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灵王]他有猫》 第1页 [bg同人] 《(通灵王同人)[通灵王]他有猫》作者:初之空【完结+番外】 这个世上,有些门不能轻易打开。 在京都旅游的我穿越到了千年前百鬼夜行的平安时代,本来做好了通关求生副本的准备,结果被这个时代最强的阴阳师捡了回去。 顺带一提,把我捡回去的大佬不仅人美心善,他还有猫。 我每天在心中赞美大佬三百次,后来发现他会读心。 我以为他是这个时代的一股清流,后来却发现他的夙愿是消灭全人类、创造只有通灵人的世界。 ……干,我要回家。 ·食用前的注意事项· 正文第三人称 狗血预警 本文又名《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猫窝》 嫖平安时期的叶王,有猫的男人太香了 冲动型开坑,补漫画的我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 没错,我就是要搞文艺復兴的女人! 娱乐之作,写哪算哪,更新随缘,一般来说至少稳定周更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穿越时空 少年漫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渡,麻仓叶王/麻仓好 ┃ 配角:猫又股宗 ┃ 其它:总之就是很多人 一句话简介:这个反派他有猫 立意:要环保 01 她原本没有打算去京都。 大四毕业的暑假,她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出国读研,趁着决心还未消退,赶紧买了一大堆资料书趁热打铁。 她找了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打算开始背单词,视线还没来得及略过「abandon」,手机屏幕先亮了起来。 「……」 abandon,她永远都停留在abandon,她此生的宿命之敌。 她认命地放下单词书,滑开手机屏幕。 一段时间未见,她的表姐要结婚了,邀请她去日本参加婚礼。 手指微动,她思考着该如何编出个像样点的理由拒绝对方的邀请,对面仿佛早就料到她会如此反应,快刀斩乱麻地抛出下一句: 【机票和食宿我全包,你只要人到就行。】 「……」 她从床上一跃而起。 【我来了——!!!】 婚礼两个星期后在京都举办,地点设在酒店朝向庭院的露天平台上。 随着天色渐晚,宾客陆陆续续到齐,道路两侧的日式纸灯渐次亮起光芒,水光朦胧地倒映在露天平台周围的透明玻璃上。 她是最后落座的人之一,同桌的宾客微笑着和她打了声招唿,她心中一凛,想着果然要来了——每次家族聚会必定逃不了的大型打太极,啊不是,寒暄环节。 父亲那边的家人她已经好几年未曾见面,现在忽然齐聚一堂,免不了要被询问她最近的情况。 来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现在犹如重新回到考场上,熟练地开始填多选题——三长一短选最短,用最简洁的回答最快地终结话题。 「大学修的什么专业?」 「心理学。」顿了顿,她习惯性地补充,「但是我不会读心,也不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就像学计算机的不会修电脑,读心理学的人也不会读心,尤其像她这样的本科生,拿着心理学的本科文凭连工作都不好找,如果她会读心她早就上天了,哪里还会需要考研,反覆地被abandon磋磨。 「找好工作了吗?」 她笑道:「还没,我打算出国读研。」 之后又是一些「有对象了吗?」「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呀?」诸如此类的车轱辘话。提问的人并无恶意,他们只是下意识地张开口,接下来涌出的声音都变成了本能主导。 露天平台靠近庭院,空气里浮动着松针草木清冽的气味。她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打算一句话终结话题: 「我目前对结婚不感兴趣。」 这是真心话。 她倒不是讨厌结婚,也不觉得这种契约关系就一定会成为束缚,只是单纯没有特别强烈想要结婚的愿望。 就像有些人喜欢喝可乐,有些人喜欢喝……百事,虽然后者令人无法理解,但她觉得结婚这种东西也差不多。 窃窃私语声消失了,周围的宾客不知何时都安静下来。 黑夜衬得地面上的灯光愈发明亮,新娘拖曳着婚纱缓步入场,透明的面纱如同缀着朦胧的星光,洁白恍如初冬的第一捧细雪。 她看着新娘一步一步走向等在道路尽头的新郎,发现幸福确实会让人变得美丽,好像整个人都由内自外散发着光芒。 但泡在幸福里的人有一个小缺点,他们总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幸福分享给别人,有时候还会特别强硬地往别人手里塞神社的手信。 婚礼后没几天,她的表姐送了她一条挂坠,挂坠上繫着一个小小的金色铃铛,看起来颇有几分眼熟。 「这是……」她心里有了不妙的预感,「你从清水寺买来的吧?那里有个很有名的恋爱神社。」 「猜对了。」她的表姐笑眯眯地告诉她,「这是能唤来幸福的铃铛哦。」 「……亲戚之间传得有那么快吗?」 「还好吧,大家现在都知道你决定献身学术研究了。」 她的头隐隐作痛起来:「……不,我什么时候决定献身学术了。」 「你真的决定要一个人一辈子吗?」 第2页 「这不是还没决定吗。」她吐槽道。 笑容微敛,对方轻轻嘆了口气:「现在的话你可能还不会觉得,但等到了以后再觉得寂寞,可能就晚了,就算这样也没关系吗?」 她想了一会儿。 「……就算那样也没关系。」 「为什么?」 「因为你想啊,」她语气轻松,「如果我一个人的时候觉得孤独,就可以安慰自己那是因为自己独身一人,但如果和别人在一起也依然觉得寂寞,这种寂寞不就变得无解了吗。」 「比起置身人群的寂寞,我觉得独自一人的孤独反而比较容易忍受。」 京都的夏季明亮闷热,庭院里的夏虫鸣躁不休,蝉鸣在浓绿的树荫里响起来的时候,盛夏独有的漫长感如期而至。 今天的太阳耀眼得有些刺目,天空蓝倒是很蓝,她只是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就忍不住眯起眼睛转过了头。 应该带把伞的,她想,但现在回酒店太麻烦了。 对面的人怔了半晌,再次笑了起来:「你又在说奇怪的话了。」 她摇了摇手中的挂坠,金色的小铃铛来回晃悠:「你又在买奇怪的东西了。」 「放过那些可怜的神明吧,」她长长地嘆了一口气,「就算是神明,每天要聆听、回应这么多人的愿望也会忙不过来的,多辛苦啊。」 如果这个世上确实有神明,她严重怀疑神明这种工作全年无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没有假放。 「少来了。」对方笑骂道,「好了,相同的事情我不会再多问就是了。你今天打算去哪?」 「二条城。」 二条城建立于十七世纪初,是江户时期的将军上洛拜见天皇时住宿的地方。她原本想去的是京都的御所,后来在网上一查,发现如今的御所是十四世纪的鎌仓时期之后才建立起来的。 换句说,现在的御所并不是平安时代的皇宫。倒是二条城,西北角的区域和平安宫的原址有所重叠。 京都是平安时代建立的都城,难得来都来了,怎么说也得逛一逛当年的皇居,她只是稍微想了想,就改变了今天的行程,将目的地从御所变更成了二条城。 二条城今天的游客不多,买票不需要排队。 从构造上来讲,二条城是典型的平城,里外有两条护城河,一条包围整座城池,一条包围城池中心的本丸御殿。 午后,本丸庭院的白石被太阳晒得发亮,周围的游客稀稀拉拉,大多数人都躲到荫蔽的地方乘凉去了。 她看着手册上的地图走走停停,本丸御殿的内部装饰得十分豪华,到处都是金箔,连隔扇都是金色的底子,上面绘着大片华丽的山水花鸟,逛久了让人满眼只剩下岁月沉淀过后的金色和木材沉稳厚重的褐色。 其他游客的声音渐渐在背后远去,空气变得阴凉下来,她在不知不觉间来到长廊尽头,周围空无一人,向游客介绍御殿的工作人员好像往反方向去了。 她放下手册,一道细长的阳光落到她脚下,攀上绘着苍松的隔扇。 这道隔扇和她之前见到的没有什么不同,都是狩野派华丽的画风,唯一的特殊之处,大概是这道隔扇是关着的。 她看了一下周围,没有看到标明文物正在维修中的牌子。 真奇怪啊,她心想。 游客不能进入御殿里的房间,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走廊上往房间里面看,因此挨着走廊的门都是打开的,方便游客欣赏里面的景色。 这样的地方,居然会有紧闭的门扉。 远远的,外面传来小孩子的嬉闹声,说不定是哪个熊孩子趁家长没注意,把这个房间的门关了起来。 这么想着,她伸出了手。 她碰到紧闭的门缝,指尖找到门和墙壁贴合的地方,没怎么用力地轻轻一拉—— 远方好像吹来了一阵风,温润的凉意忽然掠过面颊,撩起了她耳畔的碎发。 风中送来乐声,似乎是龙笛,又仿佛是筚篥,古朴悠久的声音如丝拉长,时间的流动缓慢凝滞,仿佛有云缭雾绕的画卷在人眼前徐徐打开,她被这忽如其来的乐声一时夺去注意力,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门的另一侧有人。 她最先注意到的是对方身上的狩衣,宽而广的长袖,肩膀和袖子相连的地方露出里面红色的单衣。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穿着狩衣戴着乌帽,黑色的长髮并未束起,而是松散地任长发垂落肩头。 ……她看过手册,记得二条城今天没有特殊的祭典活动。 背景里的笛乐声没有消失,眼前的人也没有消失,她打开门的时候,里面的人正好抬眸朝她看来。 短短的一瞥,时间好像静止了剎那。 外面的风缓缓吹了进来,浅色的花瓣和阳光一同无声地落到走廊上。 「……」 「……打扰了。」她反手拉上门。 一定是她开门的方式不对。 门框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她记得自己明明打开的是金漆的隔扇,现在关上的却变成了一道普通的木门。 被风吹落进来的樱花映着阳光,可是现在明明应该是夏季才对。 ……不不不不不,这不可能。 不知从何时起,游客的喧譁声被幽玄的乐声取代,她一开始以为那是风吹时产生的幻觉,后来却发现并非如此。 第3页 她转身就走,越走越快,终于忍不住跑了起来。 绿意盎然的庭院不见了,陌生的樱花正开得烂漫,御殿的周围多出了数不清的宏伟宫殿,先前才走过的长廊扭曲成复杂的迷宫,不论是哪里游客和工作人员的身影都无处可寻。 从远方飘来的宫廷乐还在吹奏,她开始感到心慌,正要跳下长廊,身后忽然响起温润沉稳的声音。 「等等。」 无形的风拂动衣袖,她只觉得身体一轻,忽然被柔软的力量往后一带,整个人已经稳稳落迴廊檐拐角处的阴影里。 落地后,她抬头,刚好看到一队佩刀的武侍出现在视野里。 那些人戴着黑色的冠帽,穿着褐衣,背着箭壶别着太刀,在巡逻的过程中从两座宫殿之前穿了过去。 大脑一片空白,她缓慢地回过神,转头正要道谢。 穿着狩衣的男子朝她微微一笑:「现在被发现的话,可是会掉脑袋的。」 「……」 ……带着和善的表情一上来就说出了相当不得了的话啊这个人! 02 如果不是因为周围的景色过于真实,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穿着狩衣的男子,说的分明是古代的日语,发音吐字缓慢优雅,落到她耳中本来应该是无解的乱码,却不可思议地在她脑中整合成了含义清晰的语句。 那种感觉就好像她不是在用耳朵去听,而是在用心去理解对方话语里的含义。 如果这一切是梦境的话,这个梦境一定自有它奇怪的法则,但不论是映在走廊上的光影,还是对方纹路细腻的衣褶,这些现实的触感都告诉她——这是梦境的可能性很低。 那么,她现在究竟是在哪里? 一脚踩空般的心慌感再次涌上来,对面的人忽然温声开口:「宫里今天在举办歌会。」 她抬起头,穿着狩衣的男子耐心地看着她,和她此刻难掩慌张的模样截然相反,他脸上的神色始终温和沉稳,注视着她的眼神也并不会令人感到冒犯。 「你是迷路了吗?」 「……是的。」说完,她担心对方听不懂,赶紧点了下头。 「我知道了。」衣袖窸窣的轻响传来,对面的人伸出手,示意她做出同样的动作,「我可以帮你出去。」 她犹豫了一下,想到这个人刚刚才帮过自己,于是顺从地伸出手。 微凉的触感落到手心里,好像忽然从叶片坠落的露珠,重量却比羽毛更轻,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指,穿着狩衣的男子在她的手心里写了一个字,也有可能是画了某个符号。 蜻蜓点水般的触感转瞬即逝,待她回过神,对方已经收回手。 「好了。」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可能是宫中的阴阳师,对面的人微微一笑,「记得不要出声,请跟我来。」 ……为什么不能出声? 她刚想开口,想到对方先前的叮嘱,又把疑问重新咽了下去。 陌生的景色组成了复杂曲折的迷宫,她跟在对方身后,穿过重重宫阙,令人昏昏欲睡的吟歌声远远地飘了过来,慢吞吞的腔调拉得又长又柔。 她发现对方可能不只是个侍奉宫廷的阴阳师,巡逻的几位武侍见到她身前的人,立刻收住脚步,甚至往后退了一步,这才齐刷刷地俯下身来行礼。 那些人低下头的速度太快了,她不确定他们有没有看见自己,狩衣这种服饰虽然十分宽大,要完全挡住身后的人还是有点勉强。 她紧张地躲在对方身后。 短暂的寂静后,面前的人开了口。 「辛苦了。」 跪在殿前空地上的武侍们低低地应了一声,保持着视线垂下的姿态,很快就消失在了大殿的另一侧。 那些人全程都没有朝她的方向看过一眼,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探出头,那位阴阳师大人回头稍微看了她一眼,她这才发现她手里捏着对方狩衣的一角,可能刚才太过紧张了,一不小心就抓住了对方的衣服。 她赶紧松开手。 接下来的路程都畅通无阻,也许是她的错觉,宫里的人虽然对这位阴阳师表现得十分恭敬,这份恭敬里却好像多出了点别的情绪,压得那些人都不敢抬头和他的视线有所触碰。 她对平安时代的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宫里举办的和歌会这种活动的重要性,从那些武侍的反应可以看出,这位好心帮助她的阴阳师应该地位不低。 他没有待在和歌会上,也许是明目张胆,也许是趁人不注意偷偷熘了出去,会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他不是讨厌和歌,就是讨厌和歌会上的那些人。 也有可能只是单纯地讨厌社交。 她觉得她悟了。 谁读书的时候还没逃过几节课呢。 想到这点,她顿时觉得对方亲切起来。 面前的人忽然脚步微顿,她抬起头,发现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宫门口。 这道宫门当然不是百官上朝时会使用的出入口,位置比较偏僻,这个时间段除了守门的武侍附近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对方将她送到宫门外,直到那些武侍的身影被宫门遮挡,周围空无一人,他才停下脚步。 「你可以说话了。」 那位阴阳师大人开口的瞬间,好像有一道屏障被忽然解除,溶解的空气如水纹波动了一下,随即太阳的光线又恢復了正常。 第4页 「……谢谢你。」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谢意,「真的谢谢你。」 对方温和地看着她:「你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吗?」 她顿了一下,一瞬间几乎以为对方看穿了自己。 她惊讶地抬起头,嘴巴动了动,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但她已经麻烦别人够多了,对方将她送出宫门之后,难道还要继续帮她找……回家的路吗? 「我……」声音卡在喉咙里。 「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对方好像知道她的为难似的,时机恰当地开口说,「你可以到左京三条一坊十二町找我。」 「……」什,什么? 她一时间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刚才对方说的是地址吗? 面前的人好像微微弯了弯眼眸,他放慢声音,耐心地重复道:「你可以到左京三条一坊十二町找我。」 左京三条……? 她差点怀疑自己接受的九年义务教育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自己的四年大学是不是都白读了。 为什么简简单单的报地址会比英语听力更难。 轻轻的笑声传来,她抬起头,那位阴阳师大人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怀纸,将那张薄薄的纸片递到她眼前。 他的手很漂亮,白皙修长,宛如上好的细腻瓷器。 「拿着吧。」对方告诉她,「想找我的时候,掏出这张纸即可。」 也许是一天遇到的奇幻之事太多了,她收下那张纸时,心里唯一的念头只有:这可真是个好人啊。 不真实的感觉到现在依然没有消散,她离开皇宫的偏门,走向陌生的街道,心里想着,不要紧的,她一定可以回去的。 如果继续待在皇宫里,她多半会被当成刺客抓起来,现在只能先去外面摸索,但是不要紧的,她既然会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就一定会有回去的办法。 就像小时候,逛超市不小心和妈妈走丢了,这种时候虽然会无比慌张,觉得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但只要挨个检查过道,发现妈妈的身影后若无其事地跟上去,一切就能重回正轨。 …… ……她后悔了。 几个小时后,她站在陌生的街道中央,看着渐渐西沉的太阳,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深切的后悔涌上心头。 牛车的轮子嘎吱嘎吱地从身边碾过,随着夜幕垂临,街道上的人烟逐渐稀少。 铛——她抬起头,遥远的方向,矗立着五重塔的佛寺敲响晚钟。 她数了一下,迴荡的钟声不多不少敲了五下。 戌时。 平安京正式进入夜晚。 残阳的余晖消失在围绕京城的群山背后,凉意渗入空气,平安时代的气温比现代更低,早春的夜晚冷得她打了个哆嗦,她裹紧身上遮阳的薄外套,加快步伐朝佛寺的方向跑去。 古时的物语里,人们总是会在寺院借宿,她虽然不信佛,也没有什么宗教信仰,身处陌生的异世,心底下意识地还是对寺庙这种地方产生了可以信赖的错觉。 砰砰砰,寂静的夜晚响起敲门的声音。 她靠在木门上,坚持不懈地敲着紧闭的大门。 「有人吗——?」她扯开嗓子,「打扰一下,请问有人吗——?」 里面的人——如果里面有人的话——就像死了一样,不论她如何敲门都没有反应。 她后退一步,离开门槛。 唿吸的时候,她看到自己吐出的空气凝成了白雾,夜间的气温降得厉害,她只是在佛寺的门外站了一会儿,现在便已冷得忍不住发抖。 ……没办法了。 她掉头往来时的方向走去,正要掏出那张白色的怀纸,一股莫名的直觉让她停在了原地。 夜晚的平安京空无一人,街道上看不见一丝人影,但在那不断膨胀的黑暗中,她听到旁边的街道里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森冷的寒意一寸一寸爬上嵴椎,那只鬼的身影离开阴影,来到被月光照亮的大道上时,她非常不合时宜地发现,今晚原来是满月。 又大又圆的月亮崭新如银币,如果只看夜空,和佛寺五重塔的轮廓交叠的圆月分外美丽。 随即,视线下落,拦在路中央的鬼身躯精瘦细长,肩膀上的头颅长着犄角,看起来好像希腊神话中茹毛饮血的牛头怪,垂到地上的手臂却分明生着尖锐细长的勾爪。 干,原来她穿的是求生副本。 那只鬼转了转眼珠,没有瞳孔的眼珠看向她的方位,恶寒让她手脚发麻,她总算了解到被蛇盯住的青蛙是什么感受。 大地突兀地震动了一下,那只鬼高高跃起,畸形的身影遮蔽夜空,像庞然的黑暗笼罩下来。 ……她要死了吗? 手指摸到了冰凉的物什,金色的铃铛硌入手心,她意识到自己捏住的,是跨在肩上的背包。 瞳孔放大,时间变得缓慢下来,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所有雪片般纷杳而来的画面,最后定格在熟悉的厨房。 背着她的身影在做饭,暖融融的夕阳从窗口洒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记起这么平凡的回忆,想起抚摸着她脸颊的手,就好像温暖的太阳一般。 ……妈妈。 那一瞬间,她想起来了: 她是独生女。 独生子女最基本的觉悟,就是绝对不能走在父母前头。 第5页 撕裂黑暗的风声迎面而来,她在最后一刻忽然攥紧背包,用尽全力朝那只鬼的脑袋抡了过去。 砸中实物的钝感传来,巨大的麻痹感震得她差点放开手里背包的带子,她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被她打中的怪物往旁边一个踉跄,她捡起掉在地上的钥匙,尖锐的金属嵌入指缝朝外,照着怪物的脸就揍了过去。 她的背包里还有防狼喷雾,但那种东西对于超现实的怪物估计没用。 绝对不能死的念头像烈火,滚烫地燃烧着身体四肢,金属钥匙啪嚓一声,被那只鬼折断在牙齿锋利的口中,她扔开钥匙,抓住对方脑袋上的犄角,用力朝地上狠狠一砸。 牛头鬼哀嚎一声,她碰到的身躯冷如坚铁,缠绕着湿冷厚重的怨气,黏稠如沼泽里的淤泥,不属于此世的触感让她一个激灵,那一瞬间如堕冰窟,不得不放开手往后退出好几步。 她惊疑不定地望向自己的手,不确定自己刚才碰到了什么。 当她抬起头时,那只鬼已经重新爬了起来,生着犄角的头颅左右晃动,似乎想要把萦绕不散的眩晕感甩出去。 ……又要来了吗? 她绷紧身体,做出防备的姿态。 能用的东西所剩无几,如果那只鬼要再次朝她发起攻击,那她就……那她就只能把神社的金色铃铛扔出去试试了。 大地随着沉重的步伐左右摇晃,那只鬼朝她的方向狂奔过来,这次比之前更加愤怒,更加危险,丑陋的身躯再次高高跃起,遮蔽了今晚盈满的圆月。 然后她听到咔嚓一声,裂缝打开的细响,那道身影随夜空一分为二,碎成两半露出了后面的月亮。 一切都在瞬息间发生,她甚至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只鬼的身躯就已从空中坠落,圆月的光芒再次照耀大地。 血水如雨淋落,溅到周围的建筑上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好像来早了。」 两只巨大的式神落回地面,穿着狩衣的身影立在前方的道路尽头,宽大的衣袖被风捲起,脸上依然带着她今天在宫中见到他时的温雅表情。 ……这个人是不是刚才说他来早了? 「失礼了,请让我纠正刚才的说辞。」对方笑了一声,如果不是刚刚操纵式神斩杀了一只恶鬼,看起来倒像是准备来佛寺赏月的贵族公子。 他微微低头,问她: 「你没事吗?」 ……怎么可能没事啊! ——穿越到平安时代的第一天,她达成了和鬼搏斗的成就。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平安时代比现在冷很多,据说是日本歷史上最冷的一段时期 我就说读源氏物语的时候怎么里面的人天天冷得要死 下一章绝对有猫,女主也绝对会拥有姓名。 03 刚才的战斗中,她背包里的东西全部撒了出来。 手机、银行卡、京都一日游的巴士套票、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的防狼喷雾,其他零零散散的东西……哦,还有一张卫生巾。 看清楚了掉在地上的东西后,她的表情顿时就木了。 无视那只鬼慢慢化为灰烬消散的尸体,她蹲到地上,将周围的东西一件一件捡起来,包括那几枚刻着令和年号的硬币。 面前落下一道阴影,穿着狩衣的身影微微弯身,将什么东西递到她眼前。 「这也是你的吗?」 她闭上眼。 千万不要是卫生巾,被对方捡起来的东西,千万不要是卫生巾……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油墨彩印的旅游宣传手册,上面印着二条城二之丸的御殿,同样的手册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她当时拿的是中文的版本。 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却恍若隔世。 「啊……谢谢。」她从对方手中接过手册,三两下将地面上散落的其他东西塞回包里。 确定没有遗漏,她这才抬起视线,看向立在对方身后的两个巨大阴影。 「这些是你的……」 对方微笑着解释:「它们是我的式神,前鬼和后鬼。」 「是这样啊。」她点点头,将吐槽憋了回去。 那两个式神足有几丈高,一红一青,其中一只拿着巨大的板斧,刚才就是这只式神一击将恶鬼噼成了两半,动作就跟撕碎纸片一样简单。 这两只非常厉害的式神,怎么说呢,从外貌上描述,看起来有点像成精的派大星……不,是海星,它们的头颅是五角星的形状,复眼也是五角星的形状,将自身的特色强调得相当明显。 她收回视线,意识到自己比起询问对方,最先关注的居然是对方的式神。 「你叫什么名字?」作为现代人,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并未多想。 话音刚落,拿着板斧的式神好像微妙地顿了顿,旁边的那只式神眼球微转,五只眼睛都看了过来。 ……难道她说错什么话了吗? 她迟疑片刻,换了也许更加礼貌一点的说法:「我该如何称唿……您?」 对面的人笑了笑,如果他在她开口的时候感受到了惊讶,那么他现在将这份情绪隐藏得滴水不露。 「我的名字是麻仓叶王。」 「谢谢你,麻仓……先生。」 「大人」这两个字停留在口中,陌生的味道十分古怪。 第6页 「不用这么客套,」他微垂眼睑,语气随意,「叫我叶王就好。」 这么随和的吗?他果然是个好人。 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啊,忘了自我介绍,不好意思。」 今晚的圆月十分明亮,将平安京的长街照得如雪霜白。 「我姓沈,单名渡。」她补充说,「渡河的那个渡。」 穿着狩衣的阴阳师沉思片刻,仿佛明白了什么,露出微笑:「你的名字很有趣。」 她摆摆手:「直接说奇怪也没关系的。」 从小到大,她早就习惯了别人对她名字的评价。 麻仓叶王微微侧头,乌黑的长髮顺着肩膀滑落:「有趣和奇怪,这两者之间也许并无不同。」 她眨了下眼睛。 地面上的灰尘被夜风捲起,被她遗忘许久的凉意再次漫延上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是我考虑不周,这里并不适合谈话。」也不知麻仓叶王做了什么,那两只高大的式神忽然缩小,变成轻飘飘的纸片被他拢入衣袖中。 「如果不介意的话,还请跟我来。」 闻言,她迈开步伐,当然是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大概走了不足百步,眼前映入一辆停候在街道口的牛车,旁边站着两名手执火把的侍从,穿着统一的白衣并戴着乌帽。 那些人朝麻仓叶王鞠了一躬,他掀起牛车的御帘,转身对她说:「上来吧。」 上车的时候,他轻轻託了她一把,隔着狩衣的长袖,用手臂护住她的后背。 一进入车厢,空气骤然变得暖和,牛车的里面和外面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季节。 ……这难道是用阴阳术搞了个什么空调系统吗? 她忍不住瞳孔地震。 居然这么智能的吗? 御帘垂下,牛车忽然往前嘎吱一声,她赶紧扶住车壁,一抬头正好看见麻仓叶王脸上的微笑。 无视脸颊的热度,她面无表情地重新坐好了。 坐了没一会儿,满肚子的疑问促使着她重新开口:「今晚的……到底是什么?」 「你刚才遇到的,是鬼。」 「……那个,不好意思,你可以说得更详细一点吗?」 牛车微微摇晃,这是自然的,一千年前的交通工具和现代的汽车根本无法相比,她只是好奇要练多久才能像对面的人一样,坐得平稳又舒适。 也许狩衣宽大柔软,能起到减震的作用? 「鬼是不属于此世的邪恶之物,」麻仓叶王解释说,「它们诞生自人心中黑暗的一面。」 夜风吹起御帘,周围的街道静悄悄的,巨大的圆月之下,只有一辆牛车缓缓穿过沉睡的黑夜。 「这个京城空有「平安」之名,实际上妖魔鬼怪横行,是不折不扣的魔都。」对面的人垂下眼睑,语气温和平缓。 「因此一旦到了晚上,不论是寺院还是寻常人家,都不会给叩门的人开门。」 她隐约明白了答案,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因为没有人能确定门外的是人是鬼。」 牛车的车轮碾过石子,在寂静中蹦出一声细响。 麻仓叶王抬起眼帘,似乎朝她微微笑了一下:「你其实不应该相信我,谁知道我是人是鬼,心里怀的是善念还是恶意。」 「……我确实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回答说,「但我知道你比外面的恶鬼更加厉害。」 对面的人愣了一下,脸上的笑意变得真实了些。 「那么,你不害怕吗?」 「现在害怕也晚了,」她嘆了口气,「我已经上了贼船。」 背后靠着车壁,她稍微坐直了些:「而且我已经选择相信你了,作为成年人,我会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负责?」麻仓叶王玩味地摩挲着这个字眼。 「你觉得人需要为自己的信任负责吗,哪怕信任的人辜负了你的期待?」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她老实地承认,「我选择相信一个人,和那个人真实如何无关,信任只是我出于个人的判断做出的选择,既然做出了选择,那么后果也由我自己承担。」 麻仓叶王嗯了一声:「有趣的说法。」 她更正对方的评价:「也是危险的说法。」 麻仓叶王弯了弯眼眸:「不现在跳车逃跑吗?」 「不了,外面太冷。」她真情实感地说,「今晚请务必收留我。」 「你还是太信任我了。」 「但我现在能信任的……也只有你了。」 说完这句话后,连她自己都没料到的孤寂感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 因为她意识到现实确实如此,她今天在偌大的平安京东奔西走,到了晚上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差点还成了恶鬼的盘中餐。 心脏忽然酸涩不已,她讨厌在别人面前露出脆弱的情绪,赶紧掩饰般地拨了拨落到颊边的碎发,换了个她早就应该提起的话题。 「现在是哪一年?」 对面的人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很体贴地没有多问。 「现在是永延元年。」 她很快意识到她问错了问题,因为她根本就不记得平安时代的诸多年号对应的是公元的哪一年。 如果是明治、大正这一类的年号还好,以前的天皇动不动就更换年号,平安时代的四百多年间少说也有几十个年号。 第7页 于是她换了个提问的方式:「迁都至平安京已经多少年了?」 对方很快告诉了她答案。 「已经有一百九十三年了。」 公元794年,桓武天皇将首都从长冈京迁到平安京。如果说现在是一百九十三年后,那么就应该是公元987年。 距离她生活的二十一世纪,足足有一千多年。 她坐在原地,愣了好久。 嘎吱嘎吱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麻仓叶王抬起御帘,两人下车之后,那些侍从弯身行了一礼,从始至终未发一言,在她的注视下牵着牛车渐渐远行,很快消失在了街道的拐角处。 「我们到了。」 麻仓叶王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 她抬起头,发现两人站在占地宽广的宅邸门口,奇怪的是这座宅邸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屋舍沉睡在平安京的夜色里,里面听不见一点活物的声息。 「是不是后悔了?」 「我没有。」 她嘴硬地这么说着,跟上对方的步伐。 跨过大门的瞬间,玄关的方向忽然亮起灯火,唰啦一声,融开了寂静的夜色。 ……她悟了,原来这就是平安时代的声控灯,而且还是听到脚步声就会亮起的那种。 原本空无一人的玄关,木门自动向两侧打开,侍女模样的身影从门后浮现出来, 「您回来了,叶王大人。」 「这是我的式神。」 于是她又懂了——这是平安时代的ai管家。 她用崇敬的眼神看向麻仓叶王,就在这时,轻微的窸窣声响起,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绕过侍女模样的式神,一瘸一拐地朝两人的方向走了过来。 那只黄褐色的虎斑猫比她见过的任何野猫都要瘦小,走路的样子仿佛在避免将身体的重心过多地压在一只脚上,大病初癒的模样明明十分吃力,但它还是固执地朝麻仓叶王走了过来。 终于走到麻仓叶王面前时,那只虎斑猫的尾巴,像小小的旗帜一样竖了起来。 她微微弯下身,仿佛遭到暴击无法承受一般,紧紧捂住心口。 ……好……好可爱!! 她在心里疯狂挠墙。 那只虎斑猫蹭到麻仓叶王脚下,绕着他慢慢走了几圈,微弱地,小小地,张开嘴巴叫了一声: 「咪。」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平安时代男方问女方名字是求爱的意思,女方如果回答了,就是答应男方的求爱,两个人就可以一起快乐地进行生命的大和谐了。 考据来自marriage and divorce in ancient heian japan by hiromu kurihara 当时看得我直接瞳孔地震:你们平安时代的男女原来这么野的吗??? 所以这章阿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向叶王求爱了,如果不是对方会读心,差点就变成了社死现场【。 …… 奶猫股宗就是最棒的!!! 04 「股宗。」麻仓叶王弯下身,将那只虎斑猫抱到怀里,「你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他的狩衣宽大蓬松,瘦瘦小小的一只猫就像跌到柔软的云雾里,很快便放松地打起了唿噜。 一人一猫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麻仓叶王垂下眼帘,低沉的声音温柔舒缓:「……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他挠了挠虎斑猫的下巴,唿噜唿噜的声音变得更响亮了些,从他的臂弯间垂下来的尾巴轻轻左右摆动,慢吞吞地打着捲儿 她看到对方弯起嘴角,柔和勾起的弧度很浅。 ……奇怪,她按住自己的嘴角,发现那里也出现了微笑的弧度。 「你一定累了吧。」前方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她抬起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在走廊上停下了脚步。 麻仓叶王抱着猫,对垂首敛目恭候在旁的式神吩咐了几句,随后再次朝她看来,语气温和地说:「若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吩咐这个孩子就好。」 麻仓叶王的宅邸十分宽广,她记得平安时代的这种建筑都是寝殿造的样式,南面有庭院、假山、池塘、拱桥、岛屿,还有从寝殿等主建筑延伸到池塘上的钓殿。 她跟在那名式神身后,长长的走廊点着灯光,她跟着对方穿过许多陌生的空间,奇怪的是那些地方都空空荡荡,偌大的宅邸不见人影也听不见其他声息,唯有廊檐下的灯火不变地照亮着寂静的黑夜。 如果不是光滑如镜的走廊没有灰尘,整洁的家具和御帘明显每日都有人精心保养,她几乎会以为这是一栋无人居住的宅邸,而且还是可以传出闹鬼传闻的那种。 因此,听到除两人脚步声之外的动静时,她立刻就好奇地看了过去。 「那边是……」 「回禀大人,那边是厨房。」 身为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听见「大人」这个尊称,她尴尬地连连摆手:「叫我阿渡就可以了。」 「如果您这么希望的话。」那名式神从善如流地弯身行了一礼,「阿渡小姐想去厨房看看吗?叶王大人吩咐过了,您可以参观这个宅邸的任何地方。」 ……不,虽然说任何地方都可以,但这其中一定不包括寝殿里面的主屋吧,这个命令也太随意了。 随着两人走近,厨房的灯火透过门缝流淌而出,当对方拉开木门时,她才发现她先前听到的动静,来自一群正在厨房准备膳食的纸片人。 第8页 那群纸片人熟练地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煮饭的煮饭,切鱼的切鱼,还有个纸片人正在搬开腌菜缸的盖子,踮着脚站在板凳上。 「……」她揉了一下眼睛,确定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 仿佛看出了她的困惑,带她来到厨房的式神体贴地解释:「这些也是叶王的大人式神。」 好的好的,她知道了,你们都是叶王大人的式神。 二维的纸片人站在三维立体的厨房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做饭的工作,她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出心底的疑惑:「那个……它们不怕火吗?」 既然是纸片人的话,做饭的时候如果溅到了火星,那岂不是会很糟糕。 她脑海里出现了着火的纸片人惊叫着四处逃散的画面。 那位侍女模样的式神弯起嘴角,因为这细微的表情波动,她的脸庞一下子鲜活了很多,说话的语气少了之前那种毕恭毕敬的感觉,变得亲切了不少。 「不。」对方微笑道,「阿渡小姐不用担心,那种事情不会发生的。」 说到这里,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晚饭很快就能准备好了,在那之前,您是否想先泡个澡?」 答案当然是愿意。 平安时代的道路灰扑扑的,风一吹,扑得人满头满脸,她今天走了一整天,现在又酸又累,没有什么会比热乎乎的洗澡水更棒了。 来到浴室时,她不出意外地发现洗澡水已经烧好了,热气腾腾的浴室云缭雾绕,她正要脱下身上的衣服,一回身,发现那名式神并未离去,反而上前一步要服侍她脱衣。 「不不不不不,不用了!」衣服脱到一半,她几乎是惊叫一声,抱着薄外套逃到墙角。 太羞耻了,身为现代人洗澡还要别人服侍也太羞耻了,自从小时候学会自己穿衣服洗头她就再没有麻烦过别人了,现在忽然一朝回到幼儿园时期,她尴尬得脚趾都要蜷缩起来,不,是已经蜷缩起来了。 「怎么了?」对方保持着和善的表情,双手微微停在半空,「我不会弄痛你的。」 ……更糟糕了!这个发言让本来就奇怪的情况变得更糟糕了! 她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但是叶王大人吩咐过我……」 「我不管叶王大人说了什么,」她急急忙忙打断对方的话,「请让我一个人安静地洗个澡吧,拜託你了。」 拜託你了——这几个字似乎让对方惊讶地短暂停顿了一下。 「如果您需要的我的话,」对方犹豫片刻,「我会一直在门外等着。」 浴室终于安静了。 她周围找了一圈,确定墙角缝隙里不会蹦出什么奇怪的式神,这才舒了口气,缓缓跨入木质的浴桶。 ……活过来了。 她简简单单泡了个澡,蹩脚地穿上一套准备好的衣服,打开门时,等候在门边的式神托着估计是用来擦干头髮的布走了上来。 「……谢谢你,」她卡壳了一下,意识到她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叫我麻女就好。」 ……因为是侍奉麻仓的式神,所以就叫麻女吗?真是省事的起名方式。 「谢谢你,麻女。」 对方笑了笑:「阿渡小姐真是个奇怪的人。」 「是吗?」 「奇怪的人,很好。」麻女擦拭着她头髮,动作和声音都十分温柔,「叶王大人,也很好。」 她想起今天在宫中遇到的阴阳师,如果不是有对方帮忙,她现在不是已经被押入大牢就是已经葬身鬼腹了。 「我同意。」她忍不住真情实感地回道,「而且我觉得啊,喜欢猫的人肯定都不坏。」 麻女的声音中透露出几分好奇:「为什么?」 「因为猫和狗不一样,很难伺候的。」 喜欢猫的人,一定是愿意付出温柔和爱的人。 「是的。」麻女笑起来,眼睛都变得明亮不少,她开心地告诉她,「叶王大人是非常温柔的人。」 那副惊喜的口气,就好像终于找到人分享秘密的小孩子一样。 对方快快地帮她擦干了头髮,又帮她整理了一下她先前自己穿上时系得乱七八糟的衣服,温温柔柔地笑道:「走吧,叶王大人在等你。」 麻女将她带到寝殿的会客厅时,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空中,会客厅前的御帘捲起,从那个角度望过去,广阔的庭院一览无余,银色的月光像海一样柔软地漫过砂石细腻的空地。 麻仓叶王坐在那片景色前,面前摆着漆木的食台,他没有戴着乌帽,乌黑的长髮自然地散落下来,坐姿比白日里她在宫里见到他时多出了几分闲适,沐浴在月色中的身影显得十分柔和。 黄褐色的虎斑猫趴在他身边,小口小口地吃着鱼干拌饭,每吃几口就要抬头看一下叶王,仿佛在好奇他为什么要看着今晚的月亮。 从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她面前的晚餐十分简单,有汤有饭有腌菜,还有一小块料理过的河鱼。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平安时代常用的调料包括盐、醋、以及一种用黄豆、小麦、酒、和盐腌制而成的酱料,现代人熟悉的酱油则要到几百年后的战国时期末期才会出现。 有饭吃就足够让人感恩戴德,更何况飢饿永远总是最好的调味料,她很快就将晚餐吃得干干净净,对方还体贴地为她准备了一点温热的清酒——她已经二十一岁了,就算是在现代的日本也是可以合法饮酒的年龄。 第9页 她喝完第一杯清酒时,对面的人开口说: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虎斑猫靠在麻仓叶王膝边,心满意足地眯着眼睛。 「……它的名字是股宗吗?」 麻仓叶王的眼中浮现出一点笑意:「最先问的居然是猫的名字吗?」 他摸了摸股宗的脑袋,语气温和道:「它是我不久前从外面抱回来的,那个时候它生了很严重的病,现在调理了一阵子,已经好了很多。」 她羡慕地看着对方摸猫的手。 「股宗比较认生。」麻仓叶王好像能听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因为以前的经歷,它现在还有些怕人。」 对方口中「怕人」的小猫,现在正情不自禁地唿唿着,反覆拿脑袋去蹭他的手。 「……」懂了,你不用继续炫耀了,因为她已经羡慕死了。 但是猫这种生物确实比较注重自己的个人空间,比起热情的狗狗,猫的边界感重很多。第一次见到猫就自来熟地凑上去,这种做法非常不妥,有时候还有可能吓到比较胆小的猫。 所以哪怕她眼巴巴地看着对方在那里快乐撸猫,她也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动弹。 「你就没有其他想问的事了吗?」麻仓叶王微笑着道,好像笃定她心里有一堆疑问似的。 她确实有,而且数量还不少。 比如她从进到这个宅邸的这一刻起,就一直很好奇。 「只有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没错。」 ……为什么? 这个问题可能会过于唐突,她咽下涌到嘴边的疑问。 麻仓叶王保持着微笑,声音却似乎淡了些:「因为太吵了。」 他拿起面前的酒杯,凑到唇边。 她以为对方还打算再说些什么——比如为什么他会感到吵闹,他说的是其他人吗,还是另有所指。 但那似乎是个不太愉快的话题,对方的话没了下文,短暂的寂静在铺满月光的庭院中蔓延开来。 「你……」她沉默半晌,「不问问我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宫里吗?」 麻仓叶王放下酒杯,他将她的问题轻轻抛了回来:「这个问题,你能答得出来吗?」 声音忽然卡到喉咙里,她知道自己不能。 但今晚的圆月是如此明亮,她想告诉这个人,告诉他自己从哪里来,她真正的家乡是哪里,那种奇怪的孤寂感又出现了,仿佛沉甸甸的石头压着心口,为了让她心里的寂寞感稍微轻散一些,她忽然变得特别想要倾诉,想要变得诚实。 哪怕对方是她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如果在这遥远的异世里,她只能将这个秘密告诉一个人,那就让她告诉眼前的这个人吧。 莫名其妙的感觉是如此强烈,近乎某种奇异的直觉。 月亮高悬夜空,她微微开口,听见自己说: 「我来自一千多年后。」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通灵王大战每五百年举行一次,平安时代那一次应该是在公元1000年。 麻仓叶王出生于公元960年,他现在27岁,阿渡21岁←稍微解释一下设定。 05 小时候,她特别害怕在超市跟妈妈走丢。 也许是盯着货架的时间太长了,也许是盯着电风扇吹动的纸条发了一会儿呆,她是特别喜欢东张西望的个性,盯着公园土坑里的蚂蚁搬家都能盯一下午,在超市走丢是家常便饭。 转过身时,如果没有在过道周围看见熟悉的身影,一股莫大的恐慌便会涌上心头。 小孩子对于被母亲抛弃的恐惧,成年人很难理解,可能因为小孩子的世界是如此狭窄,空白的地图上只有家、幼儿园、超市、常去的公园,以及零零散散的几个地点,其他都是充斥着未知的陌生水域,可怕如同黑夜的床底。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小孩子和成年人之间的区别,在于能否记住自己家庭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当然,家庭电话后来被智慧型手机取代,每个家庭都拥有座机的年代很快一去不復返,但这种幼稚的认知却留了下来,成了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童年回忆。 在超市走丢后,她是不会哭的类型。 她会强忍慌张,沿着过道一条条寻找下去,直到在众多大人的身影中看见妈妈的背影,这才赶紧若无其事地跟上去,好像偷偷经歷了一场冒险归来的勇者,一边暗暗觉得自己真了不起,一边又忍不住心有余悸地长舒一口气。 那个时候,超市里的什么东西都很便宜,她最喜欢那种叫小布丁的牛奶雪糕,在幼儿园对面的小卖部里只要五毛钱一根。 每当妈妈下班晚了,急匆匆地踩着满地的夕阳来接她时,作为补偿,她们就会去对面的小卖部里买一根雪糕。 回家的路上,她可以坐在妈妈自行车的后座上,一边吃雪糕一边告诉妈妈今天幼儿园的事情,比如她今天又拿到了几张贴纸,她今天在手工课上画的大白猫得到了老师的表扬,比如那些笑话她没有爸爸的男孩子,如何被她揍得鬼哭狼嚎。 自行车的车轮嘎吱嘎吱,路过她们身边的汽车捲起闷热的尾气,漫天的夕阳仿佛永不落幕,恆久地散发着温暖的余晖。 她出生在沿海的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遮去了畅快的海风,夏季总是衬衫被汗水湿透的味道,响亮的蝉鸣和电风扇嗡嗡的震动声混杂在一起,早上起床永远都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 第10页 「阿渡。」 妈妈的声音隐约在耳边响起。 「阿渡,快起床。」 「你要迟到了。」 那道声音渐渐变得模煳。 「……阿渡小姐。」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天还暗着。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还躺在家里的床上,条件反射地伸手就要去按掉手机的闹铃——毫不意外地摸了个空。 唤作麻女的式神微微低头看着她,光线昏暗的屋里点着烛光,外面的天色蒙蒙亮,估计才不到五点。 对于现代人,特别是现代的大学生来说,这么早起床和酷刑无异,她记得麻仓叶王答应了今天会带她进宫,本来还有些迷煳的意识顿时清醒,她几乎是一个鲤鱼打挺从硬邦邦的床榻上蹦了起来。 麻女帮她换上复杂的衣袴,她一个箭步冲进大厅,发现古代人确实可怕,清晨五点就已经穿戴整齐甚至吃完早饭了。 「不用着急。」麻仓叶王似乎轻轻笑了一声,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半分不耐,「我们还有时间。」 她在心底痛苦地闭上眼睛扭过头。 她居然睡过头了。 虽然昨天发生了一大堆事,她确实累得够呛,但在这么重要的早上她居、然、睡、过、头、了。 昨晚和对方坦白了自己的来歷之后,应该说宫廷的阴阳师就是见多识广吗,麻仓叶王甚至都没有怀疑她一下就相信了她所说的天方夜谭。 穿越时空这种事不管怎么听都十分鬼扯,但也许是对方教养良好,不想让她感到难堪,当时听完她明显缺乏逻辑的叙事后,对方不仅相信了她口中的话,还开始帮她思考如何回去的办法。 吃完早饭的股宗开始洗脸,像所有猫咪会做的那样,它开始给自己舔毛。 两人的视线同时一低,猫和人类不一样,不会在意旁人的眼光,它悠悠哉在,同时又异常严肃认真地给自己舔完毛,好像确认已经将自己收拾干净了,爪子前伸,嵴背拱起,伸完懒腰后跟上麻仓叶王起身的动作。 华丽的牛车等在门外,这栋宅邸的侍所是空置的,人类的侍从似乎另有居所,到了早上便会准时出现在既定的地点。 股宗跟在麻仓叶王脚边,一路跟到门口。 「我没有办法带你进宫。」 听到麻仓叶王这么说后,股宗原本高高竖起的尾巴垂了下去。 它抬头盯着麻仓叶王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看向她的位置。 说实话,她觉得在场的两人一猫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如果宫里能带猫就好了。 麻仓叶王微微嘆了口气:「她不一样。」 股宗盯着她,此时天边的浓雾散去了一点,黎明的光线落入清晨寒冷的空气,猫咪的瞳孔白天比夜晚显得更细长——当然了,不管是白天黑夜都一样可爱。 「今天我要帮她回家。」 这是两人昨晚达成的协议。 虽然说是协议,对方冒着危险将她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带进宫,单方面受益的明显只有她一人。 御帘垂下,牛车的轮子碾过地面的碎石,她检查了一下袖子,确定东西都在。 古代人不需要背包果然是有原因的,这么大的袖口,给人一种什么东西都能藏的感觉,不要说是一叠符纸了,都能掏出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砸到敌人脸上。 ……啊,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出其不意吧。 穿着这种衣服,没有人知道你袖子里藏着什么,可不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 「进宫之后你能找到路吗?」 低沉温缓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麻仓叶王靠着车壁,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狭长的轮廓并不锐利,古典中带着几分别致的美感,在微亮的晨光中恍如笼罩着薄雾的湖泊。 「我还有其他工作,到时候没有办法陪你一起前去。」 「……」她试探着道,「有办法吗?」 短短的一天之内,对方已经给她留下了一种十分神通广大的印象。 在她的注视下,麻仓叶王探向怀里——他究竟是怎么做到在颠簸的牛车中坐得这么四平八稳的——拿出了一张很眼熟的白纸。 「这个会告诉你方向。」 她双手捧过那张怀纸。 如果事情一切顺利的话,她今天就能回家了。 想到这里,她心里涌上既忐忑又害怕的情绪,那种害怕期望落空的紧张感让她忘记了周围流逝的时间,回过神来时,牛车嘎吱一声,车厢忽然前倾——停下来了。 她跟在麻仓叶王身后下了车,外面的空气凉意沁脾,世界泛着介于浅灰和雾蓝之间的颜色。 远处,浓墨般的群山背后隐约探出太阳的轮廓,缀着金箔般的光片。 下车之后还要走一段路,狩衣的袖子又长又重,脚上的木屐她也穿得不太习惯,偏偏地面铺满碎石,走起路来十分别扭。 面前的人好像放慢了脚步,也有可能是她的错觉。 因为没多久后,她听到陌生的声音招唿道: 「哎呀,这不是左京大夫阁下吗。」 ……啥? 她眨了下眼睛,下意识地想要抬起头看清来者是谁,但想起自己现在扮演的角色,又赶紧将头低了下去,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麻仓叶王身上的气息冷下去,这变化十分细微,也许是因为她就跟在他身后的缘故,所以才感觉特别明显,好像一瞬间从春日步入数九隆冬。 第11页 「中纳言大人。」他停在原地,算是回应了对方的话,语气客套又疏远,落在她耳中的声音短暂地失去了辨识度,隐去原有的情绪轮廓,变得冷淡又官方。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那几人垂下的袖角和衣袴的颜色。 臃肿的朝服说了些什么,好像提到了昨日在宫中举办的歌会,朝服后面的衣角窸窣着发出似紧张似窃笑般的声音,但很快便冻结在了原地。 「还请恕我昨日提前离席。」麻仓叶王的声音听不出波澜,「我身体不太舒服,就先打道回府了,希望没有扫了诸位的雅兴。」 那些人干巴巴地说了几句「岂敢」,又跟着说了一些讨好服软的话。 「京城的治安全靠左京大夫阁下,还请您务必注意自己的身体。」 话说到这里,她才隐约明白过来,左京大夫是麻仓叶王的另一头衔,从这些人的话中可以得知,这好像是某种守卫京城的官职。 ……也就是说,他不只是宫里的阴阳师,还有其他官位吗? 感觉好辛苦,不知道是不是拿着一份工资干着两份的工作。 离开前,以中纳言为首的几个人似乎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但那些人没有敢问麻仓叶王她是谁,匆匆收回视线便走了。 既然害怕的话,为什么还要凑上来呢,真是搞不懂。 她嘆了口气,直起身,那些人离开后,麻仓叶王身上那种冷肃的感觉散去不少,他微微侧头,看向她说: 「接下来的路你可以自己走吗?」 总有种一语双关的感觉。 她差点鼓起脸颊:「当然可以。」 随即,她放松肩膀,经过刚才那一段小小的插曲,群山背后的太阳已经出来了,薄金的光线照亮了宽广的碎石地,将世界一分为二,切割成光和影的长方块。 「谢谢你。」她郑重道。 真到了需要的时候,语言这种东西总是显得过分轻飘。 她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出心里的这份感谢,但对面的人却忽然缓和了气息,露出了她看见他抱着猫时,眼中会浮现的温和笑意。 「快去吧。」麻仓叶王对她说。 他的语气,神态,仿佛在告诉她,她心里的谢意他已经清楚完整地收到了。 「祝你好运。」 …… 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啊。 白色的纸片脱离她的指尖,无风飘到空中,随即像展翅的白鹤一样,朝着宫中的一角飞了过去。 她跟着那张纸,发现自己来到了宫里东南角的雅乐寮。 当时匆匆一瞥的地形她并未记住,只是墙角边的樱花有几分眼熟,朦朦胧胧的花雨随风散落,和白色的怀纸一起,悠悠然地飘到光滑如镜的长廊上。 白色的纸片停在一道门前,没有再被风吹动,尽忠职守地贴在原地为她指明方向。 她来到那道木门前,心脏在胸腔里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拜託了。 拜託了,请一定要让她回家。 她碰到门框和墙壁之间的罅隙,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她握住门框,毫不犹豫往旁边一拉—— 灼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非同寻常的高温掀起气浪,她下意识地往后退出一步,还未来得及看清楚眼前的景象,朝堂院的方向传来巨大的声响,不知是谁惊叫了一声「着火了!!」宁静的早晨瞬间碎裂。 她愣愣地转过头,看向被赤红烈火汹涌包围的建筑群。 那好像是……麻仓叶王他们刚才过去的方向。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阿渡,日语念作わたる,wataru 这个故事里名字的确是有特殊能力的 …… 以及,阿渡当然没有那么容易回去,咳,不然谈什么恋爱啊 06 一千多年前,平安时代的建筑基本都由木头搭建而成,屋子里的东西大多一点就着,非常容易起火。 但哪怕她从来没有经歷过真正的火灾,也知道这火势蔓延的速度快到近乎诡异。 天色骤暗,滚滚浓烟遮蔽了太阳的光辉,汹涌的火光将天空的一角烧得赤红髮黑,即使她隔火海的中心有一段距离,也感受到了那仿佛能瞬间将人骨头烧炼融化的可怕高温。 宫里的人们惊叫着四处奔逃,火海燃烧的声音本来就足够震耳欲聋,现在又混进了人们歇斯底里的尖叫,周围一时混乱得犹如末日,雄伟威严的皇宫变成了逃难的人们互相推挤践踏的场所。 她本来还没决定好要如何行动,突发的事件震得她忘了反应,逃向宫外的道路很快被人群拥堵,裹挟着烈火的廊柱轰然倒塌,溅起无数爆碎的火星。 这与其说是一场意外的火灾,不如说是一场重复的噩梦。 宫里的所有人在同一时间陷入滚烫的火海,傲慢的人们仪态尽失,像围栏破裂的家畜一样朝着唯一的逃生口拥挤而去。 也许是因为害怕被人群践踏,应该是因为她别无选择,所有人都在往相反的方向奔跑,她逆着失去理智的人群而上,往朝堂院的方向奔了过去。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唿,所有人的声音在那一刻收束成被狂风压倒的稻草,一团焦黑浓烈的火,裹挟着汹涌的飓风,像食肉的怪鸟一样朝这边俯冲而来。 第12页 她身边的侍女——她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挤到她身边的——发出似恐惧似绝望的一声呜咽。 那一刻她什么都没想。 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往旁边一扑,用宽大的狩衣袖子盖住了瑟瑟发抖的瘦弱身躯,下一刻,那团滚烫热烈的流火从她们身上唿啸而过,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仿佛被鸟的利爪勾到了衣服带子,骤然往前一个踉跄。 她摔到地上,天空中爆发出一声嗤响,那团滚烫的流火撞到半透明的结界上,巨大的结界覆盖了皇宫上方的天空,将扭曲挣扎的黑影困在倒扣的结界下方。 那团焦黑的烈火倏然膨胀,张开怪物一般的身躯,掉头朝来时的方向勐冲过去。 那边是朝堂院。是火海的起点、中心,也是麻仓叶王他们所在的地方。 她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这个时候身体已经屏蔽了痛觉,周围的火海愈燃愈烈,天空只剩下一道狭小的口子,世界只剩下了黑和红两种颜色。 奔进朝堂院时,身着朝服的高官们已经吓得跌坐在地,有人在高喊着「护驾!」「护驾!」一群人连滚带爬地往同一个方向涌去。 「……叶王——!」那些人的声音近乎悽厉,似咒骂似祈求,被恐惧扭曲了吐字的唇舌。 「救命啊,叶王!!!」 她震惊地张开口,近乎是无意识道: 「……小心!!」 火海中心的那道身影抬起手,没有结印也没有念咒,唿啸的烈火汹涌而来,那团焦黑的阴影嘶声尖啸着,骤然撞到张开的五芒星结界上爆发出耀眼的流光。 烈火在那一瞬间疯狂高涨,浓烈的黑烟狂乱飞舞,滚烫的高温融炼空气,发出嗤嗤作响的可怕声音,那团扭曲的阴影发出高亢愤怒的尖啸,身躯不断膨胀、变化,最后砰的一声破裂开来。 一时间,撞在五芒星结界上的烈火仿佛星辰碎裂,灼热的飓风拔地而起,朝四面八方排山倒海而来,所有人被巨大的冲击力压倒在地,根本无法睁开眼睛。 随即,按在身上的压力忽然消失了,那可怕的高温,骇人的压迫感,在一瞬间奇蹟般地烟消云散。 待她睁开眼睛,周围的景色已经恢復如常。 火海不见了,浓烟消失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都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天空重新洒落光芒,朝堂院前的碎石地空空荡荡,只剩下一群人满脸骇然地跌坐在地,仔细一看的话,还有不少人在痉挛般地微微抽搐发抖。 被风捲起的衣袖缓缓飘下,麻仓叶王收回手,微微侧头看了躲在他身后的人群一眼。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应该是也一样的——那些人条件反射般地往后缩了缩,惨白的脸色惊恐非常。 刚才他们害怕的是火海中的妖魔,现在他们畏惧的却是站在眼前的麻仓叶王。 以及他所拥有的,连鬼神都要在其面前俯伏战兢的可怕力量。 穿着狩衣的身影收回视线,脸上的神情始终平淡,连冷漠的眼神都曾未波动一分。 「……不……不愧是大阴阳师麻仓叶王!」不知道是谁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补救了一声,其他的人连忙跟着附和起来。 …… ……这种时候应该先道谢才对吧? 看似被众人簇拥在前面的身影忽然看了过来。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那些官员的声音消失了。 她觉得自己出现得十分不合时宜,但来都来了,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糟糕,他们是不是在想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可疑人士,偏偏宫里又正好出现了一场诡异的大火,她这样突然出现的人肯定会成为第一个怀疑对象。 但她还没有忘记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就算要被押入大牢,那也之后再说,如果不是因为眼前的人,她说不定都活不过穿越的第一天。 她抬起头: 「你还好吗?」 「……」 她不知怎的想到了他刚才忽然朝她望来的目光,明明平静的表情始终未曾变化,却让人恍然间觉得他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她了一样。 「在关心我之前,」麻仓叶王微垂眼帘,「你应该先看看自己的手臂。」 「……?」她愣了一下,「我的手臂怎么了吗?」 随即,她循着麻仓叶王的视线看去,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狩衣的袖子被火烧掉了一部分。 周围的建筑、人群,都没有受到实质性的伤害,诡异的火海就像一场梦,来势汹汹,去势也快,偏偏就只有她的手臂被火烫伤了,留下了焦黑的印记。 估计是之前留下的伤痕。她护住害怕的侍女,被唿啸而过的流火颳了一下。 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还好,意识到之后,被火烫伤的地方立刻灼痛起来。 她轻轻地嘶了一声,麻仓叶王似乎嘆了口气。他伸出手,手指抚过她被火烧掉的衣袖,就像人抚平信纸时会做的那样,当他的指尖离开纸张的边缘时,火烧火燎的痛感已经不可思议地消散大半。 仔细一看,她手臂上的烧伤也渐渐淡化,最后消失不见了。 她张大嘴巴,看向麻仓叶王,意识到她现在在皇宫里,又赶紧闭上了嘴巴。 想到她只是被那奇怪的火擦了一下都变成这样,她忍不住又看了看麻仓叶王的手。 第13页 他的手修长白净,身上的狩衣干净整洁,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他看起来一点都不狼狈,好像只是出来散步了一下。 没有受伤啊。 她果然只是在白担心。 思及此,她放松下来。 经歷了刚才那场诡异的火灾,朝里的官员都无心继续上班,宫里的那位估计也吓得够呛,非常爽快地批准所有人提前下班回家。 于是一个早上不到的时间,她和麻仓叶王又回到了同样的牛车里。 天色早已大亮,皇宫外面的街道上传来行人忙碌的声音,她撩起帘子看了一会儿,重新缩回车厢。 「刚才的是什么?」 麻仓叶王靠着车壁,仿佛在听着外面热闹的人声,又仿佛在闭目养神。 「是怨灵。」他淡声回答,「被火烧死的怨灵。」 「……已经,」她组织着措辞,「消失了吗?」 麻仓叶王抬起眼帘:「不,被它逃掉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个话题。 「你怎么回来了?」麻仓叶王的声音十分平静。 她拨开颊侧的碎发,漫不经心道:「我没能回去。」 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突兀诡异的火灾打断了她的情绪,她现在坐在摇晃颠簸的牛车里,听着外面的人忙碌着开始一天的生活,一时感到有些无所适从的茫然。 「是吗。」麻仓叶王的回答很短暂。 她很感激,他没有说出什么「我很抱歉」之类的话。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对方的提问让她开始思考起来。 接着,她想起那个晚上,五重塔背后那轮巨大的圆月。 「也许,」她说,「也许我漏掉了一些重要的条件。」 她的语气快了一些:「也许我得等到下一次满月再试试,那样的话我说不定就能回去了。」 「在那之前,」麻仓叶王唇边似乎出现了一丝很浅的笑意,「你可能会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 「……是的,落脚地方。」她跟着微笑起来。 「最好是大一点的宅邸,如果有猫的话那就更完美了。」 顿了顿,她道:「你知道符合这些条件的落脚处吗?」 「也许。」 「为什么是也许?」 麻仓叶王看了她一会儿:「你得学会更加谨慎地对待自己的名字。」 她发现她最近经常在问为什么。 「名字是诅咒也是祝福。」麻仓叶王平静地说,「你就不好奇吗,为什么只有你遭到了烧伤?」 她思考片刻:「和我的名字有关吗?」 「正是如此。」 麻仓叶王说道:「渡,有此岸通往彼岸之意。你的名字赋予了你跨越界线的能力。」 时空是界线,生者和死者之间也有界线。 「这是十分强大,同时也非常危险的咒。」 她愣愣地看着他。 那一刻,牛车正好拐过街角,树木葱茏的阴影笼罩下来,在对方的脸上投下一道暗色。 「你要小心。」他最后说,「小心不要被自己的能力吞噬。」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渡:通过,由此到彼。 英语翻译【不知道算不算剧透】:to cross a body of water,我也很喜欢。 07 她的名字,据说来自她妈妈的一个梦。 梦里,天色朦胧,世界笼罩在黎明时分的寂静里,雾蒙蒙的水泽一望无际,白色的水鸟无声掠过岸边的芦苇。遥远的天际,一线金芒缓慢渗入氤氲的水色。 她的妈妈从梦中醒来时,发现羊水破了,当天在医院生下她后,就决定根据这个梦境给她取名为「渡」。 如果名字有非同寻常的意义,那么她的姓氏呢? 「沈」这个姓氏,也有特殊的含义吗? 嘎吱一声,牛车在占地宽广的宅邸外停了下来。 下车之后,她仍然在思考这个问题,跟在麻仓叶王身后没走出几步,没注意到脚上木屐的带子断开了,整个人忽然往前一个踉跄。 啪的一声,木屐带子断掉的声音,让她的心脏跟着停跳了一拍。 「……」 瞳孔瞬间放大,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传来。前面的人仿佛听到了她心底的惊唿,在最后一刻转过身,抬手将她跌过来的身影接了个正着。 红底白衣的狩衣宽大蓬松,她好似跌进柔软的云里,紧接着才感受到属于另一个身躯的体温。 平安时代香道盛行,贵族公卿都喜爱薰香,她今天进宫的时候被那个味道熏了个够呛,现在将她包围的气息却没有浓重刺鼻的味道,给人的感觉温和清淡,让人联想到安静的时节里飘入山泉的落花。 她愣了一下。原来气味真的能让人看到美丽的景象。 随后她反应过来,靠在对方臂弯里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没事吗?」 ……她没事,就是自尊有点受伤。 好尴尬,真的好尴尬。她差点就在救命恩人表演了一下脸先着地的平地摔——是的,她现在已经决定把对方当做恩人对待了。 让她免费包吃包住一个月,这不是活菩萨还是什么?! 是菩萨!!!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啊不,连蹦带跳地离开对方的怀抱,木屐踩脱了一只都没注意,干笑着往后退出安全而不失礼貌的社交距离。 第14页 「谢谢。」 麻仓叶王收回手,他脸上总是那副对什么事情都毫不意外的表情,语气也温润平和:「这两天内,你道谢的次数已经足够多了。」 她想了一下,发现好像还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你没事吗?」麻仓叶王又问了一句。 她顺着对方的视线低头一看。 啊。 宫里起火的时候,她可能跑得太着急了,那只木屐能坚持到现在其实已经很不错了,她穿着木屐坚持到现在才摔跤也是超常发挥。 「……我没事。」 身为现代女性,谁还没有被鞋磨破过脚呢。 破点皮,流点血,有时候会脏兮兮地沾上一点灰尘,她拍大学毕业照的时候就是这样,因为穿着高跟鞋太累了,她后来干脆脱了鞋,拎在手上光着脚走回了宿舍。 脚趾无意识地蜷了蜷,宅邸面前的道路没有什么碎石,踩在上面并不会让人觉得疼痛难忍。 她抬头笑道: 「这点小伤,几天就好了。」 她觉得这点伤没什么大不了的,负责照顾她的麻女却不这么想。 医疗落后的年代,小小的伤口引起的感染也足以引发重病,她不得不在麻女的叮嘱下老老实实地坐卧了几天,每天最重的任务就是学习记住平安京的地图。 麻仓叶王的书房堆着很多她没有见过的东西,除了书卷字画,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看起来像是用来占卜祭祀的器具。 麻女告诉她摆在桌上的东西叫做式盘,正方形的板块为地盘,地盘上盖着的圆形则为天盘,上面刻录着时刻和星宿,是用来占卜吉凶的重要道具。 「那叶王先生这次的任务也能占卜吗?」 麻仓叶王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忙人,他最近被朝廷委派了任务,去调查治理淀川的水患。 几日前,琵琶湖水位暴涨,淹没了无数农田,冲垮了下游的堤坝,人们都说这次灾祸的是妖物作祟的结果,一时间连京城的居民也人心惶惶。 这次的水灾一定十分严重,不然朝廷不会指派镇守平安京的大阴阳师麻仓叶王出马。 在这个时代待了这么一段时间,她已经隐约明白过来,平安时代的世界充斥着魑魅魍魉,京城更是妖魔横行,大家都对麻仓叶王依赖得不得了,认为他是比鬼神更可怕,但同时也更有能力的人。 淀川流经现代的大坂,是非常重要的贸易水路,平安京里的贵族公卿都仰赖这条河运输的货物,这次经济损失这么惨烈,会将麻仓叶王派过去也并不奇怪。 如果是麻仓叶王的话,就一定会有办法,世人好像都是这么想的。 但麻女最近这几天一直忧心忡忡,有一次帮她穿衣服的时候连结都系错了。 「怎么了?」 就算她这么问,对方也不会直接回答。 「这次一定死了很多人。」麻女低着头,将她腰间的结拆了又重新系好。 「人类的心,在这种时候非常丑陋。」 她注意到麻女用的词语是「丑陋」。 她一开始以为对方会说「脆弱」,但没想到对方选择的形容词是「丑陋」。 漆黑、扭曲、畸形,词义相近的形容词顿时涌入脑中,仿佛让人看见了淀川此时泡着臃肿浮尸的浑浊水流。 位于平安京一隅的这栋宅邸,风平浪静,惠风和畅,但宅邸里的猫大人并不开心。 猫大人这个称唿,是她和打理牛车的侍从学会的。 麻仓叶王不在的这些天,股宗一直没精打采,每次她看到它的时候,黄褐色的虎斑猫都卧在蒲团上,圈着尾巴在麻仓叶王待过的房间里睡觉。 春天的樱花已经过了最璀璨热烈的花期,零零散散地从枝头飘落。 她知道股宗醒着。 它卷着身体,像一枚小小的铜币一样,躺在和它同色系的蒲团上。 她没见过麻仓叶王用这种蒲团,十分严谨地推理这个蒲团是麻仓叶王专门给猫买的。 ……干得好,麻仓叶王。 「我打扰到你了吗?」 猫具有领地意识,对于她这个外来者,股宗的态度一向是不理不睬,不欢迎也不排斥,採取彻底的无视手段。 对于猫来说,特别是曾经的野猫来说,这已经是相当温和的待遇了。 就算被挠,她也心甘情愿。 耷拉着眼皮的猫咪没有理睬她,黑纹的尾巴尖似乎勾了一下,甩动的弧度不算太大。 她柔和了语气:「……你很想他,是不是?」 黑纹的尾巴尖停下来,片刻后,甩动的弧度似乎变大了一些。 麻仓叶王不在的这几天,本来就空空荡荡的宅邸好像变得更空旷了,风一吹都只有落花的声音。 「我可以摸摸你吗?」她认真地端坐在蒲团前,徵求猫大人的同意。 「就一下?」她试探道,「就一下下?」 股宗微微睁开眼睛,没什么反应地看着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它的脑袋。 她幸福了。 她幸福地躺了下去。 春日午后的阳光映在木地板上,樱花随微风缓慢飘落,她看着股宗慢慢阖上眼睛,不知不觉间,后来也跟着一起睡过去了。 梦境昏沉,没有时间也没有秩序,她迷迷煳煳睡了许久,后来是被忽如其来的冷风惊醒的。 第15页 残阳坠向天边,空气不知何时变凉了,一道高大狭长的阴影立在廊檐下,朦胧的视野缓慢清晰起来,映出大阴阳师狩衣的一角。 樱花开败了,被凉风一吹,残余的绯色花瓣散入室内。 还未完全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她揉了揉眼睛,含煳道:「你回来了。」 麻仓叶王可能是刚回来,也可能回来很久了。 她忽然想起来,她在对方不在的期间,居然擅自撸了他的猫,还擅自和它的猫一起睡了午觉。 她登时倒抽一口凉气,刚要爬起来。 说完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后,对方周身那股深冷锋利的气息却好像忽然融化了一些,慢慢地又变回了平日温柔的模样。 「待在这里会着凉的。」 原来是想提醒她这点吗。 她感动不已。 「你累不累?」她好像一不小心就抢走了麻女的台词,「要不要先吃饭?」 她一向坚信人是铁饭是钢,想到这里,她一骨碌爬起来,打算去找麻女准备开饭。 「不用了。」背后的声音说。 那个声音里的某种东西,促使她停下了脚步。 「让我休息片刻就好。」 直到夜晚,她能都没再见到他的人影。 也许是白天睡多了,她在深夜时分醒了。醒来的时候,廊檐下的灯火还亮着,无声地燃烧着寂静的黑夜。 她确定一切不是她眼花,她没有听到风声,但那些灯盏忽然一晃,整栋宅邸忽然陷入黑暗。 宅邸里的灯火熄灭了,她坐起身,来不及披上外衣。 「麻女?」 式神的身影无处可寻。 点亮烛火,操控式神,维持这栋宅邸的灵力好像在那个时刻消失了,当她光着脚来到房间外的走廊上时,发现宅邸上空模模煳煳地出现了结界的纹路。 巨大结界以宅邸的四角固定,将里面的空间笼罩得严丝合缝。 寂静的长夜里,寝殿的方向传来猫悽厉焦急的叫声。 她跑了起来。 跑到半路时,黑暗的房间里飞快窜出一只细长的鬼影。 大阴阳师麻仓叶王的宅邸里为什么会出现鬼——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那只鬼已经朝她扑了过来。 她这几天跟着麻女学了一些基础的阴阳术,包括最简单的攻击咒语。 那只饿鬼跳到她眼前时,她想都没想,直接抬手就给了它一拳。 结果还是让本能占据了上风。 砰的一声,那只鬼倒飞出去,接连撞倒房间里好几扇屏风,她来到寝殿的主屋时,发现情况比她想像得还要糟糕,而且更加诡异。 她小时候见过雀鸟的尸体,羽毛僵硬的身躯爬满虫蚁,当时给她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冲击,接连做了好几天的噩梦。 她至今记得那只雀鸟尸体的肚子里涌动的画面,好在帐台里的人还没有落到这般境地,股宗待在麻仓叶王身边的结界里,全身毛髮炸开,沖结界外的饿鬼疯狂嘶喊。 那些鬼密密麻麻,好像嗅到血肉甜美气息的虫蚁,贪婪又渴望地盯着结界内的人影,甚至都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她的到来。 她拿起熄灭的烛台,金属的质感黏煳煳地贴着她被汗水打湿的手心。 就当做是在打棒球吧,她在心底催眠自己,我只是在打棒球。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握紧「球棍」。 第一只鬼沖了过来,被她一击敲在脖子上,错位的骨头髮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她反手握住烛台,恶狠狠地将第二只鬼也打了出去——这次是全垒打。 home run。 砰——金属敲击的声音炸开。 忽然飞过来的黑影撞散了结界周围的饿鬼,她扔开手里凹瘪的烛台,三步并做两步朝帐台沖了过去,进入结界扑到股宗和麻仓叶王身边。 「叶王先生?!」她按住他的肩膀,单薄的寝衣被汗水浸透,她发现手掌触到的身躯滚烫得吓人,好像有烈火从内往外炙烤,她差点以为自己碰到的是烧得通红的烙铁,顿时一下收回手。 股宗悽厉地朝她叫起来,它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 她再次伸出手,试图摇醒麻仓叶王。 「叶王先生?!」她拉高声音。 结界外的饿鬼进不来,它们黑压压地贴在结界壁上,哪怕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麻仓叶王张开的结界依然强大无比。 但这不代表危机就过去了,躺在帐台中的人状况是如此糟糕,她忍不住再次扬起声音。 「麻仓叶王?!」 都没用,对方好像被相当可怕的东西魇住了,身体滚烫得好像内部有烈火在燃烧,要将他的骨头,甚至是灵魂都一起烧至融化。 她破罐破摔,将什么鬼扯的礼貌都抛之脑后。 「叶王!!!」 那个身影好像微微动了动。 乌黑的长髮被汗水打湿,她凑近对方嘴边,听见他好像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什么。 「……」 吵。 陷入烈火燃烧的梦魇,脸色苍白的人微微睁开眼睛,目无焦距地说了一声: ——太吵了。 大脑一片空白,结界外的饿鬼齐齐厉声嘶鸣,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能自己能做什么,所以在那一刻,她伸出手。 捂住了对方的耳朵。 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楼上的夫妻疯狂咒骂对方时,她妈妈会对她做的那样,她伸出手捂住了那个痛苦的人的耳朵。 第16页 ……不要听那些可怕的话。 她的妈妈笑着对她比出口型。 很快——很快就会过去了。 「……」 捂住耳朵后,世界的声音仿佛隔着遥远的水面传来。 饿鬼还在攻击结界,她耳中的声音当然没有消失,麻仓叶王眼中的雾气渐渐散去,神色似乎清明了一些。他好像从一场混沌的梦中醒来,在昏暗的夜色里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了她一会儿。 仿佛是许久又仿佛是短暂的剎那过后,他缓慢地,无声地念出她的名字: 「……阿渡?」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和不太熟悉漫画原着的小天使解释一下,麻仓叶王拥有【灵视】:读心的能力,这个能力让他能掌握别人的心事和情况,但他无法关闭这个能力,因此代价是直面人心的黑暗会让他自己的心中也生出鬼。 08 「……阿渡?」 「……」 寂静这种东西,原来是有声音的。 外界的喧嚣嘈杂如同退潮的海水,剎那从地平线上消失不见,所有杂音消散之后,剩下的只有自己体内心脏跳动的声音。 空白的寂静挤压着耳膜,人的一唿一吸清晰可闻。 她忽然意识到两人离得太近了,伸出手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想,剎那完全是凭着本能行事,现在忽然和清醒过来的麻仓叶王对上视线,她就像被对方眼中的倒影烫到了似的,一下子收回手。 ……坏了,对方是不是觉得她越界了。 糟糕,她今晚是不是就要被扫地出门露宿街头了?? 她还没想好道歉的措辞,脸色苍白的人坐起身,单手结了个印,笼罩在御帐台周围的结界突然应声碎裂,原本扑在结界上的饿鬼发出可怕的惨叫,噗滋一声,如同扑火的飞蛾,瞬息间便通通化成了漆黑的灰烬。 灰烬簌簌而落,被寒凉的夜风吹起,黑暗中的烛火微微一晃,熄灭的灯再次亮了起来,渐次串连起宅邸的长廊。 那副画面,就好像停电的建筑突然重新通电了一般,看得她一愣一愣的。 只是几息的时间,密密麻麻的饿鬼退散,偌大的宅邸又再次恢復了正常。 如果她现在走出去的话,她确信,笼罩在宅邸上空的结界应该也解除了。 烛火的光芒驱散了黑暗,在地面上投下暖橘的光晕,她看向麻仓叶王,发现对方的视线落到了御帐台旁边的地面上。 那里躺着之前被她用来暴力打鬼的烛台,金属的长柄深深凹陷下去,折成了不能再使用的奇怪角度。 「……」她可以解释的,她真的可以解释的! 身侧传来一声轻笑,她抬起头,发现对方似乎没有怪罪她的意思,肩膀微微放松,麻仓叶王的脸色虽然依然苍白,但比起她刚才见到的模样已经好了不少。 他微垂眼睑:「今晚让你见笑了。」 被汗水打湿的乌黑长髮略微有些散乱,但他的气息已经恢復了平和,之前那种仿佛在遭地狱烈火炙烤的痛苦感消失不见了,如果光看麻仓叶王此时平静的表现,她都要忍不住怀疑之前那个痛苦的人只是她看到的幻觉。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用手背碰了碰对方的额头。 ——温的,不烫。 仿佛她之前触碰到的,真的只是一触即散的幻象。 麻仓叶王好像凝住了,两个人都没有预料到她忽如其来的举动,等她意识到她已经今晚第二次犯下相同的错误时,一切为时已晚。 大错已经铸成,沉默片刻后,她只能颤颤巍巍地收回手,这收手的动作还没有控制好,蜷起的手指一不小心蹭到了对方的眼睫。 「……」 这只手,看来是不能要了。 她今晚就要连夜离开这个星球。 但是……苍天在上,这个人的眼睫毛真的好长啊。 她身为女性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打击,说实话,她最近遭受的打击好像有点多。 她正在心里抱头,手边忽然传来毛茸茸的触感,股宗不知何时绕了过来,它嗅嗅麻仓叶王的手指,又抬起头来看着他,尾巴像个不确定的问号一样,迟疑地停摆在半空。 ……咦,她刚才是不是被蹭了一下? 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一下,但她是不是被猫蹭了一下? 她神游天外。 「我没事。」麻仓叶王伸出手指,轻轻挠了挠股宗的下巴,「抱歉让你担心了。」 股宗的尾巴重新竖了起来。 它之前叫得十分悽厉,平时安安静静的一只猫,第一次表现得如此疯狂,如果不是听到了股宗的叫声,她也不会这么大胆直接闯进寝殿的主屋。 现在一切重新归位,麻女急匆匆地走进来,膝盖一弯就跪了下来。 「叶王大人……」 「够了,麻女。」麻仓叶王打断了式神未说完的话。 她意识到这里现在已经没她什么事了,被汗水浸透的寝衣湿漉漉地披在麻仓叶王身上,他要去沐浴更衣她总不能跟着吧,身为只是借宿在这里的客人,她今晚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越界了。 麻女看着她,脸上的神□□言又止,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她回到自己的寝室,盖上被子蒙过头。 ……人类的好奇心是很危险的东西。 大阴阳师麻仓叶王的宅邸里为什么会出现数量众多、而且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鬼,这件事和她无关,也不归她管。 第17页 在这世上,谁没有那么几个不能见人的秘密呢。 她在黑暗而安全的被窝里翻了个身。 手心依然残留着奇异的热度,那一剎那,她触碰到的仿佛不是活人的身躯,而是痛苦这件事物本身的载体。 她知道她在那个瞬间窥视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黑暗的一角。 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 她握住自己的手,慢慢闭上眼睛。 如果对方不想说,那么她不会问。 她不会去问,也不会去打探。 对方的秘密和她无关。 今晚只是很普通的一晚…… 她让意识坠入梦中。 昏沉的意识再次清晰起来时,窗外已经天光大亮。 她迷迷煳煳地往枕头旁边探手一模,没有摸到手机熟悉的金属外壳,回想起自己这是在哪,立刻就醒了过来。 距离下一次满月还有十天,她暂时还没有想好今天要做什么,不紧不慢地洗漱、换上衣服,无视平安时代每日晨起的诸多注意事项——比如刷牙的时候应该面朝哪个方向,系腰带的时候应该先从哪里开始。 诸如此类的忌讳繁杂无比,据说官员上朝时,如果在路上遇见了动物的尸体,便可以立刻打道回府,只要是为了忌避,所有人包括天皇陛下都会体谅你的突然翘班。 当她打着哈欠走入大厅,发现早就过了上班时间但依然坐在大厅里的麻仓叶王时,哈欠打到一半,脚步顿时就停住了。 麻仓叶王身居要职,既是阴阳寮的阴阳头,也是负责京城治安的左京大夫。 左京大夫是从四位下的官位,而从五位往上的官位,据说都是天皇亲自任命的。 麻女和她科普过,麻仓叶王这个名字和他现在的官职,都是上一代的天皇陛下亲自赐予的。这位大人三年前驾鹤西去了,留下的幼子成了新的天皇,据说现在才……七岁? 总之,朝政什么的,目前都是由藤原家把持,年幼的天皇羽翼未丰,以后估计也丰满不起来,朝臣们皆以藤原为马首是瞻——除了麻仓叶王,他比较奇葩,所以他不算。 在这个什么都是世袭的时代,他明明并非贵族出身,却被上代天皇青眼有加,在朝中的地位十分微妙。 麻女勤勤恳恳地和她科普了半天,她依然没记住那些朝中要员的名字,只记住了几个显赫的姓氏,比如麻仓叶王之前带她进宫时遇到过的中纳言,好像就是藤原家的。 她放下打哈欠的手,试着重新调整了一下表情,正要迈进大厅。 「阿渡。」 看看,一定是她今天睡过头了,睡多了以至于都出现了幻听。 「我不可以这么叫你吗?」麻仓叶王抬起眼帘朝她看来。 「……不,怎么会,只是个名字而已。」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想到他都直唿她的名字了,如果她坚持对他用尊称,会不会显得她在刻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有过分疏远的嫌疑。 她迟疑着,小声地试探道:「……叶王?」 没了昨晚的慌张,这两个音节清晰地在唇齿间摩挲了一遍。 明明只是简单的名字而已,但语言这种东西,说出来后好像就产生了某种不同。 古早的文明都有类似的传说,夜间行路的时候,如果有陌生的声音唿唤你的名字,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回应,好像只要不发出言语,就不会被那不可名状之物以语言束缚。 麻仓叶王微笑着说:「我还没有为昨晚的事情向你道谢。」 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计较她昨晚的失礼。 她松了一口气:「我其实也没帮到什么忙。」 麻仓叶王不置可否:「刚才你见到我似乎有些惊讶。」 「我以为你已经出门了。」 没想到她今天睡到日上三竿居然会被对方抓个正着。 她埋头喝汤。 「我请了一天的假。」麻仓叶王单手支颐,看着她埋头喝汤,好像汤里有金子似的,「宫里的那些人暂时不会来烦我。」 ……他刚才是不是用了「烦」这个词? 但是她同意,职场关系确实很麻烦,而且他才辛苦出差回来没多久,不要说是休息一天了,休息十天八天那都是应该的。 想到这里,她严肃地放下碗:「我觉得你可以多放几天假。」 「是吗?」 她点头:「你现在需要多休息。」 「比如?」 「比如什么都不做,好好躺着,看看庭院,欣赏一下今天的天气。」如果不是庭院里的樱花已经开败了,她还想建议对方多看看花,调整调整心情。 「那么,如果宫里的人有事来找我呢?」 她斩钉截铁:「那就把对方轰出去。」 「你的建议我收下了。」麻仓叶王笑了一声,温和地说,「但我今天赋闲在家,并不单纯只是为了休息。」 「你的意思是……?」 他看向玄关的方向:「也差不多到时间了。」 话音未落,砰砰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麻女站起身,走向玄关。 「是宫里的人吗?」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对方应该是以个人名义来的。」 她十分好奇:「你是怎么知道的?」 「占卜。」麻仓叶王微笑着回答,「这是阴阳术的基础。」 第18页 ……不,她很确定他口中的「基础」和别人认知中的「基础」天差地别,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她想了一会儿,怀着点倏然燃起的希望,身子微微前倾,认真而紧张地问:「和我有关的事情,你也能通过占卜预测吗?」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阿渡:当代大学生,早起什么早起! 麻仓叶王←凌晨五点起床的人 阿渡:……干,压力好大。 09 「……不。」 短暂而又漫长的停顿过后,她听到对面的人说:「只有你,不在我所能占卜预测的范围内。」 麻仓叶王保持着微笑,但他脸上的笑意似乎淡了些。 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可能因为你不是此世之人。」 她怔了一下,还没消化完对方刚才说的话,心里正要涌上些许失落,大厅外的走廊上响起陌生的脚步声,麻女带着一名侍从模样的男人走了过来。 「左京大夫大人,」那名侍从朝着麻仓叶王的方向屈膝行了一礼,毕恭毕敬地说:「中纳言大人有请。」 衣裳柔软窸窣的细响传来,麻仓叶王不紧不慢站起身,好像早就预料到今天会出现这么一位客人似的,他走到大厅门边,侧头朝她看来。 「要一起来吗?」 那名侍从惊讶地抬起脸,差点撞入麻仓叶王的视线,他赶紧再次低头,冷汗涔涔地眼观鼻鼻观心。 她抬起手,指向自己:「诶,我吗?」 麻仓叶王表情不变:「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先前的那点失落感顿时一扫而空,她虽然无法藉助对方的占卜得知自己是否能回到现代,但那本来就是抱着侥倖的想法,期望落空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真的没关系吗?」考虑到这是别人的委託,她忍住雀跃起来的心情,再次和对方确认。 就算会被她拖后腿也没关系吗? 当然,她一定会老老实实,绝对不给对方惹麻烦,但她没有见过阴阳师驱鬼除魔,也不太懂那些复杂仪式的具体流程,有没有什么要特别注意忌讳的地方。 如果她一不小心犯了什么错,比如一不小心破开什么千年封印,释放出毁天灭地的大妖魔…… 「没关系。」麻仓叶王的眼中重新漾起笑意,「就算发生了什么,也有我在。」 「……」 好耶!春游!她来了! 她飞快回到房间,在麻女的帮助下换上红底白衣的宽大狩衣,系上护身符般的金色铃铛挂坠,急匆匆跑到玄关,忽然想起什么,又折回房间,这次拎着球鞋回到玄关,坐下、穿鞋、系好鞋带。 球鞋,是她身为现代人最后的坚持。 垂着华丽御帘的牛车等在门外,股宗黏在麻仓叶王脚边,迈着小碎步一路跟到上车的地方。 「你要好好看家。」 黄褐色的虎斑猫停止绕圈。 猫为什么要看家? 她仿佛从股宗的脸上读出了不满。 但是小猫咪能有什么发言权呢。 牛车咕噜咕噜地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股宗今天没有来蹭她,也没有和她道别。 啊,昨晚的爱情果然短暂如昙花一现,她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留住一只猫的心呢。 她垂下帘子,嘆息着坐回车厢。 「怎么了?」 牛车碾过碎石,整个车厢跟着微微一晃,麻仓叶王四平八稳地坐在拉窗旁边,她扶住车壁,蔫蔫地回答:「没事。」 一点小事。 她换了个话题:「那位中纳言大人为什么找你?」 贵族公卿的宅邸集中在左京,整个平安京有将近十万人口,虽然平安时代的文献大多讲述的都是贵族阶层的生活,哪怕是平安京,也只有不到百分之十的人是所谓的贵族。 平民百姓在这个时代的文献中等同隐形,以至于后世的学者都不了解这个时代普通人的生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百姓和贵族的生活截然不同。 嘎吱嘎吱的车轮声传来,御帘华丽的牛车缓慢穿过平安京的街道。 「谁知道呢,」麻仓叶王说,「应该是为了他女儿的事吧。」 「是吗?」她想起在宫里短暂一瞥见到的身影,有些意外,「没想到他居然是个关心女儿的好父亲。」 「话倒也不能这么说。」 麻仓叶王单手支颐靠着车壁,慢条斯理地回答。 「藤原赖清此人能力不行却野心十足,他唯一的女儿是他最好的政治筹码,如果这宝贵的筹码出了什么差错,他会心急如焚也并不令人意外。」 她眨了一下眼睛,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考虑到时代背景,她慎重地补充一句:「他的女儿……现在多大了?」 「今年卯月的话,可能有十岁了。」 ……确定了,是个人渣。 「他打算把女儿送进宫里吗?」 宫中的幼帝如今尚未册立皇后,藤原家中肯定有不少人虎视眈眈,哪怕中宫的宝座註定落入身为摄政的藤原家主之手,也还有侧室的位子可以觊觎,足以让藤原赖清这样的人垂涎欲滴。 麻仓叶王言简意赅:「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哇哦,真的好垃圾哦。 她面无表情地跟在麻仓叶王身后下了车,藤原赖清的府邸修建得气派豪华,他坐在御帘垂下红绦的大厅内,脸上堆着臃肿的笑容,昂贵的薰香隔得老远便飘了过来,害得她差点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喷嚏。 第19页 藤原赖清和麻仓叶王单方面寒暄了一会儿,态度全然不见宫里时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傲慢,哪怕她坐在麻仓叶王身后,也感受到了他笑容下紧绷的畏惧和小心翼翼的讨好。 她原本只打算当个旁观事态的隐形人,带了眼睛耳朵但不带嘴巴的那种,谈话的声音微顿,藤原赖清的视线朝她的方向落了过来。 也许是因为真的好奇很久了,也许只是想和麻仓叶王拉近一下关系,脸上带着和蔼的微笑,对方问道: 「这位是……?」 「她是我今天带来的帮手。」 ……? 她差点没忍住看向麻仓叶王,一脸「我们当初可不是这么说好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啊。」藤原赖清看着她,呵呵笑了几声,「既然是您相信的人,那我就放心了。」 她在心底告诉自己:今天,我是个哑巴。 我是个哑巴。 但想到对面的人居然想将自己十岁的女儿送进宫里,她没有忍住,脸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无声地朝对方比了个口型: scumbag【人渣】。 「……刚才她是不是说了什么?」 麻仓叶王微笑道:「她在感谢您刚才的赞美。」 她这下没忍住,微微看了旁边的麻仓叶王一眼。 穿着狩衣的大阴阳师神色平静而从容,不论是仪态还是风度都让最苛刻的人也挑不出丝毫差错。 她沉默片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她真诚地看向对方,轻声说:「……asshole【混蛋】。」 藤原赖清:「她现在又在说什么?」 「她在称赞你府邸内的薰香,品味十分高雅。」 藤原赖清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实了一些,细细的褶子都皱了起来:「这是异国的语言吧?不愧是麻仓大人身边的人,果然见多识广。」 对方不动声色地将称唿换成了更亲近的「麻仓大人」。 麻仓叶王面色依然不变:「您过誉了。」 经过这次尝试,她发现了:虽然她的母语好像会被这个世界自动翻译成他人能理解的含义,但其他的语言却不会。 客套寒暄的环节完毕,藤原赖清终于步入正题。 他有一个年幼的女儿,名叫弥姬,他的这个女儿十分可怜,生母在一个月前因急病去世,他将年幼的弥姬接入府中,这孩子亲眼目睹母亲病逝后似乎受到了不少的惊吓,这些日子一直噩梦连连,人也迅速消瘦下去,不论是对侍女还是对他这个父亲都不言不语,俨然将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 为了给弥姬治病,藤原赖清请过佛寺的高僧,神社的神主,甚至神婆也找过几个,但都无济于事。 无论如何,弥姬就是不肯开口说话。 藤原赖清恳求麻仓叶王驱除附在弥姬身上的恶灵,如果不是有恶灵作祟,他可爱的女儿怎么会忽然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你说的情况,我已经大致了解了。」麻仓叶王说,「为了判断这是怎样的恶灵,还请让我见一下令嫒。」 如藤原赖清所言,弥姬是一个瘦弱沉默的孩子。 麻仓叶王说他要单独和弥姬谈谈,藤原赖清迟疑了一下,看向坐在侍女身边静默不语的弥姬,但弥姬看都没看他一眼,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这个人的存在似的。藤原赖清脸色沉重地走了出去。 弥姬的房间面朝庭院,房间里立着华丽的几帐屏风,乌髮繫着红绳的小姑娘安安静静地垂着头,视线好像穿过了身下的地板,空落的目光不知究竟在看着何方。 麻仓叶王只问了她一句。 「你不打算说吗?」 小姑娘没有回答,也没有抬起头。 「我知道了。」 她很想问一下身边的人,他究竟知道什么了? 但是藤原赖清很快再次走了进来,好像生怕麻仓叶王和弥姬交谈的时间太久。 天色已经不早,藤原赖清命人摆上筵席,筵席以这个年代的标准而言十分丰盛,精緻的碗碟里盛着盐烤的香鱼,各种各样的炖菜和渍物,旁边还摆了这个季节的果盘和点心。 她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和麻仓叶王一起回到客房。 住当然是不可能一起住的,她只是有些担心弥姬,她觉得那孩子的症状听起来十分像某种创伤后的应激障碍,但她不知道该如何和千年前的人提起这点。 她正要开口,麻仓叶王好像能听见她心里在想什么:「弥姬没有被恶灵附身。」 他微微转过身,夜幕垂临,房间里点着烛火,摇曳的烛光晕开黑暗,落到仿佛笼罩着薄薄雾气的眼底,映出他眸中平静沉稳的神色。 「去睡吧。」他说,「不用担心。」 「这次的事应该今晚就能解决。」 春末,夜虫声微,她躺在陌生的房间里,在夜半时分迷迷煳煳地坠入梦境。 那是个十分奇怪的梦。 她以旁观者的身份坐在垂着几帐的房间里,这似乎是个女人的房间,屏风绘着精緻的花鸟,香炉裊裊飘来柔软的薰香,床榻边的木盒上放着一柄绘着岚山红枫的扇子。 季节是秋天,火红的枫叶铺满庭院,长发逶迤的年轻女子坐在半透明的御帘后,痴痴地眺望着某个不知名的方向。 这时,走廊上响起脚步声,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出现在御帘外。 第20页 「丹姬。」 她认出了藤原赖清的声音。 穿着便服的藤原赖清比她今天见到的模样年轻很多,身材和五官也没有那么臃肿。 「赖清大人。」女子的声音柔和温婉。 两人隔着御帘,交换了几首和歌,仿佛无法抑制对彼此的思念似的,薄薄的一道御帘很快拨到一边,紧接着,衣料窸窣摩挲的声音响了起来。 ……等一下?! 真的等一下?! 她被不知名的力量固定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倒向屏风后的床榻。 …… 她不想看!! 这种画面她一点都不想看!!! 仿佛听到了她内心崩溃的大喊,眼前的画面忽然一暗,庭院的红枫被风捲起,寒冷的白雪从空中零落,稀稀拉拉地盖过枯涸的庭院。 时间转瞬来到几年后,她再次看到了藤原赖清的身影。 但这次,他的脸上没有笑意,阴沉得好像外面飘雪的天空。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麻仓叶王能听见他人的心音,语言的隔阂对他没用。 这个故事主要是谈恋爱,没有什么悬疑,因为悬疑在叶王面前也不管用,不管是什么阴私都瞒不过他,害。 其他人: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呢…… 叶王:事情的真相我已经知道了。 就真的,没法玩。 10 第一次的时候,他说他只是喝多了酒。 工作上的诸多不顺使他心浮气躁,不论「她」如何柔声劝慰,都不能抚平他心中的失意愤懑分毫。 他不小心下手重了些,清醒过来后,被「她」脸上扩散的淤血吓了一跳。 第二次的时候,他没有喝酒。 他祈求「她」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向天发誓一切只是意外。 他怎么会捨得伤害「她」呢,哪怕她出身低微,父亲只是治部省的一个小官,他依然待她如珠如宝,这些年在吃穿住行上从未亏待过她。 伏在地上的人哭得那般真切,「她」捂着晕晕乎乎的脑袋,相信了对方口中吐出的话。 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有时候是因为「她」脸上的笑容不对,有时候因为「她」没有第一时间说出温柔安慰的话,有时候没有原因,「她」前一刻还在为对方斟酒,下一瞬就被可怕的怒火砸得头破血流。 每一次,他之后都会和她道歉,每一次,他的言语和表情都比上一次更加诚恳。 但是他从未停手。 求饶只会让他更加兴奋,哀鸣和颤抖只会让他更加满足。 有一次,「她」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醒来后周围一片狼藉,只剩下破碎的御帘空荡荡地在眼前垂盪。 生了孩子之后,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她」颤抖着,哭泣着,用尽全身力气向诸天神佛祈求。 怀孕的时候,他确实待「她」和颜悦色不少。生下名为弥姬的女儿后,他们甚至短暂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她」身上斑驳的青紫渐渐消退,希望的毒瘤再次探头,每一晚,她都带着几近惶恐的心情入睡。 弥姬七岁的时候,藤原赖清和「她」说起未来的计划。 他说弥姬会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一,丑陋的脸上带着洋洋得意的神色,眼睛里闪烁着贪婪恶毒的光。 「她」九死一生带到世上的,小小软软的孩子,会安静地依偎在她怀里,抬手触摸她嘴边的淤青。 ……母亲大人。 深夜,「她」慢慢坐起身,低头注视这些年早已变得陌生的男人。 ……很疼吗,母亲大人? 「她」的弥姬,「她」可爱的、年幼的弥姬,才不会成为怪物手中的工具。 「她」的人生已经被这个怪物毁了,但「她」还有一个女儿。 一个什么都不知道,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儿。 「她」握住剪刀,手指用力到微微颤抖,这次终于不是因为恐惧。 将剪刀刺下去的瞬间,躺在身侧的怪物醒了。 他骤然捏住「她」的手腕,狠狠将「她」甩到一边。 「她」的长髮、衣裳、柔弱纤细的脖颈、毫无力量的手臂,一切为了妆点「她」的美丽、为了让男人爱上「她」而存在的东西,在这一刻全部成了致死的枷锁和无法挣脱的毒网。 砰的一声,「她」撞到坚硬的稜角,温热的血液和滚烫的灯油同时流淌出来,在夜风中垂盪的御帘很快变成燃烧的火团,烈火沿着地上的灯油如毒蛇游走,将房间吞入滚烫的腹中。 起火了。 梦境中的温度是如此真实,仿佛能熔断人类的骨头,烧焦人类的长髮,将活生生的人类变成一捧漆黑的焦土。 充满怨恨和狂怒的声音不肯散去,和周围熊熊燃烧的烈火一起朝她挤压而来。 ……不要让麻仓叶王阻止我! 悽厉的声音不断嘶喊。 我要杀了那个男人!我要杀了藤原赖清!! 她被浓烟呛得咳嗽起来,鬼知道一个梦境为什么会如此真实,更重要的是…… 「如果你不想让麻仓叶王阻止你报仇,那你和他本人说去啊!!」 找她又没有用。 怨灵这种东西没有办法沟通,周围的火势愈燃欲烈,温度不断攀升,她几乎无法睁开眼睛,世界被烧得炽亮的火浪吞噬,烫得人嗓子都焦灼地疼痛起来。 第21页 就在那个时候,一道冰冷的声音忽然分开混乱: 「出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可怕的火海消失了。 浓烟裹挟着火光,剎那间从眼前倒退消失不见,她一个激灵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麻仓叶王怀里,他依然穿着白天的狩衣,只是没有戴着乌帽,黑色的长髮散落下来,他脸上的神情一瞬间显得寒凉又锋利,好像武侍出鞘的钢刀,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他眼中的神色慢慢柔和下来。 「没事了。」 看看,职业的和业余划水的就是不一样,看清楚对方还穿着狩衣后,她立刻就感到了惭愧。 她怎么就没想到今晚可能会出事呢,居然还睡得这么香,幸好刚才的大火只是一场噩梦,不然那还得…… 那还得了。 梦里的火消失了,但现实中的火海还在燃烧。 地狱末日般的场景十分眼熟,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和皇宫里出现过的诡异火灾几乎一模一样。 来不及换上狩衣,她急忙忙就要往外面跑,麻仓叶王将她捞回来,抬手往她的肩上披了件外衣,仿佛没看到周围的烈火似的,语气平稳地对她说: 「去庭院。」 府邸里的人,不论男女老少地位高低,此时都聚集在庭院避难。 麻仓叶王随手结了个印,附近的空气如同水流波动,变成月光一般微微透明的巨大结界罩在人群周围。 「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出去。」他淡声吩咐。 阿渡在人群中看到了藤原赖清的身影,对方的脸色尤其惨白,牙齿止不住地微微打颤,一时让人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冷得发抖,还是热得无法忍受。 焦黑的流火掠向府邸上空,滚烫燃烧的烈焰如同雀鸟的尾羽,不断从浓烟滚滚的夜幕坠落。 那只怪鸟般的阴影在府邸上空盘旋了一圈,陡然发出几乎能撕裂人类耳膜的嘶鸣,疯狂地朝结界的方向沖了过来。 砰——! 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膨胀的烈火遮蔽了夜空。 结界内的人无法看到外面的景色,黑烟似毒蛇在结界表面游走,那团愤怒的火焰不断撞击着结界,如果是活物早已头破血流。 悽厉的怪叫撕扯着人的神经,没有人能听清楚那只怪物在叫什么,除了面如金纸的臃肿身影。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不断响起,流火炸开又聚拢,不少人已经跌坐在地,瑟瑟发抖着闭眼念起神佛的名号。 「结界要撑不住了!」不知是谁胡乱地喊了一声,藤原赖清终于忍耐不住,他踉踉跄跄站起身,疯狂地从结界后方跑了出去。 麻仓叶王没有嘆气。 他好像早就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继续立在结界前方,藤原赖清跑出去的时候,他也没有回头。 被火烧死的怨灵沖天而起,掉头朝藤原赖清逃走的方向追去。 烈火如毒蛇张开遍布獠牙的血盆大口,飞快地穿过重重长廊,花费重金打造的琼楼玉宇,以近乎疯狂的姿态朝地面上渺小的人影扑了过去。 一声沉重的闷响,烈焰飞舞散落,她在最后一刻险之又险地将焦黑的流火按到地上。 ……放开我!!! 悽厉的声音震得她颅内嗡嗡作响气血翻涌,那团狂怒的火焰张开毒牙,疯狂在她手中扭动挣扎。 被火灼烧的剧痛窜上手臂,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她死死按住焦黑的怨灵,短短的几秒无限拉长,变得如同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该死的爱因斯坦,她在心里咬牙道,该死的时间相对论。 但是怨灵如果杀了活人,势必会被阴阳师追杀除灭。 「拜託了,想想你的女儿吧!」 亲眼目睹了母亲被火烧死,她已经遭到严重的心理创伤,如果现在眼睁睁地看着惨剧再次上演,这辈子说不定都不会再有痊癒的一天。 她认为藤原赖清是不折不扣的人渣,死了也活该的那种,但弥姬不一样,她还那么小,心灵已经无法再次承受重创。 「拜託了!」 陷入狂怒的怨灵对她的祈求置若罔闻。 藤原赖清——!!! 那道声音发出泣血的狠厉咆哮。 藤原赖清在哪里——?!! 焦黑的烈火撕咬着她的手臂,像绝望的野兽一般,不断翻滚挣扎。 那股力量是如此巨大,震得她虎口发麻,手指僵硬,铁锈的血腥味猝不及防涌上喉腔,她紧紧闭上双眼—— 「……母亲大人。」 在她手中疯狂挣扎的怨灵,好像忽然静止了一瞬。 火海燃烧的声音在背后远去,世界在那个瞬间陷入诡异的寂静,她抬起头,发现弥姬安安静静地站在不远处,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情绪的波动,泛起近乎温柔的涟漪。 「母亲大人。」 这次不是幻听。 不愿说话的孩子慢慢抬起手,安静地指向火海的方向:「父亲大人在那边。」 「……」 松手的剎那,焦黑的怨灵遽然跃起,像一阵勐烈的飓风,朝弥姬所指的方向沖了过去。 那个孩子转过头,视线隔着燃烧的火和飞舞的浓烟和她相遇。 片刻的寂静后,弥姬低下头,仿佛表达无声的谢意一般,安安静静地朝她弯腰行了一礼。 第22页 然后,如同她从未来过这里一般,弥姬迈开步伐,慢慢地,以超出她这个年龄的平静,朝庭院的方向走了回去。 火海是什么时候小下去的,她没有注意。 麻仓叶王是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的,她亦没有察觉。 「为什么最后松开手?」 她看着今晚的夜空,心里一时间想了很多原因,但抛开所有冠冕堂皇的藉口,在她心里存留的最真实的理由只有一个。 「因为我想那么做,就那么做了。」 「怨灵杀了人,就会堕入无间地狱。」麻仓叶王温和道,「你不想救她吗?我以为你是出于这个理由,才会冲出去阻止她报仇。」 她转过头。 麻仓叶王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审视之意,他仿佛只是单纯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才会这么提问。 她明明辛辛苦苦地仰起脸,看着夜空看了这么久。 「因为……」 她忍住声音里的颤抖,语气平静地回答: 「因为早在她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身在地狱了。」 11 现在回想起来,皇宫起火的那一天,中纳言藤原赖清当时正好在场。 从始至终,怨灵的目标都只有一个。 因此,燃烧的火海是虚幻的,呛人的浓烟并不存在,被无辜捲入的人虽然吓得够呛,到底没有人真正受到伤害。 即便成为了被愤怒驱使的怨灵,丹姬的灵魂中依然存留了一部分她生前的温柔良善。 ——府邸起火的夜晚,藤原赖清并没有当场丧命。 麻仓叶王介入的时间不早不晚,也不知道他和丹姬的怨灵说了什么,暴涨的烈焰渐渐平息,她最后似乎往弥姬的方向看了一眼,在黎明熹微的光芒中闭上眼睛,慢慢化为灰烟消散往生。 事后,麻仓叶王云淡风轻地告诉她:「让藤原赖清以受害者的身份死去,太便宜他了。」 藤原赖清活了下来,醒来后却变得疯疯癫癫,她被麻女按在床上养伤时,听说他过去犯下的诸多恶行都被揭露出来,藤原家将他除了名,没多久后,精神失常的藤原赖清失足坠入贺茂川,据说直到死前,他的嘴里都一直反覆念叨着「好烫」「好烫」。 但那一切都和她目前无关了。 她老老实实地坐在床榻上,看着麻女气唿唿地给她涂上膏药。 「我已经没事了。」她试着动了动手指,一向温柔的麻女不仅瞪了她一眼,似乎还责怪地看了一眼抱着猫坐在一旁的麻仓叶王。 「是我的错。」麻仓叶王微笑着承认。 她这次的烧伤比宫里那次严重多了,没有烧掉一层皮已经是奇蹟,麻仓叶王虽然为她进行了简单的治疗,她双手的烧伤却没有那么容易痊癒。 她最近天天待在屋里,每天喝的是最清淡的粥,吃的是最清淡的蔬菜,平安时代的娱乐又是如此稀少,她试着和麻仓叶王下了几盘双陆,每次都输得丢盔弃甲,对方想要放水都不知道该怎么放,玩几盘之后她就放弃了,目前整个人闲得发霉。 涂完膏药后,她慢慢活动了一下双手,从手指到手腕,最后到胳膊肘和肩膀。 「那个……麻女。」她谨慎地唤道,「我觉得,我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麻女的视线移了过来,她盯着她,嘴里蹦出极短而干脆的音节:「是吗?」 她垂下头。 「马上就到满月了。」麻仓叶王忽然温和开口,不论是表情还是声音都看不出什么异常。 一句话就让麻女的动作停了下来。 股宗窝在叶王怀里,尾巴慢慢地打着捲儿,它抬起眼皮,似乎看了她然后又看了叶王一眼,接着又重新眯起眼睛。 「让我看看吧。」 麻仓叶王的手掌温暖干燥,他微微垂着眼帘,动作轻柔地托住她的手腕。 明明他的动作一点也不失礼,奇怪的温度从两人皮肤相触的地方传来,酥酥麻麻,好像有羽毛轻轻挠着心尖,她非常努力地放松肩膀,这才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僵硬。 麻仓叶王托着她的手检查了一会儿。 「你明天差不多就可以出门了。」 她眼睛一亮:「真的?」 他轻笑一声:「就算麻女想让你继续养伤,你估计也不会同意的。」 「去吧。」麻仓叶王温声说,「我还可以再送你一程。」 后天就是满月。但在那之前,她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完成。 出门前,她拿出自己从现代带过来的背包,将里面的杂物都倒出来放到桌上,她从中挑出她需要的东西,慎重地放进狩衣的袖口。 在既不气派也不豪华的宅邸里,她见到了和姨母待在一起的弥姬。 庭院的池塘里养着锦鲤,那些色彩斑斓的鱼慢吞吞地在钓殿周围游动,春末的空气隐约渗入初夏的暖意,和丹姬有几分相似的妇人陪伴在弥姬身边,眼中的神色满是怜爱。 她在心底默默松了口气。 听说弥姬依然不怎么喜欢开口说话,但她对周围的人已经不似之前那般排斥,也许让弥姬彻底敞开心扉要花上不少时间,而一切都在往充满希望的方向慢慢好转。 听到她的脚步声,扎着红绳的小姑娘转过头。 在燃烧的火海中出声唿唤自己母亲的孩子,仿佛只是她当时看到的一场幻觉,弥姬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既不出声也不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她递到眼前的东西。 第23页 那是个陌生的长方块,包着奇怪的纸张,纸张被撕出一个小口,露出里面深栗色的硬块。 她从现代穿越过来时,背包里面的零食不多,其中包括两条巧克力。 这是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说法,也不确定有没有科学证据,巧克力中含有一种叫□□的物质,据说能让人产生幸福的感觉。 「尝尝看吧。」她微笑着说。 弥姬迟疑了一会儿,在她以为对方会拒绝这个礼物时,小姑娘慢慢伸出手,像谨慎的猫一样,从她的手里接过巧克力。 她愣了一下,弥姬抬起头,声音很轻地开口: 「谢谢。」 回到外面的街道上时,她还有些恍神。 麻仓叶王等在牛车旁边,温和地问她:「怎么样?」 这是一条热闹的街道,行人往来,不远处还能看到东寺的五重塔,报时的钟声悠悠迴荡,牛车嘎吱嘎吱地碾过碎石,隔着几条街道,有人在咚咚地修理房屋。 各种各样的声音涌入耳中,虽然和现代大城市的热闹无法相比,却有种朴实而鲜活的生活气息。 「……很好。」她回过神,重复道,「比我想像的,还要好些。」 「那么,你想现在回去吗?」 她抬起头,麻仓叶王耐心地看着她,身着狩衣的大阴阳师和她一起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今天是个晴天,平安京上方的天空蔚蓝如洗,微风缓缓拂过面颊,隐约带着阳光的暖意。 「……这个,」她别过脸,将手里的东西往麻仓叶王面前一递,「给你。」 她在这个时代身无分文,住是别人的,吃是别人的,就连身上的狩衣,也是别人好心提供的。 但只有给这个「别人」的谢礼,她希望是来自她本身拥有的东西。 总不能……借花献佛吧? 「这是什么?」 「巧克力。」她盯着远方的五重塔,让自己的视线落在那里,「这是我家乡的一种点心。」 「为什么要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平安时代仅有的两条〇芙巧克力之一,可不贵重吗。 顿了顿,她转过头:「这是给你的谢礼。」 皇宫起火的那一天,造成火灾的怨灵跑掉了。 现在回想起来,以大阴阳师麻仓叶王的实力,怎么可能连区区怨灵都捉不住,分明就是他刻意放水了,而且这个水分还不是一般的多。 那场诡异的火灾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估计早就知道了。 虽然无从得知对方是如何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的,最重要的是,那一天,他放走了想要保护女儿、向藤原赖清復仇的丹姬。 她轻声说:「谢谢你。」 麻仓叶王接过她手中的巧克力,轻轻松松撕开包装。 然后——咔嚓一声,巧克力断成两截。 他将那一半巧克力递到她面前。 「?」 麻仓叶王微笑着说:「就当我是在借花献佛吧。」 风拂过街道,树影摇曳起来,沙沙地发出柔和的轻响。 ……真奇怪,明明是同一块巧克力。 她以前吃过那么多次,怎么就没发现这个口味的巧克力里面加了这么多糖。 平安京的街道纵横交错,回去的路途其实并不遥远,也不是非得要坐牛车。 「……好吃吗?」 「啊,比我吃过的任何东西都还要甜。」 …… 满月的那一天很快如期而至。 和上一次一样,麻仓叶王将她带入皇宫,两人在朱雀门附近下了车,但这次她已经不需要引路的白纸。 碎石地轻微嘎吱作响,笼罩皇宫的晨雾还未消散,两人一起走了一段路,她不记得是谁先停了下来。 「祝你好运。」他上一次也说了同样的话。 道别的话说了太多遍就会失去重要性,她点点头,往前走出一段距离。遥远的天边,金色的晨曦在群山背后若隐若现,唿吸落入空气,这次没有再凝成白雾,她忽然毫无预兆回过头,发现穿着狩衣的身影还站在原地,目送她渐渐远行。 她似乎不应该回头,因为那一刻她的心脏忽然被扎了一下,她几乎是立刻收回视线,好像身后有人追赶似的,她快快地往前走去,很快背后的身影便消失在宫殿的拐角处。 她跑起来,来到雅乐寮熟悉的房间前。 将手放到门上时,她似乎犹豫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罢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 然后,她拉开门。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be……当然是不可能的。 12 如果说她没有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那一定是在说谎。 拉开门的那一瞬间,她心里就隐隐有了预感,但看到门后的景致时,无法言喻的巨大空落感向她袭来,好像一阵冰冷的寒风忽然唿啸着穿胸而过,她站在门边都忘了反应,只能愣愣地注视着陌生的房间。 将她带到千年前的奇蹟没有再次发生,被她拉开的只是一道再普通不过的木门。 绘着苍松的金漆隔扇没有出现,江户初期建造的二条城并不存在,游客的声音、翻译成多国语言的告示牌、京都夏季闷热的空气和绵延起伏的蝉鸣,这些东西都无处可寻。 最坏的猜想变成了现实,她之前甚至都不敢去思考这个可能,好像她只要稍微想得多了一些,让思绪在这个可能上停留得久一点,她的思想就会将这个可怕的可能化作真实。 第24页 因为她一直逃避着这个最坏的情况,现实忽然露出丑陋的真面目时,她动弹不得地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得好像丧失了知觉。 她也确实失去了力气。 背包从肩膀滑落,她背靠木门,缓缓坐到地上。 所有的事情都过于荒谬,她需要时间去慢慢整理,去冷静地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办,但最后她只是坐在门外的走廊上,看着太阳渐渐西斜,映在木地板上的日光离她而去,黑暗的影子越拉越长。 这是个僻静的角落,但也并非完全无人来往。 她好笑地想,只要你摆出一副出现在这里理所当然的模样,神情动作一点也不显露慌张,连那些巡逻宫廷的近卫都不会轻易上前盘问。 但也有可能她只是又藉助了大阴阳师麻仓叶王的帮助。 那些侍女近卫见过她跟在麻仓叶王身边,所以她才能安安静静地一个人陷落在无限的失望里,在这偏僻的一隅待到日薄西山。 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可能是因为她今天没有吃饭,她暂时不想思考,也不想进食,心里又酸又涩,她抱紧手臂,收起膝盖,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觉得暖和一点。 明明今天的天气并不算寒冷。 残阳坠向群山背后,她埋头不语,任夜晚的阴影没过长廊,自暴自弃地想着她今晚就要睡在这里,心里忽然涌上无限的委屈。 这个世界何等蛮不讲理,所以她也决定要任性到底。 但是—— 「阿渡。」 狩衣宽大的阴影落到眼前的木地板上,她无意识地缩紧手指,揪住了自己衣服的袖子。 不要喊我的名字,不要和我说话——在温和的声音响起的瞬间,这些心里话便通通融化成了无用的谎言。 麻仓叶王弯下身,他怎么现在还没走呢,为什么他现在还待在宫里。 她将脸埋到手臂后,深深吸了口气。 「我……」 她咬住嘴唇,抬起头来时,嘴边紧抿的线条慢慢舒缓放松。 她朝他笑道: 「我可能回不了家了。」 …… 梦里是她小升初的夏天。 家里新安装了空调,暑假不再是老旧的电风扇嗡嗡震动的声音,窗外的蝉鸣依然喧嚣,蒙着阳光灰尘的玻璃在蝉噪面前薄如脆纸,墙上的时钟指向下午的某个时间,客厅空空荡荡,正是她虚度光阴的最好时机。 她趴在床上看和朋友借来的漫画,巴掌大的一本书在全班传阅后,劣质油墨的纸张脱了胶印,像落叶一样参差不齐地夹在一起。 她一边咬着雪糕一边看漫画,雪糕吃到最后,融化的部分顺着木棍滴下来,滴到她身下的凉蓆上,顺着凉蓆的缝隙沾到床单。 ……坏了。 她啪的一下合上漫画,跑到客厅就要去拿纸巾。窗外此时响起唿喊她名字的声音,那些声音让她下楼来玩,一次喊得更比一次响亮。 那些人有的名字在她的同学录上,非常尴尬地写了一些几年后看到会让人脚趾抓地的签名,有的人只是住在同一个小区,每次到了要玩捉迷藏的时间,都会去每栋居民楼抓壮丁。 一个小区的孩子都彼此认识,到了暑假每天都在外面疯玩,被蚊子咬得浑身是包,她推开窗往楼下喊了几句什么,可能是「马上来!」或是「再等一下!」。 她随便往喷了点花露水——没办法,谁让她是o型血——拿上家里的钥匙,往脖子上一挂,来到门边蹦跳着三两下套上鞋,鞋跟还没踩实,柜子上的座机忽然响了起来。 她停止蹦跳,走过去拿起电话,凑近话筒: 「餵?」 十二岁的那一年暑假,她的外婆去世了。 打来电话的是她的舅舅,那一天,她的妈妈下班回来得特别早,当晚就买好了回去的火车票,明天一早就动身回去。 离开沿海的城市,回到内陆的家乡。 她对那个城市的印象不多,她的妈妈这几年一个人忙着养家,工作十分繁忙,不是每年春节都有空回家,而且春运的火车票实在是太难抢了。 想到外婆时,她最先回忆起来的,是一张和蔼的脸,一双粗糙的手,以及塞到她手里的,特别粘牙的软糖。 那个晚上,她躺在床上,无法入睡,非常努力地收集所有关于外婆的回忆。 ……如果在葬礼上,她没能哭出来怎么办。 这个想法让她觉得有些害怕,一时不知道是因为害怕别人会如何看待自己,还是害怕她会如何看待自己。 她不想变成冷血的人,但在外婆的葬礼上都不会哭出来的人,她自己都觉得冷血。 有关外婆的回忆太少了,她愧疚得睡不着觉,只能努力酝酿情绪—— 厕所的灯亮了起来。 黑暗的房间里,一丝光线从门缝底下偷熘进来,无声地勾勒出夜晚的边缘。 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放慢了唿吸,夜晚的寂静在黑暗中不断放大,她就像被灯火吸引的飞蛾一般,轻手轻脚地下到床边打开门。 橘色灯光在瓷砖地上扩大,黑暗中,厕所门前的地面上切出光的方块。 透过模煳的玻璃门,她在厕所里看到了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那个身影变小了,弯曲的嵴樑忽然变得脆弱,模煳的背影紧紧抱着自己,明明在拼命忍耐,但最终还是让声音从紧咬的唇齿间跑了出来。 第25页 小时候,她哭起来的时候总是会一抽一抽的。有一次她在公园摔了一跤,膝盖划得血肉模煳,她哭得悽惨,旁边的小孩子却忍不住笑了起来,气得她当时就扑了过去,一边哭着打嗝一边继续揍人,她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暖橘色的灯光像夜晚的太阳,无声地印在冰凉如水的瓷砖地上。 那个晚上,她发现她果然是她妈妈的女儿,因为她们连哭泣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十二岁的那个夏夜,她在门边站了很久。 她在厕所门外站了很久,始终都没有走进去。 …… 今晚是满月。 纱雾一般的月光漫过庭院,房间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也许是因为她的眼睛尚未适应黑暗,也许是银白的月光衬得阴影更加深重,光与影的分界线从未如此清晰,仿佛以月光为刀,将整个世界一分为二。 她睡不着了。 回到麻仓叶王的宅邸后,她吃完饭,很快就累得倒头就睡,以为一睁眼会看到第二天的太阳,结果迷迷煳煳从梦中醒来时,发现深夜的房间寂静无比。 她不知道现在是几点,手机早就没电了,现在等同废铁,寺院每个时辰才会报一次时间,今晚也不知道是轮到哪个倒霉蛋起来守夜。 她离开硬邦邦的床榻,光着脚踩到冰凉光滑的木地板上。 围在房间四周的木门紧闭,清晰的梦境过于真实,过去的回忆隐约还残留在身体里,她慢慢走过去,在门前停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深夜是非理性的时间,人完全凭着本能行动。 她遵循着本能,拉开那扇门。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着什么,门后连通内室的走廊漆黑空旷,那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她回不了家了。 她笑着对麻仓叶王说。 眼泪出现得毫无预兆,反应过来时,巨大的悲伤忽然迎面而来,她的大脑嗡的一声,迟来的孤寂像尖刀一样穿过心口,心底的某个角落倏然坍塌。 有什么东西挤压着胸腔,她弯下腰,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好像甩到岸上缺氧的鱼,只有眼泪不断顺着脸庞滑了下来。 她回不了家了。 她抱着自己,哭得浑身发抖。 无声的黑暗中,她一个人蹲在门边许久,脚边轻轻传来毛茸茸的触感,一条猫尾巴擦过她的手臂,在她的身边停了下来。 夜深人静的夜晚,只有猫还没睡。 股宗不知何时顺着走廊来到她的房间,喉咙深处发出轻而柔软的唿噜声,它在她的身边慢慢地绕着圈儿,时不时用身体蹭她一下,她低头看去时,它好像缓慢地朝她眨了一下眼睛。 猫的唿噜声缓慢柔和,直到她擦干眼泪,股宗也没有离开。 黄褐色的虎斑猫圈起身体,像一枚硬币一样,圆乎乎地躺在她的枕头旁边。 它慢慢地,持续不断地发出唿噜的声音,温暖厚实的皮毛随着唿吸的频率缓慢起伏。 心里的难过慢慢消失了,刻骨的寂寞不再疼痛难忍。 股宗一直躺在她的枕边,直到她终于忍不住再次沉沉睡去。 明明只是一只猫的唿噜声,她却不可思议地从中获得了安慰。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猫安慰自己的时候,会发出唿噜声。 据说有研究证明猫咪的唿噜声对人类还有减轻压力和降低血压的作用。 13 睡眠是最好的良药。 考砸的时候,失恋的时候,工作不顺的时候,莫名其妙被导师或上司痛骂了一顿的时候,人类的悲欢也许并不相通,但不论遇到怎样的事,只要能真正意义上地好好睡一觉—— 太阳好像已经出来很久了。 极东的国度日出特别早。春末夏初的时节,有时候凌晨四多点,天边已经蒙蒙亮地泛起黎明的光线。 阿渡睡了很久,醒来时,睁眼看到的是映在木地板上的日光。 深褐色的木地板被阳光照亮,朦胧地散发着光圈般的暖意。 窗外传来虫鸣,就算不抬首去看,她也能想像出那满目生机的绿意。 醒来时没能看到熟悉的房间,她的心里稍微空落了片刻,发现自己还身处平安时代这个事实却意外地没有引起过分的疼痛。 也许是经过一晚上的时间,无法回到现代的认知终于渐渐沉淀,阿渡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意识到她现在更需要关注的是接下来的问题:她该如何在平安时代活下去。 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现代大学生的知识在这个时代派不上任何用场——除非她修的是医学或农业。 她当初怎么就偏偏选了没用的心理学呢。 阿渡在心里长长地嘆了一口气。 外面早已天色大亮,股宗的身影无处可寻,深夜陪在她身边的猫好像只是她构想出来的幻觉,但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猫就是这么随心所欲的生物,所以被它青睐的人类才会受宠若惊,甚至觉得自己是猫咪看中的天选之人。 她当了一晚上的天选之人,现在又回到了普通人的地位。 阿渡知道她该起床了,但她朝镜子里望了一眼,停顿片刻,又默默地躺了回去,拉起被子蒙过头。 ……她现在的样子没有办法见人。 第26页 她昨天是哭累了睡着的,今天起床时,毫不意外地发现她无法隐藏自己昨天哭了一整晚的事实。 干。 阿渡躺在被窝里,非常认真地想着,她是应该继续装睡呢,还是继续装睡呢。 但是一直不出房间的话,等同于告诉别人她现在没法见人。 想到这点,她眼睛一闭,直接把被子一掀—— 阳光穿过捲起的御帘,占地宽广的宅邸空空荡荡,除了正在指挥纸片人打扫走廊的麻女,偌大的空间没有其他人影。 股宗睡在它专属的蒲团上,下巴搭在叠起的前爪上,听到脚步声时,它微微睁开眼睛,十分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叶王大人出去了。」麻女十分贴心地告诉她。 阿渡松了口气,心里有些庆幸,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感。 「可以让我一起帮忙打扫吗?」 说出这句话后,麻女大惊失色。 「那怎么行!」忘记使用敬语的式神差点飘起来,几乎忘了维持人类行走的姿态。 麻女推着她来到大厅,今天的早饭比平时丰盛很多,除了炖菜、汤饭、产自桂川的香鱼,居然还有野鸭做成的料理。 阿渡已经许久没有吃上肉了,虽然只是最简单的做法,撒上盐巴用小火慢慢炙烤,普普通通的鸭肉尝起来不可思议地美味,好像不只是胃部,连心脏都暖和起来了。 吃饭的时候,麻女还板着脸,非常严肃地在她身边喋喋不休。 什么「阿渡小姐绝对不能帮忙打扫。」「那是式神的工作。」「叶王大人会生气的。」最后变成了「难道是麻女做得不够好吗?」 听到麻女的唠叨开始朝着不好的方向滑去,她赶紧打断对方的话。 「今天的饭特别好吃。」 麻女:「……那是当然。」 式神的身影好像膨胀了一些:「今天是我亲自下的厨。」 「……谢谢你,麻女。」 吃完饭,阿渡放下筷子。问出接下来的话时,她非常认真。 「但是我应该做什么呢?」 非亲非故的,她总不能一直在别人家里白吃白住。哪怕是亲密的家人,孩子大学毕业后就该独立出去了。 麻女好像卡住了,这似乎触及到了她知识的盲区。 「这……」麻女支支吾吾地左看右看,但那些纸片人帮不上什么忙,一张张空白的脸茫然地看着她。 最后,她低下头,小声说:「阿渡小姐一直待在……待在这里不好吗?」 阿渡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情都变得没那么沉重了。 「我总不可能一直住在这里吧。」 「为什么不行?」麻女的脸上写满不解。 麻仓叶王的式神虽然和人类十分相似,和真正的人类相比还是有微妙的不同。 若要说人类和地球上的其他生物有哪里不一样,其中肯定包括人类复杂的社会,以及所谓的语言、文化、人情、还有许许多多隐形的规矩。 「为什么不行?」麻女又凑近了些。 她第一次来到麻仓叶王的宅邸时见到的,温柔又稳重的式神,现在好像终于露出了求知慾旺盛的真面目。 「为什么不行——」 「因为不行就是不行。」阿渡抬起手,推开麻女软乎乎挨过来的脸颊,顿了顿,补充,「我是客人,而客人的停留时间是有期限的。」 麻女:「可是叶王大人非常温柔。」 她发现麻仓叶王的式神是真的很喜欢他,语气充满对造物主的崇敬爱戴。 阿渡:「这不是温柔不温柔的问题。」 「是客人的问题吗?」麻女并不愚钝,相反,她的脑子转得飞快,「那阿渡小姐不当客人不就行了?」 这下轮到阿渡卡住了。 「……事情没那么简单。」 「式神是不会变的。」麻女忽然一脸认真地说,「但是人类不一样。」 她兴高采烈地补充:「所以,阿渡小姐可以不当客人。」 麻女骄傲地抬起头,一副「我真是太聪明了」的表情。如果她是犬类的式神的话,身后的尾巴估计已经摇了起来,邦邦邦地敲打着地面。 「……」 因为对方实在太可爱了,她都没好意思反驳麻女的话。 麻仓叶王回来的时候是日暮时分。 在蒲团上睡了一整天觉的股宗站起身,往前伸了个懒腰,牛车还没停到门口,它已经迈着小碎步跑过去,尾巴在看到麻仓叶王的瞬间像旗杆一样竖了起来。 麻仓叶王和股宗说了一阵子话。 从阿渡的角度看过去,他好像对着股宗说了些什么,耐心地倾听了一会儿,又低声补充了几句。一人一猫待在一起的画面在夕阳下看起来十分和谐。 然后,毫无预兆地,麻仓叶王抱着猫朝她看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阿渡差点以为自己的眼睛还没消肿,昨晚哭了很久的丢人事实被他发现了,但现在真正见到麻仓叶王时,她忽然又觉得那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来他也不是会嘲笑别人软弱的性子。 「我捡到股宗的时候,」靠在廊檐下看夕阳的麻仓叶王告诉她,「它生了很重的病。」 今天的话题是猫吗? ……那可真是太好了。 股宗眯着眼睛趴在麻仓叶王怀里,尖尖的耳朵往两侧后撇,方便叶王的手抚摸它的脑袋。 第27页 「它被母亲抛弃了,其余的兄弟姐妹也死了。」 喉咙微微震动着,股宗发出唿噜唿噜的轻柔声音——昨晚她哭累了之后,就是枕着这个声音睡着的。 麻仓叶王摸着猫,似乎并没有想要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回应。他欣赏了一会儿天边的晚霞,慢慢收回视线,说出接下来的话时,他脸上的表情依然恬淡温和: 「你想学阴阳术吗?」 阿渡差点以为自己听岔了。 「……什么?」 麻仓叶王弯了弯唇角,耐心地重复:「阿渡,你想学阴阳术吗?」 傍晚的虫鸣比白日喧嚣,也许是因为光线黯淡时,人的听觉会变得比平时更加敏锐。 在寂静放大的虫鸣声中,她想到了她穿到平安京的第一晚遇到的那只鬼,又想到了皇宫里诡异的火灾,以及夜间紧闭门户的寺院长街。 这个平安时代和她认知里的并不一样,百鬼夜行并非怪谈传说,是妖魔鬼怪真实和人类共存的危险时代。 如果能学会阴阳术,这会至少让她在这个时代拥有自保的能力。 想要做到自立,能够自保是第一步。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 「是的,我想学。」 麻仓家的家纹是一个五角星,她后来才知道五角星是有些失礼的说法,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五角星,象徵的其实是阴阳道的理论中包罗世间森罗万象的五行。 这个五角星,其实应该叫做五芒星,代表阴阳五行中相生相剋的金木水火土。 身为家主的麻仓叶王单独居住在左京三条的宅邸里,本家的府邸另有别处,那个府邸比麻仓叶王的宅邸还要宽广——住在那里的除了本家的族人,还有麻仓家培养的阴阳师弟子。 因为宅邸特别大,所以路程也稍微远一些,但在乘坐牛车能一日往返的距离以内。 这是阿渡第一次来到麻仓家的本邸,好消息是股宗这次终于不用留守在家,从上车到下车,它一直十分满足地被麻仓叶王抱在怀里。 几名阴阳师早早地等在门口,每个人都戴着乌帽,穿着袖子长到快要垂地的狩衣,狩衣的背后绣着象徵麻仓家的五芒星。 阿渡跟在麻仓叶王身边,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眼前豁然开朗,清早的阳光洒落广阔的空地,这似乎是阴阳师训练的地方,穿着狩衣的身影明显变多了,空气里涌动着各种各样的灵力。 麻仓叶王出现时,那些人忽然都安静下来,训练的停止训练,监督的停止监督,广阔的空间落针可闻,只剩下众人弯腰行礼时衣裳窸窣摩挲的轻响。 那种感觉和她在皇宫里的时候不一样,寂静的氛围里除了敬畏,似乎还多出了点……仿佛看见神明的崇拜。 阿渡看向叶王怀里的股宗。 这大概就是猫和人类的不同吧。 就算是神明,也不能拒绝可爱的小猫咪。 「你们不用一直跟着。」麻仓叶王忽然微微停下脚步。这句话是对着跟在他们身后的那几名阴阳师说的。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似乎谨慎地用眼角的余光看了她一眼,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阿渡舒了口气。 说实话,被几名年龄上可以当她长辈的人跟在身后,她的心理压力还真的有点大。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她好奇地问。 麻仓叶王:「去下一个训练场,那里有适合教导你的人。」 那个适合教导她的人,看起来与其说是阴阳师,反倒更像一名武侍。那个人拿着太刀,两人到达训练场的时候,他正坐在台阶上擦拭刀具,见到来人后他很快站起身,手里的太刀铿锵一声,利落入鞘。 阿渡觉得她悟了——对方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近战法师吧。 拿刀物理超度妖魔鬼怪的那种。 那名武侍先朝麻仓叶王行了一礼,接着目光朝她看了过来。 她心里一紧,只觉得自己仿佛在面试现场,反应过来时,已经下意识伸出手,张口就道: 「你好,我姓沈,单名渡,不知该怎么称唿……」 最后一个「你」字还未出口,旁边的麻仓叶王忽然打断了她的自我介绍。 「这位是麻仓叶平。」他微笑着说。 「……」 ……你们麻仓家的人名字都是麻仓叶〇这个格式吗? 对面的人微垂眼帘,视线落到她伸出去停在半空的手上。 这时候,她才忽然想起,握手是现代人才熟悉的礼节。 「……」 在两位麻仓叶〇的注视下,她停顿片刻。 然后默默地,将手收了回去。 14 麻仓叶平人如其名,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所有线条都板成直线,锐利的眼神好像鹰隼,他说话的方式也非常直接,丝毫不拖泥带水,上来就直接切入重点: 「你用过刀吗?」 阿渡愣了一下,意识到对方这个问题是沖她来的,下意识站直了点。 「……」 不,她没用过。 身为活在和平年代的人,她用过的只有…… 若要论及杀伤力……菜刀算吗? 旁边的麻仓叶王轻轻咳嗽了一声,好像喉咙忽然有点痒似的,她严肃怀疑他其实是在憋笑,尽管她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阿渡:「……不,我没有经验。」 第28页 麻仓叶平没什么表情地退而求其次:「你用过武器吗?」 「……」 金属烛台算吗? 阿渡迟疑片刻:「算是用过吧。」 「战斗经验呢?」 终于轮到一个她能回答的问题了,阿渡在心底舒了口气,抬起眼帘:「有的。」 麻仓叶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是偏瘦削严厉的长相,高大沉默的武侍像古卷中的苍鹰,哪怕栖息在枝头,给人的感觉依然锐利无比,好像下一刻就会张开翅膀扇人……啊不是,抽刀砍鬼。 阿渡以为对方会说几句什么「跟着我训练很辛苦。」「要我教导你的话就做好觉悟。」——诸如此类半是威胁半是劝告的话。 但麻仓叶平只是面无表情地盯了她片刻,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移开视线,这种时候礼貌的做法是和他对视,还是稍微垂下目光。 因为拿不定主意,她干脆直直望了回去。 片刻后,佩刀的武侍收回视线。 转过身之前,他言简意赅地抛下一句: 「跟我来。」 于是地狱般的特训开始了。 阿渡一开始不太明白,为什么麻仓叶王会说麻仓叶平是适合教导她的人,她甚至怀疑她上次拿着金属烛台暴力打鬼,可能一不小心给麻仓叶王留下了错误的印象。 但是很快的,她就发现自己错了。 麻仓叶王用心良苦。 自从跟着麻仓叶平开始训练之后,她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想东想西,伤春悲秋。 比起麻仓叶平的地狱特训,她经歷过的军训就像小学的春游一样轻松愉快。 什么站军姿,站队列,什么太阳底下暴晒几小时,哪怕是社死的文艺表演,此刻在回忆的滤镜下都闪烁着天堂般美好的光芒。 作为毫无经验的外行,她什么东西都是从头开始学,包括握刀的方法,手指的位置要怎么放,挥刀的时候手臂要如何用力,身体和挥刀的动作要怎么协调。 麻仓叶平是非常严谨的人,说要她挥刀三千下,那两千九百九十九下就绝对不行。 她每天都要进行基础的耐力训练,各种短跑、长跑、变速跑,后来还加上了负重跑,还有各种各样的平衡训练,搞得她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成了技艺高超的杂技人员,如果以后当不了物理打鬼的阴阳师,她至少可以去街头卖艺养活自己。 一天的训练安排得满满当当,从天还没亮的时候开始,到太阳西斜的时分结束,她每次回到宅邸都是累得倒头就睡,不要说是难过的时间了,连季节是什么时候迈入夏季的她都没有注意到。 平安京四面环山,是典型的盆地地形,夏季潮湿闷热,喧嚣的蝉噪绵延无尽,从山里一直蔓延到京城的朱雀大道上。 入夏之后,麻仓叶平给阿渡的课程加上了野外生存这一环。 发现她连生火都不会时,麻仓叶平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类似于惊诧的神色。 「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当然是靠电磁炉,煤气灶,还有二十一世纪她现在无比想念的便利科技。 她跟着麻仓叶平学会了用打火石生火,如何在森林里辨别方向,如何识别不同动物的踪迹,以及如何寻找食物,辨别可食用的果子和有毒的植物。 继负重跑之后,阿渡每天的训练又多出了障碍跑。 但既然训练的场地换到了森林…… 「会有那个特训吗?」她面无表情地问道。 阿渡发现面无表情这种东西是可以传染的,她最近累得连表情都不想多露,同时也理解了对方为什么总是板着个脸。 表情,太浪费体力了。 经过多日的观察,阿渡可以确定,麻仓叶平的世界十分简单,这世上的诸多事物在他眼中都可以笼统地分为两类: 会影响他拔刀速度的东西,以及不会影响他拔刀速度的东西。 激越的水声在林间逐渐清晰。 麻仓叶平看了她一眼。 ……结果还真的有啊啊啊啊啊!!! 传说中的瀑布训练。 在炎炎夏日进行瀑布训练,听起来十分美好,但真正实践过的人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所谓的瀑布训练这种东西,目的是为了培养人强韧的精神,而强韧的精神这种东西要怎么培养呢?当然是通过忍耐,忍耐,以及无尽的忍耐。 瀑布沖刷在人的身上,又痛又重,后面会变成某种麻木的冰冷。 毫不意外的,她当天回去后也是倒头就睡。 第二天,外面天色未亮,阿渡一个激灵从深沉无梦的睡眠中惊醒,草草吃了几口麻女为她准备的早饭便夺门而出。 她现在已经十分熟悉平安京纵横交错的街道,闭着眼睛都知道去麻仓家本邸的路该怎么走。 她每次到达训练场的时间都够早了,但麻仓叶平这个人就和不需要睡觉似的,次次都板着个脸等在那里,一副她再晚来一秒就要去挥刀三千次的表情。 如果说她不想睡个懒觉,那绝对是说谎。 上大学的时候,她每次暑假都做了一大堆充实的计划,但最终的结果毫无例外,总是会变成躺在床上玩手机。 若要论及勤奋,她也不是特别勤奋刻苦的性格,若非如此,她的英语单词书也不会永远停留在第一页的abandon上,甚至连出国读研这件事都是拖延到大四才终于下定决心。 第29页 她以前不擅长吃苦,却很擅长叫累,大一军训累死累活,现在回忆起来却恍若隔世。 ……想吹空调,想躺在凉蓆上无所事事地吃雪糕,想吃新鲜切好的西瓜,用勺子挖出西瓜中心最清甜的那一口。 还有冰可乐,拉开易拉罐时,咔嚓一声,金属圆环会发出悦耳脆响的冰可乐。 还有炸鸡,火锅,深夜十二点的外卖,烟燻火燎的烧烤,甜得腻死人的奶茶。 懒懒散散、虚度光阴的夏天,才是她从小到大熟悉的夏天。 但是现实改变了。 她不在熟悉的城市,周围没有亲人朋友,世界翻天覆地,她不再拥有任性的资格。 她现在的目的不是毕业找工作,而是在陌生的时代活下去,后者的分量截然不同,她最终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和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相比,她已经很幸运了,一穿越就遇到了这个时代最强的阴阳师,甚至还拿到了对方的内推,能够接受成为阴阳师的训练。 就算累得要死,这也是一份不折不扣的恩情。 所以早上再困也要爬起来,训练再辛苦也不能停下,手抖得拿不住筷子就换勺子吃饭,只要还能继续往前她就不会停止奔跑,她还能继续挥刀,她还能继续…… 她恍惚间觉得自己听到了闹铃的声音。 意识还未清醒,身体已经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然后「砰」一声,撞到了什么坚硬的天花板。 ……要迟到了!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熟悉的牛车里。 时间是傍晚,火红的残阳透过御帘的缝隙照进来,穿着狩衣的阴阳师坐在拉窗边,俊雅的面容半明半暗地笼罩在夕阳的余晖里,他脸上的神情十分温和,好像没看到她刚才撞到了车厢的天花板。 「醒了吗?」 记忆回笼,她想起来了,今天的训练结束后,麻仓叶王来到本家的府邸接她一起回去。 不用走路她当然十分乐意,也许真的是太累了,她靠着颠簸摇晃的车壁,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 现在,车轱辘嘎吱嘎吱的声音早已消失不见,垂着华丽御帘的牛车停在熟悉的宅邸门口,也不知在原地停留了多久。 ……她绝对睡过头了。 「明天休息一天如何?」 阿渡愣了一下,重新坐了回去。 「……可以吗?」 麻仓叶王笑了笑:「劳逸结合也是很重要的。」 她迟疑着:「但是……」 「我已经和麻仓叶平打过招唿了,他也同意我的提议。」 ……你确定吗? 阿渡回想了一下麻仓叶平的表情,很难想像那张脸上出现同意的神色。 麻仓叶王微笑着说:「就这么说好了,你明天休息一天。」 话已至此,她没有继续拒绝的理由。 而且说实在的,她太想睡个懒觉了。 就一次——让她一觉睡到天亮,只要一次就好。 ……许久没有睡懒觉的后果是,第二天她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不用早起的感觉太美好了,她抱着这个时代硬邦邦的枕头,觉得窗外的阳光都比平时柔软明亮,持续不休的蝉鸣也不再似往常那般哌噪,反而让她怀念起童年的暑假。 人闲下来了就是容易想些有的没的。 可她确实怀念熟悉的高楼大厦,甚至怀念走出空调房时,那一瞬间扑面而来的热浪。 她想念小卖部的冰箱,想念嗡嗡作响的电风扇,想念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地面,哪怕是做不完的暑假作业,她都无比怀念,想得心口空空荡荡,好像有人用冰凉的勺子挖走了一块。 阿渡打住这些念头,将这些像野草一样冒出来的怀念重新塞回去,努力用脚踩实了。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尽管她也不清楚什么时候才可以。 阿渡离开房间,在面朝庭院的长廊上发现了麻仓叶王的身影。 股宗躺在旁边的垫子上,麻仓叶王穿着红底白衣的宽大狩衣,好像才从宫里回来不久。 他面前摆着一个精緻的木盒,木盒里放着涂漆的小碗,碗里盛着看起来有点像奶酪的方块形食物。 麻仓叶王:「要不要尝尝看?」 「……给我的?」阿渡有些惊讶,同时又有几分好奇,「这是什么?」 「这个叫做「酥」,是宫里的点心。」 今天是晴天,庭院树影葱茏,拱桥下的池塘映出清澈的天空,微风拂过时,御帘垂下的丝绦在风中轻轻摇晃,连绵如线的蝉鸣稍微小下去了一点。 她拿起银勺,挖了一小块点心送入口中。 陌生又熟悉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一时间她仿佛回到了夏风湿热的沿海城市,回到了盛夏仿佛漫长得永无止境的童年,窗外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楼下的小区里传来踢球的声音,咕噜咕噜的皮球在夕阳中滚了很远。 阿渡咬着勺子,毫无预兆地愣在原地。 寂静过后,回忆和现实中的蝉鸣相连,世界的声音再次涌入耳中。 点心融化了,陌生的味道在口中消散,但熟悉的甜味却留了下来。 虽然并非完全相似。 尽管区别是如此明显。 她忽然抬起头,看向对面的人。 …… 在她口里化开的,是牛奶雪糕的味道。 第30页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酥:平安时代一种用牛乳熬成的点心,非常,非常贵,贵族都很少吃。 15 她并不是喜欢掉眼泪的人。 事实恰恰相反,她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在别人面前掉眼泪。 眼泪这种东西不能解决任何事,只会让她看起来软弱无比,好像没长大的小孩子一般,只会用眼泪宣洩自己的所有情绪。 但有些事情一个人承受的时候还好,不论怎样难过,怎样辛苦,只要一个人憋着,就可以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下去,可只要旁人温柔地,甚至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上一句——「怎么了?」——所有防御便会瞬间土崩瓦解,高高筑起的心墙脆弱得不堪一击。 好像本来就绷得紧紧的一条线,静止不动的时候还能勉强维持现状,这种时候哪怕只是落下一根羽毛,那条线便会忽然啪的一声,从中彻底断裂。 麻仓叶王嘴边的笑意消失了。 「阿渡?」 她胡乱地用手背抹去眼泪,但莫名其妙的眼泪越擦越多,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断从脸庞滚落。 「……我没事。」 阿渡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她明明很开心,在陌生的时代尝到了家乡熟悉的味道,她明明开心得不得了。 也许是因为高兴的眼泪比悲伤的眼泪更难拭去,她不停地抹着涌出的眼泪,努力试着露出微笑。 「我其实不经常哭。」 ……她知道的,她已经没有任性的权利。 所以不能叫苦,也不能叫累。 就算再辛苦,一切都是为了在这个时代活下去。 可能正是因为她明白,所以现在才会忽然哭得停不下来。 「也许我现在这样没有什么说服力,」她一边笑着,一边不断试着擦去脸上滚落的眼泪,「但我其实很讨厌在别人面前露出这么丢人的一面。」 「我……」 「我知道。」麻仓叶王露出温柔的表情,「你一点都不弱小。」 阿渡愣了一下。 擦拭眼泪的动作做到一半,愣住的同时,泪珠顺着脸颊滚落——啪嗒一声,木地板上碎开小小的水渍。 「特训很累吧?」 「……嗯。」 不是很累,而是非常累,累到她有时候根本不想动弹,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就算是那么严厉的特训,你也坚持下来了。」麻仓叶王微笑着说,「仅凭这一点,你就已经比很多人都强了。」 「麻仓叶平此人心思单纯,换句话说,他也不太懂得变通,做事容易一板一眼。」 ……她没想到有人对麻仓叶平的第一评价会是「心思单纯」,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这句话并没有错,心中只有剑道的人可不就是所谓的心思单纯。 「那个满月之夜,如果我来得稍微晚了点,那只鬼说不定已经被你解决了。」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太瞧得起我了。」 「正是因为明白你的能力,我才会推荐你成为阴阳师。」 麻仓叶王道:「我并非如你所想的那般温柔,对谁都会伸出援手。」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上依然带着温润和煦的笑意,眼眸微笑的弧度很浅。 阿渡回过神,擦去脸上的泪痕,她的心情现在已经平静了很多,本来躺在垫子上的股宗不知何时站起身,它看看麻仓叶王,又看看她,最后仿佛决定事态已经得到解决似的,重新坐下来开始洗脸梳毛。 「这个点心,」麻仓叶王目光微垂,「不合口味吗?」 「……不。」她重新拿起勺子,「因为太好吃了,所以才忍不住感动到哭出来了。」 阿渡挖了一小口点心,托起勺子时仿佛忽然意识到什么。 「你不吃吗?」 对方的让她尝尝看如果只是客套话怎么办。 麻仓叶王温和地说:「这本来就是给你的。」 只有她一个人吃点心也太不好意思了,一定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让她的脸颊有点发烧。 碗中的点心小小方方的一块,旁边堆着切好的冰块,她虽然知道平安时代的贵族已经掌握了凿冰储冰的技术,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一千多年前的碎冰。 「你喜欢猫吗?」 她点了点头。 话题好像就是这么起的头,她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开始告诉对方自己小时候的事。 比如她们家里曾经有一只猫,而且还是一只大白猫,名字叫老白,长得特别凶,眼神都好像带着杀气,它和小区里的野猫打架从未输过,唯独面对老人和小孩的时候还算温柔。 她从小就很喜欢猫,大白猫明明对她嫌弃得不得了,偏偏还得硬生生地受着,她们家里现在都还存着照片,那张照片里她还在上幼儿园,因为身材过于矮小,抱着大白猫的时候猫的双腿还踮在地上,整只猫都被拉成了长长一条,脸上的表情非常生无可恋。 后来她上了小学,因为不乱薅猫毛了,和大白猫的关系好了一点。 她一个人放学回家时,大白猫会在门口迎接她,被迫营业似的在她腿边蹭几下,然后就蹲到厨房的壁橱前等她开饭。 后来大白猫成了老白猫,她上初中时,有一天回到家里,没有看到坐在门边的猫。 第31页 老白猫是只长寿的猫,但对于爱着它的人类来说,它的寿命还是太短了。 老白猫走了之后,她决定以后再也不要养猫了。 但渐渐地随着时间推移,她想起那只大白猫的时候,回忆不再只有悲伤的部分,快乐的记忆也慢慢重新浮现出来。 她终于能够不再痛苦地回忆起过去的时光。 然后她发现,她还是想养猫。 就算以后註定会分开,她也不后悔。 她都想好了,等大学毕业后,等她读完研,找到工作,生活稳定下来,她要再养一只猫。 当然,这些计划都随着莫名其妙的穿越付之东流。 她辛辛苦苦读的十几年书,好不容易熬过地狱般的高考,拿到的大学文凭,这些心血和努力,现在全部化为乌有。 ……什么一本二本三本的大学文凭,在这个年代屁都不算。 屁都不算!!! 阿渡越想越气,难过的心情全部消失不见了,她甚至想大喊一声,拿酒来!然后像喝醉的醉鬼一样哐哐勐砸桌子。 麻仓叶王:「……你想喝酒吗?」 她回过神。 「不,不用了。」理性在最后一刻按住了她心里的冲动。 阿渡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麻仓叶王笑着说,「你的时代听起来很有趣。」 他继续道:「如果以后能够继续了解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真的吗?」 她一直都在单方面接受对方的恩惠,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如果她也能给予对方什么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她心里的负担都能减轻不少。 阿渡再次确认:「你真的想学吗?」关于另一个时代的事。 「是的。」麻仓叶王微微笑道,「正好阴阳术我也了解得差不多了。」 「……」 以非常普通的语气说出了相当不得了的话啊这个人。 这可能就是学神和普通人之间的差距吧。 「那么我们要从哪里开始呢?」 「由你决定就好。」 是不论她教什么他都能立刻跟上的意思吗。 好的,她懂了,什么都不必多说了。 「那么,我们就先从世界地图开始吧……」 …… 「你今天的状态不错。」 麻仓叶平面无表情地开口时,她正在绕着训练场负重长跑。 「是吗?」跑完最后一圈,阿渡在起始点停下脚步。 进行完基础的体能特训后,从今天开始,她要学习使用灵力的方法。 阴阳师能召唤式神,占卜吉凶,布置结界,施展咒术,她对召唤式神尤其感兴趣,毕竟谁不想要一个智能ai帮自己做家务呢,想想就令人心动。 但是麻仓叶平只是看了她一眼,随手给她抛了一把木刀。 「把灵力附加到刀上,」他面无表情地告诉她,「成功就算你过关。」 「……啊?」 她看了看手里的木刀,然后又看向板着脸的武侍。 「你能……稍微解释得更详细一点吗?」 「用你自己的心去看。」 「……」听不懂!完全听不懂! 她和麻仓叶平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好了一会儿。 许久,对方的嘴里才蹦出下一句:「你要能够在心里看到自己灵力的流动方向。」 阿渡觉得她大概懂了。 对方的意思是要靠yy,啊不是,靠想像的力量。 你们阴阳师都这么玄乎的吗? 她握住刀,认真思考了一会儿。 强烈的念想……她现在最强烈的念想是什么? 「……」 啊,好想吹空调。 唰啦一声,一股力量从体内涌现而出,似烟雾又似水波,从朦胧到清晰,如同水银一般镀上手中的木刀。 麻仓叶平的声音似乎停顿了一下:「再来一次。」 于是她收起力量,再次集中注意力,灵力再次蓬勃涌出,她想像着那股灵力是黏软的麦芽糖,还未被吹制成型的玻璃胚,是无形的风,柔软的水,能被她的意志塑成任何模样。 她睁开眼睛时,听见麻仓叶平说:「可以了。」 「今天到此为止。」 阿渡眨了下眼睛,然后又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过关了。」麻仓叶平的语气毫无起伏,「最近发生了什么?」 她想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 武侍的眉毛好像微微上抬了一下——她几乎可以确定那是她眼花。 「你该回去了。」 也许是提前下课心情好的关系,她忍不住打趣道:「你这是要赶我走吗?」 麻仓叶平面无表情道:「不是,因为接你的人来了。」 阿渡转过头,麻仓叶王抱着猫站在廊檐下,她抬手抹了把脸,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 「哎,你怎么来了?」 股宗懒懒地甩了下尾巴,麻仓叶王微笑道:「顺路。」 「今天的训练顺利吗?」 「好多了。」 两人一猫的身影渐行渐远。 …… 麻仓叶平抬了抬眉毛。 今天也是个晴朗的夏日。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麻仓叶平好像发现了什么,但麻仓叶平不说,学学麻仓叶平 第32页 16 七月后旬,天气陡然变得炎热起来。 若说之前的闷热潮湿尚且能够忍受,多日未曾下雨的京城如今就像被火烤一般,正午时分的街道空无人影,唯有滚滚热浪从地面升腾而起。 蝉噪更响亮了。 仿佛要将蝉鸣压下去的猫叫声,也逐渐变得尖锐兇勐。 阿渡有些担心股宗的嗓子。 股宗是她见过最严肃的猫,平时不怎么叫,也很少炸毛,但它现在前爪搭在牛车的拉窗上,全身的毛髮根根竖立,朝窗外的东西叫得可凶了。 麻仓叶王往窗外瞥了一眼。 「……不用担心,那些只是御灵神罢了。」 手执武器的鬼神守在门外,巨大的身躯没有在街道的地面上留下任何影子。 阿渡收回视线:「御灵神?」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灵,其中有生物死去后化作的灵,从自然现象中产生的灵,从活人的思念和负面情绪中诞生的灵,阴阳师的式神则属于其中比较特殊的一类。 阴阳师可以收服已经存在的灵作为自己的式神,也可以用自己的灵力创造式神,侍奉麻仓叶王的前鬼和后鬼属于前者,麻女则是他用己身灵力创造出来的式神。 各种各样的灵杂七杂八,界线也没那么泾渭分明,比如所谓的「鬼」,这个名称其实可以指代很多不同的东西,有可能是含恨死去的怨灵,也有可能是从活人的阴暗内心诞生的负面念想。 「鬼」还有更笼统一点的说法,泛指一切作为灵体却能对现实造成影响的存在。 若使用这个定义,那么阴阳师的式神也可以算作「鬼」的一种。 「御灵神是为了保护平安京而配置在鬼门的鬼神。」麻仓叶王摸了摸股宗的脑袋,「因为是以灵制灵,所以召唤御灵神的仪式被叫做御灵会,御灵□□字也是由此而来。」 股宗安静下来,趴在麻仓叶王的膝上,扬起脑袋看着他。 「总有一天,你也会变成灵。」 那个夏天,树荫里的蝉嘶鸣不休,炎热空旷的街道上只能听见车轮滚过的细响。 阿渡坐在微微摇晃的牛车里,烫得发亮的阳光越过御帘的缝隙照进来。 股宗的尾巴不知何时停止摆动,微微停在半空。 「如果到时候还能在一起的话,」麻仓叶王轻垂眼睑,「希望你能变成御灵神,一直保护我。」 大阴阳师从袖子里拿出一条项鍊,项鍊上挂着三颗纯黑的熊爪,他将项鍊繫到股宗的脖子上,耐心地打了个不会轻易松开的结。 「你可以将这个媒介戴在身上。」 麻仓叶王温声说。 「这样的话,你的灵以后就会具有我的巫力,能够以半永久的灵体状态存活下去。」 他微微笑着,补充道: 「只要我的巫力还存在,你就不会消失。」 ——那一天,股宗变成了平安京最神气的小猫咪。 回到宅邸后,高高竖起的猫尾巴就没放下来过,它一路踩着小碎步跑到庭院的池塘边,严肃地欣赏自己在池中的倒影。 股宗不止是一只聪明的小猫咪,它还是一只具有自我意识的小猫咪,它清楚地明白池中倒映出来的猫是它自己。 股宗欣赏着自己脖子上的项鍊,因为蹲在池边的猫实在太可爱了,阿渡沉迷远程吸猫,上班第一个月就差点缺勤迟到。 是的,她现在是开始上班的人了,虽然暂且只是实习的阴阳师。 实习的阴阳师没什么工资,但只要她转正了,以后就是有俸禄的人了! 有、俸、禄。 想到这点,哪怕要在大热天里出去工作,她也觉得浑身是劲,现在就能开始物理打鬼。 随着天气愈发炎热,街道上的人影逐渐稀少,平安京里妖魔鬼怪似乎变多了,在白天也开始出来游荡。 阿渡的任务都比较简单,就算遇到什么鬼怪,一刀不能解决的话,多砍几刀就是了。 她不召唤式神,不布置结界,也不使用符咒攻击,平安京里的鬼可能对她印象比较深刻,今天的瘦鬼见到她掉头就跑,轻飘飘的一只鬼影飞得极快,眨眼就掠过接近干涸的贺茂川,来到京城极东的低洼地带。 那是她第一次跑得这么远。 阿渡追着那只鬼,周围的景色渐渐荒凉,野草和芦苇一起疯长,炎热的空气中传来酸臭发酵的气味,她不由得慢下脚步,最后彻底停了下来。 枯黄的野草掩映着破败的房屋,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夏虫在草丛里声嘶力竭地嘶鸣。 她很快发现了那股臭味的来源。 衣不蔽体的人或躺或坐,靠在随时都会坍塌的房屋旁边,垂着头颅的模样如同枯萎的植物,那些人对于她的出现毫无反应,颓靡得近乎冷漠。 她不确定屋子里有没有活人,笼罩四周的死寂让空气显得愈发闷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感。 背后传来轻微的细响,阿渡转过身,几个衣衫褴褛的人拿着武器,从屋后的阴影里显出身影,慢慢朝她的方向包围过来。 「她身上的东西很值钱。」一个人压低声音说。 另一个人补充道:「她也很值钱。」 阿渡将手放到刀柄上,正要拔刀,刚刚开口说话的人忽然被提到空中,手里的武器哐啷一声,像小孩子的玩具一样落到地上。 第33页 「……鬼……鬼啊!!」 那个人在空中悽厉地惨叫起来,他的同伴吓得跌坐在地,回过神来后,那些人连滚带爬地四散奔逃,很快就不见踪影。 ……跑得倒是十分干脆。 她扬起脸,青色的后鬼松开那个人的衣领,惨叫声忽然中断,那个人摔回地面,像蚂蚱一样翻过身,哆哆嗦嗦地拖着摔断的腿,朝同伴离开的方向爬了过去。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平静无波的声音传来,麻仓叶王立在道路中央,赤色的前鬼拿着巨大的板斧,另一只手里捏着瘦长的鬼影,正是她之前追的那只。 黝黑瘦长的鬼影挣扎了几下,噗嗤一声,发出虫子爆浆时的声音,在前鬼手中灰飞烟灭。 她松开按在刀柄上的手:「……因为危险吗?」 但阴阳师本来就是危险的工作,是守在人世和彼世之间的第一道防线。如果她惧怕艰险,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选择这个职业。 麻仓叶王抬起眼帘。 「和鬼相比,有时候人类反而更加危险。」 贺茂川河畔没有风,炎热的空气里只有虫鸣起伏,萦绕不散的酸臭味在蔓延的死寂中发酵着,好像腐烂多日的肉类。 静立片刻,大阴阳师转过身。 「该回去了。」 阿渡愣了一下,随即跟上麻仓叶王的身影。 「你今天出现在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穿着狩衣的高大身影放慢脚步。 「京城周边出现了严重的旱情,贺茂川以东是流民聚集的地方。」麻仓叶王语气微缓,「你下次不可只身前来。」 他好像回答了她的话,又好像没回答她的话。 她很想道谢,不知怎的又觉得此时开不了口。 阿渡思考片刻,脑中忽然有个念头一闪,好像在那个瞬间明白了什么:「最近京城里的鬼变多了,也是因为旱情的原因吗?」 「正是如此。」 「那……」 麻仓叶王言简意赅:「跟我来。」 她不知道麻仓叶王要带她去哪里,但总觉得如果不现在立刻答应的话,对方就会反悔似的,于是赶紧跑到麻仓叶王身边。 焦黄的野草拂过衣袖,离开前,阿渡鬼使神差般回过头,朝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 明晃晃的阳光中,屋檐的阴影下盖着一张破烂的草蓆,一只绿头苍蝇晃晃悠悠飞了几圈,慢慢爬到枯瘦如柴的脚踝上。 ……那个画面印在她的视网膜上,鲜明到近乎残酷地留在她的脑海里,直到牛车驶入京城的街道,她才倏然回神。 麻仓叶王有工作在身,回到京城后,两人没有直奔皇宫,反而在陌生的气派宅邸前停了下来。 阿渡跟在麻仓叶王身后,庭院的方向传来悠扬的乐声,空地上搭建着华丽精緻的舞台,几个身穿曳地长袍,头戴面具和金冠,手拿山吹花枝的舞者踩着鼓点慢慢起舞。 他们可能来的不是时候,聚集在庭院的贵族公卿正在举行宴会,有说有笑的声音忽然一止,在座的宾客像人偶一样,动作整齐地朝这边看了过来。 坐在上席的老者眯了眯眼睛,看起来和藤原赖清有几分相像,应该正是这座宅邸的主人。 「哦,这不是麻仓叶王吗。」 她第一次听到有人对麻仓叶王直唿其名,心里忍不住惊讶了一瞬。 周围安静得落针可闻,无数双眼睛落到站在她前面的大阴阳师身上。 「冒昧来访,还请恕我失礼,藤原家兼大人。」 阿渡眨了一下眼睛。 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然后,麻女的声音在记忆里响了起来。 藤原家兼的女儿是前代天皇的妃子,这位妃子诞下了皇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天皇陛下。藤原家兼现在不仅是藤原家的家主,傀儡天皇的祖父,更在朝中担任着摄政一职,用权利遮天形容也毫不为过。 「让我们直奔主题吧。」藤原家兼似笑非笑道,「你今日忽然来访,可是为了京城周边地带的旱情?」 「正是。」 虽然还没有到赤地千里的地步,但不断朝京城涌来的流民,以及数量渐渐增多的「鬼」,这些都昭示着今年旱情的严重。 「可是,保护京城是阴阳师的工作,不是吗。」 宾客中,有人似乎短促地笑了一声。 藤原家兼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笑声立刻消失了,空气变得沉重起来,台上的舞者不知何时退了下去,只剩下妆点舞台的树枝光秃秃地立在原地。 藤原家兼漫不经心道:「朝廷供养你们这些阴阳师,正是为了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您说得没错。」麻仓叶王声音平淡,「守护这个平安京确实是我们阴阳师的职责。」 「那么……」 「但是——」 他直起身,狩衣宽大的长袖垂到身侧。 「阴阳师只能做到驱鬼,在鬼出现之时,用咒法将其净化除灭。」 「鬼这种生物出自人心。」麻仓叶王微笑着说,「而我们阴阳师,并不能阻止鬼的诞生。」 「治理旱情,安抚人心,那是朝廷的工作。」 「……」藤原家兼的表情好像细微地抖动了一下,如同水面泛起愤怒的涟漪,但他很快就将那点情绪的波动藏得滴水不漏。 第34页 「你一直在说的鬼,我并未见过。」他缓慢道。 「在座的人中,也没有人见过你口中所谓的鬼。」 仿佛没有忍住似的,麻仓叶王轻笑一声。 「那么,你想看吗?」 风华绝代的大阴阳师,御前失仪时也依然从容优雅。 他微微侧眸,看向在座缩成一团的贵族公卿。 「你们想看吗?」 麻仓叶王语气温柔: 「生自人心的鬼,究竟是怎么一副模样。」 …… 毫不意外地,他们被请出去了。 大门砰的一声在眼前关上,重获自由后,她第一时间伸出手,朝宅邸里面的人比了个不太礼貌的手势。 「你在做什么?」 阿渡转过头,离开宅邸后麻仓叶王的状态看起来好多了,脸上的笑意不再带有冰冷锋利的稜角,甚至还有闲暇关心她莫名其妙的举动。 「我在……」她绞尽脑汁,「表达感情。」 「什么样的感情?」 阿渡沉默片刻,选择诚实:「……鄙夷之情。」 「你倒是胆子大,就不怕掉脑袋吗?」 「只要你不说出去,我还可以胆子更大一点。」 麻仓叶王不置可否:「你就这么讨厌他。」 「你在开玩笑吗?」她睁大眼睛,「那个什么藤原家兼,刚才明显是在为难你吧?」 她又不瞎。 夕阳落在街道上,铺开赤色的光影。垂着御帘的牛车停在不远处。狩衣宽大的身影慢慢停下脚步。 「你的意思是,你会站在我这边吗?」 余晖将阴影拉长,停在前面的人微微侧首。 阿渡有些奇怪地看了麻仓叶王一眼:「那不是当然的吗?」 「我不站你这边,还能站谁那边?」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藤原家兼=歷史上的藤原兼家。 重制版动画终于到叶王出场的剧情了,我好感动。 点击就看千年老妖怪在线装嫩 17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梦。 梦里的太阳亮得刺眼,她站在贺茂川东边的河滩上,开裂的大地冒出枯黄的野草,热浪滚滚的空气扭曲如蛇,嘶哑的虫鸣不知何时消失了。 世界寂然无声,没有一丝凉意的风拂过屋檐的阴影,破败的草蓆横盖在枯瘦的人影上,稻草岔开的边缘被风微微掀动,露出下面干瘪如柴的手脚,以及扁平凹陷的脑袋。 苍蝇飞过来,停在布满血丝的眼白附近。 梦里的景色无比清晰,黏连的眼睫根根分明,那只苍蝇爬到凝固不动的眼球上,浑浊的瞳孔映出渐渐靠近的蝇虫—— 天还蒙蒙亮。 她已经改掉起床第一件事就找手机的习惯,现在听着窗外黎明的寂静,忽然觉得吵死人的闹铃也没什么不好。 不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贵族公卿,平安时代的一天都从日出开始。太阳破开晨雾,本来就闷热的空气很快升温,连地面的碎石都变得滚烫起来。 这几天,股宗变得愈发懒散,猫的散热方式十分有限,它最近天天伸着脚躺在蒲团上,不再圈成一团睡觉。 加班了一段时间后,阿渡最近清闲下来,京城里的妖魔鬼怪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连她这个实习的阴阳师都暂时放起假来。 她走进书房时,式盘周围浮动着无风燃起的符纸,外圈刻有二十八星宿的天盘被不知名的力量推动着,在正方形的地盘中央缓缓转动。 「……叶王?」 转动的天盘似乎停顿了一下。紧接着,空中的符纸忽然熄灭落下。 站在式盘前的大阴阳师抬首朝她望来。 ……她一定是打扰了什么重要的仪式。 阴阳道入门简单,但越学到后面就越艰涩。她已经发现了,自己对占卜之术没有什么才能,符咒的使用和结界的布置也普普通通,唯有在使用灵力加强己身这方面如鱼得水,很快就脱离了麻仓叶平的指导范围。 虽然不是很擅长占卜,但她刚才进来的时机明显不太对,要不然对方也不会忽然露出这种接近愣神的表情。 阿渡迟疑着:「……抱歉,我要不要待会儿再过来?」 「不,只是普通的占卜而已。」麻仓叶王随手一拂,桌面上的符纸如灰尘湮灭,「而且结果我已经知道了。」 脸上的神情恢復如初,他问道:「发生了什么吗?」 沉默片刻,阿渡抬起眼帘:「我打算再去一次。」 为什么会做那种奇怪的梦,原因她大概想得出来。 第一次见到尸体,这件事可能给她留下了一定的心理阴影,而人类的大脑这种东西,就是你越不让它去想什么,它就会越去想什么。 那张草蓆下究竟盖着什么东西,未知本身并不可怕,但人的想像力会扭曲现实,有时候甚至会营造出比事实更加可怕的幻觉。 她要在想像力脱离控制之前,自己去亲眼确认一次,打消自己的胡思乱想。 麻仓叶王之前劝告过她,不要靠近贺茂川的东边,她不想偷偷熘出去,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和他打声招唿。 她张开口,还没想好要怎么解释自己要去哪里,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明白了。」 麻仓叶王:「我现在正好有时间,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第35页 「……真的?」回过神来后,阿渡意识到自己舒了一口气。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是说,如果你真的现在有空的话,那就太好了。」 烈日炎炎,炽白的太阳高悬空中,两人来到贺茂川东边的河畔时,周围的景色和前几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入目所及尽是大片大片的枯黄,干枯的野草掩映着破败的房屋,地面似乎开裂得更加严重,没有丝毫水分的泥土捏起来脆如尘砂,闷热的空气里充斥着腐败的味道。 腐烂的酸臭味经过几日发酵,如今变得格外刺鼻,在附近飞舞的蝇虫不肯离开,她在屋檐的阴影里蹲下身,手指捏住草蓆的一角。 连风声都仿佛死去的河畔,只剩下嘶哑的虫鸣起伏迴荡。 阿渡翻开那张草蓆,低头沉默许久,再次将草蓆盖了回去。 阴阳师和僧侣不同,不懂得如何念经超度亡魂,但埋葬死者这种事情还是做得到的。 她笨拙地垒起几块石头,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石头的数量是否有特殊的讲究,万物枯萎的季节也找不到什么野花作为装饰。 但盖上最后一捧黄土的时候,她心里的某个角落忽然安定下来。 麻仓叶王站在不远处等着她,背景里是大片大片,仿佛朝大地的尽头蔓延而去的芦苇和枯草。 她站起身,朝他跑过去。 「可以了吗?」麻仓叶王低头问她。 「可以了。」 阿渡朝他笑道:「今晚我一定不会再做噩梦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 「你之前在占卜什么?」阿渡好奇地问,「我可以知道吗?」 「想必你已经注意到了,最近京城里的鬼怪安分了不少。」 安分不少是十分委婉的形容。 「这并不是好消息。」 「……就像海啸出现前会忽然退潮的海水那样吗?」 麻仓叶王嗯了一声。 「怨恨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会爆发。」大阴阳师语气平淡,「不论是人类,还是鬼魂,对现状的忍耐都有极限。」 声音微顿,他看了她一眼,微笑道: 「很遗憾,但你的休假可能要结束了。」 侍奉朝廷的阴阳师掌管天文、历法、漏刻、占卜,御用的阴阳师基本上不是来自麻仓家,就是来自羽茂家,不同派系的阴阳师很好辨认,只要观察对方狩衣后心的家纹即可。 燃烧的篝火照亮了深沉的夜色,羽茂家的现任家主是个三十多岁的男性,阿渡和麻仓家的阴阳师们待在一起,两家的阴阳师都收到了朝廷的命令,今夜要死守平安京东北角的鬼门,抵御妖魔鬼怪的来袭。 乌云遮去月亮,宽达十丈的街道空空荡荡,远方的比叡山隐藏在黑暗里,空气闷热紧绷,两家的阴阳师虽然待在同一片空间里,中间却好像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出门之前,麻女特地和她科普了一遍,羽茂家是歷史悠久的阴阳师世家,在麻仓家崛起之前,一直是羽茂家牢牢把控着阴阳寮最重要的职位。 麻仓叶王这个名字是前任天皇御赐的,麻仓家也是麻仓叶王创立的,羽茂家的前代家主,羽茂忠具去世前不仅是阴阳寮的阴阳头,当时还是麻仓叶王的师傅,如今却是麻仓家更受朝廷器重,这让不少羽茂家的阴阳师颇为不服。 如今两家虽然一直维持着表面上的友好,私下里却颇有一种互相看不顺眼的感觉。 羽茂家的现任家主叫做羽茂忠治,他让羽茂家的阴阳师布置好结界,俨然一副已经接管现场指挥的模样。 两家的阴阳师基本上都齐了,除了麻仓叶王,他一个人负责镇守皇宫。 「一个人吗?」她转头看向麻仓叶平。 麻仓叶平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继续擦拭手里的刀。 于是阿渡也面无表情地把头转了回去。 不管是麻仓家的还是羽茂家的,她和这里的阴阳师都不太熟,羽茂忠治下令让大家召唤出式神的时候,只有她和麻仓叶平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然后拔出了手里的刀。 站在各种各样的式神中间,就显得很格格不入。 「来了!」羽茂忠治低喝一声。 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四神守护着京城的四角,而阴气最重东北的方位,则是妖鬼出入的鬼门。 周围的空气温度陡降,普通人就算看不见怨气凝成的鬼,也能感受到此时脚下的震动。 结界张开,阴阳师操纵的式神倾巢而出,最先出现的鬼是巨蛇的形态,巨口一张,瞬间将沖在最前面的式神吞了下去。 阴气森森的蛇鳞坚硬无比,密密麻麻的符咒像雨点一样砸过去,连点血花都没溅出来,那条巨蛇接连吞吃了几个弱小的式神,身躯暴涨,张开獠牙朝结界后面的阴阳师沖了过来。 一声钝响,尘土飞扬,结界出现细微的裂痕,巨蛇身后冒出更多的鬼,或粗壮如牛,或瘦长如竹影,拖着长到诡异的手臂朝这边狂奔而来。 这些妖鬼比较容易消灭,难缠在于数量,一时间爆炸的符咒看得人眼花缭乱,式神则集中攻击那条血厚防高的巨蛇。 咔嚓一声,结界再次出现一道裂痕,羽茂忠治结了个印,结界的裂痕修復如初,见状,那条巨蛇扬起首级,将血盆大口张开到诡异的弧度,从两侧裂开的嘴巴几乎能包住整个结界,将里面的阴阳师一起吞吃下去。 第36页 尖锐的獠牙触到结界边缘的剎那,阿渡踩上围墙,借力一蹬,用上全身的力气,旋身朝巨蛇的后颈落下一斩。 咻的一声,仿佛离弦之箭射中靶心,布帛被一撕两半,刀刃切进鳞片,没入腥臭黏腻的血肉,分开连接身躯和颈椎的骨骼,带出滚烫四溅的鲜血。 巨大的蛇头伴随着血雨从空中砸落,掉到地上时仍在抽搐挣扎不止。「……结束了吗?」阴阳师中传来惊疑不定的声音,但随即地面再次震动起来,这次比之前还要剧烈,仿佛要将天地都翻倒过来一般。 乌云震落夜空,月光洒落下来,蛇形的怪物从朱雀大道的地底下破土而出,巨大的身躯比五重塔还高,扭曲的阴影从身躯分离,分出数颗眼眸血红的头颅。 那条巨蛇路线笔直地朝皇宫的方向过去了,结界内的阴阳师回过神,密集的妖鬼再次扑过来,正要抬手念咒,眼角的余光中一道身影一闪而过,反应过来时已经朝着皇宫那边飞奔过去。 夜风捲起狩衣的宽袖,她一刀切开迎面而来的妖鬼,将灵力集中在腿部,脚下骤然一蹬,短暂的失重感后,她落到高高的宫门上。 大地在颤抖,宫殿的瓦片像人类的牙齿一样,战战兢兢地发出颤抖的声响。 她从这个宫殿的屋顶跳到另一个宫殿的屋顶上,很快便发现了麻仓叶王的身影,狩衣飘飘的大阴阳师立在紫宸殿前的空地上,周围的地面亮起五芒星的光芒,尽管天地都似乎在颠倒摇晃,唯有皇宫上空的结界纹丝不动。 阿渡定了定神,从高高的屋顶上跳下来。 她意识到她可能白跑了一趟,但她来都来了。 「……那是什么?」她看向朱雀门外的方向,「是八岐大蛇吗?」 麻仓叶王:「不,那只是仿造之物。」 隆隆巨响近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长着数颗头颅的巨蛇庞大无比,几乎遮蔽了背后的夜空。 「阿渡。」 麻仓叶王声音微顿:「你怎么来了?」 「……」 她也不太清楚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到时候如果还能在一起……」 蝉鸣绵延的夏日,轻轻摇晃的牛车里,虎斑猫好奇地看着挂在颈间的媒介。 守护平安京的大阴阳师垂下眼睑,语气温和。 ——「希望你能变成御灵神,一直保护我。」 18 「……」 「我……」阿渡轻咳一声,实话实说,「来看你需不需要帮忙。」 停顿片刻,她补充道:「我想帮你的忙。」 麻仓叶王的眼中似乎泛起了笑意。 「那么,你来得正好。」 随着大蛇接近,摇动天地的地震愈发剧烈,躲在宫殿里的皇族惊恐无比地紧紧缩成一团,阿渡忽然就理解了古时的人们为什么总将天灾形容成神明的震怒。 麻仓叶王看向即将临到朱雀门前的大蛇:「这个虽然只是伪造之物,但也继承了故事里八岐大蛇的部分特性。」 阿渡:「你是说素戋呜尊灌醉八岐大蛇后,用十拳剑斩杀了八岐大蛇的故事吗?」 「正是。八岐大蛇的鳞片坚硬无比,用普通的方法无法斩杀,必须用神兵利器一鼓作气将八个头都斩下才可以。」 ……但他们现在没有十拳剑。话说这种《古事记》神话里的东西真的存在吗? 「虽然没有传说中的十拳剑,但不要忘了你名字的咒。」 渡,有跨越界限之意。 触到麻仓叶王的眼神,她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如果说防御也是一种可以穿越的界限的话……那么她懂了,她的技能是破甲,打暴击,斩杀这世间难以斩杀之物。 血液流动的速度似乎变快了,阿渡忍不住笑了一下:「你是在建议我弒神吗?虽然是伪神。」 「如你所见,我现在不太抽得开身。」麻仓叶王没有念咒也没有使用媒介,执斧的前鬼和后鬼忽然从天而降,随着重响落到五芒星阵前的空地上,扬起巨大的烟尘。 「但是,我的式神可以和你一同前去。」 麻仓叶王微笑道:「你愿意斩蛇吗,阿渡?」 ……居然让平安京最强给她打辅助吗? 这样子她想拒绝都做不到了,虽然她本来也没打算退缩。 阿渡看了麻仓叶王一眼:「你到底可以一心几用?」 他噙笑道:「试试就知道了。」 传说中的八岐大蛇眼睛如血液鲜红,庞大的背部长满青苔树木,溃烂状的腹部血肉模煳,八颗巨大的脑袋遮蔽背后的夜空,如同黑夜本身笼罩了贯穿平安京的朱雀大道。 阿渡站在宫门前,身后一左一右立着前鬼和后鬼,随着庞然大物的黑影逼近,一股奇怪的战慄感涌上四肢百骸,她的注意力变得前所未有集中,如同磨过的刀刃一般锋利雪亮。 唿吸放缓,水流般的灵力覆盖全身,灵体化完成的瞬间,大蛇张开血盆巨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她的位置俯冲过来。 她翻身后跃,瞬息间踏到宫门的墙壁上,借力一蹬,险之又险避开第一颗蛇头,刀子般的罡风颳过脸颊,另一颗蛇头紧接着从侧面张开獠牙,被后鬼钳住下颚,狠狠往地上一砸。 震耳欲聋的巨响,地面瞬间裂开蛛网般的裂痕,她旋身一刀噼开迎面而来的血盆巨口,刀刃切进裂开的嘴缝,将巨大的脑袋横向一分为二,落到白森森的蛇喉上再次用力一踏,朝地面上的后鬼勐冲过去,手腕一转,再次亮出刀锋。 第37页 两个。 腥臭的血水爆裂开来,后鬼将她往后一抛,贴地而来的蛇头张开嘴巴,黑洞洞的巨口恍如深渊,将撑住它上下颌的后鬼撞飞出去老远,而她才在空中调整身形,眼角的余光中,两颗眼目猩红的巨大蛇头已经一左一右朝她的方向包抄过来。 陡急的风声在耳边尖啸,她翻身落到朱雀大道的围墙上,赤色的前鬼手持板斧从天而降,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钝响,锋利的板斧撞上硬甲般的蛇鳞,在黑暗中爆出璀璨的火花。 那颗蛇头哀嚎一声,砸进身下的围墙,下一瞬,另一颗蛇头咬住前鬼,头颅剧烈一甩,直直将它甩飞出去。 瞬息间的空隙已经足够,阿渡一跃而出,手里的刀锋自上而下,朝靠在围墙上扭动挣扎的蛇头狠狠噼砍下去。 三个。 第四个蛇头髮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张开足以让成年人走进去的幽深喉咙,她飞快往后一跃,森白的獠牙擦过狩衣的宽袖,腐蚀的毒液如火灼烧,但这都比不上那几乎令人窒息的腥臭。 视野模煳了剎那,只是剎那的分神,巨大的蛇尾朝她勐抽过来,她在最后一刻抬起手臂,将所有灵力都集中于挡在身前的刀鞘上。 砰—— 迴荡的金属嗡鸣仿佛直接在颅内响起,紧接着,世界忽然开始急速倒退。 夜风在耳边发出近乎悽厉的尖啸,周围的景色收束扭曲成模煳的直线,她被大蛇用尾巴狠狠抽出去,炮弹一样朝着朱雀大道最南面的罗生门倒飞过去。 眼角的余光中,阿渡看到前鬼赤色的身影,她咽下口中的血沫,在空中陡然翻转身形,再次握住汗水湿透的刀柄。 时机不早不晚,前鬼刚好展开手中的板斧,她落到板斧上,狩衣的宽袖被夜风涨起,整个人忽然借力往前一蹬,前鬼同时将她往前一送,唿啸的夜风撕扯着视野的边缘,朝她疾沖而来的蛇首无比清晰。 它露出獠牙,张开深渊般的血盆大口。 下一瞬,雪亮的刀光从中一闪,她穿过裂成两半的头颅,来到后面的蛇头面前,狠狠旋身就是一刀! 五个。 蛇尾再次抽来,这次她顺势一踏,急速倒飞出去,在空中调整身形,再次落到前鬼的板斧上,脚下一蹬,再被前鬼用巨大的力气骤然往前一送—— 这次是往上。 她跃入高空,风声在耳边猎猎,倒转的天地忽然寂静下来,夜空中悬挂着巨大的月亮,映在睁大瞳孔中近在咫尺,仿佛伸手可及。 失重的身体忽然变得和羽毛一般轻盈,剧烈的风声不再唿啸,和世界同时静止。 她抬起头,看到了地面如棋局纵横的平安京,看到了连绵起伏的群山,眼角的余光中,月亮的光辉在高空明如白昼,一时间让人分不清她究竟是在朝着地面,还是朝着夜空中的月亮坠落。 剎那的停顿被无限拉长,轻若无物,从高空俯视大地的感觉,居然让人觉得如此自由,好像她已经脱离此时的躯壳—— 然后,重力的拉扯感再次遽然传来。 唿啸的长风迎面而来,她在空中转身,地面上,剩下的三颗蛇头露出张大到诡异程度的巨口,朝她的方向撕咬而来。 阿渡攥紧刀柄,深深吸了口气。 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所有动作都慢下来,清晰得如同水洗。 刀锋切开鳞片,没入黏连骨骼的血肉,接连斩断沉重的蛇首,片片血花飞旋而出,在夜空中爆开猩红的雨水。 翻身落地的瞬间,她收刀入鞘。 八个。 失去头颅的庞大身躯晃了晃,寂静过后,随着一声轰然巨响,颓然倒向地面。 脚下的大地如海浪抛起,她往前一个踉跄,被青色的后鬼抓了个正着。 那个时候,她好像咕哝了一句什么,可能是谢谢,也可能是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身体被抽去所有力气,她松开刀柄,膝盖一软,任铺天盖地的黑暗如潮水汹涌而来。 …… 下雨了。 干旱多日的京城,终于迎来了盛夏的骤雨。 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逐渐喧嚣,紧闭的门户一个接一个打开了,平安京的居民纷纷涌到街上,迎接这场如获新生的雨水。 阿渡倒是很想出去,久违地淋一下雨,但麻女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她只能摸摸鼻子坐回去,老老实实地和不喜欢水的股宗一起待在屋檐下。 麻仓叶王:「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伞呢?」阿渡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朝着玄关大喊,「你不带伞吗?」 话说平安时代有油纸伞这种东西吗?在她有限的印象里,她好像只在这个时代见过蓑衣和斗笠。 大阴阳师可能也不会担心被雨淋湿的问题,因为麻仓叶王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外。 喧嚣的雨声一时没有停下来的趋势,从屋檐滚落的雨水串连成线,左京五条的某处宅邸里,门扉四敞的房间空空荡荡,一道背影坐在大厅前,端着许久未动的酒盏似是在欣赏雨景。 灰雾蒙蒙的雨帘断开了一瞬,雨珠被不知名的力量弹射出去,如珠玉在庭院的空地上碎裂四溅,几名式神被不知名的力量束缚着,狼狈地摔到地上。 「离开京城吧,羽茂忠治。」 端着酒盏的男人笑了一声:「你是来向败者下达最后通牒的吗?」 第38页 「不,我是看在过去的情面上打算给你一点建议。」麻仓叶王站在廊檐下,眺望远方的烟雨,「如果你现在离开,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现。」 「我应该感谢你的宽容大量吗?」羽茂忠治露出嘲讽的神色,「忠心耿耿侍奉朝廷的麻仓叶王,这次也拯救平安京于水火,你就那么喜欢保护那些迂腐的贵族?」 「让他们被自己亲手造成的罪业杀死不好吗?我只不过帮了那些怨灵一把,让它们有机会向腐败无能的贵族復仇。」 麻仓叶王收回目光。 「你不用找那些冠冕堂皇的藉口。」 他看着微微僵住的人。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你为什么要袭击皇宫。」 麻仓叶王微垂眼睑:「你想要的,是将世人都踩在脚下的权力。如果那晚你的计划成功了,大蛇会杀了藤原家兼,好让你背后的人成为藤原家的家主,至于你,则会取代失职的我成为新的阴阳头。」 「你甚至不是为了重振羽茂家的荣光,只是单纯为了自己的私心想要爬到更高的位置罢了,你根本就不在乎旁人的疾苦,何必用看似正确的言论妆点自己见不得人的私慾。」 无尽的雨水从天空坠落,湿冷的寒意在空气里瀰漫开来。 寂静的雨声中,羽茂忠治的脸逐渐变得铁青。 「所以那些谣言都是真的。」他哑声说,「你是个能窥探人心的怪物。」 麻仓叶王没有回答。 他移开目光。 「……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穿着狩衣的身影步入雨中,雨幕自动向两侧分离,被无形的力量阻挡在外。 「麻仓叶王!」酒盏摔碎的脆响传来,羽茂忠治跌跌撞撞站起身,「你究竟要侮辱我到什么地步!!」 浸在水污中的式神忽然动了,它们携着暴涨的杀气,张开利爪露出獠牙,瞬息间朝穿着狩衣的身影勐扑过去。 脚下微顿,麻仓叶王在那个瞬间微微侧头,忽然朝他看来。 无悲无喜的声音穿过寂静的雨幕,没有笑意的眼眸透着刻骨的寒意。 —— 「我说过了,我能听到你心里在想什么。」 式神变回符纸,剎那间无风自燃,化为灰烬纷纷散落,羽茂忠治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冷汗顺着惨白的脸颊滑落,赤色的前鬼握着沉重的板斧,锋利的斧刃贴在他的喉咙上。 「包括你想杀了我的想法亦然。」 前鬼收起武器,冷汗涔涔的男人噗通一声跌坐在地。 「检非违使就快到了,接下来要怎么选择,由你自己决定。」 穿着狩衣的身影在烟雾朦胧的雨幕中渐渐淡去。 雨声好像变大了,羽茂忠治僵硬地抬起脸,被风吹斜的雨水落到脸上。 在盛夏时节凉得冰寒彻骨。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1检非违使:平安时代掌管行政、治安、司法。 19 被麻女按着休假的期间,阿渡收穫了两个好消息。 第一个好消息是她转正了,成了能够领取俸禄的阴阳师,虽然俸禄不多,却足够她以后养活自己,至少不用每天在麻仓叶王家里蹭吃蹭喝。 第二个好消息是经过几个月的相处,股宗总算愿意让她摸肚子了,这件喜事发生得十分突然,身为猫主人的麻仓叶王当时也在现场。 奇蹟发生在一个平凡无奇的午后,她路过大厅时,偶然发现股宗躺在蒲团上睡觉,小小的身躯团成一枚硬币,眼睛眯成细长的缝隙,趴在麻仓叶王身边唿唿睡得正熟。 这件事本身没有什么好惊奇的,猫这种令人艷羡的生物一天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睡觉。 阿渡蹲在蒲团前,欣赏小猫咪的睡姿。 「在睡觉呢。」 「确实。」 「我可以摸摸它吗?」 「可以哦。」 猫主人都这么发话了,她蠢蠢欲动地伸出一根手指,放到股宗毛茸茸的肚子上。 温暖厚实的皮毛随着唿吸声缓慢起伏,随着季节步入盛夏的末尾,潮湿闷热的空气逐渐变得凉爽,阳光斜长的午后十分适合补眠,睡在蒲团上的小猫咪微微睁开眼睛。 非常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黄褐色的虎斑猫忽然变长了,像面团一样拉长,她刚才的那一戳好像开启了什么神奇的机关,虎斑猫伸长四肢,躺在蒲团上拱起嵴背伸了个懒腰。 猫爪……猫爪开花了。 四只爪子都开花了。 她何德何能。 伸完懒腰,股宗没有再次圈起身体,它闭上眼睛,横卧在蒲团上一动不动,任她颤抖着伸出手,顺着它肚子上的皮毛摸了一把。 然后又摸了一把。 「……你还好吗?」 阿渡回过神:「我很好。」 她现在好得不能再好,幸福得灵魂都快离开身体。 「股宗是不是稍微长了点肉?」 麻仓叶王思索片刻:「它好像确实变重了点。」 股宗刚被麻仓叶王抱回来时,骨瘦如柴的一只猫只有丁点大,现在体重终于达到了它这个年纪的猫应有的标准,圈起来的时候圆乎乎的一团,让人看着就十分想要连窝端走,啊不是,抱走。 阿渡很想吸猫,将脸埋到猫咪软乎乎的肚子上,但她控制住了自己。 第39页 她现在是有俸禄的人了,可以光明正大给股宗餵小鱼干了。 ……但还是要先徵求一下猫主人的意见。 「……我可以给股宗餵小鱼干吗?」 「当然可以。」 平安京的商贸交易集中在东西两市,东市在前半月开张,西市则在后半月开张,南边的河川有运输货物的港口,集聚了全国的奇珍异宝。 这个年代的集市和一千多年后的现代完全无法相比,但胜在热闹新奇,阿渡穿过人群,市场边缘搭建着帐篷,帐篷里的男人们打着赤膊,赌博进行得热火朝天,土路两侧摆着各式各样的摊子,这些摊子大多十分简陋,在地面铺上一层粗布就算完事。 她打探了一会儿物价,算是初步了解平安京普通百姓一个月的生活开支。 集市里贩卖的货物有土器、布匹、日常生活用品、瓜果蔬菜,还有一些人无所事事地坐在路边,看样子好像在等待僱佣。 她用自己的第一份俸禄给股宗买了小鱼干,又为麻女拣选了一条髮带,虽然她不太确定灵力凝成的式神需不需要这种东西,然后给麻仓叶平买了保养刀具会用到的刀油。 轮到要给麻仓叶王买什么谢礼时,她泛起难来。 对方给她一种什么都不缺的感觉,她站在摊位前苦思冥想良久,那位摊主见她如此为难,好心提议:「你要不要去南边看看?」 贵重的货物有时候不会流经东市西市,会从南边的港口直接由专人送到贵族的宅邸,对方建议她直接去港口碰碰运气。 她道了声谢,离开前,仿佛忽然想起什么。 「你知道哪里有卖「酥」这种点心吗?」 「……什么?」对方一脸茫然,「那种东西我没听说过。」 南边的港口货船来往,风中带着河水湿润的气息,如对方所说,这里珍贵的货物果然丰富不少。 「礼物是要送给什么样的人?」贩卖商品的商人问她。 「大概算是恩人吧。」这么回答后,她觉得这个答案不太令人满意,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迟疑着道,「……也有可能是朋友?」 「……」 阿渡在附近逛到太阳西斜,眼见着周围都要收摊了,依然没能找到合心意的谢礼。 她逮住即将离开的商贩:「你这里有卖那种叫做「酥」的点心吗?」 那个人诧异地看她一眼,哈哈大笑道:「如果我有那种东西的话,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她同样诧异地松开手:「为什么?」 「那可是宫里的贵人们才能享用的东西。」对方耐心地和她解释,「有价无市,懂吗?那种东西就算有钱也买不到。」 阿渡回到朱雀大道上时,寺院敲响日落的钟声,夜幕垂临后的平安京比平时热闹,盛夏末尾的时节,京城附近的山麓会进行名为五山送火的祭典,点燃巨大的篝火送走一切烦恼疾病。 送火的祭典据说会比以往都要盛大,还未到点火仪式,京城的居民已经纷纷涌向贺茂川河畔,提前占据观赏祭典的最佳位置。 麻女等在玄关处,见她回来了,赶紧将她推入浴室,洗去在外面奔波一天的尘污,又换上柔软干净的衣裳,在大厅吃了一顿意外丰盛的晚餐。 吃完晚餐,麻女严肃地给她端来一个涂漆的黑碗,碗里盛满清水,几乎要溢出边缘。 「待会儿山上点起篝火,你要将映出火文字的水喝下去。」 「……全部?」 「全部。」麻女认真叮嘱她,「一定要全部喝下去,这样才可以祛病消灾。」 斩杀大蛇后,她之所以会当场晕过去,并不是因为受了什么重伤,只是单纯地耗尽灵力后失去了意识。 但麻女似乎并不这么想,麻仓叶平则是面无表情地说她需要进行新的特训,等她休假完毕后就会告诉她特训的内容。 「……叶王呢?」 麻女看向屋顶。 麻仓叶王的宅邸坐落在京城东边的左京,大文字送火的祭典则在京城东边的如意岳上举行点火仪式,从宅邸高高的屋檐上往东边望去,倒是正好可以将那边的景色收入眼底。 舒缓的夜风拂来,阿渡来到屋顶,发现这里的景色果然十分开阔,股宗蹲在麻仓叶王身边,尾巴弯弯地搭在屋嵴上。 「马上就要开始了。」 黑漆漆的山麓如墨水瀰漫,白天的时候还好,到了晚上完全就模煳成了一片。 阿渡不太确定她应该往哪看。 「在那边。」麻仓叶王微笑着告诉她。 狩衣被夜风捲起,温雅俊秀的大阴阳师没有戴乌帽,柔顺的长髮散落下来,他今天看起来格外放松,风中传来清酒微醺的香气,她意识到他喝了点酒。 当然,他并没有醉。 「你找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大部分。」 「为什么是大部分?」 阿渡捧着碗,看着水中的倒影,黑色的水面亮起波光,一开始只是一小簇火光,接着那些火光蔓延开来,一簇接着一簇,橘色的光影落入夜空,她抬起头时,发现送火祭典开始了。 群山绵延的远方,熊熊燃烧的文字照亮了漆黑的夜色,她仿佛能想像出聚集在河畔的人们,此时发出了怎样的惊嘆。 「叶王,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麻仓叶王朝她看来。 第40页 「这倒是个罕见的问题。」他微微笑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反而换了个话题,「你最近是不是在考虑搬出去?」 阿渡愣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居然看穿了她的想法。 「……是的。」她没有否认,「我已经打扰你够久了。」 麻仓叶王不置可否:「你已经找好居所了吗?」 「那倒还没。」 「那为什么要搬出去?」 阿渡张了张口又闭上,一时被这个简单的问题难倒了。 「因为……」她硬着头皮道,「以后可能会有不太方便的时候?」 「比如什么?」 麻仓叶王温和地看着她,阿渡忽然产生一股冲动,非常想让他转回头去,好好欣赏远方的点火祭典。 这种时候聊什么天,认真欣赏祭典不好吗? 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伸出手,将对方的脸轻轻一推。 「……」她凝固了。 「你看,」沉默片刻,阿渡硬邦邦地说,「现在就是不太方便的时候。」 麻仓叶王好像笑了起来,笑声落到她的手心里,带着温热震颤的痒意,她飞快地收回手,十分感谢此时黑暗的夜色,恼得差点想直接从屋顶跳下去。 「别。」周围起了风,微凉的夜风掠过两人身畔,撩起了她的发梢,「现在离开太可惜了。」 明亮的火焰在远方的黑暗中看起来分外美丽,她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千年前的平安京,和某个人一起站在屋顶上看送火祭典。 万家灯火在地面上铺展开去,今夜月朗星稀,嵌在夜空中的月亮恍如银币。 不管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地面上的人类仰望的,一直都是同一个月亮。 她想到了斩杀大蛇时,跃入高空的剎那,她第一次发现平安京的夜空其实很美。 短短的几个月,回忆起来却恍若隔世。穿越到陌生的时代虽然十分不幸,但若要说她在这个时代唯一遇到的幸事是什么,那肯定是在拉开那道金漆的隔扇时,遇见了门后的大阴阳师。 如果没有对方的帮助,如果没有遇到这个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此时会在哪里。 这件事说起来虽然十分不可思议,但对方总能在最恰当的时机提供她需要的帮助,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深刻地被人理解,连困在异世的孤寂感都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减轻了许多。 「那是因为我确实能看穿你心里在想什么。」 周围的风声好像忽然安静了一瞬。 「……什么?」阿渡抬起头。 麻仓叶王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淡去。 他微垂眼帘,漫不经心地俯视着地上绵延向远方的灯火。 「我能听见人的心声。」 大脑一片空白,阿渡听见那个声音说:「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全部都知道。」 麻仓叶王转过头,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笑意微弯时如三月暖阳,但当那双眼睛没了笑意,便显得冷淡又遥远,仿佛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哪怕嘴角微微弯着,他脸上的表情似乎仍在微笑,也依然能让人感觉到那份骨子里的凉意。 「你……」 仿佛是许久,又仿佛只是剎那的停顿过后,世界再次合拢,她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要忽然告诉我这件事?」 她十分不解:「一直瞒着我不是更轻松吗?」 20 贺茂川河畔,庆祝送火仪式的祭典正进行到最热闹的时候。 熊熊燃烧的篝火照亮了黑夜,有人在吹奏神乐笛,笛声随着鼓点悠扬迴荡,热闹的笑声充满快活的气息。 庆典明亮的火光、人群热闹的声音,此刻都离他们二人很远,仿佛发生在遥远的异世。 今晚的月亮将满未满,高高挂在空中。空荡荡的庭院铺满银白的月光,夜风不知何时消失了,连风声都安静下来后,周围的寂静愈发清晰可闻。 「……为什么要忽然告诉我这件事?」阿渡迟疑着开口,「一直瞒着我不是更轻松吗?」 如果是以前,别人告诉她自己能读心,她肯定不会相信,甚至不会把对方的话当一回事。 ——「你知道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吗?」 身为心理系的学生,她不知道被别人问过这个问题多少次,以至于她后来只要被问及自己的专业,都会下意识地补充一句:不,她不能读心,也猜不到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读心。 但她如今穿越到了千年前的平安京,亲眼见到了无法用常理解释的「鬼」,甚至前不久还砍了长着八个脑袋的巨蛇,相较之下,会读心这件事也变得容易理解接受起来。 最重要的是,麻仓叶王没有对她说谎的理由,也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 再说了,告诉别人自己能读心,这件事能有什么好处? 她想不出来,而且更加无法想像这个人说谎的样子。 刚开始因为震惊而陷入空白的大脑,现在似乎慢慢反应过来,冰冻的思维也开始重新流动。 「……不,先等一下。」阿渡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你刚才说,我心里在想什么,你全部都知道。」 她问出十分关键的问题:「这个情况持续多久了?」 顿了顿,阿渡比出持续的手势,在虚空中横向连接两点:「我的意思是,从我第一次见到你,直到现在,你一直都能听见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第41页 「……能够读取周围人心声的能力叫做「灵视」。」麻仓叶王安静地说,「但是很遗憾,我个人无法控制这个能力。」 「……」 好的,她明白了,他有被动读心的能力。 确定麻仓叶王能读心之后,阿渡觉得她好像看到了走马灯。 不,走马灯这个形容并不准确,作为一个正常人,发现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能看穿自己的心思之后,她脑子里好像瞬间打开了一本书,那本厚厚的书哗哗翻动起来,每一页都是她这辈子做过的尴尬事。 那些书页翻动得飞快,好像被狂风吹拂着一般,各种各样的记忆像暴风中的雪片一样飞舞出来,里面甚至出现了她大学室友推荐过的各种带颜色的片子……打住!! 她在心里抱头。 快打住!不能再想了!!她不能再污染对方了!!!她得保住现代人最后的一点颜面……啊,虽然那种东西在带颜色的画面闪过之后,可能就已经不存在了。 可恶啊!为什么现代人的性丨癖那么奇怪!!你们都给我振作点啊!! 砰的一声,那本书被她强行用意志力合上了,死死以摔跤手抱摔对手的姿势压住。 阿渡捂住脸,她本来没想这么做的,但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捂住脸,深深地低下头: 「……抱歉。」 让你看到了无比糟糕的东西。 「……没关系。」麻仓叶王好像微微笑了一下,「我已经习惯了。」 「……」 更愧疚了好吗!对方这么通情达理反而让她更加抬不起头了!!她的心理活动已经全部变成感嘆号了!!感嘆号已经停不下来了!! 现在回忆起来,她这段时间都在心里想过什么? 赞美对方是活菩萨的话也被对方听到了吗? 「听到了哦。」 她听见了敲佛坛的声音,一声清响,金属的声音在脑内无限迴荡。 阿渡闭上眼。 放弃做人之后,心态忽然都变平和了呢。 「你不用感到那么羞愧。」麻仓叶王温和地说,「我听过的心声比你想像的还要多……很多。」 这句话让阿渡回过神来。 「这个能力,我是说,这个叫做灵视的能力,没有什么触发条件吗?」 从他每一天早上醒来,到晚上睡去,这么多年,每时每刻都能听到周围的人的心声吗? 「……是这样没错。」 在这个世上,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心里都会存在阴暗的地方。 不论是贫穷还是富裕,年轻还是老迈,善良还是邪恶,只要是人类,心里都或多或少产生过不能见人,也不应该见人的心思。 这本来是十分正常的事,心里的所思所想也不能完全代表一个人的好坏,法律是以行为判断人的善恶,并非以思想作为界定的标准。 但就像人需要穿衣服一样,每个人都有着对隐私的需求。 有些东西,你不想暴露给别人看,别人也不想你暴露给他们看。 人类的心经不起窥视。 如果是能够选择性地读取他人的心声还好,但如果是被动的话…… 她试着想像了一下那是什么感觉。 打个糟糕的比喻,那种感觉不就像活在所有人都是露〇癖的世界里一样吗。 ……感觉更糟糕了。已经是越想越糟糕的程度了,简直让人想要连夜逃离这个星球。 ——比起当阴阳师,这个人早点退休会更好吧? 阿渡的心中忽然浮现出这个想法。 去找个绿水青山人迹罕至的地方,提前享受退休养老的生活不好吗? 「你是这么觉得的吗?」麻仓叶王一直表现得十分平静,反倒是她心里像坐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她觉得自己今晚肯定要睡不着了。 「你觉得我应该放弃我现在做的事,离开这个京城。」 「……」这件事想想就十分困难,在这个妖魔鬼怪和灾祸横行的年代,就算是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外来者,都能感受到他人对大阴阳师麻仓叶王的依赖,包括那些傲慢的贵族公卿。 就算那些人惧怕能役使鬼神的大阴阳师,也不得不承认他无可替代的重要性。 不,说不定正是因为如此依赖,所以才格外厌恶惧怕。 愈是意识到自己的性命掌握在对方手里,心里便愈是对这个人充满扭曲的畏惧。 「……我不是觉得你应该放弃。」她踌躇着,「我只是觉得,如果太累的话,还是自己最重要。」 然后阿渡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其他人也知道你能读心吗?」 「只是少数人。」麻仓叶王微笑着说,「那些人都很怕我,你就不害怕吗?」 阿渡愣了一下。 「我觉得……」她张了张口,「我觉得他们害怕的,并不是你。」 而是在某个人面前无所遁形的感觉。 因为麻仓叶王会读心,他就像一面镜子,能清楚地映出一个人心底最阴暗的部分。 没有人会想要照这种镜子。 有些东西只要没有被人看见,就能假装并不存在,可一旦被映照出来了,人们就没有办法继续自欺欺人。 那些人真正害怕的,是他们从那张镜子中看到的自己。 月亮隐入云层,盛夏的夜晚沁着凉意,遥远的河畔,庆典的乐声还在继续。 第42页 「那么,你不害怕吗?」 夜风拂面而来,鼓乐的声音仿佛近了,那些热闹欢快的声音咚咚咚地敲着,却被看不见的屏障阻挡在外。 「如果说不害怕……」 她扪心自问。 「如果说我不害怕,那一定是在说谎。」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 「但是比起被读心的害怕——」 阿渡的声音忽然微微一轻: 「我好像更害怕失去重要的朋友。」 他说想要了解现代的事情时,她真的很高兴。 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科学家们发现了一条奇怪的鲸鱼。普通的鲸鱼歌声一般在10到39赫兹之间,但这条鲸鱼的歌声却和其他鲸鱼的都不一样,声频为52赫兹。 其他鲸鱼听不到这条鲸鱼的歌声,无论它怎样歌唱,怎样努力地向同类发出声音,它们也听不到它在说什么。 这条鲸鱼被科学家们称为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但她在这个时代又何尝不是如此。 天圆地方的理论是错误的,地球并非世界的中心,从宇宙的角度来看,人类居住的星球不过是这茫茫星河中的一粒沙尘,就连人类这个物种本身,在地球漫长的歷史中也不过是最后一秒闪现的火花。 □□不是神明降下的天罚,地震产生自地壳的运动,人类会生病是因为肉眼无法看见的病毒细菌,月亮也不会被天狗吞吃,那只是天体运行产生的结果。 在这个时代,她说着无人能懂的语言。 那种感觉甚至比当个哑巴更糟,因为她明明能发出声音,能大喊大叫,甚至能在街上随便抓住一个行人,告诉他这个世界是圆的,是一个每时每刻都在这茫茫宇宙中转动的球体。 但是那么做的话,她只会被当成一个疯子。 就算能发出声音,就算能使用语言,就算喊到嗓子嘶哑,也不会有人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所以当他告诉她,他对现代很感兴趣,他想要学习她的语言,了解她的时代,那个时候,她真的好高兴。 好像那些沉甸甸的回忆,那些只有她能理解的事物,那些无时无刻不挤压着她胸口的东西,忽然就获得了得救的出口一样。 无法被任何人理解的感觉,太孤独了。 也许读心的能力真的很可怕,可怕到其他人都避之不及,但不论从哪个角度思考,她都被这个能力拯救了。 所以哪怕世人都惧怕麻仓叶王读心的能力,也只有她不能这么做。 其他人都可以选择逃跑,但唯独她不能,因为她正是被这个能力,以及这个人温柔的地方拯救了心里的孤独。 所以她决定了。 虽然这个决定无比突兀,甚至很可能显得莫名其妙,她以后……不,现在说出口就会反悔也说不定…… 「既然你无法控制自己读心的能力,」阿渡眼睛一闭,破罐破摔地大喊: ——「那就把我的心给你看吧!」 这样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不就是读心吗?!」 不想变得疏远,不想形同陌路,既然都已经这么决定了,那就必须要战胜对读心这件事本能上的惧怕。 ——她绝不逃跑,也不想逃跑。 阿渡睁开眼睛,看向愣住的大阴阳师。 「我这乱七八糟的心声,你想听就听吧。」 21 被动的强制读心是一种双方都讨厌的能力。 读心的人讨厌,被读心的人也讨厌。 但只要继续相处,心里的所思所想就会在这个人面前无所遁形。 所以她想好了,虽然这只是她在极短的时间内凭藉直觉下的判断——与其让读心变成双方都讨厌的事,至少有一个人没那么反感就可以了吧? 如果反正都要被读心,她不如先反将这个能力一军,牢牢占据主动权。 现在是她主动提出让麻仓叶王读心的,所以对方的能力也不再有越界之说。 没错,如今是她强制让对方听取自己的心声,如果要被讨厌的话,那个被讨厌的人也变成她了才对。 需要决定是否逃跑的人,也变成了对面的人才对。 「……我那乱七八糟的心声,你想听就听好了。」 虽然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看似豪气万千地说出这句话后,一股强烈的羞耻感还是涌上心头。 人在感到极度尴尬的时候,原来真的会有快要烧起来的感觉。 不管是胸口还是脸颊,都烫得像有一团羞耻的火在燃烧。 阿渡忍住了想要从屋顶跳下去的冲动。 都已经决定以后要让人读心了,怎么能连这点羞耻感都承受不住。 社会性死亡什么的,习惯着习惯着就好了。 她以后的脸皮必须变得更厚,就算心里在想一堆打满马赛克的东西,也能面不改色地继续和人交谈——至少要能做到这个程度才可以。 等她休完假后,就去找麻仓叶平加上几次瀑布修行吧。 ……等等,那样也不太对,瀑布修行锻鍊的是让人心无杂质的能力,能清除杂念固然好,但这不会从根本上解决她脸皮太薄的问题。 阿渡飞快地思考着以后的问题,对面的人好像终于回过神—— 然后笑出来了。 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麻仓叶王在笑。 不是平日里那种温柔和煦的微笑,也不是面对宫里的人时,那种看似温和有礼实则冷漠疏离的假笑,他好像是忍不住才笑出来的,仿佛她刚才说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第43页 股宗站起身,有些惊异地看着忽然笑出声的大阴阳师。 阿渡:「……」 她现在,立刻,马上,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要笑了。」她学着麻仓叶平板起脸,「你再笑的话,我就真的要跳下去了。」 真的要从屋顶上跳下去了。 「……抱歉。」麻仓叶王收起笑声,但眼中的笑意却还没褪去,「我没有在笑话你。」 「……」 不,不管怎么看,他刚才都在笑她吧?虽然将心比心,如果她是对方的话,她也会笑场就是了? 可恶啊,果然还是会笑场吗。 「你之前问我,」麻仓叶王语气温和,嘴边依然噙着很浅的笑,「我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银色的月光洒过寝殿的屋嵴,像海边的白砂一样泛着细微的光芒。 「你不需要为谢礼费尽心思,留下来就可以了。」 阿渡眨了一下眼睛,但对面的人好像并没有在开玩笑。 眼帘微垂,麻仓叶王看向贴在脚边的虎斑猫:「你喜欢股宗不是吗?」 「……」一句话就命中红心。 股宗微微眯起眼睛,尾巴忽然向上弯了一下。 「如你所见,这个宅邸里有很多空置的房间。」麻仓叶王微笑着说,「麻女它们每天辛辛苦苦打扫的房间,没有人住似乎有点浪费。」 阿渡迟疑着:「但是……」 「如果不想因为「灵视」变得疏远,作为朋友就更应该待在一起不是吗?」 这句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她一时说不出来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更重要的是,」麻仓叶王声音微顿,那种仿佛忍俊不禁的笑意再次渗入他声音的边缘,「你现在还不太能熟练地使用式神,一个人生活的话可能会有点辛苦。」 「……」 阿渡萎了。 她发现她无法反驳麻仓叶王的话。 「那……」她试着做最后的挣扎,「至少让我付房租吧。」 作为一个有手有脚现在还有俸禄的正常人,她实在无法接受长期在别人家里白吃白住。 「房租吗?」 麻仓叶王:「我会考虑的。」 阿渡:「我觉得,这件事你不用考虑,直接答应就可以了。」 麻仓叶王不置可否:「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忽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估计也累了。」他微微垂眸,笑道,「你需要回去进行更慎重的思考。」 黑暗的远方,贺茂川河畔点缀着蜿蜒的火光。 银色的月亮洒下清辉,麻仓叶王眼神柔和。 「就算你反悔了,那也无妨。」 人类的心是会变的,对面的人似乎想这么说。 「如果有一天,你想收回之前的誓言,」他微微放轻声音,「请不要觉得害怕,也不必为此自责。」 「……」 「你贵重的谢礼,我已经收到了。」 …… 阿渡知道麻仓叶王说的是对的。 人心易变,有多少人起誓的时候信誓旦旦,后来却很快翻脸赖帐。 更重要的是,后来反悔不代表当初的誓言并非真心,只能说这世上的很多东西都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人会变,环境会变,宇宙会变,人的感情和思想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改变,很少有东西会一直停留在原地保持不变。 但就算如此,就算如此…… 事情也能往更好的方向转变不是吗? 不管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更大的社会环境,既然都要改变,往好的方向改变不行吗?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若要变得更好的话,都需要付出相应的努力。 若想事情变坏,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就可以了,但如果想要一件事往好的方向发展,那努力是必不可少的。 第二天一大早,阿渡顶着黑眼圈走进大厅。 她早就料到自己会睡不着了,心平气和地在麻仓叶王对面坐下来。 「我有几个问题。」 决定要和读心的能力共处之后,她意识到自己需要更加了解所谓的「灵视」。 是的,共处。假如这个能力是一位无处不在的室友,那么同处一个屋檐下,了解对方是十分必要的第一步。 而且说实话,一旦接受了麻仓叶王拥有「灵视」的能力后,奇怪的学术研究精神也冒了出来。 麻仓叶王一副不怎么意外的神情:「你说吧。」 阿渡在心里切换语言频道: can you still read my mind——你现在还能读懂我的心声吗? 麻仓叶王:「可以。」 「……语言的隔阂在灵视的能力面前也不起作用吗?」阿渡十分好奇。 「在你看来,语言是什么?」 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大概算是代表意义的符号吧。」 「没错,语言并不是现实存在的事物,而是贴在这些事物上的标籤,如你所言是一种符号。」麻仓叶王耐心地说,「语言影响人类如何理解并构筑现实,它不是现实的映照物,却能影响人类接触到的现实。」 她能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用颜色打个比方,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词彙,有些语言并不会区分绿色和蓝色,而相关的研究证明,使用这种语言的人,确实在现实中对绿色和蓝色这两种颜色的区别感知更弱。 第44页 「同一个事物虽然会被赋予不同的符号,它本身的存在却并不会改变。比如存在于大自然中的「火」就算拥有不同的符号,它本身的特性也不会动摇。」 「我知道了。」阿渡说,「语言虽然不会直接影响现实,但它却会影响人类对现实的理解,换句话说,语言会影响人类的心。」 而所谓的阴阳术,以及所谓的咒,都是以人类的精神力——即所谓的「心」为力量的源泉。 麻仓叶王:「灵视不受语言影响的原因也正在于此,这个能力听取的是意义而非符号。」 阿渡隐约觉得她好像抓到了什么。 她看向圈起身子趴在蒲团上的股宗。 「如果说这个能力不受语言影响的话,那么没有语言的生物,它们的心声你也能听到吗?」 麻仓叶王微笑起来。 好了,她懂了,答案是可以。 阿渡觉得她又悟了——原来对方还是迪〇尼公主吗。 「……那是什么?」 白〇公主、灰〇娘、睡〇人……哪个迪士尼公主身边没有一只动物伙伴呢。 破案了。 麻仓叶王:「你好像在想很奇怪的东西。」 「哪有。」她义正严词,「我只是非常认真地在琢磨灵视这种东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渡端起茶杯:「比如说,你说自己能读心,但是「人心」这种东西要怎么定义?除了思想以外,别人脑内的图像你也能看到吗?」 「可以。」 她呛了一下,放下茶杯。 她试探性地在脑内想像出股宗翻肚皮睡觉的样子。 麻仓叶王:「你在想股宗翻肚皮睡觉的样子。」 躺在蒲团上的虎斑猫支棱起耳朵,忽然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阿渡心虚地别开目光,重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她想,她以后可能要设置一个待机画面了。 比如放一只藏狐的图片?看起来就很有神游天外的感觉。 她忍不住开始想一些有的没的,什么电视的雪花噪点画面,手机的锁屏背景,后面还出现了什么麦〇劳,肯〇基,必〇客,动画末尾的to be continued截图,还有各种奇怪的表情包。 阿渡赶紧打住,甩甩头,试图将奇怪的东西甩出脑海。 麻仓叶王微笑地看着她。 话说这个人也太淡定了吧? 「我应该表现得惊讶点吗?」 不,别,请你继续维持现状。 阿渡深深地嘆了口气,换了个比较关键的问题。 「既然你能读取他人的思想和脑内想像的画面,那么,情绪呢?」 他能读心的范围也包括他人的情绪吗? 麻仓叶王的声音似乎微微淡了些:「可以。」 她点点头。 也就是说,她昨天尴尬得要死的心情,也传达到他那里了。 他知道她觉得很尴尬,知道他知道她的尴尬后,她仿佛忽然又觉得更尴尬了。 ……这不是无限套娃吗?! 「抱歉。」她老老实实地捧住茶杯,「我之前是不是给你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回到现代时,她的心情非常低落,那段时间的负面情绪,他肯定也感受到了。 阿渡认真地保证:「以后有无法处理的负面情绪时,我会离你远一点的。」 她明明非常认真,在非常严肃地提议如何解决未来会出现的困扰。 「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麻仓叶王道,「只是第一次和人这样普通地谈起自己读心的能力,感觉有些奇怪。」 「我要不要打住?」 「不。」 他微笑着说:「说实话,这种感觉好像还不错。」 22 听说她打算留下来时,麻女表现得高兴极了。 吃饭的时候,笑眯眯的式神一直不断试着给她添饭,还有好几个白色的纸片人殷勤地给她端菜斟酒,围在她身边不停忙活。 阿渡坐在一堆式神中间,眼睁睁地看着麻女给她添了第三碗饭。 这个年代的人大多吃的都是隔水蒸出来的米饭,这种米饭又叫做「硬饭」,吃起来硬邦邦的,因此经常泡着汤汁或水一起吃,用米和水一起煮出来的饭则被称为「姬饭」,口感比较接近现代人习惯吃的米饭。 米和水的比例要怎么调配才会最好吃,麻女似乎试验了很多次。 「今天的饭好吃吗?」 阿渡正准备接过饭碗,一个纸片人端起腌菜的碟子,明明纸片人没有表情,她却愣是从它的动作中看出了期待的意味。 白色的纸片人矮矮小小,努力踮着脚将那碟腌萝蔔送到她面前。 「……好吃。」她伸出筷子,夹起一块萝蔔,「特别好吃。」 麻女脸上的笑容似乎扩大了一些:「那就一直留下来吧。」 说着,麻女又给她添了一勺饭,因为碗里不太盛得下,还特意用饭勺拍了拍,压平了。 阿渡:「……」 她看向对面的麻仓叶王。 ……救命。 明明能听见她心声的大阴阳师,这种时候倒是十分擅长装聋作哑。 端菜斟酒的纸片人都停了下来,没有得到回覆的麻女凑近了些,脸上的表情似期待似忐忑。 「阿渡小姐会一直留下来吗?」 第45页 阿渡端着那碗饭,第一次觉得饭碗这种东西烫手。 她瞄向笑而不语的麻仓叶王,心里不断刷屏:……管管你的式神,快管管你的式神。 这么飞快刷屏十几下后,麻仓叶王终于开口替她解围—— 他微笑着说:「不行吗?」 阿渡:「……」 你这是解了个什么围啊!让你去化解敌人不是让你去加入它们的啊!这不是将她的退路更加封死了吗?这种时候就不要在旁边笑眯眯地看戏了,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撑死的。 麻女附和道:「不行吗?」 剩下的几个纸片人也仰起空白的脸看着她。 你看!你的式神立刻就学起来了!麻仓叶王你看看你立的好榜样! 阿渡盯着他,面无表情地咔嚓咔嚓吃下最后一块腌萝蔔。 「倒也不是不行。」 「太好了!」麻女的手已经伸向装饭的木盆。 ……为什么你们式神表达高兴的方式都这么朴素呢。 但那一盆饭是麻女特意按照她的口味给她做的,米饭又是珍贵的食材,阿渡想拒绝都拒绝不了。 晚上吃撑了的后果是,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她直接跳过了早饭。 她那些阴阳寮的同事对此十分惊奇,平安时代的人一天只吃两餐,在一天只吃两顿饭的人中,她这个雷打不动的一日三餐派就显得十分突出。 她觉得别人奇怪,别人也觉得她奇怪,在互相觉得对方奇怪这一点上倒是达成了十分和谐的共识。 侍奉朝廷的阴阳师以天文、历法、掌管时刻为正职,同时负责占卜、追傩,后者包括各种驱鬼逐疫祈求平安的仪式。 阴阳师一般或多或少都精通两到三项,但她占卜一般般,天文勉强能过得去,历法和漏刻则完全是两眼一抹黑,只有在物理驱鬼这个技能上拉到满点,别的阴阳师遇到困难的任务都会交给她去处理。 因此,阿渡每天在阴阳寮的工作都十分简单。 她不负责繁杂的书面工作,也很少和阴阳寮之外的官员打交道,每天的任务就是看看哪里出现了新的灵异事件,确定地点和关键人物之后就带上打鬼工具出动。 想当年……倒也不能说是想当年,以前大学宿舍出现蟑螂的时候——特别是那种会往人的脸上飞的蟑螂——她都是拿着拖鞋站在最前线的那个勇士,现在打鬼也是一打一个准。 这可能就是宿命吧,阿渡望着麻仓本邸上方的天空想。 用麻仓叶平本人没有说出来过的话形容,每一天都是修行,剑术的练习一天都不能中断,因此工作比较清闲的时候,她都会来到麻仓家进行训练。 来的次数多了,一些人便开始试着搭话。 有时候是实习的阴阳生,有时候是正儿八经的阴阳师,向她搭话的人形形色色。 「你和叶王大人是怎么认识的?」这是出现频率最高的问题。 「叶王大人有教导过你吗?」 「你是怎么让叶王大人答应教导你的?」 以及—— 「叶王大人平时会做什么?」 「叶王大人不喜欢和人来往总是一个人住的事情是真的吗?」 「叶王大人是真的全知全能吗?」 「叶王大人……」 「叶王大人……」 「叶王大人……」 「听说叶王大人比起狗更喜欢猫,这件事属实吗?」 阿渡看向提出最后一个问题的阴阳生:「虽然他本人可能不会承认,但我觉得,他是猫派。」 属于麻仓本家的阴阳师走了过来,嗡嗡环绕的提问声忽然一止,那些人匆匆散去,周围很快再次安静下来。 「非常抱歉。」那名阴阳师深深向她弯身行了一礼,她赶紧从台阶上站起来,「那些孩子都是才入门不久的学生,还请您饶恕他们的失礼。」 「不……没什么的。」她始终不太适应这个时代的礼节。 阿渡干笑道:「我完全没往心里去,你也不用道歉。」 她倒是还想加一句,对她没必要使用敬语,但对方表现得那么严肃慎重,最后也只能作罢。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拥有通灵之能的阴阳师也不能免俗。倒不如说,比普通人更了解彼世之物的通灵人,说不定八卦的范围还更广一点。 她说没往心里去,就真的是没往心里去,但是—— 「你不介意吗?」 夕阳西下,漫天的晚霞铺过宽广的空地,阿渡坐在台阶上,入秋之后天气变得凉爽,傍晚的风吹起大阴阳师的狩衣,远方的枫林发出哗哗的碎响,一时听起来好像海浪翻涌的声音。 「介意什么?」她转过头,看向身侧忽然出现在麻仓本邸的麻仓叶王。 「你是这个时代的名人吧?」 有些人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註定会载入史册了。 周围的人也明白这点,他们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相当不得了的人处于同一时代。 对于平安京的阴阳师来说,大阴阳师麻仓叶王是最接近神明的存在。 不,有些人说不定就是把他当做神明看待。 「有很多崇拜你的人,很正常不是吗?」 同样的,有很多畏惧他的人,这也很正常。 在平安京的这几个月,她听到了不少传言。 普通人对于大阴阳师麻仓叶王的了解仅限左京三条那座空荡荡的宅邸,无人居住的宅邸会忽然亮起烛火,紧闭的门扉会自己打开,街坊间流传的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俨然将大阴阳师的居所当成某种鬼宅。 第46页 敬畏是一个有意思的形容词。如果说世人对麻仓叶王的恐惧多于尊敬,那阴阳师们对麻仓叶王则是崇敬多于畏惧。 阿渡:「关注你的人很多。」 对他的评价也呈两极分化的状态。 麻仓叶王垂下眼睑,轻笑一声:「人类将鬼和神并称为鬼神。」 声音微顿,他淡漠道:「但这两者之间的区别,说到底只在于哪方对人类更有益罢了。」 阿渡:「想知道那些人今天问我什么了吗?」 「我已经知道了。」 「哇,」她故意说,「你可真扫兴。」 麻仓叶王笑了笑,抬袖坐到她旁边的台阶上,和她一起看傍晚的夕阳。 「你真的不介意?」 「你不是能读心吗?怎么还要问我第二次。」 她应该抱怨什么? 像是「我的朋友超级厉害又有名气,别人天天找我套近乎只是为了更了解我的朋友,他们根本就不在乎真正的我!」——这样奢侈的烦恼吗? 阿渡:「你如果希望听到我这么说的话,我可以考虑装一下。」 麻仓叶王弯了弯嘴角:「那你打算做什么?」 她是有史以来转正最快的阴阳师,还是麻仓叶王亲自推荐的,背后偷偷说闲话的人肯定很多,这件事她早就知道了。 阿渡:「那当然是坐实他们的猜想。」 她憋着笑,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大阴阳师:「我要近水楼台先得月,让崇拜你的那些人都羡慕死。」 哪有为了旁人的闲言碎语而疏远自己朋友的道理。 「……是吗?」麻仓叶王忽然转头看着她,「你要怎么近水楼台先得月?」 她还没来得及收回自己之前的动作,对方这么一转头,两人的距离忽然变得极近。 瑰丽的晚霞漫过傍晚的天空,远方的枫林如火如荼,漫山遍野都是燃烧的色彩。 一枚红色的枫叶脱离枝头,悠悠落入晚风沙沙离去后的寂静。 枫叶擦过地面的细响让她陡然回过神,阿渡立刻坐了回去,莫名其妙地轻咳一声。 「我刚才说了奇怪的话,还是忘掉吧。」 「但是我已经记住了。」 「这种时候你的记忆力不用这么好的!快忘掉。」 「为什么?」麻仓叶王:「我不觉得那是奇怪的话。」 「但是我觉得奇怪行了吧!」 「哪里奇怪?」 「你现在就很奇怪!」 她眼神乱瞟,忽然像找到救星一样,伸手往他狩衣的袖子上一指。 「那里!」 有一撮黄褐色的猫毛。 「……」 阿渡:「股宗,最近是不是开始换毛了?」 毕竟要准备入冬了。 可恶啊!为什么忽然好羡慕,她什么时候才能沾上股宗的猫毛呢? 麻仓叶王:「……」 事实证明,股宗确实开始换毛了,她的愿望也很快就得到了实现。 因为股宗实在是太能掉毛了,它那不是掉毛,根本就是在飞毛,看起来根本不胖的一只猫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随手一摸都是满手毛,完全变成了蒲公英猫。 被世人怀疑全知全能的麻仓叶王:「你以前养猫的时候,也是这种情况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露出微笑,「你是不是在担心股宗这么掉毛下去会秃?」 「……」 「我虽然不能读心,但这种程度的事情我还是猜得到的。」 阿渡:「放心吧,猫换毛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 麻仓叶王刚将股宗捡回来的时候,它生了重病,瘦骨嶙峋,现在终于养回来了,也开始在秋天的换毛季飞毛了。 阿渡倒是很想记录一下股宗换毛的过程,但没过多久,她就被委託去调查北面山村的人口失踪案件。 普通的人口失踪案当然轮不到阴阳师出马,但那名最后失踪的受害者,据说也是一位阴阳师。 23 这个年代,失踪不叫失踪,叫「神隐」,意指被鬼神隐藏起来。 神隐的人有时候会彻底从世间失去踪迹,有时候则会时隔多年忽然重现于世,甚至还保持着当年失踪时的面貌,诸如此类的怪谈在各地十分普遍。 说到时间暂停,她不清楚穿越时空的人是否也会出现相似的症状。 她从现代带来的东西,包括手机、银行卡、令和时代的硬币等等,她全部存到了设有结界的储物盒里——包括现代女性包里必备的救急卫生巾。 一开始,阿渡以为那只是单纯的水土不服引起的生理不调,后来却觉得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满打满算,她已经在平安时代停留了半年之久,在这期间,她身上的时间就像被冻结了一样。 阿渡不知道平安时代的女性是怎么应付每月的葵水的,但是谢天谢地,她一点也不想要做这方面的尝试。 更重要的是,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时间可能是暂停的之后,她心里隐约升起希望:这是不是说明,她在现代那边的时间也一样停止了呢? 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就不用再天天担心自己在现代失踪之后会引发怎样的后果了。 想通这一点后,她也能更好地在这边的时代生存下去,然后总有一天,她会找到回家的办法。 在那之前,她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工作,尽早在这边社会的立足。 第47页 枯叶在脚下发出脆响,随着深入山腹,人烟逐渐稀少,这个季节的阳光本就单薄,后来几乎被茂密的杉木林完全遮挡在外,只剩下零零碎碎的光斑透过遥远的树冠落下来。 平安京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是一片空白,阿渡拿着地图,在荒无人烟的山道上停下脚步。她看了看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决定更正一下之前的说辞:不是一片空白,是一片黑暗才对。 对于京城里那些夜夜笙箫的贵族而言,外面的世界荒凉贫瘠,是不折不扣的蛮荒之地,而平安京则是那黑暗中象徵着文明的唯一亮光。 她对于后者持保留态度,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一旦离开平安京,周围的景色便立刻荒芜起来,她步行了大半天,也只遇到了几个面色疲惫的樵夫。 听说她在寻找某个村庄后,那几个人面露异色,也不肯回答她的话,好像生怕被秽物沾上似的,匆匆低头背着箩筐离去。 搞得她最后只能依靠自己手里的地图。 还有莫名其妙自己撞上来的灵异现象。 夕阳西斜,白昼的余晖在杉树林的缝隙间闪烁着微弱的光,那些百余年的杉木生得十分高大,抬首望去时,让人的脖子都会酸起来。 蹲在杉树边的身影看起来像个七八岁的孩子,哭泣的声音抽抽搭搭,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清晰。 她合上手里的地图,走过去。 只剩下几步之遥时,小孩子哭泣的声音忽然一止。 无限放大的寂静中,那个恶灵转过头,脸上的笑容扭曲成黏稠的浓墨,咧嘴露出漆黑一片的嘴巴,骤然朝她的方向扑了过来。 然后被她一刀鞘抽飞了出去。 一声重响,她出手毫不留情,那个恶灵厉声惨叫着滚落在地,不可思议地捂脸看着她,仿佛难以置信她居然没有上当。 阿渡:「……看什么看,快带路。」 现代这种套路还少吗?将小孩子哭泣的声音录下来,放在独自居住的女性门外,引诱女性开门查看情况。想忽悠天天关注社会新闻的现代女性,平安时代的恶灵还是太嫩了。 那个小孩子模样的恶灵恨恨瞪她一眼,转身跑了。 跑了。 她的引路鬼跑掉了。 ……干!这下还让她怎么找路! 「别跑!」 光线幽暗的山林地形复杂得如同迷宫,她根本就追不上那只恶灵,等她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偏离那条窄得几乎不存在的山路,来时的方向也变得无处可寻了。 天色越来越暗,秋季本来就天黑得早,随着光线消失,空气里的寒意蔓延上来,阿渡转头看了一圈,在身侧最近的杉树上用刀刻了个记号。 她凭直觉选了个方向,正要往前—— 「不是那边。」 一声轻响,白色的符纸无风自燃,烛火般的光芒照亮了周围的黑暗,她转过身,此时本应该留在平安京的大阴阳师微笑着道: 「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应该没有哪个恶灵有胆子装成你的模样来骗人。」 「正确的判断。」麻仓叶王微微抬手,更多火光接连跃起,日落后的黑暗如海水在林间瀰漫,只有他们周围保持着温暖的亮光,形成某种结界般的弧光。 「你不是应该在那什么大臣的府邸里进行驱鬼仪式吗?」 「是左大臣的府邸。」麻仓叶王纠正道,「普通的驱鬼仪式,有我的式神足以。」 阿渡扬起眉毛:「你是说,你用你的式神煳弄了那位左大臣。」 「你想这么理解也可以。」 麻仓叶王继续微笑:「以在场之人的水平,不会有人发现在场的只是我的式神,所以倒也不能说是煳弄。」 ……用非常温柔和煦的表情说出了非常嘲讽的话啊这个人。 「你知道那个山村怎么走吗?」 「如果不知道的话,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你出现的可真及时,感激不尽。」 「不必言谢,我们现在如果想回头,估计也出不去了。」 「?」 「在解决此处的诅咒之前,我们最好还是继续往前走。」 黑暗的尽头是个人口稀少的山村,破败的房屋参差不齐,即将进入村子周边时,麻仓叶王熄灭了燃烧的符纸,慢慢从黑暗中显出身形。 「你们是谁?」开门的村民露出似惊讶似警惕的表情,那是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人,门缝后的脸爬满岁月留下的痕迹,粗糙如皱起的牛皮纸。 他将门后的景色用身体堵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脸。 「我们是从京城那边来的旅人,不小心在附近迷了路,不知可否在你这里借宿一晚?」 那个村民眼神微动,看了麻仓叶王一眼,又看了旁边的她一眼,这次视线停留得稍久一些。 「你们去找村长吧。」那个男人不耐烦地扔下这么一句,砰地一声关上门。 和阿渡想像中的白髮苍苍的模样截然不同,村长是一个意外年轻的男人,和之前的村民不同,他热情地将两人迎进家里,甚至还摆上了简陋的饭食。 「不用担心,」村长笑呵呵地说,「明天一早,我会让人给你们带路。这附近的地形比较复杂,经常有人迷路。」 阿渡:「是吗?经常有人迷路。」 「可不是吗。」对方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弯出微笑的弧度,「但在我们的帮助下,迷路的人都能找到回去的方向。」 第48页 「你们什么都不用担心,今晚吃饱喝足好好睡一觉,明天就能从这里出去了。」 说完这些话后,衣衫褴褛的男人保持着微笑,撑着膝盖站起身,离开房间时没有忘记细心地替他们拉上门。 「……」她面无表情地看向面前的粗粮饭。 「别吃。」 「就算你不那么说,我也不会碰这个东西的。」 她循着麻仓叶王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他的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里的神龛上。 「那是什么?」 「这里的村民祭拜的山神。」 「我今晚是应该装睡,还是直接醒着?」 「都不必。」麻仓叶王掏出两张符纸,松开手,那两张符纸飘到空中,竖直停顿片刻,随即悠悠落向铺好的草蓆。 「你可以睡一会儿。」他对她说,「到时间了我会叫你。」 子时,房门无声滑开。 燃烧的火把勾勒出村民们的身影,同时也在那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 那些人拿出绳子,将贴着人形符纸的草蓆捲起,紧紧绑住,一行人动作利落分工有序,很快便离开房屋,朝山里的黑暗走去。 队伍前列的村民手执杨桐枝,火把的光芒在黑暗中缓慢游曳,随后朝着山道下方蜿蜒,下沉,不断坠向黑暗深处,终于在一处洞窟前停了下来。 「好了。」村长低声道,「快扔进去。」 村民们面面相觑,后来不知是谁一咬牙,将草蓆往洞窟里一扔。 沉重的闷响传来,洞窟的开口再次合上了。 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内,火光微微一跳,旋即骤然沿着符纸擦燃。 「我之前似乎忘了问你,为什么忽然抛下京城的职务来到这种地方。」 阿渡看向被火光照亮的空间。 「现在看来,我倒是不必问你这个问题了。」 之前在村里的时候,她就隐约觉得十分奇怪,为什么村子里出现的都是正值壮年的男性。 因为剩下的人,那些老弱病残,现在全部都在这里了。 她接受任务时,被告知失踪的人口数是六人。 洞窟里空气窒闷,腐烂的气息浓郁得几乎要化为实质。 爬满青苔的神祠矗立在洞窟深处,神祠前的地面上,堆满人类的白骨和尚未完全腐烂的肢体,粗略估计至少有几十具。 「是活人祭祀。」麻仓叶王的声音十分平淡,仿佛早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是这个结果,「很多村子都有这个传统。」 「但是这个数量……」 然后她想起来了。 「因为今年的灾情。」 先是洪灾,再是旱情,陷入绝望的村民选择了最愚昧可怕的做法。 但是还有哪里不对。 乌云平移,惨澹的月光从洞窟上方的缺口漏下来,一道人影坐在神祠的台阶前,低垂的头颅几乎折到胸口。 阿渡倏然停下脚步,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窜上嵴背。 地面上的骸骨震动起来,洞窟发出阴森的迴响,一时间仿佛有无数风声在耳边悽厉咆哮,早已死去的身影往前一个踉跄,被无形的丝线操纵着,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然后抬起头。 漆黑的污血从眼眶口鼻流下,甦醒的怨灵汇集而来,以那个尸体为中心,密密麻麻疯狂缠绕在一起,堆积筑成一具巨大的骸骨。 白森森的骨骼被漆黑扭曲的怨气包围,那个怨灵的集合体没有脸,只有无数线团在脑袋的部位扭动挣扎,仿佛随时都会化作浓稠的黑暗滴落下来。 ……好恨。 那只巨大的鬼张开嘴,下颌从关节掉落,露出森森獠牙后漆黑的喉咙。 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好恨。 那些声音重叠在一起,语速越来越快,声调越来越尖锐,好像坏掉的收音机一样,最后收束成一句: ——为什么偏偏是我。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尘土飞扬,坍塌的洞窟露出夜空的残月,她在那个瞬间想都没想,捞起麻仓叶王就跃了出去。 风声在耳边陡急唿啸,恶鬼的嚎叫悽厉得让人血液逆流,她跃出去极远,这才想起自己还带了一个人,赶紧一个急剎车回身将对方放下来。 「你没事吧?」 「……什么?」麻仓叶王似乎没回过神。 夜风吹乱了两人的长髮,狩衣在风中翻飞,远处,怨念堆积而成的恶鬼正移平地形朝这边而来,树木折断的声音不断响起,隆隆震动的大地仿佛随时会向两侧裂开,露出藏在腹中的无数冤魂尸体。 她不确定「灵视」这能力的范围有多广。 阿渡一下子就急了。 她按住他的脸,可能本来是想捂住他的耳朵,但动作做到一半才想起这举动的无用,麻仓叶王讶异地看着她,他估计已经听到了她的心声,但她还是关切道: 「你还听得见吗?」 咚的一声,大地再次传来震动。 ——你现在还听得见吗? 那些被憎恨吞噬的扭曲心声。 24 人类的心会生出鬼。 怨憎、愤怒、恐惧、贪婪、嫉妒、不甘……从这些执念中诞生出的邪恶,正是鬼这种存在的本体。 知道麻仓叶王有被动读心的能力之后,阿渡很快明白那个晚上出现在宅邸里的饿鬼从何而来。 第49页 被饿鬼袭击时,宅邸四周展开结界,目的不是为了抵御来自外界的侵袭,而是为了困住内部的威胁,防止数量众多的鬼流窜到平安京引起灾祸。 人类心中的阴暗在麻仓叶王面前无所遁形,但与此相对的,他也没有办法屏蔽那些扭曲的心声。 污秽的情绪失去边界,丑陋骯脏的慾念肆意蔓延,吸收了大量的恶意之后,那些黑暗的执念无处可去,最后只能化身为鬼,从他的心里满涨破裂出来。 她曾经见到过的,那些密密麻麻的鬼,全部都生自麻仓叶王被世人阴暗情绪侵蚀的心里。 「……没错。」 残月细如弯钩,风姿俊雅的大阴阳师微垂眼睫,语气平静地承认: 「是我。」 那个晚上,鬼祸的源头不是别人,正是麻仓叶王本人。 他似乎早就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因此哪怕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也依然能第一时间张开结界。 守护平安京的大阴阳师,心里栖居着世间之恶养育出来的众多恶鬼。 越是了解所谓的灵视,这个被动读心的能力听起来越像某种侵入性思维,而这在现代的临床心理学中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心理障碍,意指反覆出现、不断侵入患者思想的想法和意念。 但麻仓叶王的情况比这糟糕多了,侵入他心里的不止是别人的想法,还包括了各种强烈的负面情绪。 「我不觉得痛苦是一种应该忍耐的东西。」阿渡认真地看着他。 痛苦这种机制,是生物在适应环境的过程中,为了更好生存而进化出来的一种本能。 因此,人被火烫到了就会收回手,误食过毒果就不会再碰,被尖锐的物体划伤过就会懂得以后要更加谨慎,没有痛觉的人很难在世上生存下去。 痛苦是危险的信号,接收到信号的生物会本能地採取减轻痛苦的行动,但在这个世上各种各样的生物中,会自发地去忽视,甚至强迫自己去忍耐这种信号的,好像也只有人类了。 「阿渡。」麻仓叶王的声音很轻,好像一个问号,又好像某种嘆息。 他握住她的手,温热的体温从皮肤相触的地方传来,麻仓叶王抬起眼帘:「你在想很危险的事。」 「……既然你已经听到我心里在想什么了,废话我就不多说了。」阿渡抽回手,硬邦邦地道,「你站远点。」 这种乱七八糟的,要和丑不拉几的怨灵打交道的工作,交给她做就行了。 话说回来,这本来就是她个人的任务,好端端的大阴阳师跑来凑什么热闹,就算实际的失踪人口数是原本的好几倍,她也照样能够应付。 想到这里,她底气更足了。 「去去去,不要打扰我执行任务。」 阿渡将大阴阳师赶到一边,让他远离即将成为战场的区域。 「诅咒的核心在……」 「我知道。」阿渡板起脸,看他一眼,「你离这里远点。」 远到他再也不能听见这些恶灵的鬼哭狼嚎为止。 折裂的断木迎面飞来,她往旁边一跃,骸骨森白的鬼反手一抓,捏爆了她立足的杉树,尖锐的碎屑飞溅四散,她从空中落下,旋身手起刀落,斩断怨念凝聚而成的漆黑手臂。 污秽的血液溅射而出,带着腐蚀性的毒液如雨淋落,那只鬼倏然后仰,悽厉的罡风从背后袭来,锋利的牙齿擦着她狩衣的袖子而过,那只鬼断腕的伤口处冒出无数条蛇一般的黑影,张开的喉咙深处遍布利齿,扭动着身躯朝她的方向咬了过来。 手掌在地上一撑,她飞快翻身后跃,一刀切断包围过来的黑影,跃入半空时,那只鬼突然转身,剩下的那条手臂携着巨大的力道朝她挥来。 刀鞘展开结界,漆黑的鬼手撞在结界上,爆发出金属般的嗡鸣,巨大的鬼痛嚎一声,她落到背后的杉树上,瞬间借力一蹬,再次如离弦之箭一般冲过去。 脱臼的手臂长长地垂在身侧,那只鬼张开口,下颌掉落到不可思议的弧度,黏连的嘴角如丝拉开拉长,露出内部深渊般的喉咙。 诅咒的核心,在鬼的身体内部。 从嘴巴进去也不是不行…… 电光石火间,她手腕一转,改变刀势。 那只鬼的嘴巴张得极大,森白的利齿正要咬合,地面在那个剎那亮起巨大的五芒星阵,将漆黑的身躯固定在原地,冰冻般动弹不得。 风声在耳边烈烈,阿渡诧异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麻仓叶王。 ……算了。 帮就帮吧。 她在心里嘟囔一声,顺势跃入那只鬼的血盆大口,一刀噼开怨气翻涌的内核。 黏稠的黑暗毫无预兆地没顶而来,那一瞬间,她说不清楚是她跃进了那些怨灵的回忆里,还是那些怨灵的回忆伸出骨骼森白的手,骤然将她拖入回忆的深渊。 漆黑的怨念既冰冷又滚烫,浑浊污秽如浸泡着无数死尸的泥沼,她无意识地喘了口气,从泥沼底部浮上来的气泡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几乎完全遮蔽了视野,然后啪的一声—— 眼前的场景变了。 昏暗的屋子里,摇动竹籤的声音传来,衣衫褴褛的村民垂着头聚集在神龛前,神情麻木地将手伸向竹筒。 一只手伸了过去,然后又是另一只手。 朱漆血红的竹籤从竹筒里倒出来时,周围麻木的表情忽然变了,变得扭曲而狰狞。 第50页 无数双手涌上来,将拼命挣扎的人按到在地。 「为什么是我?!」 单薄而悽厉的声音被更多声音淹没下去。 「为了村子。」 窃窃私语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有人在念咒,有人在厉声哭嚎,还有更多的人噤若寒蝉,那些嘈杂的声音沸腾起来,像烧开的沸水那样,然后气温骤降,寒冷无情的沉默再次笼罩下来。 摇动竹籤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沙沙的竹籤声在寂静里迴荡,伸向竹筒的手变少了。 有时候是枯瘦的手,有时候是幼小的手。 那些手在泥土里抠出血迹斑斑的痕迹,在洞窟的岩壁上留下疯狂的抓痕,但总是有更多的手涌上来,将那些挣扎和哭嚎,绝望和恐惧,用尽全力死死捂住,全部填埋到不见天日的地底深处。 「为了村子。」 剩下的声音喃喃着,复数震动的嗡鸣如同蜂群。 「为了村子。」 然后有一天,竹筒里的竹籤全部变成了血的颜色。 「为什么偏偏是我?」 那好像是女人的声音,小孩的声音,又仿佛是老人的声音,沙哑重叠的声音带着疯狂刻骨的恨意,死不瞑目的尸体从口鼻处涌出污秽的鲜血,染红了剩下的所有竹籤。 手不够了。 窃窃私语的声音变得惶恐起来,那些尚有力量的手开始颤抖。 但是试图逃跑的人,很快就会再次回到村里。 没有人摇动的竹筒,血红色的竹籤哗哗作响,催命符般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 「为什么偏偏是我?」 陌生的手敲响了门扉。 那个人迷路了,向无法离开此处的村民寻求借宿。 窃窃私语的声音忽然消失了。 片刻的寂静后,笑意重新回到绝望多日的脸上。 「既然可以是我,那也可以是你。」 「我是无辜的,所以你也可以是无辜的。」 「所有人都不幸,这样才是公平。」 迷途走入深山的旅者,后来再也没有出来过。 竹筒停止摇晃,敲门的声音取而代之。 最后敲响门扉的人,是一名年轻的阴阳师。 黑暗中亮起微弱的光芒,纤细的白线缠绕到她的手腕上,抽丝剥茧般地分开那些血红色的憎恨和漆黑的线团。 ……杀了我。 那是个温柔的声音。 阿渡转过身,漆黑的水泽中,一个年轻的身影立在那里,他身上攀附着无数双黑色的手,那些枯瘦的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和身躯,仿佛要将他一起拖入地狱一般,溃烂的指间不断渗出怨念浓重的腐烂液体。 ——我已经压不住这些怨灵了。 那名阴阳师朝她笑了笑。 ——是我学艺不精,原本以为可以靠着此身镇压众鬼,没想到却反而被鬼吞噬了身躯,成为了让诸多邪恶化身于世的媒介。 沼泽沸腾起来,憎恨刻骨的怨念嗤嗤燃烧着,像漆黑的烈火缠上阴阳师的身躯。 ——时间不够了,快动手。 纤细的白光轻轻扯了扯她的手腕,微弱的光芒十分温暖。 阿渡握住刀。 ……你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但我是阴阳师。 挥刀斩断丝线的瞬间,那名年轻人似乎露出了笑容。 ——而且,还是麻仓家的阴阳师。 咔嚓一声,鬼的身体深处传来崩裂的细响,随即那道缝隙越扩越大,无数裂痕出现在森白的骨架上,漆黑的怨念被炽白的光芒吞噬,巨大的光芒撑开缝隙,耀眼的光线迸射而出。 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没有爆炸坍塌的声音。 盈满到破裂的临界点上时,耀眼的白光如水流溢四散,漆黑的怨灵在那光中渐渐淡去,化作柔软的灰烟,被迎面而来的夜风一吹,如余烬的碎片随风散去。 染血的狩衣飘落下来,阿渡伸出手。 血迹斑斑的狩衣后心,绣着五芒星的家纹。 ——守护人世,是阴阳师的使命。 诅咒被拔除,夜晚的声音重新涌入寂静的世界,她转过身,看向麻仓叶王。 「那个村子的人会受到怎么样的处置?」 他伸出手,抹去她脸侧伤口渗出的血迹:「阴阳师只负责驱鬼。」 先前和鬼的战斗中,她可能被尖锐的碎屑划了一下。 「……就这么不管了吗?」 「后面的事交给朝廷。」 「但是……」 那个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兇手,而法不责众的道理,不管到哪一个时代都适用。 「人类的心是非常脆弱的东西。」麻仓叶王微微笑了一下。 他语气温柔:「人心一旦被恐惧吞噬,就算你告诉他们诅咒已经消失,他们也不会相信。」 「毕竟,鬼这种东西本来就生自人心。」 那股深冷的寒意,应该只是她的错觉。 麻仓叶王的表情始终温和,回过神来后,她意识到他的手指还停留在她颊边,之前被他碰到的地方立刻就烫了起来。 她后退一步,麻仓叶王笑了笑,不紧不慢收回手,轻轻摩挲了一下手指。 「我们该回去了。」 25 根据天气预报,今天似乎会下雪。 这个天气预报来自麻仓叶王本人,平安时代的阴阳师不仅负责占卜吉凶,还负责预测天气,不得不说十分多才多艺。 第51页 步入年末后,阴阳寮的众人开始加班加点为正月的祭典做准备,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新历的制作。 这个年代的日历是十分珍贵的东西,只有贵族才能拥有。新年伊始之际,阴阳寮要向天皇陛下进献两种日历,一种注释着每日占卜结果的福祸吉凶,名为《具注歷》,另一种则描述了太阳、月亮、以及五颗行星的天体位置,被称为《七曜歷》。 献歷以前由阴阳寮内的天文博士负责,但由于麻仓叶王在各方面的造诣都无人能及,现在这也变成了他的工作。 正月是最重要的月份,每一年都会有各种祭典。 整个阴阳寮都在加班,可惜她这个只擅长物理驱鬼的人派不上什么用场。 阿渡去了几次阴阳寮,结果反而被同事嫌弃她杵在那里太占地方,搬动文献书籍也有专门负责这些的杂役帮忙,于是只好灰熘熘地回到宅邸。 然后在麻女这里也碰到了铁壁。 「阿渡小姐不可以帮忙打扫。」麻女非常严肃,周围的纸片人也纷纷停下动作,用那一张张空白的脸谴责般地看着她。 阿渡放弃了。 只有股宗才是她唯一的温暖和依靠。 随着天气转冷,人和猫之间的关系也得到了升温。 阿渡已经承认了她在正月是个废物的事实,不需要去阴阳寮上班打卡后,她难得可以睡懒觉。 可能因为麻仓叶王总是天还没亮就进宫了,余温散去后的寝殿太冷,股宗最近开始跑到她的房间里补眠。 有一次,她睡得迷迷煳煳,觉得胸口好沉,想着是哪个鬼这么胆大包天,居然敢在麻仓叶王的宅邸里玩鬼压床。 然后她睁开眼睛,看到了团成球状的股宗趴在她身上睡觉的模样。 阿渡顿时就一个激灵,醒了。 ……妈妈,她提前过年了。 这个好消息必须和人分享才行,她抱着股宗一骨碌爬起来,下意识喊了一句: 「叶王!!」 喊完之后,她才想起来对方去上班了,现在不在。 阿渡在宅邸里左等右等,等到天黑时分,总算等到垂着御帘的牛车嘎吱一声,在宅邸外停下来。 她立刻飞奔出门。 大阴阳师已经听到她的心声了,但还是很配合地问:「怎么了?」 阿渡抱起跟过来的股宗,黄褐色的虎斑猫没怎么反抗,尾巴轻轻甩了一下。 「……没什么。」 她总不能兴高采烈地告诉对方,股宗愿意和她一起睡觉了。有些话心里想想还好,真要说出来,总觉得有些奇怪。 阿渡抱着股宗,轻咳一声:「就是想出来迎接你一下。」 她露出微笑:「欢迎回来。」 细小的雪点从天空飘落,纯白如河畔芦苇的飞絮。 麻仓叶王的占卜果然很准。 ——下雪了。 融化的雪片留下微凉的触感,她下意识抬起头,看向寂静柔软的苍穹。 暮色中,廊檐下的灯火如水氲开,白色的雪花越下越大,仿佛朝着地面上的光芒飞旋飘落。 「快看。」她提醒他抬头,「是今年的初雪。」 两人一猫站在屋外,后来麻女也跑了出来。 平安时代的雪和现代有什么不同,阿渡不太说得上来。 也许是哪里都没有什么不同,也许是哪里都不太一样。 但她就是很想感慨一声: 哇,下雪了。 京城的街道被雪覆盖后,正月的气氛变得浓郁起来。 正月第一日,举行祭拜天地四方的仪式和朝贺。 第二日,宫里举办元旦的宴会。 第三日,进行祈求天皇陛下长寿的仪式,献上镜饼、萝蔔、甜瓜、香瓜、野猪肉、鹿肉等供物。 第四日,太政大臣摆设筵席。 「你想去吗?」麻仓叶王问她。 阿渡十分惊讶:「那么隆重的筵席,让我去也没关系吗?」 太政大臣摆设的正月筵席,一般来说邀请的不是朝中公卿,就是亲王之类的皇族,而阴阳师不过是从七位上的普通官职。 以位阶而言,从五位下是个分水岭,只有达到这个位阶的官员才有资格面见天皇,而若要达到公卿的地位,则必须还要往上爬才行。 「有何不可?」麻仓叶王微笑道,「如果守护平安京的功臣都没有资格的话,其他人也没道理出席。」 因为斩蛇的功劳,她被授予了成为阴阳师的资格。 但这个时代的阴阳师和武侍都没什么地位,像麻仓叶王这样,打破世袭制度一跃成为公卿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阿渡思考起来:「如果我去的话,说不定能膈应到一些人。」 尤其是那些自视血统高贵的贵族。 更重要的是—— 「筵席上能吃到很多高级点心。」 她心动了。 阿渡:「居然还有这种好事,请务必带上我。」 如今的太政大臣是藤原家的家主,藤原家兼,这个人还同时担任关白和摄政,私人的府邸搞得比宫里还要风雅奢华。 阿渡曾经和麻仓叶王去过一次藤原家兼的府邸,那时不过是匆匆一瞥,如今坐在大厅里,倒是有闲心慢慢打量周围的景色。 外面飘着小雪,烛火照亮了黑夜,宾客按照地位尊卑分两行排列,她坐在大厅最外沿,麻仓叶王和其他公卿则靠近主位。 第52页 御帘捲起,朱红的丝绦垂落,黑暗的庭院里飘着水灯,钓殿的方向搭着舞台,鼓乐声和着飘落的雪花,衣裳曳地的舞者戴着金冠,两两成对地在方形的舞台上慢慢迴旋起舞。 阿渡对自己的定位十分明确:她就是来蹭吃蹭喝的。 盛在朱器里的菜品一共上了九道,在她面前摆得整整齐齐,隔水蒸的玄米饭直接堆成了一个小山,据说是这个年代待客的礼仪。 大厅里充斥着嗡嗡的声音,随着酒水端上,气氛逐渐变得热闹起来。 冬天是酿酒的季节,碗里的新酒比平时更加馥郁香甜,热过之后散发着熏人的气息。 各种各样的乌帽和衣摆遮挡了视线,人影重叠晃动,阿渡从中捕捉到麻仓叶王的身影,他和一群藤原家的人坐在一起,这种座位安排实属无奈,朝廷里最重要的职位几乎都被藤原家垄断。 作为先帝亲自提拔的大阴阳师,麻仓叶王打破了这种世袭制度,和藤原家的关系自然不怎么亲密。 但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去的话会很麻烦,但是不去的话更麻烦。」 告诉她这句话的人现在遥遥坐在人群的另一边,她周围的人也在忙着推杯换盏,高声谈笑,密集的声音好像涨潮的海水,浮沫不断推涌堆积,人群中时不时蹦出几声大笑,啪的一声,像泡沫一样在热闹喧嚣的海面上破裂开来。 阿渡不知道心声这种东西有没有音量的分别。 她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大喊: 看我! ——不要去听那些乱七八糟的心声,看我。 黑影重叠的人群中,穿着狩衣的身影似乎忽然顿了一下。 然后,麻仓叶王在那个瞬间转头朝她这边看了过来。 「……」 两人的视线隔着大厅遥遥相遇。 旁边有人在笑,有人在抱怨家里的杂事,还有些人在低声细语,各种各样的声音重叠、交融、缠绕、像密密麻麻的线头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但只要找到其中唯一重要的那根线,轻轻一扯。 海水没过所有声音,热闹无比的大厅陷入空白的寂静。 好像坏掉的收音机终于找到正确的频道,杂乱无章的音质忽然清晰—— 阿渡重新低下头,欲盖弥彰地端起一杯酒,同时在心里想: ……不,算了,你还是别看了。 明明只是很普通的对视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心脏却烫了起来。 阿渡在心里默念:别看了,快把头转回去。 然后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过了好一会儿,落到身上的视线才终于消失了。 「……发生了什么好事吗?」藤原家兼眯起眼眸。 麻仓叶王笑道:「并无。」 筵席过半,雪还在下,舞台上的舞者换了一批,被风吹斜的雪片追逐着舞者飞旋的衣摆,大厅内的空气热了起来,不知是盆里的炭火烧得太旺,还是喝下的酒水过于暖和。 阿渡的身边东歪西倒地趴着两三个人,她勉勉强强端起酒盏。 「我见过你。」旁边忽然斜过来一道身影,那个人眯起眼睛,脸上带着酒意熏出的绯红。 「你,」对方打了个酒嗝,不太平稳地伸出手指,「你是跟在麻仓叶王身边的那个谁。」 「哦?是吗。」阿渡笑道,「但我好像没见过你。」 在座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官员,被她这么一说,那个人立刻就急了起来。 喝倒第四个受害者之后,她眼前的屏风好像也出现了重影。 阿渡眯起眼睛,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麻仓叶王的身影,周围的人已经喝得不省人事,因此倒没有人受到惊吓忽然跳起来。 「你喝太多了。」穿着狩衣的身影在她面前蹲下,「这个酒有那么好喝吗?」 她撑着头,朝他笑道:「……那你要尝尝看吗?」 酒喝多了之后,世界变得轻飘飘的。 手里的酒杯被人拿走了,她扯住那个人的袖子,将别人的衣服抓得皱巴巴的。 「你想熘出去吗?」那个声音问她。 阿渡慢慢松开手:「……熘出去?」 「是的。」他微笑道,「偷偷熘出去。」 筵席还未结束,没有人发现在座的宾客中少了两个身影。 雪还在落。新月后的第四日,月亮浅如夜空中的一个指甲印。 「偷熘出去不能坐牛车。」她肃然道,「必须步行。」 麻仓叶王:「为什么不行?」 阿渡用「你行不行啊」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因为哪有翻校门出去后打车的道理。 不行,必须用跑的。 与宴会一墙之隔的世界只剩下落雪寂静的声音,平安京的街道霜白一片,热闹喧嚣渐渐在背后远去,无尽的夜色像无人知晓的地图一般铺展开来。 「你找得到回去的路吗?」 「当然能。」 「那我们现在在哪?」 「……」 她停下脚步,往雪上一踩:「以后,这条街,就叫三条大路,所以我们现在在三条。」 跟在她背后的声音不置可否。 「然后呢?」 「然后我们左拐!」 「为什么是左拐?」 「……因为我想左拐。」她仰起头,「不行吗?」 第53页 「也不是不行。」 这个人一定是在看她玩笑,要不然他为什么总是在笑。 阿渡被气到了,她要单飞。 「我要单飞!!」她大喊。 「单飞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一个人回家的意思。」 「你要怎么回去?」 她被问住了,忽然难过起来。 「抱歉,我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 阿渡摇摇头:「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道歉。」 正月是很重要的节日,在她的家乡,无论多远,人们都要回家团聚。 她嘆了口气:「我现在的情绪会影响到你的,你还是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雪好像终于小了一些。 「没关系。」麻仓叶王顿了顿,轻声道,「就算是负面的情绪,那也没关系。」 星星点点的雪花从夜空飘落,银白好似镀着月亮的光辉。 麻仓叶王伸出手,拂去落到她发梢上的雪花。 阿渡抬起头,眼神格外专注,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 阿渡眯起眼睛:「现在的气氛,是我想的那种气氛吗?」 他轻笑一声:「你今天喝太多了。」 「一点都不多。」她下意识反驳,随即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街道,「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下做这种……」 视野忽然一暗,阴影垂落下来,大阴阳师抬起手,将她笼罩在狩衣的宽袖内侧。 零零散散的雪花飘到狩衣上,沿着朱红的细绳滑落。 外面的世界消失了。平安京的街道,飘雪的夜空,夜空中的月亮,忽然都在那一刻神奇地消失不见了。 这个人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眼尾微微上挑,狭长的轮廓并不锐利,古典中带着几分别致的美感,温柔地半垂眼帘时,会让被注视的人忘记周围的所有事物。 她靠着他的胸口,讶异地仰起脸,麻仓叶王恰好在那一刻微微低头—— 落到唇畔的雪轻柔细腻,温热得让人心脏颤抖。 26 混沌的世界朦胧而柔软,阿渡从昏沉的梦中醒过来时,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窗外的雪停了。 模煳的景色逐渐变得清晰,白茫茫的积雪铺满庭院,空气里沉淀着木炭灰烬的气息,她从床榻上坐起来,宿醉的头痛随着流动的血液忽然上涌,她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阿渡小姐,你终于醒了。」 最轻微的动静引来了屋外的式神,白色的纸片人跟在麻女身后鱼贯而入。 阿渡按住不断跳动的太阳穴,她上一次宿醉得这么厉害似乎还是大学时期,她当时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想的,和室友聚集在校外的烧烤摊上喝到半夜,第二天头痛欲裂还得继续爬起来上课。 说到上课,如果她没记错的话…… 阿渡倏然僵住。 今天宫里要举行叙位仪式。 「叙位」和年终评审差不多,升职加薪,啊不是,加官进爵的授予仪式都集中在正月的第五日,也就是今日进行。 想到这里,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强作镇定地问麻女:「现在是几时了?」 麻女微笑着,将黑乎乎的汤药端到她面前。 「已经是巳时了。」 阿渡:「……巳时?是临近中午的那个巳时吗?」 麻女:「是的。」 ……这已经不是迟到的程度了,她现在进宫叙位仪式都已经结束了啊!早就已经结束了啊! 为什么平安时代的人什么事情都要安排到大清早!放过她这个可怜的现代人吧。 阿渡觉得自己的头更痛了。 「不用担心。」麻女仿佛看穿了她在想什么,笑眯眯地开口,「叶王大人已经帮你请假了。」 麻女今天的笑容灿烂得有些过分,那些手舞足蹈给她捧上热毛巾的纸片人也不太对劲,喜气洋洋的氛围好像今天才是正月迎新春的第一日一般。 「叶王?」 阿渡想起来了,她昨天在太政大臣的筵席上和人拼酒,喝到最后她都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了,只记得自己非常光荣地喝倒了四个挑战者。 ……不对,现在不是为此自豪的时候。 她有耍酒疯吗?天啊,千万不要告诉她在众人面前耍了酒疯。 最后不会是麻仓叶王力挽狂澜阻止了她耍酒疯把她带回来的吧?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新年刚开始就要社死一回吗? 阿渡痛苦地捂住脸。 「阿渡小姐?」麻女关切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你还好吗,阿渡小姐?」 「……」 深吸一口气,她从指间抬起头,小声道:「我昨晚是不是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现在想想,她之所以会掉以轻心,一部分是不熟悉这个时代的清酒,而另一部分……可能是因为她潜意识里觉得只要有麻仓叶王在场就不会出问题。 她擅自这样相信别人,果然对别人造成了负担吧? 麻女脸上的笑容好像顿住了。 踮着脚将热毛巾往她脸上贴的纸片人也停住了。 周围的景色仿佛按下暂停键,好半晌,屋檐上的积雪落入庭院,扑出一声钝响,总算打破了莫名其妙陷入凝固状态的气氛。 「……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第54页 麻女:「你昨晚是怎么回来的,路上又发生了什么。」 阿渡空白的表情逐渐变得惊恐:「难道……我做了什么可怕的事吗?」 「……」 麻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她现在的表情,就好像到手的鸭子飞走了一般,好像整条桂川的香鱼本来都被她兜在网里,现在那些香鱼纷纷插上莫名其妙的翅膀,眼睁睁地从她的网里飞走了,飞远了,再也回不来了。 「……叶王大人!!」麻女恨铁不成钢,周围的纸片人面面相觑,仿佛下一刻就要躲到屏风后去开个临时会议。 哎,不是,这又关麻仓叶王什么事?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麻女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时,会这么生气地大喊麻仓叶王的名字。 麻女在房间里走了几圈,看得她眼花之前,她忽然一下子坐了回来,将黑漆漆的汤碗往她面前一递。 「这是醒酒汤。」麻女一字一顿道,「喝下去后阿渡小姐说不定就能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她昨晚做过的所有尴尬事吗? 阿渡看向那碗醒酒汤,在麻女目光炯炯的注视下,她顿了顿,乖乖端起汤碗将苦涩的汤汁喝了下去。 ……苦是真的苦,不负这碗醒酒汤黑漆漆的颜色,但有效也是真的有效,喝完汤后,她很快觉得自己头痛的状态减轻了一些,太阳穴不再一跳一跳地疼。 「谢谢。」 麻女朝她凑近过来:「阿渡小姐想起来了吗?」 面对那满怀希望的目光,阿渡忍不住轻咳一声,微微别开视线:「……还好。」 「还好是想起来了?还是没想起来?」 「……是在想的意思。」 「麻女能帮助阿渡小姐想起来吗?」 尾巴,并不存在的尾巴又出现了,而且越摇越快。 忽然被对方可爱到,阿渡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推开麻女软乎乎凑上来的脸颊。 「我有点饿了。」她决定声东击西。 侍女模样的式神无法拒绝这个要求,麻女几乎是立刻便站了起来。 离开之前,她闪身回到屋前: 「筵席上的饭好吃,还是这里的饭好吃?」 阿渡露出微笑:「当然是麻女做的饭最好吃。」 式神心满意足地走了。 她长舒一口气。 股宗衔着它的专属坐垫走进来,它非常聪明地避开了麻女的拷问环节,待一切风平浪静后,才不紧不慢地走到她的床榻边,舒舒服服地给它自己做了个窝。 黄褐色的虎斑猫收起前爪,将前爪藏到毛茸茸的肚腹下,蹲下来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好像一块面包。 「你是专门来看我的吗?」阿渡伸出手,摸了摸股宗的下巴。 「我已经感觉好多了。」 股宗眯了眯眼睛。 吃完饭,窗外再次零零碎碎地飘起小雪,这几日似乎一直在下雪,厚厚的积雪埋葬了所有声音,灰白的世界寂静而柔软,天空堆满棉絮般的云层。 阿渡摸着猫,蹲在垫子上眯眼假寐的虎斑猫,看起来的确就像一块方方正正的吐司面包。 就连颜色都十分相似,白白的肚子,褐色的外皮。 好想将脸埋到白色的猫肚子上吸一口。 「股宗。」她摸摸猫脑袋,「你知道你很像一块面包吗?」 「你是说那种用小麦做成的食物吗?」 阿渡转过头,发现麻仓叶王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平安时代的人们不吃面包,这种食物要等到16世纪,才会由葡萄牙的传教士带到这个国家。 「……是的。」她在脑海里想像出面包的样子,然后在旁边摆上股宗做对比。 「你不觉得很像吗?」 猫和面包。 「的确有些相似。」 股宗抬起头,看向坐下来的麻仓叶王。 他解释道:「是夸奖你的话。」 股宗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屋里烧着暖和的木炭,麻仓叶王的衣袖上带着外面新雪的气息,他语气温和地开口:「你感觉好些了吗?」 阿渡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披着外衣坐在床榻上好像不太妥,但具体是哪里不太妥又说不上来。 「麻女告诉我,你似乎不太记得昨晚的事了。」 来了。 她心里顿时一凛,下意识就坐直了点:「我昨晚做了什么奇怪的事吗?」 「不。」麻仓叶王微笑道,「你没有做任何奇怪的事。」 这句话怎么听都不太对劲。 「……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的。」阿渡视死如归地闭了闭眼,「不管是什么,我都会负起责任。」 麻仓叶王露出意味不明的眼神,表情似乎在微笑,但那含笑的神情似乎又多出了一些别的意味。 「真的?」 阿渡感到了一丝危机,虽然这股危机感很微弱,但存在感却异常鲜明。 麻女走近的瞬间,被包围的危机感无形淡去,麻仓叶王收回视线,看向兴高采烈捧着什么东西的式神。 「怎么了?」 麻女朝她的方向看过来,笑眯眯地说: 「叶王大人会吹笛子。」 「……?」 阿渡还没反应过来,麻女已经催促般地将东西往麻仓叶王手里一塞。 难得的,大阴阳师好像顿了顿,似乎也没料到自己的式神会是这个反应。 第55页 他不语片刻,微微嘆了口气:「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不如将信纸和梅枝一起拿过来。」 阿渡后知后觉地,非常迟疑地反应过来。 「现在这是要作和歌吗?」 麻女:「可是现在梅花还没有开。」 意识到这个严重的问题后,麻女的反应就好像她恨不能现在跑去庭院里摘枝梅花回来,或者她自己变出一朵梅花来也行。 她用谴责的目光看着麻仓叶王,仿佛在问他为什么要选在这个季节。 选在这个季节做什么? 吟唱和歌吗? 阿渡越来越迷惑:「那个,我也得作一首和歌吗?」 糟糕,让她作和歌,还不如让她去背莎士比亚。 她试探性地开口:「我可以跳过这个环节吗?」 麻女和麻仓叶王一起看了过来。 ……好心虚,真的好心虚,这种感觉就像被抽上讲台做数学题一样,但她真的不会啊! 「如果是理想的情况的话,是的。」麻仓叶王笑道,「但如果你不擅长的话,那就没关系。」 说着,他拿起手中的笛子。 平安时代的贵族,吟咏和歌和弹奏乐器都是必修课,随便在宫廷里伸手一抓,抓到的几乎就没有不会这两项技能的人。 可是她记得她第一次在宫里见到他的时候,大阴阳师好像是从和歌会上熘出来的,她原本以为他讨厌歌乐,现在看来他只是讨厌那种场合。 细雪从天空飘落,悠扬的笛声在寂静的雪中响起。 远方好像吹来了一阵风,相同的风吹落春日的樱花,吹入映着阳光的门廊,温润的凉意掠过面颊,撩起了她耳畔的碎发。 风中送来乐声,当时似乎是龙笛,又仿佛是筚篥,古朴悠久的声音萦绕不散,仿佛云缭雾绕的画卷在眼前徐徐打开。 随即画卷融化,金漆剥落,落雪的夜空从记忆里浮现而出,指甲印般的月亮在狩衣的宽袖后若隐若现,美得让人不自觉屏住唿吸。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温热的唿吸微微离开唇畔,抬着袖子的大阴阳师低笑一声,微垂眼睑。 「你为什么喝了这么多酒。」 「……什么?」 她还未反应过来。 「因为确实……」吻再次落下来,这次不是融化的雪片,对方的唿吸含着笑意,轻声道,「令人想要回味。」 抿了一口后,只会让人意犹未尽地想要继续品尝。 从一开始的蜻蜓点水,到后面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 捧着她脸颊的手指很温暖,唿吸交融的感觉也好温柔,细密的战慄感爬上嵴椎,舒服得令人思维发麻。 她终于在第三次时反应过来。 她伸出手,抓住红底白衣的狩衣,在对方有些惊讶的眼神中,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扯了下来—— 笛声停止了。 雪花飘过屋檐,在白茫茫的背景里簌簌而落,穿着狩衣的大阴阳师停下动作,抬起眼帘。 「……」 读心这种能力太可怕了。 现在让她钻地缝还来得及吗? 麻仓叶王慢慢放下笛子,微笑着说:「很遗憾,可能来不及了。」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平安时代,男女表白情意的方式=互赠和歌 这个和歌的送法很讲究,从笔迹、信纸的薰香、到绑着信纸的花枝,每一个细节都会经过对方仔细的审查。 阿渡:啊? 不会写诗的人在这个时代註定单身 27 那个瞬间,她决定以后都不喝酒了。 越是想要将记忆压下去,脑海里落雪的月夜越是挥之不去,滚烫的温度随着血液不断上涌,她恨不能立刻人间蒸发,或者连夜逃离这个星球。 虽然说了要战胜时刻被读心的羞耻感,但目前的情况明显超出了她的心理承受范围。 「……」 好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微笑地望着她的大阴阳师没有帮上任何忙,阿渡就像被对方含笑的目光烫到了似的,她无法直视对方的脸,只能充满羞愧地低下头。 ——对不起! 现在来个土下座的话,会不会显得她好像占完人家的便宜就想跑呢。 ——请忘掉昨晚的事!! 这种说法好像显得她更渣了。 ……不行,不管怎么看她的退路都已经被封死了,身后就是悬崖,读心这种能力太狡猾了,她现在进退两难,想要装傻都做不到,只希望自己可以立刻脱离这个次元凭空消失。 这个世界上有记忆消除术吗? 读心术都有了,难道还没有记忆消除术吗? ……啊,好想回炉重造重新做人。 她以后绝对要戒酒。 阿渡低头盯着木地板的纹路,非常努力地想要假装自己不存在。 「那么,」放下笛子的大阴阳师语气温和,「我们现在似乎应该交换姓名。」 「……诶?」 仍然陷在震惊中无法自拔的大脑一片空白,阿渡抬起头:「为什么要交换姓名?」 那种事情他们不是已经早就…… 麻仓叶王含笑不语。 她心里忽然涌上不祥的预感。 ……不会吧?你们平安时代的人……不会吧?交换名字难道还有别的含义吗? 第56页 麻仓叶王:「是这样没错。」 短短的一天之内,社会性死亡的次数太多了,她忽然在那一刻无比安详。 阿渡闭上眼。 但很快的,麻仓叶王的声音再次将她拉回残酷的现实。 「你之前说过的话,现在还算数吗?」大阴阳师嘴角微弯,嗓音和煦。 ——「不管是什么,我都会负起责任。」 阿渡的眼睛立刻就睁开了。 不管是什么。 我都会。 负起责任。 ……问题是这是她负担得起的责任吗?!! 「……」 糟糕,她会被麻仓家暗杀吗? 「不会。」麻仓叶王微笑道,「没有人有那个胆子。」 阿渡低头不语。 「你想怎么做?」 麻仓叶王始终保持着温和的神情:「我说过,你想要逃跑也可以。」 心里有什么东西忽然被轻轻揪着一扯,她抬起头。 半晌,阿渡听见自己说: 「……不,我只是需要时间整理一下思绪。」 昨晚的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现在无法判断那是酒精驱使下做出的冲动行为,还是她当时发自内心地想要和对方变得更加亲近。 让她做出昨晚行为的,究竟是一时的冲动,还是更加深层次的情绪,她不想草草敷衍了事,也不想昧着真心编织谎言。 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对她很重要。 她心中对这个人怀揣的,究竟是想要回报恩情的热切,是感激、依赖、普通的喜爱,还是更深沉更热烈的情感,朋友之间的界限应该在哪里划分,一旦有些事情越界之后又应该如何处理。 如果两人之间的关系现在产生了变化,她不希望因为自己一时的草率判断,日后某一天忽然意识到她心里这份情感并非出自真正的爱慕,而只是被扭曲伪装过的依恋之情。 麻仓叶王是她在平安时代遇到的第一个人,也是她在这个时代关系最亲密的朋友,因此这个问题确实存在。 那样对谁都不公平,人的心是非常珍贵的东西,需要被更加小心慎重,也更加温柔细緻地对待。 更重要的是,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她现在光顾着沉浸在自己的羞耻感和忐忑不安的情绪里,完全没顾及到他的想法。 阿渡:「……你是怎么想的?」 她鼓足勇气,认真地看着麻仓叶王:「你希望我怎么做?」 雪花从屋檐不断飘落,周围的寂静被落雪的细响放大,背对着灰白的世界坐在门边的大阴阳师微微一笑,身影的轮廓笼罩着一层柔软的雪光。 「如果感到不确定的话,」他低声道,「要再试试看吗?」 式神们的身影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窗外落雪的房间里,回过神来时只剩下他们二人。 ——要再试一次吗? 世界如潮水退去。 阿渡沉默了许久。 终于,她小声说:「你低下头。」 衣裳窸窣的细响传来,鸦黑的长髮随着对方倾身的动作从肩头滑落,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靠近过来,浅淡的薰香让人恍然想到了在寂静的深山里飘入泉水的落花,还未彻底将她包围,她的脸颊已经先莫名其妙地烫了起来。 阿渡垂着眼帘,慢慢抬起手,手指小心翼翼地抚上麻仓叶王的脸颊。 房间里的几帐绘着开在雪中的梅花,灿烂流丽的垂落地面,染上香炉曳出的柔软气息。 心脏的跳动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大脑似乎变得一片空白,周围的世界都在背景里淡去,最后只剩下眼前的身影,以及大阴阳师温雅俊秀的眉眼。 麻仓叶王表现得异常耐心,她停顿了好久,拥有操纵鬼神之能的大阴阳师就像低下颈项的鹿一样温顺,她可以伸手摸摸鹿角,也可以抚摸温暖厚实的皮毛。 她可以抱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到他的肩窝上,他们在寂静的雪地里相拥,飞舞的雪花不断擦着他们的衣角飘落,唿吸落到寒冷的空气里,化作温暖的白雾昙花一现。 温顺安静的假象是诱人的陷阱。 她终于凑上去,托着他的脸轻轻落下一吻。 吻落在唇角,麻仓叶王嘴边的笑意融化了,一直静止不动的大阴阳师抬起手,揽住她的腰背,将她往怀里一拢,她的心脏停跳了一拍,瞳孔微微放大,仰起脸时,惊讶的声音涌到口中,短促地发出第一个音节,接下来便淹没在随之而来的亲吻里。 雪夜的记忆復甦盛开,这次比之前还要鲜明清晰。 她的灵魂被抓住了,被人下了奇异的咒。 咒的纹路沿着心尖蔓延,渗入滚烫的血液,温柔的亲吻绵密深长,唿出的气息在彼此的唇隙间交融重叠,她第一次发现时间这种东西确实是可以静止的,世界的存在感原来可以如此稀薄。 柔软的亲吻让心口满涨得不可思议,好像温热的感情随时都会满溢出来。 手指穿过发梢,指腹贴着皮肤温热的脸颊,紧绷的身体慢慢在对方的怀抱中放松下来,麻酥酥的感觉扩散开来,柔和似春日水中泛起的涟漪。 窗外,白色的雪花无声飘落。 他们好像亲吻了很久,停滞的时间再次流动起来时,木盆里的炭火哔啵一声,溅出星点火花碎屑。 阿渡回过神,温热的气息扑到脸颊上,她抬起眼帘时,清晰地在麻仓叶王温和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第57页 两人靠得太近了,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就像在她耳畔响起来似的:「还要再试一次吗?」 「……」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的理智倏然回笼,她飞快离开他的怀抱。 阿渡抓起不知何时滑落的外衣往肩上一披,侧身往床榻上一裹一躺,背对他道,「我需要思考一会儿。」 「思考一会儿是多久?」 「我还没想好。」 麻仓叶王单手支颐,声音含笑:「那么,你要什么时候才会想好?」 「我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 麻仓叶王:「我现在似乎应该离开。」 阿渡:「既然你知道应该怎么做,就付诸行动如何?」 「但是我好像不想这么做,怎么办?」 阿渡恼得一下子掀开被子坐起来:「……这种问题不要问我,我要思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然后不出意外地看见了麻仓叶王面带微笑的模样。 「……你觉得很好玩吗。」 「不,我刚才说的是真心话。」 ……因为是真心话所以才糟糕啊! 她现在的心已经够乱了。 「你讨厌我吗?」 「……当然不是。」阿渡板起脸,「但我发现你这个人有时候确实有些坏心眼。」 「是吗?」 麻仓叶王放轻声音,含笑的语气比窗外飘落的雪花还要柔软:「阿渡。」 心脏忽然毫无预兆地颤了一下。 她别开脸,好半晌,才嘀咕出声:「……读心这种能力实在是太狡猾了。」 她心底的答案到底是什么,现在其实已经十分明确了。 剧烈跳动的心脏不会骗人,仿佛连思维都会融化的滚烫温度,她很清楚原因是什么。 愈是触碰就愈是渴求,浅尝辄止无法得到满足,一旦缠绕就变得难分彼此,只是稍微碰一下,颤抖的心湖便会泛起涟漪。 但她想害羞一下都不行,一定要让她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才可以吗? 阿渡看向麻仓叶王,这个人不必看也不必问,周围人的心声也会自然而然地涌入他的心中。 就算什么都不做,他也能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 但也许正因为如此,亲口说出来的话才拥有特殊的分量。 比起被迫去倾听,有些事情,也许还是希望对方能够亲口告诉自己。 心里忽然平静下来,两人的目光隔空相遇,麻仓叶王慢慢敛起笑意。 「……我喜欢你。」 不是感激,不是依赖,也不是普通的对朋友的喜爱。 窗外的积雪随着一声轻响,从屋檐坠向地面。 阿渡无意识地揪紧被子,不闪也不避,认真地看着他补充:「很喜欢。」 28 ——「我喜欢你。」 说出这句话时,心里的某块角落忽然尘埃落定。 仿佛既定的齿轮咬合,冰冻的溪流在四季轮转时再次化成春水,枝头的花朵盛开败落,到了正确的时节又重新吐出新蕊。 暂时不去考虑未来的事,也不考虑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不同时代,选择诚实后,情绪不再动摇,思考变得清晰,明白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时,仿佛拨开云雾见明月一般,一切都变得通透澄明。 那些或害羞或忐忑不安的情绪,也像太阳照射下的积雪一样消融无形了。 「说实话,我不太擅长应付这种局面。」阿渡挠了挠脸颊,「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我也不清楚,只希望我没有搞得太夸张……」 话还未说完,端着镜饼的纸片人将迈进房间的那只脚收了回去。 阿渡:「……」 她已经看到了,还有跟在它后面的那些纸片人,甚至连麻女试图藏起来的衣角她都看到了。 消失不见的式神不知道从哪里重新冒了出来,阿渡看向麻仓叶王。 大阴阳师没告诉她那些镜饼是做什么用的,他微微一笑,声音温润平和:「你们先退下去吧。」 僵住的式神们重新活动起来,很快捧着东西倒退消失在房间门外。 阿渡:「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她一直不太能操纵召唤式神,就算将写好咒文的符纸拿在手中,只要符纸脱离了她的掌心,很快就会变得如同废纸一般,轻飘飘地从空中落到地上。 「这可能和你的媒介有关。」 「媒介?」 「你能将灵力加诸己身,同样也能将灵力覆盖到使用的刀具上。」麻仓叶王语气温和,「但就是这样的你,偏偏不能召唤使用式神,你考虑过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我和式神这种东西相性不合吗?」 「是也不是。」 麻仓叶王耐心地解释:「如果将阴阳师自身蕴含的灵力比作水,水的流通需要渠道引导,每个人的灵力都有不同的特性,因此引导水流的渠道也不尽相同。」 「媒介是引导灵力的渠道,对于一些人来说,最适合他们的媒介可能是符咒,可能是金属,也有可能是最简单的言语。」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麻仓叶王声音微顿,「你的媒介是你自己。」 所以她能将灵力附加到触碰过的任何事物上,甚至能拿着背包和烛台物理打鬼,但召唤式神的符纸一旦离开她的手心,立刻就会失去作用变回原样。 第58页 「……」 阿渡努力试着接受现实:「也就是说,我确实无法召唤式神。」 再见了,她的人工智慧梦。 可恶啊!如果凡事都要亲力亲为的话,当阴阳师还有什么快乐可言。 「那你的媒介呢?」她不死心地问。 麻仓叶王:「只要掌握了阴阳五行,就不会再受媒介限制。」 他微笑着补充:「所以你不用太灰心丧气。」 ……不,好像忽然变得更丧了。 阿渡在心里为自己默哀了几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好的表白环节不知怎的就变成了阴阳术的学术讨论现场。 「一般来说,现在应该做什么?」 这种时候如果她也有读心能力就好了,只有她的心思在对方面前袒露无遗,而麻仓叶王总是表现得如此镇定,好像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麻仓叶王轻垂眼睑,笑道:「这样确实不太公平。」 「什么?」她回过神。 手指传来微温的触感,大阴阳师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心口上。 隔着狩衣的布料,她感受到了麻仓叶王体内的心跳。 扑通一声,心房在胸腔内发出迴响。 心跳的震动贴着掌心传来,她像被那声音烫到了一般,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陷入狩衣柔软的布料。 但麻仓叶王没有松开她的手,他握着她的手腕,明明没有开口说话,声音却清晰地涌入她的心中。 「现在能听见吗?」 阿渡睁大眼睛,抬头向他看去。 「这是什么?」 「是我的心音。」 麻仓叶王的心音和他此时脸上的神情一样温和平静。 「虽然很少这么做,但我可以让自己的心声流入他人心中。」 阿渡:「……」 她在心里提问:「就像反向读心一样吗?」 「是的。」麻仓叶王笑着说,「就像反向读心一样。」 「……好厉害。」 简直和神奇宝贝一样。 「那是什么?」 她的脑海里顿时出现了一些因为版权问题而必须打码的图像。 「……」 麻仓叶王的心音忽然沉默了。 他好像嘆了口气,抬手将她拢入怀中。 「现在这样好点了吗?」 不用说话就能沟通的感觉十分奇妙,阿渡忍不住带了点笑。 「公平多了。」 她放松肩膀,宽大的狩衣蓬松柔软,被裹在里面的时候特别有安全感。 连灵魂都仿佛松懈下来的感觉太舒服了,她靠到麻仓叶王怀里,伸手环住他的腰,穿着狩衣的身影似乎顿了顿,然后无声地将她揽得更紧了些。 寒冷的冬日,屋里烧着炭火,窗外飘着小雪,一切都很完美,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不会倾斜的平衡。 「有读心的能力的话,会不会觉得日子很无聊?」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遇不到什么预料之外的事。」 「那倒也不是。」他抚过她的脸颊,「有时候,人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阿渡唔了一声。 「我猜你不怎么和人下棋。」 麻仓叶王笑而不语。 「虽然原因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但你刚才并没有否认无聊的说法。」 「以前可能是的。」他将落到她颊侧的碎发挽回耳后,手指轻轻碰过她的耳垂。 「但现在不一样了。」 阿渡在他怀里憋了一会儿,没憋住,忍不住重新坐了起来。 「突然说这种话是犯规的。」她伸出手指,耳垂隐隐还有些发烫,但她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严肃一些,「是犯规。」 「为什么?」麻仓叶王也跟着切回普通的对话模式,「哪里犯规?」 阿渡张开口又闭上,麻仓叶王伸出手,在她从怀里熘出去之前握住了她的手臂。 「到底是哪里犯规?」 虽然他面上还是一副温温和和的模样,但如果此时能听到心音的话,她敢发誓,这个人绝对在笑。 她板起脸:「以后不能随便碰……总之就是不能随便碰。」 「啊。」麻仓叶王发出原来如此的声音,「原来是那里吗。」 他故意的,他绝对是故意的! 「麻女!」阿渡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她只想喊麻女。 「怎么了?」侍女模样的式神立刻探进一个头。 看到麻仓叶王此时拉着她的样子之后,麻女又立刻将头缩了回去。 「……???」阿渡一脸不可置信。 麻仓叶王不紧不慢道:「麻女是我的式神。」 懂了,她这是进了贼窝了。 ——总之,事情的后续大概就是这样。她在正月的筵席上喝多了酒,强吻了大阴阳师麻仓叶王,她决定负起责任,所以现在他们两人开始正式交往了。 「今晚我可以留下吗?」 「……你这样也太直白了。」 「是吗?」麻仓叶王微笑着说,「我还以为你的时代会比较习惯这种直接的表达方式。」 阿渡语塞。 有时候她都不知道平安时代的贵族男女究竟是含蓄还是奔放,明明表达情意的时候各种隐晦,可到了直奔主题的时候……那个速度也是相当果断。 第59页 「就算是以现代的标准而言也太快了。」 「那我应该怎么说?」麻仓叶王好像真的在思考。 他语气温和:「今晚要和我一起赏月吗?」 「……」 这是表达的问题吗?是速度!速度太快了! 你们平安时代的人怎么回事,确定关系后就立刻直奔主题的吗? 麻仓叶王轻笑一声,垂眸看她。 「那我应该怎么做?」 「……你快走吧。」阿渡恨不得直接把他往牛车里一推,「再不走你就要迟到了。」 冬日的清晨寒冷昏暗,橘色的提灯映出门前白色的积雪,牵牛车的侍从眼观鼻鼻观心,她也很想像他们一样假装自己不存在,但戴着乌帽的大阴阳师似乎一点也不急。 阿渡好不容易送走麻仓叶王,垂下御帘的牛车嘎吱嘎吱地消失在长街的拐角处,她本想回去补个觉,但奇怪的是她现在感觉并不困,回过神来时,已经来到了书房。 考虑到入乡随俗……不是,考虑到别人有的东西,她希望麻仓叶王也有,阿渡在书桌上展开纸,提起笔,非常认真地思考起和歌这种东西应该怎么写。 经过昨日简单的科普,她大概了解到这个时代的男女都是通过和歌互通心意,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写首作为回应的和歌。 麻女替她抱来了《万叶集》之类的参考书,股宗也不知何时跑了过来,跳上堆满书卷的桌面,尾巴弯成毛茸茸的问号。 「我在写诗。」阿渡告诉它。 随即,她看了一眼空白的信纸,更正之前的说辞:「我在试着写诗。」 桌子上的纸片人磨墨的磨墨,翻书的翻书,没多久她面前就摆上了一堆可以作为参考的和歌。 这阵势就很像明天有几门考试熬夜临时抱佛脚的现代大学生,气势很足,但没太大用。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远远的,朱雀大道的方向似是传来了寺院的钟声,蒙蒙亮的天色清晰起来,今日是晴朗的天气,太阳将庭院里的积雪照得耀眼,扑簌一声,展翅的雀鸟离开屋檐,飞入寂静迴荡的天空。 被雪片般的和歌淹没站在书桌前的阿渡:「……」 写不出来。 虽然说万事开头难,但这也太难了点,甚至比写论文还要困难。 因为实在是写不出来,阿渡开始翻阅手边堆得跟小山一样高的捲轴书籍。 麻仓叶王的书房是这个时代藏书最丰富的地方之一,她翻过那些或文字晦涩艰深或绘着朱红咒文的纸张,正要捧起一段记载古时天象的捲轴时,一张十分眼熟的地图掉了出来。 她第一次和麻仓叶王描述现代的世界时,画的就是这张地图。 将脑海里的景象用图画的方式呈现出来是一门需要磨鍊的技艺,不巧的是,她在绘画方面没有什么天赋,学习阴阳术时画出来的符咒和结界也总是歪歪扭扭,她虽然十分努力地试着绘出她所理解的世界地图,最后呈现出来的结果仍是一堆奇形怪状的图案。 因为实在看不出来大陆和海洋的区分,她不得不亲自解释。 这里是太平洋,这里是亚洲…… 然后在他们目前的位置上标了个圆圈。 画完世界地图之后,她还画了一下地球在太阳系里的位置,然后在旁边点了个小小的圆圈,代表围绕地球旋转的月亮。 提到地圆说,就不得不提起古希腊,讲到亚里士多德,然后进一步说到航海,以及第一个环球航行的葡萄牙探险家,说到大航海时代,又不得不提起玉米、土豆、西红柿这些来自美洲大陆的食材,讲到食材她又忍不住怀念起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的酱油…… 她记得当时在书房里待了好久,好像要一口气将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一样。 阿渡拿起那张画得很丑的地图。 在一堆文献古籍中,唯有这张地图显得简陋无奇,好像小孩子的简笔画,因为不小心才出现在了大人的书桌上。 ——「我以后再给你画一张好看点的。」 她当时明明都这么说了。 结果还是存下来了。 29 刚穿越到平安京的那段时间,她经常做梦。 梦境的内容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关于现代的回忆。 有时候是蝉鸣声嘶力竭的夏日,她穿过居民楼之间狭窄的过道,过道的出口明晃晃地耀着日光,空调的滴水在地面上积成小水洼,炎热的下午大人们都躲在空调房里,只有不惧太阳的小孩子在外面疯跑。 那是智慧型手机出现之前的暑假。同一个小区的孩子每到夏天便在外面疯玩,天黑时分又被各自的家长逮回去吃饭。 水泥地总是被太阳晒得发烫,花露水无法阻止蚊子的叮咬,文具批发市场散发着廉价的油墨味道,自行车骑过坑坑洼洼的砖石地面,有时候还会刻意加速一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享受一下后座的人的怪叫。 后来等她上了初中,新开的书城成了她暑假最常去的地方,每周的零花钱精打细算,刚好足够她在地铁往返的票钱上再加上一杯奶茶。 甜腻的奶茶永远是最开始的几口最值钱,喝到后面,黏煳煳的珍珠和滥竽充数的冰块混在一块,湿漉漉的水珠贴着奶茶的塑料外壳慢慢滑落,只要回忆起初中的暑假,最先浮现出来的,总是那股浓郁的香精味。 第60页 高中的回忆被卷子堆满,冬天的楼道里充斥着灰尘和水的味道,有一天风颳得特别厉害,冷得她直把脖子往围巾里藏,在公交车站的gg牌背面缩成一只鹌鹑。 沿海的城市没有四季,只有冬夏,一旦到了冬天,课本上的笔迹便会变得歪歪扭扭。 有一天是难得晴朗的冬日,她坐在教室里,看向窗外时,忽然意识到几个月后的自己再也不会坐在这个座位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感顿时唿啸而来,连平时不讨喜的同桌都变得比平时可亲起来。 她总是想着要写日记,让未来的自己能够回忆起当下的感受,但日记每次总是写了一两篇就抛到一边积累灰尘,到现在她也没有养成写日记的习惯。 梦里的内容杂乱无序,有时候是她小学的事情,有时候浮现出来的是她大学的室友,最糟糕的几次她还梦见了自己坐在考场里,试卷上的题目她一个都看不懂。 乱七八糟的梦境光怪陆离,偏偏有时候真实得让她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 每次醒来看到房间的天井时,她心里总会空落落的。 最开始的时候,她甚至会想在早上起来前闭上眼睛,假装自己睁开眼睛就能回到现代。 好像只要人的心愿足够强烈,就能产生连现实都会为之改变的力量。 但不知道从何时起,梦境的次数渐渐变少了,内容也产生了变化。 她有时候会梦到平安时代的人和风景,现实和梦境的界限在这种时候特别容易变得暧昧不清。 梦里平安京的樱花开了,吹雪般的花瓣从枝头飘落,落到朱红的拱桥上,落入锦鲤游曳的池塘,被清风吹入映着阳光的长廊。 「阿渡。」 温和低沉的声音随着微风拂过耳畔,她在睡梦中迷迷煳煳地应了一声,抱着毛茸茸暖乎乎的虎斑猫在地板上翻了个身。 猫从她怀里滑了下来。 她将脸贴到猫最柔软的肚皮上,满足地嘆了口气,然后被猫一爪子按在脸上,撑住了。 「……」 「怎么又在这里睡着了?」 阿渡睁开眼睛。 外面的季节确实是春天,日光从廊檐下洒落进来,朦胧的意识慢慢清晰,她昨晚值了一整夜班,夜晚是京城里的妖魔鬼怪最活跃的时间段,作为不擅长其他领域的阴阳师,她比别人值的夜班都多,正月结束后就一直在忙着驱逐清理各种各样的妖物。 微风吹起书页,《万叶集》里的和歌像雪片一样堆落满地,雪白的纸张边缘在风中微微翻动。 想起自己睡着前在做什么后,她立刻就醒了。 她坐起身,正想啪的一下按住抄写的和歌,麻仓叶王先她一步伸出手,轻轻将落到地上的和歌捡了起来。 穿着狩衣的大阴阳师唔了一声,微笑道:「是春天的歌呢。」 「……你们这个时代的人不是很讲究季节吗。」 「是这样没错。」 股宗踩过散落在地的白纸,窗外,簇拥在枝头的绿叶被风拨动,窸窣着发出沙沙轻响,京城虽然距离大海甚远,那声音却好像瞬间将人带到了晴朗的海边。 ……他见过海吗?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蹦入她的脑海。 麻仓叶王念出纸上的和歌。 「去年春逢君,相念我方殷,樱花恰似来迎云。」 温和舒缓的声音融入风中,随着平息下来的风声渐止。她以前不太能欣赏这个时代的贵族吟咏和歌的方式,现在却似乎稍微有点理解了。 问题不在和歌上,而是吟歌的人。 「作为这个季节的和歌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麻仓叶王的声音将她带回现实。 她眯起眼睛:「这算是夸奖吗?」 因为「灵视」的能力,麻仓叶王非常清楚她为什么最近这几个月忽然学起了和歌。 「真是一点惊喜感都没有啊。」 「但我还是很期待。」他不紧不慢道,「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表现得很惊喜。」 阿渡:「那我就期待你到时候的演技了。」 说着,她伸手就要将张抄写的和歌拿回去。 麻仓叶王收回手,将那首和歌拢入袖中。 「?」 动作在空中停顿片刻,她和大阴阳师对视半晌,慢慢坐了回去。 「你喜欢和歌吗?」 「还好。」 她抄了那么多和歌,他怎么偏偏就选了这一首。 阿渡移开视线,看向长廊外的庭院。 「……我最近其实在想一些事。」 麻仓叶王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麻仓叶王这个名字,是先帝根据你的职位赐予的。」 麻仓家是宫廷御用的阴阳师,在麻仓叶王之前,麻仓家并不存在。 她总是在和对方聊起自己的事,谈起一千多年后的现代,但是…… 「在那之前,你的名字是什么?」 在成为麻仓叶王前,对面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不管是他本人还是周围的人都很少提起。 「如果是不愿意提起的话题,你不用告诉我。」 早春,笼罩在日光中的樱花从枝头无声飘落。 樱花落得缓慢,风也舒缓,春日的午后,时间仿佛融化的雪水,慢慢地在寂静中流淌下来。 「麻叶童子。」 第61页 她没有立刻回过神:「……什么?」 「那是我过去的名字。」 阿渡身体前倾:「真的?」 「真的。」 手撑到地上,她绕到麻仓叶王面前:「你以前叫麻叶童子?」 她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心里痒痒的,声音也忍不住带了点笑。 麻仓叶王看着她:「知道了我过去的名字就这么让你高兴吗?」 「高兴。」阿渡笑着说,「总感觉好像忽然更了解你一点了。」 她补充:「以前总是你负责了解我,偶尔我们也该换换位置了。」 说起来的话,她其实有不少问题,但习惯使然,别人不主动提起的话题她也不会去问。 因为这个习惯,她曾经被人说过在人情上显得过于冷漠,现在想想,对方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因为喜欢到一定程度,便自然而然地忍不住会想要去了解更多。 ……啊,糟了,对面的人会读心。 阿渡直起身,重新坐好了。 麻仓叶王笑了笑。 他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于是她听到了以麻叶童子为主角的故事。 麻叶童子被世人称为狐狸之子,遭到人类恐惧唾弃,只能流落街头,短暂拥有过名为乙破千代的朋友,但很快便再次变得孤身一人。 后来,他被当时的阴阳头羽茂忠具捡了回去收为弟子,在巨大的危机中拯救了平安京,因此被当时的天皇任命为大阴阳师,授予了麻仓叶王这个名字。 狐狸之子的说法十分耳熟,她记得歷史上那个有名的阴阳师,安倍晴明,在传说中就是白狐生下的孩子。 但这个时代没有叫做安倍晴明的阴阳师,她也不记得对方活跃的具体年代。 这个世上没有以安倍为姓氏的阴阳世家,如今麻仓家风头正劲,一时无两,门下弟子无数,但在麻仓家众多的家臣和弟子中,只有少数人冠有麻仓的姓氏。 平安时代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多岁。 麻叶童子的母亲去世得很早,他的父亲似乎是一位十分有能力的武侍,他的母亲担心自己拥有的特殊能力会影响丈夫的仕途,默默选择了离开,一人带着孩子隐居在荒芜偏僻的村庄中。 麻叶童子并未见过自己的父亲,身为武侍的父亲那边的族人,也是在他成为麻仓叶王之后才找上来的,这些人一部分留了下来,改变姓氏加入了麻仓家。 那些人之所以能认出成为了麻仓叶王的麻叶童子,原因也很简单。 麻仓叶王的母亲,名字叫做麻之叶。 故事的前半段十分简短,匆匆几句便略过了最初的岁月。 不管是谁都有难以开口的回忆,也许是因为过于重要,对于麻仓叶王来说,在无数的回忆里,最珍贵的则是麻之叶这个名字。 他谈起自己母亲的时间太短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试着开口的瞬间便戛然而止。 ——「麻叶童子。」 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喊过了。 她想,也许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 如果他生气了,她会好好承受这份怒火,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一直遥望着庭中樱的大阴阳师,顿了许久,这才慢慢朝她看了过来。 不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做出怎样的回应才是正确的,但对面的人告诉了她非常珍贵的东西,她会小心妥帖保存起来——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能传达出自己此刻的心情。 阿渡放轻声音:「……你想她吗?」 那一刻,她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 名字是他人赋予的东西,是他人加之己身的咒。麻仓叶王也可以不再是麻仓叶王。 听到这个问题后,微微仰起脸的人,现在只是他自己。 「……每一天。」那个人低声告诉她。 每一天。 30 她已经习惯了见到门后的景色。 每隔一个月,她都会来到熟悉的门前,每一次,当她将手放到门框上时,血液加速流动,心脏砰砰跳动,寂静的时间变得无比缓慢,周围的世界在拉开门扉的瞬间静止—— 每一次,她看到的都是相同的房间。 加速的血液还未沸腾便已冷却,手指嵌入门框的凹槽,厚重的木门又冷又硬,指尖用力到泛起缺血的白色。 希望和失望密不可分,如同开出不同花朵的植物在地底缠绕着相同的根,随着胸腔里砰砰跳动的希望逐渐微弱下来,开门的瞬间,那如唿啸的冷风一般透体而过的失望也渐渐失去了尖锐的稜角。 阿渡已经习惯了失望,正如她已经习惯了每个月的等待。 大部分时候她不会刻意去想起满月,作为阴阳师的生活足够忙碌,她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奇蹟再次发生的可能。 但只要来到熟悉的门前,这段时间无意识间积累起来的思念便会如涨潮的海水,无言地没过所有堤坝。 家是一个遥远的词彙,是她目前回不去的地方。 阿渡站在门边,看着房间内空空的景色。 她很想家。 每到满月,想家的念头便在心口翻涌,涨得她胸口发疼,眼眶发热。 但是这次,她张开口,终于找到声音。 「……我在这边过得很好。」 妈妈。 「不用担心,不管在哪里,我都会过得很好。」 第62页 妈妈。 喉咙被莫名的感情堵住了,积压许久的话语涌到口中,她按紧门框,明明知道声音这种东西无法跨越时空,但在思念面前人好像变回了小孩子,抛去思维理性,只剩下最单纯诚实的情绪。 她对着虚空说:「我会回来的。」 所以再等等我。 「在那之前,我会在这边好好活下去。」 「……」 「下个月我还会来的。」 暮色四合,白昼的余晖坠入群山背后,墨蓝色的苍穹只剩下一丝薄薄的微光,像火堆的余烬一般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日落后,阴影拉长的皇宫显得空空荡荡,晚春的空气沁入薄雾般的寒意,远处,换班的武侍燃起火把,倏然跃起的火光碟机散了渐浓的黑暗。 她一个人穿过长廊,走下台阶。宫门外,垂着御帘的牛车静静等在原地。 傍晚是十分危险的时间,原因和昼夜交替的逢魔时刻无关,不管是宫里的人,还是外面街道上的平民百姓,就连掠过天空的飞鸟,在暮色降临的时分都有归去的地方。 想回家是一种本能,和一个人今年几岁身处何方都没有关系,而这种本能会在傍晚变得格外强烈。 阿渡奔过去。 迈开步伐的那一瞬,能够听见他人心声的大阴阳师,短暂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那点惊讶很快融化,变得温柔下来。 她张开手,一把扑入大阴阳师的怀抱。 「叶王。」 她原本以为他会被撞得往后踉跄一步,但他站得极稳,穿着狩衣的身影在她扑过来的瞬间抬手将她拢入怀中,好像两人早就说好了一样。 每个月,他都会等在宫门外。 虽然没有口头约定,但不论阴晴雨雪,每个月她失望而归时,总会有人等在外面,接她回去。 被这个人抱住的瞬间,心里因为寂寞而隐隐作痛的地方忽然就被抚平了。 好像漏风的缺口忽然就被堵上了一样,要填平无边无际的寂寞,原来只需要一个人就可以了。 「叶王。」阿渡抓住他的袖子,将脸埋进他的怀里。 大阴阳师将她的心声听得一清二楚,但还是温和地出声回应:「怎么了?」 「……」 她想家了。 一定是因为思念这种情绪会传染,听到麻仓叶王提起自己的母亲后,她也忽然变得难过起来。这个月的失落感来得尤其深刻,她本来觉得还尚且可以忍受,现在却发现自己的眼眶隐约泛起了湿意。 「我没想让你也变得难过。」 麻仓叶王慢慢摸着她的头髮,好像她是忽然落到怀里的雀鸟一般,手指小心温柔地抚过她的发间。 「你在哭吗,阿渡?」 这句话非常有用,她揪紧他的袖子,抬起头:「……没有。」 「哭也没关系的。」 「这句话你会对自己说吗?」 「……」 「你看。」阿渡说,「骗人。」 麻仓叶王抬起手指,揩去她眼角的湿意。 她下意识地眯了一下眼睛,轻柔的触感擦过眼尾,隐约残留着对方指尖的余温。 「你现在想回去吗?」他问她,「还是你想继续待一会儿?」 拿着火把的侍从熟练地移开视线,周围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街道上门户紧闭,只有一轮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 百鬼夜行的时代,偌大的平安京在入夜之后恍如一座空城。 宽大的狩衣柔软暖和,阿渡低低应了一声。 「……再一会儿。」 她靠着大阴阳师的肩膀,寒冷和寂寞都被一个简单的怀抱隔绝在外,她一时留恋那份温暖,捨不得起身离开。 麻仓叶王微微侧头。 火光随脚步声渐渐走远,那两名侍从无声地退下去,消失在平安京的夜色之中。 「……没有人赶车怎么办?」 麻仓叶王微笑道:「不用担心,这件事本来也不需要人类。」 阿渡从他怀里抬起头,越过他的肩膀往旁边一看。 噗的一声,火把再次燃起,照亮了牛车附近的碎石地面。燃烧的火光飘在半空,华丽的御帘被式神掀起,注意到她的视线,那个纸片般的身影无声地朝她低头行了一礼。 「……」她收回目光。 阿渡憋了憋,但还是没忍住:「不用式神是为了不吓到普通人吗?」 麻仓叶王:「这个平安京的怪谈已经够多了。」 想想看,夜深人静的街道上出现了一辆无人驾驶的牛车,牛车旁边还浮动着火光。如果第二天接到百姓报官,大水沖了龙王庙就不好了,那多尴尬啊。 阿渡:「融入普通人的社会还挺不容易。」 麻仓叶王:「谁不是呢?」 就算是普通人,也在努力地融入所谓的社会。 说到底,普通这个概念,本来就是相对的。 在普通人占据压倒性多数的世界,能够看见鬼的人是少数。 如果这个世界全部都是通灵人,那现在的普通人就会变成异常。 因为有所谓的普通,所以才能界定非常规的事物。如果要定义何为正常,就一定得先区分什么是不正常的东西。 「如果使用式神的话,周围的心声会变得很吵。」麻仓叶王语气温和,「人类不擅长接受超出他们认知的事物。」 第63页 越有能力的人就越是辛苦。 这叫什么来着? 啊对了。 「向下兼容。」 麻仓叶王看向她。 「意思就是有能力的人体贴没有那么有能力的人。」 阿渡的思维发散开去,甚至出现了《蜘〇侠》电影里的名台词:with great poweres great responsibility——能力越强,责任越大。 然后乱七八糟的电影画面一闪而过,穿着红蓝相间战衣的超级英雄在纽约的高楼大厦间荡来荡去……打住。 「那是谁?」 阿渡捂住耳朵,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第一反应是捂住耳朵:「别看,拜託了。」 她的脑内小剧场必须停一停了。 轻笑声传来,麻仓叶王低下头:「你觉得好些了吗?」 「……好多了。」 难过的情绪和寂寞的感觉不知何时都消失不见了。 在暮色西沉的时分,见到宫里的近卫侍女,看见街道上匆匆赶路的行人,不管是见到再多的人,哪怕置身人群,内心空洞的寂寞也不会减轻分毫。 但其实只要有一个人——只要有一个正确的人就足够了。 人的寂寞和孤单,就是这么复杂又简单的东西。 「那我们回去吧。」 他说回去。 确实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词了。 御帘垂下,现在的季节不算太寒冷,车厢内部比外面温暖很多,她后来才知道改变空气的温度是既困难又相当消耗灵力的一件事。 身为大阴阳师的麻仓叶王在平安京重要的各角设置了御灵神,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分昼夜,消耗的全部是他自身的灵力。如果是普通的阴阳师的话早就被掏空……不是,被抽干了。 「我不冷。」 在没有暖气的南方也能熬过寒冬,这么多年她早就练出来了。 除了穿到平安京的第一天,那时候她是因为穿了不符合季节的衣物才会冻得发抖。 阿渡不确定是不是这件事给麻仓叶王留下了错误的印象,毕竟第一印象总是比较深刻。 车轮碾过地面上的碎石,车厢颠簸的瞬间,她非常熟练地撑住了车壁。 虽然不能和坐得四平八稳的麻仓叶王相比,但就她个人而言,这个进步已经很大了。 「……别笑。」 「抱歉。」 「道歉的时候好歹把你脸上的笑容收起来。」 「……」 「这不是还在吗!」 嘎吱一声,牛车在宅邸门外停了下来。 阿渡跳下车,麻仓叶王抬起御帘,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玄关亮起灯火,房门自动打开,麻女的身影出现在门边,股宗挤开门缝,尾巴竖得高高地跑过来,在她脚边绕了几圈,然后又跑到麻仓叶王那儿反覆来回地绕。 麻女微笑着问她:「东西需要我搬过去吗?」 这句话她每天都会重复一遍。 阿渡:「不用,我觉得我现在的房间挺好的。」 麻女看了麻仓叶王一眼。 「叶王大人是不是又打趣阿渡小姐了?」麻女一脸严肃,「这样下去,叶王大人永远都不会得偿所愿的。」 她脚下一滑,撑住了旁边的门框。 「……麻女?」 「麻女。」麻仓叶王语气平和地说,「永远这个词也太严重了。」 阿渡嗖的一下看向他,脸上明晃晃地写着:重点是这个?? 人和式神都收住了脚步,股宗也跟着停了下来。 阿渡看了一眼股宗,觉得小猫咪不能听这种话题,她正打算将股宗捞到怀里,带着小猫咪离开现场,大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急促的敲门声十分突兀,麻仓叶王敛起笑意。 「……是谁?」 都这个时间了。 「姑且算是宫里的人。」他对她说,「你待在这里就好。」 31 藤原家的家主,藤原家兼病倒了。 宫里下了急令,命阴阳师立刻前往藤原家的本邸,举行祛病除魔的仪式。 麻仓叶王虽然说了她不用去,事实却好像并非如此,被点到的阴阳师的名单上,赫然也有她的名字。 阿渡有些意外,替人看病可不是她的长处,麻仓叶王抬起眼帘,平静地开口: 「这是怎么回事?」 传令的使者低下头,不敢触碰他的目光,宽大的袖袍微微发抖,随同使者的羽茂家阴阳师犹豫着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 「这是宫里的旨意。」 麻仓叶王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说辞:「宫里的旨意。」 那名阴阳师垂下目光:「是的。」 气氛莫名沉重,玄关前的空地上,燃烧的篝火被夜风压低,在寒冷的空气中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不太习惯这种窒闷紧绷的氛围。 「……我知道了,不就是去一趟吗。」 有什么东西忽然一松,明亮的火光重新窜起,阿渡伸出手,拉住了微微侧身回首的麻仓叶王的袖子。 她抬起头,笑道:「我和你一起去。」 这是阿渡第三次踏足藤原家兼的府邸,深夜时分,偌大的宅邸灯火通明,寝殿前的空地上燃烧着经文符纸,滚滚浓烟从炽亮的火堆中升腾而起,几乎遮蔽了夜空中的月亮。 放眼平安京,有能力的通灵者几乎都聚集在这里了。 第64页 手持念珠的僧侣搭起佛坛,一边念经一边将经文扔进火中,连绵不的念诵声和篝火噼啪燃烧的脆响混合在一起,恍然间让她以为自己置身于威严的佛堂。 空地的一角聚集着念经驱魔的僧侣,另一边则聚集着举行拔褉仪式的神官,阴阳师们张开了结界,麻仓家和羽茂家的阴阳师都在场。 好傢伙,这是什么通灵人大战吗。 阿渡在人群中看见了面无表情抱着刀的麻仓叶平,顿时就像找到了自己的小团体一样,就差没凑上去说一句,「好巧,你也是来划水的吗?」 她只擅长降妖除魔,见鬼打鬼,不擅长替人看病,祛病消灾——虽然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这两者也许并没有太大区别。 半夜时分,高烧不退一直昏迷不醒的藤原家兼似乎短暂恢復了意识。 「麻仓叶王大人。」一道身影从寝殿中走了出来,「藤原家兼大人有请。」 周围安静了一瞬,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大阴阳师于寂静中走上前,穿着狩衣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重新放下的御帘后。 「……为什么只是麻仓叶王?」 就算没有读心能力,她也能感受到周围的人那一刻在想什么。 「你就是阿渡大人吧?」旁边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阿渡转过头,看起来二十多岁的阴阳师露出友善的微笑,慢悠悠地自我介绍道:「我的名字是麻仓叶良。」 阴阳寮分为阴阳道、天文道、歷道、漏刻道四个部门,麻仓家目前执掌阴阳道和天文道,羽茂家则掌握剩下的歷道和漏刻道。 「你可能没怎么见过我。」自称麻仓叶良的阴阳师笑着说,「我喜欢观星,不太常出门,这件事说来有些奇怪,但我一直无法占卜到任何和你有关的事。」 阿渡觉得她懂了,这个人是天文道那边的学术宅,如果没猜错的话,以在场的各位都是身居要职的阴阳师这点来看,对方多半是寮内的天文博士。 麻仓叶良:「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件事应该问本人吗?」她忍不住吐槽。 居然开局就逼她吐槽,话说这是第几个麻仓叶〇了? 「是这样吗?」对方露出苦恼的表情,「如果你也不知道的话,那就真的棘手了。」 麻仓叶良继续道:「像叶王大人娶妻这么重要的事,星象居然没有任何显示,我差点都以为自己应该直接辞官了。」 「……等一下。」阿渡确信自己产生了幻听。 她需要暂停一下:「你刚才说什么?」 「像叶王大人娶妻这么重要的事,我居然一点迹象都没有占……」 阿渡:「我们什么时候结婚了?」 这下轮到对方露出惊讶的神色了。 懒散悠哉的阴阳师睁大眼睛:「没有吗?」 「你们不是都住在一起了吗?」 阿渡也一脸懵:「住在一起就相当于结婚了吗?」 「不然呢?」麻仓叶良愣愣道,「我还以为……」 「叶良,你话太多了。」旁边的阴阳师板起脸出声提醒。 开口的阴阳师叫麻仓叶辅,担任阴阳大允一职,负责寮内的出勤和值夜的管理,她每天去阴阳寮打卡都会遇到这个人,是她除了麻仓叶平以外在麻仓家最熟悉的面孔之一。 麻仓叶辅为人正直,做事非常认真负责,他的式神就像为了弥补他性格上的沉闷,是两只非常活泼的狐狸灵。 两只狐狸灵一红一白,白的狐狸脖子上戴着红色的鸟居,红色的狐狸则戴着金色的斗笠,颈间挂着倒置的鸟居,蓬松的尾巴几乎有身体那么长。 阿渡伸出手,熟练地摸了摸白色狐狸的脑袋。 白狐眯起细如弯月的眼睛。 「原来能触碰到灵的传言是真的啊。」麻仓叶良性子随和,说话方式直接却并不让人讨厌,也许是因为这个人脸上总是挂着笑意,身上也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恶意。 她回过头,好奇道:「关于我的传言很多吗?」 「……很多。」麻仓叶良稍微看了周围一眼,「而且比你想像中的还要多。」 在附近徘徊的视线顿时收了回去。 「这个世上,有一些事情靠占卜就能得知。」麻仓叶良嘆了口气,「但也有一些事情,根本不需要靠占卜推算。」 庭院的空地上,燃烧经文符咒的黑烟滚滚升起,念经声连绵不绝,间或伴随着法器的轻响。以台阶为界限,寝殿外的迴廊上候着神色各异的家臣,以及等着回去宫里復命的使者。 藤原家兼有五子三女,藤原家又分为藤原北家、南家、式家、和京家,以藤原家兼为首的北家目前实力最强,是不折不扣的四家之首。 「要猜猜看吗?」麻仓叶良轻声道,「在这些人中,有哪些人盼望着藤原家兼的死,又有哪些人迫切地希望他活下来。」 麻仓叶平冷冷地嗤笑一声。麻仓叶辅则是蹙了蹙眉,低声警告:「你越界了。」 阿渡没有说话。 熊熊燃烧的篝火混合着黑烟,扭曲的热浪模煳了人群的身影,空气里充斥着呛人的灰烬,密密麻麻的诵经声叠加在一起,一时听起来不知像是祈福还是诅咒。 那些重叠的声音变成嘈杂的心音,心怀鬼胎的人齐聚一堂,各种各样的念头如沸腾的水沫,随时都要从边缘满溢出来。 第65页 她默默心想: ——叶王。 寝殿内,跟在侍从后面的身影顿了顿。 绕过几帐屏风,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光线昏暗的主屋,御帐台里隐隐约约卧着一道身影,墙角的烛台哔啵一声,闷热的烛火剥落灯油。 房门合上了。 挤出胸腔的唿吸声短促而压抑,藤原家兼抬了抬枯瘦的手指,沉声开口: 「下咒的人是谁?」 麻仓叶王垂下眼帘:「没有那样的人。」 御帐台里传来一声笑,藤原家兼咳嗽着,沙哑的声音仿佛磨着砾石,唿出的气息染上铁锈的血腥味。 「都到这种时候了,你还打算欺骗我吗?」 他发出嘲讽的声音,浑浊的视线越过御帐台垂下的阴影,在昏暗的房间里寻找着大阴阳师的位置。 「是谁给了你什么好处?」藤原家兼喘着气,哑声笑道,「朝廷的走狗也打算另择主人了吗?」 「我说了。」 麻仓叶王抬起眼帘。 沙哑的笑声忽然一止,隔着帘帐,狩衣的阴影被昏暗的烛火投映到地上。 「没有人给你下咒。」 没有回应,寂静的室内只能听见烛火燃烧的轻响。 枯瘦如柴的手指微微痉挛起来,御帐台内的人影喃喃道:「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麻仓叶王的声音传来,「我还以为你不信鬼神之说。」 藤原家兼嗓音一厉:「……你是在煳弄我吗,麻仓叶王?」 「我并无此意。」 御帐台内的人咳嗽起来,声音越来越急促,最后却变成了某种奇异的笑。 「傲慢。」 那个嘶哑的声音笑道:「我知道的,麻仓叶王,你其实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要傲慢。」 御帐台外的身影没有说话。 「你是个威胁。」藤原家兼低声道,「对朝廷,对这世间的秩序亦然。」 他似乎终于笑累了,痉挛般的笑声渐渐微弱下去。 涣散的目光注视着御帐台的顶部,苍老的身影以喃喃自语般的声音道: 「人死之后会去哪里?」 「……」 「告诉我,麻仓叶王,我死后会发生什么?」 「没有活人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你不是一般的活人。」藤原家兼抓紧身下的床褥,「告诉我。」 「……」 他厉声道:「告诉我,麻仓叶王!」 腥甜的气息骤然上涌,御帐台内的身影抽搐起来,俯身呕出暗红的鲜血。 急促的脚步声闯入室内,碎裂的夜色散落一地,麻仓叶王转过身,不想死的声音悽厉地嘶嚎着,「叶王!」但周围的侍从没有人敢上前拦阻。 守在外面的人涌入寝殿,妙法莲华经的念诵声被惊慌的人声盖过,熊熊燃烧的篝火吞噬经文符咒,烈火携着黑烟越窜越高,纸屑散为灰烬,在夜空中如火星飞舞。 「……叶王。」 身着狩衣的背影停下脚步。 今晚是满月。 地面之事距离夜空中的明月无比遥远,立在原地的身影微微仰起脸,仿佛在欣赏今晚的月亮。 「……说到底也只有这种程度罢了。」 阿渡愣了一下,放慢脚步。 「你是在说藤原家兼的事吗?」 麻仓叶王转过头。 她抬起手,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脸颊。 「你还好吗?」 麻仓叶王神色如常,反倒是阿渡看起来有些担心。 「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这个时机不太好。」 「什么时机?」 她犹豫了一下,朝人群的方向看了一眼,心想:如果他们把这件事怪到你头上怎么办? 虽然藤原家兼本来就是一脚踩在死亡边缘的状态,但他醒来后只召见了麻仓叶王一人,如果出了什么大事,其他人肯定会率先将矛头指向麻仓叶王。 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麻仓叶王进入寝殿后没多久,藤原家兼的病情忽然恶化,这要是成了藤原家兼人生中的最后一晚,他肯定会遭到藤原家的责难,如果事情严重的话,说不定…… 不对,等一下,麻仓叶王是先帝提拔上来的,如今藤原家摄政,年幼的天皇形同傀儡,现在如果藤原家兼倒了,说不定会是天皇重新掌权的时机…… 大阴阳师伸出手,将她搂入怀中。 「……」 脸颊触到宽大柔软的狩衣,阿渡贴着麻仓叶王的胸口,之前还转得飞快的思绪忽然中断,只剩下大片大片瀰漫的空白。 叶王? 但他什么都没说。 迴廊点着青铜灯,所有人都涌向寝殿,乱糟糟的夜晚兵荒马乱,没有人注意这个偏僻的角落。 阿渡安静片刻,抬起手,慢慢抱住了他的背。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的信息量比较大,记不住麻仓家新登场的人名没关系,反正都是麻仓叶〇 32 平安时代的贵族将灾厄疫病都归咎于鬼神作怪。 永延二年(988)五月,官居摄政、太政大臣的藤原家兼忽然病倒,将摄政之位转给长子藤原道重。 永延二年(988)七月,藤原家兼薨逝。关于藤原家兼之死的流言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京城,光是阿渡听到的版本就不下三个。 第66页 第一个版本将矛头对准了藤原家兼的长子藤原道重,作为这次事件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传言说他在父亲的寝殿下埋藏了诅咒的人偶,为了权力不择手段。 第二个版本则说藤原家兼的三子藤原道家才是真正的兇手,他因为父亲将摄政之位传给了长子而怀恨在心,暗中召集方士诅咒了当时卧病在床的藤原家兼。 第三个版本将怀疑的对象转移到了麻仓叶王身上,他是藤原家兼最后召见的人,在那之后不久,藤原家兼的病情很快恶化,但这个流言很快被宫里的那位压了下去。 剩下的版本不是将矛头对准了藤原家兼的其他子嗣,就是怀疑藤原分家的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一时间朝堂气氛紧绷,藤原本家的人互相怀疑,本家和分家之间又暗流涌动。 阴阳寮紧挨中务省,位于皇宫的东南方,她最近去阴阳寮上班打卡时,总能感受到周围似有若无的打量。 脚步微顿,阿渡转过头,身着朝服的官员们匆匆移开视线,待她继续往前走时,那些隐晦的目光又重新黏了上来。 太阳穴突突一跳,她倏的看过去,那些人来不及收回目光,当场被她抓了个正着。 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那些拿着笏板的官员们若无其事地别开视线,身后的长裾窸窣轻响,一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长廊的拐角后。 就像聚集在水池阴影里的鱼一样,一旦水面有什么动静,便立刻警惕四散。 路上这么一耽搁,她抵达阴阳寮的时间就晚了些。 难得的,麻仓叶辅并没有在她的出勤记录上记下一笔,反而非常公事公办地和她建议:「你最近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两只狐狸灵在她身边窜来窜去,朝不远处偷偷往这边打量的人龇牙咧嘴,发出没有什么意义的威胁——普通人看不见这些式神。 「还是算了吧。」 她最近加班都忙不过来。 夏季,随着天气变暖,疾病的传播也变得更加迅速。她最近去了几次贺茂川的河畔,腐烂的臭味在空气里萦绕不散,充满死亡气息的土壤成了孕育鬼的最佳温床。 就算斩杀再多的鬼,下一次,她在贺茂川河畔见到的还是相同的光景。 阿渡接过今日的任务捲轴,顺口问道:「那些人总是看我做什么?」 闻言,麻仓叶辅抬起头:「你应该也听说了,那些关于叶王大人无中生有的流言。」 「但是宫里的那位不是禁止众人纷议此事了吗?」 「正是因为如此,对叶王大人的关注才变多了。天皇陛下的这份举动,昭示出了他对叶王大人的信任和对贵族们的不满。」 停顿片刻,麻仓叶辅语气平平道:「天皇陛下最近马上就到选妃的年纪了。」 如果能让自己的女儿入宫,哪怕不是成为中宫,只是成为天皇身边的女御,也会为自己和家族带来莫大的权势。 因此不只是藤原家的人,其他的贵族公卿也对这件事虎视眈眈。 「那么,」麻仓叶辅问她,「你要请假吗?」 「……还是不了。」阿渡收起捲轴。 她本来今天也要去贺茂川河畔,但行到半路,新的任务忽然从天而降,指名要她前往贵族的宅邸驱鬼。 寝殿造的宅邸宽敞气派,她随着侍女来到据说有妖物作祟的房间,发现罪魁祸首不过是一只居住在花瓶里的小妖怪。 那个花瓶年代比较久远,放置百年后,从中生出了具有自我意识的器物灵,别称付丧神。 那只付丧神性格温顺,从不害人,只是偶尔会在花瓶里发出咚咚的声音。 她表面上对宅邸的主人说她已经消灭了妖物,私下里说服那只付丧神换了一个居所。 「那么,」工作完成,阿渡转身就要离开,宅邸的主人却忽然出声挽留,让她在正厅稍等片刻。 闷热无风的天气,蝉鸣在庭院的阴影里喧嚣。她在正厅里等了没多久,侍女们捧着东西鱼贯而入。 「……这些是?」 宅邸的主人眯起眼睛,脸上堆着臃肿的笑容:「一点谢礼罢了。」 阿渡慢慢抬起头,看向那位姓藤原的贵族。 ……他是藤原北家、南家、式家、还是京家的人? 「这些谢礼太贵重了,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而已。」 「您太谦虚了。」宅邸的主人呵呵笑道,「寒舍简陋,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这些只是我的一点心意,还希望您能够收下。」 阿渡忍了忍。 就在她忍不住想要开口时,厅外匆匆跑入一名侍从。 「左京大夫大人求见。」 虽然说是求见,话音刚落,穿着狩衣的身影已经穿过迴廊来到大厅。 「叶……」宅邸的主人匆匆将差点脱口而出的名字咽下去,「您怎么来了?」 那张脸上再次堆起笑容,但笑容的褶皱里这次多出了些许不安,颊边的肌肉微微颤动着。 「我听说此处有妖物作祟。」麻仓叶王眼神微凉,「正巧顺路,就过来看看了。」 宅邸的主人努力维持着僵硬的笑容:「这点小事,怎敢劳您大驾。」 「既然是小事,想必并不需要这些谢礼。」 「这……」 「守护京城治安是阴阳师的职责。」麻仓叶王平淡地说,「既然妖物已除,我就先带人回去了。」 第67页 阿渡跟上去,离开大厅时,背后蓦的传来一声:「请留步……!」 宅邸的主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走在她前面的麻仓叶王微微侧首,非常普通地看了对方一眼。 那个声音仿佛被掐住喉咙一般,骤然断开。 离开寂静的宅邸后,两人沿着平安京的街道走了很远。 阿渡觉得她有义务象徵性地问一下:「你不回去吗?」 回宫里。 太阳倾洒着光芒,虫鸣在空气里迴荡,麻仓叶王看向远方,连绵起伏的山脉将盆地圈在中间,淡如天空一般的蓝色。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反而谈起另一个话题。 「你曾经说过,比起待在这里,我更适合离开京城。」麻仓叶王声音微顿,「这个想法,你现在也没有改变吗?」 阿渡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提起这件事。 「……是的。」 拥有读心能力的人,比起待在这个尔虞我诈、充斥着权力斗争的京城,不如远离这些尘世纷扰,提前退休。 直到现在,她也是这么想的。 阿渡:「发生什么了吗?」 麻仓叶王停下脚步,片刻后,他朝她看来。 「明年,我会被任命为出云国的国守。」 每一年,朝廷都会进行地方官员的人事调动。 地方官员被称为国司,职位从高到低分为守、介、掾、目,一国之守是朝廷任命的最高级别的地方官,一般由公卿级别的官员担任,每几年会进行变动。 阿渡十分诧异:「在这个节骨眼上?」 更重要的是,麻仓叶王如果不在了,谁来守护平安京的治安? 「在权力面前,有些东西是次要的。」麻仓叶王平静道,「有些人不希望这段时间我留在京城。」 被任命为出云守,从明面上来说不能算是贬职。由于只需要向朝廷交付固定的税收,这个时代的贵族经常通过担任地方的国司进行敛财。 离开京城时,国司可以带上随行的家属。 但是…… 短则一年,长则十几年,国司和其家属都要在远离京城的地方生活。 夜深人静的时分,月亮高高挂在空中。 夜风捲起狩衣宽大的衣角,从五重塔的塔顶望下去,可以将平安京如棋局纵横的街道尽收眼底。 地面的事物变得渺小,视野变得开阔,这个能让人放松心情的好地方,一开始还是麻仓叶王告诉她的。 到了春天樱花盛开的时节,可以抱着猫在五重塔上赏樱。平时若是心情不佳,也可以到塔顶吹风赏月。 「……」 ——麻仓叶王没有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出云。 他知道她每个月都在等什么,也知道满月对于她的意义。 每一次拉开门,每一次面对失望,她心里都有个隐秘的角落,怀着微弱却不曾死去的希望,想着也许下一次奇蹟就会发生。 只要她足够坚持,永不放弃,固执地横亘在眼前的现实总有会被她撼动的一天。 好像只要重复下去,总有一天,拉开门时,她会看到不同的景色。 但如果离开京城,她就做不到这些事了。 夜风拂过脸颊,遥远的地面上,街道和房屋沉睡在静谧的黑暗里。 那个晚上,她在五重塔上待了许久。 待到四肢发麻,脸快要被夜风吹得失去知觉,她才从塔上跳了下来。 回到宅邸时,玄关前灯火未熄。 她穿过空空荡荡的长廊,路过无数空无一人的房间,银白的月光像海水一样,柔软地漫过庭院前的空地。 麻仓叶王坐在廊檐下,端着酒杯似在赏月。 阿渡伸出手,拿过他手里的酒杯,在麻仓叶王诧异的注视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我也会去。」 随着一声清响,她放下酒杯。 「我会和你离开京城。」 去出云,那个她根本不知道在哪里的地方。 她吹了一整晚的风,看了一整夜的月亮,翻来覆去思考了那么久,最后还是发现——异地恋,她做不到。 「……」麻仓叶王看了她许久,「现在离开京城,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我知道。」 阿渡没想过她会说出这句话:「但是现在比起思考回家的事,我还是更想和你一起走。」 为了鼓足说出下句话的勇气,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所以——」 她深吸一口气,对麻仓叶王说: 「我们结婚吧。」 作者有话要说: 刀肯定会有的,这个躲不掉,但现在可以先度个蜜月 33 平安时代的婚姻形式被称为访妻婚,顾名思义,夫妻二人分居,由男方拜访女方。 这个年代的结婚仪式十分简单,徵得女方家族的同意之后,男方需接连拜访女方三夜,到了第三夜,夫妻二人会共食名为「三日饼」的年糕,之后再由女方家族举行婚宴,就算礼成。 阿渡之前见到的那些纸片人,端在银盘上的并不是什么镜饼,只是这个时代的年糕在她的眼里都长一个样,所以才会产生误会。 她以为她的动作已经足够快刀斩乱麻了,没想到还是逊了麻仓叶王的式神一筹。 听说两人打算结婚时,以纸为媒介的式神差点哭得皱起来。 第68页 亲眼见到三维立体的式神直接向二维发展,阿渡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将皱巴巴的麻女重新展开。 前段时间,麻女或隐晦或直白地和她打探过现代的婚姻习俗,但她后来认真想了想,觉得既然是在平安时代结婚,不如就按照平安时代的风俗举行婚礼。 ——来都来了。 唯一的问题是,她在这边没有家族,而这个时代的婚礼向来都在女方的家中举行。 闻言,麻女破涕为笑,说这个简单,让叶王大人出去再回来就行了。 阿渡:「……?」你确定是你麻仓叶王的式神吗。 于是麻仓叶王暂时被请了出去。 深夜,暖色的烛光勾勒出房间里的几帐屏风,阿渡穿着寝衣坐在铜镜前,麻女小心翼翼地给她梳着头髮,皱巴巴的式神重新舒展开来,眼睛都笑成了弯弯的月牙。 「叶王大人很好的。」麻女一边给她梳头髮,一边不断重复强调麻仓叶王的优点。 周围的纸片人早就将一切布置好了,这会儿正调整着垂下的几帐,以毫米为单位进行移动微调。 房间里不知燃着什么薰香,浅淡的香气如白雾飘曳,回味带着轻微的甘甜,在盛夏的夜晚闻起来十分舒适宜人,连紧张的心情都慢慢放松下来。 麻女:「叶王大人很温柔,也很聪明。」 阿渡忍不住笑了起来。麻仓叶王的式神是真的为他操碎了心,但反过来说,这也是他的式神真心喜欢他的证明。 麻女梳头的动作停了下来。 「……其实也不只是为了叶王大人。」 她的声音似乎小了下去:「麻女也希望阿渡小姐能留下来。」 庭院外,月亮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忽短忽长的虫鸣此起彼伏,廊檐下的青铜灯被夜风奏响,轻轻摇晃着发出清响。 说完这句话后,式神似乎有些忐忑。 阿渡转过身。 「我也是。」 在不知不觉间—— 「麻女已经成为我的朋友了。」 虽然一时半会儿,不,说不定式神永远都改不掉在她的名字后加敬称的习惯。 麻女睁大眼睛,握紧梳子,仿佛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她左右环顾了一圈,谨慎地探声:「朋……朋友吗?」 「是的。」阿渡握住她攥着梳子的手。 她笑道:「我们是朋友。」 和式神做朋友,听起来好像很孤独,但事实并不是这样。 「谢谢你,麻女。」 于是,仿佛拼命摇着看不见的尾巴的式神,再次在她面前变成了皱巴巴的一团。 等麻女好不容易平復下来,她才端起脂烛,将不知道在外面等了多久的麻仓叶王迎进屋里。 房门合上,烛台中的火光轻轻晃了一下,气氛忽然安静下来后,刚才还比较轻松的心情再次紧张起来。 省略互赠和歌的环节后,今晚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同时也十分困难,极其挑战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阿渡正坐在床榻上,以视死如归的气势,决定先发制人。 「……如果中途感到不适的话,我们可以立刻停下来。」 只要被读心的人脸皮够厚,今晚尴尬的人就不是自己。 麻仓叶王微笑道:「我知道了。」 阿渡很少见到大阴阳师不穿狩衣的模样,这种卸下所有防备的姿态,反而让人鲜明地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让她在无意识间变得更紧张了。 她非常严肃地说:「感到紧张的话也没关系。」 麻仓叶王:「嗯。」 「如果超出了能够承受的范围,你可以立刻告诉我。」 麻仓叶王:「好。」 阿渡:「……」 阿渡:「你不要这么配合我。」 「为什么?」麻仓叶王声音温和。 「对话进展太快了。」她硬邦邦道,「我紧张。」 麻仓叶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阿渡。」他道,「如果你真的紧张,我们今晚什么都不必做。」 阿渡看了看周围布置好的几帐屏风,看向床榻边的薰香,然后又看向两人的衣物,最后再次将视线转到麻仓叶王脸上。 「……」 这种时候缩头是一刀,伸头也是一刀。 都到这一步了,怎能止步不前。 而且,这道坎总是要过去的。 阿渡:「就今晚吧。」 她只是感到紧张,并非排斥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麻仓叶王的长相也是一个问题,她现在眼神乱飘,很难在那张俊雅白皙的脸上停留过久,更害怕直视那双仿佛氲着浅淡雾气的狭长眼眸,因为直视的时间一旦长了,她的心脏就会变得古怪起来。 「如果看着我的脸会紧张的话,」他温声说,「就坐到我的怀里来吧。」 烛火静静燃烧,暖色的光晕在木地板上如油融化。 衣裳窸窣的寂静中,窗外的虫鸣仿佛变得更加清晰。 阿渡想像着夜空中的月亮,万尺高空的云海静谧无垠,银色的月光泼洒到鱼鳞般的云海上,云海的间隙里露出遥远的地面,黝黑的群山连绵起伏,仿佛大地耸立的嵴樑。 麻仓叶王从背后拥住她,脑海里的景象忽然断开,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到他的手掌触碰过的地方。 靠着麻仓叶王的胸膛,阿渡缓缓舒了口气,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第69页 ……只是腰。 只是抱着腰。 但是体温透过单薄的衣物传来,麻仓叶王的存在是如此鲜明,她难以分散注意力。 「阿渡,别紧张。」 她应了一声。 然后又道:「但是我不擅长。」 「没关系。」麻仓叶王轻轻抬起她的下颌,让她偏过头。 「我们可以一起……学。」 最后一个字被含入唿吸温热的唇齿间,她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然后慢慢融化下来。 酥酥麻麻的感觉沿着嵴柱升起,飘乎乎得让人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云端,思维蒸腾空白,只剩下回应和索取的本能。 因为太舒服了,身体开始发烫,又深又长的吻让人有些唿吸不畅,稍微有点缺氧,一时却又停不下来。 唿吸变得凌乱,衣裳微微散开,麻仓叶王的动作很温柔,但他的手分开衣襟伸进来时,她还是短促地绷紧身体,脚趾划扯过床榻表面,本来想要后退,结果却只是将自己更加送进他的怀中。 「……不舒服吗?」 「……」 你不是会读心吗? 阿渡睁大眼睛。 她本来想质问他,抬起头时,奇怪的声音却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气息不觉变得急促,思维涣散开来,麻仓叶王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带着温热的唿吸。 「这样呢?」他的语气十分温柔,但她无暇回应。 陌生的感觉反覆沖刷着身体四肢,她靠在他身上,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 麻仓叶王吻了吻她的唇角,明知故问地发出关切般的声音:「阿渡?」 弱点被人掌握在手里的感觉十分不妙,意识陷入灼热的空白,眼前的景色模模煳煳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身体的感官上,将细微的回馈不断放大。 「等等,那里……」 别。 阿渡小小地啜泣了一声,那种感觉实在太奇怪了,又害怕又忍不住想要逃离,但身体却使不上一点力气,软绵绵地靠在身后的人的怀里。 空气里浮动着薰香,香气变得湿润黏稠,夏夜的汗水打湿了单薄的寝衣,她听不了那个声音,只能努力别过脸,将自己埋入麻仓叶王的怀里,不去看也不去听。 「阿渡。」麻仓叶王的声音含着笑意,嗓音比平时更低一些。 他垂下眼睑,眼神微暗:「你还好吗?」 身体的体温令人发晕,耳边的声音也令人眩晕,空气里的氧气太稀薄了,心脏在胸腔里怦怦跳动,她努力喘气,就连喘气的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别问。」她说,「别再问了。」 麻仓叶王笑道:「但是你之前说了,让我不要那么配合你。」 「……」 她要打人了,她真的要打人了! 现在和之前能一样吗?! 「要休息一会儿吗?」麻仓叶王耐心地问她。 但她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话音还未落下,足背忽然弓起,她徒劳地试着踩住地面,世界在眼前断片,潮水一般的白光没顶而来,她完全忘了唿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慄着,被背后的人紧紧抱在怀里。 回过神来时,汗水濡湿了长发,视野置换,木格的天井映入眼帘。 「要休息吗?」麻仓叶王再次跟她确认。 声音回涌,阿渡抬起眼帘,他抚着她的脸颊,手指拨开贴在她颊边的碎发。 「坏心眼。」她指控。 「啊,」麻仓叶王柔软地承认,「我是。」 他俯下身,在她的脸上印下一吻。 「不行吗?」 「……」 「要现在推开我吗?」 「……不。」 平復着唿吸,她慢慢抬起手臂,揽住他的脖颈。 「继续。」 34 月光越过窗隙,落到热气蒸腾的水面上。 阿渡用双手舀起一捧水,银色的水中月逐渐下沉,慢慢从手指的缝隙流走。 她反覆试了几次,捞起月亮,又任其逃走。 水面泛起涟漪,月亮的倒影破碎分散,好像一叶银色的扁舟,在波澜起伏的水波中晃晃悠悠。 「……阿渡小姐?」全神贯注时,屏风外响起麻女的声音。 阿渡松开手,月亮随水声譁然而散。她将身体往浴桶里沉了沉,清咳一声,道:「我快好了。」 她的时间是暂停的。 暂停意味着不会出现新的变化,也意味着做一些事的时候没有后顾之忧。 事后,麻女非常积极地表示要帮她擦洗身体,被她委婉而坚定地拒绝了。 ——「阿渡小姐是在害羞吗?」 拒绝麻女好心的提议后,式神捧着干燥的衣物止步于屏风外。 麻女一脸不解:「可是,这个宅邸里都是叶王大人的式神。」 因为是麻仓叶王的式神才会害羞——这件事和对方也说不清楚,她费了不少力气,才说服麻女等在外边。 阿渡想像着自己是只河童,顶着荷叶在浴桶里下沉,如果不是水温太热,她能将整个人都泡到水底憋气。 她是在沿海城市长大的孩子,暑假的时候经常去海边疯玩,在家洗澡的时候也不安分,不是挑战自己的憋气记录,就是将小小的澡盆想像成大海,而她则是掀起海啸巨浪的罪魁祸首。 第70页 长大之后,她已经很少重温童年的蠢事。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怀旧的感觉会在注视着水中的月亮时忽然而至。 浴室里氤氲着温热的水汽,阿渡枕着浴桶边缘,手臂沿着浴桶垂落。 窗外,夜虫在静谧的夏夜里此起彼伏,心里的涟漪也如这池中水一般,在月光中变得宁静而温柔。 ……好放松啊。 身体的不适在热水中渐渐泡散蒸发,暖意从骨子里散发出来,整个人都变得懒洋洋的了。 待酸痛发麻的地方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阿渡撑起身体,略笨拙地离开浴桶,听到动静的式神顿时捧着布料和衣物从屏风后鱼贯而入,好像生怕她会摔着似的。 水珠沿着发梢,滑过皮肤滴落,湿漉漉的脚印出现在地板上,她特地回身看了一眼,确定这次没有流下什么东西。 阴阳术在这个科技简陋的年代极大地提升了生活的便利性,擦干头髮之后,她在麻女固执的帮助下换上干燥柔软的寝衣,踏入月光温润的长廊时,寺院的方向传来寅时的钟声,不多不少敲了七下。 古朴悠久的钟声在夏夜里遥遥迴荡,月亮西斜,映出麻仓叶王披散着头髮坐在台阶前的身影。 黄褐色的虎斑猫蹲在旁边,黑纹的尾巴在背后圈成半圆。 阿渡一直觉得股宗拥有自己的垫子这点十分可爱,如果麻仓叶王坐在哪里,它一定会待在旁边的垫子上,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在月色下看起来分外和谐。 她停下脚步。 麻仓叶王背对着她,她心中玩心忽起,那股带着雀跃的痒意来得毫无预兆,她微微往后退了点,找准时机,忽然迈开步伐跑过去。 「……突袭!」 拥有读心能力的人转过身,不闪不避被她扑了个正着。 夜风撩起衣袍,阿渡一把抱住麻仓叶王的脖子,他很配合地倒下去,顺势抬手搂住她的腰。 这下反倒是她被微微吓了一跳,麻仓叶王忽然倒下去时,她下意识将他抱紧了些,短暂的失重感柔软着陆,两人一起躺到铺满月光的长廊上。 今晚的月亮清澈明亮,柔和似水。 「……哎,」她在他的胸口趴了一会儿,说,「这样一点挑战性都没有。」 「那要再试一次吗?」麻仓叶王问她,「我可以表现得惊讶点。」 阿渡从他身上爬起来,爬到一半动作被他楼在腰间的手卡在那里。 「……连股宗都表现得一点不意外。」 虎斑猫甩了甩尾巴,慢慢眯起眼睛。 「猫的耳朵很灵敏。」 阿渡:「可是我的动作也很灵敏。」 麻仓叶王笑了一声将她抱到怀里,手指抚过她刚刚梳理好的长髮。 「阿渡。」 她应了一声。 但麻仓叶王说出这句话后就没了下文。 她靠在他的胸口等啊等,只听见了他胸腔里传来的心跳声。 「你不去睡觉吗?」阿渡开口,「如果你现在去睡的话,说不定还能睡上一个时辰。」 天一亮,麻仓叶王就得进宫。 「不着急。」麻仓叶王弯了弯眼睛。 「我以前不太理解。」 「什么?」 「为什么会有人……」他顿了顿,「不上朝。」 「……」 阿渡:「这种时候我应该说什么?你这样没个正行?」 麻仓叶王不以为意:「正行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别人定的。」 「那你还真是看心情决定要不要遵守。」 「不然呢?」麻仓叶王漫不经心道,「世人定的规矩,我就非得遵守吗?」 阿渡:「好有道理,你好像说服我了,你现在可以松手了吗?」 「我想想。」 「你这样会带坏猫的。」 闻言,蹲在旁边的股宗站起身,不紧不慢地离开廊下。 「……」 「你还觉得酸吗?」 猫一离开话题就立刻朝着成年人的方向下滑了啊! 阿渡撑起身:「我好多了。」 「是吗,」麻仓叶王温和道,「那就好。」 他的表情明明十分正常,她的脸颊却微微烫了起来。 「还有两夜。」 「不,不止两夜。」刚才的感觉不是错觉,麻仓叶王嗓音一低,「是以后的很多个日日夜夜。」 他抚上她的脸庞,手指穿过她的发梢,将她轻轻拉下来,在她的唇边印下一吻。 她确定麻仓叶王没有使用巫术。 蜻蜓点水般的触碰没有立刻离开,温热的唿吸若有若无地在唇角流连,麻仓叶王摩挲着她的脸颊,低声道:「阿渡。」 腹部轻轻一抽,修长的手臂环住她的腰,他亲亲她的头髮,唿唤着她名字的声音恍如嘆息。 「……阿渡。」 今晚的月光太亮了,悬挂在夜空中的月亮从流云后浮现出来,仿佛在静静注视着地面发生的一切。 她唔了一声:「……外面不行。」 平安时代的婚礼仪式真是简单,连续三夜都要做同样一件事。 房间里的蜡烛烧到只剩尾巴,摇曳的烛火浮在灯油里,腰带散开后衣裳从肩头滑落,她觉得麻女可能又要烧一次热水了,但这点仅剩的念头也很快融化在随即而来的浪潮里。 夜色如水,热烫的水声不断溢出,撞击在器皿的边缘翻涌。 第71页 脱下狩衣的大阴阳师好像隐约变得有哪里不太一样,具体的不同她不太说得上来。 「阿渡。」亲吻落到眼尾,落到微微张开的嘴唇,落到收缩颤动的喉咙上。 温柔又危险的快乐将人拽入泥沼,她意识不清地想: ……简直就像是在下咒一样。 唿唤着她名字的人,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如果是下咒的话,那要下很多遍才行。」 ……为什么? 「因为是重要的——」 力道忽然一重,她不受控制地弓起腰。 「最重要的——」 麻仓叶王温柔的声音低下去。 昏暗的夜色渐渐从视野边缘褪去消失,阿渡没有听见后面的话,过于疲惫的意识坠入黑暗,昏昏沉沉睡了很久。 再次睁开眼睛时,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天色大亮。 薰香熄灭,阳光穿进室内,灰尘在停滞悬浮在雾蒙蒙的光线里,外面的虫鸣过了一会儿才涌入耳中,固定不变如盛夏永恆的背景乐。 意识空白,仿佛被蝉鸣拖长的思绪慢慢回復,重新变得清晰。 醒来后,阿渡的第一反应是探手一摸。 ……没有黏煳的手感。 在她睡着的期间都被清理过了,洁白柔软的寝衣贴着皮肤,夏季的空气略显潮湿闷热,她只是躺了一会儿,便感到颈后出了一层薄汗。 但是不想动。 股宗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宅邸内也听不见式神的动静。 阿渡撑起身,骨头散架般的酸痛感传来,于是她又躺了下去。 麻仓叶王弯身将她抱进怀里,安抚般地问:「难受?」 随着他说话的声音,她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震动。 阿渡闭了闭眼:「还好。」 如果现在要她爬起来打怪,她还是做得到的,只是现在身体发懒,暂时不想动而已。 「第三夜要举行婚宴吗?」 平安时代的婚宴其实是名为「露显」的仪式,作用是向他人正式宣告婚姻关系。 「你想举办仪式吗?」 麻仓叶王的宅邸很少有访客,甚至有点让人难以想像这里热热闹闹的模样。 主要是,举办宴会好像有点麻烦。 「那就不办了。」麻仓叶王温声说,「人如果太多了,确实会很吵。」 阿渡抬起头。 「怎么了?」 「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 拥有灵视的人,会被迫听取他人的心音,包括那些复杂阴暗,充满憎恨的想法和情绪。 「因为读心的能力,你会感受到很多负面的东西。」 那首迟迟没有送出去的和歌,她一直无法下笔。不管是言语还是文字,到了这种重要的时候都无可避免地拥有一定限制。 「但是,你也因此能切身体会到他人心中的正面情感,不是吗。」 阿渡握住麻仓叶王的手,将他的手贴到自己心脏的位置。 「我可能写不出和歌。」她笑道。 但对你的喜欢都在这里,全部都给你。 35 记不清楚是谁提出的理论,说养成习惯需要二十一天。 以她自己的经验而言,养成习惯有时候只需要一部电影——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她是电影爱好者,事实恰恰相反,她对于电影的看法,特别是那种结尾带点遗憾电影,和多数人的可能不太一样。 那部电影的名字是什么,记忆早已模煳,主题也许是亲情,也许是年轻时青涩的爱慕,剧情围绕着未能在另一方在世时阐明的感情展开,始终无法述说的感情跨越死亡,终于在对方离世之后倾泻而出。 那部被多人评价为催泪治癒系的电影,只给她敲响了警钟。 也许是遗憾的结尾给年幼的自己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她在心中默默决定,绝对不要重蹈那部电影主人公的覆辙。 以虚构的故事为鑑,这听起来像是小孩子才会的做事情,但小孩子就是这种生物,比起现实里的榜样,虚构的人物反而更能引起共鸣。 活着的时候就不要留下遗憾,心里有爱的话就要大声说出来。每年的母亲节,每年妈妈过生日的时候,她都是努力这么做的。 第一次的时候,两人都很不好意思,后来每年都会说两次的我爱你成了惯例,她不得不加上补助的语气词,反覆强调,她是真的真的,很爱她的妈妈。 言语这种东西,在最需要的时候总是显得轻飘飘的。 心里那股热乎乎的,只要想到对方就会变得满涨而温暖的感情,用普通的言语说出来后,总觉得失去了原本真正的分量。 这个世上会发生什么,谁都无法预测,人类生活的地球只是宇宙中的一粒沙尘,不,说不定比沙尘还要渺小无数倍。 但是客观上来说很渺小的事情,主观上的感受有时候却胜过一切。 她不想留下遗憾,不想在一方离世后,才满怀后悔地想着,当初自己如果将感情传递出去就好了。 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对方明白自己心中那份无法表述的爱意。 如果灵视真的是能够触碰到他人心灵的能力的话…… 阿渡握着麻仓叶王的手。 「这个能力好像也不是太坏。」 蝉鸣此起彼伏,树影葱翠欲滴,盛夏永恆的阳光漫过窗口,麻仓叶王的眼睛是一种温暖的浅褐色,像树脂凝固千万年后形成的琥珀。 第72页 永延三年(989)正月,麻仓叶王被任命为出云国的国守,消息一经颁布,立刻在朝野引起一片譁然。 出云国位于平安京西北的山阴地区,山高路远,在古老的神话中是神明居住的国度,若从京城出发,快的话也要花上将近十天才能抵达。 不论朝中如何暗流涌动,她眼下明显有更重要的事:平安时代远行不易,更何况是以年为单位的远行。 早春的积雪一化,他们便要动身,哪些东西要带,哪些东西可以留下来,阿渡收拾了大半天,搬动行李时,眼熟的盒子从储物架上掉了下来,落到地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 屋外飘着小雪,炭火在盆中燃烧,白色的雪花落到庭院的枯枝上,覆上一层薄薄的寒霜。 停顿半晌,阿渡探出手,解除了笼罩在盒子周围的结界。 装在盒子里的东西她清点过很多遍,就算闭着眼睛,她也知道里面有什么。 一张银行卡。 两张一万日元的纸币。 一枚五百日元的硬币,加上六十二日元的零钱。 一张京都一日游的巴士套票。 一张酒店的房卡。 还有她后来捡回来的、破碎成几段的钥匙。 一个没电了的智慧型手机。 一块会在一千多年后过期的巧克力剩下来的包装纸。 一瓶至今没有派上用场的防狼喷雾。 一张救急的卫生巾。 一瓶防晒霜、一支浅色的口红、一个可以套在手腕上的发圈、一张印有酒店地址的明信片。 还有她来到平安京的那一天,穿在身上的衣物。 流转的四季不曾停止,在平安时代的这两年,仿佛比她经歷过的任何时期都要短暂,同时也更加漫长。 有时候,现代的生活遥远得恍若隔世,但只要打开这个盒子,那一天发生的一切又会如盛夏的风一般扑面而来,连迴荡在闷热空气里的蝉鸣都清晰可闻。 她记得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从她早上醒来,离开下榻的酒店,提前查好巴士的路线,到买票进入二条城时,旁边跟着家长的小孩叽叽喳喳的声音。 好像在那平凡无奇的诸多细节中,只要她仔细察看,总能发觉命运留下的蛛丝马迹。 炭盆里溅出声响,火星轻轻一跃,毛茸茸的触感蹭过身边,股宗朝她慢慢眨了眨眼睛,杏仁般的猫眼眯成弯弯的细缝。 猫咪拱起的背嵴有神奇的魔力,弯弯的尾巴好像能勾住人心的钩子。 阿渡放下手边的东西,忍不住开始撸猫,好像搓肥皂一样,揉搓着拱起嵴背的猫咪两侧的皮毛。 撸猫一定要以深吸一口猫作为结尾,这是基本的礼仪。 「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 猫主人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门边,打断了她吸猫的快乐时间。 阿渡非常镇定地重新坐起来,股宗还侧躺在地面上,时不时甩一下尾巴宣告自己的存在。 「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那就把这个一起带上吧。」 她愣了一下。 「但是……」阿渡顿了顿,「只要看到的话,就会变得想家。」 所以尽管全部都放到了盒子里,却还是会忍不住时不时打开查看。 但是,她后来将更加重要的回忆,全部都存放到了另一个人那里。 为什么关于现代的回忆能够存留下来会如此重要,阿渡也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就好像她最重要的一部分,在这个时代得到了不会消失的保证一样。 如果她在平安时代待了五年,十年,甚至更多……知道最初的自己不会消失,这件事本身就给予了她莫大的安慰,让她获得了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的力量。 她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不管如何,这个事实都不会改变。 「既然想家的心情不会改变,那还是带上比较好。」 不管是平安京,还是出云国,距离她的家乡都无比遥远。 阿渡:「……你不介意吗?」 麻仓叶王语气温柔:「我知道。」 拥有读心能力的大阴阳师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她想回家,和她喜欢他,两者在情感上并不冲突。 「但如果有一天我得做出选择怎么办?」 这个问题憋在她心里很久了。 如果能回到现代,平安时代这边要怎么办?只要想到这件事,心里就会闷得喘不上气。 麻仓叶王:「那就不做出选择。」 他弯了弯眼眸,温和地笑着说:「为什么只能选择一边?」 阿渡愣了许久。 「……那种事情能做到吗?」 她之前没想到这个问题还有这种狂妄的答法。 麻仓叶王伸出手,将落到她脸侧的碎发挽回耳后,他的动作细腻温柔,嗓音也温和平缓。 「也许会比较困难,但不试试看的话,就永远不会知道。」 「既然是想要的东西,那就全部拢入手中,何必强迫自己做出选择。」 烫意忽然涌上来,她猝不及防低下头。 「……阿渡?」 「没什么,只是高兴。」 哪怕只是一时的梦话,她也好高兴。 「你会喜欢出云那边的。」 麻仓叶王告诉她,出云国有山脉,平原,森林,湖泊,还有温泉。 第73页 出云国一共有十个分郡,位于东北部的岛根郡不止是设立府衙的地方,同时也拥有丰富的温泉。 到了出云后,她也不用再天天去阴阳寮上班打卡,想睡到多晚就可以睡到多晚。 说起来的话,出云还是以产铁闻名的地区,锻刀技术走在这个时代的前沿,如果她觉得现在使用的佩刀太普通了,正好可以换一把更趁手的。 搞的两人好像是要去度假旅游一样。 其他人估计也是这么觉得的,离开京城的那一天,前往出云国的随行人员特别少,一点也不浩浩荡荡的队伍里,麻仓叶王的式神可能比人类的侍从还多。 因为是式神居多的队伍,穿越崇山峻岭时,试图拦路打劫的盗匪最后总是吓得落荒而逃。 麻女比他们更早抵达出云国的府邸,提前将房屋收拾得干干净净,阿渡怀疑当地人可能受了一点惊吓,迎接麻仓叶王一行人的时候表现得格外恭敬,和请神送佛一样,倒是避免了和本地豪族的冲突。 出云国的府邸比平安京的小很多,没有占地宽广的庭院,也没有池塘拱桥,更没有人工制造的岛屿和假山。 麻仓叶王问她愿不愿意和他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阿渡好奇地跟上去。 两个人离开府邸,穿过一大片齐腰高的野草,介于枯黄和新绿之间的野草在风中窸窣轻响。 渐渐地,地势开始下斜,山坡两边生长着低矮的灌木,灌木里星星点点地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 空气里的气息潮湿起来,唿啸的风声变得宽广,两人沿着灌木间的小道来到细烁的白砂地上,她忽然就知道他之前为什么说她会喜欢出云了。 亘古不变的潮声拍打着岸边,玉石般的水浪哗啦一声,撞在嶙峋的礁石上碎成无数白沫。 ——是海。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时间的进展要加快了,时间线要跳跃了,直接跳到几年后 36 临海的出云国气候常年湿润温暖,即便是最寒冷的冬季,气温也鲜少低于零度。 这个零度是阿渡根据自己的体感测量的,辅佐的证据则来自冬季的降雪量,薄薄的一层霜雪刚好能够覆盖屋檐和树林,点缀连绵起伏的山脉和大地。 到了春天,积雪汇成溪流,夏天随着丰沛的雨水来到,森林里的绿意遮天蔽日,浅一点的绿色被阳光照得透亮,深一些的绿色沉积着青苔的岁月,密密匝匝的绿挤满了视线,被一种颜色占据的森林容不下夏花的灿烂,于是那些明亮的色彩只能另寻出路,热热烈烈地另闢蹊径,转移到人类生存的土地上。 和大多数现代人一样,阿渡对植物花卉的了解不多,能叫得上名字的两只手就数得过来。 夏天的时候,前往海边需要先穿过成片的花海,蓝色的花和白色的铃兰挨挤在一起,金凰花满溢似液体的黄金,绯红色的夏花织成绚烂的花墙,沉甸甸的花朵几乎要垂到地上。 夏日的空气里充斥着香甜的气息,散发着被太阳烘烤过后的味道。 可惜,作为猫的股宗不太喜欢那些花,浓重的花粉总是搞得它喷嚏连连,想要保持平时那副稳重端庄的模样都做不到。 猫不喜欢花粉,也不喜欢水,但麻仓叶王去哪,股宗也要去哪,它花了几年时间,才好不容易习惯大海,在海边散步的时候能够作为独立的一只猫行动,而不是被麻仓叶王一直抱在怀里。 股宗有它自己的高光时刻,就像人类有人类的社会一样,当地的野猫也有野猫的规矩。 在阿渡的想像中,本地的野猫有联络彼此的情报网,最开始的那几年,出现在围墙上的野猫可能只是出于好奇,后来不知怎的,覆盖着青苔的墙沿变成了本地猫和外地猫打擂台的地方。 作为一只来自平安京的猫,而且还是大阴阳师麻仓叶王的猫,股宗向来很有礼貌。 只要别人,啊不是,别的猫不挑衅,它就绝不会出手,就算迫不得已出手了,它也向来很有分寸。 精瘦的灰猫立在墙沿上,嵴背高高拱起,浑身毛髮蓬张,看起来就像一张横过来的毯子。 两只猫间隔不过几步,像佐罗,不对,像十九世纪的欧洲□□手,也不对,像相约武林之巅的江湖高手一样,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紧绷的气氛一触即发,阿渡十分紧张,在心里反覆唿唤麻仓叶王过来看猫打架。 ——快来!! 要开始了。 心音刚落,兇狠悽厉的猫叫声像毛线团一样滚到一起,她捧着麻女递过来的一小碟腌菜,咔嚓咔嚓吃得十分紧张,同时看得目不转睛。 阿渡也不知道猫这种生物是怎么做到的,打起架来的时候就像风火轮一样,一蓬又一蓬的猫毛漫天飞舞,像灰色的雪一样从围墙上飞落下来。 从书房出来的麻仓叶王来得晚了一点,这次的决斗结束得比平时要快,缠在一起难捨难分的两只猫忽然分开,那只精瘦的灰猫耳朵后撇,几乎要贴到脑袋上,看似兇狠地哈了几声气,从围墙上跳下来,跑了。 股宗没有去追,它重新在墙头蹲下来,慢条斯理地梳理起自己的毛髮。 然后,它也从围墙上跳了下来,身后的尾巴像旗帜一样高高竖起,矜持地享用阿渡推过来的一碟小鱼干。 第74页 「唉,」她嘆气,「你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 麻仓叶王笑而不语着,摸了摸股宗的背,本来就竖得很高的猫尾巴,好像又往上翘了翘。 「猫的年龄和人类的年龄是怎么换算的?」 柔软的猫尾巴在眼前晃来晃去,阿渡没有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一把。 按照人类的年龄,股宗早就不是小猫了,重点是中年和老年之间的界限。 仿佛听到了她在想什么,吃着小鱼干的股宗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不用担心。」麻仓叶王挠了挠虎斑猫的下巴,挂在股宗脖子上的熊爪项鍊跟着摇晃起来,没多久股宗就将脑袋靠到了麻仓叶王的掌心里,唿唿地眯起眼睛。 阿渡知道麻仓叶王说的不用担心是什么意思。 但活着的生物,和死去之后脱离躯壳的灵魂,这两者感觉总有些不一样。 就算知道股宗会作为灵体留在身边,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感觉她还是会忍不住哭出来。 麻仓叶王:「你想得太远了。」 「……你想得更远才对吧?」 要不然也不会一开始就将注入了自己力量的熊爪作为媒介挂到股宗的脖子上了。 他微笑着说:「啊,好像无法反驳呢。」 每次他露出这样的笑容时,阿渡就会觉得心痒,因为太痒了,她总是会忍不住扑过去,将微笑的大阴阳师按到地上,好像要啃他一口似的。 这么想着,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在她扑过来时,麻仓叶王熟练地抱住她的腰。 「抓到你了。」 阿渡搂住他的脖子,克制地亲了一下他的嘴角,好像要将他挂在唇边的笑意吃下去似的,这样才能平復她心里那股忽如其来的痒意。 「嗯,被你抓到了。」 麻仓叶王的神态和语气,很难让人不怀疑,他就是故意的。 他知道怎么做会引起她怎样的反应。 「今天想去海边吗?」 「想。」 阿渡曾经问了麻仓叶王一句,他有没有遇到过没有办法读心的情况。 他说有,但那是很多年前,他还是羽茂忠具门下的阴阳生的时候,他曾经无法读取羽茂忠具的心声。 「灵视的能力在比我更强大的人身上不起作用。」 阿渡:「那现在呢?」 「已经没有那样的人了。」 随着岁月流逝,麻仓叶王的灵视随着他力量的增强愈发强大。 为了确定灵视的读心范围有多广,每一年,阿渡都会重新测量一次。 一开始只是游戏一般的玩法,她让麻仓叶王站在海边不要动,自己捡了一大堆贝壳枯枝,往前跑出几丈距离,转身在心里问他: 「你现在还听得见吗?」 心底响起答覆:「可以。」 于是阿渡在那个地方放下一枚贝壳,又往前跑出几丈。 「现在呢?」 麻仓叶王传来心音:「还是可以。」 贝壳越放越多,她也跑得越来越远。 跑到四十丈远的地方时,阿渡停下脚步,再次转过身。 「你能听见我的心声吗?」 「听得见。」 平安时代的宅邸,标准是宽四十丈,长四十丈。这只是她原本的猜测,麻仓叶王的读心能力,估计至少能覆盖一个宅邸的范围。 但那是好几年前的猜测了。 现在应该更远——更远—— 阿渡放下枯枝,继续往前走。 碧波万顷的海洋潮起潮落,雪白的沙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麻仓叶王停在原地的身影不断缩小,后来她已经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在海风中如白鸟翻飞的狩衣。 重复的问句用多了,她开始换一种确认方式。 她在脑海里翻出万叶集里的和歌:「碧波漾朱藤,海底澄清瞩。」 「白石数嶙嶙,我见乃珠玉。」 …… 「高山则坚,大海则渊。」 「唯其山也,故是坚也。」 「唯其海也,故是渊也。」 「人则空花,世如浮烟。」 万叶集选几首,唐朝的诗词也选几首。 后来诗词背腻了,她开始考对方数学,尽管在这几年间,她能教给对方的都教得差不多了,连她当年读大学,学得不怎么样的线性代数也倾囊相授,到了最近她已经是黔驴技穷,只能开始返璞归真。 「三七?」 「二十一。」 「九九?」 「八十一。」 …… 「罗密欧啊,罗密欧……」 然后她反悔了:「这个还是算了吧。」 「说的也是。」 …… 每一年,她都走得比去年更远。 海岸线逐年拉长,广阔的海洋映出夕阳的光辉,绚丽的晚霞落到海上,一望无垠的海面仿佛燃烧了起来,灼灼燃烧的火光从海天相接的地方开始,一路铺到柔软的白砂上。 晚风吹拂起来,她的怀里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步伐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后来终于完全停了下来。 阿渡放下最后一枚贝壳,转过身。 「……叶王?」 她有些害怕听到回復。 海水携着夕阳的余晖染上沙滩,耳边只有晚风拂过脸颊的声音。 也许他没有听见她的心声,也许他听见了,所以选择没有出声。 第75页 她跑了回去。 太阳朝着海中下沉,最后一点光线灿烂得近乎夺目,天空和大地笼罩着同一种颜色,等在原地的身影亦是如此。 她跑向这个时代唯一和她说着同一个语言的人。 不,应该说是学会了她的语言的人。 麻仓叶王在最后一刻上前几步,提前将她抱到怀里。 心脏还在体内咚咚直跳,阿渡抬起头,脸上是掩不住的忧色。 「你没事吗?」 这些年,他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了。 与此相应,灵视这个被动读心的能力,范围也越来越广。 「你在担心我吗?」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她抓住他的衣服。 「我没事。」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阿渡眯起眼睛:「……那你考虑过吗?」 「怎么可能。」 「那么,如果以后你的回答改变了,那个时候你一定要告诉我。」 麻仓叶王嘆了口气:「你最近好像变得喜欢担心了。」 阿渡哦了一声,板起脸:「你是在暗指我的年纪吗?」 「你知道不是的。」他弯了弯嘴角,看着她,声音好像轻了一些,「你一直都没有变。」 「……这是夸奖吗?」 麻仓叶王低下头,蜻蜓点水般的吻一触及离,仿佛指尖还未碰到就已经落下枝头的花瓣,等她回过神,他已经重新直起身,帮她理了理被海风吹乱的鬓髮。 「好了,不要担心了,阿渡。」 夕阳燃至余烬,海边暗下来,麻仓叶王示意她看向夜空,脸上的神情十分平静柔和。 他低声说:「你看,星星都出来散步了。」 37 也许是因为现代社会用地上的路灯取代了夜空的星辰,大城市里的人们鲜少仰望星空。 千年前的时代截然相反,人们深信千百光年外的天体和地球上的一切息息相关,仿佛冥冥中自有一股隐秘的力量将万物的命运微妙地系在了一起,窥破星星秘密的人同样也能够知晓万物。 穿越到平安时代之前,她没有观星的习惯。 学习观星的过程就像学习一门语言,最初的时候,数不清的星辰只是夜空中陌生的图案,杂乱无章的符号堆积在一起,看起来赏心悦目,对于不通这门语言的人来说却没有任何意义。 夜空中的繁星多如海边的沙粒,但只要学会梳理,复杂晦涩的地图也会逐渐浮现清晰的脉络。 二十八星宿将夜空分为四个区域,每个区域各自拥有七个星宿,东方是青龙,西方是白虎,南方是朱雀,北方则是玄武。 躺在屋顶上仰望星空时,麻仓叶王会告诉她哪里是青龙的角,哪里是白虎的嘴巴,哪里是朱雀的翅膀,观星的过程就像在画图,而她在透过他的眼睛去看星辰的图案,在脑海里将他指尖描绘的地方从点连成线,又从线连成图案。 就像天边的一朵云,在不同的人眼里有不同的形状,那些夜空中的星辰,有时候看起来也并不像它们名字的模样。 青龙和白虎还好,玄武她曾经盯着看了老半天,始终没能看出一只乌龟的形状。 她在脑海里将北方的星星排列组合了一下,进行连线。 「看起来像这样吗?」 「……不,」麻仓叶王笑了一声,告诉她,「你得把脑内的图像翻转过来。」 「……像这样?」 「对,就是这样。」 于是她悟了——原来是倒过来的王八。 现代城市的夜空见不到星辰,但现代人有别的办法将星星搬入自己的卧房。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卧室的天花板上就贴了很多萤光的星星贴纸。 阿渡至今不知道那些贴纸是什么材质,只记得那些星星在卧室的天花板上待了一年多,浅绿色的萤光才渐渐黯淡下去。 她将那些遥远的记忆翻出来,像晾晒贝壳一样,将童年的回忆挑挑拣拣,拿出来放到手心里和对方分享。 有时候,如果星辰光辉灿烂,静谧的银河流淌如倾洒的白沙,麻仓叶王也会偶尔说起以前的事。 他每次都说得不多,好像那些回忆是聚拢在指间的水,只要握得稍微松了些,便会不受控制地从指缝流落。 最早教会麻叶童子看星星的人是他的母亲,麻之叶。 偏僻闭塞的村庄,生活困苦贫寒,但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抬头仰望夜空时,看到的都是同样美丽的景色。 天上的星星属于所有人,因此也不属于任何人。 不管地面上的世事如何变迁,夜空里的星辰总是永恆不变。 星星的时间并非不会流逝,只是和星辰漫长的寿命比起来,人类的歷史就如同黑暗中一闪而逝的火花那般短暂。 不管是人类还是地球,在广袤无垠的宇宙中都无比渺小。 奇怪的是,仰望星空时,认识到自己的渺小让她打从心底感受到了一种平静的安宁,就像望着风平浪静的海面一样,温柔地映出镜子般的天空。 「是这样吗?」麻仓叶王安静地说。 「你指什么?」 「人会因为自己的渺小而感到安心。」 阿渡想了一会儿:「也许有一些人会觉得恐惧,觉得自己的人生毫无意义,所有的事情到头来在这个宇宙中都只是沧海一粟。」 第76页 「你不在乎吗?」 「也不能说是不在乎……但是怎么说,意识到自己很小之后,生活里那些负面的东西,连带着自己的烦恼好像也跟着变小了。」 「就像松了一口气那样?」 「就像松了一口气那样。」 麻仓叶王露出微笑,没有说话。 阿渡坐起身:「你有不同的意见。」 麻仓叶王眼神温和地望着她,用纵容般的语气说:「如果你是那么想的,那也没什么不好。」 「能接受自身渺小的人,实际上并不渺小。」 贯穿夜空的星河披银戴纱,没有风的夜晚,温柔的星光如同静止,好像伸手就能从漆黑的水中捞起。 麻仓叶王笑了笑,道:「这个世上,害怕平庸的人总比追求伟大的人更多。」 长德元年(995),关白藤原道重去世。 同年八月,藤原道重的五弟,藤原道满被任命为右大臣。 藤原道重的长子,时任内大臣的藤原周伊,和叔父藤原道满就关白之位展开斗争,矛盾逐渐激化。 长德二年(996),藤原周伊被人揭发,憎恨天皇陛下的生母支持藤原道满,暗中对其施行诅咒,由于人证物证具在,藤原周伊很快被贬官流放到播磨,和他有关的人也被纷纷降职。 至此,这场政治斗争以藤原道满的胜利结束。 消息传到出云时,麻仓叶王并不在府邸。 巨人般的杉木遮蔽了阳光,立在森林深处的神社和脚下的大地同样古老,神殿的木柱被岁月打磨得十分光滑,泛着歷史厚重的古朴色泽。 平安时代的人相信星辰的指引,也相信梦境的预示,白髮苍苍的宫司说他在梦中得到神明指引,从神社的地底下挖出了一柄宝剑,剑身周围设了一层奇异的咒,神社内无人能够勘破解除,更别提直接触碰。 挂着注连绳的神社歷史悠久,在当地颇有名望,阿渡跟着去凑了一趟热闹,见到了那柄传说中的宝剑。 和平安时代的刀具不同,放在祭坛上的是一把双刃剑,珊瑚色的石剑大概有一个成年人的小臂那么长,看起来与其说是用来杀敌的武器,更像献给神明的贡品。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石头做成的剑,从剑的材质便可以看出它古老的歷史。 麻仓叶王:「要试试看吗?」 阿渡和其他人一起看向麻仓叶王。跟在宫司后面的神职人员控制不住脸上的惊诧之色。 「这样好吗?」毕竟对方是找麻仓叶王帮的忙。 「有何不可?」 阿渡走到祭坛前,想着这把剑应该算出土文物,需要轻拿轻放,伸出手时,她背后的空气明显紧张起来,那些人的目光落到她的动作上,沉重的视线恍若拥有实质,比她托到手中的石剑沉多了。 离开祭坛,她将那柄剑递到麻仓叶王面前。 「你能看出什么门道吗?」 为了方便他查看,她将手里的剑翻过来,然后又翻过去。 「确实是有点古老的咒。」这么说完后,大阴阳师抬起手,空气里仿佛传来咔嚓一声,如同锁扣脱落的轻响,细微的涟漪从剑身上剥落消散。 做完这个简单的动作后,他转过身,看向僵硬地等候在原地的神职人员。 老迈的宫司没有上前。他嘆了口气,深深弯腰行了一礼,以败者的姿态道:「既然您破除了剑上的咒,就请您把这柄剑带走吧。」 他身后的神职人员微微躁动起来,窸窸窣窣,白色的衣袍好像翻涌的泡沫。 仿佛没听到身后的动静,白髮苍苍的宫司低下头:「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那些不安分的声音消失了。 古色苍茫的森林瀰漫着薄雾,碎石地面的细响在寂静里迴荡得极远,落寞的鸟鸣在森林深处忽短忽长,鸣声突然中断时,她清楚感受到空气起了变化。 暴烈的波动十分短暂,黑色的咒还未张开獠牙,便被更加冰冷的力量遽然从中撕为两半,扭曲压缩的空气发出痛苦的嗡鸣,仿佛撞在坚不可摧的屏障上,支离破碎的咒瞬间就被震了回去。 穿着白色衣服的神职人员身形一晃,如遭重击,鲜血从眼眶口鼻涌流而出。 麻仓叶王回过身,温柔和煦的笑意不见了。 被咒语反噬的神职人员倒在地上,脸色苍白的宫司慌忙带着其他人跪下来。 「请您恕罪。」对方将头抵在碎石地上,「还请您饶恕犬子。他只是……他只是……」 不甘心。 「是吗?」麻仓叶王看着匍匐在地的人,冰冷的声音没有波动。 阿渡回过神。 她看了看托在手里的石剑,又看向被瞬间召唤出来,几乎挡住了她视野的前鬼和后鬼,獠牙森森的高大式神杀气腾腾,也怪不得会把对面的那群人吓成那样。 只要对方没有起杀心,反弹回去的咒就不会要人性命。 「那个……」她硬着头皮出声道,「这把剑有名字吗?」 麻仓叶王转过头,她看着他,努力让自己的目光看起来更有说服力。 不知僵持了多久,可能是片刻也可能只是一瞬,大阴阳师收回目光,前鬼和后鬼化作纸片,轻飘飘地从空中落下,被无形的风一吹,藏入狩衣的袖子里消失不见了。 「尚……尚无。」宫司的声音艰涩干燥。 第77页 「这里的神社,供奉的是什么神?」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告诉她,供奉在这个神社里的神明,叫做布都御魂大神。 有了名字的布都御魂之剑,很快在几日后的暴雨中派上了用场。 出云国的夏季潮湿多雨,天气反覆无常,前几日还波光粼粼的大海,下一刻就可能会掀起巨大的波涛。 暴雨时,温和的大海如同变了个模样,兇勐的波涛似黑蛇在水中翻涌,狂风一阵接一阵,将雨水吹得漫天横飞。 宅邸内,书房成了重灾区,雨水随着唿啸的风声灌入,白色的纸张如同雪片一样到处飞舞。 她能逮住一张是一张,窗板在风中危险地嘎吱摇晃,她抓过布都御魂之剑,随手压到纸堆上,转身飞奔过去关了窗,确定用护窗板挡得严严实实。 平安时代的木质建筑太脆弱了,既不防火也不防水,麻仓叶王张开结界后,外面的狂风暴雨才稍微好了一些,总算没有要将整个宅邸都连根拔起捲入海中的势头。 股宗谨慎地蹲在书架顶端,待在安全的岛屿上俯视地面的一片狼藉。 阿渡捡起最近的一张纸,那张纸已经被雨水完全打湿了,黑色的墨迹晕成一团,泡软的纤维随时都会断开。 她看向旁边的麻仓叶王:「……你可能要重新写这部分了。」 阴阳术研究得差不多后,一开始也许只是兴趣使然,也许只是为了消遣时间,麻仓叶王将自己这些年对于阴阳术的心得写了下来,写着写着,发现能写的东西有点多,于是随手写的笔记变成了完整的章节,完整的章节经过整理,渐渐有了一本书的雏形。 那本写得差不多了的《超·占事略决》,被麻女晾到火堆上方,先被雨水打湿又被火烤了一遍的纸张皱巴巴的,看起来就像月球的表面一样饱经风霜。 麻仓叶王将外衣披到她身上,暴雨还在屋外肆虐,天色暗如黑夜,围炉里的火光摇曳着,在木地板上投下条条道道的橘色光影。 「冷吗?」 「不会。」 她靠在他怀里,变幻摇曳的火光有催眠的功效,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眼皮渐渐变得沉重,然后意识便没入黑暗的水中消失了。 雨接连下了好几日,雨停之后,京城那边的消息也到了。 书信有两封,一封召麻仓叶王立刻回京,另一封来自麻仓家内部,告知麻仓叶辅死讯的同时解释了朝廷召他回京的理由。 长德二年(996),平安京出现了极其严重的瘟疫。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藤原道满=歷史上的藤原道长。 38 在荒蛮贫瘠的时代,平安京曾被人们视作唯一的文明宝珠。 宫廷的画师们用金漆描绘殿宇长廊,身着华服的贵族公卿们醉心于诗歌文学,宴会的仙乐萦绕不散,如同朦胧的云雾一般笼罩着人们想像中的京城。 拨开那层云雾后,华美灿烂的颜色迅速黯淡剥落,露出漆皮后的丑陋模样。 回京的道路和几年前的模样截然不同,大片大片的生机从京城逃难而去,离平安京越近,周围的景色越是荒凉,枯败的村落无人居住,废弃的田野杂草丛生,空洞洞的风声拂过时,唯有蔓长的野草在风中如响尾蛇般晃动。 太阳朝着远方下沉,在干枯的河床上投下血一般的颜色,蛛网般密集的蚊虫聚集在河滩旁,几只漆黑的乌鸦落下来,蛛网短暂膨胀四散,随后又再次聚拢在腐朽的肉块上。 瘟疫刚开始的时候,朝廷还会派武侍守在京城的入口处,驱赶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流民,那一批最早的尸体挂在河畔,箭矢穿过露出皮肉的白骨,寄居在躯壳里的瘟疫随着血液流出,后来尸体越叠越多,害怕的武侍们开始后退,最后彻底放弃了阻挡灾难的步伐。 血红色的夕阳涂抹着破败的庙宇,衣衫褴褛的人们围在篝火边,神情疲惫的阴阳师们看了看天色,强撑精神召唤出式神。 夜幕落下时,黑暗笼罩大地。燃烧的篝火哔啵一声,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来了。 围在篝火边的表情变了,恐惧随寒意瀰漫上来,领头的阴阳师喊了一声「张开结界!」话音未落,袭来的鬼接连撞在无形的屏障上,发出一连串嗡鸣的巨响。 结界崩溃,那几只鬼拖着垂到地上的长臂,发狂奔跑时身体前倾,尖锐的爪牙轻易撕碎了扑过来的式神,纸片如雪飞散,操纵着式神的阴阳师脸色一白,下一刻被那只鬼撞飞出去,扑落到庙宇凹陷的门扉上,错位的肩膀咔嚓一声。 血液飞溅而出,阴阳师的哀嚎还没响起来,黑暗中银芒一闪,弦月般的刀光凌空噼来,尸首分离的鬼保持着张开嘴巴的姿势,头颅从肩膀滚落。 周围亮起五芒星的结界印,本想扑向人类却撞在结界上的鬼发出悽厉的咆哮,仿佛被无形的烈焰灼烧着骨血一般,焚烧的身躯化作白骨,白骨融为灰烟,然后砰的一声,那些鬼如同扑火的飞蛾,焦黑的余烬被夜风吹散。 劫后余生的阴阳师们回过神来,不知是谁声音颤抖地喊了一句:「……叶王大人!」 那名阴阳师的脸上湿漉漉的,混杂着脏兮兮的血液和汗水,阿渡恍然觉得她好像听到了一丝沙哑的哭腔。 这句唿喊打破了某种枷锁,沉重的空气里有什么东西一松,其他的阴阳师陷入某种魔怔,只会不断激动地重复: 第78页 「叶王大人!」「叶王大人!」「叶王大人!」 阿渡扶起那名肩膀受伤的阴阳师,结果站起身后,那名年纪比较大的阴阳师低下头,神态似惭愧似放松,慢慢朝麻仓叶王行了一礼。 「叶王大人。」 「……」 时隔多年回到麻仓家的本邸,也许是夜深人静时分,府邸里人员少了很多。 股宗是一只老猫了,但它好像还不太习惯这点,年轻的灵魂被困在渐渐迟缓的躯壳里,它执意要从麻仓叶王的怀里跳下来,最后是阿渡将它接了过去。 大厅外面的走廊上蹲着两只狐狸,一红一白,白色的狐狸叫伊万里,红色的狐狸叫信乐,这是麻仓叶辅给它们俩起的名字,失去主人的狐狸看着被人抱在怀里的虎斑猫,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 京城周围地带这几年的收成不好,流民开始出现时,朝廷并没有放在心上,最先察觉到不对劲的是阴阳师,流民聚集的地方容易催生鬼,驱逐了鬼的阴阳师没有受伤,十几天后却忽然因为疾病去世。 麻仓叶辅是阴阳寮的阴阳少允,负责记录阴阳师的出勤,他是最早开始调查京中出现的奇怪疫病的人,也是最早染上瘟疫的几名阴阳师之一。 染上瘟疫的人一开始会出现高热,身体疼痛的症状,偶尔伴有呕吐和腹泻,之后身上会出现红色的斑点,这些斑点会逐渐变成肿块,又由肿块破裂成恶臭的脓包,这些脓包多聚集于人的面部和四肢,病情严重的人还会出现失明的现象。 朝廷命阴阳师守护平安京的治安,驱逐日益增多,像疫情一样扩散蔓延的鬼。 护卫在皇宫周围的御灵神不能动,剩下的麻烦阴阳师们需要自己想办法解决。 如今阴阳师的伤亡不断增加,鬼的数量不见减少,将麻仓家和羽茂家的阴阳师合併起来,也不足以维持平安京的治安。 展开地图,纵横交错的街道以平面的形式在眼前铺开,严重的区域以硃笔标记,密密麻麻的红点看起来就像蔓延的瘟疫。 麻仓叶良低声说:「这个瘟疫就像活物一样。」 会唿吸、死亡、繁殖、蔓延、甚至还会反抗。 阿渡曾经见到的,那个笑容温和开朗,喜欢观星的年轻人,脸上现在带着抹不去的疲惫。 坐在旁边的麻仓叶平看起来也好不到哪里去,面无表情的脸上每一个线条都比她印象中的还要平板。 在座的还有两个她不太认识的阴阳师,以五芒星为家纹的麻仓家,加上麻仓叶王,参与今天会议的人数不多不少,正好是五人。 会议快结束的时候,阿渡将手按到地图上红点最密集的区域,自动请缨负责这块地区,麻仓叶王说不行,其他人默不吭声地盯着地面上的地图,好像要把那张地图研究出花来。 最后是麻仓叶良嘆了口气:「到了冬天……」 他没有把话说完。 瘟疫横行时,饥荒是必然的结果。没有人耕种的田地会渐渐荒芜,不用占卜也知道今年的秋收惨不忍睹。 就算疫情会随着寒冷的到来而得到缓和,饥荒却不会。 旧历的霜月,天气如期转冷。 天空堆叠着灰暗的云朵,白色的雪花缓慢飘落,被地面的泥泞染成脏污的颜色。 年末的第一场雪没有洗净京城的污垢,黑色的积雪和泥水混在一起,收容流民的寺院没有多余的房间或空地,道路两边的流民缩在墙角边,贵族公卿们的牛车已经不会经过这条道路,车辙被泥土覆盖,野草十分稀少,硕果仅存的也会很快被人拔光。 巡逻到罗生门附近时,两个脏兮兮的身影忽然窜出来,阿渡摸向刀柄,看清楚跑出来的是两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子后,她也没有立刻将手移开。 「行行好。」皲裂的嘴唇吐出沙哑的祈求。 大一点的孩子按下小一点的孩子的脑袋,两个人以匍匐的姿态跪下来,将脸埋入积雪冰冷的泥土。 「行行好吧,大人。」 她无法分辨那两个孩子的性别,大一点的孩子可能有八九岁,至于小一点的身影,身高勉强只到她的腰部,连话都说不清。 周围有很多人,看起来荒凉凋敝的街道,裹着草蓆躺在墙边的人还有唿吸,拐角处的阴影里也有人,一墙之隔的院子里——如果还能被称为院子的话——屏住的唿吸声也不止一个。 「你没有办法拯救所有人。」麻仓叶王按住她的手。 那些窥探的视线和贪婪的唿吸都消失了,如同退回洞穴里的蛇,窸窣着藏到野草的阴影里。 像这样的孩子,每天都有无数个。 阿渡:「……你怎么又过来了?」 麻仓叶王收回视线,视线犹带冷意,声音已是缓和下来:「这边比较重要。」 她往身后的右侧一指,掌着长斧的前鬼像门神一样立在原地,然后她又往左侧一指,后鬼眼珠微动,五只眼睛都转了过来。 「把你的式神都扔给我还不够吗?」 在这件事上,麻女毫不意外地和麻仓叶王站在了统一战线上。 回到宅邸,侍女模样的式神急匆匆跑上前,将她今天的衣物换下来,扔到烧到滚烫的热水里。 她不知道这场瘟疫的真兇是什么,作为现代人能给出的建议也只有消毒、隔离,而平安时代物资贫乏,能用来消毒的东西基本上只有酒、炭、和热水。 第79页 阿渡将食物包好,藏到怀里。 「阿渡。」 冬季天黑得早,日落比烟火还要短暂。漆黑的街道亮起门前的火光,天空开始飘雪,白色的雪花落到地上,浸入污浊的泥水,很快融化成乌黑黯淡的一片。 沉默许久,她从地面上抬起视线。 「我不是神。」 你也不是。 「我只是个普通人,」唿吸时,眼前的空气如白雾散开,「所以我没有办法,也不会拯救所有人。」 她这次回到平安京,主动提出要负责疫情最严重的区域,也不是为了拯救众多的人。 能够读心的大阴阳师停下脚步。 「为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大声说:「因为我偏心。」 「所以就像我想帮助你一样,我也想帮助我选择的人。」 只有神才负责拯救众生,但她只是个普通人,而所谓的普通人,能做到的就是帮助近在眼前的人。 为什么选择帮助今天遇到的孩子,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她看见了,心动摇了,仅此而已。 雪花从夜空飘落,罗生门的附近没有熟悉的身影,她找了许久,没有看到白日里遇到的那两个孩子。 夜很深了,雪越下越大,遥远的黑暗中,隐隐约约冒出了一丝火光。 微弱的火光在风雪中飘摇,麻仓叶王忽然按住她的肩膀。 「别去。」他的声音很低。 但是晚了,她看到衣衫褴褛的孩子,神色麻木地坐在火边,孤零零地抱着膝盖。 院墙坍塌的角落,一群人围在篝火边,明明灭灭的火光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脸,那些人伸着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柴火,噼啪燃烧的柴火时不时溅出火星,篝火上架着一口锅,似乎正在煮东西。 摇曳的火光将那群人的身影映到地面上。 那个瞬间,她不确定她看见的究竟是人类还是鬼。 39 「怎么了?是饭菜不合您的口味吗?」 「……不。」阿渡抬起视线,看向那名紧张的侍女,声音微顿,笑道,「只是比我想像的,还要丰盛很多。」 她拿起朱器旁边的筷子。 长德三年(997),藤原道满成为藤原家的家主,第一次正月设宴款待宫中的大臣。 宽敞豪华的宅邸,金漆屏风围拢大厅,九道菜品依次为筵席的客人摆上,她的座位今年往前移了不少,靠近长廊的下位空空荡荡,唯有御帘垂下的丝绦在落雪和乐声中飘摇。 在京中蔓延的瘟疫对贵族和平民一视同仁,身居要职的贵族公卿,因病去世者占三分之一,但在座的人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侧的空缺,热络的贺喜声尽数往主位的身影涌去。 在一片祝贺的声音中,穿着狩衣的人起身离席。 「这么早就要走了吗,出云守?」 从庭院飘来的乐声停止了。周围的嗡嗡声如潮水退去,在座的宾客们噤若寒蝉,谨慎地用眼角余光打量单手支颐的男人。 麻仓叶王没有转身,平淡地朝后方一瞥: 「我的妻子身体不太舒服。」 仿佛没有察觉到紧绷的气氛,藤原道满撑着下巴微微一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京城的饭菜不合出云那边的口味。」 麻仓叶王转过头,身着黑色朝服的官员们微不可察地缩了缩,臃肿的身影好像在那个瞬间变小了,像一窝鹌鹑一样挤在一起。 鹰隼没有移开目光,大阴阳师好像笑了一下,短暂的笑意如出鞘的弧光,很快收起剎那冷锐的锋芒:「只是几年的时间,还不足以改变一些事物。」 眼睑微垂,麻仓叶王注视着距离登上权力巅峰只差一步的藤原家主,以陈述无聊事实的语气道: 「平安京还是和以前一样。」 一点也没有改变。 细小的雪点从苍穹飘落,斑驳地盖到满目疮痍的大地上,雪中的身影舍了牛车,扶着墙壁走了许久,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弯腰干呕起来。 酸水在胃中翻涌,阿渡干呕半天,忍住将肠胃清空的欲望,抱着肚子慢慢蹲了下来。 带着体温的衣袖盖到身上,遮去了落到发梢上的雪花,她抬起头,麻仓叶王待在她身边,温和地望着她。 「还是不太吃得下吗?」 「……还好。」至少她把宴席上的食物全部吃完了。 如果不吃完的话,那些食物多半会被倒掉。 寒冷的雪夜听不见其他生物的声息,不管是雀鸟还是走兽,甚至连老鼠都已经被人吃完了,偌大的京城只剩下被分为三六九等的人类。 空有平安之名的京城对任何生物都充满危险,尽管发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股宗不再外出,步入老年的虎斑猫总是等在玄关,等着执行任务的人回来。 晚上的时候,股宗会跑到被窝里,像还是小猫的时候一样,将自己团成一团睡在人的枕头边上。 月隐星稀的夜晚,麻仓叶王环住她的肩膀,额头和她轻轻相抵。 他每天都要确认一次,用自己的体温确认她有没有发烧。 阿渡:「……我没有生病。」 她忍不住伸手抱住他,将脸埋到他怀里。 麻仓叶王摸摸她的背:「怎么了?」 她不喜欢自己的软弱,如果她现在都已经这么难受了,拥有灵视的麻仓叶王的感受可想而知。 第80页 但是为什么反而变成了他在安慰她呢? 麻仓叶王好像轻轻笑了一声,他低下头。 「阿渡。」 相贴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着,她仰起脸,麻仓叶王拨开她耳边的髮丝,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眼尾,低沉的声音满溢黏稠的温柔。 「现在这样就足够了。」 休息的时间来之不易,阴阳师人手严重不足,所有人都昼夜颠倒,她时常觉得自己只是稍微合了一下眼,就再次到了换班的时间。 天还未亮,东寺的空地上堆满篝火的余烬,说服朝廷用寺院收留流民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按照以往的做法,污秽不洁的事物都要被驱除出京,但听命于朝廷的武侍不足以击退汹涌的人群,于是朝廷只能后退一步,勉为其难地开放京城最南面的两所寺院,收留无处可去的流民。 衣衫褴褛的人们或坐或卧,寺院的空地上几乎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阿渡对旁边的阴阳师说:「女性和孩子需要单独的空间。」 那名阴阳师看了她一眼,疲惫的脸上短暂泛起惊讶的神色,做出这么点表情似乎已经耗尽了他所剩不多的力气,他点了下头,没有反驳:「那就交给你了。」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施粥的时候,几个陌生男人强行挤到老弱妇孺的队列里,被她拖出队伍时,更多旁观的男性围了过来。 她将那个人往地上一扔,他像野兽一样翻身爬起,龇牙咧嘴地大喊: 「凭什么!!」 有小孩子吓得哭了起来,声音沙哑干枯,很快被旁边的女性捂住了嘴巴。 「这不公平!!」有人喊了一声,其他人叠声附和起来,一双双眼睛盯在她身上,她拔出刀,刀横到叫嚣得最兇狠的男人颈边时,那些声音仿佛被掐住喉咙,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说的没错,这不公平。」她平静道,「但那又如何?」 她本来想说一句滚,后来还是用了更礼貌一点的语气。 「给我滚回去。」 她第一次见到人露出那么恶毒的目光。 寺院临时搭建的收容所鱼龙混杂,阿渡不放心那里的治安,尤其是妇女儿童的安全,接连几个晚上值班都没合眼。 试图杀人的,试图分一杯肉羹的,都被毫不留情地驱逐出去,再也不能回来,但收容所里的情况也只比外面好上一点,染病的人和没有显出症状的人分开隔离,烧毁秽物的烟雾整日都不曾断绝。 尽管如此,每天依然有源源不绝的人前来请求收留,后来实在挤不下,就只能睡在寺院外面的台阶上。 麻仓叶王来到寺院时,阿渡差点将他一起请出去。 「你不能来这里。」她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方向,焚毁死者衣物的黑烟飘向灰暗积雪的天空,咳嗽的抽气声断断续续,除此以外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寂静下埋藏着无数她听不见的心声。 麻仓叶王摸摸她的头髮,告诉她:「没有区别。」 她哑然。 「所以,还不如来看看你。」他说,「你已经几天没有回来了。」 阿渡慢慢收回手。 从人类心中生出的鬼,是阴暗情绪的具象化,瘟疫和饥荒横行的年代,这些怨恨变得尤其浓厚,甚至将矛头对准了所有生者。 对活人的恨意成了鬼的养分,人群聚集越多的地方,越容易吸引鬼的攻击。 随着夜幕降临,寺院里的气氛明显变得紧张起来,阴阳师们唤出式神,无形的空气如水面泛起涟漪。 张开的结界烧毁了第一批撞上来的鬼,麻仓叶王结了个印,五芒星的结界膨胀扩散,触到结界的鬼发出悽厉的惨叫,随着结界如星辰碎裂的光芒分裂四散。 但紧接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倖存的鬼没有扑向人群,反而疯狂啃食起地面上同类的残肢。 牙齿撕开血肉筋膜的声音不断响起,尖锐的长爪掰断骨骼,连缝隙里的骨髓也没有放过,随着剧烈吞咽的声音,阴影中的鬼不断变化增长,身躯融为一体,变成了更加高大可怖的模样。 阿渡看了麻仓叶王一眼,两人互换了一下眼神。 前鬼和后鬼从天而降,沉重的长斧和铁盾同时落下,随着一声巨响将那只鬼压向地面。 刀光切开黑暗,她正要斩落那只鬼被压在地上的头颅,预感到危机的鬼凭着忽然爆发出来的巨力,勐然挣脱前鬼和后鬼的束缚,张开口腔黏膜腐烂般的牙齿,在电光石火间朝她咬了过来。 来不及收住挥到一半的刀势,尖锐的獠牙近在咫尺,她瞳孔微缩,后鬼一拳捅进那只鬼张到极限的嘴巴,将那只鬼的舌头扯了出来。 腥臭的血液爆射而出,后鬼的盾牌被合拢的利齿咬碎,武器碎裂时,式神受到的伤害会尽数返还给施术者,她飞快看向麻仓叶王的方向,不出意外地看见殷红的血液渗出白色的狩衣,沿着大阴阳师的手指流落下来。 几乎要震碎人耳膜的惨嚎声响起,失去舌头的鬼从地上弹起,她在地上一撑,翻身后跃时,陡急的风声擦着脑袋而过,她旋身一斩,锋利的弧光切下那只鬼的手臂,它拖着涌出的血迹,开始往五重塔的方向奔逃,感受到地面震动的人群惊叫着四处逃散。 「前鬼。」麻仓叶王的声音沉稳无波。 锋利的长斧划过空气,那只鬼凌空一跃,前鬼的攻击扑了个空。 第81页 后鬼扯住那只鬼的后肢,将它往地上用力一砸,蛛网版的裂痕崩开蔓延,阿渡紧随其后,握紧刀柄挥刀一斩,将那只鬼噼成两半。 血肉从鬼的身躯上剥落,露出森白的骨骼,巨大的骨架从头颅开始,慢慢消融成灰。 篝火在积雪上投下拉长的阴影,人群中传来不安的动静,没有灵感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恐惧惊惶,他们不知道最大的危机已经过去,依然脸色惨白地紧紧挨在一起。 「叶王大人……」 那些阴阳师还没有靠近,人群中忽然传来颤抖的声音—— 「狐狸之子。」 阿渡转过头,黯淡的火光勾勒出衣衫褴褛的身影,那个男人站在人群前方,他是从京城周边的村庄逃难而来的人之一,她先前一直对他没有什么印象,那张脸上印着宛若见鬼一般的神情。 「是你。」那个男人嗓音沙哑,「我记得你。」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半晌,狩衣染血的身影慢慢转过身。 太阳穴青筋凸起,那个人重重地喘了几口气,仿佛被可怕的回忆扼住无法逃离,他的瞳孔急剧收缩,声音陡然变得高亢而诡异。 「狐狸……不,鬼之子!」他声嘶力竭地大喊,「你是带来灾厄的鬼之子!」 人群如沸腾的水躁动起来,那个人仍未停止,失心疯一般嘶声高喊:「快跑!他要来復仇了!他要为他被人类烧死的母亲来復仇了!快跑啊!这个人是妖怪生下的孩子!」 剎那间,麻仓叶王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变了。 地面上的骨架停止消散,慢慢再次聚拢成型,阴阳师们焦急出声:「不要分散!快回来!」 但被恐惧和混乱攫住心神的人已经听不进去,人群溃散四逃。 那个村民疯疯癫癫地高喊着:「我认识你!我知道你是谁!你和你的母亲麻之叶一样,都是……」 疯狂的话语,随着喷溅而出的鲜血戛然而止。 藉由恐惧和怨恨復生的鬼,长臂一挥,尖锐的利爪将那个身影撕成了两半。 人类的身体像破布袋子一样飞散出去,里面的血液和内脏洒了满地,震耳欲聋的寂静过后,人群悽厉的尖叫声变得更加刺耳。 摇曳的火光被夜风压倒,麻仓叶王站在原地,任混乱在周围如血液泼洒。 他好像笑了,又好像嘆了口气。 浅褐色的眼眸微垂,映入火光仿佛烧得滚烫的琥珀,大阴阳师注视着地上的残骸,仿佛早就知道事情会演变至此,声音又轻又浅,冷如千年不化的冰霜。 「真渺小啊。」 40 人类和纸不一样,着火后不会立刻开始燃烧。 被火烧死的过程漫长而痛苦,从人体外面最薄的皮肤开始,滚烫的火焰会一层一层剥开剩下的皮肤,直到黄色的脂肪溢出,在人死去之后,着火的尸体依然可以持续燃烧数个小时。 神经被火烧焦后,人不会再感到疼痛,但大部分的人早在这之前就已经死去。 葬身于火中的人,最直接的死因大部分时候并不是烧伤。 有时候是一氧化碳中毒,有时候是体内的脏器被高温融化,有时候是毛细血管破裂引起的失血过多,被火燃烧的人喉咙会肿胀到无法唿吸的程度,最后窒息而死。 被火烧死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在黑夜中驱逐野兽,为人类社会带来光明的火焰,同样被人们用来惩罚罪犯,剷除异己。 ——麻仓叶王从来没有和她提起,他的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欧洲中世纪时,人们会将巫女绑到火刑架上。 平安时代的人们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时,将能够看见幽灵的女人绑了起来,和屋子一起烧得干干净净。 当年那个被烧死的女人,名字叫做麻之叶。 血液和火光流淌到地上,被鬼撕成几块的躯体散落一地,周围的人群崩溃般地尖叫起来,衣袖染血的大阴阳师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如同隔岸观火,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般,看着那只鬼沖向人群的方向,被层层叠叠的结界不断压下,又再次挣脱出来。 ……叶王。 叶王! 这一次,不论她怎么唿唤,那个身影都没有动。 一定是因为周围的声音太多了,人群的声音过于嘈杂—— 「……杀人了!!」嘶哑的声音在混乱中沸腾。 「麻仓家的阴阳师杀人了!!」 阿渡勐地抬起头,但那个人狡猾地隐入人群,没有灵感的普通人看不见鬼,只见到了那个指认麻仓叶王的村民在下一刻尸首分离,肠子流了满地。 周围的视线变了。 浑浊的光影,纷乱嘈杂的脚步声,藏进人群中的换了个声音,继续高喊: 「麻仓叶王杀人了!」 大脑变得一片空白,血液尽数上涌,一个陌生的声音粗暴地切进那片混乱—— 「都给我闭嘴!!!」 回音震盪嗡鸣,世界遽然褪色,在金属般的回音中褪成炽热滚烫的白色。 她好像没有在思考,有人拿着剪刀,咔嚓一声,切断了她体内非常重要的一根线,警告般的回声在脑内嗡鸣迴荡,血液翻涌得过于剧烈,她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要吐出来了。 谎言一旦出口就没有迴转的余地,而她甚至还没有开口,就已经感受到了它的副作用。 第82页 「……是天谴。」 喉咙仿佛有火在灼烧,但她这辈子第一次抛弃了自己的良心,选择用谎言保护更重要的事物。 阿渡闭上眼睛,大喊:「散布流言的人遭到了天谴!!」 在场的阴阳师惊诧无比地看了过来。 「这就是证明!那个人撒谎了!」 她的声音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沙哑又可怕,撕扯到沁血的极限。 但是要和人沟通,就必须使用和他们相同的语言。 「撒谎的人会被天惩罚!!」 阿渡没有办法去看其他阴阳师的目光,她觉得她好像烧起来了,不管是头髮,皮肤,还是骨骼,全部都在被看不见的烈火燃烧。 「所以……」喉咙变得嘶哑,她喘着气,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静而有说服力。 「如果不想死的话……」 「如果不想死的话,就都别动。」 麻仓叶王的声音十分平静,低沉如波澜不惊的井水。 下一刻,他抬起手,压制住鬼的结界骤然增强。 疯狂的挣扎被冷酷无情的力量镇压,摇摇欲坠的结界碎裂重铸,爆开又再次凝聚成型,最后硬生生凭着一股蛮力,将结界内的鬼直接捏爆了。 血水溅了满地,那只鬼连骨头渣都没剩下。 麻仓叶王离开时,没有人发出声音。 但在那之后不久,京城内出现了隐晦的流言,位列公卿的大臣因为如今的瘟疫死了将近一半,朝廷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局面,过去的势力平衡摇摇欲坠,新贵旧勛各怀鬼胎,都想借着这次的机会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和权利。 那些流言越传越玄乎,最后甚至演变成这次的瘟疫也是人有意为之的结果。 麻仓叶王被先帝任命为守护平安京的大阴阳师,官居左京大夫,如今升为出云守,作为非贵族出身的人,几乎已经达到了他所能触及的权力的极限,如果还想往上爬,就必须藉助非常规的情况才行。 人们对于身居高位者的利己主义深信不疑,一旦听说部分人可能因为这场瘟疫受益,本来还有几分犹豫的人也立刻选择了倒戈相向。 麻仓家的阴阳师如今处境十分艰难,对麻仓叶王心怀恐惧的民众虽然表面上不会做什么,那些暗地里的视线却愈发令人嵴背发凉。 乌鸦从空中盘旋而下,堆在贺茂川河畔的尸体变少了,那些凭空消失的尸体就好像被大型的野兽拖走了一般,地面除了泥土被拖行的痕迹以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和她一起巡逻的阴阳师病倒了,她去看望那个人时,年轻的阴阳师已经说不出话,脸上密密麻麻全是肿块脓包,看起来畸形又丑陋,恐怖得令人望而生畏。 像这样的人,寺院的收容所里有很多,还有更多的人倒在外面的街道上,死在没有屋檐遮盖的荒野里。 麻仓叶辅已经死了,她和麻仓叶良交班时,他就像被已经不在的人附体了一样,神情和语气变得严肃。 「你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那你呢?」她嘆了口气,「你也要休息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寺院的收容所差点发生了□□,被镇压下去后,麻仓家的阴阳师和民众之间那种紧绷的气氛却没有散去。 以前,她是不让自己合眼,害怕对弱势群体的犯罪发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现在她是不能合眼。 「你也许不喜欢,但恐惧永远都是最有效的统治手段。」 摇曳的烛火哔啵一声,阿渡以为自己听岔了。 她转过头,靠坐在廊檐下的大阴阳师表情温和,距离地面无比遥远的夜空,乌云后悬着一抹月亮,冰冷美丽的月光没过空荡荡的庭院。 「……你刚才说什么?」 「民众陷入恐慌时,沟通是行不通的。」 阿渡张了张口,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个时候,你不应该放任那个人被鬼杀死,他本来可以成为重要的证人。」 「不管当时发生了什么,那个人都註定会死。」麻仓叶王微笑着说,「和指认藤原周伊诅咒皇族的那几个僧人一样,想必他也会离奇死亡吧。」 藤原周伊是藤原道满的侄子,是他前不久才流放出京的政敌,听说遭到流放没多久后就自杀了,如今藤原家成了藤原道满一个人的囊中之物,他手上过多的权力已经引起了天皇的不满,但外戚当政的局面无法一时改变。 麻仓家本来会成为天皇手中的棋子,藤原道满估计也是这么认为的。 「我不喜欢下棋。」麻仓叶王温和地说。 「为什么我要遵守他人设立的规则,和弱小的人玩一同盘棋呢?」 微弱的烛火不足以驱散冰雪的寒意,对面的人弯了弯眼眸,笑着说: 「为了无聊的权力斗争,居然擅自提起我母亲的名字,那些人不配。」 「……」 「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阴阳师要和普通人置身于同样的棋局。」 「……你到底想说什么?」 麻仓叶王漫不经心地开口:「真正的瘟疫是人类才对。」 阿渡看了他许久,手脚慢慢变得冰凉。 「……你是认真的。」 「是,我是认真的。」麻仓叶王没有否认,他的脸上始终带着温柔的笑意,清浅似春日拂过枝头的微风,说出的话语却一句比一句更加冰冷无情。 第83页 「需要被消灭的是人类,你不这么认为吗?」 「……」 「我……」 我无法认同。 「为什么?」 「人的善恶会被环境影响,环境恶劣时,人心也许会变得极其丑陋,但只要时代改变了,社会也会……」 麻仓叶王轻轻笑了一声,带着纵容无知孩童一般的无奈。 「在你的时代,为什么夜空会看不见星辰?」 她忽然顿住。 「你很幸运,没有经歷过战争,也没有经歷过饥荒。」他缓缓道,「但是,那不是你的时代普遍的情况,你只是极其幸运的少数人而已。」 「只要人类还存在于这地表的一天,战争就不会就停止。」 「人永远都是人。」麻仓叶王笑着说,「人心是不会改变的,我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这一点。」 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堵住她的东西又痛又烫,烫得她视线模煳起来,但她将那股烫意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你说的好像普通人和阴阳师是两种不同的生物一样。」 阿渡攥紧拳头:「就姑且认为世上的人都能按照善恶归类好了,普通人有很多丑陋不堪的地方,但阴阳师难道就没有吗?」 藤原道满既然敢打压麻仓家,说明羽茂家一定在暗中倒戈了,要不然藤原家又如何要在如今瘟疫横行的世道中自保。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人类要灭绝,那也不需要藉助外力。人类才存在了多久?一万年?十万年?二十万年?没有那个种族会永远存在下去,地球会毁灭,太阳会爆炸,就算人类要灭绝也不需要你动手。」 「哪怕人类真的有原罪,那也有量刑的问题,有些人该死,所有人就都该死吗?」阿渡不断摇头,「我没有办法认同,我真的……」 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许久之后,阿渡垂下眼帘。 「你不如说出真正的理由如何?」 「……没错。」麻仓叶王听到了她的心声,他微笑着,那张脸上温柔的神情,和煦的嗓音,全部都在寒冷的月光中变得陌生起来。 「因为我恨。」 他平淡地说:「说到底,一切都是为了向人类復仇。」 为了他被火烧死的母亲。 「那么多年前……」阿渡试着道,「那么多年前的恨意,为什么现在……」 然后她停住了。 「和灵视有关,对不对?因为现在的瘟疫,你听到了太多负面的心声,所以才会……!」 「不要小看我。」麻仓叶王嘴边的笑意消失了,他的声音凉了下来,「我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灵视打败的人。」 「不要听!」阿渡急切地说,「不要去听那些恨意,那并不是你心底真正的感情,因为他人的心声侵入了你的心,所以你才会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憎恨,叶王……」 她抓住他的手臂,手指攥住他狩衣的袖子。 他笑了一声:「你又懂什么。」 她又懂什么。 没有灵视的人,擅自凭着自己的臆想,在这里试图理解,甚至解释他的感受。 阿渡睁大眼睛。 麻仓叶王好像在那个时候忽然回过神,短促的笑声立刻消失了。他抬起手,她往后退了一步。 「……抱歉,」她顺势松开手,「你说得对。」 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是她刚才过于傲慢。 「阿渡。」 「我们现在的情况不适合谈话。」她别开视线,然后试着笑了一下。 阿渡找到她的佩刀,忽然由衷感谢她现在需要去执行任务。 「我得去值班。」她松了口气,说出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宅邸里的寂静太陌生了,她不喜欢此时的月光,也不喜欢月光在积雪上投下的阴影。 离开前,阿渡顿了顿,安静地对身后的人说: 「等我们都冷静下来了,情绪都处理好了,再来试着谈谈吧。」 41 离开宅邸时,股宗追了出来。 地面上的积雪泛着冰冷的月色,这一年的冬季尤为漫长,寒冷的空气没有解冻的迹象,零零散散的雪花从夜空飘落,徒劳地试图掩盖地面的污泥。 春天的痕迹无处可寻,这是她在这个时代待的第十年。 ……已经十年了。 虎斑猫穿过积雪斑驳的街道,拱起嵴背贴上她的小腿,似焦急似恳求地在她身边绕来绕去。 小动物的体温让她回过神,阿渡低下头,和股宗对上视线。 「……回去吧。」 侍女模样的式神等在宅邸的门边,忐忑地将手绞在一起。 说话时的唿吸落入寒冷的空气,虚幻如昙花一现的白雾。 「我没事,股宗,回到那个人的身边去吧。」 她好像笑了一下,又好像没笑,唇角试着弯了弯。 「请你陪在他身边。」 阿渡记得她第一次在这个时代见到的月亮。 又大又圆的月亮好像要将寺院的五重塔吞下去一般,陌生的街道组成了没有出口的迷宫,无措的敲门声音在寂静中迴荡得很远,始终没有人给她开门。 那个时候,平安京的街道她一条都不认识。 如今她早已将纵横交错的道路背得烂熟于心,哪怕闭着眼睛也不会在千年前的都城里迷路。 第84页 但她现在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穿越到平安京的第一个晚上,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 …… 麻仓叶王说的没错,她确实什么都不懂。 就算再怎么努力,她也不会明白心被他人侵蚀的感受。 不论如何尝试,她也不会明白日日夜夜被迫听取他人的心声是怎样一种折磨,就算再强大的心也会出现裂开的痕迹。 拥有灵视的痛苦,她永远都不会明白。 她确实什么都不懂。 但是…… 片片雪花无声飘落,她已经走得足够远了。 但是,就算如此—— 明明已经在这个时代待了十年了,明明已经不会迷路了。 阿渡仰起脸,冰冷的雪花融化在脸上,随着温热的湿意一起流了下来。 她已经走得足够远了,所以不会有人看见,也不会有人听见。 ——她想家了。 她好想家。 她想念她的妈妈,想念她在另一个时代的家人和朋友,想念家里的饭菜,玻璃窗上的夕阳,想念平凡而无聊的日常,想念她已经离开十年的地方。 这个时代和她的截然不同,不论她在这里生活了多久,不论她如何努力扎根,她始终都是寄居他乡的异客。 只是吵了个架而已,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觉得如此孤独。 为什么人流眼泪有时候会发不出声音,为什么刻骨的孤独感会在这一刻唿啸而来。 也许是因为这些天她真的太累了,身体里的灵魂都如灌了铅一般疲惫,也许因为这是两人第一次起冲突,陌生的情绪让她觉得无所适从。 也许是因为她觉得不论这个时代的其他事物如何令她感到孤独,至少麻仓叶王不会,只有他和别人不一样,只要有这样的一个人就足够了。 ……在陌生的时代生存了十年,原来她还存着如此幼稚天真的想法。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对一个人产生了如此深的依赖,将所有的情感需求都放在一个人的身上,连现在的眼泪都显得愚蠢又自私,滑稽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凭什么觉得一个人必须特殊呢,这不止是在给他人创造负担,也是在给自己制造负担,擅自堆高期望,又擅自因此灰心失望。 ——我以为只有你是不一样的。 这样的想法太给人添麻烦了,她有什么好哭的呢,如果是因为想家倒也罢了,因为吵了个架就掉眼泪显得她也太没用了。 阿渡抬起手,狠狠擦去眼泪,顺手抹了一把脸颊。 她唯一庆幸的是自己没有当场掉眼泪,她现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对方抱歉的神情,那只会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怜,很悲哀,居然因为对方简单的一句话就难过到心脏绞痛,只是稍微想到这个可能,她就忍不住走得更快了一些,几乎要逃跑一样奔跑起来。 白色的狐狸在前方的拐角处一闪而逝,阿渡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但几秒后,那只狐狸又出现了。 沾着月光的雪花从夜空飞落,白色的狐狸式神无声地看着她。 她慢下脚步,名字叫伊万里的狐狸式神往前跑出一段距离,停下来看了她几眼,确定她跟在身后,这才继续往前跑。 跑跑停停,墙角破败的屋檐投下阴影,遮去了地面骯脏的积雪,阴影中忽然伸出一只手,好像拂去落叶一般,那个人的手指擦过她的肩膀,在她背后轻轻一揪。 模煳的咒如同有形之物一般被他捻入手中。 「那是什么?」 麻仓叶良的身影离开檐下:「是寻物的咒。」 他张开手指,半透明的咒像一枚叶子一样,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里。 「这原本是很普通的咒语,被阴阳师们用来寻找丢失的物品,但如果施术者的力量足够强大,」麻仓叶良的声音顿了顿,「寻物的咒也能变成追踪的咒,就算对方跑到天涯海角也能找回来。」 阿渡:「……你的能力是抓取咒吗?」 「与其说是抓取,不如说是交换位置罢了。」麻仓叶良松开手,寻物的咒被无形的风吹动,贴到狐狸式神的身上光芒一闪,再次隐去踪迹。 白色的狐狸朝着寺院的方向跑去。 「你可能知道,叶王大人有反弹他人咒术的能力,而咒这种东西,破除时施术者会察觉,我没有他那么厉害,只会一点移花接木的手段,顶多将原本的咒换到别的物体上。」 麻仓叶良声音一低:「虽然很突兀,但还请你谅解。」 见到麻仓叶良的那一刻她就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心脏不断下沉,逐渐沉入厚重窒闷的泥沼。 阿渡抬起眼帘,明知故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麻仓叶良露出似乎有些不忍的表情。 「……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麻仓家的府邸,烛火在地板上投下黯淡的光影,五芒星的五角缺了一角,除此以外,掌管麻仓家事务的人都在场。 飘雪的夜晚没有风。 ——「为什么阴阳师要听命于朝廷,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 麻仓叶王笑着对麻仓家的阴阳师说,空有地位头衔的人不应该凌驾于有能力的人之上,贵族公卿将阴阳师视作工具随意践踏使唤,愚昧的民众不会对阴阳师心怀感激,甚至还在他人的煽动下产生了恐惧仇恨的情绪。 第85页 如今的世界是错误的,不管是贵族还是平民都无法脱离自身的短视,每个人都只在乎自己的利益,所有人都只为自己而活。 为什么不改变这个世界?阴阳师有这个能力。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麻仓叶王已经向他人透露过自己的野望。 「叶王大人……」不知是谁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艰涩的声音好像咽着粗粝的砂石,「意图谋反。」 「……但是,」阿渡听见自己说,「他还什么都没做。」 其他人的视线转了过来。 「等他做了什么一切就太晚了。」 「如果叶王大人只是打算谋反的话,我们现在也不会聚集于此。」开口的人是麻仓叶良,「他不止想推翻贵族的统治,同时也想除掉所有普通人。」 「消灭人类太极端了,我们无法认同。」 她看向麻仓叶平,抱着刀的武侍始终没有出声,只是阴沉地盯着燃烧的烛火。 火光明明灭灭,他似有所感地抬起眼帘,两人的目光在沉寂的空中胶着许久,麻仓叶平微微别开视线,她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阴阳师的使命是守护人世,我们麻仓家的使命亦是如此。」麻仓叶良的声音很轻。 她想起了那件染血的狩衣,看到了被怨灵拖入漆黑水泽的阴阳师,她挥刀斩断他的灵魂之线时,那张脸上似乎浮出了放松的笑意。 「这和朝廷的命令无关,是我们阴阳师自身的信念。」 就算不被理解,不被世人赞扬歌颂。 「只有这一点,我们绝对不会放弃。」 她出神地盯着地面上的烛影。 「……那么,你们要讨伐他吗?」 「如果事情进行到那一步的话。」 「那么你们不应该让我出现在这里,也不应该让我听到你们的谈话,因为……」 「叶王……不,麻仓叶王已经知道我们的想法了。」 第一次得知麻仓叶王有灵视的能力时,她曾经问过他:「其他人也知道你能读心吗?」 「只是少数人。」麻仓叶王当时笑着告诉她。 ——「那些人都很怕我,你就不害怕吗?」 周围的阴阳师都看着她,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了解过身边的人,一张张熟悉的脸变得陌生,她找不到实感,画面和声音都如隔水面,她好像落入了一场极其荒诞的梦。 她慢慢说:「所以你们都知道。」 「是的,我们都知道。」回答她的声音说,「灵视这个能力太危险了。」 「那位大人已经变得不正常了。」 从他无动于衷地看着人被鬼杀掉的那一刻起,他心中就有某个部分改变了。 「到了必要的时刻,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们都会阻止他。」 「阻止。」她毫无波动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阻止到什么地步?」 那些声音陷入沉默,她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你们是他的亲族,不是吗。」 在他的母亲死后,唯一和他血脉有所相连的族人,现在想着要在必要的时候杀死他。 麻仓叶良看着她:「正因为我们出自相同的家族,所以才要阻止他。不是借着外人的手,而是由我们亲自做个了断。」 这太奇怪了。 「这太奇怪了。」 「但是你也不认同那位大人要消灭所有人类的理念。」 「我当然不认同,但我不是说了吗,现在他还什么都没做。」 「那位大人不是会轻易改变自己想法的人,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会站在他那一边吗?」 「……」 「你会帮助他吗?」 「……这个世上只有两种立场吗?」 「如果要站在那位大人的对立面,我们势必得倾尽全力,就算如此,需要付出的代价想必也无比惨重。我们知道这个决定对你来说很艰难,我们所求的,仅仅是请你到时候不要插手。」 「……」 「阿渡大人?」 「请让我再和他谈谈。」 这个现实,她不接受。 「事情还有余地,最坏的局面还没有发生,请让我再试一试。」 她说:「拜託了,请让我再试……」 地面剧烈震动了一下。 烛火滚落地面,所有人都停止动作,遥远的黑暗中,寺院的长钟敲碎了夜晚的寂静。 42 一千多年前的平安时代,是被飢饿笼罩的时代。 普通人一心只求生存,为了活下去能够互相残杀,贵族想要权力,为了自己的贪慾不择手段。 从这个时代的人心中生出的鬼继承了这份飢饿的特性,弱小的鬼被其他鬼吞吃,吃得越多的鬼变得更加庞大,扭曲的黑影不断膨胀,獠牙变得尖锐,长爪变得锋利,身躯覆上厚甲,骨骼被嘎吱咬断的脆响,血肉被撕扯开来的声音,浓郁的血腥味让陷入进食狂热的鬼变得无比疯狂。 越是吞吃只会越是飢饿,越是飢饿便越是想要吞吃。 鬼群闯入人类的聚集地,狩猎生者的过程中,破碎的火光随茅草飞散出去,木质建筑颓然塌陷,滚烫的灯油撒了一地,汹涌的火势着油即燃,烈焰如蜿蜒的巨蛇包围了平安京的街道。 大火烧起来了。 赤红的火光照亮了漆黑的夜空,空有平安之名的京城从梦中惊醒,寺院的长钟不断迴荡,巨大的鬼压向五重塔,魁梧的身躯几乎遮蔽了背后的月亮。 第86页 秘密集会被迫中断,在麻仓叶良的指挥下,阴阳师们飞快集结成队,前往火势最为兇勐的各个街区。 数道黑影从火海中窜出,紧紧追在身后。 阿渡拔出刀,在街道的尽头倏然回身,那几只鬼一跃而出,携着悽厉的罡风扑了过来。 一声刀刃入肉的嗤响,鲜血沿着刀光飞旋而出,最先扑过来的鬼被她一刀切开嘴巴,另一只鬼从侧面急速绕过来,她在围墙上借力一蹬,旋身用力一斩,斩下犄角丑陋的头颅。 剩下的几只鬼撞到阴阳师张开的结界上,发出一连串刺耳的爆响,式神和鬼缠斗在一起,旁边的围墙忽然倒塌,埋伏的鬼冲出来,距离最近的阴阳师躲避不及,被那只鬼一口咬住脖子甩入空中,温热的鲜血溅了几丈远。 越是接近平民居住的街区,场面越是混乱。 跟在她身边的阴阳师渐渐变少了,燃烧的火光携着滚滚黑烟,房屋轰然倒塌时,屋里的烈火汹涌膨胀,几乎能融化人皮骨的热浪迎面而来,烧焦的稻草如灰烬漫天飞舞。 衣衫褴褛的人们在火海中四处奔逃,鬼在燃烧的建筑物间游走,呛人的浓烟模煳了视线,长臂垂地的鬼从倒塌的房屋后冲出来,在鬼快要咬到她的脑袋时,阿渡忽然一个矮身,刀尖从喉咙到腹部,划开了那只鬼的身躯。 血的腥味很快吸引来了更多的鬼,滑腻腻的鲜血沿着刀刃不断滴落,她重复挥舞着手中的刀,看到扑上来的鬼就一刀将其斩落。 咚的一声,挥下去的刀砍到了坚硬的骨骼,后跃的动作慢了半拍,被那只鬼寻到空隙,扭头咬住她握刀的肩膀狠狠一扯。 她好像短促地闷哼了一声,那声音听起来惊诧多于痛苦,随即视野遽然翻倒,那只鬼将她压倒在地,踩入滚烫焦灼的地面,遍布森白利齿的巨口张开,嘴缝不断扩大,渗人的黑暗突然包围过来—— 短刀没入喉咙,穿过唿吸的气管,从那只鬼的脑袋后面透了出来。 腥臭的血液溅了满脸,阿渡慢慢抽出刀,在那只鬼的尸体砸下来之前,艰难地往旁边一翻。 失血的眩晕感涌上来,之后才是撕心裂肺的剧痛,鬼的牙齿锋利无比,只是一下就咬碎了她右肩的骨头。 她从来没有这么疼过。 大脑一片空白,疼痛震耳欲聋,周围的声音不见了,生理性的眼泪渗出来,她张开口,无声而痛苦地喘气。 在这个时代待了这么多年,她是第一次受到这么严重的伤。 第一次…… 为什么现在才第一次经歷这种剧烈的痛苦,她知道原因。 脸颊贴着地面,剧痛扼住了唿吸的咽喉,阿渡努力集中精神,延展灵力。 《超·占事略决》里记载了麻仓叶王能使用的所有阴阳术,这个治癒的术式她是第一次在自己身上使用。 左手再次握住短刀,阿渡踉跄着爬起来。 火海将夜空烧得炽亮,披头散髮的女性坐在燃烧的建筑物前不肯离去,周围无人停留,还未彻底崩塌的房屋深处,断断续续传来小孩子的哭声。 垂下的草帘被火吞噬,屋内的温度高到可怕,置物架和水缸模煳成扭曲的阴影,浓烟随热浪扑面而来。 阿渡单手抱起那个孩子,旁边忽然传来嘶哑的声音。 「你是阴阳师对不对?」 那个声音又惊又喜,带着危险的狂热。 「快救救我!」 那个男人被倒塌的重物压住了半边身体,面貌模煳的脸被烟燻得焦黑,只露出微黄的眼白。 支撑房屋的木樑发出摇摇欲坠的声响,穿过火海时,她停顿了剎那,但也只是剎那而已。 「……别走!」 嘶哑的声音陡然悽厉尖锐。 「不许走!!!」 啪的一声,仿佛木屐带子断裂的脆响,那个男人在最后一刻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气,骤然往前拽住她的脚踝。 她回过头,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寺院施粥的队伍,看到了周围充满恶意的目光。 她第一次见到人露出那么疯狂而恶毒的眼神。 头顶的房梁咔嚓一声,她凭着本能将怀里的孩子勐地往外一推。 时间静止,屋顶的缺口露出焦黑的夜空,夜空的一角勾勒出五重塔的边缘,大鬼被五芒星的结界印束缚,挣扎着发出扭曲的咆哮。 随后,熊熊燃烧的房屋随着一声撕裂世界的巨响,骤然向内坍塌。 …… 模煳的黑暗中,自行车的车铃响了起来。 橘色的夕阳大片大片地漫过高楼大厦,汽车捲起闷热的尾气,无声的光影在建筑物之间闪动,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仰头望着天边的火烧云。 骑车的身影回头和她说了什么,她应了一声,乖乖抱住被汗水打湿的衬衫。 一声轻响,车轮越过减速的路障。 坡面下斜,自行车的车轮飞快转动,她背着书包,一个人骑车穿过光阴斑驳的林荫道。 作业越来越多,书包越来越重,自行车变成巴士,巴士变成火车。后来书包不见了,她拖着行李箱,踏上离开家乡四年的班车。 学士帽被抛入空中,寝室变得空空荡荡,她看着堆叠在桌面上的参考书,手机屏幕这时亮了起来。 ……她原本并没有打算去京都。 前外二条城的巴士缓缓驶入站台,随着一声气响,车门打开。站台周围的世界朦朦胧胧,世界上的所有声音好像都在那个剎那消失了。 第87页 「不要去。」背后传来微弱的声音。 白茫茫的世界中,没有熄火的巴士等在站台旁,车身微微震动着,穿着制服的巴士司机目视前方,手臂搭在方向盘上。 「不要去。」 拉住衣角的力道松开,她迈开步伐,踏上命运的班车。 摺叠的车门在身后合上了。 …… 黑暗中,黏稠的液体在流淌。 蜿蜒的液体缓缓滴落,在地面上积成温热的一小滩。滴答、滴答,持续不断如同古老的钟摆。 有人在和她说对不起,那好像是个女性的声音,近在咫尺的声音渐渐远去了,更多的声音从远方如涨潮的海水没顶而来。 好疼,救救我,有没有人,好烫,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爸爸妈妈你们在哪,好害怕,好痛苦,我要死了,不要留我一个人,为什么没人救救我…… 火海燃烧的声音好像变小了。 她缓缓睁开眼睛,焦黑的世界映入眼帘,模煳的火光在眼前闪动着,温热的液体不断顺着额角脸颊淌下,她的身上好像有千钧重,失去痛觉的四肢动弹不得,她试着挪动指尖,用手臂的力量往外爬。 倒塌下来部分的房梁形成了矮小的三角形空间,艰难地抬起头时,她失去意识前见到的场景并不是幻觉。 五重塔附近的大鬼被巨大的五芒星结界压制,磅礴的灵力如耀眼的流光,不断撕裂漆黑的夜晚。 ——「你其实不应该相信我,谁知道我是人是鬼,心里怀的是善念还是恶意。」 靠着车壁的大阴阳师朝她微微一笑。 ——「你不害怕吗?」 …… 她抠住地面,努力往外爬。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我选择相信一个人,和那个人真实如何无关,信任只是我出于个人的判断做出的选择,既然做出了选择,那么后果也由我自己承担。」 就算口口声声说着要消灭全人类,她认识的那个人,心底一定还保留着温柔的角落,不会对他人的苦难视而不见。 所以…… 压在身上的房梁好像松动了一些,她拼命往前够去。 ——还能挽救。 他还没有将想法付诸行动。 一切还有迴转的余地。 不需要和血脉相连的族人对立,也不需要和天下人为敌。 失血过多的眩晕模煳了视野,她好像透过倒塌房梁的空隙看到了前鬼和后鬼,隐约看见那两个身影在视野的边缘里一闪而逝。 她艰难地张开口,喉咙发不出声音。 ……叶王。 …… 他的式神没有回来。 陷入地狱火海的平安京充斥着痛苦的心声,烈火吞噬着倒塌的房屋,滚滚浓烟遮蔽了夜空,她感受不到灼热的高温,察觉不到压垮身体的痛苦。 火光变得轻飘,烈火在无声的寂静中燃烧,刺目的颜色慢慢渡向温柔的白。 飞舞的火点变成春日的落樱,被舒缓的清风一吹,慢慢飘到长廊上。 她面前有一道门。 金色的隔扇绘着苍劲的青松,远远的,外面隐约传来了小孩子的嬉闹声。 她穿着那一天的衣服,手里拿着油墨彩印的旅游传单,细长的阳光映到门上,好像一条裂开的缝。 在打开那扇门之前,她已经知道另一边等着她的是什么了。 她知道谁等在那里。 她伸出手,打开了那扇门。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几章是股宗视角的番外。 是倒叙。 43 1972年,岛根县,出云市。 永恆不变的蝉鸣在树影里喧嚣,午时的后山空无一人,低眉顺眼的地藏菩萨注视着路边的青苔,脖子上的红色围巾在岁月的洗刷中发白褪色。 听到近处传来的脚步声,躲在神祠后的身影往下蹲了蹲,本想往阴影里藏得更深一些。 脚步声停下来了。 「茎子小姐……」 「我不回去!」 十二岁的麻仓茎子第一次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 她下意识缩起肩膀,准备迎接训话,闭着眼睛抬头半晌,没有等到回復,只好自己偷偷睁开眼睛。 没有人。 停顿片刻后,她将视线往下移了一些。 「茎子小姐。」那个声音不急不缓,听起来十分有礼貌,「再不回去的话,你的家人会担心的。」 「……啊,」她眨了眨眼睛,「猫说话了。」 「准确点说,是猫又。」 斑驳的光影穿过叶隙,随着那只猫说话的动作,它的尾巴从斗篷后面露了出来。黑纹的尾巴像分叉的麦穗一样,在眼前轻轻晃来晃去。 「小生是猫又股宗,侍奉麻仓家已有将近一千年,原本在外浪迹天涯,这次难得重回故地,接下来几日多有叨扰,还请您莫怪。」 麻仓茎子:「……猫修炼了一千年就会长出一条尾巴的传说原来是真的啊。」 随后,她回过神。 「是父亲让你来找我的吗?」 「叶明大人很担心你。」 麻仓叶明是麻仓家的现任家主,视独生女为掌上明珠,但今年刚刚小学毕业的麻仓茎子明显有自己的想法。 「说谎。」她双手环胸,强振气势,「说是担心,其实只是觉得我不能落下巫女的修行,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我要去东京!」 第88页 「那么,茎子小姐去了东京之后想做什么?」 她顿了一下;「我要成为在公司上班的白领。」 没错,就是这样。 「当巫女太累了,我明明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们就是不肯好好理解我的想法,总想擅自安排好一切。」 「只有小孩子才会喜欢强调自己不是小孩子。」 猫又股宗翻开手中的书,她这才注意到它一直拿着一本书。 会直立行走,穿着和服披着斗篷,像人一样说话而且谈吐文雅的猫已经足够罕见了,没想到它还喜欢读书。 「这就是茎子小姐你离家出走的原因吗?」 麻仓茎子不自觉松开手,掩饰般地拨了拨落到耳边的头髮。 「……那倒也不全是。」 「为了今年在札幌举办的冬奥会,我听说叶明大人给家里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机。」猫又股宗翻过一页,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你没有邀请朋友来家里吗?」 「没有……」她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没有那种人。」 她用松了一口气的语气说:「我能看见幽灵,但周围的人不是觉得我在说谎,就是觉得我很可怕。」 「作为麻仓家的子嗣出生,又不是我自己选择的。」 麻仓茎子在神祠前的台阶上坐下来,斑驳的碎光随夏风在地面晃动,好像玻璃杯里的冰块一般折射出细碎美丽的光泽。 她抱着手臂,将脸颊靠到膝上。 「关于麻仓家的始祖的故事我已经听腻了。」 千年前的平安时代,被朝廷封为大阴阳师的麻仓叶王创立了现在的麻仓家。 据说,麻仓叶王精通这世间的一切阴阳术,他不仅掌握了自然界的法则,还能自如驱使连鬼神都能降服的式神,强大的力量举世无双,在那个年代就算被当做神也不为过。 「关于那个人的事,你了解多少?」 猫又股宗从书中抬头。 「你是指什么?」 「你刚才说自己已经侍奉了麻仓家一千年,那么你和那位麻仓叶王,应该是同时代的吧?」 麻仓茎子抱着手臂往前倾了一些。 「后来他不是疯掉了吗?」 麻仓叶王为什么会从神堕为鬼,这至关重要的一点,她从小听到大的故事一直没有给出解释。 那种感觉就像拼图拼到最后一步,却发现自己缺了一块关键的拼图一样,有时候甚至会梗到她晚上睡不着觉。 从有记忆起,家里的人就会反覆提醒警告她,千年前死去的大阴阳师会再次捲土重来,他掌握了能操控自己生死的禁术,每隔五百年就会再次转生,每一次都会掀起可怕的腥风血雨。 阻止麻仓叶王是麻仓家千年以来的使命,每一个麻仓家的子嗣都是这么被教育着长大的。 在同龄人开始读书习字时,她已经将麻仓家始祖的故事翻来覆去听了无数遍,听到耳朵都能起茧。 麻仓家的罪过必须由麻仓家来赎清,她觉得这句话有些道理,但细想又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对。 猫又股宗没有回答她的话。 麻仓茎子怀疑这是所有成年人心照不宣的把戏,当他们被问到不想回答的问题时,他们会熟练地开始装聋作哑,巧妙地转移提问者的注意力。 股宗虽然不是人,但它是她见过最奇特的猫。底蕴深厚的麻仓家有许多作为式神的持有灵,可没有哪个灵像股宗那样,衣着谈吐都无限接近人类。 因此活了千年的猫灵也可以勉强归为成年人。 「你为什么没有邀请同学来家里?」 「……因为不想。」麻仓茎子说,「就算他们愿意接受邀请,那些人喜欢的也不是真正的我,他们只是想来我家看电视罢了。」 猫又股宗合上书,她发现猫原来也可以露出微笑的表情。 「小生收回之前的话。」 「哪句话?」 「『小孩子才喜欢强调自己不是小孩子』。」声音微顿,猫又股宗继续道,「茎子小姐已经是出色的大人了。」 她好半天都没有接话。 「……股宗,你这次会在这里待多久?」 「在你的父母办完事之前,小生都会陪着茎子小姐。」 夏季昼短夜长,晚霞波澜壮阔,火烧云层层叠叠,好像天空失了一场大火。 电视机里播放着最近震惊全国的刑事案件,最后一具尸体迟迟未能找到下落,麻仓家的家主麻仓叶明和政界的要员多有来往,妻子麻仓木乃是天赋极高的市子,夫妻二人被政府委以调查的重任,这几天暂时都不会回来。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麻仓家的家教十分严格,她鲜少有机会独自行动。 摇曳的烛火照亮了脚下的石阶,跟在她身后的猫又说:「小生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 「但你就不好奇吗?」麻仓茎子端着烛台。 麻仓家在出云的宅邸占地七千坪,歷史悠久的建筑群埋藏着无数秘密,她的父母以她年纪还小为由,禁止她打探族里的禁地。 石阶不断盘旋向下,没入地底迷宫般的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哪里忽然传来噗的一声轻响,橘色的烛光接连从岩壁上跃起,照亮了通往禁地深处的道路。 回过神来时,麻仓茎子发现自己站在朱红的鸟居前,鸟居两侧绘着五芒星纹,偌大的地底空间被火光照亮,长长的参道尽头立着一座神祠,神祠门扉紧闭。 第89页 「这是叶王堂。」猫又股宗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衔着菸斗的猫灵好像嘆息了一声。 「这个地方建于公元1005年,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来这里本来为时过早,但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猫又股宗在神祠前停下来,「作为麻仓家的子嗣,你有知情权。」 犹豫片刻,麻仓茎子伸出手,门上的禁制无声解开,随着一声嘎吱轻响,门扉缓缓打开,里面的烛火无风燃起,长长的光影驱散了黑影,勾勒出壁龛里的挂轴。 她抬起头,视线沿着挂轴里描绘的大阴阳师的身影慢慢下落,最后落到祭台的供物上。 「这是什么?」 一堆供品中,一本破破烂烂的书摆在正中央,被岁月腐蚀的书页四角贴着朱纹的符咒。 「那是《超·占事略决》,里面记录着那位大人使用过的所有法术。」 麻仓茎子摇摇头:「我说的是这个。」 她指向旁边的祭台,色泽黯淡的红绳从中断为两截,金属的铃铛残缺凹陷,表面留着焦黑的痕迹,仿佛被火烧过。 「……」 麻仓茎子转过身:「这个是什么?」 「……是遗物。」 「谁的?」 「那位大人的妻子。」 「……为什么她的遗物会被供奉在这里?」 「谁知道呢。」猫又股宗抬起头,它抬头的原因和她不一样。 「也许,」它停顿了很久,说,「也许是为了平復那位大人的愤怒和悲伤。」 成为灵之后,身体会变得轻盈。 卸下沉重的躯壳,衰老的身躯会摆脱岁月的束缚,四肢会重新充满生机和力量。 将近一千年的时间,它再也没有体验过第一世的沉疴负累。 但猫又股宗始终记得,在焚烧过后的大地上奔跑的感受。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房屋和人都化为焦炭灰烬。烈火消失后,呛人的烟雾没有立刻散去,惨澹的黎明被蒙濛雾气笼罩,一时让人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活人的世界还是亡者的土地。 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 它穿过倒塌的房屋,踩过破碎的木樑,绕过看不出人形的尸体,从黑夜跑到黎明,灰白的烟雾颓然覆过大火留下的废墟。 最先看到的是破碎的铃铛,断裂的红绳如血丝散落,安安静静地落在焦黑的废墟旁。 然后是狩衣的一角,接下来是手指,然后是手臂,找到后,移开房屋的残骸只是一瞬间的事。 回忆没有声音,可能是它选择性地忘记了。狩衣染上血污,记忆里的背影弯下身,将找到的人抱到怀里,仿佛试着聚拢破碎的东西那般,好像将摔碎的东西重新拼凑起来一般,慢慢将人搂到自己怀里。 大阴阳师在废墟里坐了许久,回过神来后,他抬起手,仿佛出于习惯想要理一理怀中之人的头髮,但是黑色的头髮和脸上的血块凝结在一起,他分不开。 他分不开。 也就是那个时候,那个人的体内好像有根弦,突然啪的一下断掉了。 ——「股宗。」 现实的声音穿透回忆,麻仓茎子端着烛台,还在看那个破碎的铃铛。 「她是一位怎样的人?」 「……」 「她是哪里人?」 「据说是在沿海城市长大的人。」 「啊,」麻仓茎子说,「那不就是像出云这样的城市吗。」 千年前,世人都说想要消灭全人类的麻仓叶王疯了。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註:麻仓茎子,公式书盖章的大美人,童年性格是私设,1960年出生,25岁时生下了转世的麻仓叶王,以及通灵王这部漫画的主角麻仓叶,麻仓叶和反派【?】麻仓叶王在这一世是双胞胎。 1971年,日本开始有彩色电视机。 1972年2月,北海道札幌举行了冬季奥运会。 …… 1985年5月12日,麻仓叶王和麻仓叶出生。 44 猫又股宗的主人麻仓叶王曾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温柔。 它出生没多久后就被母亲抛弃,剩下的兄弟姐妹很快相继死于疾病,它当时也时日无多,在贺茂川河畔终日和尸体为伍。 人类将它错认为妖怪,恼羞成怒地要将它杀死时,是麻仓叶王阻止了那些人。 「即便再弱小,那也是一条命,不可以滥杀无辜。」 那个怀抱的温暖,就算过了一千年也无法忘怀。 「来吧,到我身边来。」 …… 「回去吧,股宗,请你陪在那个人的身边。」 …… 大阴阳师麻仓叶王比这世上的任何都更加温柔,也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更加博学。 他精通阴阳五行之术,能占卜天象,操纵鬼神,博古通今,书库里堆满卷籍,密密麻麻记载着这世间的所有可说与不可说之物。 泰山府君祭是阴阳道的至高之术,能让死者復生,自由操控自己和他人的生死。 但是,去过死者之地还能回到现实的人屈指可数。 离开活人的国度后,气温逐渐下降,光明被远远抛在身后,只剩下狭窄的缝隙,后来那一丝光也彻底消失了,死亡般的黑暗没顶而来,无情地吞噬了流逝的时间。 寒雾在黑暗中瀰漫上来,死亡的气息如沼泽黏稠腐烂,化作灵体的股宗跟在麻仓叶王身边,铃铛的声音在黄泉之路上孤零零地迴响,没有冷热知觉的身体丧失了时间的概念,不管是来时的方向还是脚下的道路都消失不见,只有无尽的黑暗如水泽瀰漫。 第90页 要想见到掌管死籍的泰山府君,必须先通过七十五位冥府高官的同意。 那些声音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抵达此处的活人,一开始傲慢讥讽的语气很快在恐惧中低伏下来,变得惶恐而卑微。 黑暗中不见身形面貌,那位泰山府君的声音如寒雾瀰漫,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 「……」 「我明白你的来意了。」 「但是……」那团雾气来到麻仓叶王面前,无形的视线扫过他的怀中人,「这个人类的灵魂已经不在这里了。」 还未靠近看得更仔细些,寒雾倏然张开,如冰冷灵活的软体动物往后飘去,离站在原地的大阴阳师远了些许。 「……你应该早就察觉到了。」缓和下来后,那团声音不紧不慢地在周围漂浮环绕,「这个人类不属于这个世界,那只是个临时的躯壳,时间不会流动,死去后她的灵魂应该会回到原本的地方。」 「……」 「若是找不到灵魂,我无法将人復活,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註定不会久留,等异世的灵魂归位,留下来的躯壳也会慢慢消散。」 那个声音微微一顿:「倒是你……」 漆黑的水涨上来,没过狩衣垂下的衣角,漫到麻仓叶王的腰际。 「一直抱着这个空壳不放手,只会让她无法回到该去的地方。」 那道声音慢慢退去,麻仓叶王一动不动在水中站了良久。 他站了许久,才低下头,缓缓将怀里的人放下来,慢慢没入河中。 冰冷的河水覆过熟悉的面容,那些骇人的伤疤和烧痕都不见了,看起来就好像怀里的人睡着了一样。 就算修復了躯壳,没有灵魂的身体也不能復生。 最后松手的那一下,怀里忽然一空。 从黄泉回来的麻仓叶王,将什么东西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他的心变得冷硬至极,麻仓家的人集结了所有人的力量将他诛杀,但为时已晚,利用泰山府君祭麻仓叶王已经能自由地操纵自己的生死轮迴。 那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战斗,被灵视吞噬心灵的麻仓叶王最后力量暴走召唤出了鬼。死去前,浑身是血的大阴阳师大笑着警告世人,他会时隔五百年再次回到这个世上,实现自己消灭全人类的野望。 大阴阳师麻仓叶王死了,但他留下的东西没有被全部付之一炬,他着作的《超·占事略决》还有布都御魂之剑,都被麻仓家的人一起供奉在叶王堂里,等待着来世派上用场的时机。 血迹斑斑的铃铛似乎被麻仓叶王施加了特殊的咒,没有随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化为灰烬。 没有人想到尸体被火化后的灰烬里会留下其他东西,股宗将那个铃铛从火堆的余烬里扒拉出来,最后是麻仓叶良决定将东西一起供奉到叶王堂里。 「你要等他吗,股宗?」 麻仓叶良在那场战斗中受了重伤,元气大伤的麻仓家一度人员凋零,最后被迫离开平安京,辗转至出云再次立下根基。 「如果你要等的话……那就等吧。」 股宗是一只猫,生前是一只猫,死后也只是猫的灵魂。 猫和人类不一样,不会直立行走,不会读书习字,不会因为他人的心声而感到痛苦。 所以猫不理解。 它不理解温柔的主人为什么会陷入冰冷的疯狂,不明白世事为何会陷入无法挽回的地步。 但猫也有感情。 猫比任何人都理解寂寞。 在接下来的五百年间,股宗慢慢学会了人类的语言,学会了像人类一样直立行走,渐渐学会了使用麻仓叶王留给自己的力量,它终于变得没那么弱小,不像五百年前那只什么都没能做到的猫,成为了麻仓家最强大的持有灵。 决定成神资格的通灵人大战每隔五百年都会举行一次,公元1500年,通灵人大战再次展开时,麻仓叶王果然出现了。 这一世他转生成了举办通灵人大战的帕契族祭司,夺取了帕契族五大精灵之一的火灵,肆意屠杀反抗自己的参赛者。 五百年的时间没能抚平麻仓叶王心中的憎恨,操控火灵的帕契族祭司被其他参赛者们称为恶魔,战斗很快爆发,熊熊燃烧的大火将赛场变成了人间炼狱,披着斗篷的男人变得无比陌生,笑着将和自己为敌的人一个接一个烧成灰烬。 赤色的火焰美丽至极,纯粹的力量巨大到令人恐惧战慄,火灵的火焰不仅能够燃烧人的血肉骨头,还能将人的灵魂也一起燃烧殆尽。 股宗作为麻仓家的持有灵,在那场大战中和麻仓家的族人一起参战。 见到朗声笑着烧死他人的帕契族祭司时,它忽然明白过来——当年那个比谁都温柔的大阴阳师已经不在了。 那个人并没有从黄泉回来。 熊熊燃烧的烈火扭曲了空气,模煳了敌人的脸,在分神就会败北死亡的战斗中,它强迫自己不去想五百年前的岁月,和麻仓家的族人一起战斗。 但是…… 咆哮的火焰排山倒海而来,滚烫的高温几乎让人无法睁开双眼,本来应该被阻挡的攻击不知道为什么在最后一刻突然顺利往前一送,猩红的血液飞溅而出,灼热的火和焦黑的烟忽然散开,露出了回忆中那个人的身影。 但是…… ——「如果到时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的话……」 第91页 大阴阳师微笑着,动作温柔地为它系上熊爪的项鍊。 刀锋刺入敌人的心脏,将那个身影贯穿钉在坚硬的岩石上。 烈火小了下去,燃烧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清晰又模煳的视线里,那个人似乎微微抬起头,朝它的方向看了一眼。 ——「希望你能变成御灵神,一直保护我。」 …… 「即便再弱小,那也是一条命,不可以滥杀无辜。」 …… 「你觉得股宗这个名字怎么样?」 …… 「股宗。」 「……股宗?」 庭院里的蝉鸣响了起来。 共振的声音绵延成线,房间里的电视在播放午间新闻,最后一具尸体被警方找到了,支离破碎的身体被犯人装在尼龙袋里,扔到了荒无人烟的山野。 「你在听吗,股宗?」 衔着菸斗的猫又应了一声。 「这次的犯人真可怕,」麻仓茎子拿起一块仙贝,「到底是怎样的人才会做出这种伤害人的事呢。」 「……大概是有反社会人格障碍的人吧。」 「反社会……什么?」 「反社会人格障碍,拥有这种人格障碍的人没有同情心,体会不到他人的痛苦,缺乏悔恨和愧疚的情绪,经常会为了寻求刺激而採取暴力手段。」 麻仓茎子坐直了点:「这是你从哪里学来的?」 「书里。」 「你平时一直都在看书吗?」 「是的。但是书里也有寻求不到的答案。」 「比如?」 「缺乏爱和爱得太深都会成为恶的根源。」 午间新闻结束了,轻快的gg乐响了起来。 滚烫的阳光铺在地面上,盛夏漫山遍野的绿意,它已经看了将近一千次。 「股宗,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真的很像人类?」 麻仓茎子好像发现了什么。 「为什么你会这么像人呢?」 为什么你会像人类一样说话,像人类一样读书,像人类一样思考呢。 「一千年的时间很长吧。」麻仓茎子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我可以摸摸你吗?」 「……」 股宗没有说话,麻仓茎子试探着说:「就一下?」 猫又的两条尾巴,像风中的芦苇一样轻轻晃了晃。 「……谢谢你,茎子小姐。」 「诶,为什么要向我道谢?」 但是股宗没有回答。 门口传来动静,麻仓叶明和麻仓木乃回来了。 「小生该走了。」 猫又戴上帽子,披着斗篷的身影好像从大正时代的小说中走出来的人物一般。 「你要去哪?」 门边的身影顿了顿,迎着明亮到耀目的阳光微微抬起头。 「去旅行。」 去寻找这一千年来,它一直未曾找到的答案。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原着的恐山篇很完美了,所以这个故事里就不多着笔墨了 想知道股宗寻求的答案是什么,可以去看漫画的19和20卷 ……没错,我就是来卖安利的 45 1999年,1月,东京郊外。 通灵人大战预选赛开启的第一天,对于普通人来说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随着夜幕降临,街边的路灯渐次亮起,离去的汽车捲起尾气,轰鸣声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今天是店员a在便利店上班的第一天,到目前为止,他没有遇见刁钻的客人,使用收银机的时候也没有出现故障,一切风平浪静。 距离下班还有半小时,便利店内空无一人,他正打算靠着柜檯放松一下,门口叮铃一声,自动门随着客人的到来缓缓向两侧滑开。 「欢迎光临。」店员a换上营业模式的微笑。 他已经习惯了被客人无视。但这次的客人稍许有些不同。 「这就是便利店吗,好大人?」 戴着五芒星耳饰的少年笑着应了一声:「你想买什么都可以哦,小黑碳。」 深夜光顾便利店的两位客人穿着奇怪的斗篷,长发的少年看起来十四五岁,跟在他身边的小不点看起来只有三四岁,乍一眼看去就像一只黑色的小绵羊,头髮又卷又蓬松。 两人在一月的东京除了身上的斗篷没有任何可以御寒的衣物,少年充满耐心地陪着小不点将便利店逛了一遍,矮小的客人最后从冰柜里选了一支雪糕。 「一共是100日圆。」 店员a保持着恭敬的笑容,下意识加了一句,「感谢您的惠顾。」 戴着五芒星耳环的长髮少年看着他,既没有掏出钱包,也没有要付钱的意思。 店员a的额头渐渐冒出冷汗。 「……一共是100日圆?」 「……是吗?」 店员a在那一刻改变了主意。 电铃响起,自动门再次滑开,如释重负的「感谢您的惠顾!」随暖气飘了出来,没有付钱的两位客人离开便利店,莹白的灯光映到停车场上,在黑暗中拖出长长的方块。 郊外,没有了高楼大厦的遮挡,低垂的夜空仿佛能触到地面的野草。 天空零零散散飘着雪花,坐在河堤旁的少年用指背托着下巴,好像在赏雪,似乎又没有在看着落下的雪花,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 「这是小黑碳第一次吃雪糕吧?」 第92页 「嗯。」懂事的小黑碳举起手里的雪糕,「好大人要尝尝看吗?」 「我就不用了。」麻仓好温和地说,「好吃吗?」 「好吃。」 「这样啊。」 雪花无声地飘向大地,麻仓好托着下巴笑了笑:「会好吃到哭出来吗?」 遥远的路灯照出旁边的积雪,深夜时分的道路没有汽车经过。 「……诶?」 「没什么。」麻仓好放下手,「是我问了奇怪的问题,你不必为答不出来而感到难过。」 小黑碳重新快乐起来。 「明天就是好大人的第一次预选赛了。」 「……啊,是这样没错。」麻仓好撑着膝盖,从河堤旁站了起来。 五芒星的耳饰在路灯中轻轻一闪,他看向几位不速之客,脸上依然带着温柔的笑意:「在那之前,稍微热一下身也不错。」 平安无事活到二十二岁的店员a有一个秘密。 他能看见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有些人将这种能力称为灵感,他曾靠着这个能力多次逃过一劫,比如今晚,他能平平安安地下班,就全靠对危机那种毛骨悚然的直觉。 好不容易熬到交班的时间,他换下制服,离开便利店的后门,在雪中走出没多远,抬起头的剎那,看见了有几层楼那么高的恶魔。 巨大的火之恶魔身后站着身披斗篷的长髮少年,被烈焰包裹的恶魔拎起地面上挣扎的身影,裂缝般的嘴巴忽然张大—— 察觉到他的视线,少年微微侧头,似乎在那个瞬间朝他的方向笑了一下。 然后,烈火的深渊合拢,惨叫声戛然而止。 …… 落到大地上的雨和雪,最后都殊途同归。 水分渗入地面,融进地底的暗河。暗河重新浮出地表,有时化作湖泊,有时变成泉水溪流,所有的河流最后都会回到一望无际的海洋。 雾蒙蒙的世界静止在日出时分,黎明的光线映入水面,芦苇丛中飞出白色的水鸟,无声的画面如涟漪扩散,她光着脚涉过那片水泽,在空荡荡的时间里走了许久。 温和的水浸过脚踝,慢慢淌过腿肚,岸边的芦苇渐渐在白雾中隐去身影,没入水中时,身体没有感受到任何窒息的痛苦。 水流托起散开的长髮,她好像在下沉,又仿佛在上升,安静的水底慢慢浮现出熹微的光线,她被那道光吸引着,周围的水开始朝相同的方向涌去。 白沫如散乱的飞雪纷杳而来,她下意识闭上眼。 水底的光芒破裂开来,忽然浮出水面的剎那,她喘了一口气。 看见了白色的天花板。 视野从模煳到清晰,眩晕的感觉慢慢消散,她一动不动躺了许久。 外面传来持续不断的蝉鸣,季节好像是盛夏,明亮到有些刺眼的阳光映到眼皮上,她忍不住抬起手。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了。 「你总算醒了。」如释重的声音从床边传来,她一转头,看见了表姐熟悉而陌生的脸。 「我的天啊,你到底在搞什么,好端端地去逛个歷史景点也能中暑晕倒。」她的表姐拿起手机,直接往她脸上一怼,「你看看,你这都睡了一天了,你妈听说你晕倒了,连工作都管不上了,直接买了当天的机票,待会儿你自己跟她解释去……」 她盯着那个待机屏幕。 2020年8月7日,下午3点11分。 沈渡慢慢伸出手:「……这不是我的手机吗?」 「不然呢?你手机没电了,我帮你重新充好了。都多大的人了,出门前都不会注意一下手机电量。哎,我说你啊……」 絮絮叨叨的声音还在继续,沈渡划开屏幕,仿佛忽然愣住了一般:「……我的手机解锁密码是什么来着?」 她的表姐忽然就顿住了。 「……我需不需要去找一下护士?」 敲门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年近五十的沈燕女士抛下工作赶到京都,来到医院看见的就是自己的女儿傻愣愣地坐在床上,久久回不过神的模样。 「……」 「……妈妈?」 沈燕差点忘了自己是来探病的,下意识回了一句。 「怎么了?」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对话,坐在病床上的人忽然就流出泪来。 「妈妈。」 好像在超市走丢的小孩子一样,眼泪在看见妈妈的瞬间,忽然随着无法言说的委屈和害怕全部涌了出来。 「妈妈。」 「……你这是怎么了?」沈燕手忙脚乱地抱住女儿,「饿了吗?如果饿的话,要不要我给你叫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她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 「我想吃你做的饭。」 「……」 脑袋忽然被盖了一下。 「说什么胡话呢你。」沈燕笑骂了一句,声音听起来有点高兴。 「唉,你先待着别动,我去看看能不能定个民宿,给你做点饭带过来。你想吃什么?」 「酱油。」 「……」 她的妈妈和她的表姐交换了一下眼神,声音迟疑起来:「要不……还是找个护士来看看?」 两人的表情仿佛在说,她现在真的很需要被拉到脑科,然后做个核磁共振检查一下。 「我没事。」 第93页 她能有什么事呢?她只是忽然从一千多年前的平安时代回到了现代而已。 「我想吃番茄炒蛋、红烧茄子、醋熘土豆丝、蒜炒空心菜、可乐鸡翅、麻婆豆腐、红烧肉……」 「停一下,」她的表姐说,「你给我停一下。」 沈渡吸吸鼻子,抱着她妈妈的腰抬起头:「不行吗?」 「……还有呢?」 「还有,我今晚想和妈妈一起睡。」 然后毫不意外地被嫌弃了。 因为她只是中暑晕倒被送到医院来的,医生给她做完简单的检查,确定她一切健康后,就爽快地放她出院了。 那场可怕的大火,砸倒的房梁在她身上造成的伤痕,都如同梦里发生的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找不到任何痕迹。 脑袋被砸破的地方不见了,脸上的血迹没有了,她张开手,手指白白净净,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仿佛从未存在过,柔软得令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她的行礼和衣物都留在酒店,沈渡在医院门口挥别有些担心的两人,笑着表示自己很快就会到民宿和她们汇合。 夕阳漫过京都的建筑,她放弃了打车,沿着街道步行。 人行道亮起绿灯,贺茂川河畔拂过微风,三三两两的人们坐在河畔,天空处在最为美丽的分割线上,桥边聚集着不少拍照的游客,和家人及天空合影。 最热闹的河原町车来人往,热闹的声音像挤满泡沫的海水一般涨潮而来。 京都这座城市并不靠海。 沈渡回到酒店,从背包里拿出房卡,按下楼层的数字。 房间保持着她离开前的模样。 门把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打开灯时,柔和的灯光碟机散了房间的黑暗,半敞的行李箱躺在地上,里面装着她此行打来的衣物,还有一叠厚厚的参考书。 根据她原本的计划,在京都旅游的这几天,她本该抽空背一下单词。 现在错位的世界恢復原本的模样,停滞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什么都没变。 她翻开那本书,进度依然停留在第一页的第一个单词上。 ——abandon。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註:麻仓叶王和麻仓好的日语发音相同,都是asakura hao,为了区别千年前和千年后的麻仓叶王,现代才用了麻仓好这个名字。 1999年1月,通灵人大战的预赛开始【地点:东京】 1999年9月,开幕式【地点:东京】 2000年1月,通过预赛的选手抵达帕契族的村落【地点:美国】 2000年1月,进行第一轮和第二轮的淘汰赛【地点:东京海域附近的无人岛以及穆大陆】 46 沈渡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被自己的手机解锁密码难住。 居民楼下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2020年的夏天异常炎热,人们对此习以为常,歷史最高温这几个字就和超市的限时打折一样,使用的次数多了便会失去原有的刺激性。 空调缓缓吹拂,窗外传来夏蝉的嘶鸣,她举着手机躺在沙发上,仿佛希望增加的距离能够唤醒记忆,熟悉而陌生的屏幕显出一行字: 【输入密码:_ _ _ _ _ _ 】 手指停顿片刻,她输入自己的生日,屏幕震了震,待机页面纹丝不动。 她又随便试了几个数字组合,无一例外以失败告终。 「……」沈渡嘆了口气,放下手机。 「妈妈。」 「什么事?」 「你的手机解锁密码是什么?」 「……」路过客厅的沈燕看了躺在沙发上的女儿一眼,报出一串数字。 她输入相同的数字组合,手机屏幕应声而解。 「都说了不要躺在沙发上看手机,对脖子和眼睛都不好。」沈燕拿起桌面上的车钥匙,出门前没忍住又叮嘱了一句,「记得少点外卖。」 「……」 「……妈妈,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说什么?」 「不要躺在沙发上看手机和不要点外卖这句。」 「……」 防盗门无情地关上了。 沈渡从沙发上坐起来,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早上的八点十五分,许久没有睡过软床的身体不习惯这种奢侈的享受,她原本以为自己会一觉睡到大中午,结果早上七点多就醒了。 划过屏幕,一一点开微信群的红点,同期毕业的大学同学在抱怨实习工作,家族群在转发社会新闻和养生秘方,再往上滑是一连串恭喜表姐结婚的贺词,还有许多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打开过的红包。 ——你从京都回来了吗? 好友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聊天记录显示的是昨晚的时间,那时她的飞机刚落地。 手指停留在输入法的键盘上,沈渡出了一会儿神,这才慢慢开始回復消息。 她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整理这段时间和世界中断的联繫。 手机相册里留着她之前在京都拍的照片,备忘录的第一页是网上很火的京都旅游攻略。 翻看那些东西的感觉,就像她上大学之后重新翻开小时候的相簿一样。 她点开外卖软体,给自己下单了一份加冰的奶茶。 也许是太久没有喝到奶茶了,傍晚的时候,腹部传来陌生又熟悉的绞痛,疼得她冷汗立刻就冒了出来。 第94页 沈燕下班回到家,客厅里没看到人,走进房间一看,床上隆起一个鼓包。 「……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连自己的日子都记不住。」 「……」 她忍着痛,干笑一声:「这不是好久没来了吗。」 是她今天过于自信,不仅给自己点了大份的奶茶,还点了麻辣香锅和小龙虾,怎么重口怎么来,喝完奶茶后还灌了一杯冰可乐。 沈渡后悔了,她现在无比后悔,终于回忆起沉痛的现实:她是容易痛经的体质。 暖宝宝被塞进被窝里,热水被递到眼前,腹部的绞痛慢慢缓和下去,疲惫的身躯放松下来,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梦里的世界朦朦胧胧,现实淡成模煳的白雾,意识不断柔软下沉,陷入没有时间的梦境。 猫躺在走廊上晒太阳,春天的花瓣慢慢从枝头飘落,落到身上的阳光暖融融的,让人捨不得离开。 她好像睡了很久。 「该起床了。」 那个声音十分温柔,含着浅淡的笑意。 她不想动弹,也不想起身,慵懒的倦意随着春光浸到骨子里。 ……让我再睡一会儿,她在心里小声嘟囔。 但是白雾慢慢淡去,春日的阳光消失了,震动的铃声取而代之,她下意识想要避开噪音的来源,翻身翻到一半,肩膀被人抓住了。 「……快起来。」 再等一下。 但对方就像没听到她的心声似的,加重语气说:「快起来喝药。」 我说了,再等…… 沈渡醒了。 床头灯微暗的光芒映入眼帘,外面的夜色似乎已经很深了,对面的居民楼只有星星点点的灯光还亮着。 她的妈妈坐在她床边,手里端着一杯热腾腾的生姜红糖水。 「起来喝了这个再睡。」 杯子很烫,沈渡慢慢坐起身。 她不喜欢吃生姜,平时吃饭的时候遇到生姜都要单独挑出来。 空掉的杯子很快被放到床头柜上,重新躺下去时,她听见床边的人说: 「最近发生什么了?」 「……什么?」 「我可是你妈。」沈燕柔和了语气,「在我不知道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她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贴着很多年前就已经黯淡下去的星星。 小的时候,她会想像那是真正的夜空,夜空银河灿烂,洒满城市里难以见到的星辰。 「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背包里的东西都还在。 旅游手册、银行卡、巴士套票……甚至连钥匙都完好无损,如果不是少了一个金色的铃铛,她几乎都要以为那十年是只存在于她脑内的幻想。 这个世界上没有存在过名为麻仓叶王的阴阳师,平安时代最有名的阴阳师是安倍晴明,京都现在还有祭祀他的神社,每年秋分都会举行晴明祭。 网上搜索不到,博物馆里没有记录,若是和人打听,对方只会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麻仓……什么?」 沈渡看着天花板。 「妈妈。」 她的声音没有她想像中的那般平静。 湿漉漉的东西顺着脸颊落到耳窝里,她没有移开目光,黯淡的星星在视野里变得模煳: 「我可能见不到他了。」 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二条城里,那扇金漆隔扇还在,走廊上的游客换了一批,她拉开那道门时,毫不意外地发现穿越时空的奇蹟已经消失了。 门后的房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散落在耳旁的鬓髮被温柔挽起,她的妈妈伸出手,慢慢拭去她脸上的湿意,「你们现在……算是分道扬镳了吗?」 灯光是夜晚的太阳,融化的光芒晕开黑暗,从床头流落到地上。 这是她的房间,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存在着她过去的痕迹。 沈渡望着天花板,没有回答。 她轻声开口:「妈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这些年,」她停顿许久,「为什么你没有再找一个人?」 「……不是没有再找。」沈燕笑了笑,「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而已。」 她张了张口,还没说什么。 「不是因为你。」 她的妈妈摸摸她的头,声音和气息一起缓和下来:「一段好的关系应该给你的生活锦上添花,而不是成为你生活的必需品。」 「如果有那样的人,那当然很好,如果没有遇到,那也没什么。」 顿了顿,沈燕补充:「所以你也该好好出国读研,不要想着留下来陪我。」 「……诶?」 「你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吗?」 她慢慢回过神,试图挣扎:「你就不希望我多陪陪你吗?」 「你以为我没朋友吗?」她的妈妈露出有些嫌弃的神色,和她大学暑假回家时,在家里待久了的神情一模一样,「限你两年内给我出国读研,早点搬出去早点让我清静清静。」 「……」 说完,她的妈妈站起身,离开房间前,将那叠参考书往床头柜上一放:「明天好些了就给我起来背单词。」 她看着那些参考书。 「……妈妈?」 正要关上的房门微微一顿。 第95页 「我很爱你。」 非常非常,非常爱,甚至想到妈妈就会有点想哭。 因为不论她在多远的地方,不管她是否已经成年,她永远都是妈妈的女儿。 她抬起头,笑着说:「谢谢你把我生下来。」 …… 人一旦忙碌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 出国读研的申请截止日期在十二月。今年的申请季她是赶不上了,但她可以用一年的时间去通过考试,准备资料,了解心仪的学校。 在这期间,她考了驾照,想着技能多一项是一项,顺便过了日语能力测验。 又是一年暑假将至,她在敲键盘写文书时,她的姑妈给她打了一通电话,问她愿不愿意这个暑假去一趟美国,辅导她在那边上高中即将考大学的表妹。 「听说你打算去美国读研,这次的研究生入学考试也考得很好,这次正好可以先去那边熟悉一下环境。」 她看向墙上的日历,暑假的几个月,除了写文书的任务,其他的都是空白。 …… 「航班即将起飞,请各位繫上安全带。」 通过预选赛的通灵人抬起头,飞机内部的屏幕上出现了帕契族族长的脸,带着羽冠的老人微笑着宣布:「接下来,我们将招待各位前往美国的帕契族的村子。」 小黑碳回过头。 「要开始了,好大人。」 坐在一排座椅中间的麻仓好笑眯眯地回应:「啊,要开始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机身剧烈震动起来,周围的乘客被加速的力量压扁到椅背上,在一片兵荒马乱的惊叫声中,整架飞机没有任何预兆,几乎是从地面垂直起飞,沖入云霄。 1999年10月,通灵人大战正式进入下一轮试炼。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重逢倒计时。 可以猜猜看这次是哪方穿越 47 加州是美国亚裔人口最多的州。 这一点,沈渡在抵达加州南部后有了最直观的体验。 她如今的住处距离最近的华人超市开车只需十分钟,形形色色的奶茶店遍地开花,火锅店的生意也十分红火,到了傍晚就餐的高峰期,人气高的火锅店经常需要排队取号。 据说,在一些华人为主的城市,就算不会说英文对生活也没有任何影响。 抵达洛杉矶的第一天,她的表妹开车到机场接她,由于是早上抵达的航班,两人先去了一趟附近的餐馆吃饭。 沈渡当时仰头看着柜檯后面的菜单,包子油条豆浆应有尽有,她发了好一会儿呆,是柜檯后的工作人员不大耐烦地出声:「要点什么?」字正腔圆的中文这才让她回过神来。 那一刻,她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在美国读高中的表妹会需要英语辅导。 吃完早饭,两人开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车到洛杉矶附近的卫星城市,下了高速后,安静的住宅区渐渐浮现出来,两人在独栋的房子前停下车,周围的房子前都铺着同样绿油油的草坪,有些人还在门前种植了不少植物花卉。 加州这几年连续大旱,她的表妹示意她看向家门前的草坪。 「就这玩意儿,」声音顿了顿,「据说是中产阶级的证明。」 房子五室一厅,对于曾经住在这里的两位留学生来说有些过于宽敞。那位学姐高三毕业,这个暑假搬出去了,剩下的房间空空荡荡,沈渡随便选了二楼的一间卧室。 美国的高中是四年制,初中只读两年,她的表妹刚读完高二,正是大部分人开始为考大学做准备的阶段。 暑假两个多月,在这段期间,有些人会选择做公益活动,或者去社区大学选修一门课,主要目的在于丰富自己的履歷,也有人会选择专心备考,通过申请大学必须提交的学术能力测验。 时间眨眼来到八月初,两人在奶茶店前排队时,她的表妹轻咳一声,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她这几天会和朋友出去旅游一段时间。 「去多久?」 对方眼神闪烁:「大概两周吧。」 沈渡看着她,发出一个单音:「哦?」 「……就两周!我很快就回来了,我保证!在这段期间,房子就拜託你了。」 以考试成绩为保证,她的表妹好不容易才和家长拿到出行的许可,结束通话时,她兴奋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今晚我们去吃火锅庆祝。」 火锅店里人声鼎沸,沈渡将冻豆腐放下去,隔着热气问:「这次你去旅游具体要做什么?」 「去追彗星。」对面的人被虾滑烫得不断嘶气,但就是不肯放下汤匙。 「你没听说吗?八月份会有千年难遇的彗星接近地球,最佳的观赏日期在八月中,但八月初就能在西北方的夜空看到彗星,城市里太乌烟瘴气了,我们打算去加州北部的国家公园捕捉彗星最灿烂的瞬间。」 絮絮叨叨的声音继续着:「据说关于彗星最早的记录还是来自中国的春秋时代呢,那个时候的人们不把彗星称为彗星,叫什么来着?」 「……星孛。」 「啊,对,就是星孛。」她的表妹放下汤匙,有些惊异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你还挺懂诶。」 对方咽下虾滑:「我还以为你对天文不感兴趣,之前从来没听你提起过。要不,这次你跟我们一起去?」 第96页 「……还是不了,那是你们的旅行,我就不跟着瞎凑热闹了。」 「你该不会是觉得和我们一群未成年人在一起不太自在吧?唉,那什么,女人至死是少女,一起浪嘛,说不定还会遇到不错的小哥哥哦。」她的表妹在腰间一比,低声说,「有八块腹肌的那种。」 沈渡捞起一片牛肉:「谢谢你的邀请,但房子总得有人看着。」 她的表妹想了想,发现这个理由好像无法反驳。 「……好吧。」 吃完火锅的几天后,去北加州的队伍准时出发。 沈渡站在二楼的走廊里,侧耳倾听片刻,确定楼下的未成年人已经离开了,接下来至少两周之内都不会回来,她三步并做两步跑下楼梯,直接开去最近的华人超市,搬了一箱气泡果酒回来。 杯子里加入冰块,打开易拉罐的剎那,清脆悦耳的声音和气泡同时涌出,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直接托着杯子往客厅里的沙发上一瘫。 ——终于自由了。 天知道她这两个多月保持成年人的架子有多难。 就算包吃包住还包机票,辅导高中生课业的同时还打扫五室一厅的房子也不是什么容易事,坚持两个多月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躺在沙发上喝酒追剧吃零食,这一瘫就直接瘫到了深夜时分,她打开壁橱,本来打算简单做一点速食的意面,发现家里的意面吃光了,但又不想麻烦地跑一趟超市再回家做饭,稍微思考片刻就决定出去买外卖。 炸鸡店的生意不错,也有可能是周围的餐馆都已经关门了。沈渡停好车,推门进去时,等外卖的两个客人正在闲聊。 「老兄,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你说这个吗?这是被一只奇怪的猫搞出来的。」 「……猫?」 「一只奇怪的日本猫。」 「你是说品种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那个人的声音困惑起来,仿佛自己也不太确定,「那只猫穿着和服,不是日本的猫还能是哪里的猫?」 「……你是不是又喝多了?」 「可能吧。」那个人嘟囔着,从柜檯上拿起自己的外卖,和他的伙伴推门离开了。 「订单57号!」 沈渡回过神,上前拿过自己的外卖。 离开炸鸡店时,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回去的路上,道路十分空旷,广播里的主持人在聊彗星的最佳观赏地点和时间,邀请了本地大学的天文学教授为听众进行讲解。 彗星的观看时间一直持续到八月末,如今仍是八月初,彗星只在日出前的几个小时肉眼可见。沈渡看了一眼手机导航上的时间,还有几分钟到半夜十二点。 空荡荡的马路上,前方亮着绿灯,她正要一脚油门加速过去,被车灯照亮的路面上,忽然多出了一道身影。 她勐地踩住剎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伴随着一声长鸣,在最后一刻险险停了下来。 ……干? 车灯如雾,在深夜时分亮得近乎刺眼,沈渡在驾驶座上呆坐片刻,深吸几口气,拿上手机,慢慢打开车门下了车。 停在马路中央的身影一动不动,似乎忘了反应。 眼睛渐渐习惯光线,她放下挡在眼前的手,发现站在马路中间的,是一只猫。 「……阿渡大人?」对方的声音轻如某种呓语。 ……原来猫也会流眼泪。 2021年8月11日,凌晨,美国加州南部。 一楼,客厅,厨房的灯亮着。 「……你吃炸鸡吗?」 坐在桌边的猫没有影子,它眯起仍有些湿润的眼睛,笑道:「小生已经死了一千多年了。」 沈渡看了一眼手里的炸鸡,默默收回动作。 股宗:「这里是地狱吗?」 「我觉得地狱里不会出现炸鸡这种东西。」 「啊,说的也是。」对面的猫慢慢放松下来,「这里是阿渡大人的世界,对吗?」 「叫我阿渡就可以了。」在平安时代待了十年,她依然不习惯别人对自己使用敬称。 「您真是一点都没变。」 「这是夸奖吗?」 「是的。」 她想了很久要问什么,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她现在和度过千年岁月的猫一起坐在厨房桌边,一起看着桌面的纹路出神。 「……你是怎么……我是说……你是怎么过来的?」 「出现在这里之前,小生原本在地狱助人修行,回过神来后,已经出现在陌生的街道上。」 她点点头:「然后遇到了陌生的醉汉。」 「那是个有灵感的普通人,他试图抓住我时,自己摔了一跤。」股宗顿了顿,「看来这个世界的年轻人也一样缺乏锻鍊。」 沈渡笑起来,猫又股宗看了她一会儿,再次垂下视线。 坐在桌边的猫披着大正时期的斗篷,穿着和服和木屐,腰间别着菸斗,谈吐举止都和人类无异。 它说,没有改变是好事。 它好像很想多看看她,又仿佛深感自己不配,羞愧痛悔的情绪如无声燃烧的烈火,烧得它抬不起头来。 「股宗,我可以摸摸你吗?」 「……当然。」猫又取下帽子,尖尖的耳朵向后撇。 「不管多少次……」它说,「不管多少次都可以。」 第97页 落到脑袋上的力道很轻,猫又眯起弯月似的眼睛,努力将湿意忍下去。 「……股宗。」 她轻声道:「如果你现在不想说的话,就不用说。」 低着头的猫又微微一僵。 「关于我不知道的事,等你什么愿意告诉我了,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沈渡笑着道:「已经很晚了,就算你已经变成了灵魂状态,忽然经歷了这么多事,想必也已经累了吧?」 需要消化的事情有很多,早知道她今天就不喝酒了。 出于不知道的原因,时空的大门再次打开了。 她由衷希望那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希望自己的一来一回没有把时空之间的屏障戳成筛子。 但事与愿违,第二天一早,她带着股宗熟悉周围的环境,绿化做得极好的住宅小区紧邻公园,一人一猫路过公园时,看到了奇怪的少年坐在滑梯城堡上,仿佛在抬头仰望天空。 今天是晴天,天空晴朗无云,只有加州亮得灼眼的太阳。 她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少年的橙色耳机,随后视线下移,这才发现少年戴在脖子上的,赫然是眼熟的熊爪项鍊。 「……叶少爷?」 股宗不可思议出声的瞬间,戴着橙色耳机的少年看了过来。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註:麻仓叶,通灵王这部漫画的主角,麻仓叶王【麻仓好】这一世的双胞胎,名字虽然很像,但一个是主角一个反派,大家小心不要搞混了【敲黑板 · 通灵王众人:反穿 阿渡:……你们给我等一下! · 虚假的通灵人大战第一轮淘汰赛地点:2000年东京海域的无人岛 真实的通灵人大战第一轮淘汰赛地点:2021年美国加州南部 48 靠海的购物公园非常热闹。 小黑碳走走停停,四处张望。不管是坐在喷泉旁休息的人群,还是拎着购物袋离开橱窗的顾客,每个人都拿着光滑的金属方块,有时候还会突然举到眼前,咔嚓一声,比出拍照的姿势。 「……好大人,那是什么?」 但是走在前面的人没有回答。 「好大人?」 小黑碳跟上去,戴着五芒星耳饰的少年似乎这才回过神,微微侧头:「你刚才说什么?」 他的脚步停得有些突兀,小黑碳差点撞上去,捂着额头控诉: 「好大人刚才在发呆,根本没有在听小黑碳说话。」 「啊,抱歉。」麻仓好挂上微笑,耐心地问,「小黑碳想知道什么?」 小黑碳抓着他斗篷的下沿,往那群游客的方向示意:「那些人手里拿着的东西是什么?」 「那个啊,应该是叫做智慧型手机的东西。」 跟在后面的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听到两人心声的麻仓好转过头:「和你们猜的差不多,这里并不是我们的世界,时间也不同。」 阿纳霍尔倒抽了一口凉气,拉基斯特面色不变地将手按在左胸口上,低头微微行了一礼:「不愧是您,连未来之事也尽在掌握之中。」 「……不是的,拉基斯特。」 麻仓好收回视线。 身后的人似乎还在等着他的解释,但这么说完后,那句话就没了下文。 微垂眼帘,麻仓好温和地开口: 「小黑碳。」 「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先和拉基斯特他们待在一起。」 「……」 「……好大人要去哪里?」 海面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白色的海鸥掠过转动的摩天轮。 熙熙攘攘的人流穿过街道,麻仓好抬起头,太阳的光芒璀璨又热烈,明亮得让人几乎无法睁开双眼。 「去见一个人。」 …… 带股宗熟悉周围环境的计划被迫中止,少年明显和股宗互相认识,沈渡觉得她打扰两人之间久别重逢的气氛不太好,将客厅留给两位叙旧,自己去了一趟厨房找点吃的。 她打开冰箱,沉默地看着堆满冰箱的气泡酒,又看了一眼客厅里的未成年人,砰地一声关上冰箱门。 ……还是先点外卖吧,待会儿她得把冰箱里的酒全部清理出去,干脆就送给周围的邻居好了。 沈渡忍住心疼,拿出手机叫了一份寿司。 拎着外卖走进客厅时,谈话的声音一顿,盘腿坐在沙发上的少年眼前一亮,肚子非常应景地响了起来。 「……你多久没吃饭了?」 「大概有一天了吧。」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眼眶似乎还有点红,笑容真诚又开朗,「真是太好了,我差点以为自己就要饿死了。」 然后他打开外卖,毫无预兆地停顿片刻:「这个绿色的东西是什么?」 「牛油果。」 「……为什么寿司上会有牛油果?」 「义大利人也想知道美国的披萨上为什么会有菠萝,快吃吧。」 一整盒寿司很快被消灭得干干净净。吃完饭,戴着耳机的少年心满意足地往沙发上一躺。 「终于活过来了——牛油果寿司也不错啊。」 旁边的股宗提醒道:「叶少爷。」 「啊……」仿佛忘记了什么的少年坐起来,「多谢款待。」 沈渡拿起茶几上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端着水杯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靠着沙发,好奇地问:「为什么股宗的媒介会在你身上?」 第98页 那个熊爪项鍊,当初是麻仓叶王为了让股宗死后也能陪在自己身边,特意注入自己的力量制成媒介戴在股宗脖子上的。 「这件事可能说来话长。」少年弯起眼睛,嗓音散漫温和,「股宗是我的第一个持有灵。」 「……持有灵?」 陌生的词彙出现了。 「你可以理解为式神。」股宗解释说,「除了阴阳师以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各种各样的通灵人,和通灵人结成契约的灵,现在被统称为持有灵,而式神只是持有灵的其中一种。」 沙发上的猫又坐得端端正正,仿佛置身于传统古朴的和室。 「随着时代的变迁,通灵人使用的术语也改变了。你以前理解的灵力,现在被称为巫力,是用来衡量通灵人力量的一种数值。」 戴着耳机的少年捕捉到关键词:「……以前?」 股宗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坐在沙发另一侧的她一眼,像长辈一样微微嘆了口气。 「那么,我们还是先做一下自我介绍吧。」 猫又抬起眼帘。 「这位是麻仓家的现任家主,麻仓叶明的孙子,麻仓叶。」 「至于这一位……」它顿了顿,「曾经是一千年前麻仓叶王的妻子。」 片刻的寂静过后,两人同时出声:「诶?!」 麻仓叶一下子就从沙发上坐直了,盘起的腿也无意识放了下来。他冷汗涔涔地掰着手指,试图算清楚两人之间的辈分。 「那她不就是我的曾曾曾曾……」 「不是。」沈渡有些头疼,「我没有……那什么……啊,对,我没有孩子。」 用现在时的感觉更奇怪了,她放下水杯,觉得自己还是需要回厨房一趟,从冰箱里拿出酒来。 「但是麻仓家是麻仓叶王千年前建立的家族吧?既然麻仓叶王是麻仓家的始祖,那你是我的曾……」 「别。」她深吸一口气,「别用敬称。」 两人一猫无声对望许久。 沈渡:「你不用坐得那么端正。」 「啊?」戴着橙色耳机的少年愣了一下,再次默默盘起腿,「哦。」 她将话题拨回正轨:「股宗为什么是你的第一个持有灵?」 这个故事确实说来话长,一切要从1995年的冬天,以及麻仓叶的未婚妻说起。 麻仓叶的未婚妻名字叫做恐山安娜,安娜和千年前的麻仓叶王一样,拥有被迫读心的能力。 灵视会侵入他人的心,也会啃噬能力者自己的内心,孕育出黑暗的鬼。 为此,安娜常常感到痛苦不已,甚至一度选择了封闭自己的内心,新年祭拜时,周围人嘈杂浑浊的心声让她力量暴走,制造出了可怕的大鬼。 大鬼掳走了安娜,以她心中对人类的憎恨为食,不断增强自己的力量。最后是麻仓叶在股宗的帮助下打败了大鬼,拯救了安娜寂寞而痛苦的心。 为了打败大鬼,股宗毫无保留,献出了自己的所有力量,包括麻仓叶王留给它化形所需的巫力。 战斗结束后,千年前未能拯救自己主人的猫又,这么多年的遗憾终于借着另一种方式得到圆满,从此世消失了。 那一天,猫又股宗本来应该成佛了。 「但是你之前说,你在地狱助人修行,这个修行具体是什么?」 沈渡觉得她问了一个很普通的问题,股宗和麻仓叶忽然都沉默下来。 「怎么了?」 「……是为了……」 「是为了打败再次转世的麻仓叶王的修行。」麻仓叶接过股宗的话。 空白的寂静在耳中嗡鸣扩散,她怔了许久,听见自己问:「……再次转世是什么意思?」 「一千年前,麻仓叶王并没有死去。他获得了让自己转世的力量,为了消灭全人类,建立只有通灵人的世界,他现在参加了通灵人大战,目的是成为全知全能的通灵王。」 她张了张口:「但是……但是一千年前……」 股宗垂下视线:「那个时候,那位大人最后一次试着帮助人类的结果是什么,你也知道。」 对人类最后仅存的那一点善意,在燃烧的大火中灰飞烟灭,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一世,那位大人再次借着麻仓家子嗣的身体转生,和叶少爷是出自同一对父母的双胞胎。他现在是人类的公敌,为了打倒他,我们聚集了很多人的力量。」 「不阻止他不行,因为他确实拥有毁灭人类的能力。」 股宗低着头:「抱歉,阿渡大人。」 「……你是为了什么道歉,股宗?」 「五百年前……」它的声音断了许久,「五百年前的通灵人大战,是小生……是小生帮助那时候的麻仓家诛杀了叶王大人。」 猫又没有意识到,它对前主人的敬称再次冒了出来。 沈渡看着茶几上的水杯。水杯早就空了。但她总得看着点什么。 「……股宗。」旁边的少年似乎想说什么。 猫又擦了擦脸:「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因为太突然了。」她说,「我现在对这一切没有什么实感。」 沈渡慢慢抬起头:「就算你告诉了我这么多,但一千多年前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她回到现代已经一年了,也只是一年而已。 第99页 有时候,她会恍然觉得千年前的平安京只是一场梦,有时候,她又会真切地觉得一切发生在昨日。 做梦的时候,梦里偶尔会出现燃烧的火海。 但只要从梦中醒来,生活照旧,时间继续往前。 她的身上没有疤痕,没有烧伤,没有头破血流的痕迹,过去只存在于她一个人的记忆里,现在那段过去忽然要翻越千年的时光,重新构筑她眼前的现实。 这件事没有那么容易一下子接受。 理智上能隐约明白,情绪却落不到实地。 「我需要时间整理思绪。」最后,她只是低声说,「我们明天再谈吧。」 明天到来得比她想像中的更快。 夜晚短暂而漫长,梦里交织着火光、月色、五重塔前的夜樱,海边盛夏的繁花开得热烈又璀璨。 她穿过那团花影时,忽然就醒了。 千年后的世界,窗外的天空隐约泛起黎明的光线。 那一丝金光遥遥嵌在地平线的尽头,夜色未褪的苍穹铺满一望无尽的墨蓝。 四万英尺的高空,她在黑暗的机舱内醒来时,透过悬窗的缝隙,看到的就是这般静谧而壮阔的景色。 她毫无预兆地想起昨天听到的广播:八月初,彗星在日出的前几个小时肉眼可见。 现在距离日出还有一个多小时,世界尚在沉睡,走廊静悄悄的。 将手放在门把上的那一刻,她忽然有了奇怪的预感。 她打开门。 鸢蓝色的天空染上黎明的薄金,外面的世界晨雾还未散去,戴着五芒星耳饰的少年站在门廊前,仿佛两人并未分开千年,他弯起眼眸,清朗的嗓音温柔而熟稔。 「好久不见。」 麻仓好微笑着问她: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阿渡?」 49 2021年8月12日,美国加州南部,清晨五点。 天还没亮,世界处在黑夜和白昼的分界上,这种时候不开灯的话看不清东西,但开灯又让人觉得有点浪费。 最后她只打开了厨房的一盏壁灯。 窗外的天空染着雾蒙蒙的蓝色,暖色的灯光在玻璃窗上融化开来,快速加热的水壶渐渐冒出白烟,她从冰箱里拿出几枚鸡蛋。 「你吃早饭了吗?」 「还没。」 「荷包蛋你比较喜欢哪种吃法?」 「按照你的喜好就好。」 沈渡关上冰箱门。 啪的一声轻响,燃气灶冒出火苗,蓝色的火焰舔上锅底,等金色的油烧得够热了,她在锅沿上敲开鸡蛋,回头提醒坐在桌边的人: 「我喜欢吃煎得比较焦的荷包蛋。」言下之意是他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没关系。」他说,「我不挑。」 荷包蛋如云膨胀,在热油里噼啪作响着逐渐成型,她看了麻仓好一眼,翻过煎得差不多的荷包蛋,随手往平底锅里又加了一个鸡蛋。 「这个灶台有什么好看的吗?」 水壶烧开了,柔软的白烟攀上厨房水池前的玻璃窗。 等待另一枚荷包蛋煎熟的过程中,她打开灶台上方的壁橱,拿出茶叶和咖啡。 「茶还是咖啡?」 台上放着两个杯子,她往自己的杯子里放了一袋茶叶。 「茶。」 沈渡收起那罐咖啡,顺手将煎好的两枚荷包蛋盛入盘中,然后又给自己打了一个鸡蛋。 渡过黑夜的分界线后,天色一点一点,慢慢从迷濛变得清朗。 温热的茶香随白雾溢出,杯子不再烫手,沈渡捧起茶杯,能闲聊的话题好像已经闲聊完了,拖延的间隔已经拉得足够冗长。 黎明落入安静的厨房,千年的时间都已经等过来了,坐在对面的人好像一点也不急。 她摩挲着茶杯,想着该如何开口。 这件事其实十分简单,因为答案从一开始就在那里。 「我没有生气。」 她从来就没有生气,不管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都是如此。 ——「你又懂什么。」 语气、声音,当时说出这句话时,对方的眼神和脸上的神情,她都记得。 「虽然听起来可能有点残酷,但现实就是如此。」她放下茶杯。 瓷白的杯底安安稳稳地落到桌面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更重要的是,」动作微顿,她平静地抬起视线,「那句话不只是对我说的,不是吗?」 一千年前,和麻仓叶王处于同一时代的人——那些依赖他,恐惧他,同时将他捧上神坛又划为异端的人。 那些没有灵视的普通人,又懂他的什么呢。 冰冷又锋利的嘲讽,其实不是全部冲着她来的。 只是当时京中瘟疫横行,黑暗混乱的时代让人积蓄了太多负面的压力,这些不断积压膨胀、在心底如烈火翻涌的情绪,一不小心在那次的争吵中找到了突破口,忽然短促地爆发出来了而已。 回到现代的这一年多,她一直尽可能地使自己忙碌起来,准备考试,搜集资料,甚至还考起了驾照。 原本以为只要时间足够忙碌,她就不会去回想,但人的记忆明显更加狡猾,比她预料中的还要更加无孔不入,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将两人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回顾了很多遍。 其实只要想明白了就好了。 第100页 不管什么时候,遇到矛盾都一定要先处理情绪,再处理具体的问题。 「但是,我当时让你感到寂寞了。」 她抬起头,麻仓好神情中的笑意不知何时消失了。 她看了他一会儿,嘴角忽然微微弯了一下。 「那也不全部都是你的错。」她垂下眼帘,「是我当时在你身上放了太多东西。」 麻仓叶王是她的恋人、伴侣、家人和朋友,是千年前的那个时代,唯一一个不会让她感到寂寞的人。 「你本来已经够辛苦了。」 虽然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但如果她被放到和他相同的处境里,压力一定是难以想像的巨大。 「结果我没能帮到你的忙,反而给你增加了负担。」 沈渡笑了笑:「对不起。」 「……」 「为什么要道歉?」麻仓好的神情暗下去。 她重新端起茶杯:「我听说你打算成为通灵王。」 「……」 「……看来你已经从叶那里听说了。」 他在那一刻回过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看向从楼梯上悄悄下来的身影。 「……」麻仓叶僵在原地,卡在楼梯那儿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他挠挠后脑勺,跟在他身边的持有灵就没那么淡定了,银髮红铠的武侍如临大敌,神态紧绷如坚硬的花岗岩。 「你不用那么紧张,阿弥陀丸。」麻仓好靠着椅背,单手拿起茶杯,「我没打算做什么。」 沈渡看了一眼时间,才早上六点。穿越也会需要倒时差吗。 「你要不要吃早饭?」 「啊?」麻仓叶回过神,「好的。」 「橱柜里有面包,冰箱里有蓝莓和草莓果酱,如果你想吃麦片的话,壁橱第二层就有。」 她想了想,补充:「冰箱里还有牛奶和橙汁。」 沈渡起身起到一半。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来。」麻仓叶闪进厨房,以上学迟到的速度夹起一袋面包就跑。 「还有黄油——」 但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楼梯上。 ……面包都不烤一下吗? 沈渡重新坐下来,沉默片刻后,仿佛忽然想起什么。 「股宗呢?」 从起床到现在,她一直都没有见到猫又的身影。 麻仓好微笑着说:「已经跑掉了。」 端着茶杯,他漫不经心地补充:「应该是没有办法面对我吧。」 沈渡看着他。 想起麻仓叶王和猫又股宗最后一次见面是怎么收尾的,她没有说话。 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杯沿,她看着杯底的茶滓:「……你还是打算建立只有通灵人的世界吗?」 「没错。」 麻仓好等了好一会儿,笑着道:「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渡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我们上次聊起这个话题时,谈话的结果好像并不愉快。」 「这一千年并没有改变我的想法。」他温和地说,「恰恰相反,这些年见识到一切只让我再次确认了人类贪婪愚昧的根性。」 她点了点头:「所以你还是决定消灭全人类。」 麻仓好微微眯起眼睛。 沈渡:「我可以和你说一件事吗?」 他没有出声,算是默许。 身体无意识地微微前倾,她看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 「不要对我的世界出手。」 「……」 「你有你的底线,我也有我的。」她顿了顿,「我不想和你为敌。」 麻仓好看着她,微微一笑: 「我知道了。」 她眨了一下眼睛。 「你答应了?」 对面的人喝完最后一口茶,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 「不然呢?」 「……我的意思是,不能杀人,也不能做违法乱纪的事。」 「我知道。」麻仓好慢悠悠地补充,「但如果有人自己撞到枪口上,那就怨不得我了。」 她重新靠到椅背上。 「我们已经吵过一次架了。」麻仓好说,「对于我来说,一次就够了。」 心底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可能是高兴,也有可能是伤感,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释然。 「我也是这么想的。」她舒了口气。 然后,语气变得轻快起来:「在找到回去的方法之前,就像你一千年前帮过我那样,这次轮到我来帮你了。」 顿了顿,她补充:「虽然你可能不需要我的帮忙,但是请务必让我做点什么。」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我觉得这次的穿越和彗星有点关系,如果这个推测准确的话,你可能至少会在这边待上十几二十天,顺带一提,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你在做什么?」 麻仓好微笑着回答:「有人毁了我的基地。」 「……」 沈渡:「行,有人毁了你的基地。然后你就在散步的过程中忽然切换到这边的世界了吗?」 「差不多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不知不觉间,窗外已经天色大亮,该聊的都聊得差不多了,沈渡收起桌上的杯子碗盘,忽然想起什么。 她转过身:「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 她指指他的耳边:「耳环,戴着不重吗?」 第101页 「……」 「要摸摸看吗?」 「……可以吗?」 「如果你想的话。」 沈渡将杯子碗盘放到水池里,擦干净手重新坐回桌边。 胳膊肘搭在桌沿上,对面的人身体前倾靠过来,棕色的长髮顺着动作从肩头滑落,他弯了弯琥珀色的眼睛,笑道:「喏,给你碰。」 刻有五芒星纹路的耳环不知道是什么金属材质制成的,说不上轻但也不会太重,她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耳饰。 这么做的过程中,她十分认真地保持着距离,确定她的动作不会越界碰到他的脸或耳垂。 棕色的长髮擦过她的手背,感觉稍微有点痒,银色的金属耳环冰冰凉凉,和人的体温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从楼梯上下来的脚步声再次顿住了。 来不及收回手,她转过头。 「……我来拿涂面包的果酱?」麻仓叶的声音充满不确定。 麻仓好笑容和煦:「你吃面包一定得涂果酱吗?」 麻仓叶点点头,僵硬地转过身。 她收回手,拉开椅子站了起来,无视旁边麻仓好跟过来的视线,拿起手机一看。 早上六点多,有些超市已经开门了。 十分钟后。 车库的门轧轧升起,沈渡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的少年,从今天早上起,麻仓叶的表情就一直有点飘,他的那个武侍持有灵的表情也十分怪异,一副很想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样子。 「记得繫上安全带。」她叮嘱了一句。 和后面的人比起来,坐在副驾驶上的人就表现得淡定多了,好像这辆车的副驾驶生来就是为他准备的。 她把着方向盘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麻仓好:「你也是。」 然后咔的一下,扯过安全带给他繫上了。 50 早上七点的停车场空空荡荡,沈渡随便找了个离超市入口最近的车位。 下车时,后座的少年似乎终于缓过神来。 自动感应门朝两侧滑开,戴着橙色耳机的少年停下脚步,插着裤兜站在摄像头前,仰脸露出笑容。 「好神奇,我们出现在屏幕上了,这是拍合照的地方吗?」 路过的顾客古怪地看了三人一眼,她心平气和地取出购物车:「不是,是超市的监控摄像头。」 「……」 「好了,我们现在兵分三路。」沈渡指挥说,「你们去买各自的东西,想拿什么拿什么,半个小时后我们在收银台那边集合。」 麻仓叶:「欸,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包括日常生活用品,还有……」她看了麻仓好一眼,「换洗衣物。」 麻仓好微笑着说:「我这一身不行吗?」 于是她也微笑着回答:「不行,因为会弄坏洗衣机。」 麻仓叶趿着拖鞋,带着他的持有灵悄无声息地熘了。 沈渡转过身,推着购物车朝那个方向没走多远,麻仓好一脸理所当然地跟了上来。 「……你是会在超市里迷路的类型吗?」 麻仓好微微侧头:「顺路不行吗?」 「……」她嘆了口气,「我要去买食物填冰箱。」 麻仓好:「那正好可以买点咖喱。」 她顿了顿:「你喜欢吃咖喱。」 「转生到这个身体里之后就变得喜欢吃了。」 「……也就是说,叶君估计也喜欢咖喱是吧?」 麻仓好看向她,保持着微笑问:「叶君?」 咖喱做起来简单,也适合大家一起吃,沈渡打定主意,推着购物车转了个方向,走出几步后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回答他的话。 「叶君不行的话难道要叫小叶吗?」她将咖喱放到购物车里,微辣中辣激辣的口味都各拿了几盒,「麻仓这个姓氏读起来太麻烦了。」 要做咖喱的话就还要买土豆洋葱胡萝蔔,牛腩和鸡腿肉,正好家里的芒果干没存货了,牛奶也只剩下半罐。 要塞进冰箱里的东西买得七七八八,接下来是日常用品,沈渡推着购物车路过电子产品中心,在里面发现了试戴耳机的麻仓叶的身影。 靠墙的过道上摆满了液晶电视。 「真厉害,二十年后的电视机居然这么薄。」看到她后,麻仓叶笑着摘下耳机,「未来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啊。」 「你的东西都买好了吗?」 「怎么说呢……」麻仓叶挠了挠脸颊,「我看耳机看得太入神了,一不小心就……」 「那就跟上来吧。」 说着,沈渡看了旁边的麻仓好一眼。兵分三路这个策略一开始就没能成功。 三人即将离开电子产品区时,液晶电视屏中的场景忽然一换,变成了新闻的实况直播。 主持人激动的声音飘了出来,屏幕上闪出加州海滩的景色,好像游客用自己的手机录下的画面,红底白字的新闻标题出现在屏幕底端,用加粗的字体写着: ——加州南岸的海滩上出现了神奇的小型冰川。 沈渡推着购物车走出几步。 几秒后,她推着购物车急速倒退回来。 游客录下的视频短暂而模煳。麻仓叶站在液晶电视屏前,沉思片刻,慢悠悠地说: 「……啊,那好像是我的朋友。」 至于屏幕上一闪而过的另外几个黑点。 第102页 麻仓好微笑着说:「是我的家臣。」 十分钟后,一辆普通的suv突然挤上高速,各种极限变道超车。 洛杉矶附近的高速公路,十二条车道上车来车往,唿啸而过的汽车掀起剧烈震动的长风,沈渡面无表情地一脚油门踩到底。 她一个月前去过那个海滩,度假胜地离这边不远,全速开过去的话大概半个小时,但现代社的和平可等不了这么久。 前面的车道忽然出现狭窄的空隙,她踩死油门,一转方向盘,险之又险地嵌入湍急的车流。 尖锐的喇叭声长长响起,车身剧烈一甩,麻仓叶身子一歪,赶紧抓住车顶把手。 旁边的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降下车窗,疯狂大喊:「are you out of your mind 【你疯了吗】?!!」 双手握着方向盘,沈渡目视前方,对副驾驶上的人说:「帮我摇下车窗。」 麻仓叶看向麻仓好,后者笑眯眯地抬起手。 车窗降下,震耳欲聋的强风倏然灌入,她勐地一扭头:「get the fuck out of my way【别挡路】!!」 旁边的车主被震撼到了。 那个壮汉默默地将头缩了回去。 沈渡:「好了。」 麻仓好再次抬起手。 几秒后,两方都重新摇上车窗。 右前方车道出现空隙,沈渡面无表情地一打方向盘,再次变道超车。 尖锐的车轮摩擦声响起,路面发出痛苦的尖叫。 「……」 麻仓叶:「我要死了吗?」 指背托着下巴,麻仓好靠着副驾驶的车窗,笑容不变:「你还是太弱了,叶。」 周围的车默默让开道路,仪錶盘上的速度飞快上涨,窗外的景色模煳成扭曲的线条,被唿啸的风声不断后扯。 二十分钟后。 德国出产的suv一个急剎车,在海滩附近的路边停了下来。 在北冰洋的冰川急速融化的时代,突然出现在加州海滩上的冰川引起了人类的高度关注,媒体、游客、附近的居民,各种各样的网红将海滩围堵得水泄不通。 「人在哪?」 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被当成人工导航的麻仓好:「那边。」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通灵人并不愚蠢,在这边引起普通人的关注后,他们很快便离开了现场。 阴阳道的占卜术就是好用。 海边的仓库区,两方人马谨慎地对峙着。 沈渡很快便认出了哪些人是麻仓好的家臣,哪些人是麻仓叶的朋友,因为—— 「……好大人!」 「叶!你这混蛋跑到哪里去了!」 在场的人有点多,她努力总结了一下。 麻仓好的家臣包括:墨西哥吉他手、乐高形象代言人、活泼橙发魔女、抽菸蓝发御姐、面瘫哥特少女。 叶那边的朋友则有:冷傲中华小子、滑雪板运动员、嘻哈黑人小哥,明显在人数上处于不利的地位。 「好大人!」 另外三人出现的瞬间,这种劣势就变得更明显了。 啪嗒啪嗒披着斗篷朝麻仓好跑过来的小孩子看起来顶多四岁,后面跟着鼻子很长的埃及人,以及穿着黑色西装的高大欧洲人。 局势再次变得紧张起来,紧绷的气氛一触即发,所有人都看向戴着五芒星耳饰的少年。 「请下达命令,好大人。」 麻仓好的几名家臣蠢蠢欲动,现在明显是干掉敌人的绝佳时机。 「啊,说的也是。」 麻仓好摸了摸下巴,似乎在思考。 「那么——」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轻松笑道: 「休战吧。」 …… 回去的路上,麻仓叶很自觉地繫上了安全带。 由于车位不够,沈渡用打车软体给剩下的人叫了几辆车。 敌我双方聚集在客厅,她打开厨房的冰箱,发现那一箱气泡酒她清理得太早了,早知道家里会来这么多人,她就不送给邻居了。 水壶的水倒完了,她只能先拿出果汁和牛奶。 走进客厅时,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通灵人或坐或站,沙发明显挤不下这么多人,只有麻仓好附近的位子很空,身边暂时只坐着麻仓叶和那个叫做小黑碳的孩子,他的家臣大多都站在他身后,无声地和叶的朋友们形成对峙。 咋咋唿唿的滑雪板小哥,面对麻仓好神情就冷凝了起来。 「休战的提议你是认真的吗?」 麻仓好想了想,托着下巴笑道:「我看起来不够认真吗?」 「别开玩笑了!」滑雪板小哥压低声音,「先挑起战争的是你吧?」 通灵人能借着濒死体验提升自己的力量,穿越到这边的世界之前,为了打败麻仓好,麻仓叶和他的朋友们去了地狱修行,而麻仓好的家臣们则对他们的修行进行了破坏阻挠。 她在麻仓好面前的茶几上放下一杯牛奶,谈话的声音微妙一顿,麻仓好看着她,她看着麻仓好,片刻后,她将那杯牛奶换到一直盯着这边的紫发少年面前,重新回到厨房。 谈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你说的话有几分可信度,我们无法确定。」 「但是除了接受你们没有别的选项吧?」这是麻仓好的声音。 他笑道:「谁叫你们这么弱小呢?」 「……」 第103页 「我劝你们接受这个提议。」麻仓好微笑着说,「毕竟休战这种东西,向来是对弱者的好处更多。」 沈渡端着茶水回到客厅,发现那杯牛奶又回到了麻仓好面前的茶几上,无人敢动。 「谢谢。」小黑碳接下她递过来的橙汁。她选了最小的茶杯。 麻仓好的家臣她一时认不过来,只记住了回程路上和麻仓叶一起坐在后排的小黑碳和拉基斯特,小黑碳据说是麻仓好在非洲捡回来的孩子,拉基斯特是个很高的义大利人,穿着黑色西装,国籍是她根据对方的姓氏猜的。 两方谈和的过程中,那个叫做拉基斯特的人不动声色地看了她好几眼。 「真没办法啊。」最后是麻仓叶靠到沙发上,懒懒散散地笑道,「那就休战吧。」 「……叶?!」 「休息一阵子也没什么不好吧?」 声音微顿,麻仓叶补充:「大家都累了。」 说出这句话时,他同时也朝站在麻仓好身后的家臣笑了笑。 沉默中,肚子饿扁的声音应景地响了起来。 她耸耸肩,划开手机屏幕:「那午餐就吃披萨吧。有人有异议吗?」 「……」 很好,没有。 所有人总算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 沈渡打开外卖软体,点了六份十四英寸的披萨。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通灵王是一部反派会和主角团一起泡温泉的神奇漫画 51 当你的家里有十几个黑户时,首先要面对的就是住宿问题。 对此,麻仓好提出的解决方案很简单。 「都出去住不就行了?」 时间是午后,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照进来,沈渡本来靠在沙发上休息,闻言无意识坐直了点。 片刻的寂静后,她放下水杯,慎重地和他确认:「你是说所有人吗?」 这里的所有人特指麻仓好的家臣。 那些人现在既没有钱也没有身份,忽然莫名其妙来到陌生的时代,他轻飘飘一句话,就要将所有人赶到大街上。 但在厨房里洗碗收拾的人没有提出异议,客厅里的其他人也没有发出声音,麻仓好的家臣们好像对此习以为常,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天经地义,是不容置疑的真理。 麻仓好想了想,微笑着说:「小黑碳可以留下来。」 「……钱和身份的问题怎么办?」沈渡问,「就算不住酒店好了,民宿的话也要花钱吧?」 「资金的事您不用担心。」 她转过头,开口的是拉基斯特,高大的男人微微弯身,语气和姿态都表现得十足恭敬。 「我们自有办法。」 「……」 麻仓好笑眯眯地提醒:「记得手段温和一点。」 拉基斯特:「当然。」 「……」 她看向麻仓好。 「不会闹出人命的。」他温和地对她说,「他们做事有分寸。」 拉基斯特:「我可以代替好大人向您保证,我们不会破坏这个时代原有的模样。」 这句话让她忍不住多看了这个聪明人一眼。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渡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主要是对方太有礼貌了,光从外貌判断,这个人少说有四十岁,看起来既像义大利黑帮大佬又像教堂神父的人在她面前低头,搞得她都有些不好意思。 「……先住三天吧,你们在这三天内把事情都处理好了,等稍微习惯了这个时代再搬出去住也不迟。」 麻仓好转过头:「不行,他们今天就要搬出去。」 「……他们是你的家臣吧?」 「是啊,他们是我的家臣。」他不紧不慢地笑道,「所以一切由我说了算。」 她嘆了口气:「……怎么说也得至少给人三天的适应期。」 麻仓好:「一天是极限了。」 沈渡:「……三天。」 「一天。」 「三天。」 「一天。」 「……」 厨房里的人都朝客厅的方向看了过来,那位墨西哥吉他手的视线停留得稍微有点久,他戴着防风镜,脸被面罩蒙起,让人无法第一时间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等她望过去,对方已经悄无声息地收回视线。 麻仓叶:「两天如何?」 戴着耳机的少年站在茶几前,挠头笑道:「取个中间数嘛。」 「……」两人一起看着他。 沈渡:「那就两天吧。」 麻仓好没有出声反对。 今天是第几次拿出手机点东西,她已经记不清了。 「既然要住两天,就先把东西买一下吧。」在超市购物到一半被打断,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买。 这么多人的东西,一辆车想必也塞不下,沈渡打开超市送货上门的软体,将手机往麻仓叶的方向一递:「需要什么就放进购物篮里。」 「……」对方没有接,视线越过她的肩膀看向她身后。 沉默片刻,沈渡嘆了口气,转身将手机放到麻仓好手里。 「你要买什么?」 然后她看到他点开了洗髮水的页面。 「……」 沈渡:「?」 页面不断下滑,却始终没有停留,各种各样的洗髮水很快被他看了个遍。 几分钟后,麻仓好抬起视线:「你一般用什么?」 第104页 她随口报了个比较常用的品牌。 麻仓好:「那就这个吧。」 客厅周围传来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那些要被麻仓好扔到大街上时眼睛都没眨一下的家臣们,现在全都是一副天要塌了的表情,连拉基斯特的目光都飘了一下。 「好大人……?!」 满脸的不可置信,如此的义愤填膺。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刚才点火烧了麻仓好的头髮。 「……这个洗髮水有什么不对吗?」 她看了那群人一眼,又看了一眼淡定地坐在沙发上的麻仓好,视线最后落到少年漂亮柔顺的棕色长髮上。 「不。」麻仓好微笑着说,「没有任何问题。」 周围噤声了。 「……好大人,」小黑碳扯了扯他斗篷的边缘,看向她这边,「你一直都没有介绍。」 麻仓好的声音温柔下来:「说的也是呢。」 心底涌起不太妙的预感,她试图给他递眼神,但他就和没看见似的。 麻仓好做出认真思考的模样,弯了弯眼睛笑道: 「应该算是初恋吧。」 …… 楼下炸了,她最后只能上楼。 五室一厅的房子,楼上两间卧室,楼下三间卧室,二楼还有一间较为宽敞的家庭室,相当于一个小型客厅,里面至少可以睡五六个人,就是需要先清理一下她表妹留下的ps4和xbox。 沈渡拨通电话,那边的人很快接起。 她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 「我这边来了朋友,需要借一下家庭室。」 「哦——」她的表妹拉长声音,「朋友啊。」 她平静地补充:「一共十三个人。」 刚刚有点荡漾起来的声音立刻就消失了,她的表妹沉默了一会儿:「……这么勐的吗?」 然后小心翼翼地补充:「在家里开趴蹦迪的时候记得悠着点。」 沈渡挂了电话。 分配好房间后,外面的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加州夏天的日落是晚上八点,绚烂的火烧云将天空染得一片茜红,她在洗衣机和烘干机上贴了个简单的操作说明,用的全部是日语。 ……天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会说日语。 难道那个世界的通用语是日语吗? 街灯亮起,月亮攀上夜空。她在二楼的浴室洗了个战斗澡,吹完头髮后回到走廊上,在自己的房间门外不期然地看见了穿着运动衫的麻仓好。 他是真的很喜欢星星,不管是耳饰、手套、衣服还是裤子,全部都有五芒星的纹路。 沈渡抱起双手:「我还没找你算帐呢,你自己就找上门了。」 麻仓好明知故问:「算什么帐?」 小黑碳从对面的房间探出头,也套了一件星星花纹的睡衣。 ……有点可爱。 她回过神:「……你之前和小孩子胡说什么呢!」 麻仓好眯起眼睛。 他温柔地笑着说:「我明明是认真的。」 「……」 「你这里还有空位吗?」麻仓好温和地说,「其他地方都太挤了。」 沈渡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房间,缓慢道:「你今晚,想睡这里?」 麻仓好:「夫妇一起睡不是很正常吗?」 「……你现在都没到合法结婚年龄。」 「但是我们已经结婚了。」 沈渡:「根据律令法,夫妻三年不见面就算离婚了。」 麻仓好侧了侧头:「就算是一千多年前,也没什么人严格遵守那套。」 「是啊,」她也不紧不慢地说,「有时候三个月就行了。」 「……」 小黑碳抬起头:「他们在说什么?」 银髮的持有灵从麻仓叶的背后冒了出来:「应该是平安时代的法律。」 麻仓叶哈哈干笑两声。 「……」 「小黑碳今晚不想和你睡吗?」沈渡抛出杀手锏。 麻仓好转过头,小黑碳停顿片刻,嗖的一下将头缩了回去。 藏进走廊对面的房间里之前,她还不忘大声强调:「小黑碳可以自己睡觉!」 「……」 干。 麻仓好回过头,脸上一副「你看吧」的模样。 她和他僵持许久,最后无奈地打开房门:「我今晚还要写一会儿文书,开着檯灯你也不介意吗?」 「嗯,没关系。」 「打地铺也没关系吗?」 「当然。」 对方太好说话了,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文书的进度这几天落了太多,她打开电脑,一开始还不太习惯背后的视线,慢慢进入状态后就逐渐忘记了时间。 桌面上的手机忽然叮咚一声,震动起来。沈渡漫不经心地摸过手机一看,是她表妹发来的照片,露天野营的国家公园,夜空中的彗星清晰可见。 「前几天拍的。」 聊天记录框又震动了一下。 「是不是漂亮极了?」 「……」她看着那张照片没说话。 对于城市里的现代人来说难得一见的彗星,她在千年前的夜空中见过很多次。 璀璨的银河,时不时就会划过夜空的流星雨,还有漫天闪烁的星辰。 那种令人心悸的震撼和无与伦比和美丽,从地球仰望星空,那一瞬间几乎让人泪盈于睫的感情,她至今都没能忘记。 第105页 停顿片刻,沈渡合上电脑。 转过身时,她发现后面的人还没睡。 「……你怎么还醒着?」 麻仓好:「你写完了?」 可能是光线的问题,他脸上的表情太温和了,一瞬间几乎让她觉得时间退回了千年前。 她微微移开目光:「……还没,但今天就写到这里了。」 顿了顿,她道:「你怎么还戴着耳环?」 「……啊,这个啊。」麻仓好笑道,「忘记摘了。」 「……」 沈渡转过头:「我好像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早上的事情不继续吗?」麻仓好温柔地说,「我记得你很好奇。」 ——「耳环戴着不重吗?」 ……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 窗外夜深人静,桌上的檯灯晕开暖色的光芒,她考虑了一会儿,觉得对方还没睡着,八成是她开着檯灯或敲键盘的声音太吵了的缘故。 「……好吧,」她嘆了口气,「耳环我可以帮你摘。」 麻仓好戴的是垂坠式的五芒星耳环,耳环用银针穿过耳洞,针尖加上耳堵固定。 棕色的长髮随着他凑近的动作滑下来,她不得不挽起碍事的长髮,别到他耳后压好了。 「你别动。」 她自己没有打过耳洞,不太确定取耳环的时候会不会疼。 麻仓好弯了弯眼眸,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一动不动。 她小心翼翼地取下耳堵,微微松动穿过耳洞的银针,看了麻仓好几眼,确定他没有表现出疼痛的样子,这才将整只耳环取了下来。 这么做的时候,她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耳垂。 擦过对方耳垂的指尖变得有些烫,她很快将手抽了回来。 但是稍微慢了一步。 温热的阴影忽然笼罩过来,麻仓好在那一刻握住她的手腕,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拉近。 「……」 唿吸停留在指缝间,她在最后一刻险之又险地挡住了他的脸。 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了起来。 狭小的空间缝隙让空气变得稀薄,属于另一个人的唿吸近在咫尺,明明两人的身高差不了多少,她却有种被人压住的感觉,好像再后退一步就会抵上死角。 「……」没有移开手,沈渡深吸一口气,慢慢抬起视线。 「未成年,」她斩钉截铁地说。 「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麻仓好:通灵王这部漫画的战力天花板,没有败绩的反派,习惯是一天洗两次澡,而且只用一种据说很贵的洗髮水品牌。 52 ——「未成年,不行。」 说出这句话时,落入掌心的唿吸微妙地顿了顿。 被她捂住嘴巴的人眯起眼眸。两人此时的距离近极了,近到她能清晰看见灯光边缘映入琥珀色的眼底,像落入火堆的星子,勾勒出盖在余烬下还未完全熄灭的火种。 温热的气息很烫,压迫感莫名令人心悸,心脏微微踩空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就变得坚定起来。 沈渡重复:「不行。」 静止不动许久后,对方像只不情愿的猫一样往后退开了。 麻仓好坐回去:「……为什么我要遵守人类社会的法律?」 「……不是你要遵守。」警报解除,她放下手,「是我要遵守。」 「为什么?」 「因为我是成年人。」 「……」 麻仓好弯了弯眼眸:「亲吻也不行吗?」 她铁面无私:「不行。带有那种意图的亲吻也算犯法。」 以前擦枪走火的次数还少吗,她又不傻。那个时候怎么做都无所谓,但现在的情况截然不同。 「……」 麻仓好歪了歪头,笑着说:「开始觉得这个身体有点麻烦了。」 「……这个身体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两人面对面坐在房间的地毯上,吐槽完毕,沈渡抱起双手:「你能做到吗?」 做不到的话,他就只能去别的房间睡了。 麻仓好微垂眼睑:「我知道了。」 答应得倒是十分爽快。 「如果你坚持的话,那也没办法。」他笑了笑,「虽然人类的法律对我来说怎么都无所谓就是了。」 「……」 不管是千年前的麻仓叶王,还是现在的麻仓好,他一直都是言出必行的人,既然都做出保证了,就绝对不用担心他会不遵守契约。 「……晚安?」 「晚安。」 灯光熄灭,黑暗像柔软的羽绒一样笼罩下来。 原本以为多少会有些不习惯,也许是忙碌了一整天的关系,放松下来后,她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一觉睡到天亮。 意识朦胧间,阳光越过窗帘的缝隙落到脸上。她转过脸,还没拉起被子的一角,那道刺眼的阳光就消失了。 她正想重新睡过去,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迷迷煳煳睁开眼睛,床畔的身影从模煳到清晰,见到她醒了,那个人放下手,金色的阳光重新落下来,在被子上铺开一条光河。 「睡够了?」 穿着红色运动衫的少年靠坐在她床边,神态自然地托着下巴朝她笑了笑。 「……」沈渡顿时就醒了。 她勐地坐起来,摸出手机一看—— 第106页 她这根本不是一觉睡到天亮,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还差不多。 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她三步并做两步冲到浴室里,麻仓好慢悠悠地跟过来,看她手忙脚乱地开始洗漱。 浴室的瓷砖上残留着冰凉的水汽,沈渡端着水杯一转身,就看到了他姿态闲散地靠在门边的模样。 「……你早上是不是又洗了一次澡?」 麻仓好没有否认。 她面无表情地关上门。 下楼来到厨房时,拉基斯特正在煮咖啡,其他人好像都已经出去了,空下来的厨房里只有叶和他的小伙伴们坐在桌边,似乎在吃第二轮早餐。 人太多就是这点麻烦,连早餐都要分成两轮。 小黑碳:「好大人来得好迟,你今天睡懒觉了吗?」 她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径直在桌边坐下。 麻仓好跟着落座,笑道:「啊,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叶的小伙伴们神态各异,她昨天努力记了一下三人的名字,滑雪板运动员叫霍洛霍洛,紫发的冷傲少年叫道莲,嘻哈黑人小哥……名字好像是巧克力爱情? 她确认了好几次,这个名字不是艺名,嘻哈黑人小哥真的就叫巧克力爱情。 ……好玄幻的世界。 麻仓叶:「早上好。」 几名少年都是还在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的年纪,她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被赋予拯救世界的使命——尽管这个灭世的反派也是需要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的未成年,活了一千多年的那种。 拉基斯特将黑咖啡端了上来,苦涩的香气在厨房里瀰漫开来。 麻仓好漫不经心地拿起那杯咖啡:「早上好。」 叶的小伙伴们表情更诡异了。道莲冷哼一声,握紧餐刀……继续在烤面包上涂黄油。 几人的持有灵呈球体飘在空中,明明都已经变成灵魂的球体了,却愣是让人看出了紧张的情绪。 「您也要来一杯咖啡吗?」 要纠正对方口中的敬称似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她看向拉基斯特,高大的身影端着咖啡壶,从黑帮教父变成了笑容和善的管家。 「……」义大利浓缩式咖啡听说超级苦,但她总不能往咖啡里疯狂加糖和奶油吧,那种感觉据说就跟中国人吃饺子沾番茄酱差不多。 意式苦咖啡和美式甜到腻死人咖啡不共戴天。 「不……」用了谢谢。 话还没说完,拉基斯特端上银制的托盘——等等,银盘是哪里来的,她不记得这个家里有这种托盘——上面摆着奶油和砂糖。 「……谢谢。」 不愧是见到美式披萨连眉毛都没抽动一下的义大利人,是个可怕的狠角色。 拉基斯特:「方便告诉我您银行帐户的转帐信息吗?」 「……?」 「昨天让您破费了,我们很快就会把钱打到您的帐上。」 ……这才过了一晚吧?你们昨晚都干什么去了?加班吗?? 她看向麻仓好,他慢悠悠地喝着咖啡,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沈渡沉默了一会儿:「我待会儿写给你。」 「那真是太好了。」义大利黑帮教父,啊不是,拉基斯特保持着微笑说,「感谢您昨日的慷慨。」 桌上的早餐以西方人的角度来说十分丰盛,烤面包、果酱、黄油、牛奶、麦片、酸奶、饼干、培根、煎蛋……基本上都有。 她被震撼到了,默默拿起一块牛角面包。 吃饭的期间,客厅里持续飘出电视机的声音。 收看新闻可以帮人尽快了解这边的世界,在客厅里一直当装饰品的电视难得能派上用场,她给最后一块面包抹上草莓果酱时,社会新闻正在滚动播报洛杉矶发生的囚犯越狱事件。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坐在椅子上的小黑碳晃着双脚,她看了小黑碳一眼,不确定给小孩子放这种血腥兇杀案的新闻合不合适。 「您晚上想吃点什么?」拉基斯特的声音让她回过神。 「……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了什么吗?」 「我打算晚上做点玉棋【gnhi】,您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种义大利的饺子。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教您做这种食物的方法。」 一顿饭做十几个人的分量一定很辛苦。 沈渡觉得她悟了,对方这是在委婉地请她帮忙。 「当然。」她觉得自己真是善解人意,「我很乐意。」 玉棋是义大利的一种传统食物,通常用土豆和面粉做成,制作工序不算太复杂,就是有点花时间。 傍晚的时候,沈渡检查了一下壁橱和冰箱,橄榄油、土豆、面粉家里都有,唯独少了拉基斯特说的一种叫做里科塔的奶酪。 这种奶酪不算太罕见,美国的很多超市里都能买到。 「那我去吧。」麻仓好笑眯眯地说。 叶的小伙伴们都看了过来,除了表现得最悠闲淡定的麻仓叶,其他人诡异的表情从昨天起就一直没下去。 她从厨房里探出头:「你确定?」 最近的超市要走二十多分钟。 她画了张简易地图,标出这个房子和超市之间的距离,写上所需食材的名字和分量,将地图和信用卡一起递到麻仓好手里。 其他人的表情变得更诡异了,拉基斯特和小黑碳倒是表现得十分平常,后者还自告奋勇地要一起帮忙做饭。 第107页 麻仓好离开后,屋里紧绷的气氛无意识一松,持有灵们活跃起来,脱离球体的状态纷纷显出原形。 麻仓叶的持有灵是叫做阿弥陀丸的银髮武侍,活跃于六百多年前的室町时代。 巧克力爱情的持有灵和其他人的都不同,是一只名字叫米克的花点美洲豹。 见到大猫的时候沈渡没能忍住—— 「我可以摸摸你吗?」 然后从头到尾将大猫撸了个爽。 美洲豹躺在厨房的地板上唿噜,她吸完猫,正打算回去继续帮厨,在那一刻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忽然看向拉基斯特。 「好的持有灵是什么?」 她到现在都还没有见过他的持有灵。 高大的身影微微一顿,拉基斯特转过身,微笑时他眼角的皱纹折起,看起来就像一名慈祥的神职人员。 「身为那位大人的家臣,我可能无法回答您的这个问题。」 「……为什么?」 但是拉基斯特没有再多言。 …… 路边的街灯在暮色中亮起,衣衫褴褛的男人藏进建筑之间的阴影里,警惕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似乎是一个安静的住宅区,街道干净整齐,种着不少绿植花卉。不远处传来滑板的声音,那里似乎有个公园,有公园就代表有人群聚集。 想到这里,男人的表情变得阴暗。 他扶着墙壁,慢慢往后退去。 退了没几步,一股莫名的直觉让他突兀地停了下来。 颈后的汗毛根根竖立,耳边的寂静震耳欲聋,公园传来的笑声在那一刻小下去,模煳得如同来自遥远的异世。 唿吸缓慢下来,僵硬的血液似乎停止流动,仿佛置身于恐怖片中的冰冷窒息感让男人动弹不得,但他强迫自己转过身,拎着超市纸袋的少年站在巷子入口,身影被投映到地面上的路灯拖得很长。 男人杀了很多人,本来要被执行死刑。 对方笑眯眯地抬起手。 无形的利器从背后贯穿胸口,男人还未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炽烈的火焰仿佛以喷涌而出的鲜血为食,瞬间勐然窜起。 人类变成一团燃烧的火球,外层的皮肤剥离融化,露出只剩血肉的骨架,紧接着那具骨架也在高温的烈焰中熔化,焦黑的灰烬随着突然收起的火焰消失得干干净净。 巷子恢復原有的寂静,仿佛从未多出过男人的存在。 隔壁街区的滑板声再次响起,公园里有小孩在盪鞦韆,清脆的笑声在暮色中传得很远。 麻仓好看了一眼没有留下烧痕的地面,对身后姗姗来迟的几个人说: 「你们的动作太慢了。」 他收起笑容,眼神微凉:「下次记得注意点。」 …… 锅里的土豆煮得不软不硬刚刚好。 沈渡正要关上灶台的火时,门铃响了起来。 打开门,麻仓好拎着超市的纸袋笑眯眯地站在门外:「东西我买回来了。」 一起跟着回来的,还有麻仓好那几个白天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的家臣。 「这是你需要的里科塔奶酪,还有一盒雪糕。」 她顿了顿,困惑地接过东西:「我记得我好像没说过要买雪糕?」 麻仓好:「是吗?那就当饭后甜点。」 他跨过门槛,仿佛想起什么,微笑着补充:「收据在纸袋里。」 53 通灵人大战是淘汰制的竞赛。 淘汰赛有两轮,通过预选的参赛者三人为一组,进行小组之间的对决,直到选出最后的胜者。 包括他本人在内,麻仓好的势力一共分成了四组,名字分别是星组、花组、地组、和月组。目前只有月组仍然下落不明。 穿越过来之前,那边的世界停留在2000年的1月。 来到现代世界之后,以拉基斯特为首的几人很快意识到了手机在这个时代的重要性。 崭新的手机亮起屏幕,麻仓笑眯眯地托着腮坐在桌边,看她将众人分组拉进新建的聊天群。 「……好了,以后有事就用这个沟通。」 麻仓好接过手机,盯着聊天界面看了一会儿,慢悠悠地开口:「不需要电话号码吗?」 「……」沈渡拿出自己的手机。 几秒后,麻仓后的手机屏幕随着震动的铃声亮了起来。 「这是我的号码。」 麻仓好唔了一声,手指微动,将号码存到空白的通讯录里。 片刻后,他抬起头,微笑着问:「那种叫简讯的东西怎么发?」 「……」 「看到那个气泡了吗?那个写着「信息」的气泡。」她毫无起伏地说,「点开它。」 叮咚一声。 屏幕蹦出一条简讯。 她怀着不好的预感点开一看—— :) 他给她发了一个充满年代感的笑脸。 麻仓好:「像这样吗?」 「……」 沈渡盖下手机,单手捂住脸。 「好大人!」披着斗篷的小黑碳啪嗒啪嗒跑过来,非常自豪地说,「小黑碳的俄罗斯方块创下了新纪录!」 「是吗?」麻仓好笑道,「真厉害。」 小黑碳是个很乖的孩子,在麻仓好的团队里有点类似吉祥物的存在,其他人都消失不知道去干什么的时候,只有小黑碳会乖乖待在家里。 第108页 小不点转过头:「……阿渡大人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她没事。」麻仓好道,「她只是在忍笑罢了。」 「笑什么?」 「笑我。」 小黑碳睁大眼睛:「好大人很好笑吗?」 沈渡重新摸起桌面上的手机,换了个话题:「小黑碳今天想不想出去一趟?」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能整天憋在屋里。 「去哪里?」 「一个有很大摩天轮的地方。」她补充,「靠海的购物公园去过吗?」 「……」小黑碳转头看向麻仓好,后者笑眯眯地开口: 「当然没有。」 …… 靠海的购物公园和平价的大超市不同,明亮的橱窗在阳光中闪闪发亮,品牌店鳞次栉比。 三人的轻装简行后来不知怎的变成了集体出行,路边的游客纷纷朝这边投来注目礼,沈渡忍不住看向跟在麻仓好身后的家臣,总觉得他们看起来不像是来买东西的,反而像是来砸场子的,怪不得叶的同伴会坚持跟来。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穿过购物公园,麻仓好走在最前面,后面保持一段距离的是他的家臣,再后面是无奈挠头的麻仓叶和他的同伴。 沈渡:「要不,都散了吧。」 沈渡:「你们就没有什么想买的吗?」 那些人看向麻仓好。 走在最前面的少年侧了侧头,五芒星的耳饰在阳光中微微一闪。 「那就都散了吧。」 身后终于清静了。 来到目的地,沈渡推开门,舒适的冷气迎面吹来,色彩清爽的店铺装饰得像海底世界一样。 墙上,木桌上,摆满各种各样、琳琅满目的浴室用品。 「还有高级洗髮水。」 小黑碳基本上问什么答什么,包括麻仓好只用一种很贵的牌子这件事也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了。 她说:「如果这里没有的话,这个购物广场里还有其他店。」 麻仓好看了看周围,脸上保持着微笑的神情,没有动。 「你这是想偿还恩情吗?」 沈渡本来抱着手站在原地,闻言诧异地眨了一下眼睛:「我只是……不想你在这边的世界降低对生活的要求。」 麻仓好笑容微敛:「我没有降低要求。」 但是,就像千年前的麻仓叶王在平安时代帮过她,她也想尽自己所能,在这段时间让他过得高兴点。 麻仓好:「我不需要。」 空气变得有点冷,旁边的顾客放下商品,轻手轻脚地离开商店。 他笑了笑,声音依然清朗,却让人感觉不到多少温度:「我想要的不是偿还的恩情。」 小黑碳不吭声,犯错似的缩在她身后,安静地抓着她衣服的后摆。 「……那就算了。」沈渡松开手。 她转过头,看了看附近,拿起最近架子上的东西:「但我觉得这个还是挺适合你的。」 她摊开手,掌心上托着一只橡胶的小黄鸭。 小黑碳重新从她背后探出头来。 「既然你不想买贵的,这是这个店里最便宜的商品了。」沈渡说,「洗澡的时候你可以扔到浴缸里。」 麻仓好:「……」 沈渡:「不行吗?」 冷凝的气息不知不觉间消散了。 他弯起眼睛,笑眯眯道:「可以哦。」 应该说活了一千多年的人就是脸皮厚吗,沈渡将那只小黄鸭放到他手上:「别动,送你的。」 然后,她忍着笑举起手机,咔嚓一声,给他拍了一张照。 点击群发。 付完款,三人离开那家店,她看了一眼死寂的聊天界面,心想真奇怪啊,其他人不看聊天群的吗。 她本来以为手机会疯狂震动起来呢。 夏天的阳光璀璨热烈,喷泉广场的地面随着音乐隐隐震动起来,不远处,几只海鸥落了下来,敏捷地抢过游客手中的薯条就跑。 逛了大半天,稍微有点累了,本地颇有人气的刨冰店前排起长队。 沈渡坐在桌边,遮阳伞投下荫蔽,重新快乐起来的小黑碳晃着够不着地面的双脚,麻仓好暂时排队买刨冰去了。 小黑碳断断续续地,心情愉快地哼着歌,她听了一会儿,发现那好像是最近电视里播放的儿童动画的片头曲。 「不沮丧了?」 小黑碳摇摇头,言简意赅:「好大人是非常温柔的人。」 然后,她停顿了一会儿,补充道:「告诉了阿渡大人不该说的事,小黑碳之前是在和自己生气。」 沈渡忍不住柔和了声音:「之前的事和小黑碳无关,你没做错什么。」 但这个顶多只有五岁的孩子明显不这么想。 「好大人的情绪比什么都重要。」小黑碳看着脚前的地面说,「所以好大人高兴,小黑碳也高兴。」 「……」 她听见自己说:「他最近过得好吗?」 「嗯。」小黑碳点了点头,好像如果不这么做,就无法强调接下来的话语的重要性似的。 「好大人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小黑碳从有记忆起就一直跟在好大人的身边,但是好大人一直都很寂寞。」 买刨冰的人回来了。 「……好吃吗?」麻仓好很自然地在桌边坐下来,仿佛并没有听见两人之前的谈话。 第109页 小黑碳握着勺子,挖起一块刨冰。 那块刨冰太大了,小黑碳被冰得抖了一下,毛茸茸卷乎乎的头髮都差点竖起来。 麻仓好笑起来。 「好大人坏心眼!都不提醒小黑碳。」 「抱歉抱歉,店里有餐巾纸。」 小黑碳跳下椅子,朝草坪对面的刨冰店跑过去了。 加州是个奇怪的地方,太阳明亮到刺眼,拂过的凉风却很舒服。云影在头顶的遮阳伞上滑过,海边的摩天轮缓缓转动,很多游客在下方排队,带着家人和朋友。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她顿了顿,「听说明尼苏达州冬天最冷零下三十多度,所以那里有室内的游乐场,和巨大的商场合併在一起。」 「……」 「你能想像吗?室内的游乐场诶。」 停顿许久,沈渡慢慢放下勺子:「——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不会破坏目前气氛的话题。」 麻仓好:「你在难过什么?」 「你明明知道的。」 喷泉的水柱停在半空,笑闹的孩子停止奔跑,背景里嘈杂的人声如潮水慢慢褪色淡去,她看着面前的刨冰,说:「你那边的世界也有这样的地方吧。」 热闹的旅游胜地,朋友和家人一起度过愉快时光的购物广场,海边的摩天轮,来来往往的人群。 消灭全人类这件事,作为抽象的概念存在时,尚且有冷静讨论的余地。 沈渡敲着碗里的刨冰,冰块的碎屑一点一点落下来。 「如果你成为了通灵王,这样的地方也不会存在了。」 所谓的毁灭人类这件事,意味着早上和你打招唿的邻居,街上和你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在草地上奔跑的孩子,和家人一起坐摩天轮的游客,以及将刨冰递到你手里的店员——这些人,全部都会消失不见。 人类消失后,这样的地方会很快荒废,摩天轮会爬上斑驳铁锈,地面的缝隙里会生出杂草,对于在天际翱翔的海鸥,和海里不用再唿吸塑料颗粒的鱼群来说,这也许会是一件无与伦比的喜讯。 当然,大部分时候她根本就不会去想这件事。 但偏偏像今天这样,和他在一起,她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快乐,想着时间如果能慢下来就好了的时候。 她会忽然全部想起来。 「我有时候都不知道。」沈渡轻声说。 碗里的刨冰慢慢融化。 「是知道你打算毁灭人类这件事,还是依然爱着你这件事,究竟是哪一方更加让我痛苦。」 现在是八月中。 喷泉落下,在草坪上奔跑的孩子摔了一跤,在家长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去拿餐巾纸的小黑碳还没回来。 沈渡撑着桌面站起身:「我去一下洗手间。」 洗手间在商店街的过道里,她放下包,正要打开水龙头时,包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停顿片刻,她从包里拿出手机,发来消息的是她从来没有交谈过的人。 遮面的墨西哥吉他手叫佩约戴。 对方发来的信息很短,只有一句话。 「你知道那位大人能看穿人心这件事吗?」 54 公园里的孩子在盪鞦韆。 嘎吱——嘎吱——鞦韆在孩子的笑声中高高盪起,随后又在傍晚渐起的风中稳稳落回家长手中。 盪鞦韆的声音起起落落,火烧云铺满天边,在沙坑里堆城堡的孩子定睛看着一个方向许久,站起身,指着空无一人的长凳说: 「猫。」 但是小孩子的话没有人会当真。 「该回家了。」旁边的家长弯下腰,拍掉孩子衣服上的沙粒。 「是一只像人的猫。」 「好了,知道了,我们先回家,明天再来看猫,好不好?」 「……」 鞦韆慢慢停止晃荡,太阳的余晖将世界的影子拉得很长,孩子的笑声离开后,公园里只剩下温暖寂寞的夕阳,和长长的影子依偎在一起。 戴着橙色耳机的少年,在空无一人的长凳旁边停下脚步。 「你不回去吗?」 坐在长凳上的猫又,看着天边的夕阳没有回头。 「太复杂的感情我可能不太理解。」麻仓叶插着裤兜,和股宗一起看向远方的火烧云,「但只要心里还想见到对方的话,就一定会有办法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 「就算活了一千年,猫这种生物也依然不喜欢回家啊。」 「准确点来说,是猫又。」 股宗的声音十分平静。 「叶少爷今天不是去了海边的购物公园吗?」 「啊,你说那件事吗,已经回来了。」麻仓叶侧了侧头,「该怎么说呢,应该说是气氛改变了……吧。」 他笑着说:「然后我们就都回来了。」 天空层次渐变,晚霞由燃烧的赤红渡向浅淡的鲑粉,沙沙的晚风拂过公园周边的树林,叶片窸窣摩挲着,发出落雨一般柔软的声音。 股宗看着消失的夕阳,慢慢眯起眼睛。 「……不是不喜欢回家,是不能。」 两条尾巴的猫又,一直坐在长凳上。 「小生无颜面对那位大人。」 夕阳在视野里渐渐模煳成摇曳的烛光,回忆里的那一年是公元999年,罗睺星时隔五百年回归地球,再次拉开了通灵人大战的序幕。 第110页 平安京满目疮痍,两年前被火烧毁的长街尚未重建,入夜之后,魑魅魍魉四处横行,门户紧闭的平安京仿若一座空城。 猫灵回到左京三条的宅邸,黑漆漆的走廊上点着微弱的火光。夜风袭来时,青铜灯忽闪摇晃,宅邸里的鬼影追逐嬉笑着,在视野的边缘里一闪而逝。 空荡荡的宅邸里,寂静在黑暗中迴响。没有点灯的房间里栖居着数量众多的鬼,诞生自人心黑暗的鬼如今代替了这个宅邸里原本的式神,任养出它们的主人驱使。 书房里,众多的小鬼正在忙碌,它们或端着烛台,或捧着捲轴,吱吱怪叫着围绕在翻阅古籍的大阴阳师身边。 朱红的咒文脱离纸面,自动打开的捲轴一路铺到门边,天井的阴影里,密密麻麻的鬼影窸窣着,从书架顶端搬下书籍。 端着烛台的小鬼被同伴绊了一跤,大阴阳师停下动作,飘在空中的咒文倏然凝固。 「太吵了。」 黯淡的烛火不足以照亮黑暗,阴影如浓墨在地上流淌,小鬼们噤若寒蝉地离开大阴阳师的身边,乖乖退入阴影的角落。 注意到门边的动静,麻仓叶王慢慢转过头。 「……你回来了,股宗。」 大阴阳师抬起手,温柔地说:「过来。」 猫灵依偎到主人怀里。烛火明明灭灭,在墙壁和地面上拖出漆黑的阴影,朱红的禁咒在纸面上浮动着,仿佛有生命一般,随时都会脱纸而出。 「神明是存在的。」 那一年,大阴阳师麻仓叶王得知了通灵人大战的存在。他抚摸着待在怀里的猫灵,散落在周围的捲轴密密麻麻写满了鲜红的禁咒。 「每隔五百年,神明会在有能力的人之中选拔。只要成为了神,就能推翻已有的世界。」 灵魂并不会觉得冷,猫灵早已丧失了对冷热的感知,不会再感到飢饿,也不会再感到疼痛。 它忍不住将自己圈得紧了一些,但就算圈得再怎么紧,也仍旧在主人怀里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麻仓叶王摸了摸它的脑袋,笑着说: 「我会成为神。」 为了成为神,猫灵的主人残酷无情地杀了很多人。 ——「股宗,为什么你会这么像人呢?」 因为猫无法明白人类的心为什么会被黑暗吞噬。 猫无法明白,为什么拥有灵视的人最终会被同化成鬼。 若想拯救曾经温柔的主人,就必须先理解他的痛苦。 因此,为了理解人的痛苦,为了明白深爱的主人堕为鬼的原因,猫花了漫长的时间变成人。 它花了漫长的时间学会人类的语言,学会像人类一样行走说话,甚至连思想都变得无限趋近于人。 它最后变得过于像个人类,却反而丢失了真正重要的东西。 它离开麻仓家,用剩下的五百年去旅行,去寻找答案,学着它一千多年前的主人,读了许许多多的书。 但是答案最后都不在书里。 回忆里的烛火失去焦距,渐渐模煳成一千多年后天边残存的夕阳。 「叶少爷。」坐在长凳上的猫又说,「小生有一些事必须告诉你。」 …… 2021年8月17日,美国加州南部,一栋废弃的建筑里,棕色皮肤的男人悄无声息地穿过废墟,在月光边沿的阴影里拉下蒙面的头巾。 「……其他人呢?」 蛛丝般的月光从裂开的天花板漏下,这里似乎曾经是一个宽敞的大厅,露出钢筋的承重柱高达几米,宛若巨人的骨架一般撑起上层的建筑。 「他们会来的。」墨西哥吉他手拨弄了几下吉他,仿佛在给手里的乐器的调音,「你们月组的其他人呢?」 「不知道。」塔拜因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忽然来到这个奇怪的时代,我还没来得及和其他人取得联繫。好大人……」 「我们之前的谈话你还记得吗?」手里的吉他嗡鸣一声,佩约戴突兀地换了个话题。 「……」 「那个时候,」他仰起脸,「你说你有时候会搞不懂那个人在想什么。」 「……注意你的言辞,佩约戴。」 「不管我们怎么失败,就算是当着敌人的面逃回来也好,在第一轮淘汰赛上输给对手了也好,那位大人总是会笑盈盈地迎接我们回来。」 佩约戴慢慢收回视线:「我当时问你,『你觉得害怕吗,塔拜因?』你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我和你见面不是为了讨论……」 「你说,『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他就像没有感情一样。』」 拨弄吉他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漫不经心地一下又一下,在月光如雾的废墟中迴荡。 「但是,我现在明白了,塔拜因。」佩约戴笑道,「那位大人是有感情的,他有感情——」 「他只是不在乎我们这些人而已。」 琴弦绷断,吉他的音色陡然一变,似乎没想到朝夕相处的同伴会突然叛变,被巨大的骨刀刺穿的瞬间,男人的脸上的神情无比震惊。 髑髅模样的巨大超灵体抽出骨刀,佩约戴抱着吉他,放声大笑。 其他人赶到时见到的就是这幅场景,塔拜因倒在血泊里,佩约戴站在旁边,笑得仿佛眼泪都要流出来。 「……你做了什么?!」 佩约戴侧了侧头,仿佛这才意识到来人,虚无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微笑的声音不紧不慢。 第111页 「你们都来了啊。」 佩约戴抱着吉他站直了点。 「不要这么大惊小怪嘛,」他靠着背后的墙壁,凝望钢筋混凝土废墟上的月光,「如果不是遇见了好大人,塔拜因他早就葬身于中丨东的战火,我只是修復了他原本的命运而已。」 「……你这个混蛋在说什么鬼话!你是想背叛好大人吗?!」 「怎么会。」佩约戴大笑着说,「那位大人曾经是我的神明,我怎么会想着背叛他。」 他弹着手里琴弦破碎的吉他。 「甘娜。」 佩约戴毫无预兆地点出蓝发御姐的名字。 「遇见好大人之前,你的家族被人毁灭,一心只想着復仇。」 「马琪露塔和玛莉欧。」这是橙发魔女和哥特少女的名字。 「因为流着魔女的血统,你们曾经多番遭受自诩正义的人们的迫害。」 「布罗肯。」 佩约戴的笑容诡异起来。 「你因为成长障碍遭到家人幽禁,第一次见面就被那位大人烧断了四肢,但却因此获得了新的力量,终于脱离长期的幽禁。」 他继续弹着吉他,吉他声越来越急,剩下的琴弦接连绷断。 「至于我,我当然也和你们一样,遇见那位大人之前,我的人生混沌黑暗,是那位大人给我们带来了光明,为我们指引了未来的方向。」 佩约戴一边笑一边摇头,笑得浑身发抖。 「你们是不是曾经觉得,只有那位大人明白自己在想什么?只有那位大人了解我的痛苦,是好大人给了我在这个腐烂的世界里活下去的希望,那位大人就是我的神明,为了他我可以无所不能,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啪的一声,最后一根琴弦也绷断了。 「他也许确实是神明。」佩约戴安静下来。 他抱着手里的吉他,笑道:「但在那位大人的眼里,我们什么都不是。」 他大笑:「我们什么都不是!」 「……我受够了!我要杀了你!!」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杀气凛冽的持有灵一跃而出,巨大的髑髅再次挥动骨刀,佩约戴站在原地,注视着愤怒无比的同伴: 「那位大人有看穿人心的能力。」 静止的时间合拢,锋利的骨刀遽然挥下,没有遭到任何阻拦。 滚烫的鲜血溅射而出,剩下的人似乎一时忘了反应,面色苍白地僵在原地。 「……说谎。」喃喃自语般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在说谎……!!」 ——「不,他没有说谎。」 滚烫到刺目的烈火剎那燃起,废墟陷落火海,空气的温度急剧攀升,巨大的火之恶魔背嵴贴上钢筋混泥土的天花板,麻仓好的身影从火灵背后显露出来。 他笑吟吟地说:「我确实有读心的能力。」 没有料到他会出现,所有人都凝住了。 披着斗篷的少年姿态闲散地在废墟高处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你们如果还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快一点吗?」 燃烧的火焰包围了废墟,他托着下巴,弯了弯眼睛,补充:「我今天心情不太好。」 还活着的人张了张口,却没有完整的声音从喉咙里出来。 「……好……大人?」 「如果你们没有想说的话,那就开始回收吧。」麻仓好笑眯眯地说,「作为我一手培养起来的家臣,让你们把灵魂献给火灵当养料不过分吧?」 巨大的火之恶魔弯下身躯,可怕的火海不断高涨,几乎完全遮蔽了视野。 钢筋混泥土的建筑似乎开始在高温中融化,熔断的建筑物朝地面滴落下来,天花板好像变低了,也有可能是地面的人类在火灵的衬托下变得渺小无比。 有人往后退了一步,但后面不是火海就是墙壁。 仿佛没看到那些恐惧的反应,麻仓好微垂眼帘,琥珀色的眼底映入烧得炽亮的火光。 「毕竟,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们根本不会活到现在。」 火灵张开嘴,粘合的嘴缝拉扯裂开到最大,露出喉咙里滚烫的深渊,眼见着就要将人生吞下去。 ——「够了。」 雪白的刀光噼开火海的一隅,月光短暂地再次落下,手持布都御魂之剑的少年站在废墟前,抬头仰望上方的身影。 「住手吧,好。」 麻仓叶的脸上没有笑容,看起来甚至有些难过。 55 厨房里的时钟指向晚上的十点十五分。 灶台慢慢由中火转向小火,蓝色的火苗一圈圈小下去,最后彻底偃旗息鼓。 沈渡端着刚出锅的面条回到桌边,打开写到一半的文档,手指落到键盘上之前,她顿了顿,滑开手机,亮起的屏幕依然停留在没有收到回復的聊天界面上。 和对方聊天记录总共只有三条,最后两条都是她发的。 「你知道那位大人能看穿人心这件事吗?」 「知道,怎么了吗?」 「如果有什么需要的,你可以随时来找我。」 两条消息都如同泥牛入海,对方突兀地发来第一句话后就没了下文,如果不是聊天记录清清楚楚,她几乎都要怀疑那条最初的消息是她想像出来的。 沈渡将手机盖回桌面上。 墙上的分针缓慢转动,这个时间小黑碳已经上楼睡觉去了,回房间之前,小不点的脸上一直带着可怜兮兮的表情,泪汪汪的大眼睛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第112页 闪烁的光标停在原处,她打出一行字,停顿片刻后,又逐字删掉了那一句话的内容。 盯着笔记本的屏幕,她逐字敲着退格键,对旁边的拉基斯特说: 「这次的事我不能插手吗,还是说,我应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端起黑咖啡的男人动作没有一丝停顿:「您是指什么?」 「我觉得,你们好像都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删完最后一个字,她重新将手指放到键盘上,修改起之前的语法。 「我曾经是个阴阳师,现在姑且也是。换句话说,我和你们一样,也是通灵人。」 「……」 「现在那东西叫什么来着?哦对,巫力值。根据巫力值来判断,你是他最强的下属。」 沈渡敲了一下回车键,换到新的段落。 「将最得力的部下留在我这里,他是怎么想的?」 拉基斯特端着咖啡没有说话。 对麻仓好忠心耿耿的男人不会回答她的话,沈渡嘆了口气:「……算了。」 她合上笔记本电脑:「我上楼看一下那些未成年睡没睡。」 未成年人都在长身体的阶段,充足的睡眠十分必要。 这一突击检查,就发现楼上的未成年少了一个。 麻仓叶的三个小伙伴和她面面相觑。 「……叶君呢?」 「不知道。」 沈渡点点头,正要关上门。 「等一下。」 她和三人的交流不多,也许是因为麻仓好的存在总是人十分紧张,每次他一出现,在场的人就全部忙着防备他去了,根本无法进入轻松聊天的氛围。 今天麻仓好难得不在,三人明显有话要说,而且这些话似乎憋很久了。 「那件事是真的吗?」 「什么事?」 「就是……」接下来的话似乎有些让人难以启齿,霍洛霍洛支支吾吾许久,烦躁地抓起自己的头髮,最后是巧克力爱情爽快地比出一个拇指:「就是你和那傢伙的事。」 道莲:「……为什么要比拇指?」 巧克力爱情迟疑道:「为了缓解尴尬?」 「……」 沈渡忍住笑:「是真的,但是为什么要这么问?」 「……因为难以想像。」 霍洛霍洛啧了一声:「你和那傢伙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蠢货。」道莲抱着手臂靠在窗边,「千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 沈渡觉得她好像有点明白了。 「你们想问的,是不是他变了很多?」 三人不说话了。 「……怎么说呢。」她抬起头,想了一会儿,「人类体内的细胞,新陈代谢的周期是七年。从生理上的角度来说,我们和七年前的自己截然不同,和七年后的自己也完全不一样。」 「就算是现在,我们体内的细胞构成也和一秒前的自己不同,人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没有什么人会保持不变。」 声音微顿,沈渡继续道:「……我其实不太喜欢别人对我说『你变了』,因为一般别人这么说的时候,他们真正的意思是你变得和他们期望中的不一样了。」 但是人没有义务回应他人的期待,也没有义务为他人停留或改变自己。 「因为我自己也不喜欢,所以我一般也不会用同样的说法评价别人。」 而且,说不定她也改变了。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和千年前在平安京停留的自己有所不同。 时间的流动无法停止,有些轨道一旦错开就难以重合,过去这种东西,因为无法改变所以才会被称为过去。 「……抱歉,我可能给了个没什么用的回答。」 沈渡收回视线。 「但是跨越千年的时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没有办法感同身受。」 如果只是几百年还好,她说不定可以努力延展一下自己的想像,但千年的时间横亘在眼前,以她的经歷根本无法揣测。 她不知道他这些年经歷了什么,去过哪里,在想什么,是什么支撑着他跨越了千年的时光。 她笑道:「所以我说不出来。」 ——「你变了。」这样的话。 …… 火海包围了废墟,空气在热浪中扭曲,坐在废墟上的人望着下方的少年,眯了眯眼睛笑道:「这就是你在地狱的修行中获得的力量吗?这个甲缚式超灵体还算不错。」 羽翼般的护甲环绕在麻仓叶身侧,他左手握着布都御魂之剑,右手操纵战甲延伸出的白色长刀,白色的甲缚式超灵体看起来宛若展翅的白鹄,极其出色地将攻防融为一体。 麻仓叶好像无奈地笑了一下:「和你在地狱修行的九百年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麻仓好不置可否:「你想凭这个阻止我吗?」 「不,既然你能读心就应该明白,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谈谈。」 麻仓好微笑道:「这就是你在多管闲事了,叶。」 刺目的烈焰翻涌,周围的景色一片赤红,张开深渊巨口的火灵停在身体僵硬的几人面前。 「佩约戴本来就想死在我手中,我现在只是满足他的这份心愿而已。」 麻仓叶直视着他道:「那其他人呢?」 麻仓好唔了一声,托着下巴笑回答:「本来就是属于我的灵魂,让火灵吃掉也没什么关系吧?」 第113页 「……」 断断续续的笑声响了起来,佩约戴对脸色苍白的同伴说:「我说了,他根本就不在乎。」 「我们的信念建立在谎言之上,我们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无足轻重,一切只是一场虚无的骗局,只有我们自己当了真,我们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到底算什么呢,当然是什么都不算。」 佩约戴笑出眼泪:「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麻仓好弯起眼眸,和颜悦色地对麻仓叶说:「你看。」 他抬了抬手,巨大的火之恶魔如同活过来的石像,在熊熊燃烧的火海中朝地面渺小的人影张开下颌。 「……好!」麻仓叶脸色一变,攥紧武器正要冲过去。 火海燃烧的声音中,手机铃声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震动的声音持续嗡鸣着,在诡异的寂静中格外清晰,火灵停下动作,连噼啪作响的烈火都似乎短暂小了下去。 手机屏幕亮起,麻仓好敛起笑意,垂眸看着屏幕上的来电号码。 仿佛是许久,又似乎只是一瞬过后。 在铃声即将消失的前一刻,他滑开屏幕,按下接听键。 「……餵?」 沈渡握着手机,站在窗边。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看着哪里,于是只好注视自己在窗上的倒影。 那边的人没有出声。 两人都沉默着,作为一个成年人,她觉得自己应该承担起开口找话题的责任。 「……你那边是不是信号不太好?」 背景里充斥着奇怪的杂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隆隆作响。 麻仓好的声音顿了顿:「不会。」 那些奇怪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变得安静而温驯,恬和似窗外此时的月光。 假定两人现在的物理距离够远,她忽然意识到,这好像是两人第一次在他无法读心的情况下交谈。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不,说不定两人都在想着同样的事。 「我是……」沈渡顿了顿,「我是想为今天的事说一声抱歉。」 「……」 她看向窗外的月亮。 「在购物公园的时候,我可能说得太过分了一些。」 「你让我很痛苦。」 「但是你当时并没有说错。」麻仓好的声音非常温和。 尽管知道他看不见,她还是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她说,「就算没有说错,也不代表我应该说出来。」 她抱着手臂,站在窗前。 「比起正确与否,你的情绪对我来说更重要,所以那句话说出来就是错的。」 很多时候,人并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心里涌出的想法,但人们可以选择说出口的话。 因此,比起心里想的事物,有时候说出口的话语更能代表一个人真正的选择。 「对不起。」 「……」那边的人久久没有回话。 他沉默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她不得不出声确认:「你还在听吗?」 「我在听。」 「那……你待会儿要不要回来吃夜宵?」沈渡想了想,补充,「我做了点面。」 「……我很期待。」 通话结束了。 寂静蔓延扩散,消失的烈火没有在地面留下焦黑的烧痕,如雾的月光重新从破口漏下,废墟中传来一声轻响,脱力的人跌坐在地,明白自己和死亡擦身而过。 麻仓好转过身,没有再去看其他人。 「你刚才说,你想和我谈一谈。」斗篷被风扬起,他轻轻巧巧跳下废墟,来到呆愣的麻仓叶面前。 「那就快点吧。」麻仓好说,「这里不适合谈话。」 随着一声轰燃,烈焰在他身后展开,再次显形的火灵将麻仓叶往手里一托,等麻仓叶再次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经来到夜风唿啸的高楼顶层。 遥远的地面,洛杉矶的市中心车流如织,耀眼的灯光渗出黑暗的缝隙,霓虹灯的街道星罗棋布。 「好了,这里就不会有人打扰我们谈话了。」风声远去后,寂静的月光覆盖下来。 五芒星的耳饰随着麻仓好侧头的动作晃了晃,他笑着补充:「你不害怕吗?」 麻仓叶缓缓松开刀柄:「不会。」 「如果是以前的话,我可能还真的会有点紧张。」 「……哦?」 「但是这些天我已经明白了,」麻仓叶以松了口气的声音笑道,「你的弱点是什么。」 「……」 麻仓好眼眸微眯:「注意你接下来的言辞。」 麻仓叶没有立刻开口,他抬头看向夜空,今晚的月亮说不上很亮,银币般的月亮缺了一个口子。遥远的云层中,飞机尾翼的灯光在黑暗中如星辰闪烁。 「在帕契族的五大精灵之中,你为什么当时偏偏选了火灵?」 洛杉矶的夜空星辰寥寥,地面上的光河却无比璀璨,星星点点的灯光汇聚在一起,织成在黑暗中蜿蜒的光带。 「因为这是对人类绝妙的讽刺。」 夜风再次唿啸而来,斗篷在风中烈烈翻飞,麻仓好笑盈盈地回答:「火焰给人类的社会带来了文明之光,用同样的火焰终结人类的文明再合适不过。」 「是吗。」麻仓叶看着夜空说,「其实是为了復仇吧?」 「……」 第114页 「股宗都告诉我了。」他收回视线,「包括千年前的事。」 麻仓好的表情冷下来。 「你确定你要毁灭人类吗?」麻仓叶问他。 「你一直不展示自己持有灵的原因很简单吧?」 远离地面的高空,亘古不变的月亮照亮了两人的身影。 少年温和地说: 「你担心她怕火。」 56 麻仓好和麻仓叶是一起回来的。 当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两人一副在外面散步偶遇的模样,也不知道聊了些什么。 听说麻仓叶参加通灵人大战时才得知自己有一个双胞胎哥哥,以两人目前的表现来看,他们好像相处得不错,已经熟稔到一起晚归的地步。 深夜时分,厨房的灯光照亮了黑暗的走廊。 麻仓好笑眯眯地托着下巴看着对面的人,以及他面前的那碗面。 正要拿起筷子的麻仓叶:「……」 沈渡:「怎么了吗?」 「没什么。」麻仓好微笑着说,「我只是在想,原来夜宵有两份。」 「……」 都一千多岁的人了。 麻仓好喔了一声,不紧不慢地笑道:「这种时候我就不算未成年人了吗。」 「……好了,别玩了。」沈渡无奈地拿出一罐咸菜,放到这个千年老祖宗面前。 「快点吃,吃完就去睡觉。」 未成年熬夜会长不高,这一点麻仓叶那个叫道莲的小伙伴就做得特别好,每晚雷打不动准时上床睡觉。 麻仓好的家臣如约搬出去之后,房子明显空了不少,洗衣机和烘干机的使用时间也不再像之前安排得那么紧凑。 麻仓好的个人穿衣风格比较独特,她曾经担心他的衣服会弄坏洗衣机,后来才发现他的露指手套上的乐高是可以拆卸的。 说实话,他的队伍不应该叫什么星组、花组、地组、月组,应该统一叫乐高组,因为他们每个人的衣服上都有乐高配件,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搞什么乐高崇拜。 沈渡在楼下洗好个人衣物,回到二楼的房间时,洗完澡的麻仓好披着毛巾坐在地毯上,在她开门的那一刻看了过来。 这些天她已经发现了,他的换洗衣物统共就只有两套,一套是他那身极具印第安风格的斗篷装,另一套就是他现在穿在身上的红色运动衫。 「……」 两人对视半晌。 浴室里有负离子吹风机和护髮精油。 麻仓好露出微笑:「我不太用那些东西。」 她发现,活了很久的人,脸皮似乎会变得特别厚。 光泽柔顺的棕色长髮湿漉漉地滴着水珠,沈渡忍了忍,最后还是没能忍住:「你转过身去。」 这可能是他到目前为止最听话的一次了。 她将毛巾盖到麻仓好头上,他低着头,嘴边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别笑。你再笑我就不帮你擦干头髮了。」 擦完头髮还要吹,吹到半干的时候要抹护髮精油,头髮吹得差不多了,最后还需要用梳子梳顺。 她捧起一段头髮,从发尾开始慢慢梳理,千年前的麻仓叶王头髮好像也是这个长度,光泽如瀑的长髮垂落腰际,平安时代的人们以长发为美,从牛车御帘底下流露出来的袖摆和长发都是判断一个人美丽与否的标准。 那个时候,她就觉得他的头髮很漂亮。 早上不想起床的时候,赖在他怀里不想动的时候,她有时候会将漂亮的长髮拢在指尖,一圈又一圈地绕着玩儿。 麻仓好回过头。 「……抱歉,我不应该想的。」她平静地垂下视线,继续梳理捧在手中的长髮。 但那一段长发从手心滑走散落,麻仓好转过身,手掌撑着地毯,身体微微前倾,逆着背后的灯光问她: 「触碰也不行吗?」 他的声音含着笑意,眼神却很认真。 两人的距离本来就离得很近,麻仓好抬起手,指尖触上她的脸颊,仿佛想拨开她颊边的碎发一般,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庞。 「阿渡?」 这是他以前经常做的动作,她忍不住恍了一下神。 只是恍神的剎那,光影被遮蔽,麻仓好微微偏头,贴着她的唿吸吻上来。 前一刻还温柔地拢着她脸颊的手指,穿过发梢扣住她的后脑勺,垫住了她在那个瞬间想要后退的冲动。 时隔千年的亲吻从一开始就不是简单的浅尝辄止,熟悉又陌生的战慄涌上来,对彼此的过于熟悉在此时成了致命的弊端。 倒到地毯上的那一刻,混乱的理智终于回笼,她偏过头。 温热的唿吸停留在她颈侧的皮肤上。 沉默的空间里只剩下微乱的唿吸和心脏跳动的声音。 手撑在他的胸膛上,沈渡别过脸,偏头看着旁边的床底。 许久后,声音再次平缓下来的麻仓好说:「要我出去吗?」 「……」 沈渡没有抬起视线。 「……也不全是你的问题。」她轻轻推开他,从地毯上坐起身,「几天前你就应该搬出去了。」 这里的搬出去,特指去别的房间里睡,而不是留在她的房间继续打地铺。 「这次我们扯平。」她微微别开目光,「你还是去别的房间睡比较好。」 麻仓好动了动手指,似乎想说什么,但他只是微笑着道了一声好,转身离开了房间。 第115页 后半夜,沈渡是在熟悉的疼痛中醒过来的。 一开始只是不舒服的坠胀感,后来疼痛逐渐扩散,疼得她思维都有些发麻,虽然已经习惯了这种一天前的疼痛……不,她不习惯。 沈渡忍着痛,在黑暗中翻过身。 好疼。 ……还是好疼。 她将脸埋进枕头里,旁边忽然传来啪的一声轻响,过分明亮的床头灯亮了起来。 「阿渡?」 灯光太刺眼了,下一秒,床头灯再次熄灭,斑驳的光影还残留在视野里,柔软的黑暗已经再次合拢。 她松了口气,睁开眼睛:「……止痛药在厨房的抽屉里。」 混沌深沉的夜色里,她看不清站在床边俯身查探她状况的身影,只能感觉到他的手掌贴到她额头上的温度。 「你在出冷汗。」 「……我没事。」习惯了就好。 麻仓好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以前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才正常。 在平安时代的那十年,她的时间一直都是静止不动的。 疼痛稍缓,沈渡靠着枕头休息,昏昏沉沉间,麻仓好带着止痛药回来了。她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一团暗红色的光芒慢慢飘过来,她眯起眼睛,发现那好像是一个她从没见过的持有灵。 球形的持有灵像剔透的玻璃珠一样,里面流转着漂亮却不会过分耀眼的火光,看起来就像有人将液态的火焰封存到了球形的透明容器里。 ……好迷你。 她一时都忘了疼痛。 麻仓好让她靠到他的肩膀上,将药片和水杯递过来。 她伸出手,一摸那个杯子——凉的。 「……」 红色的持有灵看了看麻仓好,小心翼翼地飘过来,她手中的水杯很快变得温暖起来。 「这是我的持有灵。」麻仓好顿了顿,语气温和地补充,「它可以改变周围环境的温度。」 红色的球形持有灵有着荧绿色的眼睛,仔细一看的话脑袋上似乎还长着鹿一般的犄角。 她很快就发现了这个持有灵的便利性,它不仅能照明,烧水,而且还能当个暖手宝。 麻仓好的持有灵解除球形状态时,看起来就像一只墨西哥钝口螈,那是一种粉色的两栖类生物,长相比蜥蜴圆润很多。 它乖乖地被她抱在怀里,自觉圈成一团,非常体贴地开始散发温热的暖意,变幻温度时,它体内的光之纹路流动起来,看起来就如同某种美丽的火光,炫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她将红色的蝾螈,不是,持有灵抱在怀里,抬手摸了摸它头上硬邦邦的角,然后又摸了一下,转移注意力后连疼痛都在不知不觉间减轻不少。 也有可能是止痛药起了作用,沈渡回过神,发现她还靠在麻仓好身上,他坐在她床边,似乎一直都在观察她的反应。 她轻咳一声,收回手。 「说起来,我有一件事一直忘了问你。」 「什么?」 「你的部下知道你有灵视这件事吗?」 「不,」麻仓好温和地回答,「只有拉基斯特和小黑碳知道我能读心。」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正想着要怎么提起佩约戴给她发的信息。 「我已经知道了。」 麻仓好的语气十分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这件事我已经让拉基斯特去处理了。」他似乎想抬手碰碰她的脸颊,但最后只是坐在床边,任她靠在自己身上。 他眯起眼睛,笑道:「你不用担心。」 沈渡抬起头,怀里的持有灵持续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她借着那柔和的微光,在黑暗里看了他好一会儿:「那你呢?你也没事吗?」 麻仓好侧了侧头,柔软的长髮随着他的动作滑落,蹭过她和他靠在一起的肩膀。 「我已经习惯了。」他微笑着,语气轻柔地说,「大家都很怕我,我早就有被背叛的感觉了。」 「……」 「还疼吗?」 她慢慢摇头:「这种疼痛,吃一下止痛药就好了。」 时间可能是凌晨四点,也有可能是凌晨五点。 再次醒来时,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进来。红色的持有灵一动不动地趴在她怀里,保持着她昏昏睡去前看到的模样。 她发现自己还靠在麻仓好身上,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他微微低头,笑着问:「醒了?」 下楼时,厨房里已经摆上了午餐。 拉基斯特和小黑碳都在,麻仓叶和他的同伴们也坐在桌边,经过将近一周的相处,前不久还打得你死我活的两方人马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坐在厨房里一起用餐。 和平的氛围在两人抵达厨房时出现了一丝诡异的裂痕。 沈渡顿了顿,一开始觉得气氛的改变可能是麻仓好造成的,沿着众人的视线,她很快发现他们盯着的并不是麻仓好本人,而是待在她怀里的持有灵。 拉基斯特很快移开视线,小黑碳也跟着乖巧地收回目光。 麻仓叶等人的持有灵静止在空中,她发现球形的持有灵也能露出震惊的表情。 考虑到有些人可能没有见过麻仓好的持有灵,沈渡想了想,以安抚般的语气说: 「不用担心,它很温顺。」 57 第116页 麻仓好的持有灵叫火灵。 同样的持有灵可以变幻成不同的形态,也许是为了节省空间,让房间在视觉上看起来没有那么拥挤,屋里的持有灵大部分时候都维持着球体的形状。 这意味着她每天一抬头,几乎都能看见一两个球形的持有灵从脑袋上飘过去。 通灵人有通灵人的社交圈,持有灵也有持有灵的生态圈。 看见一堆球,啊不是,一堆持有灵挤在一起是非常有趣的体验。 经过这几日的观察,沈渡发现,火灵好像不太受其他持有灵欢迎。 她从笔记本电脑上抬起视线,正好看见暗红色的持有灵张大嘴巴——原来它的嘴巴能张得这么大吗——然后僵硬地打了个哈欠。 其他的持有灵飞快四散,那个画面就和打桌球或保龄球差不多,几个圆球以火灵为中心立刻飘远了许多。但是屋子就这么大,它们飘得再远也远不到哪里去。 沈渡收回目光,继续写文书。 这件事一再耽搁,已经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这些天她几乎都要忘了这个暑假最重要的任务是写完申请研究生项目的文书。 罪魁祸首之一笑眯眯地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她努力集中注意力,写了几个段落,但麻仓好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她敲下回车键。 「你就没有别的事情要做吗?」 胳膊肘靠在沙发背上,他撑着脸颊,微笑着问:「比如什么?」 「比如别的要紧事。」 「让我想想。」麻仓好作出思考的模样,他停顿片刻,笑着回答:「没有。」 她差点盖上电脑,但是她忍住了。 「就算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你也不需要一直盯着我。」 「影响到你了吗?」 沈渡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是个成年人了,旁边的这位祖宗虽然活了一千多年,但现在壳子只有十几岁,她要耐心,她要冷静—— 她停止敲键盘。 「你觉得呢?」 麻仓好做出让步:「我可以坐远点。」 「你还可以上楼,或者出去散个步也行。」 「那你要去散步吗?」他温和地说,「正好可以找一下灵感。」 沈渡闭了闭眼,她仰起头,以认命的声音说: 「你在旁边的时候我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 「是吗。」 「……你的耳环很适合你。」 没头没尾地抛下这句话,她收回视线,无视旁边笑容和煦的人,继续写文书。 动作微顿,靠坐在沙发上的麻仓好回过头,在厨房里倒水喝的霍洛霍洛端着杯子凝固在那里,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遇,在对方僵硬地别开目光之前,麻仓好笑吟吟地开口说:「我没有被附身哦。」 手机叮咚一声,留学公众号传来推送。 沈渡随便扫了一眼,推送的消息是关于洛杉矶迪〇尼乐园的旅游攻略,她原本正要放下手机,下滑的屏幕停到一张照片上。 「霍洛霍洛……君。」 凭着一股莫名的直觉,她叫住神情僵硬地转身上楼的少年。 沈渡举起手机,将屏幕转向他。 「你认识这个颇有年代感的飞机头吗?」 「……」 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沈渡心平气和地带着一车未成年上了高速。 洛杉矶的迪〇尼乐园有两个园区,一个是主题公园,一个是冒险乐园。 她的表妹打来电话时,她正坐在主题公园的长凳上,晴朗的阳光在花坛上闪闪发光,拖家带口的游客将观赏游行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她好不容易才抢到一个位子,还没来得及休息一下,口袋里的手机先震动了起来。 「你那边是怎么回事?」她的表妹问她,「你现在在哪?」 「……迪〇尼。」 电话那头的声音意味深长:「还是和你的那群朋友一起?」 她唔了一声,算是回答。 「主题公园还是冒险乐园?」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迪〇尼城堡:「主题公园。」 「……」她的表妹吐槽道,「你这是在带孩子吗?」 「我才没……」 沈渡张开口,披着斗篷的小黑碳坐在麻仓好的肩膀上,两人其乐融融地从她面前走了过去,边走还边聊。 「现在看得到游行了吗?」 「看得到,忽然变得好高,小黑碳好高。」 「……」 电话那头传来她表妹的声音:「喂,你还在吗?」 她回过神,平静地回答:「反正不是我在带就对了。」 「……啊?」 欲言又止的声音传来,最后变成了一句:「总之,我过几天差不多就回来了。」 「……这么快?」沈渡眨了一下眼睛,「你们不是在国家公园露营吗?」 「彗星的观赏期马上就要结束了。」 「……」 「别告诉我你没拍照。」她的表妹夸张道,「那可是一千年回归地球一次的彗星诶,人一辈子只能见到一次。」 结束通话时,热闹的游行还在继续。 鼓声、乐声、人群的笑声融合交汇在一起,今天好像是周末,所以游客特别多。 沈渡看了一眼手机屏幕,2021年8月22日。 屏幕映出树影和碎光,微风拂过时,心里的情绪比她想像中的平和很多。 第117页 色彩和声音的河流渐渐远去了,她离开长凳站起身,问回来的人:「你们有什么想买的或想尝试的东西吗?」 她笑着说:「今天我请客。」 麻仓叶说这不太好吧,明明一直都是她请客。 「因为我是唯一的成年人嘛。」 拉基斯特今天不在,他最近忙碌了起来,估计是处理麻仓好之前交给他的任务去了。至于其他人,从海边的购物公园之行后就再没有出现过。 家臣消失了大半,麻仓好的反应与其说是十分平常,不如说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反应。他就像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下属不见了一样,悠闲得不像一个准备灭世而被众人列为公敌的大反派。 她在照片中看到的飞机头叫梅宫龙之介,在通灵人大战中和麻仓叶是同属一队的伙伴,和其他人的关系也不错,目前在麻仓叶的未婚妻恐山安娜的指挥下在迪〇尼打工。 为什么会在迪〇尼打工这件事说来话长,简单地概括一下来龙去脉,身为市子的安娜有招灵之能,穿越到这边的世界后她在机缘巧合下解决了困扰园区已久的灵异事件,以此为条件让手下,啊不是,梅宫龙之介加入了打工人的队伍。 等等,灵异事件是什么她怎么没听说过,迪〇尼不是贩卖梦想的地方吗。 同样加入打工人队伍的还有好几个她不认识的名字,包括什么法斯特,马尔科,瑞瑟格,玉绪,还有一位同样不用打工,如果打工了部下就会疯狂痛哭流涕说没用的自己真是罪该万死的圣女梅登小姐。 总之就是有很多人。 重点是,这些不认识的人,好像全部都是麻仓好敌对阵营的人。 大概是意识到了如果所有人见面的话,场面会变得异常危险,迪〇尼说不定会原地爆炸,首先和同伴汇合的梅宫龙之介没有将麻仓好也在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只单独通知了健步如飞来到现场拎住麻仓叶耳朵的恐山安娜。 「你来得太慢了,叶。」 沈渡第一次见到了麻仓叶那位据说很厉害的未婚妻,然后发现她确实很厉害。 在其他人都只能盯着眼前的桌面假装自己不存在时,只有安娜不闪不避地盯着桌对面的麻仓好,语气冷静地开口: 「这傢伙怎么也在?」 她的视线是盯着麻仓好的,提问却是对着旁边的麻仓叶。 「啊哈哈,怎么说呢。」麻仓叶开始挠头,听说在家里他是负责煮饭打扫卫生的那一个,现在沈渡信了。 园区餐厅的服务员来这边晃荡了好几次,座位本就紧张,一大群人坐在桌边不点餐,看起来就显得十分突兀。 一行人落座后,沈渡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今天麻仓叶等人来找失散的同伴,其实没麻仓好什么事,他现在看起来完全就像是来凑热闹的,而且还是不嫌事大的那种瞎凑热闹。 麻仓好微笑着说:「我是来凑热闹的,不行吗。」 「……」 ? 让你听别人的心声,不是让你直接借用回答好吗。 小黑碳坐在麻仓好旁边的座位上,够不着地的双脚晃啊晃,同阵营仅有的两人都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 沈渡:「……要不要先点个薯条?」 旁边的店员已经第三次偶然路过这张桌子了。 麻仓好:「那就先点个薯条吧。」 小黑碳:「薯条!」 其他人:「……」 炸得酥脆金黄的薯条很快就端了上来。 听到是她请客付款后,金髮金眸的少女看了过来。 安娜抬手按住麻仓叶的脑袋,微微低头:「这段时间,叶让你费心照顾了。」 沈渡正要摆手,对面的少女接着又道:「作为报答,如果你有什么麻烦需要解决,我可以现场就帮你搞定。」 对方意有所指,神态十分认真。 「……比如什么?」 安娜:「比如难缠的定位追踪咒。」 少女金色的眼眸微微眯起:「我可以现在就帮你摘除。」 「……」 众人背后的持有灵纷纷显出原本的模样,如临大敌地盯着对面的身影。 麻仓好抬起眼帘:「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那么做。」 「哦?」安娜表情不变,「这是来自施术者的威胁吗。」 「是好心的劝告。」 麻仓好微笑道:「我不想在这边的世界动手。」 沈渡发现两人之间好像有过节,这种快要打起来的气氛是怎么回事。 「你们……」她在两人之间示意了一下,「认识?」 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微微一松,所有人都朝她看了过来。 然后她就听到了麻仓好端详别人长相凑得太近结果被人打了一巴掌的故事。 沈渡转过头,看向麻仓好。 「她打过你?」 「……」 沈渡:「哇,她好酷哦。」 麻仓好:「……?」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安娜长得和叶王的妈妈很像,原着里叶王以为是转世,凑过去搭讪,被打了。 世界名画.jpg 58 麻仓好转过头。 沈渡看着他:「是你先招惹人家的,会被打也没办法吧?」 她也是通灵人,能感受到众人的巫力,以及这些力量之间的巨大差距。 第118页 在场的人就算全部加起来,集结所有人全盛时期的力量,和麻仓好本人之间依然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就算敌人现在一拥而上发起突袭,他也能游刃有余地将所有人按在地上打,所以他才能悠闲地坐在这里,欣赏对面的人高度戒备的模样。 沈渡微微嘆了口气:「……你不要欺负人啊。」 她本来想说不要欺负小朋友,考虑到麻仓好现在也是未成年——虽然是活了一千多岁的那种——还是稍微将这句话改了一下。 「……」麻仓好顿了顿,微笑着说,「我没有做过那种事。」 其他人用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着他。 「我们都是通灵人大战的参赛者吧?」麻仓好托着下巴,仿佛没看见众人诡异的表情,语气十分和善,「参赛者之间的事,怎么能用欺负来形容呢?」 「……」麻仓叶的同伴们欲言又止。 麻仓好笑着弯了弯眼睛,看问众人:「对吧?」 居然还要他们作证。 沉默蔓延开来,麻仓好笑眯眯地等着众人有所回应。最后是小黑碳勇敢地举起手:「没错,好大人并没有欺负人。」 她继续说:「是敌人太弱了,在好大人面前不堪一击,这件事根本就不是好大人的错……」 麻仓好:「要吃点薯条吗?」 小黑碳顿时就被推到面前的薯条转移了注意力。 勉强够到桌面的小黑碳拿起一根薯条,沈渡撕开番茄酱的包装:「吃薯条蘸着这个会更好吃。」 说完这句话后,她忽然想起薯条是高热量高脂肪的食物,端着番茄酱的手变得迟疑起来。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能吃薯条吗?」 她没有育儿经验,只有养猫的经验。就像猫狗不能吃巧克力,年纪这么小的孩子会不会也有忌口的食物,想到这点,她变得不太确定起来。 沈渡本来以为麻仓好会比较懂这方面的事,毕竟小黑碳基本上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大的。 麻仓好想了一会儿,笑着说:「应该没问题。」 「……」 好随意。 麻仓叶的同伴们好像也是这么想的,大家都是一副很想吐槽又不敢吐槽的模样,除了安娜,她不咸不淡地喔了一声,直接说出所有人的心声: 「原来是放养派的。」 「对于叶的教育,麻仓家也是放养派吧?」麻仓好镇定自若地回答。 安娜眼眸微眯:「作为消失了十几年的兄长,你对叶的情况倒是很了解。」 麻仓好和颜悦色:「你生气了吗?」 「……」 麻仓叶看看安娜,又看看对面的好,脸上一副「糟了,我今天要死」的表情,他的同伴都是爱莫能助的模样。 他哈哈干笑几声,正要英勇地插话打圆场。 沈渡嘆了口气,这好像已经是她短时间内第二次嘆气了,她将信用卡递给路过的服务员,言简意赅地说: 「结帐,谢谢。」 等待帐单的过程中,沉默的气氛再次笼罩下来,众人小心翼翼地踩在那如履薄冰的平面上,是麻仓好神态自然地换了个话题,双手交叠抵着下巴,眼眸弯弯地笑道: 「话说回来,既然你们现在找到同伴了,就可以一起搬出去了。」 「……」 麻仓好笑着补充:「当然,如果叶愿意的话,他可以留下来,但其他人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吧?」 其他人本来就不想和他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但现在的情况变成了他们仿佛是被麻仓好赶出来的,一下子就被他的一句话夺走了离开的自主性。 道莲双手环胸,冷哼一声:「确实,我们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你自己不搬吗?」安娜神态冷静,「你现在是前夫吧?」 其他人倒吸一口冷气,麻仓叶转过头,小声劝道:「安娜。」 「安静点,叶,你们不懂有一个危险的前夫是什么意思。」 只记着一份薯条的帐单回来了。 沈渡签了个能让她良心稍安的小费,盖上帐单。 「那就都住下来吧。」 「……?」 「反正接下来也没几天了。」她放下签字笔,「既然谈不拢搬出去的事宜,不如都住下来如何?只是多几个人而已。」 观赏彗星的最后期限是后天。 日落后,仿佛朝着地平线坠落的彗星在西北的夜空肉眼可见。 彗星是由气体和冰构成的小型天体,亮度会随着日距而改变,轨道周期短则几年,长则几千甚至几百万年。 距离太阳越近,彗星就越明亮。 太阳的辐射和太阳风会改变彗星原本的模样,像擦燃的火种一般,在宇宙中拖曳出明亮的彗尾。 「千年的彗星,人一辈子只能见到一次。」 但她已经见过两次了。 千年一遇的奇蹟,她经歷了两次。 闭园前,人群聚集在等待烟火表演的地方,周围人头攒动,虽然来之前已经确认过一次了,沈渡还是问道: 「这么多人真的没关系吗?」 麻仓叶和安娜好像朝这边望了一眼,这次安娜没说什么。 小黑碳坐在麻仓好的肩膀上,总算从黑压压的人群中露出脑袋,能仰脸看到即将被烟火照亮的夜空。 麻仓好笑道:「没关系。」 第119页 他似乎还想柔声说什么,烟火的清啸已在头顶的夜空绽开。 周围的人群发出惊唿,火树银花点亮了黑暗,灿烂的碎光如雨而坠。 盛大的烟火表演好像持续了许久,夺目的光芒明明灭灭,抬头仰望夜空的人们带着近乎虔诚的表情,仿佛在注视一场宏伟落幕的梦境。 夏天结束了。 回停车场的路上,孩子跟家长抱怨不想开学,成年人哀嘆着明天又要回去上班,不可思议的魔法消失了,普通人又得回去继续生活。 回到家后,她来到桌前,再次打开笔记本电脑。 文档还是原本的模样,闪烁的光标停留在原地,好像一个耐心的问号。 窗外夜色已深,安静的住宅小区只能听见飞蛾撞在路灯上的声音。 一共要申请的学校有十所,文书的内容都大同小异,要回答的问题翻来覆去总共就那么几个。 为什么选择这个学校,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为什么觉得自己适合这个项目。 前面的部分她很早就已经写得差不多了。 文档分成不同的段落,光标停在最后一个黑字加粗的标题旁,在那之后便是大片蔓延的空白—— 【为什么选择临床心理学这个专业?】 …… 厨房壁橱里的茶叶还剩下一点。 茶是从华人超市买回来的,随着时代变迁,在异国他乡留学这件事也变得没有之前那般煎熬,信笺不需要漂洋过海,家乡的味道在开车十分钟的超市就能找到。 沈渡松了口气,烧上热水。 白色的烟雾渐渐从水壶冒出,在玻璃窗上融开灯光和夜色。 她看着窗上漫开的白雾,对身后来到厨房的人说:「要不要来点咖啡?」 然后补充:「如果你之后还睡得着的话。」 「我只是下来坐坐。」 沈渡转过身,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麻仓好微笑道:「不行吗?」 水壶烧开,她给自己泡了杯茶,端着茶来到桌边坐下。 「小黑碳已经睡下了?」 「已经睡下了。」麻仓好将手搭在桌面上,姿态放松地问,「你似乎很喜欢那孩子。」 她没有否认。 「喜欢啊。」她端起茶杯,「不仅是小黑碳,还有拉基斯特,叶和安娜,我都挺喜欢的。」 上次像这样坐在厨房的桌边还只是两周前不到的事情,只不过那时候是清晨,现在是凌晨时分的深夜。 「这些人,不像其他人那样怕你。」 十几天的时间不是很多,但足以让人看清楚一些重要的事。 「既不是神明也不是恶鬼,将你当成你来看待的人,也是存在的。」 她放下茶杯,笑着说:「看到安娜呛你,说实话,我还挺开心的。」 不因麻仓好的力量而畏惧他,在他做事出格时会毫不留情地教训回去,这样的人即便在千年的时光里也想必很少。 「不管未来发生了什么,小黑碳那孩子都不会背叛你。」 想到这里,心就变得柔软下来。 这一千年,你过得好吗——从见面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想问这句话。 因为问不出口,她只能自己找答案。 「你对那孩子也是有真感情在的吧?」 转世成麻仓好的麻仓叶王,脸上总是带着笑意。 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好像什么事都无法对自己造成任何动摇,将绝对的力量掌握在手中,在这千年间变得无比强大的人,不论面对什么情况都能悠闲地笑着面对。 那是看起来随和友善,实际上非常居高临下的傲慢笑意。 但就算是那样的傲慢也会偶尔流露出温柔,因为感受过麻仓叶王的温柔,那孩子才会对他如此死心塌地,就算他真的是毁灭世界的恶者也毫不犹豫地追随到底。 微笑的神情从麻仓好的脸上消失了。 「你想说什么?」 沈渡摩挲着茶杯的杯柄:「我是说,你身边也有珍惜你的人。」 「所以呢?」 「……」她沉默许久,「你的那些下属后来都去哪里了?」 那些将麻仓好当成神明一般爱戴,当成神明一般崇敬畏惧的人。 「如果你没有做什么,他们应该不会离开。」 她垂下眼帘:「你把他们丢掉了吗?」 「是他们自己离开的。」麻仓好声音温和,「我说过了,他们一直都很怕我。」 「……」 「你在想和叶一样的事。」 麻仓好笑了笑,手指搭在桌面上:「我们谈过话,他当时说我用武力压制他人的方法是不对的。」 沈渡:「但事实确实如此,不是吗?」 「你也许不喜欢,但恐惧永远都是最有效的统治手段。」 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脆弱的冰面破裂的第一丝缝隙,从缝隙中露出压抑许久的黑暗,就是从这一句话开始的。 距离地面无比遥远的夜空,凝固静止的乌云后悬着一抹月亮,冰冷美丽的月光没过空荡荡的宅邸,冷得让她骨隙生寒。 「……你刚才说什么?」 她抽回手,但对面的人比她动作更快,滚烫的茶水譁然翻倒,沿着桌角滴落下来。 麻仓叶王攥住她的手腕。 「我已经和那个软弱的时候不一样了。」 第120页 每一次转世,他都变得比之前更加强大。 茶杯很烫,水温也很烫,她指尖发麻,发现自己无法从他掌中抽离。 一千年的时间,足以让他的力量另所有人都望尘莫及。 「现在不管发生什么,灵视都不会令我失控。」 麻仓叶王紧紧攥着她的手,温柔地笑道: 「那些不该说的话,我再也不会说了,阿渡。」 59 深色的茶水没过桌面,沿着木头的纹理扩散蔓延。 水珠串联成线,从桌角不断坠落。茶杯翻倒的声响后,周围的寂静好像忽然扩大了。 「那些不该说的话,我再也不会说了。」 对面的人脸上挂着微笑,声音也很温柔。 喉咙微动,沈渡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先放开手。」 「每一次,你关心我的时候,」麻仓叶王说,「都像在跟我告别。」 「……」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你现在喜欢什么,有什么生活习惯』,『身边有朋友吗』,『有没有在乎你,你也在乎的人』……知道这些事情之后又能如何?」 「我说了,你先放开手。」 「你一直都在和我保持距离,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行,同时划下我不能跨越的界限,但是你也说过,不能根据人的想法对人下达裁决。」 沈渡忽然顿了顿。 她抬起头,麻仓叶王温柔地说:「就算我要毁灭人类,现在也还没有将这件事付诸现实。」 「所以,」他弯了弯眼眸,「能请你不要这么快就判我死刑吗?」 「……」沈渡慢慢道,「你觉得我判了你死刑。」 「不是吗?」 两人对视许久,攥住她手腕的力道终于微微一松。 厨房的灯光在深夜里过于明亮,她闭了闭眼睛,重新靠上椅背。 「我以为关于这件事,我们第一天就达成共识了。」 千年的彗星带来了时空短暂交错的奇蹟,奇蹟消失后,两个世界也会重回正轨。 一千年前,她没能改变麻仓叶王的想法,本该继续的谈话因为一场忽如其来的意外终止,那个时候她已经丧失了最好的时机。 重逢的奇蹟这么短暂,十几天的时光难以改变千年的憎恨,如果不是拥有足够强烈的执念,对面的人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 究竟是多么深沉的愤怒和悲伤,才能让人重复转世跨越千年的时间也要向人类復仇。 「一千年的时间没能改变你的想法。」沈渡看向头顶的灯光,「我的想法也没有改变。」 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原点。 「我觉得人类的命运应该由人类自己决定。」 就算是毁灭的命运,也应该由人类集体决定,而不是由一个人的意志判定一切,哪怕那个人是神也一样。 「说到底,通灵人大战的机制本身就很奇怪,为什么是根据力量决定谁有成为通灵王的资格?」 她想了很久,慢慢道:「力量的强大不代表一个人适合做领导者,用现实的例子打个比方,用通灵人大战决定通灵王,就像用械斗决定谁能成为总统一样。」 「通灵王和人类社会的领导者不一样。」麻仓叶王道,「一个通灵人强大与否,取决于这个人的心是否坚定。换句话说,通灵人大战其实是意志的对决。」 「那么只要一个人的意志足够强大,哪怕这个意志是毁灭世界的愿望,这个人也能成为通灵王。」 「没错,因为决定通灵王的伟大精神并不会区分意志的善恶。」 「但是,」沈渡说,「人会分辨善恶。」 「所以才会有像叶他们那样的人来阻止我。」 麻仓叶王微笑着:「这就像物竞天择一样,伟大精神设立规则,但不辨意志的善恶,决定善恶的是参赛的通灵人,既然有决定毁灭人类的意志,自然也会有想要拯救人类的意志,接下来需要决定的只是哪方的意志会胜出而已。」 「问题是,这场战斗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她的声音十分平静。 「会成为通灵王的人,是你。」 「话也不能这么说,叶和其他人还是很努力的,即便到现在也没有放弃。」麻仓叶王表情不变,温和地补充,「虽然最终会赢的人还是我就是了。」 沉默片刻后,她再次开口: 「通灵王没有拯救人类的能力吗?还是说,你只是不想这么做?」 「……」 「你说过,通灵人大战每五百年会举行一次,假定通灵王和神差不多,每五百年,你们那边的神就会换一个。在这期间,就没有人生出过想要拯救人类的念头吗?还是说这些所谓的神都没能做到?」 麻仓叶王:「你的问题变尖锐了,阿渡。」 「因为通灵王是从人类中选的,原本是人类的神明,能够多大程度地跳出人类本身的局限,这本身就是个问题。」 「你还是在将通灵人和人类混为一谈,认为通灵人只是拥有特殊能力的群体。」麻仓叶王顿了顿,耐心地说,「你在这边的家人朋友都是普通人,你会坚持自己和他们是同类很正常,但正常不代表正确。」 她看着他:「人类和通灵人的区别到底是什么?」 「两者和这个世界的联繫截然不同。通灵人理解如何和大自然共处,但人类却只想着征服自然,他们所有的科技和技术,说到底都是为了降服自然的力量并让其为自己所用。」 第121页 麻仓叶王:「不懂得和自然共处的种族,会灭亡是必然的。」 「但是,人类不算大自然的一部分吗?」 「人类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 「动物会为了生存杀死其他生物,但只有人类会因为单纯的恶意进行杀戮。」对面的人笑着说,「所以,是欲丨望的不同。」 「……」 「你的世界不也一样吗,人们会因为信仰的不同,肤色的不同,因为各种各样无聊的原因对他人生出庞大的恶意,甚至为此不惜残害同类。」 「我转世了这么多次,每一次,我看到的世界都没有什么不同,人类永远都在争斗,为了自己的贪慾进行永无止境的破坏和掠夺。」 麻仓叶王问她:「就算是这样,你也依然要坚持人类值得拯救吗?」 她沉默了很久。 桌上的水渍无人清理,淅淅沥沥的水珠停止坠落,她看着翻倒的茶杯,茶水已经不再滚烫。 「你觉得人类文明的最初标志是什么?」 「……」 「人类文明最初的标志,据说不是火焰也不是石器,而是癒合的股骨。」 因为动物一旦摔断大腿骨,受伤后无法进行捕猎,也无法逃避其他猎食者的追捕,很快就会死亡。 在股骨癒合前,受伤的动物便会死去。 人类学家发现过去人类的遗骨时,癒合的股骨代表这个人在受伤的期间得到了其他人的照顾,在她行动不便时,她身边曾有人给她带来食物,给予她庇护,照料她的伤势,直到她伤口痊癒。 人类和动物最大的不同,在于人类的同理心。 「人类的文明之所以能发展到现在的程度,不是因为人类的恶意或贪慾。」 因为人会分辨善恶,社会不公的时候,部分人会说,这样是不对的,看到陌生人受到伤害时,有些人会站出来,哪怕代价是自己的性命。 哪怕这些人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因为有这些人,人类的社会才慢慢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虽然恶意依然无处不在,争斗未曾停止,但每个时代都有力求改变的人存在。 「我不否认人有恶劣的根性,但人同样有自由意志,也有选择向善的能力。」 如果人生来本性即善,善良也不会成为美好的品格,正因为人的本性里有难以根除的恶性,善良才会成为一种选择。 「如果现在就毁灭人类,相当于夺走人类对自己命运的选择。」 「……」 麻仓叶王不置可否:「这确实像是你这个时代的人会说出来的话。」 「过去的人不理解自然的运作法则,因此创造了唿风唤雨掌管万物的神明,试图用信仰解释一切,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变得不再需要神明,反而相信起所谓的自由意志。」 「但是,阿渡,你应该比其他人都理解群众的愚昧性。将人类的命运交在人类自己手中,和毁灭这个星球并无不同。」 「没有力量的温柔毫无用处。」他温和地说,「你对人类的温柔最后为你带来了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 「歷史上试图拯救人类的人,最后都会被人类自己杀死。人类讨厌恶者,但他们同样憎恶圣人,面对前者,他们至少还懂得俯伏求饶。」 「我当时其实想了很久。」麻仓叶王平静地笑道,「我是应该烧死愚昧的民众,还是烧死造成这一切的贵族。」 「后来我意识到了,」他声音温和,「罪魁祸首是那个时代的一切,而造成那个时代的贪婪和恶意,过了千年也依然不曾改变。」 对面的人明明笑得那般温柔,她却忽然难过起来。 沈渡别开目光。 「……刚回到这边的世界时,我经常会做梦。」 梦里是可怕的大火,焦黑的浓烟,她被压在断壁残垣下面,满脸都是温热的血。 「那个时候,你没有来。」 最后一次决定拯救人类的大阴阳师,当她被压在火海下面时,正忙着镇压造成这场灾祸的恶鬼。 那个时候,她光顾着想自己绝对不能就这样死去,求生的念头超过了一切,对于疼痛的记忆,反而是回到现代后才慢慢浮现出来的。 被火烧死好可怕,那个时代也好可怕。 千年前的时代又可怕又陌生,但当她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时,想起的却不仅是熊熊燃烧的大火,偶尔还会看见银河璀璨的星空。 在那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夜空。 因为麻仓叶王的存在,本来应该只有可怕回忆的时代也有了温柔的部分。 她会想起两个人一起看过的景色,想起平安京的月亮,出云海岸边的繁花。 只要抬头仰望夜空,她就会想起那个教会她看星星的人。 「所以,那个时候你没来也没有关系。」 那个遥远时代的星辰太漂亮了,只要回想起来就会让人忍不住落泪。 「因为早在这之前,我就被你拯救了。」 就算隔着千年的时光,回想起那个时代,她最先想起来的,还是他曾经的温柔。 「最后给你留下了痛苦的回忆,我很抱歉。」 当年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两人就分开了,再次见面时,横隔在中间的是千年的时光。 「支撑着你跨越千年的,是对人类的仇恨吗?」 第122页 她曾经那么努力地想要说服他放下对人类的憎恨,结果却成了加剧这仇恨的一部分。 麻仓叶王看着她。 「……也不尽然。」 许久后,他才继续说:「我知道你当时回去了。」 「你不属于我的时代,总有一天会回去这件事,我其实早就知道了。」 她抬起头。 麻仓叶王微笑着说:「我会成为通灵王。」 深夜时分,融化的灯光晕开黑暗,凝固许久的水渍随着重新流动起来的时间啪嗒一声,从桌角的边缘坠落。 「所以,我知道千年的尽头是你。」 再次重逢时,门外的少年笑着对她说: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阿渡?」 60 【为什么选择临床心理学这个专业?】 …… 【为了帮助曾经没能帮到的人。】 …… 因为就像人的身体会生病一样,人的心也会生病。 会生病本来是很正常的事,但是心的疾病不像身体的疾病那样受人重视,不管是千年前还是千年后的时代,这一点都不曾改变。 一千年前,他最痛苦的时候,她没能帮到他。 她没有灵视,没有办法真正理解他的痛苦。 她努力尝试过了,在十年的时间里,从得知这个人有灵视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试着理解这种庞大而不可控的能力。 然后失败了。 这个世上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失败之后要做什么,回到现代要做什么,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思考。 这边的世界虽然没有拥有灵视的人,但不管是哪边的世界,都有因为心的疾病而感到痛苦的人。 因为心的疾病得不到重视,甚至会被他人嘲笑为软弱的体现,心生病的人需要同时应付两场战斗,一场战斗是和自己,另一场战斗则是和社会的偏见。 在那之前,她一直都没有什么真正想做的事。 她按部就班地和所有人一样遵循设立好的人生轨迹,考上大学然后从大学毕业,打算读研然后找一份工作。唯一的不同可能是她把结婚生子从人生的清单上摘掉了,但原本的命运在一年前的夏天、在京都这个城市戛然而止。 断掉十年的人生,现在重新被摆到她眼前。 她发现自己终于有了想做的事,她想继续战斗,想帮助别人一起战斗。 想做这件事的理由很早就存在于心中,但她现在终于能写出来了。 说再见这件事没有想像中的那般困难,等她写完这篇文书的最后一段,她按下回车键。 桌面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沈渡:「……」 「……餵?」 她将手机凑到耳边,表妹熟悉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背景稍微有点吵,有人似乎在开车。 「我明天就回来了。」 沈渡单手敲着键盘,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等你回来了,我们要不要一起出去喝点酒?」 「……」她的表妹无语片刻,「你该不会忘了我是未成年人吧?」 「……哦,对。」 「你有在认真听我讲话吗?」 「我当然有在听。」她盖上电脑,为表诚意还特意站起身,尽管电话那头的人根本看不见,在房间里走了起来。 「酒不行的话,奶茶?火锅?」 「都行。」电话那头的声音微微飘远了一些。 「顺带一提,我回来的时候可能会多带一个人回来。」 她漫不经心地问:「谁?」 「你认识一个叫阿纳霍尔的人吗?」 「……」 沈渡突然停止踱步:「你刚才说谁?」 「阿纳霍尔,他说你认识他。」 「现在就让他接电话,不对,给我换成视屏通话。」 长鼻子的埃及男人很快出现在手机屏幕里,他们确实在开车,窗外的风景被大片大片连绵起伏的金黄色山坡占据,加州晴朗的天空蓝得像一幅油画。 她压低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如果她记得没错,这个叫阿纳霍尔的男人也是麻仓好的手下,但她只见过他一面,他消失得比其他人都要早,没想到是跑到北加州去了。 和一车叽叽喳喳的未成年人挤在一起,对方的脸色不太好,语气倒是十分恭敬:「好大人的敌人很多,我出现在这里只是以防万一。」 「……所以?」 「请放心,好大人吩咐过,让我保护您家人的安全。」 「……」 她得下趟楼。现在,立刻,马上。 沈渡将手放到门把上,一边推门一边问:「你们明天具体什么时候到?」 但电话那头没有传来回復。 推开门的瞬间,潮湿的微风拂面而来,明亮到有些刺目的阳光从头顶洒落,她下意识眯起眼睛,再次睁开双眼时,已经站在一望无际的大海前。 碧蓝的海水卷上沙滩,摇曳的白沫随着潮声回涌,她拿着手机,保持着听电话的姿势,呆立片刻后突然往后一退—— 摸了个空。 门框消失了,熟悉的房间不见了,有过一次经验的沈渡很快明白髮生了什么。 ……干。 彗星的观赏期还没结束,她以为等结束了一切就会重回正轨,却忘记了时空仍在交错重叠的情况下,她这种容易穿越的人会一不小心跑到隔壁的世界。 第123页 这种开门一不小心就会换一个世界的体质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好。 沙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周围没有其他人,遥远的海面不见陆地的踪影,她初步判断这可能是一个无人岛,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无人岛。 隔壁世界正在举行的通灵人大战,就是在一个无人岛上进行的。 沈渡放下手机,沙滩边,棕榈树在海风中摇曳,条条道道的光影交叉成阴凉的遮阳伞,她找了一截断木坐下来,随手拍掉缝隙里的沙粒。 很好。她现在该怎么回去? 还是等其他人明天过来? 沈渡在树荫里坐了一会儿,思考她迄今为止的人生。 如果不是忽然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无人岛上,遥远的海平线上似乎还隐约浮现着军舰的轮廓,她估计会觉得此时的景色十分美丽,充满海边度假的气息。 举行通灵人大战的地方应该会有相应的住宿设施,希望这个岛屿的面积不是太大,她离开树荫,沿着海岸线没走出几步,阳光模煳的远方,两道影子正朝这边疾奔而来。 她一开始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因为那两道影子跑得太快了,人类的话根本不可能…… 确实不是人类。 两只狐狸一红一白,比她印象中的要长大了很多,她只来得及喊出一句,「等一下!」然后就被两只兴奋的大狐狸扑倒在地,一顿疯狂乱蹭。 那根本就不是狐狸,体型和美洲豹差不多。 蓬松的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两只狐狸哼哼唧唧地在她身上左闻闻右嗅嗅,兴奋张大的嘴巴几乎能将她的脑袋含下去。 「……」 沈渡:「你们先起来。」 两只狐狸式神置若罔闻,仿佛已经一千年没见到她了一样——确实是一千年。 她张开口:「……」 「伊万里,信乐。」陌生的声音忽然响起。 两只狐狸尾巴一顿,不情不愿地退开些许。 「你还好吗?」那个陌生的声音很有礼貌。 她擦着脸上溅到的沙粒坐起来,正要道谢,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拎着钓鱼用具的男人。 那个高高瘦瘦的男人戴着奇怪的鸦天狗面具,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条花纹的夏威夷泳裤。 「……」 「……你谁?」 穿着夏威夷泳裤的男人说他叫麻仓干久,是麻仓家入赘的女婿。 麻仓干久的妻子叫麻仓茎子,是麻仓家现任家主麻仓叶明和麻仓木乃的独生女。 半个小时后,沈渡坐在铺着榻榻米的和室里,听对面的人和她解释目前的情况。 「这里是位于东京东南海域的一座无人岛,也是举行通灵人大战第一轮淘汰赛的场地。」 岛屿上零零散散分布着建筑群,淘汰赛则在帕契族建立的竞技场里举行。 「由于部分参赛选手忽然失踪,淘汰赛被紧急叫停。」麻仓茎子笑容温柔,「说起来的话,按照原本的赛程,明天会是叶和道家那孩子的比赛。」 她发现,麻仓家的双子继承了母亲的美貌。 至于当父亲的麻仓干久,他在妻子温柔的死亡凝视下换了身正常的衣服。 「……」 在场的人都坐得那么端正,态度那么隆重,她忍不住跟着坐直了点。 然后开始觉得腿酸。 「那些失踪的人可能明天就回来了,所以不用担心。」 她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这边的情况,说明了一下两个世界时空交错的问题。 麻仓茎子微笑道:「谢谢,说实话,我们并不担心叶那孩子的情况。」 「……?」 「他已经成长了很多,没有什么我们能操心的了。」 谈话的期间,两只狐狸式神一直努力往她这边凑,她把毛茸茸的狐狸脑袋推开几次无果,只好放弃。 「命运真不可思议。」麻仓茎子微垂眼帘,笑道,「将这个东西带上时,我本来没有想太多,只希望着也许可以派上用场。」 麻仓茎子将一个盒子放到榻榻米上,轻轻往她的方向一推。 「没想到也有能物归原主的一天。」 周围的人都安静地看着她,沈渡拿起那个木盒,打开一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断裂的红绳,随后才是破损的铃铛。 金属的凹面遍布着被火烧过的痕迹,她记得这个铃铛崭新的模样,也记得自己每日出门前,都曾要将这个铃铛系在狩衣的腰间。 在覆灭平安京的大火中,铃铛是什么时候断裂,什么时候掉落的。 时隔一千年,这个铃铛为什么会再次回到她手中。 她伸出手,在破损的铃铛上感受到了熟悉的巫力。 凝聚千年不散的巫力柔软如水,形成透明的薄膜覆盖在金色的铃铛上,让它在千年的时间里依然保持着原本的模样。 「这个铃铛……」麻仓干久说,「是清水寺的铃铛吧?」 摇晃挂坠时,金色的铃铛在京都的夏日中闪闪发亮。 「这是能唤来幸福的铃铛。」 那一天的蝉噪在耳边绵延迴响,她眯起眼睛,仿佛看到了夏日刺眼的阳光。 「……嗯。」 「您不恨吗?」对面的问句很轻。 她捧着那个木盒,看着里面的铃铛。 「就算有那样的人,那些人也已经不在了。」 第124页 一千年前的人,早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我对麻仓家没有恨意。」她抬起头,朝对面的人笑了一下。 「将这个还给我,非常感谢。」 被火烧焦的铃铛,覆盖着大阴阳师麻仓叶王死去前留下的巫力。 61 2021年8月23日,几个小时前。 住宅区附近的公园里来了一群奇装异服的人,占据了树下仅剩的两张长桌。 一张长桌挤满了人,另一张长桌空空荡荡,给树叶间落下的阳光留出了充足的空间。 加州的夏季璀璨热烈,树荫里却十分凉爽,斑驳的阳光在松针和叶隙间晃动,粼粼如水面起伏的波光。 戴着五芒星耳饰的长髮少年托着脸颊,望着树叶间的碎光似乎在出神。 微风拂过,头顶的树叶沙沙轻响,公园里传来盪鞦韆的声音,小黑碳抬起手,轻轻扯了扯那个身影的斗篷边沿。 「好大人。」 树叶在风声中翻涌,碧蓝的天空晴朗无云,没有得到回应,小黑碳再次尝试出声: 「……好大人。」 扯住斗篷边缘的力道努力下沉。 五芒星的耳环终于随着对方侧头的动作晃了晃,麻仓好收回视线,习惯性地弯了弯眼眸,笑道:「怎么了?」 「……」 「好大人又在发呆了。」 公园的长桌是家庭野餐的地方,麻仓叶和他的同伴们来得不巧,一群人围坐在仅剩的长桌边,三三两两的麻雀啄食着上一个家庭留下来的面包屑,随着扑簌簌的声音落到周围的草地上。 霍洛霍洛:「话说回来,我们为什么要和那个傢伙一起出来?」 麻仓叶笑了笑,声音散漫又随和:「因为阿渡小姐需要专心写东西吧?等她写完东西我们就能回去了。」 几个人肩挨着肩,安娜抱着双手,面无表情地开口:「你们几个给我坐过去。」 麻仓叶和他的几个小伙伴:「……诶?!」 「太挤了。」 「但是……」 安娜眼眸一眯:「你们害怕吗?」 「……」 霍洛霍洛撑着桌面站起身,还没挨到隔壁桌的长凳边缘。 麻仓好转过头,微笑着说:「你确定你要坐下来吗?」 霍洛霍洛僵在那里,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 「真丢人。」金髮的少女走过来,动作利落地往麻仓好对面一坐,眼神锐利地开口,「以这傢伙现在的状态,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小黑碳看向麻仓好,试图劝架的麻仓叶凑了过来,但安娜就和没看见在背后晃来晃去的麻仓叶似的,神态和语气都是十足十地冷静。 「我都从叶那里听说了。」 麻仓好表情不变:「什么?」 「你这傢伙一千年前做过的蠢事。」 安娜背后的麻仓叶表情一僵,额头冒出冷汗。 风声渐渐平息,树叶停止晃动,斑驳的光影落到桌面上,麻仓好脸上的笑意淡了一些,褪去散漫笑意的眼眸露出危险的锋芒,仿佛大火余烬中还未燃尽的火光,在短暂一瞥的间隙里微微一闪。 「你想说什么?」 安娜平静地说:「不要撒娇了。」 她直视着对面的人,目光不闪不避。 「我不需要叶理解我曾经的痛苦。」 麻仓叶顿了顿。 「这个世上没有人能真正彼此理解,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搞错了。」 不能完全理解又如何? 「最重要的,一直都是想要理解对方的心。」 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拥有截然不同的经歷和感受,因此没有办法和他人彻底感同身受。但是就算不明白,就算不能理解,人们依然会想要向对方靠近,坚持不懈地向另一个人伸出手。 因此,就算无法彻底互相理解,人们依然会相爱。 朋友和朋友之间的爱,家人和家人之间的爱,伴侣和伴侣之间的爱。 甚至是猫对主人的爱。 爱没有办法解决所有问题,同时却又能跨越一切。 因为说到底人不是靠着理解活着,而是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靠着爱而活着的生物。 「我只要叶陪伴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安娜眼神坚定。 「因为我爱他,所以他只要爱着我就足够了。」 麻仓叶:「……安娜。」 少年脸色微红,还想说些什么。 安娜头也不回:「别打断我,接下来才是重点。」 「……」 「追求完美理解的蠢货都会走入死胡同,因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这种东西。」 麻仓好:「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他突兀地笑了一声,笑声震动短促,恍如某种从喉咙里泄出来的气音。 「这一千年,你以为我什么都没想吗?」 在地狱的九百年,在人世间的一百年,他有漫长到接近无尽的时间去回想。 麻仓好抬起眼帘,眼眸暗处落入阳光的碎影,滚烫如烧得炽亮的琥珀。 「当年如果没有人类搅局。」他说,「如果没有人类……」 「现在可没有人拦着你。」 安娜靠上桌沿。 「怎么了,你说不出来吗?」 ——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 「……」 第125页 安娜:「现在如果要比试心的坚定的话,我们这边不会输。」 戴着念珠的金髮少女,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 「你动摇了,不是吗。」 「……」 「通灵人的强大在于心的强大,你可怕力量的来源一直是你那跨越千年的执念。」安娜不紧不慢道,「但是,你现在发现你的执念有了矛盾之处,对人类的仇恨无法和另一个部分共存。」 她抱着双手,冷静地说:「你要怎么做?待会儿直接回去被甩吗?还是继续坐在这里等待分手宣言?」 寂静中,麻雀飞走了。公园的鞦韆还在轻微摇晃,但上面已空无一人。 麻仓好慢慢眯起眼眸:「你的口气是不是有点太狂妄了?有自信是件好事,但过多的自信就不好说了。」 安娜:「要打吗?」 麻仓好手指微动,隔壁桌的人紧张起来,空气陷入凝滞的状态,阳光似乎变冷了。 「如果你打算在这边的世界动手的话,我乐意奉陪。」安娜顿了顿,嘴边露出一丝笑意,「但是你敢吗?」 小黑碳有些无措地在两人之间看来看去。 「好大人……」 危险的氛围一触即发,但就在那个时刻,有什么转移了麻仓好的注意力。 吹拂着世界的风改变了,斑驳的光影随树叶的声音沙沙而落,披着斗篷的身影忽然转过头,看向来时的方向。 在场的人都被遗忘,五芒星的耳饰在离开树荫的阳光中微微一闪,树叶飘落到草地上时,周围的空气已经恢復原本的和平静稳。 许久后,众人才回过神。 空荡荡的桌子上只有安娜还坐在那里。 「那傢伙去哪了?」 「不知道。」安娜用并不关心的声音说。 霍洛霍洛:「……话说,你刚才是在帮那傢伙吗。」 「怎么可能。」安娜用「你傻吗」的眼光看着他,「我这是为了软化他的意志,削弱他的力量。」 她声音微顿:「然后把他踢走,让叶成为通灵王。」 麻仓叶:「……」 麻仓叶:「安娜。」 …… 停泊在海平线上的军舰似乎不止一艘。 沈渡问了一下麻仓干久,为什么举行通灵人大战的无人岛附近会出现人类的军舰,但对方也不太了解状况,只说前不久天边忽然出现了耀眼的光线,将岛上一个废弃的基地炸得只剩残骸骨架。 「……基地?」 「应该是好的基地吧。」麻仓干久又换回了他那条夏威夷泳裤,他拎着钓鱼桶,站在下榻的旅馆前,「那束从天而降的光估计也是什么卫星兵器,由于造成的动静过大,这才引来了各国的注意。」 「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不清楚,事情变得棘手起来了,以前的通灵人大战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那些人只是在远方观察还好,如果他们想要登岸的话……」 会发生通灵人和人类之间的战争吧,麻仓干久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直到日落时分,远方的舰队都没有什么动静,表现得十足谨慎。 麻仓家的人邀请她住下来,至少今晚的住宿是不用担心了,两只狐狸式神跟在她身边蹦蹦跳跳,狐狸的弹跳能力是真的好,蹦起来比她人还高,落地后像小狗一样在她脚边坚持不懈地绕圈,哼哼唧唧地把蓬松的尾巴给她看。 她今天撸狐狸撸得手酸,如果狐狸不是灵体,早就沾了一身狐狸毛。 沈渡婉拒了两只狐狸想陪她一起在海边散步的好意,表示自己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太阳落向海中,将晚霞的光芒挥洒到墨蓝色的海面上。 层层叠叠的海浪推涌着卷上沙滩,舒缓的声音随着潮水慢慢涨落,潮湿的海风拂面而来,吹起衣衫和耳边的碎发,她抬手压了压,后来发现无济于事,于是也就随它去了。 白昼的余晖被拖得很长,沙滩残留着太阳的温度,铃铛的声音在风中轻晃,她沿着海岸线走了很远。 跨越漫长时间回到手中的铃铛就像最后一块拼图,千年的时间终于尘埃落定,脱离梦境的轮廓有了厚重而真切的实感。 那场大火发生过,也已经结束了。 她经歷过的平安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彻底被歷史的尘埃封存。 就像她手中的这个铃铛一样,那十年切切实实地存在过,但也不会回到原本的模样。 沈渡在海边停下脚步。 海水漫上沙滩,卷着碎玉般的白沫缓缓退去。 她正要转身往回走,背后一道冷酷的声音让她停了下来。 「别动。」 沈渡在原地转过身。 「我说了,让你别动。」 她今天已经见了许多不认识的人,新出现的这位穿着利落的白色制服,左肩的臂章上绣着红色的十字纹路。 「你是谁?」 穿着白色制服的男人留着金色的长髮,眼神锐利又冷酷,紧绷的声音冷得几乎能结冰。 她抬起手,指了指对方朝着自己的木仓口,话说为什么通灵人会拿着现代兵器? 她对现代武器的了解不多,看不出男人手中的突击步木仓是什么型号的,只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气息极不好惹,巫力处在随时爆发的危险边缘。 「你不先报上名字吗?」 第126页 「你身上有麻仓好的巫力。」男人压低声音,锐利的眼睛泛着很浅的蓝色,「据我所知的情报里没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她摊开手:「……现在有了?」 「废话少说。」对方眼神冰冷,「麻仓好的党羽都是死有余辜的恶徒。」 心里涌上不妙的预感。 「既然你不肯报上姓名,那就接受制裁——!」 沈渡正要有所动作,那个人忽然将武器一转,指向天空。 因为这出乎意料的举动,她顿了一下,下一刻,庞然的巫力随着巨大的身影从天而降,看起来既像天使又像机甲的超灵体落到海岸上,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 「阿萨勒兹!」那似乎是堕天使超灵体的名字。 她伸出手,马上就能扼住对方的脖子,金髮的男人站在原地,看起来十分冷静的一个人实际上是个脾气火爆的豪赌狂。 堕天使超灵体发出亮光,可怕的巫力在胸口凝聚成漩涡,刺目的光芒收束成线。 滚滚烈焰忽然咆哮而来,她只来得及看见那地狱般的烈火膨胀爆裂,下一瞬已经离开海边,唿啸的风模煳了周围的景色,只剩下熟悉的斗篷在视野边缘一闪而逝。 腾空失重的感觉让心脏漏了一拍,风声在耳边猎猎,她下意识抱紧了身边人的脖子,将脑袋贴到他怀里。 破碎的超灵体颓然砸落,大海掀起滔天巨浪,飞散的水沫在高温的空气里蒸发消散。 轰然巨响散去,汹涌的狂浪渐渐平息,她慢慢睁开眼睛—— 天边的晚霞还没消失。抱着她的身影也没有消失。 他早到了一天。 海风掀起衣袍,吹起脸边的长髮,她抬起头,麻仓好垂下眼帘,温柔地和她目光相抵。 「我们能不要说再见吗?」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1金色长髮的男人的名字是汉斯·莱海特。 xws【对抗叶王的组织】之中最强的成员,但因个性中的攻击性太强,因此被删除在xws主要成员名单中,漫画里死于叶王的鬼火。 持有灵:堕天使阿萨塞尔【b站翻译为阿萨勒兹】,灵力47万【以上来自维基百科】。 62 太阳沉入海中,残存的亮光如燃烧的余烬,遥遥洒在海天相接之处。 远离地面的高空,夕阳的余晖仿佛朝着海面坠落,沈渡怔了很久,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某种真空般的寂静。 平息下来的海水再次缓缓涌上岸边,随着海水涨潮,凝住的意识重新开始流动,积压在她心中的疑问太多,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下意识看了一眼海岸的方向。 「我手下留情了。」看穿了她心里在想什么的人微笑着说,「虽然我本来不想这么做就是了。」 「……」 沈渡:「这是什么?」 「你说这个吗?」环绕在麻仓好身侧的超灵体随意念而动,展开机甲末尾似羽翼似利爪的部分,「这是我的甲缚式超灵体,黑雏。」 海水在礁石上碎成白沫四散,夕阳的余烬渐渐黯淡,晚霞涌向天空的尽头,追逐着太阳消失的方向,在暮色四合的世界中落下柔软的阴影。 晚风涨起,浅色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直到麻仓好收起展开的超灵体,沈渡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还待在他怀里,手臂绕过他的后颈搭在他肩上。 少年人的肩膀和成年人不同,和她记忆中的相比清瘦很多,但在这之前她都没有察觉到这份差异。 「……」沈渡收回手,「你可以把我放下来了。」 动作微顿,麻仓好微微弯身。 重新踩到实地上的那一刻,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口袋里掉了出来。 随着一声轻响,黯淡的光芒滚入冷却的沙中,看清楚掉下来的东西是什么后,她正要伸出手。 「看来你已经见过麻仓家的人了。」 麻仓好捡起红绳破碎的铃铛,放入她的掌心。 金属的铃铛有些凉,触感柔和地落入掌心,海风仍在吹拂,最后一丝晚霞遥遥嵌在天边,夜晚的阴影如薄纱盖上海岸。 「……这个铃铛,」她听见自己说,「我曾经找了很久。」 回到现代后,背包里的东西都还在,唯独少了京都清水寺的铃铛挂坠。 麻仓好弯起眼睛:「当初是我拿走了。」 「更准确点说,是我留下来了。」 宽大的狩衣在海风中如白鸟翻飞,曾经她不管在海岸边走出多远,只要转过身,就能跨越两人之间的距离。 「你离开后,应该说是世界的自我修正吗,不属于那个时代的东西也很快跟着消失了。」 他看向遥远的海平线,晚霞黯淡下来,暮色光线朦胧。 「我当时想着总得留下点什么,就动了点手脚。」 沈渡看着手里的铃铛。 晚风渐渐平息,唿啸的风声朝着世界的尽头远去,世界变得安静又空旷,安静得让人能清晰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 「……这个回到我手中的时候,我发现我想的只有一件事。」 「一千年前的那个我已经死了啊。」 她抬起头,看向轮迴千年的人。 「……你也是。」 一千年前的你也是。 「你不用隐藏自己持有灵原本的模样。」她说,「我已经没关系了。」 第127页 麻仓好敛起笑意。 短暂的停顿后,黑暗毫无预兆地被火光碟机散,滚滚烈焰随之轰然,巨大的火之恶魔从空气中显出模样,长长的手臂垂落地面,看起来几乎有几层楼那么高。 明亮的火焰在躯壳里燃烧,从赤红向金色渐变,覆盖身躯的纹路随着流动的火焰微微发光,垂首站在海岸边的火之精灵看起来就像熔岩砌成的巨像,美丽至极的同时危险无比。 沈渡仰起头,不仰起头的话,她无法看清楚火灵的全貌。 「……感觉有点像数码〇贝和高达的集合体。」 看起来像数码〇贝和高达集合体的火灵,夜幕垂临时在海边升起了一摊篝火。 熟练地做完这件事后,火之精灵退到麻仓好身后,巨大的身躯形成遮挡海风的岩壁,长长的手臂在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场,成了最佳的挡风板。 风声小下去,明亮的篝火噼啪燃烧着,在周围的地面上投下摇曳的火光。 「最早教会我如何生火的,是乙破千代。」麻仓好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侧响起。 沈渡记得乙破千代这个名字,麻仓叶王以前提过,乙破千代是一个在平安时代活了百年的鬼,也是他童年时期唯一的朋友。 她不太清楚他为什么会忽然提起这件事。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灵视的能力。」 沈渡顿了顿,忽然转过头。 「这个能力是乙破千代传给我的,我当时一心想着给母亲復仇,结果没能控制好自己的力量。」 麻仓好笑了笑:「在那之后,乙破千代就消失了。」 麻仓叶王没有告诉过她,他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关于乙破千代的事,她以前的了解也仅限于对方在陪伴麻叶童子一段时间后就忽然消失了。 「……復仇是怎么回事?」 千年前的平安时代,麻叶童子的母亲麻之叶因为有看见灵的能力,被村民们视作妖怪,他们找了法师驱妖做法,放火烧死了当时被困在屋里的麻之叶。 在那之后,年幼的麻叶童子流落街头,在平安京遇到了名为乙破千代的鬼,乙破千代生于两百年前的时代,地位低下靠着看人脸色过活,还是人类的时候就能听到其他人心里在想什么,死后成为鬼也继承了这个能力。 麻叶童子和乙破千代成为了朋友,但好景不长,当年杀死麻之叶的法师听说了会独自和空气说话的孩子的怪谈,再次找了上来。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麻仓好的声音十分平静。 麻叶童子杀死了仇人,也在同一天内失去了唯一的朋友。 乙破千代消失了,但它却将灵视的能力留了下来,成为了麻叶童子的一部分。 「……」 「你是不是在想,灵视这个能力究竟是什么回事?」 麻仓好抬起头:「其实很简单,产生读心能力的最大原因在于寂寞。」 因为寂寞,所以想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 因为寂寞,所以必须更深层次地去了解他人的内在。 想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的意念越强烈,读心的能力也就越强大。 「其实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这种能力,因为人就是会不断揣测对方想法的生物,但意念过强的人看透他人内在的能力也会越强,最终形成所谓的灵视。」 火光在地面上明明灭灭,她已经许久没有听到海风吹拂的声音了。 沈渡移开目光。 潮声平缓的海面上,银河穿过夜空,黑暗衬托出遥远的星光,细烁如海岸的白沙。 她说:「你一直都有灵视。」 在那十年间,麻仓叶王的灵视也没有消失,反而逐年增强,范围变得越来越广。 麻仓好没有直接回答。 「我在你身上放了坐标。」他看似换了个话题,「现在的话,在时空交叠的情况下我可以跨越两个世界之间的屏障。」 麻仓好顿了顿,微笑着补充:「虽然巫力的消耗非常巨大就是了。」 她没有说话,心里涌上难过的情绪,几乎让她指尖发麻。 「成为通灵王之后,我就能解决这两个前置条件。」 麻仓好:「那是一千年前的我做不到的事。」 空白的寂静中,心跳突兀地停了一拍,沈渡看向他。 今晚的夜空看不见月亮,灿烂的星辰洒满夜空,漆黑的大海一望无垠,好像一面被星光打磨过的镜子。 「那个时候,在一起的时间越久,不想分开的意念就变得愈发强烈。」 在那十年间,她身上的时间一直没变。 但说不定哪一天冻结的时间就会重新流动起来,错位的世界也会回归原本的轨迹。 …… 「如果有一天我得做出选择怎么办?」 在现代和平安时代,两者之间做出选择。 那好像是很多年前,他们离开平安京去出云前的对话。 屋檐外飘着小雪,宅邸里燃着温暖的木炭,他当时说:「那就不做出选择。」 「……」 「为什么只能选择一边?」 「……那种事情能做到吗?」 …… 她都忘了,她当时以为那只是他安慰她的话。 「我现在已经能履行约定了。」麻仓好微笑着说,「我已经和那个时候的我不一样了。」 「……」 第128页 「——但是就算这么说,你现在也不会开心吧。」 麻仓好看着夜空:「你喜欢的,一直都是千年前那个温柔的麻仓叶王。」 「……」 「所以我当时试过了。」他说,「在吵架之后,试着像以前那个温柔的我会做的那样,去拯救麻木愚昧的百姓和贪婪迂腐的贵族。」 那算道歉吗? 不清楚。 但至少,在那之后他们会和好,裂缝不会有扩大的机会,他们依然会在一起。 这些事都没有发生。 熊熊燃烧的大火,不,是人类毁了这一切。 「你的心太软了。」麻仓好笑着说,「你可能不会去恨当年的人,但是我不一样。」 他说,我不一样。 「你的想法太天真了。」 星星出来了,柔软的星光照亮了深沉的黑夜。 麻仓好:「所以我会证明给你看,人类这个物种无可救药的劣根性。」 「……」 「成为通灵王之后,我会让你明白,人类不值得拯救,也无法拯救。」 他后来好像还说了些什么。 风声寂静,燃烧的篝火似乎小了下去。遥远的地方,海水慢慢涨潮,随着星光溢向岸边。 麻仓好的声音忽然一滞。 回过神来时,眼泪已经大颗大颗地涌出眼眶。 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堵住她的东西又痛又烫,烫得她视线都模煳起来。 「……那个时候,」她试着说,「那个时候……」 一千年前,说着要毁灭人类的大阴阳师,就好像要去很远的地方一样,但那个地方她去不了。 她去不了。 忍了许久,仿佛在千年前就应该流出来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分不清是巨大的悲伤还是喜悦,心里的那道口子终于破开,所有东西都跟着眼泪流出来,于是眼泪越擦越多,不断沿着面颊滚落。 「你说我总在保持距离,但先拉开距离的人不是你吗。」 那个时候她没有哭,但是现在却忽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哭得停不下来。 「你后来怎么也死了呢?」 一千年前,他怎么只在她之后活了几年就死了呢。 他在地狱里待了九百年,在人世间转世三次,怎么加起来才活了一百年。 她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哭,不喜欢流露出软弱的一面,她试图挡住自己的脸,但麻仓好伸出手,用指腹蹭去她眼尾的泪珠。 「……没关系。」 他的眼睛是一种浅淡的褐色,像树脂凝固千万年后形成的琥珀,和一千年前一模一样。 她哭得停不下来。 「没关系,」麻仓好眼神温柔,微笑着说:「因为就算是哭泣的时候也很可爱。」 63 她以前一直以为眼泪这种东西毫无用处。 就像灵视无法解决人的寂寞,眼泪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但事物的存在可能都有合理的原因,人会哭泣也不仅仅是因为悲伤,当特定的情绪超过阈值,心里的堤坝无法继续维持,那些忍耐压抑许久,甚至连本人都没意识到的感情也会随着眼泪汹涌而出。 情绪好像被放大了,同时又好像变小了,曾经无法负荷的情绪被揉成小小的一团,在泪水中逐渐泡开化散,变得温柔而软和,最后慢慢消失不见了。 胸口的重压离开了,扼着心脏的手松开了。 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之后,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宛若新生的世界在朦胧的光线中醒来,夜色褪去的天空渐渐变得明亮。 棕榈叶随着海风轻晃,模煳的意识再次清晰起来时,她最先注意到的是挡在眼前的一道阴影。 她眯起眼睛。 「……醒了?」 阴影移开,麻仓好收回手,斑驳的碎光落下来,棕色长髮的少年坐在只剩余烬的篝火旁,也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 沈渡坐起身,盖在身上的斗篷随之滑落堆积在腰腹处,她动作一顿,将那个眼熟的斗篷拎起来,物归原主:「你先把衣服穿上。」 「你昨晚看起来有点冷。」麻仓好托着下巴说,「你体质偏寒吗?」 「……都说了,你先把斗篷披上再说话。」 话说体质偏寒这种说法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要猜猜看吗?」 「不用了。」 「真冷淡啊,阿渡。」 两个人还能如此平常地聊天似乎是一件奇怪的事,但这件事偏偏就是这么自然地发生了,而且还有进行下去的趋势。 她忍了忍,没忍住。 「你的手套真的有点硌人。」 他昨晚没什么用地帮她擦了好久眼泪,结果眼泪越擦越多,把她的皮肤都擦红了。 不用看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滑稽,皱巴巴的衣服上全是沙粒。 麻仓好作出思考的样子,抬手就要摘下宽大的露指手套。 「别。」她面无表情,「你穿在身上的衣服本来就不多。」 阳光铺上海岸的白砂,今天也是晴朗无云的天气。 潮声缓缓起落,沈渡踩着沙子走在前面,旅馆离海边不远,她原本只是打算回去洗漱一下。 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在旅馆门口和麻仓家的人不期而遇后,终于想起那件不妥的事是什么。 第129页 麻仓家和麻仓好的关系十分复杂,千年的恩怨延续到现在,中间偏偏又多了一层血缘的联繫。 她昨天消失了一整晚,没有如约回到旅馆,现在忽然出现,身后还跟着麻仓家那个活了一千多年借着自己族人血脉再次转世的老祖宗。 最重要的是,哪怕麻仓好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离家出走了,他现在也是麻仓家未成年的子嗣。 她僵在门口,对方也僵在门口。只有麻仓好表现得若无其事,他就像没有看到对面的人一样,笑眯眯地开口:「不进去吗?」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麻仓干久,他表现得无比沉痛,一副非常对不起她的样子,几乎要给她现场来个土下座。 「抱歉,是我们教子无方……」 等等,为什么是对方道歉?!你们到底误会什么了?? 「不是……」 麻仓茎子你不要把头低下去,为什么旁边的两个人也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不是!真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她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看向旁边置身事外的麻仓好:「他可以解释。」 麻仓好微微侧头。 「我确实可以解释。」他顿了一下,微笑着说,「但事实就是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好像无法反驳但事情也好像变得更糟糕了啊!! 回房间换衣服的时候她都木了。 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有时候特别困难,她往镜子里一瞥,似乎隐约明白了这次的沟通出错出在哪里。 收回目光,沈渡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她将皱巴巴的衣服扔进篮子里,换上旅馆准备的浴衣,系腰带繫到一半,隔扇外响起似乎很礼貌的敲门声。 「需要帮忙吗?」 「……不需要。」虽然她确实不擅长系这种衣服的腰带,怎么系都没有足够的安全感。 她在浴室里和那条墨蓝色的腰带争斗了半天,好不容易整理好衣物。 走出浴室,房间的隔扇关得好好的,走廊上的人似乎离开了,她松了一口气,窗外忽然吹进一阵风。 在隔壁房间的客人反应过来之前,她一个箭步冲过去。 落到窗沿上的身影,斗篷忽然被她揪住,琥珀色的眼眸因为惊讶微微睁大,随即轻巧地卸去所有力道,任她拽住斗篷的衣领将自己拉了下来。 哗啦一声,窗帘被满涨的海风扬起。 由于他过度配合,两人一起摔进了屋里。 意识到不对时已经太晚了,心脏踩空的瞬间,视野翻转颠倒,但预计中的疼痛并未出现,露指手套磕到榻榻米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在最后一刻托住了她的后脑勺,用手掌垫住了下坠的冲击。 重物落地的声响后,耳鸣般的寂静蔓延开来。 待眩晕感散去些许,她睁开眼睛,棕色的长髮从对方肩头滑落,阴影随之笼罩下来,琥珀色的眼眸近在咫尺,见她察觉后笑意弯弯地眯了起来。 「你太紧张了。」麻仓好说,「隔壁房间没有人。」 这好像是好消息,又似乎是坏消息。 「这个岛上的都是通灵人,只要他们足够识相就不会注意这边的动静,你并不需要在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沈渡将危险的话题拨回正轨:「……你刚才在窗边干什么?」 他想了一下,花了大概一秒钟的时间。 「担心你被困在浴室里了。」 「这个藉口太烂了。」 「那我换一个?」 说话的期间,她能感觉到他胸腔里传来带着笑意的震动,银质的五芒星耳环在她眼前晃啊晃,感觉都快落到她脸上了。 沈渡板起脸。 麻仓好:「你还需要多少时间思考?」 「思考什么?」 「之后的事。」 他拥有跨越世界的能力,这意味着她以为存在于两人之间的期限并不存在。 奇蹟般的重逢并不短暂,好聚好散是很难实现了,暂时压下问题和平共处也没有了必要,一切都需要用全新的角度重新考虑。 但这并不是靠理智思考能得出答案的问题。 就算她一直想,说不定花上千年的时间去思考,也依然无法得出完美的答案。 因为答案从一开始就不在那里。 沈渡抬起手,手指勾住他斗篷衣领的边缘,忽然将他往下一扯。 「那就证明给我看吧。」 她抬起眼帘,盯着麻仓好的表情:「把你的理想,把你口中罪无可赦的人类,证明给我看。」 把你这千年的经歷,以及从中得出的真理,证明给我看。 两人之间的距离因为她的举动忽然缩短,随着开口说话的声音,温热的唿吸落入缝隙狭小的空气,身上的人低笑起来,琥珀色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慢慢柔软下来。 「好啊。」麻仓好托着她的脸颊,指腹拂开落到她颊侧的碎发,「我会证明给你看。」 沈渡:「当上通灵王之后,你要先证明给我看。」 「我知道。」 「要先证明给我看才行。」 「说好了。」 她眯起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松开浅色斗篷的衣领。 但麻仓好没有起身,他就像没有得到她示意他起开的提示一样,被她抓得皱巴巴的斗篷散落下来,他将她罩在身下的阴影里,微笑着问: 第130页 「不选择与我为敌吗?」 「……」 「作为渺小的人,渺小也有渺小的好处。」沈渡顿了顿,「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我打不过你。」她诚实地说,「而且也不想和你打。」 穿越到这边世界的第一天,她已经充分地认识到了他的人缘有多差,她好好地在海边散个步,都能有麻仓好的仇人找上门来,仿佛他是什么世间的极恶,恨不能把和他有关的事物都消灭得干干净净。 「和你为敌的人那么多,也不缺我一个。」 她对自己的定位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普通人,作为通灵人也只是普通的通灵人。 「但你不要会错意了,不和你为敌,不代表我支持你的做法,你要说要证明给我看你的思想是正确的,我只是同意了而已。」 麻仓好笑起来:「那你到底是哪边的?」 「你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支持你和反对你两个立场吗?」她说,「我当然是我自己这边的,我站我自己选择的立场。」 「哦?」麻仓好不紧不慢道,「是诡辩呢。」 她承认:「确实是诡辩。」 在一方代表恶的情况下,选择不作为的中立,可能和纵容恶并无不同。但这就是她的答案,选择这个答案的代价她也会自行承担。 「我会下地狱吗?」她发现自己的心态意外平和。 「或者我应该换一个问题——地狱可怕吗?」 麻仓好看着她,声音温和地回答:「……一点都不可怕。」 他说:「比起生者的世界,地狱一点不可怕。」 「那我就放心了。」沈渡放松下来,「说不定还正好可以去看一下你这九百年间见过的景……」 声音消失了。 漫长的停顿过后,静止的世界从空白的边缘回涌。 黏连的唿吸微微分离,她说:「这样不行。」 可心脏的温度骗不了人。 时隔千年,什么都变了。 但就算是在这时间的废墟中,也依然有不曾改变的事物。 64 浴衣的弊端在这种时候显露无疑。 一条腰带不足以固定收拢衣衫,只要动作稍微大了点,哪怕腰间的系带仍未解开,柔软单薄的衣物已然变得松散。 海岸的阳光容易让人忘记这是一月,微凉的空气贴着浴衣半掀的下摆钻进来,对方手套的触感尤其奇怪,又粗糙又细腻,缓慢而耐心地自下往上抚摸。 衣裳窸窣摩擦的轻响传来,冬日的气温冰凉,压在身上的体温却很烫。 温热和滚烫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煳,被打乱的思维不知道该集中于何处,是唇舌还是手指,亦或是垂落于眼前的棕色长髮。 垫在脑后的手指托住软下来的后颈,心脏又酸又软,随着对方的动作渐渐升高的体温一时让她心乱如麻。 黏煳绵密的吻落到下颌,在颈侧留下不容错辨的印记。 她颤了一下,仰起脸。 「……这样不行。」她轻轻吸了口气,重复之前的说辞。 但酥酥麻麻的战慄无法停止,简单的触碰让人上瘾,仿佛干旱许久的沙漠终于迎来甘霖,遗忘的记忆慢慢復甦,血液加速的流动逐渐脱离控制。 眼见着就要栽入危险的深渊,她抬起手,手臂绕过麻仓好的肩膀,仿佛想要抱住他,又好像要将自己贴入他的怀里一般,但最后一点仅剩的理智让她改而揪住了他后颈处的斗篷,骤然往后一拉。 「……不行就是不行。」 未成年就是绝对不行,不管壳子里的灵魂实际上有多少岁。 「……」麻仓好嘆了口气,「真严格呢。」 他低声说:「结果最困难的是这一关啊。」 沈渡:「……」 沈渡:「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微微弯了弯眼睛,神态自然地补充,「只是手也不行吗?」 她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你在说什……当然不行!」脸颊的温度还没退去,现在反而有了上升的趋势。 麻仓好表情温和:「会很舒服的。」 他本来似乎想说「我会让你很舒服的」,但明智地在最后一刻改变了说法。 他试着说服她:「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吗?」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两者能做比较吗??」 「为什么不行?」 「……」 「想抱你不行吗?」麻仓好微笑着说,「夫妇做这种事情很正常吧?」 「我之前也说过了,你现在连法定结婚年龄都还没到。」沈渡一动不动,坚守法律和良知的阵地。 「……真没办法。」 麻仓好微垂眼帘,轻笑一声:「如果这是你的坚持的话。」 阴影笼罩过来时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但他忽然凑近,却只是吻了一下她的眼尾。 落到脸上的触感非常温柔,像羽毛一样轻盈柔软,温暖的手掌托着她的脸颊,等她回过神,他已经收回手坐了回去。 「我得纠正你之前的一个说辞。」 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什么?」 「关于你认为自己无足轻重不会影响战局这一点。」 麻仓好笑眯眯地说了一个看似无关的话题:「来参加我成为通灵王的加冕礼吧,阿渡。」 第131页 「……」新的词彙又出现了。 海风吹起窗帘,这里是旅馆的二楼,从窗口望出去可以清晰地将遥远的海面收入眼底。 「你不是想知道吗,为什么举行通灵人大战的无人岛附近会出现人类的军舰。」 麻仓好耐心地说:「原因很简单,通灵人大战的第二轮比赛在穆大陆进行,穆大陆是位于深海的失落文明,曾拥有远超现代人类社会的科技和知识,觊觎这份智慧的人类干涉了通灵人大战,想要将穆大陆的知识财富据为己有。」 「但是为什么人类会知道通灵人大战和穆大陆的存在?」 麻仓好姿态闲散:「这你就得去问叶的那个人类朋友了。」 他弯起眼睛笑道:「成为通灵王的仪式也会在穆大陆进行,到时候和我一起去吧。」 但是成神仪式听起来严肃又隆重,不像是可以轻易带人参加的样子。 「我能去吗?」沈渡问道,「我的意思是,我不是通灵人大战的参赛者,甚至连这个世界的人都不算。」 「是我邀请的就没问题。」 「以前的通灵王也会邀请别人参加自己的成神仪式吗?」 这难道是传统? 「不是哦。」麻仓好笑吟吟地说,「以前可能没有这种先例。」 「……」那还真亏你能说的信誓旦旦一脸轻松啊。 「那个时候,如果你想反悔的话,你可以这么做。」 ——「那就证明给我看吧,你相信的正确之道。」 沈渡:「……反悔是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麻仓好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语气轻松地提起今日的赛程,「说起来的话,你还没见过通灵人之间的比赛吧?」 五芒星的耳环随着他侧头的动作晃了晃,他微笑着问:「想看吗?」 「今天是叶和他的朋友之间的比赛,看完了比赛我们还可以去泡温泉。」 她自动忽略了后面一段:「其他人已经回来了吗?」 拥有灵视的人笑而不语。 通灵人大战的第一轮淘汰赛在无人岛上的竞技场里举行,帕契族建立的竞技场从外围上来看和普通的体育竞技场没什么不同,内部的擂台周围布置了极其强力的结界,以防他人干预比赛。 沈渡对体育不是很热衷,这种竞技场的内部她过去只在电视转播中见过。 麻仓好带着她轻车熟路地来到一排座位前,这里似乎是星组的专属位置,比赛还没开始,拉基斯特和小黑碳已经等在那里了,披着斗篷的小不点坐在位置上,穿着黑西装的义大利神父站在一旁。 她两手空空地在麻仓好身边坐下来。 「这是望远镜。」他笑眯眯地往她手里塞了一堆东西。 话说望远镜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有法棍? 沈渡看着手里长长的法式面包陷入无言的困惑之中。 麻仓好唔了一声:「以免比赛看到一半的时候饿肚子?」 硬邦邦的法棍简直可以作为武器,她又不是铁齿铜牙的法国人,好在竞技场内传来比赛开始的声音,及时拯救了她拿着法棍不知如何是好的窘境。 登上擂台的有两组人,一组是以道莲为首的the莲队,另一组则是以麻仓叶为首的踏张温泉队。 两队人马她基本上都认识,除了麻仓叶身后那个脸色苍白的金髮医生,名字好像叫法斯特八世,据说来自德国歷史悠久的鍊金术士家族,目前是一名死灵法师,持有灵是故去的妻子。 开打之前,拿着话筒在擂台周围蹦来跳去炒热气氛,看起来体力非常充沛的主持人採访了一下两队人的心情。 「今天的比赛情况出人意料,居然是两个好朋友的队伍之间的比赛,不知你们对这个情况有何感想?」 竞技场里的观众稀稀拉拉,和她想像中的盛况截然不同。 「因为通灵人大战的第一轮淘汰赛已经进入尾声了。」麻仓好微笑着解释,「所以剩下的人不多了,仅此而已。」 擂台上,道莲冷哼一声,压下主持人手中的话筒:「你太天真了,叶,但继续争论下去也没有必要,就用实力决胜负吧。」 沈渡:「……」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这是朋友之间吵架了吗? 霍洛霍洛和道莲站在一起,表情比平时凝重很多:「我的想法和莲一样,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会去和那个傢伙谈话,就算他有良心未泯的地方又如何?那傢伙做过的事已经证明了他是必须被打倒的恶。」 她微微看了旁边的麻仓好一眼,想起了他和麻仓叶一起晚归那次。 原来那时候果然是去谈话了吗。 麻仓叶笑了笑:「我之所以想要成为通灵王,是想要创造一个所有人都能过得舒服的世界。」 少年的表情闲适又放松,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 「我不打会让人反目的架,所以我才会去和好谈话。」 「因为,」麻仓叶笑着说,「那傢伙没有什么朋友啊。」 ——因为。 ——那傢伙。 ——没有什么朋友啊。 时间静止,这句话在寂静中迴荡,缭绕的余音久久不散。 竞技场一旦陷入死寂,这种时候如果有人笑出来了,就会特别明显。 屏幕上忽然出现自己的脸,沈渡笑声一止。片刻后,她轻咳一声,放下手里的法棍面包,重新坐端正了。 第132页 镜头迟缓移开,她松了口气。 那些想看向麻仓好又不敢看向他的目光终于回到擂台上,凝固的时间恢復流动,the莲队和踏张温泉队之间的比赛开始了。 沈渡看着擂台中的比赛:「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安娜厉害一点,还是叶君厉害一点。」 法棍终于在此时派上了用场,她目视前方,用法棍面包戳了戳旁边的人。 「他们两个是来克你的吧?」 麻仓好微笑着说:「还是太渺小了。」 麻仓叶说的没错,因为朋友是一种互相平等的关系,这个人一开口就暴露了他为什么没几个朋友的致命原因。 各种自然元素在擂台上绽放闪现,她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战斗的过程中,不止一个人将超灵体变成了机甲一般的形态。 ……通灵人大战为什么会变成机甲大战? 麻仓好:「有客观因素也有主观原因。通灵人的意念会随着时代改变,你觉得这个时代人们心目中最强的兵器是什么?」 沈渡:「……」 行,她了解了,不用再多说了。 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比赛因为闯入擂台的人忽然终止,她以为帕契族设下的结界足够坚固,结果还是不及名字叫瑞瑟格的少年,以及他那一身很酷炫的机甲的巫力强大。 第一轮淘汰赛一共会选出四组队伍,目前已有三组出线,只剩下最后一个队伍的名额,原本要在the莲队和踏张温泉队之间决定。 但由于出线的三组中,有一个队伍忽然弃权,the莲队和踏张温泉队之间也没有了继续比赛的必要。 今天的比赛有惊无险地结束了,麻仓好说之后要带她去泡温泉,然后带她出现在了麻仓叶等人下榻的温泉旅馆前。 「……」蹭吃蹭喝的模样也太理所当然了,偏偏还愣是没有人拒绝。 其他人可能是不敢拒绝忽然上门拜访的麻仓好,但麻仓叶不一样,他相当自然地将以麻仓好为首的星组迎了进来,然后转身就被安娜揪住了耳朵。 「你要让这么多人吃白食吗?」 「偶尔一次也没关系吧啊哈哈。」 一大群人聚在长桌边吃晚饭时,麻仓叶被安娜揪过的耳朵依然是红的。 他不以为意地笑着,一边端着饭碗,一边软声和安娜说着什么。长桌的另一边,法斯特正在和他的亡灵老婆卿卿我我,背景里开满粉红色的泡泡。 麻仓好看了看桌对面的人,又转头朝她看了过来。 她端着饭碗,菜夹到一半:「……」 看什么看,快把头转回去。 但麻仓好就和没听到她的心声似的,继续用那副笑盈盈的表情看着她。 「……」 「……」 在周围的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之前,她没什么表情地伸出筷子,给他的碗里夹了一块炸虾。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新漫画没有画出叶王观战时拿在手中的法棍面包是我永远的遗憾。 65 远离现代社会的无人岛,晚上的时候能看见很多星星。 低矮的灯光照亮了温泉池边的竹墙,白气瀰漫成雾,靠在池边放松时,只要稍微抬起头,就能透过朦胧的雾霭看见满天星辰,如海边的白砂一样在夜空中静静闪烁。 气氛很完美,隔壁的动静却不太美好。 男汤那边用鸡飞狗跳来形容也不为过,仿佛随时都要开打,看星星看到一半,竹墙那边飞起一个人影,模煳的身影还未从白雾中显明,下一秒就被火灵一巴掌按了下去。 巨大的水声譁然四散—— 隔壁终于老实了。 靠在温泉池边的沈渡眨了一下眼睛。 溅得老高的水珠越过竹墙散落下来,没了用武之地的前鬼和后鬼垂下视线,两个式神在男汤那边搞事的瞬间就被召唤了出来,但麻仓好的动作明显比安娜更快。 金髮的少女脸色不虞地啧了一声,将式神收了起来。 大阴阳师麻仓叶王着作的《超·占事略决》,在他死后的千年一直被麻仓家供奉在地底的叶王堂里,为了帮助麻仓叶在通灵人大战中取得胜利,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身为麻仓叶的未婚妻,恐山安娜当时被赋予了将《超·占事略决》交给麻仓叶的任务,据说在这之前,她就已经将《超·占事略决》的内容全部记得烂熟于心,驱使前鬼后鬼的咒更是扫一眼就学会了。 现在这么一看,这件事估计是真的,年纪不过十几岁的少女,说不定比第一世的麻仓叶王还厉害,是不折不扣千年罕见的天才。 「……不打一声招唿就忽然前来,今天给你添麻烦了。」 不仅蹭吃蹭喝,吃完饭还大摇大摆地继续在敌人的大本营里泡温泉,虽然温泉确实很舒服,晚饭也很好吃,但不管怎么想都有些过意不去。 她还从来没做过这种吃白食……等等,她刚穿越到平安京的时候好像也是天天在麻仓叶王那儿白吃白住的来着。 后来成为了阴阳师,有了俸禄,但因为感情升温了,结果就一直没能搬出去。 安娜顿了顿,看她一眼:「你不需要道歉。」 沈渡心想:是好人。 「但那个傢伙另当别论。」 ……好像也无法反驳。 「那个傢伙很恶劣吧?」安娜看着她,没有移开目光,「我之前说过的话,现在也还算数。」 第133页 ——「作为报答,如果你有什么麻烦需要解决,我可以现场就帮你搞定。」 ——「包括难缠的咒。」 少女的态度十分认真,沈渡忍不住笑了笑:「谢谢。」 遥远的星辰在白雾的缝隙里若隐若现,出云过去也算是以温泉着称的地方之一,到了冬天的时候,雪花从天空飘落,在雪中泡温泉是人世难得的享受。 千年前的人们仰望夜空时看见的星星,和千年后的现在是否相同呢。 「如果他真的是那种会乱来的人,我当年也就不会喜欢上他了。」 她说得十分坦然,但旁边的粉发少女——名字似乎是玉绪?仿佛没有料到她会如此直白,整个人都害羞地往温泉里沉了沉。 ……咦,为什么是别人害羞? 「喜……喜喜喜喜欢吗?」不知道是不是温泉的影响,玉绪的脸看起来很红。 虽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没有立刻意识到——当时乱糟糟的事情要考虑的太多了——但现在想起来的话…… 沈渡:「可能有一点点的一见钟情?」 是因为后来爱上了,所以才给初遇加上滤镜,还是初见的时候就已经动心了,后来才慢慢意识到这件事,其实她也不太懂。 她思考片刻:「可能确实是一见钟情。」 男汤那边,麻仓叶的同伴们围成一圈,气氛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并不存在的虫鸣。 霍洛霍洛:「……喂,刚才那傢伙是不是忽然笑了一下?怎么回事,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女汤这边,热气缭绕的温泉里,安娜的表情一言难尽。 脑袋上顶着毛巾的小黑碳凑过来:「小黑碳也喜欢好大人。」 沈渡摸摸她的头:「温泉不要泡太久哦,会头晕的。」 一月寒冷的空气和温暖的泉水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暖色的灯光勾勒出周围的树影,气氛祥和得不似通灵人大战进入第二轮比赛的前夜。 明天如果计划不变的话,通过第一轮选拔赛的四组队伍会前往位于深海的穆大陆,在那里举行通灵大战的最后一轮比试。 这个世界接下来五百年的命运,很快就会得出方向和答案。 安娜:「就算那傢伙现在变得这么恶劣也没关系吗?」 临海的出云国四季常温,冬天就算落雪,积雪也只是薄薄的一层。 「……怎么说呢,」她微微仰起脸,仿佛注视着从天空中飘落的雪花,她专注地看着并不存在于现时的事物,「一千年前的时候,也许正是因为太温柔了。」 大阴阳师麻仓叶王,是守在人世和彼世的妖物之间,最坚不可摧的那一道防线。 他被朝廷赋予了守护京都的职责,但他其实并不喜欢朝廷的人,那些人怎么样都无所谓。 过于强大的力量达到无人能及的程度后,意味着所有人都仰赖他,依靠他,同时对他恐惧无比。 那个时代太压抑了。 贵族残忍贪婪,民众麻木悲惨,昏昏暗暗的时代仿佛一场看不见一点亮光的噩梦。 聆听背负世间之恶,同时还负责拯救所有人的大阴阳师,就像积雪的树枝,雪越来越重,枝条越压越弯,后来终于有一天,啪的一声,彻底折断了。 守护平安京的大阴阳师曾经太温柔了。 那份温柔最终没能给他带来任何回报。 「所以,」她看着夜空里的星星,「也许性格恶劣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66 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分界线,比如地域之间的边界,时间之间的界限,以及绝对不能跨越的,女寝和男寝之间的分界线。 因为分界线大多是人定的,越过界限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风险,真正的危险来自于面对设下分界线的主人的怒火,比如被青面獠牙的式神暴揍一顿。 但这点危险对于某些人来说明显不足为惧。 以麻仓好为首的星组忽然到访,温泉旅馆的住客今晚不得不重新分配房间。铺着榻榻米的和室布置得简洁而温馨,沈渡将被团从壁橱里拿出来,门外响起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正要起身,安娜已经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门外的走廊上,麻仓好保持着笑吟吟的神情,手抬到一半,还没来得及打上一声招唿。 唰的一声,门被安娜毫不留情地合上了。 「……」 但是男寝和女寝之间的界限再怎么坚不可摧无法逾越,偶尔也会出现尚未觉醒性别意识的漏网之鱼。 熄灯后,和室暗下来,只剩下角落里的地灯微微亮着。不知过了多久,走廊上响起小小的脚步声,穿着睡衣的小黑碳跑回来时,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阿渡大人——」那个孩子像只灵巧的绵羊一样,目标明确地朝她奔来。 安娜想起什么,露出一副「大意了」的神色。 漏网之鱼跑了进来,但为时已晚,小黑碳将手里的东西举到沈渡面前:「好大人让我把这个给你。」 那是一张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便签,和这个旅馆每一个房间里都有的便签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这张便签以信纸的方式折了起来,摺叠的方式十分古旧,看起来眼熟的同时又隐约让人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 小黑碳用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她,沈渡只好接过那张折起来的便签。 第134页 借着柔和昏暗的灯光,她展开那封信,白色的纸面染上灯光的边缘,上面只有一句话。 「去年春逢君,相念我方殷,樱花恰似来迎云。」 她想起来了,这样的信缺少的东西是什么。 现在是冬天,可寻不来盛开的花枝。 但是她不会写诗,无法回信,那个年代的□□,因此也从来没有严格遵守。 回到现代后,她打开过很多扇门。 但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里,没有哪扇门后是明媚的春光,那些门后没有盛开的樱花,洋洋洒洒地被风吹落,也没有龙笛和筚篥的乐声,在春日的风中拂面而来。 周围的时间,不会在门后的人抬眸朝她看来时,忽然无声静止。 她记得他身上狩衣的颜色,长发顺着肩头滑落的弧度,也记得他抬起眼帘时,浅褐色的眼眸映入外面的阳光,像春日的湖面一样泛起粼粼微光。 真奇怪啊,她明明是现代人,回到现代后却觉得心里好像缺了一块,多出了一个漏风的口子,每当她打开门,看到门后空荡荡的景色时,心里缺失的部分都会扩大一些,最后变成某种隐秘而不能言的疼痛。 在平安时代的那十年,早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了她人生的一部分。 就算会痛,人也能活下去,她没有想过自己会爱上哪个人,现在也不曾后悔,她本来都已经做好了觉悟,要带着曾经怀有的感情就这么继续过完自己原有的人生。 有些东西,有的话很好,没有的话也没什么,她经歷过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 但是。 沈渡拉开门。 僻静的走廊上,一个身影抱着双臂靠在廊檐下,在她拉开门的瞬间看了过来。 她的手里还拿着那张用便签写的信,信纸既没有薰香,亦没有绑着花枝,写的和歌也完全不符合现在的季节,放到千年前的平安时代,百分之百会被对方拒绝。 「我不会写和歌。」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 麻仓好弯了弯眼睛,笑着说:「我知道。」 他穿着浴衣,棕色的长髮沿着肩头松散地披落下来。 「因为写不出回信,」她说,「所以我就直接来找你了。」 心口的温度很烫,其实就算她不过来找他,他也能收到她的回应。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夜深人静的时分,贯穿夜空的银河煜煜生辉,以前的时代没有电灯,日落后,地面上的灯火黯淡下去,夜空中的星辰却明亮起来,阴阳师的职责之一就是夜观天象,透过星辰的轨迹预判人世的动向。 「今天的星星很漂亮。」麻仓好的声音十分温和,「要加入我吗?」 少年人的手缺乏成年人骨节分明的感觉,但他托住她的手指动作很温柔,眼神收起漫不经心的笑意,他的表情柔和下来时,有那么一瞬间,看着她的模样和千年前的身影重叠了。 两人坐在廊檐下,遥远的夜空中,白砂般的星辰静静闪烁。 「今天玩得尽兴吗?」 「你是指什么?」 「……比如吃霸王餐这件事。」 「叶是我的弟弟,在他这边吃饭怎么能算霸王餐呢。」麻仓好微笑着说,「再说了,我今天来可是为了正事。」 「什么正事?」 「人类觊觎穆大陆的知识财富这件事你也知道,我今天来这里,其实是为了提议明天联手对抗那些军舰。」 「其他人答应了吗?」 「在共同的敌人面前,有些事情可以先放一放。」 沈渡想了很久,慢慢说:「你要不要试着多交一点朋友?」 「……」 「其实我一直在想,从你告诉我灵视的根本原因在于寂寞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在想。」她看着远方的星辰,「你明明知道灵视的原理是什么,却始终没有摆脱这个能力。」 这一千年来,他的灵视始终没有消失。 是做不到吗?还是不愿意这么做。 她曾经将万叶集从头到尾抄了一遍,那个时候,写着和歌的纸张如雪片散落一地,黄褐色的虎斑猫踩在和歌上,在雪白的纸片上落下梅花般的脚印。 昏昏欲睡的春日里,猫在走廊上晒着太阳。 月色温柔的夜晚,猫总会坐在大阴阳师的身边。 樱花盛开的时候,樱花没有盛开的时候,天际飘起小雪的时候,猫会窝在他的臂弯里,眯着弯月似的眼睛,温柔地,缓慢地,仿佛述说着爱意一般地打着唿噜。 「五百年前的事,我听说了。」 因为麻仓叶王留下的巫力才能存在于世的猫,为了打败昔日的主人,成为了麻仓家的持有灵。 「你有灵视,能听到其他生物的心声,所以我一直在想啊。」 今晚的星空和千年前一样美丽。 一个人仰望星空时,其实非常容易感到孤独。 「股宗和你战斗时的心声,你全部听得清清楚楚。」 因为听得见,所以才放弃了。 「那个时候,你让股宗杀了你。」 看到她的瞬间便冒出眼泪的猫,就算是现在也无法面对曾经的主人,五百年前的心声有多痛苦可想而知。 这些心声,麻仓叶王当时都听见了。 股宗是麻仓叶王最后的朋友。 「我有无限的时间。」麻仓好微垂眼帘,笑道,「五百年前不过是一次失败罢了。」 第135页 「可是你还想见它不是吗。」 「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 五百年前的背叛已经发生了,过去无法抹消。 「是它自己不愿意出现在我面前。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她看着他。 「但是,」她试着说,「我希望你能过得快乐一点。」 在这一千年里,他的灵视都没有消失,他明明知道其中原理,却仿佛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一般,几乎不怎么和他人建立联繫。 好不容易有了同伴,却被他完全当成可有可无的工具,但还有像麻仓叶这样,会认真在意他是否寂寞的人存在。 「就算是现在,你的身边也有珍惜你的人。」 朋友又不是盟友,不需要在实力上旗鼓相当,只要在一起的时候能感到快乐就行了,因此就算他的力量强大到无人能及,世上没有人能和他棋逢对手,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管是成为通灵王,还是成为别的什么都好,我只是希望你能高兴一点。」 也许是因为灵视这个能力太不公平了,他对别人的理解永远都比别人对他的理解更多。 他总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但鲜少却有人能明白麻仓叶王的想法。 他总是负责聆听,被迫理解他人的心声和想法,从一开始,他和别人的关系就并不平等。 「一千年前,」沈渡顿了顿,「那个时候,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不是吵架了吗?」 因为后来发生了那场意外,他们没能继续中断的谈话。 千年后再次相遇,两人虽然也谈了很多,但如果——如果那个时候两人没有分开,那场大火没有发生,她回到宅邸,见到等她回来的麻仓叶王,那个时候,她还有一些真正想说的,但一直没能说出来的话。 「我想了想,觉得你是对的。」 她不明白,也不理解灵视这个能力带给人的痛苦。 她并不特殊,反而很普通,没有无与伦比超凡万能的爱,能拯救他过去的仇恨和伤痛,甚至抚平灵视这么多年来一直给他带来的痛苦和折磨。 她是个普通人,所以她能给他的,一直都是普普通通、老套又平常的爱。 「但是,」她笑着说,「如果你愿意讲的话,我可以听。」 如果那些事情都没发生,她本来是想这么告诉他的。 「你总是在聆听他人的心声,所以我们交换一下,轮到我去听你的想法。」 不管是高兴,难过,喜悦还是痛苦,就算是阴暗的情绪也没关系。 因为麻仓叶王曾经就是这样将她从身在异世的孤独中拯救出来了。他的书房里一直存放着那张她画得无比难看的世界地图。 「所以,只要你想,我都愿意听。」 67 平安时代的气候比现代冷很多。 到了冬天,京城的长街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无声的雪花从夜空飘落,东寺的五重塔掩映着巨大的圆月,悠久厚重的钟声穿过深沉的夜色,被月光照亮的天地广袤又寂寥,愈发让人珍惜起宅邸里温暖的炭火。 冬天的时候可以依偎在火炉边,春天来临时,五重塔前的樱花开得烂漫热烈,绵延成浅绯的云霞。 平安京的人们推崇侘寂物哀之美,她以前对此没有太深的体会。盛夏末尾的蝉鸣,深秋时节铺满地面的红枫,厚密如河流的金色银杏,在麻仓叶王身边的时候,她只觉得流转的四季很美,花的盛开和凋零都无怨无悔,就算是万物被白雪覆盖的时节,她也不觉得寒冷孤独。 人世也许污浊,但枝头盛开的春花,掠过天空的飞鸟,山间解冻的溪流,从枯木上冒出的新芽,这些不曾被人类触碰过的景色,就像冬天里的炭火,总能让人感到发自内心的温暖。 在现代社会的城市里,这样的景色已经几乎绝迹了。 行驶过牛车的街道,水泥建筑拔地而起,贺茂川上架起不会被河水冲垮的桥樑,曾经泥泞的路面变得整齐平整,年久失修的皇宫在鎌仓时代消失了,新的御所取其代之,成了被现代城市包围的歷史景点。 那些东西会消失理所当然,没有人能阻止时间的一往无前。 但是,也许是因为见过太过美丽的景色,她以前并不理解那个时代的人们对于物哀之美的执着,在千年前的时代彻底消失后,却终于后知后觉地能够稍微感同身受起来。 「不管是什么你都会听吗?」 庭院的灯光柔和黯淡,遥远的星辰光辉灿烂,漫长的寂静过后,麻仓好抬起眼帘,脸上的神色已恢復如常,温和的声音带着浅淡的笑意。 「不管是什么。」 她能为他做到的一直不多,就像她第一次撞见千年前的大阴阳师陷入灵视的痛苦时,当时她什么都不知道,能做的仅仅是伸手捂住他的耳朵。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她唯一一次撞见他如此显而易见的软弱。 麻仓好笑了笑:「不管提什么都可以吗?」 她已经反覆说过了。 「不管是什么,」沈渡嘆了口气,「都可以。」 「是吗。」麻仓好想了一会儿,也有可能只是停顿了一会儿。 「那么,」笑起来时,琥珀色的眼眸弯如月牙,他的声音很轻,柔缓似无风的夜晚,「能请你不要收回去吗?」 沈渡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第136页 「见面的时候你说了,一千年前的时候在我的身上放了太多东西。」 随着麻仓好的话音落下,她想起来了。 在平安时代的那十年间,她变得对他过于依赖,麻仓叶王是她的恋人、伴侣、家人和朋友,是绝对特殊无可取代的存在,因此她不需要其他人,心满意足于有这样的一个人就足够了。 但是,那个时候如果她认识的人多一点,如果两人身边的朋友多一点,能够一起分担烦恼和困难的同伴多一点,说不定就不会走到最后的局面了。 她后来认真反省过了,将什么都放到一个人身上是不对的,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另一个人,这种做法都不明智。 「那不是负担。」麻仓好温和地说,「千年前,我也说过了,就算是负面的情绪也没关系。」 不管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情绪,她都不用试图在他面前隐藏。 「是那个时候的我太软弱了。」 麻仓好微笑道:「因为太弱了,所以没能遵守约定。」 「没有力量的人,什么都保护不了。」 那是段模煳的记忆,天空零零碎碎飘着雪花,一墙之隔的庭院里似乎正在举行正月的宴会,穿着狩衣的大阴阳师跟在她身后,问她:「你找得到回去的路吗?」 ……原来他还说过那样的话啊。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所以曾经只属于我的东西,你能还给我吗?」他的语气很温柔,脸上带着微笑的神情,说出接下来的话时声音没有丝毫停顿。 「只给我一个人。」 洒满星光的海面,海水缓慢回涌。 她怔了很久。 「……你现在忽然说什么呢。」 沈渡别开目光,其实她更想闭上眼睛,不去看笑容温柔的少年。 「现在说这些不行吗?我可是忍耐了很久。」 麻仓好:「从重逢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在忍耐了。」 「……」 他那是忍耐的表现吗。 「你执意要拉开距离,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麻仓好保持着笑意温柔的神情。 「可我这不是担心会吓跑你吗。」 如果吓跑了的话,会变得很棘手。 庭院的灯光柔和黯淡,棕色长髮的少年撑着身体凑近,笑吟吟地问:「所以——不行吗?」 「……」 「我都等了一千年了。」他语气温缓,「虽然想着这么长的时间都等过来了,现在也不急于一时,但好像还是不太行啊。」 「……」心脏突兀地停了一拍。 空白收束,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沈渡停顿片刻,抬起手。 缓慢而坚定地推开了他的脸。 「人类的大脑是发育最慢的器官。」她开口。 「……?」 「人的前额叶皮层相当于大脑的控制指挥中心,这个地方据说到二十五岁的时候才发育完全,也就是说,从生理的层面上来讲,人类到二十五岁才算真正成年。」 麻仓好:「……你是想说我会受现在这个身体的生理年龄影响吗?」 他弯了弯眼睛:「但按照这个标准,你也是未成年哦。」 「不,我提起这个知识点只是为了转移一下注意力。」 麻仓好唔了一声:「临床心理学要学这些吗?」 「临床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的交叉还是蛮多的。」毕竟许多心理疾病都有生理上的病因。 这是个常见的知识盲区,心理疾病并没有办法靠意志改变,因为当人的心理生病时,这常常意味着人的身体也出现了问题。 「原来是这样啊。」 「……不要笑,我对这个领域感兴趣也不全是因为你。」 「我知道。」 「……」这不还是在笑吗! 沈渡站起身:「明天不是还有很多重要的事吗?」 她板起脸:「快去睡觉。」 脚步匆匆地回到寝室时,其他人都已经睡下了,她有些意外地发现安娜还醒着,金髮的少女靠在门边等她,语气淡淡道: 「你太溺爱他了。」 小黑碳睡得很熟,沈渡收回目光,发现自己好像无法反驳。 「男人这种生物,犯浑的时候就需要被打醒。」 「那个傢伙之所以这么恶劣,」安娜直起身,冷静地说,「说到底就是被打得太少了。」 「……」 隔着一条长廊的和室里,麻仓叶睡得迷迷煳煳,毫无预兆地在被窝里打了个冷颤。 纸门滑开,出去很久的人回来了。他正要重新闭上眼睛,忽然听见那个含笑的声音唤道:「叶。」 「……怎么了?」 他从被窝里抬起头,麻仓好撑着门框,笑眯眯地开口:「能让你的未婚妻,不要教我的妻子奇怪的东西吗?」 …… 第二天海边的风很大。 碧蓝的海水在风中汹涌起伏,白沫在礁石上碎裂四溅,停泊在遥远海面上的舰队不知何时拉近距离,数量比之前目测的要多上许多,巡防舰和护卫舰一字排开,空中还有直升机巡逻。 「人类已经把这个岛屿包围了。」拉基斯特站在她身后,高大的男人穿着黑色的西装,所有人都是一副全副武装的模样。 通灵人大战的参赛选手会在身上佩戴一种叫做神谕唿叫器的传令装置,神谕唿叫器负责传达伟大精神的旨意,决定比赛接下来的发展。 第137页 因为人类的军舰包围了无人岛,从第一轮淘汰赛中出线的四组队伍没法前往深海的穆大陆,神谕唿叫器中显示的指令却让众人按照原计划,在两小时后登上帕契族准备的巨大潜水艇,前往举办第二轮淘汰赛的穆大陆。 军舰拉响警报,仿佛自然灾害来临前的声音在海面上久久迴荡,海风变得勐烈起来,沈渡抬手压住被风吹乱的头髮,肩膀忽然罩上暖意,一件羽织披了上来。 给她披上温泉旅馆羽织的人换回了平时的斗篷装,宽大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麻仓好问她:「好些了吗?」 沈渡嗯了一声,转过头,小黑碳望着不远处的军舰,可能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船,她表现得像要郊游一样兴奋。 「好大人,好多船!」 麻仓好笑容和煦:「是啊,我们现在就要去击沉所有的船。」 麻仓叶的同伴们似乎还不太习惯要和敌人联手的现状,但麻仓叶似乎和麻仓好做过约定,这次的战斗不会让敌我双方出现任何人员伤亡。 以麻仓叶的性格,他不会允许大开杀戒,如果麻仓好要那么做,那么两人绝无可能联手。 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避免任何人员伤亡,说要击沉敌人军舰的人现在就笑眯眯地站在海岸上,但同样在海岸边待命的还有圣女梅登等人组成的医疗队,这个医疗队非常人所理解的医疗队,主要的职责是復活在战斗中死去的人。 能够復活死人这件事她以前完全没有听说过,现在的通灵人都玩得这么野了吗。 「全员做好战斗准备——!!」 汹涌的海风吹起衣袍,海面上的军舰抬起炮口,麻仓叶握紧刀,空气发出嗤燃的声音,熊熊烈焰随之展开,巨大的火之恶魔在麻仓好的背后显出身形。 燃烧的烈火化作甲缚式超灵体的羽翼,海岸边的众人还未来得及有所动作,更加勐烈的飓风忽然压来,再次睁开眼睛时,麻仓好已经离开岸边,朝第一艘军舰掠了过去。 「……」 沈渡有些不确定:「真的不会死人吗?」 復活这件事听起来太超脱常理了。 医疗队的成员有三人,包括神级通灵人圣女梅登,道家的长女道润,以及踏张温泉队的法斯特八世,后者和麻仓叶一起接受过恐山安娜的地狱式训练,学会了《超·占事略决》以及里面包含的名为咒禁存思的復活术。 虽然那是一千年前的事了,《超·占事略决》她也看过,她明明记得那本书里并没有復活的禁术。 「您当初阅览的,可能只是初稿。」 法斯特八世坐在轮椅上,据说他将自己的腿骨给了亡妻,以此拼凑完整亡妻曾经被打碎过的骸骨,这才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远方,烈火映红了波涛汹涌的海面,燃烧的军舰哀鸣着,随着厚重的巨浪沉入海中。 「咒禁存思这个术,是后来加上去的。」 68 死去的人和活着的时候截然不同。 失去生息的躯体不会动弹,曾经柔软的皮肤变得僵硬冰冷,散乱的长髮和血痂凝结在一起,寄生于躯壳里的死亡让熟悉的脸变得面目全非,破碎的拼图缺了最重要的一块,无论怎样重整都无法拼成原本的模样。 大火留下焦黑的废墟,断壁残垣如枯瘦的骨架,黎明黯淡的光线无法穿透厚重的绝望,未散的浓雾中隐隐约约传来倖存者的哭声,沙哑声音的断断续续,如同怪鸟漆黑的悲鸣。 洁白的狩衣染上血污和泥土,股宗看着那个身影弯下身,低入焦黑的废墟之中,将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身影抱到怀里。 大阴阳师没有起身,动作中透着一股陌生的迟缓,将人抱到怀里之后,他没有离开废墟,只是坐在原地,任衣裳长袖染上那个时代最忌讳的污秽。 或近或远的地方,行走在噩梦中的人们翻开废墟,四处寻找失散的家人。 许许多多的名字交织在一起,大火消失后的平安京笼罩着一股奇异的寂静,在那无尽的寂静中,穿着狩衣的身影望着怀中之人的脸庞,试图从中找出一丝熟悉的痕迹,但是骨头折断的身体没有动静,只是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 早上不想起床的时候,她总是这样赖在他的怀里,若是阳光太过刺眼,她还会将脸藏到他的颈窝里。 穿着狩衣的身影抬起手,仿佛想要抚上怀中之人的脸颊,拨开落到她颊边的碎发。 但血痂和黑色的长髮凝在一块,指腹触到的皮肤僵硬冰冷,她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眼睑垂下,失去神采的眼瞳矇着阴翳,不会像最后一次朝他望来时那样,努力强颜欢笑。 「等我们都冷静下来了,再来试着谈谈吧。」 这么说着的人没有回来。 他抱在怀里的只是个无用的躯壳,是没有灵魂的拙劣仿品。 大火散去,余烟遮蔽了天空,废墟中传来哭嚎的声音,仿佛无法忍耐摧心剖肝的痛苦,好像身体承受不住剧烈的疼痛,要把所有痛苦都呕出来一般。 那些声音太吵了。 寻找的人寻不见所寻之物,捧着支离破碎的遗体,发出嘶哑干涸的哀哭。 那些声音太吵了。 回到宅邸的大阴阳师设下静音的结界,密密麻麻的咒沿着看不见的纹路铺开蔓延,如同浓黑的血迹渗入地板的缝隙。 第138页 死亡是生者不能触碰的禁忌,世界上的所有生灵都被这道界限隔离开来,过去的人不能回来,在界限此岸的人也不能越过界限将亡者拽回来。 大阴阳师麻仓叶王伸出手,最后一道禁咒完成,漆黑的死亡如烟雾剥离,新生的细胞取代坏死的部分,被火烧毁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復如初,冻结的时间往回涌流。 可怕的伤痕消失不见了,但生命的气息依然没有回来。 软绵绵的后颈被托起时,黑色的长髮如野鸟折断的颈椎一般无力垂下,怀中的人依照着生前的模样被他修补得完好无损,完美如冰冷的人偶。 本该天衣无缝的復活术失败了。 明明不曾出错,用咒维持的尸体没有腐烂,连一根头髮也没有缺少,所有破碎的地方都收集完全——唯独少了最重要的灵魂。 长发的式神一动不动地坐在屋檐下,木然的目光穿透庭院的围墙,落向大火曾经燃烧过的方向。 「那些人类的声音太吵了。」 股宗忽然凝住。 麻女僵硬地转过头,露出似笑非哭,如污浊的墨迹一般扭曲的表情。 「如果人类能全部消失掉就好了。」她笑着说。 「全部——用火烧光。」 以纸为媒介的式神变得单薄起来,纸张边缘染上烧焦一般的痕迹,面容逐渐变得凹陷模煳。 「那些痛苦的声音太吵了,已经快要什么都听不见了。如果能烧光就好了。真的好吵啊,真的好吵啊,为什么还不消失……」 「那些声音真的好吵啊,阿渡。」 身形快要溶解的式神忽然顿住,睁大的眼睛在那一刻竟似有泪。 维持式神的灵力溃散崩解,她像枯萎的花瓣一样迅速衰颓下去。 「……股宗。」摇摇欲坠的式神哑声祈求,这次用的是自己的声音,「你帮帮他。」 麻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拼命挣扎着对它说:「帮帮那位大人。」 让温柔的叶王大人变回原本的模样。 守护人世的大阴阳师,两手空空地从黄泉回来后,成了决心灭世的疯子。 平安时代最后的那场战斗,麻仓叶王被灵视吞噬力量暴走,麻仓家的人集结所有力量,在他理性出现裂缝,被灵视折磨得失去正常判断的时候,付出惨重代价终于将他诛杀。 五百年后捲土重来的大阴阳师明显吸取了第一世的教训,再没有出现过灵视失控的情况。他每死亡一次,便会变得比上一次更加强大,就算对人类怀有刻骨的仇恨,也将恨意隐藏在云淡风轻的笑容之下。 大阴阳师麻仓叶王杀了太多人,他的灵魂早已堕入地狱,普通的灵魂无法在地狱里保持正常,很快就会失去自我变得神志不清,但强烈的执念没有被地狱漫长无尽的时间削弱,反而愈发顽强也更加冷酷。 帮帮那位大人,眼中含泪的式神消失前对它说,求求你,帮帮那位大人。 但麻仓叶王回不来了。 当年那个温柔的大阴阳师,已经被后来充满仇恨的自己杀死了。 因为已经疯过一次,冷酷的理智不会再被任何事物动摇,在地狱的几百年间没能磨灭的意志,轮迴后只变得愈发坚不可摧。 麻仓叶王犯下的杀孽太多,股宗能做的,仅仅是阻止他那一世不要继续错下去。 为了过去温柔的主人,为了守护麻仓叶王曾经的理念,它杀死了已经堕为魔鬼的人。 温柔的大阴阳师已经哪里都不在了,他只存在于一只猫的心中,成了一道永远不会消失的伤口。 世间的万物死去后,灵魂会回到伟大精神之中,伟大精神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灵魂的起源,记录着这个星球上的所有时间。 地狱位于伟大精神的最深处,同时也是帕契族藏起五大精灵的地方。 为了打败第三次转世的麻仓叶王,众人需要五大精灵的力量。帮助麻仓叶拯救了恐山安娜的猫又成佛后并未消失,反而来到了麻仓叶王曾经待过九百年的地狱。 衔着菸斗的猫又站在荒芜嶙峋的大地上,看着列车从地狱深处驶来。 只有五大精灵的力量还不够。仇恨无法被单纯的力量消灭。 和名为麻仓叶的少年相遇之后,苦恼痛苦千年的猫又终于明白,真正能够打败仇恨的东西是什么。 列车缓缓停下,灯光照入地狱的黑暗,车门缓缓开启,站在一旁的大鬼说:「如果找不到怎么办?」 麻仓叶王寻找了千年的灵魂现在还剩下一个。 披着斗篷的猫又顿了顿,笑着说: 「船到桥头自然直。」 它已经不会再迷茫了。 …… 海燃烧起来了。 卫星炮在甲缚式超灵体黑雏的面前毫无作用,军舰的铁壁脆如薄纸,那道身影掠过的瞬息之后,烈火膨胀爆炸,碎裂开来的军舰化成燃烧的火球,伴随着金属哀鸣的巨响朝着大海坠落。 白沫翻涌的巨浪譁然打开,如同巨兽的嘴巴将燃烧的军舰吞吃下去,眼见着包围无人岛的军舰被麻仓好挨个击沉,在岸边观望的众人陷入了一种无声的沉默。 虽然他们被叫来助战,但目前的事态发展已经完全没有了他们能插手的余地。 「……那就是好大人一千年结晶的实力。」拉基斯特声音低沉。 第139页 ——「那位大人已经超越了人类。」 裂开的军舰裹着火光和黑烟,倾斜着沉入波涛汹涌的大海。 「……是吗。」麻仓叶望着穿梭在燃烧的军舰之间的身影,「我倒觉得那是一股令人悲伤的力量。」 谈话间,风向改变了。巨大的堕天使超灵体落入海中,沈渡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单音:「啊。」下一刻,滚滚烈焰爆炸开来,空气短暂陷入滚烫的炽白,震耳欲聋的声音被拉成一道极细的线,等世界再次恢復正常,被麻仓好一击打碎的超灵体已经消失了,那股可怕的巫力也连带着消散得干干净净。 庞然巨浪朝着海边推涌而来,众人不得不往后退去。 海面上火光和浓烟交织缠绕,主要的军舰都已经被消灭得七七八八,麻仓好收起黑雏,轻轻巧巧地从空中落回地面。 「收尾的事情交给你们。」他和麻仓叶擦肩而过,「剩下的巫力我就留着施展復活术了。」 提前解决了人类的威胁,距离参赛者们出发前往穆大陆还有一些时间。 麻仓好履行了约定,丧生于烈火或于大海中的人类一个接一个被同伴从海中捞了起来,他们明显对于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重新踏上实地的那一刻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没有了军舰,失去了武器,那些人被海水冲上岸边,对通灵人大战彻底失去了威胁。 无法用常理解说的奇蹟事件,以后估计会成为加密的档案,不用担心会被人类军方公之于众。 海风仍在吹拂,但比起之前已经小了下去。西部的海岸线被劫后余生的人类占据时,麻仓好早已离开现场。 无人岛的另一端,平静的海面映出天光,盐粒晶莹的枯木横卧在白砂里,麻仓好停下脚步,微笑着对她说:「我有点累了。」 话虽这么说,他看起来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五芒星的耳环随着他侧头的动作晃了晃,麻仓好神态自然地补充:「刚才復活了那么多人,我现在想稍微休息一下。」 「……」 他看着她意有所指的模样太明显了。 但他确实復活了很多人,想到这里,沈渡犹豫起来。 还没来得及回答,棕色长髮的少年已经伸出手,手掌托住她背后的肩胛骨,动作温柔地将她拢入怀中。 他抵上来的那一刻,周围的声音忽然都消失了。 「让我靠一下。」 沈渡不动了。 她垂下眼帘,抱怨说:「……你好重。」尽管他一点也不重,甚至还有些轻。 麻仓好笑了一声,震动贴着肩膀传来,他将她搂得紧了些:「只剩最后一步了。」 「只差最后一步,我就能成为通灵王。」 手指碰到斗篷的边缘,她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 麻仓好压抑着笑意,低声说:「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恐山篇麻仓木乃和股宗谈话时说叶王被灵视吞噬内心是软弱的表现。虽然他确实没能胜过灵视带来的负面效果,但我觉得软弱这个评价稍微有那么一点严苛。 69 地球百分之七十都是海水。 广阔的海洋是生命起源的地方,据说人类对海洋的探索不到百分之二十,超过百分之八十的海域至今超脱在人类的认知之外,神秘领域充满未知。 潜入海中两百米后,落到海面的阳光逐渐变得遥远。 陆地的光芒消失后,深水的寂静笼罩下来。地球最深的马里亚纳海沟位于太平洋南部,人类的探索记录最深曾抵达35853英尺,一万多米深的海底还有什么,答案随着黑暗中亮起的光芒在众人眼前逐渐揭晓。 那是一座海底的遗蹟,只剩残垣断壁的文明古都被巨大的透明薄膜笼罩,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如荧白的珍珠一般,指引着前往通灵人大战决赛的参赛者。 《平家物语》里,平时子抱着年幼的安德天皇,投海之前曾对他说:「海底亦有都城。」 看到穆大陆的那一刻,沈渡最先想起的是《平家物语》的结局,之后脑海里又冒出了诸如「亚特兰蒂斯的传说原来不是空穴来风啊」的想法。 话说回来,举办通灵人大战的帕契族,就没有考虑过参赛者中如果有人有深海恐惧症该怎么办吗? 旁边的麻仓好轻轻笑了一声,沈渡转过头。 众人踏上海底的文明遗蹟,帕契族宣布接下来的比赛内容之前,族长歌德巴先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由于通灵人大战没有出现过这种先例,请容许我再和您确认一遍——」 「不用确认了。」麻仓好微笑着说,「先例这种东西,就是需要有人创造不是吗。再说了,在场的另外三组队伍已经打算弃权,也就说……」 他声音微顿:「我已经是通灵王了。」 麻仓叶和他的同伴们没有出声,默认了麻仓好的说辞。 「……原来如此。」歌德巴收回目光,「要将最终淘汰赛的团体战改成个人战是吗,我明白了。」 众人打着哑谜,来到这个世界才几天的沈渡很懵,有种上数学课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但其他同学不提问,她也不好举手的感觉。 「那个,如果非参赛者不能前往的话,」她试探道,「我可以先回去?」 「你不用回去。」 第140页 麻仓好弯了弯眼眸,道:「通灵王邀请的人,当然有资格前往神王殿。」 神王殿位于穆大陆的最深处,抵达需要穿过十个场景,这些场景囊括了地球上的各种自然环境,包括沙漠、山谷、火山、湖泊、高原、森林、洞窟、海洋、冰河,以及最后的宇宙。 众人留在遗蹟的入口处,拉基斯特和小黑碳都没有动,麻仓好在帕契族十祭司的簇拥下,动身前往神王殿。 其他人都没有跟上来。 队伍在迴廊分散,帕契族的十祭司前往各自负责的场景,最后抵达神王殿的只有麻仓好,帕契族的族长歌德巴,还有两位领路的巫女。 黑暗狭窄的长廊豁然开朗,犹如空中花园一般的文明遗址在眼前展开。 古巴比伦的空中花园被誉为古代文明的七大奇蹟之一,平台由圆柱层层垒起,形成金字塔一般的梯形,茂盛的花草树木覆盖眼目所及的各个地方,长长的石阶尽头,贯穿天地的光束如瀑布一般垂落到祭坛上,涌流的灵魂之光柔和又温暖,美丽夺目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柔软的阴影盖过视野,麻仓好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不要看太久了。」 她眨了一下眼睛,麻仓好一顿,手指微微蜷起,他无奈地嘆了口气,随后将遮住她眼睛的手放了下来。 「那是伟大精神的一部分,直视过久小心被夺取心神。」 她看了看台阶尽头的宏伟光束,觉得景色十分壮阔美丽,倒没有他口中所说的让人精神恍惚的危险。 「没有什么影响就好。」他想了想,又道,「你不要走太远了。」 沈渡迈开步伐。 「你在神王殿要干什么?」 「举行和伟大精神融合的仪式,这是成为通灵王最重要的一部分。」 掌握伟大精神的人,会成为全知全能的神。 她以为通灵王的加冕礼会在人数上办得更隆重一些,但环顾四周,在场的除了他们两人,就只剩下帕契族的族长和两名年纪稚嫩的巫女。 「融合仪式的过程可能会有些久,光是降下伟大精神的降神仪式就要进行五个小时。」 脱光衣服的人站在台阶尽头的神座前,高背的石头座椅上放置着白色的骸骨,年代久远到已经有些开裂。 她别过脸。 麻仓好微笑着说:「我不介意。」 一副让她看光也没问题,笑得特别坦荡的模样。 「……」问题是这个吗?? 沈渡:「但是我介意。」 她拎起那件宽大的斗篷,保持着视线看着别处的姿态,将斗篷往旁边一递:「你好歹遮一下。」 话音刚落,头顶忽然传来爆炸的巨响,她抬起头,一股巨大的巫力朝这边飞速袭来,周围的空气急剧升温,赤红的烈火几乎是眨眼就燃烧起来,从火海中现身的火灵挥出锋利的长爪,一击打穿了突袭的魔像。 令人牙酸的震盪嗡鸣传来,金属被火焰撕裂融化,麻仓好对于突发事态似乎并不意外,他动了动手,巨大的火之恶魔毫不留情地将手中的魔像扯碎开来,露出里面的两具尸体。 那是两个小孩子的尸体。 擅自前往穆大陆对麻仓好发起袭击的是麻仓干久的两名弟子,在魔像遭到重击的瞬间便已死亡,灵魂很快就被火灵抓了起来。 麻仓好微微侧头:「你不说些什么吗?」 「你想听到我说什么?」沈渡看着魔像的残骸,挣扎的残骸被帕契族族长的超灵体再次打碎,这次再也爬不起来了。 「因为是小孩子,所以就放他们一马吗?」 魔像上残留着庞大的巫力,难以想像是在两个小孩子的操纵下穿越深海,击穿穆大陆外面的覆膜向麻仓好发起了攻击。 「他们不是以孩子的身份来刺杀你的。」 这个世界的事,通灵人大战的事,她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搞清楚,但是—— 「他们是通灵人大战的参赛者,这件事我还是明白的。」 敌人拥有足够令人尊重的实力。 对于通灵人来说,死亡不意味着结束。虽然看到麻仓好出手的那个瞬间,她的心脏确实抽搐了一下。 她现在隐约明白了,麻仓好邀请她来神王殿意味着什么。 滚烫的火焰在火灵掌中燃起,剩下的那个男孩子的灵魂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火灵松开手,从掌间落下的那点灰烬也很快消失了。 「将这个傢伙带回去吧。」麻仓好语气轻松地对那个灵魂说,「你去找到叶,把这件事告诉他,让他们快点来找我。」 侍奉了麻仓好五百年的火灵,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被他拱手让人了。 「因为已经不需要了。」 麻仓好坐到祭坛前的王座上,宽大的斗篷松松垮垮地搭在腰间。 「把火灵和那孩子的灵魂送过去,说不定还能让叶动摇一下,你不觉得蛮有趣吗?」他抬起眼帘。 「……」沈渡站在王座旁,从这里看过去可以将石阶下方的景色尽收眼底,谁能想到位于深海的文明遗蹟里居然还会有这种地方,几乎让人以为自己置身于南美的热带丛林,亦或是几千年前古代文明起源的幼发拉底河畔。 「你可以告诉我了吗?」她看向麻仓好,「通灵王的加冕仪式到底是什么。」 「简单点来说,就是我会在接下来陷入沉睡。」 第141页 降神仪式需要五个小时,和伟大精神融合的仪式则需要将近十个小时。 「在这期间,任何人都有可能杀死我。」麻仓好笑眯眯地回答,「这是叶他们最后的机会,也是我之前说过的,让你最后一次可以反悔的承诺。」 在遗址的入口,拉基斯特没有跟上来,因为他要阻挡麻仓叶等人的步伐。帕契族的十祭祀前往各自的场景,也是为了阻止麻仓叶等人前往神王殿,防止他们趁着麻仓好和伟大精神进行融合的时候杀死他。 「你觉得叶做得到吗?」 那个散漫温和的少年,最深恶痛绝的就是夺取他人性命。 麻仓好坐在石阶尽头,单手托着脸颊:「如果他能抵达神王殿,你觉得他能对我下手吗?」 趁他沉睡的时候,砍下他的头颅。 「要不,给他一个试炼吧。」麻仓好弯起嘴角,语气轻快,「试试看他能不能做到。」 沈渡看他一眼,言简意赅:「真恶劣呢。」 「你也可以反悔哦。」 麻仓好眯起眼睛:「这里现在只有你了。甚至可以说世界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 她笑了一声:「我这个外来人吗?」 「想要阻止我的话,就只能杀了我。」他笑吟吟地说,「五百年前,股宗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与我为敌。」 「问题是这个吗?」她嘆了口气,「不是吧。」 最重要的是—— 「你希望我反悔吗?」 「……」 「如果希望我反悔的话,就不要说什么「我们不会再分开了」的话。」她无奈道,「你这是在犯规吧?」 一边让她杀了他,说就算这样也没关系,一边又抱紧她,尽说一些撒娇的话。 「你可真难搞。」 麻仓好垂下眼帘,轻笑道:「所以你的答案是「不」吗。」 「你已经说了,当上通灵王后会将自己的想法证明给我看。」沈渡顿了顿,转过身,「我只是选择相信你的话而已。」 传说中古巴比伦的空中花园种满各式各样的植物花卉,远远望去如同一座绿意盎然的城池,从天空铺到大地。 「相信是要付出代价的。」麻仓好笑道,「等我当上了通灵王,你想要反悔也晚了。」 她看向远方,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在放空思绪。 「当人说自己相信一个人的时候,你觉得这个相信是什么意思?」 葱茏的绿意爬上圆柱,野草从石砖的缝隙里冒出,年代久远的文明遗蹟被大自然的生机温柔地包裹起来,互相依偎如缠绕在王座附近的葡萄藤。 「我觉得是「想要相信」的意思。」 她笑了笑,看向他:「换句话说,是「愿意相信」的意思。」 「……」 周围的遗蹟已经五百年没有访客。 她收回视线:「我先去周围逛逛。」 抵达这里之后,她终于明白了——成为通灵王意味着死亡。 沈渡离开祭坛前的王座。神王殿外,麻仓叶和他的同伴们正奋力往这边赶来,伟大精神的光芒如水流溢出,没过祭坛,淹过地面,沿着长长的石阶流淌下来。 宽广的空间自成一个世界,遮天蔽日的绿意包围过来,古老的圆柱撑起平台,上面爬满了青苔和藤蔓。 成为通灵王的最后一站原来是这种地方。 在深深的海底,被绿意包裹的文明遗址里,坐在高高的石阶上,迎接这个世间灵魂起源的光辉。 她穿过绿意盎然的长廊,停下脚步。 对于通灵人来说,死亡并不是终点,但她不习惯。她无法习惯。 「……阿渡。」 神王殿里起风了。 地底传来轻微的震动,万物在拂面而来的风中甦醒,她似有所感,在那个瞬间回过头。 「阿渡。」 唿喊她的声音再次于心底响起,这次比之前更加清晰。 植物缠上神王殿的圆柱,平台的缝隙里冒出蔓长的花草,枝繁叶茂的植被在那一刻被不知名的意识充满。满盈的生机如水流淌,茂盛的绿意沿着长长的石阶盛开铺落,仿佛要遮盖远古文明留下的痕迹。 「阿渡。」 他千年的旅途要结束了。 夕阳西下,千年前的平安京,她无家可归地坐在空空荡荡的门外,狩衣的阴影随着残阳落下来,她抬起头,看到大阴阳师弯下身,温柔的眼眸映入晚霞的余晖。 「阿渡。」 天地摇动,巨蛇的身影遮天蔽月,守在皇宫面前的大阴阳师张开五芒星的结界,看到她出现的那一刻似乎露出了微笑。 她倏然转身,穿过长廊,跑上台阶,朝着台阶尽头的那个身影奔去。 海水涌上岸边,海风捲起狩衣的衣袍,仿佛白鸟的羽翼一般猎猎翻飞,麻仓叶王理了理她被海风吹乱的鬓髮,眼神温柔地示意她看向夜空。 「你看,星星都出来散步了。」 …… 「阿渡。」 他在叫她。 他在唤她过去。 孤高的王坐在台阶尽头的神座上,葱茏的绿意攀爬上来,交织的藤蔓缠上石头的扶手,充满世界万物的灵魂和意识化作温柔的风,唤醒了神王殿里的所有植物。 成为通灵王意味着死亡。 成神的人要抛下肉身,超脱这个世界,成为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存在。 第142页 何等荣耀,何等孤独。 一千年的时间,漫长的轮迴终于要结束了。 原本以为会难过到无法面对,但听到他唿唤的那一刻,所有多余的情绪都消失了,只剩下满涨到快要破裂开来的思念和迫切。 神座上的人抬了抬手指,她跨过最后一级石阶,握住他的手。 人类的温度交叠相握,她明明笑着,眼泪却在抓住他的手的那一刻落了下来。 「我在这里。」 湿润的眼泪滴在手背上,缓缓流入两人交缠的指缝。 「我就在这里。」她告诉他,「我哪里也不去。」 他微微垂下眼帘,好像忽然睏倦,不再抵抗睡意的人一样,半阖的眼睑软软盖过琥珀色的眼瞳。 暮色四合,太阳的余晖落入那双眼中,燃烧的夕阳遥遥嵌在夜幕即将合拢的天边,赤金交织的光芒如擦燃的火种,灿烂美丽得不可思议。 他一直看着她。 眼帘半阖,氲着睡意的目光柔和而无声,他一直看着她。 温暖的夕阳盖在身上,周围的时间变得安静无比。 神王殿不再震动,平台上的碎石停止滚动,蔓延围拢过来的绿意消失不见了,风不再吹拂,缠在神座上的藤蔓垂落下来。 她握着他的手,直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终于缓缓阖上。 太阳落下去了。 70 没入水中的感觉一点也不痛苦。 灵魂之河清澈透明,她在水底睁开眼睛,遥远的水面泛着微光,一时间恍然让人以为自己躺在春日的花影之下。 朦胧的记忆停留在绿意盎然的文明遗址里,她握着某个人的手靠坐在石座边,不曾记得自己睡去,但意识再次清晰起来时,已经置身于广阔澄净的陌生空间。 水上的天空蓝得一望无际,没有陆地的世界里,时间静止在万物诞生之初的破晓时分。 光影如花隙,水中泛起波光,微风拂过时,仿佛白色的花瓣簌簌而落,柔软的河水在风吹起的瞬间涌动起来,时间开始甦醒,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流动的河水,齐齐往一个地方涌去。 海中的游鱼、陆地上的走兽、天空中的飞鸟,那些灵魂的幻影从她身侧纷纷掠过,时间的流逝逐渐加快,河水越来越急,白色的泡沫如暴风雪一样纷杳而来,在她眼前碎裂成无数景象。 她看到海水褪去变成陆地,贝壳的骨架被深深掩埋在平原之下,山脉从大地崛起,荒芜的沙漠冒出生机,湍急的河水勾勒描绘峡谷的走势,枝头的落花碾入泥土,在来年春天又吐出新芽。 火光照亮黑夜,人类组成部落建起城池,歷史的长河一往无前,无数文明在她眼前如飞舞的雪片,密集的泡沫,拥挤在时间的河流中,熙熙攘攘地飞速向前。 过去的影像光怪陆离,折射出水面上遥远的波光,白色的浮沫如碎雪一般,在越流越急的河水中汹涌而来。 她是过去的旁观者,也是这河流的一部分,不知方位,不知时间,被庞然透明的河水推涌着,飞快地往未来的方向涌流而去。 无数画面从眼前闪过,她好像在某个剎那看见了平安京熟悉的夜空,感受到了迎面唿啸而来的长风。 记忆里的某块角落松动起来,长满斑驳青苔的碎砖被风翻动,翻过来的回忆里露出五重塔的轮廓,巨大的圆月嵌在空中,她穿着狩衣,被前鬼用巨斧一送,撕扯的风声在耳边急啸,达到最高点的那一刻,时间忽然寂静下来,她翻过身,看到了地面上如棋局纵横的平安京。 她现在同样置身于高空,看到的平安京却和那一晚截然不同。 熊熊燃烧的火海吞没了长街,漆黑庞大的鬼影笼罩了京城,张开的嘴巴牵动黏连在下颌处的白骨,仰首朝夜空发出无声的长啸。 过去的画面没有声音,震动的大地裂纹蔓延,烈火将周围的街道化成了黑色的废墟,麻仓家的阴阳师以生命为盾守在那只鬼的必经之路上,摇摇欲坠的符咒接连如星火亮起。 平安京曾遭受灭顶之灾时,仍是阴阳生的麻叶童子当时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事后被朝廷赐名为麻仓叶王,奉为大阴阳师。 过去拯救了平安京的人,现在白色的狩衣被血染红,注视着陷落火海的街道,无声地在笑。 仿佛看到了什么滑稽无比的笑话,嘲讽着试图与他为敌的众位阴阳师,那个身影立在庞然漆黑的怪物之后,披头散髮面带微笑的模样恍如从地狱里爬出来朝世人索仇的鬼。 「真渺小啊。」他笑容狂傲,鲜血沿着额角淌下,阴影后的眼神冰冷无比,「只有这种程度也想阻止我吗?」 和他为敌的阴阳师中,有他亲手指点过的弟子,出自同一血脉的族人,那群人用痛心又陌生的目光看着他,哑声祈求一个答案。 「为什么?」 那些敬仰他的人,畏惧他的人,将他视作鬼神的人,翻来覆去说的就是那么几句话。 ——为什么? 时间将她往未来拽去,汹涌湍急的河流不允许她停留,眼见着就要她带往下一个时代,她拼命挣扎,将手按在无形的屏障上。 ……叶王。 过去的时间不会回来,歷史的长河不会为任何人驻足,她死死抓住那个时代的残片,无情的屏障隔开了千年的时间。 水的拉扯力越来越大,浮力托着她往上,往前,远离朝着幽暗之处下沉的时间。 第143页 漆黑的怪物抬起手,一掌将最先冲上来的阴阳师连带着式神如同破布袋子一样打飞出去。 未来的尽头是一片白光,无数河水都朝着那个方向涌流而去,过往的时间如飞散的泡沫,被无形的力量往上托去,如雪片一般旋舞纷飞。 ——给我打开。 她逆着汹涌的水流,扒住那个时代的屏障。 微光闪烁的咒被无情拔起,如脆弱的稻草折断碎裂,但紧接着,更多密密麻麻的咒术覆上来,鲜红的血液绷成束缚的长索,漆黑的鬼张开巨口,坠落的下颌张到最大,发出悽厉刺耳的嚎叫。 ——让我过去。 心底的声音愈发强烈, ——拜託了,让我过去。 唯一的意念震得她胸口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 ——我说了,让我过去!!! 咔嚓一声,时空的屏障上出现了一丝裂缝。 夜空下,火海中的怪物挣脱所有束缚,发出似扭曲似痛苦,仿佛哭嚎一般的厉啸。 又是咔嚓一声,裂痕扩大瀰漫,她陡然失重,跨越无形的屏障,向下落入燃烧的月夜。 心脏骤停,紧接着,她碰到了实地,触到了滚烫的空气,天旋地转的世界再次找到平衡,清晰起来的视野里,不远处的大鬼遮蔽了火海和月光,被血染红的狩衣在风中烈烈翻飞,所有的声音回涌,脱离寂静的世界像沸腾的水一样,发出接近崩毁的声音。 她跌跌撞撞爬起来,大地在震动,她穿过熟悉又陌生的长街,这次她没有穿着那件被烧毁的狩衣,腰间也没有佩着长刀,她两手空空地跑过那条极尽遥远又无比短暂的街道,梗在喉咙里的声音一开始很小,她都不确定她有没有发出声音。 「……叶王。」 漆黑的鬼停顿了一下,火还在燃烧,置身于火中的身影转过头。 「叶王!」 她跑得太急了,完全没有看脚下的路,她几乎摔了一下,正要踉跄着重新爬起来,下一秒已跌入柔软的怀抱。 她好似跌进柔软的云里,紧接着才感受到属于另一个身躯的体温。 那个温度是真实的,血腥的味道也是真的,她抬起头,殷红的血珠啪嗒一声,落到她的眼尾处,无声地晕开一抹惨艷的红。 「……是阿渡吗?」麻仓叶王捧着她的脸,映入火光的眼瞳明亮得惊人,他低下头,散落的长髮垂落在两人身侧,他抵上她的额头,仿佛要确认她的体温,确认她是具有实体的活生生的人。 触到温热的证据后,他的眼神忽然柔软下来。 「是你。」 漆黑的怪物不再哭嚎,火海燃烧的声音好像变小了。 「你回来找我了。」伤痕累累的人弯起眼睛笑了,他伸出手,将她紧紧压入怀中,脸颊贴着她的额头,他的怀里浸着湿润的血腥味,但依稀还留着她曾经最喜欢的气息,温和又清淡,让人联想到安静的时节里飘入山泉的落花。 「那些话我不会再说了。」麻仓叶王声音温和。 他托着她的后颈,手指穿过柔软的发梢,宽大的狩衣长袖将她笼罩在内侧,贴在他心口最安全的地方。 「我不会再让你感到寂寞了。」 湿意沿着脸颊滚落,她抓住他的衣服:「我不觉得寂寞。」 时间之海要涨潮了,水流马上就要再次回涌。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不觉得寂寞。」 仿佛预感到了什么,麻仓叶王笑意微敛。 「你不能留下来吗?」 她抬起头。 阴暗的表情变了,他摸摸她的脸颊,擦去滚落的眼泪。 「别哭。」麻仓叶王低下头,蜷起指背托去她的眼泪。 「别哭了,阿渡。」 轻柔的吻落在发间,大阴阳师再次直起身,视线落到她脸上,仔细研究的目光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深深地看着她。 「你是从未来过来的。」 这个词好像打破了某种禁制,覆在她身上的拉扯力骤然增强。 「我得回去了。」 潮声在耳畔响起,她知道他听不见那些声音,时间之河在召她回去,她的停留本不被允许,仅有的那一点时间也要马上用尽了。 「……别担心。」麻仓叶王微笑着说,「我会去找你。」 他没有松开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 「未来是吗。」 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的声音,拨开重重黑暗终于看见一丝光明。 他温柔地告诉她:「我马上就去找你。」 无形的水流汹涌而来。 復原的时间合拢了。 …… ……沈渡在纯白的世界中醒来。 空空荡荡的世界充盈着温暖的白色,没有地面也没有天空,一切都是毫无杂质的纯白。 成为神的人坐在她身边,脸上带着笑盈盈的神色:「这是伟大精神的最高处,也是我的自治区。」 她坐起身。 面对她的目光,麻仓好不闪不避,但渐渐的,那副懒散悠哉的笑意淡去,他收起漫不经心的笑容,微微放下手:「原来你是这个时候回去的。」 她蜷起指尖。 「不是幻觉吗?」 「不是幻觉哦。」 麻仓好弯了弯眼睛,温声道:「那个时候我确实见到你了,虽然时间很短暂就是了。」 第144页 「……」 他嘆了口气:「我就说重逢的时候你怎么这么冷淡,原来是时机不对吗。」 沈渡睁大眼睛。 「……你以为保持距离很容易吗?」如果是再也不见倒也罢了。 「你还偏偏整天,」她说,「整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声音毫无预兆地断了一下,麻仓好凑过来,她推开他的脸,他握住她的手腕,声音变得温柔下来。 「别难过了,阿渡。」 琥珀色的眼眸映出她的身影,人的灵魂不受身体限制,麻仓好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拢到怀里。宽大的斗篷变成了平安时代的狩衣,乌黑如瀑的长髮沿着肩头滑落,大阴阳师身上的血迹和伤痕都不见了,麻仓叶王揽过她的背,珍之又重地将她抱到怀里。 他语气温和:「我现在不是就在这里吗?」 就在她的眼前。 71 ——「我马上就去见你。」 麻仓叶王是言出必行的人。也许是见惯了他人的出尔反尔,口不对心,他从来不说虚妄的话,只要做出承诺就一定会贯彻到底。 哪怕对于她来说的「马上」,于他而言要跨越的却是千年的时光。 醒来后纯白的世界里没有燃烧的火海,也没有冰冷遥远的月光,时间安静而空荡。 「……啊,」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麻仓叶王碰了碰她的脸颊,指腹温和地擦过她的眼尾,「又哭了呢。」 他看着她的时候,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神情十分柔软。 沈渡说不出话,心脏又酸又痛,滚烫的情绪满涨到快要溢出来。 最后,她只是将脸埋入大阴阳师的怀中,手指攥住宽松柔软的狩衣。麻仓叶王轻轻笑了一声,抬手揽住她,用宽大的袖摆藏起她掉下的眼泪。 他垂下眼睑:「你就那么心疼第一世的我吗?」 她没有回答,哭起来的时候身体一抽一抽的。 「那么,」他低头说,「你还愿意陪在我身边吗?」 灵魂的怀抱十分温暖,和她记忆中的相差无几。那股暖意熨帖了心里的难过,抚平了所有悲伤的褶皱,心绪像平和的海面一样,波涛渐渐平息,缓缓重归宁静。 没有立刻得到回覆,麻仓叶王又问了一次:「阿渡?」 她抓着他的衣袖,慢慢点了下头。 他笑起来,补充:「像以前一样,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 「……嗯。」 「你愿意继续做我的妻子吗?」 「……嗯。」 「只爱我一个人?」 「……嗯。」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只爱我一个。」 「……」 沈渡将眼泪憋了回去:「你是不是有点太得寸进尺了?」 「是吗?」麻仓叶王弯起眼睛,笑盈盈地回答,「我怎么不觉得。」 千年前的最后一面太短暂了,他收拢手臂,将她紧紧压入怀里。 「说出口的话可不能反悔。」 这一次不会消失。 体温、心跳、怀抱里的实感,都不会再消失。 脸颊的温度烫了起来,这都多少年了,为什么她还会感到不好意思。沈渡决定转移话题,不对,应该说是把话题拨回正轨:「你之前说这里是你的自治区,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麻仓叶王回答,「伟大精神是所有灵魂的起源和归处,不同的灵魂有不同的自治区,我现在成为了通灵王,而通灵王的自治区位于伟大精神的最高处,只有我允许的人才能出现在这里。」 也就是说,这一届的通灵人大战已经结束了。 「其他人呢?」 「不用担心,我刚刚将他们都接到了伟大精神里。」 麻仓叶王笑眯眯道:「这样他们就不用再经歷地上的苦难和折磨了。」 「……」 「我现在还剩下一点事情处理,你先在这里待一会儿。」 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这个世界仿佛完全随着他的意念而动,他在她周围画了一道线,然后,她只是眨了一下眼睛,披着斗篷的人已经再次出现在空白世界的另一端。 在麻仓叶的面前,麻仓叶王换回了麻仓好的形象。刚刚醒来的少年一开始摆出了防备的姿势,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麻仓叶的神态放松下来,交谈似乎进行得不太顺利,反而是麻仓好的表情不太愉快。 谈判破裂了,麻仓好露出冷笑,但是麻仓叶没有从通灵王的自治区消失,他的四位同伴忽然出现,集齐的五大战士向麻仓好发起挑战。 「我们之间的对决还没结束。」麻仓叶和同伴们站在一起,笑着对已经成为神的人说,「只要你还决定毁灭人类,我们就不会放弃改变你的想法。」 通灵人的强大在于心的强大,他们出现在这里,是为了帮助他成为真正的王。 天突然黑了,沈渡坐在观赏席上抬起头,周围的场景不知何时变了,从纯白堕入广袤无垠的宇宙,她仿佛置身于漆黑的天文馆里,看见了贯穿夜空的银河,甚至还见到了巨大的太阳。 星辰在浩瀚的宇宙中显得无比渺小,地球上的自然灾害在太阳可怕的光辉前完全不值一提,压倒性的力量朝麻仓叶等人席捲而去,几次都被他们齐心协力险之又险地化解开来。 相比之下,麻仓好一直显得十分游刃有余。 第145页 这是他的世界,全凭他的意志主宰,他抬手就能召唤彗星,动动手指就能让陨石如雨而落,攥紧拳头时,滚烫炽热的太阳忽然爆发出夺目的光辉,巨大的白色笼罩了视野。 黑夜消失了,致盲般的光芒淡去后,坍塌爆炸的恆星留下的重力场形成了黑洞,面对那可怕的引力,就算是五大精灵也毫无办法,眼见着麻仓叶等人就要消失在黑洞之中,满载灵魂的列车忽然唿啸而来。 ……就像《铁道银河之夜》里的场景一样。 被麻仓好杀死的人,曾被他无情丢弃的家臣,那些应该憎恨他、畏惧他,最不应该前来帮助他的人,乘着穿越星河黑夜的列车,在这一刻全部到齐了。 眨眼之间,空荡荡的世界里已经充满了大家的灵魂。 麻仓家的人,道家的人,通灵人大战的其他参赛者,包括曾经以打倒麻仓好为唯一目标的ws,还有许许多多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人,聚集而来的灵魂填满了空白的世界。 「结果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想留在您的身边。」 花组、地组、月组,当然,还有星组的拉基斯特和小黑碳,所有人都来了——为了他一人。 小黑碳跃向黑洞的瞬间,麻仓好解除了自己的超灵体。 世界回归最初的纯白,白色的「无」象徵着新生,也代表着无尽的可能。 「成为王的话,只有力量可不行啊。」麻仓叶露出笑容,「你其实也明白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人类的恶也许不会改变,但同样永恆的还有人类的爱。」麻仓叶道,「因为爱,生命才有意义。但同样的,失去爱的悲伤也会让人痛不欲生。」 「……」 灵魂的列车停泊在白色的世界里,许许多多的人来到这里,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将他从仇恨的泥沼里拉出来。 麻仓叶声音微顿:「仇恨的来源是爱,正是因为爱,所以失去了才会感到无尽的憎恨。」 他眼神温和:「换句话说,你恨了千年,实际上也爱了千年。」 每当想起失去的事物,心里的仇恨就会更深一分,这一千年来恨之所以没有被磨灭,是因为底下的爱也不曾消失。 更多的灵魂出现在了这个世界里,不知不觉间,那个身影已经被周围的灵魂包围。 「……这趟列车是股宗的主意吗?」麻仓好压低声音。 「很遗憾,那只猫不会出现在这里。」恐山安娜来到麻仓叶的身边。她慢悠悠地道:「你不是有读心的能力吗?这种事情还需要问吗?」 这句话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麻仓好,不,麻仓叶王的灵视消失了。 沈渡仰起脸。 ……好温暖。 被灵魂充满的世界温暖无比,就连茫茫白色也有了温度。 「你看,你心中的仇恨已经消失了。」麻仓叶笑起来,「真是太好了呢,哥哥。」 这个世上的灵魂不尽相同,波长相近的灵魂会互相吸引,相斥的灵魂则无法相见。遮蔽眼目的仇恨消失后,时隔千年,麻仓叶王再次见到了乙破千代。 那个精灵说,麻仓叶王被自己的仇恨和悲伤蒙蔽,这才一直无法寻见麻之叶的灵魂。但是现在不同了,在众人齐心协力的努力下,他们终于将最后一件失物带到他面前。 平安时代的牛车抬起御帘,那一刻,沈渡无意识地站了起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麻仓叶王的母亲。 从牛车里下来的身影束着金色的长髮,金色的眼眸宁静温和,看起来和安娜十分相似,微笑起来时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空白的世界里仿佛在剎那间开出了春日温柔灿烂的山樱。 麻仓叶王僵在原地,麻之叶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然后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脑袋按了下去,给周围的人道歉。 她笑着说:「我这个笨蛋儿子给各位添了不少麻烦。」 麻仓叶王回过神来,试图反抗,他说人类何等卑劣,被人类杀害的母亲为什么要向他们道歉,他无法接受—— 麻之叶干脆利落地给了他一巴掌。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憎恨他人等于憎恨自己。」麻之叶的表情温柔下来,「我没有你想像得那么弱小。」 她抱住麻仓叶王,安抚般地劝道:「你既然成为了王,就应该先去爱人。」 白色的世界无比安静,麻之叶微微抬起头,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还有,你应该向担心你的人道歉。」 忽然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沈渡身体一僵。 麻之叶微笑着说:「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很抱歉让你担心了。」 「……」好,好耀眼的笑容。 在麻仓叶王靠近之前,她飞快抬起手:「……等一下。」 心里涌上不妙的预感,她挣扎道:「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 话音未落,众人体贴地转过身。 「……」你们倒是给我转回来啊!! 「阿渡。」 她回过头,那个瞬间,她不清楚她看见的是平安时代的麻仓叶王,五百年前的帕契好,还是现在的麻仓好。 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快要融化开来的温柔。 白茫茫的世界里没有风,但他低头贴上来时,她分明感到颊边有微风拂过。那阵风暖和轻柔,仿佛能吹开枝头的花苞,唤醒沉睡的万物,心里的某个角落松动起来,窸窸窣窣地探出枝芽—— 第146页 她在最后一刻挡住了他的脸。 麻仓叶王停住了:「……为什么?」 沈渡顿了顿,抬起眼帘:「你现在没有灵视了对不对?」 也就是说,他已经无法根据她的心声进行预判了。 不待他回答,她忽然移开手。 忽如其来的吻又轻又浅,如蜻蜓点水一般,在他的脸上印了一下便很快移开。 身后许久没有传来动静,众人又将身体转了回来。 「……那个傢伙是不是僵住了?」 「确实僵住了。」 「他那是在出神吗?」 「哈哈,没想到麻仓叶王也会害……」 下一刻,那些声音全部消失了。 白茫茫的世界里,眨眼只剩下他们两人。 沈渡:「其他人呢?」 麻仓叶王冷笑一声:「我将他们送回地上了。」 「……」她无奈道,「那毁灭人类的事情呢?」 「我会给那些天真的傢伙一点时间。」麻仓叶王道,「在残存的时间里,他们会怎么改变地上的世界,我会先观望着。」 沈渡看了他一会儿。 「也就是说,你暂时不打算毁灭人类了。」 麻仓叶王轻垂眼帘:「约定就是约定,在那之前,我不是先得证明给你看吗?」人类有多么不可救药。 「这样啊。」她笑起来,「那我们可以去找股宗了吗?」 麻仓叶王应了一声,脸上的神色放松下来。 谈话的声音在纯白世界的边缘渐渐远去了。 「还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虽然已经没有灵视了,但我大概猜得到你想说什么。」 「这也没办法吧?」 「……」 「因为,你的妈妈——」 「……」 「——也真的好酷哦。」 …… …… 通灵人大战结束后,帕契族的十祭司在伟大精神里留了下来,没有回到地面上的世界。 他们的职责是侍奉新任的神,但这位神不仅想法难以揣测,行踪也十分捉摸不定。 暂时无法执行毁灭人类计划的神很清闲,帕契族的十祭司为了显得不那么清闲,让他们的存在变得更有意义一点,开始积极筹备五百年后的通灵人大战。 筹备的过程包括重温这一届的比赛,将各种谘询集结成册。制定正式计划书的过程中,他们不仅採访了这一届的参赛者们,还罕见收录了和这位神的对话。 被问及自己行踪飘忽的问题时,神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这也没办法啊。」 结束採访的神说他赶时间。 他抬起手,打开了连通两个世界的门: 「因为是访妻婚嘛。」 ——正文·完——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可能还有几章番外,但正文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啦,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通灵王比我上一本写的犬夜叉还要冷门,你们的陪伴对我来说是无价之宝,没有各位的支持的话我说不定早就热情消退,这个故事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完结,感谢的话有太多了,结果反而说不出来了可恶! 番外如果有特别想看的内容,大家可以留言,我会考虑的。这个故事如文案所言,一直是写哪算哪,没想到居然写了二十多万字,我也很震惊。 动画马上就要播到恐山篇了,强烈推荐大家去看,哪怕只是看恐山篇的那几集也好。 爱你们,比心。 番外01 沿海的城市没有春秋,只有冬夏,对于居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来说,四月是白开水一般的季节,天气温温淡淡,出门往往只需添一件薄衫。 短暂的清明假期后,上班的回去上班,上课的继续回去上课,楼下传来防盗门匆匆关上的声音,晨光落到餐桌上,外面的世界已然甦醒过来开始运转。 听到拖沓的脚步声,沈燕从厨房里探出半边身子:「整天就知道睡,都要读研的人了,怎么早上起床还这么困难。」 几天前,她申请的研究生项目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在那之后,每天的早餐时间都变成了两人的问答环节,具体内容包括她在美国那边的租房,家具要怎么买,去学校的交通方不方便,周围治安如何,以及附近有没有华人超市。 「……现在不是才早上八点吗。」沈渡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 话音刚落,睡得有些迷煳的意识瞬间清醒,她老老实实拿起筷子,在沈燕看过来的那一刻低眉顺眼道:「我以后会努力早起的。」 面前多出了一个小碗,碗里放着一枚煮鸡蛋,沈燕拉开椅子,在餐桌边坐下来。 沈渡拿起那枚煮鸡蛋,圆乎乎的鸡蛋有些烫,她一只手拿不住,只能左右互搏,啊不是,左手和右手换着抛来抛去。 沈燕看不下去了,她的妈妈伸出手,嫌弃地从她手里拿过鸡蛋三两下剥掉蛋壳,扔回她碗里。 「猫要怎么办?」 尖尖的耳朵动了动,团成圆球睡在猫窝里的虎斑猫睁开眼睛。 「我已经在办手续了,到时候一起带过去。」她吃掉蛋白,将蛋黄掰成两块,一小块托在手心里,手臂垂下桌面。 「你要把猫带上飞机?」 「嗯,可以的,放在航空箱里不出来就行,我到时候就把猫放到椅子下面。」 第147页 伪装成普通猫咪的猫又,离开猫窝伸了个懒腰,爪子前伸的同时腰塌下去,黑纹的尾巴慢慢扬起。它迈开步伐,慢悠悠地来到厨房桌边,将脸埋入她的手心。 蛋黄对猫的毛髮好,偶尔吃一点能让毛髮更加光泽亮丽。 沈燕不太贊同:「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机,人都累得要死,对于猫来说也太受罪了。」 猫又的伪装十分完美,她的妈妈至今认为股宗是她从楼下小区里捡回来的野猫。 沈渡干笑几声,吃完蛋黄的猫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回到猫窝里继续装睡。 股宗十分贴心,从来不给她添麻烦,但它的主人就不太一样了。作为另一个世界的神,麻仓叶王出现的时机向来非常随心所欲。 她舀起粥,凑到嘴边还没唿唿吹两下,金色的晨光刚好透过建筑物之间的缝隙照进来,静止的时间里,绯红的和服单衣被看不见的微风托起,随着出现的身影缓缓飘落。 隔壁世界的神抬起琥珀色的眼眸,朝她无声微笑:「早上好。」 如果他没有正好落到她妈妈的背后,这个画面看起来估计会显得十分美好。 「……」沈渡被粥呛到,忽然咳嗽起来。 「怎么了?」沈燕皱起眉头。 「不,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她摆摆手,赶紧放下调羹,「都这个时间了,你上班是不是要迟到了?」 麻仓叶王站在桌边,她的妈妈回头看了一眼,作为没有灵感的普通人,当然什么都没看到。 沈渡正想收回视线,麻仓叶王抱着手臂微微弯腰,笑着朝她比出口型: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介绍给你的家人?」 「……」 她倒是想,但这件事有那么简单吗?他在这个世界是彻头彻尾的黑户不说,到时候被问及年龄,工作,学歷,这些最基础的问题他一个都答不上来。 总不能说他是隔壁世界的神吧? 要解释两人认识的来龙去脉太困难了,她不想对家人撒谎,但暂时又想不到能被普通人接受的合理解释,想想就觉得头疼,只能先拖着。 麻仓叶王站在桌边,似乎还在等她回答。 沈渡忽然想起他现在已经没有灵视的能力了,她刚才的心理活动他一个字都没听到。 「我确实得去上班了。」桌对面的声音让她回过神来。沈燕拿起车钥匙,离开前不忘叮嘱她一句:「自己在家的时候多做点饭,不要整天点外卖,到时候去了那边也好生活。」 「……好。」 防盗门合上了。 警报解除,沈渡放松下来。她靠着椅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你下次忽然出现的时候可以先给我来点提示吗?」 这句话当然是对着屋里显出实体的神明说的。 猫尾巴高高竖起,股宗朝麻仓叶王走过去,穿着红色和服的神明极其自然地弯下身,将眯起眼睛的虎斑猫抱了起来。 再次相见时,羞愧的猫又曾止步不前,是麻仓叶王抬了抬手,笑着对它说—— 「来吧,到我身边来。」 和麻仓叶王和好之后,股宗变回了普通的猫。 猫窝在主人怀里,心满意足地打着唿噜,从麻仓叶王怀里垂下来的两条尾巴,慢悠悠地在空中如钟摆一般晃动。 红衣的神明抱着猫坐在沙发上,他出现得十分频繁,但问题不在于次数,而是他出现的时间地点。 在她回邮件的时候,玩手机的时候,走在路上的时候,乘坐地铁的时候,和别人谈话的时候,笑眯眯的神明不打一声招唿便会忽然出现在她眼前,出现的模样也是随机的。 有时候是千年前的大阴阳师的模样,有时候是五百年前帕契族祭司的模样,有时候则像现在这样,选择的是麻仓好的形象,身上穿的有可能是和服,也有可能是他那身印第安风格的斗篷装,简直就和抽卡一样。 什么时候出现,以什么面貌出现,全凭这个傢伙的心情。 最糟糕的一次是直接出现在浴室里,虽然当时立刻就将人踢了出去,他也解释过不是故意的,坐标在她身上,他穿过来时会自然出现在她身边,但两人之后还是约法三章,禁止他在晚上的洗漱时间出现。 沈渡嘆了口气,一转身,麻仓叶王背对着她站在书桌前。 咦,他是什么时候瞬移过来的。 「……怎么了?」 他微笑着,转过头:「这是男性的衣服吧?」 桌前的椅背上搭着宽松的卫衣。 「……你不知道吗?」她看他一眼,「男装有时候穿起来比女装舒服。」 特别是卫衣,宽宽大大特别适合当居家服,价格甚至比女装同款还便宜。 麻仓叶王:「也就是说,这是你的衣服。」 「……」 沈渡:「不是我的衣服难道还能是你的?」 话音一顿,她看了看那件新买没多久的卫衣,觉得她好像悟了。 「如果你喜欢的话,那就送给你好了。」 虽然不知道麻仓叶王看上了那件卫衣的什么,出门的时候他已经换了一身行头,穿着宽松的卫衣走在街上的模样可以完美融入本市的初中。 她在美国那边的研究生项目八月底开学,她七月份的时候要提前搬过去,项目长达十五个月,毕业之前估计都不会回来,她最近列了一张长长的清单,上面全部都是在出国前想再吃一次的餐馆。 第148页 沈渡带着隔壁世界的神明去了一家火锅店,人气很高的火锅店周末都要排长队,好在今天是工作日,傍晚走进去的时候还剩下一张空桌。 锅中热气腾起,窗外的街道上亮起灯光,夜幕垂临后的城市热闹起来,嗡嗡的谈话声在背景里如水沫沸滚。 「说起来,我好像还没有和拉基斯特道谢。」 她申请研究生项目写文书的时候,有一天忽然想起麻仓叶王那些国籍五花八门的家臣。 麻仓叶王经常来往于两个世界,但他很少带其他人过来,小黑碳比较特殊,是个例外,拉基斯特则是因为那段时间她需要修改文书,精通多国语言的义大利神父帮了她不少忙,在她准备面试需要练口语的时候也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他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她对拉基斯特的了解不多,只能感觉到他背景不简单。作为答谢要送什么好,她觉得这件事最好还是问一下麻仓叶王的意见。 「你不需要道谢。」麻仓叶王托着脸颊,笑眯眯道,「那是他应该做的。」 沈渡:「……」 「倒不如说,能够帮上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回想了一下义大利神父离开前和蔼无比的笑容。 「如果您以后还有什么需要的,请务必随时唤我。」 「……行吧。」 虾滑煮得差不多了,沈渡伸出筷子,对面的神明毫无预兆地换了个话题。 「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 「什么?」她夹起虾滑。 麻仓叶王微笑着说:「我当伯父了。」 她手里的筷子和虾滑一起落进了锅里。 「……伯父是我想的那个伯父吗?」 是爸爸的哥哥的那个伯父吗? 麻仓叶王漫不经心道:「叶和安娜的孩子,算算的话,现在也快一个月了。」 「……」 信息量太大了,她抬起手:「你等等,我需要消化一下。他们不是才十五岁吗?」 「是这样没错。」 「……」 她看看对面的麻仓叶王,又看了看掉进锅里的筷子和虾滑。 「可能是因为抱着必死的决心参加通灵人大战,所以就提前做了一些安排吧。」麻仓叶王端起杯子,「毕竟,与我为敌会发生什么,有这一千年的前车之鑑,麻仓家也不是不清楚。」 ……留后是这么个留法吗??话说让十四岁的未成年去参加决定世界命运的战斗也太奇怪了,她已经不知道哪边更不对劲了?? 沈渡被震撼到了。她久久说不出话。 但令人震撼的事情明显还没有结束,她今天出门的时候可能没有看黄历,在平安时代学的那些占卜,早就在英语单词的洗刷中被她丢到记忆的哪个角落,忘得七七八八。 有人在他们的桌边停了下来。叫她名字的声音十分熟悉,她从小听到大,就算在睡梦中也不会认错。 沈渡僵硬地转过头,看见沈燕朝她笑得十分亲切和蔼:「你和我出来一下。」 吃完饭回去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十分沉闷。 她很想问一下,在窗边吃个火锅也能被家长撞见是多么倒霉的小概率事件,更糟糕的是麻仓叶王今天偏偏还穿了她的卫衣出门,她想要辩解都无从开口。 沈渡不敢吱声,只能鹌鹑似的待在副驾驶上,生怕自己一出声就会收到她妈妈递过来的死亡视线。 「你家住哪里?」 今年多大了,在哪里上学,父母平时做什么。 回去的路上,飘向后座的全是这种死亡提问。 沈渡看向车窗外,麻仓叶王报了个附近小区的名字,天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记住的,也许是他们在附近散步的时候,他随便看了一眼就记了下来。 将麻仓叶王送回「家」之后,她妈妈脸上那副对待晚辈的和蔼笑容立刻消失不见了,褪得干干净净。 一个急剎车,车在小区的路边停了下来。 窒息般的沉默瀰漫开来,沈渡把眼睛一闭,正打算招供。 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沈燕深吸一口气,转过头:「我们做人不能这样。」 「……?」 「别人家的孩子也是别人父母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她的妈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我们不能做这种亏心事。」 沈渡:「……」 「就算非得在一起,你等到他长大不行吗?你就非得现在出手?你怎么回事?」 她已经木了。 「等你出国后就立刻给我断了,不对,现在就不能继续下去。」沈燕伸出手,将手放到她的肩膀上,语重心长道,「你不能再错下去了。」 拯救她的是敲响车窗的声音。 叩叩两声,静默片刻后,车窗降下,看清楚外面的身影时,沈渡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但换了个模样出现的麻仓叶王就和没看到她似的,他保持着礼貌的笑容,对她妈妈说: 「您好。」 「……」 等等,他刚才是不是用上了敬语??? 「我们可以稍微谈一下吗?」 半个小时后,再次以成年人的身份回来的麻仓叶王,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她们家的餐桌上。 无法装睡的股宗睁开一只眼睛,客厅里一时没有人开口说话,沈渡觉得她今天承受的酷刑已经足够多了,她本来想在桌边留下来,但沈燕只是看了她一眼,言简意赅地说「你先回房间。」她就乖乖地退到了房间里,关上门。 第149页 然后将耳朵贴到门上。 客厅里,模模煳煳的谈话声传来。 「……也就是说,你正在和我的女儿交往。」 沈渡怀疑她妈妈更想说的是:和我女儿交往的人是你。 「是的。」 她妈妈轻咳一声,似乎放松下来:「……你和你的侄子倒是长得很像。」 沈渡:「……」 居然自己扮演自己,不过这样的话先前的「误会」就算暂时解除了,她应该能活得过今晚。大概。 客厅里,麻仓叶王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很多人都这么说。」 寒暄一会儿后,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随着一声轻响,沈燕放下茶杯。 「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趴在门上的沈渡心里一紧,想着:来了,逃不掉的拷问环节来了。 麻仓叶王唔了一声,仿佛在思考。 随即,他弯了弯眼睛,嗓音温和地回答:「应该算管理层吧。」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註:麻仓叶和恐山安娜的孩子叫麻仓花。麻仓花的出生日期有说法是2000年的8月,也有说法是2001年的8月,据说是漫画作者访谈时纠正的,具体是哪个日期我也不是百分百清楚,但就当做是2000年8月好了。 番外02 作为隔壁世界的神明,麻仓叶王微笑着说他在国外负责管理方面的工作。 他的工作具有一定挑战性,身边的同事性格迥异,工作环境不算非常友好,但同事之间会进行沟通,有分歧的地方也会努力以和平的方式进行协商。 两人在京都相遇,但因为到目前为止都是聚少离多的异地恋,一直未能和家人言明两人的关系。 麻仓叶王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能算错,给出的信息也基本准确,两人确实是在「京都」认识的,在他成神之前也确实是聚少离多的「异地恋」。 并非错误的说辞和事实真相有一定的区别,选择性地隐去关键的信息后,他说的既非谎言也非事实全貌,偏偏又让知道实情的人无法反驳。 靠在门后偷听的沈渡本来冷汗都要下来了,结果发现麻仓叶王表现得镇定异常,回答的声音不紧不慢,全程还带着笑意。 客厅的谈话结束时,她妈妈让她送客人下楼。 楼道里亮起感应灯,她将麻仓叶王送到小区门口。 他侧了侧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我过关了吗?」 她刚穿越到千年前的平安京,两人初次相遇时,麻仓叶王就是现在这个模样,只是衣着从宽大飘逸的狩衣变成了衬衫和长裤。站在街灯下的男人柔顺的黑色长髮松松束起,俊雅的轮廓在光下有种别样的古典美,让人不由得感嘆千年前的人和现代人果然还是有些区别。 「……好了,你不用演了。」 那个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两人能像现在这样,一起走过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让我送你下楼就说明你已经过关了。」 但是仗还没打完,沈渡停下脚步。 「抱歉,这本来应该是由我解决的事,结果不得不让你给出模稜两可的回答。」 麻仓叶王说他不介意。 隔壁世界的神也不能整天往这边跑,神明这种工作不应该是全年无休的吗?他怎么这么悠哉清闲,一周七天几乎有大半时间都窝在她这儿。 「你快回去吧。」沈渡推推他,「我明天给你消息。」 送走这位神明后,她转身回到楼上。客厅的战场硝烟已散,但余烬还留着,空空的茶杯积淀着茶叶,沈燕坐在沙发上,仿佛在等她回来。沈渡心里一紧,但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将一切和盘托出,润了润嗓子正要开口。 「那个小伙子挺有礼貌的。」 「……?」 居然得到了这么高的评价吗? 她的妈妈看了她一眼:「坐。」 沈渡坐下了。像重回小学一年级的第一天一样,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板正笔直。 「那个……」她试着发出声音。 「我之前错怪你了。」沈燕嘆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哎,那种毁别人半生的事情我们可做不得。」 「……」 「你那是什么表情,」她的妈妈瞪她一眼,「你好好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在中考的重要时期被已经工作的男人拐去早恋,你如果是那个女孩子的家长,你怎么想?」 「……」当然是打断那个狗男人的腿。 她忽然就懂了,同时也莫名心虚起来,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心虚。她这不是……这不是什么越界的事情都没做吗。 「总之,事情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就好。」沈燕顿了顿,将话题拨回正轨,「对方的家人是什么态度?」 「……家人?」 「他的家人对于你们的事有什么看法吗?」 记忆回涌,她眼前出现了麻之叶朝她微笑的模样,随后麻仓家等人的面貌也渐渐跟着浮现出来。 ……为什么想起他的家人,出现的都是对方和她道歉的画面?好像麻仓叶王是什么不得了的千年烫手山芋一样,扔到她手里还得和她道歉。 「怎么说呢……他的家人对他比较……放手。」 她的妈妈看了她一会儿。 「你上次哭就是因为他吗?」 第150页 沈渡愣了一下。 她开口:「其实……」 「行了,你不用说了。」 听到这句话,沈渡本来很紧张,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是你妈,你长这么大了,是不是真心喜欢一个人,我还能看不出来?」沈燕瞥她一眼,「如果现在有些事不好告诉我,你也不用和我说,你是成年人了,有属于自己的判断。」 她的心跳渐渐快了起来。 「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人生中偶尔犯错也没关系,结婚离婚都没什么大不了的,生活照样能过。」 她的心跳顿时就来了一个急剎车。 「……诶?」沈渡表情空白。 「如果以后你们要离婚,记得一定要先和我说。」 她迟疑道:「为什么?」 「妈帮你找最好的离婚律师,保证不吃亏。」 「……」 漫长的停顿过后。 沈渡:「谢谢。」 神明也能打离婚官司吗——这种话,当然是说不出口的。 …… 时间很快来到八月,地点横跨太平洋,来到一室一厅的公寓。 搬到美国这边之后,沈渡加了不少留学生的聊天群,淘了一堆二手家具,客厅沙发有了,茶几有了,落地灯和靠枕也有了,现在卧室里就剩床架还没有着落,她最近天天睡床垫,早上一睁眼,最先看到的就是微笑着和她道早安的神明。 松松垮垮的斗篷沿着肩膀的弧度垂落,麻仓叶王托着脸颊,靠在床垫边上看着她。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进来,在地毯上铺出一条笔直的光河,沈渡坐起来,麻仓叶王体贴地托住她的腰。 「这里还是会觉得酸吗?」 「……可以不用那种容易引人误会的形容吗?」 他们今天有很重要的安排,搬到美国这边独居后有个好处,她再也不用再担心凭空消失后要如何报备行踪,现在她去隔壁世界待上一两天也没有太大问题——当然,那是在她没有课的前提下。 通灵人大战结束后,她很快回到了这边的世界,叶和安娜的孩子现在都快半岁了,她至今还没有见过。 她提前买了一些东西,算是见面礼,麻仓叶王站在客厅里等她。 他朝她伸出手,沈渡将手搭到他的掌心上,收拢手指的剎那,客厅里捲起无形的风,她只觉得自己被人托着轻轻往前一带,下一瞬已穿过两个世界之间无形的屏障,踏入虚空的步伐很快就往下落到了灰尘厚实的地面上。 失重的感觉十分短暂,她环顾四周,发现两人出现在全然陌生的场景里。 高楼大厦千疮百孔,废墟沙尘漫天,附近的残垣断壁上残留着被扫射过的痕迹,翻倒的汽车只剩下焦黑的躯壳,震耳欲聋的声音排山倒海而来,沈渡差点以为两人走错了片场。 「……?」她转过头,「我还以为我们是来见叶和安娜的。」 白色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麻仓叶王神情不变,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是这样没错。」 大战余波平息后,叶和安娜开始了环游世界的新婚旅行,新婚旅行的内容是阻止世界各地的战火,这么做的原因是他们和麻仓叶王的约定,要在剩余的时间里向他证明人类不应该被消灭。 街角响起仓促的脚步声,隆隆震动的巨响朝地面压迫过来,沙尘太大了,不远处似乎有东西正在燃烧,沈渡抬起手,本想挡一下眼角,周围的沙尘和风声忽然一起消失了,她看向麻仓叶王,他微微抬起头,暗下来的琥珀色的眼眸映出笼罩的阴影,那架武装直升机似乎也发现了两人的存在,调整炮口对准地面。 空气勐然压缩,被碾碎的武装直升机就像被摺叠的易拉罐一样,遽然砸入旁边的水泥建筑。 残骸随着巨响七零八落,沙尘此时散去些许,露出街角那边奔过来的两道身影。 「……阿渡小姐?」 麻仓叶的声音和她印象中的稍微有些不一样了。 戴着防风围巾的身影停下脚步,跟在他旁边的身影稍小一些,黑色的兜帽中露出金色的长髮,安娜紧紧抱着怀里的婴儿,面色冷凝地看着忽然出现的麻仓叶王,似乎还没有从精神高度戒备的状态中立刻恢復过来。 沈渡想起她还拎着一袋子母婴用品。 她不太确定地腾出一只手:「……好久不见?」 麻仓叶王嘆了口气,虽然他看起来更想嘲讽因他的缘故才逃过一劫的两人:「这个地方不适合谈话。」 周围的景色崩散溶解,回过神来时,几人已经出现在沈渡没有见过的和室里。 榻榻米、茶桌、壁龛,外面的庭院安静祥和,战火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城市荒凉的废墟不见踪影。街道上传来自行车的车铃声,空气里充满和平的感觉。 「得救了——」 麻仓叶是最先放松下来的人。 紧绷的神经一松,他直接往后坐了下来,背上的行囊跟着滑落,旅行的背包塞得鼓鼓囊囊。沈渡怀疑里面大部分都是母婴用品——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今天带来的见面礼岂不是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沈渡沉默片刻,决定先换个话题:「这是哪里?」 麻仓叶王:「东京。」 麻仓叶:「准确点说,是我家的温泉旅馆。」 安娜:「你这傢伙怎么会突然有闲心干预人类世界的事?」 第151页 麻仓叶王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们对待救命恩人就是这种态度?」 披着斗篷的神明抱着双手靠在门边,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中微微一闪。 麻仓叶:「啊。」 他笑起来:「恭喜你,哥哥。」 银色的戒指镂刻着五芒星的纹路,沈渡不太清楚帕契族的传统工艺具体包括什么,麻仓叶王将配对的戒指交给她时,只说这是用帕契族的制银工艺做的,质量绝对有保证。 安娜啧了一声,看向靠在门边的神:「你是为了炫耀这个才特意现身的吗?」 麻仓叶王笑意和煦:「阿渡不太放心,一直想见见你们俩的孩子。」 ……这不是当然的吗。让十五六岁的少年抚养孩子怎么可能没问题,而且还是在战火纷飞的地区抚养孩子,她这个完全没有育儿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想想就能让人厥过去。 「这么说起来的话,阿渡小姐还没见过花呢。」麻仓叶恍然大悟地回过神。 「……不,那个,叫我阿渡就可以了。」 麻仓叶王保持着微笑转过头。 沈渡:「怎么了?」 两人对视的期间,麻仓叶已经从安娜的手里接过软乎乎的婴儿,话说他也太随和了,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将六个月不到的婴儿交给别人抱,如果别人不会抱怎么办? ——比如像她这样的。 婴儿和成年人不一样,还没长好的骨头特别软,抱婴儿据说需要用特定的手法,而她恰好对此一无所知,只能向旁边的麻仓叶王求助。 披着斗篷的神明离开门边。 麻仓叶王伸出手,将麻仓花抱了过去,他的动作比她熟练多了,脸上的神情也相当从容,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 她凑到他身边,待在麻仓叶王怀里的婴儿一脸不爽,但那可能是她的错觉,毕竟六个月不到的婴儿怎么会露出不爽的表情,他刚才在安娜怀里还待得好好的,甚至还会傻兮兮地笑。 沈渡盯着那个婴儿看了一会儿,惊讶地说:「……他的头髮和眼睛都是金色的呢,和安娜一模一样。」 安娜脸色稍缓,麻仓叶的表情这个时候看起来非常柔和。 「是吗?」麻仓叶王道,「我没仔细看过。」 沈渡:「……」 你好敷衍。 她无语地看着他,麻仓叶王低下头。就在那一刻,麻仓花忽然挣脱束缚,一脚蹬在他脸上。 这个世界的神明,第一次见面时就被半岁不到的侄子结结实实地往脸上踹了一脚。 「……」 不爽的表情消失了,以后不会记得这件事的麻仓花咯咯笑了起来。 「……」 沈渡:「这个孩子,以后一定很有出息。」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梦幻的左脚 番外03 麻仓花这个名字很有意思。仔细想想的话就会明白,这是从他父母的名字中各自取了一字。 叶【ha】和安娜【anna】,组在一起就成了花【hana】。 差点和父母一起命丧战火后,麻仓花被交给了出云的麻仓家,麻仓叶和恐山安娜虽然十分不舍,但战火纷飞的地区明显不适合育儿,他们肩负着更加重要的使命,不得不将麻仓花留在安全的后方。 九个月大的时候,麻仓花学会了爬。 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是麻仓茎子,当时原本是麻仓花的午睡时间,去房间检查情况的麻仓茎子发现围着护栏的婴儿床空空荡荡,成功越狱的麻仓花爬到了房间外的走廊上,不仅越爬越熟练,还有逐渐加速的趋势,把麻仓家的人吓得够呛,当晚就加高了婴儿床的护栏。 根据麻仓茎子回忆,麻仓叶小时候是个很乖的婴儿,平日里不哭不闹,见人还会笑,从小就能看出以后悠闲散漫的性格。 至于麻仓好,他出生第一天就被火灵抱走了,幼年期的表现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好像见面就烧掉了布罗肯——他的第一个家臣兼养父的四肢,用濒死体验激发出了对方的力量,听起来就是个十足十的魔王。 麻仓花和两人都不同,他会哭会闹,精力旺盛得出奇,运动天赋也逐渐崭露头角,麻仓家每天仅仅只是看住他不乱跑就忙得够呛,用式神看守没有太大用处,因为式神没有实体,麻仓花也不害怕灵,看见飘在他周围的灵体甚至还会伸手去抓。 久而久之,麻仓家的人类和持有灵都看起来相当疲惫。 虽然还不适应伯母这个头衔,沈渡看到麻仓家的人那么累,叶和安娜又天天忙得回不了家,麻仓家的唯一一名弟子,玉村玉绪刚刚开始上初中,左看右看,能帮忙带一下孩子的似乎只剩下她和麻仓叶王。 她决定抽空过去一趟,尽管跟在身后的神明并不乐意。 「我为什么要帮那两个不负责任的傢伙带孩子?」 「你不是很闲吗?」 天天窝在她的公寓里不说,在她的印象里,他成为通灵王之后,好像还真的没有做什么正经事,顶多就是和前任的几位通灵王扯皮,啊不是,就人类是否应该被毁灭进行哲学辩论。 事关世界命运的重大决策,就算是现任的神也无法随心所欲。 通灵王的任期是五百年,在麻仓叶王之前,他还有七位同事,因为成神者的灵魂不会消失,这些前任的神现在依然存在。 第152页 通灵人大战据说可以追溯到一万两千年前,到目前为止,成为通灵王的包括麻仓叶王一共有八位,虽然数字有点对不上,出于对隔壁世界的尊重——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不是吗——她很快就将这个念头抛到了脑后。 「因为清闲我就应该带孩子吗?」 穿着绯红和服的神明,在这边的世界时大多都维持着麻仓好的形象,他撑着脸颊坐在茶桌边,九个月大的麻仓花在周围爬来爬去,追股宗追得不亦乐乎。 活了千年的猫又有苦说不出,如果麻仓花只是想撸猫就罢了,但他不止想撸猫,还想拔猫鬍鬚,抓猫尾巴,抱着猫咪的肚子当枕头。 「不是觉得你应该带孩子,是拜託你帮个忙。」 临近期末,要交的论文多了起来,沈渡将笔记本电脑带了过来,写论文的间隙里偶尔会瞄一眼股宗那边的情况。 追不上猫的婴儿眼中开始出现泪花,猫又的雷达哔哔响起,它稍微慢下来了一点,下一刻就被麻仓花扑倒在地。 「啊呜。」 九个月大的婴儿还不会说话,但已经能够模仿其他生物的声音。 「啊呜啊呜。」 「……一般来说,叔侄的基因相似度是百分之二十五,因为你和叶是同卵双胞胎,这个基因相似度就提升到了百分之五十。」 沈渡劝他:「你看,好歹花和第三世的你有百分之五十的基因相似度,你就帮帮忙嘛。」 股宗在原地蹲了下来,前爪收起,整只猫变成圆乎乎的面包状。麻仓花趴在猫又身上,脸颊贴着猫咪柔软的皮毛,好像终于爬累了一般,闭上眼睛就开始睡觉。 这种随时随地都能睡过去的能力,就真的很让成年人羡慕。 十几斤的重量压在身上,股宗转过头,普通猫咪的伪装似乎有点坚持不下去了。 「阿渡大人……」 「抱歉。」沈渡双手合十,「我的论文还没写完,明天就得交。」 在这个宅邸里,麻仓花最喜欢的就是股宗,照现在这个趋势,她甚至有些怀疑麻仓花以后说出的第一句话既不会是妈妈爸爸,也不会是奶奶爷爷,而会是「猫」。 她忍不住看向旁边的神明。 「怎么了?」 「没什么。」她收回视线,继续写论文。但神明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他放下手,凑过来。 「你刚才在想什么?」 想你也喜欢猫。 不同的地方在于,麻仓叶王是「吸猫」体质。在这边的世界随机现身时,他的身边经常会多出一群围绕着他的猫,他就像行走的猫薄荷一样,走到哪里猫就跟到哪里。 说到和猫的缘分,股宗也算是给麻仓叶和恐山安娜牵红线的猫了。 敲键盘的动作一顿,沈渡道:「……想知道?」 她朝他笑了一下,笑容十分灿烂,然后转头继续赶论文:「不告诉你。」 「……」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也得适应才行。」 没有办法随时随地听取他人的心声,本来就该如此。 睡着的麻仓花似乎开始做梦了,攥紧的拳头揪住尖尖的耳朵,死活不松手。 股宗的尾巴往左边甩了一下,然后又往右边甩了一下。片刻后,猫又的两条尾巴在榻榻米上邦邦地敲了起来,小动物和婴儿的组合也许看起来可爱,对于小动物来说却是十足十地受罪。 这里要严正声明一下,股宗并不是不在乎叶和安娜的孩子。作为一只猫,而且还是一只活了千年极其喜静的猫,它任麻仓花在自己的背上爬来爬去,抱着它当枕头口水流得到处都是,已经是一只猫所能表达的爱和容忍的极限。 硬邦邦的尾巴敲了半天后,股宗抖抖被口水黏成一片的毛,整只猫忽然站了起来。 股宗起立了。四腿伸直,它一下子从榻榻米上站起来,挂在它身上的麻仓花滑下去,迷迷煳煳地睁开眼睛,发现猫不见了。猫走掉了。 麻仓花翻了个身,朝股宗爬过去。股宗跑得更快了,它像逃跑一样,嗖的一下跳到柜顶上,跟在后面的婴儿路线不变,笔直地朝柜子沖了过去。 沈渡被吓了一跳,她飞快起身,眼见着和室里就要发生一场交通事故,麻仓花前面的柜子忽然飘了起来,待在柜顶的股宗也跟着浮空而起。 「……」 麻仓叶王啧了一声,也没见他怎么动,呆在原地的麻仓花被无形的风托起,晃晃悠悠飘回来,啪嗒一下落到茶桌边的坐垫上。 接着,柜子落回原位,麻仓花愣愣地看着麻仓叶王,以他目前的认知并不能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沈渡一开始担心吓到孩子了,后来发现麻仓花脸上的分明是「再来一次」的表情。 麻仓叶王也意识到了,但他无动于衷。 「我们要在这边待多久?」 「待到花的爷爷奶奶回来为止。」 麻仓茎子和麻仓干久升级成了爷爷奶奶,麻仓叶明和麻仓木乃现在则变成了曾祖父和曾祖母。 沈渡看了看写到一半的论文,又看了看眼巴巴望着麻仓叶王的麻仓花。她嘆了口气,合上笔记本电脑。 「刚才的那个,我也想看。」 「……」 傍晚时分到家的麻仓茎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飘在空中的麻仓花。 猫又圈着尾巴坐在红衣的神明身边,一起仰头看着麻仓花在空中翻来滚去,快活得不得了。 第153页 至少股宗是得救了。 沈渡负责在旁边捧场,给表演带孩子绝活的神明鼓掌:「好厉害。」 如果被安娜看到了这幅场景,说不定会被杀掉,但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好的带孩子的办法了。 玩累了的麻仓花回到房间后很快就睡着了,今天几乎都没怎么哭闹。 和父母分开没多久的孩子,果然还是想念叶和安娜。哪怕这个年纪的孩子没有什么记忆,却依然本能般地知道那两人不在自己身边。 麻仓叶王离开走廊,麻仓茎子似乎终于回过神来。麻仓干久上前一步,自然道:「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饭?」 神明不需要进食。 「这不是挺好吗?」沈渡看向他,「难得你回来一次。」 准确点说,是麻仓好出生后就没再回来。 在麻仓家吃晚饭耽搁了一阵,回到现代这边后,沈渡立刻就开始头悬樑锥刺股,生死时速赶论文。明天早上八点要交的论文,她至少还有四分之一没写完。 赶论文赶到半夜三点,沈渡迷迷煳煳爬进被窝,正要闭上眼睛。 「你今天在想什么?」 「……」 神明不需要进食,同样也不需要睡觉。 「你在想什么?」被问到这个问题不是第一次了,有时候她睡觉睡得好好的,安安静静躺在那里,他会忽然问她这句话。 但她现在太困了,不要说是思考了,脑子都成了一团浆煳。 「……明天再告诉你。」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慢—— 第二天来得非常快。沈渡觉得她只是稍微合了一下眼睛,手机的闹铃就响了起来。 她几乎是凭着条件反射,啪的一下按掉了闹铃。等到闹铃第三次响起来时,她勉强睁开眼睛,终于想起来她今天早上还有课。 接下来一阵兵荒马乱。 兵荒马乱的期间,麻仓叶王安安稳稳地坐在客厅的布沙发上。 「要我送你去学校吗?」 他口中的送,意思是瞬移。 「……不用了。」沈渡拎上背包,正要冲出门的那一刻又折了回来。 「下午记得帮我收一下快递。」 说完,不待他有所反应,门便砰的一声关上了。 「……」 脚步声远去了,麻仓叶王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寂静中,他微笑着,看向旁边的股宗。 「是上课重要还是我重要?」 番外04 城市里下雪了。 临近年末,白色的雪花从漆黑的夜空中无声飘落,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窗户,在积雪上投下方形的光影。 沈渡在图书馆写完学期末的论文,匆匆赶回家时,雪已经下得大了起来,撕棉扯絮般的雪片飘落到发梢和围巾上,连睫毛上都落了细小的冰霜。 冲上楼梯,打开门的剎那,明亮的灯光和温暖的空气拂面而来,她扔下背包,扑向沙发,坐在沙发上的人将她扑过来的身影抱了个满怀,动作自然地敞开宽大的斗篷将她裹了进去。 沉重的门在背后戛然合上,寒冷的空气被阻挡在外,沈渡靠在麻仓叶王的胸膛上放松下来,感到冻僵的身躯开始慢慢回温。 「……好些了吗?」 麻仓叶王今天是以帕契好的形象出现的,分不清是编织物还是动物皮革的斗篷宽大又柔软,轻轻松松便能将两人都包裹起来。 唯一不太方便的是他斗篷领口下方的银质胸甲,帕契族的十祭司由不同的家族担任,每个家族都有特殊的银质饰品作为身份象徵,他戴着的这个鹰翼形状的银牌就是其中一种,如果她记得没错的话,那个叫做席巴的现任帕契族祭司也戴着形状相似的银牌。 虽然靠上去的时候有些硌人,但只要避开了就好,宽阔的肩膀有的是可以当靠枕的地方。她窝在他怀里,将他当成人形的取暖器,好半晌才点了下头,窸窸窣窣着将身边的斗篷裹得更紧了些。 「你的体质本来就偏寒。」他轻轻捏了捏她冻得通红的指尖,皮革手套握着她的手指,「今天出门怎么不多穿点?」 「……我看了天气预报。」 天气预报可没说今天会突然降温。 话说体质偏寒这种形容他到底是哪里学来的,他至今都没告诉她。 两人一猫窝在沙发上,稍微显得有些拥挤,好在寒冷的冬天这不是什么问题。窗外的景色映出雪夜中的城市,家家户户都挂起圣诞装饰,路边的街灯垂首立在纷飞的大雪中,光粒在寒风中和雪花一起翩跹飘舞。 帕契好的体温比麻仓叶王和麻仓好都稍微高一些,也有可能是她刚才外面回来,温差对比之下觉得他的怀抱尤其温暖。 公寓里开着暖气,裹着宽大的斗篷在帕契好的怀里待了一会儿后,沈渡觉得有些热了,掀开斗篷的一角就要熘出去。 「把我用完了就要走了吗?」他说着非常容易让人误会的话,手一伸就将她逮了回来,揽过她的腰将她扣回怀里。 沈渡板起脸:「……没错就是这样。」 帕契好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棕色的长髮顺着肩头滑落下来,他从背后抱住她,两条手臂圈住她的腰,她掰着他的手臂,努力试图从他怀里越狱,半天都没能成功。 她看向股宗,猫又默默移开视线,从沙发上跳了下来。 第154页 「?」 沈渡累了,她刚写完论文回来,血条都是见底的,没有力气和这个在家里待了一天的神明干耗。她无奈地改变说辞:「……因为实在太热了。」 「你的体温太高了。」她抱怨着,转头看了他一眼,但很快便匆匆收回视线。 帕契好凑近了些,弯腰说话的声音贴在她的耳边响起。 「怎么了?」他最近总在问她,「你刚才在想什么?」 「……」 沈渡放弃挣扎,没有感情地回答:「我在想席巴的事。」 揽住她的力道一松,她正要离开沙发,视野忽然一转,天花板的灯光很快被笼罩下来的身影遮去,他将她按到沙发上,微笑着问: 「你在想他的什么?」 长长的斗篷垂落下来,帕契好面带微笑,棕红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弧度显得有些危险。 沈渡没什么危机感,她拿起旁边的靠枕,直接往他脸上一按。 「我在想你们两个长得有些像。」 身材、五官、甚至是髮型都有些微妙的相似。 她松开手,靠枕掉下来,帕契好似乎愣了一下,五芒星的银质耳环停止晃动,整个人都静止了片刻。 「你很在意吗?」低沉的声音染上笑意,他忽然靠过来,拉近两人之间本来就很短的距离。 「想知道吗?」 沈渡抱着靠枕:「……你忽然在瞎高兴什么。」 帕契好抬起手,挽起她耳边的碎发,将头髮别回去的时候,他戴着手套的手指擦过她的耳廓,皮革制的手套质地柔软,也许是用了很多年的关系,摸起来十分舒服。 「我没有结婚。」他看着她说,「那一世我没有留下孩子。」 「但是,那傢伙和这一世的我拥有相似的血脉是事实。」他弯了弯眼睛,笑道,「毕竟我们都出自同样的帕契族分支。」 他的第二世是最长的一世。当他笑起来时,这么近的距离下,她看到他的眼睛周围皱起了一点细纹,意外地……意外地有魅力。 沈渡别开目光。 「为什么不看我?」帕契好抚上她的脸,他掌心的温度很烫,托着她脸颊的动作无端地让她有些胸口发紧,好像心脏被无形的东西轻轻握住了一样。 「阿渡。」 她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室内的暖气在玻璃窗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纱雾。 「……因为不太习惯。」 她最熟悉的是千年前麻仓叶王作为大阴阳师的形象,和千年后少年模样的麻仓好也相处过一段时间,但只有五百年前的帕契好,她和那一世的他没有过任何交集。 帕契好和他的另外两世都不太一样,麻仓好是麻仓家的子嗣,在容貌上和千年前的大阴阳师有不少相似的地方,但帕契好不管是外貌还是声音,都和麻仓叶王有些微妙的不同。 瞳仁的颜色不太一样,身高也不一样,印第安人大多是游牧民族,经年累月的日晒让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小麦色,肩背宽阔厚实,手臂和腰腹的肌理流畅紧实,身上的气味也和她印象中的大阴阳师不太一样,闻起来像某种树木燃烧过后留下的薰香。 指腹摩挲着脸颊的触感让她回过神,沈渡转过头,帕契好低声问她:「那要不要适应一下?」 「……」心脏一紧,她轻咳一声,镇定地环顾四周,「股宗呢?」 帕契好笑道:「早就走掉了。」 「……」 ……股宗!! 但活了千年的猫又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帕契好拿掉她手里的靠枕,扔到沙发旁边的地毯上,沈渡举起手挡住他的脸:「等一下。」 温热的唿吸停留在颈侧,他停顿了一下,微微撑起身体:「你明天又有论文吗?」 「……这倒没有。」交完这学期的最后一篇论文,她现在是正式意义上的开始放圣诞节假了。 「那今晚不行吗?」银色的耳环晃了晃,棕色的长髮滑落下来,落到她胸前,帕契好托起她的脸。 体温太近了,气息落到脸上,奇怪的酥麻感沿着嵴柱升起,明明还什么都没做,身体却已经因为预感而紧绷发烫起来。 「……」过去的记忆真是太麻烦了。 沈渡面无表情,陷在沙发里一动不动,甚至想伸出手去勾一下掉到地毯上的靠枕。 他凑到她眼前,低声笑道:「要不要摸摸看?」 说着,他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指放到他脸上。 她很想说,不要再诱惑她了,她今天交完论文累得要死,只想躺在沙发上咸鱼躺一会儿,但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抚过他的眉骨,鼻樑。 像绘制地图的制图师一样,仔细地描绘,感受,记住他面部五官的轮廓。 相较平安京的大阴阳师,帕契族祭司的面部轮廓深一些,五官也显得更加锐利。她的手指顺着他的额头,面颊,来到他的下颌。 戴银质耳环的习惯,好像就是这一世形成的,甚至连五芒星耳环的纹样都和第三世分毫不差。 仔细想想的话,麻仓好的穿衣风格估计受了第二世的帕契好不少影响。 「这个斗篷是什么材质的?」沈渡的学术研究精神忽然涌了上来。她摸摸他身上的衣物,兴致勃勃地问:「这是鹿皮?水牛皮?还是植物纤维?像荨麻那样的?」 第155页 「……都有。」 帕契好笑了一声,引导她摸上印染几何图案的衣裳边缘。 「这一块是纺织的。」 至于斗篷贴身保暖的部分,则是鹿皮的。 沈渡在他身上到处摸摸碰碰,眼神很亮:「那这些羽毛呢?」挂在他斗篷外沿的这一圈羽毛是什么? 他嘆了口气,温和地解释:「这些是鹰的羽毛,鹰羽在帕契族的文化中是荣耀的象徵,同时也被认为是可以和伟大精神相连的媒介。」 「哦?」她笑道,「那你还挺厉害的。」 裹着斗篷的帕契族祭司,看起来还真的有点像栖息于高山上的鹰。 他握住她的左手,两人的无名指上戴着相同的银色戒指,温热的掌心覆过她的手背,他摩挲着指跟处的戒指,耐心地告诉她:「帕契族的人喜欢穿戴银质的饰品,结婚的时候会佩戴银饰,绿松石也有特殊的意义。」 帕契好托起她的手,在她无名指的指关节处落下一吻。 「我觉得你会喜欢比较简单的款式,就没有添加绿松石。」 确实是这样。 沈渡张开手,看着无名指上的银质戒指。 「诶,原来这是你做的吗?」 没想到他作为帕契族的第二世还学了这些技能。 「不是自己做的可不行。」帕契好看着她,「这是传统。」 沈渡:「想不到你也有会遵循传统的一天。」 他笑了笑,在那一刻俯身吻上来。她无意识地揪紧了他肩膀处的斗篷,然后慢慢放松下来,手臂环过他的脖子抱住他的背。 雪花无声飘落,室内的温度温柔又滚烫,一开始的吻很浅,轻轻碰了一下就很快分离,他捧起她的脸,手指穿过她耳后的头髮,细密的吻落到她的眉眼、鼻子、面颊上,她被他弄得有些痒,忍住笑的同时忍不住挠了一下他的背。 她抓住他背上的斗篷,正要开口说话,他侧头贴上来,将她的气息含了进去。 水变深了。 再次露出水面时,唿吸变得有些急促起来,她试着深唿吸,发软的身体陷在沙发里,帕契好抬起手,咬下宽大的手套,凑到她耳边温柔地低声说: 「看着我。」 她抬起眼帘。也许是因为间隔了太久,也许是因为陌生又熟悉的形态,心脏一直不安分地在胸腔里砰砰直跳,那股陌生感让五感变得尤为敏锐,她注视着棕红色的瞳孔,他的手指有些粗糙,指腹覆着薄茧。 棕红色瞳孔中的光影起了变化,如水面般波动了一下。 空白的停顿后,声音溢出,她仰起脖子,扭头将脸埋入旁边的沙发靠背。 体温压上来,柔软的皮肤上不知何时渗出一层细密的水光,颈侧的血管仿佛随着唿吸跳动,他吻了吻她的皮肤,另一只手抱住她微微痉挛的身体,将她牢牢压入怀中。 「……你好重。」声音含在喉咙里。 帕契好抬起头,他托住她的脸颊,让她转过头。 他掌心的温度很烫。 「看着我,阿渡。」 窗外的雪还在下。 雪花在玻璃窗上融化成水珠,柔软的水流淌溢出,微微失焦的视线再次清晰起来时,天花板的灯光斑驳遥远,帕契好一手托着她软下的后颈,抽出另一只脱下手套的手—— 好烫。 融化的感觉全然陌生,和第一世的时候不一样。 她抱住他的脖子。 意识有些恍惚起来,她看着晃动的耳环,银质的五芒星耳环和棕色的长髮总给人一种艷丽的感觉,她具体说不上是为什么。 帕契好抱着她,亲了一下她泛红的耳垂。 「这一世,你也是我的了。」 插入书籤 作者有话要说: 1帕契族的文化习俗都是私设。 麻仓叶王在地狱待了九百年,在人世待了一百年,如果身为麻仓好的时间按照十五年来算的话,原本的麻仓叶王第一世活了差不多三十年,帕契好大概活了五十五年,但是这个故事里给麻仓叶王的那一世增加了十年,将他出生的日期往前推了十年,也就是说麻仓叶王活到了四十岁,帕契好活到了四十五岁。 【为什么在认真计算他每一世的年龄我也不知道】 番外05 冬天的日出安静而美丽。 窗外,世界慢慢由深沉的夜色渡向雾蒙蒙的微蓝,玻璃窗上的白雾透明起来,尚在沉睡中的城市披上日出的第一道微光,遥远的光线渗出地平线,仿佛天空和地面之间的某种缝隙。 世界慢慢打开,沈渡裹着薄被坐在木地板上,和旁边的神明一起观看雪中的日出。 帕契族的婚礼会用到不同颜色的毯子,结婚仪式开始的时候,男女双方会各自披着蓝色的毯子,接受祝词后,则会换上白色的毯子将两人裹在一起。 蓝色的毯子代表夫妻双方各自的过去,白色的毯子象徵未来的新生活,颜色有幸福和平的寓意,将夫妻包裹在一起则意味着结合,喻示二人结为一体。 家里没有蓝色的毛毯,只有白色的薄被,刚好可以将两人裹到一起。 沈渡靠在帕契好的怀里,朦朦胧胧的光线印到木地板上,她低下头,蜷起脚趾,好奇地踩了踩那一处的地板,毫不意外地发现冬天的日出没有温度,照在冰冰凉凉的木地板上也不会留下丝毫暖意。 第156页 帕契好抬了抬手,将垂下来的被子盖过她的脚背。他好像总是觉得她很冷,她怀疑那是因为他自己体温过高,靠上去像个暖炉的同时容易衬得她手脚冰凉。 沈渡抬起头,银色的五芒星耳环随着他低头的动作晃了晃。他摸摸她的耳垂,指腹轻轻捏住最柔软的部分,含着笑意问:「你要不要尝试一下戴耳环?」 「……你是说像你一样试着戴耳环吗?」 「是的。」 「为什么?」 「因为觉得合适。」 「……」 「不会痛的。」他微笑着说,「如果你担心的话,我可以帮你弄。」 耳垂忽然有些烫,她拍掉他的手:「不用了。」 帕契好环住她的腰,笑吟吟道:「可是我想看你戴。」 「……已经有戒指了。」 「多一点不是更好吗?」帕契好笑了一声,「而且你也喜欢不是吗?」 「什么?」 「我的耳环。」 「……」 「你一直盯着看呢。」 沈渡推开他笑意和煦的脸:「你还看不看日出了。」 「在看呢。」 「看了千百次的日出你也有兴趣吗。」 「你在试图赶我走吗?这可不行。」帕契好握住她的手,「我们可是新婚的第一天。」 棕红色的眼眸弯了弯,他脸上的神情十分温柔,硬朗锐利的面部轮廓也在日出的光线中变得柔和起来。 她眨了一下眼睛:「……什么时候又变成新婚了。」 「不是吗?那可能是我解释得不够好。」帕契好看着她,「戒指,再加上仪式,你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第一世的时候,她和大阴阳师麻仓叶王结为了伴侣。 现在他们补上了第二世帕契族的婚礼,这一世她也是他的妻。 「所以你不考虑一下戴耳环吗?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很合适。」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他有在属于自己的事物上留下自己印记的习惯,第三世作为麻仓好的时候,他穿的手套、裤子、甚至连鞋子上的乐高都印着他的名字。 普通人这么做的话可能会招来勐烈的吐槽,但实力强大的人不一样,他的家臣基本上把他当神对待,通灵人大战期间他也是一直以「未来王」自居——事实证明,他后来还真的成为了通灵王,他的家臣把他视作神明好像也没什么问题,让人想要吐槽都无从下口。 沈渡:「还是不了。」 「为什么?」 因为安娜说了,不能把他惯得太厉害。 雪中的日出逐渐显露出来,天空染上鲑粉的云霞,积雪的阴影蒙着淡淡的蓝色。半明半暗的世界里,时间寂然无声,窗外的世界像一张风景画,只有光线在变幻流动。 「马上就到平安夜了,今年要怎么办?」她换了个话题,「在我这边过,还是去你那边过?」 她想起小黑碳,然后又想到了麻之叶和乙破千代。 在伟大精神里再次相遇,被麻仓叶王质问它这些年都去哪里了时,乙破千代说它一直和麻之叶待在同一个地方。 「你在笑什么?」 「我忽然意识到,乙破千代一直和你的妈妈待在一起。」 本来互不认识的两人,因为麻叶童子才有了交集。 沈渡笑道:「这不是很好吗?你寻找了千年的人,在这千年来也一直在等你。」 「……」 「你说乙破千代和你的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会聊什么?当然是聊关于你的话题。」 比如小时候的黑歷史啊,还有黑歷史啊,以及黑歷史。 她和大阴阳师麻仓叶王相遇的时候,他已经是成年人了,小时候的麻叶童子是怎么样的,如果是那两人的话,肯定有很多共同的话题。 「你说实话,你小时候是不是偷偷想过,如果自己长得更像妈妈一些就好了?」 麻之叶是金髮金眸,但千年前的麻仓叶王,发色和瞳孔的颜色都明显更深。这一点上他估计比较像武侍出身的父亲,千年后的麻仓家也都是深色的棕发棕眸。 「……」 沈渡:「哈哈哈哈哈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 她挨过去:「是不是被我说中……」 话音未落,世界骤然陷入黑暗,被子忽然盖下来,将她的视野遮了个严严实实。 沈渡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后,她勐地掀开被子。 「……你居然偷袭。」她扑过去,意外轻松地将他扑倒在地。 长发散落,日出的光芒照进来,窗外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静谧的世界中,无声的光影在地上融化流淌,将两人的身影拖得很长。 帕契好抬起手,拢住她的腰。唿吸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可以清楚看见那双棕红色瞳孔里变幻的光忙,以及眼睫落下的细密阴影。 「……阿渡。」他抚着她的脸,低声唿唤她的名字。 时候尚早,他们还有充足的时间。 「阿渡。」 名字是最短的咒。 地板上的光河没有温度,但人的体温是暖的,唿吸绵密温柔。 沈渡俯下身。 …… 再次醒来时已是正午。 陷在柔软的被窝里,朦胧的意识慢慢回笼,她下意识想翻个身,换个姿势补眠,发现自己的身体卡住动不了时,她睁开眼睛,看见了麻仓叶王的脸。 第157页 深色的长髮如瀑,顺着肩颈和锁骨像柔和的流水一样滑落到床单上,她一抬眼就看到了笑眯眯的神明,微垂眼睑看着她睡觉的模样。 「下午好。」 原来不是中午,是下午。 睡着前看到的是帕契好,醒来后见到的却是麻仓叶王,她怀疑他就是故意的,刚才睁眼的剎那确实吓得她心脏都停跳了一拍。 幸好出现的不是少年模样的麻仓好,要不然她真的可能会惊吓过度一脚将他从床上踹下去,自此留下心理阴影。 「你睡得还好吗?」他微笑着问。 她坐起身,酸痛的腰立刻开始抗议,她又冷静地重新躺了回去。 ……原来在上面这么累。 麻仓叶王扶住她的腰,体贴地担当人形靠枕。他将她圈在怀里,心情好像非常不错,笑意温柔地问:「你想先洗澡还是先吃饭?」 「……?」 「我看你睡得那么熟,就没忍心吵醒你。」 卧室的门打开了,许久未见的式神鱼贯而入,端盆的端盆,端毛巾的端毛巾,侍女模样的式神来到床边,眼睛都笑得弯了起来。 「阿渡大人。」 好像两人见面还是昨日的事情一样。 她愣住了。 麻女笑容明朗:「请容许我帮你清理一下。」 她这才注意到了那股黏腻的感觉,顿时就像面对危机时紧闭起来的蚌壳一样,瞬间连久别重逢时该说什么话都忘了,立刻合拢腿,震惊地看向背后的大阴阳师。 「没有关系的。」他拢了拢她耳后的头髮,「只是我的式神而已。」 她会不知道吗?话说问题是这个??? 沈渡强作镇定:「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不是千年前的平安时代,我要去浴室。」 「但是你不是腰酸吗?」麻仓叶王弯了弯眼眸,和颜悦色道,「你不必感到难为情,我们是夫妇。」 说着,他抬起手,干燥温暖的掌心盖住她的眼眸,语气温和地劝道:「实在不行的话,不看就是了。」 「但是……」 麻仓叶王吻了吻她柔软颤动的颈侧。 「或者我抱你去浴室也行。」 「……」 她屈服了。 圣诞节假期的第一天,沈渡发现她过得无比颓靡,中饭和晚饭直接合起来变成了一顿。 以麻女为首的式神欢快地洗了床单被褥,打扫了整间公寓,然后开始做饭。不知道是不是承袭了施术者记忆的关系,她还没来得及教它们怎么使用现代的电器,恍恍惚惚地做到厨房的木桌边时,发现饭已经做好了。 神明和人类不一样,麻仓叶王会陪着她吃饭睡觉,根据她的作息扮演人类的日常生活。 「话说,你是不是有点太闲了?」沈渡在麻女期待的目光中拿起筷子,「你不是那边世界的神吗?天天待在这里真的没问题?」 「这点你不用担心。」麻仓叶王耐心道,「神和人不一样,我可以同时出现在不同的地点。」 她消化了一下他这句话里的信息量。 「也就是说……你现在也在那边的世界?」 「我的意识已经和伟大精神融为了一体,所以我无处不在。」 她点了点头:「那现在的这个你……」 「是本体。」麻仓叶王微笑着说,「你可以将其他的我视作本体的投影。就算是现在,那边的世界里也有我的意识投影存在,所以你不用担心。」 「……」 麻仓叶王温和地补充:「我可以同一时间出现在不同的地点,也可以在同一个地点以不同的形式出现。」 心底忽然涌上非常不妙的预感,沈渡放下筷子。 「要试试看吗?」 「想都别想。」 两人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沈渡:「……」她就知道。 她板起脸,用自己最严肃、最冷酷的声音说:「我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