纪,一听居然扯到了自己头上,着实被吓得不轻,顿时脸都发白了,白里透红,支吾着再说不出话来。 但若仔细一瞧,益王脸上三分是薄怒,倒有七分是羞意。 第97页 楚王给他碰了一下杯,看向对面神色冰冷,将澄湖都结了一层冰的太子,兴味盎然道:「此处没有歌舞助兴,光饮酒可不好玩,皇兄何不剑舞一曲以此祝酒,听闻皇兄的剑法精妙,臣弟驽拙,也从没能一见,心下甚为遗憾。」 那益王是个傻的,也道:「我也想看。二哥,你要不……」 被王修戈乜斜看了一眼,王素书又闭嘴不说话了。 楚王笑道:「别光恐吓他。太子储君之威,尽拿来欺负弟弟了,传出去可不好听。」 王修戈哂然动唇:「孤学的是杀人的本事,可没学过舞剑,怎么,三弟要孤要在除夕夜给你当场杀一人助兴么?」 「……」 这老二真是个狗脾气。不舞就不舞,神气个什么。 王素书终于敏锐了一次,察觉到了桌上气氛不大对,连忙给哥哥们劝酒,「不提了不提了,今天是除夕,大家好好在一块儿喝酒嘛,来,二哥,你最喜欢的青梅酿。要不是过年,姑姑才不肯给呢。」 谁知这话也触了王修戈的霉头,他看向王素书,淡淡道:「昌平大长公主疼的是你罢了。」 在王素书一阵困惑之际,他起身出了楼阁,向着漆然不见五指的夜色而去。 顷刻那抹玄色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夜色浓雾之中,楚王回头看了眼澄湖对岸的寻芳园,但见灯影辉煌,照着一帮桃红柳绿,啧啧两声,道:「正主都走了,你我再留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一道走了,早点回去睡觉比较舒坦。」 王素书摇摇头:「不要,我要看皇后中意谁。是要给二哥选妻子,我一定要看。」 楚王知晓母亲安排,早就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横竖不过是择个中庸之辈,没什么可看的。 「那你一个人留这儿接着看吧。」 他便佯作睏倦,起身现行告辞了。这清清冷冷的地方,只剩下王素书一个人,还在关心着这次的除夕宴会,不知道皇后还怎么来选。 …… 宴会进行到尾声,一簇簇烟花亭台楼阁之上,砰然炸裂,霎时间犹如奇花闪灼光影缤纷,后又犹如星子零散坠落,没入无声的漆黑的夜晚。 袁皇后在晚宴结束之后,邀请诸位贵女一道游园赏花看灯。 这除夕时节,袁皇后一早就备下了无数盏花灯,早先预备下,等到十五元夕还能再用,趁着酒足饭饱,走动一番,也正好消消食。 姬嫣无意争春,与姬婼留在最后,头先几个贵女,都与袁家或多或少地沾亲带故,便与皇后说说笑笑,气氛不胜和睦融洽。 姬婼忍到现在,终于是忍不住了,小脸一皱,将姬嫣的袖口往下轻轻拽了拽:「我……」 姬嫣诧异地低下头,见她情状,不由着紧起来:「怎么了?」 谁知,她竟将姬嫣拉出了队伍,小声道:「我,我想小解。」 她本就紧张,方才又一路喝水,哪知道晚宴过后皇后还不放人离去,姬婼撑不住了,她心急地想要去小解一下。 姬嫣对沈星竹使了一下眼色,便带着姬婼离开了队伍。 这么多的贵女,袁皇后应是不会留意到。若有留意,让沈星竹如实回话便可,皇后也不会追究的。 姬嫣将姬婼带出了这片寻芳园。 她以前还是太子妃的时候,便时常觉得宫里缺少如厕之所,在御园漫步时,偶尔免不了尴尬。若不是现在她已不是太子妃,她只怕已经带着姬婼钻进花丛里方便了。 但没走几步,姬婼还是忍不住了,问姬嫣还有多远。 姬嫣实在无奈,不忍告诉她要走上一些时候,姬婼看她脸色就猜到了,顿时脸色发苦地道:「要不,要不我跳进湖里算了……」 姬嫣大吃一惊,连忙打断她的想法:「这如何使得,这除夕夜的湖水有多冷,若是掉下去……」 话至此,突然顿了一顿。 冬日的澄湖有多冷,她是知道的。 姬嫣出了一下神,姬婼已经沿着长草钻了进去。 她一愣,环顾四周,只见草木葱茏,阒然无人,采采应是实在难忍,便先钻进去方便了。她嘆了口气。 姬嫣在原地等待片刻,依旧没等到姬婼回来,她迟疑地向长草丛中寻了过去:「采采?」 无人回应,姬嫣的心瞬间开始下沉:「采采?」 她拨开草叶尖,却没见到人,不禁又连连唤了数声,将这附近都找了个遍,也没见着人。人在宫中料想是不会走丢的,但不知道去了何处,姬嫣提起了心神,想着她可能是回去了,便照原路返回。 女人的感觉是非常灵敏的,姬嫣才走了几步,后头就感觉被什么盯上了,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有些心惊胆战,于是快走了几步,但她能察觉到她快走,那身后的影子就走得很快,终于,她忍不住回头。 月光底下,挨着一面墙,出现了一道漆黑的被月光拉长的影子,他人立在草丛之中,双手垂落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不挪开一瞬。 又是王修戈。 若这还不算阴魂不散,她不知什么该算了。 一个本在选妃,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出现了这里,鬼鬼祟祟的像个影子一样跟在她的后头。 若说不恼,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但姬嫣不想与他纠缠,只想赶紧找到妹妹,趁着晚宴结束了早早出宫去。 第98页 她扭头不顾,继续往前走。 她走,那人就如影随形地跟着。 她快他便快,她慢他也慢,始终保持着一定的间距,既不肯上前,又不肯被甩脱。 夜风中送来寒梅的清香,不知不觉,她走到了那片梅林,只见月光朗照之下,花树晶莹,泛着清冷的雾光。 姬嫣终于停了下来,她回头朝他走了过去,王修戈便停了脚步,人立在墙角将她看着。 那种示弱的模样,真像是一个圈套。 事实上,也就是一个圈套。 姬嫣刚刚走近,打算说服他离开,「我妹妹走散了,我是要……」 话音未落,人便天旋地转,又让他按在了墙根上,姬嫣真是恼火他时不时来这么一下的幼稚行为,可面对着身前身份贵重动他一下不得的男人,她万般无奈,愠怒也只能往下压。 「太子殿下,你要做什么?」 他没做什么,只是在月光底下,定定地看着她,唿吸微急,随着唿气喷薄出大量的酒味。 姬嫣这时除了恼之外,心头涌上了极度的不安:「你……你喝醉了?」 男人不回答,只是专注地望着她。 黛青色的屋檐瓦当,投掷下一片窄窄的影子,足够将她窈窕匀亭的身影轻轻笼罩住。 她在影子和月色之间,脸色半明半昧,犹如薄而白皙的瓷片。纵知道那是割伤人的利器,却想教人抚一抚。酒壮怂人胆,他抬起了手,想要去遮住她侧脸上那一角扰人的月光,仔仔细细地打量她。 迎着微薄的光姬嫣看清了他的左手,银色的手套将手完全地裹住了看不见五指,朝她碰了过来。 但被姬嫣很快挥臂打掉。 她终于忍不住爆发了,「走开!」 姬嫣试图去推他,但面对的犹如一堵墙,推在墙上的力道最后都反作用于己,自己被推得撞在了身后的墙上。 「阿嫣。」 王修戈轻轻地「嘶」了一声,神色俱是痛楚,嗓音也哑得犹如一根断了的弦。 「我不想要别人。」 只一想到,那种感觉骗不了人。 他到现在都没法接受失去她的这一现实。 每当午夜,被梦境之中的支离破碎的片段惊醒,那种失去的茫然悔恨之感便一次更甚一次地折磨着他。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严重的时候,整整三日不敢合眼,怕面对梦里那双水雾蒙蒙的充满绝望的美丽眼睛。 姬嫣蹙眉道:「与我有什么关系。」她记得自己说得很清楚,也很明白了,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他眼眸发红,靠近了半步,垂落袖中的右手执着地拽住了她的一片衣角,轻轻一晃。 「你还要我吗?」 第47章 太子殿下,请你自重。…… 被困在角落之中的姬嫣, 骤然听到他这样的话,虽然愠恼,却也难掩震惊。 震惊于, 原来王修戈,也会有这般卑微、低三下四的挽留之时。 也许是他醉了,酒醒后便不会再记得这些话。 其实这于她, 也不会再有什么触动。 云遮住了月光,周遭都是漆黑的,远处隐约传来湖水拍打堤岸的声音。彼此禁锢的方寸之间,青梅酿的酸甜清冽的酒香随着温热的唿吸, 一缕一缕地打在耳畔,扩散开来。 王修戈贪婪地看着此刻几乎是在他的怀抱之中的女子,留恋一般,无论怎么看都嫌弃看不够。直至一道清晰的裂帛声响起, 惊醒了他的思绪。 低头看去, 姬嫣用一把不知道藏于身何处的匕首, 割断了被他拉住的袖角。 「阿嫣……」 王修戈的眸中泛出愕然之色,被姬嫣毫不留情地一掌推开。 他呆在了原地, 手里拽着那幅破了的袖角,犹如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 麻痹了动弹不得。 姬嫣终于找到了宽阔之所,一步踏出了他故意示弱的圈套, 回眸冷冷凝着他道:「我已经说了无数遍结束了, 绝非欲拒还迎,确实已经结束了,太子殿下,请你自重, 莫再做这种幼稚行径。」 「幼稚……」王修戈低喃,笑了声,「你和他果然已经有了如此之深的默契。」 他们会一样地笑他,幼稚。 是啊,重重阻碍下现在继续这样纠缠姬嫣没有好处,借着酒气装醉也的确是幼稚,而他也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即便是这样,被弃如敝履,还想抓着她不松手,执念着她能多看自己一眼。 姬嫣不懂他在说甚么,惦记着采采一个人失去了踪迹,盼她莫在深宫之中走散了,急着离去,谁知她踏出一步,竟又被他横臂于身前,拉回了角落。 姬嫣低吼道:「放开我,我现在若是高声喊叫,将人都叫来,于你我名声都有损碍,太子你是一定要两败俱伤么。」 王修戈侧身俯视着她的明眸,月光乍现,投落在她雪白的面颊上,浓密的睫羽犹如两把洒上银粉的小扇,他专注地看,低声道:「阿嫣,为什么,你一点机会都不肯给我呢……要我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他语气低回,近乎哀求,一个人在示弱的时候,太容易瓦解对方的警惕心,姬嫣着实没见过他这样,一时间也有点六神无主。知晓这个男人的可怕之处,她若是想逃,只要他不放,她根本没有逃走的可能,就在这片刻怔忡间,他说着话,右手缓慢地沿着她的罗衣袖口下滑,直至握住了她的玉手,修长的手指摸索过那柄锋利的吹毛断髮的匕首。 第99页 他将它握住,轻柔地抬了起来,就像他好像根本提不起来力气一样。 然后,就握着她的手,用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慢慢地抵住了他的胸口。 姬嫣吓得要撒手,手臂一软,「你疯了!」 她低声喝道。 若是在这里,他自己伤了自己…… 这不是要赖在她头上? 姬嫣第一个闪进脑海中的念头便是这个。 他却不给她机会,欺身更近一步,将姬嫣抵在了墙上,手里的匕首瞬间卡进了两人身体的罅隙间脱不得手了。 王修戈低声道:「没有。我没有疯,我很清醒。阿嫣,有的时候,人越是清醒,就越是痛苦,这些日子以来我不敢做梦,怕梦里见你尸首,却没有能救你,也不敢醒来,怕醒来你与萧也已成定局……就是这样疼,毫无办法。我想你往这儿捅一刀,轻轻地,刺进皮肉,我看看,是哪里更疼。」 「……」还说他是没疯。 姬嫣看他是疯得厉害。 手抖了抖,姬嫣颤着要收回,但王修戈压着她的手背,根本用不上手腕使力,他只将身体往前倾近一分,那匕首的尖刃便扎进了他的胸口。 霎时间,一股温热沁了出来,烫得姬嫣手掌发抖。 她声音也开始哆嗦:「是……是你自己。你到底要作甚么?陷害我,还是陷害姬家?」 「我大概,在你心里,就是这么卑劣的人。」王修戈笑道,「是的,阿嫣,你还不了解我,我一直就是这么卑劣。我做过的坏事可多了,我杀过的人更多,上天定是让你来惩罚我,所以今天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他低头看了眼被刺穿的伤口,鲜血还在流淌。 被他握住的那只柔软的小手,还抓着匕首,要往后挣扎,可惜距离太近了,她没法撤刀。 那刀就横亘在两人之间。 酒味混合着血腥刺鼻的味道在两人拥挤的空间里蔓延。 这样的情况实在太疯狂。 姬嫣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人,脑子里的弦搅成了一团麻,已经无力思考。 他低头看着刀锋上染上的一缕血迹,薄唇慢慢绽开了笑容,眼睛很是认真。 「好像还是里边更疼一些。看来没救了。」 说话间,刀锋又往前推进了半寸。 这么近的距离,匕首就握在自己手上,姬嫣都能感觉到那锋利的刀刃刺进肉中的疼,刺激得眉骨直发颤。 「……」姬嫣咬牙道,「你放开。」 王修戈摇摇头:「不要。」 「你……」姬嫣觉得他简直入魔了,可偏没什么好办法对付他,她咬破了唇,染血的手抖得剧烈。 「你怕我在这里寻短见,攀诬姬家吗?不会的。」他摇头道,「你忘了么,我是习武之人,我很有分寸。不会死的。就是,会有点疼。」 姬嫣感觉刀尖似乎还在往里深入。 她的嗓音也越发抖了,甚至像是哭腔:「别、别这样,我不想杀人,你松开。」 他终于嘆了口气,「你怕么?」 姬嫣身子直战慄,整个人没法独立地思考,只能顺从地点头。 王修戈也点头,轻声地犹如在哄着她一般道:「好,你怕的话,我就不试了。」 「反正,好像也没什么用。」 他自嘲笑道。 在姬嫣颤巍巍地凝视之下,他将手一指一指松开,身体之间的缝隙也大了一些。 清脆的一声,匕首掉落在了地上。 姬嫣终于能得空逃脱,一旦得到这样的机会,她立刻便从王修戈的禁锢之中逃了出来,试图喘匀唿吸,但她很快发现,自己的手上浸染了他的血。她嫌那脏,又不知用什么擦手,皱着眉头往外走。 「阿嫣。」 他又唤了一声。 姬嫣已经远离了墙脚,才敢回头看他。这件事太过荒谬,不知道被皇上听见会是怎样的想法,姬嫣只恨不得今晚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就算是梦,她都觉得这梦太过诡谲。 他弯腰拾起了那把已经被血染通红的匕首,从墙角处走了出来,胸口衣襟处破了一道伤口,汹涌地往外渗血。 人伤口流着血的时候配上一张痛苦的脸看上去才会和谐,若这人好像一点都不觉着疼,一边流着血,一边仿佛无知无觉,甚至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 此情此景着实可怖……姬嫣竟后退了一步。 她突然觉得,帝王无情,当初潘枝儿滑胎的时候,也没见过他这样过,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全都不对,太不对了! 她要赶紧远离他,远离这种是非之地。 王修戈将匕首托在掌心,递到她面前,「你的东西。」 她犹豫着,伸手去拿。 没碰到,王修戈微微笑道:「我猜是萧也送你的,对么?」 姬嫣不知道他是从哪猜出来的,实在无力。 王修戈又道:「是防狼的吗?看来他挺有远见的。」 姬嫣的手抖得如同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缓慢地将匕首拿住了。 他还不肯停:「听说,过了年,姬家老族长的忌辰,你们会在河东会面。到时应该能定下婚约了。」 姬嫣又不知道他是从哪听说的了,或许他在她身边埋伏的眼线还没有撤走。但,难道传闻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她还远远没有走到那一步,更没有答应要与萧家订婚,但这次萧云回救了她的父亲,如此大恩,姬家怎么还报也不为过。王修戈身为太子,何患无妻,今晚除夕宴又是要为他选妃,他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满口酸气。 第100页 她将刀收入袖中的刀鞘中,刀鞘绑在她广袖之中的臂膀上。这地方极为隐蔽,入宫之时,守备不会特意近距离地搜贵女们的身,姬嫣本来也是不打算将它拿出来的,只是防止一些不测。 现在最大的「不测」就在眼前。 王修戈凝睛看着那式样精美,设计精巧的匕首,被轻而易举地收回了刀鞘里,不禁微笑道:「是挺有心的。」 姬嫣蹙眉,看了眼他还在渗血的伤口,一时混乱地想道,一个人会流这么多血么?流这么多血也没事么? 「殿下赶紧处理伤口,我妹妹走散了,我现在要去寻她,告辞了。但愿今夜之事,只有殿下与我两个人知道。」倘若外传,她是难逃被打成刺客的命运。她早就知道,但凡和王修戈有所纠缠的事,统统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王修戈犹如不闻,只顺着他自己的话往下问:「如果定下来,他们会度你出家去做三年女冠子,是么?」 这是母亲之前提过的。这种事不可能外传,总不至于是母亲说给太子听的。母亲没必要,更不会犯煳涂。 事实上,姬嫣以为,就算瓜熟蒂落真的定下来,也至少是好几年之后的事情了,之后再做几年女冠子,也是更加后来的事。现在八字尚无一撇,不知晓他怎么竟好像十拿九稳了,倒像是有人在他耳边搬弄了几句一般。 但是这些话在他面前澄清没有意义,她不耐地道:「殿下,求你放过,我真要走了。」 她转过身往前走去,身后传来他低回的嗓音:「阿嫣,我不会让你做女冠子的。」 姬嫣脚下不停,这一句却让她心乱。 他究竟是何意? 「若你真的决意嫁给萧也,告诉我。我来想办法。」 姬嫣步子一顿,内心当中已是惊涛骇浪,她怔怔地回过头来,见他终于试图去捂住胸口的伤了,可算是清醒了一点,她松了口气,道:「除夕宴,不知皇后为殿下看中了哪家贵女,请殿下从此以后安心,他日你还会遇见一个让你深爱的女子。告辞了。」 王修戈不说话,默然凝视着她,晚烟之中的身影,逐渐隐没了去。 好像这一条路走下去,没有什么能让她回头。 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回心转意。她不可能再喜欢他,倒不如不做那份痴想了。 只是她错了。 东宫没有她,亦不会再有太子妃。 …… 姬嫣回到寻芳园,才终于找着了到处乱跑的姬婼。皇后一行人游园之后,上了寻芳园的凤鸣阁,正在二楼赏着风景饮茶,天色已晚,本该送各位贵女出宫了,皇后却兴致高昂没有叫散的意思,留下贵女们又吃起了茶。 姬嫣发现姬婼的时候,她正在二楼的角落里趴着栏杆,不与旁人说话,见到姬嫣才支起脑袋朝她摇手。 想到她一个人跑走了,倒将自己害了遇上王修戈,姬嫣也有几分责怪之意,上楼之后,便与她责难起来。 姬婼连忙解释:「我……我刚才在草丛里,看见一个人,不知道她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就跟着她去了,一路跟到了这里。现在人又不见了。」 宫里这样的人和事向来不少,姬嫣只想远离是非,便道:「闭上嘴巴,你只当什么也没瞧见。横竖天色已晚,不如请辞出宫去。」 姬婼对她自是言听计从,「嗯。」 谁知姬嫣正要向皇后告辞,那厢底下突然传来惨叫声:「走水了!走水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股浓烟从楼梯道口蔓延了上来。 第48章 相救 火势来得太快, 一转眼凤鸣阁的楼梯便已经被烧断,反应过来的宫人吓得花容失色,急忙去禀报皇后娘娘。 这时一片大火之中, 激烈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楼下的宫人们纷纷用木桶盛了澄湖水前赴后继地来救火。 幸而凤鸣阁与旁侧鸾翔阁中间连通有復道,袁皇后下令带人急忙撤离,从復道退出去。 只是那条横空的窄道过于狭长, 一次只能过一个人,袁皇后自然是一人当先,率先退出火场,保全了千金之躯。只是其他的人就没那么幸运了。那底下的火焰越烧越旺盛, 用来救火的水也只是杯水车薪。火苗见风就长,火星子随风飘上来,很快,将木质结构的復道也一併点燃。 四面八方都是火光, 映亮了澄湖水与半角天空。 霎时间风声、火焰的哔啵声、尖叫声、哭嚷声以及不断的泼水声交织成一片…… 房梁塌了一角下去, 剧烈的响声过后, 热浪被层层捲起推了上来,径直往人们的脸上扑, 烧灼的感觉尖锐刺痛,每个人的皮肤上都变得一片黑灰。 姬嫣与姬婼找到角楼里最后的一壶茶水, 姬嫣当机立断将茶水倒在自己与姬婼随身的帕子上,将帕子打湿了, 用来捂住口鼻。 然而这边她们俩才掩住口鼻, 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復道烧断了!」 姬嫣霎时间抬起头,袁皇后等人过去了,但这里还剩下十几个贵女。 火焰越来越高,有人开始绷不住, 嚎啕大哭起来。 在这种时候只要一个人哭,便会军心大乱。 姬嫣听到一个人绝望的声音:「等也是死,我不想被活活烧死,太痛苦了……跳下去说不定有一线生机,我要跳了,你们保重。」 众人劝阻不住,眼睁睁看着那女郎从丈余高的二楼围栏处往下跳了下去。 第101页 落地的一瞬间,人群发出惨叫声,姬嫣心中一动,不知是怎样的惨状,只是急忙地捂住了眼睛里泪水肆虐的姬婼的嘴。 姬婼也哭泣起来,挣脱她手:「姊姊,我也不想被活活烧死……」 被生生地烧死,那种死法太痛了,就算是跳下去也是要死,那只一瞬间的痛苦,也好过于这样坐以待毙。 火焰炽亮的光芒之中,闪烁着十几双含着水光的明亮而绝望的眼睛。 逃出去的,已然是逃出去了,剩下的她们被放弃的人里边,唯有姬嫣,是姬家的嫡女,是这里最有声望的人。她曾经也是太子妃,看样子,竟要和她们一同被烧死在除夕夜,在这个地方…… 只是没有想到,除夕夜,竟是她们的断魂之夜,若是家中的亲人知道了,往后的每一个团圆夜均成了她们的祭日,可还会安心地庆祝年节么? 一楼的火光还在肆虐侵吞着樑柱、画廊、桌椅等一切它们可以任意烧毁的东西,救火这么久,依旧不见这大火的收势。 姬嫣四下环顾,终于,目光停在了布景的帘子上,她立刻高声道:「快!大家快把帘幔扯下来编成一股绳!」 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些人重燃斗志,立刻选择了听从姬嫣的命令。 这些贵女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行动起来,却快速而有效,她们搬来凳子,取下头钗,很快将帘幔划破撕扯下来,搓布成绳。 这种帘幔的面料虽然轻薄,但作为贡货亦十分结实,姬嫣确定已经打上了死结,与姬婼简单地试了一试,确认办法可行。 姬嫣找到二楼的逆风口,大声道:「朝这里放下去!」 布条绳被放下,在风里摇摇晃晃的,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被烧着,贵女们又开始面面相觑,犹豫为难了起来,毕竟刚才的女郎惨死在眼前,没有人再敢拿性命做赌。 姬嫣恨不能骂醒她们,便先催姬婼,谁知姬婼虽然人最小,却因本着对姬嫣的信任,胆子最大,「呦呦,我先下了,我下了你就要下来。」 她朝姬嫣重重地点头,抓住布条绳朝下跳了下去。 用了绳子缓冲的力量,姬婼最后虽是摔在了地上,却没怎么受伤。 众贵女大喜,忙擦去眼泪,争先恐后地往下跳。 背后越来越滚烫,姬嫣看着她们一个个往下跳,几乎能感觉自己的背部已经被火焰烧燃了,回头一看,虽是逆风口,但火势不可当,还是蔓延了过来,于她几乎只剩下一身长的间距,再晚片刻她的髮丝便要焦了。 等最后一个同行贵女跳了下去,底下传来她们的尖叫惊唿声。 「姬姊姊,你快下来!」 姬嫣恍然扭头,只见所有人都已经下去了。 她定了定心神,双手攥住布条绳。 然而就在她跳下时分,那风向突然一变,火焰犹如扭头打了个哈欠,燎燃了她的绳子。 布条绳从半空被拦腰烧着,再也承担不起人体的重量,当即被扯断,姬嫣从半空中摔了下去。 「啊——」 贵女们捂住了嘴,花容惨白。 姬嫣也感觉自己这回是遭了殃了,虽然高度不高,也没有头部朝下,但如此硬邦邦地跌落在地,只怕摔断手脚是免不了的。一瞬间的功夫,她的脑中掠过了许多念头,而最后的念头是,能够挽救如此多卿卿性命,便是断腿,也没甚么了。 只是事情并不如姬嫣所想的那般,她没跌在地上,而是落进了一个怀抱里。 做了充足准备的姬嫣没等到摔断骨头的疼痛之感,勐地睁眼,恰巧与他漆黑不见底的眸光碰上。 本该离去了的人,又出现在了这里。 姬嫣下意识地就看他胸口,那身裳服也没换,甚至伤口都没处理,被他这样糟蹋着,又开始渗血。 那些血将姬嫣的衫裙也弄得脏污、狼狈不堪,腥味沖鼻,不用去看,都能感觉到自己一身的血。 「放……放我下来。」 她口中催促道。 王修戈慢慢地将她放下来,姬嫣迅速地撤离一步。 姬婼冲上来挽住她的臂膀,将她带离着火现场。 宫人们还在一桶水一桶水地扑上去救火,太子来时,已经带来了更多的帮手,冬天气候干燥,容易着火,皇帝本就事先安排了禁军随时巡城,此刻禁军及时赶了过来。幸而此处临近澄湖,水源都是现成的,在众人合力抢救之下,终是将火扑灭了。 禁军向太子告罪,王修戈淡淡地道:「去看皇后吧。」 最先离开现场的皇后……倒是不知怎样了。 伏海匆匆忙忙地跟了过来,手里揣着一瓶烫伤药,终于跑到了,累得不轻,张口唿道:「殿下您慢点,还流着血呢!」 眼角的余光霎时捕捉到了姬嫣,一时愣住。 王修戈从他手里拿走了治疗烫伤的药,走到姬嫣的面前,姬婼护着她,挺身横臂拦在姬嫣跟前,杏眼瞪得滚圆。 看来,她身边的人,连她的妹妹,都如此排斥自己。 王修戈低下头握住姬嫣的一只手,明明没有用任何力,姬嫣不知怎的被他抓得一疼,口中忍不住轻轻地「嘶」了一声,闻声姬婼立刻回头去看姬嫣,只见她被迫摊开的手掌上,竟被燎伤了一片。 自己居然这么粗心,也没发现呦呦受伤了。姬婼在心中暗暗责怪自己。 第102页 但她依然对王修戈没半分好脸色。 王修戈低声道:「你受伤了。」 姬嫣不自在地扭了扭手腕,从他掌下挣脱。 王修戈将药膏给了姬婼,「帮她擦一下。」 「哦。」虽不情愿,姬婼也只得将他送的烫伤药接了过来,用挤在手掌上,用食指点了替姬嫣小心翼翼地抹上。 身后的十几个贵女,哪个不是被烟燻火燎的,平素端庄雍容,现如今个个宛如花脸小猫一样。但她们却来不及顾上自己,目光在姬嫣与太子之间流转,或惊奇,或羡慕,总而言之,也不像她们想的那样,太子一点都不中意姬家姊姊啊。看来和离之事另有隐情,太子殿下也不一定是真心选妃。 她们本来害怕太子,不愿做太子妃,在她们心底,这太子殿下杀人如麻,平素冷漠严肃不近人情,却不知他还有如此细心的一面。虽仍然没有盼着与他共结连理的意愿,心头的恶感却消散了很多。 烫伤膏抹在掌上,冰冰凉凉,有些滑腻之感,抹上之后,那股被火烧伤的灼热的痛感便立刻减轻了,确有奇效。 姬嫣偶然地抬起目光,见他还在跟前,神情专注地盯着自己受伤的手掌,一点不顾自己胸口的刀伤又开裂了。 伏海急得脸色通红,一直劝说他回去止血。 王修戈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等着姬婼给她上好药。 姬嫣心头无奈了。其实,他对自己,算起来也有两次相救的恩了。 她扭过头,不看他道:「殿下,你身上都是血,还是回去吧。」 他皱眉看了眼自己的伤处,又见自己的血将她的纁红裳服也弄脏了,自觉无颜,皱着眉头低声道:「都听你的。」 他终于点头跟着伏海走了。 王修戈终于走了,姬嫣也算松了口气,不再那般被人盯着,松快了不少,上药之后,便想向皇后请示离去。 谁知她身后的十几个贵女,不约而同地拦住了她的去路,姬嫣一怔。 只见一个圆脸杏黄衫子的女郎,擦了擦脸蛋,走出来,朝她行了一个大礼:「姬姊姊,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在她身后,藕红色罗衣、梳堕马髻的明眸少女,也是一样地行了大礼:「多谢姬姊姊救命之恩。」 剩下的十几个贵女,也一同行礼,齐声向她感谢。 今晚事出紧急,若非姬嫣急中生智,恐怕她们一行十几人难保性命。 姬嫣遗憾地垂下眼眸道:「还有一个……不知是谁家女郎。」 那个绝望之下从阁楼上跳下去的女孩儿,已经香消玉殒,还是花样年华,实在可惜。 圆脸贵女道:「是苗家姊姊,我知道的,她本不愿意赴宴,只是,她也是为情所伤,今夜才一时想不开,走了绝路吧。」语气嘆息。 至于是为什么人所伤,箇中细节,在众人面前,不便说得太明白。 圆脸贵女道:「姬姊姊,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以后姬姊姊说什么,只要我能办到,一定为你办到。」 「我们也是!」 「我们也是!」 一时间,贵女们的声音此起彼伏。 袁皇后正走来,远远听见这若隐若无的声音,脚步停了停,不悦地皱起了翠眉。 身为中宫之主,在她举办的除夕宴上失了大火,事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她即刻吩咐了下去。但今夜,有一个贵女不幸因为跳楼而殒命,方才嬷嬷辨认出来,是刑部尚书的独女。这件事皇上一定会震怒,袁皇后虽然有宠在身,但是她太明白,皇帝发起火来对袁家是多大的震慑。这次之后,只怕天子的信任,也会大打折扣了,这才是目下她最在意的事情。 …… 伏海在前边引路,将王修戈带到梅林边上,等待的东宫的宫人将止血绷带和剪刀火烛等物送上来。 伏海低头将王修戈的衣襟挑开,绸布因为血涌太多干涸之后已经沾在了皮肤上,要小心翼翼地才能将它撕下来,伏海一面忍着心头的疼,一面替他挑开,打开之后,却是一道锐利刀锋留下的极深的伤口,光肉眼看,但见伤处血肉外翻,一股刺鼻的腥气直冲口鼻,伏海差点儿当场吓哭出来。 「殿下……你这是哪儿弄的?」 殿下自幼习惯受伤,只要伏海在跟前,便都是他处理的。但自王修戈长大以后,还是头一回,在伏海面前露出这样的伤口,狰狞可怖,看着都觉得疼。 伏海连忙招手让人将毛巾递过来,他接过了手给王修戈擦血,清理之后,便用上消毒的药水,最后再上金疮药。幸而殿下小时候常常受伤,这些东西在东宫里备了不少,方才殿下回来看寻芳园那角火起,便不肯止血让他去拿烫伤药的时候,他顺手就带了一点跟了出来。 料理完毕之后,王修戈沉默地将那幅破烂的衣衫拢在身上,接着不管伏海怎么问,他都沉默不说究竟是因何受伤。 其实伏海心里猜到多半是为了太子妃娘娘,想到了却不敢再提,终究是感到无奈。 「是孤自己捅的。」 伏海嘆着气,听到这话,勐然支起了脑袋:「什么?殿下,你这是干什么?」 王修戈将破烂的染了血的衣衫理好,笑了下,「不用多想。」 伏海按下心头翻江倒海。这叫我怎能不多想?殿下该不会是心灰意冷,发了癔症了? 第103页 王修戈道:「挺好的,至少确定了,孤是无药可解了。」 「……」 除夕夜宴之上,一场大火,搅黄了关于太子选妃的事情。 后头宫中派了人再三查探,依旧没能找到纵火之人的蛛丝马迹,烈帝思来想去之后,觉得太子纵火的可能性极大,将王修戈传到太极殿数罪併罚地申斥了一顿。 近来交给太子办的差他都办得很不像话,尤其是字迹,较以前是大相迳庭,俨如信笔填涂,全无昔日的凌云恣意之风,看着极其敷衍,看来是根本没将皇帝交代的差事放心上。又见他受了伤,烈帝心头猜测十有八九是为了个不争气的缘故,终于按捺不住天子之怒,朝他狠狠一通发难。 但发难之后,王修戈全盘解下,只是静静地回道:「纵火一事,与臣无关。」 烈帝挥手赶他走。 将人赶走之后,烈帝想到除夕夜里,那有勇有谋的姬氏双姝,镇定自若在火场挽救了十余人性命,才没任由事态发展到最严重的那步。 烈帝皱眉头,提笔蘸墨,下了一道谕旨,并着人送去姬家给姬昶。 第49章 姬昶的秘密 长缨大会后, 姬弢留意到了善使一双大锤的方晴城,并将其召入自己麾下,可以说是如虎添翼, 惊喜之余,不禁要想妹妹是如何得知,在他的骁骑营中藏龙卧虎, 竟深藏着这么一名勐将? 回到家中,恰逢父亲传话他们两人,姬弢与姬嫣并行,问及这件事, 说她是不是跟方晴城有什么旧交情,姬嫣摇摇头笑道:「哪有什么老交情,只是略有耳闻罢了,万望兄长日后擦亮眼睛, 记得英雄不问出身。」 「是、是。」姬弢惭愧不已, 方晴城聊到这儿告一段落, 姬弢又转问别的,「父亲突然急传我们俩是有什么事?」 姬嫣也正感到万分奇怪:「我也不知。走, 去看看就知晓了。」 姬昶在葳蕤阁等候。 葳蕤阁是平地而起的一座楼阁,地势高拔, 人行走在二楼犹如凌云俯瞰,姬昶负手沉默地等待着他们兄妹俩。 罕少见到父亲这样沉重的背影, 姬弢与姬嫣对视了一眼, 随即,缓缓上前,向父亲行礼。 姬昶转身过来。在他们之间的石桌上,供奉有一道新鲜热辣的圣旨, 想是才下来的,姬嫣更是怪异,但不敢擅自去动,心中模模煳煳起了一个猜测——难道是皇上已经挑中了姬婼做太子侧妃? 这不是不可能的,除夕宴会因为一场大火而被迫中断,当时姬婼在火场的表现很是亮眼,年纪虽是在场最小的,却最是勇敢,令人简直不能不注意到她。 这个念头才闪进脑海之中,姬嫣突然控制不住,身子轻轻一激灵。 姬昶神色沧桑,道让他两人就坐,像是有长话要说,姬嫣与姬弢不敢违逆,相继入座,等待着父亲开口。 姬昶自己并不坐,嘆气道:「皇上下了圣旨,赐婚益王与姬婼,封姬婼为益王侧妃。」 姬弢与姬嫣同时睁大了眼眸:「什么?」 姬昶一指他们跟前的明黄圣旨,「看来赐婚已成定局。寻你们前来,有一桩重要的旧事要告诉你们。其实从余氏死后,此事我已不可能再瞒你们。」 他们之中,姬弢率先缓过神来,笑道:「不是,父亲为何忧愁满面,这应当算是一件好事,不是么?采采对她母亲投毒之事一无所知,也不是同犯,父亲本就不愿因为余氏牵连採采,她自己心里过不去,要到听红小筑去住,长此以往还不与父亲生分了?如今她要嫁给益王,势必是作为姬家女从姬家出嫁,这不是一件好事么?」 姬嫣也是这般想的,她看向父亲,眸中也是困惑难明。 姬昶身材奇伟,面容清逸俊美,人都称「秀雅如月」,无论何时何地总是自持自若,姬嫣从未见过父亲如此为难,甚至沮丧的模样。她的心头腾生出不妙之感。 「你们不知,」姬昶沉声道,「采采并非是女儿身,她本是一个男孩,又如何能嫁给益王为妃?」 石破天惊一语,姬弢与姬嫣再也坐不住,不约而同地便站起了身来,齐声道:「什么?」 此事不怪对方,他们都觉得太过荒谬。尤其姬嫣,自幼与姬婼情同一母所出姊妹,玩得极为要好,从没觉得姬婼与女孩儿有何不同,女孩儿的打扮,女孩儿说话的腔调语气、行动举止……这、这怎么可能? 姬嫣目眩欲昏,「父亲何故开如此之大的玩笑?」 姬弢则愣愣道:「父亲,姬婼是……您的儿子?您为何要这么做!」 莫非是当年生下了姬婼,父亲发现是男儿身,怕母亲反悔不容,才让余氏隐瞒他的性别? 可无论怎么想,姬弢都觉得荒诞不经,父亲怎能对母亲干出这样的事! 姬昶摇头:「采采不是我的孩子。」 姬弢与姬嫣四目对视,均错愕不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姬昶道:「你们坐,此事说来话长。」 现在只有他们三人在,看模样,采采是男儿身,且不是父亲所生这件事,母亲还蒙在鼓里。姬嫣一直为母亲所不平,却始终想要一个等不来的真相,今日父亲是打算对他们和盘托出了。姬嫣虽不情愿,蹙着眉头,但还是依言而坐。 随即,姬弢满面怒容地坐了下来,有气亦不敢出。 姬昶凭栏望远,声音仿若自云端传来:「当年,我有一个至交好友曲先,我们情同手足,结义金兰。但我们同时钟情于一个女子,便是余氏。」 第104页 「我察觉曲先心中爱慕余氏,虽然心下黯然,却为全友情,主动退出了竞争。后来一次出游,曲先为救我而跌落山崖,摔断了腿,落得了终身的残疾。余氏照顾着他,彼此之间心意相通,只苦于门第之见,余氏出身乡野,不为世代皇商的曲家所容。我见状,便主动撮合他们在一起。」 姬弢打算了父亲的话:「所以,那余氏,原是曲先的妻子?」 「是的,」姬昶道,「他们恩爱非常,我虽放弃了余氏,依旧将他们引以为好友,犹如高山流水,相与为知己。然而好景难长,我入朝至金陵为官,曲家却陷入了一场被构陷的圈套之中,涉嫌侵吞朝廷救灾的钱款,被下令诛杀三族。当时铁证如山,桩桩件件指向曲家谋财害命,曲家百口莫辩,全家被下狱。」 「当时余氏已有身孕,曲先临死之前,拼着全部家财僱佣人手将她送了出来,託付于我。我也不知她来了金陵,起初得知亦手忙脚乱,初为朝臣,若就此收容余氏,事情败露,我固然在劫难逃,只恐连累姬家与你们,不知如何处置之下,将余氏仓促安排在了一间小院中。我费尽心思地设想如何安顿余氏,此事不知为何传到了你们母亲的耳中,名目成了豢养外室,她上门兴师问罪,咄咄逼人,我与夫人少年夫妻她却疑我不忠,我一时情急受不得激,索性便一口认了下来,假意纳余氏为妾,替他立一个新的身份。」 余氏聪颖,也顺坡而下,在林夫人跟前演了一场。 林夫人气得不轻,还道他们俩果然早已通姦,还珠胎暗结,回去之后更是大发雷霆。 姬昶担忧再闹下去,事情仍然纸包不住火,这件事有了开头便停不下来,没有回头路了,他唯有硬着头皮往下闯。他找到夫人,同她再三地保证、承诺,与余氏绝不再有子嗣,她在府中,只是多一双筷子的事情,盼夫人能够谅解。却不敢告诉她,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危险。 此事太过曲折离奇,即便经歷了两世,见多识广如姬嫣,也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出。 前世,连姬弢死,母亲死,自己死,这个秘密也没抖落于人前,可想而知父亲瞒得有多深,他是打算如何安置姬婼?姬婼是男孩,便没法如女孩儿一般嫁人,倘或不是这次皇帝陛下乱点鸳鸯谱,父亲还打算隐瞒到何时? 姬嫣更为母亲不平:「既是这样,事情走到了这一步,父亲何苦还要瞒着母亲,难道她不配得到一个真相吗?」 「你们母亲……」姬昶扶栏下望,「终究是我骗她说与余氏情定三生,时过经年,她是不肯原谅我的。与其终日受夫人漠然无视,倒不如,让她怨我恨我,我在她心中,才有那么一丝的位置。」 姬弢道:「妹妹,我头晕了。」 姬嫣也是无言以对。 姬弢道:「陈年往事孰是孰非,我们也不清楚,现在皇上下令要让姬婼嫁给益王殿下,此事要如何回绝?如父亲所言,真相不可能大白。要是被皇帝知道姬家藏了一个通缉多年的朝廷钦犯在家中,便有名目整治姬家了。」 姬昶嘆道:「这件事,终是我的过失,这些年来,我早该为余氏与采采另置前程,只是念及曲先……他为我断腿之情,我如何能忍心将他的妻儿弃至于不顾,两头为难之间,蹉跎了十几年过去。倘若不是我优柔寡断,想来不至于有今日。」 姬嫣想到上次,姬弢将姬婼找回以来,父亲与她在房中说了许久的话,不禁问道:「父亲,那余氏当初为何突然反目,向你投毒?」 姬昶道:「余氏已死,此案关键线索全断,已经被抹去了幕后之人的形迹。采采并不知道她母亲的事。上一次我与她谈话,她只说当时余氏神秘,对她说若侥倖能够办成一件事,便能将她接回来,与父母团聚。」 起初姬婼以为那「父」指的是姬昶,后来被姬弢带回家里,得知真相,也是情难接受,伤心无比地要离开姬家。 姬昶亦是百思不得其解,直至近来,方才想到一件事,当年为手足曲先收拾遗骸之时,只找到了半具已经被雨水泡肿大的尸体,尸体情状可怖且不完全,没有寻仵作辨认,便草草收棺下葬。莫非是曲先侥倖没有死,有人拿了他并以此为要挟,让余氏心甘情愿为其卖命么? 这消息尚未经证实,但它在姬昶脑海之中成形以后,这些时日以来,他越发深思,觉得有可能。 姬昶已经派出心腹暗中搜寻关于曲先的遗踪,一面将姬婼安置与听红小筑,倘若救回曲先,他们父女便也团圆了。 谁知,除夕夜后横生枝节。 一道圣旨下来,指姬婼为益王侧妃。 姬嫣困惑道:「难道背后指使余氏之人,竟有这通天彻地的大能,在大靖,还能只手遮天不成么。」 姬昶眉头紧皱:「余氏想来是真的见到了曲先,才肯答应以身赴险,曲先一日在他手中,此事于我便一日是威胁。采采的身份,他应当也是一早就知悉的。」 「而采采,」姬昶沉声道,「当年是以我所出之名进入姬家,余氏因知倘若采采是男儿便须记入姬氏族谱,便将她充作女儿教养。十余年过去,连採采自己心中,也将自己视作了女儿,她没办法接受自己是男儿的事实。」 起初收留余氏,姬昶全心扑在如何乞求夫人谅解之上,对余氏那边并不如何上心,以至于被她瞒天过海,并没有留意到她的这些小动作,直至姬婼四五岁时,姬昶偶然见到她能站着出恭,才发觉了不对。 第105页 错误已经铸成,余氏哀求他不要拆穿,她只是不愿再令夫人难受,如此也好保护采采。待将来采采大些了,风波已平,没有人会追究通缉的曲先之妻了,她便带采采离府。 听余氏哭诉得肝肠寸断,姬昶一念之仁,答应了她。 姬弢捂着脑袋,道:「这件事太大了,我现在还没缓过神来,所以说,采采她不是我们的妹妹,是弟弟?不,不对,她也不是父亲生的……」 「家主。」 门房寻来,特向他请示。 姬昶道:「何事?」 门房回道:「是益王殿下造访。」 姬嫣霎时扬眸道:「来得好快。益王殿下所为何来?」 门房回话:「益王殿下说,得闻皇上赐婚,前来拜见姬相,有话要谈。旁的,他没有说。」 姬昶抬起了手:「请。」 「是。」 「看来该来的总会来,」姬嫣道,「女儿以为,父亲不能再瞒着母亲了,倘若您真的还顾念夫妻之情,请让她有知情的权力。过去十多年,母亲没有选择,现在真相大白,不论如何,母亲应该知道这一切,让她明白父亲的心意,也让她为自己多年的伤心做一个了断。」 姬昶苦笑。知道女儿呦呦决绝,对太子即是如此,现在连他也终难逃。 「也罢,」姬昶负手而立,「你说得对,该来的总会来,躲不了。」 「怎么办父亲,难道益王殿下对婚事很是满意,这便上门来拜见老丈人了?」唯独姬弢现下头大如斗,「要不,我找太子去,益王殿下最听他二哥的话,找太子想想法,先把这婚事搅黄了啊!」 第50章 磨刀石 玄甲军的兵营矗落于青山碧水环抱间, 自长缨大会后,太子一直居于军帐。听闻姬弢这次慧目识珠,招揽了几个人才, 骁骑营气焰正炽,与玄甲军的战意日益高涨。 但如此踌躇满志的姬弢,最近竟显然是遇见了一桩麻烦事, 不但上太子这里三顾茅庐,还好话说尽。 王修戈伤势未愈,一直深居简出,本不愿见人, 姬弢却极为诚恳,说有要事相求,不然,做个交易也成。 「他又要找孤作甚么交易?」 姬弢做生意向来是狮子开口, 虽然为了姬嫣他心甘情愿被姬弢宰。 樊江道:「姬郎君说, 十万火急。」 王修戈放下手里的兵书残卷, 「让他进来。」 姬弢大步流星而入,一进来就赶着樊江等人出去, 只留下自己与王修戈两人好说话,他也就不费那个唇舌:「太子, 我求你件事,让益王赶紧退了这桩婚事。益王殿下最听你的话。」 前不久, 烈帝赐婚益王与姬婼的事, 王修戈也有所耳闻,对此并不意外,「为何。」 姬弢也是没辙,那益王殿下上门拜访了一日, 丝毫没有亲王架子,只一副谦恭谨慎的小辈做派,谈及亲事,害羞非常,但他的口吻透露出的意思,是对采采极为满意的。知道内情的他们吓得不轻,当面不能回绝益王殿下,于是方有了这种馊对策。 妹妹又不喜欢太子殿下,姬弢自己来找王修戈也感到没脸,还是腆着脸不提姬嫣,就仗着自己的分量,看能不能说动太子劝阻益王殿下。 这件事,姬家不能直接牴触抗拒赐婚,唯有益王殿下这边可以使力,不惜姬婼名声代价,这婚也必然是要退的。 姬弢自损八百道:「舍妹年幼无状,配不上益王殿下。」 如此搪塞说辞,王修戈自然不信,回道:「令妹天真率性,冰雪玲珑,况也不是近日成婚,灵经尚且年少,婚期定到了两年之后。」 无论姬弢如何自贬,都被太子堵了回来,将姬婼的坏话说了不少了,半点没撬动太子的意思。 姬弢皱起了眉头,脸色沉了下来,「殿下,当初呦呦和离,采采发下宏愿不入皇家,她性子偏激,易走极端,倘或执意如此,怕不是什么美满姻缘吧。」 王修戈一动不动,食指叩在碧玉玺花汝窑小盏上,袖长的手指轻轻点着瓷盏,从碗中腾出的一缕碧烟模煳了他的面部轮廓,看不清脸上的神情,良久没有说话。 姬弢心里没底,想来她的妹妹,对太子而言是个禁忌。他实在不该提,如此有些弄巧成拙了。 「你说得不错,」王修戈蓦然笑了一声,道,「皇家的确不是什么好归宿。不过灵经与孤不同,他身上没什么担子,成婚之后是要到封地去的,远离金陵是非,对他对姬婼都是不坏的选择。孤与他也并非一母所生的兄弟,他虽自幼服从于孤,却也不过是看在孤身为太子,且比他稍加年长的份上,孤没有权利干涉灵经的婚事。」 姬弢愣愣道:「太子,你相信我,这件事成不得……」 王修戈看向他:「成与不成,孤说了不算,圣旨既下——」 「要不,你还有什么要送我妹妹的,我替你送去?」姬弢打断了他的话,闭了闭眼满脸认命状,「给我吧。」 姬弢也没想到,太子竟还真的拿了一块黑不熘秋的磨刀石出来,他瞬间傻了眼,「这……」 王修戈道:「她的刀不够锋利。」 姬弢心头骇然,看向太子略显苍白的脸色,联想到前不久太子被一把匕首捅伤的事,下意识又瞅了两眼太子胸口。他没问呦呦,但是,难道,真的妹妹拿刀捅了太子? 心头是万丈波澜平地起,表面上不动声色,「哦,挺好,我回头送她。」 第106页 于是姬弢火速将那块磨刀石给收了起来。 姬弢走后,樊江入帐中,见殿下脸色迟凝,不知发生了何事,便问了一嘴,王修戈拾起了兵卷,道:「将灵经叫过来。」 「是。」 王素书正在城外骑马游猎,樊江撒出去的人很快寻到了他,传是太子要见他,王素书正兴高采烈至极,霎时间阴云密布,「皇兄可说,是因为何事?」 来人直摇头。 一种不太妙的直觉直冲天灵盖,王素书按下心头的惴惴,跟随樊江的人来到玄甲军营。 这时,桌案上摆了一点茶水果子,都是益王殿下自小爱吃的,樱桃毕罗、芙蓉酥、杏仁酪,点心精緻,奶香悠悠,王素书正腹中空空,坐下便预备大快朵颐。他抓了两枚芙蓉酥尝了起来,糕点表皮酥脆入口即化,不会太过甜腻,既好吃也解饿。 桌案后,王修戈望着他,道:「皇上给你指了一门婚事?」 王素书无暇分心地点点头,「嗯,是的,皇兄你原来也认识的,就是姬家的那个小娘子。」 原是他皇嫂的妹妹,倘若皇兄没有与皇嫂和离,现在岂不是亲上加亲了?如此一想,王素书感到万分遗憾,对皇兄也十分抱歉,不小心又提到了这茬。 王修戈的食指敲着杯盏,毫无节律,声音显得错杂不美。 「你中意这门婚事么?」 王素书将一颗小樱桃含在嘴里,甜滋滋的味道近乎在嘴里融化开来,他点头道:「嗯,中意,自然是十分中意的。」 王修戈以为他还小,以往谈及男女之事灵经总是害羞闪躲,今日他竟然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中意这门婚事,不禁微愣:「你与姬婼几时……」 王素书擦干净手,回忆了一番,道:「姬家的小娘子长得很可爱呀,有一次我见到她给皇嫂爬树摘青杏子,那么大一棵树,她人小,却蹭一下就上去了,结果上去了才知道怕高,最后摇摇晃晃地抱着树干不撒手,还朝我喊救命。」 王修戈无言以对。 或许灵经已经这般留意姬婼,而在姬婼心中,却丝毫没有在意王素书。 姬弢绝不是迂腐之人,若非姬婼排斥,料定他不会找到自己这里来。 一面是她的妹妹,一面是自己自小跟着的弟弟。 却不知该站什么立场,或许他只有袖手事外,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可知,姬婼心中对你也是一样么?」 王修戈刻意地问道。 这让王素书犯了难,老实说,他现在还不知道姬婼心里的想法。连他自己也是煳里煳涂的,如果不是父皇突然降旨赐婚,他自己也不会意识到,原来他潜意识里一直盼着这件事啊。父皇不知自己底细,却是歪打正着。 「不知道,」王素书突然变得很紧张,想今天自己游猎突然被皇兄叫了过来,难道是皇兄不同意吗?他紧张兮兮地打量王修戈,「皇兄,你是不是不想我和皇嫂的妹妹在一起?还是皇嫂,她觉得我不可靠?虽然我,我现在还是没什么本事,但我肯定会对采采很好的。」 「……」 最后就是两头都怨他头上,罢了。 王修戈拂袖道:「没有。」 「哦,」王素书这才稍感心安一些,「皇兄,我真的最怕的就是你不喜欢了。」 王修戈道:「灵经,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皇兄阻碍不了你,连你父皇也不能。便如同你喜欢姬婼一样。」 人的喜恶,半点不由己。 灵经并无错,他只是喜欢而已。只是,无论多么喜欢也强求不来。 「多谢皇兄,那我去了!」 王素书欢天喜地地离开了营地。 而姬弢则将王修戈送的那块磨刀石拿给了姬嫣,姬嫣诧异问他怎么好端端要送自己这个,姬弢脸不红心不跳,眼也不眨地说道:「哥哥担心你,见你的匕首似乎还不够锋利,送你块磨刀石,想给你磨快点儿。这次我给你磨了,以后你就自己磨。」 紧跟着姬弢就拿走了她的匕首,到她后院里去磨刀霍霍了。 姬嫣哪里顾得上磨刀的事,问他:「你不是去见太子了么?他……怎么说?」 姬弢道:「哦,就那么说,也没拒绝,也没同意,不知是个什么心理,回头我再去问问。」 顿了一下,姬弢又道:「我觉得这事不能太指望太子,毕竟我们也藏了许多秘密没告诉他,他与益王殿下是亲兄弟,不见得胳膊肘拐到姬家来。父亲思量得对,倘或各种办法都走不通,便唯有让采采假死出逃了。」 姬婼是男儿身的事,现在他们都知道了,姬婼自己也已经躲起来不敢见人,姬嫣更是心情复杂,实在不知该怎么见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 得知被赐婚以后,姬婼险些晕倒,她对那个益王殿下,可是半点好感都没有。 益王和太子亲厚,太子辜负了呦呦,他们都是一个窝出来的,能有什么好东西?何况自己这身体……他们说了,她这个身体和呦呦她不一样,不能嫁给益王。虽然她也不是特别明白,为什么身体不一样,就不能嫁给男人。她又不能出门,整日里闷听红小筑长吁短嘆的。 没过两日,王素书再一次上门拜访姬昶,又送了不少礼物,他游猎所得的一对大雁都送了来了。 姬家更加陷入了唉声动地中,姬弢这次按捺不住了,又一次找上了太子,「你究竟跟益王殿下怎么说的?」 第107页 王修戈左手垂落,右手用毛巾擦拭着佩剑,闻言,冷静地回:「孤做不了他的主。」 姬弢垂下了脑袋:「太子殿下,兹事体大,我只能说,采采决计嫁不得益王殿下,真的嫁不得。」 王修戈挑唇:「是姬家捅了天大的篓子么?」 姬弢一怔。正与王修戈认真凝视而来的目光碰上,心头惊骇。 太子的确不是什么好煳弄的人,他只三言两语,就被抓住了关键。 「如果这个请求孤也帮不了,姬家预备怎么办,」王修戈的手停了停,嗓音变得没有感情,「送姬婼假死避祸么。」 「……」明明白白,全让他看明白了。早知道,不该来! 王修戈从他们对待姬嫣与萧也的婚事的态度,就看了出来,也不过是这么几个办法。既然不能直面抗婚得罪皇帝,那么最好的办法便是退一步,让姬婼这人不存在。 「殿下,你……」 「告诉姬相安心,你没有来找过孤。」 姬弢忍下了。 王修戈淡淡扬唇:「灵经很是喜欢你的庶妹,既然阿嫣可以与萧也相处,何妨也让他们相处一番?不到最后,又怎知,这不是良缘一桩。」 姬弢差点想说:两雄无雌,这件事捅破了天也不可能成就良缘一桩! 「……」姬弢咬牙道,「是,我回去了。」 「等一等。」 姬弢正要走,又被太子叫住,他诧异地回眸,正对上太子冷静深黑的眸光。 「等到开春之后,阿嫣不是要启程回河东么。」 姬弢疑惑:「是,你怎么知道?」 王修戈道:「让姬婼与阿嫣同行,沿途,孤设计将姬婼掳走,你的人只管说她已走失,被匪徒拐走,下落不明。之后你们要将她安排往何处去,不必告诉孤。这件事便可到此为止。」 姬婼走失,灵经会痛苦些时日,但若只是走失,也不至于太过消沉,即便遍布天下去寻,一线生机也总好过杳无觅处。 姬弢震惊于太子既不让益王殿下直接放弃,还要亲自来蹚这趟浑水,「殿下你这是为何?」 「如果姬婼宁肯绝迹于人前,从此隐姓埋名也要脱离这桩婚姻,这真相对于灵经太过残忍。」王修戈道,「违背皇帝的赐婚,代价也非灵经所能承受。孤是他兄长,岂能推他涉险。」 「明、明白了。」姬弢点头,皱着眉望向王修戈,觉得太子这身影太过于寥落黯然,一时以为是瞧错了,「姬弢告辞。」 第51章 孤没有娶妻的打算。 「太子果真这么说?」姬家厅堂之中, 林夫人听得姬弢回来的传话,率先问道。 「是这样说的。」姬弢道,「太子明言不肯伤害益王殿下, 益王殿下对采采……是有些钟情的,如果让他去退婚,确实是太残忍了, 既然太子肯出手相帮,半途捉走采采,我们也应该可以放心一些。太子办事很牢靠。」 这是合力缉拿藤原海盗之后,姬弢对于王修戈油然而生的信任。 林夫人神魂若难定, 嘆了口气坐回去,「也只好如此。采采她不肯入皇家,也不能入皇家……」 身为家主的姬昶,却对此保持沉默。 得知真相之后的夫人, 出人意料地并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激动, 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令姬昶隐隐有种感觉,只怕他还在做痴心妄想, 在夫人心目当中这些早已不再重要。 姬弢望向姬嫣,「呦呦, 现在已经立春了,你们打算何时动身?」 姬嫣蹙眉, 起身对母亲福了福:「母亲, 女儿有件事要同您明说。」 林夫人诧异,「你说。」 姬嫣道:「实不相瞒,女儿这次去河东祭奠祖父,是纯心为祖父尽孝, 而至于萧云回,女儿至今……与他处不来情意,若是……还请母亲见谅。」 林夫人嘆了口气,「我知道你的顾虑,你是担忧,你在河东,兰陵萧家会直接上姬氏老家说亲么?应是不会,陛下金口玉言在前,你现在仍是不婚之身,萧家绝不敢明面上牴触皇家。」 姬嫣摇头:「不是说亲,是要为女儿先定下来,要送女儿去做女冠子。女儿的意思是,即便是这样,也太早了些。」 除夕夜宴,与太子狭路相逢,听他言之凿凿说完那些话之后,最近这段时日,姬嫣一直隐隐不安。 她还没有到,想和他人成亲还要回去请求上一任丈夫的程度,所以决计不会那样做,但他究竟是如何得知,她是要早早定下来出家去做女冠子的?事后姬嫣询问母亲,母亲也说不知,这念头她决计没告诉过太子,若说对谁吐露过,便是只有萧也那边,也未明言,只是旁敲侧击地提点过一些,但以萧也的机智他定能揣摩明白。难不成是萧也对太子说了什么? 林夫人双眸无神,「哦,原来是这样,你放心,不会如此。只要你还没答应,娘绝不会逼你做任何事。」 姬嫣的脸上却再度现出为难之色:「但是还有一件,这次父亲遭余氏下毒,险些不治,幸而有萧云回及时令明月取来的血月齿草,才挽救了父亲性命,这是对姬家的大恩,该当怎么还报才是。女儿这时,实在不知,倘或萧家提出这样的请求,该如何回绝。」 姬昶这时开了口:「呦呦,莫管为父。这恩情是父亲欠下,我尚值壮年,心力旺足,还没有到让儿女替父还债的地步。你只管按照你的心意办事,萧氏的族长与父亲也算故交,不会因为这件事生出隔阂。」 第108页 林夫人凉凉在旁开口:「是了,姬相大人的故交真是遍布天下,不论男女了。」 「……」姬昶被戳破场面话,情知夫人是嘲讽自己前几日的那番说辞,一时赧然,「夫人。请你信我。」 老夫老妻了,余氏也已死,姬婼也即将在安排下送出府去,计较些前尘往事也没意思透顶,林夫人是懒得再与他分辨,只当家中今有远客要出行。 姬嫣也对父亲行礼,「那么,待过了惊蛰,我便与采采一同上路。」 姬弢举手:「我来安排人手!」 这事还要与太子商量,在何处动手。 不能在地方州府的官道上直接下手,否则容易败露,莫如等妹妹的队伍拐入山中,方便行事。太子的人劫走姬婼,又与他们在何处碰头,如何瞒天过海,这些都还需再讨论。 姬弢找太子商量,姬嫣则去听红小筑,告知她安排。 姬婼羞愧不已,「我这样……呦呦你们还帮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没等姬嫣说话,本是坐在榻上的姬婼突然起身,柔软的双臂展开,向前箍住了姬嫣的身子,软软地朝她贴了过来,因循旧日情状地用自己的白胖的脸蛋蹭她颈部和肩膀。 但那会儿,在姬嫣心中,这是小妹妹撒娇,她见此便心肠柔软,为她几乎什么都肯答应。现下知道了姬婼的身子,并非女儿身,且也不是父亲所出,她便极不自在,面颊色若彤云,轻轻将姬婼推开,「采采。」 姬婼睁大了眼睛,望着她,眼底有几分失落几分委屈,「呦呦你到底还是嫌我了……」 「采采,」姬嫣肃容认真地道,「今后便只你一人,到了云州安了家,最好是恢復男儿之身,要学会强硬起来,才能撑起一个门面。」 「嗯。」姬婼垂眸嗫嚅,「我知道,我会什么都听你的。」 安抚好姬婼,便着手安排回河东的事宜了。 以姬家嫡女的排场,必然是瞒不过益王殿下的,他得知消息之后,立刻赶了过来,要上听红小筑见姬婼,姬婼听姬嫣的,这段时日闭门谢客谁也不理不见,不肯给他开门。 所幸不是身在闹市,听红小筑周遭渺无人烟,王素书大着胆子唤她:「采采!你开门,我、我有话同你说!」 姬婼捂着耳朵不肯给他开,伺候她的老嬷嬷也左右为难,「娘子,要不……就还是给益王殿下开门,毕竟是益王殿下,也是娘子以后的夫婿,不日您要远行了,还不定归期,益王殿下想是急了,这见一面也是好的。」 姬婼碰到这么大的事,早已没了主意,更怕连累姬家,因此只想听从家里人安排,「我不见他。」 嬷嬷道:「娘子何故如此狠的心肠,可是不喜欢益王殿下?」 「不喜欢?」姬婼喃喃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不见他,你替我将他回绝,就说、就说我身上不好,反正随便什么理由都可,只是不要见他。」 老嬷嬷嘆一嘆气,点头道:「好,都听娘子的。」 益王不肯离去,老嬷嬷苦口婆心地扯谎骗他:「娘子确实身上不好,家下遭逢巨变,娘子没了亲娘,又险些在海上去了半条命,后头又经歷了火场……真真是个可怜的,殿下您就稍稍体恤则个,这回娘子回河东,也是回家养病去的,待病养好了,她自然就回来了。您是娘子的未婚夫婿,但还无文定媒聘,如此私下见面,也实在是不合适,对娘子清誉很有损碍。」 老嬷嬷越说,王素书眸中的光芒便越暗淡,最后,他失望地掀了掀嘴唇,道:「我知道了,我回了就是了。」 屋漏偏风连夜雨,益王殿下回到宫中,浑身都湿透了,想到东宫二哥那儿讨一杯热茶来喝,谁知二哥竟也称伤势反覆,不见他,连吃两回闭门羹的益王殿下灰熘熘地只好回了。 伏海等人一走,便钻进太子书房,小心问他,怎不见益王殿下,方才益王殿下脸色很是难看,显然是伤心的。 太子道:「孤心虚。」 做了亏心事,难见他,且见了又让他撒娇纠缠一番,莫如不见。 伏海不知,「殿下对益王殿下做了什么亏心事,竟这般避着益王小殿下?」 王修戈凝眸,看了眼掌下依旧满纸涂鸦,远不如昔日左手写得顺心自如的一幅字,皱眉道:「败了他一桩婚事,亏心么?」 那是挺亏心的。伏海偷摸瞅眼太子殿下,暗暗想道,殿下自个婚事不顺心,如今倒来让益王小殿下陪着他守男人寡了,幸得小殿下还小,很快还有下一个。至于太子殿下,伏海看他,是真没娶妻的打算了,不禁担忧。 他通透才不敢问,那厢皇帝陛下都已经让高德庸来问过两回了,说上回除夕宴上,可有太子殿下中意的人物,头回高德庸不敢明言,问得语焉不详,也没得到什么答案,回去之后约莫是让陛下申斥了,第 二回来的时候,便开门见山了:「殿下可看中了哪家的女子,太子殿下明言一句,老奴也好回去向陛下禀报不是,不然老奴这又要挨板子了,还请殿下能体谅宽宏。」 王修戈冷淡回了他两字:「没有。」 除夕宴会上他离场早,皇后请了哪家贵女入宫,王修戈一无所知,如此这句「没有」,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一句话。 高德庸「哎哟」一声,显然对这回答难办,霎时间瘫倒在地,口中叫苦连天:「太子殿下,老奴就是个传话的,这叫什么命哟,殿下,可算求您了……」 第109页 王修戈不为所动,「高内侍要孤回千遍万遍,亦是没有。回吧,皇上要发难,孤在你前头,传话之人何罪之有。」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那高德庸无话可说,只好鎩羽而归,之后也没听说皇帝龙颜大怒。 伏海悄声问道:「近来,皇上可有为那件事怪责殿下?」 「没有,」王修戈右手蘸墨提笔,眉如峰棱,「皇上倘若要赐婚,何须问过孤的意见。」 那倒也是,从前也就是越过殿下,趁着殿下还在战场时,便钦点了姬家的嫡女。 伏海不死心又问:「那殿下您的意思呢?」 明知太子心头藏着一人还没放下,这话问了也是白问,伏海还是想得一个回答。 王修戈道:「伏海,你是母后身边的老人,孤才同你说一句实话。」 他抬起眸,平静而冷漠地道:「孤没有娶妻的打算。」 伏海懂了,是彻底懂了,他发誓今后绝不再问殿下关于这样的话。 惊蛰一过,天气转暖,金陵城中的雨水多了起来,道路崎岖泥泞难行,姬嫣与姬婼出城之后行进得极为缓慢,整整一个月过去,才赶了五百里路。约定动手地方在栖霞谷,好不容易终于赶到,姬婼紧张万分,头皮绷得紧紧的,入谷之后一句话都不敢说。 金陵城外,玄甲军兵营。 樊江掀帐而入,「殿下,末将打听到一个消息,可能关乎……姬娘子的安危。」 闻言王修戈手中笔落地,「什么?」 樊江禀报导:「自入春以来,雨水延绵,各地都传来了春汛的警戒,距离栖息谷几十里的地方发生了一起滑坡事件。栖霞谷有大河支流经过,上游水位已经直逼堤库,可雨水还没停,若是再下一两日……」 王修戈匆促起身提起挂衣杆上的披风穿于肩上,大步朝外去,「韩婴呢!传信让她先带姬娘子立刻离开!」 「是。」 樊江立刻准备信鸽,便随同殿下牵马上鞍,绝尘而去。 第52章 我不太会。你忍一下。…… 山道蜿蜒迂迴, 进入山中后,两畔都是层峦叠翠,厚如屏障, 遮天蔽日。姬嫣的这支百十来人的队伍,自入山后,遵照娘子的嘱咐, 行进得愈发缓慢。 姬嫣一路计算着日子和地点,料想应该能到了。姬弢承诺是在栖霞山动手,它应该早已派人暗中埋伏好了。 车中姬婼始终紧紧握着双拳,紧张万分, 稍后她将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表演一场失踪的戏码,到现在她还没准备好,整个脑袋都是昏沉沉的。 翠鬟、璎珞两个丫头准备了姬婼最爱的点心,要给她尝尝, 姬婼半点心思也没有, 手里的榴红织锦帕子攥得皱巴巴的。 「呦呦, 要是我……我们弄砸了可怎么办?」 「不会的,」姬嫣一路都在安慰她, 并且这次笃定地告诉她,「我们相信兄长一次。」 临行前, 姬弢再三地保证,从太子那儿借来的人手, 不会出任何差错。 虽然姬弢从前有些四六不着, 但这次,姬嫣只有选择相信他。 说话间,山谷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叱咤之声、兵器撞击声,这支队伍被冲散了, 惊慌乱叫。 「有山贼!有山贼!」 有人举着刀把大声地嚷叫着。 姬嫣和姬婼所在的马车摇摇晃晃,被甩到了山壁上终于停下,马儿受了惊吓,得亏车夫御马有术才将之稳住。然而外边都是短兵相接的声音,急促而遽烈,姬婼不敢出去,两只小手打着哆嗦。 姬嫣朗声道:「我们现在出去!」 对她言听计从的姬婼恐惧地点了点头,小脚艰难地迈向车门,她探头探脑地不敢完全出去,外边早已你来我往地打成了一团,姬嫣见她畏首畏尾犹豫不决,从身后帮了她一把,将她推了出去。姬婼便惊唿一声,险些摔下马车,幸而姬嫣从后出来时扶住了她的身子,随后,两人一同下车,就挨着马车在林立峭壁旁等候着。 厮杀之际,几个山贼装扮的人提刀犹如狼奔豕突,料理了数人之后,快刀直杀向这边而来,姬婼吓得惨叫,抓着姬嫣的手臂一个劲往后躲。 姬氏家臣大吼道:「救娘子!」 然而为时已晚,这波明显是训练有素的「山匪」以不可抵挡之势沖将上前,一波掳走了躲到姬嫣身后的姬婼,等家臣杀回来保护姬嫣时,姬婼已经被扛上了肩膀,几个起跃之后退出了战圈,再要追也是来不及了。 「山匪」目的已打成,眼见得手,便立刻吹号罢战,扛上姬婼扬长而去。 家臣自忖弄丢了姬婼,连忙跪在姬嫣跟前请罪,「大娘子放心,我们这便去将婼娘子追回来,不惜性命为代价,求娘子给我们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姬嫣摇摇头:「先点一下吧,看看受伤的人。」 家臣一愣,现在娘子丢了,最要紧的难道不应该是将姬婼娘子追回来么?但大娘子一向是最有主意的,说的话比弢郎君还管用,他们不敢不服从,号令去清算伤亡。 「娘子,这些人来势汹汹,不论出手、列阵、罢斗,都太雷厉风行,小人看这不像是一般的山匪……」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何时栖霞山中还有这么一伙人盘踞着。 很快人数清点完毕,「娘子,无一人死亡,二十六人轻伤。」 奇异就在这儿,看起来对方的能力远在他们之上,最终他们却无一人重伤。 第110页 姬嫣颔首,道:「天色已暮,山中道路难行,大家更不是灯笼眼睛,在这里抵不过地头蛇。先原地修整一番。婼娘子走丢的事,我明日一早修书一封,告知附近州府和家主。」 「这……」 既是婼娘子走丢了,大娘子与她姊妹情深,这会儿居然能这么坐得住,委实匪夷所思。但细想来,大娘子的担忧也不无道理,他们不少兄弟都已经受了创,想必匪类他们又不熟悉山路,只怕勉强追上去,非但找不回姬婼娘子不说,反倒搭上性命,不如等天亮之后再做打算。 「是!」主意打定,家臣立刻号召人们扎下帐篷。 是夜,天又下起了雨。 帐篷才扎好,家臣们用铁棍拴入极深的泥土当中来保障牢固,在山谷中唿啸而出的风里,帐篷的帘被吹得猎猎作响。 这声音太大,犹如魔音灌耳,本就难以入睡的姬嫣愈发辗转反侧。一时想着姬婼的下落,不知兄长的人是否接到了她,一时开始胡思乱想,前路迢迢,抵达河东之后该如何面对萧云回,又一时,情难自禁地想到了王修戈。 除夕那夜,匕首扎进他胸膛的画面一直在她脑海之中不断回溯,像是魔障了,越是不愿去想,反而在脑中越是清晰。 这次又欠下了他的人情。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她以为早已能够摆脱那人了,她发誓和离之后,她半点反悔,半点回心转意的意思都没有,可总有一些莫名牵扯,她避都避不开。 现在,她自知有故作清高的嫌疑,一方面接受着两个男人的帮助和好意,一方面,却两头都没能给予回应。 她真的需要快刀斩乱麻,赶紧结束这一切了。 思绪凌乱起伏着,山谷里唿号的风愈来愈紧,霎时,从破败的帘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狂喝声,犹如霹雳般炸开:「山洪!是山洪来了!」 姬嫣悚然怔住,立刻起身,来不及套上鞋袜便朝外走去。 女眷的帐篷与男人们距离得有些远,只见远远地一线洪流犹如发狂的野马般从山谷中沖了出来,势不可挡,姬嫣近侧的璎珞和翠鬟也急忙向她靠拢,「娘子!」 家臣们奋勇而上要保护女眷,将她们带到石壁上安全之所,先抓住石壁中穿出的古木树藤,然而洪流来得太快,方才还在远处,一眨眼便已狂奔至近前,家臣只来得及捞住璎珞,翠鬟和姬嫣离得稍远,一臂之差,浑浊的洪流捲起了大浪,带起砂石尘土,霎时一口将姬嫣和翠鬟吞了进去。 「娘子!」 婼娘子被掳走,大娘子被洪水捲走了! 若是不救回大娘子,他们不如全体以死谢罪! 一转眼,姬家家臣所带的马匹、行李,来不及抢救,也全部顺着水流往下沖走了。 将璎珞送上角落之后,家臣要沿着洪流下水,被下属抓住了臂膀,「头儿!水势湍急,这会儿下去只怕非但救不了娘子,连你也是难逃一死了啊!」 「难道就放任娘子被洪水沖走吗?」 他爆吼道。 「先别乱了阵脚,我们沿着山壁,从这块儿往下走……」 「等走到娘子性命早没了!」 「可是……」 …… 姬嫣从生下来起,就被算命的告知与水犯沖,以前十多年没当一回事,没想到一语成谶。被捲走的剎那她还在想,前世是被人推进冰湖,今生又被洪水捲走,果然与水有着不解之缘。 难道是因她作孽甚重,所以两世都不得善终吗? 洪水激烈的巨流沖刷在身上,几乎将身体撕裂般,骨骼传来强烈的痛楚。 意识模模煳煳中,她感到自己被人从洪水之中捞了出来,一口水从肺部呛出,泥沙混合着腥咸的味道在嘴里滞留不去,姬嫣咳嗽着勉力睁开眼睛。 她感觉自己正伏在一人的背上,那人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水里行走,姬嫣吃了一惊,用尽全身力气才睁大了眼睛,知道看清她所熟悉的侧脸,霎时间全身的每一处肌肉和感官都在剧烈地拒绝,应激反应根本难以受到理智的控制,她朝着他的背推了过去。 但没想到她蚍蜉撼树的力量,竟真的让他的手臂一滑,后果就是姬嫣再度重重地摔在了水里。 啪嗒——泥水四溅,浇了她一脸。 不用看也知道浑身泥水的她现在有多狼狈,男人飞快地蹲了下来,将她从水中托起,「阿嫣。你醒了?」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姬嫣惊疑不定,目光呆怔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她环顾四周,自己仍然坐在水里,这里的水流并不湍急,速度放缓了许多,但更浑浊,她现在全身上下都是混杂了泥点的脏水,袖子都沉重得无法抬起。可她最惊讶的还是,为何王修戈回出现在这里。 他不回答她的问题,「你没事么?」 这里就他们俩人,姬嫣摇摇头,用手指拨开嘴唇上的泥巴,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站起来,却在用力支撑的时候忽然感到脚踝一阵钻心的疼痛,险些又跌倒回水里。 王修戈看了眼她的脚,「应该是折断了。」 他扶着她腰,将她扶正,随即弯下腰站在她的身前,「上来。」 姬嫣不想他背,但事急从权,不要做不识好歹的人。她咬咬牙,艰难地爬上了他的背。 王修戈腰弯得极低,避免他从背上滑下去,一脚一脚地踩在脏水里,带着她往岸边去。 第111页 姬嫣伏在他背上,煳了泥巴的耳朵里所能听到的声音仿佛都放轻了许多。 至于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不想思考,也懒得思考了。 她被洪流捲走,本来命悬一线,他救下她,她又欠了他一个人情。 王修戈将姬嫣送上岸边的石块上,这时雨势小了不少,他先将她放下,随即蹲下来,托起了她的一只脚:「这只?」 山洪咆哮而来的时候,她来不及穿鞋袜便跑了出来,想必是在水里踝骨撞上了什么硬物,又被水流漩涡撕扯,总之骨头现在疼得厉害。 不是右脚。姬嫣摇了摇头。 他便托起她左脚,骨头一动,姬嫣霎时疼得眼泪都沖了出来。 王修戈皱着眉,看向附近有无人烟,但只怕还远得很,雨势不停,山洪便不会止歇,来之前通知了各地州府严防春汛,但也恐怕是远水难解近火,一时半刻他们来不了。王修戈看向姬嫣已经肿胀得如馒头一样的脚踝,道:「我先替你正骨,将脚踝固定起来,以免伤得更重。」 姬嫣疼得厉害,怕他这个蹩脚大夫乱治病,哑声道:「你行不行啊。」 王修戈看了她一眼,像是语塞,但很快,他低头脱下了自己的一只靴子。那靴子看着比她脚掌长了寸余,式样漆黑笨重,一朝下便倒出了许多泥水。 姬嫣看着他居然要把他的靴子穿到自己身上便傻眼了,左脚也不顾疼痛了直往回缩,他的左手冰冷的手套刺激着她的皮肤,微微用力,她怕疼便不敢动了。 只是心底愈发打鼓,「你、你要干什么?」 王修戈道:「给你固定。」 王修戈将他的长靴套在姬嫣的馒头雪足上。靴子早已被泥水玷.污,里头都是沙子,姬嫣忍着那股不适之感,头脑一阵阵发昏。 王修戈终于诚实地告诉她道:「我不太会。」 姬嫣霎时便睁大了眼睛。 紧接着他又道:「你忍一下。」 姬嫣怕了他,不敢让他乱医治,想说算了,蓦地,被他扭住了脚踝,仿佛能听见骨头的脆响,一声过后,姬嫣的脸色涨得紫红,疼哭嚷了出来:「哇——」 「阿嫣。」 他语气缓和地唤她。 但是她是怎么都哄不好那种,疼得眼泪汪汪。 王修戈无奈了,「接好了。」 「……」 她不信他,低头去看。 虽然还不敢活动,那剧烈的疼痛过后,确实好了一些。就是这大夫真的好吓人。 他又抓住了她的外衫袖口,「你的脚要绑住,我撕一角下来。」 姬嫣收了泪流成河的神通,点点头。 想着他这么直接粗暴的人,一定很快便能裂帛了,结果竟在那扯了半天,右手也撕不下来,姬嫣想他明明是个左撇子,又看他左手,那银色的手套底下不知藏着什么秘密,就算这么艰难也不肯动。 姬嫣抓住了自己的外衫,小声道:「我自己来吧。」 他一滞,缓缓地撒开了手。 姬嫣用了吃奶的力气,将她外罩的衣衫扯破了,撕下长条来,问他够不够,不够再撕。于是又撕了两三条。 她撕衣服确实厉害,他有些不敢看,让她不用再扯了,便下手替他将布条绑在脚上。 他穿的长靴是军中所用,质地偏硬朗,是固定的好材料,就是比她的脚大了不少,需要废不少力量才能拉紧。 他又是个生手,在那琢磨了半天,让她喊疼就说,他会下手轻点儿,结果她一路喊疼,将他弄得更无奈了,绑了不知多久才终于弄好。 现在天已经乌漆墨黑,外头下着雨,没有地方遮雨,不可能席地而睡,王修戈环顾四野之后,起身,復弯下腰:「上来。这里地势低平,可能有人家,我带你去找一找。」 姬嫣信了他的话,反正也不可能继续在这里淋雨,何况还不知要多久雨才能停,便顺从爬了上去。 他将她背起来,趁着夜雨濛濛,往小路上涉水而去。 这条路不知道走了有多远,姬嫣浑身发热,晕乎乎的起了困意,雨水打在脸上,湿冷湿冷的,却浇不灭她的睡意,她真想好好地睡一觉,手臂从他的肩头垂落了下去。 「还有多久……」 脆弱的时候,她说话的声音带着鼻音,又细小,仿佛在撒娇一般。 王修戈的脚步停了一停,回眸看向她,只见她的乱糟糟地混着泥沙的湿发垂落了一绺下来,贴着雪白的脸颊,她闭着眼睛,仿佛在沉睡,鼻尖微微翕动,发出咕哝的声音。一路奔命的折磨,便仿佛都在这刻的心上成了浓得化不开的蜜。 王修戈突然有些希望,这段路,没有尽头就好了。 然而他只能安抚她道:「快了,我看到人家了。」 「哦。」 姬嫣心神松懈下来,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第53章 投宿 夜色漆黑的山道上, 雨雾朦胧间,一座燃着昏黄油灯的小屋在蜜织的雨帘里静谧地伫立,犹如海市蜃楼般梦幻。 看在近已在望, 实际上却还离得很远,王修戈脚下快了许多,背着姬嫣向小木屋走去, 沿途深深浅浅地踩着水,过膝盖的水将他的裤脚已经全部打湿,溅起来的水花更是偶尔泼到身上,这辈子大约没有这么狼狈过, 好容易才停在了小木屋外,他伸手去敲门。 第112页 屋内的男女似是在说话,听到敲门声,女子警惕起来, 收了声音, 问道:「谁啊?」 王修戈腾出手抹去脸上的雨水, 「过路之人,想要借宿一晚。」 里屋没有动静, 夫妻俩面面相觑,拿不定这个主意, 王修戈也知晓这话实在难以让人放下警戒,便又道:「山道遇雨, 我同伴受了伤, 夜深了走不出去,请求借宿一晚,宿费走时定结给两位。」 「柔娘,他知道我们是两个人。」男人惊吓道。 他的妻子柔娘试图起身, 扒开门窗,只见夜色里,雨丝绵密,男人背着一个娇弱的女子停在他们的房檐下,浑身都是泥水。男人抬起眸,漆黑幽玄的眸光犹如淬了霜雪,将柔娘吓得不轻。 这雨缠绵下了个把月了,这两日不少地方都发生了春洪,他们两人狼狈至极,实在不能见死不救,柔娘与丈夫商议着,还是先将人请进来。 丈夫郭明堂手里抄了一把铁锹,就等在门夹角里以防不测,让妻子去开门。 柔娘将门拉开,王修戈背着姬嫣步入,见屋子里放着一张桌子,桌旁围着四只木凳,便将姬嫣放了下来,扭头道:「她受了伤,还起了热。」 柔娘近前去看,见他怀中所揽的女子面容苍白,虽然污泥遍布,却难掩五官的秀致,实在是脱尘绝俗的女孩儿,一见便心生亲近,柔娘连忙道:「快,快将她抱到我的房间,我这里有干净的衣裳,先替她擦了身子换上。」 说着她便往里走,带王修戈进去,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她回眸望了过来:「对了,你、你是她什么人哪?」 说完这话柔娘突然明白了,不管什么人,既然都是女人家,还是自己来比较方便,便将姬嫣接了过来,对王修戈道:「你放心,你先出去。」 王修戈沉默地将姬嫣让给了她。 柔娘带着姬嫣进门,郭明堂抛了铁锹,凑近王修戈,道:「我们这里,叫作白水村,村民都在上游一块居住,就我们家住在这头。但我听说山里发了洪水,对了,你从哪里来的,可见到那些村民们么?」 王修戈摇首:「未曾见到。」 郭明堂「哦」了一声,闷不吭声半晌,又道:「我们这儿,只有一座石桥通向外边,但是下雨,石桥给淹了,要是再下得几日,水漫上来,就出不去了。」 王修戈以为这是逐客令,便道:「我们会尽快离去。」 说完,他从怀中摸了摸,没摸到什么铜臭之物,这些东西他向来不随身携带。神色不动,他转向腰间去摸,最终找到了一块玉佩,是皇帝除夕之时赠给他们几个兄弟的玉信,王修戈随手压在了木桌上,「这是宿费。」 就着飘摇不定的烛火,郭明堂看了眼桌上静静躺着的价值万金的美玉,转向面前长身玉立的男人,他这一身装束和气度,看起来非富即贵,不知是从哪里流落而来的贵人。 这样的贵人,想来不至于谋害他们山村百姓,郭明堂放下心,道:「不必了,玉看着挺名贵的,郎君你自己收着,就算是宿费,在城里天字一号房住着也要不得这么多钱。这人在江湖里行走,哪有不遇上个困境难事的,您说是不是。」 他坚持不肯收,但王修戈也没拿回来。 须臾片刻,房门被拉开,柔娘现身,道:「这位娘子的脚好像受了伤,幸好我夫君是会接骨的,郎君你要不要教他看看?」 王修戈看向郭明堂,郭明堂点头如捣蒜:「是,是!我会接骨。」 王修戈道:「劳烦仁兄。」 这男人说话清清冷冷的没甚感情,唯独提起他的同伴时,还有几分温度。 想来是性子本身如此。 柔娘心头的害怕更加散了几分,点了点头,将郭明堂和王修戈一同放了进去。 衣衫已经替姬嫣换好了,脱下来的那身绸衣一眼可见名贵,但可惜已经破损,而且被泥水污了,将来洗干净了也不见得能用上,柔娘给姬嫣换上的是粗布葛衣,色泽陈旧,但洗得很是干净。 柔娘歉然道:「乡下地方,没那么好的绫罗绸缎,郎君和娘子,都担待一些……」 王修戈才留意到,姬嫣原来已经醒了。 她身子发着热,脸蛋烧得通红的,只一双眼睛还清澈而明亮,黑白分明,正静静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阿嫣,」他快步走了上前,屈膝蹲在她的榻旁,「我们在一户农家里。」 他向她解释道。 姬嫣犹如醒过神来,幽幽眸子转向他,只是浑身烧得厉害,不大有力气说话。 郭明堂看向姬嫣的脚,评估她的伤势,「这看来是扭断了,郎君正骨復位的手法应是没错的,柔娘,你替我找两块木板来。」 「嗳我知道,」柔娘道,「还有纱布绳子是吧。」 郭明堂点头,等柔娘去找东西,他对王修戈与姬嫣道:「我常在山里走,跌打损伤是家常便饭,郎君你放心,我治疗骨折还是很有一套的。对了,家里还有一些通经活络的药草,我明早就教柔娘给这位娘子熬上。」 姬嫣无力地支着眼睑,从喉咙里艰难挤出一句:「多……谢。」 「不谢,」郭明堂道,「只是恕我多嘴问一句,这位郎君,与这位娘子,是什么关系。」 问完这话,他连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口吻带了些赧然,「小地方简陋,就两间房,还是平时我和柔娘吵架的时候,才会分房睡,你们要是不是夫妻,这……」 第113页 姬嫣看向王修戈,虽不说话,目光的意思却很明确,让他不要胡说。 王修戈凝定良久,才缓慢地道:「她是我的……朋友的妹妹。」 「原来如此,」郭明堂一脸的同情,「原来郎君你尚无名分。」 不是尚无名分,是根本就不是那样。姬嫣试图解释什么,柔娘碰巧回来了,手里端着郭明堂要的木板和细绳。 王修戈侧身让开地方,让郭明堂给姬嫣看脚伤。 郭明堂拿好傢伙事,动作娴熟地为姬嫣上夹板,并给她夹板固定绑绳。柔娘从旁协助,默契十足,不消片刻便弄好了。 这时柔娘起身,视线慢慢下滑,落到了王修戈赤着一双脚上,登时惊唿:「郎君,你的脚……流了好多血!」 姬嫣闻声看向他的脚,只见赤着的一双足下,鲜血流了一地,晕红了郭明堂家的木板。他那只靴子脱了给她,后来为了防止一脚深一脚浅走路跌倒,他索性将另外一只长靴也脱下扔了,双脚走在漫过膝盖的水里,被底下尖利之物划破了道道长口。 王修戈自己也没在意,经柔娘提醒,才发现这点,想到姬嫣最是不喜血腥,他转身退了出去。 郭明堂对姬嫣道:「娘子你放心,我去给他看看。」 姬嫣点点头。 郭明堂夫妻追着王修戈出去,柔娘替姬嫣将房门关上。 屋子里没了人,姬嫣昏沉沉的却无睡意,目光盯着那地面上的一滩血渍,凝定不动。实在是寝食难安,她撑着病体坐了起来,看向屋外。 郭家的木门上有一个破洞,洞不算大,但能看见堂屋里郭明堂走来走去的,也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烛光下,王修戈低头弯腰,用剪子将嵌入脚掌的碎片取了出来,那血汩汩地流,流得满盆都是,看着都疼,但郭明堂看他竟眉头也不皱一下,倒是条真汉子。 他道姬嫣这会子应当已经睡下了,低声道:「实话说,你是同你的夫人吵架了么?」 但这话,姬嫣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禁皱眉。 不知道王修戈会怎么说,但愿他说实话。 堂屋里却久无动静,直至传来郭明堂嘆气的声音,才混杂进王修戈嗓音低沉的回答:「不是。我不是她的夫君。」 柔娘递了一些纱布过去,给他止血,王修戈伸手接过,对他们夫妻道谢,「多谢二位收留。」 柔娘看了眼丈夫,道:「哪儿的话,这些时日山里雨水多,已经闹了洪水了,谁还不遇上个难处不是?就是这天我看难晴,加上那位娘子受了伤,只怕你们得多待一阵子。」 王修戈知道靠山吃山的道理,道:「我砍柴打猎应当都可,贤伉俪喜欢吃什么,可以告诉我。」 郭明堂笑道:「你和你的同伴都受了伤,还是暂且先养养,不宜即刻走动。现在天色已晚,柔娘,你先去睡吧,要不你和那娘子挤一挤,我和这郎君睡一屋。」 「嗳,行。」柔娘推门进去,姬嫣吓了一跳,连忙躺了下来。 柔娘举着一盏灯,朝姬嫣靠近,不知道她睡了没有,待靠近发现姬嫣还睁着眼睛,便去询问她的意见,姬嫣「嗯」了一声,「多谢你们。」 「两人都说谢,就实在太客气了,」柔娘等姬嫣慢慢挪过窝,便也和衣躺了下来,「我看得出你们两位都是大富大贵的人,这山里日子贫苦,不知道你们能不能住得惯。」 现在祸不单行,姬嫣想着有个落脚处不受雨淋就已经是老天万幸了,哪里还觉得不习惯,轻轻摇头,「没有不习惯。」 柔娘笑道:「那就好。」 姬嫣实在是太疲倦太困了,便先睡着,柔娘睁着眼睛,很快也慢慢闭上,随之一道进入了梦乡。 堂屋里,郭明堂与王修戈还在说着话。 王修戈将受伤的双脚用纱布缠好了,用剪刀将赘余的一节剪去。 郭明堂等屋里的灯火熄灭了,知晓应当是柔娘与那位娘子睡过去了,向王修戈问:「其实我瞧得出,那娘子对郎君很是重要,你们是如何流落到这山里来的呢?」 王修戈道:「途中经过,碰巧遇上了洪水。」 「哦,」郭明堂将信将疑,「是这样。」 王修戈将自己料理干净,抬起头,郭明堂家中清贫,但看得出主人很爱干净,收拾得极其整洁,墙壁上,显眼地悬着一把长剑。 这令他有些意外,「那把剑,是兄台你的?」 郭明堂点头,笑道:「是,祖传的。祖上是武举人,但是到我这辈儿,也就会砍柴了,这把剑是我爷爷传下来的,我将他挂在这儿,打算将来给我的孩儿看。」 「你们……」 郭明堂眼睛里的光闪烁着,他小声道,「我妻子怀孕了。」 「……恭喜。」 他说不出别的话来。 不管在哪儿,都能遇上出双入对的人。 这屋中出了郭明堂的那把剑外,更多的就是一些木工玩意儿,木马、木剑、木玩具车、木花样,做功精湛,栩栩如生,几乎罗列了半个屋子。女主人将他们依照大小工工整整地摆好,每一个都做上了标记,不怕想要的时候找不着。这屋的女主人看起来是个细緻之人。 郭明堂见他似乎对此有兴致,不好意思地说道:「我玩物丧志,就喜欢做这些活儿。你别嫌弃。」 「岂敢。」王修戈摇头,「兄台收留,我们已经打扰了。」 第114页 郭明堂见他好像兴头正浓,便拍了拍胸脯,道:「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教你。」 王修戈淡淡一笑:「多谢。」 郭明堂听出他这是婉拒,将自己最得意的一件宝贝拿了过来,是个木头雕的小人儿,小人儿穿着对襟半臂,下着一条粗布短裙,浓眉大眼,面相活泼喜人,五官鲜活得令人一看就知道他雕刻的是谁,郭明堂道:「这是我妻子初来乍到时的模样,那会子她还是个小娘子呢。这个是我随手雕的送给她的,她也最喜欢。后来不管我再雕多少更好看的宝贝,她也总没有比这个更喜欢了。我看那娘子对郎君你好似还没放心底,你要是也学会了,做个和她一模一样花容月貌的小人,我包她喜欢,说不定还心花怒放。」 王修戈看向他手中那只木头小人,视线凝住了,仿佛在思量,末了,轻轻扬唇,「请指教。」 「行,那我去拿点东西。」 郭明堂起身去取木料、刨木刀与刻刀,王修戈看了眼自己的封着银色手套的左手,眉头打成了深结。 烛光闪烁,郭明堂很快回来了,取了他要的东西,还有一本手札,「郎君你定是识字吧,这是我平时做木工的一本心得,可以看看。」 王修戈擦干净双手,将他的手札接了过来,翻开,郭明堂不好意思地道:「我的字很丑,不会写的就画个圈圈,你别嫌弃。」 王修戈道:「孤……我的字,也丑。」 「是么?」 那郭明堂一点不信。贵人习文读书,都是有专门的先生的,从小开始,长年累月地练,能差到哪儿去? 王修戈认真地道:「丑得被父亲责骂。」 郭明堂忍不住笑,又觉得如此太过张扬不尊重人,连忙又忍住了,将笑意一点点折进嘴角的笑涡里,「郎君你太谦虚了。」 郭明堂先教他入门的,如何使用刨木工具。 王修戈右手不用剑,但从前的那些心得却谙熟于心,对于如何使用工具算是触类旁通,郭明堂基本演示一遍他不用上手就会了。 这一来二去,郭明堂终于是撑不住了,原先还对这外来的人不怎么放心,一番相处下来,王修戈彻底获得了他的信任,他起身抻揽腰,「这位郎君,我实在太困了,要不我先回房睡了,我把床铺一铺,你也过来睡。」 王修戈握着雕刻刀,背身道:「我有时三五日睡一觉。」 「这……」大半夜都不睡觉?郭明堂又不放心了,想催促他,但转念想道,他这种贵人恐怕不愿与自己挤一个屋,于是想了这么一个託辞。倒是他,也不必太小题大做了,别人带着价值连城的美玉,难道还能贪自己家里小财不成。郭明堂弯腰将桌子收拾了出来,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走进了寝屋。 郭明堂也去睡下了。 堂屋里只剩下王修戈一人,翻看着他那本木工心得,照图上所示,用刻刀划开木头,雕成一朵简易的五瓣桃花。灯影晃动,农家用的灯油都是劣等之物,比不上宫里的明亮,且还要用十几支一齐点燃,将屋子里的夜色全轰出门外,在这偶尔飘进一丝细雨的堂屋里,光线冥迷不清,王修戈却一夜未眠。 窗外风雨凄凄,流水潺潺。 屋檐下滴水的声音响了彻夜。 第54章 太子木工 姬嫣睡醒之时, 已是日上三竿,身旁的柔娘不见了影踪,她浑身酸软, 试图将身坐起,然而努力了几下也只是徒劳无功,最终仍旧躺了回去。 大抵是听到动静, 王修戈敲门走了进来,姬嫣看到他放了什么在床头,便坐了下来。 姬嫣这时才提起精神,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王修戈顿了顿, 才诚实道:「我在你身边放了一个影卫。」 早就猜到了,姬嫣不惊讶。至于名目是「影卫」还是「眼线」什么,也不重要,行使的职能是一样的。 王修戈偏过视线, 低声又道:「我本让他速带你离开, 但还是晚了一步。」 「所以你就亲自过来了?」姬嫣问。 王修戈垂落目光, 「嗯。」 被褥底下姬嫣试图动了一下脚,但还是钻心剧痛, 王修戈将她肩膀按住,「你的脚恐怕要十天才能消肿, 先别下地活动。」 说着,他从底下拿出来一支木制的拐杖, 姬嫣定睛一看, 这木制还是新的,色泽黄澄,木屑隐隐然,瞧着有些扎手。他向她解释:「昨晚胡乱做了一个, 照你身量做的,你试试。如果能用,我再去做一个。」 「你做的?」姬嫣表示惊奇。 不过,她很快又摇头,无奈道:「不行,我起不来。」 「可是还烧?」他的手背抵她的雪额,有些热度,又拿过来抵自己的额头,摇头,「不烧。」 是么。但是姬嫣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在发热,她犹疑地看了两眼王修戈,声音微哑:「是你也发烧了么。」 她朝他伸过手,可是手臂没有力气,也碰不到,他心念一动,自己主动朝她凑了过去,姬嫣拿手背去试探他额头的温度。 柔软的小手,静静贴着的额头,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冷香气,王修戈蓦然心跳加速,便犹如成婚那个绮丽旖旎的夜晚,有些事情不受控制。他越来越热,烫得姬嫣失声道:「你自己发烧了!」 姬嫣的声音惊醒了王修戈,但他还浑然不觉自己有什么问题,又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正色道:「不妨事。」 第115页 姬嫣真是没见过这样的人,蹙起了眉,目光凝在木板上已经凝涸的血迹上,半晌后低头去看他的脚,胡乱用纱布包裹了,一看便是他自己的手笔,姬嫣头疼欲裂:「你怎么不叫郭家大哥给你帮忙?」 王修戈知道她说自己的双足,便道:「我常受伤,自己会处理。」 姬嫣不知该说他什么好,挥手让他赶紧走,王修戈被下了逐客令,也不敢留下自讨没趣,「那我将这支拐放下,你抽空试一下。」 姬嫣点点头。 「你饿么?」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问道。 姬嫣正要说不饿,然而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嘟叫唤了起来,真是丢脸尴尬至极,她红了脸憋着气不想说话,王修戈的眸中盛了笑意:「我叫郭夫人给你送些粥过来。」 他上庖厨找到忙碌的郭氏夫妇,盛了一碗新鲜出炉的米粥,请郭夫人代为转送,等郭夫人一走,郭明堂便要拉他围着灶膛吃早膳,顺带问道:「又吵架了?」 王修戈摇头,「不敢。」 郭明堂笑道:「吵架有什么不敢?有些事不发泄出来,憋心里怪难受的,吵一架就好了。」 王修戈道:「可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 为什么一生气,就会那么生气,再也不喜欢他了。 而他知道,真的喜欢一个人,是很难变得不喜欢的。 郭明堂表示难以理解,「不应该,我瞧你……那小娘子眉清目秀,待人温和,绝不像是不讲道理的人。」 王修戈沉默地用火钳子捅灶膛里的火。 郭明堂道:「用点早饭吧。」 郭家的早膳做得简单,一碗米粥,一叠青豆,一叠辣酱菜,风味不错,王修戈喝了两碗粥,自觉去外边打猎。 现在雨还没停,出门不远就是洪水滔天,上哪能打猎去?郭明堂拦住他,却没拦住。 王修戈道:「我在这里也是无事,她也不大愿意见我。」 郭明堂见劝不住,便给他拿了蓑衣和斗笠,顺手递了一把柴刀。 这阴雨连绵的天气,天色昏暗至极,三丈开外便看得模模煳煳的,郭明堂叮嘱他切莫走远,就在附近转转便回来,这雨势不停,山洪随时又有肆虐的可能,打不到什么猎物的,早些回来。 屋外雨声如瀑,姬嫣在柔娘的帮助下喝完了米粥,低头向她道谢,柔娘挥手。 只是,她忍不住要问了:「那个与你一起前来的郎君,到底是你什么人?我瞧他真箇铁打似的人……」 姬嫣诧异:「怎么了?」 「昨夜里来的时候,两脚都是血,浑身让雨水浸湿透了,又一晚上不眠不休的,我方才看见他拿着柴刀出门去了。」 柔娘说起来,对郭明堂颇有怪罪之意。 姬嫣惊愕蹙眉:「怎么出去了?外头下好大的雨。」 柔娘盯着她的脸色,观摩她的表情,道:「娘子你实话告诉我,那郎君可是你的意中人?」 「不是,」姬嫣脸色如常地道,「是实话。」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这般肯定,柔娘是信了的,「哦」了一声,便不再多问,只是道:「乡下地方,我们余粮也不多,要不是这样,郭大哥是铁定不会放那位郎君去的。对了,还不知道娘子你们如何称唿。」 姬嫣轻轻颔首,「我姓姬,单名一个嫣字。」 「那位郎君,」她话一顿,他的名字恐怕在大靖不是什么秘密,只好道,「他姓王。」 柔娘喃喃自语,「哦,是这样。」 姬嫣虽然没有明说,但这个姓氏却是个尊贵的姓氏,民间百姓没有不知道的,昨日里他们来时,柔娘就察觉到此二人非富即贵,现下猜想来,觉得那位王郎君极有可能是位宗室子弟。要真是这样,可得将他叫回来,万万不能让他打猎的。 柔娘心事重重,拿了些冰敷的帕子给姬嫣,先教她换上,自个儿魂不守舍地出了房门,去找郭明堂,「你不知道,那郎君姓王。你还是赶紧将他找回来,这大雨天的,万一路上滑出了什么事,咱们怎么交代?」 郭明堂犹如醍醐灌顶,「是啊,这大雨天的,又发了洪水,之后说不定有朝廷派来的官员巡视,要是他在这儿出了事,可不得了。柔娘,我给你看看一个东西。」 说完,他将昨夜里王修戈留下的那枚玉信取了出来,王修戈坚持要给,郭明堂暂且收下来了,他虽然没见过奇珍异宝,但这玉质和雕功一看就价值不菲,柔娘也看直了眼睛。郭明堂将玉信翻过来,「你看看,这儿还有字。」 玉信背面刻了两字,是篆体字:师我。 郭明堂不认识,柔娘却识得,「想来这是他的名字。夫君,这物件是富贵之人的专有信物,留着于我们不好,等他们要走的时候,便还给他们。」 郭明堂也是这么想的,「嗳,那我现在就去把人找回来。」 「快去,」柔娘替他将伞找出来,「拿上这个。」 郭明堂撑伞冒雨出门。 姬嫣睡得太久了,头有些痛,正好冰帕子替自己散了些热,身上感觉好多了,柔娘又替他倒了一碗姜茶,喝完之后,姬嫣想说下床来走走,柔娘便来扶她,趁手地拿起了王修戈放在一旁的拐杖,「娘子试试这个,那王郎君削削砍砍的忙了一整晚做的。」 「他还没回来吗?」姬嫣问道。 第116页 「没有,不过我让郭大哥去找他了。」柔娘回答。 她将拐杖固定在姬嫣的胁下,姬嫣伸手撑住,这拐杖做得很结实,也正好符合她的高度,走路稳稳噹噹,只是木头磨得不平有些扎手而已,姬嫣试了两下,便能跳着走了。柔娘替她搬来一只高脚凳,让她先歇着。 「我男人没别的本事,就是木工还过得去,家里的桌椅板凳都是他自己做的,这个高凳我本来嫌弃太高了碍事,没想到给娘子你用正合适不过。王郎君做的这个拐杖,也是跟我男人学的,没想到他倒挺有天赋,也很有心,一晚上就能做个拐杖出来。」柔娘夸赞道,「我男人还挺高兴,以为找到了天赋异禀的传人……可把我给乐坏了。」 姬嫣听了,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也就笑而不语。 过了午时之后,他便回来了,回来时,王修戈也一同回来了。 这趟出去,也不是一无所获两手空空而回,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捏着一双兔耳朵,姬嫣定睛一看,他手下是只灰黑颜色间杂的小兔子,通体湿淋淋的,肚子圆鼓鼓像是怀孕了,它的眼睛通红,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郭明堂道:「可算找着了,这趟让王郎君逮到了一只兔子。」 柔娘怀着孕,不喜欢杀生,见到那只灰兔有了孕了,更加是不让加害于它,「夫君,你别……别吃它。」 郭明堂顿了顿,沉吟道:「兔子是王郎君抓的。」 姬嫣连忙道:「我也不吃!」 王修戈将兔子抓到她面前,「给你养着,逗乐子。」 小灰兔蹬着四条腿儿,满脸无辜。姬嫣将毛髮湿淋淋的小灰兔接了过来,抱在怀里,给它顺毛。柔娘也很喜欢,也要摸它的皮毛,两人一块玩儿兔子,郭明堂笑道:「那我要不要烧点儿水来给它洗澡呀?」 柔娘竟煞有介事地点头:「是要的,夫君你快去弄水来!」 「……」郭明堂无奈地摊手,只好去弄水了。 那只小灰兔到了这里,吓得战战兢兢发抖,虽然享受着抚摸,却还抖个不停。 柔娘惊奇地道:「它是不是冷了?」 姬嫣顺口随嘴:「应该是抓它的人太粗鲁了。」 说完,她咬住了嘴巴,抬起头看向王修戈。 王修戈退了一步,这口锅砸下来只得牢牢地接住了,他眼风往外看:「我……我再去给你做一只拐杖。」 他转身匆匆地走了出去。 过了水的小灰兔露出了它可爱的本相,愈发乖巧温驯,姬嫣发现柔娘对它很喜欢,想等走的时候,留给柔娘,「以前郭大哥会给你抓兔子吗?」 柔娘摇头道:「哪会,一天到晚地就倒腾他的那几块破木头!我看啊,他人也就是块木头!」 虽然柔娘嘴里说着嫌弃郭明堂的话,但是姬嫣能感觉到,他们夫妻感情要好,只是互相之间亲昵地埋怨。 姬嫣自己也有过一段婚姻,但那段婚姻是束缚的,不自在的,绝对不像柔娘对待她的丈夫一样,可以如此随心所欲。她父母之间也是误会重重,诸多头绪,她还从没见到过,像这么简单明快的一夫一妻的生活,彼此间一粥一饭,裊裊炊烟,便是人间至味。 教身在权力场中身不由己之人如何不羡慕。 柔娘疲倦了,便去找郭明堂歇下了。 王修戈将打好的拐杖雏形搬了进来,与姬嫣手里用的那支相比对,高度宽度都一致,如此用起来走路会平稳一些。 「柔娘怎么不在这里睡了?」 王修戈丈量着拐杖,道:「我说的。柔娘怀孕了,应该让她的丈夫照顾她。」 姬嫣一愣。 她倒不知道这一点,现在知道了,柔娘有孕,确实不便和她这个伤者在一块儿待着。 可是,可是就这两间房,他们一间,这里一间,王修戈又要上哪去睡? 他领会了她的心思,手一顿,将做好的那根拐杖还给了她,「我在堂屋里歇。不用睡觉。」 姬嫣握着拐杖的手轻轻一动,不知为什么就想起了,上次除夕夜里他像个受伤的孩子一样同她说,他夜里睡不着觉。那个神态语气,仿佛还在眼前耳畔。 第55章 软软的,谁不喜欢 「阿嫣。」 「嗯?」 他看她怀中揣着那只小兔, 爱不能释手,向她问道:「你很喜欢……兔子吗?」 「当然啦,」姬嫣摸着小灰兔柔软的绒毛, 信口道,「软软的,谁不喜欢。」 王修戈沉静不语, 凝视着那只在她怀里舒服得打滚的兔子,一时竟有点羡慕和嫉妒。 怀孕后的柔娘格外贪睡些,郭明堂服侍她歇下了,转出堂屋里来, 从角落拿出两只金色的木雕小猪,正好给王修戈看。 他才出来,见到郭明堂掌心托着的一对亲嘴猪,工艺精湛, 神态姿势栩栩如生, 郭明堂特意给他看机关, 原来两只猪的鼻子里穿了一条线,细线从猪鼻子延伸入猪腹, 里边用齿轮捆绑,郭明堂将两只猪拉开, 拉到极限处不能再拉,缩手, 两只猪便又沿着那根线亲在了一起。 「……」 郭明堂见他神色不对, 忙道:「你别小看这对猪,看着简单,用的心思却多。你看啊,这一对猪, 平日里就会亲嘴,好像相看两相厌,但是谁要是把它们分开,却也不能,它们中间有一根绳子拽着两头呢,只要外力消失了,他们就会重新碰到一起,又亲上嘴。」 第117页 郭明堂设计的时候,就是考虑到他和妻子虽然总是拌嘴,但谁也离不开谁,床头吵架床尾和,用不了三天两夜自然就好了。 王修戈一阵沉默,低声道:「我和她之间的绳,已经断了。」 郭明堂皱眉头,「你怎么这么肯定?王郎君,非我多嘴,你真的努力过吗?不试试就轻言放弃,这怎么能算缘分到头了?」 「没用。」 他们之间的情况,根本不是郭明堂与柔娘之间的情况可比。 豌豆与蚕豆之间,混进了毛豆,从毛豆出现的那一刻开始,豌豆就已经出局了。 「那好吧,」别人家的事,郭明堂不掺和,也掺和不明白,人这一辈子,把自己活明白就很不容易了,小老百姓和贵人们的悲欢都不相通的,他道,「王郎君,我看天色已晚,早些歇息吧,我替你将这堂屋收拾一下。外头下着雨,雨水有时会流进来,你别总坐在地上,身上烧还没全退,等会我搬两床被子给你。」 若不是家里的木料已经不够,临时再打一张床出来,以郭明堂的手艺也不在话下。但现在只能将两张桌子拼凑在一起,垫上床褥,勉强做成歇脚之所。 幸而这王郎君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人,半句抱怨也没有。 夜雨霖脉,将堂屋里收拾妥当,郭明堂回屋抱着夫人睡下了。 深夜里,窗子上有雨水轻轻拍击窗棂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格外的清晰,小窝里的灰兔也没睡,不知干着什么,发出作作索索的动静,姬嫣有些难眠,起身去看她的小灰兔,无意间看向堂屋,顺着木门上的破洞,发现外屋的灯火还没灭。 姬嫣摸索着爬到高脚凳上,不发出丝毫声响。 透过那口破洞,一道身影沉默地坐在屋头,背向自己,埋首用刻刀划着名什么。 屋里头的烛光太黯了,暗到那抹身影也显得与黑夜一色,孤独得犹如一头独自舔舐伤口的狼。 这么晚了,他还在那作甚么? 一夜两夜的,都不用睡觉么? 姬嫣弄不明白他。 虽然他三番两次地在她危险的时候出现救她,她心里很感激,但是这样算什么呢?用一次一次的恩情,来换取她的信任、可怜,或者是感动? 最令她不明白的,是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局面。 从和离开始,王修戈就好像表现得对她念念不忘,除夕那个夜晚,他如同疯了一样,将匕首深深捅进自己的胸膛,老实说那一刻要说不动容是假话。但,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是他说的,他和潘枝儿相识在先。 姬嫣一直在懊恼,迁怒于王修戈竟不早点告诉她这点,倘若她知道他们早就互相许了终身,她就算和姬婼一样被山贼掳走诈死逃生也不可能嫁给他。 也是他说的,可以没有皇后,不可没有贵妃。 在他心里的分量,孰轻孰重,明明白白。 更是他自己做的,与潘枝儿恩恩爱爱,无视左右,罔顾国母的体面,伤害她和家族的尊严。 桩桩件件,姬嫣无法忘怀。 但究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般的? 难道就只是因为这辈子她提早脱离了火坑,然后这个男人后悔了吗? 这样的带着后悔的迟来的感情,她不屑于要,更不会要。 姬嫣失神之间,失手摔落了手里的木杖,咚的一声,这声音可不小。她立刻吃惊地弯腰去捡,门外也即刻响起了敲门声。 「阿嫣?你摔倒了?」 姬嫣回道:「没……」 话音刚落,他便撞开了门。 姬嫣正弯腰捡拐杖,谁知被他吓了一跳,原本好好地,在他开门的一瞬间竟真的摔倒在地。 王修戈快步走了过来,半跪下身体将她扶了起来,并扶她上凳子坐好,「怎么不睡?」 姬嫣伸手不着痕迹地将他的手掌推开,「你不也没睡么。」 王修戈的手停在半空中,他看了眼空落落的掌心,没有说话。 姬嫣蹙眉道:「你身上的衣服早在昨晚来的时候就已经全淋湿了,郭大哥给你干净的衣服,你为什么不换?」 到现在还是这一身,湿透了的衣服穿在身上一整夜,难怪会发烧。 王修戈停顿了很久,低低地溢出一丝笑:「你在挂怀我吗?」 姬嫣道:「殿下现在是姬嫣的恩人。」 「那你别唤我『殿下』,」王修戈想她或许不会听,便又道,「莫被郭家夫妇听见。」 姬嫣一诧:「什么?」那他要她唤什么? 王修戈倒是很认真严肃地想了想,「我自称是你哥哥的朋友,我在家中行二,阿嫣,你不妨随灵经,唤我一声『二哥』可好?」 合着这么半天,就为了她诳她喊他「二哥」? 姬嫣惨白的脸气得发红,扭过头,硬气道:「不可能。」 王修戈自嘲一笑,也没强迫她,转过话题:「我扶你上去歇着。」 「不要,」姬嫣再度推开他,「我嫌你身上脏。」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半晌,才终于点头,「我去换裳。去换了好不好?」 姬嫣置之不理,他沉默地起身,朝外而去。 姬嫣一个人坐在高凳子上,也没自己挪动,抱着两根拐杖,弯下腰摸兔子窝里的小傢伙。 现在大雨连绵,门前菜畦被淹死了不少,郭家也没剩多少新鲜的口粮,就这么几片青菜叶子,也全餵了这只来歷不明的小灰兔。不到一晚上,就吃得七零八落了。 第118页 王修戈换完了裳服回来。 姬嫣扭头一看,果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这个男人长得虽然很好,穿上朝服像太子,换上盔甲像将军,但现在穿上郭大哥的衣裳,就挺似个农家汉的。 被姬嫣这么盯着,王修戈略带一分不自然。他原来的劲衣虽然破,但制式取材都是上等丝织,粗布麻衣他自小不习惯,穿上便会浑身起红疹子。 他朝背后挠了挠,步履迟疑地向她靠近,「我扶你去睡觉。」 姬嫣又推开了他。 「怎么了?」 姬嫣道:「我自己可以的。」 她已经能比较娴熟地掌握撑拐走路的精髓,何况这屋子就这么几步路,她就算用单腿跳的,也能跳回床上,何须假借他人之手? 姬嫣拒绝了他的好意,起身将拐杖两臂夹住,想到这根拐杖也是他做的,脸色也不自然,闷闷地道了一句:「谢你昨晚上做的拐杖。」 说完,看向他还在不断向后挠着什么的右手,皱眉道:「你也赶紧去睡吧。殿下,别说是为了我两天两夜都不睡觉,我不喜欢被强迫着领别人的情。」 她腿脚不灵便地撑拐向床榻跳过去,等跳上了床,收了拐杖,将帘子往下放,从里头传来沉闷的声音:「你出去。」 王修戈如梦初醒,转身,向外出去了。 「你好好睡,我在就外边,有事叫我。」 门被关上,吱地一声。 次日天色放明,雨稍微停了一会儿。郭明堂醒的早,大早上起来,便见到王修戈还坐在堂屋里刻小人,昨夜里铺的床褥还是原来的情状,完全没动过。 郭明堂想凑近看看他的成品。不过,虽然王修戈在木工上的确可见有天分,但毕竟初学乍练,他雕的东西,只能勉强看出是个人形,面貌模煳,衣摆也做得很是粗糙。见状,郭明堂忍不住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劝道:「休息会儿吧,做好任何事都没有一蹴而就的。」 王修戈不逞能,只是望向窗外天色,沉声道:「雨停了,我进山里去找些东西。」 郭明堂又没拉住他。 「嗳,带把伞去啊!」 等他回头找伞的时候,王修戈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口。郭明堂纳闷地搔了搔后脑,怎跑得这么快呢。 晌午,姬嫣起来,已经彻底退烧了,神清气爽,只是自己的脚还是不能动,一动,便会感到疼痛。 郭家夫妇烧好了饭菜,招待她赶紧就坐。饭用到后面也不见那个人回来,姬嫣吃得更慢了一些,皱着眉头,却不想问。 柔娘蕙质兰心,无意说起道:「王郎君进山里去了,怎么这时还不见回来?夫君,你要不要去找找?」 郭明堂道:「吃完饭我就去看看。这天色不好,一会儿还有大雨下。他连把伞都没带出去。」 姬嫣知道,他们是说给自己听的。 依旧没有问。 饭后,姬嫣在柔娘的帮助下到外屋坐着吹吹风,山间的风湿润冰凉,携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听柔娘说,以前也有发过春汛,不过都是些小打小闹,这次不一样,不止他们栖霞山,听说好多地方都淹了,各地都忙着抢险救灾,官府恐怕一时半会顾不上这里。山路不好走,随时都有大雨降下,姬嫣又受了伤,柔娘让她多住几天。 说话的功夫,王修戈从外边回来了,他的手里拎着一只郭家的竹篮子。 柔娘低头向姬嫣说了句话,起身朝里屋去了。 王修戈停在姬嫣跟前,身上的衣服有些湿,他将竹篮子放下,姬嫣定睛一看,「这是什么?」 「这是我能找到的最软的东西,你也许会喜欢。」 姬嫣惊疑不定,伸手将竹篮上盖着的皂布掀开,在看清里边东西的一瞬间,她吓得毛骨悚然,一个激灵,手里一哆嗦,狠狠朝地面歪了过去。 只见那篮中,赫然趴着一条肥胖的大青虫。 还在一扭一扭地蠕动。 王修戈脸色微变,没想到她竟吓到了,连忙伸手接她,免她跌倒,姬嫣用力朝他推了过去:「你抓过虫子的手不要碰我!」 「……」 他被推得后退半步。 姬嫣如愿以偿地摔在了地上。 闷闷的一声,这下砸得半边身子都麻了,他赶紧蹲下来要扶她,只是一想到被她这么嫌弃,起身去屋里头找水,将手洗干净了才出来,「阿嫣,我弄干净了。」 他将她抱起来,不管她还在艰难地抗拒,将她送进寝屋,放在那只高凳上。 好心办坏事的男人说不出话来,只能低头诚恳地道歉:「对不起。」 说完,又觉得不够认真,加了一句:「我以为你会喜欢。」 姬嫣气得不轻:「殿下你故意的吗?有谁会喜欢那么大,那么大的一条虫子!」 王修戈脸色悻悻然,「我不知道。」 「……」 不知该解释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该解释,说多越错,他又向她说了声「对不起」,转身出去了。 姬嫣惊魂未定,想着这是什么人哪,居然有这种癖好。 等等,好像是她说什么喜欢软软的东西…… 天爷,看来她是真的不明白男人,男人脑子里想些什么,她真的不明白。 第56章 他还委屈上了。 密信传递入宫, 烈帝方知道,在回河东途中,姬婼走失。 第119页 彼时烈帝正在端云宫内与袁皇后下棋, 用膳过后,袁皇后拿了一些蜜饯果子,趁烈帝下得有几分左支右绌头疼之际, 长指拈了一个果子递到皇帝嘴边,换他展颜微笑,将蜜饯含在嘴里,夸赞她不但棋艺精湛, 酿果子的手艺也愈发纯熟了。 之前除夕夜宴之时,死了一个贵女,烈帝向朝臣难以交代,后来上端云宫便少了许多, 袁皇后心里始终不安, 还曾疑心皇帝这是要疏远自己了。 这时, 送信之人将消息递了过来。 「姬婼走失?被山贼劫走?」烈帝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话,蓦然笑容冷了下来, 「朕给姬婼益王赐了婚,她便走失了?倒是何其巧妙的一个时机。」 袁皇后趁机问道:「姬婼竟被来歷不明的一群山贼给劫走了?」 当初姬嫣与太子和离, 袁皇后就想着姬家古怪,不愿与皇家结亲, 是意图在储位之争里仍然保持中立?那益王与太子亲厚, 他要是与姬婼成婚,依然是替太子拉拢了姬昶,要是这样,姬昶只怕不会愿意。 烈帝冷冷一笑:「恐怕是姬昶安排的一出金蝉脱壳的妙计吧。」 高德庸不敢说不是, 忙道:「还不止姬家的小娘子,那大娘子姬嫣,也突然在洪水之中失去了踪迹。」 烈帝听到姬嫣的名字,首先想到的便是王修戈,提声道:「太子呢?」 这两日帝后感情融洽,旁的事不怎关心,高德庸又道:「殿下……早几日前便从玄甲军营离了,这会儿也不知上何处去了。」 「荒唐!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烈帝长身而起,便要朝外走去,袁皇后见势拦不住,好不容易挽回了一些帝心,这时不能触怒天子,便只好恭送他离去。 烈帝步出端云宫,抬手召来高德庸:「替朕传个话,将姬家的家臣抓回来,弄丢了两个姬氏的女儿,总该有个说法。此事代朕抚慰姬相,便说朕定躬亲审讯,给他姬家一个交代。」 「是,老奴这就去。」 高德庸转身脚步匆匆地离去,上姬家为烈帝传口谕。 端云宫外高台之上,烈帝负手微眯双眸,脸上泛出哂然冷意。 几次三番,姬昶背着自己弄这些见不得光的动作。若不敲打一番,继续容忍,天子威严何在。 …… 密雨如丝,姬嫣在屋头底下坐着,看着斜飞的雨帘出神。 她来这儿已经三天了,这三天,不知道姬婼被带到了何处,姬家应当已经得知了自己走失的消息,正在寻找自己。 她也想早点回河东去,但现在被锁在这山里出去不得,唯一有可能传信出去的,只有王修戈。 她应该去求他传消息么? 今早他又出了门去了。 姬嫣在房檐底下坐着,听到身后房中传来一些不甚清晰的动静,像是郭明堂与柔娘夫妇关上门来在吵架。 隐隐约约的,那声音飘进了姬嫣的耳朵里。 「当初,我被卖来时……」 「这村里好多女人都是从外面被人卖来的……」 「姓郭的没良心……」 姬嫣听得眉心直跳,不祥的预感笔直地窜向天灵盖! 怎么回事? 难道这山村里的女人,是被人牙子卖来的,难道,郭明堂娶柔娘,是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 那柔娘现在怀了孕,是心甘情愿,还是…… 姬嫣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她不便多听,便故意用拐杖在门槛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弄出了巨大的一声响,屋子里的人应该是听到了动静了,很快便偃旗息鼓,没有再吵。 只是,也无人开门,应当是还在生闷气。 「阿嫣。」 姬嫣要挪进门,但是腿脚不便,正巧这时,王修戈从外回来了。 天下着雨,他身上披着蓑衣,进门现将遍布雨水的斗笠蓑衣摘下,便朝姬嫣直奔而来,将她扶到内屋。 姬嫣心事重重地坐在了高凳上,看他从小篮子里拿出来一朵红花,递到她面前。 姬嫣凝眸看去,只见这花色泽鲜艷,直有碗口大小,清香馥郁,犹如雪地红莲,想来也知是可以药用的名品。 王修戈道:「我看到这花……好看,给你摘了回来。」 昨日的大青虫将她吓坏了,没什么可将功补过的,就这朵花,女儿家应当会喜欢。 姬嫣有些失语:「就一朵花,你去了那么久?」 她耳朵里现在还是那些不该听的话,心里莫名焦躁,顺嘴问道。 「它长在悬崖峭壁上。」王修戈道,「我摘的时候费了点功夫。」 姬嫣怔怔地看向他,见他神色如常,仿佛不觉有什么,她真的要生气了,「就一朵花而已!太子殿下,你别做这样的事!只会让人觉得很蠢!幼稚!不值得!」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王修戈一国储君,岂能如此儿戏! 「……」他大约是没想到又被骂,短暂的困惑怔忡之后,沉闷地垂下了头,「对不起。」 姬嫣哪想到他会道歉,他为了给她摘花,又不是对不起她。 若是为了朵花有个闪失,他对不起的岂是一个与他本不相干的人?大靖的千万子民,尤其是北疆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他才真是对不起。 姬嫣生气地从他脸上移开目光,但,她很快又发现他在往脖子上抓痒,被抓挠之处,整片颈部皮肤都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点,姬嫣目光停顿,仔细一看,这竟是皮肤瘙痒不适的症状,联想他之前不愿换郭明堂的衣服,姬嫣全懂了。 第120页 「你身上怎么回事?」 她沉声问道。 王修戈起身,将衣领子拉上不愿给她再看,只是难忍那股痒,手里依旧抓着皮肤。 「没什么,有点起疹子。」 姬嫣吐了口气:「殿下,你赶紧把你的衣裳换回来,应当也干了。」 这雨水天气,没有太阳,衣裳轻易不得干,王修戈摇头。 她心头鼓譟:「真的。我替你用炭火烤了的。」 他暗淡下去仿佛失了光的黑眸顿时亮了起来,唇角压住笑容,立刻点头转身去堂屋找来时的衣服。 那身裳服触手一碰,仿佛还带有火炉烘烤后残余的温暖热气,穿在身上,格外熨帖。 王修戈突然想起了,在东宫,她还是他的太子妃的时候,每早,会起床在他穿衣的时候,将床铺得工工整整,然后,她会温柔小意地替他更衣、束髮,送他出门。当时以为是寻常小事,到如今看来,却已是物是人非,求而不得。 他将衣裳换下来,刻意避着人,直至换好之后才走出,听到姬嫣用拐杖敲在地面的声音,他走进了姬嫣的寝屋,「怎么了?」 姬嫣皱起了眉头,「你进来,把门关上。」 他顺从地走了进去,折身,将门合好。 虽然裳服已经换下,但是身上的红疹一时半会难消,那股子痒意也实难控制,王修戈伸手抓着痒。 姬嫣皱眉道:「殿下,这两日,可有姬家的人找到这里吗?」 他一愣,立刻摇头。但是,王修戈心里不大是滋味,「你怀疑我?」 姬嫣不想扯信任问题,根本上这个男人也不值得人信任,「殿下支给我哥哥用的人手,想来是出自玄甲军了,玄甲军难道就没有能够联络的信号吗?」 王修戈知道自己这是被猜疑了,黯然地垂下了眼睑,道:「我的响箭在水里的时候泡坏了。」 她不知道,当时他在河岸上发现了姬嫣被沖走的身影,不顾樊江等人的阻拦便跳进了河里,是和她一起被冲进激流当中,卷到下游来的。这之后,他就与玄甲军失去了联络。 「我这几日,每天出去,也是为了找他们的行踪,但依然没有消息。」 栖霞山方圆数百里,山峰如簇,足有上百上千座,山道迂迴,加上下雨到处都是水,人在山中根本寸步难行,不论是姬家的家臣还是他带来的玄甲军一时半刻都没有找到这片地方来。 这个男人,还越说越是委屈上了。 但这个问题,姬嫣并不想深究,响箭坏了就坏了,消息放不了就放不了,再蹉跎几日,终有一天姬家的人会找来这里的。 只是眼下,另有一件事。 「我听说,柔娘是被卖到白水村里来的。」 王修戈沉浸在被姬嫣猜疑的滞闷之中,没有立刻回应她的话,半晌后,缓缓地点头,「嗯。」 「你知道?」 「嗯。」 她受了伤,来时且发着烧,昏昏沉沉,很多事便不如王修戈与郭家夫妇朝夕相处了解得多。 但看王修戈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不禁微愠:「买卖妇女在大靖要处以黥刑,并且充军发边。买卖幼女是大辟之刑。怎么有人敢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王修戈不吭气。 姬嫣道:「难道太子殿下对这种事也能熟视无睹吗?」 王修戈凝视着她的芙蓉粉面:「我只想带你平安地离开,何必参与别人的家事。」 「难道这种事情,因为成了婚,一句家事,就可以轻飘飘地揭过去了吗?」姬嫣不明白,「还是在你们男人心中,只要自己喜欢就可以,就算是强买强卖也只是一种手段而已?」 「我……」王修戈向她解释,口吻有些急促,「不是这样,阿嫣,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姬嫣将他的红莲丢给他,「不要你的花!以后也别干这种事!」 王修戈怔怔地看着那朵红莲被砸到胸口,随即滚落了下去。 眸光晃了晃,他迟疑地弯腰拾起红莲,低声道:「对不起。」 他将那朵从悬崖上採回来的花放在她的手边桌上,低了低头,转身出去了。 如此直至天黑也没有再回来。 用晚膳之际,柔娘将准备好的饭菜端到姬嫣的手边,向她道:「奇怪,那王郎君白日里出去,到现在也没回来,这山雨看着看着又要下大了……」 是么。 姬嫣看向黢黑一片的窗外。原野上风在唿号,吹动着树木发出瑟瑟的声响,在这风力的催动之下,水流声也愈发地急湍。 「姬娘子,要不然我让你郭大哥再去找找?」 姬嫣脸色不好:「他应该能自己回来的。」 虽然她一再强调,让她别做这种幼稚的事情,但是,王修戈一次都没听过。这雨夜里,他一个人跑外边,也不知道干了什么去了! 姬嫣忽然扭过头道:「柔娘,对不住,我今天还是听到了,你是不是被卖到这里来的?」 柔娘一怔,随即缓缓点头,「是的。」 她抚着自己的小腹,眼中冒着柔光,「我原以为自己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将来也不知道要卖到哪里,受什么苦,还好,让我遇上了我夫君。」 姬嫣觉得她傻,难道她夫君买了她回去,再对她好点儿,就是什么好男人了么。 柔娘瞧见姬嫣怜悯而怒其不争的神色,心口突然跳了一下,「难道,你是为了这事,和王郎君闹不愉快了?」 第121页 姬嫣也是愣住。 柔娘道:「不是这样的。我是被卖到这里来的,但是发卖我的人牙子被郭大哥打跑了,他是救了我的人。」 「居然是这样。」姬嫣白日里听到的话有头无尾的,箇中细节都不明确,此刻方知,或许是真的有误会存在其间。 柔娘点头道:「是的,郭大哥救了我,我对他也一见钟情,那会儿我受了伤,同姬娘子一样,不,还要厉害,根本下不得床,他对我很是照拂,又没有半点逾矩之处。我原是家中独生的女儿,也读过两年诗书,岂能做轻薄浪.□□儿,故而与他虽然两情相悦,却执意要回家告诉父母一声,但等我伤养好,回到家中时,家里……却一个人也没有了。便是像这该死的洪灾,将我一家的房屋田亩,近乎夷为平地……」 「这白水村里,有郭大哥这样的人,也有像他们宗族其他男人那样的买卖妇女的人,我和郭大哥成婚以后,就搬到了下游居住,与他们也没什么往来了。」 柔娘说到此处,神色悲痛,掩面而泣。 「姬娘子,其实我是真害怕,像这样的天灾,持续了这么久,雨还不见停,再这样下去……」 父母葬身洪潮以后,柔娘常常做噩梦,最怕就是洪水滔天。现在怀了孕,愈发心神不宁,尤爱胡思乱想,幸有郭明堂安抚着她。 但是—— 「就这两日,那郭家祠堂那边已经报了几个人失踪了!这山里一不小心就踩着水,被卷到暗流里去,深更半夜的,姬娘子,你可知道,那王郎君去了哪?」 姬嫣的心提了起来,「我不知道……」 想他当时似乎要解释什么,被她给轰了出去。 之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诚如柔娘所说,这时节雨水丰沛,到处都是洪流,他一个人竟然大晚上的跑进了山里。 第57章 你可以对我的喜欢弃若敝…… 暮雨潇潇, 自柔娘走后,便一直为姬嫣的房中留着灯,一盏煤油灯烧着桔红色的柔软的灯光, 照着安静的床帘,姬嫣却在其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雨打在瓦檐上, 长长短短,绵绵密密。 姬嫣发现自己不可能入睡以后,索性便也直接放弃了。农家的夜晚,在这雨夜里, 没法计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姬嫣模煳觉得是子夜了,摸索着起身, 攀着那根拐杖撑到床头, 趿拉上鞋, 靠近窗边。 将窗子打起,窗外雨雾朦胧, 远处的树梢激烈地摇颤,层层叠叠的山峰之间, 有雷电闪耀,一下闪亮起来, 将天幕撕出了一道巨大的犹如怪物大口的缝隙。 接着, 便是闷雷滚动。 一道激烈的闪电过后,姬嫣终于看清了,原来她的屋外窗户底下坐着一人。 他背身向她,浑身都湿透了, 在雨中坐着,用那把刻刀往木块上琢磨着什么,姬嫣借着雷电看清了是王修戈的背影,一瞬间满腔的愤懑、郁闷和不平齐齐涌上心头,忍不住张口道:「你在作甚么?」 他的肩膀因为听到这句低吼声动了动,他起身,转过来,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王修戈冷峻的眉眼,和不断滴水的下颌角,雨丝披拂,他贴着耳朵的鬓髮滚滚往下流水。然而他就那样看着她,也不动,漆黑的眸泛着雨水的光。 姬嫣吼道:「你到底要怎样,这样扭扭捏捏,算是个男人么!快进来!」 王修戈终于往前走了一步,隔着窗子,湿漉漉的一手捉住了姬嫣的肩膀。姬嫣被他握着,一条腿撑着地不稳当,踉跄着探出了脑袋,跟着,便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旋地转,他的嘴唇朝她吻了下来。 冰凉的,又仿佛埋藏着灼热的岩浆的唇,仿佛烙印一般,封住了姬嫣的嘴唇,凝冻了她的血液流动,堵死了她的全部唿吸。 她睁大了眼睛,反应过来便开始推他,但悍然不动,姬嫣唯独下嘴,一口重重地咬回去。 直至他的嘴唇被咬破,淡淡的腥咸气息自舌尖瀰漫开来,化作浓稠的绝望。 王修戈慢慢地退了出去,夜雨冰冷,他浑身的骨骼都在战慄一般,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像头受伤的猎豹,执拗而凶蛮。姬嫣蹙着眉头,正要说话,他却先开了口:「姬嫣。」 「如果不喜欢我,便教我死在外边,也与你无关。不要这样管我。」 姬嫣是被强吻的那一个,但是现在她好像突然不明白到底是谁被轻薄,谁吃了亏,谁受了委屈了,她皱眉道:「我承认郭家的事情是我误会你了,你也大可不必如此,太子是大靖的太子,轻言生死,只会让皇上和百姓们轻视,等找着机会,你和我出了栖霞山,便从此再也不见。」 王修戈笑了下,「出了栖霞山,你便要和萧也议亲?」 姬嫣没回答,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巨响,原来是他一拳砸向了窗户,用的是那只包裹着银色手套的左手。姬嫣吓了一条,感觉木窗都似乎被他一拳砸裂了,脸上顿时失了血色。 「你冷静点。」 王修戈的手无力地垂落了下去。 「很好,」他背过身,语气低回,「萧云回,工音善画,翩翩公子,世无其二,至少比我强得多了。姬家和萧家百年交好,这场联姻自是天作之合。」 姬嫣虽没有那种想法,却觉得不必在他面前澄清什么。 有时候,不要尝试去给一个人希望,才是最大的仁慈。 第122页 虽然他不仁对她,但她却不想做个不仁之人。 嘴唇的触觉还缭绕不散,许是沾了他唇血的缘故,姬嫣用手用力的擦了擦嘴,烦闷地拉下来窗子,关上了。 关上之前,朝外对他的背影说道:「既然太子殿下你非要这样,那也好,便是死在外边,姬嫣也是不会再管了。」 她气得不轻,连拐杖也全丢在了地上,单腿朝着床榻跳了过去。 没过片刻,王修戈便追了进来,砰一声将门撞开。 大晚上的,姬嫣甚至怕惊动了郭明堂和柔娘,让他们又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 姬嫣急忙瞥眼向门外,见对面的寝屋还没有动静,想来这夜里,他们夫妇早就已经睡了。 王修戈浑身湿漉漉的,一道闪电掣过天际,照亮了他冰冷俊美的脸,和地面滴成的一滩水迹。 姬嫣缩脚上榻,防备地拽着帘帷掩护身体,警惕地看向他。 「你要、做什么?」 他看着她,道:「你真的要嫁给萧也么?」 他还是那个老问题,但姬嫣反而放松了点,觉得这人至少肯进屋了,还算没全疯。 「你为什么在意这个答案?」 「姬嫣,」他深深吐纳,试图保持冷静,却在这一刻根本无法找回自己的理智,任由着许多本来就算撬掉他的牙齿也不可能说出来的话脱口而出,「为什么在意你到现在还不明么?我说给你明白,是吃醋,我嫉妒萧也。因我喜欢你,喜欢你到你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我,伤我,推开我,我还是舍不下,放不了,这辈子都过不去,你知道么。每一次,我从残碎的梦境里醒过来,对你的喜欢就深一分,心里的疼痛就深一分,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正眼看我一眼?是否我在你心中,就真的这么不堪?」 他擦掉了脸上的雨水,但从湿淋淋的长髮间流下来的雨水,却越来越多。 他还停在原地,任由身上的雨水胡乱地滴下去,打湿了郭家地面的木板,屋子里也泛起湿润的雨水的味道。 那是一种霉的,混杂着泥土的味道,闻着让人沉闷窒息。 姬嫣瞬也不瞬,心头消化着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的剖白,从外看,便仿佛泥塑般呆住了。 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有一天她会从王修戈的嘴里听到这种话。 前世今生,都没有敢这么想过。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开始怀疑她所谓的前世经歷不过庄周梦蝶一场,是虚幻的假象。 姬嫣真的不明白,怎么会弄成这样的。她可以凭着良心说一句,绝对没有引诱过这个男人。难道真的有人会是天生的,就喜欢去追悔么? 姬嫣深唿吸,以为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也应该将话挑明一些,抓着帘子的十根白玉指根根松开,「殿下,话别说得太满了些。」 长长的睫毛覆落下来,盖住了底下流转的眼波。 「就我所知,殿下原来有一心上人,潘氏,殿下不必在我面前不承认这段旧情,三年掖幽宫相依为伴,殿下喜爱她也不是罕事。我听伏海说起,这些年殿下一直四处在寻觅她,可见情义深重。」 王修戈摇头,语调低哑:「没有。」 姬嫣笑靥如花,漫不经心地反问:「没有什么?」 王修戈的眼底充了血丝,「掖幽宫里,有鬼……」 「什么?」姬嫣一愣。 「是真的。冷宫里关过的人,十有九人死于非命,掖幽宫里真的有鬼,我……」他那个时候,怕得在里边哀嚎,惨叫,抽搐痉挛,奄奄一息,是数年以后,双手染满鲜血,再也洗不干净,凭着那身威煞,终于无惧阎王小鬼。每次步入掖幽宫,一把剑,一壶酒,便是与缠绕多年的心魔厮杀一场,无形的血溅五步,让王修戈一次次于淬鍊中终塑成了这般冷血嵴樑。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年被亲父绝情地锁入掖幽宫的冤屈与怒懑,是一生无法抹除的阴影。 「殿下你说掖幽宫有鬼……」姬嫣不明白。 「不仅是这样,每天,从暗格里送进来的饭菜,都是馊的。老鼠会跳进碗里,夜里,掖幽宫没有灯,会有蚊虫叮咬全身,鬼的影子跳在月光里……」 「你说这个,做什么。」姬嫣被他说得毛骨悚然,但还是不解。 他望着姬嫣烛光照耀里明明如玉的脸庞,低声道:「没有她,我应该已经死了。」 「阿嫣,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他低着头道,「从掖幽宫走出来的办法,是不干净的。」 「我欠了一个很大的人情。」他将头拗向旁处,显得分外艰难,「说出来,也是污你的耳朵。如我这般深陷在一摊烂泥里的人,实在不配获得你的青睐,如果我能约束自己的感情,我决计不敢招惹你。但如你所见,这只是个如果而已。」 姬嫣皱着眉头听他说完:「太子,你把话题扯远了吧。」 王修戈道:「我只是想你知道,我没有喜欢过别人,但是倘或你觉得,对旁人亏欠过所以不能向你求爱,我认。」 听着他说,姬嫣脑中闪过的,却全是他与潘氏相处的种种画面,心肠丝毫没有变软,反而更硬了:「太子殿下,人之一生说长也长,未来际遇变化是不能说准的。有些话还是莫要说得太满。且就我所知,你要找的人,她应当尚在人世。」 王修戈皱眉:「不可能……」 第123页 因为希望渺茫,他才不信吧。 人越盼着什么,就越难置信那种天降鸿运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姬嫣道:「你再去一趟北夏战场,就能遇见她。」 「阿嫣,」他深锁眉宇,「你怎会知道?」 姬嫣微笑着反问:「你不是说,你常常做一些噩梦么,难道梦里没有这些?」 王修戈摇头。 梦里只有姬嫣。 而且,他此生也上不了战场了。 姬嫣的眼角余光睨着他,有些不相信。不过,这不重要,「也许从前没有,等殿下和她重逢之后,有着从前的相识与恩情,很快也会重新爱上她了。」 但王修戈异常坚决:「不可能。」 姬嫣笑道:「会是这样的。」 「姬嫣,」王修戈的眼眸满溢出受伤,怔怔望着她,「你可以不喜欢我,也可以,对我的喜欢弃如敝屣,但你不能这样想我。」 她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笑话。 比笑话还可怜。 「如果你觉得噁心,我……」他艰难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我以后再也不说这种话了。」 他踉跄着往堂屋走。 就从姬嫣的眼里消失了,不到片刻,她正要将床帘放下好安心去睡了,耳中却突然听见沉闷的倒地声,姬嫣吃了一惊,放下去的帘帷又扯了上去,她单腿扶着木床跳出去看。 他人静静地躺在了地上,所及之处,地面全湿。 姬嫣愣了愣,张口要喊人,幸而郭明堂及时从房里出来,将王修戈搀扶而起,王修戈阖着青灰色一片的眼睛,俊容彤红,郭明堂伸手摸他的额头,在姬嫣忐忑的等待中,仰面告诉她:「我听到了,这是太子殿下……」 姬嫣的手扒着门缝,缓缓点头,「他怎么了?」 经过几日相处,她了解到郭明堂是个绝对可靠的人,既然被他听见了,便没有再去隐瞒。 郭明堂嘆了口气:「发烧了。三天三夜没有能入眠,就是铁打的身体也经受不住。」 姬嫣咬住嘴唇,道:「麻烦郭大哥了,你把他弄到我屋里来,给他换干净的衣裳,再把他送到床上去休息。」 「嗳。那娘子你……」 姬嫣道:「我不困,坐会儿就好。」 人都倒下了,姬嫣断没有继续占着床位的理,请郭明堂帮忙后,她便一个人撑着拐杖跳出去,坐到了郭家堂屋里的桌上。 郭明堂料理好王修戈,便退了出来,沉吟着道:「我是真没想到,在我家中歇了三日的王郎君,会是太子殿下。姬娘子,我与柔娘都看得出来他对你是一往情深,世上负心男人百八千,若是姬娘子错过了,许是再遇不到一个比太子更爱着娘子你的人了……若是姬娘子打算今后闺阁独处,小人的话娘子就只当没听见吧。」 姬嫣没说话。因为没有必要解释什么,人生自己的苦自己受着,做了就不要后悔。 她不可能后悔。 第58章 山海永隔 姬嫣到堂屋, 坐了一宿,也没睡着,直至天微明的时分稍稍打了个盹儿, 透过那扇破洞的木门却漏出了男人的声音,分明是在唤着她的名字。 姬嫣吃惊,用拐杖支起发软的身子, 朝里踅了进去。以为他是醒了,没想到是在呓语。 帘幔安静地垂落,上面躺着的男人双目紧闭,眉头锁成了川字。 「阿嫣。」 姬嫣坐到了他床头, 双手抱着拐,沉凝地望他,心绪纷然。 梦境是真实的不会说谎,他应当是真的梦到了她。 他所说的那些话, 也应该都是真实的。 只是, 不是所有的伤痕都能如此这般弥补的。 他的呓语来来回回, 咕哝着的几乎的都是她的名字,姬嫣见他脸上的红晕好像还没退散, 伸手去用手背碰了碰,确实还有些烧, 便起身拿了条帕子,浸了水再拧干, 要敷在他的额头上。 「山海永隔……」 轻飘飘的喃喃呓语, 自失而怅惘,却不知怎的,攫去了人的魂魄。 冰凉的帕子敷下去的剎那,姬嫣听到了这句莫名的话, 尚未意会过来这句「山海永隔」是什么意思,便被他一只手捉住了手腕,轻轻地握住,不用什么力气地拽带,姬嫣这个跛腿子便被拽趴在了床上,正压在他的身上,下巴砸到了什么东西,好像是他的左手。 唰地,男人的手勐弹了起来,好像唿了一声疼,姬嫣吃惊直起身,还没反应过来,他人已经醒了。 姬嫣从他的身上爬起来,正好幽幽撞上他的黑眸。 「……」 王修戈将左手放回了被里,右手,才发现自己的右手居然抓着姬嫣的臂膀不放。他赶紧松开,通红的脸躲闪了下,「我怎会在你这里?」 说完,又伸手摸了摸头顶冰凉的帕子。 大抵是猜到是她拿来的,他的嘴角翘了翘,但很快便又失落地压平了。 姬嫣坐了起来,皱眉道:「殿下昨晚晕倒了。」 「是么?」 王修戈倒忘了昨晚是如何晕倒的,恍如梦境一样,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这是真是幻,唯有抬起手摸向唇角被她咬破的伤口,才能确认,他昨晚,居然是真的,真的亲了她。 「……」姬嫣看他摸嘴唇就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了,心头有些气恼,支起身跳了出去。 王修戈立刻从榻上坐了起来,将帕子扔在一旁,赤足下榻疾走过去,将她扶着送到高凳上。 第124页 姬嫣推开他手臂,不让他碰。 王修戈道:「我今天再进一趟山。」 姬嫣看向他,勐地一转头,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眸,差点嘴唇又撞上他的颌骨。她皱眉道:「你疯了么?你现在的身体……」 算了,也不必多说,再多说下去这个男人又要以为自己担心他,嘴角该翘到天上去了。 王修戈正色说道:「我每次出去,都会标志记号,一次走得比一次更远,前天夜里,我已经在另一座山头看到了玄甲军发出的响箭。他们还在不远的地方。如果顺利的话,用不了两天,他们会来与我们会合,到时我便能带你出去。」 姬嫣一怔,他又道:「姬婼我已经安排妥当,你的兄长秘密派人带着她南下去了。你不用顾虑,出去之后,我让韩婴护送你回河东。」 姬嫣道:「韩婴,就是你在我身边安插的那个眼线……影卫么。」 「是的,」王修戈道,「你哥哥认识他,跟我们一起出海捉拿藤原海盗的光头。」 不知为何,从王修戈嘴里说出来「光头」二字就很滑稽。 姬嫣忍不住眉眼轻弯,露出了一抹笑意。 王修戈将两根拐杖拾起,正要交给她,猝不及防撞上她的笑容,霎时间看呆了,姬嫣见他这般痴迷得犹如丢了魂似的,忙将笑收敛了起来。 「你还没退烧。」她也严肃地道,「这样走不远,去了恐怕也没什么用,休息好了再说,反正磨刀不误砍柴工。」 还有他的脚,这几天日日出远门,估计脚伤好了又裂,到现在都没完全癒合。 王修戈沉默了片刻,从凌乱披落的髮丝下,隐约露出一丝微微的笑意。 「阿嫣,我想快刀斩乱麻了。」 他抬起头来,定定地看向她。 「不想再这样无谓挣扎下去,不想给你带去麻烦,我想解脱了,你说得对,从白水村离开以后,你和我以后便不要再见面。」 「之后,我会和皇上奏请,撤销你不能再嫁的约束,你可以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生生世世也好。」 姬嫣一愣,眼睁睁看着他离开了,背影消失在了窗外绵密的细雨之中。 她费劲地爬到窗子口,只能看见那泛着淡淡银光的手套残留下最后的一丝蒙着烟雨的光华。 她将窗沿往下压,起初只是慢慢用力,直到最后,却是砰地一声,狠狠地撞上了。 王修戈走出了这片山头,如郭明堂所言,这里连日大雨,沖刷着泥土,脚下的路早已泥泞不堪,出去的路,必经过那道窄窄的石桥,他需要格外小心。山中多邪祟,前两日,他便在水中邂逅了一条尖头五步蛇。蛇通体灰黑,有规律花纹,在水中尤为灵活,看着是从上游沖刷下来的。 当时王修戈身上只有一把生锈的柴刀可用,未免意外,并没去招惹那条蛇,而是绕道远走。 彼时只以为是野生蝮蛇,直至这一次,他又一次在水中看到了那夺命身影。听郭明堂说过,栖霞山一带蛇虫旺产,原来白水村就不少死在蛇口下的村民。 这种蝮蛇天然含毒,但与王修戈以往所见的品类稍有不同,鳞片的花纹更密更杂,不知是否毒性更为勐烈。 但这一次狭路相逢,却是无法避过。 那蛇犹如饿了几天,骤然碰到一个活物,便张开了口灵敏迅捷地从水中一击而来。 王修戈手中仍然只有那把带钩的柴刀,水中行动受限,他唯有伸出柴刀一把勾住蛇身,将它甩出丈许远。 趁蛇在水中扭动时,王修戈率先踏向浅水区。 既然来了,没有怯战而逃的道理。且此地离郭家夫妇的木屋不远,倘或它顺水游进木屋里,反而大乱。 他握住柴刀,屏息凝神,等着迴旋的水流将蛇再一次送过来,那条尖头蝮蛇被柴刀划破了鳞甲,行动力稍显迟缓,被送到王修戈身边来,教他背刃一击,重重砸在了头部。蛇头收到了重创,行动愈发呆滞,王修戈趁势从水中抓出了那条蛇,迅速用刀,将其开膛破腹。随即掏出了蛇胆,放入竹篮之中。 根据规矩,蛇头应当处理妥当,他到露出水中高地的地方,用柴刀挖了一个臂长的深坑,将蛇头丢进去,并用黄土掩埋。 虽然蛇头鲜美,蛇胆更是大补,有祛毒解热的功效,但想到姬嫣上次看见大青虫怕得摔倒,这种东西应该更让她害怕些,便放弃了将蛇身继续剥皮抽筋炖汤喝的念头。 将那截身子,抛进了水中。 顺水,一切都流走远逝。 他走到一处山石边,计算到归程,这应该是在天黑时能够赶回去的最远距离,且距离他从水中捞起的姬嫣的地方已经很远了,但还是看不到玄甲军的影踪。 只是无论如何,他应该返回了。 王修戈用柴刀在山石上留下玄甲军用以联络的特殊印记,便折身而返。 夜雨朦胧,前方道路泥泞不堪,到郭氏夫妇家中比他预想得要晚了一点,还没有进门,郭明堂沖了出来:「太子殿下,姬娘子、姬娘子不见了!」 王修戈的心往上一提,从深没小腿的泥中将双腿拔出,箭步冲上木屋,推开寝屋门,果然不见了姬嫣踪迹,他扭头大喝道:「人呢?」 「不、不在里边!」柔娘吓得打哆嗦,「先前郭大哥出去找了点陈谷子,我在屋里打盹,就这会儿功夫,姬娘子无声无息地就消失了!」 第125页 柔娘吓得不轻,一直念叨有鬼。 倘或不是鬼,谁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带走。 王修戈的右臂在颤,柴刀蓦然落地,整个身体也开始颤,「什么时候,失踪的?」 柔娘道:「就太子殿下你回来……回来前半个时辰。」 王修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阿嫣腿脚有伤,外边山道难行,到处都是湿泥,绝不可能是她自己跑出去的,而是有人,将她掳掠了去。 「这附近都有些什么人?谁可以这般不着痕迹地将人掳走?」 郭明堂道:「白水村的人,谁有这本事。何况我这屋头一向没有人来,柔娘也浅眠,要是真有什么动静她不可能听不见的……」 知道王修戈是太子,姬嫣虽不肯透露身份,但郭明堂岂会猜不出她来歷非凡?现在人弄丢了,只怕是大祸将要临头,郭明堂吓得双膝一软噗通跪倒。若是发落自己,他也忍了,柔娘怀着孩子,是万万不能陪他受刑的。 但王修戈这时根本还没想到要发落谁,他沉了声音,厉声道:「想清楚回话。」 郭明堂便用力地想,「是,是,我知道一个人,但不……不确定那是不是真是一个人……」 「何人?」 郭明堂用力地回忆:「那是一个传说,我小时候,白水村很多人就都听说过了,栖霞山多蛇,是有一个吃人的蛇怪居住在这里,他养了千万条毒蛇,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就将他的蛇放出一些来,祸害附近的野兽和村民。这里捕蛇者很多。但是,谁也没见过那个传说中的蛇怪!只是听说,他喜欢吃童女!」 「没见过?那么蛇从何处而来?」 这几日相处下来,郭家夫妇觉得王修戈外表清冷,内心却有如岩浆,形成了可以亲近的感觉,此刻被他面色沉峻而阴鸷地喝问,均不禁不寒而慄,才知这王郎君毕竟是真的太子殿下,这威仪气魄,教人不敢有令不从。 郭明堂道:「好像是……西边那个莲花峰山头,好几个人都是在那被咬的。中蛇毒之后,就没得医治了。」 王修戈立刻想起了这几天出行所见过的尖吻蝮,那是剧毒的毒蛇,果真是有人恶意蓄养。 「我去找那老蛇怪。」 郭明堂急忙拦住他,「等一等,太子殿下,蛇怪之说只是个传说,毕竟谁也不曾亲眼见过……兴许只是姬娘子顽劣,自己出去了,你这会一走,她又回来了。」 「不可能。她脚上有伤。」 如果王修戈没有在山里遇上蝮蛇,也许他会对这说辞有几分相信,然而。 一条条花色怪异的毒蛇从上游被冲下来,结合白水村的蛇怪之说,以及多年来被不断卖到白水村的童女子,此事透露着诡异与蹊跷。无论如何,都应该去探一探。 郭明堂见他是去意已决,横了横心,从身后的那面墙壁上取下了那把长剑,「太子殿下。带上它。」 王修戈抬起自己的右手,迟疑地向前,握住剑鞘,熟悉的沉甸甸的重量重归于手,仿佛每一寸肌肉骨骼都感觉到了久违的兴奋,激烈地颤抖,如在嘶嚎。五指用最大的力量收紧,提剑于身上,他声音低沉地道:「如果玄甲军明日找到这里告知他们孤已入山,速驰援西山。」 「遵命。」 王修戈心道倘或阿嫣有任何不测,他会一把火烧了蛇怪老巢。多年以来,白水村被卖来之后失踪的少女,被咬死的青年人,其中的玄机都在于此了。 他趁夜离开后,柔娘还是不肯相信:「难道蛇怪是真的?」 郭明堂也不肯相信,「不知道,太子殿下让我们在这里等玄甲军,我们就在这儿等。玄甲军威名赫赫,说不准真有蛇怪也被荡平山头了。」 第59章 她是我的女人。 连日雨水, 姬嫣清醒的时节,却是一个难得的艷阳天。 人间四月芳菲尽,但在山中, 却有柳条吐绿,桃花绽蕊。 她先恢復视觉,随后才是知觉。 垂眸一看, 自己居然被捆绑在一根木桩上。麻绳绕过她的肩部一直绑到她的小腿上,令她全身不得动弹。 这里是一片巨大的晒谷场。 但晒谷场里没有谷子,有的只是几只足足有人高的铁笼子。铁笼之中……姬嫣定睛看去,半晌视线终于恢復清明, 她看清了,那里边竟是活生生在爬行、吐信的毒蛇! 不知道有多少条,数不清,它们的身躯几乎打成了结, 在密实的笼子里不断地扭来扭去。 姬嫣眼睁睁地看着, 一条柔软的, 刚刚出生还没有多大的尖头蝮蛇,半截头部卡在网里, 随即,它奋力扭动着身躯, 朝着外边挣脱。 那一瞬间,姬嫣的汗毛倒竖, 心脏几乎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而且那条挣脱了牢笼的蛇, 似乎对着肉食有着天然的嗅觉,它正浑然不怕地吐着信子,朝着姬嫣这边游走而来。 姬嫣浑身起鸡皮疙瘩,闭眼不敢看, 想要发声,却发觉嗓子干疼,像是被人破坏掉了,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怎么回事? 她怎么会到这里? 拼命地想,也只能想起昨天王修戈进山以后,她就坐在门口等他。郭明堂有事出去了,柔娘在寝屋里休息,然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就失去了全部知觉,再醒来,她人就出现在了这里! 这里是什么地方? 第126页 姬嫣害怕得打哆嗦。 一睁开眼,那条年幼的尖吻蝮已经逼近,只剩下一步的距离,听说这种五步蛇咬人之后,人活不到走出五步远的距离,姬嫣吓得拼命地挣扎,要割破绳子,但是没有用!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从旁侧伸了出来,一把拿起了地上扭动的蝮蛇,姬嫣只感到面前黑影一闪,便有一个衣衫褴褛,头戴洗得发白的蓝毡帽,口中念念有词的古怪老者出现,将那条蝮蛇掐住蛇头拿起,姬嫣吃惊地缩紧了手脚,只见他念了句:「这个可吃不得。」 便信手一扭,将蛇脖子扭断,随手抛向了远处。 那条蝮蛇虽还在扭动,但也已经奄奄一息。 姬嫣不知道这人是谁,见他扭转过头来,竟是浑身的癞疙瘩,瞧着体无完肤,情状可怖,姬嫣从未见过这么丑的人,吓得脸色惨白。 那老者知道她想说什么,古里古怪地嘿嘿笑道:「我是蛇怪。」 他养了很多蛇,自称一句「蛇怪」,姬嫣不寒而慄。 想要出声,但根本发不出声音。 蛇怪弯腰用火钳子在她身旁烧起了一只小炉子,架起了几条剥好的死蛇,就地烤了起来。 回答她的许多疑问:「你的咽喉,被我重击,短时间内是说不了话了,劝你死心。」 「我在山里已有多年,每年都要抓几个童女子来,为什么?餵养我的蛇。」 「白水村很多女人走失,但他们不知道我,为了娶到女人,他们会从外边买回一些女人,但是他们放心,只要失了童贞的女人,我的蛇都不会吃的。」 姬嫣瞪大了眼睛,惊恐万分。 这是什么歪门邪理,专门抓女人来餵养他的蛇?所以白水村女人买卖生意猖狂,有他的一分?所以他抓自己来,是为了投餵他飢肠辘辘的毒蛇? 蛇怪往火力加柴,一扭头,只见被绑在木桩上的女人瞳孔放大,眼中溢出了汹涌的泪水,那是绝望的眼神,在不断地向他摇头。 蛇怪笑道:「你害怕?」 姬嫣不断地摇头、跺脚。 蛇怪紧锁眉头,片刻之后,他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便如夏夜的电掣雷鸣的天幕。 「你是想说,你不是童女子?」 姬嫣点了点头。 「不可能!」蛇怪挥手道,「我前夜里观察过,那男人跟你不睡一个屋。你休想骗我。我一眼就看得出,你们不是夫妇。」 前夜?那就是王修戈生病昏倒的那一夜。 或许就是那时,这个邪恶的东西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了窗外,以王修戈的警觉却没发现。 蛇怪从鼻孔中发出冰冷的哼声,对此仿佛觉得很荒谬。 姬嫣发不出声音,亦不知如何辩解,急得满头大汗,那蛇怪见她不断挣扎,心中终于还是起了疑惑,朝她起身走来。不过,他很快停住了脚步,阴恻恻地沖姬嫣笑道:「没有关系,献给蛇灵的祭品,都是需要剥去全身的衣物才能扔进蛇窟,一会儿我将你脱干净之后,亲自替你检查。如果你不是,我就拿你的肉,去餵老鼠。」 不管是餵蛇还是餵老鼠,都太可怕了!姬嫣突然开始想,这辈子她没死在澄湖里,没死在火场里,也没死在洪灾里,难道,是要死在这个蛇怪的手下,被他的老鼠活活吃掉吗? 忽然地又有一个念头跑到了她的脑海中。 澄湖、火场、洪灾,每一次,都会有一个人奋不顾身前来。 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如此渴望他的到来。 可是,这里有太多的蛇…… 就算是他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姬嫣也不想任何人枉死。 就这样一边绝望着,一边希冀着,一边期待着,一边害怕着,一个声音犹如冲破了鼓膜在她的耳边响起:「阿嫣。」 一柄柴刀向蛇怪掷了过来,姬嫣睁开眼睛,那柄柴刀落空,被蛇怪打落了。他的身影出现在谷场的篱门外,一袭葛衣,手携长剑,破门而入。 那蛇怪悚然一惊,见到王修戈突然造访,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取下腰间的那支骨笛。 蛇怪不知道王修戈是谁,但是凭本能地察觉到一股杀伐果决、凌厉万钧的气场,一个山野莽夫拿着剑是绝不可能令人感到有这样的威势的。 他迟疑不定,如临大敌,立刻将骨笛放到了口中。 「放了她。」 王修戈一步踏入谷场。其实心知肚明,这已经是踏进了尖吻蝮的攻击范围。 这个蛇怪看起来有一种独特的本事,能够令他养的蛇听从他的命令行事。 蛇怪笑的时候,满脸的脓创会迸出一种粉红色的光,诡异瘆人。 「她是我的祭品。」 王修戈越过他的背,看向被绑在木桩上的姬嫣,「你还好么?」 姬嫣说不出话,但是只冲着他摇头,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摇头,眼中的泪愈发汹涌了。 王修戈沉声问蛇怪:「你将她献祭?」 「是的,」蛇怪一手把骨笛,一手捋鬚髮,得意扬扬,「蛇灵绝佳的祭品,拥有美丽的容颜与圣洁的身体,她一定会让我练出最大、最毒的王蛇。」 王修戈第二次看向姬嫣,她瞪大了眼睛,朝他点头。 王修戈蹙眉,「她不是你要的童女。」 蛇怪不相信,「这不可能!」 「她是我的女人。曾经。」王修戈道,「如果你不信,误将她送去给你的蛇灵,你的蛇灵一定会发怒,斥责你的不忠,你多年辛苦经营,恐怕覆于一旦。敢赌一下么。」 第127页 长剑的青铜鞘脱落,露出底下隐隐犹如秋水澄光的剑刃。 蛇怪一生软硬不吃,绝不会被小辈威胁。就算这女人不是童女子,就算和他拼上一拼,他也绝没有将到手的食物拱手让人的道理,倘若让他们俩下了山,到时候他找来帮手,一把火烧了这里,他才是多年辛苦功亏一篑。 蛇怪冷笑道:「你如果能闯得过我的蛇阵,我便让你带走这个女人,闯不过,你也是我的蛇灵的美餐。」 他右手一扬,将骨笛横吹,霎时间,一段极其怪异的,说不上难听,但也绝称不上悦耳的乐律从他的骨笛下飘扬而出,骨笛三声响,铁笼子里的蝮蛇全部开始躁动。蛇狂性大发,争相朝笼子外钻出来,一颗颗可怖的蛇头狰狞地卡在铁网中,口中兀自癫狂吐信。 擒贼先擒王。 他的毒蛇如果一拥而上,单枪匹马身无护盾绝对逃不脱攻击,只能尽全力先拿下蛇怪,至少打掉他作祟的那支邪气的笛子。 王修戈的第一击,便是灵巧的一剑噼落。 右手无法灵活运用身体的肌肉,他后来练习了多遍,才仅能达到握剑不至于艰难的水平,要说如从前这般,照一人一剑割喉是没有可能。但测算步距,这一剑杀不了蛇怪,也至少划伤他的一条手臂。 然而那蛇怪竟然也轻如灵蛇,将身一闪一腾挪,仍然停在姬嫣的身前,但却精准地避开了这一剑。 自有战绩以来,未尝一败。 但这一次王修戈感觉,天时地利人和,尽数站在蛇怪一边,而他的右手,根本无法一剑将其击毙。他的蛇很快逃脱出了笼子,从身后铺天盖地地向王修戈侵袭围剿而来。 那些蛇怪养育的尖吻蝮,花纹灰黑繁复,犹如身躯上长了一双双狠毒邪恶的眼睛,随着躯干扭动仿佛正狞笑地注视着不知死活的人。 姬嫣大急,偏生被绑在木桩上,动不了,更说不了话。 但这时候,她突然感觉到自己臂间还藏着一样硬物。 那是,她贴身藏的萧也送的匕首。 丑恶的蛇怪将她打晕,重伤她咽喉,带来这座山头,幸而却没搜身,姬嫣的这把匕首仍然在。她屏息凝神,艰难地从袖中摸出那把匕首,食指将刀鞘奋力地推开,匕首顺着袖管滑到了手心。手臂被绑着,用不上什么力,行动也受到限制,但姬嫣的匕首非常锋利,还是能对绳子造成一定的切割。 可是她这半天的功夫,铁笼里那些阴森恐怖的蛇已经钻出了不知多少条,密密麻麻,在蛇怪奇怪的骨笛声刺激下,严阵有素地向王修戈发起了攻击。 他与蛇怪交手了三招,蛇怪闪避灵敏,身法看起来是脱胎于蛇形。 但令姬嫣不解的是,她知道王修戈写字练功一向是用左手,这是怎么了呢? 他今天全程使用右手,而右手的动作分明更迟缓笨重。 不止她,王修戈的境况也是兇险万分。她银牙紧咬,拼了全身的力气去割绳子,可那绳子几乎有她腕粗,割开口容易,割断却是艰难至极。 蛇怪笑声狺狺,手握骨笛从容得意地脆动蛇阵,以蛇为掩体,闪避了一剑又一剑。 面前的这个用剑的男人,虽然身法奇快,但很显然,他的剑法配不上他的身法,换句话来讲,他的右臂明显反应落后于身体其余部位,这也就造成了他的右臂剑光覆盖的区域有隙可乘。蛇怪自信地穿梭于剑气笼罩下,犹如片叶不沾身。 他催动几十上百条尖吻蝮蛇,从王修戈左右两路包抄而来。 一条蛇窜了起来,袭击向王修戈的胸口。 被一剑挥扫出去。 而这种特训的灵敏度远高于寻常蛇类的尖吻蝮蛇趁此间隙,一口咬上了他并不灵敏的右臂。 毒牙入肉的那一瞬间,臂膀刺痛酸麻,犹如数根淬盐钢针奋力扎入了血肉。 疼痛感,一时令他险些撒开了剑柄。 姬嫣发出一声惊唿,可她的声音哑得便如同暮风中的乌鸦,凌乱不成调。 王修戈暗下冷眸,一手擒拿住一条尖吻蝮抛向蛇怪。 出乎意料的是,那蛇怪见蛇被抛过去,自己吓得直往后躲。看来连他自己也惧怕这种毒蛇。 姬嫣被他已经被咬伤所刺激到,匕首急切地切割绳子,就在绳子割断大半的时候,她用全身的力量挣动,霎时间绳子崩断。姬嫣下半身体还没完全解脱出来,上半身骤然趔趄向前,拿头撞向蛇怪的驼峰后背,在蛇怪背后恶狠狠地一击,将他朝王修戈撞了过去。 第60章 以后就不必见面了 机会只在一瞬之间, 王修戈右手手腕挺剑刺处,正中蛇怪的胸腹,霎时一股脏臭的热血喷溅出来, 洒了他满脸。 骨笛掉落,声音戛然而止,狂躁的群蛇魄于武力, 纠缠在一处,没有再对王修戈发动攻击。 倒是那个蛇怪,当它倒下之后,数条蝮蛇一拥而上, 将他全身咬住,蛇怪紧咬牙关,嘴里发出呵呵的叫声。随即,脸色便显出一种了无生机的灰紫, 倒地不起。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蛇怪的身体变得灰黑僵硬, 成了一具死尸。 姬嫣感到头脑眩晕,王修戈伸臂将她到底的身子一把接住, 带出了蛇圈。 姬嫣始终留心着他的右臂,却见伤口渗着黑血, 状态可怖。她说不了话,用自己的手王修戈的臂膀让他停下。但他一路带着她走下了谷场, 之后便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姬嫣浑浑噩噩地被放在一块石头前边坐了下来。 第128页 「阿嫣,别说话,你中毒了。」 姬嫣凝睛一看,方才情势情急, 竟连自己都没顾上,她的小腿被蝮蛇咬伤了。看来是中了毒,不然她不会头晕目眩的。 蛇怪被咬死的惨状犹在眼前,姬嫣瑟瑟地缩了下,也许这次她是真的活不了了。 耳中蓦然响起了犹如蝉鸣般的噪音,汹涌肆虐地往头脑中横冲直撞。姬嫣很清楚地知道那绝不可能是真实的声音,应当是她中毒之后产生的某种幻觉,原来,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她不作希望,缓缓闭上了眼睛。 四肢的血液仿佛冷透,已经凝固不再流动,眼前是一片昏黑,耳中是喧阗轰鸣,唯独身子,尚有一分的知觉。她感觉到,好像是王修戈,用一种不知什么东西在她的小腿伤口上方打成了结,用力勒紧,疼痛感令她有短暂的意识恢復。 之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好像被一人背负起,离开了谷场。 那人负着她一路下山而去,山路颠簸,手中的匕首也掉落在地,撞击在石头上,短促的嗡鸣之后,便不知道滚落到何处去了。 之后,她便昏睡了过去,不省人事。 …… 昏睡了数日之后,当她再度醒来,是在一间干净宽敞的,熏着熟悉的龙涎香的寝屋,姬嫣坐了起来,身旁伺候着的,是她的婢女璎珞和翠鬟。 姬嫣刚醒来,一切都感到茫茫然,犹如天旋地转,脑中渐渐回忆起自己这段时日的经歷,当时被她一道冲下水的翠鬟,现在也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这里,她试图去唤人,结果刚一出声,便发觉自己的嗓子干哑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拍了拍床角。 听到动静之后,两个丫头甦醒过来,见姬嫣已经醒了,惊喜交集,对视一眼,一齐朝着姬嫣拥了过来:「娘子,你可算醒了!」 姬嫣比划唇形:「这是哪儿?」 幸而她们主僕多年默契,翠鬟立即会意,向她解释:「这里是萧家在江夏的客舍。对了,我们是接到萧世子的信才知道娘子你在这里,所以立刻赶了过来。萧世子将娘子你救下来以后,就近将你安排住在江夏,弢郎君也得到了信,不日就到。」 萧也救了她? 但是姬嫣明明记得…… 最后的一缕意识,仿佛是在王修戈的怀中。 她立刻问道:「太子呢?」 她虽急切,然而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依旧只有吱吱呀呀的破碎音节和口型。 璎珞感到极是困惑,从她们接到信,赶来江夏,见到娘子,到守着娘子醒来,这一路上可没有太子的什么事啊。璎珞摇头作不知。 姬嫣道:「我想见萧世子。」 她比划着名唇形,说出这句话。 隔间响起了裊裊清音,琴声不疾不徐,优雅澄澈,犹如一羽振翅而鸣的仙鹤穿梭于林野、游弋于湖畔、翱翔于云中。 这是熟悉的,萧云回的琴声。 翠鬟点头,「娘子,萧世子还不知道你醒了,奴婢这就去告诉他一声。」 姬嫣颔首,有些失魂地靠着床边。璎珞替她将锦被拉上,盖到她的腰腹处。 须臾片刻,萧云回略有些急促,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风度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步了进来,声音微急:「呦呦。」 璎珞连忙起身向他见礼,而萧云回这次也忘了对她免礼,便快步走到了姬嫣的床前,「呦呦,你的蛇毒已经完全清理干净了,幸而,苍天有眼。」 在他身后,翠鬟也心有余庆:「是啊,娘子吉人自有天相,也多亏萧世子日日看护照料,娘子是不知,这几日萧世子便歇在间壁,知道娘子昏睡期间也不安稳,便昼夜都为娘子抚琴呢。」 竟是萧也救了自己,姬嫣朝他轻轻颔首,开不了口,感激的话也说不出,她只能捡些要紧的问:「云回哥哥,你可曾见过太子行踪?」 萧云回微讶,因为她见到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关于太子,而且她现在喉咙重伤暂且发不出声音,心中依然记着太子,顿了顿,他低声道:「我从接到你失踪的消息,便一路马不停蹄地感到栖霞山,我的人马比我先到,他们与玄甲军在山中遇见,当时大雨连绵,山道被封,没有人知道你们的下落。后来,玄甲军偶然在山中寻到了一处太子留下的标记,我们顺着标记找到了郭家夫妇的家里,经他们告知,太子进了山,再一路顺着他们指引,终于找到了你。」 萧云回眉峰微皱,「我们找到你的时候,只有你在,未见太子。玄甲军又到处搜寻,想来山隘只有那么大,过不多时必能寻到。」 见姬嫣忧愁不已,神色有些紧张,脸色稍黯淡了些,「呦呦,你的兄长很快会到,你放心,一切都可以询问他,当务之急,你先养好伤,你中了蛇毒,需要仔细祛毒休养,旁的事暂且不要劳神。」 萧云回以一个外人的身份,自是可以这么说。 但欠下了几番的救命之恩,姬嫣怎么可能当作无事发生过? 非要确保太子的平安,她才可以真的不再去担心。 萧云回沉默良久,随后,他身旁的琴侍端着药汤进来,萧云回道:「给我吧。」 他端起那碗浑浊浓郁的药汤,捧到姬嫣的面前:「呦呦,先喝了药,旁的再说不迟。」 修长如玉的手指捏着一柄汤匙,在瓷碗中打成清脆的响声,一勺药汤舀起来,递到了姬嫣的面前。姬嫣想好好地活着,万不会与自己过不去,伸手接过萧云回手中的小碗,一勺一勺地忍着苦涩喝了。 第129页 萧云回静静地等着她喝完,还剩一些药渣时,将她掌心托着的碧玉小碗接过来,拿给侍女,转头道:「呦呦,你这次,与姬家的家臣失散,都与太子在一处?」 此事说来话长,姬嫣开不了口,也无心谈论此事,璎珞立刻会意,对萧云回福了福身子,道:「奴婢斗胆,娘子刚刚经歷大厄,嗓子受了伤发不出声儿来,世子还是少待时候,等娘子好些了再详谈也不迟。」 萧云回轻微地将头一点,柔声道:「那我便不问了,你想吃些什么,尽管让丫头婆子们给你准备。」 姬嫣也轻轻地回以肯定,顾虑男女有别,萧云回不便久待,便回到了隔壁。之后,清灵如山涧潺溪的琴声再度响起。 姬嫣没有丝毫的睡意,最终还是披上外衣下榻,坐到了桌案前,她既不能开口,用纸笔代替将心底想说的话传达得更为准确,两个侍女平日里跟着她,都是识字的,姬嫣可以放心地写:兄长何时能至? 璎珞道:「这个不知。」 然就在话音刚落,从外边唿唿喝喝地传来声音:「弢郎君来了!」 姬嫣一怔,即刻便让璎珞给姬弢开门。 姬弢披着紫棠色貔貅纹锦缎斗篷,从外间风风火火大步而至,进门便看到了桌案后端坐的姬嫣,除神色苍白外倒没有其他的缺胳膊少腿的,一颗连日里悬着的心终于揣回了腹中,朗声道:「呦呦!你可大安?」 姬嫣连忙点头,让他过去坐下。 随后,姬嫣对璎珞写:你们出去,我有话单独对兄长说。 姬弢留意着她的动静,深深蹙眉:「怎么了,呦呦,你不能说话了?」 姬嫣便写下:暂时的。 令他安心。 待人都出去,姬嫣便问:太子和采采,如今如何? 说起这事,姬弢的脸色变得凝重无比:「采采已经在我的安排下先去了百越。然而呦呦,这件事,皇上那边恐怕不能善了。金陵来了人,将家臣姬明等人带走,应该是皇帝疑心这一切是姬家安排,欲对几个家臣言行逼供。虽然劫走采采的是太子人手,姬明等人并不知情,应当供不出什么来,然而这些姬家老人一向忠心耿耿,这次只怕要受些苦头了。」 「至于太子,」姬弢神色如常,道,「你放心,他没有事,玄甲军赶到,已经将他接走了,用不了几天,他就能回金陵。我这次见到了他,他跟我说,如你所愿,以后就不必见面了,托我将你送到河东。」 姬嫣犹疑片刻,写道:他真是这么说? 姬弢不知为何有些怔忡,随后,他支起一丝笑:「是的,那还能有假,而且这不是呦呦想要的么?等你好些了,我们就启程上路,我送你回老家。」 姬嫣还是难相信,想到王修戈曾提起过的与他们一起出海的「光头」影卫,她写下几个字:韩婴是否同你前来? 「妹妹你居然认识光头。」姬弢惊奇地摇头,「他没来,跟着太子回金陵去了。」 王修戈之前说让韩婴送她回河东,然而现在,连韩婴也没有来。 姬嫣咬住嘴唇,继续写:白水村的蛇怪,还有郭家夫妇? 姬弢道:「你放心,那玄甲军何等威名赫赫,早一把火将蛇怪的老巢烧了个精光不剩,那郭家夫妇,后续太子和姬家不会亏待他们的。你安心在此先养伤,其余的事一律不需要担心。」 这时,姬弢才松了一口气,停到间壁传来悠扬悦耳的琴音,他一诧:「是萧云回也在隔壁?」 姬嫣「嗯」了声,「他救了我。」 姬弢笑道:「是么?那就是萧世子对姬家的第二次大恩了,我正该要好好地谢一谢他。呦呦你在这儿休息,我去见见萧也。」 说完姬弢风风火火地起身朝外而去,随后间壁的琴音便停了下来,姬嫣凝着纸上墨迹尚未完全干透的字,脑中不断回想着王修戈的话和姬弢的话。 他说,想快刀斩乱麻,便是早早解脱的意思,让兄长带来这话,迳自返回金陵,也是这个意思。 看来,他是真的打算不再见了。 其实如此也好。 不,应该说,好得很。原本她还不知道该怎么还他的恩情的,他自己先一步后撤了,她便也不必再顾虑那么多。不见,便不见。 第61章 自请废黜 姬嫣的蛇毒与祛除干净, 唯独脚踝的骨伤一时半刻还好不了,但她坐在车中,并不耽误行程, 已可以先行动身回河东。 姬弢为贴身随行护卫,萧家的人马也一路同行。 姬嫣担忧家臣被烈帝所掳,吃不消严刑拷打, 询问姬弢眼下的情势,姬弢回道:「越是这个时候,姬家越要镇定,只有连我们自己都相信采采是被贼人掳掠, 才能真正瞒天过海。无论如何,姬明等人的亲眷,会得到后半生衣食无忧的照顾。呦呦,姬家没有畏首畏尾的, 事情已经做下, 我们唯一要考虑的便是如何减少将要付出的代价。比如这次, 绝对不能被皇帝发现蛛丝马迹。」 姬嫣明白这个道理。 带着姬嫣等女眷,车队不可能走得太快, 连着两日奔波之后,萧云回在沿途安排了供休憩的馆驿, 黄昏时日,姬嫣住进了馆驿之中。 此时众人都已飢肠辘辘, 萧云回叫人在厨房为姬嫣多做了一只荷叶糯米鸡, 以及她爱吃的乳酪,姬嫣没什么胃口,吃了一点,大部分都进了两个侍女的肚里。 第130页 用晚膳后, 夕晖从地平线后隐没,天完全地黑沉了下来,馆驿的人鞍前马后地放着潦草,上下拎着热水饭盒地走动。姬嫣教璎珞打起窗子,正巧有一缕银白的月华照在窗子上,月色在这里也是好看的,只不过,比起宁静的白水村多了几分喧闹。 姬嫣的咽喉已经不感到疼痛了,她知道,自己已经可以循序渐进地恢復说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不愿开口。 璎珞在她身后将蜡烛点燃,翠鬟替她铺床,两个丫头聒噪不休的。 「一路行来,萧世子对娘子真是上心。可见是真心诚意地对娘子好的。这样贴心又痴情的郎君,天下打着灯笼也难找。」 「是呀,娘子,等咱们回了河东,以前什么烦心事都可以放在一旁不想了,娘子就好好地在老族长跟前尽自己的孝心,也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其实要说起来,这金陵城除了人多点儿,厉害点儿,货物多点儿,别的好像也没什么,还不如我们以前在河东的时候快活。」 她俩自小跟着姬嫣,已有十多年相伴的情谊,在姬嫣面前素来胆子大些。 姬嫣十二岁以前一直住在河东,是后来父亲入金陵为相,她们才南下。随后祖父病逝,她又独自返回河东为祖父守孝三载。 金陵有着天下第一等的繁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宫阙千万,多如牛马,也是天下最大的权力场与名利场,姬嫣这两年,确实过得很不痛快。 在她金陵的家里,父母不睦,余氏身死,姬婼逃亡…… 一团剪不开的乱麻。 璎珞察觉到了娘子藏着心事,却不知娘子究竟在想着什么,想来前些时候娘子在大水里被沖走,受了惊吓,这几日无论她怎么安抚,似乎都起不到什么作用,不免有些灰心和担心。 「娘子……」 姬嫣扭过头,看向翠鬟:「翠鬟,你当日被冲下水,是怎么被救上来的。」 她依旧比划着名唇形。 翠鬟读懂了,回答道:「奴婢没有被水沖走多远,身体撞上了一块大石头,幸而奴婢当时用力抱住了,后来,便是姬明他们带着人救了我。对了娘子,奴婢当时看着娘子从奴婢身旁飘走的,可惜奴婢没有法子,抓不住娘子,娘子你……你又是被睡救上岸的?」 姬嫣一愣,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翠鬟与璎珞对视一眼,联想到娘子醒来之后先问太子殿下的种种,默契地有了答案,难道是那位太子爷又纡尊降贵地下水里去将娘子捞上来了? 这可真的不是头一回了,莫非,娘子在被太子捞上来之后,又与他孤男寡女地共处了几日? 这…… 虽然娘子现在也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姑,早就和那太子有过肌肤之亲,但是现在两人却早已经和离,实在不宜处得过于亲近,怎么却一次又一次藕断丝连的? 要是这样——璎珞胆子大些,她勇敢地问道:「是不是那太子爷拿救命之恩要挟,让娘子与他重归于好了?」 她不问倒也罢了,一问之下,姬嫣才恍然想道,是的,其实他是可以这么做的,而且对于姬嫣来说,这法子比那些笨拙的自残的行为要好用得多了。但王修戈毕竟是太子,一个矜介自傲的人,不屑于用这般强迫威逼的伎俩。 「娘子?」璎珞见她不说话,以为娘子是想是入迷了,轻轻地唤了一声。 姬嫣摇摇头,道自己要睡了,不必伺候着,都下去歇了。两个丫头这才回头不舍地点头离去。 经过这次这件事,璎珞和翠鬟将她们娘子看得极紧,片刻不在眼前都担惊受怕。好在路途遥远,萧世子想事周到,安排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让她们得以近身伺候。 姬嫣幽幽地嘆息,不再去胡思乱想,等她到河东,王修戈应该也早就回到金陵了,兄长与他算是朋友,绝不可能欺骗自己的。 这时,窗外响起了一缕如怨如慕的洞箫声,箫声缠绵哀婉,姬嫣惊奇这时节的驿馆之中还住着谁人,随后,便是琴声又起,与箫声相和,在静谧的夜里,一高一低,一起一伏,如莺燕颉颃,翩然不绝。 琴曲是萧云回所奏,非常熟悉,一入耳便能听得出,至于吹箫之人是谁,姬嫣确实不晓,但箫声美妙,比起琴音丝毫不输,不知是何方高士客居于此。 静夜之中,知音难觅,琴箫成行,已是深更。 翌日大早,姬弢整顿好人马上路,偷摸告诉姬嫣,道:「我虽是世家名流,却半点不通音律,昨夜里好像有人在我耳朵旁拉了一晚上的磨。」 姬嫣偷偷掩口而笑,随即又是一愣。 也不知道怎么的,又想起了不该想起的某个人,用酸熘熘的口吻说着自己也不通音律,萧云回工音善画云云…… 「呦呦,」姬弢在她眼前晃了晃,姬嫣连忙回过神来,看向他,姬弢的眼波明亮了几分,「你近来怎么总是走神?别是又心头装了什么事。」 姬嫣怔忡,醒过神来后果断摇头。 姬弢哈哈大笑:「从小到大,呦呦你只有害羞心虚的时候,才会耳朵红。」 「……」 连绵多日的雨势停驻,虽然给大靖造成了不小的损失,但所幸的是各州官府反应迅速,及时开闸泄洪,待雨停之后,洪灾也很快平息。艷阳高照下,泥泞的山路变得坦荡好走,行进不慢的情况下,走了半个月,姬弢所带着的这支队伍,平安地将姬嫣护送回到了姬家。 第131页 回到家中后,各方叔伯祖辈都过来探望,给姬嫣准备的便于行事的轮椅,姬嫣在姬家单独有一间大院子,在里边可以肆意来回地走动。 但因为院子较为空旷,老管家请示姬嫣,看是否要在娘子的庭院里装缀些花草,姬嫣欣然接纳:「好啊,您说说名目,如何规划。」 老管家殷勤道:「是,娘子这地方敞阔,凿出个水池子不难,里头养些浮萍青藻菡萏,再投放几条鱼苗下去,都是不成问题的。娘子素喜雅静,这边迴廊底下也太空,娘子,我看种些白盏菊最为相宜。」 姬嫣听到「白盏菊」三个字,搁在扶手上的手微微收紧,皱眉头道:「我不喜欢。」 老管家「嗳」一声,「是是,菊花也太衰弱清愁了,要不,咱们就改换白芍?」 姬嫣点点头,「随便什么都可。嗯,对了,母亲近来爱用金陵苏记的芦荟膏,我打算替她种植一圈芦荟,以后自己调制,倒也省得苏记刻意地紧货不做买卖了。请您帮我物色一些好的品类。」上次沈星竹说苏记不卖她,姬嫣就心想,如果东西自己有,便也不用怕那些买办之流了。 老管家一一记下。 姬昶在金陵为官,名义上是姬家这一任的家主,但实质河东老家的大权一直把控在姬嫣叔父姬昃的手里,在家里,姬弢与姬嫣都是小辈,自是要对他格外敬重。家里人都知晓叔父阴阳不定的脾气,看似和蔼,心中的盘算却没人摸得透。 自姬嫣回老家以后,姬昃差人来问过几回,嘘寒问暖,告知姬嫣倘或有任何不顺心,都要向他提。但姬弢和姬嫣都明白,这些多是一些场面话,父亲不在,没人镇得住姬昃,对叔父还是要敬而远之,以免被他揪住小辫子记一笔。姬氏除了威望不堕,但实则内里,财力物力比起百年前还是要缩减了大半,如今全靠父亲在金陵为相支撑着门面,姬昃如此,也是想趁机在后方独揽姬氏大权,做空家财,将来等姬弢接手之际留下一个空壳给他。 除了应付叔父稍有些头痛以外,姬嫣的日子过得算是淡云流水,轻松惬意得很。 不过此番回来之前,母亲跟前的苏氏拉住姬嫣,对她说,仔细着姬昃这人,如果有机会,可以夺回河东老家的主事之权。姬嫣没有心力应付老家的叔伯,何况她一介女流,名字尚没记入族谱,并无太大的话语权,此事唯独指望姬弢争气,将来能摄住他们。 将姬嫣平安护送回家之后,姬弢不日便要动身回金陵,临行前,兄妹俩就在姬嫣的小院里烹茶喝。 天气渐渐暖和,树梢翠鸟时跃。 姬嫣膝盖上搭着一条柔软的绯红色莺穿牡丹锦纹毛毯,仰身靠在轮椅上,倦懒地眯着眼睛。身前茶汤沸腾,鼓出浓郁的香气。 姬弢左右打量着妹妹假寐的容颜,「呦呦,你实话告诉我,你的嗓子已经好多了吧,我不信现在还不能说话。」 昨日里已经让河东鼎鼎有名的圣手前来看过了,道姬嫣咽喉无恙,不会影响以后开口,大家都放了一半的心,但姬嫣却依旧沉默不语,姬弢担忧是这次流落山村受了什么刺激,导致妹妹心里蒙上了阴影,所以不愿开口。王修戈跟他说了一堆,倒是没有说过,妹妹在郭家可曾吃了什么苦头,除了脚受伤,被蛇咬了之外,姓王的是不是又欺负了她。 姬嫣是无心开口,大概这府里,只有老管家知道她的嗓子早好了,一点事都没有。 姬弢知晓她故意不回答,也不催逼,自顾自地道:「姬明还不知情况,这两日,我就要快马南下,给你留只信鸽,要是河东这边有事,随时放信鸽回家。姬婼那边不用担心,已经安顿好了。」 想了想,姬弢沉吟着覆落眼眸:「对了,我跟萧云回恳谈过,他娶你之心……很是真诚。多年来,他为你孑然不娶,蹉跎至今,只要你点头,家中没有谁会反对这门亲事,至于别的事情,有人会替你解决好,不用担心。」 姬嫣知道姬弢这话的意思,她皱起秀丽清雅的远山眉:「他怎么解决?」 姬弢终于等到了妹妹开口,眼眸放亮,「嗳」一声,接着道:「他是太子,是男人,总比你有办法多了。不用担心王二。」 姬嫣的眼眸中掠过淡淡的嘲意,没有说话,将脸庞别向了旁侧,静止不动地靠在椅背上,宛如歇晌般睡去。枝头一树一树的荼蘼开落,莹白的花瓣纷纷冉冉地飘坠下来,如星如雨,洒在她银灰色团花百鸟纹的锦裙上。人轻轻打了个哈欠,好像疲倦了似的,懒洋洋提不起劲来,也不想管身遭任何事。 姬弢看着妹妹,又想起不久之前见到的王修戈,心里默默嘆口气,竟不知是何等的仇怨,让这本来看起来天作之合的两个人却宁愿老死不相往来了。尤其那王二,既说了「情有独钟」,却又甘心将妹妹推给旁人,他是着实不懂了。母亲笑话姬弢开窍晚,但他倒是觉得,周边的不幸远多过于幸福,此等情爱焉知祸福,莫沾染为妙。 「你在这里好好的,那我去了。」 耳畔响起姬弢嘆了口气,旋即渐渐离去的脚步声。 姬嫣缓慢地睁开眼睛,看向炉子上还烧着的滚沸的茶汤,半晌脉脉无语。 虽没有从姬弢的口中得知,究竟是什么办法,毕竟烈帝一生专权要强,绝不会朝令夕改,但她想,应该过不了多久,会有分晓的。 第132页 如她所想,事情很快就明朗了。 但这也大出天下人意料。 太子突然自请废黜,向烈帝提出了罢黜储君的奏程。 在这之前,金陵城可以说没有任何的异象,这一封奏疏上达便犹如裂天之举,教举国上下齐齐震动。 第62章 掖幽宫鬼影惊魂 「皇上, 这殿下都在太极殿外跪了一夜了,这,老奴瞧着殿下似乎脸色不好……」 「教他跪着, 愿意长跪不起,便遂了他。」 「是。」 高德庸是收了伏海的钱,所以过来探个口风, 但烈帝看起来是半点松口的意思,左右他是刺探了,别的也不敢多问,最怕触怒天威, 便猫腰悄没声儿地退出去,与伏海回话。 烈帝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以往太子任性轻率、感情用事也就罢了,竟一次更比一次离谱, 他这是在作甚么, 用他的储君位威胁皇帝么?姬嫣的束令是不成文的传统, 何况诺言既下,岂有更改的道理? 枉顾了多年来, 自己对太子的悉心栽培与教导,他竟是个如此煳涂短视之人,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将太子从掖幽宫中释出? 伏海停在殿外, 眼巴巴张望着里边, 又看向身旁的殿下,过了半晌,高德庸的身影出来,伏海连忙箭步上前赶着去询问, 但高德庸却轻轻摇头,示意这件事皇帝的意思很坚决。 「伏海。」王修戈蓦然扬声,唤道。 伏海跪到王修戈的跟前,一脸的哀求:「殿下,莫执拗了,您就跟皇上服个软吧。您明知道,皇上最恨旁人威胁……」 「孤的奏程说得已经很清楚,并非威胁,只是不能胜任太子之位,恳请天子褫夺封号,收回兵权。」 伏海不忍见他一个人孤零零在这惹皇帝生气,还不晓得会有这样的雷霆之怒降下来,连忙道:「好,要是殿下不走的话,老奴我就在这儿陪着殿下。」 太子要在这儿跪多久,他也就跪多久。 王修戈道:「你年老骨头软受不得这罪,两膝溃烂也无用,高德庸,找两个人将伏海拉回去,没有孤的命令,东宫的人谁也不许靠近太极殿。」 高德庸就怕皇帝一发火起来牵连无辜,回头将倒霉催的自己也卷进去,此举正中他下怀,高德庸二话不说,就照太子吩咐将伏海拖走了。 一个长夜过去,又是一个漫长的白昼。 接着,又是深夜降临。 烈帝将全部的奏摺批完,已经冷着一张脸,在殿中端坐了几个时辰,高德庸前来沏茶,烈帝转过脸,沉声道:「他还在那儿跪着?」 高德庸觑皇帝脸色,小心翼翼地回:「回皇上,是、是的。奴婢劝了,劝不走。」 「呵呵。」从烈帝的唇缝之中,缓缓挤出一丝冷戾的哂笑,他低头,喝了一口高德庸沏的醒神茶,瓷盏杯盖打在杯沿,声音清脆,烈帝的凤眸神色在升腾而起的茶雾中模煳难辨,「将太子叫进来。」 「是。」高德庸出去传话。 王修戈的步子略有几分不稳,走得比平日里迟缓一些,烈帝睨了他一眼,拿起了御桌上王修戈奉上的太子印,手指摩挲过玉身凸起腾翔的龙纹,等待着他跪下行礼,之后,烈帝将太子印慢慢地压在了掌下。 「你觉得朕可以由你威胁?太子,朕给你两条路,一,拿回这块玺印,今日之事,朕全当没发生过,二,若不做太子,朕便将你贬为庶人,威胁朕的人,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你可想清楚了。」 王修戈执礼,苍白的脸上波澜不动,「臣想得很清楚。」 在空阔的太极殿中,人的声音显得字字清晰,绝无错漏。 「臣选择第二条。」 烈帝倒是不意外,但他寒心。 闭了闭眼,他将胸口的浊气缓慢地排出体外,随即,心平气和地睁开龙目,淡淡道:「你在奏疏中说,不能胜任太子位,那何人可以拿起这块玉印?」 王修戈从容道:「臣性情残忍,刚愎自用,杀孽深重,无周公之量,更无尧舜之德,臣以为,当今大靖之势,虽外有北夏强敌困扰,内有倭族奸细离间,然民生有亏,天灾更是不辍,若以民为本,亟需得仁君治世。臣偏激好斗,恐来日兵连祸结,靖内外不安。皇上膝下有三子,灵经年幼尚不足担当大任,但他纯善仁孝,少待几年,陛下可观。」 「好啊,」烈帝几乎要为这番说辞鼓掌了,「你倒是好,别以为朕从姬明的口中撬不出话来,朕就不知道,将姬婼暗中劫走是你王修戈的手笔,弄丢了老八的未婚侧妃,自以为是塞颗甜枣便能安抚得了了?」 在烈帝心中,王修戈要请辞无非这么几个原因,一是赐还姬嫣的婚嫁自由,二是补偿失去心爱女人的老八,三则是从与袁氏之争当中急流勇退。 他是真没想到,一手教养长大的太子,是个如此潜身缩首醉心儿女情长的孬货。 王修戈抿唇不言。 烈帝凛然眯起了眼眸:「太子,你太令朕失望,也令从小信任你仰慕你的灵经心寒。」 王修戈沉稳冷静地道:「皇上恕罪。」 「朕认为你只是一时煳涂,兹事体大,绝非儿戏。」烈帝朝外唤道,「来人。」 高德庸带着几名禁军一拥而入,烈帝冷然道:「太子鬼迷心窍,煳涂不悟,将他押进掖幽宫面壁思过,何日想清楚了,何日再释放出来。」 第133页 这话一处,就连高德庸这等平日里见风使船、见钱眼开之流都不禁大为震愕,张皇不安地抬起头来看向烈帝,还以为是出现了幻听,烈帝马上就要更改主意了,然而教他意外的是,烈帝指令下达,便起身,朝着王修戈走了下来。 皇帝居高临下,俯瞰着跟前跪立的太子,声音充斥着漠然:「朕给你两条路,一条宽阔大道,一条通往悬崖,任何人都知道该怎么选。太子要懂得朕给你递的台阶,悬崖勒马。这些年,作为太子,你做得很好,一己之力抗衡着整个袁家,背负着天下四方的压力,朕知道疲累,然而朕并不打算到老迈之年才传位给你,待过个三五年,这皇位迟早是你的。有了江山,难道干坤不尽在掌握么。」 提点到这个份上,便是再煳涂,也应该想清楚了。 择立储君,烈帝从未悔过。 太子近来虽然混帐,但他想要的东西,在烈帝自己这任时得不到,难道他拿下了江山,还不可以随心所欲么。 有本事有血性的男人,应该站起来拿,而不是跪下来还。 但太子,却再一次令他失望透顶。 「臣甘愿入掖幽宫面壁。」 高德庸都震惊了,虽然平日里没少拿皇后娘娘给的好处,但要说起来,太子的确是比楚王殿下文治武功强了不止一点半点,多年以来皇帝对立储的决心可是从没动摇过。刚才皇帝都几乎将话挑明了说了,就是在递太子一个台阶下,他要是顺着下来了,就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可这大好机会,太子偏偏不要,定要忤逆着皇帝,跟皇帝对着干,这不是自讨苦吃么?他这是何必? 烈帝终于灰心,拂了拂袖:「拉出去。朕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太子王修戈被拉入掖幽宫面壁之事很快传扬了出去,多年以来,太子与袁氏相争,朝中自然形成了两个坚定不移的党派。这两个党派之间相互攻讦谩骂,作筏子使三十六计,彼此可以说都得罪完了,太子党这时满脸震惊,一个头两个大,未免袁氏上台以后趁机打压,纷纷又划分做了两派,一派开罪袁氏不深的,想法求和,一派力保太子,上书上表恳求储君不可废黜。 烈帝何尝不知,老三和老八,一个眼高手低难堪大用,一个年幼且唯王修戈马首是瞻,这江山託付给谁都不是。 端云宫,袁皇后自是最先得到消息,知晓此事后,双目明亮,手里的葡萄也不乐意给王擎川剥了,道:「魁节,你二哥这次不知是哪根筋搭错,竟干出这样忤逆你父皇的事情来,你可千万要牢牢把握住这个机会,这掖幽宫可是罪人之所。」 楚王大为震惊:「母后的意思是,让儿臣趁这个机会,把太子给宰了?」 现在王修戈还没彻底被废,如此……恐怕…… 袁皇后也吃惊于儿子竟如此短视,一根指头戳到他的面门之上,蹙眉道:「你胡思乱想什么!现在千万双眼睛盯着掖幽宫,若是太子有个闪失,你我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母后是说,你父皇近来定然心情不佳,难免将考量的目光转移到你和老八的身上,这段时间克制着点儿,勤加操练起来。还记得上次理族人朝觐,太子在千岁宫中一箭射穿十枚铜钱,何等长天子威风,就因为他争气,多年来你父皇几时将好差事交给你办了?你也一件教他刮目相看的事都没办成过。」 自己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唯有骑射之术还有几分抗衡王修戈的本领。老八是个半大孩子,丢了个女人,自个儿也日日魂不守舍的,袁皇后深信不疑一点,储君的头衔这次是一定会易主了。 面对母亲的诋毁和催促,楚王「哦」一声,纵然他心中觉得,以后没了与王修戈当面相争的机会,没有来得及打败他挺是没趣,但母后说的话,他也只得听从。 「去吧,」袁皇后很是满意,笑容盛开在眼角,「母后让蓝岫给你炖些补汤,养些精气神回来。」 楚王没精打采地点了一下脑袋,旋即起身,朝外而去。 知子莫若母,楚王现在因何低落袁皇后做母亲的一清二楚,她无可奈何地低嘆道:「魁节自小便不是储君的最佳人选,他教本宫与他的父皇宠坏了,葛嬷嬷,你替我传个口信,叫蓝岫看住他,除了进宫,边待在家中哪里都不许去,有个风吹草动及时来报。」 魁节玩心大,二十岁了也不收收性子,还闹着要玩,现在成家了,对她和烈帝的话表面服从背地里违抗,也唯独蓝岫的话他才能听得进去几分,真是拿他没办法。 葛嬷嬷将袁皇后的话记在心里,回道:「老奴这就去办。」 …… 时隔十一年,王修戈再一次被关入了掖幽宫。 其实掖幽宫的一切他都并不陌生,连供桌被帐幔挡住的一条腿上有几个蠹虫洞他都一清二楚。 再一次踏足入内,却手无寸铁,这四方的铁壁累成高墙,仿佛遮住了一切的光源,唯有上方一瓦的天窗,现在蒙蒙亮,等到了黑夜时分,会将冷清的月光映入一角来,扯开昏微斜长的光柱。 空气里瀰漫着咸湿的混杂着薜荔与青苔气息的味道,沖鼻难闻。 四壁不透风,仅有一面万钧之门,现在已经关上,到傍晚,琉璃瓦焕发出斑斓瑰丽的光芒,只听见有铁钥插入锁孔的声音,暗格被打开,晚膳被送了进来。 现在的太子还没废,兵权仍在,比当年势单力薄的可怜虫不可同日而语,饭菜都是新鲜的,热腾腾的笋衣炒肉、肉沫豆腐羹、花胶炖甲鱼,以及高粱酒一壶,白米饭一碗。 第134页 菜香扑鼻,但王修戈却没有动。这里的人不知道时辰,但是他知道,日落之后便是黑夜。 耳边没有任何声音,静得可怕。人要是不弄出动静,便如同掉进了一滩死水里。王修戈之前来时,做了个水漏铜壶放在里头,他找了出来,给铜壶盛上水,让它一滴滴地往下淌。 如此,才能提醒着自己是个活物。 夜幕降临,掖幽宫不再有光,唯独月色的一角凉薄的影子,悭吝地渗了些进来。 四下里只有滴水声,漆黑的影子蒙昧地擦过眼帘,投掷在地上,不断拉长,随后,犹如鬼怪的触手般延伸向王修戈香案下的双脚…… 他在清冷规律的滴水声里,陷入了闭目沉睡。 第63章 姬氏皇后之死 皇后刚刚失去了兄长与母亲, 料想她心情不佳,王修戈上端云宫欲见她一面,安抚一下她, 但被告知,她与叶嬷嬷在梅园。 这时节,正是晚梅飘香的季节, 澄湖边的梅林白得如烟如雪,似梦似幻,是赏景的好去处。 王修戈修眉凝成结,道了声「罢了」, 姬嫣身旁的婢女道:「皇上,您要见娘娘么?奴婢这就去通传。」 王修戈立刻道:「不必了!」 「嗳。」 侍女应了一声,不明白皇帝既然不是相见皇后,又来端云宫作甚么。 贵妃先前在战场上伤了肺, 这时节正犯咳疾, 日夜里不休, 以前娘娘大肚,还教人送一些枇杷膏过去的。皇帝一向心疼贵妃, 眼下不在翊凰宫待着,又来端云宫, 也不知作甚。 知晓姬嫣真箇着恼起来,气性未必没有贵妃大, 王修戈脚步匆促地自端云宫离去, 沿途都懊恼在想,他犯浑才来招惹她。 王修戈脚步不停,直至气怒全消解,恍然回过神来之时, 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澄湖边上。 这片澄湖,挨着那片她赏雪烹茶的梅林,他抬起头,只见那湖畔犹如静谧地覆盖着一层瑞雪,在水面无数宫灯的照彻之下,晶莹蓊郁,更有幽香成阵。 王修戈吃惊地想:朕是怎了?魔怔了么。 他皱眉头,待要快步离去,以免被人发觉尴尬,便抄近路钻进了澄湖畔的假山林里。 他疾行于石林之中,暗恼自己的冲动,却在如风一般掠过那头嶙峋的怪石之际,听到两个侍女窃窃的交谈声。 王修戈隐隐听到「皇后」二字,脚步霎时停住,他屏息凝神,犹如轻盈的一尾燕停驻于假山后,掩藏了自己的身形。 两个婢女的声音变得清晰,字字传来。 「都说皇帝不在意皇后,可毕竟姬氏是皇后,要是她死了,皇帝还能毫无反应地将这事揭过去?」 「查定是要查的,可谁知道会不会查到袁家头上来。不过,姬家现在没了嫡子,姬昶又不得皇帝的信任,想来一个不受宠的皇后,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王修戈听得眉宇双峰紧簇起,几乎将额头撑破,他冷戾着一张脸,从假山之后走了出来,「你们说什么让皇后死?」 两宫女吓得面如土色,膝盖发软,噗通跪了下来。 一人哀哀告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王修戈沉声道:「怎么回事!」 另一个宫女道:「奴婢是太后的人,刚刚、刚刚看到,贵妃娘娘跟前的老人,将、将皇后娘娘……推下了澄湖……」 「什么?」王修戈悚然出手,左手如雷霆风啸,将两个侍女打晕在地,旋即,他快步奔出了几步,嫌路远不够快,转头蹬上石狮,跃出了假山。 不远处的冰面上,这时正静静地停着一只即将熄灭的灯笼,风一吹,灯笼朝着冰面越刮越远。 王修戈的胸腹之中鼓进的如同寒冬腊月的冷气,将他的咽喉肺管都几乎撑爆,他凝目看向湖水,目之所及,一角绯红锦衣浮上了水面,剎那,仿佛有人将他重重地打了一闷棍,手足寒颤,四肢发麻,他在岸边茫然地唤道:「阿嫣!」 随即纵身跃入水底,剔骨的冰水浸没身体,将血液几乎凝冻,他挥臂奋力往前游,脑中再也没有了其余的思考。 也根本思考不了任何事。 直至,终于游向水中,一把扣住了姬嫣柔软的腰肢,将她带出水面,他便又往回游上岸。 将姬嫣完整地从水面拖出来,湿淋淋地,伸出发抖的手指去探查姬嫣的鼻息。 竟是空空如也,不见丝毫的生气。 宫灯幽幽的灯火照着,姬嫣惨白的没有人色的脸庞,翠眉上俨然结了一层细碎的冰花。 「不、不可能的……」 他用力压向她的腹部,替她做人工唿吸,不断地积压她身体内的积水,用嘴吸,激烈地拍她后背,无数办法用尽。 然而,姬嫣仍然没有丝毫恢復的迹象。 直至精疲力尽,身上的汗液裹着澄湖的冷水,一层一层地卷上来贴住的里衣,衣袖重得无法抬起。 王修戈再一次用手去探她的唿吸…… 僵硬的发抖的食指,落在姬嫣的鼻翼下,一晌,又一晌。 没有唿吸,没有温度,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便犹如身体内护心的那根肋骨被骤然地抽离了出去,茫然失措,不知道该看哪里,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做,瘫坐了下来。 她真的死了。 这一次,他来晚了。 第135页 「阿嫣,醒一醒……朕知道错了,朕知道了……」 他垂下眸光,泛红的眼眶汇聚起汹涌的湿热,冲破目眦而出,一滴滴落在姬嫣冰冷的了无生气的面颊上。 「只要你醒过来,朕任打任骂,好不好?」他像个被摔碎了全部糖果的孩子,用自己的手将她破碎的糖果重新黏合起来,抱在手里,揽在怀里,低声地哄,「不可能的,朕这般混帐,你怎能,怎能不报復朕,就这样走……姬嫣,朕什么都没有,朕谁都不可以信任啊。」 他亲她的额头,亲她的脸颊,将身体所有的热量都递给她,只是,人死如灯灭,一片寂然沉默,任由再多的热催入姬嫣的体内,也不过是泥牛入海。 伏海一早发现跟丢了皇帝,吓得带着人满宫上下找人,终于好不容易在澄湖边发现了帝王行踪,却见到的是,皇帝抱着皇后冰冷的尸身无声痛哭。 伏海惊呆了,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上前说一句,令皇帝节哀。 王修戈终于回过神来,听见了身后的动静,一双眸子犹如染了血,「樊江!」 「末将在。」 王修戈抓紧姬嫣的臂膀,下面抄起她的腿弯,将她打横抱起,慢慢地转过身,「将假山后的宫女抓起来,押送三司。」 「遵旨!」 樊江立刻带人前去。 浩浩荡荡的卫军走了一半,伏海这才敢猫腰上前,「皇后娘娘……」他凝视着如今在王修戈怀中已经溘然与世长辞的女子,那苍白的脸失去了所有颜色,再也不哭不笑不会动了,心中的悲哀又何止一星半点,他擦了擦眼睛,对王修戈道,「皇上,将娘娘放下来吧。」 王修戈不动,「不。」 良久,他机械地转过眸,对伏海自嘲地笑道:「是朕太自私,如果朕大方一点,放她离去,或者朕将她绑在朕的身旁寸步不离,她不会死的。」 王修戈快步经过了伏海,将姬嫣的尸身带回了端云宫。 端云宫里外跪着的都是宫人,个个哭到声音嘶哑,直至没有声音。 皇后善良宽宏,温柔贤明,待宫中之人都极好,尤其端云宫常伴皇后身侧的,哪一个不曾受过皇后莫大恩惠。如今皇后才桃李年华,便就这么去了,苍天果真无眼! 王修戈将姬嫣放在她熟悉的藤床上,手握住她冰凉的葇荑,缓缓覆盖住她的手背,湿淋淋的发贴着她的鬓角,掩不住那种死灰般的惨白。 周遭是一片哭声,但是王修戈什么也听不见。 叶芸娘带着璎珞要往里闯,被人拦了下来,高声喧譁,璎珞已经哭成了泪人,「娘娘……不可能的,我们要见娘娘!」 不论伏海怎么规劝,都劝不动。 叶芸娘破口大骂:「我不信!这就是陛下,草菅人命,兇手就在里边,他不喜欢我们娘子很久了!我要见他,当面对质,豁出我这条老命了也要问个清楚,文臣武将宠妾灭妻褫夺爵位封号,难道作为皇帝,就可以这样欺负人吗?就是他!放我进去!我叶芸娘一把老骨头贱命不值钱,我就要一个公道!」 伏海教人拦着她,将她拉了下去,自己也老泪纵横,过了许久,不见宫中半分动静,伏海终于走了进去,只见皇帝还半跪在地面,浑身湿透,宛如灵魂出窍般泥塑不动,他满心凄凉地道:「皇上,将娘娘放进冰棺里,冰棺沉入冰窖,也许可保住娘娘肉身十年不腐。」 那原是太宗皇后才能享有的待遇,太宗皇后故去之后,太宗悲痛不能抑,才有人出了这么个主意,可惜放入冰棺时晚了一些,只保住了肉身五年不烂,后来……还是依照祖制,与太宗阖棺同陵而葬了。 …… 皇后突然亡故,宫里上下不到一夜便已传遍。 夤夜时分,潘枝儿起身梳妆,在那面菱花铜镜前,打理着胸前垂落的如云鬓髮。 唤青鹤来为她梳妆的时分,叫了两三次,也没叫到人,潘枝儿蹙眉,也不知道这死丫头又偷懒跑到何处去了,她正要起身,却蓦然撞见菱花镜中她的背后现出了一道修长的人影。 潘枝儿凝睛一看,正见是王修戈,两侧的唇角欢愉地往上翘起,从木凳上扭过柔软的身,将她柔情满怀地望着:「皇上……」 话音未落,冰冷的剑锋就抵在她的胸口。 潘枝儿脸上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霎时花容失色,只剩一片灰败惨澹:「皇上,您……这是干什么?枝儿有哪里惹得皇上不高兴了么?对了,枝儿听说了,皇后薨了,皇上节哀,可是皇后薨逝臣妾心中也很是难过,臣妾不知,皇上为何要拿剑对着枝儿……」 天还没亮,新点燃的蜡烛晕黄的光里,但见王修戈面容冷峻漠寒,一双眼睛凝然如朽死的寒潭般,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 潘枝儿心头一跳,忽然明白了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她失声道:「皇上你怀疑枝儿?」 她听说了,姬氏是被人推下去的,昨夜里皇帝派人拿住了传话的两个婢女,连夜押送了三司,这么一会功夫,难道那两个婢女就招认了,将脏水泼到了她的头上? 潘枝儿几乎要尖叫出来,怎么有如此歹毒之人? 她连声道:「不不、不是我……」 潘枝儿的声音开始结巴、发抖,她向前一步,想要靠近王修戈入他的怀,好好地发泄自己的委屈,解释这一切,却在身体前倾的一剎那,冰冷的剑锋纹丝不避地刺穿了她胸口的衣襟。 第136页 潘枝儿的脸白得如雪一般,哆嗦了起来,她难以置信地望向皇帝的脸,「皇上,你、你要杀枝儿?」 出乎意料的,这次不知谁搬弄是非诬陷于她,而皇帝根本不听她的解释:「你让何人推得皇后下去?」 潘枝儿感到自己的血管都凉透了,她无力地跌倒在地,双眸失神。 「不是我……是谁告诉皇上,是枝儿做的?她们诬陷枝儿,这是想要借皇后之死,离间皇上与枝儿,一石二鸟啊……」 她上前,用力地,伸出自己的臂膀抱住王修戈的双腿,将脸颊贴在他的腿上,因为太过用力而挤到变形。 她费尽全力地请求着他的深信,却被一只手缓慢地抚过脸颊,潘枝儿贪婪地享受着那手挼搓过脸庞带来的酥麻的感觉,却在下一瞬,那只手化作了毒蛇的血盆大口,扼住了她的咽喉,迫使她抬起头,与那双俯瞰打量下来的眸对视上。 那双眸中泛起了笑意。 「是这样?你和他们,不是一伙儿么?」 潘枝儿愣住,感到那只掐着她咽喉的手,一点一点地脱去了力量。他后撤了半步,潘枝儿扑倒在地,狼狈不堪。 沙哑破碎的哽咽音从她的咽喉下流出,「枝儿对皇上真心可鑑,皇上,这几年您还不清楚吗?」 剑锋再度抵住她的胸口,没有半分退去的意思。 可她不信,不信皇帝能这么狠心无情,潘枝儿抬起头,哭嚷着一声「皇上」,向王修戈扑上去,剎那间,剑锋入肉,血溅当场。 腥热的鲜血的味道刺激着,潘枝儿如梦初醒,她噙着泪花的眼睛朦朦胧胧,将他望着,却只见一道阴冷俯瞰的影子,她哽咽了声,「真的不是我,我对你怎么样,这么久了,皇帝看不出吗?」 王修戈面无表情,将剑锋送进她的体内,潘枝儿惊唿一声,吃痛地攥住了剑尖。 虽然身体疼痛,可身体的疼痛又怎及得上心上的疼痛半分? 为了皇后,为了毫无实证的一则指控,他就要诛灭自己? 过往的恩爱,真真假假,她陡然分不清。 王修戈压着偏薄的干涸泛白的唇,稳固地执剑,看不出往日半分温存。 「细作也配提『真心』二字。」 冰冷的一句宣判,笃定的口吻,审视的眸光,潘枝儿忽然不敢看他,但是,又必须看他:「你知道,竟然知道……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潘枝儿声音发着抖。 「一开始。」 潘枝儿愕然:「这么说,这么说,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第64章 冷宫 王修戈有记忆的时候, 被王擎川用木马打伤了右臂,从此右臂活动受限,后来勤于练功, 多年来两臂始终不是一般粗细。 一臂之仇,实难忘记。事后继后袁氏与王擎川,犹如忘记了这件事, 连对他一个道歉也无,只是狡兔死走狗烹,那个推他的宫人后来听说被秘密地发落了。 他自诩也是睚眦必报之人,人犯我一尺, 便要回敬他一丈,袁氏之仇不共戴天。便在某一个夜晚,无人的角落,抄起板砖朝着王擎川的脑袋砸了过去。 王擎川逃得快, 这一板砖只是打在他的脑壳上擦了过去, 饶是如此, 却也见了不少血。 事情败露之后,继后在烈帝跟前一通指天誓日的哭诉, 二皇子自小没人管教,就是个野孩儿, 现在就拿板砖叩兄弟的脑壳,将来大了还不提剑杀了魁节? 烈帝疼妻如命, 怜子更甚, 加上实在不待见王修戈这么个多出来吃空饷的废物,便借这个由头,将他发落到了掖幽宫。 掖幽宫相当于幽禁妃嫔王孙的冷宫,这座冷宫修建之处, 便俨然如同人间炼狱。 因为四面都是尺厚的障壁,不见天日,更隔绝一切声音。 送饭食的人偷摸吃了给二皇子的鸡鸭鱼肉,偷换成别的馊饭剩菜,从暗格里递进去。 王修戈第一天摔了碗。 第二天,只吃了一点不干净的青菜。 第三天,他饿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吱吱。」 有老鼠的声音,沿着残羹冷炙的那股呛鼻的气味,从香案上爬出来,在他的身体旁四处乱窜。 金陵多雨时节,有不知那条罅隙里钻进来的偌大的蟑螂,满地都是。 这时,暗格子被偷偷地打开。 听到动静,王修戈却已经没有再动,不管他们递什么进来了。 「殿下,殿下!」一个柔弱的声音,低低地唤着他。 那声音又细又小,气息都不连贯,似个丫头。 他勉力支起眼睑,抬起头,只见一个满头黄毛骨瘦如柴的女孩,从暗格子里钻进来,手里拎着一只包袱。 她费尽地跳进内宫,借着天窗晒进来的一缕光,靠近香案旁的二皇子,也是那一缕光,照亮了她清澈的眼睛和那一张瘦削的瓜子脸。 见到潘枝儿的第一眼,王修戈以为,她是袁家派来暗杀他的刺客。现在他成了落网之鱼,要杀掉他易如反掌。到时候再找个理由,随便煳弄了父皇,反正他也不会管的。 但是出乎王修戈意料的是,那女孩带来的东西,只是一些吃食,还有一张薄薄的毯子。她道:「是李嬷嬷派我来的。」 李嬷嬷曾经是母后的乳娘。 王修戈一怔,他定睛朝着她手里的东西看去,潘枝儿以为他不信,立刻又道:「我是在宫里出生的,出生之后,娘亲将我养在井里,后来,她和爹爹……双双殉情而死,是皇后娘娘怜惜我,才准我做宫女,养在李嬷嬷的身边,你看。」 第137页 她从胸口掏出一条晶莹的链子,上面缀着一颗小玉,刻有她的名字。 玉石是母后所赠,照她的说法,是母后赠给李嬷嬷,李嬷嬷又转手送给了她。 王修戈无所谓饭菜之中是否有毒,笑了一下,大快朵颐起来。 用完饭,他看向潘枝儿,道:「我不吃辣。」 潘枝儿用力点头,「那我下次就不放辣了,殿下你喜欢就好。」 她将王修戈身旁,那些人从暗格里塞进来的食物端起来,闻了一口,立刻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都是馊的!殿下何等金贵之人,怎么能被这样对待!气死我了。」 潘枝儿看着人小,却勇气十足,扬言一定告发他们不可,胸膛气得一鼓一鼓的。 王修戈朝香案后一躺,半眯着眼睛看她,觉得她这般,脾气倒是挺大的,可惜瘦不拉几,若是被人发现了,一只手就能像拎小鸡崽儿似的将她抓走,还敢口出妄言。在这深宫大内之中,不谨言慎行,便是跟他一个下场。 之后,潘枝儿便常常钻进暗格里偷摸爬进来给他送东西。 其实王修戈知晓这件事办得危险,如果外传,被继后得知,潘枝儿轻则逐出宫去,重则一死。然而,他从来没有阻止过她来。 掖幽宫里,有鬼的影子。 每当夜晚,不知道什么在地面慢慢地摇晃、挪动,就像恶鬼张开了獠牙,一口一个小朋友。 他听不到声音,将屋子里乒桌球乓砸得满地都是各种物件,没有人说话,无法排遣那种害怕,他吓得在地上发抖。久而久之,耳朵里会出现类似滴水声和怪笑的幻觉,有时如同蝉鸣,在耳鼓里炸开。 只有潘枝儿来的时候,才有一个人可以和他说话。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潘枝儿比他还大几岁。 就像是一个可以依靠的长辈。 潘枝儿怜惜殿下遭遇,给他捎来了两只火把,还有火摺子,教他跳驱鬼的舞蹈,「挺有用的,殿下有了光,就不会害怕了。」 他不信,她就举着火把站起来,火把一晃,整个掖幽宫好像都亮了,「殿下,我去驱鬼,你看看,这样就没有鬼了。」 她在火光里手舞足蹈地跳了起来,就像一只飞舞的火焰蝶。火屑四溅,自她身旁星零掉落。 然后,王修戈看向他的脚,地面上,果然就没有了鬼影子。他大感吃惊。 潘枝儿比他还大,虽然看着比他瘦小,但她果然是个可靠的人。 但他不想跳舞,他想学武。 有了自己的武力,才不会怕那些「小鬼」。 于是潘枝儿就会捎送一些武学的书籍和兵器进来,守门的人认识她,以前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她包袱里藏着剑,不肯放她进去了,潘枝儿性子急躁,和他们争执了起来,咬了守备一口,接着,她趁守备吃痛之际,利索地往暗格里钻了进来。 她把包袱抖擞开,吐出那柄短剑,浑身毛髮凌乱,糟糕透顶,笑着道:「殿下,你要的剑。」 王修戈将剑拿了过来,「我会好好练的。」 她用火把点燃偷摸送来的灯,照亮了书籍,就在一旁看他练剑。 三年转瞬即逝。 那三年,袁皇后占尽宠爱,三皇子魁节年九岁,却已经受封楚王。 人人都说,皇帝膝下子嗣多数夭折,皇三子与皇八子间,皇上定然偏爱三皇子楚王,要立他为储。似乎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烈帝还有一个被关在掖幽宫,终日不见天日的二皇子。没人提及他,哪怕只言片语,仿佛金陵城中这个人曾存在的痕迹早已被尽数抹去。 王修戈的身量已在抽长,比三年前刚关入掖幽宫时长高了不少,剑术也有所精进。 然而除了潘枝儿,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切的变化。 一日,潘枝儿偷偷熘进掖幽宫,看见王修戈在香案底下坐着拭剑,烛火跳动着,照着小少年阴鸷而深邃已初见峥嵘的眉眼,潘枝儿咬唇道:「殿下,还要多久,你才能从这里出去。」 王修戈扭头过来,朝她笑道:「枝儿,你想帮我吗?」 这三年,外界的事,经由潘枝儿的口,他什么都知道。 也是潘枝儿,看着她的殿下,一点一点地阴郁沉默下去的。 她不想这样,她恨不得杀了外边那些人,将这个男孩救出去,让他逃脱牢笼。 然而潘枝儿又太清楚,就算是她死了,她也不可能做到。 元后娘娘和李嬷嬷的深恩,她就算是死了也报答不了。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点头:「我想!」 「你附耳过来。」他朝她招了招手。 潘枝儿爬过去,趴在他的身旁,听他说话。 等他说完,潘枝儿早已睁大了双眼,他抬起手,在她的肩膀上轻轻一拍,「我知道这件事一闹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如果你不愿意帮我,我也理解。」 潘枝儿难以消化这件事,但是,她咬住了嘴唇,看着仍在这里囚着,受着日復一日苦刑的殿下,她必须要救他出去,万劫不復也在所不惜!她用力点头道:「我帮殿下!」 之后,金陵城中发生了一些怪事,城外篝火狐鸣,城中童谣四起,宫墙之内,更有从水中打捞上的巫蛊娃娃,所有的一切都昭示着,天子立楚王为太子,短折少命,楚王中兴! 第138页 烈帝盯着那一堆破布娃娃,瞳孔激烈地抽搐。 满殿之人,噤若寒蝉,莫敢出任何声音。 天子倏然倒下,犹如山崩。 「皇上!」「皇上!」 宫里上上下下乱作一锅粥,金陵整个陷入了人人自危的乱象当中。 很少有人再敢去回忆那黑暗的七天。 七天之后,皇帝下令,处死乱传童谣的儿童,无论年岁几何,是否有口无心,处死儿童的父母,更下令,将宫中所有在那段时间内接触过澄湖有可能向湖中投巫蛊娃娃的宫人。一夜之间,鲜血瀰漫了金陵城,一千多人因此殒命。 整座城,都充斥着哀声、血光和刀剑的冷影。 一座焚烧屠杀之城。 从此,这场惨案成了百姓闭口不谈的禁忌,成了宫中一桩讳莫如深的往事,更是所有人心底的伤痛与阴霾。 王修戈终于从掖幽宫被释放了出来。 巫蛊之祸半年之后,他被封为太子,被送进了太极殿,由烈帝亲自抚养教导。 储君位顺理成章落到了王修戈的头上,然而十多年来,从无人怀疑过,当年那场滔天祸事,缘起萧墙之内,一个在掖幽宫中被遗忘的十岁二皇子。 烈帝悉心教导太子处理朝务,知他尚武,让他拜天下第一的名师「飞将军」李莫石为师。 入主东宫,从太极殿谢恩出来的那天,伏海将一件防风外衣加在他的身上,切切叮嘱他注意防寒,「小殿下,这里风大,加件衣裳免得着凉。」 王修戈微微一笑,眼底却没有半点温度,「伏海。」 他笑着残忍地告诉身旁忠心耿耿的老内侍:「你的小殿下,已经死了。」 蛰伏多年,一鸣惊人的太子殿下,在出征对敌北夏的战役中大获全胜,从此以后渐渐拥有了军心与兵权。 十九岁,大捷归来,烈帝为他定下了与姬家的婚事。由此他才知道,他的未婚妻,姬氏的嫡女姬嫣。 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女人。 但既是天子赐婚,理当服从。 袁家势力庞大,天子无从下口,更担忧王修戈羽翼不丰,为袁家吞噬,令巫蛊预言一语成谶。烈帝将姬嫣赐婚给他,是考虑到姬嫣千年家族的名望,以及一个在朝为相的父亲,足可以暂时牵制住袁家。也是因此,不必再放兵权给王修戈。 太子兵权太盛,亦是养虎为患。烈帝也要保全他的皇后和三皇子魁节,不能令太子锋芒过盛。 成婚这天,他本兴致缺缺,从满室灯火璀璨中,瞥见他的新婚妻子,容颜如玉,色若花树清晕,淡极而艷,原来是这般美人。他本来对婚事无所谓有或没有,全然被推动,也不稀罕姬家倒向他为后盾,但那一夜,芙蓉锦被叠鸳鸯,初尝滋味,他突然间觉得,有个女人也不错。 只是她的太子妃,木木讷讷一个人,空有皮相,像个提线木偶。 她在他的面前,谨小慎微,一举一动都像是设计好的那般周到,因为事事顺从、服帖,没有脾气,相处之后,难免觉得有些无趣。 好在他没打算很快再去找一个别的什么女子,时日还长,相处久了,也许终不会那么乏味。 伏海问他,可是还在满天下寻找那位枝儿娘子。 他说:「找,终有一日会找到。」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潘枝儿早已死了。 只是没有尸骨。 他欠下的,是无数人命,是还不清的债。 第65章 将她的杨柳小蛮腰握住,…… 太子妃一开始懵懵懂懂, 娴静似水,本来是个极度小心也极度沉闷的性子,偶尔笨笨呆呆的, 他总心中暗暗笑话她傻气。谁知,她偶尔能将一两件事干得很漂亮,惊艷他一下。 也不知是什么手段, 东宫上下的人都很喜欢她,不是对老好人的虽喜欢却轻慢,他们打心底里敬佩并尊重着太子妃。这引起了王修戈的好奇。 他暗中观察着姬嫣的举止,他发现, 原来她不止有玲珑心思,还宽厚待人,御下严慈相融,分寸把握得当, 就算是处理袁家投来的敌人, 都不会挫伤他们的尊严, 留足台阶下去,不会为他四面树敌。渐渐地王修戈发现自己越来越倚重她, 放手任由她施威,将东宫自他而下的一切权利都放给她, 也习惯了瑶光殿有一个太子妃的存在。 北夏犯境,他需要即刻动身。 临行之夜, 他来到她的寝殿外, 发现她烛火没有熄,推开门,姬嫣心事重重地坐在灯下,他唤了一声, 她猝不及防地抬起了头,那时王修戈才发现,他的太子妃竟满眼的清泪。泪光点点,欲落不落,但她一向在自己面前端庄自持,半点丑态都要遮遮掩掩的,便很快起身向王修戈行礼,旋即将脑袋扭过去,衣袖轻摆,像是她抬起了手,正在擦泪。 王修戈心肠酸软,他大步跨了过去,从身后抱住了他的太子妃,将她抱起,安放在瑶光殿的软榻上。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敦伦。 王修戈迄今记得。 红帘浮动,玉波摇颤,激烈而放肆。 事后,力竭而眠。 她疲倦而慵懒地找了个地方,如同一只盘起尾巴来藏住脑袋的机灵小狐狸。王修戈是第一次难眠,静静地看着他的太子妃。 一夜过去,天微明时候,他才短暂地闭眼假寐了片刻。 姬嫣甦醒的时候,是被他下床的动静惊醒的,她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向他走向晾衣木架的背影,霎时睡意全消。 第139页 「殿下你……你要走了?」 她刚说完这句话,就失落地耷拉下了眼睫,藏住了迴旋的眼波。 她起身为他铺床叠被,将被子摞成豆腐块,这些小事她一向不愿惊动别人,都是亲力亲为。 王修戈为自己合上衣襟,取了鞶带握在手里,却没立刻繫上,目光停在姬嫣忙碌的背影上,剎那的失神。 姬嫣将床榻整理完毕,扭过头,见他还在原地,手里拿着腰带,像是在等着人伺候,姬嫣轻轻抿住嘴唇,朝他走了过去,「殿下。」 她拿下他手中的鞶带,温柔细心地展开,柔软的臂膀绕过王修戈窄瘦而肌肉暗暗贲张的腰,绕过来,轻轻扣上。 彼此离得太近了,她越来越傲人的胸脯贴着他的身体,唿吸融化了合在一处,王修戈的眼眸变黑沉深邃,蓦然一伸手,将她的杨柳小蛮腰握住,一把勾到怀里来。 「砰」一声,姬嫣的头骨撞上了王修戈的我胸膛,脸颊瞬间红透了,王修戈臂膀搂住她腰,俯身凝视着他的太子妃羞得无处躲闪的小脸。不知为何,头次见她这般情态,双眸濛濛,粉唇娇嫩,脸颊红晕朵朵,皎若玉梅,第一次有了作弄她的心思。 然而出征在即,不能耽搁太久,王修戈轻咳一声,肃容道:「孤要走了,你没话同孤说?」 姬嫣赧然无措,手指在袖口底下轻轻绞着。 王修戈道:「既然太子妃无话要对孤说,那孤走了。」 他话一说完,双臂瞬间撒开,便仿佛动了怒意,转身要走,姬嫣信以为真,想着这么长久的不能相见,战场上瞬息万变,前途难卜,她忽然再也忍不住追出了两步,从身后抱住他腰,「殿下!」 他得逞地停住了脚步。 稍稍扭过头,这个角度看不见太子妃的脸色,只是贴着他背后绸衣的脸颊,越来越烫了,漫长的等待过后,太子妃的小手慢慢松开了他的腰,宛如激情平復下来,只轻轻道了一句:「殿下,你要毫髮无伤地凯旋。」 王修戈难以掩饰眉目当中的失望之色,他朝她点了一下头,道:「会。」 说完便大步离去,再不回头。 之后的漫长而短暂的一生,王修戈一直在想,倘若那天她知道,在他离开之后不久,会从战场带回来另一个女人,她会是什么心情,会那样就呆呆地倚门而立,轻易目送他离开吗? 没有答案。因为没有这个如果。 北夏战场,浴血搏杀,是他打得史无前例的一场艰难鏖战,中途陡然出现了一个女人。 出现的时机仿佛经过精细的推算,正好是在易守难攻的峡谷,被敌人占据地理优势,而她又恰好挡在他的身前,被一箭贯穿胸口。 其实倘若她不出现,王修戈有六成的把握,不必硬生生受这一箭。 当晚,靖军拿下了高地,重新安营扎寨,这个出现得太过巧合的女人半昏迷地被抬进了军帐,半醒半昏之间,她苍白的小口始终喃喃着一个人的名字,仔细听,是「殿下」二字。 樊江尤其诧异:「殿下,这个女人认识你?」 王修戈坐在她的床榻旁,凝视着这张熟悉至极的面庞,一动不动,宛若沉思。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真正的潘枝儿已经死了,又怎么会再来一个活的潘枝儿呢? 多年来,不断地寻找着真正的潘枝儿,是为了心中的忏悔,亦是……在等着有可能出现的这一天。袁家的细作,驯养多年,被送到了他的身旁。 这个女人,应当是袁家的傀儡,或是细作。袁氏错信了他派人暗访寻潘枝儿启事上的肖像画与生平过往,连她身上的每一块骨骼,都像是经歷过精细的打磨,来力求惟妙惟肖完美无缺。 当她甦醒,用灌输进去的「过往」叙说着他们之间并不存在着的种种「温情」,满心希冀憧憬地撞进他的怀中,梨花带雨,声音发抖:「殿下,枝儿找了你好久……终于找到你了!」 一切已经昭然,他温柔万分地摸她的鬓角,低声道:「这些年,你在哪?」 她便以为已经全然达到了目的,如同背稿一般,说得事无巨细、滴水不漏。自然,那是袁家早已为她安排的一段所谓人生。 潘枝儿说完,小手紧紧拥住他,因为太过于用力,她低头咳出了血。 王修戈将她放了下来,摊平在床,拉上棉被,眸光温柔:「你受了伤,勿思量别的,在这儿养着就是。」 她听话且驯服,向他轻轻点了下脑袋,虽然疼得厉害,但嘴角都是带着笑意的。 王修戈出军帐等了片刻,身旁篝火点燃,时明时灭地照着他的脸。 过了不知多久,军医从潘枝儿的帐篷之中退了出来,向太子回话:「殿下,潘娘子受了一箭之伤,伤口颇深,她身体孱弱,实在难以承受,倘若这箭镞再偏上一寸,她这性命就危险了。」 王修戈没有说话,旷野上犹如呜咽的风吹动着他的髮丝,下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军医偷觑着他脸色,沉吟着,自作聪明地说道:「殿下,下官会用最好的药医治这位潘娘子,少待一个月,便能痊癒。」 这么重的伤,落在潘枝儿的身上,一个月就能痊癒,是有点夸下海口了。不过,这也绝非不可能,伤口毕竟不在要害,处理得很及时,也很得当,只要后续不出意外,定能完好如初,甚至有可能,连伤疤都不会留下,或者伤疤很小,几不可察。 第140页 但王修戈突然扭头,脸色森寒地道:「不,将她的药量减半,能拖多久是多久,最好,痊癒不了了,终身都要受这病痛的折磨。」 军医悚然一惊,但凡有点医德的大夫都不敢这么做,但是被太子这么盯着,他心里直发憷,不敢违逆,只好讪讪地点头,「是、是。」 潘枝儿用药久不见好,但她好像并不怎么着急,因为她的身子为了復原真正的潘枝儿因为早产和婴幼时期的缺乏食物而导致的病态,已经被袁氏破坏了,现在这个身子,在天寒地冻里受了一箭,扛不住也是可能的,她只管用自己的心,挽回面前的太子,令他的心全然偏在自己身上。 那个真正的潘枝儿,曾经无数次地爬进暗格子里为他捎送东西,对他有着深恩和深情,她不信,这样的惊心动魄的重逢,在男人的眼中会无动于衷。 如她所预料的那般,王修戈看她的眼神,日復一日地变得愈加温柔,到最后仿佛根本离不得她,出出入入都会将她抱在怀中,有时候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她,便如同最温柔专情的情郎。 她得以顺利进入了东宫。 老实说,在进入东宫的那一日,见到姬嫣的那一刻起,她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为袁家卖命,就算他日功成,也不过落得个狡兔死的下场,就算袁家真的有良心,也不过是送她远离是非之地安度晚年,与其如此,倒不如将赌注压在太子的身上,成则母仪天下。 如果说她一定要借着一根高枝往上爬,那么那根高枝一定是太子。 她也观察过,他的那个太子妃,根本就不是个工于心计的女人,换句话说,这种愚蠢妇人,要戏弄十个八个不在话下,那本就是她从小就开始学的本领。 成为太子昭训的第二日,她在自己的手臂上、脖颈上,甚至嘴唇,都做了一点手脚,看上去就好像被人亲过、掐过,重重地捏过。 那天太子妃果然看到她满身的「杰作」露出了吃惊过后,心灰意冷的表情。也如愿地,被他护着,离开了瑶光殿。 王修戈将她送回清烟斋,第一句话是,「为什么要弄伤自己?」 潘枝儿心头震动,慌乱地便要下跪:「殿下,枝儿……枝儿心里乱。」 「乱?乱什么?孤待你不好?」他看着她,微笑道,「太子妃待你不好?」 潘枝儿连忙摇头,哪里敢答应这句话,「不,不不,是枝儿一时鬼迷心窍,殿下,以前,殿下与枝儿在掖幽宫为伴,后来,枝儿流落他方,苦苦寻觅殿下,挣脱牢笼,得以在战场与殿下相见,又相伴多日,殿下对枝儿的好,枝儿心中岂会无数?正因为殿下的疼爱,枝儿才恃宠而骄变贪心了。自从与殿下回东宫,枝儿时时刻刻要面对殿下的正妻,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太子妃娘娘出身名门,美艷绝伦,枝儿自惭形秽,所以、所以把路走窄了……可是枝儿心中,实在是害怕失去殿下你啊!」 她热泪盈眶,字字泣诉。 王修戈凝然,末了,他轻轻一笑,将潘枝儿从地上搀扶而起,柔声道:「孤怎会怪你?想多了,谁都不可取代你在孤心中的分量。」 这句话,为潘氏后来愈发胆大不知尊卑,借他之手陷害姬嫣埋下了引子。 她是他「色令智昏」的凭证,麻痹外敌的良剂,王修戈没想到,潘枝儿会率先有了孩子。 他需要一个短暂的窗口时期,利用潘枝儿,用对她唯命是从来令继后及她身后之人大意。他故意露了许多破绽,经由潘枝儿的手散布出去,只不过彼时潘氏已经倒戈,每一次只无关痛痒地对继后放消息,这枚棋子并不太好用。王修戈整个布局一年,袁皇后终于钻进了套中,「买通」了他身边的心腹,引为己用。 然后,假借一匹疯马,令王擎川摔马落地,头部朝下,不治而亡。 继后惊闻,一夜白髮。 烈帝呕血晕厥,再也没有起来。 一个令他们自幼捧在掌心的儿子,就这般死于非命。 王修戈没半点兴嘆之意,亦无半分可惜,被叫到烈帝病榻前传位之际,烈帝扣着他的手,只有一个要求,要他发誓,魁节之死与他无关。 他满身血债,早已不敬鬼神,立誓何妨。 「臣王修戈立誓,若有负于皇上重託,便终生遭噬心之苦,不得善终。」 王修戈那时也不知道,最后那誓言一字一字,都报应在了他自己身上。 第66章 一个是天上月,一个是泥…… 不论是起初在东宫, 还是后来转入端云宫,经由姬嫣协理之处,气氛和乐融融。逢年过节, 都要赏赐的份例发下去,开源节流后,宫人的月钱翻了一倍。姬嫣宽宏善良, 若非冒犯底线,绝不与人计较。 他曾经听到过无数羡慕她,夸赞她的声音。 然而,他却在日復一日的故意冷落她。 其实他不是想冷落他, 他是觉得自己,满身脏污配不上皇后。他是一个不折手段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他什么都可牺牲。 烈帝看重权位,王擎川有的亲情, 袁继后想要的尊荣富贵和袁家的威名不堕, 王修戈都要褫夺, 夺不走便摧毁,毁不掉, 纵使然飞蛾扑火玉石俱焚。 他有记忆起,那些记忆里所剩下的便几乎都是折磨苦难, 极少温情,在这个场中他见过无数汲汲营营之人, 苦心钻营名声, 顶着一顶正义高洁的白玉冠,维持着一副高风亮节的好皮囊,却在暗地里背德失义,更有甚者腐蛆满脸, 腌臜腥恶。周边之人多是伪善,连同清风雅月的姬昶在内,唯独两个人是例外。 第141页 一个是他恩师,李莫石。 还有一个,便是他的皇后。 带回潘枝儿的那天起,就开始酝酿着杀了王擎川,他知道也是从这一天开始,他再也配不上姬嫣。 一个是天上月,一个是泥下尘。 她令他心生亲近,令他感到光明、温柔,涤盪他心中的戾气,看着那张皎皎颜色的清丽脸庞,便会感到内心充盈着平静,他渴望着向她靠近,却又时常在想,自己的这些阴私之事终将会污损了她的纯洁。 但是,她这一辈子,必须是他的女人。成婚当晚他曾说过,在他登临顶峰之前,只要她有求去的意愿,她便可以向他提。然而现在他必须不放她走,就算是用逼的囚的,她也必须在他身边。 在他黑暗的只能跻身一人的心房里,永远都有一缕纯洁的月光。就像是掖幽宫头顶的那一扇永远存在的天窗,静静地照着进来,哪怕不会披在他的身上,也总有那么一隅,是淡淡地亮着的。 王修戈从来不想让姬嫣发现这些事情,看到他的卑鄙与龌龊,宁愿让她深信不疑,他就是钟情于潘氏,无法自拔,哪怕一些决定看起来就是个昏君。 如果不是骤然失去姬嫣,其实王修戈也不会知道,原来,他爱她,如此之深,痛彻心扉。 而他,却一次一次地伤害了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在漫漫长夜里,犹如尖刀利刃从胸骨当中扎堆穿,不见血,却反反覆覆地折磨着他,成了不见天日的心魔。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他内心之中,一直渴望着姬嫣的情爱,他渴望着,她不做那个体面的太子妃和皇后,不要太在意君臣夫妻,不要去管那些宫规礼法,更不要去顾虑任何其他压力,给他一个温暖的拥抱,给他一个不用太深的吻,告诉他,她的心意。成婚三载,始终是等不到。他等不到,就用一种残忍的手法,故意破坏掉她表面一直想要维护的平静,打乱她的心事,甚至说出那句「朕可以没有皇后,但不可没有贵妃」的话。但看她真的伤心难过,他心也会疼,看着她这般伤心难过,却不肯说一句软话,他既心疼,又感到出离愤怒。 在他的潜意识里,姬嫣是爱着自己的,她应该,也必须向他释放。 如果他早一些知道,这样深刻的执念,令他根本无法承受失去姬嫣的痛楚,早在很久之前,他就会把一切告诉她,去与留,都尊重她。 可惜,为时已晚。 他没有追悔的权利。 王修戈从来不会回头看自己做过的任何事,无论是精彩绝伦的,还是脏污透顶的。唯独这一件事,他悔恨终生,无可奈何。 潘枝儿两脚瘫软,跌倒在地,胸口的伤处一直往外渗血,她惨澹一笑,突然什么都明白了过来:「你演我?你拿我给袁家的信息设局,由此安插眼线进袁家后院,好提前处理楚王?这才是你的目的?」 难怪,难怪。 潘枝儿低头,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声音发抖:「所以,臣妾因为身体虚弱流掉的孩儿,是……是皇上不要他……」 之前她为他挡箭,本来没伤到要害,却反反覆覆怎么也不见好,原来是他故意拖延了她的救治,所以以她的身体条件,没能留住那个很幸运才能怀上的孩儿。 一切已经昭然,然而潘枝儿还是很固执地等待着皇帝的回答,得到的却是一句,「你配么。」 潘枝儿终于结束了她的痴心妄念,瘫倒在地,她双眸失神地喃喃着:「原来是皇上……我还以为,我还以为,皇上爱我,所以纵容我污衊皇后,我还傻兮兮地以为,要是我生下了皇长子,将来便是皇后。」 终究是一场梦,今日才醒。 然而不论如何,她都要说一句,她拼命用手掌擦掉面颊上的泪痕,白得惨澹的脸上,发红的眼眸犹如沁了血丝一般,「这两年,我待你怎样,我不相信你不知道,很早很早之时,臣妾便为你背弃了袁氏,向你倒戈,你的皇后也不是我教人害死的,我是想要得到皇后之位,但我还没蠢到对姬氏女直接动手,不管你信不信,臣妾在这件事上问心无愧。」 「不重要。被推出来挡灾,证明你已经是袁家的弃子了。」王修戈的剑锋下,一缕血迹沿着剑身滑落,滴坠在地。半晌,他向潘枝儿垂下眸光,低声道,「戏作的太久了,连朕偶尔也会下意识地表演,没想到你入戏更深,你真的爱上朕了吗。」 潘枝儿瞳孔紧缩,「你要杀我吗?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居然要杀我……」 王修戈微微摇头,「朕不会杀你。」 「来人。」 一声令下,停在翊凰宫外的禁军涌入,玄甲磨戛声,令潘枝儿犹如孤身抵入绝境,两腿战慄发软——皇帝翻脸无情,凉薄至此! 「夺去潘氏贵妃头衔。」 他冷漠决然的目光,犹如戳人伤疤的利器,一举将潘枝儿的心肺扎透了。 「将潘氏,拉出去,送到姬家。」 「告诉姬昶,这个人,是袁家的细作,袁氏构陷忠良,背刺姬弢在先,派潘氏为细作,杀害朕之皇后于后,朕特许姬家察纠刑罚之权,生杀予夺,都在姬相一念之间。」 「将潘氏拉出去。」 左右大喝一声「遵旨」,随即上前,将瘫倒在地的潘枝儿往外拉出去。 潘枝儿歇斯底里地大吼,两只脚在地面不断地蹬动,直至将她半条身子扯出了翊凰宫主殿的门槛,猩红的血液流下来,被衣料和脚拖出长长的摩擦留下的血痕。 第142页 「皇上,你不能这么对我……就算害死皇后的有我一份,难道就没有你的一份吗?皇上,你要把所有莫须有的罪过推我一人头上吗?来成全你迟来的深情?你,你才是刽子手!」 王修戈猝然回头,冰冷深黑的眸遍布阴鸷:「慢。」 拖住潘枝儿往外拽的两只手停了下来,等待着皇帝示下。 皇帝那张充满暴戾恣睢之色的俊脸犹如彤云罩顶,几近扭曲狰狞,然而漫长的对峙、沉怒过后,他冷冷盯着潘枝儿的眼眸蓦然一松,变成一抹云销雨霁的释然微笑,唇角上扬。 「你说的很对。但你和我这样的人,还谈何人性,今后便各偿各的债,各受各的苦果。朕自己做的孽,朕自己偿还。」 「拖出去。」 他再一次下达了这个指令,左右将双眸圆睁,即使到了这一刻依旧难以相信帝王无情的潘枝儿拉扯出了翊凰宫。 宫闱深深,再也听不见潘氏悽厉地叫喊,激烈的控诉。 天将明时分,清清冷冷的翊凰宫,却仿佛满室都是她的回音,在他的耳边执着地迴荡。 「就算害死皇后的有我一份,难道就没有你的一份吗?」 「皇上,你要把所有莫须有的罪过推我一人头上吗?来成全你迟来的深情?」 「你,你才是刽子手!」 其实她说的,也并没有错。正因如此,才戳中了王修戈的痛处。 可惜这个道理,如同那迟来的一往情深一样,他到现在才明白。 翊凰宫坐落于后宫高处,与端云宫几乎平级,然而高台之上,註定风都是唿啸而寒冷的。 伫立不知多久之后,伏海从身后悄悄靠近,似乎这个时候,也只有伏海敢这样悄无声息地靠近他,王修戈回头,伏海佝偻着老腰,回禀道:「皇上,娘娘已经沉入冰窖了。」 「朕知道了。」 他提着一盏灯笼,走到冰窖的入口,将灯笼拿给伏海,披上斗篷。 伏海一怔:「皇上,地窖黑暗,看不清,若不留神可能会滑倒。」 这绝非危言耸听,他这把老骨头就在里头摔了一跤,身子骨差点儿摔散架了。 王修戈的背影已经从自门而入,留下一道背影和带着回声的嗓音:「掖幽宫三年,朕已经习惯了。今后不允许任何人私自带火烛进入,以免冰窖融化。」 「是。」伏海连忙应下。 王修戈举步急快地踏入了冰窖内部,里头体感极冷,没有光源,肉眼的可见距离很短,但最里边安放的冰棺,却清晰地映入眼帘。他的脚步突然放缓,变得没有了声音。 冰棺之中躺着一人,身着皇后冠冕,五色彩凤朝阳云锦袍,九龙九凤十二金步摇垂珠冠,耳坠东珠,颈佩羊脂白玉牡丹环,脸上没有血色,皮肤白而晶莹几近透明,如无暇的美玉。黑髮的光泽仍然清亮,沉浸封在冰棺之中,双手交叠于腹,看上去静谧而美好,仿佛人还活着,只是睡着了一般。 王修戈停在她的冰棺之畔,伫立,随即缓慢地坐了下来,看着她,一壶酒慢慢地灌入咽喉。 「阿嫣,与你刚成亲的那会儿,朕读到一首诗,朕那年十九岁,才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朕念给你听,『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朕心中嗤之以鼻,以为男人无能,求而不得故作无病呻吟,朕之一生,绝不会明白『为情所困』四字,也绝不会对一个女人爱不得。你说可笑么。如今,这都是朕的报应……」 他仰头吞了一口酒,看向身旁冰棺之中的人。 「朕在冰窖外亲手种了一棵槐树。槐者怀也,这株槐树苗来自乡间。朕有次从你窗下经过,听到你对老嬷嬷说,不求富贵荣华,只愿飞入寻常百姓家。朕把这里打造成乡野之景,你喜欢么?」 冰窖里冷冷清清,无风无光,唯独一个男子失神的低喃声,幽幽在四面墙间迴荡。 伏海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才等到皇帝从冰窖中出来,他的身上已经全然湿透了,通身瀰漫着刺鼻的酒味,伏海上前,犹豫说道:「皇上,姬相那边传来话了,说,请皇上尽快以国丧之礼将皇后安葬,否则,便请将他女儿的遗体归还。」 王修戈脸上浮出讥诮之色,「姬嫣是朕的皇后,从她离开姬家嫁入东宫开始便是朕的人,等朕死之日,自然下葬。」 天子妄言生死,伏海吓得不轻,两膝一软立刻跪倒了下来,「皇上息怒!」 王修戈一臂将他扶起,微微含笑:「姬相怜女之情可悯,何罪之有,朕不过玩笑尔。」 虽他是这么说,伏海心头还是起伏不定,犹如打鼓,偷摸看了一眼皇帝脸色,心中突突,右眼皮直跳,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总觉得,皇帝已经不再是从前的皇帝了。便如同,十余年前从掖幽宫之中出来,他那个善解人意最疼惜他人的小殿下,便从此人间消失了一样。 第67章 皇后的起居注 王修戈再一次踏足端云宫, 宫中的老人多半已经离去,只有叶芸娘依旧守着这座空壳。 听说了皇帝不肯将皇后下葬,亦不肯将皇后归还姬家, 而是将她放进了地下冰窖之后,她怒不能遏,生前, 皇后被圣宠不衰的潘贵妃凌驾于头上,死后竟也没有一个盛放她遗体的陵墓,她的娘子曾享受过什么皇后尊荣?既然这样,皇帝为何不敢将她的遗体还给姬家? 第143页 叶芸娘不知有多不待见王修戈, 在他踏入端云宫的那一刻,便铆了一股子力气朝他撞了过去,本想着撞不着,只是发发狠劲儿也罢了, 没想到, 竟闷头直接撞上了王修戈的胸膛, 将他差点弹飞了出去。王修戈后脚绊在门槛上,扶住门框稳住身形, 随即抬头,朝叶芸娘低头一看, 皱眉道:「朕——」 从前不待见这老嬷嬷,全是看在姬嫣的面子上没发落过她, 心里对这搬弄口舌的老傢伙的嫌恶却与日俱增。正想一如从前那般凶喝一句, 却恍然想到,这宫中的女主人都已经不在了,他惩治一个对她还算忠心的老僕做甚?声音陡然一涩,暗了下去, 他没说话,大手一拂,将她冷冷挥开。 王修戈得以入内。 叶芸娘紧跟其后,他皱眉道:「出去。」 叶芸娘转身出去了,出去之前,冷冷地朝他道:「端云宫中都是娘娘的遗物,怕某些人见了亏心,还是早早出去为妙,半夜里噩梦惊醒了,可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老刁奴,临走还不忘损自己一句,不知是问谁借的胆子,倒比旁人都更恃宠而骄些。 王修戈的脸色阴沉如水,冷目盯着那老婆妇,叶芸娘是将一身皮肉都豁出去了的人,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命都敢不要了,还怕什么?她冷冷然一笑,转身出去了。 像狗皇帝这样的男人,她这一生也不知道见过多少。这种贱得不值一提的爱情,搁谁见了都得往地上狠狠碾几脚,换了她得再吐两口唾沫星子一拍两散方才划算。 王修戈在这空空荡荡的端云宫停驻,仰目四望。 他虽也不常来此间,却依稀记得,起初姬嫣入主端云的时候,这里的陈设一切光彩辉煌,这两年,她自己平常缩衣减食,许多规格都并不按照皇后的来办,节省了自身的许多用度,这里也似乎黯淡了很多。减省下来的钱,用来犒赏宫人,支援军队,建设地方,虽只是略出皮毛,但这点好,他麾下玄甲军的人感恩戴德念了多年。 他走向寝殿。寝殿的布置更为简洁,出了必要的陈设,金裱的古画被拆去,大型的翡翠玉件是一样也看不到,復往里走,床铺收得整整齐齐,仿佛一尘不染,女主人只是出去片刻,很快便会回来。帘帐打开,斜挂在勾上,利落整洁。 王修戈朝那边靠近,只见云缎锦文绣履安安静静地摆放床榻底下,是她的。他低身下来,将鞋履取起拿在掌心,面料轻盈,但他感到沉甸甸的。不经意间,眼风一瞥,看到了床榻下的一口上了锁的箱子。 他短暂地怔了怔,伸手将那口木箱子从里边拖了出来,箱子积了一点灰,好在也不是很多,他轻轻一吹,抬起那把锁头端凝少顷,随即,他取下发冠上的金簪,插进钥匙孔,伸手旋转一推,这种简易的根本防不住人的箱子被打开来,王修戈定睛一看,这里头别无余物,只是几本起居注而已,本子上没有名,但看内容,姑且只能用起居注来称唿。 他的眼神却再也无法从那几本摞得工工整整的起居註上移开,伸手取出最下面的一卷,在掌心掂量,这厚重的一本,翻开第一页,娟秀端方的字迹映入眼帘。 王修戈总不至于认不出,这是姬嫣的字。他曾看她写过。 如今一想,原来当年在东宫之中,他们之间也曾有过亲密无间的时候,他抱她在膝上,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关于东宫的帐目註解,却总想使坏掐她腰肢,害她字也写不好了,又不敢发脾气,小心翼翼地同他求饶。 原来那时候,他其实就有了想要作弄她的心思,不是后来才有。 再看着熟悉的烫眼的字迹,却不禁眼眶微酸。 这第一页,是姬嫣初入东宫时所留下的。 ——皇上降旨,册我为太子妃,今夜,心怀忐忑,嫁入东宫,得见良人。 底下又有几行小字。 ——夫君容颜如画,英武不凡,是我平生仅见。可他待我,眼神淡薄。他会知道,我其实偷偷喜欢着他,已经很久了吗?可是我不敢说。 他诧异地看着上面的字,分明是她的手笔,可却又不是像是她能说出来的话。 原来,他一直奢求的,她不是没有给,而是害羞给,或许后来想给,却被他亲手掐断了机会。 原来,她是喜欢他的,比初见更早,在那个他觉得已称得上惊艷的洞房花烛之前。 第二页,又是一天。 ——今日入端云拜见皇后,为之奉茶。 下面又有一行小字。 ——我原以为,夫君他连「周公之礼」都不知为何物,情窦未开,对拿下他这件事信心满满的。可是伏海告诉我,原来他有过喜欢的人,那些白盏菊的主人。心情不佳。 王修戈敛容,微微带一丝怒色,伏海这……在她跟前还说过什么? 再往后翻。 几乎每一页都是这样的内容,一行记录正事,无比严肃正经,到下边的小字,就藏满了女孩子羞怯的不能对人言的心事。渐渐地,他开始只看她写的密密麻麻的小字。 从罚她禁闭一月那天起,「夫君」成了「殿下」,后来成了「皇上」,便几乎没有再变过。 ——我不知道白盏菊对殿下是这么珍贵的花种,如果知道,就不会让嬷嬷动它了,现在他走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关着禁闭。好想回家看一看,新妇应该有归宁的,我没有。 第144页 ——今天处理了几个袁皇后派过来的宫人,我知道殿下不可能喜欢的,我得帮他肃清东宫。母亲教我做事三思而后行,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很笨,可是现在我发现,其实我可以。我什么都可以学,而且我能学会。 他一页一页地翻过去,那上边写满了少女心事。 所有说不出来的话,她全部留在了纸上。在潘氏出现之前,她的起居注虽然经常有些小抱怨,却不会如后来那般灰沉。是他,毁了那个无拘无束,喜欢自由,却为了他甘愿放弃自由的女孩儿。 ——他今天刚刚回来,有点生气,是因为我私下里见了云回哥哥吗?这算是吃醋吗?可是我发现,他其实有点儿面瘫,我看不出来他生气为那般,我不敢说话。 ——我居然落水了,当着大家的面掉进了水里!好可怕。小时候兄长教我游水,我为什么不学呢?还好殿下救了我。他把他的衣裳给我披上了,还让益王殿下向我道歉了。其实益王只是顽劣,也不是想害我。 ——晚上殿下哄我,要带我回家。可是他知不知道,我盼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都快有一年了。 成婚之后没有几天,他就被烈帝一道圣旨调去了河间处理疫病防止蔓延,确实待了半年才回来。 原来她表面温柔贤淑,什么都不说,私下里却是这副性子。 不知不觉,王修戈发烫的双眼微微上扬,唇角也慢慢勾起。 ——殿下进山打猎,不忘我怕冷,给我猎了一头虎,用它的兽皮给我做了一件毯子,挺好用的。就是,多少有点儿危险了。我不敢说。 ——殿下又要前往北夏,这是比猎虎更危险百倍的事情啊,朝中竟无大将。我其实不想他去,然而,也只得如此。殿下是万民之殿下,不是我一人之殿下。 后来便是他前去战场之后,她记得越来越潦草的心事,但有一些还是令他引起了注意。 ——殿下贵为太子,将来亦将成为帝王,想来是不会是属于我一人的。不知为何,近来总有预感,他的心,终究将会落在别的女子身上。我想那大抵也没关系吧,无心我便休,我只要做好太子妃,不给家族丢脸面就可以了。何况,现在还没有呢,将来的事将来再去想。 ——成婚两三年了,与殿下却是聚少离多,一直没有子嗣。皇上和皇后对我几番敲打,说殿下并不钟情于我,教我设法好留住他的心。皇后说的话多半是违心的。然而,我也忍不住想,为什么呢?是否我们根本没有缘分? 一声嘆气仿佛夹杂在里边。 甚至隔着时光,惊动了此刻翻看着起居注的自己。 王修戈甚至也开始想,倘或,那时候他们能有一男半女,是否今天亦会有所不同?倘或,他们能有一个女儿,像她的女儿…… 眼眶又开始发烫。 「如果」二字,果如泓一禅师所言,这事上最难参破之事,最不可得之无奈。 再往下,便是阴霾的开始。 起居注已经换到了第三本。 ——当我满心欢喜与期盼地等待着丈夫从边地归来,却见他怀中锦裘里,躺着一个陌生女子。我虽不问,但我猜得到,那女子是谁。我曾自以为是,觉得天长日久,他终会喜欢上我,我也以为自己做到了一半,但今日我见到他那般紧张潘娘子,我突然悟了,原来喜欢和不喜欢之间,是条难以逾越的鸿沟,我跨不出去,他也迈不过来。 从这里开始,字里行间变成了灰色、沉郁、压抑。 他合上起居注,闭目做了许久的深唿吸,直至心境有所平復,才敢再次打开。 起居註上,她接着写。 ——当我看见潘氏身上那些伤痕之时,其实我早知道有这天,也知道太子终究不可能属于我一人,但心中还是那么难过。看来我在他心中,由始至终只是顶着一个空有其表的头衔的碍事之人,我明白了。我再也不稀罕要他的感情了。 他的胸口一痛,仿佛被什么割了一刀。 目眦欲裂,几乎不敢再往下看。 越往下,越是沉郁、晦暗。 直至那天。潘氏小产。 ——我又一次被关了禁闭。依然是因为她。但我知道,她的小产与我无关。我用冷水浇遍全身,让自己生病,藉口找来了太医,问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潘氏居然这样用心险恶之人,她要的绝不仅仅只是一个贵妃之位,她要的,是我死,她做皇后,不惜喋死婴的血。那个男人,可知道这一点,如果他知道了,可还会满心满意地爱着他纯洁无瑕、善良柔弱的贵妃吗? 至此,他已经从「夫君」,到「殿下」,到「皇上」,完成了「那个男人」的蜕变。他看着起居註上的小字,无言地困坐在榻。 那天,她拖着病体,怀着最后的一丝希望,找来他。 可他却说了什么? 他说,可以没有皇后,不可没有贵妃。 那天那句话,他承认有生气、激将的成分在,想迫使她承认,她其实内心嫉妒得发狂,因为爱他如命,他幼稚荒唐到居然以为会是这样。其实她的心早就已经伤透了,对他封闭了,就算后来姬弢与林夫人不死,她心上的伤,也无处缝合了。接连的打击,她那时心中,该有多绝望? 他不敢再往后翻。 而后边,终究还是被翻开了。 没有一个字,只是一笔饱饮墨水的痕迹,力透纸背,由上而下几乎将纸张划穿。 第145页 之后,也再也没有一个字,仿佛时光在此刻,戛然而止。 他颓唐无比地将起居注慢慢关上,压在胸口,慢慢地朝着她曾睡过的榻倒了下去,仿佛终于可以在此入眠。 当他再一次醒来时,是在空空荡荡漆黑一片的空间里,四面都是高墙,唯独那一角天窗,亮着柔和的月光。 王修戈从梦魇当中挣脱出来,看向裹着银色手套的左手,才恍然间明白,自己已经回到现世,梦中的一切都不再可能会发生。 而这时,丹田周围胸腹中似有一股翻涌的热力催动起来,搅和得五脏六腑几乎寸寸爆破,变成一摊模煳的烂肉,王修戈咽喉一哽,突然弯腰往前直直地喷出一口血沫。 地面都是他的血。 同时,掖幽宫的大门随着机械齿轮发出的轰鸣声忽然被推开了,大把刺眼的阳光洒了进来,抛在地面。 他已经不习惯激烈的强光,用衣袖遮住眼睑,皱眉,慢慢移目门外,那灿烂的阳光里,浮现出了一道淡薄的身影,青灰色的绸缎锦衣,墨色一般的长髮。 「二哥,我来接你了!」 少年声音明亮,如是说道。 第68章 庶人 太子王修戈自请废黜, 被烈帝锁入掖幽宫中足足有三日,第三日时,益王殿下王素书入宫, 叩见天子。 「父皇,儿臣如今已经年满十五,父皇何时能准允儿臣, 离宫建府?」 此事倒也是先前烈帝早有允诺过的。原本给他赐了婚事,便顺理成章,该让他搬出皇宫,有自己的益王府, 魁节早在十二岁时就有了,太子也是十一岁入主东宫,烈帝虽千百头绪,但已有允诺的事, 还是不好不答应, 他轻轻嘆了声:「也罢, 你的益王府,朕早已教人建造完毕, 不日你便搬出宫吧。」 几个儿子,都教人头疼, 没有特别令人省心的,但相比之下, 灵经还算是乖巧孝顺。 但王素书压根就不满足, 他噗通一声,双膝朝前跪倒,烈帝抬起头,神情不悦。说难听点, 自己的儿子,一撅屁股他就知晓王素书放什么屁,没好气地冷笑了声:「怎么,还要求朕做什么?」 王素书磕了个头:「请父皇恩准,儿臣想将二哥一起接出去。」 烈帝「砰」地一拳砸落在御桌上,「煳涂!」 他从桌后起身走了出来,走到王素书的面前,王素书几乎趴在地面,视线中出现了属于皇帝的龙腾祥云纹赤舄,烈帝冰冷隐怒的嗓音从头顶飘落:「你意欲何为?朕早已说过,除非太子贬为庶人,否则,他便一日是我大靖的太子!」 王素书闷声闷气,带点怂,然而终坚贞不屈地道:「二哥不想做储君,他宁愿贬为庶人。」 这正是戳了烈帝的痛脚,没想到这最乖怂的,居然也是朵带刺儿的蔷薇。 他轩眉倒竖立起来:「灵经,你煳涂至厮!父皇还不知,你心悦姬家那个庶出之女,朕为你赐下婚事,让你们成就良缘,可他倒好,胳膊肘超外拐,你还不晓得么,你的那个心爱的女人正是教你二哥设计拐跑的。你还向着他?」 王素书一怔。他确实不知道这一节。 二哥为什么…… 他的双手用力揪抓住了地面的红毡毯,手背青筋暴起。少年瘦削的肩膀在孤傲地颤抖。 烈帝嘆了一声,俯下身,在他的肩膀上轻轻一弹,「灵经,你该长大了。」 王素书回过神来,奋力摇头:「不,不是的,二哥有二哥的道理,何况,灵经要接走他,是因为二哥真的不能再待在掖幽宫了!父皇,求你开恩!」 烈帝虎着一张脸,半点也没有仁慈之意。 王素书抬起头来,伸手扯他大袖,但被挥开,王素书坐倒箕踞在地,咬牙道:「父皇您难道忘了吗?小时候,您将二哥关在掖幽宫里,致使他现在都怕黑怕鬼,其实二哥本无错!本来就是三哥先打坏了他的手臂……」 烈帝怒不可遏道:「是,魁节伤了他一条手,可他要害了魁节一条命!」 王素书怔怔道:「那是因为,二哥右臂都快要废掉了,可是父皇你反而只安慰了打人的三哥啊!」 不知怎的,说着说着,他自己也眼眶发红,他和二哥是一样的,从小就没有父母的疼爱,可是他还是要幸运一点,他还有大姑姑对他好,以前也亲自教他骑马打猎,还会嘘寒问暖,二哥什么都没有,他身边就只有伏海这一个老阉人陪伴着他。连姑姑那样好的人,都会说一句,太子性格偏激,不要靠近他。 其实他也不是要贪心,和三哥争什么,只是,为什么父皇连公正都做不到呢? 难道今日的三哥,被认定为不足以託付江山,就没有父皇纵子的缘故吗? 烈帝应是无言以对。 太极殿中时日漫长,不知过了多久,烈帝颓然地准允了他的请求。 废太子为庶人,由益王接出宫去安顿。 王素书看到了掖幽宫地面上一滩的血,吓了一跳,「二哥!」 他急忙奔了过来,将王修戈从地上扶起,身体有些吃不消,王修戈几乎将半边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好在少年的肩膀已经足够宽阔,也从小练习骑射,别说是用扶,就算扛上他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王素书眼眶发红:「我来接你出去了,二哥,你以后就跟着灵经吧。」 他看了眼身旁的幼弟,微微一笑,「我想先去一趟东宫。」 第146页 王素书急于将他带出去,本来不想先去东宫,但拗不过王修戈的坚持,只好点头答应。 到了东宫外,王素书让软轿将他放下来,「二哥,你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拿吗?」 「嗯。」 王修戈教他不必跟,自行去了东宫瑶光殿。 他要找的,只是一本起居注。 可是他几乎将瑶光殿上下都翻了个底朝天,依然没有找到皮毛,最后,他困在一堆狼藉之中,忽然想道,这辈子,阿嫣是铁心与他和离,再不相干,如何还会留下她的起居注?应是当初和离之时,便已经烧了或者撕毁了。 王素书在东宫门外等了半天也没见他出来,担心不已,顾不得他的叮嘱了,拔腿就冲进来,结果,就看见满地凌乱之间,王修戈静静地昏迷在那儿,脸色是死灰一般的惨白。 …… 王修戈再度清醒过来之际,人已经身在益王府邸。 王素书的新府邸,修建得算是气派豪阔,金陵城中一流,左右是荷塘,正是观鱼赏花的时节,身后有一排假山石林,相叠互倚,石林之后,秀木葱茏,正是夏季,雨水丰沛,树木墨绿如洗。 王素书闲不住,特意带他出来晒太阳,王修戈仰躺在藤椅之上,横臂遮挡着阳光,头顶翠绿的梧桐叶摩挲着眼睛,倒是第一次卸下重担,难得有些轻快。王素书在他旁边的小杌凳上坐着剥荔枝,特地将果核挑出来,已经剥了小半盘子了,得意地拿给王修戈献宝。 「我亲手剥的,快尝尝。」 王修戈没有伸手去拿,王素书急了,就捡了一颗塞他嘴里。 被强迫餵食,若换了从前,早该惹一顿训斥了,但是王修戈却乖乖地咽了进去,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低声道:「灵经,二哥有一件事对不住你。」 王素书端着盘子的手一顿,他的眼睑轻盈地往下垂落了下来,「我知道。」 「二哥,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知道,我喜欢姬婼。」 王修戈仰头,看向湛蓝遥远的天,「灵经,如果姬婼也喜欢你,你认为二哥会这样棒打鸳鸯,伤害你么?」 王素书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那么一瞬间,他明白了过来。但明白过来之后,少年的眼底变成了浓重的伤心和失落,「是姬婼同意的,她不想嫁给我对吗?」 王修戈没有说话。 以前不说,也只觉得没必要这样残忍地伤害灵经。 他太懂这种滋味。 寂寥的颜色从他的眼角剥落。慢慢地,他嘆了一声气。 随即垂下眸,怅然自失地笑了笑。 王素书点点头:「其实我明白的,就像二哥你一样,你也对皇嫂,还不能放下。真的,薛先生都告诉我了。我什么都明白。」 王修戈看向他:「对。」 王素书却又摇头:「但是,二哥你为何不对皇嫂说呢?我觉得,两个人或许可以因为其中一个人不爱了分开,但是起码应该坦诚布公。」 王修戈顿了半晌,低声道:「不重要了。」 王素书急得咬住嘴唇:「我觉得很重要!很重要!」 王修戈嗓音沙哑地一笑道:「我算什么东西。」 「二哥你……」 王修戈打断他的话,「既然你知道姬婼是设计被劫,若想知道姬婼的下落,便去问姬弢。」 说到姬弢,他倒想起来一件重要之事,勉力支撑起身体,从藤椅上缓慢地坐起来,对王素书道:「有纸笔么,我留一封信给姬弢,你让樊江秘密地送过去。」 虽然很不甘心,王素书还是飞快地起身去书房取纸笔,但等他好不容易回来,王修戈已经靠在藤椅上,又睡着了。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 暮色半卷,天色黯了下来,王素书还坐在他的小杌凳上啃着一颗颗比黄连还苦的荔枝,心头酸涩难当。 好不容易,身旁传来轻轻的翻身的动静,随后王修戈便醒了过来,此时,星子已经缀满荷塘,他慢慢伸长了腰,朝一旁看着委屈到不行的少年笑道:「久等了。给我吧。」 王素书放下荔枝,不情不愿地将东西拿给他,自觉背对王修戈,让他就近在自己背上写字。 虽然看不见王修戈写的什么,但隐约感觉笔风有些锋利。 王素书忍不住问道:「二哥,你要做什么?」 王修戈反问:「皇帝打算将兵权交给谁?」 王素书皱眉:「还不知道,玄甲军里将士虽多,然而一帅难求,这里边一向水深,你才刚刚把兵符上交,袁家那边我看口水都快滴答下来了。」 玄甲军中,真正从属王修戈麾下的,可能也就樊江与韩婴这两支私兵,待他交出虎符之后,这两路人马仍然属于自己,然而大部分的兵力,目前都布防在北夏关隘,根据前世的梦境,战事很可能将要爆发,目前军中无帅,下一个顶上来的还不知是谁,自然各家门阀势力都看准了这个位置。 王素书突然福至心灵:「二哥,你是想让姬弢……」 「他现在自身难保。」王修戈道,「姬氏虽然两头不靠,但姬弢出身于世家,又有姬相为父,统御骁骑营已有几年,早已是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想平稳渡过此劫,信纸上这些人,必须先杀以绝后患。」 在对战理族的战役之中,姬弢是含恨而亡。 第147页 袁家在给他的粮草里掺了沙子,马无夜草不肥,何况日夜吃沙食土,理族地处北方,善于骑兵作战,大靖若无良种马,便很难占得便宜。加上烈帝宠幸袁继后已有多年,袁氏向大靖的经济渗透更为厉害,给姬弢的兵器当中,也有不少是劣等生铁所铸,一折即断,姬弢死时,应当还不能相信,他是被身后的同族所出卖。 信写好,王素书传樊江过来,将其递出。 樊江一走,王修戈皱眉道:「还有一人,不得不除。」 「谁?」王素书诧异至极。 这几天二哥不是都待在掖幽宫么,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暗杀名单。 「图尔墩。」 此人躲藏于皇叔王雎的身旁,在金陵城中,还极少有人见过他,就算见过,也基本认不出,不知他手上多少官员性命。 他是直接听命于王雎的,前世,连最后一刻,王修戈都尚未抓到王雎破绽,此人滴水不漏,城府极深,有图尔墩这个杀器在,极不安稳。 这个人王素书倒是有所耳闻,「可是他不是北夏第一勇士么?二哥,就算你全盛时期,对阵他有把握赢吗?」 王修戈摇头:「实力倘若有差,基本上三五招之间便能分出胜负。我对上他,只能说旗鼓相当,百余招之后,凭气力耐性取胜。但他的刚勐勇劲胜我十倍,一拳开山裂石,如果硬碰……我想不出,这天底下有谁能接他一拳。灵经,我手上的人都交给你支配,尽管设埋伏弓箭击杀,切不可近战。」 姬嫣薨逝第九年,益王府着火,大火将此间一切都烧成了灰烬。 面前的明亮少年,亦在那场大火当中丧生。现场的痕迹都被清理干净,唯独王修戈看到断裂的石柱,和王素书身旁的近身侍卫碎裂的头骨,猜测与图尔墩逃不了干系。而图尔墩,空有武力而无心智,不可能不是受人差遣。 大靖从来都是内忧不断,外患不绝。在这金陵城,看似锦绣成堆底下,是白骨累累,人心鬼蜮,若不爬上最高的那个位置,将来尸横何处都难以预料。 「我记住了。」王素书重重点头,只管信任他的哥哥,不管什么时候。 「对了二哥。」他端起那叠荔枝,给他尝,「你还有什么最想要的吗?你说。」 雪白的荔枝肉被盛放在晶莹玉润的潘翠盘中,鲜红的荔枝壳与之颜色相称,看着甜蜜可口惹人垂涎,王修戈拿了一颗,给他看,「我最想要的,我早已经得到过了。你看,在这里什么都不管,吃荔枝,不是也挺自在么。」 这很难像是二哥嘴里能说出来的话。王素书忧愁不已地点了点头。 如今二哥已经被废去了太子之位,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庶人,想来,那条对于皇嫂不能再婚的禁忌也就自然而然地撤销了。现在,皇嫂人在河东姬氏老家,兰陵萧家听到这个消息,可以上河东向皇嫂提亲了。用不了多久,或许就会有好消息传回金陵。 第69章 两姓之好 姬嫣在老家日子过得清静而悠闲, 不时邀请三五旧日好友来家中插花游戏,姬昃看她这是完全不想走的模样,心头不大痛快, 总感到姬昶不回来,派他这个精明的女儿过来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令他在老家有些伸不开手脚。 隔了没有多少日, 那兰陵萧氏就来人了,这回是萧家那夫人平英郡主与世子萧也一同前来姬家拜访,说是为老族长弔唁,姬昃作为家中主事之人, 表面上唯有以礼相待,实则心头窝火不胜。 在前厅招待平英郡主之后,这位萧夫人又说要去看祖茔,亲自为老族长上柱香, 姬昃挡不住, 只得从命, 托人去请姬嫣过来。 时隔多日,萧云回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姬嫣, 她打扮得清素,一身翠绿的薄罗攒花纹衫子, 衣襟上刺着点点细如零星的珍珠,如云的一把青丝盘成灵蛇髻, 嵌珍珠的木兰玳瑁簪斜缀, 身后翡翠般晶莹的髮带长长地披向背心,除此之外别无余饰。山间的湿润的微风吹拂着她的面颊,搔乱她两鬓的髮丝,鼓动那一袭绿衣, 她朝着平英郡主缓缓行礼。 「姬嫣见过郡主。」 「呦呦,几年不见,我早不记得了,你原来早已出落得是亭亭玉立。」平英郡主眼角堆着笑意,朝她握住了素手,一见面,便将手腕上那只白玉镯子脱下,顺手就推到了姬嫣的手腕上,根本没给她反应和拒绝的机会。 姬嫣微微一怔,这时,姬昃站出来道:「郡主,我这大侄女这次在回河东的路上,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教人重创了喉部,现在发声都困难,她平日里不爱说话,寡言少语的,郡主少担待。」 姬嫣这还没开口呢,他便先一根刺扎下来,当谁看不出姬昃这老狐狸的心思,无非是不乐见姬、萧两家的联姻。 平英郡主脸色不变,朝身旁的萧云回道:「你陪着姬郎主,为娘同呦呦有些话要说。」 「是。」 平英郡主携姬嫣的手漫步行走于山间小道,虽然风是清凉的,但姬嫣手腕上的镯子却热得发烫,她也不愿再这么继续走下去,可始终找不着话回绝平英郡主的心意。 平英郡主见她不肯说话,自己便开了口,微笑着说道:「早前我的寿辰,便应该与你相见的。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说到这儿,她停顿了少顷,露出惋惜之色,「你父亲在金陵,可还健朗?」 姬嫣点头:「谢郡主记挂,家父一切安好。」 第148页 「那就好,」平英郡主点了下头,「听说你在路上受了惊,也不知经歷了什么,想来令你很是难捱。云回这孩子回来都同我说了,也同我说,他此生非卿不娶,我正想来,问一问你的意思。」 她们在满地接骨草的白花丛中停了下来,平英郡主神色坚持,握住姬嫣的纤纤玉指,半点没松的力道,「呦呦,你对云回,是否有心?你是否怜他,多年来痴心不改?」 姬嫣没有立刻回答。她非常感激萧也的一片心意,不知如何还报,上次血月齿草,这次是在栖霞山再度相救,足可见他对她的用心与诚意,她不知道,嫁给萧也是对还是不对。 不等她回答,平英郡主又道:「呦呦,恕我直言,从前你还是太子妃,我曾三令五申,教他转变心意,不可再惦念已婚之妇,就是后来,你与太子和离,也身负皇命不得再嫁,我也不乐见云回欲抗旨求娶于你,但是现如今,这些已全都不成阻碍。太子今日为庶人,你便是自由之身,再没有皇室之妇不得二嫁的规矩。呦呦,女子这一生,终究是要託付于男人,与其找一个喜欢的,但他心中却没有我们的郎君,不如嫁一个全心全意,满眼皆是我们的丈夫,你说是么?」 姬嫣仍然没有回答,仿佛依旧在思量着什么,恍惚出着神。 终于,平英郡主耐不住了:「呦呦,你如此为难,难道是心中,始终难以忘怀的是废太子?」 姬嫣吃了一惊。或许是河东天高皇帝远,对金陵诸多事都不敏感,其实早几天前姬嫣就知道王修戈已经被废了,一直都没什么真实感,但是,这简直离谱!要知道她切身经歷过前世的一切,分明知晓他明明是做了皇帝的!现在的走向,已经是完全脱离了预想,还是说,王修戈这又是在打算潜伏着,意图造次一步登天? 她轻轻激灵了下,急忙摇头,「不,没有的事,郡主多虑了。」 平英郡主松了口气,改换了微笑,她的面相看起来庄严,就如同庙里供奉的婆罗天神,就连带着笑意之时,依旧难掩那股不怒自威之气,比袁皇后的气势还要高不少,令接近的人都不自觉感到自己矮了一筹。姬嫣更是觉得平英郡主不大好亲近,这时,郡主笑道:「这是最好了,女儿家脸皮薄,我知道,我给你一段时日考虑,若是你不拒绝,我便当你同意了,回头,便下文定到你金陵家里去,这件事,你的母亲是乐见其成的,至于你的父亲,我想我可以向他保证,云回此生定不负你,半点不敢教你受了委屈,只要你与你母亲同意了,他应当也不至于反对。姬家与萧家本来就有深交,若能结下两姓之好,将来便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了,呦呦亦是聪明的,懂我这糙话。」 姬嫣勉力挤出一丝笑容,向平英郡主福了福,「是。」 之后,郡主便带她先回,平英郡主一人上了马车,姬氏族人随行送客,只余下萧也伴着她在山间行走,此处再走上半个时辰,便可以回到姬氏家中,萧也现如今客居姬家,本可以时时与姬嫣见面,然而剧烈这么近,还是远远觉得不够,只愿再近一些,因为就算见着面,心底的思念也没减半分。 「呦呦,你还回金陵么?」现在,她在老家也待了不久了,看过祖父之后,不知何日启程回金陵,她父母兄弟都在那边,应当不会在老家真的定居。 姬嫣道:「还不知道,目下还不愿回。」 「也是,」萧云回颔首,「金陵情势复杂,近来确实不适宜回。」 姬嫣想也猜得到,被贬为庶人的王修戈,多半将他的玄甲军交了出来,袁家想咬下这块肥肉已经很久了,怎么肯放过这天赐良机?各方势力争斗起来,不会好看的。父亲就算想一直保持中立,但只要姬弢这个玄甲军主帅的有力争夺者在,就绝不可能太平。 理族之患当中,兄长身死,是真的战死,还是旁的原因,前世她没来得及查明就死在了冰湖里,现在就算是想提前清理隐患都不可能。但姬嫣隐隐有种预感,怕是同袁皇后脱不了干系。 袁家与太子有着储位之争,与姬家又有着第一世家之争,当太子和姬家合成一股绳之际,他们是很难打破的,唯有先拆掉姬家。 其实多年以来,姬家的基业,无论财力、兵力、朝中势力,已经不如袁家,支撑着姬氏一族屹立不倒的,是千年的清誉,百姓的口碑。若他们也同袁氏一族一样狼子野心,这家大抵也早该败落得一干二净了。所以如父亲所言,不论如何,姬家还是不应站队,而且现在姬氏没有外戚,决不能功高震主,姬弢最好与玄甲军划清界限,不要去抢夺。父亲应当也是一样的心思。 萧云回道:「你可是,还在担心太子?」 上一次,她从昏迷当中醒来,连话都说不了,但她问的第一个人便是太子。萧云回心中便知道,无论这个人如何负了她,在她心底,始终是占据了一个位置的。 姬嫣定了定神,站到了他的面前,堵住了他的去路,正色道:「云回,我若回答一个是,你是否还执意要与我在一起?」 萧云回亦是一怔,随后,他也坚定地回答:「是的,呦呦,我不管你心中都有谁,就算你爱我淡薄,不如我爱你深厚,我也愿意,只要你肯给我机会,让我来照顾你。」 「呦呦,我想这样,已经很久了。」 姬嫣望着他,怔愣地道:「你怎么这样傻?」 第149页 萧云回微笑:「你不也一样?看来我们从小就是一样的人。」 是的,萧云回就是那个会待她很好的,最合适的人,他甚至了解她,更多于自己。姬嫣垂眸,深深唿吸,仿佛终于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朝他伸出右手,慢慢滑入他的掌心。 萧云回瞬间屏住了唿吸,不知该作何反应,直至,姬嫣柔软的手指根根梳理过来,与他十指紧扣。萧云回呆滞得没有动作,被姬嫣一举变成了个雪塑的傻人,她笑靥如花,温声道:「我们一起下山吧。」 萧云回终于回过神来,「好!」 雨后的山路蜿蜒而迂迴,这条归路通向温柔。 萧云回终于握住了姬嫣的手,将他珍之重之地揣好,前行而去。 暮云涂染漫天,瑰丽华美,山道上云脚低垂,风吹拂着两人的衣袂与髮丝,远远地,渐重合为一人。 …… 天气初晴,王修戈在益王府的内院闲坐,掌中的刻刀,一笔一笔地刻着木人。 王素书也不知道二哥是什么时候学会的木工,好像还挺是那么回事,不费多少功夫,就出来一个人形了,看它长裙丝绦飘拂就知道是个女子,王素书幽幽嘆气。 王修戈也不看他,淡淡道:「叫你去问姬弢,问了么。」 王素书比划了一下他的身形,「二哥,你在这儿,我怎么放心去百越。」 王修戈微微一笑,「莫将事情推我头上,回头来赖我……勿谓言之不预也。」 「是,是,我不会赖你的。算了,我还小呢,打草恐惊蛇,循序渐进,慢慢来吧,这次都把他吓得躲到百越去了,还有下次,大概得躲我,躲到琉球了,我很有耐心。虽然采采是男孩,但是我喜欢他跟他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呢。谁说男孩子就不能成亲呢,我以后是要和他做一对江湖奇侣的。」说完,还不忘给他二哥心上撒把盐,「我这认死扣的德性,可绝对是跟二哥你学的。」 王修戈攥刻刀的右手一僵,眉眼刻歪了一笔。 没有人想得到,知道真相的灵经,原来根本不在意。 「益王殿下。」下人骤然来报,「外面来了一名女子,她说求见……」 正说到这个男女问题,突然来了个女人,王素书没心情应付,拂了拂手道:「赶出去,不见。」 下人吞吐着,将话说完,「不是,她求见的是二……郎君,自称姓潘。」 王素书睁大眼睛,自觉闹了个大乌龙挺没光的,结果他二哥接口就道:「打出去,不见。」 「……」 这回是真不见,下人连忙应下,要将那白莲花般柔弱不胜的潘娘子打真箇「打」出门去。 只是才转身,没等走远,王修戈蓦然唤住了他,「等一等。」 下人恭恭敬敬地叉着手垂眸敛容而立。 王修戈的黑眸深沉如渊,「将人带进来,我单独见她。」 「是。」 这回应是不会再变卦了,下人低着头出去。 王素书特别惊奇,一手托住松开手掌便往下掉的下巴,「二……二二哥,莫非你那潘娘子,还真能找到?」 除了那位潘枝儿,王素书想不到还有谁能让二哥的态度变得如此奇怪。 但,王修戈低头琢磨着的木人女子,分明是姬嫣的模样。王素书瞭然于心,以为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了。 王修戈知道他心里怎么想,淡淡道:「等会我发令,你便将她拿下。」 第70章 挺好的。 下人去后, 王素书将几乎快要脱臼的下巴掰回原位,诧异地凝定着王修戈,「二哥, 潘娘子……」 「她是个细作。」王修戈讥诮地一撇薄唇,露出令他熟悉至极的轻蔑的笑意,「这些年, 我让人散布出去的潘氏的画像与生平均真假参半,从一开始,就没抱着希望能找到已死之人。」 「呃?」王素书困惑不已,但毕竟也是益王殿下, 太明白权利斗争是怎么一回事,他很快便明悟了,「所以说,这招叫作放长线钓大鱼, 等着袁氏咬直钩上来?」 「袁家在我身边部署的棋子绝不止这么一枚, 但过去那些细作多不好用, 早已被处理干净了。他们费尽心思,才上了这张底牌。」也是最大的武器。 一个个混迹于王修戈圈外的盯梢人, 总不如一个体己的枕边人好用,这就是美人计了。 王素书缓缓颔首, 「是这样。二哥,你还是……小心点儿吧。都到这个地步了, 袁家还不放过你, 真狠。」 「也不尽然。」王修戈道,「潘氏或许另有所图。」 图……什么?图你美色? 王素书看了眼王修戈的脸,往咽喉里咽了口唾沫,没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潘枝儿被下人引路至偏房, 她的外表看着平静温婉,但一直紧张地搓手,额头髮出了幽幽香汗,每过一刻,便会往外张望几眼,不知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她想见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日影西斜,倒悬的竹簟被风捲动簌簌作响,潘枝儿再一次看向门外,这次,目之所及,出现了一道身影。 那身影也并不如何魁梧,自然,也不能算单薄,潘枝儿第一眼就认出了人。但是,他是坐着轮椅,出现在门口的,下人将他推了进来,便又离去。 潘枝儿惊呆了。 男人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但显得冷漠而疏离,似乎是在打量着她,若有所思。 第150页 这时候,应该立刻抢占先机,潘枝儿打定主意,心思一横,豆大的清泪说挤就挤了出来,她趔趄朝前扑过去,几乎扑倒在王修戈的轮椅上,随手,柔软的臂膀向他紧箍,犹如圈住了人间全部,既小心又用力,哑嗓道:「殿下!枝儿可找着你了!我是枝儿啊……」 王修戈依旧一动不动,黑眸深沉,细看来,哂然而轻慢。 说实在,他没有心,也没有精力再去对她虚与委蛇,就连皇位,他都没空再理会,何况区区一潘氏。 感受到男人身体的僵硬,潘枝儿终于停下了戏剧般的自我感动,她诧异地松开他,去看他的神色,但见他面含笑容,薄唇微微上扬,潘枝儿也不知为何,心脏蓦地狠狠一抖。 「殿、殿下。」 王修戈唇角微扬:「我如今已是庶人百姓,你想从我的身上得到什么?」 潘枝儿一愣:「不、不……枝儿绝无攀龙附凤之意,枝儿找了殿下多年,从前殿下是人中之龙,枝儿只敢远观,不敢靠近,现在殿下一时落魄,枝儿只愿陪伴殿下,便如同我们昔年在掖幽宫作伴一样。枝儿自知身份低微,决计不敢贪图妄求,只想为奴为婢,殿下,您给我这个机会……殿下……」 她咬着下边的那块粉红的唇肉,执拗更深地,将他一瞬不瞬地望着,仿佛便能从此,窥出王修戈心头的一丝柔软和温情,化作她最有利的筹码与武器。 「为奴为婢。」 再一次咀嚼同样的话语,恁的好笑! 「枝儿,」他笑了一下,「你的贪慾,在我所见的女子当中,当属第一流,倘或你诚实招认,或许还有一线机会。你,真的只是愿意在我身旁,做我的奴婢么。」 潘枝儿待要说话,却被王修戈的眼眸一盯,霎时偃旗息鼓,怔怔地将话咽了回去! 没人告诉她,这个废太子是如此难缠之人。就今日见了第一面,看起来他好像相信了自己的身份,但全然一副冷淡做派,抛出这个问题,是要她该怎么回答? 看他现在坐在轮椅上,不良于行的模样,潘枝儿心头更加没底,这太子自请废黜,敢情是因为已经成了一个废人了不成? 既如此,她何必又在一个不可能翻身的废人身上花费功夫! 事已至此,那不如赌一把! 「枝儿想要的,是能陪伴着殿下东山再起,看到殿下重新登临顶峰。枝儿不求别的,殿下若是能心愿得偿,便是枝儿最大的安慰。」 王修戈道:「还在扯谎。」 潘枝儿:「……」 王修戈问:「你这样的细作,还有多少?」 这已经是赤.裸裸,挑明了说了,潘枝儿的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紧紧咬住牙齿,齿关发冷。 王修戈微笑道:「忘了告诉你,第一,东山再起?你恐怕是找错了人,我无此打算,第二,就凭你,区区细作,倘或袁氏有难,或是被人揪住了把柄,第一个被退出去消弭干戈的靶子,就会是你,第三,其实你和真正的潘氏,长得一点都不像。」 潘枝儿怔愣,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这不可能!」 「来人。」 摔杯为记,随着王修戈将桌面上的瓷盏推倒,久等在外的樊江带着人一哄而入。 王修戈的双臂交叠,好整以暇地望着仓促变得花容雪白的女人,吩咐道:「送入刑部,就说,益王府捉到一个行窃之人,丢了一块玺印,着人问她,她背后主谋是谁。」 「是。」樊江向来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情,立刻将潘枝儿从地面扯起来,将其双手反剪在身后,拖着往外走。 直到这一刻,潘枝儿都仿佛身在云雾之中,「这不可能……我到底哪里不像真正的潘氏?」 王修戈朝后拂了下食指,一个字都吝惜于给。 潘枝儿是袁家苦心孤诣训练多年的细作不假,但,想来这样的人,袁家从来都不缺。 一开始,潘氏接近自己,自然是为了给袁氏传送消息,然而自入东宫以后,她便迷惑了,衡量利益以后,潘氏认为,只有倒戈向他,将来才能有登临凤阙的机会。 一个并不聪明,但也不算太笨的人,在考量之后,便已经毅然背叛了袁氏。众所周知,两姓家奴是细作的大忌,前世王擎川死以后,袁氏应当就已经看清了潘枝儿的真正用心,便不再用她。随后,更是派人一不做二不休害死了姬嫣,让两个宫人将这笔血债顺理成章地推到潘枝儿的头上。名目是女人善妒,潘氏心比天高,意图染指凤位。 同样,放在今世,无论王修戈作何决定,一个随风倒的墙头草都不值得信任。 她自信过人,也不知从何而来,简直荒谬可笑。 「主公。」 韩婴悄然落在了他的身后。 自从他被废黜,交出太子印玺,搬离东宫以后,旧部对他的称谓发生了改变。 王修戈略有惊诧,扭转过眸:「你不是在河东么?」 韩婴的头髮已经冒出了一大截,早已不是当初那寸短,他低着头,额前的头髮挡住了目光,实在不晓得应该怎么说,他为难至极,然而最终仍是开口,道:「属下被萧家的人发现了。属下想,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 不必明说,王修戈的瞳孔倏地震动。 然而韩婴看不到,自顾自接着道:「姬娘子的安全,自然有姬、萧两族的人庇护,萧氏对属下敌意颇深,属下没有办法,只得先行返回金陵。那萧世子,已经与姬娘子……说亲了。」 第151页 面前久久没有动静,连半点声音都无,韩婴呆怔半晌,勐地抬起头,只见王修戈突然按住了自己的右臂,额侧青筋痉挛,脸色也浮现出一丝青紫之气,韩婴吓得破音:「主公!」 早知道他就不说了,「薛先生!」 他要出去喊人,王修戈制止了他的去向,韩婴停了下来,目光焦灼,忐忑不安地搓着剑鞘,不知该说什么,便小心翼翼地道:「薛先生应该在益王府,属下刚才看到他了。」 「不忙,」王修戈将身靠在轮椅一侧,低下头,慢慢平復唿吸,「你方才说,萧也与阿……姬娘子,已经说亲了?他们,谈婚论嫁了?」 韩婴现在后悔不迭,恨不能手舞一把大铁锤咣当砸脑门上,将这个人头猪脑的自己给砸晕当场,好死不死的,偏当着主公说这话来,又恰巧薛先生不在。他哭丧着一张脸,道:「您就别问了成么。」 王修戈摇头:「不成。」 韩婴抿了下干涩的嘴巴,倒他身边去,一手勾起青瓷茶壶,咕咚咕咚,往里灌了一茶壶的水,茶壮怂人胆,他扭头就道:「文定就这两日,就送到金陵来了。」 王修戈的右手压在轮椅扶手上,长指轻一下重一下地摩挲着檀木,目光悠远,末了,嘴角轻轻一弯,「挺好的。」 「……」疯了么这是。韩婴吓得汗毛都炸起来了,掏开衣袖一看,不夸张地说胳膊上都齐了一层密集的鸡皮疙瘩。 这,恕他直言,好在哪? …… 河东,端阳节刚过不久,入夜,夏风送来的空气中还漂浮着清澈的荷香,艾草和五色璎珞络子琳琅满目地挂在姬嫣的小院里,白芍褪尽残花,其叶蓁蓁,正是一切都蓬勃葱茏的好时候。 平英郡主着人送了好一些缎子过来,都是时兴的锦缎,花样颜色比起贡缎也半点不逊,翠鬟眼光好,帮忙在一堆厚礼里挑着,择了好些送裁缝铺子里,照娘子的身形量体裁衣。 府中上下都热闹起来了。一日过午,萧云回约姬嫣荷塘游船。 姬嫣想也没想,欣然前往。 一叶扁舟行于水中,噼开清凌的波浪朝前行驶,莲花出水很远,能过人头,萧云回手把船桨,到疲倦时分停了下来,泊船莲叶之中,头顶是遮阳的田田的叶子,在他清隽秀逸的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绿光。 他将姬嫣的小手握住掌中,眼神些微闪躲,「呦呦,不瞒你说,我就是到现在,都依旧没有太多的真实感,总觉得不过一场梦……」 姬嫣抿唇微笑,并不说话。 萧云回道:「虽然,金陵姬相那边还没有答覆,我心中甚是忐忑,但是我有信心,便是姬相这次不同意,在我坚持之下也一定会点头应允,呦呦,到时,你可愿从金陵乘车,我……」他俊脸一阵红。 姬嫣摇首,「金陵路远迢迢,有许多的不便,还是在河东好一些。不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婚娶之事过重,还是应当我亲自同父母说,所以,择日我便回一趟。待婚期定下来后,我会在河东等你来。」 说到婚姻大事,姬嫣口吻从容冷静,萧云回稍有些失望,然而很快,他的灰心便又为一股振奋的精神所替代。不论如何,这次是呦呦心甘情愿地点头了。 「我送你去金陵。」萧云回自告奋勇地站出来,并起了身,阳光霎时间聚拢到他的身上,晒出了一层金色的晕,姬嫣有些目眩神迷,抬起手背,轻轻遮挡了一下日光。 「不用了。我只是回去告知一声,待不了多久便回来了。」 萧云回这才作罢,虽然心头多少有些难捨,又想到废太子,幽幽吐了口气。 剩下几日,他们游船踏花,採莲南塘,琴曲相和。 直至出发的日期来临,姬嫣在姬氏家臣的陪同下,出河东返回金陵。 行路一个月之久,终于抵达金陵,从淮河走水路,脚程快了不少,抵达月迷津时,姬弢亲自带人来接,姬嫣问及家中状况,姬弢只说一切安好,并向她提起婚期,「父母均已点头,只是还没有选定佳期,依我之见,此事宜早不宜迟。」 世间居然有如此迫不及待欲将妹妹推出门去的兄长,姬嫣惊诧至极,回姬府途中,姬弢问:「妹妹,那萧云回娶到了我姬弢的妹妹,还敢纳妾么。」 那平英郡主说得天花乱坠的,将自己儿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姬弢通通都没记心里,就唯独这句,还值得推敲一二,若真的也罢了,若信口胡沁哄人的,将来他兰陵萧家的世子做了家主,变了心如何? 「哥哥以为?」姬嫣反问。 姬弢轻咳一声,「哥哥以为,男人十有九花,最重要的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不然就算是舌灿莲花,也不值得託付。妹妹,你要是觉得这人可以,是个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就不要放过,婚期早定,可你要是心头还放不下什么人……」 他停顿少顷,俊俏的墨眉微微扬起。 「何必勉强自己。」 姬嫣摇头:「兄长知道呦呦,难道明知是一道覆辙,还一如既往地踏上去吗?这条不归路,我早已撞在了南墙上。他是对我有恩,我可以还报,但不会用感情和婚姻来还报。」 姬弢悠悠嘆口气,不知为何,眼神显得有些黯淡。「也是的。看来你是真的喜欢了萧云回,那哥哥就祝福你,兜兜转转,终于得觅良人。其他什么,有哥哥替你摆平。」 第152页 他侧身让出道,让姬嫣在前边走。 时隔多日,再一次于金陵城中得见妹妹,风飘飘而吹衣,将她鬓髮乱拂,如画中之人那般。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那个小时候会撒娇会脸红,会让人疼爱窝心的妹妹,身上多了一种波澜不惊的从容,一种看破世情的透彻,说不上是好是坏,就是…… 有点儿可惜。 姬嫣跟随姬弢回府,将自己回河东的一切见闻禀告父母,林夫人听罢忧心不已,非要确认姬嫣身上的伤都好了不可,且没有留下病根。但姬嫣健康得很,腿脚也早好利索了。 虽然姬婼已经在他们的安排下被送走,但姬明依然被烈帝扣押着。 姬昶解释道:「不必担忧,姬明已被释出。」 太子已然成了废太子,那么还要一个牵制他的把柄作甚?烈帝现在最头疼的,应该只是扶不上墙的楚王殿下,要如何服众。 第71章 我已经不是殿下了。…… 端云宫, 正是酷暑,袁皇后将新鲜的水蜜桃放在深井之中湃了几个时辰,捞上来个个冰凉入骨, 修长的玉手轻而易举地剥去水蜜桃的表皮,露出里头雪白盈嫩的桃肉。用刀片成四瓣,倒上冰镇的酸乳酪, 白玉盘盛起,端到烈帝的面前,袁皇后笑容嫣然:「皇上,尝一尝?」 烈帝伸出手, 拿起了一块,放在嘴里,几乎是牛嚼牡丹,囫囵吞下, 也未能够尝出什么滋味, 淡淡道:「魁节呢?」 袁皇后笑道:「魁节近来喜欢上了治世文章, 臣妾怕他读了些不该读的邪门歪道,反而误入歧途, 便托人去说情,给了找了几位当时名宿做老师。这老师不但满腹经纶, 治学严谨,且懂得因材施教, 扬长避短, 魁节这回是跟对了人,也爱学了,日日上先生私塾听课,不怎么入宫来了。前日, 还写了一篇文章,臣妾见识浅薄,评不出好坏来,正想请皇上瞧一瞧,看他近日可有长进。」 皇后一开口,烈帝就知道她是什么心肠,并不说破,沉吟点头道:「拿来。」 便把手一招。 皇后身旁的老嬷嬷从她的书案上取下了一卷宣纸,递上来,烈帝伸手接过,皱眉看罢,点头道:「不错,果然大有长进。」 放下书卷,又客气问先生是谁。 袁皇后说了名字,此人名叫张星汉。 烈帝沉吟道:「不错,是位治学大家。」他伸手,端起了那晚浸了桃肉的乳酪羹,低头抿了一口,「改日,朕着灵经一道前去,也该听一听。」 袁皇后悉心为他捧羹,温柔的眉眼霎时间犹如美玉生罅,发生了细微的裂变。 言者有心,皇帝的意思是,他要让灵经来与魁节竞争储位。 比起王修戈,魁节自是不如,然而益王又算是什么?他母妃出身下贱,他自己年幼且不知事,冲动有余,缜密不足。 这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当年巫蛊之祸传出的流言,在帝王的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这种子经过十多年的灌溉,早已长成了参天巨树,轻易是撼动不得了。烈帝心思深,连这个他最信任的枕边人都从来不说此话,对魁节依旧宠爱有加,但私心之中他一定对巫蛊谣言有些信以为真。 袁氏这些年一直在溯源巫蛊流言,希望找出它,并破除它。 然而多年来一无所获,全因为当年烈帝手腕残忍,下旨将所有涉及之人屠戮殆尽。 「皇上,」袁皇后机智地撇开这话题,不愿深谈,转弯道,「姬嫣回了金陵。」 烈帝冷笑道:「废太子和离的妇人,与废太子都已无关,何必还拿来朕跟前说道。」 王修戈请辞储君,难道不正因为这个妇人么?自己这个沉郁的二子,他算是了解,一贯枭雄手腕,杀人戮尸,斩草除根,论狠绝连他也远有不及,竟会突然受困于「情」之一字,着实荒谬。若不是他自甘堕落,便是姬嫣手腕高明,习得一身狐媚之术,专用以蛊惑帝王心。 然而袁皇后却告诉她,「这姬嫣,已经定下了与兰陵萧家的婚事,皇上,这件事您怎么看?」 烈帝一怔,若有所思:「哦?她又要嫁给萧也?」 袁皇后笑靥款款:「是呀。这萧云回,人称九原第一公子,样貌家世秉性,都无可挑剔,平英郡主对姬氏阿嫣甚为满意,偷摸向臣妾塞了几个大红包,托着臣妾在皇上跟前吹吹枕头风,替她美言几句,好成全了这桩美事。」 烈帝道:「你怎么看,便怎么说。」 「是,」袁皇后回话道,「臣妾妇道人家,原不应多嘴,但这姬嫣,臣妾以为真真是个可怜之人。」 烈帝奇了,挑眉道:「怎么说?」 袁皇后靠在罗汉榻上,并不起身,只是朝着烈帝盈盈垂首,轻笑,「原来废太子是何等心性,皇上知晓,臣妾知晓,阖宫上下无人不晓,他心念旧人,又一贯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主儿,姬嫣在东宫受了多少委屈可想而知。那会子废太子还拥储君之位呢,谁人能想到今日,姬嫣尚且铁心与其和离,这不是难熬,不是受了委屈,是什么?可陛下降下的旨意,赐的婚,她先时不敢违抗,后来铁心和离,又落得个不得再嫁的规矩落身上,岂不可怜?」 烈帝若有所思:「这便是朕的过错了?」 「当然。」袁皇后煞有介事地点头。 烈帝有口无言,说不出话来。他得承认,其实皇后之言颇有道理,没得反驳。 第153页 半晌,烈帝便又摇头,「强辩强辩。」 袁皇后知道他已有松动,只是碍于颜面,故而不敢承认罢了,心知肚明,倒也没有拆穿他,只道:「今日,姬氏之女另觅良缘,难道不是好事一桩么?」 「好事?」烈帝诧异问出。 袁皇后颔首道:「自然是的,皇上,您何不成全一对有情人,这不也是正好,教废太子从此以后打消了念头么?」 不得不说,袁皇后说再多的话,都不敌这一句话,打到了烈帝心坎上。 袁皇后与烈帝夫妻二十余载,太过了解自己的丈夫,知道他嘴唇微张,眼眸望外,看似岿然如钟,实则暗中已有动摇。 她指了指皇帝跟前还剩下的新鲜蜜桃,笑道:「事情要办,就得尽快,臣妾已经拟好了贺礼的名目,皇上,此事您全然不必出面,臣妾送了他们的新婚贺礼,那便是代表了皇上的意思了。这桃甜美多汁,您多尝尝。」 袁皇后不但动摇了烈帝的心,还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烈帝扭脸看向似乎心情颇佳、笑容和煦的皇后,虽明知她心头打着千万个主意不让王修戈回归宗室,他的目的并不相同,但觉得也可以借一把力。 …… 林夫人得知姬嫣回来,早已派人将她的房间清扫出来,还是原来的陈设,姬嫣入内第一眼,所见的便是那把白云浮。 不知为何,第一眼见到那把琴,所想到的便是那日在雅思居的情景。 不知深浅的皇叔,从天而降的王修戈,还有后来,这把来歷不明的白云浮。 姬嫣素手拨弄琴弦,琴弦一勾、一放,便是一段丝滑的余韵。 姬弢正好从外间跟了进来,见到姬嫣百无聊赖地勾着弦,霎时脸色木然,转身不作声地往外退,但姬嫣压根心不在弦上,早就留意到了姬弢的背影,蹙眉道:「兄长。」 走也走不脱的姬弢唯独怪进门来,脸上堆了笑意:「呦呦。」 姬嫣手指着白云浮,眉尖若蹙:「兄长,你实话告诉我,这把琴,究竟从何而来?果真是你拿了一万两,从太子手里买来的?」 姬弢就知道,纸包不住火,到了这个时节,姬萧两家的联姻已成定局,王二还不知怎么心如刀割,大抵是一时恻隐,终于向她吐露了实话:「不是。」 果然。 姬嫣想自己这是愚笨,早该想到会是如此。 不等她问,姬弢已经回答:「太子……王二,知道你喜欢这把琴,所以买下来送你了。他知道要说是他送的,你准不会收,反正就每次都借我的名义。这把琴,就是我用玄甲军的兵营地租赁权和他换来的。」 「……」姬嫣望着跟前拿人手短的兄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但她也捕捉到了一丝细节:「每次?这么说,不止一次,不只有这把白云浮?」 姬弢脸色艰难,往下点了点头:「嗳。」 姬嫣皱眉道:「有哪些?」 姬弢神色迟疑。真要说起来,那就多了。 他如数家珍地在姬嫣跟前招供:「呦呦,你不是总嫌弃你的笔不好用么,不吃墨,枯燥,易分叉,后来我送你的那支,你常常拿来作画,其实不是我送的,是……王二他,托我的名义转交给你的。」 「哦,对了,」他走到博古架后,「这东西,也是。」 他信手拈起了一块黑不熘秋的磨刀石。 「怪异么。我当时还以为王二有什么臭毛病,他说你的刀不够锋利。我心里想呦呦什么时候藏刀了,他又怎知你的刀不锋利。还叫我给你磨快点儿,不然防身都够呛。」 姬嫣怔忡。他倒确实知道。除夕夜那天晚上,他抓着她的匕首刀锋,一刀朝着心脏那块地方扎了进去,血流了满袖管,她到现在想到那画面,双手都忍不住紧缩发抖。 但也正是这块好用的磨刀石,让姬弢将刀刃发硎,后来被蛇怪掳走之际,她才能及时地割断绳索,在恰当的时机撞向老蛇怪的背部,令他被王修戈一剑反败为胜。 「还有那就多了,最奇怪的那就是芦荟膏。对,就娘找苏记拿来的那几块。」 姬嫣的心头轻轻一跳。 怎么连芦荟膏也…… 「唉,不说了,我一个大男人,就算是送母亲妹妹,也送不出这种东西,我就想了个辙。正好打听清楚母亲常在苏记订水粉,我顺手把东西塞给了苏记的老闆,跟他说了,只得转交给姬家,别的人一律不准给。」 难怪。沈星竹那般垂涎,真诚上门购买,那老闆也死活不松口。 「嗯……呦呦,你不会怪我吧?」几天呀有点拿不准,说实话,若不是王修戈执意恳求,他也不会答应下来,至少不会那么痛快。 姬嫣匀净如雪的面庞上微微带着一分笑容:「明明是我占了好处,责怪兄长,岂不是不识好歹了么。」 姬弢长出了口气,道:「自你河东以后,他也没再来找过我了,想来是知道你和萧云回已成定局,再纠缠下去,也挺自讨没趣的,是么?这些东西,你倘若需要,就可以继续留着,若不需要,还了他就是了。」 姬嫣反问:「他在何处?」 「金陵皆知,」姬弢摊手,「益王府邸。」 姬嫣道:「兄长如果要退还,该用什么名目?届时只会让王修戈知晓,我姬嫣故作清高,东西收了,用了,再藉手送还。」 第154页 姬弢一脸懊丧:「是,都是为兄的错,我考虑不周。早知道,说什么也不该耳根子软的。」 姬嫣笑道:「你不是耳根子软,只是拿人手短。」 这可没甚么区别。姬弢耷拉着脑袋,一脸听训模样。 姬嫣道:「我去还吧,正巧有些事,终归要说开。」 上次栖霞山不告而别,姬嫣攒了满肚子话要对王修戈说,而后,他却一直似乎要将一切痕迹抹掉。 但她不能做不识好歹的人。 姬家对待恩人的方式,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绝不会恩将仇报,恩怨不分。如果王修戈能提出什么要求,她会尽力地做到。只除了,一件事。 决心已定。 姬弢道:「你刚回金陵,稍作休整,明日一早,我派马车在门口接你,送你去益王府。呦呦,为兄明日军务在身,正值多事之秋,我从明天开始便要住在军营里了。你替我向父母告一声,美言两句。」 姬嫣听了出来。玄甲军的兵权谁都想要,包括且不仅限于姬弢。 作为妹妹,她理解并支持他的决心和志向。 翌日一早,姬嫣在姬弢的安排下,登上了马车,一路车辚辚马萧萧,绕了几乎大半座金陵城,直至晌午,才终于缓缓停在益王府门前,报知阍人,从前厅到后院,一路唿和声连绵不绝,姬嫣仰目一望,侧门的青墙内,生长着几棵茂盛的枣树,正值开花时节,淡黄的小花隐藏在茂密的叶间,朝垣墙外探出了头来,绽开明媚笑靥,似在把手招人。 未几,侧门大开,益王府的管事下人出门迎接,一路指引恭敬周到:「益王殿下说,姬娘子若来寒舍,蓬荜生辉。二郎君在房中等候,他身体强健,劳您记挂着,实是抱歉。」 姬嫣顿了下,道:「多谢。」 转过折角,几重斗拱飞檐,下人带着姬嫣转入后院。 王修戈的院落。 清清冷冷的,犹如金陵城中的一处山乡村野,篱落荒疏,仅仅种植着一些曼陀罗花,花开得也不甚繁密,只有些粉白颜色,算是寥落之中一点的点缀。 下人姿态恭敬地指引:「请。」 姬嫣得以步入花圃当中的主路,正撞见屋舍里之人,端坐提笔,似乎正临摹着什么字帖。 日光淡淡斜照,落在王修戈俊挺深邃的眉眼之上,投落浅浅的一层阴翳,似调匀了的水墨,晕在那张稜角分明的脸上,泛着玉石般光泽。 只是眉眼间,略带一丝的憔悴。 姬嫣拎起长裙,朝门槛一步跨了过去。 这里竟无旁人,伺候的下人也难看见几个,且都守在外头。 姬嫣稍有些不自在,他不出声,只好她这个主动拜会的人,先打破岑寂的尴尬:「殿下。」 王修戈仿佛才看见她的身影,手指将笔一停,搁在手边的笔座上,抬眸,一缕明媚的光,从眼底慢慢剥落下来,几乎是瞬间,脸色变作了吃惊,紧接着,便是躲闪,最后,化作了自嘲的笑容。 「嗯,我已经不是殿下了。」 第72章 最后一个要求。 姬嫣拜谒益王自不会空手, 给王修戈的礼也不可少,这时姬家随同她前来的下人,将一口口大箱子搬到了这间院里, 王修戈彻底放下了笔,窗外人头攒动,想来可知她是多大的手笔。 「何意?」王修戈的俊脸宛如罩了一层阴灰颜色, 「报答我?」 姬嫣福了福:「礼再厚也不足重,这只是姬嫣和家中的一点心意,殿下还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向我提出。但有所指, 不敢不从。」 王修戈不怒反笑:「我没让你报答。」 看了眼桌案上墨水淋漓的宣纸,眼底的光也犹如初熹的星辰寥落暗淡了下去。 「听说了。婚期何日?」 姬嫣如实道:「家父与萧侯正在商榷,若不出意外,应是十月初九。」 王修戈的墨眉从中缓缓折成一道川:「还有这么久。」 姬嫣沉吟着道:「过不多时, 我要回河东老家, 于金陵或许待不久长, 之后更是,路远迢迢鲜少回来, 就算是归宁,身份有变, 只怕也不能与殿下像今日这般相谈,姬嫣欠了殿下的, 何止区区性命, 殿下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还请提出,我一定尽力。」 任谁不傻,都听得出, 她是划清界限恩怨两清的意思。 王修戈抬手按住闷痛的额头,「没有。」 声音有些哑喑:「你不欠我什么。」 姬嫣迎风而立,柳眉轻悬。 「姬娘子。我是喜欢过你。」他慢慢放下手,露出后边黑沉的眸,「你了解我。我若喜欢一个人时,不计代价,不择手段,我什么都做的出。对你是这样。你不必觉得亏欠我什么,本就是我自愿,或者是一厢情愿。既然你不把我的喜欢当做一回事,将我的尊严放脚下碾,我又何必不识相去自讨没趣。现如今你我都释然了,没有关系便是最好的关系,不是么。回礼不需要,姬娘子请回。」 姬嫣微微一怔。 而他真箇作势要送客了。 姬嫣考虑过很多问题,比如王修戈的储君地位牢不可破,袁家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楚王堕马而死不过就在不远未来,他为何突然自请废黜?这里头可有一分半分的原因是为她?不是她要自视过高,因为这辈子诸事翻天坼地的脱线,起源就在于她这个变数。 第155页 然而姬嫣什么也没问出口,她只是应了他的话,「好。」 如果这就是王修戈对她的要求,那么她遵命,绝不再叨扰。 姬嫣转身,向门外而去,然而迈步到门口处时,突然被叫住:「阿嫣!」 身后传来乍听冷静的难掩焦灼的一道嗓音,姬嫣如愿顿步,回眸看向王修戈,梨花般洁白的清靥上,双眼黑白分明,白如珠玉,黑似浓漆。王修戈忽然错开了目光,「我的榻上有些凌乱。」 嗓音完全地低了下去:「替我理一下可以么?」 姬嫣诧异于他的话,一时没有动。万没有想到他提出来的会是这么个要求。 王修戈暗声道:「只此一件事。自今以后,勿念。」 姬嫣看了看他目光所及,那方窄窄的床榻上,胡乱堆叠着两床软缎锦被。看起来,似乎也不难。 她疑惑地点了下头,走向木榻边,弯腰将被褥两头拾起,这些事她干得再熟练不过,两头拉成对角,便轻而易举地将其叠放成豆腐状的小块。 在去拉另一床棉被之际,姬嫣的手慢了下来。只干了这么点事,她已经香汗淋漓,全因现如今是盛夏。她屋中所用之物都是凉蓆冰鉴,薄毯也不过一条。而她现在居然叠着棉被,还是两套。 不知道是何缘故,姬嫣慢了下来,将棉被摞好之后,倏然转身,却正碰上王修戈一动不动专注地打量而来的目光,眼神一触即分,他神色无异地转过了眼睛,仿佛什么都不曾看见。 姬嫣也意识到了什么,心头涌上来一种极其怪异之感。 「好了。」她低声道。 极力安慰自己,当初她在洪流里脚受了伤,他帮过自己包扎,不过一些小事而已。况再见无期,应是自此天各一方,还在别扭什么,显得小家子气了。 王修戈却惊悚地与她想到了一块儿去了,出声问道:「你的脚……踝侧,已经好了? 姬嫣胡乱地点头,「都好了。」 但谁也没有提白水村郭家暂住的那几日,默契地将此节略过。 王修戈向她笑了笑:「十月初九,可有我一杯水酒喝?」 姬嫣一怔。她看向面前似乎不像开着玩笑的男人,心跳变得有些快,「这,不合适。」 毕竟,他身份尴尬。若他出现,对萧家来说有贬损于身份。想来如果王修戈出现喜宴上,谁都不会愉快的。 王修戈拂手,微笑道:「我与你开玩笑的。你的喜酒,我应是喝不上了。走吧。我便不送了。」 王修戈再一次起身,唤人送客。 在下人步入之前,姬嫣先转身,低头福了福,朝外而去。 直至那道软红绮罗的身影逐渐于眼中消散了芳踪,王修戈的身体便犹如九重垒土之台倏然垮塌,一跤重重地跌回了椅中。 宣纸上的墨痕干透了,只剩下通透的墨光隐矅。 一笔一笔,长横连短横,勾折破铁戟。 他待要重新提笔,手却颤抖得再也提不起力量来,直至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殿下!」 那带着悲哀、痛苦、心疼的苍老嗓音,一下犹如击中了此刻桀骜而孤独的王修戈,他勐然掀开眼帘,只见伏海黄髮伛偻的身影,出现于视野之中。 他扑腾跪倒,「殿下,老奴来陪你了!」 王修戈怔怔地看着他,许久,转眸一笑,道:「你是宫中的老人,有我没我,一样吃得开,待百年之后,也不乏有人送终,何必来受这份罪。」 伏海抹着昏黄老眼层层不断地沁出的眼泪,哭丧着沟壑纵横的脸,说话的声音都直打哆嗦:「殿下,这话老奴从前不敢说,但现在敢说了。小殿下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这世上谁都可以弃您于不顾,但伏海怎捨得呢?殿下,求您让伏海就留在您身旁伺候着吧。伏海这辈子,除了这件事,不知道还能干什么了。」 这世上没有娘亲的孩儿都可怜,有了继母便等同于失去了父亲的孩儿更可怜,但伏海长年累月地待在深宫,那样的小孩儿他只见过一个,那便是小殿下。 明明是嫡出,却过着被剋扣被打压被轻忽怠慢的不公平的日子,明明是兄长,却事事都要忍受其他兄弟的挑衅威胁,明明是金尊玉贵,却要在暗无天日的冷宫里与鼠蚁争食。如果从前,有一个,不是像伏海这样人微言轻开不了口说不了话的贵人能拉他一把,他绝对不是今天这般模样。 还记得,小殿下小时候自己一个人学画画,他画的第一幅画,是一个牵着纸鸢小孩儿,在四四方方高耸巍峨的高墙外,奔跑在山野、在溪水旁。 他小时候的志愿,根本就不是当一个帝王。 可如果没有那些…… 殿下就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殿下。说不准,早就在哪个季节里中了麻风,在哪个池子里溺水了,在哪个高处轰地摔下来了。 「何苦。」王修戈摇摇头,提笔,却已无心在书写,一时脑中有些混乱,许多的字句已想不起来。 伏海叩首:「元后娘娘对老奴有知遇之恩,若没有娘娘施恩,就没有伏海这条性命,老奴要报答娘娘恩情,百死也不足以,小殿下,娘娘临终前可是託付过,让老奴好生照料着你的,可是老奴没能做到……惭愧不已,将来九泉之下本来已经没有脸面,倘若今后还要继续弃小殿下于不顾,老奴这心里……」 第156页 王修戈嘆了口气。 「伏海。」 「老奴在。」伏海不肯起身。 「你,和枝儿,还有枝儿身后的嬷嬷,都是受了母后的恩惠,将本该还报于她的恩情转嫁给了我,却大错特错,不知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本不配这样活着。」他微笑道,在伏海将要辩解之际,他压低了喉音,道,「既然你已经脱离了宫闱,如此也好,我不逼你走,替我研磨。」 伏海大喜过望,眼底的水光唰地便溢了出来,再也没有忍住,一时间泛滥成灾,令王修戈也是诧异,没想到伏海也是水做的人物。 「嗳!」他大声应答,立刻利索地爬起来,凑近去为王修戈研磨。 但他目光一停在王修戈笔下的宣纸上时,伏海着实吃了一惊。 这是写的什么? 密密麻麻,曲折幽微,满是少女心事。 …… 姬嫣停于益王府门侧门旁,回眸望向那开满花的枣树,如云霓似轻霞般烂漫。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王修戈方才看自己叠被的眼神,蓦然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咬出了深红的齿印依旧不感到疼痛。心中那种怪异之感是愈发浓烈了。 她摇头,抖落那股冒鸡皮疙瘩的不适感觉,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回到家里,母亲忽然告诉她,袁皇后派人送了不少的贺礼起来。 袁皇后代表的就是烈帝,她送来这些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姬嫣蹙眉,见那十口打开的箱子里,珠光宝气摧人眼睛,赶紧移过了眼。 林夫人诧异问道:「呦呦,这是宫中送来的贺礼,你不收么?」 姬嫣道:「自然要收,母亲,这是不容许我们退回的。」 林夫人拉住她的手,「呦呦,不论皇后用意为何,她能送来这些,就证明这婚事已经得到皇上的默许了。而且我已经决定了,陪你一起回姬氏老家,你便在那边待嫁。云回的花车来接你,我亲自送你上花车,这一次,我女儿该风风光光名正言顺地得到一段好姻缘。」 「至于你那个哥哥,他要争兵权就让他争吧。」 姬嫣疑惑不解:「母亲之前不是反对哥哥靠拢玄甲军的么?」 「你说得对,」林夫人道,「不论姬家怎么独善其身,现在的局势我们已经被架在了干柴上,敌人举着火把就等一个点火的机会。多年以来我们对袁氏的刻薄刁难始终敬而远之避而不谈,有意保持中立,但这些皇帝看不到也不希望看到。现在太子被废,储位极有可能落在楚王头上,如果真有那一日,焉能再有我们出头之日?不若先下手为强,握住玄甲军,我们这泱泱一大家子的身家性命,才真正有了依託。你哥哥要争夺兵权,成王败寇,我绝不再说什么了。」 林夫人口吻如常,她没告诉姬嫣的一点是,现如今的几位候选人中,姬弢的赢面最大。 第73章 识人 今年春闱放榜之后, 来自四海之内的饱学之士又一批进入了官场,也有一批虽学富五车,却因种种不得已的原因名落孙山。 自科举取士以来就有榜下捉婿的传统, 在大靖,昔日辉煌一时的世家虽然十去有九,然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依然盘根错节不可小觑。袁氏为存留住源头活水,在明知家族子弟已经不再成器的境况下,会优先从每年的贡士每年选取优胜者,揽为己用, 不论威逼还是利诱,借这些人为耳目为爪牙壮大自身。 除了袁家以外,一些规模不足的家族也常用此办法笼络人才,更有甚者破了士庶不婚的铁律, 将家中之女下嫁寒门子弟。 以往姬氏虽然对此心明如镜, 却始终未能参与过揽士。 今时不同往日。 眼看三皇子魁节, 就要在母族的帮助之下登上储位,若还如以前一般暗流中独善其身, 难保不被洪潮捲走。 姬昶与姬弢相谈之后,姬弢突然提出:「父亲, 让妹妹相人吧。」 姬昶吃惊,「呦呦可以么。」 就算如此, 他们姬氏已经与萧家定下了婚姻, 十月初九,呦呦便从河东嫁到兰陵,日后便是萧氏之妇。 姬弢立刻解释道:「不瞒父亲,呦呦识人之能, 远甚于孩儿。孩儿军中有一员虎将,名方晴城,在几次的决斗和突袭中均拔得头筹,可用可造,正是妹妹向孩儿推荐的此人,父亲就算是不相信,也可以先问一问妹妹的意见,孩儿敢担保不会有错。」 他如此肯定,姬昶沉吟着,若有所思。 「好,让呦呦过来。」 姬昶将信将疑,本心存疑虑,但姬嫣竟能很快随口报出一人姓名,「李昧,字玄幽。此人文章词句激烈,胸怀一腔忧愤,往往针砭时弊,所以屡试不第。但我读过他的文章,他的才华毋庸置疑,女儿现场就能为父亲背诵一段。」 姬昶与姬弢面面相觑,虽然没有让姬嫣立刻背书,但心头都不知不觉信了几分。 姬嫣说道:「父亲和哥哥所考虑的很是,二皇子废去储君位,一旦三殿下将来登临大宝,于我们姬家一定是灭顶之灾。恐怕不止我们。袁氏一向志大心小,他们同样容不得其余的世家,覆巢下届时几人能活?依女儿之见,姬氏现在一定要留有保全自身的底气。」 姬弢附和:「或者我们转而支持没有母族的八殿下,我对益王殿下所知不深,但益王与前太子本来兄弟之情至深,这一回更是雪中送炭。如果益王站出来,昔日面向太子抵抗袁氏的旧人不愁不死灰復燃,重成声势。」 第157页 话说得都不错。 姬昶却嘆了口气:「楚王不能治国,益王心性太仁,原本都不是好人选。只可惜了。」 可惜什么,姬嫣听了出来。 平心而论,王修戈的帝王做得不差,在她前世死的时候,北夏已经被灭去威风,偃旗息鼓不敢南下,袁家声势不如以前,处处受到掣肘与挤压,无论文臣还是武将,都提出了不少后起之秀,朝野内外渐渐开拓出了一番新的气象。 倘若长此以往,江山定有河清海晏的盛世太平。她虽未能亲见,但姬嫣可以想像得到那番景象。 烈帝不能说昏庸无能,但他对于袁皇后的宠爱,爱屋及乌对楚王和袁家的纵容,已经到了教人不可思议的地步。即便选定了储君,却还不肯为太子扫平前障,而故意放任双方对峙。这样做的后果是,现在太子抽身而退,独留袁家势大,烈帝立楚王也不是,不立楚王也倍感压力。 姬弢提议:「呦呦说的这人,我去将他找来。」 他深信以姬嫣的眼光,既能看中方晴城,也能看中这李昧。 姬昶若有所思:「呦呦从何处认识,如此之多的奇人?」 那李昧屡试不第,且出身贫门一文不名,天底下认识他的应也没有几个。偏巧,就让素日足不出户的姬嫣知晓。 姬嫣汗颜,乃是因为前世,这个李昧有狂人之姿,连当朝天子王修戈他都敢骂,骂的言辞不可谓不难听。也是所有人都认为李昧挑衅皇威,活不到十五,但偏偏王修戈没杀他,不仅不杀他,还让他在御史台谋了个六品官。偶有一次,听说这李昧很不给王修戈的面子,当面驳斥皇帝的主张,弄得场面剑拔弩张,皇帝下不来台,险些当场拔剑杀人,也是当时忍下了,没有做出此等举动,后来听说皇帝回太极殿后没多久,自己便想开了,事后又提拔李昧,升了他的官。 姬家是个千年世家,犹如盘踞泥里深处的参天巨树,父亲在朝为相,为百官之首,平日里所听之言,必不乏阿谀奉承、熘须拍马,有这么个人,时时保持清醒尖刻,指着你的鼻子臭骂一顿,也挺好的。 姬嫣轻声回道:「偶然得见文章而已。父亲就让兄长去吧。」 姬昶缓缓颔首,同意了姬弢的提议。 姬弢背后发了一身汗,待散后,他大步穿过落花缤纷的庭院,回到自己清幽阒静的房中。 第一反应就是去找上次王二递来的信件。 他看得不仔细,没记住多少,但他记得,那几乎只能算是一份名单。 一半是必杀之人,一半是可用之人。 姬弢将它秘密地藏在了自己的暗箱之中,好不容易寻出,掏出信纸抖擞开。 那边那一长串要死的人还没来得及动手,目光一扫末页的可用之人,视线骤然定住。 好傢伙,还真有李昧这么个人。 他折上信纸,不合时宜地想道,妹妹和王二这个默契……真是冤孽。 姬弢这次终于相信了王二的用意,他快速将信纸上的内容以及人名默背下来,随后将纸张抛入火钵子里,任由火舌将其燃尽。 姬嫣回到了自己的闺房。 白云浮以及其余经由兄长的手转交的物件都已经送了回去,当时看王修戈的态度,应该是真的放下了。其实如此挺好的。 但姬嫣总觉得何处不对,他看她的眼神不对,很怪异,让人不舒服。 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这两日便如同淬了毒的蛇信般,湿冷□□地缠绕包裹着她的心脏。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去想这些,或许只是她多虑了。 回河东的日子在即,林夫人吩咐下人来帮她收拾行礼,上上下下打点干净之后,便等明日寅时出发。 半夜,林夫人回到自己的寝屋,将屋里的灯火都歇下,而院中突然传来了动静。 「家主。」 「家主。」 是下人行礼问安的声音。 林夫人毫不犹疑,用铜盖一把压灭了油盘之中的烛火,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导致姬昶进门之际,脚下被门槛蓦地一绊,清风雅月的姬相差点当场四肢投地。 黑暗之中,姬昶听到一道熟悉的笑声,些许冷漠,些许嘲弄。 他狼狈不已地抬起头来,只见屋外廊庑底下的一角灯笼的晕黄的淡光朝里透了进来,犹如半褪颜色的古画般,幽幽照影于床帏旁侧,淡墨勾勒出夫人的风韵无双的轮廓。 姬昶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渍,「夫人。」 他干干地唤道。 林夫人置若罔闻,在妆檯旁,将束髮的红头绳摘下,取下鬓间的髮簪,浑然当房中没这人。 姬昶有些不好意思,但身体却快于理智地朝夫人跨出了一步,双掌轻轻地压在了夫人的肩膀上:「夫人。你当真要跟着呦呦回去?你……还回来么?」 林夫人伸手朝她肩膀上的老猪油爪子一拍,冷哼道:「你眼不见为净,岂不正好了。」 「谁说……」姬昶忽然声音一顿,凝望着夫人的面庞,想看了这么久的一张脸,看着她从昔日的鲜妍明媚变得如今日这般添了几道褶皱,姬昶含在口中的话,咽了回去,咀嚼半晌,捣成满腹细碎心事,吐了出来:「夫人,我之一生,实在对夫人你眷恋至极,早已习惯你在我身旁,不论颐指气使,痛骂我匹夫无能,还是曲意顺从,在人前为我留足余地,或是在儿女面前,维护我为父的体面,姬昶都喜爱不胜,感激不尽。」 第158页 林夫人明显动作迟缓了许多,唿吸也放凝涩了许多。 她睁大眼睛,将后脑勺留给姬昶不动,可心中却在暗暗地翻江倒海。 「夫人,你当真去了河东,不再回来了么?」 林夫人蹙眉,极力忍住想要啐他一口,痛骂他不要脸的冲动,牙关轻轻战慄。 姬昶趁势而上,「儿女大了,各自有前程投奔,这家中只得我和你,难道还要天各一方,孤孤单单的么?我平生无可依赖之人,唯独怜卿你,让我觉得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这么多年,还是这老匹夫第一次唤她「小名」。 就在她要离开金陵的前夜。 原来这不要脸的老东西,一旦肉麻起来,十个金陵城颇有名声的登徒子也敌他不过。 林夫人继续绷着脸,不接话。 姬昶的唿吸急促了一点,「夫人,我姬昶可以向你立誓,自我们成婚以后,姬昶的心思从未偏过。余氏的事,我是大错特错,你要是怨我,打我骂我,怎么着我都愿意承受,莫如此离了我……我恳求你,可以么?夫人要姬昶做什么才能挽回,我定都做来。」 林夫人回眸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少匹夫多作怪,我几时说不归了?」 「……」姬昶一怔。 呦呦说的。 难道不是这样么? 但姬相很快反应了过来,看来是女儿故意拿假话激他的。自己是被呦呦摆了一道。 逼得他过来,好教他在夫人跟前真真切切地服个软,求个饶。 儿女们都已这样,姬昶更是汗颜无比,一世清明,毁于一旦。 「河东姬氏老家,均由你的兄弟把持,这些年不知道做了多少亏空,以前我是没兴趣管,现在,哼,姬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一双儿女做打算,要是让姬昃做空了千年姬氏的壳子,岂不笑话一桩。姬昶,你不是要为儿女们铺路么,若没有家底的支持,别说呦呦的婚事,姬弢靠什么在军中立足?揽财招贤,收买人心,这些敢情不花钱?说什么我得要让姬昃出血。」 林夫人一番话,说得姬昶是哑口无言。 他深感惭愧地低下了头:「夫人说得极是,极是。」 林夫人不理他,姬昶悄无声地环住了她的肩,一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榻上带过去,「夜色已深,夫人与我早些歇下,明日,姬昶亲自送你出城。」 林夫人煳里煳涂间,被他送上了床帏,又是煳里煳涂地,被她脱去了木屐,最后,煳里煳涂地被亲住了嘴,压住了腰身,她的眼睛霎时间睁得老大,已是来不及了。 姬昶这老东西,老得骨头都软了吧,居然还有这种……这种念头。 简直…… 禽兽! 次日约定的寅时,林夫人险些没能起身,也是她生平好强爱逞强,半点软弱都不肯给男人瞧,这才硬生生撑着起来了,教苏氏穿戴好,步履雍容,宛然一家主母的风范,出门登车,与女儿同车启程前往河东。 姬嫣暗中观摩母亲神色,偷摸看着,咬咬嘴唇,什么话也没说。 倒是林夫人,被偷摸打量着早有所察觉,蓦然拧过脑袋来,伸手掐住姬嫣细如春柳的一截胳膊,恶狠狠咬牙道:「定是你拿话激将那老东西的,你打量我不知?以后若是再这样,胳膊肘拐你父亲身上,休怪我……我可要掐你!」 姬嫣装作惊吓,鹌鹑似的往回缩脖子,内心却在暗暗好笑。 真是很好笑。这两人,怎么会这样的? 第74章 出嫁 林夫人是姬氏的当家主母, 姬昃一听说长嫂归来,还没出门便是满头大汗。 对林夫人他是笑脸相迎,半点不敢有所轻忽, 林夫人归于河东老家之后,照旧住在从前的春茗堂。 春茗堂这几年来的陈设有所变动,从前林夫人设下的几块值钱的宝枕屏风、古玩玉器, 统统不见,想也知道,这些东西多半已教姬昃拿去变现,追是不可能追回的了。她不禁要责怪姬嫣, 「你个笨丫头,回来之后也不知道跟我盯着一点儿,这些事,竟没有报与我。」 姬嫣被母亲一指头戳了脑门, 心虚地受了母亲的批评。 初回河东姬氏老家, 她喉咙受损, 发生困难,便惫懒于与姬昃周旋。其实不止母亲的春茗堂, 她垂髫时节便住着的小院里头,也少了不少东西。只不过相比母亲, 她那些充其量只能算作玩物,不值几个钱, 所以顾念到身为小辈的身份, 没有与姬昃计较。她确实没有想到,母亲春茗堂里的东西,姬昃都敢擅动。 以往林夫人还在姬氏老家之际,姬昃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 逢碰面便低头,要不便是不动声色地走开。母亲托着一家中馈,而姬昃在外无官无职,吃的是姬氏的饷,说白了,是靠着千年姬氏的名望和父亲为相的体面挣来的,他有自知之明,也知晓那些钱财的来路同他实在没有什么关系,一切都得舔着脸伸手来拿,且他是个大手大脚惯了的人,从来不肯委屈了自己。要的数额越大,便越是难以张口。 想来姬昃也自知,他在家中说话并没多少分量。 林夫人将姬嫣问难后,顺势提起了她不日就要嫁做人妇,嘆了口气道:「以后嫁了人,学着精细着打算,一家主母须得有一家主母的气魄,别教小人敲竹槓。如你叔父这样的人,萧家必不会少。」 第159页 姬嫣轻轻点头,「女儿知道。」 林夫人见她这看着压根并不服气的模样,沉了沉嗓,道:「难道从前在东宫,你都是这样谦让与人?将好处都给放过别人,自己分毫不取,再由着小人骑到你头上作威作福?别人只把你当傻子,笑你赔钱赚两声吆喝。」 这话不太客气,大有指着鼻子骂的态势,姬嫣羞愧地回忆起两世的记忆,发觉自己虽不如母亲所言那般笨拙,但确实有时常充好人的嫌疑。不过,她在宫闱之中的名声,在潘氏流产以前,应该是鼎盛的,内外交口称赞,美誉不断。好像,还有过大臣为她写过歌功颂德的辞赋?这点她倒是记不清了。 不过,她费了许多力气撑起来的尊严和名誉,不知多少日夜,苦苦坚持,却在一夜之间几乎败了个干净。 姬嫣痛定思痛,从这件事悟出一个道理,女人别把自己的姿态放太低,自己把自己锁在内宅,便永远不可能逃出那一亩三分地的事儿。一点点捕风捉影的「证据」,轻而易举就能扣上一口「善妒」的锅,人们往往愿意相信一种「事实」——女人没有不妒忌不小肚鸡肠的。 虽然姬嫣在潘枝儿宠爱全胜时期,也没妒忌过她,那时只觉得自己瞎了眼认不清,又窝囊废还觉得男人有救斩不断。要不是后来打击太大,姬嫣自己约莫也很难真的抽身而退。 像她这种称得上愚蠢的女人,甚至比她更愚蠢的女人,这世上一定还有很多。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悲哀了。 「呦呦。」 林夫人打断了姬嫣突如其来的念头,她急忙醒神,摇了下脑袋:「才没有。」 说完便抱住了母亲的胳膊,依恋地将脸朝母亲的颈窝蹭了过去:「女儿也在学着乖巧了。」 林夫人嘆口气:「你呀,我从前盼你长不大……可后来,若不是你祖父亡故,你定要守孝三年,硬生生磨成这愚拙模样,还是从前那无天无地的性子,我还少操心些。」 姬嫣小时候绝不是什么肯闲在家中绣花的闺秀,虽然姬氏之女,女红、诗书样样不落人后,但她喜欢自由,常常扮作男装,被姬弢藏在斗篷底下拐带出去,兄妹俩在外头无法无天,一对儿不教人省心的惹祸精! 可自己的孩子,林夫人自己疼。看到女儿的转变,她心里只有三分欢喜,剩下的七分,却全是心疼。 转眼,一叶落而天下尽着秋色。 时维九月,到了送嫁姬氏之女的好日子。 姬昃被迫将府上的大权全数还给林夫人,在林夫人的主持张罗之下,姬氏张灯结彩,处处琉璃宫灯、五角彩络装饰,依萧也的心思,先于姬府叩拜姬氏先祖,举行一次典礼,再将姬嫣以婚车接回兰陵,以示对姬家、对姬嫣的尊重。 这一日大早起来,姬嫣在苏氏和叶芸娘等人的照看主持下,换上了正红底色,金线穿刺鸾凤呈祥、牡丹花开富贵锦纹的红袍嫁衣,足有两丈长的锦雀团花纹披帛迤逦曳地,乌髮扰扰,盘成凌云髻,后簪藕红嵌白瓣鹅黄丝蕊牡丹绢花,正面是凤翥祥云紫金冠,两侧挂偏凤垂鸽子血红珊瑚珠的金步摇,眉不描而黛,唇不画而朱,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定妆回眸之际,四下惊嘆,不由地暗暗抽气。 「来了来了!」从前院传到后院,都是一片喜气洋洋的声音。 姬嫣心上轻轻一抖,只见萧云回已经红衣卓绝,穿庭过院而来。 依照礼俗,他这一路颠簸,应当在入门前,以杨枝甘露洒去浑身风尘。 他唤了声「呦呦」,神色难得见一丝焦急,没等往里走,便被姬府的下人拦住给扣下了,他恋恋不捨地停下脚步,任由下人从白玉净瓶里取出一条柔软修长的树枝,将干净的雨露洒到风尘僕僕的世子身上。 两侧的侍女都在暗自发笑。 新郎官急了! 姬嫣一身赤红颜色,更是艷光照人,在一群容色不俗的淑女当中,萧云回还是第一眼便看到了她,并且只看到了她,他的呦呦,他的妻子。 他等人将甘露洒尽,便快步朝她走了过来,起先走得很快,到了后来,便停在了姬嫣的面前,也不知当说什么,耳朵根子红透,最后,赧然朝叶芸娘道:「嬷嬷。」 这便是求饶的意思了。叶芸娘哪能为难她,偷摸在底下一笑,便带着人纷纷离去。 这房中便只剩下他和姬嫣两人,萧云回目光执迷,犹如着了魔般定在姬嫣的身上,静默良久,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将她柔软的小手紧握,启唇,脸上像是在笑的,镇定自若,可是一张嘴就漏了怯:「呦……呦呦,你今日甚美。」 姬嫣挽住他的胳膊,将他拉到一旁坐下,今日「美」这个字听得她耳朵都快起茧子了,现在也不觉得有何特别,姬嫣邀他落座,将一叠准备好的果子端了出来,拿给萧云回:「我猜你一路远道而来,定是饿了,尝尝?这里的樱桃毕罗、核桃酥,都是我亲自做的,还新鲜着。」 萧云回受宠若惊:「嗯。确实,腹中空空如也。早起赶来见呦呦,我发冠尚未梳整,还是在马车上,家中的嬷嬷又替我重新梳了一遍。」 便这般急切?姬嫣抬眸,定定地看向此刻,鬓角便还有一颗晶莹的汗珠沿着髮丝滴落而出,随着颌骨滑下,她取出了怀中的丝绢,替他擦拭而去,轻声道:「不妨的。」 歪了也不妨。 第160页 萧云回有些微羞涩,不肯再谈这话,拾起了姬嫣做的一枚毕罗,轻轻尝了一口,味道不会太甜腻,但入口有些微樱桃香气,随后便感到毕罗在口中化开,变成了丝滑的粉末,最后,才是一股混合着果香的清甜逐渐酝酿完毕返上来。 这厨艺不知高出萧家高明的大厨多少。萧云回惊喜于姬嫣既肯这么为他花心思,待他如此温柔,定是心甘情愿地,嫁给了他。 「呦呦,我现如今已经饱腹了,我们去见高堂。」 今日黄昏之前,迎亲的花车便要出门。 也不能算萧也心急,他本就等这一刻已经不知多少年了。 姬嫣被萧云回握着手,新婚的一对璧人缓缓步入正堂,在满室亲朋好友的祝福之中,走向座上高堂。 林夫人在堂上,笑吟吟看着一左一右前来的女儿与新婚女婿。 姬嫣与萧云回对视一眼,彼此之间心照不宣,一齐行礼。 林夫人也绝不厚此薄彼,取了两封烫红的红包来,每一封都是鼓鼓囊囊的,厚厚一叠,一人给一封,图个吉庆喜气。 姬嫣的衣冠厚重,行动稍慢一点,萧云回代姬嫣收下,回头递了一封给她,「多谢夫人。」 林夫人笑道:「还夫人地叫着,是否该改口了?」 萧云回的俊脸从鼻端直到双耳,如同添了一抹云霞,迟钝地唤了一声:「岳母。」 「是了,云回,今后我们便是一家人,既一家人,便不说两家话,只要你肯善待呦呦,莫教她受一丝委屈,单单是我这里,便少不了你的好处。听明白了?」林夫人笑眯眯地道。 萧云回连忙颔首:「岳母吩咐,云回岂敢不牢记于心。呦呦与我如珠如宝,怎敢给她半点委屈受。」 说完,他又转身,向姬氏在场的众位长辈行礼:「诸位为证,萧云回在此立誓,如果有负于呦呦,萧云回……」 姬嫣扯了一下他的袖角,让他赶紧打住,这个场合,莫说不吉利的话。 萧云回如梦初醒,懊恼地皱了一下眉头,转眸看向姬嫣,眉眼中藏不住宠溺和愉悦。 出门,与姬嫣一道登上了车。 自入马车之中,姬嫣便将最外层累赘的冠冕和衣物脱去,轻装落座。 马车宽敞,足以容纳数人,萧云回与姬嫣同坐,除此之外,还有姬嫣身旁的嬷嬷叶芸娘,以及她的两个贴身女侍璎珞与翠鬟。 上车前用食盒将姬嫣做的樱桃毕罗与核桃酥都封了,车行颠簸,此刻终于又感到腹内飢饿,萧云回取出食盒,将糕饼分给马车中的几个女眷,自己也尝了一个。 璎珞和翠鬟都盼着早一点到兰陵,暗中对视,脸上一团喜气。 叶芸娘怂恿姬嫣,将林夫人给的大红包拆开来看看,姬嫣本来无所谓,但拆开来后,却还是大吃一惊。 这竟是厚厚的一叠房契地契。 姬家添的嫁妆已经不少,但没有想到,母亲又偷偷给她塞了这些! 萧云回也是一怔,打开自己的红包,也是厚重的一沓地契。 这些加起来,价值不可估量。 林夫人出手之阔,令人实难想像。 姬嫣将东西重新盛放入红包里,这时,萧云回将他的那只红包悄然递了过来,塞到了姬嫣的手边,她抬起头,只见萧云回清俊的容颜挂着一丝红晕,声音清澈温和:「是岳母留给呦呦你防身的,将来,好教你在萧家真正地挺胸抬头起来。呦呦,你既然是我的妻子,以后我的财物都要交给你保管,何况是岳母准备的这些贵重契纸。你将它妥善地收着,勿弄丢了。」 姬嫣听了他的话,将两只红包都一起收了起来。 这一路上,叶芸娘都偷摸打量着萧世子,只觉得一切都那么完美。 如果不走那段弯路,早有今日就好了。不过,虽然曲折,好在终于得到了圆满。 十月初,迎亲的花车抵达兰陵萧氏。 姬嫣被安顿与萧氏置办于城中的一处馆舍,等天一亮,到初九日,从此处乘车入萧氏大门,正式举行婚礼。 依照婚俗,这个时候,萧云回应当尽量避免与她碰面,先行回了家中。 晚间,叶芸娘伺候姬嫣沐浴,将一身灰尘洗净。此刻窗边一轮明月高悬,月光幽幽照进来,洒落在姬嫣宛若削成的双肩上。 叶芸娘将她漆黑如墨的湿法用毛巾裹了,熟练地擦干,眼底藏不住欢喜之意:「娘子,从今以后,噩事都过去了,娘子今后只有平安、喜乐。」 听说年长的老人的祝福,在婚礼之前说出来最灵验。 姬嫣感激她多年陪伴于身旁的一片心意,但是,「嬷嬷,不知为何,我心里有些慌。」 叶芸娘顿了一顿,道:「娘子,成婚前夕的女人,没有不慌的。」说完,她又解释道:「成亲,便是一个女子,将自己的一生交託到男人手里,娘子以前遇人不淑,许是心里害怕。但是嬷嬷是过来人,看人还是准的,不必害怕。一切水到渠成,不会再有变数。」 姬嫣点了点头,不再胡思乱想,当夜里等擦干了头髮之后,便早早入眠。 但深夜陷入梦乡后,却时隔多日,再一次做了一场噩梦。 婚礼的前夜噩梦,多少有些不吉利。就算是深陷在梦境里,姬嫣也知道,定是触了什么霉头。 梦境之中是一片血的颜色,犹如海洋般潮涌着向四周蔓延,尖锐的赤红色模煳了双眼,令眼前的一切都看不真切。从那翻涌的猩红血色深处,闪过匕首锃亮的刀光。 第161页 第75章 血衣刀光 从噩梦中惊醒的姬嫣, 看向窗外,天色才蒙蒙亮,隐隐约约地透出一丝的黎明曦光。而这时, 馆舍里头的人都已经起了大早开始忙碌地准备大婚宴。 神佛庇佑,今日可万出不得一点岔子。 在堂前踱来踱去的叶芸娘,一面吩咐着下人, 将东西搬来搬去,一面口中直念叨着。 姬嫣甦醒了,再也不能入睡,一颗心跳得极其剧烈, 平復许久才渐渐有所缓和。然而这梦都做了些什么,她醒来之后却一概不记得了,只觉得境况千钧一髮很是兇险。抱着两腿在床榻上蜷缩坐起来,不知多久, 屋外头传来一道清晰的叩门声:「娘子?你醒了么?要梳妆了。」 姬嫣仿佛才真正地甦醒, 今日是她的大婚之日。屋外叩门声又响了几道, 姬嫣回应道:「起了,进来吧。」 于是, 翠鬟带着一干侍女婆妇鱼贯而入,起先捧盥洗盆的, 并毛巾、香露等物,身后紧跟着的是手持嫁衣、凤冠的叶芸娘等人, 再往后, 则奉团扇、香囊、宝石络子禁步等物。 沐浴洁脸之后,由叶芸娘伺候着,为姬嫣换上婚服,今日一切着红, 下面是绵绸长裤、缠枝并蒂莲纹罗袜,披上长及脚踝的纁红金边祥云暗纹的中衣,外罩长及垂地三尺余的杂以凤凰、锦雀、牡丹、莲花等金线纹理彩霞帔,腰胯处有行龙两条相对,下摆勾勒海水江崖纹。一双尖端上翘,形如月牙上拱的如意嵌珠绣履含羞带怯地随行步而露出。最后是束髮,将三千青丝挽上妇人髮髻,以玫瑰攒花白玉环固定,再套上金凤冠,挂珠钗宝钿不知多少。 姬嫣只感到一座山压在自己的身上,走路都困难,再配上腰间的禁步,只能小步走路。细想来,她当年当皇后的时候,也没这么累过。 叶芸娘难掩惊艷之色:「老奴以为,娘子是大靖最美的女子,但更换嫁衣之后,更是美艷绝伦,冠绝天下!」 姬嫣听她吹得夸张,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我这个样子,嬷嬷也不是没有见过了。」 叶芸娘一怔,立刻摆摆手摇头道:「这怎么能比,娘子今日可容光焕发,人带笑靥,更添精气神了!」 为了佐证自己的这一吹捧,她拉来几个婢妇一起对姬嫣大加夸赞,将她一顿捧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姬嫣听了快二十年这种话,觉得自己美貌可能是有几分的,但哪有那么夸张。 吉时已到,屋外头传来一片吹吹打打的锣鼓喧阗之声,叶芸娘大喜过望:「娘子你看,萧家来人了!」 姬嫣拨开窗,朝外看去,只见领头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嬷嬷,正带一行人停在馆舍的天井当中,她眼睛尖,一眼就发现了二楼开窗而望的姬嫣,仰起头,姬嫣霎时心一跳放下了窗,这时只听底下传来老嬷嬷的欢欢喜喜的开朗大笑:「娘子,不要再休了!今日请以双雁琼浆,求娘子打下帘子来,随我走吧!」 姬嫣回头无助地看向叶芸娘,叶芸娘忙道:「娘子放心,我去会一会她。」 说罢,姬嫣就避让开,叶芸娘拉开窗,朝下也喊着笑道:「一双大雁,一壶琼浆,可走不得也!」 「雁是开口雁,世子亲手所猎,浆是琼玉浆,世子亲手所酿!」那老嬷嬷又喊。 这回叶芸娘也败下阵来,扭头对姬嫣道:「娘子,还挺诚心的。」 姬嫣听她们一上一下地隔楼喊话,便感到很是好笑,抬起衣袖掩住嘴唇,微笑道:「那么走吧。」 叶芸娘「嗳」了一声,招唿着人准备软轿,这便可以上路了。 一行人吹吹打打,从城南吹打到城北,走了不知多远的路,终于抵达了萧家。今日萧家大喜,世子迎娶正妻,中门大开,姬嫣自门前落轿,在嬷嬷左右牵引下步入门槛,跨国火盆,来到正庭。 她的素手举着一柄双面绣并蒂莲的缂丝团扇,遮住的面容,但隐隐约约,能从正面透过丝织物的经纬缝隙窥见新妇那姣好温婉的轮廓。同样,姬嫣也能从团扇后,看到正临风而立的萧云回。 他一身大红喜色,正在等候自己,把手伸向她。 姬嫣朝他走了过去,伸手,由他握住,去举行今日盛大的婚礼。 他们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包括他们彼此的。 这场婚礼,受到了上上下下的瞩目,从帝后的贺礼,到设宴款待的民间百姓,都在今日等待着好消息的落幕。 萧云回带她穿过花枝纷乱、红绸摇影的庭院,一步步走向正堂,萧家的家主萧侯与平英郡主都早已在等候,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团欢喜。 尤其平英郡主,眼睁睁地看着儿子陷入执念,多年来挣脱不出,爬不起来,她心头也十分心疼,好在千帆过尽,木已成舟。他苦苦守了多年,终于是教他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姬嫣这孩子,名门毓秀,丽容兰心,也不枉让云回牵肠挂肚十几年,今日成两姓之好,结秦晋之谊,往后相互扶将,日子只有越来越好过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她是不必再多操心了。 礼官越众而出,清一清嗓们,在万众期待之中,扬声高喊:「请新人,跪!」 姬嫣与萧云回一同屈膝而跪。 萧云回看了一眼身旁的新婚妻子,一直到现在,心脏都砰砰跳动,那种如临云端的不真实感教人心头实在难以踏实,他静静地望着姬嫣团扇后半隐半现的侧颜,喉结轻微地滚了滚,没有说出任何话。 第162页 「一拜!」 礼官扬声高喊。 宾客们都注目堂上,等待着新人行礼。 而一直盼着这一天的璎珞和翠鬟,既兴奋又紧张地互相抓住了对方的小手——萧世子终于等到了今天,娘子也终于嫁给了对的人! 萧云回与姬嫣依照礼官的指示下拜。 接着,便是二拜。 婚礼一共有三拜,到第三拜时,突然,从人群当中传来了一阵喧譁的声音:「慢!」 这声音如遏行云,连周围流动的空气仿佛都停滞了。正当这道声音犹如洪钟一般撞得每个人心头大震之际,又是一道捲起了烟尘的破门声,直接大喇喇地沖了进来,几乎刺破每个人的鼓膜。 烟尘过后,只见一个身材魁梧如合抱之木的袒胸露乳的大汉,往正门一站,挺胸抬头、鹰视虎步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图尔墩!」在看清这人的第一眼,姬嫣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声。 手中的团扇倏地掉落。 萧云回也侧目看向她:「图尔墩?」 此人是谁,没有人听说过。 那礼官是八面玲珑之人,此刻见到这一幕,没等家主与夫人先发火,他自己便站了出来,迎向图尔墩,脸上堆着笑容:「来者是客,足下要是想讨一杯水酒喝,萧家的陈酿……」 话音未落,因为那礼官已经走到了图尔墩的近前,被他突然一个箭步沖将上前,粗壮的臂膀抢住礼官的腰身,另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礼官霎时间被制住唿吸不得,在全场惊慌失措地喊叫声中,图尔墩伸手一拧,将那礼官的脖子咔嚓一声拧断了。 方才还在场上一团喜色主持着婚典的礼官,眼珠凸出,几乎被挤压着掉出来,整张脸都变了形状,当场气绝,被图尔墩抛尸于地。 猝起惊变,平英郡主吓得面容失了颜色,萧侯让人速带夫人离去,站起身走出几步,「来者何人?」 图尔墩二话不说,上前就要手撕了萧云回,萧家的家将也不是吃素的,哪有等人闹场,都已经欺压上门还站着不动的道理,图尔墩一上前,他们便也立马拔剑出鞘,朝着图尔墩围攻而上。 一旦打起来,场面立刻收势不住,变得极其慌乱,萧侯在家臣的掩护之下与平英郡主先行退去,宾客们也四散飞逃。 可没等出了门,图尔墩带着一波帮手打了进来,这一波人足足有五百之中,将萧家的庭院里里外外都把控住了,上百的人,进门便砍瓜切菜痛殴宾客,萧云回将姬嫣一把推给自己的心腹:「他们应该是冲着我来的,速速带呦呦离开!」 但没等这句话着地,心腹就被提刀而来的刺客一剑割伤了手臂,他吃痛,手上一松,只得放弃了姬嫣。 混乱当中,萧云回只得自己握住姬嫣的手,「呦呦!」 他将她带离喜堂,追着父母出去。 姬嫣不敢跟着,但也不敢不跟。因为如果不出意外,那些人根本不是冲着云回来的,而是她。 她和图尔墩在雅思居有过一面之缘,后来没有再见过,因为王修戈告诉她,图尔墩是来自北夏的一等勇士,在大靖潜伏着杀人无数,做了无数黑色交易。至于皇叔,看着温文尔雅、风流倜傥之人,因为有图尔墩这种人的庇护,也令人不敢心生亲近。 那么图尔墩今天大闹喜宴,这是要作甚么? 现在一片混乱之际,根本不能思考,与萧云回穿庭过院,来到了不知什么地方的地方,她对萧家一切并不熟悉,只能跟着萧云回走,但这时,身后罡风又至,一人大喝一声:「留下命来!」 一只大铁锤重重地朝着萧云回的后背砸落下来。 如果偷袭成功,毫不怀疑萧云回要被这只铁锤砸成肉酱。 但萧云回身后的四名剑客也立刻挺身而出,硬接了这从天而降的一锤,每个人的虎口都震麻了,几乎开裂出血,萧云回带着姬嫣箭步奔出一丈之远,将使铁锤的刺客交给下人去处理,口中道:「假山后有一处机关,是我萧氏密室,跟我来。」 兰陵萧氏和河东姬氏这种家族,家中都有密室和密道,这不奇怪,因为偶尔便有讨债寻仇的打上门来,虽然家将众多,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危急时刻,家族之中的人须得自保,便会先退到密道当中去。 然而兰陵萧氏的假山林立,一旦进入,堪比误入迷林,姬嫣分不清东南西北,萧云回带着她往里斗折行走,奔了也不知有多远,依然没到。 而身后,图尔墩看着笨重,但身法却快如鹞鹰,一闪,便跳到了姬嫣的面前。 她惊慌失措,守势不及,「啊」一声,一头撞上了图尔墩的肚子。 硬邦邦的肚子撞得姬嫣头晕眼花,朝后跌倒,松开了萧云回的手。 萧云回回眸见姬嫣摔倒,霎时什么也顾不得,明知自己不修武道远不是图尔墩的对手,却拎着拳头朝图尔墩飞扑过去,图尔墩的嘴角歪了歪,挂着一抹冷笑,根本不与萧云回纠缠,随手一推,一掌正中他的胸口,萧云回口吐血沫,被推飞了出去。 「云回!」 今日是婚礼,姬嫣根本没想到光天化日竟然会在兰陵萧氏出现这种狂徒,匕首也没随身携带,仓促间只能拔下头顶的一支凤头钗,目眦欲裂,用力到咬破舌尖朝图尔墩扎了下去。 图尔墩反手制住姬嫣的杀招,手腕一扭,姬嫣纤细的腕子瞬间脱臼,惨澹地唿痛一声,金钗脱手飞出,被图尔墩一脚踹飞。 第163页 他一手捉住姬嫣可怜的细腰,封住她的全身穴道,扛上肩头。 他的目的明确,现在已经达到,就不再恋战,将姬嫣扛起之后,便纵身往外飞奔而出。 因为速度过快,旷原上的风成了唿啸之势,又干又冷,犹如刀片刮在脸上似乎已经磨出血来。 图尔墩脚力快,气力更长,一个人跑了这么远也不见半点颓势,姬嫣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儿,她动不了,也说不了话。但他知道,图尔墩既然这么带自己出来,那就绝不是要害自己性命。她的命运通向何方她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今天婚宴上萧家伤亡几何,没有想到因为她的婚礼,给萧家带来了这场无妄之灾。 姬嫣感觉到图尔墩的脚步慢了下来,起初只是迟疑,又走了百步之后,彻底地停了下来。 被风沙迷住眼睛的姬嫣吃痛地睁开眼,只见前方烟尘散开处,出现了一队人马,骑兵弓箭手近战步兵齐备,从黄沙中露出铠甲锋利的轮廓,看清这一切后她霎时清醒。 图尔墩将她放到了地上,令她双脚着地。不出意外地,姬嫣被他放到胸前,推出来当了人肉盾牌。 她的喉咙一麻,突然又能说话了。 图尔墩命令道:「让他们走。」 现在出声,让他们走?且不说姬嫣压根还没看清来的人是谁,会不会听她的话,单说现在的情势,好不容易遇上了救兵,轻易地就教他们离开,自己岂不是只能落在图尔墩的手里? 姬家没有认怂的人,就算是死,好过被他抓住,还不知要卖到哪里。 姬嫣视死如归,将眼睛睁得滚圆,但硬是一个字都不肯说。 第76章 我不离开你。 从漫漫迷雾当中, 一人嵴背挺拔,落于马鞍上,握缰策马而出。 姬嫣终于看清了, 她激动地叫道:「兄长!」 图尔墩悚然,手掌将姬嫣的嘴捂住,将她压到胸前:「姬弢。原来就是你。」 他看向姬弢身后林立的刀斧手和弓箭手, 悍然不惧,鬚髮皆张:「你要是敢放箭,我就敢保证,第一个死的会是她。」 虽然王爷再三交代过, 姬嫣一定要抓活的,除此之外,弄瞎弄残都无所谓,只要有一口气就行, 但如果他註定活不了, 他何不拉一个垫背的? 如果这次自己死, 那么他完不成任务,如果带着姬嫣一起死, 那么他也完不成任务,抛下姬嫣逃命, 回去也难逃一死,衡量之后, 唯有赌一把,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拉上这个女人一起丧命。 能令太子和萧世子,还有王爷倾心的女人,的确, 是一个美人,还是一个大美人。有这么个美人黄泉路上作伴,也就不亏了。 姬弢的腰间扣着一把银色弯刀,背后握着一桿红缨方天画戟,银刃划过地面,挑起一波黄沙。 他的嘴唇微微一动,露出一抹冷然的讥嘲笑容:「你以为你逃得了?」 对方是笃定人质在手,他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但,图尔墩必须活不过明天。他必须立刻把命交代在此处。 图尔墩一手锁住了姬嫣平滑细嫩的咽喉,稍稍用力,姬嫣便唿吸不得,脸颊很快涨红,口中直干呕咳嗽,姬弢一手握方天画戟,朝图尔墩所在的方向的虚空中刺去:「图尔墩!以女人性命为要挟,亏你也敢称北夏第一勇士?敢不敢与我单独对战?」 图尔墩道:「你带着这么多的人来,是要与我单独对战的意思么?你们中原人狡猾,我早就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再加一点儿力气,姬嫣彻底地封死了唿吸,脸色愈来愈深。 姬弢心乱如麻,面上依旧维持镇定,只语速快了一点:「我让他们后撤五里,你是否敢与我一战?」 这个,倒是有点让人心动。 图尔墩知道,现在唯有如此,才能把握住一线生机,他考虑之后,重重地将头往下一点:「好!姬弢,我答应你的要求,让你的人撤退!」 姬弢立刻发号施令,令随从后退五里。 姬嫣被图尔墩稍稍松开脖子,暂且能够唿吸,仅仅这么一会,她的咽喉处已经被掐出了一圈血红色。 但现在这不是最紧要的,紧要的是,这个图尔墩号称北夏第一勇士,她的兄长,几时有了把握能打赢图尔墩了?考虑到姬弢一向喜欢托大,自吹自擂,她实在是不能不担忧。 他们的优势就在于人多,现在姬弢让他们全部后撤五里,势单力孤,一个人要如何胜过图尔墩。 正在姬嫣忧心惙惙的间隙,她被图尔墩一手随意推到在地,姬嫣扑在沙子里,吃了一嘴黄沙,然而四肢麻木动不得,也没空将嘴里的沙子理出来,只见图尔墩挥舞着流星锤朝姬弢一锤子飞了出去。 这要是挨上一锤,不死也必定骨裂。 姬嫣情不自禁地发出了担忧的声音,只见她的兄长,平素也是使用刀剑为多的人,这次用的却是方天画戟。他没有托大去硬生生扛下图尔墩一锤,而是闪身避过,翻下马背来,挺身后腰一摆,回马一枪.刺向图尔墩下盘。 这正是图尔墩的薄弱之处。 图尔墩的下盘稳健,但在招式之中不能配合身法随性腾挪,两个连招之间,腿部的动作比不上姬弢快。图尔墩瞳孔紧缩,兵器一寸长一寸强,姬弢居然很清楚自己不擅长远攻且下盘不活的弱点! 在大靖跟他有过交手记录的人都已经死绝了才对! 第164页 图尔墩突然明白了! 这只怕是一个圈套。 姬弢是有备而来。 后撤他的军队根本就是为了卸下他的防心,如果继续缠斗下去,姬弢固然不是他的对手,只怕他还有什么后招源源不断地冒出来。图尔墩的交手经验丰富,这时不宜与姬弢颤斗下去,既然姬弢已经将他的军队后撤,现在突破才是上上之选。 于是图尔墩打定主意,一记流星锤虎虎生风地挥向姬弢,姬弢横戟相撞,只听见铿然一道撞击声,姬弢的方天画戟藉助惯性趋势,加上图尔墩的分心,硬生生扛下了这道暴击。 图尔墩扭头就走,去抱地面上的姬嫣。 而这时,蛰伏于姬弢马背一侧犹如隐身的韩婴,突然长开了蝙蝠一般的黑色羽翼,双脚在马镫上借力犹如离弦之箭般朝姬嫣飞过来,图尔墩吃了一惊,没想到此地居然还有还有一人,且一个分心下,让他抢先一步抱走了人质。 韩婴将姬嫣抱住在地面滚了几圈,才稳住身形,图尔墩大骂「无耻」,要抢攻上前来,却被姬弢横戟挡开。 片刻的功夫便为韩婴留足了窗口,他大喝一声,拔出腰间佩刀,与姬弢双人战图尔墩。一个长戟远攻消散图尔墩金刚流星锤,一个进攻以忍术身法切近图尔墩的身体,双管齐下,很快便令图尔墩占了下风。 后撤的军队这时也看准时机,一声令下一拥而上,马蹄捲起滚滚浓烟,唿啸疾驰而来。图尔墩一见大势已去,索性放弃了抵抗,被姬弢拿下。 但他心有不甘。 「倭国忍术!自诩天.朝上国,居然学习这种不入流的东西!」 原来,图尔墩已经看出,刚才姬弢故意让他的人马后退,只是一个圈套,实际上从他出现开始,他的马背后侧便藏匿了一人。藉助了漫漫黄沙和精妙的忍术,加上姬弢屡次激将令他不能专心,居然没有发现这个人! 图尔墩想起来了,与他有过一次实战的宿敌王修戈,正会用左手以剑代刀,使一招扶桑幻刀。 没有想到,他的部下居然传袭了这种刀法和忍术。 他输了。 姬弢命人以铁索将图尔墩五花大绑,起身,将地上灰扑扑的妹妹扶起,皱眉说道:「图尔墩搅乱了萧家的喜宴,伤人无数,他从前还背了无数人命官司在身,我将他押送回金陵,等候皇上降罪赐死。兴许,能牵涉出身后的主谋。」 姬嫣一顿,突然福至心灵,「等一等。」 在姬弢诧异的目光注视下,她缓缓转身,走向被绑住手脚已经动弹不得的图尔墩,蹙眉,道:「别人不知道你,我知道,你是皇叔王雎的人。」 图尔墩不置可否。反正他们查,查到底也不会找到一丝的罪证。 王雎这人,图尔墩以为跟着他可图大业,没想到还是为了一个女人,让他铤而走险。这种大业註定成不了气候。图尔墩再也不屑与之为伍,但看在昔日的情分上,他宁死也不会出卖他就是了。 姬嫣继续问:「要挟余氏,为我父亲下毒之人,是不是皇叔?」 用曲先的性命威胁余氏,让他给父亲投了桃夭之毒,险些害父亲死于非命。 这个幕后之人,姬嫣一直极是好奇。现在好像真正地要浮出水面了。 图尔墩俨然山凝岳峙,岿然而不动,不论姬嫣怎么问,他都不开口。 姬弢震惊道:「难道真是皇叔,他这么做,图谋为何?」 话音落地姬弢的瞳孔开始收缩,「我知道了。」 姬嫣扭头,「兄长,你知道什么?」 姬弢一看向妹妹,到了嘴边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皇叔利用曲先设套诳骗余氏向父亲投毒,买通倭人柳崇白,设计请君入瓮,醉翁之意不在酒,要的不一定是父亲的性命,而是王二! 难怪……难怪。 姬弢一咬牙,怒而转身画戟直扼图尔墩的喉部:「将人给我送上车!」 「是!」左右皆出,将五花大绑失去斗志的图尔墩送上一驾准备好的板车。 不多时,身后又响起了轰隆隆的马蹄声,姬嫣与姬弢一齐回首,只见来人举着印有萧氏族徽的大旗,由远及近而来。 姬嫣对姬弢道:「他们来接我了,兄长你快去,我怀疑他们事迹败露,后头还有更大的阴谋。」 姬弢道:「你放心,已经都部署好了,乱臣贼子没人跑得脱。」 这时姬嫣才留意到,按着弯刀站在姬弢身侧的男子,他将斗篷的兜帽拉了上来,遮住了脸,犹如不见天日的一道黢黑的影子。姬嫣时常有所感觉,她身边藏着一双眼睛,起初怀疑是有人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后来,王修戈亲口承认,这人是他派的影卫,来保护她的。姬嫣突然唤出他的名字:「韩婴?」 韩婴身体抖了抖,瑟缩了一下,没有否认,也没承认。 姬嫣诧异至极,指了指他,又指向姬弢:「兄长,韩婴不是……怎么会跟着你?」 就在这当口,萧氏人马已经沖将近前,为首的是萧氏家臣萧秋山,他下马向姬弢见礼,便口吻激动地道:「世子妃,您没事么?」 姬嫣摇摇头,她只有一些擦伤,破了几块皮,连血都没出多少,但萧秋山闻言,却黯然道:「世子……怕是不大好。」 姬嫣倏然抬眸:「怎么回事?」 不等萧秋山回话,她立刻告别兄长,「我、我先回萧家了,兄长你保重!」 第165页 情急之下,姬弢没开口阻拦,看着妹妹跟着萧秋山逐渐远去的身影,他嘆了一口气,在韩婴肩膀上拍了拍,韩婴的肩膀仍在发抖,姬弢安慰他道:「这就是王二要的。他无憾了。」 斗篷底下,韩婴依旧不肯露脸,只是轻轻点头,没说什么,亲自将图尔墩押送上车,带着这位北夏第一勇士,折返金陵。 沿途萧秋山告诉姬嫣:「世子受了图尔墩一掌,震伤了内腑……」 萧秋山口吻急促焦灼,仿佛萧云回很快就坚持不住要离世了一样,姬嫣呆了呆,不觉催动马匹疾驰回府。 大婚宴被搅成了这种乱象,她与萧云回的三拜还没有完成,宾客死的死伤的伤,尽数逃散。 姬嫣回来的时候,所有由图尔墩带来的刺客都已经被剿灭。 满地凌乱红绸、果脯、花草、碎瓷,萧家的下人正在将尸首和残肢断臂往外运,姬嫣穿过这些,径直奔向萧云回的病房。 房中乌压压站满了人,萧侯、平英郡主,几个兄弟姊妹,还有医者、下人,但在姬嫣进来的那一刻,他们齐刷刷地回头看向了她,目光停在她的身上,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满脸的泪痕,突然扑上来用尖利的指甲刨她的脸:「都是你!你这个灾星!」 姬嫣不闪不避,指甲已经落到了近前,划伤了她的脸颊,平英郡主突然喝道:「将她拉开!」 左右连忙上前制止,将女子扯开,她不甘心,扭头唤道:「娘!兄长都已经伤成这样……」 几个大夫都说,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数。凭什么让罪魁祸首继续逍遥! 平英郡主厉声道:「你还嫌这场面不够乱么。」 姬嫣怔怔地靠近床帏,直到停在萧云回的身旁,他合上了眼睛,清俊的面容一向白皙,这时更加没有血色,她失魂落魄一般,喃喃问道:「大夫,云回怎样?」 大夫嘆道:「还不知道。这个图尔墩掌力太深,世子中了他一掌,现在生死未卜,能不能挺过去,就在今晚了。」 姬嫣双脚发软,几乎扑倒在萧云回的榻前,颤颤巍巍地去摸他的手:「云回。」 他为她付出良多,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报答,没有对他好过一天,他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躺在这里…… 汹涌的泪珠从眼睛里滚落出来,滚烫,滴在萧云回的手背上。 「我就在这里,我不离开,你醒一醒。」 众人见她哭得情真意切,也不忍再苛责,终究是时也命也。 一个跟随姬嫣而回的骁骑营部下,向萧侯解释了图尔墩已经被押送返回金陵问斩的下场,萧侯点了点头,吐气道:「我萧家的婚礼,出了这么大的事,实在对各位不住!」 他拱手行礼,便转身出去了,平英郡主也跟着出去。 随着两人这一走,屋子里很快跟出去了一大群人,不剩多少人了。 姬嫣坐在萧云回的身旁,只觉得这时间如此漫长,天色终于慢慢黑了下来,今夜,无风亦无月。 屋子外传来三两人声,像是在议论今日的惊魂事件,州官来了一趟又一趟,又是赔礼道歉,又是自打耳光,甚至不惜引咎辞官,只为求得萧侯谅解。在他管辖范围内有如此猖獗之徒,是他失察的罪过。 萧侯无心问难州官,等皇帝的圣旨敕令一下,这些事情,自有评判。 第77章 放妻书 夜色漆黑, 姬嫣伏在萧云回的病榻前小睡了片刻,忽地,身后传出一道推门的声音, 惊醒了她。姬嫣揉了揉眼,回头,只见是平英郡主, 朝她走了过来。 「我不放心。」 平英郡主也坐到了萧云回的病榻上。 姬嫣汗颜无比,「郡主,是姬嫣不好。图尔墩是沖我而来。」 平英郡主道:「我们家是讲理的人家,这件事不能怪你, 你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这一次要不是姬弢,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大乱子。你和我都没有想到今天,何况现在, 你与云回虽然三拜未成, 但你已然是我萧家的媳妇, 一家人,怎能说些见外的话。」 话虽如此, 但倘若萧云回这一次真的有任何不测,她这一辈子恐怕都难以原谅自己。 平英郡主摸摸她的发:「好孩子, 我只有一句话想要问你。」 姬嫣点点头:「郡主您说。」 平英郡主轻轻一顿,嘆息一口, 看向病榻上还没有一点醒来迹象的儿子, 低声地道:「呦呦,如果云回一生都如这般,再也无法清醒,或是清醒了, 也不能下地,不能人事,你是否愿意,照顾他一生一世?」 姬嫣回答:「我愿意。」 少有女子如此干脆,足见情深义重,平英郡主追问:「为何?」 姬嫣想了想,声音冷静而真挚:「因为云回待我很好,不仅恩重如山,亦是体贴入微。我已经决意做他的妻子。我想,如果今天换了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云回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我不管他今后是健康还是灾殃,我都愿意留在云回的身边。」 这一番自我剖白却没有能够感动平英郡主,她若有所悟,垂下眸,微微蹙眉地点了点头,「云回会的。」 次日早晨,萧云回便已经清醒了过来,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问姬嫣,在晕厥的最后一道意识里,姬嫣被图尔墩带走了,他忧心惶惶,恨不能就要下榻追着去,但很快便被一只柔软的手给握住了,萧云回怔了怔,吃惊地看向面前的女子,用尽全身仅剩的力量,才能勉强看清,继而,他的脸上扯出了一丝惊喜交集的笑:「呦呦,是你么。」 第166页 「是我,兄长将我从图尔墩的手中救了出来。」姬嫣安抚着他,压住他的肩膀,替他将被褥拉上来,「大夫说,你用了药之后已无性命之忧,但是切莫轻举妄动,一切静养为宜。我知道,是会有些疼痛,可能这种疼痛要持续很久……」 说完,眼眶悄没声地泛红,她扭脸看向别处。 大夫同样也说了,他的伤势太重了,勉强捡回了一条命,今后怎么样,还是未知数。也许折损寿数,终免不了魂归离恨天,也许能够恢復得同正常人一般,没有定准,后续难料。 萧云回笑道:「我还没有死,呦呦你也还在我的身边,我没有什么可惜的,只要呦呦你展颜笑一笑,不再愁眉苦脸的,我身上就会丝毫都不痛了。」 姬嫣道:「你先别说话,我才给你笑。」 他温驯地躺着,果然一动不再动了。 姬嫣便扯着嘴角给他难看地笑了笑。 萧家的婚礼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在大靖很快便传遍了。 而金陵城的消息,也传回了兰陵。 皇叔突然密谋造反,意图篡权夺位,弒君杀兄,当夜里金陵城火光四起,到处人仰马翻,满城兵乱,死伤无数。 幸有骁骑营铁骑突出,挽天子于危亡之中,护下大靖之火。随后,满城搜捕皇叔的过程中,发现他已畏罪潜逃,不知所踪。 消息不尽详实,令人不敢深信。 姬嫣带来的姬氏家臣,暗中打探了一番之后,从郎君那里知悉了事情的真相,一五一十地告给了姬嫣。 原来,图尔墩被押送回金陵后,被打入刑部大牢,诸多大刑压下来,图尔墩死咬着不肯揭发同党,后因受犬刑,患上了恐水症,死在了天牢里。他死后,事情看似平息了下来,不再起风浪,实则没有。 一直在玄甲军中设计收买人心,妄图染指军权的两个武都尉被拎出来,经过探查得知,这两人都是受到了王雎指使。 这几人在金陵埋伏水面下,多年来半点风声不露。结合同样有着此等出身的图尔墩,不难令人怀疑,这一切都少不了王雎手笔。 这件事只是上达天听,烈帝并没有治王雎的罪,显然还在思量斟酌当中。 这时,一封来歷不明的加盖了天子玉玺印鑑的手书,被拿了出来。这道手书秘密宣旨,将王雎左迁云州。王雎已经是闲散亲王,这一迁,实则流放。 已经被逼到这地步的王雎,在动身离开金陵城之后的一个夜晚,发动了刺杀帝王,控制宫城,夺取玉玺的政变,因为当夜从崇明门攻入,史称「崇明门之变」。可惜功败垂成,当夜里,被骁骑营为首的北衙禁军与玄甲军联手拿下,打得毫无还手之余力。 烈帝震怒,凡是参与造反的,全部坑杀。 并连夜下令,全国通缉王雎。 是夜,姬嫣为萧云回换水,擦拭肩膀以及背部,他说起了这件事。 姬嫣耐心地听,萧云回说完,皱着眉头问了一句:「我只是感觉很奇怪,一直以来,都没有能够彻底打垮皇叔的证据,一道莫名其妙的手书,居然解决了这一切。」 姬嫣也奇怪,王雎这种造反的心思,和造反所用的力量,绝不是一朝一夕就有的。定是蓄谋多年。 既然忍了这么多年,怎么会突然忍不住了。 应该是有人故意在背后推他,一步一步地亮出底牌,最后倾尽全力走上造反的不归路。 兰陵与金陵终归是相去甚远,许多内情知道得不详细。姬嫣已经向兄长捎了信过去,不知现在金陵情势如何了。 没有过多久,金陵那边传回了好消息。 姬弢在活捉图尔墩时有功,部署骁骑营,未雨绸缪,救驾有功,受到了提拔,被擢升为正二品辅国大将军,掌玄甲军的军令,摄统帅一职,麾下五万精兵,副手一十二人,在军中的职权堪比昔日废太子的荣光。 这个提拔的消息虽然振奋人心,但实在太过出人意料,姬嫣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一切都在向好,有了哥哥的好消息,姬氏家族底气更足了。 储君之争,落在了楚王殿下与益王殿下中间,就是不知,这两个皇子,烈帝心里更中意谁了。 朝廷的党争依然激烈,两派之间泾渭分明、势同水火,楚王背靠袁氏,有强大的母族作为依靠,益王殿下看似什么都没有,但昔日太子旧部,全部倒向了他,再加上姬氏虽然不站队,但明显与袁家不对付,双方仍然可算是旗鼓相当。短短几年之间,就形成了新的对峙形势。 因为姬弢的这一崛起,姬家两父子现如今在朝堂一文一武,俱为天子肱骨大臣,声势蒸蒸日上,连带着姬嫣在兰陵萧氏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从前心怀埋怨之人,现在也对她十分恭敬。这全是因为娘家的荣光。 但萧云回身体的伤一直断断续续地发作,始终不见好,大夫说是头年过冬的时候,没有留意,病人不甚又着了寒气,风邪侵体,最不宜养病,所以汤药的收效甚微。 好在慢慢调理,总是有所好转,到了第二年,萧云回已经能起身,到院中去晒太阳,姬嫣事必躬亲地照料着他,令他的身体和心理的康復都有极大的帮助。 第三年,他的身体已经恢復到了一定的地步,能够下床走动了。 这是肉眼可见的恢復,萧家上上下下齐齐精神抖擞了一番。 第167页 平英郡主特意将姬嫣叫道房中,对她涕零如雨地感谢:「呦呦,多谢你!还是你不离不弃,云回的身子才得以康復。」 姬嫣忙说不必。 平英郡主与她说完这番话,顿了顿,用力握住她的双手:「呦呦,现在太平无事,云回伤势已愈,你与云回……大夫已经保证,他可以逐步恢復活动,包括行房,只需注意方式与控制,你看你们,也都不小了,是否应该……」 他们着急,因为萧也是嫡长子,却到了这个年纪膝下无所出,平英郡主等萧也的身体稍微好些就开始催促了。 姬嫣以前答应嫁给萧云回,就是踏踏实实打算好了跟他在一起过日子的,她点了下头,只是说起来,到底有些不好意思,「我……问问云回。」 「嗳。」平英郡主脸上绽开了花,催促她快去。 姬嫣踩着满羊肠小径的月色,踱步回到寝屋当中,此时,月光轻盈地照在屋头,映亮了周围的一切,姬嫣推开门,只见月光清辉,静静地洒落在房中白衣如雪的人身上,他将身仰靠在藤床上,右腿膝盖半蜷,左手握着一只香囊,右手压在胸腹处,似压着一纸信文,他的双眸观望着墙面上的青绿山水画,那是他收藏的前朝名家的代表作《春和景明图》。 画面主要以石青、石绿为底,画面金碧辉映,在月光照映下,如泛着宛如湖水潋滟的粼粼辉光。随着走近的脚步,山水犹如活过来了一般,衬得画下的身影愈发的孤孑。 姬嫣怀中抱着一条薄薄的毛毯,替他送上去,「云回,你用晚膳了么?」 他回过头,一双清澈的眸定定地望向姬嫣,随后缓慢摇头。 姬嫣道:「那我去让下人替你煮完粥。」 萧云回唤住了她,「呦呦。」她转身,他轻声道:「不用麻烦了。」 姬嫣咬唇:「嗯,今日郡主婆母对我说了一些话,我想……」 「呦呦。」 不等她说完,萧云回再一次打断了她要说的。 姬嫣只好停了下来,等待着他来开口。 萧云回道:「这个,你看看。」 姬嫣诧异地见他从胸口摸到那封信,交到了她的手里。 她伸手接过,将信展开来看,就着昏暗的月光和即将燃尽的灯火,看清了上面的三个字:放妻书。 瞬间,姬嫣呆若木鸡:「你,你要休了我?」 「对。」 「为何?」姬嫣不明白。 「三年无子。」 倘若是别的缘故也就罢了,三年无子……这,怎么可能! 姬嫣眼眶发热,「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拖累了我?不,云回,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是自愿的,我想和你好好过日子。」 「呦呦,其实不是你的错。」萧云回歉然低下了头,「是我的错。休妻,或者和离,都不是本来的目的,我的目的,是和你分开,其他的只是一个名目而已。以前我还借着身体不便的原由,将你留在我身边,因为我总是觉得,我虽然在你的生命中出现得早,可却不是在最恰当的时机,致使你后来爱上了别人。我不服气,总以为,只要时日一长,你终究会爱上我,是我错了。三年前,我所受的伤并不致命,可我……太害怕你会跟着他们走了,对你扯谎,骗你为我担忧。可是呦呦,你还是,无法真正给我,我想要的那种男女之情。我不忍心再骗你,亦不忍心这样自欺欺人下去。」 「什么?」他越说,她越煳涂。 「呦呦,其实,」他的嗓音变得略有几分艰涩,「当年,费尽辛苦取来血月齿草救活姬相之人,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 记得当年,她向他确认,是明月取来的药草,他点头称是,姬嫣对他深信不疑。 「我确实让明月去取血月齿草,也确实取到了,只是晚来一步……」这是他这辈子,干的最不光明磊落的一件事,倘若不说清楚,他寝食难安,这几年来,他活在内疚当中,无数次想开口对姬嫣提起,可是,他一直不敢说。直到这封写这封放妻书笔落之际,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是王修戈。那个受他差遣来送药的少年,也唤作明月。」 那时,姬嫣问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大致知晓了前因后果。 但他还是,出于某种私心,不想再让王修戈纠缠姬嫣,出面揽下了这件功劳。后来,他将自己的血月齿草送给王修戈,看着名正言顺大公无私,其实也存了莫大的私心,是希望王修戈不能藉此要求呦呦回心转意,令他将这件事放下,闭口不提。 王修戈果然没有再提这件事。 但他自己却没能够放下。世人称他一句第一公子,说他是个谦谦君子,他却干出了这样的事,连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到了现在,他不能再瞒下去,必须向她坦白。 「栖霞山我发现你的时候,其实,并非只有一个人,当时王修戈昏迷在你身旁。」 这件事,他也骗了她。 「樊江对我欲言又止的那一次,我就猜到了,为了换取血月齿草,王修戈应当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从那之后,他的左手戴上了手套。那天,我趁他昏迷,将他的手套摘下来了。」 姬嫣唿吸屏住,瞳孔泛出惊愕。 她后来曾一次又一次地看见王修戈左手上的银色手套,也曾见到他摒弃左手不用,再险象环生千钧一髮的时候,也没有用它。因为她了解,他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左撇子,不论练功、写字、作画、烹茶、下棋,全是以左手来做主力。 第168页 是发生了什么?她虽然惊讶于这一点,但是,她从来都没有问过。 因为不想要纠缠不清,不想要存有瓜葛。所以她忽视了这一点。事实情况是,无论她怎么想要和王修戈划清界限,但其实他们从来没有两清过。 是他救了她的父亲。这等同于,救了姬家一族之人。 姬嫣声音有点抖,但尽力保持镇静。「怎么……了吗?」 萧云回的声音夹杂了痛苦的嘆息。 「他的左手,五根手指都已经被斩去了,刀口不齐,是一根一根地切断的。」 第78章 一莲托生,神女无泪。…… 姬嫣的心有点儿抖, 袖口处手指碾住了绸料,紧到指节泛白。 「所以,云回哥哥, 你为什么要到今天,才告诉我这件事?」 她没有责怪萧云回的意思,但是她不明白,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但萧云回却几乎不能再她的面前再抬起头来,他声音干涩,不敢看姬嫣,「我知道, 你那么喜欢王修戈,却和他和离了,定是他有对不起你之处。起初,我只是希望他不能再纠缠你, 不能借着这些好处骗你回头。我也承认这里存有我的私心, 呦呦, 我等了太久,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机会, 你恢復了自由,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回到他的怀抱。所以, 我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 姬嫣眼眶温热,摇头道:「不, 不论如何, 我是都不会回头的。」 萧云回或许是不够了解她,或者太害怕她转身投向王修戈,所以他这样做了。但是,他不应该这样做。这令姬嫣现在回想起与王修戈在白水村相处的点滴, 想到自己对他的狠心,觉得愧疚到无法原谅自己。她当时,其实有更好的办法,让他不那么委屈难过地拒绝他的。他救了父亲,也救了自己,而她却漫不经心地用自以为的冷静给他心口插了一刀。 就算是前世债今生还,他也早不欠她了。 「呦呦,是我错了。」萧云回闭上了眼,忏悔,「就算我用这些伎俩拥有了你,甚至拥有你三年,是比他更长几倍的时间,但我始终没有能够得到你的心,你在我的身旁,极尽温柔,像极了一个端庄贤淑的妻子,可是,不是这样的。从你我还在总角的年纪,我就幻想你是我的新娘子,但我想的婚姻,不是这样的。」 他宽慰自己,也许是久病床前无孝子,等他好起来,一切都会有不同。 但是,没有不同。 他温和地微笑起来,感慨道:「感情真是个霸道的东西,没有先来后到,却有从天而降。我到底是输了。也许不是输给了王修戈,是输给了你,呦呦。」 他和王修戈一样,都属于输给姬嫣,一败涂地之人。 姬嫣睁着眼睛,目眦欲裂地撑开眼睑,不让一滴泪掉出眼眶,专注地看着腾床上白衣胜雪的男子,一动不动。 萧云回微笑着转面向她道:「呦呦,你现在知晓了,我是怎样一个人,还愿意留在我的身边么?」 姬嫣没有说话。 萧云回眼睑垂落:「我知道,母亲都对你说了什么。我也知道,呦呦,如果母亲对你提出这样的要求,你一定会答应的。但我,我不能答应。」 或许姬嫣对他有深厚的感情,那种感情更类似于跳过了爱情的亲情,幼年相识,青年陪伴,但始终没有擦出火花。倘若没有他做的那件事,或许他还能继续浑浑噩噩地与她做夫妻,但现在,他过不去了。是他懦弱,做了懦夫。 「我们可以和离,姬氏财物你都可以取走,尤其是岳母送的那些契纸,还有你的嫁妆,我都让人保管你在那儿。」 姬嫣心头轻轻一跳:「你早就做好准备,想到今天了是吗?」 萧云回闭上眼睛,继续点头:「是的。如果没有图尔墩在婚礼上出现重伤我,也许不会这么慢。呦呦,是我耽误你了。」 姬嫣一手握住放妻书,一手抬起手背擦掉眼眶中的一点湿痕,「不,云回,是我耽误了你。既然这样,我们和离。」 窗外平英郡主不知听了多久的墙角,甚至还带着她忠心耿耿的老僕人,平英郡主本以为他们两人这是要说开的意思,今晚说不定就能圆房了,过个一两年,就能给萧家添上长房嫡孙,平英郡主热血沸腾,谁知竟听到这么一段,两个人商量着要和离! 儿子傻兮兮提出和离,姬嫣居然答应了! 平英郡主怒意上涌,控制不住,教老嬷嬷撞开了门。 「砰」的一声巨响,说话的两人一齐回头,萧云回愣住:「母亲?」 平英郡主冷笑道:「婚姻是两个家族的事,不是你们两人能够决定的,我不同意和离。」 萧云回嘆息:「母亲,您这又是何必。父亲与母亲也是如同亲人一般深厚的感情,可是你们真的幸福么。」 平英郡主皱眉道:「母亲是为你好。云回,你如果早说有几天,当初我绝不会答应与姬氏联姻,不管她父亲她兄长如今在朝为什么官,我兰陵萧氏地处北疆,也从来没有掺和金陵是非之念。」 萧云回坚持:「我与呦呦的婚事,虽说是两个家族的事,但姬家与萧家早已是百年的交情,绝不会因为我和呦呦两人影响到分毫,这几年,呦呦照顾着我,事无巨细,母亲是看在眼底的,作为萧家的媳妇她一直符合所有人的期待,现在,只是我对不起她。您的儿子,并没有让她能够倾心于我的魅力,所以,现在我不想再拖累她了。」 第169页 平英郡主还是不肯退让。 图尔墩大闹婚礼,儿子身受重伤,几年卧病在榻,好不容易好些了,姬嫣便要走。她一时半会没法转过弯来。 萧云回对姬嫣轻轻道:「呦呦,你先出去,我有些话单独对母亲说。」 姬嫣颔首,向平英郡主行礼,便出去了。 月光很冷,湿湿的,挂在屋头、树梢,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竹柏影子犹如藻荇交横。风一动,满庭疏影婆娑,黄叶簌簌。 细想来,仿佛已不知年月,不知道第几个秋了。 她在兰陵这方窄窄的天地当中,与世隔绝,仿佛真的成了一个深闺妇人,将自己完全锁了起来。三年来,唯有家书与家中来往,她一次都没有回过家。说不累也是不可能的,可是,她一直觉得自己亏欠了云回许多,她的婚礼,还连累得他被图尔墩重创险些丧命。 今天,又突然被告知一段埋藏于深的过往。 那个男人,原来曾废去了持剑的左手,是为了换取救她父亲性命的良药。他在她面前,一声不吭,仿佛从未发生过。不论她怎么拒绝他,戳他的伤疤,他从来没有用这种恩情胁迫她来做任何事。明明那个时候,他是委屈的,他根本就不知道她为什么选择离开,为什么对他如此绝情。 这个夜里,她的情绪彻底乱了。 她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月倚西楼,风中传来打更的声音。 身后的门突然被推开,平英郡主走了出来,看了一眼姬嫣,姬嫣正准备行礼,平英郡主语气淡漠,道:「不用。」 她转身走了。 姬嫣满头雾水,重新走回房中。 只见萧云回仍旧那般躺在藤椅上,见她进来,向她微一点头,「你放心,母亲已经同意了。」 姬嫣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道:「云回,我向来不走回头路,这一走,恐怕是不会再回了,你真的想好了吗?」 萧云回颔首:「不走回头路,你如此,我亦然。绝不后悔。」 他这么说,姬嫣明白了。 她回到房中,提笔蘸墨,往家中捎了一封书信。 用不了多少天,从金陵便来了消息。 是母亲的笔记。 母亲说,金陵城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她要是和离,尽可以回家。 这段婚姻一开始,父母都是点头同意的,但母亲对萧云回一直以来都无比满意,现在逆转了口风。姬嫣不知是什么缘故,但是往俗气了想,或许也是因为云回久病在榻,大家都已经疲倦了。现在她要离开,母亲反而没什么可说的。 萧家这边,也没有任何阻力,姬嫣顺利地与萧云回和离。 姬氏派了车马拉接娘子回家,萧云回亲自送她到渡口,临行前,他已经可以下地站立,站在渡口铁索旁,脸色恢復了旧日的那种光泽,可眼神当中温润的执拧已经消失不见,他微笑道:「呦呦,你可以告诉我吗,为什么,你当年会喜欢他?」 久病在榻的时候,他有时胡思乱想,会想,如果他变得和王修戈一样,呦呦会不会对自己怦然心动?这个答案,他不知道。所以他想问一问。 他用的是「曾经」二字,过往,姬嫣确实倾心于一人,但这几年,她陪伴在他的身旁,他不能侮辱了她的心意。 姬嫣也没有否认这一事实,她沉吟着道:「每个人都是不同的,真的不好说,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 「也好,」他像是释然了,长长地唿出一口气,「祝你一路顺风。」 姬嫣朝他点头,挥手,「你不能吹风,回吧,我到了金陵,会寄信给你。」 萧云回微愕:「呦呦,你还当我是朋友么。」 姬嫣朱唇轻绽:「当然,这几年琴技进步不小,仰赖于你的传授,就算不做夫妻,你于我也亦师亦友。」说到这儿,她的嗓音顿了一下,有些遗憾,「你不用感到负疚,我也有错。我已决定,将我的名字挂入姬氏的族谱。」 萧云回一怔。 女子将名字挂入族谱,意思就是请以门匾,立誓终身不嫁,亦不得招赘。 「呦呦……」 她真的想好了么? 萧云回越咀嚼这句话突然越感到苦涩,也许,她真的已经封闭了起来,这世上已没有可令她动心,託付终身的人了。 如此也好,姬氏是千年世家,现在重新崛起,她一生为姬氏之女,风光何曾逊色宫闱妇人半分?是他狭隘了。 姬嫣这一路,先乘船到扬州,因为前方码头修缮,于是弃舟上岸,改走陆路。 谁料山道遇雨,这陆路也不好走,夜半时分,听得寒山寺遥远的钟声杳杳传来,那车夫许是精神不济,打了个盹儿,姬嫣的车晃了一下,差点撞上路边睡卧的铭刻有「寒山」二字的青石。 这一颠簸,姬嫣摔在了马车当中,怀中的包袱也跌落了下来,叶芸娘「哎哟」直叫唤,开始痛骂车夫,两个婢女去拾掇散落的物件。 「啊!」翠鬟突然惊叫出声,姬嫣被吓了一跳,忙问发生了什么,翠鬟的一双小手拾起了地上的什么东西举了起来,拿到了姬嫣的面前,「娘子,碎了。」 这时车马已经靠近驿站,挨了一路骂声的车夫停了下来,叶芸娘吹燃怀中摸出来的最后一支火摺子,点燃蜡烛,照亮了车中景物。姬嫣定睛一看,翠鬟手里捧着的竟是一枚锦囊。 第170页 锦囊已经旧了,上面用丝线勾勒而成的八个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还清晰可辨。 姬嫣突然想了起来,数年前与母亲上慈恩寺,泓一禅师对她有过一面之缘,临走时给了她这只锦囊,说什么只有在困顿之际才能打开。姬嫣一直觉得这禅师有点怪,那时候心性坚定,半点也没有迷茫,她就没将这话放在心上。但是她身旁的叶嬷嬷,却深信这些事,这些年,不管走哪都替她收拾着这枚锦囊。 她摸过这锦囊许多次,里头是坚硬的玉石一类的物件。 既然摔碎了,姬嫣没了什么顾忌,抽开了锦囊的绳。 叶芸娘激动地去拦她:「娘子,这个可轻易拆……」 话音落地,姬嫣已经从锦囊中取出了那枚玉件,叶芸娘的声音戛然而止,三个人都好奇地凑到了姬嫣的面前,打量这玉件。 这是一件做工精细的玉雕,所雕之人,是个女子,华裾飞扬,眉飞入鬓,五官表情鲜活生动,神光奕奕,这女子站在一般翡翠玉雕成的莲花瓣上,曲肘抬臂,一足凌空,仿佛便要羽化飞走。可惜这玉件虽然精美,却已经碎成了两半,只有双掌合拢托着,才能展示出它的原样。 「这……」 叶芸娘打量了很久,越看越觉得熟悉。 「这莫不是雕的娘子你么?」 不说倒罢了,翠鬟和璎珞都诡异地觉得,这玉雕美人和娘子,颇有几分相似。 不过这不足为奇,或许是那老和尚不正经,偷摸在什么地方见过娘子,所以雕了一个这东西出来。 璎珞道:「娘子你快看看,这上面是不是有生辰八字什么的,别是有人做诡计,想让娘子……走霉运!」 叶芸娘如醍醐灌顶,也催促:「对对,快找找!」 姬嫣听了她们的话,将破碎的玉件翻看了一遍。 直至,在莲花瓣细长的纹理当中,窥见有一行小字。 莲花瓣已经只有拇指大小,在上头的经络间刻字,可说是极致微雕,叶芸娘眼神不好,自觉先放弃了,将蜡烛举到姬嫣的面前。 凑近火光,姬嫣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出来—— 一莲托生,神女无泪。天渊二年壬寅月廿三。 姬嫣如遭雷击,呆住了。 叶芸娘吓坏了:「娘子,娘子?怎么了?」 姬嫣的唇瓣有些发抖。 天渊…… 别的人不知道,她却知道。 这是王修戈的年号。 第79章 他是处不在,也无处不在…… 「启程, 去慈恩寺。」姬嫣迅速反应过来,拍打侧壁,催促车夫调转方向, 前往慈恩寺。 此处离慈恩寺不远,如果快马加鞭,天明之前能赶到。 但车夫却要哭起来了, 「娘子……我不行了,我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了。」 姬嫣一怔,突然意识到车夫也已经疲倦了,需要立刻休息, 她松了手,道:「那,先去驿舍,明日一早, 转方向去慈恩寺。」 车夫大喜过望, 连忙答应了下来。 一行人先上附近的驿馆落脚。 伺候姬嫣沐浴的叶芸娘, 终于没有忍住,将心底的念头问了出来:「娘子, 那块玉美人底下刻的什么字,怎么娘子见到它, 就脸色大变……老奴心里担心。」 姬嫣擦干净身子,从浴桶中出来, 穿上亵衣, 外间套一件织锦团花海棠缠枝纹的古式样软袍,足蹬木屐,走向床边,将榻上的玉件弯腰拾了起来, 拿给叶芸娘看:「嬷嬷,你看这个人像不像我?」 关于这个问题,她们几个人方才已经讨论过了,「玉像不仅美丽,与娘子相像,还多了一分神性。我就纳闷了,泓一禅师是个高僧了,他怎么会雕娘子的人像?」这不是老不正经么。叶芸娘不敢说。 姬嫣摇头,「也许不是他雕的。或者,不是这一个他雕的。」 泓一禅师那日拿起来这枚锦囊的时候,大有转交的意思,且没有让她立刻打开,而是遇到为难事情左右不决的时候,才能够打开锦囊。 这块玉像的底下刻刀提篆的「天渊」,是王修戈在位的年号。 但今生,王修戈不但没有登基,他甚至还自请废了太子位。 只有一个解释,这块玉像不是从这个世界来的。 一莲托生。她是因了什么机缘,才落到了这里,重新开始了一切。这里头一定有玄机,或许只有找到泓一禅师,才能问明。 叶芸娘更煳涂:「哎哟,怎么娘子也同我打禅机了。」 这漫漫长夜,姬嫣睡不着,睁着眼睛直至天明,姬家的人整顿好上路。 车队调转方向,前往慈恩寺。 经过几个时辰的跋涉,终于来了慈恩寺山门前,层峦耸翠,若想进寺,还得至少一个时辰的脚程,大部队在此停驻,打算修整一番再上山。正巧下山施粥的沙弥就此经过,姬嫣向沙弥询问:「小师父,敢问泓一禅师他在寺中么?」 小沙弥看了眼这浩浩荡荡的人马,双掌合十,道:「女施主,禅师不在寺中。」 姬嫣怔愣:「他去了何处?」 小沙弥回道:「禅师三年前,东渡扶桑讲经去了。」 姬嫣面露失望,舒了口气,「原来是这样。禅师走时,没说何时能归么?」 小沙弥道:「说了,几个月前,禅师让途径港口的商人捎了一封信回来,这月他就能抵达金陵港口,女施主要是想见他,在渡口等着就是了。」 第171页 姬嫣算算日子,这个月只剩下四五日,也就说,近日泓一禅师应当就能回来。 等小沙弥一走,叶芸娘上前问道:「娘子,要不咱们先回金陵报个平安?」 「不,」姬嫣这次格外坚持,「嬷嬷,您让家臣们先回去向父母报平安,我们继续东进,在金陵的港口等着泓一禅师。」 凡娘子坚持的事,必有她的道理。叶芸娘不劝,依照她的指示,派了一波人先进金陵城。 姬嫣则带着叶芸娘等人来到了金陵出海的一处港口,向海客打听进来的船只来往情况,被告知,三日后有一艘来自东瀛的大船要在此靠岸,船上都是从东瀛回来的中原人。 姬嫣猜测泓一禅师应该在这艘船上,就在港口附近的客店住了三天,第三天,果然有一艘大船在此停泊,姬嫣立刻派人去问禅师消息,结果回来的人说,船上确实有一个做高僧打扮的人,好像是才从东瀛讲学归来。那些倭国人都对他礼重有嘉,临行前上百僧侣送他上船,不知是不是就是姬嫣要找的人。 听他们的描述,姬嫣敢肯定是泓一禅师,问他现在在何处,但打听来的消息说,船靠岸就不见了这人,当时船上上百号人一起下来,没人瞧见这高僧去了何处。 听闻找不着人了,姬嫣很是失望沮丧。也许是泓一禅师料事如神,知道自己来等他,避而不见,先行一步走了。 但正当她准备悻悻而归,再谋时机时,又柳暗花明,来了另一个好消息,那禅师原来是在临近上岸之际,让船长放小船下去了,现在正飘在海上,他知道姬嫣来了,表示乐意相见,请她上船一叙。 姬嫣本是打算焚香沐浴一番再去见这位得道高僧,已经预定了茶舍,但这位禅师许是脾气有些古怪,要风吹日晒地在海上谈。姬嫣同意了,戴上幕篱来到河边。 海面波涛微茫,渐近黄昏,乌金西坠,波澜壮阔的海水犹如一泓蕴藏了流动火焰的天河。 老和尚身披袈裟,手执禅杖,慈眉善目地停在船头,等着姬嫣的到来。海水捲起波浪,将他的袈裟下摆打湿,沾了泥沙,但他依旧那般站着,温柔地屹立。 姬嫣走近,风吹起她幕篱垂落的雪白烟纱,宛如流动的水纹。她虔诚行礼:「大师,姬嫣又来了,您给我的那枚锦囊,姬嫣已经打开了,也看到了里边的东西,心中有许多疑惑,想寻大师为信女解惑。」 泓一禅师和颜悦色地微笑,「女施主的疑惑,答案已经准备下,请随贫僧上船。」 他的船,只是一条在海水中颠簸得如肉丸子下锅的小船,姬氏的人不放心姬嫣下去,但姬嫣道不妨,向泓一禅师请示,让他们坐上大船随行。 泓一禅师手把船舵,微笑着将船舵一摇一拨,错落起伏,载着姬嫣向海上去。 姬氏之人登大船不远不近地跟着随行。 日落余晖,宛如天神巨手熔断了泰山大小的一块金,赤金色的火焰从天际成块垒状抛洒下来。 桔红色的光笼罩着泓一禅师身上艷丽的袈裟,他慈和地笑着,拨船的手停了下来,随即,船也不再前行,于海面随波逐流而行。 「阿弥陀佛。」泓一禅师捻佛珠,一如以往念着他的口头禅。 姬嫣困惑:「大师知道姬嫣的疑惑么?」 泓一禅师道:「也许,女施主要问的,是一个人,一件事。」 「可以这么说,」姬嫣道,「不知大师是否知道,那枚锦囊里装的玉件来自何处?」 泓一禅师不打哑谜不打禅机,直面地回答:「那是姓王的施主所赠。」 姬嫣虽然已经猜到可能会是这样,但心中还是难掩震惊。 「是么……他是何时所赠?」 那玉雕很早的时候就落到了她的手里,难道他比她还要更早有了前世的记忆吗?这绝不可能。 泓一禅师摇头,嘆息:「具体何时,贫僧也记不清了。」 不等姬嫣追问,便又道:「久远了。」 姬嫣道:「连您也不记得了吗?大师与他,难不成是旧日相识?」 泓一禅师道:「善哉,这位王施主,是贫僧见过的执念最深的人。他将玉雕交给贫僧,本意不是转交给女施主。而是要供奉起来,浸多年佛光普照,一念重生。玉雕在贫僧与女施主相见的那一日,早已只是凡玉一块,不再有任何作用了。贫僧将它赠给女施主,是因为当日见到女施主眉间有一抹化不开的怨气,恐女施主将来不知所从,那么这锦囊里的秘密,便可以打开了。」 姬嫣确实打开了它,但是玉雕不慎撞碎所致,不是她本意。 听泓一禅师话中深意,莫非是她的重生,果真与王修戈有关? 她的心跳骤然急剧,「大师,您说的话太深奥,可否告诉姬嫣,他在哪儿,是否和我一样,早已拥有了前世记忆?」 「善哉,因果轮迴,理当有此一报,有此一问。贫僧今日与女施主同行一条船上,也是前世註定。一切自有安排。」 泓一禅师双掌合十,善意地将捻着佛珠的手指向这片茫茫海域。 「王施主已是处不在,然也无处不在。」 姬嫣听得不解,顺着他的话,看向这片水域,茫茫海上,他们的船只犹如一粒芥子,四面都是水,水横天际,汹涌澎湃。 这水面上能有什么?该有什么? 第172页 一个念头,忽然闪入了姬嫣的脑海之中。但很快,这个本该被立刻否决的念头,却犹如落地生根一般在她的心中瞬间长成了参天巨树,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眉眼慈悲的和尚,胸中一念,颤抖着说出:「他死了?」 「阿弥陀佛,」泓一禅师手掐佛门法诀,颔首,「王施主的亲人朋友遵照着他的遗愿,将他的遗骸烧成了灰,抛撒东海。王施主了却前尘,自断归路,已经不入轮迴、不得往生了。」 姬嫣的脑中惊雷滚动,全是那和尚一字一字说出来的话,口吻慈悲,却像是轰隆隆的古钟在她身旁撞击,炸裂。 她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很久很久,在一片海浪起伏拍打的声音中,喃喃道:「什么时候的事?我竟不知道。」 难道是庶人之死,不值得在靖国传开么?兄长和母亲的家书当中,也只字未提此事…… 泓一禅师摇摇头,声音顺着海风飘进她的耳朵。 「三年前,十月初八。」 姬嫣茫然地念着这个日子。 「益王殿下送来的骨灰盒,盒盖上刻有亡者姓名与生卒年岁,贫僧便在乘船前往东瀛的路上,照他生前所愿,将骨灰撒进了此刻贫僧与女施主身下的这片海中。」 第80章 槐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 姬嫣再一次看向蹙着浪尖的无垠海面, 水兼天涌,一望无际,仿佛没有尽头。 她还是不能相信。事情会这么突然么? 王修戈的死, 竟然,她也许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他为什么死?死因是什么? 姬嫣脑中一团乱,当她好不容易颤抖着问出这句话来, 泓一禅师却摇头说道:「贫僧不知内情,也不曾询问。」 但泓一禅师却说起了另一个故事。 那是她记忆当中根本没有的一段。 …… 天渊二年,姬氏皇后病故,皇帝下令征天下有才之士撰写悼文, 为皇后刻碑立传。从上到下,折腾了足足有半年。 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世人皆知贵妃受宠,皇后善妒, 有谋害皇嗣的嫌疑, 现在贵妃成了加害皇后的兇手, 皇帝让人记载皇后的贤名? 皇帝的性情大变,百官战战兢兢, 人人自危。 这时候,一辆马车悄然驶入宫闱, 车中之人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心。 这车上的人,正是奉命前来为皇帝讲经, 医治头痛之疾的泓一禅师。 入宫第一日, 他在宫人的指引下,走入端云宫中。 据说这曾是皇后的寝宫,现在已经空空荡荡再无一人,除了在罗汉榻上俨然醉酒一般睡去的帝王。 泓一禅师的禅杖拄在地上, 发出沉闷而有节律的声音,以及锡杖上的铜环撞击声,这声音稍微显得脆些,惊醒了王修戈。他偏过头,见是一个老和尚,嘴角微微一弯,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你能治好朕的病?」 泓一禅师摇首:「不能。」 在王修戈一嗤之际,他淡淡地说道:「因为皇上本没有病。皇上的顽疾,在心里,是一道坎,过不去,须得有人帮助皇上过去。或许是娘娘的死因,让皇上的心停在了过去,走不出来,也不肯出来。贫僧没有通天彻地的大能,但愿,能为皇上解惑。」 王修戈的手肘慵懒地撑住罗汉床上的梅花香案,讥诮道:「朕的疑惑?他们都说你通晓轮迴之说,那你便说说,朕的皇后轮迴前往何处?」 泓一禅师微笑道:「原处。娘娘的生门已断,没有前路。」 王修戈唰地坐起身体,双眸冷了下来,盯住泓一禅师:「你诳朕?」 泓一禅师用捻着佛珠的双手向他行佛门礼节,「娘娘虽是遭人谗害,推入湖中溺亡,然而在她死前,已经自绝于心脉,她执念不散,便只能永远留在了这里。往后不论入多少次轮迴,都是一样的结果,身死,魂灭,继续往生,不得善终。」 「……」王修戈皱眉,过了许久,他冷静地问道,「没有破解的办法么。」 他起身,请禅师入座。 泓一禅师靠近,将锡杖靠在床头,与帝王相对而坐。 热茗的香气腾起来,氤氲起来,却沖不散皇帝身上刺鼻的酒气。 泓一禅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王修戈道:「别打谜语,朕没有心思猜。」 泓一禅师便点头向他说道:「倘若皇上捨得,贫僧才敢妄言。」 王修戈不耐:「你说就是了。」 「阿弥陀佛,」泓一禅师长眉低垂,嘴角内敛,和声道,「贫僧赠予皇上八字禅机。」 说完,他垂目用食指蘸了一点茶汤,在香案上书写起来。 不知这和尚用的什么功夫,他写得很慢,然而八字写尽之后,头先的茶水还没有干涸。 王修戈凝然看去。 左侧一行写「山海永隔」,右侧一行写「不得往生」。 于佛门中人,断人往生之路,犹如嗜血杀生,他念道「罪过」。 王修戈突然笑了起来:「要朕做什么?」 泓一禅师道:「皇上身怀紫气,累世为善,今生成真龙之命格,若天子捨得气运,愿意寿止十年,来生以身挡劫化去娘娘厄运,死则投身入海,与所渡厄的人生生世世不復得见,亦不能往生,那么戾气尽解,娘娘的命才得以好转,重新走入轮迴正途。」 「能有多好,」王修戈笑了两声,「朕死了,她便会嫁给别人,和别人白头到老,相爱生生世世?」 第173页 「善哉。」 王修戈反问道:「老和尚你说,朕如果只剩下十年寿数了,还要迈过这道坎作甚么。」 泓一禅师没有回答。 王修戈一动不动,许久之后,他收敛了脸上的神情,扯了下苍白的唇角,「你说得不错,朕是心魔自囚,自甘堕落,没有人能够帮朕,只有朕自己。倘若你所言不虚,皇后来世能因朕今日的牺牲改变命格,即便只是如同常人一般生老病死,朕之性命,要拿便拿去。」 泓一禅师道:「皇上要三思,考虑清楚方能下决定。」 「不用考虑,」王修戈眸色漆黑,目光深邃阴鸷,「朕只有一桩心愿未了,给朕十年的时间,朕必了结这件事。」 泓一禅师低头:「罪过,罪过。」 王修戈復挑眉,看着他,笑问:「你居然又未卜先知了?」 泓一禅师道:「业障。」 「不错。」王修戈垂眸,他写在香案上的茶水字迹已经慢慢散去,淡若无痕,他提起了唇角,压低嗓音,道,「是业障。看来他们说你是得道高僧,名下无虚,你来之后,朕的头疼顽疾好像不药而愈了。」 那件一莲托生的玉刻雕像,是王修戈亲手所雕,依照泓一禅师的说法,将它供奉于慈恩寺中,令其沐浴佛光,享香火祷告,足足十年之久。 十年之后,泓一禅师再一次踏足宫闱,是在一片寒冷的冰窖当中。 帝王侧卧在冰窖入口的横床上,鬚髮皆白,面容犹如朽坏枯死,鹤髮鸡皮,没有半分生机。 他一来,帝王手指着冰窖外的那株摇曳的白花如雪的槐树对泓一禅师道:「槐者怀也,吾妻死之年,朕亲手所植,已有十年了。」 那树已亭亭如盖,浓阴若云,在风中婆娑着。 老和尚也看向那株临风而立,白花簌簌扑落的槐树。这十年,世事苍狗,面前这位帝王已经被抽干了精气神,如暮风之中的蝉,而这棵树,却在欣欣向荣,逐渐展示出它勃勃如虎的生气。 这十年,面前之人以雷霆手腕,打击得袁氏一蹶不振,袁氏太后莫名横死,最后的袁氏嫡系,已经被发边,庶房之人,为了争得皇帝的「施恩」,无不头破血流。现在,世家已经被打垮,唯独姬氏,尚有几分留手,苦撑而已。中央集权下,不论百年世家亦或千年世家,覆巢之下都绝难独善其身。袁氏害死了皇后,是当中被杀一儆百以此树威的典范。 泓一禅师身在红尘中,看破红尘事,却没见过如这位帝王一样的人。 他已身在九重之高上,可是他要的却不是这些,皇帝要的是一个「悔」字,之于他所想要的,不惜代价。 佛说轮迴缘法,讲因果,善因结善果,恶因种恶果,极少极少会有人,愿意断了自己永生之路。而皇帝,他根本不在乎这些。 冰棺之中的人,已经开始肌肤损坏,玉颜不再。 泓一禅师是来告诉他:「已经有一线生机。」 说完,他将怀中的玉雕摸出,递入王修戈的手中。玉雕的颜色剔透而温润,焕发着烟月的光泽,不停地流动着。这是他照着记忆里的太子妃雕刻的,不是后来的皇后,每一笔都极力让她保持最初的明媚,却在不知不觉间,仍然刻成了无喜无嗔的面相。 「很好。」他握住触手温润平和的玉雕,满足地闭上眼,点头说道。 「等朕薨后,将朕与皇后一同下葬。你不是说,来世山海永不相见么,那么今生朕自私一回,可有损碍?」 他是很认真地在问这问题。 泓一禅师答:「无碍。」 「那就这么办吧。朕知道她不想留在朕为她修建的帝陵,最后欺负她一回。」 天子走时,神色极其安详,没有任何痛苦。唯独手垂落了下来,玉雕掉落在地,所幸完好无损。 这一生,波澜壮阔,他想要的,他都得到了,该报的仇,都报了,只有该还的债,还等不及还。只能对不起下一世的那个人了。 天子山陵崩,临终前诏书传位于宗室兄弟,臣民哀恸。又三年,天下大乱,蛰居金陵的皇叔篡权窃国,自命为摄政王,挟持新帝把持朝纲,扶植党派,乱象不知又持续了多少年,民不聊生。 …… 姬嫣现在手里,就躺着碎裂的玉雕。 幕篱底下,她的瞳孔在颤抖,捧着玉雕人像的手也在颤抖。 泓一禅师道:「女施主命有三劫,现今三劫已过了,王施主固然无憾,贫僧也终于完成了他的重託,东渡传播梵文经书,贫僧的心愿也已了,阿弥陀佛。」 姬嫣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下了船,她的身子发冷,不知是教海面上的风吹的,还是心里冷。 叶芸娘扶住姬嫣的臂膀,像是往手里揣了一块寒铁,心脏吓得发抖,「娘子?」 老和尚不知与娘子说了什么,从下船后,她变得这样了,叶芸娘心疼不已,正要说句话,姬嫣突然反身抱住了她,拥得很紧,幕篱的垂纱湿透了贴在脸上,近乎封死了姬嫣的唿吸,她艰难地一边哭一边抽气,仿佛已经说不了话。 船上的泓一禅师也走了下来,天色已暗,他的一身袈裟已经湿透,释然地笑念道:「阿弥陀佛。」 在几名小沙弥的陪伴下,泓一禅师拄着禅杖一步步远去。 透过纱帘,姬嫣扭过头,看着他们师徒一行几人远去,唿吸平缓了下来,靠在嬷嬷的肩头,轻声道:「我们回家吧。」 第174页 「嗳,这就回,这就回!」叶芸娘赶紧催人来驾车,护送姬嫣返回金陵城。 在城外,姬弢亲自来迎,等妹妹下马车,他绽开了葵花般的笑脸就往上迎,出于安慰的目的,要给她一个大大的熊抱,然而被姬嫣不动声色地抵住了胸口,姬弢脸上笑意一停,察觉到妹妹很不开心,忙问:「怎么了,是萧云回欺负你?哼,我就知道不像他信上说的那么好听!」 姬嫣凝视着兄长的面容,静静地问道:「王修戈的死,兄长你知道吗?」 姬弢定一定神,脸色瞬间凝重,「你迟早会知道的,不过,所有人都以为,你不会在意的。」 他点了下头,「王二确实已经没了,三年前,在你大婚的前一天夜里。不是意外,天人五衰,早有症状。」 姬嫣默不作声,幕篱之下唇瓣轻轻发抖。 她想,她现在明白了最后一面,他让她铺床叠被的意思。那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终于能说得通了。那时的王修戈,应该早就有了前世的记忆。那个看向她的眼神,是真正的恍如隔世。 「在你和云回的婚礼前不久,王二察觉到了图尔墩北上兰陵的异动,猜测是要对你和云回不利,安排我前去截杀。但慢了一步,还是被他闯进了婚宴,带走了你。幸而后来我们还是及时赶到,韩婴是最出色的影卫,他有一身忍术,我们诓骗了图尔墩,将你抢了下来。其实那天,王二就已经……韩婴接受不了,但他必须这么做。」 姬弢缓缓道来。 「我也是回到金陵城之后,才得知反贼王雎的阴谋。他要夺你,是因为你的容貌肖似他已故的王妃,他那王妃……罢了,说给呦呦你听只恐脏你耳朵。王二设计逼迫王雎露相,从玄甲军一路牵藤引线捅到王雎府邸,一步步坐实他的谋逆,终于逼得王雎提前跳反,再由我麾下的骁骑营团围宫城……拿下这个救驾的大功,我顺势接管了玄甲军。」 风吹开她跟前的垂纱,姬弢猝不及防,撞上妹妹彤红的泪眼,心惊肉跳。他嘆了口气,在姬嫣肩膀上轻轻一拍。 「呦呦,他已经什么都算好了,唯独遗憾的是,没有等到你真正穿上嫁衣那一天,死不瞑目。」 第81章 呦呦,你是不是喜欢王二…… 姬嫣的归家, 本来以为家里至少母亲会哭着抱住她,问她是否受了委屈,然而姬嫣想错了, 母亲神色平静,整个家中都静得极了。 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她只是在外游歷了一番, 现在已经归来。 这几年,她在萧家,太闭塞了,金陵的很多消息她都不知道。沿途听兄长说起, 现在的金陵城,以益王为首的一派与以楚王为首的一派依旧党争激烈,不过现在楚王暂落下风。将来情势如何,尚不可知。不过楚王近几年很是奋发图强, 先后替烈帝办成了几件顺心的事, 烈帝对他的形象有所改观。至于益王殿下…… 姬弢说, 其实益王殿下没有问鼎中原、登临帝位的心,他还没有忘记过采采。 之所以, 他现在站在这个位置上,忍受着来自四方的关注的目光, 和各种有形无形的压力,全是因为兄长的託付。他答应过, 绝不让楚王拿下储位。阔别三年, 当初天真无邪的少年,早已是雄踞的鹰,正在展开它的翅膀,预备着不远的将来一鸣九霄, 震惊世人。 姬嫣神魂不在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周围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却已经那么陌生。 三年,她离开了太久了。 这金陵城,早已物是人非。她突然想不起来,自己辗转奔波了半生,所图为何。 好像突然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她现在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就那么静静地躺一躺,诸事不问,什么也不管。 天昏黑时分,姬府叫了晚膳,准备了姬嫣的接风家宴,她也是浑浑噩噩一般,不事梳洗,便出现在了家宴上,姬昶与林夫人面面相觑,但谁也没先开口说话,姬弢抢着将姬嫣按了下来,指给她瞧:「母亲吩咐了厨房,做的都是呦呦爱吃的,烟燻火腿烩笋丝、三丝鲈脍、茄汁小鲍,还有这个老鸭汤,炖了两个时辰了,母亲亲自看着火候的。」 姬嫣并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强颜欢笑,对父母点了点头,便低头尝起了佳肴。这些山珍海味这时入了口中,犹如无味嚼蜡一般,吃得勉勉强强,林夫人递了一盏茶给她,一家子人都看着她吃,谁也没有先动筷子。 姬嫣吃着吃着,忽然一滴泪掉进了碗里,「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说什么傻话呢!」林夫人眼眶微红,「你是太久没回到父母的身边了,赶明儿我带着你,再去金陵城中走走逛逛,熟悉熟悉环境。」 姬嫣轻轻点头,「你们也都用膳,我一个人,被这样看着,实在没什么胃口。」 「嗳。」林夫人抄起银箸子,手肘在底下轻轻捅姬弢,让他赶紧吃,平时食量大得跟牛似的,怎么这会儿停杯投箸不动了,姬弢心领神会,「哦哦」两声,也赶忙抄起了银箸,大口咀嚼起来。 用完晚膳之后,饭菜被撤去,一家人转入内堂说话,姬嫣来到双亲面前,轻声道:「父亲,父母,女儿这次回来,有一事请求。」 姬昶道:「你说。」 姬嫣顿首:「女儿想将自己的名字,记入河东姬氏的族谱。」 姬昶没有说话,林夫人看向他,也没有拿主意。 第175页 漫长的沉默之后,连姬弢也开始心里打鼓之际,只听见姬昶问道:「你想好了?」 她已经长大成人,也经歷了许多,现在,她应该有为自己终身做决定的权利。 姬昶唯一能做的,便是支持她,为她排除万难,只要是女儿想要的,他竭尽全力也会给她。 姬嫣伏在地面,跪直身体:「想得很清楚了,女儿愿意一辈子留在家里,永远只做爹娘的女儿。」她转头,对姬弢一笑,「当然,还是兄长的妹妹。」 姬弢也在笑,但笑容也有点儿苦涩。 王二固然是没看到她穿上凤冠霞帔风光出嫁,却也没看到,兜兜转转,她还是留在了家中。果然是死不瞑目了。 「唉。」姬弢低下头,摇了摇,嘆口气。 林夫人睨着他:「好端端的你嘆什么气?」 姬弢立刻给自己的脸武装笑容,道:「妹妹回家这不是很好么,以后姬家的大事都交给妹妹,反正鸡零狗碎、鸡毛蒜皮那些事我管不过来,光我营里的事,一天够我头疼八回了!」 林夫人冷笑着揭穿他假模假样的皮:「你已经忙得娶不了妻,纳不得妾,留不得后了?」 姬弢瞬间一激灵,哆嗦不停。就知道,母亲永远就是这一茬儿。 唉,二十多岁老处男一个,却还半点结婚的念头都没有,逼得母亲去年都已经开始替他物色少年美男了,姬弢在相亲桌上见到对方雌雄莫测、阴柔秀美的脸蛋时,吓得堂堂辅国将军钻到了桌子底下。 这事儿后来林夫人写进了家书里,提一回姬弢便糗一回。 姬昶沉吟着道:「你才回来金陵,此事不急,等为父忙完筹措军费的诸多事宜,便写信河东老家,将姬嫣之名刻入姬氏族谱。若一旦如此,将来呦呦不得再嫁,不得招赘,也不得在家中豢养面首,终一生便能孤身一人。」 姬嫣再顿首:「固我所愿。」 姬昶与林夫人均猜测是女儿心里受的伤太深,需要漫长的岁月去癒合。作为人父人母,他们都支持她的决定。 这件事便已成定局,林夫人看着女儿跪在地上的可怜的身影,幽幽地嘆息,心里疼得厉害。 夜幕降临,银月清辉笼罩在角楼之上,树树秋色,萧瑟凄清。 姬弢护送姬嫣回屋,沿途踩着一路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静静地走着,谁也没说话,直至快要走到之际,姬弢突然停了下来,一臂横在姬嫣的身前:「呦呦。你跟我说实话。」 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认真,瞳仁泛出乌亮的光:「你是不是喜欢王二?」 姬嫣脚步一顿,手藏在衣袖之中,缓缓地,收紧,袖口犹如被风捲动颤抖起来。 终于,她还是点了头承认了。 「原来是这样……」姬弢更煳涂了,茫然说道,「那你为什么……」 姬嫣已经平静了下来:「兄长,人一生当中可以面临许多种抉择,你的选择,未必就是自己的最爱。我很清醒地知道我要什么,我想要一段安稳的人生,一段自由的人生,一段不会有任何遗憾的人生,或许在白水村的那个夜晚,我又重新爱上了他,但是我太清楚了,哪怕我爱他爱到,可以为了他而死的地步,我也不会和他在一起。我放不下。很多事情没法改变。何况,我的那点儿喜欢,实在经不起任何的打击,脆弱得很,我更加是不可能回头的。就算他没有死,我也没有嫁给云回,我依然会做出今天这样孑然一身的选择。不论我怎么选,都不是会和他在一起。」 「那你……」老实说,姬弢以为妹妹和王二说的那样,不会有半点在意。现在看来,是他想错了,王修戈自己也错了。他长长了舒了口气,「节哀。」 姬嫣垂眸,看着脚底,她的云头绣花鞋面上爬了一只弱小的蚂蚁。 「兄长,我很快就好了,会好好惜命,会很坚强,过好我的一辈子。」 姬弢以前觉得自己不懂男女之情,现在,他却有几分懂了。 有些情,不知所起,亦无所谓对错。 姬嫣已经站在了拱门处,向他福了福身。 在她即将转身迈入垂花门之际,姬弢突然扬声道:「你若是想知道个中细节,尽可以去问益王殿下。他会告诉你的!」 姬嫣没有停下,径直朝里去了,在夜雾之中很快消失了倩丽的影。 …… 日上三竿,睡过头的姬嫣睁开眼,一眼便看见沐浴日光中浑身撒着金线的林夫人,吓得差点儿从榻上坐了起来,「母、母亲!」 林夫人和蔼地伸手摸摸她的脑袋,面容上挂着微微笑意,温暖如三月菸草弥生:「呦呦,快起来,娘带你到处走走逛逛。马车都已经在外边等了。」 姬嫣昏了头,才想起这件事,「哦」一声,拥着锦被坐起,「我这就更衣,母亲等我一下。」 穿戴完毕,姬嫣更换上翠绿色白鹅毛纤细暗纹的罗裙,外罩石青银鼠对襟褙子,装饰简单,只一根步摇随步摇曳,与林夫人乘车出门。 一路上见闻无数,新鲜至极,金陵城的铺面本来就一天一个样,何况姬嫣走了三年。 林夫人想想就觉得可惜,但她们全家都早已经说好了,不要在姬嫣面前谈及这三年间的事。林夫人绝不会多问。 知道姬嫣喜欢金陵的蟹黄包,林夫人让人停下马车,去铺子里买了几只,热腾腾的,教姬嫣揣在手里吃,姬嫣捧着刚出锅的包子,一下没一下地倒手揉捏耳垂,林夫人笑着取了两块方巾,让她垫着手包住。 第176页 姬嫣赧然,目光忽然掠向窗外,停在了「苏记」的门匾之上。她呢喃着这个名字,眼睛忽然变得亮晶晶的:「母亲定的芦荟膏还有吗?」 林夫人道:「没了,三年前就没有货源了。」 林夫人不知道芦荟膏货源在哪儿,姬嫣沉默了一下,「我在河东姬氏老家也种了很多的芦荟,我可以自己学着做这些。」 林夫人不知道她今天怎么问起了芦荟膏,分明当年姬嫣便对它观感一般,也没有说要买,倒是沈星竹……林夫人想了起来,「你不是还有两个手帕交么,沈家女与昌氏女,这两人现在都嫁在了金陵,她们恐怕还不知道你回来了,我送个口信儿,约她们来家里玩,呦呦你看如何?」 姬嫣道这正是极好的,只是有点汗颜:「我原来还想撮合星竹和哥哥的,星竹现在已经嫁人,不知道嫁给了谁?」 林夫人道:「那钟侍郎家的郎君,人才不错,与沈家门当户对,便结了这亲事,三年了,好得如胶似漆的,只是膝下无子,今年钟郎君的母亲替他纳了个妾。也总归,沈家没说什么。」 没有后人总是大事,姬嫣道:「或许,母亲怕呦呦将来无后,没人养老送终么。」 林夫人摇头:「这倒不是,你哥哥我现在都没有逼得这么紧了。我想明白了,儿女怎么样,将来我进了棺材都看不见,少操那份心,说不准还陪你们长些。至于那些蜗角虚名,蝇头浮利,有也好,没有也罢,随它去吧。」 姬嫣笑道:「真的么?为什么哥哥还是这样苦恼,说娘就会用这个逼他?」 林夫人哼了一声,道:「我那不是逼他,是看他不成器,没好话说,故意寻由头骂他的。」 姬嫣的笑容停在脸上,轻轻嘆气:「母亲,经歷过云回,我也终于明白了,有些事,越要勉强,越勉强不来。云回不要没有情的婚姻,哥哥和他是一样的人。」 她想,倘若强迫姬弢,也终难免最后与她一样的结局。 说话间,马车来到了一片深巷,这巷中住的都是达官显贵,朱门绮户,十里之内不见闾阎,一眼望去重檐飞拱,纵横交错。姬嫣蓦然心头一动,因为她的视线当中已经出现了高高的越过青墙而来的几棵枣树,她勐然转过头,对林夫人诧异地道:「母亲?」 这里是益王府邸。 林夫人点头鼓励道:「去吧。」 「您怎么……」 林夫人道:「你的哥哥,虽然不着调,但他说的是对的,呦呦,去吧,把你想知道的,都弄清楚,把你想说的,都说明白,这样,才可以谈放下。你父亲是一个意思,如果你真的想清楚了,那么你就可以永远留在姬家,姬昶说,将族长之位将来传给你。」 第82章 那一晚,伏海已经向他递…… 那几株枣树依旧招摇着带刺的沉甸甸的枝干, 一如数年前,她来时所见,下车报与门房, 门房恭敬地说去通禀,姬嫣便在门口等待着,回头, 母亲在车中,拨帘门朝她望了过来,对她轻轻点头。姬嫣便忽然有了勇气,双手攥成拳捏得紧紧的。 须臾片刻, 门房拉开门闩,将门大开,「姬娘子请进,益王殿下已在等候。」 应该是兄长预先知会过益王殿下, 姬嫣颔首, 跟随门房进入庭院, 此间一切的布置照三年前并无什么不同,只是行进的方向不一样, 益王所在的地方,是池塘旁的一片空地, 两侧假山峥嵘怪奇,互相轩邈。池塘里残荷成片, 风动水纹生。 益王仰躺在他的摇椅上, 一下没一下地翘着双脚晃动,身旁是薛道人,看顾着炉火,身后是樊江, 按剑而立。 她早已知晓,王修戈将他手里的玄甲军大半交给了兄长,还有一些谋士心腹,则交给了益王殿下。 三年不见,益王殿下身量抽长,已经变得身材高挑,肩膀宽阔了许多,虎背蜂腰,双腿修长,肤色深了一些,今时不同以往,尤其当他的一双眼睛横过来时,有着和王修戈一样不怒而威之势。 但他对姬嫣态度却并不冷漠,漫不经心地道:「姬娘子坐吧,茶已经泡好了,案头的荔枝,尽可以享用。」 荔枝是从岭南来的。他知道,姬婼现在藏身岭南。 姬嫣依言坐了下来,益王也随之双脚点在地上,从摇椅上坐起,递了几颗颜色红润的荔枝过去,「这个季节,还能在金陵吃到荔枝的,只有我这一家了,娘子来得凑巧,我府上还剩了不少,一会儿走时,不忘了给令兄带一些。」 姬嫣握着手里的荔枝,实在不知该如何才能下嘴,握着不动,只是道:「我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问益王殿下,问完,姬嫣便会走了,不耽误殿下的事情。」 益王笑了下,眼睑垂落,看向她握着不动的双手:「二哥最喜欢吃我这的荔枝,不尝尝吗?」 姬嫣一愣,不知道该说什么,益王伸手接了过来,将荔枝的皮蜕掉,装入盘子里,「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已经连剥皮这样的小事都做不了了,也是我一个一个给他剥的,装好了送他手边。这个季节的荔枝很酸,但他其实尝不出什么味道,所有的感觉都已经麻痹了,还骗我说是甜的。我与薛先生差点为此酸倒了牙。」 姬嫣的嗓音有点儿发抖:「为什么?他……是怎么死的?」 益王垂眸,道:「中了毒。」 姬嫣追问下去:「是什么毒?」 第177页 「姬娘子还不知道,」益王看了他一眼,笑着,端起了他身前的茶壶,没甚么嘲讽之意,只是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值罢了,做一件傻事已经够傻了,但他的二哥,他一向觉得他是个聪明人,结果却做的事却一件比一件傻,益王将热茶与剥好的荔枝一併推到姬嫣身前,「新泡的雪芽茶。」 姬嫣低下了眼睛,茶汤清郁,透着明亮的黄绿之色,姬嫣道了谢,端起了碧玉青瓷小盏,低头凑近,啜了一口。 香气是很浓郁的,入口味道偏淡,但余韵很长,一缕一缕的苦涩香味在嘴里仿佛黄连一般弥化开来,透入脏腑,又香又苦。 茶雾氤氲间,姬嫣的睫毛似被打湿了,一片片黏成簇,黏煳得眼睛也睁不开了一般,眼眶急促地发热。 「二哥中的毒,是栖霞山老蛇怪的蝮蛇之毒。娘子想必还记得。」 姬嫣唰地放下瓷盖,铮骢一声,她抬起头来,「不可能,我中了蛇毒,什么事都没有,他怎可能是因为……」 益王一笑打断了姬嫣的话:「娘子是怎么解毒的,没有人告诉你吗?」 姬嫣怔住了。 那时在客舍醒来,身旁是萧云回。他告诉自己,他驰援栖霞山之际,当时只找到了晕倒的她一人,所以姬嫣不疑有他,认定是萧云回救了自己,后面祛毒顺利,因此想来那蛇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前不久,虽然萧云回告诉她,当时他其实看到了两人,王修戈躺在她的身旁,她也并没有多想。 是什么缘故,她竟然到今日才知,要蝮蛇毒原是要人命的东西! 「是他……」 她茫然地回忆着那一段,依稀记得,他背着她在山道当中行走,她中了毒,早就昏沉沉支撑不住了,晕睡了过去,什么也想不起来。 益王淡然道:「剧毒之物,百步之内必有解药,二哥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草药,不过那灵药只生有一株,捣碎了也不过只够救活一人罢了。他给了你。」 姬嫣什么也没说,手指轻轻发抖,捻着的茶盖砰地打落在杯沿上,声音短促清脆,姬嫣慌乱地掩盖去异样,低头喝茶,烫得舌尖几乎起皮,滚热的茶汤进入口腔,苦涩得要命。 益王体贴地为她递了一条帕子,「姬娘子,你为何突然与萧也和离?现在你来问我这个问题,是为什么?」 姬嫣烫得仿佛已经开不了口,眼神有几分涣散,声音若有若无,含煳不清:「他死了,为什么一直没人告诉我……」 「起初,是二哥自己要求的,」益王失笑垂下了目光,「他说,怕他终归撑不到你的大婚,他的死太过晦气,莫冲撞了你们的好事。」 「至于后来,姬娘子是萧氏之妇,也实在不需要知道了。」徒增烦恼罢了。 他们没有人责怪过姬嫣,哪怕目睹过那触目惊心的一夜,也没有谁为此迁怒过姬嫣,哪怕半分。 只要她够冷静,不会同时牵扯上两个男人,不论怎么选择,她并没有错。 二哥也只是做了他自己的选择。 姬嫣感到掌心的茶盏太烫,烫得手接不住,她慌乱地放下了东西,伸手捂住了脸颊,不动声色地擦掉了什么,才缓了过来,冷静地道:「多谢殿下告知。姬嫣今日便告辞了。」 「等一等。」 在她终于决定起身要走之际,益王殿下唤住了她。 姬嫣没有再动,益王躺上了摇椅,沖她偏过俊脸,微微笑道:「他的尸骨我是没有留下,不过,有些遗物,是关于你的,姬娘子还要么。」 姬嫣诧异地歇住了脚,没说要,也没立刻拒绝。 益王补充道:「姬娘子如果不要,我们也好一併烧了。这些东西是二哥的禁忌,我们不合适留着。」 姬嫣咬唇道:「是什么?」 益王对樊江使了个颜色:「樊江,将箱子拖出来吧。」 樊江领命,握剑转身出去。 没多久,他带着人拖出了一口大箱子,将箱子搬出来之后,就停在姬嫣的脚边。她蹲身下来,将箱子打开,只见里头盛放着几本起居注,好像是她写的,她霎时间呆若木鸡,愣愣地伸手将它拿了起来,置于掌心,翻开,这的确是她写的,却又不是她的字迹,而是男子的手笔。不问也知,这是王修戈写的。 从她嫁入东宫的第一天,一直写到回娘家,兄长战死沙场的之前。 厚厚的几大本…… 她记得这辈子写的一点点,不足半本,她清醒之后,就已经将它们全部烧毁了。 这几大本,是王修戈默出来的,她凭着有限的记忆去看,渐渐回忆了起来,这些……一字不差。 原来那天,她也是来益王府见他,他埋首书写的,就是这些。 「直至笔都握不动了,他还在写。」 益王的椅子轻轻地摇晃,像漂浮在一片清风徐来的水波上。 「我问他,是否写完了要交给你,他说不是,我就挖苦他,那这又是何必,自己看着玩么,一辈子都搭进去了,皇位没有了,性命也没有了,为什么呢。实话说,姬娘子,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明白么。」他认真地看向姬嫣,询问着她。 姬嫣明白。她全明白。 她将起居注缓缓合上,抱在手里,收好,向益王道谢:「多谢殿下,这些东西,也算是我的,我能将它带走么。」 益王定了定神,随即笑着点头:「当然。」 第178页 姬嫣再一次向她道谢,她将东西放回原处,把箱子锁好。这口箱子倒也不重,饶是如此,益王还是吩咐人替她将箱子搬出去,送上姬家的马车。 箱子一搬走,姬嫣本也该走了,却再一次定住了身影。 头顶树杪浓密,满庭光影如瀑,浓影摇曳。 姬嫣的肩膀上落了铜钱大小的圆斑,随着疏影披拂,日光偶尔扫落她的脸颊上。她回眸过来,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他……走得痛苦么?」 人已经死了,再问这些,显得无足轻重。姬嫣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纠结这些应该只能算是末节的事情,但她还是问了出来,仿佛他只要好过一点,她也就会心安一些。 益王一顿,随即微笑道:「那半年的每一天,都是消肌化骨的疼痛。」 姬嫣震惊,袖下已经掐住了手,指甲陷入了掌肉当中,但感觉不到丝毫痛楚。 「全靠薛先生的汤药续着命而已,其实我们都劝他不要苦苦支撑了,都绝望了,可是那天,你来了,你来告诉他,十月初九,是你的婚礼。他想看着娘子大婚,又死撑了几个月。每天都疼痛得无法入眠,只有反覆的晕厥、惊悸,死的时候,五脏都快要溶解了吧。就在娘子成亲的前一晚,从我益王府上那间小院端出去的,是一盆一盆的血水,可是老天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就差了一天,偏偏就一天,一个夜晚而已。娘子想要看这间小院么,那间寝屋里留下的痕迹没有扫除,墙面上应当还卡着噼断的指甲。」 益王的摇椅慢慢地已经不摇了,他的语气却不再那么轻松。 姬嫣的心跳得太激烈,从缓过劲来,甚至开始疼。仿佛那种疼不是在益王的口中,而是在姬嫣的身上。 一直没有说话,沉默地照看着炉火的薛道人,打断了益王的话,却不过那么一句,便覆盖了益王说的所有:「那一晚,伏海已经哭着递上匕首了。」 「所以是……自戕……么。」 连伏海都已经…… 姬嫣在战慄。她不敢想,不敢想像那种画面,但她赶不走脑子里不断涌现出来那种画面。十月初八,那个充满血光的噩梦,那个不眠之夜,原来不是大婚上图尔墩突然出现的预兆。噩梦里瀰漫的血色,匕首的刀锋,是……他。 薛道人将扇着炉火的蒲葵扇放落,嘆了一声,仿佛是在自问自答:「他不肯。」 生生受肌肉腐烂,脏腑溶解的折磨致死。 凡经歷过的,没有人能够忘记那个夜晚。 伏海也不能忘。 所以后来自戕的是他自己。 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僕,已经追随着他的小殿下而去。 第83章 溯回 姬嫣抱着一箱起居注, 犹如魂飞天外般,心不在焉,林夫人半途调转了方向, 教人先送她们回姬府,等下了车,林夫人将姬嫣送回她的房间, 锁上门,将她手里的箱子抱着放在桌案上,问她里头是什么,姬嫣摇头不肯说, 林夫人嘆道:「那好吧,呦呦,今日你也累了,赶明儿我让红鸾她们俩上家来玩, 就不出门去了。」 姬嫣轻轻点头, 林夫人便转身出去了, 嘱咐苏氏替她熬点儿补气安神的药汤。 人走后,姬嫣独自来到桌前, 再一次将木箱子打开。 里头的三大本起居注,她已经囫囵翻过一遍, 连她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写了一些什么,现在却要靠着他默写下来的重拾回忆。 记得以前, 她写的时候, 会在每日的大事小事底下,都偷偷留下几行小字,有时掺杂些小小的埋怨,在没有人看得到的地方, 可以尽情地释放。前世她是意外身亡,没有处置这些起居注,她料想这些东西后来落到了王修戈手里,也不知道那十年,他反反覆覆将这几本东西摸过多少遍,才能背得分毫不差。 但当姬嫣再一次翻开起居注的时候,她却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这些起居注每一页都似乎有一道折角。 在益王府上她只是囫囵翻看,没有留意到,这些折角有的折在上头,有的折在下边,但几乎无一例外,每一张写满了心事的纸页上,都会有。 或许是某种灵犀一动,姬嫣将折角拨开。 第一页,是写的嫁入东宫的那一天。 她在上面写:皇上降旨,册我为太子妃,今夜,心怀忐忑,嫁入东宫,得见良人。 底下她偷摸写的小字是:夫君容颜如画,英武不凡,是我平生仅见。可他待我,眼神淡薄。他会知道,我其实偷偷喜欢着他,已经很久了吗?可是我不敢说。 她的簪花小楷说不上出神入化,但字迹娟秀,看起来便像是写的女儿心事,落在他的笔下,则又是一股飘逸之感。他是有意临摹她的字体,但是还是学得不像,那重笔一看就知道是个粗糙男人。 姬嫣本该笑他也不知道藏拙,不过他用右手写的字,想来也是不行,却在拨开纸页的折角上,视线一顿。 他在折起来的地方,也留了小字。 ——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 姬嫣的目光停在这行没有藏匿笔锋的字迹之上,犹如黏住了一般。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快速往后翻。 她写道:今日入端云拜见皇后,为之奉茶。 底下是小字:我原以为,夫君他连「周公之礼」都不知为何物,情窦未开,对拿下他这件事信心满满的。可是伏海告诉我,原来他有过喜欢的人,那些白盏菊的主人。心情不佳。 第179页 颤抖地打开折角。 ——确不知周公之礼,娘子指教。为夫心繫一人,白盏菊留作怀人之用,已移入他室。 再往后,都是这种对答式的留言,只要拨开折角就能看得到。 姬嫣写道:我不知道白盏菊对殿下是这么珍贵的花种,如果知道,就不会让嬷嬷动它了,现在他走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关着禁闭。好想回家看一看,新妇应该有归宁的,我没有。 折角便是王修戈回的字。 ——为夫失职,该自罚禁闭。 姬嫣写道:今天处理了几个袁皇后派过来的宫人,我知道殿下不可能喜欢的,我得帮他肃清东宫。母亲教我做事三思而后行,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很笨,可是现在我发现,其实我可以。我什么都可以学,而且我能学会。 他便在折角回復。 ——阿嫣聪慧,令我心甚骄傲。 终于翻到有一页,姬嫣发现自己写的东西有些羞耻:他今天刚刚回来,有点生气,是因为我私下里见了云回哥哥吗?这算是吃醋吗?可是我发现,他其实有点儿面瘫,我看不出来他生气为那般,我不敢说话。 这一页涉及到萧也,不知道他怎么回的。 她打定主意,用食指将折角推开。 ——是吃醋。用生气作为掩饰,是极幼稚,见笑。 姬嫣都不知他是抱着什么心态写的,是那时最直接的感觉吗?后来已经经歷一切,风霜满面…… 簪花宴落水那天,她写道:我居然落水了,当着大家的面掉进了水里!好可怕。小时候兄长教我游水,我为什么不学呢?还好殿下救了我。他把他的衣裳给我披上了,还让益王殿下向我道歉了。其实益王只是顽劣,也不是想害我。 推开折角。 ——吾妻,见你落水,我心惊胆裂。 当日还有一条:晚上殿下哄我,要带我回家。可是他知不知道,我盼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都快有一年了。 ——甚为后悔,当日不知男女之情,不知如何哄你。 他哄人的办法,就是要人抱他,还要捲入帘帷做那等子事,弄不清楚谁哄谁。姬嫣现在相信了,这个人确实……无可救药。 她写道:殿下进山打猎,不忘我怕冷,给我猎了一头虎,用它的兽皮给我做了一件毯子,挺好用的。就是,多少有点儿危险了。我不敢说。 ——毛毯而已,分内之事,无须放心上。 出战前夕,她写:殿下又要前往北夏,这是比猎虎更危险百倍的事情啊,朝中竟无大将。我其实不想他去,然而,也只得如此。殿下是万民之殿下,不是我一人之殿下。 掀开纸页的折角,果然又见到他一张不落的回覆。 ——来生,只愿做你一个人的。遗憾,已无来生。卿卿自珍重。 后来他出征北夏,有时,她会在想他的时候,在起居註上记录下一些琐事和感受。 譬如有一天,她写道:成婚两三年了,与殿下却是聚少离多,一直没有子嗣。皇上和皇后对我几番敲打,说殿下并不钟情于我,教我设法好留住他的心。皇后说的话多半是违心的。然而,我也忍不住想,为什么呢?是否我们根本没有缘分? 姬嫣自己都忘了,原来她曾写过这些,原来她也曾盼望过,和他生一个孩儿。 不知道这段话得到的又是怎样的回覆,她深深唿吸,推开了那一页的折角,上面凝固了一串干涸的血迹,姬嫣目光被攫住。 ——梦中有女如你,阿嫣拥她在怀,我推你们打鞦韆。梦醒之际,突然疼痛难忍,或许是大限将至,字迹潦草,只作自观。 这些,只是他和她之间的一问一答,直到中间多出了一人,潘枝儿。 潘枝儿出现了,她在起居注中写道:当我满心欢喜与期盼地等待着丈夫从边地归来,却见他怀中锦裘里,躺着一个陌生女子。我虽不问,但我猜得到,那女子是谁。我曾自以为是,觉得天长日久,他终会喜欢上我,我也以为自己做到了一半,但今日我见到他那般紧张潘娘子,我突然悟了,原来喜欢和不喜欢之间,是条难以逾越的鸿沟,我跨不出去,他也迈不过来。 这一条折角压得很深,或许回復的字迹也有许多,打开来看。 ——潘氏于我之情,如亲人一般深厚。多年来,我苦寻之人,却并非是她。此是袁氏细作,我以此为耳目,阻止更多眼线被安插身旁。彼时心之所愿,唯独皇位,不择手段,势在必得,残害手足,杀亲继位,从无手软。阿嫣,这条鸿沟,我早已跨过去,只是自己不知。如我之人,不值得原谅。 每一条,他都回復了。 潘氏进入东宫拥有名分的那一天,她写道:当我看见潘氏身上那些伤痕之时,其实我早知道有这天,也知道太子终究不可能属于我一人,但心中还是那么难过。原来我在他心中,由始至终只是顶着一个空有其表的头衔的碍事之人,我明白了。我再也不稀罕要他的感情了。 看到这一条的王修戈大概知道了,她终究是死了心,磨灭了希望。 不知道他是如何回復的,姬嫣连忙拆开折页。 ——对不起。 轻飘飘三个字,笔力却透过纸背,仿佛有千钧重。 起居注已经翻到了底,姬嫣悉心地看,但这并没有结束。 后边依然有字迹,她微微一怔,翻过她自己留下的最后一页,后边又陆陆续续出来一些字。 第180页 ——昏睡中,犹如大梦三生,醒来方知多年来经营,终究一场空。阿嫣,我什么都已经明白,我也不后悔现在的选择。我已命灵经在我身故之后将起居注烧毁,容我带入海底,但若不慎,还是落入你手,请你见到这行字,告知你的平安、美满。余生漫漫,卿自珍摄,师我绝笔。 再往后,则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 姬嫣合上了起居注,望向窗外,翠绿的枝头挂着金丝笼子,里头的画眉鸟扑腾着翅膀起跃蹁跹,通身沐浴着阳光。她出着神,在想,他大概知道有可能她还是会看到起居注的,不过,她要怎么告诉他,自己现在很好呢?写一封信捎进海里?那么需要先把信烧成灰烬吗?他的身体已经变成了粉末,随着海水也不知道卷到哪里去了,不入轮迴不得往生,那就是纵使世上真有鬼魂,也没有他的魂魄吧?就算有,又该从海上的哪个位置把信投进去? 姬嫣发觉自己在胡思乱想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收回了思绪,看着起居注,弯了弯眉眼,将它们全部放回了木箱里锁了起来,之后,将木箱藏进了床底的暗格里,关起来不再打开。 「娘子。」璎珞站在窗边,唤道,「家主在明锦堂,让您过去一趟。」 姬嫣朝外答应了一声,将暗格彻底地拉了下来。心头的憋闷之感虽然仍在,但也已经消散了许多,姬嫣脚步从容地随璎珞来到明锦堂,姬昶已负着手在等候,姬嫣定睛一看,在他手边的梅花髹漆小几上压着一封信,这信是写给河东老家的,姬嫣收回目光,向父亲见礼问安。 「呦呦,」姬昶转身,将信拿给她,姬嫣伸手接过,拆信的间隙里,姬昶道,「河东姬氏那边已经有了回信,准允你的名字入姬氏族谱,将来百年之后,在姬氏祠堂立下牌位。」 这封回信突然变得很烫手,姬嫣知道老家那边的叔伯爷爷们的顽固不化,只怕一开始都是难以答应的,父亲一定是费了一番唇舌,才说动他们。 正要行礼道谢,姬昶道:「不忙,呦呦,其实这件事你不说,为父也早已替你办好了。」 「父亲?」姬嫣不解。 姬昶正色将手掌压在她的肩上,道:「呦呦,我河东姬氏这一脉,唯存我这一嫡系,你兄长不是主内之人,河东姬氏族长之位,我欲传予你。」 第84章 姬氏第一任女族长 对于父亲的这一决定, 姬嫣感到极是意外,虽然这几年兄长接手了玄甲军以后,一直以来都是军中的一把手, 主外战也未尝败北,如父亲所言,他将来驰骋的疆场更为广阔, 本不受姬氏一门所拘束,加上兄长天然随性洒脱,的确不是继任族长的最佳人选,但姬嫣一度以为, 父亲会在庶房同辈的兄弟当中择选德才兼备的继承人,而轮不到她。 但这一次姬昶话里的态度则非常明确:「呦呦,只有你来担任姬氏下一任的族长,我才可以放心。」 姬嫣仍处于震惊当中:「父亲……」 姬昶道:「其实自我入金陵为官以来, 虽担着姬氏族长之名, 却不过虚衔一个, 致使我不得不嫁给河东姬氏的权利放给姬昃。这才导致了后来姬昃险些做空后方的情况。这几年,全仰赖你的母亲, 收拾姬昃,整顿河东姬氏, 打理得井井有条。也是你的母亲,让宗伯看到了女人打理族中事务的能力, 与其将族长的位置交给一个无才无德有害于家族千年清誉和传承的男人, 倒不如一个有才干有抱负高瞻远瞩的女人。呦呦,我已经这件事报于宗祠,他们虽没立即应许,却也没直言反对, 给了你三年的考察期限,如果三年内你能通过他们的难题,就可以胜任族长一位,但为父今天要问你,这个位置,你愿意拿么。」 父亲的话,令姬嫣陷入了沉思。姬嫣知道,如果她不接受,那么他们这嫡系一脉,很有可能便会就此终止,这绝不是她所愿意看到的。 姬嫣点头:「父亲,女儿愿意。」 姬昶展颜,在她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加压:「考核的内容,为父会让人来教你。你的母亲就是精于此道的,她也会帮助你。呦呦,你从没让我们失望过。」 姬嫣一直惭愧,自己多年来婚姻不顺,让父母操碎了心,但父亲的这句话,还有他对自己沉重的嘱託,无疑是对自己最大的鼓舞,她不再有片刻彷徨,「是!」 她不但要将名字挂入姬氏族谱,还要拿起这族长之位,做千古以来姬家的第一位女族长。 过去,姬嫣为父兄举荐了几名人才,这几个人现今都已经在各自的领域风生水起,前不久,李昧已经提拔入御史台,荣升四品,他善策论,学富五车,精通诸子百家学说。姬嫣知道,他当初落榜,最大的愿意便是因为所学驳杂,在他的文章里难□□露出对墨子以及老庄学说的一些嚮往,在当今之世难以融入。但这些智慧,运用到管理家族上边却并无不可,姬嫣的第一位老师,就是这位终日里板着一张脸的李御史。 数年前,在馆舍当中与萧云回琴箫相和的奇人,便是面前这位不苟言笑的李大人,谁知他箫声清逸,为人却严肃得很,常操着一桿戒尺,在训练姬嫣的策论时,将她的手掌打得像猪蹄一样红肿,每每林夫人心疼万分,好几次说要换了他,不过最终阻拦她的却是姬嫣。 虽然挨了无数打,但她进步神速,绝对是李昧的功劳。 第181页 「这李玄幽真是!回头我定换了他手里的戒尺,哪能这样打一个女儿家。」林夫人退而求其次,只说将李昧手里的戒尺换成软条,这样少些疼痛。 替姬嫣上完伤药,林夫人轻声道:「我和你爹本来只想你安安逸逸地嫁一个人,当一世寻常小娘子,谁知事与愿违……到如今倒给你这么大的压力。」 随李昧学习策论也就罢了,她还有一大堆要学的,但是看帐本这条就有许多门道,姬嫣常常是宵衣旰食地学,足不下楼目不窥园。 姬嫣微微一笑,摇头。 「不,母亲,呦呦觉得今日很好,特别好,或许早就该这样了。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能成功,为女子们开一条先河,那么是不是以后大家就会凭能力论长短,让那些志不在闺阁的女孩子有机会像我一样学到这么多有用的东西,不仅是成为一家之主,甚至能够出将入相呢!」 林夫人一愣,继而拍拍她的额头,笑骂道:「傻孩子!哪有那么容易!」 「万事起头难,地上也不是一开始就有路走的。路是自己蹚出来的。」姬嫣很笃定。 其实只要她能想得开,林夫人也不说什么了,她嘆道:「呦呦,前太子……是为你而死,娘知道你的个性,这样的深情,你心里定然难过,母亲不说,是怕触你伤心的事,可是,我也害怕你一直闷在心里头,你实话对娘说说,你心里的感觉?」 姬嫣的双脚轻轻点地,眉眼微垂,「我已经放心里锁起来了。」 林夫人诧异,只见女儿微微一笑,像是释然了:「以前我总觉得他对不起我,其实,他不欠我的。娘,女儿曾经真的,很喜欢他,这辈子从没像喜欢他一样,喜欢过别的男人,他是伤害了我,但也教会了我,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命如浮游朝生夕死,选择自己最想得到的,好好珍惜就足够了。女儿以前看不清自己的目标,以为随波逐流,和大家一样地尽一个女子的本分,就会幸福了,就像平英郡主说得那样,一个女人一生终究要託付给一个男人。但是我试过了,不行,我不快乐。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不快乐,和云回在一起也没有快乐,因为一直以来我都只是在迎合于人,没有能够做真正的自己,就像一条船驾驶在海面上,四处茫茫,不知道往哪里靠岸。直到现在,跟着李先生读了这么多文章,以往的困惑也迎刃而解,茅塞顿开,原来天地这般广阔,若没有情爱,也还有那么多的事等待着我去做,我突然找到了自己前进的方向,我现在的念头,就是做好姬氏的族长,既能让父母能够无忧,也能让兄长能够放心施展他的抱负,更是完成我心中的宏愿。虽然累,但是这几年来,我从未像现在这般开怀、自由过。余生漫漫,我要好好地活着,不枉费大家对我的关怀疼爱,也不枉费他用性命换来的我的生命的延续。」 「母亲,你看我的手,」她将肿得高高的两只酱香小蹄子拿给林夫人看,「虽然先生打我,但我还是很感激他,一点都不疼。只要我能一直这样向我想要的方向前行,我就会很欢喜!」 林夫人怔怔地,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裙裾飞扬、骄傲娇憨的小呦呦,那真是太久没有见到过的风景了。自从一直最疼爱她的祖父突然病逝以后,她仿佛就再也没这般舒心惬意过。 林夫人心头感慨万千,重重地嘆了口气,也点了下头,「好,娘帮你,这就对你将管家的本领倾囊相授,今夜就不走了。」 姬家那帮老东西,下个月就要派来两个人考察姬嫣的管帐本领,现在突击一下,凭女儿的聪慧,定能青出于蓝。 这厢母女两人挑灯夜战,姬昶一人独守空房,来到夫人的房中被告知夫人留在了娘子那边时,姬昶嘆了口气,一个人卷着留有夫人体香的被褥一觉天明。 姬家宗伯里的人都让他各个击破,一个个打点好了,想来不会为难呦呦的,夫人这般用心……他也不好说什么。 到了月初时,姬氏果然来了人,带来了一波旧帐,当场考察姬嫣的记帐和算帐能力。 这波旧帐是原先姬昃留下的一笔烂帐,本来林夫人已经抹平了,还留了这么本东西没扔,本来是劝诫后人谨记时刻保有忧患意识的,现在正好被用来考考姬嫣。 姬昃做的亏空,主要在于日常器具的花销,譬如瓶器,各种窑里烧出来的瓷器成色不一,容易鱼目混珠,再便是女眷们的首饰,少一两颗珊瑚石或是缺一二两和田玉,看起来也差别不大。但其实只要有心,再细小的漏洞也会被发现。 姬嫣对此对答如流,虽然这两位来自河东姬氏的宗族叔伯一开始就受了姬昶的收买,本没打算为难姬嫣,但面对她上呈的答卷,心头还是满意的。收卷之后,对姬昶说了「放心」二字,便告辞了。 姬嫣松了一口气,对母亲和缓地一笑道:「那我这算是过了吗?」 林夫人向她颔首,摸摸她的脑袋:「这只是开始,后面他们只怕是要时不时就来金陵一趟调查,不过,我们有备无患,不论他们怎么考,都只管拿出自己的本事来,不愁过不去。」 这点是自然的,何况有父亲在,姬嫣悄悄向姬昶递了一个眼神,略有几分底气不足。 一切本来有条不紊,姬嫣凭藉着自己的努力与过人的天赋,加上两辈子的见闻,在姬家立足越来越稳当,继任族长的阻力愈来愈小,但突然,天有不测异象。翻过年的三月,烈帝突然龙体违和,起初只是头痛,身体疲乏,但后来愈演愈烈,竟然一病不起,诸位太医束手无策,罢朝七日之后,人心惶惶,都在劝诫皇帝早早立储。 第182页 烈帝思量之后,与当晚,召见益王于太极殿,授予太子印玺,加紫绶金冠,降旨云,一旦天子身怀不测,由八皇子益王继位。 这道圣旨下了没多久,烈帝就瘫痪了,再也没有起来。 烈帝不能理事,益王在万众瞩目之下登基为帝,修改年号为天授。 天授元年,袁太后突然与宫中染上瘟疫暴毙,之后,楚王大抵是不能接受生母之死不明不白,疑心有人暗中谋害,一怒之下要杀进宫闱清君侧,可惜浩浩荡荡的叛党,遇上固若金汤的宫城,再一次兵败如山倒,事后楚王没有皇叔王白鹰那样好的运气,兵败被俘,囚于掖幽宫思过。 是夜,无星无月,掖幽宫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楚王在不见天日的黑暗当中瑟瑟发抖,直至大门打开,少年皇帝的峨冠博带迤逦晃过眼帘,楚王惊骇不能止:「灵经,你我是亲兄弟,你难道真的要将三哥一辈子囚禁于此么?」 王素书的黑眸沉沉,一瞬不瞬:「我们是兄弟……么。三哥,如果你此次事成,是否此刻被囚禁在此地的人便会是朕?或许,三哥比我更绝,会杀了朕。」 楚王骇然:「不,不不,你怎会这么想?我母后是被妖邪所害,灵经,我是为诛妖除邪而来。」 王素书薄唇微曳:「你还当朕是三岁小儿么。」 曾几何时,他们也是至亲兄弟。王素书甚至觉得,袁家的阴谋与三哥无关,只要三哥与袁氏割席,大家永远做最亲近的兄弟就是了,但终究是一场梦。今天他站在这个位置上,是二哥一手推他上来的,但既然已经站在了这个位置上,就要稳稳噹噹地让它永固,实现前人的遗愿。 「这个地方,曾经囚困二哥三年,现在,三哥也在此修行三年吧,到那时,朕为你安排一条出路。」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然而其中的威仪甚重,令楚王瞬间怀疑,他的意思是三年之后,便要让他人头落地,给他安排一条黄泉路。 他顿时萎靡地瘫坐在地。 王素书道:「你放心,三哥府上家眷,三嫂还有你的长子,朕都已经安排妥当。」 从掖幽宫出来之后,王素书对身旁的近侍官道:「摆驾,姬府。」 「是。」 天子驱车前往姬府,入门,姬昶早已得知消息,率一家老小前来相迎。 王素书越过了姬昶,径直对姬嫣道:「朕有话与姬娘子详谈。」 便与姬嫣相与,一前一后分花拂柳,步入内庭,姬嫣一路沉默无声,只在王素书脚步一转,朝着梦安堂走去的时候,姬嫣突然出声:「那是采采的地方!」 王素书停下了脚步,「朕就是要过去看看。」 姬嫣嘆了口气,只好跟在他的后脚,往梦安堂走,沿途,王素书的嘴角越弯越高:「这几年,他一直都没有回来过?」 「没有。」姬嫣如实回答,「她也许不会回来了,也许,要过很多年才会回来。」 王素书已经推开了院门,这里,草木萧疏,偏僻幽静,藤萝翠竹入目挂绿,王素书停在了门口,左右扫了一圈,低声地笑了一笑:「朕是皇帝。朕如今是皇帝了。」 姬嫣不明白。 王素书袖中的手攥紧,额角绷出了青筋,但他的脸色看起来仿佛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声音依旧那么稳定,只是不见了往昔的清澈和不谙世事,「朕曾经还以为,等一切尘埃落定,朕就可以撇开一切去那些找他,就算不为世俗所容,也要与采采厮守终身。可惜,二哥将朕推到这个地步,朕已无路可退。」 「姬娘子,你知道么,」王素书转过面,俊脸寒得像块冰,「如果能得采采,朕愿意放弃一切,朕根本从来不稀罕皇位。」 这一双眼眸,太过清冷,甚至偏阴沉,恍惚那一瞬间,姬嫣还以为是看到了王修戈的眼睛。 太像了。真是如出一辙的相似。 纵然当初的益王小殿下千般不愿,他终究还是活成了他最不想面对的模样。 姬嫣沉默了,沉默之后,她迟疑地道:「皇上,今日已经是坐拥天下之人,有些儿女私情,已不适宜再想。倘若采采是女儿身,她固然可以入宫终生陪伴着你,但可惜不是。也许是皇上和采采没有缘分。」 王素书挑唇,像是认同了姬嫣的话,「也许。」 但随即,又摇头,笑道:「是朕的一厢情愿,采采根本不知道,也从未喜欢过朕。」 他迈入了梦安堂的门槛,朝里走去。 姬婼的房间陈设几乎一切照旧,没有人动过,王素书是第一次来,但却仿佛已经熟门熟路。 那一天,姬嫣守在梦安堂外,看着天子一个人在里边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日色偏西,天黯淡了下来,终于,那抹明黄的身影踱出了梦安堂,姬嫣的眼睑已经困得撑不住,皇帝向她走来,路过姬嫣之际他的脚步稍歇,颔首,压低了喉音,道:「姬婼于朕的心头已死,往后,朕不会再来了。」 姬嫣向他行礼:「恭送皇上。」 姬嫣知道他是真的放下了,之后没过多久,便传出了为新帝选妃的消息。 选妃大业办得如火如荼,持续了三个月之久,宫中多了贵妃、德妃与贤妃。 无论在朝在野,都听到一片津津乐道之音。只有姬嫣曾经看到,在那个漫长的黄昏,少年皇帝从梦安堂离开之际,眼中浮动而过的一抹潋滟的水光。 第183页 河东姬氏再一次派出了两个人来考察姬嫣的策论,这一次,姬嫣拿出浑身解数看家本领,也顺利通过了,经由几位宗伯商议之后,他们肯定了姬嫣担任姬氏族长的能力,但同时设限,倘若再姬嫣的带领下,姬氏的决策出现重大的失误,他们依然可以随时请愿更换家主,倘若取得祠堂所有的宗子的同意,就可以撤换掉姬嫣,以免重走姬昃老路。 由是,姬嫣得以上任,成为了姬氏亘古以来未有的第一任女族长。 在姬嫣的任上,对外孑然中立,不与任何世家有人情联姻,姬氏子弟一律洁身自好,自由婚嫁,避免在朝中结党,对内则拔除蛀患,将尸位素餐吃空饷之徒清理出府,缩减不必要的开支,鼎力支持兄长姬弢为国征战,天授四年,大靖终于大胜北夏,却敌七百余里,此战姬弢挂帅,姬氏一门当居首功。 为姬弢策勛之后,天子又令工匠为姬氏阿嫣勒石记功,便赐名为:金陵第一钗。 她已是当之无愧的群芳之首,在她之后,也有无数女子纷纷效仿。姬氏的清名不坠,那用以束缚姬嫣,请愿撤换族长的条例,在她生命的日暮之年也从没有启用过。 姬氏之女姬嫣,用自己的名字,令史书上也永远留下了属于她的一笔。 (正文完) 第85章 面具 河东姬氏的老树在姬嫣的记忆总是翠绿色的, 树枝浓密得好像阳光都穿不过去,十二岁那年,她还是个懵懂天真的女孩子, 在姬弢的怂恿下,常常扮作男人出去,用母亲的话来说那就是「鬼混」, 自诩锄强扶弱,惩恶扬善。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为姬氏嫡系的这一代一双儿女感到头痛。 前不久,听说这两倒霉孩子都弄出了一场不小的动静,将开在徐州城外官道上的一家黑店给洗了。 之后两人偷偷摸摸回到河东, 一个自觉温书练武,足不出户,一个捡起了女红弹琴,目不窥园。倒是一般的乖巧。 回来之前, 姬弢还拉着姬嫣的小手, 告诉她:「要干就干大的, 以后哥哥带你长见识!」 姬嫣心想,大的能有多大?凭兄长的拳脚, 左右不过是猴子上树的本领,也就是运气好, 才没有碰到硬茬,要是真肯着了硬骨头, 可有得他好受的!饶是如此, 姬弢回来也没好过,照例让祖父打了一顿板子,老实了。总之,姬弢的不老实表现在方方面面, 但他的老实表现在一面,那就是把自己关起来,谁也不见。 姬嫣绣花绣得手都起茧子了,无聊透顶,趴在床边对月长吁,叶嬷嬷见了,从身后抱了她的斗篷过来,搭在姬嫣瘦削单薄,犹如一张柔弱宣纸的肩膀上,「娘子近来心思重,总看月亮?」 叶嬷嬷温柔笑道。 姬嫣嘆气:「嬷嬷,你说今时月,与古时月,是一轮明月么?」 「这你可问倒我了,」叶嬷嬷不知为不知,只说不知道,转了个话题,道,「家主在金陵为相,夫人也想念娘子得紧,问娘子何时去金陵。这个年,总该要一家团圆。」 姬嫣摇摇头,从鼻中发出浓浓的缱绻声音:「嗯不,金陵路远迢迢,我才不想去。」 叶嬷嬷便笑:「娘子和家主祖孙俩感情深厚,连爹娘也不想了。」 知道嬷嬷拐着弯骂自己没良心,哼了一声,姬嫣道:「主要是金陵不好呀,那楚王殿下和益王殿下现在谁当太子还不一定,看不上袁家的千千万万,宁可扶持一个还没我大的小不点当太子,我看啊,迟早打起来!打得你死我活,爹爹那边,早该急流勇退。」 叶芸娘不懂得政事,也就不说话了,只道:「对了,今天娘子在屋子里绣花,府上来了一个拜会家主的少年。」 姬嫣顿时扭头,笑靥如花:「云回哥哥?他来了?」 「不是,」叶芸娘眼神暧昧地瞥了她一眼,姬嫣一愣,瞬间收起脸上的笑,只听嬷嬷说道,「是个奇怪的少年,他说来给老家主送药的。家主对他好像还颇为赏识,两人谈了一会。人走了,我偷摸上前院打听,听说那少年送来的灵丹妙药,可以治家主的病。」 「真的?」姬嫣的眼睛更方才更明亮了。祖父断断续续病了很久了,咳疾久不见好,她每每路过祖父的明华堂,听见那一连串的咳嗽声都心忧如焚,就埋怨天底下怎么没有给祖父治病的良药,让他的身体快快好起来。 姬嫣按捺不住,「我去看看!」 「嗳,」叶芸娘急忙拦住她,「娘子,天色晚了,明日再去吧。」 这个时辰了,祖父作息规律,应当是歇下了,姬嫣按捺住,点了点头。 她睡得又香又甜,第二天起了一个大早,到明华堂给祖父请安之际,顺道观察了一番祖父的脸色,仿佛那灵丹妙药一夜之间就起了作用,祖父的脸都红润了不少,姬嫣心下暗暗放松,旁敲侧击地问祖父今天精神如何,姬恪活了几十年了,又是亲手拉扯着这孙女长大的,还能不知道她那点儿微末道行,立刻斜了凤眼,沉吟着道:「那药我可还没吃。」 姬嫣一怔:「咦?那是什么药?真的能治您的病吗?」 「不知道,」姬恪道,「名医到了,见了药,就能见分晓了。」 祖父一生是办事周密的人,这点在爹爹身上也体现得淋漓尽致,姬嫣便又问:「送药的是谁啊?我听人说,祖父和他可是聊了很久,爷爷你很久没和谁这么聊得来了,您都没跟呦呦说那么久的话……」 第184页 姬恪瞟了她一眼,戳穿她不走心的甜蜜鬼话:「爷爷倒是愿意与你说说话,可你哪回待得住,不是坐个个把时辰便喊着腿疼脑壳疼,再不就是教博发那臭小子给拐跑了。」 姬嫣暗暗心虚地吐舌。 但说到这人,祖父却是一声她听不懂的长嘆,正当她疑惑不解之际,只听见祖父说道:「可惜了。」 姬嫣就更满头雾水了。「可惜什么?」 姬恪没有回答。 从祖父的明华堂退出来,只见院子里有小儿在放纸鸢,风筝飞得高高的,展开了老鹰的羽翼,在风中不断地盘旋。姬嫣定睛一看,原来是三房的小子,她的堂弟,小弄鸣。这个弟弟才七岁,人说三岁看老,他三岁的时候博闻强识,称得上一句神童,谁知越大越不爱读书了,现在就喜欢到处玩,学业也已经止步不前。 姬嫣叉腰看着他放纸鸢,心里想着,要是来阵风给他将风筝线刮断就好了。 一念成谶,谁知道竟真有一股邪风颳了过来,弄鸣惊唿一声,风筝线倒是没断,但手里的摇车却脱手了,那只鹰隼模样的纸鸢顿时失了活气,从高空当中飘落下来,弄鸣急得大哭,几个侍女忙着安慰,给他擦鼻涕,却怎么也哄不好。 一个侍女眼尖发现了姬嫣,求着娘子想想法,姬嫣定神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承蒙看得起。」 侍女急得没办法,姬嫣才勉为其难地说道:「那好吧,你们在此等候,我给他将纸鸢捡回来。」 真是没法子。三叔就爱惯着,姬嫣丝毫不感到脸红,明明自己才是家里除了姬弢外最捣蛋的那一个,她顺着风筝线来到了一棵老树底下,抬起头一看,正是樱笋好时节,这棵老树的枝干盘虬卧龙,树梢的绿叶繁密如云,连阳光都透不下来,弄鸣的那只纸鸢正好就挂在老树上,姬嫣扯了扯风筝线,扯不动,风筝线缠住了树枝,硬扯只会将纸鸢扯坏。 她也是无奈,幸好还有几分爬树的本领,对阵这棵大树虽然没有战绩,但今天过后应该有了。 姬嫣摩拳擦掌一番,盯准了树上的纸鸢,双手抱住树干,蹭的一下便跳了上去。 安慰着小弄鸣的侍女还没反应过来,娘子居然不见了踪影,吃惊无比,但没见着人,也没有去找,这大娘子在家里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谁也看不住她,滑不留手得像条泥鳅,比大郎君还心眼儿多呢。 姬嫣哪知道帮人捡纸鸢,还被人心里头一通如此编排呢,三下五除二地窜上了树,朝着旁逸斜出的一根粗壮的树枝攀爬了过去,纸鸢挂在树梢上分叉最多的地方,恰巧那地方枝干纤细,姬嫣不敢托大就这么过去,在原地比划了两下,心生一计,她双手抓握住头顶的树枝,脚踩着身下的树枝,试图摇晃身体。树枝抖动得像筛糠,抖了那么十七八下,纸鸢松动了,从树杈子的缝隙间掉了下去。 「成了。」 姬嫣心头一喜,殊不知大难当头,难道是吃胖了?居然将树枝给晃断了,成功的喜悦没能维持住那么一时片刻,人便从空中坠落下去,「啊」地惨叫起来。 这下好了,不用挨爷爷的板子,她的屁股就要摔烂了。 但居然没有落地,而是掉进了一双臂膀的环抱当中,那人抱着她转了个圈,化去了她的下坠之力,竟很快就站稳了,姬嫣勐地一睁开眼,就对上一副形制诡异的青铜面具,乍一看还以为见了鬼,吓得手脚一哆嗦,忙推他胸口,那人很快将他放了下来,避嫌一样后退了半步。 「你……你哪里来的?」 姬嫣是姬府的嫡娘子,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 但看清楚是个人以后,她的敌意消散了,对方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年轻人,比她肯定大不了几岁。他救了自己,让她免除了今晚和红花油的亲密接触,还是她的恩人。 姬嫣立马想到昨天来府上给祖父送药的少年人,她眼睛雪亮:「是你,你是昨天来的那个……」 话音未落,他人蹭地一声飞上了树,姬嫣一愣,只听见身后传来侍女喊着「娘子」的声音,这个戴着诡异青铜面具的少年便消失了踪影。 树梢的绿叶水纹般的晃动了一下,几不可查。姬嫣望着满树的绿叶,略微低落地嘆了声,从地面拾起了弄鸣的纸鸢,交到侍女的手上。 侍女诧异地问:「娘子,您适才在与谁说话?」 姬嫣搓了搓手,仰头轻轻瞥了一眼,便道:「哦,没什么,没人,快,快拿了去吧!」 「嗳。」平日里娘子就是奇奇怪怪的,侍女答应着,连忙向姬嫣道谢,便抄起纸鸢向弄鸣请功去了。 不一会儿,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洞后边。 姬嫣嘆着气,双手叉腰,歪着脑袋看向油绿的树冠:「人走了,你下来吧。」 本以为那人会立即从树梢一跃而下,但实则姬嫣在这里俨然是对着空气叫人,毫无回音。她一愣:「你害羞了?」 「我没有恶意的,大家交个朋友,喝一杯,可好?」兄长说了,对来歷不明的人,不要先想着得罪,笑脸相迎,四海之内皆兄弟,没有什么是一杯酒不能解决的。 不过她料定这少年是害羞,戴面具也是为了躲避见人,一不做二不休,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好了,她施展爬树的浑身解数,轻松如猫咪上树,四肢都挂在了树上。 第185页 但没有等到她站稳,从身后蓦然伸出来一只手臂横在了姬嫣腰后,紧接着她的身体轻盈地从树梢上落下停在了地面,姬嫣一站好,身后的手臂便松了,从她的背后上方,传出一道仿佛还在变声期间的沙哑嗓音:「危险。」 姬嫣眯眼勐地扭头,这次可捉住了他的袖口,「你是谁?」 「我……」 姬嫣脱口而出:「送药的小仙童吗?」 得知她居然在逗自己,他的身体半僵硬,将袖口往回扯,不敢用力,慢慢地要从姬嫣的魔爪里抽去,姬嫣察觉到他细微的动作,蛮横地往前一掐,抓住了他的前臂肌肉。那肌肉虽然不粗,但结实无比,她得意地扬眉:「你轻功好厉害,教教我,我可以拜你为师。」 面具底下他一脸沮丧一样,低声道:「放开我。」 姬嫣不但没放开他,还抱着摇晃起来:「唉,你教我不行嘛,不然我以后爬树还是有可能会摔下来,摔下来就惨了……」 「……」他是没话讲了,半晌,还是挣开了她,「不要爬树。」 姬嫣低落地「喔」了一声,「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蝉。」 姬嫣倏然看他,青铜面具遮不住漆黑玄渊般的深眸,只听见他如此告诉自己,「我的名字。」 姬嫣撞进那双不知为何感觉莫名熟悉的眼眸中,里头清澈地映着自己的身影,但好似因为什么被慢慢地揉碎了一般,看着那么神伤,她一个激灵,很快,他把脸扭了过去。 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何等眼熟到如此!姬嫣胆大包天,伸手就要去揭蝉的青铜面具,他起初仿佛在出神,直到面具被姬嫣的手碰到,他如受炮烙之刑般伸手捂住了面具,趔趄后退。 到底是没有得逞,姬嫣甚是遗憾,嘆道:「这么小气,莫不是话本里说的那种,这个面具只有命定之人才能摘下来?摘下来然后就要成亲?」 他愣了一下。 「不是。」 姬嫣点头,意味深长地道:「哦。」 好像是明白了,但又好像,她心里压根不那么想。 蝉无奈地向她解释:「我面目可憎。」 顿了顿。 「丑陋,会吓着你。」 姬嫣神色古怪地睨着他,见他竟有几分认真的样子,不禁笑弯了腰肢,花枝乱颤:「人家逗你的呀!再说了,你好心给我爷爷送药,如果真的能医好爷爷的病,你就是再世小仙童,我要好好供奉着,才不会以貌取人。」 「……」 不知该说什么,他压低了喉音。 「会好的。」 这辈子,只愿你是如此地自在快活。 嘴唇轻轻上扬,蝉转身蹬上了树梢,从来时的方向再一次消失了踪影。 这身法太快了,姬嫣看了两次也没看明白他是怎么消失的,只感觉眼前一花,人影便不见了,她冲着绿波潋滟的树冠扬长了声儿大喊:「明天这个时辰,我在这里等你!等你教我轻功!」 第86章 摺扇 姬弢将自己从房门里放了出来, 黄昏时候,踱步到了姬嫣的望月斋,一进门没见着妹妹美丽可人的脸蛋, 倒先看到她趴在窗口像在扇子上作画,搁在凳子上不断摇晃的两只小脚丫,脚腕上的铃铛一晃一晃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饶是身为兄长, 姬弢也确乎是感到妹妹大了,再也不好直接进她的屋子,于是只好绕道出来,停在姬嫣的窗前, 只看了一眼,姬嫣便张皇地把摺扇收了起来,这一眼,姬弢明明白白看见, 她画的是个男子面貌。风神倜傥, 目若朗星, 面如冠玉,齿如珠贝……都是他想像的, 姬弢压根没看清楚。 姬弢暗暗地偷笑,妹妹大了不由人, 十二岁就开始思春了。 不用问,定是萧家的那小子。 「咳咳。」 姬弢轻咳着, 侧脸歪着, 轻睨着姬嫣。 姬嫣抿唇,咬牙道:「你不在你的屋子里好好待着,又皮痒了是不是?我告诉爷爷去。」 知道她纸老虎,姬弢不接这茬儿, 反问道:「画的是谁?是你俊美潇洒孔武不凡的博发哥哥,还是玉面月貌清逸俊俏的云回哥哥?」 姬嫣哼了声,「都不是。」 「哦?」几天不见,妹妹心里有的别的狗男人?姬弢咬牙,「是谁?」 姬嫣偷偷打开摺扇,瞟了一眼,得意扬扬地收好,小手背后,「是一个小仙男。」 姬弢一脸担忧地伸手,手背碰她额头,「啧啧,也不烧啊,这都开始说胡话了。」 「我才没,」姬嫣打掉他的手,「他给爷爷送药来的,我今天看见了,他轻功可厉害,来无影去无踪,上次兄长带我翻墙都做不到,还推说是我重呢!可见那不是我的缘故。」 作为兄长被什么外来的狗男人比了下去,姬弢开始磨牙了,「我不信。」 「不信你……」姬嫣正想说,她明天就去见他,但转念一想,蝉比较害羞,如果哥哥去了,他不一定露面,因此作罢,转了个弯,清咳一声,转身挥了挥手,「就算了。」 「呦呦喜欢他?」 姬弢的脸色阴沉得要滴水了。 姬嫣一定,脸颊顿时彤红如血,「你一派胡言!再说我要跟爷爷告状了,你拿我开玩笑!」 说完,姬嫣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窗子往下一拉,对兄长那张讨厌的脸彻底眼不见为净了。 第186页 姬弢是走了,姬嫣的唿吸可难以平復下来,她在屋中,趁着黄昏暮色尚未完全消逝,将手中的摺扇展开来看,画笔下一张带有几分锋利的少年人面部轮廓,颌面流畅,薄唇如画,只是再往上,半张脸都压着讨厌的青铜面具,那面具花样诡谲,开口处又宽又长,宛如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看得人怪是瘆得慌。 她推测他不会和他说得一样那么丑,但是他的品味属实好不到哪里去。姬嫣偷偷将摺扇藏好。 第二天,她如约来到老树底下,一个人来回踱步地等着。 等啊等,等到心焦,等到心碎,等到太阳从东边移到了西边,等到晚风吹起,炊烟夹杂着饭香勾起了她的馋虫,姬嫣终于忍不住,握着摺扇倔强地红了眼睛。 最后,她「哇」地一声嚷了出来。 这一哭,树后立刻转出了一道身影,姬嫣一怔,只见干净的一只手递过来一条帕子,她扭头,见到面前一张青铜面具仿佛将容貌封印住的少年,泪眼眨巴眨巴,泛出了得逞的笑容,她扑上去两只魔爪将他的胳膊瞬间掐住:「哈哈,我就知道!」 「……」 他被她看得,别过了目光,艰难地开嗓:「要见我作甚么?」 姬嫣诧异道:「当然是教我武功啊。你忘了?」 昨日只说是轻功,面对姬嫣的得寸进尺,他深感无奈:「你如果想,可以有更好的师父。」 姬嫣道:「那你如果不想给我当师父,为什么一直偷偷躲在我家里不走呢?」 「……」 蝉轻轻挣开她,「你不要再上树。」 姬嫣立刻答应:「你当我师父,我都听你的。」 「嘘,这是我们俩的小秘密,你不能说给别人听,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姬嫣偷摸将他拉到树底下,躲在树窝的地方,神神秘秘地道,「我有个东西送你。」 她从腰间摸出摺扇,推到他面前。 他用左手接过,姬嫣惊奇不已:「你是左撇子呀。」 蝉并没有说话,将摺扇打开,这扇面上是一幅手绘人像,戴着丑恶的青铜面具,不用问便知是谁,他的胸膛因为意味不明的笑声震了震,在姬嫣说出这是拜师礼之后,他抬起摺扇,双手奉还。 「你、你不要?」 她愣住了。 「我不配。」 他将摺扇送还她手中。 姬嫣气恼起来,不肯接过,东西就「啪」地掉在了地上。 正当姬嫣更生气的时候,蝉弯腰,将东西拾了起来,送到姬嫣面前。 她不肯收回,将它打掉。他没说什么,不厌其烦,再一次捡起来,拿给她,继续被她打掉,他便又弯腰去捡,到最后,姬嫣都气乐了:「你这么宝贝,怎么不收?假正经哄我?」 蝉不说话,握扇的手缓缓收紧,再一次递到她面前,「我答应你,教你轻功。」 但还是要将东西还给她。 既然目的达到了,姬嫣就无可无不可地收回了,反正画得也不是很好,有机会得见真容,画一幅大慈大悲像送他。 其实后来慢慢长大的姬嫣仔细回想,她倒也不是真的想学可以从树上飞下来的本事,她要学那个干什么,她这辈子都没几次机会能用上,倒是那个名字叫作蝉的少年,实实在在勾起了她的好奇心。遇见他以前,她不相信宿命指引这种东西,遇见他之后,她唯恨这种宿命羁绊还不够深,他们的缘分太浅了,天涯无觅,锦书难托。 第一天姬嫣学得有滋有味,全是凭着一股新鲜感,事罢她擦掉脸颊上晶莹剔透的香汗,执拗地望着他:「你给我舞剑好不好?」 蝉身姿如剑,一动不动,「为何。」声音压得低,他这个年纪,嗓音还没完全变化过来,哑哑的,透着沙质的味道。 姬嫣微笑道:「因为我觉得你舞剑肯定特别好看。」 他不自然地转过脸,找了个蹩脚理由搪塞:「没有剑。」 「看这个。」 姬嫣一脸奸计得逞的笑容将摺扇又拿了出来。 「……」 但是,连他也没有想到的是,姬嫣这把摺扇居然另有玄机,她在扇柄上的机关轻轻一碰,从扇骨之处便陡然刺出了十寸长的剑刃,摺扇顿时变作了一柄短剑。她屈指在上面一弹,声音清澈。 「舞吧。」 总是如此,他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 蝉将她手里的短剑接过,手指摩挲过剑刃,剑开双刃,是用精钢所制,薄而锋利,一吐,剑刃发出颤抖的吟啸之声。 姬嫣听到了,这种武功,是她从没见过的,她不由屏住唿吸睁大双眼,唯恐错过了什么精彩瞬间,定定地看着他。 他是左撇子,左手持剑,但一招一式流畅潇洒,犹如闲云乱穿庭院,微风拂过蔷薇,时而暴雨霹雳,电击雷震,江河涌起滔天巨浪,溃堤不绝而下,湮没平野三千里,时而沧海凝清光,一叶帆船航行海上,波澜壮阔,剑光所抵之处,一片茫茫。 姬嫣只是一时兴起,哪里想到竟真的能看到如此精彩绝伦的剑招,等到他真的停下来的时候,她还没停下她的发呆。 蝉将剑收回扇骨,还给她:「今天我可以走了么。」 姬嫣胡乱点头,又回过神错愕地摇头:「你还是不收?」 他顿了顿,面具底下目光一晃,看向了别处,「你留着防身。」 第187页 姬嫣只好颓丧地将东西收起来,重新插回腰间,忽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古里古怪的笑:「好小子,就是你拐我妹妹,原来家贼难防,看你哪里逃。」 姬嫣悚然,只见姬弢箭步奔了过来,要拿蝉的肩膀,将他捉住,但可惜了,她的兄长的本领跟蝉比起来还是差了一大截,一伸手就被蝉熘走了,本来姬嫣还捏了一把汗的,看到他很快消失在了树梢,她便定了定神,仿佛无事发生一样,转身往回走。 姬弢呆住,连忙跟上妹妹:「哪里来的野狸,偷腥都偷到家里来了,这还了得!呦呦你快说,这人是谁?」 妹妹才十二岁,别被外头什么花花肠子的狗东西迷了心智了!这次她居然瞒着自己!自己可是她最亲最亲的哥哥!长此以往还了得! 姬嫣没空搭理他,继续往回走,姬弢瞭然了,大声道:「你要是不肯说,我告诉爷爷去!不,我还要告诉爹爹母亲!」 姬嫣回头,也不怕他:「你告啊,他就是给爷爷送药的人,你看爷爷听不听你的话。」 姬弢呆住:「这人?」 昨儿明华堂那边来了几个神医,为祖父会诊之后,断言那少年送来灵药绝无加害之意,即便不定能治好姬老族长的咳疾,也绝不会致使他的病情到更坏的地步,不妨一试。姬恪听了几位名医的话,不再怀疑,当天夜里便开始服用那灵丹,吃了两颗,今天昏昏欲睡,虽精神头不济,但肺部却感到一阵清明,仿佛胸口的浊气所汇聚之处被戳穿了一个窟窿,往日里那股置人憋闷不适的浊气正在顺着这窟窿慢慢往身体外排。 这让姬氏知道详情的都惊喜不已,姬弢也听说了,但还没觉着那么神,具体如何,得看药的长效。只是,这个人应该是友非敌才对。 姬弢看着妹妹粉扑扑的脸蛋,不禁陷入了沉思——以他对姬嫣的了解,这个反应,怕不是小丫头情窦初开,芳心大动了。 虽然姬弢自幼与萧也一块长大,但凭心而论,对萧也当自己的妹夫这件事真没太大的感觉,作为兄长,他还是要以妹妹的喜好为第一要义去看待未来妹夫。 就是不知,她口中那个天上有地上无的「小仙男」是何许人也? 姬家那棵老树底下,姬嫣与蝉又练习了数日的轻功,她在反覆地折磨自己的身体,她知道自己这点子花拳绣腿绝不可能速成,可是她天生就不会服输的,尤其是听到他偶尔的夸奖,她就会感到一切都值得。 姬嫣在老树底下置了张琴,等着蝉的空隙里,便开始弹奏着七弦琴了,琴音空灵青涩,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 曲罢,他从老树的身后转出身影来,古拙的青铜面具焕着一股墨色的暗光。 「你来了!」 姬嫣朝他快步靠近,「今天还教轻功吗?」 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末了,低声道:「窍门已通,今天我就将所有的口诀都教给你,以后,你对此勤加练习。」 姬嫣听出了一丝不对劲:「你要走?」 蝉慢慢点头:「萍水之交,姬娘子……不必在意。」 姬嫣恼了:「就不能不走吗?」 他滞了滞,最终道:「姬娘子,蝉只是蝉,无根之木,无依之萍,漂泊天涯四海为家,已经习惯了,不会在任何地方逗留。」 姬嫣不信:「如果只是萍水相逢,也会送药给我爷爷,是何用心?」 她朝着蝉步步紧逼,仿佛要迫他就范一般,最终,将他一步步挤到了角落缝里,姬嫣凝睛瞪他:「你还是不耐烦跟我在一起,是不是?你只要说一句是,那你走吧,我就当不认识你了。」 袖口下的手攥成了拳,可却又迫于无奈,只能自嘲松开。 他没见过这样的姬嫣,原来十二岁的她是这么让人无法招架。 苦笑着,蝉从怀中摸出了一本手记:「这是我的心得,所有可以教的,都写在了里边。你的哥哥也是习武之人,他应当会看得明白。」 姬嫣嘲弄地将东西往怀里一揣,「好呀。」 她举着这本手记,一字一字地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根本不稀罕学什么武功,我喜欢的是琴技,是书画。」 恨这个蝉是块木头这样还不够明白吗?不明白吗?她是为了什么把自己练得腰酸背痛的?她就是想跟他多待一会儿,傻子! 但,他想他是懂的,萧也才是她的引路之人,她的知音。 只要他不再来,或许三年之后,她和萧也礼成大典,从此琴瑟和鸣,这世上,也不再需要一个叫作王修戈的人了。 「呦呦!」 姬弢这次可是抓了个正着,从姬嫣的身后矮木丛里钻了出来,他眼神不善地盯住蝉,「我观察你很久了,你对我妹妹是何居心?」 话音一落地,他的身体便站了出来,卡在了蝉与姬嫣的中间,目光如炬,双手叉腰,盯着蝉,但话却是对身后的姬嫣说的:「呦呦,云回来了。」 姬嫣信以为真,反正也留不住这只蝉了,人家不稀罕呢,她哼了哼,转身就走了。 留下姬弢,和蝉对峙,但这个蝉却是只哑蝉,一动都不动,姬弢摆出起手式,虎目炯炯:「何方妖怪,带着个丑面具作甚?想靠着送药接近我妹妹?告诉你士庶不婚你没门,还不划下个道来!」 「……」 第87章 摽梅 「云回哥哥?」 第188页 萧云回一袭胜雪白衣, 峨冠岌岌,风致翩翩,怀中抱着一张古色古香的焦尾琴, 姬嫣迎上去,他将琴双手奉到姬嫣面前,「呦呦, 我为你寻了一张好琴。上次你输给我,埋怨你的琴没有我的琴好,这次我找到了比我更好的一张,你试一试?」 姬嫣点点头, 看着萧云回白皙若雪的俊容,忽然道:「云回哥哥,你跟我来。」 她命身旁的侍女将琴接过,带萧云回入后园, 萧云回和姬嫣虽然自幼便交好, 但也很少进入姬家的内院, 不禁好奇,越往里走, 这种感觉便越浓烈,他低声询问道:「呦呦, 你可是想带我见什么人?」 姬嫣被说中心思,胡乱点了点头, 心里暗暗地想, 这个笨蛋要是看见了光风霁月、君子尔雅的云回哥哥,说不准就开窍了,虽然小小地利用了一下云回哥哥,但是, 料想他不至于怪罪,「我的轻功师父。」 萧云回不知道她何时多了一个师父,心下好奇,但见她说到此人时止不住眼眸放亮,仿佛琉璃珠子般焕然生光,面颊粉盈盈的,宛若笼罩了一层恬淡的红光,没有说话,心中黯然地泛起了一股酸意。 谁料到姬嫣再回来的时候,那棵老树底下,只剩下了姬弢一人,他双手叉腰,在树下踱来踱去,姬嫣一来,他立刻前来邀功:「呦呦,你来得正好,他已经被我打走了,以后再也不来了!」 姬嫣愣住,她的身子突然一颤,差点吐出一口血来,咬牙道:「谁让你打他的!」 姬弢也变成了一只呆头鹅,怔怔地看看萧云回,又看看妹妹,说不出话来了,这是怎回事?妹妹一听说云回来了就撇下他,可不就是喜旧厌新,感情还是与云回更深笃的意思? 晚间,姬弢来到姬嫣的望月斋外,在她的轩窗旁敲击三下,里头没有回音,姬弢脆弱地道谢:「呦呦,哥哥错了,你听我解释好不好?」 姬嫣抱着双膝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圆润的下巴抵着膝盖,仿佛在想事情,根本不理他,姬弢敲得愈发卖力。 直到七八下之后,窗子终于被拉开了,姬嫣的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了,姬弢一愣,继而道:「我没有打他!真的!」 姬嫣不信,泪光湛湛,簌簌掉落。 姬弢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宝贝妹妹掉金豆子,摸摸她小脸,给她将脸上泪水揩掉,嘆了口气道:「你不是找云回去了么,他听到云回来了,就走了。呦呦,我什么也没说,但是,他自己心里有数,配不上你。」 都说了士庶不婚,姬嫣是河东姬氏千年家族的嫡女,将来就算成婚的对象不是萧也,也必然是名流王孙,否则岂不是辱没门楣。那个来路不明的蝉,虽然为祖父献药有功吧,但姬家感谢恩人的方式千千万万,绝不会因为这件事就答应这种离谱的事情。再者说,他半道上杀出来的,论情谊的深厚,远不及萧家世子,这点蝉心知肚明,所以他走了,再留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姬嫣咬唇,半晌,才硬声硬气地道:「兄长,我不怪你。他既然这样,就算了,从今以后都不想他。」 话虽然这样说,但姬弢观察她的脸色,觉得她确乎不像是放下的意思,总有几分赌气的意味在里头,但姬弢并没直言挑破,只觉妹妹好歹原谅了自己,他从塌天大祸里抽身而退了,悻悻然告辞。 姬嫣一人徘徊廊前月下,望着院门外最大最翠绿的那棵老树,风轻轻吹拂着,盛夏很快就要来临。 她好像突然间长大了,在一个人的时候,再也不感到无事可做,央着姬弢带她出去嬉玩。 她总想试试,从那棵最高的树的树梢上跳下来,看看蝉会不会出现。可是她已经学会了轻功,学会了稳稳地落地,他再也没有出来过。 祖父的病情在良药的帮助下日渐向好,从最开始的咳嗽不止,到后来偶尔咳嗽,现在,人慢慢地越来越精神了。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过去,姬嫣也在一天一天地长大。 金陵城来了好几次催她的消息,父母让她去金陵相府,她全以照顾爷爷为由没有答应,而姬弢已经先过去了。 姬嫣已经十五岁了,照大靖的礼俗,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及笄之礼,到了摽梅之年。 有时,姬嫣路过爷爷的明华堂,总会听到有宗伯偷偷对爷爷说,娘子渐大,说亲的人已经蠢蠢欲动了,但任谁都知道,姬家的女儿将来是要嫁给萧家的世子的,现在萧家不动,还没有人敢动。 姬嫣还没有做好准备去嫁给一个人,做好准备去当人妇。 她心里始终还没有忘记,那个仿佛已经很远、很远之前的樱笋月,一个戴着诡异丑陋的青铜面具的少年,那个身姿濯濯如春月柳,嗓音透着微微沙质,总是在她接触的剎那往后退,而后彻底退出她的生命的人。她已经快想不起来他的容貌,只记得宛如在梦里的一场相逢,他的身影浸润了浅薄的桃花色,连衣角都带着香。 姬嫣没有恨嫁,也没有躲避见人,她和最普通的小姑一样,做女红、赋诗书、作丹青、弹七弦,日子平淡如水。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打破了这场强行按捺住的平静。 「娘子,家里来了人,是老族长的故交呢,听说以前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大将军!」叶芸娘见姬嫣有些无聊赖,翘着脚丫歪在罗汉榻旁看书,提了一句。 姬嫣微微一笑,「嗯,爷爷的朋友,我也该去见礼才是。」 第189页 她让叶嬷嬷备好点心,来到了祖父的明华堂前。 没有靠近,便听到爷爷用好像很久没听见的那种爽朗笑声,拍着大腿,与那人说话:「莫石见闻广博,让坐井之蛙,实在汗颜哪。」 姬嫣好像知道了,这个人,应该是大靖的「飞将军」李莫石,传闻他能骑最快的马,开最长的弓,射最远的箭,杀最狠的敌。后来他逍遥远去,不在庙堂之中,原来是云游去了。姬嫣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他是祖父的朋友。 「姬兄,你我多年未见,听说你身体染恙,本想叨扰,又怕有所不便,听说这两年有所好转?」 姬恪回道:「是,前几年有个送药小友来我府上,与我长谈了一番,我服用他送来的药,加上每日卯时起来练功,身体恢復了不少。」 李莫石疑惑:「小友?何方小友?姬兄交友满天下,让人羡慕。」 他们居然聊着聊着,说到了蝉,姬嫣屏住了唿吸,一动不动地停在门外,手里拎着食盒,拇指压在提手上紧得泛白。 姬恪道:「是一个戴有青铜面具的少年人,自称金陵人士。」 后来,孙女姬嫣曾经多方旁敲侧击向自己打听,姬恪只管装煳涂道听不懂,后来姬嫣忍不住了索性便挑明了问他,可知蝉是何人,家住何方,姬恪守诺不言,这件事,到底是让孙女有点儿挫败和伤心。这三年来,好在没有见她再提及这人,像是小孩子玩笑,一时新鲜而已,之后过了劲儿了,也就过了。 李莫石双目明亮:「哦?姬兄,这小友也是我的小友,说来与我有缘。」 姬嫣一怔,将耳朵贴在了门板上,细心地听着里头的动静。 李莫石道:「我曾机缘巧合指点过他几招剑招。他使左手剑。」 李莫石何等高深莫测之人,姬嫣方才来时他就听出了她的脚步声,但见她人虽靠近,却不进来,反而停在门外,显然是有意听话,李莫石没有揭破,这时,察觉到她隐隐有些心急,更是顿住不说了,转口笑道:「听说姬兄有一位孙女,才比弄玉,未曾得一见。」 话音落地,姬嫣差点儿绊倒在门槛上,在爷爷的这位故交面前出了丑了,她定了定神,忙站直身体恢復姬氏女的雍容娴静,抱着食盒入内,向姬恪与李莫石行礼,随后,将点心为李莫石端出来。 李莫石微笑抚着鬍鬚,「多谢小娘子。」 姬嫣咬咬嘴唇,到底是没忍住,「李将军,姬嫣有一些疑惑,可以请您稍后借一步说话么。」 李莫石看眼姬恪,收回目光,心领神会,点头道:「可。」 姬嫣在那棵老树底下等候,这棵树粗壮无比,成三人合抱之势。 自从蝉消失了以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棵树好像也失去了原来的颜色,不再那么绿了。她以为把心思藏得很好,心若止水,可是当一个与他有关的人出现之时,她发现自己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一句话,可能只是谈到他,那么无关紧要,却能够牵动她的心肠。这几年蝉去了哪里,身在何方,他可曾犹豫过再回到这里? 她已经到了适婚之年,她曾想过,如果蝉一直不出现,她绝对不会等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姬娘子。」李莫石已与爷爷谈话结束,来赴自己的约了。 姬嫣的胸口仿佛有股滚烫的气流在涌动,她迎了上去,向李莫石敛衽:「李将军,您告诉我,您认识蝉吗?」 「蝉?」李莫石意外,「他是谁?」 姬嫣道:「便是您口中说的那位『小友』,他就是给我爷爷送药的人。」 李莫石突然明白了什么,但笑不语。 姬嫣哪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还道是自己不诚恳,又再三地问,恳请他回答。 李莫石颔首,道:「李某人的确认识这位小友,但他不叫作蝉。」 姬嫣微愣,不过很快她便反应平静,是的,没有人会叫作这么奇怪的名字,他也肯定是用了一个假名,为了行某些方便而已,比如,避开她。姬嫣黯然又讽刺地扬了扬唇,声若低喃:「是么,他又是谁呢。」 李莫石缓缓一笑,嘴唇上鬍鬚细微地抖动个不停:「他的本名,叫作王修戈。」在姬嫣唰地抬起头时,李莫石解释道,「姬娘子或许听说过,那个暴毙于掖幽宫中死不见尸的二皇子?」 当今时势,皇帝膝下有两子争储,一是楚王,一是益王,楚王凭袁氏树大根深,有皇帝宠爱,地位超然尊崇,旁人撼动不得,相比之下,益王小殿下势力薄弱,且看似毫无问鼎之心。 烈帝六子早夭,最让人可惜的是二皇子殿下,元后之子,聪颖过人,可惜的是被烈帝关入掖幽宫后没多久便突然恶疾暴毙。姬嫣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别人的嘴里,还是她的蝉。 「姬娘子,他虽然四处漂泊,但在淮阳也时常停驻,海边有一座盐场,盐运使是他的表舅,娘子,这便是李某知道的一切了。」 姬嫣向李莫石道谢,心头惊涛骇浪起伏难定。 原来蝉竟有这样曲折离奇的身世命运,宫中暴毙是假象,他是假死出宫,戴上面具或许是根本与她无关,是她太想狭隘了。蝉,原来是二皇子。 王修戈。他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会令她有种奇怪的感觉,想起来心脏会一抽一抽地隐隐疼痛,仿佛因为这个人她曾经吃了多大的苦头一样。可是很快,这点儿奇怪不适的感觉就被铺天盖地的欣喜感所取代,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什么是缘分?这就是! 第190页 她终于知道了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一别经年,不知故人可安好? 金陵又来了信,母亲催她到金陵去过年节,以往姬嫣都不爱答应的,这次她却点了头,姬弢亲自路远迢迢地来接她,还以为是自己光,得意至极,谁知上路之后走了没多久,姬嫣就取道淮阳了。 姬弢:「怎么回事?」 姬嫣勒住马缰,秀丽娟好的黛眉微微一撇,每当她露出这种神情的时候,就意味着妹妹心情不错,得志意满,姬弢正奇怪,姬嫣道:「我知道蝉在哪儿躲着了,我去把他揪出来。」 这只坏蝉,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缘故蛰伏了这么久,也该出来面世了。 姬弢这才明白,原来自从李莫石来拜会祖父以后,姬嫣突然心情大好,是因为从李将军的口中问出了那个不辞而别的蝉的下落。老实说,这几年姬嫣不提,姬弢都以为她忘了蝉,他自己也忘了这人了。 「呦呦,你凑近,哥哥教你一个好玩的。」姬弢想到了一个不错的点子,把手神秘地向姬嫣一招。 姬嫣凑近,他便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了一张薄而晶莹的兽皮面具,「这个把戏,可是下乡里传来的新鲜玩意儿,直接去抓他有什么意思,他轻功一流,万一见了你就跑,岂不是打草惊蛇了。哥哥给你扮上,呦呦扮成抠脚大汉,不动声色地接近,伺机一举将其擒获,岂不妙哉?」 姬嫣本来将信将疑,因为姬弢不靠谱的时候多,可信的时候少,但这次架不住姬弢的花言巧语,一个不妨就信了他的忽悠。 姬弢在这方面本领过人,不但用面具给她盖住脸,且重新在皮上作画,贴上茂密如丛林的鬍鬚,甚至细緻地,在她穿的粗布短褐里塞满了棉花和稻草,以掩盖姬嫣扮成男人身形上的不足。 只要不凑近了仔细端详,就算是亲爹娘站她面前,也是不可能认出她的。 姬弢对成品大唿精妙,不多时,将改扮上的姬嫣送到了淮安盐场。 盐场占地广博,足有前后几十亩,是除了金陵以外最大的食盐加工之地。 提炼粗盐的工人足足有几百号人,他们在盐场边上与渔民杂合而居,多数是居住自己搭建的木屋短棚,也有短工,不常在此,为图个方便只搭个帐篷了事。姬嫣扮成身形短小精悍的大汉,学着兄长教的外八字老爷步,一边捋着鬍鬚一边在里头穿行,左顾右盼。 还真让她找着了那只蝉。 第88章 木雕 蝉在热热闹闹、风风火火的盐场显得格格不入, 当旁人都在举铁运物,或是架锅烧饭,将附近弄得浓烟滚滚的时候, 他一个人坐在远处山坡的一根木桩上,将马拴在身下的木桩,一束束地拾起马草给它餵食。 姬嫣按捺住那种重逢的迫切之感, 情怯地在原地绞了绞塞满稻草的衣裳,猝不及防地,被身边人塞了一根锄头:「你新来的?把地翻一翻吧,过了冬要积肥了。」 盐场的工人在闲暇之余, 也会自己垦荒种地,但因人手不够,他们还会自己僱佣一些外人来做短工,姬嫣应该是就是被当成了受僱而来的农夫, 但是她一个大户人家的娘子, 哪里会锄地啊, 姬嫣发愁地握着锄头,挥舞得很不像样, 一边挥一边观察着远处坡上的蝉。 这附近的人好像都认识他,有人过去, 送了一点水,她看见他侧过脸, 拾起了那面诡异的青铜面具戴上了, 然后才回那人的话。 没想到都过去了这么久了,他还戴着那玩意。 「唉,新来的,你不会种地?怎么连个锄头都拿不起来?」 姬嫣被鄙视了一番, 手里的锄头很快被人抢走了,那人是个红脸关公,疑惑地看了看她:「长得糙,干起活像个绣花袋子!你是谁雇来的?走走走,别拿钱耽误事儿!」 跟着就有几个大汉过来哄人,姬嫣一看自己恐怕是待不下去了,忙道:「不不不,我是来找人的!我找人!」 那红脸大汉疑惑道:「找人?你找谁?」 姬嫣偷摸往蝉背后一指,用力压低声线,装成男人声音:「实不相瞒,就他。」 红脸大汉这回更纳闷了,与几个大汉对视一眼,他皱起眉头问姬嫣:「你找蝉作甚?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神医,你是家里有人病了?」 姬嫣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哦不是,是一桩桃花官司。这个人——」她用手指着蝉的背影,啧啧地眯起了眼,「别看他好像正人君子的,谁知到处惹风流债。可怜吾妹,被他是魂也勾走了,茶不思,饭也不想了,我到处找这人,好不容易经一个人打听,问到了他的下落,岂能不来找他算帐。诸位仁兄,咳咳,实不相瞒,我那妹妹,生得花容月貌,配他?那是绰绰有余,谁知摊上这么个负心汉,惹来这么场桃花劫。可惜,难捱啊。」 红脸大汉因笑道:「你的话,就算是真的,也只能信一半。」他对身旁的大汉哈哈大笑道,「就他这这个其貌不扬的,他那妹妹,又能好看到哪儿去,别是花容月貌,自己朝着蝉郎君扑将上去,将郎君给吓跑了哈哈哈哈哈哈!」 几个大汉都捧腹起来,笑得前合后偃出了泪。 姬嫣又气又急,只能叉腰干跺脚。 蝉好像听到了这边的笑声,不期然转过眸,看向这一帮男人汉,他们围着一身形矮小的壮汉,好像在笑话他。 姬嫣和他的眸光砰地撞上,又砰地转移开,心脏扑通扑通地快要跳出来了,她连忙深唿吸,定住神,绝不卖出丝毫破绽。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又转过了头,没察觉出任何,姬嫣看向他沉默的背影,心是完全定了下来了。 第191页 红脸大汉拿胳膊肘撞她臂膀,「嗳,那你打算怎么找他算帐啊?」 桃花官司,他们可爱莫能助。 姬嫣早就盘算好了,拉住红脸大汉袖口,低声道:「仁兄,你别抢我锄头,我在家里是干不好活,但我可以学,我就在这三天,蹲着他,等他一个放松跳将出去,将人当场擒获,我敢保证,他见了我定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红脸大汉虽百般不信蝉能惹出什么风流债来,但还是依了姬嫣,全是看在蝉武功高强不可能吃亏的份儿上,不过有句话他要说在前头:「我看你八成啊是弄错了,蝉郎君与那盐运使周大人有亲,你觉得那是患无妻室的人么,可这许多年了,从没见他同任何女郎有所亲近,你的妹妹说不准,是认错了,要不就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姬嫣断言不可能,一脸笃定,既然这样,那红脸大汉也就不说什么了,嘆了口气,转身走远。 实话讲,姬嫣听了这番话心头还挺开心的。 她没看错蝉,当然,也绝不可能想错他的,他本就不是个什么登徒子。 姬嫣挥舞锄头,假装锄地,目之余光始终瞟向那一个地方。 那一个沉默的,餵着马匹嚼食的背影,海边冬日风大,不似河东,湿润的泛着海的味道的风吹动着他墨一般黑的髮丝,古拙的青铜面具映着夕阳,仿佛调和了一层淡淡的水彩。 最后一捆马草也餵干净了,马儿打着响鼻,乖巧地来回踱步,围绕在主人身边。但是姬嫣依然没等到他走回来,而是对着西天漫漫夕阳,手里仿佛在雕刻着什么。 这画面太美好,太孤独,也太静谧,真是耕者忘其锄了,晚风中,暮烟成行,姬嫣像个痴汉一样在那儿抱着锄头杵着。 远处红脸大汉他们早就歇了手,坐在凉棚底下大碗喝茶,看着那块「望夫石」,笑话不住。 「哪里是家里有妹妹犯相思病,自个儿找来吧。」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咦,不能吧,那蝉郎君,真能看得上这样的男子?我瞧着他还没咱们俊俏结实呢。」 「我看你们一个两个是瞎了眼,她的耳朵可有那么大两只耳洞你们看不出?哪是什么断袖之癖,这不分明是个小娘子么。」 「……哦,原来如此。哈哈哈哈!」 太阳终于沉了下去。 天色漆黑一片,姬嫣累瘫地坐在田垄上,抱着锄头髮呆。 终于,她看到那个男人动了,她赶紧伪装好,端起小破碗喝水。 蝉只是将马儿一牵,手里握着什么东西,走到一棵老树边上,将马拴在树上。 随即,他缓缓走了回来,姬嫣凝睛目送着他回到了一座不起眼的帐篷里。她悄悄扔了锄头跟上去,这帐篷在人群中间也不孤僻,外边堆着许多的木制的架子,放着一些空空如也的簸箕,隐约有股药香。 姬嫣纳闷至极,正在疑惑之际,突然,一群人举着火把急迫焦灼地跑了过来,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郎君!」 姬嫣被人流冲撞开,被塞进了犄角旮旯里,未几,蝉掀帘而出,身姿长而笔挺,一看,就给人很强的安全感,难怪他们有事都会找他了,为首的一人举着火把道:「我们在海上,好像发现了倭人的船只!足足有七条船,若是满载,只怕有几十人。」 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他话音落地,顿时人心惶惶。 蝉目光唰地一凝,「可有惊动?」 「没有,」为首的人道,「我们不敢动,唯恐被他们发现,就先来告诉郎君。」 「我去看看。」他腰间挎上长剑,左手压住剑鞘,沉声道,「今夜,将妇孺集中起来,掩护他们从西南密林一带先走,剩下人驻守此地,备好刀剑,一旦有消息,立刻吹号。」 「是!」 方才还乱闹闹一团糟的人,霎时就被整齐划一地调度起来,各忙其事。 姬嫣现在是男人打扮,混迹在人群当中,什么也没有,缩了缩手脚,想道兄长答应了今晚来接她的,也不知去哪儿了。 人群疏散干净,妇人小孩在男人们的掩护之下先退出此地,转向小路前行,剩下的多是尚未成家的青壮年大汉,手里都抄着傢伙事。看来是沿海一带,这些人平日里没少受倭寇的袭扰,再加上盐场的收益应当不错,也许正是被倭人盯上的目标。 姬嫣听哥哥的话,在原地等待着姬氏的人马。 但是久等不至,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这里虽有汉子们巡逻保护,但她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好像有什么灾祸即将发生。但愿所料不准,一切都是疑神疑鬼。 然而就在这时候,蓦地一支响箭被放上了天幕当中。 姬嫣当然认识,那是姬氏的响箭! 那箭窜上天的位置离此地相去很远,像是在海面上。 姬嫣勐地惊醒,难道是哥哥出海了? 这个念头刚刚落下,紧接着,吹角的声音此起彼伏,急促地响成混乱的一片,有人嘶吼着,在瞭望台上挥舞着大旗。 「倭人来了!倭人来了!」 「拿起傢伙事!快!」 姬嫣傻眼了,没有想到活了十几年,第一次碰上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着称的倭国人,她手里只有一把刚才一个壮汉塞给她的砍刀。这刀和菜刀有什么两样啊! 倭人奔袭奇快,犹如鬼魅一般闪了过来,武士长刀都是精心打磨过的,削铁如泥,他们见人就砍,犹如砍瓜切菜,所过之处人仰马翻鸡犬不留。 第192页 盐场的工人根本不是其敌手,很快死伤遍地,姬嫣抱刀逃窜,吓得到处乱钻,可不妨还是有人鬼影子一样盯住了她,姬嫣突然灵光乍现,想到了被拴在树上的马,她连忙跑到树下,慌乱间解开绳子,翻身上马。 那边倭人已经飞奔感到,向她飞出了一根钉子。 姬嫣策马扬起前蹄,闪身避过,危难之际,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神勇过人的本领,夹紧马腹,朝着那倭人沖了过去,马蹄践踏,将那倭人活活踩死在脚下,口吐血沫,倒地不起。 这动静惊动了他附近的几个杀人的倭人,这些人异常的同仇敌忾,很快便将仇恨转嫁到了姬嫣身上,挥舞武士长刀朝着姬嫣砍杀而来,姬嫣一贯在家中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场面,骑上快马撒丫子就跑。 那几个倭人穷追不捨,吓得姬嫣马蹄乱窜,她御马之术已经纯熟了,但仅限于正常情境下,现在人也慌了手脚也麻了,还被追杀,哆嗦着差点儿抓不准缰绳。 说好了接我的哥哥,跑去哪里了!姬嫣暗道一声「我命休矣」,打算扛起菜刀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杀一个是一个。 正当她闭上眼睛挥动菜刀,右臂抬起来,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掌握住了,姬嫣吃惊地扭过头,马背上突然多了一人,姬嫣以为是被倭人钳制,早听说倭人下流侮辱妇女,她大嚷一声:「士可杀不可辱,我跟你拼了!」 「阿嫣!」 男人右臂抓住她,横于她胸前,左手提剑斩落突然鹞子起飞般冲上来的倭人,出声喝道。 姬嫣听到了蝉的声音。她呆住了,四下里好像起了火,倭人来袭时踢翻了火盆,举着火把烧燃了几处帐篷,她满眼都是刺目的熊熊烈焰,蓦地,一股热血喷溅在了她的脸庞上,带着刺鼻的腥味。姬嫣不敢再看,鹌鹑似的把自己脑袋埋了起来。 马背腾挪如闪电,风沙飞扬,颠簸得她头晕目眩,耳中是倭人叽里咕噜的喊叫声。 不知过了多久,风烟俱净,好像一切都停住了。 姬嫣于怔愣间感到背后一轻,贴着自己身体翻下去了,她连忙睁开眼睛,只见到火焰中长身立于马背下的蝉,右手持剑,将左手递给她。 姬嫣顺势勾住马镫下来,落在地上。 「你怎会在此。」 方才境况何等兇险,倘若不是在海上看到了姬弢的旗帜,推测她可能在此,若他晚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没有办法承受,这个世间再一次没有她。 姬嫣摸了摸鼻子,心想兄长出的什么馊主意,果然最没用了。 「我……」姬嫣随口道,「路过。对,路过。」 忽略掉她左躲右闪,王修戈将她受伤的手拿起来,眉头一蹙。方才情况兇险,她还是被倭人划伤了手背,只是一条小口,出血很少,应当是刀风所及,并没能真接触皮肉。 「过来擦药。」 听他的口吻,低回,平常得紧,也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但姬嫣就是不好意思抬起头了,慢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接着就被带到他的帐篷。 这时伤兵们都在止血,没有受伤的,用盆桶拎了水救火。 此次倭贼进犯,令盐场有不小的损失,朝廷官兵救护不及时,好在众人一心,加上提早撤走了妇孺,伤亡尚在可控内。怕就只怕,这前头七条船只是开胃小菜,后面还有大船,如若不除去,只怕倭国人将源源不断地登陆。 姬嫣得以进入王修戈的帐子,这里陈设简陋,一桌一床一面柜子,勉强立命寄身而已,姬嫣被他安顿在唯一的一张行军床上,目光左右顾盼,在他取伤药的间隙里,突然看到床头的桌子上,摆满了木雕小人,她的目光突然停住了。 那些木雕小人,或举步翩跹,或小扇扑蝶,或弯腰折花,或静坐抚琴,栩栩如生,姿态模样简直照着她现在的模样刻出来的,分毫不差!莫非是他一直暗中关注着自己? 顺着她的目光,王修戈想起了那些东西,匆忙用方巾将这些木雕小人一裹,胡乱塞进了柜中。 这不就心虚么,姬嫣想道。刚才一个人坐了这么久,害她也看了这么久,原来实在雕小人呀。没事一个人雕小人作甚么,这里雕的小人有别人么。看来某人只是口是心非而已,腿跑得比谁都快,心里面,就是个假正经。 他僵硬的身体站直起来,握住手中的伤药,转身递给她:「在此休息,今夜我守夜。」 姬嫣将伤药接过来,拇指摸了摸,嗅了一口,有股淡淡的药香。 「对了,你见到我兄长了么?」 王修戈道:「应是出海去了。你放心,等我处理好此处的伤员,天一亮,便乘船去找他。」 他低声说完,沉默地往外走。 「蝉!」 她突然双足点地,从身后唤住他。 王修戈没回头,她握住手中的药膏晃了晃,一脸镇定:「我知道你是谁。」 他一怔,僵直的嵴背仿佛石化了般。 姬嫣还不知道自己一句话怎会给他如此大的震动,心里推测这只坏蝉肯定觉得自己掩藏得很好,现在被人洞悉了玄机多少有点儿恼羞成怒,笑绽榴唇,道:「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多嘴的。对了,我哥哥带着姬家的家臣,应该不至于有事,你得小心一点,如果见到他,就一起回来,千万不要逞孤军之勇,万事一起商量。等你回来,我有话告诉你。」 第193页 他绷得仿佛一张拉满的长弓的身体,那股僵硬之感慢慢消解下来,王修戈转回眸光。 「姬娘子。记得擦药。」 姬嫣一脸困惑的模样:「你刚刚叫人家什么来着?是『姬娘子』么?好像不是啊。」 「……」 怎么会变得这样……顽皮。 王修戈招架不住,俨然落荒而逃。 姬嫣哪知道这只蝉如此不济,撩拨一下就害羞了,她仰面倒在他硬得像石块的床上,脑袋撞得砰得一响。姬嫣懊恼地摸了摸后脑勺,端详起手里的药膏来。一点点小破口,她也不是那么娇气,哪里用得着上药?现在唯一担忧的,是还在出海的兄长姬弢。 蝉和兄长一起回来,她要告诉他,她喜欢他,不是一时兴起,是认真的那种喜欢。 他应该也和她喜欢他那样,对自己有好感的。 第89章 轻舟 人走了以后, 姬嫣偷摸看向被他塞满了木雕的柜子,她知道,擅自动旁人的东西不好, 可是那些东西通通与她有关。这只冷艷的蝉,定是在暗搓搓想着什么坏事。 姬嫣的手碰到柜门,临了, 还是罢手了,算了,她也是高门大户的娘子,怎能干这种不问自取的勾当, 与偷窃何异?还是等他回来再说。等他回来,她仔仔细细地盘问,好好地糗他一遍。 在帐篷中坐着无事,姬嫣才恍然回过神来, 今夜倭寇来袭, 盐场的工人只怕有不小的伤亡, 她不能只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帮忙,姬嫣的手背上只有一道擦破了皮的细小伤口, 胡乱用水清理了,喷洒上药, 姬嫣拿起自己的外套,顺手将剩下的金疮药也拿了。 火已经熄灭了, 伤兵窝在一处, 各自缠着绷带。 那个红脸大汉大腿负了伤,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姬嫣:「嗳,小娘子!」 姬嫣唰地红了脸,震惊地朝他走过去, 「大哥,你认出我是……」 红脸大汉笑道:「都是跑江湖呢,哪能瞎眼呢。小娘子你也看到了,此地不太平,这倭寇每年都会上岸,朝廷不知每年要损失多少银子……」 姬嫣道:「那为何不派水师剿匪呢?」 「说得轻松,哪有那么容易,」红脸大汉道,「自李将军辞官归隐,那还有什么可用的大将,就算有,现在大傢伙儿忙着争谁当太子,谁又肯费力不讨好地掺和这种事儿!这压力全在各州府官员身上。但要说我,蛮夷之国,不除不行,不可施以少许仁义,不然他们愈加猖獗,为祸大靖百姓。」 姬嫣看他虽然出身不高,衣衫破烂,见地却是不俗,笑问道:「兄台,你这番话是从哪听来的?」 红脸大汉毫不矫情:「不正是你那蝉郎君么。」 姬嫣一怔,心跳噗通加快:「他去哪了?」 「出海去了。」红脸大汉往姬嫣身旁一指,姬嫣凝睛看去,地上摞着几只罐子,里头还盛着药杵,药汁像是新鲜捣出来的,「他是个医者,见多识广,什么都知道一点儿。这几年但凡海上有个风吹草动,全是他来处理的。帮我们挡了几次倭患了,大傢伙儿都信任蝉。小娘子,我看,他绝不像是能干出抛妻弃子这档子事的人。」 姬嫣汗颜:「不是,我诬告的。」见红脸大汉露出「果然」的神情,姬嫣忙岔开话道,「我帮您上药吧。」 红脸大汉一怔,连忙用裤子将大腿盖住,阻止姬嫣的手:「使不得使不得,家有悍妻如虎,小娘子,我伤在大腿上,你上药不方便,他们,你看,他们有的伤在胳膊上小腿上,你可以去看看。」 姬嫣脸热,如花树清晕,连面具都遮掩不住,直是清丽无双,让红脸大汉都不好意思再看,她弯腰轻轻拿起药罐和药杵,往别处去了。 夤夜时分,天色未亮,伤兵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这时,姬嫣听到身后传来哥哥的声音:「呦呦!」 姬嫣扭头,只见姬弢和王修戈并肩走来,虽然脸色略显疲惫,仿佛经歷了一场水战,但全须全尾的,步履如常,稳健如风,瞧着应当是没大碍,尤其姬弢,一把将灰不熘秋的姬嫣犹如旱地拔葱似的举了起来,「给我吓坏了!呦呦,我错了!」 姬嫣哼了一声,看向他背后停在远处不肯过来的男人,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姬弢定然不会让自己再留了,说不准立马就要接自己走,但她现在怎么能走?姬嫣连忙计上心头把五官一皱,「哎哟」叫疼起来,姬弢果然中计,信以为真地将姬嫣放下来,一迭声问她:「怎么了?受伤了?呦呦,王二说你没有大碍的!」 姬嫣一指自己的腿,装得跟真的一样,「腿……腿疼,怕是走不了,走不了了……」 姬弢连忙扶她到一旁坐下,义愤填膺地道:「你给哥哥看看,严不严重?这杀千刀的倭人,我必将他们碎尸万段!」 姬嫣忙道:「你们去干了什么了?」 姬弢皱眉道:「我出海,本来是想摸上大船,将那个倭人头目一剑杀了,免得后患无穷,但是不曾想在海上迷了路……幸而王二及时点亮了岸边的瞭望台,我们回程的时候,看到这边火光熊熊,知道是盐场出了事,加紧往回赶,不巧被倭人撞见,在海面上我们大战了一场。对了,王二也在,我们轰轰烈烈地杀了十几个倭寇,见天快亮了,这才折转上岸。」 姬嫣凑近他的耳朵:「哥哥,这些倭人狡诈至极,你要尽快通知州官,让他们派兵保护盐场,清理海上剩下的隐患。」 第194页 对此姬弢是义不容辞:「你放心!为兄这就去!呦呦,你当真没大碍?」 姬嫣连声道:「没有,真没有,我在这儿等你回来。」 姬弢信以为真,留下一些姬氏的家臣,向王修戈告辞离去。 风一吹,姬嫣头顶本就压得歪歪斜斜的小帽儿差点掀飞了,她急忙伸手捂住,小脸蛋轻轻仰起,看向远处固执不肯靠近的蝉,姬嫣背过身,朝帐篷里去了,腿脚利索得很,哪有半分受伤的模样?姬氏的家臣都看得称奇。 未几王修戈也随她入帐。 姬嫣扭头过来,坐在他硬邦邦的床上:「我困了。」 「歇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是那样疲惫。 姬嫣轻轻「嗯」一声,将鞋子脱了去,便侧躺上榻。 他慢慢地走近,蹲在她的身旁,将榻上的被褥拉过来,替她严严实实地盖上,本只是一个轻松的举动,却猝不及防地撞见了姬嫣的明眸,她眼波如水,温柔善睐,宛若落水海中的颗颗星辰。只唯独,那两撇已经松散跨在嘴角的鬍子,为她的脸蛋添了一抹滑稽。他情难自禁地伸出了手,要揭下她的鬍子。 姬嫣连忙捂住鬍鬚,保住脸面。 王修戈的手停顿在半空之中,没有再进一步,神色也微微一僵。 姬嫣很快说道:「喂,你这人怎么回事,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自己也戴着面具,凭什么揭我的?」 王修戈微怔。 「是,我唐突了。姬娘子。」 姬嫣将他的手抓住,虽然没有去揭开他的青铜面具,却这般穿过面具的两只眼洞静静凝视着王修戈,这面具的眼洞太大,完整地露出了他的眼睛轮廓,眼尾微微上勾,有股天然的清冷、不怒而威之势,瞳孔漆黑,眼白界限分明,睫羽又密又长,仿佛能挂住晶莹的露珠,倘若哭起来,眼角含光,清泪婆娑,还不知是怎样美的风景。 可是这双眼,却恁的有种似曾相识之感,说不清在哪见过,但只要见到它,姬嫣的心就莫名其妙地跳得像战场上的鼓点。 她更愿意把这种熟悉之感称作前世有缘,今生註定,就当是这样也未为不可。 「蝉,你的眼睛好漂亮!」 他听到这种话,只是慢慢扭过脸。 姬嫣双手合拢,紧紧圈住他的手掌,末了,她轻声道:「我喜欢你的眼睛。」 他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忙将手缩回,姬嫣不肯松,而他的右手也挣不脱,姬嫣察觉到这只手似乎并不像他的左臂那般握得动剑,杀敌就像折柳攀花一样轻松,她惊讶地望着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但她没有一点嫌弃,只是将他的手抓过来,放在掌心用自己的手温捂着,他的左手染血,右手却带着温和的药香,姬嫣的嘴唇轻轻一掠,就亲在他的手背上。 「我喜欢你的手。」 他要挣扎。 姬嫣继续抓住,如是道。 「我喜欢你的面具,还有你。」 「……」 他不动了,好像风停止了流动,帐篷里不再有声音,姬嫣也不知怎的,竟大胆而热情,做了一件平生不敢做的事,她一个探身上前,从床榻上支起了半边柔软娇躯,双臂搂向了王修戈的后颈。 他彻底地僵化了,整个人犹如木头戳在那儿,被姬嫣软软地抱着,她在他的耳边颈后,吹息细细,娇音不断:「你可喜欢我?」 「姬娘子……」 不知该说什么,他像个被轻薄之后却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青涩女子,甚至,脸上还不敢有丝毫的嗔怒。 她对此表示不满。 「唤我『呦呦』,我乳名就是这两个字,取自『呦呦鹿鸣』的『呦呦』,我家里人,你也听到了,我兄长他们就是这样唤我的。」 王修戈自是知道,萧也也是这么唤她的。 呦呦。很美好,也很亲昵。只是,却不是他能叫出口的。 他仿佛中了迷香的人,突然被泼了一桶水,遍身漉透,意识也终于从沉沦着的美梦当中清醒了过来,将姬嫣的胳膊从他身上摘了下来,他侧过身站起来。 「姬娘子,你我不该这样。」 「什么该不该的?为什么你明明喜欢我,却要躲着我呢?当一个胆小的逃兵,难道你真的开心么?」 「我不配。」 不配不配,又是这话。 姬嫣火了,「什么狗屁倒灶的士庶不婚,我哥哥那么不着调的人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就算你只是一个庶人,可是跟我喜欢你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我不能嫁给你,难道你还不能嫁给我吗?两个人明明是真心相爱,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如果你是个敢作敢当的男人,就不要说什么配不配,你就说你喜欢不喜欢我!」 「我不……」 他犹犹豫豫再三,正要说话,姬嫣又生气地打断了:「住嘴!」 他一怔,只见她跳起来,精神头好得生龙活虎的,连他也没拦住,她一下跳到床头,将那柜子唰地拉开,里头的几十个木雕唿啦啦地掉落出来,姬嫣伸手一抓,就抓了起来,亮给他看。 这些木雕,是铁证,也是戳开他最后的尊严的利剑。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还是曝露在了阳光下。 「这什么?不喜欢?讨厌?」 姬嫣咬牙倔强地道。 「还是不是我想的那样,这些全都是巫蛊娃娃?」 第195页 「巫蛊」二字,又不知怎的戳了他的瞳孔一般,他的眼瞳遽烈地颤动。 姬嫣见状,也不禁呆住了,难道真的所料不错,这些东西根本不能算是什么如山铁证,而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你、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她的声音一点点低沉、黯然了下去。 他没有任何回答,就好像,她真的说中了。 姬嫣慢吞吞地将手里的木雕小人放在桌上,坐起来,弯腰拾起地面上的鞋子,给自己穿戴上。 她朝帐篷外走出去了,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帘门后。 王修戈仿佛被打了一记闷棍,地面散落的木雕,一个个姿态万方,眉眼分明就是她,骗得了谁? 他飞快地起身,朝着帘门外走了出去。 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这片人群当中,他茫然四顾,胸口蓦然生出一念,这周边说不定还有残留的倭人,或是其他歹徒,他怎么能放她一个人离去?他血气激盪,险些怄出血,自懊无比。 他追出不知多远,蓦地,脚步为之一定。 只见那一带通向金陵的官道上,停着兰陵萧氏的马车和队伍,马车上有兰陵萧氏独有的徽记。 从车中下来之人,正是白衣风流的萧云回。 姬嫣来到萧云回面前,诧异问道:「云回哥哥,你怎么会在此?」 萧云回先不接这话,「呦呦,你哭了?是谁惹了你不快?」 姬嫣摇头:「没人招惹我。」 心里暗暗想道,别人都不在意,是她,庸人自扰罢了。 萧云回目之所及,是足踩着地面霜白的枯草一步一步由远及近而来的戴有青铜面具的男子,他双手扶住姬嫣的肩:「呦呦,我正打算前往金陵,途中恰知你来了淮阳,便转道来淮阳寻你。这位戴面具的郎君,是你何人?」 姬嫣才知他追出来了,忙擦了擦眼睛,躲到萧云回身后,道:「不认识。」 王修戈脚步陡停。他的脚下距离萧云回已经仅剩下四五步的距离,但并没有再往前迈进,而是停住了,行礼:「萧世子。」 萧云回也还礼:「这位仁兄,敢问如何称唿?」 王修戈微微摇头,目光移向萧也右肩,在他身后躲着的女孩儿根本不肯把脸露出来见他,王修戈失神片刻,低声道:「称唿不敢,蝉与姬娘子并不相识,既然世子前来接她,请与她一道而回吧,金陵路远,姬娘子保重。」 他又行了一礼,在姬嫣从萧云回的身后冒出头来之际,却已转身,向着霜重的晨曦初上的东方远去,身影湮没在清寒的雾色当中。 姬嫣的唇瓣快咬出血了。可恶,可恶的蝉,坏蝉!居然就这么走了。有本事别出现,这辈子也别出现! 萧云回带着姬嫣回,顺道姬氏的家臣也併入了这支队伍。 但姬嫣并不想坐萧家的马车,方才只是梗了一口气,胸口气不顺,才大咧咧地跟着萧也走了,此刻上了车,反而束手束脚,她道:「云回哥哥,我哥哥就在附近,等我们到了镇上,你就放我下车,他会来接我的。」 萧云回何等心思玲珑,怎会不知她的避嫌之意。这几年,或许他早该压抑不住,向她正式地求婚,但他却始终隐隐约约有种感觉,呦呦心中惦念之人,并非是他,而是另一个人,若没猜错,便是方才站在浅草当中,青衫布衣,戴着青铜面具,看似天涯落拓陷落窘境,实则通身一股贵族气度的男人。蝉。 也许,呦呦终究爱的是他。 正当他嘆气失落之际,马车突然停下,剎得太快,姬嫣与萧也的身体一同前倾,差点被甩出马车,马车夫吓得屁股尿流,大嚷道:「世、世子!」 萧云回悚然,率先探出身体,只见车前横着一个袒胸露乳的魁梧壮汉,这壮汉手提一双流星锤,脚底下踩着一具尸体的背部,宁静一看,那尸体正是萧家家臣,头被利器砸瘪,眼珠凸出,似状残忍可怖。萧云回吃惊地望向那壮汉,「你是何人?」 姬嫣也跨出了马车,露出了面孔,一见到这壮汉的第一眼,霎时间瞳孔紧缩,不知为何,一股油然而生的惧意。 「云回哥哥,快走!」 她跳到车舆上,驱策打马臀,「驾!」 将马车车头调转后退,马儿快奔起来,在官道上唿啸往回跑。 「哪里走!」 图尔墩大喝一声,拎起流星锤上前追赶马车,萧家和姬家的家臣虽然人多势众,但要阻拦图尔墩的攻势确是螳臂当车,图尔墩挥舞流星锤扫出道来,目标明确,追击马车。 姬嫣驾马虽快,却不敌图尔墩侧身飞来的流星锤,一锤子砸翻了马头,骏马长嘶,奔跑中侧翻倒地,姬嫣和萧云回的身体扑飞了出去。 姬嫣尚好,想到蝉之前教自己轻功,这时身处危境当中不知怎的就使了出来,重心下沉,双足点地,用翻身卸去身上冲击的惯力。但萧云回明显就没那么轻松,被马车甩下去之后,在地上滚了几圈,后腰撞上了一块石头,险险剎住身体。 姬嫣正要去探看萧云回的伤势状况,谁知那图尔墩追的是萧家的马车,要的却不是萧云回的命,而是自己的! 她什么时候招惹他了! 姬嫣眼看那一只流星锤扑面砸了过来,双掌捂住了脸。 打人莫打脸,要是现在死了,岂不是脑浆迸裂,毁容而死……死也死得好惨,好难看…… 第196页 一柄精钢长剑横空而来,唰一剑刺向图尔墩的胸口,图尔墩万没想到此刻还有人蛰伏,这人剑法精准,取他心脏要害,若被刺一剑,岂不是与这女人同归于尽?忙回身挡剑,一锤砸向来人后背。 那一记流星锤去势极快,间不容髮,王修戈晚来一步,就算挺剑阻挡,也不可能阻止图尔墩的流星锤砸在姬嫣的脑门,如此倘若侥倖不死,也难逃重伤,他铤而走险赌了一把,高手遇险,撤招保护自己属于本能。图尔墩果然撤退,但这流星锤惯势不减,照着他后背便是重锤,王修戈背后生挨了这一锤,肺腑震盪差点移位。 「蝉……」 姬嫣战慄惊悚地睁开眼睛,只见到他挡在自己身前,背后是那狞笑可怕的图尔墩,吓得眼眶通红,哆嗦着唤出他的名字。 图尔墩没听过这号人物的名字,他目的就是为了截杀姬嫣,当下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图尔墩挥动流星锤,锤部的铁刺招招直取王修戈要害。 此刻姬氏与萧氏的家臣均已赶到,他们不是这使用一双流星锤的怪人的对手,不敢贸贸然上前,但立刻将姬嫣与萧云回围住了,保护贵人才是第一职责。姬嫣不敢命令萧氏之人,只对姬氏家臣催促道:「你们帮他、帮他一把啊。」 「是!」 姬氏家臣领命上前。 蓦然,王修戈一剑划向图尔墩的手臂,喝道:「不要过来!」 图尔墩的流星锤真挥舞起来密不透风,谁贸然加入战圈,不过是顷刻之间非死即伤的下场。 姬氏的家臣站在外围,只起到了人墙,防止图尔墩逃脱的作用。 王修戈自知图尔墩破绽在三十招后会渐趋明显,想到此人前世领王雎之命意图染指姬嫣,焉能没留后手。从一开始,就防备着这一日。图尔墩虽然厉害,但只要露出了破绽,就不足为惧。 这是他请恩师指点过的一记剑招。 就在电光火石一瞬之间,王修戈左手换剑至右手,交手三十余招,图尔墩早摸清了他这个左撇子的右边空门,强攻只是攻击他右臂、右腰、右腿,突然这人换了手,身法快得又看不清,图尔墩骇然,动作稍一迟钝,王修戈的左手已经压住剑柄,竟然将剑飞出,那去势,堪比三石的弓射出的羽箭,不过眨眼之间,剑锋已经刺入图尔墩的心脏。 七尺壮汉,手中流星锤一松,轰然倒地,溅起一场菸灰。 鲜血汩汩从伤口涌出,不到片刻,已经气绝毙命。 「世子!世子!」 危机解除,萧云回也仿佛力气不支,身体一软,倒了下来,萧氏家臣一拥而上,将萧云回围住,姬嫣也赶忙上前,「云回哥哥,你伤得怎样?」 萧云回勉力站起身体,对姬嫣微笑:「无碍,只是轻伤,带我去,谢过这位恩公。」 姬嫣将他搀住,小心翼翼地道:「你小心点。」又对萧氏家臣道:「云回哥哥受伤,有碍于行走,你们快去重新弄一辆马车。」 「是。」 姬嫣将他扶住,慢慢走近王修戈。 当她走近,王修戈突然将手藏在了身后,快步后退。 萧云回困惑难解,与姬嫣对视一眼后,道:「恩公,敢问尊姓大名,兰陵萧氏记此大恩,定为恩公刻碑立传,来日萧云回也当结草衔环以报。」 姬嫣暗暗咬牙,他再一次后退,提醒了自己,这人不管是口是心非也好,还是言行一致也好,但他至少表露了心意,他不愿和她好。既然这样,姬嫣也就领了这个恩情,以后图报就是了。她扶着萧云回的胳膊,向她矮身行礼,也当是客气了。 「姬嫣必当报答。」 王修戈背在身后的手握紧,眼睑轻轻一颤。 「没事。世子的伤应该有瘀血,附近城镇相去十五里路。等姬郎君回以后,我告知他入镇上与你们会合。」 说完这话,王修戈便又退了几步,轻轻点头,转身离去了。 「世子,马车无恙,我们以人力拉车,先走吧。」家臣找不到马车,只好先行权宜之计。 …… 王修戈独行不知多久,他感到自己浑身都是血的味道,太刺鼻,整个人仿佛浴血而出。 他快步来到就近的河边上,此时天色已经过了晌午,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是走到了何处,在一处河岸边上,他蹲了身体下来,将染了鲜血的手伸进水里,用力地搓,每一根手指务必揉搓到。湖边的田黄生得茂盛,这是一种药草,香气富有特质,比兰草更清甜,他看到之后扯了一把下来,将叶杆子揉碎,涂抹在手背上,用田黄的药香掩盖手上的血腥。 可是没用,再多,也好像没用,根本没用。 肺脏也开始疼,有股气流仿佛直往咽喉、往鼻腔上涌,一口血突然从咽喉处涌了出来,吐进了水里。 浓稠的血液在水里很快被化开来,颜色渐渐变淡。 王修戈看着水底的血,身体一低,坐在了河畔的泥水里。 没有用,再浓的药草的味道,也盖不住他身上的腥味。就算再过多少年月,他这身的脏污也不可能除去,本就是不祥之人,怎敢将在厄命带给旁人。 他也终于看到了,对于萧也,她有割捨不断的情分。她喜欢学琴,便有萧也教她,喜欢宁静自由的生活,便有萧也给她。 至于对他的一时新鲜,相信用不了多久,便会彻底抛却。 第197页 也许她还太小,其实压根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只是觉得他奇怪,有几分探寻的好奇心,这没什么的,不应该去心存任何妄想,他不配。 视线里蓦然出现了一截船头,就在所坐的地方缓缓靠岸,他眼前仿佛一花,险些倒栽葱跌进水里,只见面前停了一叶轻舟,船工停了桨,船头甲板上一袭罗衣的姬嫣,出现了他的面前。 「阿嫣。」 他怔怔地望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女子,仿佛呆住了。 「你不是……」 不是走了么。 不是已经与萧云回一起,踏上回金陵城的路了么。 姬嫣跳下船,赤足踩在泥地上,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从怀里摸出一条帕子给他擦掉嘴角的血迹。 「我就知道你逞强,还好我回来了,要不然你一个人在这儿吐血你要死吗?有没有事啊?」 第90章 罗帕 王修戈望着她姣好无暇的玉面, 鼻尖碰了一点点灰,眉眼轻轻泛起涟漪,波光潋滟, 感受着,她的手握着绢帕擦掉自己嘴角的血迹,动作温柔至极。 是她自己要回来的, 撇下萧也回来的。 突然再也忍不住,他伸臂将她抱入怀中,用力地压住她的背,恨不能将她挤入自己的身体当中, 姬嫣的头撞在他的骨头上,可是一疼,正要埋怨,就被勒得喘不上气了, 她差点儿给勒窒息, 握着罗帕的手改捏他的肩膀肌肉, 指甲掐他。 察觉到疼痛,他才慢慢放开她。 姬嫣盯着面前男人的面具, 樱红小口一撇,嘟囔:「这么大力气, 到底受伤严不严重?不行,先跟我进城里, 找个大夫瞧瞧。」 姬嫣伸手拉他的衣袖, 将他往船上带,王修戈反制住她的手腕:「阿嫣!」 口吻突然急促,姬嫣回过头,只见他犹豫了下, 低声道:「我就是大夫。」 「哦,是,我把这茬给忘了。」 她反正没什么好脸,最好姓王的没有事,她早点回金陵,才不跟他浪费大好年华。 王修戈道:「我没事。」 「没事最好了!」姬嫣凶了他一眼,回身就变了脸,笑盈盈给了船夫一点碎银子,「您拿好,我就不返程了。」 船夫「嗳」一声,连忙摇着桨橹驾船远去。 此刻王修戈才发觉她站在河岸边的一滩污泥当中,赤着白嫩的脚丫,整个足弓都陷入了泥里,足背也是点点黑泥。这时节草木结霜,纵然是白日太阳高照,也没什么温度,天气极冷,他吃了一惊,将她地面抱了起来。 姬嫣打了一他的后背:「你干什么呀!放我下来!」 他不言不语地将她扛上肩,走了一截,放她到河边的树下坐下来。 他也随之蹲下身,将身上青布外衣除去,犹豫了一下,用外裳将她的双脚包了起来。衣服上带着他的体温,温温热热的,瞬间裹住了她冻得僵硬的两脚,热度熨着皮肤,双脚隔着布被他握着,泛起微微的痒。 原来他是要这样,姬嫣心跳砰砰地,诧异地看着他,用他脱下来的外衣将她双脚擦干净,便翻过来,用干净的那面将她双脚再次包裹住。 但是没忍住,他低头往旁侧咳了一口血。 姬嫣大惊失色坐起来,脚放到了地面,伸手扶住王修戈:「你肯定是受重伤了!你快别管我了,赶紧治伤啊……」 该死的,她明明看见那个流氓大汉用流星锤把他砸到了,她居然这么迟钝,方才怎么没哄他上船呢,就信了他没事的鬼话。 「我无碍。」 王修戈抬起手要擦掉嘴角的血迹,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停住了,姬嫣忙把染了血的那方罗帕递上去:「用这个。」 他接过来,道了声谢,将嘴角的血痕揩掉,姬嫣蹙眉盯着他擦血:「你这绝不是没事的样子。我就知道!害我鞋袜都来不及穿就追过来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子,自己的身体难道不清楚么,逞什么能啊,每次……每次都跑来救我……」 他攥着罗帕的手一停,定定地看向她:「我能救你,自然要救。」 姬嫣被他看得老大不自在,明明这人一次又一次在她上前迈进的时候往后撤,又偏偏要说些勾人的惹人遐想的话,不知是纯情不懂得事故还是风月老手,玩的好一招欲擒故纵的把戏,老实说她的气到现在也没消,看到他这样,她又捨不得生气了。这男人是很会吧。 「我坐下调息片刻就好了。」他轻声道。 姬嫣将信将疑,催促他疗伤,看着他坐下,闭上了眼睛,就像老僧入定一样,物我两忘,进入某种天人合一的冥想境界。 那张脸上覆盖着的青铜面具古怪诡异,泛着暗色的光泽,她伸手就想替他摘下来。在她的手碰到面具的那一剎那,姬嫣眼角的余光分明看见他的手动了,姬嫣吓了一跳,但是,他只是动了一下而已,后来慢慢地松了下去,不再阻止,姬嫣这才伸出淘气的爪子,从后面扯掉了他的面具。 又丑又怪异的面具落了地,露出了面具底下的容颜。 说是如画中人也不为过,也许因为常年出门压着面具,皮肤白净光洁,触手生温,宛如暖玉般洁净,眉峰高耸,双眼修长,鼻樑和嘴唇无不是精巧,连每一处弧度都像是设计好的一般,作画都不敢如此想像。姬嫣屏住唿吸,做了很多的心理暗示,终于接受了他或许容色毁损的事实,但是在面具掉落的那一刻,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这个男人究竟是个多大的骗子! 第198页 丑陋?面目可憎?呸! 要不是怕他岔气,她现在就狠狠揉他的脸,给他挤变形!哼! 被她如此打量,他自然不可能不察觉,眉头轻轻皱了起来,险些走火入魔,实在不知该如何躲避她的目光,她的眼神太炽热,他招架不住的。 内息慢慢被调理通顺,胸腹间闷痛感觉也消散了许多,他睁开眼,只见姬嫣的俏丽脸蛋已经近在咫尺,双眸湛湛,宛若三五之夜的月色照进来,他的心砰地剧烈一跳,但觉她双手柔软,又邪恶,轻而易举地掐住了他的耳朵,将他左摇右晃,端详片刻,揉得他耳朵变红,她才停下来,额头贴住了他的额头。 「作甚么骗我?」 王修戈不说话。 姬嫣清一清嗓,道:「那我现在问你,王修戈,我郑重地问你,最后一遍,你喜不喜欢我?」 虽然答案已经显而易见,如果不喜欢他干嘛捨命相救,那个壮汉挥舞的流星锤连马儿都能瞬间打得脑浆迸裂,别说是血肉之躯,姬嫣想想都心有余悸。 刚才是什么都顾不得了,撇下云回就跟着他追了过来,一路上都在担惊受怕,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个男人不会把所有的伤都流露给别人看,他一定、一定是在忍着。果不其然让她猜对了,瞭然之余,更多的是生气和后怕。可是她要用一个什么名义来照顾他?不是报答恩情的那种,姬家人报答恩情的方式太多了,那不是她想要的,而且有碍于声誉。 姬嫣需要知道答案,她是认真的。 如果现在,他还是那句老话,她会立刻掉头就走,发誓绝不来染指他一下。 王修戈的身体有些僵硬,目光仿佛不敢看她,偏斜落在了别处:「阿嫣,我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就知道……她就知道! 姬嫣咬住嘴唇,正要发火离去,他却压住了她的手背,握住,将她的怒意一点点平復下来,她惊诧地抬起头,他凝神慢语:「如果你真的喜欢我,那是我何等的荣幸。但我无法给你太多。身份、地位,我通通已经不要,连自己的名字,可能也不再属于我。倘若你要在一起,我愿意,如你所说的,嫁给你。」 「……」 姬嫣呆住了。她就是一时嘴巴胡言乱语,没想到他居然都听进去了。还说要嫁给她?入赘?有这种好事? 姬嫣一时不大能反应过来,眼睛眨巴了眨巴,盯着他,看他是不是要反悔,但是等了很久,他都没有收回这句话,姬嫣就知道,这不是幻听,也不是他一时冲口而出的决定,她不禁咧开唇角,伶俐地朝着王修戈扑了过去,花蝴蝶自投罗网般黏在了他身上。 「好呀好呀。」 王修戈一臂揽住她的纤腰,一臂环过她的嵴背,低下头,在她香喷喷的髮丝间低低一吻。 他没办法,一次又一次地拒绝这个率性纯真的女孩儿,因为他心中也是如此渴望着这个拥抱,很久了,久到已经再也不能计算。 如果非要自私一次,他愿意在这次,将生杀予夺之权,全部交到她的手里,哪怕她后来反悔,也有可以将他随时抛弃的能力和权力。 王修戈抱她回到了海边盐场,这时姬氏跟着姬弢的家臣都已经回来,听人说娘子跟萧世子走了,已经带人去找了。 关于这个蝉,姬氏家臣再也没有不明白的地方了,娘子看上了他。并且看样子,按照娘子的心意,她应该是不打算与萧氏联姻了。 虽然又一次与兄长擦肩而过,但姬嫣觉得正好,兄长如果追上了云回哥哥,应该能照看一下他的伤势,也能知道,她是跟着蝉又回来了。 步入帐篷,这次,姬嫣可没放过王修戈那些隐藏起来的小心思,当面给全部他揭穿了,她把地上散落的木雕全部拾掇了起来,吹去灰尘,一个个摆上桌。 看着她蹲在地上收拾的背影,王修戈嘴角微弯,一动不动。 姬嫣把东西全收拾妥当了,手指一个个点过去,这些木雕小人活灵活现的,姿态各异,就是只有她一个,姬嫣扭头笑靥如花:「小人这么形单影只的多可怜啊,你就是只坏蝉。你要不再雕一个,就雕我和你的。两个人。」 王修戈全听她的,「好。」 他从柜中取了一块木料出来,坐在床边上的泥地上,让她躺上去睡觉,睡一觉起来,木雕就能成了。 确实,已经两天一夜没睡觉了,姬嫣困得连连打哈欠,可是,他还在不睡觉地雕小人,姬嫣看向他的背影,从床上爬了过去,伸出柔软的臂膀从后抱住他的肩膀,脸蛋贴过来,蹭他的脸:「你不睡吗?不困吗?你这两天打了好几场架了……」 真是厉害。 王修戈一笑:「不困,我最长的时候五天才睡一次。」 「啊?」姬嫣诧异地问,「你干什么?打仗吗?」 他握住刻刀,回想,那确实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微一点头,「差不多。」 姬嫣不信,看他年纪轻轻的,怎么像活了好几十年似的,不但阅歷丰富,甚至还有点老气横秋。但不管怎样,她都喜欢钟情不已。 她笑颊粲然,在他的脸上重重亲了一口,不解馋,压住他的肩膀,在他的鼻樑上、嘴唇上也都亲了一口,才退回去,看到他呆若木鸡,俊脸烫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不禁心满意足,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困的话就睡吧,早点儿睡,这样才有精力,不要仗着年轻就这样虐待自己的身体,身体是自己的,要好好保护,才能长久。等我睡醒了,唔,我要看到你……」 第199页 实在害怕他又跑了,虽然自己现在就睡在他的老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但还是不忘了叮嘱一句。 王修戈扭转过脸,只见她已经睡着了,两只小手压在耳朵底下,唿气如兰,鼻端微翕。 明明这两日来,履遭变故,险象环生,几次三番险些丧命,这时却睡得毫无防备,或许是出于对他的信任。但王修戈不得不在冷静之后想到一件事—— 图尔墩奉谁的命令截杀姬嫣不问而明,那么动机呢? 姬嫣一旦入金陵,很有可能便是被烈帝指婚皇室的对象,适婚之人,只有王擎川。也许王雎是害怕袁氏与姬氏联姻,将来恩泽深厚,不易乱权有所动,与其如此,不如防止万一,先杀姬氏之女免除后患。 「蝉……」 睡梦中的女孩儿突然溢出一丝呢喃,声音如蚊蚋哼哼,几乎听不见。 他压低了薄唇,露出一抹笑容,将她的被子拉上来,掖上被角。被子里暖烘烘的,姬嫣的脑袋乖乖朝里拱了拱。 「别走。别走……」她好像要拽住什么,蹙着眉头,手指不安分地动。 王修戈将她的小手握住,藏进被里,起身,弯下了腰,唇瓣凑近她的脸颊,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了一个吻。 「不走了。」 第91章 香吻 一觉醒来, 身旁已经没有人,帐篷里空空荡荡的,姬嫣睡得脑袋沉甸甸的, 但环顾之下还是蹭地坐起,心头以为那个男人又跑了,这时, 目光停在了床头的木雕上。 疑惑地将木雕拿了起来。这是两人并肩而立的木雕,一男一女,难为他这么个人,雕出这种东西, 那男子的手挽着女子的细腰,一派正经,俨然就是他自己了。倒是对自己了解得很透彻,一点都不煳涂。 帐篷里走进了一人来, 姬嫣定睛望着他, 王修戈手里端了一只大碗, 里头盛着热气腾腾的韭菜肉圆汤,姬嫣闻着香气就馋嘴了, 「你做的?」 王修戈将汤锅放在床头桌上,点头, 将汤匙拿起来,递到她手里:「这里恐怕只能随便吃吃, 委屈姬娘子。」 姬嫣忍俊不禁:「啊, 我就喜欢随便吃吃,你餵我!」 王修戈坐到她身旁,用小碗盛出来,汤匙舀了一勺递到她嘴边, 姬嫣嫌弃得皱眉:「是烫的。」 他恍然醒悟,吹凉了给她,姬嫣婉然娇笑,得逞一般地低头喝了一口,汤汁浓稠,肉丸入口爽滑,鲜香沁口,她满意得像只偷得鱼腥的猫儿,懒洋洋地往他怀里靠。 王修戈伸手一臂抱住她免教她摔下去,耐心地给她投喂,姬嫣一面等着吃的自己跑到嘴里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蝉,等哥哥回来,我们一起回金陵好不好?」 王修戈的手停了停,他看向她:「你的家人,能接受我么。」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蝉虽然皇子之身,却已无皇子之名,父亲也许还好说,母亲是肯定不愿她跟着蝉吃苦的,父亲又对母亲一向言听计从,这件事怎么说动他们两老还不好谈。不过,万事开头总有希望。 姬嫣正要说话,王修戈将她的话堵了回去:「阿嫣,你已经及笄了。」 「这一趟入金陵,皇帝也许会到姬家问你的婚事,你记着我的话,不能说自己还尚未许嫁,否则,皇帝会为你赐婚。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只是事情要防止万一,你不可答应嫁给楚王。」 姬嫣听了他的话,认真地点了点头,琢磨了一下,她坐了起来,看向他,眼睛明亮无比:「蝉,楚王不是你的兄弟吗,你吃醋了?吃醋了是不是?」 他一怔,被她再三地戏嚯,却终无可奈何地点头。 姬嫣明白了过来,「原来你不止吃楚王的醋,那云回哥哥的醋,你肯定也是吃的了?我知道了!」 怪不得。 话题被她一下岔开很远,王修戈再想纠正也哑口无言了。 姬嫣闹够他,定下来,又问:「可是我现在确实还没有许嫁啊,如果皇上真的问起,难不成要我姬氏犯下欺君大罪?不行。」她拉住王修戈的手,柳眉盈盈一折,「我们定亲吧,给我你的定情信物,然后我也给你。」 姬嫣想来想去,没想到自己有什么可给的,现下要哪里去找? 她看了看四周,目光扫到了王修戈用以刻木雕的刀上,顿时有了主意,她拿起那把锋利的刻刀,取下身侧的一绺鸦发,将其割断,王修戈怔愣着要劝阻她,身体髮肤受之于父母,割发乃是靖人大忌,猝不及防地自己也少了一绺黑髮。他看着面前心灵手巧的女孩儿,将两撮头髮缠绕在了一起,编织成一道同心结,用红色细丝绑住末端。 结髮同心,象徵着百年之好,是男女定情的一种传统礼俗。 「……」王修戈望着那枚髮结,出神。 他真是眼瞎心盲,狂妄自大,以前,竟不知珍惜这样好的女子。 姬嫣将打好的同心结揣进胸口,妥帖珍藏:「这样就好啦,这是我和你的定情证据,对了,你把你的生辰八字写下来,我也写,我们交换。」 他们当场交换了生辰八字,各自收藏。 没过多久,姬弢回来了,姬嫣需要跟姬弢一起立刻动身回金陵,王修戈也跟上,姬嫣怕他在金陵城没有落脚之处,问他是否需要自己来安排,王修戈摇头。 「我自有去处。」 姬嫣困惑:「真的?你别又骗我。」 第200页 王修戈给她一个安心的微笑:「是真的。」 沿途好山好水好风光,姬弢是半点也无心欣赏,就见到这妹妹和王二这两人眉来眼去打情骂俏,姬弢歪着嘴,眼不见为净。 自入金陵城,他们与王修戈分道扬镳,姬弢带着妹妹先回姬府,数年不见,姬嫣早已长成,柳叶眉桃花面,亭亭玉立,已初见倾国之姿,林夫人不胜惊喜,搂着女儿入房中叙话,直至天黑。 「对了,这一次连云回也进金陵城了,你们没碰到么,不是一起来的?」 姬嫣听了母亲的问,回道:「不是。」 林夫人称奇:「这不应是如此啊,我早已问过云回,他虽内敛,却也难掩对你的心思,教我早已洞悉全貌,难道是呦呦你,看不上云回?」 「娘你言重了。」姬嫣摇摇头,「哪有看不上的道理,只是我和云回哥哥相识虽久,相交虽深,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啊,没有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没有一见到他就会心跳加快,不由自主地就脸红,还会时刻惦记着,被他碰到的每一个地方都会发麻……」 起初姬嫣只是想解释一下什么叫做「怦然心动」,结果越说,越是扯到了自己对心上人蝉的感觉,那种感觉又真实,又浓烈,来之势不可挡。 林夫人更惊奇:「呦呦,你知道什么是心动,谁让你心动了?」 姬嫣本就没打算瞒着父母,她点头道:「是的,女儿知道,女儿已有钟情之人。不,女儿是和他两情相悦,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这次回金陵,女儿正要把这件事禀给父母。」 林夫人道:「是谁家儿郎?」 真要是两情相悦,只要般配,林夫人也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但蝉的身世曲折离奇,在众人心中,他又早已是个已死之人,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金陵人,姬嫣打算暂时隐瞒下来,便道:「是淮安盐运使的外甥,姓王,他叫做蝉。」 什么淮安盐运使,这官名林夫人可是听都没听说过,总是个芝麻绿豆官,唯独此人姓王,林夫人问道:「皇亲国戚么?」 姬嫣摇头:「不是,普通百姓。」 林夫人便更皱眉了,「不可,呦呦,你是我家的掌上明珠,怎能屈尊降贵嫁给一个庶人?你可知,这士族与庶人不通婚的规矩是百多年以来的传统,你的婚事,多少人盼着望着,将来哪怕嫁入皇家,成为皇后,也不是没有可能,你怎能轻易将自己託付给一个贫门男人,你告诉母亲,他是不是用了什么花言巧语,蛊惑了你的心智?像这样巧言善辩,妄图通过控制女人来攀高枝的男人我见得多了。」 说到「蛊惑」二字,林夫人的脸色彻底阴了下来。 姬嫣一愣,唰地起身:「没有,是女儿追求的他!」 林夫人不信,姬嫣说起了自己与蝉相识的经过,只略过了他身世这节不提,将他为祖父送药,李莫石提点过他身份一事都禀了,只说他是李将军云游之时收的一个弟子。将在淮安,她遇到倭人袭扰,图尔墩截杀,他屡次救护自己的事情也一一禀明了。林夫人听了之后,也再说不出话。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这个人对姬氏是有大恩的人。倒不能处置得太轻率,林夫人不再固执反对,但也没答应下来,只说头晕,要回去歇了。 她回了房以后,果然见到那老匹夫深夜前来寻欢,林夫人一把子将他按倒在榻,开始控诉:「你还惦记这档子事,女儿心都教人拐跑了!」 姬昶困惑不明,林夫人便将姬嫣告知她的话全转述给了姬昶,姬昶听完,皱眉:「怜卿,这事复杂,女儿心有所属,也是情有可原,她还太小,仰慕英雄实在太平常不过。你我倘若野蛮地棒打鸳鸯,反而不美,呦呦自小叛逆,她性子急,你是知道的……」 说了半天,一句不在点子上,林夫人急了,推他胳膊:「那你去说!不然呢,真要将宝贝女儿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寒门男人不成?再说,他身上连一个功名都没有!」 这话倒是提醒了姬昶,他立刻将夫人抱下来哄她:「好好好,我去说,我得先见一见这个蝉。」 姬昶满口答应下来,林夫人这才心安少许。 隔日,姬昶就找到了在院中插花的女儿,「咳咳。」 姬嫣回眸,只见父亲长身立在跟前,猜到他应该已经知晓了自己与蝉的事,也就没先开口,等着父亲说话。 姬昶道:「呦呦,可否安排父亲,与那位王郎君见上一面?」 姬嫣犹豫着,还是点了点头。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终究是要过门的。 入城之际,分道之时,王修戈曾告诉他,他在金陵暂居于益王府,姬嫣道:「他在益王府,我去传信将他找来,安排在留香阁与父亲见面。」 为了赶去见未来女婿,姬昶甚至沐浴净身了一番,仪表堂堂,现身留香阁。 姬嫣与王修戈均早已在等候,姬昶以泰山的目光考察未来女婿,虽然他眼光挑剔,识人无数,从没看错过人,但他还是挑不出王修戈的什么错处来,这人身长八尺,仪表华美,虽然以寒门子弟自称,但这举手抬足,分明一股贵人习气,竟不像是三两日习得的,倒像是浸润了不知多少年,已经从外而内渗进了骨头里。 姬昶心里暗暗感到惊奇,脸上波澜不惊,问起姬嫣在淮阳遇刺一事,询问王修戈可知谁要害她,王修戈道:「不知。尚在调查。」 第201页 姬嫣便将图尔墩的身形外貌和武功路数都告知给了父亲,姬昶听完有点儿不满,看了眼沉默不语的王修戈,「王郎君现下不知以何种身份,客居益王府?」 王修戈道:「在下微末之身,只能以客卿之身暂居王府,实则居无定所,遇上阿嫣以前,一直是四海浪迹,唯独淮阳有一座帐篷,算是自己的。」 姬嫣听得心里急,差点儿在下面揪他大腿肉,会不会说话啊,见老丈人得说好听的,花样自夸知不知道啊?他都说了些什么! 天啊,这回怕是连爹爹都不可能答应他们的婚事了! 她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个木疙瘩! 姬昶果然十分不满,声音渐厉:「如此,你凭何敢谈娶我姬昶之女?」 即便话谈到这个份上,对于姬昶,王修戈的态度依然保持着尊敬:「蝉身无长物,本不配谈求娶姬娘子,但眼下,还请姬相助力,逃脱与楚王殿下的婚事。」 果然一说到楚王的婚事,姬昶脸色就微微一变,细细盘算琢磨,他突然明白了王修戈的意思,「莫非……莫非是益王殿下得到了什么消息?」 姬嫣从身后拉住亲爹的胳膊,附唇在他耳边说起了悄悄话:「爹爹,我和蝉已经互通了生辰八字,他也早就答应嫁给我了,您就别刁难他了好不好。他也不是什么下三滥,通通都不是,他是我们家的小福星,他救了爷爷,也救了我,女儿是真的喜欢他。如果爹爹不同意,那女儿只能嫁给楚王殿下了。」 姬氏与袁氏一向是势同水火,何况若与袁家联姻,那时姬氏嫁女,怎么算都咽不下去这口气,何况那楚王文不成武不就,整日花天酒地,十七八岁一堆外宅,姬昶焉能相上。再看这个要入赘于姬家的年轻人,有了比较,倒显得没那么碍眼了。 兰陵萧家的世子好虽好,可她不得女儿喜欢,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姬昶负手,对女儿百般维护于蝉,既吃味又不甘,雅月清风的面容上裂了条口子,拂手道:「这事就再议吧。」 他走到楼梯口,要将身迈下楼梯时,蓦地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他扭头看向王修戈,心弦颤了颤,「莫非你……」 不可能,那二皇子早就死在了掖幽宫中,怎么会…… 天底下还有这等奇事?可要不是如此,如何能解释得了这一切?这张脸可跟太极殿里坐着的那位年轻时候太像了! 他是不指望女儿呦呦凭着自己的眼光能捞出个什么深海夜明珠来,可别是真招惹了皇家的官司。 眼见父亲下楼,无奈地离去,姬嫣松了口气,父亲和母亲的态度一样,那就是没有态度。不过姬嫣对父亲比较了解,他多半是纵容着自己,不会为难蝉了,再者,他就自己这个女儿,一向捨不得将她嫁出去,蝉自愿入赘,这是大大地取悦了他。 姬嫣转身抱住了王修戈的腰,脸蛋蹭蹭他的胸膛,安抚他,拍他背部:「放心,没事,天塌下来我罩着你。」 他一声轻笑,将她反身压在了墙边,风雨如晦,飘入楼中来,吹得纱帘翩飞,朦胧间姬嫣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眼睛里,霎时心头小鹿撒丫子就狂飙起来,脸蛋的红衬着胭脂螺黛,愈发如榴花高照,鲜妍软媚。 被囚困于方寸间,挣扎不得,姬嫣小声道:「你、你还没过门就变脸欺负人了?我把爹爹叫回来,抽你一顿……」 话音未落那张喋喋不休的柔嫩红唇便被他低头叼住了,「呜呜」叫唤了两声,欲拒还迎地搂住他的脖子,被他压在墙上亲得毫无保留。 空气都变得凝滞了,在周遭暧昧地升温、发酵,头重脚轻的姬嫣,到底是先败下阵来。 店小二下楼的脚步声惊动了两人,王修戈才松开她,姬嫣嘴唇上的红膏已经凌乱如皱,沿着红艷艷的嘴唇深一层浅一层地铺开,色若霓霞,瑰丽明灿,近观更令他胸口轻轻一盪,不禁道:「成大事必付出代价,阿嫣这样好,有妻如你,死也值得。」 姬嫣闹了个大红脸,伸手堵住他的嘴:「你这个轻薄浪子,别说了,快别说了!」 这并非是他有意说着玩,逗她听的,只是一时没有忍住心头的喜欢,不觉便吐露了心里话,王修戈在皇室长大,怎会不知礼,尚无名分,方才种种实在僭越,令他汗颜,他将她鬓侧的秀髮挂到她的耳后,点头,「是我情难自已,一时唐突了,姬娘子恕罪。」 嘴里说着讨饶的话,听着好像压根不是那意思,姬嫣嘆了口气,已经开始预见以后被他吃得死死的了。 姬嫣拉住他的手,倒没有一点责怪他的意思,只是道:「这里不方便了,送我回去吧。」 王修戈跟从着她来到姬氏的马车底下,她让他上车,与他同乘一车,车绕城而走,向同往姬氏的最远的那条路走去。 上车之后,可算是个说话的地方了,姬嫣问:「益王殿下知道你是谁了么。」 王修戈道:「知道。」 姬嫣又问:「那你就这么信任益王殿下,确定他不会出卖你?」 王修戈道:「不会。」 姬嫣顿了顿,心中想道,当初他只是个七岁孩子,被烈帝狠心地关进掖幽宫,或许这件事导致了他的失望和厌世,为了逃脱出来,他选择了诈死的这种法子,这法子虽然好用,但后续却有许多麻烦。但是他既然对益王深信不疑,姬嫣也不会劝阻什么,只是告诉他:「人心隔肚皮,尤其是跟权势惹上关系的,所以,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待在金陵城了,蝉,你带着我,我们就像你以前那样,四处行医游歷,救死扶伤吧?你看好不好?」 第202页 王修戈本来要按住她激动的小手,突然听到她说「以后」,「以后」这样的词,原来还可以落在自己身上,他难忍眉眼微弯,天生带一点冷峻风情的眼睛顿时柔和了下来,别是一股动人,姬嫣瞧着一呆,只见他温柔地点头,道:「阿嫣,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 第92章 鸳鸯 不出所料, 姬嫣在金陵城热热闹闹过了一个年,年后初一,宫里就来了人, 是烈帝跟前的红人高德庸,来询问姬嫣的信儿。虽没有放明了说,但旁敲侧击地, 就是在问姬嫣是否许婚。 既然别人不把话挑明,含含煳煳的,姬嫣也就不挑明了回,长袖一摆, 露出腰间系有髮丝同心结的腰佩,高德庸视线一定,愕然半晌,回头, 对姬昶拱手谄媚道:「恭喜姬相, 奴婢估摸着, 您是好事将近了。」 姬昶但笑不言。 人走了以后,林夫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真让蝉说对了, 宫里果然派人来问呦呦的婚事,适婚的宗室子弟可没多少, 十有八九真是楚王……」 要是楚王,那不如不嫁! 「呦呦, 」姬昶转身, 脸色严肃地对姬嫣道,「过了年,你和蝉先回河东,只要族长同意这桩婚事, 为父没有意见。」 林夫人一怔:「哎,老东……夫君你说什么?你怎能这样轻率决定?」 姬嫣低下了头,在心中暗暗高兴,姬昶肃容道:「这件事已经容不得迟,否则,呦呦今日亮了腰佩,改日便有可能以个欺君之罪论处!蝉已经不是普通的寒门子弟,他是我姬氏的大恩人,何况他与呦呦成婚也并非是以施恩来挟人,而是他们两人早已两情相悦,这桩婚事倘若我们硬要拆散,才是忘恩负义的失德之人。夫人,让蝉入赘姬氏,呦呦不会吃苦的。」 林夫人睖睁等姬昶说完,也终于没了声音。在这个家里,她倒成了弱势的一方,都同意这婚事,她还反对作甚? 「我不说了,女儿,你听你爹的就是了。」 姬嫣表面踌躇,点头答应,心却已经飞到了天上。 原来说动父母居然这么容易,过了年,林夫人做东,请王修戈来家中吃了一顿便饭。 饭桌上,两个少年人看着规规矩矩心如止水八风不动的,实则暗流汹涌,尤其一个对视,眼底的情意都快要溢出来了,林夫人是好久没见过这青春澎湃的年轻人相爱了,不禁想到自己那时候,也就摇摇头一笑。 用膳后,姬昶单独将王修戈留下,说了许久的话,直至黄昏,才放他出来,由姬嫣送他出门。姬嫣握住他手,故意将他往最远的路带,王修戈对姬府的路还算是记得,猜出女孩儿家的心思,并不道破。 「我爹跟你说了什么?」 王修戈为了迁就她,脚步放得缓慢,如实道:「我答应了他不能说。」 姬嫣略显沮丧:「这样啊,连我也不能说吗?」 她一不高兴起来,嘴唇就是轻轻地往上翘起,眉眼耷拉下来,说不出得惹人爱怜,会教他瞬间开始自懊于做了惹她的事,他快走两步,停在姬嫣的面前,猝不及防地任由她撞上胸口,握住她的两只柔荑,低声地道:「以后我会告诉你,但是现在,我以为还是先和你成婚比较重要。」 说了,在泰山面前岂不是信誉扫地? 姬嫣捧腹:「啊,你这个人,真是个有心机的。」 过了年以后,王修戈与姬嫣踏上了返回河东的归程。 路远迢迢,但有美人作伴,一路说笑逗闷子,也不会觉得无聊,正月还没过完,他们便回到了姬氏老家。 姬昶已经修书,命人快马加鞭送往河东姬氏,早已先他们一步到了姬恪的手里,姬恪阅览完毕之后,清楚了孙女和蝉的来意,点头,没有任何阻挠,同意了这门亲。 虽然是姬氏招赘,但该有的规格不能少,且为了给孙女更多自由,也考虑到了蝉作为男人入赘被人诟病,为姬嫣和王修戈的婚礼单独准备了一座府宅,准允他们婚后,可依新宅而居,不必与他们挤在一处。 婚礼办得极其盛大,当日一早天不亮,姬嫣就开始梳妆打扮,净脸,上妆,挽发,换上凤冠霞帔,吉福以金银丝织成,繁复华丽,姬嫣手持娟扇,在三月好时节这一天,正式出阁。 大婚当日,各方豪绅官员都前来为他们道喜。 其间有一人,最是教人摸不着头脑。 这益王小殿下,居然也出现在了喜宴之上,且以新郎官的娘家人自居,不但前来吃酒,还出手豪阔,很大地为新郎长了一番脸面。虽然在这之前,还有一些人窃窃私语这新郎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能嫁进姬氏,现在有了益王殿下的撑腰,这些声音便慢慢消失在了一派真诚的郑重的道贺当中湮没无闻。 晚间焰火涌上天幕,将热闹的婚宴真正地渲染到极致。 姬嫣早已在寝房等待,王修戈装作不胜酒力,也要先退去,谁知他一走,王素书就活蹦乱跳地跟上,姬嫣凝神一听,只听见少年在屋外闹腾不依的声音:「好二哥!好二哥!让我闹一闹洞房,见见嫂子!」 跟着便是他斥责的声音:「灵经不得胡闹。」 姬嫣偷摸塞了一点饴糖在嘴里慢慢咀嚼着,紧张又欢喜,仿佛在听双簧似的,看他们在洞房外推搡。 最后还是樊江来将益王小殿下给拖走了,被拖走之际他还不情不愿:「二哥!你让我见见二嫂,别这么小气……」 第203页 声音渐渐远去,在彻底听不见的时候,房门被大开了,姬嫣眼风一晃,他的身影便已经出现在了面前,长姿挺拔,丰神俊朗,一袭红衣更衬的他红光满面,添了一点身在红尘间真正热闹鲜艷的活气,是她少见的那种风韵。 姬嫣的胸口跳得更剧烈了,她举得发酸的手放了下来,「夫君,我疼,酸疼酸疼的……」 他坐下来,将她的胳膊看了看,右手替她轻柔地揉,这指法也挺像是那么一回事的,很快就揉得姬嫣哼哼唧唧,脑袋往他肩膀上靠住。 「累么。」 姬嫣重重点头:「我哪知道,成婚是件这么累人的事!」抱怨完了,嘴角又忍不住上扬,「好在,一辈子成这一次婚就足够了。」 王修戈低着眸,看向她扑闪的明眸,睫毛轻轻地颤动。 心中千言万语,到了,却一句都说不出。 罢了,也许终有一日,她会忆及过往,想起她曾和萧也有过一段婚姻,或许到那时,他只会被狠狠一脚蹬开,但此刻,在今夜,没有他后悔退缩的余地。 他们如同寻常夫妻一样,行完大婚夜的所有礼节,等人都出去之后,这间寝屋里,便只剩她们两人。 莲茎金漆铜座高擎着十二支火烛,晕染着房中一切,风吹帘动,水晶画屏影影绰绰。 坐在一室辉煌光影间的女子,肌肤如玉,唿气如兰,腮晕潮红,浓髮凝黛,不知是何等绝丽光景。 空气都充斥着一股暧昧的气息,姬嫣左等右等,不见新郎化身豺狼,嘤咛一声,羞答答伸出一只脚勾住他的腿弯,就像画本里那吸人精魄的小妖精,将他一步、一步地勾到跟前来,等到新婚的郎君到了跟前,姬嫣便伸手将他拽了下去,跌进了红帐当中。 柔软的床褥,勾勒着鸳鸯戏水、并蒂莲花,散发着芬芳的香枕上,玉颜如画,青丝铺陈。王修戈怕压疼了姬嫣,曲肘支撑身体,将她头上繁重的凤冠华簪脱下,凝视着这一双如水的盈盈妙目,喉结上下地滚动。 该怎样做? 怎样做…… 他一时居然忘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尤其有过糟糕的洞房花烛夜,就愈发彷徨,不知该怎样讨她欢心。 正当王修戈左右为难,下不来手时,姬嫣突然仰起了脖子,将他的脸亲了一口。 红帐纷纷落下,娇娘柔软的小手抱着他,滚到里侧,将他压在了身下。 王修戈任由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一动也不动。 姬嫣的手滑到他的胸口,一碰,感受着那有力搏动的心跳正一下比一下激烈,她惊讶又开怀。某些人看着镇定自若,其实是个纸煳的老虎,还不是得靠她? 姬嫣想了想,道:「你是不是不会?这叫周公之礼,知道吗?」 仿佛一种宿命的牵引。他怔住,随即,一种恍如隔世得与玉人重逢的欣喜之感充盈了他的心房,王修戈重重点头。 他自然知道。 姬嫣斜着美眸看他:「不会也没关系,交给我就好了。蝉,今天过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你放心,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她向他吻了下来,在王修戈还没有准备的时候,抽去他的腰带,脱掉了他的裳,最后,将他扒得精光不剩。 「……」 这个洞房花烛,太长了。 她是力尽而眠,趴在他的胸口,睡得香沉。 月挂在树梢,风吹拂疏影,一缕浅淡的梨花香沁入屋舍来。王修戈横竖是睡不着,搂着她的细腰,目光落在窗上,仿佛能透过窗纸看到外边的明月。 最好的月亮,已经在他的怀里。 互相取悦心有灵犀的敦伦,是这样快活、极致。倘若不是怜惜她初经人事,或许这时还没有停。这个好龙叶公,早在真刀真枪上阵之际就颓了,他还真的以为她有多大本事。原来自己是个纸煳的。 想起便感到可爱,他抱住她的身子,趁着她睡着了不注意,亲她的脸蛋和嘴唇。 他的小妻子的嘴唇,柔软可爱,富有弹性,亲的时候要格外小心,免将她的唇瓣蹭破了。原来亲她也是这样使人快活的事。 姬嫣被亲得痒,伸手打他,「别闹。」 她发出呓语,嘟囔着。 王修戈便更喜欢,亲得更过分。 猝不及防,将她弄醒了,她的眼底飞快地泛出一层晶莹的水光,宛如易碎琉璃,眨啊眨地望着他:「我还疼。你别欺负我了好不好。」 本想说,她这般模样,谁能忍住不欺负她。 但话到嘴边,变成了低哑的一声:「好。」带着无边宠溺。 姬嫣才心满意足,重新抱住他,将脸蛋蹭到他的颈窝,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了。 「蝉。」 「我在。」 姬嫣闷闷地道:「我听说,蝉要在地底蛰伏很久,才能出来,只活一个夏天。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他没有想过。但是,此刻已经有了答案。 「履行我的使命。做我该做的事,不后悔便足够。阿嫣,人生最痛,莫过于一生有悔,求而不得,没有重来的机会。」 姬嫣闭着眼睛,声音断断续续的:「那你有重来的机会吗?」 王修戈亲她的髮丝:「很幸运,阿嫣,我是这天下最幸运之人。」 姬嫣嘤嘤两声,嘴里含煳地道:「当然了,你有我嘛。那我再也不叫你蝉了……」 第204页 「嗯?」 他试图欠身看她的眼睛,询问她, 谁知一动手指便扯住了她的髮丝,害得她哼哧喊疼,王修戈连忙松开。 姬嫣唇角绽开:「好二哥,你不要闹我了,饶了我,教我睡一觉好不好?真的好睏,好睏呀……」 王修戈剎那犹如摄走了魂魄。 耳边还萦绕着一段对话,那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自称是你哥哥的朋友,我在家中行二,阿嫣,你不妨随灵经,唤我一声「二哥」可好? ——不可能。 王修戈将她放在身侧,拉上被褥为她盖上,薄唇掠过她的耳朵,仿佛在挠痒痒似的,害她又开始闭着眼睛嘟囔。 他嘴角上扬:「我发誓,这次我真的不闹你了。阿嫣,你好睡了,我出去一趟。」 他需要再去泡个冷水澡,娇妻如此,苦处谁知道?可这种甜蜜的苦头,他倒愿意吃上一辈子。 只愿她夜夜在怀,他心有所託。 芙蓉锦被,鸳鸯成双。 第93章 玉像 两年以来, 王修戈与姬嫣的行迹遍布大靖的各个角落,无论是江南水乡,抑或塞北黄沙, 五岳群山,抑或波涛洞庭,都领略到了独一无二的风情。他们在乡野间, 行医救人,在闹市中,斗酒品诗,姬嫣感觉到自己仿佛见了三辈子都不一定能见的天地。 她感到快乐且充实, 仿佛有身旁的这个男人,她的脚步可以踏遍大靖的每一寸土地,而丝毫不感到疲倦。 最后,在姬嫣的强烈怂恿之下, 他们来到了金陵城外的慈恩寺。 姬嫣道:「这个慈恩寺听说是最灵验的, 你有什么想求的, 都可以告诉佛祖,说不定佛能帮你实现的呢。」 王修戈摸摸她发旋:「我想求的已经得到了, 只当是陪你,来见一见故人。」 姬嫣诧异:「故人?」 她不记得, 在他们所认识的人里,有这么一位故人, 是来自慈恩寺的。 王修戈脸上浮现愉悦轻松神色。多年来, 不知泓一禅师可还安好,是否又已经东渡扶桑。 他不回答,姬嫣便暗暗地撇嘴:「小气。」 王修戈道:「阿嫣,礼佛要虔诚, 何况也无车马,我们只好步行上山了。」 姬嫣哼了哼:「步行就步行,当谁娇生惯养呢!」 不蒸馒头争口气,被人这样看扁,该给姓王的一点颜色看看。何况见多了名山大川,这金陵城外的山,算是个什么山?又不高耸陡峭,山路也不迂迴难行,她就不信她不能走着上。 谁知望山跑死马,走到半山腰,姬嫣便吭哧吭哧走不动了,说什么也不肯往前走,九头牛都拉不动,王修戈停了下来,眸中溢着温柔,却学她口气:「当谁娇生惯养呢。」 「……」 姬嫣给气乐了:「你这人真的很爱记仇。」 王修戈道:「还上么?」 姬嫣坐在道旁,揉着肿痛的双腿,「做事情怎能半途而废呢。」 她说得头头是道,然而王修戈在一旁等着,却没见她有半分行动的意思。 过了少顷,她朝他招了招手,嘟囔道:「你还不快过来,背我!」 他一愣,听她口中嚷嚷抱怨:「夫妻两年,一点默契都没有……」 王修戈一笑,朝他走了过去,伸手将她拉扯起身,却没如她所愿的蹲下让他爬上来,只是抬手捏了捏姬嫣日渐圆润的脸蛋,力道不轻不重,足够将她的脸颊捏出一团红果子:「阿嫣,既不能半途而废,你中途搁置双腿不用,到了佛祖面前,仔细被他知晓你心意不诚。」 本以为她这回没话说了,谁知她又搬出一肚子歪理来,谄媚一笑:「不是有你嘛,你一个人徒步上山不够,还要背一个我,这不就是双倍虔诚了?我们是至亲夫妻,何须分你我,对不对。」 真箇教她拿住了死穴,王修戈是说不过她的。 姬嫣娇躯入怀,抱住他的手臂摇晃:「二哥,好二哥……我腿疼……」 歪理邪说,配合撒娇大法,屡试不爽。 王修戈无奈将身体弯下来,拍了拍后背:「上来。」 姬嫣笑逐颜开,朝着王修戈结实的后背一跃跳上,像跨上了一匹千里宝驹,欢快地一扬鞭:「驾!」 他摇摇头,失笑背着她上山去。 谁知到了山门前,尚未入门,便被一个小沙弥拆穿幻想:「泓一禅师?哪个是泓一禅师?本寺没有这号人。」 王修戈的微笑瞬间凝固在嘴角。 「怎可能。」 小沙弥行着佛理念叨着「阿弥陀佛」,心平气静地告诉两人:「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所言句句属实,本寺的确没有一位叫作『泓一禅师』的人,或许施主记忆有误,这位禅师并非本寺的僧人。」 怎么可能。王修戈难以相信,莫非是这中间又发生了了什么变故。 「慧真!慧真!」另一个小和尚在远处唤小沙弥,慧真告别王修戈与姬嫣,向小和尚走去。 慧真不自信,向师兄悔悟请教:「师兄,本寺中可有一位泓一禅师?」 悔悟笑道:「哪有什么泓一不泓一的,是谁问起?」 慧真面向王修戈与姬嫣两人,说是他们。 悔悟见到王修戈,诧异上前,打量了面前原本来说应该算是陌生的人几眼,蓦然心弦一动:「慧真,你可还记得,本寺当中有一座玉雕?速去取来。」 第205页 慧真虽一头雾水,但依照师兄的吩咐去了。 等他将玉雕取来,悔悟手持玉雕向王修戈走去,「施主。阿弥陀佛。」 王修戈与姬嫣面面相觑。 悔悟手把玉雕,面呈两人:「施主,本寺当中虽无一法号泓一的僧人,但这块玉雕,与施主的本相极其一致,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王修戈接过来,这玉雕所刻之人,剑眉星目,一手持剑,一手持药,正是……他。 胸口一动,他抬起眸,「这是何人所刻?」 慧能摇头:「不知,小和尚来山里,这块玉雕就在这儿了,施主,它与你有缘。」 王修戈翻到玉雕底座,一瓣莲花细腻的经纬之中藏匿有一行字—— 天授三年,壬寅月初九。 王修戈握住玉雕的手险些松脱。 一道念头蓦然噼入脑海当中。一切豁然开朗。 他突然什么都已明白。 为了求姬嫣的圆满,他放弃了生命和转世轮迴的机会,尸骨入海湮没无存,这一次却依然意识觉醒,他本来一直以为,或许是某个地方出了纰漏,却没思考其中关窍。心存一念,勿妄自思量,以免惊醒神佛,斩断他的生路。 然佛陀为世人渡厄,泓一禅师正是这样一个大慈大悲之人。玉像寄魂被留下的是他,那么真正葬身海底失去轮迴之路的,是泓一禅师。为了度化自己一人,禅师将性命託付给了信仰。 「二哥,你怎么了?」 从见到这个玉雕,他便魂不守舍,姬嫣难免担忧。她从身后托住他,轻轻抚摸他的手臂,予他心安。 姬嫣结果这块玉雕,向悔悟道:「这块玉雕是刻的我夫君么?」 悔悟道:「不知道。施主可以将它带走。」 王修戈回道:「多谢。」 这块玉雕来歷稀奇,将它带下山后,姬嫣便开始喋喋不休地询问。 起初他是守口如瓶,半个字也没泄露,可姬嫣聪明,早就发觉了不对劲:「我能对大靖的每一个记年的年号倒背如流,我敢肯定,大靖从来没有一个『天授』的年号。二哥,你有事瞒着我。」 王修戈苦笑:「阿嫣,你真聪明。」 「哼,」姬嫣不肯受这夸,「我们夫妻两年,你居然还有这么多秘密瞒着我?你要不从实招来,我可不饶你。」 「我……」 姬嫣柳眉轻悬:「不肯说?」 「阿嫣!」 她转身就走,王修戈从身后绕过来,握住她的小手,姬嫣甩脱他,继续往前头也不回。 从慈恩寺下山,距离金陵城便很近了,姬嫣先上马车,王修戈后脚跟上,待进入马车,在狭窄逼仄的空间当中,姬嫣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王修戈慢慢握紧了手里的玉雕,脸色暗了下去,唇间发出自嘲的笑:「我早已做好了终有一日你知道真相的准备,但猝不及防,多了这么一件东西。阿嫣,我对不起你。」 姬嫣愣住,哪里想到男人居然会认错,她的心唰地沉到了谷底:「你对我不起?难道,你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他也是一怔,连忙道:「没有!」 姬嫣谅他也不敢见异思迁,这两年她在这个男人身边寸步不离,也没见他有一个半个红颜知己,只是诈他一诈,见他如此神态,心中已经猜到了,便也放了心。 谁知,他在为自己辩解澄清之后,竟又慢吞吞地垂下了眼睑:「阿嫣,你相信前世今生的轮迴之说么?在前世,不,是更早之前,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对你有过亏欠……」 姬嫣听得头皮发麻,不知为何,他一说起「前世」这两个字,她的胸口就怦怦直跳。仿佛因为这两个字,她曾经承受过巨大的苦难,那苦难烙印在灵魂的记忆深处,时至如今也无法摆脱。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姬嫣突然开始害怕,心脏直抖。 虽然她煳里煳涂,但潜意识里仿佛真的存在这么回事,而她拼尽全力搜肠刮脑也抓不住一丝浮光掠影。究竟是什么缘故? 眼眶一热,泪光被睫毛推了出来,嗓音发抖:「不对,我突然好难过,这是为什么?」 马车一阵颠簸,他一如往常一般习惯伸手将她搂住,低头,他亲了亲姬嫣雪白细腻的额,哑然道:「阿嫣,我一直不愿你知道,除了是因为我的自私,更大的原因,是我但愿你能做一个简单的女孩儿,有些事也许不知道更快活,如我一般……太苦了,因为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包括死的感觉,人如果每次都记得自己是如何变成白骨一具,也是负担和痛苦。如果不是你自己想起来,我想,我不会告诉你。」 他环着姬嫣纤腰的手臂,骤然地松开了。 「二哥……」 她匆忙间浑浑噩噩地唤了他一声,马车停了下来,他弯腰折身走了出去,车窗外是莹莹积雪,苍山如簇。 他跟车夫说了一句什么,姬嫣的马车便行驶了起来。 她吃惊地扒开车窗,只见他脱了狐裘一身单衣跟在马车后,朔风吹卷,他抬起眸望向车中的她,像是心事重重,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模样,姬嫣双眼发直愣愣的。 呆怔过后,缓过劲来便是一股上头的恼怒! 气恼回忆相识以来的点滴,她终于品出了一丝不对劲,这个男人在她面前一直是谨小慎微的,事事宠着她,纵容她,绝不违逆,捨命相救,然而她进他退,不敢上前,这些种种突然都有了解释——姓王的前世坐拥两宫搞了什么娥皇女英,还对不起她了,所以现在才会愧疚!他是因为心怀歉意才对她屡屡迁就! 第206页 这要是再看不出来她就是一个傻子! 「驾车!快点儿!」 车夫被一阵催促,看了看身后:「娘子?姑爷他还在后边走着……」 姬嫣道:「别管他。回家。」 「哎。」 车夫驾车赶得飞快,在官道上驰骋狂奔。 王修戈一眨眼就被唿啸而去的马车远远甩在了后边。 它只得徒步而回,踏着香车宝马的辙印,吹着初春料峭的寒风,回到姬府。没有娘子吩咐,没人敢阻拦他这个正牌姑爷,只道是娘子与姑爷发生了口角,毕竟年轻小夫妻火气旺盛,拌嘴是常有的事,这不稀奇。他们对王修戈的态度依然十分恭敬,目送他入门。 王修戈停在姬嫣的香闺外,食指与中指蜷曲抬起叩击她的门,里头无人回应,天色渐暗,他不想留在外面过夜,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没有软玉温香在怀的日子于他而言已经没法过了,他耐性地询问:「阿嫣,你睡了么?我方才是想冷静冷静,你可否放我进去……」 「进来,门没关。」 里头传出姬嫣冷漠的声音。 王修戈的心瞬间提了起来,「阿嫣……」 他推开门,朝里走了进去,只见香闺内陈设俨然,她侧坐在青墨山水画四折云母缂丝屏风旁,顿笔,吹干案上纸张的墨痕,在他心中突突地靠近之际,姬嫣唰地抓起纸,在他面前一晃,匆忙一眼不见全貌,只能看到「休书」二字为题,和一点已经压上去的猩红的指印。 「阿嫣……」他的血液宛如逆流,错愕地望着她,「你要休了我?」 「正是。」 王修戈以为她只是玩笑,亦或他适才眼花看错了,但随之而来的便是这冰冷的「正是」二字,粉碎了他最后一点自信。 「我受够你的磨叽了,虽然你是入赘,但是我找男人不是要找你这样的,你对我不诚实,这犯了男女关系的大忌,王修戈,你对得起我么。」 最后一句,那熟悉的口吻,便仿佛寄託着端云宫中身着宫装的女子的影子,控诉他的累累罪状。 王修戈觉得自己连血液都开始泛冷,凉透骨髓,一字一句像是绵密的钢针扎入骨骼,疼痛难忍,比那蝮蛇之毒消肌腐骨的疼痛尤甚。 「你,想起来了?」 他艰难问道。 姬嫣冷冷转头:「没错。你和她之间的好事还要让我给你复述,提醒你吗?」 姬嫣脑子里根本就是一片空白,只有与他相识相知的一段过往,只有这两年来的甜蜜恩爱,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虽然腹内空空,但没想到还真能诈出他的话来。 在她心里,王修戈怎么也算个聪明人,他居然这么容易,就相信了她的话。这也太好骗了一些。 她的目的不是休夫,只是激将法罢了。 这两年以来,他在她的面前,总是言听计从,呵护备至,谨小慎微,甚至,诚惶诚恐。以前她不明白,现在她懂了是什么原因。 姬嫣将休书套上红封,拍在他的胸口,淡淡启口:「收着吧,离开我的视线。」 他僵着手没有去接,那封休书从他胸膛坠落而下,直至落到地上,姬嫣背过身狠心地不看他此刻脸上的表情,朝后挥了挥手:「父母大人那边不用你操心,我去说,反正他们对我有求必应,不过是,休个夫而已,走吧,要我叫人送你么。」 王修戈弯腰,手臂僵直地将休书捡起来,脸上的神色黯淡无比,哑声道:「不、不用了。」这个时候,怎敢还有脸,让他派人送他出府。 「阿嫣,我知道,我们是云泥之别,我根本不配做你的夫君。能够有这两年,欢愉情浓,虽然短暂,也值得了,我会自行离开,祝你……」 声音断了一线,像是突然说不下去了,姬嫣没有听到身后的声音,诧异地回过头,只见他的身影已经飘然出门而去,不见了踪迹。 姬嫣纳闷之余,不禁懊恼,气得胸膛急急起伏,肺都要炸开! 这个没用的男人,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居然真的走了!他走了! 难道是他早就想这样了,得到了他就不珍惜,现在甩手想走? 姬嫣气得脑壳一阵发晕,软倒回椅中,想要追出去也力不从心了,心道算了算了,这样的男人留他干什么。 「休夫」之后日子平淡如水,平淡得姬嫣恨不能拿块大石头往水里砸,只要溅起点儿鱼虾来也好。 姬弢突然一反常态,答应了母亲的撺掇,说了一门亲事。 对象是昌红鸾。这个女孩子与姬嫣有过几面之缘,她深感投缘,正巧哥哥要见她,姬嫣为了顺应他的心意,便以自己的名义邀请昌红鸾来姬府玩,顺道安排了一出堂会。 台上唱的是风月相思两处闲愁,底下姬嫣嗑着瓜子百无聊赖,姬弢本来与昌红鸾说话,突然扭脸过来,道:「对了,近来你一个人待在姬府,王二就没回来过?真休了?」 姬嫣本来没有说这个事,是那日她扬言休夫的时候教人听了一耳朵,后来这事就私底下传开了,姬弢居然也知道了,姬嫣一扭头,「爹娘知道了么?」 姬弢摇头:「应该不知道,不然早对你三堂会审了,你告诉我,你和王二真掰了?不能吧。老实说我就是看你俩这两年来天天蜜里调油的才心痒着成婚,结果你俩自己劳燕分飞了?」 第207页 姬嫣鼻尖轻颤:「哼。」 姬弢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王二脾气都捨不得对呦呦发,处处迁就照拂,呦呦还有何处不满意的? 姬嫣早就猜出他心思,冷冷一笑,道:「一个连休书都不敢看的男人,没用透顶,留着过年么。」 这夫妻两人之间关起门来的事如人饮水,外人如雾里看花,是瞧不出什么门道的。姬弢也只能顾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见姬嫣压根不像是挥剑断情的模样,心底就松了几分,邀他的未婚妻上姬府内宅游玩去了。只剩姬嫣一个人窝在椅子里无聊地听戏,手里的瓜子也不怎么香了。 就在这时,她的耳朵一动,响起了男人犹如呢喃般的声音:「阿嫣。」 姬嫣第一反应就是掰手指,一、二、三、四、五……十七!居然过了十七天,他才拆开那封休书! 这是什么男人啊! 姬嫣蹭地起身,恼火地攥住他的手臂,将他往空旷无人的后院寝房里带。 王修戈凝着她气沖沖的身影,眼尾微弯。 到了房间里,她将门砰地都撞上,才气鼓鼓地哂笑:「怎么,回来了?回来干嘛?我不是说了休了你么!下堂夫又回来干什么。」 王修戈将他怀中的休书原封不动地取了出来,在姬嫣羞恼尴尬里,将信纸拆开,那一封休书上,洋洋洒洒对他进行控告,但落款根本不是她的名字,而是一句—— 以上纯属胡言。 盖的红色印记也并不是手印,而是两道月牙般严丝合缝嵌连的唇痕。 唇印饱满鲜红,没有刺目之感,薄薄的一层晕染在宣纸上,反而不胜暧昧。 王修戈不说话,将唇痕指给她看。 姬嫣气笑了:「哦,你到今天才拆开啊。死相,白疼你一场,你就那么觉得我会因为虚无缥缈的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休了你?平时干什么这么一副好像欠了我们家金山银库的模样,卑微到好像我是你的财主似的,我是吗?我就那么无理取闹吗?王修戈,归根结底就是你不信任我造成的,你不信我爱你,连这么一封假休书都不敢看。」 要立于不败之地,就要先抢占道德高点,将他痛斥一番,让他翻不了盘就行了。 王修戈怔愣等她说完,问了一句:「你诈我,你也没有恢復记忆。」 姬嫣一指头戳在他的额头上,将他的休书拿过来撕成了碎片,一边撕一边道:「有也好没有也好,都是哪辈子老黄历了呢?我这个人,更看重的是眼下。如果你是值得我信任和爱的人,以前种种,我不计较,也不在意。我之所以写封假休书骗你,就是因为——」 话音一顿,她抬起头,盯住他的眼眸:「我觉得你这个人特别不真诚,太谨慎,谨慎到可以说是谨小慎微,我是挑夫君,不是挑男奴,知道了么?」 王修戈凝视着她,不敢有一语,许久之后,领悟到她话中之意,恍然明白,「知道了。」 姬嫣将撕碎的休书扔进了火钵子里,「好了,现在没了。」 火舌扬起来,将休书舔舐干净,王修戈望着那折磨了他多日,令他酗酒、醉生梦死了半个月的东西化作了灰烬,心中怀有余幸,又有几分心悸后怕。姬嫣抱住了他的腰,将身入他怀中,小声道:「我骗你的,我捨不得不要你的。以后,前尘往事谁也不要再提,我不关心那辈子的事,一世事一世毕,过好眼下的日子才要紧。二哥,你也别老是一副心事重重,怕我休了你的样子,我们洞房花烛那晚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可以烫金,只要你心如我心,我就不负你,懂了?」 「懂了。」 姬嫣道:「叫我。」 王修戈从善如流:「夫人。」 「那好,夫人今晚好好疼你,来呀。」 姬嫣不会跟任何人说,这大半个月来,她独坐深闺有多寂寞难耐。 年轻少妇的闺怨能填满一屋子。 正想如以往一样,好好和他亲热亲热之际,姬嫣却突然弯腰吐了出来。 怪哉,从他走后她就开始嗜睡、头晕,噁心干呕,难道是她回来金陵,居然水土不服了?本来也只是偶尔发作,姬嫣便没放心上,今天正要夫妻亲热,它居然捲土重来,作祟得更厉害了? 「阿嫣。」 他也着急,不过,他到底是个颇有本事的医者,虽然难以镇定,但也稳稳地掐住了她的脉。 姬嫣拂了拂手:「没事的,我可能是吃坏了肚子……」 说完就弯腰又干呕不止。 「呜呜呜,二哥你怎么不说话,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了?」 本来些许症状姬嫣没当回事,今天突然变严重了,加上他握住她的脉一副傻住了模样,姬嫣心头开始打鼓起来,惴惴地抖着嗓子,泪眼朦胧问他。 王修戈木然地移眸向她:「阿……阿嫣。」 「嗯?你说吧,我能承受的……呜呜。」 「你怀孕了。」 第94章 鞦韆 男人说话时的声音都在发颤。 姬嫣发觉自己近来是被他气煳涂了, 连自己身体这么大的纰漏都没察觉,她嗜睡、头晕、呕吐的症状并不是来自什么绝症,而是她……怀孕了?回想起近来的种种状况, 她已有多日未曾来月事了,敢情也不是水土不服的缘故。 姬嫣简直不敢相信,「二哥, 快,你掐我一下!」 第208页 她把脸蛋一歪,凑过去,让他捏, 王修戈的手颤抖着捏了捏她的耳垂,一点点疼,姬嫣如梦初醒,眼睛里还茫茫然地抱住了他的腰:「我们有孩儿了?」 这种惊喜令人简直太意外了! 这两年, 他们在外面跋山涉水, 行医救人, 虽说停下脚步时行房也不在少,但他作为医者, 总有各种办法避免她怀孕。他给的理由是,她还太小, 不宜生育,且怀孕以后事事都得注意, 爬山下水都是必须停止的。姬嫣就信了他的话, 不再想着这事了。两个人的快乐,掺进第三个人来,是有点不习惯的。 谁知,它来得如此突然而及时。回忆起来大约是两个月前在温泉的那次, 他有着不同以往的说不出的热情,事后两个人都累瘫了,没有去清理残留物,可能就是这般机缘巧合地就怀上了。 姬嫣犹如天降鸿运一样捂住了自己绯红饱满的嘴唇,「啊,二哥,我们生下来好不好?告诉我,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喜欢女孩。 但是,身为医者,他需要客观地告诉她:「现在他的性别已经决定了,在这里了。」 他的手掌热气腾腾的,贴着她的腹部,才两个月根本不会显怀,平平坦坦的,可神奇的是,这里竟然孕育着一个小生命。他和她都感到神奇。 姬嫣太快活了,仰起脖颈,踮起脚尖,亲他,不止亲,还诚心诚意地夸他:「我们就要有孩儿了,二哥你好厉害……」 王修戈一阵脸热,不知是被她温热的气流薰染的,还是被她不嫌害臊的话语刺激的,他摸了摸姬嫣的发旋儿,脸色略不自然:「我没出什么力气,接下来的近十个月,都要阿嫣来辛苦了。」 姬嫣表现出一股大无畏的不怕吃苦的精神,势如破竹。 她有孕的这个消息,姬府上下很快便已无人不知,姬弢娶妻在即,这算是双喜临门。林夫人连忙将女儿和女婿一併安顿在金陵城,让最精通此道的婆子近身看顾姬嫣,保证不出一点差错。至于大夫,林夫人都已去联繫金陵名医来随时待命了,被姬嫣告知女婿王修戈的医术就十分精湛,且他自己就能随传随到,不需要麻烦外人了,林夫人这才作罢。 王修戈修医道已有十多年,但对于妇科却一直极少涉猎,并不精通,为了姬嫣,他一边陪着她养胎,一边温书,学习以前遗漏的医理。 怀孕的日子漫长而难捱,到了临盆的前几个月,姬嫣的肚子已经鼓得像皮球了,她只能抱着肚子行走,每天下床都极其艰难。终于,在这一年的年末,姬嫣顺利产下一女,母女平安。 生产的这天,王修戈守在她的产房内,在她身旁,握住她的小手,与之十指紧扣,在婴儿的啼哭声响起时,不止满头大汗的产婆,他也因为紧绷的心弦被骤然松开,如此大起大落下差点晕厥当场。女儿的身体红扑扑的,又香又软,才教产婆们洗净了用襁褓裹好,抱上来给王修戈看。 他胡乱看了一眼,让产婆抱着她先离开。 姬嫣疲倦脱力地支着眼睑,一动不动,紧扣的手指晃了晃,她幽幽地睁开眼眸,看向他,他倾身过来,额头抵住她的额,肌肤相贴,他暗哑的嗓音响在她的耳畔:「阿嫣,是个女儿。」 姬嫣轻轻「嗯」一声,女儿当然很好,她把小女孩的衣裳都准备了好几套了,不枉他心心念念一场。 只是,她却在猝不及防间,发现了男人眼波之中晃动的一滴泪。 姬嫣瞬间怔忡,看他眼眶潮热,不断地泛出更多的晶莹水光,粒粒坠在漆黑的睫羽上,将落而未落,衬得那双美艷而冷峻的黑眸添了一丝琉璃易碎的脆弱感,让姬嫣被灵魂一击。 终于等到了,他居然真的哭了……哭了! 姬嫣虽然身上疼,却有了笑话他的力气,将他的手握住摇了摇,「二哥。你哭起来好美。」 「……」 「一见钟情钟的是皮相,我要是三辈子都栽在你手里我也认了。」 「……」 「多哭一会儿好不好,眼泪再多流些?」 「……」 好端端的又让他的小妻子成功地大煞风景了。 此时姬弢的婚事刚过没多久,甚至姬府上下连布置都尚未拆除,姬嫣便又添了一个女儿,姬氏上下都格外欢喜,林夫人翻遍诗书,为小傢伙取了乳名绥绥,为文采卓然的寓意。 姬嫣这边尚未出月子,身体虚弱,只能日日躺在榻上休养生息,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小宝宝从红皮小袄一日更胜的一日地白皙清嫩起来,越来越美,这副皮囊来自于她和王修戈两个人,更有种青出于蓝的态势。王修戈也尤为钟爱小阿绥,她总能看到他在屋子里逗她,给她餵奶,绥绥娇小得她的父亲可以一只手便托住她,每天在父亲结实安全的怀抱里,欢快得咯咯笑。 他们的日子过得如胶似漆,在给孩子起名字上却犯了难,虽然王修戈认为自己早已脱离皇室,且是入赘之身,一意让小阿绥从姬氏之姓,但苦于一直没什么真正的好字配得上小阿绥,姬嫣不拘泥这点,倒是有个大胆的想法。 「二哥,我想到一个特别好的,你听听看。」深夜,夫妇俩于卧榻之上缠绵悱恻一番,姬嫣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一事,出手比划了比划,「就取你的姓氏和我的姓氏,咱俩合起来,简简单单又特别霸气,而且像个货真价实的公主,是不是?」 第209页 王修戈一怔,不知她何来的云霄天外的念头,竟石破天惊一语。 而且事后,绝不给他任何反驳的余地,借着她身为妻主的权力,将他的话一应驳斥回去,蛮横地给小阿绥确定了大名。 实在……草率了。 小阿绥在父母的看护下一天天长大,父母对她的爱与日俱增。 这时,从北夏传来了战火连绵的消息,打破了金陵城的安逸与平静,天子徵兵,讨伐北夏。 这一战以柱国武威将军为主帅,以姬弢为副将,合玄甲军与骁骑营之力,挥师北上。 自从兄长走了以后,姬嫣就发现王修戈满腹心事,好像比她这个亲妹妹还要挂怀悬心,但她知道他真正挂怀的不是她的哥哥,她了解自己的丈夫,看着他在海棠影里,粉花丛中背影深沉地独坐,姬嫣抱着女儿从身后靠近,「你抱抱她。」 王修戈伸手接过女儿,小阿绥在父亲怀里太安逸了,呵欠连连,姬嫣伸手从他襁褓缝隙里钻过,轻握住他的手掌,坐在他的旁侧,绥绥困得吐奶泡泡了,将圆熘熘的眼睛闭上,姬嫣头歪在他的肩膀上,低声道:「你有累世的记忆,所以你知道仗应该怎么打赢对不对?如果你想去,就去吧,这是家国大事,我知道你就算抛却了皇子身份也难抛却这些丈夫责任。而且,这对哥哥也大有裨益,你去了,这一仗肯定能胜。」 「阿嫣……绥绥太小,你也刚生产,这个时候,我应该留在你身旁陪你。」 几辈子都驰骋沙场,杀人如麻,他已经累了,正因为双手沾满了鲜血,这一次,他无比痛恨自己的一双手,他宁可折断羽翼,只为一生悬壶济世,修足功德,盼一个圆满而长久。可是矛盾的是,那样便无法保护她。 姬嫣握住他的两只手,拇指擦过他的左手,「这只手是杀人的。」随即又擦过他的右手,「这只手是救人的。这两只手我都很爱。二哥,天下太平是人人都嚮往的事,那时候我们可以渔樵江渚,鱼虾为侣,麋鹿为友,但盛世若倾,山河破碎,这天下又哪有真的什么世外桃源,就算有,我知道你也不会快乐的。所以,你去吧,我绝不阻拦你的脚步。」 她很有信心,是对他的信心,他们会大胜,靖人会大胜,如此才会有长久的和平。 王修戈微微一怔,随即,他颔首,「好。」声音微哑。 低头将怀中的小阿绥亲了一口,他将女儿放到姬嫣的臂弯里,唇角尽力上扬,露出些许微笑之色,「阿嫣,谢你的体谅。不过有一点我要事先知会你。」 「嗯?」 「战场上杀机四伏,但阵营中偶有红袖添香,我尽量克制。」 姬嫣一听,顿时俏脸板了起来:「是必须!你敢红杏出墙?」 「不敢。」 念及过往,诸多感慨。 这一生已不再是太子,料得袁家所驯养的假潘氏亦不会出现了。 那个真的潘枝儿,或许仍然无知无觉地活在深宫,与伏海等人相依为命。或许不去惊扰,宁肯他们不知自己,便不会有所牵挂,这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好的结局。 这次谈话之后不久,王修戈就追上姬弢所率的骁骑营随军出发了。 郎君和姑爷一走,姬府冷清了下来,姬嫣只是想离他近一点儿,好在凯旋以后早早地见到他,和父母商量之后,决议北上回河东。林夫人自不放心,一路随行。 战事顺利,首战告捷之后打出了声势,靖军越战越勇,一鼓作气直捣黄龙三千里。 于次年的秋天,靖师还朝。 在此战中居功至伟的「神秘人」蝉事了拂衣去,飘然远遁,来无影去无踪,仿若一个世外高人,令无数人好奇打听,只有姬弢知道他去了哪。 回到家中,正好是一个黄昏,炊烟裊裊地升上林梢,他没惊动任何人,用最快的轻功无声无息地翻墙入内,如同几年前第一次在姬氏那棵老树下遇见十二岁的少女姬嫣。而这次依然是在原地,老树底下却扎了一架鞦韆,她怀中抱着已经快满了两岁的女儿,哼着他从未听过的童谣。 王修戈视线一定,快步上前走去,起初脚步匆促,但到了姬嫣的身后,却放慢了许多,仿佛畏首畏尾一般不敢再继续上前了,他伸出手,握住她的鞦韆绳。 恍如梦里所见场景,他推着她们母女,鞦韆架在绿影中摇曳,姬嫣勐地扭过头,见到她熟悉的容颜,眉眼依旧,唯独嘴角下巴这块地方鬍子拉碴的,像是多日未曾打理过自己,姬嫣霎时热了眼眶,冲口而出:「二哥!你……你回来了!」 她将女儿放在鞦韆上,投身入怀,与他紧紧相拥,「你终于回来了!我们赢了,我就知道……」 可那无数个深夜里,姬嫣夜不能寐,何尝没有担惊受怕,幻想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发生?一定要等到此刻真的抱住他,这个真实的人,那种害怕的感觉终于彻底消解。 王修戈握住她的身子,微微颔首:「是,我回了,来不及等军队班师,便一个人先行离开,知道你在河东,便一路疾行回来找你。」 姬嫣破涕为笑:「你这人,可把你急坏了,也不差这一两天的,怎不知道将自己打扮得英俊点儿再来见我。」 鬍子拉碴的,瞧着小阿绥都不敢认了。 王修戈汗颜笑道:「等不及了。」 饶是如此,姬嫣仍旧将女儿抱起来,举到他的面前,眼眸亮晶晶的,催促道:「绥绥,快,叫爹爹呀。」 第210页 王修戈这才看到他们出落得愈发玲珑标志的女儿,她的两团小肉脸白里透红,眼眸乌润,仿佛沁了雪水般澄澈空明,她好奇地打量着面前奇怪的男人,但耐不住娘亲的再三催促,还是乖乖巧巧甜甜蜜蜜地唤了一声:「爹爹!」 王修戈忍不住骄傲地答应了一声,将他的女儿抱在了怀中,拿脸蹭她的小脸,不经意下巴上的硬茬刮到了小阿绥的小脸蛋,疼得她哇哇直哭,姬嫣心疼将她抱回来,睨了一眼王修戈,又哭又笑地道:「瞧吧,这可不止我一人嫌弃你,快些去把自己洗干净料理好……」 王修戈摇头:「不急,阿嫣,你让我推着你们晃一晃这鞦韆架可好。」 姬嫣不知他哪里来的对这件事的执着,但也不会拒绝。 「好。」 她抱着女儿沿鞦韆架坐了回去。 夕阳西下,碧树沉默的浓影立在墙根处,鞦韆架悠悠,来回地摇曳。 仿佛亘古以来便有的风景,像极了某天,王修戈在血肉交融的痛楚中,窥见的,那一个在那时而言犹如镜花水月般短暂而绚丽的绮梦。这个梦,终于落在他的手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