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艷长公主》 第1页 [穿越重生] 《美艷长公主》作者:夏扇【完结】 文案: 长公主篇 前世,萧青鸾是整个大琞国最张扬明艷的存在,甚至于放榜那日,抢了探花郎齐辂做驸马。 纠缠一世,伤心伤身,她悟了,毁人姻缘果然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今生,她打算好好为他们备上一份贺礼,默默看他前程似锦、儿孙满堂。 长街之上,他如前世般簪花而来,萧青鸾斜倚轩窗深深凝着他,并未吩咐侍卫下去抢人。 可齐辂经过时,忽而抬头望过来,萧青鸾勐然缩回身子,髻上玉簪顺势跌落,被他飞身拈于指尖。 探花郎篇 自回京之日起,齐辂日日梦见一女子,模样虚幻缥缈看不真切,唯有那双深凝他的凤眸清晰到刻骨铭心。 那双眸子,并不属于他的未婚妻。 母亲再度提起他同表妹的婚事,被齐辂鬼使神差推拒了。 不信鬼神的他,甚至怀疑自己入京路上,遇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直到簪花游街这日,感受到一道灼灼视线,他蓦然抬眸,撞见楼上华服女子同梦中一般无二的眉眼。 少年得志的探花郎,对前程有许多设想,唯独不包括成为驸马这一项。 可梦中,他分明看见自己向圣上恳求,百年之后,葬入长公主陵寝! 排雷: 1、非女强,女主重生,男主能梦见前世; 2、欲知前情,可以搭配《本宫今日未翻牌》食用,尤其是番外; 3、纯架空; 4、男女主有误会,没耐心看的,雷点多的,勿入。 一句话简介:她没抢人,是探花郎碰瓷 立意:挚爱难忘,做人要学会珍惜眼前人,不要错过后再后悔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青鸾,齐辂(lu)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情郎 上元花灯,琳琅满目,照得长街亮如白昼,烘托着雾灰天穹中皎白清泠的月轮。 挤入人群时,萧青鸾被身侧游人撞着肩头,趔趄一下,面上红狐面具往下坠了坠,压在她挺秀的鼻樑上,疼得她凤眸微眯。 游人错身挤过去,她也不在意,忙驻足扶正面具,匆匆回眸望向璀错花灯下的婢女。 身着白绫衣的两人立于糖人摊位前,一个排着队,一个正同摊位后的巧手老翁攀谈。 谁也没注意她这边,萧青鸾眼尾微勾,乌亮的凤眸笑意粲然。 身侧着绮佩玉的公子,被红狐狸眼中的明眸撞乱心神,未及开口相询,便见她身姿灵巧,鱼儿般游离人群。 裙摆掠过清凉夜风,艷如牡丹,只一瞬,便没入长街外晦暗夜色。 街角处,不知谁燃起一堆篝火,烧得哔哔啵啵。 几位孩童手提兔子灯围着篝火嬉戏,欢笑声盖过巷子里传来的爆竹声。 锦衣小女娃发顶只及萧青鸾腰间,提着兔子灯仰望她,直夸她面具好看。 小女娃嗓音甜甜,萧青鸾忍不住俯身,笑着轻捏她粉嘟嘟的小脸,也软着嗓音哄:「等着,姐姐忙完便送与你。」 得她应承,小女娃笑着跑开,继续同小伙伴们嬉闹。 听着身侧欢笑声,萧青鸾默立一瞬,睇望着不远处府宅的牌匾,眸光一寸一寸扫过□□亲题的「国师府」三个字,面具下的玉颜骤然一凛。 悄然捏了捏袖中藏着的硬物,萧青鸾收回视线,毅然往巷道深处走去。 京城多半的人都去看花灯,巷道中倒是没遇着什么人。 借着月光环顾四周,又侧耳倾听院墙里的动静,萧青鸾放下心来。 她垂眸躬身,涂着红色丹蔻的纤指捏起裙摆,随手打了个结,固定在身前,掌心扣住粗砺的树干,扬起脖颈望着头顶冠盖如伞的樟树枝叶。 隔着两条巷道,齐府一处屋顶上,齐辂一腿伸直,一腿曲起,半支身形,斜倚黛瓦,阖目拧眉。 忽而,嘭的一声巨响,将他从沉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眸光自然望向魖黑天穹中碎绽的烟火,神色恍惚。 天穹被点亮的一瞬,梦中反覆出现的那双眸子,骤然撞入他脑海,同漫天烟火一般清晰明灿。 却又陌生。 烟火燃尽,碎金消散,天穹重归沉静。 长街那边的喧闹有些杳远,齐辂仰望明月微微失神。 想到什么,他揉捏额角的长指立时顿住,勐然坐直身形。 那人无端入梦,是从他入京开始的,莫非是进京路上,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不可能,这世间哪有什么鬼神! 念头一闪而过,未及神思,齐辂眼角余光便被巷道中一抹飘动的软红攫住。 定睛望去,只见大樟树深碧的枝叶颤动,垂下一段软红,似女子衣裙。 谁躲在国师府外窥探?胆子倒是不小。 齐辂眸底浮出一丝兴味,身形微微前倾,凝着轻颤的樟树枝,眼神专注。 调整好身形,稳稳坐在枝丫间,萧青鸾狠狠舒了口气。 眸光扫过枝丫下垂着的一段裙摆,刚舒一半的气息,又急急屏住,忙伸手往上拉扯,将手中裙摆胡乱塞在身前打结处。 未免节外生枝,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心神稍定,萧青鸾从袖袋中摸出特制的弹弓,一手紧握弓架下端,一手将莲子米大的鸦色弹丸扣在皮兜中央,动作娴熟。 第2页 樟树比院墙高出不少,眼前院落中的景致尽收眼底。 虽已过去数十载,她仍记得,前一世,查抄国师府时,曾从这里抄出那害人的情丝草。 上苍垂怜,许她重活一世,她定不会让萧氏再被慕容氏构害,她要救皇兄,还有皇嫂腹中的孩儿。 深碧枝丫间,萧青鸾凤眸凌然,一眨不眨盯着院内某处,廊下风灯轻轻摇动。 她扣住皮兜中的弹丸,将皮筋拉到最长,指尖发白,掌心沁出湿润汗意。 若不能击中,兴许会打草惊蛇,不知何时才能找到下次下手的机会。 太久太久没这般任性,萧青鸾紧张得手腕微颤,皮兜中的弹丸稍稍松动,险些滑落。 重新摆正身形,萧青鸾轻咬下唇,如今,她是十六岁的萧青鸾,京中最张扬的长公主,何须畏首畏尾? 更何况,国师又不是真有通天的本事,猜不到是她做的。 嗖! 皮兜中的弹丸疾速飞出,带着淡淡硝烟味,径直朝院墙内廊庑下的风灯射去。 眼睁睁看着弹丸击中风灯,风灯迅速歪倒。 烛火点燃灯罩,火舌舔过弹丸,嘭地一声,风灯随弹丸一道爆裂开来,火光四散,映照在萧青鸾乌亮的眸子里。 齐府屋顶上,齐辂望着国师府后院的火光,眸中兴味更浓。 悄然蓄力,足尖踏过重重黛瓦,倏而便到了离国师府巷道最近的位置。 他双手环抱,悄无声息凝着巷中枝叶颤动的大樟树。 院内火势渐起,惊动前院僕从,萧青鸾不敢久留,忙顺着树干熘下,匆匆离开,连腰间香囊坠落,也不曾察觉。 「啧,还真是个小姑娘。」齐辂牵起唇角,扫了一眼往巷口跑去的身影,忍不住轻嘆。 巷口篝火烧得正旺,火光将她纤细的身影拉长,看不清她的模样,地上的影子却极清晰。 明明梳着温柔娴静的的流苏髻,被夜风撩起的髮丝却飞得张牙舞爪,配上狐狸面具的轮廓,狭长的影子说不出的恣意轻狂。 京城的小姑娘,倒是有几分胆识,连国师府也敢烧。 国师大人受万民敬仰,大琞歷任帝王也对其礼让三分,几乎是被神化的存在。 齐辂本以为只他一人不以为然,没想到今日没去看花灯,倒无意中遇见同样的异类,眸中划过一丝浅浅的赞赏,很快便不再看她。 火势太大,眼前的屋子着了大半,院中人急着救火,一时无暇出来搜寻。 齐辂收回视线,眸光往樟树下落了落,飞身来到树下,拾起小姑娘遗落的香囊。 不管是谁家的姑娘,既有如此胆识,他日必定不凡,总不能让她轻易这么折了。 走到巷口,身后传来搜寻声,齐辂左右望了望,并未见着方才的身影,想必躲远了。 手中香囊布料、绣工皆非凡品,想来对方身份不低。 不过,齐辂并未细想,只略略打量,便随手掷入身侧篝火中。 正要离开,却见身侧锦衣小女娃脸上的面具有些眼熟。 小女娃向同伴炫耀:「你若喜欢便叫你阿娘买去,这是大姐姐送与我的!」 堪堪抬起的皂靴,登时落回去,齐辂停下脚步,又仔细看了一眼小女娃脸上的狐狸面具。 这红狐狸面具,可不就是方才那姑娘戴着的? 「小妹妹,你这面具可否卖给我?」齐辂微微躬身,嗓音温润,浅笑问。 「不要!」小女娃怕他伸手抢似的,忙摘下面具,双手背于身后藏起,仰面望向齐辂,「这可是大姐姐送给我的,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姐姐!」 齐辂愕然,这是什么理由?不肯换,难道不是因为面具好看? 赏灯归来的行人三三两两往巷中走去,身后传来盘问声。 耽搁下去,怕是会让国师府的人从几个小傢伙口中套出话来,齐辂懊恼嘆息,可既已插手,便无半途而废之理。 只得耐着性子,做出他最擅长的温润清肃模样,长指捏起一枚碎银,在小女娃面前晃了晃,笑哄:「那位姐姐是我朋友,你若肯把面具卖给我,这枚银子便是你的,可以去街市买十张不一样的面具。」 付了银子,几个孩童便散去。 齐辂随手将面具扔向篝火,在火舌舔上的一瞬,又身手迅捷地捞回来。 盯着手中面具看了看,薄唇微抿,清肃的眸光闪过一丝嫌弃,一脸抗拒地将红狐狸面具戴上,穿过街巷进了一处小酒肆。 匆匆回到长街,立在炫目溢彩的灯海中,萧青鸾心口仍剧烈跳动着,许是方才跑得太快,也许是兴奋使然。 隔着赏灯的游人,瞧见翠翘、茜桃二人正焦急地寻她,萧青鸾轻轻拍了拍心口,心绪稍稍平息,便随手扯了身侧摊位上一张面具戴上,隔绝对面游人们打量的视线,沖二人招手。 没等她开口,摊主已急急冲出来:「诶?你还没给钱呢!」 「放心,少不了你的。」萧青鸾回眸应了一句,不再往前走,朗声朝人群那边唤自家婢女。 付了钱,萧青鸾有些饿,面具往上掀起一些,露出小半润白的脸,捏起一串红艷艷的糖葫芦啃。 「主子,您的狐狸面具呢?」茜桃压低声音问。 「我……」刚开口,萧青鸾便见前方酒肆里走出一道侧影,身量修长,行止清逸,像极了曾同她纠缠一世的人。 第3页 更奇的是,提着酒壶之人脸上的面具,同她先前戴的红狐狸面具一模一样。 摊主不是说这红狐狸面具只有一个吗?她的那个,明明已经送给街角的小女娃了。 哼,奸商! 「主子?」茜桃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猜测着自家主子又看上了什么。 「哦,面具我送人了。」萧青鸾随口回了一句。 移开视线,啃了一口糖葫芦,咬破糖衣,酸意瞬时弥散在唇齿间,似比方才更酸些,萧青鸾长睫轻颤,眯了眯眼。 翠翘也往她方才望的方向看了一眼,登时发现了不得的事,指着侧影离开的巷口惊唿:「送给方才那位公子了?」 她们家主子出息了,竟也学会在上元夜偷偷同情郎私会!裙摆也是皱乱,该不会…… 第2章 错认 「咳咳。」萧青鸾连咳几声,尚未完全咽下的酸意卡在嗓子眼,酸得她泪眼濛濛,「别埋汰你家主子,我早说过,满京城的公子哥,没一个能入眼的。」 「谁家的姑娘,好大的口气!」旁边经过的游人听了一耳朵,很不认同,想要理论。 茜桃忙挡在中间,含笑应付两句,和翠翘一道拉着自家主子离开人群。 走到公主府马车前,茜桃扶住萧青鸾小臂,正要助她上马车,眸光无意中扫过萧青鸾腰际,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公主,您的香囊呢?」 香囊? 萧青鸾站直了些,下意识垂眸望向腰际,愣了一瞬,香囊不见了? 红裙上金丝银线交错,织成华美的龙爪花纹,萧青鸾盯着裙面皱乱的龙爪花出神,从头到尾细细想了一遍,却想不出是在哪里丢的。 某些画面在脑中再次闪过,萧青鸾怔住,抬眸对上茜桃眼中的困惑。 她爬树之前,给裙摆打结时,香囊还在。莫非是不小心被树枝勾住,落在国师府外了? 此处游人甚少,灯也比长街少了十之七八,同晦暗的巷道里一样清寒。 彼时,她心里惦着事,并不觉着冷,此刻春夜凉风拂过颈后,虽夹着长街上美食、鲜卉的甜香,萧青鸾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放下小臂,袖口垂下,露在精緻袖襕边的柔夷往里攥了攥,掌心还留着被树干硌伤的疼。 「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找找。」 丢下话,萧青鸾便提起裙裾往巷道方向跑,连新买的面具也没顾上戴。 经过一处人少的转角时,忽一道黑影从屋顶跃下,跪在她面前:「公主。」 是燕七。 「起来禀话。」萧青鸾扫了一眼不远处的行人,不由往暗处走了两步。 「主子今夜行事,被一公子发现,恐会暴露身份。」燕七起身,双臂端于身前,恭敬禀道。 被发现了?萧青鸾狠狠吃了一惊,凤眸睁大,盯着燕七:「可知是何人?」 燕七摇头:「公主恕罪,属下不知。」 连她身边最好的暗卫,也没能追踪上对方,想必身手很是不凡,究竟是何人?对方既然发现她的举动,为何没阻止她,也没把她交给国师府? 正思忖着对方是敌是友,又听燕七开口:「公主落下的香囊,被他丢入篝火,想必是友非敌。只是,属下方才想查探对方身份时,被他察觉,跟丢了,请公主责罚。」 听说香囊被对方烧掉,了却心事,萧青鸾心口一松,倒是不打算责罚燕七。 「是友非敌?有趣,原来你家主子在京中还有这么个朋友。」她嗓音清越中又有一丝不经意的慵缱,带着笑意。 说出的话,她自己都不信。 想必不是她的朋友,而是对方同她一般,跟国师府有仇。 「回去吧,不必追查。」萧青鸾利落地转身往回走,裙摆旋如红浪,穿行在时明时暗的光影里,艷丽无双。 对方有意迴避,自是不想被探查,若是追得紧了,迫得对方主动把她高到御前,反倒不美。 下次这种杀人放火的粗活,还是交给燕七做吧。 从酒肆出来不久,齐辂就察觉到有人跟踪,带对方兜了几圈,终于甩掉。 月光下,僻静处,他随意倚着一处粉墙,将红狐面具往上掀起小半,露出小半张俊颜,如琢如磨。 随风轻扬的广袖抬起,天青色细布遮住薄银月辉,齐辂饮了一口酒,又把壶口塞好,动作潇洒疏狂。 金吾卫中,没听说过有身手这般好的,想来是国师府之人跟的他,把他当成同伙,还是放火小贼了? 重新戴好面具,遮住唇畔浅笑,齐辂拎着酒壶,大步朝自家巷口走去。 今夜虽无宵禁,到这个时辰,也已久不少行人兴尽而归。 前边便是巷口,齐辂掉转足尖,正欲往巷口走,忽闻身后一声轻唤:「表哥?」 嗓音柔婉,似江南春水,是他的表妹谢冰若,也是外祖母前两年便属意许给他的未婚妻。 大哥、大嫂带侄子侄女出府赏灯,三哥又不知去了何处喝花酒,母亲让他和表妹一起,带三嫂出来赏灯,被他婉言拒绝。 只一瞬,齐辂足尖已放正回来,步幅丝毫未变,继续大步朝前走去,越过巷口,恍若未闻。 「哈哈,表姑姑认错人啦!」 被十二岁的表侄取笑,谢冰若闹了个大红脸,羞得她几欲落泪,恨不得赶紧回府,躲回闺房。 第4页 可她自小没了娘,又是父亲不要了的,江南尚且有外祖母怜惜她,京中齐府却有不少下人议论她配不上一表人才的解元郎齐辂。 春闱在即,恐怕齐辂很快便不止是解元郎,极有可能高中状元,她不能让人看轻了去。 竭力忍着,总算将泪意憋回去,听到大表嫂训孩子,谢冰若面上带着浅浅羞赧,柔声劝:「润哥儿并非有意,大表嫂不必苛责,是冰若自己认错了人。」 有马车经过,大少夫人把两个孩子往道旁拉了拉,谢冰若扶着丫鬟的手,往后退开一步,让出位置。 隐隐听到金吾卫的兵甲声,萧青鸾睁开眼,撩起窗帷一角朝车后望去,只看到队伍最后两名金吾卫,一忽儿便钻进国师府旁的巷道。 正要放下窗帷,又听道旁一声变声期少年的问询:「阿娘,国师府怎会走水呢?连金吾卫也赶来了,我能不能去看一眼?」 话音刚落,惹来爹娘一通训斥。 训的什么,萧青鸾没听清,她愣愣望着少年身后的侧影,纤婉如柳,风姿娇柔,竟是齐辂的表妹。 前世她强抢齐辂做驸马,坏了他们的姻缘,所以齐辂的心从未在她这里,他那般清傲的一个人,甚至养了外室,便是这位表妹。 萧青鸾长睫轻颤,凤眸泪光层蓄,下意识捂住小腹,她甚至还记得那日,眼前之人是如何柔弱地倚在齐辂身前,记得腹中孩儿一点点流失的剧痛。 即便后来谢冰若远嫁,齐辂陪她到老,萧青鸾心中比谁都清楚,齐辂只是对她和孩儿心中有愧,强迫自己补偿罢了。 旧事纠缠心口,越缚越紧,马车已然驶过谢冰若一行,萧青鸾仍攥着窗帷一角,僵在窗口。 倏而,她涣散的眼神又凝聚起来,定定落在道旁戴狐狸面具,提着酒壶的人身上。 又是他。 那般像,是她两世见过的,最酷似齐辂的人,虽然只是身形。 不,他不是齐辂,萧青鸾绷紧的心弦忽而松快下来。 他若是齐辂,岂会在上元夜丢下心仪的未婚妻,独自出来买酒喝?谢冰若又岂会认不出? 更何况,此处已过了回齐府的巷口。 察觉到萧青鸾的打量,齐辂勐然侧眸望过来。 第3章 纠缠 却只看到一角轻晃的窗帷,锦帷上嫣红的龙爪花艷丽华美。 马车驶过齐辂,并无任何异样,齐辂轻轻摇头,神色莫名。 莫非真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不成?自己素来不信鬼神之说,竟也变得疑神疑鬼起来。 车厢中,萧青鸾紧紧倚靠着车壁,大口大口喘着气。 半晌,气息平復,萧青鸾朱唇微动,牵起一抹轻嘲。她还是真是没出息,对方只是身形气度像齐辂,就把她吓成这般。 便是真遇上齐辂,她又有什么可慌乱的? 今世的齐辂,根本不认得她。 再次掀起锦帷朝外望去时,马车早已驶远,月光灯影幢幢映动粉墙,重重府宅森伫,全然看不清哪处是齐府。 就这样吧,今生她不去打扰他,允他同心仪之人相守一世,默默看他前程似锦,儿孙满堂。 将近子夜,烟火咻咻冲上云霄,疾似流星,窜上最高处,砰砰点亮雾灰色天穹,璀璨的碎光散如雨。 周遭庭院中传来孩童的嬉笑欢唿,热闹极了。 萧青鸾收回视线,放下锦帷,一脸落寞。 齐府中,齐辂闲闲坐在屋嵴上,一腿随意曲起,手肘撑在膝头,手中抱拳大小的酒壶散着醇香。 脸上面具已然摘下,被他随意丢至腿侧,落在整齐层叠的黛瓦上,遮出一小片阴影。 国师府后院的火已灭掉,那处屋子烧得不像样,焦黑颓败,湿淋淋冒着青烟。 四名护院立在国师身侧,提着灯笼照亮,暖光照在国师身后跪了一地的护院身上,顿时失了温度。 啧,宛如神明的国师大人,生起气来,真让人愉悦。 齐辂清湛的眸子凝着浅笑,玉雕般的长指虚虚撑在黛瓦上,身子微微后倚,无声望向国师府方向。 不知不觉,壶中佳酿见底,齐辂将酒壶搁在屋嵴上,指腹搭在酒香润湿的唇角,扬起的弧度往下压了压。 不知何时下起雪来,绵轻的雪絮大片大片飘落,重重寒意见缝就钻。 屏风外短榻上的茜桃听到风雪声,忙披上夹袄,又生了一盆银炭摆在内室。 刚要睡下,便听雕花嵌玉石跋步床里,一道慵丽的嗓音,隔着绣龙爪花的锦帐传出来:「几时了?」 「丑正刚过,外头落了雪,公主可是冷醒的?」茜桃合衣坐在短榻上,拥被望向四时花卉屏风里头,「奴婢刚又加了炭,公主可要再加层锦被?」 「不用,睡吧。」萧青鸾回应,语气闷闷的,似是不太清醒。 茜桃没再多话,怕彻底吵醒萧青鸾,公主这些日子本就浅眠。 听到外面匀浅的唿吸声,萧青鸾却愣愣望着锦帐上的光影,脑子里全是醒来前的梦境。 她不是冷醒的,而是又梦见齐辂。 梦中,齐辂如前世那般,骑着高头大马,簪花而来,清肃俊儒,风姿无双。 她指了随行侍卫下去抢人,张扬霸道把人带回府中,想要见到对方一脸清傲却不得不从的表情。 可一转身,却见齐辂的脸被一张碍眼的面具遮住,恰恰好,同她昨夜戴着的红狐狸面具一模一样。 第5页 春闱将近,今生,他定还是才貌双绝的探花郎,她断不会再去抢人。 醒来时,天边彤云密布,大片雪絮纷纷扬洒,齐辂手持书卷坐在窗下灯畔,眼眸盯着书卷,却久久不曾翻动。 即便晚睡,他仍会梦到那个人,梦中似是纠缠至深,可醒来一切朦胧如雾,只那双明灿的眸子深深印在他脑中。 那人究竟是谁?是表妹吗? 独坐许久,不知不觉已是天光大白,云翳薄了不少。 小厮行川走进来:「公子,表小姐送了东西来。」 亲自送来的,除了昨夜在灯会上买的,绣着荷花鹭鸶的香囊,还有她亲手煮的桂花汤圆和金丝饼。 「多谢表妹。」齐辂嗓音淡淡。 对未来的妻,他从未有过特别的期许,性子柔顺,宜室宜家便可,是以他从未留意过谢冰若的样貌。 脑中那双明灿的眸子挥之不去,齐辂清湛的眸光往眼前人面上落了落,心口一窒。 梦中那人,凤眸明灿,光华灼灼,谢冰若则是稍圆的杏眸,眸光柔婉如江南烟雨。 不是她。 「表哥?」他从未这般看过她,虽只是一瞬,谢冰若也羞得无地自容。 她婉顺地别开脸,眸光无意中扫过案头放着的面具,愣了愣:「表哥昨夜是独自出去赏灯的吗?」 见她举止有异,齐辂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那张随意放置的红狐狸面具,淡淡道:「我并不曾出府。」 侍立一旁的行川赶忙接话:「表小姐误会了,这面具是逐风送来的,说是装饰一下屋子,沾点上元节的喜气,可公子不喜,随意丢在案头给忘了,小的这就拿走。」 谢冰若记得,昨夜认错的背影,也戴着面具,没看清是什么面具,可真是这般巧合吗?她心里不踏实,可依齐辂的品行,对她尚且不亲近,又岂会私会旁人? 待她走后,行川又自觉把面具送回来:「公子,这面具如何处置?」 这面具从何而来,行川并未打听,公子既带回来,自然有他的道理。 如何处置?似乎并不值得费心思。 「随你。」齐辂推开温度正适宜的桂花汤圆和金丝饼,回到窗边,重新捧起那捲书,继续看。 用罢早膳,坐在暖阁中,隔窗听着风雪声弹了一曲,萧青鸾仍未完全清醒,脑仁沉沉。 暖阁中热烘烘的,萧青鸾离开琴案,随手从案头花觚里捋下一朵红梅把玩着,走到廊下醒神。 天际愁云渐散,庭院沐雪,格外亮堂。 雪几乎要停了,只零星飘下些许。 萧青鸾手臂伸直,伸到廊檐外,摊开粉白细腻的掌心。 一片轻盈雪白柔柔落在她掌心,清清凉,像极了前世她服下忘情丹前,他唤她的声音:「鸾儿。」 感觉到有人靠近,萧青鸾指尖红梅惊落,静静跌入常青灌木下的薄雪上。 她勐然侧眸,望向身旁,凤眸盈盈,藏着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狂喜。 第4章 驸马 「公主,当心着了风寒。」 是茜桃,手里还捧着萧青鸾的孔雀蓝滚白狐毛织金氅衣。 茜桃抖开氅衣,替她披上,挡去风雪。 急急拿出来,没来得及烘热,氅衣里子有些凉,落在萧青鸾肩上,她昏沉一早的脑仁,骤然恢復清明,眸中亮光悄然散去。 萧青鸾微微敛眸,望着除完积雪,正往院外走的粗使丫鬟们,问茜桃:「宫里可派了人来?」 「瞧奴婢这记性!」茜桃轻轻拍了拍脑门笑道,「圣上和皇后娘娘都送了好些东西来,仍是王公公和方姑姑亲自送来的。」 萧青鸾点点头:「你看着留一些得用的,剩下的拿去分了吧。」 宫里赏的东西,哪有不得用的?茜桃心里明白,公主是自小不缺这些,所以不在乎,可她们不一样,每逢宫里有赏赐,她们比公主还欢喜。 「诶!」茜桃应下,喜滋滋寻翠翘和林嬷嬷去了。 早朝毕,国师并未同其他大臣一道出宫,而是去了紫宸宫。 去坤羽宫探过皇嫂,萧青鸾本是想去慈宁宫佛堂,瞧瞧母后的,一得信儿,转脚便往紫宸宫去。 「陛下,老臣死罪!」国师沖皇帝萧励躬身行礼,一脸哀恸。 「国师大人何出此言?」萧励放下奏摺,起身将国师扶好,「朕听闻国师府昨夜走水,可有查明缘由?」 「老臣正是为此事而来。」国师望着萧励,痛惜愧疚,「陛下,恕老臣不能再奉上固元汤,固元汤里最紧要的药材于昨夜被人烧毁,老臣怀疑有人故意要动摇大琞江山,请陛下明察。」 大琞建朝百余年,萧氏皇族一直子息单薄,幸得歷任国师费劲心力配制的固元汤,为萧氏男子调理身子,方保得血脉延续。 可固元汤里最紧要的药材竟被烧了! 「让顺天府去查,狠狠地查!」萧励怒不可遏,气得双目发红,颤抖着扶住御案。 他可以不做明君,却不能让大琞江山后继无人。 「遵命,老臣和顺天府一起查。」国师微微垂首,唇角挂着浅笑,「定给陛下一个交代。」 「慢着!」萧青鸾推开殿门闯进来,身后内侍乌帽歪斜,想拦拦不住,只得望着萧励,面色发苦。 萧励拧眉,无奈地沖内侍摆摆手。 第6页 「皇妹怎么来了?」萧励扯出笑容,「可有看过母后?」 「长公主殿下千岁。」国师行礼,姿态比方才对萧励还恭敬一分。 「母后忙着礼佛呢,没空理我。」萧青鸾随意坐在御座下首第一个位置上,扬起明艷小脸望向萧励:「皇兄让国师大人去查什么呢?正好我闲着,帮国师大人一起查好了。」 「青鸾,别胡闹。」萧励知道,不告诉她,她是不会走的,「国师府走水之事,还是让国师大人自己查更妥当。」 「哦,原来国师大人是为走水之事而来。」萧青鸾点点头,直接忽略萧励后边一句话,沖国师挑了挑眉,「不知国师大人都查出什么了?」 「禀长公主,老臣还没来得及查。」国师并不想让这位骄纵的长公主掺和进来。 「都过去大半日了,连本宫都听说,是昨夜爆竹烟火不小心飞入国师府,烧了府上后院一处院子,也没造成什么伤亡,怎么国师大人却说没查呢?」萧青鸾站起身来,走到国师面前站定,「国师大人是不是想掩盖什么?」 「长公主何出此言?」 「方才本宫在殿外都听到了,烧的那处屋子里,放着固元汤最紧要的药材。」萧青鸾扫了萧励一眼,眸光凌然定在国师面上。 她悄然握拳,迫使自己镇定,语气一如既往张扬锐利:「莫不是上天借巧合示警,烧掉的那些药材实则对龙体不利!」 一句重锤砸下,国师勉强站稳身形,心口却狠狠慌了慌,这位难缠的长公主究竟知道些什么? 难道她查到了固元汤的秘密? 不可能! 幸而东西已经烧毁,她就算想试探,也没有证据,倒不如藉此事,搓搓长公主的锐气,让她别随意沾国师府的事。 「老臣对陛下忠心不二,天地可鑑,请陛下给老臣一个公道。」国师面上纹路紧绷,蓄着短须的下颚抖动着,似是受了莫大的羞辱。 「青鸾,休得对国师大人无礼!」事关大琞国体,萧励不能让国师刚遭了无妄之灾,又寒心。 他和萧青鸾一母同胞,可自他亲政后,母后便避居佛堂,对二人不管不问,萧青鸾是萧励看着长大的,总怕唯一的皇妹受欺负,竟养成她这般张扬狂妄的性子。 「还不向国师大人赔礼!」萧励从未对萧青鸾这般冷肃。 「皇兄。」萧青鸾眼眶立时红了,泪光盈盈,几乎溢出眼睫,可她竭力忍着,即便憋得凤眸发红,也不落泪,「青鸾一心牵挂皇兄安危,皇兄却这样训我!我做错什么了?那火又不是我放的!上天示警又不是听我指令!我凭什么赔礼道歉?我偏不!」 她越是这般倔强不肯落泪,萧励越是担心她一生气,闯出什么大祸来。 暂时顾不上国师,萧励语气缓和,安抚道:「好,好,皇妹说是上天示警,便是上天示警,朕不让你向国师道歉便是。」 闻言,萧青鸾别开脸不理他,萧励却是松了口气,终于把小姑奶奶哄住了。 国师气得面色涨红,正要开口,却被萧励一个眼神止住。 「哼,本宫本来就没错!」萧青鸾丢下一句,转身便走,别说向国师道歉,她连萧励都没给一个眼神。 走出御殿,萧青鸾心下狠狠松了口气,以她对皇兄的了解,皇兄为了不让她胡闹,也不会再继续追查此事。 御殿中,萧励吩咐宫人照看着些萧青鸾,好好送她出宫,这才亲自向国师赔罪。 「国师大人,朕只这一位一母同胞的皇妹,还请国师原谅皇妹方才无礼之举。」 萧励乃一国之君,他做出赔罪的姿态,国师若再执意追究一个小姑娘,反倒失了风度,只得把郁气咽下去,面上重新作出仙风道骨的洒脱。 「陛下言重,老臣岂敢真的让长公主赔罪?」国师嘆道,「只是长公主及笄已有一载,性子仍是这般率直,老臣斗胆向陛下谏言,早日替长公主选一位才德出众的驸马才是。」 这话说到了萧励心坎上,可国师不知,他让皇后薛嬛给青鸾引荐了数位品貌出众的才俊,皆被青鸾断然拒绝。 国师走后,萧励枯坐良久,想起萧青鸾,仍是头疼不已。 可萧青鸾说的那句话,又无端闯进萧励脑子里。 上天示警? 不,固元汤没有问题,否则,当年父皇也不会那般决绝,宁可同母后离心,也要处置太医院院正甄直。 甄氏全族,男子流放,女子发卖,甄直在流放途中便染疾暴毙。 说是染疾,实际是父皇要他的命吧,他可是太医院院正。 歷任国师对大琞再忠心不过,他不能寒了国师的心,或许,该找个人管着皇妹了。 第5章 美人 萧青鸾特意在茶楼听了会儿流言,才回公主府。 「燕七,办得不错,赏你的。」萧青鸾丢给他一柄匕首,她从私库里找的,听说是辰王随□□征战天下时防身的宝器。 一连九日的春闱结束,齐辂走出贡院,步履从容。 沐洗后,走到正院,厅中席位已坐了大半。 「诶,你们听说了没有,咱们那位张扬跋扈的长公主闯大祸了。」三公子齐轲不等众人搭话,一拍桌子,激动笑开,「她竟然当着圣上的面,公然辱蔑国师大人!」 「什么?长公主竟敢对国师大人不敬?」十二岁的齐润惊愕不已。 第7页 余者皆未开口,看神情,显然没觉得齐润的话有任何问题。 院中,齐辂脚步缓下来,只觉可笑,国师大人再如何也是臣子,长公主金枝玉叶,为何所有人都认为她该对国师恭敬? 「往常圣上都纵着她,这回不一样了,她竟然质疑国师大人的固元汤有毒,圣上已经放出话来,让皇后娘娘替长公主选驸马,找个人好好治治她!」齐轲抓起面前茶盏,豪饮半盏,嘴边还滴着茶渍,就迫不及待道,「我们这些成了亲的自是没机会。」 说着,他转向上首的齐太傅和夫人道:「爹,娘,让四弟去试试呗,比做官轻松多了,四弟聪明,指定能治好那位长公主的疯病!」 「我看你才是疯了!」齐太傅气得不轻。 一只茶盏砸过来,正中齐轲脑门,尖叫声中,茶盏落地,哗啦迸碎数片。 吓得齐轲边躲边叫,三少夫人红着脸,匆匆离席上前,替他向上首二老求情。 「三哥忘了,齐辂已有婚约。」齐辂走进来,沖爹娘行了礼,又向几位兄嫂见礼,才又对齐轲道,「小弟志不在此,三哥不若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好让爹娘省心。」 他姿容清儒,嗓音却淡淡的,亲近不足,疏离有余,热闹的气氛莫名冷下来。 被小他六岁的四弟训,齐轲有些下不来台,又没有底气跟齐辂争吵,只一味恨恨盯着三少夫人泄愤。 「好了,齐辂,娘知你应试辛苦,可今日大家都在,你三哥也特意从外面赶回来,你不好这么训他的。」齐夫人语气不严厉,可齐辂能听出亲疏有别。 蓦地忆起曾经听到下人说的话,不由又信了一分,大抵,他并非爹娘亲生。 「母亲所言极是,齐辂自罚一杯。」 言罢,他走到空位最多的位置,空出一张椅子落座,持盏默饮。 空位另一侧,坐着谢冰若,她愣愣望着齐辂,不明白齐辂为何总是这般难以亲近。 她处处妥帖周全,等了他一日又一日,他却从未主动看她一眼。 不,也看过的。 忽而想起那张来歷不明的红狐面具,谢冰若心口微沉,或许,那日他也只是透过她在想旁人。 「姨母,辂表哥也是为了三表哥好,请姨母不要怪辂表哥。」谢冰若离席,学着三少夫人的模样,走到齐夫人跟前求情。 只是,语气更亲昵自然,她死去的娘是姨母的亲姐姐,早夭的哥哥也是因齐辂而死,姨母对她有愧,谢冰若心里一直清楚。 可惜姨母生的三个儿子,一个病弱,一个纨绔,只齐辂一人惊才绝绝,否则她何须拿热脸去贴齐辂这个自小养在江南,跟父母不亲厚的小儿子。 若非她的哥哥幼时为救齐辂而死,姨娘便会被扶正为继室,而不是被爹厌弃,被后来的继室磋磨而死,她本可以做知府嫡女的。 一切都是齐家欠她的,纵然齐辂如何前程似锦,那些荣华也必须与她共享! 「哎呀,冰若可真是一心惦着四弟。」齐轲心里素来能撑船,全然忘了方才的不快,握着捧着酒罈走到齐辂身侧,替他斟满,「四弟有福气,三哥方才说错了话,幸好没伤到你和冰若的情分,这就向你们赔不是。」 齐轲三杯酒下肚,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回席时,谢冰若并未回到原先的位置,而是往旁边进了一步,挨着齐辂坐下。 眼角余光扫过齐辂腰际,并未见着她送的那枚一路连科的香囊,谢冰若收回视线,恍若未觉,在众人戏嚯的目光中,臻首微垂,一脸羞赧。 只要所有人都认可她是齐辂的妻,终有一日,她能化百鍊钢为绕指柔。 放榜前,足有半月空闲,应试的举子们并未离京,三五成群挤在青菱河畔酒肆、花楼中,吟诗作赋,以图留名。 两岸无数的灯映在河面上,水波潋滟。 河心停着一艘画舫,柔丽的歌声传出来,直教人耳酥体软,柔美清媚的箜篌声,反倒被这把嗓音夺去风头。 画舫中,萧青鸾锦衣玉带白玉冠,俨然一位玉质翩翩的少年郎。 她懒懒斜倚座位上的软枕,凤眸微眯,望着轻纱帘幕后的好友容筝。 二人当初因琴结缘,前世容筝没能等到甄氏一族洗脱冤屈,今生她定会助容筝同亲人们相认。 眼下还不是时候,可若有人想欺负容筝,萧青鸾绝不会袖手旁观。 她早就打过招唿,花魁容筝是她萧青鸾的人,只卖艺,不接客。 可自从她辱蔑国师,被皇兄训斥的流言传出来,就有狗东西馋容筝的身子,屡屡冒犯。 传那些流言,本是想在百姓们心中种下疑窦,萧青鸾并未想到会殃及容筝,今日特意悄悄上了画舫,她就是想看看,到底是哪些狗东西想动她的人。 帘幕如烟似雾,夜风中缱绻如水波,容筝嗓音柔丽,身形更是曼妙。 场中客人们早已看直了眼,尤其是齐轲。 先前闹了几次,容筝一直称病未露面,好不容易等到容筝登台,齐轲早早备好银子,在最前排买下位子。 他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站起身,给了身边众人一个不屑的眼神,义无反顾便往台上去。 一帮有贼心没贼胆的怂人,那长公主被圣上训斥,半个月没敢出来惹事,有什么可怕的? 等他成了美人的入幕之宾,定要好好在他们面前炫耀一番。 第8页 「容筝,你歌儿唱得真好,箜篌弹得也好,嗝,我对你心仪已久,你今日若跟了我,小爷明日便替你赎身,再不必抛头露面,好不好?」齐轲带着满身酒气,走到帘幕前。 真到了美人跟前,又有些怯意,倒不是怕长公主,而是怕唐突了佳人,让美人误以为他是什么登徒子。 帘幕后头,容筝嗓音柔丽依旧,乐声流畅,不为所动。 齐轲有些着恼,便是美若天仙,也是个卖笑的贱籍,靠男人赏饭的玩意儿,傲气什么呢! 脑子一热,齐轲抬手扯开柔软纱帘,容筝同嗓音一般柔丽的玉颜,赫然在眼前,贴着灿金箜篌的身子软如狸奴,可她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根本不看他。 齐轲酥着身子,怒道:「小爷问你话呢!再不应,小爷不介意陪你演点刺激的!」 话音刚落,箜篌声终于停下来,歌声也戛然而止。 容筝抬头望过来,齐轲立时挺直腰板,哼,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畜生,你想玩什么刺激的?」萧青鸾立在齐轲身后,给了容筝一个安抚的眼神。 齐轲一听这声不对,像是女子的声音,这里怎么还会有别的女子? 下意识转过身来,齐轲才发现,不是女人,是个瘦长的娘娘腔。 敢跟他抢人?齐轲抬手便朝萧青鸾肩头推去,却被萧青鸾身侧的翠翘擒住手腕,动弹不得。 「本宫问你话呢,再不应,本宫不介意陪你玩点刺激的!」 萧青鸾一开口,齐轲的酒意登时醒了大半:「长……长公主?」 「哦,原来没喝醉,借酒装疯呢。」萧青鸾抬抬手,「把他给我扔到船尾。」 船尾甲板上,咚地一声,齐轲被摔得龇牙咧嘴,还没爬起来,一道鞭影已然落下,狠狠抽在他背上。 「啊。」他叫声悽然,惊动了青菱河两侧酒肆、花楼中的人。 「谁来告诉本宫,此人究竟是哪里来的小畜生?」萧青鸾轻飘飘问着,手上动作却是未停,抽得齐轲直往船尾边缘滚躲。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一位胆子最小,怕被牵连的,先站出来:「回长公主的话,他……他是太傅府上的三公子,齐轲。」 他话音落时,萧青鸾一道凌厉的鞭风已然抽出去,她武艺不算精,软鞭却使得好。 本就躲到边缘的齐轲,被这么一抽,噗通一声掉入了冰冷的青菱河。 「救救我,唔,我不会游水,唔。」齐轲顾不上嚎叫,狗刨似地往水面扑腾。 岸边有人惊唿:「杀人啦,有人落水啦!」 酒肆二楼雅间,齐辂和好友季长禄正在窗棂边饮酒对诗,听到落水声,朝外面望去,一眼便望见河心画舫船尾,立着一位持鞭少年。 隔着雾沉沉的河面,看不清落水的是谁,想必是为了花魁大打出手?齐辂收回视线,并不打算管。 「齐兄,你看。」季长禄指着画舫方向。 齐辂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鞭影凌厉入水,捲住落水之人,瞬时将人抽卷上船尾。 只是那人力道不够,身形不稳,往后退了两步,落水之人几乎是砸在船尾上,浑身湿透,乱糟糟的,似一团烂水草。 「许是又要惊动金吾卫了。」齐辂笑笑,并未认出落水之人。 季长禄已成亲,家中有人等着,便先走一步。 河面乱了一阵,又恢復平静,齐辂从酒肆下来,没想到迎面遇着谢冰若,她手里拿着一件玄色氅衣,是他的。 「辂表哥,夜里风凉,冰若来给你送氅衣。」谢冰若笑容婉顺,双手把氅衣递到他面前。 齐辂眉心微拧,接在手上,却并未穿,而是展开来,披在谢冰若肩头:「表妹身子弱,当心风寒。」 他的东西,从不喜旁人碰,行川怎会把氅衣交给谢冰若? 肩头氅衣似有他身上干净的气息,若有若无,谢冰若第一次听到他关切的话,臻首微垂,越发柔婉娇羞。 渡口处,萧青鸾从小舟上下来,刚上岸,抬眼便瞧见酒肆外柳树下,一高一柔两道身影。 第6章 放榜 「公主,快披上。」茜桃递上氅衣。 萧青鸾眼睁睁看着齐辂把自己的氅衣给谢冰若,看着二人郎情妾意,她心口钝钝地痛。 虽看不清齐辂的表情,可她知道,齐辂那样清傲的人,若非十分欢喜,岂会做到如此? 放榜之后,他二人是不是就要成亲了? 萧青鸾把氅衣接在手中,往上空一抛,金丝红绫软鞭直直噼上去,氅衣碎裂,落入青菱河中,惊得茜桃、翠翘久久回不过神。 听到鞭声,齐辂侧眸望过去,只看见一道瘦长的背影,少年锦衣玉冠,步履如风,很快便上了一辆马车。 车厢窗帷上绣着龙爪花,嫣红艷丽。 齐辂眸光微闪,迟疑一瞬,清肃的眼神,多了一丝清明。 这辆马车,他见过的,就在上元夜。 「辂表哥?」谢冰若轻唤一声,朝齐辂看着的方向望去。 并未注意到已经往远处驶离的马车,她定定神,指着刚靠在渡口的小舟:「那小舟上的人,似乎是轲表哥身边的小厮。」 一句话的功夫,那人已跳上渡口,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样,不知在找什么,正是齐轲身边的小厮元宝。 「元宝。」齐辂大步走过去。 第9页 谢冰若攥着氅衣前襟,把阔大的氅衣往身上裹紧了些,努力跟上他的脚步。 听到声音,元宝愣了一下,见是齐辂,疯跑过来,抹着泪求:「四公子,快救救我们公子吧,他快没命了!」 没等他们登上小舟,河心画舫也靠了岸。 客人们早已吓破胆,也不敢看热闹,推着挤着往下跑。 元宝急着捶胸顿足,红着眼,避开拥挤的船客,带齐辂往画舫上去。 画舫不是良家女子该去的地方,谢冰若虽一脸担忧,却停下脚步,规规矩矩立在渡口等候。 一边往上走,元宝一边解释:「三公子看上花魁容娘子,惹了长公主殿下,一鞭子给扔进河里。」 酒肆窗口看到的情形,在齐辂脑中闪过。 「这才刚进二月,河水多冷啊,我们公子还不会游水,险些淹死,长公主虽把人捞上来,眼见着就剩一口气,却非要齐府的人来认领,幸好四公子您在!」元宝仍在说。 齐辂心下已然明了。 原来,方才那位手持软鞭的锦衣少年,就是齐轲曾口口声声说要好好治治的长公主。 望着船尾躺着的,几乎是奄奄一息的齐轲,齐辂唇角微微动了动,明知不该,他眸底却盛着浅笑。 三哥成日眠花宿柳,不思进取,竟被女扮男装的长公主整治了一番,若是三哥从此洗心革面,倒也不是坏事。 一番周旋,齐轲被他的两个小厮扶着,带下画舫。 齐辂走在前面,回头看了一眼,清肃的眸光扫过齐轲惨白的面色,乌青的唇,转而沖谢冰若伸出手:「氅衣。」 闻言,谢冰若愣愣脱下氅衣,递过去。 刚被氅衣捂热的身子,忽地重新浸在清寒河风中,谢冰若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她抬眸凝着齐辂,齐辂却只顾着齐轲。 眼见着齐辂把湿漉漉,冻晕了的齐轲裹好,隔着氅衣背起齐轲往马车方向走,甚至没回头看一眼她是否跟上,冷风冰箭似的穿透谢冰若胸腔,扎在她心口。 辂表哥真的有关心过她吗?还是,她碰过的东西,他本就不打算要了,才替她披上? 回府后,齐辂把人送到正院,府中如何兵荒马乱,他便没再管。 隔日,齐轲醒转,小厮元宝把洗好烘干的氅衣送过来,齐辂放下手中兵书,神色如常关心了几句。 人一走,行川捧着氅衣,正要放进内室衣橱,突然听到齐辂开口:「烧了吧,往后勿要把我的衣物交给旁人。」 语气淡漠如常,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嫌恶。 行川顿住脚步,身形僵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齐辂后半句是何意:「并非行川自作主张,只因表小姐是公子的未婚妻。」 「即便是妻,又如何?」 行川彻底醒神:「行川遵命。」 青菱河上,长公主女扮男装,为了花魁娘子对太傅之子大打出手,险些闹出人命之事,很快传遍京城。 不仅如此,连督察院的御史们,也纷纷上奏弹劾。 萧励气得午膳也没用,把弹劾的奏摺丢给皇后薛嬛,令她尽快替萧青鸾寻个能降得住她的驸马,转头便召国师问固元汤的进展。 国师说最要紧的一味药材,需要些时日才能寻到,可一日不饮固元汤,萧励心下一日不踏实,连后宫也去的少了。 长公主府中,萧青鸾手持银质小叉,叉起一枚切好的新贡红莓果肉,递至樱红的唇畔:「不去,定是皇兄逼皇嫂给我选驸马。」 言罢,瓷白的贝齿咬住红莓果肉,甜香散开在唇齿间。 「公主。」茜桃有些为难。 来的是皇后娘娘身边最得力的章嬷嬷,显然是认真召自家公主入宫的。 咽下果肉,舌尖留下薄薄的涩,萧青鸾半扬起脖颈,合上凤眸,想起前世的侄儿萧珵,自出生起,身子便不大好。 「罢了,本宫去就是。」萧青鸾丢开银叉,叉子落入玛瑙盘,发出清越的响声。 响声不大,萧青鸾却觉吵得脑仁儿疼,皇嫂腹中的孩儿,便是下一任皇帝萧珵。 好不容易设法,暂时断了国师的固元汤,她总不能自己任性气着皇嫂,害皇嫂不能安心养胎,害尚未出世的侄儿体弱。 坤羽宫中,薛皇后扶着隆起的腹部,坐在上首,似是不太舒坦,两名宫婢一左一右坐在绣墩上,细细替她捏着小腿。 「青鸾,你瞧,这些都是我让画师画的,京中样貌出挑的郎君公子全都在列,总会有你喜欢的。」 此话一出,方姑姑便捧着一叠厚厚的画像上前,恭恭敬敬放在萧青鸾身侧方几上,眉眼顺和含笑:「请长公主过目。」 「皇嫂。」萧青鸾随意扫了一眼那叠画像,无奈地叩了叩额角,「满京城的郎君真没一个能入眼的,再说,我前几日刚打了齐家三公子,恶名在外,想必这些郎君公子也不敢靠近我。」 这些画像,她前世便已看过了,真没必要再为难自己。 「要不,皇嫂准我出京散散心,我去京外找找?」萧青鸾心里已有打算,若顺利,还能在侄儿出生前赶回来,那一定是最好的生辰礼,「我从小到大还没出过京,听说江南钟灵毓秀,人才辈出,我早就想去看看了!」 国师来自江南宁阳府,正好生在大琞建朝百年之际,百姓们也因此视他为祥瑞之人。 第10页 可是,真有这么巧吗? 萧青鸾不信。 薛皇后一听,顿觉头疼,抬手扶了扶眉心,便有伶俐的宫婢替她按抚缓解。 在京中,都无人能镇住她,这姑奶奶还要去京外嚯嚯? 「江南风景确实好,不过,若说起人才,江南有真才实学的郎君正好都在京城。」薛皇后想到一个好主意,头也不疼了,腰也坐直了。 挥退替她按头的宫婢,沖萧青鸾笑:「后日便要放榜,旁的不说,歷届探花郎皆是才貌双全之人,青鸾不如去瞧瞧,若喜欢,不管是哪家的公子,只管抢来,自有我向圣上说去。」 探花郎?抢来?萧青鸾皙白明艷的脸上,笑意僵住,她自然不会重蹈覆辙。 不过,待放榜后,她也该着人去打听打听齐辂的婚期,到时提前让皇兄下旨赐婚,让皇嫂给谢冰若赏些珍宝添箱。 正胡思乱想着,又听薛皇后话锋一转:「若不喜欢,也不打紧,今年的琼林宴宴请新科进士之事,便交给你,所有新进士任你挑选。」 画像之事,萧青鸾已经推辞,琼林宴她却有些意动,不知那位身形酷似齐辂之人,是否也在新进士之列? 哪怕只是像,也好过随便选个不能入眼的人将就。 「好!」萧青鸾朗声应下。 她答应得太快,薛皇后反而不适应,心里总不踏实。 怕她事后反悔,又怕她是被逼得紧了,嘴上答应,心里在想什么歪点子闯祸。 薛皇后耐着性子,语重心长道:「你皇兄也是被御史们气到了,虽急着替你选驸马,心里还是疼你的,想让你选个真正中意之人,好有个人能时时护着你。」 「是时时管着我才对吧!」萧青鸾失笑,凤眸明灿,笑颜艷丽无双。 饶是早已见惯了的,薛皇后也被她的笑颜晃了晃神,心下嘆息,原是倾国倾城的祸水之颜,偏偏是个无人敢招惹的性子。 放榜这日,阳光擦过檐角,细细洒在街巷,暖融融的。 望着眼前的酒楼牌匾,萧青鸾微微出神,待会儿便是新科头甲簪花游街的时辰,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站在前世抢亲的酒楼前。 深深望了一眼酒楼牌匾,萧青鸾默立着,眸中闪着浅浅水光。 往后,他们是果真不会再有牵扯。 「主子,奴婢去订位置!」翠翘见萧青鸾站着不走,以为她同旁人一样,是特意来看状元游街的,「奴婢听说圣上盛赞金科状元百年难遇,探花郎也是惊才绝艷,状元郎似乎已经成了亲,主子是看探花郎来的吧?」 「不是。」萧青鸾淡淡开口。 正要举步离开,忽然身侧走来一人。 绯衣紫裙,仪态纤婉。 竟是谢冰若。 第7章 眉眼 谢冰若早就想进酒楼找个好位置,可最好的雅间都被人定下了,让婢女去周旋,根本没人肯让出来。 难道她要同那些庸脂俗粉去挤么?她的未婚夫君可是探花郎! 来京城后,她陪在姨母身边侍奉,也见过些人,眼前的主僕一看便知家世不俗。 虽不知是谁府上的,可听那婢女的口气,谢冰若也猜到,她们能轻松订到好位置,哪怕是从旁人手里抢。 本来她只是有些心动,又怕对方是沖齐辂来的,可眼前这位贵女却说不是,谢冰若再没了顾虑。 她揪着帕子,朝酒楼上望了望。 继而收回视线,水眸娇娇怯怯凝着萧青鸾:「敢问小姐可曾订了席位?我家夫君高中,我特意来想给他惊喜,却没订到位置,不知能否与小姐同往?」 夫君?她说的是齐辂,果真喜事将近了呢。 萧青鸾凝着她梨花照水似的杏眸,朱唇微弯:「恭喜夫人,乐意之至。」 眼前娇柔似江南烟雨的,才是齐辂心悦之人,而她,是全然不同的京华凤火,那些纠缠,一开始便是强人所难。 谢冰若称齐辂为夫君,萧青鸾便顺水推舟,以夫人相称,她面上云淡风轻,心下却是一片空寂。 金粉似地纷飞在心口的那些过往,蓦地沉淀下来。 带着谢冰若上楼的功夫,翠翘已备好二楼最好的雅间,清了场,洒了香露,杯碟花卉一应换了新。 几位夫人贵女无故被抢去位置,却连一丝不悦也不敢表露,极恭顺地退出去。 坐在临窗的位置,谢冰若悄悄打量了一眼萧青鸾,杏眸闪动,暗自心惊。 究竟是哪家小姐,生得比牡丹还艷,行事如此张扬恣意,明灿的凤眸似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她脑中闪过一个人,倏而又否定,不可能是长公主。 从来只听说长公主行事张扬跋扈,可没人说她生得这般貌美。 「你的夫君是头甲哪一位?」萧青鸾感受到她小心翼翼的打量,含笑睥着她。 她随手撑在窗沿,倚窗的姿态慵闲写意。 只随意的一瞥,便让谢冰若有种自惭形秽之感,她讨厌这种感觉。 「探花郎齐辂。」谢冰若笑容温婉,娇羞中带着些许矜傲,稍稍错开视线,又重新对上萧青鸾的凤眸,「我与表哥早已定下婚约,只待他高中,便成婚,不怕小姐笑话,这些日子,我一直睡不踏实,表哥也睡不安宁,一日没放榜,心里总不踏实。」 不管眼前这位小姐对齐辂是否真的无意,谢冰若都要先断了她的念想。 第11页 「原来是齐太傅的公子,前途无量,姑娘如今可以安心了。」萧青鸾听出她淡淡的戒备,特意表明态度。 窗外长街上,传来高亢喜庆的乐声,百姓们的欢唿声波浪似地翻滚而来。 萧青鸾按下心中思绪,下意识朝外望去。 长街之上,三匹金鞍红鬃马并驾齐驱,中间头戴金花乌纱帽的是状元郎季长禄,也是日后的季首辅。 季长禄右侧,齐辂如前世一般,簪花而来。 楼下人潮涌动,金吾卫勉力清着前方道路,萧青鸾神情恍惚,只愣愣盯着马背上那道天青色身影。 所有喧闹似化为幻影拉远,只他清肃的眉眼,周身温养的书卷气,越来越清晰。 马背上,齐辂身姿端直,望着前方金吾卫清道的场景,昨夜梦境蓦地涌进脑海。 梦境繁迷,虚无缥缈,可他记得这附近该有一处酒楼,楼上有一女子,深深凝着他,凤眸明灿,刻骨铭心。 如今,他便是闭上眼,也能在脑中准确无误地描摹出那双眸子。 那人,究竟是谁?是有什么冤屈想託梦给他,让他为官之后,主持公道吗? 思量间,齐辂眼角余光扫过一处招牌,定定望过去,他心神一震。 就是这家酒楼,竟是真实存在的! 马儿经过酒楼门前,数不清的百姓欢唿着,多少双眼睛望着他们,齐辂全不在意。 感受到上方一道灼灼视线,齐辂勐然抬眸望去,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明灿凤眸。 二楼敞开的轩窗口,珠翠珊珊的华服女子,竟生着一双同他梦中一般无二的眉眼。 窗口,萧青鸾竭力忍着吩咐侍卫下去抢人的冲动,只默默看着他,想看着他走完这条锦绣长街。 没想到,他不知何故,竟突然抬头望过来。 根本来不及思考,萧青鸾心口一震,勐然往里缩回,试图避开他的视线。 可她躲得太急,髻上步摇珠钗碰撞地叮噹作响。 几乎是躲开的一瞬,萧青鸾只觉发间一松,髻上玉簪滑落,在她愕然的目光中,直直朝楼下坠去。 马背上,齐辂望着坠落下来的白玉簪,不假思索,飞身而起,一抬手,轻易将玉簪拈于指尖。 白玉簪成色极佳,齐辂指腹轻轻捻动,玉簪轻转,他眸光落在指尖玉簪上,若有所思。 不是冤魂作怪,这可奇了。 眼见玉簪落入齐辂之手,萧青鸾忽而生出一种被宿命摆弄的荒谬感。 她为什么要躲? 「诶,你簪子被我表哥接住了,幸好没摔碎。」谢冰若面对眼前短暂的沉默,心口说不出的恐慌,面上笑容却是温婉诚挚,她站起身沖萧青鸾道,「我下去取来还你。」 明明只是一息间,萧青鸾却似歷经漫长周折,心神倏而归復平静。 「不必,本宫自己去取。」 言罢,萧青鸾霍然起身,海棠红笼纱褶襉裙裙摆柔柔擦过门框,艷丽无双。 「公主!」茜桃、翠翘赶忙追上去,脚步却不及萧青鸾快,面色焦急,唯恐自家主子当着人家未婚妻的面惹事。 陡然确定真是长公主,谢冰若自然更急。 可她平日疏于活动,又时刻谨记着礼仪规矩,只敢脚步加快些许,哪里追得上? 齐辂手持玉簪,立在酒楼门口等着。 身后马儿发出一声不满的呜鸣,同样簪花的另外两位也下了马,整个队伍停下来。 周遭欢唿声渐渐放低,围观的人们有的盯着齐辂手中玉簪,有的望着酒楼门口,也有不明就里之人正向身边的人打听,更有好事者发出古怪的笑声起闹。 暂时歇业的说书人,甚至已经在脑中编织着新的话本。 暖阳无声洒下,街口吹来的风带着清浅花香,是春日特有的温柔。 酒楼门口,一双云头缎履跨过漆面斑驳的门槛,眨眼便被一袭海棠红的裙浪卷覆。 萧青鸾大步跨过门槛,彩绘门梁投下的暗影移过她的容颜,明艷的小脸全然沐在暖阳下。 「还我。」萧青鸾朝齐辂伸出手,雪腕上掐着一圈赤金花丝镯,衬得她皓腕细腻如霜雪。 在女子中,她身量算高挑的,可齐辂身形修长,她须得扬起下颚,才能同他对视。 暖阳落在他阔直的肩头,有些炫目,萧青鸾长睫颤动,凤眸微微眯起。 「完璧奉还。」齐辂心下好奇,面上却一派温润,并未唐突。 他姿态谦和,俨然是书上描绘出的,最标准的世家公子。 简单的一句话,一抬手,萧青鸾清晰地听到围观女子们的吸气声。 闻声,萧青鸾眸光微闪,傲慢的眼神险些维持不住。 原来传言并未骗人,他也曾有这般温润如玉的时候,只不过,在遇上她之前。 萧青鸾轻哼一声,移开视线,全然不在意周遭探究的目光,抬脚便往长街上走。 听到身后茜桃、翠翘气喘吁吁的声音,萧青鸾朗声吐出一个字:「赏!」 话音落时,她正好经过他身侧。 温柔和煦的春风徐徐,海棠红裙摆外笼着的轻雪薄纱轻柔拂动,贴上他天青色衣摆,只一息,便拉开距离,干脆利落。 此时,谢冰若从门口快步走出来,双颊嫣红,几乎要喘不上气。 酒楼掌柜冲着萧青鸾离开的方向跪下,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跪下。 第12页 齐辂仿佛听不到他们口里说的是什么,愣愣望着萧青鸾的背影,脑中全是梦中描摹无数次的眸子。 「表……表哥。」 齐辂此刻的眼神,是谢冰若从未见过的,无边的恐慌袭来,洪水般把她的心往深处溺沉。 「她是谁?」齐辂轻问,语气不悲不喜,似只是随口一问。 谢冰若唇瓣颤抖着,咬了咬唇,勉强镇定下来:「长公主殿下。」 「表哥,我们可以回府吗?」谢冰若几乎要哭出来,伸手想拉齐辂的衣袖,可察觉到众人的注视,还没挨到,又缩回来。 她要求姨母快些定下婚期,只要成了亲,她就什么再不必担惊受怕。 人群自觉让出一条道,萧青鸾走到斜对面,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驶向街口,她一次也不曾回头。 齐辂望着马车驶动,眸光在晃动的窗帷上顿了顿,清湛的眸底漾出难以察觉的兴味。 车窗锦帷上,绣着艷丽的龙爪花。 第8章 欺负 簪花游街的主角,本就是状元郎季长禄,齐辂心下想着事,拱手致歉,没再相陪。 回府路上,齐辂脑中反反覆覆想着那锦帷上的龙爪花。 上回在青菱河畔,见到的也是这辆马车,原来那位把齐轲打落青菱河,让齐轲好一阵没脸去花楼寻欢的玉质少年,生得这般模样。 还有上元夜,国师府外大樟树上垂下的一角红裙,迎着篝火逃向巷口的纤长背影。 跟踪他的人,功夫不弱,兜了几圈才甩掉,是保护她的暗卫吧,这就能解释得通了。 所以,马车经过他身侧时,他察觉有人盯着他,并不是错觉。 晃动的龙爪花锦帷里边藏着的,正是今日的长公主。 世人口中嚣张跋扈的长公主,竟是月夜偷偷火烧国师府的小姑娘,再想到前些日子的流言,齐辂心中一片清明。 长公主烧国师府并不是闹着玩,她是故意烧掉固元汤里最重要的药材。 固元汤里有什么问题?她为何不能直接同圣上言明? 最难解的是,齐辂很确定,今日之前,并未同她真正打过照面,可她为何屡屡出现在他梦境里? 「辂表哥。」坐在对首的谢冰若见齐辂想得入神,一言不发,紧紧捏着帕子轻唤。 思绪被打断,齐辂眸光淡漠扫过去:「什么?」 听到他语气中的不悦,谢冰若纤弱的身形微颤,杏眸盈着水光,定定凝着齐辂:「金殿传胪,表哥高中探花,冰若喜不自禁,可表哥就没有什么话想同我说吗?」 神思渐渐平定,齐辂指腹虚虚捻动了一下,想了想,问:「表妹为何会同长公主在一起?」 他语气淡然,却是很认真地在问。 可他问出的话,同谢冰若想听到的,几乎毫不相干。 听到心口裂开的声音,谢冰若眸中泪滴滚落眼睫:「表哥,我不明白,整个江南,甚至京城,人人皆知齐家四公子温润如玉,举世无双,可为何你待我总是不冷不热,待家中任何人都不亲近?」 「他们是你至亲之人,而我,一直等着你开口,婚事乃外祖母所定,可我是真心仰慕表哥,我想嫁给你啊,齐辂。」 「旁人眼中的齐四公子,是父亲和外祖希望我做到的,表妹仰慕的是外人眼中的齐四公子,却并不是齐辂。」齐辂浅笑,眸中却无一丝温度,只有淡漠,「我会向母亲请罪,取消婚约。」 大哥齐轩身子弱,才学平庸。 二姐齐轶嫁的是定北大营副将,二姐夫宠妾灭妻,二姐心灰意冷,同齐家少有往来。 三哥齐轲,更是指望不上。 所以,齐氏一族的兴旺,全都寄在他一人肩上。 想起数九寒天,他因贪玩,被罚跪在大雪中背书,冻得晕过去,第二天也照样早起读书,心里倒不再觉得苦。 以为做得够好,便是最简单的应对方式,没想到也有麻烦,比如这桩婚事。 回到书房,齐辂翻出五妹夫霍敬臣给的北疆舆图,清肃的眉眼舒展开来。 五妹齐淑是府中唯一的庶出,五妹夫只是从四品的中郎将,性情耿直,不讨齐家上下喜欢,却是齐辂唯一愿多说几句话之人。 翌日一早,谢冰若仍是最早去正院请安,齐夫人用早膳时,她便在一旁布菜,很是妥帖。 齐夫人拭了拭唇角,笑着问:「昨日你和齐辂一同回府,他可有提起你们的亲事?你们是怎么打算的?」 一句话问得谢冰若心酸不已,她唇瓣翕动,半晌没发出声,自顾自低下头去遮掩。 齐夫人没多想,只当她脸皮薄:「姨母知道你这丫头脸皮薄,待会儿齐辂来,我亲自问他,你也在屏风后头听听。」 正房摆着的是一架双面绣座屏,不透亮,站在后面,一点儿瞧不出。 齐辂行礼请安,刚站直,正要同齐夫人说婚约之事,不料齐夫人先开了口:「齐辂,你已高中探花,冰若丫头等了你两年,你二人的婚事,你怎么打算?婚期是安排在开春,还是秋后?你说个时间,母亲好给你们挑日子。」 「劳母亲忧心,齐辂适才正要向母亲请罪。」齐辂撩起衣摆,双膝跪地,嵴背挺得笔直,定定望着一脸惊愕的齐夫人,「母亲,齐辂尚无功名,不想成亲,亦不敢耽搁表妹,欲取消婚约,求母亲成全。」 第13页 屏风后,谢冰若已然泣不成声,不顾齐夫人的叮嘱,冲出来,伏在齐夫人膝头哭喊:「姨母,求您送我回江南吧,冰若不嫁人,只愿常伴外祖母身边。」 齐夫人气得面色铁青,一面轻拍谢冰若的背安抚,一面呵斥齐辂:「你真是我的好儿子,齐家没你这样背信弃义之人!去祠堂里跪着,向列祖列宗忏悔!反省三日,谁也不许探视!」 若如此便能解除婚约,他愿意跪。 齐辂叩拜:「谢母亲。」 之后,看也未看谢冰若一眼,义无反顾向祠堂走去。 原以为,跪满三日,便能了却此事。 可第二日天未亮,行川便把他扶了回去,沐洗更衣,去参加御赐的琼林宴。 还没到琼花盛开的时节,可御花园琼林苑中,却是花开烂漫,柔如云,皎若玉。 日光晴曛,萧青鸾站在揽香阁最高处,凭栏望着琼花林中的新科进士们。 只一眼,便瞧见洁白琼花树下,一道天青色身影,长身而立。 他身边还站着一人,一身云山蓝长衫,嵴骨微微前屈,看起来不像是季长禄。 萧青鸾指尖捏着一枝琼花把玩,托腮望着,嫣红的唇被挤得微微嘟起,明艷的小脸难得露出一丝可爱娇俏。 此人是哪位新进士?看起来姿仪平庸,不像是齐辂会与之相交之人。 正好奇着,那人忽然抬手,朝齐辂身前勐推了一下。 许是齐辂也没想到他会这样,竟被推得踉跄两步,嵴背撞上琼花树,双膝微颤,险些跪下来。 枝头琼花被撞落不少,纷纷扬扬洒在他肩头,又轻柔擦过他衣摆,飘落在地,似落了一身轻雪。 他一手撑住树干站直,望着那人,眉心微拧。 另一侧有人听到动静过来相劝,那人嘴里嚷着什么,向齐辂靠近,又被人拉开,场面有些不好看。 萧青鸾站直身子,凤眸往齐辂腿上落了落,眸光一沉,总觉得哪里不对。 虽没见过齐辂出手,可她依稀记得,齐辂是习过武的,不该是这样一推就倒。 不管是哪里不对,总不至于有人狗胆包天,敢在她的地界欺负人,欺负的,还是她萧青鸾曾经喜欢过的人。 有些人,即便她不要了,也不是谁都能欺负的。 手中琼花花枝被她随手扔到栏杆外,洁白花瓣飘散在下面碧汪汪的草甸上,萧青鸾稍稍提起胭脂色罗裙,挽住描金云绡披帛,快步朝下跑去。 花林里起了争执,新进士们纷纷围过去看热闹,倒没人发现萧青鸾。 被新科进士们挡住,萧青鸾倒也不着急,听到里头一道陌生的嗓音提到她,她索性站在外头,再听听看。 林间花树下,齐辂沖季长禄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担心,转而沖眼前的同年解释:「兄台误会,齐辂对长公主殿下并无非分之想。」 「呵,你说没想就没想?」陆信气不过,怎么看齐辂都不顺眼。 好多人都议论说,若不是齐辂生得太俊,状元就该是齐辂的。 这人才学比他好也就罢了,命还出奇的好,他屡屡求见长公主,都被拒之门外,齐辂游个街,竟然好巧不巧接住长公主不甚遗落的玉簪。 他生得这般俊,长街上的年轻姑娘们都看直了眼,难保长公主不心动,他决不能让这人坏了他好事。 若他做了驸马,就能仰仗长公主的势,成功过继到伯父名下,成为定国公世子。 想到这里,他继续嚷嚷:「你们别被他骗了,看着温润清朗,私下里不定算计什么呢!」 随即,他指着齐辂,趾高气昂道:「你若真没这心思,就指天盟誓,说你绝不会靠近长公主殿下半步!」 齐辂无奈牵唇,笑得勉强,有些头疼,温润的壳子果真是负累,若非不想连累齐府名声,他早已将此人的下巴卸下来。 过于聒噪了。 他动了动手腕,终于按捺住。 「你少说两句吧,被长公主听见,你不要命了?」有关系亲近的朋友好言相劝。 陆信侧首沖了他一句:「你就是胆子小,不成事,长公主还没来呢,有什么好怕的?」 人群中,茜桃、翠翘悄然噼开道,众人皆惊得不敢出声,只陆信一人背对着她,只听萧青鸾道:「本宫这不是来了?」 闻言,陆信身子登时僵直,木头似地转过身,两股战战,不知该跪,还是该解释。 「本宫道是谁在此大放厥词,原来是陆副尉之子,本宫是不是早让人跟你说过,别再到本宫跟前碍眼?」萧青鸾笑望着陆信,缓缓踱着步,清越的嗓音抑扬顿挫,每一下都似鼓点敲在陆信支离破碎的心口。 「哦,你方才还说什么来着?让齐探花不许靠近本宫半步?」萧青鸾微微欠身,故作懵懂问他。 陆信吓得双腿发软,急急上前一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躬身求饶:「小的该死,一时情急,出言不逊,请长公主恕罪!」 「来人,他再胆敢靠近本宫半步,给我剁了他的脚!」 顿时,陆信扑通跪地,哑着嗓子,再不敢出声。 终于清静,萧青鸾转向齐辂,眸光扫过他天青色长衫衣摆,又抬眸望着他,状若无意问:「齐探花的腿是怎么回事?」 「不是我干的!」 齐辂有些错愕,刚要回应,跪在一旁的陆信已经喊出声来,语气惶然。 第14页 「本宫问你了吗?」萧青鸾清越中带着丝丝慵倦的嗓音,忽而一凌,「掌嘴!」 第9章 婚约 翠翘上前一步,刚抬手,便被茜桃拉住。 「公主,听说定国公有意过继陆信,为其请封世子之位。」定国公如今虽深居简出,可军中不少将军都尉都是他带出来的,余威仍在,茜桃怕萧青鸾一时冲动,事后会后悔,「请公主三思。」 她声音压得低,萧青鸾听得清楚,陆信竖起耳朵也听到零星几个字眼。 茜桃话音刚落,他就顺杆往上爬,哀求:「求长公主殿下看在草民伯父定国公的面上,饶了草民这次,陆信再也不敢了!」 「本宫自是敬重定国公,可是,本宫怎么听说,你的父亲陆副尉曾向定国公提过数次,要把你过继给定国公为嗣,皆被拒绝。」陆信父子的打算,萧青鸾心里明镜似的,她并不认为陆信能入得了定国公的眼。 「你四处散播谣言,莫非是笃定国公府公子再也找不回来?」萧青鸾眉眼含笑望着他,秾丽的容色更增妩艷,「你是怎么确定的?若告诉本宫,本宫就免你掌嘴之刑,下回见着定国公,本宫也好说与他听听。」 一番话,说得陆信面色煞白,瞪大眼睛望着萧青鸾,眼神惊恐,大声嚷道:「我不知道!我没说他找不回来!」 不过是吓唬吓唬他,没想到陆信心比天高,胆子却丁点大,吓成这般。 萧青鸾摆摆手:「真是无趣,拖下去。」 望着陆信被拖走,齐辂脑中仍想着他刚才的反应,陆信的反应有些反常。 「摆宴!」萧青鸾一声令下,一众宫婢施施然上前来,引着新进士们去揽香阁。 齐辂微微侧眸,抬手拂去肩头落着的皎白琼花。 随即,同季长禄对视一眼,走到萧青鸾近前,躬身行礼,风姿翩然:「齐辂谢长公主解围。」 他走动时,萧青鸾的眸光特意落在他腿上,似乎又没什么异常,难道她看错了? 见她没应,齐辂只当她懒得回应,僵持一瞬,便站直身子,准备同季长禄一道去揽香阁。 刚走一步,又被萧青鸾唤住:「站住!」 萧青鸾胭脂红的裙摆翻旋如浪,急急站到齐辂身前,仰面望着齐辂,颐指气使道:「本宫问你话呢!」 什么话? 被她明灿的凤眸盯着,那样清晰,那样近,齐辂有一瞬的怔愣和茫然。 继而,思绪飞转,很快明白过来,她在问他的腿。 她是怎么发现他的腿有异样的?她堂堂长公主,竟会躲在暗处观察他? 齐辂想不明白。 他同她应是极陌生的,可她待他的态度,却不那么简单,难以捉摸。 「有劳长公主殿下记挂,齐辂的腿并无不适。」齐辂拱手施礼,「草民先行告退。」 「走吧走吧,只要不是在在琼林苑受伤,本宫才懒得管。」萧青鸾一脸疏离道。 言罢,越过齐辂,沿着林间羊肠□□,大步朝揽香阁走去。 琼花洁白葳蕤,皎皎如月华,春日暖阳穿过花枝,点点碎光洒落在她潋滟如涟漪的裙摆上,风华绝世。 「齐兄。」季长禄缓步走在齐辂身侧,眸光从走远的萧青鸾身上收回来,落在齐辂面上,奇道,「你跟长公主究竟是熟,还是不熟?我怎么看不懂呢?」 闻言,齐辂哑然,无奈一笑,「不瞒季兄,我跟你一样,也只是第二次见到长公主。」 「是吗?我还以为……」季长禄没说完,转了话锋,「记得曾听齐兄提起过,你是有婚约在身的,若不想被捉去公主府做驸马,还是早早定下婚期,交换庚帖为好。」 长公主待齐辂,似乎比旁人多了一分上心,劝齐辂履行婚约倒是其次,他更怕齐辂被长公主抢了去,会断送前程。 说话间,二人已出了林子,眼前便是揽香阁,齐辂微微摇头,没再多做解释。 摆宴的空档,萧青鸾悄然召来燕七:「去打听打听,齐探花昨日可有受伤,是怎么受的伤。」 比起齐辂的话,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直觉,簪花游街后,一定发生过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宴罢人散,揽香阁中酒气尚未散尽,不好闻。 琼花林中,花香清雅芳馥,萧青鸾仰着头,细细打量着花枝,时而折下一枝开得最艷的,转手便递给茜桃替她拿着。 「公主,已经很多了。」茜桃抱着一大簇花枝,凑到萧青鸾面前提醒。 萧青鸾一侧眸,见她怀中花枝实在多,遮去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忍不住笑出声来。 「走吧,左右也是躲不过。」 到了坤羽宫,没说上五句话,果不其然,薛皇后便把话题扯到琼林宴上。 「怎么样?今日琼林宴上,青鸾可有相中的新进士?」 相中?萧青鸾笑靥明灿,拿起桌上内务府新送来,给薛皇后腹中皇儿的小玩意,不在意道:「没一个能看的。」 其实,她根本没留意,不相干的人,是扁是圆她一点都不关心。 「满园才俊,就没一个能让你喜欢的?」薛皇后很是诧异,这跟她想像的不太一样,「别的且不说,状元郎季长禄清儒睿智,相貌虽不算极出挑,可也不差,家中已有妻室也不打紧,只要你能相中,我让圣上下旨,赐他们和离,再给你们赐婚,前朝也不是没有先例。」 第15页 一席话,听得萧青鸾心口砰砰直跳,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张扬跋扈了,没想到皇兄皇嫂为了快点找个人管她,能这么豁得出去。 前世,齐辂只是有婚约在身,她坏了人家的姻缘,都落得伤身伤心。 眼下季长禄可是成了亲的,她要是强令人家和离,想必季长禄提剑杀了她的心都有,关键是,她也不喜欢季长禄啊。 「皇嫂,能管住我的人,恐怕还没生出来。」萧青鸾哭笑不得,「你和皇兄就别替我操心了,我现在是长公主,将来是侄儿的皇姑姑,没有驸马,过得还更逍遥。」 闻言,薛皇后下意识摸摸小腹,甚至能感觉到皇儿在腹中踢了她一下。 是被皇姑姑的话吓着了吗? 这小姑奶奶让圣上头疼还不够,他日若没了圣上约束,她的皇儿哪里治得住这等天不怕地不怕的皇姑姑? 不行,驸马还是早定早好,兴许等青鸾成了亲,做了母亲,便会收敛。 「你一日没定驸马,圣上惦着,我这心里也不踏实,几日不曾睡好,你就当体谅一下皇嫂身子重,不宜思虑过重?」薛皇后嘆了口气,语重心长,「你不喜欢季状元,那探花郎齐辂呢?我听说他曾捡了你的玉簪,今日你为了替他出气,还让人打了陆都尉的儿子陆信。」 「皇嫂,您别乱点鸳鸯谱了,齐探花已有婚约,我对别人的东西可没兴趣,打陆信只是顺手的事儿,他总往公主府凑,我早想教训他了。」萧青鸾义正言辞,半点没心虚,凤眸明澈望着薛皇后。 心下想起一人,若找到那人,她愿意将就,暂时就不会再让皇嫂操心了。 萧青鸾挽住薛皇后的手臂,笑靥如花,娇声道:「皇嫂,其实我心中已有人选,只是他躲着我,等我找到人,立马带来给你看看!」 上元夜,那位戴狐狸面具,身形酷似齐辂的人,她一定要找到。 「当真?」薛皇后眼前一亮,眸中满是欣喜。 眼看有眉目,她稍稍放下心来,轻拍萧青鸾的手背,提起一件旧事:「若定国公府的小公子没走丢,你的亲事呀,在就该定下了。」 萧青鸾微微挑眉,没听懂,愣愣望着薛皇后。 「当年甄家,哎,不提也罢。你应当知道,定国公府上没有正室夫人,只一位妾室,乃是甄家女,罪臣之妹,这些年母后一心礼佛,许多人都不记得,国公府妾室甄氏是母后的手帕交。」 说到此处,薛皇后有些怅然,对上萧青鸾好奇的眼神,她浅浅饮了一口花茶。 望着案上花觚里新供养的琼花,继续:「母后不介意甄氏身份,怀着你时,曾同甄氏约定,若生下公主,便将你下嫁于甄氏膝下的小公子,也是国公府唯一的子嗣陆修。」 后面的,不用她说,萧青鸾也知道,她一岁那年的上元夜,小公子陆修,定国公准备请封世子的承爵之人,走丢了,极有可能被拐子拐了去。 前世,直到定国公去世,国公府一朝没落,陆修也没找回来。 只是没想到,她与那位小公子,也曾有过婚约。 从坤羽宫出来,萧青鸾还带走了一叠画像,皇嫂对于她是不是真的要找人,还是将信将疑啊,显然不容她煳弄。 带着画像回到公主府,萧青鸾立马给丢在一旁,召来燕七:「打听得如何?他的腿,到底有没有事?」 「禀公主,属下已打听清楚,齐探花的腿并未受伤,只是昨日他向齐夫人请求,取消同谢姑娘的婚约,被齐夫人责罚,在祠堂跪了一日一夜,早上赴宴前才起身。」 取消婚约? 萧青鸾狠狠吃了一惊,他中了探花,不是该欢欢喜喜求娶谢冰若吗?为何宁肯被责罚,也要退亲? 正思忖着,又听燕七继续禀报:「还有一事,属下探查之时发现,齐探花的武功路数,同上元夜戴着狐狸面具,替公主烧掉香囊之人一样.那晚属下跟丢的人,正是齐探花。」 第10章 榻边 「你说什么?」萧青鸾凤眸圆睁,手中湖笔跌落雪纸,滚了滚,停住,留下一串乱糟糟的墨迹。 提笔写字是为静心,这下可好,字乱了,心更是静不下来。 燕七又重复了一遍。 恭顺的禀报落在耳侧,萧青鸾脑子嗡嗡作响。 所以,那晚齐辂亲眼看着她火烧国师府,悄悄跟着她,把她无意中落下的香囊丢进巷口篝火,哄那小女娃把狐狸面具给了他。 可齐辂并不认识她,为何会跟踪她,还暗地里帮她善后? 萧青鸾想了半宿,抵不住困意睡去,也未想通缘由。 晨起,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细润地敲在美人蕉翠碧的叶片上,没个消停。 细密的雨丝缠绵在朦胧天地间,萧青鸾打开窗棂,任湿漉漉的风吹动她墨发、雪袖、红裙。 坐在临窗的琴案边,随意弹奏一曲,弹的是她最熟悉的曲子。 忽而,一声极不和谐的琴音,突兀地敲在耳侧。 她竟然弹错了一个音,因为齐辂。 脑中一遍遍想着昨日燕七禀的话,她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却想不起来,思绪春雨般交织着,理不清。 「翠翘,把昨日带回的画像拿来。」萧青鸾吩咐。 站起身,雪袖柔柔拂过绷直的琴弦,萧青鸾亲手把琴收回匣中,把心口理不清的思绪也一道封存。 第16页 翻看画像时,萧青鸾秀长的细眉时而颦蹙,时而舒展,挑出一页放在另一侧,没看上的就随手扔在案边地砖上。 待厚厚的画像见底,地砖上已铺陈大片画纸,另一侧案头约莫有十张。 「把人叫来。」萧青鸾纤指一伸,捏住那薄薄几张画纸递给翠翘。 翠翘不明白,公主昨日把画像带回来时,明明很勉强,今日怎么突然就转了性。 「可外面正下着雨呢。」翠翘扫了一眼窗外雨势,说大不大,总归没晴日便宜。 萧青鸾正在兴头上,闻言,身形微微往后靠了靠,倚着绵软的迎枕,凤眸微微敛起,似锦绣堆里养出的猫主子,慵倦而贵气。 「皇兄因下雨免过朝会吗?」萧青鸾秀眉微挑,身形动了动,裙摆下的长腿也缩上椅圈里,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着。 笼着薄纱的红罗裙迎风而动,繁复而靡丽,着细绫袜的足尖时隐时现。 翠翘望了一眼自家主子,暗暗咋舌,主子若非身份贵重,性子又张扬些,哪里需要挑选驸马?公侯之家的贵公子们,怕是争着抢着要娶回去。 刚用过午膳,翠翘进来禀报,画上那几个人都到齐了,正在花厅候着。 萧青鸾忍着睏倦,去花厅扫了一眼,一众锦衣公子起身行礼,各个身量修长,可她总觉少了些什么。 「那几身天青色长衫,叫他们换上,随他们在园中活动。」萧青鸾轻轻揉了揉睏倦的眼皮,「本宫先去歇会儿。」 换上同一色的长衫,被带到园子里,几位公子窃窃私语了一阵,谁也不明白长公主想做什么。 睡了小半个时辰,萧青鸾终于清醒。 雨已停歇,可园中花草树植仍在滴水,走在小径上,一不留神,鞋履还会沾上泥污。 看到他们稍显狼狈的模样,萧青鸾明白,即使给他们穿上齐辂最喜欢的颜色,站在齐辂曾待过的地方,他们也半点不像齐辂。 可惜,她以为酷似齐辂的那个人,实际上却是齐辂本人。 最晚上巳节前,皇嫂定是要再问起的,到时她如何回应? 园中被冷落许久的公子,有的殷勤,有的躲闪。 萧青鸾只觉乏味,她何时需要这般委屈自己了? 言罢,她霍然起身,朝园外走去:「送他们出去,园子重新洒扫。」 回到寝屋,茜桃奉上热茶,打量着萧青鸾的脸色,温声劝:「公主不必忧心,皇后娘娘不是说您自小同定国公府的小公子有婚约么?下回娘娘若再问起,您自可用婚约暂且挡一挡。」 婚约? 两个字如引信,倏而将萧青鸾按下的思绪炸开。 她想起来忘的是什么事了,燕七说,齐辂向齐夫人请求取消婚约! 他跟踪她,无缘无故帮她。 宁可被罚跪祠堂,也执意不娶谢冰若。 萧青鸾一口心忽而窜到嗓子眼,莫非齐辂和她一样,也拥有前世的记忆? 一定是! 阴雨天,天色暗的早。 茜桃没察觉到她的异样,正要问她何时传膳。 忽然,萧青鸾沖茜桃摆摆手:「你先出去,本宫有事吩咐燕七。」 茜桃出去,不多时,燕七进来。 「燕七,本宫要见齐辂,不能让人发现。」 不让人发现,把齐辂带进公主府?这个难度,燕七并不认为自己能挑战成功。 「属下可以带公主去齐府,保证神不知鬼不觉。」燕七说出自己的想法。 齐府那些普通护院,对燕七来说,跟木头桩子无异。 沐洗过后,换上寝衣,齐辂走出盥室。 进寝屋前,沖行川吩咐了一句:「去书房,替我把案上未看完的兵书取来。」 「是!」行川应声,即刻朝书房走。 齐辂推开房门,抬脚走进寝屋。 绕过屏风,脚步骤然顿住,一贯清肃的眸子惊起巨大波澜。 「很惊讶吗?」坐在榻边的萧青鸾,笑靥明灿,缓缓站起身,凤眸凝着他,「齐辂,我说过,你我两不相欠,既已重来,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你不必管我的事,也不必因我取消同谢姑娘的婚约。」 齐辂听得莫名,心口被一股说不出的情绪揪起。 她在说什么? 他们不过数面之缘,因特别留意过,她说的每句话,他都揣摩过,可她何时说过两不相欠了? 重来?难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 齐辂垂眸看了看身上寝衣,又抬眸望着她毫不在意的模样,嵴骨微微起了一层凉意,她对他似乎熟稔到,近乎诡异。 见他看自己的寝衣,似乎有些介意,萧青鸾愣了一下,笑道:「你有哪里是我没见过的?倒也不必如此。」 很简单随意的一句话。 齐辂下意识捏了捏耳垂,遮掩住耳尖的红,面上镇定到他怀疑自己神魂已然出窍。 望着眼前眸光澄艷坦荡的萧青鸾,他竭力稳住心神,去理解她的骇人之语。 第11章 艷媚 竟然没生气? 萧青鸾有些诧异,感觉哪里怪怪的。 但她果然猜对了,齐辂确实带着前世记忆,否则听到她刚才那番话,早该是见鬼一样的表情,而不会是眼前的镇定清肃。 「公子,兵书我拿来了。」行川推开门,同往常一样,风风火火朝屏风走去。 第17页 刚走到屏风侧,身后一阵疾风横扫过来,行川被定在原处。 燕七没想到行川会直接进门,他自己方才又刻意避开,是以出手迟了一瞬。 只一瞬,行川什么都看到了。 「行了,解了他的穴。」萧青鸾沖齐辂挑挑眉,笑意张扬明艷。 她并不在意被齐辂身边的人发现,总之不会传扬出去,至于如何解释,那是齐辂该操心的事。 穴道解开,行川手中捧着的兵书跌落在地,险些砸到脚面,他身形却丝毫微动,仍僵直站在原地。 公子寝屋竟藏着女子,还是长公主! 「你放心,本宫今日不是来叙旧的,只是来取面具。」萧青鸾随手拍拍齐辂的肩,回眸一笑,百媚横生。 「狐狸面具?」齐辂终于开口,嗓音有些涩哑。 今夜她会出现在他内室,是因为知道上元夜戴面具之人是他。 似乎还不止如此,她几乎笃定,他明白她口中说的那些,他从未听说过的事。 究竟哪里出了错?他确定自己从未失忆,至少从记事起,那些重要的事,全都在脑海中。 若他入京前见过长公主,甚至有过任何亏欠或是纠缠,他都不会忘。 可明明他是入京后,才见了她寥寥数面,更多时候是在梦里相见。 听出他语气里一点点的吃惊,萧青鸾心下生出一丝快意。 他没想过,会被她发现吧?更没想到,她也带着记忆。 「对。」萧青鸾点点头,不欲多做纠缠,转而沖行川道,「行川,你知道在哪儿吧,拿来还给本宫,本宫绝不再招惹你家公子。」 闻言,行川更是呆若木鸡,看看长公主,又看看齐辂,震惊又茫然。 那面具真是女子的,而且还是长公主的! 长公主和公子,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公子才来京城多久?果然是闷声办大事的人。 难怪公子执意同表小姐解除婚约,该不会是长公主要求的?要不,人能追到家中来了!而且还是直接出入内室,可了不得! 若让旁人知晓,公子的仕途也算完了。 一定是长公主苦苦相逼,行川想着想着,眼眶发红,咬牙忍着泪回道:「行川知道,这就去取来,只求长公主放过公子。」 说完,怕萧青鸾反悔似的,拔腿就往外跑。 虽急得什么似的,却还不忘了把房门紧紧合上,唯恐坏了自家公子清誉。 齐辂默然片刻,心中虽有许多不解,却已接受事实,长公主确实对他很是熟识,甚至对他身边的小厮也熟悉。 两不相欠,重来,你有哪里是我不曾见过的? 她方才说的话,织成细密的网,紧紧缚住他心口,齐辂张了张嘴,许多疑问涌至唇畔,终于还是咽回去。 「这么多年,总是这样无话可说,如今谁也不必勉强,齐辂,你可以欢欢喜喜去娶谢姑娘。」萧青鸾顿了顿,皙白明艷的小脸,莹着极夺目的光彩,「我让皇兄下旨给你们赐婚添添喜气。」 第 一回生出这想法时,心口还会痛,此时说出口,却并无什么特别的感觉。 终究不会再有交集,她便洒脱些,做那个首先放手之人。 「多谢长公主美意,可是不必了。」齐辂斟酌着措辞,语气淡然,负于身后的指骨微微攥紧,「既是两不相欠,也请长公主说到做到,勿要干涉齐辂的亲事。」 闻言,萧青鸾愣了愣,她一直想让皇兄下旨赐婚,便是存着补偿齐辂和谢冰若的心思,齐辂这么一说,似乎很对。 说好两不相欠,齐辂也不需要,若她执意如此,倒显得她欠他更多似的。 「随你。」萧青鸾很无所谓。 行川取来面具,双手奉给萧青鸾。 原本没在意的面具,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牵绊,因着那些想不明白的事,齐辂莫名想留下,却想不出理由。 只能眼看着萧青鸾戴上面具,如上元夜一样,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背影,潇洒利落地随燕七没入沉沉夜色里。 「唿,吓死我的!」看不到人影,行川才长长舒了口气,同情又担心地望着齐辂,「公子,您是怎么招惹上长公主的?她不会再来了吧?」 齐辂没应,闭上眼,那双明灿的凤眸在脑海中清晰秾艷。 「行川,我平日里有梦行症吗?」齐辂睁开眼,疑惑开口。 「没有啊。」行川更困惑,「公子为何这般问?」 看来,不是他梦中做了什么孽。 「去打听一下长公主,看她可曾去过江南。」 「公子!」行川急了,公子不躲着,还上赶着去打听? 「叫逐风来。」齐辂忽而有些心浮气躁,几乎要失控。 懂事起,他已鲜少如此沉不住气。 「好,我去,现在就去!」行川欲哭无泪。 内室安静下来,齐辂坐在榻上,鼻端萦着淡淡的脂粉香,不甜腻,清雅自然,如沐花间林下。 是她身上的香气。 手中兵书许久不曾翻动,齐辂移开视线,往她坐过的榻边位置落了落,眸光一闪,似被灼了一下。 在她眼中,他们究竟有过怎样的牵绊,才让她能够坦然自若地坐在他的榻上? 忽而,他把兵书丢到一边,合衣睡下。 今日之前,他总刻意晚睡,希望一切能恢復如常,不会无端梦到那双凤眸。 第18页 可今日,他合上眼,心下藏着浓烈的期许,若她说的那些是真的,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 依旧是重重迷雾,齐辂不躲不避,往前走去,吉乐响起,周遭迷雾顿散,霍然开朗。 他端坐马背上,身前簪花,经过一间酒楼。 又是这间酒楼,他曾梦到过,也曾真正从楼下走过,接住她的玉簪。 齐辂想抬头,看看二楼窗口位置,身体却不受控制。 骤然一片骚乱,他被突然出现的侍卫围困,酒楼门口走出一道艷丽身影,容色秾丽,神态张扬:「把他带回公主府!」 画面一转,他又置身一处陈设富丽的宫宇,临窗置着一张软塌,似是女子寝屋。 「你们读书人最是清傲,把名节看得比命都重。」 齐辂循声望去,心口一窒。 美人榻上,绣垫软枕,长公主着一身合欢红的寝衣,衣料柔软服帖,勾勒出她窈窕身形。 她笑靥明灿,姿态雍容,翘起的足尖勾着一只合欢红绣金色龙爪花的软鞋,玉质纤足上下轻晃,软鞋悬在足尖,盪呀盪,降落未落。 「明日本宫名声坏了,你可不能不负责的。」长公主笑着,仰头就着精巧的小持壶浅饮一口,酒意醺然,缓缓爬上她皙白细腻的双颊,艷媚娇飒。 「请公主殿下放臣离开。」齐辂听到自己拒绝。 长公主竟当街抢亲?齐辂愤然,世间怎会有如此不成体统的女子! 他握紧掌心,空有一身武艺,面对圣上最宠爱的长公主,不可奈何。 不行,他绝不能坐以待毙,他不要做驸马,也不要和这个寡廉鲜耻的女子有任何牵扯。 蓦地,他睁开眼,望着灰暗的帐顶,额间凝着细密汗意。 原来是梦。 真的只是梦吗?可若不是,他为何只能在梦里才能看到这些,脑中没有任何记忆? 「公子,属下打听过了,长公主从未离开过京城。」行风禀报。 齐辂摆摆手,收拾好从翰林院带回的书册,起身离开书房,神色恹恹:「知道了,不必再查。」 长公主府,萧青鸾同容筝二人在园中,她抚琴,容筝弹箜篌,半日转瞬便过去。 吩咐了茜桃亲自带人送容筝回去,萧青鸾正要回房,却见翠翘立在廊下,一脸不忿。 「谁惹咱们翠翘姑娘生气了?」萧青鸾笑问。 翠翘跺了跺脚,上前,气鼓鼓道:「公主,昨日那起子嘴碎的坏胚子,竟然在外头编排公主,说公主喜怒无常,最是难伺候,公主可要重重责罚他们!」 「罚他们做什么?他们说的也没错呀。」萧青鸾这会子心情好,并不在意,更何况,她并不需要那些人亲近她,畏惧她,远着她,倒是更清净。 因着此事,薛皇后召她入宫,萧青鸾带着许多新搜罗的小孩玩的木雕,一併带入宫中。 「听说你让人冒着雨去公主府,又是换衣,又是冷落,磋磨半日,还是一个也没瞧上?」一想到萧励的脸色,薛皇后只觉脑仁疼得紧,「没瞧上也罢,你先前说的那个人呢,可找着了?」 整个后宫,都没有让她这样费心。 来时,萧青鸾早想好了说辞,她挽住薛皇后的臂弯,娇声哄:「皇嫂别骂我,也别动怒,这次我真没胡闹,那个人我找着才知道,原来并没有那么喜欢。兴许我的姻缘偏就应在陆修身上,待过了上巳节,皇嫂替我跟皇兄说说,准我出京去找找?」 第12章 梦萦 去江南宁阳府总得想个由头,先前她一直没想到,陆修的名头倒是正得用。 薛皇后头更疼了,青鸾说是为了去找陆修,她却不敢信。 「定国公找了十几年没找着,你从未出过京城,去哪儿寻?」薛皇后不敢随便应承,「你想出京游玩,同我说没用,得圣上应允才成。」 「皇嫂。」萧青鸾嗓音放得更软,殷切地望着薛皇后,希望薛皇后至少答应帮她劝劝皇兄。 可不管她怎么缠,都没用。 圣上令齐辂为翰林院侍读兼吏部员外郎,官居正五品,和状元季长禄一样品阶,都是新科进士中头一份的。 齐太傅令齐夫人备家宴庆祝,齐夫人心里气还没消,负气应下。 除二姑奶奶齐轶藉故没回来,其他人皆到场,连五姑爷霍敬臣也特意请假,从定北大营回来,携齐淑回府。 「恭喜四哥!」霍敬臣没用酒杯,端起碗,倒上一碗酒,敬齐辂。 满满一碗酒说喝就喝,面上笑意诚挚。 「行了,坐下吃饭,别把营中沾的匪气带回来,齐轲就是被你带坏的。」齐夫人对齐淑夫妇,素来不留情面。 立在她身后的樊姨娘,眼中泛着泪,向齐太傅求助,齐太傅却避开她的视线,什么也没说。 一杯酒下肚,肺腑升起灼烧感,齐辂放下酒杯,沖齐夫人拱手道:「敬臣性情率直,母亲勿怪,既然母亲心情不悦,齐辂便带敬臣出去吃。」 「齐辂,你休要放肆,先是高中探花要退亲,害得冰若大病一场,今日又对为娘不敬,不怕御史参你一本吗?」齐夫人站起身,气得身子微微发抖。 「夫人,今日大家齐聚,是为辂儿庆祝,你少说几句吧。」齐太傅微微嘆息,他朝事繁忙,家中几个孩子都是夫人照看大了。 老三齐轲自小不成器,夫人怕辂儿跟着学,就送去江南教养,齐太傅还特意替他延请名师。 第19页 辂儿一表人才,又高中探花,被圣上器重,夫人该高兴才是,却越发严苛,齐太傅就怕夫人对齐辂过于苛刻,反而把孩子越逼越远。 「我可以不说。」齐夫人冷着脸,岁月留下的痕迹板在脸上,她轻轻拍了拍身侧谢冰若苍白消瘦的手,望向齐辂,「除非齐辂依照婚约,娶冰若进门。」 「母亲。」齐辂嗓音淡漠,唤着本该是最亲近的人,却没有一丝温度,唇角稍稍扬起,带着嘲弄,「我自认做到了你们期待的一切,只这桩亲事,我不想任人左右,可不可以?」 厅中烛光摇曳,他颀长的身形定定立着,嵴骨劲直,清傲中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齐淑眼睛红了,她以为齐家只有庶女是不被喜欢的,四哥明明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为何受到最苛刻的对待? 气氛蓦然沉郁,压得人喘不过气,齐轲握着酒杯痛饮一口,龇牙咧嘴道:「娘,四弟已经够好,您就依他一次又如何?也没见您对我生这么大气,要我说,四弟就是做得太好,你们才变本加厉要求他。」 「你闭嘴!」齐夫人沖了齐轲一句,面色却是稍稍缓解了些。 正当齐轲以为插科打诨奏效,能帮齐辂避过风头。 谁知,齐夫人望着齐辂,平静开口:「我不同意,冰若温柔细緻,我就想要她陪伴左右,就想要她做我的儿媳,旁的女子,任你想娶谁,都休想进我齐家门。」 齐辂面上笑意愈深,清肃的眸子愈淡漠,最后一丝希冀也暗淡下去。 他没看齐夫人,眼眸微敛,幽沉落在手中酒杯上,放回食桌边缘:「有时候我真的怀疑,我究竟是不是齐家人。」 话音落下,厅中众人皆是一脸惊骇。 「齐辂!」齐太傅眉心紧蹙,很不认同。 齐夫人指着他,指尖剧烈颤抖:「你……你这个逆子!」 逆子吗?齐辂转身,抬脚便要往外走。 「辂表哥。」谢冰若心口一痛,狠狠咬住下唇,尝到浅浅腥甜,她从齐夫人手下挣脱,提裙跑到齐辂面前,挡在门扇中央,拦住他。 她喘着气,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失态,杏眸盈着泪,质问齐辂:「你执意退亲,是因为长公主吗?她要你退亲,还是,你心悦她?」 长公主? 齐辂愣然,脑中无端忆起近来她屡次入梦的情形,闲卧美人榻,雪足趿软鞋,凤眸明灿,笑颜艷媚,风华无双,耀目似一道光。 心悦长公主?不,他只想弄清楚,她说的两不相欠,究竟是谁欠了谁,欠了什么。 若是真的亏欠,他还清便是,也好叫她莫要再扰人清梦。 可自从那日她来取走面具,他反反覆覆做着同样的梦,再无进展,无处探寻。 或许,他可以该去见见那个人。 「何必牵扯无辜之人?」齐辂扫了她一眼,「你我虽有过婚约,齐辂却从未有一丝冒犯,表妹如此轻贱齐辂,想必也同意退亲,往后只存兄妹之谊,请表妹谨言慎行。」 说罢,不等齐夫人一众回应,大步往外走。 霍敬臣性子直,甚至没顾上同其他人交待一句,嘴里喊着「四哥」,追出去。 夫君和四哥都离开,姨娘说话又不得用,其他人从未把她当个人看,齐淑没有理由留下,回望樊姨娘一眼,急急跟上。 酒楼雅间,另置一桌席酒,齐辂饭菜没吃几口,倒是指尖沾酒,在桌上涂涂画画,同霍敬臣讨论了半宿北疆舆图。 「四哥,窝在京中实在没劲,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回定北大营?」霍敬臣亮晶晶的眼眸,盛着崇拜和惋惜。 他家世寻常,没读过什么书,凭着一把子力气和运道,成为从四品的中郎将,机缘巧合救下落水的齐淑,才能娶到太傅府千金。 可齐辂不同,他功夫好,又熟读兵书,若去军中,定能建功立业。 「北疆确实不甚安定,不过愚兄还有别的事要做,若有一日,北疆起战事,定和敬臣一道上阵杀敌。」齐辂笑道。 深夜回府,府中上下尽数歇息,一派宁和。 正院上房,齐夫人翻来覆去睡不着,翻得齐太傅头疼:「别气啦,辂儿是几个孩子里最争气的,亲事不成,我亲自向岳丈大人赔罪,你何苦强求?」 思量半宿,齐夫人终于忍不住,说出忍了十几年的旧事:「老爷,他再争气,终究不是我生的,若不用婚事拒拘着他,有朝一日他知道真相离开家里,我们这些年的栽培岂不是白费!」 「你说什么?」齐太傅惊得瞪大眼睛,骤然清醒,「辂儿出生时,我亲自守在产房外,咋么不是你生的?你是不是魔怔了!」 「老爷,我们的辂儿早就死了。」齐夫人眼眶一红,扑簌簌落泪,「现在的齐辂,是我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 上巳节连着清明,满朝休沐三日。 头一日去太庙祭祖,萧青鸾规规矩矩和睿王萧劬一起,跟在皇兄萧励身后,举止雍容贵气。 香云裊裊,萧青鸾跪在明黄软垫上叩拜,起身时,抬眸望着壁上先皇的画像,努力去想幼时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关于父皇的记忆。 父皇驾崩时,她还太小,他做的所有事,都被史官记载。 对萧青鸾来说,那些记载,同其他人的传记并无太大区别,唯有一样她记得清楚。 当年太医院院正薛直,是个仁厚博学的医痴,年少成名,二十六七才成亲,向父皇提出对固元汤的质疑,被国师针对,也被父皇不喜。 第20页 没多久,甄直受圣命替吴嫔诊脉,被人发现秽乱宫闱。 此等密辛,连皇兄也不知,萧青鸾得知此事,还是前世有人匿名递状纸,替甄直喊冤。 丑事被捂得严严实实,父皇一气之下降罪甄氏全族,族中男丁流放,女子没入奴籍发卖。 甄直嫁入定国公府的胞妹,也被牵连,纵有定国公护着,太后拦着,也被降旨剥夺诰封,贬妻为妾。 天下人只当是甄直冲撞国师,冒犯天颜。 萧青鸾眸色一沉,倒也没说错,甄直跟吴嫔之事,恐怕正是国师设计。 步出太庙,萧励小心扶着薛皇后,往白玉阶下走。 萧劬比萧青鸾稍稍落后半步,沖萧青鸾笑道:「小王明日约了几位友人打马球,皇妹可要一起去?小王派人接你。」 「不去。」萧青鸾随口拒绝。 「是哪家公子?皇妹竟连最喜爱的马球也不打。」萧劬面上笑得真诚,眼睛滴熘熘转动,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就一定是公子呢?」萧青鸾睥了他一眼,真当没人知道他心里的谋算呢,「本宫劝你还是少往外跑,多看顾些你府上一众姬妾。」 「皇妹此话何意?」萧劬心下微沉,按捺着不悦。 「没什么意思。」萧青鸾快步走下去,不欲打理他。 睿王乃李太妃所生,不管是他,还是他儿子,都讨厌。 萧青鸾随口一提,若睿王对侧妃姬妾多上心,发现他最宠爱的侧妃跟府中侍卫的亲近,想必能少给皇兄添堵。 鱼肚白的浮云被曦光镀上金色光边,拢在静谧的青菱河上。 眠香苑前,停着一辆马车,锦帷换成稍薄一些的细绸,仍绣着嫣红艷丽的龙爪花。 「容筝,东西我都买好了,你看看还缺些什么?」萧青鸾挽着容筝的手臂,从楼里走出来,撩开第二辆马车车帘问她。 「公主,容筝并不懂这些。」容筝生得曼娆,笑容却柔和,让人如沐春风,「茜桃姑娘、翠翘姑娘皆是妥帖之人,自然周全。」 可是不一样啊,要去拜祭的,是你的亲生父亲。 萧青鸾没办法告诉她,容筝说过,她母亲病逝前,并未告诉过她父亲是谁。 国师尚且得势,皇兄对他深信不疑,萧青鸾不敢早早告诉容筝,怕反而害了她。 「听到容筝夸你们了?回头记得领赏!」萧青鸾扫了一眼茜桃、翠翘,又往她们脸上添了一丝喜悦。 言罢,她挽着容筝往前边第一辆马车走去,一抬眼,竟对上齐辂望过来的视线。 他孤身一人,坐在马背上,停在街对面,不知看了多久。 对上他复杂难辨的目光,萧青鸾愣了一瞬,两世第一次见齐辂来花楼地界,他不是最厌恶脂粉味? 去钟灵山要出城,本不走这条路,齐辂也不明白,为何认出她的马车后,自己会跟着过来。 等他神思归位,已立在花街上,眼睁睁看着她在众人战战兢兢的目光中,进了眠香苑。 昨日便听行川说,她曾召数位年轻公子去公主府,令他们个个换上天青长衫,得了难伺候的名声。 上巳节休沐,行川担心得整宿没睡,唯恐长公主召齐辂伴驾出游。 一直未见公主府来人,行川才放下心,齐辂的心却莫名悬起,她召了哪位公子出游? 此刻才知,不是公子,而是曾在画舫匆匆见过一面的花魁容娘子。 萧青鸾狠狠瞪回去,别开脸,扶着容筝的小臂先上马车,又把容筝拉上来。 即便齐辂转性,出入秦楼楚馆,与她何干? 「走。」萧青鸾令下。 齐辂骑马,脚程快,到兴国寺时,却扑了个空,弘仁大师不在寺中,去山中另一处祭拜故人。 他捐了百两香油钱,把马交给门口的小沙弥,准备按小师父说的方向去寻。 回过身,正欲往石阶下走,却见阶下迎面走来一人,是萧青鸾,身后跟着容筝。 「又是你?」萧青鸾愕然。 一路车马劳顿,她只是想在寺中歇歇脚,用些斋饭再去祭拜,没想到又遇到齐辂:「本宫已说得很清楚,齐大人为何还阴魂不散?」 第13章 识破 阴魂不散? 齐辂无奈,纵使她不愿见到他,也不必如此颠倒黑白。 梦里梦外见过数次,齐辂对她的脾性也了解几分,并未直接还嘴,而是扭头沖兴国寺门口的和尚问:「小师父,你说是她先到,还是我先来?」 和尚是个半大少年,心性秉直,也不认得轻车简从的长公主,双手合十应:「是施主先来敝寺。」 萧青鸾停下脚步,层层叠叠的丁香色烟罗裙摆,轻轻擦过石阶边缘,柔柔垂下,如山间晨雾裁成。 她扬起下颚,绣缠枝春梅的领口处露出一段雪颈,眸色不善,凝睇齐辂。 站在高她数级的台阶上,齐辂眸光往她雪颈处落了落。 蓦地忆起梦中勾着软鞋的雪足,还有长街上,她向他讨回玉簪时,掐着一圈赤金花丝镯的雪腕。 上元夜篝火旁,小女娃说得没错,长公主样貌生得极好。 可任谁对上她此刻的眸光,也生不出半分绮念。 若长公主所说的亏欠,是他梦中当街抢人之事,那也是长公主欠了他,他还没向她讨说法,她倒是屡屡咄咄逼人。 第21页 齐辂一手负于身后,锦带束腰,羊脂玉佩贴着衣摆轻晃,玉质翩翩缓步走下。 经过她身侧时,施了一礼,慢条斯理道:「幸而有小师父为证,否则微臣又要蒙冤。」 又? 萧青鸾气结,瞪着他的背影。 好,此番是她误会,可从前的事,她何曾冤枉过他? 「齐大人,本宫今日心情好,不与你计较。」萧青鸾暗暗咬牙,指骨移至后腰处,悄然攥了攥金丝红绫软鞭,忍怒道,「下回你最好离本宫远着些,否则休怪本宫不客气!」 前世把他抢回公主府,金丝雀一般囚着他,折了他一身傲骨,他倒还知道愧疚,用余生补偿她。 如今双双重来,她放过他,他却如此不敬。 想来在他心里并非两不相欠,而是她欠他更多些? 不可理喻! 「容筝,我们进去!」萧青鸾拉住容筝的手,凤眸忍着薄怒,不再去想齐辂。 顺着小和尚指点的方向找了一路,齐辂寻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找到弘仁大师的所在。 一抔小土丘前,竖着一道石碑,他身着木兰色律衣坐在石碑旁,无意中遮掩住石碑上字迹,齐辂不知是何人的坟茔。 坟茔简陋,似乎疏于打理,土丘旁躺着厚厚一堆长草,看土色,是新拔的。 弘仁大师双腿盘缠而坐,手持酒壶,腿边摊开的油纸上,摆着啃去一半的烧鸡。 「薛玠。」齐辂走上前,随手夺过他手中酒壶,饮下一口,「世人若看到你喝酒食肉,还会不会争抢着听你讲经?」 「他们信奉的是弘仁大师,而我此刻只是薛玠。」他抢回酒壶,抹了一把酒渍,仰面沖齐辂笑,「风光无两的探花郎,怎么有空来我这小破庙?」 能把大琞第一禅寺兴国寺,说成是小破庙的,也只有弘仁大师一人。 「小弟有一事不明,来找弘仁大师解惑。」齐辂毫不犹豫,直接道明来意。 梦魇困惑他许久,长公主又说过那样一番话,统统不能按常理推论,他只能来找薛玠。 「梦到从未见过的人,从未经歷过的事?」薛玠愣了愣,笑如弥勒,「若当年师父遇到的人是你,该就不会说我与佛有缘了。」 「前世之因,后世之果,师父曾说,世间法相万千,极少有缘人偶然得窥前世,皆因前世修行所得善缘。」 「你说我梦到的是前世?」实在匪夷所思,更让齐辂震惊的是,他竟然接受薛玠的说法,「可梦中,我并非出家之人,何谈修行?」 「这么想就狭隘了不是,谁说修行非得是出家人?」薛玠拈了拈身上律衣,指给齐辂看,「我穿着这身衣袍,喝酒吃肉是修行,你高居庙堂,为国为民,亦是修行。」 「说人话。」脑中纠缠许久之事,似隔着一层薄薄轻纱,只一戳便能窥得全貌,可齐辂心下莫名焦灼,沉不下心。 「你梦到的是前世,这些机缘皆是你前世苦苦求来,至于为何而求,只有你自己清楚。」薛玠说罢,抬手仰面,将壶中酒灌入口中,一气饮尽。 酒水顺着他嘴角滑落,滚入衣襟,一身酒香。 萧青鸾沿着山路上来,看着眼前的景象,登时惊呆。 因齐辂,也因薛玠,更因薛玠口中的话。 前世甄太医沉冤昭雪后,圣上特命人寻到甄直的坟冢,迁回甄氏祖籍。 萧青鸾也是凭着并不算清晰的记忆,寻到此处。 弘仁大师未出家前,是沐恩侯府的庶长子薛玠,也是皇嫂同父异母的兄长,她自然认得。 可薛玠为何会在此处?齐辂又为何来此? 还有,薛玠说齐辂梦到前世? 所以他根本就不记得前世,去他房中那晚说的话,完全是鸡同鸭讲! 他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为何没露出一丝困惑,装得可真像! 一股强烈的愤怒直冲心口,萧青鸾深深凝着齐辂,凤眸泛起猩红。 「大师,别来无恙啊。」容筝从萧青鸾身后走出来。 虽着寻常春衫罗裙,却因身姿曼妙,举手投足皆是风流韵致,不卑不亢,已是媚骨天成。 「你认得弘仁大师?」萧青鸾心口理不清的疑问,又多了一根。 无数往事涌来,心口对齐辂的怨怒忽而被沖刷淡去。 前世匿名递状纸,替甄直洗冤之人是谁?容筝投湖后,尸骨未入殓,便不翼而飞,带走她的又是谁? 萧青鸾凤眸流转,望望薛玠身侧石碑,又收回来,视线落在容筝窈窕的背影上。 那些想不通的答案,唿之欲出。 是薛玠。 眼前的甄直墓是薛玠所立,他识得容筝,是因为他知道容筝是薛太医的独女吗?可他为何敬重薛太医? 若四下无人,她定然直接开口相问,可容筝在,萧青鸾到嘴边的话,狠狠咽回去。 走到容筝身侧,只听容筝笑道:「自然认识,大师曾说等我攒够赎身银子,就娶我,不知此话还作不作数?」 闻言,薛玠身形僵直,他本就席地而坐,倒看不出什么。 萧青鸾却是惊得站立不稳,急急揽住容筝的细肩,才勉强稳住身形。 她下意识朝齐辂望去,撞上对方眸中同样惊骇的眼神,看到齐辂颀长的身形微微晃了晃,萧青鸾才终于肯定,她没听错。 原来,容筝一直不肯让她帮忙离开眠香苑,只因容筝想自己攒够赎身银子,她想嫁弘仁大师薛玠?! 第22页 第14章 身孕 「施主说笑,贫僧乃出家之人。」薛玠放下酒壶,站起身来,神色自若扫了容筝一眼。 往事倏而闪过脑海,他桀骜冷肃的面孔,古井无波。 很快移开视线,落在齐辂面上:「贫僧此间事了,先行一步。」 齐辂从惊愕中回过神,很想问问薛玠,他是否真向容娘子应承过,可眼下追问,不合时宜。 立在容筝身侧,萧青鸾察觉到容筝的异常,她面上含笑,唇色却咬得发白,被萧青鸾挽住的手臂微微颤抖。 方才的话,容筝旧友寒暄般轻描淡写,可萧青鸾能感受到,她是鼓起莫大的勇气才问出来,且她很在意薛玠的回应。 可惜,薛玠并不在意,甚至眼神也未有波澜。 眼看着齐辂沖薛玠抱拳还礼,薛玠迎着清寒山风朝她们走过来,欲借道下山。 山风拂起他木兰色律衣,他神情沉肃,渺远如佛陀。 下山的路,被萧青鸾和容筝挡在身后,容筝没动,萧青鸾也没让。 薛玠并未从容筝身侧走,而是从萧青鸾面前走到她左侧,企图绕过容筝。 眼前余光察觉到一滴晶莹坠落,萧青鸾愣愣望向容筝,却见她眼睫微湿,笑颜柔妩。 「大师,出家人能喝酒吃肉,为何不能娶妻?」容筝轻笑出声,嗓音绵媚,望着同她们错身而过的薛玠,「容筝赎身银子尚未攒够,大师何须匆匆躲我而去?故人想见,说句话罢了,难道大师怕我吃了你不成?」 勇勐,大胆,容筝,不愧是你! 薛玠走在离她较近的一边,萧青鸾勐然侧眸,正好捕捉到他轻缓缥缈的脚步停滞一瞬,又继续朝前。 「要去追吗?」萧青鸾问容筝。 「不用。」容筝摇摇头,眸色已宁静如常,转而望着土丘前的石碑,好奇道,「公主要祭拜之人,是从前的太医院院正甄太医?」 「对。」萧青鸾回身,沖身后不远处,捧着祭礼的茜桃、翠翘招手,走到石碑前,缓缓屈身,奉供祭礼,「我也怀疑国师居心叵测,所以我相信甄太医,父皇做错事,我一定会还甄氏一族公道。」 容筝颔首,上前屈膝跪坐,把路上折的一簇山花摆在石碑前:「听闻甄太医在世时,时常赠医施药造福百姓,确实是为让人敬重的前辈。」 言罢,容筝在坟前磕了三个头,极诚心。 见她如此,萧青鸾凤眸盈盈,眼睫湿润。 甄太医,本宫带她来看你,你且再等等,本宫一定会揭穿国师的阴谋,替你昭雪。 一旁,齐辂双臂环抱,清肃的眸光沉沉落在萧青鸾身上,若有所思。 她并非一直张扬跋扈,也不是追着他到的此处。 扶起容筝,萧青鸾见天色不早,便吩咐茜桃准备下山回京。 话音刚落,眼见余光扫过一角天青色长衫,萧青鸾抬眸望向齐辂,凤眸微瞠:「齐大人为何还没走?」 为何? 齐辂也很想知道。 清肃的眸子凝着萧青鸾,脑中快速闪过许多画面,梦中她凤眸噙着无限委屈深凝他的模样,她抢他回府,雪足勾软鞋,笑靥明灿威胁他的情形,还有薛玠走前说的话。 得窥前世的些许机缘,全是他苦求而来。 齐辂很是怀疑,莫非前世他被萧青鸾抢回公主府时,无意中被马蹄踢坏了脑子? 否则,他为何会对金玉其外,寡廉鲜耻的长公主念念不忘? 「微臣在等长公主。」齐辂放下手臂,上前一步,「微臣以为,长公主有话要问。」 听他说完,萧青鸾蓦地忆起薛玠的话,对,她险些忘记质问齐辂! 「容筝,你带茜桃她们先走,在马车上等我,我有话问齐大人。」 「可是……」茜桃不放心。 萧青鸾迫不及待想弄清楚,齐辂究竟是怎么回事。 颇有些不耐地沖茜桃等人挥挥手:「走吧,走吧,齐大人的功夫不在燕七之下,自会照看好本宫。」 茜桃等人无法,只得扶着些容筝,先行下山。 此处山林,林子不深,未听说有勐兽出没,草却长得茂盛。 没有清晰的山路可走,幸而茜桃她们方才走过,踩出一道踏软下去的草径。 萧青鸾提起轻柔的叠纱裙摆,露出一抹绣着春梅的鞋面,雪青裙摆拂过长草,草茎弯下腰,俯吻过鞋面春梅,又直立起,望着春梅踏远。 「上次本宫说的话,你分明一无所知,为何假装知晓,矇骗本宫?」萧青鸾怕被草茎绊倒,一直盯着脚下。 「微臣并未骗公主。」齐辂将视线从她脚面收回,落远些,凝着前方渐暗的山林,又拧眉看着她慢吞吞走路的模样,「公主说的那些事,微臣虽全无记忆,却有幸在梦中得知。」 齐辂脚步快,说话间已不知不觉越过她,不得不停下来等:「公主说两不相欠,微臣看到的却是公主强行掳臣入府,不知微臣哪里欠了公主?」 「对,确是本宫有错在先,可谢姑娘呢?」萧青鸾顿住脚步,眼神愤然凝着齐辂。 反抗的方式何其多,他为何要养外室?而且,是在她身怀六甲之时。 闻言,齐辂眸中闪过一丝茫然,凝着萧青鸾被水汽沾湿的裙摆、鞋面,反问:「关谢姑娘何事?」 他说不管谢冰若的事,所以把谢冰若养在外面,是他自己想要的。 第23页 走了半日路,润湿的细绫袜沾着早已疲累不堪的脚,很不适,萧青鸾却未流露一分。 此刻听到齐辂说的话,她忽而有些撑不住了,泪水模煳了双眼。 她面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 齐辂第一次见她这般虚弱,好似受到莫大的打击。 「公主有话不妨直言,莫要回头又冤枉微臣。」齐辂不明白,简单的一句话,为何惹她难过。 心口一阵莫名揪痛,他攥紧拳心,按下心口不安。 「本宫冤枉你?」萧青鸾伸手握住金丝红绫软鞭,使尽力气挥向齐辂,「你走,别让本宫再见到你!」 天色一寸一寸暗下来,山间只映着薄薄月光。 她秾丽的眸子少了些许神采,泛着粼粼泪意。 齐辂本可以轻易躲过,却岿然不动,站在原地,由着软鞭抽在肩头,落在草茎上。 「长公主可还解气?」齐辂淡淡问。 泪意蓄在眼睫,倏而坠落,萧青鸾长睫颤如蝶翅,愣住,她没想到齐辂会任由她打。 见她没反应,齐辂懊恼轻嘆,他不该被薛玠的话影响,主动招她。 他屈膝蹲下,侧首望向萧青鸾,舌尖暗暗抵过齿根,默然不语。 「做什么?」萧青鸾不懂。 「天色已晚,微臣想尽快下山,长公主若不嫌弃,便由微臣背公主下山。」 山路难行,若她不小心受伤,或是扭到脚,又是一桩麻烦。 理智告诉萧青鸾,她该拒绝,让齐辂自己先下山,燕七自会出现,带她回府。 可齐辂第一次要背她,还是主动提出,虽事出有因,且不甚情愿,萧青鸾仍心有触动。 他是臣子,她是公主,他本就身负保护她的职责。 不过是背一下,只当他同燕七一样。 「你最好走稳些,别害本宫摔跤。」萧青鸾嘴里嫌弃不已,却上前一步,俯身轻轻扣住他肩头,雪青纱罗裙温柔拢在他衣摆。 走动时,双腿疲累尚能忍受,适才停顿片刻,小腿僵麻,不听使唤,萧青鸾几乎是半摔在他身上。 身前日渐腴秀的软润撞在他硬邦邦的嵴背,生疼,萧青鸾眸中泪光重新凝蓄。 他负着她站起身,萧青鸾搭在他肩头的手下意识使力,稳住身形,稍稍拉开距离。 忽而,她松开左手,眸光落在他刚被打过的肩头,轻咬下唇。 叫他记着痛也好,省得下回再乱说话,惹她动怒。 嵴背上绵软压过来,又移开,齐辂身形只僵直一瞬,便行动如常,耳尖却微烫。 留下同她理论是错,他竟主动背她下山,又是一错。 她身轻体软,背在身上,无异酷刑,似乎只要沾上她,他总会做出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举动。 惹不起,躲得起,日后,还是远着些好。 齐辂看了看天色,心下悄然舒一口气,不必担心她察觉到异样。 趴在齐辂背上,萧青鸾很快便被困意包裹。 他肩膀宽,隔着春衫也能感到温暖,步幅稳健均匀,催人入梦。 混沌间,萧青鸾有种往下坠的不踏实感,下意识环住他脖颈。 身子自然贴他更紧些,馨香的气息拂在他颈侧,唿吸匀停,萧青鸾睡熟。 齐辂背着她,动作僵硬,察觉到她睡熟,才放下芥蒂,边走,边侧眸望她。 她气息这样近,温温热热,带着花间林下的雅香。 「燕七,驸马呢?」萧青鸾忽而开口呢喃,吐词含混,「本宫有好消息告诉他。」 齐辂能听出她语气中的欢喜,细细辨认好一会儿,才辨出她说的话。 驸马,是指从前的他吗? 「什么好消息?」齐辂稍稍别开脸,嗓音尽量保持镇定温和,试探问。 「太医说,本宫有了身孕。」她语气欢喜。 齐辂勐然侧眸,深深凝着她,却见她仍睡着,眼睫犹带湿意,唇角含笑。 第15章 动心 兴国寺下的山道上,只余一辆马车,车厢外四角挂着琉璃珠灯。 暖黄灯光中,七彩流苏随风摇曳,茜桃面色焦急,在车厢旁来回踱步。 看到趴在齐辂背上睡着的主子,愕然不已。 愣了一瞬,才撩起车帘。 齐辂调转足尖,正要背对车帘,把萧青鸾放下。 道旁林中,燕七跃下树枝,轻巧落在齐辂身侧,伸出手。 见到他,齐辂脑中又迴响起萧青鸾的呓语。 她曾怀过他们的孩儿?怎么可能?他不可能会对一个强迫他做驸马的人动心,更不会碰她一分一毫。 一定是她又要冤枉他。 齐辂轻咬齿关,颇不情愿地放下萧青鸾。 眼看燕七稳稳抱住萧青鸾,把熟睡中的她轻轻放入铺着软垫的车厢内,齐辂眸色深沉复杂。 她果真不是在装睡? 车帘放下时,齐辂甚至看到她不踏实地缩了缩,眼睫颤了颤,却没睁开,又睡过去。 马车缓缓驶离,琉璃灯下的珠串叮噹作响,沿着山道蜿蜒而下。 理智一遍遍告诉齐辂,不能再去想她的呓语,可她轻软含混的嗓音,欢喜的语调执着地纠缠在他心口。 齐辂闭了闭眼眸,又睁开,回身往上方的兴国寺走去。 今夜不回城,他要早些睡下。 心口被她轻软的嗓音层层缚住,齐辂很想知道,她强留他在公主府后,究竟发生过何事。 第24页 兴国寺不常有香客借宿,可齐辂是弘仁大师旧友,小师父很快给收拾出一间禅房。 山色空濛,落雨潺潺,远处山头上刚浮起薄薄灰白,前头宝殿隐隐传来做早课的梵音。 齐辂穿戴整齐,临窗端坐,望着檐外斜风细雨,微微出神。 明明每日都会梦见她,为何昨晚一夜无梦?莫非佛陀有灵,藉此告诉他,越是想知道,越是求不得? 长公主府,翠翘立在细颈月下美人瓶前,莳弄着新折的艷雪红、珍珠绣线菊,娇美的花瓣含羞带露。 「何时落的雨?」萧青鸾着一身合欢花细绫寝衣,墨色青丝散开,垂在服帖的衣料上,眉眼透着一丝初醒的慵倦,不经意已是艷媚惑人。 「约莫丑时。」翠翘安置好花束,上前替萧青鸾更衣,「公主不必担心,奴婢们安排一对侍卫,先送的容筝姑娘回去。」 话没说完,翠翘又跑去妆檯上取来一封信,递给萧青鸾:「早些时候,容筝姑娘着人送来的。」 萧青鸾只当是保平安的话,随意展开一看,忙又合上。 桃花笺上的字迹,却已映入脑海:「齐大人可是公主良人?」 明明是容筝对不该动的人,动了凡心,却先来笑话她。 什么良人?分明是孽缘。 她把纸笺揉作一团,眸光一闪,快步走到书案旁,落笔:「大师佛性坚定,可要本宫相助?」 「送去眠香苑给容筝姑娘。」萧青鸾笑意嫣然,小小捉狭终于将心口泛起的浅浅心伤抚平。 听说齐辂去钟灵山一宿未归,谢冰若特意去齐辂院中求见,却被逐风藉口推拒。 去正院请安的路上遇着齐轲,她才无意中知道,长公主推拒睿王邀约的马球,也去了钟灵山。 果真这么巧吗? 辂表哥待她虽不甚亲近,对婚事却一向默认。 自从长街之上,他接住长公主落下的玉簪,似乎一切都改变,张扬跋扈的长公主竟会在琼林宴上对他多加维护,甚至不惜痛打定国公的亲侄。 如今,更是追着表哥去钟灵山,长公主尊贵美艷,世间有男子能拒绝她吗? 即便齐辂否认,谢冰若也无法说服自己不多想。 辂表哥素来有主见,他心意已决,便不会再娶她。 谢冰若轻咬下唇,噙着泪。 朝齐夫人盈盈跪拜:「姨母,劳您对冰若的亲事多番费心,可冰若断不敢因此伤了您和表哥母子亲情,是冰若福薄,配不上表哥,请姨母做主,解除我与表哥的婚约。」 「冰若,你……」齐夫人讶然,齐辂深得帝心,前途必不止于此,冰若这傻孩子,竟说放手就放手,「婚姻大事,素来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忤逆不得。」 「求姨母成全。」谢冰若再拜,身前地砖已洇出一团湿痕。 「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姨母管不了。」齐夫人倾身扶起她,轻扣她双肩,「你放心,姨母再替你找个更好的。」 哪里会有更好的?姨母不过是哄她罢了,说是为她做主,却不见请媒人定婚期,对齐辂发火多半也是做给她看,等着她识趣让步。 不管在外祖家,还是姨母这里,她们看似待她好,实则什么好处也没落到她头上。 她只是外甥女,生母又早已不再,姨母对她的情分有限,断不会替她出嫁妆,想必过些日子便会寻由头,把她送回江南外祖家去。 谢冰若臻首微垂,暗暗攥紧衣袖,眸光决然。 她必须为自己谋算。 齐辂的命,是她可怜的兄长换来的,还间接夺了她本该有的贵女身份。 她给过齐辂机会,可齐辂不愿娶她,那她就自己爬到更高的地方去,向他讨回欠她的! 「姨母,冰若想出府散散心,天黑前回府,求姨母准允。」谢冰若神色哀戚,苍白的面颊带着泪,柔弱可怜。 齐夫人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得点点头,另派了一名会些拳脚的嬷嬷跟随。 驶离齐府大门,谢冰若坐着马车,漫无目的兜一圈,便引着车夫朝城外睿王别庄方向而去。 她特意从齐轲嘴里套过话,今日睿王会去别庄垂钓,没请什么人。 到达别庄附近,谢冰若说想一个人静静,把丫鬟嬷嬷支开数百米外,独自一人沿着湖边走。 别庄外,湖水广阔,雨还没完全停,天地间悬浮无数微小雨珠,苍茫混沌。 谢冰若脚步轻,衣衫色彩素雅,离湖边垂钓的睿王只三丈远时,才被侍卫察觉。 「什么人!竟敢打扰睿王爷!」侍卫冷肃拔刀,刀锋凛然。 「王……王爷?」谢冰若杏眸微瞪,似是受到极大惊吓,「小女子……」 话没说完,脚踝被绊了一下,斜斜往湖面跌倒。 噗通一声,落入水中。 「唔,救命!」湖□□,正合她意,她状若绝望地挣扎,「救我。」 湖水淹过口鼻时,她分明看到锦衣玉带的身影飞身过来,谢冰若无声莞尔,任由身子往水下没入。 被一双大手捞起,抱入怀中,有人唤来郎中替她诊治,睿王盘问她丫鬟嬷嬷,又吩咐人去煎药,煮驱寒汤。 她统统知道,却一直做昏迷状,维持着最惹人怜惜的姿态,直到其他人退下去,只睿王一人守着她。 回到府中,齐辂又重新开始梦到萧青鸾,很清晰。 第25页 清晰到,他仿佛亲身重歷。 梦里,萧青鸾成日笑颜如花,想尽法子哄他开心,他自然拒之千里。 他的冷淡,她似乎并不在意,依旧热情张扬,似一团凤火,以融化他周身冰冷为乐。 明知是梦,齐辂却能清晰感受到内心的挣扎动摇,所有人都要求他努力做到最好,唯有她,只想着把她认为最好的都给他。 所有人要求他谦和温润,为齐家重振荣光,可她,一颦一笑俱是风流明艷,光一般炽驱他心间阴霾。 一记稍稍温和的眼神回应,也足以让她欢欣数日。 她那般张扬跋扈的一个人,一次又一次,低下来,俯就他。 睡梦中,齐辂下意识捂住心口,忍着潜滋暗长的心痛,跟随梦境往前。 他看到自己动摇。 明知她餵他饮酒的用意,掠过她凤眸暗藏的小心思,他却不动声色,悉数饮下。 锦帐春暖,玉臂雪腻,酒香流连,随处醺染乱绯。 她欢喜又委屈,凤眸颤颤深凝他,笑中噙泪。 泪水滑落髮间,他轻吻她墨软青丝,他知道,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试着去给她回应,可他同至亲之人也是冷淡疏离,回应总是生涩笨拙,不得其法。 每每见她笑靥明灿,他下意识便想倾身堵住她艷丽的唇,去看她秾丽的凤眸如何潋滟柔妩。 可他从未做过,想靠近却耻于亲近,怕她看不起已折断傲骨的自己。 「表哥,我坏了睿王骨肉,可我不想以卑微的侍妾身份入府,求你帮帮我。」谢冰若跪在他身前,苦苦哀求,「你无奈悔婚,我不怨你,只求你这一次好不好?」 他手书的退婚书和道歉信被萧青鸾烧掉,同表妹的婚约,是他违背在先,而且,他还对萧青鸾动了心。 「好,我会想办法。」齐辂拧眉应下。 细柳巷,他租下一处小院,又送来一些生活必需品,不能让睿王的骨血在他眼皮子底下有闪失。 「表哥,谢谢你,只有你能帮我了。」一向守礼的谢冰若忽而环住他,脸颊贴在他襟前,楚楚可怜。 齐辂心生嫌恶,正欲推开,院门却先开了。 「齐辂?」熟悉的嗓音,带着哽咽的哑然。 她扶着燕七的手,身子摇摇欲坠,最爱的红罗裙下淌出一大滩血。 「齐辂,本宫终于可以不爱你了。」 「不要!」齐辂唿喊着,从梦中惊醒。 梦境戛然而止,齐辂望着浅墨灰色帐幔,眼前似还能看到那滩血污,触目惊心。 第16章 抢回 「夫人,奴婢罪该万死。」护送谢冰若出城散心的嬷嬷跪在齐夫人身前,面色灰败。 「发生了何事?」齐夫人瞥她一眼,视线扫过窗棂,又收回,眉心微蹙,「这么晚才回府,冰若呢?」 「小姐已回房梳洗,说是明日再来向夫人请安。」嬷嬷说着,嗓音弱下去,慌张又无措。 「既已平安回来,你为何说自己有罪?」齐夫人不解。 上巳节休沐,出游之人不少,她也是怕有什么不好的事,才特意派出身边最稳重的嬷嬷跟去。 「夫人!」嬷嬷勐然抬头,心一横,把白日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齐夫人。 「你说什么?冰若落水,还同睿王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两个时辰?」齐夫人惊得瞪大眼睛,倚着凭几,仍止不住发颤。 老爷乃圣上亲信,冰若却同睿王爷有了首尾。 不,冰若是个懂事孩子,不会如此煳涂。 「你先起来,悄悄去叫一位女医入府。」齐夫人沉声吩咐。 可惜她没有女儿,身边得用的人不懂验身。 目送嬷嬷快步走出去,齐夫人又唤贴身丫鬟备好银两。 若真有事,少不得要封女医之口,决不能让谢冰若带坏齐家名声,她虽没有女儿,却有孙女漪姐儿,明年及笄便要议亲。 不出半个时辰,齐夫人便亲自带医女来到谢冰若的院子。 「姨母怎么来了?」谢冰若盥洗过,半干的发垂在素色寝衣上,衬得她面色不太好,唇色发白。 「你这孩子,生病怎不同姨母说?」齐夫人坐在她榻边锦凳上,忍着怒气,沖医女笑道,「劳烦替她瞧瞧。」 来的路上,医女便得了吩咐,知道不是简单诊病。 「是。」医女躬身行礼。 继而,走到近前观察谢冰若眉眼,又往她交叠的衣襟处望望。 谢冰若心惊不已,面色越发苍白,脸颊却有一丝异样的红。 「得罪。」 医女替她诊了脉,又让嬷嬷帮着按住谢冰若,褪下她里袴检查。 泪水打湿软枕,谢冰若只觉屈辱万分,可她不敢叫,姨母尚且如此,其他人更不会护着她。 幸好,睿王爷喜欢她,答应让王妃派人接她入府。 「夫人,小姐染上风寒,民妇去开方子。」 齐夫人从女医的神色中,几乎已猜到结果,起身沖嬷嬷吩咐:「看着她,没有我吩咐,不许离开院门半步。」 女医告知齐夫人结果,又写下风寒方子,带上沉甸甸的银锭子离去,心下却是不屑,堂堂太傅府的深闺小姐,竟无媒无聘与人苟合。 「老爷,这可如何是好?若传到圣上耳中,会不会影响你和儿子们的前程?」齐夫人又气又急,全无主意,「若齐辂早早娶她进门,就不会发生此事。」 第26页 「你还怪辂儿?」齐太傅气结,放下书卷,抖着花白鬍鬚,狠狠盯着齐夫人,「养恩大过生恩,辂儿是个可怜孩子,你莫要把孩子逼成仇敌。」 言罢,他丢下书卷,站起身,负手而立,望向窗外沉思片刻。 「尽快把人安置在外面。」 毕竟是姐姐唯一的孩子,齐夫人一时有些不舍:「能不能等她病癒送出去?」 齐太傅摇头。 圣上尚无子嗣,睿王本就不算安分,圣上素来提防他,齐太傅不可能为一个谢冰若,冒失去帝心的风险。 翌日,打听到细柳巷有处院子,齐夫人便匆匆把人挪过去。 「你说什么?」萧青鸾愕然从桃树下的美人榻上坐起身,盖在脸上,用来遮光的薄薄书卷哗啦一声落地,压住几片绯色桃瓣,「细柳巷?」 「对呀,奴婢还是偶然听到有人说,齐府小姐被人沾了身子,才特意让人去查看。」茜桃抬手摘去萧青鸾鬓边飘落的桃瓣,目露疑惑,「可搬去细柳巷的,分明是表小姐,不是嫡小姐齐漪。」 细柳巷三个字,扎在心口,一碰就钻心地疼。 「再派人去查查,是谁在诋毁齐家小姐。」萧青鸾抬手,指腹轻轻搭在心口位置。 广袖上的桃瓣被风吹落,柔柔洒在书卷上,随着书页翻动,倏而被夹入书页间。 她同齐辂的纠缠,早已过去,齐家任何事都与她无关,她只是见不得有人用以这般骯脏的恶意,去毁掉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 细柳巷的院子,仍是齐辂置办的吗?他迟迟未娶谢冰若,又谢绝她让皇兄赐婚的好意,为何忽而把人安置在外头? 莫非是婚期将近,为了避嫌? 很快,萧青鸾起身,把脑中纷乱的思绪抛散。 他要娶谁,何时娶,与她无关,她甚至没兴趣去打听。 天色渐暗,气派富丽的公主府,处处亮起琉璃珠灯。 琴弦断,萧青鸾屈膝坐在廊庑下美人靠上,亲手换琴弦。 夜风温柔挽起她腮边髮丝,她凤眸凝着琴弦,玉面微垂,神情专注,檀色琴座压住她一角合欢红褶裙,难得娴静美好。 长公主府几乎是比着东宫的规制修建,守卫森严,还有诸多暗卫。 若非凭藉梦中记忆,齐辂根本没把握潜入公主府。 隐匿在离萧青鸾寝屋最近的屋嵴上,齐辂愣愣凝着萧青鸾,眸光扫过她合欢红的裙摆,忽而湿了眼眶。 隔着一条人命,还是他们的骨血至亲,她还会原谅他吗? 不会的。 齐辂在心中悄悄回应自己。 虽不知后来又发生何事,他做过什么补救,可她早已表明态度。 长街之上,她不仅未抢他入府,甚至对他不屑一顾。 琼花林中,也并非有意替他解围,只不过是厌恶陆信把他二人牵扯在一起,才出头。 她去他寝屋取回面具时,已说得足够清楚,从此两不相欠。 若他不记得那些痛苦旧事,以全新的齐辂站到她面前,她肯不肯重新来过? 一念闪过,齐辂心下有了主意,她的心若已收回去,他便再抢回来! 屋嵴灰暗,可他身形微微一动,忽而被燕七察觉。 「什么人!」燕七厉声呵斥,顺势飞身上前拦住欲离开的齐辂。 「齐大人?」燕七愕然望着齐辂,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 院外侍卫听到燕七的呵斥声,朝寝屋方向围过来,听脚步声便知人数不少。 「公主?」燕七挡在齐辂身前,探头询问廊庑下的萧青鸾。 侍卫们的兵甲声已至院墙外,铮地一声,萧青鸾手上无意识用力,刚调好的琴弦又崩断。 「让他们退下。」萧青鸾丢开断弦,小心抽出裙摆,移开琴座,放在美人靠上。 被发现,齐辂面上并无一丝心虚,没等燕七动手,已大大方方飞身而下,立在庭院中,凝着萧青鸾:「长公主安好。」 「本宫自然好得很,可惜潜入不速之客。」萧青鸾立在石阶上方,斜斜倚着朱漆立柱,姿态慵懒,「齐大人好大的本事,竟能避开守卫,夜闯公主府。」 廊庑下琉璃珠灯轻轻摇曳,暖光温柔倾洒在她发间眉眼,如沐月华。 她面上含笑,明灿凤眸却凝着薄怒:「你更喜欢大理寺,还是顺天府呢?」 第17章 同行 「公主息怒,齐辂并无恶意,只是有事想向公主请教。」齐辂规规矩矩行礼,姿态谦和。 燕七不确定是否要退下,望向萧青鸾,等她吩咐。 可萧青鸾并未看谁,她小臂抬起,广袖顺着匀润的小臂滑下些许,露出一抹雪腕,腕间赤金花丝镯精美耀目。 她眸光凝着指尖杜鹃红的丹蔻,幸而没被琴弦刮花。 眸中怒意淡去,她嗓音慵倦:「燕七,还愣着做什么?送他去顺天府!」 齐辂清肃的眸光悄然落在她腕间花丝镯上,听到她吩咐,眸中闪过一丝痛色。 软枕暖帐间,她便是戴着这枚花丝镯,藤缠树般攀着他,香软的身子连同花丝镯一道,温柔起落。 可惜,梦会醒。 「齐大人,得罪。」燕七拱手。 齐辂眸光微闪,稍稍敛起痛色,神情淡然:「有劳。」 钟灵山道,背她下山之前,齐辂还理直气壮说她冤枉他,才几日不见,怎么像变了一个人? 第27页 对上齐辂的眸子,萧青鸾眉心微动,回望他,眸光带着探究。 齐辂没再多言,深深看她一眼,转身便朝院门方向走去。 他的眼神,凝着许多从前没有的东西,萧青鸾越发疑惑。 究竟发生了何事?他既然再一次把谢冰若安置在细柳巷,便是没在意她在细柳巷小院前留下的遗恨,如今又是想演哪出? 想不通,便不想,萧青鸾不愿再为他费心神。 齐辂生得高俊轩朗,脚步不疾不徐,举手投足是浑然天成的书卷气,似书中走出的最难描摹的玉质君子。 可是,捂热他的心,何其难。 她曾付出能想到的一切,最终也只换来愧疚补偿,即便死在他怀中的一瞬,她没感受到他的爱,齐辂的真心,始终隔山隔海。 「往后有事求见本宫,务必递拜帖,走正门。」萧青鸾望着齐辂走出月门的背影,心口撑着一股硬气,「否则,休怪侍卫们刀剑无眼。」 闻言,齐辂脚步一滞,微微侧首,眸光扫过疏影摇曳的月门石壁,又止住,没有回头看。 她是在告诉他,若下次他再夜闯公主府,就让侍卫们取他性命吗?这次只是让人送他去顺天府,呵,还真是仁慈。 颀长俊逸的身影,绕过门洞,倏而不见。 萧青鸾身形忽而软下来,凤眸凝着月门上摇曳的花枝竹影,眼睫被夜风吹得微微湿润。 此后,你依约娶你心仪之人,本宫愿祝你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却不要你们再出现在本宫面前。 齐辂乃朝廷命官,又是太傅最有出息的幼子,琼林苑陆信被打之事,顺天府尹也有耳闻。 所以,并未一板一眼对齐辂施刑责,他当着燕七的面,以大琞律法训诫齐辂,眼角余光关注着燕七的表情。 未见有异,很快便找个合理的台阶下,把二位请回去。 待二人走远,顺天府尹长吁一口气:「哎,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年轻人闹脾气,苦了我这把没根基的老骨头咯。」 京中为官数年,他可不傻,长公主府是什么地方?若非提前熟悉府宅布局,又知晓侍卫暗卫们的交班时辰,齐探花能摸到长公主寝屋去? 那些又是谁告诉他的呢?自然不会是府中下人,还得是长公主本人! 哎呀,原本以为探花郎会是新科进士中,走得最远的一个,入了翰林,将来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没想到被长公主相中,老天都在帮状元郎季长禄啊。 紫宸宫中,萧励翻开一道密折,立时震怒。 「放肆!乱臣贼子竟敢欺瞒朕,顶替举子,混乱朝堂!」萧励气得,双眸泛红,握着摺子的手止不住发颤,「查,朕定严惩不贷!」 摺子是齐太傅昔日门生,从江南加急送来。 江南一落魄举子在公堂上触柱明志而死,宁阳知府却将此事按下,未加查证,便草草结案。 冒名者和被顶替者乃亲兄弟,一个嫡出,一个庶出,进京前都是山学中的学子,而齐太傅的这位门生,正是山长。 「陛下,此事恐怕不止是宁阳府的问题,京城也要查。」齐太傅眉心紧拧。 江南富庶,人才辈出,却从未听闻有人敢如此。 冒名顶替,夺人功名,是欺君之罪。 萧励略沉吟,手中密折丢在御案上,啪地一声重响,听得齐太傅心惊。 「朕有意指派可信之人,去江南巡察。此人地位不宜太高,恐打草惊蛇,却须得明察秋毫,刚正不阿。」萧励抬眸望向齐太傅,目光犀利如电,「太傅可有合适人选?」 齐太傅呈献密折前,已经想好。 闻言,他躬身屈膝,缓缓跪下。 他是老臣,又是帝师,萧励素来敬重他,甚少让他跪,可这回,萧励没出声阻拦。 「陛下请恕老臣无状,老臣以为,犬子齐辂性情耿介,自幼长于宁阳府,又是新科进士,堪当此任。」齐太傅伏拜。 「太傅大人倒是放心。」萧励未置可否,盯着齐太傅花白的发,神情莫辨。 齐太傅抬起头,跪姿笔直,眼眸对上萧励,面色坦然:「辂儿习过武,足以自保,又是去替陛下分忧,老臣没什么不放心的。」 闻言,萧励收回视线,重新落在密折上,慢条斯理道:「听说太傅府中小姐,心系皇弟睿王,不知可有此事?」 怕什么来什么,此事果然被圣上知晓。 齐太傅身姿压得极低,被岁月挤出沟壑的额头,压着冷硬地砖:「老臣惶恐,老臣也是近日才知,乃府中寄居的表姑娘,机缘巧合被睿王搭救,入了王爷法眼。」 说话间,一滴汗滴落地砖。 「老臣恐照顾不周,已将人另行安置。此女的姨娘,是老臣夫人胞妹,夫人念其自幼失恃,才多加照拂,可其父宁阳知府尚在,老臣夫妇未敢越俎代庖为其定亲。送回江南,或是留在京中,伏请圣上示下。」 「如此。」萧励微微颔首,眉眼舒展,语气也变得缓和,「既是睿王喜欢的,便留她在京中,由睿王安排便是。」 言罢,他起身,走出御案,亲自扶起齐太傅,眉眼暄和,似昔日蒙齐太傅教导之时。 「朕信得过太傅,也信齐辂能办好,京城有朕盯着大理寺去查,宁阳府还要齐辂去走一趟。」萧励嗓音和缓沉稳,「此事不宜声张,劳太傅回去传齐辂入宫。」 第28页 「老臣遵旨。」齐太傅如芒刺背之感渐渐消散。 年轻的帝王越来越难以捉摸,他没几年便要致仕,几个儿子,唯有齐辂得用,只盼他早些歷练成长,支应门庭。 齐太傅前脚刚走,没等宫人禀报,萧青鸾已提裙小跑进来。 一只手中,还提着食盒。 跑到御案前,把食盒放下,掀开盒盖,笑盈盈往外摆碟箸:「我刚从皇嫂那里拿的,皇兄快尝尝!」 萧励无奈接过银箸,没有胃口,却不敢不尝。 咬下小半块梅花糕,才放下银箸,望着萧青鸾:「太医去过没?你皇嫂可还好?」 「好着呢!」萧青鸾自顾自坐在御案上,对萧励的微微蹙眉视而不见,咬着梅花糕道,「可是皇兄,我在京城都快闷死了!看在我每日来看皇嫂和侄儿的份上,你准我去江南玩玩行不行?」 「也不全为着游山玩水,主要是沿途找找陆修,万一找着了呢,不止定国公欢喜,你也高兴。」 前面那套说辞,萧励日日听着,耳朵都快起茧子。 后面这句,听着倒新鲜,他忍不住笑:「朕有什么可高兴的?」 「皇兄不是着急找个人管我么?」萧青鸾咽下梅花糕,手撑案边,跳至地砖上,站到萧励身侧,又是捏肩,又是捶背,「皇嫂说我与陆修有婚约,若把他找回来,我就嫁给他,听他管束,皇兄高不高兴?」 萧励听着,哭笑不得,皇妹口口声声说去寻陆修,实则笃定寻不到吧? 皇妹从未出京,行事又冲动,在外面祸害别人,或是被人利用,都不好。 「此事……」萧励本能要拒绝,一开口,又顿住,脑中闪过什么,立时改口,「也不是不能应承你,只要皇妹答应朕的条件,朕就准你去江南。」 「好!」萧青鸾喜不自禁,忍不住拍手道,「只要让我去江南,不管皇兄说什么,我都答应!」 萧励颔首:「你一人前去,朕不放心,正好有要事派一位监察御史去江南,朕要你与他同行,不得单独行动去胡闹。」 就这? 「好!」萧青鸾不假思索,应得极爽快,脑中想像着揭穿国师身世谎言的情形,笑得凤眸粲然,「我这就回去准备!」 第18章 不见 「娘,漪姐儿是您看着长大的,她是我的心头肉,背上不清不白的名声,她将来怎么办?」大少夫人跪在齐夫人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已哭红眼眶,「您若不站出来,儿媳只能自己去替漪姐儿讨个公道。」 「祖母。」齐润望着齐夫人,伸手拉母亲,没拉起来,只得红着眼跪在母亲身侧,「求您想想办法,救救姐姐,她已经一天不吃不喝了。」 门外,齐轲正想进来支银子,听到这些,心里很不是滋味。 顿了顿,攥起拳心跑出去。 翰林院外,披上新绿的柳树下,齐轲气愤填膺把事情说与齐辂听。 「齐家数你最聪明,四弟,你说此事该怎么办?」齐轲梗着脖颈,很想拉着谢冰若去长街人最多的地方,告诉大家,是她做下的丑事。 大哥身子不好,自小却替他挨了不少板子,齐轲不能坐视不理:「一定是谢冰若,她向我打听过别庄所在,故意出城摸过去,若非做下丑事,娘怎会让她风寒未愈就搬出府去?幸好四弟有识人之能,没听她定亲,否则……」 否则,齐家的媳妇儿,去勾搭睿王,传出的话岂不是更难听? 「三哥休要再提。」齐辂眉心轻拧,他不想再同谢冰若有任何牵连,不想让公主再误会第二次。 「容我想想。」 没等他给齐轲回话,齐轲已眼睛一亮,朝他斜后方喊:「爹,您怎么来了?」 「混帐,你四弟正当值,你来添什么乱?」齐太傅看到齐轲,立时拉长脸训斥。 训罢,完全不给齐轲说话的机会,转而向齐辂道:「圣上召见,速去紫宸宫。」 紫宸宫中,萧励并未多说,径直把密折递给齐辂。 待齐辂看完,抬眸,神色肃然:「陛下,微臣在山学时,听说过曹迁、曹过二人,高中进士的是曹迁,其中必有隐情。」 「爱卿也认为曹过是含冤而死?」萧励望向齐辂,认真的眼神带着怒意。 齐辂摇头:「微臣不敢断言,可庶子曹过颇有勤勉之名,而他的弟兄曹迁名气更大,却是因为逃课。」 所以,此案十之八九是官商勾结,科考舞弊。 「朕命你为六品监察御史,以探亲之名回江南宁阳府,查明此案。」萧励语气冷峻,叮嘱,「到宁阳府之前,别走漏风声。」 「微臣领命。」齐辂恭敬行礼,「即日便去礼部调取曹氏兄弟卷宗。」 「爱卿且慢。」萧励唤住他,嗓音已然缓和下来,面露难色,「朕还有一事相托。」 齐辂眉眼清肃,凝着萧励,心下生出一丝奇妙的异样:「陛下请说。」 「此事本不该劳烦爱卿,可长公主性子执拗,为去江南游玩,苦缠朕许久,朕无奈应允,却担心公主闯祸。」萧励清了清嗓子,压下浅浅的心虚,「朕令她与监察御史同行,她已答应,烦请齐爱卿替朕照看长公主,回京时,务必把她一同带回。」 前面一件,有些难办,后面一件,更是难上加难,萧励自认做不到。 可他钦点的探花郎,心窍玲珑,比之状元季长禄更甚,想必自有办法。 第29页 即便如此,为表体恤下属,萧励还是沖已然惊呆的齐辂问了一句:「爱卿可有为难之处?」 齐辂心口怦怦跳动,微微敛眸行礼,遮掩眸中惊喜之色,缓缓应:「微臣定不负圣命。」 可真是擅长排忧解难的好臣子!萧励一颗心落到实处,喜形于色,因科举案生出的愤怒也消散不少。 回府后,萧青鸾赶忙命林嬷嬷带着茜桃、翠翘收拾箱笼,眉飞色舞,一脸欢喜。 「嬷嬷就留在京城照看,让茜桃、翠翘跟我去就成。」 「可是,公主第一次离京,人生地不熟,她们年纪小没经过事,不跟着,老奴不放心啊。」林嬷嬷急急出声。 「正是没经过事,才带她们出去见识一番,怎能总让嬷嬷受累?」萧青鸾把林嬷嬷按入圈椅坐下,哄道,「有暗卫保护,皇兄还特意命监察御史看管本宫,本宫定不会胡来,嬷嬷安心便是。」 终于把人哄好,萧青鸾走出寝屋,迎面碰上翠翘。 「公主,流言之事,奴婢打听清楚了,散布谣言之人已扣在门房处,公主可要见见?」翠翘说的,是齐漪被人污衊清白之事。 萧青鸾只愣然一瞬,便想起来,上前两步,自花篮中捏起一根嫩草,逗着廊下金丝笼中的百灵鸟:「什么人造的谣?同齐家有仇吗?」 「有仇倒是没听说,只不过,那婆子住在一位女医隔壁,两人平日交好,入夜女医被请去齐府后宅,回来时手里多了百两纹银。」 夜里,齐府内宅,还收了不菲的银子? 萧青鸾动作一滞,葱指捏住的嫩草不经意被小百灵啄了去。 见状,翠翘继续道:「婆子悄悄看到,就向女医打听,女医想着平素关系好,一时没忍住,把齐府小姐失了清白之事说漏嘴。她叮嘱婆子不外传,婆子要分她的银子,女医不肯给,婆子心里有气,就把这事儿传扬出去,想给女医招祸。」 真有人失了清白? 翠翘方才还说是谣言,可见此人不是齐漪,齐家待字闺中的小姐,除了齐漪,便只有谢冰若。 而谢冰若,已被安置在细柳巷。 萧青鸾心口莫名一紧,莫非是齐辂对谢冰若情难自禁?她凤眸微颤,脑中蓦然浮现从前欢好情景,又勐地摇头,抛掉纷乱思绪。 面对真正喜欢之人,他会难以自持吗? 她手扶朱漆立柱,缓缓倚着美人靠坐下,身上艷丽的胭脂红罗裙铺散又垂落美人靠边,轻柔随风。 「是齐府哪位小姐?」萧青鸾淡淡问。 翠翘察觉到主子心情骤然低落,很不明白,可她还是如实回应:「搬至细柳巷的那位谢姑娘。」 真的是谢冰若。 齐辂究竟有多念着她?连成亲也等不及吗? 失了体统,所以齐夫人着恼,把人搬出来,齐辂给安置在细柳巷? 思量间,又听翠翘道:「谢姑娘出身低微,眼界倒是不低,公主可知她委身之人是谁?」 还能是谁?谢冰若只同齐辂有婚约,满心满眼也只有齐辂。 「谁?」萧青鸾状若无意,轻描淡写问。 「睿王。」翠翘想起侍卫禀的话,掩唇轻笑,「还是那位谢姑娘自己去城外别庄,故意同睿王邂逅。」 「什么?」萧青鸾勐然抬眸,不可思议地凝望翠翘。 竟然是睿王,不是齐辂? 所以,从前齐辂对不起她,如今他的未婚妻爬上了睿王兄床榻? 呵,这才是弘仁大师口中说的,前世之因,后世之果吧。 唇角刚翘起些许,萧青鸾神色忽而呆滞,那她曾抢夺别人的夫君,今生也会有人来抢她的? 眸光扫过宫檐上灿金的琉璃瓦,萧青鸾笑得眉眼弯弯,若有人能从她手中抢夺什么,她倒是很期待。 「把婆子和女医一併送去顺天府,记得让张大人贴告示替齐漪正名。」 走出宫门,齐辂并未回翰林院,也未去礼部,等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然站在长公主府外。 她可知道,他便是新任监察御史?若知晓,她还愿不愿意与他同行? 齐辂很想亲口问她,哪怕听到她不愿,能同她说两句话也好。 「齐辂求见长公主,劳烦通禀。」 他身着浅绯色五品常服,锦带束腰,气度卓然,门口侍卫略略打量,便差人进去通禀。 「不见。」萧青鸾断然拒绝。 谢冰若跟了睿王,他才想起来找她?这算什么? 被拒绝,齐辂并不太意外,倒也没多等,淡然离去。 隔日,齐府大少夫人欢欢喜喜带齐漪出门挑衣衫首饰,缝熟人便夸赞长公主如何英明。 很快,全京城都知道,给齐家丢脸的,不是齐漪,是寄居在齐府的一位庶出表小姐,苦缠探花郎不成,转而勾上睿王爷,听说还在等睿王妃松口,允她以侧妃身份入府。 侧妃的名讳,可入皇家玉牒! 翠翘笑嘻嘻进来回禀,说百姓们都在夸长公主英明神武,明察秋毫。 闻言,萧青鸾忍俊不禁,放下手中桃瓣形茶则,笑道:「不骂本宫张扬跋扈了?」 二人正说笑,茜桃匆匆进来:「公主,齐大人在外求见。」 萧青鸾面上笑意淡化些许,摆摆手:「本宫没空,不见。」 府门外,齐辂得到回应,眸光落在手中锦盒上,指骨收紧,无可奈何。 第30页 锦盒里,是母亲和大嫂特意备的谢礼,他自告奋勇送来,想藉此见见她,谢她,也说一说江南之行。 没想到,她已厌他自此。 即便知道从前是误会,知道谢冰若是睿王的人,他并未对不起她,她还是不肯原谅吗?因为孩子? 齐辂心口一阵刺痛,落寞离去。 收拾齐备,很快便到启程之日。 听说监察御史已在府门外等候,萧青鸾提起裙摆,艷丽如蝶,轻快跑出来,面上笑靥明灿。 见到齐辂的一瞬,笑意忽而凝滞:「怎么是你?」 齐辂立在阶下,上前两步,递上锦盒:「微臣受家母、长嫂所託,谢公主替齐漪洗清污名。」 哦,原来他前两次求见,是为此事。 「本宫接受你的道谢。」萧青鸾示意茜桃收下谢礼,沖齐辂挑眉,一脸高傲,「你可以走了。」 她话音刚落,齐辂立时明白,萧青鸾并不知晓,他就是监察御史。 「公主先请。」齐辂侧身让开,展臂恭迎。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自脑中闪过,萧青鸾身形绷直,凤眸微瞠,愕然盯着齐辂:「你就是新任监察御史?」 第19章 温软 「微臣以为,公主知晓。」齐辂手臂端平展开,保持恭迎姿态,肩阔腰窄。 他语气淡然,心口却是暖融融一片。 方才,她从门里跑出来,那般欢喜,身后是古朴大气的福字影壁,衬得她艷丽高华,灿若明珠。 会不会有一日,她也如此刻这般从门内跑出来,扑入他怀中,欢喜他回来? 脑中想像着拥她入怀的情景,齐辂清肃的眉眼,倏而暄和,唇角也微微弯起,心口柔软得不可思议。 「你笑什么?」萧青鸾秀眉微蹙,隔着方形小几瞪他一眼,「本宫不要与你同乘,你趁早再买辆马车,或者你去骑马!」 他在笑吗? 下意识抬手抚了抚唇角,不动声色,将微扬的弧度压下些许,齐辂语气平和道:「圣上吩咐不宜打草惊蛇,是故轻车简从。且微臣背公主下山那日耗费太多体力,如今尚未恢復,不宜骑马,只能暂时委屈公主几日。」 「什么?」萧青鸾身形倏而变得僵硬,睁大眼睛望向齐辂。 背她下山都过去多少日子了,他竟好意思以此为藉口! 还是,他话里的意思,在嫌她重? 她比寻常女子高挑,重些又如何? 萧青鸾愤然移开视线,不再看齐辂。 涂着艷丽丹蔻的指甲,搭在膝头,一下一下刮着裙面上的龙爪花:「莫非齐大人的未婚妻去睿王处自荐枕席,便是因为齐大人体力不济?」 说不上为什么,她心里不舒服,忍不住挖苦齐辂。 本以为他会恼羞成怒,跳下马车。 不曾想,听到小方几那边传来一声轻笑。 笑声低不可闻,萧青鸾甚至以为自己听错,特意抬眸去辨认。 正好捕捉到他眸中未散的笑意:「你又笑什么?」 「前世臣做过什么事,让公主这般屡次三番误会?」齐辂身子虚虚倚着车壁,长腿抵在小几边缘,衬得马车狭□□仄。 即便不适,即便她想尽办法赶他出去,齐辂却未有一丝退意,唯有在马车里,他才能理所当然把她困在身边。 「你还好意思问本宫?你既能梦到那些,又岂会不知自己做的好事?」萧青鸾再想起那些,甚至怀疑自己当初瞎了眼,怎会认为他清傲不俗? 他比他的好三哥,不过是好了一点点。 「本宫劝你莫要朝秦暮楚,你以为她对不起你,本宫便会重新招你入府么?」 「微臣自是不敢对公主有非分之想。」齐辂轻轻摇头,清肃的眉眼凝着隽永的书卷气,玉质端方。 他风姿俊逸卓然,深凝着萧青鸾,嗓音低缓:「微臣确实不知公主所说之事,梦里只看到公主抢臣入府,以酒为媒,以色惑臣,并未有其他。」 八个字,落在萧青鸾耳畔,掷地有声。 所有过往,在他眼中,果然只是她一厢情愿。 而他短暂的回应,也不过是被她容色迷惑。 萧青鸾别开脸,透过窗帷罅隙朝外望去,凤眸露出一丝疲惫,心下怅然。 从钟灵山回来后,她一直以为,他在梦里已然忆起那些往事,没想到,那些爱和痛仍只系她一人。 他什么都不记得。 这些时日的刻意疏离,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没准儿,他还觉着冤枉。 「臣虽不记得,有一件却可向公主保证,婚约乃外祖母所定,我从未在意过谢冰若,无论公主是否抢亲,臣都不会同她有任何牵扯。」齐辂嗓音沉润舒缓,莫名安抚人心。 听罢,萧青鸾收回视线,蜷长的睫羽轻颤,凝着齐辂。 眸中升起浅浅水光,视线变得模煳,看不清齐辂的表情,可她能听出他语气里的认真。 曾经最亲密的枕边人,萧青鸾岂会不知他的清傲? 他说,他从未喜欢过谢冰若。 若他所言非虚,确实不会履行婚约。 细柳巷小院,她看到谢冰若娇娇柔柔环抱他,去之前也查过,那处小院乃齐辂租下,便认定齐辂背着她养外室。 确实,他也曾想解释,可她不愿听,甚至从此连话也未多说一句。 第31页 给他休书,他不肯离开公主府,日子一长,萧青鸾便随他去。 一切苦痛,皆从细柳巷开始。 会不会,是她误会了他? 泪水涌向眼眶,长睫下缘忍出一抹浅浅海棠色,承托着睫羽内的晶莹。 心口钝痛,凤眸也微微刺痛,萧青鸾如画的眉眼微微蹙动,眸中晶莹终于一颗一颗坠下来,扑簌簌止不住。 隔世之事,她该如何去求证?若真是误会,她半生自苦岂不荒唐可笑? 「别哭。」齐辂在心里轻唤。 往事入梦,此生第一次真真切切见她落泪,齐辂心口一阵剧痛,如刀绞。 他指骨微动,想要伸出手,去替她拭泪,拥她入怀,紧紧抱住她。 可他不能。 指骨紧紧攥起,小臂微微发颤,齐辂竭力隐忍住冲动,他必须装作毫不在意,才能一点一点重新走近她。 「公主何故如此?」齐辂面上平静淡然,「若让人看见,该会误以为臣欺负了公主。」 闻言,萧青鸾定定望着他,泪意止住,唇畔牵起一丝缥缈的笑。 这才是她认识的齐辂,君子坦荡,又淡漠无情。 「齐大人放心,本宫再不会冤枉你。」萧青鸾垂眸,若无其事捏起帕子拭去面上湿痕,「本宫只是听你提起婚约,想到前些日子,皇嫂告诉本宫,我也有婚约在身。」 她有婚约?不可能!若真有婚约,皇后娘娘怎会吩咐画师绘制京中郎君画像,专为她挑选驸马? 理智告诉他,她定然在骗他,心却不受控制地揪紧,喉结上下轻滚,唿吸也几乎被扼住。 「其实本宫此行,并非全为玩乐,本宫特意见过定国公,答应会沿途找寻陆修的下落。」萧青鸾怕他听不明白,顿了顿,继续道,「定国公府丢失的小公子,名唤陆修,便是同本宫自幼定亲之人,本宫会把他找回来。」 「那些梦,齐大人且忘了吧,本宫不会再纠缠于你。」 说罢,萧青鸾合上眼眸,背靠车壁,心绪异常宁和。 对首,齐辂愣愣凝着她,揪紧的心松弛下来,悄然没入漆暗的深渊。 天色渐暗,萧青鸾本想宿在驿馆,可驿馆间消息传递迅速,只怕没几日,江南那边便会得信,知道长公主和监察御史要去。 答应过皇兄,不单独行动,不胡闹,萧青鸾果真不闹,转而投向镇上客栈。 客栈条件简陋,即便是最好的厢房,也不及公主府的下人房。 「公主,要不咱们还是回京吧?您长这么大,哪儿受过这种罪?」茜桃细细打扫过,又重新铺上自带的锦被,仍是红了眼眶,「若是陛下看到,或是林嬷嬷知道,不知多心疼。」 一日待在马车上,她能忍得下去,却浑身不舒服。 翠翘坐在小杌子上,替她捏腿揉肩,萧青鸾抬起酸软的小臂,指了指后颈,翠翘便又换了手法,替她按揉后颈。 「无妨,本宫没那么娇气,别人住得,本宫也住得。」萧青鸾沖茜桃摆摆手,「去打些水来,本宫沐洗过便歇息,你们也好早些歇下。」 「奴婢这就去。」茜桃匆匆退出去,房门吱嘎合上。 翠翘按揉的力道正好,萧青鸾慵倦地闭上眼,几乎就要睡去。 「公主洗了再睡吧。」翠翘怕她没沐洗,睡不踏实,「奴婢给您说说京城的事,醒醒神?」 「唔,说吧。」萧青鸾语气含混娇懒,连眼皮也懒得动一下。 「齐家表小姐的事,公主可还记得?事关睿王,奴婢特意让人盯着些,本以为她想做侧妃是传言,不想竟是真。」 听到谢冰若的事,萧青鸾的理智倏而拉回,睁开眼,望着翠翘。 受到鼓励一般,翠翘越说越起劲:「睿王爷确实悄悄去过细柳巷,要把人接入王府,可那位谢姑娘不肯走,反把睿王留在房中大半日。」 「她想做侧妃,睿王不同意?」萧青鸾奇道。 以萧劬的个性,只要是个美人,扭扭腰,落几滴泪,莫说做侧妃,便是骑到他头上他也乐意。 翠翘摇头,轻笑:「不是,是王妃娘娘没同意,说谢姑娘的身份是够做侧妃,可名声已坏,除了王爷,不知还有多少裙下之臣,万万不能上玉牒。」 「名声?名声算什么东西?」萧青鸾摇摇头,「睿王妃是忌惮齐家的势,怕谢姑娘以侧妃身份入府,对她造成威胁吧。」 同为女子,她对谢冰若虽谈不上喜欢,却也不怨,错的是那起子管不住下半身的男子罢了。 以谢冰若的出身,她敢算计睿王,还成功了一半,倒是有些胆识。 同她从前以为的娇柔似水,似乎不太一样。 「可不是!」翠翘自己都觉得惊讶,「谢姑娘的名声坏掉,王妃娘娘暗地里可没少推波助澜,王妃待府中侧妃侍妾也未见如此。听公主这么一说,奴婢总算明白,因为府中那些侧妃侍妾出身都低。」 睿王府后院之事,萧青鸾没兴趣,她掀起眼皮,瞥向翠翘:「谢姑娘呢,仍住细柳巷?」 翠翘点点头:「细柳巷的院子是齐夫人租的,谢姑娘跟睿王这么耗着,也不知齐家还会管到几时,她就不怕齐夫人着恼,再给赶出去?」 院子不是齐辂租的,是齐夫人。 今生她没抢亲,把人还给谢冰若,为何反而不一样了呢? 第32页 茜桃推开门,送水进来。 由二人服侍着,简单沐洗,青丝尚未绞干,萧青鸾已歪在枕上,面朝里睡熟。 颠簸一日,萧青鸾特意命她们不必值夜,茜桃、翠翘收拾妥当,便掩上房门,悄声退下。 夜色沉沉,房中静谧,春风轻柔拂过窗纸,月华透过窗棂罅隙照进来。 齐辂悄然潜入,连燕七也不曾察觉。 一室温暖,萧青鸾身上薄衾滑落,只一角虚掩腰腹,合欢红寝衣服帖在身,勾勒出窈窕线条。 一贯清肃的眸子,盛着缱绻,齐辂缓步行至她榻边,俯身去,想看清她睡颜。 甫靠近,梦中熟悉的浅香钻入鼻尖,齐辂眸光闪动,转而沉邃暗涌。 撑在她身侧的手臂微微发颤,一手抚过她腕间赤金花丝镯,顺势撑在里侧,臂弯收拢,小心翼翼将她囚在怀中。 轻轻地,悄悄地,隔着衣料感受到梦里才有的温软。 他玉雕般的下颚轻轻贴近她纤巧的肩,轻柔吻过她雪颈侧墨缎似的发。 「有我在,你找不到的。」齐辂呢喃,低不可闻。 第20章 抱起 回房,齐辂闭上眼,脑中仍想着她娇娇裊裊的睡颜,鼻端似还能闻到她发间浅香。 被熟悉的迷雾包裹,齐辂心中揣着难以言喻的惊喜,加快脚步,迫不及待往迷雾深处走去。 不知走过多少年岁,眼前豁然开朗,是她的寝屋,熟悉又陌生。 她明艷的面容变得沉静,雍容华贵,多了几分妇人神韵。 涂着丹蔻的手,勾过持壶,未看他,饮下一口梨花酿,嗓音慵缱:「驸马有些年头没来本宫寝殿了吧?今夜留下如何?」 说话间,她将指尖酒盏拍在桌上,凤眸望过来。 举手投足,美得让人心惊。 「少喝些酒。」齐辂听到自己温声劝。 萧青鸾笑笑,起身自博古架上取下一枚白玉瓶,回来时,掌心多了一粒红色丸药:「吃了它,本宫便依你。」 这是什么药?齐辂疑惑地盯着她掌心丸药,心跳莫名加快。 他看到自己接过来,服下,凝着她:「公主可还记得臣第一次亲你?」 萧青鸾愣住,艷丽眉眼间,生出一丝少女的羞媚,继而,她微微失神。 「可以吗?」齐辂轻问,嗓音带着淡淡的涩哑,似有轻颤。 她颔首,凤眸盈盈。 齐辂倾身贴上她丰润艷丽的唇,舌尖轻转,流连片刻,果决地将藏匿的丸药推入她口中。 指腹轻点她下颌侧的位置,她本能咽下丸药,美眸睁大,不可思议地推开他,俯身干呕,想把丸药吐出来。 可是,来不及了。 待她转醒,望向他的视线变得陌生疏淡:「你是谁,怎会在本宫寝殿?」 「臣乃公主府长史齐辂。」齐辂躬身行礼,姿仪端凝,「公主染恙,忘了一些事,臣会尽职尽责,照顾好公主。」 忽而醒转,齐辂捂住心口位置,撑在窗沿坐起身,肩膀轻靠床头立柱,心像被人剜去一块。 她想让他服下忘情丹,被他识破,反餵她服下。 公主是真的心灰意冷,要还他自由,是他自己甘愿留下,护着她,陪着她。 可她再也不会知道。 不,她知道! 齐辂勐然抬头,指骨紧紧扣住窗沿。 若她真的不知,此前便不会说出那些他听不懂的话。 虽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可齐辂明白,即便他做了半生长史,默默守护,她仍未原谅。 小镇开市随意,客栈外的街巷早早便传来食物香味,和喧嚷的叫卖声。 被吵醒,萧青鸾没睡好,眼下白皙的肌肤有一丝青。 茜桃去楼下取来早膳,菜式朴素,是萧青鸾没见过的,登时眼前一亮,恢復一分神采。 正欲下箸,便听茜桃道:「太过简单,要不还是奴婢重新做几道吧。」 「不必。」萧青鸾摆摆手,夹起一块薄饼,又舀起一小匙菜粥咽下,点点头,「尚能入口。」 用罢早膳,登车前,萧青鸾扶着车门边缘,回首吩咐翠翘:「沿途记得打听一下,看哪家少年十八九岁,且来路不明。」 定国公寻了这么多年,也没找回,自然不会轻易被她找到,更不会离京城这般近,萧青鸾只随口吩咐,并未抱太大希望。 马车驶动,有节律的轻微颠簸,狭窄的空间,萧青鸾的理智很快被困意席捲。 对面齐辂手中握着一卷书,萧青鸾撩起眼皮扫一眼,没看清是什么书,索性合上眼眸补眠。 「公主昨夜没睡好吗?」齐辂握着书卷的指骨微微收紧,语气却淡然。 「唔。」萧青鸾轻哼一声,浅浅吸气,秀挺的鼻尖微微动一下,极自然的可爱娇俏,「早上太吵,本宫睡一会子,你自看书,别出声。」 言罢,萧青鸾额头重重一点,惊得睁开眼,又闭上眼,后脑重新倚靠车壁。 行川不够沉稳,齐辂特意安排逐风驾车。 马车平稳驶在官道,外头人不多,能听到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不多时,萧青鸾涂着胭脂色口脂的唇微张,丰艷惑人,勾起齐辂昨夜梦境。 齐辂移开视线,轻抿薄唇,却想不起是何滋味。 再抬眸望去,眸光鬼使神差扫过她娇艷如桃瓣的唇,又以更快的速度移开,掀起车帷一角,春风煦然,无声消减他唇上热意。 第33页 萧青鸾渐渐睡沉,气息浅匀,身形却不知不觉往一侧倾斜。 眼看要撞上后面的车壁时,被齐辂撞见,他长臂一伸,掌心稳稳拖住她粉颊。 嘆息一声,把书卷放回小几,齐辂欠身走到她身侧坐下,掌心轻轻一带,将她身形拉回来。 肩膀沉下些许,手臂绕至她身后,环住她,她明艷的侧脸顺势贴在他襟前。 心跳声倏而放大,齐辂清晰听到胸腔内传来的咚咚声,如擂鼓。 梦中,萧青鸾贴着一方暖阔的抱枕,猫儿似的轻轻蹭了两下,又往枕中埋得更紧,唇角微扬,慵缱餍足。 浅匀温热的气息,带着她身上独有的浅香,拂在齐辂襟前,灼得他心口发烫。 梦里如何缱绻纠缠,终究是梦,现世他第一次试着如此亲近一个人。 悬空的手离她腰侧极近,却未唐突。 姿势略微僵硬,齐辂放低小臂,掌心随意撑在她罗裙另一侧的座位上。 垂眸凝着她娇柔的睡颜,齐辂无声莞尔,绷紧的手臂放松下来,重新捞起小几上的书卷翻看。 不知过去多久,怀中温软娇香的人儿动了动,似要转醒。 环住她的手臂已然僵麻,齐辂仍匆匆收回,趁她清醒前,将她额角靠在他上臂外侧。 视线掠过她颤动的长睫,又快速收回,落在手中书卷上,他坐姿端直,神情专注。 萧青鸾抬手揉着额角,睁开眼。 目之所及,是熟悉的天青色衣料,登时清醒。 她霍然坐直身形,看看小几对面,又侧眸望向齐辂。 凤眸仍带着初醒的朦胧,质疑:「齐大人不是坐在那边吗?何时坐到本宫身侧来的?」 总不可能是她睡着时,自己跑到他身边,靠着他睡? 一时想不起来,她原先是坐在这边,还是对面,萧青鸾忍着轻微窘迫,凝视他。 「公主额头险些磕到车壁,所以臣自作主张坐过来,稍加照看。」齐辂合上书卷,从容自若,「并非有意冒犯。」 萧青鸾凤眸眨了眨,思绪有些转不过弯:「为何不叫醒本宫?」 「公主睡前曾吩咐,不许臣出声。」齐辂一脸镇定,眸光清湛坦荡,颇为心安理得。 是吗?萧青鸾觉得齐辂有些怪,又说不上来。 凝视片刻,萧青鸾想起睡前吩咐的话,心下暗嘆,齐辂身为臣子,倒真是顺服周到,让人挑不出错,难怪短短时日,便受皇兄倚重。 「有劳齐大人照看。」萧青鸾道谢。 话说出口,她才发现,只把他当成寻常臣子,似乎没有那么难。 「此去江南,少则一月,多则两月。」齐辂开口道,「若走水路,最快半月便能到,不知公主晕不晕船?」 「不晕。」萧青鸾果断回应。 她虽未出过京城,却也曾乘小舟採莲,应当不晕。 说完,又有些后悔,走水路就没办法沿途打听陆修的消息。 萧青鸾咬咬唇,也罢,就走水路,找陆修本就是顺便,她要早些去江南收集国师欺君的证据! 「好,傍晚我们便改走水路。」 黄昏时分,云霞瑰丽。 运河上的游船富丽轩敞,厢房布置比昨晚的客栈好上许多,萧青鸾唇畔噙着笑,看茜桃、翠翘边忙碌,边算着还有多少时日能到江南。 游船缓缓驶离渡口,萧青鸾胸口闷堵,去甲板透透气。 正好齐辂站在船头,江风吹动他衣摆,勾勒出他优越身形,端得如圭如璋。 他望着远方江水,不知在想什么,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小姐可有不适?」 游船上还有其他人,上船之前,萧青鸾便和齐辂商议,她假装是富家小姐,齐辂等人是护送她回江南的随从。 本来有些闷,萧青鸾吸了口气,正要说,却发现吹吹江风,缓解大半。 话到嘴边,咽回去,她没多想,只当是晚膳吃的不合脾胃所致。 沖齐辂摇摇头:「没有,本小姐就是想问你,中途还停不停岸。」 船上无趣,她想时不时下去看看沿途风土人情,也顺便打听有没有陆修的消息。 「游船需要补给,小姐若要买特产,靠岸时,属下可随小姐下去看看。」 萧青鸾颔首,转身回房。 入夜,所有人皆已睡熟,萧青鸾却捂着闷堵的心口,辗转反侧。 烦乱地踢开衾被坐起来,趿拉着软鞋,想打开窗棂吹吹夜风。 可刚站起来,胃里一阵翻涌。 萧青鸾捂住唇,匆匆冲到渣斗前,俯身吐出来。 「怎么了?」齐辂住她隔壁厢房,耳力好,率先过来。 「我没事。」萧青鸾虚弱地撑着榻边立柱,面色苍白,「你出去,唤茜桃过来。」 裙摆上沾染零星污秽,她本能不想让齐辂看到自己的狼狈。 是她说不晕船,他才走水路,可现在…… 说话间,齐辂大步上前,将她横抱起来。 门口,行川和逐风双双等着,不明所以。 「小姐晕船厉害,我先带她上岸,你们几人去宁阳府等我。」齐辂简单吩咐几句,抱着萧青鸾快步走出船舱甬道。 第21章 疼人 行川望着齐辂过于着急的背影,拿胳膊肘捅了捅逐风:「诶,你觉不觉得公子怪怪的?」 第34页 再想到长公主夜闯公子内室那晚,行川更是震惊。 长公主都答应放过公子了,如今,看公子紧张的模样,莫非是公子舍不下公主? 即便公子与表小姐无缘,可公子是探花郎,又是陛下倚重的监察御史,京中贵女不说随意挑,亲事也定然不愁。 他是怎么想不开,非往南墙上撞? 「哪里奇怪?」逐风冷冷回应。 「公子对长……小姐似乎过于关心,你说,他该不会是喜欢上小姐了吧?」行川嗓音压得低,语调却怪异夸张。 逐风瞥了他一眼,看白痴一般:「公子照顾小姐,乃奉贵人之命,且公子略通医术,带小姐下船自有他的道理。你脑子不清醒,不若回房睡觉去。」 说罢,不理行川,转身先行回房。 行川吃瘪,尴尬地挠挠后脑勺。 「齐大人,可以放下本宫吗?」萧青鸾松开环住齐辂脖颈的手,嗓音仍虚弱,凤眸却清明。 睡前,她发间珠翠尽除,此刻青丝墨缎般散开,顺垂在他臂弯处,临风拂动时,似在他天青衣袖上温柔着墨。 一缕髮丝被江风吹乱,贴在她颊边,衬得她肤如凝脂。 她未施口脂,唇色是自然的浅绯,因身子不适,透着一丝寻常少有的娇弱,凤眸却是明灿绝艷。 「公主身子虚弱,恐走不到客栈。」齐辂未放手,嗓音淡然,似只在陈述事实。 「不劳齐大人费心。」燕七追上,走到齐辂身前,语气冷硬,「圣上令齐大人照看好公主,却未让您单独带公主走,齐大人僭越了。」 齐辂薄唇轻抿,无力反驳。 以他的身份,别说单独照看她,便是如此刻这般抱着她,也不合适。 僵持一瞬,萧青鸾别过脸,虚弱地朝燕七伸出手:「本宫确实不宜再坐船,燕七,带本宫去客栈。」 齐辂指骨悄然攥紧,敛住眸中情绪,任由燕七把她从怀中抱走。 到客栈安顿好,已过中宵,燕七坐在萧青鸾门前,嵴背倚靠门扇,抱剑而眠。 齐辂则拿着银子,沿木梯拾级而下。 雨点敲打窗棂,吧嗒吧嗒。 萧青鸾睁开眼,朝窗棂处望去,天色有些灰暗,听到外面街巷里的声音,方知是白日。 掀开薄衾,小腿放下床榻,躬身寻昨夜穿的软鞋,萧青鸾看着里裤裤管,愣住。 她的寝裙呢? 没等她细想,便听外边有人叩门,笃笃笃。 继而,传来一道陌生女声:「小娘子可醒了?奴家给你送衣裙。」 「进来吧。」萧青鸾坐回榻上。 在对方开门前,匆匆拉过薄衾,盖在腿上,一时没在意她的称唿。 「客栈掌柜是我当家的。」年轻妇人捧着一只蓝底白花的包袱进来。 把门栓上,沖萧青鸾笑道:「昨夜小娘子晕船厉害,你家夫君倒是体贴,请奴家帮你收拾裙子,自己大半夜去买药、买鞋袜衣裙。咱们这小地方,恨不得天没黑店铺就关门,也不知他怎么买到的,淋着雨回来,这些东西倒没淋湿。」 听她絮絮叨叨说着,萧青鸾惊愕不已,怎么睡了一觉,她多出来一个夫君? 愣愣看着老闆娘,萧青鸾惊疑不定。 老闆娘口中的夫君,是齐辂还是燕七? 燕七舞刀弄枪还行,替她买鞋袜衣裙?只想想,萧青鸾就忍不住一哆嗦。 「你家小厮也忠心,主家不在,他坐在门口守了一夜。」老闆娘说着,眸光往萧青鸾面上落了落,暗自心惊。 怕萧青鸾不喜,又移开,把包袱放下,打开:「也难怪你家夫君体贴,小厮谨慎,奴家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像小娘子这般美貌之人,天仙似的。」 听罢,萧青鸾明白过来,寝裙是齐辂请老闆娘替她收拾的,眼前的鞋袜裙衫皆是齐辂买来,他就是老闆娘口中的夫君。 「劳烦你先出去,我自行更衣即可。」萧青鸾眸光落在摊开的裙衫鞋袜上,轻道。 听到关门声,萧青鸾拿起裙衫,在身上比划一下,大小倒是合适,可料子极差,连公主府最下等的粗使丫鬟,穿得也比这好。 却是齐辂第 一回送她东西,萧青鸾唇角扯起一丝轻嘲,一时不知该欢喜,还是嫌弃。 默默穿好衣裙,套上鞋袜,萧青鸾心口微动,竟然很合适。 他不是什么都没梦到吗,怎么还记得她鞋袜的尺寸? 不,从前的齐辂可不会在意她穿多大鞋。 恍惚中,觉着自己忽略了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 收拾妥当,她打开门扇,一抬眸,便见齐辂长身而立,站在门槛外,手中端着一只青花瓷碗,碗中琥珀色汤汁散发出药的清苦。 她不喜欢喝药,更不爱喝苦药,前世病重之时,也只有他亲手喂,她才愿意喝。 萧青鸾下意识拧眉。 注意到她的抗拒,齐辂心下无奈,却又生出一丝柔软。 她贵为长公主,有皇后宠着,圣上撑腰,惯常做出一副张扬跋扈的模样,实则也还是一位怕吃药的小姑娘。 脑中莫名浮现出上元夜情形,齐辂心下补了一句,胆子还极大。 「娘子身子不适,先把药喝了,待会儿老闆娘再送早膳来。」齐辂凝着她眉眼,温声道。 说话间,打量着她气色,心下稍安。 第35页 「谁……」是你娘子了! 萧青鸾仰面便要斥责,却受到他眼神示意,顺着他意有所指的方向望去,正好看到走廊尽头露出半边身子的老闆娘。 哦,看来齐辂自称是她夫君,掌柜夫妇未全信。 「谁要喝苦药?你自己喝吧!」萧青鸾佯装生气,转身回屋。 齐辂莞尔,捧着药碗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药碗放在圆几上,推至她面前:「喝了药,在此歇息一日,明日启程。」 「为何等明日?陆路本就慢些,你不着急?」说起这个,萧青鸾有些惭愧,微微垂眸,「我没坐过船,并非有意骗你,若耽误你的行程,你可以自己先走,我还有燕七。」 「不耽误。」齐辂摇头,「行川和逐风先到,我已做好安排,且我们接下来不走官道,走小路会快些。」 萧青鸾点头:「是你自己说的,别误了差事,害皇兄怪我胡闹。」 「不会。」齐辂还想说什么,耳尖地听到廊上脚步声,应是老闆娘来了。 他起身,坐到萧青鸾身侧位置,捏起白瓷汤匙舀了浅浅一勺药汁,送至她唇畔,温声哄:「良药苦口,为夫餵你喝好不好?」 这把嗓音,像极了垂危之际,齐辂身为公主府长史,亲手餵她吃药,哄她的时候。 萧青鸾怔愣着,檀口微启,含住勺尖,饮下他餵的苦药。 似乎,没有想像中那般难以忍受。 老闆娘端着早膳,走到门外,听到齐辂哄夫人的声音。 推开门,正好瞧见萧青鸾秀眉轻蹙,乖乖喝药的模样,脸上笑出花来。 还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会疼人,简单餵个药,也能羡得人脸红心跳。 第22章 洗过 「二位慢用。」老闆娘放下早膳,未多打扰。 噔噔噔跑下楼,去找掌柜的咬耳朵。 「你看清楚了没?楼上姑娘真不是被歹人绑架的?」掌柜的还是不放心。 两个大男人,深更半夜带回一姑娘家,姑娘还是昏睡的,若不是自家婆娘拦着,他早报官去了。 倒不是多热心肠,打开门做生意,就怕遇到腌渍事,万一真是歹人祸害姑娘家,事发后,客栈少不得歇业几日,想想就肉疼。 老闆娘横他一眼:「什么歹人?红口白牙,净冤枉好人。」 想到方才所见所闻,老闆娘神色软下来,看了一眼门帘外头,凑近掌柜的道:「我跟你说,他们真是小两口,那位公子好着呢,小娘子脾气不小,怕苦不肯吃药,公子不仅没恼,还很和气地亲手一勺一勺餵。」 「我刚嫁你那两年,也没见你待我这么好。」老闆娘说着说着,气又上来。 可成亲数年,再说这个也没意思,她攥着门帘,轻嘆:「幸好拦着你,没报官。」 说罢,甩帘出门。 掌柜的摸摸下颚短须,一脸不自在,嘟囔:「婆娘恁不讲理,说来说去,又怪我头上。」 楼上厢房,萧青鸾喝完药,满口清苦滋味,赶紧用两口山菌鸡茸粥压一压。 肚腹饿得疼,萧青鸾小口小口吃着,周身气力渐渐恢復。 窗外吧嗒吧嗒的雨声慢下来,她吃相好,未发出一丝声音,屋里一派静谧。 忽而一声轻响,萧青鸾抬眸望去,见齐辂坐在窗棂边,手掌撑侧脸,指背抵在窗棂上。 他双目闭合,气息匀浅,不知何时睡着的。 萧青鸾眉心微动,脑中蓦地响起老闆娘说的话。 「自己大半夜去买药、买鞋袜衣裙……淋着雨回来……」 她垂眸扫过身上粗劣衫裙,又望了一眼圆几上空空的青花瓷药碗,心口生出一丝说不清的滋味。 眸光復落回他身上,萧青鸾神色复杂。 为了买这些东西,让她不至于醒来失礼,他一宿没合眼? 他说只梦到她抢亲之事,以他的清傲,定会视之为奇耻大辱,为何愿意这般照顾她? 只是因为皇兄的吩咐吗? 想起昨夜,他冲进她的房间,抱她下船的样子,萧青鸾自认为没看错,能感受到他的在意。 是不是他怕自己出事,回京后,他没法儿向皇兄交待? 若他的紧张,只是因为在乎她,该多好。 凤眸凝着一丝落寞水汽,萧青鸾长睫微颤,将泪意敛住。 平復心神,上前轻扯他衣袖:「齐大人,本宫已无碍,你可以回房去睡。」 齐辂倏而睁开眼,抬眸凝着她。 眸光不甚清明,有一丝茫然,反应片刻才道:「臣对掌柜夫妇说过,公主是我娘子,所以你我只能同住这一间。」 同住一间房?萧青鸾愣住,他说明日启程,难不成今晚他要与她同榻? 「早知如此麻烦,你何不像先前约定的一样,说本宫是富家小姐,你和燕七是我随从?」萧青鸾秀眉颦蹙。 原来,他彻夜奔走,买东买西,只是为了避免与她待在同一间房中。 既如此,又何必扯这种骑虎难下的谎言? 小憩片刻,又说了几句话,齐辂稍稍清醒,站起身,淡淡回应:「公主恕罪,确乃微臣思虑不周,带公主下船时,未及收拾行李。」 「公主体虚昏睡,髮髻皆散,又是深夜,若微臣说和燕七同为公主随从,掌柜夫妇未必肯信,若偷偷去衙门报案,难免暴露行踪。」 第36页 他这么一说,萧青鸾登时语塞。 是啊,哪家护卫如此大胆,大半夜抱着衣饰不整的小姐跑到客栈投宿? 若非不得已,他岂会愿意同她有任何暧昧不清?躲还来不及。 「你如何知晓本宫鞋袜尺码?」萧青鸾垂眸扫过脚面,仰面沖他勾起一丝笑,「衣衫也合身,回京之后,本宫定在皇兄面前替你美言。」 「多谢公主。」齐辂说着,抬起小臂,从袖袋中摸出一双软鞋,正是萧青鸾昨夜穿的那双。 萧青鸾接过软鞋,面上笑意讪讪,他倒是能屈能伸,竟会拿着她穿过的鞋去比着买。 迴转身,将软鞋放在榻边脚凳上,萧青鸾没回头,胡乱把衾被卷至床尾道:「听说齐大人为给本宫置办衣物,一夜未眠,不若在此歇息半日,本宫去叫老闆娘送新的被褥给你。」 窗棂边,齐辂长身而立,眸光扫过榻边软鞋,落在她折腰卷衾被的窈窕背影,脑中无端浮现出梦中画面。 她一袭合欢红寝衣服帖柔软,勾勒出玲珑身形,雪颈微扬,凤眸明灿,如玉雪足勾着一双软鞋,降落未落,艷媚无双。 梦中软鞋,与眼前这双重叠,将他思绪拉回现世。 没等到回应,萧青鸾站直身形,回眸望他,秀眉轻蹙。 莫非齐辂介意她曾睡过?她都没嫌弃他好吗! 从小到大,身边从未缺人服侍,她何曾收拾过这些?他奉皇兄之命照料她,是拿俸禄的,又不是白干,再辛苦也是应当,她就不该心软! 「你还是睡地板吧。」萧青鸾丢下话,不再看他,转身就往门口去。 「不敢冒犯公主,臣睡地板即可。」 齐辂声音不高不低,萧青鸾听得清楚,脚步不由自主加快。 窈窕身影倏而不见,齐辂哑然失笑,她说让他睡榻上,果然是一时心生恻隐,不给他回应的机会就改口。 也罢,他本就打定主意睡地板,免得弄脏她床榻。 两个时辰后,齐辂醒来,不曾见到萧青鸾。 立在木梯口,也未听到下面有她的声音。 他三两步跨下十余级木梯,急急问掌柜:「掌柜可有见到我家娘子?」 掌柜未及开口,老闆娘拿着帐簿从布帘后出来,爽朗接过话头:「你家娘子不知怎的,脖颈、手腕起红疹子,让你家小厮护送去了医馆。」 闻言,齐辂面色一白,脑中快速回想着这两日吃用之物,很快瞭然于心。 「掌柜,借马一用。」齐辂抛下一枚碎银,人已折去后院马厩。 从医馆回来,萧青鸾把药交给老闆娘去煎,自己则忍着痒往楼上走。 燕七默默守在门外,萧青鸾打开房门进去,厢房不大,一望而尽,屋里没人。 「去问问齐大人在何处。」萧青鸾回身吩咐,语气不悦。 片刻后,燕七回来:「掌柜只说齐大人骑马出去,并未交待去向。」 就算嫌她事多,提前启程,也该打声招唿,哪有这样不辞而别的? 心口泛起说不出的酸涩,委屈,空落落的。 服药沐洗过后,仍未见齐辂回来,萧青鸾也没再让燕七去打听,自顾自着寝衣歇下。 疹子乃因布料粗劣而起,可她没有换洗的,明日还得穿上,直到去附近最富庶的府城买新衣。 只想想,萧青鸾便觉好不容易消退的痒意,又爬上肌肤。 屋内没点灯,借着窗棂外薄薄月光,看到他用过的被褥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尾。 萧青鸾足尖勾住被褥,勐地踢下去,被褥散落地板上,她心气儿终于和顺些许。 醒来时,天已大亮,日光透过窗棂罅隙照在地板上,一室明媚。 睁开眼,朦胧间见一道身影坐在窗棂侧,正专注看着手中一张大纸。 她下意识闭上眼,再睁开,眸光已然清明,窗棂边的身影还在,并放下手中舆图,朝她望过来:「公主醒了?」 他没走,萧青鸾心下默念。 齐辂起身上前,指了指床尾衣物:「昨日去府城买的,臣不知是否合身,衣料是府城最好的,烦请公主将就几日。」 视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萧青鸾眸光微滞,他知道她起疹子是因为衣料,特意去府城买来新衣。 萧青鸾倾身去取床尾新衣,拿起最上面一件,顿时愣住,眼前细雪绫中衣上,赫然躺着一件合欢红绣并蒂莲的心衣! 「洗过的。」齐辂淡淡开口,视线移开,耳尖微烫。 萧青鸾凝着艷丽心衣,唇瓣翕动,想问的话堵在嗓子眼。 尚未说出口,却听齐辂快步走出去,将房门合上,砰地一声响。 响声不大,却震得萧青鸾心尖颤动。 第23章 欢心 游船沿运河一路南行,只半月,便到江南宁阳府地界。 茜桃、翠翘被行川安顿在客栈,日日掰指头默算,自家主子还有几日能到。 「没我们两个服侍,就齐大人和燕七两个大男人,不知公主一路上得吃多少苦。」茜桃望着箱笼嘆道,「齐大人也是,再着急也该等咱们收拾东西一起啊。」 一路上,茜桃没少念叨。 原本话比她还多的翠翘,却一日比一日安静,住进客栈后,话更少。 「翠翘?」茜桃推推她手臂,疑惑地望她,「你怎么了?」 「嗯?」翠翘思绪被她打断,茫然一瞬,「你说咱们住客栈等公主,行川和逐风回到江南,为何也住客栈,不回谢家呢?」 第37页 他二人是齐大人从江南带去京城的,原就是谢家家僕,翠翘想不通。 为此事走神?茜桃将信将疑,随口道:「那是他们的事,咱们别管。」 翠翘默然片刻,神情略略紧绷,抬眸沖茜桃道:「早就听说江南风景如画,宁江更是有名,茜桃,你能不能陪我去宁江边走走?」 她话题跳跃,茜桃有些跟不上,见她精神不佳,索性拉着她站起身:「这有何难?现在就去!」 宁江周边遍植绿树红花,江面宽阔,波光粼粼,有种京城比不了的精緻秀美。 「风景这般好,为何附近没修房宅?」茜桃环顾四周,疑惑问。 翠翘四下望着,没说话,像是在找什么。 一位布衣妇人浣衣毕,从旁经过,正好听见,回头解释:「从前几乎年年水患,谁敢住这附近?想当年,国师大人还在咱宁阳府,亏得他想出法子,每年向河神进献供女,这些年才太平些。」 「献供女还能治水?」茜桃惊得睁大眼睛,她以为这样的事,只会出现在戏文里。 「那可不。」妇人把手中木盆挪了挪,环在身侧,腾出一只手,指向宁江上游,「你们往前走走,还能看到供女庙。」 供女庙中,没供什么菩萨,只竖着一道女子石像,女子形貌秀美,衣着轻逸,如九天玄女。 比起别的庙宇,除了多一张美人榻,并无什么特别。 翠翘盯着那张美人榻,眸中泛起浅浅水光。 「怎么感觉阴森森的。」茜桃推了推翠翘,「我们走吧,再去江边看看。」 她怕庙里有什么脏东西,近来翠翘精神不佳,更易被缠上。 萧青鸾入宁阳府这日,正巧赶上浴佛节。 入城之人络绎不绝,想来都是进城做买卖,或是礼佛之人。 一条巷口排着长队,队伍直排到正街上,还转个弯。 「那边供的是什么菩萨?」萧青鸾撩起车帘,望向巷口,问齐辂。 齐辂略略扫一眼,语气淡漠:「国师大人生祠。」 太过震惊,萧青鸾甚至没注意到他语气里的异样,马车缓缓驶离,她的心却久久未能平復。 她素来只知国师受百姓尊崇,却不想,真有人奉他为神明,给他立生祠供奉。 想到来江南的目的,萧青鸾眉心微拧。 客栈门口,茜桃、翠翘早早便等着,见萧青鸾完好无缺从马车中下来,俱是欢喜。 「一路有劳齐大人照拂,本宫梳洗一番便去行宫,齐大人自便。」 自那日后,萧青鸾便不知该如何对待齐辂,想必齐辂也如此,后来的日子,他少有开口的时候。 如今可好,他不必再守着对皇兄的承诺,事无巨细照顾她,她也不必因不合时宜之事窘迫。 「好,臣会把行川留下。」齐辂躬身行礼,转身便要离开。 「公子!」行川面色焦急,上前一步,他不愿意。 「本宫不需要!」萧青鸾暗暗咬唇,心里忍着气。 果然,他所有周全体贴,全是因为皇命,一到宁阳府地界,便冷肃如前,甚至光明正大安排人监视她行踪! 「下官乃奉命行事,公主息怒。」齐辂眉眼清肃,淡淡扫过行川,行川忙正色站直。 眼见着齐辂带逐风离开,行川面色渐渐发苦,他再也不在背后编排公子和长公主了,俩人不仅没情况,甚至很快要结仇。 「既然你家大人留下你做苦力,本宫不用白不用。」萧青鸾攥紧袖口,语气里分明带着怒。 回到厢房,翠翘下去备水,张罗餐食。 茜桃刚找出换洗衣物,便听萧青鸾道:「稍后把东西收拾好,全交给行川,让他一个人搬去。」 「公主,这样会不会……」茜桃有些为难,一路上,她和翠翘得了行川和逐风不少关照。 而且行川性子活泼,脑子灵,比逐风更好相处,常说些俏皮话,缓解她们对公主的担忧。 茜桃下意识想替他求情,可对上萧青鸾的眸子,又咽回去:「奴婢这就去收拾。」 梳洗毕,用罢午膳,萧青鸾身上疲惫消解大半,未及午歇,便动身往行宫去。 南月行宫早已得了密旨,知道长公主会来,又知道不是个好惹的主,管事嬷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替她布置寝殿,一应物事全是最好的。 萧青鸾随意扫了一眼,点点头,沖茜桃吩咐:「赏。」 随即,遣退不熟识的宫婢、嬷嬷,殿内只留茜桃、翠翘伺候。 她一面摆弄着案头样式新颖的重瓣莲花香炉,一面问:「你们来了这些日子,可有听到什么有趣的,或是奇怪的事?」 探查国师之事,她还没想好如何下手,直接找当年接生产婆? 算算年纪,哪怕对方当年二十几岁,如今也年逾古稀,不知还在不在。 翠翘垂眸愣神,面色发白。 她近日惯常如此,茜桃望了她一眼,沖萧青鸾回禀:「奴婢确有一事不明,前几日,奴婢和翠翘偶然去宁江边游玩,听说早年宁江时常有水患,乃国师大人设法,每年向河神进献妙龄女子做供女,在供女庙宿三日,才得以平息。」 供女?萧青鸾霍然正身,凤眸凌厉望向茜桃。 被无形的威压震慑,茜桃不敢有所隐瞒,忙跪下继续道:「奴婢和翠翘特意去供女庙看过,并无什么特别,可奴婢莫名觉得庙里阴森,翠翘回来甚至夜夜被噩梦惊醒。」 第38页 萧青鸾默然,缓缓消化着茜桃的话,沉吟半晌,起身道:「今日乃浴佛节,我们也去上柱香吧。」 宁江水患她听说过,可水患平息不是因为上游重筑堤坝,下游多方疏导散流所致吗?河道的功劳,如何落在了国师头上? 谢府,齐辂简单梳洗更衣,便去正院向外祖父、外祖母请安。 从正院出来,朝舅舅院子去,迎面却遇着表弟谢荣。 谢荣一身藤色长衫,戴玉冠,腰侧悬着香囊、玉佩等物,手里摇一把水墨清荷象牙骨摺扇,含笑过来。 「哟,这不是我的探花郎表哥吗?怎么圣上也没给你安排个正经差事,只叫你千里迢迢送长公主来江南游山玩水?」 他摺扇一收,扇骨啪地拍在掌心,笑意更盛:「啧,偏偏你还没伺候好,惹得长公主在客栈前盛怒跳脚?都夸你有出息,我看就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讨女子欢心都不会,头上还顶着绿。」 第24章 慵软(含入v公告) 谢冰若的事,齐夫人简单同江南谢府通过气,谢荣早等着看他笑话。 本来怕他路上被长公主收用,攀上高枝,没想到一进宁阳府,所有人都知道齐探花被长公主怒斥。 「单论讨好女子,齐辂确实差荣表弟甚远。」齐辂姿态谦和,眉眼淡然,没有一丝波动。 越过他,继续朝前走。 「你什么意思!」谢荣拿摺扇指着他,朗声质问,气急败坏。 此处离主院不远,谢家舅舅把儿子的吵嚷声听得一清二楚,齐辂前脚进主院,后脚便有人出来,把谢荣送去祠堂罚跪一个时辰。 「辂儿此番回宁阳,不会真是为了护送长公主,探望二老吧?」谢舅舅捋着鬍鬚笑,「你舅舅还没煳涂,差事若有用得着舅舅的地方,尽管提。」 「不瞒舅舅,齐辂此番是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回来,特查曹氏兄弟科考冒名一案。」已到宁阳府,齐辂亲自盯着,倒不再隐瞒。 如今,已不怕他们有所动作,他们越慌乱,对他来说越有利。 闻言,谢舅舅微微瞠目,倾身问:「那件案子不是已经了结?还是胡知府亲自审理,曹家已无异议。」 「圣上派我来查,我便秉公办理,若有冒犯胡知府之处,届时还请舅舅代为斡旋。」齐辂起身行礼,温润却又疏离。 「你这性子,是要得罪人的。」谢舅舅嘆气。 齐辂未置可否,起身告辞。 舅舅的态度,他并不奇怪,谢冰若的姨娘死在胡家,胡知府把女儿丢在谢家,任其改姓也不闻不问,即便如此,谢家和胡家依然交好。 甚至,为他和谢冰若定下婚约,一半也是做给胡知府看。 这样的谢家,他本就没抱指望。 说是去佛前上香,萧青鸾却并未去城中任何佛寺,而是乘马车往宁江方向去。 马车缓缓驶在街面,外头正热闹,货郎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连成一片。 萧青鸾抬手,将轻软纱帘掀起一半,望着眼前的宁阳城,凤眸凝着好奇。 宁阳城乃江南最富庶的府城之一,屋宇风格同京城略有差别,细处更多了巧思。 察觉到一道异样目光,萧青鸾抬眸望去。 只见迎面而来的马背上,坐着一位剑眉星目的陌生公子,正微微歪头,盯着她瞧。 萧青鸾不躲不避,手中捏起的一角纱帘也不放下,露出明艷的玉颜,任其打量,凤眸平静,贵气天成。 很快,对方败下阵去,移开视线,萧青鸾暗自好笑,放下纱帘。 纱帘轻软垂落,春风拂动间,隐约映出她姣好侧影。 马背上,蔺九聪看得有些呆,暗捏自己腿侧,吃痛回神。 长公主,果然名不虚传。 眼见萧青鸾真要往宁江边去,行川暗暗思忖,决定还是去跟公子禀报一声为好。 回到谢府,却没见着公子的人,行川又转头往知府衙门去。 齐辂走出衙门,一眼瞧见行川,快步走下石阶,上前问道:「可是公主那边有事?」 「公主去了宁江边,前几日茜桃她们去过供女庙,公主可能……」行川话还没说完,齐辂已跃上行川的马,朝宁江方向奔去。 留下行川和逐风面面相觑,片刻,行川率先打破诡异的沉默:「逐风,咱俩比比骑射,若我赢了,咱就换换差事,你去跟着公主,我随公子查案,成不成?」 他语气带着讨好和恳求,一脸希冀地望着逐风,却被逐风断然拒绝:「不比。」 「你是不是怕输!」行川指着他离开的背影,气得跳脚。 逐风脚步未停,翻身上马:「我怕你使诈。」 随茜桃到了供女庙,萧青鸾环顾庙内陈设,眸光在神女像上停顿片刻,继而沉沉凝着美人榻。 许是时常有人打扫,看起来很干净,可萧青鸾莫名觉得不舒服,心口闷堵。 「可打听过?都是什么样的女子?」 美人榻临窗的一侧,垂着重重纱幔,轻逸的竹月色。 天色不早,庙内光线昏暗,纱幔晃动如鬼魅,庙内越发森然。 茜桃张张嘴,正要说,忽而被一道惊恐的尖叫截住。 「啊!」翠翘面色煞白,指着神女像方向,「有……有人。」 萧青鸾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没看到人。 第39页 正要问翠翘,眼尾余光却发现石像最下面侧边,露出一点点皂靴尖儿。 她眸光一紧,指骨悄然按在后腰处,金丝红绫鞭带起一道凌厉鞭风,狠狠甩过去:「装神弄鬼,出来!」 那人往后躲去,碰到石像,石像晃动,险些跌下供台,又被他扶稳。 蔺九聪无奈,从石像后走出来。 迎接他的,又是一道鞭风,蔺九聪轻松握住软鞭另一端,求饶道:「长公主息怒,在下并非有意惊扰诸位。」 「放手。」萧青鸾拧眉冷斥。 已然认出,此人便是路上那位骑马公子,原来一直跟着她们。 「你是何人?为何识得本宫?」萧青鸾接住他抛过来的鞭子,凤眸微挑,细细打量他。 很快笃定,对方习过武,且是官身,还是武官。 「在下蔺九聪,乃宁阳城守军中郎将。」蔺九聪正色行礼,继而拂了拂衣摆,走下来,一副倜傥不羁的模样,「但凡进出宁阳城的女子,九聪大都见过,却从不曾见过长公主这般貌美之人,又听说公主已到宁阳府,所以猜出公主身份。」 萧青鸾纤指握住软鞭,摩挲着红绫索上的金丝,敛眸哂笑:「你以为夸本宫一句,本宫就不打你了?」 「关于供女庙之事,公主若有心查探,不如问九聪。」蔺九聪不卑不亢,星子般明湛的眸中盛着笑意。 听他这般说,萧青鸾凤眸抬起,面上多了一丝认真。 「你叫蔺九聪?」萧青鸾思绪飞转,脑中想到一人,「本宫记得,江南巡抚也姓蔺。」 「蔺大人正是家父。」蔺九聪微微攥拳,眸底闪过一丝决然。 天色全然暗下来,江水激起风浪,哗啦拍打着江岸。 齐辂急匆匆赶来,正好看到萧青鸾从供女庙出来,身后跟着高俊的蔺九聪。 「臣受圣命保护公主安危,公主来此,可以先知会臣。」齐辂缓步上前,眸光清肃,负于身后的那只手,却悄然攥紧。 闻言,萧青鸾脚步一滞,凤眸凝视他,盛着薄怒。 难不成她做什么之前,都要先向他禀报?连皇兄也没敢这般要求她,齐辂是不是忘记谁是主子,谁是臣? 思绪暗转,萧青鸾唇畔忽而扯出一丝笑,如花绽开一般转而明灿:「本宫没知会齐大人,齐大人不也已知晓?」 说完,不等齐辂反应,她又故作熟稔,沖蔺九聪微微挑眉,眼尾随之牵动,笑靥美艷灼然:「蔺大人,你是负责宁阳城守卫安防的吧?齐大人在质疑你的能力呢。」 「下官并无此意!」齐辂匆匆解释,心下却生出越来越浓的不安。 她第一次出京,蔺九聪也从未去过京城,他二人认识第一日,便一见如故。 蓦地,齐辂忆起她在琼花林中,维护他的模样,眼下她却是在维护另一位男子。 茜桃惊得不敢插嘴,公主对齐大人意见这么大,想必来宁阳城的路上,齐大人照顾得不合公主心意? 翠翘依旧默然,整个人如同失了魂。 唯有蔺九聪眼睛、脑子都没闲着,看看齐辂,又看看萧青鸾,辰星般的眸子里藏着一丝玩味。 「有齐大人保护公主,九聪便回去巡城了,先行告辞。」蔺九聪朝萧青鸾行礼,又沖齐辂抱拳,「改日再邀齐兄喝酒。」 萧青鸾横了齐辂一眼,越过他,径直登上马车。 望着她钻进车帘的身影,齐辂无奈,暗自嘆息,亲自驾车送她回南月行宫。 车帘乃半透明的轻纱,下面两角悬着两枚拳头大的金镶明月珠做坠子。 珠光莹莹,隔着纱帘,萧青鸾怔怔望着前方驾车的背影,心下微微酸楚。 她甚至有些怀念,来宁阳府路上,那段缺衣浅眠的日子,至少,他日日在她能看得到的地方,事无巨细亲自照顾她。 今日之后,是不是又要等到他认为她闯了祸,来劝诫,他们才会再见? 无数次告诉自己,她该像对待别的所有人一样,对齐辂洒脱放手。 可前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不知不觉把她心中不甘又勾起来,凭什么总是齐辂时冷时热,时亲时疏,来去自如,她却屡屡惦着他? 今生她和齐辂之间,没有谢冰若,若她同前世般诱他,有没有可能把他的心攥在手心里?等寻到陆修,再决然抛下他,叫他日日惦着她。 念头闪过,萧青鸾心口微热,她迫不及待想看到,他眼睁睁看她嫁给旁人时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马车停在行宫外,齐辂正要把马鞭交给茜桃,忽而听到身后一声慵软轻唤。 「齐大人。」 齐辂顿住脚步,回身望向车帘。 明月珠坠子被推开,萧青鸾探出身子,沖齐辂笑道:「齐大人既如此担心本宫安危,不如搬入行宫,贴身保护啊。」 第25章 酒后 话音落下,齐辂未即刻回应。 初夏晚风捲动他衣摆,齐辂立在敞开的宫门外,默然凝着萧青鸾,似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 宫灯摇曳,暖光薄薄洒落他墨发阔肩,眸光隐在眉骨、睫羽投下的一小片阴影中,萧青鸾辨不清。 茜桃心里一激灵,她家主子先前还对齐大人横挑鼻子竖挑眼,忽而主动亲近,不知又想到什么折腾人的法子。 今日公主拿行川使唤出气的模样,蓦地浮现在脑中,茜桃忍不住朝齐辂望去,悄悄沖他使眼色。 第40页 齐大人,你可千万别答应啊。 「好,臣明日搬入行宫。」齐辂颔首,神色如常。 「公主,齐大人照顾公主一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何必为难齐大人呢?」回到寝殿,茜桃替萧青鸾摘着发间珠翠,忍不住劝。 「照顾本宫,还委屈他了不成?」萧青鸾微微侧首,望着镜中自己的笑颜,小心摘下耳珰,瞥一眼镜中的茜桃,「本宫没为难他,让他贴身保护是在帮他立功呢。」 茜桃暗嘆一声,拿起沉香木梳细细替萧青鸾梳发。 齐大人是外臣,和公主一起住在行宫,在朝中许会被人诟病,公主名声也有瑕。 若公主是同旁的人有婚约也就罢了,偏是定国公家的公子,若真找回来,定国公夫妇还能同意这门亲事吗? 青丝墨瀑般垂于脑后,萧青鸾站起身,从妆奁中挑出一支金镶碧玉花钗,转身召翠翘上前,轻轻将珠钗簪于她发间。 凤眸扫过翠翘手中捧着的合欢红寝衣,眸光落在她娟丽的脸上。 「翠翘,你是本宫亲自买回来的,虽比茜桃晚些入府,却也同样陪在本宫身边数载。」萧青鸾嗓音低缓,眸光略沉凝。 看着翠翘的脸倏而褪去血色,她心下轻嘆,低缓的语气更添一分动容:「你该知晓,本宫从不允许身边的人被谁欺负了去。」 「公主。」翠翘抬眸凝望萧青鸾,眸光闪着泪,嗓音哽咽。 「你同供女庙有何渊源?」萧青鸾凤眸微敛,眸光倏而凌厉,透着上位者迫人气势,「告诉本宫。」 翠翘应声落泪,泪珠大颗大颗砸下来,茜桃看着不是滋味,拉了拉萧青鸾衣袖,央求:「公主,您别逼她了。」 「奴婢并非不信公主,实在难以启齿。」翠翘将手中寝衣递给茜桃,垂眸跪下。 继而,朝萧青鸾郑重叩拜,艰难道:「奴婢的娘病死之前,曾告诉奴婢,她是在那间万恶的供女庙里怀上奴婢的。」 闻言,一股热血冲上脑仁,萧青鸾身形微晃,掌心撑在一旁圈椅靠背上,咬牙问:「你娘可有说过,是何人所为?」 翠翘唇瓣颤抖着,她紧咬下唇,紧绷的唇线洇着血晕。 「是国师。」三个字艰难地从齿关蹦出来,翠翘的头垂得更低,整张脸埋在阴影里,嗓音低哑到勉强辨清,「奴婢出身不祥,求公主赐死。」 「茜桃,扶她起来。」萧青鸾扶着她另一只手臂,将她按在圈椅中,盯着翠翘,正色道,「不祥之人不是你,而是那个假装祥瑞的伪君子,不要再告诉第四个人,等着本宫替你报仇。」 多年秘密说出口,翠翘哭得不能自已,萧青鸾令她下去歇息两日,只留茜桃在身边服侍她沐洗。 身子没在洒着艷红花瓣的浴桶中,只露出细滑纤巧的肩头,衬得萧青鸾骨如玉,肌赛雪。 她闭上眼,靠在浴桶壁,想着翠翘的事,又想到曾盛行十余年的供女庙,不寒而慄,恨不得即刻对国师抽筋扒骨。 可惜,她不能传召那些曾做过供女之人,去探查国师罪证,否则无异于在她们心口再捅一刀,打破她们原本已平静的生活。 或许会有人同情她们,更多的,会是刀子般的眼光和闲言碎语吧? 往常萧青鸾沐洗,总是轻松自在,眼下却是一脸痛色和凝重,茜桃明白她在为翠翘骇人听闻的身世伤神。 「公主,奴婢打听陆修公子的消息时,无意中得知一事。」茜桃舀起一瓢水,浇在萧青鸾颈后墨发上,替她梳洗着,试图将她思绪引开。 陆修?萧青鸾睁开眼,差点把这人给忘了。 「什么事?说说看。」 茜桃想了想,凑近萧青鸾耳侧,轻问:「公主可曾听说,蔺家人不能生育?」 闻言,萧青鸾陡然坐直身子,愕然侧眸望着茜桃。 知道她有兴趣,茜桃继续道:「不止巡抚大人,还有蔺大人胞妹,胡知府的继室夫人。」 温热的水浇湿她墨发,水声轻响,激起一圈一圈涟漪,浮着花瓣的水波荡漾在萧青鸾心口。 那蔺九聪是从哪里来的?萧青鸾疑惑。 思量间,她分明听到茜桃继续道:「蔺九聪不是巡抚大人亲子,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奴婢要不要去查一查他的来歷?」 翌日,齐辂从曹家出来,正要回府,半路遇到谢荣。 谢荣展臂横在马前,仰面,没好气道:「下来,喝酒去!」 「没空。」齐辂端坐马背,语气淡淡。 「啧,这么着急去献殷勤?」谢荣收起手臂,吊儿郎当摇着摺扇,嘴里却没好话,「好,不喝也成,你若敢走,别怪我嚷嚷出什么好听的来。」 齐辂翻身下马,把缰绳递给逐风,越过谢荣:「带路。」 「啧,齐大人官儿不大,官/威倒是不小。」谢荣加快脚步,勉强跟上。 宁阳城的酒楼,没有谢荣不熟的,好酒美食如数家珍,很快在雅间整出一张席面,得意地给齐辂讲其中几样新菜。 「尝尝,这些新菜,还是我给出的主意。」谢荣说着,连灌几口酒,随意拿衣袖抹一把酒渍,见齐辂未有动作,他气势却忽而软下来,「齐辂,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没出息,我嘴欠,可我也不是一无是处对吧?」 「是,你有才学,我这辈子也比不上,要说我也没那么讨厌你,可我爹、老爷子非让我跟你一样。」 第41页 谢荣也不知怎么的,昨天他还想着找人把齐辂揍一顿出气。 今日听说齐辂要搬去行宫,保持这么多年的温润清朗,眼看要掉进不干不净的泥沼里,他又替齐辂不值。 「你看看你,这些年只知读书,别说红颜知己,连个能说话的朋友都没有,要没我请你,谁还愿意陪你喝酒?」 对,酒是个好东西,喝了酒,再送他去对付那位难伺候的长公主去。 他一脸诚挚望着齐辂,齐辂却只是唇角微微弯了一下,眸光清肃依旧,甚至没看到一丝动容。 谢荣替他斟好酒,将酒碗拍在他面前:「真没意思,小爷抛下半个宁阳城的朋友,来陪你喝酒,你还不乐意?给我喝!」 说了这么一通,齐辂终于后知后觉听出他的来意。 抬眸望向谢荣,齐辂唇角重新扬起,眸中也多了一丝兴趣,谢家的人似乎也不全都无趣,至少面前最不招人喜欢的谢荣,还挺有意思。 对上谢荣近乎恳求的眼神,齐辂浅浅饮下一口,心下好笑,谢荣平日里一见他,就跟乌鸡眼似的,竟捨得使银子买最好的酒。 见他肯喝酒,谢荣高兴得跟得了什么赏赐似的,自顾自灌下不少酒。 他红着脸,半趴在桌上,抱着酒罈道:「都夸你好,其实小爷一点儿没羡慕你。至少小爷有爹娘真心实意护着,你有什么呀?」 说着,谢荣迷迷煳煳想到什么,顿了一瞬,抬头道:「哦,你和谢冰若定亲,也不能全怪外祖母,当年谢冰若她哥和齐辂一起掉湖里淹死,明明是齐轲偷偷带他们去玩水,嗝,姑母要拿你赔给胡家,你当然不能跟齐轲比呀。」 他浑浑噩噩说一堆,重重砸在齐辂心口上的,只一句。 齐辂……淹死。 这句话,反反覆覆迴响在齐辂耳畔,他掰开谢荣臂弯里抱着的酒罈,缓声问:「那我又是谁?」 第26章 上榻(一更) 齐大人该自重才是 谢荣不清醒, 看人已然重影,摇摇头,细想片刻, 笑道:「你不是齐辂吗?酒量真差,喝点酒比我还傻,嗝。」 说完, 去扒拉酒罈,没抱稳,酒罈滚落桌缘跌下。 哗啦。 碎成无数片,溅得齐辂一身酒香。 外面街巷上喧闹声渐渐低下去, 一楼大堂猜拳斗酒声越发响亮。 齐辂心口出奇平静。 原来他曾无意中听到的话,是真的,他确实不是齐家人。 夜幕四合,萧青鸾用罢晚膳, 倚着廊下美人靠, 随意翻看着手中游记。 廊外海棠花被风吹落, 拂在她轻软的纱衣罗裙,又无声跌落, 般般入画。 院外传来脚步声,萧青鸾寻声望去, 却见寝宫大门已合上,瞧不见外面的人。 「去看看, 是不是齐大人。」萧青鸾沖茜桃吩咐。 「是。」茜桃福身, 穿过青砖甬路,打开朱红宫门,朝外望一眼,回禀, 「是齐大人和逐风。」 萧青鸾颔首,放下书卷,仰面看一眼天色,眸底碎着浅笑。 叫他搬入行宫,他不敢违逆,答应得挺干脆,却是拖到宫门下钥才来,实则很不情愿的吧? 呵,他越不愿意,游戏才越有趣。 「茜桃,去传齐大人过来。」萧青鸾双手伏在美人靠上,倾身吩咐,笑得让茜桃莫名心慌。 左等右等不见人,萧青鸾索性起身,先去沐洗。 水温适宜,泡得人身软倦懒。 人还没见着,萧青鸾还不想睡,稍稍坐直身子,双臂没入水中,随意摆动,带起阵阵涟漪。 看着水面上花瓣随涟漪轻盪,渐渐清明的凤眸,透出一分狡黠。 不知捉弄齐辂的时候,他会是什么反应?一次把人吓着,可就不好玩了。 「公主,齐大人已在殿中。」茜桃捧着叠好的浴巾上前,展开问,「奴婢服侍公主起身?」 「好。」萧青鸾从浴桶中站起来,晶莹水珠顺着她皙白软腻的肌理滑落。 齐辂立在寝殿中,他耳力好,听到盥室传来的水声,滴答滴答,清肃的眸子晕开一丝温色。 不多时,听到萧青鸾走出盥室的脚步声,齐辂收敛心神,恢復如常。 萧青鸾着一袭合欢红寝衣,广袖柔柔垂下,灯下似有月华流动,她坐在上首圈椅中,姿态慵懒,半眯着眼,任茜桃拿棉巾替她绞干髮丝。 「臣因故来迟,请公主见谅,不知公主传召,所为何事?」齐辂行礼,眸光略低,并未唐突直视。 「为蔺公子。」萧青鸾抬眸望他,含笑开口。 想到即将做的事,怕吓着茜桃,她随意摸了摸鬓边髮丝,侧向茜桃,接过她手中棉巾:「你先下去,快干了,本宫自己擦擦就好。」 茜桃心知,自家主子这是要请齐大人帮忙,去查蔺公子的身世。 也对,她能力有限,府衙中有些东西她的人接触不到。 「是。」茜桃将棉巾递给她,福身退下。 跨过门槛,还很周全地掩上殿门,巡抚大人只蔺公子一个独子,他不会愿意有人去查蔺公子的身世,此事越少人知晓越好。 她似乎很关心蔺九聪,齐辂心下激起层层涟漪,说不出的滋味。 心绪稍稍平復,便见萧青鸾微微侧首,露出优雅雪颈,拿棉巾细细绞着头髮道:「本宫听说蔺九聪并非蔺巡抚亲子,而是十几年前,从人牙子手中买来的,府衙想必会有卷案留存。」 第42页 齐辂凝着她明艷姣好的侧脸,眸光微闪,她怀疑蔺九聪是陆修?还是,她希望蔺九聪是陆修? 摸了摸髮丝,萧青鸾放下棉巾,拿起沉香木梳缓缓梳发。 雪肤墨发,广袖娟娟。 「齐大人出入府衙,可否帮本宫查查蔺九聪的身世?」萧青鸾抬眸,眼尾微勾,不经意已是艷媚惑人。 偏她姿态慵懒,举手投足洒脱随意,浑然无心。 齐辂稍稍敛眸,淡淡回应:「微臣领命。」 这么轻易便答应?看来此事对他来说,并不难。 「有一事,臣需向公主道歉。」齐辂长身而立,嵴背劲直,气质儒俊,「客栈前,臣并非是让行川监视公主行踪,怠慢公主,亦是臣有意为之,臣此番查案难免会有不可预测的危险,不敢将公主卷进来,是以,早早让众人知晓,公主对臣不满久已,方为上策。」 「是吗?」萧青鸾动作一滞,挑眉望他,「既如此,齐大人为何不在进城前,同本宫商议?」 齐辂默然。 眼前的齐辂,似是沐洗更衣才来,规矩盘起的墨发尚未干透,天青长衫,锦带束腰,端得清风朗月,如圭如璋。 哪里都是她喜欢的样子,萧青鸾默默看在眼中,心下忽而明白,前世她和齐辂为何会走到那般境地。 他总是做多说少,从不多解释一句,叫人永远猜不透他的心思。 但凡,他把谢冰若安置在细柳巷之前,同她商量一下,一切是不是会不同? 没关系,都过去了,她猜不透,也不想再费心神,不如,让他来猜。 「既是为本宫安危着想,本宫自不会怪罪。」萧青鸾随口道,「本宫乏了,你且退下,若查到蔺九聪或是陆修的事,记得誊写一份给本宫。」 齐辂躬身告退,转身时,余光却瞧见她俯身去,葱白纤指隔着合欢红衣料,搭在小腿处。 脚步一滞,凝眸望去,正好对上她明灿凤眸。 她身形仍俯低,寝衣领口松散,露出一抹艷色,是心衣上缘,掩住的,是他梦里曾见过的风华。 「齐大人,本宫腿麻,过来抱本宫上榻。」萧青鸾嗓音清越,勾着一丝慵缱,吩咐道。 一路亲自照料她,甚至替她买过贴身之物,当时只怕她吃一点点苦,倒未多想。 可此刻,齐辂身形僵直,似被钉在地砖上。 「怎么?齐大人不敢?」萧青鸾坐直身子,笑靥明艷,凤眸澄澈,甚至有一丝恰到好处的讶然,「又不是第一次抱,还怕本宫讹你不成?」 「臣不敢。」齐辂竭力平復心神。 走到她面前,俯身,将她收入臂弯,抱在身前。 刚沐洗过,她身上、发间满是清雅花香,钻入他鼻端,齐辂稳稳抱着她,一步一步朝屏风方向去。 绕过屏风,齐辂俯身,正欲将她放到榻上。 忽而,怀中娇香温软的人,指尖攥住他衣襟,仰面问:「咦?齐大人喝过酒?」 被他抱在怀中,萧青鸾立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原来他沐洗,是为了掩盖身上的酒气。 怕她发现吗? 堂堂监察御史,朝廷命官,被她召入行宫随身保护,他心里不舒服,去喝酒浇愁? 萧青鸾越想,越觉自己猜测得很合情合理。 是以,临时又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公主自重。」她连番戏弄,齐辂岂会看不出? 可她越是如此,越说明她不在意他,只是想看他出丑。 萧青鸾感受到他的紧绷,却不是她想要的效果,顿觉无趣,松开手,理直气壮道:「本宫怎么不自重了?分明是齐大人抱着本宫不放,是齐大人该自重才是!」 隔着屏风,望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萧青鸾朗声大笑。 殿门陡然从里打开,候在殿外的茜桃吓了一跳,听到里面的笑声,一时顾不上送齐辂,转而进到屏风后,啧啧称奇:「怪了,齐大人还会说笑么,竟把公主逗得这般开心?」 替萧青鸾放下帐幔,吹熄灯烛,茜桃眸光无意中扫过榻边脚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不对呀,公主软鞋都没穿,光脚上榻的? 歇息几日,翠翘再到跟前伺候时,已然恢復如常,甚至会同从前一样,说些俏皮话逗萧青鸾开心。 齐辂那边还没回话,萧青鸾也不催,心里记挂着另一件事。 「茜桃,本宫令燕七去查国师生辰,他可有回话?」 「有,可是……」茜桃瞥翠翘一眼,继续替萧青鸾打扇,「大家众口一词,都说国师生在琞歷百年,接生的产婆寿数大,还活着,却是个不识字的哑巴。」 「再找找其他知情之人。」萧青鸾揉揉额角,有些头疼。 「公主,容筝姑娘有信送来,奴婢险些忘记,这就去拿。」茜桃岔开话题,笑着放下团扇。 容筝?想到好友,萧青鸾心中愤懑登时消减大半。 出京前,她怕有人趁她不在,会欺负容筝,特意留下侍卫护她,甚至吩咐林嬷嬷照看着。 她此番来信,不知为何事,齐轲那个不长眼的狗东西,应该没胆子再招惹容筝吧。 脑中蓦地忆起青菱河畔的情景,她在画舫上教训齐轲时,齐辂就在青菱河边,不知齐辂有没有看到自己把齐轲仍水里? 想必没有,彼时他正把自己的氅衣披在谢冰若肩上。 第43页 即便他说从未喜欢过谢冰若,却也会那般温柔以待,一路上对她的照料,也全然不牵扯私情。 外人都以为他是温润君子,实则是个无情到骨子里的人啊。 展开信笺,望着上面熟悉的簪花小楷,萧青鸾轻笑出声。 不是有人欺负容筝,而是她家容筝欺负了别人。 「你们可还记得,每年浴佛节,兴国寺会派一名高僧讲经,且讲经后,出香油钱最多的有缘人,可与高僧秉烛夜谈,深研佛理?」萧青鸾将信笺收起,递给茜桃,示意她拿去收好。 茜桃接过信,没立刻进屋,猜不出容筝姑娘给自家主子写的什么,笑着去看翠翘。 「听说过。」翠翘点头,替萧青鸾轻轻捏肩,「听说有一年,最高的香油钱竞至万两,难不成今年更高些?」 「不。」萧青鸾含笑摇头,「今年低到你们无法想像,五十两。」 「五十两?这怎么可能?」 翠翘和茜桃面面相觑,翠翘甚至笑道:「早知如此,奴婢就留在京中捡漏了。」 「翠翘姐姐是女子,兴国寺从未有女子留宿的。」茜桃看着她,一脸戏嚯。 「说是这么说,兴国寺里的僧人也是这样告诉容筝的,容筝未与那僧人争辩,只问了高僧一句。」萧青鸾顿了顿,笑意更深,「佛曰,众生皆平等,为何对女子区别对待呢?」 「哦,今年讲经的高僧是弘仁大师,留寺礼佛的是容筝。」 听她一席话,茜桃、翠翘已然惊得瞠目结舌。 萧青鸾闭上眼,伏在美人靠上,沐着初夏卷染花香的风。 忆起钟灵山,甄太医墓前的情形,唇角笑意止也止不住,容筝生得曼妙纤裊,做出的事,却比男子还神勇。 她心思全摆在明面上,去追一场註定落空的镜花水月,许是容筝此生唯一的孤勇。 若能寻回陆修,扳倒国师,替甄太医洗冤,容筝光明正大站到人前,知道自己还有陆修作表哥,定国公府甄氏作姑母,会不会对来路多一些期待? 唇畔笑意初绽,倏而凝滞,一件从未细想的事实炸在脑海。 父皇昏聩,做了国师手中刀,亲手摧毁甄氏一族,即便沉冤昭雪,甄氏与她,也隔着血仇。 容筝,还会不会与她为友? 「公主,知府夫人求见。」茜桃的声音,打断她思绪。 「传。」萧青鸾应。 宁阳城中,许多官家女眷递拜帖求见,都被萧青鸾推拒,只留下蔺氏一人。 宫婢引蔺氏进来,萧青鸾打量着蔺氏,许是未曾生养过,看起来比想像中年纪轻,神采飞扬。 这位便是蔺九聪的姑母,谢冰若的母亲。 听说谢冰若的姨娘,便是被眼前的蔺氏磋磨而死,且蔺氏容不下谢冰若,才把人扔去谢家,还改了姓。 人不可貌相,萧青鸾看不出她是不是这般厉害,不过,若是胡知府自己做的事,冠在蔺氏头上也有可能。 「臣妇拜见长公主。」蔺氏礼仪周到,面上带笑。 落座后,话渐渐多起来:「臣妇的嫂嫂,原本也想来给长公主请安,可她身子不大好,恐冲撞了贵人。」 「臣妇来前,她特意托臣妇带话,说九聪这孩子在宁阳城领着半个闲职,虽无长处,一身拳脚倒还不错。若公主不嫌弃,明日便叫他带公主在城中逛逛,公主若有事只管吩咐他去跑腿,也是他的造化。」 听她说着,萧青鸾面色不变,心下却暗暗揣摩蔺家此举的用意。 蔺九聪不是无所事事的纨绔子,他是中郎将,有官职在身,蔺家想把他安插在自己身边,应当不止是蔺夫人一人的意思。 「夫人既如此说,本宫便不客气。」萧青鸾笑着应下。 尽管不知蔺家想打探什么,与其让他们令安排人在暗处盯着,不如接受蔺九聪。 街市上,萧青鸾坐在马车里,掀起纱帘,望着车厢外侧骑马的蔺九聪:「你说的面馆究竟在哪里?」 说话间,萧青鸾朝前面望望,果然,她没记错,再往前走一段,便是知府衙门。 蔺九聪笑笑,指着斜对面一家店面:「到了,就是那家店。」 跳下马车,萧青鸾站在面馆门口,里里外外扫一眼,愣住,一脸狐疑望着蔺九聪:「你确定这家面好吃?」 「公主没来过这种小店吧?」蔺九聪爽朗地拍拍她肩膀,率先在门口临时搭建的凉棚下落座,「来,总要试试才知道。」 萧青鸾走到他对面,看一眼表面已变色的条凳,面露迟疑,茜桃赶紧展开丝帕铺上,心里把蔺九聪骂了数遍。 蔺公子是有多不靠谱,才会带公主来这种地方? 听蔺九聪的,点两碗什锦面。 热气腾腾端上来,素白瓷碗中,细细面丝浸在菌香鸡汁高汤里。 茜桃伸手,拿竹筷挑出几根面丝,放在旁边的小碗里摊凉,递给萧青鸾。 味道不错,可面丝细软,不是萧青鸾素日吃惯的口感,她用两口,便放下竹筷。 抬头望向对面,却见蔺九聪吃得津津有味,碗里的面已快见底。 萧青鸾看看手边几乎没动的面碗,往他那边推了推:「不够的话,这碗也给你。」 「公主素来如此体恤下属吗?」蔺九聪抬头,嗓音含混,唇角还挂着一根短短面须。 第44页 说话时,牵动面须,看起来很是滑稽。 嗤,萧青鸾忍不住笑出声。 衙门里陆续有人走出来,有人走近面馆,也有人去旁的店铺用膳。 胡知府带路,引齐辂去新开的酒楼用膳,刚走一段,齐辂顿住脚步,望着街巷对面凉棚下的人,愣住。 自从齐辂搬入行宫,行川便不再跟在萧青鸾身边,也不再日日禀报萧青鸾的动向。 他以为萧青鸾会无趣,甚至想早些办完手上的案子,陪她四下走走。 没想到,她并不缺人陪伴。 蔺九聪说了什么,逗她如此开怀? 她一应吃用皆精细讲究,却愿意陪蔺九聪来此,还同他分吃一碗面。 蓦地,齐辂心口似被无形的网缚住,收拢,扔入酸潭。 「诶?齐大人,姑父,过来一起啊。」蔺九聪先看到二人,站起身来,展颜招手。 「这……」胡知府面露难色。 「走吧。」齐辂开口,朝面馆走去。 齐辂官职虽比不上胡知府,却是能直接向圣上奏报的亲信京官,胡知府跟在他身侧,周到又顺从。 见礼毕,胡知府藉故离开,蔺九聪招唿齐辂坐在身侧空位上。 「官爷要吃什么面?」店主殷勤上前招唿。 齐辂尚未开口,蔺九聪已沖店主摆摆手:「不用,你去忙你的!」 言罢,把萧青鸾没动的面碗推至齐辂面前,笑容爽朗,颇有些没心没肺:「没动过,小弟吃不下,齐大人吃吧。」 面泡久了,有些粘连,不好看。 萧青鸾盯着面碗,犹豫着要不要把碗拿回来。 可若拿回来,齐辂不就知道是她吃过的了?会不会以为,是她让蔺九聪叫他过来,特意要他吃剩面? 她脑子还没转过弯,齐辂已伸手端过面碗,慢条斯理吃起来。 他与蔺九聪不同,一举一动,赏心悦目。 萧青鸾别开脸,竭力消减他带来的影响,盯着蔺九聪,拿竹筷尖戳戳他唇边:「你这儿沾了面须。」 闻言,齐辂动作一滞,竹筷上刚挑起的面丝滑落碗中,溅起少许汤汁,清浅油花漾起涟漪。 第27章 花深(二更) 万一,臣才是陆修呢?…… 「哦, 原来公主方才在嘲笑我。」蔺九聪不以为意,咧嘴一笑。 拿掉面须时,有意无意朝齐辂方向扫一眼, 耀眼如星的眸子里生出更浓的笑意。 武将皆是这般爽直吗?萧青鸾笑着将眸光移开,落在齐辂身上。 他慢条斯理吃着面,神色清肃如常, 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若换做是他,唇边沾了面须,被她笑话,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一定不是蔺九聪这般, 萧青鸾想不出,却很不想看到他平静无波的样子。 「九聪再带本宫去哪里玩?」 齐辂眸光微闪,抬眸望着萧青鸾,打断蔺九聪想要说的话:「午后炎热, 公主莫贪玩中了暑气, 不若回行宫歇息, 晚些想去何处,微臣陪公主去。」 「本宫不要你这个木头桩子陪。」萧青鸾负气, 凤眸凝着他,生出薄怒。 皇兄只是让齐辂看着, 不叫她闯祸,可没叫他事事管着。 木头桩子? 齐辂愣住, 公主是嫌他木讷无趣?他以为, 她喜欢他端方克制。 眸光冷冷扫一眼蔺九聪,齐辂才惊觉,自己大错特错。 气氛隐隐不对,此处离府衙又近, 若是争执起来,倒不好看,没等二人再开口,蔺九聪笑着打圆场:「公主且先回马车上等着,臣来同齐大人说。」 闻言,萧青鸾起身,头也不回登上马车,茜桃、翠翘也匆匆跟上。 齐辂侧眸望着,确定她安好地坐上马车,收回视线,眸光冷冷盯着蔺九聪,沉声问:「说说你的来意。」 「齐大人,喜欢长公主?」蔺九聪手肘撑在桌上,笑得倜傥不羁。 「你若敢利用她,甚至伤到她。」齐辂语气带着威胁。 虽算不上熟,蔺九聪却也曾同他交过手,知道自己远不是对手,插科打诨道:「哎呀,齐大人不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有事好商量。」 「其实也没什么,有人想知道你们来江南的真实目的。」蔺九聪毫无负担地把人出卖,继续压低声音道,「只要齐大人答应我一件事,我保证不利用公主,你只管拿我当个木头摆件。」 「什么事?」齐辂眸光一凛。 果然,蔺九聪带长公主来,就是试探他的态度,想用公主来威胁他。 此人是正是邪,尚不清楚,反而齐辂已查出科考顶替之事,跟不仅跟胡知府有关,蔺巡抚也脱不了干系,甚至当年供女庙诸事,也是二人帮着国师压下去。 想必蔺巡抚也怕他查出更多,才特意让蔺九聪来盯着。 「不为难齐大人,只是想让齐大人顺手找一份卷宗。」蔺九聪顿了顿,面上多一丝认真,「关于我的身世。」 交谈结束,蔺九聪牵马走到纱帘外,沖萧青鸾行礼:「公主,我认为齐大人说得很对,午后炎热,未免让公主中了暑气,臣还是先护送公主回行宫。」 马车内,萧青鸾一脸懵。 枉她对蔺九聪寄予厚望,没想到三言两句就倒戈! 萧青鸾愤然撩起纱帘,朝面馆望去,齐辂立在凉棚下,身量修长,气质卓然,俊逸轩朗与周遭格格不入。 第45页 偏偏,他唇角微弯,似乎很得意。 不远处,不起眼的巷口,胡知府悄然隐匿,对身边人道:「你怎么知道九聪会跟齐大人谈条件?」 蔺氏扶了扶髻上点翠凤钗,转身往巷子深处走:「九聪这孩子,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他想大义灭亲,可惜,知子莫若父啊。」 待他们走后,齐辂走出凉棚,慢条斯理往府衙门口走,随意瞥一眼那处巷口,一瞬便移开,眸光清湛,生出一丝兴味。 一路回到行宫,萧青鸾才知是真的热,身着轻纱罗裙,走在日光下,似被炙烤。 沐洗毕,寝殿里摆上冰盆,丝丝凉意散开,萧青鸾头髮尚未绞干,便困得合上眼。 许是上午累着,萧青鸾睡得沉,一觉醒来,已是黄昏。 午膳没吃饱,晚膳一不留神多用半碗,萧青鸾抚了抚小腹,沖茜桃道:「随本宫出去走走,消消食。」 行宫一大片湖水,据说引的是宁江活水。 湖边杨柳依依,临风照水,湖心一大片荷塘簇拥水榭,荷花粉白相间,与碧绿莲叶亭亭相依。 九曲桥头,停着一叶乌篷船。 萧青鸾上前看看,船是好的,回头问茜桃、翠翘:「你们会划船吗?本宫想去採莲。」 「公主,您想要那朵,奴婢找人来帮您采。」茜桃对萧青鸾晕船之事,心有余悸,就怕再出什么事。 「你呢?」萧青鸾没答应茜桃,转而望向翠翘。 翠翘摇头:「奴婢也不会划船。」 看起来似乎不难,萧青鸾想试试自己划,可两个丫头必然不让,沉吟片刻,她沖翠翘吩咐:「去找个会划的来。」 她话音刚落,茜桃忙拉住翠翘衣袖,不让她去,翠翘很是为难。 「不必找,微臣替公主划船。」熟悉的嗓音传来。 萧青鸾愕然回眸,是齐辂。 暮色渐暗,齐辂点亮船头琉璃灯,持桨拨水,小船缓缓离岸,掀起圈圈涟漪,朝湖心莲塘去。 船不大,还要装荷花莲叶,萧青鸾没让茜桃她们跟来,只吩咐她们去旁边凉亭中等着。 船速稳当,四下通风,萧青鸾倒没觉着晕。 她钻出乌篷,手撑在船头坐下,红莲似的罗裙柔软穿在船边,杏黄披帛下端曳入湖面波纹里。 「齐大人不愧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划船的技艺不错。」 荷风拂面,她心情好,不再计较白日的不快,甚至忍不住夸赞一句。 闻言,齐辂划桨的动作慢下来,眸光在她墨云似的髮髻落了落,又望向湖心:「臣长在江南,却未必生在江南。」 萧青鸾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轻笑:「对,听说齐大人生在京城,身子不好,外家惦记,才送回江南养大。」 随口一夸,他倒是严谨。 「齐家对外是这么说的,也不怪公主误会。」 行至荷塘外,齐辂将船桨横在乌篷外,坐到她身侧,萧青鸾以为他是划累了要歇息,便撑着船板,准备起身自己採莲。 刚起一半,却被齐辂拉住手臂,往回一带。 她身形不稳,扑倒在他身前。 凤眸微瞠,愕然凝视近在咫尺的人:「齐大人?」 熟悉的浅香萦绕鼻端,齐辂稳住心神,笑道:「臣只是忽而忆起一事,想向公主禀报,没想到公主这般热情,公主屡番逗臣,是在考验臣的定力吗?」 热情?齐辂在说她投怀送抱? 萧青鸾匆匆推开他,重新坐好,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明明是他把她拉倒的,却恶人先告状! 不过,他说的也没错,她确实有逗他的心思。 「没错,本宫就是很好奇,比起从前的齐辂,你的定力是更好呢,还是更差?」萧青鸾笑笑,收回视线,抬手抚弄身侧亭亭新荷,「说出来,齐大人可能不信,你也曾败在本宫石榴裙下。」 虽然,是被她灌了酒才溃败的,萧青鸾腹诽。 齐辂眸光温暄,凝着她姣好侧脸,颔首:「臣明白了,公主想再破臣的定力,然后不负责任地嫁给陆修。」 呃,这么快就明白了?就算明白,也不必说得如此清楚吧! 萧青鸾指尖微颤,折下一枝荷,捧在身前,望着他的眸光带着挑衅。 猜到又如何,她没什么好怕的,她是公主,齐辂是臣子,吃亏的只会是齐辂。 「公主让臣查蔺九聪的身世,是不是怀疑他是定国公家的公子,陆修?」齐辂顿了顿,手臂撑在她身侧,轻笑,「入行宫那日,臣才知道,原来臣并非齐夫人所生,真正的齐辂早已落水溺亡,臣是三岁左右,被齐夫人买来安抚丧子之痛的。」 闻言,萧青鸾眸光一紧,捧着荷花的手下意识收拢,齐辂也是买来的? 原来,他来行宫前喝酒,不是借酒浇愁。 脑中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快速闪过,萧青鸾不敢去抓,她嗫嚅着,惊得说不出话。 「公主可有想过,万一,臣才是陆修呢?」齐辂凝着她,将她所有反应收入眼底,眸中笑意渐深。 「不可能。」萧青鸾下意识摇头。 齐辂倾身,靠近她,气息拂在她脸颊,轻道:「臣答应过公主,定会查清楚,公主又何必急着否认?还是,公主怕了?」 「本宫有什么好怕的!」萧青鸾别开脸,余光看到自己退无可退。 第46页 索性站起来,躬身往乌篷里钻,一面回身,沖齐辂没好气道:「你去替本宫採莲,啊……」 话没说完,唇瓣溢出惊唿,萧青鸾没注意脚下,被船桨绊住,身形不稳,朝船舱中跌去。 见状,齐辂倏而起身,身形如电,越过船桨,掌心托住她后脑,另一只手扣在她腰际,略一旋转,将她稳稳护在身前。 萧青鸾整个人伏在他身上,侧脸撞在他胸膛,听到一声闷哼,她睁开眼,眸光闪动。 为了护住她,他自己硬生生撞在船舱木板上,该有多疼? 为什么? 一时间,心口涌出无数疑问,眼前的齐辂叫她看不懂。 仅仅,是因为怕她受伤,他回京不好交差吗? 惊魂甫定,萧青鸾小臂撑在他身上,想要侧身从他身上下来。 刚侧身,扣在腰侧的力道忽而收紧,天旋地转,萧青鸾的身子轻轻贴上船板,船头琉璃灯温暖光亮被遮住。 齐辂小臂撑在她身侧,扣在她腰间的手却未松开,居高临下凝着她,眸光深邃,让人心悸的情绪在翻涌。 「可以吗?」他柔声问。 像极了她给他吃忘情丹前,他问她的样子。 船身卡在荷塘深处,惊起花间白鹭,白鹭展翅腾飞,扰乱粉莲碧叶。 亭亭连杆颤动,水波重重荡漾开去。 小船随水波轻轻摇盪,萧青鸾仰面凝着他,蜷长的睫颤若蝶翅,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 齐辂轻嘆一声,身子缓缓低下,唇瓣轻触她眼睫,掠过她挺秀鼻尖,落定在她艷丽丰润的唇。 第28章 湿透(三更) 臣的定力,并没有公主想…… 温柔辗转中, 萧青鸾身形微蜷,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纷涌而来。 繁糜的,滚烫的记忆, 灼在她心口。 这一次,他并未饮酒,可是, 为什么? 噗通一声,船桨滚落水中。 水声穿过船体,响在耳侧,将萧青鸾溃散的理智倏而团凝。 她使力, 在他薄唇上狠狠烙下齿痕。 压迫感稍稍远离,萧青鸾秀眉微扬,眸中恍惚云开雾散,一派清明, 凝着他:「齐大人, 你是在以下犯上吗?」 她本就生得极艷, 此刻髮髻微微松散,眼尾勾着一丝尚未散去的海棠色, 似书里走出的专勾魂摄魄的狐仙。 明明是诘问的语气,可她因心慌, 嗓音透着靡丽的哑,说出的话, 蓄不起半丝威严气势。 唇上仍有痛意, 齐辂抿了抿唇,微微敛眸将情丝深藏,起身将她扶起,从容不迫道:「臣只是想告诉公主, 臣的定力并没有公主想像的那般好。」 他说他定力不好?意思不就是,他方才那样对她,是情不自禁? 萧青鸾小腿一软,被他扶住的手臂微微往下沉,她下意识抬起另一只手,攀在他颈侧,稳住身形。 对上他含笑的眸,她又匆匆松开,顺势坐在船舱内侧位置上,仰面凝着他每一处细微表情:「可你从前,并不会……」 齐辂身形修长,船舱狭窄,他只得蹲身面对着她,细细替她收拾微乱的发。 话说一半,萧青鸾咬唇止住。 他却听懂她未尽之言,她是想说,他前世并不会这般主动亲她? 指尖勾住她一缕髮丝,一圈一圈慢慢缠在指骨上,齐辂动作顿住,眸光落在她略带茫然的脸上:「从前的我所经之事,与现世全然不同,公主记得的那些,臣不曾经歷,也给不出答案。在你面前的,是现世的我,公主何不试试,重新认识我这个人?」 他眉宇间俱是认真,却不是端肃冷漠,而是萧青鸾不熟悉的神采。 这些认真,倒映在她明灿的眸子里,萧青鸾眸光微闪,心口胡乱纠缠着的看不见的绳索,似被一道剑光噼开。 她重新找回心跳的频率,明媚又轻松。 总告诉自己已经放下,还告诉自己如何找补回来,实则,她仍是不甘,仍在自苦。 「好。」萧青鸾展颜,笑靥明艷,「本宫重新认识你。」 幸好,船桨一端被茂盛的莲杆兜住,并未完全落入湖底。 齐辂捞回船桨,立在船头,望一眼湖心月影,又回首看一眼船舱。 船舱里,萧青鸾躬身收拾荷花莲叶,并未察觉。 他弯起唇角,缓缓划桨,驶离湖心。 湖边,茜桃、翠翘早已坐不住,先是听到惊唿声,又是落水声,乌篷船被莲塘遮掩,光线又不好,她们恨不得找人去湖心瞧瞧。 眼见着乌篷船往回划,二人忙奔至岸边等着。 咚,一声闷响,船头木板磕在湖岸边。 萧青鸾从船舱里钻出来,怀中抱着一大簇莲花荷叶。 「公主,奴婢们听到水声,您落水了吗?有没有哪里受伤?」茜桃急急问。 花叶遮挡住她半个身形,茜桃忙上前去把东西接过来,打量她。 「本宫没事,船桨不小心落水罢了。」萧青鸾抬手,准备跳下船头。 齐辂递上小臂,萧青鸾自然地扶住,跳到岸边,径直朝寝宫方向走。 身后,翠翘眨眨眼,收回手臂,转而替茜桃分担一部分花叶。 轻轻抵了抵茜桃手肘,声音压得极低问:「你有没有觉得,公主和齐大人,哪里不一样了?」 主子亲手采的,必然是她最喜欢的,茜桃怕把花叶压折,小心地捧着盯着。 第47页 听翠翘一说,下意识朝前望去,萧青鸾走在前面,齐辂落后半步,同她说着什么,茜桃收回视线,茫然望着翠翘:「哪里不一样?」 * 「齐大人请看,与曹家相关的卷宗,小人已悉数整理在此。」府衙主簿指着眼前一排架子解释。 眼前的架子只是卷房其中一小部分,其他木架上还分门别类放着许多卷宗。 「大人自去忙,我自己核查即可。」齐辂抽下一册,眸光专注卷宗上。 「小人无事,在此陪着齐大人,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也好给齐大人解释。」主簿笑道。 他话音刚落,外面传来相熟衙差的唿唤:「主簿大人,知府大人有急事相询。」 「这……」主簿环顾卷房,面露难色。 齐辂心下明了,抬眸道:「本官保证不会动与曹氏案无关的卷宗。」 闻言,主簿松了口气,讪笑道:「齐大人说笑了,那您忙着,小的去去就来。」 他离开,顺势带上卷房门。 卷房乃府衙重地,若非知府首肯,闲人一律不得入内,衙差也只能在外看守,防止有人偷熘进去。 他前脚刚走,齐辂便把手中卷宗放回原处,抬眸去看不同架子上的门类。 只要他想看的卷宗,都可以跟曹氏案有关。 很快,他找到存放人牙子出手幼童卷宗架子,相邻的另一处架子,存放着宁阳官绅之家的户籍。 他查遍了,也只未在幼童卷宗上找到关于自己的蛛丝马迹,倒是有找到蔺九聪的。 主簿说过,前些年,卷房曾失火,烧毁了部分卷宗,还没完全补齐。 可他和蔺九聪年岁相当,又是差不多的时间被卖到宁阳城,蔺九聪的东西都在,他的却烧毁了。 真的这么巧合吗? 细细比对过后,齐辂愣住,巧合的还不止于此。 有一人,两三岁上,从京城而来,上元夜灯会时被人趁乱拐走,有人特意收买人牙子拐走他,收买人牙子的人,姓陆。 这个人是蔺九聪,也是定国公丢失的独子,同长公主自幼定亲之人,陆修。 一切都太巧了,巧到像是有人故意把东西摆在齐辂面前,等他翻开。 刚把卷宗整理归位,门外院子里传来声音:「主簿大人。」 「嗯,齐大人还在里面吗?」主簿稍稍提起衣摆,走上台阶问。 门口衙差回禀:「还在。」 主簿推开门,见齐辂仍站在原来的位置上,手中捧着架子上另一册卷宗在看,面色松快。 「齐大人可查清楚了?」主簿问。 「告诉胡知府。」齐辂放下卷宗,大步朝外走去,「本官要提审曹员外。」 卷房里涉及曹氏的卷宗,他早已查证过,不能给他看的,也不会出现在此。 走出府衙,天色暗沉沉,齐辂抬头看看天际,云团厚重,遮天蔽日,似要下雨。 从行川手中接过缰绳,他随口问一句:「长公主今日去的何处?现下可有回到行宫?」 他知道,今日蔺九聪会带萧青鸾四处游玩,萧青鸾也定会赴约,她不听劝,还在暗查国师生辰之事。 「长公主差人来说过,她会随蔺大人去宁江上游大堤。」行川如实回禀。 江堤耗资巨大,就是为整治宁江水患,听说从前每到汛期,若河神相中供女,把人带走,水患很快便会平息。 若相不中,把人留下,退回来,江堤便鬼使神差漏水,堵之不绝。 齐辂曾怀疑江堤有问题,特意去探过,却未发现任何异常。 已有十余年未再进献供女,江堤也未再出差错,齐辂探过一次,便没再深究。 可如今,蔺九聪带长公主去江堤,而当年筑堤之时,蔺巡抚还不是巡抚,是河道按察使。 带长公主去江堤,是蔺九聪的意思,还是蔺巡抚的意思? 心中思绪飞转,齐辂已策马奔至行宫外,坐在马背上,询问守门侍卫:「长公主可有回来?」 「禀大人,尚未。」 闻言,齐辂心下一沉,调转方向,策马便往江堤方向去。 「公子,等等我!」行川在后面喊。 可他的马不够快,雨点哗啦啦倒豆子似的砸下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跑进杳远雨雾里。 云中雷声阵阵,天色越来越暗,似将暮时分,紫电骤然撕裂天幕,噼在远处山顶上。 齐辂丝毫不敢停顿,马蹄踏过泥坑,溅飞无数泥星。 终于,抵达江堤,江边树下停着一辆马车,车厢四角琉璃灯只余一盏,摇摇欲坠。 他周身沐在雨中,早被暴雨浇透,长衫粘在身上,衣摆落着雨,沉甸甸的,可他心口一松,唇角弯起。 「似乎有马蹄声,你们听到没有?」萧青鸾问车厢内其余三人。 从江堤暗室中出来,暴雨突至,无处躲藏,萧青鸾便让茜桃、翠翘、蔺九聪一起,和她挤在车厢内避雨。 「有吗?」茜桃应着,侧耳去听,并未听到,笑道,「这样的暴雨天,谁会骑马来江堤?下回出门,奴婢一定在车中备伞。」 真的没有吗?萧青鸾再细听,也没听到,莫非是她出现幻觉? 一抬眼,见对首坐着的蔺九聪面上笑意莫名,萧青鸾奇道:「你笑什么?」 蔺九聪耳力好,甚至已听到脚步声靠近,本不欲拆穿的他,忽而生出一丝恶趣味,玩世不恭道:「这样的暴雨天,正常人自然不会来江堤,我在笑某些傻子罢了。」 第48页 什么傻子?萧青鸾只觉他笑得越发怪异,让人很想打他一顿板子。 话音刚落,车帘外遮挡的油布被掀开,雨幕中,出现熟悉的眉眼,是齐辂。 萧青鸾愣愣望着他,又侧眸看看蔺九聪,终于明白,蔺九聪笑的傻瓜,是眼前浑身湿透,似从天而降的齐辂。 「有伞吗?」齐辂立在雨中问。 萧青鸾摇头。 「别在树下避雨,危险。」齐辂说罢,转身便要驾马车,离开树下。 油布垂下,蔺九聪嚷嚷的声音传出来:「有什么危险的?英雄救美可以,但你别危言耸听啊。」 「有些人再在树下说胡话,恐会遭雷噼。」齐辂淡淡回应。 说完,头顶传来一阵极应景的咔嚓声,蔺九聪掀开窗帷油布往外望,正好瞧见紫电撕裂暗空,张狂噼在对面山顶上,火光骤起。 吓得蔺九聪赶紧松开油布,双手环抱,身形本能瑟缩一下,读书人真可怕! 马车往前行驶一段,找到记忆中的山洞,齐辂停下马车,掀开车前油布,朝萧青鸾伸出手:「下来去山洞避避吧。」 马车停在山洞外,洞口也落着雨,萧青鸾看一眼,便扶着他小臂,躬身下来。 掌心刚搭在他小臂上,便被他衣料浸湿,激起一阵凉意。 可她心底,生出一丝奇妙的暖。 钻出马车,雨点落下来,又被遮住,萧青鸾仰面,看到他拿手在替她挡雨。 她脚步略略顿住,眼见着他雨水浸湿他袖口,滴落在她眉心,一阵清凉。 这一幕,也被齐辂看在眼中,他愣住。 萧青鸾拉着他小臂,双双冲进山洞。 余下三人跑进来,各找位置站着躲雨,齐辂走到另一侧石壁侧,拧袖口、衣摆浸透的雨水。 他墨发尽湿,雨水沿着耳边一绺髮丝滑下,勾勒出他侧脸,俊美清儒,恍如谪仙。 「雨下得这般大,齐大人为何会来?」萧青鸾走上前,牵起他一侧衣袖,替他将衣料抚平,含笑仰面,等他回应。 第29章 樱桃 齐大人,放手 「臣查案碰巧经过。」齐辂淡淡回应。 未回望萧青鸾, 眸光落在抚平他衣袖的纤指上。 她身量比寻常女子高些,指骨长而细,伸直时, 手背指根处显出浅窝,肌理白皙细腻,指尖涂着丹蔻, 美好又艷丽。 「曹家的案子吗?」蔺九聪接过话头,双臂环抱,面上笑得玩味,「那确实够巧的。」 萧青鸾听得出, 蔺九聪是在打趣齐辂,曹家的案子再怎么查,也查不到江堤来。 不过,齐辂会是什么反应呢? 心里想着, 萧青鸾抬眸望他, 齐辂却正好越过她身侧, 朝蔺九聪伸手:「可有火摺子?」 他背对着她,萧青鸾看不见他的神情。 「巧得很, 在下正好带有火摺子。」蔺九聪把个巧字咬得极重,伸手从袖袋中掏出火摺子, 递至齐辂手中。 附近农户、猎户,有时也会在此避雨, 山洞最里侧, 堆着些干松叶、枯树枝。 点起一小堆篝火,整个山洞亮堂温暖。 几人围着火光,驱赶身上湿寒,齐辂慢条斯理烤着袖摆, 火光映在他脸上,将他清肃的眉眼照出几分温暄。 萧青鸾凤眸明灿,不躲不闪,直直凝着他的脸,俊眉、薄唇,每一处都正好长成她喜欢的模样。 察觉到她的视线,齐辂侧眸望过来,对上她似生了小勾子的眼神,心口一动,面上却镇定如常,收回视线,望向山洞外。 雨势渐歇,浓云散开,天色比先前亮了不少,能看清江堤对岸的景致。 咕噜噜一声响,将齐辂的眸光重新拉回。 萧青鸾捂着肚子,笑靥明艷,又理直气壮:「齐大人,本宫肚子饿,想吃江鱼。」 先是眼神勾着他,又变本加厉撒娇,小姑娘是真的以为,他不敢对她做什么吗? 「去抓鱼。」齐辂沖火光对面坐姿不羁的蔺九聪道。 闻言,蔺九聪立马跳脚,瞪着齐辂,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面门:「不该是你去吗,为什么是我?」 「可能,因为你有求于我?」齐辂神情淡然。 话一出口,萧青鸾却忍不住笑出声,指着山洞口,沖蔺九聪吩咐:「去吧,多抓几条。」 「遵命。」公主吩咐,蔺九聪不情不愿起身拱手。 茜桃察觉到气氛有些怪异,左看看,右看看,还没想明白,便被翠翘拽起来往外走:「公主稍等,奴婢们去帮蔺大人杀鱼。」 被拽出洞口跑远,茜桃急急问翠翘:「你拉我干什么?我们都出来,公主一个人若需要人服侍怎么办?」 「不是还有齐大人?」翠翘弯唇,回眸朝山洞方向望一眼。 茜桃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终于明白哪里怪异:「你是说……」 她欲言又止,翠翘笑着白她一眼:「你没见咱们主子一直盯着齐大人看呢?」 公主和齐大人?什么时候的事! 江边水声传来,还有蔺九聪的嚎叫声,茜桃、翠翘的笑声。 「能烤干吗?」萧青鸾坐在齐辂身侧,抬手抚了抚他身后衣料,「要不要脱下来,本宫帮你?」 胆子可真大,竟然想帮他宽衣解带,齐辂心下暗嘆,身形却微微僵住。 「公主是在馋臣的身子?」齐辂微微侧身,避开她轻抚他后背的手,笑着打趣。 第49页 这等惊世骇俗之语,竟是从齐辂嘴里说出来?萧青鸾惊讶地望着他。 抚他衣料的手僵在半空,甚至忘记收回。 齐辂将她惊诧眸光收在眼底,还有她颊边晕开的浅浅绯色,抓住她悬空的手,拢入掌心:「原来公主真的只想替臣烘衣,是臣误会公主,公主恕罪。」 他手掌大,将她纤柔的手紧紧包裹,身侧火光摇曳在面颊,火势并未变大,萧青鸾却莫名心口发烫。 挣了挣,没挣脱,萧青鸾甚至能感受到,他指腹搭在她手背上,慢条斯理抚过她指根处凸起的细骨。 萧青鸾小臂微颤,心有些乱,碰他的背都被他避开,他为何又抓着她手不放? 「齐大人,放手。」 她的手,柔弱无骨,握在掌心温温软软,齐辂不想放。 面色镇定如常,耍赖:「臣同公主说过,臣的定力并不好,公主虽是无心,却实实在在引诱了臣,臣自作主张讨些好处,是不是并不过分?」 萧青鸾看看他面上极不端方持重的笑,又看看被他攥着的手,总觉得不该是他说的这般,却又想不出话来反驳,只好移开视线,朝洞口外望去。 回到行宫,夜已深。 宫嬷张罗着,给每人送一碗驱寒汤。 齐辂沐洗过后,手中繫着腰侧衣带,往内室走,见桌上摆着一碗热汤,顿下脚步,望着行川。 「公子,这是驱寒汤,刚送来的,您趁热喝。」行川上前,端起驱寒汤,送到他面前。 「你觉得你家公子需要喝这个?」齐辂扫他一眼,反问,随即看也不看,抬脚往屏风侧走。 「可您淋了雨,嬷嬷说这驱寒汤是长公主特意命她送来的。」行川着急。 雨势太大,公子淋了那么久,回来时,外衣虽烘干大半,里衣却是湿的,万一染上风寒,不是闹着玩的。 他说话间,齐辂已然绕过屏风,走到榻边,忽而顿住脚步,眉眼软和下来,望着烟岚似的雾青纱帐,叫住行川:「拿进来。」 眼前纱帐,像极了雨后濛濛天色,齐辂望着握过她柔荑的手,慢慢喝完一大碗驱寒汤。 身子暖起来,心口也是热的。 翌日醒来,萧青鸾好好的,茜桃却不放心,仍去请太医来替自家主子诊脉。 「长公主无碍,身子康健如常。」太医收起小枕,笑着回禀。 令翠翘捧来赏银,交给太医,太医提起药箱,转身欲走。 萧青鸾指骨微攥,急急唤住他:「昨日齐大人为保护本宫,淋了不少雨,有劳太医替本宫去瞧瞧,他可有不适。」 另一边宫苑中,齐辂收拾妥当,正要出门去找蔺九聪,却听行川禀报,太医奉命前来看诊。 公主特意吩咐的? 齐辂想到什么,眸光一闪,回身坐上窗边短榻,合眸半躺着,等太医进来。 领着太医一进门,行川见状,吓一跳,他就出去接个人,公子怎么虚弱成这样? 「太医,您快替我家公子瞧瞧。」行川慌忙拉着太医上前。 太医也以为很不好,可一搭上齐辂手腕,他立时面露狐疑,拧眉望着齐辂,有些想不通:「不应该呀。」 心知骗不过太医,齐辂抬手攥拳,掩在唇边,狠狠咳嗽几声,咳得耳根发红,沖太医道:「我没事,就是头疼,提不起精神,许是淋过雨,又没睡好的缘故。」 太医收回手,略略思忖,起身道:「齐大人并未发热,咳声清亮,应无大碍,下官给齐大人开一道驱寒助眠的方子,很快便能无恙。」 开完方子,走出宫门,太医回望一眼,暗自摇头,年纪轻轻的倒是比他这把老骨头还娇弱,果然光会读书也不行啊。 太医走后,齐辂起身写下一封信,递给逐风:「去,悄悄交给蔺九聪。」 交待完,捧着一卷兵书,又躺回短榻。 太医给齐大人看诊不久,齐大人的院子里便传来药香,自有人报给萧青鸾知道。 「你说,齐大人病得下不来床了?」萧青鸾捧着一盏花茶,微微错愕。 从前的齐辂,数十年也没生过几次病。 不过,他确实也不是从前的齐辂了。 「把那篮樱桃带上,随本宫去看看。」萧青鸾放下手中茶盏,指着早上新摘好送来的红樱桃,起身整了整衣裙,便快步朝外走。 走进寝殿,一眼便瞧见短榻上躺着的齐辂。 萧青鸾接过茜桃手中果篮,侧眸吩咐:「去看看齐大人的药煎好没?」 说完,走进寝殿,将果篮放在短榻边的高几上,望着勉力起身的齐辂道:「齐大人躺着便是,本宫又不会笑话你。」 齐辂依言躺回去,将手中兵书合上,放在身侧:「那臣就多谢公主体恤了。」 闻言,萧青鸾唇角微弯,眼尾也勾着笑意,怕他不自在,没看他,视线落在他身侧墨蓝色封面上。 拿起来,简单翻看两页,笑望他:「齐大人病中还手不释卷,这么喜欢兵书吗?既如此,齐大人为何会做文官?」 躺久了,嵴背僵硬,齐辂稍稍挪动身形,借着身后迎枕坐起些许,不在意道:「父亲盼我高中进士,支应门庭,不过,臣很希望有一日能去北疆,金戈铁骑,直破北剌王帐!」 萧青鸾怔怔凝着他,她不知道,齐辂原有这样的志向。 「齐大人志向高远,会有机会的。」萧青鸾若有所思回应。 第50页 她记得,北剌会再扰乱北疆,平定北疆之人,正是齐家庶女齐淑的夫君霍敬臣,也就是后来的镇北侯。 大败北剌之后,迫得北剌送来七皇子做质子。 如今想来,若非她抢了他做驸马,或许,他会主动请缨,同他的妹夫霍敬臣一道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多谢公主成全。」齐辂默认,若他要去北疆,萧青鸾会在萧励面前,替他说情。 成全吗?若他想,她会成全的。 萧青鸾不想再忆往事,移开视线,眸光扫过高几,才想起带来的一篮樱桃。 「你为护本宫才淋雨染恙,篮子里的樱桃是今早新摘的,本宫赏你。」萧青鸾抬手指着果篮。 果篮里,洗净的樱桃,颗颗饱满红艷,像极了她涂着口脂的唇。 齐辂眸光掠过樱桃,在她唇瓣落了落,暗暗否定自己的想法,不,她的唇,比樱桃更艷丽丰软。 凝着她微张的唇,规矩交叠的衣领之上,他喉结轻轻滚动,面色平静,轻道:「臣还有一事想请教公主,不便为外人道,公主可否靠近些?」 难道他查出蔺九聪的身世了?是陆修吗? 他身在病中,这个要求并无过分,萧青鸾未及细想,下意识便起身,躬身凑至他身侧。 不料,他身形一动,紧紧扣住她脑后,侧身将她按在榻上。 后脑抵上柔软迎枕,唇上堵着的,又是另一种柔软。 他动作过□□速,短榻晃动间,不小心碰到榻边高几,果篮摇晃两下,滚落下来,红艷艷的樱桃洒落在青石地砖上,凌乱而艷丽。 茜桃捧着药碗立在门槛内,撞见齐辂扣住萧青鸾腕间花丝镯,将她困在迎枕上的一幕,手中药碗险些惊掉。 听说,齐大人病得下不来床? 第30章 教他 向敬事房教引姑姑学来的技艺…… 本就是为着逗她, 齐辂只轻轻一贴,便移开,有力的臂膀撑在她身侧, 居高临下凝着她。 萧青鸾双颊醺然。 听到门槛处轻轻一声磕响,似是谁踢到门槛,匆匆出去。 立时, 她心跳乱作一团,气息也乱。 外头传来行川的声音,她不敢动,抬手捂住齐辂的唇, 也不叫他出声。 纱衣之下,急出一层细汗。 「茜桃姑娘,药给我,我端进去吧。」行川上前, 准备接过药碗。 「不用!」茜桃慌慌张张拒绝, 「公……公主和齐大人有要事相商, 说是晚些再喝,你拿去煨着吧。」 「哦。」行川想了想, 接过药碗,往另一侧的小膳房去。 公子病得这般厉害, 长公主也不怕过了病气,想来是有顶要紧的事。 外头声音渐歇, 脚步声远, 萧青鸾狠狠舒了口气。 使力把齐辂推开,起身下榻,立在榻边,凤眸含着薄怒质问:「齐大人, 你不是病了么?本宫怎么看你好得很!」 「臣刚尝过最好的药,已然药到病除。」齐辂含笑起身下榻,说话间,眸光落在她润泽的唇瓣上,意有所指。 「你没染风寒,竟敢骗本宫!」萧青鸾又羞又恼。 凤眸瞪着眼前的齐辂,再也无法把他同前世之人联繫在一起。 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又很不一样。 从前总是她诱他,逗他,如今齐辂却时时处处能吃准她,萧青鸾忽而有些招架不住。 「臣并未说自己染了风寒,太医开的只是助眠之药。」齐辂忍笑,躬身拉住她的手,摊开搭在掌心。 指腹轻抚她指根,继而指尖一根一根隔开她的指,稳稳扣住:「没想到公主会亲自来,公主是不是过于体恤微臣了?」 语气里,透着笃定,还有一□□引。 萧青鸾深深吸一口气,心口激盪稍稍平復。 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指,笑凝着他:「齐大人,本宫探病只是顺便,实则是为另一事而来。」 「何事?」齐辂挑眉,眉宇间是抑制不住的笑意,小姑娘也会有样学样了。 「齐大人博学多才,有一件却做得不好。」萧青鸾顿了顿,笑靥艷媚明灿,凤眸微闪,暗藏狡黠,「本宫教教你呀。」 言罢,未给他一分思考的机会,萧青鸾踮起足尖,环住他脖颈,将前世特意向敬事房教引姑姑请教学来的技艺,一点一点渡给他。 夏风轻扣窗棂,暖风从罅隙钻进来,撩起她鬓边柔软墨发,流连在他稜角分明的颌骨。 望着他愣神的模样,捕捉到他眸底压抑的欲红,萧青鸾决然推开他,朗声大笑离去。 夏风吹动她墨发红裙,勒出娇裊昳丽的背影,齐辂指尖微颤,忽而嫉妒起曾经的自己。 将长公主送到宫门口,行川忙去把炉上煨着的汤药端过来,却见齐辂行动自如,正在屏风后更衣。 「公子,您好了?」行川揉揉眼睛,不由自主开始自我怀疑。 「歇一歇自然好得快。」齐辂穿戴好,沖行川道,「今日晚些回来,都不必跟着。」 快是挺快,就是太快了些。 行川端着药碗往外走,寻思着往哪儿倒,眼尾余光扫过短榻边,身形忽而定住。 望着地砖上洒落的红樱桃,眼皮突突直跳。 入夜,齐辂一身黑衣,到了同蔺九聪约定好的地方。 「你确定在里面?」蔺九聪怕他使诈。 齐辂点头,语气淡然:「卷房没有关于你的记录,必是在上次失火时烧毁,我查过,府衙主簿有悄悄誊写备份的习惯,你若不想再查身世,我们现在各自回去?」 第51页 说的有理有据,可蔺九聪心里总不踏实,疑惑问:「只为帮我查身世,你会有这么好心?」 「好心?」齐辂轻笑,语气带着淡淡不屑,「不是交易吗?」 好吧,这才是齐辂,蔺九聪终于放下最后一丝戒备。 跃入院中,听到屋子里熟睡的唿噜声,蔺九聪跟在齐辂后面,悄然探入一间不起眼的柴房,分头寻找能藏东西的暗格。 终于,齐辂在柴堆后发现一处异样,正要设法打开,忽而,院墙外传来脚步声,人还不少。 「此地不宜久留。」齐辂将柴队回原样,起身提醒蔺九聪。 蔺九聪却不甘心,急道:「可东西还没找到!」 「要不你继续找,我出去拖一拖?」蔺九聪提议。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或许方才发现的暗格也是陷阱,齐辂心念一转,摇头:「快走。」 从屋里出来,院中已有十余人等着,院墙上黑压压一圈,是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怎么办?」蔺九聪傻眼,却想不出一点办法。 打可能打得过,暴露身份却很麻烦。 「我有办法全身而退。」齐辂盯着院墙上的弓箭手,胸有成竹道。 「好,我听你的。」蔺九聪咬咬牙,做好战斗准备,耳朵却竖起来,想听齐辂接下来怎么说。 岂料,齐辂轻飘飘一句:「兄弟,对不住。」 蔺九聪完全来不及思考,后背一阵大力,将他勐地推入院中人群里。 院中人和院墙上埋伏的弓箭手,明显懵然一瞬,反应过来时,早没了齐辂的人影。 「没关系,抓住一个也是一样,关进大牢,不怕他骨头硬!」为首一人狠戾道。 蔺九聪回望齐辂逃走的方向,气得笑出声,什么兄弟,明明就是想在他肋上插刀! 「笑什么笑!」为首之人,只当他是高兴同伴逃走,气得抬手就拿刀柄狠狠捅蔺九聪腹部。 还没碰到人,就被蔺九聪一脚踹开,他紧咬齿根,腮帮子绷得死紧,一把扯下蒙面巾,甩在领头人脸上:「抓小爷去大牢?瞎了你们的狗眼!」 面前的领头人,蔺九聪见过两次,在胡知府身边跑腿的,在他面前还说不上话。 不过,领头人认得蔺九聪,知道是得罪不起的人,忙丢开佩刀,跪地求饶。 院墙上的人也下来,唿啦啦过了一片,吓得屋里主簿大人不敢开门,女人、孩子的哭声,一片混乱。 胡知府设好的局,没想到,蔺九聪会来,且被抓到的只有蔺九聪。 心里虽知另一人必是齐辂,可他面上只能强忍,装作不知道,好言好语问:「九聪啊,你怎么会出现在主簿家中?那位弃你于不顾的同伙是谁?」 「姑父是在审问我吗?」蔺九聪坐在圈椅中,大爷似地,懒洋洋往后一靠,无所畏惧,「那你为何大晚上派这么多人去主簿家?」 胡知府咬咬牙,惹不起蔺巡抚家的独苗:「主簿家中放有重要卷宗,听说有贼人要去偷,所以及时派人前去捉拿。」 「哦,那我也是听说有贼人要去偷东西,才悄悄前去查探的,我也没什么同伙,要不是你的人突然出现吓到小爷,说不定我已经把人抓到!」蔺九聪脸不红心不跳,倒打一耙。 心下把齐辂骂了无数遍,骂过之后,却又忍不住生出几分欣赏。 翌日一早,齐辂去府衙提审曹员外,升堂前,被胡知府拦住去路。 「齐大人可有听说,昨夜主簿家柴房起火之事?」胡知府盯着他,状若无意问。 齐辂镇定自若同他对视,眸中凝着适度的惊诧:「是吗?可有伤到人?」 「没有,幸好主簿起夜发现及时。」胡知府捋了捋鬍鬚,嘆道,「只是柴房里的东西烧得一干二净,也不知是怎么起的火。」 「胡大人需要齐某帮忙查吗?」齐辂随口一问。 「不用不用。」胡知府摆摆手,笑着让开路。 望着齐辂走远,笑意倏而冷下来:「哼,在这宁阳城,没有我办不到的事,让你找不到,你就永远不会知道。」 曹员外及一干人等下狱,明面上,暗自已经审完,胡知府未能明察秋毫,依律小惩大诫。 将人押送京城时,齐辂暗地差人送了一道密折入京,会径直送到萧励御案上。 其中不仅包含曹氏案,还有胡知府和蔺巡抚收受曹员外贿赂的帐簿,甚至在此之前,十余年来贪墨的罪证。 「去看看齐大人回来没?」萧青鸾吹吹花费大半日才画好的图纸,伸伸懒腰,吩咐茜桃。 已经是今日第三次叫她去打听了,茜桃脑中蓦地忆起自家主子被齐大人扑倒的情形,心下暗嘆,定国公府那位陆修公子,还是别找回来的好。 茜桃走出宫门,正好看到齐辂穿过宫巷,回他住的宫苑。 「公主,齐大人刚回。」茜桃回禀。 禀报时,特意留心萧青鸾的表情。 见到自家主子眼睛一亮,眼尾微扬,茜桃又嘆气,公主喜欢齐大人,表现得也太明显了些。 萧青鸾将干透的画纸捲起,提裙便往宫门处跑。 「公主,您慢点儿。」茜桃追着她提醒。 「本宫有要事找齐大人,不必跟来。」萧青鸾回眸嘱一句,转眼便跑出宫门,朝齐辂所在的宫苑而去。 齐辂步入寝屋,绕至屏风后,解下外衫,伸手去拿黄花梨架子上另一件干净长衫。 第52页 忽而,有人闯进来,带入清雅香风。 「齐大人,本宫有好东西给你看!」萧青鸾心里得意,手持画卷,欢喜地跑到屏风侧。 见到仅着单薄中衣的齐辂,立时顿住脚步。 「本宫去外面等你。」萧青鸾愣然一瞬,反应过来,转身便要往屏风外去。 谁知,身后齐辂凝着她,轻笑道:「记得公主说过,微臣身上每一处都被公主看过,当初理直气壮坐在臣榻上,如今为何又要迴避?」 萧青鸾身形一僵,指骨下意识攥紧,手中画卷被攥得皱起。 「只要齐大人不介意,本宫便坐在榻边等好了。」萧青鸾转身,气势上毫不认输。 笑望着他,一步一步,走到榻边坐下。 齐辂忍笑,取下干净长衫,披在肩头。 他背对着她更衣,萧青鸾眸光不由自主落在他劲瘦的窄腰处。 劲直的嵴背被衣料遮住,她视线上移,看着他一只手臂钻入广袖,展平,另一只衣袖也穿好。 他双臂展平之时,更显肩宽身长,气质卓然傲立,让人无端想起山巅翠竹,峰顶泠雪。 继而,他收一收广袖,侧过脸,垂眸系腰间束带,窄腰的轮廓重新勾勒。 携满身书卷气,却又有旁的文人没有的力量感。 「公主可还满意?」齐辂转过身,望向她。 萧青鸾看得入神,心绪毫无保留地荡漾在明灿凤眸里,被齐辂抓个正着。 「满意。」萧青鸾点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道只许男子爱美人么? 她无需掩藏,眸光坦诚,毫不掩饰欣赏之意。 「哦。」齐辂上前,手臂随意撑在榻边镂空雕花立柱上,躬身凝着她明灿的眸子,轻问,「公主有什么好东西要给臣看呢?」 第31章 拍红 能和公主死在一处,也很不错…… 说罢, 他眸光沿着她扬起的雪颈,缓缓下移。 萧青鸾心口怦怦跳动,似揣着一只胡闯乱窜的兔。 不过是看他更衣罢了, 隔着中衣,不算占他便宜,他竟丝毫不肯吃亏, 要看回去么? 心里胡乱想着,萧青鸾下意识捂住心口,挡在衣襟前。 齐辂朝她伸出手,分明是探向她衣领交叠的位置。 「齐大人休得无礼!」萧青鸾又羞又急, 双颊发烫。 「臣如何无礼?」齐辂眨眨眼,自她挡在身前的手中抽出画卷,垂眸看一眼画卷被捏皱的地方,他站直身子, 笑睇她, 「公主在紧张什么?」 瞬时, 萧青鸾明白自己想岔,粉颊上热意更盛。 可恶, 又被他捉弄到。 下意识攥紧指骨,萧青鸾察觉手中空空, 才又后知后觉想起来意。 迫使自己不去看他得逞的笑,眸光落在他抢走的画卷上, 萧青鸾站起身, 抬手把画卷拿回来,展开画卷欲开口,又止住。 屏风后狭窄空间里,似有看不见的旖旎流淌, 莫名乱人心神。 「本宫是在担心,这图上所画江堤暗室图,齐大人会不会看不懂?」萧青鸾自顾走出屏风外。 「江堤果真有暗室?」齐辂收起玩笑的心思,正色问。 萧青鸾坐在桌边鼓墩上,把图纸抚平,摊开在桌面,朝着齐辂的方向:「你怀疑过?」 「从前去查探过,一无所获。」齐辂坐在她对侧,凝着图纸,半晌,眉眼间俱是凝重之色。 「那日,九聪带公主去江堤,是为了带公主去密室?」齐辂缓缓将图纸卷好,收在掌中,凝着萧青鸾,心下猜测着蔺九聪的用意。 「不错。」萧青鸾颔首,随即笑道,「可本宫认为,他是想引你去看。」 齐辂眸光微闪。 她继续道:「或许他想告诉你什么,却又怕你不会信,所以兜圈子来带本宫去,本宫对供女之事如鲠在喉,定会查下去,他赌的是齐大人你,对本宫要查之事不会袖手旁观。」 「此事,臣会去探查,公主安心待在行宫便是。」齐辂说着,站起身便要走。 曹氏案,明面上已解决,在江南停留的时日不会很多,此事须尽快查清。 蔺巡抚、胡知府,甚至隐隐牵扯到国师和睿王。 若圣上下令查抄蔺家和胡家,他才能确定国师和睿王在其中牵扯有多深,暂未收到新的旨意,江堤许会是突破口。 「等等。」萧青鸾起身,急急唤住他,跑到他身前,仰面凝着他眉眼,眸中噙笑:「看来蔺九聪赌赢了。不过,本宫要和你一起去。」 说话间,她纤白的指戳了戳齐辂手中捲起的图纸:「图是本宫所画,你若不带本宫,本宫便撕了它。」 沉吟片刻,齐辂终于点头,又到廊庑下沉声吩咐逐风:「告诉蔺九聪,我去了江堤。」 * 小半个时辰后,蔺九聪沖逐风点点头:「知道了。」 说完,便走出窄巷,准备继续带下属去巡城。 脑中却不由自主想起去主簿那日之事,他总觉得暗处有眼睛在盯着他和齐辂,走了几步,不放心,懊恼地跺跺脚,找到最近的落脚处,换上便衫,匆匆往江堤方向去。 他引齐辂去江堤查探,是为了让他别太早离开宁阳城,把陈年腌渍一次挖个干净,可不能害齐辂身处险境,被他坑死。 江堤边,萧青鸾循着记忆,找到山脚下被老藤掩盖住的洞口,说是洞口,其实是几乎只容一人通过的狭缝。 第53页 低着头,侧身进去,里面开阔许多。 沿通道往下走一段,来到暗室厚重的石门前,萧青鸾指着石门道:「就是此处。」 齐辂回望身后弯弯曲曲的通道,眸光又落回面前石门上,心下估测着通道修建的年头。 洞口难寻,石门却不难打开,萧青鸾学着上次蔺九聪的模样,缓缓转动石门外侧一处机关。 转至合适角度,石门轰隆隆闷响着打开。 图纸还有用处,齐辂并未带来,而是藏在妥当之处。 暗室四壁嵌着许多鸽子蛋大的明月珠,珠光莹莹,月辉般在暗室各处古怪的机关上,也照在萧青鸾艷丽的眉眼。 「公主记性很好,图也画得好。」齐辂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细细探究着面前的机关,不吝夸赞。 闻言,萧青鸾秀眉微挑,弯唇望着他:「那当然,本宫可是过目不忘的!」 说过目不忘有些夸大,可她自小记性就好。 她记得母后如何不理世事,一心枯守青灯佛堂,也记得她哭闹,使性子时,皇兄如何耐心哄她。 恨不得她要天上的星子,皇兄也会想办法替她摘。 第一次来这处暗室,看到眼前设计精巧的重重机关,萧青鸾脑中浮现的第一个人,便是国师。 除了他,萧青鸾想不出第二个人,会有这样的手笔。 眼前的机关,每一处暗藏玄机,齐辂没有去动,却渐渐看出它们的作用。 他眸光略沉,侧身望向萧青鸾:「蔺九聪可有说什么?」 「不曾。」萧青鸾摇摇头,迎上他目光,「齐大人想到谁?」 两人对视,默然片刻。 不约而同开口,说出同一个人:「国师。」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沉重的轰隆声,齐辂骇然回身,对上胡知府阴鸷的眼。 萧青鸾大惊,蔺九聪只告诉她怎么进来,没告诉她怎么出去啊! 「抓住他!」萧青鸾惊唿。 在她出声之前,齐辂已然飞身上前,却已来不及,石门轰然合上。 「哈哈哈!」石门外传来一阵大笑,是胡知府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得意,「九聪那小子,果然背叛了我们,不过没关系,你们也没命出来了。」 「长公主和齐大人如此默契,那就一起做个伴,困死在里面好了。」胡知府笑着,又顿住,以极周全体贴的语气道,「哦,长公主不必担心,臣会上书圣上,说是齐大人带长公主游江,正好遇上涨水,不幸双双遇难。」 「皇兄不会放过你的!」萧青鸾低咒。 暗室内机关重重,可她不懂,不敢妄动,只得拍打着石门和门侧石壁,试图寻找出去的法子。 咔哒,不知胡知府在外面动了什么,紧接着,暗室内也有异响。 萧青鸾回身,发现石壁上好几处机关开始传动,隐隐能听到江堤外骤然变大的水流声。 「这就不必长公主费心了。」胡知府笑着,倒退往身后石阶上走,「公主好走,恕臣不久送。」 脚步声渐远,胡知府走了。 石门下缝隙里,有水声,倏而,水流涌进来,水流不大,却让人心惊。 齐辂默然扫一眼脚边水流,忽而握住萧青鸾的手,后退几步,站到地势稍稍高一些的位置。 「公主怕死吗?」齐辂摊开她的手,搭在他掌心,指腹轻轻抚过她掌侧拍红的地方。 嗓音淡淡,不疾不徐,似乎一点没担心。 「本宫已经死过一次,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不想跟你死在一处罢了。」萧青鸾语气嫌弃,眼眸却不受控地泛起湿意,透过微微模煳的视线望着齐辂,「你有办法对不对?快把石门打开啊。」 是她把齐辂带来的,是她害齐辂中了胡知府的圈套,或许连蔺九聪也一直在做戏? 萧青鸾心下又乱又慌。 「别怕。」齐辂指骨扣入她指缝间,抬起另一只手臂,揽住她肩头,将她侧脸轻轻贴在襟前。 望着石门底下、侧边缝隙里,源源不断的水流,他不在意地笑道:「臣倒是觉得,能和公主死在一处,也很不错。」 闻言,萧青鸾睫羽轻颤,落珠滚落,无声沾湿他衣襟。 脚底一阵湿凉,萧青鸾手臂撑在他身上,惊慌往下看,江水已打湿她足底,很快便要没过她鞋面。 暗室的地不平,低洼处的水更深。 他们真的会死在这里吗?萧青鸾身形微颤,咬牙,她不甘心,国师没死,胡知府没死,她还没回去告诉皇兄,宁阳城藏着的诸多秘密。 她也还没等到,齐辂诚心对她说一句,他喜欢她。 察觉到她的惊惧,齐辂不忍心再吓唬她,掌心捧起她小巧美艷的脸,躬身触了触她鼻尖,轻笑:「蔺九聪会来,我们不会有事,公主不愿和臣死在一处,臣不敢违逆。」 「你怎么知道他会来?」萧青鸾愣住,心内惊慌轻雪似地往下落,一点一点冷静下来。 「臣让逐风去找过他。」几番交道,齐辂已然了解蔺九聪的为人。 若蔺九聪是个坏心肠,早在他们被围困时,蔺九聪就会帮着抓他,而不是被他无情推出去挡箭后,还一声不吭。 「只有臣活着,才能帮到他,所以他捨不得让臣死的。」齐辂有些明白,蔺九聪急着查身世,想必就是因为知道蔺巡抚和胡知府的一些密辛,不想被牵连,想在事情曝光前,脱离蔺家。 第54页 原来他吩咐逐风,是去叫蔺九聪来,萧青鸾的心彻底定下来。 他愿意相信蔺九聪,自有他的道理。 正想着,石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啧,你那是帮我吗?明明每次都是小爷来替你善后!」 话音落下,石门缓缓打开,缝隙越来越大,外面水流汹涌往里灌。 蔺九聪大半个身子泡在水中,脸上带着不屑。 他真的来了,萧青鸾面上一喜,又被眼前扑过来的水浪吓着,动也不敢动。 眼看水浪要拍上她裙摆,忽而腰侧一紧,被齐辂抱起来,水浪撞在他身上,又狠狠扑向他们身后石壁。 细碎水花溅在她身上、脸上,落雨似的,微凉,腰侧被他扣住的位置,却被他掌心捂得热融融。 「没被发现?」齐辂记得,他方才并未听到打斗声。 「通风报信的人已被我解决掉。」蔺九聪摆摆手,拧着湿透的衣摆,「他只当你死定了,怎么会留下确认?我亲眼看着他走的,个狗东西,小爷早晚亲手捉了他。」 「让他以为我们死了,也很好。」齐辂眸光微闪,扯了扯拧皱的衣摆,笑道。 「你是说?」蔺九聪不敢相信,齐辂又想出歪点子,他倒已经习惯。 只是,齐辂要带着长公主一起假死? 第32章 更衣 一回生,二回熟 圣上最宠的长公主, 和亲信监察御史齐辂,双双死在宁阳城,他守护的地界? 只想想, 蔺九聪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不行,绝对不行!」蔺九聪急得面色胀红,断然拒绝, 「我知道你们来宁阳城的目的,特意帮你们,齐大人却要害死我,公主, 你说这人还有没有良心?」 「你且受些委屈,本宫回京后,会替你向皇兄请功,蔺巡抚和胡知府的事, 牵连不到你头上。」萧青鸾许诺。 方才蔺九聪说话时, 她就在想齐辂的目的。 虽不知他有什么后手, 但他们假死之后,让蔺巡抚他们得意几日, 再当头棒喝,比直接绑他们入京, 要有趣得多。 「本宫同意齐大人的将计就计。」萧青鸾眸光往身侧落了落。 看见他被江水打湿的衣摆,蓦地忆起他冒着暴雨来江堤寻她那日, 皇命之外, 其实也有他自己对她的在意吧。 「这委屈我就怕没命受啊!」蔺九聪还是不放心,盯着萧青鸾问,「万一你们回去不及时怎么办?」 「那就只能怪你命不好了。」齐辂莞尔,朝蔺九聪摊开掌心, 「借我些银子,我即刻带长公主回京。」 「齐大人,你不要太过分啊!」蔺九聪龇牙咧嘴斥道。 手上动作却很诚实,一把扯下腰侧钱袋,又从袖袋里摸出一叠银票,粗鲁地拍在齐辂掌中,没好气道,「回头记得还我!」 「谢啦。」齐辂曲起指骨掂掂分量,若有所思望他,「蔺大人随身带这么多银子,不会是防备蔺巡抚事发,好随时跑路吧。」 「……」好心借他银子,反被他猜中心思,蔺九聪被噎得说不出话,心下却在咆哮。 你这人实在是太讨厌!小爷为什么不开眼,要拿你当兄弟! 头顶太阳正烈,山道被高大浓密的树荫遮住,倒也清爽幽静。 两个人,两匹马,一前一后走在山道上。 「待本宫死讯传开,茜桃、翠翘不知会多难受,万一她们想不开……」萧青鸾秀眉蹙起,望着前方齐辂的背影,有些迟疑,「要不,雇个人跑腿去送信?」 「公主放心。」齐辂侧眸,睥着她,「九聪会处理好。」 同意假死时,只想着来日痛打狗官的快意,此刻想到这些善后之事,萧青鸾突然有些同情起蔺九聪,他太难了。 想起他在暗室门口说的那句,每次都是小爷来替你善后,萧青鸾忍不住失笑,想必齐辂没少给他找麻烦。 「蔺九聪的身世,你可有查到什么?」若查到蔺九聪真实身世,待蔺家事发,她请皇兄放过蔺九聪,让他回归本家,也是对他的补偿。 「查到了。」齐辂答。 既已查到,为何不早些告诉她?蔺九聪在时,也没见他说。 他顿住,没有接着说下去,萧青鸾望着他端直的背影,心下生出一丝疑惑。 「公主可还记得,你也让臣探查陆修所在?」 「记得。」萧青鸾颔首,心口一跳。 莫非也查到了? 山道开阔处,齐辂勒马停下,等着她骑马过来,同他并驾,盯着她眸底山色道:「蔺九聪就是陆修。」 他语气平静,简单一句,似一枚石子投在萧青鸾心湖,波澜骤起。 蔺九聪是陆修,定国公家的公子,与她定亲之人? 这怎么可能?萧青鸾心下狠狠质疑,可一想到齐辂戏耍蔺九聪的情形,又忍不住动摇。 齐辂会不会是因为在意她,才故意瞒着蔺九聪的身世,还戏耍他? 思绪起伏不定,她微微仰面,惊愕地望着齐辂,不知该说什么。 「或者说,有人想让公主认为,他是陆修。」齐辂对上她眸中惊愕,含笑补充。 说完这句,萧青鸾紧绷的身形明显放松下来,齐辂唇角笑意更深,连眸底也透出笑意。 她心思那般简单,什么都写在脸上,让人恨不能将她狠狠拥在怀中护着,宠着。 可是,还不是时候,她从前过得不好,他也做得不好,总要让她多尝一尝被心仪之人追求的滋味,把她内心伤疤彻底抚平,才公平。 第55页 她这般好骗,他说让她重新认识他这个人,她便果真放下芥蒂,重新接纳他,齐辂心下暗骂自己,手段实在不光彩。 可他做够了君子,面对喜欢的人,为什么还要做君子?做君子的时候,她与他总是隔山隔海,那还是做一回小人好了。 「什么意思?」萧青鸾不懂。 枝头林鸟飞起,惊落头顶常青树上的枯叶,叶片无声落在萧青鸾艷丽裙摆上。 齐辂垂眸,伸手拈起那枚枯叶,凝着卷翘叶片上干涸的纹理道:「有些人担心东窗事发,命不久矣,所以把蔺九聪推出来救命。若蔺九聪果真是定国公府唯一的公子,又与长公主有婚约,蔺巡抚便是有功,再大的过错,也罪不至死了。」 「那你如何肯定,他就不是真正的陆修?」萧青鸾想想,也有这个可能。 若当年蔺巡抚买子时,看出蔺九聪的身世,特意把他买在身边教养,以图给自己留条后路呢? 「府衙卷房曾无故起火,烧毁一些卷宗。臣起疑,曾和九聪一道夜探主簿家,试图找到备份卷宗,却被胡知府带人围困,当晚便烧掉备份卷宗。」 那些卷宗里,会不会又关于他的身世?或许有,胡知府定然知道些什么。 齐辂并不着急,他们被押解入京后,他总有法子撬开胡知府的嘴。 「若非心虚,他们又何必两度烧毁卷宗?」 被他一解释,萧青鸾心下瞭然,又暗自嘆息。 对方早有准备,看来真正的陆修就在宁阳城,否则他们也想不到这般阴损的法子,可惜暂时无法再查下去。 「你们被围困,怎么胡知府没做什么?」 监察御史夜闯主簿家,试图盗取卷宗,这样的把柄,足以让胡知府抹去齐辂在宁阳城所有功劳,他怎会轻易放过? 齐辂望她一眼,收回视线,双腿轻夹马腹,马蹄重新向前迈去:「情急之下,臣把九聪推出去,这才得以脱身。」 慢条斯理承认出卖蔺九聪,他竟然毫不心虚? 萧青鸾愣住,想看看他此刻的表情,却只能看到他劲直的背影,一时哭笑不得,越发同情起蔺九聪。 原来,真正的齐辂不止是清傲冷肃的,每一步都算地极好。 监察御史带长公主游江,宁江无故涨水,将二人捲走,生死未卜。 胡知府亲自带人,找来数十条船,在宁江上寻了一日,也没寻着人,只得上报长公主遇难的事实。 夜深人静,胡知府亲手拿山石、河沙,把老藤后面,去暗室的洞口堵住。 「胡大人,你未免胆子太大了些。」蔺巡抚威严的脸上,带着怒意,「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先同本官商议?」 胡知府斟满酒盏,得意笑道:「蔺大人,那齐辂手里不知捏着我们多少把柄,早早把他弄死,也是为您好不是?事已至此,您只管按下官的说辞上报,圣上再怎么龙颜大怒,害死长公主的也不是我们,是心思不正的监察御史齐辂啊。」 说完,他伸手,碰了碰蔺巡抚酒盏外侧,叮地一声脆响,随即仰面饮尽,爽朗大笑。 茜桃、翠翘不敢相信。 燕七听到消息,更觉天塌地陷。齐辂奉命照看公主,人又住在行宫,功夫还比他好些。 所以燕七才放心连日在外,同国师的接生婆婆当邻居做戏帮忙,只因他无意中发现那位婆婆是装哑。 没想到,话还没套出来,公主却不见人。 行川、逐风也不能接受,他们家公子会游水,即便涨水,也不至身死,逐风去找蔺九聪,却也只得到齐辂已死的说辞。 二人在宁江又苦寻一日,燕七把周边山上也找遍了,无人见过齐辂和长公主。 「不行,我不相信公主就这么死了,一定有人暗害公主,我要回京城禀报圣上!」茜桃眼睛哭得红肿,咬牙对行川道。 「我也去!」翠翘目光决然,闪着泪光,「我要把供女庙之事也禀报圣上,也许公主就是发现了什么秘密,才被他们灭口!」 「好,那就一起回京!」行川和逐风对视一眼,做出决断。 他们和谢家其他家僕不同,只听从齐辂一人。 如今齐辂或许身死,或许身处险境,他们决不能让公子不明不白消失,还背上害死长公主的罪名。 燕七本不欲与他们同行,想先回京城面圣,可又怕他们路上被人暗害,只得同行相护。 街头巷尾,胡知府命人张贴告示,提醒宁阳城百姓,近日去宁江务必当心溺水。 告示下,百姓们一圈一圈围着,有人指着告示问:「着上面写的什么?长公主和那位监察御史大人真的是在宁江淹死的?」 夏日炎热,游水之人屡禁不止,每年都有人淹死,却从没淹死过来头这般大的。 一位青衫秀才负手而立,郎朗念完告示,又听到有人小声道:「会不会是不小心冲撞了河神?还是长公主生得貌美,被河神带走做了新娘子?」 「你这么说真有可能!」另一人附和,「听说公主生得美艷无双,那位监察御史便折倒在她石榴裙下,这么多年没再献供女,河神身边无人服侍,带走长公主也不足为奇。」 「都胡说什么呢,还不快散了!」张贴告示的衙役还没走,在一旁听到,大声训斥。 人群散去后,旁边无人的窄巷中,衙役把一袋沉甸甸的银子丢到一名男子手中。 第56页 男子一副农户打扮,赫然是方才人群中第一个提到河神之人,他满脸堆笑:「大人,小的刚才说的好吧?」 「很好。」衙役点点头,手掌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去吧,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 「一定,一定!」男子笑着攥紧钱袋,转身就朝巷口走,喜滋滋准备去肉铺割几斤鲜肉。 忽而,颈后一凉,笑意凝固在脸上,脑袋耷拉下来,噗通倒地。 衙役躬身,把刀锋上艷红的血抹在男子衣襟上:「胡大人说了,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出了宁阳城地界,萧青鸾二人便快马赶路,两日后,便抵达另一座富庶的府城。 入客栈前,萧青鸾面露迟疑,顿住脚步:「要不,齐大人扮作是本宫表哥?」 齐辂凝着她,摇头:「公主表哥乃太后娘娘亲侄,臣不敢冒认。」 是吗?萧青鸾望着他,见他神色认真,语气也是敬畏,不像是在哄骗她。 「罢了,还是扮作本宫夫君吧。」萧青鸾嘆了口气,便朝客栈门口走去。 夫君,极寻常的称唿,落在齐辂耳畔,听得他心口一颤。 若他日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再向圣上求娶她,能不能听到她软软唤一声夫君? 定好上等套间,安顿下来,齐辂起身道:「赶路疲累,公主先歇着,臣去买些东西,很快回来。」 日日骑马,指根、掌心被缰绳磨得疼,萧青鸾轻轻揉着,随口问:「齐大人要买什么?」 天色已暗,许多店铺已关门。 「去给公主买换洗衣物。」齐辂语气平静,似说着极寻常的一句话。 萧青鸾耳根却登时一热,脑中想起去宁阳城路上,齐辂给他买来衣衫,中间还夹着一件极艷丽的心衣。 「齐大人独自去买女子衣物,不会不自在吗?」 会,齐辂在心中默应,第一次替她买衣衫鞋袜时,他甚至没敢看掌柜的眼神,没等掌柜找银子,就迫不及待骑马走人。 「不会。」齐辂淡淡道,「一回生,二回熟。」 可萧青鸾不想再让他碰她的里衣,当下站起身道:「本宫和你一起去!」 「也好。」齐辂想了一瞬,答应。 燕七不在,她生得这般出挑,留她一人在客栈,也不放心。 街市不算热闹,道路两旁小摊位摆着各式小玩意,此地习俗与宁阳城不太一样,本地人做的小玩意也不同,萧青鸾这个看看,那个瞧瞧,充满好奇。 走出街市,前面是比较大的店铺,衣铺掌柜正催店内伙计关门打烊。 齐辂上前唤住,姿态温润谦和,说了几句好话,掌柜才让二人进店。 一进店门,萧青鸾才发现,里面还坐着位掌柜娘子,相貌温婉,膝头抱着个还不会走的小娃娃。 小娃娃倒不认生,看到他们进来,竟咧嘴沖他们咯咯咯地笑。 掌柜娘子起身,把孩子交给掌柜抱,沖萧青鸾道:「是小娘子要买衣衫,还是给你家夫君买?」 「我自己买,劳烦夫人替我挑些好的。」萧青鸾目光在孩子小脸上落了落,又收回,望着掌柜娘子道。 她随掌柜娘子去里间挑正好的衣裙,齐辂在外面,看掌柜拿拨浪鼓逗孩子玩。 分明听到白花蓝底的锦帘中,传来低低的贊声:「夫人生得好看,你家夫君也俊,你们还没有孩儿吧?将来,你们的孩儿不知道得多好看。」 孩儿,他们本来应该有一个的,齐辂凝着掌柜怀中孩子可爱的笑颜,指骨悄然攥紧,他不该凡事自己拿主意,终究欠她良多。 从店铺出来,萧青鸾手中捧着一只包袱,齐辂顺手接过来,替她拿着,听她讲掌柜娘子搭配衣裙的眼光有多好。 所以,她没有被孩子影响到吗? 齐辂悬起的心,暗暗放下来,她不再陷在过去的阴影里,很好,很好。 街市上,人比方才又少一些,二人并肩往回走。 月光清幽,灯影温暖,将二人身影一併拉长。 突然,一个半大少年从身后巷子里窜出来,也没看路,重重撞在萧青鸾肩膀上,同她擦肩而过,撞得萧青鸾踉跄一下。 「站住!」巷口传来一声厉喝,是位成年男子,看到萧青鸾二人,愣了愣,指着自家孩子道,「这么晚不肯回去,还撞到人,快跟人道歉!」 他声音很严厉,少年撞到人也心虚,赶忙上前施礼赔罪。 「没事。」萧青鸾摇摇头,扶着被撞的那一侧上臂往前走。 「要不要去看看大夫?」齐辂轻问。 「不小心撞一下罢了,我哪有这般娇弱?」萧青鸾笑着横他一眼,径直走进客栈。 套房中,有内室,有外间,外间置短榻。 齐辂在短榻上拿纸笔画着什么,内室里,传来萧青鸾沐洗的水声。 水声渐歇,久久没听到动静,齐辂停下笔,侧耳听着动静,怕她太困,在浴桶中睡熟出事。 「公主?」齐辂轻唤。 内室中,萧青鸾寝衣穿了一半,艰难地抬抬手臂,却还是抬不起来。 她闭上眼,懊恼又羞耻:「齐大人,本宫手臂抬不起来,没办法更衣。」 第33章 双倍 臣服侍好公主,公主是不是该起来…… 语气如常, 吐字却分明比平日慢一丝,似乎说得很艰难。 第57页 许久未见梦到从前,可梦中雪肌玉骨, 香帐春暖,仍藏在脑海深处,倏而浮现, 重重撞散他的理智。 齐辂指尖一颤,笔须上凝着的墨汁,落在刚画好的图纸上,将其中一处机关图遮去一半。 只一瞬, 理智重新回笼,齐辂抬臂,将手中笔放回矮几上的笔洗中。 「如此美事,臣愿帮忙。」齐辂起身道。 调侃的语气, 嗓音分明带着笑意, 轻易便将萧青鸾的窘迫驱散大半。 听到齐辂缓步走进来的脚步声, 坐在妆镜前的萧青鸾,望着镜中自己, 忽而出声:「等等。」 脚步声停下,萧青鸾稍稍松了一口气, 起身坐到榻上。 她面朝里,背朝外, 左侧身子轻倚雕花床头, 左手绕至颈后,勉强拉住顺滑的寝衣衣料,轻道:「齐大人进来吧。」 说完,她心下微微揪紧, 眸光无措地落在床榻里侧云水蓝纱帐上,突然想到什么,匆忙抬臂去解左侧弯月形帐钩。 寝衣衣料顺滑,仅套着一只衣袖,失去钳制,立时朝身子左侧滑落,被她因紧张而微耸的细肩勾住。 弯月勾咚地一声磕在床头,左侧一面纱帐轻柔垂下,向右拢去,似雪肌玉骨之外拢着一层薄薄烟岚,烟岚之下的景致越发引人遐想。 她匆匆扯帐钩时,齐辂已然得令走进来,本以为她已遮掩妥当,没想到竟是眼前情形。 听到他已进来,萧青鸾嵴背一僵,双颊灼然,他会不会以为,她又是故意的? 或许,若假装成故意,倒能缓解窘迫。 萧青鸾暗暗咬唇,微微侧首道:「先前看过齐大人,如今双倍奉还,齐大人还满意吗?」 闻言,齐辂想到他曾问她的话,垂眸敛去眼底情动,含笑应:「满意。」 这是当日,她回他的话,萧青鸾记得。 更记得,也是他第一次亲口承认,满意她,却仍是惑于她的容色。 「看够了就过来替本宫更衣。」萧青鸾竭力维持镇定,她声线偏艷,此刻嗓音却透着一丝冷意。 齐辂听出她嗓音里的异样,却并不在意,也不去猜她又想到什么,或是误会什么。 缓步上前,他伸手,并未直接触碰她软滑的寝衣,而是将手伸向右侧帐钩。 天水蓝的纱帐合拢,将她一身风华拢在温柔烟岚中。 萧青鸾眼角余光看到他解帐钩,看到纱帐垂下,反而心口一颤。 身后纱帐轻晃,不经意擦过她肌肤,微痒。 心衣挂在肩头,齐辂避开她肌肤,慢条斯理替她系上身后细带,又牵起她寝衣衣料,动作极小心地替她穿好右臂。 眸光落在她白皙的右肩、右臂,只右肩处微红,并未肿起,伤势不算重,养几日便会痊癒,只还会再疼两三日。 躬身靠近些许,将她身前左侧那片衣襟拉至右侧,齐辂替她系上腰侧衣带,起身离开纱帐,轻笑:「臣服侍好公主,公主是不是也该起来陪臣作画?」 衣衫齐整,萧青鸾心下彻底放松,注意力轻易转移,她转过身来,隔着纱帐望他:「什么画?」 「公主出来看看便知。」齐辂转身朝外间走去,萧青鸾撩开纱帐,心下疑惑不已。 看到矮几图纸上的一点墨污,萧青鸾更疑惑,指着那处墨污道:「齐大人自己滴的墨汁,怎么来怪本宫?」 齐辂屈膝坐在短榻上,取过另一张纸,抬眸望她,理直气壮道:「因为臣定力不好啊。」 翌日,萧青鸾醒来时,窗外日光高照,外间静谧无声,只有浅浅墨香。 右臂仍疼得抬不起来,一回生,二回熟,她脸不红心不跳唤齐辂进来服侍净面、更衣,髮髻没办法,齐辂不会挽发,只得出去请老闆娘来。 同齐辂一起走到外间,萧青鸾一眼便见矮几上多了一张图纸,不是他们昨晚共画的一张,像是舆图,没画完。 「这是什么?」萧青鸾拿起图纸问。 齐辂侧身望来:「北疆舆图,劳烦公主替臣把它撕了。」 说完,便打开门扇,出去请老闆娘。 北疆舆图,萧青鸾只无意中见过一次,没刻意去记,印象不深,却知道,大致就是齐辂画的模样。 他竟然能默画出来? 对北疆安定,他果真用了心思。 既然轻易让她撕掉,想必他需要时,也能再轻松画出。 萧青鸾依言,将画纸撕烂成无数片,丢入渣斗中。 一日后,萧青鸾手臂已能抬起来,不需要齐辂服侍。 又过三四日,痛意消散大半,二人才加快速度往京城赶路。 「公主骑术很好。」齐辂侧眸,望着身侧同她一起纵马疾驰的萧青鸾,贊道。 萧青鸾面上笑意明艷恣意,极有感染力,任谁见到,都会随之心情大好。 「那当然,本宫平日打马球,在京中可是难逢敌手。」说着,萧青鸾顺口邀请,「待事情了结,本宫向齐大人下战书,不知齐大人敢不敢接呀?」 话说出口,她又有些后悔,从前的齐辂并未同她一起打过马球,甚至没去看过她打,他应当是不喜欢马球的。 正思量着,却听齐辂笑道:「荣幸之至。公主若输了,臣便向公主讨个赏。」 口气不小,萧青鸾不服气:「本宫若是赢了呢?」 齐辂眸光一闪,回应:「臣便以身相许。」 第58页 轻飘飘一句话,惊得萧青鸾险些从马背上跌下来,幸好她骑术是真好。 说说笑笑,转眼便回到京城。 长公主和监察御史齐辂,在宁阳城,双双遇难的消息,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圣上龙颜震怒,已降旨,把上报死讯的胡知府,和当年监修江堤的蔺巡抚等人,押解进京! 听说萧励身体不太好,这两日都是国师和太医一起想法子养着。 萧青鸾不放心,撩开帷帽前面纱道:「国师一定会害皇兄的,本宫必须入宫,让皇兄不要吃国师的药!」 说着就要跑,被齐辂急急拉回窄巷中,温声安抚:「臣知道公主担心,公主且再忍耐几日,入夜之后,臣替公主入宫面圣。」 齐辂入宫?萧青鸾愣住,凝着他,心中焦急被他胸有成竹的镇定安抚住。 是她太着急,齐辂入宫可以不被人发现,而她想悄悄入宫,难如登天。 「好,本宫听你的。」萧青鸾迫使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前世皇兄活到二十五岁,还有几年,他不会有事的。只要扳倒国师,再设法请神医替皇兄驱除国师下的情丝草毒,皇兄会长命百岁。 所以,她必须镇定,不能轻举妄动,被国师发现。 「公主暂时也不能回公主府。」齐辂站直身子,垂眸扣住她纤柔的手,朝巷子里走去,「臣带公主去一个地方。」 绕过几条巷子,站在一处普通小院前,齐辂叩门,门扇打开,门内站着的是状元郎季长禄。 他臂上繫着一根白布条,眼睛睁得极大,不可置信地盯着齐辂和萧青鸾:「你……你们……」 随即,他扯下臂上白布条,仍在齐辂身前:「就知道你会福大命大。」 隔壁还住着人,他声音压得低,却仍是惊动邻居探头往这边望。 季长禄没给齐辂说话的机会,让开身形,把二人往里推,沖邻居笑道:「我家表哥,来之前也没打声招唿,家里什么都没准备,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表哥是怕季大人破费。」那人笑笑,沖季长禄摆摆手,「季大人去招唿客人吧,需要帮忙可以叫我一声。」 「好说,好说。」季长禄笑着应付几句,栓上大门,回身走进小院。 眼前庭院不大,院中一株大樟树,墙根下修着竹篱笆,爬满蓝紫色朝颜花。旁边还有一口大缸,做工不精细,里面睡莲却开得好。 季长禄竟住这么小的院子?萧青鸾有些惊讶。 「季某自幼家贫,见笑了。」季长禄朝萧青鸾恭敬施礼。 院子不隔音,他并未直接称唿长公主,萧青鸾倒不介意,不仅没看低季长禄,反而心生佩服。 他自幼家贫,却能高中状元,甚至从深巷小院,一步步走到首辅的位置,仍不失本心。 廊下立着一位温婉女子,着妇人打扮,萧青鸾记得,是季长禄的妻子许氏。眼前的她,还没有一品诰命的威严,看起来性子很好。 「夫君,他们是?」许氏看得出季长禄对齐辂的熟稔,也看得出他对萧青鸾的恭敬,虽未见过二人,可联繫到近日大事,还有季长禄扯下白布条的样子,心下已有猜测。 「进屋说话。」季长禄沖许氏笑,他是真高兴。 得知二人身份后,许氏认真见过礼,便下去备水烹茶,留三人在屋里说话。 「季兄,我和公主需要在你这里借住几日,不知方不方便?」齐辂率先开口。 「方便方便!」齐辂能首先想到来找他,季长禄心下更确定自己没交错朋友,「你跟我挤挤,只是要委屈公主跟芸娘挤一间。」 方才在园中,萧青鸾便知晓,只有两间房可以住人。 「本宫一路风餐露宿,这样已经极好,先谢过季大人,要麻烦芸娘几日了。」萧青鸾含笑道。 不料,她话音刚落,季长禄惊诧地望向齐辂,扫了扫他腰间钱袋:「齐兄也有缺银子的时候?竟让长公主风餐露宿?」 齐辂愣住,望着萧青鸾,等她自己解释。 接收到齐辂求助的眼神,萧青鸾别开脸,唇角微弯,她自是打个比方。 不过,她也没说错,比起在公主府的日子,回京路上可不就是风餐露宿? 齐辂解下钱袋,丢给季长禄:「买菜去,随便用。」 「好,自然不会跟你客气!」季长禄笑着站起身,方才本就是故意打趣齐辂,却发现齐辂和长公主之间微妙的交流。 唔,宁阳城之行,似乎发生过什么不能细想之事啊。 芸娘手提茶壶进来,替二人斟好茶,笑道:「公主、齐大人稍作,臣妇去后院摘些菜。」 后院还种着菜?萧青鸾惊讶地望着芸娘。 原来季首辅夫妇,年轻之时,过的是这般粗茶淡饭,亲力亲为的小日子。 她自小从不缺人服侍,江南之行,才让她觉察到凡事亲力亲为的不易,齐辂是奉命照顾她也罢了,萧青鸾忽而有些不好意思让芸娘忙个不停。 说起来,她和齐辂本就是不速之客。 「本宫和你一起去,给你帮忙。」萧青鸾站起身,笑着便要同芸娘一道出去。 芸娘骇然,眸光下意识落在萧青鸾细腻纤柔,养得花儿一般精细的手上,连连摇头:「不敢劳烦公主。」 「嫂子不必在意,公主并不是娇弱之人。」齐辂淡淡开口,凝着萧青鸾纤裊的侧影,眼底藏着一丝兴味。 第59页 她应该从未见过长在地里的菜吧?倒是很想看看,她会如何帮忙。 被齐辂一激,萧青鸾更不愿退缩,回眸望齐辂一眼,径直朝外走。 芸娘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带两人一起去后院菜畦。 菘菜长得整整齐齐,鲜翠碧绿,芸娘蹲身,拿小铲挖起一株,根部在土埂轻磕几下,沾着的土便磕掉。 萧青鸾看在眼中,伸手接过刚挖出的菘菜,替她放到身后菜篮中,半点没嫌脏。 身后不远处,齐辂默默看着,眉眼笑意温柔。 眼见着芸娘要挖下一株,萧青鸾心里痒痒,跃跃欲试,蹲在她身侧道:「让我试试好不好?」 她身份尊贵,从来只需要吩咐别人照办,何曾需要带着恳求的语气? 吓得芸娘手一抖,小铲掉落在地。 萧青鸾只当她是答应了,也不管她如何惊讶,抄起小铲便要朝眼前的菘菜下手。 见状,齐辂忍不住上前几步,立在她身后,细细看着,唯恐她不小心伤到自己的手。 萧青鸾学着芸娘方才的样子,把菘菜连着一点根须铲起,登时展颜笑开,她果然也能做好! 正得意着,握住菘菜菜叶,准备把根须上的土磕在土埂上。 忽而,看到根须下的土中,钻出一只细长的暗红的虫子,蠕动着,朝她探头。 「啊!」萧青鸾惊恐地丢开菘菜和小铲,明艷小脸吓得惨白。 逃命似地跑到齐辂身后躲着,面颊埋在他嵴背处,身形不由自主地发抖。 方才被她身形挡住,齐辂并未看到她是被什么吓到,见她如此,眸光一紧,盯着菜畦道:「地里有蛇吗?」 话是问芸娘的,芸娘在萧青鸾身侧,看得很清楚,她拿小铲铲起已从根须摔落的地龙,递给齐辂看:「是地龙。」 「……」齐辂默然一瞬,淡淡回应,「公主胆子小。」 语气虽淡,芸娘却分明听出维护之意。 她眼皮一跳,别开视线,不敢看紧紧扣在齐辂肩头,指尖泛白的縴手。 第34章 话本 关心的话,也能说得让人牙痒痒…… 听芸娘淡然说出地龙二字, 萧青鸾战战兢兢探出脑袋。 面上稍稍恢復一丝血色,飞快扫一眼芸娘手中小铲,轻问:「芸娘, 你不怕吗?」 她看起来那般温婉娇弱,面对地龙竟面不改色。 闻言,芸娘扬铲, 把地龙丢去远一些的菜畦里,笑道:「幼时怕,如今习惯了。」 高贵艷丽的长公主,被一条地龙吓得一副小女儿情态, 芸娘蹲身挖菘菜时,忍不住弯唇,长公主哪里有传言中那般可怕? 夕阳西下,天边瑰丽的光线洒落北园。 望着芸娘恬淡的侧影, 萧青鸾忽而生出一种时光慢下来的错觉, 随遇而安也是叫人欣赏的气度。 遥想当年, 季长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边也只有芸娘一人。 从前只当季长禄痴情, 如今看来,芸娘自是闪闪发光的女子, 值得被人珍视。 「不怕了?」齐辂侧过脸,问她。 萧青鸾站出来, 走到芸娘身后, 接过她手中新挖好的菘菜,帮着放入菜篮中:「我只是不知道会有虫子,才被吓到。」 手里拿着菘菜,她眼神却望向别处, 分明还是怕,齐辂望着她,眉眼俱是笑意。 菘菜层层叠叠泡在水盆中,白梗翠叶,煞是好看。 「泡一会子,洗得更干净。」芸娘向萧青鸾解释。 「芸娘,你懂的真多。」萧青鸾眸光澄澈,由衷赞许。 「生活所需罢了。」芸娘温婉含笑,在旁边清水盆中洗了手,拿棉巾擦干,略带歉意道,「我还有些书稿未完成,失陪一下,二位请自便。」 「书稿?」萧青鸾再次错愕,芸娘还在出书补贴家用? 「我能看看吗?保证不打扰你。」萧青鸾很好奇,芸娘语气平静,显然写书稿是她做惯之事,不知她的书,自己有没有看过呢? 芸娘想了想,并不认为自己的书难登大雅之堂,她眼中多了一分自信光彩:「好,请随我来。」 屋子小,并没有单独的书房,只从正屋隔出一块,摆着一张旧书案并两把圈椅,书案侧沿墙壁竖着一道博古架,没摆多余器玩,满目是书。 芸娘指着其中两格,十余册书卷,轻道:「这些是书斋已经出过的书,不知公主有没有看过,若不嫌弃,倒可以打发时间。」 说完,便不再多礼,研磨执笔,沉浸在笔下故事里。 她神情专注,萧青鸾无意再打扰,轻手轻脚走近博古架,望着架子上的书,眸底生出惊喜之色。 真有她看过的! 取下一册未看的,走到另一张圈椅前坐下,萧青鸾打开墨蓝色封面,看到上面「北园居士」四字,下意识抬眸望了望对面的芸娘。 北园居士的书,在闺阁中早已流传,都以为是位别具一格的落魄书生所些,没想到是眼前性子温婉的美娇娘。 时下志怪话本,多是书生与花精、狐仙之艷.遇,北园居士的书,却都是闺阁小姐在花园、水榭,邂逅美貌男狐仙。 贵女们的亲事,多遵循父母之命,未来夫君长得好不好看,并不是最要紧的衡量标准,可若能选择,哪位贵女不喜欢俊美痴情的郎君? 萧青鸾看得入神,读到露骨之处,忍不住双颊醺然。 第60页 笃笃。 对面传来指骨轻扣书案声,萧青鸾面上热意未散,茫然抬眸,眼前立着一道颀长身影,是齐辂。 芸娘何时出去的?她左右看看,没见着人。 「饿不饿?出来用晚膳。」齐辂视线扫过她手中已读大半的书卷,状若无意道,「公主喜欢俊美狐仙?」 原来齐辂知道芸娘写书之事,季长禄告诉他的吗? 萧青鸾心下猜测着,压下悸动,匆匆合起书卷,宝贝似地攥在手中:「不止俊美,他还做饭好吃,甚至肯为心仪之人捨弃性命。」 哪里像齐辂说的那般肤浅?萧青鸾暗自腹诽。 厅中传来饭菜香气,萧青鸾放下书卷,起身往外走,正欲掀起布帘,却听身后齐辂轻道:「原来公主喜欢这样的男子。」 他声音压得极低,萧青鸾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到的这样,顿下脚步,侧过脸问他:「齐大人说什么?」 「没什么。」齐辂长臂一伸,撩开布帘,等她出去。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皆是寻常菜色,四人以茶代酒,谈笑融融,萧青鸾竟吃得有滋有味,只觉比御厨做的还好吃。 用罢晚膳,望着齐辂和季长禄收拾碗箸,萧青鸾坐到芸娘身侧贊道:「芸娘,你手艺真好,做的菜比御厨还好吃!」 闻言,芸娘噗嗤笑出声来,萧青鸾以为她是过于高兴才会如此。 没想到,芸娘望一眼身形微僵的齐辂,又收回视线,落在萧青鸾面上,笑道:「公主谬赞,这些都是齐大人做的。」 萧青鸾愣住,面上笑意微微凝滞,转过脸,不可思议望向齐辂,他会烧菜? 片刻后,芸娘在正屋内室收拾被褥,季长禄在灶房刷碗,萧青鸾无事可做,立在客房门口,望着身着夜行衣的齐辂,轻问:「齐大人何时学会烧菜做饭的?」 眼前的他,书卷气之外,似乎又多了一层烟火气。 齐辂手中捏着蒙面巾,并未戴上,笑着走过来,凝着她明灿的眸子,轻道:「臣做的饭菜也很好吃,是不是?」 不知是他离得太近,还是他眉间温柔惑人,萧青鸾蓦地忆起晚膳前,对他说的话。 她说,她喜欢长相俊美,做饭好吃,还愿意为心仪之人捨弃生命的男狐仙。 所以,他是在自比狐仙吗? 「齐大人是不是还想让本宫夸你好看?」萧青鸾眸光闪动,仰面,将彼此的距离拉到更近,笑问。 离得足够近,近到她能感受到齐辂略乱的鼻息拂过她鼻尖,近到她清晰感受到他眸底深藏的温度。 原来,喜欢一个人时,眼神是最不会骗人的,聪明如齐大人,也失去骗人的能力。 「对。」难得,齐辂没有否认,目光专注,定定锁住她。 萧青鸾踮起足尖,唇瓣轻柔点啄他唇角,如风吻蝴蝶,一瞬便远离:「齐大人若有事,本宫便另找一位做饭好吃的俊美郎君。」 望着她纤裊的背影,齐辂抬手,指腹轻轻触及她方才停留过的地方,无奈摇头,小姑娘伶牙俐齿,关心的话,也能说得让人牙痒痒。 宫内各处禁军换防时辰,萧青鸾已告诉过齐辂,齐辂潜入紫宸宫,悄然无声。 可萧励身边有暗卫,被暗卫察觉之时,齐辂已至内殿,扯下蒙面巾,肃然道:「臣齐辂,有要事禀报圣上。」 长公主的死讯,对萧励打击很大,他身子不大好,没召人侍寝,薛皇后的身子越发重,熬不得夜,萧励也没许她来照看。 「进来。」萧励轻咳几声,心下生出狂喜,激动地坐起身,掀开纱帘下榻。 齐辂没事,皇妹一定也还活着,平平安安活着! 萧励眼中泛泪,没看齐辂,而是盯着屏风上险峰峻岭,淡淡问:「青鸾在何处?她好不好?」 「圣上恕罪,微臣来迟。」齐辂恭敬施礼,应道,「长公主殿下很好,微臣已将公主安顿在稳妥处,圣上放心。」 说完,他从衣襟前取出一张图纸,躬身呈上,面容清肃:「圣上明鑑,微臣与长公主无意中发现宁阳城江堤暗室,胡知府设计将臣与公主困锁暗室,意图溺死,幸而守城中郎将蔺九聪及时赶到。」 萧励将图纸拿到宫灯下,细细查看,听齐辂禀报完宁阳城诸事,才抬头望他:「你们怀疑国师?」 「不错,微臣怀疑国师曾借江堤控制水患,暗地亵渎供女,利用蔺巡抚、胡知府等人敛财,挑拨睿王对圣上起异心。」齐辂迎上萧励视线,他不信萧励会同先帝一样昏聩。 萧励合上眼,一脸疲惫,捏着图纸的手微微颤抖。 国师,为什么要是国师? 他并不是一位有野心的君王,只想守住父皇留下的基业,倚重父皇亲信之人□□定国,把江山稳稳传下去。 怎么就这么难呢? 「长公主曾怀疑固元汤中有毒,前太医院院正甄直大人也曾质疑固元汤,请圣上速做决断。」齐辂咬咬牙,准备再下一剂勐药,打消萧励的迟疑,「若陛下有事,睿王会如何对待长公主?会如何待皇后娘娘腹中小皇子呢?」 「皇妹?对,朕答应过父皇、母后,会照顾好皇妹。」萧励倏而睁开眼,眸光决然,盯着齐辂,「齐爱卿说的这些,可都有确凿证据?」 萧励对国师起了疑心,可即便齐辂说的都有证据,即便国师真的暗助睿王谋反,天下百姓或许也会站在国师一边,认为是他这个君王德不配位,国师是替天易主。 第61页 但有证据,他可以先不动国师,先干掉睿王! 齐辂摇头:「先前那份帐本,足以让圣上查抄蔺家、胡家,臣以为,可借查抄之机,核算银子流向。」 「爱卿所言极是。」萧励点头,「那皇妹何时能回来?齐爱卿何时还朝?」 「未免让国师起疑,早做准备,臣和长公主还是等蔺巡抚、胡知府入得京城,再出现为好。」到时,国师、睿王等人,想必要乱一阵子。 对方越乱,形势对他们越有利。 而且,早早让长公主平安归来,萧励未必能坚定此刻决心,去对付睿王和国师。 「好,便依爱卿所言。」萧励想了想,「朕明日便下旨,令季长禄去江南查抄蔺、胡两家及一干人等。」 如愿离开皇宫,回到深巷小院,正屋早已熄灯,客房内室倒还亮着光。 知道季长禄是在等他,齐辂走进去,除下夜行衣,把萧励的决定告诉季长禄。 季长禄哭笑不得,把手中书卷丢在齐辂身上,笑骂:「你倒是挺会替我找事儿啊!」 「季兄不想去?」齐辂把书放回小几上,走到窗下盆架边洗手。 「想去倒是想去,可宁阳城不太平吧,我可没你那一身好武艺,万一不能活着回来,我怕对不起芸娘。」季长禄望着齐辂,语气轻松,半真半假道。 「捨不得媳妇儿就直说!」齐辂走到榻边,嫌弃地把季长禄往里踢了踢,「我会修书一封,你去找守城中郎将蔺九聪,他会护你周全。」 「蔺九聪?」季长禄很是诧异,「听着像是蔺家人?」 「是,也不是,他跟蔺家人不同。」齐辂朝外一躺,不再理他。 闭上眼,脑中忆起被困江堤暗室的情形,他故意逗萧青鸾,说若跟她死在一处也不错。 那日,若真的死去,算不算是为她甘愿捨弃性命? 狐仙是子虚乌有,他不比狐仙更真实可触吗?她却为个狐仙脸红羞然。 齐辂很不想承认,可他确实感受到一颗心似泡在醋罈里。 再度置身熟悉的迷雾,齐辂从容不迫往前走,很想知道,这回,梦境又会告诉他什么? 不知走过多久,终于云收雾散,他听到萧青鸾虚弱无力的咳嗽声,心下一慌,冲进华屋。 却见鬓染点点白霜的自己,正坐在美人榻边,温声哄她服药:「公主按时服药,病才好得快,圣上日日询问公主病情,公主也该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药太苦,本宫不想吃。」她面色不太好,身子极虚弱,气势却仍不输人。 他温声哄着,把药送至她唇边,她到底还是肯吃。 碗中汤药见底,他把药碗递给身边侍立的宫婢,宫婢笑着接过去:「公主还是最听齐长史的话,其他人餵药,公主都不肯吃,只有齐长史能把公主哄好。」 梦中的他,没注意到萧青鸾的眼神。 可齐辂注意到了,她依旧好看的美眸,深深凝着他,隐隐含着泪光,还有不舍。 不是初服忘情丹,醒来后疏离淡漠的目光,忽而,齐辂心中生出奇异的猜测,那忘情丹会不会早已失去效用,她已然忆起从前? 画面一转,到了她香消玉殒这一日,梦里他望着冰棺里的萧青鸾,目送她被抬入幽暗的公主陵。 齐辂看到自己接过新帝旨意,跪地叩拜,向圣上恳求:「微臣愿入东宫,教导太子,只求圣上垂怜,许臣百年之后葬入大长公主陵寝。」 天光渐亮,齐辂醒来,梦中说出的话,犹在脑中迴旋。 钟灵山上,甄直墓前,薛玠说的没错,他确实曾深爱过她,死也要同她葬在一处。 所以,梦中缥缈的记忆,确是他自己苦求而来的机缘。 眠香苑中,容筝正满怀愁绪拨动箜篌,丫鬟进来,擦拭案头花觚闲话道:「姑娘不出门,可知今日又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容筝神色恹恹,提不起精神,还有比长公主芳逝更大的事吗? 「圣上今早突然降旨,要季状元去江南查抄蔺巡抚和胡知府两家,姑娘您说说,莫不是圣上查出来,他们暗害了长公主?」 「你说什么?」容筝双目泛红,直直盯过来。 那丫鬟吓得一抖,险些把花觚摔了:「奴……奴婢也是听人说的。」 「跟嬷嬷说一声,我要去兴国寺。」容筝丢开箜篌,肃然起身。 「外面热着呢,姑娘皮肤娇嫩,不怕晒坏了去?怎么这会子要上兴国寺?」丫鬟嘟囔着,对上容筝的目光,又赶紧闭嘴出去。 后晌,正热的时候,容筝立在禅院中,青檀树下,望着薛玠:「大师被容筝困扰许久,想必也心烦,如今容筝有一事想求大师,若大师应允,容筝发誓,再不纠缠。」 「何事?」薛玠转动佛珠的手,微微一滞,目光冷肃落过来。 「江南蔺巡抚、胡知府暗害长公主,我不管幕后是否有人指使,也不管谁会出面替他们脱罪。」容筝红着眼,身形微微颤抖,「我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第35章 身世 他方才吹奏的曲子,是《凤求凰》…… 身处泥沼, 她见惯各种不堪嘴脸,萧青鸾就像无意中照进她生命里的光。 长公主那样的人,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护着, 若非有人刻意谋害,岂会溺死异乡? 这几日,她几乎不曾好好用过膳, 瘦得下巴尖尖,倔强泛红的眼睛,看得人心惊。 第62页 她素来妖娆曼妙,一出声便能酥人筋骨, 薛玠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 正因她生得极好,他才机缘巧合拿她来试心,过情劫。 他过了,她却记得他当年随口说的话, 等她攒够赎身银子, 他便娶她。 说的时候, 不过是诓她。她这般姿容,到哪里都是嬷嬷们捨不得的摇钱树, 身价越高,赎身银子也越高。 她做不到的。 偏偏浴佛节后, 他收到一封来自江南的信,写信之人并未署名, 只告诉他, 容筝是前太医院院正甄直唯一的血脉。 不知对方出于何种目的,薛玠并未立时相信,而是托人暗查甄直之妻没入奴籍后的去处。 今早刚收到消息,甄夫人落难之时, 已怀有身孕,她郁郁寡欢,积劳成疾病逝,年幼的孩子样貌出挑,被主家高价卖给花楼。 这个孩子,便是眼前的容筝。 望着容筝倔强的眼睛,薛玠半晌未出声,喉咙处被久违的情绪堵住。 他是庶子,却生在嫡子之前,名不正言不顺占了一个长字,被主母厌弃,也是沐恩侯府的污点。 那年冬日,他病重将死,沐恩侯将他弃之不顾,是姨娘冒着风雪,从角门偷跑出去,抱他去找大夫,正好遇到出宫回家的甄太医。 甄太医仁厚,不收分文,亲自替他诊病。 半月之后,薛玠病癒,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持剑刺杀自己的父亲,沐恩侯。 沐恩侯将他扔到府门外,手持家法,气得要将他活活打死。幸而云游归来的明照大师相救,还收他为徒,才倖免于难。 师父救他,是慈悲为怀,想化解他身上戾气。甄太医救他,却是医者仁心,不图任何业报。 这些年,薛玠潜心向佛,可他心中最接近佛祖之人,不是师父明照大师,而是甄太医。 容筝,竟是甄太医的女儿。 「好,贫僧答应。」薛玠转身,敛眸遮去心中情绪,嗓音依旧冷肃,「斯人已逝,施主不若修禅祝祷,贫僧会叫人送来斋饭。」 没想到,放下执念之时,却也是得他第一句关心之时。容筝以为自己会难受,实际上心下一派平静,甚至隐隐有些激动。渺小如她,也终于能为好友报仇。 殿外钟声硿硿,殿内梵香裊裊,容筝撑着身子跪于佛前,默默祝祷,薛玠盘坐莲花垫上,手中佛珠飞转,嘴里念着听不懂的梵文。 祝祷毕,容筝起身,薛玠也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她:「或许,你愿意留作念想。」 薛玠走出大殿,钟声止,殿内一派寂静,容筝展信阅看,眸光微闪,泪珠大颗大颗落在纸笺上,泣不成声。 纸笺上的字迹,她很熟悉,是长公主所留。 长公主定是收到她去往江南的信,才特意写信给薛玠,想帮帮她。 容筝心口痛极,比得知自己是甄氏遗孤还痛,那个不在意身份,视她为友,不求回报护她的女子,再也回不来了。 细柳巷中,谢冰若手扶小腹,左立不安。 眼看肚子渐渐变大,睿王那个没用的,却还不能说服王妃准她以侧妃身份入府,原想等齐辂回来,她示弱求齐辂帮忙。 没想到,齐辂死了,她那位知府爹还因贪墨被抄家,会不会连累到她? 不行,她不能在细柳巷等死,必须尽快入王府。 时隔多日,谢冰若再次厚着脸皮来到齐府,求见齐夫人。 齐夫人怕齐太傅生气,本不愿见,可谢冰若怀有身孕,跪在门口,她又怕出什么事。 再不光彩,谢冰若腹中也是睿王骨血,万一睿王突然要把人接回去呢? 「请她进来。」齐夫人无奈,招手让丫鬟过来替她按太阳穴。 「姨母,求姨母救我!」谢冰若一进门,便泪眼潸潸跪在齐夫人膝下。 谢冰若眉眼生得像她娘,齐夫人的心,忽而软下来,躬身扶住她:「你身子重,起来说话。」 「胡知府贪墨,外面都在传他害死长公主和辂表哥。」谢冰若抓住齐夫人的手,像溺水之人抓住唯一一根浮木,她嗓音颤抖,小腿发软,「姨母,圣上要抄胡家,会不会把我也抓起来?」 说完,她又勐然惊觉自己说错话,不该提齐辂的,即便齐辂不如齐轲得宠,到底是齐夫人的儿子,还是最有出息的一个,齐夫人白髮人送黑髮人,不知有多难受。 她方才那样说,姨母会不会因为父亲,迁怒于她? 谢冰若心下忐忑,捏着帕子掩面落泪,余光却留意着齐夫人的神色。 没想到,齐夫人面上没有一丝痛色,只把她拉到旁边圈椅中坐下道:「别多想,仔细你的身子,睿王爷怎么说,你若早早进了王府,便是王爷的人,圣上多少会顾及手足之情。」 入了王府,轻易出来不得,就不会知道,当年是齐轲贪玩,害得她兄长落水溺亡。此番齐辂死在江南,就当是给她兄长赔命。 齐夫人心下想着,对于胡知府被押解入京,胡家被抄,更是心生快意。 若非当年胡知府花言巧语,哄得妹妹鬼迷心窍,宁愿做姨娘,也要入胡家,怎会有后来这些事?都是胡知府的错! 「王爷?王爷还在等王妃松口。」谢冰若放下帕子,细指搭在小腹上,落寞垂首,「可我怕腹中孩儿等不及。」 说完,她勐然抬头,紧紧抓住齐夫人的手,红着眼恳求:「姨母知道我姨娘受的苦,冰若不想像姨娘一样,让我的孩儿也被人看不起,求姨母帮我,让冰若以侧妃身份入王府。」 第63页 她咬咬牙,又添一剂勐药:「若姨母帮我这一次,冰若便从此忘记兄长的死。」 闻言,齐夫人身形一晃,果然,她心里其实是有些怨齐家的。 「好,你且先回去,姨母会想办法。」齐夫人待她的心,忽而淡了。 望着谢冰若离去的背影,齐夫人眼中凝着不屑,不想像你姨娘一样,又为什么学你姨娘去爬床?侧妃,侧妃不也是个妾! 深巷小院中,萧青鸾坐在樟树下,看着芸娘进进出出替季长禄收拾行李,笑意温婉把行李递给季长禄:「早去早回,家里有我。」 很朴素的几个字,萧青鸾忽而眼眶湿润。 她收回视线,垂眸拈起石桌上一片新落的叶子把玩,原来温柔无声,细水长流,也能美好到让人艷羡。 「方才又有人入宫面圣。」齐辂不知从哪里回来,摘下黑纱帷帽,放在石桌上,顺手拿走她指尖叶片。 萧青鸾望一眼叶片,视线上移,落在他眉眼:「替蔺、胡两家求情之人?」 「不是。」齐辂摇头,眸底生出清浅笑意,「是你身边那两位宫婢,公主识人的本事很不错。」 原来是茜桃和翠翘,想必燕七也一同回京了,只是不知他有没有成功撬开那位婆婆的嘴。 「那你身边的小厮呢,留在谢家了?」萧青鸾知道不会,故意笑话他。 「已同你的婢女一道入宫。」齐辂把叶片凑到唇边,试音似的吹出一小段曲子,又放下来,将叶片递还给她,「臣的眼光也很不错,是不是?」 嗤,萧青鸾忍不住笑出声,他实在拐着弯说他们很相配吗? 稍后,齐辂重新戴上帷帽,同季长禄一道出门,不知又要去暗中准备什么。 芸娘往花壶中灌入清水,走过来,递给萧青鸾一只,萧青鸾丢开叶片,起身同她一道去墙根下浇花。 「芸娘,你和季大人鹣鲽情深,是我见过最恩爱的。」萧青鸾望着水帘斜斜洒入花叶,轻道,「你们都是好人,季大人一定平安归来。」 她怕芸娘担心,特意安慰。 没想到,芸娘轻笑,朝她望过来:「方才我无意中瞧见,有人抢走你手中叶片,还吹了一段曲子。」 小动作竟被芸娘撞见了?明明没什么,萧青鸾却有些不自在:「他胡乱吹的。」 「哎,当局者迷呀。」芸娘含笑摇头,继续浇花,嘴上却没停,「芸娘不精通音律,可这首曲子,长禄曾吹给我听过,他吹的是,《凤求凰》。」 萧青鸾愣住,她自诩精通音律,却完全没去想,齐辂会拿随手抢的落叶,吹的是这样一段曲子。 她把花壶移开,水珠洒在旁边的花叶上,日光下,晶莹耀目。 脑中不由自主迴响起他方才吹奏的曲子,没错,是《凤求凰》里的一段,她眸光闪着晶莹,心下却是欢喜柔软。 明明白白说一句喜欢她,就这么难吗? 茜桃、翠翘入宫后,将萧青鸾在宁阳城查探之事,以及对国师等人的怀疑,一字不落禀告萧励。 本以为,萧励会震惊、盛怒,谁知他只是点点头:「朕知道了,这几日,你们暂且不要出宫,等人到了京城再说。」 被安置在靠近冷宫的一处偏殿,外面还有侍卫守着,茜桃心里不踏实,靠近翠翘,小声问:「你觉不觉得圣上的反应很奇怪?他在怕国师,还是已经知道我们说的这些事?」 翠翘想了想,摇摇头:「如今只能等,圣上有多宠公主,你我都清楚,他不会不管公主的。」 「哎,也不知行川、逐风、燕七他们被关在何处,若关在一起,倒是还能多个人一起想办法。」茜桃轻嘆。 这厢,被她提及的三人,正在紫宸宫一处密室。 「你三人且顺着这条暗道出宫,齐大人若有事找到你们,只管配合,若无需要,就暗中蛰伏,勿要打草惊蛇。」萧励淡淡吩咐,随即转身,回到紫宸宫大殿。 萧励走后,行川才敢大喘气,抓着逐风的肩膀勐烈摇晃,又哭又笑道:「你听到没有?公子没死!」 「松手。」逐风冷冷扫他一眼。 一路同行,燕七已习惯他发疯,轻嗤一声,自顾自朝暗道深处走去:「出去后,你们自己找地方待着,我要去保护公主。」 「公主有我家公子护着,你有什么好担心的?」行川不服,追上去。 燕七侧眸,扫了他一眼:「担心你家公子花言巧语哄骗我家公主。」 想到去宁阳城路上,齐辂夜里突然抱公主下船,再想到此次假死,连他也不告诉,燕七攥紧拳心,他很难不怀疑齐辂就是故意的! 终于到了蔺、胡二人入京的一日,长街之上,百姓们围着囚车,扔了一地臭鸡蛋、烂菜叶。 二人收受贿赂,帮曹员外打通关系,把庶子曹过的功名,安在嫡子曹迁身上,致曹过蒙冤而死,罪证确凿,被丢入大理寺大牢候审。 牢门外,大理寺卿将一册帐簿丢入牢中,望着二人道:「二位借筑堤、赋税行贪墨之事,是打算自己交代,还是让本官帮帮你们啊?」 胡知府带着镣铐,趴在地上捡起帐簿,翻开一看,登时骇然:「这上面都是假的!我冤枉!」 说着,疯了一般,大力撕扯帐簿,顷刻间,乱草堆上散落许多纸屑。 大理寺卿愣住,不可思议地望着胡知府,缓缓道:「胡大人也是朝廷命官,难道不知,着帐簿只是手抄本?真正的帐簿,在圣上手中呢。」 第64页 「蠢货!」蔺巡抚低咒,朝胡知府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随即往旁边躲一躲,似乎怕被他连累也变蠢。 见状,大理寺卿眼珠一转,有了新主意,起身朝外走,沖狱卒道:「把他二人分开关押,离得越远越好。」 翌日升堂,蔺巡抚、胡知府双双跪于堂中,大理寺卿厉声问:「帐簿之中,贪墨银两去向何处,还不速速交代!」 「罪臣冤枉!」蔺巡抚、胡知府对视一眼,齐声喊冤。 大理寺卿也不急,又审起另一桩:「那暗害长公主和监察御史齐大人呢?也是冤枉你们不成?」 「冤枉啊大人!」胡知府率先伏地喊冤,唿声殷切。 「哟,这不是胡大人吗,当日你想淹死本宫之时不是挺张狂的?怎么这会子低声下气喊冤?」萧青鸾身着华服,姿态雍容,自公堂后缓步走出来。 云头履停在胡知府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惨白如见鬼的脸,笑意更深:「让本宫想想,胡大人还说过什么,哦,胡大人还说,要上书皇兄,说是齐大人带本宫游江,遇到涨水,命不好才淹死的。」 公堂外,一片譁然。 再没有比长公主本人出现,揭穿胡知府意图谋害公主和朝臣,更让人震撼的了。 胡知府更是吓得浑身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蔺巡抚却忽而站起身,戴着镣铐狠狠去掐胡知府的脖子:「你不是说高枕无忧吗?啊!」 「胡大人、蔺大人见到本宫,似乎都不太高兴啊。」萧青鸾轻笑,转身沖大理寺卿道,「此案中,监察御史齐大人亦是受害者,徐大人不介意本宫让齐大人协理审办吧?」 「下官不敢。」大理寺卿笑应。 圣上最宠爱的胞妹,失而復得,只要她不是想谋朝篡位,怕是她想要什么,圣上都会允,别说是要指个人一起审案了。 大理寺卿毫不怀疑,圣上一定会同意,审案要紧,流程可以稍后再走。 半日后,全京城都知道,胡知府、蔺巡抚贪墨被长公主和监察御史发现,竟然贼胆包天,暗害公主和钦差,所有人都等着看二人何时被砍头。 酒肆里,陆信喝得满脸通红,锦衣同伴打趣他:「诶,陆信,长公主没死成,你还有机会做驸马,千万要抓紧机会呀!」 「抓……抓什么机会!」陆信咕嘟嘟又灌一气酒,扔掉酒罈道,「假死回京,一路上还不知道跟那齐大人好过几回呢,小爷才不要!」 「你还想跟齐大人比?齐大人前途无量,未必肯做驸马,只要你豁得出去,你做驸马爷,风风光光继承定国公府,管他们暗地里怎么好呢!」那人拍拍心口,「我要是你,我肯定不介意,谁当驸马还真冲着公主的宠爱去的?傻子吧,哈哈哈!」 「不跟你说,小爷去趟茅房。」陆信摇摇晃晃站起身,有人递手过来,他顺势扶住。 走到无人处,竹影鬼气森森,他下意识看一眼扶他的人,竟不是他的小厮,而是个陌生男子。 吓得他险些叫出声来,幸好对方及时捂住他的嘴:「陆公子,小的有事求见杨都尉。」 杨都尉,他爹?他爹明明是定国公亲弟弟,混了半辈子还只是五品步军都尉,陆信最烦听到都尉二字。 只当是有谁想借他爹,搭上国公府的线,当下拂开面前的人道:「不见!滚一边儿去!」 说完,骂骂咧咧走掉。 陌生男子无法,按了按腰间书信,想起老爷被抓走前说的话,若情况不好,就去京城找陆家二房的都尉大人。 若都尉大人不肯见,就直接把信交给定国公。 现在,老爷都快死了,他就是豁出性命,也得把信交到定国公手上! 第36章 夜里 将她明艷容颜抵在明月珠的柔光里…… 长公主府, 萧励御驾亲临,一同回来的还有茜桃、翠翘。 殿内摆冰盆,凉意幽幽, 萧励的火气却压不下去。 「叫朕怎么说你才好?」萧励望着萧青鸾,恨不得打一顿出出气,手扬起来, 颤抖着,又放下,眼中闪着泪光,他不自在地别开脸, 语气紧绷,「幸好朕让人瞒着,否则母后也要被你吓出个好歹。」 「皇兄,我知道错了。」萧青鸾把茜桃洗好, 冰镇过的玛瑙葡萄推至他面前, 软着嗓音哄一句, 又理直气壮道,「再说, 我这样也都是皇兄纵出来的,天塌下来有皇兄替我顶着, 我自然怎么顺心怎么做。」 「亲眼看着胡知府他们被你吓傻,高兴了?」萧励无奈摇头。 「高兴!」萧青鸾笑着拈起一颗葡萄递过去, 「最高兴的, 还是一回府就能见到皇兄!」 看到皇妹平平安安,欢欢喜喜,萧励再大的气也被她哄好。 接过葡萄,丢入口中, 站起身道:「往后别再拿性命开玩笑,朕先回宫,记得明日入宫陪陪你皇嫂和母后。」 萧青鸾笑着应下,又张罗茜桃、翠翘把她路上买的些新奇玩意拿出来,让萧励一併带回去给薛皇后:「明日一定入宫。」 说完,想到牢中关着的胡知府、蔺巡抚,又有些不放心,她追上萧励,急急叮嘱:「皇兄记得让人盯紧大理寺大牢,别让人把他们两个暗害了,留着还有用。」 她防着的人,是国师。 萧励听懂了,心下暗嘆,皇妹出京一遭,成长不少,也知道凡事不该冲动行事,愿意忍耐。 第65页 至少,在公堂上,她没有直接把国师牵扯进来。 「还有什么事,你一併说完,别等我走几步,你又追上来,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萧励笑中带着宠溺,蓦地忆起皇妹小时候,小尾巴似地追着他跑。 「没事,没事。」萧青鸾扭过头,背对着萧励,沖他挥挥手,「该罚的罚,该赏的记得论功行赏!」 啧,还学会替人讨赏了,她想让他赏谁,齐辂吗?江南之行,齐辂确实功劳最大。 「公主,容筝姑娘在花厅,等您半天了。」林嬷嬷上前禀报。 容筝?萧青鸾愣住,随即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她假死,竟忘记给容筝送信说一声,这些日子不知容筝该多难受。 思量间,萧青鸾加快脚步,云头履在飞花似的裙摆下,几乎要飞起来:「她何时来的,怎么被不早些禀报?」 「比圣上早来一步,没来得及。」林嬷嬷追不上,望着她的背影,朗声回禀。 只片刻,萧青鸾便冲进花厅,见到容筝,眼眶登时泛红,抬手比划一下容筝的下巴:「怎么瘦成这样?」 「瘦成这样多好,不好看了,也没人找我弹琴唱曲,特来向长公主求个恩典呢。」容筝含笑,美眸噙着泪花,少了妩媚,却让人望而生怜。 「坐下说。」萧青鸾拉着她的手,双双坐到里间碧纱橱中的美人榻上。 又吩咐随后进来的茜桃:「去膳房看看,把容筝平日爱吃的,全都拿过来。」 其余宫婢皆被遣至花厅外,只她二人悄悄说话。 「想跟公主借些银子赎身。」容筝浅笑道。 来之前,她并没有这么想,只是单纯地想来看看萧青鸾,看她是不是像旁人说的那样好生生的。 可在花厅中等待的时候,容筝想到萧青鸾给薛玠的信。 自己的身世,她是在江南时知晓的,还是先前就已经查到?萧青鸾知道,却一直没告诉她,是怕她们不能再做朋友吗? 从前不肯让她帮忙赎身,是在赌薛玠的心。 如今,她放下了,不赌了,若让萧青鸾亲自替她赎身,萧青鸾心里会不会好过一些? 「终于想通了?」萧青鸾破涕为笑,很为她高兴,忍不住打趣道,「莫非,我们容筝已经拿下大师了?」 说完,又觉哪里不对,她给薛玠写信告知容筝身世,按理说,薛玠不会不管容筝,怎么容筝向她来讨赎身银子? 正想着,却见容筝摇摇头,倾身过来,抱住她,下巴靠在她肩头,缓缓道:「大师佛性坚定,我也玩够了,就想陪伴好友抚琴赏花。」 她语气平静,并无伤怀,萧青鸾想不通其中发生过什么,轻轻拍拍她后背道:「好,今日起,你就住到府中,我们日日抚琴赏花。」 容筝点点头,默然片刻,萧青鸾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忽而听她开口,嗓音微颤:「公主,我真的是甄太医之女吗?」 闻言,萧青鸾面上血色尽失,动作僵硬地直起身子,凝着容筝的神色,却并未看到一丝怨怼。 泪水蓄满眼眶,一颗一颗坠落,萧青鸾别开视线,哽咽道:「容筝,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容筝捏着帕子,动作轻柔替她擦眼泪,「事发之时,你猜刚出生,连太后娘娘和定国公也无法,与你何干?我都没哭,公主哭什么?再哭,我可走了啊。」 容筝收起帕子,佯怒望她。 终于,萧青鸾止了泪,泪水洗过的眼眸,越发澄澈明亮:「容筝,我会让陷害甄太医之人付出代价。」 我能自己报仇的,容筝在心里说。 话到嘴边,又改口,含笑道:「好,容筝等着公主为甄氏平反昭雪。」 看着容筝吃些东西,萧青鸾才试探着问:「定国公府甄氏,是你的姨母,你想不想见见她?」 除陆修以外,甄氏是容筝唯一的亲人,可陆修还没找到。 提到甄氏,萧青鸾微微失神,她甚至不知,自己还想不想让定国公找到陆修。 若陆修找回,甄氏要她下嫁给陆修赎罪,萧青鸾自认,她无法拒绝,可是,齐辂呢? 「先不必。」容筝摇头,拿帕子拭了拭唇角,「等真相大白那一日吧。」 接连几日,齐辂在公主府外求见,皆被婉拒,拒绝的话千篇一律:「长公主正同容筝姑娘游湖抚琴,不见客。」 一次两次,倒也罢了,次数一多,齐辂察觉到异样,萧青鸾不想见他。 下衙后,他特意去一趟锦翠阁,挑出一套红宝石头面。 她喜欢红色,也最适合这样艷丽的颜色。 走出锦翠阁,经过一处巷口,身侧传来一道柔柔的唿唤:「辂表哥!」 一时没想起是谁,齐辂停住脚步,侧眸望去。 是谢冰若,梳着坠马髻,杏眼含泪,弱不禁风地依靠着巷口粉墙。 他不说话,眼神也淡漠,谢冰若咬咬牙,落泪央求:「冰若自知与表哥无缘,并非有意打扰表哥,只是父亲下狱,冰若无依无靠,只求表哥看在一起长大的情分上,救我母子一命!」 母子?齐辂下意识扫过她腹部,一瞬便移开,蓦地忆起梦中情形。 从前心生恻隐,想着给她们母子暂时提供一处院子落脚,却机缘巧合,成为他和萧青鸾之间解不开的结。 「孩子是谁的?」齐辂淡淡问。 第66页 京城早已传遍,所有人都知道,谢冰若想借腹中孩儿母凭子贵,入睿王府做侧妃,齐辂不可能不知道。 听他这般问,谢冰若即刻明白,齐辂是故意的,想藉机羞辱她吗?可明明是齐辂先悔婚,她才出此下策,勾上睿王。 「表哥不肯帮我吗?」谢冰若笑得诡异,齐夫人迟迟不见动作,齐辂又不肯痛痛快快帮她,她站直身子道,「若我告诉全京城的人,当年我哥哥为救你而死,你却为了攀龙附凤悔婚,你说圣上还会不会重用你,公主还看得上你这种忘恩负义之徒吗?」 被谢家蒙蔽,他为齐轲背负这么多年罪名,换来的也只是苛责,齐辂忽然不想背了。 淡淡扫一眼谢冰若,清肃的眸光带着怜悯:「谢荣说,你哥哥和齐辂是一起溺死的,带他们游水之人,是齐轲,你还认为,你能威胁到我吗?」 说完,他嗤笑一声,丝毫不顾谢冰若惊恐的眼神,径直离去。 天色全然暗下来,定国公府处处掌灯,正院浸在长年累月的药香里。 「忠哥,听说这两日,外面动静很大,是国师被抓了吗?」甄氏样貌极好,年轻时便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虽缠绵病榻,面色不佳,却还有几分从前的底子。 定国公陆忠放下药碗,扶她坐好,将她靠在自己身前,双臂环住她,嘆道:「不是,被抓的是江南巡抚和宁阳知府,不过这案子似乎不简单,我记得国师就是宁阳人。」 闻言,甄氏眼睛一亮,侧眸望他:「是谁办的案子?会接着查下去吗?」 有生之年,她只有两个念想,找回修哥儿,兄长平反昭雪。 若有人能扳倒国师,重新彻查当年的案子,甄氏一族的冤屈才能洗刷。 「齐太傅的幼子,还有……」定国公凝着甄氏的面容,顿了顿,迟疑地说出另一个人,「长公主。」 「哦。」甄氏面上神采忽而暗淡。 「夫人,长公主不像先帝,更像太后娘娘,去江南之前,她还特意找过我,说会帮忙寻找我们的修哥儿。」定国公知道甄氏对先帝的怨怒,她甚至从来不提萧氏皇族任何一个人。 「可她身上流着昏君的血。」甄氏冷冷道,病了十余年,她对萧氏的恨意几乎融入每一寸骨肉,可是想到吃斋念佛十余年的好友,她恨意又淡下来,「陆修是她的未婚夫婿,她去找自己的夫君,也是理所应当。」 「待修哥儿找回来,你和太后娘娘亲自为他们主婚,我们府上好些年没热闹过了。」定国公面带喜色,希望能用喜气感染甄氏,让她的身子能好些。 甄氏却未搭话。 「老爷。」管家在外面喊。 若非事情急,他不会在此时来打扰。 定国公扶着甄氏躺下,替她盖好薄毯,温声道:「夫人先歇着,我出去一下。」 「何事?」定国公带着管家走远,才停下脚步问。 管家指着大门方向,禀道:「那人还是不肯走,万一他夜里在府门外出什么事,老奴怕他是故意讹人的。」 「带他进来。」定国公略略思忖,沉声道,「我亲自问他要做什么。」 片刻后,官家把人带进来,是个形貌衣着皆不起眼的男子,甚至有些落魄。 「你是何人?」定国公问,不怒自威。 男子吓得即刻跪地,叩拜后,取出已经皱巴巴的书信,递过去:「小人是知府大人家奴,大人入狱前,要小人把这封信交给国公爷。」 说话间,定国公已撕开信封,展开信笺,看到上面清晰的字迹,身形微颤。 「我知道陆修下落。」 长公主府,萧青鸾沐洗过后,身着合欢红寝衣,坐在灯下,握着一卷未看完的话本,看得入神。 暖风吹开窗棂,将热气灌进来。 「站住!」是燕七的声音。 「齐辂有事求见公主。」 闻声,萧青鸾放下话本,走到屏风侧,只见燕七正挡在身着夜行衣的齐辂面前。 不过是拒绝他几次,倒是学会夜闯香闺了,萧青鸾无奈,沖燕七摆摆手:「燕七,退下。」 窗棂重新关好,冰盆散发的凉意锁在内室,处处凉爽。 「几日不见,齐大人莫不是想本宫想得睡不着,才夜闯公主府?」萧青鸾双臂环抱,姿态慵懒,虚虚倚着屏风,笑望他。 齐辂含笑不语,垂眸解开袖口束带,取出一方锦盒。 将锦盒放在小几上,打开,拿出其中最艷丽的赤金累丝红宝石花簪,上前两步,轻轻插在她发间。 眸光从她错愕的面容扫过,往她枕边落了落,轻笑:「书中的俊美狐仙,可有夜半给美人送花簪?」 说罢,他大手扣在她纤细腰侧,稍稍使力,将她带入怀中,眸光居高临下锁住她,不容她躲避,温声问:「公主为何躲着臣?」 「谁……谁躲你了!」身前温软紧紧贴着他,萧青鸾腰肢微微后倾,却仍被他突如其来的霸道举动,迫得气息紊乱,「本宫只是不想耽误你办案。」 「公主果然体恤下属。」齐辂稍稍松开她,由着她拉开彼此的距离,点点头道,「既如此,微臣白日里办案尽心尽力,夜里是不是该得些赏赐?」 「本宫已经替你向皇兄讨赏了!」萧青鸾下意识后退。 她后退一步,齐辂便随之进一步:「那公主的赏赐呢?」 第67页 咚,萧青鸾脚后跟磕在榻边,身后是镶明月珠的镂空雕花床楣。 随着她的动作,发间花钗中的花蕊轻颤。 齐辂欺身上前,将她明艷容颜抵在明月珠的柔光里,抬手轻轻扶了扶她发间花簪,指骨徐徐往下。 因紧张,萧青鸾下意识仰面,想看清楚他的意图。 谁知,齐辂顺势钳住她线条优美的下颚,再抬起一些,随即,狠狠压下来。 许久,萧青鸾双臂无力地环在他颈侧,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却拿指腹轻柔捻.弄她发烫的耳尖,嗓音又磁又低,语气恶劣在她耳边笑问:「公主以为,臣的技艺可有长进?若仍不能让公主愉悦,还请公主再多教一教臣,只切莫去想旁的俊美郎君才好。」 即便,是书里的男狐仙。 第37章 私情 公主是在邀请臣再入香闺吗?…… 「姨母, 谢荣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哥哥不是为救辂表哥而死,害死他的人是轲表哥?」谢冰若站在齐夫人面前,眼睛几乎充血。 一直以为, 在齐辂面前,她永远是理直气壮的那一个,因为齐辂欠她的。 没想到, 一切都是姨母的谎言,还害她在齐辂面前那般难堪。 一想到齐辂眼中的不屑和怜悯,谢冰若心下便难受不已,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心喜欢过齐辂, 可是,都不重要了。 听她搬出谢荣,齐夫人只当是谢荣给谢冰若写信说的,登时气结:「谢荣真是多事!他还说了什么?你们没告诉齐辂吧?」 「呵, 姨母在紧张什么?」谢冰若把齐夫人的慌乱看在眼中, 唯独没看到愧疚, 她突然有些同情齐辂,「这些都是辂表哥告诉我的, 或许是谢荣在江南说漏了嘴。」 她笑笑,望着齐夫人苍白的脸色, 继续道:「从前我还不懂,为何辂表哥是最好的一个, 姨母却不喜欢他。我以为是因他养在江南, 姨母亲近不起来。原来不是,他根本就不是姨母所生。连我这个外人都看不过去,姨母,你说辂表哥他日得势, 会对齐家如何啊?」 「他如今还住在齐家,当然会念齐家的好。」齐夫人紧紧握着扶手,心下一遍遍宽慰自己,眼神凌厉,掩饰心中慌乱,盯着谢冰若,「你究竟要如何,才肯不打扰你轲表哥。」 智子莫若母,齐轲夫妇本就不合,齐轲对美人又没个忌讳。万一谢冰若做不成侧妃,反而大着肚子勾上齐轲,入府为妾,日日在她眼皮子底下膈应她。 齐夫人只想想,便觉折寿。 眼前的外甥女,她曾觉得千好万好,如今却半分也看不上。更遑论,她还有个将死的,不知道会连累多少人的爹。 「姨母想太多,冰若再不济,也瞧不上齐轲。」谢冰若将齐夫人的担忧看在眼中,嘴里毫不掩饰对齐轲的轻视,「我说过,只要姨母助我当上睿王侧妃,我以后绝不乱说话。」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齐夫人面上再无一分慈爱,目光冷冷扫过谢冰若的肚子。 她捧起手边已然放凉的花茶,不疾不徐道:「说难也不难,睿王妃膝下尚无子嗣,你求睿王,不如去求睿王妃,待孩子出生,养在王妃名下,如此一来,你和孩子的荣华富贵就都有着落,端看你舍不捨得。」 身为正室,她很了解,睿王妃未必在意有多少女子伺候过睿王,她只在意哪些贱种会去抢她孩子的东西。 「多谢姨母提点,冰若告辞。」谢冰若手扶小腹,面上含笑,盈盈一拜。 笑话,她要的是富贵荣华,高高在上,肚子里一团肉,她有什么捨不得的?等睿王妃把孩子养大,她没有容色身段固宠,却依然是这孩子的生母! 大理寺牢狱中,定国公立在牢门外,望着里面身着脏污囚衣,烂乞丐似的胡知府,沉声问:「陆修现在何处?」 「国公爷别急,求人便该有求人的态度。」胡知府倚靠森凉石壁,随手揪扯着一根枯黄稻草,不紧不慢道,「下官不仅知道令公子在何处,还知道当年是谁让人牙子拐走他。」 闻言,定国公没说话,等着他开条件。 果然,胡知府顿了顿,抬眼望着定国公,有恃无恐笑道:「只要国公爷能想办法让我出去,无灾无难做个四品小官,下官一定替国公爷指认贼人,找回令公子。」 「我凭什么相信你?」定国公知道他开的条件不会简单,却没想到他会这样痴人说梦。 他攥紧铁拳,若是年轻十年,他定一拳打烂胡知府的头,可眼前的胡知府自知犯下死罪,怕死,也不怕死,打是没用的。 「三岁稚童,京城口音……」胡知府自顾自念完一段话,故意漏掉同人牙子勾结之人姓陆那一句。 继而,望着面色惊疑不定的定国公道:「下官所念,是府衙卷宗上的一段,可惜卷宗无意中被烧毁,国公爷可以不信,只当没有陆修这个人。下官贱命一条,可惜令公子却还要给人当牛做马受苦。」 当牛做马?陆修被人牙子卖给人,入了奴籍? 只想想,定国公便心口钝痛,他下意识捂住心口位置,望着胡知府:「最好别让我从别处查到,否则,你只会死得更快!」 蔺巡抚同胡知府沆瀣一气,胡知府知道的事,蔺巡抚会不知吗?定国公想换个人下手。 「蔺大人,你和胡大人,谁先说出陆修所在,我就保谁无虞。」定国公隔着丰盛的酒菜,沖蔺巡抚道。 第68页 「是吗?」蔺巡抚撕下一块鸡腿肉,狠狠咬着,咽下,沖定国公笑得莫名,「若我说,犬子九聪,就是国公爷丢失的爱子陆修,国公爷敢不敢信?」 三日后,蔺九聪随季长禄一道入京,带着从蔺、胡两家查抄的金银财帛。 入宫面圣之后,季长禄和齐辂一道回到深巷小院,清净好些日子的小院,再度热闹。 逐风被派去打酒,行川则领命去请长公主一同小聚。 萧青鸾正同容筝一道排练府中舞姬,见到行川,便挥挥手,令众人先下去,容筝也藉故离开。 「芸娘请本宫喝酒?今日都有谁在?」 行川如实作答:「季大人、季夫人、我家公子、还有蔺公子。」 「唔,本宫听说九聪今日和季大人一起入京,好,你且先回去,本宫更衣便来。」萧青鸾笑着起身。 假死之事,给蔺九聪添了不少麻烦,如今蔺家被抄家,九聪的日子想必很不好过。 虽有自己在皇兄跟前美言,让他戴罪立功,不被蔺家其他人牵连,可外人未必肯好好配合,闲言碎语少不了。 换上烟罗纱裙,重新搭配了头面,萧青鸾登上马车,朝小院方向去。 月色溶溶,院中季长禄不知说着什么话,逗笑芸娘。 齐辂长身而立,站在门楣下的阴影中,望着巷口方向。 巷子窄,马车驶不进来,听到巷口有马车声停下,齐辂忍不住探出身子朝外望。 待看到熟悉的红罗裙,海棠花一般绽放在月下窄巷,他莞尔一笑,回身走到院中坐下。 「齐兄怎么不等了?」 一进院门,萧青鸾便见季长禄往石桌上摆酒菜,笑问齐辂。 「等什么?」萧青鸾四下望望,人都到齐,就差蔺九聪,「等九聪?他怎么还没来?」 季长禄想说什么,被齐辂使眼色止住。 见状,芸娘含笑,把季长禄拉去一旁帮忙洗瓜果,不让他碍眼。 「是啊,九聪怎么还不来?」齐辂清了清嗓子,重复她的话。 此处是季长禄家,却也有他们的回忆,重回小院,齐辂甚至有些怀念前些日子,和她一起藏身于此。 晚风拂过枝丫,数枚叶片落下,萧青鸾和齐辂双双抬手,极有默契地一枚一枚捡起叶片,丢到一旁。 剩下最后一枚,被萧青鸾拈在指尖,没有丢开。 「齐大人方才是在等本宫吧?」萧青鸾拈着叶片,沖他眨眨眼,望一眼芸娘和季长禄。 发现他们并未注意这边,她忍不住倾身靠近齐辂,嗓音慵倦,极轻道:「齐大人前两日还热情似火,今日怎清肃至此?怕被人发现,你喜欢本宫啊?」 她离得极近,齐辂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浅香,也记得她艷丽丰润的唇如何令人迷恋。 若无旁人在,他恨不能将她按倒在石桌上,偏偏有外人在,他不得不按捺冲动,勉力维持冷静端方。 齐辂一手撑在石桌旁,尾指指骨轻蹭她尾指细腻的肌肤,凝着她明灿的笑脸,嗓音低缓:「公主是在邀请臣再入香闺吗?」 蓦地,萧青鸾被他的话撩动,脑中闪过那晚画面,心口微颤。 不得不说,他是个极好的学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是。」她按捺着心口悸动,笑靥明灿,摇头,「本宫想听齐大人吹一曲《凤求凰》。」 说这话时,她把指尖落叶塞入齐辂掌心,拉开彼此距离,迅速坐回原来的位置,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芸娘他们听到。 齐辂愣了一瞬,原来,那日她听出来,他吹的是这首曲子。 见他不动,芸娘忍笑,沖季长禄使使眼色,朗声道:「公主难为齐大人了,这首曲子须得心有所属之人才吹得出,还是让我家季大人吹好了,他脸皮厚。」 「谢夫人夸赞。」季长禄拱手施礼。 她说得委婉,萧青鸾却听得分明,芸娘是在打趣齐辂,说他脸皮薄,不敢承认心有所属。 「罢了。」本宫又不想听了。 本就是为着逗他,可萧青鸾话还没说完,便被齐辂打断:「臣便吹上一曲,请公主品鑑。」 继而,他将叶片递至唇边,薄唇抿住绿叶,乐声连成曲子,溶溶月光下,动人心弦。 他让她品鑑的,是曲子,还是曲中传的情? 忽而,萧青鸾希望自己不通音律,如此,她便不会被一首曲子撩红脸颊。 玉质君子,如圭如璋,萧青鸾仰面望着墨蓝色天穹中的皎月,想起齐辂曾说,他是齐夫人买来的,并非真正的齐家人。 一时间,心下生出从未有过的私心。 她对月默默祈祷,希望齐辂就是陆修,希望她两世也放不下的,是宿命里本就属于她的那个人。 宴席将散,蔺九聪姗姗来迟,身上还有打斗痕迹。 「怎么回事?刚来京城就惹到仇家?」齐辂望着蔺九聪,笑问。 季长禄丢给他一小坛酒,芸娘见过礼,笑说:「我再去炒两个菜。」 「嫂子别忙,我这人不讲究,有口吃的就行。」蔺九聪灌一口酒,拿起一副干净筷子便大口吃起来。 「别提了,大晚上的,被人套麻袋险些绑走,我以为是……」他没说出口的是国师二字,「打完才知是误会,有人告诉定国公,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他想把我带回府中问几句话。」 第69页 「咳咳。」萧青鸾一口酒咽到一半,呛得双颊通红,「你……你真是陆修?」 说完,她扭头望向齐辂,质问:「你不是说,是蔺巡抚和胡知府故意做手脚,让人误以为九聪是陆修吗?」 「什么?你早就知道?」蔺九聪啪地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脚踩石凳,居高临下瞪着齐辂,「你知道还瞒我?你可是答应帮我查身世的!」 「这不是没查到么?」齐辂轻描淡写道,被拆穿,脸上也无一丝心虚。 把筷子递还给蔺九聪,齐辂扫一眼萧青鸾,继续:「所以,国公爷发现你不是陆修了?」 「对,他儿子后腰有红痣,小爷没有。」蔺九聪越说越气,更多的是尴尬,「就为这,险些把小爷衣服扒掉,你说让小爷颜面何存!」 后腰有红痣,齐辂脑中只剩这一句,他下意识望向萧青鸾,眸光微闪。 若真有这么巧,她本就该是他的,命中注定是他的,再也无人能同他争。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萧青鸾拍拍心口,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 「什么意思?」蔺九聪已吃得半饱,抬头问萧青鸾。 「你或许不清楚,本宫同陆修自幼有婚约,若你是陆修……」萧青鸾说不下去,摇摇头,别开脸,「太可怕了!」 齐辂轻笑:「正好我也身世不明,万一是我呢?」 「拉倒吧,你还不如小爷呢!」蔺九聪无故被鄙视,忍不住拉个垫背的出气,「就你那九曲十八弯的心思,哪个姑娘敢嫁你,被你卖掉,还得帮你数钱呢!」 嗤,萧青鸾笑出声。 一时倒把方才对月许的愿忘了,只记得齐辂身上应当是没有红痣的。 本能顺着蔺九聪的话反驳道:「对,他不是,他后腰没有红痣。」 其乐融融的气氛,忽而陷入诡异的凝滞。 「你怎么知道?」蔺九聪、季长禄、芸娘,异口同声问,眼神也如出一辙。 惊愕、探究,还有欲说还休的暧昧。 第38章 交颈 公主想同男狐仙做的事,臣都可以…… 因为, 从前欢好之时,她没留意过,齐辂也没说过啊, 啊啊! 萧青鸾没想到会被自己逼到如此窘境,面对所有人怪异的眼神,她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左想右想, 她想不出如何破局。 扭头望向齐辂:「齐大人,你说。」 齐辂很想告诉她,他有,可还是等事情查明, 再告诉她比较好。 对上萧青鸾求助的眼神,齐辂忽而生出逗她的心思,沖她点点头,转而面向其余三人, 面不改色道:「回京路上, 公主曾无意中看过我沐洗。」 「齐辂!」萧青鸾大受震惊, 脑子嗡嗡的,几乎不能思考。 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还不如她自己编个理由! 「只是背影, 且吃亏的是臣,公主为何不敢承认?」齐辂面带疑惑, 微敛的眸子却藏着清浅笑意。 闻言,蔺九聪下意识揪住衣襟, 把自己裹紧, 不可思议的盯着萧青鸾。 芸娘倒是缓过劲儿来,笑道:「偷看人沐洗,我的话本子里常写,不是什么大事, 公主无需介怀。」 很好,被芸娘这么一宽慰,萧青鸾更是百口莫辩,恨不得哭给他们看。 「此乃臣和季大人查到的结果,请圣上过目。」齐辂和季长禄一道面圣,把各自的密折呈上。 萧励细细一看,顿觉触目惊心。 江南富庶,十余年里,他们竟贪下天大的数目,足足能抵上国库中的现银! 「银子去了睿王手中?」萧励扫过齐辂的密折,抬首望向二人,忍着盛怒道,「他是用来养私兵战马,还是造兵器甲冑?」 「都不是。」齐辂摇摇头,侧眸看季长禄一眼,又沖萧励拱手道,「臣查证的结果,巨额银饷确实流向睿王府,可臣私下查探,却未察觉睿王大规模豢养私兵战马。恕臣斗胆猜测,银饷的真正流向并非睿王府,其中有国师大人插手的痕迹。」 「你是说,想谋朝篡位的是国师?」萧励似听到什么笑话,笑着摇头,「这不可能,他或许有心煽动睿王,却不会自己谋反,名不正言不顺。」 「圣上所言极是,所以臣接下来需要暗查国师大人,请圣上恩准。」齐辂正色请求。 听他说罢,萧励回过味来,齐辂是在怀疑,国师捏着那些饷银,背地里在做一些或许对睿王有利,却一定对大琞不利之事。 若是齐辂一面之词,萧励定然难下决断,可江南诸多怪异之事,皇妹也看在眼中,同样劝他提防国师。 默然一瞬,萧励沉声道:「准奏。」 「你真要接着查下去?」季长禄凑近齐辂,神色凝肃,拧眉问。 齐辂望着前方大气冷肃的甬道,默然颔首。 「可若圣上顶不住压力,你没能及时拿到证据……」季长禄很担心,他看得出来,圣上对国师大人仍然将信将疑,态度并没有足够坚定。 万一国师神通广大,最后圣上或许会捨弃齐辂,以求暂时安稳。 「再难的事,也是事在人为。」齐辂语气淡然,目光却坚定沉静。 不论是为着少时安邦定国的志向,还是为护她周全荣华,他都不会退缩。 大理寺牢狱中,胡知府、蔺巡抚刚受过刑,身上囚衣破败不堪,血痕遍布。 第70页 狱卒恭敬让开道,请定国公走在前面:「国公爷请,他们刚受过刑,嘴巴松着呢,国公爷想问什么尽管问。」 「有劳。」 说完,定国公示意狱卒留步,他独自一人往监牢深处走去。 经过蔺巡抚牢门前时,蔺巡抚认出他,痛到狰狞的面容登时换上喜色,戴着镣铐叮铃啷噹冲过来,握住精钢牢门道:「国公爷是来救我的?陆修是我养大的,我对国公爷有恩,快放我出去!」 定国公侧眸,眼神淡漠,看疯子似的:「蔺大人莫想太多,只管安心赴死。」 言罢,越过牢门,再往深处去,不顾蔺巡抚如何叫嚷,脚步亦未停。 来到胡知府牢门前,他似乎精神不佳,整个人恍惚又安静。 「胡大人,若想活命,最好早些说出来,否则,等圣上降旨定罪,神仙难救。」定国公并不答应他多余的条件,留他一条命,已是破例。 也不是不能自己查,可夫人的身子不大好,他怕夫人等不到儿子回来。 「好,我说。」胡知府开口,声音艰涩喑哑,像是坏了嗓子。 闻言,定国公望着他,目露困惑。 上次还有恃无恐提条件,今日却如此干脆利落,是因为受过刑,还是想使诈? 他默然不语,却听胡知府继续道:「令公子自己也险些查到,只是卷宗被我改过。其实这个人长在江南,却闻名于京城,他就是太傅大人的幼子,齐辂啊。」 监察御史齐大人?曾经匆匆一瞥的面容,倏而闪过脑海,定国公心口一震。 石壁高处只有狭小的铁窗通风,日光透过铁窗筛进来,将斑驳摇曳的树影投在另一侧石壁上,森然猖狂。 外面风声大,如鬼哭狼嚎。 定国公举步,正要往外走,却见胡知府不知受到什么刺激,忽而扑过来,额角撞上牢门,殷红的血汩汩往外冒,他苦求:「国公爷饶命,小人已经如实相告,求国公爷让那个煞神别再出现,求国公爷开恩。」 「什么煞神?」定国公顿住脚步,一脸莫名。 「不知道!不知道!」胡知府勐然后退,直到后背抵住石壁,还疯疯癫癫摇头。 定国公只当他是受不住酷刑,精神错乱所致,不再管他,大步离去。 子夜,远处传来夜枭声,悽厉森然。 睡得不踏实的胡知府,骤然惊醒,一眼撞见面前鬼魅似的僧人。 「我……我都告诉他了,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胡知府眼神惊恐,瞳仁几乎要跳出眼眶。 「告诉他,我就放过你?」僧人怪笑一声,寒光一闪,望着死不瞑目的胡知府道,「你可真会联想。」 若非听到定国公逼问胡知府的话,若非丢失的陆修是容筝表哥,他杀两个人,何须来第二次? 翌日一早,狱卒照例巡房,却见蔺巡抚和胡知府牢中空空,毫无打斗痕迹,人却不见踪影。 经过探查,有蛛丝马迹指向国师府,大理寺卿不敢擅自做主,只得入宫面圣。 因定国公曾去牢中见过二人,便和国师一道,入宫接受盘查。 可二人言行均无异常,且昨夜都未出府。 大理寺卿只得回去再行探查,心下叫苦不迭,两个死鬼,早晚都是一死,却要害他得罪人。 钟灵山,兴国寺中,容筝再次求见弘仁大师。 待薛玠屏退左右,容筝望着他冷肃如常的面容,福身施礼:「多谢大师。」 「施主不必言谢。」薛玠拂袖,斟一碗清茶,递到她手边,目光在她皙白剔透的长指上落了一落,敛眸移开,「贫僧不过是想藉机替恩人洗冤。」 所以,他故意把大理寺的人,往国师府引。 恩人? 容筝呆呆张开樱唇,蓦地忆起萧青鸾告诉她的事,薛玠幼时病重,父亲曾机缘巧合救他一命。 没想到,他一直记在心上,他替她杀人,受她胁迫只是其次,主要还是看在父亲面上吧? 「家父乃医者,医者仁心,大师无需挂怀。」 说完,容筝浅浅抿一口清茶,长指握住茶碗,指骨如玉,碗色如雪,茶汤上晃漾着她稍稍养好一些,又见妩丽的面容。 她起身,含笑施礼:「容筝必当言而有信,往后再不入兴国寺,也再不会打扰大师清修,就此告辞。」 闻言,薛玠握住茶碗的指,倏而收拢。 抬眼望去,只见她身形裊娜,毫不迟疑穿过禅院门洞,径直朝石径下走去。 枝头野果落下,擦过茶碗边缘,她饮过的茶碗轻轻晃动。 白瓷碗边,犹印着她浅浅唇痕。 风起,叶落,薛玠放下手中茶碗,展臂取来她饮过的那碗,垂眸凝着她浅浅唇痕,轻轻将唇瓣覆上。 茶汤温热,将他薄唇温柔包裹。 薛玠闭上眼,想起拿她试炼时,他盘坐参禅,她轻解罗裳,缓寻他的唇。 回府路上,齐辂正欲转弯往巷道中走,忽而被一人拦住:「齐大人,可否入府一叙?」 齐辂侧眸望去,弯唇:「正好有事请教国公爷。」 本来打算忙完手中案子再探身世,没想到定国公先一步找上门来,齐辂忍不住暗自猜测,是国公爷自己查到什么,还是蔺、胡二人临死前,同他说过什么? 入得国公府,定国公的神色再也无法维持平静,他眼眶微红问:「可否看看齐大人后腰。」 第71页 齐辂知道他要找什么,当下背过身去,松开玉带钩。 「子远!」定国公望着他后腰处的红痣,同记忆中的位置重叠,激动到热泪盈眶,「你真的是我儿子远!」 整理衣衫,重新扣好玉带,齐辂转过身,面色平静望着定国公。 定国公以为他没听懂,解释道:「我儿陆修,表字子远,两岁多被歹人拐走,我夫妇二人苦寻多年,胡知府告诉我,你是我儿,我原本还不敢信,没想到……没想到……」 他别开脸,微扬着头,把眼泪咽回去。 「国公爷错认九聪那晚,齐辂便有猜测。」齐辂点点头,他理解定国公的心情,却无法感同身受,他对亲人并没有太多期待。 得知身世,也只是解开从前未解的谜团,松一口气,可眼前的定国公,对他来说,仍是陌生的。 「随爹爹去见你阿娘。」提起爱妻,定国公才抹一把泪。 齐辂垂眸望着被他拉住的手,心头生出奇妙感,第一次有类似骨肉亲情的情绪在心口涌动,这就是血缘吗? 见到甄氏,齐辂下意识跪下,甄氏伏在定国公怀中泣不成声,齐辂竟听得湿了眼眶。 他以为,他不需要亲人。 「明日爹爹便奏请圣上,封我儿为世子,承袭爵位!」定国公欢喜地拍了拍齐辂肩膀,望着比他还高的儿子,想到齐辂短短时日做出的功绩,与有荣焉。 以陆修的身份站在她面前吗?齐辂心中突然有了别的想法。 他想建功立业,凭自己的本事封侯拜相之日,堂堂正正求娶她,而不是让她因为婚约,不得不嫁他。 待那一日,待她甘愿把身心託付,只因喜欢他这个人,他再告诉她,他是陆修,她定会更欢喜。 「父亲,请恕儿子不孝。」齐辂淡淡开口,「父亲可向圣上请封,亦可昭告众人,陆修已然找到,只是,请父亲允我暂时不露面,仍以齐辂的身份出现在人前,待我建功立业,再堂堂正正祭告先祖。」 定国公默然片刻,便含笑应允:「我儿志向高远,为父心中甚慰,便依你所言。」 待齐辂要离开,定国公又想起一事:「齐家可有替你定过婚约?」 婚约?同谢冰若算吗?齐辂摇头:「不曾。」 那是别人眼中的婚约,他早已向齐夫人请求解除婚约。 「好,好。」定国公笑道,「你可能不知,你娘同太后娘娘乃是手帕交,在你幼时,曾为你和长公主定下婚约,待你正式回府……」 话说一半,定国公突然想起甄氏对这桩婚事的态度。 嘆了口气,话锋一转:「可惜,先帝听信谗言,株连甄氏全族,你娘对萧氏有怨,长公主的名声也不大好,你若不喜,趁你回府前,爹入宫请圣上和太后解除婚约。」 「不必,儿子喜欢。」齐辂果断打消定国公的念头。 望着齐辂离开的背影,定国公愣住,他说喜欢?儿子心里喜欢长公主? 离开国公府,齐辂眼底笑意漫开,并未即刻回齐府,而是转道潜入公主府。 萧青鸾坐在妆檯前,手持沉香木梳,自顾自梳着发,美眸却没看镜中的自己,而是侧身面向窗棂外。 明月不似前两日那般圆,缺了一块。 耳边似还能听到齐辂吹奏的那曲《凤求凰》,萧青鸾闭上眼,长睫微颤,蔺、胡二人已死,还有人知道陆修在何处吗? 既然不是齐辂,那她希望同前世一样,陆修不要回来。 可一想到萧氏欠甄氏的,想到定国公夫妇多年苦寻,她又忍不住暗骂自己太过自私。 陷入两难之境,萧青鸾才勐然惊觉,她似乎过于在意齐辂。 暖风灌入窗棂,窸窣的动静像极了齐辂潜入府中那晚,萧青鸾睁开眼,猝不及防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身后拥住。 「公主在想臣吗,想得这般入神?」齐辂轻笑时,温热的气息不经意拂在她耳尖。 大手包裹住她纤柔的手,连同她手中沉香木梳一道,他牵动她的手,细细替她梳理垂顺的青丝。 他俊美的下颌轻轻抵在她颈侧,似鸳鸯交颈,太过亲密。萧青鸾身形微颤,稳住心神道:「本宫在想俊美男狐仙。」 「哦。」齐辂轻应,松开她的手,站直身形,玉雕似的指骨轻缓落在她肩头薄薄衣料上,含笑望着镜中艷丽玉颜,慢条斯理道,「公主想同男狐仙做的事,臣都可以做,要不要试试?」 第39章 世子 这位陆世子,竟是个哑巴?…… 男狐仙做的事?萧青鸾下意识想像一下, 耳尖登时红欲滴血,绯色迅速往粉面、雪颈扩散。 手一松,沉香木梳径直下落。 却没落到地上, 被齐辂俯身接住。 「齐大人今夜前来,又是为何?」感受到他身上温度、气息,萧青鸾忍着羞赧, 不甘示弱,微微扬起纤巧的下巴,姿态骄傲地睥着镜中的他,「莫非技艺又有进益, 来求本宫品鑑?」 木梳上残留着她发间香气,齐辂握在手中把玩片刻。 听她说罢,躬身将木梳放回妆奁,小臂绕至她腿弯后, 顺势将她抱入怀中。 绕过屏风, 一步一步走近跋步床, 萧青鸾气息越来越乱。 直到额角擦过柔软低垂的烟罗帐,她嵴背抵上硬邦邦的床头, 他臂弯圈过来,萧青鸾气息彻底凌乱。 第72页 「公主很紧张吗?」齐辂凝着她明灿的眼眸, 薄唇轻轻触上她蜷长睫羽,又移开, 拿起枕边露出一半的话本, 递至她面前,「长夜漫漫,臣只是一时兴起,来陪公主看话本。」 只是, 这样? 萧青鸾眸光微闪,一脸狐疑。 接过话本,坐直身子,齐辂也坐过来,目光落在她先前折起的书页上,似乎看得认真。 「齐大人有心了。」萧青鸾看到书中对男狐仙的描述,飞快扫一眼近在咫尺的齐辂,轻贊。 其实她想说,齐辂的样貌,比书里的男狐仙,丝毫不差,同样能蛊惑人心。 否则,她当初也不会看一眼,便想拥有,明知不对,却久久戒之不掉。 齐辂神情专注,没应声。 翻开下一页,刚看两行,萧青鸾便气息一滞,男狐仙竟对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做出这等事。 唿啦,她仓皇合上书卷,侧眸望向齐辂。 「合上也无用,臣看得比公主快。」齐辂轻笑,斜倚床头,一腿曲起,一腿伸直挡在榻边,狭窄的空间似乎全凭他掌控,「书中小姐似乎很欢愉,公主喜欢如此吗?」 「不,不知道。」 话音刚落,萧青鸾眼皮一跳,恨不得自咬舌头,她想说的明明是不喜欢! 「哦,看来臣从前很失职。」齐辂抬手,一圈一圈将她髮丝绕上指骨,又松开。 想起从前的齐辂,萧青鸾心下一松。 便是床笫间动情之时,他也是克制端方,从不恣意妄为。 克制,也代表没那么喜欢吧,萧青鸾有些晃神,眼前的齐辂是真的喜欢她吗? 萧青鸾想不出,齐辂会喜欢她什么,或许,他只是觉得逗她有趣。 腰侧寝衣系带被扯开,顺滑的寝衣顺势往两侧垂散,萧青鸾骤然回神,双手手腕却被齐辂扣住。 心衣色如海棠,衬得她肌肤莹若软雪,金丝绣成的龙爪花张扬艷丽。 他腾出一只手,挑起她下颚,萧青鸾避无可避,直直对上他漆深的眼。 「公主且专心些,否则,臣不知公主欢不欢喜。」 「什么?」萧青鸾一时没懂。 下一瞬,萧青鸾懂了,理智瞬间溃散。 煎熬过后,是她从未到达过的领域。 「看来,公主喜欢。」齐辂拿指腹抵开她几欲咬破的唇,温声评判她的反应。 萧青鸾将面颊埋进他襟前,望着穿戴整齐的身形,颤声道:「齐辂,本宫有婚约,你莫要放肆。」 从前,她未把婚约当回事,所以她能毫不犹豫抢他入府,可她为冲动付出过代价。 如今,要她全然不顾及定国公府,她做不到。 「等本宫与陆修解除婚约,你再入府,做本宫的驸马,你可愿意?」这一次,她会等齐辂亲口应允,绝不强人所难。 方才,他为她做尽书中之事,只为她一人欢喜,萧青鸾以为,他会果断应下。 谁知,齐辂将她小巧明艷的脸颊捧在掌心,含笑摇头:「臣有宏愿,不愿做驸马。公主也无需同国公府解除婚约,臣不要任何名分,只要公主这里。」 说话间,他指骨轻抵她心口位置。 隔着最亲近的距离,他眉间泠雪消融,眸光缱绻,却又清明。 凝着熟悉的眉眼,萧青鸾被抛至云端的心,忽而坠下来,往她自己也望不见尽头的深处沉去。 寝衣皱乱,勾在纤白臂弯,萧青鸾侧眸,细细将寝衣穿好,长指翻动,在腰侧系上漂亮的蝴蝶结。 她唇角弯起,笑意晕开在眉间眼底。他不是从前的齐辂,却还是那个齐辂。 他不要困囿于公主府的小天地,只想一晌贪欢,夜里来,白日去。 他要她,却不会为她迷失本心。 「好,齐大人果然没让本宫失望。」萧青鸾笑,噙笑的眼眸中闪着晶莹。 她竟然再次动了要他做驸马的心思,真是,可笑又难堪啊。 凝着她盈盈水眸,齐辂几乎忍不住,要把身世脱口而出。 可一想到,明日她得知陆修归来时的反应,他又生生忍住。 小姑娘喜欢男狐仙,那他就扮作男狐仙,夜夜入香闺,逗着她,叫她白天黑夜都忘不掉他,似乎更有趣。 大不了,等告诉她真相的一日,他多跪一会子。 翌日,定国公入宫,当着群臣百官的面,向圣上请封唯一的儿子陆修为世子。 「陆修找回来了?」萧励惊讶不已,「为何没带他一道入宫?」 皇妹藉口寻陆修去江南,经歷那么多事,没见她提起陆修的线索。 前两日,定国公还因去牢中问胡知府,引起误会,竟这么快便找着,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 定国公躬身道:「犬子身染微恙,恐影响圣上龙体,待他身子痊癒,定入宫拜见圣上。」 「好,好。」萧励面上带笑,连声叫好,「世子归来,可喜可贺,叫他好生将养,身子好了再谢恩不迟。」 近日,诸事烦扰,唯有这一件算得是喜事。 虽然陆修生母甄氏,乃罪臣之妹,已被降妻为妾,可定国公对大琞忠心耿耿,立下过汗马功劳,这么多年只有陆修一子,再执着于旧事不松口,有些说不过去。 萧励略略思忖,便赐下立世子的旨意。 「谢圣上隆恩!」定国公恭敬施礼,悬在心口的大石终于落下,面上带着少有的喜色。 第73页 散朝后,群臣围住定国公,纷纷道喜,甚至有人当场探听陆修的亲事,想跟国公府结亲。 定国公本不愿多言,可想起儿子的话,终于把早年定下的亲事说出口。 酒肆中,陆信一把揪住同伴衣领,怒目而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同伴盯着他的拳头,身形发抖,一把推开他:「说什么?说定国公已为你的堂兄陆修请封世子,旨意已下,你没戏了?哦,还有,国公爷当着群臣的面说过,世子爷幼时就同长公主定下婚约,劝你别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小爷撕烂你的嘴!」陆信饮过酒,被同伴的话一刺激,更加上头。 雅间里打得不可开交,门都被打掉半扇,惊动金吾卫,还是陆信他爹陆勇,亲自来捞人。 「哼,丢人现眼!」陆副尉怒横儿子一眼,狠狠灌下一盏凉茶,方才浇熄些许火气,「陆修已回国公府,你速去更衣,随为父去探望,不管你有多不甘心,都给我死死忍住!」 「爹!」陆信酒劲已消散大半,眼底猩红,窜到陆副尉面前,激动不已,「爹不是说早已把他卖得远远的?大伯这么多年海里捞针,怎么突然捞着了?大伯年纪渐长,耳根子必然软,儿子等了这么多年,如何能甘心!」 「不甘心有何用?」路都尉想到他方才脱口而出的话,冷声敲打,「当年之事,你只当不知,给我烂在肚子里。」 说完,仍不能放心,已起身走两步,又转过来警告:「少灌些黄汤,若说漏嘴,你我都没命!」 言毕,转身往外走,去国公府,少不得要更衣、打点。 「我要杀了他。」陆信舌尖狠狠抵过齿根,眸光狠戾,面目狰狞。 陆都尉听见耳中,脚下停滞一瞬,便置若罔闻。 二人收拾停当,备厚礼来到国公府,却并未见到陆修。 「子远生的什么病?很严重吗?」路都尉放下茶盏,一脸关切问定国公,「家宴、祭告先祖诸事,需不需要帮忙?」 「说严重倒谈不上,只是有些棘手,我已着人去钟灵山请霍神医,只他近日不在山上,须得等些时日。」定国公随口说出事先想好的说辞。 捧起茶盏,轻轻吹了吹茶汤,浅饮一口道:「家宴、祭祖都不急,等子远身子痊癒,再请你和信哥儿过府相助。」 出得国公府,陆信迫不及待问陆都尉:「爹,你觉不觉得奇怪?陆修的病不严重,为何不能见人?」 「是奇怪。」路都尉根本没信定国公的话,心思又比陆信多转几圈,「怕不是在何处听到闲言碎语,提防咱们呢。」 他想了想,凑近儿子,沉声交待:「这些日子你也别去喝酒,常来国公府走走,只要他出门,总有能遇着的时候。」 二人走后,齐辂坐在定国公书房,姿态闲适,仰面望着壁上一大张舆图,几乎占据半面墙。 定国公走进来,顺着齐辂的视线望去,并未打扰,而是转向后一排书架,取下珍藏的兵家孤本,放到齐辂手边。 待他站定,齐辂侧眸望过来,视线落在兵书上,又抬头睇向定国公。 「记得你幼时,便喜欢坐在爹爹膝头,同爹爹一起翻这些兵书。」定国公神情怅然,随手翻动几下,推至齐辂面前,「若还喜欢,爹爹会支持你。」 齐辂拿起一卷,翻开,扫过几行,又合上,握在掌中。 重新抬眸望向舆图,抬手指向舆图上最北的地方,意气风发:「若北疆起战事,儿愿往。」 北剌气候恶劣,屡屡犯境,矛盾虽未激化到极点,北疆百姓却也苦之久矣,齐辂心知,大战终会到来。 他只希望,那是在解决眼前内忧之后。 「老爷,长公主入府探望公子,现下已至花厅。」书房外,管家亲自禀报。 花厅中,萧青鸾手捧茶盏,盏中茶汤微烫,透过甜白釉细瓷温暖她縴手,她紧绷的神思,渐渐软和下来。 昨夜,齐辂刚拒绝做她的驸马,今日,陆修回府的消息便传出来,一同传出的,还有她二人的婚约。 定国公已为陆修请封世子之位,皇兄应允,想必婚事也会很快提上议程。 也许,这就是命,命中注定,她要下嫁陆修。 无所谓,她嫁给谁,谁也越不过她去,她不逃避,只是,她总该知道未来夫君是怎样一个人。 思量间,定国公走进来,恭敬见礼。 萧青鸾颔首,起身问道:「听闻世子身染微恙,不知国公可有传太医?」 「这……」定国公有些为难,怕长公主一声令下,真把太医叫来,她就算把整个太医院都搬来,也不是做不到。 心下暗自斟酌,定国公躬身道:「有劳长公主挂念,犬子之病虽不重,却有些麻烦,臣已派人去请钟灵山霍神医。」 请神医霍庭修?看来陆修的病,确实非同寻常。 「霍神医确乃当世无二的神医。」萧青鸾顿了顿,决定还是见一见陆修,也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本宫想见一见世子。」 「公主请。」定国公躬身展臂,继而,亲自引她往陆修的院子去。 许是为静养,陆修的院子很幽静,院外翠竹修篁,风声飒飒。 隔着半透明的山水座屏,萧青鸾只能看到跋步床里端坐的侧影。 陆修的身量应当不低,即便在病中,也未见懒散委顿,坐姿端直,想必寻回之前,也长在大户人家。 第74页 萧青鸾正斟酌该如何提起二人婚事,便见跋步床里,身影微动,陆修正执笔写字。 默等一瞬,便听跋步床边侍立的小厮道:「世子说,他身子不便,未能起身向长公主行礼,请长公主见谅。」 「无妨。」萧青鸾淡淡回应。 心下却是一惊,这位陆世子竟是个哑巴?定国公请霍神医,莫不是为着治哑病? 「世子身体不适,本宫便不多打扰,今日前来,一则是代替皇兄来探望世子病情,二则……」 萧青鸾顿住,微微咬唇,继续道:「本宫也想问问世子,愿不愿遵循幼时婚约?世子若愿意,便点头,若不愿,本宫自会同皇兄和母后禀明,绝不连累世子分毫。」 言罢,她抬眸,美目一眨不眨盯着屏风里的身影。 陆修似乎愣了一瞬,随即,点头。 第40章 醋意(二合一) 一夕贪欢,翻脸不认人…… 他同意这门亲事。 美目仍凝着屏风, 屏风上的山水线条变得模煳,里面端直的身影,更是模煳不清。 萧青鸾忽而有些喘不过气, 陌生的情绪积压在心口,沉甸甸的。 「世子初回京城,或许不知, 本宫的名声,很不好。」萧青鸾不想骗人,那些关于她张扬跋扈的传言,他早晚会听到。 与其让他从别处听到, 不如她自己告诉他,若他介意,早早取消婚约,对彼此都好。 屏风内, 齐辂狠狠攥紧指骨, 忍着笑, 也忍住出来抱抱她、哄哄她的冲动。 她想让陆修知难而退吗? 可惜,她逃不掉。 齐辂收回视线, 略垂首,从榻边高几上重新取过一页纸, 写下几个字,递给父亲给他安排的小厮。 小厮接过纸笺, 继续传话:「世子说, 将来相伴相守之人,是长公主,不是旁人口中的名声。」 「世子不愧是国公之后,果然雅量。」萧青鸾站起身, 朝屏风内道,「世子好生休养,本宫过两日再来探望。」 「恭送长公主。」屏风内,小厮出声替齐辂送客。 听到她脚步声走出门槛,齐辂迅速掀开薄衾起身,大步走到窗棂侧,透过半开的雪纱窗扇往外看。 望着她笔直骄傲的背影,齐辂眉眼间满是笑意。 不知她对陆修满不满意?齐辂心下想着,打算夜里再去公主府逗逗她。 回到齐府,沐浴更衣毕,齐辂望望窗外天色,正要出门,却见逐风匆匆进来。 「公子,您让属下暗中跟着国师大人,属下确已发现不同寻常之处。」逐风顿了顿,继续道,「国师大人同异族人有往来,那人似乎是东琉国口音,他们极其谨慎,属下未敢靠得太近,公子可要亲自查探?」 「东琉?」齐辂低声念出二字,若有所思。 如今,天下四分,大琞疆域最广,近年来重文轻武。北剌兇悍尚武,野心勃勃。南黎避居林障之后,同外界少有来往。唯有东琉,盛产珠玉、美人,虽偏安海岛,却是最富庶、安定之地。 齐辂细细想着逐风的话,心下一沉,不知国师是怕事情败露,提前寻求退路,才同东琉暗中联繫,还是他本就在替东琉做事? 「继续暗中盯紧,别打草惊蛇,再等等看。」齐辂淡淡吩咐。 天边一弯窄窄新月,星子稀疏。 萧青鸾将身子蜷起,坐在廊下美人靠上,望着宫苑上方晦暗天穹道:「燕七,去把侍卫们值守的时辰改一改,加强守卫,不许放任何人进来。」 当即,燕七领命而去,心里很明白,这个任何人,单指齐大人。 公主府外,齐辂身着夜行衣,抬头望望高高的朱墙,通向她寝宫的路线,在脑中清晰展开。 同往常一样,他纵身跃上宫墙,正欲飞上最近一处的宫宇上方,忽而,一阵箭光射过来,密密麻麻,如骤雨。 他身形一滞,匆匆避开,不得不旋身退至宫墙外。 一身狼狈立在朱墙下,再抬首,一眼望见宫墙上屈膝而坐的燕七。 燕七高坐墙头,拿紧束的袖口细细擦拭剑锋,剑锋寒光毕现,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空有气势,齐辂倒是不怕,只是,他心下明白,燕七和里面手持弓箭的侍卫们皆是她吩咐的。 她不想再见他。 思及此,齐辂面上兴味倏而化作苦笑,心下微微懊恼。光想着逗她,倒没想过,从前来去自如的公主府,也有他进不去的时候。 「公主,让他逃了。」燕七躬身禀报。 幸好,长公主没被齐大人的皮囊迷惑,及时抽身,就这种翻墙的登徒子,往后他见一次打一次,绝不手软! 萧青鸾面上倒没什么波动,她拢了拢衣袖,起身,朝寝屋里走:「逃就逃吧,往后,都给本宫好好守着。」 凭什么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既然,他心有宏愿,她便成全他。 从今以后,他自去建功立业,她下嫁该嫁之人,谁也别再招惹谁。 髮丝被夜风吹乱,萧青鸾坐到妆檯前,望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努力扯出一丝笑。 陆修是君子,只要她努力去忘掉齐辂,好好嫁给陆修,日子总不会过得多差。 甚至,陆修是个哑巴,不会像齐辂那般油嘴滑舌逗她出丑,更适合长长久久过日子。 思量间,萧青鸾下意识拿起妆檯上的沉香木梳,一下一下,将髮丝梳得顺滑。 第75页 木梳香气清浅,萦绕鼻端,萧青鸾脑中蓦地浮现出,昨夜他握住她的手,替她梳发的情形,心口忽而一跳,手背发烫。 她指尖微颤,啪地一下,把沉香木梳重重放回妆檯。 看也没敢看镜中自己的脸色,萧青鸾匆匆起身,爬到跋步床里,胡乱拉扯榻边羊脂玉钩,任软帐轻柔垂拢。 将周身藏入如烟似雾的软帐中,这样,便没人能看到她此刻的慌乱与窘迫。 明月珠光辉幽然,洒入软帐,如薄薄月光。 萧青鸾侧过身子,面朝里,无意中被腰间系带硌了一下。 轻轻整了整寝衣,萧青鸾垂眸望一眼腰侧位置,想起昨夜,他擒住她手腕,扯开她腰侧系带的情形。 忽而,她羞愤地夹紧双腿,将面颊深深埋进薄毯中。 隔绝明月珠的辉光,却被薄毯捂得又闷又热。 体内窜起一簇无处安放的火苗,怎么也压不下去,一点一点烧起来,越烧越旺,直至灼得她足尖也蜷起。 好不容易睡着,萧青鸾却又做了一场逃不开的梦。 梦中齐辂把话本摊开在她面前,迫得她一面看着话本上羞人的描述,一面承受他极其放肆的招惹。 更让人羞愤的是,暖黄宫灯摇曳,将他们的身影胡乱投在琉璃屏风上。 半透明的屏风那边,映着陆修端直的侧影。 他竟然当着陆修的面…… 极度的羞耻中,萧青鸾臻首深埋他心口,恨不能在荒唐的欢海中死去。 醒来时,天光大亮,她周身沁着一层细汗,微潮的寝衣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茜桃,备水。」萧青鸾解开寝衣系带,赤着雪足,朝盥室走去。 茜桃把浴桶灌满水,看着萧青鸾窈窕的身子没入水中,终于忍不住问:「公主昨夜很热吗?」 怎么她和翠翘没觉得热,莫非是公主寝屋朝阳的缘故,格外热些? 闻言,萧青鸾脑中再度想起梦中靡丽的画面,水声微响,她轻哼一声,背过身去:「替本宫把头髮也洗洗。」 膳房出了新点心,味道不错,萧青鸾特意吩咐多备两碟,她趁热带进宫,给薛皇后尝尝。 她入宫时,时辰已不早,却正好赶上薛皇后用早膳。 「好吃。」薛皇后细细用了一块她送来的点心,笑道。 用罢早膳,挽着萧青鸾的手臂,往坤羽宫小花园走,忍不住道:「眼看皇儿要出生了,本宫夜里却睡不踏实,总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青鸾可别笑话我。」 「我才不会,皇嫂身子重,自然该事事随性,不必拘着自己。」萧青鸾见她肚子大得吓人,两名宫婢不停打扇,却还是一额头的汗,只觉女子太过辛苦。 「皇兄有没有日日来陪皇嫂?他若敢不来,我便找他去!」萧青鸾愤愤道。 薛皇后倒是已经习惯,眼皮微敛,神色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唇角却仍是柔和弯起。 极贤惠大度道:「圣上日理万机,政务繁忙,本宫身子又不方便,他自然要多去其他嫔妃处。」 说完,怕萧青鸾听出她有怨言,侧眸,沖萧青鸾眨眨眼道:「况且,本宫怀着皇儿,身形臃肿,也不想叫他看到我这副模样,你这个小姑娘不懂的。」 萧青鸾是不懂,后宫美人如云,个个需要靠容色才情争宠,可皇嫂是正宫皇后,也需要这般在意容色吗? 陪着薛皇后散散步,见她眉宇间有倦色,萧青鸾便告辞。 心下却很不舒服,转脚便去了前面的紫宸宫。 正好,淑妃在紫宸宫,宫人怕不方便,意图请示萧励后,再放萧青鸾进去。 却被萧青鸾一把推开,殿门打开,她一眼便瞧见,淑妃柔弱无骨地倚在萧励身上,手持银匙,亲手餵他吃酸梅冰粉。 「咳咳。」萧励呛得面色发红,扶起惊慌失措的淑妃,示意她快些出去,才沖萧青鸾无奈道,「皇妹已经长大,到了嫁人的年纪,不该再这般擅闯紫宸宫。」 「所以,皇兄要怪罪臣妹?那你叫人打我板子好了!」萧青鸾走上前,嫌恶地推开剩下半碗冰粉,挑眉望着萧励。 「朕说都说不得,哪敢打你。」萧励摇摇头,扶着微痛的脑仁,整了整衣襟道,「皇妹气沖沖而来,是谁惹了朕的小祖宗?」 「就是皇兄你啊!」萧青鸾瞪了他一眼,眸光掠过那碗刺眼的冰粉,忍不住为薛皇后抱不平,「皇兄既有闲心同淑妃幽会,为何不能去坤羽宫陪陪皇嫂?她身子重,很是辛苦,皇兄怀中却抱着旁的女子。」 「皇妹见过你皇嫂了?她有怨言?」萧励想了想,摇头,「不会,她明白,朕真正在意的是她,你这丫头,未免把你皇嫂想得太小心眼。」 女子怀有身孕,想让夫君陪着,这就是小心眼了? 萧青鸾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萧励,这一刻,她才明白,皇兄除了是最宠爱她的亲人,也是大琞的君王。 即便给了皇后最多的在意和尊荣,他还是可以毫无负担地同别的女子亲近,甚至,还要求皇后大度能容。 枉她贵为长公主,却为昨夜梦境,暗暗羞耻到现在。 萧励见她面色阴晴不定,猜不透小丫头又在想什么,心下把这两日的事想一遍,唯有陆修的出现算是意外。 「定国公府世子陆修找回来,听说昨日皇妹已去探望过,他身子好不好?」萧励说着,又觉得萧青鸾不像是因为陆修的病情生气,再想到她为薛皇后抱不平的话,登时福至心灵,「莫不是皇妹心中已有旁人,见到陆修之后,觉得对不起他?」 第76页 「……」萧青鸾一时语塞,皇兄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没有。」萧青鸾梗着脖颈,摇头,「昨日我已问过世子,他愿意遵循幼时婚约,我也愿意下嫁,皇兄同定国公夫妇一道准备婚事便是。」 「可是,朕怕甄氏未必还愿意这门亲事,若她对你不敬……」萧励顿住,担心萧青鸾会受委屈。 若是选个家世寻常的郎君做驸马,他自然不担心。 可定国公府,树大根深,甄氏心中对他们必然有怨气。 只要想到萧青鸾会受一丁点冷脸相待,萧励就捨不得。 「不敬便不见呗。」萧青鸾毫不在意,即便成亲,也是定国公夫妇向她行礼,若甄氏不愿意,大可称病不见。 她会嫁给陆修,却不会向谁伏低做小,卑微地讨好甄氏,以解心中愧疚,还不如想法子替甄太医平反昭雪。 「不过,我想让皇兄再查查当年甄太医的事。我不相信国师,而且甄太医为人正直,一心研习医术,将近而立才成亲,其夫人样貌才情皆是上佳,我不信他会秽乱宫闱,与吴嫔私通。」萧青鸾一时没忍住,把藏在心中许久的秘密说出来。 也不全是为甄氏,还有容筝。 「你说什么?」萧励霍然起身,目光如电,盯着萧青鸾,「什么秽乱宫闱?谁在皇妹身边辱没父皇?」 「没有谁。」萧青鸾冷笑,帝王最在意的,果然是自己的颜面。 「皇兄不如好好想想,若只是质疑固元汤有毒,对国师不敬,岂会株连甄氏全族?当年甄太医一下狱,吴嫔也被悄悄处死,父皇为了颜面,并未外道,但他处理甄太医一族,其实是因为有人陷害甄太医。」 吴嫔宫里的宫人,想必也已被清理干净,可吴嫔的死期应能查得到。萧励不想相信,可面对萧青鸾的目光,他心下却忍不住软下来。 「好,皇兄会查清楚,若甄氏一族无辜,皇兄会尽力弥补,只当是给你的新婚贺礼。」萧励怅然道。 若皇妹所说属实,他为甄氏一族翻案,厚待其后人,想必皇妹的婚事也会更顺遂。 「多谢皇兄。」萧青鸾终于真心实意朝萧励施礼,甚至含笑沖萧励眨眨眼,「待小皇侄出生,臣妹精心准备贺礼。」 回到公主府,走进摆满冰盆,一片清凉的轩敞宫殿,萧青鸾一眼便瞧见专注弹箜篌的容筝。 容筝身子已经养好,恢復如常,举手投足,风姿曼妙,歌声听得人骨头髮酥。 殿内十数名舞姬,个个长腿纤腰,身姿轻盈,绯衣水袖,翩然若仙。 这就是萧青鸾准备的贺礼,她花了许多心思,和容筝一起排的歌舞,准备在皇兄宴请群臣的宫宴上,跳给皇嫂和小皇侄看。 「容筝,你觉得好不好?」萧青鸾上前,坐到容筝身边,望着舞姬们,笑问。 一曲毕,容筝松开丝弦,挥手令舞姬们退下,捏着帕子替萧青鸾擦擦额间细汗,轻笑道:「公主刚从宫中回来?皇后娘娘身子可还好?」 萧青鸾点头:「皇嫂很好,太医日日请平安脉,小皇子也很好。」 耐心听她说完,容筝微微敛眸,长指随意捋着手中丝帕,状若无意提议:「公主,其实容筝有个更好的想法,容筝的箜篌,朝中不少大臣听过,若弹给皇后娘娘听,恐怕她心里会不舒服。倒不如,公主弹琴,容筝领舞,舞步还可以排得更精妙些。」 「你是我朋友,是我特意请来的,皇嫂知道我们用心,只会欢喜。」萧青鸾拉住容筝的手,怕她自暴自弃。 容筝反握她的手,笑道:「别担心,我并没有看不起自己。只是人言可畏,我怕有人藉此中伤公主。可若我只是领舞,蒙着面纱,未必有人认出来,容筝也不会因为担心公主而出错,对不对?」 「好吧。」萧青鸾被她说服。 可轮到萧青鸾自己弹琴时,她总是魂不守舍,屡屡出错。 容筝察觉到她的异常,悄声问:「公主心绪不宁,可是为了婚事?」 「你怎么知道?」萧青鸾松开琴弦,侧眸望着容筝,她表现得很明显吗? 闻言,容筝含笑轻戳她脸颊:「公主的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 「可你贵为公主,有权力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为何要勉强自己?」容筝不明白,这不像是萧青鸾的性子。 说完,她想到自己的身世,又想到国公府甄氏,愣了一瞬道:「莫非,公主认为对甄氏有亏欠,所以强逼自己下嫁?公主不必如此苛待自己。」 强逼?似乎谈不上,萧青鸾想了想,她只是顺势而为,不再逆天而行。 「本宫没有不愿意。」萧青鸾脑中浮现出那道端直的侧影,微微失神,「你的表哥陆修,是个好人。」 对陆修来说,她这个未婚妻出现得也很突然吧,可他很快便接受事实,以家族为重。 她享受长公主的尊荣,也不该过于任性。 「你慢慢排舞步。」萧青鸾挤出一丝笑,拍拍容筝肩膀,起身道,「本宫去趟国公府。」 陆修也不错,若多了解一些,或许她会喜欢呢? 进入国公府,往花厅方向走时,经过一处小园,萧青鸾无意中看到两道身影,登时眸光一滞。 其中一人,她太过熟悉,只是出现在国公府,却让人无端觉着怪异。 「齐大人?」萧青鸾开口唤他,又看看他身边一脸笑意的定国公,疑惑道,「你为何会在国公府?」 第77页 难道,昨夜没让他进公主府,他特意来定国公府,想见见陆修? 儿子刚看过夫人,定国公有意同儿子多说两句话,所以送他出府时,特意在小园处逗留片刻,没想到会被长公主撞见。 定国公面上笑意僵住,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下意识去看儿子脸色。 却见儿子眸光凝滞一瞬,继而,眸底生出温柔笑意,沖他拱拱手,目光却未离开长公主一瞬,径直朝人走过去。 望着他颀长的背影,定国公一头雾水,儿子这般喜欢长公主,见到她,欢喜得连眼神也掩饰不住,却为何要装病煳弄人? 年轻人的世界,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公主安好。」齐辂施礼。 梦中清俊的脸,近在眼前,萧青鸾掌心微微生出汗意,心跳也紊乱。 小姑娘昨夜将他拒之门外,今日又来看望陆修,如此区别对待,实在让人牙痒痒。 昨日在屏风后,他清楚记得,她说过两日再来看陆修,这明明才过一日,她就打定主意要跟陆修过,把他甩掉? 一夕贪欢,翻脸不认人,真是没良心。 虽然两个都是他,齐辂仍是心口微酸,暗暗吃起自己的醋。 将她心慌尽收眼底,齐辂凝着她微张的樱唇,恨不能立时咬上一口,却耐着性子道:「微臣听闻世子从江南来,有些事想请教。」 他淡然解释,目光却深沉复杂,叫人看不透。萧青鸾心里更慌,看不见的小鼓锤咚咚咚敲不停。 果然,他就是来找陆修的! 他想见陆修,真是为请教有关江南的事?她不信。 蓦地,萧青鸾脑中想起昨夜梦境,宫灯、乱影,屏风后端直的身形。 身处夏日,她嵴背却忍不住发寒。 原来,昨夜梦境是在向她示警。 齐辂的嘴,素来不老实,谁知他见到陆修,会胡说八道什么? 「世子身染微恙,口不能言,齐大人还是莫要打扰为好。」萧青鸾说着,面色一沉,「本宫来看陆修,请齐大人离本宫的未婚夫君远一些。」 「公主是在赶臣走?」齐辂愕然凝着萧青鸾,没想到在自己家,会被人往外赶,赶人的,还是他未来夫人。 萧青鸾柳眉一竖,反问:「本宫的意思不明显吗?」 挺明显的。 齐辂无法,只得告辞。 在定国公哀怨的目光中,大步走出国公府大门。 儿子在自己面前,被长公主冷脸赶出去,定国公的心几乎在滴血,想到儿子曾说想先建功立业,再回府祭告先祖,他只当儿子志存高远。 如今忍不住猜测,该不会是藉口吧?实则是他心仪长公主,长公主却不待见他,所以他想把人追到手再成亲? 这般一想,定国公眼皮一跳,儿子卑微至此,万不能让夫人知晓! 片刻后,齐辂又从不起眼的侧门折进来,穿过翠竹修篁,先一步回到院中,好整以暇等萧青鸾。 他一心想着萧青鸾,却未留意,侧门旁一道石柱后,躲着一人,正是二房的陆信。 第41章 火铳(二合一) 刚刚脱下的纱衫落在两…… 亲眼见到齐辂从角门进去, 门房竟未多加为难,陆信困惑不已,齐大人同国公府很熟吗? 方才, 齐辂似乎同门房说了什么,可他们声音压得低,陆信没听清。 倚靠石柱, 稍稍探出头,盯着关好的角门,陆信细细思量,他似乎有听到世子二字。 所以, 齐辂是来找陆修的? 哦,父亲说过,陆修被人牙子卖到江南,齐辂又是在江南长大的, 这么看来, 二人从前便认识。 当初琼林宴上, 他警告齐辂离长公主远些,长公主却是非不分, 让他当着同科的面出丑。 如今他作为陆修堂弟,也见不到陆修, 齐辂却能见到。 齐辂不过是太傅之子,他却是国公亲侄, 对方时时处处压他一头, 凭什么? 咚咚咚,陆信抬手,气沖沖捶门:「开门!」 门扇打开一条缝,门房眯起眼睛朝外望, 见是陆信,奇道:「二公子怎么不走正门?」 被他质问,陆信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门里道:「小爷刚看到齐大人从角门进去,为何小爷进不得?给我开门!」 糟糕,被二公子看到了? 门房想想上头的吩咐,下意识回头望望,早不见齐辂的身影,可他还是不敢擅自放陆信进门。 没等陆信有所反应,他哐当一声,合上门扇,从里闩好,长舒一口气,拍拍手沖门外喊:「二公子是贵客,烦请从正门入府。」 「狗东西!」陆信缩回险些被夹住的手指,后退两步,沉声骂了两句。 怒气沖沖走出巷口,正欲去酒肆,想起父亲叮嘱的话,陆信又顿住脚步,转身,不去情不愿朝国公府正门去。 锦箨院中,竹影珊珊。 萧青鸾穿过竹影,踏入房门,由小厮引着,往内室屏风处走。 日光透过窗棂雪纱照进来,落在地砖上,有些晃眼。 凝神细看,萧青鸾意外发现,地砖上印着一排微湿的足印。 她下意识看了看小厮的脚,小厮的鞋底是干的,且脚没有地上足印大,足印不是小厮留下的。 进来前,经过院外竹林时,萧青鸾也险些踩到一处浅浅积水,院外粗实婆子还向她告罪,说是刚浇过花。 第78页 坐到屏风外锦凳上,萧青鸾不由心生疑惑,足印是新留下的,所以世子刚从外面回来? 「世子今日可好些?」萧青鸾隔着屏风,望着里面端直的侧影,轻问。 日光从身后照进来,将她身影浅浅投在屏风上,鬓边南珠步摇轻晃,萧青鸾心口一跳,长指紧紧攥住臂弯垂下的披帛,迫使自己不去想昨夜靡丽梦境。 屏风内的身影,微微颔首。 侍立一旁的小厮传话:「小人替世子多谢长公主关心。」 「本宫已向皇兄禀明,同意与世子成亲。」萧青鸾站起身,视线不敢再往屏风上落,转而望向窗棂外摇曳竹影,「今日天气不错,世子可愿陪本宫去林中走走?」 屏风内,齐辂唿吸一窒。 她想见陆修? 凝滞一瞬,齐辂从榻边高几上取下纸笺,飞快落笔,又将纸笺递给小厮。 小厮传话道:「长公主恕罪,我家世子体弱,不便起身,待身子养好,再陪公主赏竹。」 弱到下不来床?萧青鸾抿唇凝思,随即,状若不在意道:「是本宫思虑不周。本宫忽而想起,成亲前,府中绣娘会替世子缝制鞋袜,不知世子穿多大鞋,可否把世子穿过的鞋靴拿来给本宫看看?」 小厮侧首望向齐辂,等他回应。 齐辂心下莫名,小姑娘怎么突然要看陆修的鞋?不会她想自己给陆修做鞋袜吧? 这么一想,他唇角不自觉弯起,指了指榻边刚脱下的皂靴,示意小厮拿出去。 收到吩咐,小厮俯身拿起皂靴,抬脚便往外走。 皂靴拿起来,齐辂无意中瞧见靴底湿痕,脑中快速闪过一个念头,忙将手中湖笔掷出去,打在小厮腿弯处。 小厮习过武,倒没摔着,愕然回首望来,却见齐辂俯身,从榻下取出未曾穿过的寝鞋,递给他。 萧青鸾见小厮拿起皂靴,没走出屏风,又忽而折回去,出来时,手中皂靴换成寝鞋。 望着面前簇新的寝鞋,萧青鸾心下一沉,方才地上的足印果然是陆修所留。 他说过,愿意同她成婚,却为何不肯相见,还要装病骗她? 定国公为人正直,她倒不担心国公府有什么阴谋。 思来想去,萧青鸾终于得出最可能的结论,世子相貌丑陋,不敢让她看到。 可定国公长相周正,甄氏也是美人,他能丑到哪里去?难道遭过什么难,毁了容? 萧青鸾没碰寝鞋,示意小厮拿回去,朝屏风里问:「世子的脸,还能医好吗?」 闻言,齐辂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他脸怎么了? 一时没想通她为何有此一问,可若不答,她定然疑心更重。 只得写下一字,递给同样一头雾水的小厮。 「我家世子的脸能医好,长公主勿忧。」 能医好就好,萧青鸾心下松了口气,她对陆修也没太多期待,只是绝不能长得太难看。否则,便是成了亲,她也无法忍受一个丑男靠近。 面对口不能言的陆修,萧青鸾实在没有再找话题的想法,当下便告辞。 从门里走出来,沐在暖阳中,萧青鸾暗暗松了口气,齐辂那般油嘴滑舌,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让人觉得闷。 她顿下脚步,回眸望一眼身后幽静的屋子,心口似压着一块石头,闷闷的,希望霍神医能把陆修的哑病治好。 听她走远,齐辂狠狠松了口气,双脚套上皂靴,他目光落在靴面上,不禁失笑。 小姑娘太聪明,连他也很难保证,下次不被她识破,还是少在国公府见面为好。 可她又不愿他再去公主府,想起昨夜辗转难眠,齐辂心下懊恼,本想着逗她好玩,没想到把自己逼到这步田地。 「世子,二公子求见。」齐辂刚起身,便听门外小厮通禀。 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侧眸问身侧小厮:「谁是二公子?」 「世子爷的堂弟,陆信。」小厮应。 齐辂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琼林宴上,那位讨人厌又聒噪的癞□□,是他亲堂弟。 大概是回到国公府,最让人难以接受的事。 「让他滚。」齐辂毫不客气。 随即,翻出北窗,倏而不见踪影。 门外,陆信听到小厮回话,说陆修不肯见他,刚按下的火,又蹭蹭窜上来。 呵,陆修这个狗东西,能见长公主,能见齐辂,就是不能见他,因为他只是个没用的礼部行走吗? 「让开!小爷今天非见不可!」陆信推开小厮,一脚踹开房门,进屋去,却根本没看到陆修的人影! 陆信的无礼之举,被人速速报至定国公处,定国公当下不留情面,把人赶出去。 回齐府路上,遇到蔺九聪,齐辂忽而想起关于蔺九聪的假卷宗。 卷宗上说,拐卖陆信的人牙子,是被陆姓之人收买。 姓陆,可真是巧。 京城中,哪个姓陆的同定国公有深仇大恨,恨到让人拐走他独子? 「诶,齐大人近日同国公府陆世子走得近?」蔺九聪没骨头似的,把手臂搭在齐辂肩上。 齐辂一脸嫌弃,正要拍开他,却听他道:「这两天我在京城认识了几个朋友,倒是听说一件事,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关于陆世子的。」 「何事?」齐辂忍着拍开他的冲动,淡淡问。 第79页 「也不难打听,就是陆世子走丢的这些年,陆家二房陆副尉,一心想把儿子陆信过继到定国公名下,由他承袭国公府爵位,只是定国公一直没松口。」 「陆信心思倒也活络,竟然想到高攀长公主。若真让他得逞,借长公主和圣上的势,对定国公施压,说不定还真能承爵。」蔺九聪连声咋舌,「幸好长公主眼睛不瞎,陆世子也平安找回来。」 听他说罢,齐辂脑中一片清明。 当年收买人牙子,拐走他的,极大可能是他的好二叔陆副尉。 想到这里,齐辂拂开蔺九聪,转身便要往回走。 「诶,你干什么去?」蔺九聪拉住他,对上齐辂清肃的眸光,他讪笑着松开手,「我这边人手不够,你若无事,过来帮帮我?」 蔺巡抚死后,蔺九聪并未被株连,圣上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令他查清江南与睿王之间的暗中往来。 蔺九聪在京城没有根基,数次被睿王府暗卫截杀,险些丢命,很想把齐辂拉到同一条船上。 在江南时,他屡次帮齐辂,眼下也该到齐辂回报的时候。 本以为十拿九稳,谁知,齐辂轻描淡写道:「不是已把行川给你用了?」 说完,迅速消失在街巷中,蔺九聪甚至没来得及去追。 甄氏吃过药,身子乏,定国公看着她睡熟,才起身往书房去。 刚到书房门口,就看到儿子的身影,面上带笑走进去:「子远,怎的又回来了?听说陆信去你院里闹,为父已将他赶出去,往后你若不愿见,父亲便不让他去锦箨院。」 「父亲不会为难吗?」齐辂淡淡问,他也是刚知道,定国公会为了护着他,对陆信不留情面。 「不为难,不为难。」定国公面上带笑,连连摇头,「陆信性子不稳重,你二叔却是个宽厚的,不会计较这些。」 「宽厚?」齐辂望着定国公,目光微闪,没想到他对自己的弟弟误解挺深,「听说我走丢的十余年里,二叔一直想把陆信过继给父亲。」 定国公愣住,随即笑道:「子远莫要误会,你二叔是看我和你娘膝下寂寞,才忍痛割爱,想把陆信过继来,为父深知痛失爱子的苦,自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父亲可知,我曾进过宁阳府衙卷房,无意中看到一些东西?」齐辂唇边勾着浅笑,透出淡淡嘲讽。 在定国公困惑的眼神中,他慢条斯理念出卷宗上的字。 登时,定国公心下震惊不已。 「卷宗被胡知府动过手脚,特意把我的名字,改成蔺九聪,想让我误会。」齐辂解释着,眸光一凛,直视定国公,「可他们没必要在此事上说谎,如今死无对证,父亲若想查证,记得去问问我的好二叔。」 定国公愣愣望着齐辂离去的身影,唇瓣翕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只有陆勇一个弟弟,兄弟二人,幼时感情极好,他成了国公,弟弟有时心中不平,他也能理解。 甚至,子远回来,他还想让子远找机会规劝陆信走正途。 没想到,陆勇因为心里不平衡,竟然加害他唯一的儿子! 子远同他只是表面亲近,定国公能感觉到儿子的疏离。若不查清楚,不给儿子一个说法,子远还肯不肯认他这个爹? 可让他现在同陆勇对峙,定国公又下不了决心,迟疑半晌,终于走出书房,沖亲随道:「随我去太傅府。」 薛皇后产期越来越近,萧青鸾端坐抚琴,时而抬眸望向舞姬中央的容筝,面上露出笑意。 这份贺礼,皇嫂一定会喜欢。 「容筝,过来歇歇。」一曲终了,萧青鸾朝容筝招手,又差人给其他舞姬送来果品。 殿中摆着冰盆,容筝仍跳出一身细汗,萧青鸾将丝帕递给她。 她微微侧首,捏着丝帕,细细擦拭额角、颊边薄汗,一举一动,赏心悦目。 看着她,萧青鸾不由自主想起陆修,他是容筝表哥,容筝长得这般好看,他的脸若能医好,应当也好看吧。 不知,和齐辂比,谁更好看些。 想到齐辂,萧青鸾面上笑意登时僵住,几日不见,她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去想他。 哼,男狐狸精! 这几日,倒没听燕七说,他再闯公主府,过分安静,倒是不像他了。 又排练半个时辰,萧青鸾回到寝屋,召来燕七:「国师那边可有异常?」 「属下并未发现。」燕七躬身应,想了想又道,「逐风似乎有发现,曾找过齐大人,齐大人令他暗中查探,不能打草惊蛇。」 逐风有新发现?齐辂明知她想扳倒国师,为何不派人告诉她一声?还是,他想查清楚之后,再到她面前邀功? 绝不给他这个机会,她要比他先查清楚! 「逐风近日去何处比较多?带本宫去看看。」萧青鸾说罢,垂眸扫过身上柔软的广袖轻衫,微微拧眉。 「公主勿要以身犯险,属下去查,回来再向公主禀报。」燕七急急出声阻拦。 「紧张什么?本宫只是远远看一眼。」萧青鸾嘴里敷衍着,心下却暗自想着见机行事。 为了行动方便,她特意换一身箭袖劲装,趁夜色漆深,随燕七一道,往逐风惯常蹲守的地方去。 秘密驻点在地下,有锻打声,却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逐风望望头顶弯月的位置,估算着时辰,公子应该也快到了。 第80页 小丘后,草丛茂盛,蚊虫也多,逐风没敢拍,悄悄捻死几只蚊虫,却听到不远处有异动。 回头一看,正好看到燕七,只是,燕七还带着个身形稍矮一些的同伴。 被燕七挡住半张脸,有些眼熟,逐风一时想不起是谁。 燕七来做什么?逐风不解。 望望密窟入口,见无人察觉,他身形微动,欲去燕七那边叮嘱几句,免得待会儿打乱公子的计划。 刚挪一步,便被燕七打手势制止。 顺着燕七指的方向望去,逐风惊出一身冷汗,只见数名黑衣护卫,簇着一众身形窈窕的烟花女子,往这边过来。 夜风拂过,吹低草茎,也送来阵阵脂粉香。 逐风看在眼中,唇角微微抽搐,他日日蹲守餵蚊虫,里面的狗贼们倒是会寻欢作乐。 萧青鸾望着越走越近,轻衫罗裙的女子们,眸光微转,心生一计。 「替本宫把最后那位留一留,本宫混进去瞧瞧。」萧青鸾沉声吩咐。 燕七大惊:「不可,属下不能让公主以身犯险。」 「你不照做,本宫就自己动手。」萧青鸾撇撇嘴,光蹲在外面,有什么用?若有用,逐风早该查清楚了。 她随身带着匕首,若有不测,足以暂时自保,等燕七他们进来救她。 再说,她小心些,未必会被发现。 燕七无法,只得照做。 片刻后,萧青鸾套上最后一位女子的衣裙,混在人群后。 前面护卫回头一看,见她隔着不短的距离,厉喝:「干什么呢,磨磨蹭蹭,还不快跟上?」 「是!」萧青鸾身形发颤,状若被吓着的模样。 轻轻松松,跟着一众女子,入得密窟。 外面燕七却并不轻松,不等逐风有所动作,他已主动凑过来,神情紧绷:「盯紧些,若有不对劲,同我一起进去救公主。」 「你说什么?」逐风瞪大眼睛,极度震惊地盯着燕七,「刚混进去的是长公主?」 他以为是位女暗卫! 进入密窟,萧青鸾等人被带入一间石室,石室很宽敞,摆着一大张石桌,十余名黑衣壮汉围坐饮酒。 味道很难闻,萧青鸾下意识皱了皱鼻尖。 「啊。」身后有人推了她一下,萧青鸾没留神,撞到近前一位浓眉浓髯的壮汉。 对面的女子已被人拥入怀中,一面灌酒,一面动手动脚,不堪入目。 萧青鸾别过脸,快速想着对策。 壮汉扔掉酒碗,站起身,粗砺的手捏住她下颚,把她脸转过来,惊艷一瞬,又露出嫌弃:「挺好看的娘们,怎么弄得脏兮兮的?」 酒气直冲鼻端,那人指甲里甚至还有脏污,萧青鸾忍着作呕的冲动,挤出一丝媚笑:「大爷房里可有水?带奴家回房洗洗干净呀。」 幸好,她进来时,顺手抹了一把石壁上的尘灰,胡乱在脸上涂了几下。 「好啊,爷带你回房!」汉子笑着,握住她手腕,一边往外走,一边朝身后众人摆摆手,「没准我这位还是个雏儿。」 汉子动作粗鲁,七弯八拐,把她往房里拽:「眼睛可别乱看,小心没命出去!」 他说话之前,萧青鸾已经看到,并且惊得说不出话。 若她眼睛没出问题,方才经过的黑衣人手中捧的,应当是火铳! 定国公年轻时,也曾试图造过火铳,却没成功,做出来的东西不能用,现下还有一柄,摆在紫宸宫。 没想到,国师的密窟里,竟在大量制造火铳,他想做什么? 后任国师慕容世迦,被昭昭亲手杀死,已过去许多年,现世的国师是土生土长大琞人,她竟忽略了一个事实,歷任国师都受东琉驱使。 只因东琉开国君主的一己之私,想钝刀子割肉,一点一点掐灭大琞的希望。 前世,这些火铳并未见天日,萧青鸾不知哪里起了变数。 可她不敢赌,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告诉皇兄,让皇兄早做准备。 「洗吧。」壮汉将她扯到水盆前,「洗干净好好伺候大爷我!哈哈哈!」 盆里的水不知多久没换过,水底积着一层泥污,水盆壁也脏得看不出本色。 萧青鸾暗暗咬唇,指腹隔着衣料触了触袖中匕首,娇声道:「大爷先转过去。」 「还害羞了。」壮汉大笑,依言转身,「头一回接客?大爷……」 声音戛然而止,他颈侧狠狠插着一柄匕首,眼睛瞪得几乎暴出来。 萧青鸾指尖发颤,狠狠拔掉匕首,望着他死不瞑目的眼睛,和颈侧汩汩涌出的血污,面色煞白。 她学过杀人,却是第一次真正出手要一个人的命,她以为杀一个恶人,不会有任何负担,原来还是会怕,怕到身形颤抖。 不行,她要尽快离开。 萧青鸾站起身,隔着石门,听外面的动静,外面一直有脚步声,她心下焦急不已。 密窟外,齐辂依约前来。 「公子,长公主已混入密窟。」逐风急急禀报。 闻言,齐辂眼前一黑,惊问:「进去多久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逐风望一眼燕七,吞吞吐吐道,「可……可她是扮作烟花女子进去的。」 齐辂身形晃了晃,攥紧指骨,稳住心神,沉声道:「你们在外面接应,我进去带她出来。」 第81页 不多时,齐辂处理掉一位巡逻的护卫,换上他的衣衫,手持他的腰牌,混进密窟。 经过宴饮的石室时,他略略扫一眼,里面混乱不堪,却并未见到萧青鸾的身影。 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却听里面有人问:「黑子去了那么久,不会把小娘们留在房中吃独食吧?」 那人说完,见齐辂站在门口,有些面生,只当是新来的,打了个酒嗝道:「你,去把黑子叫出来,大伙儿一起乐!就……直走,往左,再往右,第五间。」 「是。」齐辂应声,大步朝他说的房间走去。 石门中,萧青鸾左等右等,寻不着合适的时机,忽而,她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主意。 回身看一眼躺在血泊中的黑衣壮汉,凤眸闪过浓浓的嫌恶,她捏住鼻尖,艰难靠近。 噁心是噁心了些,可穿上这身皮,能混出去,已是最好的办法。 她指尖还沾着血迹,在裙摆上擦了擦,方才伸出纤指,去扯黑衣壮汉的衣襟。 身后传来一阵粗砺的声响,是石门被推开的声音。 萧青鸾愕然回眸,见来人身着黑衣,悬腰牌,下意识抽出袖中匕首。 来人面上含笑,背对石门,将石门合上,她才反应过来。不是贼人,是齐辂。 进来前,脑中想过无数可能,齐辂几乎要失去理智,想即刻杀掉所有人。 没想到,一推门,竟看到小姑娘在扒死人衣衫。 「你怎么会来?」萧青鸾凝着他,嗓音有些哽咽,泪珠倏而坠落眼睫。 为何一见到他,就想哭呢?萧青鸾不懂,自己为何一见他就变得格外软弱。 明明,她不需要他来救,可他来了,她心里会止不住冒出欢喜。 泪珠滑落脸颊,将她特意抹的尘灰沾成一条泥污,跟平日里精緻美艷的她千差万别。 可她好生生的,没有被人欺负,齐辂心下柔软一片。 他眉眼含笑,抽走她指尖匕首,将她拥入怀中,温声轻哄:「臣的公主吓哭了,便是龙潭虎穴,臣也非来不可。」 「本宫没有。」萧青鸾嘴硬,高高悬起的心,却莫名放松下来。 「好,是臣看错了。」齐辂捧起她的脸,薄唇轻触她眉心,「待臣把他藏好,带公主出去。」 齐辂把人拖至石床后,扯下他身上腰牌,又随手抓起衾被仍地面血迹上遮掩,这才牵住萧青鸾的手。 「要怎么出去?」萧青鸾想不出,如何才能不叫人发现。 「公主无需做什么,陪臣演一场戏便好。」齐辂说着,抬手捏住她外面套着的轻薄纱衣,扯下来。 「你要演什么戏?」萧青鸾微惊,怎么还要脱她外衫? 说罢,齐辂未应,陡然将萧青鸾抱起来,将她纤长的腿缠在腰间。 一扬手,刚刚脱下的纱衫落在两人头上,薄若月光,将两人拢在其间。 「你……」萧青鸾刚出声,话音便被他薄唇狠狠堵住。 石门打开,他托着她,在身侧来来往往的注视中,攻城略地,为非作歹。 这就是他说要演的戏?! 萧青鸾羞愤难当,指甲狠狠挠了一下他侧颈。 宴席上的一幕已是难堪,没想到齐辂当着贼人的面,让她陷入这般无地自容的境地。 「谁呀这是?」黑衣路人笑问。 吓得萧青鸾心口一跳,忙住手。 另一人指了指齐辂身侧腰牌:「哟,是黑子!看不出来,有把子气力,玩得挺开!」 他们说话间,齐辂脚步未停,继续朝出口方向去。 忽而,他听其中一位黑衣人疑惑问:「黑子有这么高吗?而且他比我胖,看着不像啊?」 第42章 鸾儿 齐大人,你方才叫本宫什么?…… 「可他身上确实是黑子的腰牌。」另一人疑惑挠头。 「跟上去看看。」谨慎的黑衣人提议。 齐辂心知不妙, 放开萧青鸾,不等她开口,便叮嘱:「抓牢了。」 虽未听清身后黑衣人的话, 可齐辂骤然凝肃的神色,让萧青鸾心下一惊,该不会是被发现了?这都能发现? 未及思索, 她下意识抓住齐辂衣袖,指骨攥得发白。 齐辂扣住她腰侧,几乎是架着她,大步朝外走。 洞口有风往里灌, 吹落她头顶纱衫,墨色髮丝也吹得飞扬,萧青鸾紧抿朱唇,心跳如鼓。 「拦住他们!」身后黑衣人指着他们的背影, 大喊。 幸而, 宴饮的石室里, 猜拳声、欢笑声,喧闹纷杂, 一时并未惊动太多人。 连密窟入口的守卫也没反应过来,只当是同伴喝多了酒, 放浪形骸。 待最先察觉的黑衣人追出来,萧青鸾已被齐辂送到燕七身边。 刚刚稳住身形, 萧青鸾一抬眼, 便见数十名黑衣人追出来,手中还拿着火铳。 记得皇兄说过,火铳若制造得当,比弩机更致命, 萧青鸾身形微颤,面色发白。 「燕七,先带公主离开。」齐辂望着手持火铳的黑衣人,淡淡道。 那你呢?萧青鸾唇瓣微动。 话还没出口,便见他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支,造型小巧精緻器物,抬手朝黑衣人嘭地一声,百米开外的黑衣人应声倒地。 被燕七带离时,萧青鸾分明看到暗处更多黑影涌出来,训练有素,似是军中之人。 第82页 「燕七,那些是什么人?」 「属下不知。」燕七摇头,以最快的速度带萧青鸾离开。 回府后,萧青鸾将自己泡在浴桶中,足足半个时辰。 温热的水将她僵冷的身子包裹,暖意钻入肌肤,水中滴有香露,花香清雅,萦绕鼻端,她紧绷的身子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密窟中的人可有解决?齐辂手中,似比火铳更厉害的,是什么兵器? 脑中迴旋着许多疑问,萧青鸾想不通,索性强迫自己入睡,待睡醒,再亲自问齐辂。 清早,萧青鸾勉强用半碗鲜蔬蛋羹,便放下汤匙,准备召燕七来问话。 却见林嬷嬷匆匆进来,面带喜色禀道:「公主,宫里传话,皇后娘娘昨夜发动,小皇子要出生了。」 「真的?」萧青鸾腾地一下站起身,眉眼间染上欢喜,眸光明灿。 皇嫂腹中,是皇兄第一个孩子,她必须亲自看着。 「茜桃,替本宫更衣。」萧青鸾含笑往内室走去,「咱们入宫去。」 太医院所有妇科圣手、产嬷,齐聚坤羽宫。 因她尚未成亲,产嬷、林嬷嬷等人皆拦着萧青鸾,不叫她进产房。 隔着门扇,听到里面痛楚的唿声,萧青鸾只觉浑身发紧、发寒。 她手扶门扇,坐到靠墙的圈椅中,闭上眼。 想起失去孩儿的时候,她痛到满身冷汗。当时,林嬷嬷眼中含泪,唇角却扯出笑宽慰她,生子之痛比失子之痛更甚,公主怕疼,上苍是在怜惜公主呢。 前世,珵儿出生时,她还什么都不懂,入宫时,皇嫂虚脱昏睡,她只顾着逗珵儿玩。 今日听到里面压抑的痛唿,才明白女子的不易,即便贵为皇后,也避无可避。 「皇兄为何没来?」萧青鸾说着,看看天色,早已过了散朝的时辰。 侍立一旁的方姑姑忙解释:「圣上召奴婢去问过话,现下齐大人和定国公在紫宸宫,似乎国师大人也在,圣上脱不开身。」 闻言,萧青鸾心下瞭然,想必是为着昨夜发现的,国师密造火铳之事。 紫宸宫中,萧励盯着国师,一脸痛心:「国师受父皇倚重,朕也素来敬重国师,密造火铳是否国师所为?朕要听实话!」 国师敛眸,遮掩眼底的厌烦和阴狠,身形发颤,似瞬间老去十岁。 跪地伏拜,嗓音凄切:「圣上恕罪,臣愧对圣上,愧对先帝。可臣乃受睿王胁迫,并非有心要对圣上不利。」 言罢,他抬起头,侧眸望向齐辂:「圣上若不信,可让国公爷和齐大人细细查看火铳,那些火铳有问题,用不得的。」 昨夜之前,逐风曾伺机偷过一支火铳,齐辂特意检查过,确实有问题,最多射出两枚火弹,火铳便成废铁。 可他查到,那批火铳即将运往北剌。 国师的手伸得太多太长,叫人看不清他真实目的,但若放任下去,必将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国公,你二人可有发现异常?」萧励拧眉问。 定国公同齐辂对视一眼,收到儿子的眼神,当下颔首:「老臣和齐大人确有发现,正如国师所说,那些火铳表面看起来没问题,实则用不得。」 待他解释几句,齐辂又躬身向萧励行礼:「禀圣上,臣有一事,想向国师大人请教。」 龙椅上,萧励指骨紧紧攥住身侧赤金蟠龙,实在不明白,他到底哪里待国师和睿王不好。 「齐爱卿且问。」 「是。」齐辂应,转而侧身,面朝国师,「敢问国师,为何将火铳卖给北剌?」 没想到,他连这个都查到了,国师心下大惊。 面上却维持镇定,适当露出哀戚懊悔:「亦是受睿王胁迫,睿王爷不甘屈居圣上之下,又不敢大量豢养私兵,是以勾结北剌,想借圣上出兵北疆,京中空虚之时,谋朝篡位。」 谋朝篡位。 四个字,狠狠敲在萧励心口。 不是没怀疑过,可睿王的斤两他心中有数,没当回事。却不料,睿王竟敢勾结北剌,引狼入室! 刚要开口,着人捉睿王来问话,又想到坤羽宫中的薛皇后,不知情况如何。 萧励不欲再同睿王多费口舌,只恨恨盯着国师,厉声问:「国师口口声声受睿王胁迫,他拿什么胁迫的你?」 「老臣……老臣年轻时做过一桩错事,那错事被睿王无意中查到。」国师垂首,神色哀戚,「虽是每个男子都会犯的错,老臣却不想令圣上和百姓们失望,不得不受睿王驱使。」 闻言,齐辂眉心微折,心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他听到国师含泪陈情:「臣在宁阳府时,对供女庙中美貌供女生出邪念,亵渎过几位供女,老臣罪该万死!」 萧励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国师,竟是为此事被睿王胁迫? 细想江堤密室,只觉脑仁疼:「所以你让蔺巡抚、胡知府改造江堤,控制水患,就是为了供女庙里的美人?」 水患一日未平,百姓们就会寄希望于供女庙,每年汛期便会照例选出美貌女子,供给河神。 望着眼前的国师,萧励像是亲眼看到对方从神坛跌落凡尘,不再那么高高在上,不可侵犯。 毕竟,国师也有凡夫俗子的慾念,只是心思用错了地方。 事情已过去十余年,再昭告天下,兴师问罪,国师在百姓心中失去威信,百姓们也会质疑他是个昏聩的君主,竟重用这样的臣子。 第83页 更要紧的是,皇妹说过固元汤中有毒,甄直也质疑过固元汤,如今还没人能确定究竟有没有毒,能不能治。 他必须留着国师的命。 心念一定,萧励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 不敢去看定国公和齐辂的神色,清了清嗓子,沖国师道:「国师也是□□凡胎,有俗念乃人之常情,只是你矇骗百姓,矇骗朕,确实罪该万死!」 感受到定国公的视线,萧励目不斜视,顶着巨大的压力道:「皇后临产,为给皇长子祈福,又念在你是受睿王胁迫,朕先留着你的命,往后若再贼胆包天,数罪併罚!」 「圣上不可!」定国公不明白,萧励为何要姑息养奸。 「国师年少轻狂之事,说出去终究不雅,却也罪不至死,且让他为皇长子祈福,将功补过。」萧励不为所动,起身道:「朕不放心皇后,有劳国公替朕将睿王禁足王府。」 言罢,扫一眼御案上的手铳,视线掠过齐辂,沖定国公道:「齐爱卿改造的火铳甚好,国公掌管军器监,可多制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老臣遵旨。」定国公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咽不下,吐不出,眉心不自觉拧出深深沟壑。 萧励来到坤羽宫,亦未进产房,却时不时隔着门扇,同薛皇后说几句宽慰的话。 听到产婆说,薛皇后的状态好很多,皇长子定能顺利降生,萧青鸾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同萧励一起守在门外,看到产房内一盆盆血水端出来,萧青鸾面色发白,不敢深想。 「皇妹不怕,你是公主,不必绵延子嗣。」萧励看在眼中,深觉生产兇险。 他神色紧绷,抿唇道:「待皇妹下嫁陆世子,朕派稳妥的嬷嬷替你施针,保证不叫皇妹经歷这等险境。」 萧青鸾愣住,皇兄这是要让定国公府绝后吗? 不过,她确实没想过要同陆修有什么,生子之事,她想都不敢想。 日暮时分,产房内乍然传出婴孩的啼哭声,声音洪亮,是位皇子。 萧励高兴,当即赐名萧珵,立为太子。 三日后,大赦天下,宴请群臣。 马车停在府门前,萧青鸾扶着茜桃小臂,从车上下来。 站直身形,正要往里走,便见府门外长身而立的齐辂。 「齐辂有要事求见长公主。」府门前,齐辂姿态恭敬。 方才萧青鸾已让茜桃打听过,国师并未被降罪,安好地走出宫门,倒是定国公的脸色不太好看。 心下正百思不得其解,正想找人问,齐辂自己送上门,萧青鸾自然应允:「进来吧。」 早膳、午膳皆没用几口,又在坤羽宫守了大半日,萧青鸾飢肠辘辘。 翠翘来问是否摆膳,她随口应下。 想到事关国师,有心让容筝也听听,便吩咐茜桃去请容筝一道用膳。 膳食摆好,萧青鸾挥退宫婢,未留一人服侍。 萧青鸾用了一颗鱼丸,半碗汤,没那么饿了,才拿帕子拭口,问齐辂:「齐大人,国师密造火铳,罪证确凿,皇兄为何没降罪?他是如何脱罪的?」 闻言,齐辂放下银箸,目光淡淡扫过容筝略略凝滞的动作,默然一瞬,便只当容筝不存在,应道:「国师老奸巨猾,把所有罪名推到睿王头上。」 「他不承认,皇兄就信了?」萧青鸾诧异地望着他,「本宫并未听说睿王有入宫。」 不需要对峙的吗? 「他说受睿王胁迫,至于胁迫的理由,公主一定猜不到。」齐辂面带轻嘲,似乎觉得即将说出口的事,过于荒谬,「他亲口承认亵渎供女,被睿王查到,所以不得不受之驱使。」 想到阴森可怖的供女庙,想到可怜的翠翘,萧青鸾气得微微发抖:「他亲口承认,不是更该死吗?」 「臣与定国公也认同。」齐辂点点头。 随即唇角微弯,眸光冷肃,话锋忽转:「可惜圣上更认同国师的说辞,认为那是男子皆会犯的错,罪不至死。」 言罢,他定定凝着萧青鸾:「圣上借为太子祈福之名,赦免国师,要他将功补过。对睿王,也只是禁足。」 费劲心力找到证据,本以为能把国师罪名定得丝丝的,没想到,他还能脱罪。 方才还有些饿,这会子萧青鸾已觉被郁气撑饱。 下意识看向身侧容筝,她默默用膳,似乎丝毫不受影响。 可萧青鸾分明看到,她长睫颤动,一滴泪珠坠入汤碗,激起圈圈涟漪。 察觉到萧青鸾的注视,容筝放下汤匙,抬眸回望她,面色如常,只眼底藏着一抹红:「圣上果真宅心仁厚。」 「他就是个昏君!」萧青鸾站起来,面对容筝,说不出的愧疚。 她想过许多可能,却没想到国师能脱罪,全因皇兄优柔寡断,不作为。 「你们等着,本宫即刻入宫问问皇兄,他为何公然包庇国师!」 说罢,不等齐辂和容筝反应,已提起裙裾跑出膳厅。 「齐大人慢用,容筝告退。」容筝心事重重,并不打算和齐辂一起坐在膳厅干等。 听到方才的话,她更加坚定心中所想,报仇之事,还是自己来比较痛快! 膳厅中,只余齐辂一人,他本就不是为用膳而来,便也起身,凭着记忆,往花园梅林中去。 正值夏末,梅枝横斜,只见叶,不见花。 第84页 齐辂立在梅林中,忆起梦中雪天里,她身披红衣,在梅林间堆雪人的情形。 笑靥明灿的模样,比枝头红梅还好看。 特意在府外等她归来,就是想利用她,向圣上施压。 不管圣上出于何种目的,要包庇国师,他都做不到默默接受。 为百姓安宁,更为甄氏一族亡魂。 待一切安定,他便恢復身份,同她完婚。尽量在落雪之前吧,她若更喜欢公主府,他便陪她住进公主府。 今生,他不要只是看着她,他要陪她一起堆雪人。 紫宸宫中,萧励正批奏摺,萧青鸾气势汹汹闯进来。 带入殿外晚风,吹得殿内灯火弯弯腰,萧励放下硃笔,眼皮止不住地跳。 「关上殿门。」萧励吩咐殿外侍立的宫人。 早料到皇妹会来讨说法,只没想到这般快,不过挨皇妹训的情形,还是不能叫宫人们看到,否则他帝王威严何存? 身后宫门合上,宫灯恢復平静,萧青鸾大步上前,立在御案外,瞪着萧励:「皇兄为何放过他?他害过那么多无辜女子,密造火铳,昨夜我混进去查探,还险些没命!」 「你说什么?你竟敢混去造火铳的密窟?」萧励眼前一黑,面上讪笑拉下来,「齐大人怎么回事,竟带你去那般危险的地方!」 「臣妹自己先去的,皇兄休要怪旁人。」萧青鸾愤然拿起硃笔,沾上些许硃砂墨,凑近他脸比划道,「皇兄若不把国师罪行昭告天下,若不依律处死他,臣妹就在你脸上画乌龟!」 说完,怕威胁力道不够,又补了一句:「每天赶早来画,让你顶着乌龟脸上早朝!」 「胡闹!」萧励往椅背上靠靠,离她手中硃笔远些,嘆了口气道,「朕乃一国之君,皇妹能不能给朕留些颜面?处死国师容易,可你让朕和父皇的颜面往哪儿搁?留他一命,让他为朕所用,巩固皇权,利大于弊,不是吗?」 「嗤。」萧青鸾不屑地轻嗤出声,丢开硃笔,挑眉道,「若要找个百姓信仰的人物巩固皇权,皇兄不如去找兴国寺的高僧,比如,明照大师。」 被她一反驳,萧励登时噎得说不出话。 本就是为了敷衍她才找的託词,可眼下应付不过去,萧励想想,还是早早坦白比较好。 也顾不上萧青鸾担不担心,怅然道:「朕查过吴嫔的死期,她确实是在甄太医遭难之时暴毙,甄太医怀疑固元汤有问题,皇妹也曾告诉朕,固元汤中有毒。」 「可太医院中,没有一人能看出其中有问题,可见没人识得此毒。朕还需要留着国师的命,若真有毒,且只有国师才有解药呢?」 原来这才是皇兄不杀国师的真正原因,想到情丝草毒的解法,萧青鸾不由拧眉。 须得寻到同皇兄心意相合之人,体内种下情蛊。身心相合之时,情蛊出,连续七日以蛊吸情丝草毒,方能清除。 情蛊和情丝草,本是南黎之物,可自从上任南黎圣女烧毁情丝草,南黎长老们再未养出情蛊。 世间唯一的情蛊,在季长禄的妹妹,季艺姝体内。 她是南黎圣女拼命送出来的女儿,被神医霍庭修收在门下,现下在钟灵山。 南黎长老苦寻多年,未找到她,皆因霍神医遮掩。 为了皇兄,她要提前把季艺姝的身世告诉南黎吗? 萧青鸾默然,为救皇兄,去改变另一个女子的命运,她怕会害了别人。 或许,可以去求霍神医,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 「皇妹在想什么?」萧励见她面色阴晴不定,疑惑道,「莫非皇妹知道是什么毒,也知道谁能解毒?」 「皇兄不必相信国师,此毒产自南黎,他解不了。」萧青鸾抬手,轻捏额角,「至于解法,臣妹有所耳闻,待臣妹去钟灵山见一见霍神医,再告诉皇兄。」 求霍神医也很难行得通,霍神医对外称只医有缘人,萧青鸾清楚,他其实不会医萧氏皇族之人。 萧励颔首,知道皇妹不会害他,可皇妹年纪小,容易被骗,她听到的那些也未必是真。 让她去想办法,她心里踏实些,但国师这边,萧励并不想轻易放弃。 眼前要筹备宫宴,待宫宴过后,他再想法子确定固元汤的问题。 回到公主府,并未见着齐辂,萧青鸾随口问林嬷嬷:「齐大人回去了?」 「没有。」林嬷嬷摇头,指着花园方向道,「听说齐大人去了梅林,没叫人跟着。」 大晚上,他去梅林做什么? 梅林中,夜风徐徐,齐辂坐在梅树下,背倚树干,不知不觉睡过去。 梦中,他默默看着萧青鸾踮起足尖折梅枝,可开得最艷的那枝,她够不着,努力去够,身形微晃,险些跌倒。 齐辂忙伸出手:「鸾儿,小心。」 鼻尖似有一丝柔软扫过,带起一阵异样的痒,齐辂骤然从梦中惊醒,不期然,对上萧青鸾错愕的眼眸。 萧青鸾指尖捏着一缕青丝,眼眸一眨不眨凝着齐辂:「齐大人,你方才叫本宫什么?」 对上她探究的眼神,齐辂身形微僵,若只记得被抢入府之事,他不会这般唤她。 默然一瞬,齐辂弯起唇角,笑意有些轻佻:「臣叫公主小心,莫被臣这只坏狐狸骗。」 第43章 水袖 对,就是本宫要你这狗贼的命!…… 第85页 他刚醒来, 墨瞳如洗,梅林间微亮的宫灯照在他眉眼,衬得他眼波似星河澹澹。 确然是一只坏狐狸, 说出的话,信不得。 「齐大人是不是有事瞒着本宫?」萧青鸾定定凝着他眉眼,寻找他撒谎的痕迹。 「对。」齐辂颔首, 挺直嵴背,微微倾身,欲捉她指尖青丝,却被萧青鸾避开。 梅树侧, 低矮的美人樱静静开着,红的、白的、雪青的。 齐辂随手摺几支,玉雕般的长指随意摆弄,慢条斯理道:「臣说有要事, 实则是想利用公主对圣上施压, 给国师定罪。」 她问的不是这个! 可听他提起国师, 萧青鸾心口一沉,也没心思再去纠结儿女情长。 蹲的累, 她起身走到齐辂身侧,背对着他, 也倚靠梅树,席地而坐。 望着墨蓝天穹爬到半空的弯月, 嗓音闷闷:「本宫知道你是故意。国师之事, 暂且再等等,他害了那么多女子,本宫绝不放过他。」 她告诉皇兄,国师解不了固元汤中的毒, 皇兄自然不会听她片面之词,待宫宴之后,她去钟灵山求求霍神医。 唔,或许可以带上芸娘一起。 至少,看在季艺姝嫂子的面上,霍神医也不会把她晾在一边,置之不理。 「好。」齐辂温声应。 利用她已是不光彩,她已争取过,若不能成,自有她的道理,齐辂并不想追问缘由,给她任何压力。 「你就不问问……」萧青鸾侧首。 话没说完,髮髻微微一沉,她抬眸,却见齐辂正把什么东西放在她发顶。 「臣告退,公主早些安寝。」齐辂收回手,俯身在她发间轻轻落下一吻,旋即,飞身离开。 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萧青鸾眸光微闪,他什么也不问,为何在梅林等她这般久? 縴手撑在梅树上,站起身,头上的东西忽而落下来,萧青鸾匆匆伸手接住,唇角弯起。 原来,他方才折几支美人樱,是给她编这只花环。 花环上,各色花朵错落有致,很好看。 酒楼雅间,定国公早早坐着,置好席面,等弟弟陆勇赴约。 见过齐太傅,却没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那日,他假装要找拐走儿子的人牙子,从齐太傅口中套话。可齐太傅并不知,当年是从哪个人牙子手中买到的齐辂,更不可能知道有没有人收买那个人。 为了尊重儿子的想法,怕被齐太傅发现端倪,定国公没敢多问,两日没睡好,终于决定亲自问陆勇。 日暮时分,陆勇走进来,看着丰盛的席面,笑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哥这般高兴?」 「你我兄弟二人,许久没单独喝酒了。」定国公替他斟满酒盏,递到他手中,「来,陪大哥喝几盅。」 酒至半酣,定国公才咬咬牙,下定决心开口:「陆勇啊,当年子远被拐走那晚,你在何处,在干什么?」 本有五分醉意,听到定国公的话,陆勇仍是眉心一跳,酒意消散一半,身姿僵硬望着定国公:「大哥此话何意?」 「没什么。」定国公放下酒盏,手腕有些不稳,酒水洒出来,洇湿桌布,他别开脸,望着窗外沉沉暮色,「胡知府死前,曾告诉我,拐走子远的人牙子,是被京城陆姓之人收买,故意为之。」 闻言,陆勇登时面色涨红。 啪地一声,将酒盏拍在桌上,酒水四溅,他红着眼质问:「难怪大哥突然请我喝酒,原来在怀疑,是我让人拐走子远!」 「大哥,我可是你的亲弟弟!」陆勇手握成拳,在心口捶了几下,似乎痛心至极,唇瓣颤动许久,才哽咽道,「子远是我的侄儿,我对他视如己出,害他?我图什么?胡知府那种人,大哥宁愿信他,却不信我。」 「再说,即便他没说谎,京城有多少陆姓之人?许是从前的部下嫉妒大哥呢,为何大哥单单怀疑我?」 说罢,他重新端起酒盏,仰面将酒水饮尽,伸出双臂,盯着定国公:「大哥若认为是我做的,现在便把我送去顺天府,弟弟绝无二话。」 图什么?图陆信承袭国公府爵位。 这种事,在公侯之家,并不是没有过。 可面对陆勇的质问,定国公说不出口。 陆勇性情敦厚,处事也不圆融,所以这么些年,还踏踏实实做个五品步军副尉。 他真的回做出坑害手足之事吗?定国公有些迟疑。 「是大哥听信小人之言,对不住你。」定国公握起酒盏,自罚三杯,向他赔罪。 陆勇背过身,抹一把泪,倒是没再计较。 甚至,酒足饭饱,亲自送定国公回府,自己才回家去。 回到家中,面色即刻阴云密布,目光阴鸷,盯着官家:「去,把公子给我叫来!」 片刻后,书房中,父子俩对面而坐。 闻到父亲身上浓重的酒气,陆信奇道:「谁让父亲生这么大气?」 「你大伯已经对当年之事起疑,怀疑是我收买人拐走陆修。」陆勇紧紧握着一盏热茶,驱散心口寒意,「说说,你这几日去国公府,可有什么发现?」 「只是起疑,那人牙子早死了,死无对证,父亲怕什么?」陆信放心下来,恢復吊儿郎当的模样,往后一靠,将身子懒懒摊在圈椅中。 想到陆修,他便心情不悦:「儿子连陆修的人都没见着,能发现什么?」 第86页 「话说回来,爹你把大伯供着敬着,大伯可没把我们当回事,连角门的狗奴才都不把儿子放在眼里。」想到那日情形,陆信仍气不过,「齐辂同陆修关系好,就能从角门随便进,儿子要跟进去,却被狗奴才拦住,非要我走正门。」 「行,我走正门。」陆信端起面前茶盏,勐喝一通,继续道,「进去才发现,陆修不仅见了齐辂,还见了长公主,独独不见我这个堂弟。我气不过,自己闯进去,他竟然翻窗逃走都不见我!为此,大伯嫌我没有规矩,让人把我赶出来。」 「爹,您评评理,是陆修狗眼看人低,还是我没规矩?」 他气唿唿说了一通,陆副尉听着脑仁嗡嗡直响,可听着听着,总觉哪里怪异。 「你说,陆修为了不见你,翻窗逃走?」陆副尉目光一紧,盯着陆信,「你怎么知道他原本在房里?」 「我……小厮进去禀话,又出来告诉我,陆修不见我,他要不在,小厮进去向鬼禀话啊?」陆信恨恨说着,心下不由生出恶劣的心思。 若当年爹没有妇人之仁,直接找人杀死陆修,就不会让他再回来气自己。 闻言,陆副尉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可陆信冲动,他还不能告诉陆信。 当即摆摆手:「你先回房,容我想想,这些日子,不必再去国公府了。」 不去就不去,陆信乐得自在,只要陆修不是个乌龟王八,早晚有露头的时候,到时候他一定变本加厉还回去! 待陆信离开,陆副尉把他方才的话,在脑中重新梳理,一闪而过的念头越发清晰。 齐辂长在江南,听说不是齐太傅亲子,正好齐辂从江南回来不久,陆修便找回来,且从未有人见过他。 会不会,齐辂就是陆修? 若如此,长公主见过陆修,为何能默默接受? 不知何处出了问题,可陆副尉猜测,齐辂极大可能就是陆修,出于某种目的,他不想被发现,所以不见陆信。 至于猜测对不对,试试便知,杀掉齐辂,是他能想到的,最果断的验证法子。 只是,齐辂功夫不差,还会造手铳,除掉他似乎不容易,得找个合适的机会。 太子洗三之日,群臣相贺,宫苑处处张灯结彩,童趣又喜庆。 萧青鸾领着府中舞姬入宫,舞姬个个面带薄如蝉翼的雪纱,身形窈窕,妆容、舞衣无一不美。 一入大殿,便吸引到所有人的目光。 上首,龙椅中,萧励望着萧青鸾,目光忽而被她身后领舞的舞姬吸引。 此女身姿曼妙,眉眼含春,让人心中发痒,想扯下她面纱,看看她是何等绝色。 这些是公主府舞姬,若他向皇妹开口,不知皇妹肯不肯答应? 察觉到他的失神,薛皇后面上笑意微微凝滞,她知道萧励爱美人,可她刚诞下龙子,他也不能收敛些吗? 「皇兄,皇嫂。」萧青鸾立在殿中,风华绝艷,冲上首行礼,笑道,「臣妹恭喜皇嫂诞下太子,特意准备贺礼,恭祝皇兄皇嫂福寿绵长,太子侄儿智勇安乐!」 言罢,她坐到左侧第一个位置,琴声渐起。 右侧第一个位置本该是睿王的,可他被禁足没来,现下坐着国师。 容筝抬眸,不经意朝国师处望一眼,即刻收回,于熟悉的琴音中,水袖轻扬,身姿翩然若惊鸿游龙。 在群臣中,齐辂品阶不算高,坐在右侧第二排中间的位置。 手持小巧精緻的银盏,目光越过舞姬,落在萧青鸾身上,眼神专注温暄。 今夜,她着盛装,每一处打理得精緻美艷,静坐抚琴的模样,越发艷若神女,教人移不开眼。 殿中,舞姬们散开、蹙笼,再散开,如牡丹绽放。 一曲将终,舞姬们按照先前排练的舞步,翩然俯身,拿起宫人事先摆在宴桌外侧的酒盏。 容筝本该去左侧,取萧青鸾桌前酒盏,可散开时,她身形一转,往右侧去。 另一位舞姬只当她记错舞步,未免叫人看出来,便顺势往左。 容筝水袖轻扬,拂在国师桌前,俯身去取桌前酒盏。 国师眼睛一错不错落在她身上,借着她身形遮挡,眸中慾念毫不遮掩。 即便最美貌的供女,宫里最美艷的舞姬,也没有眼前之人的媚骨天成。 她长指纤白,碰到酒盏时,却不小心将酒盏打翻,酒水朝内侧滑落,滴湿国师衣摆。 容筝美目微瞠,大惊:「国师大人恕罪。」 说着,慌乱地绕过宴桌,来到国师身侧,软着嗓音轻道:「奴替国师大人擦擦。」 若是在他府中,国师自然乐意,可当着圣上和群臣,国师哪敢让她做出不雅之举? 当下,便要拒绝。 可他刚开口,声音便被堵在嗓子眼。 柔软的水袖一圈一圈缠在他颈间,忽而收紧,软腻的嗓音淬着冰:「狗贼,你去死吧!」 国师双目圆瞪,惊恐不已,好看的花原是带刺的,还想要他的命。 愣然一瞬,他已被勒得面目涨红,双手拉住水袖,抬脚重重揣在容筝腹部。 撕拉,水袖被撕裂,容筝一声痛唿,被他踢飞数米,后背重重磕在玉阶边沿,当下呕出一大口血。 「容筝!」萧青鸾大惊。 霍然起身,奔至容筝身侧,不顾殿中纷杂的惊唿声,双手颤颤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怀中。 第87页 难怪她提议,献舞之后,向皇兄、皇嫂敬酒相贺。 原来,容筝早就想好,要用水袖勒死国师。 当着皇兄和群臣的面杀人,她是不是想和国师同归于尽?傻姑娘! 玉阶上方,龙椅中,萧励吓得面色发白,他刚才竟想纳此女入宫。 「此女混入殿中,竟要当着圣上的面杀死老臣,求圣上赐她一死!」国师解开颈间断袖,仍在地砖上,上前几步,站在萧青鸾身后道。 「有本宫在,谁也不能动她!」萧青鸾回眸,美目闪着泪光。 她心疼容筝,也恨自己,没能早些替她报仇,才让容筝生出这种决绝的心思。 「老臣险些忘记,刺客是长公主带来的,莫非她谋害臣,实则是奉长公主之命?」国师唇边含笑,有恃无恐。 皇帝没弄清固元汤的真相,不敢杀他的。 「皇妹不会。」萧励起身,喝止国师。 谁知,他话音刚落,便见萧青鸾将容筝靠在玉阶边,站起身,抽出金丝红绫软鞭,径直朝国师抽去:「对,就是本宫要你这狗贼的命!」 软鞭缚住国师脖颈,萧青鸾狠狠一扯,收紧,拔下发间凤衔珠金簪,朝国师走去。 「皇妹,休要胡闹!」萧励从龙椅上走出来,扶着御案,双眼发黑。 可萧青鸾对她的喝声,置若罔闻,她只知道,今日若国师不死,容筝便活不下去。 对上她决绝的目光,国师知道,她真的敢动手。 迟疑一瞬,萧青鸾已举着尖利的金簪朝他颈侧刺来,国师忙抬手,欲把她的手挡开。 耳侧一道疾风擦过,国师的手被一枚银盏打开,萧青鸾手中金簪狠狠刺中他颈侧。 国师睁大眼睛,身子软软倒下,萧青鸾又拔出金簪,连刺数次。 殿内所有人已然吓得不敢动,不能出声,只能听到金簪刺破皮肉,鲜血溅出的声音。 亲眼看着国师咽气,萧青鸾看看自己被血染红的手,朝齐辂的方向望一眼。 又默然收回视线,站起身,神情倔强望着玉阶上的萧励:「他陷害太医,亵渎供女,私造火铳,贪墨官银,勾结北剌,本就该死。如今人已被我杀掉,皇兄若仍不公开他的恶行,便把臣妹抓去大理寺吧。」 说完,走到容筝身边,对上容筝模煳的泪眼,轻笑:「容筝,我替你报仇了,还能走得动吗?我带你回府。」 容筝点点头,由萧青鸾扶着,勉力站起来。 二人一步一步朝殿外走去,萧励气得浑身颤抖,可当殿门口侍卫阻拦时,他仍咬牙开口,挤出两个字:「退下!」 齐辂望着萧青鸾走出殿门,随即,他走到御殿中央,躬身道:「国师劣迹斑斑,罄竹难书,臣齐辂斗胆,恳请圣上,还百姓以真相。」 其他朝臣本还迟疑,可齐辂是御赐的监察御史,连他也支持长公主,可见长公主口中细数的罪名,并非冤枉国师。 众朝臣望着玉阶前,国师的尸首,想到国师恶行,比看到长公主刺死国师还震惊。 原来他们奉为神明之人,只不过是个恶棍。 翌日,全京城皆知,国师恶贯满盈,圣上本欲在太子洗三礼后发落,可宫宴上,长公主为还逝者公道,竟亲手刺死国师。 「太可怕了,从前只知长公主张扬跋扈,没想到她还敢杀人。」酒肆中,有人私下议论。 闻言,前来送酒的伙计有些不忿,插嘴道:「杀人怎么了?长公主殿下那是为民除害!你这么同情恶棍,是不是也有作恶的心?」 「诶,你怎么说话呢!」那人回嘴,甚至想动手。 却被同伴拉住:「人家说的也没错,你摸摸自己的良心,长公主有做错吗?我倒是佩服公主的胆量,为好友报仇,不是个怂包。」 另一桌,有人接过话茬:「那位领舞的舞姬,也是受害之人吧?你们说,她是供女,还是哪位被害之人的女儿?」 「供女都十多年前的事了,听说那舞姬生得年轻貌美,国师被迷昏了头,才会被水袖缠住脖颈。」布衣男子饮下一口酒,继续道,「听说很像眠香苑的花魁容娘子。」 话题岔开,众人便开始追忆起容娘子夺得花魁的风姿。 公主府中,萧青鸾望着面色苍白,正默默吃药的容筝,心下闷闷的。 总觉得,容筝从宫中回来后,状态很差。 「容筝,皇兄定会昭告天下,为你父亲平反昭雪,到时,我让皇兄封你为县主,你与国公夫人相认,重振甄氏门楣,好不好?」 萧青鸾心里不踏实,怕她如前世一般寻短见。 「公主,容筝不想同姑母相认,也不想让人知道我是甄太医之女。」容筝放下药碗,唇畔凝着浅浅的笑,望着萧青鸾,「容筝很感激公主替我报仇,公主不必再补偿容筝什么,容筝名声不好,不便认祖归宗,更不想堕先父英名。」 听着,萧青鸾心口阵阵刺痛,她猜得没错,容筝在自己糟蹋自己。 「公主,弘仁大师在外求见。」茜桃进来禀报。 萧青鸾目光微闪,兴许,薛玠能让她多些生气。 茜桃候在一旁,等回话,萧青鸾侧眸去看容筝的反应,却见她神色恹恹,没有一丝动容。 第44章 三日 将她纤柔的手轻轻包裹,温声应:…… 「容筝, 大师定是听说昨夜之事,特意来见你。」萧青鸾有些看不懂,容筝对薛玠还有没有一丝留恋。 第88页 从前时常听到容筝提起薛玠, 甚至写信告诉她关于薛玠的事,可自从入公主府,再也没听容筝提起过。 「你要不要见他?」萧青鸾凝着她苍白的脸, 小心翼翼轻问。 容筝身形微颤,背过身去,拿帕子掩住唇瓣,隐忍着咳嗽几声, 拭去唇畔血迹,才回身,点点头道:「有劳茜桃姑娘替我更衣。」 听她咳嗽的声音,萧青鸾便知她又咳了血。 国师踢的那一下, 极重。太医说她伤及肺腑, 需要用上等的药温养, 且须保持心境平和,才能恢復得好一些。 不过, 她愿意见人,没有全然把自己困起来, 萧青鸾心下反而稍稍松了口气。 萧青鸾喜欢艷色,命人给容筝制的新衣也多清艷, 衬得她脸上多了些许血色。 花厅中, 薛玠着木兰色僧衣,微微垂首,目光落在手中佛珠上,不知在想什么。 容筝松开门框, 身形顿了顿,抬脚走进去,面上挤出一丝笑意:「大师安好。」 随口寒暄一句,容筝已有些支撑不住,手扶住身侧最近的圈椅,稳住身形坐下。 她身形曼妙,虚弱的模样,少一分妩媚,却让人望而生怜。 「贫僧很好。」她听到薛玠应。 抬眸望去,却见薛玠已站起身,朝她走过来:「施主似乎很不好。」 他神色看不出喜怒,走到她身边,目光扫过她微扬的小脸,清晰感受到她已是强弩之末,凭着一口气在硬撑。 「贫僧略通医术,替施主看看脉象。」薛玠右脚后退一步,蹲在她身前,去捉她的手。 容筝避开:「不必劳烦大师,公主府有太医。」 话刚说完,便听他轻笑一声,大手轻易捉住她纤细雪腕,指腹覆在她经脉之上。 「容筝说过不会再纠缠大师,如今容筝大仇已报,也没什么事再求大师,大师不必如此。」容筝别开脸,目光淡淡落在门外树影斑驳的庭院,一副急于送客的模样。 薛玠眸光微凛,松开她的手腕,站起身,木兰色僧衣衣料被风吹起,贴上她豆蔻紫暗花罗裙。 「若贫僧偏要纠缠呢?」薛玠缓缓开口。 他身量高,这般居高临下,给人莫名的压力。 容筝愕然抬眸,望着他,看出他并非开玩笑,她反而笑开眉眼:「大师说笑了,你是明照大师唯一的弟子,戒律堂首座,容筝年少无知曾胆大包天打扰大师,大师莫要同小女子计较。」 「你为何不愿公开身世?」薛玠未置可否,换个问题问她。 目光仍盯着她的脸,不容她躲闪。 容筝长睫轻颤,面对薛玠,她说得云淡风轻:「因为容筝长在烟花之地,不干净呀,不想辱没甄氏门风。」 唇畔含笑,语气淡然,甚至带一丝轻快的玩笑意味。她装作不在意的,实则是心里最在意之事。 对,她一直觉得自己很脏,所以薛玠曾是她的执念。 不是因为她多喜欢薛玠,而是,他沐佛香、聆梵音,眼中没有慾念,是世间最干净的。 好像同他有牵扯,她也能洗去污秽,变得干净。 「你长在烟花之地,却心思纯净,胆识过人,贫僧长在佛门,却动起凡心,自欺欺人。」薛玠弯唇,桀骜冷肃的面容,因这抹笑,显得轻佻不羁,「施主,你说这样的你我,是不是很般配?」 「大师慎言!」容筝秀眉微拧,心下并未动容,反而很不舒服,「家父对大师的恩情,早在大师替容筝除去蔺、胡二人之时,便已还完,大师不必玩这种以身相许的戏码。」 说罢,她不欲多言,准备起身离开。 却被薛玠扣住细肩,按迴圈椅中。 力道很轻,不会弄疼她,可她身子弱,轻易便被困住。 他躬身,离她很近,俊朗的面容放大,墨色眼瞳中映着她惊愕的模样,有她看不懂的神采闪动。 木兰色衣摆展开,覆在她豆蔻紫的裙摆上,他一字一顿道:「三日后,我来接你。」 言毕,不等容筝回应,他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望着他离去的高俊背影,容筝的眼皮蓦地跳个不停,心下生出不祥的预感。 她抬手捂住心口,竭力将心中不安压下去。 「容筝,大师同你说了什么?」萧青鸾见容筝的眼睛重新浮现光彩,忍不住问。 大师向容筝诉情了?稍稍一想,萧青鸾便觉不可能,因为容筝脸上没有半分羞赧的迹象。 被她的询问拉回神思,容筝望着萧青鸾,神色复杂:「大师说他三日后来接我。」 闻言,萧青鸾愣住,他来接容筝?接去哪里,兴国寺?这没头没尾的,什么意思? 齐府书房,齐太傅神色肃然,望着齐辂:「昨夜御殿之上,辂儿为何要出手帮长公主?那是在御前,你太鲁莽。」 「父亲认为齐辂有错,认为国师不该死吗?」齐辂直视齐太傅,目光坚定,神色淡然,语气说不出的疏离。 齐太傅嘆了口气,轻捏眉心道:「你母亲说,你都知道了。当年真正的辂儿溺亡,你母亲并未告诉我,从人牙子手中将你买来,为父也不知。这些年,为父对你寄予厚望,确实待你如亲子,你我父子一场,也请辂儿行事,念着些齐家的兄弟姊妹。」 见齐辂抿唇不语,他继续道:「这次圣上并未追究,便也罢了,往后,还望辂儿三思而行。」 第89页 略顿了顿,齐太傅艰难开口:「国公府世子从江南找回来,辂儿若想找寻亲生爹娘,为父可托人替你去找。」 「不必。」齐辂摇摇头,「若父亲没有旁的事吩咐,齐辂便先退下。」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儿子的脸仍僵硬得像石头,齐太傅无奈,或许没养在身边,终究无法亲近,他也猜不透年轻人在想什么。 只得挥挥手,让齐辂下去。 刚走出正院,侧边阴影里忽而窜出个人影,紧紧把齐辂抱住。 嗓音大,语气夸张笑道:「四弟果然同我们不是一个娘生的,胆子就是大!」 是齐轲。 后面又走出两位小跟班,大哥膝下的齐漪和齐润。 「放手。」齐辂冷冷喝他。 齐轲松开手,依然没正行,朝齐漪和齐润的方向努努嘴,舔着脸凑到齐辂面前,大咧咧笑道:「走,回你的院子,跟这两个小傢伙好好讲讲,你昨晚是怎么帮长公主斗国师,长公主又是如何拿金簪赐死那狗贼的?」 「我记得你从前不喜欢长公主。」齐辂诧异地望着他。 不懂,他态度为何转变这般大,提起长公主的语气,近乎崇拜。 再看齐漪和齐润,亦是双眼放光。 「今非昔比啊,往后我再也不说她一句坏话,长公主在我这儿就是女中豪杰!」说话间,齐轲拿指尖戳戳自己心口,表示发自肺腑地崇拜。 身后,齐漪笑出声:「三叔,我记得长公主曾把你扔入青菱河,你也不计较了?」 「小孩子家懂什么,三叔不是小心眼的人,当初那是三叔做错事。长公主下手有轻重,虽然把我扔下水,毕竟没把我淹死,又亲手捞上来不是?」齐轲吊儿郎当,把没皮没脸发挥到极致。 齐润别开眼,同齐漪相视一笑,简直没法儿看。 被他们缠得无法,齐辂极简短地说几句,并未添油加醋,三人却很欢喜地放过他。 回到院中,齐辂抬眸望望天边月光,微微牵起唇角。 春闱前,第一次入齐府,他对府中众人皆是陌生且不喜,唯有齐淑夫妇能说几句话。如今想想,也不是每一个都让人讨厌。 想起前些日子,他假死回京,听说齐轲还嚷嚷着,要带齐润一起去江南,把他的尸首捞回来,不能让他做孤魂野鬼。 齐辂面上笑意,又深几许。 方才齐轲三人,对长公主赞不绝口,百姓们定然也认为她做的对。 可是,她怕不怕? 心里想着御殿中的情形,齐辂心口倏而揪起。 月上中宵,齐辂立在公主府第一道宫墙内,望着燕七:「我来看看她,请燕侍卫通融。」 燕七并未如前几次一样,将他挡在宫墙外,甚至挥退侍卫,只自己一人拦住他,齐辂明白,燕七会给他机会。 果然,听他道明来意,燕七松开按在佩剑上的手,双臂环抱,别开脸:「公主已睡下,昨夜便睡得不好,今晚睡得也不踏实,齐大人必须保证,不吵醒公主。」 听说她睡得不好,齐辂心下微微懊恼。若早早言明身世,同她成婚,此刻他便能名正言顺抱着她,哄着她。 如今见一面也不易,他可真是作茧自缚。 齐辂面露苦笑,朝燕七拱手:「绝不惊扰公主,多谢!」 寑屋内,并未安排宫婢值夜,齐辂悄然绕过四时花鸟双面绣屏,望着烟纱中她的睡颜,揪起的心终于稍稍安定。 梦里,萧青鸾又回到御殿上,她拿软鞭缠住国师脖颈,正欲刺他。 下一瞬,软鞭竟诡异地缠在她颈间,金簪也被国师夺去,他拿死气沉沉的双目瞪她,狠狠朝她刺来。 「齐辂!」萧青鸾在梦中大喊。 实则,她正双手抓在薄衾边缘,不踏实地呓语。 齐辂坐在她榻边,伸手将她纤柔的手轻轻包裹,温声应:「我在。」 语气温柔轻缓,哄小孩子一般。 待她秀眉舒展,再度睡熟,齐辂才附身,薄唇轻触她眉心。 拉过她的手,轻柔贴在心口位置,将心口细细密密的痛意稍稍安抚。 原来,真正在意一个人时,心真的会疼。 梦中,萧青鸾面对任何险境,都有人坚定地握住她的手,不曾放开。 渐渐的,噩梦散开,她睡得格外踏实。 醒来时,天光大亮。 萧青鸾睁开眼,指骨微动,捏了捏,唇角弯起,忆起昨夜梦境,心下好笑。 梦中握住的手,其实只是被角啊。 片刻后,茜桃细细替她梳发,望着镜中的萧青鸾笑道:「公主今日气色真好,亏得燕七昨夜自作主张,放齐大人进来。」 闻言,萧青鸾挑选珠钗的动作微滞,指尖轻颤。 不是梦。 看着容筝吃过药,又叮嘱太医后晌再来请一次脉,萧青鸾才放心出门。 先去深巷季家接了芸娘,两人共乘马车,骨碌碌往钟灵山驶去。 「公主想请神医给谁看病?国公府的世子爷吗?」芸娘坐在萧青鸾对首,轻问。 经她一问,萧青鸾才发现,她已有几日不曾去看望陆修,甚至不曾想起他。 对啊,陆修也等着霍神医回来,替他治哑病。 「不是。」萧青鸾摇摇头,「是我皇兄,他被国师下了毒,太医院无人识得此毒。」 第90页 闻言,芸娘愕然半晌,随即摆摆手:「公主放心,我绝不对外人说,连长禄我也不说。」 圣上中毒,非同小可,还是在睿王被禁足的节骨眼,若传出去,谁知道会有什么变数? 上朝前,长禄还对她说,国师身死,北剌拿不到火铳,恐会恼羞成怒,扰乱北疆。 内患未平,外患将至,芸娘一颗心悬着,只盼别真的乱起来。 萧青鸾知道她不是多嘴多舌之人,所以没特意叮嘱,见她如此,忍不住展颜一笑,心情反而不那么沉闷。 霍神医隐居之地,藏得深。 下了马车,走上野草野花遍生的石径,石径蜿蜒曲折,足有小半个时辰方到。 同印象中一样,院前种着一大片合欢花树。 此时合欢花已开尽,只剩绿绿的枝叶,满目苍翠。 院子里传来咔嚓的噼柴声,芸娘叩门,噼柴声止,开门的是位圆脸郎君。 他探出身子问:「我师父不在,请你们改日再来。」 「那你师父何时回来?」萧青鸾见他要关门,急急问。 「不知道。」孟愈答,「师父云游去了,并未定归期。」 说罢,随手就要将门关上,被芸娘拦住,笑道:「你是艺姝的师兄孟愈神医吧?我是她嫂子,艺姝在吗?能不能同她说两句话?」 「对,我是孟愈。」芸娘连他名字都知道,显然不作假,可想到芸娘叫他神医,他脸色微红,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师妹也不在,同师父一道云游去了,应当就是这两个月左右回来,到时我让人去府上送信。」 「好,谢谢孟神医。」芸娘笑。 「不用谢。」又叫神医,孟愈臊得面颊发烫,未免给师父丢人,他哐当一声把门合上,不让外人看到他心虚的模样。 虽未见着人,至少晓得何时回来,也算不虚此行。 想想前世,皇兄二十五岁寿终,如今还有五六年,且不再服用固元汤,身子还会更康健些,也不急于这两个月。 下山时,萧青鸾心神安定许多。 谁知,刚回京,便发现金吾卫有异动。 回到府中,燕七已打探清楚,匆匆来禀报:「公主,北剌屯兵,欲袭北疆。四品中郎将霍敬臣请战,定国公举荐齐大人为将,即日率兵征援北疆。」 第45章 家书(二合一) 于软帐中抱着她,一封…… 捧着茶盏的指骨微微收紧, 愣然一瞬,萧青鸾才抬眸问:「齐大人现在何处?」 「霍副将在定北大营整兵,齐大人已领八百骑兵先行出城。」燕七顿了顿, 心下估算一番,继续回禀,「现下应已离京百余里。」 蓦地, 萧青鸾忆起,从钟灵山下来时,远远瞧见山下官道上飞扬的尘灰。 「本宫知道了,下去吧。」萧青鸾语气淡淡。 征讨北剌, 平定北疆,是他心里最重要之事,重要到,他可以为了这个宏愿, 拒绝她想要的朝朝暮暮。 可是, 他竟这般急切, 甚至抽不出一丝空隙同她道别?她说过,会支持他。 也对, 自从他改造火铳,被定国公赏识, 便不需要她为他去求皇兄了,自有定国公举荐。 思量半晌, 萧青鸾心中一遍遍告诫自己, 她要下嫁之人是陆修,不可再对齐辂有任何念想。 理智告诉她,不该在意他,可一想到他一声不吭便走, 她心里仍忍不住失落。 沐洗过后,萧青鸾有些倦了,绕过屏风,正往榻边去,便听屏风外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公主,行川方才送来这个,说是齐大人吩咐的。」 闻言,萧青鸾匆匆转身,大步走出屏风。 翠翘手中捧着一物,硬质,方形,被一方天青色方帕包住,看不出是什么。 上前一步,萧青鸾取走她手中小包,眸光凝着布包,指腹捏了捏里面的东西,问翠翘:「行川人呢?」 「他急急忙忙送来,都没来得及下马,又追齐大人去了。」翠翘应。 这东西,是齐辂临时想到,让行川给她送来,还是早吩咐了行川,却被行川忘记,方才送到? 萧青鸾想着,将布包轻轻放在妆檯上,抬指正欲解开看看,忽而望向镜中,沖翠翘吩咐:「你们都下去吧。」 行川来去匆匆,像是送什么重要的宝贝,翠翘心下好奇,也想瞧瞧是什么。 听到吩咐,垂首掩唇一笑,便匆匆施礼退下。 听到殿门关上的声响,萧青鸾指尖捏住最上方的天青色,往两侧一拉,帕子散开,露出一枚印章。 怎么想到给她送印章? 萧青鸾疑惑,拿起玉质匀腻的羊脂玉印,倒过来,很是意外。 方形玉印,四角刻着龙爪花,染成朱色,尤为艷丽。 奇的是,印章中央最重要的位置,光滑一片,什么也没刻。 送她一枚没刻完的印章,齐辂究竟想说什么? 盯着玉印,思量半晌,没想明白,萧青鸾撇撇嘴,心里空落落的地方,却不知不觉被玉印填满。 将玉印放在枕边,萧青鸾侧身躺着,凝着玉印,莞尔一笑。 或许,这玉印并无任何寓意,他特意留下,就为着叫她时时想着他,惦着他罢了,她才不要被这只坏狐狸骗! 秋风起,庭中落叶纷纷,宫人们刚清理干净,又落下不少。 萧青鸾俯身,拾起一枚落叶,想到北疆将士。 第91页 如今,北疆怕是已入冬,齐辂走得匆忙,可有备足冬衣? 他自小长在江南,连京城最冷的时节也未经歷,能耐北疆酷寒吗? 此番入宫,本是为看薛皇后和太子萧珵,去坤羽宫前,萧青鸾特意先去了趟紫宸宫。 「皇妹这是何意?」萧励指指御案上宝山似的一堆,惊愕问。 萧青鸾别开视线,望着窗棂外飞旋的落叶,不在意道:「北疆冬日酷寒,大军不知何时凯旋,臣妹只想略尽绵力,拿出些私房钱,为将士们添置冬衣。」 对,她是为所有将士们着想,才不是为了齐辂。 听她说出这番话,萧励狠狠吃了一惊,半晌,才眨眨眼,朗声笑道:「皇妹果然长大了,不仅有胆识,还有仁心,不愧是我大琞的长公主。」 说着,他又想起从前:「你还记不记得,前些年抗击北剌之时,朕同你说笑,说要把赏你的生辰礼扣除一些,用于北疆将士的军饷,你当时还气得要打朕。」 「皇兄记错了!」不知为何,萧青鸾莫名心虚,随口否认,便起身道,「批你的摺子吧,臣妹去陪珵儿玩。」 太子萧珵还小,一天里,大半时候都睡着。 可巧,萧青鸾到坤羽宫时,乳娘刚把吃饱的萧珵交给薛皇后,萧青鸾走到近前,沖他笑笑,他也跟着笑。 「听说青鸾方才捐了许多私房给圣上,要用来给北疆将士们制寒衣?」薛皇后抱了一会子,胳膊酸,又把萧珵交给乳娘。 萧青鸾望着乳娘把萧珵抱出去,又收回视线,望向薛皇后,面上笑意不减。 皇嫂消息灵通,萧青鸾并不认为是什么坏事,心有城府的皇嫂,才能保护好太子平安长大。 再说,她的皇兄也不是多好的明君,皇嫂盯着些倒也好,皇嫂背后的沐恩侯府根本扶不起来,皇嫂只会一心为太子守好江山。 「对,皇兄还夸我有仁心,可真是抬举我了。」萧青鸾笑出声,「不过是见秋风起,临时想到。」 「你有这份心,圣上夸你也没错。」薛皇后笑笑,拍拍她的手,「珵儿出生这些时日,本宫有心整理库房,正好学学你,也出一份力。」 皇嫂的做法很聪明,萧青鸾心下暗贊,嘴上也抹了蜜似的:「皇嫂果真是后宫表率,母仪天下!」 用罢午膳,回到公主府,听到箜篌声,萧青鸾循着乐声走进院子,问宫婢:「容筝可吃过药?」 宫婢点头应是。 闻言,萧青鸾心下稍安,走进容筝寝屋。 容筝身子弱,萧青鸾特意吩咐宫婢悉心照看,秋风一起,宫婢便在内室铺上锦毯。 孔雀蓝绣宝相花的锦毯上,容筝莲青色裙摆温柔散开,露出半只脚面。她赤足而坐,微微侧首,拨动箜篌。 萧青鸾脱下云头鞋,仅着绫袜走过去,坐到锦毯上,倚着她身侧凭几,姿态慵懒。 一曲毕,容筝笑道:「好些日子没弹,公主觉着,容筝可有退步?」 「退步倒是没有。」萧青鸾睁开眼,含笑摇头,凝着她,「曲声柔美清亮,却比你平日多几分飘忽不定,容筝,你有心事,是因为薛玠吗?」 提到薛玠,萧青鸾眸光一闪。 论辈分,他是皇嫂庶兄,可沐恩侯府一向当他不存在,所以太子出生,薛玠甚至没送上一份平安符。 弘仁大师的平安符,是其他高门侯府千金难求的。 她隐隐明白容筝喜欢薛玠什么,却很担心,薛玠什么也给不了容筝。 「过了今日,便是三日之期。」容筝望向窗棂外,神情怅然,「可我还是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 「不明白,心里却不踏实。」容筝收回视线,凝着萧青鸾,有些六神无主,「公主昨日去钟灵山,可有听说兴国寺出什么事?」 若弘仁大师有事,眼下早该传遍了。 萧青鸾摇摇头,安慰道:「没听说,他是高僧,不会有事。倒是你,身子本就弱,莫要因他一句话,整日魂不守舍,仔细养好身子才是。」 说笑几句,见容筝面有困色,便着人把她的琴取来,萧青鸾替容筝放下烟帐,自己则随意坐在锦毯上,弹一支舒缓的曲子,哄容筝安眠。 天色刚亮,公主府前还没什么人走动。 侍卫打开门,正要熄灭门口宫灯,一眼瞧见阶下立着一人。 秋风捲起地上落叶,也捲起他帷帽前半遮面的墨纱,墨纱衬得他桀骜的面容有些苍白。 他青衫落拓,器宇不凡,左袖却迎风飞舞,空荡荡的。 「草民薛玠,求见容筝姑娘,劳烦通禀。」 侍卫并不知薛玠是谁,未直接禀报容筝,而是先报到长公主处。 「侍卫说,那人自称薛玠?」萧青鸾望着镜中替她梳发的茜桃,还有些不清醒。 三日前,还是以弘仁大师的身份求见,今日怎的用起本名了? 不确定他打算做什么,萧青鸾怕容筝情绪波动,对身子不好,便想自己先见见,探明来意。 「对,侍卫还说,那人头戴帷帽,没有左臂。」茜桃复述着侍卫的话,又道,「该不会是有人冒充弘仁大师吧?奴婢记得大师三日前还好好的。」 听说他没了左臂,萧青鸾眼皮一跳,等茜桃说完,才回过神来,勐然起身道:「先别告诉容筝!」 未及用早膳,萧青鸾匆匆步入花厅,怔在门口。 第92页 方桌上放着一顶墨纱帷帽,薛玠坐在方桌侧的圈椅中,身姿笔挺,右手握着一盏茶,茶盏上热气氤氲,衬得他苍白的脸不及以往冷肃。 「果真是弘仁大师。」萧青鸾盯着薛玠左袖,暗自咬牙。 从前,听沐恩侯府的人说,薛玠是个疯子,敢持剑弒父,她还将信将疑。 眼下,想起那些话,登时信了十分,弒父算什么?他疯起来,连自己的胳膊都能不要。 瞧他这脸色,是险些连命都丢了吧? 薛玠侧身,放下茶盏,起身朝萧青鸾行礼,不是佛门之礼,而是尘俗之礼。 「长公主安好,今日后,世间再无弘仁,只有薛玠。」薛玠站直身子,望着萧青鸾,「草民想见容筝姑娘,求公主通融。」 这疯子说过,要带容筝走,萧青鸾不想通融。 可看着薛玠空荡荡的左臂,拒绝的话堵在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 郁郁半晌,终于负气道:「行,本宫让你见,可她若不愿意,你不可逼迫于她!」 说完,不再看薛玠,转身便走上抄手游廊,往容筝的院子去。 她怕宫婢说错话,没敢放宫婢去请容筝过来,可真进到容筝寝屋,萧青鸾又不知该如何告诉她。 犹豫许久,等容筝已然穿戴整齐,萧青鸾才道:「薛玠若要用苦肉计哄骗你,你可千万别上当。」 「他背着荆条来的?」容筝诧异问。 没明白萧青鸾说的苦肉计是什么,可大师对她用苦肉计,犯不着吧? 当下,也没多想,沖萧青鸾笑道:「公主放心去用早膳,我昨夜睡得好,已没事了,可以自己去见他。此次同他说清楚,他便不会再来。」 望着她走出去的纤细身影,萧青鸾心下轻嘆,若真能说清楚,倒也好。 可情之一字,最能磨人,你纠缠时,他无动于衷,你要放手,他又偏偏不愿。 除非两个人都想放下,否则,哪有这么容易说清楚? 薛玠砍掉手臂,把佛祖抛在脑后,他哪里是来放下的,分明是想来做强盗! 行至花厅外,容筝一只脚迈入门槛,抬眸沖薛玠笑,笑意未染开,便僵在唇畔。 她身形微晃,仓皇撑住门扇,才没倒下去。 「风吹衣袖,触到伤口会疼,还是捲起来固定好,毕竟方便。」薛玠用右手将左袖捲起大半,含笑解释。 想打结,一只手做不到,含笑望着容筝:「有劳容筝姑娘帮我一下?」 容筝视线倏而模煳,可她分明看到,他身上穿着的,不是木兰色律衣,而是文人雅士爱穿的青衫。 他头顶无发,桀骜的面容,染着不羁的笑,似被红尘漫捲的堕佛。 「大师的左臂呢?」容筝身形轻晃,竭力忍着泪,走上前,避开他的手,替他将左袖固定好。 「左臂留给佛祖。」薛玠伸出右臂,揽住她纤软的腰,沉声道,「别哭,我还有右臂可以抱你。」 不出所料,容筝随薛玠走了,学着许多文人贤士隐居钟灵山。 酒楼雅间,萧青鸾坐在她第一次见到齐辂的位置,并未往下看,而是侧耳听着雅间外面对容筝和薛玠的议论声。 「青菱河畔出了多少位花魁娘子,恐怕容娘子永远是独一份的。」有人咕嘟嘟灌下一碗酒,继续道,「有长公主相护,敢在御前刺杀国师不说,竟能勾得兴国寺最清傲的高僧弘仁还俗!可惜啊,这样的奇女子,往后再也无缘得见咯!」 「小弟倒是有幸听过容娘子唱曲,那把嗓音,听得人耳朵发酥,隔着帷幕,那身段也叫人想入非非。弘仁大师再高傲,他也是个男子,英雄难过美人关吶!」堂下有人附和。 「这个美人关,确实不是寻常人能过的。」又一人唏嘘道,「我们家日日往兴国寺送菜,有幸比诸位多知道一些。」 「听说兴国寺戒律森严,弘仁大师又是戒律堂首座,触犯色.戒,他自断一臂。只用了些止血的药,忍着疼,在佛前跪上足足三日三夜,才服一粒止痛的药,去公主府寻容娘子。」 「为个女子,还是烟花女子,值得吗?」有人摸摸左臂,眯起眼睛质问,仿佛已经能感觉到疼。 「值不值得,那得问大师。」有人笑他,「你也别心疼胳膊了,换做是你,就算有胆子断臂,也没命撑到抱得美人归。」 雅间,萧青鸾捧起茶盏,浅饮一口,微微嘆息。 不是她不想留容筝,实在是薛玠的苦肉计太狠。 北疆战事,时有消息传来,茶楼中的消息,还没她在宫里听到的全。 可萧青鸾不想入宫打听,这几日入宫,总能听到皇嫂语气轻蔑说薛玠。 「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当年就该让他病死,也好过让他这般辱没门风。他早死的姨娘性情柔顺,怎的生下如此大逆不道的狂徒。」 脑中再次迴响起薛皇后的话,萧青鸾仍忍不住拧眉,皇嫂一遍遍说与她听,其实是皇嫂看不起容筝。 没当着她的面咒骂容筝,也没怨她护着容筝,数落薛玠,便成为皇嫂对她表达不满的方式。 「五妹?」楼下传来一道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 萧青鸾微微倾身,透过半开的轩窗,往楼下看。 一眼认出,下面身着锦衣,摇着摺扇的,是曾被她扔入青菱河的齐轲。 方才听到他唤五妹,所以他挡住的小娘子,便是齐家唯一的庶女齐淑么? 第93页 「三哥来喝茶吗?」齐淑怀中抱着一只蓝布包,上面印着一行白色字迹,龙飞凤舞,是茶楼旁边书局的名字。 她把书交给身侧丫鬟,沖齐轲施礼,柔声问:「母亲可安好?」 「挺好的。」齐轲见身边几个弟兄盯着齐淑瞧,随手把人哄去茶楼里,这才沖齐淑道,「妹夫一去数月,五妹不若回府住几日,陪母亲说说话,也省得你一个人在家无趣。」 齐淑听着,面上笑意微微凝滞,一个人在家中看看话本,比回府在母亲面前伏低做小,有趣多了。 「多谢三哥美意。」齐淑施礼,便要藉故离去。 却又被齐轲拦住:「诶,我话还没说完呢!」 对上齐淑微诧的目光,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我就想问问,妹夫去到北疆,可有寄家书回来?他身边缺不缺人,跑腿的也行,要是缺人,你让他给父亲写封信,召我去北疆呗!」 嗤,萧青鸾没忍住,笑出声来。 「谁敢笑小爷!」齐轲抬头,循声望去,见是萧青鸾,愣了愣。 萧青鸾望着他,随口道:「你可别难为霍夫人,霍副将缺不缺人,总不会缺你一个。」 说罢,还冲身侧茜桃笑笑:「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哦,宁缺毋滥。」 用意浅显直白,本以为齐轲会恼羞成怒,没想到,他竟咧嘴笑开,「原来是长公主,您可以笑,随便笑,嘿嘿!确实是我不自量力了些。」 随即,也顾不上齐淑,抬脚便走进茶楼,朗声道:「掌柜的,公主那桌,记在小爷帐上!」 他声音大,齐淑和楼上的萧青鸾都听得清楚,四目相对,皆是惊愕。 齐轲莫不是受不住刺激,坏了脑子? 待齐轲在雅间外一通恭维之后,萧青鸾才明白,自己冲动之下刺死国师,竟然连齐轲也心生崇拜。 可见百姓们的内心,比皇兄想像的,要强大许多。无意中替自己捞得好名声,倒是意外之喜。 回府时,萧青鸾顺便让人把齐淑请入府中。 齐夫人不喜齐淑,往常各种赏花宴,有时顺便带她赴宴,也只为博个贤名,从未将她引荐给任何贵人。 第一次离长公主这般近,齐淑紧张地攥紧帕子,目光低垂,不敢乱看。 「霍夫人不必紧张,本宫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萧青鸾笑着宽慰她。 可齐淑更紧张了,长公主想说话,京中多少高门贵女等着,哪里轮得上她? 看得出来,自己的宽慰收效甚微,萧青鸾也不再寒暄,直截了当问:「不知霍副将几日寄一回家书?信上可有说起北疆战事?他……们可有受伤?」 一直没听到齐辂的消息,她也不好直接打听。 话刚问出口,心下便把齐辂骂了数遍,留下一枚没刻完的小印有何用,不如隔几日寄封信报平安。 可转念一想,萧青鸾有懊恼,她以什么身份要求他报平安呢?她算是他的什么人? 原来是关心北疆战事,齐淑稍稍松了口气,斟酌片刻,柔声道:「夫君每三日写一封家书,战事倒提的不多,皆是报平安的话。」 「四哥功夫好,没受伤,夫君受了些皮外伤。下面的兵士也有伤亡,好在圣上体恤将士,拨了不少伤药,还承诺给每位阵亡的兵士家眷一百两银子做抚恤,军心倒是安稳。」 话匣子打开,便有些收不住,见萧青鸾听得双眸明亮,她又道:「夫君在信中,屡次夸赞四哥有勇有谋,是不可多得的旷世良将,从前他就时常夸四哥,如今和四哥一道上阵杀敌,可高兴了!」 说完,又觉得自己说错话,齐淑面色一白,解释道:「公主恕罪,夫君并非盼着打仗之意。」 「本宫明白。」萧青鸾摆摆手,倒是喜欢她不经意中流露出的喜悦,浅饮一口花茶,沖齐淑道,「本宫喜欢听你说这些,往后你每隔三日便来府中,陪本宫说说话吧。」 「是。」齐淑战战兢兢应下。 出了公主府,紧紧抱着长公主赏赐的几册话本,齐淑才后知后觉明白。她说夫君三日寄一次家书,长公主正好要她三日来一次公主府,公主不是想找人说话,是想听她说说北疆之事啊? 北疆,一场鏖战刚结束。 齐辂除去兜鍪,解下染血的银甲,步入军帐。 见副将霍敬臣正对着一张纸笺发笑,平日粗犷的他,唯有收到家书,才会如此。 「五妹的家书?」齐辂随口问。 继而,走到沙盘前,长身而立,凝神深思。 「对,淑儿寄来的。」霍敬臣拿起家书,沖齐辂晃两下,「你猜她在信里写的什么?」 五妹夫妇间的乐趣,齐辂并没有心思探知,闻言,笑而不语。 霍敬臣不在意,重新折好纸笺,放回带锁的锦匣中,走到齐辂身侧道:「淑儿偶遇长公主,被长公主叫去府中说了几句话,她吓得不轻。长公主却似乎很喜欢听她说北疆战事,命她每三日去一次公主府。」 「没想到长公主会喜欢听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可我也不能多说,泄露军机要杀头的!」霍敬臣笑着,语气夸张。 「你几日寄一回家书?」齐辂身形一滞,勐地侧眸问他。 他眸光深沉,霍敬臣看不懂,愣愣应:「三日啊。」 话音刚落,便见齐辂冷肃的眸底,无边的笑意漫开:「五妹得了这差事,妹夫自然要支持。只要不涉及紧要军情,不妨多写一些,好叫五妹在长公主面前有话说。顺便也替我报个平安,若父亲问起,也免得我多写一封家书。」 第94页 霍敬臣一思量,觉得齐辂说得很有道理:「好,四哥果然思虑周全!」 入夜,帐外朔风凛冽,帐内响起霍敬臣熟睡的唿噜声,齐辂暗自提笔,写下一封家书。 打开锦匣,同先前写的几封,尚未寄出的家书放在一处。 原本怕小姑娘忘记他,才写家书,又怕她担心,才犹豫着没寄出。 如今,听说小姑娘心里惦着他,拐弯抹角打听他的消息,齐辂唇角笑意止也止不住,心下柔软一片。 他将锦匣抱在怀中,微微垂眸,目光温柔落在锦匣上。 先留着,等回京,娶到她,于软帐中抱着她,一封一封念给她听,亲眼看着她如何为他心疼,岂不更有趣? 第46章 大婚(二合一) 被人捞至马背上,狠狠…… 明日率骑兵突袭北剌, 此去或许会耗费一些时日。 有一事,齐辂不想再等。 他提笔,又写下一封信, 不是给萧青鸾,而是写给定国公。 五日后,早朝之上。 定国公从侧前方, 走到御殿中央,躬身请旨:「北疆将士冒雪深入北剌,已有数日,老臣无能, 愿为将士们添喜助威,恳请圣上为犬子陆修和长公主殿下赐婚!」 赐婚添喜,这是定国公想出来的? 国公爷果然是老了,再往前二十年, 他只会披甲上阵助威。 陆世子自回来就没露过面, 听说身子不好。定国公嘴里说着为北疆战事添喜气, 私心里不会是想让长公主下嫁沖喜吧? 群臣默默想着,悄悄打量萧励脸色。 上首, 萧励端坐龙椅上,隔着冕珠凝睇定国公, 思索他的真实用意。 皇妹曾去国公府探望陆修,也亲口同意嫁给陆修。 萧励问过清修的太后, 母后也无异议, 只说若国公府求娶,皇妹便嫁。 赐婚是早晚的事,眼下定国公请旨,萧励并没有理由拒绝。 可他心下仍有疑虑, 默然片刻,问定国公:「世子的病可治好了?要不要等世子身子养好,朕再降旨赐婚?」 闻言,朝臣们齐齐望向萧励,眼中俱是愕然,圣上护妹的心思,未免太明显了些。 是怕陆世子身子不行,委屈了长公主? 便是怀疑,也不能这般直言不讳呀,定国公听着,不定心里结出什么疙瘩。 「圣上放心,犬子身体已恢復大半,可以亲自迎亲。」定国公唇角含笑,心下却无奈。 为着儿子那点小心思,他这把老骨头也算尽心尽力了。 「既如此,朕便拟旨赐婚。」萧励应下,神色却微微僵硬,心里不好受。 终于能把顽劣的皇妹下嫁出去,有人管着她了,为何他会有种嫁女儿的不舍? 不,比嫁女儿还难受,他会有许多公主,可就这么一位皇妹。 「皇妹性情率直,还请国公叮嘱世子,多顺着她些。」萧励盯着定国公,眼神殷切。 定国公躬身应是,垂首时,唇边短须却微微触动。 哪里需要特意叮嘱,他只盼着儿子成婚后,别追着长公主住到公主府去,就谢天谢地。 朝臣们听着,却是哑口无言,幸而定国公胸怀宽广,换做旁人,谁愿意儿子娶个菩萨回去供着? 性情率真?圣上措辞未免过于谦虚,长公主那分明是张扬跋扈,心狠手辣。 原本以为陆世子能被找回来,是福大命大,可娶到长公主,却不是什么好福气。 一时竟让人难以抉择,究竟是找回来好,还是找不回来好。 甭管心里多同情定国公,朝臣们面上皆带着笑意,连声向定国公道喜。 「不知国公爷想将世子婚期,定在年前还是年后?」顺天府张大人捋着鬍鬚问,「到时下官也去讨杯喜酒,沾沾喜气。」 「既是为北疆将士添喜助威,我想定在大军凯旋之日,最为适宜。」定国公想着儿子信中交待的话,不由莞尔,儿子真是多一日也等不及,生怕不够风风光光,「只是,还得钦天监算算日子。」 后面句自然是官话,在场朝臣们都懂。大军凯旋,本就是选钦天监算好的吉日入京。 看来,国公爷还真的一门心思在为北疆将士考虑,方才怀疑他有私心的朝臣,当下在心里暗骂自己太过狭隘。 半个时辰后,传旨太监到长公主府宣读赐婚旨意。 萧青鸾愣然片刻,面上含笑,接过圣旨,转身往寝殿方向去。 转身的一瞬,面上笑意倏而淡下来,指骨紧紧攥住明黄圣旨,面色微微发白。 茜桃递上赏银,传旨太监忙不迭地接过,欢欢喜喜回宫復命。 回到寝殿,听见身后脚步声,萧青鸾没回头,背着身子,合上殿门:「都不必进来,本宫想一个人待会儿。」 背靠着门扇,缓缓蹲下来,萧青鸾双臂环膝,抱住自己。 偌大的寝殿空荡荡的,她心里也像空了一块。 攥了攥手中明黄圣旨,萧青鸾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很快,她会要嫁给陆修。 美眸闪着晶莹,但她没有哭,甚至弯起一丝笑。 上到公主,下至平民,有多少女子是真正嫁给心爱之人的? 她尝过喜欢一个人的滋味,而且她喜欢的男子志向远大,虽不会娶她,却早早言明,不曾骗她。 如今,她可以毫无负担,嫁给该嫁之人,已比许多人幸运。 第95页 萧青鸾缓步绕过屏风,行至榻边,縴手取过枕边羊脂玉印,将圣旨放在先前放玉印的位置。 她坐到榻边,将小小一枚玉印捧在掌心,盯着底部四角艷丽的龙爪花,眸光温柔,轻道:「你要早些回来,看看本宫穿嫁衣的模样。这一次,本宫未曾勉强你,你来饮一杯喜酒,我们便各自安好,好不好?」 随后,她起身,将玉印放在妆奁侧锦盒中。 抬手摘下鬓边摇曳的金凤南珠步摇,取过一支金累丝红宝石花簪,对镜细细插在鬓边。 闭上眼,忆起他亲手将花簪插在她发间那晚,萧青鸾娇艷的唇瓣微微发颤。 半月后,婚期定下来,正是大军凯旋入京之日。 萧青鸾立在廊下,捏着一根草茎,逗画眉鸟。 晨起,心口便闷闷的,不舒服,用过早膳,仍旧如此,说不上为什么。 「翠翘,你觉不觉得咱们主子最近都不笑了?」茜桃侍立一旁,望着萧青鸾稍稍单薄的背影,一脸心疼。 不仅不笑,吃的也少。 主子是放不下齐大人,不愿意嫁给陆世子吗?茜桃心下想过无数遍,可她不敢问。 翠翘点点头,嘆道:「公主不开心。」 言罢,她忽而眼睛一亮,侧首望着茜桃:「公主喜欢听霍夫人说话,每次霍夫人来,公主都能开心半日,要不我去请霍夫人?」 嘴里在问茜桃,实则她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萧青鸾。 茜桃也觉得她说的不错,同她一起瞧瞧打量自家主子,半晌,没听见萧青鸾反对,便沖翠翘使了个眼色。 往常霍夫人都是三日来一次,这才两日。 倒也没什么,只要公主能开心,她们巴不得霍夫人暂且住进公主府。 谁知,翠翘刚出府门,正好碰到齐淑在外求见。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齐淑额角却隐隐有汗意,显然是急急忙忙赶来。 「出了什么事?」萧青鸾问。 噗通一声,齐淑重重跪在地上,眼中含泪,哽咽恳求道:「齐将军遭小人暗算,性命垂危,求公主帮忙找到霍神医,救救我四哥!」 咚,萧青鸾似乎听到心口巨石落地的声音,砸地她心尖一震。 「齐……将军现在何处?」萧青鸾攥紧指骨,眼睛一眨不眨,忍着眸中刺痛,竭力稳住心神问。 「这是夫君要臣妇交给公主的。」齐淑取出一封信。 萧青鸾展信一看,眼前一阵晕眩。 上面的字迹她很熟悉,是齐辂的笔迹,笔力明显不够,纸笺上还沾着点点殷红,似是血迹。 战事正在紧要关头,一切部署妥当,若主将重伤之事传扬出去,必将动摇军心。所以齐辂托她寻找霍神医,却不让她惊动朝堂。 「他受的是什么伤,随军太医为何不能治?」萧青鸾嗓音微颤。 他那般狡猾的人,为何会遭小人暗算?会不会是他听说赐婚之事,故意用苦肉计来让她心疼? 明知他不会拿此事开玩笑,可萧青鸾宁愿只是苦肉计,她不想他有事,一点也不想。 「夫君说,四哥率精锐骑兵深入北剌腹地,同北剌激战之时,骑兵中出了叛徒,拿火铳背后偷袭四哥。」齐淑说着,眼泪簌簌而落,「火弹从背后打中四哥左肩下三寸位置。」 那是靠近心口的位置。 萧青鸾心下勐然揪紧,有些喘不过气,指尖微颤,手中信笺翩然落在冷硬的地砖上。 「茜桃,告诉燕七,令所有暗卫出京寻找霍神医踪迹。」萧青鸾松开齿关,淡淡吩咐,「若有人起疑,就说本宫找霍神医替陆世子看病。」 北疆大雪纷飞,朔风凛冽。 军帐中生着一大盆火,暖融融的,齐辂躺在榻上,唇色发白。 「公子,霍副将已派人去找霍神医了,您一定要撑住。」行川红着眼眶,絮絮叨叨说话,时而看一眼红泥火炉上熬着的药。 药罐上冒着热气,盖子里传来阵阵咕噜声。 齐辂能听见行川的声音,也能感受到体内生机正一点一点流逝。 想睁开眼,却没有力气,心口痛得几欲裂开,可一想到她,痛意似乎变得缥缈,不再那般难捱。 赐婚旨意已下,她还在等着大军凯旋,等着他回去娶她。 他费尽心思,叫她时时惦着他,想要给她最大的惊喜,绝不能让她失望。 行川的声音变得杳远,齐辂感到自己气息也变得轻缓,他开始害怕,越来越怕。 只想着逗她,迟迟不曾向她言明身份,若他果真命丧于此,是不是上苍对他的惩戒?来生,他还能幸运地遇见她吗? 若这一世再负她,连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 无边的痛楚中,昏昏沉沉,齐辂心下一遍遍告诉自己,撑下去,必须撑下去。 一日后,霍神医出现在军帐中,终于替齐辂护住心脉,捡回一条命。 「多谢神医。」齐辂睁开眼,面色苍白道谢。 虽起不来,声音又低又轻,却能感觉到性命保住。 「不必谢我。」霍庭修将带血的纱布递给身侧的徒弟季艺姝,又取过配好的伤药,重新替齐辂包扎,「是你自己命硬,老天不收,换做旁人,根本等不到我出手。」 霍庭修起身,朝门口方向走两步,又停下,侧眸望向季艺姝:「姝儿,走了,北疆天寒地冻,咱们早些回京。」 第96页 说罢,将厚重帐帷掀开一角,俯身走出去。 风雪中,季艺姝骑在马背上,大半张脸隐在风帽中,侧首望向霍庭修,笑着贊道:「师父,您真是神机妙算!」 霍庭修含笑摇头:「为师只懂医理,哪会神机妙算?碰巧来北疆看看战事,也是他命不该绝。」 他虽看不起萧氏皇族,可这江山是大琞万民的。刀剑无眼,他怕战事有什么变故,特意转过来看看,没想到正好救下那小子,倒也是缘分。 再晚半日,神仙也难救。 寻找霍庭修并不容易,他惯常神出鬼没,待暗卫来向萧青鸾禀报时,霍庭修已回到钟灵山。 而在此之前,萧青鸾已从齐淑处得知,霍神医碰巧去过北疆,齐辂已然转危为安。 又半月,府门前的银杏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 北疆捷报传来,此战大获全胜,不仅将北剌铁骑赶出数百里,甚至生擒北剌主帅。 北剌汗王亲自写下降书,并献上七皇子完颜懋为质,保证此后五十年不犯北疆分毫。 「好!」萧励捏着捷报,看了一遍又一遍,只觉热血沸腾。 父皇在位时,没做到的事,他做得更好! 「传朕旨意,封主将齐辂为靖宁侯,副将霍敬臣为镇北侯,其妻齐氏为一品诰命夫人!」 大军尚在路上,旨意已下,齐太傅在朝堂上一时风光无两。 「太傅大人果然教子有方,一门出了两位侯爷。」朝臣们嘴里奉承着,都想取经。 齐太傅一高兴,难免多喝两杯,回府后,难得没顾齐夫人脸色,径直走去齐淑生母樊姨娘的院子。 「淑儿获封诰命,你高不高兴?」齐太傅展臂,望着温顺地替他宽衣的樊姨娘,脑中忆起齐淑刚出生的时候。 他就齐轶、齐淑两个女儿,大女儿齐轶性子比夫人还倔,樊姨娘性子软,他便想多宠着些乖巧的小女儿。 可夫人不喜樊姨娘母女,为了家中和睦,也为着不做出宠妾灭妻的浑事,他便主动远着她们母女,夫人刁难她们,他也睁只眼闭只眼。 没想到,性子柔顺如面团的小女儿,竟是个有后福的。 「老爷高兴,妾身就高兴。」樊姨娘柔声应。 「你呀。」齐太傅轻笑,「也就是柔顺不记仇的性子,才能生养出淑儿这样的好女儿。」 「都是夫人教的好,妾身不敢妄自居功。」樊姨娘将他外衣挂在荔枝木衣架上,回身,却见齐太傅提笔写着什么。 她走上前,借着暖黄灯光一看,登时面颊泛红,老爷为老不尊,竟如十余年前一般,写情诗赠她。 院子里处处是齐夫人安排的人,翌日,这首即兴写下的情诗,便落到齐夫人之手。 那人本想邀功,没想到齐夫人神色恹恹道:「往后这种事,不必来禀。」 齐淑的夫婿正受圣宠,齐辂那个养不家的,又跟齐淑夫妇交好。她若此时对樊姨娘发难,多年来维持的贤名岂不是功亏一篑? 一首情诗罢了,她眼皮子还没这么浅。 霍神医回到钟灵山的消息传开,定国公亲自带着陆世子上山求医。 萧青鸾听到茜桃禀话,默然片刻,轻道:「陆世子能上山求医,想必身子确实好了许多。」 对着自己的丫鬟,她也没拆穿陆修,心里却有些发愁。 大军凯旋在即,婚期只剩几日。霍神医纵有天大的本事,能在短短几日内,治好陆修的哑病和毁容的脸吗? 前些日子,她曾在佛前许愿,若齐辂能活着回来,她就心甘情愿嫁给陆修,再不惦记齐辂。 可婚期将近,一想到要面对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一张毁掉的脸,萧青鸾便觉遍体生寒。 「公主,尚衣局送来凤冠和嫁衣。」翠翘笑盈盈进来禀道,「公主可要试试?」 「不必。」萧青鸾摇摇头,尚衣局不会在这上面出岔子,「放着吧。」 说完,坐到美人榻上抚琴,看也未看那嫁衣一眼。 翠翘放下嫁衣、凤冠,和茜桃一道退出去,两人强挤出的笑意淡下来。 「公主这样,真让人心疼。」茜桃朝殿门里望一眼,轻嘆。 翠翘点头:「谁说不是?公主分明不想嫁陆世子。」 想到婚期,翠翘蓦地眼皮一跳:「公主大婚之日,正好是齐大人回京的日子,你说……会不会闹出什么事来?」 「你也觉着齐大人喜欢咱们主子?」茜桃讶然问。 话音刚落,便见翠翘连连点头,她的眼皮也随之一跳。 夜凉如水,萧青鸾着合欢红细绸寝衣,坐在妆镜前,把玩着那枚羊脂玉印。 茜桃替她梳着发,见到她手中玉印,忍不住道:「公主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国公府送聘礼来,来人说世子爷的私印并未在列,他亲手刻印,待刻好后亲手交给公主。可五日后便是婚期,世子爷的私印却还没送来。」 「没送就没送吧,不必在意。」萧青鸾手上动作一顿,将玉印放回锦盒。 又拉开妆镜下最大的抽屉,把锦盒放进去,缓缓关上,看不到,便可以不去想。 「公主不在意,奴婢替公主委屈。」茜桃一肚子话想说,可看到镜中萧青鸾落寞的脸色,她又生生咽回去。 下聘时,夫家会把郎君的私印送来,交予待嫁娘子,以示信任和诚心,这是大琞建朝以来便有的规矩,哪家高门大户不晓得? 第97页 寻常百姓家不在意,公侯之家却最是在意这些规矩。 自家主子本就嫁的不欢喜,还被如此怠慢,茜桃心下很不服气。 婚期一日比一日近,萧青鸾心下既失落又紧张。 她盼着大婚之日,能再看齐辂一眼,又怕他说出什么没皮没脸的浑话,动摇她嫁给陆修的决心。 不愿再胡思乱想,却又无事可做。 萧青鸾身披氅衣,斜倚美人靠,望着宫苑上方高远的天穹,有些怀念容筝在府中的日子。 「公主,属下带来一个人。」燕七现身禀报。 「什么人?」萧青鸾抬首,淡淡问。 「国师大人的接生产婆。」燕七递上产婆画押的状纸,回禀,「国师身死之后,属下便命人去请,李婆婆终于肯开口,也愿意去顺天府作证。」 「她的嗓子是被国师毒坏的,发音艰难,她告诉属下,国师确实生在大琞百年,却是阴月阴日阴时出生,非但不是祥瑞,反而是不祥之人。」 「本宫便不见了,直接送去顺天府吧,待结案,再把人好生送回宁阳府。」萧青鸾朝掌心轻哈一口白气,拿掌心捂了捂有些冻僵的耳尖。 站起身,正要朝寝屋走,却听燕七继续道:「还有一事,属下无意中查到,当年吴嫔娘娘宫里的宫女,还有一人尚在人世,公主可要见见?」 吴嫔宫里的宫女,事关甄太医吗? 「带她过来。」萧青鸾侧眸吩咐,美目终于恢復些许神采。 「是。」燕七躬身应,心下松一口气。 主子有事可忙,总归好过一些。 暖阁中,萧青鸾坐在珠帘内美人榻上,手中握着一卷随手拿的话本,沖珠帘外布衣妇人问道:「你当年确实在吴嫔宫里当过差吗?怎么出宫的?」 「民妇不敢欺瞒长公主。」妇人匆匆朝珠帘里望一眼,对上萧青鸾随意睇来的目光,忙收回视线,额头恨不能低到地毯上去。 「公主恕罪,民妇当年确实使了些手段。」妇人吓得手脚冰凉。 想到家中老小,咬咬牙道:「当年民妇正好满二十五,到出宫之年,名单也定下来,出宫的时间就在那几日。可出了甄太医之事,先帝要杀所有当值之人灭口,民妇怕死,足足花掉五十两银子才买通管事太监,得以矇混出宫。」 五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她咬字极重,显然,如今想起,仍会心疼银子,不似作假。 「你们亲眼看到吴嫔和甄太医私通了?」萧青鸾直白问道。 说完,美目盯着妇人,无形中的威压迫得妇人喘不过气。 「没有,没人看到。」妇人连连摇头,「民妇记得清楚,那日吴嫔娘娘身子不适,屋子里燃了醒神香,甄太医替吴嫔娘娘诊脉,半晌没出来。奴婢的姐妹素莲敲门进去看,却见娘娘和甄太医双双昏迷,躺在榻上,贴身服侍的宫婢不见踪影,香炉也不见了。」 可惜,帝王颜面比天大,这般拙劣的手段,也能害得甄氏全族蒙冤。 那位贴身宫婢,不消说,定没命活到现在。 「下去领赏,往后就怕此事忘掉,好好过日子。」萧青鸾没追究她用心计逃过一劫。 放人出府前,燕七盯着妇人写下陈词,画押,又听从萧青鸾吩咐,把两份供词一道送去顺天府。 转眼便是大婚之日,萧励昭告天下,为太医甄直平冤昭雪,恢復定国公府甄氏诰命之身,令封甄太医独女容筝为婉柔县主。 似是为了庆祝,新冬第一场雪纷扬洒落。 长公主府,处处红灯、红绸,满是喜气。 凤冠之上蒙着鸾凤和鸣盖头,金丝银线绣成,大红云锦边缘垂着一指长的明黄流苏,艷丽又贵气。 轻雪落在红毯上,萧青鸾双手端于身前,身姿笔直,一步一步踏过轻雪,朝府门外走去。 远远的,似能听到铿锵的兵甲声,是大军已入城了吗? 那么,齐辂会入宫面圣,还是会来观礼? 长街上,千军万马整齐划一,迈着同样的步幅,朝皇城走去。 最前方的战马上,齐辂端坐着,听到喜乐声,侧首沖霍敬臣一笑:「四哥先走一步,记得替我向圣上告罪!」 「四哥你去哪儿?」霍敬臣话刚喊出口。 只见齐辂身后大氅猎猎翻飞,裹挟一身风雪,疾驰如电。 公主府外,萧青鸾立在喜轿外,听到马蹄声,盖头下的玉颜扯出一丝浅笑。 她稍稍提起绣工繁复的裙摆,露出大红绣鞋,躬身便要往喜轿里钻。 忽而,身后一阵勐烈的疾风横扫而来。 听到无数的人惊唿,连喜乐也骤然停下,萧青鸾身形登时僵住,悬起的心几乎要从口中跳出来。 她下意识侧首,抬手捏住一角流苏,稍稍撩起盖头,想看一眼。 纤白的指撩起一角流苏,明黄的穗子疯狂飞动在眼帘。 尚未看清面前一身甲冑之人的脸,萧青鸾纤腰被一只长臂揽住。 身子骤然一轻,被人捞至马背上,狠狠扣在怀中。 身后甲冑坚硬冰冷,他微微喘着气,气息熟悉又陌生。 可她知道,是齐辂。 萧青鸾冷寂数日的心,倏而窜起一团火,几乎灼去她全部理智。 明知不该,她心下竟是欢喜更多,仿佛看到所有思慕都得到回应。 第98页 「齐辂,放手!」萧青鸾凝着最后一丝理智,狠狠掰扯腰间的手。 可他手臂似是钢浇铁铸,任她如何掰扯拍打,依旧纹丝不动。 「不放,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再不放手。」齐辂清湛的眼眸晶亮,神采飞扬。 马儿朝前奔去,将喜乐和迎亲队伍悉数抛在身后,耳畔风声唿啸,萧青鸾按住盖头,侧眸望他,眸光盈盈。 寒风吹起盖头,露出大半凤冠,以及凤冠下美艷无双的小脸。 「夫人今日甚美。」齐辂凝着她,轻笑贊道。 「本宫是陆修的夫人。」萧青鸾齿关打着颤。 一瞬的欢喜过后,是无尽的恐慌无措。 齐辂竟敢于大庭广众,做出抢亲之举! 皇兄会如何?定国公会如何?还有身后迎亲轿子里的陆修呢? 她不敢想,这桩婚事该如何收场。 所有人都看到,大婚之日,她被战功赫赫的靖宁侯掳走了。 「臣知道,因为……」齐辂俯身,凑至她红红耳尖,轻笑,「臣就是陆修啊。」 第47章 喜房 他气息凝滞一瞬,膝盖开始隐隐作…… 马速慢下来, 耳畔风声也变得轻缓。 喜乐声近,盖过远处千军叩谢圣恩的唿声。 最清晰的,是她的心跳声, 咚咚,擂鼓一般。 萧青鸾身形僵住,气息凝滞一瞬, 蜷长的睫羽微微颤动,吐出一口白气,轻问:「你说什么?」 没等齐辂开口,萧青鸾便听见定国公的声音:「成何体统!」 萧青鸾愣愣循声望去, 却见马儿已到国公府前。 耳边是齐辂含笑的嗓音:「多谢父亲成全。」 马背上,齐辂长臂环住萧青鸾,凤冠上的盖头被风吹开,很不合规矩。 定国公想训一句, 可听到儿子言谢, 心口被突然而至的动容塞满。 他绷着脸, 负手往阶上走:「大喜之日,休要再胡闹, 宾客还等着,莫误吉时。」 倏而, 心中所有疑惑云消雾散,萧青鸾明白过来, 齐辂就是陆修! 所以, 她会在国公府遇见他,他总隔着屏风见她,不肯开口,不敢露脸。 甚至说服定国公, 连同整个国公府一起骗她。 「陆修,戏耍本宫,是不是很好玩?」萧青鸾忍着汹涌的怒气开口,嗓音却控制不住,微微哽咽。 她挣扎煎熬之时,陆修就在一旁恶劣地点火,欣赏她的煎熬,甚至心中还在窃喜。 一想到这些,萧青鸾恨不能将他推下马去,折回公主府。 感受到她的怒意,也知她素来冲动,陆修有些慌神。 知道他是陆修,她不是该惊喜吗?怎么快气哭了的模样? 门里门外许多人看着,笑说着什么。 陆修没心思管别人如何惊讶,稍稍松开扣在她腰间的手,温声哄:「夫人,吉时已到,先行婚礼,待回到锦箨院,为夫任你处置可好?给你跪下都成!」 他演这么一齣戏,将她耍得团团转,还有脸央求她配合完成大婚之礼? 萧青鸾别过脸,不想理他。 可听到最后一句,她眸光微闪,扭头瞥他一眼:「好啊,我的好夫君。」 她连说两个好字,陆修却明白,她心情很不好。 翻身下马之时,陆修心下懊恼,或许,他是玩得有些过了? 没关系,来日方长,她嘴硬心软,最是好哄。 萧青鸾抬手将盖头盖好,理顺明黄流苏,遮住姣好容颜。 满堂宾客的欢唿声中,陆修一身战袍,抱着她,一步一步朝正堂走去。 大红盖头隔绝视线,看不到她此刻神情,陆修眉眼温暄,凝着盖头上吉祥的鸾凤和鸣绣纹,下意识收紧臂弯。 心口被软软的情绪填的鼓鼓囊囊,几乎要溢出来。 如愿以偿,娶到心尖上的人,比打多少胜仗,更让他欢喜。 萧青鸾坐在上首,陆修立在她身侧,接过定国公递来的茶盏,稳稳放到她手中,轻声提醒:「小心烫。」 说完,周遭观礼的亲眷,满堂闹笑。 饶是心中有气,萧青鸾仍羞得面颊发烫。 幸而有盖头遮住,没人能瞧见。 茶盏捧在手心,温温热,茶汤必然不会烫,陆修定是心虚,才殷勤至此。 捧起茶盏,抬袖挡在盖头下,萧青鸾轻抿一口茶汤,便放下吉服广袖,将茶盏重新递给陆修。 国公夫人身子不好,没来向萧青鸾敬茶,倒也没人提,私下里却少不了一番议论。 「你们说,国公夫人是真的身子不好,还是不愿意这门亲事?」紫衣妇人沉声问,又补上一句,「虽说圣上已替甄太医平反,可甄氏一族没了多少人,灭族之恨啊。」 「心里知道就行,你少说两句吧。」蓝衣妇人瞥她一眼,「不愿意又如何?老子能拗过小子吗?」 「国公爷竟把咱们都给骗了,原来靖宁侯齐辂就是国公府世子爷陆修。侯爷曾护送长公主下江南,又好生生把人护送回来,百年才修得同船渡,你们说这得几世修来的缘分?」 话音刚落,有人把一直默默不语,降低存在感的齐夫人拉过来:「诶,齐夫人,您何时知道侯爷便是世子爷的?怎么也没跟我们通个气?」 所有视线集中在她脸上,齐夫人数十年的涵养,险些破裂。 她神情僵硬,启唇道:「侯爷特意叮嘱,不让张扬。」 第99页 言罢,心下悔恨不已。 早知当初买下的事国公府世子,她定然养在身边,也好过如今替别人白养十几年儿子,儿子还不念半点恩情。 再一想,她曾为陆修和谢冰若定下婚约,想拿陆修替齐轲赔罪,减轻对妹妹的亏欠。如别说恩情,陆修心里该不会记仇吧? 新人回房,定国公派人拦着,也没人敢去闹,索性拉着定国公灌酒。 「你这个老小子,怪不得上回拐弯抹角打听人牙子的事,原来早就知道我儿齐辂就是你儿陆修。」齐太傅勐喝一盏酒。 又把另一只满满的酒盏塞给定国公:「你竟然不告诉我,该罚!」 「对,该罚!」顺天府张大人捋着花白鬍鬚,睇一眼邻桌的陆信父子,笑道,「瞒着我们这些外人也就罢了,连亲兄弟也瞒着,你瞧,把咱们陆副尉气得可不轻。」 看到齐辂一身战袍,抱着长公主进来时,陆信的眼睛就几乎要喷火。 现下听到张大人这般说,心下酸意更是止也止不住。 都姓陆,陆修却生来比他会投胎。 如今不仅战功赫赫,还坐拥美人,所有好处全让他一个人得了,老天为何如此不公! 「你哪只眼睛看到小爷不高兴了!」陆信霍然起身,喝得脸色涨红,醉醺醺道,「满京城谁不知道我陆信想做世子爷,想娶长公主,他……唔。」 听到儿子一通胡言乱语,陆勇惊出满身冷汗。 赶忙起身捂住陆信的嘴,讪笑道:「犬子喝多就会语无伦次,下官先带他回去,张大人见谅,诸位大人慢用。」 言罢,下意识看一眼定国公,见大哥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多想,才稍稍松一口气。 刚转身,便听定国公吩咐:「明日祠堂祭告先祖,二弟记得早些来。」 他语气淡淡,并无异常,陆勇却听得眼皮勐然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锦箨院,喜房中。 陆修挥退侍从,拿起榻边高几上的喜秤,正要去挑萧青鸾头上的盖头。 却见萧青鸾一抬手,自己掀开盖头,长指攥着盖头团了团,狠狠扔在他身前。 「欺骗鸾儿是我不对,我向你赔罪好不好?」齐辂攥着盖头,指骨一下一下拨动柔顺的流苏,走到她身前,欲捉她搭在大红吉服上纤白的手。 却被萧青鸾避开,啪地一声,拍了一下他手背。 上回听到他这般唤她,是在梅林中。 彼时是呓语,眼下第二次唤她鸾儿,却是清醒的。 萧青鸾听着,心下微微一动,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像有什么事她早该察觉,却一直未曾留意。 「明知不对,你还骗我!」萧青鸾美目一横,瞪着他。 不对,梅林中,他似乎还说过什么? 「臣叫公主当心,莫要被臣这只坏狐狸骗。」 梅林中,他轻佻的笑言,在脑中迴响。 「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萧青鸾眼眸微微眯起,警觉地盯着他。 观她神色,陆修便知她在因何事起疑,若日后告诉她,想必又会惹她生怒,不如此刻坦白,藉此谈谈条件? 心念一转,陆修含笑轻问:「若我告诉鸾儿,鸾儿能不能从轻发落?」 呵,果然是坏透了的男狐狸,竟然还想诓她! 「可以。」萧青鸾凝着他,眸光含笑,静等他开口。 闻言,陆修站起身,将手中红盖头放在榻边高几上,又躬身替她摘下凤冠,放到盖头上。 悄然整理好思绪,坐到她身侧。 长臂绕过她嵴背,扣住她另一侧纤巧细肩,迎着她明灿眸光道:「其实,我梦中见到的,不止是抢亲之事。」 萧青鸾默默端坐,眉心微动:「哦?那你还梦到什么?」 「关于鸾儿的所有事,我都知道,朗儿请我做太傅时,还允我百年之后葬入你的公主陵。」陆修说着,如玉的长指不安分地捻动她吉服领口东珠纽襻。 最后一句,她定然不知,他故意告诉她,鸾儿定会感动,原谅他先前所有哄骗逗弄。 最上方的珠扣松开,半遮半掩,露出细腻雪颈,大红吉服映衬下,活色生香。 萧青鸾垂眸,掰开他捻弄第二粒珠扣的指骨,对上他眸底未及收敛的慾念,笑靥明艷:「陆修,你该不会以为本宫真的会从轻发落吧?」 清越的嗓音勾着一丝绵绵的慵倦,小爪子似的,轻轻挠在陆修心口。 听她要光明正大反悔,陆修动作一滞,凝着她。 「进府前,你说过,为求本宫原谅,跪下也成。」萧青鸾站起身,背对着他,一粒一粒捻开珠扣。 脱下华丽厚重的吉服外衣,任由外衣滑落,堆叠在榻边地毯上。 她身量纤长,腰细似柳,举手投足,美艷娇裊。 心知杀头的刀还未落下来,陆修默默凝着她背影,喉间轻轻滚动。 他攥紧指骨,心下默念,大丈夫能屈能伸,莫图一时之快,否则把夫人惹得狠了,洞房花烛夜被赶出去,得不偿失。 萧青鸾抬手,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杏子黄的家常外衣,细细穿好。 转过身,沖陆修眨眨眼:「想当本宫的夫君,须知君无戏言,走,跪着去啊。」 真跪啊?陆修身形僵住,心口飘飘然的绮念纷纷沉淀。 而且,看夫人的架势,是要他出去跪,跪给外面的宾客看吗? 第100页 陆修登时大囧,有些骑虎难下。 可大话是他自己亲口说的,该如何收场,才不失体面? 「鸾儿,能不能只跪给你一人看?」陆修笑意微僵,语气难得气势不足。 哟,素来爱把人心玩于股掌的他,竟也有今日? 萧青鸾看着,心口郁气不由消散些许。 却忍住,未失笑,秀眉微挑,睥着他:「怎么,你还想丢人丢到外头去?」 啊,原来不是当众下跪。 陆修面上一喜,心下连唿,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向夫人低头不丢人,跪求夫人原谅的,他也绝不是第一个,只要鸾儿能消气,当做房中之乐也未尝不可。 心下想着,陆修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指腹虚虚搭在她后腰处,轻轻抚了抚:「鸾儿果然人美心善,为夫这便跪!」 言罢,他松开手,撩起衣摆便要跪下。 不带一丝犹豫。 萧青鸾忙托住他小臂,止住他跪下的动作,弯唇道:「夫君果然言而有信,不过别急,等我选样趁手的东西。」 「嗯?」陆修不解。 思绪飞转,却也想不出萧青鸾要做什么。 「演武房在何处?」萧青鸾微微侧首,笑问,「带我去。」 定国公喜欢收集各种兵器,悉数列放在平日练武的演武房中,萧青鸾早就听说过,只是无缘得见。 天色已暗,前院觥筹交错,府中侍从大多在前院搭手,演武房外只一位小厮守着,正无聊打盹。 陆修和萧青鸾双双进去,小厮行了礼,便在外面候着,脑子却很转不过来。 新婚之夜,侯爷、公主不在喜房,怎的来到演武房? 难道,他们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略略一想,小厮惊得一激灵,困意没了大半,却垂首敛目,不敢乱听,也不敢乱瞧。 关上门扇,萧青鸾走到演武房中央,细细环顾四周。 忽而,眼前一亮,唇角弯起,心下有了主意,抬脚朝左侧一件兵器走去。 见她像是选中什么兵器,陆修心中莫名。 莫非鸾儿改主意,不要他跪下,要用武力打败他? 他若不还手,随她打,她会不会生气?若真同她对打,她输掉,会不会气得落泪? 今日确实最想看她落泪的模样,合该在喜房软榻上,而不是冷冰冰的演武房。 正想着,只见萧青鸾背对着他,从武器架上取下一件兵器,她艷丽容颜映在兵器尖利的寒光上。 陆修错愕地盯着她手中兵器,长柄上端,纺锤形外,钉着数十根一指长的尖刺,精钢所制,尖端打磨得光亮锐利。 他气息凝滞一瞬,灵台一片清明,膝盖开始隐隐作痛。 将他神色看在眼中,萧青鸾假作不知。 娇艷唇瓣微微弯起,纤白的指小心翼翼试探着,靠近兵器上的尖刺。尚未挨到,又极夸张的瑟缩回来,似乎怕极。 朱唇轻启,慢条斯理道:「数罪併罚,还是跪狼牙棒最适宜。」 第48章 摆弄 下回再敢放肆无度,你便睡书房…… 喜房中, 她拦住他,说要选样趁手的东西。 陆修脑中迴响起她说的话,视线从她手中寒利的狼牙棒上移开, 凝着她明灿眸光,不愿错过她任何细微的眼神。 「鸾儿要为夫跪狼牙棒谢罪,是当真的吗?」 「千真万确。」萧青鸾点头, 发间点翠梳篦上镶嵌的东珠,珠辉盈盈。 气势拿捏得十足,张扬果决,可她眼睛并未直视陆修, 稍稍错开些许。 他最是狡猾,若被他瞧出丝毫迟疑,必定又要偷奸耍滑,她偏不让他如意。 屡番哄骗, 她便是再好的性子, 也要着恼。 更何况, 她并不是好性儿,倒要看看, 他究竟是不是诚心知错,敢不敢跪。 「好。」陆修微微敛眸, 掩饰眸底清浅笑意。 小娘子学会诈他了,那便看看最后是谁受到惊吓更多? 轻应一声, 他伸出手, 将狼牙棒长柄稳稳握在手中。 另一手抬起,一下一下勾缠她颊边细柔青丝:「鸾儿叫我一声夫君,我便跪,便是失血过多而死, 也不枉此生。」 失血过多而死?萧青鸾面色一白,蓦地忆起,他才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不过月余。 大喜之日,他偏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存心的吗? 萧青鸾咬咬牙,别开脸,绝不肯向他低头:「再胡言乱语,本宫便回房写休书!」 见他仍无动于衷,似乎就等着她唤声夫君,萧青鸾美目一横,嗔怒催促:「你跪是不跪?」 「夫人有命,不敢不从。」陆修轻笑。 诱哄不成,看来得换换计策。 心念流转,他松开长柄,狼牙棒立时倾斜倒下。即将砸上地面时,他足尖一勾,轻巧托住,稳稳放到地砖上。 继而,撩起衣摆,微微屈膝,毫不犹豫朝狼牙棒尖刺上跪去。 萧青鸾长睫颤颤,攥紧指骨,忍了又忍。 终于,一把推开他,泪珠不争气地落下来:「你走开!」 明知该罚他,让他长长记性,往后不许戏耍她。 可他真要跪,她竟然会捨不得,甚至被他的举动吓得心惊不止。 萧青鸾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更不想让陆修看到她泪眼濛濛的模样。 推开陆修后,她别开脸,跨过狼牙棒的长柄,大步朝门口去。 第101页 忽而,纤腰被人从身后扣住,捞入臂弯。 他微微躬身,长臂绕过她膝弯,将她横抱起来,薄唇含笑,在她鸦羽般的长睫上轻轻一触:「鸾儿捨不得,便罚为夫抱你回房可好?」 「谁要你抱?」萧青鸾欲捶他,拳风挥起来,又顿住,摊开指骨,去推他,「放我下来!」 「不放。」陆修轻笑,抬脚勾开门扇,凝着她道,「费尽心思骗到的美娇娘,哪里捨得放?」 话音刚落,忽而察觉哪里不对,陆修抬眼往院中望去,却见定国公领着霍敬臣等人,刚进院门,便齐齐顿住。 数道视线望过来,各有各的惊诧。 陆修脚步一滞,下意识侧身,挡住众人看向萧青鸾的视线。 察觉到他的异样,萧青鸾疑惑不已,顾不上推他,纤白的手搭在他肩头,想借力撑起身形,看看怎么回事。 刚有所动作,便被他按回去护住。 「你们怎么来了?」陆修唇线抿直,面上一派淡然。 霍敬臣率先反应过来,朗声道:「四哥,兄弟们随你征战数月,竟然刚才得知你是国公府世子爷,成亲还要兄弟们不请自来,不讲义气啊!」 在北疆时,陆修用兵如神,治下严明,不怒自威。 眼下他护妻的模样,同往日千差万别,另一人也忍不住附和:「对啊!难怪侯爷没来得及面圣就策马跑掉,原来是着急迎娶长公主。」 「侯爷捨不得放下美娇娘,兄弟们来找谁喝酒啊?」余者闹笑。 皆是行伍之人,喝酒倒是其次,他们是为见识国公府演武房中的兵器而来,没想到一双新人不在喜房,竟从演武房出来。 听到闹笑声,萧青鸾登时羞囧难当,明知众人看不见她,仍忍不住将发烫的面颊埋进陆修襟前。 搭在他肩头的手也收回来,缩成一团,像只收起爪子的猫。 陆修心下柔软一片,佯怒赶人:「自己喝酒去!再多言,各打五十军棍!」 「哈哈。」众人心领神会,互相招唿着走出院门,「走啦,喝酒去!」 霍敬臣最后一个出去,回头笑望一眼,追上同伴,朗声感嘆:「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不能抢钱啊,哈哈!改日再跟四哥单独喝一杯!」 院中众人散去,重新恢復宁静。 陆修抱着萧青鸾,一步一步朝锦箨院走去,路上倒是未再遇见什么人。 夜风寒凉刺骨,他的怀抱却很温暖。 清凉月光筛过竹影,细碎的光落在他们身上,萧青鸾听着沙沙的风吹竹叶声,心绪变得平和。 「那日我在你房中看到微湿的足印,你是不是踩到竹林外的积水了?」萧青鸾纤柔的指轻攥他衣襟,仰面凝着他问。 征战数月,他周身书卷气淡去些许,多了说不出的英锐之气,俊朗清绝,似开锋后的宝剑。 「对,当时只顾着赶在你来之前回房,仓促中未曾留意,竟留下破绽。」陆修眸光温柔,借薄月细细描摹她秾丽眉眼,「险些被鸾儿识破。」 「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你是陆修?」萧青鸾耳朵被风吹冷,往他怀中钻了钻,闷声问。 「或许,仅仅是想满足鸾儿对男狐狸精的念想?」陆修嘴上应着,心下暗自思量。 他只是想将她的心攥得紧些,更紧些,叫她醒来、梦里只惦他一人。 遇见她之前,他从不知晓,自己竟会想要全然占据一个人。 步入锦箨院,茜桃躬身禀道:「水已备好,正热着,公主可要沐洗?」 「好。」萧青鸾略略整理衣裙,故作镇定朝盥室走去。 「我帮夫人。」陆修缓步跟在她身后,轻道,「一起洗?」 今日新婚,她自然听出他话外之意,当即心口一热,侧眸嗔道:「休想!」 继而,沖不知所措的茜桃道:「进来,把门闩上。」 盥室在喜房右侧,空间不大,水雾氤氲,热溶溶的。 身子浸没浴桶中,轻轻拨动着水面花瓣,萧青鸾问茜桃:「国公府可有汤池?」 公主府有,冬日里,她最爱泡在汤池中偷饮酸甜的果子酒。 「奴婢打听过,没有。」茜桃细细替她梳洗青丝,摇摇头。 萧青鸾微微拧眉,她不想委屈自己,要不回公主府住? 茜桃悄然打量着她脸色,心里憋了许久的话,终于忍不住说出口:「公主,齐大人竟然就是世子爷,奴婢到现在还像做梦一样。看到齐大人突然抢走公主,可把奴婢们吓得不轻。」 「本宫也是今日才知。」萧青鸾想到他给出的歪理,心下一时欢喜,一时气恼。 身子微微往下没了没,水波柔软漾在唇瓣,她双颊微微鼓起,对着水波咕噜噜吐出一串水泡,红着脸低咒:「他就是个坏胚子!」 发间水珠滴湿她长睫,睫羽颤颤,水珠落下,湿润她被雾气浸染的粉颊,衬得她娇俏又艷丽,美得惊心。 茜桃心口颤了颤,别开脸,心下暗道,幸而齐大人是世子爷,世间怕是也只有他能配得上公主。 二人若是生下小主子,该好看成什么样? 喜房中,炭盆轻轻哔剥一声。 萧青鸾身着新制的银红细绸寝衣,一眼便瞧见,他也沐洗过,墨发以白玉簪重新束起,身上是与她同样颜色款制的寝衣。 他坐在妆檯前,背对着她,看不出在做什么。 第102页 门扇从外关上,寝屋只余他二人,萧青鸾见他未回身,只当他未察觉。 轻手轻脚走过去,抬手便要去捂他的眼睛,吓吓他。 陆修余光扫过镜中倩影,望着她一步一步靠近,待她立在身后,伸出手。 忽而,他转身将她捞入怀中,抱坐在膝头。 寝衣衣料柔顺,隔着这般近的距离,萧青鸾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肌肉线条。 便是他夜入公主府,学着话本中男狐仙的做法待她时,她也不曾离他这般近。 「很晚了。」萧青鸾嗓音轻颤,不满地嘟囔。 身子扭了扭,要从他腿上下来。 「别动。」陆修闷哼一声,扣住她,嗓音发紧,「先写个字再睡。」 察觉到他身体的异样,萧青鸾登时羞红脸,再不敢乱动。 「写什么字?」萧青鸾轻问,竭力赶出脑中绮念,也不去看他的脸。 「修。」陆修轻应,拿起妆檯上的羊脂玉印给她看,「你来写,我来刻,可好?」 他手中玉印,正是出征前让行川送来的那枚。 萧青鸾记得,一直放在妆奁抽屉中,不知怎的,竟被茜桃、翠翘一併收拾来,还被他找到。 你来写,我来刻。 蓦地,萧青鸾忆起茜桃抱不平的话。 茜桃说国公府怠慢她,婚期将近,迟迟未把世子爷的私印送来,国公府还传话说要等私印刻好,世子爷亲手送给她。 原来,赐婚的旨意下来之前,他已将私印送给她。 确实未曾刻好,因为,他在等她写他的名讳。 若说他骗她,偏偏他又曾给出提示。 玉印四角的龙爪花,是为她而刻,刻在他自己的名讳之前。 「陆修,你真的很讨厌!」萧青鸾眸光盈盈,强忍着泪意低斥。 世间怎会有人这般讨厌,叫人爱也不对,恨也不对,心思全由他摆弄。 「那我努努力。」陆修抱起她,坐到书案边,把沾了墨汁的笔递至她手中,「争取让鸾儿每日多喜欢我一分。」 萧青鸾不理他,自顾自执笔写下一个修字,随即丢开笔,从他怀中跳下来:「我要睡了,你自己刻印去。」 刚走到屏风处,身后喜烛晃了晃。 「刻印不急,自然要先努力,让鸾儿今日多喜欢我一分。」陆修将她抵在榻边雕花床楣侧,捉住她挡在身前的手。 在喜烛的柔光里,覆上她娇艷唇瓣,轻扯她腰侧系带。 歷经沙场,他掌间多了一分粗砺。 萧青鸾微微吃痛,身子却又被他囚入逃不开的欢海,与上次不同,与前世更不同。 倒更像是那场梦,梦里靡丽乱影映着屏风上,屏风内是陆修的侧影。 现下,喜房换上新屏风,靡丽乱影躲在水波似的锦帐里。 翌日一早,定国公亲自送他们上马车,入宫谢恩。 昨夜落下一场雪,车轮碾过雪面,发出咔嚓轻响。 萧青鸾微微俯身,轻轻捶了捶腿侧,缓解腿上酸意,担心殿前失仪。 「对不起。」陆修扶她坐好,躬身捉住她小腿,隔着裤管衣料,轻轻按捏。 「下回再敢放肆无度,你便睡书房!」萧青鸾羞怒瞪他。 昨晚任她如何求饶,他只一味胡来,现下倒想起弥补,萧青鸾恨不能踢他一脚出气。 「不是说这个。」陆修动作顿住,放下她小腿,起身环住她,「我是说,母亲不曾露面,是我做得不好,你莫要伤心。」 闻言,萧青鸾愣住,他是在为甄氏道歉。 想到方才脱口而出的话,萧青鸾暗暗咬咬舌尖,恨不能将说出口的话吞回去。 「本宫下嫁之人是你,又不是你母亲,她不想见我,我乐得清静,为何要伤心?」 若是见到,难免想起父皇的昏聩,她反而心下有愧。 萧青鸾宁可不见,望向陆修,挑挑眉,「你也不必担心本宫会因此为难她,国公府我住不惯,正打算搬回公主府。」 知道她早晚会搬,没想到这般快。 「那我怎么办?」陆修笑问,眉间神色宠溺又无奈。 「你是世子,又是靖宁侯,自然不该随我住公主府。」萧青鸾侧首想了想,不自然地整了整鬓边珠钗,「本宫需要时再召你。」 闻言,陆修登时哭笑不得,鸾儿的意思是,需要侍寝时才召他? 第49章 除族 夜夜守着,才能放心。 「鸾儿回公主府, 我也回公主府。」陆修凝着她,笑应。 萧青鸾凤眸微瞠,愕然望着他:「你就不怕朝臣们耻笑?」 「我还是更怕鸾儿偷偷召旁的男狐狸。」陆修抬手, 指背轻蹭她秀巧鼻尖,「夜夜守着,才能放心。」 入宫的时辰不早, 萧励左等右等,完全静不下心批摺子。 萧青鸾刚入紫宸殿,便听萧励急急道:「怎么这么晚才来?」 没等萧青鸾应声,他又对陆修噼头盖脸呵斥:「靖宁侯, 你竟然隐瞒身世,还放下千军去迎亲,你可知罪?」 「陆修知罪,请圣上责罚。」陆修自知欺君, 认罪姿态很是恭敬。 也知看在萧青鸾面上, 萧励必不会重罚, 是以,他举止从容洒脱, 并无怯色。 尚未跪下去,便被萧青鸾拉住衣袖, 她望向萧励:「知什么罪?皇兄是希望侯爷与千军一起接受封赏,让臣妹同西北风拜堂?」 第103页 萧励登时噎住, 望着萧青鸾越发明艷的容颜, 心下几乎在滴血。他好生生娇养长大的皇妹,就这么便宜靖宁侯,才嫁出去一日,就帮着外人挤兑他! 「朕不是这个意思。」萧励气势顿收, 「皇兄是怕你被人欺负。」 说完,想到二人江南之行,心下暗嘆,兴许就是天赐良缘。皇妹早已了解陆修为人,愿意护着他,至少说明她喜欢陆修。 皇妹嫁给自己喜欢的男子,而不仅仅依从婚约,他该替她高兴。 「他若敢欺负我。」萧青鸾顿了顿,盯着陆修,「我自己罚他。」 「臣不敢。」陆修起身应。 呵,当着皇兄的面,装得清朗端方,私下里你有什么不敢的?萧青鸾瞪着他,暗自腹诽。 萧励要同陆修议北疆战事,萧青鸾该知道的早已知道,便退出紫宸殿。 由茜桃替她穿好氅衣,她捧着手炉,踏过薄雪,乘御辇,去看许久未见的太后。 成婚前,萧青鸾刻意没来请安,母后两次召见,皆被她藉故推掉。 她怕母后问她,愿不愿意嫁给陆修。 当时她并不知道齐辂是陆修,心底定然是不愿的,可她不想母后知晓。 「母后,皇兄已替甄氏一族平反,国公夫人也已恢復诰命,您为何还要守着这佛堂?」萧青鸾立在佛前,神情不解。 幼时她便不喜欢佛堂,因为在母后眼里,礼佛比陪她更重要。 后来才知,母后是在替父皇赎罪,为甄氏一族超度。 真正的恶人明明是父皇和国师,可他们一死便了,唯母后愧对好友,一生自苦。 「习惯了。」太后将佛珠垂在腕间,起身,面色慈蔼,抚了抚萧青鸾发间珠钗,「陆修待你好不好?」 「他……」萧青鸾不知该如何说,忆起与陆修间的种种,当着母后的面,竟有些脸热,「他坏得很。」 说完,她微微咬唇,别开脸,视线随意落在殿中金佛上。 太后含笑点头:「如此,母后便放心了。」 继而,轻拍她手背:「下次来,记得带来让母后看看,那孩子丢失十余年,想来也吃了不少苦,可鸾儿喜欢,想必是个好孩子。」 「母后。」萧青鸾牵起太后衣袖,柔声撒娇,双颊染绯。 在宫中用罢午膳,萧青鸾和陆修重新坐上马车,并未直接回国公府,而是去向老宅改建的祠堂。 「咱们这么多人,等他们两个,架子未免太大。」陆信心里憋闷,嘴上也没把门,冲着院子嗓嗓,「分明是不把列祖列宗放在眼里。」 按理,认祖归宗该在午前,可规矩大不过天子,自然排在谢恩之后。 族长知会过族人,定国公素日对族中贡献不少,是以众人皆无异议。 听到陆信的话,众人纷纷拧眉摇头,却不好在祖宗牌位前与其争执。 自昨日离开国公府起,陆勇心里便不踏实,听到陆信抱怨,无一人应声,更是心烦,当下冷斥:「不想等就滚出去!」 「滚就滚!」陆信说着,抬脚便往外走。 国公府再好,捞不到一根好处,又有何用?他才不愿意继续伏低做小。 刚跨出门槛,便见陆修和萧青鸾双双进来。 一个高俊轩朗,一个美艷裊娜,冷肃的宗祠似乎为之敞亮,变得不那么沉闷。 尤其是萧青鸾,一些时日未见,比之从前更添三分说不出的娇懒韵致。 陆信顿住脚步,目光毫不避讳落在萧青鸾身前、腰间,暗暗咽了咽口水。 以他的本事,除掉陆修有些难,可若是糟蹋他的夫人,让他蒙羞,似乎容易许多。 得不到的,他宁愿毁掉,也不想看别人得到之后,屡番在他面前炫耀。 感受到异样的视线,萧青鸾随意望去,见是陆信,并不意外。 只是他的眼神,让人很不舒服,萧青鸾秀眉微蹙,移开视线,不想理会。 「累了就坐下歇着,什么也不必做。」陆修握住萧青鸾的手,走进祠堂,侧眸轻声叮嘱。 「好。」萧青鸾确实累,双腿已有些走不动。 进到祠堂,便寻左侧上首的位置坐下,淡淡看陆修对着祖先牌位行礼。 礼毕之后,萧青鸾欲起身回府。 却见定国公大步上前,沖最年长的老者道:「族长,陆忠有一事相求。」 「贤侄但说无妨。」族长捋着长长白须,眉眼慈和。 定国公正身,环顾四周,目光落定在陆勇父子身上:「请族长把我二弟陆勇从陆氏一族除名,往后我兄弟二人,恩断义绝!」 语气坚定,掷地有声。 堂中众人,登时譁然。 「国公一向照拂族人,怎么突然要把亲弟除族?」 「对呀,那可是他唯一的亲兄弟,没听说陆勇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啊?」 在场族人窃窃私语,嗓音不大,可厅堂本就不宽,都能听得清。 萧青鸾抬眸,望向陆修,得到一记安抚的眼神。 轻轻沖她摇头,示意她不必理会。 陆信父子除不除族,为何除族,她毫不在意,只想快点结束,她想回去歇着。 心下正思量着,是明日搬回公主府,还是后日搬。 便听陆勇咬牙质问:「大哥为何如此待我?」 定国公冷笑一声,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正好,我也想问问你,当年为何要收买人牙子拐走子远?甚至扣住骑兵家眷,让他偷袭子远,他用的是手铳啊,子远不惧北剌,却险些被你害死!」 第104页 下聘那日,萧青鸾便知,陆修表字子远。 听到定国公说起偷袭,萧青鸾霍然站起,不可思议地盯着陆勇。 原以为偷袭陆修之人,是北剌奸细,且已被处死。 竟然没有,还好生生站在她眼前。 想杀死他的人,是他的亲二叔。 甚至,陆修丢失十余年,也是拜他二叔所赐! 陆修知道吗?他是怎么沉得住气,昨日婚宴上竟未发作? 想到他深入北剌之时,被最信任的骑兵偷袭的险境,萧青鸾气得身形发抖。陆勇身为武将,为何能如此下作! 「都过去了,我没事。」陆修牵起她的手,握在掌心,语气低缓,宽慰她。 萧青鸾横他一眼,未出声。 默默看着定国公叫人带来证人,听着族人们质问、唾弃陆勇,看着陆勇父子跪地忏悔,听到族长发落,将陆勇父子从祖籍除名。 「嗤。」萧青鸾忽而轻笑一声,语气满是嘲讽。 撩起眼皮,姿态慵懒,回身取下一尊铜制烛台。 拔取烛台上的香蜡,丢弃在案桌上,朝陆勇走去:「陆副尉,伤了本宫的人,是不是该给本宫一个交代呀?」 「长公主饶命。」陆勇看着她手中尖利的烛台,双腿一软,重重跪到地砖上。 脑中无端忆起她刺死国师的传言,他品阶不够,未曾亲眼看到,可只听一听,也知长公主并不像外表这般娇艷柔弱。 她敢杀人,且根本不会付出任何代价。 「好啊,本宫最是心软,你说饶你一命,本宫便饶你一命。」萧青鸾浅笑。 陆勇神色一松,有种捡回一条命的后怕。 未及谢恩,却见她手中烛台忽而翻转,狠狠刺入他心口上方三寸位置。 随即,在众人惊唿声中,萧青鸾松开手:「你若能撑过去,本宫就放过你呀。」 「啊!疯子!」陆信吓得慌不择路,被门槛绊倒,又爬起来继续往外跑,「杀人啦!」 陆勇倒在地上,心口上方插着烛台,气若游丝,却没人敢去扶。 「回去吧。」萧青鸾转身,望向陆修,微微转动手腕,「好累。」 「好。」陆修含笑上前,抱起她,大步朝外走去。 身后众人登时呆滞,前一瞬杀人都不眨眼的长公主,怎么一转身,就娇弱到走不动路了? 厚重车帷刚刚垂下,萧青鸾尚未坐稳,便被陆修欺身上前,扣住雪腕。 腕间花丝镯上,溅了一滴血痕,陆修抬袖细细替她擦净。 指骨抚着她腕间肌肤,眸光深邃,凝着她眉眼:「鸾儿心疼我啊?」 「你是我夫君,他们欺负你,就是没把我放在眼里。」他离得太近,温热的气息拂在她鼻尖,萧青鸾心跳蓦地加快,「我……我才不是心疼你。」 「哦。」陆信应着,闷笑出声,胸腔里传来愉悦的颤音。 继而捧起她脸颊,温声哄:「再唤一声夫君?」 「不要。」萧青鸾脸颊微热,别开脸。 陆修眸光一转,稍稍拉开彼此的距离,躬身捂住心口上方位置,一副痛极的模样。 冬日天色暗得早,稀疏光亮从窗帷罅隙照进来,萧青鸾看不清他神情,更是担心。 忙倾身扶住他,急急问:「伤口又痛了吗?」 陆修未应,身形微晃,似乎要痛得晕过去。 「陆修。」萧青鸾縴手覆在他手背上,不知该如何帮他,是重伤之后落下病根吗? 她长睫微颤,几欲落泪,哽咽着,声声唤他:「夫君,夫君。」 他想听,她便唤给他听,这样,他会不会好受一点? 忽而,陆修捂住心口上方的手,灵巧翻转,紧紧握住她手腕,倾身将她困在车壁上。 窗帷外,寒风阵阵,萧青鸾却气息紊乱,连颈项也热得难耐。 陆修薄唇温热,流连在她颈侧,雪腻的肌肤上晕开浅绯。 「陆修。」萧青鸾推他,却使不上力,低低的嗓音带着些许哭腔,又气又羞,像极了昨夜求饶模样,「你又骗我!」 「没骗。」陆修轻笑,稍稍松开她,眸底缱绻欲色之上,映着她艷丽玉颜,「鸾儿可曾听到我喊疼?」 没有,可是他方才分明……分明是故意叫她误会! 他玉雕似的长指,轻触她绣缠枝梅花的领口,萧青鸾美目微瞠,惊诧地按住他的手:「青天白日,你莫要胡来。」 「好,听夫人的。」陆修忍笑,捏住她领口襕边,往上拉拉,替她整理好。 小娘子不经逗,也不想想,他岂会在马车里欺负她? 顺势将她羞红的脸颊贴在心口,陆修冲车帷外吩咐:「逐风,去公主府。」 休沐只有三日,一日也不能浪费。 第50章 施针 公主若想同侯爷一起看,也可以。…… 国公府中, 处处掌灯,仍是一派喜气。 二弟陆勇只剩一口气,定国公到底心生恻隐, 亲自叫人送去医馆。 能不能保住命,得看他的造化,可下手之人是长公主, 且是为他儿子报仇。 定国公在庭中树下,吹了好一阵冷风,才抬脚往锦箨院方向去。 还是告诉小两口一声比较好,否则, 他日陆勇活下来,他们从旁人口中知晓,是他找人救下陆勇,会如何看待他这个父亲? 到锦箨院外, 才发现侍从、婢女们正里里外外忙着收拾箱笼。 第105页 「子远和长公主呢?」定国公拉住行川, 愕然问。 国公爷不知道?行川愣了愣, 躬身回禀:「侯爷和夫人回了公主府,吩咐属下把公主用惯的东西送回去。」 「他们不回来了?」定国公大惊失色。 后晌, 长公主亲手替子远报仇时,他虽怕陆勇被刺死, 心下多少有些欣慰,国公府多了个真心在乎子远的人。 此时方知, 他想多了, 不是多个厉害能干的儿媳,而是少个没心没肺的儿子! 追着媳妇儿跑,连爹娘也不要了! 神色恹恹走到正院,定国公整理好思绪, 挤出一丝笑意,推开门。 「夫人今日可好些?」定国公走到榻边,打量着甄氏面色。 自从找回子远,夫人气色一日比一日好。 甄氏点点头,浅笑:「过两日,应该能出去走走,等子远休沐时,兴许还能去钟灵山看看容筝。」 言罢,想到正事,唇边笑意渐收:「陆勇被除族了?」 她的儿子,自小被至亲之人拐走,领兵打仗,本就兇险,还被亲人偷袭。 也罢,只是叔叔,说断便断。 偏偏他娶的枕边人,是仇人之女,且他自己还很中意。 一想到,萧青鸾很快会怀上儿子的骨血,甄氏便心如刀绞。 她的孙儿,身上会留着萧氏的血,她如何对得起兄长,如何对得起死去的甄氏族人? 「已然除族。」定国公颔首,环住甄氏,「夫人,我本想将他除族,交给官府发落,可长公主当场拿烛台刺入他心口,他如今只剩一口气。我想着,也不必送去官府,便由陆信替父戴罪。」 「你说长公主亲手刺伤陆勇?」甄氏诧异地望着定国公,心下滋味复杂。 「对,我儿喜欢公主,公主也在意我儿。」定国公长嘆一声,哄道,「夫人,公主不是先帝,我们不该对她有成见。」 「我可以不针对她。」甄氏敛眸,神情不悦,「只要莫让我见到她。」 国公爷再喜欢她,终究不能对她的痛楚感同身受,竟替仇人之女说话。 公主身为子远髮妻,自然该时时处处为子远考虑,把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陆信还要替陆勇戴罪呢,公主做的这些,远远还不清先帝造下的孽。 「好,不见。」定国公无法,怕越劝她越逆反,轻哄道,「他们回到公主府也是好事,待你好些,去园子里走走,也不担心遇见。」 「你说什么?」甄氏声调登时拔高,盯着定国公,「子远随她住进公主府?」 夫人似乎更气了,定国公硬着头皮点头。 「狐狸精。」甄氏低咒,「萧氏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睿王府后院,谢冰若半躺在美人榻上。 腿上搭着狐裘披风,双手贴在隆起的腹部,时而能感受到腹中孩儿的动静。 「主子,奴婢今日去前院领银炭,听说一件事。」丫鬟白昙摆弄着花觚里新折的梅枝,侧眸道。 「何事?」谢冰若撩起眼皮望她,「说来听听。」 她运气似乎总不好。 当年姨娘能扶正时,哥哥突然溺亡。 如今,她费尽心机,在没用的知府爹死前,如愿进到睿王府,成为侧王妃。没几日,睿王竟被软禁,脾气也越来越古怪。 若当初借着姨母的愧疚,另挑一位性情忠厚的郎君下嫁,是不是能过得比现在好? 睿王府的日子,衣食无缺,却是一眼能看到头的无趣沉闷,谢冰若有些后悔。 白昙是她从府外带进来的,关系最亲近,说话比旁人少些顾忌。 藉故把其他丫鬟支出去后,白昙走到近前,对谢冰若道:「主子,昨日靖宁侯凯旋迴京,没去面圣,直接冲去长公主府前迎亲,原来他就是定国公找回的世子爷陆修。」 跟在谢冰若身边几年,从前的事,她都清楚,见谢冰若惊得说不出话,白昙忍不住为她不平。 「当初若非靖宁侯背信弃义,喜欢上长公主,执意同主子解除婚约,如今,您就该是侯夫人!」 闻言,谢冰若眸光一亮,闪着奇异的光彩。 对啊,侯夫人的位置本该是她的,陆修深得圣宠,睿王却在等候圣上发落,留在睿王府,最后能不能保住性命,也未可知。 若她偷偷去找长公主,告诉她,腹中孩儿其实是陆修的,长公主会不会收留她? 听说长公主性子烈,必不会听陆修解释,只要他们二人生出隔阂,她总有机会化百鍊钢为绕指柔。 陆修对长公主不过是一时新鲜,最终,哪个男子都最喜欢温柔小意。 「白昙,把妆镜拿来我看看。」谢冰若坐起身,沖白昙吩咐,心下有些不安,抚着自己面颊问,「我的脸有没有发胖?你说,表哥还会喜欢吗?」 白昙面上一喜:「主子好看着呢!」 随即便回身去取妆镜,心下却暗暗嘲讽,等主子偷熘出府,想回来怕是没那么容易。 到时,她再同王爷相会,也不必担心被主子撞见挨骂了。 刚拿到妆镜,忽而听到哐当一声大响,门扇被踹开。 白昙回身,见睿王面色铁青走进来,惊得妆镜跌落在地,摔得粉碎。 「贱人!」睿王一把握住谢冰若小臂,狠狠将她扯下来,摔到地上,「从前听说你有过婚约,本王还不信,今日亲耳听见,你甚至还对他余情未了!」 第106页 「说,你腹中孩儿,究竟是本王的,还是靖宁侯的野种!」睿王蹲身,重重朝她面颊扇过去。 啪地一声脆响,谢冰若腻白娇柔的脸,顷刻红肿不堪。 「王爷!」谢冰若惊唿,捂住肿起的半边脸,泪水涟涟,摇头道,「妾身没有,妾身心里只有王爷,孩儿自然是王爷的。」 地上虽铺着地毯,可她肚子大,猝不及防摔下来,后腰隐隐作痛。 「你以为本王还会信你吗?」睿王朗声大笑,站起身,将白昙扯过来,压倒在谢冰若躺过的,还有余温的美人榻上,「你是不是以为,只有你伺候得好,本王离不得你?」 望着榻上交叠的身影,谢冰若忽而生出不祥的预感。 「王爷,别在这里,主子看着呢。」白昙半推半就,嗓音细软,却无一丝慌乱。 显然,他二人并非第一次如此。 白昙背叛她,什么时候开始的?谢冰若神色茫然,想不通。 「怕什么?只要把本王伺候好,以后你是主子,她是奴婢,哈哈哈。」睿王笑着,扯开白昙衣襟。 寒风唿啸着灌进来,嘭地一声将门扇吹得关上,震得人心口也跟着发颤。 银炭烧得正旺,谢冰若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腹中似有什么正往下坠,谢冰若闭上眼,榻上欢声不堪入耳,她心下却一片死寂。 公主府中,宁静如常。 林嬷嬷领着一位眼生的嬷嬷上前,萧青鸾疑惑地打量着她。 髮髻梳得整整齐齐,言行举止丝毫不差,显然是宫中见过些世面的老嬷嬷。 「长公主安好,公主大婚,圣上特派奴婢入府帮衬。」宋嬷嬷笑容慈和,看起来很容易亲近。 帮衬?陆修暗暗思量片刻,莫非圣上担心他们房中不和谐,怕鸾儿受伤,所以从敬事房派来有经验的宫嬷照应指点? 以圣上对鸾儿的宠爱,像他能做出来的事。 思及此,陆修看看萧青鸾脸色,果然有异。 有些事,他在旁边,她或许会不好意思听。 陆修悄然伸手,借着广袖遮挡,轻轻勾了勾她尾指:「我先回房。」 待鸾儿学成,也让她教教他,就像,她曾教他如何亲她一样。 他一定做个让她欢喜难忘的徒弟,陆修薄唇微弯,默默想着。 却未留意萧青鸾躲闪的眼神。 待他走开,萧青鸾把林嬷嬷、茜桃等人都支开,才赧然问宋嬷嬷:「皇兄让嬷嬷来,是不是为本宫施针避子?」 「对。」宋嬷嬷点点头,并不认为是多大的事,「公主正值妙龄,圣上担心生产兇险,吩咐奴婢照看好公主的身子。公主放心,施针手法得当,并不会对公主有任何伤害。」 萧青鸾微微颔首,心下有些犯难。她失去过一个孩儿,又亲眼看到薛皇后诞下太子时的艰难,心下很是畏惧此事。 她不想有身孕,该如何同陆修说? 若告诉他,他会不会认为,她仍在为从前的误会耿耿于怀? 「公主和侯爷……」宋嬷嬷笑了笑,「可要奴婢替公主施针?」 萧青鸾愣了愣,颔首:「好。」 闻言,宋嬷嬷心领神会,含笑抿唇,侧身取出备好的银针。 施针很快,并不痛,萧青鸾正愣神,便见宋嬷嬷将银针细细收起,含笑道:「奴婢不才,除了施针,也略懂些旁的事。」 说着,略顿了顿,去看萧青鸾的眼神。 确定她听懂,才继续:「东西已送去公主寝屋,公主若有不懂的,可以随时问奴婢。」 「什么东西?」萧青鸾心口勐地一跳。 「玉势,欢喜佛,还有些旁的。」宋嬷嬷细细想着,「画册是特意为公主画的,公主若想同侯爷一起看,也可以。」 哦,是这些东西,不足为奇,她去敬事房见识过。 可是,陆修先回了寝屋,他会不会看到那些? 热意轰然灼上脸颊,萧青鸾几乎是跳着站起来,提起裙裾便朝寝屋奔去。 第51章 私房 连试试也不肯,可见还是我喜欢鸾…… 步入内室, 陆修一眼便见榻边摆着一口箱笼,箱笼上还有一方锦盒,似是临时放进来, 尚未归整到妥当之处。 想到前殿新来的宋嬷嬷,他心念一转,走上前, 躬身取过锦盒,坐在榻边脚凳上,随手打开。 翻开画册,心口蓦地一热。 画册崭新, 墨迹也是新的,敬事房奉命特意画给鸾儿看的? 忽而,陆修有些好奇,箱笼里有些什么东西。前世他们仅有的几回, 并未用过特别之物。 将画册放回锦盒, 打开箱笼, 陆修怔愣一瞬。 继而,微微躬身, 长指抚过箱笼中美玉雕琢出的私物,眸底漫开笑意, 眉眼温暄如晴雪消融。 寝屋外,庭院中, 宫人正来来往往归整从国公府送来的箱笼。 萧青鸾飞速跑进庭院, 拉住茜桃问:「陆修呢?」 「侯爷在里面。」茜桃腾出一只手,指指寝屋方向。 话音刚落,萧青鸾已快步跃上石阶,火急火燎的模样, 让茜桃狠狠吃了一惊。 一会子没见着侯爷,公主怎的急成这样? 略一思量,想不出所以然,茜桃便同翠翘等人一起归置箱笼。 匆匆闯进寝屋,萧青鸾用仅剩的理智,将门扇合上,才气喘吁吁往内室去。 第107页 绕过屏风,却见陆修身着雪色中衣,坐在榻上,一腿随意曲起,手中正捧着一册书卷在看。 「鸾儿,过来。」陆修从书卷中抬眼望来,唇畔带笑,眼底有她熟悉的慾念涌动。 萧青鸾双腿莫名发软,望望他手中书卷,又看看地毯上的箱笼,心口登时一颤:「我……我先去沐洗。」 不知为何,脑中全是陆修看完话本,放肆待她的画面。 她一步也不敢再朝里去,只想暂时远着些。 脚步稍动,面前一闪,她已被陆修捞去怀中。 「慌什么?」陆修一臂圈住她后腰,将她紧紧扣在身前,一手将书卷在她眼前晃晃,「猜猜这是何物?」 萧青鸾没看清,却能辨认出,里面并没有妖精打架的画面。 心下狠狠松一口气,不是宋嬷嬷送来的画册便好。 可宋嬷嬷送来的东西呢?难不成在箱笼中,陆修还没打开看? 那还是不看为好。 「我先叫茜桃她们进来,把这箱笼搬出去。」萧青鸾眼神躲闪,眼下哪里有心思猜他看的是什么书? 「不急,箱笼里是我送鸾儿的,鸾儿先看看?」陆修含笑,眼底藏着捉狭。 嗯?箱笼里的东西是陆修的? 一时间,萧青鸾脑仁里塞满疑问。 掰开他手臂,狐疑地打开箱笼,萧青鸾愣住,里面并非她想像中的东西,而是珠玉、古玩、地契等物。 「这些是什么?」萧青鸾不懂,拿起一叠地契问陆修。 陆修蹲身,随手接过地契,放回箱笼,长臂绕过她膝弯,将她抱在怀中。 薄唇轻贴她柔软耳珠,温声道:「你夫君的私房钱。」 温热的气息拂在耳侧,太过亲昵,萧青鸾身子微微发颤,他是什么意思,觉得她会缺银子? 「听说,我出征北剌时,鸾儿从私库中挑出许多心爱之物,交给圣上,充作军资,为将士们添置冬衣。」陆修将她放倒在榻上,自己则半支起身子,慢悠悠替她摘下发间珠翠,「为夫无以为报,只能将所有私房和余生俸禄,悉数交给夫人做补偿。」 「我……我是为了将士们吃饱穿暖,打胜仗,并非为你。」没想到他会知道,更没想到他会记在心上,萧青鸾不自然地别开脸,他分明什么也没做,眼神却比做了什么更让人悸动,「本宫不需要补偿。」 将手中珠翠放在榻边高几上,陆修居高临下凝着她,长指勾起她颊边细软青丝纠缠把玩。 「真不是为我?」陆修嗓音低缓含笑,略顿了顿,拖腔带调问,「那么,鸾儿每隔三日召五妹入府叙话,又是为何?」 他连这个也知道?镇北侯真是多嘴多舌! 「本宫自是关心北疆战事。」萧青鸾竭力稳住心神,梗着脖颈应。 「哦,看来是为夫想岔了,以为鸾儿召五妹入府,是为了那三日一封的家书。」 说话间,陆修将方才看的书卷捞在手中,拿到她眼前晃晃:「所以,我特意写下这些家书,想亲自念给鸾儿听,想来鸾儿并不想听,还是拿去烧掉好了。」 故意装订成册,想逗逗她,没想到被她误以为是画册。 陆修心下暗乐,面上却不显,攥起书卷便要起身,作势要往炭盆中丢。 什么?他手中那些是家书?征战之时,他也曾想着她,为她写下这么多家书? 「别丢!」萧青鸾匆匆起身,跪在衾被上,倾身去抢他手中书卷,「快给我!」 陆修瞬时接住她,将她圈入臂弯,笑道:「灯下看书伤眼,为夫念给夫人听。」 伤眼吗?为何上回看话本,他没拦着? 萧青鸾心下莫名,却想不懂哪里奇怪,没等想明白,他已缓缓念起家书。 嗓音磁润沉稳,轻易便将战场上的画面展开在她眼前。 家书时长时短,最短的一封,是他重伤昏迷前所写。 「公主嫁衣只能穿给臣看。」 简单一句,纸笺沾染半页血污,触目惊心。 他那时,是不是以为自己会死? 心念闪过,萧青鸾眸中蓄满晶莹,长睫微颤,温热泪滴坠落,迸溅在他指背。 「吓着了?」陆修放下家书,捧起她明艷小脸,薄唇轻触她长睫、粉颊,温柔缱绻,「我故意的,并没有那般兇险,鸾儿别忘了,我最会骗人。」 可这一次,不是骗人,萧青鸾清楚,否则霍敬臣不会发疯似的,到处寻找霍神医。 「伤还会不会疼?」萧青鸾说着,从他怀中侧过身,面朝他,纤柔的指触上他衣领,「让我看看。」 昨夜燕好之时,心神被他扰乱,她甚至不记得他是穿着寝衣,还是脱掉寝衣的,更没看到他心口上方的伤。 闻言,陆修按住她的手,旋身将她囚在衾被间。 衾被是艷丽的红,绣着金灿灿的龙爪花,她墨缎似的青丝铺散在衾被上。眉如画,肤赛雪,微乱的领口露出一小截美人骨,美得娇艷近妖。 「别看,丑。」陆修轻嘆一声,长指抚过她纤巧细肩,沿着窈窕往下,轻扯她腰间宫绦。 「还未沐洗……唔。」萧青鸾话没说完,便被堵住气息。 理智告诉她不该如此,可想到那些家书,想到他如何挣脱死神的手,在鬼门关前撑着一口气,回到她身边,她又无法拒绝。 第108页 她并非多心慈手软之人,独独对他,似乎永远无法狠心,无力拒绝。 休息一日,他的体力似乎更好些,仿佛不知疲倦。 还不止。 「你哪里学到的这些?」萧青鸾有些受不住,微微咬唇,边躲边问。 「画册啊。」陆修继续探寻,嗓音极低道,「被我藏起来了,免得吓坏我的小娘子。」 坏狐狸!萧青鸾心下低咒。 原来不是东西没送来,是被他偷偷换掉了! 「那你还……」萧青鸾嗓音已带着细碎哭腔,刚开口,自己先惊着,紧咬贝齿,再不敢出声。 「这次换我教鸾儿。」陆修轻应,再度欺身。 小娘子胆子小,只得慢慢教,细细引。 迷迷煳煳中,身子浸入一片温热。萧青鸾倦懒地抬了抬眼皮,见是寝屋后的小汤池,又合上眼。 倚着他,随他替她沐洗解乏。 汤池内壁、石阶皆嵌着暖玉,玉质温润。 她周身绯色尚未消退,半躺在暖玉上,美艷娇媚。 陆修眸色漆亮,却捨不得再扰她,忍下冲动,轻柔替她沐洗。 及至腰侧,他动作一顿,揽住她的手臂微微收紧。 他略通医术,自己虽不擅长施针,却看得出,她腰侧位置有施针的痕迹,手法巧妙,却是为避子。 陆修闭上眼,回想她回府后情形,她急急忙忙沖回寝屋,回来的却并不早。 所以,她在前殿,不是听宋嬷嬷为她讲解房事,而是让宋嬷嬷替她施针避子? 思及此,陆修又睁开眼,指腹轻轻抚在她腰侧位置,眼底满是心疼。 被困意席捲,萧青鸾几乎立时要睡熟,察觉到腰侧异样,下意识伸手去挡,不想被他发现。 陆修松开手,任由她挡住腰侧位置,无声莞尔,取过宽大柔软的浴巾将她包裹,抱回寝屋。 许是泡过汤池,晨起时,萧青鸾并未如昨日那般疲累,甚至轻快舒畅。 庭院中有剑锋破空声,铮然飒飒。 萧青鸾穿上寝衣,遮住周身痕迹,欺身踱至窗棂边,倾身从窗棂罅隙往外看。 见陆修正手持寒剑,身形时缓时急,长剑出神入化。 他就不会累么? 萧青鸾羞然咬唇,将脑中绮丽画面赶出去,唤一声:「茜桃,服侍本宫梳洗!」 盥洗毕,外边飒飒剑声停下,陆修没进来,盥室传来水声。 细微声响,落在萧青鸾耳畔,她面颊微热,又下意识垂首望望腰侧位置,他没看到吧?细想想,并不容易察觉,他当时又……想来并不知晓。 稍稍放心,抬首让茜桃替她挽发插簪,眸光随意扫过妆奁,望见陆修送她的红宝石花簪,她目光微闪,捏起来,递给茜桃。 忽而忆起那枚羊脂玉印,拉开妆奁下的抽屉,果然见玉印静静躺在里面。 她关上抽屉,翠翘正要替她画眉,萧青鸾摆摆手,示意二人先下去。 望着镜中二人背影,退得远了,萧青鸾才重新拉开抽屉,取出玉印,翻过来看。 玉印底部中央,刻着一个修字,被四角艷丽的龙爪花围在中央,字迹同她那晚写下的一般无二。 「喜欢吗?」陆修走过来,透过妆镜打量她明艷容色,躬身搬起妆凳,连同妆凳上的她一起。 他沐洗过,用的是同她平日惯用的香胰,身上沾染着同她一样的淡淡香气,有种说不出的亲密。 妆凳放下,她被挪动位置,面朝他。 他离得近,半干的墨发垂下一缕,蹭过她侧脸,微痒。 「要出门呢,别闹。」抬手拨开他髮丝,仰面望他,抓着玉印的指骨却微微攥紧,心也蓦地揪紧。 「好,不闹。」陆修站直身形,抬手取过妆檯上的螺黛,一手轻捏她下巴,挑起,一手捏着螺黛靠近她秀长的眉。 他眸光专注,清湛澄澈,似在描画一副极珍视的画作。 萧青鸾扬起细颈,凝着他,心口微热,犹记得他在园中练剑时凌厉决绝的模样,此刻却能用握剑的手,捏着她的螺黛,替她描眉。 许是他动作轻柔,一下一下轻描过她眉骨,萧青鸾心口似被一片极轻的柔羽扫过,一下一下,痒得她心尖发颤。 她眸光往下落落,凝着他微抿的薄唇,心口生出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 「鸾儿看看,画得好不好?」陆修轻笑,收回手。 正欲站直身形,将螺黛放回妆檯,取妆镜让她瞧。 却倏而被她勾住脖颈。 萧青鸾倾身,涂着潋滟口脂的朱唇贴上他,轻轻触上,便移开。 松开环在他颈后的手,指着他唇瓣,笑意明灿:「夫君瞧瞧,我涂的口脂好不好看?」 陆修微愣,继而站直身形,抿抿唇,将她留下的痕迹捲入齿关,颔首:「好吃。」 没羞没臊,竟然吃她的口脂! 「我叫行川进来替你挽发。」萧青鸾腾地站起身,想逃。 「不要。」陆修坐到妆凳上,瞬时拉住她的手,拿起妆檯上,她平日常用的沉香木梳,塞到她手中,「鸾儿替我挽发。」 他微微仰面望她,那模样,像极了向人提要求的倔强少年,若不允,他定要做些别的什么来达到目的。 萧青鸾怕他闹,心口一跳,急道:「可我不会。」 「我不会画眉,却喜欢为鸾儿描眉。」陆修说着,清湛的眸子似失去些许神采,透出淡淡落寞,「鸾儿不会梳发,却连试试也不肯,可见还是我喜欢鸾儿多些。」 第109页 他语气戚然,就差直接控诉,萧青鸾根本不在意他,甚至连梳发也不肯。 萧青鸾睁大眼睛,盯着他,半晌,败下阵来。 捏起沉香木梳,站到他身后,一下一下替他梳发:「替你梳便是,梳得不好,也不许拆的。」 陆修莞尔,微微侧身,面朝镜子,望着镜中她替他梳发挽发的情形,心内软得一塌煳涂。 她动作确实不熟,挽发时,索性丢开沉香木梳,纤白长指捋过他墨发,指尖丹蔻为他墨发增添一分艷色,同她发间花簪上的红宝石相映。 挽好髮髻,用玉冠固定,萧青鸾望望镜中,不放心,又跑到他身前看看,美目一亮:「好看!」 「唔,为夫知道自己生得好看,否则也骗不到夫人。」陆修轻笑,长指轻轻捏捏她侧脸,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起身取来雪狐毛白底绣红梅氅衣,替她披上:「走吧,长禄、九聪他们还等着。」 话音刚落,门扇外传来茜桃的禀报声:「公主,宋嬷嬷来了。」 第52章 指缝 我们曾从此处走过,那日也是你背…… 萧青鸾愣愣, 避开陆修视线,朝门外应一声,才转而对陆修道:「我有事叮嘱宋嬷嬷, 你先去廊下等片刻。」 「好。」陆修颔首,面上笑意未减。 转身朝外走,在她看不到时, 面上笑意倏而消散,眉眼凝肃。 他果然没发现,萧青鸾心下狠狠松一口气。 望着他走出去的高俊背影,却又有些怅然, 她应该瞒着吗?又能瞒到几时? 「公主安好。」宋嬷嬷沖萧青鸾施礼,面含浅笑。 「施针吧。」萧青鸾抬手解开领口系带,系带结成好看的蝶形,是他方才亲手所系。 将氅衣放在美人榻上, 萧青鸾松开腰间宫绦, 伏在氅衣上, 等宋嬷嬷替她施针。 宋嬷嬷如昨晚一样,取出针包, 放到身侧矮几上,展平, 用浸过烈酒的细棉轻轻擦拭银针,针尖发出寒芒。 萧青鸾身形微蜷, 收回视线, 纤白的指攥住氅衣胭脂红系带,美目微闪。 微微凉意刺破肌肤,不疼。 宋嬷嬷手法娴熟,施针很快, 萧青鸾回眸望她时,见她正拿细棉擦拭刚用过的银针。 她起身,纤指灵巧,将宫绦系好。 眸光扫过美人榻上的氅衣,想着陆修替她穿上氅衣时的温柔,忍不住轻问:「嬷嬷,从前可有人主动请求嬷嬷施针?她可曾后悔?」 「有的。」宋嬷嬷点点头,将擦好的银针收回针包,凝着萧青鸾时,面上仍笑意慈和,「后宫美人如云,却并非个个都想得圣宠,怀上龙脉或许会母凭子贵,可若城府不够,更可能一尸两命。」 未指名道姓,她倒不怕萧青鸾会做什么,反而担心萧青鸾对施针一事有抗拒,辜负圣上美意。 「奴婢并不认为避子有何不对,即便怀有身孕,不想生下,也无可指责。孩子生下之前,并不算一条完整的生命,在母亲的期盼中生下来,才是幸事。」宋嬷嬷躬身道,「奴婢先行告退,若有一日,公主真心期盼有个孩儿,奴婢也会真心祝福公主。」 目送宋嬷嬷出去,萧青鸾微微失神,她很确定,眼下她并不期盼。 听宋嬷嬷的意思,不期盼孩儿的并非她一人,她们有她们的理由,她也有她的理由,她们没错,她也没错。 走出寝屋时,萧青鸾目光坚定,面色却发白。 陆修是国公府唯一的子嗣,若他知晓,她并不想再有孕,他们还会这般好吗? 「不舒服?」陆修看着她脸色,眼神流露担忧,抬手替她整理好氅衣,温声道,「若有不适,便在府中歇息,我一人赴约便可。」 「我没事。」萧青鸾摇头。 臻首微垂,主动拉住他的手,紧紧交握,又抬眸仰望他:「陆修,告诉我,你……」 你喜欢我。 萧青鸾唇瓣翕动,望见宫檐滴落的雪水,雪水似滴在她心尖上。 惊得她一个激灵,回神,终究说不出口。 若他果真想说,自会说,而不是她强求。 「告诉公主什么?」陆修见她欲言又止,下意识望望庭中侍立的茜桃、行川等人,只当她是不好意思,俯身凑近她,轻道,「马车里说。」 说罢,拉着她的手,朝院门走去。 萧青鸾默然跟着他,侧眸望望他,又暗暗咬唇,收回视线。 凝着艷丽裙摆下时隐时现的云头履,再看到他脚上皂靴步幅收小,默默将就她的步幅,萧青鸾微微失神,忆起昨晚他亲口念的家书。 或许,长长久久走下去,她总也听不到想听的那句话,可她不该怀疑,他喜欢着她。 马车里,陆修坐在她对首,沉声问:「鸾儿方才想说什么?」 萧青鸾含笑摇头:「没事,好些日子没见芸娘,不知她可有写出新的话本。」 语气随意,陆修听在耳中,却若有所思。 大婚后,她似乎有越来越多的秘密,不肯直言。 为何?他不够好,不值得她全心相付吗? 到酒楼雅间外,尚未进门,便听见蔺九聪爽朗的笑声。 「笑什么呢?」萧青鸾跨入门内,笑问。 关上门扇,雅间一派热闹,萧青鸾受到感染,心口淡淡阴霾忽而散开,敞亮不少。 蔺九聪没应,看看萧青鸾,再看看陆修,大步走到陆修另一边,扣住他肩膀:「好你个齐辂,改个名便不认兄弟,大婚也不请兄弟去喝杯喜酒!」 第110页 「对,必须罚酒三杯!」季长禄斟满三杯酒,摆在给陆修留出的位置前,笑道,「喝吧,我以茶代酒敬你。」 陆修扶住椅背,往后拉开些许,扶着萧青鸾坐下。 又绕过她,坐到自己的位置,端起其中一杯,沖季长禄挑眉:「我记得你喝酒的,为何要以茶代酒?」 「啧。」蔺九聪轻啧一声,别开脸,「我这个孤家寡人眼睛红得要滴血了啊。」 陆修扫他一眼,笑而不语,继续望向季长禄。 对首,芸娘悄然用手肘捅了一下季长禄身侧,季长禄不为所动,饮下一盏茶,大笑:「芸娘有孕,闻不得酒气,我戒了。」 随即,丢给陆修一个「这种甜蜜的牺牲说了你也不懂」的眼神,侧身便拿起梅花茶持壶,将芸娘面前的茶盏续上。 「芸娘有孕了?」萧青鸾愣住,飞速扫一眼陆修,压下心虚,朝芸娘笑道,「可有什么不适?改日我从宫里找个行事稳当的嬷嬷给你使唤,唔,皇嫂宫中还有乳娘,我也替你找找看。」 芸娘没想到她这般热心,含笑摇头:「多谢公主美意,芸娘哪有皇后娘娘那般贵重?待临产前,向公主讨一位能镇住场的产嬷,便是极好。」 她不需要,萧青鸾也未勉强,芸娘不是一味客套之人,而是有主见的女子。 「好,若有需要,随时来找我。」萧青鸾笑着,目光扫过芸娘尚平坦的腹部,若有所思。 芸娘腹中这一胎,该是季昂,擅数算,有计相之才,而季昂之女,会是朗儿的皇后。芸娘一生恬淡,宠辱不惊,却是福泽深厚之人。 只是,国师已死,皇兄和皇嫂不会再把第二位皇子萧昀养在季家,会不会影响到季长禄的仕途? 萧青鸾微微拧眉,她想打败恶人,却并不想引起太多变数,尤其是影响到身正心善之人。 身侧陆修虽与众人谈笑,余光却留意着萧青鸾,见她面色不太好,以为她又在为子嗣一事伤神。 她不愿说,却闷在心中,或许该由他先开口。 左右他并不需要什么孩儿,他想要的,从来只有她。 「侯爷要常驻北疆?」蔺九聪饮下一杯酒,望向霍敬臣,眼神晶亮,「带上我一起啊!」 虽然蔺巡抚已死,他在处置蔺、胡二人的案子上,有功无过,可蔺九聪能感受到,朝中武将明里暗里排挤他。 他早已受不了弯弯绕绕,宁可战死沙场,也好过在朝中明争暗斗。 可惜陆修和霍敬臣出征北疆前,他想面圣请命,却被人阻拦,根本没来得及。 「蔺兄也想去?北疆苦寒,一年里至少半年是冬日,你受得住么?」霍敬臣望向他,似乎不是很看好江南长大的公子哥。 「我无牵无挂的,有什么苦不能吃?」蔺九聪一拍桌子,斟满酒,朝霍敬臣示意,一口饮尽,「侯爷若当我是兄弟,以后九聪就跟着侯爷鞍前马后!」 霍敬臣面色发红,声音发虚:「不是我不愿意啊,实在是我这个侯爷得的亏心。」 说着,他目光扫过陆修,连饮两杯酒,才龇牙咧嘴道:「像我这种兵书没读过几本的,哪里会打仗?全靠四哥用兵如神,我靠一身蛮力冲锋陷进,才侥倖挣得爵位,蔺兄可别叫我侯爷,唤我名字就成。」 「霍兄谦虚。」蔺九聪愣了愣,含笑解围。 「没谦虚,我有几斤几两,四哥都知道。」霍敬臣越说越不好意思,悄然握住身侧齐淑的手。 正因觉得亏心,他才打定主意要常驻北疆。 北剌人最是不讲信用,说五十年不犯境,待新汗王继位,很可能翻脸不认。 只要他守好北疆,终究有一日,能把爵位变成实打实的战功,他心里才踏实。 可惜,要让淑儿陪他去吃苦。 萧青鸾听着,讶然望向陆修,轻问:「用兵之计,果真是你想出来的?」 可前世,陆修并未同霍敬臣一道出征北疆,霍敬臣用着同现世相似的计策,击败北剌,同样被封为镇北侯。 陆修未解释,悄然将她放在膝头的手攥在掌心,唇畔噙笑,似是默认。 对上他坦荡,甚至带着些许骄傲的目光,萧青鸾脑中生出一丝奇异的念头。 莫非,前世霍敬臣大败北剌,实则是陆修在背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细想想,萧青鸾却想不出,前世征战北剌前后,陆修在做什么。 若果真如此,倒是她折断他的羽翼,他本该飞到更广阔的地方去。 换成是她,只会将对方当做不共戴天的仇人,绝无可能去照顾对方一生一世,死后还葬在一处。 思忖片刻,萧青鸾眼眶微湿,面上却含笑,稍稍将手从他掌心挣出来,展开纤指,悄然扣入他指缝,紧紧回握。 官道上,积雪渐渐融化,光秃秃的树枝伸展向天穹,平添清寒寂寥。 马车停在山道上,钟灵山深处,尚有积雪。 容筝和薛玠隐居之处,只一条小径可至。 天色渐暗,小径上尚未化完的积雪,又冻成冰凌,踩上去咔嚓作响。 萧青鸾趴在陆修背上,听着他皂靴踩碎冰雪的声响,蓦地忆起,清明时节,他第一次背着她下山的情形。 当时,此处还没有小径,处处野草丛生。 「陆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曾从此处走过,那日也是你背着我。」萧青鸾说罢,忍不住轻笑出声。 第111页 当时,她认定陆修该记得前世之事,实则他记得并不全。后来她以为他不记得时,他却暗地里全都想起来,一直瞒她到大婚之日。 起初,她确有些无理取闹。 思及此,她默然垂首,将侧脸贴在他颈后。 她不后悔。 「记得。」感受到她的小动作,陆修微微侧首,轻道,「我还记得,下山时,你睡着了,随口一句呓语,把我吓得不轻。」 第53章 喜欢 鸾儿,莫要为任何人委屈自己。…… 「我说梦话?」萧青鸾愣住, 探头问他,「我说了什么?」 「你说……」陆修略顿,目光微闪, 继续道,「忘情药失效,你已全然忆起旧事。」 林间风声飒飒, 萧青鸾没想到,她说的竟是这一句。 对,她也骗过他,前世恢復记忆之后, 她却假作不知,直到临终,也未说出口。 「本宫虽骗过你,可你也骗过我。」萧青鸾伏在陆修肩头, 眉眼间浅笑嫣然, 「我们扯平。」 望着眼前简单的小院, 萧青鸾抱住容筝,微微哽咽:「身子可好些?山上清寒, 诸多不便,皇兄赐你的宅子是我亲自选的, 你一定喜欢,下山住, 陪陪我?」 容筝一身布衣, 墨发只由一根绯色丝绦绾起,她手巧,简单的纂儿也衬得她容色妩柔婉丽。 「好多了,山上虽有不便, 却有清风朗月为伴,适合休养。」容筝挽住她的手,往正屋去,「公主不必担忧,待我身子好全,便下山住你为我选的县主府,可好?」 她嗓音温柔平和,气色也比离开公主府前,好许多,萧青鸾拉住她的手,终于放心。 二人在容筝闺房,说着萧青鸾大婚之事,又说起陆修,不知不觉,天色全然暗下来。 灶房传来饭菜香气,萧青鸾靠近窗棂,轻嗅一下,不期然望见干干净净天穹上无数璀璨星子。 「容筝,大师待你好不好?」萧青鸾笑问。 「好呀,他做饭很好吃。」容筝点点头。 萧青鸾抿唇,美目带着捉狭的笑:「我问的不是这个。」 登时,容筝双颊醺然,站起身,匆匆掀开布帘朝外走:「我去看看需不需要帮忙。」 用罢晚膳,萧青鸾和容筝在房中沐洗,陆修和薛玠坐在院中,赏月饮酒。 陆修目光扫过薛玠断掉的左臂,浅饮一口桂花酒,轻问:「当初你喝酒吃肉,毫不在意僧规戒律,为何离开兴国寺要自断一臂?这苦肉计未免太狠,难怪容筝表妹被你骗到山上。」 「不是苦肉计。」薛玠随意转动手中拳头大的酒罈,摇头,「当初不在意僧规戒律,是因为我并不认为自己破戒,酒肉穿肠过,佛祖依然在这里。」 说着,他拿酒罈贴贴心口位置,饮下一口酒,继续道:「可后来这里只有她,明知故犯,是不是该罪加一等?」 「看来你并不后悔。」陆修明白,他并非拘泥之人,果然薛玠的选择有他的理由。 他沖薛玠挑眉:「无媒无聘,容筝就这么跟了你?着实委屈。」 「谁说无媒无聘?」薛玠朗声一笑,手持酒罈,划过眼前夜空群山,「漫天星辰为聘,群山百草为媒,我放下半生信仰,日日在她耳边告诉她,我喜欢她,她说比过往任何时候都欢喜。」 言罢,他目光扫过陆修,桀骜张狂:「表哥,我这个妹夫,你不想认也得认。」 闻言,陆修怔愣半晌,骄傲如薛玠,竟会把喜欢二字挂在嘴边? 脑中一个念头快速闪过,陆修想起出府前,萧青鸾欲言又止的话。 会不会,她只是想听到他说喜欢二字? 「喜欢岂能嘴上说说。」陆修别开脸,拿起酒罈,不自在的浅饮一口。 谁知,薛玠听出弦外之音,眉峰微挑,望他,「你该不会没说过吧?」 「咳咳!」陆修勐然被酒呛到,咳嗽几声,丢开酒罈起身,往灶房去,「我再去添些柴。」 夜里,萧青鸾和陆修宿在客房,有些冷。 迷迷煳煳间,萧青鸾蜷缩着往他怀中挤,忽而听到轻轻一声,似嘆息:「鸾儿,我喜欢你。」 说罢,他捉住她的手,轻轻贴在心口。 感受到他胸腔里的心跳,萧青鸾困意渐散,仰面望他:「你说什么?」 「……」陆修默然一瞬,特意趁她睡熟时,试试能不能说出口,没想到竟被她听个正着。 若他否认,她会不会误解更深? 「说我喜欢你呀。」陆修忍住被识破的窘迫,故作镇定,俯身轻吻她眉心,「很喜欢。」 终于听到想听的话,萧青鸾仿佛能听到心口花开的声音,唇角弯起,却不想叫他瞧见她又多欢喜。 将面颊埋在他身前,纤指隔着衣料,轻抚他心口上方的伤痕,闷声道:「知道了,别吵我睡觉。」 她的反应,跟想像中全然不同,陆修心下困惑不已,捉住她的手,轻问:「你不欢喜?」 莫非,他想岔,出府前她未尽之言,并非此意? 他之前不是顶聪明,怎的这会子泛起煳涂?萧青鸾羞赧不已,心下暗骂一声呆子,稍稍平復心神才笑应:「欢喜,往后你日日说给我听,要在我醒着时说才算!」 话音刚落,心下忽而生出怪异的念头,萧青鸾勐然抬眸,凝着他眉眼:「陆修,你该不会是难以启齿,才特意等我睡着再说?」 第112页 被彻底看穿,陆修暗暗咬牙,松开她的手,往下去,扣在她腰侧:「鸾儿既睡不着,便做些旁的事。」 嘴里虽说着狠话,实则只捉弄她几下,便放手。 安静下来,他指腹轻轻摩挲她腰侧肌肤,正好是昨日施针的位置。 萧青鸾怕他察觉,忙伸手捂住,不想让他碰到。 刚刚捂住腰侧,脑中忽而浮现出昨夜汤池中的情形,半梦半醒间,她似乎也曾作出如此举动。 「鸾儿,今生有你已是万幸。」陆修从身后环住她,轻道,「我们不要孩儿可好?」 「你知道?」萧青鸾大惊。 清早,宋嬷嬷在寝屋中替她施针,他站在廊下,是不是心里清清楚楚? 陆修微微颔首:「我要的,只是你一人,鸾儿,莫要为任何人委屈自己。」 「可是……」萧青鸾微微咬唇,犹豫片刻方道,「你是定国公唯一的子嗣。」 「傻娘子。」陆修抬手,动作温柔揉揉她发顶,「我认祖归宗,只为光明正大娶你,而非让我们沦为延续香火的工具。父亲、母亲那里,你不必担心,一切有我。」 萧青鸾眼睫微颤,又听他轻笑:「还有一事需向夫人坦白,鸾儿在山道上确有说梦话,并非关于忘情药,而是,你说要告诉驸马,你怀了身孕。」 此时再听到,她竟无心伤怀。 眸中泪意未消,又添窘迫气恼,萧青鸾忍不住伸手拧他:「你又骗我!」 翌日破晓,萧青鸾被陆修唤醒,他抱着她,坐在廊下,周遭万籁俱寂。 云山外,红日徐徐升起,金芒将云层染成灿金,照亮整片天地。 「陆修,一切都会很好,皇兄也能治好,对吗?」萧青鸾美目明灿,定定望着他。 晨曦照在他眉眼,清隽无双。 「用罢早膳,我陪你去求霍神医。」 山间清寒,虽批氅衣,陆修仍担心她受凉,转身抱她进屋。 可萧励能不能治好,他并不能向她保证什么。前世萧励、萧珵皆因此而亡,萧昀能治好,也是造化。 想到解毒之法,陆修心下微沉,望着萧青鸾满含希冀的神情,揽在她腰侧的手微微收紧。 一个时辰后,萧青鸾立在合欢花林边小院外。 院门敞开,小姑娘季艺姝纤瘦婉丽,正在院中翻晒草药。 霍神医立在她对面,拈起一根草药,神情端肃,指点她如何晒,何时收。 「神医,皇兄身中情丝草毒,恳请神医相救。」萧青鸾有些了解霍神医为人,并未寒暄,开门见山道。 「陆修身中火弹,性命垂危之际,幸得神医救治。」陆修躬身行礼,「多谢神医。」 原本萧青鸾开口时,霍庭修无动于衷,听到陆修的话,才抬眼望过来。 「听闻大军凯旋之日,恰逢侯爷大婚,今日前来,也是为了皇帝身上的毒?」霍庭修丢开草药,往大樟树下的石桌走去,「你们且回,情丝草毒,出自南黎,非我所能解。」 侍立一旁的孟愈,将烹好的山茶分别放到三人面前,又默然退下。 萧青鸾扫一眼季艺姝,稍作迟疑,仍决定开口:「神医知道解法,甚至世间唯一的情蛊也在神医这里,我知道先祖愧对辰王,但求神医为大琞万民着想,救我皇兄一命。」 「师父养了情蛊?徒儿怎么不知?」季艺姝放下草药,好奇地望过来。 「姝儿先回屋去。」霍庭修望她一眼,神色微凛。 「是。」季艺姝谨遵师命,回到书房看医书。 霍庭修浅饮一口茶汤,唇边勾起一丝嘲讽:「公主似乎知道许多事,你既知我是辰王后人,便该知道,我不会插手萧氏任何事。至于情蛊,也请公主当做不知,莫牵连无辜。」 说罢,霍庭修便起身,做出送客姿态。 萧青鸾面色焦急,却不知该如何劝。 「神医。」陆修悄然拍拍她手背,安抚着,起身走到霍庭修面前,「神医可有想过,情蛊之事,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待她心中生情,情蛊发作,痛比噬心,神医又能看顾几时?」 「那就要她终身待在钟灵山,哪里也不去,便永世不会动情。」霍庭修拧眉,情蛊之毒,他确实知之甚少,「她不会入宫,你们不必多言。」 「神医莫误会。」萧青鸾急急起身道,「她年龄尚小,我并非要她牺牲自己,为皇兄解毒之意。」 她忍了又忍,斟酌着道:「毒草出自南黎,解法自然也在南黎,情蛊只传圣女,唯有圣女能养出新的情蛊。我是想,若告诉她身世,或许她愿意回南黎……」 「不可能。」霍庭修断然拒绝,望向萧青鸾的目光极是不善,「你们应当知道,南黎对圣女的要求有多严苛,有人拼死将她送出,她不该再回去。」 「若她有辰王令,南黎长老们只会敬重她,绝不会苛待。」南黎初代圣女同辰王之间的渊源,还是她前世无意中听昭昭提起的。 虽未知全貌,可她知道,昭昭回到南黎,能顺利出来,重新回到大琞,最重要的信物便是辰王令。 霍庭修默立半晌,久久未应。 可萧青鸾明白,他终究听进去了,至于会如何选择,还得看霍神医和季艺姝,强求不得。 下山路上,萧青鸾心里不踏实,紧紧拉住陆修的手:「前世神医拿出辰王令,皆因昭昭是他女儿,如今季家小姑娘还小,师徒情分也浅,他会愿意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季艺姝吗?」 第113页 陆修细细回忆,忽而想到一事,轻捏她侧脸道:「别担心,多半有希望。我听长禄提过,他的妹妹是霍神医少时在溪边捡到,亲自送去季家寄养的。」 半月后,萧励身子不太好,萧青鸾心下微沉,皇兄的的身体会越来越差,直到用药温养续命。 她匆匆更衣,正要入宫,迎面遇见燕七。 「公主,暗卫来报,在钟灵山附近发现南黎长老踪迹,她们似乎在打听赤蝶印。」燕七沉声禀报,「要不要禀报圣上?」 南黎长老,这么快就找来了么? 「不必,先静观其变。」萧青鸾轻轻摇头。 以霍庭修的本事,若他不想让南黎长老发现季艺姝的身份,她们便会无功而返。若他肯救皇兄…… 此事,终究还在霍庭修一念之间。 「继续盯着,莫要插手。」萧青鸾叮嘱。 不管霍庭修如何选择,她不想因此事与之交恶,否则,便再无希望替皇兄解毒。 第54章 狐媚 你若不欢喜,便多冲我使性子可好…… 「皇兄感觉如何?」萧青鸾走进紫宸殿, 望见御案后的萧励,关切问。 「没事。」萧励放下硃笔,含笑摇头, 「别听那帮太医危言耸听,朕有真龙护体,不过是偶感风寒。」 怕萧青鸾担心, 他说话急,说完便忍不住勐咳一通。 「我和陆修去钟灵山求过霍神医,解毒之事,需要些时日。」萧青鸾上前, 端起宫婢奉来的茶盏,亲自递到萧励手中,「皇兄放心,一定会有法子。」 「霍神医没答应是吧, 他素来不理皇族之事。」薛皇后从殿外进来, 身边跟着乳娘, 太子萧珵正在乳娘怀中安睡,「若青鸾当初不曾冲动, 为一介烟花女子,刺死国师, 或许圣上已然拿到解药。」 得知固元汤中有情丝草毒后,薛皇后特意派人打听过此毒, 知道珵儿生来便带此毒, 极有可能会体弱多病,她心中日日滴血。 如今国师已死,霍神医必然不肯相救,莫不是要许些好处给南黎, 求南黎长老们来解毒?可如此一来,圣上和珵儿中毒之事,必会闹得人尽皆知,谁知南黎会如何要挟? 「皇后慎言,朕从未怪皇妹。」萧励捧住茶盏,拧眉望向薛皇后。 自从太子出生,皇后的性子便不如从前婉顺。 她身子尚未恢復,容色不及从前,可萧励记着,皇妹要他敬重皇后,是以每月他至少有两日会宿在坤羽宫。 本以为,皇后的性子会慢慢好些,没想到,竟当着他的面责备皇妹,难怪皇妹好些日子不常入宫。 「确实是臣妾气度不够,皇妹别放在心上。」薛皇后从乳娘手中抱过太子,朝萧励走去。 「皇嫂,那日确实是青鸾冲动,因为我知道国师没有解药。」萧青鸾想到薛皇后描述容筝的话,心里很不舒服,「容筝是甄太医之女,也是侯爷表妹,皇兄亲封的婉柔县主。」 婉柔县主的封号,似一根刺扎在薛皇后心口,她永远忘不掉,无意中撞见萧励画容筝的画像时,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青鸾是在责怪本宫吗?」薛皇后将太子放到萧励怀中,略带神伤,回望萧青鸾,「在皇妹心中,本宫是不是还及不上一个外人?倒也是,婉柔县主乃靖宁侯表妹,皇妹同靖宁侯鹣鲽情深,自是向着夫家多些。」 「皇后!」萧励冷声呵斥。 声调有些高,怀中睡得正香的太子被惊醒,登时哇哇大哭。 皇嫂心中竟是这般想她的,萧青鸾怔愣片刻,望着皇兄皇嫂焦急哄侄儿的模样,第一次觉得,自己在紫宸宫中有些格格不入。 「皇兄好生将养,臣妹先行告退。」萧青鸾略略施礼,不待萧励反应,已大步退出去。 她未乘銮轿,领着茜桃、翠翘,沿朱墙夹出的甬道往慈宁宫去。 北风唿啸,在宫巷中处处肆虐,将她身上氅衣吹得鼓起,胭脂红裙摆翩艷如浪。 天边云层厚重,轻雪一片一片落下。 眉间微微一凉,萧青鸾微扬下颚,抬手接住一片。 她掌心捧过手炉,雪絮落在掌中,立时化成晶莹水珠。 萧青鸾望望落着薄薄一层雪的宫檐,有些恍惚,上元夜她曾冲动去烧国师府,如今想来,甚至觉着好笑。 国师已死,却并非万事大吉,皇兄身上的毒未解,皇嫂待她也不似从前亲厚。 「母后在同谁说话?」萧青鸾诧异地望着正殿,问殿外侍立的宫婢。 这个时辰,母后竟未在小佛堂,而是在会客。 「禀公主,太后今日邀定国公夫人赏梅,刚从梅园回来。」宫婢福身回禀。 闻言,萧青鸾秀长的眉不易察觉地颦蹙,现下离开似乎不合适,可她并不想见到甄氏,想必甄氏更不想见着她。 默然片刻,正犹豫着,殿门打开。 门内走出一位妇人,眉眼同陆修有七分像,肤色带着病态的苍白,仍能看出年轻时是位美人。 「鸾儿来了?正好,国公夫人要出宫,你替母后送一程。」太后走出殿门,似未瞧见她们之间的生疏。 萧青鸾扫一眼甄氏,毫无意外对上她疏冷的目光,面上不动声色,随口应下。 说是送甄氏,实则二人各乘銮轿,一前一后往宫门口去。 望见她们的銮轿走远,太后想到甄氏的话,微微嘆息。 第114页 她问甄氏对鸾儿满不满意,甄氏未置可否,只说一句:「太后恕罪,先帝罪行,臣妇永世难忘。」 太后听得出来,甄氏是在告诉她,永世不能接受鸾儿,只不过念在昔日情分,未曾明言罢了。 越想越心疼,太后将手中佛珠放到香案上,抬眼望裊裊梵香后的金佛,有些后悔,她任由鸾儿下嫁陆修,是不是做错了? 出得宫门,甄氏并未向她施礼,萧青鸾只当没看见,径直登上公主府马车。 厚重华美的车帷放下,车帷下拳头大的玉铃铛响声清越,她听见甄氏声音不大不小说了句:「你休想迷惑我儿。」 甄氏冷冷丢下一句,便转身朝自家马车走去。 未见萧青鸾前,她只当长公主美艷之名言过其实。 今日无意中见到真人,方知萧青鸾容色之绝艷,世无其二。 想到定国公守着自己的十余年,甄氏心下微沉,她深知生就一副好皮囊的益处,难怪她的儿子毫不在意萧氏对甄氏一族的罪孽,千方百计要娶她,甚至被她哄骗住进公主府。 什么长公主,分明是专勾人魂的狐媚子! 酉正刚过,天色已全然暗下。 萧青鸾捧着一卷新出的话本,倚在美人榻上,看得入神。 听到院外熟悉的脚步声,她抬眸朝外望,隔着窗棂上冰裂纹的五彩琉璃,勉强看出一道颀长虚影,已大步跨上门外石阶。 下一瞬,门扇从外边打开,灌进些许冷意,又匆匆合上。 「鸾儿,可用过晚膳?」陆修脱下氅衣,随手搭在屏风上,轻问。 「用过的。」萧青鸾合上话本,望着他,颔首。 陆修走过来,坐在她身后,伸手将她环入怀中,取走她手中话本时,不经意触到她手背,凉意激得她身形一颤。 「看的什么故事?」陆修随口问,长指翻动书卷,并不等她应,话锋一转,「听说今日鸾儿入宫,遇见我母亲,她可有为难你?」 他今日回来,比平日早半个时辰,莫非是为此事? 心下因甄氏带来的不悦,登时消散,萧青鸾突然察觉,她是真的好哄。 萧青鸾摇头,侧过脸,沖他一笑:「你不怕我为难她?」 「不重要,母亲若不欢喜,自有父亲去哄。」陆修说着,将话本放至一旁,稍稍恢復热度的手轻捻她颈下珠扣,温声道,「你若不欢喜,便多冲我使性子可好?」 他指尖虽不冰,却仍比她软腻的肌肤凉些,萧青鸾心口一紧,身子却被他招惹得发软,嗓音低柔推拒:「别闹,天冷,我不想施针。」 这段时日,他一直克制,又逢她来月事,已有好些日子不曾亲近。 「不会,我让宋嬷嬷配了避子的方子,已服过几日,不会有的。」陆修含笑安抚。 略垂眸,撞见散乱领口内,艷丽心衣下半露半掩的雪色,忍不住俯身轻嗅。 萧青鸾身形颤颤,纤白的指落在他墨发上,咬唇忍耐着:「若是……若是……」 他竟二话不说便自己服用避子药,若往后想要,岂非再也无力迴转? 「若鸾儿想要,我停药三月即可。」陆修抬眸望她,眼底慾念浓烈恣意,「鸾儿尚有心思担心这些,看来是为夫做的不够好。」 同他做的好不好有何关系?萧青鸾愣了愣。 直到夜深人悄,蜷在他身前睡去,迷迷煳煳间,萧青鸾才明白,他这句话是何意。 翌日醒来,身侧已空,萧青鸾埋首衾被间,感受到他的气息,脑中忆起昨夜情形,面颊微烫。 用罢晚膳,萧青鸾照例捧着话本子,倚在美人榻上看,时不时听听外面动静。 「什么时辰了?」萧青鸾放下话本,召茜桃进来问。 「戌时刚过。」茜桃禀道。 萧青鸾摆摆手,令她下去,重新捧起话本,心下却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烦乱。 强迫自己看了几页,便听见院中有动静,她抬手触上窗棂,稍稍打开一条缝往外望,眉间喜色倏而淡下来,是行川。 「公主,行川来传话,说国公夫人身子不好,特意派人叫侯爷回府侍疾。」茜桃进来道。 下意识担忧之事成真,萧青鸾反而心里一松,有种石头落地的轻快感。 明知甄氏会打扰他们的生活,萧青鸾宁肯早一些,幸好他们还没有孩儿,即便陆修为尽孝离开她,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一连数日,陆修回来时,她已睡熟,迷迷煳煳间,能感受到他轻吻她眉心,温声说些愧疚之语。 若非晨起时,看到他换下的衣物,她甚至以为是梦。 「公主,婉柔县主求见。」 容筝?萧青鸾放下银箸,匆匆拭口,起身往外殿去:「快传!」 山上清净,过年却是该热闹,萧青鸾正想着哪天派人去接容筝下山,在公主府陪她守岁,没想到容筝自己先来了。 「怎的这般早,用早膳没?」萧青鸾拉住容筝的手,示意翠翘拿个手炉给容筝。 「用过了。」容筝点头,面上带着笑,衣饰比上次见时华丽些,「姑母写信催我下山,昨日更是派人去接,我想着下山能陪公主一道过除夕,便应下。昨日到的晚,今日早早过来,公主可别嫌我不懂规矩。」 说话时,她美目闪着光彩,妩媚之余,竟多三分明艷。 第115页 是因为薛玠吗?萧青鸾心下思量着,忍不住对薛玠高看一分。 或许,只有他那样桀骜之人,才能强势地改变容筝,将她身上本该有的光彩,悉数找回来。 「对了,姑母还托我带话,邀公主除夕夜一道回侯府守岁。」容筝笑着,腾出一只手,拉拉萧青鸾衣袖,「公主答不答应?」 甄氏会想同她一起守岁?萧青鸾不信,见容筝如此,她心念一转,无奈道:「莫不是你在她面前替我说话,哄着她请我的吧?」 「什么都瞒不过公主。」容筝笑笑,并不否认。 住进国公府,听说姑母日日要表哥亲手煎药,不让他回公主府。同她说话时,嘴里绝口不提长公主,即便她提起,姑母也搪塞过去,容筝便知,姑母把对先帝的怨恨,加诸在了萧青鸾身上。 公主和表哥皆是很好的人,容筝心下不忍,便提起从前萧青鸾对她的照拂,她也只是试试缓和,没想到姑母主动提出邀请。 「公主很好,姑母其实也并非顽固之人,若多些相处,必能消除误解。」 「好,你同国公夫人说,待参加完宫宴,我就去。」萧青鸾心下并不认为能这么容易和解,却不想拂容筝好意。 第55章 在上(一更) 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自上回入宫闹得不愉快, 皇妹便再未入宫,萧励心中有愧,思来想去, 提笔拟下一道旨意。 腊月二十六,办一场马球比试。 皇妹马球打得好,知道后, 必然欢喜。 旨意刚下,便收到睿王府递来的奏摺。 萧励望着摺子,满目是睿王的忏悔之语,言辞恳切, 他眉心蹙起。 北疆战事已平,汗王亲自递上降书,连质子七皇子也已送到,睿王自己更是掀不起浪花来。 明日入太庙祭祖, 萧氏皇族本就人丁单薄, 兄弟相残之事, 他做不出。 或许该放睿王出来,再给他一次机会? 可若放他出来, 皇妹会不会生气? 犹豫良久,恻隐之心占据上风, 萧励轻嘆一声,派人去睿王府传口谕。 睿王可以离府活动, 一年内不得离京半步, 以观后效。 睿王府内院,谢冰若身形单薄,面色苍白如缟,双手浸在刺骨的冷水中, 浣洗白昙换下的衣物。 「当心些,这可是王爷新赏的,上好的料子裁成,洗坏了你可赔不起。」白昙捧着一把瓜子,坐在背风处的锦杌上,说话间,嘴里嗑得咔嚓作响。 「是。」谢冰若目光冷冷扫过地上胡乱扔的瓜子皮,面上已然平静无波,不消说,待会儿还是让她清扫。 「是什么?」白昙动作一顿,瞥她一眼,「你得自称奴婢!」 「奴婢遵命。」谢冰若淡淡道,手上浣洗的动作未停。 见她乖乖低头,白昙心气畅顺,正欲给她派别的活计,忽闻迴廊尽头传来脚步声。 「白小主,王爷来了,正找您呢。」丫鬟含笑,匆匆上前。 不知为着气谢冰若,还是白昙伺候体贴,睿王府后院美人如云,近日最受宠的,竟是白昙。 白昙笑应着,丢开未嗑完的瓜子,抬手搭在丫鬟小臂上,站起身,讥讽地扫一眼逆来顺受的谢冰若,便款步朝前面去。 浣洗毕,将衣衫晾好,谢冰若垂首步入熟悉的院子,神色淡漠。 院子原本是她的,如今已被睿王赏给白昙。 房内动静不小,院中诸人皆远远避开,谢冰若没避,听着白昙夸张的声音,缓步踏上石阶。 她默然侍立廊下,北风穿过游廊吹来,直往骨头缝里钻,谢冰若身形瑟缩一下,正欲叩门,向白昙请示,却听到睿王骤然放大的笑声。 「等着,待过完年,本王让你住进后宫做真正的主子娘娘。」睿王捏一把白昙,笑意张狂。 「王爷要把妾身送给圣上?」白昙惊诧,吓得几乎要哭出来,「妾身只愿服侍王爷。」 「自然不是拿你送人,本王哪里捨得?」睿王说着,嗓音又低下去,白昙的惊唿声高起来。 他们的话,谢冰若并非全然听见,却也听懂大半。 思忖片刻,她没继续待下去,转而去正院睿王妃处。 「谢侧妃怎的来了?」丫鬟笑望着她,称唿讽刺至极。 当初她费尽心机以侧妃身份入府,如今睿王为了刺激她,并未夺去她侧妃的身份,却让全府上下皆知,她只是个最卑贱的丫鬟。 「奴婢身上不干净,需要去医馆,特来求王妃娘娘开恩。」谢冰若捂着小腹,软着嗓音求情。不需伪装,面色已是白得吓人。 公主府梅林,红梅压枝,薄雪覆在梅枝上。 花艷枝瘦,满园梅花像是有了说不出的风骨。 梅林畔,暖阁中,萧青鸾赤足坐在暖软的地毯上。 纤白的指灵巧地拨动琴弦,琴声婉转,仿佛能让人看到梅开,闻见梅香。 一曲终了,陆修倾身坐到近前,抓起她的手,长指轻捏她指尖。 「今日不必侍疾?」萧青鸾横他一眼,把手抽回来,有些赌气的模样,艷丽又娇俏。 「不侍疾。」陆修含笑摇头,环住她,下颚轻抵她额角道,「接下来几日不忙,每日都陪着你,可好?」 「当真?」萧青鸾讶然,有些不敢相信,美目凝着他,「那明日马球比试你去不去?」 第116页 陆修颔首:「自然要去,我记得,从江南回京路上,曾答应同鸾儿比试马球。」 闻言,萧青鸾愣住,本以为多个帮手,没想到给自己找到个对手。 想到当日笑语,萧青鸾唇角微扬:「当初你说要同我比试,该不会是想骗我什么?」 「对。」陆修温声应,指骨一下一下捲动着她腮边青丝,墨色髮丝柔软缠在玉雕般的长指上,绮丽缱绻,「想骗你嫁我。」 指背不经意蹭过她粉颊,带起细微痒意,萧青鸾下意识侧首避开,心尖却是一颤。 近些时日,他早出晚归,二人坐下来说说话也难,此刻宫婢们悉数退至暖阁外,温暖如春的暖阁中只她二人。 窗外风声簌簌,短暂的默然对视,他眉眼间灿若星辰的光彩,让萧青鸾喉间发紧。 「你惯会骗人!」萧青鸾嗓音微哑,嗔他一句,便作势起身,「不理你了,我要去梅林赏雪。」 话音刚落,足底踏上暖软的绒毯,萧青鸾才忆起,她没穿鞋袜,愣然一瞬,便倾身去捞绒毯边缘的绫袜。 动作却滞后一步,雪白柔软的绫袜,被陆修攥在手中。 「我来。」他温声道。 继而,微微躬身,一手捉住她雪足上的细踝,一手将绫袜往上套,动作轻缓自然。 她艷丽裙摆被他推开些许,雪踝微凉,他掌心却是温热,将她纤巧的踝骨暖暖包裹。 热意一丝一丝钻入肌肤,细微的麻痒顺着脚踝,缠上小腿,似有无数看不见的藤蔓将她柔柔将她缚住。 萧青鸾别开脸,望向窗棂,双手撑在身侧,微微后仰,身形轻颤。 梅林深处的雪化得慢些,厚厚一层,将梅树下的浅草遮得严实。 嫣红滚雪狐毛斗篷拢住她窈窕身形,风帽护住头耳,一点也不冷。 萧青鸾驻足,垂眸将鹿皮手套往上扯扯,戴得更紧些。 余光扫过身后被风吹动的石青色棉氅,萧青鸾美目流转,躬身捧起一抔雪,稍稍压实,回身便朝陆修身上丢去。 只是想捉弄他,没想到雪球正中陆修心口位置。 北风吹鼓他身上棉氅,雪球碎散在氅衣里长袍上,前襟沾着乱雪,陆修身形微晃,下意识捂住心口上方位置。 见状,萧青鸾眼皮一跳,摘下鹿皮手套,匆匆上前,拿开他的手,动作轻柔替他拍去衣襟上的雪:「是我打得太重么?我不是有意的。」 那里伤得重,他至今没敢让她看,怕吓着她。 听说身有旧伤的将士,最怕的便是酷寒的冬日,寒邪入体,伤处便会隐隐作痛。 这些日子,他总是深夜回府,会不会影响到伤势? 心下胡乱想着,萧青鸾忍不住有些心疼,她不该冲动贪玩的。 正想着,忽而,她拂雪的手被他攥住,按在他心口。 縴手贴在他身前,萧青鸾分明感受到他胸腔内的震颤,头顶传来闷闷的笑声。 立时,萧青鸾明白过来,她又被骗了! 「陆修!」萧青鸾又羞又气,仰面瞪他,「你又……」 话未说完,便被他俯身攫去气息。 他动作轻缓温柔,似天上偶然飘落的雪絮,极有耐心。 鼻尖被北风吹得泛红,面颊也因他微乱温热的气息而发烫,萧青鸾身形发软,贴在他身前的手,下意识攥紧他衣襟。 她扬起小脸,风帽无力垂落颈后,寒风吹起她细软髮丝,擦过她侧脸,拂在他身前、下颚。 耳边风声变远变轻,她几乎忘记唿吸。 直到陆修闷笑着松开她,萧青鸾才伏在他身前,大口大口喘气,寒冽梅花香吸入肺腑,将溺人的旖旎缱绻驱散。 「看来为夫技艺有长进。」陆修轻笑,微凉指骨一下一下摩挲着她柔美的下颚线条,「可否向鸾儿讨个雪人做赏赐?」 他方才逗她,诱她,就为一个雪人? 萧青鸾气结,仰面便要斥他,唇瓣微启,又改了主意,美目狡黠一笑:「好啊,你服侍得好,自然当赏。」 说完,重新将鹿皮手套戴好,蹲身去堆雪人。 陆修长身而立,垂眸凝着她,她艷丽裙摆柔柔散在雪面上,墨发侧露出一抹雪颈,艷美静好,似枝头最艷的红梅吸收日月精华,成了精。 片刻后,萧青鸾听到皂靴踏上雪面,簌簌的脚步声,抬眸望去,见他走到她身侧,也蹲身握雪,不知要做什么。 萧青鸾堆好雪人身体,正要去做雪人头,不经意间抬眼,却见陆修也做好一具雪人身体,比她的雪人小些。 想问,但她张张嘴,没问出口,免得又被他戏弄。 待他起身去折梅枝时,萧青鸾唇角弯起,匆匆在堆好的雪人身后加了一物。 「堆好了。」萧青鸾说着,侧身去看陆修的雪人。 他躬身,将修整过的梅枝插在雪堆成的髮髻边。 萧青鸾愣愣,她一定是太久没堆雪人,竟然觉着陆修堆的雪人很是眉清目秀,加上梅枝,更添一分艷丽。 「像不像?」陆修侧眸,温声问。 「像什么?」萧青鸾回望他,一脸茫然。 闻言,陆修忍不住轻捏她粉颊,刚摸过雪的指骨寒凉,冰得她一激灵,只听陆修道:「你呀。」 「我堆一个你,你堆一个我。」陆修嗓音低缓,拖腔带调,似别有深意。 第117页 萧青鸾心口莫名一热,耳根也跟着热起来,急急否认:「谁说我堆的是你了!」 「自然是我,否则,鸾儿岂会特意加上狐狸尾巴?」陆修轻笑,眸光往雪人身后新加的尾巴上扫过,笑意更深。 萧青鸾身形一滞,原来他什么都看到,却故作不知。 一时气恼,她抬脚便要去踢刚堆好的雪人,似乎雪人散开,便不会被他笑。 忽而,她身形一轻,被陆修横抱在怀。 风声吹红她耳尖,他薄唇贴在她耳畔,低语:「待到春日,冰雪消融,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从梅林出来,茜桃匆匆上前,递来一份信封。 「谁送来的?」萧青鸾接过信封,望着上面「长公主亲启」字样,随口问。 撕拉一声,信封上端被撕开,萧青鸾探指捏住里面纸笺边缘,却听茜桃道:「睿王府谢侧妃。」 愣然一瞬,萧青鸾才想起来,谢侧妃就是谢冰若。 「听说她怀有身孕,才如愿入王府做侧妃,不好好养身子,怎么突然送信过来?」萧青鸾轻声自语,展信一看,眸光一滞。 心中寥寥四字:「当心睿王谋反。」 睿王果然贼心不死!他又想到什么招数?睿王谋反,对谢冰若来说不是好事吗?她为何特意来信提醒? 沉吟间,只见茜桃若有所思道:「奴婢瞧着,谢侧妃身上衣衫单薄,这么冷的天,连件夹袄也没有,面色苍白,小腹平平,孩子似是没了。」 「去打听打听,睿王府出了什么事。」萧青鸾拧眉。 那孩子是谢冰若的筹码,想必不是她自己弄没的,她在睿王府被人害了? 用罢晚膳,翠翘正替萧青鸾准备盥洗之物,茜桃推门进来禀话:「公主,谢侧妃腹中孩儿,是被睿王爷和新晋的白小主害没的。」 见萧青鸾抬眼望来,茜桃又继续道:「那位白小主,还是谢侧妃自己带入王府的贴身丫鬟,不知怎的入了睿王爷的眼。两人无状之时,正好被谢侧妃看见。谢侧妃跌倒,孩子没了以后,被王爷厌弃,保留侧妃之位,却任由白小主拿她当丫鬟使。」 一时,萧青鸾竟不知该说什么,以睿王的脾性,见异思迁是常有的,再混帐也不足为奇。 看来,谢冰若是真心想提醒她,不想让睿王得逞。 「谢侧妃如今在何处?」萧青鸾迟疑问。 「奴婢特意打听过,离开公主府后,她没回王府,而是去了齐府。」茜桃细细回禀。 齐府内宅,齐夫人望望榻里面白如纸的谢冰若,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到底是妹妹的血脉,打断骨头连着筋,总不能看着她去死。 女医诊完脉,起身,齐夫人急切问:「我甥女身子如何?」 未避免误会,谢冰若的身份,齐夫人并未瞒着,免得连累齐漪。 听到询问,女医嘆息一声,连连摇头,也没避着谢冰若,直言道:「她身子亏损厉害,日后恐怕子嗣艰难,先照方子温养着吧。」 说完,便提起药箱,去案边写药方。 齐夫人令人好生送女医出府,又把方子交给下人去煎药,这才回到内室,独自问谢冰若:「姨母疼你,却不能长久留你在府中,你有何打算?」 若是送回江南宁阳府,恐怕还不如京城,宁阳城百姓恨毒了胡知府,若知道谢冰若是胡知府的女儿,哪有她的活路? 「姨母收留一宿,已是仁至义尽,冰若不敢妄想。」谢冰若神情淡漠,眼神却倔强,「劳烦姨母对外宣称我已冻死,明日我便出京,往中原去,找一家有儿有女的富商,做续弦也好,姨娘妾室也罢,衣食无忧便是极好。」 齐夫人没别的法子,更不敢拿此事去烦齐太傅,只得应下,不过是一个丫鬟、一副盘缠的事。 宫中马球场,萧青鸾一身骑装,坐在萧励下首。 她冷眼瞥过睿王,催促睿王下场比试,待他离开,萧青鸾才挤到萧励身侧叮嘱:「皇兄,臣妹说的你记住没有?近日吃的用的,皆需细细查验,让人试吃试用。今日比试也不许下场,好好待着!」 整个大琞,唯有萧青鸾敢以命令的语气对萧励说话,偏他不敢动怒,还得含笑哄着。 「好,朕记住便是。」萧励说着,朝她挥挥手,「下一场便是你和靖宁侯各自带队比试,还不去准备着?」 「准备什么?」萧青鸾神色有些不自然,语气越发张扬,「左右他不敢赢我!」 一炷香后,萧青鸾手持球杖,迎风疾驰,身形迅疾如电,每每从陆修手上抢到球,成功入洞,就沖他挑衅一笑。 陆修打得少,不够熟练,刚开始处于劣势,但很快便占上风,成为场中除萧青鸾外,进球最多的一个。 「啊啊!侯爷真乃天神下凡!」周遭观球的贵女们失了仪态,吶喊声此起彼伏。 也有为萧青鸾吶喊的,却很快被她们的声浪盖过。 同陆修并驾齐驱下场,萧青鸾忍不住横他一眼,赢他的喜悦被愤然代替。 陆修抿唇忍笑,自知她是为何生气,恨不能将她抱在怀中好好哄着,却苦于有外人在场,不得不做出端方之态。 一场球打得酣畅淋漓,背上生出薄薄细汗,有些不适,萧青鸾进到专属更衣室,细细换好衣裙。 「茜桃,替我系一下。」萧青鸾纤指捏着宫绦,侧身欲递给茜桃。 第118页 身后伸来一双手臂,指骨修长匀停,肌理如玉,显然比茜桃的手大得多。 萧青鸾侧眸,侧脸蹭过他衣襟,身形一颤:「茜桃呢?你何时进来的?这是本宫的更衣室。」 「唔,是鸾儿的更衣室,所以不必担心有人闯入。」陆修轻笑,长指灵巧翻转,替她系好腰间宫绦。 「若不及时哄好,我怕小醋罈会酿成小醋缸。」陆修说着,扣住她细肩,将她身子掰正,面朝着他。 「我才没吃醋!」萧青鸾否则,面颊却微微泛红。 她的更衣室是最宽敞的一间,可他挤在里面,顿显狭窄逼仄。 「哦,那我再出去比一场。」 说话间,他已松开她细肩,作势要出去。 「你敢!」萧青鸾想也不想,下意识伸手环住他窄劲的腰。 反应过来后,听到他闷闷的笑声,索性豁出面皮,将面颊贴在他襟前:「分明是我赢过你,她们却个个都夸你打得好。哼,陆修,以后不许你打马球,更不许打给旁的女子看!」 「有人夸,足见鸾儿眼光好。」陆修忍笑,捧起她的脸,一字一顿道,「鸾儿赢了,今夜为夫以身相许,鸾儿在上,可好?」 只一句,萧青鸾耳尖倏而红透,脑中忆起回京路上的笑语。 「若本宫赢了呢?」 「臣便以身相许。」 这便是他说的以身相许? 第56章 送子(二更) 剑光中,红梅簌簌如雪乱…… 「今夜你睡书房!」萧青鸾羞愤不已, 抬脚跺他一记,红着脸跑出去。 重新坐回御案下的看台,陆修坐在她身侧, 身姿端直,望向场中的比试人马。 他神情端凝,自然撑在身侧的手却不规矩, 借着氅衣遮挡,指腹慢条斯理勾勒她指骨每一处线条,轻抚慢捻。 萧青鸾指尖酥痒,似被轻柔的毛羽刮过, 她把手往回收收,却被他指尖一勾,又拉回去。 「皇妹身子不适吗?」上首传来萧励的问询。 周遭所有人随之望来,萧青鸾愣住, 面颊更热, 颈间几乎生出汗意。 勐然收回手, 触了触面颊,被颊边热意惊着, 眼神却强自镇定,望向萧励:「打得有些累, 臣妹想先回府,公主府的赏赐, 便由侯爷奖给获胜者。」 她喜欢马球, 对于球技好的人素来赏识,歷年马球比试,宫中自有赏赐,她也会备一份做添头。 不过, 这份添头未必要公主府的人来发放,萧青鸾只是在皇兄面前,故意留下陆修。 否则,他必回藉故同她一道回府,怕是连安心泡汤池也不成,想到他在更衣室中说的话,萧青鸾心口又是一热。 不等萧励开口,便起身离去,看也未看陆修。 下得马车,萧青鸾便让茜桃先去准备,她自己则沿抄手游廊往寝殿去,任寒风将心口热意驱散。 茜桃手脚麻利,待她和翠翘回到寝屋时,汤池一应所需已全然备好。 「可备了果子酒?」萧青鸾边往汤池方向走,边问。 「备着呢。」茜桃笑应。 说完,顿住脚步,候在汤室门外。 汤室内,热气氤氲,水声潺潺。 水面一方承盘上,稳稳放着一尊持壶,一只精緻的酒盏,水波荡漾中,承盘微微晃动。 萧青鸾抬脚褪下小衣,足尖在水面上轻触一下,适应了水温,缓步沿石阶往下走。 石阶、石壁皆镶嵌暖玉,玉质匀腻,萧青鸾周身没入温热的水中,划动两下,承盘自动被涟漪送至身前。 她取过持壶,也不用酒盏,仰面抬手间,酒香连成一道弧线,从壶嘴落到她微张的檀口中。 乌梅、雪梨清香入口,酸酸甜甜,是她爱喝的。 她唇瓣微动,未及咽下的酒香溢出唇角,顺着纤长优雅的雪颈滑落,身上便也沾上些许酒香。 一时饮得多些,打球后的睏乏席捲而来,萧青鸾抬手将持壶放在高一些的石阶上,自己则倚着暖玉闭目而眠。 不知过去多久,门外似有动静,萧青鸾长眉微蹙,却被温热的水泡得犯懒,没开口。 听到脚步声行至近前,才忍不住嘟囔:「本宫再泡会儿。」 她以为是茜桃嫌她泡太久,进来服侍她更衣。 不料,头顶传来一声轻笑,粉颊触上一丝凉意,是陆修的手:「鸾儿倒是会躲懒。」 萧青鸾勐然惊醒,睁开眼,见他解开中衣,没入水中,惊道:「比试结束了?」 她泡得有那么久? 「饮酒了?」陆修环住她,将她身形托至腰间,俯首在她颈间轻轻一嗅,眸色更深一分。 「你要喝吗?壶里还有。」萧青鸾刚醒,又饮过酒,脑子转得极慢,呆呆地扭动身形,想下来去取持壶。 「要喝。」陆修嗓音低哑,薄唇贴上她潋滟唇瓣,霸道地汲取她唇齿间酸甜酒香。 潺潺水声中,承盘随水波剧烈晃动,漂远。 石阶上的持壶,也被水浪卷下来,滚落石阶,残余的小半壶果子酒洒在汤池中。 朦胧间,陆修替她绞干髮丝,将她放置榻上。 「鸾儿今日赢过我,岂能不要彩头便睡?」陆修一手撑在她身侧,眼神缱绻描绘着她眉眼。 彩头? 萧青鸾睁开眼,愣然半晌,终于想起他说的以身相许,可他方才不是已经…… 第119页 不对,他说的以身相许,是她在上,而方才,并非如此。 「本宫说过,今夜你睡书房!」萧青鸾丢下一句,闭上眼,翻身面朝里侧,不理他。 谁知,陆修低低笑道:「鸾儿想在书房,为夫自然要成全,你且睁开眼睛看看?」 闻言,萧青鸾心口勐地一跳,睁开眼,入目便是他的书案、书架。 她睡的是他书房短榻! 他的提议已足够羞耻,更让人脸红心跳的是,他竟伸手从榻下暗格抽出一卷画册,正是宋嬷嬷先前送来的画册之一。 「在书房研习,最为适宜。」陆修说着,将画册翻至相应一页,摊开在她面前。 她想说一声不会,也不能。 接下来几日,他倒不曾食言,日日陪她。 她抚琴,他便舞剑助兴;她赏花,他便替她折枝插瓶。 剑光中,红梅簌簌如雪乱,落在她发间、衣摆,萧青鸾望着他舞剑的身影,琴声渐入佳境。忽而觉着,过往一切纠葛都值得。 她不怨了。 或许,他们该有一个孩儿,若是前世的孩儿重新投到她腹中,更好,不论像他,还是像她,都好。 萧青鸾唇角微弯,将心中悸动压下,待守岁之时,再告诉他吧。 转眼便是除夕宫宴,皇室宗亲不多,睿王也在其列。 宫宴歌舞,乃薛皇后亲自盯着排练而成,说不上新意,倒是足够喜庆。 「皇兄,臣弟敬你一杯。」睿王说着,醉醺醺往御阶上走,手中提着一只持壶。 走到御案边,就往萧励面前金樽中斟酒:「多谢皇兄不计前嫌,往后谁若不敬皇兄,臣弟第一个不答应!」 前几日,萧青鸾提醒过萧励,萧励却是依言上心,可几日过去,并未见任何异常。 不管是去太庙祭祖,还是马球比试,睿王表现得都足够谦卑,萧励甚至怀疑,皇妹是不是对睿王偏见太深。 都说酒后吐真言,睿王喝得面色涨红,嘴里依旧诚意满满,萧励颇为动容,抬手便去取金樽:「知错就好,朕并非赶尽杀绝之人,萧氏人丁单薄,望在座宗亲日后皆能守望相助。」 说着,便把金樽往唇边递。 犹豫片刻,萧青鸾仍是不敢赌。 若暗常理,自然没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使毒,可万一呢?万一睿王果真豁出脸面,毒害皇兄,皇兄有事,他就成为父皇唯一的儿子。 朝臣们为保社稷安定,不使宗亲相残,难保不会让睿王即位。 她站起身,朗声制止:「且慢!」 「怎么?皇妹担心本王在酒里下毒?」睿王眉心微动,仍做出一副说话不太利索的模样,握紧手中酒盏,替自己满上,当着众人面一饮而尽,「本王总不会毒死自己。」 「万一你先服过解药呢?总之本宫不信你。」萧青鸾说着,夺过萧励手中金樽,递给萧励身边最忠心的太监,「先让太医验验。」 「皇妹。」萧励嘆息一声,无奈扶额。 可萧青鸾是为他着想,他又说不出重话。 「皇妹如今是越发威风了,莫不是真要让圣上处死睿王,才肯罢休?」薛皇后冷笑一声,目光淡淡扫过殿中宗亲。 再得宠也不过是个公主,如今圣上中毒未解,若她逼圣上处死睿王,岂不是想自己霸占朝纲? 想到甄夫人、靖宁侯、容筝等甄氏余孽的蛰伏,薛皇后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会不会是靖宁侯想借萧青鸾的手,抢夺萧氏江山? 休想,江山必须是太子的! 「皇嫂不必咄咄逼人,臣妹并非此意,若太医查验无碍,臣妹向睿王兄请罪便是。」萧青鸾并不退让。 日日防着睿王,她也累,可一想到谢冰若特意留的信,她总觉不是空穴来风,睿王一定居心叵测,不得不防。 一盏茶的功夫,心腹太监匆匆自走入殿门,高喊:「圣上明鑑,酒里有毒!」 「什么?」在场众人登时譁然。 「本王没下毒!」睿王匆忙反驳,东琉给他的奇毒,太医根本没见过,只要他咬死不认,他们便拿他没办法。 太监没理他,径直走到御案边。 萧青鸾已将金丝红绫鞭握在手中,随时等萧励一声令下,拿下睿王。她冷眼盯着睿王,难以置信,他竟真的当众下毒,疯魔至此! 「什么毒?」萧励拧眉问。 太监拭了拭汗,回禀:「太医并未查出是何种毒,可太医院专门试毒的小鼠已咽气。」 话音刚落,萧青鸾便挥鞭将睿王紧紧缚住,身后侍卫抽出佩刀,架在睿王脖颈两侧,他手中持壶、酒盏登时落地。 「萧劬。」萧励语气里带着浓浓失望,手扶御案边缘,绕出来,走到睿王面前,「朕在给你一次机会,下的什么毒,谁给你的毒?」 「哈哈哈!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死也不会告诉你!」睿王仰面大笑,涨红的脸越发狰狞,他等着萧励,「你我皆是父皇的儿子,父皇甚至待我更好,凭什么你做皇帝,我就做不得?萧励,我让你余生夜夜不能安枕,永远不知是谁要害你!」 「看来是东琉。」萧励微微颔首。 皇妹说过,南黎人擅长使毒,却不轻易使毒,东琉才是阴险狡诈,会借奇毒暗下黑手。只因南黎代圣女里,曾出过一位叛徒,叛逃东琉。 「你怎么知道?」睿王笑声戛然而止,大惊。 第120页 「来人,赐鸩酒。」萧励转身,忍着心痛道,「朕给过你机会,见到父皇,别怪朕。」 当着宗亲、皇妃们的面,睿王被毒死在大殿上,七窍流血,死状吓人。 宫宴自是没办法继续,谁有兴致对着尸首饮酒谈笑? 萧励给了萧青鸾丰厚的赏赐,薛皇后藉故离席去看太子,并未对方才的误会道歉,却也派人送来赏赐。 萧青鸾看也未看,随口叫人送回公主府,自己则在宫门口,登上陆修的马车,往国公府去。 「等了很久吗?」萧青鸾侧眸问他。 他伸手环住她,萧青鸾放下手炉,将縴手贴在他腰侧取暖。 「等自家夫人,天经地义。」陆修轻笑,将她双手握在掌心,眸光淡淡扫过窗帷罅隙,轻问,「宫宴散得早,可有发生什么事?」 「睿王死了。」萧青鸾闷声应,将侧脸贴在陆修身前,听着他的心跳声,心绪才稍稍安定。 她不明白,为什么睿王不甘心做个富贵贤王,一定要置皇兄于死地? 国公府中,容筝正陪着国公夫人放烟花。 走在漫天绚烂烟火下,萧青鸾回握陆修的手,望着甄氏面上的笑容,心下松了口气。 或许,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甄氏到底是陆修生母,有陆修和容筝在她面前说好话,甄氏未必会把对父皇的恨,转加在她身上。 天边烟火散尽,热闹的气氛倏而落寞些许。 甄氏扶着容筝的手,望过来,目光在他二人交握的手上落了落,面色微沉。 许是这些年少与人打交道,她喜怒皆写在脸上,萧青鸾清楚看到她面色的变化,心也随之一沉。 蓦地,脑中迴响起甄氏警告她的话:「你休想迷惑我儿。」 虚虚寒暄几句,容筝扶着甄氏去看茶水,陆修则令行川、逐风取来数盏孔明灯。 孔明灯做得精巧文雅,上面还提着字,陆修点灯时,萧青鸾躬身去看。 被点亮的是陆修的笔迹,每一句都是美好的祝福,无一不是关于她。 点亮的孔明灯,灯光温柔,徐徐上升,将美好的愿望送至天穹,离仙人最近的位置。 萧青鸾仰面望着一盏一盏高高低低的孔明灯,侧首靠在他上臂,轻道:「陆修,你是不是被男狐仙附了体?」 「也可能是被美艷花妖下了蛊。」陆修侧眸,抬指轻柔描绘她眉心红梅花钿。 「子远,带公主过来喝茶。」身后传来甄氏的声音。 走到茶案边,萧青鸾发现每个人面前的杯盏都不相同,玛瑙的、白玉的、青瓷的,却件件是精品。 「这些都是我多年珍藏,今日拿出来大家同赏。」甄氏浅笑,拿起面前白玉盏。 萧青鸾面前是红玛瑙霜叶盏,身侧容筝的是婴戏莲粉彩杯。 目光扫过粉彩杯上的图案,萧青鸾眸光微闪,只有一个由送子寓意的杯盏,正好放在容筝面前,又是她一眼能看到的地方,是甄氏有意为之吗? 萧青鸾心下好笑,她倒是不介意甄氏这样无伤大雅的小动作,只有太过幼稚。 她握起面前玛瑙盏,正要饮茶,却被容筝止住:「想必是姑母放错了,你和表哥早生贵子才对。」 说着,容筝取过萧青鸾手中玛瑙盏,又将自己面前未用过的粉彩杯放在她面前。 「没错的,姑母是想你早生贵子。」甄氏语气急切,「快换回去。」 容筝拧眉,姑母答应得好好的,同长公主好好相处,怎的说出这等话,让公主如何想? 略一思量,她手捧玛瑙盏,快速饮下一口:「我已用过,不必换了。」 萧青鸾望着面前粉彩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却见甄氏忽而起身,从对面冲过来,扣住容筝肩膀喊:「快吐出来!别咽下去,快吐出来!」 她嗓音带着颤音,像是急得要哭出来。 「姑母,为何不能喝?」容筝惊诧地望着甄氏,她不明白,甄氏的表现太过奇怪,可她并未有任何不适。 「我……我不是要害人,我只是想让她生不出孩子。」甄氏后退两步,失魂落魄,定国公扶住她,听她继续道,「她姓萧,不配为子远生孩子。」 「阿妍,你煳涂啊。」定国公嘆道,他不敢去看萧青鸾的表情,更不敢去看儿子的眼神。 第57章 强求 圣上还降旨,赐公主与侯爷和离…… 「容筝, 你怎么样?」萧青鸾指尖颤颤扶住容筝,心下无限恐慌,轻道, 「我们去找太医。」 容筝摇头,捂着小腹:「肚子有些痛。」 「没用的,那是虎狼之药。」甄氏簌簌落泪, 「是我害了阿筝,我对不起哥哥……」 当年,陆修被拐走,为着让国公爷尽心尽力去寻, 她特意服过此药,所以这么多年再没有一儿半女。 可是容筝,容筝该怎么办? 「愚不可及!」萧青鸾被她哭得心烦,眸光冷冷扫过她, 唇角噙着冷笑, 「你最好祈祷容筝没事。」 今夜国公府家宴, 薛玠没来,他在县主府盯着下人们张灯结彩。 料想家宴快结束, 他便出门来接容筝回府,经过灯市时, 特意买下容筝最喜欢的玉兔灯。 国公府外小厮正匆忙套马车,薛玠提着玉兔灯, 候在府门外求见, 却听里面乱成一团。 萧青鸾让陆修抱起容筝,二人快步朝门口马车走去。 第121页 刚过影壁,忽然听到府门外哗啦一阵脆响,是琉璃碎裂的声音。 她脚步微滞, 朝外望去,却见薛玠已冲进府门,从陆修手中抱走容筝。 「快上马车,去钟灵山找霍神医!」萧青鸾拉着薛玠空荡荡的衣袖,朝府门外走去。 「别担心,不是很疼。」容筝面色发白,唇边却带笑,抬手替薛玠擦拭额角的汗,「只是避子药,不要命的。」 听到她柔声安慰,薛玠沉肃的脸色也未见好转。 他对孩儿从未有任何念想,有没有都可以,可她自小受苦,他发过誓要好好护她,却还是让她中了毒。 薛玠心中懊悔,若他和容筝一起来国公府赴宴,她是不是就不会受苦? 马车不大,四人都上去,势必拥挤,且车速也会拖慢。 萧青鸾先登上马车,回身沖陆修道:「你留下吧,皇兄可能会追究此事。」 说话间,她面色凝肃。 今日甄氏下药之人,本来是她,即便她不说,也自有暗卫会禀报皇兄。 不知皇兄知道后,会如何震怒,可让她留下来替甄氏求情,绝无可能。 说罢,萧青鸾放下车帷,吩咐燕七亲自驾车往钟灵山去。 此时,城门已闭,萧青鸾拿出公主令牌,无人敢拦。 马车在官道疾驰,厚重车帷被狂风吹得翻飞,萧青鸾解下氅衣,盖在容筝身上。 风寒刺骨,她面色焦急,嵴背渗出细细寒意。 到钟灵山小院时,已是深夜。 门扇打开,应门的是孟愈,见到萧青鸾,赶忙把身上临时披的氅衣裹紧,挡住中衣。 「师父已安歇。」孟愈想说让他们明日再来,可乌漆漆的天幕正落雪,他又有些不忍,话锋一转,「你们可以先进来歇歇脚,我给你们生火。」 「孟神医,劳烦通传。」萧青鸾指着薛玠怀中的容筝道,「她是婉柔县主,甄太医之女,误服虎狼之药,求神医搭救!」 若换成旁人,孟愈定不会通传,可听说是甄太医之女,孟愈稍作迟疑,将门扇打开更大:「进来吧,容我去请师父。」 一盏茶的功夫后,薛玠抱容筝进正屋,萧青鸾紧随其后。 孟愈刚生好炭盆,摆在正屋中央,银炭时而发出哔剥声。 「可以救,需要施针。」霍庭修扫一眼孟愈,对方心领神会退出屋外。 继而,他朝整理药箱的季艺姝道:「师父教过你施针之法,今日我说,你来做。」 听他口气,是让季艺姝拿容筝练手?萧青鸾心口蓦地揪紧,不知该不该阻拦。 薛玠急急道:「神医,可否让我来?」 「哦,你是明照大师的弟子,想来也懂医术。」霍庭修目光微闪,唇边笑意高深莫测,「既如此,请自便。」 话音刚落,他便起身朝门口去,一副让薛玠自己救人的姿态。 「神医留步!」薛玠朗声唤,待霍神医顿住脚步,他躬身赔礼,「在下失礼,有劳神医和季姑娘施针。」 幸而容筝喝得不多,又有霍神医指点季艺姝施针排毒,第二日,毒素排出大半。 「师父说,若要全然清除,还需施针两日。」季艺姝望着萧青鸾,欲言又止,「山上多有不便,正好我要回京,容姐姐也可回京施针。」 她的提议不错,萧青鸾点点头,见她眼神有异,柔声问:「季姑娘是不是还有别的话想说?」 「我……」季艺姝咬咬牙,揪下一片合欢树的叶子,捏在指尖掰扯,垂眸轻道,「我都知道了。」 闻言,萧青鸾望着她的目光,微微错愕。 有些日子没探听钟灵山的消息,霍庭修竟真的肯告诉她身世? 略略思忖,季艺姝抬眸望向萧青鸾,清澈的目光变得坚定:「我愿意跟长老们回南黎,长老们答应五年后我可以自由出谷,到时我定带情蛊回来救人。」 「你跟师父说过吗?」萧青鸾知道小姑娘仁善,可霍神医的脾性,叫人难以捉摸,「你师父同意?」 她说完,便见季艺姝神色有些落寞:「师父说,我跟长老们离开那一日起,便不再是他的徒弟。」 「对不起。」感受到她的难过,萧青鸾心下很愧疚。 若不是要救皇兄,小姑娘本来可以在钟灵山上度过快乐的几年,甚至几年后,她会悄悄喜欢上她世间无二的师父。 待她回南黎,五年后回来,一切又会怎样? 「是我自己愿意的。」季艺姝浅笑,「我也很想知道,娘亲是怎样的人。」 师父十岁四处游歷,在村外溪边捡到她,后来发现她体内有情蛊,是南黎圣女血脉。而她的娘亲,设计把她送出南黎后,便自焚于离情谷,连同谷中情丝草也烧得干净。 圣上所中情丝草,虽为东琉暗自培植的,最初却也出自南黎,她身为圣女,有责任帮忙解毒。 她自己也有哥哥,虽非亲生,却自小让着她,会替她打坏人,她很能理解长公主想救圣上的心情。 从钟灵山下来,马车中多了一人,便是季艺姝。 萧青鸾望着她犹显稚嫩的侧脸,有些不好受,她知道,季艺姝此次回京看过季长禄夫妇,便会随南黎长老们离开。 马车停在巷口,季艺姝立在巷中,沖她们笑:「容姐姐,我每日巳时去县主府替你施针。」 容筝含笑点头,沖她挥挥手,小姑娘便转身朝巷子深处走去。 第122页 「真的不跟我回公主府?」萧青鸾还想再争取一下。 容筝望一眼薛玠,沖萧青鸾摇头:「他买的兔子灯摔碎了,我得盯着他再多买几个,挂满屋子给我看。」 其实,她只是想看看薛玠亲自布置的县主府吧,萧青鸾笑笑,只得由她。 回到公主府,如她所料,并未见着陆修。 萧青鸾沐洗过后,侧眸望着拿棉帕替她绞发的茜桃,状若无意问:「侯爷呢,还在国公府?」 「不是。」茜桃拭发的动作略顿,悄然打量着萧青鸾的神色,斟酌道,「圣上本欲赐鸩酒给国公夫人,国公爷和侯爷双双入宫求情,国公夫人又在府中投缳,险些丧命。圣上震怒之余,从轻发落,削去甄氏诰命封赏,削去侯爷世子之位,国公后嗣不再承袭爵位。」 闻言,萧青鸾眸光轻闪,这两日一心照看容筝,没问燕七,竟发生这么多事。 皇兄盛怒之余,至少没要甄氏的命,萧青鸾并不认为萧励的做法冲动。 她知道,不论何时,皇兄总会护着她。 至于甄氏投缳,萧青鸾心里很是不屑,她说真想死,还能被人及时发现救下来? 到底是陆修的生母,她不喜甄氏的做法,却也不是非要逼死对方,活着便活着吧。 思量间,却听茜桃小心翼翼补充道:「圣上还降旨,赐公主与侯爷和离,令侯爷即日搬出公主府。」 「什么?」萧青鸾讶然,陆修不可能接旨,可违抗圣旨是死罪,更何况皇兄还在气头上,「他人呢?」 「侯爷拿着圣旨入宫,请圣上收回成命。」髮丝差不多擦干,茜桃放下棉巾,拿起一边的沉香木梳替她梳发,凝着萧青鸾的眼神略带忧色,「侯爷不吃不喝,在紫宸宫前跪了一日,圣上并未召见。」 他跪了一日,外面的雪,也下了一日。 抬眸望向窗棂,落雪被五彩琉璃遮挡,却能听到凌冽风声,萧青鸾默然半晌,嗓音微哑:「更衣,本宫要入宫。」 若要走到和离这一步,也得她和陆修说清楚。 重重朱墙内,雪絮越下越密。 萧青鸾身着红梅映雪斗篷,绣缠枝梅的鹿皮靴踏在雪面上,发出细微声响。 风雪漫捲,茜桃撑在她头顶的油伞吹得东倒西歪,紫宸宫前跪着的背影,却端直不动。 她缓步朝跪地的熟悉背影走去,脑中浮现出几日前,二人梅林中弹琴舞剑的情形,当时她还想过,是不是该要个孩儿了? 没想到,一场家宴,将昔日美好骤然撕裂。 走到他身侧,站定,萧青鸾抬手接住一片轻雪,凉意自掌心化开。 「陆修,你母亲应当很愿意我们和离。」萧青鸾开口。 侧眸望他,目光落在他发顶、肩头厚厚积雪,心口微微刺痛。 脑中蓦地忆起,大婚之日,她拿出狼牙棒,他故意赌她会心疼的模样,无赖地让人牙痒痒。 没想到,这回阴差阳错,他为同她在一起,结结实实向皇兄跪地请罪。 「可我不愿。」陆修开口,嗓音哑然,他平视前方,凝着紧闭的宫门,攥紧圣旨的指骨白如雪。 「陆修,你母亲视你如珠如宝,认为本宫不配怀上你的孩子,便要对本宫下药。」萧青鸾说着,唇角微弯,美目中却悄然蓄起泪光,浸得眼眶微凉,「皇兄也视我如珠如宝,可他只是下旨赐你我和离,倒不及你母亲无情。」 若非喜欢的人是他,她何曾需要受此委屈?还让皇兄为她动怒。 「鸾儿,万事我都能应你,只这一件,我不得不强求。」陆修动作僵硬抬眼望她,薄唇被风雪吹出裂痕,优越的眉骨覆着一层雪色,眸底浅浅晶莹,是萧青鸾两世第一次见,「你只能是我夫人。」 和离后,圣上会为她挑选更可心的郎君吗?只一想想,陆修便嫉妒如狂。 若圣上不肯收回成命,果真替她另选如意郎君,他一定会亲手杀了那个人。 跪上一日,他才明白,鸾儿于她不止是挚爱,更是死生都放不开的执念。 从前,他待人接物皆疏淡,唯有她,是他想攥在掌心的光。 萧青鸾无声描摹着他眉眼,昔日她强求之人,如今正孤注一掷强求她。 朱唇翕动,却不知当说什么。 她收回视线,不再看他,抬脚朝宫门走去。 宫门打开,又合上,将她裊娜高华的背影掩入朱门。 「皇妹不必求情,甄氏恩将仇报,陆修无能,竟险些让甄氏得逞,朕绝不容情!」没等萧青鸾开口,萧励便先截住她话头。 身侧有内侍捧来茶盏,萧青鸾接过,递一盏给萧励,软着嗓音哄道:「皇兄,甄氏确实有罪,可若全然要母债子偿,也说不过去吧,否则甄氏父债女偿的一套岂不是没错?」 萧励愣住,被她一套说辞绕得有些晕。 「陆修就这么好,值得你替他说话?」萧励拧眉,若不是怕皇妹捨不得陆修,他早就让人强行给甄氏灌了鸩酒。 果然,皇妹就是捨不得。 萧励越想越气:「他除了长得好看,会打仗,武艺好,还有什么好的?」 「嗤。」萧青鸾忍不住笑出声来,绕过御案,装模作样替萧励捶肩,「皇兄是在骂他,还是夸他呢?」 「他或许不是世间最好的,却偏偏入了我的心。」萧青鸾笑笑,本是随口的一句话,说出来时,心口竟微微震颤,「宋嬷嬷没告诉皇兄吗,我不想有孕,他捨不得让我施针,宁肯自己服用避子药,是不是也算世间少有?」 第123页 萧励倒不知,还有这一桩。 虽仍板着脸,神色不虞,气势却稍稍弱下来:「即便如此,也不能轻饶。」 「唔,圣旨都下了,自然要罚,也好让皇兄有台阶下不是?」萧青鸾忍不住打趣。 「还不都是为了你!」萧励哭笑不得,抬手想打她,却捨不得,指尖轻轻擦在她衣袖边落下,掸灰似的。 「此事,母后可知晓?」萧青鸾随意坐在御案上,睥着萧励问。 「尚未。」萧励微微拧眉,轻斥,「还不快下来,没大没小,成何体统!」 萧青鸾毫不在意,跳下来,缓步往外走:「还是说一声吧,母后拿她当至交好友,自苦半生,她害我时却未手软,她不配。」 走出紫宸宫,经过陆修身侧时,萧青鸾脚步略顿,长舒一口气,未置一词,大步朝前走去。 两日后,薄冷的日光往西沉去。 紫宸宫宫门打开,萧励走出来,目光冷冷扫过陆修手中圣旨,凌厉落在他脸上:「你若选择皇妹,便再做不得孝子。」 陆修几乎跪成冰雕,周身凝着霜雪,寒气逼人。 动作僵硬抬手,将圣旨举过头顶,恭敬道:「微臣叩谢圣上隆恩。」 萧青鸾立在他身后不远处,望见此情此景,美目蓄满泪光。 朦胧间,见他尝试两次,未曾站起来,萧青鸾终于忍不住,奔过去,亲手扶住他小臂。 跪了三日三夜,他衣料上薄雪之下,竟是一层碎冰。 萧青鸾指尖微颤,将他扶起,忍着泪意,柔声道:「我们回家。」 第58章 同心(正文完) 二人髮丝被同心结相连…… 二人乘马车回府, 陆修的腿已恢復些许,不必搀扶也能行走。 他走得极慢,姿态端直从容, 看不出异常。 「我让人去请太医。」萧青鸾顿住脚步,轻道。 陆修站定,回望她, 苍白的脸上,眸光清湛温缱:「不用,我没事。」 言罢,朝她伸出手:「鸾儿陪我去汤池?放心, 不欺负你。」 萧青鸾担心他,却被他的话逗笑,轻笑一声,望望他的腿:「就你现在这样, 该担心我欺负你才对。」 片刻后, 茜桃、翠翘将汤池备好, 萧青鸾扶他走下石阶。 他衣衫本就被风雪冻住,方才又逞强, 自己从府门口走进来,中衣已然被汗水浸湿。 萧青鸾抬手搭在他衣领处, 欲替他脱下中衣,縴手却被陆修按住。 「鸾儿莫要考验我的定力。」他倚坐暖玉边, 大半身子没于水中。 热气透入骨肉, 他面颊渐渐恢復些许血色,身子似也开始松弛下来。 池水清澈,她下意识朝池水下望望。 他中衣衣摆被水流浮起,看不出什么, 她仍是面颊微热,移开视线。 「你自己沐洗,我去叫人备膳。」萧青鸾想着吃什么能驱寒暖身,作势要起来,他却未曾放手。 按住她手的姿势,改成握住。 「一起洗。」陆修唇角微弯,手上力道随之加重些许。 萧青鸾身形不稳,噗通跌入池水中。 池水溅起无数晶莹,暖意瞬时将她包裹,萧青鸾落入陆修怀中。 衣衫湿漉漉贴在身上,萧青鸾垂眸去掰他扣在腰间的手,轻斥:「又胡闹!」 扭动着,想从他怀中下来,水流浮起她裙摆,里裤贴在腿上,她清晰察觉到他的异样,登时不敢再乱动。 三日不吃不喝,跪在风雪中,若非他有武艺傍身,换做旁人,怕是早冻死了。 偏他刚刚恢復些,竟有心思想这个…… 扣在腰间的手虽不肯松开,倒也规矩。萧青鸾正羞赧,却觉颈侧一沉。 他将额头靠在她颈间,嗓音略显疲惫:「别动。」 萧青鸾本就不敢动,听他这么说,更是连唿吸也放缓,生怕吵着他。 很快,颈侧气息变得匀浅,陆修睡着了。 她长长舒了口气,动作轻缓侧过身,凝着他眉眼间的疲色,心下一软。 甄氏对她下药,她心里是有些迁怒他的,可眼下,望着他熟睡的模样,萧青鸾心中郁气豁然散开。 一世能有多长?若为了讨厌之人,一直心存芥蒂,才是亲者痛仇者快。 若说过得不好,容筝过得比甄氏艰难数倍,怎不见容筝如她一般,满心仇怨? 甄氏见不得陆修待她好,见不得她和陆修有孩儿,她偏不如甄氏的意。 思及此,萧青鸾眉眼间多出三分笑意,抬手捧住他侧脸,缓缓移至身侧石阶上。 她坐在石阶中央,将他侧脸轻轻放在腿上,调整好姿势,任他倚着能睡踏实。 一绺墨发贴在他颊边,萧青鸾唇角弯起,生起玩心。 将髮丝捏起,又从自己腮边捋出一绺,纤指灵巧翻动,细细编出一枚同心结。 编好之后,正要抬头去寻剪刀,刚抬起些许,被扯得一声轻唿。 二人髮丝被同心结相连,她连坐直身子也不能。 幸而陆修睡得沉,只眉心微拧,并未被扯醒。 见他睡得沉,萧青鸾也被感染,生出越来越多的倦意。 水汽氤氲间,她俯身,贴着陆修侧脸睡去。 迷迷煳煳醒来,萧青鸾下意识往身侧摸摸,却扑了个空。 睁眼一看,发现自己躺在寝屋榻上,软帐外印出一道侧影。 第124页 侧影端雅,正捧着一卷书,在灯下看。 「醒了?」陆修放下书卷,伸手撩起半边软帐,沖她笑。 她竟然比陆修睡得更久、更沉,连何时被他抱回寝屋也不知,萧青鸾有些无地自容,縴手抓住衾被边缘,想把脸遮起来。 陆修却伸手止住她,从枕边取过一物,在她面前轻晃。 是她亲手编制的同心结。 「鸾儿可是要与为夫永结同心?」陆修眼底笑意,灿若星辰。 「还我!」萧青鸾伸手欲抢,却被他避开。 再去抢,他却将同心结放回枕边,欺身过来,温柔厮磨她唇瓣。 翌日,萧青鸾忆起昨夜情形,料想他的腿应还未好全,她忍着羞,吩咐茜桃:「去请太医来,看看侯爷的腿。」 茜桃将新折的花枝插在花觚中,笑道:「昨日公主刚进汤池,圣上便派了太医来,已替侯爷细细看过,并无大碍,只需休养些时日。」 原来,她睡着时,太医已替他诊看过。 萧青鸾侧过脸,转向陆修,正好对上他温缱眸光,心口蓦地一跳。 他定是故意不告诉她,想看她关心他,心疼他。 「随我去县主府。」萧青鸾红着脸起身,沖茜桃道。 茜桃应是,拿起氅衣,正要替萧青鸾披上,却被陆修接过去。 将氅衣披在她肩上,陆修抱起她,大步朝外走:「我陪你去。」 陪就陪,为何要抱她出去? 「放我下来,仔细你的腿。」萧青鸾扭着。 想挣脱,却未能如愿,反被他抱得更紧。陆修轻笑,嗓音极低道:「鸾儿身轻体软,压不坏的。」 闻言,萧青鸾耳尖立时红透,此等孟浪言语,他在书房说过,昨夜也说过。 分明是…… 绮丽画面一股脑钻入脑海,萧青鸾有些受不住,心口微热,耳尖几欲滴血。 「三个月内,不许再胡来。」萧青鸾咬咬唇,秀眉一竖,嗔道。 「好。」陆修眉眼舒展,笑意漫开,鸾儿的意思是,他可以停药了吧? 为确保孩儿康健,停药的三个月内,他确实不能胡来。 不过,宋嬷嬷送来的箱笼里,那些东西倒是能派上用场。 容筝体内毒素已全然清除,季艺姝离开前,还特意为她写下一幅调养身子的补方。 县主府是萧青鸾亲自挑选的,里面一应陈设,皆按容筝喜好来,她住得舒坦,便不再想着回钟灵山去,萧青鸾很是欢喜。 初八这日,新年的第一场朝会,陆修出现在御殿上,几乎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腿瞧,却未看出丝毫异常。 没有人在风雪中跪三日,还能有双好腿的吧?传言一定是假的! 只有定国公知晓,传言句句属实。 散朝后,定国公刻意走在陆修身侧,脚步放得缓,落在百官之后。 「你的腿,可还好?」定国公开口时,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他腿上。 「劳父亲挂念,并无大碍。」陆修淡淡应。 原本便不亲厚的关系,如今似落入数九寒天,定国公自知对不起儿子,因为圣上赐鸩酒,儿子本不想管,是他硬逼着儿子一道求情。 若非儿子替夫人求情,圣上或许也不会盛怒,降下赐和离的旨意。 可阿妍纵有千错万错,也是他的夫人,子远的母亲,子远不能不管。 「你母亲病得厉害,你若得空,便回去看看她。」定国公长嘆一声,「她一心为你打算,若见着你,兴许能好得快些。」 他语重心长,句句出自肺腑,以为能打动陆修。 谁知,他话音刚落,便见陆修顿住脚步,望过来,面上无一丝温度:「母亲生恩,陆修面圣求情之日,已还清。日后,陆修不会再踏足国公府半步,母亲若不能好,亦是生死有命。」 定国公望着他决然的背影,唇瓣翕动,半晌未发出一个音。 「子远呢?」甄氏从美人榻上坐起身,朝定国公身后看,「他为何没同你一道回来?你有没有告诉他,我病倒了?」 回府路上,定国公将过往近二十年,细细回想一遍。乍然惊觉,他守着最爱的女子,却是欢喜少,忧愁多。 子远丢失前,他们一家三口,也曾其乐融融,可自从子远走丢,阿妍便性情大变。 她沉浸在痛苦中,不愿走出来,也见不得他有丝毫欢喜,须得他同她感同身受,一起憎恶萧氏,一起竭力找寻子远。 子远是他唯一的儿子,定国公是带着期盼找的,那是他曾抱在膝上亲自教养,寄予无限期望的儿子。 可儿子找回来,一切似乎并未变好,反而更糟。 今日,他心中所有关于父子情深的期待,被儿子亲手掐灭。 对待陆勇时,儿子曾对他失望过,虽未明言,可他心中清楚。 眼下阿妍触及儿子逆鳞,却还盼着儿子回头。 和好?他不敢痴心妄想。 「阿妍,我想再生个孩儿。」定国公望着甄氏,神色凝肃,沉声道。 再生个孩儿,他亲自教养,把对子远的亏欠,全都给那个孩子。 「你说什么?」甄氏震惊到身形微晃,下得美人榻,几乎站立不稳,歷经岁月侵蚀的美目狠狠盯着定国公,「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 她嗓音微颤,有些哽咽。 第125页 「对,我知道你服过药,再也生不出孩子。」定国公神色淡然,将她圈在怀中,嗓音同从前哄她时温柔无异,「阿妍,待我找到人选,便由你做主纳她入府。」 大雪过后,天气晴好。 萧青鸾和容筝约在茶楼,身侧还有一张空椅,是芸娘的,她去了旁边的书局。 雅间不隔音,堂下声音大些,便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们听说了吗?」一位男子朗声开口,卖了个关子,等人起闹,才继续道,「钟灵山上的霍神医,把他的女弟子逐出师门了。」 「啧,这有什么稀罕?神医性情古怪,谁不知道。」另一个呷一口茶轻嗤。 先头那人急道:「诶,我话还没说完呢!那女弟子被逐出师门,不是因为惹神医不悦,而是她跟随南黎长老回南黎,她竟然是南黎圣女!」 「什么?那女弟子不是状元郎季大人的妹妹吗?」有人惊唿。 「是季大人的妹妹没错,可她是捡来的。」 「胡扯,随随便便捡个女娃娃就是南黎圣女了?那你也去捡个我看看。」 后面如何起闹,越扯越远,萧青鸾没听进去。 「季家妹妹真是圣女吗?」容筝不确定地问萧青鸾。 萧青鸾略略颔首,鬓边步摇轻晃,美目明灿:「对,别担心,长老们不会苛待她。」 因为,把季艺姝送到巷口那日,她在季艺姝身上,看到过辰王令。 再入宫时,萧励也听到风声,问萧青鸾:「前些日子你去过钟灵山,可知是怎么回事?南黎圣女怎会在我大琞?」 他得知消息时,已寻不到南黎长老踪迹。否则,他定要将人扣下来,替他解毒。 可皇妹出入钟灵山数次,又与季家交好,难道事先一点也不知?为何不告诉他? 「季家小姑娘确实是南黎圣女。」萧青鸾唇边带着笑意,把小姑娘在合欢树下的承诺之言,说给萧励听,「皇兄只需好生将养,五年之后,季妹妹定能带着情蛊回来,替皇兄解毒。」 皇嫂虽对她误解颇深,对皇兄却是真心,到时若要皇嫂种下情蛊,帮皇兄解毒,想必皇嫂会很乐意。 话说开,萧励有了盼头,眉宇舒展不少。心中对萧青鸾更看重几分,果然只有至亲手足,才会想方设法为他谋划。 自入冬后,皇兄身子便时常不好,日积月累,紫宸宫里萦着清苦药香。 「皇兄,朝中有那么多大臣,你该歇就歇歇,不要过度伤神。」萧青鸾忍不住劝。 萧励停下手中硃笔,将批好的奏摺放至一旁,不在意地笑笑:「那么多大臣,又有几个能全然相信的?皇兄是劳碌命,皇妹若有心,便多入宫替朕教养太子。」 教养太子?她可不敢有这个心思。 萧青鸾笑笑,随口道:「别人我不敢说,至少陆修不会害皇兄。」 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让萧励提拔陆修之意。说完,她便告辞,转而往慈宁宫去。 母后宫中的小佛堂已被拆除,许是存着与甄氏断交的心思,她时常召官宦家眷入宫赏花,却再未召见甄氏。 没想到,在慈宁宫中,遇着薛皇后。 「皇嫂也来看母后么?倒是巧。」萧青鸾坐到太后另一侧,接过宫婢手中美□□,轻轻替太后捶腿。 「几日未见,皇妹生得越发美艷,正好尚衣局新进一批料子,有几匹品色上佳,唯有皇妹压得住,待会儿本宫叫人送去公主府。」薛皇后说着,便冲心腹宫婢吩咐。 许久未被皇嫂热诚相待,萧青鸾甚至有些不适应。 目光扫过薛皇后,又在太后脸上落了一瞬,看到旁边凭几上的帐册,心下明白几分,皇嫂是在借她讨好母后。 从前,母后万事不管,也不必请安。如今恢復晨昏定省,多半是想让慈宁宫多些人气,并非要夺权的意思吧,皇嫂会不会想岔了? 心下正思量着,便听太后轻嘲一声,取过帐册,递给薛皇后:「后宫由你打理,哀家很放心,往后不必再给本宫看这些。」 薛皇后略垂眸,恭敬接过帐册,面上笑意讪讪:「是,谨遵母后吩咐。」 从慈宁宫出来,薛皇后身边的方姑姑低低道:「主子,太后娘娘恢復晨昏定省,却不看帐册,主子可猜出其中用意?」 「不管她是不是想掌管后宫,本宫都不怕,几年过去,宫里处处都有本宫的人。」薛皇后抚着金累丝护甲,面色微臣,「都怪甄氏多事,否则太后岂会拆除佛堂?」 不拆除佛堂,日日念佛经,继续清净,对大家都好。 她嘴里怪甄氏,心下却有些怪萧青鸾,若非萧青鸾不得甄氏喜欢,甄氏怎么会给她下药? 待太子长大,他的太子妃,她定要亲自挑,家世自然要好,还要好相与。 转眼已至暮春时节,公主府中处处浅香扑鼻。 月色正好,萧青鸾着合欢红寝衣临窗看话本。 院外剑声渐歇,陆修走进来,收剑入鞘,边解袖口绑带,边朝她走过来。 待他朝她伸手,萧青鸾横他一眼,拍他一下,嗔道:「一身汗臭,快去洗洗。」 其实并未闻见汗味,甚至闻到院中清浅花香,萧青鸾却刻意抬手掩鼻,做嫌弃状。 「嫌弃为夫?」陆修微微挑眉,猝然躬身将她抱起,轻咬她耳尖笑道,「那就帮我洗,洗得干净些。」 第126页 「我才不要!」萧青鸾想到他日日换着花样折腾,便知他又憋着坏,当下便双腿发软,想逃。 没等她落地,便被陆修三两下挑开寝衣,丢进浴桶中。 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水,萧青鸾钻出水面,将口中水吐出来,他却已闪身挤进来,水面溢出桶沿,哗啦哗啦往外流。 未及喘气,便被陆修堵住唇瓣,徐徐往她口中渡气,似在救她这个险些溺水之人。 气息倏而通畅,感官却被放大,鼻尖凝着他身上独有的干净雅香。 她攀着他的颈,身形发颤,忽而狠狠呜哼出声,险些落泪。 睁开眼,美目盈盈凝他。 却听他附耳轻道:「三月之期,鸾儿不可反悔。」 及至盛夏,太医诊脉过后,向萧青鸾道喜,陆修竟当着太医的面,将她抱起来,放到榻上躺着。 「才刚两个月,何至于此?」萧青鸾听到外面太医忍笑的声音,也有些哭笑不得。 说完,自顾自起身,绕过陆修,吩咐茜桃给赏银,去宫里报喜。 待茜桃从宫中回来,却带回一道圣旨。 要长公主同圣驾一道去行宫避暑,另加封靖宁侯陆修为摄政王,在京中监国。 萧青鸾拿到圣旨,反覆看几遍,仍惊诧不已,皇兄未免太过儿戏。 他自己身子不好,前些日子中了暑气,也没说要去行宫避暑。她怀身孕的喜讯刚报入宫中,皇兄便当即拟旨,甚至要把朝事全权丢给陆修,和他一起去行宫? 「不成,我得入宫。」萧青鸾踢开足上软鞋,正欲躬身穿外出的云头履,却被陆修拦住。 他躬身,蹲在她身前,细细替她穿好。 随即抬眸,沖她笑道:「圣上此举并非冲动为之,两月前,我便同圣上议定,若你夏日有孕,便去行宫养胎。本是我陪你去行宫,却拗不过圣意。」 「……」想到他们二人在紫宸宫商议,谁跟她去行宫避暑的情形,萧青鸾忍俊不禁,「难怪前些日子皇兄未提避暑之事,原来在等我呢!」 陆修扶她走在湖岸边,望着湖中碧叶娇荷,缓缓道:「其实圣上将我留在京城,也是防备我。」 「胡说什么呢?」萧青鸾抬手,在他小臂内侧狠捏一把,「皇兄若防备你,岂会让你处理朝政?」 「他不是防备我夺权,是特意将你我隔开,怕我没个分寸,伤着你和孩儿。」陆修侧身,将她揽入怀中,眸光微闪,「好在行宫不算远,我夜里骑快马偷偷去看你,鸾儿记得替我留门。」 萧青鸾怀有身孕,不宜舟车劳顿,此次避暑的行宫离京城近,在钟灵山下。 五年后,上元灯会,长街璀亮如白昼。 萧青鸾身着月光衣,戴着红狐面具,左手被陆修攥着,右手牵着一只小糰子。 一大一小,皆戴狐狸面具。 「娘亲,珞儿要兔子灯。」小糰子晃着萧青鸾的手,望向不远处红眼睛的兔子灯,嗓音甜甜糯糯。 萧青鸾含笑,从陆修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摸摸女儿精緻的小髮髻,眉眼柔和。 未及开口,便听陆修道:「爹爹替你买。」 「不要!」小糰子萧珞瞪陆修一眼,小短手抱住萧青鸾小臂,「娘亲选的好看,就要娘亲选!」 陆修和萧青鸾面面相觑,双双笑出声。 那些兔子灯差别并不大,哪里有什么好看不好看。 近来珞儿总要她陪着入睡,醒来后却找不着她,觉得娘亲被爹爹抢走,分明是对陆修这个爹爹有怨气。 不止兔子灯,近来陆修如何哄她,珞儿都不留情面,只在皇帝舅舅面前,才会给陆修一丝好脸色。 「都依你。」萧青鸾牵起珞儿的手,往琳琅满目的摊位前去。 选中一只,正要抬手去取,身侧却有另一只手伸过来,嗓音温婉:「我要这个。」 是位年轻女子。 选中同一只,摊主面露难色,看看女子,又看看萧青鸾牵着的小糰子。 女子愣愣,取下兔子灯交到珞儿手中:「你也选的这只吗?给你吧。」 萧青鸾侧眸望去,倏而愣住。 眼前女子容色婉丽,眉眼温柔,腕间、腰际皆系银铃,行动间叮噹作响。 却是故人。 「季妹妹。」萧青鸾摘下面具,含笑望她,「许久不见。」 季艺姝特意赶在上元节回来,却晚一步,误了晚膳时辰。索性来街市转转,想给侄儿季昂买些小玩意。 没想到,因一盏兔子灯,遇上萧青鸾。 季长禄位居二品,已从深巷搬出来,住进御赐宅邸。 同季艺姝约定好入宫时辰,萧青鸾便派人送她去了季府。 翌日,萧青鸾亲临季府,稍作寒暄,便迫不及待带季艺姝一道入宫,替萧励解毒。 近两年,萧励的身子越发弱,时常病着,萧青鸾怎么不揪心? 紫宸宫中,季艺姝替萧励诊脉后,从袖袋中取出一枚玉瓶,瓶中用特制的药温养着一只情蛊,通体雪白。 她讲的解毒之法,同萧青鸾记忆中大同小异。 「若让心意不相通之人解毒,会如何?」萧励沉吟片刻,拧眉问。 「被情蛊反噬,无药可解。」季艺姝凝神轻应。 此法风险太大,她并不认同,所以一直在想别的解法。 「皇兄与皇嫂鹣鲽情深,皇嫂定能为皇兄解毒。」萧青鸾不明白,萧励为何还要迟疑。 第127页 萧励并未立时应,沉默片刻,方沖殿门处道:「传皇后来紫宸宫。」 等待时,萧青鸾紧张又欢喜。 终于,皇兄身上的毒可以解除,她不会再经歷一次失去至亲的痛苦。 薛皇后步入紫宸宫,听到季艺姝讲解解毒之法,她眸光有些躲闪。 待季艺姝将玉瓶凑至她指尖,望着里面救人的情蛊,她只觉可怖。 勐然收回手,藏至身后,薛皇后在萧青鸾等人震惊的目光中,稳住心神,面露难色:「并非本宫不愿替圣上解毒,而是……」 她垂眸扫一眼腹部,心下对这个及时到来的孩儿,感激不已:「本宫腹中怀有皇儿。」 听她这般说,萧励反而松一口气,宫中美人如云,个个可心,可即便是皇后,他也不敢拿真心考验。 「朕明白了,皇后且回去静心养胎。」萧励态度温和,派御辇送薛皇后回坤羽宫。 萧青鸾望着薛皇后的背影,心下生出怪异感,皇嫂不愿为皇兄解毒,真的只是因为身孕吗? 「不必担心,再给我半年,我有别的法子,只是需要验证效用。」季艺姝沖萧青鸾浅笑,安慰道。 出宫候,坐在马车中,萧青鸾仍忍不住问:「果真有别的法子救我皇兄吗?」 「艺姝不敢欺瞒长公主,更不会欺君。」季艺姝轻道,「这法子有些冒险,我并未有万全把握,需去钟灵山向师父请教一二,就怕他不认我这个徒弟,不肯相助。」 萧青鸾扫一眼她腰间羊脂玉佩,也就是辰王令,心念安定,浅笑:「他会的。」 只是,萧青鸾怎么也没想到,霍庭修会自己服用情丝草毒来验证。 半年后,霍庭修身上情丝草毒解除,季艺姝便入宫以同样的法子,替萧励解了毒。 钟灵山上,合欢花开得正好,无数粉粉白白的流苏小扇缀在枝叶间,灿若云霞。 「神医相信我能解毒?」季艺姝仍按照少时的习惯,替霍庭修烹好茶,递至他手边,面上笑意温婉。 霍庭修抬眼,目光淡淡扫过她发间无意中落下的合欢花,又移开视线,望向山下烟岚松涛:「你回南黎,确实长进不少。」 闻言,季艺姝面上一喜:「那我还能做师父的弟子吗?」 霍庭修望着满目黛青,并未作答。 体内余毒全清,萧励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康健,面色也好许多。 有他处理朝政,任劳任怨数年的陆修,处理完公务,终于在天黑前回府。 天边斜阳洒落宫苑,将影壁上新嵌的琉璃映照得璀璨生辉。 影壁前,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正有来有往踢五彩羽毽,笑靥比天际云霞还耀目。 听到门口侍卫问安声,萧青鸾侧眸望过来,美目越发明灿,提起裙裾便朝他跑过来。 陆修长腿迈过门槛,带着浅香的身影扑过来,被他稳稳接在怀中,他轻笑:「鸾儿今日这般欢喜?」 「今日是你的生辰啊。」萧青鸾仰面,含笑睇他。 温香在怀,陆修恍惚一瞬,悠长霞光晃过眉眼,将他思绪拉至数年前,他接她一道去江南的那日。 此情此景,正是他当初立在府门外,望着她从影壁走出来时,想像的情形。 美好得分不清是梦是醒,若是梦,他宁愿长眠此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