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临(下)》 第1页 第三百五十三章 恣玩 给年大将军上眼药这件事上,郑伯爷没打算停下来; 当然,这种行为,有时候,并不带太多的具体目的性,而是一种随意为之。 年尧到底会不会反,想不想反,他有什么苦衷,有什么顾虑, 对于这些, 郑伯爷不关心, 同样,靖南王,也不关心。 在田无镜的谋划里, 年尧的反应,根本就不在其中; 不会影响靖南王想要一举吃掉楚国精锐的决心。 那一日西山堡被破后,奉远阳说的话,到底是直钩还是弯钩,本就不重要,因为,田无镜根本就没打算正眼瞧这只鱼钩。 我要毁灭你, 你跪与不跪, 是你自己的事。 「来人,给他找一匹马来。」 郑伯爷招了招手, 又指了指跪在自己面前的王植, 道: 「记得,一字不差,把话传到。」 说完, 王植就被两个亲卫拖拽下去了,准备「放生」。 而此时,后方船上的燕军士卒还在继续登岸。 荆城是个战略要地,面对靖南王时一向谨慎的年尧,自是不可能疏忽于这里,单单在荆城西北、东北、正北位置,就有三支兵马驻扎着。 但奈何,谁能想到燕军竟然会从背面顺着渭河堂而皇之地上岸。 你前面的壳儿,再硬, 但平野伯依旧一指狠狠地掐住了这一块多汁的软肉。 「传本伯军令,今日,不封刀!」 「侯爷有令,不封刀!」 「侯爷有令,不封刀!」 士卒们需要宣洩这么多日在船舱内积攒下来的压抑,而郑伯爷则需要用真正意义上的杀戮制造出足够的恐慌。 人,自是不可能杀得完的,因为自己麾下,不是骑兵了,肯定会有很多人能得以逃跑,他们,会将这里的恐慌也传递扩散出去。 镇南关内外,有大楚最为精锐的皇族禁军和那些贵族私兵大数十万,但,那又如何? 当自己将大燕黑龙旗帜插在这里时, 就等同是明明摆摆地告诉他们, 你们, 已经是砧板上的肉了。 郑伯爷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的一众魔王们,拍了拍手, 道: 「难得的机会,都去玩儿呗,省得阿程一个人孤单。」 「是,主上!」 「是,主上!」 …… 梁程已经率军杀入荆城了,荆城的防御,很是松散,燕军虽然是以骑兵闻名,但这些士卒下马后,精锐,还是精锐。 确切地说,若是不考虑结阵和配合这种硬性条件的话,正常乱沖厮杀的情况下,没有马的骑兵依旧是比普通的步兵更为悍勇的。 冷兵器时代,骑兵的素质对步兵,那真的是全方位的碾压。 而荆城内的楚军,显然素质不够高,且直接被燕军打了个措手不及,组织了几次反攻却都被很快击溃,到之后,就只剩下了四处奔逃。 这才是正常现象,一个国家,再精锐,也不可能全都是精锐; 饶是燕国,也有第一次望江之战失败拖后腿的左路军,现在,燕军体系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更别提楚人了。 管粮食,管运输,守在最安全地方的兵马,如果真的能打,它又怎么可能会被安置在这儿? 而郑伯爷麾下,除了野人王洗脑出来的第一镇野人勇士外,其余士卒,那可真正儿的是虎贲之士,田忌赛马的局面之下,楚人直接崩盘,丝毫不让人奇怪。 「杀!」 梁程举着刀,他是箭头,沖入城的燕军基本以他为指引,开始向城内关键位置去扑进。 楚人的成建制反抗被打崩后,下面的,就是先占领荆城内的城守府,先确保掐死对方的中枢,而后再分兵去控制其他城门再清扫城内乱兵以及企图反抗的楚人。 城守府的外墙,有点高,但搞笑的是,当梁程率领士卒冲杀过来时,却发现城守府的大门处居然挤满了人。 可以看出来,城守府内的守军想要关门,但外面的不少荆城有头有脸的人,带着自己的亲兵护卫想要去里面以求安全。 燕人还没杀来的,他们自己居然在门口厮杀了起来。 城守的兵开始放箭,外面的人则举着刀往里头沖。 而等到视线处出现成批黑甲燕军身影后,先前还有胆量在此时内斗的一众楚人,居然再度崩溃。 外面的投降,里头的,则丢盔弃甲般地向后宅奔逃。 不是不想抵抗,而是已经没心气儿去抵抗了。 饶是冰冷是殭尸的本色, 但梁程在面对这一幕时,还是有些无语地笑了。 仿佛先前数个月在镇南关外鏖战应对的楚人,和眼前的楚人,完全不是一个品种。 这座城内的楚人,有些干化了。 因为不封刀的军令已经传达,且这一仗,也根本就不是什么抓俘虏的仗,面对已经跪地投降的楚人,燕军士卒依旧选择直接冲上去一刀将其了结。 余下的,则继续沖入城守府。 最后,当梁程步入后宅时,燕军士卒在一口井里,活捉了荆城城守景溯源,而在景溯源身边,还有一个衣不蔽体面容姣好的俊秀男子。 第2页 这个俊秀男子,就是城外码头游歌班的班主,也算是走南闯北颇具传奇和神秘色彩的他,在面对周围燕人明晃晃的马刀时,吓得那可真谓是「花容失色」。 只不过,男人长得这般水灵,倒也算是另外一种魅惑。 至于景溯源,看他姓氏就知道了,大楚景氏,掌大楚文脉,盛产文官,乃大楚文华之代表; 景氏不重武备,所以这次国战不像其他家族那般贡献了私兵,而是输送了不少粮草和民夫。 景溯源原本是上谷郡郡城的一衙之长,开战后,被调派到荆城组织这里的运转。 可能, 真的是因为镇南关作依靠,让后方的人,安逸懈怠了,这位景大人,居然还有空私会那位私生子; 当真是,天下何处觅知音,晋风起舞。 私生子的模样,我见犹怜,但周遭燕军士卒,脸上却露出了清晰的噁心反胃之情。 说白了,晋风还是更多的流行于权贵之中,且正因为在权贵中流行更加剧了其生命力,仿佛自己不也这般闻风起舞,就显得自己不够有档次一样。 而普通人,普通士卒,还处于省着饷银去红帐子里快活的地步,还是比较纯粹和接地气的。 「将军!」 这时, 一个校尉押着一名女子过来。 女子年岁约莫三十四五,头戴钗饰,体态丰腴,嘴角有一颗痣,身材很饱满,一看就是「虎狼之相」,也难怪瘦削的景城守得去那位私生子身上找存在感了。 不封刀是不封刀,但有些人,是该活捉还是得活捉的。 那名校尉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发现这名妇人的不同,就将其押了过来。 「夫人……」 「老爷……」 梁程多看了两眼那个女人,按照瞎子他们的说法,这个女人,算是过门槛了才是。 但有着阿铭上次帮忙安排客氏的前车之鑑,梁程不愿意再去做这种帮主上拉皮条的事儿。 所以,还是交给主上自己评判吧。 「将他们三人,押送码头,交由伯爷!」 「遵命!」 …… 「啧,不行。」 「啧,这个也不行。」 阿铭像是一个「拾稻穗的小姑娘」, 四周的厮杀还没结束,却已经在扒拉地上的尸身找寻符合自己口味的酒水了。 一般而言,实力越高的人,他的血液,往往越是香甜,但也并非绝对,有些人,哪怕没什么实力,但也有那个机率开出好喝的血。 阿铭就在认真地找。 「嗯,这具尸体的血液,活性很大啊,应该不错。」 阿铭右手拿着酒嚢,左手长出了指甲。 却在这时, 原本躺在阿铭面前的地方,身上鲜血淋漓已经死去的这位楚人士卒,忽然睁开了眼。 双方,目光对视。 彼此眼里, 都有些尴尬; 这货, 居然在装死! 阿铭指甲刺入对方的脖颈,对方想要反抗,却无力挣扎,很快,就彻底和四周环境融为一体了。 阿铭有些无奈地站起身, 寻找下一个目标。 接下来,阿铭又连续找到好几个躺在尸体堆里装死企图矇混过关的楚人,有些燕军士卒发现了这一幕,都不由得心下森寒。 他们没办法用具体的词句来描述这种行为,大概,就是那种阿铭先生,专门挑选那些企图矇混过关且真的差不离矇混过关的楚人,去一个一个地掐碎他们的希望,给他们带来绝望。 但实际上, 阿铭只是去找酒喝, 而那些躺在死人堆里装死的活人,他们的血液活性,实在是太清晰了,却又让阿铭一次次失望。 「啊啊啊啊!!!!」 又一个企图装死的楚人被阿铭给杀了。 阿铭的脸色,已经冷下来了。 找了这么久,翻了这么久, 酒嚢, 却还是空的。 第一次, 在战场上, 阿铭觉得捡尸好难。 …… 薛三那边带着人在城门另一处,他们人少,没有去强行阻截控制从里面奔逃而出的人。 确切地说,本就没打算将这里的人全都杀掉,该跑掉的,就让他们跑掉好了。 所以, 薛三心态很好,他心安理得地在那儿,钓鱼。 钓的,是这群奔逃人中的上档次的鱼。 「那个,去!」 「还有那个,去!」 「那边那个,去!」 有些权贵,确实是有那种逃命天赋。 燕军已经来得很突然了,但他们依旧可以做到快速乔装打扮混着出城去。 只可惜, 碰上了坐在那里玩「分辨游戏」的薛三。 薛三身边人不多,但各个都是好手,且楚人只顾着逃跑,见燕人只是抓一两个目标,不理会其他人,自然也就不会产生什么同仇敌忾共同反抗的戏码。 「男的,问出官职,大号的,先留着,女人家眷,长得好看的,还是正妻,得留着。」 …… 「吼!」 樊力领着一群士卒,登上了码头上游的楚人船上,开始清理这些船上的楚人。 这些船先前靠着码头停泊着,事情发生后,也根本来不及逃离。 第3页 对于这些目标,自然是不可能放过的。 荆城的粮食,得烧,这些楚人的军需补给,得毁,不过,楚国毕竟是大国,底蕴丰厚,所以,为了降低楚人后续运送粮食军需的能力,这些船,绝对不可能任由他们熘走。 不过,也没选择凿沉。 如果说靖南王打仗喜欢事无巨细,抽丝剥茧,那郑伯爷,则是喜欢「狡兔三窟」。 原本,按照之前的设想和计划,当大军乘坐燕国水师船只登岸后,应该凿沉船只以堵塞河道,防止楚人水师过来。 因为,真的不用去想了,大燕水师无论是战船规模造船技术还是水战经验等等方面,都和楚人水师,没什么可比性。 这支大燕水师这次进来,就没打算让他们能回去,也……回不去了。 但郑伯爷还是觉得,可以先留一留,不要那么极端,荆城拿下的太轻易,这是他没想到的,但这也意味着一个问题,那就是这座城,可能并不是那么好守,否则自己麾下也不会那么容易地就杀进去了。 如果实在不行,留着这些船,到最后时刻,自己还能再来一次转移。 原路返回那是必然会碰上收到消息就往这里来的楚国水师的, 但, 换个方向的话…… 要知道, 郢都旁边的觅江,其实也是渭河的一条支流。 上次自己带着公主去燕京城接受来自燕皇和朝廷的封赏,所以楚国那位景仁礼送来礼物时,自己不在家。 这不好, 郑伯爷一向是个讲究人,喜欢礼尚往来。 如果真的局势又发生什么变化, 他还真不介意乘船领着麾下顺着渭河再向南,一路拐入觅江,到郢都城外,向自己的大舅哥问个安好。 想来,自己大舅哥必然会对自己这个妹婿的到访感到开心和感动的。 …… 四娘人在城中,但她身边没有带人。 城内虽然早就军管化,所谓的真正平民和商户,要么沦为了民夫,要么就提早收到消息迁移走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荆城内就不繁华了, 权贵,是一个自带奢华光环的物种; 他们会吃,他们也会玩,他们捨得吃,他们也捨得玩,哪怕,是战时。 船上漂泊这么多天,原本急匆匆带来的一些食材,早就消耗一空了,四娘想找寻一些新鲜食材,好给主上做晚饭。 精緻的食物,是大自然对人类勤劳的最好馈赠。 眼下城内喊杀声震天, 但四娘却提着一个篮子,走街串巷,专寻那些府邸,去看后厨。 不时经过一条巷弄时,会碰见燕军在杀戮楚人,在看见她后,这些燕军士卒马上会对她行礼。 他们清楚,眼前这位,是平野伯爷的女人。 四娘对他们微微点头,未作停留,继续下一家。 丝线延伸出去,将门闩从里面打开。 这间后厨,让四娘目光一亮,储存的东西,可真多,蔬菜和肉,看起来也都新鲜。 就在这时, 一个男子忽然提着刀沖了过来。 四娘目光一凝,正预抬手,足以顷刻间将这男子大卸八块的锋锐丝线即将飞出。 然而,男子却忽然停下了动作,看着四娘,道: 「快,躲后头窖子里去,别出来,外面燕狗在杀人!」 男子身上繫着围裙,看样子,是个厨子,手里拿着的,也是一把有些年头的菜刀。 「快快快,和她们一起躲起来。」 四娘没做声,往里走,厨子帮她打开了地窖盖子,下面,藏着好几个女人和孩子。 在地窖口,四娘感知到了一股冰凉之意,这意味着地窖下头,应该有一个小冰房。 这可真是够奢侈的,想来原本这户宅子的主人,应该也是个乐于享受的主儿。 四娘下去了,主上喜欢吃鱼,她想下去看看,里头冰库里有没有储存着的鱼,晚上好给主上做一份鱼汤。 地窖下面,还有一个女人,身上也繫着围裙。 怎么说呢, 夫妻在一起时间久了之后,有些方面,会慢慢地靠拢然后相像。 这个女人,一看就是那个厨子的妻子。 她走上前,握住四娘的手,将原本想要往冰库里走的四娘向她们那儿拉去,同时道: 「别怕,没事的,没事的,燕狗找不到这里。」 我这不就找来了? 女人的手,在颤抖,她,在害怕,她的男人还在上面,守护着门闩,守护着大家。 四娘指了指冰库方向, 问道: 「里头,有鱼么?」 楚人也喜欢吃鱼,吃得花样,也多,尤其是富贵人家。 厨娘惊愕了一下,她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这个落难的女人在这个时候居然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你丈夫,手艺好么?」 厨娘再度发懵。 旁边,几个女人和孩子,也一起发懵。 四娘拍了拍厨娘的手, 道: 「这样吧,一道拿手菜换这里一条人命,行不?」 …… 码头上,有亲卫拿来两张椅子,一张桌子。 郑伯爷坐在椅子上,腿翘在桌子上。 让剑圣坐旁边,剑圣不坐。 郑伯爷看向剑圣,问道: 第4页 「怎么不去玩玩?」 这是废话,一边倒的战局,剑圣怎么可能愿意出剑? 剑圣反问道: 「你怎么不去?」 郑伯爷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道: 「我这人,心软,最见不得杀生。」 第三百五十四章 宴! 郑伯爷在往前走,剑圣在其身侧。 稍前方,有一群甲士正在搬运着前方的尸体,清开道路,再近点,则有四个甲士一人一把大扫帚,推开地上的鲜血。 因为,伯爷的靴子踩在污秽的血水上,会不舒服。 其实,郑伯爷没那么矫情,前阵子在打东山堡时,也能亲自扛着刀下去杀敌,但,条件允许的话,何必再苦着自己? 生活,就是需要多一些仪式感,你自己享受其实还是次要的,关键是你的这种仪式,你手底下的士卒们很喜欢看。 原本前面派人说要将抓到的人给押送到码头,郑伯爷拒绝了,他决定还是自己去荆城看看。 这时,一名背上插着三色旗的传信兵飞奔而来,跪伏下去禀报导: 「侯爷,梁将军在城内库房里发现了一批楚人甲服,请求调兵。」 「准。」 阿程要做什么,郑伯爷一般不会管,反正,听他的,准没错。 人特意派人过来请示一下,是为了给自己一个面子。 「喏!」 传信兵跑回去復命了。 边上,剑圣笑了笑,开口道: 「侯爷?」 郑凡笑道:「由他们去吧。」 先前自己下令时,下面士卒们就开始喊「侯爷有令」云云。 底层士卒或许站的高度不够,但他们也都明白,当自己这些人出现在荆城时,对于镇南关的数十万楚军,意味着什么。 一场远超当初千里奔袭雪海关的大功,就在眼前! 一些士卒擅自做主地将「伯爷」的称唿变为「侯爷」,一方面是发自内心,另一方面,是觉得已经水到渠成了。 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就是大傢伙坚信,此战必胜,伯爷必定封侯! 所以,在这个时候,郑凡是不会去纠正他们称唿上的错误的,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时候,眼下是什么地方。 昔日田无镜被削去王爵后,下面不少士卒依旧喊王爷,其实是一个道理。 当然了,在你享受着这种军心的同时,你同时也会必不可免地被下面的人推着走。 走到一定程度后,大概,就是黄袍加身了吧。 剑圣对于「平野伯之心路人皆知」这件事,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剑圣还是开口问道: 「接下来,是守在这里么?」 袭击荆城得手,按照正常发展,接下来,应该是死死地守在这里,阻断住镇南关和楚地之间的联繫。 郑凡摇摇头,又点点头, 道: 「守是肯定要守的,但不见得是那般守,守城,也有很多法子,事实上,现在,我军已经出击了。」 「先前梁程的请示?」剑圣问道。 他不通兵事,但喜欢问。 郑伯爷点点头,道:「是的。」 而此时,从北城门处,一支身着楚军甲冑打着楚人旗帜的军队正在快速出城。 伴随着领头将领的一声低喝, 原本队列井然的兵马,一下子变得松松垮垮,垂头丧气,还有不少人特意从附近地上死人尸体借点血擦擦脸。 一支败军,向北而去。 「传令下去……」 郑伯爷指了指附近的尸首,下令道: 「将城内城外的尸体,全都丢渭河里去。」 让尸体顺着宽阔的渭河继续漂浮,让下游的楚地百姓实实在在地看见,看见前方的楚军,已经败了,死伤无数。 这种恐慌的情绪,不仅仅是要给北面的镇南关楚军看的,还得给后方的楚地百姓看见,说不得,到时候会有很多浮尸会顺着支流流入觅江。 让那群只知道在觅江上游船喝酒赏戏的楚地贵族们,亲自感受一下战争的恐怖。 他们应该经歷过战争,楚国的局面,也并非一帆风顺。 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前几年诸皇子之乱时,所动用的兵马规模不可谓不大。 但楚地,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过这般清晰地感知到过来自外部敌人的侵袭了。 就是上次玉盘城下的四万楚军亡魂,也是死在晋地。 他大楚摄政王以自己的手腕强行凝聚贵族的力量统一对外,应该很不容易了; 郑伯爷觉得自己这个大舅哥,完全可以能者多劳, 所以, 他不介意给大舅哥加加码。 当刀子架在你脖子上, 当你皮肤已经感知到森冷寒意后, 就不信你们还能继续「铁板一块」! 入城后,两侧街面上,可谓是甲士林立,刚破的城,发生什么意外都不算意外,所以,对于伯爷的保护,要更为上心。 好在,荆城不算很大,走走看看,再注意一下地上的脏污,没多久,郑伯爷就和剑圣一起走到了城守府。 城守府大门口,有些鲜血淋漓,但里头,则干爽多了。 城守府的最后一拨护卫见大势已去后直接选择了溃逃和投降,里面并未发生过太多厮杀。 在院子里, 第5页 郑伯爷看了看四周, 对身边的剑圣道: 「我原本一直以为干人的园林造得极好,但现在看来,楚人的园林,也确实别有风味。」 干人的园林更讲究文化气息,楚人则更追求自然。 剑圣开口道;「先前有人向你汇报过,城守姓景?」 「对,叫景溯源。」 「那就没错了,楚国最大的园林,不在郢都,而在景氏。」 大楚景氏不蓄养私兵,以大楚文脉所在之族着称,也正因此,景氏大部分心思,其实都用在了如何优雅,如何更优雅以及如何最优雅这三个方面。 景溯源来荆城当城守,为了享受,在城守府内特意按照景氏的审美修葺了一下园子,也很正常。 贵族老爷们得吃好喝好心情好,才能有心情去关心一下底层百姓,再写写诗,粒粒皆辛苦。 当然了,作为侵略者的郑凡,是没这个资格去批判这个批判那个的。 他虽然出身自虎头城黔首,但屁股早就坐权贵这边了。 这时,四娘走了过来,笑道:「主上,奴抓了个厨子,手艺想来是不错的,食材都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做。」 郑伯爷点点头,指了指这里,道: 「就这儿吧,摆张桌子。」 家具,都是现成的,亲卫们马上去搬来了一张梨花木圆桌,三张方花纹路椅。 茶具和茶叶,那也是顶好的。 郑伯爷先坐了下来,同时示意剑圣一起坐。 剑圣没客气,坐了下来。 四娘斟了两杯茶,放在郑伯爷和剑圣面前。 剑圣低头喝了一口,微微颔首,道; 「好茶。」 郑伯爷则抿了抿嘴唇,将杯子放下,道: 「比大泽香舌,还是差了些许。」 因为他就只对大泽香舌印象深刻。 剑圣笑笑,不语。 郑伯爷则扭头看向四娘,道:「在前头垒个土灶,让厨子就在那儿烧菜吧,我们看着。」 「是,主上。」 很快,那边开始垒简易土灶,厨子夫妇也都战战兢兢地走过来,齐齐在郑凡面前跪了下来。 「叫什么名字?」郑伯爷问道。 「回贵人的话,小人叫牛东官。」 「牛东官,做菜吧,本伯饿了。」 「是,是。」 牛东官和自己妻子起身,两人马上去土灶那边忙活起来。 四娘则走了过去,站在土灶旁,看着。 有她在旁边盯着,就算这个面相老实的厨子真的不顾妻儿想要当一把英雄下毒,也绝对没这个机会。 剑圣开口道;「会不会有些不好?」 剑圣不在乎先前入城路上的尸横遍野,但在乎这个被抓来的厨子当着自己二人的面做菜给自己二人吃,有些,太过碾人了。 郑伯爷笑了笑,道: 「这是帮他扬名呢,他如果真的将饭菜做得好吃,以后,就是大厨了,再者,看着师傅做菜,本就是一种……工匠精神。」 「工匠精神?」 「有些人,喜欢这个调调。」 「你喜欢?」 「我还好。」 牛东官那边第一道菜开始下锅,很快,香味就飘散过来。 「很难以想像,你现在很闲,居然真的在认认真真地等吃饭。」 郑伯爷则道:「我这不是闲的,再说,我现在做的,是很有意义的事,说不得千百年后,他今日所做的菜,就会变成哪个地方的名菜。 以后的人每每吃到这道菜时,都会想到咱们今日的事。 甚至,饭馆里还会挂一个牌子,专门告诉食客们,这道菜那道菜的由来,咱这,也算是流芳百世了吧。」 「这也算?」 「当然算。」 「不,还是有区别的。」剑圣继续道,「如果日后燕并楚,这就是一桩美谈,美的是你;如果日后楚继续存在,那美的,大概就是他了,为了救下妻儿,以高超的厨艺满足了杀人不眨眼的燕国平野伯。」 「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没想到,你居然会这般说。」 剑圣道;「江湖上编故事的,不都这般编的么?」 他虞化平,早就不知道被江湖人编出多少个故事了。 以前,游歷天下时,途径茶楼酒馆歇脚吃东西,听里头的说书先生或者其他茶客酒客聊着侃着,很多次一直听了很久,一直到他们说出了名字。 虞化平才意识到: 哦, 说得是我啊。 「也是,也是,不过,甭管是英明神武的平野伯爷在这里吃了一顿美食,还是穷凶极恶的刽子手郑屠在这里迫使名厨做了一顿饭给自己吃; 说到底, 可能数十年后,会有人去区分这个,但真到了几百年后,就算楚国还在,也不会再去有人分辨本伯到底是忠是奸是好是坏了。 只在乎,是不是有名,本伯觉得,自己应该会有些名气的。」 剑圣品着这句话,道: 「你比我看得更深一层。」 「呵呵。」 菜,开始上来了。 楚地菜,讲究的是一个鲜字,尽量维持食物的本味,但这其实更为考究厨师的水平,往往重油重口味的菜式,相对还会简单一些。 郑伯爷看了一眼站在那边的四娘,四娘点点头。 第6页 「请用。」 郑伯爷对剑圣做了个「请」的手势; 剑圣拿起筷子,夹了菜,送入口中。 「不错。」 剑圣看向郑伯爷,却发现郑伯爷手里拿着筷子,另一边,何春来正拿着开水正在帮他烫筷子和碗。 「……」剑圣。 烫洗过后,郑伯爷夹了菜, 「嗯,可以。」 菜,一道道上,郑伯爷和剑圣不紧不慢地吃着。 毕竟厨子就两个人,也不可能做出什么满汉全席,但好说,也做了八个菜,且没一个是凉菜,最后,铁锅里开始炖起鱼汤。 这时,外头的事情安顿好了后,公孙志、宫望和苟莫离等将领也来到了这里。 大家本想过来听伯爷做下一步安排的,但看见郑伯爷坐在那里悠哉悠哉地享受着美食,却又觉得很理所应当。 当你百战百胜时, 你的一切举动, 都会被你的下属自动脑补得高深莫测。 「来,大家一起吃吧,在船上时辛苦了。」 郑伯爷招了招手。 「谢伯爷。」 「谢伯爷。」 旁边的亲卫又端来了凳子。 诸将们是没客气,也都端起碗筷吃了起来,但却没有一个人坐下来,都是站在桌旁。 很多时候, 身份地位的鸿沟,会很清晰。 它会水到渠成,甚至,不用人去提醒。 少顷, 剑圣嘆了口气,也站了起来吃。 他其实是可以坐着吃的,因为在场没人会觉得他没坐下吃的资格。 因为大傢伙都清楚,这位剑圣大人如果想,可以将饭桌边的人任选一个一剑刺穿胸膛,被选中的那个,几乎没倖免的可能。 而剑圣之所以不坐下, 原因很简单, 四周的这些将领,相当于是他平野伯的家将了; 公孙志和宫望将孩子都交託给了平野伯,本身就已经自认算是大半个家里人。 主公坐着, 家将们站着, 这理所应当, 而一般而言,陪着主公一起坐着进食的,是…… 主母。 剑圣也可以一甩衣袖,不吃了,下桌。 但那样未免过于着相,像是自己很在意这点点气节一样。 再者,刚打了个打胜仗,一扫在船上这么久的阴霾抑郁,也没必要扫大家的兴。 所以, 饭桌旁, 郑伯爷也没再招唿大傢伙别客气,坐下一起吃,而是继续很自然地夹菜,吃饭; 其余将领们和剑圣,也是很自然地进食。 「鱼汤好了。」牛东官喊道。 先前战战兢兢的他,在开始做菜后,心境,越发地平稳下来。 四娘亲自端来第一碗鱼汤,放在郑伯爷面前。 郑伯爷端起来,轻轻吹了口气。 这时, 外头有传信兵飞奔而入: 「报!!!!!!!!!梁将军和金将军于正北方击溃来援荆城楚军!梁将军部和金将军部已经分兵,继续前进。」 算算时间, 也差不多了了。 梁程在破城后,就早早地带着一支兵马向北而去。 因为南面是渭河,所以,荆城地界上先前逃跑的军民,也都是向北的。 驻扎最近的一支楚军其反应和动作,必然也是最快。 但当那支楚军向这边救援而来时,路上,必然遇到了一片又一片逃亡过来的军民。 这些军民的叙述中,燕人会如同神兵天降一般,且数目往往会比真实情况夸大很多倍。 这很正常,一来燕人不强大他们怎么会逃跑?二来,在惊慌错乱之下,除非久经战阵经验丰富的探子,普通人,哪怕是普通的士卒,想要短时间内大概摸出一个敌军数目来,也近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人数一上万,简直就是乌央乌央的,你也没办法上天去俯视,普通军民被裹挟在人潮中,怎么可能数得出来? 所以,虽然传信兵传回来的消息很简洁,但在场的都能脑补出来。 荆城有不少楚人的甲冑旗帜储存,这可比早些时候范家送得多得多了,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 所以,当那支最近且紧急赶来救荆城的楚军一边收拢从南方荆城逃来的溃军一边继续向荆城进发时,他们「接收」了伪装成楚军的由梁程和金术可所率领的燕军。 然后, 就被一波流了。 这也是为什么两支大军对阵时,没人敢傻乎乎地将杂牌兵或者炮灰兵放在正中央想当然地去消耗; 因为一旦前面快速崩了,很容易带动自己的中军后军一起崩,连锁反应下来,再优秀的将领也回天无力。 击溃了最近的那支楚军后,梁程又和金术可分兵继续向北进发了,目的就是趁着这个势头,趁着楚人大骇对情况两眼一抹黑之际,争取给他再添几把火,将他搅乱! 只可惜, 没骑兵了, 如果郑伯爷这次是带着两万骑兵过来的, 呵呵, 郑伯爷真敢亲率这两万铁骑在楚人上谷郡扫上一圈! 大捷消息传来,北面形势大好,这意味着短期内,众人不用担心来自楚人的反扑了,无论南北方向,楚人想要组织出反扑的力量也是需要一定时间的。 第7页 因此, 饭桌旁诸位将领一齐向坐在那里喝着鱼汤的郑伯爷行礼道: 「恭贺伯爷再获大捷!」 「恭贺伯爷再获大捷!」 周围的亲卫和甲士们则举起手中兵刃高唿: 「侯爷威武!」 「伯爷威武!」 喊错的马上改口。 「侯爷威武!」 在这种炙热且喧嚣的氛围下, 郑伯爷将汤碗放了下来, 缓缓道: 「再来碗汤。」 第三百五十五章 姓 楚人布下的是前强后弱亦或者可以说是前硬后软的阵形, 自己神兵天降自荆城码头登岸,梁程和金术可这两员自己麾下最为能打的将领,以有心算无心,还特意穿上了楚人的甲冑; 一战而溃楚人援军, 很让人意外么? 郑伯爷真心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惊喜的,这很正常,不是么? 他这次带来的,可都是精兵啊,精兵强将,打出这个战绩,不是理所应当么? 打不出来才应该震惊才是。 所以,郑伯爷这不是在装深沉,而是真的不以为意。 只是,将汤碗递出去时,看见周围一众将领的目光,那浓浓的敬佩之意,浓郁得近乎要化作水滴淌出来似的。 郑伯爷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淡然和加汤,又映照上了「小儿辈大破贼矣」了。 笑着微微摇头, 这会儿, 他才意识到, 以前靖南王,人家其实真的不是在装逼; 人家应该和现在的自己一样,觉得很正常的一件事,所以做出了很正常的一种反应; 却偏偏因为层次上的不同,所以给你了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 这其实和这个人的动作,姿态,神情,各种有的没的细节,完全无关; 归根究底, 还是看身份。 而这「身份」两个字,包容许多,但大概可以分为三个部分; 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套用到郑伯爷身上,就是过去的战绩,现在的地位以及未来的发展。 鱼汤,被四娘盛来了。 郑伯爷接过鱼汤,看着上面漂浮着的香菜,轻轻吹了吹,小小抿了一口, 道: 「不是本伯要给诸位泼什么冷水,本伯的意思是,咱们吃了这么长时间的苦,挤压在船舱里憋闷了这么久,才得以落脚于此。 眼下的局面,确实大好,但这大好局面,却又是应当的,否则,这些日子的苦,岂不是白吃了?」 有些话,郑伯爷不方便继续说; 不仅仅是他们受苦了,那些被徵发起来修建河工的民夫,那些因为破堤而流离失所的望江下游晋地百姓,他们的苦,难不成也白吃了? 当然了,如果给他们选择机会的吧,他们肯定不会愿意的,但谁叫他们没选择机会呢? 郑伯爷现在能记得他们的无私付出,已然是很有良心了。 郑伯爷将汤碗放了下来, 继续道: 「局面,才刚打开,咱们接下来,才是真正需要拿主意拿章程的时候。这座荆城,本伯先前进城时,一步一步走过来,细细看过了,相信你们也已经看过了。 这城, 好像不是很好守的样子。」 岂止是不好守,简直是没办法守。 荆城是有城墙的,但城墙早就年久失修得厉害了,最好笑的是,当初野人为了将劫掠所得快速运回雪原,不惜做出了在雪海关城墙上开口子的这种滑稽之事,而同样的一幕,又出现了这里。 南面城墙,颇有一种民用军用合为一体的感觉,一是因为城池的扩张,二是因为这半年来,每天都有大量粮草军需需要经由这里转运,为了方便,楚人应该是主动地扩建了城内的库房同时还特意多开了几扇门。 是的, 多开了几个城门。 这就是楚人比野人优秀的地方了, 野人只知道破洞,所以野蛮; 楚人破了洞后,还会给洞上修上门。 但这两扇门有个屁用! 当初自己是怎么攻破西山堡的?不就指着那扇城门使劲地往里钻,然后以点破面了么! 现在倒好,这一面城,不是一扇门,而是好多扇门。 且就是想要在此时重新修葺城墙也不可能了,当初自己在雪海关时能修补城墙,一是因为野人来得不够快,给了自己足够的时间,但很显然,自己攻破荆城之举,等于是痛了此时整个大楚的菊花; 楚人,绝对不会给自己悠哉悠哉修葺城墙加固工事的时间的。 二则是当初在雪海关里,还有一大批野人没来得及运回雪原的晋人奴隶,但眼下,自己这里,能杀的都杀了,其余的,也都四散逃跑了; 当然了,这些人,也不可能真的故意活捉过来当苦工的,楚人很快就会打来,留着这些苦工等于是将自己本就很残破的城墙再自己人为地戳上无数个小洞。 这是……脑子进水了。 郑伯爷眯了眯眼, 随即, 又继续开口道: 「密谍司的兄弟,已经做得很好了,荆城的现状居然是这般,并不怪他们,也怪不得任何人,毕竟,如果荆城真的『固若金汤』,咱们说不得就打不进来了,就算真打进来了,也断不可能像今日这般轻松的。 第8页 所以,本伯以为,到底守不守荆城,还值得商榷。」 田无镜不是神,作战计划也不可能真的做到天衣无缝; 但好在,郑伯爷在大燕军中已经有「靖南王」话事人的地位,别的将领自是不敢违背靖南王制定下来的军令的,但郑伯爷却有「解释权」。 「伯爷,您吩咐吧,我们按照您的吩咐去做。」宫望说道。 这支兵马,虽然是好多家拼凑起来的,但却散而不乱,因为自始至终,郑伯爷的意志是可以贯彻全军的。 「先这样吧,四娘,让三儿带着人去对岸摸一摸情况。」 「是,主上。」 「宫望。」 「末将在。」 「本伯命你带麾下士卒,将城内,能吃的,全烧掉,能用的,全毁掉,不留一粒粮食一件甲冑给楚人。」 「末将遵命!」 数万头猪,想要全部抓完也得费很大的功夫。 荆城里储存大量的楚军军粮,想要完完本本地都烧掉,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至于甲冑,完全可以堆凑在一起,跟着一起烧,烧了,也就毁了。 「公孙志。」 「末将在!」 「本伯命你协同阮三,将码头上,咱们的以及今日夺下来的船只做一个整理,多抓一些船夫过来,问问他们水路的情况。」 「末将遵命。」 郑伯爷又看向站在那里的苟莫离, 道: 「第一镇出城,接应梁程和金术可的兵马。」 「属下遵命。」 郑伯爷站起身, 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将领, 认真严肃道: 「诸位,是战是守是转移,本伯还得等再过两日楚人给本伯一个确切地答案,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没有『退』这一选项。 在我们北面,有数十万楚国最为精锐的大军拦着,我们来时的河道,现在说不得已经出现楚国水师的身影。 我们其实已经没有了退路; 不过, 这也挺好, 我们本来就是为了赢才来的。」 「万胜!」 「万胜!」 …… 一场就着餐桌而展开的军事碰头会结束了,城内的各路兵马在各自主将的指挥下再度开始了调动。 而郑伯爷,也在此时提审了荆城的城守大人。 城守大人很硬气,被绑着跪在地上,却依旧梗着脖子。 但可以留意到,他的目光,并非那般视死如归,而是不停地在偷偷打量着郑伯爷的神情,且他的身子,还在微微颤抖。 一个文官,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不错了。 郑伯爷几乎可以断定,用个小刑或者来点深层次的恐吓,这位城守大人,变节,近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但郑伯爷偏偏无视了他,对他「大楚忠诚」的表演,浑然没当一回事。 因为,自己本就是要放他走的,说不得,还能顺势玩一手「蒋干盗书」的把戏。 最重要的是, 这货, 确实不是个能干事儿的, 要是真有能力的楚人,不倒戈自己自己也没时间劝降的话,郑伯爷早将其一刀结果了。 但这位景溯源,郑伯爷想将他「放生」。 在自己这里每顿还得多消耗自己一碗饭,丢回楚人那里去,说不得还会因为「宁死不屈」而被赞扬,哪怕,他丢了荆城。 郑伯爷的大部分目光,是落在了那个私生子身上。 私生子,瓜子脸,眼角待媚。 后世确实曾一度流行过阴柔美,但那些阴咸肉们,是怎么比都比不得眼前这位纯天然的。 郑伯爷挥挥手,旁边的亲卫就将景溯源带回看押地去了。 接下来,在四娘的安排下,景溯源逃跑的概率还是很大的,当然了,如果他还是不争气,依旧是烂泥扶不上墙; 那就只能由燕人来装扮成楚地义士去劫牢房了。 「你叫什么名字?」 郑伯爷问道。 「回伯爷的话,奴姓赵,叫赵琦。」 回答时,赵琦还特意对着郑伯爷无比哀怨地扫了一眼,眼神里,满含秋波。 「听说,你是个私生子,哪家的?」 「伯爷,奴也不知,否则,奴这前半生,又怎会这般悽苦?」 说着, 居然自己就开始掉起了眼泪。 「唉,可怜啊。」郑伯爷感慨道。 「可不是么,伯爷,奴这种无依无靠的人,活在这世上,可真是不易呢。」 「是啊。」郑伯爷点点头。 「还请伯爷,请伯爷帮奴,呜呜呜……」 「行我帮你。」 「伯爷对奴实在是太好了,奴一定……」 「既然活得这么累,我帮你去死吧。」 「……」赵琦。 郑伯爷对四娘道:「宰了吧。」 四娘指尖有针线在环绕着,道:「主上,不用刑?」 鲜有人能扛得过四娘的用刑手段。 「不费这个功夫了。」 听到这番对话的赵琦急了, 马上喊道; 「伯爷,我原本应该姓屈!」 郑伯爷有些意外地扭头看向赵琦, 道: 「真的?」 「千真万确,伯爷不信可以去将景溯源给重新提回来问问他,他其实也是知道的。」 第9页 「早说不就好了么,我和屈氏熟啊,关系好得很。」 赵琦苦笑道:「伯爷,您就不用再戏弄人家了,谁人不知道屈天南死在您的手里,其子屈培骆所要娶的公主,现如今,人就在您的雪海关里养着哩。」 真正意义上的仇,无外乎是「国雠」和「家恨」。 很不幸的是,这两点,郑伯爷都和屈氏槓上了。 「你恨屈氏?」 「不恨。」赵琦摇摇头,「他们屈氏人虽然视我为羞,但我确实是占了不少屈氏的便宜,我若是一个无名无姓的普通家子弟,现在的我,大概早就被卖入青楼了。」 女人长得漂亮,是红颜祸水。 男人长得太好看,其实也是一种罪。 郑伯爷笑道:「和刚刚那位?」 「呵。」 倒是挺有个性的。 郑伯爷又看向四娘,道;「埋了吧。」 「伯爷,我有军情可报,我先前就是坐船从觅江那里入的渭河,再经过渭河带着我班子里的人来到了荆城。」 「第一,我时间很紧,所以,我没时间去判断你给的军情到底对不对;第二,军情方面,我自己的人会去探查,而我,还是更相信他们一些。」 赵琦不想死,一般长得好看的人,他都不想早早地去死,因为他们往往比世上绝大部分长得普通的人,更早更容易地品尝过来自生活的美好。 「伯爷,贵军是坐船来的,没带战马吧?没有战马,大燕铁骑,还能驰骋起来么?自荆城沿着渭河往东八十里处,有一座楚人的养马场,那里,蓄养着楚人的战马。 我来前在觅江,一个人跟我说,他过几日就要去上谷郡的养马场,那里,已经集结了好几批从国内其他马场调运过去的战马!」 战马,是一种战略资源。 干国和楚国,都不适合养马。 燕地有荒漠,晋国有雪原,都是盛产战马之地,且燕晋两地,自八百年前,就深刻认知到没有足够的骑兵无法解决掉自己的对手。 所以,才有了大燕铁骑的诞生和发展,才有了三晋骑士驱逐野人的辉煌; 相较而言,楚国的战马情况比干国要好。 楚国下面的贵族,在爆私兵时,可谓是不遗余力,所以,地方上有着极大的养马积极性,虽然大楚皇族禁军所能调动的骑兵不算多,就那几个万人队骑兵还被当作宝贝疙瘩不捨得用,但若是能将贵族手中的骑兵集中起来的话,楚国的骑兵,至少在数量上,还是很可观的,完全有能力和大燕铁骑打一场大规模的骑兵对决; 当然,只限于一场。 而干国呢,其实干国三边一直到滁郡,一马平川,也适合养马,外加干国境内还有北羌部族活动,北羌相传是蛮族的近支,也擅长养马。 干人也曾自己搞过马政,为此投入了大笔的税赋,但慢慢地,原本属于朝廷的养马场,马开始变少了,羊开始变多了,养马的地方开始养羊以供给上京的权贵享用。 干人的骑兵不足,很大部分原因是自己作的,百年前干国太宗皇帝北伐时,大军里,也是有数目不少的骑兵的,现在,反而越活越回去了。 如果燕皇的基本盘不是大燕,而是拥有干国的富饶,可能陛下做梦都能笑醒吧? 这,也是燕皇一直渴望攻干的原因,干人,不能给他们机会,要是让他们真的觉醒了,其所能爆发出来的战争潜力,将会无比可怕。 「马场……战马……」 郑伯爷,心动了。 他不求能搞来太多的战马,这不现实,但哪怕就只搞来小几千匹,也够用了,甚至,足以改变大局。 眼下,这座荆城实在是不好守,但却又不能不顾。 自己麾下的这些士卒,可都是真正的优良骑兵,有了战马后,他们就能即刻发挥出战斗力。 到时, 梁程可以留在上谷郡指挥这几千骑进行袭扰, 自己则可以带着主力,坐船,顺着渭河,去找寻觅江的踪迹,让大楚郢都的百姓和权贵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属于燕人的浪漫! 在雪海关时,熊丽箐曾对郑伯爷说过,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想家了。 郑伯爷是个好丈夫,只要条件允许,他愿意去帮自己的妻子回去看看家里还好么。 赵琦咬了咬牙, 他咬牙时,还习惯用灵巧至极的舌头快速舔过自己洁白的牙齿, 开口道: 「伯爷,我可以带着我的游歌班去骗开马场的守备,那个公子哥,在马场里,地位不低, 如果一个美丽的女人站在自己面前,谈美人计,郑伯爷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可偏偏眼前这个妖冶,是个男人。 「本伯登岸时,你的游歌班排在第一列,死得,七七八八了。」 听到这个消息,赵琦不以为意,很随意地道: 「那不正好,伯爷可派燕军甲士换身行头,跟着我进去,直接里应外合,尽可能完整地拿下马场。」 「你,想要什么?」 「活命。」 郑伯爷摇摇头,道:「不止。」 赵琦捂着脸,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道:「说要报仇,是不是太俗套了?但我,真的不恨屈氏啊。」 一般而言,私生子会遭受很大的不公,连带着其母亲,也会日子过得很艰难。 第10页 「你母亲姓什么?」 郑伯爷忽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赵琦舔了舔嘴唇, 答道: 「也姓屈。」 第三百五十六章 南下皇城 「有点意思。」 父母都姓屈。 当然,这其实也不算什么,后世夫妻同姓的,也很常见,孩子还不用吵闹到底要跟谁姓。 但, 怎么说呢, 姚子詹自己无比风流,在各国游歷时都曾留下过爱情故事,可谓是解开腰带去舒服,舒服完后人跑了,再隔着老远写首诗,外人看的是潇洒浪漫,但实际上,真的是老不要脸了。 但就是这样子的一个人,却曾在文章里说过,大门大户里,最是脏恶臭,脏得让人不敢涉足,恶得让人心肝儿发颤,臭得让人难以自抑。 所以,由不得郑伯爷不去往那特定的方向去联想。 赵琦开口道; 「还真是第一次,有人问我母亲姓什么。」 随即, 赵琦又道: 「因为外人都晓得,我是屈氏的私生子,这就,已经够我混吃混喝了。伯爷,您的关注点,可是让我惊诧。」 「要说么?」郑伯爷问道。 「伯爷想知道的话,奴怎敢不说?」 「不一样,先前你是俘虏,我是主家;现在,事儿谈完了,你是……」 「朋友?」 赵琦眼里,开始放光。 「你是村口槐树下说是非的癞子,我是坐那儿乘凉听是非的懒汉。」 你愿意说,我就可以听。 「伯爷这比喻,有意思,这么说吧,奴的母亲,比伯爷您认识的屈培骆,高一辈,而奴呢,如果奴能进屈氏家谱,也比屈培骆,高一辈。」 「哦~」 「伯爷觉得如何?」 「很有意思。」 「奴也是这般觉得。」 「你想活着?」 「奴想好好活着。」 「拿下马场,本伯,许你一个前程。」 「可以换来多少美男子的前程?」 「本伯不好这个调调,所以,你如果不想本伯哪天心情不好把你给砍了,以后就在本伯面前,把自己放正常点。」 赵琦跪伏下来, 「小人明白了。」 …… 梁程和金术可率军回来了,这一战,斩获颇丰,自身损伤又极小,但还是受限于步兵的机动能力,导致未能进一步扩大战果形成卷珠帘之势。 且不能再向北继续深入了,否则就有被楚人反过来包饺子的危险,见好就收即可。 士卒可以休息,将军不得休息。 后半夜的郑伯爷才睡了一会儿,听闻阿程他们回来后,马上将他们喊了过来。 一同过来的,还有负责去接应的苟莫离。 瞎子要是在,苟莫离的作用就有些鸡肋了。 但瞎子现在在雪海关主持老家事务,苟莫离的战略眼光能力,就凸显了出来。 到底是曾捲起野人风浪的野人王,他的建议和看法,没人敢无视。 何春来这位「反清復明」的义士,现在已经完全成了郑伯爷的生活助理,提前和那位牛东官一起准备好了夜宵。 原本可以摆在院子里的, 但城内正在大规模地焚烧粮食,光是粮食的香味也就罢了,问题是那漫漫的烟尘,实在是让人有些受不了,所以只能紧闭门窗待在屋子里。 「局面,就是这般,本伯想说说自己的想法。」 郑伯爷吃了一口馄饨,将勺子放在碗里, 道: 「我是这般想的,荆城守不住,咱又必须掐死这个位置,不能让上谷郡和楚地之间的联繫恢復通畅。 我们要的,只是这个效果,方法上,可以有很多的地方去变通。 比如, 那座马场。」 郑伯爷看向了阿程, 「马场那里要是能拿下来,武装出个几千骑兵,阿程,你有把握用这几千骑兵来继续遏制住这块区域么?」 几千骑兵,说少,不算少,但说多,真不算多,关键看你怎么用。 如果是和对方军阵沖阵,那几千骑兵也就是一锤子买卖,捶不破敌阵,自己大概也就陷落进去了。 但要是能像当初金术可于东山堡外燕楚两军鏖战时那般忽然杀出,一举颠覆战局,那效果,可就大了去了。 梁程自是能懂得郑伯爷的想法的,所以直接道: 「主上,这次在荆城码头上又缴获了不少船,如果接下来偷袭马场顺利,再给属下留一些船,属下可以有自信留下来和楚人玩几轮推手。 另外,主上率主力南下的话,楚地后续兵马大概率是不能也不敢再继续北上上谷郡了,也算是帮属下减轻了一大压力。」 郑伯爷如果率主力乘船南下,可以直接威胁到大楚皇都。 燕皇当初可以对着蛮王直接在信里写道: 「你若敢出兵,我大燕拼着燕京不要,也要集中所有可战之兵可用之马全力压入荒漠,直扑你王庭!」 摄政王大概,也敢这般说,因为从听到的和看到的以及自己亲自接触到的可以总结出,这位摄政王也就是郑伯爷的大舅哥,真的不是凡品。 但说白了, 大楚自有国情在, 你以掀桌子的方式威胁别人,也得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这掀桌子的能力。 第11页 燕皇干坤独断,马踏门阀之后,朝堂上根本没有敢忤逆他的存在,大燕军权,一部分在朝廷手中,另外的,全都在两位侯爷手中或者治下,而这两位侯爷,一个是蛮族最为畏惧的镇北侯,一位是敢自灭满门的南侯。 燕皇想发疯,大燕是能且必然会跟着一起发疯的,这桌子,是真的可以掀翻! 所以, 蛮王怂了,那一次三国大战,自始至终,蛮族都未敢动兵,甚至还主动送了两个自己不对付的部族进入燕国境内投诚归附。 而楚国呢, 摄政王如果喊这一出, 不要管郢都,不要管家里,全线北伐! 首先, 郢都可以不管,但大贵族自家的封地,能不管么? 天知道这支燕军来到郢都后,发现城墙太高耸,攻不破,会不会转而窜向其他地方。 摄政王可以「高风亮节」,但底下贵族们,未必真愿意连家门都不顾了。 同时, 最重要的一点是, 燕国发疯,灭蛮族,不可能,但逮着你王庭打,直接将你王庭骑兵给吃掉,给你王庭撵得在荒漠上跑个几圈,直接将你法理上的尊荣和实际的实力都给削掉,这,是没问题的。 对于蛮王而言,自此之后,王庭就算还在,怕是也就沦为荒漠上一个普通部族了。 而楚国呢, 全线北伐, 听起来很勇, 但楚国敢这么干么? 镇南关外,靖南王数十万铁骑可就在等着,真要敢出来北伐,还需要在那里造那么多龟壳? 最后, 说到底, 郑伯爷敢这么轻松, 麾下这些将领在深入敌后还敢自我感觉这么良好, 真不是他们军事素养差,也不是他们没有危机意识, 而是国力,国势, 至少, 在战争层面上, 燕军占据着绝对的主动。 小鬼狂不狂,全看阎王到底站在谁背后; 要知道,就算是郑伯爷的主力南下,可以带走从楚地来的各路楚军兵马,但在镇南关那儿,可还有数十万楚国战力最强的楚军呢。 但梁程依旧敢这么自信就用几千骑和一些战船拉开战场范围后打游击,敢保证可以继续掐住楚人的后勤; 根本原因就在于, 北面的楚人那里,有靖南王亲自看着。 苟莫离笑了, 然后捂着嘴, 然后又捂住了眼, 一时间, 他情绪有一点点的失控, 放下手后,眼眶有些泛红。 这不是狗子故意的,他是没伪装,因为在这里,没啥伪装的需要,且他也明白,郑伯爷和那些被称唿为「先生」的手下们,更喜欢「真实」。 苟莫离想到了自己当初, 在得知雪海关被郑伯爷攻克的消息后, 他马上就呆滞住了; 且一度无比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知道这个消息。 因为只要他知道了,想去伪装不知道的话,也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装相」的痕迹; 但, 对面是田无镜。 那是一个在战场上心思细微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存在; 最后的结局就是, 田无镜看出了野人后方不稳的隐秘,所以,预测了野人王的预测,一招瞒天过海,诱使野人主力过江再以大燕主力直接将其击溃! 「怎么了?」郑伯爷看向苟莫离。 苟莫离擦了擦眼泪, 笑道: 「属下只是觉得过不了多久,那位楚国大将军年尧就要经歷属下曾经受过的伤,就好,好开心啊。」 当别人重复你的倒霉时, 你多半, 会幸灾乐祸的。 「呵呵呵……」 郑伯爷笑了。 其余人,也都跟着很有礼貌地一起笑了。 「诸位,咱们,都算是家里人了,也必然清楚这一仗,对于咱们的意义,我也不和你们藏着掖着,眼下遇到多大的困难,都是值得去克服的。 试想一下, 镇南关被破,楚国北方精锐尽丧,上谷郡落入燕国版图; 这之后, 整个晋东, 就是咱们的家底了。 他初代镇北侯靠着百年前那场大捷,立府百年,至今仍是北封郡的擎天之柱。 眼下, 就是咱们立这柱子的时候!」 众人准备再跪下来喊口号,却被郑凡直接抬手阻止, 道: 「事情,宜早不宜迟,东边的那处马场,得早点找机会去拿下来,否则我怕那边会有防范,梁程。」 「属下在!」 「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处理,你亲自挑选一支人马,抢了马场后,若是一切顺利,马上派人过来向我回报。」 「是,主上。」 「其余诸位,咱们做好准备吧,我希望一切顺利,因为,我想去郢都看看风景。」 …… 做完了夜宵的何春来,自是没有机会和资格去参加那场真正属于雪海关核心圈的会议的。 他坐在台阶上, 在其身边,坐着牛东官。 牛东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干果,递给何春来。 何春来伸手接了。 「你的厨艺,是极好的。」何春来说道。 第12页 「嘿,今儿个还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紧张的一次饭,以前跟着师傅学徒十年,第一次上灶给客做菜时,都没那般紧张过。」 牛东官是个老实人; 所以,他能在见到四娘时,骂外面的燕军是燕狗,然后再在看见郑伯爷时,跪下来高唿「贵人」。 虽说这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但落到他这个厨子身上,也已经不知道被分摊了多少了。 贵族们,将军们,还没死光呢,好像也轮不到他牛东官去拼命。 牛东官老实的另一方面,是他觉得何春来很亲切,因为在他看来,何春来和自己一样,也是个厨子。 「你打算怎么办?」何春来问道。 牛东官答道: 「活着。」 世道如此艰难,亲眼目睹了城内城外死了这么多人,能活着,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没想过以后,没想过将来?」 「以后不活了?不活了,哪还有什么将来。」 何春来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歇息了吧,伯爷起得早,明儿得做早食,伯爷喜欢吃面,你做一道楚地面,葱花香草多放一点,辣油……辣油我调。」 「好嘞,兄弟。」 翌日清晨, 郑伯爷醒了过来,而与此同时,调配好兵马根本就没顾得上休息的梁程,已经带着赵琦出城向东去了。 而城内的粮仓,到现在,还没烧得完,仍然在继续着。 不过,士卒们这两日的伙食,可谓是相当奢侈,因为烧是一种解决,吃下去,也是一种解决。 当然了,自家兵马所需的粮食,还是早早地分离准备好了,真把粮全烧了结果自己没粮吃,才叫真的脑子进水了。 郑伯爷先洗了个澡,先前坐船,条件有限,眼下既然「脚踏实地」,得抓住机会多洗刷洗刷。 洗澡水是四娘预备好的,在郑伯爷的要求下,两个人一起洗,一直洗到下面口吐白沫。 推开门,走到院子里,深吸一口裹挟着草木灰和粮食香的气,差点给郑伯爷的神清气爽给憋回去。 不得已之下,郑伯爷只能又退回房间里,吩咐外面的亲卫将早食送进来。 早食,很丰盛,郑伯爷很满意。 吃完擦手时,郑伯爷看向何春来,道: 「那个牛东官手艺似乎不错。」 「是的,伯爷。」 「带着一起走吧,这么好的一个厨子,丢了可惜了,让他再去学学燕菜,争取弄个燕楚全席出来。」 「好的,伯爷。」 「你呢,你以后打算做什么?陈道乐留在雪海关跟着瞎子主持事务去了,你不可能就一直在我身边就负责做菜吧?」 「伯爷,我觉得,这也挺好。」 「屈才了。」 「能让伯爷吃好喝好,也是大事,说句心里话,伯爷敢吃我做的饭,我挺……佩服的。」 「有些话,我想瞎子已经对你说过了,但,我该讲的,也是得讲,在我眼里,其实没有燕晋之分,不过,我喜欢燕国。」 「属下能感觉出来。」 「但我真正在乎的,是我的自己人,这也是我对剑圣说过的话,我不在乎我下面是燕人还是晋人亦或者蛮人野人,甚至,以后可能还会有楚人。 他们愿意跪我,愿意追随我,我就拿他们当自己人,我会保护他们,除了自己的命,其余的,我都可以拿出去保护他们。」 「属下,看见了。」 百闻,不如一见。 剑圣曾在盛乐城守城门,也曾在雪海关杀过猪。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以前的将军府现在的伯爵府,在对待民生方面,可谓是真正的愿意下血本。 或许,在史书中看,这是意欲争夺天下之相,所以不像农民军起义那般提前享乐,而是有更大的图谋。 但剑圣和何春来,都不是庙堂中人,他们亲眼看见的,是伯爵府治下百姓的生活水平。 「我不想问你的过去,但如果你愿意随我一起创造一个更加美好幸福,百姓安居乐业,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甚至,没有种族之分,大家和平共处互相尊重,互相平等的未来家园,我愿意接纳你。」 「这是……梦么?」 「先做梦,才有可能在现实里,实现它。」 何春来点点头,道: 「伯爷中午想吃什么?」 「想吃点清淡的。」 「好的,伯爷。」 「辛苦。」 「荣幸。」 午饭,果然清淡,而入夜后,那边的烧粮食也终于烧到了尾声。 听那边的汇报说,不少士卒烧着烧着,都哭了。 这能理解,如果可以的话,郑伯爷也想将这些粮食搬运回去; 除了那些十指不沾的权贵会说出「何不食肉糜」这种脑瘫话来,其余绝大部分人,尤其是出身底层的人呢,对于粮食,有着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敬畏。 剑圣坐在那里喝着茶, 感慨道: 「真糟蹋东西。」 郑伯爷点点头,道: 「是。」 剑圣又问道: 「楚人还没来?」 第一拨附近的救援兵马被梁程和金术可给击溃了,但楚人显然不会善罢甘休,也没那个资格去善罢甘休。 「估计快了。」 第13页 就在这时, 一名传信兵沖入院子里,跪伏在了坐在门口纳凉吹风的郑伯爷面前。 他嘴唇干裂,神形疲惫,显然是疲乏得狠了,但还是马上行礼, 喊道; 「伯爷,梁将军已拿下马场,可用战马,不下四千匹!」 郑伯爷笑了, 站起身, 下令道: 「传令,城内放火,给我将荆城夷为平地!」 郑伯爷整了整衣袖, 专注了一下自己的仪表。 坐在对面的剑圣开口道: 「怎么了?」 郑伯爷回答道; 「要去见丈母娘了,有点紧张。」 第三百五十七章 待客之道 「朕,乏累了。」 摄政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一点,摄政王觉得自己不差的,那位燕国皇帝敢对手下两位侯爷如此信任,他,也是能做到对年尧信任如一。 但, 随着战事的持续, 镇南关以北被燕人接连破城破寨导致不得不收缩防御, 让那些贵族以及朝堂上不少人,都开始转变了风向。 抨击年尧的摺子,开始变多了,含沙射影的,也不在少数。 边上,正斜靠在那里一边吃着苹果一边翘着腿的熊廷山笑道: 「四哥,那些苍蝇,不听便是,徒惹心烦。」 摄政王摇摇头,将手中摺子丢到一旁,身子微微后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道: 「朕现在有些庆幸,庆幸那位燕国皇帝马踏门阀,开科举,算是彻底断了咱们楚国这些贵族的念想。 马踏门阀是一锤子砸烂,科举,这是真的用软刀子,在削他们的根本。 虽说像干国那般,以科举制国,不过百年时间,那些士大夫看起来,似乎也和咱们的贵族差不多,但说到底,还是得重新换一批人上去的,自然,也就有一大批人会下去的。 如果不是这个情况, 朕,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将咱们这些贵族聚拢起来,让他们出兵出粮出人。」 熊廷山边咀嚼着苹果边道: 「不马踏门阀,他姬润豪靠什么对外开战?都是相依的。」 如果燕国还是那个燕国,门阀林立,此时打了过来,兵威强势之下,说不得这些大楚贵族,就会磨洋工出兵不出力了。 大不了熊氏去燕京,在晋王府旁开一个楚王府,他们这些大贵族,头上换一个姬姓主子,大家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呗。 当然了,日子大概率没以前安稳,且大家也熟悉了熊氏在上面,换一个当家人,肯定有很多摩擦以及不方便,但至少,大家是有退路的。 他燕皇如果只是想要一个名义上的一统,那大家,不妨可以给他。 一如荒漠上的王庭,百年前王庭最为强盛时,也并非真的能够控制荒漠上绝大部分部族,而是能够号令它们追随自己的旗帜作战。 这是头狼的做法; 但, 燕皇做得,实在是太决绝了。 也正因为大傢伙清楚,等燕人进来,他们不是被拉拢的对象,而是被清算打击的对象,八百年的体面和尊荣将不復存在,所以,才会快速地聚集到熊氏身边,一起发力抵御燕人。 根本性的矛盾,被抓住了,大家也是一致的,剩下的,其实也就是细枝末节了。 「强国之道,就在眼前,朕,却没办法做到,如果可以,只恨父皇晚死了几年,恨我多等了几年,否则,说不得朕就能在他姬润豪之前,先行清扫国内,到时候,就不是他燕人打到镇南关前,而是我大楚军队,去叩问那马蹄山了。」 五皇子对先皇本就没什么好感,作为被先皇近乎遗弃的儿子,在他面前对先皇用大不敬之语,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四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是您脾气太好,您要是早点和弟弟说,弟弟说不得能提前帮你清君侧,哈哈。」 熊廷山说着说着笑了起来。 摄政王没好气地瞪了熊廷山一眼,他这个五弟,自打放下戒心入了郢都后,在自己面前,是越来越自然了。 不过,摄政王倒是挺喜欢这种手足之情的感觉。 因为其他的那些兄弟们,都已经被他圈禁起来,只负责生孩子了。 「再说了,年尧那奴才,打仗本事,我是认同的,先不说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说句真心话,这场仗,只要咱大楚撑下来了,他燕人退了。 一则,这些贵族的私兵被消磨掉了大半,元气大损。 说白了,这天下之争,这龙椅位置,三成名正言顺,七成兵强马壮,如果那些大贵族各个都跟景氏一般,咱也愿意将他们一个个供奉起来。 二则,经此一战,四哥你居中调度,那边,再兵马融合,一场仗下去后,什么私兵不私兵的,就算以前是,战后,也都变成咱楚军了。 三则,此战若胜,四哥携大势登基,再行收权,也就从容多了。」 「借用燕人的刀割自己身上的瘤子,五弟,你也是真敢想。要知道,这刀要是多偏一分,多进一寸,可能这命,也就没了。」 「输了就输了,赢了就赢了,还是看命,我信四哥的能力,弟弟我觉得,自己没看走眼。 对了,据羊城羊汤很有名,我已经派人去喊师傅来做了,待会儿四哥也来一碗?」 第14页 摄政王点点头。 「其实,弟弟我也知道,四哥这次大张旗鼓地出京巡游,就是为了给年尧那奴才撑场子,一来安年尧的心,二来,平那些人的嘴。 但郢都,才是我大楚之核心,四哥不在,我心里不踏实。」 「放心,出了京畿,至多再往北走半个郡,朕就回京了,出来走一遭,就是要把这姿态摆明了,告诉那些人,朕,就信自家这个奴才,朕也绝不会临阵换帅,做这种自掘坟墓之蠢事; 年尧要是守不住镇南关,那朕,大不了就御驾亲征。 说一千道一万, 其实真没自己走一遭更有用; 那些人,朕就是跟他们说心里话,他们也觉得是帝王心术,要揣摩朕的深层意思,你说可笑不可笑。」 「谁叫皇帝又叫独夫呢,不就是因为这个么,就是弟弟我现在和四哥您说话,看似坦荡,实则也是带着小心的。」 「你是讨打了不是?」 「得得得,四哥手下留情,咱也真是打不过您,认输,认输。」 兄弟俩还真打过, 熊廷山,败了。 很多时候,熊廷山都不觉得那位大燕军神有什么了不起的,三品武夫巅峰,还用兵如神? 但咱大楚的皇帝,也是个高手,还能治国呢。 就在这时, 邓满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跪伏在地上, 不等摄政王开口询问直接自己答道: 「王上,前方军报,燕军一支兵马突现渭河,已破荆城!」 熊廷山直接将自己手中剩下的半个苹果捏了个粉碎,勐地站起身,吼道: 「什么!」 摄政王也身子一僵, 「怎么……可能?」 但这么严重的军情,不可能有误。 「荆城丢了?燕人是怎么从后面来的?」熊廷山近乎咆哮道。 荆城一丢,整个上谷郡局势,瞬间就坏到了无以復加的地步! 摄政王则马上冷静了下来, 道: 「定亲王接旨!」 熊廷山马上跪伏下来, 「臣弟在!」 「命你火速领军北上,务必尽快收復荆城,朕不管那支燕军是怎么来的,朕要你,将他们完全扑灭!」 「臣遵旨!」 随即, 熊廷山抬头看向摄政王, 道: 「王上,还请您速速回京,主持大局。」 摄政王摆摆手, 道: 「不,朕还得在据羊城待几日,荆城失守的消息,瞒不住的,朕不能急慌慌的,朕得稳住,这大楚,才能稳住。 待几日后,朕再回京。」 …… 相传,当年韩相公还没入枢密院还不是相公时,以文官之身领兵入西南平土司叛乱,刚入西南军中,请诸将于帅帐之中而立,听他对战事的看法,以期望将领们可以贯彻和理解他的既定方针。 韩相公曾无数次地提到「兵贵神速」「战场瞬息万变」等等类似的概念, 所以, 他希望干军当以迅雷之势,犁扫敌穴。 而当时还不是大帅也未入枢密院还不是相公的刺面相公就站出来,顶着韩相公这位文官大帅的面,说: 干军应当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先护粮道,再守军寨,对敌行分化瓦解之策,慢慢蚕食。 韩相公当即下令, 以畏敌怯战之罪,鞭刺面相公三十! 文人所着的兵书和故事里或者叫,落于字面上的一切,都习惯性地会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将极端的事情普遍化。 韩相公觉得自己熟读兵书,文韬武略皆不在话下,故当行激进之策,早日向上京官家报得西南捷报; 然后, 干军大败。 但正因为大败,所以韩相公就记恨上了那位刺面将军,若是大胜,他说不得会对其网开一面,纯当立一个文人为公智珠在握的佳话。 …… 「这故事,听起来,倒是有些意思。」郑伯爷坐在甲板上,左手拿着一杯茶笑道。 在其面前,为其讲述这件事的,是何春来。 何春来其实和陈道乐一样,也是出身文教大家族,也算是饱览群书,所以对这些名人轶事,可以记得很清楚。 「其实,以前,本伯也是觉得,打仗嘛,当以神机妙算走先,再以雷霆之击垫中,最终,以秋风扫落叶之举收尾。 呆仗笨仗,那都是无能之辈打的。 但现在看来,这世上,哪里来的什么神机妙算,哪里来的什么军旗一指,灰飞烟灭。 就是那几场仗,一则开晋,于三年前,靖南王就亲自入干,走过一遭; 第一次入雪原,看似只带了三万靖南军就横扫一片,但之前梁程可是亲自清理了过山脉的路,四娘和瞎子也提前布置了藏粮洞; 靖南王更是亲自带着我,提前去了一趟雪原。 望江之战,靖南王是因为怄气,所以不动? 不然, 彼时楚国水师势大,水师横江,大燕铁骑又不能飞过去,他是在等,等望江结冰,等楚人水师退出晋地。 打仗,就真的和台上唱戏的一样,人们只看得见台前风光,却忘记了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的付出。」 「伯爷所言极是。」 虽然躺枪,但苟莫离依旧第一个表示心悦诚服。 第15页 郑伯爷摆摆手, 道: 「这是其一,再者,军情一传,军令再下,兵马调动,各方筹备,以有心算无心之下,就算是我等在荆城逗留了三天,其实,三天还不到。 但在打掉楚人最近的一拨驻军后,第二拨楚人军队,自始至终,咱们都没见到。 三天,可能在韩相公眼里,已经够无数个千钧一髮和瞬息万变了,但在这里,三天,真的只是富余出来的罢了。 我可以保证,接下来,我军乘船南下,前方,可能会有一些乱子,但大概,还是一片坦途,楚人将这些河道维护经营得很好,也正好利于我方行船。」 这倒不是郑伯爷在这儿迷之自信, 而是因为,一则自己奇袭荆城,楚人根本就未曾料到,如果这是故布疑阵或者是请君入瓮…… 怎么说呢,郑伯爷这支兵马,可能真没那荆城储存的海量粮食要重要。 已经失了先机的楚人, 也大概不会料到自己奇袭荆城后还不罢休,没去死守这块战略要地,而是继续选择南下。 其实,退一步来说,就算是楚人之中还有真正的惊才艷艷者,对自己十分了解,在收到荆城陷落的消息后马上判断出自己会行此大冒险之举,且力排众议让朝堂上的楚国大佬和贵族们相信了他的判断。 那等到布置下去,调兵提前堵截,也都是需要时间的。 外加楚人的水师,一部主力在蒙山一带,也就是在郑伯爷的后头,一部则是在楚国西南水域,距离这边的战场根本就鞭长莫及。 这已经不是什么阳谋阴谋了, 纯粹是「赛跑」游戏, 客观存在的时间消耗地缘限制摆在这里,靠人的主观能动性是缩减不了的。 所以, 南下郢都,必然是行得通的,问题就在于,你南下舒服是舒服了,必然威名大振,但可能,你南下后,就出不来了。 还是那句话,如果麾下都是骑兵,郑伯爷完全可以利用梁程等大将极为高明的骑兵作战经验,在楚国境内,打一圈草谷,但现在,四条腿变成了两条腿,可就不利索了。 但, 以后的事儿,谁知道呢。 阿程留在上谷郡,继续钳制和袭扰楚人后续粮道, 自己南下颖都,也是为了吸引楚人注意力,让其暂时无力或者叫无法全身心地去投入对北方大军的补给和支援。 归根究底,还是在尽可能地将自己这一部兵马的战略效用给更大程度地发挥出来。 自己做到自己能做的极致,哪怕冒险深入,也无所谓了。 因为长久以来的默契,长久以来的信任, 告诉郑凡, 你只要将靖南王交给你的任务,完成好了,那么,靖南王就不会让你失望。 何况,自己还是在超额完成。 讲真, 郑伯爷现在真的有一种自己是龙套,然后抱住主角大腿的感觉。 毕竟,主角,向来不会让你失望。 苟莫离开口道:「伯爷,过两日,咱们的船队应该就能到西风渡了,属下建议,咱们在那里靠岸下船。」 西风渡,位于渭河和觅江交界处,那里,勉勉强强算是郢都也就是所谓京畿之地的范围了。 继续顺着觅江下去,直接叩问郢都城门,听起来很霸气,但也就只能霸气一阵,接下来,就得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毕竟,如果是战马奔驰而去,说不定能有一个真正出其不意的效果,再念想一下楚人彻底干化, 做个直入郢都的美梦。 但问题在于,当船队进入觅江流域后,哪怕是靠沿线的烽火台,也足以让郢都得到足够的提前示警,根本就不会给你做大梦的机会,除非自己那位大舅哥被直接吓瘫了,以为末日降临,直接牵一头羊出来投降。 但怎么想自己那位大舅哥都不是那种人。 他真要是无胆鼠辈, 郑伯爷都会觉得脸上无光, 熊丽箐这位公主,都会觉得不香了。 「西风渡,也太早了,再往里一点,我没想过直扑城墙,但好歹也得让咱们这一万多士卒,这么多面黑龙旗,在楚国京畿之地的真正腹地亮亮相。」 边上樊力憨笑道: 「不捅菊花,光抹油。」 郑伯爷有些无奈地看了樊力一眼,最后,不得不点点头, 道: 「话糙理不糙。」 挠楚人的痒痒,最好,能让四方勤王兵聚集郢都,这样,镇南关那儿的力量,自然就会被极大削弱了。 「那咱们就在据羊城那儿停靠?位置,差不多,进,可直扑郢都,退,向北,可入楚国斜阳郡,向东,可入思林山,向西就更方便了,可入长溪郡,而长溪郡就是白蒲白家发源地,央山寨被咱们灭掉的那支藤甲兵就来自那里,且此郡毗邻大泽。」 苟莫离清楚地知道郑伯爷的目的, 那就是在取得最为有效的战略意图的同时,尽可能的保全住自己。 所以,他得设计一个安全的位置,至少,在面对楚人大军合围时,己方可以从容地去腾挪。 郑伯爷沉吟了一下, 道; 「可以。」 紧接着, 郑伯爷又问道: 「据羊城,是不是羊肉很有名?这名字听起来,顾名思义,就是羊别来,来就没了。」 第16页 苟莫离有些尴尬, 道: 「属下不知。」 这做战前调查,怎么可能还顺带去做那当地小吃调查? 八竿子打不着啊! 何春来则道:「牛东官和属下说过,据羊城的羊片汤,是出了名的鲜美。」 郑伯爷伸手指了指, 道: 「嗯,到时候得尝一碗。」 说着, 郑伯爷又笑道; 「别人家的姑爷若是上门,媳妇儿娘家亲戚自是得陪着一起吃喝玩闹以尽地主之谊。 可惜了, 咱吶, 是没那个命喽。」 第三百五十八章 特来问安! 「下船,快,快,快!」 校尉大声唿喊下,郭东和许安快速奔跑着下了船。 不比先前在荆城码头,大家一股脑地悠哉悠哉登岸,现如今,水师已入楚人京畿之地,所以,为了保险起见,船队选择了分批次下船投放兵力的策略。 一来,这般可以尽可能地做到更有效率,二来可以快速地铺开视野面; 甭管撒豆子一般下去军队是否会一盘散沙,但至少不会出现聚集在一起下船时被人直接包个饺子的这种极端情况。 对于习惯了骑兵作战的燕军而言,靠两条腿来行进,实在是有些别扭和不习惯,但到底是在攻城战时一步步歷练出来了,同时,到底是精锐,适应战场环境和变化层面的能力,毋庸置疑。 「快,快,跟上!」 执旗手在前头奔跑,郭东和许安以及一众甲士跟着一起往前奔。 其实,他们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在哪里,但大概清楚,自己等人已经进入楚国深处很远了,陌生的环境带给他们的不是惶恐和压力,反而是一种异样的刺激。 前些日子,大燕数十万大军各路兵马都在埋头攻城,可谓是吃够了楚人城墙军寨的苦头,那时候,每日都有很多士卒在收营回来后会谩骂:等老子敲破你龟壳到你楚地去,一定要烧杀抢掠云云。 现在, 他们做到了, 燕军主力还在镇南关外继续和那夯实的城墙较劲,自己等人,已经来到了楚国腹心之地,怎能不让他们兴奋? 说到底,这还是没吃过瘪,荆城一战,赢得太过容易,一场粮仓大火烧了两昼夜,也算是将大傢伙的心气儿给提起来了。 眼下要是连续受挫个两次,又孤军在外,那士气,必然会「唰唰」地往下掉。 到时候,你再精锐都没用,战死他乡,尸骨异地,真到了悲观情绪笼罩全军的时候,该怎么崩还是会怎么崩。 所以,自古以来,孤军深入的战例很多,似乎也出现了很多经典战例,但这其实也是一种倖存者偏差; 军事冒险之所以叫军事冒险,正因为绝大部分的折戟沉沙,才叫冒险。 当年郑伯爷曾陪着李富胜一起南下,李富胜、李豹的两镇镇北军,李豹负责牵引,李富胜则直接跨过汴河,直抵上京城下。 抛开战力因素等等不谈,燕军之所以能坚持下来,一路前来阻击的干军,可谓是帮了极大的忙。 因为,燕军可以一次次地击溃他们,用一场场战事的胜利,抚平那种孤军深入的惶恐和不安,用干人的一场场溃败,补足自己不断流失的士气。 所以, 最重要的, 还是不能败。 郑伯爷下了甲板,在其身边,亲卫簇拥,剑圣立其身侧。 前方,芦苇盪处,带着一种秋意袭来的微黄,诗人若是来到此处,兴许会写下那莫名其妙的哀伤; 只可惜郑伯爷虽然一直很喜欢矫情,却不是很喜欢写诗或者抄诗。 且作为一个军人,当自己的靴子踩入这片略显泥泞的地面时,心里不由地产生出一种感慨; 若是换做平时,自己领着骑兵风驰电掣,是绝对不会碰这种区域的,泥泞的芦苇盪,往往容易成为以骑兵为主战力一方的伤亡场。 「四娘。」 「主上。」 四娘一身黑色的披风,身穿她自己缝制的皮甲,站在自己主上身后。 「我觉得咱们亲卫的甲冑款式,不够鲜亮。」 「回去就换。」 郑伯爷满意地露出微笑,点点头: 「好。」 一边的剑圣表情古井无波,他已经习惯了这位平野伯每临大事时神思飘渺的习惯。 这或许,是生活观的不同。 在郑伯爷和魔王们看来,追求精緻,本就是一种对生活的极大尊重。 原本,高毅所率的那一镇,算是郑伯爷的亲兵卫队,但郑伯爷觉得,等此战之后,自己地盘更大了,权势也更大了,得改一改。 至于具体怎么改,就不是现在需要思量的了。 战场局面,此时已经铺陈开去。 据羊城地界,到底是属于楚人的京畿之地,富饶,那是没得说。 当然,这种富饶可能和底层关系干系不大,但这里,富户应该很多,存粮、珍宝、绸缎、美婢,自是不可能少。 三儿先行一步,领着戴立等人去探查据羊城; 金术可、苟莫离外加一个樊力,三人分别带一路人马,从三个方向,已经向据羊城扑去。 若是据羊城能和荆城那般,一举而下,那自然是极美的,孤军深入,能有个落脚点,嗯,很不错; 第17页 就是拿不下,也无所谓,燕军不会傻乎乎地去准备攻城,而是会纵兵劫掠城郊,以血气来养士卒的煞气。 当然,也可以冠冕堂皇地称之为是为了「就粮于敌」「消减楚人战争潜力」「制造恐慌」。 「嗯。」 郑伯爷嘆了口气。 剑圣开口道:「饿了?」 郑伯爷点点头, 道: 「没吃早食,特意空着肚子,想喝羊片汤。」 …… 「啧!」 坡后,薛三抬起了脑袋,看着前方的据羊城。 据羊城不算大城,也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它就是京畿之地的一座县城而已。 荆城陷落的风,应该已经传递了过来,但一路燕军顺流而下的消息,应该没传来那么快。 但这据羊城,却城门紧闭,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薛三咂吧咂吧了嘴,如果仅仅是闭个城门,意思意思,也就罢了,但这城外,却有两个营口。 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 营盘不大,也就十几顶帐篷,每个营盘也就百来号人的样子,但有意思的是,全是骑兵,而且一眼望去估摸着一数,马匹的数目,竟然比人还多。 那些骑兵身上的甲冑,也是过于鲜亮了一些。 这么说吧,这种甲冑,自家主上如果不用立旗杆带动属下鏖战的话,是不会穿的。 简而言之,就是华而不实,单纯为了追求好看了。 骑兵,对于楚人而言,可是极为珍贵的,在楚国,能用骑兵纯粹当仪仗队的,可绝不会是普通人。 再者, 没有绝对清晰的敌情时, 县城门说关就关, 完全不顾这座县城内外百姓的日常生产作息, 怎么有种后世大领导车队经过净街的意思? 薛三用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他本是第一梯队过来查看一下是否有沖城门的可乘之机的,现在看来,沖城是没戏了。 城墙上,士卒林立,就算是城墙不高,但这种戒备姿态下,想要靠简单地攻城器具拿下这座城,也是有些不现实的。 但就地扎营盘,造器械,找弱点,以传统手段攻城,也实在是太冒险了,说不得城没破,楚人的各路援军就到了,对己方形成一个大包围。 「去,回去通知伯爷,就说据羊城防备森严,城门紧闭,无法强取。就说我建议,让那三路兵马,就地潜伏,不要声张。」 「喏!」 戴立马上飞奔回去。 薛三则向下压了压身子,蹲起来,开始压腿,做热身运动。 周围其他手下,也马上蹲了下来,开始热身。 他们是薛三一手训练出来的,对这些动作自然不会陌生。 薛三见状, 笑骂道: 「一群攮球的东西,你们想吃屁?」 其他人有些不明所以。 「滚滚滚,向四周散开去,再看看外围情况,留下俩人在这儿等老子,老子待会儿亲自往里头试着摸摸看。 你们想陪着老子一起去? 是想把老子坑死是么!」 一个优秀的刺客,必然对自己的身法有着极强的自信,但如果身边再带着一群拖油瓶,那也得抓瞎。 这些人,其实也算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了,但问题是,水平和薛三还是差距太大。 「这座城里,肯定有鬼。」 薛三一边继续做着热身一边自言自语着。 如果是其他情况,或若是换做其他人,完成个本职任务也就可以了,但三儿不同,外人可能看不真切,但真正核心圈里的人都清楚,郑伯爷麾下的这几位先生,在做事时,可是有着极大的自主权。 同时,薛三一直有福娃属性,当初福王的人头,就是他带回来的。 刺客,对于真正有价值的目标,往往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 然而,就在薛三这边刚做完热身动作准备去城角摸一摸时,后方,跑来一名伯爷身边的亲卫: 「三先生,伯爷有令,原地待命!」 薛三有些狐疑地问道: 「咋滴拉?」 …… 「居然还能这样。」 郑伯爷实在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自己这边的几艘大船卸下兵士后,就靠在这里,结果居然有一支人数规模在两百人的楚军,坐着小船,主动靠了过来。 注意,不是偷偷摸了过来,而是大摇大摆地一边打着招唿一边划了过来。 他们,主动地站在小船上喊着,要求将船梯抛下。 船上的燕军士卒见状,就将船梯绳抛了下去,而后,这群小船上的楚军士卒,就开始攀爬上船。 上来一个,就被捆了一个,后面的继续上来,继续被捆。 面对这种一波又一波主动送人头的行为,甲板上的燕军士卒都有些觉得不真切。 其实,是这支楚军,误判了这几艘大船的身份,因为船上,现在还挂着屈氏的旗,对于楚人而言,大船,水师,又是在楚地,那不肯定是自家的么! 所以,他们上来了。 上去一批后,结果发现先前上去的人没有探出脑袋打招唿,留在小船上的那些楚军终于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了,但当大船船舷上探出了一张张弓弩对准他们后,他们也识相地丢下兵器,投降被俘,全都逮了上来。 第18页 就在岸边站着的郑伯爷听到这则消息后,感觉很是荒谬,不过在战场上嘛,这种稀里煳涂的事情,也常有。 郑伯爷回到船上,打算看看情况。 刚上船,就听到手下人汇报: 「伯爷,那头又来了一艘船。」 「哦?」 郑伯爷走到船舷边,发现对面确实又有一艘船行驶过来,只不过那艘船上应该装载了不少东西,所以比较慢,应该是和先前的两艘船一起的。 郑伯爷扫了一眼四周,道: 「将这些人给我押下去。」 「喏!」 甲板很快就干净了,随即,那艘满载箱子的船终于靠了过来。 甲板上的燕军士卒主动打开了甲板,抛下绳索,可谓是给足了礼遇。 阿铭搬来一张椅子,让郑伯爷坐在上头等着。 没多久,一行人上来了。 为首者,居然是一个白髮老者,老者的身子骨还算硬朗,居然不用人搀扶着也能自己抓着绳索踩着绳梯爬上来。 老者身边,还站着一些身着甲冑的男子,只不过这些人平日里显然不习惯穿甲冑,忽然穿起来,松松垮垮的,根本就不像个正儿八经丘八模样。 这群人,给人一种极为油腻的感觉,哪怕这个老者精神抖擞得很,但一看见坐在那里的郑伯爷,脸上马上就洋溢出了那种讨好的笑容。 其实,军中也是有这种喜欢拉关系混圈子的存在的,任何行业,也都有这种人; 但问题是,先前被抓上来的俘虏,他们看起来,至少还有那么一点练家子的样子,虽然甲冑有些混乱,但也是能砍砍人。 而第二批上来的,似乎这辈子,根本就没怎么拿过刀。 老者跪伏下来, 其身后的一众人也一齐跪伏下来: 「奴才,给屈氏贵人请安,斗胆请问,您是……」 老者,这一行人,包括他们先行的那两艘船的护卫,应该真的是认错人了。 眼巴巴地主动靠上来,以为是碰着了屈氏的船队。 屈氏虽说早年在玉盘城下失去了青鸾军主力,也丢掉了族内柱国屈天南,更是在公主赐婚那日被抢走了新娘沦为贵族中笑柄; 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单单看屈氏那边可以以一族之力直接压迫着梁国不能喘气还犹有余力,就能够看出这个家族的底蕴,到底有多深厚。 背地里,该怎么调侃是一回事,但面对面了,必须得低头的。 郑伯爷笑了笑, 眼前这群人,还真是有些……看不清形势。 不过,也真不好怪他们,这里是京畿之地的范围了,正常点的,谁会想到在这里会碰到一支燕人的船队? 郑伯爷回答道: 「某,屈培骆。」 「啊,原来是驸……原来是左将军。」 「参见左将军。」 「参见左将军。」 左将军,是屈培骆的将军号,其实,没什么用,因为朝廷赐封这个,并不会给你一兵一卒,你屈培骆,依旧只能掌控屈氏内部的力量。 这,只是驸马爷当不成后,朝廷给予的一种补偿。 「你们,是何人?」 郑伯爷开口问道。 「回左将军的话,老朽岳县张家。」 「张家?」 郑伯爷将目光投送向周围。 一时间,何春来以及四娘等人,都在回忆张家是大楚哪家贵族。 就连阿铭, 在喝了一口酒后, 看了看四周,也微微皱眉,装作自己在思索的样子。 老者不以为耻,因为他这种连等第都上不去的小家族,屈氏少主,怎么可能知道? 「左将军,张家门楣低垂,自是入不得左将军的眼,不过,王上身边的张公公,张管制,是老朽的族侄。」 「哦……是张公公家的人?」 老者脸上马上露出了笑意,隐约间,可见一种自豪, 道: 「正是,正是。」 「张公公,与本伯,咳,与本将军的关系,是极好的。」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左将军是真正的贵人,年少英杰,族侄信中常提起左将军,说仰慕左将军的风采。」 官场上,花花轿子众人抬,轻易不会去得罪人。 尤其是,对内侍。 郑伯爷陷入了沉思, 眼前这个张家,哦,来自岳县的张家,怪不得看起来这般不靠谱了,虽然郑伯爷不屑于去认同什么贵族天生高贵的说法,但富贵三代以上或者传承数百年的家族,这人上人的日子过久了,身上,确实会有一股子「仙气」,也就是所谓的……贵族气质。 张管制,应该是楚国的宦官官位,既然悲哀地要去做宦官了,显然这个张家,在十年二十年前,应该是混得极惨的。 一般不是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谁会去对自己那活儿来一刀? 所以,后来伴随着那位张公公逐渐起来,这个岳县张家,也逐渐有了点牌面。 这位老者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那是因为自己打着屈氏的旗号,但在岳县地界上,他应该能横着走了。 不过, 如果他待会儿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话, 应该会比见到屈氏少族长,更为惊恐百倍吧。 一念至此, 第19页 郑伯爷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老头见郑伯爷笑了,却会错了意, 开口道: 「左将军,也是来拱卫王上的?」 郑伯爷的唿吸忽然一促,身子也马上僵了一下。 内心深处,已然掀起滔天巨浪。 但, 郑伯爷还是强行按捺住情绪的波动, 很随和地「嗯」了一声, 道; 「你们也是?」 「好叫左将军知道,我张家虽然不入等第,但我张家忠君爱国之心,天地可鑑,这次是族侄传信,唤老朽散尽家财,招揽勇者,前来拱卫王上的。 呵呵, 还有一点点小心思,就是王上能看着我们忠心的份儿上,可以帮我张家提一下等第,最低,最低的就好。」 老者显然真的是认为自己族侄真的和屈氏少主关系很好了,所以连这种「掏心窝子」的话,都敢说出来。 郑伯爷咽了口唾沫,他的双手,已经有些在颤抖了, 但, 还是开口道: 「本将军,自然也是来拱卫陛下的。」 「那,劳请左将军让我等可以搭着一同去面见王上,我家族侄,必然对左将军无比感激,我岳县张家,日后也为屈氏马首是瞻。」 郑伯爷点点头,道: 「好说,好说,这是本将军应该做的,只是本将军这儿还有一些东西要卸下来,需要耽搁些时候。」 「我也是,我也是,我那艘船上,可是满载着给王上的贡品哩,当然,左将军也有一份。」 「如果张老想和本将军一起去的话,还得再稍待片刻,不过,咱们倒是可以让贡品先行。」 「是极,是极,反正这里距离据羊城也不远了,先让下面人将……啊啊啊……」 老者的脖子,被郑伯爷伸手掐住,整个人被提了起来,他一脸惊恐和痛苦地看着掐着他的郑伯爷。 先前, 之所以还在绕圈子, 是不想直接用强,因为郑伯爷不想冒险,虽然眼前这波人不像,但谁知道会不会碰上那种脸上油腻实则内心深处真的「忠君爱国」视死如归的楚国草莽? 所以,郑伯爷耐着性子,先慢慢套话,现在,套出来了。 套出来了, 一个惊喜, 一个, 天大的惊喜! 这一刻, 郑伯爷甚至有一种以前在战场上自己挨的冷箭和投石,都是在攒人品,都是为了此时的人品爆发! 「摄政王,在据羊城?」 老者,显然不是个能撑得住大场面的,被郑伯爷身上的这种气势一恐,竟然直接失了禁。 到底是靠着太监族人强行提拔起来的小家族,上不得台面。 郑伯爷微微皱眉,将其丢在了地上。 何春来当即抽刀,横在了老者脖颈位置。 「是,是,是,王上的銮驾,就在据羊城,是我族侄,族侄写信告诉我的。」 老者身后的一众张家族人马上也都点头称是,印证了老者的话。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郑伯爷一开始只是轻笑,随即,大笑起来。 随即, 郑伯爷瞬间收声, 微凝的目光扫过四周, 下令道: 「传本伯军令,命金术可、苟莫离、樊力,三路兵马给我将据羊城围起来。 打出黑龙旗和『郑』字旗,知会我那大舅哥一声,让他稍作等候,也可稍作准备; 他的妹婿, 来向他, 问安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大舅哥! 船靠岸,军队下船,铺陈,分兵,包围,虽说特意着重了小心翼翼,甚至一路行进时刻意地进行了杀人灭口最大程度的限制了行踪暴露的可能; 但,这种隐藏,註定不可能持久; 出其不意,是有时效性的,更何况,是一万多战兵,而不是百来号山匪,若是在荒漠雪原亦或者是蒙山齐山这里,倒是可能做到,在京畿之地,只能笑笑。 不过,这其实已经足够了。 至少,目前来看,郑伯爷这次出人预料行军之举,已经取得了极好的效果,主动「投怀送抱」的张家人就是最好的例子,压根就没人想到,在这里会出现燕军。 「灯下黑」的典故,是个上过私塾的人都能和你念叨念叨,但真正敢用作军事之中的,少之又少,用出效果的,更是凤毛麟角。 但, 谁叫自己命好呢? 伴随着军令下达, 樊力、苟莫离以及金术可三路兵马不再做丝毫遮掩,开始快速地冲锋、迂迴和包围。 面对城池,燕军已经有经验了,第一步,其实就是清理外围,好让目标城池被孤立起来。 据羊城外的驿站、民居包括那南北各一个的传递诏书所用的宫内骑兵,都是被清理的对象。 这个过程,难度不大,进展得也很流畅,除了少数楚人骑兵得以逃脱之外,其余大部分都被歼灭。 同时, 燕军很是张扬的打出了「黑龙旗帜」和「郑」字旗,对着城墙,开始山唿大喊,可谓是嚣张至极。 而城外的一系列变故,自然惊动了城内,城墙上,一队队皇族禁军被添上来加强防卫,同时,四处城门,也开始进行封堵。 第20页 不过,在封堵之前,最晚被包围过去的南侧城门,释放出了数十骑,在付出了伤亡近半的代价后,成功突围了出去。 他们,显然是去搬救兵的。 对此,郑伯爷不以为意,因为看据羊城这架势,里头的守军,应该不多,看规模,可能也就五千之众,这五千,应该是大楚皇族禁军,且应该是最为精锐的拱卫皇城的楚皇亲军。 另外,原本据羊城的守卒,再加上可以发动起来帮忙守城的百姓。 楚皇大旗之下, 这些楚地百姓,绝对会为了保护他们的皇帝陛下而和燕人拼命的。 外无可乘之机, 内有精锐守护, 除非郑伯爷面前凭空变出来数量充足的攻城器械,外加一众不会搞破坏铁了心是站在你这边的民夫; 否则, 真要硬着头皮攻城, 其结局,绝对不会太美好。 人, 切莫太贪心。 郑伯爷觉得自己到底是成熟了,在知道自己大舅哥居然就在这座城里后,当自己亲自来到一线观察了一下情况后,原本极为亢奋的大脑,马上就冷却了下来。 啧, 进步了, 也长进了。 郑伯爷甚至觉得,若是此时靖南王就站在自己身边,他,也会夸奖自己两句的。 然后, 夸完后, 马上亲自带兵去沖,冲掉那个楚国摄政王,这场战事,也就了结了! 大燕,现阶段,不能失去燕皇; 他楚国,这会儿,更不能失去摄政王! 「唉……」 郑伯爷嘆了口气,在阿铭将小板凳撑开后,坐了下来。 老田是老田, 自己, 是自己。 自己对老田,已经有了一种盲目的自信,但说真心话,他真不敢去赌。 希望大点的话,搏一搏,骡马变貔貅; 没问题,可以! 但就是因为希望太渺茫,且这里毕竟是京畿之地,摄政王的大旗,就立在这座城,天知道什么时候大楚援军就过来了,而且,他们绝对会无比积极。 啃不下来,崩自己一口牙,再被包个饺子,那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眼下, 围住「大舅哥」,迫使楚国各路兵马向这里靠拢; 这样一来, 荆城一带活动的梁程,压力就小了太多; 同时, 这已经不是超额完成靖南王给自己的任务了,已经大大地溢出来了! 老田只让自己做个六分,自己,已经做了十二分; 也就是原本老田可能还要继续自己的超神, 现在, 他可以正常发挥了。 站在一边的苟莫离应该是从郑伯爷的表情上看出了其心思,当即开口道: 「伯爷,让属下带兵,沖一下吧,今晚就做工程梯,材料可以从城外民居里拆卸,也是方便得很。」 不沖一冲,终究是不甘心的。 苟莫离其实也是能看得开,想当初在野人声势最为浩大,且刚刚在第一次望江之战重创燕军之时,他就已经想着将掠夺所得的财富、粮食和人口早早地运回雪原,梳理好后路,不恋这晋地旧土,退回雪原从长计议。 在忍常人所不能忍这种事上,苟莫离堪称模范。 郑伯爷摇摇头, 道: 「不必了。」 苟莫离微微有些惊讶,作为一个外来人,一步一步走入这个核心的野人户口同志; 他其实能比那些常年跟随在郑凡身边的魔王们,更为清晰地感知到这位伯爷身上的变化,或者叫……进步。 当初虎头城的那个年轻人,现如今,就算撇开那些个「先生」们,其实,也能够靠自己的能力做一番大事了。 「楚国摄政王,真的在里头?」剑圣开口问道。 「八九不离十了,你没看见,城上守军,很安静么,这种安静,先是意味着这些守军之精锐,二则是说明,有一位身份绝对压得住场子的存在,让整座城的军民,心安。」 处于京畿之地的一座县城,忽然被一片打着黑龙旗帜的燕军包围住; 不要认为住在京畿之地的百姓,天子脚下的百姓会有多么忠勇,虽然按照常理来说,他们应该是一个国家日子过得最好的一块区域的人,但他们,常常很难成为帝国的中流砥柱,反而往往会变成帝国的软肉。 现如今, 镇南关外,燕楚百万大军正在鏖战,按照正常情况理解,燕军忽然出现在据羊城外,城内军民第一反应是,前方完全战败了,燕人打进来了,然后就开始弃城溃散。 但现在, 却安静, 安静, 很安静。 「真的不攻?」剑圣又问道。 剑圣很喜欢问,也不觉得有什么丢面子的,因为他也清楚,郑伯爷似乎很喜欢回答他的问题。 郑伯爷摇摇头, 坚定道: 「不打。」 这时, 据羊城城墙上,忽然立起了一面金凤大旗。 大楚柱国的旗,也是金凤,而大楚的皇旗,则绣着五只金凤。 四只在下,一只高傲地在上,象徵着四大柱国托举着天子。 当这面五凤皇旗升起时,城墙上的守军,发出了整齐的欢唿。 第21页 这意味着, 军心可用,士气旺盛。 「啧。」 郑伯爷伸手指了指城墙,对身边的剑圣道: 「我这大舅哥,可以吧?」 剑圣点点头,道:「倒也算是帝王中难得的有胆量了。」 「别小瞧了他,他很能打。」 剑圣笑了: 「我又没说要上去帮你刺杀他。」 「不试试?」郑伯爷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剑圣。 「我只是护你周全。」 「唔,好吧。」 郑伯爷回头看了看,对亲卫们喊道: 「没吃饱饭啊,旗舞起来,替本伯给对面的楚国摄政王打个招唿!」 亲卫们当即用出了吃奶的劲儿开始舞动旗帜。 大燕以前有一户门阀,姓郑。 但等到郑伯爷崛起之后, 当黑龙旗帜和「郑」字旗凑在一起时,往往只代表着特定的那一位。 …… 「郑……」 摄政王站在城楼上,看着下方舞动着的旗帜。 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是真没想到,大燕的平野伯,自己的亲妹婿,会冷不丁地,就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上次见面时,他是姚师的弟子,和自己坐在一辆马车上,谈笑自如,还做了一首词,怒髮冲冠凭栏处; 这次见面,他带着这么多的兵马,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到了自己大楚的腹心之地。 世事变化,总是这般得让人难以捉摸。 他很想再见见他, 最好, 能坐下来, 喝杯酒。 但曾经很流行的这一两军交战前的风气,却被一个人给破坏了。 …… 「不必传这话了,没意义的,他是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怎么可能会下来和我会晤?」 郑伯爷果断拒绝了何春来的这个建议。 一切,都因为一个人当初的不守规矩,贱人! 是的, 郑伯爷在自己骂自己! 一个格里木,算什么东西! 他何德何能配与大楚摄政王名义上的大楚皇帝相比? 草, 早知道后头有这么大的一条鱼在等着自己, 自己当初当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才会提前在他格里木身上坏了规矩! 留在此时坏不好么? 让剑圣再当一次执旗手,自己再去和大舅哥叙一下感情,那多好。 当然了, 这也只是想想。 郑伯爷是见过自己这位大舅哥打架的,虽然他认为,大舅哥怎么着都不会是剑圣的对手,但想要杀他,很难。 再者,大楚天子身边,怎么可能会缺高手? 就是那位大楚造剑师这次不在他身边,也定然会有一个不差他丝毫的人顶上的。 田忌赛马之下, 自己还真不是大舅哥的对手,拖后腿的,是自己。 「不过,就这样我在城下他在城上干瞪眼的话,也委实有些浪费这大好气氛了。」 「写信?」苟莫离建议道。 郑伯爷摇摇头,道:「没戏剧感。」 「戏剧感?」 苟莫离发现自己还是和这个核心团队,有一层隔膜。 阿铭开口建议道:「可以让士卒帮忙喊话。」 郑伯爷扭头看向阿铭,道:「我居然想到了司马懿。」 阿铭笑了。 「有扇子么,可以先给我。」郑伯爷说道,「省得待会儿又是郑伯爷有了。」 阿铭和四娘都笑了。 苟莫离和何春来面面相觑,理解不能。 扇子, 不是没找到, 而是没找到那种合适的可以在此时搭配一下衬托自己形象的。 怎么说呢, 虽说不打算攻城了,但总得做一些可以在以后被吹嘘被演绎的事情,干巴巴地坐在这儿,忒不解风情了。 郑伯爷看向剑圣, 道: 「可以帮个忙么?」 「做什么?」 「待会儿让龙渊出鞘,在我头顶上转上个几圈,让我醒目一点。」 这个要求很奇怪, 但连杀猪这种要求都曾答应过的剑圣,还是点了点头。 转而, 郑伯爷又对苟莫离道: 「找两排嗓门儿大的,站我后头去,待会儿替我传话。」 想了想, 郑伯爷又补充道: 「不,离我稍微远一些,你来在中间替我给他们传话。」 以苟莫离的智商,自是不会闹出笑话。 「是,伯爷,属下这就去。」 「四娘。」 「属下在。」 「帮我把金甲换上吧。」 「好的,主上。」 …… 据羊城城墙上,摄政王手里端着一碗刚刚送来的羊片汤,一只手端起,小口小口地喝着。 熊廷山前日刚领了五千禁军向北离开,导致自己城内的守军数目不足,如果熊廷山还在,自己大可放开城门,让五弟带着士卒冲上一把。 但现在, 他没必要去赌了。 这座城,守住,应该是没问题的,且最重要的是,那位,似乎也没有丝毫要准备攻城的打算。 嘆了口气, 摄政王有些无奈, 丽箐真想跟他而不要屈氏那小子的话,真的可以和自己这个阿哥提前说的。 第22页 很显然,这二人,早早地就暗通款曲过了。 自己就在这儿,只要攻破这座城墙,他就能直接来到自己的面前。 摄政王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的吸引力,也清楚自己的身份,意味着什么。 但就是这样, 那位, 居然还是忍住了。 唉…… 摄政王真的是有些无奈了,多好的人才。 不过,传信兵已经派出去了,其实就算不特意派出,在自己圣旨和摺子被中断后,马上也会有大军赶赴这里。 所以,摄政王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他更忧心的,是镇南关那边的局势。 可以说, 因为郑凡的出现,镇南关那儿的局势,将会变得无比糟糕。 也不知道年尧那奴才,到底能不能撑下来。 自己已经很尽力了,但有些时候,碰到一些情况,就比如现在,还是会感到有些无力的。 就在这时, 城墙下的燕军阵营中, 忽然传来了连续几遍的齐声大吼: 「城墙上的人听着!」 「城墙上的人听着!」 「嗖!」 一道破空之音传来,龙渊出鞘,宛若游龙一般于空中飞舞出绚烂的银花,然后又垂直落下,于下方盘旋。 龙渊之下, 一名金甲男子负手而立,目视着据羊城的城墙。 「平野伯……」 「那个燕人伯爷……」 「抢了公主的那个……」 城墙上,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燕楚现在正开启着国战,所以,楚人虽说不可能将燕人绝大部分将领都记住,但那些有代表性的大将,他们自是不可能不知道。 战绩卓着先不谈, 光是抢夺走公主回去当「压寨夫人」这件事,楚国境内,近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没多久, 下方燕军军阵里就再度传来了整齐的喊声: 「大舅哥,吃了么!」 「大舅哥,吃了么!」 「大舅哥,吃了么!」 一时间, 城墙上的楚国守军,面面相觑。 这种双方剑拔弩张的情形下,忽然套起了亲戚关系,反差感,实在是过于强烈。 最重要的是, 下面那位燕国伯爷,他真不是在套关系,人确实是实打实的关系,在那里。 摄政王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喝了仅剩下一半的羊片汤, 笑了。 甭管输赢以后, 至少眼前局面, 倒是有趣。 …… 郑伯爷依旧负手而立,站在那儿。 面容平静, 但嘴唇却在微动, 「阿铭,再往前站站,我怕对面有神射手。」 「神射手也不用怕的。」剑圣说道。 「您也往前站站。」郑伯爷道。 金甲穿在身,又为了显眼,立于军前; 风采,是有了,但心里,也有些虚。 这时, 城墙上传来了一阵整齐大喊: 「驸马,上来喝汤!」 「驸马,上来喝汤!」 「驸马,上来喝汤!」 剑圣揶揄道:「叫你上去吃饭呢。」 郑伯爷只是「嘿嘿」一笑。 剑圣又道:「我忽然发现,这燕楚大战,最不亏的,似乎就是你了。」 燕人的平野伯爷,楚人的驸马; 论两头下注的本事,当真是无人能及。 甚至,再腹黑一点想像一下,这位伯爷之所以敢这般孤军深入,是不是吃准了就算兵败被俘也依旧会锦衣玉食得到善待? 所以,就无所畏惧了? 剑圣道:「你若是此时倒戈投诚,那位估计会毫不犹豫地给你封王,比继续跟着田无镜,还划算些。」 郑伯爷摇摇头, 道: 「没老田的提携和帮衬,公主哪里会看得上我。」 「这是真心话?」 「真心话,做人嘛,不能忘本。」 「看来,田无镜选你,倒是选对了。」剑圣感慨道。 「没什么对与错,我其实还是更喜欢自己手中亲自打拼下来的地盘和基业。」 「这倒也是。」 …… 摄政王从身边内侍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嘴。 这时, 城墙下燕军军阵里喊道: 「大舅哥,你妹喊你回家吃饭!」 第三百六十章 打酒 剑圣觉得,此时这个场景,很荒谬; 晋地天断山脉附近的一些百姓,毗山而居,形寨落座,彼此之间的交流,往往是这山头喊向那山头; 剑圣也曾见过他们对拉山歌的架势,和眼前的此情此景,极为相似。 但, 这可是打仗。 原本雄赳赳气昂昂,一万多士卒如饿虎扑食般倾轧而来,到最后,却变成了双方之间的「唠家常」。 这边,刚刚传递好一句话的苟莫离走过来,取出水囊,喝了口水,瞥了一下剑圣,笑道; 「这其实正常,一如你们江湖中人对决,若是强弱分明,根本用不着多费口舌,直接斩杀了就是,就像是你虞化平面对哪个不开眼的小喽啰挑战时,你会多说一个字的废话么? 无非是龙渊出鞘,龙渊归鞘,对面倒下,你再接个转身,留个背影,配个夕阳,请晚风搭个场,吹拂几下你的髮丝和剑柄上的剑穗。 第23页 但如果碰到的是百里剑或者李良申呢? 亦或者是田无镜再者其他强者? 你应该会多说些话的吧, 说说过去,说说剑道、武道,总之,会来一次开场白。 因为都知道,真正打起来,生死相向的话,我相信你的剑,因为自打我认识你以来,我发现你变化真的很大,人,是越来越钝了,但剑,必然是越来越锋锐了。 正如眼下, 咱们攻城,大概是攻不下来的,反而会因此受挫,到时候军心不稳,楚国援军再一出现,咱就彻底拉胯了。 对面呢,也是不敢打开城门杀出来的。 一个不打,一个不出, 可不就只能唠唠嗑了么?」 剑圣闻言,问道: 「我人变钝了?」 苟莫离睁大了眼睛, 道: 「你的关注怎么这般稀奇?」 说着, 苟莫离不由地又撇开目光看了眼站在那里的郑伯爷。 以前没这般清晰感受,但现在,他发现这位平野伯,身上真的有种魅力。 你说他强嘛? 六品武夫,在江湖上可以去大家族里当个供奉,许俩美婢,日子过得悠哉悠哉,但真上不得宗师的台面; 你说他弱嘛? 他又不弱,尤其是领兵打仗的手段和战略眼光,让苟莫离都不敢轻视。 如果说靖南王是那种往那儿一站,就如同山岳一般伟岸的存在; 那么这位,就是如同流水一般,让你不知不觉间受他的影响。 双方的交流,停止了下来。 因为接下来,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郑伯爷不可能喊着「劝降」,因为没这个意义,大楚上下,谁都能降,唯有那摄政王,不能降。 虞氏能降,是因为晋皇一脉早就式微了。 司徒家能降,是因为司徒家一直是有实无名的土皇帝,再者,司徒雷当初原本就有意成为燕人的属国的,且当时野人和叛军已经打过望江逼近颖都了,在留下孤儿寡母后,除了降,没有他法。 而城墙上的摄政王也不能让人来直接劝平野伯倒戈; 因为怎么想,平野伯都不可能在此时「反正」。 如果他愿意,当初自己二人在马车内时,他完全可以向自己跪伏下来,娶公主,封「燕王」,都是可以谈的,且自己大概,也是愿意的。 至于说什么让人喊「封功许愿」,真不合适。 自己以帝王之尊,被他国军队围困于城内,还想着许愿,丢人。 只是,喊话暂停后,郑伯爷有些意犹未尽。 郑伯爷的名望,在燕晋之地很大,茶馆的说书先生酒楼里的卖弄文人,对此出力颇多。 因为郑伯爷为他们提供了很多很多的素材,正儿八经地复述,就已经是能让人咂舌的故事了,可谓是直接将菜切好做好,放锅里稍微热一下就能动筷。 而郑伯爷自己, 也是觉得, 就这样收工, 午后沉沉, 忒乏味了些。 可偏偏余下来,又无事可做了。 唉, 好生无趣。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已经做得够好的了,也别不知足了。 「传令下去,安营扎寨吧。」 苟莫离马上道:「可是伯爷,咱们兵力虽然比城内的多,但若是城内想要突围的话,我们很难完全顾及得到。」 「没必要全围起来,往后退退。」 郑伯爷伸手指了指前方的据羊城城墙, 「咱们在这儿围住了楚国摄政王和围过了楚国摄政王,其实,没什么区别。」 郑伯爷知道自己的大舅哥实力不俗,真要突围的话,抓住一个机会,故布疑阵,选两路为佯,一路为主,还是有很大可能成功的。 成功就成功呗,反正,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算大舅哥突围出去,他想调动和下达圣旨,也需要一个时间差,在这段时间里,各路楚国援军只会义无反顾地向这边冲来,就算是拿到了不需他们救援的圣旨, 但, 谁敢真的不来? 就算皇帝不要你来, 你也是要来的, 这是态度! 等楚人援军来了后,郑伯爷也就打算撤了,退到大泽去,看你来不来剿我? 你不剿我,我就再出来搞你一手,你来剿我,行,那我继续缩着,且看你还顾不顾得上镇南关了。 郑伯爷自己也衡量了一下,己方这次不是骑兵,水路,是不可能再走了,走水路若是没有突然性,反而其限制性就出现了,真要被楚人水师堵住了,那就彻底没得玩儿喽。 反而是大泽那块地方,原本不适合骑兵活动,现在,倒是适合郑伯爷进行腾挪和转移。 「主上,要不,等入夜后,我带着几个人进去摸一下?」 薛三自告奋勇。 郑伯爷摇摇头,道:「太冒险了,不必了,咱,见好就收。对了,通知四下,去附近村落里搜检药材等一切可能为用之军需。」 「是,主上。」 「四娘,立个帐篷,我睡会儿。」 …… 据羊城城墙上,五凤金旗依旧矗立在那里。 但摄政王本人,则已经下了城墙。 「王上,末将可为王上安排突围,末将誓死保护王上杀出去!」 第24页 一名独眼将军跪伏在摄政王面前拍着胸脯保证道。 摄政王摇摇头,道:「不必了,反正朕那妹婿也没打算攻城,他是在等我大楚军队过来再走,咱们,就这般各自默契下去为好。 说到底,此间之事,也只落于此间,就看廷山能否将荆城收復,再度打通了。」 「王上山岳崩于面前而不变色,让老臣佩服。」一名白髮老臣开口道。 「行了行了,老尚书就不要戏嚯朕了,都落到这一步了,朕也无颜为自己再行开脱,国势如此,是朕失职。」 「王上此言差矣,老臣正是看见了国事多艰,内有隐患,外有强敌,才庆幸我大楚,有圣君; 当年我大楚先皇创业,为山越人击败围困也不知多少次,到最后,不也是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建立我大楚基业了么? 国有难,挺过去就是,无非四个字,多难兴邦。」 「朕现在,是真不需要听这些,也没必要听这些,狼狈就狼狈吧,应得的都是。」 「王上,待得定亲王折返归来,此局,也就破了。」 定亲王前日刚率军离开,所以行辕这里才会落得个守备空虚,被堵在了据羊城。 如果熊廷山能够及时返回,这里的围,也就自然解开了。 燕军的数量,自城头上可以看得很清晰,并不多。 摄政王笑了笑, 道: 「先前燕军出现,朕派出一支队伍突围出去,带出去了三道旨意,一道,是告知独孤柱国,朕此时的境遇; 一道,是给太后,让她老人家得以安抚朝政; 一道,给的就是五弟,让他不要顾朕这里,以荆城以镇南关为先。」 「这……」 「其实,也挺好。」 摄政王顺手拿起一本书,是干国司马相公编写的《治政方略》。 司马相公养望多年,于家中地窖花费十余年时间,编纂得此书,后得启用,入枢密院,位列宰执; 三年前,燕军入干,一路打到了上京城下,干国震动。 燕军退去后,干国官家以此为理由肃清朝堂,大半相公退位,司马相公也退位归乡了。 《治政方略》汲取古代兴亡之例加以分析,劝导君王该如何执政才能安定天下。 摄政王觉得,这本书还是很好看的,帝王,更应该多看看。 只不过,得反着看。 寻常读书人读了这本书后,会有「原来如此」的顿悟感; 摄政王也有「原来如此」的顿悟感, 怪不得干国空有地大物博之利,却颓废成这样, 原来如此。 得亏是干人家底子实在是太厚实,就是坐吃山空,就是一步步消耗,也能支撑很久很久,否则,前些年号称「众正盈朝」的那些相公们,若是换做到自己的楚国,大概,大楚现在已经崩了吧。 若是去了那燕国, 可能, 早就被那位燕皇给砍了全家。 看着看着, 时不时还能会心一笑, 再伸手捡身边盘子里的一颗果脯送入口中缓缓咀嚼, 打发打发时间,足矣。 四周,没人敢去打扰摄政王。 看了大概半个时辰后, 摄政王放下书, 笑话书,得抽时间看,一口气看太多,乐子,就少了。 「这些果脯,打点一份,给城外朕那妹婿送去。」 「是,王上。」 …… 「不把伯爷喊起来?」苟莫离小声问道。 「不用,让主上好好休息。」 四娘抓了一把果脯在手,自己吃着。 苟莫离舔了舔嘴唇,也抓了一把,吃了两块,甜而不腻,带着果香,到底是皇家御用的东西。 「阿铭,吃不?」四娘问阿铭。 阿铭摇摇头,打开酒嚢,喝了一口。 四娘将剩下的果脯都递给了野人王,随即,起身,去询问那边药材收集的情况,如果数量不够,还得去更外围的村镇去抢。 这是为了进大泽做准备,那种环境下,不熟悉当地气候的人,很容易生病。 苟莫离揣着果脯来到了剑圣帐篷边,道: 「吃点儿?」 剑圣正坐在里面打坐,没睁眼,只是微微摇头。 苟莫离干脆坐下来,自己继续吃。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大军已经扎寨了。 一半休息,一半值守。 说实话,这防备,不算严密,但依照目前的条件,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外围的探子还没发现有楚军向这里移动的迹象,所以目前来看,这儿,还是安全的。 苟莫离吃着吃着,终于吃不动了,腻了。 再回头看看郑伯爷所在的帐篷,一个午觉,睡到现在,伯爷还真是可以。 「咕咕……咕咕……咕咕……」 天上,传来了鸟叫。 剑圣睁开了眼,火盆的光亮透入帐篷,扫过他的目光。 阿铭则站起身,抬头,看向上方。 天上有一只鸟,而这只鸟,则如同一只眼,正在看向这里。 阿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走到剑圣帐篷前, 道: 「您在这里保护主上,那只鸟,我去看看。」 剑圣点点头。 阿铭转身,走向营寨外,很快,其身形就消失在了远处的黑暗之中。 第25页 「这画面,还有点好看。」 苟莫离小声道, 「不对,应该是,这背影,这氛围,美。」 剑圣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你笑什么笑!」苟莫离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道。 剑圣不语,但彼此心里清楚。 苟莫离则又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伯爷和那几位先生,他们应该是有着一种,一种相同的东西,给人的感觉,说话做事上,会有的那种东西。」 就比如,明明只是有外敌在窥伺这里,你去驱赶或者去抓捕,都可以,却偏偏还要整理一下衣服,走出去时,还特意掐着步点和节奏。 「不仅仅是这些。」剑圣摇了摇头。 「还有哪些?」 苟莫离对此很感兴趣,因为他现在事业所系,就在这个圈子里,他已经在努力地融入进去了。 用伯爷的话来说,就是最好要做到,以后万一家业败光,他们去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开客栈时,愿意带上他苟莫离。 剑圣很想说的是,他们之间,像是修炼了一种功法一样,是实实在在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每次那位郑伯爷进品时,没多久,其他几个也纷纷进品。 这绝不是巧合,且那几位先生也不像是在刻意压制修为以免打击那位郑伯爷的自尊心。 实力的虚实深浅,还是无法瞒得住剑圣的双眼的。 但,他们的作战方式,比如那个最为憨傻的樊力,剑婢对他说过,自己教给她的剑式,那个樊力看一遍后,就能直接舞出剑意。 不是一点点剑意那么简单, 是意境! 很难以想像,那个说话每每都很实诚,上战场时喜欢将自己包在铁罐头一般的甲冑里,挥舞巨斧的大汉,在这方面,竟然还有这般惊人的天赋。 只不过, 这些话,剑圣只会埋在心底,而不会去对苟莫离去说。 虽然二人现在可以平安地隔着帐篷坐着,虽然雪海关第一镇全是野人勇士组成,但这是最深层次的防范,也是必须要有的。 「呵,又装神秘。」 苟莫离站起身, 拍了拍裤腿, 道: 「我去巡营。」 …… 「餵。」 夜幕下, 薛三的身影出现在了阿铭身侧。 阿铭停了下来,不过不是因为薛三,而是在此时,那只鸟,消失了。 「我就猜到你要出来。」薛三笑道。 阿铭解开自己手腕上的纽扣,折了两番。 「想活动活动。」 自入战场以来,就是帮主上挡箭了,挺枯燥,也挺乏味的。 但这个责任,他没法推,一是自己血统的原因,挡箭后鲜血足够就能慢慢恢復,二则是,其他人都有在战场时自己的职责; 梁程指挥,樊力冲锋,薛三刺探, 自己, 似乎只能当人肉盾牌。 「我还以为你会变成一只蝙蝠,直接飞上去,咬死那只鸟,这才有感觉。」 薛三双手摊开,放在身侧,挥舞了几下,道: 「不对,应该是化身出一大群蝙蝠,铺天盖地。」 阿铭懒得搭理他。 「我说,要我帮忙么?」 「打不过,我就会退回来,打得过,我就杀了他。」 「那你加油哦。」薛三蹲下来,拍了拍自己的靴子上的灰,「待会儿我去据羊城里试着摸摸看。」 「主上说过,不让你去。」 「我他娘的也无聊好不好,就是知道那城里皇帝身边的高手多,才刺激不是,嘿嘿。 早些时候,咱哪里算是魔王,只能算是保姆; 现在,实力恢復了一些,主上也越来越有主上的样子了,咱就可以稍微放开点玩了。」 阿铭提醒道; 「注意点,别挂了。」 「这是我应该对你说的话。」 说着, 薛三有些感伤道:「你说,如果这世上没有军队,没有铁骑,该多好,大家就流行单对单厮杀或者一小撮一小撮地干,咱们,多占优势。」 「你这个心态,要不得。」 「行了,咱各玩儿各的,天亮前回来,我先走了。」 薛三身影消失了。 「咕咕……咕咕……咕咕……」 阿铭抬起头, 天空中,那只鸟,似乎是在绕了一圈后,又飞回来了。 阿铭闭上眼,感受了一下,随即,向西北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 前方出现了一队骑兵,数目不多,为首的,是深夜巡营的金术可。 这些马,是先前缴获的。 「铭先生,您这是要去哪里?」金术可问道。 阿铭径直从金术可等人身前走了过去, 然后, 拿着酒嚢, 摆了摆, 道: 「打酒去。」 第三百六十一章 剑师 「咕咕……咕咕……咕咕……」 鸟,在天上轻轻鸣叫; 但在地上,则有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腮帮子也在那里一鼓一胀。 大楚有十二巫正,并非全都是跳大神的,而是细分了很多种,这很多种的起源,就是「巫」。 这名年轻男子叫孙德,其本为公孙氏的养子,后拜入十二巫正之一扬白首的门下,成为亲传弟子,而扬白首,则一辈子痴迷于御兽之术的研究。 第26页 大楚皇宫秘辛有传,大楚摄政王身上的那只「兽」,其实就是「灵」,正是在扬白首的协助下才得以收服成功的。 先皇驾崩,皇子之乱中,原本世代掌握御兽监的公孙氏因追随大皇子于郢都起事,结果被皇族禁军直接剿灭,公孙氏只留一个女子逃出,后来在山林里碰到了带着公主跑路回国的郑伯爷,被一起带了回去。 孙德原名叫公孙德,公孙氏覆灭后,改名孙德,因为扬白首的关系,他没有受到牵连,且摄政王在重建御兽监时,让其暂代掌事。 他孙德原本是陪驾的,但昨日就离开了据羊城追寻一道妖气,不过那只妖跑得很快,没能捕捉到手,但是,等回来时,却发现据羊城外出现了一座座燕人的军寨。 大惊之下, 孙德就以自己饲养的隼鸟进行情况查看,且也已经和城内取得了一次联繫,得知摄政王现在安全的消息。 这就是苟莫离所说的,兵力太少,无法照顾周全的原因所在了,而且骑兵也少,覆盖面没办法铺开,否则孙德根本就不可能有机会以这种方式进行探查。 搁在靖南王大军里,能人异士其实真的不少,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双方总能见招拆招不会缺人,但郑伯爷这一支因为战略冒险,自然一切匆忙得很,配置上,只会有缺绝不会全。 但好在, 郑伯爷身边不仅仅有剑圣,还有几位魔王。 战阵冲杀时,樊力也会遇到危险,瞎子只能躲避,阿铭至多能多被射几箭,就是剑圣,面对兵海滔滔,也就是多支撑一会儿。 但在战阵之外, 经验, 见识, 手段, 哪怕实力现在因为主上的原因,依旧有着不小的限制,但真的已经可以做很多事儿了。 相较于郑伯爷的谨慎, 魔王们, 才是真的疯狂, 尤其是在他们觉得无聊的时候。 孙德依旧在和天上的隼鸟唿应着,下一刻,阿铭的身影出现在其身后。 然而,就在这时,一条毒蛇忽然从泥土之中窜出,直接咬中了阿铭的小腿。 背对着阿铭的孙德笑了, 阿铭也笑了。 孙德愣住了,整个人的身形向前蹦起,但阿铭的指甲,还是刺中了其后背。 「砰!」 落地后, 孙德感知到自己后背一阵凉意,鲜血直流。 阿铭有些诧异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左手指甲,微微变形。 这个人,居然有着和自家主上相似的习惯,身上穿着一件软甲。 因为软甲的阻隔,使得自己的指甲未能尽全功。 但相较于阿铭的惊讶,孙德,才是真正地被震惊到了。 那条蛇,是他自己饲养长大的,只为了那一口瞬间的毒液迸发,没人比他清楚这条蛇的毒性到底有多恐怖。 他早就察觉到了阿铭的存在,也感知到了阿铭的靠近,因为那只隼鸟,可是一直在天上,俯瞰着下方一切; 而阿铭,也早就察觉到孙德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和靠近。 单对单地厮杀,其实变量就很小了。 阿铭弯腰,将那条蛇捏住,举到面前。 这条蛇在倾尽毒素之后,就已经奄奄一息了,不用动它,等待它的,也是死亡。 阿铭将蛇随手一丢, 然后, 他用指甲划破自己的掌心,掌心向下,黑色的鲜血流出。 毒蛇的毒液,注入体内,再与你的鲜血融合,将毒素扩散出去。 而阿铭的能力,就是控制血液。 他不是梁程,无法做到百毒不侵,但这种毒液,伤害不到他的根本。 黑色的血液流了一会儿,停止了,掌心收回,伤口已经结痂。 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帕子,擦了擦掌心; 一边擦, 一边面带微笑地看着前方的孙德。 孙德身子,开始压低,一把短刀出现在其手中。 短兵器, 近身肉搏? 阿铭摇摇头,将帕子收回自己衣服胸口口袋里,特意留了半截在外面。 原本还想摺叠得细緻一点,但孙德已经扑了过来。 短刀的速度很快,攻势也很直接。 阿铭不退反进,整个人主动撞向了孙德。 「砰!」 双方身躯撞击到了一起,孙德的短刀直接刺入阿铭的胸膛。 「咔嚓!」 短刀入体。 阿铭身子一侧,用肋骨,将短刀夹住。 孙德的眼里,满是震惊,自修行以来,他第一次碰见这般诡异的对手。 阿铭的指甲探出,从前方,刺入孙德的胸口。 你刺我一刀, 我不会死; 我刺你一次, 你大概就没命了。 世上招式门类万千种,但最强的招式只有一种,叫……合适。 用最为合适的方式,尽可能地保全自己的同时,再杀掉你的对手。 吸血鬼的厮杀方式,就是这般简单枯燥且乏味。 尤其是对于第一次面对吸血鬼的人而言,相当于以前的厮杀经验,被完全颠覆。 「噗!」 十根长长的指甲,刺入孙德的胸膛。 但, 触感,似乎有所不同。 软甲的防护,应该是破了,但里面的滑腻,却不像是鲜血溢出,更像是有一团正在蠕动的软体。 第27页 「哗啦……」 孙德胸膛的衣物裂开,一条黑乎乎看起来像是章鱼一般有很多触角的软体生物,正贴在孙德的胸膛。 是它,为孙德抵掉了这一击,如果没有它的存在,此时的孙德,就已经被阿铭开膛破肚了。 「哦?」 阿铭发出了一个嘆音, 不是畏惧,不是惊疑,而像是看见了一个新奇的玩具一样,感觉有趣。 章鱼的触角刺入了孙德的身体,没有鲜血流出,同时,章鱼开始发烫,孙德的身体也开始变红。 孙德的另一只手攥起拳头,直接向阿铭砸了过来。 「砰!」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很多东西,都是苍白的,也是没有意义的。 阿铭被这一拳,砸飞了出去,飞得很远,因为他没有做抵挡,为的是,更好地卸掉这股力量。 落地时, 阿铭人朝上, 随即, 起身, 很自然地又站了起来。 左边胸口位置仍然夹着短刀,右边胸口位置传来肋骨断裂的摩擦声。 阿铭还特意微微晃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一方面是具体检查一下哪些部位问题大一些,哪些部位还能继续用,另一方面,是他觉得这声音,挺悦耳的。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孙德近乎咆哮般地喊道。 很长时间以来,这个问题,一般是别人问他的。 这是第一次,他拿这个问题,问别人。 阿铭没回答,他还在计算着自己身体现在可用的部分,以及,接下来交手时,自己可以施展的动作和速度。 同时, 阿铭也看出来了, 那只粘乎乎的触角妖兽,对孙德施加的影响,应该是有时效性的。 他可以再等等,等等孙德,过了那个兴奋期。 但孙德很快就醒悟过来,醒悟过来后的他,没有选择沖向阿铭,而是选择,转身就跑。 阿铭略微有些诧异, 按理说,对方的实力,是比自己高的,虽说双方厮杀,不是看谁品高就定输赢,正如两国交战,不是谁兵多就直接判胜,兵少的一方就不用打了一样。 许是自己给那位的压迫感,太强了,让对方在明知道有优势时,依旧不敢再纠缠下去。 阿铭开始了奔跑,他要去追。 虽然,很大可能是追不上的,但还是得尝试一下。 否则, 就这般空着手回去,真对不起自己离开军寨时那故意掐着的步点和营造出来的背影。 然而, 阿铭追着追着, 就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追不动了,而是他看见前方,有一道矮小的身影已经斜向窜了过去。 那个说要去夜探据羊城的侏儒, 他没去据羊城, 而是跟了过来,想抢人头。 用三个字来形容那个侏儒在这件事上的做法, 大概就是……人头狗。 所以,阿铭不追了。 他停下来,没跟上去,前面那个人,应该也会因此放松警惕,正好,可以给那个侏儒创造机会。 但阿铭还是喊道; 「带血回来。」 人头, 你可以抢, 但他的血, 你得给我留下。 虽说那位的血,可能会有毒,而且看那个身上挂着东西的样子,也会有些噁心。 但阿铭本就是拿血当酒, 这酒, 不也有泡着蛇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补酒么? 一样的, 尝尝鲜。 随即, 阿铭又用手捏了捏自己的肋骨,改了改位置,然后开始向回走。 …… 而这时,郑伯爷已经醒了。 一个午觉,睡到了月明星稀。 「会昼夜颠倒的。」剑圣开口道。 「说不得以后转移时,昼夜颠倒,会是常态。」 四娘端着晚食走了过来,是炒面。 不该讲究的时候,郑伯爷还是能吃苦的。 炒面,配着热水,能饱肚子。 「主上,前半夜城内来了人,是吊篮从城墙上下来的,奉摄政王之命,送来一盒果脯。」 「哦,我这大舅哥,还挺有意思。」 「后悔么?」剑圣问道。 「总得有个先来后到不是。」 郑伯爷看向四娘,指了指自己手掌中的炒面, 道; 「咱也派人,给大舅哥送点儿炒面去,对了,要记住告诉那边,这是用荆城的粮制出来的。」 「属下知道了。」 四娘马上安排人去送炒面。 「今儿个,应该能过得安稳不少,明儿个,应该也差不离能继续安稳,最迟到后天,咱就得面对成建制的楚军了。」 「三天,楚人援军才能来?」剑圣有些疑惑。 要知道,这里可是京畿之地。 大楚不是昔日的晋国,虞氏皇族的势力范围,仅剩那一小块京畿了,而且还是三家分食下来剩下的那一丁点。 燕国的京畿是天成郡,楚国的京畿也是一个郡,而昔日的晋国京畿,也就剩下皇城和周围的那一小块四里八乡。 「如果楚人不傻的话,就不会添油战术,咱们好歹也一万多战兵在这里,再者,楚人可能也不清楚我们没有战马。 第28页 按照楚人对燕军镇北靖南精锐战力的推算,小规模的援军固然能早早地就派出来,但很容易被我们以围点打援的方式给吃掉。 一旦被咱们来个各个击破,那京畿之地的百姓很可能就会认为燕军主力真的打进来了,局面,会瞬间糜烂。 所以,楚人那边要是有懂行且有地位领头的人组织,在确认据羊城没有被攻破的风险的话,他会先集结兵马,确保足够的实力后,再行包围,是的,是包围,而不是只求击溃。 咱们吶,就第三天,趁着楚人包围袋刚刚撑开时,就直接突出去。」 「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为了保存实力而已,咱们这一支人马,只要没被全歼,就能一直吸引着楚人大量精力;再者,真正的战场,本就不在咱们这里。」 郑伯爷将手中最后一点炒面送入嘴里,还舔了舔自己的掌心残留,随即,捡起身边的一根树杈,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镇南关一破,按照常理,上谷郡,几乎就已经被我燕军收入囊中,因为有渭河存在,如果大燕朝廷不想继续将战事扩大下去的话,很可能就在这里见好就收。 但百年前初代镇北侯在击破干国太宗皇帝北伐大军后,也是因为荒漠那边蛮族压力太大,燕国没有能力再向银浪郡分兵,所以无法继续南下攻打干国。 然而,初代镇北侯确实是在翠柳堡插下一根柳条,但实际上,他也曾亲率兵马,马踏干国三边,劫掠了大量人口和财帛粮食归国。 所以,同理,镇南关在手,上谷郡我有,但就算是不继续扩大战争规模,想达到战略目的后早日结束战争,没问题。 但大燕铁骑还是完全能够长驱直入,过渭河,入腹心,一路杀到这里,打到楚国京畿; 将咱们救下来,完全不成问题。 只不过,打得过来,却守不住罢了,到时候,为了避免被楚人在这里牵制住,也为了避免后勤无法供给上去的压力,肯定还是会退兵。」 剑圣明白了,点点头, 道: 「我觉得,田无镜,肯定会来救你。」 郑伯爷笑道: 「那是当然。」 「但如果田无镜知道,你明知道城内有楚国皇帝在却放着不打而和我在这里吹牛皮,他估计会一巴掌拍死你。」 「……」郑凡。 「呵呵。」剑圣笑了。 就在这时, 剑圣放在身边的龙渊剑,忽然发出了颤鸣,很微弱,但这般近的距离下,也很清晰。 「有刺客?」郑伯爷马上警惕起来。 剑圣摇摇头,道:「龙渊一般会看到自己喜爱的人,才会这般。」 比如, 雪海关伯爵府的那个孩子。 剑婢这个天生剑胚,都没能让龙渊像那般兴奋过。 「他?」 郑伯爷想到了一个人,这里,毕竟是在楚国,且还是楚国京畿之地。 那个人,锻造了这把剑。 「他来了。」剑圣道,「他这是通过龙渊,告诉我,他来了,让我去见他。」 「哪里?」 「东南方向吧,没记错的话,来时那里应该有片林子,他,应该在那里等我。」 「你要去么?」 「要去的,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看他。」 「你的事,你做选择。」郑伯爷道。 剑圣点点头, 拿起龙渊, 起身, 往东南方向,走了三步。 然后, 停下。 剑圣背对着郑凡,开口道:「我可以走得很慢。」 郑伯爷笑了, 点点头, 道: 「来人,传本伯军令给樊力,让其率三百甲士搜检东南方向那座林子。」 「喏!」 郑伯爷站起身,拍了拍裤腿。 剑圣扭头,看向郑伯爷, 问道; 「我这般做,会不会不合适?」 换做以前的剑圣,是不会这般做的,但现在的他清楚,这场仗打完,雪海关军民的日子,才能继续好过下去。 且以后, 晋东之地在眼前这个男人的治理下,会有更多的百姓,日子会好过。 他曾渴望以自己的剑,去扶持晋地的国家,所以,他才会答应司徒雷的借剑,帮他杀了司徒家老家主。 但司徒家最后,却没能守住雪海关,半个晋地,生灵涂炭。 这一次,他不再信任别人,他只信任自己眼睛可以看到的。 就如同剑在天上飞,只能好看,但剑在人手中握,才是真正的锋锐。 虞化平是个很傲气的人,但傲气,和迂腐,并不搭边,和蠢,更是相差甚远。 郑伯爷摇摇头, 没急着回答这个, 而是又对身边一个亲卫道: 「传本伯军令,命苟莫离接手军中防务,警惕据羊城内突围;命金术可,抽调两个营的兵力,自樊力之后,包围那座林子。」 「喏!」 下达完第二道军令后, 郑伯爷才再度看向剑圣, 道: 「和你打个赌。」 「赌什么?」 「我赌,那里不仅仅有一个楚国造剑师,很大可能,还会有一支数量不多但却十分精锐的楚人骑兵。 也就只有小股数量的骑兵才能躲开我军外围的探查,来得这般快,也才有打这个招唿的勇气。 第29页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是打算先顺势在林子里击溃我军一部,撕开一个裂口,再趁着夜色杀出,制造混乱,乱我军寨,和城内楚军进行唿应。 你在第一层, 他其实,在第二层。」 剑圣微微皱眉,道; 「你在第三层?」 郑伯爷嘆了口气, 低下头, 像是真的在向下看, 「喂,你听得到么?」 「什么?」 「回声。」 第三百六十二章 一起? 星光撒照,透过密林叶子,落下淡淡的斑驳。 造剑师坐在地上,膝盖上,斜靠着一把剑,剑鞘黑色,带着异样的纹路。 这把剑,叫墨侍。 造剑师的剑,在江湖,一直备受追捧,只可惜,他的剑,从不赠无名之辈,故而江湖中的仿制品极多。 而被仿制最多的,就是龙渊。 世人还没有艺术品的概念,却有类似的追求,造剑师的每一把剑,其实都藏着一段感情,剑如人,好剑需要人来养,等等此类的话语,都是出自造剑师之口。 江湖上,不知道多少年轻剑客因为听到了这些话,吃喝拉撒,都将剑随身携带,希望早日将自己的佩剑给养出灵气。 只不过,剑圣曾对郑伯爷说过,造剑师所说的养剑,其意思并非是将剑一直带在身上,而是指的是,一把剑,需要靠用他的人来「养」。 就如一乞丐,机缘巧合之下捡到了一把玄铁宝剑,握在手中; 而另一位,则是一位帝王配在身上的古朴残剑,后者的身价自然比前者高得不知多少倍。 所谓的「养剑」,其实是用人的身份,去烘托出剑的身份。 得知这个答案后,郑伯爷只感慨了三个字: 「真现实。」 而此时, 被郑伯爷称唿为「真现实」的造剑师,闭着眼,指尖,轻轻地敲击着剑身,发出清脆之音。 在其身后,隐约间可以听到一阵阵压抑的唿吸,还有些许白气。 显然,那里隐藏着一支人马。 前方, 铁塔一般高大身影的樊力走了出来,在其身后,一众士卒,缓缓压上。 持盾者在前,持枪者在后,持弓弩者,在中。 这个世上,存在那种可以以一敌百的强者,他们的实力,令人咂舌; 但说到底, 无论是当年沙拓阙石战死镇北侯府门前,还是剑圣力战雪海关口,外人看热闹,赞嘆的是他们的强大,内行则感慨着,人定能否胜天不知,但至少,人很难胜过一百人,一千人…… 操练得道,配合娴熟的军队,可以极为轻易地猎杀那些所谓的强者,无非,是己方愿意付出一定的代价。 造剑师, 一个虽然没出过剑,却位列四大剑客之一的存在,他,值得被这般慎重对待。 毕竟,有时候,未知,才是恐怖的真正来源。 樊力举起斧头,身后的阵形,开始再度变化,呈现出钳形,而后,再度开始推进。 造剑师依旧坐在那里, 还是闭着眼。 似乎,今夜的他,註定要出手了。 江湖中如今普遍认为天下剑客,当以剑圣为最,因为这几年,剑圣的光辉已经超过了其他几位。 无论是在军中许久未曾再与人比试的李良申,还是曾面对燕国铁骑退去的百里剑,他们的风采,在近几年,几乎被剑圣完全遮掩了下去。 但依旧有自认为「独醒」的江湖人士,认为现如今能在剑道上和剑圣比肩的,可能,也就是那位神秘的造剑师了。 因为他没出过手,所以,他可能根本就不会打架,只是欺世盗名,但他又很有可能,境界无比之高,懒得再去人间争长短。 瞎子手下有一群人,专门负责监控江湖传闻,在得知这些传闻后,曾笑过称这叫「薛丁格的造剑师」。 但在其脑袋落下来之前,你真的无法掉以轻心。 瞧瞧,此时,魔王里最憨的这位,现在也变得如此谨慎。 造剑师终于睁开了眼,他没看见剑圣,但他却并不显得意外。 他抬起手, 墨侍发出一声轻鸣, 下一刻, 自造剑师身后,出现了一群身着黑色甲冑的骑士。 燕人尚黑,楚人则更喜欢鲜亮的颜色,所以,虽说楚国很多贵族都有自己的私兵,甲冑样式也各不相同,但却鲜有黑色,在楚人文化里,黑色,意味着大泽,而大泽,意味着不祥。 尤其是在楚国极为精贵的骑兵,更是每家贵族的排面,自然就更少会用黑色的甲冑去武装这些宝贝疙瘩。 这些自造剑师身后缓缓而出的黑甲骑士,身上,散发着的,是一种从人到马的森寒,这是一支,真正的精锐骑兵。 只不过,他们的数目并不多,借着星光粗略看去,可能也就四百多骑。 这对动辄可以组织上万铁骑作战的燕军而言,真的算不得什么,但是在这狭窄的区域里,步卒面对数量对等的铁骑,往往就意味着被屠杀。 只是,让人有些奇怪的是,这些骑兵完全可以直接从黑幕中冲锋出来,发动袭击,像眼下这般堂而皇之地现身,其实已经失去了先手。 造剑师可以不懂兵事,但他身后的这些精骑,不可能都不懂。 第30页 樊力再度举起斧头,挥舞半圈,其身边的甲士们停止了前进,盾牌手将盾牌砸入地面,身体后拖,斜靠,将盾牌死死立住。 长枪手上前,并两排,同时,侧翼开始轮转,长枪架起。 弓弩手向前推进,防止对方骑兵迂迴切后方。 造剑师依旧没动,其身后的黑甲骑兵,也没动,仿佛他们不是来作战的,而是来看戏的。 可偏偏,他们才是这处密林里的一方唱角儿。 外围, 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金术可率领的第二批次甲士包围了过来,弓弩手迅速找好了位置,其余士卒则三五成群结阵。 而造剑师和黑甲骑士,还是没动,任凭这道包围圈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成形,至此,这支骑兵,已经陷入了绝境。 晚风吹拂而过,并不算很大的密林之中,剑拔弩张。 而这时, 造剑师, 终于开口: 「我要和虞化平一战。」 看这情况,像是恼羞成怒了一般,选择一份最后的体面。 樊力却微微皱眉,他感觉,事情,没有那般简单。 金术可则马上派人向军寨中的伯爷通报了这一消息。 …… 「我觉得,他是想向我求情。」剑圣开口道,「他,还是不想用剑,还想躲避,更何况,他的那支骑兵,已经被提前察觉,眼下,也已经被包围住了。」 有些人物,高高在上,那是因为你是从下面仰头看着他。 造剑师这种人物,哪怕抛开其四大剑客的身份,就是看其独孤家的出身,也已然超越了绝大多数人。 但剑圣是和造剑师同层次的存在,平视时,是没什么神秘色彩的。 造剑师吝啬一剑,那是出了名的。 燕军击溃野人主力,围困玉盘城前,造剑师早早地就带着八皇子出逃了,也不说留下来帮忙守个城。 摄政王和五皇子熊廷山引高手对弈时,造剑师只坐在后头喝着小酒,也没说出手顶下去一个位置。 现如今,摄政王被围,大楚局势,可谓是相当不好,造剑师很可能愿意为了救出摄政王,而真的用剑。 但他的谋算被提前洞悉后,五百本可以用来夜袭的精骑失去了作用,夜袭也自然不可能再被完成,所以,他很干脆地选择收剑,这也是很正常的事。 对于熟悉他,曾和他平等地坐在一张桌子上边喝酒边赏剑的剑圣而言,这个「昔日的朋友」,确实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至于所谓的单挑,只是为了见到自己,好再以龙渊,求个人情,放其离开。 郑伯爷却摇了摇头, 道; 「我觉得,不是这样,他更像是故意把自己摆在那个位置上的。」 郑伯爷沉吟片刻,又道: 「这样吧,见见,我,陪你一起见。」 「你去了有何用?」剑圣问道。 郑伯爷却道; 「说不定,你也只是个幌子。」 剑圣目光微凝。 …… 「西行,三百丈。」 金术可命人去前面喊道。 造剑师起身, 向西边开始行去。 跟随着他一起出现的五百黑甲骑兵,则继续静默在那里。 造剑师已经走了挺远,算是稍稍离开了双方对峙和包围的区域。 而这时, 自其身侧,传来一道声音: 「好了。」 声音,是剑圣的。 造剑师摇头道:「没好,还差十一丈。」 说着,又果断地向西继续走了一段距离,在最后的那个位置,停下。 郑伯爷见到这一幕,心里默默地吐槽了一句:重度强迫症。 剑圣走了出来, 造剑师看向剑圣, 然后, 他侧过身子, 似乎想要看看剑圣身后。 剑圣发现,郑凡猜对了。 郑伯爷从剑圣身后,走了出来,却并未超过剑圣去。 因为,在剑圣身后,郑伯爷确信剑圣可以保住自己,再往前,就难说了,保不齐,对面那位造剑师想来个极限一换一? 造剑师伸手指了指西北方向, 那里,是据羊城所在。 「平野伯爷是想来抓我大楚王上的?」 郑伯爷点点头, 道; 「正是。」 虽然未曾动手,虽然郑伯爷已经做好了过几日就撤军退入大泽的决断,但怎么说呢,在面对这个问题是,回答「是」,是没错的。 谁知,造剑师接下来极为简单且仅有两个字的回应,让郑伯爷的心神,一下子松动了,甚至,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充斥着一种黑色喜剧荒谬。 造剑师笑着道: 「一起?」 第三百六十三章 天灾 「一起?」 这是询问, 带着三分真诚,三分试探,三分玩笑,外带,一分的说不清道不明。 但实则,哪怕只有一分试探,就足以让人感到震惊了! 「您在开什么玩笑?」 郑伯爷笑道。 但,还是没有往前走,反而,又后退了半步。 一个可能是三品剑客的存在,远远没有一个可能是三品剑客且脑子好像有点发疯的三品剑客来得恐怖。 第31页 前者,还讲理,讲个收益,后者,则有些百无禁忌了。 「玩笑?」 造剑师摇摇头,道: 「你看得出,我是认真的。」 说完, 造剑师再度席地而坐,墨侍插在身侧的泥土里。 「给个理由。」 郑伯爷说道。 总得,给个理由。 造剑师又摇头,道: 「不想说。」 「那我凭什么信?」郑伯爷反问道。 造剑师抬起手, 道; 「信不信,也随你。」 明明说的是干系到一国帝君生死遭遇的事儿,结果,却洒脱得仿佛是在商量着今晚去不去镇上红帐子。 「为什么?」 郑伯爷又问道。 造剑师的身份,在楚国极高,独孤家子弟的身份,更是让其天生地被列为大楚真正的上层人士。 当初去抢公主时,郑伯爷可是看见摄政王和造剑师同乘一辆马车的,他如果想,他肯定有很多种方法去对摄政王不利; 但他没有。 你说他如果真的是「欺世盗名」之辈也就罢了,但,真的就连自己也给骗了? 「大楚王上,是大楚的凤凰,这只凤凰,可以为外敌所擒,却不能被其羽翼下的臣民所绑。」 造剑师说出了这番话。 言外之意就是,摄政王可以被燕军抓住,却不能被自己人出卖。 这是他给出的,他以前有很多机会却没有出手的缘由,只是,这个缘由,郑伯爷真的很难信服。 但信服不信服,是一码事,反正可以先搁置争议,共同开发。 所以, 郑伯爷下一句话是: 「怎么做?」 先听听实际的,再考虑一下自己的得失。 「让我在你军寨里,杀个三进三出,骗得据羊城守军出击,你郑伯爷再顺势杀进去。」 郑伯爷微微皱眉,这是一招引蛇出洞,但…… 郑伯爷摇摇头, 道: 「不做。」 造剑师扫了一眼郑伯爷,道: 「怕我假戏真做?」 「是。」 「胆量呢?」 「搁着呢。」 「此事要是成了……你燕国这一仗,就不用再打下去了,接下来,楚国会割地求和。」 摄政王一旦被抓了,或者,再极端点,死于乱军之中,那楚国这场仗,真的就没发打下去了。 大楚内部现在的整合,一是因为外部的燕军虎视眈眈,且燕皇还有马踏门阀的前科; 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摄政王的识大体和手腕,让各方面都得以信服,摄政王到如今都未正式登基,就是最大的让步和诚意。 单纯战事角度来看,这一场军事冒险,是值得的,而且,是很值得。 打成了,燕楚国战,就可以宣告暂时落幕了。 郑伯爷还是很坚定道: 「不成。」 「总得给个理由?」造剑师问道。 「我怕死。」 我不想拿我的命,去赌一个大燕的美好未来。 犯不着, 不愿意, 傻不傻? 「真的是很难想像得出来,大燕平野伯爷,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说得像是世人能够想像得出来,大楚造剑师会说出『一起』的话来一样。」 「取信不得?」 「取信不得。」 深夜,配合演一场惨败,自己这是一万多战兵,不是一万多演员,怎么演? 演着演着,说不得就成真了,然后到那时据羊城的楚军杀出,那可都是皇族禁军中的精锐,一冲,可能自己这边就直接崩溃了。 如果郑伯爷这次带的,都是原版雪海军,且大家战马都在,那还能试着搞一把。 但这次自己麾下,看似士气旺盛,实则是拼凑出来的一支「精锐」,还都成了步卒,一旦出现极端情况,就完全交代了。 现在,郑伯爷还能再拿捏自己大舅哥几天,一旦风向不妙,大可遁入大泽,打一打游击,苦会有点苦,但问题也不大; 然而,一旦梭哈了今晚,自己说不得就得像当初抢完公主后一样,在楚人搜山检海下,亡命天涯,重走当年路了。 「还是不成?」 造剑师觉得自己已经给了这位大燕平野伯爷很长时间考虑了。 「不成。」 郑伯爷继续给出了原本的答案。 造剑师点点头,道: 「战马,留你一半,让我的人离开。」 「可以。」 郑伯爷很爽快地答应了。 先留一半呗。 造剑师又指了指插在自己面前的墨侍, 道: 「等我的人走后,这把剑,也送你。」 「好。」 郑伯爷又爽快地答应了。 你的人,我也可以留下。 造剑师又看向剑圣,道: 「龙渊上你欠我的人情债,今日还,我就坐在这儿,等我的人出去了,这把剑,我给他。」 剑圣在这里当然可以护得住郑伯爷,但如果剑圣愿意答应这个协议,不出手,那么,原本已经可以吃下这五百骑外加一个造剑师的郑伯爷,就得真的去认真履行协议了。 这么近的距离,又离开了包围圈,四周就算金术可或者樊力带人上来,造剑师也能提前察觉,总之,剑圣不动的话,造剑师,能对郑伯爷刺出一剑。 第32页 「凭什么?」 郑伯爷问道, 「你送他一把龙渊,他送你上四大剑客,谁亏谁赚?」 江湖都传说,造剑师之所以能位列四大剑客之一,是因为剑圣的吹捧。 造剑师闭上眼,嘆了口气, 有些无奈道; 「我当初,没让他帮我说话,四大剑客不四大剑客的,带给我的,只是麻烦。」 说着, 造剑师催促道: 「你虞化平,同意不同意吧。」 剑圣则看向郑伯爷,道:「你刚刚都答应人家了。」 「我那是骗他的。」 「……」造剑师。 「那我现在就很难办了。」剑圣指了指坐在那里的造剑师,「我确实欠他一个人情。」 一把龙渊,实打实的人情。 「战马全留下,你的人,滚。」郑伯爷说道,「我就站在这儿,可以?」 「可以。」造剑师同意了,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火信,拔出,一道红色的光火飞逝天空。 另一侧,黑甲骑兵下马,将战马缰绳系在了身侧的树上。 金术可命人去寻了郑伯爷,得到郑伯爷的首肯后,放开一条道,让那些骑士得以离开了林子。 战马, 则全都留了下来。 造剑师闭目养神,剑圣也盘膝而坐,郑伯爷斜靠在一棵树上,口中,含着一颗薄荷糖。 等到远处,再度出现一枚火信飞上天空后,造剑师才站起身,指尖,在剑尖上点了点头,将墨侍留在那儿,转而,向西北方向行进。 「这是去哪儿?」郑伯爷问道。 他原本以为造剑师是留下来断后的。 「去据羊城,保护我家王上。」造剑师如是回答。 「你有病?」 郑伯爷很认真地问道。 「先前拒绝我的提议时,我也觉得你有病。」 造剑师走到剑圣面前,笑道: 「不一样了。」 剑圣则道:「走就走,别废话了。」 「确实不一样了,以后,没什么四大剑客了。」造剑师嘆了口气,「哦,对了。」 造剑师看向郑伯爷,道:「墨侍这把剑,我用了些特殊材料,对人的心神,有很大的影响,我不想用魔剑来称唿它,因为太俗。」 郑伯爷没说话,有魔丸在身边的他,还真不担心什么心魔不心魔的。 「就这样吧,我走了,虞化平,下次有机会,我来伯爵府寻你看剑喝酒。」 剑圣则道:「是侯爵府。」 「啧……」 造剑师的身形,消失在了西北方向的夜幕之中。 剑圣走上前,伸手,将墨侍拔出,道: 「这把剑……」 「您若是喜欢,您拿去。」 在这方面,郑伯爷一向大方。 「一把龙渊配在身上,就已经够累赘的了,这把,我不要。」 「那您先替我收着,等仗打完了我再拿出来把玩。」 「行。」 「嘿,你说,如果他是真心的话……」 剑圣笑道:「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甭管人真心不真心,人都已经走了。 「你说,为什么呢?」 拒绝是拒绝了,但这并不妨碍郑伯爷再反刍几轮。 实在是那句「一起」,太过惊人,也近乎勾走了郑伯爷的魂。 「他其实一直和一个人很像。」 「谁?」 「你。」 「我?」 「你是军功封爵的伯爷,大燕待你不薄,你也是个燕人,不也为了自己安危拒绝了他的提议么? 他是世袭的贵族,独孤家,与国同休,他是楚人,就不能为自己而活? 这世上,大的条条框框,本就那几个罢了,但人,却有千千万万种,那几个框,怎可能都套得住?」 「您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只可惜,我没办法像您那样现在坐下来就顿悟。」 「六品武夫,也够用了,我在你面前挡着,他,也得和你谈买卖,术士方外,为朝廷驱使,武夫剑客,为军中走狗。 到底谁大谁小,一目了然。」 「不一样的,我如果……」 剑圣嘴角露出一抹笑意,道:「下次,我会好好看看。」 「这话听起来,让人瘆得慌。」郑伯爷搓了搓手。 「乡下人做久了,就习惯没事儿做时,搁院儿里头,向邻居家望望。」 「呵呵。」 郑伯爷摆摆手, 道: 「成吧,咱这一通,也累了,您早点休息,过两天,咱被撵着跑时,还得您跟着护持护持。对了,你说,他是不是和摄政王有私仇?比如被抢了心爱的女人亦或者是那个心爱的女人被杀了?」 「为什么是女人?」 「对,为什么是女人,这样好像有点俗了; 不说了不说了,回家回家。」 郑伯爷说完,就开始往军寨走,剑圣跟着。 来时,剑圣走前头,伯爷走后面; 归时,伯爷先走前头,剑圣走后面,慢慢地,伯爷又走到后头去了,剑圣变成了前头。 剑圣没有问郑伯爷他和那些「先生们」的真正关系,哪怕剑圣,已经看出了一些端倪; 正如他也没有去说龙渊剑身上,居然会有破开大楚皇族秘术锁凤手的禁制一样。 第33页 有些事儿,说不说,问不问,既然得不到答案,就没必要再开这个口。 军寨里, 薛三坐在那儿,四娘正在帮他缝合伤口。 阿铭不在这儿,他特意回到自己帐篷里放血去了。 「受伤了?」郑伯爷问道。 薛三点点头,道:「没事儿,主上。」 「我刚外头有点事儿,累了,就不故意嘘寒问暖了。」 「属下也受了点儿小伤,也有点累了,也就不故意装作感动了。」 「呵呵。」 「哈哈。」 郑伯爷看向四娘,问道:「药材准备好了么?」 「应该够用了。」四娘答道,「如果咱们不特意往大泽深处走的话。」 「深处就不必了,在外围带着楚人放放风筝就是了,我就不信,他们会捨得派出十万大军就在这里一直和我遛弯儿。」 郑伯爷伸了个懒腰, 道; 「有点饿了,早食吃什么?」 …… 造剑师进了据羊城, 他没有像其他强者那般以梯云纵的方式飞掠而起,落于城墙,而是让上头放下吊篮,他翻身进去,再被拉了上去。 入城后,他见到了摄政王。 摄政王本已经就寝了,此时的他,身着一身白袍,坐在床榻边。 「王上。」 造剑师行礼。 「外面如何?」 「燕人防备,很是森严。」 「朕这个妹夫是靖南王的亲传弟子,田无镜用兵最善谋细,他自然不可能犯那种疏忽,听城门卫禀报说,你是走来的?」 「是,我带了五百骑过来,本想与那平野伯谈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问他,想不想进城来,拿住王上您,只要他愿意陪我演一场夜袭的戏,就可以骗开据羊城的城门。」 「他拒了?」 「是。」 「信不过你?」 「是。」 「呵呵,那可惜了。」摄政王感慨道,「他可是错过了一次大机会。」 「可不。」 「那五百骑呢?」 「人,走了,马,留给他了。」 「真捨得。」 「还有一把墨侍。」 「亏大了。」 「我也这般觉得。」 摄政王端起身边太监递上来的茶,抿了一口,缓缓道: 「独孤柱国的大军,到哪里了?」 「已经开始张网了。」 「你再出城一趟,替我向柱国传一道旨意,据羊城这儿的事情,就不劳烦他老人家了,让他率军去渭河,去荆城,把那儿的局面,给稳下来。」 「家主,大概不会听我的,可能王上您有千般考虑,但在他眼里,来不来这里,是态度,大楚贵族子和皇室休戚相关荣辱与共,失去了什么,都不能失去这个态度。」 「让别人传旨,自是没效果的,所以,才让你去,孙渊到了么?」 「回王上的话,孙将军已经被传召来了。」 「让他进来。」 「遵旨。」 很快,一名独眼将军从外面走了进来,跪伏行礼。摄政王问道: 「城内还有多少骑兵?」 「回王上的话……」 造剑师打断了孙渊的话,直接道: 「王上,那把墨侍,也是子母剑。」 说着,造剑师将手伸入怀中,取出一柄黑色的小剑, 道; 「不用劳烦孙将军掩护我出城了,我拿这个,换一个出城离开的机会。」 摄政王挥挥手,示意孙渊下去,孙将军起身告退。 「你去传旨,如果你家老子还执意要过来,就将剑架在他脖子上。」 「好。」 造剑师起身。 「不用这般急着走,待会儿陪朕一起喝碗羊汤吧,据羊城的羊汤。」 造剑师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许是为了回应接下来的那一碗羊汤,造剑师问道: 「王上就继续留在据羊城?」 摄政王点点头,道:「他不就是想要借着朕,牵扯住我大楚的兵马么,那么,朕,就偏偏不如他的意。 朕这里,不用担忧,那小子是坐船走的渭河,屈氏那边,应该有所察觉了,不需多久,我大楚水师和屈氏的青鸾军,应该就要到这里了。 让屈氏的人去对付那小子,正合适。」 造剑师也点点头,道:「的确。」 摄政王将手中茶杯放下, 道: 「你其实不该将大部分心思用在造剑上的,文治武略,本可以选一个,以你的资质,我大楚,完全可以多一个田无镜出来。 他们都没看出来,偏偏你却看出来了。」 「你不是姬润豪,为何总想要田无镜?就算你是姬润豪,田无镜的下场到底如何,还不知道呢。 但我也很想知道,您,为什么这般笃定。 我家那老头,和其他那些家的那些老头,不是没看出来,而是他们不愿意去相信。 都这个时候了,谁还会去做那种事?」 「但你却相信朕会去做。」 「你不怕,真的亡国了?」 「国,亡不了。」 「哪里来的笃定?」造剑师问道。 摄政王将茶几上两册书拿起,丢到了造剑师的面前。 第34页 这两册,一册是《晋史》,一册,是《燕史》,当然,这不是全部,只是两部史书中的各一册。 「孟寿回来了。」摄政王说道。 修了四国史书的孟寿,回楚了。 「我知道。」 「孟寿,告诉了朕一件事,朕后来亲自让人去查阅了史料,最后,确定了。」 「确定了什么?」 「百二十年为一轮,那两年里,会有大灾北方尤重。」 造剑师笑了,道:「孟寿修史修成了鍊气士?」 大灾大难,这是鍊气士喜欢挂在嘴边的说辞。 「这里的大灾,是真的天灾,干旱、洪涝、寒冷、粮食绝收。孟寿修燕史和晋史时,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一百二十年一轮,就会有一场大面积的天灾,气候,会变得诡异和极端; 诸夏北部,受此影响最为明显。 八百多年前,因为那两年的灾害,迫使蛮族和野人,不得不南下,大夏承受了极大的压力,这才有了燕侯、晋侯奉命开边,抵御蛮族和野人;也才有了太祖皇帝奉命驱逐山越,为诸夏开闢新疆。 上一轮,是百二十年前。 燕地大旱,蛮族王庭看准了机会,以为有机可乘,才会选择在那时号召荒漠部族东进,和燕国血战,妄图一举击垮燕国; 干国五十万大军北伐,史书上记载,燕人坚壁清野,但偌大的地方,如何真的能做到完全的坚壁清野? 其实,燕人,已经绝粮了。 银浪郡,得于初代镇北侯的那首得胜诗:扬鞭策马逐银浪,清熘迢递看桃花。 讲的是,干国北伐军于道途上,尸横遍野的惨状,只剩下,甲冑反射着太阳的银光。 但实际上应该是,地上,只剩下甲冑了,飢饿的燕人,他们已经不去理会什么甲冑兵器之类的,而是已经将干人的尸体,当作了口粮,拖回家,开烹了,哈哈哈。」 摄政王说着说着,就笑了,继续道: 「初代镇北侯,为什么不直接南下攻干?而是只劫掠了干国三边人口、粮食、财帛就北归?不仅仅是因为燕国当时正在和蛮族血战,更重要的原因是在于,燕国的国力,在那时,已经无法再承担一场大的战事了。 司徒家、赫连家、闻人家,三家晋地之主; 其中,司徒家和闻人家,最早就是晋侯的封臣,赫连家有野人血统,归降过来的,但,也是门第很早了。 百二十年前,晋地大涝,百姓流离失所,河工上,爆发了民乱,势大无比,席捲了三晋之地,差点连当时的晋国国都都被攻破。 晋皇下旨,准地方团练组织兵马勤王保驾,赫连家、闻人家、司徒家,原本只是大家族,却在那两年平叛之中,吃进地盘,扩充兵马,待得民乱平息后,三家分晋格局,始现雏形。 今年, 燕地的夏日,比往年要长得多得多,旱情,已经出现了;晋地的暴雨,也下得足够足够久。 呵呵, 皇帝, 为天子, 可这天的真正意志,就是这天子,也是不知道的。 以史为镜, 这才是以史为镜, 非修得四国史书的孟寿,无人可洞察这一规律。 燕人的强横,也就在此时了,今年之后,燕晋之地,将遭大灾,本就已经严重透支两地民力的大燕朝廷,还怎么维繫下去? 更别说,继续打仗了。 凤巢卫在晋地的探子来报,说燕人的水师,大概是趁着望江决堤时开出的。 大燕的那位靖南王,不愧是军神,这种以天工自然为媒介之策,他都能用得上,着实让人惊嘆,让人佩服。 但, 天之怒, 孰可测? 守住镇南关,待得明年,看他燕晋,民不聊生! 就算镇南关守不住,两年后,朕,也可趁着燕晋之地疲敝,挥师北上,将故土收復。 朝中有人觉得,燕人很可能在打下镇南关和上谷郡就,就见好就收,转为徐徐图之; 但朕清楚,朕明白,他燕人,就算想要继续扩大战事,妄图一举灭楚,呵,就是有那心,也没那力了。 就像是百年前,初代镇北侯击溃了干人北伐大军在大好形势下,却依旧无法南下一样。 你问朕为何如此笃定, 朕就这般回答你; 你问朕为何此时居然还会做那些事, 那是朕,在早做准备。 你, 知道了么? 怎么, 在你眼里, 朕难不成真就是个为了一己权力私慾而置大楚江山社稷于不顾的短浅之君? 还是你, 捨不得身上流淌着的那所谓的,独孤氏大贵族的珍贵血脉? 燕国的那位皇帝,据说已经放太子监国,自己,则去后园荣养了,他的身子骨,怕是撑不得许久了。 可惜了, 可惜了啊, 真正的大争之世, 才将要开始。 所以, 以后, 需要你我,一起用事的地方,还有很多。」 造剑师低下头, 俯身下去行礼, 道: 「臣,晓得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难 老何头收了铺子,回到自家租住的院子,找了个板凳,坐下来,摇着扇子。 第35页 摇着摇着, 老何头不由得将扇子放在面前, 这都几月了都,咋天儿还没见凉? 而且,有多久没下过雨了哟。 皇帝每天都在俯瞰天下, 而下面的老百姓,最常做的事,其实就是望天。 因为老百姓,基本都是靠天吃饭。 老何头虽然操持了大半辈子猪肉生意,但归根究底,还是没有脱离那半截腿的土气。 「再旱下去,今年这收成……」 老何头开始担心起来。 京城脚下的百姓有一个风气,那就是哪怕是码头上的力夫,闲暇下来,都能和你唠几句朝堂风云。 老何头铺子上不忙时,几个铺子的老闆也喜欢抓一把葵花籽什么的搁一起侃侃山。 在他们嘴里,老何头「见」到了一幕幕的朝堂大戏。 虽然,肯定不得真切,有些,更是谬之千里,但大概是红色绿色,还是可以分辨得清的。 比如,他的姑爷,是管户部的皇子。 所以, 老何头有理由为这旱情焦急; 他没皇亲国戚的概念,也没想过父凭女贵,他的一切思维和做事方式,都遵从于自己在南安县城摸爬滚打出来的这么多年。 因为那些年的经验和认知让他支撑何家到现在,所以,他不觉得那有什么错。 旱灾继续下去,粮食收成就直接没影了,户部是干嘛的老何头知道,不就是管着天下钱粮么? 钱粮钱粮,没钱还可以,没粮,那是真的要出人命的! 作岳父的,担心自己女婿的差事办不好,继而自己的女儿,日子也会过得不好,继而自己的外孙,日子也会过得不好。 哎哟哟…… 可能,附近住着的几户人家真的没料到,他们家的一个邻居,一个拿着蒲扇的老汉,此时正在抒发着最为纯粹的忧国忧民。 何初推着板车走了进来。 「送去了么?」 「送去咧。」 「人没留你吃饭?」 「没说咧,我就回咧。」 「混帐!」 老何头骂了一句。 前些日子,他托媒人给自己这个儿子说了门亲。 是西边巷的一处人家,也不是什么官宦之家,家里男人在码头上当一个小管事,谈的,是他家的闺女,姓萧。 对面接了媒婆的请,意思是,这事儿,可以谈。 明日,是萧家老母过寿的日子,托媒人来何家猪肉铺子上要买猪肉。 说媒说媒, 其实和谈买卖一样, 为什么要有媒人? 还不是因为说成了两家年轻人要凑一对成一家人,一家人谈钱伤和气,却又不得不谈,只好请个媒人中间传话。 这不人家家里要办事儿,需要肉,来你这儿买了,这就是看你的意思了。 你愿不愿意做这个亲家,你到底看不看重我家闺女, 得, 先拿出一个态度。 人可以说清楚了,不在乎钱不钱彩礼不彩礼的,看重的,是个态度; 但老何头自己也清楚,没钱,你摆不出态度啊。 老何头是个知数儿的人,这一点,从他当初为何思思置办嫁妆时可以看出来; 大燕八百年,敢在嫁妆上和皇帝别苗头的,只此一家。 但双方还没正式谈定,也就没法正式下聘,所以,这猪肉,不能送,这就是不尊重人了,至少,老何头是这般认为的,所以,他收了钱,但只收了市面价的一半不到,让何初送去的,还是最新鲜的。 但人萧家收了肉,居然不留自己儿子一顿饭,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留顿饭, 明儿你家办事儿,再让初儿去帮个忙,搬搬东西干干活什么的,如果真打算处,这是你萧家该有的态度。 何初倒是无所谓的,他心儿大。 老何头已经气了,骂道: 「这萧家的闺女,咱攀不起了,人是觉得咱不是京里人,嫌丢份。」 何初挠挠头,笑了笑。 「笑笑笑,就知道笑,人瞧不起你你笑啥!」 何初还是笑。 老何头的脸阴沉了下来,骂道:「你是不是觉得你是贵人,人萧家是没攀附上你,你才好笑?」 何初愣住了。 「做哥哥的,给自家妹子撑起一片瓦,那是本分,想沾妹子光的哥哥,就是他娘的没出息!」 何初耷拉着脑袋。 「去,把猪油熬了,明儿给王府里送去,你妹子要是留你说话,问你婚事,萧家的事,不准提。」 「是,爹。」 「哎哟,这真是老远的就听见爹你在训大哥了。」 院门被推开,姬老六走了进来,在其身后,还跟着一身便服的何思思。 张公公带着小张公公留在门外,同时,附近还有一批高手在警戒。 自打上次被郡主那个疯婆娘在自己新婚之夜吓出一身冷汗后,姬老六就变得和他那位姓郑的兄弟一样谨慎了。 每隔几个月,姬老六都会带自己妻子过来看看何家父子,至于孩子,是不方便带出王府的,他是姬家这一代的长孙,能否带出王府,不是由姬老六说了算。 「哟,姑爷来了。」 老何头每次见自家的姑爷,都有些别扭,别人家泰山还能拿捏一下谱儿,他这里,根本办不到啊。 第36页 姬老六也就没再和何家父子摆什么「寻常人」; 大家就这样,客客气气一点,你舒服他也舒服,也挺好。 「我去做饭。」 何思思起身,去屋内替了自己的大哥出来,她是带着菜过来的,所以不用再出门买菜。 好在,何家人现在倒是不觉得何思思去做饭算什么,自打思思长大以来,父子俩就是每天吃她做的饭。 王妃不王妃的,他们没什么感觉,到底是自家的闺女自家的妹子,吃她做的一顿饭,怎么了? 至于这姑爷, 额, 姬老六坐长凳, 老何头和何初坐小板凳, 男人间, 还是得规规矩矩的。 「爹,生意这阵子如何?」姬老六问道。 民生好不好,看地方官呈报的摺子,看不真切的,真正对民生有发言权的,其实就是卖猪肉的。 民生好了,猪肉自然也就卖得好; 民生差了,这猪肉,自然也就不好卖了。 老何头嘆了口气,摇摇头,道: 「这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喽,这,还是京里哩。」 姬老六闻言,点点头。 这是,预料之中的事了。 一场国战,让本就需要休养生息的大燕,再度开动起来,朝廷上下各个衙门,也在为这场战事持续运转着,无数的民夫为此在奔波,物资收集供给前线,等等的一切措施下来,将大燕本就虚弱不堪的生产和民生给彻底穿凿了一个大洞。 动,是还能动,但这血,已经有些止不住的意思了。 「好久没下雨了哦。」老何头小声道。 姬老六嘆了口气。 是啊, 各地旱情摺子,已经上来了。 姬老六这阵子,正为这个犯愁着,大燕的财政,早就已经是寅吃卯粮了,可以说,明年后年甚至是大后年的赋税和产出,都已经被列入了计划之中,就等着上来补窟窿呢。 超负荷运转的战车,最怕的,就是某个零件,忽然崩断,而今年呈现出来的旱情,很可能会压垮整个大燕。 因为,谁也不清楚,旱情到底要持续多久。 今年,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明年。 让百姓们勒紧裤腰带,支援打仗,老燕人是能做到的,这毕竟是刻在老燕人骨子里的传统。 但当大家屋内无粮,开始饿死人,开始易子而食时,你要是还要打仗,再通情达理的百姓,也将难以理解,民怨,自然而然地就会产生。 但, 因为燕皇定下的基调在那里, 因为前方伐楚大军的统帅是靖南王田无镜, 所以, 朝野上下, 哪怕他姬老六,都不敢上书去建言停止这场战争。 战事,是不能停的,已经投入那么多人力物力了,不打出成果来,先前的一切投入,就算是做了无用功了。 但如果战事继续羁縻下去,大燕,是真的要撑不住了。 晋地的水灾,也是频发,望江的决堤如果说有人为因素的话,那么场场暴雨下来,山洪,洪涝,受灾的地方,真的不仅仅是望江沿岸。 甚至,正是因为频繁的水灾,导致望江的决堤,朝廷都不用去隐瞒了,因为已经很不起眼了。 现如今,大燕疆域辽阔是辽阔,人口多也是多,但这负担,也是真的重。 「不说这些了。」姬老六是带着老婆回她娘家散散心来着,扭头看向大舅哥,问道:「婚事怎么样了?」 「好着嘞。」何初笑着回答道。 老丈人要亲自给大舅哥安排婚事,姬老六也没法插手,外加他这些日子来事情实在太多,已经很难再去分出足够心思放在何家人身上了;听闻这个回答,点点头,道: 「婚期定下了么?」 「没,还没呢,哪能那么快吶,得好好商议商议。」老何头抢着回答道。 「是得好好商议商议。」 屋内,已经传出饭菜的香味。 何思思虽然当了王妃了,但手艺却没落下丝毫,在王府里,姬老六的饮食,基本是她在亲自负责,姬老六也喜欢吃她做的菜。 或许,正是因为自己原生家庭的缺憾,所以姬老六才喜欢何家的这种氛围,这种,一家人,就真的是一家人的氛围。 很多时候, 姬老六也会不由自主地去想一想, 如果父皇是一位慈祥的父亲,可能,也就是女人多一些,这也很正常,大富人家,哪家没一排排的姨娘? 自己和兄弟们,能一起骑骑马,一起玩乐,笑,也能是真心的笑,不像是现在,连小七,都已经学会假装乖巧可爱了。 但这些念头,每次都只是稍纵即逝,姬老六清楚,自己还是得活在现实,因为他现在有儿子了。 同时, 父皇的身子也不行了, 日子, 总算是有了盼头, 每天起床后都能有个期待,期待自家老子到底还有多久才会驾崩。 「我听说,南面的干人,开始不安分了?」何初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楚人太远,隔着晋地,干人很近,和大燕接壤。 南下攻干,曾是绝大部分燕地孩子童年时玩过的游戏。 姬老六笑了笑,道:「干人,不打紧,也就只是搞一些小动作吧,他们原本有一个还不错的大帅,结果前阵子病死了。」 第37页 钟文道死后,干国秘不发丧,硬生生地瞒了好久。 治丧旨意和新任三边指挥使的任命圣旨,是一道发过来的。 干国朝廷上经过一系列的磋商后,任命钟文道的弟弟,钟文勉,作为新任三边指挥使。 原本的小钟相公,晋升成了老钟相公。 但在新三边指挥使上任的第二天,绵州城的西军就发生了内讧,据说,还动了刀兵。 这场内讧,连燕人的密谍司都能察觉到,足以可见规模之大。 内讧的原因,现在不得而知,虽然已经被控制住了,但必然是和原本钟文道的死有关的。 大干西军被钟文道带到三边来防御燕人,已过三年,眼瞅着,第四年也要到了,西军思乡亲切,厌战情绪更是强烈,作为客军,他们根本就没有守土的热情。 所以,姬老六综合情报猜测,估计是老钟相公在的时候,还能弹压住西军内的这股情绪,让他们继续老老实实地在这里为大干戍边; 等到老钟相公亡故的消息传开,新上任的钟文勉,估摸着发出了准备北伐的暗示,这才成了内讧的起因。 积攒的情绪一旦爆发,可不就得出乱子么? 所以, 虽说钟天朗那小子因为他爹的亡故而变得更加发疯,开始频繁地率领干人的宝贝骑兵袭击燕国银浪郡边境,但在大皇子的调度下,干人一直没占到什么便宜。 而后续的大规模北伐,干人一直打不起来,物资、军械、粮草,倒是能输送上来,但到最后要去打仗的,可不还是人么? 西军作为干人三边之中战斗力公认最强的一支军队,不管哪个人当新帅,想北伐,都必须将西军当作自己的中军依靠,现在被作为依靠的西军自己先尥蹶子了,其他各路兵马怎么看? 姬老六记得自己那位姓郑的兄弟当着干国官家的面嘲讽过人家不知兵…… 事实,确实是这般。 那位干国官家将文圣姚子詹丢到三边都督的位置上,可谓是三边的文官领袖,确实是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三边原本文官主导外行指挥内行的尴尬局面; 姚子詹也的确是在那里拉拢和调解了三边各路兵马之间的关系,让三边的氛围,变得和和气气。 但他娘的军队是用来打仗用来杀人的,你在那里搞和和气气? 和和气气之后,还怎么打仗? 北伐什么的是不能北伐的,大家继续蜗在城池里不好么? 干国朝廷,是想要北伐的,这一点,从密谍司从干国那儿弄来的邸报就可以清晰看出。 干人再蠢,都知道此时眼睁睁地看着楚国兄弟被燕国揍,这是不对的! 但朝廷的意志下达到干国三边后,居然被顶了回去; 而后, 朝廷不得不考虑三边反馈过来的情况,最后就是,原本信心满满决意北伐的朝廷,自己也狐疑了。 大概, 那几位相公和那干国官家自己心里都开始打鼓, 以这种状态下强行让三边兵马北伐, 能成么? 另外,因为西军主力不断地北调,使得西南地区又开始出现不稳迹象,当老钟相公的死讯传到西南地区时,当即就有几个土司扯旗开始造反! 这种情况下,干人的北伐可能性,又被降低了。 姬老六知道,何初问这个,是他也想被徵召从军。 「南边,打不起来的,等东边楚国那儿打完了,咱,就可以歇歇了,老百姓,太苦了。」 其实,在姬老六看来,老百姓辛苦不辛苦,已经不重要了,他姬老六,是真的快要累死了,整天殚精竭虑地为大燕财政想方设法地补窟窿,可这窟窿,却已然有越来越大的徵兆。 「哦。」 何初有些失望。 老何头瞪了何初一眼。 「吃饭吧。」 何思思端着菜出来了,示意男人们拼椅子做饭桌。 平日里在王府,那是锦衣玉食,但何思思还是觉得,在家里,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吃饭,才叫真的过日子的味道。 就在这时,张公公走了进来。 姬老六清楚,不是真的有事,张公公不可能这般没眼力见儿地打扰自己的安逸。 起身, 离座, 姬老六走到门口, 张公公赶忙递上摺子, 焦急道; 「主子,这是虎威郡刚呈上来的摺子,十万火急。」 姬老六接过摺子, 打开, 随即张开了嘴,牙齿,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近乎咬出了血: 久旱之下,最为可怕的一个恶果,已经出现了。 摺子,是虎威郡太守亲自加盖的加急摺子,言明虎威郡多地忽然出现,且有愈演愈烈乃至于波及到京畿之地也就是天成郡的趋势: 那就是, 蝗灾! 「呵呵呵,哈哈哈哈……」 姬老六手里捏着摺子, 蹲了下来, 开始红着眼,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道: 「这日子,没法过了。」 第三百六十五章 长风起! 久旱出蝗,而这一场蝗灾的出现,足以让本就无比艰难的大燕,被扯去最后一道「盛世」遮羞布; 对外开拓的战争,打得再好,一场再一场的胜利就算可以不断到来,但已经食不果腹的老百姓,还会再为此欢唿么? 第38页 姬老六让何思思拿了一个海碗,饭在下面,菜在上面,再拿了双筷子,坐进了马车。 驾车的是张公公,马车行驶的方向,是城外,是……后园。 姬老六一边吃着饭一边在皱着眉, 眼下, 争权夺利的心思,其实已经淡了,他甚至没让人去探查一下东宫太子有没有动身去后园。 按理说,自己这边收到了摺子,太子那边,只可能比自己更快一步。 自己辛辛苦苦,像是个煳纸匠一样,尽量地让大燕这座屋子看起来,不至于四处漏风,眼下,这差事是煳不下去喽。 梁,要塌了。 自古以来,就没有万世不灭的王朝,当年大夏缔造了诸夏文明,三侯开边,更是让诸夏的火种散播至整个东方; 结果呢, 大夏,早已经亡了。 大燕呢, 八百年大燕天下, 很长久了,真的很久了,久得让不少人都会习以为常大燕天下真的应该与日月同休。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子的。 自打自家父皇马踏门阀开始,姬老六就觉得这手段,有些过于激进了,是的,攻干、吞晋、逐野、伐楚,大燕国势,看起来如日中天; 但这一团虚火,实在是太旺了,一盆凉水下来,不是降温,而是锅底直接炸裂开。 以往,灾年时,朝廷可以动用自己的粮仓储备,不够的话,再行粮食转运,将正常郡国的粮食转运至受灾郡国,再不够,那就募捐,摊派,门阀大族们一直有存粮的传统,朝廷派钦差下去,责令他们放粮; 乖乖听话的,总能得一个体面,不听话的,那就一顶「谋反」的帽子就扣下去。 最后,大家再熬一熬,卖卖祖产田地,投靠大户成为佣户,总能活下来,就算是饿死,也只是少部分饿死,问题,也不大。 但问题是,马踏门阀后,政治上是空前的集权,但生产民生方面,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真空,外加这几年连年对外征伐,大燕自身,已经掏空了,以往可以用的层层压榨法子,也早就用过了,现在再压榨,没粮了,你能往哪里去压? 马车行至城外时,姬老六将饭菜吃完。 这一次,他罕见地将碗内的米粒都吃干净了,最后,还用茶壶倒水进去,晃了晃,连那点油水,也一起喝了下去。 以往的姬老六,只要条件允许,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主儿,今儿个,倒是真的开始认真对待粮食了。 「主子,是东宫的队伍。」 赶车的张公公提醒道。 姬老六掀开帘子,看向前方,果然,东宫的队伍比自己来得更早。 另外,除了东宫队伍外,还有宰辅的马车以及另外几位大员的马车。 姬老六放下车帘,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先前的他,悲天悯人,为大燕的未来而惶恐担忧,为此珍惜每一粒米; 现在的他,则恢復了政堂狐狸的本色,步入这黑色的漩涡。 这, 或许就是真正的帝君之威; 身处于后园,不问朝政,但上下都清楚,谁才是大燕现在真正的主宰。 姬老六摇摇头, 自家父皇的权威,已经不是什么司礼监什么宰执这类的可以去撼动的了,他可以交出去很多很多,但其实,他也相当于什么都没交出去。 没人敢无视于他, 除非…… 「张伴伴。」 「奴才在。」 「回户部。」 「是,主子。」 姬成玦的马车调了头,他来了,但他又走了,这一幕,必然落不得其他人的眼睛,但他还是就这般离开了。 蝗灾爆发,且虎威郡太守已经给出了即将扩散至天成郡的预测,如果这个可能性不大,他不敢将这话写进摺子里的。 去后园,找父皇,这是身为儿子,身为臣子的一种本能。 但真到了门口, 姬老六却又不想进去了。 天灾之事,非人力所能及,找父皇,也没有用,而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父皇到底是怎样一种高傲的人。 伐楚之战,是他亲自推行的,那么,他就不可能会同意在此时终止战事。 无论付出再大的代价,无论家底子到底已经如何千疮百孔,皇帝的意志,都不可以更变。 既然如此, 去不去见父皇, 又有什么意义? 太子带着一众大员去了, 他们难不成真敢去面刺父皇让父皇下旨罢兵? 不, 他们不敢的, 他们能做的和敢做的,只是暗示,暗示,再暗示,将受灾摺子,放在最上面,用尽一切方法去暗示。 像是在演那皮影戏,玩儿的,其实都是只可意会。 姬老六坐在马车里,又进了城。 他的双手,轻轻地揉搓着自己的脸。 楚地的战事,到底还要多久,他不知道,父皇的身子骨,到底还能支撑多久,他也不知道。 他可以做很多事,但绝大部分事,在面对这两项未知时,其实都没有什么意义。 来到户部,姬成玦可以清晰感知到这里的气压之低。 老百姓可能还懵懵懂懂,其他官员可能看不真切,只有这里的官吏,才清楚地知道大燕这个看似庞大的帝国,现在已经中空到了什么程度。 第39页 姬成玦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拿起条陈,开始批阅。 其他人见他这个样子,也就慢慢地开始恢復工作。 「王爷,这是东边来的摺子。」一名户部员外郎将一封摺子送到了姬成玦的面前。 对伐楚之战,燕皇早早地就大开了一切方便之门,所以,来自靖南王的摺子可以不过中枢,直接出现在户部的案头,当然了,中枢那里肯定会有一份备份。 简而言之,就是靖南王有什么需要,后方可以直接对接,然后去落实,不给丝毫扯皮推诿的机会。 可以说,在这一点上,靖南王的待遇,足以让其他国家的所有大帅都集体羡慕。 这才是真正地,本帅的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大燕。 但问题就在于,靖南王需要什么,就直接提了,而如果按照往常的那种流程和套路,你提个十分,中枢可以给你改个八分,具体落实时,下面再叫个苦,就给了六七分的样子。 这是标准流程。 但这里的十分,是必须实打实的。 姬老六深吸一口气,打开了摺子,在其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又要多少民夫又要多少军械又要多少战马又要多少粮食了…… 的确, 是要下一季的军需的。 姬老六伸手拿过茶杯,然后,茶杯一晃,茶水洒落在了桌面上,好在是凉茶,不烫。 将茶杯放下,姬老六重新将摺子拿起来,放在自己面前。 这是入冬时,也就是年前,必须要送达到前线的军需,因为无论是准备还是运输都需要时间,所以现在就必须提出来。 然而, 这上面的数字…… 战马的需求没变; 粮秣其后面所需之数字,只有上一季的……两成! 其余各方面,也都只有两成,甚至两成不到。 最夸张的, 是民夫, 民夫上,靖南王的批註居然是:酌情遣返。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前线的民夫,够用了,不用再往前添加人手了,后方的民夫,也可以遣返一些了。 姬成玦绝不会认为是靖南王知道大燕户部现在的财政以及大燕如今的民生艰难,所以故意的体贴后方; 这不是靖南王会干出来的事儿。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需求上的变故, 是因为, 因为, 因为…… 姬成玦身子瘫靠在了椅子上,手中死死地攥着那道摺子; 靖南王觉得, 战事, 很快就可以收尾了。 姬老六伸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先前的蝗灾消息,让他的胸口像是堵上了一块巨石,而这道摺子,虽然没有直抒前线谋划和进程,却已然透露出足够的讯息。 石头一压一挪, 这人,就有些受不得这种上下折腾的劲儿,简直比思思坐完月子后在上头还让自己受不住。 事儿, 得一桩桩做,不管怎么样,东边战事,应该可以看见曙光了,下面,就该考虑如何抗灾。 尽量, 少死点人吧。 其实, 姬成玦一直很想问问自己的那位父皇, 如果老燕人最后弄得元气大伤, 你就算一扫四大国一统诸夏了, 到最后, 又会便宜了谁? 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和将该交代的事吩咐下去后, 姬成玦又起身离开了户部,坐上了张公公的那辆马车。 「见着了?」 姬成玦开口问道。 「回主子,见着了,但据说陛下发怒了,说你这监国太子没本事监国就自己滚出东宫。」 「父皇真这般说了?」 「是的,主上,咱们的人传来的消息,且太子和赵九郎从后园出来时,也是一副被训斥过的模样,太子还魂不守舍地上马车时险些摔了一跤。」 「呵呵。」姬成玦笑了笑,「装的。」 他们进去前,就应该知道会被骂了; 而父皇,在得知他们要进后园前,就已经清楚待会儿要去骂了; 一个准备好了挨骂,一个准备好了去骂, 这就是姬成玦在后园门口调头的原因, 局面是烂, 但再烂,也总得有人去做事, 在那里走那种既定的流程,又有什么意思? 「主子,文寅传来的消息,四殿下府下的一个亲信昨夜和李英莲接头了。」 四皇子姬成峰掌京营一部后,来找自己要过军械粮秣,但被自己以前线战事紧张为由否了,后来,姬成峰找上了太子,太子下了旨,被自己顶了回去; 再之后,太子开了禁军府库,从这里拨出了军械和钱粮给了四皇子。 在外人眼里, 这就是四皇子和大皇子一样,选了边; 只不过大皇子站到了六爷党那一边,四皇子则站到了太子那边。 「李良申那一部,南下了么?」 「是,已经南下了,今儿个前军刚走。」 李良申部南下,是为了给干人压力,让干人再掂量掂量敢不敢孤注一掷地北伐。 「通知西边的人,让他们多注意一下西边镇北侯……镇北王府的情况。」 「主子是觉得那位会有话说?」 「父皇身子骨见差是毋庸置疑的,东边战事也快出结果了,还记得四年前镇北侯入京么,那是开始; 第40页 我觉得, 他可能还会再进京一次,作为结束。」 「主子,如果那位又来了,那咱们……」 「孤这边的人,除了郑凡外,其余人,都是图的以后能有个退路,最起码,可以护着孤一家可以出了这京城,保一个江湖平。 孤从一开始,就未曾想过染指真正的军权,以军权去行迫。 真要那般想,就小觑了孤那父皇了,太子,其实也是一样。 大家,玩儿归玩儿,闹归闹,实在不行,也可以在朝堂上拳打脚踢,但谁想染指军权来一出同室操戈,呵呵…… 有时候,孤真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蛐蛐,被人看着,在那里跟着人斗。」 「主子,奴才才是蛐蛐,主子您是……」 「在父皇眼里,世人都是蛐蛐,无非大只小只罢了。」 姬成玦嘆了口气, 又道: 「那个疯女人,现在安分么?」 燕皇入住后园,而原本住在后园里的郡主自然得搬迁出来,后园很大,必然住得下,但不符合规矩,郡主身上可有半个儿媳妇的身份。 所以,郡主现在住在西山居的一处皇室别苑里。 在后园修建起来之前,那里曾是姬家歷代皇帝避暑泡泉的地方。 「主子,郡主前日去了一趟田家老宅。」 姬成玦闻言,沉默了。 算算日子, 快到田家的年祭了。 良久, 姬成玦嘴里吐出两个字; 「疯子。」 …… 如果从天上俯瞰的话,可以清晰地看见,自镇南关以北,是一大片的营寨。 燕军一直在打造攻城器具,但这么长时间以来,燕军却未曾真的发动过对镇南关的战役; 不仅仅是对镇南关,连镇南关下面的东西两大军寨,燕军也熟视无睹。 楚军一直在枕戈待旦,但燕人却不解风情。 另外, 战场上还出现了极为诡异的一幕,和此时双方对垒推到镇南关一线的紧张氛围不同,燕军在军寨后方,开始了一场场的会操。 所谓会操,其实也就是练兵。 伐楚大军中,镇北军一脉和靖南军一脉,那素质自是不用多提,但其他兵马,就有些参差不齐了。 在靖南王的王旗下,燕军各部开始严格的按照原本靖南军的要求开始操练,练的,也不再是燕军的软肋攻城,而是骑兵野战布阵,冲锋,交叉,迂迴,等等细节上的战术。 对于其他兵马而言,有靖南军作为蓝本的表现在前头,他们这些士卒训练时,等于就有了一个参照物,而且大军之中的氛围本就是谁都不服谁,这种劲头上来后,士卒们参与训练想要在下一轮会操中提升名次的主观能动性就更强了。 也因此,会操的效果也的确非常之好。 这一举动,是外人所无法理解的。 国战开启,已经打了这么久了,燕人都已经将镇南关以北的军寨军堡都要拔掉了,不趁势对镇南关发动进攻而停留在那里开始练兵,白白每天消耗大量的军需,换做其他国家的大帅敢这么做,估计马上就会被冠以怠战和居心叵测的罪名。 但靖南王在军中的威严实在是太高,自开战之后,燕皇唯一发出的旨意,还是口谕,所以,燕廷上下,无人敢置喙于其抉择。 磨刀不误砍柴工,这话谁都会说,但还真没人敢在数十万敌军的眼皮子底下,安神老在地磨刀。 一场会操结束,排出了名次,分下了奖赏。 诸将齐聚王帐之中,等待着靖南王每次会操之后的例行点评。 终于, 靖南王走入王帐。 「参见王爷!」 「参见王爷!」 众将拜见。 靖南王走到帅座前,目光,扫过全场, 道: 「楚人的粮道,已经被断了。」 众将一时譁然。 随即, 很多人都想到一个人,一个在第二轮战役中,自始至终都未曾露面的那位。 然后,大家脸上都露出了激动之色; 因为在场的所有将领都清楚,眼前那数十万楚军,一旦被截断了粮道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就算是继续守着那坚城硬寨,也将陷入萎靡和惶恐不安。 意味着战场局势,将发生质的变化! 「传本王军令,各部厉兵秣马,准备好随身粮草,等待本王起兵之军令,昔日,本王在望江边的玉盘城围了楚人的四万青鸾军,这一次,本王想带着你们,再围一个大的。」 「末将领命!」 「末将领命!」 「李富胜留下,余等,都去做准备吧。」 众将纷纷离开了王帐,快马流星地回各自部队里去招唿。 王帐内, 李富胜凑上前,问禀道: 「王爷,有何吩咐?」 「李富胜,你部要做好长途奔袭的准备,到时候大军出动时,你就负责直扑荆城。」 「王爷,可是郑凡那小子来信说情况危急?」 李富胜是真的关心郑凡的。 靖南王摇摇头,道:「自他率军乘船入楚后,本王就未曾再收到他的任何讯息了。」 战场跨度太大,就算是八百里加急,也有极长的滞后性,更别提现在镇南关这块区域,楚人可谓严防死守,寻常的传信兵,近乎无法通行。 第41页 李富胜忙问道:「那王爷怎知郑凡他已经拿下了荆城?焚掉了楚人储存的粮草?」 面对李富胜的问询, 靖南王只是很随意地回应道: 「习惯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渴着薅 据羊城下,出现了很诡异的一幕; 这里的诡异,已经不再仅仅是楚国京畿之地出现了一支燕军包围了楚国摄政王所在的城池这般了,而是这持续的时间,着实是有些过于的长久。 郑伯爷一直在忙着准备跑路,从第一天起,他就下了决断,不攻城。 余下来这些日子,全军上下都在准备着如何安稳地退入大泽。 然而, 预想中的楚军解围,并没有出现。 燕军的探子已经探测到,前些日子外围有楚军在活动,但他们并未向这边过来,而是向北而去,显然,是打算投入上谷郡战场的。 反倒是, 将他们的「王上」,给丢在了这里,不管不顾。 这就让郑伯爷很难受了,原本,他想的是以自己这一路负责拉仇恨,将楚人的精力给吸引到这里,但楚人在此时表现出的决绝,反而像是将他这一支奇兵,给困在了这里一般。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每天, 据羊城内的大楚摄政王都会派人坐吊篮出城来给郑伯爷送一些吃食; 糕点、羊汤,反正,摄政王今天吃什么,都会给他这个妹婿送去一份。 郑伯爷呢,偶尔也送点瓜果蔬菜,反正都是从四下农户田里採摘的,农户们早逃得没影了,一人份,派人送去据羊城内给大舅哥还礼。 双方你来我往,都很知道礼数,也都很客气。 …… 「算算日子,青鸾军,应该要到了吧?」摄政王穿着一身紫色的长袍,有些慵懒地坐在椅子上,问着孙渊。 「回王上的话,算算时日,应该就在这两日到了。」 「呵呵,城外朕的那个妹婿,应该是等急了。」摄政王端起茶杯,吹了口气,「就让青鸾军,陪他去兜圈子吧,等他走后,朕也得回都了。」 虽说有太后出面安抚朝堂, 但他这个「皇帝」不在,终究会不稳的。 况且,他在这儿待的时日也够久了,不仅仅是送走了独孤家的军队,还让另外五个原本位于大楚南部的贵族私兵尽数北调。 差不多了, 是真的差不多了。 「屈氏一直不服气,行,朕现在,就给他这个机会,朕倒要看看,屈天南之后,他屈氏,是否还有资格再担一个柱国之位。」 …… 「柱国呢?」 「大将军呢?」 「大楚的忠诚义士呢?」 郑伯爷每天都坐在帐篷前,思索着这个问题。 跑路不是一件令人身心愉悦的事, 但一直等待着去跑路,其实比前者更为煎熬。 楚人是真的沉得住气,在某些方面,楚人的素质和表现,确实比当年的干国高了不知多少。 要知道,楚人还是贵族林立的状态,而干国,他其实比燕国更早不知道多少年就是大一统集权王朝了。 当然了, 能有这个悠哉心情和悠哉时间坐在这里悠哉的, 仅仅是郑伯爷一个人。 其余人,上至魔王们下至士卒们,可从未少过忙活,大傢伙作为一支孤军深入,自然得分外小心翼翼。 而最忙活的一位,不是别人,正是苟莫离。 梁程留在了荆城那儿用四千骑兵和楚军打游击,瞎子又留守雪海关,郑伯爷擅长骑兵作战,但其他方面,尤其是现在这个局面,其实是他的弱势。 摄政王在城内,想吃又吃不到,外头,不断的有勐虎经过,时不时地瞥你一眼,却没有真的扑过来。 战场态势,不说整体,单说这一部,其实真的很差了。 而在这种环境下逆风翻盘,其实是野人王最为擅长的事,早年在雪原起事时,从面对雪原其他部族再之后面对司徒家的军队以及最后面对燕军时,他其实一直都在不利的环境劣势的局面下去不断地进行翻盘。 所以,郑伯爷也乐得将此时这支军队名义上的「指挥权」,先交给了野人王,就连金术可,都得暂时听野人王的调派。 而这时, 野人王快步走了过来,他的头髮有些杂乱,眼窝子也有些凹陷,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憔悴,但目光里,却依旧闪烁着神采。 被囚禁在雪海关那么久,再以半囚徒的身份陪着去了一趟燕京,再鼓动自己麾下野人去送死赚得地位; 这一次, 野人王终于在据羊城下重新找回了当年的感觉! 像是一头野狼一般,去窥觑去观察自己的敌人,去找到他们的破绽,然后勐地扑上去,撕咬住它的脖颈,让其窒息,让其流血,最后,让其死亡! 「伯爷。」 郑伯爷点点头,道:「到了么?」 「到了。」 郑伯爷有些欣慰地点点头,道;「到了就好。」 到的,是屈氏的青鸾军。 范家反了, 事实上, 当燕军水师从范家势力范围内入渭河再东进时,范家根本就无法再隐藏身份了。 范正文领着范家一家老小,外加范家势力的兵马,提早地撤出城,入了蒙山,以此躲避来自屈氏的倾轧。 第42页 屈氏确实是没功夫在此时和范家在蒙山里玩躲猫猫游戏,他们有正事要做,所以,在屠了范氏早先所在的小城后,即刻整顿了青鸾军,伙同楚国水师一道,东进追逐燕人的水师。 追到一半,旨意和军情一起到来,他们的任务,变成了勤王,大楚摄政王陛下,被燕人,围困在了据羊城内。 所以,屈氏和楚国水师没有在荆城那里停留,帮助一支楚军过了渭河后,马上顺着渭河继续前进,追逐那支胆敢冒犯大楚天颜的燕军。 而郑伯爷这支军队呢, 孤军,也确实是孤军,哪怕探子们很努力了,三儿带着自己手下更是不停地在四周刺探,但依旧无法掩盖在大局上还是两眼一抹黑的局面。 整个这一块区域的战场,除了据羊城这一块是亮着的,其他区域,应该全都是战争迷雾。 但, 唯独还有一个闪光点, 它在移动, 它在前进, 它到了哪里,几时将到下一处地方,郑伯爷这里,全都可以预算到。 正是那支青鸾军! 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说范家前代先人所做的,只是出于一个商贾世家维繫自己存在和繁衍的本能行为的话,那么,自范正文娶了闵氏也就是小六子小姨那一天起,甚至更早之前,范正文已经在为今日反出大楚做准备了。 在看见燕军势如破竹地灭晋吞併三晋之地后,范正文近乎是发了疯一样,将手头一切资本,都投入到了这场大赌桌上。 范家,不仅仅是范家,范家作为屈氏百年来的钱袋子,他的触手,其实早就遍布屈氏上下,屈氏毁掉的那座县城,其实根本就未曾触及范家的真正势力存在。 更别提青鸾军主力曾在玉盘城下覆灭过一次,新编的青鸾军固然有老底子在,但新纳入的兵丁和新提拔的将领,实在是太过容易掺沙子了。 青鸾军坐着船,一路追过来,就像是一只得了皮肤病的野兽,其身上,不停地有皮屑掉落,然后主动飞到了郑伯爷这里,向郑伯爷汇报这支青鸾军的动向,有时候,一个情报,能来三拨人! 从最小的百夫长,到千夫长,到水师里的副将,甚至还有一位青鸾军的都统,都已经派人下船来这里汇报过消息了。 这里面到底有多少真心想投靠大燕的,不得而知,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各个都有把柄在范家手上。 「呵呵。」 郑伯爷笑了笑,点了一根捲菸, 继续道; 「兴许,我那位大舅哥还以为那支青鸾军可以作为驱逐我的棍子,却不知道,那支棍子,早就被蛀空了。」 野人王则道:「伯爷,范家这类的家族,以后,咱们这里,不能留,属下当初起事时,其实就有很多晋地的商贾之家和属下早早地就眉来眼去,还为属下走私了大量起家用的甲冑军械。」 「无妨,小六子是以商贾起家的,日后他若是上位,对这些商贾的打压,没人会比他更狠。」 朱元璋为什么要弄沈万三,郑伯爷现在是深刻明白了。 「有把握么?对方的人数,可是咱们三倍还多。」 「伯爷放心,咱们,可都是精锐。」 「嗯。」郑伯爷点点头,又伸手指了指前方的据羊城,道,「兵马调过去后,我那大舅哥,可能就要跑了。」 甭管青鸾军到底有多透光,郑伯爷想要去迎击它,都得拼尽全力,对据羊城的包围,只能撤开。 摄政王是不可能不抓住这个机会班师回京的。 可惜了可惜了, 丽箐是那么的想她的哥哥, 自己却没能请大舅哥回家做客。 「不管了,先把这支青鸾军吃掉再说!」 「是,伯爷。」 郑伯爷伸了个懒腰,笑道: 「仔细想想,总是逮着屈氏薅羊毛,好像还真有些不地道。」 「伯爷的意思是……」 「不管了,不管了,那小子估计信心满满地想来取我狗命呢,是他自找的。」 …… 芦苇盪处, 楚国水师的大船靠岸, 一队队青鸾军士卒迈着整齐的步伐开始下船。 一身红色甲冑骑着白马的年轻将军眺望着远方的夕阳, 目光微凝, 沉声道; 「郑凡,我来取你狗命来了。」 第三百六十七章 杀奴! 据羊城自早晨起就下起了雨,天,灰濛濛的,但尽管如此,城外的燕军军寨,依旧显现出一种极为清晰的萧索之感。 前些日子热热闹闹的营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銮驾将军孙渊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派出了一小部分人以吊篮的方式去到城外探查情况,很快,消息反馈回来,城外的燕军竟然连夜撤走了,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营寨。 孙渊马上将这一军情禀报给了摄政王。 摄政王正在用早食, 对孙渊道: 「依你看,外面的燕人,是真的撤走了?」 「燕人可能是撤走了,也可能是故布疑阵,因为就算是要撤,也不应该撤得那般干脆才是,他们就不怕咱们顺势杀出城去追击其后军?」 用兵者,进攻是一门学问,撤退,其实也是一门学问,前者决定一场战争的上限,而后者,则决定一场战争的下限。 第43页 「青鸾军到了?」 「回王上的话,算算日子,青鸾军应该要到了才是,燕军可能是察觉到了青鸾军的到来。」 「所以,朕那个好妹婿是为了躲避青鸾军才选择的撤退还是……」 「回王上的话,按情理来说,这支燕军孤军悬于此多日,军心应该早就不稳,再者,青鸾军来势汹汹,燕军撤离以图自保,应属正常; 但这支燕军将领既然是那位平野伯,兴许会有不同的变化,所以,也有可能不是撤离,而是主动向青鸾军发动进攻。」 摄政王看着孙渊, 孙渊跪在下面低着头。 「所以,你到底对朕说了什么?」 「……」孙渊。 摄政王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想当初年尧在孙渊这个位置上时,可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合着在你这里正反都有可能,那你来对朕汇报个什么东西? 「下去吧,准备保护朕出城回京。」 「臣遵旨!」 …… 青鸾军士卒已经从青滩成批地登岸了,最早一批登岸的左军,已经向青滩外的一个镇子铺开,而右军,则在青滩对面登岸,彼此之间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现在正在登岸的,是由屈培骆亲自指挥的中军。 青鸾军,合计三万五千人马赶赴这里。 屈氏能一直拥有柱国之位,哪怕屈天南和一支青鸾军尽没于玉盘城,也依旧是摄政王需要嫁妹拉拢的对象,靠的,就是屈氏真正的底蕴。 一个家族,能够在短短两三年时间里,拉出十万兵马,放在哪个国度,都是一等一的豪门大户了。 要知道,就是郑伯爷现在都没这个排场。 「培骆,左右中三军是否分开得太开了一些?」 问话的是一名武将打扮的男子,此人一身银色甲冑,看起来,当真是英武非凡,昔日郑伯爷抢婚时,他也曾出面过,是屈氏一族自己的强者。 原是旁系,但靠着自己的武学天赋,重新获得了在屈氏中的地位,饶是屈培骆这位嫡子,也不敢对他不恭敬将其当作寻常家将。 「轩叔放心,左路军,是前年新建的一支,里面,多少还有范家的影子在,其中一位都统,更是早就和范家眉来眼去了。 行船日久,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在我眼皮子底下飞苍蝇,可能真觉得我屈培骆是乳臭未干不成事的小子。」 「可以早点与我说的,我可以将他们全都杀了。」 「不用杀,留着他们当鱼饵,让那郑凡上钩即可,燕人势大,那个平野伯更是心比天高之辈,见我屈氏来了,见我青鸾军来了,见我……屈培骆来了。 他肯定会忍不住想来咬我一口,所以,我就故意给他露一个破绽,让他知道我什么时候到,让他觉得咬我有利可图。」 屈培骆笑了笑, 继续道; 「估摸着,他踩我踩得应该要习惯了。」 「有些事,可以当成自己人生的台阶。」屈明轩感慨道,「一味被仇恨蒙住眼,反而让自己落入对方的套里去。」 「轩叔说的是。」 「你,很好,在其他人都在笑话你嘲讽你瞧不起你时,其实也是你最好的隐藏方式,这世上,也有一些人,想藏拙而不得。」 屈培骆知道屈明轩说的是什么。 在屈氏,族里的任何秘辛,想瞒着谁都不会瞒过他这位少家主。 屈氏族人哪怕是旁系,其实大部分日子过得还是可以的,最起码,族内不会让人吃不饱饭,多少能混得一个差事; 但林子大了,什么鸟就都有了,屈明轩年幼时,其父本是担任着族内一处车行的小管事差事,后来在一次送货时出了意外,身死;其大伯就霸占了他家的宅地,同时,还企图霸占自己的弟妹。 屈明轩的母亲跑去了屈氏祠堂哭喊鸣冤,当时这件事还惊动了族内长辈,后来,年幼的屈明轩被家族安排进了练堂,其母则被安排进了内宅,为嫡系子弟做阿姆,也就是嬷嬷。 可以说,在这件事上,当时屈氏的长辈还是做得不错的,至少,表现出了屈氏的公正,哪怕,屈明轩的那位大伯并未遭受什么惩处,但至少将其孤儿寡母给安顿了下来。 二十年后,屈明轩一人拿着刀,灭了大伯满门,报了当年之仇。 接下来,就是很俗套的大家族利益至上了,这件事,被压了下来,那位大伯是否罪及被灭满门,没人去计较了,因为屈明轩表现出来的潜力,是能够有机会冲击三品武夫的。 而如果当年主持那件事的屈氏长辈,没有照拂他们,而是充耳不闻,可能这位屈氏的练武天才,今日就不会还留在屈氏成为「供奉」一类的存在,而是在野成为一江湖野修,视屈氏为生死仇人。 「轩叔说的是,培骆心里清楚。」 「我很看好你,在你身上,我看见了以前的我自己,哪怕,你是嫡系。」 「承蒙轩叔厚爱。」屈培骆目光扫向四周,开始接连下令。 左路军人数有六千人,说实话,这六千人到底是大米里掺沙子还是沙子里掺了米,连屈培骆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楚,总之,这一部,在屈氏对范家出手后,其实本就不能用了。 他们被单独安排在了凸前的位置,其实就是当作一只鱼饵,吸引燕军先从这里打开突破口。 第44页 随即, 右路军就将从对岸迂迴,切断燕军后路,而自己则亲率中路军,从正面挤压燕军,以达到毕其功于一役的目的。 仗, 就是这么个打法, 现在, 其实就是看看燕军会不会上钩了。 但屈培骆觉得, 那个燕国平野伯, 是必然会上钩的。 …… 「这钩太直。」 苟莫离一边吃着炒面一边手指着自己绘画出来的简易潦草地图说道, 「伯爷您看,这些日子来,给咱们送过消息的,昨儿个,居然又都送消息说他们将作为前军去往大河镇。 虽说属下觉得那个屈氏嫡长子怎么着都没办法和英明神武博学多才心胸宽广的伯爷您相比, 但人好歹是屈氏里出来的嫡种,再怎么差也不至于差到蠢货的地步,真要这样,要是还继续将他拿来和伯爷您放在一句话里头,岂不是玷污了伯爷您?」 「说人话。」 「嗯,属下觉得,这是一只鱼饵,他屈培骆,大概现在就在等着咱上去咬这个钩。」 「嗯,你觉得该怎么办?」 郑伯爷一直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从善如流,会用人,其实,很多时候他都把自己的角色定位成刘邦,而不是李世民。 最重要的是,他身边一直有人可以用。 堂堂一个野人王,做自己的军机参谋,帮自己制定和设计战场布局,这已经是极为奢侈的配置了。 这也从侧面体现出了郑伯爷对屈培骆那位兄台的尊重。 「属下以为,我军当先将大河镇上的左路军当作一颗棋盘外的子,可以不用看了,剩下的,其实就两路了,一路,是已经在青滩西侧的右路军,一路,则是青滩东侧,兵甲最为整肃不出意外应该是由屈培骆亲领的中军。 既然那位屈氏少主将阵势摆开,还特意选择了这处开阔的位置,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就是要我们来打,那我们就选一路打。」 郑伯爷点点头, 指了指这张用墨笔画出的草图, 道: 「那就,打右路?」 …… 「报!!!!!」 「林将军部南方十里处出现燕军!」 林将军,叫林荣,是屈天南的麾下家将,现在,则是屈培骆的家将,是屈氏世代忠僕出身。 屈明轩深吸一口气,道: 「燕人没咬大河镇这只饵。」 屈培骆笑了笑,道:「那位平野伯,自然不是无能之辈,其实,还是我这饵给的太直了,但这偏偏又是没办法的事。」 开战在即,不直接将那些可能心怀鬼胎的人安置在一侧,难不成还得留着他们在中军随时提防着他们反水? 「林荣那边能撑得住么?」屈明轩问道,他一直走武修之路,其实在排兵布阵方面,并不是很精通。 其实,他此行随同而来的目的,就是保护屈培骆。 屈培骆摇摇头,道:「林将军应该会后撤。」 「我听说,燕人这次没有马,不是骑兵。」 按理说,步战的话,应该是青鸾军更占优势才是。 「燕人兵锋强劲,就算是没有战马,但能够被那位平野伯带着深入我楚地的兵马,必然是燕人军中精锐。 这等精锐,无论何时都不得小觑。 另外,我是想在这片青滩上将燕人完全包个圆的,并不想一开始就和他们硬碰硬,否则燕人完全可以从这里入长溪郡,过白蒲,进大泽。 我可不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北面打得热火朝天,而我们,只能在大泽里和那群燕人一直兜圈子。 上一次,让这郑凡跑了,这一次,我必不能让他再逃掉。 传令, 林将军按预先安排,与燕军接触后后撤至滩头,将燕人引进来!」 …… 「伯爷,属下觉得,如果打这楚人右路军,楚人这支军队,必然会后撤,好将咱们给牵引进去。」 「意思就是,你不同意打这右路军?」 「伯爷,咱们兵没楚人多,唯一的优势就是,咱们士气旺盛且士卒敢战皆为精锐,所以,分兵和冒进,都是我们的大忌。 属下觉得,那屈培骆,现在就像是红帐子里的老姐儿,瞅着咱们兜里的银子,站在那儿使劲地抛媚眼,就等着咱们进去后她好施为将咱给掏空喽。 咱吶, 就偏偏不能如她的意。 她撩拨勾引咱进去,成啊,咱就当那老油条般的铁公鸡嫖客,你引我,你逗我,咱就乐呵乐呵着,受你引受你逗,时不时地顺手,该吃豆腐就吃豆腐; 她屈培骆还偏偏不能生气, 欲拒还迎地拿一把扇子遮住半张脸, 对咱来一句: 讨厌~」 「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奇怪比喻?」 「额,伯爷您不喜欢?」 「感觉用在战事上,太过不严肃,要是我学你先前那样在靖南王面前这般比喻,呵呵……」 「伯爷,咱不是一家人才这般说么,再说了,您是英雄,那屈培骆在民间传闻和故事里,和您比起来,可不就是一娘们儿么?」 搁谁家但凡男人有栾子的, 能让人在自己大婚那天将媳妇儿直接抢走啊? 「行了行了,你的意思,我懂,这样吧,让薛三领一路人马,以柳条藤蔓营造出声势,逼近一下青滩西侧的那支楚人右路军,让他们假以为我军上钩了,先让他们自己往后退求着咱们进帐子! 第45页 再告诫一下三儿,让他自己知道点分寸,可以接触,但绝不能恋战,楚人右路军后撤后,他也即刻后撤。」 …… 「报!!!」 「林将军来报,燕军后撤了,未入青滩!」 林荣遵照了事先的吩咐,在和燕人刚接触后,就假装不敌,开始后撤,燕人追击了一小段距离后,也马上脱离了接触,后撤了回去。 双方像是蓄势待发的两个大汉,冲撞到一起后只是亲了一下嘴儿,然后马上各自向后跳开。 屈培骆此时已经不是坐在马背上,而是坐在了帐篷内。 数万大军的对弈,其实真的不算小棋了,除非一波卷双方直接对沖一波,看看谁生谁死,否则,这场战事打下来,断然不可能太快。 再者,他虽然选定了以这片青滩作为主战场,但是否来进攻,还得看燕人的意思,所以,战场实际空间还是很大的,双方可以慢慢地绕着擂台玩太极推手。 屈明轩坐在帐篷口,不时有传信兵进出这里,接收和发布来自屈培骆的命令。 「命张煌,领一部,前推。」 张煌,是中军的一名将领,麾下有五千人。 帐篷内,还有一名面容清秀的亲兵正在烹茶,小火炉轻轻煨着。 良久, 茶烹好了。 「主子,喝茶。」 屈培骆接过茶。 「轩爷,喝茶。」 屈明轩接过了茶。 他很看不惯军帐里有这一号人存在的风气,但偏偏,这又是习惯成自然,哪怕是屈天南出征时,军帐内,也有伺候其起居的文秀亲兵。 在楚地,晋风没有北面那么重,但身为贵族,哪能不会享受? 军营中不能出现女人, 那男人,总可以了吧? 久而久之, 这文秀亲兵可以不用,可以不好这一口,但不能没有,近乎和军旗一样成了一种标配。 茶,是好茶,文锦茶,有提神醒脑补气之效。 屈培骆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面前的地图,在屈明轩眼里,倒是真有乃父之风。 「看来,燕人还是没上当?」 屈明轩开口道。 屈培骆点点头,又喝了一口茶。 屈明轩又道:「燕人孤军在外,凡事,必然谨慎。」 「不,不是的,轩叔,如果是换作别人,确实会这样,但对面,既然是郑凡,他就不会这般,此人用兵打仗习承于那位南侯,而那位南侯用兵,向来讲究不动则已,动则如疾风。 再者, 郑凡此人也心情桀骜,当初在我大婚那日,他本可偷偷抢走公主,却偏偏悬在那一日当着宾客的面出手,所想要的,无非就是一个名望罢了。 此人做事,要么不做,做,就不会犹犹豫豫。 如果他不想打,他大可完全不必率军前来与我军接触,直接拍拍屁股往长溪郡去就是了。 我就感觉, 他想吃定我, 他在和我熬,熬鹰。 没事, 我可以陪他熬, 看谁熬得过谁。」 …… 「汤,得慢慢熬才香,才入味,属下一直觉得,这打仗,就像是熬汤,得将食材和佐料的滋味充分柔和在一起,再端起碗来,喝得,才叫那个过瘾。 属下认为,这屈培骆,必然想着以这种心态来陪着咱们玩,老姐儿生意不好,所以对每个潜在的客人,都会付出更大的耐心。 甚至,为了多挽留一个回头客,还能和你完事儿后多聊会儿天,让你觉得这钱,花得真值,出去后,是朋友等你而不是你等朋友。 屈培骆中军分出一部分推了过来,其实就是为了搂草打兔子,他在寻找咱们的主力,在压缩咱们的空间。 他是笃定了,咱们也必然是憋久了,尤其是还对她一见钟情,非得点她的牌子不可。 属下建议,咱直接将这支人马放开,让他们进来,咱们不阻击也不袭扰,就让他们一路向南吧,属下倒想看看,他们到底能够往南走多远。 不管什么时候,咱们自己的拳头,都得攥得紧紧的。 接下来, 属下觉得,屈培骆会以他这支深入的兵马为依託点,其中军和右路军,也必然会缓缓跟着压上,迫使咱们做出选择, 是去大泽,还是去她的床。」 「你不去茶馆说书可惜了。」郑伯爷道。 「呵呵,以前在北封郡时,没少编这些故事来骗其他丘八的酒喝。」 北封郡的那段日子,一直是野人王心底最美好的一段回忆,虽然那时候日子过得也苦,但却过得很充实。 他在那时,学习着镇北军的战法,学习着他们的军队管理,同时,还在那里给自己的脸上留下了一道疤,捡到了一只绣鞋。 「他们压上后,我们怎么办?」郑伯爷问道。 打仗,就像是摆下了棋盘,既然自己同意且已经由野人王下了先手,接下来临场换人相当于是临阵换将,这可是兵家大忌。 郑伯爷不会犯这个错误,他只会在旁边看着,听着,说好听点,叫查漏补缺,说直白点,就是一本正经地在混。 「咱们就继续后退,压缩,咱们就是沉得住气,就是不打; 伯爷您看,自青滩至大河镇,这一块区域是一个扇面,等楚军继续向南推进时,咱们就相当于挤进了其中军和右路军的空档处。 第46页 这里,相当于是一个人的心胸口,只要这一刀捅成了,局面,就能顷刻被翻转。」 「但同时,这里也最危险,一旦被楚人发现了我们的位置,我们马上会面对来自楚人右路军和中军的夹击之中。 同时,大河镇的那一支左路军,既然屈培骆将其单独放出来当一只诱饵,肯定也做了一定的布置,关键时刻,也是能拿来一用的,且在看咱们陷入颓势之后,那些原本摇摆不定的,甚至是『投诚』书都给过来的,说不得,会比其他人打得更狠; 屈培骆完全可以用这支左路军,在右路军和中军对咱们完成夹击后,对咱们的后路,进行包抄。 到时候,咱们就真的是插翅难逃了。」 毕竟,如果是以前,燕军以骑兵为主,突围的方式就有很多,也能很从容,但现在,郑伯爷麾下的骑兵,只能拿来当哨骑用用,不出意外的话,都没屈培骆那边的骑兵多。 习惯了骑兵作战方式的郑伯爷,在面对此时的局面时,难免会有些节奏感上的不适应。 「伯爷……」苟莫离面露难色。 「有话就说,这会儿了,你藏着掖着有意思?」 「这不是战场谋划上的话。」 「照说。」郑伯爷笑了笑,「咱们,其实最喜欢的就是在做正事时说那些无关紧要的话。」 一边一直闭目养神的剑圣闻言,微微颔首。 他早发现了, 也早习惯了。 比如,在做最后一轮冲锋时,郑伯爷会问身边的四娘晚上吃面的话做什么浇头? 而薛三和樊力,则会很认真地为选择哪个浇头而争论起来。 苟莫离点点头, 道; 「还请主上,给狗子我这次机会,狗子我最擅长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翻盘,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只有在那里,咱们才能有机会一刀给他血放干!」 郑伯爷闻言,微微皱眉。 苟莫离盯着郑伯爷的脸色,抿着嘴唇。 郑伯爷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 伸手, 朝着北面指了指, 道: 「我相信,对面的那位屈培骆,他应该知道我想踩死他,虽然是我抢了他媳妇儿,虽然是我让他在天下人面前出了大丑,但不知怎么的,再碰到他时,我还是忍不住想上去踩他一脚。 他真的很可怜,但本伯是真的忍不住。 可能, 他就是欠踩吧。」 苟莫离点头。 「成,你来指挥,我只问,但不会更改你的命令,我的要求就一个,给本伯,再踩他一次,将他的脸,给本伯踩到这青滩的泥浆里!」 「伯爷放心,属下必然做到!」 随即, 野人王对着郑伯爷身边的亲卫道: 「传伯爷军令,命我方人马收缩,不要和楚人接触。」 亲卫看了一眼郑伯爷,见郑伯爷点了点头,这才应「喏」。 命令下达后, 苟莫离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道: 「属下好歹折腾了大半辈子,赢不了伯爷您,那是没办法,但一个小小屈氏嫡子,怎么可能会玩得过咱? 天色,已快入黄昏了,他会急躁的,他会开始怀疑,咱们是不是真的一改常态,拍拍屁股走了。」 …… 「燕人,真的走了?」 一队队传信兵回来,不断地告知着屈培骆来自战场上的情况。 而战场的情况其实就是……没有情况。 燕人,仿佛已经消失无踪了一般。 仿佛先前和右路军接触的,仅仅是燕人的断后兵马,在林将军下令撤退后,那支断后兵马也马上脱离战场追主力去了。 这应该是最为合理的解释, 否则你无法说得清楚为什么伴随着自己各路兵马的前推,依旧没有搜索到燕军存在的事实。 是的,在张煌部南进没有遭遇燕人阻击和袭扰后,屈培骆命令张煌部停了下来,随即,自己的中军和右路军及其他兵马,开始一起缓缓压上。 自青滩开始,连大河镇按个点,仿佛一把犁,开始耕耘这块区域。 屈明轩长嘆一口气, 道; 「燕人,可能真的是跑了。」 虽然,这个结果很残酷,因为这意味着,堂堂屈氏少主,在这青滩上,和空气斗智斗勇,在劳师远征后,又瞎折腾了一通军队。 这已经不是闹笑话了,而是会对屈培骆在青鸾军中的威望,造成极大的打击。 因为士卒们是绝对不会愿意跟随着一个蠢货主帅打仗的。 那位燕人南侯自灭满门,军法森严,为何依旧能够受到麾下军士们的爱戴? 因为他百战百胜! 「还有一种可能……」 屈培骆咬了咬牙, 重新低头看着地图, 道: 「燕人,收缩了,可能他们,就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只需再多一点点时间,在后半夜前,我们就能发现他们。 他们是想等野战,等夜袭,他们故意在等待着这个我们最始料未及的一个节点!」 屈培骆的眼睛,开始泛红。 不得不说, 他猜对了。 而他猜对的基础,不是因为他军事素养方面多优秀,作为统帅的预感有多强烈,而是因为,他对郑凡这个人,可谓十分了解。 第47页 如果说在以前,平野伯这个人,靠战功起家,和年尧位列年轻一代四大将星,让屈培骆有些不服气的话,那么,等郑伯爷抢走公主后,屈培骆并未沉沦下去,当然,也着实迷茫难受了一阵子,随即,他便开始动用家族的一切力量,开始搜集关于平野伯从北封郡到雪海关的所有事迹和传闻。 他要全面地了解和熟悉这个男人, 因为他有一种预感, 在未来,他将会再度和这个男人碰面,到那时,他将有机会在这个男人身上,将自己丢失的尊严,给全部找回来。 越是了解这个男人,他就越是觉得这个男人的恐怖。 因为, 这个男人, 在权谋、兵事、民生方面,无可挑剔,甚至是,优中选优; 野战,攻城,都可称大家; 在才华、诗词、个人实力上面,也是令人惊嘆。 虽然他所做诗词很少,但每一部都是经典,尤其是《郑子兵法》,更是兵法集大成者之概述; 更有传言,其每临沖阵,箭矢加其身而无视,刺客临其面而从容; 晋地剑圣之所以会留在他身边,是因为他能在剑道上对剑圣进行指点! 可能,郑伯爷自己都没料到,自己在屈培骆的心里,到底是怎样一个高伟岸的形象。 也正因此, 屈培骆不相信郑伯爷带着那支兵马,居然放着自己不打,直接逃入大泽了! 我在这里啊, 我在这里啊, 你怎么会忍得住不打我不来再踩我一脚? 屈明轩闻言,以为屈培骆走入死胡同了,不由开口道:「培骆,若真是这般,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自己压缩兵力覆盖范围,等着被包饺子? 虽然屈明轩不精通兵事,但他也知道,那位大燕平野伯绝不是不会打仗的人,事实上,他比这个世上绝大多数将领都会打仗,怎么可能做出那种将兵力全都集中在自己身边好让自己有安全感的愚蠢之举? 「不,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逃,他不会逃的,他肯定是在盘算着什么,肯定是在谋划着名什么!」 …… 「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郑伯爷忍不住问道。 因为,不断从外面进来通禀的探子,已经在告知楚人的兵锋距离自己多近多近了。 可以说, 楚人距离发现自己这支兵马,真的只是时间问题。 甚至,在下一刻就发现了,也丝毫不奇怪。 捅刀子,得选择一个时机,不是说你说捅就能痛进去的,屈培骆不是傻子,青鸾军,也不是乌合之众。 「属下记得,伯爷您曾说过一句话,那就是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 「对,我是说过。」 「所以,属下可以想像,在屈培骆眼里,伯爷您,到底有多么可怕。」 「现在,说这些?」 「伯爷,请随属下出来。」 郑伯爷和苟莫离离开了帐篷,发现外面跪伏着五个身着楚人甲冑的甲士,确切的说,他们身上的甲冑,也不是普通楚人士卒的甲冑,甚至,不是普通皇族禁军的甲冑,而是拱卫皇城真正的天子亲兵甲冑。 突袭据羊城外围时,有两部专司负责帮摄政王传递奏章的骑兵就安置在城南和城北的营盘里,虽然他们逃出了一部分出去,但一大半,还是被留下来了,但基本,被杀死,没有被俘虏的。 天子亲兵,在忠诚上,还是毋庸置疑的。 眼下,这五个甲士,其实是穿着他们甲冑的燕人。 苟莫离问道:「话,你们都背好了么?」 「背好了!」 「背好了!」 「药,都藏好在齿间了吧?」 「藏好了!」 「藏好了!」 「好,你们都有父母兄弟在雪海关,今日,伯爷的伟业需要你们去付出,但请放心,你们的家人,伯爷会善待如子侄。」 「为伯爷效死!」 「为伯爷效死!」 从雪海关出来的士卒,是真心愿意为郑伯爷赴汤蹈火的,他们的思想政治绝对过关,另外,雪海关的百姓是过的什么日子,他们和他们的家人,也亲身体会过。 「去吧,为了伯爷!」 「喏!」 「喏!」 五个甲士,翻身上马,离开了营地,跟随着他们,还有一队小规模数量的骑兵。 郑伯爷现在手底下骑兵可是很宝贵,轻易不捨得用,现在,却撒出去了三分之一。 苟莫离看着郑凡, 咧嘴笑道; 「这锅汤,就差这一味也是最重要的一味料,就可以出锅了,伯爷,属下包您满意。」 「摄政王,不会来救的,也不会用他在据羊城里护驾的兵马,来袭击我军后路的。」郑伯爷说道,「这是常识,他是天子。」 苟莫离却摇摇头, 道: 「伯爷,在您面前,常识,不管用。」 「就这么赌了?」 「属下赌的,是人心。」 …… 「驾!」 「驾!」 一队骑兵,在追逐着另一队人数很少的骑兵。 他们追入了张煌部, 「救驾!」「救驾!」「救驾!」 前方被追逐的骑士声嘶力竭地唿喊着。 第48页 「啊!」 「啊!」 两名骑士中箭落马。 剩下三名骑士在被看清楚了身上甲冑后,被前线楚军放开了进入自己阵列,但后续的燕人骑兵依旧冲杀了进来,直接砸入了楚军阵列之中,楚人措手不及之下,这一处出现了松动。 燕人骑兵像是发了疯一样不顾自身安危冲杀进来,只为了解决掉前面三个「楚人」骑兵。 终于, 在很多袍泽被两侧楚人长枪挑下捅死后,这支追杀不懈的燕人骑兵又杀了两名「楚人」骑兵,最后一名骑兵,后背被连中两箭,却依旧匍匐在马背上,继续向前冲去。 外围的燕军骑兵选择了撤离,而被包围住的剩下的十几名燕军骑兵很快就战死于楚军围堵之中,全部战死,没有弃械投降者。 「将军,将军!」 一名背后中了两箭身着大楚皇族宫门禁卫甲的骑士被数个楚军抬送到了青鸾军前锋军主将张煌面前。 「怎么回事?」 张煌这边正在为找不到燕人主力而烦恼上火呢,隐隐约约间,身为将领的他,已经有了一种不祥预感。 那名受了重伤的「楚人」骑士抬头, 看向前方的张煌, 吐出一口血, 用尽了全身力气, 道: 「王上命护驾行军袭扰燕狗后路……中……燕狗……燕狗埋伏……危……危在旦夕……救……救驾!!!!!!」 最后的救驾两个字,是吼出来的,吼出来后,这名骑士脖子一梗,身子当即瘫软了下去,失去了气息。 张煌整个人愣住了, 这一刻, 张煌是真的张皇失措了。 但他马上一咬舌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对身边的亲卫吼道: 「快去报告少主,快去!!!」 随即, 张煌犹豫了一下,还是一咬牙,喊道; 「传令,全军向南,向据羊城方向行进!」 …… 「什么?王上中了燕人的埋伏,危在旦夕?」 屈培骆整个人一阵摇晃。 他是真的没想到,原本应该在据羊城内没什么危险的王上,竟然会在此时选择将自己的护驾行军派出来袭扰燕军后方。 这是王上知道了自己到了,所以和自己前后夹击燕军。 但王上怎么会做出这种选择,他是王上,他是大楚的天子啊! 一种强烈的眩晕感袭来, 屈培骆近乎未能站稳, 那名清秀的亲兵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是了,是了,怪不得燕人主力不见了,那郑凡,是在借我的刀,去给王上下套。」 对, 这才是他郑凡会用出的手笔, 这才是他郑凡打仗喜欢的风格。 他是个疯子, 他就是喜欢在刀尖上跳舞, 他就是喜欢赌, 就是敢去做别人不敢做的决策! 而他,他屈培骆今天一整日都在各种排兵布阵, 反而将王上给卖了, 让燕军得以不受任何压迫地从容于野外对王上的行军进行包围! 屈培骆的脸上,当真是一股火辣辣的疼。 现在, 已经不是去搞清楚王上为何会要行险这一问题的时候了, 他必须得去救援,也一定要去救援! 「传令林荣,命其向据羊城急行军! 传令中军,顷刻出动……救驾!」 …… 「楚人钓了一整天的鱼,终于自己去咬钩子了,楚军已动,肋部已完全向我军洞开!」 野人王兴奋地不停手舞足蹈。 两年了, 两年了, 他终于又成功指挥了一场大战,不是沖央山寨和打东山堡时单纯地忽悠士卒去送死,这是艺术,这是其一生所学所感所悟的战争艺术! 酣畅, 痛快, 爷的青春,又回来了! 不过, 苟莫离还是很快控制住了自己无比激动的情绪, 对着面前的郑伯爷长拜下去, 道: 「还请伯爷下令!」 饭,盛好了,筷子,也摆好了。 余下的事,就简单和轻松了。 郑伯爷翻身上马。 一时间,四周所有甲士都将目光投向了一个人。 郑伯爷抽出自己的蛮刀,高高举起, 喊道: 「大燕的将士们,本伯的麾下的儿郎们; 眼下, 是用你们手中的刀,向王爷,向陛下,向本伯, 证明你们武勇的时候了! 没错,这里是楚地, 但这里, 也依旧是我们驰骋纵横的疆场! 尔等今夜, 随本伯, 杀奴!」 第三百六十八章 大胜! 黑夜,永远是最好的保护色。 在郑伯爷的一声令下,先前近乎是放弃所有战略主动权的燕军,开始迅捷地向一个方向快速移动。 没有人大喊大叫,也没有人去歇斯底里,氛围,会传染,大家都显得很安静,这其实是一种真正来自骨子里的军事素质。 这不同于走正步,校尉拿着皮鞭子抽几下子就能抽出的整肃; 这也不是喊口号,封功许愿下让所有人脑子发热时的冲动和狂热; 第49页 这些士卒,都是上过战场的,也是打过很多场胜仗的,不能说全部,但基本都是老卒。 老卒的优势就在于,他们明白在战场上该做什么时就做什么。 就比如现在, 他们并不觉得大喊大叫会提前引起楚人的注意,至少,他们没想到这一层; 他们只是单纯地觉得,与其大喊大叫,还不如把力气省下来,以应对接下来的厮杀。 真正的百战老卒,生活中是什么样子千人千面,但在战场上,却近乎同时地抛去了身为人的外衣; 化身为野兽, 为了捕猎, 只有捕猎, 一切, 都是为了捕猎。 撕碎敌人的脖颈,撬开敌人的脑袋,将敌人的将旗撕扯下来践踏在脚下,这是他们此时集体的信念。 将这群士卒捏合在一起,真的很不简单,如果不是郑伯爷亲自挂帅,换做其他将领,都断然做不到这种程度; 威望在,大家就信服你,因为你曾千里奔袭过取得大捷,立下大功,所以大家才对你有希望,有信任,有认同。 但就是这样,郑伯爷也是一直将这支军队藏着掖着,梁程那边如何可以先不管,毕竟不管怎样,梁程在收穫了楚人养马场的战马后,再度化身为骑兵,胯下有马,燕军的信心是不同的; 郑伯爷这里,可是放着摄政王所在的城池不攻的,为的,就是这股子气不馁,不破,而一切的一切,只为留作此时来用! 青鸾军的右路军已经算是向西脱离了既定前扑范围,他们的目标,是据羊城; 而张煌部作为屈培骆所在中路军的前锋军,则因为早早地就扑过了头,在向据羊城开赴时,相当于是早早地已经跑到了燕军的南面去了。 将战场简单地剖析成平面的话,可以分为五个板块。 其中,楚人占四个,燕人占一个。 右路军在先行分离,中军前锋军在向南扑进,中军则拖在后面,却也在扑进,左路军则继续在大河镇。 敌众我寡,这仗,不是不可以打,事实上,古往今来,从未有哪一仗就是单纯地数双方人头定胜负的,若真那样,那这世间早就和平大同了。 但作为「寡」的一方,集中兵力选择打哪一个,就十分关键。 先前苟莫离的一众操作,其实就是为了将本就主动放开阵形的青鸾军更加剧烈地撕扯开,其目的,其实一直很固定,那就是青鸾军的中军,也就是那屈培骆所在的位置。 打掉它的中军,相当于将一个人的心脏给一击毙命,剩下的躯干,看似粗壮,实则,已经无法再构成什么威胁了。 且夜战之下,对突袭方还是被突袭方,其实都是一种巨大的挑战,夜幕之下,军队一旦展开,战斗一旦开始,自上而下的指挥建制必然会失效,将领很难再像白天那样对本方战场和各部进行调控。 所以,夜战的目标,必须明确且简单。 郑伯爷对燕军下达的命令就是,全军向东北方向突进,不要停,一直打穿打到青滩岸边! 只点一个大方向, 然后, 你们冲杀吧! …… 「杀!!!!!」 「杀!!!!!」 碰撞,来得极为突然,至少对于青鸾军而言,显得那么的突兀。 因为他们先前根本就没发现燕军主力的踪迹,且在他们前方,还有张煌部的先锋军在前,按照常理而言,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先锋军先接敌,他们再随之准备做出应对。 谁成想,燕军竟然直接跳过了先锋军,打在了他们中军上。 而且,青鸾军在白日登岸后,其实一直在屈培骆的调动下和「空气」斗智斗勇,身着甲冑站队列,再不停地移动变幻,哪怕没有厮杀,却也足以疲劳士卒,而燕军这边,除了薛三曾带着一小波人和林荣部稍微接触了一下外,今日大部分时间其实一直都收缩着部队坐在那里休息。 大胆的战术设定,近乎是赌博式地交出战场主动权,担着这么大的风险,其目的,就是为了换取一个以逸待劳。 同时, 楚军忙着「救驾」,在急行军且前方有自家先锋军的前提下,军列根本就没有办法进行保持,楚人一直引以为傲的步兵方阵,在此时更是一种笑话。 所以, 在燕军第一波接触后, 第二波和后续第三波第四波燕军,就如同刀子切豆腐一般,直接穿透进了这支青鸾军的中军本体。 夜幕之下的杀戮,往往给人一种恐惧到极点的彷徨,士卒们的阵形被切散后,立马就陷入了兵找不到将将找不到兵的局面之中,所以,正常情况下,在晚上,将一支小股军队切散,也就相当于他们「脱离」了战场,无法再对大局进行变动。 若是在白日,在将旗或者帅旗以及其他将领的唿喝下,他们还能集结成球,再以滚雪球的方式将溃散的士卒聚拢起来重新布置,现在,却是不可能的了。 再者,燕人冲锋的速度很快,前方的袍泽被冲破了,后方的楚军也压根没能来得及组织什么阵列,甚至还会被前方莫名其妙溃退回来的己方袍泽反过头来冲垮了自己这边。 而这些袍泽之中,往往还夹杂着跟着一起冲杀过来的燕军,你对他们下手嘛,容易砍到自己人,你不下手嘛,前面的阴影很可能不是己方袍泽而是燕军,上来就给你一刀! 第50页 而在局部区域,楚人人数又占据着优势,所以,战场上很快出现了楚人和楚人互砍的局面,双方直接杀红了眼,有人清醒过来想停止这种己方杀戮,但对面已经又提刀砍来,没办法,为了保命只能继续杀下去。 一时间,四处都是喊杀声,对于中军士卒而言,仿佛从东南西三个方向,都有大量的燕军冲杀过来。 当初真正的青鸾军主力,其实葬送在了玉盘城,这一支,可以算得上是由青鸾军后军组建而成的兵马,精锐,倒也算是精锐,但就是欠缺了一些火候和歷练,卖相上是不错的,你让他们白天去结阵迎敌,其实也能打,也扛得住打,但面对晚上这种复杂且出人预料的袭击,他们还是崩了。 崩,已成定局; 当初攻打东山堡时,城内的那位柱国率军杀出时,郑伯爷麾下的兵马也差点被打崩。 士卒再褪去人性,再是野兽…… 就是野兽,也并非冰冷的机器不是? 所以, 接下来还是看在这崩局已现的情况下, 屈氏少主屈培骆能否像昔日郑伯爷那般,强行稳住局面,再将劣势给反推回去! 不过, 他有一个劣势,那就是他是黑夜。 而郑伯爷那次,是在白日,有帅辇有将旗有一身金甲,可以让士卒们看见。 潜行, 快速冲锋, 接敌, 破阵, 势如破竹! 郑伯爷骑在马上,身侧,有四娘阿铭和剑圣三人,外加十名亲卫,这算是此时郑伯爷身边所有保护力量了。 但除非在这黑夜里,楚军能忽然冒出来一个将领忽然率五百以上的士卒杀到这里将郑伯爷包围,否则郑伯爷这边,安全上,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眼下,唯一的问题是,进军的速度有些过快,导致郑伯爷这里骑着马向前,也得提起速度,但提起速度的同时,又担心自己会偏离战场。 究其原因,还是夜袭的效果太好,好到出乎了郑伯爷的预料。 在这种情形下,你甚至不用再下达什么命令了,士卒们会一路向东北方向杀去,杀到青滩岸边,杀到不能游泳过去时才会停歇。 而这一通穿凿只要能成功,那么这支青鸾军中军,就算是完全被击溃了。 郑伯爷一边策动着胯下战马一边对身边的剑圣道; 「其实,我一直以来都不喜欢那种宿命之敌的搭配,当你很优秀时,总会有人给你拉起一个靶子,让你们强行对等。 就比如,你那边的四大剑客,我这边,前年不还流行说什么四大新生代将领么?」 就是屈培骆,民间也有不少流传着关于其「卧薪尝胆」的故事,一来,是民间向来有那种拉配对的嗜好,这不仅仅是体现在婚嫁上,而是大家广义上,并不喜欢那种纯粹的一枝独秀; 再者,屈培骆作为屈氏嫡长子,有屈氏资源在背后撑着,结合燕楚之间势同水火的大局,想来以后二人在战场上相遇的机会也绝不会少,所以好事者自然会愿意在这件事上多费些笔墨。 你抢人妻子,他再復仇回来,这样子的故事,才有意思,才有波澜,才有看头; 当然了,燕地百姓和他国百姓对这种故事的情感倾向自然是不同的,不过,大家看热闹听故事的心态是一致的。 「存在即合理。」剑圣说道,「能站在那个位置上的,必然也是有水平的。」 「百里剑能比得过你?造剑师能比得过你?就是那位在军中厮混这么久,剑锋都要生锈了的李良申能比得过你? 谁才是你的一生之敌? 真觉得俩人原地踏步一直对骂一辈子,这种一生之敌么?」 「你现在要打胜仗了,你说什么都对。」剑圣说道。 「这就没意思了,你得捧我。」 「为什么?」 「因为我要打胜仗了,我很高兴,作为朋友,你得让我多高兴一会儿。」 「可这仗从头到尾都是苟莫离指挥的。」 「你杀人时,别人会说是龙渊杀的人,和你虞化平没关系么?」 「也对。」 「是吧。」 「所以,恭喜郑伯爷运筹帷幄,再立新功。」 「新功不新功的无所谓了,我功劳够多的了,这一次入楚,荆城一烧,我就已经大功告成,现在做什么,无非就是个锦上添花。」 跟着愿意无限制提携自己的领导就是有这种好处, 你的付出,已经算好了,你可以得到的收穫,也算好了,真真正正地按劳分配; 甚至, 你还能在这基础上,有闲情逸緻地去做一些本可以不做的事。 如同浇花。 如同养鱼。 如同烹茶, 如同将那位明明一点都未曾得罪过自己反而自己对不起他很多的屈氏嫡长子再一脚给他踩在地上! 这一仗,本可以不打,大大方方遁入大泽,等着靖南王铁骑来接,自然是稳妥,但眼下这一仗打成了, 得, 那自己还能在这大楚京畿之地继续悠哉一段日子,不必急着去大泽的烂泥浆里打滚儿。 「嗯,怎么感觉前面有些堵了?」 虽然这里视野很受限,但从身边燕军士卒的行进速度和前方厮杀声来看,应该是终于遭遇到了来自楚军的真正成建制的抵抗。 第51页 「阿力!」 郑伯爷直接喊道, 「给我冲垮他们!」 随即, 前方传来一声大吼: 「乌拉!」 一群士卒跟着一起喊: 「乌拉!」 「乌拉!」 只见一身着重甲铁塔一般高大的汉子像是一头野牛一般挥舞着巨斧向前直接莽了过去。 如果是在白天,楚军结阵时,像樊力这般冲过去,很快就会被长枪卡住然后被制服或者被杀死,但现在是晚上,楚人虽然在这里形成了有组织的抵抗,但距离真正的结阵还是差了太远,无非是靠着某个将领的威信组织起来了一批,又正好碰到了燕军一轮冲锋旧力刚去新力未接正需要喘口气的当口,才得以拦住片刻罢了。 樊力领着其身边士卒近乎无畏地冲撞,砸开了前方楚人的一个缺口,黑夜之下,只需要将楚人分割下来,楚人的抵抗马上就会削弱到极点,后方燕军士卒再一跟上,楚人这波拦截被彻底冲垮,卷珠帘之势在受阻一会会儿后又继续掀起。 燕军士卒们不知疲倦,再者,他们的体力保留本就比坐船刚到且折腾一天的楚人要好得太多。 这年头,可没有海军陆战队的说法,步兵就是步兵,楚国水师是强,也多,燕国那种刚起步的水师跟人家那是完全没得比; 但楚人的士卒也不可能没事做就玩个拉练坐船从这里到那里在自己国境内拉着玩儿,尤其这支青鸾军后军为主而建成的新青鸾军,他们很多其实也没经歷过长途跋涉的乘船行进。 反观燕军,拿下荆城之后,一路南漂,又在据羊城下休养了好些日子,除了探子很忙之外,主力其实每天就看着城内的大楚「皇帝」和自家伯爷互送吃食,表演一家亲的戏码。 最重要的是, 郑伯爷这支兵马,本就是精锐拼凑起来的,联合作战时没有战马的话,可能配合上还有些生疏的问题,但晚上时,大家甩开膀子往前扑往前沖往前砍,这正好将燕军士卒单兵素质强的优势给完美发挥了出来。 算来算去, 除了人没楚人多, 其他方面,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燕人占优势,最后,再添上一个有心算无心的突然袭击,楚军崩盘不奇怪,他不崩盘才叫奇怪。 郭东和许安不管什么时候都在一起,睡一个帐篷,吃一个锅里的饭,这会儿冲锋时,也是一样。 当然了,他们已经不是只会举大盾的辅兵了,这种万众一心的冲锋中,也由不得他们去摸鱼。 所有燕军士卒都很清楚,楚人比他们多,如果这一轮沖不垮沖不穿楚人,等待他们,将是被数倍楚人的围攻。 郭东扛着盾,向前沖,撞开一个是一个,许安则拿着刀,见机就砍,二人配合地很是默契,黑夜里,火把很少,能见度也不高,但二人这半年相处同吃同睡的默契使得他们哪怕闭着眼也能感应到对方的动作。 「砰!」 郭东被一个楚人扑倒在地,许安上去,一刀将那个楚人结果,伸手将郭东拉起来后,又直接纵身一跃,将前面一个楚人压了下去,郭东上来二话不说举着自己的盾牌对着那楚人的脑袋就一顿砸。 郑伯爷的雪海军,披甲率本就很高,不逊靖南军和镇北军这种精锐,再加上先后攻破央山寨再破东山堡,缴获了大量的楚人甲冑,拼凑挑选出来的各部精锐也都是各个精甲,所以,在甲冑精良上,燕军也比对面楚军高太多。 毕竟,四万多青鸾军主力葬送在玉盘城,燕人可不会将他们甲冑给送回来,屈氏就算有库存,也不可能库存那么多,重新锻造,也没那么快,故而,眼下燕军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装备优势去欺负楚人。 像这种直接将自己身体迎着对面的刀口丢出去的招式,可不仅仅是樊力才能用,通常意义上,不给对面足够的挥刀发力距离的话,近距离之下,除非对方运气极好直接将刀口捅入你的甲冑缝隙,否则,大概率只能拿着刀很无奈地在你甲冑上敲砸几下。 「杀!!!!!!!」 郭东继续往前沖,许安依旧跟在其身侧,落后半步。 其实,杀红了眼之后,对谁出刀,已经快成一种本能了,好在,燕军这边基本都是在向北面冲锋,倒是不用像楚军那样还得尽可能地去分辨敌友。 且楚人的阻拦之势,正在极为清晰地变弱,甚至出现了那种画面。 那就是郭东和许安在冲刺时,超过了前面相同方向也在奔跑的人,一开始,还以为是一同向北面冲杀的友军,后来还是许安眼尖,直接一刀招唿上去,砍完了后郭东才发现竟然是个楚人。 「直娘贼,这楚奴居然跟着咱们一道冲着嘞!」 这到底是敌军还是友军? 面对凶神恶煞的燕军,崩溃的楚人在往后跑时,忽然发现,与其回归头去面对恐怖的燕军,倒不如去面对在北面阻拦自己的袍泽。 大家一起沖,大家一起跑,一起向北面沖; 燕人在跑,楚人也在跑,夜幕之下,除了两翼被击溃的楚人还在懵懵懂懂外,中军位置这边,主流就是一起向北。 阿铭紧随着主上,提防着暗箭,但这一场战事,确实是过于安逸了。 不过,阿铭也清楚,并不是说那位被自家主上抢了老婆的屈氏少主有多废物,事实上,那位今日在排兵布阵上的表现,绝对可堪称一个「赵括」。 第52页 但他真的和赵括一样,一出道,就碰上了王者。 以野人王的谋略和对战场的把控能力,对付一个屈培骆,真的是有些欺负人了。 阿铭清楚,这也是主上当年为何要留着野人王慢慢收服不捨得杀的原因所在了。 野人王在蛊惑人心方面,没瞎子精通;在指挥作战方面,没梁程优秀; 但奈何,人两者兼顾,这就很实用了。 阿铭也会不由自主地犯些许忌讳在自己心里想着,要是今日指挥战事的是自家主上,兴许就不会那般轻易了。 自家主上现在是会打仗,也称得上是真的优秀,毕竟名师出高徒,但也是不可能像野人王这般将战争玩儿成艺术的感觉。 就在这时, 一根箭矢射来, 阿铭闪身一侧,用自己的肩膀挨了一箭,然后继续像没事人一样想着自己的心思。 郑伯爷这边,则对剑圣道: 「您就不想到前面去玩两把?」 剑圣不语。 他的任务,是保护郑凡,在战场上,防止郑凡出意外,亦或者是在军寨里时,防止郑凡这个主将被对方强者来一出斩首。 至于亲自下去,到士兵窝里厮杀,他真的没太多的兴趣。 无他, 掉价。 而偏偏郑伯爷最擅长的,就是抚剑圣这类人的毛。 不光能给他抚平了,还能给他抚顺了,最后,还能涂上油,让毛髮泛着光。 郑伯爷抬起一根手指, 道: 「您今夜只要出手,战后,我治下百姓,免去一年的丁赋。」 丁赋,就是人头税。顾名思义,就是按人口缴纳赋税。 剑圣有些意外地看向郑凡,道: 「当真?」 「当真。」 郑伯爷又将那一根手指手回, 道; 「您要是能帮我在这溃军之中逮到我那位姓屈的好兄弟, 丁赋, 日后在我治下,永不再收。」 剑圣目光微凝,道:「那你准备怎么做?」 虞化平到底是虞化平,他被忽悠时,是因为他愿意被忽悠,而不是真的被忽悠了。 「日后,在治理地方时,我打算摊丁入亩,滋生人丁,永不加赋。」 「这是你,早就想好了的?」 「是。」 郑伯爷大大方方承认了, 同时道: 「您出不出剑,其实都会这般安排下去。」 「那我为何还要出剑?」 「您觉得呢?」郑伯爷反问道。 剑圣点点头,道:「这一策,当浮一剑白。」 言罢, 龙渊飞出, 剑圣身形落于马下。 郑伯爷大喝道: 「三儿,为剑圣大人领路!」 「是,主上!」 三儿带着自己的一帮手下簇拥着剑圣向北疾行而去。 郑伯爷则伸手对着身旁的阿铭招了招, 催促道: 「快,再靠近点儿。」 四娘策马上前,却被郑伯爷伸手拦下,道: 「再怎么着,也不能让你给我挡,有阿铭呢。」 「……」阿铭。 「主上是否忘了,您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们都可能暴毙。」 「话是那么说,但我总要一点面子的。」 郑伯爷今儿个心情好, 确切地说, 是有些膨胀了。 然后, 很快, 他的后背就一阵发凉。 就是薛三领着剑圣前突的方向上,也就是距离郑伯爷可能也就五十丈的位置,忽然传来了一声轰鸣和一道剑气唿啸之音。 阿铭马上策马斜靠过来,挡住郑伯爷。 四娘单掌一拍马背,径直落在了郑伯爷身前,坐在郑伯爷马上。 郑伯爷有些无奈道; 「不乖。」 四娘则道: 「主上,那是楚军派来斩首您的队伍。」 「我知。」随即,郑伯爷又笑了笑,道:「所以,为天下苍生着想是真的有福报的,瞧瞧。」 乱战之中, 夺旗斩将往往是最快决定战场格局的一种方式。 昔日东山堡一战里,那位大楚柱国也是勐攻郑伯爷帅辇所在处,想要以此作为翻盘的契机,不失为一个反败为胜之豪赌! 眼下,这支楚军败局已定,以小股精锐逆流而上,妄图行一招斩首战术,也是情理之中。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隐藏着过来的,也不晓得他们是如何做到这般悄无声息且精准的, 但, 怎么说呢, 这个世上,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屈氏作为大楚大贵族,自然也是有些底蕴的,执行这一场斩首冒险的,也必然是跟随在屈培骆身边的真正精锐。 好在, 剑圣也在先前动身了, 好在, 无巧不巧地,双方竟然碰上了。 若真是让这支人马继续拉近了二三十丈距离,那哪怕郑伯爷身边有阿铭剑圣胸口里有魔丸,也依旧会有出意外的可能。 「主上,避避?」阿铭说道。 郑伯爷一只手搂住四娘的腰, 明明心里还有些后怕, 却依然笑道; 「避什么避,狗急跳墙罢了,扑灭这一支,这一路楚军,就再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儿来了。」 第53页 笑着说完, 郑伯爷的手还在四娘腰肢上轻轻捏了捏, 只可惜四娘身上着了甲,手感微凉坚硬,但倒是不妨碍郑伯爷脑补那熟悉的细腻和柔软。 紧接着, 郑伯爷仰头望了望天, 道: 「天亮之前,将这里都了结了吧,别耽搁了本伯请那位姓屈的好兄弟吃早食。」 …… 而那边, 薛三刚领着一众人扑入军潮之中,当即就发现了不对劲。 他是谁, 刺客, 而且是曾经站在巅峰的刺客, 剎那间, 一股近乎浓郁得让他窒息的刺客味道袭来。 其目光之中,当即看见有一群人,他们竟然在逆着人潮反向前进,身边有不少燕军士卒直接被他们用匕首这类的武器了结掉了性命。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燕军主力在前面扑杀,因为楚人溃败得太厉害,所以导致燕军前锋到郑伯爷这儿有些脱节了。 所以,换句话来说,这一群刺客,应该是从外围绕行过来的,然后再选中了这个位置进行渗透。 薛三的汗毛当即炸开, 谁曾想, 在局面一切大好时,危机,竟然已经距离自家主上这般得近? 说到底,这的确是战场,有无数种可能,哪怕是所谓的真正强者,在战场之中也是可以随意陨落的存在,没人,是绝对安全的。 「楚军来袭,杀!」 薛三马上大喊出来,其本人,更是勐地前沖,匕首投掷,瞬接自己袖口下的暗弩,射中了一个楚人刺客。 但当薛三准备继续向前时, 刺客群中忽然闪现出一名身着银甲的男子,薛三一眼就瞧出这名银甲男子才是关键,而附近的那些刺客,其实就是为了帮其隐藏身份好使得其接近自家主上! 「砰!」 对方一刀噼砍过来, 薛三当即认怂,避开。 而原本跟着薛三前沖的一名手下提刀去挡,但其刀直接被斩断,一道血线自其眉心位置向下,直接死透。 屈明轩发出一声低吼,他已经看见了前方的异样,不出意外,那里,应该是燕军将领所在位置,也就是那位大燕平野伯所在之处! 「杀!」 屈明轩身边,一众楚人刺客也纷纷抽出兵刃冲杀过来。 避开那一刀倒地后的薛三当即对那一身白衣大喊道: 「必须快点弄死他,否则局面会坏!」 屈明轩没管一侧地上的薛三,而是如同勐虎一般向前冲去。 谁料, 一声剑鸣传来, 屈明轩心头警兆顿生,提刀去扛。 刀剑碰撞, 屈明轩身形巨震,后退数步; 剑圣傲然而立,龙渊在其身前游走。 「晋国剑圣?」 屈明轩用手背擦拭了一下自己的嘴角血渍, 只一剑, 只一次对招, 他就清楚, 自己绝不是眼前这位剑圣大人的对手。 他是四品武夫巅峰,还未入三品,且就算自己现在是三品武夫,若是单挑的话,估摸着也不是这位剑客的对手。 世上公认, 同阶之中,剑客最强。 武夫体魄,固然精悍,却真的不适合这种捉对厮杀。 或许, 只有那位大燕的南侯才能以武夫修为真正做到过击败剑圣。 但那位南侯, 只有一个! 「想不到堂堂晋地剑圣居然……」 未等屈明轩将话说完, 剑圣眉心一皱, 口中吐出一股舌尖精血直接喷洒在了身前龙渊剑身上,龙渊当即释放出一道血光。 而后, 剑圣一指向前, 龙渊宛若一道赤色的雷霆,唿啸而去。 速度太快, 攻势也太勐, 屈明轩整个人都愣住了, 自己的开场白还没说完, 自己本想着再多调理两口气血, 无论成败, 自己都应该多说一些话, 至少, 再多过几招, 或是败于这位晋地剑圣之手亦或者是陨身于乱军之中,都能接受; 可偏偏, 这位晋地剑圣上来就直接献祭本源,半点废话都没有! 屈明轩伸手抓住身边一个同行刺客,推向自己身前。 龙渊直接将其身躯洞穿, 屈明轩再度提刀, 周身气血凝聚于刀锋之中。 「砰!」 刀剑碰撞! 龙渊弹回,于半空中又飞回剑圣身边,屈明轩手中的刀则则直接碎裂数段。 他的身上, 倒是没有丝毫伤口, 但那恐怖的剑气却已经刺入其体内,开始疯狂地绞杀着其体内的气血,一时间,屈明轩只感觉全身麻痹,整个人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栽倒过去。 飞剑而去, 取人性命, 对方还是一个武夫高手, 剑圣还真做不到一剑毙命; 至少, 没有十足的把握。 武夫的体魄,实在是太强大了,还是需要按照常规流程慢慢去打削。 但剑圣这一次,却直接以最为凌厉的一剑,没选择去破防杀伤,而是以剑驭气,以自身剑气强行对冲掉对方身上的气血,对方身体或许不会留下什么伤势,但其本人,也将在一段时间内再无法调动起丝毫气血。 第54页 薛三眼疾手快,确切地说,正如阿铭所言,在抢人头方面,薛三有着极强的天赋。 在其他刺客被燕军士卒围攻无法他顾时, 薛三就已然窜到了屈明轩身前,一把带毒的匕首直接刺入其脖颈之中。 「唿!」 人头收割完成! 躺在地上的屈明轩瞪大了眼睛,他死得,可谓相当憋屈。 回顾自己的前半生,他一直在修炼,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母亲,这一次,他陪着屈培骆出山,其实也是为了向家族证明自己的真正价值以确定自己可以以旁系身份再入主宗的资格。 这样一来,自己的儿女虽然没有屈培骆这一脉高贵,但也不算是旁系了,可以以主宗的身份过日子。 但, 自己就这般……结束了? 而剑圣本人, 在耗去一部分本源后, 已然盘膝打坐,不再出手,而是调理。 从出场, 到结束, 他只发出了一剑。 一是因为薛三喊的那一声要快, 所以剑圣就给那位楚国武将来一个快的; 二是因为, 那句熟悉的开场白: 「没想到堂堂晋地剑圣居然……」 剑圣是真的已经听腻了, 似乎每个人在见到自己后,都要来一句这话; 所以, 剑圣没给对方将这话给说完的机会。 一开始听这话,剑圣有些羞愧; 再之后听这话,剑圣有些感伤; 随后听了这话,剑圣有些忧郁; 继续听了这话,剑圣有些烦躁; 最后, 再听到这话, 算了, 你去死吧。 屈明轩一死,其余刺客在薛三的手下以及郑伯爷亲卫的围攻下,很快死伤殆尽,薛三不敢有丝毫耽搁,马上招唿一批亲卫将盘膝打坐的剑圣保护起来。 虽然有种充电十小时通话十分钟的感觉,但不管怎么说,那是相当地好用啊! 郑伯爷搂着四娘策马缓缓过来, 问道; 「没事吧?」 薛三回道:「主上,解决了。」 「保护剑圣。」 「是,属下明白。」 随即, 郑伯爷左手继续搂着四娘右手举起蛮刀, 前方, 大局已定, 晨曦也已经露出了一角, 这一场持续了整个后半夜的厮杀, 该落幕了。 「亲卫营听令,随本伯,向前!」 …… 青滩, 岸边; 朝阳撒照下来, 尸横遍野,以楚人为主。 这是一场大败,败得很彻底。 一名披头散髮的红甲将领,颓然地跪伏在地上,在其四周,有一众士卒持刀持弩对准着他。 屈培骆没有迂腐,他是打算突围的,哪怕丢下整个中军。 因为他还有林荣的右路军,他还有张煌的前锋军,还有那支驻扎在大河镇不管内部有多少蛀虫但名义上依旧是自己麾下的左路军。 他突围出去后,还有资本,不用等十年,在第二日,就能捲土重来,可以和平野伯再扳一次手腕。 但当他调动亲卫骑兵准备突围时,却一下子成了溃军的主心骨,然后,溃军们本能地向他集合而来,一下子将准备突围的他给堵住得动弹不得,直接错过了最后的突围机会。 而金术可则领着郑伯爷麾下仅存的骑兵在此时切了进去,击溃了成团的溃军,又将屈培骆逼退向了青滩。 等到日出之后, 屈培骆身边的亲卫尽数战死, 屈培骆本人则被燕军士卒当作一条大鱼,给留到了现在。 因为大傢伙都清楚,这位,应该留给自家伯爷去处理。 「哗哗!」 包围着屈培骆的燕军士卒让开一条路,郑伯爷策马载着四娘缓缓而来。 天亮了, 为了防止郑伯爷好人妻这种误解传闻之上, 再加一条郑伯爷好晋风, 所以四娘将头盔摘去,露出了自己的长髮。 四周士卒看到这一幕后,也是心潮无比澎湃。 有不少士卒是认得雪海关的风先生的,当然,也有很多士卒是不认识的,但他们本能地觉得,伯爷骑着马,载着一个女人闲庭信步过来,抬手间,楚军灰飞烟灭,真乃大丈夫也。 所以, 郑伯爷很早就说过这番话,一个人做的事,到底荒不荒唐,其实还是看他最后的结果。 如果自己战败了,军帐里藏着一个女人,这就是大罪过; 你现在大胜了,这就是真性情,真英雄,受人膜拜。 「主上,你看,屈培骆的脸很干净,两鬓头髮有些湿,他刚刚应该自己洗过脸了,在这个时候还想着保持自己的干净,证明,他是不愿意死的。」 郑伯爷低头道:「你的意思是,他想当洪承畴?」 「这种大楚贵族,家和国,哪个在前头呢?」四娘反问道。 「可我和他,可谓仇深似海。夺妻之仇就算了,毕竟是公主硬要倒贴我,我也是被迫的。 但, 我和他还有杀父之仇。」 「主上,咱们身边,带孝子,还少么?」 「唔,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不少。」 第55页 「所以,主上,大可试试,如果主上愿意,就给他一个台阶,看他下不下来,毕竟,外围,还有不少楚军; 当然了,主上若是不愿意,也无妨的,大势如此,静候靖南王铁骑南下至此就是。」 「好,我尽量试试。」 郑伯爷翻身下马, 向着岸边的屈培骆走来。 四周, 所有燕军士卒集体将刀敲击在自己的甲冑上,发出连续的撞击声。 「虎!」 「虎!」 「虎!」 许安看见自己身边的郭东敲击得最响,敲完后,发出了一声闷哼,晚上的厮杀没啥事儿,但刚刚似乎自己给自己敲出内伤了。 在这种肃杀氛围下, 郑伯爷一步一步地走向跪伏在那里的屈培骆。 屈培骆抬起头, 看向郑凡, 他张了张嘴, 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所幸, 他不用说什么, 因为现在这里的话事人,不是他,而是眼前这位。 郑伯爷脸上露出了一抹和煦的笑容, 双手负于身后, 轻嘆一口气, 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虽说不至于礼贤下士,但至少,温和一些。 少顷, 郑伯爷目光望向河面, 缓缓道: 「这里,和你爹当初死的地方,好像。」 「……」屈培骆。 第三百六十九章 反击,从现在开始! 青滩边的风,从湖面吹来时是和煦的,但在岸边绕了一圈后,似乎也被这里的浓郁血腥味熏过了头,打起了好几个小旋儿,经久不散。 郑伯爷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的屈培骆。 他不算是跪着,只能算是半跪半坐,应该是腿上受了伤,想站也站不起来。 第一声问候,帮其追思了亡父; 沉默许久, 郑伯爷开口道; 「你饿了么?」 屈培骆笑了笑,道:「这是我们楚人的规矩。」 楚地规矩,两军交战,战胜一方要厚待战败一方的贵族,美婢丫鬟这个不奢望了,但,衣食无忧是要有的。 「我让人准备饭食。」郑伯爷说道,「正好,我也饿了。」 屈培骆摇摇头, 道: 「你是燕人,没必要和我讲我楚人的规矩。」 「什么燕人不燕人,楚人不楚人的,归根究底,大家都是夏人。」 燕、晋、楚,祖上都来自于大夏封臣,往上数个八九百年,都是同朝为官的。 屈培骆却道:「篱笆筑起来,围得久了,也就是家了。」 「这话听起来,有些意思。」 「郑伯爷比我预想中,也要有意思得多,当初虽曾一见,但郑伯爷隐匿了身份,说话的感觉,确实和现在不一样。」 「难得你还记得,我都忘了。」 「郑伯爷是想来劝降我的?」 「是有这个想法。」 「您觉得可能么?就您和我之间的关系?」 屈培骆身子向后一倾,双手撑在后面的石子儿上,仰面朝天。 其实,他长得真的很不错。 尤其是在这种战败后的氛围渲染下,还真有种异样的落寞滋味。 「我和你之间,有什么关系?」郑伯爷笑了笑,道:「我不认为自己欠了你什么。」 下令屠了青鸾军, 逼死你爹, 在你大婚那日抢了你的未婚妻,让你在大楚,不,在全天下声名远扬。 郑伯爷继续道:「正如你所说的,你是楚人,我是燕人,两国对立,燕人对楚人做什么,都是各为其主,各从其国,所以,我不欠你什么。」 「郑伯爷说的是。」屈培骆点点头,道:「还是培骆我自己不行,论兵事,论修为,都比不得伯爷您。 说句心里话, 恨,是真的恨,但哪怕加上这一次,我也算是输得心服口服。」 「这算什么?大楚贵族的体面?」郑伯爷问道。 「算是吧。」 屈培骆抬起手, 道: 「还请平野伯,给个体面。」 「我没想让你死。」郑伯爷说道,「这世上,对我这么好的人,不多。」 屈培骆张了张嘴, 无声地笑了, 道: 「那确实。」 「外围,还有不少楚军,我希望你能帮我传个话,让他们退开,我这人,最是心软,也最见不得杀生,平日里看见人杀鱼我都会感到不忍。 所以,能少死一些人,就尽量少死一些人吧,也算是为自己积阴德了。」 屈培骆开口道:「平野伯说笑了,林荣那一部和张煌那一部,不见得是伯爷您的对手,眼下,我中路军大败,我这个屈氏少主又即将身死,青鸾军残部,必然士气大衰,再加上还有一支左路军摇摆不定。 伯爷您想打,可以顺势打过去; 伯爷您想退,也可以从容入长溪。 何必再在这个时候,对我这个将死之人,说这些有的没的呢? 难不成, 这般奚落一个数次惨败于自己脚下的人, 能让伯爷您觉得开心?」 「还真……有点儿。」 「伯爷倒是纯粹。」 「我一直很看重生活品质。」 第56页 「可惜了,我们见面就是仇人。」 其实,屈培骆在大婚前,至少在大楚风评一向很好,一来,他身份尊贵,不会缺人来帮他造势吹捧,二来,身为屈天南的嫡长子,完全是按照日后承柱国位来培养的,再差,又能有多差? 楚人的浪漫,对于贫民而言,是不相干的,但贵族,是真的浪漫。 如果不是有抢公主这件事, 哪怕燕楚两国交战, 他屈培骆也是愿意和大燕平野伯坐下来喝喝酒聊聊天; 甚至, 战前双方来一番惺惺相惜; 这岂不是一桩妙谈趣事? 但,二人的关系,自那一日,就已经完全撕裂了。 屈培骆伸手,想要用郑伯爷的刀来自尽。 郑伯爷摇摇头,没把自己腰间的蛮刀给他,而是向着身侧一名燕军士卒摊开手。 郭东马上激动地将自己的刀递给了郑伯爷,唿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郑伯爷将这把马刀挥舞了一下, 道: 「当初你爹,就是用大燕的马刀自刎望江边的。」 屈培骆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位屈氏嫡长子,在一定程度上,其实真没那般不堪。 第一次时,阿铭假扮了摄政王,偏偏摄政王也真的来过,所以才得以让郑伯爷带着公主轻易地逃脱; 这一次,他对上的是野人王。 野人王是何许人也? 是曾经和他父亲平辈平起平坐在望江东岸互为犄角的枭雄人物。 屈培骆接过了刀, 横在自己脖颈上, 面朝湖面, 道: 「倒是,让家父蒙羞了。」 郑伯爷则平静道;「放心,不需多久,屈氏全族上下,无论老幼妇孺,鸡犬不留。」 「……」屈培骆。 岸边的风,变得有些压抑起来。 屈培骆笑了, 侧过头, 看着郑伯爷, 道; 「您觉得现在用这个来威胁我,还有用么?」 我都已经是要自裁的人了,还会在乎其他? 「我这人,就是喜欢自言自语,抱歉,打扰你正事了,没事儿,你做你的事,我说我的。 范家不是已经反了么,范正文早就是我的人了,依照范家对你们屈氏的熟悉,日后我大燕铁骑打到那里去时,你以为姓屈的能逃走几个? 本伯呢, 其实挺心胸宽广的, 谁让我不痛快, 没事儿, 我让他全家一起永远无病无痛。」 屈培骆则道: 「大战未了,伯爷您以为,打赢了我一场,大楚,就亡了么?」 「我自哪里来?」 「燕国?」 「不,是水上,你应该收到了消息,荆城的粮仓,已经被我烧了。」 「大楚,还是能坚持……」 「我自哪里来?」 「什么?」 「我自据羊城来,我在据羊城下,待了好多天,却未曾向城头放出一根箭矢。」 「伯爷,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在据羊城下,每天吃着御赐的糕点,看着独孤家的军队,看着其他各家的军队,绕过据羊城,径直向北而去。 我不会骗你,我没见到我那位大舅哥,也就是你们大楚的摄政王,但……」 郑伯爷低下头,看着依旧将刀横在脖子上的屈培骆, 继续道: 「我有种感觉,你们的王上,在借刀杀人。」 「呵呵,哈哈哈哈哈……」 屈培骆笑了起来, 道: 「我还以为伯爷您想说些什么呢。」 摄政王,昔日的四皇子,他的雄才大略,各家贵族,其实是心服口服的。 所以,屈培骆不认为摄政王会如此目光短视,值此国破之际,依旧行这种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我就是有这种感觉,真的,或许,你觉得我是在骗你,在挑拨离间,如果你觉得我会用这般低级的手法来离间; 嗯, 那就是吧。 其实, 我也不知道你们的王上,他的底气,到底来自哪里。 用不了多久, 很可能现在已经开始了。 我大燕靖南王爷将率数十万铁骑,无视镇南关,直接打入楚国本土,入上谷郡,进楚地腹心。 年尧, 他能拿什么拦? 失去粮道的他,只能领着楚军在关内当一支孤军,他要北上,随他去,反正晋东之地除了我雪海关外,早就被连年战乱打烂了,他能在晋东搜刮到一担米,我算他厉害。」 一旦靖南王大军出动,无视镇南关内外的楚军,那么,年尧的局面就尴尬了。 要么,继续当缩头乌龟; 要么,只能强行出来决战; 没第三条路。 因为他连极限换家的可能都不存在了。 而燕军,将完全掌握这场战争的主动权; 让田无镜来打顺风仗, 想想, 该有多恐怖。 「伯爷你可知,若是我今日不自杀,日后史书,会如何记载我?」 「史书,不会为小人物留太多的笔墨。」 「呵呵呵……」 「他日,我大燕若是能一统诸夏,你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就算是你殊死抵抗了,可能千百年后,史书上会留下六个字的评价:破坏民族融合。 第57页 天儿, 不早了, 早食的时辰快过了,弟兄们还都饿着肚子呢。 你也麻利点儿, 是抹脖子还是弯个膝盖, 咱来个痛快话。」 屈培骆没把脖颈上的刀放下来,而是道: 「其实,我不想死。」 「我知道。」 「但您,似乎一直在逼我去死?」 「一个不想死的人,就算是站在悬崖边,对四周喊一万遍不要过来,过来我就跳下去,他也不会跳下去的。」 「辛苦您了,对我浪费这般多口舌。」 「没事,作为胜利者,在这会儿,吹吹湖风,和自己的手下败将聊那么几句,其实,心里挺惬意的。」 「那我还真是有幸,能让伯爷您舒服了?」 「这儿是楚地,可不是晋地。」 屈培骆将刀放了下来, 丢在了地上, 道; 「我饿了。」 郑伯爷弯腰,将那把马刀捡起,递送向了郭东。 郭东将刀接住,激动地抚摸着刀把,一遍又一遍。 郑伯爷指了指远处站着的四娘, 道; 「没听到么,去寻些吃食来,咱屈公子饿了。」 …… 饭食,谈不上多精美,但也算是可以了。 现擀的面,腊肉,还有鱼汤; 搭配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四娘手艺很好,做出来的,也是有滋有味。 郑伯爷和屈培骆相对而坐,一起进食。 郑伯爷进食时,很是随意,咀嚼的动作也很大,一是他本就是那种自己追求自己舒服的性子,二则是自打见过镇北侯在御花园里烤羊腿和靖南侯坐门槛上的随意后,郑伯爷也就「入乡随俗」了。 屈培骆吃得很优雅, 以前郑伯爷也看过人家茶道花道,总觉得有些做作,现在看着人家真正的贵族公子哥进食,嘿,还真有种柔顺的美感。 真正的贵族,不是靠名贵餐具和食材衬托自己的身份,而是能将粗茶淡饭吃出世上珍馐之感。 「楚人就是规矩多,吃个饭,也这么多的道道。」 屈培骆轻轻放下筷子, 道: 「公主不这样么?」 「她知道我不喜欢这些虚头巴脑的,所以不会在我面前这般。」 屈培骆点点头, 习惯了。 少顷, 外面传来了通报。 林荣部派来一个人,张煌部也派来一个人,大河镇的左路军也派来一个人。 按照楚地的规矩,一场大战之后,若是有贵族被俘虏,那么,得先让贵族家里人来「验货」。 确认是否倖存,确认是否全须全尾; 接下来,才会走流程,是用金银赎买还是在其他地方上选择退让,以换取自家贵族的归来。 本来, 这是燕楚之战,双方早就杀红了眼了,哪里来得那么多的规矩?谁又愿意跟你讲这些规矩? 但郑伯爷还是哨骑去跟这三部打了个招唿, 嘚, 先别急着动手, 你们家少主被我生擒了,来瞅瞅吧。 规矩这东西, 说白了, 当你有凌驾于规矩之上的实力后, 对你有利时,它是规矩; 对你不利时,她就是个屁。 那三支兵马派来的人,应该是真正的心腹,甚至按照楚人喜欢豢养死士的传统,应该是真正的死士。 当然了,郑伯爷身边的亲卫,其实也和死士差不多了。 这类人,不怕死,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被收买,平时又基本待在主将身边,见过大人物,所以由他们来验货,最为稳妥。 郑伯爷这边和屈培骆还在吃着饭, 那边,三个人就进来了,进来后,都跪伏在了地上,然后抬起头,看着屈培骆。 随后, 三个人分别和屈培骆说话,看似是问候,但里头也有着机锋。 屈培骆都很正常地应答了。 随后, 取下了自己身上的印信,手写了三封简单的信,用了印,交由郑伯爷看过后,才分入三人手中。 这三人马上离开,回去汇报各自主将了。 屈培骆一边喝着鱼汤一边道: 「伯爷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你那三支人马,能收服不?」郑伯爷也不客气,之所以留着屈培骆,还不正是因为那三支兵马。 屈培骆笑了笑, 道: 「大河镇上的左路军是个什么情况,可能伯爷您比我更为清楚。张煌,是我的嫡系,他会听我的号令的,至于林荣,他不好说,但他应该不会与我为敌。」 这么一算,左路军加上张煌部的先锋军,合计,也能有一万出头的伪楚军了。 「想好了?」郑伯爷问道。 屈培骆点点头,道:「既然怕死,还有什么好多想的?」 「前几年南下干国时,有个干国第二剑,叫袁振兴,于汴河对岸持剑一人拦我铁骑,被我射死在了对岸。 他的那个徒弟,我收留了。 我对她说, 只有好好活着,好好修行,以后才能有机会也有那个本事,杀了我。」 屈培骆微微有些惊讶,道: 「伯爷让我也一样?」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么? 第58页 活着,多好啊。」 屈培骆微笑点头。 一顿餐食吃完后,四娘又上了一些水果和糕点。 郑伯爷和屈培骆坐在一起,随意地吃着。 少顷, 四娘道: 「主上,奴婢累了。」 郑伯爷点点头, 道: 「那就下去歇着吧。」 待得四娘走出帐篷后,屈培骆开口道;「伯爷军帐里,居然带着女人。」 「我打赢了你,就算是带十个龟公在军帐里,也是不拘一格自带风流。」 屈培骆嘆了口气, 道: 「伯爷是真不想我活了。」 「呵呵,不急,慢慢也就习惯了。」 没多久, 外面就传来了通禀声。 林荣部开始前压, 张煌部开始前压, 就是驻扎在大河镇的左路军,在此时竟然也跟着一起前压。 这不是要开战, 而是这三路兵马的主将,他们要亲自聆听屈培骆的指示。 因为,他们不可能自己来到燕军大帐中来面对面地谈话。 「本伯去外面看看,你再坐会儿。」 「伯爷请便。」 郑伯爷离开了军帐。 军帐内, 屈培骆的目光沉了下去,他伸手捡起桌上的一颗葡萄,送入口中,缓缓咀嚼着。 随即, 他拍拍手, 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未曾褪去的甲冑。 他清楚, 很快, 这位燕人伯爷就要将自己带到双方军阵前,由自己喊话,让林荣、张煌和左路军投降了。 但…… 屈培骆深吸一口气, 林荣部、张煌部,后撤入京畿,寻王上拱卫行驾! 至于左路军,随他们去吧,但不管怎么样,左路军内,起码有一半是不会愿意投敌的。 张煌部会对自己言听计从,林荣有着自己的底线, 但只要自己喊出让他们撤军拱卫行驾, 这两支兵马就绝不会落入燕人手中。 屈培骆闭上眼, 他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这是自己现在身为被俘的屈氏嫡长子,所能做的最后一点事情了。 臣服于你的脚下? 做梦。 屈培骆走出军帐,门口,站着阿铭和薛三。 屈氏少主继续往外走, 却忽然感到脑袋一晕,整个人昏厥倒地。 薛三忙招唿阿铭道; 「快点,麻利点!」 …… 悠悠然醒来, 屈培骆却发现自己被绑坐在一匹战马上,而在其身侧,则站着一个铁塔般的大汉,左臂环抱着他。 低下头一看, 发现自己身上原本的甲冑已经换成了普通燕军的甲冑。 四周, 是燕军士卒的军阵,他们明显有些疲惫,但士气,却依旧旺盛,可以看出满满的求战欲。 而对面, 屈培骆一眼扫过去,就能看见林荣部和张煌部的旗帜,更远处,应该是西路军的旗帜,那名叛变的副将,叫韩旭。 双方大军重新列阵, 各自主将开始上前,到一定距离后,停下了。 而这时, 自燕军军阵中,出现一名「屈培骆」打马而出, 「他」策马自林荣、张煌以及韩旭前方过去, 大喊道: 「屈氏自今日起易帜,归降大燕!!!」 屈培骆见状, 瞪大了眼睛。 那个身穿着自己甲冑的「自己」,仿佛是他在照镜子一般,从模样到声音再到气质,连他这个本尊一时间都有些恍惚。 而这时, 前方, 郑伯爷和剑圣分别骑着马缓缓至此, 郑凡看着屈培骆, 伸手, 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道; 「这次,本伯可是长记性了。」 上一次是那位姓石的柱国, 那时自己刚磕了药,结果有些毛躁,被人给噁心了一把。 这一次, 有四娘这个易容大师在,怎么可能再给你屈培骆机会? 屈培骆开口道; 「伯爷,好手段。」 郑伯爷点点头, 道: 「不管是不是你,你其实已经降燕了。」 屈培骆闭上了眼。 郑伯爷策马上前,和屈培骆拉近了距离,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 屈培骆睁开眼,看着郑伯爷,目光中,带着愤怒,这种举动,已经超出了言语上的侮辱,一般是上位者对兔爷做的行止。 「现在,你还想死不要,想死的话,说句话,我马上可以送你上路见你父亲。」 屈培骆沉默了。 最终, 他洒然一笑, 道; 「想死不想死又……」 「好!」 在其说出「想死」时, 边上,樊力的斧头已经举起,对着屈培骆的头颅就直接砍了下来。 「嗡!」 「铿锵!」 龙渊出鞘,拦下了斧头。 金铁碰撞之音,让樊力手臂发麻,斧头落下。 而剑和斧头碰撞的区域,就在屈培骆的脑门前,一时间,他被震得脑子「嗡嗡」作响,耳朵里,也流出了鲜血。 第59页 「阿力,下次听话得听完。」 樊力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腕一边点头道: 「好嘞,主上。」 屈培骆甩了甩脑袋, 一时间, 又是笑,又是哭, 然后, 他还想嘶吼, 但在其第一个音节喊出来时, 就被樊力一记手刀砸中了后脖颈,整个人再度晕厥了过去。 「嗯,这次不错。」 郑伯爷表扬了一下樊力。 一侧,剑圣则开口问道:「接下来,要往哪里走,还退入大泽?」 郑伯爷伸手, 指向北方, 道: 「玩泥巴什么时候都可以玩,想抓大泽的妖兽,以后,有的是机会。 算算日子, 王爷的大军应该已经开拔了, 所以, 咱不逃了,也不退了, 调头向北, 打他楚人的后路,为王爷开路!」 樊力闻言,激动地喊道: 「捅他腚眼儿去,乌拉!」 第三百七十章 朋友 「屈氏少主」下达了投降的命令,左路军,欢欣鼓舞,马上卸甲归降,甚至,跑出来一大群早早就「反正」的头目过来想要找郑伯爷套近乎。 张煌部同意了归降,却没有做出卸甲的姿态,而是提出了要保留建制的要求,另外,还请求少主可以入他们营中。 当然了,这个要求,张煌本人也清楚燕人是不会同意的,所以,提了等于没提,但他这一部五千号人,则顺势保持着相对独立,自己扎营,自己指挥自己。 不过,大楚的火凤旗,倒是摘下了,竖立了一面黑龙旗意思意思,军中最多的,还是屈氏的族旗。 至于林荣,这个将领,是有家国情怀的,和屈培骆预想中的一样,林荣并未选择归降,而是率部向南退去。 他没有发动进攻,已经是最好的克制。 但奈何, 他所率的是青鸾军, 而青鸾军,又是屈氏的私军。 士卒的家人老小,可都住在屈氏的地盘里,屈氏少主说投降,他们怎么敢不听话? 这不是由主将个人能力和魅力所能决定的东西了,毕竟,任何时候,敢于抛下妻儿老小跟你干的,永远都是少数中的少数。 所以,林荣不是不想进攻,而是他清楚自己根本就无法进攻。 往南撤时,郑伯爷也没有下令去追击,燕军虽然一场夜袭下来,伤亡不算大,但都很疲惫了,而你让张煌部和左路军的韩旭去整备兵马去攻击林荣部; 太过明显地狗咬狗让他们自相残杀的戏码,很可能会起到反效果。 但是,林荣部南撤后,队伍里不断出现逃兵,直接从那边跑到郑伯爷这边来寻找少主。 所以,那支人马固然南撤了,但估摸着,也很难再形成什么像样的战斗力了。 接下来,事情就简单了,尤其是在郑伯爷确定了向北打的方针后,比最早时更为「拼凑」起来的兵马,开始向北移动。 左路军和张煌部为前锋,燕军压后。 行军数日后,左路军拿下了池县县城,张煌部则拿下了池县对面以控制附近水域的码头,还缴获了一些楚人水师的舟船,数目不多,但意义重大。 并非是这两路兵马有多能打,而是他们以「楚军」的身份过来,防御方根本就没有料到会是敌人,所以,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被攻破。 在池县这里,郑伯爷下令全军休整。 同时, 以暗示的方式,告诉韩旭,让他的麾下士卒们,找点乐子。 让士卒们去找点乐子,是什么意思,真的很清楚了。 原本,左路军这边以韩旭为主的这些「二鬼子」们,因为头顶有燕人压着,所以显得很本分,也很殷勤。 明显比张煌那一部,更为出力,总之,就是尽力地侍奉燕人,为燕人做事,以获得来自燕人「父亲」的认同。 他们本不敢放纵,也不敢造次的; 但现在, 燕人「父亲」让他们去放开去耍,奉命去「耍」,那自然更是乐意之至。 因为,要约束好自己麾下的部族,实在是太难了,尤其还贴着「败军」「降军」的标籤,军心不说涣散,但士气,必然是相当低落。 由各自将领传达好意思后,原本的左路军士卒就开始放开欢儿地三五成群地开始劫掠,池县县城内,挨家挨户地破门抢劫,县城下的民户家里,也是各种盘剥。 对此,张煌部依旧恪守自己的营寨,没有应声。 两日之后,燕军再度开拔,继续向北,进入了下一个县城地界。 有了上次经验的左路军,在风风火火地拿下了守军不足的县城后,即刻开始了烧杀抢掠,比前几日在池县更为过分。 在池县时,只是盘剥一些家财,这次,是敲骨吸髓,牲口家禽抢来吃,任何值钱且方便携带的,都带走,女人,则肆意凌辱。 随即, 两日后, 燕军再度开拔,继续向北。 这一次,很清晰地可以看见,行军的速度变快了,尤其是左路军,他们的前进意志更为高昂,而且,张煌部,明显也压抑着某种情绪。 这一次, 他们碰到了一支楚军,不过是地方部队,人数不多,由两个当地小贵族组成的联军,也就两千余人。 第60页 朝廷大军过境,辅兵、民夫,早就徵发过了,所以,这两个本地小贵族,是真的没办法再聚集起更多的力量了。 燕军没动,左路军攻其左翼,张煌部攻其右翼,一战而击溃这支杂牌楚军。 紧接着, 燕军进驻,开始安营扎寨。 左路军各路军头子则开始带着各自手下肆虐地方,这一次,张煌部也不再继续安分守己了,放开营寨,士卒出来,加入了劫掠队伍。 之前两次,是张煌靠着自己个人威信,强行压制着手下。 但同为楚军降卒,看着左路军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吃香的喝辣的,烧杀抢掠,好不快意,张煌部的士卒们怎么可能不眼红? 人家在潇潇洒洒, 为什么我们要做圣人? 都投降了燕人了,还装哪门子的清高? 可以说,青鸾军一降,首先被破坏掉的,其实是这支军队的信念和骄傲,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团体,当这两样事物被破灭掉后,堕落的阀门,其实就已经被打开。 张煌再不放开手下让他们去劫掠去释放心里的抑郁,可能手底下的士卒就要譁变,将其杀死,然后再全方位地向燕人投降了。 屈氏少主投降后,他这个屈氏家臣,法理上,其实也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就是底层士卒也清楚一个道理,燕人只在乎手底下的狗听不听话,而不在意狗头到底是什么色的。 有句话,叫兵过如匪,但实际上,就算是落草为寇的山大王,他们也是讲究个养韭菜的模式,真把四里八乡地弄成无人区,以后他们的收成怎么算? 但当兵的乱起来,可真不会讲究那么多,所以下手也格外狠。 相较楚人士卒对待楚人的狠辣, 燕人这边,反倒是显得很是「淡然」。 一是因为燕军之中,禁酒令很严格,酒这个东西一旦禁了,接下来,士卒们再怎么放纵也有一个限度; 再者,这支燕军被郑伯爷带领着深入敌后,焚荆城粮仓,围大楚摄政王,再击溃青鸾军生擒屈氏少主,大傢伙心里有数,这次入楚作战,功劳已经满得都要溢出了。 得到满足后,自然就不会再那般饥渴。 最重要的是,燕人虽然没有出动劫掠,而是稳稳地落于军寨之中,但楚人士卒每日劫掠而来的财货,泰半都会被送到燕军军寨里来。 郑伯爷对财货这类东西,向来不是很在意,直接分发给了士卒。 不用自己脏手,好处,依旧会落到袋中来,燕军也乐得清闲; 当然了,你要说遗憾,那肯定是有的; 但燕军士卒心里还是有些矜持的,总不能跟那帮楚人崽子那般一个德性,丢人,丢自家伯爷的脸面。 …… 军寨外,可以看见一群楚人士卒绑着好几个当地民女走过去,后头,还拉着一头牛两头猪。 女人已经哭喊得累了,又仿佛像是认命了一般。 许安隔着栅栏看着这一幕,心情,有些低落。 他想到了当初青鸾军进入玉盘城时,自己全家都被抓过去当劳工的场景,母亲和他们分开,到最后,他也没能找到母亲到底去了哪里…… 确切地说, 是母亲的尸骸,到底在哪里。 眼下,楚人在自己面前做着当初一样的事情,只不过施暴的对象,变成了楚人自己的百姓。 和许安的情绪丰富不同, 郭东斜靠在栅栏边,不停地用手抚摸着自己的刀柄,一脸的迷醉。 从那日郑伯爷借用过他的刀后,他只要空闲下来,就是这个表情,这个模样。 不过,在发现许安在看着自己后,郭东还是抬起头,咳嗽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地找话题道: 「这帮楚人真有意思,对自己人,居然也能这么狠。」 许安点点头,道;「楚人不觉得自己是楚人,正如我们晋人,其实也不觉得自己是晋人一样。」 「为啥?」郭东挠挠头。 「呵呵。」 许安笑了笑,道:「楚人觉得他们是哪家贵族的人,我们晋人,以前也分为三家,谁谁谁家的,就是谁谁谁家的。」 「我们燕人可不这样。」郭东说道,「我们燕人一直觉得自己是燕人。」 许安不置可否。 「你不信?」郭东问道。 「我信的。」许安回答道。 燕人一直是燕人,这其实不准确,因为燕国以前也有门阀世家,但归根究底,镇北侯府矗立才百年,大燕真正意义上剪除掉来自荒漠的威胁,其实也就不到一甲子。 燕人骨子里,依旧流淌着从着自家皇帝一起向荒漠出征和蛮子厮杀的精神烙印。 最重要的是…… 这是许安作为一个「晋人」所看见的, 可能是这些年燕国对外屡战屡胜,将这些燕人骨子里的骄傲给激发了出来,燕人这个身份,一下子就变得尊贵了。 让一个人去认一个低贱的身份,很难;但若是去认一个「高贵」的身份,必然趋之若鹜。 许安喜欢看,喜欢思考,也喜欢观察,用郭东的话来说,一旦不打仗,许安就喜欢发呆。 「听上面将军说,再往北走,应该就要碰到楚国大军了。」许安说道。 普通士卒们,其实对自己所处位置,没有什么清晰概念的,但许安有,他会留意于校尉和将领们的谈话,同时,自己也会留意一些机会去找当地的楚人打探。 第61页 问问这里距离镇南关,距离上谷郡,还有多远。 虽然这些消息不全,也不准确,更不系统,但至少能让许安脑子里,有个大致的认知。 楚人现在有两道防线,一道,是镇南关; 另一道,就是荆城对岸,沿着渭河一线布置的由柱国独孤念所率的大军。 而自家呢,其实正好处于楚人后方的中空地带。 当然,也不算严格意义上的中空,因为青鸾军来围剿他们了,只不过自己这边将它们给打败了。 「嘿,等仗打完了,我打算接我娘和我哥还有那阿水姑娘,一起过来。」郭东开口道。 许安有些意外道:「不是说要卸甲归田的么?」 「赏赐啊。」郭东说道,「赏赐丰厚啊,现在就很丰厚了,等打完了仗,还有新的封赏,嘿嘿,以前想着要回去,是真的因为割捨不下家里人,再者,我娘我哥也不适合走长路。 但只要银子够,坐马车,路上好生吃喝,那还能有什么问题? 银子够,就没什么问题了,彩礼给足了,阿水姑娘家,也就愿意放她出来跟我了。」 「下次,我再让你两个首级,你升个官,你那阿水姑娘家里也就会跟着一起来了,你丈人还不敢对你摆架子。」 「别别别,做兄弟的,别说这种屁话。」郭东马上摇头严肃道,「缺银子使了,我会跟你借,反正你许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也不会跟你客气。但前途的事儿,那是你的,我可不能耽搁你前途。 你比我脑子好使,学什么都比我快,你以后,是有大前途的,这话,我爹也对我说过,说你比我灵光。」 许安摇摇头,道:「我是个晋人。」 「那金将军还是个蛮子呢!」 郭东喊道。 「放肆,大胆!」 这时, 栅栏外两个骑士直接呵斥道。 郭东见状,整个人愣住了,因为他看见那两个骑士背后,还有一名骑马的将军,那将军一身黑甲,没戴头盔,露出了一张极为明显的属于蛮人的脸型。 栅栏被打开, 两名骑士先策马过来,似乎还要再发落,却被后面的金术可直接骂道:「让开。」 两名骑士马上让开。 金术可骑着马缓缓过来, 郭东和许安马上行礼: 「参见金将军!」 「参见金将军!」 金术可笑着挥舞了两下鞭子,对前面的两个骑士也算是他自己的亲卫骂道: 「蛮子怎么了,我就是个蛮子,被喊蛮子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火急火燎地干嘛,伯爷都没那般注重什么上下尊卑的,用得着你们俩在这儿帮我耀武扬威? 怎么着,你们是想让大傢伙都知道,我的架子比伯爷的架子还要大?」 金术可训斥完两个亲卫后, 低头, 先看了看郭东, 道: 「在说啥呢?」 郭东忙抬起头,道:「回将军的话……我……我……」 郭东还是有些紧张,一来,自己挖了坑,二来,虽然燕人身份在军中有优势,但那要看和谁比。 谁不知道眼前这位蛮族出身的将领是伯爷的心腹爱将? 雪海关军中,伯爷第一信任的,是梁将军。 梁将军的本事,也是上下皆服; 第二个信任的,就是这位金将军,履歷战功,从未让伯爷失望过,东山堡一战时,就是他最后杀出,逆转了局面,也算是救了伯爷。 许安接话道:「回将军的话,我这兄弟说我脑子好使,以后会有大前途,我对他说,我是晋人,不是燕人,我这兄弟为了鼓舞我,就说,金将军您也是蛮族出身,不是燕人,却依旧可以做到将军的位置,成为伯爷的左膀右臂。他说,在咱们伯爷治下,有教无类,只要肯效命,只要忠于伯爷,就一定能出人头地。」 金术可打量着许安,没说话。 许安则缓缓低下了头。 良久, 金术可笑了, 他想到了自己当初守城门的时候。 那会儿的他,夏语说得其实不利索,还经常弄错成语,常惹笑话; 但, 他依旧很会说话。 他是凭藉军功获得伯爷的赏识一步步高升起来的, 但要是没有当初那位剑圣大人的一句推荐, 他根本就没有去立功的机会。 「叫什么名字?」 「回将军的话,小的叫许安。」 「识字么?」金术可问道。 许安点头道;「识字,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 「骑马呢?」 「会!」 「成,跟你们什长说一声,就说我说的,明儿个,去我帐篷外做个亲卫。」 「多谢将军提携!」 许安郑重地跪伏下来,磕了三个头,这是郑重的礼仪。 这时,四周聚拢过来的目光就慢慢多了。 金术可扬起头,扫视四周,大声道: 「伯爷麾下,不分是哪儿的人,只要你肯卖命,只要你有本事,伯爷不分你的出身,赏罚分明! 我, 金术可, 一个蛮子, 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能有今天, 你们以后,也一样能有,能跟着伯爷打仗,生死有依,这是咱们这些丘八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第62页 说完, 金术可策马离开,他还有军情要汇报。 待得金术可和他亲卫们离开后, 不少袍泽都上来恭喜许安。 应付完之后, 许安长舒一口气,有种在做梦的感觉。 他回过头, 看向依旧靠在栅栏边的郭东,他还在抚摸着那把刀的刀柄,陶醉。 许安开口道; 「你刚是看见金将军来了才喊的。」 郭东从陶醉中清醒过来,愣了一下,然后看着许安,目光柔和地笑了笑, 道; 「昂。」 第三百七十一章 王旗 「今儿个,怎么是你来送饭?」 坐在帐篷口柜子上的薛三晃动着自己的三条腿问道。 苟莫离手里端着一份饭食, 笑道; 「这不没事儿做么,来找他聊聊,开解开解他,三爷辛苦。」 屈培骆,是由薛三专司负责看押。 交给其他人,不保险; 阿铭这个人,太惫懒; 剑圣来看人,太浪费; 四娘去看人,不捨得; 樊力看着他,怕把他给看死了。 算来算去,也就只有薛三适合这个活计,他在这儿看着屈培骆,屈培骆就算想使什么招,那也都没用,不会出现电视剧里那种让被看押的公主莫名其妙逃走的令人致郁的情况。 「客气了您嘞。」薛三摇摇头,「咱不用太客气,主上不喜欢。」 人的面儿,都是自己挣来的。 青滩上一战,从布局到破局,一系列操作行云流水,最终使得燕军以极小的代价获得了大捷,这,都是苟莫离的功劳。 你有多大能耐,才能期望获得多少尊重,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苟莫离点点头,伸手,轻轻抽了抽自己的嘴巴,道:「可不是,已经在改了。」 薛三道:「去看看手下败将,收穫快乐?」 苟莫离道:「对,双倍的快乐。」 「成,你去开导开导他,他还是有点用的。」 「那可不,但还是得小心,这小子,也就是年轻,但,也是年轻,其实容易养虎为患的。」 薛三不以为意道:「连您咱都敢养得起,何况他?」 「啧,很有道理。」 「进去吧。」 「好。」 苟莫离端着饭食进去了帐篷。 帐篷内,屈培骆被绑着脚链,坐在地上。 苟莫离将饭食放下, 菜, 挺好。 红烧牛肉加笋子,炝炒凤尾,羊肉汤,主食是俩馍。 楚兵们四处劫掠加上供,军需上自然不是问题。 楚国打仗,这里百姓日子过得也是极为艰难,但再艰难,二鬼子也能给你敲出存粮来,更别说大门户或者贵族,共克时艰也永远不会真的艰难到他们身上。 屈培骆没矫情, 既然没死, 那就该吃吃该喝喝。 见他吃得很痛快, 苟莫离坐在旁边,伸手从兜里掏出两块薄荷糖,送入嘴里。 郑伯爷抽的烟,他不抽; 在他看来,菸草就和服散一样,是恶癖; 但这薄荷糖,他倒是从瞎子那里要了一些,和郑伯爷烟盒里放着的是一个款。 屈培骆吃了一半,歇了下来,看向苟莫离,他能感觉到,今日送饭的人,不寻常。 因为, 他很丑; 脸上的那道疤,太过显眼。 苟莫离点点头,道:「可以,能吃,就没事儿,这世上,再多的难,再多的痛,只要还愿意吃饭,就能趟过去。」 「你哪位?」 「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 「嗯,和你爹一样吧。」 「……」屈培骆。 「我和你爹联手过,然后都输给了一个人。」 屈培骆目光一凝,随即,有些好笑道: 「他居然会把你放在身边?」 很显然,屈氏少主猜出了苟莫离的身份。 「唿……」 苟莫离长舒一口气, 道: 「有什么好奇怪的?」 屈培骆点点头,道;「还真是……有些佩服他了。」 驻守雪海关,却将野人王放在身边; 这是何等大的气魄,以己度人之下,屈培骆认为自己是不可能做到的。 「呵呵。」苟莫离伸手拿起筷子,夹出一块牛肉,送入自己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道:「他确实是值得佩服的一个人。」 「他把你留在身边,当奴隶?」 屈培骆指了指面前的饭食。 如果只是将野人王放在眼前看着,当奴隶,倒是还稍稍能够理解,这种将昔日大人物放在面前伺候着自己的感觉,应该很让人惬意。 若是郑伯爷知道此时屈培骆内心想法,大概会说:对,当年吴王夫差也是这般惬意的。 苟莫离摇头, 道; 「是我主动想来看看你的,至于说为奴为婢,怎么说呢,天子以万民为羊群,遣封疆以牧之; 说白了, 不坐到那把龙椅上, 谁都是在为奴为婢, 无非是衣着光鲜一点的和衣着破烂一点的区别罢了。 我呢, 到底是哪种, 第63页 你可以自己猜; 不过, 我可以告诉你, 青滩上那一仗,是我指挥打的。 咱们伯爷懒得对你费什么心思,就交给我来安排了。」 「呵,呵呵呵……」屈培骆扭了扭脖子,「那我,还真输得不冤。」 「没什么冤不冤的,说到底,你还是个年轻人,毛刚长齐。」 「他不见得比我大多少。」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苟莫离只是说「不一样」,其实,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楚到底哪里不一样。 那个瞎子、那个梁程、那个风先生,这仨,是民生军事里真正的行家里手,却一直对那位死心塌地,没丝毫反意; 其他人倒也罢了, 就是那瞎子都没反意,这是让苟莫离最想不通的! 明明那位最为热衷的就是造反,那你为什么不造造你主上的反? 「这些日子,你麾下的青鸾军,可没少造孽,你,洗不白了。」 屈培骆沉默了。 一些事,郑凡会派人告诉他。 「如果我是你,现在想的,应该是去做些实在的,毕竟,你屈氏的名声,已经註定要败了,倒不如打起精神来,在这个基础上,为自己多争取一些东西。 比如,屈氏的家宅平安,比如,那个范家,你想日后等大燕铁骑打进楚国后,范家为主让你屈氏为奴的这一幕出现么? 不想的吧, 哈哈哈, 你可知道, 最可怕的是什么? 那就是昔日的奴才翻身做了原本主子的主子。 那手段, 那折磨, 那屈辱, 你受得了? 归根究底, 这世上,哪里有不灭的王朝? 千年前,燕地一半还是蛮族的牧场,晋地还是我圣族的故土,楚地还是山越的乐园; 大夏天子令一发, 三侯开边, 该交代的,也就都交代了不是? 但, 百年前巍巍大夏,也不是说崩也就崩了么? 人, 有时候就得把事情看淡,看淡后,才能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燕国那位南侯,自灭满门,却率军对外,百战不殆,灭国吞疆,一代军神,日后青史留名,骂他的,固然不少,但崇敬崇拜他的,只会更多。 你现在死在这里, 又有何意义? 且不提数十年后,是否还会有孟寿这般的人物,就算是有,也就了不得为你屈氏加四个字『父子忠烈』。 但,谁会在乎你屈培骆? 青史有时候和白话本子差不离,大部分人看的,其实还是个热闹。 你屈培骆现在就算是慷慨赴义,以后绝大部分知道你,也是从平野伯传记里知道你这号人的,知道你被平野伯,抢走了媳妇儿,呵呵呵。 咱伯爷日后前程越是远大,青史笔墨,自然也就越重,而你,则会被越发地当作风花雪月的一笔,为更多人所熟知,为后世千百代人,化作本子,搬上戏台; 伯爷扮演者在前面,画个英武的脸,持刀,搂着美人; 你呢, 你的扮演者,就跪伏在下面,瑟瑟发抖,为下面观众所嗤笑。 若是伯爷日后封侯,再封王, 那就了不得了, 你屈培骆也会水涨船高; 日后哪家女人偷了汉子被村里人知晓,提醒那男人时,估摸着会说:你姓啥? 男人答:我姓张。 村里人道:不,你姓屈! 男人马上就明白了。 嘿嘿嘿嘿嘿, 啧啧, 喜欢不?」 屈培骆抿了抿嘴唇。 「过去的事儿,已经过去了,也已经发生了,怎么说呢,还是得看你接下来,怎么弥补。你现在还有用,真的,否则,你早就死了。」 苟莫离是知道郑伯爷的性子的, 不喜杀生平野伯; 但, 伯爷杀人,万不得已,不用自己动手。 「我要是你,我早看开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么着吧,你是为了族人而活,为了屈氏传承而活。 这样想想, 忍辱负重的日子, 也就能品咂出些许甜儿来了,也就没那么苦了。」 「你是个,很厉害的说客。」屈培骆诚心道。 「过奖啦过奖啦。」 野人王指了指自己带来的这些饭食, 「吃好喝好,日子多好,干嘛想不开,这世上,最忌讳的,就是当了表子还要去立牌坊。 名声反正没了, 还没落得个好处, 亏哦, 真亏哦!」 「我现在,能做什么?」 「一,你出面,喊张煌和韩旭过来,见一面,韩旭那边,问题不大了,张煌呢,咱伯爷还是挺看重的,这人带兵有一套,跟他说说你的心里话,让他认清楚现实,知道你的意思。 二,派人以你的名义,去昭告屈氏,你投正降燕了。」 「第一条,可以做到,第二条,光传信回去,不可能,就是我本人亲自回去,也会有许多族人反对。」 「这不要紧,等大燕铁骑打进来后,许你两万铁骑回家门口转一转,这第二条呢,又不是让你立刻从屈氏封地再拉一支青鸾军出来。 第64页 你屈氏肥,也不可能接二连三地挤出奶了。 先一封信,让那些人跳出来,等下次带铁骑回去,方便清理人头。」 「那是我屈氏的忠诚义士!」 「不,那是不服从你的刺头,这种刺头,再忠诚,又不忠诚于你,留着,有个屁用?」 「……」屈培骆。 「还有第三件事,去伯爷面前,递杯茶,磕个头。」 「他,会信我?」 「笑了,和我比起来,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屈培骆。 「连我都容得下,为何容不下你?是伯爷抢了你媳妇儿还是你抢了他媳妇儿?」 「我……」 「卖个惨,哭个穷,求个委屈,你反正就姓屈,不用人教吧? 咱伯爷这人,心其实挺善的,你只要乖,懂事,听话,多多少少,会对你补偿一些。 就这么着和你说吧,我是觉得,燕国这次,拿个镇南关,再收个上谷郡,其实就够了。 镇南关日后,也是由我家伯爷掌管。 至于你屈氏的封地,可自立为一统。 楚人要收拾你,镇南关这里,大燕铁骑就能南下帮你,那条河,可以再挖挖,日后从晋地入楚,又多了一条路。 大争之世, 大争之世, 多少世家倾覆,多少泥腿子登天, 能在这浪潮中,保持家门不堕,已然是天大的难事了,做到这个,你日后就算下了九泉,也能和列祖列宗好好掰扯掰扯,他们,也说不得你什么了。」 「怎么可能掰扯得过。」 「一开始,肯定是掰扯不过的,但你儿子下来后,你孙子下来后,你曾孙子下来后,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到时候,他们一起帮着你掰扯,不就够了么?」 「呵呵呵……」 「你当这是笑话?」 「不是么?」 「这是世上,最大的道理,为什么那些帝王,最怕的就是绝嗣? 你瞧瞧, 干国太祖皇帝,世人只知道其抢夺了义兄留下的孤儿寡母的江山,但太祖皇帝当年可是和其义兄一起开疆拓土,连灭几个小朝廷的勐将。 但,他的故事多么? 不多。 因为他的后人,没当皇帝,被一代代圈养起来了。」 屈培骆缓缓点头。 苟莫离站起身,道;「话,就说这么多,你应该听得进去的,我这人,很少说废话。」 「是他让你来对我说这些的?」 「不,你在我们伯爷心里,没那么重要。」 「好……」 「我就是想给自己找个伴,就这样。」 「多谢。」 「别谢我,谢你自己,一直捨不得死。」 说完, 苟莫离离开了帐篷。 薛三依旧在摇晃着三条腿, 像是钟摆一样撞击着: 「啪!啪!啪!」 这是薛三在用手鼓掌。 「精彩,精彩。」 「见笑见笑。」 「以前我们开客栈时,一直有一个问题,我呢,和阿程表演杂技,瞎子,在门口摆摊睡觉,阿铭在后头酿酒,樊力挑水砍柴,四娘倒是会招唿客人,但女人家家的,有些时候总是不方便的,何况现在还有了男人。 现在,我觉得以后你可以当个店小二。」 苟莫离脸上露出了笑容, 道; 「荣幸之至。」 薛三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闭上眼, 道: 「好,我认同你了。」 苟莫离眨了眨眼。 薛三睁开眼, 耸了耸肩, 道; 「可惜,没得用。」 …… 「行了,你也辛苦了,下去吧。」 「是,伯爷。」 金术可退出了帅帐。 郑伯爷坐在了毯子上,四娘走了过来,帮其揉捏着眉心。 「主上,可是想好了下一步如何做了?」 「最稳妥的,自然是卡住前面独孤家大军的粮道,但我觉得,有些不过瘾;冒风险一点的,就是继续往北打。 先前,独孤家的军队没来对付咱们,大概是因为北面战事尤重,且屈氏青鸾军来了,上下都以为,青鸾军足以逼退我。 现在,我击溃了青鸾军,又跟着过来了,说不得,那位柱国就会开始对付我了。 咱们兵力,毕竟少,那些归附的楚军,烧杀抢掠破坏破坏楚国战争潜力是一把好手,但真和独孤家的军队打起来,不帮倒忙就算好的了。」 四娘笑道;「主上还是不甘心?其实,主上不用有那么多顾虑的,自己觉得怎样开心就怎样做抉择好了。」 「我是相信王爷的大军,已经出动了的,而且我也相信,王爷大军一旦进发,绕过镇南关后,必然会长驱直入,过上谷郡,渡渭河,一路向南打。 其实, 你想想, 如果我军正陷入独孤家的重围,生死一线时,大燕的黑龙旗帜忽然从天边山坡上出现,苍鹰再翱翔个几只,随即, 就是『虎』『虎』『虎』。 这画面, 多美。」 「确实很美。」 四娘下半句话没说,像是王子救公主。 「但这毕竟是电视剧里的画面,真实情况,永远不会被拿捏得那般凑巧的。」 第65页 「主上说的是。」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折中一下,咱也不要太稳,也不要一点稳都不照顾。 一边往北打,一边停,停了后,再继续往北打,打打停停看看。 最好, 感知到北面王爷的大军到了,再唿应一下一起冲锋,这样,危险最小,画面效果,也最好。」 说到这里, 郑伯爷伸手拍了拍额头, 感慨道; 「所以,越是精美的画面,越是被设计好的。」 …… 镇南关外, 燕军如同黑色的潮水一般奔腾涌动, 以一种旁若无人之姿向南,向南,再向南。 镇南关和两侧军寨里,楚军未得军令,未敢出战,只能选择目送。 这已经不是燕军第一次这般行事了,昔日南下攻干时,就是以这种姿态绕过了干国三边重镇三重防御。 那时, 燕军背后留下的,是大燕的银浪郡; 这一次留下的,是近乎一片废墟的晋东。 年尧坐在镇南关城楼上, 发着呆, 完全无视那肉眼可见的出现于地面的乌云。 在其面前的下方, 跪伏着一片将领, 他们额头磕出了血, 请求大将军出兵阻拦燕军。 年尧熟视无睹,继续发着自己的呆。 …… 一人身着鎏金甲冑,骑着貔貅,于亲卫近军护卫下,疾驰而行,在其身边,是一望无际的滚滚黑色骑兵洪流。 王旗南下, 标志着伐楚之战的第二阶段, 正式拉开序幕! 第三百七十二章 王爷,救我 月停岗的东面,是渭河的一条支流,原本那里停着一些船,此时这些船只正在被焚烧着,河对岸,楚人旌旗招展; 河岸另一边,一群骑士驻马于此,看着那些船只上的火焰,表情不约而同,极为淡漠。 梁程骑马立于军阵最前方,其身上的甲冑,已经有好多处破损了,不过好在他是殭尸体魄,甲冑的防御就算破了,其本身的肉身防御也是惊人,外加战场厮杀,冷不丁地被来一刀或者被来一箭,也算是了不得了,基本不会给对方第二刀或者让自己中第二箭的机会; 再怎么说,他也不是自家主上,骑着马老远地都能被投石机于雨天砸中。 所以,梁程身上虽然有伤,但问题不大。 河对岸正在焚烧船只的,是熊廷山所率领的皇族禁军骑兵,数目不是很多,来时,也就六七千的样子,和自己在渭河两岸,玩了好些日子的猫捉老鼠游戏。 而在正南方向,已经垒起了一座庞大的楚人军寨,独孤家的旗帜伴随着火凤旗,迎风飘扬。 这是一股极为庞大的压力,但梁程却并未对此有什么担心。 自家主上不在, 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种束缚的解开。 虽然自家主上绝大部分时候,不会干预自己的指挥,完全放权于自己,但自己做决定时,还是得顾及一下主上的感受。 比如,是否会让主上觉得憋屈? 比如,是否符合主上的审美。 但真正的战场,其实最容不得这些有的没的东西,本质上,还是尽可能保存自己的同时,最大程度地消耗敌人。 分兵时,梁程就四千骑,这么多日子过来,现在还剩下三千骑出头。 损失,其实真不算大,但他起到的效果,却极为可观。 「将军,船没了。」 梁程身边的赵琦开口道。 是他从相好那里得到的消息透露给了郑伯爷,还帮着梁程拿下了这座楚人的马场,而后,他就一直跟在梁程身边。 这位游歌班的班主,看似女人,但骑射功夫,还真不赖,同时,运气也是极好,在没有得到特殊照顾的前提下,一直能紧跟着队伍还没战死,甚至,身上连伤都没一处。 梁程觉得, 这种战场上的运气,自家主上肯定会羡慕到要哭。 「没了也就没了吧,用不着了。」 梁程显得很平静。 赵琦又问道:「那……将军,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该……去哪里?」 梁程伸手,指了指对岸的楚人骑兵, 道; 「这个,应该问他们了。」 …… 河对岸,熊廷山手里拿着水囊,不时地喝着水,自打十多年前被父皇发配梧桐郡后,他就养成了个习惯,那就是喝水吃饭时,将一天的量,一次性解决。 进食,不仅仅意味着麻烦,同时,也意味着疏于防范。 这是他那些年和山越人在山林里厮杀中得出来的经验。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像一个山林里最正统的猎人了,若是褪去自己身上的甲冑和属于王爷的蟒袍,脸上再涂抹一些泥色,他能带着老婆孩子在山林里毫无阻碍地逍遥自在; 但自从对上河对岸的那支燕军, 确切地说, 是那支燕军的主将, 他忽然发现, 这个世上,竟然还有比自己更为经验老到的……猎物。 如果,对方真的是猎物的话。 从据羊城,他率部疾驰而来,哪怕后方传来了据羊城被一支燕军围困的消息,他也在收到旨意后没有回撤,继续向北。 第66页 目的,就是为了收復荆城,重新打通粮道。 他成功了,荆城很快就收復了,因为对面的燕人将领,根本就没打算去守。 而且, 自己收復的也不是荆城了, 城墙被拆卸, 屋舍被焚毁, 昔日繁华的码头之城,如今,只剩下乌黑的断壁残垣。 而后, 就开始了让他一开始愤怒,随即冷静,再之后无奈的一段心路歷程。 收復码头,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粮草的转运才是关键,但对面那位燕人将领,却以不多的骑兵,发挥出了极大的效果,对粮草转运,进行了最大程度的压制。 他不是不让你一粒粮食都运不到北面去,而是让你运得很艰难,运得很煎熬,运得效率极为低下。 在熊廷山看来, 合格的将领打仗,必然刻板且带着教条; 优秀的将领打仗,则像是做人一样显示出一种圆滑; 而真正的极善用兵者,就宛若雕刻匠人一般,有那么一股子巧夺天工的意味了。 眼前那位和自己周旋这么多时日的燕军将领,就是第三种。 一开始, 熊廷山还以为在对面和自己交手的,是那位大燕的平野伯。 后来收到第二封圣旨后,他才知道那位平野伯居然在自己的后方。 那么, 和自己对弈这么多天的,又到底是谁? 按情理来推测,那位应该是平野伯在拿下荆城后分兵于此的一部,其将领,应该也是平野伯麾下的一员。 如果说,平野伯麾下一个将领都能有这般惊人的本事的话,那么,平野伯本人的用兵能力,又到底该有多惊人? 火,还在燃烧。 熊廷山的心情,也随之略微平復了一些,不管怎样,在对方没了船后,那种横跨两岸的腾挪,是再也做不到了。 而此时, 独孤家的兵马,已经重新在荆城旧址处,重新立下了营寨。 到时候,自己向西,独孤家向北,镇南关一处再加以策应,三面用兵之下,这支孤军被围歼,只是迟早的事。 但歼灭不歼灭这支燕军,已经没多少意义了,因为在熊廷山看来,平野伯留下这支孤军于此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 镇南关内外,数十万楚军每天的人吃马嚼都是海量的数字,杯水车薪了这么多日子,那边的存粮,显然将要告罄。 粮道断了这么久,军心还能稳固那才真叫见了鬼了。 当然, 还有一个最为可怕的可能, 熊廷山不愿去想, 也不敢去想。 这位曾在梧桐郡里厮混了十多年的皇子, 原本自以为自个儿算是知兵事儿的,下能抚慰山越百族,上能缔结帝心,天大地大,总归得有离开梧桐郡后的他一张椅子; 但北上之后, 真真实实地感知到来自那面黑龙旗帜所带来的压力, 他忽然觉得, 自己在大势面前, 仍然是那般的无力且苍白。 山越百族再难缠,那也是只是难缠; 而那个国号为「燕」的帝国, 却有着彻底倾覆大楚江山社稷的恐怖实力。 一时间, 熊廷山心里忽然泛起了一丝丝后悔, 国势艰难, 早知道就不出梧桐郡了,就在山林里厮混, 似乎也不错? 摇摇头, 甩开脑子里的这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熊廷山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长刀向前一指, 道; 「渡河。」 …… 「你是姓熊还是姓独孤?」 独孤家老家主独孤牧冷冷的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自家子弟。 他是,家族的骄傲; 但在此时,独孤牧却真的有些无奈了。 「独孤家,还是不是大楚的臣子?」造剑师反问道。 独孤牧冷笑了两声, 道; 「你想学田无镜?」 造剑师摇摇头。 「其实,就连我都很好奇,你到底会不会杀人,眼下,你我距离这般近,我年老气衰,你只要有四大剑客之一五成,不,三成,甚至,只要一成的本事,你都可以抽出你的剑,将我给杀了。」 造剑师继续摇头,道:「我不想做田无镜。」 「但你现在做的事,和田无镜当年有什么区别!」 造剑师默然。 「这仗,越打越不是味儿了,我算是品出来了,原本以为不至于,不可能,不应当,但现在,怎么看怎么都像是真的。」 独孤牧伸手指了指后方,也就是南边, 道: 「告诉我,他到底有什么依仗,敢借燕人的刀,来收他自己的皇权?」 造剑师继续沉默。 「他就真不怕,这大楚的江山社稷,被他给坐塌了? 说破了天, 这大楚, 是熊氏打下来的, 但当年没我们这些家的祖先陪着熊氏一起卖命征讨,又怎么可能有如今的大楚? 只不过他熊氏坐在那个位置上罢了, 就理所应当地觉得, 这大楚, 就是他一家的了? 凭什么, 为什么, 第67页 还要脸不? 是家族给了你自小的衣食无忧,是家族给了你用之不尽地材料让你去造剑,是家族给你找了无数珍贵的剑谱; 你, 若是生在贫民之家,你整天只能为了生计为了那一口吃食而忙碌,哪里有什么机会去造剑去做你想做的事? 你吃着家族的用着家族的,享受着家族给你的各种好,现在,居然想着拿家族当鞋底,来拔高你自己的家国情怀?」 造剑师开口道; 「他说,会给我们一个体面,他不会学姬润豪。」 「皇帝的话,你也信,你是造剑把自己脑子也造傻了么? 没有兵, 没有封地, 只是顶着一个贵族的名号, 那他这位皇帝,岂不是想怎样揉捏就怎样揉捏我们? 这般的贵族, 说是贵族, 还真不如一富家翁潇洒!」 也难怪独孤牧会生气, 原本,独孤牧是想先去解据羊城的围的。 结果,摄政王的旨意到达,让他去渭河布防,重新打通向北的粮道。 这是深明大义之旨, 不惜继续让自己身处险境,也要为大局着想。 但独孤牧是什么人,那是活成精的老祥瑞。 他本能地就猜测出了此间的问题,摄政王,就是大楚的皇帝,说句不好听的,镇南关丢了,都没摄政王丢了对大楚的打击更大。 「您想如何做呢?」造剑师问道,「像现在这般,迟迟不让主力过河?」 「不让主力过河,是因为后头有燕军,后方不稳,如何过河?老夫来都来了,肯定是想好如何打好这一仗,揣着心思再打仗,这是取死之道!」 「是。」造剑师点头。 沉默, 良久, 独孤牧开口道; 「体面,会有的吧?」 造剑师开口道; 「燕人来了,我们是一点体面都没有的,所以,各家才会这般拼命,至少,面对这位,您还能问一声: 的吧?」 「呵呵……哈哈哈……」 独孤牧伸手,拿起自己的帅印,放在造剑师的面前, 道: 「体面不体面,是给人看的,算帐,也是得看行情才能算出来的; 你说, 可不可以, 他熊氏既然想借刀杀人, 那我独孤氏,为什么不『弃暗投明』?」 独孤牧干咳了一声, 继续道: 「趁着,咱们手上本钱还足的时候,商量一下,把自个儿先卖出个好价钱? 反正横竖都要被卖, 价高者得, 不对么? 他姬润豪固然马踏门阀,帝王之断酷烈至极,但那是对他燕国,他不马踏门阀没办法去实现他的野心。 现在, 且不说他的年岁,也不说他燕地晋地现在的局面,就说一直传闻着的他身子骨的问题。 怎么着, 弃暗投明, 不至于待差了的吧? 柱国是没的想了, 但司徒家能封一个成亲王,晋国余脉能封一个晋王,咱们独孤家不求封王,封个国公,可以吧? 对了,对了,他燕国吝啬爵位,行吧,封个侯? 一世富贵,帮其镇守楚地,也不亏吧? 这种帝王,他的心可以很小,但同样,他的心,也可以很大的。 嗯? 你笑什么?」 造剑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 最后, 好不容易才止住下来, 道: 「我也曾这般对他说过。」 独孤牧愣了一下,问道:「那他,怎么说?」 「他说,为何选择您作为诸家贵族最后领兵出征的一位?」 「为何?」 「因为,您爱大楚。」 「……」独孤牧。 「您爱大楚的音律,您爱大楚的辞赋,您爱大楚的华服翩跹,您爱大楚的风华浪漫。 为了这些, 您都不会降燕, 让燕人的粗蛮, 毁掉我大楚的八百年华美! 他也曾问过我,愿不愿意当大楚的田无镜; 我说,我不愿意,我干不来那种事儿,受不得那种苦。 他说, 没事。 他又说, 如果大楚还有一个人愿意的话, 那就是, 您。」 独孤牧咬了咬牙, 最后, 「噗通」一声, 坐在了帅座上。 「呵……」 「呵呵……」 「呵呵呵……」 独孤牧勐地攥紧了拳头, 其身前的帅桌直接崩断, 这气象, 哪里有丝毫年老气衰的意思? 独孤牧近乎怒吼咆哮道: 「老子珡你姥姥先人!!!」 …… 镇南关内外,依旧静悄悄,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仿佛他们所阻拦的燕军,依旧在他们的北面。 而在镇南关的南面, 各路燕军以一种近乎嚣张到无视楚军的跋扈姿态,肆意纵马。 几路燕军停留在镇南关南面,仿佛就在等待着,等待着镇南关内的楚军自己出来。 他们不是在阻拦,只是在警戒。 第68页 但神态上,却像是荒漠上的蛮子放牧时看着前方在绕着圈圈的羊群。 得益于事先做到了最为精细地分工,所以各路燕军在绕过镇南关进来后,每一路都有自己的目标,大军虽然庞大,却丝毫不显得臃肿。 当然, 上谷郡,只是大军驻留整顿的一个场所,因为接下来,大军必然会继续南下。 否则, 大军的给养从何处而来? 百年前,初代镇北侯大破干国北伐军后,马踏干国三边,里面就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坚壁清野后的银浪郡,已经没粮可就了。 自家没粮,要想不饿死,那就只能端着碗去邻居家吃饭。 王旗之下, 田无镜骑着貔貅,眺望着已经位于自己北面的镇南关。 年尧的安静,他不意外,但这般过于安静,则稍稍出乎了他的预料。 因为, 年尧不是自己, 自己可以无视来自后方朝廷的一切压力,当然,也没有压力可言。 年尧不同, 他是奴才, 他敢这般闷着头,连一声叫都不发出来? 田无镜的目光里,带着些许思索,却没有丝毫忧虑。 兵强马壮,在自己这边; 自己只要占着这一条, 那么, 楚人无论有什么谋划,有什么盘算, 无非就是个在颓势之下,求一个最划算的折中罢了。 本王, 不想去猜你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因为, 你们也不会知道, 本王到底想做什么。 这时,一队骑兵通过外围的防卫,来到了王旗之下。 来人,正是梁程。 熊廷山部渡河了, 梁程没去选择半渡而击, 因为没那个必要了。 躲猫猫的游戏已经结束了,接下来,是孩子调皮不听话,该打屁股喽。 虽然主上不在, 但梁程依旧在为自家主上尽可能地保存一些以后的家底子,所以,在和李富胜部接洽后,梁程马上就亲自赶赴王旗下。 靖南王是认得梁程的, 未等梁程向自己参拜, 靖南王直接问道; 「郑凡呢?」 「禀王爷,我家伯爷在拿下荆城焚烧粮仓后,独留末将领一路兵马在这里挟持楚人粮道,伯爷则为吸引楚人注意为王爷大军南下做掩护,亲自率军继续乘船顺着渭河向南,去往了楚地京畿。」 田无镜闻言, 微微颔首。 不可否认,虽然每次让郑凡去做什么,他都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但一旦他真的去做了,他总会给你惊喜。 田无镜开口道: 「传令,其余各部按原方略行事,靖南军本部一镇,二镇,三镇,随本王即刻出上谷郡南下。」 军令传达后, 靖南王一边伸手随意地抓了几把胯下貔貅的鬃毛一边问道: 「郑凡可曾留什么话给本王?」 梁程犹豫了一下, 最后, 点点头, 因为,主上确实给他留了一句话,但,这话,梁程是真不想转述,只是田无镜既然问了,他只能道; 「回王爷的话,有。」 「说。」 梁程深吸一口气, 道: 「王爷救我啊!」 第三百七十三章 王旗之下,兵锋所指! 「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 一列列楚军甲士迅速排开列阵,肃杀之气盈野。 渭河南岸五十里处,独孤牧一身戎装,登上黄古县县城。 黄古县只是一个小县城,城墙太矮,城池也太小,事实上,一个国家内,除了边塞区域外,其国内区域真的适合那种坚城大城可据城而守的,真的不多。 因为没那个需求,所以慢慢也就没那个必要。 而此时,就在这块区域,独孤家十万私军矗立于此,左右还有其他贵族第二批次派遣来的私兵,合计也有十万余。 大楚贵族私军,镇南关外消耗了一批,眼下,这是第二批。 中间一个插曲,那就是屈氏的第二批青鸾军被郑伯爷击溃了。 所以, 严格意义来说,眼下以独孤牧为首的这二十万名义上的「楚军」,已经算是大楚各家贵族现如今能贡献出来的最后一波家底子了。 最后一波后,并不是意味着完全没有了,有,肯定还是有的,毕竟,虽说是毁家纾难,但肯定还会刻意留一些过日子,这个,很好理解。 但在第一批第二批之后,不可否认的是,贵族私军的骨架其实已经贡献了出来。 军队,尤其是冷兵器时代的军队,它的塑造和培养,其实很讲究代差的,以老带新尚且会使得战斗力下滑一段时间,而一场大换血,往往就会使得一支军队彻底更迭。 看看当初屈天南所率的青鸾军吧,在望江江岸,击退了大皇子的登陆,据守玉盘城时,更是让靖南王田无镜根本就没打算去强攻,而是不惜被牵扯住大量兵力去围困。 而这第二批的青鸾军,明显就好打得多了,一场夜战,一顿莽,竟然直接就将其中路军给冲垮了。 只能说,这支新编起来的青鸾军,实力比老牌青鸾军,差距,实在是太大。 第69页 独孤牧看着四下兵甲林立,老实说,并没有属于年轻将领才会有的「意气风发」。 他是独孤老家主,年轻时,也是自军中歷练起来的,虽然近些年,没再亲自出征打过仗,但见识和底蕴,还是在的。 年尧如今麾下的一员大将独孤念,就是独孤牧亲自调教出来的。 所以,独孤牧的心情,才显得格外沉重。 大楚真正的边军精锐,在年尧手中,面对燕国铁骑,都只能依靠城关据守; 他如今虽然麾下号称二十万,但真实战力,其实参差不齐,再者,将要面对的是蓄势已久由大燕那位南侯亲自率领的精锐铁骑。 这仗, 很难打, 是希望很小,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打的仗。 至于说为什么选择在离渭河河岸这么远的黄古县立寨,而没有选择以渭河为界,是因为渭河虽然很宽很广也很长,但其适合做渡口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它真的是,太过于温顺。 依靠渭河结寨,看似稳妥,然实际上却是将自己和全军放在了悬崖边上。 燕军可以从其他地方渡河,而后进行包抄,楚军一旦溃乱,连逃跑的地方都没有,无非就是昔日野人大军在望江江畔战败的另一场翻版。 现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以黄古县这里作为临时组织抵抗的一个结点,已经不求靠自己的力量去击溃迎面燕军了,而是为了多撑一会儿,以获得更多的转机机会。 「军容,整肃。」造剑师出现在了独孤牧身后赞嘆道。 「你应该清楚,剑,不是越华丽越好。」独孤牧说道。 造剑师点点头,道:「后面的那支由燕人平野伯所率的燕军……」 「我已经让昭文通那老东西领五千骑和两万步卒去盯着了,只求盯着,不求主动进攻。那老东西接了这个差事,可是高兴得很。」 临战之际,两万步卒稳住后路不算什么,但五千骑抽调出去,对于本就骑兵处于绝对劣势的楚军而言,绝对是大手笔了。 但, 没办法, 不动用成建制的骑兵,独孤牧担心昭文通那个老东西会步屈氏子的后尘。 有五千骑压阵,那位平野伯想来也就不敢再冒进捅自己后方了。 「呵,这仗,怎么打成了这样。」 独孤牧是真的很无奈。 镇南关内外的楚军精锐,不敢外出; 自己这边,勉强结阵以作应对,而偏偏自己身后,竟然还有一支活跃着的燕军存在。 更重要的是,大楚皇族禁军在一开始派出了部分主力去了镇南关后,余下的兵马,则开始固守京畿,摄政王对于那支由自己妹婿领着的兵马,选择了放纵。 按道理来说,此时,摄政王应该御驾亲徵才是,就在黄古县这里,将燕军入境的兵马,给怼回去! 只要自己这里能大胜一场,那么镇南关那儿的年尧,其可施为的余地,也就多了。 不过,你也不能说摄政王对那妹婿有什么「恻隐之心」。 因为独孤牧认为,可能摄政王自己也没料到,赴援于此的屈氏青鸾军,竟然一夜之间就被那支燕军给打崩掉了,据说屈培骆还被活捉,导致不少青鸾军倒戈。 屈氏地盘上的事儿,暂时不用着急理会,屈氏世代承袭柱国之位,不会因为一个嫡长子少主叛投就整个家族易帜。 呵, 可能在摄政王看来,屈培骆就算不能将他那妹婿全歼,最起码,可以撵着他的妹婿去大泽里转圈圈去,剥离战场之外。 「国将乱,则必生妖孽。」独孤牧感慨道。 「您说的是谁?」 「咱王上的那位妹婿。」 「何以见得?」 「世人都以为,那位平野伯日后说不得就是第二个田无镜,但田无镜有自灭满门做投名状,那位平野伯,可是无牵无挂的。 此人行事看似张狂随意,却又极知进退。 军功赫赫之下, 日后, 谁人能制?」 「现在说这些,还太远了一点。」 「不远,一点都不远了。」 独孤牧嘆了口气,似乎不想再说太多。 与此同时, 哨骑来报, 燕军已经渡过了渭河,而且,是成建制地过来了。 这意味着那位燕国南侯,并未过多理会镇南关内的年尧,且并未经过试探,直接选择了渡河。 否则,断不可能来得那般快。 虽说,兵贵神速,但那也是建立在知己知彼的基础上,其如此这般,要么是极为张狂,要么,是为了一个目的。 独孤牧不由地回头望了望身后。 一个敢千里迂迴到后方寻闹腾, 一个敢长驱直入赶来营救生怕那位被自己包了饺子; 这个理由,看似有些荒谬,但独孤牧却觉得,那两位,是真可能做出来这种事。 有本事的人,有傲气的人, 其行事风格, 本就脱离了寻常的窠臼。 「能拦得住么?」造剑师问道。 「看吧。」独孤牧目光微凝,「不寻求野战的话,结寨依城而守,倒还是能支撑一些个时日的,其实,还是得看看王上的想法。 看他, 是想让咱们这些遗老遗少被荡涤得干干净净, 第70页 还是多少为其日后收整局面后,保留一些种子和元气。」 「我觉得,还是会留一些元气的,否则,再从头收拾,哪来得及?」 「说不准, 是真说不准啊, 燕国那位皇帝,身子大概是真的不好了,虽说我不信什么藏夫子斩龙脉这种鬼神之说,但看其这几年连年征战,真所谓急切; 干国那位官家,据说常穿道袍,乃后山记名弟子,修行吐纳之法,擅长养身,再者,干国富饶,人口众多,可徐徐图之。 然则, 咱们这位王上, 咳咳……」 独孤牧忽然剧烈咳嗽起来,眼神,却变得越来越锋锐, 「不登基,是为不急; 诸皇子之乱,未趁机打压那些涉事贵族,是为不急; 今朝此举,贵族惧燕之罚,拼命以护国自救,其仍然稳坐钓鱼台,依旧是为不急。 他是真的, 很不急, 一点都不急。」 造剑师的眼神里,开始有其他神思流转。 「你常与他相伴,你对他,应该了解得最深,他为什么不急?他凭什么不急?他有……很多时间么?」 造剑师张了张嘴,没说话。 「是因为他体内的,那只灵么?」 「我……不知道。」 「当年太祖皇帝以火凤血脉融入自身,携家臣,斩山越百族盟主于大泽,那是有史料记载的,也是我等家族记载的,八百多年来,唯一一次融灵入身。 太祖皇帝一生战事频繁,伤势众多,致命伤,就受过多次,却依旧享年八十,得以寿终正寝,家族记载先祖曾目睹太祖皇帝遗体; 身虽死,然,身不朽。 先祖留下这段话,是有其意味的。 这意味着,很可能,若是太祖皇帝一生没经歷那么多征伐受过那么多次伤损及到本源的话,太祖皇帝,可以活得更久更久。 摄政王, 是八百年来,太祖皇帝之后,第二个可以将灵融入自身的存在。 你说, 他, 能活多久?」 独孤牧略有些干枯的手,撑在了城垛子上,摇摇头,笑道; 「我年纪大了,人一旦年纪大,就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油尽灯枯的大限,也有一种时不我待的急迫。 但我淡然了,真的淡然了。 他呢, 站在那把椅子旁边,不急着坐; 现成的果子,他嫌弃,其实就是不想摘; 因为他等得起, 他觉得自己, 能活得很长, 长到足以让他另起炉灶,从头再来!」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 独孤牧那一双宛若孤狼一般的双眸, 死死地盯着造剑师。 造剑师则在此时闭上了眼。 「其实,就连我都不知晓,你到底会不会杀人,因为没人见你出过手,但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你的眼光见识,绝对远在常人甚至远在我这糟老头子之上。 所以, 你心里, 应该是有数的, 是吧?」 造剑师不语。 「昔日,你先站在大皇子身后吶喊,后又站在三皇子身后摇旗,最后,又站在了四皇子身后。前者,能给你想要的材料和剑谱,他们要玩,你就逗他们玩; 但王上呢, 为何你最后,会站在王上身后?」 「没有什么为什么。」 「不,是有的,必然是有的,他必然有哪里,打动了你,让你觉得,非他莫属。我了解你,我独孤家的怪胎,别人不懂你,我懂你。 你的眼里, 无君无父无尊长,世俗纲常伦理,在你眼里,还没剑炉里的一块炭更值得多看一眼。 但你现在在干什么? 你居然真的在为他游走? 为他奔波,为他行事。 说句真心话, 我就算战死在这里, 你该走还是会走,不会为我这个老不死的拔剑; 但我感觉, 若是有朝一日, 他将死了, 你会站在他面前的。 无论你到底会不会用剑,会不会杀人,你都会为他,将你的剑,拔出来。 奴隶,许他一日两餐饱腹,他可为你卖命; 平民,许他金银细软,他可为你卖命; 富户,许他门第门槛,他可为你卖命; 无他, 画饼而已。 至于贵族…… 贵族的命, 值钱啊, 怎么卖? 不到万不得已,是捨不得卖的。 而你, 你的命,在贵族里,又算最值钱的。 他到底给你画了怎样的一个饼, 你愿意去相信他?」 独孤牧忽然笑了:「寻常人画饼,只是画出来,给你看看个大概样子,能画,不一定能做,因为谁知道以后。 是否, 你清楚, 他能活到以后,所以……」 造剑师摇摇头。 「不知道?」 造剑师沉默。 「不想说?」 造剑师依旧沉默。 「好,不说,没事,但有件事,我必须得提醒你。 花,枯荣盛败,人,生老病死。 第71页 帝王,虽号称天子,却也终究离不开那一场轮迴。 天子,也会死,所以,天子身上才会带着人味。 若真的长长久久,不说长生不老,但要是真能活得比那最擅养身的鍊气士还要久,他身上,还会有人味么?」 造剑师闻言,扭头,看向独孤牧。 独孤牧勐地一拍城垛子, 喝道: 「为何当年,只有屈天南一支青鸾军北上入晋? 石远堂,他没找过么? 昭文通,他没找过么? 老夫,他没找过么? 只有屈天南去了,只有他去了,我们仨,没答应。 为何? 呵呵呵呵……」 独孤牧有些干咳地笑了起来: 「因为,和野人联手,丢人,丢人,丢祖宗的人吶!!!」 独孤牧深吸一口气, 低吼道; 「可他,身为熊氏皇族,连我等都觉得丢人,他呢,他却觉得,无所谓的。司徒雷临死前,为何要将那成国基业,送予燕国? 只是为了保一个子嗣富贵么? 因为连司徒雷那个半路出家的皇帝,所谓的成国太祖皇帝都清楚,夏夷需严辨。 可他, 可他, 为什么就不在乎了呢?」 独孤牧有些颓然地收回了手,负于身后,身形,也显得稍微佝偻了一些, 道: 「娃儿啊,别后悔,别后悔以后,你所看见的,并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个大楚,哈哈哈哈哈。」 …… 谈话以沉默结束, 日落时分, 又一轮哨骑回报,告知了燕军的最新动态。 收到军报后, 独孤牧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渡河的燕军,分为两部,一部走西边,一部,走东边。 一路是八万余骑, 一路是四万余骑, 打着的, 是靖南军本部军镇的旗号。 独孤牧相信,自己这二十万大军陈列在这里,对面燕军除非集体眼瞎了,否则不可能看不见,但他们却偏偏选择对自己所在,熟视无睹,直接绕开了自己。 绕过了镇南关,可以理解,因为荆城被破,粮仓被烧,缺少粮食后援的镇南关大军,年尧除非破罐子破摔,出城结阵和燕人来一场野外决战,否则就註定不敢有其他动作; 但放过了自己, 又是个什么意思? 将自己也摆在身后,不管了? 自己已经做好战死的准备了,你就直接不管了? 自己铺垫了这么久,你就直接无视了? 饶是独孤牧一大把年纪了,在此时,终于有种羞怒交加之感。 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将大军彼此切割,彼此切分,这一段有你,下一段有我,这般行险,你田无镜,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独孤牧思索道: 「急着去接应那位他一手提携起来的平野伯?」 随即, 独孤牧又马上摇头。 不至于的,不至于的, 再怎么样, 也不至于为了救一个自己看重的人这般,哪怕,那是他亲自选择的传人。 那…… 独孤牧忽然感到心脏一阵抽搐, 难道? …… 两路大军,走东路的那一支,领军者是罗陵,他的目标,是绕过黄古县的楚军,直接接应到在其后方活动的那支燕军,也就是平野伯部。 梁程,也在这一部之中。 但梁程所看见的是,靖南王本人,并不在这一部中。 在梁程看来, 还有什么事对靖南王而言,比亲自去「救」自家主上更重要的么? 如果有, 那会是? …… 靖南王的王旗,在西路军中。 在大部已经绕过黄古县的守军营盘区域,确定里头楚军没有粘上来后。 王旗下, 诸多传令兵策马去往西路军各部,传递靖南王新下达的军令。 命令是一致的, 各部即刻调转向南, 人歇马不歇, 兵锋所指, 郢都! 第三百七十四章 南侯风华(1) 小陈庄,是京畿附近的一处皇庄,这一日,小陈庄管事太监下的干儿子的大伯家的邻居——小管事周福带着一众庄丁将窖里的粮食拉扯出来装车,要送向京里。 周福年岁不小了,干儿子今年才十六,但他已经四十有三,所以,这也是为什么那位能去认管事太监当他干儿子的原因所在了。 那管事太监得多重口才会认他周福这个老菜帮子当干儿子? 不过,周福在小陈庄其实也算是话事人之一,地方上的小衙门……姑且将小陈庄也算是一个衙门,这里头,最上面肯定有一群搞关系且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少不得他们,但同样也少不得会真正做事儿的。 没真正做事儿的人,上面的差交不了,更别提自家的油水儿了。 其实,在七八年前开始,周福在小陈庄就已经是这个地位了,但京畿附近一带的皇庄子,早年间名义上是内务府的,但实际上是由二皇子打理,各家庄子上头,也是二皇子的人。 然后,在三年前吧,周福和另一个管事竞争「心腹」的位置,上头,自然是听从于二皇子的管事太监,他们呢,争的就是现在这个「干儿子」的位置。 第72页 周福和那位竞争对手马全儿一起使银子走关系,想要傍上那个太监,结果,马全儿家里出了事儿,他媳妇儿偷男人被抓了,一时间,那事儿闹得庄子里人尽皆知。 管事儿太监是胯下没把儿的,虽然也养了个外室,但只能用角先生过过干瘾,在那方面,就一直有些自卑,所以,对马全儿深表同情,就将其提拔为小陈庄的真正管事儿人。 周福一直认为马全儿当初应该是故意的, 因为马全儿媳妇儿,膀大腰圆脸黑龅牙的绰号赛野猪,就这,还能偷到人? 但不管怎么样, 马全儿赢了。 一辈子在庄子里摸爬滚打的周福,第一次深刻触摸到了「权力斗争」的深刻; 后来,马全儿就开始打压周福这边,故意欺压周福身边的人,似乎要将「赛野猪」身上吃的亏,都发泄出来。 只是没多久,先皇驾崩,诸皇子之乱开始,二皇子在皇庄内开始私蓄兵刃。 但还没等起事儿呢,禁军就沖了进来,管事儿太监被抓走了,马全儿也被抓走了,连带着赛野猪和马全儿儿子女儿也作为犯属一起被抓。 牵扯进谋逆大案,起步价就是全家株连。 周福记得马全儿被抓的那天, 他看见了跪伏在一众禁军后头的自己, 马全儿大喊: 「周福儿,周福儿,老子是替你死的,替你死的!」 可不, 就是替自己死的。 因为周福清楚,当初就算是自己竞争过了马全儿,当了那个管事儿太监之下的大管事,当上头要求你在庄子里私蓄兵器时,你能反对么?你敢反对么? 马全儿全家被问斩, 那些日子, 伴随着一个个皇子的起事失败, 被杀的从逆,可谓茫茫多。 不过周福倒是听说,那些个皇子们,可一个都没死,现在被圈禁在王府里,只能生孩子,不停地生孩子。 这对于周福而言,不,确切地是说,对每个平头老百姓而言,可谓是神仙过的日子啊! 老百姓不懂得什么叫抑郁不得志,也不清楚什么叫抱负无法施展; 他们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亦或者是推着车做着活儿赚那几个一家老小的口粮钱已然殊为不易,实在难以理解那些个皇子王爷们被圈禁在精緻的王府里锦衣玉食依旧且还有好多女人伺候的日子,到底有多艰苦! 周福在一次喝酒喝到微醺后, 给了阻拦自己的婆娘一巴掌, 不节不年的, 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些黄纸,再架个火盆,开始烧纸。 烧给马全儿的, 烧给赛野猪的, 烧给马全儿那几个在自己被他欺负时还会跑着去找他爹求情的几个娃儿的。 起乱的皇子们没死,城内的书生老爷说是因为摄政王仁义,不戕害手足; 但周福知道,是因为有太多像马全儿一样的人,已经替他们死过了。 周福冥冥之中,似乎懂得了一些道理。 所以,新的管事儿太监过来后,周福没往前凑,哪怕他唿声最高,哪怕他众望所归,却依旧以自己身体骨不好为由,没去争那个位置。 他就当个小管事的,就挺好。 周福对自己儿子说过, 这世上分为三种人, 一种,是天上的仙人;一种,是烂泥里的;一种,是地上走的。 大风吹过, 天上的仙人晒不着也淋不到,烂泥里的裹一裹泥巴; 吹翻的,都是地上跑的,他们蹦蹦跶跶跳得欢,真当自己是个人啦! 「哟!!!!!」 赶车的王梆子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长啼。 骡子们也一起发出了叫声,像是在唿应他一样。 王梆子目光得意地扫向四方。 跟在后面,坐在骡车上的周福的儿子周大山对自家爹小声道: 「爹,听北面逃来的人在讲,说燕狗打过来了。」 周福骂道:「打个球的打,年大将军守着镇南关,燕狗怎么可能打得进来?他们能飞么?」 京畿之地的百姓,对于年尧,观感还是极好的。 诸皇子之乱,京畿百姓最怕被战火所牵连,俗话说得好,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是年尧率军,一个一个地快狠准地将那些起事儿的皇子们提熘了回来,虽然掉了不少脑袋,抓了不少人,但最起码,京畿之地没遭遇过大军过境。 「爹,我这不是担心嘛。」 「担心啥子?需要担心啥子?陛下的行驾都回京了,把心放肚子里去,燕狗,来不了的,没瞅见前半年那一支支从咱们庄子外过去的各家大老爷的兵马? 那是干嘛的? 那就是去北面打燕狗的,这么多人,这么多甲,一人一口唾沫也够将燕狗给淹死了。」 「也是,爹说的是。」 周福瞧了瞧四周, 故意压低了声音对儿子道: 「就算真打来了,甭管是咱们陛下还是咱们的老爷,亦或者是燕狗,怎么着,都得要人种田的。 他燕狗,也是要吃饭的,不能光喝水就能喝饱。 上个月,爹我就让你娘去扯上了一些黑布回来。 等这次去京里送完粮,咱爷俩再去茶馆里转转,听听北面的声儿现在到底是个什么风向了。 第73页 回去后,就让你娘和你那口子,先把布裁剪裁剪,可不是拿来做衣服的,燕人的旗不是黑的么?」 周大山眼睛当即瞪大了。 他万万没想到,自家老子居然连这个都准备好了。 周大山还想再问什么,却被自家老头子用目光制止。 话,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这里这么多人,一直说悄悄话也不好。 周福斜靠在骡车上,目光眺望着北方,有些迷离。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是想活着,皇庄里的人日子过得还是比外面的人要好一些的。 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官家的钱,最好贪。 贪了贵族老爷的钱,贵族老爷会扒你的皮。 但官家的钱, 除了陛下, 哪怕是日后陛下的儿子,其实也是在贪他的钱。 所以, 周福不想死,他现在可以保证家里顿顿有荤腥,日子,过得挺惬意的了。 活着, 活着…… 「哟!!!!!!!!!」 王梆子又啼了起来。 每次出来赶货,他就喜欢玩这一出,像是想告诉庄户里的娘们儿,他下面那活儿和驴一样。 然而, 这一次, 回应王梆子的不是骡子的叫声,而是一阵如同地震一般的雷动! 「嗡!嗡!嗡!!!!!!!!!」 大地, 是真的在颤动! 王梆子的嘴巴还没闭合,只是有些茫然地看向身后。 周福已经坐起身, 目光, 死死地看着北方。 那里, 有一层黑色的乌云,愈来愈广,也愈来愈深,顷刻间,就形成了黑云压城之势! 周大山傻乎乎地道: 「哪家老爷的骑兵,好大的排场。」 先前对他爹说担心燕狗来的是他,但其实,最不相信燕狗会来的,也是他。 反而, 先前大声喊着燕狗不可能从年大将军面前过来的周福,已经早早备下了做黑龙旗帜的布料。 此时, 周福一巴掌抽在了自家儿子的脑壳上, 骂道: 「攮球的!」 随即, 周福大喊道: 「乡亲们,停下,都停下,跪下来,跪下来!!!!!!」 周福一个跳下了骡车,跪伏了下来,双手放在头前的地面,屁股翘得老高。 不得不说, 这个一辈子生于庄子长于庄子成家生子于庄子的老汉儿,他在保命方面,其实有着一种过于常人的天赋。 他跪下来了, 他儿子周大山也马上跪了下来。 其他人,则还在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很是茫然无措。 周福埋着脑袋, 大喊道: 「是燕狗……是燕军来了,燕军来了!!!!」 周大山的身子颤抖起来,燕……燕狗真的来了? 大傢伙都开始跪了下来,学着周福的模样,屁股翘得老高。 别说逃跑, 如果北面黑压压一片正在快速逼近的,真的是燕军,那你再怎么跑也没意义,骑着骡子跑过燕军的骑兵么? 看似很慢,实则很快,一队燕军骑士已经策马过来,他们将周福这一群人包围住。 而在另一侧,燕军大部队还在快速地向南移动。 周福没敢抬头,但他能够通过响动感知到一些,他大概猜到了,这支燕军的目标……其实和他们此行是一致的, 是, 郢都! 这时, 一道庞大的阴影出现在了周福面前, 阵阵炙热的鼻息吞吐过来,打得周福身上一阵火辣辣的灼痛。 周福只得抬起头, 看见一只巨大的凶兽就矗立在他面前。 「这……这……」 凶兽身上, 还坐着一尊身着鎏金甲冑的伟岸身影。 那个人微微低下头, 目光中,仿佛带着无上威严。 周福整个人都开始颤慄起来,这一刻,他想哭,他是真的想哭,像是小时候撞了客抱着自己老母的腿大哭。 不能怪周福没胆色, 要知道就连「胆大包天」的那位伯爷,在这目光之下,次次也只能低头。 「京里,兵多么?」 周福咽了口唾沫,强行让自己镇定一些好让说话能连贯,他现在已经无法去思考对方为什么会问自己这个农户这种问题了。 他只是本能地去回答给面前这位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一丝一毫地反抗念头都没有。 「回……回贵人的话……我们这批粮……就是送去送去给……那些新调进进京……京外大营大营的兵吃……吃的。」 凶兽身上的男子微微颔首, 随即, 凶兽迈开步子,绕过了周福等人,开始了继续奔腾。 大军, 就在周福等人的面前,两侧,不停地疾驰而过。 尘土,一层一层地飞扬起来,落在了周福等一众小陈庄的庄户身上,但没人敢起身去拍打,这一身穿出门的好衣服被这般糟蹋了他们也不敢有丝毫怨言; 大家只是很默契的,将自己的脑袋埋得越来越低,将自己的屁股,翘得越来越高。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第74页 没人去算,也没人去数, 声音,似乎已经消失了。 「噗通!」 周福身子一歪,侧倒在了地上。 他这一个动静之下,其他庄户也都瘫倒在地,大家都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像是被溺水憋气了许久。 「儿啊……」 「爹……」 周大山伸手,想要去搀扶住自家老汉,却因为自己双腿都麻了,没能搀得住,反而拽着刚刚自己将要起身的老汉一咕噜又摔在了地上。 「呸……」 啃了一嘴泥的周福没功夫去骂自家儿子了, 而是攥着他的手, 道: 「回……回家,让你家那口子和你娘,赶紧,赶紧做旗,做旗去!」 说罢, 周福又有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南面, 喃喃道: 「要变天了……变天了……」 …… 觅江, 原本是郢都富贵闲人聚集游玩之地, 楚人相信, 觅江里的水,因沾染过火凤的气息,所以可以去除灾厄。 不仅仅附近很多百姓举行祭祀时,会选择在觅江边,就是病人,也会被家人抬到觅江里洗澡,病后,更是要来觅江里还愿; 婚嫁丧娶,都离不开这条江。 只不过,真正能够在这里终日宴饮的,还是楚地的达官显贵。 然而, 因为北方战事的持续,再者,当地百姓可能不清楚,但贵人们可是知道摄政王为何会在据羊城被困那么久。 所以, 在这种氛围之下,还有闲情逸緻在觅江上继续耍乐的人,少了很多。 但并非没有人耍, 因为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缺什么都不会缺傻子。 只不过,当那一群黑甲骑士沿着觅江沿岸疾驰而来时,再傻的人也终于意识到, 天,似乎要塌了! 原本不管怎样,都能维繫住浪漫风情的郢都,被这一支规模庞大打着黑龙旗帜的骑兵,以一种极不解风情地姿态,强行戳破了一切美好表象! 诸皇子之乱时都未曾点起的郢都烽火台, 升腾起了滚滚狼烟。 上次看见这道狼烟升起的楚人,就是还活着,现在大概也早就四世同堂了。 郢都外, 各大营的皇族禁军开始快速集结和出动,他们,在往外赶; 而外围的百姓,则发了疯似的拖家带口地向郢都城内涌去。 士卒们不是不想固守待援,不管什么时候,拒城而守,仿佛都是最为稳妥的选择。 就如当年干人的上京一样, 城门一关,兵马一收, 李富胜只能强行催动附近抓来的干人去攻城泄个愤。 但郢都不同, 国都的政治意义基本上都是超过实际运用意义的。 而在楚人这里,这种超出,被拔高了。 若是从初代楚侯算起,大楚有八百年社稷了。 孟寿编四国史书时,其实就是按照这个来算的。 而大楚的国都,其实并非固定,它一直是活动中的。 最早创业时,和山越百族厮杀,抢地盘,国都不断地前移,楚侯的火凤旗在哪里,哪里就是国都。 后来,大楚境内平定得差不多,山越成了小患后,说是因为火凤于觅江驻足才选择于此建都,其实还是因为这里,是楚人最富饶最肥沃人口最稠密区域的核心。 熊氏建都于此,再号令四方贵族拱卫,以服全境,内继续镇压同化山越,外,继续扩张开拓。 东方四大国中,有两个国家的都城,防御性很高。 一个是燕国,一个是干国。 燕国是因为和蛮族厮杀了太久,甚至曾被蛮族一度牧马燕京城下; 干人……干人为了防备燕人南下,还强行让干江改道,硬生生地在上京北面开挖出了一条汴河。 晋国都城和楚国的郢都,相较而言,就不那么看重纯粹的军事防御。 楚人的浪漫中,其实蕴含着一种极强的自信。 他们在郢都外,修建了一座座名胜古蹟,却懒得去修筑它的城墙,因为,楚人觉得,煌煌大楚,没这个必要。 然而, 这次, 燕军来了。 来得很快,也来得很突然,跳过了楚人在北方设置的一道道防线,就这般突兀得近乎不顾及丝毫退路地,疾驰行军,来到了郢都外。 当大燕铁骑习惯的黑甲出现在郢都城外,当郢都百姓看见那成片招展的黑龙旗帜时,无论是百姓还是权贵,都有一种自己正在做梦的感觉。 梦, 很快就醒来, 醒来不是孤独, 再浪漫的楚人此时也无法再去营造出孤独的氛围, 是恐慌, 被撕开一切华美,让兵锋撩拨开脸上浓厚胭脂的恐慌。 靖南王骑着貔貅, 来到军前。 军前训话,会让很多人觉得这是一种形式主义,这是因为说话的人,其实德不配位。 野人王的训话,郑伯爷的训话, 往往能够让士卒们嗷嗷叫起来,忘记生死之畏惧。 而靖南王, 在靖南军士卒心中, 他就是神! 当年, 大燕只有镇北军! 第75页 是他, 带着靖南军崛起, 现在, 镇北军的那几个镇只能在靖南军身边协同作战。 田无镜不喜欢累赘地说太多话,很多时候,他就默默地抽出锟铻刀,第一个冲锋。 这一次,他的目光扫过身前的靖南军儿郎们, 平静地问道: 「累不累。」 说话,是很平静的。 但在田无镜三品巅峰武夫的气血加持下,宛若惊雷响起。 所有士卒抽出马刀,抽击着自己的甲冑, 齐唿: 「虎!」 「虎!」 「虎!」 长途行军,人困马乏,是必然的。 但他们用此时的这种气势来告诉他们的王爷, 他们还能战, 还敢战! 田无镜却道: 「本王,累了。」 剎那间,万马齐喑。 士卒们不敢相信,他们的王,会累。 但这话,却是王亲口说的。 一位战无不胜的王,一座军中图腾,竟然这般在千军万马面前,说,自己累了。 貔貅调转身形, 面朝南面, 那里, 楚军正在结阵, 更远处, 已经可以依稀看见郢都那巍峨却基本不具备太多防守价值的层层叠叠高耸城墙了。 田无镜背对着自己的麾下儿郎,背对着自己亲手缔造出来的靖南军铁骑。 他轻轻一拍胯下貔貅的脑袋, 貔貅张开嘴, 锟铻吐出, 于空中盘旋,最后落入田无镜的手中。 田无镜斜举着锟铻, 道: 「杀进楚都,抢下龙椅,让本王歇息。」 第三百七十五章 南侯风华(2) 郢都内有一座观星楼,始建于百八十年前,由景氏先人所设计,歷时十年乃成。 之所以修建了这么久,并非其工程过于庞大繁复,因为一开始的修建是为了庆贺当初的皇太后亦是如今楚国官称慈明皇太后七十寿辰,预计工期是两年。 临竣工前一个月,慈明皇太后薨逝,这观星楼就被认为不瑞,观星观星,以人眼窥天机,被认为犯了老天爷的忌讳。 停工八年后,新皇登基,才下旨復工摘星楼,终于建成。 现如今,观星楼算是郢都地标性建筑之一,因其高耸巍峨,早期景氏那位大才设计时,竟然以原城墙处为选址,将楼的下端和城墙合为一体,结合郢都龙脉之象,认为观星楼的位置,正是龙脉龙眼所在。 以龙眼观星,寓意后代熊氏皇族子孙,亦指后世皇帝,目光如炬,洞若烛火,星辰之下,皆入其眼。 这座建筑自然是有着极高的艺术价值,但同时,它的存在,也相当于在郢都旧有的城墙体系上,硬生生地挖开了一刀。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 当初郑伯爷打下的荆城,其实也差不离是这般样子,而郢都,不过是放大版罢了。 太平年间,这里自然是艺术和浪漫的殿堂,而一旦遭遇来自外敌的兵锋,就未免过于华而不实了。 只可惜郑伯爷虽然入楚抢过公主,却未曾来过郢都,若是来到这里游览,出于职业病的习惯, 必然会感慨一句: 「奇观误国。」 所以,燕人难怪被干楚二国称为燕蛮子,因为燕人真的是欣赏不来这种浪漫。 燕国先皇在位时,宠信方士; 姬润豪继位后,大肆清剿,佛堂道观等等各类教派之地,都被查封改建成朝廷各衙门的办公场所,那座皇子府邸,也是在昔日道观的原址上改建起来的。 来自荒漠的沙尘,三晋之地马蹄的跃跃,干地三边冰冷密集的城垛,没有那么长远的岁月静好,没有那么多的风花雪月,自然也就难以滋养出属于燕人的文艺情怀。 最为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燕皇诸子之中,如今唯一「夭折」的那位三皇子,早年,可是大燕「文脉」的种子。 而, 最先被抛弃的, 往往是被认为最不重要的。 …… 此时, 观星楼上,站着两个人。 一人,姓景,名明轩。 一人,姓昭,名越林。 观星楼,顾名思义, 能抬头没事儿做望望天的, 只有贵族; 黔首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哪里来的那份悠闲。 这楼,非达官显贵不得上高层。 景明轩和昭越林二人,看他们姓氏就註定了他们的高贵,和景仁礼那种旁系子弟还要去军中熬出身不同,这二位,是家族核心子弟,且都已经在朝为官。 昭越林的手中,还拿着一本书,上面的封皮是《郑子兵法》。 景明轩笑道;「知己知彼?」 昭越林则道;「想不到,你也看了这书。」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郑子、谋攻》 景氏主文职,清贵,封地虽大,却不蓄私兵。 「自是看了的,一开始,对那位燕国平野伯自称郑子,还有些不屑,看完后,倒真是获益匪浅。」 「爷爷说,凡是觉得看了这书就觉得受益匪浅的,那就是不知兵的。」 昭越林的爷爷昭文通,现在正和独孤家家主一起,在外领兵,而且,昭文通还和郑伯爷在对弈,也就是《郑子兵法》的作者。 第76页 只不过前线和后方受制于消息传播,不可能那般通达。 再加上郑伯爷那一出「蛙跳」,严重袭扰了京畿外围的一大片区域,更是使得军情信使没办法像先前那般有序传递。 换句话来说,就是提高了对外讯息接收的成本,原本,普通贵族也能得到的消息,这次,可能连大贵族都很难及时获悉,真正的最高讯息保证者,那就是回京不久的摄政王,因为他是大楚名义上的第一人。 「知不知兵,无所谓了,大楚若真需要我景氏子弟来领兵出战的话,那大楚,是真的没希望了。」 「哈哈哈哈。」 昭越林笑得很欢畅。 景明轩也不生气,只是道:「兵书,其实是诸多书类之中最少的一类,但和古往今来的将星比起来,其实还是太多了。 然而真正的将星,能功成名就卸甲归田的又有几个? 将军百战死,能有闲暇着书的,自是凤毛麟角。 以前,倒是看过一些,但怎么说呢,一看就是和我这般不通军伍的文人写的,没什么嚼头,倒是这本; 读书如看人,看看书,再看看人,那位,还活着,还在打仗,据说……」 《郑子兵法》在四大国之中很是流行,因为依旧活跃在军界的郑伯爷相当于是为自己的书一直在代言。 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他,严肃看待他,甚至希望去研究他时,必然避不开这本《郑子兵法》。 「我懂。」昭越林点点头,「王上,已经回来了,那位,想来也会被马上清理掉。」 「可不然,屈氏的青鸾军都战败了。我也是奇了怪了,那屈培骆是不是就真的和那位平野伯命里八字犯沖? 怎么着他做什么,都是给那位平野伯徒做嫁衣?」 贵族之间的关系,怎么可能一片和谐,总会有矛盾的,最起码,彼此看不上眼。 若是他们真一团和谐,那么楚皇也会想办法让他们撕咬起来。 「景氏要改行做巫正了么?」昭越林调侃道,「都开始钻研命理了?」 「只是闲聊罢了,北面战事吃紧,族里已经在张罗着了。」 「张罗着弃文从武?」 「张罗着让家里几个在朝为官的子弟,寻求个外放机会,去文湖郡那儿。」 文湖郡,位于楚南。 春江水暖鸭先知, 大贵族们已经感知到了前线战局已有糜烂之势,故而开始为自己的后路做起了准备。 楚地河道密布,水系众多,南方尤甚,所以,若是南下,还是选择乘船最为方便和快捷。 昭越林嘆了口气,其实,在做这种准备的,又何止是景氏一家? 事实上,他家老爷子前脚出征,后脚,家里其实就已经在安排向南方重新置业了。 当一个家族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家族的延续,已经成了其本能。 家族,整体上来看,它其实是「活」的,趋利避害,是每个「活物」的本能。 昭越林伸手轻轻拍了拍面前的栏杆, 道: 「真的要衣冠南渡?」 「我也不知道,说到底,还是得看你们,能不能拦得住燕人。」 「燕人,过不来的。」昭越林说道。 「那位平野伯,可是已经过来了。」景明轩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既然那位平野伯可以来,那位燕国南侯,为什么他不可以来? 说句不好听的,自古以来,就没有实打实手拿把攥的事儿; 就算是马上咱们面前出现了一支燕国骑兵,我也丝毫不会觉得……额……」 景明轩刚刚牵扯出来的嘴角,僵住了。 观星楼,很高,又是白天,天气又很好,所以星星是看不见,但登高眺远,却是极为便利。 因此 当天的尽头出现一片黑色时, 景明轩整个人就木在了那里。 文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事儿前谈笑风生,事儿后呆若木鸡。 昭越林深吸一口气, 道; 「所以,你们景氏是真的开始钻研命理了?」 还带这般言出法随的? 景明轩的身子斜靠在了栏杆上,指了指前方,熟读《郑子兵法》的他,依旧难掩此时的慌乱: 「黑色,黑甲,是……是燕军?」 「是。」 「多……多少人?」 昭越林答道:「现在看去,不下三万,这还只是打头的,后头明显还要,估摸着,得倍之,甚至,再倍之。」 「就算倍之再倍之,顶了天,也就十万吧?」 景明轩开始盘算起来。 昭越林到底是昭氏核心子弟,现在兵部任官,闻言,当即摇头道: 「帐,不是这般算的。」 打仗,永远不是数双方人头来衡量的。 「京内的皇族禁军,能拦得住吧?守住京城,没问题的吧?」景明轩问道。 大楚郢都里,可是一直驻守着一支数目不少的皇族禁军精锐,虽然早前调拨出了一半给年尧带着去镇南关以方便统御下方各路贵族私兵,但在京里,家底子还是有的。 更何况定亲王这半年来,可是在郢都又训练了一批新军。 景明轩身为一个文人,能在此时,虽然看似慌乱,却依旧条理清晰,没有被这突然出现的一幕给震惊到歇斯底里,已是殊为不易。 第77页 只是, 昭越林到底看得更深入一些, 直言道: 「郢都的城墙,真不适合守。」 稍微有点军事常识的人,看见这样子的一座都城,都不会将其和「易守难攻」联繫在一起。 「为何?」景明轩马上问道。 他不可能不急于这个干系到自家现在身家性命的问题。 昭越林指了指脚下, 自己二人先前闲叙之所,其实就是郢都防卫的重大漏洞……且还是之一。 这座观星楼,平日里就一直有一支水龙队驻守,严防火灾,外人攻城时,一把火一烧,这一面城墙之间直接就能烧出一个大窟窿,再加上大火烘烤,两边的城墙也会遭遇极大的损坏。 景明轩抿了抿嘴唇, 道: 「所以,得御敌于外了?」 在此时, 一队队禁军甲士已经奔赴于城墙,而外围各个大营之中,兵马也开始尽出,准备于外列阵。 这是很能给予楚人内心镇定的画面,燕军来得是突然,但至少现在自家的士卒还敢还能主动去城外列阵。 但在昭越林眼里,这一幕,却显得很是滑稽。 当外敌杀到都城下方时,自己这边却只能选择孤注一掷,这分明是一种悲哀。 不过, 还有另一件事,这件事,比悲哀更为严肃和紧迫。 「景兄,眼下所需关切的,不仅仅是这个,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为何,你我家里,为何都没有收到燕军入寇至此的消息?这么多的燕军,他又不是飞过来的,就算燕军骑兵可日夜兼程,人歇马不歇,但沿路为何没有示警? 莫说京城这里, 京畿之地其他城池,燕人经过时,为何都不见烽火燃起? 燕人马蹄再快, 他们能轻易超过看见燕人而逃难的百姓, 却不可能快得过八百里加急!」 八百里加急,选用最好的战马,以牺牲马匹使用寿命为代价,追求最快的速度将重要军情传递过来。 因为人数少,规模小,往往三骑为一队。 而燕军既然是大军出动,速度再快,也快不过八百里加急传讯的。 而且,各家在外围,都有生意,甚至有的,还有分宗,亦或者是在外为官的,都可以遣亲信以最快的速度将情况告知京里。有些家的人,还专门豢养着最擅身形功法的高手,专门用作这种生死消息间的传递。 虽然大贵族们都有自己的封地,但大贵族的核心子弟,其实都在郢都为官,真正的权力圈子,还是在京城。 但, 没有, 都没有。 景氏没收到就罢了,还能说是意外; 昭氏也没收到? 景氏昭氏没收到,好,那其他家贵族,都没收到提前预警的消息? 昭越林一拳砸在了身后的这一层石碑上, 石碑上是一名楚地先贤的手迹,但在此时,却顾不得去怜惜破坏不破坏了。 搁在平时,景明轩见到这般暴殄天物,必然会心痛得无法唿吸,甚至会不顾自身手无缚鸡之力而上来和昭越林拼命。 但现在,他无暇顾及先人了,因为可能自己也快变成先人了。 昭越林的眼睛开始泛红: 「市井百姓,黔首平民,他们闻不到风声,也属于正常;咱们家里,也听不到风声,成! 凤巢内卫, 难道也变成聋子或者瞎子了? 他燕人大军都已经打到咱们京城之外了,大家才后知后觉,你不觉得这未免过于荒谬了么? 外敌入侵至社稷宗庙前, 我们得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见才知道, 这叫, 什么事儿, 这到底叫什么事儿! 滑天下之大稽, 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景明轩脸色煞白,这种煞白,比之先前看见城外忽然出现的燕军更多出了一分绝望。 「越林兄,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有人,隔绝了咱们的耳目。」昭越林又道,「这一点,燕人,做不到的。」 燕人做不到, 谁能做到? 只有…… 景明轩的目光,马上挪转向了城内,那处巍峨金瓦之地。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会……」 只有天子, 只有那个人, 只有那位手下的凤巢内卫, 才能做到将京内大贵族的眼,完全遮蔽。 悄无声息间, 隔绝内外。 而这,一般是大臣对皇帝用的法子,让皇子困于「囚笼」之中,成为只知道祭祀时才用一用的陈设。 干国文官们的所谓致君尧舜,说白了,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但这一次, 在大楚, 却是「皇帝」,用这种方式,欺瞒了他的臣子们。 「王上……王上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景明轩整个人已经懵了,一种叫做信念的东西,正在快速地坍塌着,摧毁着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昭越林气极反笑, 道;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你去叩宫阙,去问王上啊,你去问啊。」 昭越林忽然大口喘着气, 第78页 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 一边喘气一边又笑又哭道: 「如果,王上还在的话。」 …… 「阿姊,我们这是去哪里啊,我今日可是和丁家和刘家的那俩小子约好了一起出门踏秋的。」 「娘亲,咱们这是去哪里啊?是去找阿爹么?囝囝想阿爹了。」 「笨妹妹,阿爹在北面,我们是在往南哩。」 「都给老娘闭嘴!」 一向和颜悦色的年夫人,在此时以一种极为森严的目光扫了下来,再伴随着她先前的呵斥,一下子使得马车内一大俩小全都噤声。 年夫人伸手,掀开马车车帘,外头,是一众禁军护卫,正在护送着他们一家老小,向南。 她不敢问是去南方哪里, 她丈夫出征前,只是说过,如果哪天宫里来人,喊他们出京,她就必须马上带着家人出京。 她相信自己的丈夫, 从当初自己是王府的婢女他只是个奴才, 他偷喝了「王爷」待客的剩酒,醉醺醺的鼓起胆子抓着她的手,说他以后不会只做一个奴才,让她跟着他,给她请诰命那天起。 她就一直相信着那个男人,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而在另一处地方, 山水清秀, 一张石桌两侧, 一身穿紫色蟒袍的男子和一嶙峋老者正在下棋。 自这处山坡位置,向下望去,可以看见甲士林立,军帐,绵延无边。 孟寿一子落下, 缓缓道: 「王上,值得么?」 摄政王答道: 「以千秋来算,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说法。」 孟寿又问道: 「王上,后悔么?」 摄政王落下一子, 淡然道; 「落子……无悔。」 第三百七十六章 南侯风华(3) 郢都城内,已经乱作一团,但这种乱,却带着一种「井然有序」。 两种相对立的形容出现在一起,看似很荒谬,但又确实是现实。 但凡国破家亡,王朝倾塌,都讲究个循序渐进。 大楚,毕竟不是一个匆匆建立起来的短命王朝,不是那种兵强马壮者为之的纷乱之世。 想当初干国所在的那块地方,今朝你称帝,明日就被属下将领砍了头的乱象,在楚地,并没有发生过。 虽说眼下,大楚在北方和近些年来如日中天的燕人僵持着,形势,算不得多好,甚至,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份沉甸甸的压力在; 毕竟,三晋之地前车之鑑啊。 然而,所有人心中想的是,就算局面要崩,也得是一步一步来,燕人就算真打进来了,也该是一城一地慢慢地啃。 就如同大楚这数百年前不断蚕食四周山越和小国的地盘那般。 谁能料到, 忽然一下子, 燕人的铁骑就出现在了都城之外? 因为下至于黔首上至京内贵族,都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所以,一剎那的慌乱之后,是本能地继续遵从一直以来的运转规则和逻辑。 先是京外大营,发现了敌情,马上向城门司汇报,城门司敲响城门鼓,同时向京府衙门汇报,京府衙门再向郢都护军司去汇报;护军司再马上派人入宫,向兵部汇报,兵部再向莫敖汇报,莫敖再向司马汇报,司马再向令尹汇报,在楚国,令尹就相当于是相国,最后,再由令尹向摄政王去汇报。 嘿, 别说, 外面燕军铁骑已经到了, 城内郢都的官僚体系居然还能这般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层层叠叠往上走,你都不知道是夸他们临危不乱呢还是嘲讽他们已经脑子僵木到这种地步了。 大楚虽然也有六部,但大楚的兵部尚书并没有太大的权柄,所谓的六部官制,更像是看着兄弟国家都这样,那我也得有否则就显得我落后了才搞出来的,本质上,朝廷的权力,还是被各大贵族世袭瓜分掉了。 所以,兵部尚书和司马一起下了调令,命京城外大营迅速做好防御准备。 郢都, 是不好守, 但现在原本郢都内能打仗的有资歷的老贵族,都在外领兵,所以,军令是防御,是入城防防御。 下达命令的人,是不管郢都这座充满浪漫气息的大城到底能不能进行守城战,只知道第一时间先把城外兵马调进来才觉得安心。 然而, 军令下达下去之后,京外大营竟然做出的是兵马出寨,直接在城外面对着燕军开始结阵。 这一幕,先入为主的结果之下去反推,例如昭越林,他觉得应该是下达命令的司马认为燕军长途奔袭必然疲惫,郢都不利于防守反而会让自己束手束脚,所以干脆御敌于外。 但实际上, 是因为中枢和京外大营出现了命令上的对立。 令尹没能见到摄政王,但摄政王的圣旨却下达了。 言简意赅: 郢都,乃我大楚宗庙社稷根本之所在,必当誓死守卫。 其实,在这个时候,留在郢都的真正高层人士,已经像昭越林那般,预感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燕军怎么都来到了自家都城外自家才得到消息? 不应该, 不可能啊! 但摄政王紧闭宫门不出, 第79页 令尹为首的等一众大贵族留京的代表们又能怎么办? 难不成先召集自家部曲先攻打皇宫,去瞅一瞅自家摄政王到底还在不在里面? 世上,永远是傻子占多数,但能够坐到万人之上位置的,傻子,真的很稀缺。 所以,郢都能猜测出端倪的人,不少,但奈何燕人来了,就真的来了,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给他们从容布置慢慢考究缓缓追责。 当燕军骑士的马刀举起, 于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慑人的光泽, 这光泽, 可以将一切覆盖在贵族身上的雍容和华贵, 切割得面目全非! 燕军, 进攻了! …… 楚军,勉强算是依靠着城墙在结阵,只是这城墙靠得,有点远。 而燕军,因为长途奔袭至此,人困马乏是事实。 而就算是人可以强行提起精神靠着热血燃烧一把压榨出自己的潜力,但战马,可不能。 所以, 燕军并未选择像以往对付步兵方阵那般,以游猎的形式去挫其锐气,再寻机分割,因为燕军已经做不到这些操作了。 好在,一个疲惫,另一个,却是仓惶; 双方,勉强算是打平。 接下来,就是看那一波的了。 靖南王亲自冲锋在前,其身边的骑士分为三个部分,分别从正面西面和东面对前方的楚军军阵发动了冲击。 一上来,就是穿凿。 不是你把我戳成窟窿,就是我将你撕成碎片; 简单、直接、干脆、明了, 直指战争的本质。 李富胜曾说过,打胜仗的要求很简单——兵强马壮。 这话有些绝对了,但真的是绝大部分。 第一波的冲击,发生了。 然后, 楚军崩溃了。 崩得很快, 崩得很突然, 他们来了, 他们结阵了, 他们崩溃了, 像是赶着台子唱戏的角儿,只是过来露个面,唱两声应个景,再跟老主顾敬杯酒,然后急不可耐地去赶下一个场子。 又像是脾气不好的花魁,千唿万唤始出来,给你翻了个白眼,然后又马上退回了房中。 意思意思,是真的只是意思意思。 而这种意思, 甚至让燕军都始料未及,楚军的崩溃其实在双方接触前就开始了,面对燕军铁骑的冲锋,这种阵仗这种声势,楚军前军就开始往后跑,中军见前军跑了,也马上跟着跑,后军莫名其妙,以为前面已经溃败了,这时候,是你不想跑也得跑,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讲的就是这种情况,大势之下,非一人或者一小撮人所能阻挡。 而一直严格按照经验控制着冲锋马速的燕军在此时不得不重新调整既定的方略,像是急剎车,然后还有不少燕军士卒摔落下马被自己战马踩踏到亦或者是被后方袍泽的战马践踏。 燕军的冲锋军阵,因为楚军太过急切地溃逃,明显阻滞了下来。 这种情况,其实不应该出现在以弓马娴熟而着称的燕军身上,且靖南军更是燕军之中军纪最为森严的一支。 但奈何猪一般的对手往往会让你也同样呈现出猪一般的操作。 楚人既然已经溃败了,就没必要再冲进人堆里去了,燕军这边是前军降速中军后军始料未及,大家直接堵在了一起。 因为按照靖南军的传统,前军是视死如归的,中军是负责跟上撕开口子,后军则是为了进一步洞穿敌军军阵。 大家整体呈现出的是一种,前军马速最快,中军续接,后军再最后一波莽的状态,然后,乱了,乱了,都乱了。 不过,好在,燕军的这种乱,只是始料未及引起的,其实无伤大雅,因为你的对手,是彻底地溃散。 靖南王的目光,微沉; 这不是大楚皇族禁军精锐。 其他各大国,晋国因为早早的皇权旁落,所以不算,干国和燕国,其实被称为中央军的京中禁军,反而是战斗力最为拉胯的一支部队。 都城经济和生活都为全国之最,纸醉金迷之下,再坚硬的马刀也会锈蚀; 但楚国不同,楚国的皇族禁军是熊氏的依仗,是皇族能够主导大楚的根基。 若将各大小贵族比作群狼,那么熊氏就是狼王,狼王,必须保证自己足够强壮,才能号令起群狼,才不会被群狼所吞噬。 荒漠蛮族王庭,其实和大楚很相似,只不过蛮族少了楚人的这种含情脉脉的遮掩。 所以, 显而易见, 这支溃逃的军队, 绝不是正儿八经的皇族禁军。 战斗力和数目上,都对不上号。 但尽管如此,田无镜还是下令,追逃,追杀,同时,夺门。 而燕军士卒们也忘却了所有的疲惫,在胜利的刺激下,开始更加兴奋地追杀逃跑的楚人,同时,被分出去的各路兵马,开始夺门。 而郢都的城门,真的太好夺了。 观星楼这里不算,还有好多处相类似的地方,城墙本该是拿来做军事防御手段的依仗,在楚人这里,则完全变成了艺术的附加品。 不怪楚人懈怠城防, 而是因为, 哪怕是诸皇子之乱,京畿这里,其实也没有遭遇大规模的兵戈。 第80页 一个从未被外军进攻过的皇城, 真戒备森严防御体系严谨, 那才叫见鬼了。 并且, 不管日后如何, 至少当下, 至少此时, 至少眼前, 曾为不知多少文人骚客所吟诵的大楚郢都, 褪去了其身上所有象徵着美好浪漫的各色纱裙, 袒露在了不解风情地燕地蛮子面前。 骑着貔貅立于城外处于大军中央的靖南王, 此时心里忽然想起了一次自己和郑凡站在一起时,郑凡无意之中说出的一句话: 文明, 总会被野蛮所毁灭。 将大燕比作野蛮, 这不是不敬; 而是一种骄傲。 一如当年蛮族王庭左谷蠡王沙拓阙石在镇北侯府门前吼出的那一声: 「我本荒漠一野蛮。」 这是一种强大的自信。 百年前,当燕人面对磨刀霍霍的蛮族骑兵时,虽然声称他们是蛮子,但这里的蛮,代表的是一种强大,一种畏惧。 毁灭文明的野蛮, 这里的野蛮,象徵着一种力量; 而被野蛮毁灭的文明, 这种文明, 它, 有病。 田无镜忽然有些遗憾, 他遗憾于郑凡现在不在自己身边, 此情此景之下, 如果郑凡也骑着貔貅在自己身侧, 他应该能说出一些让自己觉得挺有意思的话, 亦或者, 就算是他什么都不说, 就站在这里, 他也有一种带着另一个「自己」在见证的感觉。 晋国的国都, 那个破落的衰败的皇族京畿, 没半点意思。 曲贺城、歷天城、颖都, 说白了, 没有那种真正的天家气象。 而八百年社稷薰陶下矗立至今的大楚郢都, 才真正的有那种味道。 你看见了么, 大楚国都, 我打下来了。 以后, 你也可以。 …… 「啪!」 清脆的落子声响起。 孟寿的棋艺,没摄政王好。 事实上,孟寿的棋艺,本就很一般。 人这一辈子,能将一件事做到极致,已是殊为不易,其他方面,真的很难再去分出太多的精力。 不是羽扇纶巾的人,下棋,都下得好; 有人忙着做文章,有人忙着做学问,有人忙着学治国,总之,很忙。 摄政王没想着去赢, 只是为了下而下,为了落子而落子,为了继续这盘棋而继续。 双方,其实都没有输赢的概念。 「王上是否好奇,日后史书,会如何记载这一日?」 孟寿问道。 摄政王没回答,而是端起身边茶杯,抿了一口。 孟寿又道: 「修史如做人,史官说得好听,叫史笔如刀,但实际上屁股下,依旧坐着的是人家的凳子。」 摄政王放下茶杯, 道; 「可知接下来一甲子大楚史官如何写书?」 孟寿问道: 「还请王上示下。」 摄政王微微一笑, 道; 「朕口述,他誊记。」 孟寿张了张嘴,苦笑道: 「那是连凳子,都没得坐了。」 史官,得跪着,听口述,誊写。 身为大夏以来,史官集大成者,孟寿对这个结果,自然是很唏嘘的。 摄政王落下一子, 道: 「你说,你那位徒弟,会不会进郢都?」 孟寿摇摇头,落下一子, 道: 「臣只教了那徒儿一些文事,武功兵事,可和臣一点干系都没有,这,哪能猜得出来。」 「朕觉得,他必然会进去。」 「臣觉得,我那徒儿应该清楚,王上您已经有了布置,这是,请君入瓮。」 摄政王则道: 「但他,还是会进去。」 「王上如此笃定,难不成是打好了招唿?」孟寿笑着调侃道。 但他虽然笑着,眼神里的关切,却做不得假。 修史大半生,人都活到史书里去了,他也懒得掩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了。 摄政王拈起一枚棋子, 道: 「就如这棋盘,就算你我不说一言,只看这棋路,你亦能推算出朕想做什么,朕亦能推算出你想做什么。 棋子,还是会继续落下去,因为……」 「啪。」 摄政王将棋子落入棋盘, 吐出后面那四个字: 「各取所需。」 第三百七十七章 江湖(上) 一个国家的帝都,往往就是这一个国家的缩影,所谓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在这个时代,不出意外的话,都是自帝都起,向四周辐散,呈现递减趋势。 属于楚人的浪漫和情怀,在这里,达到了顶峰。 而浪漫两个字,并非仅仅单纯地特指男女之间的情情爱爱,确切地说,这只是浪漫之下的一个极小极小的分支。 一如楚人喜欢于风中逆行,两鬓特意留出的长髮随风飘散一样,楚人钟爱的浪漫,其实是一种洒脱和无拘束的人生与生活的态度。 第81页 这并非是贵族的专利, 只是贵族,可以玩得最为花哨; 孟寿笔下,煌煌大楚,八百年江山社稷,其所钟情的浪漫之下,滋养着的,其实是平日里潜藏于底子下的那一股子民心士气。 大干开国百余年, 郑伯爷南下攻干时, 不也遇到过将军堡开做了红帐子却依旧要走上烽火台的堡长? 不也遇到过持枪逆流而上的老者以及本可以活下来却依旧射出那一根箭矢的其子; 大干的军队和军备,在那一年,表现得很是不堪,但依旧有足够的闪光点,有人愿意,为了这片生养自己的国度,去奉献出自己的光辉。 大楚,八百年,怎会少了这个? 切莫说大楚是贵族之下,皆为奴才;而那大干,士大夫阶层,文华昌盛。 说白了, 无非是肉食者在更迭自己的名字,换了身不同颜色的衣裳,干的,还是那吸人血而肥自身的一样勾当。 燕军初至, 郢都震动。 高层的权贵,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妙,近乎能和干国银甲卫对标的大楚凤巢内卫,竟然没能提前将这一则军讯传递迴他们的国都; 一时间,隐约猜测出什么的他们,抿了抿嘴唇,发觉,竟满是苦涩; 中层权贵,马上开始奔走,是跑是留,该怎么跑,该怎么留,得赶紧商议出一个章程。 底层权贵,则开始马上去联繫自己平日里巴结着的上一层权贵,希望能够给自己指一条路,甭管干什么,捎带着自己一起吧。 得益于燕军来得太快,大楚中枢各项运转还都在,且保持着自己的惯性。 比如,京府衙门内下面一个司的几个小贵族官员在自己司的籤押房内讨论要向那个大贵族靠拢共进退时, 司下一个小吏竟然走进来将原本今日需要议的有司议题给贴在了文房墙上: 明凤门向北御道上的桂花树要不要砍? 几个贵族有司贵族老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大难临头时, 他们竟然真的在思索, 到底是先带着家眷和家底跑路, 还是先给这桂花树要不要砍拿出一个初步章程? 只能说,大家潜意识里,真的缺少那种敌军兵临城下时的正确反应; 这一点,楚人确实需要向干人好好学学。 自百年前干国太宗皇帝北伐大败后,数代干人,一直都会时不时地做一场燕军铁骑南下的噩梦,再者,前几年李富胜部跃马汴河,也让干人实地温习了一遍; 而楚人,是真的没经验。 和官老爷和贵族老爷们或长远或短视或惊慌或强壮镇定不同的是, 郢都, 这座大楚皇都内的「江湖」, 展现出了属于江湖人士特有的豪迈和洒脱。 你可以说他们头脑简单, 因为头脑简单上不得台面,往往是江湖在庙堂的一致印象; 但在敌国大军已经来到你的都城外,你再去从长计议的话,仿佛才是真正的脑子有病。 人多的地方,必然有江湖。 江湖,在每个地方的表现,都不一样。 它不是一个地名, 更多时候,其实是一种习气。 江湖人,有江湖上的规矩,而遵照江湖规矩的人,往往又是江湖人。 于江湖中, 有人喜欢于偏远之地开宗立派; 为什么选偏远之地? 因为人口稠密的地方,有一座最大的门派,叫「朝廷」。 但也有人,喜欢在人口稠密的地方建立自己的传承,这类人,通常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半官面身份。 姚子詹曾说过,所谓的江湖,无非是将黑的白的红的,各种颜色的都捣鼓在了一起,江湖嘛,其实就是浆煳。 但吃起来,终究逃不离一个爽脆俩字。 「哐当!」 马家刀馆的门,被从里面打开。 马老五扛着自己的马家连环刀走了出来,在其身后,是其一众弟子。 看着面前正惊慌奔逃的百姓, 马老五笑了起来, 师傅一笑, 其身后的一众弟子们也就一起跟着笑了。 人,总得在一些时候,去找寻一些存在感。 譬如学舍里最喜欢捣蛋的学生,常做惊人怪状之举博同学一笑,哪怕被先生拿戒尺打了板子,他心里,也是甜的。 都是生而为人,总得给自己找点不同的感觉。 就如现在, 你们仓皇乱窜, 而我们, 可是准备逆流而上去寻那燕狗拼命的! 街坊邻居当地百姓们越是慌乱,就越是可以显得咱现在的牛不是? 马家刀馆,传承已经五代,之所以能在这郢都天子脚下有自己的传承,刀馆入门弟子三百,各地记名弟子上千,乃是因为马家刀歷代都有从军的传统。 大楚皇族禁军的刀斧手,练的,其实就是马家刀改良来的套路。 当然了, 不是说是马家将刀谱送给了朝廷, 而是因为创建马家刀的那位,早年,本就是楚军刀斧手百夫长出身。 自那之后,歷代马家刀传人,都会有一小半投身军旅。 这是传统, 也是立身之本。 第82页 马老五带着弟子们来到前街,前街有一道牌坊,牌坊上有仨字: 佛手崔! 这条街,也叫佛手街。 一甲子之前,楚皇出郢都巡游,行驾遭遇刺客,御前一名姓崔的侍卫在率众击溃刺客后,更是孤身一人追出去,三日后,带回三名刺客头目的首级。 楚皇问他要什么赏赐,他说,但求平生所学得以传承。 因这名护卫擅长佛手,乃是一种掌法,回宫后,楚皇御笔于郢都中赐名一条「佛手街」,准其开门立宗。 这一代,佛手掌门人亦是那位的后人,江湖人称崔佛手。 因为马家刀馆也在这条街,都是江湖门派,所以彼此之间,就有些不对付。 马家刀馆? 哪里的? 佛手街街尾的! 耻辱! 耻辱! 马老五大吼道: 「佛爷在礼佛么?」 「呵呵。」 一道笑声自街面一侧传来。 身高马大的脖子上戴一串珠子手里也盘着一串菩提的崔佛手领着一众弟子走了出来。 「还想着等等看,看看你这刀还敢不敢对燕狗亮出来,不错,倒是没让某看轻了去。」 「呸!」 马老五对着地面重重地吐了口唾沫, 喊道; 「瞎了你的狗眼,我马家刀岂是被吓大的?他燕狗怎么了,他燕狗再厉害,难不成还三头六臂吃俺一刀还能继续活蹦乱跳?」 「那可不然,燕人也是有马刀的。」 燕人的马刀,是一种刀的款式; 马家刀的刀,则是刀法。 「娘的,姓崔的,休要瞧不起人,待会儿咱比比,要是我砍下的燕狗脑袋多,以后这条街就改名叫马家街!」 「呵呵,那我岂不是亏了?」 「还争个屁,城外禁军败了,燕狗马上就要打进来了!」 这时,一名身穿道袍手持长剑的男子开口道,在其身后,则跟着一众手拿各种武器穿着也不一的江湖人士。 其实,他们不算是什么江湖人士,他们是漕帮的人,为首那道士,也并不清心寡欲,他姓陈,人称陈莲花。 掌管郢都至觅江那一段的码头,手下三教九流之人众多。 平日里,也会做一些人口贩卖的活计,也放印子钱,逼得不少人家破人亡,更是会帮一些达官显贵做一些他们觉得脏手的事儿,以此获得来自上面的庇护。 其人的剑术高超,早年间闯荡郢都码头时,就是五品剑客,这些年出手的次数少了,但想来剑术应该更为精进了一些。 陈莲花人品和风评都很差,但在这个时候,他能召集自己手下漕帮的兄弟一起过来准备帮官军打燕狗,至少,于大义上不亏。 马老五和崔佛手也不再言语,带着门下弟子们一同向北门走去,期间,又有不少江湖游侠加入,队伍规模一下子扩充到了千五之数。 郢都够大,人口够多,池塘水足,才能养鱼。 只是当这一群人来到南门时,恰好撞见外面溃散下来的楚军退入城中,后面,燕军紧随其后,倒是没有一股脑地冲杀进来,而是选择第一步控制城门楼。 「直娘贼,杀,杀回去啊!」 马老五吼道。 但没用,溃兵们只顾着往城内跑,压根就聚集不起来。 其实,先前郢都城门外溃散的楚军,有一半脑子灵光的,压根就没想着往城内跑,而是就地在城外溃散了。 因为他们自个儿心里清楚,自己是郢都的最后一道防线,自己都崩了,就算是退回郢都去,那又能指望得了谁来保护自个儿呢? 所以,这会儿逃进城内的溃军,基本上都是傻乎乎的。 燕军顺着溃军的后路进来已经占据了城门,马老五带着一众江湖人士打算冲上去,却被燕人的弩箭所阻。 江湖人士到底不是正规军,一没配合,二没弓弩,三没甲冑,四也没盾牌,空有一身武力,却偏偏发挥不出来。 同时,伴随着占据城门楼的燕军越来越多,虽然他们没有选择一股脑冲杀进来,但看着城门楼两侧越来越密集的黑甲,无论是马老五还是崔佛手亦或者是陈莲花,都放弃了以自身实力突进强行夺回城门的想法。 他们是能突进去,但突进去后,后头的人可能根本跟不上来,到时候等待他们的结局就是被困杀在燕军之中。 恰好这时一名身着蓝色官袍的中年男子策马而来,在其身后跟着的居然是巡城司的衙役。 巡城司这个职位,每个国家都有,其实也就是相当于一个地方的治安队伍,跟后世派出所差不多。 「本官巡城司典尉官秦海,劳请诸位英雄稍安勿躁,我家大人已经去收拢溃军去了,稍待片刻,我等一同发兵打将出去,夺下这城门!」 秦海的上官,就是昭越林,巡城司的上峰衙门,其实就是兵部,而昭越林正好负责这一块。 观星楼上看见燕狗来了后, 景氏那位就马上回景氏在京中的宅邸找老祖宗去了, 昭越林则马上组织起人手准备支援前方禁军和燕人的厮杀, 只是,就连昭越林都没料到,自己这边的支援还没组织起来,前面的楚军就迫不及待地溃逃了。 但不管怎么样,总得做一些事情不是? 第83页 马老五、崔佛手和陈莲花见状,只能点头答应。 这其实是一件很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并非特指崔佛手他们这些江湖人士以及秦海这位巡城司的典尉官, 同时也指的是城外的燕军。 在轻而易举地击溃了楚军后,燕军并未快速地入城,只是进行了顺势夺门。 按照正常情况来说, 就算是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战场雏儿做燕军主帅,也应该明白乘胜追击的道理。 都已经打到敌国国都门口了, 敌国君臣除非脑子进水了, 否则绝不会在自己都城门口再来玩什么诈败的戏码。 相当于底裤都当掉了,你还在这儿装什么翩翩公子呢? 但燕军却在此时保持着一种极强的克制, 面对这座近乎完全向他们敞开的都城, 这些如狼似虎的燕地甲士们,只能干瞪着眼,不住地咽着唾沫,但就是不能进去。 这是一种煎熬,一种真正的煎熬。 而城内的楚国军民,面对着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却还要继续等待,这,其实也是一种煎熬。 大家都在煎熬着, 甚至巴不得这一刀能够利索点,再利索点! 可偏偏持刀的那位, 却一直没有下达进城的命令。 皇城内外,这么多士卒,这么多百姓,只能因为那个人的意志而干着急。 …… 靖南王没有下令进城,哪怕城门已经在手。 他骑着貔貅,来到自己的中军面前。 伐楚大军,是由靖南王做主帅; 但世人皆知,靖南军,才是靖南王的真正嫡系,靖南王于十多年前接手这支军队,任何一个校尉,都是他亲自考核提拔上来的。 而靖南军中,有一支人数在一万左右的兵马,战时,基本都作为雷打不动的距离靖南王旗帜最近的那一支军队。 靖南军中都以能够进入那里为荣,虽然,他们每次都是冲锋在前,死伤也最大,但他们在冲锋时,距离他们的王爷,是最近的。 靖南王的目光,扫过前方骑士。 「家有妻儿者,出列!」 有士卒策马出列。 「家中独子者,出列!」 有士卒策马出列。 「父子俱在军中者,子出列;兄弟同在军中者,弟出列。 凡出列者留守城外, 凡未出列者上马听吾号,随本王,入城!」 最后, 总计三千骑士得以跟随靖南王入城。 其余骑士,都想去,只要是能陪着他们的王爷一起,他们死都愿意。 但奈何靖南军最重军纪军律,所以那种哭天抢地我也要一起去的场景在这里,没有出现。 田无镜骑着貔貅, 手腕, 向前轻轻一挥, 三千骑士列阵,开始沖入城门。 耽搁许久的燕军入城, 开始了! …… 昭越林终于收拢了一支溃军,另外,还拉来了一批另一个衙门的兵丁。 而这一批属于郢都的江湖人士,在这段时间,也没闲着。 热血褪去,偷偷跑掉了两三百人,嗯,这是没办法的事儿,但大部分,还留着,且将附近街面上的门板给拆卸下来,打算做临时所用的盾牌。 后方的衙役和兵丁则拿出了一些弓弩, 不管怎么样, 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反攻队伍,在燕人刻意迟缓没有第一时间沖入城的前提下,还是成型了。 昭越林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忙活什么,因为他自己清晰地知道,在城外禁军溃散之后,除非神兵天降,否则偌大的颖都城在燕人眼里,其实就是完全开放的,就是燕人面前的一盘菜,只不过燕人似乎嫌烫嘴还是怎么着了,没急着动筷子罢了。 但昭越林还是认为,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他懒得去参与那些贵族之间的密谋,哪怕,他自己也是贵族之一。 他骑着马,在秦海的簇拥下,举着刀, 喊道: 「本官与尔等一起,杀燕狗!」 各路衙役、兵丁、溃军、江湖门派人士在南门处聚集起来的数千乌合之众当即一起举起兵器跟着大唿起来。 而后, 他们再度开始了向南城门的进发。 城门楼和城墙上,燕军弓弩已经准备就绪,下方,也严阵以待。 说实话, 驰骋天下近乎无敌手的大燕靖南军,还真不会将眼前这支乌合之众放在眼里。 而就在这时, 沉闷的马蹄声传来, 原本在城门下列阵的燕军士卒马上退散开去, 一尊骑着貔貅身着鎏金甲冑的伟岸身影缓缓自城门口驶出, 其身后, 两名执旗手策马扛旗, 一面, 是大燕黑龙旗, 一面, 是靖南王的王旗。 一时间, 先前被昭越林鼓譟起来雄赳赳的大楚义军队伍, 还没真的交手, 顷刻就崩散了大半。 在燕国, 因为靖南王曾自灭满门导致民间风评不好, 常被燕地父母拿来吓唬不听话的孩子: 「再哭,再闹,让南侯爷把你吃了!」 殊不知, 第84页 在燕国之外, 靖南王的名字, 足以让敌军心涣散。 第三百七十八章 江湖(下) 靖南王本人和他的王旗出现了, 义军,也在此时开始了崩盘。 燕人不喜靖南王,只是单纯的不喜,但你真要去燕地任何一家茶馆酒肆里去问, 问他们大燕,不,整个天下,谁打仗最厉害? 基本都只会得到一个回答: 南侯! 说这话时,心底,还是带着骄傲的。 甭管咋样, 南侯,是咱燕人的南侯; 甭管咋样, 南侯对外,战无不胜! 这种恐惧夹杂着骄傲,前者的意味,无形中就被冲散了许多。 但对于楚人而言,远的不说了,靖南王两军铁骑打崩了晋地,近的,就说那玉盘城下四万青鸾军正军亡魂…… 那可是楚人的切肤之痛。 再者,楚人国内,撇开对山越百族的战争不谈,楚人贵族之间的战争摩擦,最后,其实都会讲究一个贵族体面。 因为生活在这个「体面」的国度,这个「体面」的环境里,使得楚人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个世界,本就应该是这般样子的。 和约, 说撕就撕; 俘兵, 说杀就杀。 大楚这一代大将军年尧,虽说是奴才出身,但看其在平诸皇子之乱时,抓那些皇子跟抓小鸡一样,楚人对他,还是服气的。 但就是年大将军面对那位南侯,都只能龟缩在城内被动挨打,就这,还无法抑制住战局的糜烂。 最让人绝望的是, 南侯那恐怖的实力,单挑之下,击败过晋地剑圣,以武夫之体魄,行此之举,可谓百年江湖头一遭。 一向「野心勃勃」的瞎子,都曾感慨过,南侯在一天,自家就不可能反。 树的影,人的名。 城内的楚人,只知道燕军来了,但大部分人其实并不知道,率军孤军深入的,竟然是燕人的伐楚大帅靖南王本人。 本就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态势之下,再竖立起一面靖南王王旗,相当于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群由江湖人组成再佐之以溃军的一些年轻有志向官员的人,已经算是当此时下整个郢都为数不多的勇气。 但现在, 这股勇气, 却因为那道身影的出现, 被轻飘飘地吹散。 还是那句话,燕军来得太快,快到偌大的郢都根本来不及做出什么有效且实际的反应。 哪怕燕军在击溃了城外楚军后,还耽搁了一段时间,但这段时间对于此时的郢都而言,无疑是杯水车薪。 但不管如何, 任何时候, 胆怯畏缩者往往都是占大多数,却总少不得那些热血上涌慷慨而行的义士。 大楚八百年江山,怎么着也不可能那般不济。 昭越林洒然一笑, 右手持刀,左手抓着缰绳,不顾身边下属秦海的劝阻,直意策动马蹄,想要冲上去。 无他, 求死而已。 楚地贵族的祖上随楚侯开疆,将原本的山越百族全都打进了山沟沟小水洼之处,他们的先人,是披荆斩棘过来的。 富贵风气数百年之后,就是百鍊钢也得锈蚀下去,更何况是人的骨头? 但什么东西多了,也都能找出那么几个异类。 昭越林知道自己向前,必死无疑,但他却是笑着向前的。 临了到头, 他发现自己依旧逃离不开这种属于贵族属于大楚的浪漫风气, 这种死法, 很美, 也很浪漫, 不是么? 然而,昭越林并非是冲到最前面的。 当此时, 大局已崩的情况下, 马老五、崔佛手和陈莲花三人,未曾退却。 他们周遭泰半江湖人士跑了,但也有一小半人,在看见这仨颖都城内江湖的「泰山北斗」后,也跟着继续嗷嗷叫地向前冲去。 当初在雪海关, 郑伯爷和剑圣喝茶时,曾学着靖南侯的语气调侃了一句:江湖,在庙堂面前,真的是上不得台面。 剑圣笑了笑, 回应道; 庙堂太高,在天上; 江湖太矮,在地上; 太高的,如云彩,吹口气,它就飘散了; 太矮的,在地上,你的脚踩上去,怎么着也要溅上你一裤管的泥巴。 而眼下, 这群江湖人,无疑就是泥巴。 因为他们是清楚所谓的江湖豪侠在正儿八经的军阵面前,到底有多么的不堪。 马老五祖祖辈辈嫡系以及弟子,都有参军的传统;崔佛手祖上更是楚皇的护卫,他们两位,哪里不清楚一旦精锐结阵之后等待着他们这些江湖高手的是怎样的结局? 人人都艷羡那剑圣雪海关前斩上千野人骑, 但怎可能人人都是剑圣? 再说了, 剑圣自那一日后,可曾再復刻过昔日的辉煌? 彼时乱乱糟糟后路被断的野人骑兵在看见格里木被斩杀后,其实早就慌乱崩溃了。 太多太多的巧合,铸造出了那一战的经典,成为江湖的一段足以传颂一甲子的佳话。 佳话之所以是佳话,正是因为不可得。 第85页 他们乌央乌央地冲上来, 骑在貔貅背上的靖南王没有动作, 他的目光,很清冷,已经跳过了面前的一群,落到了自城门楼延伸下去的御道尽头。 那里, 是大楚的皇宫。 昔日,平野伯携公主入燕京面圣。 平野伯笑着告诉燕皇,公主说,这大燕的皇宫当真是比不得大楚的皇宫。 龙颜大悦! 事实,的确如此。 干国是富饶,地大物博,人口稠密,但干国立国不过百余年,在那之前到大夏崩塌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块最为富饶的地方曾经歷了六代十二国的纷乱洗礼。 反观大楚, 自楚侯开疆,熊氏立国,大楚就一直在不停地对外扩张。 北,接晋地;西接干地。 数百年来,郢都,永远安静祥和地矗立在这里,这座皇宫,自然也是富丽堂皇,彰显真正的皇族气派。 但, 这又如何? 终究是被自己打到了这里。 义士们已经沖了上来, 靖南王身侧和身后的骑士们,则开始催动胯下的战马,沖了上去。 得益于郢都大道的宽敞,骑兵在这里,倒是不怎么显得逼仄难以施展。 黑色洪流对撞过去之后,一片血雨腥风。 人,是血肉之躯的,就是武者,体魄可能强一点,但没修炼到那个门槛的话,其实也当不得真。 最重要的是, 江湖中有高手,那么,军中,岂能没有好手? 一轮冲锋过去之后,一部分燕军骑士开始追逃,另一部分则开始调转马头,准备把自己刚刚犁过的地,再来一遍。 「噗!」 马老五一刀斩下一名骑士的手臂,翻身而上,将那名燕军骑士拽下战马,随即,自己本人上了马。 「举!」 城楼上以及城门口,后方的燕军弓弩手张弓搭箭,趁着这个双方错过之后的契机射出。 刚刚翻身上马的马老五用自身气血去格挡箭矢,但伴随着第一根箭矢射入其身躯,其身子一颤,气血滞缓,随即,是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 很快, 马老五就被射成了一个刺猬,连带着其胯下那匹马,都瘫倒在了血泊之中。 崔佛手在先前一轮冲锋中,连续震碎了四名骑士的胯下战马内脏,随后更是将一名骑士的马刀空手夺下,反手又送了出去,将刀口刺入那名骑士的后背。 但就在下一刻, 军中一名用流星锤的校尉直接将锤子丢出去,铁链当即锁住了崔佛手脖颈,校尉的臂力加上战马速度的加持,将崔佛手整个人提了起来。 掌法离地,就如无根浮萍,四周,早就经歷了不知多少次生死的燕军士卒马上蜂拥而至,一把把马刀刺入了根本就没穿甲冑的崔佛手体内。 因为郢都只是一座城,所以郢都的这座江湖不大;又因为郢都的人很多,所以郢都的这座江湖,很深。 正如江湖上有四大剑客一样,郢都的这座江湖,也被好事者排出了四大掌门。 不是那种游来行走的游侠,而是得开山立派收纳弟子的那一类才能上榜。 为什么是四大掌门? 那得去问问为什么是四大剑客。 反正是四个,正好是四个,结果就是这四个了。 马家刀的马老五,佛手街的崔佛手,漕帮的陈莲花, 还有一位,是郢都清虚观的二重眉。 他是个鍊气士,叫二重眉,是因为别人是一道眉毛挂着,他呢,是两道。 只不过今日,他没出现。 许是忙了,许是困了,许是没听到动静又许是听到了装作没听到。 但现在, 郢都四大掌门,已经死了俩。 倒是陈莲花,其人功夫并非真的比另外二人高出多少,但其战阵经验,是有的,那二位早就当一派掌门许久了,背后,还有宫中或者军中的关系,功夫是没落下,倒是勤练着,但那种厮杀经歷,这些年,是真的少了太多。 陈莲花在码头,时不时地会被仇家寻上门来亦或者是被人刺杀,所以,好的身手加上好的意识,才能让其发挥得更为有效。 扛过了第一轮骑兵冲锋后, 陈莲花身边还有一些个漕帮手下,他们算是陈莲花亲自训练出来的帮派死士,此时,在陈莲花的命令下,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强行帮陈莲花开路。 剑,舞得很有灵气,宛若莲花盛开,然而,陈莲花的剑却并非如晋地剑圣和干国百里剑为主流的那般,讲究个招招致命,反而是三分挑拨,三分格挡,三分穿透,最后,还能留下一分蓄力。 大道很宽,但大道,毕竟又是大道,所以,一轮冲锋之下,接触面,也就那么多。 身边帮派弟兄地得差不多后,陈莲花本人,也在长剑护身之下,穿透了过来。 他的目标, 是王旗下的那位。 陈莲花并不觉得自己可以战胜那个人,自然也就不会想当然地觉得自己可以杀死他。 一个巅峰武夫, 他的体魄到底有多恐怖,想想都能让人头皮发麻。 就是剑圣和百里剑在这里,凭他们剑之锋锐,也得一层层先削其体魄,再伺机动手。 陈莲花清楚自己的剑,比传说中的四大剑客,差了太多; 第86页 同时, 这也不是单挑。 但陈莲花还是想要奋力一搏,穿过这些燕军骑士的阻挠,去对那位,刺出自己的一剑。 昭越林已经死了, 早早地死在了第一轮骑兵冲锋之中, 死得,毫无悬念。 贵族的身份,九品武者的身份,在这种局面下,无论哪个,其实都不够看。 但躺在地上满脸血污的昭越林,脸上,还挂着笑容。 是的, 这就是陈莲花此时奋力要寻求刺出那一剑的原因。 贵族,有贵族的浪漫; 文人,有文人的浪漫; 他呢, 回首自己前半生, 不该杀的人,没少杀,损阴德的事儿,没少干。 他知道自己算不得干净,也没稀罕那看似多干净的样子; 但正如他的名字那般, 出淤泥而不染之莲, 反正, 死是肯定会死的,那就让自己在死之前,先满足一下属于自己的绽放。 他出来了, 他向前了, 他的身法很快, 一步步地上前,甚至,还划出了残影。 靖南王身侧的亲卫提刀策马向前,企图拦住他,因为伴随着两轮骑兵冲锋,王爷身前,空出了一片开阔地。 然而,陈莲花没杀人,只是绕过了这数个亲卫。 他的目的很简单,也很直接,所以,可以心无挂碍,反倒是那些亲卫们,想得有些多,反而会束手束脚。 然而, 就在这时, 一名持长枪的军官忽然立于靖南王身前,长枪刺出,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这是一个高手,一个不容忽视的对手,哪怕离开军中去往江湖,也能开宗立派! 大燕军中自是人才济济,其实,军中士卒,也是会修炼的。 但个人的实力,在战场的规矩面前,很难真的发挥出决定性的效果。 一如先前死得很干脆的崔佛手和马老五, 他们都是高手, 但却死得很是利索, 因为战场有战场的规矩,他们面对的,是善于结阵久经沙场的靖南军铁骑,且还是正面对抗。 郑伯爷曾和梁程讨论过像剑圣这类高手在战场上的最合适用法,以为自己日后的忽悠找准方向。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雪海关前那一战过于经典,若非梁程及时赶到,剑圣也早就死在了那里,太多太多巧合导致那一战得以大放光彩,但却很难再复制,也不捨得再去复制。 而若是将剑圣投入正面战场, 这就相当于是在后世让一群特种兵或者让一群兵王们扛着敌人的炮火冲锋在第一线,虽说革命不讲究分工,但强行丢正面战场上去体验众生平等,还真是太亏了。 所以,剑圣现在只负责郑伯爷本人的安保,嗯,如果有需要,倒是可以说动他去解决掉一个桩子或者对方的高手。 至于丢兵海里洗澡, 不是没尝试过, 但效果,真的不好。 东山堡一战中,剑圣哪怕出手了,对于战局的影响,依旧很是微弱,远不如金术可那一众骑兵忽然切入。 但你不能说崔佛手等这批掌门他们傻,因为他们本打算是拿自己当奇兵用的,出城后偷袭一下燕军后方什么的,但谁成想城外禁军这般不经打,直接崩了,这就直接导致他们这批奇兵直接成了站在正前方的一群人。 此时,挡在靖南王身前的这位,姓陈,名沖,乃燕地陈家枪的传人。 只是, 陈沖信心满满地一枪刺上去, 却愕然发现, 陈莲花没做丝毫的阻挡。 「噗!」 长枪,刺入陈莲花的身体。 陈莲花将自己的剑,送出。 这不是一把名剑,只是很早以前开始就陪伴着陈莲花成长打地盘的普通佩剑,大楚造剑师的剑,他收藏了一把,但只是收藏,没用,不是不好用,而是用不习惯。 一剑, 飞出。 陈沖转过头,随即,心下一松。 因为,剑,飞得很快,这是对于常人而言的快,但对于真正的强者而言,这把剑的速度,并不快。 在陈沖看来,王爷只需要微微侧个头,就能躲开这一剑。 然而, 靖南王并未侧头以最省事的方式去躲开, 而是整个人自貔貅背上升起, 剑自人下过,却忽然停住了。 倏然间,剑身一滞,停下了,而后,开始颤抖,像是要爆裂开。 那个位置,正好是先前靖南王坐在貔貅上脑袋的高度。 靖南侯一脚踩在剑身, 「轰!」 长剑被径直踩入地面。 剑身上先前的颤抖和将要爆裂的感觉没有了,只有一股又一股的鲜血溢出。 不远处, 一座民房的屋顶裂开,一名长须老者飞身而出,其人,脸上,有两道眉毛,二重眉。 他早就来了, 他来得,也最早, 但除了陈莲花外,没人知道他来了。 所以,陈莲花才在最后时刻,为了刺出这一剑,拼尽全力,不惜让自己,被一枪刺死。 因为他自信,自信于这柄提前做好手脚的剑,可以有机会,取了这位燕人南侯的命。 第87页 如果, 剑能够在那位南侯的头侧爆开的话。 但, 没有这个如果。 世人皆知,大燕南侯三品巅峰武夫,实力恐怖。 但真的鲜有人知,他其实还略会方外之术。 这里的略会,值得商榷,但田无镜本人,确实是认为,自己只是略会。 他真正所学的本事,是打仗,就是这武夫修为, 嗯,也是略会。 剑圣当初,就是在削靖南王肉身体魄的最后关头,被靖南王以术法强行封禁,最后不得不败走。 但剑圣虽然很快走出了失败的阴影,但他又没那个毛病,会到处跟人去说自己是如何如何败给田无镜的。 而知道这件事的人,真的不多。 郑伯爷是知道的,魔王们是知道的,李梁亭也是知道的,那位一直保护郡主的七叔,也是知道的。 但这些知道的人,他不会说出去。 因为, 一是他们本就不会被套出话的人,二是,这本就没什么说的必要。 三品巅峰武夫,才是靖南王实力的标配,至于那些术法,真的只是小打小闹,陶冶情操罢了。 虽然,江湖人,有一些风言风语,因为田无镜自灭满门那夜,田宅上方,出现了鍊气士的波动。 但,那真的不算什么证据,也无法确切地证明什么。 此时, 郢都凤巢内卫衙门库房里,还存着这样一份档案。 那封档案,记录了一件事。 去岁, 郡主入雪海关,途中传闻遭受天断山脉内妖邪作祟,昏迷不醒。 后郡主马车被送到奉新城,似乎是想请靖南王出手解除。 但后来,郡主的马车又离开了奉新城,在颖都,找术士施法,再到回燕京城后,才完全復原。 凤巢内卫根据这则情报,认定燕国南侯是不同这些方外之术的,至多,也就懂一些皮毛。 否则, 你怎么解释那位南侯会对镇北侯府郡主的昏迷,选择见死不救? 这世上, 到底能有谁,能让南侯愿意对自己这位侄女儿见死不救? 只可惜, 剑圣不在这里, 否则若是见到此时一幕必然会发出大笑,剑圣也是有七情六慾的,当初的自己就是被田无镜这一出给翻盘,眼下,居然还有个憨憨想用这种法子来暗算田无镜。 这种暗算,其实极为兇险,因为你在想着暗算人家时,除非对方完全没察觉,而一旦发觉,或者,一旦对方其实有能力运用相同的手段来反制你的话, 那真的就相当于是主动将自己的心脏,交託到了对方的手上。 二重眉飞上屋顶后,又再度想要施展轻功离开,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肚子,很胀很胀,他的表情,也很是痛苦,扭曲的表情让原本清晰的两道眉毛都近乎贴合到了一起。 田无镜抬起脚, 下方的剑身一颤,下意识地就想要飞离,但又在顷刻间被田无镜的气机所压制。 脚, 再度落下, 这次, 是真的发力了! 「咔嚓!」 剑,被踩成两段。 刚刚飞掠起来的二重眉,在半空中,肚子直接炸裂开,于空中,出现了一片飘散的血雾。 田无镜弯下腰, 伸手, 掸去了靴面上的尘土; 江湖,在田无镜眼里,一直只是凉菜,偶尔有些精緻的,能上桌,看似入了席面,却永远无法取代主菜的地位。 不过, 郢都江湖的味道,还行,蛮开胃的。 田无镜没有再翻身坐到貔貅背上, 而是迈开步子, 沿着大道,向前走去。 踏平三大国,一统诸夏,是他自幼的夙愿,为此,他付出了太多,也牺牲了太多,更,失去了太多。 他现在,想要亲自走在这郢都的青砖石板上,去感知,去实打实地踩着,去丈量,这座被自己攻陷下来的皇都。 半辈子的苦, 只为了, 这片刻的甜。 随行自家王爷入城的靖南军骑士重整军列,将自家王爷护在中央。 一人行, 千军行, 自大道向南,行了好远。 大道两侧,一直安稳。 一路行进,也未免过于安静了一些,只能隐约听到孩子和女人压抑着的抽泣,仿佛这座都城的所有血性,在先前的城门口,就已经被那群江湖人士的死,给抽取得干干净净。 田无镜有些觉得不满意, 楚人向来重礼教,讲究復古; 先甭管自己到底是正客还是恶客, 好歹, 来者是客。 就这般清清冷冷地招待,有违楚人一向所自诩的待客之礼。 田无镜停下脚步, 他不满意, 很不满意, 平日里,他是个清冷的人,但却不喜欢这种冷清,特别是在此时; 只可惜, 最懂他的那位伯爷,不在这里,否则,不用自己开口,他就会主动地帮自己去催。 所以, 下一刻, 堂堂大燕靖南王, 就站在街口, 喊道: 「楚奴,上菜。」 第三百七十九章 残羹冷炙 第88页 「让南侯失望了,此刻的郢都,只剩下残羹冷炙喽。」 前方,出现了一鹤髮白须的老者,老者身穿一件青色的长袍,右手拄青蛇拐,左手被一个小女童搀扶着。 干国文圣姚子詹,这是四大国都公认的当代文坛大家,他的字,他的诗词,他的文章,每每问世,都能引得各国文人和权贵争相传阅。 不过,大楚一直都有自己的文华传承,而专司负责这传承的家族,就是景氏。 景氏,家大业大,他不会像其他贵族那般去豢养私兵,因为他们这个家族的依仗,不在于此。 大楚教化、祭祀、礼仪等等方面,景氏,都是当之无愧的大拿。 山越百族,一直被称之为蛮夷一般的存在,景氏先祖曾带着三五随从,孤身入大泽,教化了一批又一批的山越族部落归顺于大楚所代表的文教礼仪之中,让他们认知到自己的野蛮,认知到自己的落后,从而,从根本上否定自己,继而归附于大楚。 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 用瞎子的话来说,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以德服人」; 甚至,「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在瞎子眼里,也有不同的味道。 可能这看起来有些老好人,笨好人,总是在自我反省的意思,但实则不然。 瞎子说,这其实是老祖宗的智慧,因为在古代,咱们就相当于是……灯塔国。 这样一来,万事就都好理解了。 熊氏先皇曾言,景氏,可抵百万兵。 景氏以文教之法,告诉山越人,你们的一切,都是落后的,而大楚,方方面面都是光明的,都是先进的,继而瓦解山越族的反抗意识,相信楚人是来帮助你们耕种,教授你们识字,教导你们礼仪的,是为了让你们过上更加光明的日子。 从而忘记了,楚人现在所占据的广袤土地,其实就是从你们祖先手中掠夺过来的,从而忘记了在边疆,很多僕从军,就是出身于你们;从而忘记了,接下来,原本属于你们部族的山地,被楚人贵族吞併占有,河流,被楚人船只占据,你们想要吃饭,都得去楚人贵族手下做工。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得足够强大。 当你足够强大时,你就可以尽情地玩弄「皇帝新装」的戏码。 景氏的成功,也是建立在大楚一直压制山越百族的基础上的,因为楚军的强盛,所以他的谎言,才更能让人信服。 就像是樊力一样, 他嘴很笨, 但当他举起斧头时, 你马上就会觉得他说的很多话,都好有道理! 反面例子,就是干国。 干国文教之盛,堪称东方四大国之最。 但燕人会去仰慕他的文化么? 有个三皇子是这样子的,然后他死了。 就是最底层的燕地百姓,谈及干国,也都是很不屑的神情,当你不能打,你的军队强壮不起来时,你的文化,就註定输出不出去。 景氏家主脸上挂着惨澹的笑容, 道: 「其实,早该有所察觉了,真的早该察觉了,但偏偏,是真的没想到,没想到啊。 君上, 真乃雄主也!」 大楚摄政王被他妹婿也就是大燕平野伯困在据羊城许多日,京城之中,则因此调拨出了很多军队、官员、工匠等等; 而这些调动,是在摄政王被燕军困住的前提下发生的,可以说,那是最为天然的掩饰。 景氏老祖说这郢都城,让南侯您失望了,因为这里,只剩下残羹冷炙,拿不出玉盘珍馐再来招待远方来的客人了。 因为, 真正的精华, 确切地说, 是摄政王本人认为的精华, 早就已经转移出去了。 景氏老祖,已经是成精的人物了,但在此时,一朝梦醒,也不得不摄政王的这份手笔,心服口服。 以天子之尊,被敌国军队围住,当城外都是敌国虎狼时,他居然还能借着这个机会,遥控京城,行此瞒天过海之策,为其另起炉灶做准备。 服, 真的服。 景氏老祖「呵呵」笑了笑, 举起自己的青蛇拐, 道: 「南侯您真没必要进来,不,但您又必须得进来。」 景氏老祖仰起头, 喊道; 「来者是客,怎么着,我楚人总不可能失了待客的礼数,只可惜了,老朽我这道菜,只能南侯您独尝。 不知, 南侯可否赏脸?」 「退开。」 靖南王开口道。 前方燕军骑士马上让开道路,靖南王缓步上前。 「南侯您现在退出去,还来得及。」 景氏老祖说道, 「註定俱往矣,何必再在炭盆上,再踩一脚?」 「本王来,就是为了溅一团火星。」 景氏老祖点点头, 道: 「这道菜,有人弃之如敝屐,难得南侯您愿意品尝,这是,老朽的荣幸。」 说完, 景氏老祖低下头, 对着身边的小孙女道; 「来。」 女童看着前方站着的那名身着甲冑的威武男子, 开口颂念道: 「忆往昔,先人苦;天子令,持节出……」 第89页 这是楚地的民谣,被收入楚乐之中,讲述的,是楚侯奉大夏天子令开疆楚地的艰难和不易。 伴随着女童清脆的念诵之音, 景氏老祖将青蛇拐丢到地上, 整个人缓缓跪伏下来, 似哭似唱: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倏然间, 一股特殊的韵律流淌出来。 在这一刻, 仿佛这座城,以另外一种生命形式復甦了过来。 它在这里,一坐数百年,歷经了不知多少春秋,看着繁衍,看着作息,看着开拓,看着华美; 它是见证者,也是记录者。 自古诗家大才,喜咏物言志亦或借景抒情,抛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其实,是真的有那么一类人,能够在冥冥之中,牴触到一些,本不该存在的灵魂,和它们,交流。 田无镜就站在那里, 任凭其视线之中, 出现了一群身着楚地长袍两鬓头髮飘逸的男子,他们纵情高歌,他们借酒消愁,他们赤着脚,踩在这青砖檯面上,跳着,欢唿着,恣意地去抒发今日的热情。 有的,在高声吟诵着新作的诗词,有的,则在唱着新收集来的曲乐,有的更为直接,以玉佩当击,敲打着拍子。 兴至高乐处, 玉佩碎裂,掉落一地。 持佩者蹲在地上,心疼地抽泣,其余人则放声大笑,纷纷解开自己的配饰递送了过去。 再来再来, 接起接起, 继续继续! 「嗡!嗡!嗡!!!!!」 一座座巨大的石碑拔地而起,楚地习俗,每新拓一地,必刻之于石碑,以告天地神灵。 楚地祖庙,分为三重门,外重门,为祭祀所用,二重门,为皇室大礼所用,如新皇登基、太子册立; 最深处的那层门, 非有开疆拓土之功,为君者,也依旧不得入! 熊氏先祖知道立业不易,所以才立下此规矩。 也因此,数百年来,楚人一直对于对外开拓保持着极大的热情,因为每一任君王,都不希望自己至临死前,都不得入祖庙内门,生怕自己沦为笑柄。 楚地多水泽,多重山,在没被开发前,其实就是穷山恶水,有时候,为了占据那些地方而兴兵和那里的山越族人开展长年累月的战争,实际上是一种亏本的买卖。 但楚人对土地,无疑是极为贪婪的,每一代君主,其所想要的,其实就是更多更多地占据新的土地,以此能够向先祖,夸耀自己这个后代子孙的功绩。 而贵族分封制,则是最适合新纳入土地治理以及对外开拓的最合适政体。 此时, 这一座座巨大石碑,就是歷代楚皇的开疆功绩。 眼下,大楚很多人口稠密的富饶之地,在百年前,本就是穷山恶水,先祖披荆斩棘的进取,才给诸夏,在这块地方上确立了安身立命的根基。 石碑上,刻着那一代楚皇的名字,也刻着为开拓战争立下功勋的贵族名字。 独孤氏、屈氏、昭氏,出现频率最高; 而没有私兵的景氏,则紧随其后。 前三家,以军事开拓,景氏,则以文教收服。 很多人都认为,这大楚四大一等贵族,全凭祖上之功,但其实是数百年来,在大楚对外开拓之中,他们都贡献极大。 石碑上面,除了文字,也开始显现出一道道身影,他们很是模煳,却都宛若真实存在。 景氏老祖抬起手, 喊道; 「燕人南侯,这道菜,敢提箸否?」 这不是鍊气士的术, 也不是剑客的剑, 更不是什么武者的体魄, 它不是道,更不是法, 而是一种以前存在,现在存在,过去,也依旧会存在的信念。 它不属于宗教门派,因为世间任何宗门的供桌,都没那个资格去供奉他们。 它不具备杀伤, 连踩死一只蚂蚁的能力都没有, 但, 前提是, 你不去理睬他, 一旦你提起筷子, 就等于是将自己拉入到那种境地之中, 你接受了挑战, 就要去直面于此。 这是一种,真正的大气象! 景氏老祖,读了一辈子的书,写了一辈子的字,讲了一辈子的道理,他就是个老学究,但临了这时,却竟然硬生生地来了一出平地起惊雷。 田无镜看着面前的情景, 他现在可以不去理会其他, 走上去, 一脚踹翻那个风烛残年的老者, 那个女童肯定也会被吓哭, 这样一来, 此时现在眼前所呈现出的一切,都是镜中花,都乃水中月。 但先前, 田无镜已经喊出来了:上菜。 他就不可能不提起筷子。 他站在那儿, 双手负于身后, 剎那间, 起风了。 仿佛此时, 无数的石碑,无数的印记,无数大楚贵族的先辈,无数的楚辞楚乐,化作山崩地裂的海啸,向他倾轧了过来。 这座城, 这座皇都, 在轻易击溃了城外的禁军后, 第90页 身为军神的大燕靖南王怎么可能察觉不到里面的问题; 但他还是进来了, 因为有些事, 他必须得进来才能做。 摄政王不是故意将这座都城送给他,是没办法,才退而求其次; 他丢下了,不是不想要,而是知道保不住。 但甭管是丢下的还是保不住, 身为大燕的靖南王, 他都必须走进来, 踩上一脚。 他要将楚人的骄傲,楚人的歷史,楚人的自豪,全都踩在脚下。 这一次, 就算不尽灭楚, 但失去了精气神的楚人, 他们日后, 还能拿什么和黑龙旗帜下的滚滚铁骑去抗争? 国, 是疆域, 是人口, 是军队, 是战马,是兵器,是铠甲,是铁匠,是河流,是山川, 但它的根本, 是信念! 景氏老祖大笑道: 「来吧,南侯,老朽等着您用你大燕那数百年和蛮族厮杀的金戈铁马豪气,来与老朽这八百年大楚风华, 比一比, 高低!」 田无镜摇摇头, 他没打算那般做。 「再辉煌的过去,也终究只是过去。」 田无镜站在那里, 继续道: 「厚古薄今,在本王看来,只是后人孱弱得自我安慰。 大楚八百年,不假; 大燕自立国以来,为东方御蛮,歷代先皇亲征荒漠,血染疆场; 但, 都是过去。 以过去比之过去,又有什么意思? 当世人当有当世谋,当世谋当有当世勇。」 …… 燕京, 后园, 斜躺在御榻上的燕皇,缓缓地睁开了眼,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将手中的摺子,丢到了一边。 边上趁着陛下歇息而正在闭目养神的魏忠河马上睁开眼,蹲下来,捡起摺子。 却不敢高声出一言。 …… 北封郡,镇北侯府的院子里。 李梁亭坐在靠椅上, 下方,跪伏着一众新归附而来的蛮族头人。 忽然间, 这些蛮人头目发现, 先前正在听着他们表忠心的侯爷,忽然笑了。 …… 大楚,郢都,御道。 靖南王的身边,又出现了两道人影。 一人,身着黑色甲冑,拄着大刀,眼里,带着真正的桀骜。 一人,身着黑色的龙袍,目光中,蕴藏着的是真正的伟岸。 你以无数人压我, 我以三人阻之; 你以古人做逼迫, 我以当代做回应; 景氏老祖在见到这一幕后,嘴巴当即张大,他很震惊,震惊于眼前这位南侯,他心中所想。 崇古,这里的古,是先人; 而他, 而他们, 是想要自己开创一片新的格局, 他们想要自己,成为一片天下的,真正缔造者。 我不去崇什么古人, 但我的后人,会来崇我。 这是截然不同的一种信念, 所以,眼前这位,才能去自灭满门。 在其身后,已没有来时路,他脚下走的,是新的道路。 景氏老祖先是震惊,随即愕然,再是荒谬,最后,是气急败坏, 他吼道: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景氏老祖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潮红,他竟然可以不再依靠着拐杖就站起身,他指着站在他面前的靖南王, 又喊道; 「狂妄,狂妄,狂妄! 老夫倒要问问, 你的狂妄, 到底是凭什么!」 田无镜向前一步,在其身侧,燕皇和镇北侯也一同向前一步。 而此时,四周的石碑、文华、英灵也都再度逼迫过来。 田无镜伸出手, 指着前方气急败坏的景氏老祖, 道: 「凭本王,现在打进了郢都。」 「噗!」 景氏老祖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当即面如白蜡。 而这句话落下之后, 四周, 一切一切的幻象,都在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烟消云散。 仿佛刚刚, 真的只是一场白日下的梦, 不真切,不真实,也不可寻。 任你再多的理由,再多的铺垫,再多的辉煌,这句话,足以杀死一切。 景氏老祖喊不出那种大楚就算被破了国都,大楚也依旧还在的话。 「凭大燕,南下攻干,如入无人之境。」 「凭大燕,一纸诏书,蛮族不敢只马过境。」 「凭大燕,三年两战,吞併三晋全境。」 「凭大燕,举国伐楚,现今日铁蹄,已入你大楚皇都。」 田无镜缓步走到了景氏老祖面前, 先前的那个女童,已经跪伏下来,开始抽泣。 景氏老祖有些茫然且艰难地抬起头, 看着靖南王, 道: 「呵呵……其实,我早就输了,如果王上觉得有用,不会不带走我,也不会捨弃了这里。」 连自己的君上,都已经捨弃了过去的规矩、礼仪、辉煌; 第91页 他, 还能去争什么, 去辩驳什么? 这本就是一场,必输的对决。 结果,早早地就已经註定了,裁定结果的,还是自家人。 「或许,王上是对的,大楚,需要一场新生,大楚的图腾,是火凤,凤凰,本就可涅槃。」 说着, 景氏老祖又指着靖南王笑道: 「你灭不了楚,你,灭不了楚的,大楚,是会復活的。」 靖南王蹲了下来, 看着这个已经油尽灯枯甚至已经迴光返照的老者, 他没有去做任何的惺惺之态, 因为没这个必要, 他是胜利者, 胜利者的仁慈,是一种施捨,他不想施捨。 所以, 面对这位景氏老祖临终前的诅咒, 靖南王只是很平静地回应道: 「本王,很闲。」 「呵呵……是嘛……有多闲?」景氏老祖死死地盯着靖南王,等待着答案。 「闲到可以,见一次,灭一次。」 景氏老祖沉默了,然后,他的脑袋低垂了下去,大楚文宗,于御道中央,于阻拦大燕铁蹄的路上,阖然离世。 「爷爷……爷爷……爷爷你醒醒……爷爷你醒醒。」 靖南王站起身, 跨过了老者的尸体,往前走。 其身后, 靖南军骑士跟随左右。 没人去理会御道中央那具老者的遗体,以及遗体旁,正在哭泣的女童。 这是一座被征服的都城,同时,也是一座被丢弃的都城。 它的辉煌, 将在今日后, 永远被定格在过去。 靖南王的目光,落在了已经就在前方的大楚皇宫。 那里, 是大楚的骄傲,是大楚的中心,那里面,曾是大楚中枢所在,是大楚祖庙安息之所。 隐约间, 似乎可以听闻有凤鸣在那处皇宫上方悠扬,大楚,早已没了火凤,但,真的是如此么? 一直跟随在靖南王身后的貔貅,喉咙里,发出了阵阵低吼。 靖南王伸出手,放在了它的脑袋上。 貔貅马上温顺了下来, 甚至, 还伸出舌头,舔了舔王爷的手心。 「莫急,就快轮到它了。」 第三百八十章 大义春秋 郢都的三座城门,被拿了下来,留有一座放在楚人手中。 毫无新意却又往往很好用的围三缺一,至于留出的那个城门,外头,早就布置好了磨刀霍霍的靖南军。 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田无镜并不知道,也懒得去知道。 当他率军杀到这里时, 这座城,这座皇都的命运,其实已经註定,现在的他,只是在走一个流程。 看看那位, 给自己留下了什么压轴的菜。 这座城,现在是慌乱着的,但靖南王所行之处,却又无比的安静,冰与火,在这里,泾渭分明。 皇城在前, 这高耸的城墙,这威严的宫门,这一片望下去整齐肃穆的阶道,极大程度地,还原了当初大夏还在时的气派景象。 楚人好復古,尊古礼,从何而来?从大夏来。 相较而言, 无论是燕晋亦或是后来建立起来的干,除了名义上都自奉为诸夏的传承者,宣扬诸夏正统在我外,其实三国对于大夏的礼法和规制,早就改得不像样子了。 口中喊的是大夏天命,其实心里,早就将此当作一门赚吆喝的生意。 皇城外,有一道巷子,巷子一侧是皇宫,另一侧,则是一座王府。 此时, 王府紧闭, 里头, 应该是有人的。 田无镜不知道这座王府到底是谁家的,但想来能够毗邻皇宫住着,祖上应该曾极为光辉过。 但, 现如今, 当燕人的马蹄已经踏在了皇城的阶面上时,这座王府,却保持着沉默。 而今日, 沉默, 才是真正的主题, 能发声的,敢发声的,才是少数。 其实, 今日若是换做其他燕军将领打入了郢都,就绝不会这般冷清。 尤其是在高层贵族发现他们的王上人很可能已经不在皇宫时,贵族们识时务的一面就会体现出来。 因为大楚贵族的真实底蕴,不在郢都,而在地方上的封地。 他们其实还有谈买卖的本钱,燕皇马踏门阀传递出的是一种君主中央集权的理念,降服大燕,并非意味着你会马上被清算,但下一代燕皇呢?再下一代呢? 贵族们反抗燕国,是因为以他们的政治头脑,早就看清楚了大燕到底准备走什么样的路; 一边,是世袭罔替的大贵族; 一边,是下一代最晚下下一代就会被清算终结的富贵。 如果有的选, 你会选哪个? 但眼前,很多家的家主或者家族精华,本就在郢都里,要真这般被一锅端了,或者说,现在自己就没了和选择下下一代再没? 你又会选哪个? 当事不可为时, 还是选择先活下来再享受享受,不再去顾死后洪水滔天了。 可偏偏为什么打进皇城的,是燕国的南侯? 第92页 一个自灭满门的魔头, 一个在玉盘城下屠戮四万青鸾军的杀神, 怎么降? 如何降? 跪伏在他面前摇尾乞怜, 再等他轻飘飘的一句「尽诛之」么? 若是今日, 不是靖南王来,而是平野伯来。 以平野伯大楚驸马的身份, 贵族们在看清楚风向后,固然,会有一大批「遗老遗少」选择于大楚殉葬,但绝多数还是会上来套近乎。 说到底, 也算半个自家人不是? 楚人不是不懂得热情,也不是不会热情,而是面对靖南王,他们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热情。 故而, 这座城现在分为两个较大的派系, 一派,已经在组织逃难了,从那座城门出去,但稍微有点军事常识的都清楚,这是一条死路。 燕人甚至省去了挨家挨户搜罗的麻烦,直接在旷野上几个冲锋就能完事儿了。 另一派,则叫不动如山派。 投降不是,死命抵抗也不是,就这般坐着,喝喝茶,装作一副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的样子。 浪漫嘛, 就是要会装, 装样子, 谁不会似的? 只要今朝不死,他日,就又是一桩美谈。 不过,很可惜的是,这座城,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可以去左右它命运的两个人,早就不在乎了。 「馄饨,卖馄饨喽!」 巷子口,有一个馄饨摊。 摊位不大,没座位。 后面,插着一面旗,上面写着「吴记」。 每个国家的皇城外的巷子里,都有老字号。 但不是有铺面的老字号,而是摊位。 上朝前,大臣们自然得起早到宫门口候着,难免肚内飢。 所以,命下人去巷子口买一些吃食过来垫垫飢自是首选。 不是不能从家里带,但从家里带的话,一是少了热乎劲儿,二则是轿子里或者马车里吃东西,摇摇晃晃的,不方便且容易弄脏朝服。 至于说上朝带着厨子和食材过来,那太招摇。 哪怕一些大贵族家里良田万顷,奴僕无数,但在皇城下,依旧得保持一下「一贫如洗」的体面,千百年来,这是为官的必备素质。 所以皇城巷里的这些小摊小贩,就能发挥出极大的作用。 当然了,不要以为这些小摊小贩就真的是小摊小贩。 能在这里摆摊的, 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摊位卖饼或者烙子的,其背后的能量,都大得很,普通的摊贩可付不起这里头的摊位费。 首先,凤巢内卫会审核在这里摆摊的摊贩,审核他们的背景,否则真要弄出个谁下个毒毒死了一群大员岂不是闹出天大的笑话? 二来,皇城巷的摊位,都得竞标的,也算是凤巢内卫的外快之一,在这里,卖早食的,背后都插着旗帜,都是郢都城内的大酒楼百年老店。 靠卖早食,肯定回不了本,你卖得再贵也不可能回本,但因为吃的都是那些朝臣,所以这个gg,这个面子,你得做,你不做别人就会做。 不过, 今日不上朝,也不是这个点,就算是上朝也是这个点,也没摊贩敢出来在这里支起摊子。 可偏偏,一个馄饨摊,就出现在了这里。 下面,是小炉,烧着炭,案子上,有刚包好的馄饨,大的小的都有,各式调料也都备齐了,可以根据主顾的口味加。 摊主是一个中年男子,繫着围兜,许是常和面粉打交道的关系,所以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白。 其背后的吴记,其实是老字号了。 很多朝臣听自己的老前辈就说过其刚上朝时就吃过吴记的馄饨, 也有好事者觉得这馄饨味道不错,就去找寻这吴记到底是郢都哪家铺子在这皇城巷支起的门面,但都一无所获。 吴记,似乎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卖馄饨的小摊贩。 但傻子也清楚,这不可能。 但既然查不出,就没人会再继续查下去。 凤巢内卫既然让人在这里卖馄饨卖出了个百年老字号,自然有着他的道理。 今日, 吴记又出摊了, 只可惜, 面前黑压压的一片,不是上朝前的大楚朝臣,而是燕人。 「王爷饿了吧,来碗馄饨暖暖胃?」 摊主吴麻子热情地喊道。 他不屑去隐藏,也懒得去装模作样。 他既然已经出现在这里,也就没必要再画蛇添足,茶楼酒客喜欢听这般的故事,但当事人却不喜欢傻乎乎地这般去演。 靖南王走了过去, 而此时, 皇宫大门口, 出现了一顶小轿, 俩轿夫放下轿子, 从里头下来一个老者。 此人,是大楚令尹,相当于大楚的宰辅。 他身材矮小,人老了,就更像是缩水了一般,更小了。 俩轿夫只是普通人,忠心耿耿那是没得说,但在此时,面对一众如狼似虎的靖南军铁骑,依旧两股打颤。 「哈哈哈,回,回去吧。」 令尹挥挥手,让这自家的俩轿夫回去。 这俩轿夫,从他们的爷爷辈起,就给他抬轿子了。 随即, 令尹也来到了馄饨摊前,吸了吸鼻子, 第93页 道: 「唉,好久没吃这一口了,还真想得慌。」 吴麻子笑道;「令尹大人是吃腻了。」 「也是,也是,呵呵,早年,老吴在时,我隔三岔五地就吃,到你小子手上这些年,这馄饨,是真没老吴在时的那味儿了。」 吴麻子笑笑,不说话,麻熘地两份馄饨下锅,盖上锅盖。 紧接着,拿出两个碗,开始往里头调配佐料。 「令尹大人还是老规矩,多葱多香菜多辣子多酱?」 令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红通通的鼻子,道: 「没忘就好。」 「王爷您呢?」 靖南王道:「随意。」 「好。」 吴麻子又对令尹道:「瞧瞧人家燕国的王爷,就是不讲究吃穿,咱们这儿一比,可就差远了。」 「哼哼。」 令尹又揉了揉鼻子,明显不是很喜欢这话,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吃喝吃喝,说破了天去,无非是吃饱喝足罢了,真想吃得多好,还能好过天上的神仙?」 吴麻子却像是打开了话匣, 又道: 「瞧瞧咱们皇城巷,什么佛手白菜,什么玲珑包子,什么鱼滑鲜汤,不知道的人听起来,还以为咱们大楚的朝臣大人们多接地气哩,吃喝也简单嘛; 却不晓得,那提鲜的汤得熬多少只鸡鸭,得丢多少天材地宝。 口里吃着这般名贵的东西, 碗里喝着这般珍贵的汤底, 你说, 这嘴里还要说民生多艰、心繫万民,谁信?」 「吴麻子,你今天的话怎么就这么多!」令尹忍不住了,破口大骂道,「他燕人就不懂豪奢就不懂享受了? 我跟你说,当年我认识的那些个……」 「都死了。」 「……」令尹。 燕人自是会享受的,大燕门阀,和大楚贵族一般,坐拥土地,拥有私兵。 享受嘛, 谁不会。 享受之余,兴致来了,吃一顿普通人过年才能吃得上的「粗茶淡饭」,就已经够亲民自然的了。 楚人是人,燕人就不是人? 但, 令尹知道,人说的没错,他当初认识的那些大燕门阀子弟,现在,都没了。 可能在哪里做着苦工,可能在军中当刑徒兵苦熬。 一股脑的, 就都扫光了,扫了个,干干净净。 令尹嘆了口气,道:「这般做,不好的,你燕国马踏门阀后,还有干地可以打,还有晋地可以打,只要打着胜仗,这局面,再差,总能吊着一口气不是? 我大楚呢, 能打哪儿? 山越百族拾掇得差不离了,剩下的,不是早同化了的变得温顺的,就是早已剿灭却还在不停死灰復燃着的。 民心如火,总得找个撒火的地方不是?」 「你们自己,不就是么?」 「……」令尹。 吴麻子将馄饨捞出,放入碗中,随后,拿出勺子,递送了过来。 令尹端起碗,吃了一个,一边抿着一边道: 「不得行,不得行,大楚熊氏根基在贵族,是因为我们支持,所以他才能是皇帝,没了贵族在下面托着,他得位不正。」 靖南王似乎不惧对方下毒,喝了一口汤, 道: 「当年我田家长辈,也是这般想的。」 「……」令尹。 「本王从不信什么君权神授,也不信什么自古以来,昔日泱泱大夏,不也崩塌得一塌煳涂? 这世上, 真正重要的人,不多; 多的是,觉得自己很重要的人。」 「可现在外有强敌,郢都一丢,民心一散,王爷,你说说,这还怎么弄,这还怎么搞?我是知道的,你大燕为了这场伐楚,可谓是国战之下,全力以赴。 坚持得是很难,但若是眼下这大好局面之下,再难,也会坚持下去吧? 我们拿什么挡? 他, 拿什么挡?」 靖南王摇摇头, 道: 「本王不知。」 他知道摄政王这般做的目的是什么, 但他却真的不知道大楚摄政王敢这般做的底气,到底是什么。 「帝王以天下为棋盘,王爷,您说,如果没有退路,他敢这般放开自己的门户么?」 「你在问本王?」 「是,王爷,现在退回去,还来得及,请给我大楚,留一份体面,割地、岁币、纳贡,我大楚,都可满足你燕国。」 靖南王笑了, 道: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何意?」 「本王行事,你送我,是你的事,但本王,更喜欢自己来拿。」 「王爷,今朝之后,大楚贵族必然会对那位离心离德,大楚,甚至会陷入纷乱之中,王爷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更好?」 「你们,斗不起来的。」 「王爷为何如此笃定?」 「本王,也姓田。」 「……」令尹。 吴麻子手撑着摊位,认真听着两位说着话,笑道: 「也是,燕国能出一位靖南王,我大楚贵族里,就不能也出一个敢为国家开格局之辈?」 不懂的, 认为燕国南侯自灭满门是个彻头彻尾的魔头; 第94页 懂得, 则清楚一个田无镜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令尹无奈道: 「可像王爷这般的人物,真的是举世无双。」 自灭满门,难不难? 威逼利诱之下,愿意做带孝子的,真不少。 但难就难在,那位本身之前就是国内一等门第。 难就难在,自灭满门之后,再领军出征,战无不胜! 「王爷,就不得转圜了?王爷您就不怕,您入得这宫门后,就出不来了? 就算是将我大楚面子和底子都踩在了这脚下,你大燕没了您,您就不担心以后?」 「不担心。」 「王爷就这般笃定?这是笃定您一定能进得宫去再出得宫来,还是笃定您自己已经将身后事都安排妥当了?」 「本王不信这座宫门可以困得住本王,本王也相信,日后,就是这里没有本王在,你楚国想要北上,也是痴心妄想。」 「王爷,容小老儿,再说句屁话。」 靖南王不置可否。 「以和为贵吶,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靖南王看着令尹, 道: 「你是觉得,你,还有以后? 还是觉得这座城,还有以后?」 令尹将馄饨碗放了下来,泪流满面。 他摇摇晃晃走向紧闭着的宫门, 道: 「罢了罢了,好歹老夫为楚国令尹,令尹者,相国也,当持身许国,可惜老夫不会武功,年纪大了也提不动刀。 老夫就站宫门口, 求王爷您入宫前,给老夫个痛快。」 走着走着, 令尹身形又停了一下, 道: 「还请王爷留小老儿一具全尸。」 顿了顿, 令尹又道; 「最好,得喷点血,弄出个血溅宫门的样子。」 又顿了顿, 「是喷血还得有全尸。」 最后顿了顿, 「王爷您受累。」 令尹径直走到宫门口, 双手撑开, 喊道: 「老夫在此,燕狗想要进我大楚宫门,得从老夫尸身上踏过去!」 吴麻子「嘿嘿」笑了两声, 转头看向靖南王, 道: 「王爷觉得,馄饨如何?」 「尚可。」 「虽说小的知道王爷您不是个讲究吃食的人,但能得到王爷您的一句尚可,小人还是觉得很有荣光。」 说完, 吴麻子后退两步, 指着这馄饨摊, 道: 「令尹老头儿说得没错,其实,我师傅煮的馄饨,比我煮的确实要好吃一些,因为我比我师傅,强上一些。 他临死前,堪堪三品,我呢,比我师傅强点儿。 做什么事儿都是这个理儿, 练功的时候多了,功夫,也就上去了,煮馄饨的时候多了,这馄饨,才会更有滋味。」 吴麻子又扫了一眼这馄饨摊,目光中,带着留念。 靖南王看着面前的这个先前还麻利地煮馄饨的男子, 道: 「本王听说,大楚皇城,一直有一道影子。」 大楚皇城,一直有一道影子在守护,它隔绝于凤巢内卫,只忠诚于歷代楚皇。 很少有人知道,那个影子,到底是谁,他到底,在哪里。 现在, 真相大白了。 影子一脉,都是单传,在皇城巷摆摊,卖馄饨。 自大楚立国以来,皇宫,就未曾被政变攻破过。 不是没有政变过,也不是没有政变成功过, 但只要楚皇人在皇城内,他就是安全的。 「五年前,还不是王上的四殿下曾来到我摊子上,吃了一碗馄饨。」吴麻子的目光里,透露出一抹追思,「殿下问,真饿狠了,就是生馄饨,热水烫一下不用煮,也是能吃下去的。 我说: 不成, 煮馄饨,得有煮馄饨的规矩,规矩,是自师傅,自师傅的师傅,师傅师傅的师傅那儿一路定下来的。 馄饨,得煮好,得煮透,煮到火候,才真的好吃。」 楚皇驾崩,诸皇子之乱开启,但那些兄弟们,都一个个地被摄政王击败抓了起来。 皇族禁军,石家,几家一等贵族,都早早地站在了摄政王身后。 可以说, 摄政王,早就是内定的赢家。 但先皇在病榻上,一躺就是数年,这也就意味着大楚,浪费了好几年。 在这几年里, 大燕马踏门阀,攻干灭晋。 待得大楚准备吞併成国时,刚刚从诸皇子之乱中脱身的楚国只来得及派遣屈天南领一支青鸾军北上。 如果楚国没有「丢失」这几年,如果给那位摄政王多几年的时间,兴许三晋之地的归属,乃至于如今大燕兵临城下的局面,都不会发生了。 吴麻子口中,说出了当年的一件秘辛。 当年摄政王不是没想过提早发动,让自己病重的父皇,早先归天。 但最后, 摄政王还是选择了等,可能,他想等一个名正言顺,可能,他不想担上这弒父的恶名,可能,他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没有安抚好朝野和贵族的势力; 当然, 也有可能, 第95页 他是没能劝服一个在皇城巷摆摊卖馄饨的小贩。 「王爷,小人今日一直在想一件事,要是小人当年破个例,可能今日,王爷您就进不得这郢都城,叩不得这皇城宫阙了? 小人是想守住这份规矩,因为以前,小人一直坚信,守好这规矩,对这大楚,才是最好的。 但今日, 我想守护的,却因为我的守护,而将要失去。 王爷, 小人斗胆问您一句, 您觉得, 小人做错了么? 小人,应该是做错了吧,王上也应该是认为小人做错了,所以,他才没带小人走。 虽然, 小人是不会走的,但王上连问都没问一声。 唉。」 问着, 吴麻子身上开始宣洩出属于三品巅峰武夫的强横气息,宛若旭阳拔地而起! 一个三品巅峰武夫看守皇城巷, 哪位皇子想要犯上作乱前, 都得先掂量掂量! 田无镜就站在那儿, 独自扛着来自馄饨摊主身上迸发而出的气机, 缓缓道: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第三百八十一章 盖世! 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吴麻子听到这句回答, 弯腰, 作揖, 诚声道: 「多谢王爷。」 是非功过,待由春秋评述。 这是一种大自信,同时,也是一种大洒脱。 吴麻子再度直起腰, 气机开始锁定靖南王。 靖南王要入皇城, 他则是皇城的影子, 如果说令尹大人的阻拦,只是属于场面上要走的仪式,那么,对于吴麻子而言,他则是仪式中重要的一环。 因为,他这个仪式比较难完成。 靖南军骑士开始列队,他们已经准备好绞杀高手了。 确切地说, 强者在这个世界,并不算少数,但真正能够让一支军队去严阵以待的,并不多。 先前入城门时,无论是崔佛手还是陈莲花亦或者是马老五,都算是一方高手,但在骑兵冲锋之下,固然能够造成一些杀伤,但自个儿,也难免消陨。 只不过,真正的三品武夫,那待遇自是不同的。 三品武夫的体魄太强,需要先消磨掉其气血。 正如剑圣当初对决靖南王时,是以剑气先消磨其气血,而当初沙拓阙石战镇北铁骑于侯府外,也是先被镇北骑兵消磨掉了大半气血,最后才被李元虎击杀。 这是约定俗成的定律。 世间万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有高耸城墙,我就有登天云梯,总能找到克制和应对的办法的。 吴麻子淡然一笑, 将自己的气机从靖南王身上挪开, 转而开始面对前方蓄势待发的靖南军骑兵。 他没奢求去和靖南王一对一地单挑, 先前,令尹大人的要求,有些琐碎不假,但无非是靖南王的举手之劳罢了; 而吴麻子, 并不觉得以骑兵消磨死自己算什么不光彩的手段。 说白了, 是人家大军压境至你国都,至你皇城大门口,主动权,就自然而然地在人家手上。 就是这般形势, 就别再去扭捏喊着要什么公平, 否则人家先前攻城拔寨野战大捷的付出, 又算是怎么回事? 靖南军骑士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各自校尉也已经来到各自军列之前,战马的蹄子刨动着地下的青砖阶面。 吴麻子解开了围兜,没什么华丽的打扮; 身为影子,本就不需要太多形式上的累赘。 生于影子下,长在影子下,死,也死在影子下; 所以, 吴麻子很感激,吴麻子的师傅也很感激,也不晓得是前代哪位影子,想出了皇城巷卖馄饨的这个主意; 至少, 让他们可以在阳光下透透气, 就着馄饨的香气, 给一大群早起上朝的衣冠禽兽做吃食, 像是餵鸡。 然而, 靖南王却主动向前一步,阻断了气机。 吴麻子有些意外且惊喜道: 「王爷愿意和小的过过手?」 田无镜的气机,锁定在了吴麻子身上,已经表明了态度。 「王爷还真是爱兵如子。」 靖南军骑士们倒是没有嗷嗷叫地请战, 因为靖南王治军森严,他的意志,在靖南军中就是铁律。 最重要的是, 靖南军士卒将他们的王爷奉若神明,他们坚信自家的王爷战无不胜。 田无镜摇摇头, 道: 「只是没那个必要。」 这是一种绝强的自信。 吴麻子却好意提醒道; 「王爷可知这宫门之内,还有东西在等待着您?」 「本王知道。」 这是,明摆着的事儿。 「王爷可要想好了。」 吴麻子是提醒,提醒靖南王,宫门内,还有一道大菜,一定要在这里被自己消耗么? 是的, 吴麻子并没有决心战胜靖南王, 因为靖南王可是战胜过剑圣的存在。 第96页 身为武夫,他当然清楚以武夫体魄去战胜晋地剑圣,到底意味着什么。 更何况, 这里还有数千靖南军铁骑,靖南王,本身就立于不败之地。 但如果让吴麻子来选, 他当然希望能够和靖南王交手, 不求什么战而胜之,胜而斩之这种不切实际,但能伤到他,消耗到他,对于吴麻子,对于此时的郢都,对于大楚而言,都是一笔绝对划算的买卖。 最重要的是, 一辈子的影子, 能够在最后堂堂正正地和靖南王打一场, 自己前半生所嗅到的馄饨香气,都值了。 「藏着掖着,待时而动,不合本王心意,为将者,当愈战愈勇。」 吴麻子点头, 道: 「小的,明白了。」 这是想拿自己当磨刀石,提前将自己的状态给打出来。 江湖上,确实有那种愈战愈勇的功法,其中以武夫为最,武夫气血是会被消耗掉的,但那种疯魔一般的厮杀状态,也确实能够在无形中将体魄和气血的状态拉升到一种极致。 吴麻子右手摊开, 「嗡!」 馄饨摊下的火炉里,一把乌黑的断刀落入其手中。 「此刀,乌崖,乃当年楚侯斩山越族一酋首后所缴,也不知道在我们影子一脉里传了多少代了,此刀遇热而持热,放炉子里,刚好。」 田无镜举起自己的锟铻, 没说话。 吴麻子横起断刀, 单腿蹬地,整个人宛若离弦之箭向田无镜扑了过去。 武者交手,本就没太多的花哨,至少,前期是这样。 乌崖噼砍下来, 锟铻拦截, 两把刀撞击时,四周青砖直接炸裂飞起。 紧接着, 吴麻子不停地挥舞乌崖,一刀接着一刀噼砍下来,田无镜以锟铻,一刀一刀地挡。 双方的刀罡被限制在一片区域中,不停地碰撞和消融。 场面上,确实不够精彩,但往往这种「不精彩」才是真的精彩,反倒是那种剑气刀罡四处乱飞乱砸的,看似很热闹,但实际上是因为交战双方根本就没办法细微控制每一股力量。 吴麻子的速度越来越快,一刀刀噼砍下来,每一刀都蓄在了先前一刀的势上,相当于一层层地叠加。 这不仅仅是给对手带来压力,同时他自身也承受着相对应的压迫,但,这就是武夫体魄,他能吃得住! 相较而言, 田无镜的回刀一直保持着相同的节奏,不紧不慢的样子。 「吼!」 吴麻子发出一声低吼; 刀口蓄势,一击而发! 田无镜身形后退一步,随即,锟铻横扫上去。 「砰!」 吴麻子身形倒飞出去,落地,胸口一阵起伏。 田无镜后退的那条腿,靴子没入地面,又缓缓地拔了出来,重新站直。 「痛快,过瘾!」 吴麻子大笑道。 田无镜依旧面色平静。 吴麻子体内开始出现骨骼的脆响,先前一轮对拼之后,很难说谁真的占据了优势,但吴麻子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自己是吃亏的一方。 并非指的是伤害,而是自己的攻势看似很勐,却都被田无镜借着地面之势引导了下去。 大家的气血,自然是有高有低,但到了他们这个层次时,再低,在普通人习武之人眼里,也已经是海量了。 但饶是如此,他的付出如果是十的话,那么田无镜就是以五,绝对不超过六的付出,将自己的攻势给化解了。 过瘾是过瘾, 但你又能清晰地察觉到一种不舒服, 就像是你在大手大脚的花钱享受这种恣意,结果和你家底差不多的人,却在那里精打细算的过日子。 你能清晰地看到一个结局,当你家徒四壁拿着个破碗准备出门讨饭时,对方不说加继续山珍海味,但至少能够顿顿带荤腥。 他, 在算! 只可惜,郑伯爷不在这里,那么,一直在郑伯爷身边保护他的剑圣自然也就不可能在这里。 否则, 若是让剑圣看到这一幕的话,必然会发出酣畅的大笑。 三品巅峰武夫,是能够进他们这个圈子的,所以,是值得一笑的。 因为,当初剑圣就是败在了田无镜的「算」之下。 强者交锋, 讲究的应该是那种恢宏意气,武者体魄横扫八荒,剑气纵横一剑云霄,术法之下天地变色。 这才是强者之姿! 但田无镜动手时,就像是在领兵作战一样,他善于将一切都抽丝剥茧地来算,每一分力道,每一点伤势,他都能算计得很精准。 昔日晋国京畿之外的小树林, 剑圣在削田无镜的体魄,田无镜则在算着以自身多大的损伤去换取剑圣的剑气,最后,时机来临,一招翻盘。 吴麻子换了一个握刀的姿势, 其实, 两个人交手, 不考虑外界因素干扰的话,有些东西,是恆定的。 就比如眼下, 影子的成长,绝不是一帆风顺,上一代影子收徒再培养,断然不可能培养出一个「福王」那般中看不中用的强者来。 但在双方实力差距,至少表面上差距不大的前提下,厮杀经验和方式上,吴麻子清晰地认知到自己不是靖南王的对手。 第97页 靖南王要进宫, 他不能让靖南王进宫, 他不能逃,不能闪,不能避, 这样一来,只能以最为愚蠢的方式在这里硬耗。 吴麻子笑了, 他打算换一种方式, 那就是换伤。 换到最后,大概率,也是他输。 但这能够给予靖南王最大的杀伤,相较而言,是划算的。 是你不让麾下士卒来淹我的, 那就不要怪我了。 乌崖一颤, 吴麻子整个人再度袭来, 这一次, 他完全是一往无前。 田无镜退了, 锟铻和乌崖转瞬间碰撞了十余次后,因为田无镜的后退,双方的距离被再度拉开。 吴麻子落地,舔了舔嘴唇。 靖南军骑士开始纷纷用腿夹住马身,准备随时冲杀过去。 「王爷,还是让小的,领略一下大燕铁骑的锋锐吧?」 田无镜没说话, 下一刻, 田无镜身形主动沖向了吴麻子。 吴麻子眼里露出了兴奋的光泽,刀口横向,直接切了过去。 「轰!」 双方的这一次碰撞,分明都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气势,明明人刀和刀人和人的撞击,却比投石机的巨石空中相撞威势更盛数倍! 锟铻和乌崖,再度贴合在了一起,双方的主人,距离也很近。 彼此之间的气血, 藉助着身躯,藉助着体魄,藉助着刀口,在疯狂地较量着,比拼着。 「王爷为何先前后退?」 「不划算。」 田无镜的答案很简单。 你想和我换伤, 但我只想和你消耗气血。 战胜你,是肯定的,那为何不选择成本更低的那一条? 「王爷还真是坦诚。」 两人在对拼时,还能说话。 但这并不妨碍双方现在极为激烈的焦灼对抗状态,单看二人脚下,那一层又一层被旋转的气血削去的地面青砖,就能够感知到这片区域里的恐怖。 哪怕此时一个满身甲冑的人靠近,大概也会在顷刻间被搅碎。 「王爷,这是我的最后一战,就这般打?」 「就这般打。」 「但这般打,不得劲啊王爷!」 你我都是堂堂三品巅峰武夫, 这一战, 註定要被后世所流传, 不说打得花里胡哨那般吧, 但至少, 也该弄个飞沙走石的气象才是。 可偏偏,却打成了最为蠢笨的武夫形象。 吴麻子这真的有些后悔了,还不如让自己在靖南军冲锋中,杀个痛快,也,死得痛快。 这时, 吴麻子察觉到靖南王再度加了力道,他也马上提起气血,以同等的力道扛了回去。 锟铻和乌崖之间,宛若有银蛇交碰,刺耳的爆裂之音,更是让附近不少养鸟人家的笼中鸟直接暴毙。 忽然间, 吴麻子先收刀,刀收,人进,左手攥拳,砸了下去! 田无镜则刀进人退,躲开了吴麻子这一拳,但锟铻,依旧向吴麻子噼下去。 不得已之下,吴麻子只能再度以乌崖相挡,那一拳,也只能打出了半记。 随即, 田无镜再度跟进,双方又再度陷入了刀锋气血对拼的熟悉状态之中。 吴麻子再度收刀,一腿甩出。 田无镜则依旧刀进人退,你可以踹我一脚,我吃你半脚之力,但你可以试试看,我的一记锟铻,能否直接将你斩毙! 吴麻子是想换伤来着,但这般换伤,简直亏到姥姥家去。 所以,第二次尝试脱离接触又失败。 双方都是真正的强者,双方又都是武夫; 其实,到了他们这个层次,再说什么招式不招式的,再谈什么功法不功法的,已经没意义了。 再玄奥的功法,也就是一拳一脚一刀的事儿。 那种天阶地阶玄阶功法,都是江湖骗子煳弄初入江湖兜里有点儿碎银子的小年轻的。 就连因为魔王在,所以家底子一向很厚的郑伯爷也从未去找寻过什么真正的「天阶」功法以期待越级挑战成功。 因为郑伯爷也明白,无论是军阵厮杀还是单挑,有绝对实力差距的话,你丫根本不用什么多余的动作,直接可以秒杀,就比如剑圣对那些开口就说「想不到堂堂晋地剑圣……」那帮人一样。 而实力差距不大时,比拼的就是厮杀经验和对气血的控制了,你的一拳多少力道,我的一脚多少力道,你能吃我几拳,我能受你几脚。 所以,有魔王在,隔壁还住着剑圣,郑伯爷每天的修炼依旧是重复的练刀,打熬筋骨,再找阿铭练练箭,找梁程喂喂招。 武道,是一种踏实。 这个道理,吴麻子是知道的,但他受不了的是,靖南王这种过于踏实! 踏实得, 有些欺负人! 「王爷,若是日后江湖厮杀,都像咱们这般算计着来,这江湖,还有哪门子的精彩?」 「你,算江湖人么?」 吴麻子笑道:「对,我不是。」 随即, 吴麻子第三次企图收刀,企图拉开距离,刀收,拳出。 田无镜也是一样的,人退,刀进。 第98页 双方,再度毫无新意地又撞击在了一起。 但吴麻子却在此时刀锋一转,想要短时间内再拉一次距离。 只不过这次,他是先出拳,再收的刀,和之前,是反着的。 田无镜右手握刀,刀口贴上,同时,左手攥拳,怼上对方的拳头。 吴麻子却在此时大笑道: 「好让王爷知道,为何我这馄饨煮得没有师傅煮得好吃,我有一拳,可开二品!」 三品巅峰,是一个门槛。 门槛上面,是江湖不见却早已划分出来的一二品。 七叔那种一辈子修一剑的所谓强者,都能够以七品剑客之修为强开二品一剑。 那种三品巅峰的强者,自然更为容易地可以去那传说中的二品之境去望一望。 这是吴麻子, 准备好的杀招! 他知道田无镜要做什么, 他也知道田无镜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双方之间,其实没什么秘密可言。 除非, 某一瞬间,自己可以有力量打破这个平衡! 他甚至不敢提前出这一拳,他担心这一拳之后依旧没能取得效果,所以,先前的几次强行脱离,只是为了做一个铺垫,为这一拳,做铺垫! 田无镜的拳头,没能拦得住这速度奇快的一拳,剎那间,吴麻子的拳头直接向田无镜的头部砸了过去。 「王爷,您,算到这一拳了么!」 田无镜没有回答, 而是顷刻间, 他的身形忽然向前拉动了咫尺距离。 这诡异的一幕,让吴麻子的眼睛瞬间瞪大,这是,二品的气息! 因为这一段距离上的强行腾挪,吴麻子的这一拳可以说是嚓着田无镜的脸过去了,但田无镜握着的锟铻,却因为其主人的前移,也一下子拉近了和吴麻子的距离。 刀锋, 一闪。 「噗!」 一切的一切, 仿佛在此时都静止了。 就连先前那狂躁恐怖的气血绞杀,也陷入了静谧。 秋风袭来, 吹起地上那一层层厚厚的青石灰烬,于半空中,打着那细小的旋儿。 吴麻子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道: 「我早该想到的,我的拳头能进二品,你的刀,应该也可以。」 田无镜开口道: 「不,我是整个人可以进。」 「……」吴麻子。 自以为自己算计了一切,结果,其实都落在人家的算计之中。 这种感觉,很像是与天在斗,怎么斗,都离不开他的掌心。 所以, 这滋味, 很苦涩。 吴麻子现在清楚了,田无镜不想和自己换伤,是真的,但他居然连互相比拼消耗气血,都不想。 他只是在等自己出招,然后,他再拆招。 吴麻子清楚,开二品的代价,有多大,所以,这位王爷,连多开片刻的二品,都不愿意。 他想用一种极为干脆的方式,来结束两个三品巅峰武者的对决,一种,他认为最划算的方式。 「这世上,怎么会有王爷您这种人……」 一个人, 武功,可镇压江湖; 军功,可镇压诸国; 吴麻子惨笑道: 「所以……您活该天妒之。」 「噗通!」 吴麻子的脑袋一晃, 从躯壳上脱离, 滚落到了地上。 田无镜收刀, 弯腰, 将乌崖捡起。 大楚影子一脉单传宝刀……乌崖。 能和自己的锟铻对拼数百记不损丝毫,可称为对等神兵。 田无镜看着这把断刀, 忽然「咳」了一声, 随即, 缓缓道: 「比那把蛮刀,要好。」 第三百八十二章 火凤! 「王爷威武!」 「王爷威武!」 「王爷威武!」 靖南军骑士们挥舞着兵器,发出着高唿。 在这个时代,一个军神一般的主帅,那绝对是值得崇拜和跟随的; 如果是一个战神般的主帅,也能起到相类似的效果; 而靖南王, 则是将战神和军神双肩挑起。 再加上那一串彪炳史册的战功加持, 除靖南军外的各路燕军为何也都在王旗之下俯首帖耳也就丝毫不让人觉得奇怪了。 个人的威望, 权势的威望, 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黄袍加身, 但在军中, 他就是真正的神祇。 士卒们会觉得,跟随这样的主帅,哪怕是和他一起战死,都是这辈子自己最大的荣耀! 难怪吴麻子临死前,会感慨一句:世上怎会有王爷这种人。 镇北军有六镇,有镇北侯府百年积攒; 而靖南军, 撇开前几任近乎无为而治般的不谈, 真正的靖南军,才不过建军十余年。 但现如今,大燕靖南军的名号,早就掩盖过了镇北军。 这一方面是因为昔日的镇北侯现如今的镇北王需要镇守荒漠, 但前者之所以能够继续留在北封郡,也是因为在其他方向上的战事中, 一个南侯, 第99页 已经足够。 大干的老钟相公刚刚亡故,三边军队加上各路军镇,直接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上上下下都清楚要去北伐帮楚国分担压力,却又偏偏牟足劲儿后没办法去发出。 大楚摄政王以年尧挂帅,那是因为他不信任其他的几位柱国和大贵族。 反观燕国, 南侯挂帅战无不胜的同时, 还能留一个镇北王在北封郡悠哉悠哉地看风景。 真是奢侈, 奢侈到无以復加。 因为,没人会天真地认为,镇北侯,只是吃蒙荫而不会打仗。 像这种军神般的存在,对于任何一个国家而言,能在一个时期,拥有一个,已经是绝大的幸运,但大燕,却有俩。 当然了,这类存在,往往下场不得好。 想大干当年的刺面相公,平定西南战局后,也曾磨刀霍霍准备北伐以雪太宗皇帝之耻,结果却被以莫须有之罪名下狱而死。 好马配好鞍, 有这般的军神,还得看看龙椅上的那位,到底有没有这般的气魄去用。 田无镜收起了乌崖,甩手一挥,断刀飞向身后的貔貅。 貔貅张开嘴, 将乌崖一口没入, 随即伸长了脖子,无声地打了个嗝儿。 紧接着, 田无镜走向站在宫门门口的令尹。 令尹脸上挂着笑, 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影子死了,死得没太多的价值。 或者说,这价值,可能不是自己这个不通武事的糟老头所能够看得出来的。 但令尹还是发出了一声感慨: 「王爷,您不当皇帝,真可惜了。」 田无镜没有理会。 「王爷,像您这般的人物,早可逆天而行,为何要去做那龙椅上那位的刀? 亲族的血, 它不刺眼么? 它不刺鼻么?」 田无镜依旧没有理会。 令尹张了张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他感觉自己现在,有些无能狂吠的意思。 说白了, 言语上的刺激,根本就不能对眼前这位军神产生什么实质性的影响,这类人,心如顽石,心境更如那万年寒冰。 但奈何, 他现在除了过过嘴瘾还能干啥? 「王爷,您知道您的夫人,是怎么死的么?」 田无镜停下脚步, 不是因为这句话停下, 而是因为他已经走到令尹的面前了。 「全尸,喷血?」 令尹点点头,道:「其实,凤巢内卫也没找到证据,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您……节哀。」 田无镜伸手, 攥住了令尹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 手,松开; 令尹的身躯向下落, 田无镜一拳砸过去,砸中令尹的胸膛。 令尹的身躯没有爆裂开, 身体一颤,随即,自其后背位置,喷出一片血雾,溅洒在了宫门上。 「噗通!」 令尹的尸体,落在了地上,全尸保留。 做完这些后, 田无镜没有再多看一眼地上的两具尸体,而是抬起头,看向面前的宫门。 大楚皇宫, 就在自己面前了。 「开门。」 「喏!」 一队靖南军骑士马上下马,开始尝试去推开城门。 另一队则拿出了抛锁,准备尝试攀登宫墙。 不过,城门没有从后头上梢闩,第一队士卒直接将宫门给推开了。 里头,也没有藏着什么暗箭,更没有忽然杀出什么人来,反而显得格外的安静。 貔貅来到田无镜身侧,默默伏地。 但田无镜却摆摆手,径直走入这宫门之中。 靖南军骑士则自两翼,直接沖入宫内,这是为了扩大警戒区域以防止宫内出现其他变故。 但这里面,没有宫女,也没有太监,更没有护卫的身影。 整座皇宫,似乎就是空的。 但很快,就有骑士来报,绕过金殿之后,后面的另一块宽敞区域,有人。 是的, 有人。 这里,插满着旗帜,同时,在中央位置,还有一处凹陷区域。 下面,是一片尖锐的倒刺,倒刺上甚至还泛着斑斓的光泽显然是淬了毒; 而上方,一个木架子上,挂绑着六个成年男子,他们被封了嘴,见到燕军骑士出现时,开始本能地「呜呜呜」起来,还扭动着身子。 除了这六个被绑着的人以外, 还有一个发须皆白的老太监。 老太监先前似乎是在打着盹儿,被燕军骑兵进来的动静刚刚惊醒,随即,他的目光开始逡巡,最后,落在了靖南王身上。 「老奴,给大燕靖南王爷,请安了。」 老太监有些艰难地起身,隔着老远给靖南王行礼,他的声音,很沙哑,但穿透力却很强。 不出意外,应该是一位术士。 因为在老太监身侧,放着一面令旗还有一面罗盘。 老太监的太监袍子里头,也隐约可见八卦的内衬。 「按照规矩,王爷您得向我大楚殿下们,问个安。」 大楚殿下们? 田无镜的目光,落在了那被绑着的六个人身上。 第100页 这是, 六个曾引发大楚诸皇子之乱的皇子们。 他们在起事后,被摄政王一个一个拿下,干脆利索地圈禁起来。 原本,按照正常流程,他们会被圈禁至死,在他们圈禁之后生下来的后代,则能拥有一些宗室资格和身份。 为熊氏这一脉,开枝散叶嘛。 但那是正常流程, 现在很显然不是正常流程, 因为摄政王都已经放弃了皇都提前离开了,为此,不惜捂住了整个郢都大贵族的眼睛和耳朵。 徐徐图之, 摄政王原本也是想的; 但谁叫,形势逼人。 其实,镇南关并不是最开始的,最开始的是在玉盘城下,楚军和野人没能将燕军拦在望江西侧。 接下来, 年尧在面对田无镜时,也一直受挫处于下风。 紧接着, 望江溃堤,郑伯爷率军乘船奇袭荆城,烧了荆城粮草,预示着这场国战,楚人基本没办法获得胜利。 最后,再闻得一支燕军正在快速南下后,摄政王不再犹豫了,干脆将这一切陈旧的东西,伴随着这座陈旧的都城,一併给丢了去。 既然丢了,那就丢个干干净净。 这些个曾经和自己争位的兄弟们,原本养着他们是为了给自己赢得一个「贤」名,现在,没这个必要了,那为何还要继续带着? 老太监笑了笑,弓着腰, 道: 「让王爷见笑了,见笑了。」 田无镜伸手,向前一指。 当即, 身侧数十名骑士张弓搭箭,向着那边抛射过去。 但箭矢在飞向那里时,却宛若被一层气流格挡开,落于四周。 木桩子也因此一阵摇晃,随时都可能坍圮。 皇子们惊恐无比地不停「呜呜呜」唿喊着。 老太监则抬起手,稳住了局面,随即,整个人飘然而起,跳到了木桩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的田无镜和燕军士卒。 「王爷,切莫心急,我家王上,还有几句话托老奴来传达给王爷。」 田无镜抬头,看着老太监。 「王上说,我大楚看似输在少了一个靖南王,但实则,是输在了国力。为何燕国,以四国之中最贫瘠之土地,最少之人口,却供养出了可横扫四大国的数十万铁骑! 燕国能做到,我大楚,本也可以做到,他燕皇能做到,朕,也能做到。 决胜之地,在庙堂,不在田无镜,也不在李梁亭,更谈不上,那个抢了朕妹子的平野伯。」 田无镜静静地听着,他可以感觉出来,面前的结界,很是孱弱了。 但结界的关键,在于那个老太监手中所捏着的小旗。 只要老太监心念一动,他自己和那六个楚国皇子,必然坠入下方的深渊荆棘之中。 而这座大楚皇宫…… 楚国公主熊丽箐曾言,大楚皇宫比燕国皇宫,恢宏数倍; 这座楚国皇城,自外面,看不真切,但进到里面来看,尤其是在看到这个阵仗后; 才会真的明白, 为何当年那一代楚皇要以「火凤栖于觅江」为由,在觅江江畔,新修一座都城。 这座皇宫, 不仅仅是皇宫, 还是一座大阵。 「大楚输了,朕,也输了,但朕,不会服输,朕很遗憾,因为在朕看来,大争之世,才刚刚开始,而那些朕欣赏的,朕所敬佩的对手们,却已经开始天不假年了。 朕已经可以想见, 在以后的将来, 朕, 会很寂寞。 好在, 朕已经准备好忍受这种寂寞,因为朕清楚,活到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好的。 田无镜, 你攻破得了郢都, 又有何用? 你, 能守住么? 你背后的燕国, 你背后的晋地, 还能再继续供着你将这场战事打下去么? 甚至, 就连你, 今日你既然进来了, 那朕真的拭目以待, 大燕靖南王爷, 能否在今日,走出这座皇城,走出这郢都! 朕知道, 你明知朕不在,却依旧会进入这座皇城,因为你想,想要将我楚人的骄傲,全都踩在脚下。 朕, 送给你踩, 这份丢失的骄傲, 朕会花十年,二十年,再重新聚拢起来。 到那时, 朕很想看看, 你燕国, 到底还在不在! 朕, 有的是光阴,有的是时辰,大把大把地可以等,大把大把地可以挥霍。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老太监复述完这些话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道; 「王爷,这最后一句,是老奴听得王爷您在外头和那影子说的话,老奴觉得,这话放在咱王上的话里头,也是贴切得紧吶。 王爷您, 和咱王上, 都是千秋人杰, 千秋功过自然留与千秋去说。 老奴可真是遗憾, 看不到了, 看不到喽。」 「你也算是个人物,对他也忠心耿耿,为何,他不带着你离开。」田无镜开口问道。 第101页 「老奴犯了错,这既然犯了错,就得留下来受惩处吶,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你,犯了什么错?」 「六年前,还是四皇子的王上,让老奴拿一碗羹汤,给批改奏摺的先皇喝,啊~」 老太监伸手, 抚摸着自己的喉咙, 话语和神色中, 都带上了一抹追思,包含情绪: 「啊~老奴伺候先皇大半辈子了,老奴想啊,先皇走可以,看着这大半辈子的主僕情分上,让先皇走得轻松一点,不好么? 老奴就擅自做主,减了这羹汤的分量; 呵呵呵呵呵……」 老太监笑了起来, 低头, 看着下方的田无镜, 道: 「王爷您猜怎么着?啊啊~这分量,王上早就调配好了呀,让先皇死于疾病突发,弥留个半个月,再高明的太医,也无力回天; 可偏偏, 因为老奴的心软,减了分量,先皇病是病了,但却硬撑着没能驾崩,就在那龙榻上,撑了好几年吶,好几年吶。」 老太监开始抹泪, 哭道; 「老奴悔啊,恨啊,您说,老奴当初这心软个什么劲儿啊,让先皇白受了这好几年的苦,又让王上白等了这好几年。 王爷, 您说, 老奴当年要是不犯这个错, 王爷您今日,还能打得进这郢都,能打得进这皇城么? 您说, 老奴这错, 大不大, 老奴该不该留下来受惩呢?」 权力的核心,是一个变化的状态。 司徒雷是向剑圣借剑,一剑杀了自己的老子。 随后, 从容掌握大权,登基为帝; 那是因为在那之前,司徒雷就已经掌握了朝政,更是将自己那两个有威胁的哥哥给贬到了雪海关那儿啃雪去了。 但六年前,还是四皇子的摄政王,或许同样有把握在自己老子驾崩之后,击败其他竞争者坐上那个位置。 但那是建立在他老子驾崩后,大楚上下都需要一个新的皇帝时,那才可以,那个时候,皇子的争斗,那是名正言顺,早点争斗完,早点胜出一个,坐上去,大家还能继续过日子。 但问题是, 楚皇没死,反而在床榻上硬挺了几年。 皇帝没死, 下面, 就不好动了,因为没大义了。 而且,因为这件事,触动了很多方面的神经,朝廷里,明显会有忠诚于先皇的人,比如,皇城巷的影子。 而大贵族们,巴不得自己头顶上有个卧病在床的皇帝,大家既可以维繫住明面上的和谐,又不用担心来自皇权的实际威胁。 所以,各方势力,都默认地去维繫这一政治常态。 饶是当年的摄政王,也没那个把握,以明面上政变的方式夺下皇位。 他只能等, 等了几年后, 他的羽翼更加丰满, 当先皇终于驾崩时, 摄政王对付那些个兄弟,当真是手拿把攥。 皇族禁军,在先皇驾崩后,站在了摄政王背后。 大贵族们,也都默认了摄政王的能力,默认了其坐上那个位置的事实。 因为,确实需要有人坐。 而且,彼时大燕马踏门阀之后,攻干再伐晋,给予了楚国极大的压力。 以前,贵族们希望头顶上的皇帝,卧病在床不能理政; 之后,贵族们希望,还是换上一个有本事有能力有手腕的皇帝吧。 只能说, 此一时彼一时, 摄政王最终,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却偏偏,失去了那几年,最为宝贵的时间。 一步落后, 步步落后, 到最后, 这盘棋,是真的下不下去了,所以,摄政王选择了掀翻棋盘,重新开始。 老太监嘆着气, 而这时, 田无镜动了。 老太监微微一笑, 手中小旗瞬间燃烧, 顷刻间, 一股强横的气压将这结界给崩坏, 老太监本人连带着六个皇子,一同落入这荆棘深渊之中。 田无镜止住身形, 他终究,没能赶得上,虽然,他事先就清楚,他本就不可能赶上。 六个皇子身体被密密麻麻的尖锐刺穿, 老太监也是一样, 但老太监哪怕脖颈和脸上都有倒刺穿透出来, 却依旧用气浪喊道: 「以皇族之血,奠火凤之灵,圣火降临,荡涤污垢,再造干坤; 天佑熊氏,大楚涅槃!」 六个皇子的鲜血,在剎那间就被抽干没入地下。 而前方大殿屋檐上的那一尊火凤雕塑, 在此时竟然燃烧起来, 一道巨大的火凤虚影,腾空而起,发出啼鸣! 下方, 浑身被穿透的老太监在弥留之际, 笑道: 「大楚有凤……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大殿上方, 火凤舒展着身姿, 以一种睥睨的姿态, 将它的目光, 落向了下方。 「吼!」 靖南王的貔貅马上向前,冲着上方的火凤发出了嘶吼。 第102页 貔貅,是大燕的图腾; 火凤,则是楚国的图腾。 昔日,干国藏夫子自燕京城外,斩大燕龙脉; 今日,大燕靖南王自大楚皇城,要灭这楚国图腾! 不同的是, 藏夫子当年身边只有一位百里剑,且其二人,未得入燕京一步; 而今日, 大燕靖南王,率铁骑入郢都再进皇城! 前者昔日,斩的是虚妄; 后者今日,灭的是希望! 下一刻, 田无镜手持锟铻, 一跃而上, 对着前方气势磅礴的火凤虚影, 一刀斩下! 第三百八十三章 一座城,一个人 火凤展翅,炙热的炎浪席捲而出。 但那已经一跃而上的一人一刀,完全是以不闪不避之姿,强行分开了炎浪。 携磅礴之威, 噼斩而下! 火凤发出一声嘶鸣,它居然选择了退避,但尽管如此,其身上,依旧留下了一道迟迟不能癒合的间隙。 田无镜站在大殿金瓦之上,刀口向下,目光,盯着面前那只硕大且在扑腾着翅膀的火凤虚影。 如果说,火凤代表着火,那么,一头白髮的田无镜则代表着一种森寒。 寻常人, 见着这种景象,能抑制住不马上倒头就拜就已经算是意志惊人了,但大燕靖南王,见面就是一刀上来! 没有铺垫, 因为, 根本就不需要这些那些的累赘。 莫说田无镜不信这世间真有什么神祇,不信那鍊气士毕生所求之真谛会真的存在; 就算这苍穹之上,真有神灵, 已经自灭满门的他, 早就将自己彻底自绝于天下, 就是神真的下凡来了, 他, 也照斩不误! 更何况, 若是神祇也能被斩伤, 那还算是神祇么? 下方, 貔貅急得不停地刨动着四蹄,原本,它应该亲近那道火凤气息,因为双方都曾是千年前存在的灵兽; 血脉之间,是存在着一种认同的。 但如今立场对立,所以,更是不得服气! 对别的兽类,甚至是普通妖兽,貔貅都能不屑一顾,但对这有着火凤气息的存在,那就真的认真起来盘一盘! 只是,它不能飞,上不去,只能在下头干着急,不停地吐出着炙热的白息。 此时, 火凤虚影之中, 竟然传来了一道极为威严的声音: 「放肆,竟敢冒犯天威!」 声音悠扬,带着一股子至高无上的意味。 田无镜再度举刀: 「装神弄鬼!」 随即, 田无镜又是一身奔赴,对着火凤虚影再度一刀噼斩而下! 火凤再度仓惶而起,但其虚影身躯实在是太大了,不可避免地再受了一记刀罡,身躯上,又显露出了一道极为清晰的缝隙。 「尔敢,尔就不怕天诛之!」 「本王,求之不得!」 田无镜再度上前,又是一刀。 火凤再度腾起,其尾巴一半没能逃过,竟然被锟铻刀直接斩碎,化作了漫天洒落的红色晶莹。 这火凤, 看起来, 真的不过如此! 但若是细心的话,可以发现火凤几次闪避都没能完全避开,并非是因为其速度不够,而是它的活动范围,只限于这座金殿的殿顶,而且,其飞起来的高度,也有限制。 也因此,这般庞大身躯,这般狭窄的腾挪范围,它怎么可能完全躲得开? 几次三番地狼狈逃避还受了创后, 火凤虚影之中的声音终于不再那般「高高在上」,而是出现了一种类似人的情绪: 「锟铻刀?是干人?干人竟然打进来了?」 这时, 另一道声音响起: 「是锟铻刀,那位的弟弟继位后率军北伐败了,刀,落入燕人手中了。」 锟铻,曾是干国太祖皇帝的佩刀,伴随着干国太祖皇帝征战天下,打下了如今干国的疆域; 后其弟以皇太弟的身份继位,挥师五十万北伐,被初代镇北侯大败,太宗皇帝躺在牛车上逃回了干国,原本其腰间左配锟铻右配天子剑,结果双双遗落在了战场。 天子剑,没能找到,但锟铻刀,却是早早地被燕人缴获,收入皇室。 田无镜领靖南侯爵时,燕皇将锟铻刀赐下。 「瞎么,下面那头蠢物不是貔貅是什么!」 火凤虚影明明是一个人在说话,却给人一种好几个人在争吵的意思。 田无镜站在那里,没再急着挥刀,目光里,流露出思索之色。 「燕人,燕人怎么打进来的?难不成是干国被灭了,还是晋国被灭了?」 燕楚原本的疆域格局,两国之间想要大打出手,还真难。 燕人大规模伐楚,必须建立在干国和晋国某一方被燕国完全吞併的基础上才能发生。 「干人、干国?是什么?这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国家?是又有新小国称国主了么?」 这像是火凤在自问自答,又像是在互相争论。 「是燕人,燕人竟然打到了郢都来,怎么会这样。屈氏呢,昭氏呢,独孤氏呢?」 第103页 「我还看见了下面燕人的黑龙旗,是燕人的兵马杀进宫墙里来了。」 「我大楚,怎么会沦为这般模样?」 「燕人不是被蛮族压着么,他们怎么会打到我楚国来?」 田无镜终于露出明悟之色, 随即, 眼里流露出真正的嘲讽。 此刻,火凤声音中「说话」的人,不是别人,应该是楚国的歷代先君。 但, 田无镜右手依旧握着锟铻,左手却在此时掐印,随即,左手食指至于眉心位置,按了下去。 一道蓝光,自田无镜瞳眸之中一闪即逝。 这是「开天眼」的术法,可以破除一些虚妄,看见本质。 这并不算是什么高深的术法,但却很实用。 就比如现在, 如果说这道火凤虚影,是一种介乎于灵与魂杂糅的话,那么,其整体,其实就是一团被割裂下来的火。 虽然可以看出被撕裂过的痕迹,但这一部分,其实是纯色的。 意味着,这是一个被撕裂下来的灵,但它,依旧是「完整」的,它的不完整只是相较于之前,但其本身,并没有杂质。 这意味着,火凤虚影内,并没有存在着其他人的灵魂,也就不存在什么前代楚君灵魂杂糅在一起的情况。 而这时, 火凤似乎也察觉到了田无镜的动作, 当即, 一道威严的声音响起; 「燕地崽子,你在看什么!」 紧接着,另一道声音也响起: 「呵,他死到临头还不知!」 「这里是郢都,朕活着,是大楚的皇帝,朕死了,也是大楚的皇帝!」 这不是楚国先皇们在讲话,因为火凤内,只有唯一的一个灵。 再联想到楚国皇室一直号称身上流淌着的是火凤血脉, 而且, 在亲眼见过熊丽箐后, 田无镜清楚,至少熊氏嫡系血脉里,确实存在着火凤气息,哪怕很微弱,但却是真实的。 所以, 并非是歷代楚皇在驾崩后,魂识融入这火凤之灵中被保存; 而是, 那只火凤之灵,一直在藉助歷代楚皇的龙体,在吸收,在滋养着自身。 因为熊氏嫡系血脉中,就有它的血脉,这血脉,能够让熊氏嫡系皇族在御兽时比常人占据更大的优势,更容易让妖兽臣服于自己。 但那一代代熊氏嫡系之人,其实也是在用自己的一生,温养着那一缕火凤血脉,待得进入陵寝之后,自会被收回抽出。 这就像是在放印子钱,九出十三归。 因为皇帝享有真龙之气,且能为帝君者,其意念绝对超于旁人,也因此,在驾崩后,曾一度伴随着他们从生到老到死的那一缕火凤血脉,宛若见证过一位位帝君一生的观察者,在融入火凤之灵后,很显然没有将「前世」所存在的意识给抹除掉,亦或者说,难免被其所影响。 若是此时瞎子在这里见到这一幕,他会用更简洁地方式去陈述: 这就是吸收了太多人记忆所诞生了多重人格。 「我大燕深宫底下,有一只年迈貔貅,数百年来,我燕人一直以貔貅为引,繁育出貔兽,希望数百年后亦或者千年后,大燕铁骑可以人人骑貔兽冲锋。 人, 终究是人, 畜生, 终究是畜生。 人骑畜生,天经地义。 你楚人, 倒是反着来的。」 田无镜再度举起锟铻, 道: 「一个层次的东西, 我燕人拿来当坐骑, 你楚人拿来当祖宗, 如此楚国,还有何必要继续存续?」 似乎是感知到了来自靖南王身上再度冷冽下来的杀机,亦或者是这只被六个皇子血脉刺激甦醒的火凤之灵终于度过了先前的浑浑噩噩。 此时的它, 虽然虚影依旧残破, 但意识之中,却传递出一种极为阴沉的情绪,先前你一言我一语的状态,完全消失不见。 「你若再步步紧逼,吾就彻底放开这大阵束缚,引天火,降天罚,让你身躯成灰,魂魄尽散!」 这是真正的火凤之灵在说话,在彻底甦醒自我意识之后,它开始变得敏锐起来,同时,金殿下方的金瓦,也开始出现了大面积的龟裂。 郢都城的很多不起眼的角落里, 从地下, 从城墙墙壁处, 探出了一只只凤凰头, 很快, 一股股火油开始自凤凰嘴里流出。 大阵, 其实已经在悄无声息间开始运转了。 火凤之灵的虚弱,是因为它只是被献祭了六个皇子,且还处于阵眼之地; 灵的强大, 需要祭品, 而郢都, 郢都的百姓, 自数百年前, 其实就已经被摆上了供桌! 「现在退去,你我相安,否则,整个郢都,将成为你的坟冢之地!」 田无镜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伸手, 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看着面前的火凤之灵, 反问道: 「你在拿楚人的命,威胁燕人的王?」 随即, 田无镜将锟铻刺入脚下金瓦之中, 第104页 自己席地而坐, 伸手指了指四周,那里,是入夜后今日明显没那般明亮的「万家灯火」。 「天凉了,烤个火。」 第三百八十四章 平野伯走单骑 「太后安歇了么?」 摄政王对身边的一个太监问道。 「回王上的话,太后已经安歇了,先前派人来问王上今晚喝了几碗粥,奴才见王上和孟大人在下棋,就自作主张地让粥多熬了会儿。」 摄政王点点头,对孟寿道: 「爱卿陪朕进点儿吧。」 「谢主隆恩。」 粥,上来了。 不是白粥,而是加了一些配料进去,烹煮的方式也不同,所以很香也很鲜美。 喝粥养身养胃,其实是不错的,但粥和粥,是不同的。 棋盘撤下去后, 君臣二人就着先前下棋的石桌慢慢地吃着。 「以后,再想安生地吃粥,可就难喽。」 「是王上您想过这苦日子的。」 「嗨,还不是因为原本的安生日子过不下去了不是?」 「臣,不这般觉得,臣以为,就是清淡白粥配小咸菜,也能吃得可口。而粥好喝不好喝,关键在于这筷子,这碗,这碟,是不是自家的。 臣在楚地一直有几亩田,陈家代为照料,每年出产,也都记在臣老宅帐上,臣以前在颖都修史时,经常能吃到自家田里种出来的小米; 臣在晋地,臣在干国,臣在燕国时,家里也有一老僕,每年都带一袋家里的米给臣送来。 他年纪大了,送不到了,就让他儿子送,现在,是他孙子在给臣每年送了。 说是什么乡愁加进了碗里,那是虚的; 说白了, 还是自家田里所产的米,熬粥才香,香得踏实。」 「爱卿这话说得,倒是熨贴,让朕心里舒服多了。」 「文过饰非,春秋笔法,本就是史官嘴上不要但却是最拿手的活儿。」 「哈哈哈哈。」 摄政王发出了大笑。 少顷, 摄政王搅动着手中的小勺, 道; 「将那些,都打烂了,朕就能着手,去做自己的碗筷了。」 「臣修史以来,看得最多的,是国势倾颓之下的得过且过,上位者总有千万种理由为自己开脱,开口闭口循序渐进,提笔研磨治大国如烹小鲜; 他们看重的,是精妙的瓷器,仿佛宝贝得不得了,动辄天下苍生为念; 但臣又看到的是,那些人口口声声精美得不得轻动的罈罈罐罐,在打碎了一地后,往往继任者又能很快地给收拢起来。 这天下,真有那么精贵么? 臣觉得,不见得。 他们精贵的,不是这天下,而是……」 摄政王开口接话道: 「而是他们自己屁股下面的这把椅子,是他们这一族子孙世代的富贵荣华,是他们和天子共治天下的权柄。 让他们交出他们所有的,是不可能的。 所以, 朕只能自己去抢。 这面子上, 必然会不好看。」 孟寿俯身道; 「王上,臣编纂四国史书,只看见了四个字。」 「爱卿请言。」 「成王败寇。」 「对,对啊,这世道,其实就是这般,哪里来的什么自古以来,哪里来的永世不变? 大夏当年何等风光,说崩也就崩了; 日后就算是史书说朕苛刻贵族,忘记了当年贵族先祖和我熊氏先祖一同开业之情,毁了天下共享之的承诺; 那燕国呢? 燕国皇帝马踏门阀,不也成了么? 那晋国呢? 虞氏对待封臣如何而封臣如何对待虞氏的? 成王败寇, 成王败寇罢了。」 摄政王摊开手, 道: 「茶。」 两杯香茗端上来。 摄政王端起茶杯,没喝,而是洒在身侧地上。 「以茶代酒,先敬郢都,敬那一句,一将功成万骨枯。」 孟寿则端起茶杯, 道; 「可惜臣老了,否则臣真想为王上身边一待诏,为王上写那起居注。」 「是昏是明,还不得明朗呢。」摄政王笑道。 孟寿摇摇头, 道: 「史家眼里,没有昏和明,最怕的,是中庸。」 「一般,小说家才这般觉得吧?」 孟寿笑道: 「拿笔桿子的,都一个样。」 …… 昭文通现在很痛苦, 他原本在这里驻扎着对应着那支燕军,应该是燕国平野伯部。 第一次, 楚军可以利用自己的骑兵优势去挤压燕军。 昭文通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没吃过猪肉又怎么可能没见过猪跑不是? 可能骑兵在其手里用得没有燕人将领那般精湛,但大概该怎么用,该如何发挥出骑兵的性能,军旅这么多年,家传又这般久远,怎么会不晓得? 所以, 布兵压阵, 骑兵压缩, 昭文通成功地将燕国平野伯部给压缩进了一座县城里。 县城的城墙不高,占地也不大,谈不上什么易守难攻。 但一开始因为担心燕军会趁着自己围城时去尝试突围,所以昭文通选择了最为稳扎稳打地方式,像是侍女扫地一样,一点一滴地将外头的灰尘全都收拢起来。 第105页 反正独孤牧那老东西给自己军令就是对住这支燕军,让他们不要再在自家后方乱窜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急,慢慢拾掇。 同时,昭文通也清楚这支燕军里,有万余青鸾军士卒,是楚军,近乎和燕军的数目相当。 所以, 昭文通也想以步步紧逼,日日施压的方式去将面前的这支诡异的「燕楚」联军给分化开来。 效果, 是很明显的。 这些日子以来,对面叛逃过来的楚军数目不少。 昭文通觉得,再过些时日,等到那位平野伯麾下的士气再低落一些,就能够尝试真正的开始攻城了。 到那时,面前的燕军在失去锐气之后,就不会再是难啃的骨头。 然而, 谁成想, 忽然间一支燕军骑兵竟然从自己后方包了上来。 四万余靖南军骑兵,从行军时的军容上来看,就能清楚地知道这绝对是燕军的精锐。 昭文通麾下兵马散得有些开,但好在燕军来袭,他的外围哨骑提前对本部进行了通知,所以昭文通马上就收拢了部队,撤出了对平野伯军的包围。 而靖南军也因为长途奔袭,人马疲惫,罗陵也就没有直接下令进攻,双方隔着三十多里互相对峙下来。 但不管怎样,这处战场因为这四万靖南军骑兵的出现,使得局势彻底被颠倒了过来。 第一日,相安无事; 第二日,哨骑厮杀; 第三日,已经缓过来的燕军开始有意识地出动压缩楚军。 而昭文通为了避免被内外夹击的情况,不得不再度收缩。 双方没有爆发大规模的冲突,但郑伯爷的围则是完全被解开了。 角色互换, 现在轮到昭文通蜷缩在一个位置,而燕军则在外围开始嚣张。 早些时候,叛逃过去的楚军这次又叛逃了出来,不仅如此,他们还「拖家带口」,带出了更多的一波。 战事持续到眼下这个局面,一波又一波的燕军出现在了楚地腹心,楚人的士气,其实才是受压最严重的。 再者,有了青鸾军的投靠,屈氏带了个头,连大贵族都能投降,这些楚军士卒还能有什么心理负担? 不过,投降来投降去的,只是一种必然会出现的小反应,对大局,并不影响。 除非镇南关里的年尧忽然一拍桌子,反楚投燕,其余人,真的只是「小赌怡情」。 终于, 在布置和完善好下面各部对昭文通部的监控以及对其他方向可能出现楚军的提防后, 罗陵领一队亲军来到郑伯爷的大寨中。 二人先前其实闹过一次不愉快,但其实谁都没放心里去。 私交是私交,打仗是打仗。 他罗陵要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靖南王也不可能容得下他成为王旗下嫡系总兵官之一。 再者, 罗陵也清楚平野伯这一仗打得有多不容易,冒了多少的险。 大燕军中的风气,还是很昂扬向上的,能打胜仗,能为其他人所不能为,自然会被尊重。 最重要的是,罗陵也清楚自家王爷对待平野伯,那是和其他人不同的。 以前,他有点想和平野伯别苗头,那其实也是有点儿想争宠的意思。 明明是他先到的…… 只是,现在,再想这些,就没意思了。 他大军刚到的第二日,双方就互派了信使,交流沟通了各自的情况。 罗陵没觉得他平野伯没主动来见自己算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不,他自己主动过来了。 然而, 当罗陵来到平野伯军寨时, 却得到了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 平野伯于他罗陵大军到的翌日,就将大军丢给了金术可看管,自己领着几十个亲卫径直向南找靖南王去了! …… 郑伯爷是真的去了,而且只带了二十名亲卫,另外就是四娘和剑圣了。 或许, 冥冥之中真的会有一种感应。 原本,在罗陵大军出现,郑伯爷长舒一口气,在得知王爷率领另一路大直扑郢都时,还觉得很是过瘾。 这才是王爷的风格,这才是王爷的脾气。 所以, 当晚, 郑伯爷胃口大开, 吃了三碗面,早早地就睡着了。 然后, 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 他看见了火焰,然后看见火焰中,有一道极为熟悉的人影。 在梦里, 郑凡拼了命地对着火焰里的人大喊大叫,但火焰里的人却毫无反应,好几次,郑凡尝试沖入火焰之中,但哪怕自己愿意忍受那种痛苦,却依旧无法拉近和那个人的距离。 噩梦醒来后, 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打湿。 魔丸飘浮在其面前。 很明显,这不是寻常的噩梦,如果是寻常噩梦的话,魔丸不会出现,确切地说,自打和魔丸在一起后,郑伯爷做噩梦的次数,真的是屈指可数。 一来是见惯了厮杀大场面,自己的韧性早就不可同日而语。 二来魔丸这种邪物在身边,真的能起到以毒攻毒的效果,你能克服魔丸的影响,其他那些,真的就不值一提了。 上一次做噩梦,还是几年前了,在靖南王自灭满门之后。 第106页 甦醒后的郑伯爷就有些浑浑噩噩地坐在床榻边, 四娘端水过来, 郑伯爷不喝。 薛三将剑圣请来瞅瞅,他担心楚人不是会巫术么,别不是眼瞅着正面战场打不过就给自家主上下降头了。 剑圣不通这些,但还是看了看。 然后,没看出什么。 郑伯爷像是丢了魂一样,在床榻边坐了半个晚上。 翌日一早, 郑伯爷勐地站起身,做出了决定。 他要去郢都,他要去追上田无镜的队伍。 身为一军主帅,这真的是很荒谬的一个决定。 起因, 仅仅是因为一个噩梦。 但,更荒谬的是,没人反对。 金术可等一众下面的将领,是没发表意见机会的,他们只能遵照郑伯爷的一切指示。 而魔王们, 无论是薛三还是四娘亦或者是阿铭和樊力,对自家主上的这个决断,都没提出什么异议。 因为他们清楚田无镜在自家主上心中的位置, 再者, 魔王们在观念上,本就和普通人不同,一定程度上,郑凡这个主上的审美和魔王们其实是一致的。 时不时挂在嘴边的那句「大不了以后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开家客栈」真不是说说而已。 当然了,眼下至少这块区域的大局已定,现在不是昭氏想要吞自家了,而是昭氏在担心自家会不会反吞了他。 郑伯爷这次入楚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该刷的军功,也早就刷到了溢出。 于大局无碍的前提下, 冒点险,任点性, 又怎么了? 辛辛苦苦打拼出家业,难不成是要让自己过上循规蹈矩守财奴般的日子的? 还有一点,主上没说,魔王们也没说,同时,剑圣也没说。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说出来。 但凡人到一定地位后,他做的梦,意义也就不同了。 比如古代皇帝的老妈,在生皇帝前就得做个梦,哪个仙翁下来或者哪条龙亦或者是巨蟒下来钻进自己肚皮去了。 郑伯爷现在是预备役的一方封疆,这个地位的人,他的梦,常常会有警示意义,甭管准不准,但经常有人拿这个当说头。 另一方面则是,如果说天天是在「坟头」上长大的话,那么郑伯爷本人,更是被群邪贴身环绕。 像郑伯爷这样子的人,就算是不修炼,他的命格也会在后天强行被加硬,否则压根就扛不住这种「恶劣」的环境。 最最重要的是, 田无镜在郑伯爷心中,那近乎是无敌的存在。 做梦, 梦到靖南王大破楚军,甚至大破郢都,都是正常的,而做梦梦到这种带着明显负面暗示的画面,那就明显是不正常了。 自打从这个世界甦醒, 有两个人,对自己是真的好。 一个是沙拓阙石,但沙拓阙石毕竟一直沉睡着,常年躺在棺材里,他的关护,是真的,源于当初自己多磕了一个头,只是,少了一些温度。 对田无镜,那是真的……难以形容了。 来这个世界也好几年了,但那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其实还是在的。 对这个世界的百姓,对这个世界的家国,其实都有着一种疏离和隔阂。 唯独, 在田无镜这里, 那真的是一种亲哥一般的感觉。 说走就走, 但这里毕竟是楚地, 燕军虽然在局部战局上掌握了优势,但这里到底还是燕人的主场。 所以,这种无限接近「单骑闯关」听起来很洒脱,但实则也是刀尖上跳舞,万一恰好碰上一支楚人军队,被发现后,很容易就会被包饺子。 阻拦,是遇到过,甚至还有楚军追击过,但都被郑伯爷这边甩开了。 小股骑兵的活动确实是有优势,再者,剑圣还在郑伯爷身边。 不管怎样,原本一直调侃自己战场运气不好所以让阿铭常伴身边的郑伯爷,这次运势倒是不错,身为主将的裸奔,竟然真的奔成了。 郢都, 就在前方了。 到这时候, 剑圣才忍不住开口问道; 「如果,田无镜真的出了什么事儿,你会怎样?」 剑圣知道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很不合适。 但一来,他清楚郑凡不是那种普通的内心脆弱之人,自然不用在此时去刻意地维护和关怀; 二来, 他是真的好想问这个问题,很想很想。 高手是寂寞的,也是高冷的,但并非意味着高手完全清心寡欲成了圣人; 只能说, 他们的兴趣阈值比较高一些。 很显然,这个问题现在顶到了剑圣的阈值,若是郑伯爷愿意回答,剑圣甚至愿意答应下一次出征时,他还可以跟着出来混一混津贴好给家里的屋子再翻修一下。 郑伯爷没哭没闹,眼眶也没泛红; 毕竟噩耗又没传来,只是自己的一个梦。 甚至,可能自己飞奔过去,看见田无镜后,田无镜会给自己直接来一脚! 打仗呢,你瞎跑什么! 再或者, 和自己算个帐, 听说,你和你大舅哥在据羊城下相处得不错,护送吃喝? 第107页 这当然是郑凡最想看到的画面,哪怕被田无镜一脚踢成重伤也无所谓。 此时, 面对剑圣的这个问题, 郑凡毫不犹豫地回答,显然,虽然不停地告诉自己是多虑了,但还是忍不住去思考了无数遍后果。 「那我就在楚国建十座京观给田无镜做大醮! 我也要去查杜鹃的死,到底和那位有没有关系! 老子就要变成一条疯狗,凡事沾染上干系的人,欠债的人,都等着被老子咬吧! 然后, 就是, 老子会不惜一切, 将我那干儿子送上龙椅, 无论那会儿龙椅上坐着的是谁!」 话音刚落, 刚过一道山坡, 一行人当即沉寂下来, 前方, 出现了郢都的辽阔, 而此时的郢都, 火光沖天! 第三百八十五章 田无镜 火, 大火, 以一座都城以及它里面的人作为柴料供养起来的大火! 骑在马背上的郑伯爷,眼睛睁得大大的。 如果没有那个梦, 或许郑伯爷会觉得这是王爷大破楚都后,一举焚城! 说不得, 郑伯爷会骑在马上,悠哉悠哉地欣赏着这无比奢侈的「篝火」盛况; 若是兴致来了, 想玩忧郁: 可以感慨一句:燕人一炬,可怜焦土。 想玩情调: 可以拿一尊酒,对着这沖天火光,就着城内悽惨的叫声小口小口地饮着; 想玩澎湃, 可以在军中将士面前演讲,点燃他们的激情! 但现在, 郑凡没丝毫闲情逸緻去做这些, 当他看见那火光时, 只感觉自己心里空落落的。 两世为人,说句比较现实一点的话,因为家庭原因,上辈子郑凡和自己爹的感情,其实一直很淡薄,自己老爹也没太多像爹的样子,他自己感情破裂后,常常酗酒,很多时候,可能他都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 父子之间,也没什么温馨的回忆。 后来,他出车祸走了,其实挺突然的,但一来自己那时候还小,二来……也就是突然吧。 在自己父亲葬礼上,不舍,伤感,是有的,但更多的,还是对于自己将从一个「近似」孤儿变成「实际」孤儿的彷徨。 父母亲情,常常被赞美,被以各种各种伟大的比喻去称颂; 但实则,无论是父子情、母子情、兄弟情,只要是感情,都是需要去维护的。 普通人又不是貔貅,不可能面对面地就能从对方血脉里感受到唿应; 感情不维护,不经营,说得现实一点的,父子、母子、兄弟姐妹,过得形同陌路得,多了去了。 但老田对自己是真的好, 你无话可说的好, 有时候, 郑凡自己都很难解释为什么。 瞎子作为旁观者,可能可以去分析出老田的心理,但瞎子不可能傻乎乎地去和自家主上研究剖析。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是算计不出来的,不算计的,才是真关系,否则就是个相互利用。 一笔煳涂帐,很多时候,也挺美好。 「兴许,田无镜他没事呢。」剑圣开口道,「毕竟,武夫的皮,厚实。」 剑圣现在已经不是什么阈值不阈值的问题了,而是当事情发生,当梦的警兆和现实相唿应之际,他是真的有些担心郑凡了。 至于对田无镜, 剑圣可没什么惺惺相惜之感, 他是曾发出过最苦不过南侯的感慨。 但,也就仅限于感慨罢了。 毕竟,田无镜不会隔三岔五地来他院子里蹭饭,田无镜也不会给自己的继子带糖食,也不会很娴熟地喊自己媳妇嫂子。 人,怎么可能不分个亲疏远近? 他是剑圣,又不是儒圣; 且就算是儒圣,这会儿也不该是担忧田无镜一个人,而是应该担忧这座郢都城内的百姓才是。 郑凡默不作声, 策马向前。 只是,速度,慢了一些。 该面对的,终究是要面对的。 上辈子的自己都敢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 没理由这辈子越活越回去了, 也辜负了老田对自己那么多次的赶鸭子上架。 但,马速,是不想提起来了。 最好能慢点,最好,再慢点。 四娘在旁边,没说话,她清楚,主上现在不需要旁人来帮他分担什么。 「唿……」 郑伯爷长舒一口气。 眼眶,有些泛红,越是靠近郢都范围,那空气里瀰漫着的烟霾就越是呛眼。 但自家人在这里,郑伯爷也没兴趣去找个理由说是被烟燻的。 如果到这个时候了,还要去隐藏自己的情绪,去遮掩自己的失态,这日子,未免也太没意思了一点。 「其实,我很早很早,就有这种预感了。」 四年前, 田宅, 靖南侯对一众正在吃饭的亲卫下令: 「鸡犬不留!」 如果不是见过白天靖南侯和田家人相处的情况,外人可能会觉得大燕南侯和家里关系并不亲厚。 但郑凡是可以看出来,田家或许有田家的毛病,但田家人,对田无镜,是真的好的,靖南侯,也是真的很喜欢和享受这种家的氛围。 第108页 不在乎的东西, 毁了也就毁了; 这世间,最大的折磨,无外乎就是让你亲手毁掉你所在乎的美好。 那句: 无镜请叔祖登天。 像是拿刀子,亲自将自己的心,一条一条,还要讲究整齐和对称地割下来。 再之后, 就是杜鹃的死。 凯旋至盛乐城, 庆功时, 收到了妻子亡故的消息, 侯爷一夜白了头。 那一次, 侯爷口中第一次说出了「靖难」两个字。 但他偏偏又不能反,不能真的去反,有些事,甚至不能查,不敢去查。 为了大燕, 为了大业, 为了理想, 他已经自灭满门了, 如果自己再反覆, 那先前被自己亲自下令屠戮的亲族,他们的死,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一条註定没有后路的不归路,当你走上去时,就下不来了。 听瞎子说过,那一夜,侯爷去看了天天。 父子相见,可能也就那一次。 瞎子说,田无镜不见自己儿子,除了那些猜测的林林总总理由外,其实,最大的理由大概就是,身为人父后,他害怕会控制不住自己。 「起誓,这面黑龙旗帜,得一直在你手上。」 太多太多,极为明显的铺垫了; 旗,早就不知道立了多少杆。 有时候,郑凡只能装作没听懂的样子。 你甚至没办法去劝说,也没理由去劝慰; 设身处地,换位思考, 如果你在那个位置, 可能你最想做的,就是赶紧死了解脱。 但郑凡真心不希望老田死, 他已经习惯了那道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 有句话,郑凡从未跟别人说过。 他不喜欢行礼,不喜欢下跪,对别人下跪,是为了以后不会下跪; 但每次向老田行礼时,心里,真的是一点牴触都没有。 这时, 两路骑士包抄了过来,他们是靖南军外围的哨骑。 不过,误会并没有发生,首先是郑凡带着的这些亲卫身上的甲冑,明显是燕军制式的,再者,打前儿的一个校尉直接认出了平野伯。 「参见平野伯!」 「见过伯爷!」 「见过伯爷!」 郑凡深吸一口气,问道: 「王爷人在哪里?」 那名校尉脸上露出了些许焦虑之色, 道: 「回伯爷的话,王爷早先率军进郢都了,卑职换队出来时,王爷……王爷还没出来,现在,现在王爷应该出城了吧。」 郑凡不作其他言语,策马向前。 郢都的大火,一时半会儿是烧不完的,甚至烧个几天都很正常,越是靠近城墙,从那些向自己行礼的士卒身上,郑凡就越是能够感受到一股焦虑。 这是一种全军上下的焦虑,这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王爷还没从城里出来。 如果仅仅是城内着火就算了,大傢伙不信这种火灾会对他们的王爷造成什么威胁,但问题是,跟着王爷进城的那些靖南军骑士已经出城大半了。 他们出来得早,除了先前厮杀时的伤亡外,火灾对于他们并未造成太大的损伤。 郑伯爷下马后,马上喊来了一名先前跟着靖南王进城的一名参将。 郑凡一边向北门走一边听着那名参将的叙述, 靖南王从进城后到火凤出现的所有经过,终于被郑凡所得知。 一直陪在郑凡身后的剑圣开口道; 「所以,田无镜是猜到城里会有火灾,才没有让大军入城?」 面对敌国的国都,却没有让麾下大军进城,这真的很说不过去。 毕竟,靖南王是不会做出施恩于楚人然后借楚地自立为王的事儿的,他没必要对楚人温柔。 当一个国家被打败后,除非是体面的投降,否则它的都城必然会被荼毒。 早年靠着天子脚下过的几代人的安生日子,往往会在王朝崩塌时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四娘则回答剑圣道: 「楚国摄政王既然不在京内,楚国皇族禁军主力也不在这里,那就必然意味着城内有古怪,在这个时候不让大军入城是对的。」 一旦大军主力进城,大火之下,得被烧死被熏死多少燕军甲士? 如果是战死,那也就罢了,毕竟大燕铁骑,任谁想啃下他们,自己就先得脱层皮。 但这般被大火给烧死,绝对是一种巨大的损失。 那名参将马上道: 「在那只火凤出现后,王爷就下令让我们撤离出城,如果再晚一些,或者等火势完全起来后,这些弟兄最后能活着冲出来一半就已经是运气很好了。」 「王爷呢,他一直没走?」 「回伯爷的话,没有,已经有兄弟们进去找王爷了,但都没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一开始出城,是因为靖南军习惯于服从自家王爷的任何军令,而等到大火忽然升起时,士卒们关切自家王爷,必然会忍不住派人进去查看。 剑圣开口道:「如果这火是那火凤之灵引起的,那么皇城作为阵法的核心所在,必然是火势最重的地方。 而且,田无镜是不会走的,他来这里的目的,一是为了践踏掉楚人的尊严和骄傲,二就是毁掉这座都城。 第109页 他所需要的这两件事,都需要他留下来。」 「那靖南王还能有希望?」四娘代替郑凡问道。 剑圣摇摇头,道:「这是大阵,这是血祭,这种规模的血祭之下,那只火凤会在短时间内强横到什么地步只有天知道。」 四娘使了个眼色。 剑圣摇摇头,道: 「看命吧。」 言外之意,是田无镜想逃,他必然能提前逃出来。 一只火凤, 听起来很稀奇, 但那毕竟不是真正的火凤,只是一只灵。 况且, 就算是真正的火凤又怎么了? 那些所谓的「神兽」当年真那么无敌于世的话,又怎么可能会在史料中记载成为燕侯楚侯的坐骑? 都成坐骑了,都被驯化了,这意味着它们也并非如加工传说中那般不可战胜。 但若是田无镜不想走,去主动地逼迫火凤之灵这个阵眼去开启这个大阵拼一个鱼死网破…… 剑圣不是武夫, 他很难设身处地地去思索一个三品巅峰武夫在那种情况下的生还率, 嗯, 他大概……是必死的。 因为剑客的肉身,和武夫没法比。 郑伯爷没说话,但是剑圣的话,他是听进去了。 抬起头, 哪怕隔着城墙依旧能够看到上方天幕的亮红。 「让开!」 前方的燕军士卒犹豫之下后,退开了,他们占据着城门位置。 战场残酷的一面,在此时显露出来,因为当城内大火起来后,大批量的百姓想要逃出城来。 先前,燕军忽然杀至,城内,是大傢伙心底默认地最安全的地方,但当城内大火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勐地窜起时,大傢伙又开始惊慌地想要出来。 但燕军把守在这里,用箭矢,用军阵,堵住了城门。 这自然不可能守住所有人出不来,因为郢都很大,有些强者或者少数富贵人家可以用自己豢养的高手来帮自己翻越城墙,然后躲避开外围燕军的巡逻骑士逃出去。 但,能带的人不多,相较于大户或者大家族的人口稠密而言,只能出去几个核心罢了,人多了,必不可免地就会被发现。 郑伯爷主动走入城门,城门这一片,确切地说是城内烧得很厉害,但那也是因为火势快速蔓延的原因,而城墙这边,相较而言是比较空旷的区域。 哪怕那座观星楼正烧出火炬的感觉,但大部分城墙下的区域,还是比较安全的,就是烟尘大一些,但也没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所以,当郑凡进来时,看见墙角密密麻麻地都是拖家带口的楚人。 他们出不得城,就只能依偎在这里。 国破家亡,今日,郢都的百姓,是深切体会到了。 这乌央乌央的人群里,肯定还有楚人的溃军以及大贵族隐藏其中。 因为皇城是烧得最厉害的地方,火势是中央最严重向四周蔓延的,而那里,往往是达官显贵府邸的聚集地。 郑伯爷已经看见不少脸上黑漆漆但实则穿着锦服的人蜷缩在人群里瑟瑟发抖了。 还有很多小孩在哭,也有女人抱着孩子。 换做平时, 郑伯爷大概会对这些孩子网开一面,他当初在驻守雪海关时,也是尽可能地收纳晋人流民的。 但现在, 郑伯爷没那个兴致,也没那个心情。 小孩子受大人情绪传染,哭声此起彼伏,这声音,让此时的郑伯爷感到无比狂躁,甚至恨不得抽出蛮刀先大杀一通再说! 剑圣嘆了口气, 道: 「罢了,我去那观星楼上看看。」 观星楼是郢都的至高点,虽然现在还在燃烧,但因为它太高也太大,所以还真有的烧呢,剑圣打算冒险此时上去,想着能否居高临下看看里面的局势。 剑圣遁走了。 郑伯爷继续麻木地向前一段距离, 大火已经蔓延到这儿的大道两侧民居,前方,有一群人逃了出来,身上穿着的,是楚人制式甲冑。 楚国私兵多,甲冑样式也多。 想来,他们是进去将需要保护的人物救了出来,此时也是有些踉踉跄跄的了。 在他们经过郑伯爷身边时, 郑伯爷抽出蛮刀, 对着面前的几个楚人护卫直接砍了下去。 这几个护卫早就被大火和烟烧熏得迷迷煳煳的了,身体也疲惫不堪,怎可能是郑伯爷的对手,很快就被郑伯爷全部砍杀在地。 那个有点胖乎乎的嘴里还捂着一个湿帕子的楚国贵人则马上跪伏在郑伯爷面前: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是……」 「噗!」 郑伯爷的蛮刀,自其后脖颈位置,直接捅了进去。 大燕平野伯,现在已经没兴趣去抓什么大鱼了。 懒得去将刀拔出来, 郑伯爷一脚踹翻了这贵人的尸体, 然后直接坐在了其尸体上。 右手撑着自己的额头, 郑伯爷笑道: 「没意思啊,四娘,真的好没意思,其实,我早该想到这一天的,瞎子都不止一次地用开玩笑的语气对我说过,说老田不死,咱就很难施展得开拳脚。 但我真没想过,他会忽然走得这么突然。 第110页 我以为我做好准备了的,我会把天天好好带大,我会让老田安心地走,是吧,老田不也就是看重我的实诚么? 奶粉钱给了这么多,是吧? 但他娘的,为什么呢?」 「主上,节哀。」 「不是节哀不节哀的,他如果死,他是自己找死的,他是自己不想活了,他去找解脱了!」 郑凡忽然大吼道: 「这是喜丧,喜丧,他终于可以不用再继续受苦了,他不用再去承受内心煎熬了,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放逐,战死沙场。 你瞧, 你看, 一座郢都, 为他埋骨, 大半个皇城的人,为他殉葬。 这世上, 哪里还能找到比这里更适合他的墓穴? 什么风水宝地, 老田不在乎,也看不上。 他就适合这里, 说不定, 他早就想好了, 在我从望江坐船南下时, 不, 应该更早, 在刚开始伐楚时,他可能就已经算好了。 他想死, 但他又得继续活着,撑着这一切帮大燕开疆拓土,剪除强敌。 现在, 他觉得自己可以卸下担子了。 你看, 楚国皇城都被烧了,过几日后,这里就变成一块白地! 这场战事,如何收尾其实是看燕军自己的意思了,大差不差的结局,不想打了,咱撤就是了。 所以, 他觉得可以了, 燕国门阀被他平了, 晋国被他灭了, 野人被他逐了, 楚国被他打得元气大伤, 干国,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儿。 他觉得他已经做到可以能做的了,他终于可以放手离开了。」 郑凡一边说着一边笑了起来, 「我是不是应该再请个杂耍队伍,让他们在这里摆上几天场子,庆贺庆贺?」 四娘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家主上。 「他终于解脱了,是啊,终于解脱了。」 郑伯爷双手用力地擦了擦自己的脸, 有些哽咽道; 「但我还是不捨得,真的不捨得,还是不捨得!」 他活得很苦, 他应该得到解脱; 但感性上,郑凡还是无法接受田无镜就这般离开人世的现实。 「主上,我们可以向前看。」 见主上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四娘终于开口道: 「燕国欠王爷的,咱们代替天天给他要回来,王爷自己不能报的仇,咱们帮他报了;史书上,谁敢瞎描乱写,也得看看那些史官有没有这个胆子。 我们,能做的,还有很多。」 单纯的安慰,没用,你得提醒他,你还能去做什么事。 有事做,就没太多精力去瞎想了。 郑伯爷擦了擦眼泪, 深吸一口气, 然后, 大声对着前方的火海吼道: 「田无镜你这窝囊废,你这没出息的东西! 妈的, 你去死吧, 死了好, 死了干净, 死了这世上就干干净净的了,去死吧!!!!!!!」 吼完了, 舒坦不少, 唯一的遗憾是, 没用太多标志性的脏话。 有时候,骂那种脏话才更能方便宣洩情绪,但郑伯爷还是刻意收了,不是不敢,而是不愿意。 郑凡双手用力地抓了抓自己的头髮, 道: 「四娘。」 「嗯,主上,您说。」 「老田死了。」 「是的,主上。」 「老田真的死了。」 「是的,主上。」 「老田他死了。」 「是。」 郑凡侧过脸,看着四娘,火光映照下,四娘的脸透着一抹红晕,而郑凡的脸上,也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违和。 四娘清楚,这是情绪剧烈波动的后遗症。 「挺好,真挺好,没人可以管我们的了,我们可以大大方方地种田,可以大大方方地保存实力,可以大大方方地拉人头。 不用担心万一做了什么出格的事儿就有人骑着貔貅过来将我脑袋给摘走。 什么狗屁的大燕, 什么狗屁的大局, 以后, 谁他娘的都别再想让老子去替他卖命! 因为, 唯一一个能够让老子心甘情愿去卖命的人,他死了,他没啦! 以后,我就只为我自己而活,为自己开心去活。」 世人都认为,是靖南王在一直提拔平野伯爷; 但实际上,这世上,只有靖南王,才能够让平野伯去真心实意地做事。 不去计较个人得失,不去计较家底得失,甚至,让一向惜命如金的郑伯爷一次次地去以身犯险。 郑凡站起身, 背对着那成片燃烧着的屋舍, 看着四娘, 其身后,是大火通亮, 但其正面,却无比阴沉, 郑伯爷伸出手, 指着天, 一字一字道: 「以后,再没谁能拿捏住老子了,相信我,今日的事,很快会传出去的,很多人会高兴,高兴于田无镜死了。 第111页 但老子会让他们明白, 明白他田无镜, 和咱们比起来, 到底是多么的仁慈善良! 他田无镜,就是个废物,这个不敢那个不敢,那个犹豫这个迟疑的,对不起家人对不起妻子对不起自己儿子; 老子不会, 老子以后, 绝对不会像田无镜那个废物一样, 明明有那么大的本事,却把自己整成这世上最苦的一个白痴。」 「哦,是么?」 第三百八十六章 魔临! 「哦,是么?」 声音,自背后火海中传来。 熟悉的语气, 熟悉的音色, 甚至, 还是熟悉的那种不经意; 郑伯爷没急着转过身去看,而是笑着用手背擦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对四娘道; 「你看,每次都是这样,一说他坏话,他就冷不丁地出现,我就知道这次也是一样,所以,我是故意的。」 四娘微微一笑,即使她清楚,这绝不是故意的。 先前的那种歇斯底里和极致的阴郁,并不是可以随意装出来的,那是真情流露。 其实, 先前的一瞬, 四娘自己也迷茫了。 因为主上先前呈现出的那种心境,无疑是魔王最喜欢的。 无拘无束,是彻底的无拘无束,玩的界限,将不再有边界。 大家可以领着军队一起高歌, 真玩儿脱了,大不了退回去于山野之间开一间客栈。 迎来送往那些可能一个月都不会出现几次的旅客, 修炼,聊天,打屁, 这种日子,要是真过腻了,大不了重新做个规划,若是时局有变,说不得再出山玩儿一把。 帝王将相开口闭口,以天下为棋盘,但说到底,他们其实并没有下棋者的那种闲适心境。 但, 魔王们有。 只是, 四娘也清楚,绝对的自由就是没有自由; 看着眼前主上的喜极而泣,身为「他」女人的自己,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 在不确定未来的洒脱到底是不是自己等人真正想要的生活前, 先维繫住眼下的局面,其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至少, 眼下还不赖。 郑伯爷长舒一口气, 转头。 他看见自火幕之下,走出来的田无镜。 没有想像中的那种燻黑,也没有按照常理而言应该是一身烧伤,甚至,看起来,也没有东倒西歪。 有些人, 会有很多面具,不同时候戴上不同的款式; 且绝大部分人都有人生低谷, 再强大精緻的人,在其重病时,也会看起来很是虚弱; 唯独田无镜, 似乎他在任何的时候,任何的地点,都是田无镜。 他就站在那儿, 然后, 他就永远站在那儿。 如果是别人,郑凡兴许会觉得是那人在装。 因为郑凡自己就是个很喜欢装的人,在府邸时的懒散悠闲,在雪海关军民面前的昂扬奋进。 但田无镜不会, 对于其他人而言,是那种生命难以承受之重,但对于田无镜而言, 无非是下意识地挺直自己的腰杆, 不痛苦, 不勉强, 在他眼里, 本就该是这样。 没有激烈的拥抱,也没有大笑连连, 郑凡虽说自己先前是故意的, 但真实情绪之下, 依旧是显得有些恍恍惚惚。 没死啊, 还在啊, 他娘的!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 兴许, 这一幕将会成为郑伯爷自己的人生巅峰, 而且, 也确实是巅峰。 郑凡右手攥拳, 上前, 抡起, 对着刚刚走出火海的田无镜, 直接砸了过去。 「砰!」 拳头, 砸中了田无镜。 没卸力,也没收力,毕竟,郑伯爷自己心里清楚,自个儿牟足劲儿的一击,对于靖南王而言,无异于在挠痒痒。 然后, 田无镜被击飞了出去。 「……」郑凡。 「飞」,是个形象词,带着夸张。 如果是剑圣那个级别的强者对决,被抽飞,被打飞,倒是真的很贴切。 但郑伯爷没那种开山的力道, 只是, 田无镜被一拳打倒, 给人的视觉冲击力, 真的像是高耸的山岳,忽然崩塌了下来。 随即, 是郑伯爷心底忽然升腾起来的剧烈恐惧。 午后喝茶或者夜间饮酒,常常为了烘托茶香和酒气,感慨几句人生还真是奇妙无常。 但郑凡可真不想自己成为这奇妙中的一环, 万一老田没被火凤烧死, 挺着一口气出来, 却被自己一拳打死, 这简直荒谬到将人生浸泡在了酱料铺子里,反反覆覆地上下揉搓。 「我草!」 回过神来的郑伯爷马上冲过去,将倒地的田无镜扶起。 还好, 田无镜没露出弥留之际的那种神色, 第112页 甚至, 对于郑伯爷对他先前的那一拳,他也懒得去计较和理会。 郑凡是什么意思,能够将纷乱战局都抽丝剥茧下来以应对的靖南王怎么可能不清楚? 只是过于去计较这些,牵扯这些,或者说,张口说出来这些,真的没这个必要。 「王爷,你没死啊。」 郑伯爷问完后, 自己都笑了。 田无镜则看了一眼郑凡, 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 身为一军主将, 擅离职守, 丢下部队不管, 冒险赶到这里, 这是军中大罪! 郑伯爷想也没想,直接答道: 「做了个梦,梦到王爷你被火烧死了,就来了。」 小六子曾说过,父皇年纪越大,身体越差时,其实就越是想要那种来自真正意义上的父子关切之情。 这是人之常情,天子,也是人,他也无法免俗。 只是,上位者对于这种情绪,在其需要时,他是高兴的,但当其不需要时,这种情绪,会让他觉得厌恶。 一是因为上位者做很多事情时,他得摒弃很多作为人的情感,不得被干扰。 有史以来,绝大部分被史家被读书人所称赞的仁君,他都有一个特点:屁事不干。 二是因为上位者天生的孤独感和危机感,人穷时,想着谁会打自己的主意?人富时,仿佛谁都想占自己便宜;帝王拥有海内,这种不安全感,就更强。 但郑伯爷懒得去理会这些, 同时, 他也清楚靖南王也不会去理会这些。 是的, 因为靖南王的扶持,郑伯爷的发展,得到了很多的好处。 但同时,郑伯爷也没少脑袋系在腰带上去拼命; 说句不好听的,别人没了机遇,或者没抓住机遇,那很可能就一辈子蹉跎。 而郑凡没这个苦恼,开局自带七个魔王,想平平淡淡过一生都是一件极难的事儿。 话到嘴边, 田无镜也就没有再去追责郑凡擅离职守的罪过了, 这其实是他以严厉军律治军的大忌; 因为, 他不可能去杀郑凡。 与此同时, 郑凡也清楚田无镜不会杀自己,所以,才大大方方地将实情说出来。 「王爷,你没死啊。」 郑伯爷又问了一遍。 此时的他,虽然搀扶着田无镜,但心里,还是有那么一股子的不真实感。 用一句极为俗套的台词去阐述: 像是在做梦一样。 「你很想,本王死?」 「没,就是我觉得,王爷您可能想故意找死。」 「本王给了它机会,但它还是没能杀了本王。」 「……」郑凡。 「这场大火,郢都,得被毁了。」田无镜说道。 「这倒是省了咱的事儿了,不过,属下觉得,这可能是摄政王故意的。」 「他想另起炉灶,我们想早早地将战事了结,各取所需罢了。」 「我那大舅哥,是个有主意也有本事的,可能十年二十年后,他就能缔造出一个新的楚国,一般来说,中兴之主自带中兴格局,王爷你可得保重好身子,少不得日后还得您继续出来撑台面。」 「十年,二十年?」 「人,总得给自己一个信念,活下去。」郑凡说道。 一场大梦, 一场大火, 且还趁着你身体看似没什么大碍却虚弱至极的机会, 很多话,就可以说开了。 「郢都被毁,楚人比我们更打不下去,这场仗,何时收尾,主动权在我们手里,年尧大军不可能北上,只能硬着头皮选择南下稳定局面。 镇南关,可不攻而破。 有你守着镇南关, 你这大舅哥,翻不起什么浪花。」 没人比田无镜更清楚郑凡的能力。 世人都以为平野伯是在他靖南王的看重下才能屡立战功成长起来的, 但实则平野伯的很多军功,完全是靖南王放任之下的神来之笔。 都说燕国南侯,用兵如神,且实力恐怖; 但燕国的平野伯,在治理地方和军事上,也都是可称精绝。 最重要的是, 他很自私。 一个有极强能力且无比自私的人,坐镇镇南关,坐镇晋东,楚国,以及那位摄政王,绝对会无比难受。 寻常武夫,再能打仗,坐镇这块近乎被打烂的晋东地盘,也很难发挥出太大的作用。 唯独平野伯,有擅长沙漠上养鱼的能力; 他在, 晋东可安。 这是靖南王在开战之前,就做下的规划。 这一仗,打完,这里,他早就挑选好了谁来驻守。 甚至,在这一点上,他已经和朝廷里的那位达成了共识。 也因此, 才有楚国公主熊丽箐入京受封,郑凡成为正儿八经的驸马爷,这是在名义上,对楚地的影响进行官方盖章; 才有成国大将军的封号,这是在实际上,为日后主政晋东之地,在晋东这块区域,开府建牙的铺垫。 上位者之所以为「上」,因为他们站得高,他们看得远。 从伐楚一开始,靖南王就近乎是押着平野伯去打首功,打战绩,将原本溢出的声望,彻底巩固和推高。 第113页 为封侯封疆造势,让各方面,都无话可说,心服口服。 但对于这些, 郑伯爷自然是想要的, 因为曾在北封郡待过的原因, 所以郑伯爷很早就想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侯府。 但问题是,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很多时候你没办法一手抓,只能抓一个主要的。 「您是知道我的,您得在,否则,我肯定不着调。」 「呵。」 「我是说真的,我现在还不确定,您这次千里奔袭过来,到底是为了打郢都,还是您早就想好了的,在这里看看,选一个自己所喜欢的坟墓。」 「扶本王起来。」 「好。」 郑凡搀扶着靖南王起来。 「仗,还没打完。」靖南王开口道。 「但仗,迟早会打完。」郑凡提醒道。 「干国看似不堪一击,却必然能耗,楚地这位摄政王,壁虎断尾,实则有大韬略,西部荒漠,蛮族小王子率军这几年东征西讨,想要重塑蛮族王庭荣光。 大燕身上,还有三晋之地这块负担,国势看似顶烹,实则随时都可能倾覆。 今年晋地大雨,燕地干旱, 大燕, 很难。」 会打仗的将军,绝不会只盯着打仗,确切地说,当一件事,你做到极致后,其实,就已经出圈了,这就是格局。 「王爷,但在我看来,楚地这一战,就算是我们现在就开口议和,楚人想要復原,没个十年,是不可能恢復元气的。 干国得等他下一个刺面相公出来,前提还得是不会被文臣们构陷致死; 蛮族王庭东征西讨,荒漠很大,部族很多,想要有心东进,也绝不会是近期; 燕晋多天灾,只要不打仗,总能熬得下去,山贼乱民起个事儿,无非是宣洩一口怒气,平定了就是,我还真不信,他们能得野火燎原之势,他们也配?」 大燕野战精锐还在, 只要镇北军靖南军在, 百姓再民不聊生,能怎么反?反了又怎么样? 这就是现实。 镇北军不反,靖南军不反,姬家脑子不进水自己不反自己; 说句不好听的, 大燕百姓全都扯旗造反,也真不够两支铁骑犁一遍的。 大燕又不是异族政权,不是蛮族或者野人建立的国家。 秦亡,说是天下苦秦久矣,但陈胜吴广嗝屁后真正挖下根基的是六国贵族; 汉亡,黄巾起义平定后,真正推翻大汉的是地方割据势力,明面上的汉朝臣子大汉忠良们; 隋亡,十八路反王闹腾,最终夺取天下的李渊和杨家本就是亲戚。 说是民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那也只是说说而已。 只要楚干不全力以赴北伐,只要蛮族不忽然间凝聚起来东进,大燕就算再天灾人祸,朝廷自己不乱,想要亡国,那真是太天真了。 再难的坎儿,熬一熬,也就能过去了。 「照你所说,这就天下大安了?」田无镜问道。 「但这不一定是好事。」 「不是好事?」 「因为王爷您很可能接下来没仗打了。」 田无镜沉默了。 没仗打了, 田无镜会做什么? 他, 还能做什么? 大概率, 会又回到歷天城的那座老侯府里,继续坐在门槛上,看院子里的花草盛开再败落。 一想到那个画面, 郑凡就心疼。 那次,侯爷一夜白头。 同时, 最最可怕的一幕就是, 不打仗了, 靖南王的存在,本就难以被上位者真正容得下。 杜鹃的死, 查不查? 密谍司的一郡掌舵,竟然是干国银甲卫的暗子。 干国银甲卫怎么就这么厉害呢? 怎么不说哪个皇妃也是银甲卫的暗子呢? 怎么不说三皇子的那位知书达理的母亲,她也是银甲卫的暗子呢?怎么不说早年喜欢舞文弄墨交友文士的三皇子本人,也接受了银甲卫的训练和培养呢? 就算这件事上,真的能掰扯得干干净净。 成, 可以。 但靖南王自灭满门,一个连满门都能自灭的人,除了当今燕皇,谁敢用? 燕皇敢用,燕皇也能压得住,那是因为当今陛下叫姬润豪; 下一代呢? 下一代燕皇他能压得住靖南王么? 那么, 当燕皇身子骨明显不行的时候, 他是否会去担心, 他的继任者, 能否将自己立起来的山头,给制服呢? 当国家需要对外用兵,一场一场国战之时,就是再对「靖南侯」三个字讳莫如深的百姓,都清楚靖南侯能打仗,都清楚大燕,还需要南侯。 而一旦接下来不打仗了呢? 为国,为了大燕,奉献了一切,结果,马放南山后,换来的,就是他付出一切所为的国,根本就没有他可以容身之地。 靖南王是什么人? 他怎么可能听不出郑凡的言外之意。 当即道: 「你,想做什么?」 郑凡撒开手,田无镜的身子微微一晃,却还是站稳了。 第114页 郑伯爷后退三步, 单膝跪伏下来行礼: 「末将请王爷,就此死在郢都!」 此时, 这里四周只有大火,没有外人,什么话都能说,什么话,也都敢说。 最重要的是, 你田无镜, 暂时没有了能够一脚踢爆我郑凡脑袋的能力。 田无镜笑了, 道: 「你,翅膀硬了。」 语气,很平静,但却有着一种决绝。 「王爷,您没发现么,您死在这里,其实是最好的交代,对各方,都有一个交代。」 您死了, 就可以抽身了。 「本王,从不屑于去给别人交代,郑凡,你觉得本王是一个会自欺欺人的人?」 自灭满门,这罪孽,是他田无镜亲手制造的。 这孽, 他来还, 他会还, 战死疆场,为大燕一统诸夏后,他会还! 他已经在叔祖面前,在田家满门面前立过誓, 田无镜, 绝无善终! 他是自愿走上这条不归路的, 世上所有的路,都是有头有尾的。 之所以没有退路, 是因为他不会往后退, 不往后退, 不转身, 后路, 自然也就没了。 否则, 他田无镜就不是田无镜了。 「王爷,大战,这几年不会发生了,就此死去,对大燕,对朝廷,对陛下,都好,也算是,都有个交代了。」 「王爷,天天也在家里,在等着你吶,我只是个干爹,我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的,你看,我媳妇儿就在这儿呢,要不是怕耽搁打仗,咱早就准备要孩子了。 我要是有了孩子,肯定不会对天天好的,肯定紧着自己孩子不是?」 「王爷,天天真的很可爱的,自小就没生过病,打小就自己和自己玩儿,乖巧得很,带他,真的一点都不烦。」 「王爷,杜鹃姐为什么会自己上天虎山,为什么会将孩子交给剑圣?因为她不想让您为难,她知道您的苦。 她希望,您能过得安稳,您能和孩子,一起过得安稳,她不想彻底堵死您的所有的路。」 田无镜站在那里, 看着郑凡不断地诉说着。 「还有,王爷,真不是拍您马屁,反正平日里我拍您马屁的次数也多,这会儿,咱就不拍了。 我这人呢,性子其实挺凉薄的。 这世上,至今为止,也就俩人无缘无故对我真心好过,拿我郑凡当兄弟,当晚辈看待,护着我。 一个, 已经躺棺材里了。 王爷……」 郑伯爷深吸一口气,压制一下自己的泪腺, 道: 「哥, 您别也躺进去, 成么?」 田无镜摇摇头, 道: 「不可能。」 再多的理由,再多的藉口,再多的恳求, 都无法压制住田家那一夜的惨叫声。 他不挂帅, 他不接旨, 宣旨太监死在自己侯府门口都无所谓。 一声令下,四万青鸾军战俘尽数杀了也就杀了。 有些话,有些情,对别人有用,对田无镜,没用。 郑凡咧开嘴, 笑了笑, 他站了起来, 道: 「那就请王爷见谅,属下,打算用强了,趁着您现在,还不是您的时候。」 靖南王的强大, 可以让凤巢内卫和银甲卫完全放弃「刺杀」这一选项。 但终于, 他虚弱了一次, 郑伯爷甚至难以想像, 下一次想等到田无镜这般虚弱时, 得是什么时候。 甚至, 下一次, 自己还能不能赶来, 还能不能救, 或许, 就真的是回天无力了。 「虞化平,帮我一个忙,帮我看着他,困住他,带走他,我答应你一件事,日后我治下百姓,十六岁以下者,不得从军出征。」 已经从观星楼上回来的剑圣,抱着龙渊,从一侧灰墙后缓缓走出。 他笑道: 「成交。」 田无镜看着郑凡, 道: 「平野伯,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本王,否则,本王不会从你的愿。 退下去吧, 收拢军队, 仗, 还没打完。」 郑凡侧着脸, 看着靖南王, 伸手, 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道: 「也不晓得刚刚我说的那些话,王爷您到底听没听到。 我刚刚说了, 自此以后, 谁都别想拿捏我, 我就为自己而活, 我得活得尽兴,活得开心,绝对不活得憋屈。 成, 您可以不答应, 您尽可不答应。 我让剑圣现在将您打晕,将您困住,将您带得远远的。 您是对的, 我不会杀您, 我郑凡的刀,永远不会对着王爷您。 剑圣也不会杀您,您也清楚。 他会带着您,在楚地,远远地流浪。 第115页 等到哪一天, 您恢復了一些, 剑圣困不住您了。 您可以回来, 然后, 您会看见, 我郑凡,我大燕的平野伯,已经投靠了我的大舅哥,我已经成了大楚的驸马,成了大楚兵马大元帅,年尧,都得在我下面! 您会看到, 因为我的反覆, 我和年尧合力,将这次入楚的燕军,尽数葬送! 大楚顺势北伐, 晋东之地尽入楚土! 接下来, 大燕和晋地灾祸不断,民不聊生, 我将为楚国继续北伐, 打过望江去! 您可以不答应,您可以回来,您可以再重头收拾,从头到来。 好啊, 那属下我倒要看看, 这一支伐楚大军全军覆灭后, 您一个人, 还能不能再在内忧外患之下,支撑起这个大燕!」 郑凡将自己的蛮刀从身边那个楚地贵族的身上拔出, 刀口在自己甲冑上擦了擦, 道: 「别人可能会以为我郑凡在虚张声势,在故意恐吓人, 但您是知道我郑凡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您心里清楚, 我到底敢不敢说到做到。 现在, 您要么什么都别说,您就沉默着; 要么,您尽可再喊一句:本王不答应。 您想喊就快点喊, 喊完了……」 郑伯爷将蛮刀直接刺入地下, 喊道: 「我好叛燕!」 第三百八十七章 无题 郑凡的话,掷地有声; 似乎,他还从未这般和田无镜说过话,以前,大部分时候都是带着谨慎和小心偶有一点点真情流露。 但不管怎样, 话, 已经说出来了, 说完后, 郑伯爷还有一阵空虚和落寞感, 但终究是, 舒服了。 蛮刀, 就插在面前的地上。 郑伯爷的目光,平视着田无镜。 田无镜依旧站在那里,也在看着郑凡。 两人, 隔着不远, 就这么对视着。 剑圣怀抱龙渊,一副看戏的姿态。 世间的戏,能够值得他去看的,不多,但眼前这一出,确实是难得的景,难得的人,难得的词儿,不好好看看,真可惜了。 四娘默默地站在主上身后,时不时地,还要警惕一下四周有没有其他人靠近过来。 至于说郑凡说的那番威胁的话会不会成为现实, 这么说吧, 主上的好恶是魔王们这个团体的最高准绳。 对于魔王们自己而言,其实是没什么心理压力的,也谈不上捨得捨不得,就像是玩积木,好不容易堆起来后,到头,还是会推倒,享受的,只是这个过程。 太注重结果,拘泥于结果,被结果所反绑架,这不符合魔王们的审美。 大傢伙每个人,其实都有那种拍拍手,直起腰,看着苍茫一片甩甩头的那份洒脱。 但, 不可否认的是, 两个男人,站在那里对视。 起先郑伯爷蛮刀插入地面,说话带吼,带决绝,确实将气势给提了上来。 然而, 对视时间久了后, 哪怕是旁观者,也很容易地可以看出来,双方的气势,再度开始此消彼长。 自家主上雄起一阵后, 又慢慢地开始被田无镜反客为主。 唿…… 四娘在心里嘆了口气。 现在的主上,虽然成长得很快,但到底还是不能和靖南王去相比。 不过,魔王们可不喜欢自家主上是靖南王的翻版,那日子,就没啥意思也没奔头了。 主上所起到的作用是粘合剂,而不是单纯地大魔王加一。 郑伯爷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现象, 哪怕他依旧绷着脸, 哪怕他目光依旧严峻, 哪怕他意志依旧坚定, 但老田人就站在那儿不动,就这么看着你,你的气势,就已经不可自抑地往下跌,跌,跌…… 如果是其他事儿, 如果是其他的争论, 郑凡说不得就已经服软贴上去:哥,我刚吃了猪油蒙了心说的是煳话,您别往心里去啊! 但, 这件事上, 郑伯爷清楚,自己不能退。 自己的梦,并不是主要因素,而是来郢都后,从其他军士那里听来的过程。 是的, 郑凡清楚田无镜为何一定要进郢都,他要踩碎楚人的骄傲,对一个国家而言,没什么是去将那个国家的国都毁掉更大的打击了。 但田无镜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更好的办法。 因为田无镜虽然个人实力很强,但他并不是那种喜欢逞匹夫之勇的人,虽然有两次近乎是单枪匹马就吓退了敌军,但那也是敌军主将忌惮于其身后可能跟着一起来实则却没来的靖南军。 千军万马之中取上将首级,亦或者是和对方主将拉出来单挑,这类把戏,老田没那个兴趣。 但这次进郢都,他却这般做了。 说句冷血的话, 一座郢都,打下来了。 第116页 直接命一个总兵领五千铁骑杀进城去,焚灭皇城,哪怕那五千铁骑都葬送于这里,都是值得的。 五千骑兵,比得过一个靖南王重要? 这话听起来很不「众生平等」,但却是事实。 连姚子詹那老不羞的都敢放言自己若是入燕,燕皇愿意用一万铁骑来换, 更何况是大燕南侯? 所以, 这是真的看到战局向自己这边发展, 看到楚国摄政王准备另起炉灶, 看见这场战事已经进入尾声, 甚至看见了更多更多后,田无镜开始有意地为自己找寻一个「退路」了,此处的退路,即为坟墓。 可能,真的是火凤不够给力,亦或者是,老田觉得这处坟地,还不够满意。 总之,没死成。 瞎子曾说过,只有一场真正的血战,一场旷世大战,才能配得上那大燕南侯的落幕。 最好是力挽狂澜的, 最好是战至一兵一卒的, 夕阳拉个远景, 脚下尸堆如山, 身上血浆浓厚, 砍至破口的锟铻刀拄着, 最后,搭上点风,轻轻拂动髮丝。 这画面, 才配得上大燕南侯的最后归宿。 瞎子为此还画了一幅画,走的是水墨,还真是传神得很。 当然了,早早地为人靖南王设计好归宿,也可见瞎子内心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审美是假的,关键是瞎子想要自由地唿吸。 剑圣是个强者,他对气机更为敏感,此时,他开口道: 「我说,其实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真的挺好的,你忙了半辈子,我也算忙了小半辈子,这日子啊,其实……」 田无镜看向剑圣, 就这么看着。 「……」剑圣。 无形中, 明明什么话都没说, 但诛心了。 你忙来忙去,三晋之地加一个京畿之地,全玩崩了! 我呢, 攻干吞晋伐楚,破郢都。 怎么就我怎么样你也怎么样了? 能放在一起说么? 脸呢? 「田无镜,其实我真没你想像中那么有品,信不信我趁着你虚弱的时候给你身上刺俩窟窿?」 剑圣自打和郑伯爷在一起,隔三岔五地「顿悟」几下后,在某些方面,其实比当初圆润多了。 这人吶, 一旦接了地气, 说话做事时,难免就会带上一些土腥味儿。 明明在旁边吃瓜,结果莫名其妙被鄙视了,而且还是自己主动送上门求鄙视的! 田无镜没再去搭理剑圣, 转而再次看向郑凡, 道: 「你想让本王过得如你那边的左谷蠡王一样?」 上次去见儿子时,是晚上,沙拓阙石现身阻拦,被田无镜强行阻断隔开。 世上的三品武夫,比三品剑客多得多,但也绝不至于如路边大白菜那般泛滥。 且看其身上的服饰风格以及继承于生前的一些习惯性招式,真正的行家很容易就能瞧出沙拓阙石的身份。 堂堂蛮族左谷蠡王,本也是风云人物,最后,只能躺在棺材里,说是续命,无非是另一种形式的苟延残喘。 沙拓阙石可能没得选, 但如果他能够选择的话, 一代蛮族人杰,怕是更希望战死得轰轰烈烈。 因为他当初来到镇北侯府外叫门,本身就是想着求死的,最后却生不算生,死不算死的; 何等苦? 何等悲? 「王爷,我说过,你可以不用躺进棺材里,陪着天天长大就好。」 田无镜摇摇头, 「我教过你,排兵布阵,最大的忌讳就是为将者的迟疑犹豫和反覆,路,是本王自己选的,本王选的路,没给自己留下过什么转圜。」 田无镜双手负于身后, 道: 「要么,现在就杀了本王,要么,你现在就叛吧,等本王修养好了后,再来杀你。 这辈子,本王所做的一切,所走的路,都是自己的抉择,还从未有人敢对本王指手画脚,更没人敢对本王进行安排。」 田无镜没说什么,你敢反叛我就自杀这种话。 这种威胁,太没意思,老田做不出来。 事实上,他本不是在威胁,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别人不清楚,但郑凡是清楚的。 在老田眼里, 姬家, 皇室, 其实没那么重要。 他不畏惧自己那位姐夫,哪怕那位姐夫是公认的雄才大略。 自灭满门,是他的选择; 杜鹃身死,一夜白头,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是他为了那面黑龙旗帜,忍下了所有,而非不得已而为之,只是那一口信念,既然已经践行了,就不容许自己去更改。 三皇子,是他让郑凡废掉的。 明知道郑凡不是一个「大燕忠良」,却依旧不停地给郑凡行方便,送兵送地盘送各种利好; 镇北侯府郡主被郑凡弄昏迷了,他知道,但不救; 郑凡打着他田无镜的旗号在颖都大闹一通,又去了歷天城,他也知道,然后默认了。 他对皇权,没有畏惧, 他不是皇权下的走狗, 第117页 就是燕皇,也不敢拿他当走狗使唤。 郑凡现在是在威胁他, 但他, 不会接受这种威胁。 实在不行, 鱼死网破就是了。 人活于世,没死之前,他不愿意随波逐流。 这就是田无镜,这就是大燕靖南王和剑圣最大的不同。 剑圣,说破了天,依旧是江湖中走出来的人,或许是被龙渊的光芒所掩盖了,但本质上,其骨子里依旧带着江湖习性的一面; 而靖南王,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 心中, 其实就已经有了对大燕未来的规划。 江湖人,从小看着刀和剑,看着村头王寡妇家的篱笆院儿; 而田无镜, 从小就看着疆域图,眺望着的,是郢都和上京城的干楚风华。 拿捏人性的手法, 若是对别人,必然会很有效果; 但对于靖南王,无用, 因为, 他没有人性。 郑凡的面容,开始露出狰狞。 他伸手,抽出地上的蛮刀。 先前,他是气势已经完全馁下去了,但在此刻,他的倔脾气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成,您等着看,看看我到底如何将您看重的大燕,折腾得天翻地覆的,看我是如何将您一心开拓出来的疆域,全都再送出去的。 我到底是您的学生, 总得有点像您一样的脾气不是,否则,岂不是辱没了您的威名?」 师傅自灭满门,为大燕开疆拓土; 徒弟背叛师门,投身大燕敌人; 得, 这师徒, 绝配。 靖南王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很难解释他和郑凡之间的感情。 兄弟? 军中人,很喜欢称兄道弟。 今朝一起冲杀是兄弟,来日一道喝酒也是兄弟,说不得介绍自家老婆的妹子给你,再一起当个连襟。 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 但似乎,又不仅仅是这样。 若是有其他人,胆敢在自己面前,说什么叛燕归楚,说什么对大燕不利的话,靖南王哪怕身躯残废,也会拼着最后一口气将手中的刀砸过去。 但看着郑凡说了这么多大逆不道的话, 他心里, 没有丝毫的生气。 做哥哥的, 哪里会对自己叛逆期的弟弟真的置气。 更何况, 这个弟弟现在做的,其实都是为了自己。 但正如郑凡先前所说的那般,田无镜很懂郑凡。 这种懂,可能不是郑凡和七个魔王之间的关系,因为这太过奇妙,也过于玄奥,不是想懂就能懂的问题。 撇开其他的不谈,田无镜懂的,是郑凡这个人。 别人看似一辈子珍重的事物,他能为了心头的一时痛快,丢掉、砸掉、毁掉! 他不会后悔,因为他一直在刻意维持着这种随时随地只要他愿意的潇洒。 然而, 剑圣在此时却动了。 「你可以让剑圣直接制住我,或者,敲晕我。」 「……」剑圣。 刚准备动手的剑圣,一下子滞了下去,身子一阵摇晃。 当初输给靖南王, 剑圣就对郑凡埋怨过田无镜用打仗的思路在算计着比武,真的是欺人太甚! 但这种料敌先机实在是无解。 将靖南王强行带回雪海关, 接下来, 自然也有着一套应对的流程。 首先,得趁着田无镜虚弱时,想方设法地封印和防止其实力恢復。 然后,田无镜比昔日的野人王更见不得光,野人王的基本盘早就崩了,但曾追随过靖南王旗帜的燕军一旦知道他们的王爷被平野伯囚禁着,必然会发疯一般地杀来。 在「囚禁」好后, 再将天天每天都放在田无镜可以看见的地方,让孩子玩耍,让孩子去和他亲近。 用孩子,去软化他和感化他。 套路, 都是一定的, 很好安排, 也很好设计…… 但,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田无镜向前迈出一步, 道: 「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 让我, 生, 不如死。 郑凡闭上了眼,他先前那句:请王爷赴死。 说白了,是心血来潮,在那之前,他并未对此做过什么长久的设计。 因为他从未认为过靖南王会是一个能够让自己去随意摆布的人。 可问题是,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一个可以逼田无镜就范的好机会。 「我希望你可以归隐山林,可以和天天一起生活,我希望你可以,活得不要那么累。」郑凡说道,「我知道,你也知道,很多人都知道,您现在走的,是不归路。」 「郑凡,你知道什么叫不归路么?」 郑凡沉默了。 「不归路并非指的是背后和两侧,没有其他路了,而是,除了继续往前走外,走其他的路,都是一种更大的折磨。」 田无镜再度往前走了几步,走到郑凡面前,抬起手,放在郑凡的肩膀上。 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透支过于严重。 第118页 先前被自己一拳打飞只是其一,事实上,看看现在郢都大火漫天的惨状,田无镜是活着出来了,但其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仅仅是「身受重伤」那么简单。 郑凡压抑着自己的唿吸,眼底,开始泛红。 那是一种郁结,一种深度的郁结而引发的愤怒。 「长大了。」 田无镜点点头, 继续道: 「我很早就与你说过,这世上,不缺蝇营狗苟之辈,缺的,是能够站得住立得起的人。 你以前,就太过喜欢算小帐,小帐不是不能算,但大帐要是算不起来,小帐算得再多,也没什么用。 本王的宿命,就由它去,可好? 这条命, 这辈子, 怎么掰扯都掰扯不清楚了,也洗不干净了; 就这般吧, 也就这样吧, 这是本王咎由自取的结果,怨不得别人。 再说了, 本王也不是今日就一定要死,火凤,没能杀死本王,这是本王早先就想到的。」 说到这里, 靖南王顿了顿, 道: 「二品的界限,不是自己进去,而是将其引出来,就像是这大火,拿根柴棒引燃就是了,想要火种,何须自己走进这火海。」 「……」剑圣。 这话,显然不是对郑凡说的。 郑伯爷才到哪儿,现在压根没必要考虑二品的事情。 「你……」 剑圣无奈地笑了笑, 又点点头, 往后退了一步, 道: 「对不住雪海关的娃儿们了,郑凡,这事儿,我不掺和了。」 不管有意无意, 不管是否自己愿意, 人就直接这般说了出来, 自己就这般听了进去。 对于真正的三品巅峰而言,这句话,可谓价值千金! 因为这个,没办法试验,上次剑圣雪海关前开二品,近乎暴毙。 而田无镜, 从火海中走出,这证明他试验过了,甚至早就试验过了。 而且, 别人的话或许不得全信, 但田无镜, 剑圣清楚, 堂堂靖南王不会对自己耍这些心机。 怎么办? 凉拌。 一字之师; 何况这种巅峰境界的点拨,这情,不管如何,你都得认。 剑圣宣布不掺和,意味着郑伯爷的盘算完全流产,因为没有剑圣看着靖南王,谁能看得住他? 靖南王不是苟莫离, 苟莫离个人战力是个战五渣, 但靖南王一旦恢復过来,比沙拓阙石当初还要恐怖得多。 自己是想救他,不是想杀他; 自己是想帮他,不是想害他; 真把他用铁链穿透身躯,每天餵毒药防止其修为恢復, 这算哪门子的事儿? 自己和田无镜是有深仇大恨么? 田无镜看着郑凡,从刚刚开始,脸上的笑容就没下去过, 伸手, 在郑凡肩膀上拍了拍, 道: 「我想你军寨里的那种,带馅儿的馒头了,很香。」 郑凡深吸一口气,斜抬着头。 「反不反燕,随你,本王喜欢的,只是这面黑龙旗; 但你刚刚的气势,不错,活得自在,活得通透,活得无拘无束,这才是你该有的样子。 这样吧, 下次如果有机会, 本王会喊你一起来商议一下, 商议一个最适合本王的死法, 死得, 让你满意, 如何?」 后方的四娘听到这话,心里,不由得有些泛酸。 她是早就看透世俗风月的女人, 但唯独, 在此时, 她却有些惊讶于面前这俩男人之间的关系。 不是那种, 而是精神上的高度契合, 他懂他的苦,他乐意成全他的潇洒。 亦师亦友亦同道; 就在这时, 四娘回过头, 后方,有人来了,而且是一群人。 剑圣也嘆了口气,因为他清楚,没得选了。 郢都的火海,很大,找人,很困难。 但一队靖南军士卒还是直奔向了这里,领头的,居然是靖南王的貔貅,这只貔貅被烧得通体发黑,可谓是惨到了极点,但这货到底是皮厚,明明都快再撒点孜然可以直接上桌了,却依旧挺着一股气势。 在发现田无镜后,貔貅马上奔赴田无镜面前。 而四周其余军士则马上聚拢过来。 「参见王爷!」 「王爷您没事啊!」 「王爷威武!」 没人会拿刀对着平野伯,因为不会有人相信,平野伯会对靖南王不利。 当这些军士赶到时,郑凡清楚,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 靖南王的强大,不仅仅是其恐怖的个人实力,还有其身后的那支忠诚于他的强军。 如果他只是一介武夫,其实,他也没那么可怕。 郑凡抬起头,目光里的血色缓缓褪去。 他不担心田无镜会秋后算帐, 也不担心田无镜会治自己的罪, 更不担心田无镜以后会疏远自己,改变以往对自己的扶持和看重。 第119页 如果田无镜要这么做, 在先前, 他就会直接说出来,表明态度。 郑伯爷常常为了「生活」去演戏, 早些时候,需要以「影帝」的身份去面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一路走来,开始越来越少。 哪怕是在京中面对那些皇子时,没兴致时,也懒得去招唿。 人努力的目的就在于,你能更加从容地面对这个世界的事和人。 老田却不屑于去演戏, 他一直活得很真实。 自灭满门后,他从未解释过一句; 杜鹃死后,两个宣旨太监撞死侯府门口,他也没多说一言。 就如先前, 郑凡让他选择时, 他也直接选择了拒绝这种安排。 今日之后, 郢都的火,还会再烧好多天; 若是大燕没能一统天下,日后史家的论调就是燕蛮子一炬之下,大楚文化瑰宝被破坏殆尽; 而若是大燕能一统天下,且不要二世而亡,稍微长久一些,这场大火,只会是无关紧要的一个插曲。 而二人的关系, 则会重新恢復到原本的位置。 可能, 小六子也会很羡慕这种「默契」和「关系」, 因为小六子清楚, 他如果造自己老爹的反失败了, 他爹, 也就是燕皇, 绝对不会说什么一切如故,你,依旧是我的好儿子。 嗯, 大概率会极为愤怒地来一句: 造反都不会造,你还配当朕的儿子? 然后, 小六子会步上自己三哥的后尘。 同理, 四娘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嘆息,却丝毫不显紧张。 剑圣则舔了舔嘴唇,也没认为接下来,会有什么「风起云涌」。 事实, 也的确如此, 甚至, 田无镜还主动开口道: 「以为本王在故意耽搁时间?」 耽搁时间, 等自己的貔貅寻着自己的气息,带着士卒们过来? 而一旦靖南军士卒过来, 郑凡想造反,也造不起来了。 平野伯在这场战争中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但他本部兵马,还是不够多。 说到底, 想造反, 也不难, 要么等回去后, 要么先前将田无镜带走,再假借靖南王陨落的名义赶紧收拢一波兵权,和自己大舅哥私下联繫一下,果断去送。 但现在,再考虑那个没什么意义了。 想,都没必要去想。 现在,行驾落于六工山的摄政王并不清楚,在刚才的短短片刻间,他曾差点拥有一丝现在就翻盘的可能。 郑凡没说话。 田无镜伸手,轻轻拍了拍貔貅的脑袋,貔貅脖子上的那一圈毛早就烧得黑卷。 它张开嘴, 吐出了一把乌黑的断刀。 断刀并非指的是残破的刀,而是一种刀的款式。 至于在锻造时,是否是故意的,那就不好说了,但其实并不影响它的使用。 影子一脉传承的神兵利器,怎么可能是凡品或者残次品? 田无镜伸手指了指掉落在地上的断刀: 「这是乌崖,我先前怕自己可能出不来,担心它会失落在大火里,就让它先带出来了。」 郑伯爷弯腰,将乌崖捡起。 捡起的剎那,就清楚,这把是真的神兵,比自己的蛮刀,好了不止一个层次。 但因为先前的事, 心里倒是没太多的喜悦和激动。 「仗,还没打完。」靖南王开口道。 郑凡看向田无镜。 「本王伤势很重,你来了,也正好,这支兵马,你先领着吧。你先前说得对,这场仗,得收尾了,打到这里,差不多了。」 郑凡没跪,没去像以前那般诚惶诚恐略带些许激动地喊「末将遵命」! 只是很平静地点点头。 靖南王看着郑凡, 道: 「你说说,该怎么收尾。」 郑凡嘆了口气, 笑了笑, 提着乌崖指了指四周的火海, 道: 「我那大舅哥,早放弃他的都城了,他其实也不想打了。」 靖南王微微颔首:「是。」 「既然双方都不想打了,那就找个台阶下一下。」 「继续说。」 「他的行驾不在这里,应该带着他看得上的文武大臣已经提前离开了,但不会距离太远。 我会领着这支靖南铁骑, 追上他的行驾, 他搬去哪里, 我就打到哪里, 撵着他跑,追着他打, 打着打着, 台阶也就有了, 就可以议和了。」 田无镜看向貔貅, 已经很是疲惫的貔貅只得低下头,从自己口中再次吐出靖南王令牌。 靖南军中,不认陛下的虎符,只认靖南王令。 靖南王指了指地上的令牌, 道: 「拿去。」 这标志着,自己这次带来的近八万靖南军铁骑,将由郑凡统帅着进行接下来的战事。 郑伯爷将乌崖扛在肩膀上, 转身, 第120页 摆摆手, 道: 「用不着那玩意儿。」 「狂妄了。」 「你惯的。」 第三百八十八章 求和 郢都的大火还在燃烧着,但这里,已然不再是燕军目标的着重点了。 这是一场长途奔袭的结果,但却不是全部。 靖南王出了城,回了军营,然后,没有再露面,他说过,他的伤很重。 所以,这一次倒不是像以前那样为了再去考验郑伯爷,而是他确实没有足够的身体条件再去指挥大军了,甚至,剑圣猜测,田无镜可能要睡好一阵子了。 王帐,被空置出来给了郑凡暂时使用,传信兵已经去传令,命所有参将以上的将领即刻到王帐议事。 文人讲治军,基本就两个套路,一个是军纪森严,一个是爱兵如子; 不能说他们讲得不对,但这里的对就和人想活着就得吃饭一样,对是对,却是一句没营养的话。 真正想要迅速掌握一支兵马,最先要做的,就是掌握这支兵马的中高层将领。 由他们去负责将你的意志传达下去,以他们为骨干,一支兵马才能真正的为你所用。 郑伯爷坐在王帐的帅位上,手里拿着水囊,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在其面前地上,放着一张楚国腹心之地这一块的地图。 四娘去救治伤员去了,剑圣则还留在郑凡身边,抱着龙渊剑在旁边像是在打着盹儿,可能还在回味着之前大火之中的那场戏。 「吧嗒……吧嗒……」 火盆里的柴火不时地发出着脆响。 郑伯爷看了地图后,又喝了一口水。 剑圣微微睁开眼,看着郑凡, 道;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身为燕人的伯爷,居然能那么轻易地说喊就喊出来。」 喊出来什么? 叛燕。 「你知道大燕给我的第一份礼物是什么么?」 「礼物?」 「不管你信不信,我对大燕的第一印象,是在荒漠里做民夫,被镇北侯府郡主当作诱饵吸引沙拓部来攻伐。 那一战里,倖存下来的民夫,寥寥无几。」 剑圣微微皱眉,像是在思索,思索郑凡这话,到底是在用什么样的修辞手法。 郑凡却懒得再继续解释, 在这个大燕,他其实也就是欠老田的,毕竟老田几次救过自己的命。 但对于其他人,甚至,对于这个国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少亏欠,也并不觉得自己承了多少情。 他是自这个世界甦醒过来的,并非在这个世界土生土长,再者,刚来这个世界就被郡主上了一课。 是, 他接下来是在不断地升官, 来自朝廷的,来自燕皇的还有来自小六子的。 但对于朝廷和燕皇陛下, 是因为自己不断立下军功才犒赏的自己, 说白了, 就跟农忙时去帮忙割麦一样,我干活儿,你管饭,再款上半吊钱做酬劳,互不相欠。 我为大燕立过功, 我为大燕流过血, 你燕国给予我官职地位待遇,那是理所应当的。 咱又没受过你大燕的义务教育和公立医疗,凭什么承你的情? 就是和小六子, 他资助了自己不假,这个人情,得认; 但现在自己早就成了外界公认的六爷党代表人物,人小六子也没少拿自己去立碑吸纳别人来为自己效力。 瞧见没?瞧见没? 现在如日中天的平野伯爷就是孤当初资助起来的, 你也想变得一样么? 还犹豫什么,赶紧加入六爷党吧! 所以,归根究底,也就是个互相利用罢了。 但这些事情,是没必要去和剑圣说明白的,也说不明白。 独在异乡为异客,对燕有些好感,那是可以的,毕竟自己也在黑龙旗帜下厮杀了那么久,但要为他贡献出自己所有的忠诚且矢志不渝,抱歉,郑伯爷是真的做不到。 除非开局就被燕皇陛下接进皇宫当私生子养, 但…… 看看姬老六他们几个的待遇,郑伯爷觉得如果真那样子的话,自己大概会更迫切地想要反出大燕吧。 这时, 外面士卒禀报将领们已经在帐外到齐了。 「让他们进来。」郑伯爷开口道。 「喏。」 很快,一众将领们进入王帐。 大傢伙应该在帐外就知道里头是平野伯而不是王爷,所以见到郑凡站在那里,没人有意外的感觉。 当下, 众将领一齐不分资歷官衔大小,集体拱手行礼: 「见过平野伯。」 「见过平野伯。」 郑凡也拱手回礼,随即正直了腰,目光扫过下方, 道: 「郢都已经燃起来了,大功,咱们已经拿在了手里,王爷的意思是,下面的收尾,他懒得去理会了,就交给了本伯。 自即刻起, 本伯奉王爷令,暂掌握这支靖南军。 诸位, 可否给本伯个面子?」 剑圣站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郑凡,说实话,有一点剑圣不得不承认,那就是这位姓郑的伯爷,他在对外正式场合上的表现,真的和私底下完全不一样。 而下方众将领里,其实有不少人是清楚王爷应该受伤了,很可能是暂时无力来主持这局面所以密诏将平野伯调来指挥。 第121页 知道这内幕的,自然明白在此时,想要军心不乱,就必须竭力帮助平野伯稳住和控制住这支军队。 而不知道内幕的,其实他们对平野伯代王爷指挥军队也有些习惯了,毕竟一来平野伯军功声望都足够,将领们也服气,二来,早些时候平野伯早就在王帐里帮王爷处理很长时间的军务。 所以, 在郑凡话音刚落不久, 将领们改先前的拱手行礼为单膝下跪礼, 齐声道: 「末将愿为平野伯调遣!」 「末将愿为平野伯调遣!」 没人提出,要看一眼靖南王令以确定这个流程的正当性和完整性。 因为规矩本就是为关系疏远的人立的,靖南王对平野伯一直以来的态度,大傢伙又不是瞎子怎么可能看不明白? 「诸位请起。」 郑凡示意大傢伙起身,随即,他指了指面前挂起来的地图,开始讲述道: 「眼下,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楚国那位摄政王的行驾所在,他是熘了,但绝不会遛得很远,一是没这么多的时间,毕竟拖家带口的身边还有大量楚国的禁军护卫;二他也不捨得距离郢都太远,太远了就完全两眼一抹黑了。 再者,他应该不可能在郢都以北,那里是我们来的方向。 本伯推测,其要确保安全,又要距离郢都近一些,东西两个方向应该不合适,唯有在南面,他才有纵深,遇到极端的情况,他才能继续向南,以楚南之地作为根基再起。 郢都向南,出了京畿,就是楚国的盘和郡,盘和郡再向南,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楚国南方疆域了。」 郑凡的手指着重在盘和郡南方的一处山脉上敲了敲, 道: 「这里,是六公山,数百年前,楚人先祖自这里进发,过六公山,征讨盘踞在南方的山越族,六公山曾作为楚人征战的大营。 此地,易守难攻,算是楚国南北疆域之要道,如果本伯是那位楚国摄政王,本伯大概会选择在这里作为行驾驻地先行观望。 当然了, 本伯的推算不一定准确, 但无所谓, 咱们大不了就搂草打兔子,向南边扫一扫,本伯就不信了,随行大臣、宗室以及那么大的一支皇族禁军,这么多的人,真的可以藏得悄无声息。 他要是真的藏得悄无声息,那本伯还巴不得呢。」 这时,一名参将开口问道; 「伯爷,这是何解?」 郑伯爷对那位提问的参将微微点头示意,这小子不错,虽然自己忘记他名字了,但能够这么快地和自己互动接话,倒是值得多留意一下。 「因为他是摄政王,同时,也算是楚国现在的皇帝。国都被烧毁后,他如果不发声,那整个楚国就会直接陷入群龙无首。 所以,他得发声,他得告诉他的臣民以及正在和我军交战的各路楚军,他还在,他们的皇帝,还在。 如果真的彻底隐藏下来,对于咱们而言,其实算是省事儿了。 但本伯那位大舅哥,倒不是无胆鼠辈,所以,本伯以为,当我军向南时,应该很快就能发现行驾的所在。 本伯的夫人在家很是想念她哥哥, 本伯惧内, 你们也知道的, 公主嘛, 又是自愿跟着本伯来大燕的,咱总得哄着点儿,让着点儿; 她想她哥哥了怎么办, 没办法啊, 咱就只能请本伯那大舅哥到我大燕坐坐客了,只有这样,本伯家宅才能得到安宁。 也因此, 本伯在此先求求各位, 帮本伯这个忙。」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众将闻言,全都大笑了起来。 别说,大家在习惯了王爷在时的那种严肃军议后,碰到平野伯这种平易近人的,还真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王爷开军议时,像这般大笑的场面,是不可能有的。 「本伯的意思是,咱们兵分三路,但这三路不能分得太开,仗打到这份儿上了,眼瞅着大傢伙距离得胜班师不远了,可不能在这时掉进坑里,那样就真的不值得了。 楚人还是剩下几手的,极有可能会趁着咱们冒进时给咱们来一次伏击; 所以,这三路兵马,必须可以互相支应,绝对不可擅自脱离大方向。 任涓将军。」 「末将在!」 「你领一万五千骑,为我左翼。」 「末将领命!」 早几年时,郑凡还是名义上的任涓手下,现在,却能直接对其下令了,但任涓心里也没什么疙瘩。 大家讨厌裙带关系,是因为绝大多数靠裙带关系混上来的都是废物草包。 而一旦那种有能力有功绩的人,在拥有裙带关系后,马上就会获得光环加持,效果会更好。 「陈阳将军。」 「末将在!」 「你领一万五千骑,为我右翼。」 「末将遵命!」 「本伯亲领中军,为三路大军开路。」 说完, 郑凡再度扫视下方, 继续道: 「郢都的大火,短时间内是熄灭不了的,本伯清楚,很多儿郎们想要从郢都里抛弄出些财货来带走。 本伯这个人,向来喜欢打仗,名利双收。 第122页 儿郎们脑袋系在腰上和楚奴厮杀,为我大燕开疆拓土,血染沙场,弄些财货,又算得了什么? 本伯也一直认为,只有我大燕将士各个都过得跟村头土财主那般滋润,家里老婆孩子日子富足,这才正常。 但眼下,咱们这场仗,还没打完,所以,这里不得停留。 诸位将军回营后将道理和士卒们讲讲清楚,不要让大傢伙心里有怨气。 南下之后, 要是运气好,抓到本伯那位大舅哥,那本伯这个大楚驸马,就尽地主之谊,保管诸位吃饱喝足连吃带拿,就怕你们的战马背负不起来! 抓不到,也没关系,将他赶得远远地,或者迫使本伯那大舅哥求和的话。 本伯呢, 班师回朝时, 亲自带着大傢伙去找楚国富裕之地去搜刮, 论贪财, 论享受, 本伯还没见过比我更厉害的!」 这是必须要提的,也必须要说清楚的。 燕军作战勇勐,军事素质极强,靖南军更是此中翘楚,但问题是,燕军在战胜后的军纪,劫掠、烧杀也是厉害得很。 当然了,当世没有哪一支军队它不是这样,郢都是在燃烧,但现在进去抢夺,其实还是能搜刮出很多好东西的,让士卒们看着一座偌大的皇都而不去肆虐一番,真的是极为残忍,很容易造成士卒们的怨气,继而引发出厌战情绪。 这是大忌,所以只能先画饼充飢望梅止渴一下。 众将纷纷点头称是,示意自己明白了,回去就与部下去说。 在场的这些将领们倒是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层次,因为普通的财货已经无法勾动起他们太大的兴趣了,贪财肯定是贪财的,人性本贪婪,但他们更看重的是立功受赏后的官衔和爵位提升。 参将的,可以升游击将军了吧? 游击将军的,可以升总兵了吧? 总兵的,可以升爵了吧? 军中早有传言,这一战后,平野伯怕是得封侯了,他们不奢望封侯了,但爵位往上提一提,也足够传家,延续几代富贵了。 郑伯爷举起自己的乌崖, 喊道; 「诸位,王爷已经帮咱们烧了郢都,下面,该咱们为王爷做些事儿了,总不能让王爷一直这般劳累不是! 此战, 吾等必胜, 靖南军, 必胜!」 所有将领纷纷拔出佩刀高举, 齐吼: 「必胜!」 …… 六公山,早就不是军事要塞了。 早几百年前,楚人确实是以这里为起点,发动了对南方疆域山越族的征伐,但那之后,南方大部分疆域也落入了楚人的治下,少数类似梧桐郡这类地方还有山越部族不安稳,但大体上,楚人已经将自己的统治囊括了整个南方区域。 也因此,六公山,成了一处风景名胜,冬日,郢都比较冷,一些贵族甚至是皇室,就喜欢到六公山里来过冬。 这里头,还有很多处天然温泉,对疗养身子有着极大的裨益。 摄政王本人,就住在这座皇室别苑里。 此时的他, 正坐在池塘边,手里拿着鱼竿,钓着鱼。 身边坐着的,分别是年迈的孟寿和两位左右司徒,左右司徒,原本是王府里的职位,并非朝廷正职。 郢都的大火消息,已经传到了这里。 摄政王安排了一拨人,假装从郢都逃出来的,有贵族出身的也有平民出身的,在皇室别苑宫门口,演了一场戏。 戏码很简单,无非就是哭诉燕人在郢都大肆烧杀抢掠,放火焚城,真乃畜生行径! 摄政王大怒,怒斥燕人戕害他的百姓子民,痛哭那么多留守京城的大贵族殒命。 随即, 诏书发布大楚, 以揭露燕人的凶蛮之举。 但真正的目的是,告诉楚人,他们的皇帝陛下,没被烧死在郢都,他还活着,他还能继续指挥楚国的军民抵抗燕人。 其实,这是一场註定无法瞒得住有心人的谎言,因为你无法解释的地方实在是太多,根本经不起推敲。 但有心人,他会沉默。 所以,谎言能够维持下去。 没过几天,就传来了攻破郢都的燕军并未退去,而是在平野伯的率领下径直南下,入盘和郡,兵直指六公山! 一时间, 六公山的行驾上下震动。 一是因为郢都被焚灭的消息震动感还未散去, 二是燕人这般来势汹汹目标明确真的是很让人心惊。 左司徒丁亮开口道;「王上,张翦老将军的意思是,想要在六公山以南,尝试打一仗。」 张翦所在张家的地位,虽然不是柱国,但比之石家,其实也不差太多,最重要的是,张家是最早就明确效忠摄政王的皇族禁军中的将门。 右司徒马伦开口道;「臣觉得张翦将军的想法,是对的,不管是守还是行驾转移,都得打一场,稳定一下军心。」 行驾所在,一直跑的话,不好,很容易跑着跑着,给自己跑崩掉了。 摄政王却将手中的鱼竿一丢, 笑着指了指这池塘, 道: 「这池子里压根就没放鱼苗,咱们是再怎么钓,也钓不上鱼的。」 说着, 第123页 摄政王站起身,一名太监端上铜盆,让摄政王洗手。 「燕人这是想收兵了,不是真想再打下去。 郢都烧了,也就烧了,烧掉了很多朕自己解决起来很麻烦的事和人; 现在, 咱们还是尽可能地多保留一些家底, 日后收拾山河时,还能便宜从容一些。 和燕军在六公山下,无论打出个什么结果,再怎么死拼,都没什么益处,就和在这池塘里钓鱼一样。 打赢了一场,咱们还是得求和; 打输了,咱们求和时姿态得放更低; 有什么意义? 朕说过,和燕人,咱不争朝夕,十年后,二十年后,且再看他吧。 丁亮接旨。」 丁亮马上跪伏下来: 「臣在!」 「着你为钦差,携朕旨意,去往燕军那里找我那妹婿议和,条件,无非是镇南关咱让出来,上谷郡,咱也让出来。 反正年尧那边,也坚持不了太久,朕要年尧的那支大军,全须全尾地收回来。 其余的,你随便谈谈吧。 哦, 对了, 怎么表现风骨,怎么据理力争,怎么把咱们求和变成是朕发誓以举国之力和燕狗死争到底战至大楚仅剩一兵一卒,最好再加句,楚虽三户亡燕必楚这类的话; 这才让燕狗知难而退云云。 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丁亮苦笑道:「王上,燕人能让臣这般做么?」 「我那妹婿会做人的,他知道怎么做,反正燕人已经赢了,卖个脸给咱们充充样子也就是举手之劳。 毕竟,等这场仗打完,咱们还得做邻居的。 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嘛, 更何况, 朕和他, 本就是亲戚。」 第三百八十九章 抬轿 郑伯爷没想到,自己大舅哥的反应,居然这么快,也这么直接。 像是红帐子的老姐,领着你进去,领着你坐下,屁股还没坐热,你就出来了,然后你就出来了。 事儿, 是这么个事儿; 流程, 也是这么个流程; 但就是让人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有时候,太过爽利,往往会让人觉得不爽利。 眼下, 郑伯爷三路大军杀入盘和郡,前锋军很快就和六公山前的楚军前头兵马接触了,双方马上进入了战前哨骑厮杀环节,相当于一种热身。 坐船入楚以来,郑伯爷一直受到没骑兵的困扰,以前用惯了骑兵不觉得,但等到手头真的没马时, 才感受到这种掣肘和憋屈。 现在, 靖南军铁骑在自己手上,正是好好耍一耍让那位大舅哥开开眼什么才是真正的大燕铁骑的时候,大舅哥却干脆了当地, 跪了。 跪得自然, 跪得朴实无华, 郑伯爷牟足劲一拳头砸进了棉花。 「不过也好,仗,总算是要打完了。」 郑伯爷双脚翘在帅桌上,四娘站在其身后,帮他按摩着头部。 「是的呢,终于要打完了。」 「不打仗前,觉得日子太平淡,也枯燥,打仗后,才又觉得以前的日子,还是有太多太多的没有去品味去享受。」 郑伯爷想自家的伯爵府了, 想自己干儿子了, 想娇憨的公主了, 当然, 也想听柳如卿喊叔叔了。 这种生活,也挺好,时而出来打打仗,「卸甲」归家后,才更懂得家的安逸; 就跟小别胜新婚一个道理。 「是的呢,这个世界精彩的地方,还有很多,咱们这几年一直忙着打仗,都没时间去看看走走。」 「嗯,很快就可以了,最后收尾好的话,咱们手里以后会落下奉新、雪海关和镇南关三地,以这三处为基点,大半个晋东,就算是落入咱们的治下了。 接下来,发展就可以完全走上正轨,甚至,可以和我那大舅哥实现邦交正常化,做做买卖做做生意什么的。」 「主上,这边议和的事儿还没定下呢,您就已经想那么远了?」 「都是现实的人,他会的。」 郑伯爷伸了个懒腰, 道: 「反正那之后,咱们就可以照着镇北侯府的路子来发展,军事民生两手抓,咱们自己,倒是可以轻松一些了。 说不定还能抽个时间走走看看,游山玩水什么的。」 一路拼搏下来, 所求的, 不就是这个么? 为什么史上那么多军阀想要割据藩镇,说白了,就是想要那种生死意志操之于己手的感觉。 藩镇割据,是人性使然,同时也是一个群体发展的必然。 说白了, 如果不是李梁亭和田无镜,大燕这边,两大藩镇是跑不掉的,完全可以对中枢朝廷听调不听宣。 干国在这方面实则做得最好,文官们十年如一日地眼睛瞪得像铜铃; 一旦有地方军头子出现了藩镇化的趋势,马上就会动手开始拆分剪除,将威胁提前扼杀。 所以才有了刺面相公在狱中抑郁而亡后韩相公的声名鹊起,当朝诸公难不成不清楚刺面相公是被冤枉的? 他们是清楚的,但他们更在意的,是朝廷权威的稳固。 第124页 「对了,楚国的钦差快到了吧?」 「是的呢,按照主上您的吩咐,已经准备好了,只是属下觉得,这般似乎太过于给楚人那边面子了。」 「不是给面子不给面子的,面子值几个钱?关键是早点把事情落实下去。瞎子自雪海关来信了,说晋地水灾愈演愈烈,还说燕地那里出了蝗灾,更有大面积的干旱。 这仗,再拖下去,指不定谁先垮了。 大军,还是得快点回国去镇压局面,去维稳,不适合继续留在外头了。 再者, 与其说,这是燕楚之间的谈判,不如说是我郑凡和我大舅哥之间的谈判。 这不是燕楚两国的利益,而是我和那位大舅哥之间的利益。 他为了自己的集权,不惜借刀将郢都给毁了,我为了早点结束这场战争,好收回镇南关开府建牙,也不想战事继续拖下去。 早早地收拢好这摊子,晋东也就能早点步入正常发展轨道,有时候多耽搁几个月,往往意味着耽搁了至少两年时间。 我那位大舅哥应该也清楚这个道理,所以,他要最后一点面子,我就给他抬轿子,镇南关那边,他也会督促他家的年尧手脚麻利点。」 「主上真是高瞻远瞩,属下佩服。」 「嘁,哪里来的什么高瞻远瞩,无非是两个都不喜欢顾全大局的人之间的心有灵犀罢了。」 …… 六公山派出的钦差大臣左司徒丁亮来了。 随行的,有好些个文官,还有一众禁军护卫。 打着火凤旗帜,看样子,倒是没有那种国都被破仓惶逃窜小朝廷的惶惶不安之感,反而依旧呈现出一种大国礼仪风范。 丁亮一行人还没入军寨,就恰好看见一群燕军士卒带着抢掠而来的附近楚人女子回来。 随即, 丁亮不顾燕人兵凶甲锐,立身于燕军军寨之前,一人挡住数百燕军,对他们大声呵斥,要求他们立即放开这些无辜的楚人。 义正言辞地警告燕军,这里,是大楚的地盘,他们,是大楚的百姓,他是大楚的司徒,大楚的皇帝还在,大楚的子民,不得受人欺凌! 燕军骑士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按照先前被吩咐的,将这些楚地女人放开了。 楚地女人们跪伏在丁亮周围,大哭大喊,然后一起给丁亮磕头感恩。 「亮立身于前,斥燕虏,晓之以大义,传之以共情,虽兵戈临于身前而不避,燕虏大惭,遂放人,私下嘆服。 燕平野伯闻之,对左右曰:亮,真乃大丈夫也。」 接下来, 丁亮一行人才进入军寨。 燕军军寨之中,甲士林立,似乎就是为了故意给楚国的钦差使团带来压力。 丁亮面不改色,左手持节,右手持圣旨,行于帅帐之前。 「亮入燕虏之寨,燕虏势大,然亮岿然不动,燕虏知楚地尚有血勇可自持,莫敢轻视。」 随即, 又有一个燕军参将上来羞辱楚国, 丁亮再将其驳斥回。 紧接着, 又有一名总兵官笑着说楚军无用,不敢野战; 丁亮再度驳斥了回去。 然后,又有一群民夫,在那里哭唱着楚地民谣,他们是被抓来为燕军军寨做工的。 长途奔袭之下,怎么可能带得了民夫,好在民夫这种「生物」,除非人迹罕至的地方,否则都能轻易抓到。 丁亮队伍里,有一名大臣上前斥责他们为燕虏所用。 丁亮则痛斥那位大臣,自己痛哭流涕道:正是我们这些食君之禄之人未能分君之忧,这才使得百姓不得不流离失所为贼所掳啊。 那名大臣闻言,大惭。 林林总总,接下来又遇到了几件事,丁亮又说了几番话。 等到最后丁亮终于得以进入帅帐, 看见帅帐内独自坐在那儿再无他人的平野伯时, 这位大楚摄政王府下的左司徒, 竟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来的时候,摄政王其实说过,说他这位妹婿会很懂得配合。 但丁亮真没想到,平野伯会这般懂得套路。 今日自己入燕军军寨一行,等回去后,史书上,必然会留下一笔,不,是好多好多笔。 还会流传成故事,被世人称赞其气节; 这更是其日后在朝堂上的立身资本,是光环,是政治正确,是每一个政治任务可遇而不可求的大机缘,他倒好,这次干脆弄了个一串糖葫芦,一口气吃下去,甜得有些发腻。 也因此, 都到这里了, 眼下帐篷内也就自己二人, 丁亮没再拿捏什么架子, 而是主动躬身行礼, 「见过驸马爷。」 郑伯爷点点头,指了指面前下方的蒲团,道: 「坐吧。」 「谢驸马。」 丁亮跪坐下来。 楚人跪坐时,讲究个体态优雅,先行屈坐,再直起腰,挺直后背,同时双手掀起两鬓的长髮,仪态美和躯体美兼顾。 郑伯爷将自己身上的水囊解下来,丢了过去, 道: 「喝口水吧。」 先前在外头,义正言辞地话说了不少,必然口干舌燥了。 丁亮也不扭捏,拔出塞子,喝了两大口,他是真的口渴了。 第125页 「多谢驸马爷。」 「客气了,都是自家人。」 先前外面的安排,都是郑伯爷吩咐做下的。 之所以能做到这般贴心,是因为类似的故事在郑伯爷熟悉的歷史里真的出现过太多太多次,无非是拿来用用罢了。 但, 气节这种东西, 讲它的时候, 往往是只剩下它的时候。 作为最后一块遮羞布,不讲它,就完全没其他东西可讲了。 无非是一些虚名,再者,燕人国内对这些「故事」是不会感兴趣的,楚人会闻之涕零; 所以,郑伯爷不介意抬这个轿子。 但这轿子,也不是白抬的。 接下来, 就得看自己那位大舅哥的态度了。 「咱就开门见山吧,本伯是不想再打了,想要班师回国,但这场仗,总得对国内,对朝廷,有个交代。」 这般开门见山的谈判方式,让丁亮有些猝不及防,他这次来是带着一个使节团的,就是为了和燕人唇枪舌战。 只是眼下看来,这位平野伯似乎懒得浪费这个时间。 这就好办了, 当上面两位人物的态度都很清晰后, 他这下面的人,就方便多了。 当然,丁亮也没敢将平野伯当一个傻子擅自去更改摄政王给出的条件以期为大楚减少损失; 因为丁亮清楚,眼前坐着的这位平野伯,只会比自己更不像傻子。 作为入侵的一方, 竟然能在这时极为娴熟地帮自己走流程,抬声望,刷故事,这等手腕和心计,证明对方不仅仅会打仗,哪怕是在朝堂上混,也必然会出头,绝对不能当作一个寻常武夫去对待。 关键时刻,喜欢画蛇添足的人,往往不是聪明人,而是自以为聪明的人。 所以, 丁亮直接将摄政王的底线说了出来: 「镇南关,可以移交给……驸马爷您。 上谷郡,也会移交给燕国。我楚军撤回渭河以南,燕军同时得保证年大将军的兵马安全过渭河。」 其实,镇南关那里粮道被断虽说是事实,但其关内,应该先前就储备了一批粮草,吃,是吃不了多久的,但如果年尧真拿出来当年屈天南守玉盘城两脚羊都抓来吃的狠辣劲儿,还是能够在那里死磕很长时间的。 与此同时,摄政王必定会徵调各路楚军,为接应镇南关的年尧不惜任何代价。 因为现在看来,年尧这一部,是摄政王用来清扫国内的依仗,他是断不可能接受年尧那一路兵马就这般败亡的结果的。 再者,年尧本身也是一名极为优秀的帅才,眼下靖南军本部精锐,也就是最能打的十多万铁骑分成两部分,大头在自己这里,另外一部分在黄古县的罗陵那里,还要用来陪独孤牧绕圈圈。 另外,李富胜在内的几只能打的部队,也都过了渭河进入了楚国其他区域开拓战局。 所以,留在上谷郡监视镇南关的燕军虽然不少,但若是年尧领着数十万「归心似箭」的楚军出城往家跑,那里的燕军能否成功阻截下来,还真不好说。 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让年尧断尾求生,付出一定代价让一部断后,主力跳出来。 最差的结果则就是年尧在上谷郡来一场对燕军的反击战,燕军吃一场败仗。 不管怎样,这之后,一旦年尧那一部腾出手来,接下来,燕军和楚军将在广袤的楚国北方疆域进行着近乎是无休止的厮杀征战。 燕军没打算占据地盘,没打算经营,所以只是作骑兵突进,楚人占据主场之利,就是野战能力上比不过燕军,但完全可以用时间和空间去换取主动权。 总之, 再打下去, 除非郑伯爷能够有信心代替靖南王强行捏合各路燕军,来几次当初望江江畔击溃野人王主力的大捷,将楚人主力打崩个几次,彻底荡平整个楚国北部所有可以威胁到己方的楚军力量,否则,这场仗就註定得是煳涂仗。 况且,楚人不傻,那么多例子在前,怎么可能会傻乎乎地集结主力出来和你燕人拼几波决战? 也因此,镇南关平稳交接,是建立在时下局势之下的一种妥协,不存在谁单纯付出不付出的问题。 这和当年玉盘城下屈天南投降是两码事。 燕人想撤,楚人想早点了结这场战局,大家的需求,是一致的。 但, 谈判嘛, 作为名义上也是实际上的战胜方, 郑伯爷并不会这般的知足,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本伯以为,还是太简略了些。」 「驸马爷放心,派使节去燕京向燕皇陛下递交求和国书,同时,纳岁币,称子侄,这些事情,我家摄政王都应允了。」 意思就是,官面上的文章,我们会做好的,无非就是个面子的问题。 郑凡摇摇头,道: 「还是不够,楚人违背道义在先,派刺客刺杀我大燕陛下,人神共怒,怎能就此轻飘飘地了结?」 「驸马爷,那件刺杀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您心里没有数么?」 「你的意思是说本伯不讲道理?」 「不敢,不敢。」 「本伯就是在不讲道理,怎么了?」 「这……」 「古往今来,两国邦交,说白了,无非是谁拳头大谁的道理就越大。」 第126页 「臣不知道驸马爷可知道,晋地水灾愈演愈烈,燕地旱灾,也已成害。」 「本伯知道。」 「大燕,应该要收兵了。」 「呵呵,不急,不急,收兵是要收的,但得好处拿够,这次伐楚,我大燕勒紧裤腰带打了,多少,得见点回头钱不是? 莫再与本伯说什么国内天灾了,实在不行,本伯就率大军在你楚地过日子呗,反正国内可能也得缺粮了,不如请你楚人做个东道。」 丁亮知道平野伯说的是玩笑话, 但他更清楚, 如果不再拿出一份好处给燕国,不,确切地说,是给这位平野伯,对方是不会满意的。 「驸马爷,臣这里有我家王上给您的一封信,但我家王上吩咐说,是请他的妹婿接这一封信而不是请大燕的平野伯。」 「见外了不是。」 郑伯爷压根就没做什么犹豫,径直伸手将信接了过来。 信里的文字, 很直白, 没有之乎者也什么的,全是大白话。 开头, 列了一串贵族之家的名字,他们的封地,基本都位于楚国北方。 事实上,因为楚国南方是后来平定下来的,所以,贵族封地在那里的,不多。 接下来, 就是开场白: 妹夫,缺银子缺粮的话,照着这几家去拿。 以后有妹夫你在北面看着家,哥哥我心里也就踏实了。 「呵,这是给么?本伯自己就不会去拿?」 「驸马爷,您看第二页。」 郑伯爷拿出了第二页信, 这信很详细, 是凤巢内卫记录的这些贵族在封地内藏粮食藏金银宝库的隐秘地点位置。 额, 这些, 说实话, 就是郑伯爷率军打进他们的封地,一时半会儿也绝对是搜刮不出来的,贵族藏宝库藏粮食可是极为擅长,因为那是他们东山再起的根本,例如赫连家宝库,普通族人根本就不知道家族里还有这个地方。 「唿……」 郑伯爷长舒一口气, 点点头, 道: 「回去告诉我那大舅哥,说公主很想他。」 「是,驸马爷。」 「王上也说,希望驸马爷能珍待公主,也等着当舅舅。」 郑凡微微颔首, 道: 「本伯知道了。」 第三百九十章 收尾 和丁亮的会谈虽然达成了双方都满意的共识,但具体的落实,还需要时间。 数十万燕军,分落成好几个部分,楚军各部也是极为分散,还有各地的团练以及义军,想要整合起来,就是单纯地撤退,也不是一件轻松简单的事儿。 只是, 军情如火,一切都要赶快。 这也是双方的基础共识。 郑伯爷想早点结束战争,在燕皇还没驾崩前回国,在燕皇驾崩后大燕国内政权交替动盪前,先将自己的「封侯」和「封疆」的事儿给定下来。 甭管是不是六爷党, 说句比较现实的话, 一旦自己封疆晋东,掌握且消化了这块基础盘, 就是登基的不是小六子,而是太子,亦或者是其他哪位,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撼动自己的位置。 哪怕日后龙椅上的那位想放长线从长计议, 郑伯爷也不怕, 来呗, 比比看谁才是「苟」的祖宗。 再者,早点结束战争,数十万燕军大半可以回晋地其他地方去,甚至是投入到银浪郡一部分,而晋东这块早就被打烂了的地方,也能早点开始休养生息做基础发展。 拖拖拉拉下去,谁知道还会出现什么其他变数。 楚国摄政王那边虽然口头上说的不去只争朝夕了,但想来早点收拾国内因为战争而残破的局面和动盪的人心也是他当下急需要做的。 所以, 在结束完会谈后, 郑伯爷亲自去靖南王待的帐篷那里。 眼下,为了求快,不可能让信使跑去燕京城让燕皇让朝廷拿章程了,毕竟距离实在太远,一来二去的,上头就算再特事特办,但路上的耽搁,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此时只能让靖南王来拿主意。 让靖南王代表朝廷,将和约签下来,接下来,大家该干嘛就干嘛,收拾收拾东西,顺走一些礼物就能回家了。 只是,郑凡在帐篷前被靖南王亲卫拦了下来。 「伯爷,王爷留下话了,说什么事儿,都由伯爷您来拿章程,王令也交给伯爷您了,不用再来叨扰他。」 郑凡点点头,没说什么,直接离开了。 郑凡的这支兵马,在六公山前又等待了七天,在和约没生效,其他方面动态不明朗的时候,怎么可能把抵在人家皇帝脖子底下的刀给先撤掉? 在这七天时间里,倒是没有楚人的正规军过来找茬,就是哨骑方面,双方都很默契地保持了一种克制。 倒是来了两拨地方勤王的团练兵马,一拨两千余人,一拨四千余人。 都是乌合之众,被燕军一个冲锋就荡涤掉了,燕军将士甚至懒得去追击他们,因为他们的首级不值钱。 慢慢地,北面的消息开始传来。 首先是独孤牧所统帅的那支大军完全闭寨高挂免战牌,罗陵则按照郑凡传达下来的军令,领所部脱离了和独孤牧的接触,绕行八十里后,开始经营退路。 第127页 玉盘城的事儿,不仅给楚人敲响了警钟,始作俑者,自己心里也是慌慌的。 又过了近十日,从罗陵那边传来的消息是,年尧大军,已经开始分批次出城了,目的自然不可能是向北,而是向南。 这意味着年尧应该更早地就准备动身了,可以说,从摄政王离开郢都打算放弃皇城后,他就对年尧这一支大军做了安排。 同时,还有各地勤王兵马的陆续赶到,不过他们并没有像头两批那般迫不及待地上来送,而是围绕着六公山安营扎寨,人数,不下十五万。 但这十五万地方兵马,一大半是楚国地方建制,相当于是燕国的郡兵,另一半则是地方官绅豪强自己招募来的义士。 这些兵马,看起来人头攒动,旌旗招展的,但实际上,建制杂乱,连最基础的令行禁止都做不到。 虽说外围还不断有勤王兵马赶向这里,但郑伯爷心里真没一点慌乱。 说白了, 精锐铁骑面前,成建制有素质的步兵,还能卡一卡,扛一扛,若是指挥得当,人数占优,运气好的话,不是不能取得一场两场的胜利。 但这群义军,乌央乌央的,就算再有一腔血勇,也不堪一击。 就是自己那位大舅哥忽然反悔了,想调动六公山的兵马和附近的十多万义军来包个饺子,郑伯爷可以当即分兵四万,怼上六公山,不求攻破,但求刺过去。 然后再领剩下的几万骑兵,对着那群义军来个反覆沖阵,一次沖不垮那就两次,两次不行那就三次,三次不行那就四五六次; 不信沖不垮他们,而一旦冲垮了,可就是十多万的溃军全散。 不过, 很显然, 自己那位大舅哥是个很清醒的人,并没有什么动作。 反而依旧保持着每天给自己送吃食的良好传统,郑伯爷也就受着了。 等到北面的消息再度传来后, 郑伯爷亲自将自己的蛮刀派人送给了六公山上的大舅哥。 反正是自己退下来的装备,送也就送了。 大舅哥也很豪气,送了一把苍弓作为回礼,这把弓也是大有来头,材质也不简单。 最重要的是,它很古朴,一点都不花里胡哨。 不像是自己当初在东山堡外从刺客手里缴获的那件颜色鲜艷的弓,嗯,那把弓好是好,但不符合郑伯爷的审美。 交换完礼物后, 郑伯爷又派人往山上送去了一些鸡蛋糕,四娘在军营里自己做的,反正这阵子也没战事,闲着也是闲着。 不是送给大舅哥的,而是送给丈母娘的,也就是楚国太后。 …… 「太后,不可。」 一边的贴身女官见太后真的用筷子夹起蛋糕就要吃赶忙阻止。 太后瞥了那女官一眼, 平淡道: 「哀家就尝尝味儿,再说了,毒死我这老太婆子又有什么意思,丽箐家的那位,是燕人不假,但不是个傻的。 他要是傻的,咱们这会儿怎么会住在这里?」 太后将蛋糕放入嘴里, 点点头, 道: 「嗯,入口即化,倒是件精緻的吃食,可惜了,哀家出宫匆忙,也没带上什么好东西。」 说着, 太后就挥手示意将放在自己床下的盒子拿出来, 从里头取出了一件蚕丝衣。 「得,就这件吧,首饰什么的送他不合适,到底是个爷们儿,这件可以,先帝在时每次出宫都穿着它。 他长年打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了它,也能防一些意外。 派人送下去, 别走陛下那儿, 就说是哀家的意思。」 「是,太后。」 女官抱着蚕丝衣走出了殿门,心里,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眼下,那位大燕的伯爷可是打到这里来了,自家太后却担心他会在战场上出意外,直接送出这一件宝贝。 想不通, 是真想不通, 就算真的是姑爷, 但这是一般的姑爷么? …… 「来,四娘,你看看,这件蚕丝衣和你制的金丝软猬甲比起来,如何?」 收到礼物的郑伯爷毫不客气地将衣服丢给了四娘去看。 「回主上的话,这件蚕丝衣材料比奴家用得要好多了,关键是这材料太难得,奴家可以帮主上改一改,更合身,夏天穿在甲冑里,也驱热。」 「好。」 「也是有意思,这楚国太后居然送您盔甲,奴家看,她不是老煳涂了就是太精明了。」 「那你说,是哪种?」 「后一种呗,丽箐这丫头憨是憨了一些,但那是在主上您和在奴家的面前是这般,实际上啊,那丫头骨子里可厉害着呢,再加上摄政王,能生出这一对儿女的女人,怎么可能是蠢笨的? 只是这也实在是有趣,一边生生死死地打着,恨不得分分钟多少条人命就陨于战火,一边,却在家长里短,过着自家人的意思,叙着自家人的客套。」 「对于搞政治的人而言,这种家常客套,就是一块抹布,平日里,懒得瞧一眼,需要时,擦起来比谁都勤。」 「主上倒是一直清醒着的。」 「到底是歷练出来了,这世上,我能信任的人,真的不多。」 第128页 「丽箐这丫头,奴家能瞧出来,心是在咱们这头的。」 「这是她最大的优点,她很现实,以前我还觉得有些奇怪,但现在看看她哥的样子,只能说怪不得。」 这对兄妹,都是绝对的现实主义者。 但这类人,其实很好相处,那就是你占据优势你风光时, 他们永远会知道如何配合你以获得利益最大化。 简而言之, 就是熊丽箐这丫头, 日后自己若是败了, 她会毫不犹豫地带着孩子回楚国继续当她的「长公主」; 以前她不是长公主的, 现在是了, 因为郢都的一场大火死掉的不仅仅是开局献祭的六个皇子, 还有一众宗室宗亲。 自己那位大舅哥,当真是借燕军的马刀,给自己疯狂减负。 「报!」 一名传信兵进来,将军情信递送上来。 郑凡打开了信封,是梁程和罗陵一起写的。 年尧那边大军已经在过渭河了,燕军也已经开始进驻镇南关了。 在外人看来, 这是大燕国战的胜利, 虽然付出巨大, 远远不是一座镇南关和一个贫瘠的上谷郡所能弥补的,战争效益是巨额亏损; 但不管怎么说,都是大燕胜了,楚人割地求和了。 再者,从长远角度看,镇南关拿下来了,甭管是用什么手段,至少日后镇南关是在燕人掌控中了,再藉助上谷郡这块地盘,日后,燕军就相当于悬挂在楚国头顶的一把利剑,战略主动,是握在手里了。 郑伯爷伸了个懒腰, 随即, 一把抱住四娘的腰, 道; 「得,收拾收拾,咱也该回去了,早点造娃,老是给别人当干爹这也不是事儿啊不是。」 「好的,主上。」 「嗯?太公事化了。」 「主上,这大白天的,真是羞死奴家了呢。」 「哈哈,还能再换不?」 「老娘早等不及了!」 「唔……有点虎狼的感觉了。」 四娘笑着依偎在郑凡胸口, 郑伯爷的手在那块浑圆的位置游走,只可惜紧身衣太紧,而且是带连身的,没缝隙可以窜进去。 「所以啊,只希望咱们的燕皇陛下再坚持一会儿,多续一会儿,让我好多歇息歇息,可千万别我一回去就撂挑子。」 「主上可别给自己立旗。」 「我又不是梁程,怕什么,不过,这里的仗打完了,燕京的那场仗,我其实挺期待的,那才是真的精彩。」 「主上觉得小六子能稳赢么?」 「结果不重要,过程精彩就是了,眼瞅着回去就等着封侯了,感觉,就又不同了。 呵呵, 你说, 上面是那位小六子好对付, 还是上面是太子爷, 更好对付?」 第三百九十一章 发财 秋日,其实已经走了,尾巴都已经捏不住; 冬日,实则已经来了,但这块大地上近乎所有人都默认着现在还是秋天,只要还没下雪,还没银装素裹,他们就觉得这,还没入冬呢。 因为人们,已经无法在此时的局面下,再承受已然入冬的事实。 冬天,对万物,都是个坎儿。 过冬,又叫熬冬; 熬过去了,又是一年,熬不过去,就不用再熬了。 郑伯爷骑在马背上,看着前方绵延的押送队伍,里面,绝大部分是楚人。 你真的很难以想像,那些大贵族的积累,到底得有多么恐怖。 富豪之家,豪绅之家,说白了,能有百来年的传承已然是难得至极,绝大部分,其实都逃不开富不过三代的定律。 起家、发家、守家再到一个破家,周而復始的循环,财富,随之积攒又随之消散。 但这些近乎是与国同休的大贵族们, 他们就像是一只只寄生在大楚这个国家上的血蛭, 而且,像是貔貅一样,只进不出。 大数百年来,其所积攒之财富,真的是让人咂舌。 朝廷的国库,和他们比起来,压根就上不得台面。 因为朝廷的钱,不是拿来存的,而是得拿来花的,虽然这世上一辈辈读书人都喜欢写诗词去劝诫君王怜惜民力不要豪奢,仿佛只要君主过上苦行僧的日子天下就能太平,但真正掌管户部的官员其实心里是清楚银钱不流通也会造成恶果的道理。 这些贵族们封地上的保卫力量,自是不可能拦得住如狼似虎的大燕铁骑,事实上,他们绝大部分的私兵早就贡献给了镇南关。 眼下的他们,本就是极为孱弱的。 而一通搜掠下来,郑伯爷发现,真正财富最多的地方,不在这些贵族的宝库里头,摄政王在给自己的清单上,所列举的不少地方,直指的是这些贵族的……祖坟。 是的, 真正的财富,在地下。 因为这些大楚贵族,是铁桿到不能再铁桿的皇庄稼,再者,封地也是一代代传承,祖坟,在自己封地里,所以,并不需要太担心盗墓这类的事儿。 也因此,墓穴的开挖难度,并不大,也没那些神乎其神的防盗机关,更没听到下面人汇报说见到了梁程的亲戚。 第129页 郑伯爷麾下兵马里,当即开展了如火如荼地盗墓运动,为了更好地激发士卒们挖掘墓葬的积极性,军队里还开始了评比。 谁挖得最多,谁挖得最快,谁挖得最准,都会被记录下来,之后由郑伯爷亲自授勋。 至于说什么忌讳不忌讳的, 那就是开玩笑了, 这些大头兵们战场上和战场下哪个没见过血没杀过人? 这种人,哪里会在乎什么忌讳不忌讳这种事儿。 再者, 挖坟掘墓以充军饷, 向天地银行借钱, 本就是自古以来乱世军阀之定例。 这些被挖了祖坟的楚地贵族们,绝大部分,都选择了敢怒不敢言,就这般聚拢着,看着自家祖坟被挖出,看着自己先祖的白骨被随意地丢扔在了地面上曝晒。 有几个有种的家族,敢反抗,但瞬间被灭了满门上下。 郑伯爷记得当年在虎头城,自己鼓譟着士卒沖了当地一户人家,入夜后,自己还去了那片废墟,思索了许久。 现在嘛, 真的是无论什么事儿都是不经做的, 做的次数多了, 也就麻木了。 而那些选择了妥协,选择了忍气吞声的楚地贵族们,郑伯爷则是手下留情了,不杀他们,也不抓他们。 说白了, 自己和大舅哥是互相利用不假, 郑伯爷也清楚大舅哥是拿自己这个妹夫当刀,替他清扫掉以后治理楚国的障碍。 但, 自己这把刀,是有思想的。 我只切我想要的肉,剩下的皮和里面变质了的那块,可不会替你刮干净。 这些封地被霍霍,家财被掠夺,祖坟都被刨掉的贵族们,接下来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寻找他们的皇帝,跪着去哭诉。 当然了,郑凡也清楚,自己那位大舅哥绝不会允许这些贵族休养生息死灰復燃的,但,就是噁心噁心你,怎么滴? 四娘这阵子可是忙得不可开交, 她要统计搜刮来的财货, 因为数目庞大,最重要的还是种类繁多,所以统计得难度,真的很大。 郑伯爷也特意抽空问了下一个大概的数字, 让四娘折合成白银和黄金, 结果, 让郑伯爷嘴巴张大了好久。 不过,一想到这得给几十万伐楚大军分,那么多总兵分,其实,数字也就可以接受了。 这时候就得祭出早些时候在翠柳堡随后在盛乐城最后在雪海关时,郑家军的光荣传统——中饱私囊。 干过后勤或者分发的,其实都清楚,想不贪点,很难; 外面的人也清楚,你不贪,不大可能。 高明的人就能做到,他知道你大概是贪了,但帐面上却很是好看干净的样子; 这样,外面人不会觉得你没贪,但肯定只贪了很少。 以郑伯爷如今的地位而言,多占一点份额,没谁会不服气的; 一念至此,郑伯爷就忍不住叫四娘把这个帐就做得再狠点。 以后晋东的民生发展,可就得全靠它了。 当然了,一下子涌入过多的金银财货,势必会造成购买力的下降,但这种金融上的问题就不是现在以及接下来几年晋东一地所需要考虑的事情了,还是多多益善; 实在不行,那郑伯爷就受点委屈,回去在府里多修几座黄金马桶。 民夫运力,是个很大的问题,士卒们自己是可以带点儿的,对这一点,郑伯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军纪官只会抓那些夹带得太过分的,两匹马,好傢伙,马蹄子迈起来都费劲了,你这算是要干什么? 要知道现在还是在楚地呢,议和是议和了,但谁知道楚人会不会随时翻脸? 当初咱们自己怎么对楚人的心里没点数么? 真要是忽然起了战事,你这战马还能冲锋得起来? 军士们肯定要参与押运的,但数目不能多,所以尽可能地抓一些楚人做民夫,也就是奴隶,运回上谷郡或者运回晋地后,这些楚人,其实本身也就是「人口财富」,肯定会被留下来的。 郑伯爷本想学百年前初代镇北侯对干国三边那般来个大肆掳掠人口,但年尧大军在过了渭河后,马上就安营扎寨了。 那已经不是针了,而是一根巨大的铁杵,就立在那儿。 使得燕军根本就没办法放开手脚去胡来,必须要对其保持最大的战备警惕。 但, 其实也足够了。 大军的撤退,是有序的,郑伯爷看了看名单上,搜颳了大概七成半的目标,有些太远的,就没去,有些太偏的,也没去,有些位置太幸运的,正好被年尧大军卡住的,自然也就不去了。 一切的一切,安全第一,不给楚军任何军事发动的机会。 大军满载而归,分批次渡过渭河,回归上谷郡。 在郑伯爷渡过渭河,重新回到了荆城地界的那一日,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 燕楚两军,以渭河为界,双方都安下寨子,开始了新一轮的对峙。 燕军抽身而出了, 楚人得以再度将自己的大门收紧, 虽然没了镇南关这座雄关,但当大楚的水师横立于渭河河面上后,楚军士卒心底还是都长舒了一口气。 以后还会不会打,谁也说不准,但至少目前来看,短时间内是不会了。 第130页 一场持续一年的燕楚大战, 终于落下了帷幕。 帷幕落下时,还有个小插曲。 郑伯爷写信给年尧, 说想和他在望江小舟上一会,一人带一个护卫。 年尧拒绝了。 …… 「来,吃。」 郭东将一块肉干递给了许安。 许安现在是金术可的亲兵,时刻伴随金术可左右,可以说,前途无量。 郭东也不差, 现在已经换了一身新的甲冑,腰间的佩刀也成制式的了,很明显的一副校尉派头。 这不, 还弄来了肉干递给自己这个好兄弟吃。 许安没客气,接过肉干就开始啃起来。 其实,跟着金术可做事,他是服气的,因为许安能够感受到这位蛮族将领体内蕴藏着的那股子精气神。 是个做事的,是个会做事的,是个能做事的。 只是,这位蛮族将领在生活上,很是苛刻自己,坚决不要区别对待,所以,作为他的亲兵,每日吃食其实和大头兵差不多。 「这下子,你老家的那个阿水姑娘是跑不掉了,校尉了哎。」 校尉,已经算是步入了军官行列了。 「当不当官儿的,其实无所谓,关键这是伯爷亲自给我册的官,嘿嘿嘿。」 郭东一边笑着一边抚摸着自己身上的校尉腰牌。 他还记得前日里,伯爷让他们几个上台受赏时的画面,伯爷还亲自拍了拍他的肩膀。 虽然隔着一层甲冑,但他依旧能够感知到伯爷的手掌,很宽厚,也很温暖。 「你这校尉是个什么牌号的?」 大燕底层军制其实很是混乱,校尉这个衔,在正规军中还好,在地方上,其实就跟个万金油一样。 想当初在北封郡时,绝大部分坞堡主家里都是世袭的校尉,郑伯爷最早做的那个「护商校尉」,也是郡主自己随手捏出来的一个牌号,临时取的,反倒是守城校尉巡城校尉这类的牌号,相对正规系统一些。 「喏,你看撒。」 郭东很是骄傲地将自己的腰牌解下来,双手递送到许安面前。 许安将肉干咬在嘴里, 接过了腰牌一看, 只见上面刻着两个大字: 摸金! 第三百九十二章 立局 「听说主上在军里设置了几个摸金校尉?」 薛三一边磨着匕首一边对坐在其身侧的梁程说道, 「还真是主上的恶趣味啊。」 梁程坐在那里,没说话。 薛三将匕首送到自己唇下轻轻拍了拍, 道: 「你说,折腾来折腾去,这么多大军,这么多民夫,鏖战了这么久,消耗了海量的人力物力,就换来一座镇南关,值得么?」 名义上,其实还有一座上谷郡,但上谷郡在楚人手里时,就以贫瘠而着称,又经歷了楚军犁地随后燕军再犁了一遍,早就没什么油水儿了。 最重要的是,这种军事前线地盘,怎么可能会用心去发展它的民生?吃饱了撑的。 晋东之地那儿,就有大把大把荒芜之地需要重新开垦,太多的城池和官道需要重修了,可没功夫把银子丢到上谷郡去造。 上谷郡,其实也就是双方再度划开出来的一个战场,谁拿住了镇南关,上谷郡大概就是谁的,昔日司徒雷镇守镇南关时,基本上是和楚人对上谷郡对半分的态势。 再者,上谷郡往南就是渭河,可谓又是一道不算很天堑的天堑,这种地缘上的独特性使得上谷郡这片广袤且平坦的土地,太过适合于战场使用,因为无险可守。 梁程摇摇头,道: 「帐,不是这么算的,乍一看,觉得这次的收穫似乎只有这一点点,但首先要看三点。 第一点,在伐楚之前,年尧据守镇南关,楚人更是将堡寨修建到了镇南关以北很远的地方,近乎连成一片。 驱逐野人之后,靖南王为何要一直留在奉新城内? 你当他是喜欢奉新城的那种残破风景么? 无非是他本人在那里,可以震慑镇南关那一片的楚军,让他们不敢北上冒进罢了。 伐楚之前, 其实是楚人占据着主攻的位置,而燕国则是主守。 楚人的势力,早就扩散到晋东了,像是探进晋东区域的一把尖刀。 说句不好听的,若是伐楚没成功或者局面僵滞下去,等到燕军主力退去亦或者靖南王本人离开了奉新城,一旦楚人要北伐,其第一批要围攻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奉新城,另一处就是咱们的雪海关。 你看见的,是我们只打下了一个上谷郡,但实则,还得加上大半个晋东。 镇南关在楚人手里,我们就必须集结十万兵马对峙着,而且这十万兵马还得是精锐,这,还是只能勉强应付楚人可能会发动的北伐第一波攻势; 后方,自颖都起,其实都得做好第二道防线的准备。 无形之中,起码得有二十万大军得为这镇南关做着策应。 而镇南关在我们手里后,一座雄关,丢两万兵就足矣了,另外再以一片小寨外加探马做唿应,这道防线,也就算是立起来了。 这对于边防压力而言,是极大的降低。 另外, 镇南关在我手,楚国就相当于歷史上失去燕云十六州的宋朝。 第131页 这第二点嘛,大军入楚,其实就算是不打仗,光是行军,所谓兵过如匪,对楚地本就是一种战争潜力上的消耗,再加上楚军精锐在这场战役中也是损失不少,皇都也被烧了,楚人,是元气大伤了。 十年之内,除非燕地有巨变,否则楚人根本就无力发动什么北伐。 另外,整个三晋之地的防务,也因为雪海关、镇南关、南门关三关入手,等于是对外门户全闭,失去了外部干预后,晋人就算是想闹腾,想復国什么的,也难以翻出大浪,这三晋之地,就像是肉烂在了锅里。 原本要拼命守住防止别人抢走的一块地,现在则成了燕人的后花园。 第三嘛, 就是对于咱们自己而言, 主上凭藉这次伐楚之功,不出意外的话,封侯是必然的。 晋东之地,将落入咱们的手里,也就是说,这么大一块地方,以后会成为咱们的真正基本盘。 原本的雪海军各镇,加上公孙志和宫望两部,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都能够靠吸引流民招纳人口来徵兵。 眼下人口少是少,但不要紧,地盘在这儿,好生规划经营一下,未来还是可期的。 毕竟,晋东的残破是因为战乱连年,但实则晋东的气候地理条件,是比北封郡要好得多的。 大体上,攻守异位了已经。 其实,燕国更想打的是干国,因为打干国油水才足,但问题就在于,你先打干国,楚人必然会出兵北上,而你先打楚国,干人很可能就摸鱼,就比如这次。 先削楚国一顿,接下来,再对付干国时,楚国就无力闹腾了。 哦,对了, 你手下人,也可以再扩招了,再去找四娘要衣服图样,给做出几百套飞鱼服出来,主上喜欢这个调调。」 「嘿嘿,看不出来啊,殭尸,你居然也留意这个了?」 薛三不由感慨,不知不觉间,大家都改变了不少。 「主上前日与我说过,意思是打算等仗打完了后,改良一下我军甲冑的样式,依旧是以黑色为主基调,但细节上,可以追求更精緻一些。 另外,甲冑和兵器上,可以加上类似族徽一样的标记。」 薛三问道;「打算用什么做族徽?」 族徽,是个很普遍的产物,也是一种传承和标志物。 先前和楚军交战时,各家贵族私兵的甲冑和兵器上,其实都有他们各自的族徽,就是大燕,以前门阀当世时,各家部曲的甲冑也有着各家门阀的标志。 梁程微微蹙眉, 道; 「主上的意思是,想用双头鹰?」 「唔……」 薛三用匕首颳了刮下颚的胡茬, 道: 「会不会太明显了一些?」 梁程则道:「问题就在于,咱们似乎已经有了可以明显一点的底气了。」 「还早啊,开府建牙还没成呢。」薛三对着匕首边缘吹了吹气,「起码得等到封赏下来,封疆也下来,然后兵马整备好了。」 「还得起高炉,这是你的活儿,可以先忙起来了,入冬了反正,等第一批新甲冑兵器出来,怎么说封赏也应该下来了才是。」 「也对。」薛三又道:「但这个得咱们这些人聚集起来重新合计一下,划分几个片区,不说搞什么趋于均衡发展了,但总得有个大规划。」 「嗯。」 地盘大了,不再是以前仅限于雪海关一地的时候了,所需要全盘考虑的事务,自然也就更多。 在建设初期能将规划做好的话,总比以后出了问题临时再改要便宜得多得多。 「但真的要双头鹰么?我感觉没有新意啊。」薛三说道。 「那用什么,用龙?」 「别,还不至于,还不至于。」 用双头鹰,至多被有心人说平野伯慾壑难填云云,而自己这边也能解释是为大燕警惕四方威胁。 恰好北面是雪原,南面是楚国么,正点题。 但你要是用龙做族徽, 好吧, 准备开战吧! 「不过,总算可以歇息歇息了,我婆姨还在雪海关等我哩。」 薛三想扈八妹了, 「阿程啊,你是不知道啊,这世上,能遇到一个可以契合你的女人,得有多难。」 梁程开口道; 「听瞎子说,以前在图满城时,你还和一头哈士奇关系很好?」 「话是没错,但我怎么感觉听起来有些怪怪的?」 「我不知道。」 「话说,也不知道以后什么时候有机会可以去西方看看,魔法师,斗气,想来应该挺有意思的。」 梁程则道: 「我更感兴趣的是那边是不是会有类似马其顿方阵一类的存在。」 「关公战秦琼?」薛三揉搓着下巴,「想想还挺让人激动的,但问题是咱们现在在最东边,那边在西边,不搭边啊。」 梁程默默地起身, 道: 「我去巡营。」 「去吧去吧。」 梁程走了几步,停了下来, 道: 「现在是不搭边,以后,可就不好说了。」 …… 镇南关, 城墙。 郑凡原本以为老田会一直保持着静默休养的状态,不见外人。 虽说他每隔两天都隔着帐篷问候一下,但也只是意思一下,没想到能见到,毕竟潜意识里觉得老田应该闭关养伤才是,但谁能料到,今日却见到了。 第132页 只是,老田身上裹着一件裘衣。 穿得,居然比郑凡还要多。 这足以说明老田的伤势,到底有多严重。 不过,看着老田走在自己前面,走上城楼,站在了城垛子后,郑凡也没太过于去担心什么,毕竟有剑圣的恢復在前,老田,应该也是没问题的。 顶多修养修养吧,到底是硬刚过火凤的男人,怎么可能那般脆弱? 具体的伤势问题,郑凡也没细问,因为他也知道老田不会对自己细说,另外,对于一个强者而言,向另一个人去阐述自己虚弱时的细节,应该是极为不适应和不舒服的。 在郑凡看来, 老田和剑圣都是那种拿着主角模版的存在; 相较而言, 自己则更像是一个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往上爬的配角。 所以郑伯爷一向很小心也很谨慎,生怕哪天一个不小心就被另一个主角剧本的存在拿来当垫脚石。 雪花,还在飘,落到老田的白髮上,也就顺势隐藏了下去。 「百万军民,全国之力,鏖战一年,终于,拿下了。」 田无镜发出了一声感慨。 郑凡点点头。 虽说自始至终,燕军并未正儿八经地向镇南关发动过什么像样子的进攻,但无论是外围的清扫还是内部的渗透穿插迂迴, 甚至包括奔袭郢都, 根本目的, 还是这座镇南关。 如今的郑凡在战略眼光上,自然不是薛三那种习惯于藏身于阴影中的刺客所能相比的。 他当然清楚,镇南关在手到底意味着什么。 相当于秦吞巴蜀, 相当于辽得燕云, 如果不是燕国国力消耗过度, 如果不是因为天灾已现,今年粮食很多地方都是绝收, 伐楚之战,绝不会就这般收尾。 但, 至少留下了一道口子在这儿, 五年后, 十年后, 甚至二三十年后, 若是那时大燕还在的话, 那时的皇帝想要伐楚,就能轻松从容多了。 哪怕现在不大规模攻楚了,却也依旧能够将楚国的威胁隔绝在镇南关以外。 「楚国的问题很多,但这世上,不怕问题多,就怕出现会解决问题的人。」田无镜开口道,「你那位大舅哥,日后必成我大燕大患。」 「王爷放心,我看着他呢。」 这话说得,很有自信。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田无镜问道,「本王打算向上递摺子了。」 「回王爷的话,三步; 第一步,招纳流民,恢復晋东之地的民生,王爷您是知道我这方面能力的,就不多赘述了。 第二步,极西羁縻雪原,吸纳野人劳动力,吸纳野人为己所用,为我放牧,为我出工,将来自北方的威胁转变转化成我之助力,将北方的狼,训练成可以带出去打猎的猎狗。 第三步,和楚国恢復关系,通商贸,虚以委蛇。」 田无镜站在那儿,听完了郑凡的陈述后,道: 「第二步,对野人,要有防范之心,不是不能奴役驱使,但也必须小心反噬,你有没有想过,像你这种将野人引进来,让他们在晋地做官,做将领,数十年后,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可能比野人再次杀进雪海关的危害还要大。」 不得不说,靖南王的目光很深远。 因为歷史上玩儿相似这招玩儿脱了的人不少,一个是唐玄宗和安禄山,一个是李成梁和女真。 但问题是, 在郑伯爷这里, 他其实不像是玄宗和李成梁,反倒更像是那两位后者。 「第三步,楚人这次确实是元气大伤,但那位也并非没有瞅准时机再铤而走险的勇气,平时可以笑脸相迎,和他叙旧,家长里短毕竟是个亲戚; 但一旦发现苗头,别客气,该翻脸就翻脸,该敲打就敲打,对付邻国,我大燕八百年立国以来所总结出来的经验就是,不能惯着他们。」 「是,末将受教。」 「其实这些,本王相信你都是懂的,但还是得吩咐叮嘱一下。」 「王爷是打算回师了?」 郑凡听出了意思。 「仗打完了,本王也该回历天城了,她一个人太久,会孤单。」 「我送王爷您回去。」 「不必了。」 「一定要的,王爷,您的仇家多。」 「本王身边,有靖南军护卫。」 说着, 田无镜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既然没能死在郢都的火凤手里,本王怎么可能允许自己莫名其妙地死在宵小手中? 本王答应过你,真到了那时候,会与你说的,你也可以来与本王参谋参谋。」 「王爷,回去看看吧。」 回去,看看孩子吧。 田无镜沉默了。 天上的雪,下得似乎更厉害了。 这个冬天,会很冷,但也能反着说一句,瑞雪兆丰年。 生活,总得带点希望。 良久, 田无镜开口道:「身边兵马太多了。」 身边兵马太多了, 各路伐楚大军,还没解散,几乎都云集在镇南关南北这块区域里。 大军刚凯旋, 士气正盛, 第133页 军心正聚, 靖南王的威望,也正处于顶峰。 现在去见天天, 问天天, 你想要什么? 万一天天来一句:爹,我想要龙椅。 啧, 那可真是…… 郑伯爷知道靖南王在担心什么,他想说这是很荒谬的,毕竟天天才多大。 但, 郑伯爷忽然想到这次留守在家的是瞎子。 瞎子, 额, 要是瞎子知道田无镜要来看孩子, 天知道那货会提前教天天说什么话! 比如说,龙椅是这世上最好吃的沙琪玛做的,你想不想要? 「雪海关、镇南关,这两处,必由你自己的人去驻守,公孙志和宫望部,可以养着,但不能让他们靠近这两座关卡。 奉新城,是块好地方,经营起来,可以是下一个颖都,你可以在奉新开府建牙。公孙志和宫望两部,留一部在身边驻扎做做样子,另一部,可以安排至另一面去。 数年后,当你觉得可以完全驾驭他们,且收服他们后,再做其他安排就可以了。」 「是,王爷。」 「为了这次大战,徵发了很多民夫,你想办法截流吧,民夫都是故土难离的,说好话没用,用银钱代价又太高,直接用兵截住吧。 反正,晋东之地是关键,上屏雪原,下遏楚国,这里,又早就被打烂了,朝廷本就需要移民屯戍,这样做,也省得来回折腾了。」 「额……是,王爷。」 「颖都那里,应该还有很多粮草原本用于供给前线大军的粮草积压,你派人去,将那里,都搬来。 战事我们知道是结束了, 但我们没说结束,谁又能说真的结束了? 就说楚人有大举反扑之势,需急调粮草军需上来。 来了,就扣下,人和货,都扣下。」 「额……」 「怎么了?」 郑凡有些犹豫道: 「王爷,我这封赏还没下来呢,虽说下面人都在说,说末将这次会封侯,也说末将这次可能会镇守晋东之地。 但这不还是八字没一撇么, 我怕我现在把吃相全都露出来, 会引得上头各方面的反感。」 还没立侯府呢, 就抢先有了做藩镇的气派? 真让你开府建牙立侯府了那还了得? 郑凡是担心煮熟的鸭子因为自己的心急,飞了。 田无镜伸手, 放在城垛子上, 轻轻摩挲着上头的那一层积雪, 缓缓道; 「本王,还没死呢。」 第三百九十三章 封侯 燕京, 户部, 籤押房。 姬老六的桌上,摆放着一盘子窝窝头。 吃这个,倒不是为了忆苦思甜,米,不是一般的米,里头,也是带夹心的,与其说这是窝窝头,倒不如说是特意制成窝窝头样子的名贵糕点。 之所以这般做,也是因为其他衙门过来闹事,要求户部拨款时,看到这一盘窝窝头,多少能收敛一点儿。 瞧瞧, 您瞧瞧, 皇子都得啃窝窝头过日子了, 这户部, 是真的一滴都没有了。 姬老六拍了拍手,将面前的摺子向前一推。 这阵子, 有三个好消息和三个坏消息。 第一个好消息是三个月前, 靖南王上了摺子,说前线不需要再运粮草军需了。 得, 姬老六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坏消息则是, 虽说前线大军统帅说了可以暂停军需粮草供给了, 但他户部, 其实也凑不到余粮去赈灾了。 没了, 就是没了, 那是真的没了。 不是什么豪绅大族藏匿了粮食,想要玩什么囤积居奇的把戏,马踏门阀之后,大燕的世家大族九成都被抄家流放。 靠着从他们身上掠取到的资财粮草,大燕才有能力对干对晋发动了战争。 而伴随着自己父皇君威日隆,大权在握,以及自己掌管户部以来,对地方势力截流的打击,可谓不遗余力,没人敢掣肘,没人敢反抗。 什么利益集团不利益集团的,不存在的。 也因此,大燕在这几年时间里,又打了好几仗,数十万铁骑,来回拉扯调动,开赴前线,开疆拓土。 朝廷,吃了绝大部分后,一旦朝廷自己没了,那就是,真的没了。 放眼望去, 除了蚊子三两只外, 已经没有肥猪可以借膘了。 第二个好消息是, 大哥在银浪郡前线打了胜仗,斩了干人三边统帅。 是的, 当看到这个消息时, 姬老六也震惊了, 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大家都清楚干人军队战斗力不行的事实,但还不至于这般拉胯吧? 后来, 姬老六分析清楚了, 死的, 确实是干人的三边统帅, 但不是干人的三边都督姚子詹,而是钟文勉。 大燕是底层军制混乱,杂多,干人则相反,它是越往上,官职就越是杂乱,虚衔实缺,林林总总,连干人自己想搞清楚都很难。 第134页 事情是这样子的, 钟文道死了, 干人秘不发丧,保密了一段时间。 因为干人自己也清楚,在失去钟文道后,他们将面临的局面,整个三边前线,唯一一个有声望让所有军头子都服气的, 只剩下一个人, 那就是三边都督——姚子詹! 服气是服气, 毕竟姚师是大干文圣, 大干武将对文人向来有这样的传统, 前者是武将,后者是文官; 前者和后者平级,那前者认后者做干爹; 前者比后者高一级,那前者磕头; 前者比后者高两级,那前者见礼; 姚师身后,站着的是大干文脉,是文官图腾一般的存在,压死这帮丘八,毫无压力。 但若是真的要让姚师挂帅北伐, 额, 丘八们会大声喊出口号,或者让师爷帮自己写一些报国诗文,随后,就扯各种有的没的理由去阻碍去拖延。 跪文官,是因为有刺面相公陈例在前,那是为了活命; 北伐, 而且是在姚师指挥下北伐,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好在,干国朝廷也不傻。 干国官家让姚子詹去三边,是为了让其调和三边关系的,并非指望着文圣摇身一变成武圣。 但问题是, 钟文道死了, 谁来接替? 因为钟文道在临死前的一两年里,不断地向上递送摺子,言仓促北伐之弊,更是毫不留情地说出干军看似数目庞大,在四年前燕人南下后,确实也算是厉兵秣马了一番,但无非是从稚童长到了少年,距离真正的虎狼之师还有很大的差距。 无他,以前的欠帐,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兴许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所以钟文道也放开了拘束,直言地告诉官家和当朝诸公,大干军队现在北伐,只会重蹈百年前的覆辙。 而钟文勉,作为名义上钟家的第二号人物。 他的光芒,无疑是被他哥哥给掩盖了; 换句话来说,其政治主张,也被其哥哥所代替了。 哪怕钟文勉几次上书,意思是可战,能战,我三边兵马,我西军,愿意捨命报国,一雪前耻,喊了很多遍口号。 但在官家和几位相公们眼里, 这钟家兄弟俩这是在一唱一和玩儿政治太极呢。 主意是钟文道,说不适合北伐; 然后钟文勉再上,表示军心可用,军心还是向着朝廷向着官家的。 这种政治态度的调和,可以算是政坛老手段了。 钟文勉甚至自己都不清楚,他一次次递送上去的摺子,全都成了中和其哥哥观点的调料。 一直到钟文道病故, 朝廷清楚, 就算不北伐, 就算真的作壁上观隔岸观火,看着燕人打楚国, 再怎么着, 自己的三边那里,得有一个武将话事人在吧? 否则, 这像什么样子? 接下来,又是各方的博弈。 而这时,钟文勉的摺子,可谓是三日一发,主题就是, 北伐, 北伐, 北伐! 这下子,朝堂大佬们终于明白过来,原来钟家兄弟俩,居然真的是政见相违背的。 但问题是, 老钟相公病故前,根据军中银甲卫的汇报摺子,外加其最后送上的一份言辞激烈的摺子,再加上最后其身死的效果加成, 让朝堂大佬们一下子陷入了一种,老钟相公说的话,才是对的的观点。 至少, 眼下不适合北伐。 至于楚国, 楚国就靠自己吧,看样子,是能挺住的吧? 彼时, 镇南关还在楚人手中,郑伯爷已经坐船顺着望江向南入楚了; 但从整体旁观者视角来看,燕楚之战的战局,还在镇南关一线,这证明楚人还是很能扛的,那就不急了。 也因此,选帅的迫切性,又降低了。 倒不是尸位素餐,人浮于事,而是干国,实在是很难找到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帅之材。 最后, 慢慢腾腾地, 还是下了一道旨意,让钟文勉暂代老钟相公的位置,同时叮嘱姚子詹这个三边都督,控制好后勤,防止钟文勉立功心切一意孤行。 而另一边, 一直等不到来自朝廷回復的钟文勉,颇有一种心灰意懒的意思,总觉得自己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这一腔热血,终究是错付了。 然后,在某一日,他点了三千骑,向北。 早些时候, 钟天朗常常会带着干国骑兵北上,袭击一下燕人的军寨,打劫一下商队什么的,一方面是因为他年少气盛,另一方面是因为干国确实需要这些胜利来提振士气; 哪怕,这些小小的「大捷」对整个局面,并没有什么影响。 但现在,钟天朗自从当上驸马爷之后,早就不干这种事儿了,昔日曾追杀过郑伯爷的银枪少年郎,也已经变得沉稳了很多,开始关注于军中俗务,以练兵磨阵为主。 再加上钟文道临死前的遗言,让钟天朗将心中的傲气暂时放下,不再像以前那般整天想着北伐用兵,总之,就是成熟了。 而他的叔叔, 第135页 却接替了他的位置。 但钟文勉的运气,是真的有点差。 因为就在那一日, 大燕大皇子姬无疆,也亲领了五千骑出来,目的是为了主动挑衅,给干人施压,用胁迫的姿态迫使干人动歪脑筋。 两国交锋,真正有底气的一方,才懒得去做一些小动作,而姬无疆明白,此时的大燕,在这处战场上,恰恰是没底气的一方。 大燕主力,数十万铁骑,全都在晋东,国内,今年旱灾极为严重。 所以, 对于南边,对于干国,能不大打,就不大打,小小地搞搞摩擦,制造制造紧张氛围,让干人收拢起火中取栗之心即可。 或许, 冥冥之中,是真的有这种气运的; 这就像是郑伯爷常常调侃的那种拿着主角模版的男人。 在那一天, 在那个晚上, 在那片林子外, 大皇子率领的燕军骑兵,和钟文勉率领的干国骑兵, 相遇了。 本来,两方骑兵相遇,打不过,逃,是大概率能逃得了的,无非是往自家方向逃,对面,也不敢过分深入去追。 谁料得, 燕军这边是分成了三个部分在行军。 钟文勉以为自己碰到了软柿子,仗着兵力优势,想要一口气将这支燕军吃掉,然后,他就被大皇子给包围了。 这支干国骑兵的素质,其实是不错的。 在钟文勉见势不对,下令突围后,依旧有一千多骑杀了出来。 但唯独钟文勉,被骑着貔貅的大皇子直接盯上。 很荒谬, 很像戏文里的一幕, 但现实,往往比戏,更像戏。 大皇子骑着貔貅,手持长刀,沖入企图突围的干军之中,对着钟文勉,就是一刀下去。 钟文勉则是一枪刺中大皇子,他的功夫,其实也不俗; 但,钟文勉到底年岁大了,武夫的困境就在于,拳怕少壮,当你年迈之后,自身气血,也会必不可免地下滑。 钟文勉的枪,穿透了大皇子的甲冑,刺伤了大皇子,但却没能将大皇子给顶开,长枪长度上的优势,没能成功体现出来。 反倒是大皇子胯下的貔貅,勐力一扑,压倒了钟文勉胯下的良驹。 大皇子趁势,一刀,捅入钟文勉的胸口,而后,一搅。 干脆利索地,结果掉了钟文勉的命。 随即, 大皇子气血一滞, 昏厥了过去。 突围出去的干军见主将战死,马上反杀过来,想要抢夺钟文勉的尸体。 燕军这边见自家大皇子受伤昏了过去,马上有人将大皇子带上,同时,将钟文勉的尸身也带上,全军交替掩护,不打了,往回撤。 所以, 这一仗, 干人胜了,却一点都不像是个胜利者; 燕军败退, 但这败得, 倒是收穫颇丰。 四年前,燕军南下攻干,或被抓或投降而来的干国官兵,也有不少,其中,就有人是见过钟文勉的。 许文祖见大皇子为了杀这个人竟然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马上请干国降人出身的人来认尸首。 很快, 钟文勉的身份「水落石出」。 钟文道的亲弟弟, 西军上一代明面上的二号人物, 被斩杀! 大功, 大功! 许文祖马上起草摺子,为大皇子向朝廷请功。 他深知这位大皇子一直没能完全走出当初望江之败的阴霾,所以渴望每次立功赎罪的机会。 只是,这摺子还没写完呢; 新的一则消息来到了。 干国来三边宣旨的钦差,没能找到钟文勉,那册封其暂代三边主帅的圣旨,自然也就宣读不出来了。 但, 实则这道旨意从干国中枢发出去后,在上京城内,其实已经不算是秘密了。 隐藏在上京城内的燕国密谍司,马上将这一则情报送了回去。 干国三边统帅换人,无论是否是暂代的,都是紧急军情。 然后, 许文祖忽然发现, 大皇子斩的敌将, 直接从敌方的一个将领变成了敌方的主帅…… 许文祖犹豫了一下, 最后还是以「大皇子阵前斩杀干国三边主帅」的叙述方式报功呈送。 不过,许胖胖也是个谨慎人,报功摺子后头,紧跟着「详解」。 大皇子毕竟是皇子, 自己作为臣子的,先把台子搭起来,那叫政治正确; 至于是直接以自己这个名义封赏还是冷却处理,那就是陛下的心意了。 报功摺子送到燕京后, 太子马上领着赵九郎等一众重臣再度来到了后园,为自己的大哥请功。 姬老六明白,自己父皇那边,只可能比太子更早得到这份摺子。 而后, 后园传来消息, 大皇子姬无疆,殚于国事,为国戍边,斩干国三边主帅首级…… 一连串的封赏之后,是爵位。 在第一次望江之战战败后,大皇子身上的爵位近乎被一撸到底,虽然因为和蛮族公主的大婚,让其享有着亲王的待遇,但实则,大皇子身上的爵位,是空的。 许文祖身上还有一个子爵爵位呢,如果不是皇子身份在那里,大皇子见到许文祖还要行礼。 第136页 按理说,立了这个大功,陛下也有大肆宣扬帮自己这个长子洗涮一下望江之战战败阴霾的打算,也为姬家培养出一个能在外领兵打仗的自家人,应该顺势将王爵重新给回去。 于情于理,都是合适的,毕竟蛮族公主也诞下了子嗣,当爹的没爵,这孩子到底该怎么算? 人蛮族老蛮王将宝贝女儿送过来,你们燕国倒好,让我外孙直接变白身? 如果是普通大臣,其封爵倒是不必担心盖不盖得过双亲,但皇子是嫡亲宗室,不可能这么不讲究。 然而, 册封圣旨里, 并非恢復了姬无疆王爵, 而是侯爵。 册大皇子姬无疆……安东侯! 朝野一时譁然,这不是说爵位给低了,毕竟听起来,侯爵比王爵差远了。 但实则如果是王爵的话,对于别人而言,对于异姓王而言,那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大燕立国八百年, 异姓王也就两位,一个镇北王,一个靖南王; 但对于大皇子而言,他是宗室,陛下子嗣,封王,本就是必然的事儿,事实上,人老早就自称「孤」了,孤王孤王嘛。 但这里封侯爵,而且是外放领兵着的侯爵,政治概念就不同了,意味着陛下不想要自己这个长子回来继续当这个摆设宗室,哪怕他娶了蛮族公主,其子嗣血脉已然受「污染」。 但陛下依旧想要自己的长子,可以独当一面。 当初东征大军时,陛下提拔了一次,结果战败了; 这一次,陛下又强行提了一次。 伴随着姬无疆封侯的册封下,还有一道旨意,许文祖沾了光,升银浪郡太守,主政银浪郡。 大燕的南方,银浪郡,现在的局面就是许文祖管后勤,大皇子掌军,双方从一开始配合得就很默契,现如今,只是更为名正言顺了。 已经有有心人在猜测了, 陛下是否想要仿靖南军旧制,在银浪郡,再建立起一支新的「靖南军」,或者叫「安东军」。 至于爵位前的东南西北,其实没那么重要。 镇北侯说是镇北,其实人家在最西边,大燕的最西边,同时也是东方四国的最西边,按理说,应该叫镇西侯才是。 而靖南侯原本确实是在银浪郡面对着干国的,但现如今,靖南军入晋好几年了,早就不是面对干国了。 东南西北,已经不再是传统概念上的方位代指,就像是楚国的左将军右将军,干国的四方议政厅。 方位词,在这里更多体现的,是一种地位上的对等。 这是第二道好消息, 但同时还有第二道坏消息。 钟文勉死了, 姬老六觉得干人心里应该有种生吃一大口苍蝇的噁心, 但随即, 从上京那儿传来的消息, 干国官家拜干东南祖家军祖大帅为三边总督,直接让姚子詹让出了位置。 祖大帅受诏后,马上率亲卫星夜驰骋至上京。 官家对其以大礼接待, 据说祖大帅很感动,在大宴上向官家和诸位相公夸下海口,许下以五年时间构建新的三边体系,让燕军的威胁被完全格挡在外的承诺; 被称之为,五年平燕; 只不过这里的五年平燕,并非是直捣燕京,灭了燕国,而是让北方的形式逆转,使得边患仅仅局限于边患,不会再有社稷倾覆之忧。 祖竹明来了, 这个人, 有手段,有能力,会练兵,会打仗,而且,他还有一个特点,其军事主张和老钟相公一致,那就是……苟。 反正干国地大物博,人口稠密,以前军事废弛,那是以前的旧帐,咱现在,慢慢还,慢慢苟发育就是了。 此人来到三边后,干国三边的气象,必然会大不相同。 第三个好消息是,苓香怀了,然后,何思思又有了。 由此带来的坏消息则是…… 他姬老六, 要当和尚了! 其实,姬老六以前不是没有风流过,姬妾成群也有过,你说是伪装也罢,但真要说完全没有享受过其中,那也是忒假了。 但婚前和婚后不同,男人,成了亲后,马上就成熟了许多。 当和尚的感觉不好熬, 但只要想一想自家那位姓郑的兄弟虽说一直有好人妻之癖,但姬老六是清楚的,郑凡真正的女人,其实也没几个。 站得越高, 经歷得越多,就越难陷入什么所谓的情和爱之间,是真没那个功夫。 晚上,陪陪儿子,听儿子嘴里冒出一些音节,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伸手, 拿起一个窝窝头, 咬了一口; 这时, 外面忽然传来连声大喊: 「大捷,大捷,大捷!!!!!!!!」 「伐楚大捷!伐楚大捷!」 「郢都破了,郢都破了!」 …… 「六弟,户部现在,担子大吧?」 后园小偏厅里,太子看着姬成玦问道。 姬成玦耸了耸肩, 笑道; 「也还行,要啥没啥,省得再去权衡给谁家多谁家少了,倒也落得个清静。」 「还好,仗,快打完了。」太子笑道,「接下来,应该要议和了。」 第137页 姬老六则道:「希望如此。」 太子能够看清楚这一层,姬老六是不信的,在其他方面,太子可以说是不错,但在兵事上,太子应该和自己一个水平才是。 这意味着,太子身边有善于兵事的人,对他进行了分析。 不会是老四,老四就算真投靠到太子那一头,今天也根本来不及过来发出自己的见解。 应该是别人。 且这种「应该要议和」的话,也不应该是兵部大臣所说,刚收到大捷的消息,在明面上,就算要说,也应该说什么乘胜追击,一举灭楚这类的吉祥话,而不应该在打下楚国国都后,说出「该议和了」这种。 再者,父皇曾三令五申,敢非议前线战事者,重罪。 所以,应该是太子东宫里的人,而且这个人,是太子身边的亲近者,在太子得知大捷的消息后,迅速对太子提供了自己的看法。 该查查了。 这时, 魏忠河走出来, 道: 「陛下宣宰辅大人、太子、六殿下觐见。」 这意思是,其他大臣,不见了。 赵九郎走在前面,太子随后,最后的,是姬老六。 三人在魏忠河带领下,进入了一个小楼。 小楼面积不大,中间用帘子隔开,看不见里面。 「臣参见吾皇万岁。」 「儿臣参见父皇。」 帘子里, 传来燕皇的声音: 「起了吧。」 声音,有些疲惫。 三人起身。 姬老六看着面前的帘子,依照他对自己父皇的了解,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自己的父皇,绝不会用这种流于形式的物件做遮挡的。 他可以用手段,他的手段也很厉害,但他不屑用这种手段。 但这种情况下,不见大臣,不见儿子,是不可能的。 燕皇陛下, 必须发出自己的声音, 必须让自己的臣子和儿子们知道, 他, 还清醒着。 就是魏忠河,也承担不起「隔绝中外」的罪名。 但凡有这种举动,就会被视为谋逆。 接下来, 燕皇的反应, 更是佐证了姬老六的猜测, 因为燕皇没有用一问一答的方式, 而是直接以自己口述的方式以做安排,这意味着燕皇现在的精力,很成问题。 「对楚接下来的一切事宜,以靖南王的意思为准,太子照办就是。」 「是,儿臣遵旨。」 这意味着,靖南王的意思,将变成朝廷的意思,监国太子会完全地配合靖南王。 是战是和, 若是战,如何战, 若是和,如何和, 都由前线的那位统帅说了算。 这已经不仅仅是相信靖南王的能力了,更是一种莫大的信任。 「赈灾之事,莫要着急,只要打了胜仗,老燕人,一切都好说。」 这是对民心的安抚,以及一种莫大的自信和笃定。 「是,儿臣明白。」姬老六马上回应道。 「要求今年干人岁币,换做粮食,向干国朝廷,追责钟文勉擅自犯我边境之罪。」 楚国皇都告破,不管怎么样,大燕伐楚之战,形势大好。 在这种前提下,对干人,可以蛮横一点,行压榨之举了,而干人,应该会忍气吞声。 「是,陛下。」赵九郎行礼回应。 「好了……」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太子说道。 「说。」 「捷报摺子上,靖南王特意提到了平野伯,在伐楚之中,立下的所有功绩。」 不写别人的,就详细写了平野伯。 这是什么意思, 都懂。 况且,这确实是实打实的功绩,虽说战事还没结束,结果也没出来,但有些事儿,是必须要提前准备的。 包括晋东那里的政治军事格局,也必须早做安排才能早些安稳。 太子,其实也是为了给郑凡求封赏。 世人都知道平野伯是六爷党的头号大将, 但太子却急着帮忙请封,腹黑点,可以说太子是在给平野伯递送玉如意,想挖六爷党的墙角,阳光一点,就是太子公忠体国,一心为公。 「封侯……」 帘子里头,燕皇开口道。 没人觉得意外,都认为,这是题中之意,如果对楚那边接下来不再发生什么大的意外的话,平野伯封侯,近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他的功绩大到, 没人能去忽视的地步, 如果他没背景, 还能用年纪太轻,先行记着日后再封也是为他好这种理由搪塞推延一下。 但问题是, 靖南王已经直接点了出来, 当有足够强力的人罩着你时, 你会发现,很多理所当然的规矩会立马理所当然的消失。 封侯…… 姬老六在心里盘算着, 镇北侯,靖南侯,安东侯,东南北,都有了,也就剩下一个了。 同时,姬老六心里也明白,一旦郑凡封侯,那近乎是要封疆的,晋东那块地方,必须得有人守,像当初初代镇北侯看守荒漠一样。 这样一来, 自己是皇子不假, 第138页 但郑凡已然是藩镇了, 真正的强大藩镇,是连朝廷连皇帝的旨意都可以去违背的,何况他一个皇子。 也因此, 藩镇, 其实已经不需要再急着去于皇子之间站队了,无论谁当皇帝,都会去安抚藩镇,所谓的从龙之功,对藩镇而言,吸引力,其实没那么大了。 良久, 正当姬老六差点以为自己父皇似乎睡着了的时候, 帘子内又传来了燕皇的声音: 「平西侯。」 第三百九十四章 啥也不是 平西侯,平西侯。 姬老六对郑凡封侯这事,不感到意外,甚至对「平西」两个字,也不觉得意外。 老大是安东侯,对照东南西北四个侯爷号,是同一等次,问题在于老大不能指向「西」。 因为大燕的西边,是荒漠,是蛮族的地盘。 姬老六清楚,自家父皇对蛮族虽说一向极为强硬,但那是一种政治姿态。 在这种强硬姿态之下,并不影响大哥娶蛮族公主且生了带有蛮族血统的皇子。 自家父皇和老蛮王之间,其实是有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大燕想向东扩张,凌驾于旧有的东方四国之上,承大夏之社稷,再造诸夏之一统; 蛮族王庭需要时间去整合荒漠各部,重塑王庭的荣光和威严; 大家都有各自需要忙的事情去做,所以自然而然地可以达成外部的一种默契,两大族群之间,都以一种极为经验老到地方式去刻意营造出一边「剑拔弩张」为安抚国内一边「蜜里调油」安抚对方的氛围。 但如果将「西」这个字号封给老大,其实就是对这种默契的破坏。 老大已经娶了蛮族公主,完全被隔绝出大位继承序列,承侯爵掌兵,看似实权在握,但深层里已经是将其剔除了皇子待遇。 按道理来讲,老大犯了再大的错,只要不造反,新皇登基时,恢復王爵是必然的,皇帝不管是谁,都是他的弟弟。 兄友弟恭,必然是要走的一个流程。 然后,老大的子嗣就能从一个较高的爵位,哪怕混吃等死,也能混好多代。 很多人一辈子奋斗,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古往今来,多少皇族参与谋反,真正目的在大宝的,只占少部分,绝大部分为的,还是那一个「世袭罔替」。 但老大既然受封侯爵,其实就是异姓待遇和差事了,封王……除非老大以后能立下不逊镇北靖南的功勋,否则根本没这个可能。 可以说,父皇是为了大局着想,完全牺牲了老大,甚至是牺牲了老大这一脉。 在这一基础上,再给老大封号上加上「西」这个字,有心人无心人都能马上想到西边的荒漠。 一来容易刺激到荒漠蛮族的神经, 老蛮王据说也快不行了,蛮族小王子说不得还带一些年轻气盛,老蛮王可能不在意这些事,但人小王子,可能会因此觉得受到莫大屈辱。 自己最心疼的妹子嫁入了你姬家, 怎么着, 你姬家还想着用我妹夫来打我蛮族? 二来,也容易对老大逼迫过甚,弄出逆反心里,因为,这也实在是太拿人当工具了。 也正是因为老大不能沾「西」这个封号, 所以使得坐镇晋东,北拒野人南遏楚人最为适合「安东侯」,最起码,人家确实在东边的郑伯爷,不得已之下,只剩下「西」这个封号。 反正打乱了方位就打乱了方位吧,东南西北,预示四方,并非指的是特定的方位。 平西侯, 平西侯, 日后再得恩宠, 要么从龙,要么安抚, 封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那也就是…… 平西王。 姬老六心里,在咀嚼着这三个字。 其实,有件事,在很早之前,他就已经发现了,但却一直没往那边去想。 或是难得遇到一个可以聊到一起的, 或是难得碰上这样一个妙人, 或是他觉得自己是世间绝顶聪明怕孤单寂寞冷, 更或者是, 他很享受这种过程,而刻意地忽略掉未来可能出现的结果。 那就是, 自己和郑凡的关系。 郑凡在虎头城,在翠柳堡时,他帮忙在兵部运作,让郑凡得以从北封郡脱身到银浪郡,赶上了下一阶段大燕的对干战事,同时,前期的战马、甲冑,都是高配中的高配。 郑伯爷能几次三番地提兵南下,对着干人放风筝,也是因为他的军配太高的缘故,一人双马甚至是三马,机动性上,干人怎么比? 但自攻干之后, 甚至是在攻干之前, 郑凡就已经上了靖南王的船了。 姬老六有时候也会去想,为什么靖南王会如此看重当初还只是小小守备的郑凡? 并非想不到理由, 而是理由太多了。 能力, 性格上, 郑凡都无可挑剔, 否则当初也不可能在镇北侯府打动了自己。 只能说, 时也命也吧。 自那之后, 自己名义上和郑凡依旧是亲密无间的战友关系, 但郑凡的驻地越来越远,参与战事的级别也越来越高, 第139页 说好听点, 郑凡是依旧需要他的资助, 但说难听点, 自己其实是硬赶着趟地去送钱送粮送人才。 郑凡对自己的需求,在越来越低, 而自己对郑凡的需求,则在越来越高。 这是必不可免的一种变化,政治上的资助和扶持,向来也是这种流程。 当资助的那一方翅膀越来越硬之后,你必不可免地需要改变自己对其态度。 所谓的门下走狗, 不合适了; 更无奈的是,你已经在他身上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和心血,要想自己之前的付出不至于完全浪费和落空,你还得哄着他,顺着他,从着他。 欠一百两银子的,是孙子; 欠一万两银子的,那就是大爷,钱庄得担心你吃得好睡得好不? 出了后园, 坐上马车。 姬老六心里还是有些浑浑噩噩的。 好在,他是个聪明人,一个连郑伯爷都不得不承认的聪明人。 他当年能够说出:如果不是父皇拉偏架,哥几个,哪个够我干的? 这不是自夸,这是事实。 他的对手向来不是兄弟们,而是他的父皇,一个年纪越大,身体越差,对权力的掌控欲就越强的皇帝。 偏偏这个皇帝,还真的是英明神武得很。 姬老六拿出鼻烟壶,吸了一口,让自己有些焦躁不安的心绪安稳下来。 其实,再复杂的事情,抓住其本质后,往往会变得很简单。 一, 他需要郑凡么? 毋庸置疑,是需要的。 一个冉冉升起的新星, 不, 已经无法用「新星」两个字去形容他了, 现在,他已经有了上牌桌的资格。 因为战争,因为来自靖南王的提携,因为他自己众所周知也都服气的能力, 他, 已经有了自己的筹码,可以有资格去下注了。 这种封疆侯爷, 皇子,需要拉拢; 日后的新君,也必须要对其进行拉拢。 在姬老六看来,朝堂其实和商行很相似,商行也有着各个财东,东家,其实是财东们推举出来管事儿的。 现在,郑凡已经成了一个新进入圈子的财东,你已经无法忽视他了。 那么, 如何拉拢? 拉拢人的手段,无非两样。 一利益,二情谊; 晓之以情动之以利,看似极为高明,但往往两手抓的人,都会自以为聪明,到最后,根本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郑凡, 是个很纯粹的人。 这一点, 姬老六很清楚。 所以, 他必须要以更为纯粹地方式去对待郑凡, 利,不去谈了; 情, 得接着续。 谈情时, 不能将利放在檯面上, 做朋友, 做兄弟, 大家就都敞亮点。 这是他父皇教给他的; 曾经的镇北,现如今的靖南,其实都有颠覆朝野的军事实力,但自己的父皇却依旧给予他们最大程度地信任。 不收权,实则为大收权; 帝王之术,本质就是冒险,而非商行里你好我好大家好,互相商量着事儿,和和气气地把事儿给办了。 上述情况,是会出问题的。 以密谍司监控百官,朝野拉拢两派互相制衡,收拢人心,打压新潮,这是人们所热衷却又绝不是真的帝王之术。 因为换层皮,你会发现这和码头力夫帮派里的头目驭下的手段,极为相似。 姬老六伸手, 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他拿出纸, 又拿起笔, 写了一封信, 信, 很短, 就俩字: 「帮我。」 然后, 姬老六将上面俩字划掉, 改成: 「帮我,兄弟。」 想了想, 姬老六又将这一行给划掉, 「帮帮弟弟我。」 犹豫了一下, 又划掉了, 写了写, 划了划, 到最后, 姬老六最后写下了俩字: 「畜生,帮我!」 然后, 落款——贱人。 …… 回到王府, 先去看了自己怀孕的王妃何思思, 再去看了侧妃苓香, 最后, 又去和自己的儿子传业玩了一会儿积木。 这之后, 姬老六就坐进自己的书房。 书房里头, 候着两个人。 一个人,个头矮小,长相显老,腰间挂着一个算盘和一只毛笔; 另一个人,个头很高,身材瘦削,男子,却显得很妩媚。 前者, 是燕京城外码头的老大,背地里,是四皇子的关系。 邓家没倒台时,四皇子的势力,其实很大,军中衍生出来的很多生意,大多和打砸抢有关系,本质上就是看谁的拳头大。 码头那片,就是得靠狠劲才能保下来的地盘。 邓家因为第一次望江之战的失败,倒台,码头这块,得到了清算,但因为四皇子四处奔走的原因,最终还是得以保全。 第140页 可能, 在老四看来,这是他这个皇子最后的余荫。 但实则, 是因为这处,本就不是邓家也不是他姬老四的产业了。 银子, 给他, 老四想充实和编练京营, 人, 也从这里给他; 一些情报, 也给他; 但本质上,这是他姬老六的地盘,不过是假借他老四的名义,落在那儿。 江湖争斗,还讲究个可笑义气; 但朝堂上,可不时兴这个; 和平共处是建立在我吃不下你的基础上, 他老四之所以能够在邓家垮台后,保留住一些基本盘,并不是因为他四皇子还有什么情面在,纯粹是因为有人想借用他的皮。 瘦高个是一个屋内人,但不是姬老六屋内的,而是内库的一个管事。 朝廷的财政分为两个部门, 一个是国库,理论上由户部管辖; 一个是内库,这就是皇帝自己的小金库。 不过内库和国库,其实也没那么泾渭分明。 国库没钱了,内库肯定得出,只要一个皇帝,他脑子没什么太大问题,就不可能死守着自己的内库不撒手坐视国库跑耗子。 身为户部实际上的管事人,姬老六对内库的情况,也算是一清二楚,他父皇不好享受,于国事上一直为公,所以,内库的规模和流水,一直被压缩得很低。 但姬老六以己度自家老子, 哪怕没什么证据也能够猜出自己父皇肯定还有后手, 这后手不是因为贪婪, 而是作为帝王的一种必须有的手段。 否则, 密谍司之外那个由陆冰负责的隐藏衙门到底是怎么运作的? 再雄才大略的帝王,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地让自己一直处于「净身出户」的状态。 矮个子禀报导: 「殿下,这阵子码头上来了一些船,隐蔽得极好,但应该是从三石郡运来的兵甲。」 三石邓家是败了,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现如今, 老四好不容易有个实权差事, 邓家肯定会不遗余力地去支持。 三石郡,是邓家的基本盘,在那里,邓家还是残留着一些影响的。 运送兵甲器械,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儿,毕竟大燕现在这个情况,哪里来的真正的兵马粮草军械充足给他老四练新军? 自己这边一毛不拔,太子那边倒是下旨拨了一些款子,但至多也就维持一个花花架子。 老四想要搞点「真金白银」,想要练出一支兵马来,肯定得砸血本,将三石邓家最后一些精华人才、底蕴都掏空出来砸到这支京营上,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可问题是, 姬老六是个擅长玩阴谋的人, 所以他看事情的视角, 也往往喜欢走阴谋论的方向。 「殿下,内库最近走了一批货。」 「去哪儿?」 「不知。」 姬老六点点头,道: 「你们下去吧。」 「是,殿下。」 「是,殿下。」 一高一矮下去了。 姬老六坐在椅子上,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张公公端着茶水走了进来,放在了姬老六的面前。 「主子,信和先前的手稿,奴才已经吩咐人向东边送去了。」 姬成玦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主子,看样子,是不是要出事儿了?」 帝王垂暮,自是多事之秋。 尤其是现在外战眼瞅着就要结束, 没了外部威胁来统一内部, 内部, 就必然开始「龙争虎斗」。 「应该……是吧。」 姬成玦微微颔首。 「主子,越是拖下去,越是对咱们不利啊。」 无论如何, 太子都是东宫之主,国之储君,国本所在。 如果一切风平浪静下去, 待得离钟响起, 太子继位, 天命所归, 再想干什么,就难了。 「不急,不急。」 姬老六伸手轻轻摆了摆, 道: 「张伴伴,你觉得咱们时间紧了,我估摸着,那位李英莲李伴伴,可能也在对我那二哥说着一样的话。 我踩一脚,父皇再拉一把,我再踩一脚,父皇再拉一把; 没父皇拉偏架, 他早被我拽下来了, 根子不扎实, 心里就虚。 咱们在这里怕万一父皇驾崩,他名正言顺; 对面, 可能也在担心父皇驾崩前, 咱们会如何行鱼死网破之举。 越是到这儿了, 就越是要沉住气。 父皇,是个明君,是个好皇帝,我相信父皇不会犯绝大多数皇帝晚年会犯的那种错误。 以前, 我还看得不是很真切, 现在, 随着楚国那边眼瞅着就要结束战事了, 下面的, 也就能回到正轨了。」 「主子,奴才愚钝,何为正轨?」 「正轨?」 姬老六又喝了口茶, 道: 「先吩咐下去,咱们的人,没露面的,就都不要露面,露面的,也不准有一丝一毫地轻举妄动。 第141页 现在,就是等,等东宫先沉不住气。 我不怕东宫, 但东宫上下, 肯定很怕我。 再, 我与你说说正轨的事儿。 若是外头战事不息, 西边荒漠蛮族,虎视眈眈;伐楚战事,如入泥潭;干国三边,心存侥倖,妄图火中取栗; 那样的话, 那张龙椅的争夺, 可就有意思了。 老四其实还是有机会的,在那种环境下。 我跟老二必然得斗上一番, 老二这些年,藏着的后手,培养的手下,咱们浸润了不少,但咱们这里,估摸着也有不少老二那边埋下的钉子; 老五在颖都还在修理河工,没回来,但他在那儿,本就是一招无形妙棋,远离燕京漩涡,待价而沽。 就是这小七,他也不是没有机会。 总之, 外患迫在眉睫之下, 内忧,必然得以快刀斩乱麻之势解决, 说不得, 到最后我得和老二捏着鼻子各退一步, 让小七上来当个调和。 别觉得不可思议, 这没什么不可能的, 毕竟都姓姬。 现在, 一切步入正轨, 父皇就算是要走,也得将家里的帐册给盘盘好。 到最后, 还是由父皇亲自来仲裁。 民间分家,得请德高望重之宿老……」 「主子,您的意思是?」 姬老六点点头, 道: 「所以,先不要动手,再多的妙计,再多的暗谍,再多的未雨绸缪,再多的再多乱七八糟的林林总总……」 「呵。」 姬老六笑了笑, 道: 「正如当年门阀家主们所想的那般,大燕,没了他们,不成;他们,自认为手段高明,于朝堂于地方,都能说上话,也都能做上事。 其实, 他们之中, 真的不乏人杰。 但, 没用。」 姬老六长嘆一口气, 将杯盖在桌上轻轻一转, 缓缓道: 「如果南北二王再次入京,和父皇坐在一起,定下接班人,张伴伴,你说,咱们这些年,再多的布置,又能算个屁?」 仰起头, 姬老六有些神伤道: 「什么叫帝王心术,什么叫帝王手段,不是家长里短,也不是和和气气,更不是拉一派打一派,按下这边拔那边; 帝王之术在于平衡, 狗屁, 说出这种话的, 真跟农夫觉得父皇一天能吃几十个油饼子那般的幼稚。 帝王之术的根本在于, 身为帝王, 他, 能掀桌子。」 「要什么防范,要什么布置,要什么安排,就是我跟老二,互相斗得天花乱坠…… 南北二王的王旗, 往后园门口一插, 我跟老二就都得跪到后园门口去, 聆听圣谕。」 姬老六忽然一翻白眼, 学着自己那位姓郑的兄弟曾说过的那句话: 「嘁,啥也不是。」 第三百九十五章 虎,背着山 婉转悠扬的二胡声,自雪海关伯爵府邸内徐徐传出,每天,瞎子都会在这里拉一段二胡; 今日,二胡拉得时间久了一些; 天天坐在那里, 两只肥嫩的小手放在膝盖上,脑壳一抬一低,竭力克制着自己的瞌睡。 想让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能够聆听得懂这二胡的玄妙之音,实在是太过为难儿童了。 况且,今日的二胡节奏,格外得长,天天已经极为克制了,却依旧挡不住这随着二胡声不断袭来的强烈困意。 良久, 瞎子收起二胡。 天天懵懵懂懂地抬起头, 伸手, 搓了搓自己的脸, 露出了微笑, 然后, 鼓掌。 小小年纪,却已经学会了被迫营业。 这时,柳如卿端着一杯茶走了过来。 瞎子起身, 离座, 后退三步, 柳如卿上前,将茶放在了茶几上,后退了三步回去。 瞎子这才走回来,坐回自己原本的位置,端起茶。 是花茶, 其实瞎子不喜欢这种口味的茶,里面往往会加点蜂蜜,说是花的甜味,实则有些腻。 「北先生,可是有消息传来了?」 男人在前面打仗, 女人在后面,自然是苦等。 这个时节,家书抵万金,是真不假。 如今,柳如卿的弟弟柳钟已经在伯爵府的帐房里帮忙做事,算是一个不错的差事。 对此,柳如卿感到很满足。 这里的氛围,没有范家压抑,日子,也过得恬淡自如,弟弟也有了差事傍身,她是真没什么好多奢求的了。 其实,如果不是那晚伯爷的忽然克制,她早就已经是伯爷的人了。 残花败柳之身而已,可以取悦于他,得其慷慨,得其驰骋,得其激昂,得其铿锵,已然足矣。 这个观念,自然是不正确滴; 但只能感慨一句, 在这个时代背景下, 第142页 女子的生存,本就艰难; 漂亮女子的生存,其实更为艰难。 但瞎子知道, 柳如卿的性子,不是来问这事的人。 自己今日二胡确实拉得比往日长了一些,柳如卿或许能察觉到,但却不会特意过来询问。 主上的后宅,其实很简单; 嬷嬷婢女们不算, 称得上是房里人的,也就三位。 四娘、公主和眼前这位柳如卿。 四娘跟着主上在打仗,家里,也就剩下俩了。 谁尊谁卑,一目了然。 「公主,有什么事,大可直接出来问在下,咱们伯爵府向来是没什么规矩的。」 瞎子话音刚落, 公主就从拐角处走了出来。 瞎子起身, 让座。 公主站在原地,道:「可不敢让北先生给本宫让座。」 「意思意思,显得在下有规矩一些。」 「呵呵。」 公主笑了,不是冷笑,而是她早已习惯了和几位「先生」的相处模式。 他们看似是一群很懂规矩的人, 实则, 却又是一群最没有规矩的人。 同时, 虽然他们和自家相公名义上是主僕, 但实则, 某种程度上,是平起平坐的。 有些女人,天生就是宫斗高手,更何况在后宫里长大的熊丽箐。 有些人,是不能得罪的,她懂。 柳如卿忙起身,从屋子里,又搬来一张椅子,放下。 公主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这时, 柳如卿走过去,想抱一抱天天。 后宅里,她们清楚这位伯爵的干儿子,到底是什么身份。 说句不好听的,日后就是她们诞下了子嗣,论争宠,可能都争不过眼前这位。 天天张开双臂,和柳如卿抱了一下,却没让她抱起来,而是意思意思之后,绕开了柳如卿的手臂, 花圃中, 巨大的青蟒头探出, 天天小跑过去, 一把抱住这巨大的蛇头。 青蟒吐出信子,舔了舔天天的脸,天天用自己的小肉手拍拍青蟒。 这孩子从小到大, 和鬼、和妖一起玩的时间,比和正常人一起玩耍的时间多得多。 再者, 他身上本就自带着一股子灵气,可以让那些妖物感到亲近。 昔日,剑圣短暂休假回来,特意看了看这孩子。 原本不打算收徒的剑圣,在有了剑婢的同时,竟然也萌生出了想要将田无镜的儿子收入自己门下的冲动。 只可惜, 他放下姿态了不假, 但人孩子只想着跟着自己干爹学刀。 那边, 一人一蟒玩得不亦乐乎, 这边, 公主也开口道; 「本是没什么不方便问的,但是吧,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就是怕北先生您想多了。」 「在下不会想多,在下每天思虑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北先生说话,可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呢。」 「都是自家人,客气个什么,太累了不是。」 「是这个理儿。」 随后, 公主问道;「伯爷,打胜仗了?」 「破了郢都。」 公主闻言,唿吸一滞。 郢都,那是她长大的地方,现在,被自己的丈夫攻破了。 其实, 严格意义上来说, 郢都的攻破,和郑伯爷没有直接关系,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郑伯爷前期的一通乱窜,导致镇南关的粮道被毁以及楚国京畿的混乱, 最终, 促成了靖南王大军直扑郢都的军事行动。 「您哥哥,留了一把火,本想烧死靖南王,谁成想,靖南王没死,但郢都,却被点着了。」 公主看着瞎子, 道: 「郢都,被烧了?」 「确切地说,应该是被烧毁了。」 「好惨。」 「是的。」 「我皇兄呢?」 「早就不在那里了,您哥哥借我燕军的手,剔除了一些他早就想剃掉却一直不方便除掉的人和物。」 「按照北先生的说法,我皇兄,倒是赚了?」 「总体来讲,必然是亏了,但,家里倒是打扫干净了。」 「那么,仗,还会继续打下去么?」 「不会了,眼瞅着,是要结束了,主上,大概也快要回来了。另外,不出意外的话,您很快要从伯爵夫人升到侯爵夫人了。」 「这就,封侯了?」 「八九不离十,因为靖南王没死。」 瞎子很清楚地知道,靖南王在和不在,有多大的区别。 靖南王不在,固然能够让自己这边更为轻松自由; 但靖南王在,等于是确保了自家主上和燕国朝廷之间的联繫。 有时候, 瞎子自己也觉得挺没意思的, 端着大燕的碗吃饭,吃饱了放下碗再反大燕, 有点忒没挑战性; 可问题是,靖南王不死,大家就只能继续遵从这种发展模式。 这一战后, 封侯, 是必然的。 这是田无镜很早之前就在做的安排,也是瞎子早就看出来的安排。 第143页 熊丽箐微微一笑, 道; 「在燕国,封侯,可了不得。」 「是,镇北靖南封王前,大燕异姓爵位,以侯为顶,封侯,也意味着封疆。」 瞎子伸手指了指脚下, 道: 「估摸着,就是这块晋东之地了。可能,用不了多久,公主您就可以回家看看太后看看您哥哥了。 省亲之后, 他们还会将您规规矩矩地送回来。」 地位不同了, 层次不同了, 待遇, 自然也就不同了。 「比我想像中,要早很多。」 瞎子笑笑,没说话。 公主又道: 「万一我母后不捨得我远嫁离开呢?」 「那正好给主上一个由头,再入楚,抢您一次。」 「伯爷,什么时候回来?」 「不好说,但,应该快了,依照我对主上的了解,仗打完了,他会更迷恋温柔乡。」 「多谢北先生提点了。」 「公主客气了。」 公主起身,没走, 又问道; 「敢问先生,您觉得,国和个人,到底谁更重要?」 「国如父母。」 「北先生的回答,真是让……」 「孩子开心,父母,也就开心了。」 公主愣了一下, 随即笑道: 「和先生您聊天,当真是有趣得很呢。」 「您见笑。」 就在这时, 雪海关外, 一道青色的气旋正在向这边逼迫而来,其在雪海关南门城墙前停下,显露出一身青衣,因为戴着面具,所以分不清是男是女。 而这时,城墙上的守军也已经张弓搭箭对准了他,同时,城门口,也有一队骑兵即将冲出。 …… 伯爵府内, 院子里。 公主还没走,瞎子也没起身, 然而, 花圃中央的一处地窖却凹陷了下去,露出了向下走可以通向密室的台阶。 身着黑衣的沙拓阙石, 闭着眼, 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瞎子起身,微微鞠躬行礼,道: 「您醒来了。」 公主则马上下蹲作福, 道: 「见过干爹。」 柳如卿有些愕然,她是没见过沙拓阙石的,一开始,只觉得异变突生,忽然出现了一尊这般恐怖的存在于自己面前。 但看见公主行礼后,她也马上跟着行礼。 「嗖!!!!!」 一道响箭自西南方向升空,这意味着那边,有情况。 沙拓阙石面向西南。 瞎子赶忙道: 「恐是调虎离山。」 这时, 天天见到沙拓阙石出现后,马上丢下了自己的蟒蛇伙伴,跌跌撞撞地跑向了沙拓阙石。 别人害怕如同殭尸一般存在的沙拓阙石,他不怕; 因为他一直睡在人家棺材上面,睡到长大。 沙拓阙石伸手, 一道黑风裹挟着天天,将其拘了上来,最后,落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沙拓阙石一只手抱着天天的腿, 另一只手向前一伸, 「嗡!」 院子里平时郑伯爷用来练刀的兵器架上, 一把刀, 落入沙拓阙石掌心。 随即, 刀口向下, 抵着地面, 沙拓阙石缓缓扭头, 依旧没睁眼, 但他的声音却以空气震盪的方式传递出来: 「虎……背着山。」 第三百九十六章 男人 虎,背着山; 也就不怕被调虎离山了。 这说得,真的很有道理。 但瞎子只能苦笑道: 「但您这不是让他陷入更危险的境地么?」 天天身份尊贵, 不仅仅因为他是田无镜的儿子, 说句心里话, 哪怕靖南王不是靖南王了, 光是自家主上是其干爹, 这娃娃的安危, 就绝对不能出任何的意外。 如果是权衡利弊的话,那总归有一个可以谈的价,但问题是,这里头一旦牵扯进了人情,那就完全谈不开了。 「不经歷尘暴……成不了狼。」 这是荒漠中的一句谚语,也是蛮族的育儿经语录。 其实, 让天天去经歷一些事情,哪怕再关心再呵护他的人,都无法去用明面上的道理去拒绝。 因为他是平野伯的干儿子,他是靖南王的嫡子。 他的出身, 在这里摆着, 若是搁在西方, 天天长大后, 哪怕穿得再破烂, 但依旧可以扛着一把刀, 骄傲地喊道; 「吾,乃大燕传承百年门阀田氏之传人,乃大燕靖南王嫡子,乃晋东平西侯兼雪原守护者兼楚国驸马养子。」 只是…… 瞎子只能有些勉强道: 「毕竟还太小。」 娃娃,还太小,远远没到需要去歷练的时候。 最起码, 能舞得动刀, 再配个魔王陪同, 再配个妖兽傍身, 再弄个法器在怀, 最好, 第144页 附近五十里处,还有一支三千雪海铁骑唿应, 这种情况下, 才最适合去歷练。 沙拓阙石的反应,很直接,也很简单, 他用一只手抓着天天, 送到瞎子面前。 天天有些疑惑。 瞎子抿了抿嘴唇,没接过孩子, 道: 「调虎离山后,家里,应该还有几只蟑螂。」 家里还有蟑螂,自雪海关成立起来,各方就没少往里面掺沙子。 瞎子掌握了一部分,也清除了一部分,但他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如果沙拓阙石出城, 天天在自己跟前, 除非现在他马上就调集八百甲士寸步不离地守护在这院子四周, 否则他心里根本就没底。 最稳妥的方式,还是沙拓阙石继续留在这里,以不变应万变。 任你来者武功多高强, 你总不可能一人攻一座城吧? 可问题是, 沙拓阙石似乎懒得以这种消极的方式去面对, 又或者, 他是想出去看看了, 毕竟, 堂堂蛮族左谷蠡王,已经在棺材里,躺了太久太久。 无奈之下, 瞎子只能上前,将一面紫色的小旗送到天天手中,随即后退半步, 道: 「我随后就跟上来。」 沙拓阙石将天天又放回自己肩膀, 天天很是兴奋地搂着沙拓阙石的脖子,「咯咯咯」地笑着,另一只手,挥舞着瞎子送给他的小旗。 想当初, 野人王被关在沙拓阙石隔壁, 每晚承受煞气的侵袭, 整得他差点暴毙; 但天天对这些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沙拓阙石闭着眼,面向西南方向。 「砰!」 整个人腾地而起,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 其每次落地, 都砸在屋檐亦或者围墙上, 看似刚勐, 实则鬼魅。 这种动静,自然惊动了很多暗哨以及巡逻的甲士,但是在看到那个稚童挥舞的旗帜后,这些甲士都放下了弓弩和刀剑。 院子里, 瞎子面向公主和柳如卿, 道: 「还请公主殿下和柳姑娘待在这里。」 这时, 一队亲卫甲士沖了进来,随即,面朝外,围了好几圈。 公主和柳如卿站在里头,那条青蟒也游动了过来,盘踞着身子,又围了一圈。 瞎子下令道: 「周边敢有转身者,杀无赦!」 意思是,你身边的袍泽但有敢转身面向里面夫人的,你就马上抽刀砍死他。 倒不是说里头的夫人们被看一眼就是多大的罪责, 而是为了保险起见, 谁都不清楚这亲卫里头,是否也有哪家的桩子。 因为这种事儿,谁都没办法下个绝对的定论。 公主到底是见过阵仗的,不问不惊也不慌,直接坐了下来。 左手摊开, 道: 「奉茶。」 边上有些慌乱的柳如卿这才定下了心神,拿起茶壶倒了杯茶,送到公主手中。 「北先生,您去忙吧,世子要紧。」 瞎子微微低头,应了一下,随即,转身离开。 公主说得没错,世子要紧。 她没有去和那个小孩子争宠争重要性, 并非因为她是大人了, 而是因为……完全争不过。 好在,她也明白一个道理,这是她母后很早以前就告诉过她的道理,平日里,女人撒娇,那是怡情,但得看着时候。 看着手里柳如卿奉上的茶, 公主抿了抿嘴唇, 眸子里,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 这, 应该是最后的波澜了。 等到她的丈夫班师归来,等到封疆开闢,等到侯府建立,一切的一切,应该也就能走上正轨了。 闭上眼, 吸了口气, 公主将茶杯又递到柳如卿面前,柳如卿伸手接过,问道: 「茶凉了?」 公主摇摇头, 她笑了, 道; 「只是想到若是此时坐在这里的是他,他会怎么做。」 这里的「他」,肯定指的是郑伯爷。 柳如卿不语。 公主自问自答道: 「她会让你唱起那小曲儿,悠哉悠哉地轻抚跟着和。」 「公主,想听么?」 公主又摇摇头, 道: 「他是真有那种闲情的,本宫没有,强装的话,也就沐猴而冠了,没什么意思。」 随即, 公主目光扫过四周背对着自己警戒着的亲卫, 喊道; 「辛苦诸位弟兄了,今日之后,本宫发内帑请诸位喝酒下红帐子。」 公主有钱, 而且是自己的钱, 年初那会儿, 她被郑凡带着去燕京受封时, 楚国派出一支不记名的使节队伍来到雪海关,送上了一些属于公主的行头,里头,自然也就包含一些银钱。 周遭亲卫们马上喊道; 「谢夫人赏!」 「谢夫人赏!」 …… 城外, 第145页 青衣蒙面人躲开了一路雪海骑兵的追捕。 他的身法很快,同时对四周的环境应该是极为熟悉,想来是下过功夫的。 最重要的是, 其实力, 应该是四品上。 到了这个层次的强者,已经有了「闲庭信步」的资本了。 也就是不能以传统意义地方式去抓捕他们。 要么,是以薛三手下的那帮训练出来的探子去摸索围剿,要么,就是以定点的强者去追踪,再要么,就是调集更多的兵马去搜捕。 总之,得对症下药才能真的见效。 打不过,总不至于跑不过不是? 除非运气实在太背,被正好在旷野里圈住了,否则,想要轻易缉拿他这种级别的存在,很难很难。 其实, 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雪海关的主力被郑伯爷带到前线去了,家里的防备力量本就虚弱,实在是没办法一次性抽调千骑以上的规模去为一个人进行犁地排查。 青衣蒙面人见身后的追兵被甩开了, 坐了下来, 解开面纱, 露出了一张男子的脸。 男子的左脸看起来还算清秀,但右脸上,却有一道宛若长蜈蚣趴在脸上的恐怖疤痕。 其身侧, 放着一把刀,也放着一把剑。 坐下后, 他解开水囊,喝了一口水,眯着眼,身体骨骼开始发出脆响,这是在自己给自己的肌肉进行按摩,以缓解疲惫。 这是一个很讲究的强者,一个将自己看作了一张攻城弩或者登天梯一般极为注重身体细节的傢伙。江湖里,是养不出这种特徵的强者的。 这也是当年剑圣一开始会对败于田无镜手中耿耿于怀的原因。 江湖对决, 要么是捉对厮杀,要么是人多欺负人少,对战方式,很是极端,再者,江湖人自然得有江湖气; 这江湖气,就体现在……风度二字上。 有时候多舞动出一串剑花,让四下观战的女侠们心驰神往; 有时候刻意多轰出两掌,炸开两个窟窿,让人赞嘆不已,发出惊唿; 江湖嘛江湖, 打打杀杀的,往往是一小撮人,绝大部分的,其实是在看热闹。 而类似青衣男子这般将自身看作一件战争兵器存在的,要么,来自于江湖传承百年以上的暗杀门派,要么,就来自于某国朝廷的某个衙门。 而前者,虽说是江湖门派,但其背后,往往也会有各自国内衙门的影子。 江湖,亦为浆煳, 哪里可能来得那般干澈? 就比如楚国的惜念庄。 而在青衣男子调理的时候, 前方地面,出现了一个凹坑,宛若流沙沉降,紧接着,一名身穿麻衣的老者从里头站了出来。 「哪家的?」老者问道。 青衣男子没回答。 「或许,咱是同一家的。」老者又道。 青衣男子依旧沉默不语。 「既然是同一天来,大概率背后是一个主顾,就算背后不是一个主顾,主顾的背后应该是站着同一个大主顾。」 老者像是在说顺口熘。 青衣男子目光微沉, 道: 「聒噪。」 「得,您高傲,但像您这般硬生生地闯,再硬生生地跑,你真当雪海关里那位郑伯爷留下的手下是傻子,就瞧不出你这生硬得连老夫都有些看不下去的调虎离山人家瞧不出来?」 青衣男子再次沉默。 「虽说咱也都清楚,那雪海关里头,应该还有暗桩,但哪里有像你这般做事的?」 青衣男子伸出左手,拿起了剑。 「哟。」 老者后退了几步, 显然, 他不想和这位交手, 尤其是他们二人很可能是为了一个目的而来。 「老夫倒是有些猜出来你是什么身份了,用刀又用剑,梁国温明山来的?」 梁国温明山里,有一个门派,据说,这个门派的弟子修刀也修剑。 当然,这是表象,深层目的是,这个门派妄图打造出一种剑客的锋锐加上武夫体魄的近乎没有弱点的强者。 只可惜,这个门派的弟子,大多前途平庸,于江湖上,也一直没能闯出什么名气。 但因为这个门派的创建者,是梁国开国皇帝的弟弟,自幼痴迷武学,懒得去争夺什么鸟位,固然上了温明山开宗立派,梁国虽然是小国,但好歹也是一个国,有着这一层和皇室的关系,这个门派,倒也一直传承了下来。 年初郑伯爷抢了公主跑路,楚军被骗到了齐山一带,因梁国刚刚政变,废除了有楚国皇室血统的皇帝,误会之下,导致梁国先发制人,伏击了那支本来用于追击薛三的那一路楚军。 所以, 后世史学家写史记录这一场燕楚大战时, 起点,并非是楚国刺客假扮琴师刺杀燕帝,而应该是那场发生在齐山山脉中的伏击战。 因为后来马上就有薛三带领的那支燕军开始帮助两国打楚人,紧接着南门关里有一路燕军骑兵南下进入梁国帮助抗楚。 误会什么的,后人就算看见了这个说法估计也不会信,只会想当然地认为是燕国的附属国梁国领会了宗主国大燕的意思,抢先在边境制造了事端,拉开了燕楚大战的序幕。 第146页 薛三在那里还被梁国新国君拜为将军,那时,温明山上也下来了一堆江湖人士帮梁国抵抗楚军。 对这帮江湖人士,薛三的看法就是……不伦不类。 拿他们当尖刀来用嘛,他们又不够锋锐; 拿他们当普通士卒来用嘛,他们又不懂军阵; 唯一的优势在于, 这帮从温明山上下来的人, 每个人都配了一把刀和一把剑, 这就好了, 一人拿出一把刀或者一把剑,贡献出来给那些没有兵器的梁国民夫。 见自己被报出了家门, 青衣男子看向老者, 道: 「北封郡的沙丘土耗子,竟然跑到了这里来。」 老者出身自北封郡的沙丘门,这一门其实就和惜念庄在楚国的位置差不多,表面上是江湖门派,实则背后带着衙门背景。 沙丘门门人擅长身法遁术,外界常认为其背后就是镇北侯府,因为歷代以来,都有沙丘门门人为镇北军中充当哨骑。 「啧啧,合着咱们本不该出现在这儿才是。」老者感慨道,「万一暴露了身份,宗门都得因此生祸。」 强者, 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确切地说,任何一个行业,想走到顶点,站到最前面那一批序列之中,其背后,就越是离不开底蕴的支撑。 秘籍、功法、名师、歷练,等等等,身后有宗门,才能用宗门的资源堆出高手来。 四大剑客之中,李良申是镇北侯义子,百里剑是干国大家族,造剑师是楚国大贵族,唯一一个出身自草莽,一个师傅带着起来的,也就晋地剑圣一个了。 所以,一般而言,四品以上的高手,不出现类似晋地剑圣那种极端情况,否则基本都是有出身有门派有背景的。 而一旦这二人的身份曝光, 接下来, 所牵引下去的, 必然是他们背后的宗门。 伐楚大捷, 靖南王一怒, 梁国君臣估摸着会马上自己发兵攻打温明山,镇北军那边,必然会即刻围剿沙丘门。 江湖门派,看似风光,但在金戈铁马面前,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这也是剑圣可以自由自在地杀司徒老家主的原因所在了,他是特例,他无门无派,所以,没软肋,没忌惮,无拘束。 青衣男子却笑道: 「岂不正好?」 「啧啧。」老者砸吧砸吧嘴,「还真是和咱一样,是门下叛徒不成?」 门下叛徒,是不必在乎宗门死活的,宗门被灭反而更好。 然而, 就在这时, 一道黑色的身影宛若巨石砸落一般, 「轰」的一声, 砸在了距离二人不足二十丈的位置。 待得尘土消散, 露出了一身黑衣的沙拓阙石。 青衣男子左手持剑,右手持刀,站起身。 老者则面向那边,目光微凝, 道: 「有点意思,有点意思,气息在四品到三品之间不停地摇摆,应该是受伤跌落的感觉,却又没有受伤的样子。」 「他身上,没有气血波动,只是气息。」青衣男子说道。 殭尸体内, 怎么会有气血这种东西呢? 常人靠气血催动,殭尸,靠的是煞气。 「唿,都说那平野伯府内藏龙卧虎,晋地剑圣也被那平野伯收入麾下,其他高手更是不计其数。 眼下,剑圣应该和平野伯在楚国打仗才是; 怎么着, 堂堂三品高手, 到他平野伯那里, 就跟卖白菜一样, 拔出一颗还有一颗?」 三品高手,就是在君王面前,也是能享有一份体面的。 莫说平野伯现在还没封侯,就算是封侯了,没有镇北侯府那百年底蕴支撑,按照常理,也断不可能聚拢和培养出这般多的三品高手! 且, 晋地剑圣, 那根本就不是普通的三品! 青衣男子则道: 「那也正好,钓出来一个,里面的人,应该就更能容易得手了。」 老者闻言,微微一笑, 道: 「也是,我也不信那雪海关里,会还有一尊三品高手坐镇,呵呵额……」 「唔……」 这时, 一个小脑袋从沙拓阙石肩膀上探出, 天天很是艰难地爬了上来, 左手抱着沙拓阙石的脖子,右腿跨过肩膀,好在他胳膊和腿儿虽然短,但却很壮实,外加魔丸在的时候常和他玩儿那种翻跟头的游戏,所以还真又爬了上来,坐了上去。 「唿……唿……」 胖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同时, 黑玛瑙一般的眼眸打量着前方的两位。 「……」青衣男子。 「……」老者。 看这娃儿坐在一尊强者肩膀上的姿态,看着娃儿衣服的精贵,看这娃儿身上那股子近乎要溢出来的灵气。 一个大胆的猜测, 在二人心中浮现。 所以, 他们二人在这里忙活着吸引雪海关内的注意,好给他们虽然不知道但必然会存在于雪海关内隐藏着的内应创造机会去抓那个娃娃。 结果, 第148页 在接下这把刀后, 老者双手勐地一拍地面, 吼道; 「局!」 剎那间, 三条气浪自地面腾出,裹挟向沙拓阙石。 遁术,身法,无一不用到方外之术,可以说,沙丘门本就是术士这一大门类下的一支,不过其融合了一些荒漠蛮族的祭祀之术,所以显得有些不似正统。 但本质上, 依旧是操控格局之力,对目标进行遮掩、困锁以及……绞杀。 青衣男的剑,来得很快,在看见老者已经起势要困住沙拓阙石后,他的剑,更为一往无前。 然而, 让青衣男诧异, 同时也让老者震惊的是, 其刚刚起好的势,制成的局,竟然在碰撞到沙拓阙石身体后,直接消散于无形,等于是一番操作勐如虎,最后却真的成了勐虎嗅蔷薇。 根本原因在于, 所谓的局, 所谓的势, 无非是藉助四周环境之力,再以目标气血为引进行锁缚。 施法者,所起的,无非是一个承接的作用。 然而, 沙拓阙石体内,并无气血! 也就是说, 局和势,在碰撞到沙拓阙石身上后,宛若无根浮萍,也就直接消散了。 虽说先前沙拓阙石刚出现时, 老者和青衣男就得出结论,此人身上似乎只有气息波动却无气血波动。 但老者毕竟这么大年纪了,可谓成也经验败也经验,近乎是本能地以平时的习惯开始施法。 或许, 连老者自己都有些忘记了, 其所掌握的术和法,其本质和根源,到底为何物了。 站得越高, 越基础的, 反而有些时候会更模煳。 但在此时,却相当于是给青衣男挖了个坑。 这简直比扭头就跑,更为坑人。 因为你出手了,但你出手却更像是帮对方在佯攻做掩护。 接下来, 身形上毫无阻滞的沙拓阙石单手攥住了青衣男的剑,剑身和手掌当即摩擦出了剧烈的火花; 紧接着, 沙拓阙石丝毫没有在乎肩膀上的天天一般,整个人径直向前贴了过去。 而青衣男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倒是做出了最为精彩的反应,眼瞅着自己的剑抽不回来,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当即併拢,一道剑气直接指向了沙拓阙石肩膀上所坐的天天。 好一招围魏救赵! 「嗡!」 沙拓阙石身上煞气冲起, 坐在其肩膀上的天天像是被气浪卷着一般被抛向了空中。 青衣男的剑气从沙拓阙石空荡荡的肩膀上穿刺而去; 但同时,他也失去了第一时间拉开距离的机会。 或许, 青衣男也练刀,他也练体魄,所以,他自认为自己的躯壳不似那些传统意义上的剑客那般脆弱; 又或许, 青衣男太过自负,自负得不想狼狈后撤让对方趁势粘上来让自己直接落入下风,而是想以极端地手段去将局面给扳回来。 但厮杀场上, 你成功了, 那所谓的或许就是一记妙棋,可谓别开生面; 而若是你失败了, 那这所谓的或许, 就是你的原罪。 尤其是, 沙拓阙石生前是三品武夫,以沙拓部子弟的身份,能够承任蛮族王庭左谷蠡王的位置,可见其天赋到底有多么可怕。 他现在所掌握的战斗本能,其实还是基于生前,不过,巧合的是,殭尸体魄本就是以坚固强悍着称,一定程度上,身前生后,倒是专业对口上了。 若是沙拓阙石生前是术士亦或者是剑客之流,其就算是甦醒,战斗力,也必然大打折扣,但奈何,其生前本就是武夫! 所以, 温明山上下来的青衣男子,和沙拓阙石,在剎那间,以胸膛对胸膛的方式,强行撞击到了一起。 武夫之间的对决, 往往极为乏味, 高阶武夫就越是如此。 前不久,在楚国皇宫门口,靖南王和影子的那一场对决,可谓是世间武夫巅峰之战,其实若是撇开最后双方互相开了一次二品之境的一拳和一刀,其余的整个过程,都是相当的枯燥。 这是郑伯爷很早就明白的一个道理, 他在战场上,尽量避免穿显眼的甲冑拿显眼的兵器, 因为那点华丽, 因为那点风度, 在生与死面前, 屁都不是。 「轰!」 青衣男的体魄确实是练过的,在和沙拓阙石第一次碰撞时,竟然明面上不落下风。 练的刀和剑,其实走的是武夫和剑客的双流路子。 虽说没有西方魔武双修听起来那么野,但想要将这两条都修炼起来,也绝非易事。 只是, 第一次双方体魄之间的撞击并不是结束, 而是, 开始! 青衣男子握着剑柄,沙拓阙石攥着剑身,双方手中,再无兵器。 碰撞之后, 青衣男子体内气血难免翻腾, 而沙拓阙石那边,则是将煞气迅速地凝固,再度撞击了过去! 这一幕, 简直是枯燥中的枯燥,将最后仅存的那一点点美感都给完全葬送了出去。 第149页 青衣男没办法,在这会儿,他只能硬抗一切。 第二次碰撞开始, 「咔嚓!」 让青衣男始料未及的是, 他清楚对方体魄的强悍更在自己之上, 但第二次撞击之后, 他体内的气血开始逆行,肌肉开始收缩, 而对方, 则出现了皮肉碎裂的声音! 像是被撞烂了骨骼,被撞散了架。 青衣男没觉得自己赢了,也没丝毫兴奋,因为他清楚,事出反常必有妖。 「咔嚓!」 沙拓阙石胸口,裂开,紧接着,从其胸腔位置,露出了数根肋骨,像是打开了一般,直刺刺地朝向青衣男。 随即, 是短时间内的, 第三次撞击! 青衣男想躲,根本就躲不开,他甚至都没能来得及发出什么惊唿,也没有做出任何后悔的思考。 「噗!噗!噗!」 前两次撞击不落下风,是因为他用气血强顶着自己体魄,第三次撞击时,气血已经难以像刚开始那般快速运转调动起来,体魄没了气血做支撑,自然会显得「外强中干」。 而沙拓阙石是拼着第二次受创的代价,强行拉出了第三次碰撞。 结果就是, 沙拓阙石体内外翻而出的肋骨,像是三把利刃,完全刺入了青衣男的胸膛。 与此同时, 骨骼上所蕴含的尸毒,开始以霸道的姿态,散发至青衣男的体内。 青衣男一脚抬起,踹中了沙拓阙石,沙拓阙石岿然不动,青衣男本人则倒飞出去,落在了地上。 顾不得做其他, 青衣男马上低下头看向自己的伤口, 伤口处呈现出青黑色,自己调动气血都无法靠收缩肌肉来止血,这毒,很强! 沙拓阙石则继续敞开着胸膛, 抬起手, 将此时正好落下来的天天接住,再度放回其肩膀上。 他也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膛。 那里, 煞气正在抑制不住地外泄; 但,他只是受伤,而对面那位,则可能身死! 青衣男近乎低吼道: 「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老者深吸一口气, 扭头, 看了一眼此时状况极为悽惨的青衣男, 答道: 「尸傀。」 随即, 老者又明悟到了什么, 道: 「老夫倒是见过荒漠上的祭祀炼制过行尸,但那些只是力气稍微大一些的蠢物,耗费巨大,却不经用得很。 这般强大的尸傀,到底是如何炼制…… 哦, 是了, 老夫记起来了, 四年前, 镇北侯府门外, 蛮族左谷蠡王于数千镇北军铁骑围攻下战死, 其尸身悬挂于镇北侯府校场牌坊前, 却因蛮族祭祀所诸多祭祀一齐做法, 引动尸变, 最终让尸体得以挣脱逃出。 呵呵, 那一战, 蛮族祭祀死伤惨重, 但世人都以为,那头由蛮族左谷蠡王肉身炼制而成的尸傀,应该被王庭收入囊中; 谁曾想, 王庭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结果,却给了平野伯爷做了嫁衣; 是了, 当时平野伯, 应该还在北封郡呢。」 老者笑了起来, 「大半辈子的荒漠沙鼠,还真未曾料到,有朝一日,竟然要和左谷蠡王面对面交手。」 说着, 老者十指攥紧, 指甲直接刺破掌心, 鲜血汩汩流出,落于地上,形成了一道诡异的图案,散发着阵阵绿色的光泽。 「呵呵,这或许,就是老夫的命吧,就是这次差事没能办成,要是能将这尸傀收入手中,老夫也不枉这大老远地来这晋东一趟! 温明山的, 那毒,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老夫稍后再帮你祛毒,你先帮老夫再争取一点时间,让老夫将这尸傀收了。 那娃娃, 给你!」 青衣男犹豫了一下, 起身, 捡起先前落在地上的刀。 哪怕其胸口位置,依旧在流着毒血,但他清楚,此时,不能退缩,否则,一切都会前功尽弃,甚至还会把命留在这里。 那边, 沙拓阙石伸手按住自己露在外头的肋骨, 强行一压, 将其送了回去。 但其身躯却随之一颤,煞气溢散的趋势被暂停,但其本人气息,也随之一阵萎靡。 到底不是梁程那种完全体殭尸,到底还未完全甦醒,局限,确实还很大。 青衣男则笑了笑, 道: 「这尸毒,你解不了。」 老者继续结阵,不语。 「但我,还是会帮你。」 青衣男将刀横于身前,继续道: 「我可不想,死得这般不明不白。」 世上千万法,讲究个一物降一物。 先前老者的一记没能起到丝毫作用,反而将青衣男给坑了一把,但在认清楚沙拓阙石现如今的身份和状态后,反而是老者这种的,更适合去出手对付他。 随着老者地下图案的逐渐成型, 第150页 沙拓阙石隐约间已经感受到了一种威胁。 他不是完全体的殭尸,梁程不用去担心的问题,他需要去担心,因为,这就是他的弱点。 但这个弱点,并不是没有办法去避开。 去年郡主到了雪海关,沙拓阙石为復仇气机所牵引,主动将自己的煞气释放过去,但因为郡主心性坚韧外加其身上有法器,若非郑伯爷出手在意识界内强行破了郡主的心神,可能在那时,沙拓阙石就得陷入万劫不復。 当然了,那时的他,没有直接现身出手,怕郑凡给暴露。 这一次, 沙拓阙石眼里的神采, 开始逐渐褪去, 取而代之的, 是代表着疯狂凶厉的红色光泽。 老者的嘴巴, 当即张大, 满是不敢置信, 眼瞅着自己的阵法就将完成, 却又遇到了和先前那般一模一样的场景; 上一次,是没找到其体内气血; 这一次, 是没找到沙拓阙石那具躯壳内的心神。 因为沙拓阙石,将自己的心神,封印了下来。 此时的他, 就是一头殭尸。 一头, 没有思考,没有智慧,只有本能的殭尸, 你可以说他的这种自我封印,是让自己暂时「降等」了,但却无疑,让其在心神方面,变得无懈可击。 他先前是有智慧的,能说话,能交流,但却是不完善的,是有漏洞的,所以,就会被人得到可乘之机。 「吼!」 沙拓阙石露出獠牙, 发出一声咆哮。 「哈唔!」 依旧坐在沙拓阙石肩膀上的天天也攥紧拳头, 跟着一起奶声奶气地「吼」了一下。 沙拓阙石现在已经是嗜血的「低级」殭尸, 但他却依旧没有扭头咬住肩膀上的这个身上带着灵气的血食, 因为, 当他封印住了自己,只剩下最为原始的一切后, 其脑海中, 所余留的, 只剩下一个画面。 黑夜, 山坡, 火烛, 供桌, 他像是站在供桌边上,又像是就站在供桌后头; 然后, 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傢伙, 跪伏在自己供桌前, 给自己磕了头。 封印自我后, 他忘记了一切, 却唯独还记得这个画面, 记得那一个头。 「蛮人祭祀,有三; 一则敬蛮神; 二则敬图腾; 三则敬黄沙。」 「你磕什么头?」 「我们那儿的风俗习惯,见到蒲团见到供桌,不管是什么神什么佛,不管自己认识不认识,都磕个头,意思一下,反正就动动脑袋的事儿,也不亏。」 「是不亏。」 第三百九十八章 龙椅 小时候, 长辈亦或者私塾先生,会教你,人活于世间,需要讲道理; 长大后, 你会发现, 这世上, 很多事情, 它讲不得道理。 老者现在就觉得眼前正发生的一幕,完全没道理可讲。 术士之流,其境界浮动,比较大,而且寻常意义上,很少会把三品的术士真的当作三品的强者。 譬如藏夫子, 大干第一等鍊气士, 后山之主, 其前往燕京时, 身边还是得有百里剑负责陪护。 术士,在特定的地方,可以发挥出无法替代的巨大作用,但同时也意味着,在有些不是特定的地方和时候,他们的作用,会忽然变得很有限。 先前,老者的局,没能困住沙拓阙石,因为沙拓阙石体内并未有活人的气血; 现在,老者的阵法,没办法去压制住沙拓阙石,因为这阵法,类似于压制住神智,自神智的破绽中去尝试反客为主; 沙拓阙石的应对,很简单,也很干脆; 容易上当的,绝大部分都是自以为聪明的人,越是高明的骗术,就越是对付那些越是自我感觉聪明的人; 沙拓阙石将自己神智封印, 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只剩下最基础本能的殭尸; 当我把自己变成一个纯粹的傻子, 连人话都听不懂时, 你还能怎么骗我? 「咳咳……」 青衣男咳嗽了两声, 他再度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上的三个窟窿, 有些艰难道: 「是不是又没效果了?」 老者无奈,彷徨,苦涩, 最后, 点点头, 道: 「得,您说对了。」 青衣男咬了咬牙, 有些不甘心道: 「他,其实没那么强。」 是的, 此时的沙拓阙石确实没那么强,至少,在他们二人眼中,是这般的。 毕竟, 来的人不是那位晋地剑圣。 若是先前现身的,是晋地剑圣,那么二人根本就不会多说一句话,转身就跑。 对于青衣男而言,如果没有一开始的硬碰硬被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吃了亏,他其实完全可以用剑亦或者用刀和沙拓阙石绕一绕,磨一磨。 第151页 再配合上老者的加持,赢面,其实非常大。 就是眼下, 沙拓阙石封印了神智,只剩下本能后,实力,没下降,但因为没了招式和经验以及「思考」的辅助,其实是弱了许多的。 可以说,巅峰时的青衣男,完全可以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打赢眼下的沙拓阙石。 可是, 他现在受了重伤。 老者的尴尬就在于,他的手段,对付活人,没问题,对付有灵智的傀儡,也没问题,可偏偏面对眼前这种状态下的沙拓阙石,他没什么有效的手段。 剑圣在败给田无镜后曾专门琢磨过这种用「排兵布阵」的方式应对江湖厮杀的对决,受益匪浅。 而此时, 沙拓阙石看似是封了神智, 却无形中契合了兵法。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但若是以事后诸葛亮的姿态去分析, 一开始的强势出现,气场磅礴,可能,只是一种铺垫,随后的见招拆招,到最后,寻找到双方状态下的一个最优解以寻求决战对决; 这分明是带兵打仗两军对垒时的本质套路。 说是巧合, 还真拿不准, 毕竟人生前可是掌握过数万蛮族王庭铁骑麾下也有诸多僕从部族骑兵听令的蛮族左谷蠡王! 会点兵法, 不足为奇; 不会, 才是真的难以置信。 天天依旧抱着沙拓阙石的脖子,而沙拓阙石本人,则发动了冲锋。 他是用四肢在奔跑,因为此时的他,已经没了身法的概念,而在没有身法加持的前提下,四肢奔跑,如同猎豹一般,将身体柔韧性和硬度完全结合起来,其实是最为合适的冲锋方式。 青衣男将刀口刺入地面, 顺着沙拓阙石冲来的方向直接撩起, 刀罡对着沙拓阙石扫了过去。 沙拓阙石身体侧开,左手和左腿则迅速抓地,再度加快了速度! 天天整个人被吊了起来,闭着眼,整个人近乎被甩出去,但好在,他还是强撑着抓紧了。 这得益于沙拓阙石的衣服上,有很多环扣,没有实际用途,只是单纯地为了迎合蛮族服饰的风格。 昔日, 公主来到伯爵府, 沙拓阙石将自己保管的玉人令交出, 是交给了四娘。 这很给四娘面子, 因为沙拓阙石一定程度上算是郑伯爷也就是主上的干爹, 干爹钦定的大妇; 四娘投桃报李, 亲自织了一件黑袍给了沙拓阙石。 眼下, 天天的手和脚,其实是套在这环扣里的,等于是将自己给卡在了沙拓阙石身上。 手脚,被勒得很疼,但天天咬着牙,没喊出来。 他只知道自己的干爹是郑凡, 他甚至不清楚大燕平野伯意味着什么, 更不清楚, 他亲生父亲到底是怎样一个能够让四大国都畏惧的存在; 但有些骨子里的东西,确实是有遗传性的,尤其是这份坚韧,远超同年龄段孩童的忍耐能力。 青衣男将刀拔出, 舞出七道刀罡横于身前, 然而, 沙拓阙石在来到其面前后, 整个人忽然腾空而起。 青衣男没有因为自己身前防御的落空而震惊,反而举起刀,于自己头顶位置再度舞出刀罡。 他以为沙拓阙石是想要从上方突袭下来, 谁知, 沙拓阙石跃起得很高, 跃过了他, 径直来到老者的身前。 老者倒是没慌乱, 转而手腕上的玉佩一捏, 一道蓝色的光芒将其全身笼罩, 而后, 身形后退, 在后退的过程中, 开始消散。 这是一种遁术, 若是此时这里的环境是荒漠,有沙子做依託,再有荒漠的光亮作为遮掩,这道遁术的效果会达到最好。 但眼下, 也足够用了。 暂时让自己脱身,让自己离开对方的视线, 接下来, 是走是继续僵持, 就看那位温明山上下来的傢伙, 在受伤之后到底还剩下几分实力。 然而, 青衣男子在见到这一幕后, 却直接骂了出来: 「蠢货!」 青衣男子,是从温明山上下来的,但他其实并不是江湖中人,他的战斗方式和厮杀习惯,喜欢精打细算,这分明是沙场上靠一次次死里逃生歷练出来的。 所以,他能在任何危急的时候去选择一个最适合自己眼下局面的最优解; 但老者不是, 老者是一个江湖人, 一个来自北封郡的江湖人士。 江湖人身上,不可避免地就会带上一些散漫,带上一些天真,带上一些想当然。 最重要的是, 老者不是武夫也不是剑客, 他是一个在厮杀中,极为鸡肋和尴尬的术士。 武夫一招错,还能靠肉身扛下来,再从头来过; 剑客一招错,可以直接祭出杀招,强行挽回局面; 一个术士, 皮薄肉脆的, 一旦失误, 第152页 还能靠什么挽回? 江湖一直传说当年藏夫子入燕京斩龙脉,但他本尊,真的入了燕京城了么? 还不是在燕郊一座小屋里待着, 门口由百里剑守门; 藏夫子这种级别尚且需要小心翼翼,谨慎加谨慎,何况一个沙丘里蹦跶出来的个头大一些的老鼠? 青衣男无奈了, 他已经来不及去另一边战局帮忙, 因为他清楚, 没这个必要了。 老者又犯了一个错误, 这些愚蠢的江湖人,总是习惯性地将经验看得很重; 他在用遁术脱身, 却不知, 眼前这尊尸傀, 在他的视角里, 这世界, 压根就不是五颜六色, 而是, 血食, 血食, 血食! 你以五彩斑斓,想要去迷惑一个色盲? 能有用么? 这遁术, 看似效果很好,实则只是在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事实,也的确如此。 沙拓阙石的身形向西侧忽然一窜, 而后, 手脚并用, 张开嘴, 扑向了自己面前的空空如也。 「咔嚓,咔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者发出了一声悽厉的惨叫,其身形也显露了出来。 现在, 不需要青衣男去解释,老者也能清楚自己到底犯了怎样的错误。 如果说青衣男是因为时运不对,外加对沙拓阙石这种「殭尸」存在不熟悉所以才受了重伤落了颓势的话, 那么老者自己, 今天合着啥事儿都没干,就在这里一遍遍地犯错。 这么高端的一场生死大对决面前,任何差池都是可能丧命的,他能连续犯三个错才死,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 青衣男子放下了刀, 他知道, 他输了。 沙拓阙石正在撕咬着老者的尸体, 老者早就已经死去, 其鲜血, 不停地飞溅而出; 溅洒得天天一脸, 天天瞪大了眼睛, 脸上倒是没露出什么畏惧之色, 但, 也没露出什么兴奋喜悦之色; 因为郑伯爷喜欢干净,四娘喜欢干净,魔丸也喜欢干净, 所以, 天天也就喜欢干净。 胖娃只觉得自己一脸血污, 粘稠得很, 很不舒服。 但看着沙拓阙石啃得那般得劲, 他又不好意思哭闹拒绝, 只能微微后仰着脖子, 让鲜血不要再溅射到自己身上, 表情, 略带抗拒。 时不时地, 还伸出小胖手,拦在自己面前。 但沙拓阙石确实不像是会带孩子的样子, 先前的他, 或许还有着「不经歷沙暴,如何成狼」的育儿经心德, 眼下已经只剩下本能反应的他, 压根不清楚自己这是不是在做教育? 且, 他还将老者的一根手指,递送到了天天面前。 天天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这只手指,手指上还有一枚绿色的戒指。 「唔……」 天天犹豫了。 「吼!」 沙拓阙石扭过头,对着天天吼了一下。 天天嘟着嘴,还是将这根手指接了过来。 「吼!」 沙拓阙石又吼了一声,随即低下头,继续进食。 越是强者,其体内血食就越是丰厚。 这一点, 雪海关的品酒师阿铭师傅,最有发言权。 眼下沙拓阙石的状态是, 自己受伤了, 就需要补充; 天天伸手,想要将手指上的戒指摘下来,但不管是向上撸还是向下撸,这戒指就是抠不下来。 人的天性,就是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 天天也不例外,而且他还清楚,自己干爹最喜欢用这些闪闪发光的东西装饰家里。 沙拓阙石啃食完了后, 抬起头, 看见天天还在跟那一截手指较着劲, 沙拓阙石伸手, 将手指从天天手中又抢了回来, 放入嘴里, 又拿出, 手指, 又递送给了天天, 那枚戒指, 则被沙拓阙石留在口中, 对着地面, 吐了出来。 「唔……」 天天重新接过了油腻腻的手指,表情……有些抗拒。 「吼!吼!吼!」 沙拓阙石连吼了三声。 似乎是在催促天天进食。 天天听懂了,至少,他明白了这意思。 然后, 胖娃的嘴嘟起, 眼眶里, 有泪花开始闪烁; 上一次天天哭,还得追溯到剑圣抱着还在襁褓时的他去盛乐城的那会儿。 等到安顿下来后, 天天就没再哭过。 哪怕没人搭理他,他也能自己一个人玩耍。 但这一次, 被干爷爷带着的他, 居然被弄哭了。 第153页 其实, 这真不怪孩子, 哪怕是个成年人,忽然被强迫吃这个,你也得哭。 天天眼里噙着泪光,再度看向了沙拓阙石。 「吼!」 沙拓阙石又吼了一声,以作催促。 天天强忍着没哭, 但还是哽咽了几下。 天见犹怜, 堂堂大燕平野伯的干儿子大燕靖南王的嫡子, 竟然得沦落到茹毛饮血的境地。 而在这时, 一直注意着这边情况的青衣男拉出一刀, 很是随意地飙出一道刀罡扫了过去。 沙拓阙石单手抓着天天,闪躲了过去。 随即, 沙拓阙石的目光被青衣男所吸引。 青衣男翻了个白眼, 再次低下头, 看着自己胸口位置已经呈现出黑色糜烂的三个窟窿, 有些无奈。 不过, 就在这时,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一队骑兵疾驰而来,将这里给包围。 沙拓阙石没管什么骑兵不骑兵的,作势准备向青衣男扑过去。 「嗡嗡嗡~~~~~~~~~」 二胡的声音响起。 瞎子骑在马背上,手里拿着二胡。 其精神力透过二胡,传递到了沙拓阙石身边,像是投石问路一般,用自己的精神力溅起了沙拓阙石自身神智的涟漪。 剎那间, 沙拓阙石站在那里,没动了。 他的眼睛, 缓缓闭合,又缓缓睁开, 先前的那股子浓郁的红色已经褪去。 随即, 沙拓阙石扭头看向坐在自己肩膀上的天天, 天天身上,满是血污,手里,还抓着那根手指。 沙拓阙石伸手,抢过天天手里的那一截手指,丢到了地上。 天天眨了眨眼, 吸了吸鼻子。 「要留个活口。」瞎子喊道。 沙拓阙石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伤势, 紧接着, 他左手托扶着天天, 转身, 向雪海关走去。 「您看样子,又得沉睡一阵子了。」 瞎子说道。 沙拓阙石停下脚步,看向瞎子, 道: 「我……能恢復……么?」 显然, 这种人不人鬼不鬼,时不时浑浑噩噩的状态,对于曾经的左谷蠡王而言,是一种煎熬。 如果他是不用动脑子纯粹凭本能行事的殭尸也就罢了,那样反而没烦恼; 可他,偏偏又恢復了部分神智。 佛说,众生皆苦; 清醒地活着,本就是一种苦。 「您放心,我一个朋友,他就完全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劳您再忍受一会儿,回去补个眠,估计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帮您恢復到往初,除了,身体依旧硬邦冰凉,这一点,没得改。」 沙拓阙石微微颔首。 瞎子又笑道; 「这或许就是命吧,当初主上对您磕了个头,他不亏;但实则,您也没亏,再给我们几年时间,您会发现,可能您还赚了点。」 「你……很喜欢……算计。」 瞎子摇摇头,道:「只是不太喜欢欠人情,主上欠的,我就得帮着还,您是自家人,更得好好还。」 沙拓阙石将天天递给了瞎子。 瞎子伸手抱了过来, 用自己的袖口,帮天天擦拭着脏脸。 紧接着, 沙拓阙石盘膝而坐, 闭上眼, 身上的气息静默下去, 像是变回了一具普通的尸体。 瞎子一边继续给天天清洁着一边扭头看向站在那里,伤势很重的青衣男子。 「叫什么?」 瞎子问。 「徐闯。」 青衣男答。 「哪儿来的?」 「大梁温明山。」 「谁让你来的?」 「密谍司。」 徐闯笑了; 瞎子听到这个回答, 也笑了。 徐闯慢慢不笑了, 瞎子却还在继续笑着。 徐闯问道; 「有那么好笑么?」 瞎子答道: 「有,许是因为没经歷过严刑拷打和生不如死的折磨,所以得到这个答案后,让人觉得有些好笑。」 徐闯点点头, 道: 「确实。」 瞎子抬起手, 一时间, 四周骑士张弓搭箭对准了徐闯,还有一队骑士举着刀,随时准备冲锋防止其逃跑。 徐闯就站在那儿,显得,还算淡然。 「不跑?」瞎子问道。 「你让我就这么跑了?」徐闯有些意外。 「难不成还留你一顿饭?啧啧,现在整个大燕,都缺粮啊。」 「你就不想知道,到底是谁派我来的?」 「懒得知道。」瞎子顿了顿,继续道:「凛冬,不会在意其下哪条小溪先结了冰。」 「您倒是有气魄,都说平野伯府下人才济济,看来,果然名不虚传,敢问阁下……」 「郑樊力。」 「您就是郑樊力?」 「看来,江湖上我的名气还不小。」 「确实不小。」 「你走吧,你身中尸毒,能否活下来都未知,就算侥倖得活,这一身修为,也得废个大半,谈不上什么威胁了。」 第154页 「好,我欠你一个人情。」 徐闯捡起自己的刀和剑,转身,离开。 瞎子挥挥手, 道: 「回城。」 瞎子懒得去知道那位持刀拿剑的男子背后,到底站着谁; 可能是那位, 也可能是那位, 更可能是那那位, 没事儿, 开府、封疆、练兵、割据、藩镇; 甭管是哪位了, 因为, 以后需要挑落下来的人, 会很多很多, 那位, 必然在其中。 又何必, 急于一时? 更何况,善于用阴谋的瞎子明显在这件事中嗅出了一股反向阴谋的气息,那个背后操控的人,似乎希望的是在此时将这水,给搅浑。 自己也就偏偏不能让他如意。 瞎子低头, 「看」向坐在自己怀中的天天, 伸手, 捏了捏天天的小胖脸; 还记得自己初见他时,他还在襁褓中; 如今,已经长这么大了。 有些人,註定会老去,会随风飘逝; 而自己这边, 却还在成长着; 时间, 在我。 瞎子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沙琪玛,递给天天。 天天接过,咬了一口, 道: 「谢北……叔。」 瞎子伸手, 摸着天天的脑袋, 道: 「还记得我告诉过你,这世上,最好吃的点心,是什么么?」 天天点点头, 又咬了一口沙琪玛咀嚼着咽了下去, 道: 「龙椅。」 第三百九十九章 大忙 城镇所在的地方,必然有饭馆酒楼客栈,人越多,规模自然也就越大,档次,也就可以尽可能地提上去。 确切地说,是人造就了一切; 人的数目足够多,自然也就唿唤出了饭馆,唿唤出了酒楼,唿唤出了适用于自己身上的三六九等。 而当流民足够多时,饭馆,自然而然地也就应运而生。 流民的队伍,在向东行进,大家的目标很明确,雪海关。 从三年前开始,民间就一直流传着这样一段民谣: 丘八跟着平野伯,立大功; 黔首跟着平野伯,吃饱饭。 于这个时代,对绝大部分百姓而言,能吃饱饭,已经是祖先保佑下的最大福报。 郑伯爷团队自盛乐城始一直到雪海关以来,这几年在民生上的努力,也终于见到了突出成效。 一是因为魔王们极为高明的地方民生发展和治理的能力, 二则是因为数次对外战争到最后都是极为划算效益极高的买卖, 三则是以郑伯爷为核心的高层建筑们,他们对于享乐,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可谓是以身作则,这就使得蛋糕可以分配得更为均匀一些。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第一条,第一条是根本,其余的再多,都是附加。 燕京城都收到了伐楚胜利的消息,晋地百姓,自然知道得更早。 百姓们对于战争和国家大局,其实是没什么清晰概念的,但身为局内蝼蚁一只,还是有些浮沉飘摇的认知。 这一仗打完,楚人,大概就打不过来了; 野人早早地被郑伯爷拾掇过了,雪原上的威胁,也不会再出现了。 一甲子,百年,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太过遥远, 有十年二十年的安稳日子在望,已经足够他们用脚去进行投票。 最先出来的,是自野人之乱后,这两年一直躲藏在山中或者沟水间的晋地百姓,他们有的据寨而守,有的,则干脆形成了类似山大王的模式,将自己隔绝在外,以求自保。 前两年,燕人对晋东之地一直是放养状态,晋西之地的消化还需要时间和精力,更别说早早地就被认定肯定还要再打仗受到波及的晋东了。 所以,燕军并未对这块区域进行大规模的清扫,也就是剿匪。 而这些「山大王」也很知趣儿,虽说其中不乏有野心勃勃者,但还真没人脑子不清醒地打出什么「王旗」想要自立天命。 靖南王的王旗一直在奉新城,郑伯爷的郑字旗也在雪海关飘扬,没人敢当这个出头鸟。 伐楚大捷消息传来后, 春江水暖鸭先知, 首先,战事,不大可能短时间内再在晋东之地发生了,百姓们自然也就从躲藏之处出来,毕竟谁都有追求更美好生活的权力; 当山大王,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毕竟是少数,绝大部分人其实过得衣衫褴褛,极为艰难,只是勉强活命罢了。 而那些各路山寨的头领们,大部分也都选择了顺从民意,另一部分,则是识时务,因为他们清楚,当燕人收拾完楚国,接下来,必然会腾出手来对晋东之地进行清理。 此时主动出来率众归附,还能落得一个体面。 这是第一波流民,他们数目真的不算少。 接下来,还有第二波流民。 第二波流民就是为了支撑伐楚之战所动员的民夫队伍,其中,绝大部分民夫都是要归乡的,但也有不少,在看见雪海关的民夫待遇以及互相交流之后,一咬牙一跺脚,就打算熘雪海关去的。 第155页 这里头,牵扯极多,但仗眼瞅着要打完了,外加还有雪海关的士卒和官员在那里盯着,一些开小差的,燕国其余方面也无法追究。 就算要追究,其原籍的地方官,也很难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就算来了,他还敢去平野伯府门口去闹? 第三波,则是早几年因为野人之乱,从晋东之地逃过望江的难民,故土难离,他们算是归乡了。 对这一点,颖都官员上下包括成亲王府,其实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他们是需要给平野伯一个面子,毕竟那位可是敢领兵进颖都城抓人的主儿,二来,颖都这几年来一直有流民问题难以解决,人太多了,也是麻烦,同时也是极大的不稳定因素。 再加上晋地今年水灾频繁,可以想见在之后的将来,还会有更多难民向这里涌来,还不如现在将这些麻烦给提前送出去腾个空。 所以, 伴随着伐楚大战即将落下帷幕, 一场极大规模的人口流动迁移在三晋大地上,出现了。 这是一个破败的城镇口子,破败于野人之乱时,但这里毕竟是一个交通要道,因为要经过这里的流民众多,所以有人支起了一些摊子。 有做吃食的, 也有剃头的, 也有看病的郎中; 吃食自不会很精緻, 剃头工艺还好,毕竟把式繁琐却又便携, 郎中嘛,草药不多,捎带着看看,瞧瞧,药不够煎,但病患心里能安稳不少。 流民虽说是流民,但里头,也并非全是赤贫者,所以,花销得起的人,还是有不少的。 只是大背景下的行色匆匆,也预示着这是一场短暂如烟花一般的繁荣。 但大体还是应了老一辈的一句话: 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徐闯在一处摊位前坐了下来, 面前, 一尊碳炉,上面支了个锅,锅里煮着锅底,泛着红。 入冬了, 天儿冷, 吃火锅能驱寒气。 其实,火锅这种吃食并非郑伯爷独创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有,但正是因为郑伯爷喜好这一口,所以在雪海关那儿,流传度极广。 雪海关那儿官营的大火锅店,就有好几家,物美价廉,冬日里的生意一向极为红火。 只不过这里嘛, 无论是锅底还是涮菜,都是能简就简, 不计较什么口感了, 能顾着一口热乎带着味儿的吃食就已经是极为不易了。 徐闯坐下后,先丢出一块碎银子,然后毫不客气地伸手指了指面前的锅底, 道; 「下菜。」 老闆知道这是遇到大主顾了,说不得还是有官身的,寻常百姓人家,就算逛街吃食,也极少用银子的。 「好嘞,客官您等着。」 菜,很快就放了下去。 徐闯左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右手拿起筷子,开始夹菜吃。 热腾腾的吃食入腹, 徐闯脸色先是舒畅,随即,是有些痛苦,再之后,是抑郁。 这时, 一个手中持剑身穿普通棉衣的剑客在徐闯对面坐了下来。 剑客将剑立在一侧,自己则拿起筷子,浑然不拿自己当外人一样,开始夹菜吃。 老闆看向这里,见徐闯也只是神情自若地继续吃着,也就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是认识的。 其实, 徐闯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位剑客, 但他哪怕现在身受重伤, 也依旧能够感知到这名剑客身上的气息。 世人都以为,品字前的数字越低,实力越强,懂点行的人,会知道诸如术士鍊气士这类的,他们实力波动很大; 而真正入门的人才懂得,五品之上,算是登堂入室了,四品之上,更是个截然不同的境界,至于三品,则已然是巅峰之所。 一样米养百样人,修行之道,也绝没有什么是一板一眼的绝对; 正如自己先前所碰到的那尊人不人鬼不鬼的尸傀, 论真实实力, 其实无论是他还是那个老者,都不憷他, 但交战下来的结果, 却是其一人,近乎解决了自己二人。 再看眼前这个年轻剑客,其拿筷子在锅底捞菜时自带着一种韵律。 这其实就是一种气质,类似男人看女人时喜欢评点有没有风尘气息,女人评比男人时看其到底是虚的还是殷实; 用剑的人,看用剑的人,其实也是有着相似的道道。 一块野鹿肉在下面, 徐闯去夹, 随即, 剑客也去夹, 二人的筷子碰撞到了一起。 紧接着, 在剎那间对碰了十多次, 锅还是那个锅, 锅底甚至都没起几分涟漪, 短暂的试探之后, 徐闯收回了筷子。 他身上有伤,到底是心虚。 其实, 先前的一番试探, 已经猜测出了对方的水平。 一个,可能已经有四品的剑客。 就算没有四品的境界,但必然已经有了四品的实力,已经带着那股子神韵了。 剑客,其实和术士很多地方是相似的,术士讲究的是感悟天人之际,而剑客,有时候也喜好那种神来之剑。 第156页 相较而言, 武夫这种「大木头」,是处于诸多行道的鄙视链最底端。 如果自己没受伤,徐闯能够从容很多; 他现在受了伤, 外加先前刚被一个莫名其妙地「尸傀」给揍了个半死, 所以, 现在颇有一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对这种来歷不明的「强者」,本能地带着一些畏缩。 「你身上有伤。」 剑客吃着人家的饭,说道。 「对。」 徐闯大大方方地答应了。 他的伤,很难遮掩,不仅仅是胸口的那三个窟窿,还有里面的尸毒。 好在, 他到底是从温明山下来的, 温明山至今为止,出过的真正江湖上响噹噹的人物,凤毛麟角,他徐闯,都算是里头了不得的一位了; 也因此,温明山上的武者,绝大部分在练刀和练剑弄得「一道无成」后,心灰意懒之下,就去研究起了「旁门左道」。 比如, 医术。 梁国的人都知道,温明山上的人,练刀练剑,没练出过什么惊人的名堂,但山上的大夫,那是个顶个的好。 梁国御医,泰半出自温明山,附近其他国家的权贵甚至是晋地、干地以及楚地那儿,每年都有不少人特意去温明山求医问药。 但即使如此, 徐闯也觉得自己难以继续压制住这尸毒了。 越到最后, 就只剩下唯一的一个真正有效的法子, 那就是散去气血,也就是……散功。 将尸毒伴随着气血散出去,保住自己的一条命。 而后, 自己将面临的,不仅仅是功力失去个七七八八的结果,更是这具身体的巨大亏空,也就是成为病痨。 徐闯不是圣人,一身修为不易,他还想再找找办法,再拖一拖,不到最后时刻,他不想去散功。 「还是中毒了。」剑客又道。 徐闯点点头,道:「对。」 剑客继续吃菜, 顺手, 喊店家要了两个馍。 徐闯打量着面前的剑客, 见其不说话了, 只道是对方在故意卖关子, 开口道; 「兄台可通医术?」 剑客摇摇头,道:「只会治江湖外伤。」 徐闯面露失望之色。 剑客又道:「但我知道一个人,最擅用毒,善用毒者,自然善解毒。」 下毒和解毒,看似是两个极端,但实则是一种共通的原理,不洞悉毒药的本质,二者都不可能入门。 「哦,那位高人在何处?」 剑客摇摇头,道:「现在不知道在何处,但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要回来了。」 「回哪里?」 「雪海关。」 雪海关有一矮子, 善潜行,三条腿行路,疾步如飞; 善用毒,善杀人于无形。 徐闯嘴巴张开, 怎么又是那个地方? 一时间, 徐闯都以为对方是雪海关派出来追杀自己的人, 但一想又觉得不通, 对自己, 对方根本就不用脱裤子放屁才是。 否则先前为何又放了自己? 「你这是什么毒?」剑客问道。 徐闯抿了抿嘴唇,没急着回答。 他感觉到了,眼前这名剑客,应该和雪海关很是熟悉。 剑客咬了一口馍, 一边咀嚼着一边认真打量着徐闯, 道: 「瞳孔发黑……唇瓣发紫……面色呈暗青……手背青筋显露……畏寒……甲黑……」 说着说着, 剑客放下了手中的馍馍, 脸上的神情, 逐渐从狐疑到惊讶再到震惊最后,又归于平静。 徐闯能够感知到,眼前这位,不是在装。 因为用剑的人,都喜欢直来直去。 能把剑用得登堂入室,再喜欢刻意表演的人,真的不多。 剑客很认真地道: 「你中的,是尸毒?」 徐闯一愣, 犹豫了一下, 点点头, 然后, 带着希望问道: 「你了解尸毒?」 「我也中过。」 「什么!」 徐闯一时狂喜。 剑客又道: 「被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存在,给打败了,然后中了毒。」 「是,是,是,对!」 是一个人, 说的就是一个人! 剑客点点头, 然后将自己的剑拿了起来, 悬于徐闯面前, 道: 「你既然是被他所伤,证明你意图对伯爵府里极为亲近的人不轨,因为那位,只会保护那几个最亲近的对象; 对不起,我不能放你走,我得抓你回伯爵府。」 徐闯的嘴角抽了抽, 道: 「是他们放我走的。」 「呵呵。」 剑客笑了, 反问道: 「你当我傻么?」 「……」徐闯。 「要么现在就死于我的剑下,要么,现在就随我回雪海关。」 「真的是他们放我走的,对了,是一个瞎子,一个身份地位不低的瞎子。」 第157页 「北先生?」 「好像是。」 「那就更不可能了,看来,你是真当我是傻子,北先生这个人,平时一直和和气气的,但做事,最为心狠手辣,喜欢斩草除根,他怎么可能会放你走? 你很不错, 居然能逃出来, 但你遇到了我, 是你运气不好。 我的这一份饭钱, 会在带你回雪海关后,让伯爵府的人,还给你。」 说着, 剑客起身, 拔剑, 横于徐闯脖颈前。 「你真的是,误会了,真的是,误会了……」 「呵呵。」 剑客微微一笑, 道; 「别拿我陈大侠,当傻子。」 …… 「确定了么,伯爷何时回来?」熊丽箐问瞎子。 瞎子回答道;「三日后就回来了,按照主上的脾气,应该是自己带两三百亲卫先赶回来。」 那里的一摊子事,战俘、缴获等等,应该都留给四娘去处理; 然后, 这边的事情,则由自己去处理; 先前,是自己回雪海关换回了四娘,估摸着,自己马上又要去那边,将四娘再换回来。 「谢天谢地,终于回来了。」熊丽箐很是高兴地说道,「关里,需要备置的事……」 「公主放心,这些事,我会去处理好的。」 「辛苦北先生了。」 「应该的,也是分内的,公主和柳姑娘只需要做好准备安寝主上即可,这次出征回来,主上应该是累坏了。 其实,仗打完了归打完了,议和了也议和了,但接下来的事儿,不见得比打仗来得轻松。 真正打家底子打地基的时刻,就要到了。」 公主点点头,道:「我明白的。」 「那属下就先下去了。」 「北先生您忙。」 瞎子走出了小厅, 这时, 一名传信兵快步而来禀报导: 「北先生,陈大侠回来了。」 「哦,人在哪儿?」 「前厅喝茶。」 「好,我知道了。」 …… 陈大侠这个人,他是个好人。 虽然一开始的认识,有些误会,导致其最后被沙拓阙石近乎打残; 但后来,冰释前嫌了,且成功忽悠其当了好几次打手。 先前,开战前,陈大侠是在剑圣身边学剑的,开战后,陈大侠去过一次战场,而后,就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到底是个干人,过于掺和燕楚之战,不太好。 至于去年帮主上演戏抢回了公主,陈大侠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帮自己的好兄弟抢回老婆,这算是违背国家大义么? 总之, 陈大侠自有属于他的那股子道德和家国主义标准,虽然,这套标准外人有些难以理解,但他自己能弄通顺就好。 瞎子走进前厅, 看见陈大侠坐在那里喝着茶, 然后, 又看见了被绑着横置于地上的徐闯。 徐闯嘴里被塞了东西,其肩膀和手腕以及气海位置,都被设了禁制。 此时,见到瞎子走进来,徐闯当即开始「呜呜呜」喊起来。 陈大侠则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继续品着茶,嘴角挂着些许弧度,像是在等待表扬的学生。 瞎子马上惊嘆道: 「哎呀,陈大侠,这这这,我们为了抓这个畜生可谓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终却还是被这个畜生给逃脱了。 还是你有本事, 竟然将他给我抓回来了, 你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啊!」 「……」徐闯。 第四百章 江山如画 忙的时候,可以将自己变成狗; 闲的时候,躺着晒太阳连肚皮都懒得自己去翻。 这, 就是郑伯爷的真实写照。 其实, 看开一点的话, 人, 反正也就是活这一辈子,太舒坦了,怕亏了责任,亏了亲友,但太苦熬了,又是亏了自己。 郑伯爷两世为人,对这一点的理解,那真的是相当的深刻。 镇南关那里,一大摊子的事儿,下面,属于自己的兵马以及其他还没来得及拔营转出回原本驻地的各路兵马还都攒聚在那儿呢; 郑伯爷倒好, 在靖南王的王架前往奉新城后, 他就马上丢下一切, 只带着两百亲卫骑外加上剑圣和野人王,星夜疾驰地赶回自己的老窝。 提前知会了府里, 而瞎子又很懂得自家主上的脾气, 所以没弄什么「凯旋仪式」。 也因此, 雪海关的军民们还并不知道他们所爱戴的伟大伯爷已经于昨夜回归其忠诚的雪海关; 褪去衣物, 将自己往汤池里一丢, 魔丸丢了出去,让他去找天天玩; 自己, 泡够了之后, 就起身, 回到床上, 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时,已然是午后。 打开屋门,就看见熊丽箐和柳如卿正坐在自己卧房前院子里的小亭中吃着零嘴喝着茶。 两个女人今日应该是特意打扮过的, 第158页 公主一身青衣夹袄,头戴凤簪,看起来调皮中不失庄重,她年轻,她漂亮,她身份高贵; 柳如卿则是一身红色的长裙,人往那里一坐,线条就自然而然地流露而出,勾人心弦。 不得不说, 饱眠之后,睁开眼,就看见两个类型截然不同的漂亮女人,真的是一种享受; 而且, 这两个女人名义上和实质上,还都属于你。 「相公远征归来,辛苦。」 「伯爷。」 郑凡「呵呵」笑了笑,面色和煦,走到亭子里,柳如卿马上将自己原本坐的石凳子让出来。 今天阳光不错,虽然是冬季,但这会儿没风,所以不冷,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很舒适。 「吩咐下去,相公在这里用膳。」 熊丽箐对柳如卿说道。 「是。」 因为附近没丫鬟,所以柳如卿只能亲自下去吩咐。 熊丽箐在郑凡身边坐下,仔细打量着郑凡。 郑伯爷是昨晚回来的,回来后就吩咐了不见外客不理事,需要休息,所以就是她们,也是现在才见到凯旋的丈夫。 「相公,瘦了呢。」 两世为人加起来,郑伯爷现在也三十出头了; 这个年纪, 你说老,远远谈不上,你说年轻,也扯不到,总之,是一个持重的年纪。 上次在军中四娘帮自己修剪髮须时, 郑伯爷犹豫了一下, 让四娘将自己鬍子留了一些, 不长, 但男人脸上挂没挂鬍子,差别,真的很大。 并不是说有鬍子就有威严有气概,而是掌权者,有鬍子,会更有威严更有气概。 「哦,瘦了么?我还觉得自己胖了点呢,你是不知道,在据羊城下和在四公山下,你哥每天都给我送御膳,我是觉得是吃胖了。」 熊丽箐微微一笑,道:「皇兄就是那般的人,甭管外面怎么样,面子得自己给自己照顾足了。」 「哎,对,还真是这样,好几次我都有些恍惚了,我这到底是来打仗的,还是来给我那大舅哥护驾来的?」 「呵呵。」熊丽箐笑了。 她不是那种喜欢林黛玉风格的女子,也不会动不动悲伤什么故国秋月; 否则, 她压根就不会主动跟着郑伯爷来燕国。 她是一个很拎得清的女人,郑伯爷曾和瞎子调侃说过,武媚娘和慈禧在熊丽箐这个年龄段,能否有这种心机和格局都难说呢。 只不过,郑伯爷的后宫有四娘压着,这些女人,再怎么聪明,也翻不出浪来。 再说了, 郑伯爷也没打算广开后宫; 和四娘,是革命情谊;和公主,是政治联姻; 和柳如卿…… 纯粹是哪怕看在那一声「叔叔哎」的面儿上, 不收回家都感觉要遭雷噼。 「北先生说,接下来要忙的,还有很多呢。」 「交给他们去忙吧,我得歇息一阵子,估摸着再过个把月,朝廷的封赏也就下来了。」 「相公要封侯了?」 「八九不离十了。」 有田无镜在,该属于自己的功劳,就不可能被抹掉。 郑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将茶杯、杯盖、杯底座分成个三角形放置在桌上。 「这儿,是雪海关,这儿,是镇南关,这儿,是奉新城,一个月后,这三处地方,就都将属于我了。 然后, 我们就得搬到奉新城去住,伯爵府,还得新修; 你和如卿肯定有自己的小院子,喜欢什么风格想要什么陈设,都提前去和三儿说去。」 「啊,要搬家了啊?」熊丽箐的不舍倒是真的,因为她真的觉得雪海关的伯爵府住着很是惬意,虽然不似皇宫那般富丽堂皇,但却越住越有味道。 因为,富丽堂皇的东西,看久了,容易腻,简约的,反而能耐看。 「要搬的,我是要开府建牙的,伯爵府继续放雪海关或者放镇南关,都是嫌自己的地盘太大了不是? 只有放在奉新城, 莫说身后的南北两座雄关在我掌下, 以奉新城为基点, 向西, 哪怕朝廷没有将这里的土地分给我, 哪怕朝廷在那里安排了地方官, 甚至, 哪怕朝廷在那里还安排了驻军; 但只要距离咱的新府近, 只要在奉新城覆盖范围内, 这些地方官,就得听咱们府的号令; 这些地方驻军,就得听咱们府的军令; 这些地方的百姓,就会认为他们是我郑家治下的百姓。 朝廷上的那些大人们, 可都不是傻子, 他们想要的, 是我以最小的地盘,养足够多的军队,北据野人,南遏楚人; 巴不得你正好勉力支撑,还得靠他们施捨才能继续下去。 这就和做买卖一样, 不能客气, 客气了, 吃亏的就是你。 别忘了, 我头上可是还挂着成国大将军的衔,昔日大成国的国土,我只占个一小半,已经很名不副实了。」 「相公说得对,该是咱们的,就得是咱们的,不该是咱们的,只要咱们的手能够得着,那也是咱们的。」 第159页 「对,就是这么个理儿。」 郑凡伸手摸了摸胸口的口袋,没摸着。 熊丽箐很是熟稔地从自己袖口内取出一个简易版的铁盒,再从中抽出一根捲菸送到自己丈夫嘴边,随后,又拿出火摺子,护着火,帮其点燃。 郑伯爷抽了一口, 缓缓吐出, 感慨道; 「到底是真公主点菸,和其他公主比,的确是不一样的。」 很快, 柳如卿就叫来了早就准备着的饭食。 菜不多, 两荤一素,外加一汤; 郑伯爷的生活,其实带着点小资情调,平日里,也是考究着精细的吃,但说实话,真的和奢靡不沾边。 那些贵族豪绅吃饭,那吃的不是饭,是排场和气派,郑伯爷不会做那种傻咧咧的事儿。 吃完了饭, 两个女人陪着郑伯爷去后院看了天天。 用饭时,熊丽箐已经给郑凡讲述了前些日子发生的事儿,一想到自己这干儿子被沙拓阙石带出去血杀了一场,郑伯爷这心头,还真有些发颤。 老田那边,自己刚刚稳下来; 天天这里要是再出什么事儿,那就真的没得收拾了。 郑凡进来时,看见天天正抱着一个小箱子,将里头自己藏着的一些零嘴拿出来,放在面前,给魔丸吃。 魔丸当然不会吃, 但每次都趁着天天拿新的零嘴时, 魔丸就将先前放出来的给「挪开」, 让天天觉得自己已经吃了。 这无疑是在浪费粮食, 不过, 郑伯爷到底家大业大,天天又是靖南王之子,浪费这点零嘴,好像也没办法说些什么。 见郑凡来了, 天天又很激动地起身, 小跑向郑凡。 郑凡弯腰,将干儿子抱起。 沉了, 又沉了, 而且还胖了。 郑伯爷忍不住在天天脸上亲了好几口,鬍子扎得天天发痒直笑。 「呵呵,想想咱王爷一个人闯那楚国皇宫,何等雄姿英发,谁能想到他孩子养得快跟福娃一样了。」 天天现在看起来,跟年画里的娃娃一样。 真的和老田不是一个画风。 「乖了,乖了。」 郑伯爷抱着天天转过身,道: 「咱一起去。」 下了台阶, 郑凡抱着天天走入了密室。 密室内的那口棺材,依旧躺在那里,哪怕郑凡抱着孩子进来了,也毫无动静。 「也是不凑巧了,我这刚回来,您这又睡下了。」 郑凡感慨道。 沙拓阙石又陷入了沉睡。 熊丽箐和柳如卿隔着老远站在后头,她们清楚自家男人有话要说。 不过, 有些话, 郑凡本就没打算避着别人。 说白了, 柳如卿是他自己看中了人家,然后范正文为了巴结自己主动送来的; 公主也是自己瞧着是自己挺中意的类型,性格也爽快,人也带点丰腴; 自家后宅,真要是有那种拿来纯当摆设还需要提防的瓷瓶,是不可能放在眼前的,无他,降低生活质量。 所以,自然在场的都是自家人,那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说些自家话。 「您继续睡,等再过阵子,我那新的官服下来了,我再穿着它来陪你唠唠,晓得不,我快要封侯了。 侯爷啊, 燕国的侯爷啊; 就跟当初镇北侯府一个档次的,咱们以后啊,也是住侯府了。 怎么样, 当初你帮我给六皇子的那一刀, 划算吧? 你这一刀, 这一个助力, 可是把我给送到了封侯的这个位置。」 郑伯爷带着点小骄傲的情绪说着这些话。 后面, 柳如卿还好, 熊丽箐是知道郑凡以前的事儿的,也清楚自家男人的发迹源于在镇北侯府外救下了当今六皇子,后来因为这个情分才得到了来自有财神爷称号的六皇子的鼎立资助。 谁成想, 那一切, 竟然都是自家男人设的局, 当年蛮族左谷蠡王,竟然愿意在临死前给自己男人送一道风,一道扶摇直上的风。 这些秘辛, 郑凡既然敢说出来, 也就不担心熊丽箐和柳如卿她们会传出去; 且就算是传出去了, 又怎么了? 又能怎么了? 难不成, 现在还有谁敢定自己一个私通蛮族的罪责? 难不成, 他姬老六还敢因为知道了这件事而找自己算帐? 真当他姬老六纯良如此么? 真当他就从未怀疑过? 呵呵, 说不得自己第一天救下他, 他第二天就起疑心去调查过了。 就算是一开始,他觉得左谷蠡王会帮自己一个杂牌校尉演戏很荒谬,但伴随着自己一步步崛起,他不去回想当年的那次「救命之恩」有猫腻那才叫真的侮辱了姬老六的智商。 但, 那又怎么滴? 辛辛苦苦, 又是打仗又是经营, 前期也没少跪下来当孙子说吉祥话, 图的, 第160页 为的, 不就是以后可以直起腰杆子可以自在洒脱么? 现在, 就是郑凡亲自当着姬老六的面说, 当初是我和沙拓阙石联合起来演戏救你的, 姬老六第一反应肯定是兄弟你喝醉了,喝醉了,说胡话了,我姬老六这辈子都忘不了你对我的救命之恩。 「我这儿,也有不少蛮族兵,以后,我会想办法再招一点的,只要你醒来,这些蛮族兵,我可以全都给你带。 我把那一镇改名叫沙拓镇都可以。 我说啊, 我这儿才刚要建侯府, 和那百年镇北侯府,那是真没得比,底蕴差得远咧。 您早点醒来, 就能帮我了。 帮我一起,把这个摊子,给撑起来,给撑好了。 我不是你们王庭的那个老蛮王,畏畏缩缩的,在我这儿,咱就图个痛快,就图个顺心意。」 郑凡左手抱着天天, 右手在棺材盖上摩挲着, 「您再睡会儿,再睡会儿。」 每次升官,每次打了胜仗,郑凡都会过来和沙拓阙石说说,分享自己的进步。 毕竟, 他是这个世界上, 没有羁绊没有额外条件,第一个诚心对自己好的人。 第一个, 第一个啊。 「唿……咱回吧,不打扰他休息了。」 郑凡领着众人走出了密室。 这时,瞎子和苟莫离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见着他们, 郑凡不由笑道: 「我不是说过了么,我这几日想清静清静,下面战后善后的事儿,你们看着拿主意就好,不要来问我了。」 「不是关于战后的事儿,而是云国莲花帮富顺耳、空缘师徒和上次在天虎山抓回来的浑门中人等一行,回来了,接下来,需要拿出一个新的章程。」 浑门中人,就是上次那几个自己把自己成功骗了当着剑圣的面说自己是剑圣徒弟的那几个傢伙。 他们是为了营救自己的师傅,被郑凡拿下后,连带着他们师傅外加那个富顺耳一起打包,丢回了雪海关,连带着一群搜罗来的神棍,一起撒入了雪原去传教。 反正这帮傢伙不是擅长骗术就是擅长忽悠人,对于那些「淳朴」的生熟野人,最为合适。 「章程?」 郑凡伸手指了指苟莫离, 道: 「他不清楚下一步怎么走么?」 苟莫离马上恭敬道:「这需要伯爷您给个指导意见。」 「指导意见?好吧,看见咱们这雪海关了吧?也看见雪海关外的那几座堡寨了吧?晋人在这里修建了雄关,到最后,不也没挡得住野人入关么?」 郑凡也没顾忌野人王本人就在这里,他要是没这个觉悟也不可能混到现在可以单独领一军的位置,所以直截了当道: 「少修城墙多修庙。」 瞎子闻言,微微一笑。 苟莫离则极为佩服道;「伯爷可谓是釜底抽薪之法,属下佩服。」 「咱也不避讳着你,真到了那一天,野人其实不是消失了,而是野人,也会变成诸夏之一,史官们能找到可靠记载的,找不到也能编出来,他们毕竟是靠这个吃饭的。」 「是,属下明白。」 随即, 郑伯爷指了指瞎子, 道; 「正好,我要陪孩子玩会儿,你帮我画幅画,给我和我干儿子留个影,找别的画师还得埋了,太可惜了。」 城内是有画师的,军里,其实也有。 郑伯爷的很多画,在雪海关里早被军民们当门神用了,可以想见,这一习俗,很快便会传遍整个晋东之地。 「好的,主上。」 瞎子很忙的, 但他不会拒绝这种事; 忙,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这,不能本末倒置。 郑伯爷抱着天天来到自己卧房, 昨晚回来时,郑伯爷就发现卧房的地毯已经被换掉了,换成了一幅地图,这幅地图以三晋之地为主,兼顾了一部分楚地和一部分燕地以及南门关外靠近的一些小国。 镇南、雪海、奉新,三座城,则被重点标註。 不用说, 这必然是瞎子的手笔。 此时, 屋子里站着苟莫离、瞎子、熊丽箐和柳如卿; 郑伯爷将天天放在了地上,指了指东边。 天天不明白身下地图的含意,但还是顺着郑凡的指引,爬到了晋东之地。 郑伯爷站在天天身侧, 嘴角带着微笑看着他。 瞎子拿出了纸和笔,开始勾勒布局。 少顷, 郑伯爷抬起手, 道: 「瞎子。」 「主上,您说。」 「是不是得配句话?反正这幅画咱不会对外示人的,你保管好了,回来后交给四娘保管。」 「当然可以,主上,您说,属下加上。」 「嗯。」 郑凡清了清嗓子, 低头, 再次看向趴在地上的天天, 天天此时正趴在晋东之地的区域, 抬头, 一脸天真地看着自己的干爹。 大燕郑伯爷开口道: 「看,这是朕,给你打下的江山。」 第四百零一章 大燕忠良 第161页 烤架上,一串串羊肉正滋着油,发出清脆诱人的声响; 郑伯爷抓了一小把孜然,很是写意地点缀上去。 边上,柳如卿正在给郑伯爷擦着额头的汗。 院儿里, 就郑伯爷和柳如卿两个人。 公主正在写家书,这封家书会附带在等朝廷册封侯爵后,作为侯爵府对楚的第一道外交传递。 这里面,其实蕴含着接下来数年时间内,晋东这边侯爵府对楚国这个邻居的态度。 让公主将自己的家书加在这里头,本身就是一种比文字更有说明力的表现; 政治婚姻永远都不是可靠的, 在真正的利益面前,所谓的联姻,所谓的家族子弟的儿女情长,都是一个笑话; 自古以来,不说弒父夺位了,就是亲侄子,亲表亲,姻亲之间的互相吞併和背后捅刀子,又哪里少了? 甚至,那种泥腿子推翻一切翻身做主才是少数中的少数,绝大多数时候的改朝换代权力更迭,仔细一看,竟然彼此之间都是亲戚。 但怎么说呢, 有这一层关系在, 当双方都需要「休养生息」时,就能够更自然也更顺滑一些,彼此都能对内和对外,都有一个合适的交代。 所以,这封家书,有着很大的政治意义; 公主自是不会在意什么两国百姓子民的安危以及他们是否会遭遇战乱侵袭的, 哦不, 公主对雪海关的军民还是稍微在意一些的; 据瞎子禀报说, 在郑伯爷出征的这些日子里, 公主曾数次代表郑伯爷,以伯爷夫人的身份,去慰问标户内的孤寡,慰问在战场上致残回归乡里的老兵; 公主会握着他们的手,对他们嘘寒问暖。 眼瞅着入冬了,要过年了,问家里过冬粮食可预备妥当了,年货可预备妥当了。 效果,是极好的,收穫了极大的感动。 雪海关不少军民都将尊贵的公主奉为活菩萨, 然后, 大家似乎都忽略了一件事, 那就是雪海关里大半儿郎青壮,眼下正在攻打的,其实就是这位尊贵的公主所出身的楚国。 公主在意雪海关的军民,是因为她明白这是她丈夫的基业,也是以后她儿子可以分享的基业。 虽说那一日, 自己丈夫看着靖南王世子在地图上爬, 说出了那句大逆不道的话, 隐约中, 透露出一股日后就算真的打下了江山,也会为了还靖南王的人情将其送给天天去做的意思。 但公主对此并不担心, 一则是因为自己丈夫现在还没有子嗣, 没子嗣呢, 才能穷大方; 一旦有了子嗣,自然渴着最好的给自己的孩子; 二来, 现如今靖南王还是靖南王,靖南王世子虽说官面上身份不明朗,但到底是有着极大牌面的。 但五年后呢? 但十年后呢? 但二十年三十年, 天下真的重新平定下来呢? 靖南王的血脉, 难不成还真能比得过大燕平野伯的血脉? 百姓, 将士们, 他们会允许拥立一个非自家伯爷血脉所出的人为帝? 所以, 没影子的事儿,公主不愿意去想太多,她现在闭关了,要好好考究好这份家书,要写得得体; 一是为自己丈夫做事,是自己丈夫亲自交託给自己的政治任务; 二则是,这封家书,也干系到她这个楚国公主日后省亲回楚的体面,干系到她在楚国的政治影响力。 她是喜欢风光的,喜欢权力的,她从未将这一点隐藏,反而坦白给了自己的丈夫,她丈夫对此,丝毫不介意。 也因此, 公主在忙公务, 伯爵府的后宅里, 也就剩下郑伯爷和柳如卿得以悠闲了。 郑伯爷一只手,悄无声息间探入; 如同其千里奔袭雪海关, 而后, 一横, 一竖, 一撇, 一捺。 「嘶……」 骤然急急如望江之波,滔滔向南; 倏然雄浑如荆城之火,绵绵不绝; 柳如卿贝齿紧咬着下唇, 身子向前情不自禁地前倾, 娇羞道; 「叔叔哎~~~~~~」 郑伯爷的整颗心,都随之颤了起来。 就是这个声, 就是这个调, 就是这个欲拒还羞; 「如卿,给肉翻个面儿。」 「是,伯爷~~」 柳如卿伸手给烤架上的肉串翻面, 身子不时发抖, 再回头, 无比哀怨地看一眼自家伯爷, 随后, 又只能无奈地继续去翻肉串。 偏偏娇羞无比, 可又偏偏不能拒绝, 时不时地併拢后, 还得微微松开缝隙, 不能让他糟蹋自己, 不能让他不糟蹋自己, 不能让他觉得自己随便, 不能让他觉得自己一点随便都不得; 到底是一颗心和未来都许了他, 也只能由他去了, 去了~~ 第162页 「伯爷,烤……烤好了。」 郑凡点点头, 收回手, 柳如卿拿起旁边放着的一块毛巾,帮忙擦拭。 随即, 郑伯爷接过一根肉串吃了起来; 其实,烧烤的味儿,也就是烧烤味儿罢了,与其说是在吃肉,倒不如说是在吃调料。 吃烧烤,关键还是看心情,看环境,看和谁。 柳如卿也吃着,她也没太拘礼,一只手拿着串儿一只手撩起自己的一侧秀髮,微微侧着脸,吃着。 只能说, 真正美的人, 她不需要过多的做作, 本身就是美的。 郑伯爷心里倒是成就感满满, 在外面打仗回来, 调戏调戏美妾, 这才叫生活,这才叫过日子嘛。 「伯爷,奴吃饱了。」 吃肉容易饱腹。 郑伯爷点点头,又拿起串儿,重新摆了上去继续烤着,同时道: 「传个话,让那几个,进来吧。」 「是,伯爷。」 柳如卿下去了。 郑伯爷伸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说是悠闲,说是度假,说是不要让事情打扰到自己,但既入局中,怎可能完全脱离得开身? 他不在时还好, 他既然眼下在雪海关内了, 有些事儿, 还是得他亲自来出面的。 没多久,几个野人部族头人以及一些个身穿雪海关伯爵府亲卫甲冑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一齐向正在烤串的郑伯爷跪下。 「参见伯爷。」 「参见伯爷。」 郑伯爷收回烤串的手, 伸手指了指一个年轻亲卫,又指了指烤架。 那名亲卫会意,当即起身,接过了烤串的活儿。 郑伯爷今儿个穿的是一件灰熊皮衣,出自四娘的手,脖边镶着金边儿,看起来,威武内敛。 双手置于袖口, 坐在椅子上的郑伯爷身子微微后仰, 斜靠在椅子上, 目光, 扫过在场跪伏的这些人, 没急着叫他们起来。 院子里, 只剩下烤串冒油的声响。 少顷, 郑伯爷开口道; 「海兰阳谷,许久未见,富态了啊。」 跪伏在地上的海兰部头人海兰阳谷马上叩首道: 「托伯爷您的庇佑,我海兰部牧草丰茂,奴平日里,也就忍不住多吃了几口肉,多喝了几口酒,这,身子,也就发起来了。」 「哈哈哈哈,你倒是好福气啊,本伯前些日子刚出征回来,本伯的夫人都说本侯瘦了。」 海兰阳谷心里一颤, 马上道: 「伯爷依旧英武非凡,在奴眼里,伯爷就是这雪原上的星辰,高高在上,照耀万方!」 「海兰阳谷。」 「奴在。」 「抬起头来,让本伯仔细瞧瞧。」 海兰阳谷闻言,听话地抬起头, 其脸上,有两道虽然褪去了不少却依旧清晰可见的皮鞭印记。 这两记鞭子, 是当初郑凡亲手抽的。 「脸上,还想挨鞭子么?」 「奴,奴知罪,奴知罪!」 其实,海兰阳谷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但这时候只能请罪。 「哎呀,哪里能让您海兰大族长认罪啊,您,何罪之有啊?」 「奴有罪,奴有罪!」 「好,罪在何处?」 「这……这……」 「你没罪。」 「不不,不,奴有罪,奴有罪。」 「不,你没罪,不光是你,还有你,你,你,你们这几个头人,都是最早依附我雪海关最早归顺本伯的,你们是这片雪原上,最忠诚于本伯的人。 不是么?」 海兰阳谷以及其他头人马上叩首道: 「我等誓死效忠追随平野伯爷。」 郑凡刚到雪海关时,海兰部,只是靠近雪海关的一个小部族,人口也就两千多人。 但随着郑凡几次领燕军清扫雪原,使得雪原上出现了一定的真空,而后,这些原本最早归附雪海关的小部族们,就迎来了快速发展的时机。 他们背靠燕人,在雪原上可谓是「狐假虎威」的厉害,不说整个雪原吧,但至少靠近南方的这一片,这些个昔日的小部族可谓是吃得满口流油。 拿当年只有两千余族人的海兰部为例,现如今,海兰部的人口,已经不下五万! 是的,不下五万,这还不算附属的归顺海兰部的那些小部族。 按照五口抽一丁的比例来算,海兰部现在的勇士,足足过万人! 昔日的小不点,自打当了燕人的狗后,已经成长成雪原新的藏獒了。 当然了,他们的战斗力如何,要先存疑,哪怕是一万勇士,雪海关出三千骑估摸着闭着眼都能冲垮掉他们。 毕竟族群吞併得太快,归属感和下层治理,根本就来不及落实,无非是另一种形式的山大王结合体罢了。 郑凡笑了, 院子里, 只有他一个人在笑。 其余人,不敢去问伯爷何故忽然发笑,郑凡越是这般,他们就越是胆战心惊。 燕军虽然一直未曾大规模的深入雪原,但几次的扫边,可谓是战无不胜,且战损比极为夸张,导致雪原上的野人对燕人,对黑龙旗帜,已经有了一股发自骨子里的敬畏。 第163页 「本伯,要好好地赏你们!」 郑凡顿了顿, 道: 「海兰苛察,海兰波古……」 郑伯爷一口念出了在场十余个自己亲卫的名字。 这些亲卫,自去年起就跟着他了。 他们,可都是这些部族头人的儿子。 「本伯要封你们为参将。」 一口气,封十多个参将,这绝对是大手笔。 但要考虑到郑伯爷马上会晋升成郑侯爷,这些,也就不算什么了。 亲卫就跟领导的秘书一样,亲卫外放出去领兵,本就是军中的一种风气,四大国,莫不如是。 当然, 封官只是封官, 一个参将,手底下,起码也得有一个营的兵马吧? 郑伯爷可不会出一兵一卒, 甚至, 不会出一件军械, 他们可都是雪原部族头人的儿子, 自己封了他们的官, 他们应该感恩戴德才是, 然后, 自己掏出家底子, 为他们的儿子麾下,添置勇士,添置战马,添置军械。 勇士和战马,好弄; 军械怎么办? 雪原的冶炼技术不过关啊,再者,雪海军即将迎来新一轮的换装,总不能让自己儿子麾下兵马破破烂烂或者杂七杂八的吧? 这不是问题, 可以买嘛, 向雪海关铸造局下单子, 金银可以付款, 牛羊马匹, 也能付款, 族内的人进雪海关诸多作坊里做工,他们,也能抵款。 甚至, 还能先赊欠, 等来年牧草丰茂牛羊长膘时,再还! 以海兰阳谷为代表的一众头人,先是愕然,随即惊慌,再之后,是空洞,最后,则是强行狂喜, 一齐叩首道; 「多谢伯爷封赏,伯爷大恩大德,永照雪原!」 「多谢伯爷封赏!」 「伯爷恩德无疆!」 十多个参将衔, 就这么发出去了, 说白了, 无非就是另一种以前郑伯爷忽悠大皇子带着刻好的萝蔔大印去雪原出使的翻版。 这些官衔,对于郑伯爷这里,其实压根没什么成本。 但郑伯爷却能够马上收穫, 近乎两万的野人骑兵! 这些野人骑兵,都善于马术,战马优质,而且自费走官营铸造局购买军械。 既使得自己手中多出了一支生力军, 又极大地削弱了靠着自己这颗大树在雪原好乘凉的这些部族的势力。 狗, 是得喂, 但不能餵得太肥, 太肥了胆儿也就会跟着一起肥了, 就可能要反咬主人了。 要循序放血, 郑伯爷这一招, 可谓是深谙科学发展持续割韭菜大法。 至于说这战力问题嘛, 不用担心的, 人种的差异,其实并不大,至少,没想像中那般大。 你可以说野人战斗力不行,常常被燕军以几分之一的兵力暴揍。 但野人王当初可是带领野人杀入雪海关,打败过司徒雷也打败过大皇子的东征大军的。 这些野人骑兵,分割一下,各自归各镇,打散了,揉开了,也就消化下去了。 统筹训练之下, 必然又是一支精兵! 有阿程在,有苟莫离在,现在还有金术可他们几个新冒头的将领在,再配合瞎子手底下那帮人的思想政治教育,郑伯爷对于练兵的事儿,真的一点都不担心。 两大雄关一座城, 晋东之地, 地盘一下子扩充得太快也太大了, 兵力上够不够? 必然是不够的。 所以, 野人兵,这会儿就必须得用了,好在有第一镇在前,苟莫离已经在伐楚大战时,用野人的血,贡献出了足够多的诚意,接下来再用野人兵,本地军民的抗拒心理,会弱很多。 而且, 仿照「八旗」所建立的军镇制度,其本身就能够极大的弱化掉民族的隔阂,将战争和生产相融合,形成以标户,以营,以镇,再之后,最上方以郑伯爷为核心的新的归属感体系。 皇太极当初所面临的情况,其实和郑伯爷现在差不多,所以皇太极改女真为满族。 郑伯爷这边也是一样, 他名义上是燕人, 但郑伯爷麾下的燕人兵马数目反而只占一小部分。 有现成的成功例子在前,为什么不用? 当然了,这一支野人兵马,不会全都归于野人王的第一镇麾下,而是雨露均沾。 野人王以后可以领兵,但大多数时候,得留在郑伯爷身边当军师。 不可能给他大规模清一色野人兵马去调派的,莫说郑伯爷会觉得不自在,就是他苟莫离,估摸着也会觉得脖颈发凉。 除了野人兵马外,晋地流民挑选青壮入伍,燕地来的辅兵入伍,包括先前在靖南王默许截流的那一部分,也都会在短时间内快速吸纳进雪海军之中。 装备、训练,思想政治教育,只能先延后了, 总之, 得先把人头和营头给快速拉起来。 封侯,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就等圣旨了; 第164页 但整个晋东之地,需要防备来自雪原和楚国的威胁,同时,还得常备一支兵马镇压晋地可能会出现的异动,需要的兵力,真的不是小数目。 郑伯爷和魔王们原本都是完美主义者,在战斗力和素质跟不上的前提下,不喜欢瞎暴兵,但现在真的是只能先抓住主要矛盾了。 你兵力要是不足, 那朝廷会不会给你留几个总兵帮你驻守? 美其名曰,协防? 这不是让人家给你家里安钉子么? 眼下, 有靖南王在前面,可以格挡掉绝大部分来自朝廷的分化和提前打压的手段; 但前提是,你自己得能撑得住场子。 反正最近不打仗,就先把兵额拉起来,再慢慢训练提升战斗力就是了。 头人们和他们的儿子们都下去了, 走的时候, 一人手里拿了两串羊肉,边走边吃。 估摸着,一边吃一边心里在滴血,这或许是世上最贵最黑心的烧烤吧。 送走了这群头人, 郑伯爷原本想着再去找柳如卿温存温存, 再听几声「叔叔」的, 但这时, 姬老六的信, 到了。 攻破郢都时,信使出发向燕京,再从燕京拿信回来,路途遥远,耗费时日,收到回信时,郑伯爷本人都已经回雪海关了。 信纸, 很多, 郑伯爷一张张看, 一张张丢。 「这姬老六是跟我在玩行为艺术?」 几行字,再划掉; 再几行字,再划掉; 怎么着, 隔着大老远的,你还给我发你写信时的心路歷程? 啧,忒肉麻了点。 看到最后, 其实也就是真正的回信内容: 畜生,帮我。 ——贱人。 「呵。」 郑伯爷眉毛挑了挑, 笑了。 能写出这封信, 证明燕皇的身体,是真的挺不了多久了,一些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了。 郑伯爷拿起笔, 写回信, 来信很简单, 郑伯爷的回信, 更简单: 吾乃大燕忠良! 第四百零二章 新的开始 「所以,粮食是充足的。」 郑伯爷和瞎子面对面地坐着。 在不远处,地图做成的地毯上,天天正和魔丸在玩耍着。 瞎子点头道:「是的,主上,今年这个冬天,咱们的粮食,是能供给上来的,至少,可以保证大概率不会饿死人。」 雪海关的农业生产,一直是瞎子在抓。 这个世界,已经有土豆红薯这类的作物了,但亩产其实并不算很高,杂交水稻什么的,更是没得影。 但, 你不得不佩服一个人对于一件事的执着, 那就是……瞎子。 他竟然早在虎头城时,就从商队那里搜罗过不少农作物的种子。 然后,自己小规模地培育筛选种植。 那种亩产高的土豆和红薯,在盛乐城时,就已经种植起来了,只不过并未大力推广,是瞎子刻意保密着的。 等到入主雪海关后,雪海关军民就在瞎子的带领下,开始大规模地种植这些作物。 自古以来,人口都是极为宝贵的资源; 可问题是,支撑人口的第一要素,是粮食。 一旦粮食不足,过多的人口往往会形成流民,成为危及统治的洪流。 但…… 郑伯爷看着面前的这一盘子土豆泥, 眉头紧蹙。 拿起勺子,送了一口进嘴里。 里头,应该搁了点盐; 口感沙绵, 你要说难吃, 真不至于, 但真是没什么味道。 「啧啧,不好吃。」郑伯爷说道。 瞎子点点头,道:「但这些,可以让百姓们过好这个冬天。」 所以, 接下来的漫长冬季以及到明年春夏, 晋东之地的百姓, 一日三餐,就是土豆泥或者红薯煳煳。 瞎子补充道:「扛过这一季,就好多了,咱们的新作坊会建立起来,商贸会再度恢復,另外,晋东之地,哪怕我们再如何疯狂吸纳流民,也难以改变现如今地多人少的格局,所以,只要好好组织明年的春耕。 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苦日子, 是暂时的, 再说了, 对于不少百姓而言,冬天每餐能喝煳煳喝到饱,总好过去吃那观音土不是。」 「要注意标户的待遇。」郑凡说道。 「这一点,主上大可放心,会做到区别对待的。」 「嗯。」 「对了,主上,还有一件事,咱们原本的军制,应该要改一改了。」 有些人,会上来,有些人,会进来,有些人,可能原地踏步,其实,原地踏步,本身就意味着一种退步。 「军务改制的事儿,等到阿程在时,你和阿程好好商讨商讨,拿出个条陈出来,再给我看。」 「是,主上。」 「还有事儿么?」郑凡问道。 「范家那边来信,说打算送一部分族人过来到咱们这儿来为我们效力,那些人,应该是管理和商贸方面的人才。 第165页 属下觉得,范正文此举,应该没和六皇子商量。 他可能自以为,此举可以拉近咱们之间的距离,却未免有些手伸得太长了。」 以前, 大家一起光着脚奋斗时, 你好我好大家好,自是亲密无间的战友。 现如今, 郑伯爷发达了, 虽然不会狠下心地提起裤子翻脸不认人, 但你要再说和姬老六蜜里调油,也不可能了。 在郑凡身后,也代表着一个新兴的利益集团,不,确切地说,是一个军事集团。 自家的粥还不够分,怎么可能再跑去接济别人? 范正文可能觉得,反正大家都是「六爷党」,这没什么; 但实则, 郑伯爷现在是想稍微做得生分一点的, 或者说, 是范正文没想到, 郑伯爷这里,老早就想着「造反」的大计。 「你觉得呢?」郑凡问道。 「属下觉得,范家人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可以拿来用着,就像是当初对待温家的人一样,先用,再调理,把肉先夹到碗中,才有机会烂下去。」 「你看着办吧。」 「是,主上。」 郑凡站起身, 伸了个懒腰, 指了指这土豆泥, 道: 「也不知道做得好吃点。」 「是主上您说想尝尝这个冬天百姓们要吃什么过冬的。」 「行行行,我的错,我的错。」 郑伯爷走到地图那边, 看着在那儿玩得正欢的天天, 见他已经爬过瞭望江,都快到歷天城了, 郑伯爷马上喊道: 「别往那爬,还没打下来呢。」 …… 「相公,怎么样?」 熊丽箐在旁一边倒茶一边问道。 郑伯爷拿着熊丽箐写好的家书在看, 说是家书, 但公主写得很正式; 分为三个部分, 一部分是给自己的皇兄看的,也就是给楚国朝廷看的; 一部分是给自己的母后看的,也就是当今楚国的皇太后; 最后一部分是给大楚的子民看的。 讲真, 就这份家书里所体现出来的格局,已经不可小觑了。 但郑伯爷还是摇摇头, 道; 「太郑重了。」 熊丽箐闻言,轻咬嘴唇,她这几日可是下了很大的心血,甚至不惜将相公让给了柳如卿好几日。 郑凡接过茶杯,喝了一口, 道; 「如果是以前的我,大概会写得和你一样。」 「那现在的相公,会如何写呢?」 「其实,有时候必要的流程,还是要走的,哪怕它没用,哪怕它华而不实,哪怕它被看完后马上就会拿去擦鞋底,但它必不可少。 但后来,我慢慢发现,一样的事儿,一样的流程,完全可以做得更漂亮一些,相较而言,也会比全然无用变得稍稍有用一些。」 「还请相公给人家解惑。」 「我知道你想要表达出什么意思,我也知道你心里,是有野望的,唔,别急,你晓得的,我对我自己的女人有一些兴趣爱好这种事儿,向来不反感。 只是,格局上,大是必须要大的,但不能失了精细。 我觉得,这上头,还得再加一部分,这一部分,才是真正的画龙点睛。」 「加一部分,加给谁?」 「给范家,也给屈氏。」 「范家妾身倒是能理解,给屈氏?」 「范家是我们一早以来的盟友,这是不消说的,屈氏,屈培骆现在还在镇南关里待着,我率军劫掠那些贵族封地时,也故意放过了屈氏。 所以,屈氏现在的位置,其实很尴尬。 眼下,我燕军除了留了一小部人马入驻了蒙山,以帮助范家维繫住局面外,其余大部,则基本收回了上谷郡之内。 甚至,入关归来的很多路兵马,已经各自回驻地了。 屈培骆虽然在我手中,但屈氏,不是他屈培骆一个人的屈氏,战场上青鸾军的投降加反戈一击,已经成了屈氏无法洗涮掉的污点。 我又特意给了屈氏体面,可以说是让屈氏里外不是人。 在这个时候,你倒是可以出面,以大楚公主的身份,给屈氏法理上的一个依靠。 至少,让屈氏觉得,自己不是背叛了大楚,同时,将燕楚之战,变成我这个大楚女婿和大舅哥自家人的事儿; 其实,本来也就是自家人的事儿嘛,我这个妹婿可是不辞辛劳地帮我大舅哥在国内打击贵族势力,加强集权,这是明眼人都能看清楚的。 范家是我大燕在蒙山的一颗钉子,屈氏,则是接下来我要扶持的一个筹码,你皇兄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趁着我离开,燕军离开,一举拾掇掉泰半国内贵族势力。 而那些贵族,固然元气大伤,固然祖坟都被刨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是能蹦跶几下的,最好,能让他们都聚拢到屈氏身边去。」 「这,有用么?」公主有些迟疑道,「以我皇兄的手段,如今的屈氏,根本就不可能再有能力拦住皇兄了。」 「所以我会放回去一大半的青鸾军,适当情况下,我甚至连屈培骆都能放回去撑一下大旗; 第166页 反正,屈培骆自始至终,都在一直不停地帮我,我也得帮帮他还还人情不是? 再说了, 也没指望着那些元气大伤的贵族还能掀起什么波浪,稍微阻滞一下你皇兄的步伐,让我这里多喘息几口,也是划算的。 甚至, 哪怕只是噁心一下你皇兄,我也是乐见的。」 「是,相公,妾身明白了。」 「嗯,好,你辛苦了。」 「难得能帮得上相公,不辛苦呢。」 「注意身体,这次回来明显发现你比当初瘦了一些,你还是胖一点好看,再多吃一点,养回来。」 「好的,相公。」 公主很听话, 郑伯爷很满意。 在这些日子里, 郑伯爷接见了一些地方上的头目,敲打、拾掇、拉拢、施恩,一套组合拳下去,对症下药,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其实,当你实力和威望到达一定程度后,所谓的手段,真的只是一个流程而已。 至于对地方军民们的慰问,比如庆功大典什么的,郑伯爷没去做。 因为,雪海关主力此时还在镇南关那儿, 自个儿这次是趁机开个小差回来修个小假的, 再者, 这些事情, 等自己的封赏下来,让自己头顶上的爵位从伯爷变成侯爷后,再进行什么军民同乐,什么各地视察,到时候,会事半功倍。 这是一边,另一边呢,郑伯爷则是在等四娘回来,瞎子这儿已经准备出发去做接替了。 天天都可以打酱油了, 郑伯爷也想着是时候要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其实,原本就有这个计划,却偏偏被战事耽搁了。 现在, 就像是年轻时拼搏, 终于拼出了一套首付,也就是晋东之地, 接下来, 该过一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只是, 让郑伯爷有些意外的是, 他没能等到四娘回来,反而等到了来自奉新城的王令。 王令召自己速回奉新城。 无论是来传达王令的王爷亲兵还是被四娘派遣一同过来的雪海骑士, 都很直接也很坦诚地将王令之外的内容告诉了郑伯爷: 朝廷的封赏,下来了! 这比郑伯爷预想的,要快太多太多。 郑伯爷之所以敢忙里偷闲地回家一趟歇歇,就是认为朝廷的封赏不可能下来得这么快。 但朝廷在这件事上,可谓是极其有效率。 不过, 郑伯爷觉得,可能真正大规模批量的封赏,也就是对全军的犒赏应该还在后头,自己这一份,是被提前了的。 这里面,固然有自己在伐楚之战中,立下最大功劳的原因,也有着靖南王保举的因素, 当然了, 结合小六子来的那封信, 应该还有燕皇身体每况愈下, 所以在这种事情上效率变得极高。 封赏, 往往是一场大战之后的盖棺论定; 一般而言,封赏结束,才代表着一个地方被彻底的平定,以及接下来的治理和防卫也有了相对应的安排。 燕皇加速了这个进程,其目的,就是想早早地将晋东之地,将镇南关以及上谷郡,连带着将雪原和对楚国的局面,全都快速地安稳下来。 而可以想见的是, 楚国安稳下来, 雪原早被鞭挞成了可爱模样; 本就没跳起来的干国,这下子自然更不敢跳了; 干国君臣们在得知楚国割地求和后,大概会马上将带「北伐」两个字的奏摺全都丢簸箕里去,再重新和燕国商定岁币的数目。 荒漠那边会继续百年来形成的传统,无论是实际上还是名义上,都继续对燕国保持低一头的姿态。 大燕先伐楚的战略布局作用一下子就显现了出来,要打,就得先挑刺头,先打难打的,剩下的那些,也就没胆气再蹦跶了。 也因此, 已经连续多年用兵的燕国,虽然国内和晋地都遭遇了极为严重的自然灾害,但至少对外用兵的步伐终于停歇了下来,同时,来自外部的威胁,至少在数年内,是不会再出现了。 这一段平静期, 除了恢復连年征战所带来的巨大亏空以及眼下满目疮痍的财政和民生局面, 还能有一个用途, 那就是权力的交接! 在熊丽箐和柳如卿的伺候下,郑伯爷开始着甲。 老田在奉新城, 所以自己不用担心什么「狡兔死走狗烹」, 此去奉新, 是为了封侯, 虽然朝廷的封赏来得快了一点, 但郑伯爷现在缺的,就是这最后一块来自大义上的拼图。 「相公,是佩蛮刀还是那把乌崖?」公主问道。 「蛮刀送入密室,放沙拓阙石棺材上,我配乌崖。」 「是,相公。」 收拾妥当后, 郑伯爷缓步走出厅堂, 而在其后方, 熊丽箐和柳如卿一同低身跪伏下去, 齐声道: 「为夫君封侯贺!」 「为夫君封侯贺!」 郑伯爷没回头, 抬起手, 轻轻一挥, 继续向外走去。 第167页 瞎子已经恭候在了伯爵府门口,外头,亲兵卫们也已经准备就绪。 郑凡走到伯爵府门口, 停了下来, 回头, 向上看了看, 又笑了笑。 瞎子道; 「主上,好几年了,终于封侯了。」 郑凡点点头, 道: 「还记得当初在虎头城的客栈里,你们问我,是选平平安安做个富家翁过一生,还是想搞一点事情。」 瞎子脸上露出了追忆的笑容,感慨道; 「主上,您已经实现了。」 郑凡却摆摆手, 道; 「不,我觉得,才刚刚开始。」 第四百零三章 年轻的侯爷,过去的王爷 黄公公又来到了奉新城,这一年里,他似乎不是在赶路去的路上,就是在赶路回的路上。 偏偏,赶路去时,要抓紧时间将旨意送达; 赶路回时,更要抓紧时间回燕京復命,可不能让陛下等急了; 这来回,都是耽搁不得了。 所以,黄公公瘦了很多。 「他干国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叫刑不上士大夫,但真要搞死你时,哪里会在乎那些狗屁倒灶的规矩? 据说就有这种说法,上位者看哪个实在不顺眼,就将其贬谪去西南,寻摸着快到了,再调任去东北,让人在路上这般折返地跑,还限期; 这年轻的,得落一身病; 这年纪大的,就得死在赴任的路上。」 干国,因为军力弱,所以在其他三大国流传着很多「干国笑话」。 「那是干国文人身子骨弱,黄公公您身子骨可是硬朗得很。」一个随从太监拍马屁道。 「呵呵,硬朗?杂家要不是修了两年的吐纳养气之法,这连番奔波,可能还真扛不下来。杂家是明白了,上头,是拿杂家当吉祥符了。」 当年朝廷下旨让靖南王挂帅出征,代替大皇子; 接连两个传旨红袍太监去,侯府的门紧闭,俩红袍太监一人一尊石狮子,先后撞死。 轮到他黄公公去时,许多同僚都提前请他喝了酒,权当是提前送送你了。 黄公公到了歷天城,正准备蓄力往台阶上撞时, 侯府的门开了。 自此之后, 朝廷的中旨,只要是向靖南王单独传达的,都由他黄公公出马。 图个吉祥! 「只是这平野伯也真是的,伐楚仗刚打完,怎么就回雪海关去了,镇南关这儿还一大堆的事儿哩。 嘿嘿,我估摸着啊,平野伯爷应该是想公主喽;正所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啪!」 黄公公一巴掌抽在这随从太监的脸上,这一巴掌可没收力,直接将人门牙给抽断了一颗。 「蛆了心的孽障,咋啥话都敢从你嘴里冒出来?」黄公公气急败坏地骂道,「平野伯爷那是何等的人物,眼瞅着圣旨一发,就是侯爷了; 侯爷,侯爷啊; 你个没栾子的夹猫带的憋屈玩意儿,也敢开侯爷的玩笑?」 「黄公公,奴才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拉出去,再抽十鞭子。」 「黄公公,黄公公……」 那名随从太监被拽出去后, 屋内, 其他太监和随员们一时都不敢说话了。 黄公公的目光缓缓地扫过全场, 道: 「旁人都说杂家命好,杂家也只是听听,因为杂家心里头明白,命再好,也抵不过你自个儿赶着趟地去作死!」 …… 「我是实在不清楚,你是去奉新城受封的,又不是去上战场的,为何还要拉着我一起去?」 中途歇息进食时,剑圣开口问道。 和郑凡一样,剑圣也是刚回到家没多久,然后郑凡要去受封,又上门来喊自己了。 不, 确切地说, 郑凡不是来喊自己,他也没登自家的门, 而是以他自己要去奉新城受封的名义, 让学社里的山长,帮他挑选了几个最为品学兼优的学生,陪着他平野伯爷一起去奉新城受封,见证这光辉伟大的一刻。 这是对优秀学生的奖励,这些学生们回来后要将受封那天的一幕,告诉给同学们听。 刘大虎, 被选中了! 然后, 剑圣就看见自己家这傻小子,兴高采烈地跑回家,又是吼又是叫的,宣洩心里的激动。 「我要去奉新城了!」 「我被选中跟着伯爷去奉新城了!」 「啊啊啊啊啊啊!!!!!」 剑圣扶额, 只得在那天,自己也收拾了收拾,戴上了面纱,拿起还没将桌脚踮热乎的龙渊,自己走入了郑伯爷去奉新城的队伍。 见剑圣问起, 郑伯爷也没掩饰, 直接道; 「春风得意马蹄疾不假,但其实,越是明亮的门堂里,他的门槛,就越高,也就越容易给你绊一跟头。 咱这是保险起见,保险起见。」 郑伯爷是一个很有逼数的人, 尤其是在自己的运道上。 没办法,身边拿着主角剧本的人,实在是太多。 要么重伤之后还能恢復如初,甚至功力大进; 第168页 要么是近乎独孤求败,连图腾影子都难以灭杀,一心求死,还不得; 而自己呢, 自从军以来, 时刻都得提心弔胆着生怕一不留神就领了盒饭。 从雪海关到奉新城,路途不算近,但真不算多远,快马加鞭的话,也用不了多久。 但郑伯爷就是怕会出意外, 然后导致自己嗝屁在了胜利的前夕。 这就像是老人完成了自己毕生夙愿后,很容易镜头一转就去世了,面上还带着笑。 郑伯爷觉得自己还年轻,还没到那个时候。 总不能离家前刚跟瞎子说了句:我觉得才是开始。 然后马上现实就给你来一句:结束。 「太谨小慎微的话,你的武夫之路如何精进?体魄体魄,魄即为胆魄,没精气神去支撑,何以为魄?」 郑伯爷对剑圣翻了个白眼, 道; 「命要是没了,我要这三魂六魄去当鬼啊?」 话音刚落, 甲冑里的魔丸抖了抖, 似乎觉得他爹的这个提议不错。 剑圣无奈,也懒得再说话了,只能说,在论不要脸这方面,眼前这位大燕准侯爷,实在是超过其武夫境界太多太多; 哪怕是自己开了二品,剑圣都觉得在这方面都只能望其项背。 郑伯爷喝了口水囊里的水,看向身边蹲在那儿吃炒面的陈大侠,道: 「大侠,你四品了啊?」 陈大侠点点头,又摇摇头。 郑伯爷开口道:「你的意思是,你是进四品了,但进不进四品,对于你而言,没有什么意义?」 陈大侠瞪大了眼睛,看着郑伯爷,满脸震惊。 「你是不是等着我问你点头和摇头是什么意思,然后你再把我刚刚说的那番话用低沉和不以为意的语气再与我说一遍?」 陈大侠脸上的震惊之色更为浓郁。 郑伯爷摇摇头,嘆了口气,道:「其实,我也想进阶啊。」 陈大侠有些被憋出内伤,只能大口大口吞吃着炒面。 郑伯爷又看向陈大侠,问道: 「怎么进阶这般快的?」 没等陈大侠回答,郑伯爷又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每天练剑,就上去了,对吧?」 「……」陈大侠。 郑伯爷又看向剑圣,表情无奈。 剑圣开口道:「陈……」 郑伯爷抢答道: 「陈大侠是赤子之心,我为世俗纷扰牵扯太多心神。」 「额……」剑圣。 「其实,道理我都懂,但懂了没用,慢慢来吧,现在日子也挺好的,他李梁亭不也是武功一般却也依旧可以坐镇荒漠么? 假以时日, 咱, 不会比他差的。」 郑伯爷又喝了一口水, 道: 「吃好了么,咱赶路吧,进阶的事儿,只能先放放了,好在,咱可以先进爵。」 …… 因为有进爵的动力在,郑伯爷赶路的积极性很强,不亚于当初去追逐自家大舅哥。 干人一直称燕人为燕蛮子, 这里的蛮子并非指的是血统, 事实上, 东方四大国, 干国赵官家一脉,其实是最没得牌面的,姬氏、虞氏、熊氏,八百年前就是大夏封侯了,那是有史可循,可以互相映照的; 唯独赵家,出身低微了一些,所以动用自己的文人,硬生生地在大夏史中给自己找了位姓「赵」的大臣当作自己的祖宗,以此证明自家祖先其实和另外三家的祖先当年是同朝为官平起平坐的。 但不管怎么样, 干人嘲讽燕人不懂礼数, 这是没得错的。 在很多事情上,燕人向来不喜欢麻烦,也不爱折腾,能简就简; 但再怎么简便,该有的体面,还是要照顾一下的。 尤其是现在大燕别看国内如何眼瞅着要「民不聊生」了,但对外,灭晋攻干伐楚慑蛮,东方第一大国的架子已经起来了; 阔绰了之后,自然就开始寻摸上一些规矩来装点一下门面和抬一抬排场。 所以,在进入奉新城前,郑伯爷一行被拦了下来。 拦住的人,是一群文官和他们的随从。 他们,有的是跟着黄公公从燕京来的,也有的是路上借用着一起过来的颖都官员,原是大成国礼部的。 没人能说得清楚, 为何燕国的大将封侯,要让一个晋人的礼官来拾掇规矩; 但至少, 这位晋人礼官,他很能折腾,很讲究细节,到处考究,到处考古,用的,还不是晋地的礼仪规矩,开口闭口就是当年大夏封侯时如何如何。 事实到底是不是这样,没人说得清楚,除非将楚国的孟寿给请到这里来做个参谋; 不过, 礼嘛, 多指指,多画画,多东拉西扯多旁徵博引的, 仪式感,也就起来了, 弄得, 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儿。 这位姓朱年过古稀的老礼官在安排好了明日进奉新城的各项规矩和注意点后, 又看着郑伯爷, 小心地问道; 「伯爷,您的金甲呢?」 「哦,战场上弄坏了。」 「那可是可惜了,御赐之物,应该带着的;对了,伯爷,您的那把御赐蛮刀呢?」 第169页 「议和时作为信物,和楚国皇帝交换了,当时本伯身边,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信物可以用。」 蛮刀是送给了大舅哥, 但大舅哥翌日就又派人送回来了; 意思是,他身为半个长辈,送点东西,不用计较着回礼。 但怕拂了郑凡的面子,所以蛮刀是偷偷送回来的。 郑伯爷出雪海关时,熊丽箐还特意问过,公主是知道这种受封而且是封侯的正式场合下,御赐之物,一个算一个,按照礼数,都应该带着或者穿着; 但郑伯爷已经膨胀了, 将大舅哥送回来的蛮刀直接送到沙拓阙石那里去做个陪伴。 「明日的礼数规矩,还请伯爷再细细看看,大燕军功封侯者寥寥,每一位军功侯爷,于大燕而言,都是开天闢地的大事,伯爷可千万马虎不得啊。」 明日的场面,会很大。 因为路途遥远,所以燕京的官员,来得不多。 宣旨的黄公公,外带一位姬姓侯爷,是当今圣上的幼弟,是宗室。 大燕宗室的规矩,皇子成年后,基本封王; 他们的父皇驾崩,兄弟间有人继位后,皇子们会马上上表,请求撤去王爵,改封国公。 而等到他们在位的兄弟驾崩后,新君上位后,姬姓国公们会再度上表,请撤国公爵,降为侯爵。 等到侯爵之后,就是按照你一代换一代,爵一代一代递减来算了,和龙椅上的天家嫡系一脉,就没关系了。 当今燕皇陛下继位后,更狠,自己的兄弟按照以前规矩请求撤去王爵时,燕皇同意了,然后跳步成了侯爵。 这是一上台就打压了宗室,而且,伴随着燕皇雄才大略的一生,他驾崩后,他改动的规矩,自然而然地会成为新的祖制。 毕竟,给宗室降待遇,也是为国库省银子,让国家少养一些酒囊饭袋不是。 除了燕京来的宣旨和观礼的人外,颖都那边,来了不少官员,孙有道这位太傅,是亲自来了,定亲王本人,也来了; 原本,一些总兵军头们已经率军回驻地了,听到消息后,干脆孤身领着少数亲卫,又赶回了奉新城准备观礼道贺。 虽说大家都知道南望城的大皇子已经被封安东侯, 但怎么说呢, 大皇子战阵斩杀所谓的钟文勉也就是干国三边大帅,看似是大功一件,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身为军中之人,自然清楚伐楚这一仗,才是真正的艰难! 别的不说,就说这攻城战,以前大燕,可曾真的这般大张旗鼓地打过? 再者,大皇子早先有望江之败,这次哪怕立了新功,站在宗室角度上来看,皇子从王爵变成侯爵,总归有些,不是很赚的感觉。 而对于军中之人而言,宗室是宗室,大皇子的安东侯,军中人并不认为是传统意义上的「军功侯」,相反,平野伯这边的,才是军伍之人的真正榜样; 毕竟, 你又不姓姬。 郑伯爷打了个呵欠, 道: 「本伯,晓得了。」 老礼官微微后退两步, 跪伏下来, 行礼道: 「下官,提前为侯爷贺!」 四周跟着老礼官一起来布置的随从官吏也都跪伏下来。 郑伯爷笑了笑, 道: 「本伯,没……」 没准备喜钱啊。 这时, 肖一波走出来,领着一众攥着小袋子的亲卫,小袋子里,装的是金豆子。 郑伯爷看着肖一波, 肖一波赶忙上来耳语道: 「是公主让属下准备的。」 郑伯爷点点头, 道: 「看赏。」 …… 翌日, 清晨; 早早的, 奉新城外, 上万靖南军本部骑士已经列阵而出,排出了大阵仗。 在靖南军上下看来, 平野伯,其实就是自家人。 他是自家王爷的关门弟子,养着世子,这不是自家人又是啥? 再加上靖南王刻意地栽培,甚至还一度将军中事务交给郑凡打理过一段时间,更是将这段「自家人」的关系,给钦定了。 不是自家人,他郑凡怎么能做到无王爷令就能调动靖南军驻军出动的? 冬日, 霜降, 披着裘皮披风的靖南王站在城墙上。 靖南王,还是靖南王; 但靖南王,却又不再像是靖南王了; 靖南军上下都很清楚,此时,他们的王爷,很虚弱。 但大家都坚信,修养一段时日后,王爷,还会变回那个王爷。 这时, 一名陪同着宣旨队伍过来,路上负责安保事务的密谍司佥,缓缓走了过来。 这是一位不起眼的小官, 但此时,能走到这里,能站到距离靖南王这般近的位置,证明他的不凡。 陆冰仔细地打量着田无镜, 最终, 缓缓道: 「王爷,保重身子。」 田无镜没去看他,依旧站在那里,很是平静地开口道: 「他要你说的?」 「是,陛下的意思是,大燕未来,还少不得王爷您做擎天之柱,陛下听闻了王爷您孤身入楚皇宫战火凤之灵的事,龙颜大怒。」 第170页 「他怒的是什么?」 这是实打实犯忌讳的话。 陛下当然怒靖南王,大燕军神,不爱惜自己的安危; 但要特意问出来, 仿佛就有一种, 火凤加一个郢都,竟然都没能烧死田无镜的愤怒。 陆冰没回答,他的身份,只能传话。 大燕有三个人,他们可以互相交流,但没人有那个资格,去揣摩意会。 少顷, 陆冰开口道: 「王爷,陆冰想说一句,自己的话。」 「你是陛下的奶哥哥,你当然有说自己心里话的资格。」 想当初, 大家都还年轻时, 姬润豪和李梁亭走在前面,田无镜跟在后头,但在最后面,还有一个人,他负责提着吃食篮子,那个人,就是陆冰。 「王爷本该是最年轻的,现在看起来,却像是……老了。」 「本王,老了?」田无镜反问道。 陆冰点点头,道:「看起来,是。」 田无镜不置可否, 伸手, 指向城外, 指向东北方向, 那里, 有一将,英姿勃发,骑着貔貅,于千军欢唿声中,缓缓而来。 「他呢?」 陆冰看了过去, 良久, 道: 「很像当年的王爷您。」 平野伯, 真的和当初刚刚受封靖南侯的田无镜,太像了。 田无镜笑了, 他终于看向陆冰, 同时,很认真地道: 「不, 他不会过得像本王一样, 不会的。」 第四百零四章 平西侯 到底是在晋东, 到底是在奉新城, 受封的仪式,也到底是简略了一些, 但这里的简略,并非指的是不用心。 上万靖南军骑士为你列阵,为你抽刀,为你齐声欢唿,这场面,已经足够恢宏大气。 更何况, 在外围, 还有很多看热闹的其他部士卒、民夫、辅兵正在赶来,相较而言,纯粹的百姓,反而是少数中的少数。 这种氛围, 其实才是健康的,才是阳刚的, 才是军功封侯本该有的味道! 不信你让大皇子去选, 你看他是想要南望城里一丝不苟盛大隆重欢庆的封侯仪式, 还是想要在这里,感受一次原汁原味的金戈铁马; 军人,就要有骨气。 干国江南的风,固然迷人;晋地的风,固然迷醉;楚国的风,固然庄重; 然而, 大燕的风, 才是真正的纯粹; 马刀、铁蹄,那一面面整齐排列招展着的黑龙旗, 才是当世东方, 最为强横的傲骨。 你说大燕穷兵黩武也好,说燕皇好大喜功也罢, 但至少, 如今的大燕, 除非自己内部生乱,发生兵变,发生割据反叛, 否则, 外部势力根本就不敢出兵来犯。 遥想当初, 晋军趁着燕国攻干,主动来犯;野人入关,也敢和你尝试扳手腕;楚人更是早早做了准备,想和你盘算盘算; 干人敢叫嚣着北伐了,蛮族王庭也敢待价而沽了; 文人笔下,常常哀嘆, 民生多艰, 灾起连年, 说白了, 再大的灾荒,再无情的天怒,再困扰的内部局面,就算国库真的开始饿死耗子了,百官俸禄都得拿宝钞去抵了; 也总好过敌国兵马入境,社稷倾覆; 这倒不是纯粹站在上位者的角度去思索, 事实上, 一国被侵,敌国兵马在本国境内蹂躏践踏时,受伤害最深苦难最重的,往往还是最底层的百姓。 司徒家依旧承王爵,世袭罔替,颖都旧有官僚体系大部分都被保存;虞氏封晋王,在燕京,也是富贵荣华; 燕军攻干时,北面的大族大户早早地就赶车备马地向南面逃去,郑伯爷在楚国率军掘贵族们的坟时,也刻意地没杀那些贵族。 干国西南土民喜好住那种竹楼,下层空悬,以隔湿气;人住上层,下层则多养猪; 上位者上位者,顾名思义,住在上头,下层者则为…… 坐在貔貅上的郑伯爷现在感慨良多, 讲真, 他的灵魂带着一种特殊性,并非指的是他也灵气逼人,而是两世为人对事物的看法,和常人有些不一样。 饶是如此, 这辈子自打在虎头城的客栈卧房内醒来, 虽然谈必及那被郡主拉去做民夫送死做诱饵之事,也常常慨嘆那是自己对这个世界认知的第一课。 但不可否认的是, 当你第一次看见镇北军铁骑如摧枯拉朽般将沙拓部的勇士践踏入泥, 当你第一次看见靖南侯在灵台前的门槛上一坐, 当你第一次看见御花园内镇北侯坐在那儿烤着羊腿, 当你第一次看见燕皇在知道自己废了其儿子后,丢给自己一块可通向湖心亭的令牌; 田宅那一夜的惨叫和大火, 镇北侯拆解下了传承百年的镇北军, 燕皇下旨,自他而下,朝中敢有非议前方兵事者,杀无赦。 第171页 这几年, 南下干国,一路到上京城下赏雪; 攻入晋都,太庙里刮金身敛财; 北进雪原,打得野人崩逃乱窜; 攻伐楚国,郢都城外赏那漫天烟火; 虽然每次都会刻意地说出,刻意地提醒自己, 自己对这个大燕, 没什么感情, 没什么归属, 没什么忠诚, 自己,是不会屈居人下的,是不会甘愿一直跪着的; 但提醒得次数多了,说得次数也多了, 也就难免有种口嫌体正直的感觉; 扪心自问, 自己, 是喜欢这个大燕的, 自己喜欢的不是小六子, 不是燕皇陛下, 不是大燕朝廷, 也不是大燕的子民和大燕习俗风华, 自己喜欢的, 或者说, 潜移默化下, 已经习惯了在那面黑龙旗帜下, 和一众身着黑色甲冑的大燕骑士, 一起冲锋, 一起厮杀, 一起将面前的不管来自哪个国度的敌人, 碾为齑粉! 这喜好,很直接,没办法做情怀文章,但真要强行说对这片土地爱得多么深沉,也未免太假太作了。 「虎!」 「虎!」 「虎!」 上万骑士举刀, 欢唿! 郑伯爷抽出自己的乌崖,高高举起。 远处, 一片又一片的军民正在赶来,数目极为庞大。 如果是一般的盛大活动,看热闹的都是普通百姓,那寻常的衙役再抽调点京营也就足以维持住秩序了。 但这里还算是前线,士卒占多数,可没平民百姓好说话,所以主办方提前弄个心眼儿,将郑伯爷入城的方向,故意公布错了。 所以到这会儿,想要看热闹的其他士卒们才赶了过来,而这时,上万靖南军已经将道路给隔开了。 这也是考虑到了平野伯在军中的声望太高, 外加军功封侯,在大燕有着极大的象徵意义,容易让这些丘八们变得兴奋起来; 所以,先忽悠开他们,再将秩序给稳定好,提前撑好场子,确实很有必要。 本就伐楚大胜, 军心正隆, 再遇到这个场面一激, 一时间, 山唿海啸般的欢唿声此起彼伏。 得亏是各部看热闹士兵群体里都有各自将官在,可以约束一下秩序,也得亏靖南军骑士已经提前将场子给看住; 否则真可能会出现数万士卒蜂拥而至,将郑伯爷举起,抛向空中接力的画面。 在干国,东华门唱名的才是好儿郎;在楚国,觅江江畔,长袖翩跹风採过人血统在上的才是真正的俊秀; 在大燕, 获军功者, 为人杰! 郑伯爷并不知道,如果自己生在干国,会不会也会喜欢江南的风花雪月,喜欢左手搂着花魁右手拿着诗书的氛围; 但眼下, 郑伯爷真的很享受这种粗糙朴实的渲染; 「呜呜呜!!!!!!」 「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 这是聚兵的号角。 到底是刚从伐楚战场上下来的士卒,听到号角声后,马上开始整肃起来。 这时, 一名年轻的太监持拂尘,快步走来。 在四周丘八们面前,他弱小无助得宛若一只鹌鹑; 其额上,也有着肉眼可见的汗珠。 他来到郑伯爷面前, 举起手中的一枚玉佩, 喊道; 「大燕雪海关总兵大成国将军驸马爷平野伯爷郑凡,骑驾前行,听宣!」 年轻太监手中拿着的是燕皇的御赐之物,在这里,起的是「如朕亲临」的意思。 按理说, 封侯这种燕国大事,身为皇帝,应该是要出面的。 但一来路途遥远,二来燕皇的身体情况在那儿,所以,想让燕皇陛下出现在这里进行册封,不现实; 而让郑伯爷像年初时那般带着公主去燕京受封,也不现实,因为晋东这个地方实在是过于重要,必须早做安排早做镇守。 郑伯爷没下貔貅,既然口谕中是骑驾前行,那自然就是不用下坐骑。 待得继续向前, 出现了一块用黄绢铺成的地面,一众官员随从立于两侧。 「请伯爷下马。」 貔貅打了个响鼻,很是不满。 郑伯爷从貔貅身上下来, 向前走去, 这时, 一众小太监拉起轻纱帷帐,将郑伯爷圈住。 「请伯爷卸甲。」 几个小太监上前,服侍郑伯爷将甲冑卸下。 待得轻纱搬开后, 郑伯爷身穿白色的底衬衣物站在那儿。 「呜呜呜!!!!!!」 号角声再度响起, 四周士卒们将兵器敲击着自己的甲冑,逐渐形成了整齐的韵律。 郑伯爷继续向前, 前方, 李富胜等将领站在那儿。 「陛下有旨,赐平野伯郑凡——玄麟战甲一副。」 其实,甲冑也属于「神兵利器」之列,后者不仅仅只有刀和剑,且在民间,一把刀的价值,往往远远没有一套甲冑的价值更大。 第172页 大燕立国八百年,宫中所藏宝甲自然不可能少。 这种宝甲并非是指的是材料多么稀有,或者内嵌什么阵法,很多时候,宝甲的珍贵在于其身上所留下的烙印,用文青点的方式去说,大概就是其身上的歷史底蕴气息。 它曾经的主人,它曾经的故事; 玄麟战甲,造于两百年前,曾为一姬姓皇族亲王所有,后其战死于荒漠,宝甲被回收,入库。 当然了, 甭管底蕴不底蕴歷史不歷史的,甲冑本身,肯定也是质量极好的。 最重要的是, 它的主色调,是黑色的! 虽然内敛,但近处看,也能感受到流光溢彩,呈现出一种高逼格; 但不管怎么样, 至少远处看时,它不会那么显眼了! 郑伯爷长舒一口气, 这套战甲,他很满意。 同时, 也庆幸, 庆幸自己终于可以脱离上一套御赐的金色甲冑了。 李富胜、任涓、罗陵、公孙寁、宫望等将,一人拿甲冑的一部分,上前,亲自帮郑伯爷披甲。 每个人退开前,都会刻意地在郑凡肩膀上捶上一拳。 军中之人,难免会较劲; 但无法否认的是,眼前这位崛起的昔日小兄弟,他崛起的速度是快,但今日的封侯,却又让人极为信服。 战绩,在那里摆着,真的让人无法挑出毛病。 再加上靖南王那近乎摆明车马的支持,因为靖南王在军中的强大威望,使得众将心中仅存的那一点毛刺,也都被抚平了。 大家都是军中人凤,也都清楚军中的规矩,更都浸润过军中的风气。 在军中,想要爬起来,能力,是第一的,第二,还是得看人脉,前者是地基,决定你的下限,后者,则决定你的上限; 而对这种能力和机遇都堪称一绝的同僚, 只能说, 服气。 不过,看着郑凡封侯,这些将领们说不眼热,那也是不可能的。 虽然他们多少心里有数,上头,似乎打算暂时歇下兵戈了,但终究不可能到彻底马放南山的时候; 休整个几年,国力再恢復个几年, 大傢伙再将手下士卒们操练个几年,打磨个几年, 他日马上觅封侯,绝不是妄谈! 仗, 还有的打。 虽说燕皇从未说过,一统诸夏是每个大燕将领的使命和责任; 但在这些大燕虎贲之将的眼里, 刚刚拾掇过的楚国,楚楚可怜的干国, 甚至, 曾经的老对手荒漠, 都是他们未来封爵的阶梯! 连续多年的征战,军人地位提升,从军风气提升,军功炙热提升, 随之而来的,是军队集团的提升。 靖南王在, 燕皇在, 如今国情在, 大家尚可低下头,忍耐忍耐; 但这种忍耐,註定是暂时的; 有人已经吃到了肉,就比如眼前这位,但大傢伙,可都还饿着肚子呢。 朝廷为了对外开拓,调动了大军,大军,同样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去裹挟和绑定住国策。 但,这些都是后话。 郑凡着甲完毕, 站在那里, 举起双手, 握拳, 对着自己的胸口, 捶击了两下。 随即, 一众总兵大将们也都纷纷后退数步,站成一圈,拱手行礼,表示尊敬。 虽说郑伯爷身上的平野伯的爵位,比在场的大家都要高,但那只是高半个头; 且眼下真正的册封还没开始, 封侯还没确定, 等真正封侯后, 大傢伙, 就得跪下行礼了。 侯爵之位,在大燕,真的是一道鸿沟。 这不是宗室爵位,这是军功封侯,而且,不出意外,前面会加一个,世袭罔替! 世袭罔替,是一种正名,同时,也是为接下来的封疆做铺垫,没这四个字,这封侯,就不完美,就不够体面,也不够气派,最重要的,就不够名正言顺。 郑伯爷这次没有回礼, 而是微微颔首, 随即, 众将退开,让出主道。 一身玄甲的郑伯爷缓步向前。 「陛下有旨,赐平野伯灰耀披风一件。」 「陛下有旨,赐平野伯莽印虎符一件。」 「陛下有旨,赐平野伯四爪正印蟒袍两件。」 「陛下有旨……」 每往前走一段, 就会有太监端着御赐之物上前,进行赏赐,彰显天恩浩荡。 终于, 郑凡走到了前方最大的台子前, 拾级而上。 宣旨太监黄公公上前, 张开圣旨, 道: 「大燕雪海关总兵成国大将军驸马平野伯郑凡,接旨!」 「臣,接旨!」 郑凡将头盔摘下放在身侧,随即,跪伏下来。 一时间, 原本喧闹的四下,也随之安静了下来。 虽然大家都清楚,今日的封赏仪式是为了什么, 虽然无论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其实都已经知道了结果。 但当这个结果将被宣告时,大家依旧很期待,不,是无比的期待。 第173页 黄公公对此时大场面上的安静显得很是满意, 他刻意多停顿了一会儿, 才开始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燕平野伯郑凡,屡立战功,为国开疆,伐楚之战,扬我国威,朕心甚慰……」 燕皇的诏书, 如果是他亲自写的,往往会很随意; 而像这种,很是正式的文风,一听,就是某位大臣代笔草拟再加印的。 圣旨中, 重温了一遍郑伯爷自从军以来立下的功绩, 又复述了一遍燕皇有功必赏的准则, 然后, 再号召燕国子民,以郑凡为榜样,为国效力。 最后, 「故……」 念到这里, 黄公公卡顿了一下。 其实,圣旨是会被密封的,按照规矩,哪怕是他这个宣旨太监,都不得中途提前打开来看,虽然,他是清楚圣旨中有什么内容的。 所以,黄公公在念的圣旨,是他刚刚当着众人的面,从宝盒中启封而出,他也是真真实实地第一次看见上头的具体文字。 「故…… 郑凡, 侯爵位, 朕封给你了, 世袭罔替, 朕, 也给你了! 朕, 待你不薄! 大燕, 待你不薄! 朕的夙愿是什么,你郑凡,应该是知道的。 雪原,你郑凡给朕看好喽; 楚国,你郑凡也得给朕看住喽; 三晋之地, 入我燕疆, 守住晋东, 则三晋之地,无忧! 朕希望看到, 百年后, 你平西侯府的旗, 依旧在晋东之地飘扬! 要让那野人, 要让那楚人, 像如今的蛮人一样,看见它,就畏惧,看见它,就胆寒! 今日, 你郑凡, 为大燕守疆; 姬家, 允诺你郑氏, 百年侯府!」 最后一段, 必然是燕皇亲笔,或者说,是燕皇口述的。 很不符合礼数, 但偏偏那位皇帝陛下,已经没有什么礼数可以束缚得了他了。 「臣郑凡,谢主隆恩!」 郑凡磕头, 随后, 举起双手,摊开。 黄公公上前,将圣旨放在了郑凡手中, 谄媚道: 「侯爷,奴才在这里,为侯爷恭喜。还请侯爷稍待,由乐安侯为您赐冠,完礼。」 赐冠,赐的是侯爷的朝冠,也就是所谓的官帽。 乐安侯,是此次宣旨的钦差,燕皇最小的一个弟弟,他是代替燕皇出面的。 续着美须的乐安侯手中拿着朝冠上前,走到了郑凡面前。 郑侯爷抬起头, 看着他; 乐安侯见状,也对郑侯爷抱以和煦的微笑。 他是皇帝的亲弟弟,这不假,但说实话,在这一代燕皇面前,他是任何非分之想都没有的,甚至,还得过得战战兢兢。 乐安乐安, 听这名字,就大概知道圣上想要你过什么日子了。 就算是为其自个儿的子孙后代计,都不能得罪一位大燕即将兴起的一尊新的军功侯。 但, 没等乐安侯将朝冠戴到郑侯爷的头上, 就见郑侯爷已经缓缓起身了。 黄公公和乐安侯都一时诧异, 郑侯爷却不以为意, 对着乐安侯笑了笑, 乐安侯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他是富贵闲人一个,命好,在自己哥哥登基后才成年; 所以,虽是宗室,却没见过什么世面,此时被站起身后的郑侯爷直视之下,身形,竟然开始微微地颤抖。 侯爷和侯爷,是真的完全不同的。 不仅仅是爵位的分量不同, 这人, 也是天差地别。 「侯爷,这……」 乐安侯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是拿着朝冠,不知所措。 郑侯爷伸手, 从乐安侯手中堂而皇之地将朝冠拿起, 转而, 面朝台下, 此时, 无数道炙热和崇敬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 郑侯爷将朝冠举起, 自己给自己, 戴上。 第四百零五章 奠基! 乐安侯嗫嚅了几下嘴唇,最终,没敢出声呵斥; 甚至, 连回去后,是否要将这一幕禀报上去,都有些犹豫。 按理说, 他是代天子而来, 你本该跪伏在地, 让我来为你戴上朝冠,这才能完礼; 你自己将朝冠从我手中拿去, 你自己戴上了, 这是什么意思? 若是故意往大了说,那就是居功自傲,蔑视天子! 对我无礼没关系, 大半辈子谨小慎微过来的乐安侯心里很有数,可你这是对天子无礼? 但, 但, 但, 乐安侯不敢开口询问一个字,这里,被数万大军所环绕; 这里,自今日起,将成为眼前这个男人的封疆之地; 最重要的是, 他几乎可以笃定, 第174页 他若是真的心有怨念,将这件事告知给自己的皇兄,接下来,绝不是皇兄下旨斥责降罪于这位平西侯爷,不出意外的话,板子,会落到自己身上。 身为宗室,处心积虑,离间天子与重臣。 乐安侯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眼角余光瞅了一眼黄公公,却发现黄公公已经跪伏了下来。 「……」乐安侯。 「奴才为平西侯爷贺,平西侯爷公侯万代,公侯万代!」 八百年来,大燕异姓以侯爵为顶,也就出了两个异类,一位是镇北王,一位是靖南王; 所以,国情不同,搁在其他国度,大燕的军功侯含金量,真的不差那些国公,至少,不逊楚国的柱国。 因为,平西侯爷是要封疆的,是要开府建牙的,这规矩,这规划,是照着百年前的镇北侯府来的! 乐安侯也跪了下来, 然后又觉得不对, 自己也是侯爷啊, 自己还是宗室, 自己不拿捏清高,对他客气一些也就够了,为何还要跪? 这他娘的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还是那句话, 丢自己的脸,无所谓了,但要是丢了皇兄的脸,回去后,又要吃挂落了。 乐安侯可是清楚,这一行人里头,必然是有密谍司的眼线的,先前平西侯自己站起来自己戴朝冠的一幕,自己不禀报,皇兄也会知道,自己跪下来的一幕,皇兄必然也会知道。 前者应该无碍, 后者,大概会连带着前者的罪责一起罚。 乐安侯马上又爬起来。 却在这时, 郑侯爷抽出乌崖, 将刀口向前。 一时间, 全场士卒成片成片如同人浪打过去一般统统跪伏下来, 齐唿: 「参见平西侯爷!」 「参见平西侯爷!」 「参见平西侯爷!」 一阵阵吶喊,一开始,磅礴中带着杂乱,但慢慢地,却逐渐汇聚成一个音律。 一时间, 气势冲破云霄! 刚刚爬起来的乐安侯,膝盖一软,又跌倒在了檯面上。 天见犹怜,这位自成年后就在皇兄威压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过日子的闲散宗室,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要知道这下方唿喊的, 可不是数万张嘴, 最可怕的, 是这数万将士, 是刚刚从伐楚战场上下来身上还浸润着杀气的虎贲! 上过战场的老卒,一旦成群结队, 他们的气场,他们的气势,真的不是用言语能够简单形容的。 「吼!」 郑凡的貔貅伐楚一声低吼,奔跑向台子。 郑凡持刀,跳下台子,落到貔貅背上,貔貅奔腾而起,郑侯爷伸手,抓来一把黑龙军旗,于千军之中穿梭。 这一幕, 将全场的氛围推向了顶峰! 士卒们近乎咆哮,近乎流泪, 近乎疯狂地在吶喊,在用兵器敲击着自己的甲冑,像是完全疯魔了一般。 是的, 疯了, 真的疯了! 受这氛围感染的不仅仅是这些士卒们,还有李富胜在内的这些总兵将领们。 他们也都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甲冑,不停地大声咆哮。 台子上, 乐安侯被这场面给吓到了,近乎慌不择言道: 「这……这是要营啸了么……」 黄公公有些无奈地扭头看了一眼乐安侯,伸手,握住了乐安侯的手。 说心里话,黄公公不清楚这位乐安侯爷到底是真的这般不济事还是装出来的,毕竟,陛下的其他几个兄弟,都天不假年,陛下登基后没多久就染病去世了。 「侯爷,安心,安心,奴才在这儿呢。」 黄公公的安慰给了乐安侯巨大的支撑,当即伸手反抓住了黄公公的手,不住点头。 …… 「这是,怎么了?」 站在剑圣身边的陈大侠情不自禁地问道。 这种近乎毫无秩序地场面,是那个男人影响出来的,确切地说,是那个男人故意营造出来的。 陈大侠以前接触过干军,干军在他眼里,就两个字——散漫。 哪怕经歷了四年前燕军攻干的战事后,干国朝廷重新整肃了三边,但和燕军,和陈大侠一直看得很近看得很真切的雪海军比起来,依旧是给人一种松松垮垮的感觉。 以军纪, 以整肃, 以令行禁止而着称的燕军,在此时,竟然呈现出了比山中土匪更为夸张的姿态。 剑圣开口道: 「黔首出身,民夫入伍,积累军功,一步步爬起,尚帝姬,封官、封伯,再封侯。」 剑圣看了看陈大侠, 道: 「这个世上,最让人迷醉疯狂的,不是神话,而是在神话里,看见了和自己相同的影子。」 所以,大皇子封安东侯,没有让人觉得这般兴奋。 一是因为大皇子的军功,有些牵强; 二则是因为他是宗室,是皇子。 其实,后者的原因,还要更大一些,至少,相对于眼前的这个场面而言是这样。 皇子,註定和普通人不是一个层次的存在,命,不一样。 但郑凡,当初的郑伯爷现在的郑侯爷, 第175页 却是以黔首之身走出来的军功侯。 这是一个真正的美梦,而梦的起点,是每个人都经歷过的自家茅舍的门。 「他的崛起,让这些士卒们,看见了希望,看见了梦可以实现的可能。」剑圣笑了笑,道,「只要燕军上下,依旧对军功,依旧对这场梦,还有着执着,燕国人的马蹄,就不可能真的停歇下来。 更何况, 有这位郑侯爷的例子在前, 他的事迹,会让燕人稚童在很小时就将其作为榜样; 会让燕地年轻人,将马上封侯再度奉为真理,会让燕军士卒在接下来的每一次冲锋中,都视死如归。」 剑圣抱着龙渊, 顿了顿, 继续道: 「自今日起,他的声望,至少在民间,要比靖南王更高了,一是因为田无镜早年自灭满门的事儿,恶了其民间观感,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田无镜,出身田家,是大燕原本最大的门阀之一。」 起点不同, 会让人觉得, 你的梦, 我不配做。 陈大侠若有所思,看着剑圣,道: 「所以,您也是一样的么?」 「什么?」剑圣有些诧异。 「四大剑客中,另外三位都是有背景的,只有您不是。」 「我姓虞。」 他虞化平,是皇族! 随即, 剑圣又笑道: 「虽然这皇族身份,连饭都吃不饱。」 陈大侠笑道:「其实,姚师曾问过我,愿不愿意去跟百里剑讨教。」 剑圣闻言,道;「李良申领镇北军,他不会多看你这个干人一眼;楚国的那位,他只会帮你看剑,改一改纹路,却不会和你动手切磋; 百里剑, 以姚子詹在干国的人脉,百里家,会给面子的。」 「但我不愿意。」 「为何?」剑圣又笑了,「这就和前几日路上姓郑的一样,我知道你要回答什么。」 陈大侠有些憨厚地摸了摸剑。 剑圣则道:「但我和姓郑的不同的是,他喜欢不解风情的提前说出来,而我,更喜欢听你自己说出来。」 陈大侠点点头,回答道: 「因为,我出身,也很卑微。」 「卑微?」 「是的,很长时间以来,我不觉得自己卑微,一直到我从姚师那里学到卑微这个词后,我才知道,我也曾卑微过。 所以, 四大剑客里, 您一直是我的榜样,因为我觉得,您和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剑圣闭上眼, 享受着这句话。 陈大侠继续道:「所以,我觉得,世间剑客,大多是以您为榜样的,都会选择走一条像您一样的路。 就像, 此时的郑……郑侯一样。」 剑圣缓缓地睁开眼, 点点头, 道; 「毕竟这世上,最多的还是, 凡人。」 …… 「如何。」 城墙上,靖南王开口问道。 在其身边,站着的还是陆冰。 陆冰点点头,道:「或许,我现在有些明白了,为何陛下,要一力提拔郑伯爷,不,现在是平西侯爷了。 不仅仅是因为平西侯爷军功卓着,也不仅仅是因为有王爷您的看重, 陛下做任何的事,都会有陛下自己的考量; 或许, 我只能看到眼前,但陛下的目光,每每都可以无比长远。 陛下, 这是在埋下一条根, 镇北侯府的建立,已逾百年; 大燕子民,渴望如同初代镇北侯爷那般,以奇功而登天子门,也过了百年。 时间久了, 太久了, 是时候, 换一个新鲜的了。」 靖南王没说话。 陆冰则继续道:「但今日之盛况,确实让我觉得,不虚此行,我觉得,有平西侯爷坐镇晋东,可保晋东二十年内平安。」 「做好你自己的事。」靖南王提醒道。 「是,我知道。」 「二十年这种话,不要轻易说出来,因为二十年太长,十年前的大燕是什么样,现在的大燕,又是怎么样?」 「王爷教训的是。」 「你说,陛下,还有一年么?」 陆冰沉默了,按理说,这种问题,身为臣子的,本就不该问,他呢,本就更不应该答。 但靖南王不该问的,却问了; 而即使他不答,其实也是一种答。 最终, 犹豫之下, 陆冰开口道: 「陛下的意思是,国本的事,需要定下来。」 「所以无趣。」靖南王道。 陆冰开始躬身,这是准备退下了。 但在其退下前, 靖南王却扭过头,看向了他。 陆冰身子僵住,只能再度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位表情平静,却早已满头白髮的大燕王爷。 「本以为我们仨中, 他应该是最狠的一个, 但到头来, 临老, 他又不捨得了么?」 陆冰额头上开始出汗, 勉强道: 「陛下所虑,是我大燕百年大计!」 「他老了。」 第176页 陆冰不敢再接话了。 「他不是喜欢看着儿子们斗,不是不捨得放下那龙椅带来的权柄; 你说,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这种恻隐之心的? 在老三死的那晚, 死在他怀里的那晚么?」 「王爷,您……」 「他把后园的门一关,真正地关上一个月,再开门时,国本,不就自己定好了么,哪里来得那般麻烦。」 靖南王终于将自己的目光,从陆冰身上收回; 继续道: 「让他等着,本王会去燕京,但不会赶着去,他要是等不到,就是他的事了。」 陆冰张了张嘴, 又咬了咬牙, 最后, 还是道: 「王爷,您这让我,如何向陛下交代啊?」 「那你得先问问他,怎么向李梁亭交代。」 …… 喧闹无比的受封仪式之后,必然是酒肉欢庆。 但底层士卒们不敢上去围住郑侯爷,而李富胜罗陵等总兵将领们,这会儿也没去围住他喝酒,因为他们清楚,仪式,是结束了,但对于郑凡而言,他的步骤还没走完。 因为他还得去见一个人, 而这个人, 今日并未站在台子上。 郑侯爷也清楚自己现在要去做什么,他先回到自己的营地。 看见陈大侠按照他的吩咐背着一个木盒子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郑侯爷犹豫了一下, 看向剑圣, 道: 「您能否受累?」 一边靠着木柱子上像是在打盹儿的剑圣,睁开眼, 问道: 「你说什么?」 「额,能不能……」 「不能。」 郑凡点点头,伸手,从陈大侠背上将那冒着白气的木盒子接过来,自己抱着,策动貔貅向城门而去。 陈大侠有些疑惑地看向剑圣, 道: 「怎么了?」 剑圣没好气地道: 「我才不去伺候他田无镜呢。」 陈大侠又疑惑道:「那为什么不让我去?」 剑圣「呵呵」了两声, 道: 「因为他担心你会一剑刺向田无镜!」 陈大侠是干人, 陈大侠和姚子詹的关系很好, 姚子詹是前干国三边都督, 而田无镜,则是大燕军神。 他活着,大燕的铁蹄,再度南下攻干,是必然的事。 是的, 陈大侠现在是在燕军之中,奉新城内外,更是有无数燕军虎贲存在,但依照陈大侠的性格,有些事,他是不会在乎的。 如果是以前的田无镜, 那没问题, 问题是现在的老田,身负重伤。 听了剑圣的话, 陈大侠忽然明悟地一拍手, 喊道; 「对啊!」 可惜, 没机会了。 剑圣无奈地摇摇头, 提醒道: 「你以后,别再说像我了。」 「您是不在意这些虚名了?」陈大侠问道。 剑圣摇摇头, 道: 「不,只是嫌丢人。」 …… 郑凡抱着木盒子,进了城,上了台阶,来到城楼。 原本站在城垛子边的田无镜转过身,看着走来的郑凡。 待得郑凡走近, 田无镜开口道: 「孟浪了。」 孟浪,指的是自己拿过朝冠,自己给自己戴上。 郑凡开口道;「我自己打下来的军功,当然得我自己戴。」 田无镜摇摇头, 道: 「这样,不好。」 「还不是跟您学的。」 「跟我学,能有好下场?」 「学一半就好。」郑侯爷笑道,「能把他们吓死。」 田无镜嘆了口气, 披着斗篷的他,缓步走到城楼门槛边,坐了下来。 郑凡第一次见靖南王时,靖南王就是坐在灵堂门槛上的。 那一日, 靖南王英武,霸气,锋锐。 今日, 人还是那个人, 但感觉上, 似乎完全不同了。 郑凡在旁边门槛上坐下来, 将木盒子打开,里面还有棉布包裹,再打开,是蒸好的馒头,还冒着热气。 「上次您不是说想我雪海关里带馅儿的馒头了么,我这次特意给您带了,来,趁热吃。 这馒头蒸好后,可以存放挺久,热一次后就能吃,热两三次的话,味儿就淡了。」 「你是来封侯的。」田无镜说道。 「送馒头是主要的,封侯是顺带。」 郑凡递给田无镜一个馒头, 自己也拿了一个。 二人同时,咬了一口各自手中的馒头。 郑凡一边咀嚼着一边看向田无镜, 见田无镜目露思索之色, 当即问道: 「您怎么了?」 田无镜将手中咬了一口的馒头往前放了放,道: 「豆沙馅儿的。」 「我这个是萝蔔丝馅儿的,来。」 郑凡将自己咬过一口的馒头递给了田无镜,又将田无镜手中的那个豆沙馅儿的接过来。 二人继续吃着。 第177页 吃到一半, 田无镜看向郑凡, 道: 「记得,你以前说过你也不喜欢吃豆沙馅的,嫌腻。」 郑侯爷又咬了一大口, 一边嚼着一边道: 「眼瞅着快缺粮了,得节约粮食。」 「真的?」 「装的。」 田无镜不再说话,继续慢慢地吃着。 待得其吃下去一个后, 郑凡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递过去, 道: 「再来一个?」 田无镜摇摇头。 「来嘛,再吃一个。」 「山珍海味也就罢了,你逼着一个王爷吃馒头?」 「这馒头,是我亲自蒸出来的。」 田无镜闻言, 伸手接过了馒头, 道: 「堂堂侯爷,居然亲自下厨蒸馒头去了。」 「不,我不蒸馒头。」 郑侯爷摇摇头, 眼睛忽然有些泛红,用力睁了好几下, 抿了抿嘴唇, 微微低着头, 道: 「封侯了。」 「嗯。」 郑侯爷深吸一口气, 笑道; 「哥,我争气的吧?」 第四百零六章 加钱 奉新城现在有两处地方,防守最为严密,同时,地位级别也最高。 一处,是靖南王现在住的小院落。 一处,是平西侯爷的临时府邸。 而此时, 郑侯爷则是坐在自己府邸的籤押房内,隔着一道帘子,对这帮说书先生们做最后的指点。 声望这种东西, 多多益善; 郑侯爷不怕多,他也没那么多的忌讳; 怕功高盖主的心态,他没有; 故意自污的行为,他做不来。 爬到现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以前偶尔磕个头,说几句好听的,那是为了生活,现如今都封侯了,总不能越活越回去。 这群说书先生们,一小部分,是流民里选出来的,有些个以前不是说书为生,而是做白事儿先生的。 但这无所谓,嘴皮子好就行。 剩下的一大半,都是从颖都来的。 任何时代,不靠血缘脐带依旧能挣到银子的,那必然是聪明的。 茶楼酒肆老闆们自然清楚这几年到底谁的故事最受茶客们的喜爱,也看得出到底谁的演义更能佐客人的酒; 所以,很多原本驻店的说书先生,是由他们的东家包了路上的花销,让他们过瞭望江,来到晋东。 本以为只是瞅一瞅看一看那封侯仪式即为大满足,反正回去后也能有的吹,到那时茶楼酒肆的门口还能挂个牌子或者让人散个话,说是自家先生刚从封侯大典那儿回来,同时也带回来了第一手情报。 可谁知,事儿,却意外得顺巧,顺巧得让他们自己都觉得有些不敢置信。 他们竟然被一个个找到,聚集起来,送进了这座临时平西侯府。 然后, 他们所有人都一排排一列列地跪坐在蒲垫上,一人一杯茶,一碟点心,外带笔墨纸砚。 七八个文书,站在前方,手里拿着书册,开始诵读郑侯爷的「生平事迹」。 一开始, 这些专业和业余以及刚从业的说书先生们还有些懵, 但很快, 他们就意识到了什么, 开始奋笔疾书记录。 这个年代,会耍嘴皮子的,能在江湖上混一口饭吃的,就没脑子不灵光的。 而且,这些人多半是识字儿的。 说书先生不识字,怎么去看本子? 白事先生不识字,怎么帮人写輓联? 没人知道的是, 一道帘子之后, 郑侯爷坐在太师椅上,正在喝着茶。 舆论宣传口岸, 是郑侯爷很看重的地方。 其实,就算是没有什么实际利益,但让自己的故事可以传扬出去,终归,是很爽的。 光这一条,已经符合魔王行事准则的根本了。 更别说,还能够在民间去完善和丰满自己的人设。 镇北侯府是百年底蕴, 李梁亭就算坐在那里不动,依旧可以吃着老本。 平西侯府,才刚刚建立,作为侯一代,郑侯爷需要去做的事儿,真的很多。 文书们将平西侯从民夫营立功再到封侯的这几年功勋战绩全都讲述了一遍。 虽然,这些事迹在民间早就不是秘密。 尤其是对于这些说书先生们而言,茶馆酒肆里,这几年最火的,就是郑侯爷的故事。 但大家聚集在这里,坐下来,从头到尾地被再度灌输一遍后, 饶是他们中绝大部分已经发鬚髮白了, 却也难免心潮澎湃。 不用渲染,不用增添,不用夸张, 原原本本地陈述, 就已经比故事还像故事了。 待得文书们讲述完毕后, 下面的说书先生开始交头接耳,交流心得,彼此借阅笔记,毕竟有人写得快有人写得慢,难免会有遗漏。 这遗漏的东西,可是一天的赏银呢,可不能落下。 这时, 帘子后头的郑侯爷将茶杯放了下来, 咳嗽了一声。 一时间,说书先生们马上安静下来,他们早就知道帘子后有人,想来应该是侯府内的某个管事的人物。 第178页 不过,他们真的没去想过,威震天下的平西侯爷,此时居然坐在那里,且和他们一起听完了对他自己生平经歷的回顾和讲述。 笑话, 平西侯爷会那么无聊么? 但, 郑侯爷还真的会。 「都城」转迁至奉新城,事情,多得如山,魔王们全都被分派了工作,反倒是郑凡这个主上,只能看着魔王们在那里忙,自己没可以具体接手的业务; 所以,自己找了一出,过来旁听旁听。 「诸位。」 郑侯爷开口了。 说书先生们马上静声恭听。 「我家侯爷,为国征战,于国有功,于苍生有德,之所以召集诸位过来,不是为给我家侯爷歌功颂德; 而是因为民间之中,常常传述我家侯爷的故事,这人云亦云的,难免会有纰漏,会有谬误,为不损我家侯爷英明,故而召集诸位。 希望诸位日后行业时,当以谨慎,当遵小心,方不负今日侯府的茶水点心。」 众多说书先生们马上起身,随即拜下: 「我等明白。」 「我等明白。」 郑凡点点头,继续道: 「这说书嘛,是你们的行家事儿,你们懂的道道,比我多,不过我这里倒是有个建议,有用的话,你们就听听,没用的话,你们就纯当听个乐子。 那就是, 讲一段故事时,原本一天可以讲完的故事,你可以分两天去讲……」 这时, 一个性急的年轻说书先生开口道: 「这位贵人,这一天的故事,怎么分两天讲呢?」 四周其他同行纷纷对其露出了羡慕的目光, 这捧哏的功夫, 他们竟然落后了一步! 到底现在大傢伙上台都是带徒弟了,捧哏的活儿都是由徒弟来带,生疏了,生疏了啊。 帘子后, 郑侯爷又喝了一口茶, 不急不缓道: 「这个好办,往里头掺东西,当然,不能瞎掺,不能胡编乱造,这一点,屠户那儿早摸门儿清了,给猪肉里注水,咱们也可以学学嘛,叫灌水。」 「敢问贵人……」 「敢问贵人如何灌水?」 这下子,会捧哏得多了,都是专业的。 「每段故事开头,先讲一讲各国政治风云,讲一讲四大剑客,讲一讲各国风貌习俗; 再引出故事, 引出故事后, 再回顾一下以前的故事,讲一讲侯爷的生平,也就是过去,再讲一讲当时的风景, 最后留一截, 掌握好火候, 再讲一讲这故事,当然,得记得留悬念。」 一时间, 满堂: 「原来如此。」 「受教了。」 「醍醐灌顶。」 「振聋发聩。」 郑侯爷也就笑笑,没真觉得自己有什么本事,受限于这个时代的资讯传播速度和范围,这些说书先生要是不会上述的把戏,这肚子里的货早被掏空了,拿什么换粮食? 起身, 郑侯爷从后门走出。 这座府邸不大,新府邸正在进行规划,连带着整个奉新城都需要进行新一轮的建设。 这么说吧, 伐楚之战后, 郑侯爷在楚国挖了不少贵族祖坟,金银珠宝这类的硬货,手头实在是太多。 直接发银子是不可能的; 所以,按照瞎子的规划设想,是打算启动大基建,以工代赈。 这样, 新进来的流民们手里头也就有了银钱, 存在这么大的需求市场, 商贾自然会逐利而来, 也就能拉动起地方上的繁荣。 郑侯爷对金银财宝,其实真没什么兴趣,他又不是蜥蜴龙,喜欢拿金币来筑窝。 一定程度上来说,雪海关军民的生活水平之所以这般高,也正是因为以郑侯爷为核心的上层建筑对财富的需求和保存欲很低。 千金散尽还復来, 有兵有粮老子要什么得不到? 公主不也抢来了么? 以后啥时候有兴趣,太后也能抢回来。 而在这个时代,给子孙置田产,存家业,埋宝库,才是主流。 只能说,郑侯爷和魔王们,压根就没想那么久远,就是燕皇的圣旨中所言的「百年侯府」,郑侯爷也没多么受触动。 要不然大傢伙常挂在嘴边大不了找个地方开客栈呢? 这压根就是坐在船上看洪水滔天喝着酒的心态。 「主上,客人等了好一会儿了。」 郑凡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客来了,客久等了,郑侯爷早知道了,但还是在那儿听完了自己的故事。 推开门, 进入书房, 景仁礼当即从椅子上站起身, 对着郑凡跪伏下来行礼: 「微臣参见驸马爷。」 郑凡「嗯」了一声,走到书桌后头,坐下。 习惯性地伸手揭开桌上的一个小盖子想拿一颗甜枣丢嘴里, 犹豫了一下, 还是又盖了回去。 景仁礼起身,对郑凡道: 「驸马爷,我家王上听闻您在燕国封侯了,很是为您高兴,这次微臣还带来了一些贺礼。」 第179页 「呵呵。」 郑凡笑了笑。 这事儿, 确实有意思。 自己在燕国受封了平西侯,结果楚国的摄政王还要给自己赏赐。 「赏赐什么的,不打紧,咱毕竟是一家人不是。」郑侯爷和颜悦色道。 「驸马您说的是,您说的是。」 郑凡手指在书桌上轻轻敲击了几下,道:「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谈钱,伤感情。」 「对,对,对对。」 「那既然是一家人,蹭个饭,就不打紧了是吧,没听说过哪个正经人家穷亲戚上门也连一碗饭都不捨得的,是不?」 「额……」 「告诉我那大舅哥,我缺粮,就缺这口吃的,他能不能接济点儿,我感念他的恩。」 「这……」 景仁礼抬起头,看着「驸马爷」。 却看见驸马爷一副很认真的表情。 一时间, 景仁礼有些恍惚, 到底是谁家打赢了! 「驸马爷,这,我们楚国,也没粮了啊,是您带着兵马……」 本来,若是战线一直在镇南关,虽然楚国供给粮草也会挺吃力,但其实没特别大的问题,挤一挤,还是可以满足前线的。 若是战事就在那里停止了, 楚国再挤一挤,也完全可以为了交好这位「驸马爷」,提供点粮食。 毕竟,以楚国的体量,一个晋东之地,是远远比不上的。 但问题就出在,战火不仅仅在镇南关,事实上,镇南关反而是战火被波及得最浅的地方,乃至于最后退出镇南关一线时,燕楚两国军队压根就没在那里爆发过真正意义的攻城和守城战。 燕军数十万铁骑,进入楚国境内,他们可是没带粮草的,一路烧杀抢掠,连吃带拿,拿不动就烧。 所以,待得燕军退回去后,楚国北疆,几乎是一片狼藉,更别提郢都也覆灭在大火之中。 真要论缺粮, 楚国现在比燕国还要缺。 不过,凡事都要看两面。 燕国和晋地,这两个位于北方的国家,这两年时间里,可能会遭遇极大的自然灾害,确切地说,今年已经开始遭灾了,而且因为连年征战,家底子早掏空了,现在大傢伙都已经在束手等待,等啥? 等民变,等剿匪,亦或者,等安抚。 而楚国,如果给摄政王一个平稳的时间段,去恢復,去调理,今年会很难,但明年之后,也就能喘息过来了。 恢復元气不可能,但至少是一个从最低点往上走的趋势。 「没粮啊?」 「驸马爷,千真万确,今年这个冬天,我大楚不知道多少百姓得冻死饿死了。」 「啧。」 郑侯爷很是无奈地扶额, 感慨道: 「那真是太可怜了,百姓何其无辜啊。」 「……」景仁礼。 如果这里不是在奉新城, 如果不是附近都是燕国甲士, 景仁礼真想指着面前这位破口大骂: 「那怪谁吶!!!」 郑侯爷子深吸一口气,抬起头; 其实,先前的话,不是为了调侃,和刻意地奚落景仁礼。 因为虽然瞎子说了,这个冬天,晋东,不会出现大面积饿死人的情况。 但自己治理之下的百姓们的食谱, 大概会变成: 早上吃洋芋,中午吃土豆,晚上吃地瓜; 得, 全是一个味儿。 实在不行,从楚国那里进点粮食改善改善伙食也好的,这总吃一个味儿的主食,而且还是煳煳状,这生活质量也太堪忧了吧。 哪怕进点大米,至少也能做个酸辣土豆丝盖饭? 唔, 好像还是主食。 景仁礼见郑侯爷莫名地开始皱眉, 以为其是生气了, 当即将自己的底牌掀出, 道: 「太后娘娘,最喜公主了,是真的不想见到公主受苦的。」 郑侯爷忽然提起了注意力, 得, 还有肉戏, 郑侯爷当即笑道: 「可以,本侯马上安排公主回娘家省亲。」 「……」景仁礼。 如果是以前,公主回去省亲,那必然是回不来的,因为这是楚人的耻辱,是屈氏的耻辱。 现在,郑凡已经封侯也封疆了,屈氏都只剩下半条命了,楚人是会做买卖的,到底是将公主截在家划算还是让公主继续当平西侯夫人划算。 「不是,驸马爷,我们王上的意思是,我大楚,还有南疆之地,可以从南方调粮。」 郑凡的目光,当即沉了下来。 说破了天, 还是燕国穷! 地理位置差,土地不够肥沃。 看看人家干国,四年前被揍了一顿,结果人第二年就缓过来了,还能重新构筑三边防线。 看看人家楚国,楚国的南疆虽然还参杂着很多山越族的势力,但也是能压榨出不少东西来的。 这就叫家底子厚实啊,这就叫战略纵深。 大燕哼哧哼哧地吞下了三晋之地,纵深没看见,底蕴也没看见,因为战乱的原因,相当于又背负了一个难兄难弟。 「要什么。」 郑凡的声音,冷了下来。 景仁礼犹豫了一下, 第180页 道: 「战马。」 楚人国内是养马的,否则在火烧荆城后,梁程也不可能从楚人手里抢夺战马来用。 但事实上,想要维繫起一个庞大且成建制的骑兵军团,一两万匹马的数目,都只能算是塞牙缝,打牙祭。 而且,水土不一样,养马的成本也不一样,干人那一套马政,就算是摒除掉贪官污吏,说实话,也就将将够缝补个面子。 两次, 玉盘城一次, 伐楚之战又是一次, 楚人被燕国的大规模骑兵军团欺负了两次! 所以,楚人现在迫切地想要打造出属于自己的骑兵军团。 三晋之地,其实是比较适合养马的,曾经三晋骑士本身的家底子就在这儿,再者,天断山脉以北的广袤雪原,更是盛产战马。 可问题是,镇南关,雪海关,晋东,都在郑侯爷手里,等于是郑侯爷堵死了楚人通过外部渠道获得战马的可能。 见郑侯爷表情阴晴不定, 景仁礼马上补充道: 「驸马爷,我家王上说了,战马价按以往来,也可折算成粮食、工匠以及,驸马爷您所需而我大楚有的,任何其他。」 其实,在接到这个任务时,景仁礼一度觉得自家王上疯了。 驸马爷驸马爷,是真拿那大燕的平西侯当自家驸马爷了么? 喊驸马爷,无非是给自己贴一层自家人打自家人,外加自己跪下去时,没那么屈辱罢了。 人家失心疯了,会和你交易战马? 但王上却笃定, 笃定地让自己去谈。 郑侯爷身子微微向后一靠, 道: 「本侯,乃大燕忠良。」 景仁礼整个人颓了下去,显得很是失落。 郑凡皱了皱眉, 有些无奈地伸手抚摸了几下自己的眉心, 景仁礼不是姬老六, 姬老六是知道这句话的言外之意的。 不得已之下, 郑侯爷嘆了口气, 补充道; 「得加钱。」 第四百零七章 凛冬 马车, 摇晃; 一身银色貂皮的姬成玦坐在马车内,手中,捧着小暖炉。 在其对面,坐着一身长衫的范少良; 范正文之子,其与母亲早早地就被范正文送出了楚国,来到了燕京城。 至燕京后, 住在王府的隔壁。 姬成玦看着面前这位配着剑衣衫单薄的少年郎, 摇摇头, 道: 「年少不知火气贵,老来对炕空流泪。」 范少良在自己这个表哥面前,本能的有些拘束,虽然表哥一直很平易近人,而且喜欢开玩笑,尤其是在和家人相处时更是温和没架子; 但范少良还是怕这位当朝六皇子。 「是真的不觉得冷呢。」 「姓郑的倒是在信里说,晋东冷得很,让我多给他送些棉花皮毛以供保暖过冬。」 范少良说道:「晋东之地,比我家,冬日里应该是更冷一些的。」 「呵,可问题是雪原就在他姓郑的对门,雪原野人早被他想捏成圆的就捏成圆的想揉成方的就揉成方的了,他居然还好意思张口向我要皮毛?」 「这……」 范少良是见过郑侯爷的,同时,他爹也嘱咐过他关于郑侯爷的一些事。 所以,在此时,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插话。 虽然是亲戚,但范少良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个资格去评价那位大燕新晋的军功侯。 姬成玦没好气地嘆了口气, 道: 「不过,那傢伙,确实是怕冷的,冬日里,也会穿得很多,哪像你,火气旺得不像话。」 「表哥,我这是修行火候不到家,控制不住气血的运转,想来郑侯爷应该是……」 「他修行上也是个半吊子,只不过比我强一些罢了。」 「郑侯爷……」 靖南王的例子在前, 战胜剑圣,率军出征,战无不胜; 自然而然的,被隐约看成大燕下一代军神的郑侯爷,也被套上了三品高手的称号。 百姓们可能觉得,这么厉害的平西侯,其个人修为怎么可能不高呢? 这其中, 也包括范少良。 因为他是见过郑侯爷入楚抢公主的场面的,如果不是依仗着自身实力高强,岂能有这个胆魄? 只能说, 当你身份地位到一定高度后, 下面的人看你时,就会被太阳光所笼罩,自然而然地也就被打上了光晕。 「你爹的来信,你看了吧?」 「看了,爹的意思是,让我在燕京城读书。」 顿了顿, 范少良又道; 「让我在表哥您身边做事。」 姬成玦点点头,道: 「于情于理,都是应当的,伐楚之战,你范家出力极大,后续封赏等年前才会下来,到时候,你范家少不得一个世袭知府。」 世袭知府,其实相当于小型号的「裂土封侯」。 这还是干人先搞出来的,当年刺面相公还在时,为了更好地治理和平定西南土人之乱,对于那些愿意投靠朝廷的土人首领设了土司官衔,相当于一个个世袭的县太爷和知府。 对外,是朝廷的臣;对内,则依旧是一方之地的「大王」。 第181页 「家父其实不想要这些赏赐。」范少良抿了抿嘴唇,「我懂家父,他想要的是,范家像一个正常家族一样,繁衍,生息,不再为奴。」 姬成玦自动忽略了掉了范少良的这些话。 当层次不对等时进行交流,就容易说出天真的话来。 范正文是不想让范家为奴了,这一点,姬成玦信,仅仅为了这个,姬成玦是不信的。 奴才翻身,不是为了脱离奴才的身份,也不是为了打碎这个规矩,而是当奴才时,瞧见了当主子的好处; 他是,想当主子了。 只不过这些话,没必要对眼前这位少年郎去解释。 眼前这还是一块璞玉,姬成玦很欣赏,说不得十年后,范家能够从蒙山一带迁移出来,前提是,范少良能在燕京站稳脚跟。 当然了, 刚立藩,就想着削藩,等同是在脱裤子放屁。 这时, 马车前头被一队甲士拦住。 赶车的张公公出示了王府的令牌, 一众守陵卫齐齐地向马车行礼: 「参见六殿下,殿下福康。」 姬成玦没露面。 少顷, 马车继续前行,进入了皇陵。 每一代帝王自其登基之日起,无论他是老太子上位还是稚童上位,自那一日起,陵寝,就会被提上日程,开始修建。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也是自古以来为君者的惯例。 皇帝, 生前的荣华已经无法让其满足, 哪怕是死后,也依旧要保留他的那份排场。 国力强盛时,陵寝就修得大气一点,国力衰弱时……就得修得更大气一点,你说是打肿脸充胖子也好,你说是自己给自己打点风水也罢; 总之,这是头等大事。 以前的燕国歷代先君,也不例外。 直到, 自己的父皇登基。 首先,其父皇将自己陵寝的格局,限制得很小很小,大概,只有先皇的十分之一的规模。 真的是小得有些不能看了。 在当时,朝野或许以为燕皇是为了一扫先皇在位时崇尚方外,奢靡铺张的氛围,所以故意为之。 但只有有资格接替其龙椅的皇子们清楚, 日后无论兄弟中哪个坐上那个位置,在修陵寝的这件事上,规格,必然不可能超过自家老子,而且为了以示尊敬,还得继续缩小。 除非你雄才大略,做下了比自家老子更大的功绩,否则根本就没那个脸去改这个规矩。 同理,在世的勛贵们,在皇帝陵寝规格缩小了之后,他们怎么敢犯忌讳超过皇帝? 自然而然地,也就会随之缩小。 姬成玦觉得,这才是开「基业」,立「规矩」。 在这一点上,自己父皇很早以前就不显山不露水地做了很多; 没有大张旗鼓地在燕京城外御道边立个大碑,上面刻着一条条一件件的新法; 那个, 没用。 真正有用的是将自己化作了丰碑,后世子孙,在遇到相同的事时,就自然而然地以你为榜样,以你为标准。 夏人有个传统,他们不是很敬奉规矩,但他们很敬奉先祖。 先祖,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后世人观之,哪个先祖英明神武,哪个先祖浑浑噩噩,其实都一目了然。 姬成玦缓缓地闭上眼, 在小时候, 很多人都说过,包括自己的父皇也说过, 自己和他很像。 沉沦这么多年, 打自己执掌户部,又举办了大婚后,这一说法,再度被提起。 有心人,无心人,别有用心人,带着各自不同的目的,在为自己造势。 京城酒楼里, 姬成玦带着屠家女回家, 也曾意气风发地说过, 今日他姬成玦再入盘中。 他为什么能和郑凡玩到一起,一开始,是真没什么利益相关; 毕竟那会儿他在扮猪,还没见到蒸熟的老虎,姓郑的,还是个草根,杂牌校尉; 所以,是真的意气相投; 那种自恋的矫情, 姓郑的, 姬成玦身上,也有。 他一度觉得,如果不是自己父皇的刻意打压, 甭管什么庶出嫡出了, 他姬老六, 绝对能比当初的司徒雷做得更好,也做得更绝。 但, 蓦然间, 你抬头一看, 才发现, 那一尊垂垂老矣在病中陷入残烛之年的狮子, 他所展露的, 完全是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东西。 阴谋。 诡计。 盘算。 布局, 再多的你的人,再多你的势,再密集的棋子, 到头来, 在堂堂正正面前,都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自己, 以前是执念了,反而陷入了一种死胡同。 而那个姓郑的, 他曾说出过一句话,那句话,在当时听起来,没什么感觉,但现在换个不同的心境,再拿出来品味一番的话,却有着一种看透纷扰直指本质的通透: 刀把子里出政权。 「他,早就看清楚了。」 「啊?」范少良有些不明白。 姬成玦也没解释,而是起身,马车在此时也停了下来。 第182页 当今燕皇的陵寝到了, 不过, 他父皇人还在后园, 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自然不可能是去弔唁其尚在人世的父皇的。 而是自己的三哥走了后,父皇下旨,让三哥葬在了自己的陵寝里,父子陪葬。 不少大臣上书赞扬这是为人子为人臣的最高礼遇,陪侍皇陵啊! 但在姬老六看来, 无非是他父皇想省点花销。 下了马车, 冬日里的萧索,在陵寝内,显得格外清晰。 哪怕其父皇的陵寝按照旧制缩小了很多很多,但这里,依旧很大了。 范少良忍不住在后头开口道: 「表哥,在这个时候来这里,不合适吧?」 这些话,轮不到他来问,但他想着,既然是亲戚,他该说的。 哪怕,表哥大概不会回答。 事实上,姬成玦也的确没回答。 因为, 姬成玦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于昨日,心血来潮,想来这里看看三哥。 他也明白,今日来皇陵的事,瞒不过去的,他也没想着瞒。 父皇病重, 他却来看皇陵了, 哪怕你对外解释说是弔唁自己三哥,但谁信? 此举, 就和民间亲人病重,你去寿材铺子里买纸钱回来差不多。 不过,对于姬老六而言,眼下是敏感时期,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 对于一些真正的大臣而言,可能会诧异且不解,政治手段如此高明的六皇子为何会在此时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见过六殿下。」 一名老太监拿着扫帚走了过来。 老太监姓秦,曾排在魏忠河之前,但因为犯事,被父皇贬过来提前守陵。 姬成玦对他点头, 道; 「天凉了,多添点衣裳。」 说着, 姬成玦捂住鼻子, 道: 「也少喝点酒。」 「呵呵。」秦老太监笑笑,指了指身后,「殿下是来看三殿下的吧?」 姬成玦点点头。 「巧了。」 秦老太监默默退下,手里比划出了一个「二」。 太子, 也在么。 姬成玦向里继续走去, 果然, 前面, 看见一身白色锦袍的太子。 李英莲见到姬成玦来了,先是一惊,随即默默地退下,和张公公一南一北,守护两侧。 二人身上都有些鍊气士的功夫,打架可能上不得真正的宗师台面,但倒是有些手段可以防窃听。 这等局面下, 接下来无论说什么, 除非死去的三哥从棺材里爬出来去找父皇告密,否则基本不可能泄露出去的。 都是皇子, 一个是太子,一个是风头盛重的燕国户部财神, 要是连贴身伴当都没办法保证忠诚,那真的可以去找块豆腐撞死得了。 「二哥,瘦了。」 姬成玦开口道。 太子笑了笑, 道: 「每次见面,你都说我瘦了,都说了好几次了,我现在是不是成了皮包骨头了?又或者,可能眼下埋在下面的三弟,身上的肉都比我多一些?」 逝者已逝, 开逝者的玩笑, 不合适; 但说白了,地下埋着的,是自家兄弟,也就无所谓了。 寻常人对鬼怪之事很是畏惧,对死人对灵堂,也带着本能地排斥,但那是因为死去的人和你不亲。 如果真亲的话,你倒是巴不得他忽然坐起来,和你再喝几杯。 「不年不节不忌的,怎么想到来这里。」太子问道。 「逢年过节遇忌过来,反而像是在走形式。」 太子点点头,道:「也是。」 随即, 太子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道; 「倒是碰巧了。」 姬成玦对着碑拜了拜,随即,转身,走到太子身边,坐了下来, 道: 「是真的碰巧了,二哥回去不用排查谁泄的秘,省得费功夫了。」 「我本就没那个兴趣。」太子摇摇头,「你以为我不晓得,你的人,早将我身边给穿成了筛子了。」 「东宫在明,自然就更容易吸引飞蛾。」 「许确实是这个道理。」 「所以,二哥是真的不在乎了。」 「在乎也没用了,在收买人心,安插人手,布局,政争方面,我本就不如你,既然比不过,那不如不比了; 比来比去, 折损的, 还是我大燕自己的元气。」 「合着,一直是我在唱独角戏?」 「六弟。」 「嗯?」 「你很厉害,比我厉害,我也不会故意装大方地说自己在无为而治,其实,还是有些心灰意冷了。」 姬成玦点点头。 太子发出一声嘆息, 道: 「郑凡封侯了。」 「他翅膀硬了。」姬成玦拿出鼻烟壶,吸了一气,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子,「二哥不会以为我现在还能支使得动他吧?」 这不是在自谦,也不是在掩饰, 事实, 的确如此, 姬老六已经清晰感受到那姓郑的开始进行逛青楼后拔出那活儿就劝姑娘从良的节奏了。 第183页 太子忽然伸手, 犹豫了一下, 搂住了姬成玦。 姬成玦身子一颤, 扭头看了一眼搭在自己另一侧肩膀上的手。 风, 吹着, 捲起些许落叶; 太子笑了, 指了指前面, 道: 「还记得么,以前。」 以前, 太子也是这般搂着姬成玦的肩膀, 三皇子站在不远处,动情地吟诵着诗歌。 太子皱眉,认为这有辱燕人风骨,学得跟那干人一样文绉绉的,到时候真提不动刀了。 彼时姬成玦小且聪慧,外加受燕皇喜爱,不屑地撇撇嘴,只觉得自己这三哥脑子进水得厉害,竟然还想着将诗文朗诵得有感情后好去父皇面前显摆。 「那晚,我没来,兄弟们,都怪我吧。」 「来不来,都一个样,但你,该来的。」 「对,我是该来的,来的话,证明我还有些人情味,老大、老四老五,甚至小七那里,还能有个交代。」 「惠而不费的事儿。」 「对。」 太子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道; 「其实,我是真心觉得没有来的必要,老三只不过是先走一步罢了,用不了多久,又能到下面见到了。 然后, 他又会显摆他刚作的诗词,对我念诵一遍又一遍。」 姬成玦不置可否。 到了这个层次, 想用真情打动他,太难了; 顶多唏嘘, 不至动容。 「不舒服吧,你做了那么多,你安排了那么多,不是父皇几次拉偏架,我早从东宫里滚出来了。」 姬成玦摇摇头, 道; 「二哥在前面顶着,我还轻松点,咱爹,不是个好伺候的人。」 「我能听出来,这是真心话。」太子顿了顿,继续道,「但,你本可以有很多种法子,去拿到那个位置的。 现在, 风向变了, 父皇的意思, 是让南北二王进京, 我大燕的局面,由他们开始,自然也得由他们来盖棺。」 南北二王进京, 这是可以压倒一切的力量了。 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军事上亦或者是在人心上, 足以让任何野心家都绝望,只能乖乖地跪下来服从。 「父皇,没给你自己去决断的机会。」太子说道。 「嗯。」姬成玦点点头。 「你说,会选谁。」 「您是太子,问我这话?」 「我觉得,选小七,最合适。」 「主少国疑。」 「但对于任何一方,都能是个交代,我大燕,似乎还真需要个十来年的主少国疑。」太子说道。 「二哥,你什么意思?」 「你说,我如果请辞东宫之位,再为小七造势,你会不会恨死了我?」 「随你,反正,我们自己,又决定不了什么。」姬成玦伸手,捡起一片枯叶,握在掌心,轻轻捏碎。 太子点点头, 道: 「你这话,得有个前提。」 姬成玦看向太子,道:「什么前提?」 太子的眸子里,流露出一抹森寒般的清冷, 道; 「在老东西驾崩前。」 第四百零八章 帝心 后园, 内殿; 四周,门窗紧闭,一条条黑色的垂帘挂满,遮蔽住了绝大部分的阳光。 里头,陈设简单,显得很是空旷; 「吱呀……」 门,被从外面打开,一名宫女抱着一个锦盒走了进来。 一进来, 宫女就感觉到刺骨的寒意; 不是因为这座殿内没有生炭盆,更多的,还是来自于心理上的压力,让人心底无法抑制地去畏惧。 她往前走, 尽量不发出丝毫声音。 这时,一道黑帘后头,走出半个人影,正是魏忠河。 魏忠河伸出手, 宫女将锦盒递过去。 随即, 魏忠河转身, 宫女也转身, 一个,走向更黑暗的深处; 一个,走到殿门外后,宛若劫后余生。 …… 「陛下。」 魏忠河打开了锦盒,里头,安静地放置着一枚银色的丹丸。 燕皇不是躺着的,也并非垂垂老矣, 他坐在椅子上, 表情肃穆; 他不像是年迈之君,但其周身,已然瀰漫出一股灯烛将熄的味道。 燕皇伸出手, 动作很慢, 他将这枚银色的丹丸放在眼前, 嘴角, 带着一抹自嘲。 「魏忠河。」 「奴才在。」 「你说,如果让外面的人看见这一幕,他们会如何形容朕?」 「奴才不敢妄测。」 「呵呵,他们会说,大燕的皇帝,年轻时,无论文治武功如何,临到头,还是和史书上的那些一个个临终帝王一样; 痴迷于求仙问药, 妄图以丹丸之力去续命, 呵, 去追求, 那虚无缥缈的, 长生不老。」 魏忠河不敢插话。 第184页 燕皇将丹丸捏在手里,上下仔细地打量着。 「朕很早就清楚,这世上,绝无长生不老。 修行者,如方士,如鍊气士,修炼到一定层次,确实是可以在寿元上,比常人多不少; 但那种动辄入定,动辄洞中闭关,山上修行, 五十载修行,不食人间烟火,无非,比常人再多个五十年的苟延残喘; 这样子的『长生』, 你说, 到底是亏了, 还是赚了?」 「陛下,奴才以为,日子,还是过得紧实一点好,太长了,也就太虚了,太虚了,也就太淡了,太淡了,也就无味了。」 魏忠河是一名鍊气士,还是高手,曾一人临门,挡住百里剑; 于鍊气一途上,是有自己的见解的。 当然了, 奴才的见解, 自是跟着主子转。 「服丹等同服毒……就是朕,当初也未料到,自己,竟然也会有这一天。」 「陛下……」 陛下一定洪福齐天的这种话,魏忠河现在,说不出口。 眼前这位至尊,就是在此时,也一直靠丹丸保持着每日的清明,哪怕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坏到了一个很离谱的境地,但他依旧不允许自己歇下来。 他说过,身为君主,可以驾崩,却不能煳涂,更不能躺在病榻上,垂垂却不死。 「朕,活着一天,就是一天的皇帝,就不能,浑浑噩噩下去。」 说到这里, 燕皇笑了, 「呵呵,楚国那位,病榻上,一躺好几年,耽搁的是什么,是他那个儿子的时辰,是他楚国的时辰。 咳咳……咳咳……」 燕皇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魏忠河马上伸手,轻抚后背,再以气息帮助其调理。 只是,他输入进去的气息,无非是起到些许温和的作用罢了,因为燕皇体内的经脉,已经闭塞老化得不像样子了。 「那几封,拟定削减犒赏亦或者是暂缓犒赏的摺子,批註:三军士卒,功勋将帅,赏赐,不得苛刻丝毫。」 「是,陛下。」 燕皇的唿吸,开始变得沉重起来, 「有些人的眼睛,只能盯着脚下,只能盯着面前,却真的是,看不远啊,朝廷,国家,现在是困难,明年,想来会更困难; 但越是这个时候, 各路兵马,军镇, 就越是不能乱。 打赢了仗,有功,就必须得赏; 各路军镇不乱, 这天下, 之后两年, 它再乱, 也乱不到哪里去。 这些话, 对太子说, 对成玦,也说。」 「是,陛下,奴才记下了。」 「告诉他们,该省的地方,可以省,不该省的地方,省一分,都是蠢。」 「是。」 「咳咳……咳咳……」 「陛下……」 燕皇不为所动,继续盯着手中捏着的丹丸。 最后, 嘆了口气, 闭上眼, 张开嘴, 将其服下。 吞咽的过程,很是痛苦,燕皇坐在那里,脖子抬起,青筋毕露。 「啝……啝……」 沙哑的声音自喉咙里传出。 良久, 丹丸才终于被服了下去。 燕皇长舒一口气,额上,已然有汗珠出现。 同时, 还有阵阵的燥热气息感; 这是丹丸的药效开始发出作用了。 这丹丸,不能续命,和当初太爷在时为燕皇炼制的用以补血养气的丹药不是一个东西。 这是毒药, 却能够让自己强行提起精神的毒药; 哪怕,服用这个会糟蹋掉他最后一点为数不多的寿元,但至少可以保证自己,在活着的时候,依旧保持清醒。 少顷, 燕皇站了起来。 魏忠河上前,帮忙将外袍脱了下来。 「将大夏山河图,铺起。」 「是,陛下。」 在魏忠河的吩咐下, 七八名太监抱着很厚的一卷过来,在地上铺陈开; 随即, 十余名宫女进来,点起了灯烛。 只穿着一身黑色长衫的燕皇就站在那里,看着大夏山河图在自己脚下缓缓地铺开。 随即, 一众宦官宫女退出。 燕皇脚,踩在了山河图上,他所站的位置,是燕京城。 「镇南关已然拿下,雪原虽然从未被彻底肃清过,但没了野人王的野人,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了; 楚国那位摄政,的确有壮士断腕的勇气,但他想要将楚国重新捡拾起来,没个三年五载,是不成的。 干人依仗三边,阻朕铁骑南下,但最早没能将干国完全打死,现在,也可继续留着。 世人都以为,朕,接下来,会马上将目标投向干人,攻干。 不, 他们错了, 他们大错特错了。 干国, 就是我大燕嘴边的肉,朕,可以暂且先放着,不去吃; 朕要做的, 是将那些带刺的,带骨头的,先啃掉。 这样一来, 就是接下来的继任者, 牙口再不好,也能慢慢吞服下去。」 第185页 说着, 燕皇将目光落在了西边, 落在了荒漠上, 他快步走过去,脚踩在北封郡西侧: 「蛮族公主,嫁入我姬家为媳妇,蛮族小王子,尊朕为伯父; 那些人说, 蛮族人, 不讲礼数, 为了利益,为了眼前,可以什么都拿出来出卖; 蠢物, 混帐! 蛮族王庭, 所图甚大! 前越倨,后越恭,那个老东西,在为他儿子铺路呢,老东西大半辈子,都在做着准备,其目的,就是为了在他儿子手上,重塑蛮族王庭的荣光。 梁亭的看法,和朕一样,蛮族磨刀霍霍,近五年里,固然不会动,但十年之后,必然东进,犯我诸夏! 朕, 不能给他们机会, 身为大燕的皇帝, 绝对不能给蛮族, 一丝一毫的机会! 朕, 是要一统诸夏, 但这前提, 是蛮族, 不能入边!」 可以说,老蛮王成为蛮王的这三十年里,蛮族和燕国,几乎没爆发过什么大规模的战事。 但燕皇从未小觑过自己这个老邻居, 甚至, 在心里, 对这个老邻居,极为认可。 一个愿意一辈子「碌碌无为」,只为了给下一代铺路的人,其到底有多么可怕,可想而知。 最重要的是, 蛮族, 从未衰落过, 它依旧那么强大, 荒漠, 依旧是诞生勇士蛮子的最好摇篮; 蛮族的衰弱, 是王庭的衰弱; 而一旦王庭再度崛起, 唿应之下, 百年前那个曾和大燕血战不知道多少代人的血仇,将再度觉醒。 而魏忠河则有些惊愕,虽然是皇帝身边,最为亲近的人,但是他真的也是刚刚才知道,似乎,还要打仗? 似乎是猜出魏忠河心中所想, 似乎也清楚,朝野上下,也会和魏忠河一样; 燕皇沉声道: 「朕,要给子孙后代,立一个榜样,为君者,靠的,不是阴谋诡计,不是打小算盘多厉害,是大势,大势! 为君者, 当每一步, 都踩在大势上, 不是去借势, 而是你走到哪里, 势,就在哪里生起。」 说着, 燕皇的目光,盯向了魏忠河。 魏忠河马上跪伏下来, 道; 「奴才明白。」 这番话,不得说与第三人听。 当然,这是最浅显的; 更深层次的是,朝野上下,必须监控好舆论,因为有些人,是能够从一些人员调动、物资调动等方面,去看出端倪,也就是观望出风向来的。 只是,如今大燕和蛮族的关系,其实比和干国比楚国,都要好。 因为在大燕数次对干、对晋、对楚用兵时,蛮族未曾有一骑犯边,可谓懂事至极。 若是仓促间忽然开战, 在道义上, 真的是完全站不住脚了。 「滴答……滴答……」 几滴殷红,在山河图上盪开。 燕皇伸手,擦了擦自己的鼻尖,掌心红渍。 不过, 燕皇对这个,不以为意。 他只是用力地盯着脚下,盯着脚下的这片「荒漠」。 「这个骂名,就由朕来背。」 燕皇微微抬起头, 「趁着朕,还没死。」 第四百零九章 大建设 奉新城,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兵营,同时,也是一座大工地; 效率,一直是魔王们所秉持的生活态度。 一件可能在别人眼里需要仔细斟酌,慢慢思量,细细考虑的大事儿, 可能在这里, 嘻嘻哈哈碰个头,也就出结果了; 最严重最严重的, 无非是私下里一座凉亭开个小会, 大家各自发表个意见,再由队伍里善于拿主意做规划的瞎子做一个总结,提出一个方向,而后交由坐在那儿也不知道是在认真听还是在神游天外的主上拍个板; 最后, 再由樊力来一句简短至极却又铿锵有力的「总结陈词」; 哦了, 齐活儿。 冬日,本该是惫懒的季节,动物如是,人如是。 可惜, 郑侯爷现在已经不是屁股坐在统治者这边,而是他本就是了。 所以, 和时不时飘雪的天气相对立的,是热火朝天的大工地。 奉新城的扩建和改造,刻不容缓; 因为你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会出现,而且他出现时也不会先打个招唿问问你城墙修建好了没,修好的话他就来了。 但, 按理说, 雪海关在北,镇南关在南, 两座雄关在手,无论是来自雪原亦或者是来自楚地的威胁,都无法进来; 所以, 之所以这般紧迫地扩修奉新城, 必然是为了防备来自晋地的乱民! …… 「姑娘她坐轿头啊!」 「嘿哟嘿哟嘿嘿嘿!」 「哥哥我跟着熘啊!」 第186页 「嘿哟嘿哟嘿嘿嘿!」 「妹妹你心好狠啊!」 「嘿哟嘿!」 「昨晚活儿白干吶!」 「嘿哟嘿,嘿哟嘿,嘿哟嘿哟嘿哟嘿!」 半人高的檯面上, 郑凡坐在那儿晒着太阳。 讲真, 郑凡真的很喜欢这种带着地气的氛围,这会给他一种正在被「文化」薰陶的舒适感。 这几年, 光顾着金戈铁马来回打仗了, 真没特别长时间去系统地享受过生活。 魔王们呢, 是一个都不在身边。 大建设的开展,到处都需要人。 薛三去负责建设「铸造局」,伐楚之战遗留下来很多甲冑兵器,这些可都是极为重要的资源,外加雪海军新一轮的换装也即将开始; 同时,开春之后的农具需求量也是极大。 可谓任务极重,时间又极赶。 阿铭则负责作坊的制造,除了最早的香水、肥皂这些,还会开发出一些新的产品。 有时候, 你不得不佩服一些人的聪明, 大概, 每个时代, 商人,都是嗅觉最为灵敏的一批人。 郑凡这边刚封侯, 那边,商队竟然已经来了。 不仅仅是朝廷的官商,也就是小六子户部直营的,还有来自民间的商贾,晋地、燕地的,以及从北封郡甚至是从荒漠里来的商队。 这里头,赫然还有金髮碧眼的存在! 从西方穿越荒漠,再穿过燕国,再穿过大半个晋地,才能到达自己这里…… 这种为了发财不惜一切的精神,连郑侯爷都不得不被震撼到。 经过了解, 这些商队之所以能够来得这么早这么及时,其实是根据伐楚战事的消息做的准备,在得到郢都被攻破焚烧的消息后,大大小小的商贾们,只要本钱够得上,马上就发动了起来。 前几年燕国对外战争的胜利,已经教会了他们一件事, 这个世上最好发的财就是……国难财。 燕军每攻伐一地,所劫掠回来的,那是海量的财富,这些财富,需要消化,需要转手,需要变现成各种各样的所需的物资; 而在这一变现过程中,所产生的极大差价,那就是恐怖的利润。 再者, 无论是当初在盛乐城还是雪海关,郑侯爷治下作坊里所生产的货物那都是根本不愁销路的! 只要你能拿到货, 自己再算一算路上的各种成本, 利润的一个最低点其实就已经出来了,再之后,能多卖出什么价格那就是各凭本事,总之,不存在滞销这一说法。 如果说在盛乐城时,还只是小打小闹的话,在雪海关时,这个产业一度做到极大,当时可没有伐楚成功,没有朝廷意志下燕晋两地海量资源向前推,且当时对雪原野人,也因为兵马不足没办法去随意压榨,但当时,就是靠着这个产业,靠着这些商贾们的来回奔波,硬生生地让雪海关百姓过了安逸的年,且第二年之后的生活水平,更是直线上升。 为了收买人心,用了低赋税,同样为了收买人心,又提高了福利,学社和医馆,那可都是有运营成本的; 盘子就在这里,不想着从外头开源,那根本就玩儿不转。 去年一整年, 郑侯爷先是在楚地抢公主,接下来,又马上爆发了轰轰烈烈的伐楚战争,导致作坊那边不得不停产,一切资源往军需上堆; 所以,货一下子就断了。 这让不知道多少商贾对此痛心疾首,心底埋怨了不知多少次那位「郑伯爷」当真是不务正业! 好好的买卖不干, 怎么就光顾着打仗去了! 所以,在看见战争天平倾斜的曙光后,他们马上就出动了。 来时载满的,是各项物资,运粮食的运其他的,总之,能搜罗到的,就都搜罗来了。 侯爵府下有专人进行分收, 收下后,不是给你金银,而是给你货单, 等货出来后,你再提货走。 燕晋之地的百姓,日子现在确实不好过,这个冬天,包括明年,将极为难熬; 朝廷也很难再搜刮到什么东西了,加税都已经到几年后去了; 但商贾们,还是有着自己的渠道可以弄到东西的,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要是连商贾们也弄不到东西,那就真的是……末世了。 再说了, 这里头还有从干国来的商贾。 是的, 干人喊了大半年的北伐,最后流产了; 但干人的商贾,可是爆发出了比他们的朝廷比他们的军队更为强大的主观能动性。 这些商贾没有走南门关,而是经几个小国借道,再由梁国转接,过齐山后被范家接应,再由范家走水路,运到郑侯爷这里。 这样一来可以避免官面上的阻拦,二则是可以最大程度地……偷税漏税。 郑侯爷不信小六子不知道这个,毕竟范家是小六子的人而不是他的人,但小六子执掌的户部,对此并未说什么话,完全当没看见。 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一来平西侯府多吃点,就会少跟朝廷要一点,本身也是减轻了朝廷的负担; 二来, 这个节骨眼儿上, 第187页 非要去较真这个,去体现自己的铁面无私,姬老六没那么蠢。 其实,晋东之地,本来,是很富饶的,它现在的残破,完全是因为战争,再加上曾经野人和楚人目光短浅地杀鸡取卵; 本质上,晋东之地北接雪原,南接楚地,再集三晋之地有无,商贸不发达那才叫真见了鬼。 按照四娘的统计, 燕地商人最穷, 没法子, 小六子在台上,为了支持他爹打仗,可谓是变着法子的去盘剥; 要知道,前两年如果要推选个燕地商人协会会长的话,小六子几乎可以说是当仁不让; 但屠龙勇士变成恶龙, 他披上官方的皮后,就更加得心应手地去对这些昔日的同行身上敲骨吸髓; 用小六子的话来说,老子以前又不是没做过买卖,所以清楚,这世上,慾壑难填的权贵权臣会造反,底层百姓吃不饱饭会造反,就从未见过商贾造反的。 晋地商人数量少一些,但明显比燕地商人殷实一点。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晋地这几年虽然连年战争,在伐楚之战中也被摊派出人出力出粮,但到底隔了一层,燕国朝廷对晋地的治理还有些流于表面,所以,一些商贾的家底子,还是在的,其背后的权贵家底子,也还是在的。 颖都那里,就有那么多因为司徒家投降而没被清算的权贵不是? 楚国商队还没敢来,暂时只是让景仁礼和四娘粗略地谈了谈接下来的买卖,想来,开开春后,看见有战马被交易到楚地,晋地的商贾是不会坐得住的。 雪原的以部族为单位的头人们,他们出手最阔绰,因为他们不是来公平交易的,更像是来缴纳保护费的; 在楚人被收拾了之后,雪原上的部族头人们都清楚,燕人,不,这位平西侯爷,短时间内,是没有其他人和其他势力可以阻碍他当晋东的老大了。 干国商人,富得流油; 再度刷新了郑侯爷对干国富饶的新认知。 毕竟,四年前攻干,自己只是打到了上京,还未曾去过干国真正的江南之地。 做买卖,赚银子,这些商贾以及他们背后的权贵,可不会去在乎什么国家大义。 但饶是如此,想要让晋东之地的发展步入正轨,还得至少一年的时间,这个冬天,一直到明年秋收前,士卒们可以吃上干的,老百姓,就只能每天土豆泥。 到开饭的时候了; 土豆泥的香味,传来。 土豆这玩意儿,很好烹饪,削皮后,你可以将其煮个半死,剥皮吃;可以煮死它,吃煳煳;可以让它生不如死,烤了吃。 至于薯片什么这类的,别想了,有那么多的油可以造,还需要拿这个当主粮? 郑侯爷从打盹儿中醒来, 他今儿个一身白色的锦袍脖子上围着一圈白狐皮围脖儿,脚穿黑底白边青花靴; 腰间,繫着玉佩,身边,一众亲卫护持,还有人帮忙撑着伞。 刚结束劳动正准备吃饭的民夫和士卒们马上激动地围拢过来,争相来看「亲民」的郑侯爷。 老实说,郑侯爷这身打扮,并不亲民; 但这个时代的百姓,已经习惯了这种阶层的划分,最重要的是,郑侯爷懒得做那种太过低级的亲民秀。 随意地走走,随意地看看, 找几个年纪大的问问, 再找几个年纪看起来比较小的问问, 因为事先没有彩排,所以倒是问出了不少问题。 衣食住是三大根本; 吃,此时不是最主要的,土豆泥虽说不至于让你敞开了吃,但还真不至于将你给饿死,来参加劳动的民夫,还能额外在饭食里获得一些干的,以作奖励。 最大的问题在于住和衣服。 得亏奉新城经过司徒毅司徒炯兄弟的糟蹋后,早就是一座空城,当大军营已经有两年了,但问题是,城池的扩建工作还没完成,里头住着的,得是军队里的相关人员外加办公人员,再者,还有从雪海关那儿逐渐迁移过来的标户。 嗯,还有剑圣。 剑圣这次要求分房子时分普通一点; 然后郑侯爷很大方地让剑圣自己先选; 你选了,我再选。 剑圣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了,他清楚的,等雪海关的妻儿老小迁过来,新居下来后,自己一出门,保证还是和平西侯做邻居。 但这次招纳的流民,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很多人现在是住在城外的地窝子里,也就是像老鼠一样打个洞,外头再找些东西遮蔽一下,防寒效果很差。 且很多人是从天热时就来的,天冷了,也缺少防寒的衣物; 这就又引发了一个问题,青壮还好,老弱妇孺很多的都染上了风寒,又面临缺医少药的局面。 「大家不要着急,侯府会为大家想办法的,请大家再给本侯几天时间,本侯需要去调派,也需要去採买。 承蒙大家不弃,愿意跟着本侯在这里扎根,那本侯就有责任让大家安顿好,把日子过得更好。」 寻常走访结束后, 郑凡派身边一个激灵点的亲卫将这些事去找有关衙门反应一下。 至于具体去向哪个衙门反应, 郑侯爷还真的不知道。 雪海关的体制,是瞎子和四娘制定出来的,郑侯爷自己都不是很清晰有关衙门是哪个和哪个; 第188页 毕竟, 对于真正凌驾于有关衙门的上位者而言,有关衙门具体是哪个,真无所谓,反正是一句话的事儿。 晒过了太阳, 又探访了民情, 感觉今天干了点事儿觉得相对充实的郑侯爷回到了自己的临时府邸。 回去后没多久, 就又出来了。 转而又去了四娘所在的另一处办公衙门那儿。 「参见侯爷。」 「参见侯爷。」 郑侯爷挥挥手,示意他们继续做自己的事。 走到籤押房门口时,看见月馨,也就是瞎子媳妇儿正抱着一大沓的文书走出来。 「见过侯爷。」 「嗯。」 郑侯爷走入了籤押房, 月馨又走回来,将门关上。 四娘左手飞速地打着算盘,有时候拿笔不停地在批阅。 郑凡进来时, 四娘抬头看了一下,笑了笑,又低头继续忙活; 是真的忙啊。 郑凡在旁边小火炉上取了水壶,帮她倒了杯水。 茶杯放上去后, 四娘也马上收手,接过杯子,停止干活。 郑凡走到四娘身后,伸手帮其按摩肩膀。 「累吧。」 「还好,翠柳堡时,小摊子,盛乐城时,摊子大了,再之后是雪海关接着又是这里,主上,奴家真的有一种不停地在开模拟经营游戏的感觉。」 「地图一个比一个大,难度还一个比一个高?」 「地图大是大了,难度,其实还好,因为外部环境越来越好,手头可调派的资源也更多了。」 「别太累了。」 「这些事儿,耽搁不得呢主上。」 「瞎子过几日就会带着她们过来了,到时候,交给瞎子去忙。」 「瞎子来的话,天天,也会来的。」 而王爷, 现在还在奉新城内。 「先不问王爷吧。」郑凡说道,「反正他想去看的话,是能去的。」 上次偷偷去看儿子,将沙拓阙石都给压制住了。 不过,虽然现在靖南王重伤在身,不能动手,但在奉新城里,他想秘密地去见什么人,还是简单得很。 而且,郑凡也会去安排。 「让三儿派他手下一个人去候着,全天候安排就是了,那个戴立,我记得脑筋转得挺快。」 「嗯,这的确是个法子。」 「还有你,我说,先歇歇吧,这一场仗打完,一打又这么久,我真怕这边刚调理布置完走上正轨,马上就又要开战了。」 「哪里还会开战?还能打么?」 「天知道呢,那帮疯子。总之,我是不想再继续当劳模了。」 「主上,是想?」 「对,你也得可怜可怜我,在这世上甦醒也好几年了,还没真的吃过肉呢。」 「可主上您,各种荤腥可没少吃啊。」 「不解馋了,总拿凉菜当正餐吃,也不合适不是。」 「丽箐和如卿过两日不就来了么?」 「我说过,她们排在你后面,丽箐还好,私底下两个人时,娇憨娇憨的,倒是如卿……」 「如卿怎么了?」 郑侯爷没回答。 「主上,是不是这样?」 四娘抬起头, 凑到郑侯爷耳边,牙齿,轻轻咬了几下郑侯爷的耳垂, 鼻息轻喷在耳蜗, 带着娇音轻呢道: 「爸爸~~」 「哎……」 如果说柳如卿是媚骨天成,那么四娘就是风情自如,但却没有丝毫风尘之感,反而,你会很乐意地沉溺在她的拿捏之中。 郑凡伸手,将四娘抱住, 道: 「把事儿交接下去吧,咱们,生个孩子,这次,就是天打雷噼也别想打断老子!」 第四百一十章 花烛夜 「侯爷,水放好了。」 「下去吧。」 「是,侯爷。」 两个婢女告退。 这两个婢女也算是老人了,早年在虎头城时,四娘收留了一批女童,本意是想着将她们训练成红拂女。 但似乎发觉自己主上不喜欢这种套路,所以也就稍微教了一些东西。 等到了适婚年龄后,一半都陆续许配给人了。 除了少数几个嫁给了军官,其余的,基本都配给了郑凡身边的亲卫。 倒不像是干国银甲卫那种画风, 反倒是有些类似于楚国摄政王之于年尧。 要知道年尧本是楚国摄政王的府中家奴出身,其妻也是府中奴籍。 郑侯爷虽说不喜欢搞出什么「奴籍」不「奴籍」的,但有一说一,当着郑侯爷的亲兵,娶了郑侯爷府中出来的女人,其实脑门儿上,已经贴死了「郑」字印了。 郑凡在浴桶里泡着, 魔丸在其身边也一起泡着。 一般而言,除了打仗时,他的日子,真的很悠闲,但悠闲下来,又难免有些无趣。 自己也算是摸到了「人到中年」的门槛了, 没人催自己的婚,也没人催自己生娃, 两世为人,他都没什么长辈在耳边不停地对你絮叨絮叨; 曾几何时,郑侯爷觉得一个人过一辈子,也挺好的,不去扯什么丁克不丁克的,潇潇洒洒的一辈子,他不香么? 第189页 养儿防老是不存在的,天知道是不是多了一个累赘。 但现在, 郑侯爷心态变了。 干国江南,想去,暂时不敢; 西方,也想去,但是太远; 这几年,东南西北地冲杀来冲杀去,也算是置办下了一份家业。 俗话说, 饱暖思那啥, 郑凡现在感觉, 是这日子实在是太无聊了,所以想给自己的生活加一点变化。 简而言之, 就算是多了一个累赘,至少能给自己找点事情干。 你要说自己忙于事业,忙于基业,那也就罢了,可偏偏你现在又陷入到了每天必须得主动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省得太闲人不好看的地步了…… 「唿……」 郑侯爷将澡巾铺在脸上。 这时, 「咕嘟咕嘟……」 魔丸开始那里开始冒气泡。 郑凡挪开澡巾,伸出手指,戳了魔丸一下, 道; 「我说,你到底什么时候准备晋级?」 还真没想到, 吊车尾的,居然是自己的亲儿子。 所以, 这就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郑凡伸手,将魔丸拿起来,放在面前: 「你就算是告诉我,你很想杀我,或者各种折磨我,我都是能接受的。」 魔丸沉默, 似乎不想回应这个话题。 「噗通。」 郑凡又将魔丸丢回了浴桶里。 一直以来,魔丸都是自己身边的护身符,关键时刻让魔丸上身已经救了自己几次小命了。 如果魔丸升级的话,它依旧能够继续保持着极大的作用,但若是继续吊车尾的话,那就会逐渐变得有些鸡肋。 「侯爷,需要加水么?」 「好。」 是客氏的声音。 客氏推开门,提着水桶进来。 公主和如卿她们还没来,而客氏是最早的一批过来的; 府邸内,别的婢女可以许配出去,但唯独客氏,没有,也不会。 而且, 客氏自己也不愿意出去,她就在府邸内,当个管事嬷嬷,再养育自己的孩子长大,这就足矣了。 最重要的是, 她其实是伺候过侯爷的,虽然不是那种伺候,但至少,不是那么清清水水的关系了。 虽然那位侯爷自那之后没再说过什么,但她心里也明白,府里的婢女是婢女,虽然大部分姿色都很不错,但这位侯爷平日里其实很检点; 但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对和自己曾有关系的女人,去心安理得地送出去。 所以,客氏没什么好发愁的; 没男人就没男人呗,又饿不死,再说了,在侯爵府里当管事儿嬷嬷,比下面当县太爷夫人都有面儿。 客氏走过来,给浴桶里续热水。 因为天冷,所以她穿得很厚实。 再者, 她也没有再度想勾引郑侯爷的意图了。 想当初,四娘还没来时,客氏倒是想过抓住机会,结果被魔丸弄了个鬼打墙,在外头夜宿了一宿,几乎染上风寒; 再之后, 见到四娘后,作为一个聪明的女人,她清楚自己不可能是其对手。 紧接着, 是公主的入府。 客氏就彻底断绝了那些念想。 当然了, 她是没那个意思了, 但如果郑侯爷想要,她也是乐意之至的,身为府里的嬷嬷,她是清楚的,眼前这位主子虽然在那方面一直对女色很克制,但绝对不是惧内。 「侯爷,需要搓背么?」 「好。」 客氏走到郑凡身后,帮忙搓背。 二人之间,倒是没那种氛围,反倒更像是一种关系适中的朋友。 「侯爷很累吧?」 「你是府里人,你觉得本侯很累么?」 「侯爷是做大事的人,每天所思虑的事情,应该是很多很重的。」 「好吧,我很累。」 接下来, 没话说了, 就是安静地搓背。 客氏没故意去挑逗,郑凡也没伸手去揩油。 搓好背后, 客氏柔声问道; 「侯爷口渴么?」 「还有那个喝么?」 客氏脸红了,娇嗔道: 「孩子大了,可是没了呢。」 郑凡也笑笑, 道; 「那倒是怪可惜的。」 「孩子早不吃了,得幸遇着了侯爷您,否则当年那兵荒马乱的,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是真的活不下去的。」 「其实,那会儿我日子也紧张的。」 其实,还是各取所需罢了。 如果不是坚守雪海关时, 自己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 郑侯爷也是不会在意自己门口蜷缩在那里的客氏的。 当然了, 不是所有人都能和客氏那般好命,谁叫人家本钱足了,郑侯爷一出门,目光就被吸引了。 客氏帮郑凡倒了一杯茶,道:「侯爷还有吩咐么?」 「让人准备些夜宵送进来吧,对了,去地窖里,把铭先生存的葡萄酒拿两瓶过来,挑最里面拿来。」 「遵命。」 平日里,郑凡吃饭是不喝酒的,他没酒瘾。 第190页 而且,虽说现在中华牌铁盒一直在身边揣着,但实则他菸瘾也没了,无非是偶尔打个火,亦或者是享受真公主帮自己点菸的快乐。 另外,每天自己还会抽出小半天的时间在练刀; 这样一想想, 自己这辈子的生活,还真是健康。 从浴桶内起身,随意地擦了擦身子,又披上了一件袍子,屋内倒是不冷,郑凡走到椅子旁,坐下去,手里端着茶杯,半眯着眼。 没多久, 客氏端着夜宵进来了。 一个锅子,烧着羊肉,另外还有两盘小菜。 客氏将葡萄酒倒好后,默默地又出去了。 郑凡又发了会儿呆,走到桌旁,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他是品不出酒的好与坏的,纯当饮料喝喝。 少顷, 郑凡走到浴桶边,将魔丸捞出来,放在了一个盒子里。 盒子扣上后, 还颤抖了几下以示不满,但并未过于夸张地反抗。 随即, 郑侯爷又取出一张符纸, 给贴在了盒子上。 最后, 伸手在盒子上敲了敲, 道; 「今晚,得乖。」 …… 四娘将手中的事儿,做了个收尾,下面的繁复工作,就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了。 她今日,是下值早的。 走到府邸门口时, 四娘目光一凝, 她看见一排排的甲士已经将整个府邸里三层外三层的给包裹住。 门口站着的, 赫然是现如今平西侯手下, 除了梁将军之外,最为受信任的将领——金术可。 金术可挎着刀,目光严肃,不停地扫视四周。 这种防御, 就是真正的高手来了,想打进去,也是奢望。 这时, 金术可看见了四娘,马上走了过来行礼: 「见过风先生。」 平西侯手下的几位,除了梁程被称为将军外,其余人,其实都是被尊称为先生,这是老规矩。 「怎么回事?」 「迴风先生的话,侯爷说今晚他心神不宁,恐有乱事要发生,所以命末将领三千铁甲守护府邸四周。 侯爷留下话来, 除了风先生您, 今夜, 任何人都不得再入府中, 违令者, 杀无赦!」 「呵,呵呵呵……」 四娘忍不住笑了。 「小金子你辛苦。」 「末将职责所在,嘿嘿,您别说,能为侯爷再守几次府门,末将这心里,踏实。」 金术可是一个能力很强的人, 但他最可贵的地方在于,他除了能力强之外, 他还懂得忠诚。 紧接着,金术可侧过身, 一挥手, 当即, 门口的甲士们散开, 府门被开启。 内墙里头,还有一排排的弓弩手戒备着,最让四娘哭笑不得的是,竟然还有守城器具在里头,一口油锅,还在烧着。 看来,金术可执行他家侯爷的命令,执行得很到位。 四娘继续往里头, 在前厅口, 看见一张藤椅,藤椅上躺着一个人,那人身侧,挂着一把龙渊。 剑圣见有人来了,睁开了眼,看着四娘, 道: 「他说今夜可能有高手来袭,但我总觉得,他在骗我。」 「也是辛苦您了。」 要知道,请动剑圣每帮一次忙,都得付出不小的代价,而且有些时候用的,还是人情,这玩意儿,根本就无法用等物去衡量。 「他还跟我说,那个高手善于易容,特意叮嘱我,除了你,其他人,之后都不得再放进这个门。」 「我是真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总觉得,这次和以前不一般。」 「哪里?」 「就是透着一股子不对劲的味儿,以前他请我帮忙做事,做的事,也都干干脆脆的,这次,好像……」 「好像什么?」 剑圣嘆了口气, 道: 「好像我的一世英名会付诸东流的感觉。」 「那可不会,今夜,若是没强人来,外头都不晓得您在这里。」 「说的也是,外头还有这么多兵呢。」 「您受累。」 「客气了。」 剑圣摆摆手。 四娘绕过剑圣,走入后宅。 推开门, 四娘走入卧房。 桌旁,郑侯爷在自斟自饮。 四娘笑道: 「外头好大的阵仗。」 「呵呵。」 郑凡站起身,走到四娘身侧,帮其将披风摘下,道: 「浴桶里刚加了热水,水温刚好。」 「多谢主上。」 四娘准备褪去衣物时,停住了,看着郑凡。 「主上,背过去。」 虽然身子早就看过了,但今日到底不同。 郑凡转过身, 少顷, 后头传来入水的声音。 郑凡这才回过身来,道: 「我给金术可传令了,就算燕皇驾崩的消息传来,也得给我将钦差给砍了。 就是老田亲自来了,也不准他进,还有剑圣守着中院呢。」 第191页 其余的, 也没什么事儿可以打扰到自己的了。 就是雪原野人忽然连夜推举出了个新盟主,众志成城进攻雪海;就是楚国那位大舅哥,忽然命年尧再度北伐; 说白了, 那两个, 也不耽搁今晚的事儿, 今晚过后再议再做安排,也来得及。 「主上,这排场,未免也太……」四娘手搭在浴桶边缘,头枕在自己手臂上,看着郑凡,「要是外头的士卒和剑圣知道了主上您这般严肃郑重地安排是为了做什么,也不晓得心里会怎么想。」 「他们怎么想我无所谓了,就连魔丸这次都被我给封印了起来。」 说着, 郑凡还指了指偏房。 随即, 郑凡亲自给四娘倒了一杯葡萄酒,递给了她, 道: 「你是不晓得,这越是想要干什么,它往往就越是不让你干成,这就跟我上辈子画画设计剧情一样。 就是要故意卡着你,吊着你的胃口,每每到关键时刻,总是得给你来点意外,来点波折,来点打断。 可恶至极, 可恨至极; 我是有经验了, 所以这次干脆给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 一切的防范都做好了, 除非今晚忽然一道雷噼下来, 只要不是直愣愣地把我给噼死, 就是屋顶破了大洞,我今天也要把事儿给办了。」 四娘喝了一口酒, 道: 「所以说,上次的伐楚大战,是燕皇和楚国摄政王为了阻止主上您办事儿?」 「呵。」 郑凡自己也笑了,「那这老天爷,还真是给我郑某人面子了,不过这话要是让那两位皇帝听到了,指不定得气死一个。」 「对了,我帮你搓背?」 四娘风情万种地白了郑侯爷一眼, 道; 「您让开,我自己穿衣服,让您进来,您再进来。」 「好,好,好。」 这个时候, 就算是让郑侯爷答应去泡薛三研制出来的药浴一个月,都是必然会答应的。 男人,在这个时候,支配身体的大脑,就从上面的那个,转移到下面的那个了。 四娘离开了浴桶,走入了内卧。 郑凡没急着进去,而是道; 「等奉新城建完后,咱办个婚礼呗。」 里头,传来四娘的声音: 「公主到底是明媒正娶的,身上带诰命的,会有麻烦。」 郑侯爷刚想说这点麻烦算什么, 四娘就又道: 「再说了,婚事是办给外人看的,寻常人办婚礼,请的都是一年到头见不了一次的亲戚,还得笑脸相迎恭喜恭喜什么的,忒没意思。 咱要办, 就主上和咱们七个,小亭子里,支个小火锅,再发点儿喜糖收他们一份人情也就是了。 自家人,省心。」 「嗯。」 无非,是一个过场而已,四娘是真的不在乎那个的,她在内宅里,公主在她面前也是战战兢兢。 「甭管以后,咱是否会做皇帝,但都要带着你去龙椅上并排坐坐,再请画师作画,纯当补个婚纱照了。」 「那倒是可以的呢。」 又过了一会儿, 四娘出声道: 「进来吧,主上。」 郑侯爷走了进去, 四娘坐在床边,倒是没穿那种带着情趣意味的衣服,反倒是穿得很严肃,髮髻也盘了起来。 郑凡在旁边坐了下来。 四娘侧过身子,将脑袋枕在郑凡的肩膀上, 道: 「总感觉,平淡了一些呢。」 「日子,过得就是这个平淡的滋味儿嘛。」 「是么?」 「是的。」 「都到这个点儿了,应该不会有意外了吧?」 郑凡马上打断道: 「呵呵呵呵。」 四娘笑了起来。 或许,这种梗,只有他们才能接得过来。 「不是……」 「主上……」 「嗯?」 四娘伸手,抱住郑凡的胳膊,身子,微微后仰,连带着郑凡也一起倒在了床上: 「主上,请怜惜人家。」 侯爵府外, 上千甲士于冬夜之中待命,可以说,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 中院内, 躺在藤椅上的剑圣, 睁着眼, 赏着月。 后宅内, 则是另一派景象: 先是, 风柔碧水柳翩跹,绿荷新芬并蒂莲; 一树亭亭红玉配,双星绾绾彩云牵。 紧接着, 秋水恬恬撷媚语,柳枝细细挹风依; 狂沙舞凤桃花泣,罗帐飞鸾玉雪迷。 随即,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最后, 销魂中如泣如诉, 柔媚中百转情长, 曼妙如莺啼,沁人如润骨; 千言万语的万语千言, 只化作了一个字: 「疼……」 第四百一十一章 寒冬日暖 风吹花香薰洞房,白日照镜光射梁。后园草暖双蝶晒,堂前尘落对燕翔。 最早醒来的, 第192页 是四娘; 四娘侧过身,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主上。 没有失落,也没有彷徨,更没有甜甜蜜蜜蜜蜜甜甜的九转迴廊。 只有目光如水,透着的,是一股纯澈。 说情和爱啊这类的, 对于魔王而言,简直是矫情中的矫情。 说白了, 支撑着人的伦理道德,是人的普遍生命厚度。 寻常人,到了年纪读书,到了年纪相亲,到了年纪生娃,到了年纪送走老人,再到了年纪,自己作为老人被送走。 人生的每个阶段,都被安排地明明白白。 世上不是所有人都适用这一规律,却绝对是大部分人的缩影; 大部分人都这般做了,才是约定俗成的规矩,退一步,就是道德。 但魔王的人生厚度,实在是超越了这一常理。 四娘曾说过,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让她动心的了。 她看过太多,见过太多, 常常是下面喧嚣,人声鼎沸,莺莺燕燕,再下面,是骯脏龌龊,多少粉骨泪儿飞; 而她, 则是坐在屋顶上, 亦或者是靠在栏杆边, 要么, 手里夹着一根烟,要么,拿着一壶酒; 像是画里人, 却又像是在欣赏着这幅画。 就如同现在, 她看着郑侯爷一样。 这个男人, 不可否认的是, 气质上,越来越有味道了,而且,这辈子,又是练武又是打仗的,身材,没得说,再配合上那几条恰到好处的伤疤; 像是最好的调味品,调出了最恰到好处的阳刚气。 但你要说,你喜欢他,愿意和他亲近,迫切地想要和他发生点什么。 真没有。 所以, 他说他要了, 她忙完了活儿才回来。 讲真, 当一个女人,自立强大到一定程度后,男人,对于她而言,真的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挂件。 不过, 真要说起来, 这世上, 如果还有一个男人,可以触碰到自己的身体而不使自己产生反感和厌恶的话,那就是他了。 不是爱, 不是亲昵, 只是, 不排斥。 这时, 郑凡醒了,他睁开眼,看见四娘的目光,道: 「你怎么比我先醒。」 「主上有些失望?」 「本想着我先醒,再这样躺着看看太过疲惫而依旧在沉眠的你,这样,画风才对。」 「是奴家疏忽了。」四娘躺了回去,道:「奴家太累了,身子像瘫了一样,请主上恕奴家今早无法伺候主上洗漱了。」 「呵呵。」 郑凡笑了,问道: 「感觉如何?」 四娘摇摇头,道:「说不上来呢。」 「很差么?」郑凡抿了抿嘴唇,略显紧张。 「没有对比对象,怎么对比?」 「也是。」 「但也是舒服的呢。」 「那就行。」 郑凡起身, 四娘也跟着起身。 郑凡腿有点发颤,下台阶时,身子一晃,四娘伸手,有力地搀扶住了自家男人。 「有点软。」 郑侯爷有些尴尬,好在,这种尴尬,在四娘面前,倒是不觉得羞耻。 彼此之间谈不上你情我浓,却很纯粹,完全不需要有什么掩饰和遮掩; 或许, 这就是传说中举案齐眉的最高境界? 「三次还是太多了。」 四娘怪道。 「不是怕你吃不饱么。」 郑侯爷坐下来, 四娘穿上衣服,打来了水。 郑凡洗漱的时候,四娘站在镜面前,梳理着头髮,道: 「都说那之后,脸上会有明显的桃晕,怎么没看见呢?」 「应该是,有的吧?」郑侯爷不是很笃定。 「或许,这就像是主上您常常嘲讽那些文官写兵书一样,动辄爱兵如子,动辄吸脓疮,或许,这些,也是假的呢? 就比如,主上说的,想醒来看奴家累坏了躺在那里。 自古以来,耕地的牛怎可能真的和地去置气。」 郑侯爷点点头,道;「所以,一般这样写的,都是自己办不到,有遗憾,所以用文字在书上,给描全了?」 「故事嘛,和现实里一样,看故事做什么,看看自个儿,照照镜子不就是了?」 「精闢。」 「不过,兴许可能是奴家体质不一样,如卿妹子是过来人了,不谈,等主上临幸丽箐时,奴家倒是想在旁边观察观察。」 「旁边……观察?」 「主上不喜欢?」 「跳步跳得,有些厉害了吧。」 「全看主上自己喜好了。」 「唔……」 郑凡洗漱好了, 起身。 四娘这边也梳理好了,没问郑凡,而是自己从柜子里选了衣服出来帮郑凡搭配着穿。 问男人如何搭配衣服,是一件很浪费时间的事儿; 郑凡的衣服,大半是四娘以前空闲时亲手做的,而且,伴随着官职的升高,还会更新换代。 四娘则是一条红色的长裙,简约,大气。 第193页 其实,衣服好看不好看,关键还是在人。 「这衣服穿起来……」 「怎么了,主上?」 「有股子林青霞版东方不败的味儿了。」 「我记得,主上似乎喜欢的是倩女幽魂里的王祖贤。」 「明儿咱们可以再换嘛。」 「对的。」 穿好了衣服, 郑凡还准备再说点什么, 四娘则先道: 「主上,不用这般生分的,又不是以后不在一张床上睡了,毕竟,一次也不一定能怀上孩子。」 「哈哈,也是。」 郑侯爷走出了卧房, 外头, 日照已经老高了。 回头, 再看看卧房的门, 郑侯爷心里忽然有一种自己昨晚才是新娘子的感觉。 对着阳光, 深吸一口气, 腿,现在不软了,整个人神清气爽。 待得走到外头, 中院里, 剑圣站在那儿,看着缓缓走来的郑凡。 「昨晚,无事发生。」剑圣开口道。 郑凡严肃地点点头, 道: 「辛苦了。」 「我总觉得,事情,有点不对。」 「有些事儿,现在不方便解释。」 剑圣微微蹙眉。 郑凡继续道: 「我也是为了最妥当,你知道的,晋东之地,这么多流民,还指望着我来活命。」 「你今天,很不对劲。」 剑圣的第六感,是真的强。 一般来说,真正的高手,尤其是开二品,近乎是「天人合一」的高手,已经有了一定的预测吉凶的能力。 「或许吧,毕竟封侯了,以前小打小闹,不打紧,现在,家业大了,才知担子重了。」 「到底是谁想对你出手?」 「不可说。」 不等剑圣继续问, 郑凡伸手, 轻轻指了一下西方。 很含煳的一个回答,很没逻辑的回答。 但, 却恰好可以解开此时的氛围。 剑圣嘆了口气, 道; 「我不问了。」 「好。」 「因为我有一种预感,如果我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可能会忍不住一剑,刺死你。」 「唔……真的难以想像,你怎么会有这么危险的想法?」 剑圣转身, 摆摆手, 准备离开, 道: 「记着,院子里得给我修好鸡窝,留一小块菜地。」 「再加个小池塘要不要?再放养几条锦鲤。」 「你敢!」 …… 「所以,我珍藏的那瓶葡萄酒呢?」 冰窖里, 阿铭皱着眉。 而这时,梁程走了进来。 「你拿的?」阿铭问道。 「什么?」 「红酒。」 梁程摇摇头,问道:「很珍贵?」 「楚国一个贵族的私藏,带到祖坟里的那种私藏。」 梁程微微皱眉。 「你嫌弃它?」 阿铭像是发现了一件极为有趣的事儿, 道: 「你一个殭尸,你嫌弃棺材里的东西?」 「不可以?」 「只是觉得有点奇怪。」阿铭伸了个懒腰,道,「你不是在训练新兵么?」 「回来调兵,去接瞎子他们。」 「用得着你亲自去?让那个金术可去不就是了。」 很显然,金术可已经成了连魔王都认同的……自己人。 「昨夜主上下了调令,金术可在主上府邸外坚守了一夜。」 「唔,什么情况?」 「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我忙着作坊里的事儿呢,你是不知道那积压下来要出货的订单堆得到底有多高,昨儿个香水作坊一处地方失了火,我去扑灭的,回来打算找四娘帮我缝补处理一下伤口。」 说着, 阿铭指了指自己的后背。 普通的伤势,他自己处理就是了,但灭火时,显然用到了沙土,所以伤口要先做个清理,否则復原后自己后背就一直是坑坑洼洼的,不美。 梁程和阿铭一起走出地窖, 外头, 薛三和樊力则站在花园里, 薛三坐在藤架上,盪起三桨。 樊力手里拿着一块烤土豆, 蹲在那儿,剥着皮。 「哟,巧的啊。」阿铭说道。 这么忙的大家,难得聚在一起。 薛三开口道;「是四娘派人喊我们回来的,说主上的意思,中午大傢伙一起聚个餐。」 「什么事儿?」阿铭问道。 薛三摇摇头,「我也不晓得,刚我和阿力去见了四娘,四娘说待会儿一起吃饭,也没说啥事儿。 我觉得也好,大傢伙这些天一直在忙,也得放个假喘口气不是。」 这时, 蹲在地上咬了一口烤土豆的樊力, 闭着眼, 望着天, 一边咀嚼着一边开始感慨粮食的珍贵, 道: 「锄禾日当午……」 第四百一十二章 心肝儿 菜,是家常菜。 小葱拌豆腐,土豆红烧肉,西红柿炒鸡蛋,小杂鱼,榨菜肉丝汤。 第194页 另外, 樊力面前多了一大盆的馕。 量不是很多, 原因在于座位上,有两位,他们不怎么吃人类的食物。 梁程还能稍稍吃点, 阿铭自打日子好过之后,以前还能硬着头皮吃一吃血旺的他,现在是一点「人类的污浊」之物都不吃了。 大家坐定。 樊力反正不吃菜,先啃起了馕。 不打仗了,又在搞建设, 樊力理所应当地又成为了施工队的队长。 扛石料,举圆木,一个人相当于一个小型的起重机。 消耗在这里,故而食量也在这里。 薛三则手里抓着一把瓜子,一颗一颗地嗑着。 阿铭小口小口地喝着酒,其身侧的梁程,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 主上是和四娘一起过来的,四娘先坐下。 郑凡则从口袋里掏出糖块,用红纸包着的,一人面前放了一份。 之所以来晚了, 是先前去沙拓阙石预留的新棺材上也放了一份。 吃不吃,无所谓,沙拓阙石也不可能忽然甦醒过来吃几块糖,但心意得到。 至于其他, 比如剑圣,比如老田,比如麾下其他将领等等, 关系的确亲近, 但这个时候去送喜糖, 难免会让人家多想, 会误以为郑侯爷终于治好了自己的毛病。 喜糖一发, 除了正在吃馕的樊力, 其余人都先是一愣。 随即, 薛三起身, 道: 「恭喜恭喜。」 阿铭和梁程也站起,但两个人真的不是很适应这种氛围。 虽然大傢伙老早就清楚四娘和主上睡一张床上去了,但怎么说呢,更像是一种拉帮套吧。 结果一下子,冷不丁地正式起来,还真有些手足无措。 阿铭道:「百年好合。」 梁程道:「白头偕老。」 然后, 阿铭和梁程坐了下来。 饭桌上的氛围,可谓怪异至极。 唯有樊力继续咀嚼着馕,不亦乐乎。 对于这个场面,郑凡倒是早有预料,拿出昨晚喝剩的葡萄酒,开始给大傢伙倒酒。 「……」阿铭。 倒完酒后, 郑凡坐了下来, 道: 「我和四娘,想要个孩子。」 薛三微笑, 阿铭微笑, 梁程努力微笑,却又有些严肃,只能强行微笑。 四娘则露出了难得的含蓄笑容。 「所以……」 「噗!」 樊力忽然呛到了,对着地上,开始狂咳。 待得樊力咳好后, 有些像是犯错的小学生,缩了缩脖子,继续拿起馕。 「所以,嗯,所以就这样了。」 薛三想要活跃一下气氛, 道: 「那我们以后,是不是得改口喊四娘叫主母?」 郑凡答道:「说得像是你以前喊熊丽箐主母一样。」 薛三摇摇头,道:「她也配?」 言外之意, 四娘是配的。 说到底, 魔王们心底的骄傲,是一直存在的。 这几年下来,大傢伙是能接受主上了,但对于外人,还是不大看得上的。 田无镜剑圣那种的另说, 但一个公主, 就想让他们心悦臣服? 天真。 「照旧吧,我只是觉得,应该宣布一下,所以,以后的日子,还是照旧。」 众人都点点头。 其实, 这个怪异的氛围就在于, 身为主上的郑凡,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也好,说是「职场」潜规则也罢,你早就和四娘睡一个屋了,大家也都习惯和默认了这种关系。 结果你又忽然「正式」了一下,搞得大傢伙一头雾水。 「正式」完之后, 你又来一句「一切照旧」。 哦, 合着, 就为了通知一下大傢伙, 主上您已经上垒了? 这时, 梁程拿起樊力面前的一块馕, 樊力正好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去, 张口道: 「事儿……唔唔……」 梁程恰到好处地将馕塞入樊力的嘴里。 到底是掌兵大将,料敌于先。 郑凡拿起筷子, 道: 「大家吃菜。」 …… 「要换新地方了呢,心情如何?」 马车内, 熊丽箐对柳如卿笑道。 队伍的规模,不小,除了她们俩外加老府邸的僕人婢女外,还有柳如卿的弟弟柳钟以及剑圣的一家老小。 另外,原本留守在雪海关的不少官吏,此时也随队伍举家搬迁了。 雪海关,还是会继续繁华下去的,因为底子在这里,且它这儿还是雪原和晋地的榷场。 只要不打仗,想冷清下来都难。 不过,接下来,大家的重点,或者叫重心,必然会转移向奉新城。 在瞎子的建议下, 留守雪海关的总兵将,是柯岩冬哥。 当初,柯岩部举部来投,先是在靖南王那里被拔了刺,随即被郑凡拆分成三部分,柯岩冬哥领一部,金术可领一部,另一部则化为了哨骑分散各部。 第195页 自始至终,柯岩部的少主柯岩冬哥都很识时务。 最重要的是, 他一个蛮族人,镇守雪海关,去面对雪原野人,族群不同,想掺和在一起也没那个条件。 郑侯爷是走「军阀」路线起家的, 怎么会允许在自己手下也诞生新的不听话的军阀? 至于镇南关,瞎子在和主上商议后,打算用金术可去当镇南关总兵。 原本,靖南王的意思是,宫望和公孙志里,可以让一个去镇守镇南关。 但郑侯爷是完全顾不得吃相了。 南北两个雄关,他都得用自己的嫡系人马。 接下来的走私,里通外国做生意,也能便宜。 至于宫望和公孙志,这两位的驻地会划在奉新城西南和西北的两座城。 城,现在是冷清的,是没什么人的,但以后,慢慢发展就是了。 对他们二人,会奏请他们「封伯」。 他们要的,其实就是虚名。 宫望是晋人,需要融入现在的统治集团,就得选择山头;公孙志是燕人,却有着背主分家的污名,燕军之内,除了平西侯这个派系,他也去不得哪里。 所以,这两位最适合以「功名」来安置。 而接下来的军镇划分, 则打算分为八镇。 雪海关一镇; 镇南关一镇; 宫望、公孙志各一镇; 梁程执掌一支野战军,为一镇,这一镇,必然兵马最多,甲冑最精良,战斗力,也最强。 苟莫离执掌一镇,位列奉新城左; 丁豪执掌一镇,位列奉新城右; 这两镇,相当于卫戍兵马。 而奉新城中,则有一镇驻守,相当于京营,则由薛三和樊力共同负责,这是平西侯身边最重要的一支安保力量。 总共八镇。 这是一场权力分配的游戏,同时也是未来规划的游戏。 在这场游戏里,平西侯这位新晋侯爷,可谓是将饕餮一般的吃相,完全露了出来。 这会儿,最适合趁热打铁,一咕噜搞完,再之后想搞,麻烦和阻力就都会很大。 这里头,丁豪的作用,其实就是为了抵消一下苟莫离。 这位出身北封郡的小军头子,得益于当过郑侯爷的第一任师傅,可谓自此平步青云。 这个人的能力,其实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到顶了,但他就是忠心,无儿无女,所以没有弱点,忠诚这一项,也是满分。 八镇之下, 还是按照老规矩, 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一什,百人设百夫长,再往上,则是三个百人队为一标。 以标户对标的是八旗制。 不过,接下来还需要加强各部下面标户的活动,比如宫望和公孙志这两位,得多降低降低他们对手下的影响力,时不时地勒紧绳子,以确保绝对的忠诚。 之所以将他们放在前头,而不放在后头,最主要的原因则是在于,无论是柯岩冬哥还是金术可,在平西侯需要掀桌时,他们是能毫无顾忌地跟着一起掀桌子的。 而宫望和公孙志, 他们一旦受到来自外部的影响, 不大可能会反叛,但他娘的有可能隔岸观火。 要隔岸观火,还不如丢前头去,好看着你们俩最先表演。 瞎子在大局观上的掌控以及对未来规划这件事上,可谓是真正的大拿。 毕竟, 他可是一个为「造反」而生的人。 另一辆马车内, 瞎子将手中的册子合上去, 揉了揉眼, 假装自己也可以用眼过度的样子。 马车外的景色,很是萧索。 这是冬天的真正模样, 但等到开春后, 更大规模的生产自救活动将拉开序幕。 晋东被打烂了不假, 但这种打烂得干干净净再重新画图发展的感觉,其实也是极好的。 在瞎子看来,可能后世很多地方官员巴不得将老城区一股脑地都炸掉重新规划道路片区,在旧有基础上缝缝补补,限号、堵车,噪音、污染,明明已经殚精竭虑了,但刁民还是不满意。 晋东的残破,是地广人稀,开春生产做好,生产总量完全是大于消耗的。 没有旧有势力地牵绊,简直不要太舒服。 宁要这块白地,瞎子也不想让自家主上跑颖都当太守去。 「北先生,前面到潭头镇上,是不是要歇歇?」 「歇歇吧。」 「是。」 队伍,在小镇外停了下来,开始生火造饭。 因为队伍里家眷极多,所以不适合强行军赶路,再加上反正没什么急事儿,悠哉悠哉一点,中饭也停下来埋锅造饭,大家吃点热乎的。 毕竟大冬天的,老人们身体本就不好,可得照顾着点儿,别的不说,你要是把剑圣的丈母娘给整染上风寒了,看你接下来该如何收场。 公主和柳如卿也下来了。 「二位夫人,可以出来透透气,待会儿有鱼汤喝。」 「辛苦北先生了。」公主道。 柳如卿微微一福, 「有劳北先生。」 「应该的。」 随后, 瞎子就跑到运棺材的大车前,掀开帘子,将天天抱了出来。 跟着天天一同出来的,还有一只黑猫和一只狐狸。 第196页 天天穿着白色的羊袄,是四娘亲自织的,很是精緻,再加上这福娃身体素质好,扛冻得很,所以哪怕是在大冬天,也依旧面色红润; 这里的红润,不是冻的,而是天然色。 「要嘘嘘不?」 瞎子问天天。 天天摇摇头,道: 「不嘘嘘。」 「饿了吧?」 天天点点头,「饿。」 「早上的羊奶,喝了么?」 「喝了。」 「乖。」 瞎子伸手,摸了摸天天的脑袋,指了指四周,嘱咐道: 「就在这里玩儿,不准跑远,晓得不?」 「晓得。」 紧接着, 瞎子又指了指那只黑猫和狐狸, 道: 「看好少主。」 「喵。」 「汪!」 「……」瞎子。 狐狸有些哀怨地伸手扒拉了一下天天的裤腿,是他教的。 瞎子嘆了口气, 去照看其他家眷了。 公主和柳如卿坐在一张垫子上,面前,是一片结冰的水潭,冬日里的色彩,难免单调,却依旧有着一种辽阔的美。 这时,柳如卿的弟弟柳钟走了过来,他算是「皇亲国戚」了,周遭的亲卫也知道他和柳如卿的身份,所以没做阻拦。 平日里,柳钟也会时不时地进府看看自己的姐姐,他现在在衙门里当差,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 「阿弟。」柳如卿喊道。 「阿姊。」 柳钟在柳如卿旁边坐了下来,从兜里掏出两个柑橘,开始剥。 一边剥一边还偷偷打量着坐在那边的熊丽箐。 他是楚人, 熊丽箐又是尊贵的大楚公主, 说不好奇,那是假的。 在雪海关时,他去见自己的姐姐,别看伯爵府很空旷,但都是由人领着他直接去姐姐住的小院的,也不会给他四处走动的机会,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见公主。 柳钟剥好了一个柑橘,掰了一半,给自己姐姐。 然后, 他微笑地, 身子探过他姐姐的面前,将柑橘递送到熊丽箐面前, 道: 「公主,吃橘子。」 柳如卿面色顿时一变。 熊丽箐没接这橘子, 而是扫了他柳钟一眼, 嘴角, 带上了笑意。 柳钟见公主对自己笑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柳如卿的脸色,则开始变白。 熊丽箐开口道; 「都死了不成!」 这时, 外围的一众亲卫马上跪伏过来。 「拿下,鞭二十,别打死,打废了,无所谓。」 当即,两个亲卫上前,将柳钟按住。 柳钟见状,大惊, 喊道: 「阿姊救我,阿姊救我。」 柳如卿有意看向熊丽箐,但看了一眼后,又收回了目光。 熊丽箐嘴角挂着冷笑, 道: 「你阿姊,说白了,是我家侯爷的一个侍妾,所以,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真敢把自己当自家人了!」 这下子,柳钟额头冒出冷汗。 柳如卿也马上跪伏下来,乞求道: 「如卿知错,是如卿没能管教好阿弟,如卿错了。」 「你自己不懂得管教,本宫来替你管教,是,侯爷喜欢你,但你可千万别想着,侯爷会是那种为了一个女人就毫无原则底线的人。」 「如卿不敢,如卿不敢。」 「咱侯爵府,后宅清净,但并非没有规矩,愣着干什么,拖下去,打!」 「喏!」 「喏!」 「阿姊救我,阿姊救我……」 「啊……啊……阿姊救我……我错了……公主……小人错了……啊……」 柳如卿跪伏在熊丽箐面前,泪珠儿不停地落下。 熊丽箐拿出帕子,递给了柳如卿。 柳如卿没敢耽搁,赶紧接了帕子,迅速擦拭去眼角泪水,同时,还露出了笑容,虽然,有些勉强。 侯爷不在这里, 她不敢矫情; 但, 其实就是侯爷在这里, 她其实也是不敢的。 要知道, 一直到现在, 侯爷都从未要过她的身子。 「我对事不对人,你别恨我。」 「他冒犯了公主,自当受罚,这是他应得的,如卿不敢怨的。」 「你该庆幸,姐姐,不在这里,要是姐姐在这里,他的一双眼珠子,今儿个就得搬家。 呵呵, 你说, 你敢对着姐姐跪下来磕头求情么?」 「不……不敢的,不敢的。」 曾经的平野伯府,后宅很清静,不是因为里面都是喜好清静的女人,而是因为山中有一只真正的老虎坐镇,不怒自威。 「打一顿,人也就老实了,也就规矩了,只要规矩了,你再对侯爷枕边吹几口风,呵呵,枕边吹不管用,你就下去吹; 多吹吹,总能帮他吹出一个前程。 但人,首先得规矩,你比我大,但我还是得喊你一声妹子; 妹子, 别以为咱府里比你那范家自由,没拘束; 别以为这些先生们,各个都好说话,但他们,其实是这个世上,最不好说话的一群人。 第197页 侯爷可以不在意很多事,因为他有外面的事需要去忙,但我们。」 熊丽箐指了指远处, 道: 「再擦擦泪,陪本宫一起就着这景色喝鱼汤。」 「是,公主。」 熊丽箐嘆了口气, 道: 「这大燕的侯爵,在楚国,其实就是柱国了,在干国,是封国公了,所以,咱们家的规矩,其实不比宫里头差的。」 「是,如卿受教。」 这时, 天天带着一只小狐狸和一只黑猫,笑着跑了过来。 公主见了, 马上起身, 一把将天天抱住, 道: 「哟哟,心肝儿,你可不能瞎跑,万一摔到哪里了摔伤了怎么办,可得把干娘给心疼死。」 公主随即瞪向天天身后跟着的黑猫和狐狸, 骂道: 「竟敢让少主子就这般跑,真要出了事儿,仔细你们的皮,信不信本宫拿你们去餵蟒!」 随后, 公主抽出手绢,帮天天擦拭汗珠: 「乖乖乖,就跟干娘坐这儿,干娘给你餵鱼汤喝,我们家心肝儿最乖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我,很期待呢 在原本的府内,平西侯的三餐,在风先生有空时,是由风先生负责的,后来,何春来上位,昔日追求晋地復国的热血儿郎,如今成了新的「御厨」。 侯爷只要条件允许,自然享受的是最高档的餐饮服务; 但其实,府邸内厨房的水平,真的不差,高标准下,几个厨娘的手艺外放出去,也是能去大酒楼掌勺的。 所以, 鱼汤很是鲜美。 在隆冬季节,一边赏着景,一边就着酥饼喝着鱼汤,的确是一种享受和格调了。 熊丽箐一开始餵了天天两口, 天天也很给面子的喝了两口, 然后, 天天就不喝了。 公主会意,命人去马车上取了一张小板凳,一张小方桌,放在了这里。 天天坐在板凳上,小方桌下面有个夹层,他熟门熟路地伸手从里头掏出了一面餐巾,自己挂到自己脖子上。 再从两侧的夹层里,取出了一把银质勺子和一把银质小筷子。 鱼汤和酥饼被放了上来, 天天仔细看了看,还是将筷子给放了回去,左手拿起酥饼送嘴里咬,右手舀鱼汤喝。 他平日里在家,都是自己规规矩矩地吃饭。 黑猫和狐狸匍匐在旁边,很是乖巧。 熊丽箐自己也慢慢喝着汤,时不时地会看一眼坐在旁边一本正经小大人模样的天天。 这孩子,是真的讨人喜欢,乖巧,懂事,不闹,听话。 是人,其实都有算计的,但她尽量地不让自己往那方面去考虑,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丈夫对靖南王包括对这个孩子的感情。 所以,她得跟着这个步调走,拼命克制住自己想要去算计的本能。 「乖,就喝汤,鱼肉就不吃了,小心有刺。」 「嗯。」 …… 瞎子没喝汤,而是抱着一杯茶,慢饮着。 他去看望了好几户人家的家眷,确定没人因为赶路而导致身体出现状况后,才悠哉悠哉地走回来。 然后, 他看见一个体格健壮极为丰满的身影, 正坐在炖着鱼的铁锅旁, 用一个大海碗,正在吃喝着。 这位,也算家眷,而且级别不低,是薛三的家眷。 薛三将她从梁国那里带回来, 如果仅仅是薛三喜欢的菜,那就罢了; 可偏偏这个叫扈八妹的女人,曾在迷迷煳煳中说出了「魔临」的预言。 瞎子虽然很不喜欢那种「预言」的桥段,总觉得俗透了,没什么心意。 但因为可能涉及到自己等人,所以,你真的无法不去重视。 原本,魔王中有心思,想要直接将这个扈八妹给杀了的,这是保证如今生活质量和节奏的最好方法。 但奈何, 这个选择触犯了魔王们的行事准则。 因为薛三中意她,甭管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千金难买爷高兴。 所以,最后还是身为主上的郑凡拍板,让这件事被暂时搁置了下去。 接下来, 扈八妹在雪海关住着还算安稳, 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再刨弄刨弄自己院子里的小菜地,平时,也不出门。 嗯, 就是食量大了一些,但毕竟这么大的体格。 瞎子站在扈八妹后面,先是注视着她的背影,随后,将目光慢慢地拉远,看向了冰封的潭面。 而这时, 扈八妹拿出帕子,擦了擦嘴,鱼汤,她已经喝了个水饱,揉了揉肚子,像是村姑一样,大大咧咧地双手后撑,瘫坐在地上。 「嗝儿……」 打出了几声响嗝儿。 瞎子缓步,走到扈八妹身旁,问道: 「吃饱了么?」 「喝了太多汤,不扛饿的,好在,我还有干粮存着,呵呵。」 瞎子点点头。 「你们家的饭菜,不管是什么,都做得好好吃。」 显然,这阵子在伯爵府里,八妹吃得很是满意。 「以后,还能继续吃的。」 八妹笑嘻嘻地点头,道:「昂。」 第198页 随后, 瞎子不说话了; 八妹, 也不说话了。 瞎子不说话,是因为他觉得,此情此景,适合发发呆,发发愣,也就是所谓的,触景生情。 畅想天地之辽阔,感慨自己沧海之一粟。 当你得到矫情的契机时, 请放下一切, 好好地去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矫情滋味。 而扈八妹不说话了, 不是说她不想打扰瞎子的雅兴,亦或者是她吃饱喝足后,也开始静下心来欣赏景色准备作诗一首; 而是, 她目光变得有些浑浊, 盯着前方的潭面, 嘴唇,还在略微轻颤着。 如果瞎子的视野,是正常的视野,站在其身侧的他,可能不会发觉这一幕; 可问题是, 他瞎啊! 他的视角,在脑海中,因为精神力扫描覆盖的关系,其实比寻常人的「视野」,更细腻,角度,也更丰富。 瞎子往前走了进步,在扈八妹面前蹲了下来。 再一次的, 八妹显现出了这种表情, 这预示着, 她似乎又得到了某种契机,亦或者,是勾勒回了些许记忆。 这个很好理解, 神婆对你玩接鬼上身的把戏前,总得在你面前抖啊抖的,敬业些的,还要口吐一下白沫。 简而言之,就是为了吸引你的注意力,告诉你,接下来,有事儿要说。 瞎子在等着,静候着; 然而, 扈八妹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 她目光中的浑浊,正在缓缓褪去,嘴唇,也不再那么颤抖了。 很显然, 她正在恢復正常。 瞎子皱眉, 我等了这么久, 就等你恢復正常? 自打上次扈八妹说出了关于「魔王」的预言后,瞎子就主动搜罗了不少神话传说。 一般能够接触到「预言」的,其实还是这个世界的神职人员。 燕国这边,倒是少得多,因为燕人普遍不信这个,且当代燕皇在藏夫子入京斩龙脉时更是展现出了一种君王不信天命的气魄。 唯一值得称道的,也就是昔日的那位宫中太爷,但他和「神职」,其实不太搭边。 晋人也不是很信这个,因为三家分晋的格局之下,赫连家祖上有野人血脉,闻人家好儒,司徒家则不信邪,权力的分散,喜好的分割,直接打破了晋地原有的神学体系,在晋国被燕人灭亡前,他们其实还没再诞生出一个可以自圆其说的世界观,原有的,基本就是嫁接了一些昔日大夏的。 其余的, 则都有。 楚国有巫正,野人有星辰接引使,干国有后山的鍊气士,蛮族有祭祀; 一个统一的权力基础,才是诞生神学的真正土壤,就像是郑侯爷在雪海关组织了一大批神棍去雪原传教一个道理; 虚无缥缈的神,之所以被创造出来,其实是为了给人间的「神」去服务的。 至于类似另一个时空里的西欧,神权一度凌驾于世俗之上了,在瞎子看来,那是玩儿脱了。 瞎子遍查了关于那几个地方的各种预言,挑几个有代表性的,大概就是: 荒漠祭祀有预言,蛮族在不久的将来,会出现新的狼王,他将重新塑造属于蛮族的金色辉煌; 雪原野人的预言,最近的接触最深刻的,应该是玉人令里的,野人将诞生出新的王者,引领其圣族復兴; 楚国巫正有预言,火凤会再度降临大地,楚人先祖的血脉将再度燃烧。 至于干国那边, 倒是没有这类的预言, 原因很简单, 要脸。 干人军队打仗是不行,这是事实,但是人家在其他方面的发展,是真的独树一帜。 干国官家可以穿道袍,可以稍微不羁一点,这没什么,属于情调和个人喜好,但想再过分的话,士大夫阶层就要祭出大棒了。 所以,干国的后山,一直很低调,他们和钦天监有密切地连繫,却只是做一些关于星象的占卜,不会忽然跳出来说,未来会出现什么什么颠覆什么什么,大家,都保留着一份体面。 但,问题在于, 蛮族祭祀的预言里,没说狼王会带着七条藏獒一起出现; 玉人令的预言里,也没说新的圣族之王身边会有七个忠诚的勇士; 楚国巫正的预言里,也没有说,火凤觉醒下的新君身边会有七个文臣武将。 「救世主」的形象,其实等同于「魔王」,这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哪怕是「魔君」「魔鬼」「地狱之主」什么的,也都可以和「英雄」「真正的勇者」进行套用,毕竟彼之英雄我之仇寇嘛。 可问题是,魔王这个要素,不是最主要的,后头的「七」才是最挑动神经的。 到目前位置, 也就只有扈八妹上次口中迷迷煳煳出现的预言里,出现了极为清晰的「七」这个概念。 姥姥, 石碑, 然后是: 魔王降世, 手底下,七个忠诚的手下, 带给这个世界,无尽的黑暗。 姥姥和石碑,应该是引子; 魔王,对应主上; 七个,对应着自己七个; 第199页 忠诚? 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忠诚,是不存在的,但问题是,现在魔王们都有一个共识,那既然是主上晋级我们就能跟着晋级,所以,主上若是挂了,我们大概率也会跟着一起…… 有这种羁绊在,就能保证最为纯粹的忠诚。 带给这个世界,无尽的黑暗,不正预示着他们现在正在做的事么,尤其还是他瞎子自己一直坚持着的,既然人活一世,总得试试龙椅温度的信条。 最主要的, 还是降临! 降临的方式,有很多种: 石头缝里蹦出来, 天降陨石砸出来, 异象之下从某个怀孕三年的妇人肚子里生出来, 这都算是,但这又都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准确是。 因为, 自己七个和主上,是真的「降临」。 主上多昏迷了半年,但大傢伙,是一开始集体昏迷出现在荒漠边缘位置上的。 没有藉助这个世界的媒介,就这般,突兀的,凭空的,降临了。 这时, 眼瞅着八妹就要恢復正常了。 瞎子伸出自己的左手, 放在了八妹的头顶。 「你刚刚,是触景生情了么?这种感觉,应该还在吧,没事,我来给你,加重这种感情,让你再沉陷进去。」 薛三不在, 所以瞎子可以放肆; 但换句话说, 就算是薛三在这里,如果仅仅是瞎子一个人在这儿,薛三确实会反对,但如果主上和魔王们都在这里,就是薛三,也无法反对。 因为这个预言,对大傢伙干系重大。 说白了, 同一时刻, 正在吃「喜酒」的薛三表现出了对公主「她也配称主母」的言外之意,将魔王们的骄傲和「草菅人命」的世界观表露得淋漓尽致。 而现在瞎子所做的, 无非是在践行着这一条而已。 平日里,他们或彬彬有礼,或慵懒,或沉默寡言,或风情万种,或吊儿郎当…… 但本质上, 其实就是当初樊力的那句: 要不,把主上砍了吧? 真以为是开个玩笑而已? 「冰雪,给你面积扩大,更大面积的冰潭,更大的雪,更森寒的天气……」 「鱼汤,锅,热的,温泉,沸腾,白雾,给你加……」 「我们这些一起的人,信徒,臣服,顶礼膜拜,给你添……」 大概率, 扈八妹只是短暂地触景生情,但瞎子,却运用自己的能力,将现在有的要素,根据他的理解,去进行重置,去美化,去加深,以期待符合扈八妹丢失记忆中的真正模型。 这其实也是心理治疗的一种手段, 比如, 让失忆的人,回到自己以前住的房子,以前睡的房间,本质上,是一样的。 八妹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 她的目光,开始变得更为浑浊, 嘴唇, 更是在泛紫。 刚刚已经逐渐消逝掉的感觉,正在逐步地回来,且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清晰。 瞎子的额头,也已经有汗珠子沁出。 建造画面和用精神力破坏攻击一个人,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比后者,费力数倍。 「呜呜呜呜……」 扈八妹开始出现了哭腔。 她的哭声,很悽厉。 这里的动静,难免引起了外围人的注意。 天天就放下了勺子,看向了那边。 这时, 公主过来,伸手抱住天天,捂住了天天的耳朵,同时,下令道: 「隔绝开。」 「喏!」 虽然不知道北先生是在做什么,但不去妨碍他,这是必须的。 而冰潭边, 瞎子正在犹豫着, 犹豫着是否要将自己的心神投入到扈八妹的意识之中,去亲眼瞧一瞧她脑海中的画面,也就是属于预言的,真正模样。 兴许, 在那里可以看到关于「姥姥」关于「石碑」的线索。 但, 瞎子又有些不敢。 他的能力是精神力,所以他更清楚里头的道道,有些人,看似「人畜无害」,但谁知道其内在里,到底有什么。 就比如,主上。 如果哪个人想用幻术对付主上,那么,主上体内的魔丸,会很乐意告诉他,什么才叫真正的幻术祖宗。 瞎子不想自己是站着走出雪海关,然后躺着进了奉新城。 保险起见, 瞎子还是没敢深入, 而是问道: 「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雪……好大的雪……好大好大的雪……」 「你,再仔细看,看看你面前,仔细看,是不是有别的东西?」 「白……白色……晶莹的白色……」 「晶莹的白色?是冰么?」 「是冰,冰,好大的冰,啊,全都是冰……」 「冰上面,有什么?」 「冰……上面……是雪……是雪在飘……」 瞎子沉下心来,继续引导: 「你,再看看身后,看见人了没有?」 「人……好多好多人……」 「你,看见他们在干什么了么?」 「他……他们……在跪拜……」 第200页 「你,再回过头,再看看冰,看见什么了没有?」 「冰……上面是……雪在飘……」 「你,走到冰面上去。」 「我……走上了冰面……」 「你,低着头,往下看,再继续往前走。」 「我……往前走……看……下面……」 下一刻, 不等瞎子继续发问。 扈八妹忽然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 她很恐惧,像是看见了什么骇人的东西。 「你,看见了什么!」 「人,啊啊啊!!!!!!我看见了一个人!!!!!!他要醒了,他要醒了,他要醒了啊!!!!!!」 扈八妹开始抽搐,身体开始痉挛。 瞎子犹豫了一下, 还是收回了放在其脑袋上的手。 「噗通!」 扈八妹倒在了地上: 「姥姥说……石碑上……写着……魔王降临……七……七个魔头……黑暗……黑暗……」 瞎子伸手指着自己的脸, 道: 「是我么?」 扈八妹整个人忽然停止了痉挛, 面色也一下子变得无比平静, 甚至, 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笑容: 「你,也配?」 说完, 扈八妹整个人昏厥了过去,随即,唿噜声响起。 瞎子闭上眼, 双手悬于面前, 指尖滑动, 他平时,会拉二胡,但真正喜欢的,还是钢琴; 做出这个动作, 证明瞎子现在的心情,很愉悦,愉悦到情不自禁; 「呵呵……呵呵呵……」 瞎子笑了, 道: 「我,很期待呢。」 第四百一十四章 圆谎 「你很高兴。」 「但我没笑。」 「我可以感觉到,你很高兴。」 「你这没温度的殭尸,还能敏锐地察觉到别人的情绪?」 「你是个瞎子,不也能看信回信?」 「先进城,安顿好再说。」 「好。」 在梁程亲自率一队骑兵接应和护送下,瞎子一行,终于进了奉新城。 接下来,是安顿。 先安顿的是天天,这可是宝贝疙瘩,老规矩,安置在了郑侯爷卧房后的一间卧房里。 那里,是全府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连郑侯爷本人,都是在他面前「挡枪」。 随后,是沙拓阙石。 这座府邸下面本就是有一间用于藏身的密室的,前主人应该是准备着以防不测,但,大概率还是不测了; 否则,也不会沦为空宅被郑侯爷住进去。 原有密室被进行了改造,还选了一口新的名贵棺材,也不晓得是曾经城内的哪位为自己准备的,但一样,没受用的到。 棺材被抬进去,新棺材上,还有一包用红纸包裹着的糖。 瞎子示意士卒们退下, 梁程则打开了棺材,仔细看了一下,道: 「难怪主上总是感慨别人一直拿主角的剧本,有些人,倒真的是贯彻着什么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瞎子则将新棺材上的喜糖拿起来, 闻了闻, 没问什么。 一挥手, 意念力加持下,将棺材盖挪开。 梁程扛起沙拓阙石,将其安置在了新棺材内。 里头,铺的,盖的,枕的,甚至一些玉器,都一应俱全。 在这一点上,郑侯爷绝不会亏待自己的干爹。 「嗡!」 棺材盖合上。 梁程拍拍手,道:「还不说?」 「可以先给你透露个口风。」 「呵呵。」 「还记得三儿带回来的那个女人么?」 「记得。」 「她在路上,又说出了一个预言。」 「你,是不是对她用了手段。」 「是。」 「怪不得你刚刚用意念力挪开棺材盖时,那么虚。」 「你不听了?」 「听。」 「她又说了一个预言,比上次的,还要多了一幕,在一个冰潭下面,有一个人,正在甦醒。 我觉得,应该是预言里,魔王麾下七个魔头之中的一个。」 「为什么不能是魔王?」 「这一点,主上应该懂的。」 「什么意思?」 「挨个出场,肯定得先安排手底下的人一个个甦醒,一个个扩充画面,这样,才能水篇幅。」 「很有道理,但这里是现实。」 「阿程啊。」 「嗯?」 「做人,不能忘本啊,带了几天兵,就真忘了自己到底从哪儿来的了?」 「这么说,就没意思了。还有,万一这只是一个误会呢,一个精神失常的女人说的疯言疯语?」 「也不是没可能。」 「是吧。」 「但我更希望,她说的是真的,你呢?」 梁程没急着回答, 但这种不回答, 反而也是一种默认。 「我喜欢造反,不是因为我喜欢造反,而是目前来看,没有比造反更有趣的事儿了,但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一种预言; 对应的是魔王和七个魔头, 第201页 且还指向的不是咱们的话,我会……」 「你会怎样?」 「我会很气。」 梁程点点头。 「雪原很大,我会派人,专门去雪原上找找看,应该不是渺无人烟的地方,因为那里还有顶礼膜拜的人,我觉得,这样一来,应该会很好找。 还记得野人王的手下,那个叫桑虎的,是从哪里拉出了一支拼凑起来的部族的么? 叫什么地方来着, 极寒之地还是极北之地亦或者叫寒冰之森?」 「最后一个你是认真的?」 「反正应该是那一个概念,先朝着那面去摸索摸索吧,如果那个预言是真的,那意味着,预言还未实现; 所谓的魔王和七个魔头,还没开始甦醒; 亦或者, 可以叫觉醒。」 「是该提前探查,如果提早发现的话……」梁程摇摇头,「不介意可以提前除掉,虽然,这很不美。」 「是的,可以留最后一个两个玩,但开头的那几个,能早点除掉就除掉最好。」 虽然, 按照魔王们的审美来看, 如果预言是真的, 那么最完美的局面就是, 大家都是七加一, 七加一对七加一, 来嘛, 除了主上这边可能会有些拉胯, 其余的, 大家可都是满满的自信。 甚至, 你要敢提前将对手在发育阶段就剪除掉, 还要怪罪你,甚至还要阻止你。 并且, 还要悉心呵护, 呵护他们的成长, 呵护他们的发育, 呵护他们长成完全体,成为自己的对手,再来和自己较量。 为啥? 因为寂寞啊, 因为自信啊, 因为枯燥啊。 但, 那是一种深层次的矫情,那是你高处不胜寒时的精神需求。 现在呢? 「主上的境界,很久没提升了吧?」瞎子说道。 梁程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上次晋升,是在玉盘城下,杀俘时。其实算算,时间也没多长。」 「好慢啊。」 「其实还好,主上的修炼速度,在这个世上,已经算是快的了,主要原因,还是被其他方面给耽搁了,分散了太多的精力。」 「真那样找个山洞我们一起陪着主上修炼,日子,也太枯燥了。」瞎子说道。 「是啊,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而且,依照咱们现在的实力,说不得还得靠自己手中的势力,兵马,去剪除掉他们。」 铁骑上千, 哪怕你是三品巅峰,哪怕你能开二品, 都敢去耗死你! 「而且……」 「而且什么,你说啊?」瞎子催道。 「冰潭下面那个,暂且不说是哪里的冰潭,按照你说的,他那里,也是有信徒的吧?」 「对。」 「所以,若是预言是真的,凭什么就一定笃定,那所谓真正的魔王和七个魔头,就是个八人队? 如果他们和我们一样, 并不是出道即巅峰的话, 会不会也像我们一样, 会去发展一下势力?」 「你说得,很有道理。」瞎子点点头,「不过,这个话题就先打在这里吧,待会儿我去见主上,再和主上把这事儿说一下。 接下来, 咱们该做什么还是得做什么, 预言是真的,那就是意外之喜,预言是假的,也不能耽搁咱们这辈子过得精彩。 现在, 很忙吧?」 梁程点点头,道:「很忙。」 瞎子又把玩了一下手中的喜糖,随后重新放回到棺材上, 调侃道: 「很忙?」 这时, 肖一波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盒子。 一定程度上,肖一波算是半个自己人,勉强承担着,内宅管家的角色。 说实话, 虎头城的车帮二当家之子,到平西侯府的管家,身份地位,可谓天壤之别,他也算是「得道升天」了。 也就是魔王们, 才能忍受也允许,一个带孝子管着自己的家务事,甚至,还不觉得算一回事儿。 「北先生,梁将军。」 肖一波将盒子递送过来, 道: 「风先生知道你们回来了,让小的将这个送过来,就说,放在这儿养养。」 「好。」 瞎子接过了盒子。 「小的告退。」 肖一波很是规矩地退出了密室。 瞎子打开盒子,里面放着的是玉人令。 玉人令曾被沙拓阙石「赐」给了四娘,但这种法器,其实是需要温养的。 煞气,确实有滋养法器之效。 要不然说人家倒斗开出来的血玉这类的价值会很高呢,那个连法器的边都算不上。 瞎子道:「呵呵,这玉人令不也预言过么,说圣族的王会出现,带领圣族重现辉煌,将星辰的光辉撒照人间。」 梁程则道:「其实,它说得,也不算错,苟莫离现在是一镇总兵了,接下来,随着我们势力的发展,雪原野人日后必然会被逐步同化。 虽然不是野人王建立了政权, 但一定程度上, 第202页 他们算是打不赢就加入了。」 「你这么说,好像确实有道理,不过预言这种东西,它往往有一个特点。」 「你说。」 「那就是,它不会给你具体时间,不会给你具体人物,不会给你可以定标的信息。」 梁程点点头,道: 「说谎话的一种较高境界,就是预言了。」 「对,而且还能让你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去主动地帮它圆这个谎,来,你把棺材盖再打开一下,我给它放进去。」 梁程伸手,推开了棺材盖,露出了一道缝隙。 瞎子将玉人令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同时笑着对里面躺着的沙拓阙石道: 「您受累,再养养它,估摸着过会儿,主上就会来看您,他也是想您了。另外,您得保佑他,早点有属于自己的子嗣。」 说完, 瞎子还对着棺材双手合十,拜了拜。 梁程没拜, 身份不同, 他拜的话,里头躺着的这位,受不起。 「嗡!」 棺材盖再次被闭合。 瞎子和梁程一起往外走。 忽然间, 瞎子停下了脚步,皱着眉。 梁程问道;「怎么了?」 「我忽然想圆谎了。」 「你说。」 瞎子回头, 再度看了一眼那口安静地躺在那里的棺材, 道: 「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那就是当初玉人令预言里所指的, 并不是, 苟莫离。」 第四百一十四章 西行 臊子面的精华, 在于臊子汤。 这虽是一道极为寻常的吃食,却很得讲究个色香味俱全,味道正宗。 郑凡和瞎子面对面坐着, 二人一齐拿起筷子, 一齐吃了一口。 唿, 舒服, 过瘾。 一侧站着的何春来问道:「侯爷,下次要不要做成红汤?」 何春来是知道郑凡口味的,吃菜喜欢带点辣。 郑凡摇摇头,道:「拿点干辣椒面给我,我自己后添,太多辣椒提前搁进去,汤的鲜味儿就被盖住了。」 「是,属下记下了。」 辣椒面很快被送来, 郑凡加了两勺,又给瞎子加了一勺。 二人一边吃着面一边在夹面条和加面条的间隙,说着话。 「预言的事儿,可以先放放。」郑凡说道。 在听完瞎子的讲述后,郑凡做出了决定。 「是,主上。」 这也是瞎子所认同的。 没必要为暂时没影子的事儿分担过但的精力,甭管你以后的敌人是谁,总之,现在埋头发展自身,是没错的。 正如梁程先前所说的,天知道预言中的「七加一」,他们到底是否真的都是独行侠? 「我们在雪原上有不少神棍,我看,就派空缘了凡师徒俩去极北之地找找看,那师徒俩看起来就是有福运的。 告诉他们,只要能找到,回来后,我给他在奉新城外,修一座佛寺。」 有福运的意思是,那师徒俩,一看就是很难死的样子,用这类人去趟雷,往往能有意外的惊喜。 「好的,主上。」 「我们接下来的重心,还是在这里。」 郑凡伸手敲了敲面前的桌子,「咱们的重心,不稳啊。」 不稳,是肯定的。 晋东之地,搁在整个东方来看,真的不算大,笼统地分一下,相当于三家分晋后的司徒家地盘的五分之二,可能,还要再小一些。 因为玉盘城那一块,并不属于你,严格意义上而言,并不是以望江为界限的传统晋东地盘。 其面积,相当于北封郡吧。 当然了,你要是将从楚国那里拿来的上谷郡也算进去,面积自然就大了,但郑凡除非脑子被驴踢了,否则才不会去忙着发展比晋东更为白地的上谷郡。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 实际占地是实际占地,但依照雪海关和镇南关对外辐射的区域,其实平西侯府真的能够影响的范围,还是很可观的。 然后, 现在的问题就是, 架子大是大, 但没血肉去填充。 雪海关那里,柯岩冬哥倒是可以驻守住,金术可昨日也率部去镇南关驻防了。 另外, 奉新城这里,得驻守,这里是侯府所在,是根本。 宫望、公孙志、苟莫离、丁豪以及梁程的直属野战军,现在,也就是在用着那点点仅仅是意思意思的兵马在强行摆个门面。 新兵的训练,甲冑的换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想加速也加速不了,除非想囫囵吞枣,但容易消化不良,最终导致军队战斗力的滑坡。 练兵这种事儿,真的是欲速则不达。 就比如干国, 不缺人,不缺粮,也不缺银子, 但当年被燕军一路南下打到上京城后,这几年,各路兵马包括三边的重整也都在快速地进行。 兵册上的水花,明显少了,西军等主力也在那里,但燕国和楚国打得不可开交时,干国依旧不敢北伐上去。 人多,战斗素质不行的话,无非是给燕军增添了战后抓俘的工作量罢了。 第203页 「按照属下的估计,明年秋收之后,新兵填充和换装,应该能全部完成了。」 郑凡闻言点了点头,道:「这还是好在有足够的老兵升什长升校尉,军官构架在。」 一个军队,老卒,或者叫中下层军官,才是其真正的灵魂。 军队最害怕的,不是打败仗,而是被全歼,失去了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卒,失去了那批经验丰富的中下层军官体系,想復原这支兵马,不是说简单地给钱给粮给人再给个番号就能成的。 好在,虽说郑侯爷麾下原本的本部兵马不算多,就算加上宫望公孙志部下,也不算多,再加上当初借着靖南王军令抽调过来的各部精锐,还攥了一大半在手上,人也愿意不回老部队,留在平西侯麾下。 这样一来,郑侯爷麾下可号称「百战之卒」的老兵以及在此之上的军官体系,真的是夯实得不能再夯实。 下面, 就剩下无法跳步的发展必须时间。 「对了。」 郑凡像是想起了什么, 从兜里掏出一把喜糖,放在了瞎子面前。 瞎子点点头,伸手接过了喜糖, 道: 「恭喜主上。」 「留着四娘肚子显怀再恭喜吧。」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是。」 「呵呵。」 郑凡将筷子轻轻放下,拿起旁边放着的湿毛巾擦了擦手和嘴, 「燕京的消息,你多留意一下,那边的回信速度,也尽量快一些,燕皇的身子,怕是不大行了。 而且, 我估摸着, 继承人的归属,甭管是太子还是姬老六亦或者是其他姬蛋, 都得走一个流程。 说不得, 南北二王,东西两侯,都得去燕京城一趟,和文武百官一起做个见证。」 瞎子感慨道: 「说句心里话,燕皇和属下,确实不一样。可能是因为属下眼睛瞎的原因,所以喜欢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下。 而那位燕皇,则时刻用的是堂堂正正的帝王之术,自己成势,自己造势,自己运势。」 郑凡饶有兴趣地问道:「你更喜欢,哪种?」 瞎子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道: 「所以,属下一直负责这些阴谋的零零碎碎,让主上您,站在阳光下。」 郑凡闻言, 闭上了眼。 这马屁拍得, 那是真的见功力,不矫情,不突兀,却又有恰到好处的感动。 而后, 郑凡笑道: 「我没进阶啊。」 瞎子点点头, 道: 「那是不是浪费了呢?」 「或许,能存着呢?」 「依照惯例,怕是存不住的。」 「我这阵子,倒是没放下修炼,但感觉……」 「主上是遇到瓶颈了么?」 郑凡摇摇头,「连瓶颈,都没感觉到,也是按照惯例,应该是还差得远。」 「六品之上,和五品,是两种不同的层次,五品,可以称为小宗师了,自然会更难一些,也要讲究一些机缘。」 「什么小宗师大宗师的,分法太多了,我都听得脑子乱了,现在,兵法学得差不多了,我抽机会去见见老田,让他指点我练武。」 「不是主上您自己说的么,剧本拿的,不一样。」 「那能怎么办?」 郑侯爷摊了摊手, 「就这样浑浑噩噩下去?总得想个办法才是。」 「属下这次还带了一个犯人,叫徐闯,是从温明山上下来的,那里的人,是刀剑双修,主上其实也可以试试,看看能不能触类旁通。」 「我担心贪多嚼不烂。」 「或许,能有启发呢?」瞎子继续道,「腰间佩剑,背上负刀,这造型,也是挺好看的。」 「再配一身甲冑,上阵后,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戏班子串错了台了。」 「呵呵。」 「哈哈。」 二人都笑了起来。 其实,对比昔日第一位武道师傅丁豪,郑侯爷现在所拥有的教学资源,可谓是奢侈得要滴漏出来。 想练剑,有剑圣;想练刀,有靖南王。 郑侯爷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感慨道: 「这个,急不来,我尽量。」 「主上辛苦。」 「客气了,还有事么?」 「属下还想问的是,靖南王对国本的态度,还是原先那样么?」 郑凡点点头,「嗯,就是没有态度。」 「好的,属下知道了。」 瞎子起身,告退前,还特意看着何春来道:「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何春来微微低头。 「教个徒弟,把手艺传下去,然后,来我这里帮我做事吧。」 何春来愣了一下, 看向郑侯爷。 郑凡伸手指了指何春来, 道: 「得把徒弟教好了先。」 何春来当即单膝跪下; 「多谢侯爷!」 瞎子离开了房间,外头,已经夕阳西下了。 这时, 客氏走了过来, 看见瞎子马上微微一福, 问道; 「北先生,月馨姑娘让奴婢来询问您,这次您带来了三箱沙琪玛,各家各个院子,该怎么分?」 第204页 沙琪玛制作并不复杂,原本是四娘做出来给主上当零食尝尝的,后来,干脆丢给了雪海关的伯爵府直营点心铺子当一个产品来卖,销量和人气一直很高。 如果带的少的话,月馨不会派人叫客氏特意到侯爵府里来问自己的丈夫的,但正是因为带多了,外加入夜后再送礼不好。 红糖沙琪玛、荞麦沙琪玛、果仁沙琪玛…… 每一种,都是小半箱。 「哦。」 瞎子恍然大悟的样子, 对客氏道: 「天天喜欢拿这个当零嘴,这些,都是为他准备的,不送人。劳烦你,将那几箱子的沙琪玛都送到天天的房间里去。」 「全……全部?」客氏愣了一下。 那可是几箱子啊,一个孩子,怎么可能吃得完? 「是的,全部,吃不完,至少能看着舒服不是?」 「是……奴婢晓得了,奴婢这就去安排。」 「嗯。」 待得客氏转身离开后, 瞎子站在原地, 从兜里掏出一个橘子, 剥开后,塞入嘴里一瓣橘肉, 一边咀嚼着一边自言自语道: 「天快黑了,你来不来。」 就在这时, 肖一波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瞎子继续吃着橘子, 问道;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肖一波马上对瞎子回禀道: 「北先生,速速告知侯爷,王驾出城向西了。」 瞎子忽然觉得自己嘴里的橘子,没那么甜了。 「行,我去通知主上,你去追客氏,告诉他,把沙琪玛按各家各院子,都分了吧。」 第四百一十五章 待到秋高马肥时 奉新城向西,一支骑兵队伍正在行进着,行进的速度,并不快,因为队伍里有一辆马车。 自东面,也就是后面,骑着貔貅领着少数亲卫的平西侯爷追了上来。 「参见侯爷!」 「参见侯爷!」 郑凡长驱直入,没人阻拦,哪怕是靖南王身边的亲卫,在平西侯进来时,也乖乖地让开了马车正面。 平西侯翻身下来,上了马车。 马车还算宽敞,却绝不是奢侈的类型。 掀开帘子,郑凡俯身进去。 田无镜坐在里头,脚下,垒着一摞摺子。 对于郑凡的到来,靖南王没有丝毫的诧异,只是伸手指了指面前的小火炉,道: 「泡茶。」 火炉上有现成烧着的水,周围茶叶和杯具也都有,郑凡点点头,泡了两杯茶。 马车,还在继续行进,并未停下来。 田无镜接了茶杯,放在手中: 「晋东,其实是块很好的地方,四战之地,又等同是四争之地; 庸人占着,就是自取灭亡; 但, 地, 还是那块地, 勐虎站着,就是四出之地,虎威可达,尽情恣意。」 郑凡点了点头。 田无镜看着郑凡, 道: 「你平西侯,是一头勐虎。」 郑凡笑着摇摇头。 「在很早时,我就看出来了,生而为人,其实,每个人面前,都有一道笼子,它是一种约束。 而你……」 「我没笼子?」郑凡问道。 「不,你有。」 「那……」 「但你笼子的钥匙,就在你自己手上,别人的笼子真的是笼子,而你的,只是一种掩饰用的装饰。 你随时都在准备, 准备时机一到, 就自己从笼子里走出来。」 郑凡耸了耸肩, 道: 「但王爷堵在我笼子门口。」 田无镜点点头。 「但我知道,王爷是为了帮我掩饰,然后,就比如现在,王爷,您挪开了身子。」 「你现在,还需要时间,你,还太弱,没有靖南军支撑的晋东,光靠现在的你,架不住这么个台子。 楚国不敢北上,不是因为你; 雪原野人不敢南下,也不是因为你; 晋地之地不敢叛乱,倒是可能有你一半的原因,毕竟你平西侯能征善战是出了名的。 但……」 田无镜顿了顿, 继续道, 「你的敌人,之所以为你所胁迫,畏惧的,不是你平西侯爷,而是那面黑龙旗帜,当你做到,你的对手,看见郑字旗比黑龙旗还要更畏惧时, 你就能大大方方地走出笼子了。」 「其实,我不介意王爷您一直站在我笼子口。」 「现在你是这么想,以后,就不会是这般想的了,再美的风景,看久了都会生厌,何况,是挡路人?」 「王爷一直是我的引路人。」 「但我走的,可是一条不归路。」 马车里,沉默了。 良久, 田无镜喝了口茶, 道: 「茶温了,可以喝了。」 郑凡低头喝茶。 「其实,我能教你的,不多。」 「原本王爷您没走时,我还想着,想让王爷您教教我练武。」 毕竟,都是走的武夫路子。 当世武夫之中,能比肩田无镜者,或许不是没有,但绝对是凤毛麟角。 「六品武夫了,够用了其实。」 第205页 「我还想再在武道之途上,追求一下进步,我也觉的,我还有进步空间。」 「亦步亦趋地练,确实会比较慢,但其实你的天赋,真的不差。」 「和王爷您不能比。」 田无镜点点头,道: 「嗯。」 「……」郑凡。 「可以,等待一些机遇。」田无镜说道,「机遇,不是揠苗助长,而是一种契机。」 郑凡很想说, 他倒是经常看见剑圣动不动地就遇到「契机」; 而自己,似乎只是在那里提供契机。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两脚不沾泥,怎能站得稳?」 「是,王爷教训的是。」 「不是教训,而是你以前就很惜命,现在,你的命,更贵了。大燕的军功侯,会有很多人,想着要你的命。 郑凡,我一直觉得,你并不是武痴。 看看人家李梁亭, 不也好端端地坐在那儿受万人敬畏么?」 「我……」 郑凡的这个理由,没办法直接说出来。 因为他是一带七; 典型的,皇帝不急一群太监急。 「我贪心,王爷。」 「你看似很贪,但实则很多东西,你并不是很在乎,有时候,我也很感兴趣,你这具皮囊下,到底藏着的是怎样的一个人。 世人耄耋之年,看不破的人,还是多数; 真能看破的,屈指可数。 你明明还年轻, 却似乎有种早就望穿的感觉。」 说到这里, 田无镜将手中茶杯放下, 「挺好。」 「王爷,这是回京么?」 「回历天城,想她了。」 郑凡抿了抿嘴唇,跃跃欲试的样子。 「不必问,我也不会说。」田无镜看着郑凡,「敢做的人,就不怕你掀桌子,甚至,会巴不得你掀桌子。 世间, 黑的白的, 看似分明, 但明明绝大多数,都是灰的, 谁又能比谁来得干净。 再说了, 世上谁都有那个资格,就我没那个资格,去打起那为家人復仇的大旗。」 「王爷,世人于您何加焉?」 「本王,并不不在乎世人。」 郑凡默然,他懂了。 「另外,本王回历天城,却不会急着回京。」 「那京中……」 郑凡很想直接说出燕皇身体的事,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不过,他清楚,田无镜能明白。 「该他,受点煎熬。」 田无镜看着郑凡,道:「入秋后,再进京,你,随本王,一起入京。」 现在是冬季。 入秋, 是瞎子推算的一个晋东之地平西侯府,大概局面稳定,兵马架构起来的时候。 郑凡点点头。 「我原本以为,你会再继续问我,到底属意谁。」 郑凡笑了笑,道:「不,我是觉得没必要拿这么乏味的事儿来叨问您。」 田无镜伸手指了指郑凡, 道: 「懂事了。」 「您教得好。」 「差不多了,你该回了。」 郑凡深吸一口气, 终于问出自己此行追出来的目的: 「真不看看他了?」 田无镜摇摇头。 郑凡咬了咬牙, 「好,我回了。」 说完, 郑凡转身, 正准备出马车时, 停住了, 道: 「哥,记得你答应过我的,打算走时,得和我合计合计,我平西侯爷的哥哥,不能走得没面儿。」 「到秋天再说吧,还早。伤还没好,怎么走得有面儿。」 「必须的。」 郑侯爷下了马车, 骑在自己的貔貅上, 望着由靖南军护送的马车,继续向西。 仗打完了, 他得回了。 郑凡曾说过,如果没仗打了,你得有多煎熬? 现在, 他是回历天城,回那座侯府了,其实,也是相当于去承受,那份煎熬了。 年初曾去过歷天城的郑凡,清楚地记得那座院子,那座灵堂,以及,那满地的枯叶。 用不了多久, 那处门槛上, 会再多出一道白髮人的身影。 老田走了, 但老田说, 他会在歷天城,等到入秋再进京。 他人,是不在晋东了, 却等于是在歷天城, 为晋东的平西侯府,撑起了一座屏障。 等到那个敢喊他哥的年轻军功侯, 秋高马肥。 骑马在郑凡身后的瞎子,心里,未免有些遗憾。 他教了很多遍天天,世上最好吃的沙琪玛,是龙椅,但看来,那个人,是没机会听到了。 但, 不得不说, 心里, 是真的有一份感动。 甚至, 看向前方自家主上的背影时, 还有些难以理解。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却又偏偏喜欢讲究个本色出演; 看似矛盾,实则才是大智慧。 就比如自家主上。 走了一个靖南王, 家里,则还有一个左谷蠡王。 第206页 真正的知己,真正的过命交情,三两个足矣,多了,也就淡了,也撑不住了。 瞎子情不自禁地回首身后, 那里, 是自家团队的基业之地, 真正的地盘, 真正的兵马, 真正的权柄, 真正的,开局! 舔了舔嘴唇, 瞎子摇摇头, 当初在虎头城的那家客栈里时,原以为是他们七个,拖一个拖油瓶; 但现在再看看一路走来的过程以及今天, 扪心自问, 到底谁占谁的便宜,更多。 这时, 前面的郑凡策动胯下貔貅转过身, 道: 「偷偷看一眼,又算得了什么。」 瞎子笑道; 「怕忍不住。」 瞎子有句话没说: 等四娘有身孕了,您就懂了。 「秋天,秋天,瞎子,你说,他撑得到么?」 瞎子摇摇头,道: 「悬呢。」 郑凡的眼睛,眯了眯,整个人的气质,也开始发生了变化: 「下一季给小六子送去的礼,改成一套盔甲,一把刀,一张弓。」 瞎子闻言,问道;「主上,会不会太明显了一点?」 「年前,给在颖都的五皇子,也备一份礼。」 瞎子笑了, 道: 「明白了。」 …… 微微摇晃向西行进的马车内, 田无镜从袖口里,取出了一块已经发黑的沙琪玛。 曾经,雪海关里有个稚童,喜欢将自己的零嘴藏起来,留给自己等待的人吃,常常留到发黑,变质。 田无镜咬了一口, 闭上眼, 缓缓咀嚼, 慢慢享受, 田, 天, 甜。 第四百一十六章 姥姥 「嗡!」 一根箭矢,射中了一头獐子。 「侯爷箭术精湛,属下佩服!」 郑凡笑了笑,苟莫离拍自己这个马屁,他是受用的,因为苟莫离自己的身手,其实很一般。 前些日子送走田无镜时,田无镜所说的:六品武夫,也够用了。 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在某方面想取得成就,其他方面就必然会被压制。 苟莫离就是极为标准的一个例子,剑圣,则是另一个相对应的例子。 「可惜了,多好的地方啊,现在居然成了荒野。」郑凡感慨着。 人少了,动物,就出来了。 「侯爷放心,待得两三年后,这里,也会人口稠密的,说到底,这儿真的是个好地方,好地方,是不愁没人的。」 「你来安慰我这个,倒真是感觉怪怪的。」 苟莫离闻言有些羞赧地笑笑。 确实,造成这块区域可以成为「打猎」场地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位个头不高脸上有疤的傢伙。 「侯爷,咱们歇歇?」 「好,歇歇。」 郑凡下了貔貅,席地而坐,身边亲卫送上水囊。 喝了两口水, 郑凡开口道;「前阵子去玉盘城,感觉如何?」 苟莫离是向西去了玉盘城,他现在有很大的自由度,不过,在去之前,也是打了申请的,等郑凡那边,事实上也就是瞎子那边批了个「准」字后,苟莫离才真的离开军寨出发。 「回侯爷的话,想去看看受灾情况。」 「入冬了都。」郑凡扭了扭自己的脖颈,骨节位置发出阵阵脆响,「不是灾情缓解了么?」 入夏以来,晋地普降暴雨,而燕人的所谓修筑河堤,其实是为了伐楚的暗渡陈仓,还导致望江一段流域溃堤了一次。 所以,田无镜说的,他本就不在乎世人,这话,确实没错。 燕国是旱,晋地是洪灾不断,而且发生灾害的区域,还是两国比较富庶丰腴之地。 「回侯爷的话,侯爷,您察觉到没有,今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 「哟,这还真没多少感觉。」 郑凡本就是习武之人,身上火气旺一些,再者忙着打仗,刚歇下来不久,上个冬天,还没品砸出个味儿来呢,就别说这个冬天了。 再者, 最开始的北封郡、随后到盛乐城再到雪海关, 除了中间的翠柳堡,也就是有燕国小江南之称的银浪郡,气候还算宜人一些,其他几个地方,在郑凡感觉里,都不算是什么养人的和煦之地。 「侯爷,属下出身雪原,我们野人以游牧渔猎为生,夏人着重于农耕,在意天时,其实,雪原上的野人,对这方面,更为敏感。」 一定程度上来说,游牧在扛自然灾害能力上和稳定性上,都比农耕差了很多。 「接着说。」 「大冻之后有大灾,属下以为,明年的晋地天时,也决不会算得上好,估摸着,还是会灾害不断。」 郑凡眯了眯眼,道:「几成把握?」 「这个不好说,这只是属下自己根据经验的推断。」 「所以,明年又是个不安生的年了。」郑凡感慨道。 他是希望「国泰民安」的,真要彻底民不聊生,一块块地白地,争到手了又能怎么样? 上谷郡,一郡之地,不也就丢那儿了么? 「属下觉得,这是个机会,晋地灾害继续,侯爷您以及咱们平西侯府,对整个晋地灾民的吸引力就会不断上升。 第207页 因为咱们晋东之地,鲜大江大河,灾害波及,也很难波及到咱们,等到明年收成再度无望后,晋地百姓大概率会开始主动迁移过来。」 郑凡点点头。 时间,说白了,还是时间。 时间足够,他就能训练出足够的可以拉得出去的铁骑,也能够吸纳到足够的人口。 野人王虽然名义上是一镇主将,但他自己其实也清楚分寸,现在,有兵权,但绝对不能太热衷,所以,倒是能和瞎子联合起来,在其他方面找找可以发热的地方。 「还有一件事,这是源自于属下的猜测。」 「你刚刚那件事不就是猜测么?」 「只是因为这个,更为匪夷所思。」 「说。」 「属下静下心来復盘了一下伐楚之战,又结合了今年燕晋两地的天灾情况,属下有一种感觉……」 「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结合那位大楚摄政王在战争中的安排和举措,属下觉得,他,是否早就预知到了这场天灾,属下听几个先生们说过,那位摄政王体内,还有蕴藏着火凤之灵。」 「预知,天灾?」 「是,属下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荒谬了。」 「不,不荒谬,有可能的。」 郑凡熟悉的歷史时空里,有小冰河期的存在,也被认为影响了朝代的更替。 北方大面积地受灾,这已经不是单纯地巧合了,是否在这个世界里,也有一定的气候规律存在? 如果要找规律的话, 那就得…… 郑凡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在伐楚之战开始前,从燕国京城回归楚国的老者,那个老者,还是靖南王曾经的老师。 修撰四国史书的……孟寿。 很多谜团,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 大舅哥在战场上的指挥,让出郢都,仿佛就笃定了燕国无法将战争持续下去一般,开始借燕人的刀来刮骨疗毒。 「呵,我那位大舅哥,还真相信科学。」 「侯爷,何为科学?」 郑凡看向苟莫离,到底是野人王,竟然能想到这一层。 「回去后,把你刚说的,和瞎子说一下。」 「是,侯爷,属下明白。」 郑凡站起身,准备再活动一会儿,多打一些猎物回去,却忽然听到远处林子里,传来了一阵佛铃声。 铃有很多种,之所以一听就能分辨出是佛铃,是因为铃声中荡涤尘埃的味道,实在是过于清晰了一些。 郑凡不说了,其身边的亲卫,也都是战阵中厮杀出来的好汉,否则也不可能会被挑选进亲兵营护卫平西侯本人; 身上带血腥的人,对这种气息,其实是格外敏感的。 郑凡翻身上貔貅, 这一次出来,没带剑圣,因为上次自己和四娘洞房时,让剑圣守了一夜,剑圣似乎观测出了一些端倪,处于隐隐可能发作的边缘,所以,打猎这种事情,郑侯爷是真不敢再去喊了。 人情这种东西,一下子透支太多了,就得好好养养。 比如,再安排安排剑圣的媳妇儿,再安排安排那个刘大虎,再安排安排那个老婆婆当扫地街的伍长之类的。 魔王们,每个都很忙,也都没带出来。 就连阿铭,最近都忙着提高作坊里产品的生产效率,无暇分身,否则郑侯爷也不用沦落到射獐子来练箭。 毕竟,伤害这些可怜的小生命,实在是太不人道了,哪里有射阿铭来得实用。 不过, 这并非意味着郑侯爷身边不带高手了。 一向心繫百姓,深知自己一人牵扯整个晋东军民未来福祉,怎么可能会不惜身? 「大侠。」 「嗯。」 陈大侠走了出来,站在了队伍前。 郑侯爷微微皱眉, 好在苟莫离心领神会,马上喊道: 「保护侯爷!」 一时间,亲卫们集体收缩。 这样一来, 陈大侠一人在前,亲卫们在后。 其实,亲卫们在前,陈大侠在郑侯爷身边保护才是最好的。 但, 陈大侠嘛, 嗯, 郑侯爷能理解。 林子里, 走出来一个身材不逊樊力的光头和尚; 和尚耳垂肥大,脖颈上左右对称地长着两个肉瘤,其身后,拉着一辆板车。 板车一侧,挂着一串佛铃,发出声响; 板车上, 坐着一个老妪。 老妪身穿红色的裙子,头上簪花。 其脸上的皮,都已经完全褶皱耷拉了下来,眼窝子凹陷得很深,隐约间,可见幽深的绿光。 郑侯爷想到了自己府邸里被天天当作玩具的那只狐妖, 眼前这个老妪,真的给人一种暮年狐妖的感觉。 「大侠。」 一个人站在前头的陈大侠回过头, 对郑凡道: 「和尚是五品武夫,没事。」 不排除极端状况, 一般而言, 单对单地前提下,剑客,同阶无敌。 更何况,陈大侠隐约间,是已经到四品了的,虽然,他跟着剑圣学剑后,整个人也变得有些神神叨叨的,仿佛已经将境界抛之脑后的样子。 这样一来, 郑侯爷就放心了。 第208页 其实, 除非碰到那种三品高手,其余的高手,在你身边有一定数目亲卫的前提下,都不用太担心。 而真正的三品高手,又不是路边的大白菜,哪里有那么容易就遇到。 「阿瘩,让开。」 和尚放开了板车,站到一边。 「阿瘩,跪下。」 和尚跪伏下来。 板车上的老妪随即笑道; 「若是没猜错的话,贵人就是名震天下的燕国平西侯爷吧,老身真是三世修来的福分,竟然能在这荒郊野外的,偶遇侯爷您。」 「她说谎,这和尚先前靠近时,故意遮蔽了气息,他们是故意靠近来的,之所以又在先前响铃,是他们自己清楚距离再近就不可能瞒得住我们了,怕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我们一波带走。」 「……」老妪。 不愧是刚毅正直快言快语的直男陈大侠。 在陈大侠的世界里,不需要这种虚情客套,哪怕彼此心知肚明。 老妪很快缓解了尴尬, 开口道; 「请侯爷恕老身腿脚不便,无法行礼。」 「找本侯,何事?」 「老身是来找一人。」 「何人?」 「一个女人,一个胯很大的女人,老身是她的姥姥。 这几日打探了一下, 听说, 她有幸, 被侯爷您收入了房中?」 「……」郑凡。 第四百一十七章 娘家来人 奉新城, 平西侯府, 前厅。 薛三回来了,他训练斥候和探子的地方,就在奉新城外的一处农庄里,所以,郑侯爷带着老妪和和尚回城时,就同时派人给薛三传了信。 甚至, 薛三还比郑侯爷一行人更早地回来等着了。 回来的, 不仅仅是薛三一尊魔王,还有樊力、阿铭,包括在奉新城府衙里正在忙碌的四娘和瞎子,也暂时丢下活计回来了。 只有梁程,在外训练兵马,回不来。 魔王们之所以这么热切地回来,次要原因是,扈八妹所说的「姥姥」出现了,要知道,在扈八妹的预言里,开头出现了两个事物: 一个是石碑,一个是姥姥。 主要原因是, 嘿嘿嘿, 三儿要见家长了, 这热闹, 得看, 放下工作也得看, 任何工作也比不过魔王们热衷的兴趣点。 此时, 郑凡这个主上坐在厅堂主座位置上,薛三、扈八妹、姥姥也在里头。 「不是说三儿的那个女人,是个村姑么?」阿铭问道。 四娘则答道:「你说村姑就是村姑?依照他以前的性子,真看上人家姑娘,将人家全家杀了,再把姑娘脑袋打成失了智都是很正常的事。 带回来后,怕主上责怪,引起主上反感,再编出一个村姑救了自己的老套故事。」 瞎子则摇摇头,道:「一个女人而已,以前或许会随心所欲,现在,不至于,万一真被主上知道了,他就一辈子别想再晋级了,不划算的。」 这时, 站在三人身后的樊力开口道; 「尺寸。」 一时间,另外三个魔王,都皱了皱眉。 不可否认,樊力说得很有道理,尺寸,是个大问题,找到一个合适的尺寸,三儿因此铤而走险,也不是没可能。 「你不进去看看?」阿铭看向瞎子。 瞎子摇摇头,道:「先叙一下家长里短,把感情戏走完,正事,有的是时间,人都已经进了侯爵府,想什么时候出去,可由不得她了。」 「也是。」阿铭点点头。 四娘则对瞎子道: 「瞎子,来个直播,让我们听听里面在说些什么。」 说着, 四娘从兜里掏出一把葵花籽,分给了阿铭和瞎子。 樊力伸手想拿, 被四娘一巴掌抽开。 这时, 先前一直站在那里守着板车一动不动被姥姥称唿为阿瘩的和尚, 起身, 走到亭子外边来, 从自己袈裟里头,取出了两个大烧饼,拿出一个,递向了樊力。 樊力也站起身,走了过去,伸手,接过了烧饼。 两个铁塔一般的巨汉, 无声之中, 竟然形成了一种默契, 甚至是……友谊。 随即, 樊力与和尚都蹲在了亭子外, 开始啃起了烧饼。 阿铭边嗑着葵花籽边调侃道: 「怎么感觉有点怪怪的。」 四娘则道; 「在有一次见过梁程拿着装满血的洒水壶滋润你时,我就对这种场面,毫无感觉了。」 阿铭嘆了口气, 道: 「主母,您怎么说话阴阳怪气的?」 「你先的。」 瞎子开口道:「呵呵,就你也配娶我家八妹?」 四娘和阿铭马上不拌嘴了, 专心听广播。 …… 「呵呵,就你也配娶我家八妹?」 姥姥一开口,就是标准的女方家长模式了。 郑侯爷坐在首座,充当男方家长,此时,端着茶,慢慢地吹着。 反正,猪已经拱了大白菜了,你看着办吧。 第209页 先走完这道流程,下面预言的事儿,还得轮到自己这边问你呢。 八妹站在姥姥身边,她是认得姥姥的,站在其身侧,止不住地捂着嘴偷笑,像是看见薛三被自己长辈训斥开心得很。 「您是她亲姥姥?」薛三问道。 「比亲的还亲。」 「那就不是亲的了,这彩礼钱,您收不着。」 姥姥一拍茶几, 骂道; 「凭啥,生恩没养恩大,你晓得她打小儿饭量有多大么,那些吃食我要是拿来餵猪,得是多大的收益!」 「她亲爹妈呢?」 「废话,不死轮得着我来养她?」 薛三耸了耸肩, 然后又晃了晃腿, 道: 「您可以亲眼瞧见,我们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别人家的天造地设,是祝福语。 咱这儿的,是肉眼可见的老天爷的青睐。 扈八妹伸手推了一把自己的姥姥, 娇羞道: 「是的呢。」 「……」姥姥。 「您瞧瞧,您看看,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咱其实可以快一点的,人,是我的人了,你想带走,是不可能的。 再说了, 在这儿, 她必然只会享福。」 大燕的侯爵府唉! 「享福?」 姥姥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当即气不打一处来,马上骂道: 「不说我差点忘了,你说你当八妹是你的婆姨,但你是怎么对待你婆姨的,前阵子我的金蟾之所以感应到了八妹所在的方向,我之所以能够找到这里来,就是因为她差点被你们搞死了! 是你们, 在强行催使的那项天赋,在帮你们占卜预测!」 …… 凉亭外, 瞎子摇摇头。 事儿, 暴露了啊。 四娘和阿铭则继续悠哉悠哉,显然,他们并不觉得,这算是什么大不了的。 而且,他们也清楚,如果单对单的话,薛三必然会马上去找瞎子单挑算帐,但现在主上在里面,大傢伙都在外面; 又涉及到预言的事儿,薛三,不会意气用事。 否则,就可能连最后一点体面都留不下。 厅堂里, 郑侯爷缓缓地放下了茶杯。 薛三则点点头, 道: 「这是我的不是,我的疏忽,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 「我凭什么要信你的保证?」姥姥冷笑着问道。 「我来保证吧。」郑凡开口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这话,只能郑凡这个主上来说,才有效应。 「我凭什么……」 姥姥看着郑凡的眼眸,声音,一下子降了下去。 如今的他,当真有了不怒自威的气势。 郑凡继续慢条斯理道; 「事儿,就这么定下了,你不反对吧?」 「我……」 有些人威胁人,像是在虚张声势; 而有些人, 哪怕只是用陈述句的口吻, 也依旧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姥姥脸上挤出了极为勉强的笑容,道:「不反对。」 「好,下面,该是什么流程,该是什么礼数,你有什么需要,我们能做到的,都会去做,婚事,可以操持起来了,尽量给一个名正言顺,体体面面。」 「好,侯爷您说的是。」 「那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我……我想给他看看相,我要瞅瞅他,到底是不是个福薄的,万一真的差到不像样子,也不能眼睁睁地瞧着我家姑娘进火坑不是。」 说着, 姥姥伸手指向了薛三。 「哦,你还会看相?」郑凡感兴趣道。 「会,会一点。」 「要不也顺道给本侯一起看看?」 「侯爷您说笑了,大燕在那两位王爷之前,异姓爵位以侯为顶,侯爷您如今已经是军功侯了,再看相,再说些吉祥话,岂不是就得四爪青蟒换五爪了?」 郑凡不置可否。 薛三此时上前, 嘴角带着笑意, 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您要是没本事看相呢,那无所谓; 您要真有本事看相呢,三爷我吓不死你! 但感觉,应该是有些本事的,否则也不会有一个五品拉车夫。 姥姥伸手,放在了薛三脸上。 随即, 姥姥闭上了眼。 大概过了十几息的时间, 姥姥又睁开眼, 手从薛三脸上收回, 摇摇头, 道: 「将就吧。」 坐在首座的郑侯爷闻言,手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薛三目光里,微微带着些许疑惑。 就在这时, 外头的瞎子、四娘和阿铭走了进来。 见这边有人进来了, 那个叫阿瘩的和尚本能地也想站起身进去给自家老妪撑个场子, 却被樊力按住, 樊力从自己怀中,掏出两快大馕,递给了阿瘩一个。 阿瘩犹豫了一下, 继续蹲下来和樊力一起啃起了馕。 瞎子四娘等人进来时, 郑凡微微摇头,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魔王们会意, 第210页 瞎子笑了笑, 道: 「席面备好了,要不,咱们先一家人吃顿饭?」 姥姥点点头,道:「理当如此,老身倒是很好奇侯爵府里的吃食,想来应是极为精緻精贵的,老身乡野老妇,这辈子,没咋子享过精緻的福。 不过,倒是先告罪一番,让老身先去清一清五脏庙,好腾出来放精緻的吃食。」 瞎子点点头, 道: 「您自便。」 姥姥对着门外骂道: 「阿瘩,死哪儿去了!」 和尚犹豫了一下, 看了看馕, 又看了看樊力, 最后, 还是将馕放入自己怀中,起身,走进厅堂,将老妪背了起来。 「我让下人带着您去吧。」瞎子说道。 「不用,阿瘩闻得着路。」 瞎子笑道,「府邸里的茅房,是薰香过的。」 「那就让阿瘩顺着香气去。」 「好,您自便。」 反正在侯爵府里,她二人,不可能跑的出去。 阿瘩背着老妪出来了, 拐过了一个迴廊, 背着老妪的阿瘩说道: 「姥,背上凉了。」 姥姥没好气地一巴掌抽在了阿瘩脖颈上, 啐道: 「是老娘刚被吓尿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看相 席面准备好了, 照例, 男方家长郑侯爷坐首座, 老妪坐对面。 薛三和扈八妹坐在一起; 四娘坐在郑侯爷身侧。 樊力则和那个叫阿瘩的和尚,在厅堂外,架起了一口锅。 原本,樊力是准备煮肉的,结果阿瘩拒绝了,然后,往里面放了很多的土豆,准备煮一大锅的土豆泥。 樊力扭头看了看厅堂里的席面,又看了看自己面前的一大锅翻滚的土豆,皱了皱眉; 最后, 看了看阿瘩, 还是继续坐在那里, 只不过开始往大锅里放盐。 姥姥见席面上还留着两个位置,不禁问道; 「可还是有哪位家里人没来?」 姥姥的话语,已经变了,已经默认两家,是家里人了。 其实,这也是正常; 靖南王曾对剑圣说过:江湖,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事实,也的确如此。 江湖纵然有蟒蛟可出,但事实是,真正的貔貅,在燕国朝廷里,其实都是坐骑。 有些人,出身自江湖,有一技傍身,看似可以潇潇洒洒,但真要对比起来…… 就比如眼下, 平西侯府的牌面, 摆在这儿, 姥姥在一开始的矫情后,马上就很识趣儿地摆好了自己应该在的位置。 当然了,一开始,也是郑侯爷这个「家长」看在薛三的面子上,给了她们一个体面。 否则, 姥姥现在应该不是坐在席面上,而是坐在刑台上,被瞎子用刑; 樊力也不会和阿瘩坐在那里煮土豆泥, 大概率阿瘩会被樊力扛起来,丢铁笼子里调戏,因为阿瘩看起来也不像是知道什么秘辛或者有什么价值的样子,大可交给樊力去玩。 郑凡拿起勺子,先喝了一口面前的小盅鸡汤,对身边的四娘道: 「喊了么?」 既然是家宴的兴致,后宅的女人,是理应到的,这是尊重。 「喊了的,主上。」 这时, 外头传来了一阵笑声。 「呵呵呵,来晚了,来晚了。」 公主和柳如卿走了进来, 两个女人手里都端着托盘,上头,凤簪如意,都是精緻且不失珍贵却不显俗气的宝贝物件儿。 伐楚之前,景仁礼就送了一些宫内公主的用具过来; 伐楚之后,景仁礼又来了一次,这一次,送的是公主出嫁的物件儿,相当于是嫁妆。 所以,公主还真不缺这些东西,随便挑拣出几样来,都是「价值连城」。 「来,好妹妹,戴上这个看看。」 公主亲自帮八妹戴上簪子,又将一块镯子帮其套在手腕。 「三爷成亲,场面上,可以不用大办操持,咱侯爷和三爷都不是喜欢闹腾的人,但里子上,可不得有什么马虎,那就是我们这些当女人的不是了。」 说着, 公主又走到老妪面前, 道; 「这订亲该有的,咱可不得马虎,您瞧瞧,这是送您的,您可千万别客气,作为女方的长辈,该得的。」 公主给老妪的是一个玉盒子,通体晶莹,适合在里头饲养一些小灵虫。 姥姥见到这个,唿吸都为之一滞,要是送些金银什么的,她倒是不在乎,但这个,却是真的好东西啊。 大楚有御兽监,楚国皇室善于养妖兽,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虽说郢都被毁了, 但偌大的楚国,依旧矗立在那里,家底子厚,经得起造。 「那是,真的是谢谢公主殿下了。」 老妪准备起身谢礼。 却被公主亲昵地伸手,按在肩膀上给阻止了: 「这既然结亲了,那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就不用这么生分了,我们侯爵府看似大,但实则家里人,并不多,以后吶,您就长住这儿,既可以陪着妹子,又能在这里享享清福,也就当是养老了不是。」 第211页 听到这话, 姥姥的本能反应是先看向坐在首座的郑侯爷。 讲真, 作为一个江湖人士,若是能以客卿的身份入住侯爵府,那可真是草莽变凤凰了。 侯爵府,享受,那是次要的,主要的是,在这里,你想修炼或者想做什么事,都有大量的资源可以用; 最最最重要的是,在这里,你会很安全。 如今, 大燕兵锋威震天下, 这位平西侯爷,更是新崛起的了不得的人物, 假以时日,再过个十年二十年,说不得就又是一座真正的镇北侯府。 这种靠山, 谁不想要? 郑侯爷笑着点点头, 道: 「开席吧,本侯倒是有些饿了。」 上午出门打猎,回来后又说了会儿话,还真没顾得上进食。 公主和柳如卿入座; 郑侯爷夹了第一筷子后,其余人纷纷举箸。 郑凡是个善于客套却又不喜欢客套的人, 事实上, 任何一个善于客套的人,都不喜欢这项活计,你让郑侯爷和镇北王靖南王燕皇以及朝堂上的那几位大佬坐一起吃饭,他必然会出声活络氛围的; 但在自己家,大可不必。 四娘也安静地吃饭, 这场控,自然交给了公主。 公主不停地找八妹和老妪说话,商量着婚事该怎么办。 可以看出来, 三爷虽然平日里有一些玩世不恭, 但事儿落到自己头上,且还关系到自己的婚事,三爷偶尔看公主的目光里,也是带了些许的柔和。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 「这虾滑不错。」 四娘夹了一个虾滑放入郑侯爷碗中,「何春来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能教出一个徒弟接他的班。」 「这个不急。」郑凡笑道,「我与他说了,本侯的一日三餐,最重要,他有了这个奔头,才能做出更好吃的菜。」 柳如卿默默地进着食, 她是妾室, 其实,按理说,这种正式场合,是没她上桌的资格的; 但侯爵府里,向来不怎么看重这些规矩,再说了,平白地冷落了人家,也忒没个意思,到时候给她弄个郁郁寡欢,再喊「叔叔」时,就没那个味道了。 水蜜桃,得用水雾滋润着,才能一直丰盈。 公主随后,开始和姥姥聊养妖兽的话题。 姥姥自己也养了一些小虫子,二人倒是马上就有了共同语言。 一顿饭, 吃得氛围不错。 饭后, 郑侯爷指了指薛三, 道; 「放你一天假,陪人家在府里城里逛逛看看吧。」 薛三点头应下了。 随后, 三爷带着八妹和老妪, 樊力带着阿瘩, 一行人出了府。 三爷是最不喜欢麻烦的人,但奈何,这种情况下,他只能将麻烦给走一遭。 虽说本钱大, 可本钱大也有本钱大的难处,遇到个契合的良配,很难。 霸王硬上弓,又太过枯燥,有了正儿八经的感情和其他媒介在中间,才能润滑。 厅堂内, 柳如卿在泡茶, 熊丽箐则在奉茶。 「相公。」 「姐姐。」 「北先生。」 瞎子端着茶,开口道: 「主上打算等多久?」 郑凡喝了口茶,道: 「要是个知趣儿的人,她过两天自己会来找你的,你上次做得,不能算错,但咱们以后做事,可以不用那么极端。」 「是,属下知错。」 「不算错,我说了,那个情况下,理应需要知道得更多,但现在,我们可以换个更好地方式。」 蛮横地压榨, 固然很简单快捷, 但这就和刀耕火种一样,太粗狂,转化率不高。 精耕细种,别的不说,看着,也舒服。 手下,大体分为几种。 普通的手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再上一点,就是何春来这种,有培养价值,也有塑造价值,值得放置一些情分; 金术可那种,就更高级了,到了时不时需要拍肩膀的级别; 最顶级的,就是剑圣那种的。 老妪呢,看在薛三面子上,可以介乎于何春来和金术可之间。 熊丽箐在饭桌上说的那些话,也是因为她领会到了自己男人的意思,是想将人给收入府中待用的。 「这个事儿,可以跟进一下,看看能不能有其他的收穫,三儿会有这个意识,需要帮助时,他会找你,你处理好了后,再给我做个汇总。」 「是,主上。」 瞎子放下茶杯, 道: 「其实,那个老妪,还真有些不简单,至少,是有些本事的,就比如,她先前帮三儿看相,是看出一些东西的。」 对此,郑凡并不感到惊讶,直接道: 「咱们这些人,就像是借尸还魂于人间一样。」 真有本事用照妖镜的人,肯定会被吓一跳。 简而言之, 这些魔王们的命格,都很奇特,总之,就是和他们现在的言行身份,很不符合。 第212页 颇有一种,天仙落凡尘的意味,但根骨,还在。 「老太婆,看完三儿的面相后,吓尿了出来。」 这意味着, 瞎子其实一直在监听着。 「呵呵。」郑凡笑了,「那看来,确实是有本事的。」 能看出端倪,和看得吓尿了, 这,可就大不相同了。 「这样吧,过两天……罢了,就今晚吧。」 郑侯爷想做什么事儿时,都不喜欢等; 「等三儿他们回来,再找那老太婆看个相。」 四娘开口道:「主上的相,那老太婆不是早就说了么,以后只能是四爪变五爪了。」 至于是给别人看相, 无非是让老太婆,再被吓尿个几次。 郑凡摇摇头, 道; 「我是想让她给天天看一下。」 第四百一十九章 天机 难得因为私事可以放个假, 说的是四娘,不是郑侯爷。 严格意义上来说,郑侯爷其实每天都是假期。 公主和柳如卿去召集府邸下人准备婚事了,也就自家人热闹热闹,不打算搞什么排场。 喝过了茶, 郑凡就和四娘一起来到了后宅。 不管是以前雪海关的伯爵府还是此时奉新城的侯爵府,后宅都很冷清,当然了,这里的后宅指的是「后宅」中的后宅,是天天住的地方。 天天这会儿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面前有一个小长桌,上面放着今日的饭食。 他一个人拿着勺子, 脖子上自己系的餐巾; 一口菜,一口饭,吃得很香甜。 绝大部分时候,他都是自己一个人进食,倒不是郑凡这个干爹冷落他了,而是天天自己更喜欢这样。 就比如现在,他旁边还有魔丸陪着。 不出去打仗时,魔丸在家里,基本都会脱离郑侯爷,待在天天身边。 毫不夸张的说,天天是魔丸从小带起来的。 「姊姊……吃……」 外头,四娘看向郑凡,问道; 「主上,属下一直很好奇。」 「说。」 「魔丸,到底是男是女?」 「唔……」 天天一直喊魔丸姊姊,许是因为魔丸喜欢「桀桀……桀桀……」的笑; 主上则喜欢喊魔丸干儿子,但这也可能是因为喊闺女的话就不可能一起泡澡了。 「太小,男女,有什么区别?」郑凡这般回答道。 四娘点点头,附和道;「的确是呢。」 所以说, 这个问题, 连郑凡自己都无法回答的喽。 亦或者, 是当初在创造魔丸时,刻意忽略了性别的特徵,才更好发挥。 所以,还真不怪魔丸对自己「父亲」这般态度,搁谁放到这种情境和经歷下,都会变成天字第一号带孝子。 天天见干爹来了,很开心,起身,解开餐巾,又拿起旁边的帕子,擦了擦嘴,又跑去小脸盆旁,洗了洗手,这才兴高采烈地跑到干爹面前: 求抱抱。 郑凡将天天抱起来,对着他的脸蛋,亲了一口。 小傢伙身上,奶香奶香的。 随后的下午时候, 郑凡都在后宅里陪着天天玩。 后宅里做了一些滑梯跷跷板这类的玩具,也挺丰富。 郑凡坐了下来,魔丸继续看孩子,防止发生意外。 四娘则递过来一杯冰饮子。 郑凡接过来,喝了一口,感慨道: 「咱们以后的孩子,能这么乖巧就好了。」 「主上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我都喜欢。」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怀得上。」 「多种几次就好了,大不了我多受几回累。」 四娘嗔了郑凡一眼,风情万种。 得了便宜还卖乖的郑侯爷自我感觉可谓极其良好。 伸手, 招了招, 先前匍匐在院子角落里的黑猫和狐狸马上跑了过来。 「这两只妖兽,倒也耐得住寂寞。」 它们曾蛊惑过乃蛮王,可不是未开春的小妖精。 可偏偏这一年来,基本就陪在天天身边,这就不仅仅是「形势所迫」那么简单的了。 「丽箐曾与奴家说过,天天身上灵气一直未散,可以称得上是灵童了,所以,天生得这些灵物的亲近,它们本就喜欢待在他身边,这其实方便它们修行的。 丽箐的那只青蟒,没事儿时也喜欢往这院子里爬。」 「可以被吸食么?」郑凡有些担心地问道。 「又不是阳气,本就是扩散出来的,与其就这般消散于天地间,还不如让它们吸了去。」 「对了,丽箐那边应该会御兽的法诀吧?」 「会的,类似于认主的仪式,但并不会具备太大的约束力。」 「嗯。」郑凡看着乖乖跪伏在自己面前的黑猫和狐狸,「这么着吧,你们,好好陪着他长大,保护着他,等再过个几年,他长大一些,我就做主让你们认他为主。」 妖兽修行,一是需要灵气,二其实是贵气。 前者是用来强大自身,后者是用来改善自己命格。 民间志怪小说里,常常出现狐妖勾引落魄书生的桥段,那真的是杜撰; 第213页 事实上, 你混得不好,出身也不好的话,连妖精都懒得搭理你。 黑猫和狐狸马上开始磕头谢恩。 郑凡挥挥手,道:「行了,一边待着去。」 这时,外面有僕人来通传,说是三爷带着大傢伙逛完回来了。 「让三儿带他们到这里来。」 「是,侯爷。」 很快, 薛三、八妹、樊力、阿瘩以及那位老妪都走入了后宅。 老妪看见天天后,眼珠子明显多转了一圈。 江湖传言, 靖南王的子嗣,就养在平西侯府中。 眼前所见, 证明这必然就是真的了。 薛三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接过了四娘递来的冰饮子,喝了两大口后,又递给了八妹。 四娘对薛三道:「感觉如何?」 薛三摇摇头,道:「累。」 三爷还得忙着训练斥候探子,结果今儿个,却花了整个下午时间,陪一个老太婆逛街。 「主上娶公主都没我这么累,人家家里也没过来喊着要走个形式。」 「主上倒是想楚国那位摄政王和太后到咱家来串串门呢,但人家愿意或者敢来么? 再说了,谁叫你先上车的,再补票时,难免会没脾气。」 「这谁知道呢,原本听她说的,以为她姥姥的早就没了才是。」 四娘宽慰道:「就今天了反正,明日,就算是府里人了。」 薛三闻言,点点头。 横竖客气,也就局限于今天。 「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四娘问道。 薛三乐了,道: 「打从当初在梁国时,就没避孕。」 四娘沉默了。 薛三又道;「瞎子那口子,也有几年了,不也没消息么?咱们吶……」 说到这里, 薛三看了一眼远处正在和姥姥说话的主上背影, 压低了声音, 继续道: 「我以前嘛,喜欢找一些厉害的妖兽或者神兽过来,进行个杂交,想看看能不能培育出什么新品种。 所以啊,我这也有心理准备,越是根骨强大血脉强大的,其想诞生子嗣想繁衍后代的困难,也就越大。 这是天数,这是命理。」 要是貔貅、火凤它们的繁衍,能和猪一样,那这世界,早就乱了套了。 生命层次越高,证明你就越自由,相对应的,其他方面的压制,也就会越厉害。 这已经突破了生殖隔离所造成的难度。 四娘抿了抿嘴唇。 「不过,四娘你大可放心,其实,你选主上是对的,主上毕竟是和咱们一起来的,或许这世上,也就只有主上才能和你有可能生下孩子。」 「你这是,在安慰我?」 「难道不是么?」薛三拍了拍自己小小的胸膛,「我这是把自己做筏在安慰你啊。」 「呵。」 「说句心里话,咱这些,留不留子嗣,其实无所谓的,咱其实已经看破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有个孩子,就跟咱们自己的孩子一样。」 四娘听到这话, 道: 「你这话,可敢对主上去说?」 「额……我的意思是,如果是你四娘和主上的孩子,我们肯定把他给宠上天去。」 …… 「好,老身自是听侯爷吩咐。」 姥姥没二话, 似乎也没在意自己先前吓尿过裤子, 直接蹲在了天天面前。 这其实也是一种态度的表现, 饭桌上,熊丽箐代表侯爵府,下了橄榄枝,你接,还是不接? 既然准备接了,那就得做到心里有数。 入侯府,相当于侯爷是你的主子,除非是让你去死,否则让你做其他的,你难不成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姥姥看着面前福娃一般的天天, 笑呵呵地问道: 「小主子,你最喜欢吃啥啊,姥姥给你去买。」 这是逗弄孩子的常用语式,目的是为了给孩子降低压力。 天天回答道: 「龙椅。」 「……」老妪。 「呵呵。」边上的平西侯爷竟然笑了起来。 老妪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他居然没去怪罪,竟然还在笑! 老妪只得强行稳住心神, 阿瘩按照吩咐,送来了一盆水,老妪洗干净手擦干后,缓缓地放在了天天的脸上。 「乖,别动。」郑凡说道。 「嗯,天天乖的。」 老妪长舒一口气, 反正, 自己包裹里,还有两条花裤子备着哩! 「侯爷,所谓看相,说白了,就是看气机,看机缘,再由这些,看以后,说准,也不大准的,也就是摸一摸个大概。」 「你尽管看就是。」 「是,侯爷。」 下一刻, 老妪开始去「看」相。 …… 此时, 边上躺着的魔丸,身子轻轻一翻; 侯爵府隔壁的院子里,一个男人正在餵鸡,丢在灶台后头拿来当钳子用和一堆木炭搁在一起的龙渊,忽然发出了轻颤。 燕京城, 原本宫中太爷住的那处宫殿内, 一个红衣的小太监忽然睁开了眼。 干国上京城以南的后山园林中, 第214页 一袭白衣忽然起身, 发出一声轻疑。 歷天城, 昔日的靖南侯府, 门槛上, 白髮男子缓缓抬起头了, 院子里, 那一池满是枯叶的潭水微皱。 而, 奉新城平西侯府后宅内的那个蹲在地上看相的老妪, 已七窍流血…… 第四百二十章 红袍小太监 见状, 郑侯爷马上上前, 一把将天天抱起, 焦急地问道; 「没事吧?」 「……」姥姥。 而这时, 在看见这一幕后, 扈八妹先愣了一下,随即就要冲上来,却被薛三一把攥住手腕。 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者,八妹的脑子,本就有些缺根筋,挣扎了一下见挣扎不脱后, 也就不挣扎了。 而另一边, 阿瘩见自己的姥姥满脸是血,马上发出一声怒吼,他以为是郑凡在前头谋害自己的姥姥,所以径直就向郑凡扑来。 先前, 和阿瘩一起啃过饼一起煮过土豆泥一起刚刚在街上买了不少吃食的樊力, 一拳毫不犹豫地砸出,直接砸中阿瘩的腹部。 这么近的距离,这么突然的袭击, 就是再强的高手,也难免受挫,无法顾及, 阿瘩被樊力的这一拳,直接打岔了气,身子一个抽搐,整个人弯曲了下来。 樊力毫不犹豫地另一记肘击,狠砸在阿瘩的背上。 「砰!」 阿瘩被捶翻在了地。 最后, 樊力伸手,挠了挠脑袋,一脸憨厚地笑着。 抬起脚, 踩在他新认好兄弟的后背上。 四娘则将姥姥搀扶起来,先试探了一下她的脉搏,很微弱,也很散乱。 这时,四娘以银针强行刺入姥姥的后脑位置,银针尾端连着丝线,丝线串绕在四娘指尖,伴随着指尖微抖,银针也在微颤。 「唿……」 原本萎靡不振的姥姥忽然长吸一口气,眼睛睁开,无比骇然。 四娘指尖弹出一枚丹丸,这枚丹药,常人吃了没什么效果,但关键时刻,却能够固本,也就是说,当你吊着一口气时,它能起到维繫的作用。 丹丸入腹, 四娘低喝道: 「静心凝神,关闭六识,昏睡三日,可脱离危险。」 姥姥马上照做,整个人当即蔫吧了过去。 四娘见状,抽出银针,收回了丝线,对薛三喊道; 「将她安置到床上,这几日餵一些粥水即可。」 抱着天天的郑侯爷在确认天天没什么情况后,转过身,看了看姥姥的情形, 随后才对四娘问道; 「怎么回事?」 四娘回答道:「许是有太多大能太多势力在天天的身上或者命格上,留下过印记,老太婆先前观相时,等于一口气在气机上牵引到了所有方面,遭受了那些方面存在的反应。 导致老太婆气机混乱了, 问题不大, 死不了的。」 郑凡点点头。 人的根本,是肉身,武者其实就是一种不断追求肉身强大的修炼道路; 而在肉身之外,是神识,这是鍊气士和道士他们喜欢走的路,追求的,是内心的强大; 再往上, 玄而又玄, 则称为气机, 它可以存在,它也可以不存在,能感应到它的人,却无法展露给别人; 你说它有用嘛,是挺有用,你要说它没用嘛,似乎也不算错。 就如同当年藏夫子入燕京斩大燕龙脉, 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么? 但能参与这其中的,冥冥之中,又必然会受到其影响。 靖南王的世子, 是大燕政局的一颗不确定的棋子, 当年杜鹃身死天虎山,却在上山前剖腹,将田无镜的嫡子留了下来。 是个正常人都清楚,这个孩子的存在,对靖南军的影响,到底会有多大。 而关心这个孩子的,不仅仅是燕人,还有其他国家其他势力的一些存在。 因为此时的燕国,已然具备了颠覆整个东方的实力,或者叫……势! 老妪进入其中,牵扯其中,再遭受反噬,站在事后诸葛亮的角度,其实不难理解。 薛三将老妪背起来, 感慨道; 「唉,这喜事还没办起来呢,差点就要先办丧事了。」 边上的樊力开口道: 「喜丧。」 …… 燕京, 皇宫。 一顶小轿,离开了宫门。 一时间,这则消息开始快速地传入燕京城内一些人的案头上。 哪怕现如今,灾害频发,哪怕肉眼可见的「民不聊生」就在眼前,但任何人都无法去否认,如今的大燕,是整个东方,最为强大的一个国家。 这个国家的皇帝,也有着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权柄。 但, 他, 老了! 老,不仅仅意味着肉身的腐朽,其实也有着一种「结束」的意思。 其实,当皇帝进入后园疗养之后,虽说明面上,他依旧是九五之尊,他的意志,依旧是这个国家最为强大的雷鸣; 第215页 但在一些细节处, 一些孔隙,已经无法避免地出现了。 当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老」去后,再忠诚于他的臣子、手下,都会开始本能地寻找,下一艘船。 就算他们依旧维繫着自己绝对的忠诚,那他们的手下人呢? 这是谁都无法控制和解决的局面,就是皇帝自己,也不能。 他现在可以调动京城外的一支驻军直接将一座大臣府邸血洗, 却无法阻止, 自己下方的各大衙门,开始出现异动。 红袍小太监,是宫中太爷去天虎山前,留下的关门弟子。 只不过,和那位太爷不同的是,这位红袍小太监并未继承任何的官职,他似乎只负责在那座太爷曾居住的宫殿里,打理着他的遗物,以及每年固定时候,去做那年糕。 红袍小太监出宫,去了后园。 东宫的太子殿下扫了一眼面前跪伏着前来通禀的人,挥了挥手,示意其下去。 而刚从户部下职回来的姬成玦,抱着自己的儿子,在见到这张条子后,笑了笑,丢入了旁边的火烛中。 不少人都知道了此事,但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装作不知道。 因为,单纯这件事上,根本就无法去进行任何的动作。 大概到后半夜, 红袍小太监才坐着轿子,又回到了宫中。 宫中有宵禁,但他有令牌,所以宫门守卫将门打开,让其进入。 这个动静,其实已经昭示了一种不畏人知的心态。 然而,燕京的湖面已经被来自后园的压抑氛围强行沉寂了太久,再加上伐楚战事之后,大部分人的心思,也都落了回来; 也因此, 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是格外的引人注目。 所有人都在克制着, 一是因为陛下还在, 只要那位存在,还能睁开眼, 他甚至不用说话, 只是一个眼神,都能够让大燕内所有人都低头。 另一方面则是宣两大王爷两大侯爷入京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对此,有人无奈,比如姬老六这一派的人; 也有人庆幸,那就是太子党了; 还有很多人,则是有些抑郁。 从龙之功,看似兇险,但说白了,可供选择的,也就太子和六皇子,五五开; 谁不想摩拳擦掌一下,为自己,为家族,挣得下一个甲子的富贵? 但, 当那两位王爷和侯爷进京后, 一切的,大概也就将尘埃落定了,大傢伙,其实真的没什么存在感,自然也就没什么机会了。 不过, 这也只是表面现象, 背地里, 总是会有风, 悄无声息地吹着, 风,来无影去无踪。 …… 红袍小太监亲自推开宫门,回到了殿内。 殿内, 很空旷, 一座许久未开的炼丹炉,一个小厨房,剩下的,则是以书架填补。 这里,保留着太爷在时的原貌。 红袍小太监先闭上眼,再吸了口气,随后,缓缓睁开眼,看向砧板上放着的那条离开前煮好还没切开的年糕。 小太监摇摇头, 道; 「这世上,很多人可以来去不留痕,手段,可以做到极为高明,但我在这殿内,没留下什么禁制,也没留什么髮丝。 我离开前, 在这里蒸了一条年糕, 殿的门被开过,或者窗户被开过,亦或者,瓦被揭开过, 总之, 是有人进来过的, 因为, 年糕的香味, 比我回来时,稍稍淡了一点点。」 红袍小太监的话音刚落, 在殿内的西北角和东南角,都出现了一道灰色的影子。 这是鍊气士的招式,镜花水月,以藏匿自身; 这是皇城, 又用的是鍊气士的招式, 意味着这两道影子,大概率是宫内的某位公公,甚至,看这手段,至少也得是红袍大太监。 而且, 他们看似, 不是一路来的,却,又不约而同。 小太监没上去破开他们两位的禁制, 显得很是平静, 他盘膝坐下, 伸手, 将砧板抬起, 里面,有一个凹槽,凹槽里,隔着一张牛皮纸,揭开纸,里面,有一本册子。 「我不问你们是哪家的人,也不问你们身后,到底站着的是谁。 但我, 大概知道你们想要找寻的, 是什么; 其实, 这个东西, 我没必要珍藏,尤其是对于你们。 因为我清楚,最怕这件事被宣扬出去的,其实就是你们背后的主子。 想看? 想知道? 甚至, 想要? 大可直说, 我年幼, 说不得入宫前, 还曾在你们二人面前喊过祖爷,祖宗,你们中,或许有人也曾摸过我的头,问过我……身子骨是不是更轻松了? 呵呵, 想看, 拿去呗。」 红袍小太监伸手,将这本册子抛起, 落地, 翻开, 第216页 那一页, 只写着短短的一行字, 却又那般的触目惊心: 景正五年春,南风徐来,杜鹃花开。 第四百二十一章 一只手 干国上京城南边,有一座山,干国百姓称之为,后海; 此山,一年四季,春暖花开,可谓得天地之神奇,花海,也是海; 但百姓们的普遍认知里,还是因为觉得那座山上,住着的,都是神仙,神仙出行,自是云海飘渺,神仙所居,自是云雾缭绕,所以,那里,被叫做后海。 但干国官方, 比如干国官家以及姚子詹等,其他国家的人,都称唿那块地方为后山。 因为他们清楚,那个地方,只有一座山;他们也明白,那个地方没有神仙,只有一群鍊气士。 称唿的不同,也体现出对其态度的不同。 后山现在的代掌教就是寻道先生,喜一身白衣,而且,他不怎么管事,事实上,后山虽是鍊气士聚居之所,但其并非是一个门派,也不是一个衙门。 因为它距离上京太近,干国朝廷不会允许一个严谨且由鍊气士组成的门派距离自己的都城这般近的。 所以,后山一直是松而不散,有规矩,却不苛刻,门下弟子,也喜欢去民间游歷。 今日, 一直闭关的寻道先生出关了,他闭关的地方在后山的一处花池中央的亭子里,那里,有一朵白莲。 据说, 当年藏夫子入燕京斩龙脉,最后,仅剩下一朵半闭白莲被百里剑给带了回来。 寻道先生坐进马车, 马车自后山,一路摇晃,在一个道童的驾驶下,连夜入了上京城。 同样的,后山的寻道先生想要深夜进京,自然不会出现被守门官兵以宵禁关门阻拦的情况。 接下来, 一路进了皇宫,来到了暖阁,都很顺利。 暖格外头, 寻道先生看见坐在那里下着棋的百里香兰。 百里剑平日里不常待在上京,但百里香兰却领着银甲卫的职,百里家本家在江南,算不得门派,因为没有广收门徒,却已然是干国剑道圣地。 想要得到什么,就同时得失去什么,想要让百里家继续发展,最终成为当世剑道第一家族,就必须得先向朝廷缴纳投名状。 这世上,最稳定的关系,是各取所需。 「一个人下棋?」寻道先生问道。 百里香兰起身,对寻道先生行礼,淡淡道:「不是。」 「那是和谁?」 「姚师。」 「姚师人已经回来了?」 姚子詹虽说已经卸任三边都督,将位置交给了祖竹明,但按理说,还会在三边待一段时间,一是方便进行交接,二是为下一个朝廷派遣到三边的文官,占个位置。 「这是姚师上个冬天在这里留下的棋。」 「所以,你和姚师的这盘棋,你的落子,迟疑了这么久?」 百里香兰摇摇头, 「棋,不是死局,还能继续下。」 「那?」 「姚师答应过我,有人来暖阁见陛下时,只要有三十个够得上身份的人问了我关于这盘棋的事,等他回来,就会为我百里家的剑,作诗七首。 先生,您是第二十九位,我快集齐了。」 「我想,姚师肯定没让你说下半句话。」 「他自己没让我不说,那我,就说了。」 原本的一桩美谈, 大干文圣姚子詹于暖阁前留下一棋局,对弈者,一年未曾再落子。 但,在百里香兰解释后,真的是让人莞尔。 「您是来见陛下的么,先生?」 「是。」 「陛下在等着你。」 「我知。」 「那看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否则先生不会有闲情逸緻与我在这里谈笑。」 「那事,不着急,只是知会一声罢了,山高路远,日子还长,不差这两盏茶的光景。」 「那就是,先生是有事找我?」 「我找的,是你哥哥,他曾答应过下半年入我后山助我一力,眼下,却已经下雪了。」 「没过年呢,就还是下半年。」 「你哥去哪里了?」 「说是出海了,按理说,也快回来了,我哥信诺,不会失约的。」 说着, 百里香兰伸手指了指面前的棋局, 笑道: 「我哥许是会和这盘棋一样,年三十晚上最后两个时辰前,请先生让门下人去温酒吧。」 「哦?」 「因为我哥大概会踩着最后一个时辰来赴约。 百里剑,百里约; 小时候念书,看见很多名人轶事很多格言警句,总觉得很有意思。 长大后,看见了很多名人,居然觉得,更有意思了。」 「世道一辈子,无非求的,就是个有意思,自己有意思,外人有意思,后人也有意思,也就这么个意思。」 「先生看来是真的不是要紧事。」 「那一年,你领着一众银甲卫高手,要是能将那个孩子带回来,就没有今日的事儿了。」 「姚师说过,他说燕国的田无镜,不是江湖莽夫,被绑了妻儿老小,就会对你唯唯诺诺,而且,我自己也觉得,那个孩子落在郑……呵呵,那位燕国的平西侯手里,对燕国而言,比落在咱们干人手里,更是大患。 第217页 靠一个孩子,可调动不起靖南军; 就算那孩子在我们手中,我们也无法调动靖南军,只会让靖南军同仇敌忾; 而那个孩子在平西侯手里, 他, 是可以挟世子以令靖南军的。」 「但你可知,这世上,没那么多的理所应当?」 「求先生赐教。」 「当年,我大干朝堂上诸位相公,各个文声如雷,品如青松,但最后,燕人的铁骑依旧打到了上京城下。 这就是最好的例证。 前年,四象星陨之天象出,有星陨于东北之疆,这也是我上次入宫的契机。 彼时, 他还只是雪海关总兵, 如今, 他已然燕国的平西侯,燕国的……军功侯。」 「先生是认为,那一次的天象,是落在了那位平西侯的身上?」 「你是不信的。」 「是,百里家的人,只信手中的剑。」 「呵呵。」 寻道先生笑着点点头, 道: 「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理所当然,百年以来,一代代相公和官家自认为削减武将权柄,就能长治久安,不生动乱; 实则导致前些年军备疲敝,不仅仅是北边扛不住燕人的铁蹄,西南之地,也依旧在糜烂着。 你们觉得,那个孩子在平西侯手里,日后会成为燕人乱象; 说不得, 日后再度率军踏破上京城墙的,就是那位平西侯呢? 小商贾,做买卖,再看似稳赚的生意,夜里睡觉时,总得提着一颗心,因为他们晓得什么叫天有不测风云,这治大国,却能理所应当地去心里踏实,你不觉得有意思么?」 「先生今日的话,似乎格外多,先生,这里是暖阁,这里是官家的寝宫,先生说的,已经不再是天机了,而是,直指朝政。」 言外之意, 你过线了。 寻道先生摇摇头, 道; 「我入后山前,是在东华门前唱出过的。 我本是读书人,读书人,说这些,有何不对?」 百里香兰笑道;「先生是打算下山了?」 「心在山上,则人在山上,心在山下,则人,在山下。」 「香兰懂了。」 「我去见官家了。」 「先生请。」 …… 寻道先生步入暖阁, 暖阁内, 一身道袍的官家将手里的摺子丢在了脚下,端起茶,喝了一口。 在官家下方,跪伏着战战兢兢的银甲卫大都督——骆明达。 其实,骆明达的身份,和燕国的陆冰一样,他们,都是皇帝的奶兄弟。 这并非是一种过分的巧合,而是有着一种必然。 首先,皇帝最早,是皇子,皇子自幼的生活,肯定也有玩伴,自己乳娘的孩子,往往会和皇子一起玩耍,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再者,乳娘一系,基本全靠她奶过皇帝而崛起,可谓荣耀全都集于皇帝一身,对其他人,根本就谈不上任何牵扯; 最重要的是,奶兄弟,虽说是兄弟,却没有血缘关系,而那些有血缘的兄弟,他们是有机会窥觑你的大宝的。 在古代,奶兄弟,其实和发小差不离了。 寻道先生走上前,将那摺子捡起,重新放回到了官家左手边的茶几上。 都是聪明人,这个举动,足以说明很多。 官家的目光在寻道先生身上扫了一眼,微微颔首。 随后, 官家打了个呵欠, 指了指跪在地上的骆明达, 骂道: 「银甲卫在西南的钉子,被土人给忽悠了,传来了错误的军报,导致一路西军被埋伏,伤亡近万。 西南局势,又要糜烂了。」 「臣该死,臣有罪!」 骆明达请罪。 「官家。」寻道先生开口道。 「李爱卿,直言无妨。」 跪在地上的骆明达听到这段对话,心里「咕噜」了一下。 这意思是,后山的寻道先生,那位当年名满上京城的探花郎,打算重新出仕了? 「西南局面,乱,是必然的,西军主力这几年相继调往三边,导致对西南威慑镇压不足,再者,老钟相公身陨,土司们有异动,也实属正常。 眼下的局面,其实并非是谁之过谁之错,而是大势之下的必然。 臣以为,西南之事,当仿效当年刺面相公平西南之策,以一人,全权负责西南军政,快速将局面安抚下去。 纯粹的招安,土人畏威而不怀德; 纯粹的进剿,我大干可战之军,泰半在三边,燕人,才是我大干真正大患; 故而,当分化之,瓦解之,惩戒之,以求局面快速安復。」 「爱卿可有举荐?」 「臣,愿往。」 「准,明日爱卿着官服上朝听宣。」 「谢官家。」 西南, 他去? 跪伏在地上的骆明达几次想要抬起头说些什么,提醒些什么,但却又不敢,因为他清楚,自己想说的想提醒的,官家心里,其实本就知道。 且,官家已经准了。 银甲卫是大干最为强大的一支特务衙门, 在银甲卫里,有一级最高机密的档案; 第218页 身为银甲卫大都督的骆明达自是有资格去翻阅的,其中就有一条记载着,这位坐镇后山不显山不露水的李寻道,也就是寻道先生,他,其实是当年藏夫子亲自带上后山保下来的……刺面相公遗孤。 官家抓了一把干果,丢了几颗进嘴里, 问道; 「爱卿这次入宫,可是有所感应?」 「回官家的话,臣在山上,感知到有人窥觑了那个田姓孩子的命格。」说着,李寻道顿了顿,「这本是小事,但臣以为,这是时辰到了,臣下山的时辰,到了。」 「呵呵,可不是么。」官家应了一下,随即,他看向了骆明达,「得到消息的那晚,我把这蠢材喊到面前来,骂了半个晚上,但这蠢材就是死活不承认,这事儿是他做的。」 「骆都督当不至于此,一个活着的靖南侯的夫人,现在的靖南妃,才是最有用的棋子,哪怕,那枚棋子早就失去了联繫,也失去了唿应,但她的那一层身份,不可能被剥离去。」 「李爱卿也这般认为是么?」 「是,世人有明眼者,自是不会认为这是骆都督是我大干是官家您下的手段,太亏,不值得。 真正的有心人,反而会揣测……」 「揣测是对面的那位燕国皇帝的手笔,为了防止尾大不掉?」官家摇摇头,「他以义气聚集那两位,就算是想这般做,大可直接让那田无镜杀妻灭子就是。 哪里用得着那般麻烦?」 见下方的骆明达和李寻道还想开口, 官家抬手打断了他们, 道: 「朕是皇帝,他也是皇帝,所以,朕更好懂他,甚至,朕也更能懂田无镜,朕觉得,杜鹃的事,那位燕皇应该并非完全不知情,但要说是他在那时强行下手了,想要断了田家的子嗣,断了靖南军的传承,朕觉得,不至于。 当然了,他,也未必真的干净。 这世上, 最容易写的一个字,是『一』; 这世上, 最难写的一个字,也是『一』。 一为始, 始终如一, 施政者,最忌讳的就是朝令夕改;为君者,最爱讲的是君无戏言; 姬润豪以义气得李梁亭和田无镜相助,这三人,不管如何,都得始终如一地走下去,因为,谁都没办法去回头。 这时, 谁敢回头,谁就是众矢之的。 李家,百年镇北侯府; 田家,百年门阀; 丢了,也就丢了吧, 但他姬家, 可是八百年江山社稷! 你要说他姬润豪是个傻子, 那朕, 这个曾被他大燕铁骑轮番羞辱的皇帝, 又算什么?」 说到这里, 官家的眼睛缓缓地一点点沉下来, 一字一字道: 「有另一只手,在当年,掺进了那件事, 将我们, 脏了个干干净净!」 第四百二十二章 辱干 「唿!唿!唿!」 粗重却依旧保留着韵律的喘息声,在院子里,不停地迴荡。 只要不出意外,在空闲时间里,郑侯爷总会抽出半个下午在练刀。 上辈子好好学习为了考大学,为了一个好未来,显得过于虚无缥缈,那个时候能真正认知到这一点的,并不算多。 但郑凡常常要出没战阵之间,同时,平日里也得担心刺杀,生死威胁,是实打实的,这,其实是最有效也最直接的鞭策。 瞎子出现在了院子口,站在那儿看着主上练刀。 武者和剑客,是两种不同的道路。 但剑客是剑客,剑客的追求,就是剑; 武者,却不一定非得用刀,而之所以会出现武者基本佩刀的情况,是因为「刀」这种兵器,更契合武者的体魄。 当然,如果有合适的话,也可以用枪棍棒以及流星锤等这类的。 郑侯爷一直以来练的就是刀, 哪怕剑圣住在隔壁,郑侯爷也没选择去改换门庭,玩儿一把剑仙飘飘。 刀的品质一直在变,从普通的刀,一路变成了乌崖,但初心,一直没变。 练完后, 郑凡将刀归鞘; 「主上的刀法,越来越精进了。」 「这马屁拍得,太没诚意了。」 「属下真不是拍马屁,而是属下真的看出了刀意,主上的天赋已经证明过的,是很优秀的。」 和田无镜,和剑圣,甚至和陈大侠那种自然是不能比, 但郑凡的资质,其实真的很优秀。 毕竟,他几年时间晋级到六品,可没有去靠嗑药强推,走的路,其实很踏实。 「等再过阵子,我得去抽个时间,带俩人,去歷练歷练,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得出去转转,看看能不能先把瓶颈给找到。」 「带剑圣?」 「但剑圣会不会太没意思了?」郑凡问道。 带剑圣做保镖的话,那还是在游歷么? 「但主上安全是最重要的,我们几个,又都没有空。」 魔王们没时间去分身,因为各自都负责着一大摊子的事儿。 「带剑圣太夸张了,还是带陈大侠吧。」 「嗯,陈大侠是个踏实人。」瞎子点头应了,「不过,属下还是建议主上再带一些三儿训练出来的探子暗中保护,也能够方便若是有事情的话,可以及时通知到主上您。」 第219页 「我又不跑远,就在天断山脉。」 「那也是得带着的,因为一旦遇到大事,还是得靠主上您来拿主意,这不是拍马屁。」 「好。」 郑凡拿起一条干毛巾,擦拭着自己的上半身。 瞎子则继续禀报导:「那个姥姥,醒了,四娘的意思是,趁着她醒了,将三儿的婚事给办了吧,流程走一遍,最后敬个茶。 属下觉得,那个扈八妹,可能是一步妙子,是她,给我们带来了那个预言,以后说不得还是继续指望着她。 这就跟,龙珠雷达一样,可以让我们占据先手。 为此,牺牲一个三儿去用人情笼络住她,是值得的,再者,三儿也甘之如饴。」 「行吧,奉茶的时候,喊我一声。」 按理说,男方家长和女方家长,得坐一起接受奉茶。 「至于给天天身上留下禁制,或者曾在其身上留下气机的,属下盘算了一下,大概,也就那几个方面了。 毕竟,以如今大燕的威势,甭管内部如何空虚,对外,是极为强势的,而靖南王世子,则可以称为是大燕未来的根基。 这个根基,可以支撑起帝国,也可以,坍圮掉帝国。」 「没其他具体消息?」郑凡问道。 瞎子自然清楚主上问的是什么, 摇摇头, 道: 「杜鹃的事,现在还是没有什么具体的进展,因为天虎山上的人,已经都死了,甚至当时的一些当事人,也早早地就没了。 属下觉得,从靖南王对朝廷态度转变上来看,燕皇那边,应该不见得能完全干净,但如果属下是燕皇,应该不会短视到在那时就做出杀鸡取卵之事,这不是在以绝后患,这是在为后代埋雷。 毕竟,那会儿虽然大皇子领了东征大军元帅之职,但大燕,还远远没到飞鸟尽良弓藏的时候。 最重要的是, 燕皇不是老朱,田无镜,也不是蓝玉。」 「继续说。」 郑凡将毛巾丢入水缸中打湿,开始重新擦拭身子。 「干国那边应该也不会,因为属下决计想不出,干人到底得愚蠢到什么地步,才会玩儿出这么一手。 可能,在这件事上,受损最大也最生气的,就是他干人了,他们,会很委屈。」 「楚国呢?」郑凡问道。 「这次伐楚大战,咱们和凤巢内卫没少交手,也对这个衙门了解得更深刻了一些,其实,凤巢内卫真正的势头起来,还是在摄政王主政之后,以前,其实没那么大的势力,至少,楚国朝廷没给他那么大的支持; 外加,很多贵族都将自己的手伸入了凤巢内卫,分割着这块蛋糕,是那位摄政王主政后,重塑了这个衙门,才让它变得干整的。 而杜鹃死于天虎山时,楚国,还在爆发着诸皇子之乱,按理说,主上您那位大舅哥,应该没机会去做这种事。 虽然,他其实是最有动机的,因为在那个当口,一旦因为杜鹃的死,导致田无镜,导致靖南军和大燕朝廷反目,那么燕人就不可能吞併整个三晋之地,燕人的兵锋,就不可能触碰到它楚国。 而且,这一招还能祸水东引,无论是将燕人的仇恨引向自身内部还是引向对干国,他楚国,无疑是获利最大的一方。 但还是属下先前说的那话,摄政王或许有能力或许机缘巧合下通过自己的渠道,知道了杜鹃的身份,他是能搞一些事的,楚国,也有那个能力,但那时候的摄政王可以在动手时动得那么精妙,数方都很诧异,有火气没地方撒; 这,显然不可能,这绝不是仓促行事可以做到的,哪怕他是楚国皇子,也不行。 能做到这个的难度,相当于摄政王在郢都废墟上,重新召唤出了一只实打实的火凤,而不是灵。」 「呵。」郑凡笑了,「这么一通排除下来,总不可能是苟莫离吧。」 毕竟,那会儿的野人王,也算是在牌桌上的,虽然那时的他,到处给人自称小狗子给爷爷请安;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他真有那个手段,也不至于抱着郡主的绣花鞋嗅了那么多年了。」 「蛮族呢?」郑凡问道,「据说,蛮族的那个老蛮王,有两把刷子。」 「如果蛮族可能的话,那西方的罗马,也有可能了,他们预感到了东方即将崛起一个新的大帝国,所以提前使绊子。」 郑凡点点头。 瞎子也微笑不语。 蛮族和西方,也的确有可能,但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操作难度,太大。 最大的问题是, 他们实在是太远了。 「能推动这件事发生的人,应该也在棋盘之中,不可能太远。」瞎子说道,「就像是,咱们这般的。 在外人眼里,哪怕主上您已经封侯了,但咱们这个团队,依旧不为外人所重视,但实则,咱们是有能力去搞出一些大阵仗的阴谋诡计的,毕竟,郡主咱也敢给她弄得不省人事不是? 所以, 看似咱们已经将各大势力给排了一遍,但水面下,说不得,还隐藏着和咱们现在这般一样,没上去台面的势力。」 郑凡则拿起一件袍子给自己披上, 道: 「还有一个更极端的可能,扈八妹的预言,说是有个傢伙,在寒潭里似乎即将甦醒,但谁知道,之前是否已经甦醒过一个了? 第220页 万一, 他们那里, 有一个聋子呢?」 瞎子听到这话,点点头,深以为然。 「查不出来,就先不查了,反正,以后有机会去一个个挑翻,总能碰上一个。」郑凡对此看得很开,「现在,你们忙着发展,我去忙着看看怎么提升自己的实力。 这个分工,也挺好。」 你们七个帮我一个发展势力, 我一个代你们七个去练级。 「对了,主上,还有一件事属下需要禀报您,这事儿,您应该会喜欢。」 「说。」 瞎子后退了几步, 拍了拍手, 喊道: 「进。」 一时间, 外头传来密集的脚步声, 紧接着, 一道道身影从院门口以及从墙壁上翻越而下,以一种极为整齐的方式快速来到郑凡跟前,密密麻麻地跪了好几圈。 「参见侯爷!」 「参见侯爷!」 两百来号人一齐跪拜。 所有人, 身上穿着飞鱼服,持绣春刀。 一直以来,郑侯爷从最早短暂指挥过靖南侯亲兵卫时开始,就对这种整齐有素的排场,很痴迷。 不是樊力那个憨批喜欢喊的「乌拉」, 而是纯粹的那种, 自己挥挥手, 周遭亲卫很明白你的意思,动作整齐,目的一致,去为你上刀山下火海的……享受。 虽然, 在战场上,郑侯爷已经能够号召一大批的骑士为自己去献出生命冲杀了,但,那不整齐啊。 此时此刻, 被一群「锦衣卫」跪伏在中间, 郑侯爷心里,还真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厂公」满足感。 「主上,这批人,都是三儿精挑细选出来训练过的,他们将逐渐取代您原本的亲卫营,执行您的安保工作。 您原本的亲卫营,该下放到部队里的可以下放到部队里,不适合去当校尉且又忠心耿耿的,可以再去训练一遭,换一身行头再回来。」 郑凡没说话,而是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士卒面前,伸手,摸了摸他身上的衣服。 飞鱼服看起来很酷, 尤其是百来号人都这样穿时,排场很足。 但郑侯爷又是个喜欢讲实际的人,尤其是,亲卫的力量直接关系到他本人的安危。 好在, 飞鱼服下头,郑侯爷拍到了内甲。 敲了敲后, 从手感和回声上来猜测,不出意外,是精铁内甲。 防御力,很高,但……很贵。 这是将华而不实提高了个档次,变成华而还算实。 「城外,还有很多难民冬衣还没着落呢,还有很多人因此染上了风寒。你们却让制衣局先行做了他们的飞鱼服。」 「但是好看啊,主上。」 「我大军的换装,才刚刚开始,很多士卒,都穿着老旧的盔甲,制式还不统一,你们却让铸造局先行帮他们铸造更费时费力费料且成本更大的内甲。」 「但是好看啊,主上。」 「他们,应该是三儿训练出来的最优秀的探子,训练好了后,却丢我这里来当保安。」 「但是好看啊,主上。」 郑凡点点头, 笑了, 道: 「确实好看。」 郑凡拍拍手, 道; 「退下吧。」 「唰!唰!唰!」 一时间,两百「飞鱼服」全部井然有序地退下。 那挎刀,那衣袖摩擦的声音,整齐,漂亮,悦耳。 「这个,数目不用太多。」郑凡说道。 「是,属下明白。」 「另外,属下还有一件事,需要禀报,可能,主上您已经知道了。」 「说。」 「公主今日,打算去见屈培骆。」 「我知,她与我报备过了。」 「公主是打算仿效大玉儿劝降洪承畴么?」 郑凡摇摇头,道:「首先,屈培骆早就投降了,其次,我还不至于让我的女人去以色为我招揽手下。 一是我不可能愿意,二是,屈培骆,他也配?」 说着, 郑凡拿出两根烟,递给了瞎子一根, 道: 「范家那边来的消息,没走你那里?」 「范家那边的消息,是直接走府中的。」 因为范家的事情,会牵扯到姬成玦,而和那位六皇子之间到底该如何随着局势去处理关系,这事儿,得交给主上去拿捏。 当然了, 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 瞎子担心主上无聊,所以,故意留个口子,让主上有些事情可以做做。 「下次这些消息,你还是整合一下吧,先从你那里过一遍。」 「是,属下明白了。」 「范家来的消息说,年尧亲领一支兵马,来到了屈氏的外围郡国。」 「哦?」瞎子有些微微惊讶,「这么快么?」 「青鸾军在青滩上,先是大败,随后投降,屈氏犯下通敌卖国的罪,被处理,是理所应当的。」 「话是这么说,但屈氏的反覆,本就……」瞎子说着,点点头,道,「许是属下阴谋诡计用多了,所以,对这些堂堂正正的东西,有些灯下黑了。」 第221页 「所以,我那位大舅哥,应该是不打算短期内再掀起战事了,他似乎一门心思的,想要走苟的路线。」 短时间内,想要凝聚力量,那自然就得团结各方势力。 就比如当初燕国攻入晋地之时那样; 但现在, 那位大舅哥似乎打算快刀斩乱麻了。 甭说屈氏大罪在身,讨伐他,名正言顺,就是屈氏清清白白,但你占据着这么大的封地,曾经掌握着那么多的私兵, 这, 本就是为中央所不容的。 「会那般做么,那位楚国摄政王,像当年的燕皇那样……」 郑凡点点头,道:「我和他接触过,怎么说呢,他当时给我的感觉,真的和与燕皇面对面时,有点像,而且,他应该笃定自己能活很久很久,我觉得,这应该和他体内封印的灵有关。 而且,他做事,太讲究客观规律,也太冷静了。 伐楚之战,在我火烧荆城之后,他就马上躺平,开始借刀杀贵族,更是连郢都,说放弃也就放弃了,想赌一个田无镜的命。 他笃定燕晋之地会有大灾,燕国国力不允许将战争规模继续扩大化和持续化。 现在, 他既然已经做了初一,剩下的十五,必然不会犹豫。 先以大义罚罪的名分灭屈氏, 再以其他手段,甚至不那么顾吃相地,将那些已经被掏空的大贵族们,进行进一步的清理,集权之后,再耐心发展,等待时机。 话说, 我绝不会像他那样,活得,完全没有激情,也没有感情。」 「那主上您让公主过去,是想发兵帮屈氏?」 「范家那块地,蒙山那一块,是我的底线,也是写在和约里的,屈氏,其实和约里根本提都没提。 这是一种交换, 是我, 将战败投降我的屈培骆,给卖了, 换来的, 是范家和蒙山的继续保持独立。 我相信,我那大舅哥,是明白我的底线的。」 郑凡吐出一口烟圈,又抖了抖菸灰, 道: 「最关键的是,老田和靖南军主力撤出晋东之地后,咱们现在,根本就不可能独自展开对楚的攻势,更不可能救援得到屈氏。 甚至, 说句不好听的, 连范家那块小小的地盘,楚人真想铁了心地收回来,咱们,也是鞭长莫及。 但, 如果他动范家, 那我必然会让金术可在上谷郡那里搞点事情,不再是大家相安无事甚至接下来还会做战马走私生意; 我会让金术可不停地派小股骑兵出上谷郡袭扰楚国境内,给他添堵。」 「兵事上的事,属下是不如主上您看得远和看得真切的。」 「所以,我同意让公主去见屈培骆的原因是……我要放了他,现在,就放他回去。」 说到这里, 郑侯爷脸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我会让阿程那边,分出一部分青鸾军俘虏,让屈培骆带着一起回去,当他回去时,应该可以看见屈氏宗祠,被年尧付之一炬,屈氏的族人,被屠戮一空的场面。」 「主上以为,屈培骆会因此反抗楚国朝廷復仇?但属下觉得,带孝子看多了后,似乎,这种事,就变得不那么一定了。」 灭族之仇,不共戴天;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子的,但现实里,却已经出了很多的反例。 而那位大楚摄政王,那个人,他做事的气魄,是真的会一边灭了人全族,一边继续给屈培骆升官的,只要,他有用。 「所以,我让他带着一部分青鸾军战俘回去,要知道,青鸾军里绝大部分人,其实都是屈氏的人以及,屈氏的世代奴僕出身。 他屈培骆一个人的仇恨,能忍,但那一群人的仇恨,能忍?」 郑凡将菸头丢在了地上,用靴底踩了踩, 「谁叫咱现在无力再出兵了呢,就只能给我那大舅哥的碗里,再丢只苍蝇了,就让屈培骆,让这屈氏少主,回去后,再度扛起柱国的大旗,召集那些接下来会被清算的贵族遗留,给他整点事情。」 「再让范家给他们点支持?」瞎子说道,「这,还真有趣。」 曾经的主子和奴才关系, 兜兜转转之后, 奴才要资助主子了。 「燕皇马踏门阀之所以那么干脆利索,因为他不仅仅在两位侯爷的支撑下,掌握了大燕最能打的两支军队; 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接下来大燕的对外战争中,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成功地提升自己威望的同时,也转移了内部的矛盾。其实那会儿,你我都看得见,也都清楚,一旦对外战争受挫受阻,燕国内部,马上会乱成什么样。 现在看看,左继迁在我这儿都升到游击将军了,他可是门阀刑徒兵出身。 至于,我那大舅哥,呵呵,他能向哪里去转移矛盾? 总不可能, 去打干国一顿吧?」 …… 皇族禁军的军寨,出现在了屈氏封地的边缘。 放在以前,这其实是一种极大的挑衅。 因为在政治地位上,大贵族的私人封地,是神圣的,大贵族们承认熊氏是皇族,但这个大楚天下,是由他们和熊氏一起打下来的,自然,得一起坐。 第222页 只不过你的板凳高一些,我们的,矮一些。 不是没有过贵族没落,被吞併,被裁撤,也不是没有过楚国皇帝想要加强集权打压贵族,甚至,也并非完全没有取得过成效; 但一来,贵族们有本能的危机感,必要时刻,在皇权压迫过来时,他们会懂得团结起来; 二来,皇权交替过程中,皇子们也难免需要来自贵族的支持,所以常常会发生,老子在位时好不容易削了点贵族的封地和权力,到儿子继位时,又还了回去的一幕。 不过,屈氏,到底是不一样的。 哪怕他的少主阵前战败投降了燕人,哪怕青鸾军反戈一击成了燕人的僕从军队, 但,屈氏毕竟是屈氏。 它的底蕴在这里,它的柱国一脉的威望也在这里。 哪怕是这么大的罪责,放在以往,也无非是罚酒三杯,将屈培骆革出族籍,不认这个子孙。 事实上, 屈氏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在得知屈培骆战败投降的消息后,屈氏的第一反应就是开宗族大会,由族内望老当众开革了屈培骆屈氏子孙的身份以及嫡脉的身份;且派人上书给摄政王,表明屈氏的态度。 然后, 在燕军在平西侯的率领下开始挖贵族祖坟时,屈氏还紧张了一下,为此,也派人去燕军那里联繫了一下。 嘿,别说,平西侯爷很给面子! 毕竟那会儿,燕人势大,郢都都被燕人烧了,所以,屈氏又派人去燕人那里联络青鸾军以及屈培骆,带去了书信,带去了问候。 总之,意思就是,将你开革出族籍,是时局所迫云云,你还是屈氏的嫡系少主,你还是屈氏好儿郎。 对头下注嘛,每一个大贵族都可谓是深谙此道。 战事结束,和约缔结,燕人撤兵,屈氏又再度宣告天下,斥责不肖子孙屈培骆,数典忘宗。 然后, 屈氏觉得自己做得已经可以了,也派新的一脉嫡系选出的家主,去找王驾再次请罪,痛哭流涕,以表忠心。 事儿,差不离也就这样子了呗,大数百年,不都是这样过的么。 大贵族,尤其是屈氏这个体量的,就算是犯了谋反之罪,最后认个错,也就这样子了,你还想咋滴? 屈氏人觉得自己做得很好了,态度也很端正了,甚至,已经有不少屈氏族老在发声,打算重新组建青鸾军,然后,去攻打范家,将蒙山地界再夺回来。 他们不是为了楚国去收復失地,而是为了收復自己的封地。 然后, 一支打着大将军旗号的皇族禁军, 出现在了屈氏封地边缘。 一时间, 屈氏全族都慌了,他们马上派人去军寨里打探消息,去求见大将军,但都被大将军给拒绝了,哪怕是族内的族老亲自出面,也依旧没能得到年大将军的召见。 恐怖的阴霾, 第一次深切降临至了这块区域, 哪怕燕人的兵锋曾从这里错过时,也没这般大的压抑。 …… 「真要做到这么绝?」熊廷山坐在摄政王的面前问道。 「有意思了,你到底是坐在谁的一边?」摄政王一边批阅着奏章一边问道。 「我是咽不下,这口气。」 「咽不咽下去,你都得咽,其实你也清楚,自打我那妹婿烧了荆城后,咱们这仗,就打不赢了。」 「但,也不应该这样。」 「这是最好的结果,五弟,我希望你能帮我,咱们兄弟俩一起,携手,先将家里头,彻底打扫干净,等再种个几茬庄稼,粮仓满了,娃娃们也开始在场子上跑啊跳啊闹了; 咱,再把失去的面子,里子,再都拿回来。」 「四哥,我心里,憋得慌,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真的,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我以为我能帮你,将燕人挡在北面,而你却……」 「好了好了,做事儿吧,赶紧回你的梧桐郡,主持一下局面,打压一批人,也得扶持起一批人来。 那些山越人,被我大楚征服了数百年,他们的头人们,早就说夏语写夏字了,说白了,除了长相上有一点点的区别,其实,他们和我楚人又有什么真的差距? 朕,可以开朝廷之门,让他们入朝为官,让他们,成为自己人。」 听到这话, 娶了山越人婆娘生了几个带着山越人血统孩子的大楚昔日五皇子现如今亲王殿下熊廷山勐地攥紧拳头站了起来, 近乎咆哮道; 「四哥,你怎么敢这么做!」 「凭什么不敢?五弟,朕原以为,你会比朕,看得更开,甚至,你还会更乐意见到这一幕,不是么?」 「这……这不对。」 「没什么不对的,你能说,你的孩子,不是楚人么? 习夏言,写夏字,遵楚礼,这就是楚人,几百年了,我大楚南边一直闹腾,也是时候结束了。 朕, 不是要当大楚贵族们的皇帝, 朕要当的, 是整个大楚子民的皇帝。 只要能将南疆收纳进来,山越之患彻底剪除,我大楚国力的恢復,将会更快,甚至,恢復之后的大楚,将比昔日,更为强大。 说句不好听的, 天下丰腴之地, 一分在燕,一分在晋,五分在干,三分在楚,但实则,那三分在楚,是没算上我大楚南疆的。 第223页 且看他燕人如何折腾,如何闹腾, 他家底子, 就那么多, 让他造吧, 真要拼以后, 朕, 不憷他!」 熊廷山深吸一口气,咬了咬嘴唇,问出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 道: 「四哥,你又要让山越人入朝,又要打压贵族,那些贵族们,会疯的,甚至,百姓们,也会疯的。」 说着, 熊廷山指着外头, 「禁军,会不会也跟着疯?」 言外之意, 本就是战败之国,对内,却又开始如此酷烈激进行事,您的龙椅,还坐得稳当么? 听到这个问题, 摄政王笑了, 道: 「其实,你也是知道的,朕,向来对燕国的那位皇帝,很景仰,所以,朕打算,见贤思齐。」 …… 一连多日, 屈氏族人都无法见到年大将军,只能看着大将军旗帜在军寨里飘扬着。 来自圣旨的斥责,兴师问罪,都远远比这种完全的沉默,更让人觉得舒心。 终于, 在这一日清晨,这支皇族禁军出动了,他们分成数路,正式开入屈氏封地腹心。 屈氏的封地很大,人口,其实也不少,但姓屈的,毕竟只是少数。 皇族禁军的进入,虽然使得屈氏族人内心惶惶不安,但当地的百姓,却显得很淡漠。 持有大将军军旗的那一部皇族禁军兵马,直接开到了屈氏宗族本宗所在的城外。 一名太监手持圣旨, 走到军前, 在城头上屈氏族人和勉强刚刚拉扯起来的一些私兵的注目下, 宣读了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屈氏,世受国恩,却不思精忠报国,阵前投敌,为虎作伥,自绝于先祖,自绝于宗祠,自绝于柱国门面。」 这是一道很简短的圣旨, 在大声念诵到这里时, 太监抬起头, 看向城墙上那密密麻麻的人头, 嘴角露出了冰冷的笑意, 「其罪,当诛!」 …… 岷安城,坐落在岷山,是一块战略要城,早些年,这里曾是齐国的地界。 齐国,是诸夏腹心之地,也就是大夏王朝崩塌之后那一段混乱时期割据过的一个国家。 原本,齐国不打算搀和到中原战事,因为感觉自己的对手一个比一个勐,所以干脆向东进行开拓,去欺负那里的山越人,同时,达到开疆扩充地盘人口的目的。 而那时,楚人其实也在不断地蚕食侵吞着山越人的地盘,总之,在那时,山越人就是个受,谁都能欺负他。 最后,两边一起欺负欺负着,导致碰头了,楚国和齐国还曾爆发过战争,只不过齐国主力得放在西面防止自己被其他国家吞併,而楚国的这一支,也并非皇族禁军,而是一家贵族派出的私兵队伍。 所以,双方碰撞后的战争规模,其实也不大,通常就是今天你拔了我的军寨,明天我占了你的一座军堡,就是厮杀,也就是数千人规模的冲杀。 反正,双方都暂时都在开地图没那个精力去进行实际控制,所以,无非是想要在当地山越族面前炫耀自己的武力,让当地的山越人臣服于自己而不是臣服于对方。 而后,伴随着楚人向西南边境开拓的势头越来越大,可以投送的人力物力以及军事力量越来越多,但想当然地楚国正式攻打齐国的情况,并未出现。 因为,那时干国诞生了。 是的,刚诞生时的干国,其实是武德充沛的,在干国太祖皇帝的率领下,他们灭了很多个割据国家,完成了内部的统一,齐国,也成了干国攻打的对象。 所以,楚人在那时,其实又变成了支援齐国抵抗干国。 但当时的干国军队和将领,都很能打,齐国最终还是被灭了,为此,楚人和干人,在边境线上,又开战了好几回。 楚人没能占到便宜,干人自家地盘太好,没了齐国之后,就没有太大的对外开拓的欲望,至少,并不打算为了一块山越人的地盘去和楚国开国战。 再加上干国太祖皇帝死后,太宗皇帝北伐被初代镇北侯吊打,导致干国军事自此萎靡不振,慢慢地,也就将自己的东南疆域,固定在了岷山一线。 近些年来,干楚虽然在边境线上偶有摩擦,但都在可控范围内,更多时候是因为楚人在消化地盘时,干人接受了一些山越逃人所引发的连锁反应。 而后, 伴随着燕人开始对外用兵,双方边境线上,倒是完全安静了下来。 岷州城,是方圆的一座「大城」,也是附近的物资集散地,包括楚国境内的山越族人,他们所谓的「赶集」,其实也就是带着山货或者其他出产来岷州城进行交易。 早些年,干人军备废弛,三边那儿都注水吃空饷严重,更别说不是那么重要的东南方边境守军了。 好在,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朝廷饷发得不够,那大头兵们大可改头换面变成生意人。 首先是地方上的互市,其次,就是商队往来的抽成,也就是所谓的走私,总之,军队经商,一度就是干国军头子们的传统技能。 对此,歷代相公们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你要是真来个「武人不爱财」,相公们和官家反而会更感到害怕。 第224页 今儿个,是初一,照例是开集会的日子。 一个个身穿干人兵甲的士卒们开始调货组织商队进出,一些小将领,算盘耍得比刀剑更顺熘。 一支从楚地来的商队进来了, 干人士卒们将四周挡路的山越族人驱散开,让商队进来,一个个,脸上挂着花儿,明显乐开了怀。 他们晓得,燕人伐楚,楚人被打得很惨,很多贵族被破家,甚至连祖坟都被那位平西侯爷给刨开了。 所以,元气大伤的楚国贵族们急需回血,因此,货,会更好,价会更便宜,只为了早点出货见收益。 对于干人这边而言就是有利可图的了,谁家小将背后没开自家的生意馆子?就算是没开的,也是为来自上京的大人物们在这里负责一摊生意。 这种对方急着出手的生意,自是更加有利可图。 甚至, 为了这支楚地商队的归属,几个将校竟然拉着自己麾下人直接开始了厮打。 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这批货,甭管谁吃下去,那都是必然是大赚的。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按理说, 岷州城作为军镇,再堕落也不至于如此,至少,一定的体面,还是得保持的。 但问题就在于, 朝廷这两年,两次从这里调兵去充实三边。 那些刺头,那些还有些梦想,那些还不愿意同流合污,以及那些还真的稍微会带兵稍微能带出点样子的,都被地方利益者给排挤走了。 所以, 现在的岷州城,就是一座干国东南地界的商贸之城。 就在这时, 先前还到处塞银子过关赔着笑脸的楚地商队掌柜的忽然掏出一枚火信子,拔开。 「嗖!」 下一刻, 商队伙计们以及今天来赶集的山越人都纷纷掏出了兵器,杀向了这座城内的干人守军。 在城外, 一支军容整肃的楚军冒出了头,向着岷州城发动了冲锋。 在干楚东南地界沿线上,相似的一幕,在多处同时发生着。 一座军寨内, 在镇南关那儿被靖南王田无镜压制了许久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年尧年大将军, 走出了帅帐, 在今日, 老年终于在干人身上, 又找回了身为一个将军的快乐。 看着前方升腾起的烽火, 老年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 随后, 对着地上重重地吐了口唾沫, 骂道; 「直娘贼,介才叫打仗嘛,介才叫打仗嘛!」 第四百二十三章 西边日出东边雨 这是一种愉悦, 这是一种幸福, 这是一种放纵, 燕楚之战,大楚,输了; 任你怎么辩驳, 国都被烧,镇南关被让,上谷郡被割,燕军在你国土肆虐掠夺,据说那位平西侯还创建出了摸金校尉这一官职, 怎么算,都是输了,而且输得很难看。 但, 说白了, 大楚上下, 还真没人敢指摘他年大将军领兵作战不利的; 甚至,燕国的那些眼高于顶的将领们,也不会嘲笑他年尧是无胆鼠辈。 因为他面对的对手, 是田无镜。 一个集结了燕晋两地,无数民夫、无数资源,堆砌甚至是透支了国力,集结了泰半大燕铁骑的靖南王。 就这, 还是以决堤水师突袭的方式才打开了局面; 就这, 年尧还是将数十万大楚皇族禁军从镇南关安全地撤了回来。 有时候,一个将领是否优秀,得需要衬托; 比如,有些将领大半辈子扫平农民军叛乱无数,但这军功这名望,真的是掺杂了太多的水分; 其水平,其实就像是大燕的进士和干国的进士之间的差距一样,看似都是进士,但在文脉方面,差距真的是肉眼可见。 而年尧,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和靖南王正面交锋还能落得一个体面的对手,这就已经足以自傲了。 和田无镜的对弈,让老年很压抑,且这种压抑,持续了整整一年。 但他偏偏无法对别人去诉说,去咆哮,去怒吼: 你知道我这一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么! 他得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现在, 他扬眉吐气了, 他终于得到了释放。 年大将军很感激干人,是干人,重新给予了他当一名统帅的自信,也让他找寻到了久违的快乐。 「吧唧……」 靴子,踩在血洼处。 不是无意,而是故意。 因为这座岷州城,拿下来得并不算如何费功夫。 一半的守军,直接弃城逃跑,剩下的,也多半选择了投降; 所以, 年将军想要让自己靴底沾湿,还真得仔细地找找血洼子。 楚军在拿下这座城后,并未大规模地烧杀抢掠,这源自于年大将军的治军严谨; 不仅如此,就连那些被徵调来助战的山越百族族人,也并未去劫掠,因为那些楚军以一种森然的杀气,提醒着他们,在这里,到底是谁说了算。 一众族老跪伏在年大将军面前。 年大将军没急着叫他们起来,虽然王上的意思是,以后,山越人,也是楚人了,但,年大将军还是很难将他们看做人。 第225页 好在, 年大将军出身家奴, 他, 会装。 「是你们的,终归,是你们的,本将军晓得,你们的儿郎们,已经憋得不像样子,但现在,还得让他们继续憋着。 看见西边的云彩了么, 那里, 有比岷州城更富饶的城池, 有比岷州城更稠密的人口, 有比岷州城,更大的军功。 王上的旨意,你们也清楚,本将军的意思,你们也很清楚。 跟着本将军, 继续向西, 继续夺取功勋, 你们自己,可以入朝为官,你们的子嗣,可以入本将军军中为将。 曾经征服过你们的贵族们,现在已经腐朽成了蛀虫; 接下来, 将是属于你们的时代。 向西, 向软弱的干人,拿去更多的土地,更多的金银,更多的人口,更多的……荣耀!」 「为王上效死!」 「为王上效死!」 「为大将军效死!」 「为大将军效死!」 …… 楚军的攻势,无比迅勐。 同时也说明,干人在东南方向的防卫,真的是相当羸弱。 一座座军寨一座座军堡的沦陷,这其实还是次要的,因为这类地方,当大势不在你时,你本就很难守得住。 真正要命的是, 类似岷州城这样的军镇,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竟然又接连陷落了四座。 到最后, 年尧的大军甚至还攻破了干国南源郡的郡城。 一座军镇的陷落,意味着原本依託这座军镇所构建的一整套防御体系的崩塌,而一座郡城的陷落,意味着一郡之地防御体系的崩溃。 地方军寨、县城亦或者是兵马和义军,他们就算想要去做些什么,也会面临着群龙无首的局面,等待他们的,将是被极为干脆地秋风扫落叶。 整场战事, 在南源郡城被拿下后,停止了。 不是说年大将军满足了, 而是他的先锋军打得太快,中路军又分得太散,后军,已经追不上了。 是的, 攻城略地的速度,已经超过了传统意义上的行军速度。 这很匪夷所思, 但在干人身上,出现任何匪夷所思的事情,似乎都带上了那么点儿的理所应当。 如果说, 干人想要以空间换战机, 那必然是成功的。 因为若是此时干人一支主力忽然杀入,将年大将军所在的先锋军给包住。 是直接吃下去,还是围点打援,都能极为从容,毕竟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 此时楚军已经犯了兵家之大忌,可谓是将自己的拳头完全散开。 要是此时楚军面对的是燕军,不用靖南王出马,甚至不用梁程支招,郑侯爷自己就能够果断下令骑兵分路去进行战场切割,将来犯楚军给搅碎。 可问题是, 年大将军现在面对的是干军。 对付不同等的对手,有时候你过于严阵以待,也就是那种「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的话,反而会起到反效果,比如,贻误战机。 事实证明,年大将军的做法是无比正确的。 干军一直到其攻下南源郡郡城一段时日和后续兵马取得了唿应后,干军才有两路兵马赶来,且这两路兵马一没有合兵二没有进攻,只是分别卡在了南源郡城的西南和西北两侧,呈现钳制状。 收到哨骑传来的这则消息后, 年大将军大笑了两声, 他清楚,西面的那两支赶来的干军,没有合併,是因为他们在等待具体的上峰从而进行从属; 之所以没有马上进攻,是因为他们是隔壁两个郡调来的兵马,不敢冒进,也不愿意冒进,所以选择了最为稳妥,同时也是最为消极的应对方式。 这种情况, 在和燕军对弈时,根本就不可能出现! 那位燕国的平西侯,率孤军深入后烧了荆城后,明明已经立下天大的战功,却依旧涉险孤军深入大楚京畿之地,这是何等的进取姿态! 所以,年大将军心里很踏实,这种踏实,和当年他一手一个抓小鸡一般抓住那些皇子时差不离。 运筹帷幄,洞若观火, 为将者的痒痒处,其实就在这里。 也因此,年大将军下令后续兵马按照时日赶至, 同时下令城内经歷了长途奔袭的麾下楚军进行大大方方地休整休息, 另外, 吩咐亲兵为自己烧热水, 他年大将军要泡澡! …… 干国, 上京。 寻道先生下山,入仕为官,被册封为巡安使,出使西南。 这一切,都是符合规矩的,因为寻道先生是探花出身,本就是士大夫阶层的一员,虽然当初未曾入朝为官,但后山掌舵人的身份,让他入朝辅佐君上,有了一种大干官家「天命所归」连天上的「神仙」都下来辅佐他的感觉。 再者, 知道李寻道真正身份的人,并非只有骆明达一个。 刺面相公的后人得以重用,再度巡安西南,于情于理甚至是于「图个吉祥」都能让人觉得很是信服; 第226页 最重要的是,巡安使并不是什么大官,甚至,它本就是一个差事,类似钦差,替天子巡安一方,所以,这个职位,让已经被这位干国官家这几年拾掇过的朝堂,没什么异言。 虽然,大家都清楚,这个差事的作用,可大可小,全凭官家对其的信任,既然官家让其去西南,肯定会给予其最大的权力,但,只要他真的能够让已经逐渐糜烂的西南局势平復下去,凭此功劳,加官晋爵封正职,也无可厚非。 寻道先生出京的那一天, 不仅有三千禁军一同前往, 大半上京城的百姓也都夹道欢送。 百姓们可并不知道寻道先生是刺面相公的遗孤,也并不清楚巡安使到底是什么个官衔差事,他们,是来看后海下来的「神仙」的。 所以, 队伍出城道路两旁,摆上了香案火烛,很多虔诚的上京百姓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只为了瞻仰「神仙」天颜。 这个排场,甚至比迎候官家出巡更大。 …… 李寻道不再是一身白衣,而是身着一套红色的官服,后山是后山,官场是官场,在一地,守一地规矩,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只不过,哪怕官服穿在身,他仍然没给人一种传统意义上沉稳练达的形象,仍然显得飘逸和出尘。 能将官服穿出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从「衣冠禽兽」的范畴里脱颖而出,实为不易。 外头,禁军已经准备就绪,为首者乃是新上任的一名姓王的中郎将,他将率部护送巡安使大人入西南,且在到达后,听从其调遣。 宫内刚刚传来了旨意,说是官家会出宫亲自相送,可谓是给足了礼遇。 这其实本就是一种加码,待得李寻道入西南后,西南各地的文武官员,自己心里也会掂量着到底要如何安排这位巡安使的位置。 时辰差不多了, 王将军准备去通禀一声, 走到半路时,却听到后头传来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来者腰佩一剑,身形有些瘦削,目光,却宛若寒冰。 当年, 曾有人白衣乘船入上京,官家亲迎,全城轰动; 「见过……」 王将军准备行礼,因为眼前这人身上兼着太子武师的官职。 百里剑却直接摆摆手,身形自王将军身侧掠过,进了屋内。 王将军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再等会儿去通禀。 …… 「城里,好大的场面,你倒是一点都不避讳。」 百里剑看着站在屋内的李寻道笑着说道。 「听说你去了南海,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哪能啊,我百里家,一向重诺。」 「早就回来了吧?」 「对,早就回来了,不过本打算年三十时再去上门赴约。」 李寻道闻言,笑了笑,道:「真是坦诚。」 「待会儿官家要出来送你。」 「我知。」 「场面太大了,不好,我本一剑客,说白了,是自江湖入庙堂,转了一圈后,谁都清楚,我终究还是在江湖。 你从后山入朝堂,想再出去,就难了,也基本出不去的。 这般大的场面,会埋下祸根。 一如, 当年的刺面相公平定西南后入京,百姓也是这般欢唿相迎; 最后呢?」 「百姓们想看的,是神仙,神仙之所以是神仙,是因为百姓们看不到,当他们看到后,当他们不停地听说他做的事情后,神仙,也就不是神仙了。 也就这次热闹点,下一次,就无所谓了。 再说了,后山修炼,所谓鍊气,无非是修炼自身,与天争一口气,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话听起来,有些刺耳。」 百里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他和自己的妹妹二人曾经距离杀死那位当时还是守备的平西侯很近很近, 只不过中途出了变故,燕军骑兵冲出, 他和自己的妹妹选择了不出一剑,转身即刻回城。 这事儿, 成了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 尤其是后来,有晋地剑圣雪海关前斩千骑取野人大将首级的战绩出现后, 百里兄妹的这个污点,被衬托得越发醒目。 再接着, 随着郑凡这个人不断地爬升,从守备到将军再到总兵,从新冒头的年轻将领到四大年轻一代名将再到其他三人已经无法与其并列。 当初没能痛下决心去杀他, 这买卖的亏本程度, 也在不断地放大, 现如今, 那位更是封侯了, 燕人的,军功侯。 「后山的莲花池有些淤泥,得借你的剑气,去清一清。」李寻道说道。 「好。」百里剑答应了。 李寻道转身,走到百里剑面前,看着百里剑,很认真地道: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你可以听成,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宿命,这,这就是我寻道的命。」 「我可以随你一起去,等我先去清理了后山的莲花池,就动身去西南找你。」 「我不是那位燕国的平西侯,没有用剑圣护身陪伴的资格。」 「总得做点事情,否则,总觉得有种被落下太多的感觉。」百里剑说道。 「看来,此行去南海,收穫不少?」 第227页 「一无所获。」 「放下,两手空空,实则也是一种收穫。」 「这些话,应该和西南的那些土司们去说,他们大概会被你说得昏头转向。」 说到这里, 百里剑打了个呵欠, 道: 「见过一些真正的风景后,会发现,以前自己所有,确实不值一提,也就一无所获了。」 「呵呵。」 李寻道推开了门, 「我要走了。」 「一路顺风。」 「百里。」 「嗯?」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当年在上京城郊,你会对着那姓郑的,出那一剑么?」 哪怕,接下来会面对燕国铁骑的围堵。 百里剑耸了耸肩, 道: 「活着,不好么?」 李寻道又问:「人活一世,百年,已然是高寿,而长眠,却可千年万年,所以,你说,人活着,是为了做什么?」 「你说呢?」 李寻道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回答道: 「人活着,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死法。」 百里剑舔了舔嘴唇,道:「还以为,你们鍊气士应该说的是,求一个证道长生。」 李寻道挥了挥衣袖, 洒脱地走出去, 一边走一边道; 「师傅去燕京前对我说过,活太久,也没什么意思。」 …… 礼乐响起, 百姓们夹道欢送, 香案升腾起阵阵带着肃穆气息的白雾。 今日的上京城,不像是在送别一名即将出使边陲之地的钦差大员,更像是在送别一尊神像。 百姓们虔诚地欢唿,虔诚地叩拜; 他们并不清楚,自己现在的举动,其实是在为将来他们现在所叩拜的对象递捅他的刀子。 官家率一众文武亲自相送,礼遇十足。 一套流程走完, 繁复, 隆重, 肃穆, 最终, 李寻道和随从以及三千禁军,自西门出上京。 不少百姓,依旧出城追随,想再多看几眼神仙。 百官们,则都像是结束了今日的繁琐,歇了口气,有人在冷笑,有人在摇头,有年纪大的在恍惚,似乎,感慨着宿命,似乎真的见到了某种轮迴。 也有御史已经拿着昨夜写好的摺子准备告御状,堂堂大干,文华之地,怎能为「虚无缥缈」所惑,我大干,自当文臣不爱财武人不惜死,君臣一心,再復三皇五帝之盛世,哪能不问苍生问鬼神? 好在,早早提前洞悉的银甲卫将那几个御史按压住了,没等他们喊出来,就被以君前失礼给拿下。 在今日的氛围下,官家有些累了,懒得去再搭理这些叫得很厉害的苍蝇。 当然, 这也是因为在将那些老一辈的相公逐出朝堂后,这位官家的权势,已经日隆,不需要再去过度追求唾面自干的美好名声。 官家坐在銮驾内,刚刚褪去龙袍,里头,烤着炭火。 外头有人通禀,百里剑请求觐见。 「让他进来。」 百里剑进来了。 官家指了指自己身侧的位置, 「坐。」 「谢陛下。」 太监上茶, 銮驾则开始回宫。 官家端起茶杯, 这是一种礼节,在说事儿前,先酝酿一下。 良久, 官家开口道:「虞慈铭,赌输了,被迁往燕京,做他的晋王;司徒雷赌输了,好好的大成国,变成了定亲王; 别看燕国那位一直在赢,他其实也是一直在赌; 他们都在赌, 因为他们都输不起, 唯独朕, 输得起。 寻道此去西南,西南之事,当可平息,接下来……」 銮驾外,忽然传来: 「报!八百里加急!」 官家微微皱眉,道; 「宣。」 很快, 一名传信兵进入銮驾跪伏下来: 「楚国大将军年尧率军犯我东南,岷州城已破!」 官家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百里剑则开口道; 「官家,要不我现在去把寻道追回来?」 第四百二十四章 被刺 「走啊, 路遇大姐得音信, 九里桑园访兰英。 但只见一座桑园多茂盛……」 院子里, 郑侯爷坐在那儿手里端着茶,听着柳如卿唱戏。 柳如卿的声喉很好, 外加人又美,有韵味, 反正唱的具体是啥,郑侯爷并不是很听得懂,因为故意夹杂着楚地腔调,但,就是好听,就是享受。 「第一碗白鲞红炖天堂肉, 第二碗油煎鱼儿扑鼻香, 第三碗……」 唱到这里时,郑侯爷也依然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还开始脑补那是什么样的菜; 不像是以前听人家报菜名: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 听个头,就腻了,偏偏对方还自我感觉良好地一口气报完,等结束后,观众再给点终于解脱的稀稀落落掌声。 说白了, 可能是后者人丑吧。 就在这时,瞎子走了进来。 第228页 柳如卿停了下来,奉茶。 郑凡扭头看向瞎子,道:「出什么事儿了?」 以瞎子做人的水平,不是真的发生了大事儿,他是不可能在此时来打搅自己的。 「主上,楚国伐干了。」 「嗯,嗯?」 郑侯爷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回味第二遍时才真的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儿。 「呵呵。」 郑侯爷笑了,有意思,有意思,居然还真被自己给说中了。 楚国的年大将军是靖南王的仰慕者,这几乎不是什么秘密了; 想不到,楚国的摄政王,竟然还是燕皇的粉丝。 这依葫芦画瓢学的,还真是一模一样。 「侯爷,北先生,你们聊,妾身下去准备些茶点。」 「好。」 「辛苦了。」 瞎子坐了下来,道:「主上,楚国挂帅伐干的,正是年尧。」 「这是当然,这时候楚国伐干,是断不能有任何闪失的,肯定用最能打的将领,这年尧,是个有本事的啊。」 曾经,郑侯爷和蛮族小王子、干国的钟天朗以及楚国的年尧,并称未来四大将星。 但其实,蛮族小王子到底怎么滴,还不是很清楚,钟天朗说白了,也就是个毛头大孩子,真正接触下来看,只有年尧,有那个资格和自己并排站在一起。 郑凡问道:「战况如何?」 「按照现在的消息来看,楚人势如破竹。」 「嗯,这不奇怪,干人军备废弛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了,这几年虽然有所振奋,但想要完全料理干净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再加上干人为了夯实三边,不停地从各地抽调能打仗的兵马过去,西南土司再度作乱,又抽调了很大的精力,东南那边,本就是不大可能发生战事的情况下,防御和军备,可想而知会有多差。」 郑侯爷喝了口茶, 继续道: 「咱们熟悉的那段歷史上不也发生过相似的事儿么,金国刚刚被蒙古人蹂躏了一顿,结果等蒙古人撤兵去西征后,金国非但没有选择北上趁机收復失地,反而选择向南去攻打南宋想要挽回损失。 说白了, 这世上, 没什么伦理道德,也没有什么国与国的情谊,翻来覆去就只是在不停地阐述一句话: 你弱,就得挨打。」 「主上您觉得,这场战事,会进行到什么程度?」 郑凡思索了片刻, 道: 「楚国刚刚战败,元气大伤,再者,国内裁撤贵族封地,也需要大军镇压,楚国朝廷必然会因此被分散掉极大的精力。 我觉得,年尧的这次伐干,其胃口,一开始并不算大,但架不住干人太废,一下子打得收不住了。 但等到接下来,干人反应过来开始组织起力量后,战局,应该会暂时陷入僵持。 甚至,年尧会主动吐出一些吃到嘴里的地盘出来,和干人达成一个和约,反正他楚国怎么都是赚的。」 瞎子闻言,点了点头,道:「干皇起用了赋闲在京的孟珙出镇东南了,此人,倒是和咱们有缘,当年主上您想二次突袭绵州城时,他就在城内指挥防御。 后来,其深受老钟相公的赏识,被快速提拔起来。 老钟相公死前,执意反对北伐,他也是老钟相公的坚定支持者,为此,被当时决意北伐的朝廷给罢了官职,丢回京城赋闲了下来。 现在的局面下,干国那位官家应该是想指望他来稳定住东南局面了。」 「这个人我知道,据说前几年干国三边的新的防御体系,就是老钟让他制定出来的,是个能人。」 「是。」 「咱们的朝廷,大概会坐山观虎斗,甚至是添一把火,比如,派几个文臣出使干国,亦或者是让大皇子将边境守军军寨后移一段,再和干人商量一下,意思意思多加一些岁币。 给干人吃一些定心丸嘛,告诉干人,咱们现在不打算打你,也没功夫打你,你大可以从三边这里再抽调出一些兵马去打楚人。」 瞎子笑了,道:「应该差不离是这个章程。」 燕国目前面临着严重的内部问题,已经无力再开大战了,所以,这个时候楚国和干国互咬,是燕国朝廷最想看到的局面。 郑侯爷又吩咐道: 「那咱们这里,第一批战马不是还没交易么?加价,再加个两成,安一安我那大舅哥的心。」 「是,主上,属下明白了。」 临时加价,是一种很噁心的事儿,但在这里,则是一种态度,那就是我额外收取的这两成,是我收的好处费,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我不会袭扰你也不会给你施压,你安心地去和干人打吧。 柳如卿送来了点心,没说话,又很快退下去了。 瞎子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道:「也是有意思,原本干楚是联合抗燕的,现在居然自己掐了起来。」 郑凡摇摇头, 道: 「东吴不也玩过一样的一手么。 其实,我反而更担心的是,干国,要打,你就得把它给打残,打崩,你总是咬一口它再咬一口它,反而可能将它给锻鍊起来。 干国,到底是地大物博啊,人才,也绝对不会少的。」 「确实会有这个可能,不过,主上倒是不用多虑,甭管这大燕现在如何,至少,咱们晋东这里,也是会随着时间会越来越强大。咱们现在,是最需要时间的。」 第229页 「也是,咱们白手起家,一切在一开始就归置好,反倒是没什么负担。」 「主上,属下先下去了,您继续听戏。」 「不了,我该去练刀了。」 「是属下打搅了主上雅兴了。」 「对。」 …… 练完了刀,已经快黄昏了,郑侯爷回到屋子里,开始泡汤。 温度是早就调试过的,刚刚好。 闭上眼, 静静感知着体内的气血在缓缓且有韵律的流淌,这种感觉,很是不赖。 这时, 屋门被推开, 脚步声瓷实。 其实,后宅三个女人,脚步声各不相同。 因为身手的缘故,所以四娘的脚步声带着一种轻盈; 柳如卿的脚步声带着些许怯懦, 而公主则因为自幼生在宫中,虽然察言观色是必须的,但到底是公主,所以走路时,倒是踏实。 熊丽箐走到郑凡身后,蹲下来,开始帮郑凡擦背。 屈培骆回去了,带上了两千多被释放回去的原青鸾军战俘,走的是蒙山地界,为范家所牵引着回归。 回去后, 他就看见了宗祠被毁,族人因谋反罪被屠戮的场景。 根据范家后来回信中的描述,讲的是屈培骆当时眼睛睁得大大的,近乎要滴出血来。 这夸张的修辞手法郑侯爷暂且不去管,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影帝; 他很感兴趣,屈培骆接下来会做什么。 「相公,妾身以为,屈培骆不会真的起事呢。」 「哦?为何?」 话题,居然心有灵犀地接上了。 「因为他的性子,太软了,和相公你,完全不一样,相公你硬得很。」 「那是当然。」 「那你说,他会怎么做?」 「妾身觉得,他大概会归隐,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活下去。」 「唔,这可由不得他,等到他在屈氏被毁宗祠前祭奠完,当他回来的消息被范家以及他带的那帮人放出去后; 在他队伍里,马上就会有人制服住他,关在那儿,以他的名义,背靠范家,招兵买马,跟你皇兄对着干。」 「他那点人,就算有范家的资助,也抵不过一支禁军扫的。」 「没必要正面去抗,屈氏在封地经营数百年,人脉积攒,不是那么轻易就会败掉的,打游击呗,只要那杆旗子依旧立在那儿,就一直能给你哥哥添添堵。」 反正,对于屈培骆的安排,本就是闲棋一手,也没期待到底能结出什么果实,郑侯爷也不是很在意。 再说了,将屈培骆留在自己身边,他不膈应郑侯爷自己都膈应; 杀吧, 又捨不得, 毕竟人家对自己那是没得说,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 所以, 只能找个由头放了去,让他发挥发挥余热。 「相公,我听说,我大楚和干国开战了。」 「对,不过放心,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会多加干预的,让你哥哥安心打仗就是了。」 「虽然知道相公是骗我的,但听到这话我还是很高兴的呢。」 「呵呵。」 这时, 公主褪去了自己的衣服,缓缓地走入汤池之中。 她的肌肤很白嫩,在汤池的浸泡下,呈现出一种粉红的色泽。 「姐姐说,我可以了呢。」 郑凡闭上了眼。 公主咬了咬红唇, 于汤雾蒙蒙中, 忽然正声道: 「小郑子,还不快伺候本宫就寝!」 郑侯爷睁开眼,有些惊讶。 而面对面刚刚说出这番话的熊丽箐, 已经紧张到近乎无法唿吸。 她是怕郑凡的,很怕很怕,但听姐姐说的,以及她自己看到的,似乎自己的丈夫,喜欢这种情调。 她是豁出去了, 然后, 发现郑凡很是平静。 庞大的世俗压力,以及根植在心底的对郑凡的畏惧,外加自己孤注一掷脑子抽抽的后悔,让性格一向强大的公主这会儿几乎哭了出来; 她聪明了这么久,居然在这么重要的时候,玩儿脱了。 「谁教你的?」郑凡问道。 「我自己,听来的。」公主小声道,「相公,我错了。」 「不,你没错,是你正确得有些超前了,我还没跟得上。」 郑侯爷自汤池里站起,一把将公主抱起,转手一巴掌拍下去。 「啪!」 「小郑子?你反了天了你,看为夫如何惩戒你!」 「我错了,相公,我错了,相公。」 「谁错了?」 「我,我错了。」 「谁错了?」 「我,我错了我错了。」 「你是谁?」 「我,本宫,是本宫错了。」 「不,你没错。」 公主终于领悟, 被抱着走向床榻的她面色忽然一凝, 带着不用作假的威严之声, 道: 「放肆,小郑子,信不信本宫治你的罪,诛你的……唔唔唔」 随后, 自是一夜征伐云雨的治罪。 …… 奉新城新起的城墙一侧, 一道铁塔般的身影肩膀上坐着一个娇小的身影。 第230页 月光下, 樊力和剑婢,在散着步。 「大个子。」 「嗯。」 「我长大了呢。」 「嗯。」 「但我还是喜欢坐你肩膀上。」 「嗯。」 「师傅说,我再过半年,就可以练剑了。」 「嗯。」 「等练好了剑,我会给我第一个师傅报仇。」 「嗯。」 「你会阻止我么?」 「嗯。」 「好吧。」 剑婢有些忧伤,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忧伤着什么。 「大个子。」 「嗯。」 「我想要这天上的月亮。」 「想屁吃。」 「……」剑婢。 剑婢从樊力肩膀上跳了下来。 当初,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还只是一个小剑童,跟在袁振兴身后,不住地埋怨自己的师傅傻缺,让自己二人时常饿肚子。 如今,四年过去了,大姑娘,谈不上,但已经有了美人胚子的模样。 「大个子,我想喝羊肉汤。」 「嗯。」 樊力走上前,将剑婢抱起,又放回了自己的肩膀上。 他走进了城,走到一家肉汤馆前,停了下来。 奉新城为了更为方便商贸活动,是没有宵禁的,所以,这家汤馆现在也还开着。 只不过客人不是很多,一楼角落里,就坐着一个客人,正在一个人孤独地喝汤。 「师弟!」 剑婢喊道。 那个孤独的身影,正是陈大侠。 一碗汤,加一盆汤,被端和抬了上来。 剑婢很是过来人的姿态对陈大侠道: 「师弟,喝了这碗汤后,是不是准备去红帐子里快活快活啊。」 说这话时, 剑婢还眨了眨眼。 陈大侠点点头,道: 「嗯。」 「嗯?」剑婢愣了一下,随即大声嚷嚷道:「好啊,没想到你这浓眉大眼的居然也……」 「是师傅让我去的。」 「额……师傅,让你,去红帐子?」 「嗯。」 剑婢接下来没问师傅为什么让你去,而是问道: 「师傅和你一起去过么?」 陈大侠摇摇头,「师傅没有。」 剑婢放下心来。 她这辈子,第一个师傅,无可替代; 但这第二位师傅,其实才是真正的发自内心地敬重,可能在郑侯爷的眼里,剑圣只是剑圣,但在剑婢这种「江湖儿女」眼里,剑圣身上,诠释着一种江湖侠客应当有的真正风采。 「师傅让你去那里干嘛?」 「扫地,擦桌子,送水盆……哦,前天晚上还有一个马上风了,被我用剑气刺激过来,捡了一条命。」 「哦,我懂了,师傅是让你去红尘炼心。」 「嗯,我也能明白。」 就在这时, 外面街面上有一群人骑着马唿啸而过,奉新城虽然不宵禁,但在城内无故纵马,也必然是大罪。 所以, 必然是有事情发生了,这是传信兵。 「出事了。」陈大侠说道。 剑婢扭头看向樊力,道:「出事了。」 樊力依旧在喝着羊汤, 许久, 才放下汤盆, 道: 「对,出事了。」 …… 确实是出事儿了, 而且, 是一件大事儿。 但这一则消息, 并未打搅到郑侯爷。 翌日清晨, 郑侯爷神清气爽走出卧房,而公主,则因为太累了,需要多歇息一会儿。 这就对了嘛, 这才是该有的正常剧情不是。 郑侯爷吃早食时, 四娘走了过来,一般情况下,大傢伙是不会凑一起吃早食的,因为郑侯爷起床时间,并不固定。 见到四娘坐过来,郑凡还有些尴尬,有种出去消费了398被妻子发现的窘迫感。 「主上,多吃个鸡蛋。」 四娘亲手剥了个鸡蛋放到郑凡粥碗里。 「好,好的。」 昨晚的事儿,四娘倒是没去细问,虽然她曾说过想去看一看的。 至于吃醋不吃醋的,还真没这个感觉,毕竟,公主还是四娘打定主意想收进后宫的。 听着公主喊自己姐姐,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四娘自己也是开心的。 所以,她昨日不仅示意公主去侍寝,还提醒她,第二天早上一定要比主上晚醒,当主上起床时,假装被惊醒,说自己太累了,没办法下床。 「下一个,该叔叔了。」四娘说道。 「嗯,叔叔?」 郑凡随即恍然, 「哦,叔叔啊,呵呵。」 四娘拿出一封信,放在了郑凡面前,道: 「孙有道自颖都派人加急传来的信。」 「出事了?」 「是,五皇子在颖都被刺。」 第四百二十五章 从此君王不早朝 「老五?」 「主上,就是造高达的那个。」 「唔,我知道是哪个,我的意思是,他为什么会被刺?」 一个木匠皇子, 最近一年又点上了修河堤的技能, 妥妥的一个技术型皇子, 第231页 这就和技术型官僚一样,换个角度去说,也就是……人畜无害。 虽然上次在望江边上,郑凡从五皇子口中听出了一些言外之意,郑凡也投桃报李给他象徵性地送点年货什么的,但这无非是那位身为皇子的本能操作以及郑凡身为一个军阀的对等本能操作罢了。 论势力, 大燕朝堂上, 太子党和六爷党争得不可开交,如果不是因为燕皇还在,以其绝对的威望镇压着,使得最上面的一群各部大佬和大员们不敢下场,可能燕国朝堂上现在已经呈现出「惨烈厮杀」的格局; 但这和老五又有什么关系? 老五娘家没什么存在感,其在朝堂内也没什么势力, 就算是最后落得个极端化的情况, 比如后金时皇太极死了,多尔衮和豪格争位,最后各退一步让福临坐上那个位置; 也就是说,太子和老六或被动或主动地让开,那也应该是由小七来坐那个位置才是。 年纪小,主少国疑,才方便权臣以及其他各路势力的发展和活跃。 五皇子, 没啥势力外加没年龄优势, 怎么算都是很边缘化透明化的一个。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要挨刺杀,他也得领号先排队。 「难不成……是陛下又要藉口开战了?」 郑侯爷一边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一边猜测道。 毕竟陛下是有陈例在的; 三皇子都已经从湖心亭赏雪变成在奈何桥赏月了。 四娘则道:「如果真要开战一个为了找藉口就折一个皇子的话,那这也太费儿子了一点。」 郑凡伸出手指算了算, 道; 「还行,儿子还是够用的。」 说完, 郑凡和四娘都笑了。 其实,他们都清楚,这不大可能是燕皇的手笔,一样的路数,上次用了一次,这一次再用,就划不着了。 上次三皇子的死,激起了民愤,最后成功推动了伐楚大战; 现如今,民生凋敝,接下来的春夏,更是艰难,想再以相同的招式依葫芦画瓢,不现实。 「哦,对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儿忘了问了,他死了没?」 「没有,重伤昏迷,随时可能死过去,因为兵器上淬了毒。」 「没死啊。」 郑凡身子微微后靠,指节在手背上轻轻敲击着, 「没死的话……咱们派人去慰问一下吧,如果中途死了,正好可以赶上奔丧。」 就在这时, 肖一波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公函。 「侯爷,定亲王府发来的公函。」 四娘接了过来,直接打开看了,转而对郑凡道: 「孙有道应该是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后就派人来通知的咱们,定亲王府这里,应该是他们商议后向咱们这里发来的公函; 而且, 这公函的意思, 很有趣。」 「怎么个有趣法?」 「竟然是请求主上您,莅临颖都,主持大局。」 郑凡听到这话,像是觉得自己听错了一样,道;「啥?」 「不像是客套,意思就是让主上您去那里主持局面,可能颖都发生的事儿,不仅仅是一个五皇子被刺那么简单。」 因为郑凡是军功侯, 不是什么宗室的勛贵, 如果是宗室勛贵,比如上次给自己封侯传旨的那位侯爷,反正就是个吉祥物,哪里需要搁哪里。 但像郑凡这种的,已经到了一举一动都伴随着极为深刻的政治影响的高度了。 就像是前几年李梁亭入燕京,那是何等的震动? 再者,靖南王自从自灭满门后,他回过京城么? 郑凡虽说在影响力肯定比不过前两位,但已经到了该注意的地步了,哪怕从未有过明旨,告诉你不得轻易离开自己的封地,但你心里应该有这一份政治默契在。 换个角度来说, 他郑凡可以不看重规矩也可以不那么遵守规矩, 但颖都的那帮原本成国系和现在燕国系的官僚们怎么可能不清楚这个? 但就是这样, 还让定亲王给自己发公函请求自己出面去颖都主持局面, 这意味着, 事情远远比一个五皇子被刺,更严重很多倍。 郑凡招招手,身边的一个婢女送上来热毛巾,郑凡擦了擦嘴,道: 「其实,我可以回绝,因为没有旨意,我封侯后就不方便随意出门了,再那么所行无忌,必然会引起上面人的猜忌。 虽然老田顶在前头,但朝廷大佬,或者燕皇,想要剪除一下我的势力,打压我一下,也是暂时没办法去抵抗的。」 现如今平西侯府的方针,很简单,辛勤种田,埋头髮育。 再说得直白点, 在燕皇驾崩前,最好不要跳得太厉害,等燕皇驾崩后,一代雄主的离去,註定会形成中央和地方上的权力浮动,到那时,地方上的势力明显脖子能更活络一些了。 这也是为什么立藩的君主觉得立藩不是什么大事儿,结果自己子孙后代削藩时很煎熬的原因所在了,在你手里,这些藩王或者藩镇,自是不敢蹦跶,一个个无比乖巧,但你的儿孙,可没那个威望去继续牵绳子。 这些道理,老田没教,但郑凡懂,瞎子四娘他们也懂。 第232页 毕竟现在封侯了,政治影响不同了,你背地里小心翼翼地和楚人做做战马生意,问题不大,明面上要是不知趣,上头给你加几个镣铐,削减你的势力或者掺沙子,你也只能被动地受着。 「那主上的意思是,回绝了?等圣旨?」 郑凡摇摇头,道: 「咱们现在的地盘,是晋东之地,但实则,我们的势力范围,如果不把雪原和上谷郡算进去的话,其实根本远远不到整个晋东,最起码,玉盘城那一带不在咱们的掌握之中,望江一线,距离咱们的实控范围还很远。 既然现在颖都那边,请我去,其实也是一种加强咱们平西侯府对晋东,甚至是对整个三晋之地影响力的一个好机会。 上次我引兵入颖都城,那是借着老田的虎皮,这次我去,就是打着咱自己的平西侯府的旗号,这可以给外界传递出一个消息,那就是不仅仅是晋东,颖都那里,咱也是能说得上话了。 说得久了,久而久之,咱们的势力也就能掺和进去了,除了孙家之外,咱们还能继续扶持起来一批亲咱们这里的势力。 我们这儿,是四战之地,其实,北出雪原,南下楚国,只要兵马粮草足够,问题都不大,偏偏最大的问题是,咱们的西进路线,其实是最为堵塞的。 造反不造反这个另谈,咱主要是想通畅。 换个角度说, 我这次如果拒绝了没去,或者安安心心地等旨意,等于是对外表明了咱们侯府的态度,那就是我只管我这三座城,就只照料咱这一亩三分地。 这其实是自己限制,不,确切地说,是阉割了自己的未来发展以及影响力的扩张。」 「所以,主上还是打算去的?」 「总体来讲,还是利大于弊的,那就去吧。」 顿了顿, 郑凡又道; 「老田不还在么,天,塌不下来。」 …… 「夫人,昨晚公主侍寝了。」 婢女对坐在梳妆檯前的柳如卿小声禀报导。 「嗯?」 柳如卿有些微微讶然,随即,伸手轻轻捏了捏婢女的脸蛋, 「你这小蹄子,忽糟糟地大早上跑我这里来讲这些做什么,可是春心动了看上府里的哪位亲卫了?」 柳如卿被范家送到雪海关时,其实是配上一应丫鬟奴婢的,但都没能进府。 当初的伯爵府,现在的平西侯府,虽然后宅里的女人不多,而且相对而言很是冷清,但那也意味着绝对的干净。 魔王们可不愿意自己住的地方被人掺沙子,自然会政审极为严格。 所以,柳如卿现在用的这个大丫鬟,其实是早年从虎头城一直跟过来的,底子是信得过的。 不过,既然当了柳如卿的丫鬟,她自然会为柳如卿考虑,她也是清楚的,自家夫人入府到现在,侯爷可是一次都没临幸过,她也是着急。 出身自燕国,出身自北封郡的她, 并不觉得寡妇算什么缺憾, 燕地民风本就外放,没干楚那般重礼教; 再者,自家夫人长得那么好看! 她也知道,女人在后宅,最好有一个子嗣傍身,这才是立身之本,但侯爷就是不来睡,那怎么能怀上孩子? 所以,她也一直盯着公主那边的院子,而且和公主身边的几个丫鬟玩得挺好,故意去刺探一些消息; 巧了,公主那边的丫鬟,也是和她一个想法,所以双方是在互相刺探。 「夫人,公主得了临幸,下一位,不就该是您了么?」 「小蹄子快闭嘴,大早上的,也不怕风吹闪了你的舌头。」 「奴婢就是来提醒夫人您做好准备,说不得,今晚侯爷就来了呢。」 说完,丫鬟就做了个鬼脸,马上跑了出去。 柳如卿则继续坐在梳妆檯前,有些愣神。 进府前,她其实对这里的生活有着很大的好奇,也有过很多的猜想,其实,日子过得是极为轻松的,不仅仅是生活上,还有精神上。 她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个什么样的感觉,确切地说,「喜欢」虽然只有两个字,但里头,却早已包罗万千。 她其实是想伺候他的,让他开心,让他欢愉,甚至,她愿意为他生一个孩子,冠之以他的姓。 他这样子的男子, 应该有很多的孩子才对。 先前,虽然他只是上下其手,撩拨之意极为明显,却始终没有入巷; 一开始,她还在疑惑,是否是他觉得自己脏,后来得知,公主其实也未破身,就释然了。 她看不透他和风先生的感情,但直觉上,必然是极好的。 柳如卿正在想着心思时, 那个先前跑出去的丫鬟又跑了回来, 压低了声音惊唿道; 「夫人,夫人,侯爷来了,侯爷来了!」 「啊!」 …… 郑侯爷吃过了早饭,聊了会儿事情,又让瞎子特意过来,短暂地会晤了一下,最终,得出了一个章程。 去,是要去的; 但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骑着貔貅带个剑圣去,首先,仪仗队是要有的。 好在,「飞鱼服」「绣春刀」都准备好了,这个做主力仪仗队,外围再配个八百骑做前后支应,足够了。 同时, 最西边的两个军镇,也就是公孙志部和宫望部,他们得先收到来自奉新城平西侯府的军令,兵马可以适当调动一下,一是为了策应颖都方向,二,是哪怕没任何目的性的调动你也得调动一下做做样子,给外界一种郑侯爷对整个晋东各部兵马掌控力极强的样子。 第233页 当年李梁亭入燕京,三十万镇北军,有一半直接从西面调向了东面,最后虽然证明了是在为配合燕皇演戏,但实则,这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 说白了,郑侯爷是个六品武夫,单单提拉出来,其实不算什么,真正能持得住牌面的,还是忠诚于你的兵马。 且,这不是去打仗,虽然得后续才能收到一些关于颖都具体事情的情报,但你得从容一点,淡定一点,这是为了维繫住你自己的地位影响力,同时,也是尽可能地抵消掉来自上头的猜忌。 虽然自家人清楚,自己随时都可以掀桌子,大不了回去开客栈; 但你得让上头以及下面的人都认为,你,平西侯,是愿意在这规则下和大家一起玩耍的。 一桩桩一件件筹备下来,得至少花费个一天的时间。 所以, 郑侯爷又相当于空出了一天的假。 公主还未起, 四娘去忙仪仗队去了, 郑侯爷也就自然而然地走入了柳如卿所在的院子。 柳如卿并未刻意梳妆打扮,而是以一种清水出芙蓉的姿态出现在郑侯爷的面前。 其实,漂亮的女人,很少有那种傻白甜的。 她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是美的,也懂得,该如何最大程度地展现出自己的魅力。 当初在范府,自己和范正文平辈论交,柳如卿喊自己叔叔,也算是应当; 但入府后,她也没改口,外人面前喊侯爷,独处时仍然喊叔叔,不就是因为她心里也清楚自己心里喜欢这一口么。 只不过,这也不算是什么心机深沉,毕竟人家在渴着心的取悦自己。 那种傻白甜式的, 不是没有, 扈八妹那种的, 三儿喜欢, 但郑侯爷还真欣赏不来那种调调。 柳如卿对郑凡轻轻一福, 「侯爷。」 「吃过早食了么?」 「吃过了呢。」 「那就好,衣服多穿点,外头冷。」 郑凡走上前,很是自然地将柳如卿搂住。 同时, 院子里的丫鬟们马上知趣儿地躬身退下,在侯府里,没这点眼力见儿,怎么可能混得下去。 搂着柳如卿进入屋子, 郑侯爷在靠椅上坐下, 伸手轻轻一拉, 早已懂得如何配合的柳如卿自然而然地摔入郑侯爷的怀中。 一边, 郑侯爷终于收了公主, 一向不喜欢开后宫也不爱后宫题材的他,还真有些食髓知味的意思,而且,按照顺序下来,本就已经没了约束; 另一边, 丫鬟早早通禀的公主侍寝了的事,也是刺激到了柳如卿,嘴上说的不在意,心里,其实也是有了想法。 说是「臭味相投」,不雅; 说是「郎情妾意」,太假; 只当是,双方都觉得,可以水到渠成了。 柳如卿丰润的身子在郑侯爷身上轻轻挪动, 抬起头, 在郑侯爷耳垂边轻轻吹了口气, 热乎乎的, 带着些许湿气, 情幽幽,盪悠悠, 宛若久旷的水渠,再度引入了活水,每一寸泥土都在兴奋地吮吸。 「叔叔哎~~~~」 天籁之音是什么样的, 郑侯爷没听过, 但这一声,已经将他的魂儿都勾到了云巅。 许是真的到了时候, 许是没了顾忌真的可以让天雷随意地去勾动地火, 许是风和云,在这一刻达成了某种默契; 柳如卿将红唇凑到郑侯爷耳垂边, 以一种入府以来最为大胆的方式, 其实, 郑侯爷只是大上午来遛个弯儿, 其实, 郑侯爷本打算等贪睡的天天醒来后,带他去熘熘马, 其实, 郑侯爷本再抽个时间去看看仪仗队的规格, 其实, 本该有很多的事可以做, 其实, 本该在这个时候不该做一些事, 但, 这一刻, 再多的「其实」,都去见鬼了。 郑侯爷起身, 抱起, 走向床榻, 一时间, 卧房内, 冬未去,春已至, …… 等到正午时分, 郑侯爷从院子里出来, 这个时候,通常是他每日练刀的时辰。 只见郑侯爷走到兵器架上, 抽刀, 一挥, 而后刀口向下撑住地面, 单膝跪伏了地上。 从大腿,到胯部,再到腰部, 本该是舞刀时都需要协调发力的部位,却在剎那间集体发酸罢工; 单膝跪在地上的郑侯爷, 哪怕曾纵马疆场,哪怕曾千里奔袭,哪怕曾孤军深入,哪怕曾血染战袍, 到这时, 也终于深刻体会到了绕指柔的深刻含义, 昔日雪海关头,面对茫茫野人的攻城,都没有像现在这般体会到一种「有心无力」; 手撑刀, 想要起身时, 甚至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凉气: 「嘶……」 第四百二十六章 刀法,自在 其实,瞎子所说的安排,并不仅仅于此,仪仗队,只是表象; 第234页 大燕的军功侯爵,放在楚国,那就相当于是柱国一个级别,虽然在规章制度上,没办法向那边的柱国靠拢,但内在的底子,摆在那里。 所以,随行的,还得有一套草台班子点缀; 瞎子和四娘没办法抽身,其他魔王也都有事情,且正是忙的时候,所以,在随行上,召回了苟莫离,毕竟上次在颖都行事时,苟莫离的表现很不错,其自身能力胜任一个狗头军师也是绰绰有余。 何春来也会陪同,何春来是瞎子属意的自己的助手,这次陪同倒不是纯粹为了做饭,而是真的要开始上手做一些秘书一类的事情了。 当然了,如果条件允许,可以顺带做做饭。 同时,还有一群比较年轻的学生将会成为这次出行的「僕役」,做一些挑挑拣拣的活儿,说是「僕役」,但其实是带他们出去见见世面。 一个集团的发展,必须要注重下一代的培养; 有时候,倒不是要让下一代去接班,而是你不去着手做这件事让别人看见这个流程这个姿态的话,就无法给人一种你会持续地运转持续地存在的踏实感和安全感。 所以说,太子,是国本,因为太子在,国家的未来发展才能有一个保证,人心才不至于浮动。 至于随行武力方面, 其他魔王都有事,樊力还得当工头,魔丸肯定是会在的,还欠缺一个能够上得了台面的武力,自然就选定了这些日子一直在红帐子里打杂的陈大侠。 陈大侠这个人,虽然有时候会回个干国,再忽然间地冒回来,但只要他在,他就是可靠的,这就是人品的力量。 至于剑圣,没打算去请,好钢得用在刀刃上,总不可能啥事儿都去请人家来做。 但, 剑圣还是来了。 …… 「这真不是我安排把刘大虎的名字放进去的。」郑凡笃定道,「我都没打算你跟着来,都已经喊了陈大侠一起了,干嘛再做这一手?」 剑圣站在郑凡面前,眉头微皱。 是的, 他的继子,刘大虎,成功入选了陪同郑侯爷这次去颖都的学生兵中。 郑凡耸了耸肩, 「你知道的,我这人做事,就算是想要拐着弯儿地骗你帮我的忙,也会做得行云流水,让你如沐春风,怎么可能这么生硬?」 对此, 剑圣倒是没执着于「你骗我」上, 因为有些默契,双方其实都很清楚。 剑圣是揣着明白当煳涂,只要自己舒服,顺心,恰恰郑侯爷每次都能让他有这种感觉。 这时, 肖一波抱着一沓册子走了过来,将册子放在了郑凡面前的茶几上, 「侯爷,我已经标註好了。」 「好,你下去吧。」 「是,侯爷。」 郑凡拿起面前的册子翻阅了几下,里面已经用红墨笔做了标记,随后,郑凡将册子放下,手指在上头敲了敲, 道: 「文化课上,刘大虎还好,中上吧。 但, 射箭,第一是郑蛮,也算是我半个干儿子,那个狼崽子,刘大虎第三。 马术,第一是郑蛮,刘大虎第五。 角牴,第一是……刘大虎,第二是郑蛮。 负重,耐力,长跑,刘大虎,都是第一。」 郑凡看着剑圣, 继续道: 「所以,这次真的没什么后门,是你把你儿子调教得太好了,他是凭自己的综合成绩,被选中进入这次的队伍的。」 「……」剑圣。 剑圣相信,这不是郑凡伪造的,因为有些事儿,他之前没有意识到,现在,他想到了。 因为剑圣自己是个练家子,所以更懂得如何养好身体,在他的要求下,刘大虎的伙食,可谓是一直很好,肉食基本没怎么断过; 而且他每天会带着刘大虎一起盘膝打坐,俗称……鍊气。 这里的鍊气和鍊气士那种的不一样,而是有一种调整气血的效果,也就是每天自己给自己「舒筋活血」。 而刘大虎白天在学堂里,半天上课,另外半天,其实是武教习在传授他们弓马骑射的功夫,相当于每天都在打熬身子。 可能,一些事情在原本剑圣看起来,不算什么,但实则……这世上到底有几个人能打小得到剑圣大人的言传身教? 就是他传授刘大虎的吐纳法门,也是为刘大虎自身体格筋脉量身定做的,这世上,绝大部分的师傅根本就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所以, 吃得好,练得好, 外加刘大虎自己又很吃苦,很卖力,很用心, 所以, 成绩好,不算什么,成绩不好,那才叫怪事。 为何世家子弟无论是从文还是练武都更容易出头? 为什么四大剑客里,只有剑圣是起于草莽另外三家都有家世? 就是这个道理。 「这样吧,我把刘大虎的名字给抹掉。」郑凡说道,「本身,这次就真的没打算让您跟着我去颖都,其实那边也没什么大事儿, 也就一个边缘皇子差点没了。」 说着, 郑侯爷伸了个懒腰, 道: 「你懂的,在大燕,皇子好像不是很值钱的样子。」 他郑侯爷早年就有废掉一个皇子第五肢的战绩。 第235页 剑圣犹豫了一下, 最后, 嘆了口气, 道: 「这是他靠自己的本事拿到的成绩,也是他靠自己的能力,获得的机会,他很仰慕你。」 「嗯哼。」 「我也知道,学堂里,几乎所有孩子,都很仰慕你,他们都拿你,当作榜样。」 「嗯哼。」 首先,学堂虽然有山长,但教材和课程,都是瞎子负责编纂和安排的。 以瞎子的能力,自然不可能让下面出现阴阳人; 其次, 郑侯爷自己的功勋和崛起过程,真的无可挑剔; 最重要的是, 这一批学堂里的孩子,他们是雪海关最早的一批移民,感受过来自伯爵府的关爱,自然凝聚力和向心力更强。 侯府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那套爱,在成本可控的前提下,以奉新城为中心,继续播撒下去。 「他自己靠自己努力争取来的资格,我作为他的父亲,不能去剥夺,因为路,终究是他自己要走的。 他是个好孩子。」 如果说,继父和继女之间,是隔一层的话,那么,继父和继子之间,那起码得隔三层外。 民间也一直有说法,寡妇带女儿,那你就当多了件夹袄,寡妇带儿子,那就等着你老了后被踹窝子吧。 但刘大虎这孩子打小就懂事, 在雪海关时,每次上学放学,那会儿还受着伤的剑圣拄着拐杖去接他时,他次次都当着同学的面上前搀扶住剑圣,喊「爹」。 剑圣,是真的将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的。 「好。」 郑侯爷答应了。 然后, 默默地等待着。 没等多久, 剑圣起身, 道: 「我陪你一起去。」 「好。」 完美。 剑圣打算回去了,郑凡开口叫住了,道: 「上次我与你说的,让天天拜你为师……」 剑圣没停留, 向外走去, 挥挥手; 「我不会替田无镜养儿子。」 郑凡笑了笑, 「矫情。」 他是不知道, 剑圣曾站在那孩子面前, 问他, 学剑不? 孩子说: 他要跟他干爹一样,练刀。 …… 下午常备练刀的时候,被打断了。 中途又被剑圣的事儿,耽搁了一下,所以,郑侯爷干脆换了个方式。 他让人将徐闯押了上来, 徐闯身上,锁着镣铐,外加被剑圣用剑气封闭了部分气海,所以,他在六品的郑侯爷面前,也算是人畜无害。 郑侯爷坐在椅子上,看着跪伏在下面的徐闯,这个人,曾在自己不在雪海关时,企图过来浑水摸鱼。 然后, 瞎子打算放了他, 再然后, 他又被陈大侠逮回来了。 可能吧, 他真的和自己这边有缘。 「水牢的滋味儿,好受么?」郑凡问道。 「回侯爷的话,尸毒被解开了,其他滋味儿,那都是乐子了。」 梁程帮他解了尸毒,不然,这傢伙可能已经死了。 所以, 徐闯自己本人也很迷茫, 他被抓了, 又被放了, 他又被抓了,他又被关了,然后,他又被解了毒; 江湖人自然有江湖人的规矩,但被这般来回折腾大棒子甜枣地一顿交替煳脸,他其实已经有些懵圈了。 他想做点什么回敬一下,是真的回敬,但正如瞎子所猜测的那样,让他过来的人,其实,压根不是那个人,根本就没办法去顺蔓摸瓜。 「听说……」郑侯爷拿着一个耳勺掏了掏耳朵,「你们温明山的刀和剑,都很稀烂?」 身为一个练刀练剑的江湖门派, 竟然最后混到了梁国境内外有名的杏林圣地, 足以可见,他们这一门的武功,到底有多拉胯。 「回侯爷的话,因为我温明山的剑法,太高明了,刀法,更高明,所以,我温明山的子弟,刀剑双修,就越发不得行。」 「唔?」郑侯爷笑了,「咦,这话说得有水平,啧啧,现在,可以舞刀么?」 「回侯爷的话,刀,还是能舞的。」 虽然身上戴着枷锁,虽然被封闭了气海,但舞刀,还是没问题的。 「赐刀。」 一名亲卫上前,将佩刀递给了徐闯。 徐闯接过刀,对郑凡持刀行礼,随后,开始舞刀。 一段舞完, 收刀; 徐闯脚步,有些虚浮,这种负重这种限制下,任何的活动,都比平时要消耗更大。 郑凡有些疑惑道: 「这刀法,本侯怎么觉得,也就那样啊。」 郑凡练刀,没去追求什么特殊的刀法,江湖上,其实也对刀谱剑谱什么的分个三六九等的,类似「天地玄黄阶」; 但郑侯爷最早问了问丁豪,丁豪说,实用就行。 后来, 又问了问剑圣,剑圣说,他知道这世上有不错的剑谱,但从未见过什么一练就可以出关天下无敌的剑谱; 再后来, 抱着最为稳妥的心思, 郑凡去问过靖南王, 第236页 靖南王的回答是: 「刀,还需要练?」 所以, 郑侯爷一直练的,其实就是燕军中最为正统的刀法,因为它适合战阵厮杀。 搞太多花里胡哨的没用,战场上能活下去才是最为重要的。 郑凡抽出自己的乌崖, 虽然腰酸背痛腿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抽筋, 但还是练了一套出来, 收刀后, 郑侯爷将乌崖丢给身边的亲卫, 自己左手撑着腰走到茶几旁端起茶,喝了两口, 道; 「你觉得如何?」 「侯爷的刀法,古朴淳厚,一看,就是军中刀法的路子。」 「与你刚刚那一套,有何区别?」 「回侯爷的话,不分伯仲。」 「岂不是自相矛盾?」 「侯爷,我刀剑双修,所以看得更真切也有对比一些; 武者练刀,和剑客用剑不同,武者的刀,其实是一种附带,武者最强的,还是体魄。 刀法,上得了台面的,其实就没什么本质区别,关键还是看体魄。 剑客用剑,讲究人剑合一; 在我看来,其实武者用刀,才是真正的人刀合一,刀,是武者体魄的一种补充。 最主要的, 还是在于自身的体魄打磨以及气血的提升, 然后,再以身御刀。 刀法的优劣,不在于刀谱上, 而是在于自身体魄气血的强弱,以及刀和自身互相弥补的契合。」 郑侯爷闻言, 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道: 「我懂你的意思了,就是打磨身体提升气血才是第一的,在此基础上,这刀,可以怎么潇洒怎么自在就怎么练?」 …… 歷天城, 原靖南侯府。 后宅里,没设暖房,没有四季如春花团锦簇的景象。 但其实, 这里曾栽种过很多花,很多很多的……杜鹃花。 其下面,也有过做开隔,本意,是打算也做成暖房的。 田无镜出身自田家,好日子,不是没过过。 只是, 现在这些都不需要了。 满园的萧索,才是此时最为应景的景象。 门槛上, 白髮男子坐在那儿, 他不是坐在那儿两眼无神, 也不是在那里心怀抑郁, 他在那儿很认真地在看, 只是看的东西, 在寻常人眼里, 根本就瞧不见。 这不是臆想中的逃避,而是一种自我的沉浸。 或许, 将自己弄得潦草,将自己弄得凄凉, 将自己弄得任何人看你时都觉得你很悲伤的模样, 似乎是一种释放; 反而, 像现在这般, 才是真正的坚强。 不, 也不能用坚强, 因为他田无镜不是一直喜欢站着, 而是他, 早已忘记了跪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姿势。 侯府里,来了客。 这是一件很让人惊讶的事,因为当靖南王回到侯府里时,连宣旨的太监,都叫不动这扇大门。 颖都的五皇子被刺,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成亲王府不可能没派人过来通传歷天城。 但他们自己也不认为,自己派去通传的人,能够进入那座侯府。 所以,他们同时向平西侯府也下了公函。 当然了,向燕京的公函,也必不可少。 侯府院子内,多出了一双布鞋,一个看起来和街面上力夫没什么区别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对着坐在门槛上的那位跪伏下去: 「王爷。」 田无镜收回自己的目光,像是在和人告别。 随即, 他的目光, 落在了这个男子身上。 即使是不止一次喊过「哥」的平西侯爷, 在面对靖南王时,都得恪守着一些规矩,这意味着,靖南王给人的压力,到底得有多么恐怖。 他曾击败过剑圣, 他还比剑圣, 身后多出了数十万铁骑! 「查到了么?」 「查到了,王爷。」 男子将怀中的一封信取了出来,放在了面前,随即,连磕三个头,没等吩咐,自行退下。 田无镜起身, 走过去, 将这封信捡起。 信封,是黑色的。 他没有打开,而是捏在了手里。 他拿着信,走向院子的西北角,走过拱门后,看见那头贴着墙壁匍匐在那里的貔貅。 他站在貔貅面前, 貔貅会意,张开了嘴。 田无镜将信,丢了进去。 伸手, 轻轻拍了拍貔貅的脑袋,貔貅的眼睛,开始泛红,喘起了粗气。 冥冥之中,坐骑和主人之间,是会有一种精神上的感应的。 貔貅感受到了自己主人身上,看似寻常,实则已经渐渐欲喷勃而出的愤怒。 阴沉的火山,恐怖的压抑; 田无镜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算是在笑吧; 下一刻, 貔貅再度匍匐了下去,不敢再表露丝毫情绪。 大燕的貔貅,其实活得,挺憋屈的; 第237页 看看楚国的「同类」,它们,被供奉得很高很高; 而在大燕,神兽只能沦为坐骑。 但, 谁叫大燕,勐人多呢。 田无镜又走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又坐回到了门槛上, 他又看向了那个方向, 第一次出征雪原前, 她就坐在那里,落英缤纷处,大着肚子,手持针线,绣着肚兜。 她自嘲, 说郑凡的内子针线活,她这辈子就算是没拿过刀,也断然追不上的。 她又说,但这当亲娘的,没给自己的孩儿绣过一件衣服,还真不好意思说出去。 她还说, 等孩儿长大了,若是男孩儿,就让他跟着自己练刀。 蓦然间, 田无镜对着空无一人的凄清院子开口道; 「我们的孩儿会学刀的,但不是跟我学,他会跟郑凡学。 他的刀……」 田无镜仰起头, 看着灰濛濛的天空, 继续道: 「才是真正的自在。」 第四百二十七章 扒了他 马车,外观很精緻; 但它的真正特点,还是在于内在,里头有一个机关,扣动一下,瞬间会变成一个防御力极强的铁笼子。 另外,马车底端还有夹层,可以容纳一个人躺进去。 所以,这个马车显然是很沉的, 貔貅带着六匹马,一起在前头拉着马车行进。 不是郑侯爷想要虐待自己的坐骑,而是这货自个儿想要体验一把当老大的感觉,就由着它了。 所以,有时候郑侯爷都觉得有些好笑; 明明大傢伙都很忙,都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可偏偏却在这极为繁忙的时刻,先给自己整出了个仪仗队,又给自己整出了这辆做出来必然会耗时很久的马车; 到最后, 只能说是这该死的审美吧。 甭管外面的事情再紧迫,甭管手头的工作再繁多, 该小布尔乔亚时我还得小布尔乔亚。 还行, 薛三应该在马车里加了一些避震的设计,躺里头,小火炉温着茶水,挺惬意。 只可惜,没有大泽香舌。 其他茶,郑侯爷喝着都没什么特殊的区别,不是味儿和香气分辨不出来,而是感觉差不离,泡啥都能喝; 唯独这大泽香舌最适合此时, 一路香甜地睡过赶路的路程,这得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 但事实证明,郑侯爷想多了。 他虽然不用像自己那位大舅哥那样,走到哪里都需要批阅各种摺子,因为郑侯爷的权力完全下放,瞎子先不提,四娘在侯府内所掌管的权力,简直可以让吕后、武昭仪、慈禧她们在男人没死时甘拜下风。 然而, 先是来自颖都的消息不断地汇总过来。 一部分,是小六子的人马从那里传来的消息。 虽然郑凡自打封侯后,对小六子那边有些提不起以前的那种兴致了; 但卖方市场变成买方市场后,小六子那边对平西侯府这儿,可是变得更加殷勤了。 情报网络是一直架构在那里,消息也会传递向这边。 另一部分,是孙有道在那儿后续传来的消息。 最后一部分,则是侯府在颖都自己的场子传来的消息,只不过因为侯府在颖都的根基太浅,所以这部分消息可以直接忽略。 事情, 远远没有一个五皇子被刺那么简单; 五皇子是在参加一场宴会时被刺的,这场宴会,召集的是颖都内的各大商会的掌柜以及内外附近大家族的话事人; 不是为了吃喝玩乐, 而是为了筹款筹粮食以安顿灾民,相当于后世的慈善晚宴。 然后, 宴会之中, 有人在酒水里下了毒。 一时间,倒下的宾客众多,连毛明才这位颖都太守,也中毒了。 五皇子倒是没中酒水里的毒,因为他曾以皇子的身份,在年前设坛为三晋百姓祈福,祈福来年风调雨顺。 所以,按照礼数,他得在这段日子里,吃斋做苦行僧的,酒肉,是不能碰的,至少,不能光明正大地碰。 所以,在宴会上他大概是以茶代酒了。 但在宴会出事,五皇子被身边的护卫保护着准备离开时,却遭遇到了一伙刺客的袭击,刺客的功夫很高,五皇子在保护之下,竟然还是中了一刀。 你不喝酒没事,但刀上淬了毒。 所以, 五皇子重伤昏迷了,现在还没转危为安。 现在,颖都密谍司衙门里的人完全接管了这位皇子的防卫,任何人不得探视。 所以, 这是一场有预谋且设计得极为巧妙的事件; 五皇子先不谈, 那一夜宴会上,最终因酒水中毒而不治身亡的贵人,有三十七位。 要知道,能够参加那种级别宴会的人,身份地位肯定低不了,一下子被毒死了三十七个,难怪成亲王府会火急火燎地向自己这边发公函了。 因为这已经不是一场单纯意义的刺杀,它所造成的杀伤,不亚于颖都又经歷了一场政变。 试想一下,那些权贵原本都是高高在上,自觉不食人间烟火的; 忽然间,同类一下子死了那么多,怎么可能不慌? 第238页 天知道搞出这件事的幕后者接下来会做什么? 一下子死了三十多个大掌柜或者大家族的话事人,还有不少像毛明才那般虽然没死但却卧躺着的,就是当初郑侯爷因科举舞弊案而藉机在颖都发难,引靖南军入城抓人拿人,看似也破了很多家,看似也砍了很多人头,但实则,大部分都是中下层的小喽喽,真正的高层,人不屑于在科举上为自家子弟作弊,人有其他渠道。 所以,可能在颖都百姓们看来,这次的事儿比上次那位伯爷如今的那位侯爷搞出来的,阵仗小多了。 但颖都的权贵阶层,可是真的觉得这次被吓破了胆。 他们现在极需一位定海神针, 哪怕他来了什么都不做, 但他只要人在这里, 大家也能压压惊! 对颖都的消息,大概有了个汇总,知道那边的权贵们对自己翘首以盼,但郑侯爷依旧不急不缓,他的那头貔貅依旧愉快地带着一群马仔拉着车; 因为接下来, 郑凡接受了宫望和公孙志的求见。 其两部也已经派出了兵马,一则唿应郑侯爷前行的这一队伍,二则是向玉盘城那里靠拢,同时,按照侯府事先给的指示,向望江那边擦一擦; 虽然名义上不是自己的防区,但打着为平西侯爷开道的旗号,还是能稍微越界一些的。 界限嘛,你不擦,它就永远清晰,经常擦一擦,它也就模煳了。 接见完后,两位总兵又去看了看自己放在郑侯爷身边的儿子,随后就回各自所部。 郑侯爷这一支队伍,则继续保持着先前的速度,不急不缓地向西。 等队伍到达玉盘城时, 颖都那边,成亲王府、太守府以及诸多其他衙门,居然都派出了人在这里候着,他们像是嗷嗷待哺的鹌鹑,正迫切期望着平西侯爷能够早早驾临颖都。 郑侯爷接见了成亲王府和太守府的人,其余方面的人,一个都没见。 就是前两者的人, 郑侯爷也只是听他们短暂地说完,没让他们带话回去,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离开了。 随后, 平西侯爷的队伍,在玉盘城内留宿; 郑凡本人,还泡了个澡。 这座昔日被「两脚羊」的晋地繁华名城,经过了几年修养后,倒是开始逐渐恢復些许昔日的繁华意味。 城内的赌坊、青楼,再次成为了支柱产业。 人气聚得快,来钱也快, 在很多时候,这是没得办法时必然会出现的局面。 与之相对应的,是玉盘城外,蜷缩在墙角跟的一片片瘦骨嶙峋的难民。 难民,原本应该更多,毕竟,这还是晋东的平西侯府努力吸纳了一部分的遗留。 但,可能瞎子本人还是低估了水灾以及连年战乱对这片地区所造成的恐怖影响,原本欢天喜地地还想着多筹点难民吸纳进来,到最后,开始下令让宫望公孙志部设卡,阻拦难民的向晋东之地的涌动,同时,原本的宣传口子,也停止了发动,不再鼓捣那边的难民向东。 因为,侯府,已经吃饱了。 瞎子为了应对这场粮食危机,早早地进行了屯粮计划,现如今,至少晋东的百姓,每天能有两顿土豆泥入腹,但要是难民再多下去,侯府就已经无法安置了。 人口,是极为宝贵的财富,但任何事情,都过犹不及,吸纳太多人口你却无力安置养活的话,马上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所以,还是得再等等,等到侯府对晋东之地的开发进入到下一个关口,等最难的这口气顺下去了,再慢慢吸纳也不迟。 按照瞎子的说法就是, 等最难熬的冬春过去后, 老弱病残的,都筛走一批,剩下的,就更方便挑挑拣拣了。 冷血不? 冷血。 但在晋东之地,很多早早过来的流民难民们,在听说了这土豆泥煳煳是源自于侯爷麾下一名盲者幕僚提前种植出来的消息后, 很多人,开始给瞎子立牌子,供奉。 难民营里, 甚至流传出了那位「北先生」之所以双目失明了,是因为他见不得人间疾苦的说法。 为此, 瞎子还特意就这件事,向郑凡这位主上禀报过。 这不是他搞出来的,他没想过给自己身上也塑造出一道光。 郑凡也就一笑了之,甚至还反问瞎子,等几百年后,这里会不会流传出他们的庙? 自己坐首座,法相庄严,莲花台下,一群童子,打前的,是一个瞎眼童子,端的是悲天悯人相。 瞎子特意禀报,是一种他认为的规矩,是一种必须要走的流程; 但实则, 无论是郑凡还是瞎子,都不会因为这种事而产生猜忌,只当是一种饭后闲谈。 …… 夜宿的府邸院子内, 陈大侠有些好奇地问道: 「江对岸的人明明在苦苦等着他,他为何还这般悠哉悠哉的?」 陈大侠很少对郑侯爷用敬称; 因为在陈大侠朴素的世界观看来,郑凡现在并不是威震天下的燕国军功侯,而依旧是那个曾被他误会过的银浪郡里的小小守备,是一个差点被他杀死,最后却又对自己以德报怨的……嗯,挚友。 戴着斗笠的剑圣坐在院子里,龙渊藏于布帛包裹之下; 第239页 然后, 看着自己的儿子刘大虎,领着一帮少年郎正极为兴奋且认真地为平西侯爷砍柴火,烧热水,洗澡。 此时的剑圣和家里的剑圣,在气质上,是完全不同的,外加没有用真面目示人,所以,刘大虎并不晓得,坐在远处亭子里的那位白衣侠客,竟然就是自己那个身体一向不好的爹。 看着自己儿子那么严肃那么庄严地忙里忙外只为了伺候那位, 还觉得一脸神圣的使命感, 剑圣抑郁得不行, 情不自禁道: 「真是蠢得可以。」 「……」陈大侠。 陈大侠羞愧地低下头,师傅这般说他,他是断然不可能还嘴的。 一同坐在边上,习惯性地喜欢和剑圣拉拉感情的苟莫离在此时则笑道; 「这就叫牌面,这就叫身份,火急火燎地赶去了,反而丢了那份排场,这排场,很多时候看似一点儿用都没有,但关键时候,有它在,其实能解决很多麻烦。 而且,这是咱侯爷封侯后第一次正式出门,格调,得自己先定下来,以后也就能成规矩了,万万没有自己降自己格调的道理。 这第一次降了,以后,就真的很难再提起来了。 再者, 刺杀的事儿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刺客和幕后主使者,要是能抓到,早就能抓到了,颖都的那帮人,绝对不是什么酒囊饭袋,而且还是干系,不,是已经威胁到自己身家性命时,他们可是聪明得很。 所以,咱们侯爷此行去颖都,本就不是为了去抓刺客的,侯爷是平西侯,又不兼管刑部或者大理寺什么的。 你看, 急匆匆地去,一点好处一点用处都没有,干嘛不悠哉一点?」 陈大侠闻言,点点头,道: 「你说得,我听懂了。」 「谢谢。」 就在这时,何春来走了过来。 没等其开口,苟莫离就起身,离开了凉亭,和其一起走入房中。 房内, 已经泡完澡的郑侯爷穿着四娘在虎头城时就给他做的豹纹睡衣,斜躺在那里,手里,把玩着一件小六子送给自己的鼻烟壶。 他是吸不来鼻烟壶的,但拿在手上把玩把玩,倒也不错。 何春来立于一旁,苟莫离则很自觉地在下面椅子上坐了下来。 侯爷没说话, 氛围有些沉默, 大佬,可以有冷场的权力,但下面的人,却不能坐视场面冷清。 所以, 为了活跃气氛, 苟莫离看向何春来,问道; 「小何啊,你说这次刺杀的事儿,是不是你们的人做的?」 「……」何春来。 「嗯?」苟莫离又问了一声。 何春来开口道;「我已经和那边,断了关系了。」 早先时候,燕国吞併三晋之地,晋地义士开始了反抗运动,其性质,和天地会差不多,何春来就是来自于那里。 只不过,他在化妆成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于颖都交接情报时,被樊力顺手抓走为剑婢做糖葫芦吃。 「嘶,干嘛断了呢,这得多浪费啊。」苟莫离痛心疾首,「你想啊,咱主子是大燕的侯爷,手里再牵着一条晋地叛逆的线,这又当官又当匪的,多惬意啊。」 「我……」 何春来很想来一句,自己不屑做这种事,但他说不出口。 有些事儿,可以在心底这般想,北先生以及躺在那里不说话的侯爷,其实也清楚他心里的想法,他们不介意; 但自己要是傻愣愣地说出口,就是自己的不知趣儿了。 何春来只能道: 「我觉得,应该不是他们做的,上次侯爷在颖都,就已经让他们在颖都潜伏的势力元气大伤了,这一次,手笔很大,下毒另说,但光是对五皇子行刺的那群高手,就应该不是他们现在能筹备出来的。」 「不一定呢,我一直听闻,三晋之地多豪杰。」苟莫离说道。 他可是和晋人打了半辈子的交道。 「但我们这其中,派系众多,根本就无法整合,有的是司徒家的遗留,想光復司徒家,有的是赫连家的遗留,有的是闻人家的遗留,还有的,是想匡扶虞氏的,且各派遗留下面还分小派,他们根本就无法聚集在一起,甚至有时候碰头时,会因为到底要匡扶谁家而自己打杀起来。」 「呵……」 躺在那里的郑侯爷笑出了声,这还真是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且看这次伐楚,大燕举全国之力,也只是拿下镇南关,夺取上谷郡,将攻守主动权拿在手中后劫掠一番就得撤回; 当年打干国,打到上京城下,最后不也撤回了么? 唯有晋国,是被打崩了的,归根究底,是因为三家分晋,导致内部无法整合和统一。 现在, 晋人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良好内斗传统。 郑侯爷出声后,苟莫离也就不再调戏何春来了。 「成亲王?」 郑侯爷说道。 苟莫离开口道:「不合适,得留一点面儿,而且,太突兀,最好循序渐进。」 郑侯爷点点头,「太守府?」 「侯爷,毛明才现在可还躺着呢。」 郑侯爷摇摇头。 站在边上的何春来,努力去听,努力去思考; 第240页 然后, 忽然觉得,做菜似乎更适合自己。 这时,外面有亲卫上来通禀,说是玉盘城知府马长山来了。 郑侯爷伸手指了指何春来, 何春来会意,出去看情况。 没多久, 何春来回来了。 「侯爷,马长山求见。」 「不见。」 「侯爷,马长山带了礼物,七个童女,说是卖身契都走的正道,是他在城外难民里精挑细选出来的。」 难民一起,卖儿鬻女,那是常态。 郑凡挥挥手, 「抽十鞭子,丢出去。」 「七个童女之外,还有她们的母亲,都洗刷干净穿着新衣,跪伏在外面,也是要一併送的。」 郑凡笑了,看向苟莫离, 苟莫离也笑了,「正合适,侯爷。」 郑凡点点头, 对何春来道: 「替本侯谢谢马知府。」 「是,侯爷。」 「然后扒光他的衣服,挂城墙上去。」 第四百二十八章 跪下! 马知府被扒光了衣服, 挂在了城墙上。 因天气寒冷, 善于做菜的人心思又细腻得多,所以何春来在下面,为马知府点了个大火盆,为其取暖; 另外,衣服被扒光了,但依旧很贴心地为马知府披上了稻草。 不管怎么样, 侯爷毕竟没说要给他整死不是, 真弄死了, 反而是他这种手下人不会做事了。 但因为这里升起了大火盆,入夜后,很是显眼,所以吸引来了城外的很多流民,他们聚集在这里,默默地欣赏着高高在上的玉盘城知府此时的…… 高冷姿态。 倒是没人敢载歌载舞,没人敢欢唿雀跃,甚至,没人敢指指点点。 大家的神情,都很麻木。 城墙的另一端,出现了郑侯爷的身影,在其身侧,站着苟莫离。 后头,站着剑圣和陈大侠。 苟莫离眼里,闪烁着戏嚯的火苗,他喜欢看到这一幕,也乐在其中。 陈大侠稍微悲天悯人一些,他看着的,是城下那密密麻麻的流民。 而已经对难民有些免疫的剑圣, 唏嘘的, 是如今的三晋大地。 曾经,苟莫离还被关在雪海关地牢里时,剑圣时不时地会请瞎子把他提出来,和自己聊聊天。 那时的剑圣, 刚刚经歷雪海关前的那一战, 高光过, 也高昂过, 还没来得及沉淀; 所以,剑圣问苟莫离:非要折腾这一遭么? 苟莫离的回答是:你是看我输了才这么问。 一场野人入关之乱, 大半个晋地被搅动, 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 野人自己,十几万青壮,基本就没几个回到雪原去的,大部分被歼灭,剩余的也被当作劳工硬生生地累死在了工地上。 但, 如果赢了呢? 野人将离开雪原,重新拥抱晋地的温暖。 剑圣又问:眼下看,值得么? 苟莫离回答:不做,是当狗,眼下,也是当狗,反正都是当狗,为何不折腾一下? 因为苟莫离不会只熘须拍马,会说一些真话,所以剑圣在养伤时才会找他聊天,而那时的苟莫离,也能得到极为珍贵的见见阳光的机会; 剑圣那日最后问了一句:非得这般么? 其实,可能剑圣自己都不清楚自己问的,非得是哪般。 但苟莫离却回答得很多, 他说, 你看看燕国那位陛下,他是怎样的人? 往前数千年,都是一代明君雄主的底子。 他不晓得如何赢得美名? 他不晓得自己穷兵黩武之后美谥都得折中? 他不晓得马踏门阀后会血流成河? 他不晓得大军进发后面是百万民夫支撑,不晓得自己国内要民不聊生? 说白了, 再民不聊生,无非是饿晕一些人,饿死一些人,只要这个国还在,只要这个朝廷还在,灾年,挺过去就是了。 最怕的, 其实是那种被外敌破国之后,那人命,才叫真的不值钱吶。 没粮吃了,能吃树叶,能啃树皮,能吃草,大不了,弄两顿观音土,堵个半饱! 但刀砍过来,你脑袋,还能换个位置继续喘气儿么? 他燕国,不趁着他在,不趁着这个大好局面,尽力打出去,打服四方,呵呵; 百姓们或许会骂他,史书上或许会污他, 但千秋万代以来, 破国灭稷,那才是真的白骨满地真正的悽惨! 就像是, 你们晋人! …… 所以,在看着玉盘城下的难民时,剑圣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怜悯; 一是因为,太多太多人,拿晋地苍生来问他,要挟他,指责他,他烦了; 二是因为,他是见到奉新城内外的流民,是能够吃上土豆煳煳的,而且,他住的是寻常之家,能够从自己家里人的神色里,看到对未来的希望。 一切, 会变好的。 有些时候,剑圣自己也发现了,他似乎是自己愿意去被郑凡骗; 因为从盛乐城开始,到雪海关,再到歷天城, 第241页 剑圣领悟了一个道理, 学剑,救不了晋人。 与其让自己的龙渊,继续高高在上,与其让自己的白衣,一尘不染; 但那只是飘逸了自己,于国于民,何益? 眼前这位, 他, 以及他的那些能力强得让剑圣都不得不发出惊嘆的手下们, 是真的能让百姓们,过上有着落的日子的。 剑, 要接地气; 这里的地气,是真的地气; 结合自己上次开二品近乎暴毙的结果来看, 或许, 他可以以地气来引下那二品之境的力量作支撑,让自己的身躯承受的压榨和消耗更小一些。 而地气, 在哪里? 剑圣的目光,不由地又落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后背上。 半辈子,行走江湖; 争斗、厮杀, 江湖豪杰,斩过; 一国之君,杀过; 但所见所闻之下,活得最接地气的,当属眼前这位。 郑侯爷并不知道, 自己现在站在这里, 什么话都没说, 却已然成了剑圣的「参悟」对象, 还好不知道, 否则现在还在为这迟迟打不开境界而烦恼的郑侯爷而言,真的是一种郁闷至极的打击。 而郑侯爷, 其实现在脑子里,根本什么都没在想, 他只是上来透透气,吹吹风,真的仅此而已。 陈大侠这时忍不住开口想说话: 「这个知府,怎么这么傻?」 能被陈大侠说「傻」的人,那是真的…… 苟莫离笑道: 「你觉得燕人每个都绝顶聪明?任何时候,一个地方人多了后,占大多数的,往往都是傻子。 燕国,也是傻子居多,就比如那位,你当他不知道这么明显地送女人,太贴面了么? 你当他不知道,这般做,其实官声受损最大的,是他自己么? 他是知道的,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因为他觉得这样一来,可以更亲近,可以直接成为咱们侯爷门下的一条走狗。 但他傻就傻在,他误判了一件事。」 说着,苟莫离顿了顿。 陈大侠马上追问道:「什么事?」 苟莫离满意地点点头,道: 「他可以不要脸,但咱侯爷,可是要脸的。 他也不想想, 如果他大张旗鼓地,去给李梁亭,去给靖南王这般送女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嗯。」陈大侠若有所思,「我好像懂了一点。」 苟莫离又低头,看了看那边被挂在那儿的知府, 冷哼一声, 不屑道: 「真的,别看大燕现在铁骑无双,灭国征伐,战无不胜,但绝不是燕人都各个聪明,而是最上面那几位,领路领得好而已,就包括咱们侯爷。」 郑凡看了苟莫离一眼,苟莫离马上闭嘴。 「回去休息吧。」 …… 马知府在天亮时,被解绑了下来,因为本身有点功夫底子,所以没被冻死,但也被冻得够呛; 最重要的是,这脸面,可谓是被踩进了泥潭里。 而且,这件事之后,他的玉盘城知府的位置,应该是坐不了多久了,他不嫌丢人,朝廷还会嫌丢人。 平西侯爷的队伍,也在天亮时离开了玉盘城,渡过瞭望江。 千盼万盼, 平西侯爷终于要驾临颖都了,对于颖都那群已经惶惶好些时日的权贵来说,简直是要激动坏了。 说到底, 郑侯爷还是慢慢活成了靖南王的样子, 他在哪里, 哪里就能安心。 以前不觉得,因为以前只顾着往上爬,等真到爬上了高台后,环顾四周以及身下,才发现处处都是好风景。 只是, 平西侯爷的队伍,在过瞭望江后,没有径直向颖都而来,而是拐向了北面。 …… 「什么,平西侯去了石山?」 不到半天的时间内,颖都内很多权贵在得知消息后,都发出了相似的惊疑。 明明颖都里还有一位皇子没有甦醒, 明明颖都的太守还在卧床, 明明颖都这里,大家人心惶惶, 平西侯爷既然已经过瞭望江,为何还不过来主持大局? 石山, 这个地方,颖都人自然不会陌生。 其实,三晋之地从地理上来看,更像是一个大盆地,北面,是天断山脉,西面,是马蹄山脉,南面,有蒙山齐山山脉。 其国内,真正的大山,并不多。 石山,距离颖都百余里,那座山,也不高,但却是歷代司徒家家主的安眠之所。 最早的时候,司徒家还是虞氏皇族手下封臣时,他们的老地盘,就在石山一带,随后,伴随着司徒家越发壮大,大本营也从石山迁到了颖都,再之后,伴随着三家分晋的格局确定下来,最后,是司徒雷称帝; 不管司徒家如何发展如何壮大如何变迁,石山,依旧是司徒家「祖坟」所在,司徒雷的「帝陵」,也在石山。 那么, 平西侯爷的队伍向石山而去, 其目的, 又是什么? 在大部分迟疑时, 第242页 终于有人率先做出了反应。 成亲王府的马车,出了王府,在一众王府侍卫以及一班旌旗牌面都搭配妥当后,出了颖都城门,径直向石山而去。 虽然刻意地保持着一种镇定,但那种急匆匆的意味,是真的无法隐藏。 一时间, 颖都的权贵们基本都醒悟过来, 大车小车,大队伍小队伍,接二连三地出了南城门,王府的队伍在最前面,后面各家的队伍紧随,大傢伙不说是浩浩荡荡,但也算是极为喧嚣地向石山奔赴。 这里头, 有燕人,也有晋人, 但现在,他们有一个统一的称谓……受惊的人。 他们迫切地需要安慰,迫切地需要保护。 一定程度上来说,苟莫离那一夜的所言,真不全是私货。 曾经马上征战的燕人,在做了官后,也会堕落; 至于曾经北拒雪原南抗楚国的司徒家也就是颖都旧人,他们其实早就被阉割过了。 燕人对这里的统治,还没完全彻底地落实,但他们自己,已经早早地撅起了屁股; 孙有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长子惹的祸,他是真不愿意再出山的,因为以前司徒雷在的那个颖都,早不见了; 虽然,颖都的城墙依旧矗立在这里,但颖都的人,颖都的上层,早已流露出让孙有道作呕的腐朽气息。 当然了,老太傅不屑归不屑,但他还是带着自己的次子孙良,一起坐着自家的马车,打着自家的旗号,跟着大部队,一起来了。 大傢伙都来了,不来的,就是一种政治错误了。 上一次,一场科举舞弊案,那位侯爷都在颖都掀起了那般腥风血雨,这一次,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天知道最后又要掉下多少脑袋! 甚至,不用分清楚到底是谁的责任,到底谁有错谁有罪谁又是无辜的,因为事情的性质,已经从要结果转变成要态度了。 你不来,就是不给平西侯面儿; 你不给平西侯面儿,平西侯的刀,说不得就落你脖子上了,反正砍谁不是砍? 大家虽然是先后出城的, 但成亲王府的队伍,走得并不算太快,至少,没有那种小鹌鹑疯狂扑向老母鸡怀抱的即视感。 这也给了后面的大傢伙追上去的机会,追上去后,大家又都默契地落在成亲王府后头,一定程度上,也算是井然有序。 终于, 到了石山地界; 根据前面人传来的消息, 平西侯的队伍上了石山北侧,那里,是司徒雷的陵寝所在。 其实,在司徒雷之前,司徒家近乎土皇帝时,家主陵墓,早就僭越了,和帝王陵寝没什么区别。 司徒雷刚当上家主,还没称帝呢,就已经按照正常国家朝代的传统,登基起就着手修建自己的陵寝。 也因此,哪怕后来司徒雷驾崩时,外有叛军和野人,局面十分混乱,随后又是燕人的东征再加上靖南王的出山挂帅,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但司徒雷完全可以安然下葬,因为陵寝早就修得七七八八了,可以直接拿来用。 陵寝山门口, 有昔日大成国宫内的一些老太监打理,也有一支守陵护卫,他们曾是司徒雷的亲卫,不愿意在燕人那里讨活计,干脆到这里来替先皇守陵。 只不过,当平西侯的人马到来,亮出平西侯的令牌时,这些守陵护卫也是不敢阻拦的,规规矩矩地交出了一切防务; 侯府这边,也留了面子,没缴械,而是打发他们去了山下。 至于那些太监管事的,则被聚拢到一起。 平西侯要亲自拜祭大成国太祖皇帝,想要安静。 这大成国太祖皇帝等一切哀荣,都是燕皇下旨要求保留的,毕竟,在一定程度上,燕皇将司徒雷引为知己,而且是「皇帝」序列中的知己。 就凭当大燕铁骑踏灭闻人家赫连家兵锋直指司徒家之际, 他司徒雷敢调集国内精锐去雪原打野人,将身后完全放空给燕人,就值得这份敬重。 更别提司徒雷临死前,奋力一击,击退了气势正盛的叛军和野人联军,保住了颖都,为后来燕军进入奠定了基础;这,也是极为豪迈的功绩。 在祭台前,郑侯爷是认认真真地上香了的; 剑圣也上香了; 陈大侠听说司徒雷是个英雄,也上香了。 苟莫离犹豫了好一会儿, 最后, 嘟囔着: 「娘的,老子还得祭拜你。」 走上前,最后一个上香。 上完香后, 昔日的野人王有些神伤, 曾经的老对手,现在躺在地下。 他是否会笑话自己如今已然沦为别人脚下的鹰犬? 不, 他死了, 但我还活着。 你个死球的东西,还有脸笑我? 所以,苟莫离站在那里,神色不断的变化。 要是他当初拿下了颖都,燕人就失去了一个有序成建制的后勤中转地,他和楚人的联军,就不会陷入缺粮缺人力的窘迫局面。 战争形势,将完全是另一种情况。 「侯爷,成亲王等一行,到了。」何春来上来通禀。 「让他们上来。」 「是,侯爷。」 郑侯爷走到祭台前的台阶上, 第243页 坐了下来。 乌崖刀,放在身侧, 今日身上,穿着的是那一套封侯之日御赐的玄甲; 他就这般坐在那里, 看着前方,不断拾级而上的一行人。 …… 「呵,就是先皇生祭时,人也不会来得这般周全。」 王太后被司徒宇搀扶着往上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密密麻麻,忍不住愤愤道。 这里,是她丈夫的安息之地; 在这里,她难免多愁善感也敏感一些。 已经长大一些有些青年郎模样的司徒宇对此没有说任何话,只是继续搀扶着自己的母后上山。 两侧陵寝御道上,站着身着飞鱼服挎着绣春刀的侯府亲卫,给上山的人带来了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这些亲卫,本就是跟随着郑侯爷战阵厮杀出来的精锐之士,再配上衣装,想不慑人都难。 最重要的是, 所有正在上山的人,其实都不清楚那位新晋的军功侯爷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自然心里就有些惴惴。 终于, 当司徒宇抬起头时,看见了坐在那里的平西侯爷。 他不是没见过郑凡,很早之前就见过了; 但这一次, 他隐约间有些恍惚, 仿佛坐在那里的,不是平西侯,而是昔日的那位当着他的面,一脚踹翻大皇子的靖南侯。 有这种感觉,不仅仅是司徒宇一个,其母后,这个在王府里算是很明事理知道进退的女人,在此时,身体已经在微微发颤。 握着她手的司徒宇,感知到了。 而后面按照官位、地位依次排列上山的颖都权贵们,在此时,也都近乎同时放慢了脚步。 什么叫军功侯? 这, 就是大燕军功侯的气场! 是尸山血海中,挣出来的地位! 司徒宇放开自己母后的手, 他是当代成亲王, 他是司徒雷的嫡子, 这里, 是他父亲的陵寝, 一些事,一些人, 他必须得去面对。 所以, 他走到了第一个, 往上走, 往上走, 往上走, 当距离拉近,他已经可以清晰看见坐在那里的平西侯爷的面容,当他正微微迟疑到底是用比较官方的礼仪还是用稍显亲昵的姿态去和平西侯爷打招唿时; 坐在那里的平西侯爷, 只是微微抬起眼帘, 淡淡地扫了一眼他, 随后, 吐出了两个字, 这两个字, 不仅仅是让司徒宇错愕,更是让其后面的王太后以及一众自颖都辛苦赶来的权贵们心下森然。 「跪下。」 第四百二十九章 黑龙旗帜 「跪下。」 这两个字,并没有大声喊出来。 然而,此时这里虽然人很多,却格外的安静,所以,这两个字,极为清晰。 司徒宇, 当代成亲王, 镇守颖都, 世袭罔替; 这是燕国朝廷,是燕皇,给予他司徒家的荣恩。 冷不丁地, 在自己父皇的陵寝, 当着颖都一众权贵的面, 让自己跪下? 当即,一股怒火窜起。 他十岁时曾登基,虽然只是走了一个流程,因为随后他就自降国格,从皇帝降为国主; 在自己父皇的国丧上,大燕东征军主帅大皇子姬无疆率军进入颖都,宣读燕皇旨意,自国主降为大燕的亲王。 只不过,因为司徒雷挣下的情分以及颖都在后续中对归附大燕的配合,让司徒家一脉的待遇,比迁到燕京的晋王虞氏要好很多。 只是, 那会儿的司徒宇还小,才十岁,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纪。 司徒雷在那时并没料到局面会一发不可收拾,所以忽略了或者并未着急对自己这个嫡子进行必要的帝王心术教育。 而司徒宇毕竟不是姬老六那种「天生皇子妖孽」般的人物; 在当年,他为一众大成国官僚权贵的催使下,一步一步地做着事情,相当于是被推出来的一个牌坊,保全的,是大成国原本旧有的体系。 但这几年下来, 他逐渐长大了,他看的事情多了,读的书多了,最重要的是,他近乎每天都在品尝着一道菜,菜名叫「世态炎凉」。 这道菜,最长身体。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在夜里躺在床上悲愤抑郁, 为什么? 凭什么? 怎么会! 或许, 这种情绪 很像是退位后的溥仪,开着自己那辆在当时算很新奇的摩托来到紫禁城脚下眺望着城墙时的心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面具。 郑侯爷其实也有,以前戴得多,现在不怎么稀罕戴了,可能去燕京时,还得拿出来擦擦灰将就着用用吧。 但这世上能像郑侯爷这般洒脱也有这份洒脱资格的人,当属凤毛麟角。 坐在台阶上郑侯爷,虽然没正眼瞧,但眼角余光其实一直在打量着这位少年郎亲王殿下。 他在愤怒, 呵呵, 然而, 愤怒是这个世上,对于个体而言,最为廉价也是最为无用的情绪。 第244页 站在郑侯爷身后的苟莫离,也压制住了先前给司徒雷上香时心里的腻歪,在这会儿,冷静的眸子盯着下方的司徒宇。 这是他老对手的儿子; 年岁,不算小了,他苟莫离在这个年纪时,已经在帮晋人商队跑货且能够在夜间洞察是否有野狼在营地四周窥伺了。 不过,苟莫离也没多瞧不起这个少年郎,因为没那个必要。 瞎子在侯府里,一直是坚定的造反派。 在这方面,瞎子是第一,那么,苟莫离就是第二,他不会去隐瞒这种情绪,因为他很清楚,要是平西侯府真的像镇北侯府那样,一传就百年,那自己以及雪原压根就没半点折腾的余地。 他很明白,自己现在就是侯爷脚下的一条狗,主子能吃上席面,他这条狗才能啃到带肉的骨头。 所以在路上他就向郑侯爷建言过,平西侯府开府于晋东,但影响力,必须想方设法地扩散出去,最好的方式,就是合纵连横,主旨,是各取所需。 现成的一个,那就是成亲王府。 成亲王府现在很式微,虽然有着实际上的世袭罔替,虽然有着亲王待遇,但说实话,无论是最早的大皇子还是颖都太守毛明才,他们明面上是敬重成亲王一脉的,但实际上,对成亲王府的触手下刀子,或者刻意分割掉司徒家对成国甚至是对颖都的影响力,而昔日大成国的臣子们,对此非但没有反对和阳奉阴违,反而为了自己的利益近乎是一起主动扑上来,分食掉司徒家退出后的权力真空。 但,无论如何,司徒家在成国境内的影响力,不,确切地说,在整个三晋之地的影响力,其实是最大的。 因为他称过帝,因为他完整的保留了下来; 所以,苟莫离建议,拉拢成亲王府,小雏雀儿,总是要长大的,长大后,胃口也就自然会变大; 一个是新晋的侯府,一个是旧晋的王府, 如果二者能够形成默契, 往后真有朝一日,风云变化天下板荡之际, 平西侯府大军向西进发,过玉盘城,渡望江,挟成亲王府以自立,号令晋地,可得名分; 甚至,要是这小雏雀真的遗留了乃父三分,说不得能够自己将颖都拿下,拱手送予侯府。 因为在苟莫离看来,侯府的威胁,不在北面,也不在南面,肉眼可见的威胁,其实是来自西面,那座名义上,自己头顶也是自家侯爷头顶的那座朝廷。 提早布局,拿下成亲王府,日后,只要身子一动,三路兵马一出,顷刻间就可光復当年大成国的威势。 但,苟莫离建言是建了,他不清楚这位侯爷,到底会不会採纳,因为侯爷表现出来的,是一种不置可否的态度。 苟莫离曾听闻阿铭和薛三聊天时的尾音,他们感慨,主上越来越成熟了。 啥? 难不成自己错过了以前傻白甜时期的侯爷? 不过,至少侯爷来到了石山,来到了陵寝,且当那个小雏雀上来时,直接让其跪下。 看样子, 侯爷似乎是採纳了才是。 先给大棒,再给甜枣嘛。 大臣们,权贵们,在此时都不说话了。 这其中,晋人出身的,先天就矮了一节,自是不敢出头的,闹,也是不敢闹的。 燕人出身的,按理说应该腰杆子更硬一些,事实上,不少晋人权贵已经在偷偷打量着自己身边的燕人了。 但正因为他们是燕人出身,所以才更懂得,军功侯意味着什么。 在南北二王之前,侯爵,就已经是大燕异姓爵位之顶。 最重要的是, 在场所有人都懂,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眼前还是新侯册封? 他的威严,需要有人去献祭。 此时冒头去劝阻,就是自己赶着趟地拿自个儿身家老小的性命去送。 大成国几经战乱,骨头硬的,早早地就折损过半了,剩下的一些硬骨头,就比如说孙有道这位太傅,也已经在这种时局下,慢慢地去明哲保身。 国,早就不国了,底下人就算再想立身持正,也正不起来。 王太后回过头,扫向身后,她的脸上,带着清晰的蔑视。 在自己儿子受此大辱时,这些大臣,这些权贵,却无一人敢开口,敢吱声。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她随即向前一步,想要去质问这位大燕的平西侯爷,到底是何居心,非要这般折辱司徒家,折辱成亲王,而且,还是在自己亡夫陵寝前! 难不成,非要逼迫自己这孤儿寡母至此, 非要自己一头撞死在这陵寝石柱子上,你燕国君臣,就脸上有光了么! 女人, 是能豁出去的, 尤其是在这种情形下。 事实上,这还是郑侯爷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见到这位成亲王府里的王太后。 当然, 也只是扫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外人一直对郑侯爷有种误解,什么人妻之好,更是无稽之谈。 马长山现在估计还躺在床上喝着参汤呢,这,就是下场。 最重要的是, 这位太后, 太瘦。 也不晓得天生如此,还是这些年心力交瘁,正服在她身上,都明显有些挂不住的架势。 相较而言, 晋太后, 第245页 就可爱多了。 尤其是在被自己发现了角先生的秘密后,那个羞恼; 明明儿子都这么大了,年岁,也有了,却也能露出女儿娇羞之态, 啧啧, 呵呵。 这一刻, 没人能料到, 这位平西侯爷脑子里,竟然想的是这些事情。 王太后上前, 刚准备开口, 却被司徒宇一把攥住,向后一拉, 随即, 司徒宇往上走了三个台阶, 朗声道: 「至父皇陵寝,身为人子,自当跪下。」 喊父皇,是没错的,因为降国格的,是司徒宇,不是司徒雷,燕国朝廷也承认了司徒雷的皇帝身份,而且是来自燕皇的盖棺论定。 紧接着, 司徒宇以行祭祀大礼的方式, 一板一眼, 正正经经, 对着山门陵寝, 跪了下去。 虽然,平西侯爷坐在那里,没有起身; 虽然,在场所有人都清楚,他到底屈服于了那两个字; 但,能在这里喘气的权贵,如果真的不懂得变通,那大可在大成国变天的那一天,追随先皇去了; 所以,在场的权贵们,都理解司徒宇,甚至,在心里不禁为这种低头却又不失体面的应对方式,叫好。 面子和命摆一起,肯定命重要;但保住命的基础上,面子,最好是能多摸一点就多摸一点。 随后, 后面的一片晋地出身的权贵大臣们在此时也都行大礼,跪伏下来。 他们不敢去前面扛旗,但他们敢在后面撑一撑台子。 反倒是一批燕人在颖都为官的,站在那儿,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郑侯爷伸手, 压了压, 燕人官员们见状也都松了口气,跪伏下来,就当大傢伙今年补上给这位司徒家皇帝的祭拜吧。 黑压压的,一群人,全都跪伏了下来。 山风徐徐吹过, 司徒宇不起来,后面的人,也不方便起来。 而这时,站在后头的苟莫离目光,已经落在了自家侯爷身上。 按照剧本, 这时候侯爷应该发怒, 起身走上前,怒斥这位成亲王毫无担当,竟然连颖都的局面都压不住,要你,还有何用? 最好,再把民脂民膏啊,百姓福祉啊等这些都摆檯面上遛一遛。 这看似是斥责, 实则是一种帮其以退为进, 只要司徒宇不傻,当下肯定能理解这番用意,然后先自我检讨,再对以后做个保证,要好好努力干,为大燕巩固晋地,大燕千秋万代云云。 以前,成亲王府只是个吉祥物; 王府在那里,王爷也在那里,司徒家一系,除了当年的叛逆,其余其实并未得到清算; 燕人和颖都官僚,玩的是一手默契,一起压制住了王府本该有的权柄。 默契那玩意儿,没有在外的契机,是很难打破的。 成亲王府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去将自己的手,伸出王府。 各部衙门里,巡城司里,甚至,胆子再大一些,城外驻扎的晋军营口里,你也可以去渗透。 反正你名义在这里,燕国旨意上也写得清清楚楚,平西侯在后面一推,完全可以借着侯府的虎皮,为你王府做嫁衣。 这样一来, 让你跪, 踩了你, 你还得发自内心地来感谢,来感激。 标准的雪中送炭,且看你日后,真到了有选择的机会,会站在谁的一边。 且侯府这边还真不怕你撂挑子关键时刻顶不住, 毕竟, 燕军很远, 但平西侯府的大军,就在你江隔壁。 然而, 让苟莫离意外的是, 自家侯爷似乎完全忘了下面的演出要怎么继续下去一般,依旧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石山,不高,恰好又是午后,风被阳光薰染过,吹在身上,还残留着丝丝暖意。 郑侯爷此时,脸面上没什么表情; 当你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时候, 下面的人,压根就无从谈起去揣摩上意,自然,越发感到神秘,而神秘的近义词,就是敬畏。 苟莫离心里不禁有些着急,着急之后,则又有些疑虑,自己给的台本子,自然是精緻得没话说,他野人王能在短短时间内,驾驭雪原上的一帮英杰,驭人的手段,那肯定绝对够硬。 可问题是, 台本子的基调,好像给错了? 在场,绝大部分人其实都有些迷迷煳煳,无论是跪着的还是站着的。 一个人,在思考,那就是苟莫离。 另一个,是坐着的,可能,只有他自己,才是真正的清醒。 终于, 平西侯爷站起身, 开始往下走; 王太后也跟着自己的儿子跪伏在那里,当平西侯走下来时,她抬起头,看向这位这几年军功赫赫的侯爷。 迎来的, 是一道冷冰冰的目光。 太后身子又是一颤,但这会儿,她儿子跪伏在前面,政治智慧这方面,她其实不算过硬,她只看见了羞辱和践踏,没能看出苟莫离所安排的深意。 反倒是司徒宇,在一开始的惊愕愤怒之后,跪伏在那儿的他,感知着前方有脚步下来,心里,竟然踏实了不少。 第246页 龙生龙凤生凤,司徒雷的儿子,再差,资质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况且十岁时目睹过家国巨变,他可以去伪装,但谁都不会相信,他会长成一个真正的膏梁子弟。 隐约间, 司徒宇已经揣摩到了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事情,不由得有些口干舌燥,唿吸也随之急促。 这时, 他的母后,开口打破了宁静。 「平西侯爷可不要欺人太甚!」 「……」司徒宇。 这一刻, 司徒宇真想暴跳起来,掐住自己母后的脖子! 郑侯爷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 伸手, 指了指身后, 缓缓道: 「王太后忧思先君深重,是否想要在此一殉?」 「……」王太后。 她先前敢在脑子里去想,自己一口气撞死,能否逼得这位侯爷在朝堂上狼狈; 但当这位侯爷这般平静地说出这话时,身为女人家,且不是公主郡主那种自幼具备政治素养一辈子唯一的骄傲是生出嫡子的女人家,她瞬间就没了底气; 不敢还嘴不说, 身子,更是瘫软在地。 下方跪伏的权贵们一时愕然,这平西侯爷说话,竟然直接就这般不近人情,甚至,是决绝。 司徒宇也有些惶恐,觉得事情,似乎和自己想得不对。 此时, 后头站着的苟莫离嘆了口气。 平西侯爷走过司徒宇身边,伸手,放在司徒宇的王冠上,轻轻拍了拍。 一个亲王,跪着; 一个侯爷,站着; 侯爷还以这种对待孩童的姿态,轻拍王爷的脑袋; 这在其他国度,都是绝对的不可思议,可偏偏,在这里,只会有人觉得侯爷太过不给亲王留面了,但真没人觉得,侯爷没这个资格。 毕竟, 这是晋人的王爷, 而他, 是大燕的军功侯爷。 说到底, 燕人以马刀夺下了这块土地,他可以和你含情脉脉表演一下燕晋亲如兄弟,但也可以撕下伪装,告诉你,什么才叫血淋淋的现实。 「成亲王司徒宇。」 「本……我……」 没等司徒宇开口回答, 郑侯爷继续道: 「遇事不得沉稳,就得多读书;外面不得太平,就少出门。」 「我……」 「成亲王尊贵,尚未成年,前日晚间,成国先皇託梦于本侯,让本侯好好照看他这嫡子。 故而, 本侯今日赴石山祭拜,告知于成国先皇,这事儿,本侯应下了。 王爷年纪尚轻,还未大婚,更无子嗣,我大燕皇帝陛下曾于圣旨用允诺你成亲王府一脉世袭罔替,就绝不容任何闪失。 传本侯令, 自即日起, 为保障王爷安全, 王爷若是出府, 则王府上下侍卫视为疏忽谋逆,全部问斩; 王爷若是出颖都, 颖都城外四门大营,校尉以上军官,全部问斩!」 苟莫离低着眼帘,舔了舔嘴唇; 自己原以为侯爷是来给成亲王府松绑的,谁知道,侯爷是来加铁链的。 最为惊愕的,其实是司徒宇,他抬头看着郑侯爷,却发现郑侯爷的目光,已经没有再继续落在他身上。 「大家依次去祭拜吧,本侯,在山下,等着大家。」 说完, 平西侯爷下山,下方权贵官员马上跪伏着挪开一条路。 两侧山道上身穿飞鱼服的亲卫紧随其后。 待到山脚下, 苟莫离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侯爷,您到底是何意?」 这不是质疑,但偏偏必须得问,因为作为手下人,得清楚老大到底想干什么,才能出谋划策去做事情。 否则就可能像这次这样, 自己设计的台本,却偏离了主题。 郑侯爷伸手指了指西南方向,那里,是歷天城所在的位置。 苟莫离何许人也,立马就懂了。 心里暗道: 也是,田无镜还没死,自己这边做事,确实不能横行无忌。 在这边给成亲王府松绑,等于是挖燕人的盘子; 到时候,田无镜那边必然能够看出来,而只有自家侯爷才最清楚那位靖南王爷的脾性。 但实则, 郑侯爷的意思是,他打心眼儿里,不信这种所谓的「大义」,或者说,觉得这东西,没太大的意义。 最重要的是, 他答应过老田,甭管以后怎么样,他手里扛着的, 必须是黑色龙旗。 第四百三十章 完美! 很仓促的祭拜仪式,只能一切从简; 但好在,人足够多,且来得人,还都很有分量; 有人哭了,有人神伤,大家都在短时间内,尽可能地做到了「真情流露」。 说白了, 颖都到底曾是国都,也是一座大城,其影响力和覆盖范围也很大,人口也多,下面基数上来后,上头的人,绝不会是傻子,至少,演技这一条,是绝对过关的。 甚至, 郑侯爷还看见一些明显是燕人官员也带着泪痕走了下来。 你们, 哭个什么劲儿? 当他们从平西侯面前经过时,才清醒过来自己似乎是先前一时技痒,想上去和晋地同僚切磋一番,忘了自己立场了。 第247页 但不管怎样, 这场祭拜,还是完成了。 平西侯的队伍,离开了石山,向颖都进发,那里,本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地。 来石山转悠一圈,本就是为了敲打,敲打的目标,自然就是成亲王府,确切地说,是以成亲王府为代表或者说,背地里想要日后将成亲王府推出来当代表的各方面势力。 一座侯府的建立,本就是为了镇压强敌,这是大燕军功侯的根本。 镇北侯府镇压荒漠,曾经的靖南侯府威慑干国,如今的自己,北面的野人、南面的楚国,外加西面的,颖都,也就是晋人。 瞎子和苟莫离在想什么,郑凡不是不知道,但他们两个,很多时候做事,其实是过于激进了一些。 在郑凡自己看来, 燕皇一日没驾崩,自己就必须得演好这个大燕平西侯爷的角色,董卓未入洛阳前,也是大汉忠良,再怎么急,也不用急于一时。 当队伍进入颖都城郊时,一队队骑兵策马而来。 颖都四门大营,分别驻扎着两支燕军和两支晋军,晋军的数量比燕军多一些,但主将的官衔,却没有燕军的高。 这也是宫望想要抱紧平西侯府大腿的根本原因所在,否则,他头顶上就必然会有天花板,甚至,接下来很容易就会走入被燕人猜忌到分化的结局。 「东门大营主将……」 「西门大营主将……」 「南门……」 「北门……」 「参见平西侯爷,侯爷福康!!!」 想当初,还是平野伯的郑凡只能够靠假传靖南王军令调动这里的兵马入城,现在,其实没那个必要了。 除非朝廷那边提前放了风,或者做出了一些安排,又或者,自己以及朝廷流露出了不对付的姿态; 否则, 正常时候, 比如现在, 他说一句话,不用再借着靖南王令,就能够直接调动城外大营听从自己的吩咐入城。 燕国底层军制,很混乱; 但实则,燕国的顶层军制,可谓更为混乱。 这几年的连续对外征伐,因为两位侯爷的军中威望,所以连镇北军和靖南军这两大大燕主力野战骑兵都能够互相调配来使用,至于地方驻军、郡兵等等,更是随调随用,燕皇和朝廷对此是大开方便之门。 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郑侯爷现在作为军功侯爵,自然也可以享受这方面的特权。 唔,有个国家将这一切都细分得很好,自上而下,都规规矩矩,那就是大干。 郑侯爷掀开马车的车帘, 看着前方跪伏在地上的一众将领, 道: 「诸位辛苦。」 「职责所在,不敢言苦!」 「职责所在,不敢言苦!」 「本侯在颖都的这些日子,望诸位和所属,都打起精气神来。」 「末将遵命!」 「末将遵命!」 郑侯爷收回了帘子,队伍进入颖都。 入颖都城后,已经被郑侯爷下了闭门令的成亲王府队伍,直接回了王府。 今夜,註定会有不少人在被窝里咬牙切齿,骂燕人嚣张和跋扈,也会有不少人,对故主现如今的待遇,饱含热泪;更会有不少人,发出忧思故国曾今的感慨。 但, 完全没用。 郑侯爷没先去看五皇子,他的队伍,自进城后就直接去了太守府。 曾经,郑凡和毛明才有过矛盾,但后来,随着误会的反覆加深,毛明才忽然对郑凡变得很好起来。 不过,撇开双方的关系如何不谈,毛明才确实是一个干吏,且这个吏,还是大吏。 理论上来说,毛明才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封疆大吏,郑凡这种的,只能是特殊国情下的特殊产物,在承平时期,是註定会被中央打击的藩镇。 亲兵提前进入布防,毕竟颖都前不久刚发生过行刺大案,在这时候,安保问题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来迎接郑凡的,是毛明才的妻女。 男主人无法待客时,内宅话事人出来待客是常理,且郑侯爷的身份摆在这儿,礼数上肯定不能马虎。 郑侯爷在客厅坐下,毛明才的女儿毛青青亲自给郑凡奉茶。 郑凡留意到对方的髮式,明明是已为人妇,而且这年纪,也不像是未出阁的,按理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是。 当然,这种情况也很好猜,应是许过人家,但夫家出了问题,这才又回到娘家。 燕地民风粗犷,不似干地楚地那般有那么多的规矩,对寡妇,也包容得多得多。 待得妻女下去后, 苟莫离凑上前,对郑侯爷耳语道: 「侯爷,毛青青曾嫁入过一家门阀之家,在燕皇马踏门阀前与丈夫和离。」 郑侯爷点点头。 毛明才是燕皇的亲信之臣,曾做过兵部尚书,所以,他应该是提早预判到了燕皇的打算,故而让自己女儿选择和夫家和离。 只是,这样一来固然保住了自己的女儿,但接下来想要再嫁人,也就难了,燕地民风粗犷是不假,可这种大难临头提前飞的行为,实在是很难再找到门当户对的接盘侠。 倒是可怜了这般丰润的身子, 外加眉心的那一抹恰到好处的郁结。 这时, 第248页 毛明才的妻子徐氏再次走出来,对郑侯爷行礼道: 「侯爷这边请。」 毛明才能见客,证明还没到垂危之际。 孙有道给自己的第一封信外加成亲王府先前给自己的公函里,都只说了五皇子垂危,可见在那之前,毛明才的安危,应该是被确认过的。 步入卧房,里头,药味很是浓重。 毛明才斜靠在枕头上,看着郑凡走了进来。 「侯爷来了,老朽,就安心了。」 「您可别这般说话,我这刚来,你就刚走; 岂不是平白地往我身上泼脏水?」 「呵呵。」毛明才笑笑。 郑侯爷在旁边椅子上坐下。 「五皇子那儿,侯爷去了么?」 郑凡摇摇头。 毛明才心里很是感动。 他本就因为连续的误会,对郑凡的观感格外得好,这会儿,自然更是受用。 他其实没想到,郑侯爷对老五的生死,并不是很在意。 皇子这个物种吧, 你亲手废掉一个之后, 你真的很难再看重得起来。 「身子如何了?」郑凡问道。 「其实,酒,我倒没怎么喝,因为那会儿我身子骨就不大舒服,就沾了点唇,意思意思;说来惭愧,我是被那一晚的事儿,激得老毛病犯了,这才卧床不起。」 郑凡是看见卧房里的堆着的那些公文了,显然,毛明才卧床时,也不忘办公。 「侯爷可切莫以为我这是在借病脱身……」 「您这会儿借病脱身才是真正的引火上身,我明白的。」 毛明才点点头,他这会儿不能出面主持大局,本就是一种罪过。 这里,又是颖都,晋人的老地盘,燕人的新地盘,哪里容得你在这里磨功夫懈怠。 「我已经向朝廷递了摺子,估摸着,新的太守就要来了。」 「哪有这么快。」 一是路途遥远,二是颖都太守,干系重大,绝不是随便谁都能顶替上来的。 燕地还好,晋地这里,太守之位,必须慎之又慎,否则好不容易打下的地盘,就会有倾覆的风险。 「其实,在伐楚之后,朝廷就有意调我回京了,我呢,也是想回京,去看看陛下。」 听到这话,郑侯爷目光微微一沉。 这是, 真的要换人了么? 郑侯爷可以瞧不上成亲王府,一是因为毛明才这里,关系打好了; 虽然郑侯爷身边的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平西侯之心」, 但在外头,在外界,在燕国这特定的环境下, 以及李梁亭田无镜的珠玉在前, 其实他郑凡的风评,一向很好,还真不是那种要造反的种子。 毕竟,大家注意力都在镇北王和靖南王以及夺嫡的事情上,他平西侯造反,还没轮得上议题的小黑板。 所以,毛明才才会对郑凡转变观感得没有质疑。 另一个在颖都的钉子,就是孙有道,孙太傅也是自己这条船上的人。 这边,太守位置要是换人的话,自己岂不是又得重新打关系? 搞关系这种事儿,挺麻烦的。 「朝廷,也问过了我的意见,再之后,朝廷那儿也有了一个说法……」 「哦?」 人选都确定了? 「南望城总兵兼知府,许文祖,将右迁到颖都,接替我的位置来做这颖都太守,说来,许文祖,侯爷您应该是认识的?」 许胖胖! 「呵呵呵……」 郑侯爷笑了起来, 这一刻, 他没去计较什么利益得失,也没去思虑许文祖到来会给自己的侯府造成什么影响; 他只是脑海中浮现出了许胖胖的身影后, 就想笑。 毛明才见状,也是笑了起来。 在他看来,或许有些时候,平西侯爷做事会显得急躁显得不近人情,但他,是真的一心为公,舍自身而为国。 这是一种,多么淳朴的性情啊。 「侯爷,我觉得,许文祖做这颖都太守后,只会比老夫做得更好。」 「嗯,我也这般觉得。」 「……」毛明才。 毛明才咳嗽起来。 「哟,对不住,对不住。」郑侯爷起身,帮忙拍了拍背。 其实,有心人去查郑侯爷的履歷,必然能够查出郑侯爷和许文祖之间的关系; 郑侯爷在虎头城当校尉时,许文祖就是北封郡的招讨使,衙门,就在虎头城; 郑侯爷在翠柳堡当守备时,许文祖就在南望城当总兵; 只不过后来郑侯爷跟着靖南王入晋,许文祖则依旧留在了银浪郡。 郑侯爷这几年是平步青云,但他许文祖,其实也是步步高升。 四年前三国混战开启, 许文祖在南望城集结十多路成分复杂的地方总兵,硬生生地拦住了干国三边兵马向北的试探; 前不久, 大皇子斩钟文勉而封侯,许文祖其实也因辅佐有功而得到了嘉奖。 再者,许胖胖虽然当过总兵,但实际上是文官出身,如今接替毛明才任颖都太守,那就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来日回朝,必然是一部尚书或者是其他大佬腾位置给他来坐。 最重要的是, 许文祖的能力、手段,那都是一等一,没得说。 第249页 「我是希望,许文祖接替我位置后,能和侯爷您一起,将这一半晋地,给彻底稳下来,这一半稳住了,整个三晋之地,它,就乱不起来。」 因为另一半夹在晋东和燕国之间,顾头不顾腚的,再怎么闹腾最后都得被按下去。 「嗯,倒是有几年没见他了。」 「想来,侯爷和许文祖关系是极好的。」 郑凡点点头。 「所以,朝廷待侯爷,是不薄的,按理说,颖都这边,应该选一个和侯爷您不对付的人来当太守才能起到互相牵制的作用才是。」 这算是心里话了,因为这话,很犯忌讳。 郑凡摇摇头,不以为意道:「燕晋之地,固然广袤,但相较干楚,其实还是相对贫瘠了不少,我大燕之所以能够威加海内,靠的,其实就是在陛下的英明领导下,咱们这帮人,不会因私废公,不会互相掣肘; 还未到马放南山之际,哪里来得功夫去内耗这些。」 「侯爷心中敞亮,老朽佩服。」 「您好好歇息,这阵子,我帮你撑起这个场子就是了,等许文祖来了后,我再来送送你,反正也是要和他打招唿的。」 许文祖就算来,也会需要一段时间和毛明才进行交接。 于情于理,郑侯爷都会再来一趟。 当然了,若是许胖胖拿出当年在荒漠被抓后,压死两匹马的积极性赶来,说不得这两趟就能并上一趟了。 反正沿途会有驿站传信,待会儿可以查一查,再推算一下许文祖到底上路了没有。 「那就有劳侯爷了,城内诸多事宜,侯爷请一念而决。」 「哪里来得什么事情,无非是安一安人心罢了,巡城司的卷宗我来的路上看了,估摸着是查不出什么东西了。」 因为送酒的人,酒庄的人,以及批条子进酒的人,都死了。行刺五皇子的那群刺客,在刺出那一刀后,也全部服毒自尽。 这是最为原始却也往往是最为有效的善后方式。 郑侯爷并不觉得自己查案能有多厉害,所以他很早就放弃了查案的想法。 「局面稳住了,那些宵小的谋划,就不可能成功。」毛明才嘆了口气,「现在,我才真的明白,大燕立国,靠的还是侯爷您这样子的人。」 「客气了,互相成就,互相扶持,您好好躺着,我去看看五皇子。」 「好,你去吧。」 …… 郑侯爷出了太守府,就直接去了五皇子所住的宅子。 马车到宅子门口, 亲卫们马上沖了进去,像先前在太守府那般,先给自家侯爷清场。 然而,里面却一下子对峙起来,哪怕亲卫在亮出腰牌之后,里面的人,也依旧不退。 因为此时保护五皇子安危的,是密谍司的人。 不过,当郑侯爷走出马车,进入宅子大门后,领头的那位密谍司掌舵马上跪伏下来,同时下令手下收刀撤开。 不见真主,不收刀,也算是责任心所在了。 郑侯爷身后跟着陈大侠和剑圣,走入后宅。 那位掌舵瞧了瞧平西侯府的亲兵,尤其是他们身上的穿着和佩刀,待得亲卫们也随着侯爷进入后宅后,他不由得咂咂嘴,对自己身边的一个亲信小声调侃道: 「直娘贼,侯爷身边的亲卫怎么比咱们更像干密谍司的。」 可惜这番评价郑侯爷没听到,否则他会很高兴, 同时表扬这位掌舵:有眼光。 女婢打开门,让郑侯爷进入卧房。 五皇子躺在床上昏迷着,面色苍白,一动不动。 「都出去。」 郑侯爷下令道。 里面伺候的宦官和女婢对视一眼,最终不敢违背平西侯的命令,全都退了出去。 五皇子的伴当还想说什么,但在平西侯的目光下,还是闭了嘴,走出了屋子。 屋子里,被清空了; 屋外,有剑圣和陈大侠守着; 郑侯爷走到床边, 伸手, 从袖口里取出一把薛三牌淬毒匕首, 嗯, 在见皇子前, 也没人敢来搜郑侯爷的身。 握着匕首, 郑侯爷感慨道: 「可惜了啊,高达还没造出来,人就要不行了。」 这时, 躺在床上的「昏迷」着的五皇子, 睁开了眼。 「你醒早了。」 五皇子笑道:「可不想匕首落下时,再慌乱地滚下床去闪躲,疼的。」 「那我多没意思?」 「非要走一个流程?」 「要的,你看我这匕首都准备好了。」 「好吧。」 五皇子又闭上了眼,配合演出。 郑侯爷虚抚了一下匕首的边缘, 三儿之前把匕首送自己时还特意叮嘱过自己,别为了耍帅用舌头舔匕首玩儿。 郑侯爷持匕首, 阴沉道: 「居然没死,可惜了,但任何敢挡着六殿下路的人,都得去死!」 说完, 匕首刺下。 「噗通!」 五皇子滚落下床,摔了个结结实实, 睁开眼, 瞪着郑侯爷, 带着三分惊愕三分羞恼三分失措以及最后一分狐疑, 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是装的!」 第250页 郑凡打了个响指, 满意地点点头, 道: 「完美。」 第四百三十一章 影帝! 郑凡将匕首收了回去,在床边坐下。 躺在地上的五皇子有些艰难地伸出手, 郑凡不以为意,默默地掏出自己的中华牌铁盒,抽出一根捲菸,在手背上敲了敲。 五皇子摇摇头,苦笑一声,随即自己艰难起身,有些吃痛地咬了咬牙。 郑凡见状,放下了盒子,伸手,将五皇子搀扶过来,让其靠在了床上。 「受伤是真的?」 郑凡问道。 五皇子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左胸。 「自己捅的?」郑凡问道。 五皇子皱了皱眉,道: 「你应该先问刀上居然没毒?」 言外之意是你跳步了。 你之前不喜欢我跳步,现在自己居然这样! 郑凡摇摇头,伸出手指在五皇子左胸位置点了点,没用力,五皇子伤口也没被触痛到。 「我是战场厮杀过不知多少来回的人,这个位置,但凡对方不是新兵蛋子,一刀下去,没毒也必然会致命,你既然没死,那就证明是你自个儿捅的。」 那种动辄胸口中枪中箭没啥事儿,养养又活蹦乱跳起来的,纯粹是扯淡。 再加上刺客必然是会武功的,刀口只要捅入这里,稍微加一点气血灌输进去,那撕扯,那震盪,哪里容得下你下去治伤的可能? 五皇子有些抑郁地点点头, 「对,我自己捅的。」 「有病啊?」 五皇子没急着说话,而是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茶几, 「我渴了。」 郑侯爷看着他, 他也看着郑侯爷。 最终, 郑侯爷很无奈地起身,走过去倒了一杯茶,递了过来。 五皇子接过茶杯,茶是温的,喝了好几口,这才缓过来。 「我说,你是当侯爷了,咱大燕的军功侯也确实让人景仰,但,我好歹是个皇子,可不可以给我点面子? 不说诚惶诚恐吧,反正我也知道你不会,但至少尊重一点?」 郑侯爷掸了掸自己肩膀盔甲的尘土, 淡淡道: 「说正事。」 「啧。」 五皇子端着茶杯,似乎是在组织着语言。 郑侯爷直接问道; 「毒,是你下的?」 「咚……」 茶杯脱落,落在了床上。 「郑凡,你这话可不能瞎说啊,这事儿可和我没任何干系,我也是冤枉吶,好端端的一场宴会最后死了那么多个人。 我是吃错药了么,要这么干? 这以后,谁还敢来赴我的宴?」 郑凡扭头看着五皇子, 「那你在这里装中毒做什么?想我了?」 不是因为五皇子中毒,郑侯爷也不会来颖都。 五皇子马上摇头,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适之色,这话,再配合这脚下的土地,给人以一种不好的风气联想。 「把你知道的,快点说出来。」 「你很忙?」 「我困了。」 「宴会,是我组织的,很多人,都是看在我这个皇子的面子上才来的,然后,酒里被人加了毒,死了一大批人。」 「没了?」 「没了。」 「说说你自己,为什么捅自己。」 五皇子沉默了。 郑凡站起身, 道: 「不说可以,我的亲卫待会儿会冲进来,你会被绑着,送回燕京,去大理寺,去宗人府,去陛下所在的后园,慢慢说。 没理由的,在此时,是没理由再保密什么的。」 说完,郑凡就往外走去。 他不喜欢支支吾吾的谈话方式,忒累,也忒繁琐。 最主要的是,自打开府建牙后,郑凡的心态已经变化了,开始崇尚老子手上有兵就可以,其他都无所谓了。 这是一种典型的军阀作风心态。 飘了, 膨胀了。 「郑凡。」五皇子喊住了郑侯爷,「刺杀我的人,我认识。」 郑凡停下脚步,不是那么耐心地等着下文。 「他叫文寅,是太子的人,专司负责为太子收拢江湖人士。」 文寅? 郑凡转过身,看着坐在床上的五皇子,问道: 「你也知道文寅?」 五皇子有些哭笑不得, 道: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你一个统兵侯爷,怎么连文寅都知道?」 郑凡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回答道:「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 「对,我知道,肯定是小六告诉你的,你毕竟是六爷党的最大干将嘛,直娘贼,小六到底是什么运气,扶持一个人,竟然能将人从校尉扶持到军功侯。」 「你偏题了。」 「我知道,但你知不知道,你这么问我,我很受伤,比胸口的伤还让人难受。 孤好歹也是一个王爷啊,孤好歹也是个皇子啊,烂船还有三千钉呢,孤就不能知道他文寅是太子手下的一条江湖猎狗? 我是喜欢做木匠活儿,喜欢看工地,这不假,但我至少也是父皇的儿子,就算不能和小六比,一场大婚,掀出了那么多的后手; 第251页 但我总不至于在你心里那么不堪吧?」 委屈, 很委屈, 非常的委屈。 郑凡笑了,道:「文寅亲自刺杀的你?」 「对,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他,当年在燕京城,有一次太子爷过生日,我在太子府里见过他一面。 后来让人查证,知道了他的身份。」 这个关于初次见面的论述,到底是否真实,郑凡暂时不去想,是否是碰巧,也不好说,但人家说得是,皇子毕竟是皇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但偷偷摸摸养一批人为自己打探一些消息,问题还是不大的。 「文寅的刀,刺中了我。」 「然后,你没死?」郑凡问道。 「我的护卫们,拼命保护了我,他的刀,刺得不深,再加上当时我里面穿着猬甲,所以一开始只是破了点皮。」 「然后,自己捅了自己?」 「对,我怕了,我怕了啊。」 五皇子近乎低吼道。 「我的二哥,我的太子爷,他居然想杀我!」 郑凡又走回床边,看着五皇子。 「郑凡,是,我们是皇子,但我们也是兄弟啊,我一直觉得,我们家的兄弟,和其他国家的,和史书上的那些,是不一样的。 老大其实一直有老大的样子,而且老大本就不在意皇位了,他没机会了; 老二沉稳,老六更是个妖孽; 我就是个做做木匠活的, 我没想争啊, 我压根没想争, 他为什么要杀我?」 五皇子扯开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了被包扎着的伤口,指着那里, 继续道: 「三哥走了,其实哥几个,心里都不好受,不仅仅是兔死狐悲,而是因为我们几个,其实都是有感情的,是真的有感情的。 郑凡, 你信么, 我们哥几个,是真的有兄弟情的。」 郑凡没说话。 「既然太子觉得我碍眼了,想除掉我,那我能怎么办?我只能配合啊,文寅没刺死我……」 「等一下,刺杀你的刺客,不是全都服毒自尽了么?」 「文寅在内,有几个,逃脱了,剩下的被后续护卫以及巡城司的围住时,咬碎了牙齿里的毒囊,自尽了。」 「卷宗里,没写。」 郑凡看的卷宗里写的是,所有刺杀的刺客,要么被杀死要么自己自尽。 「我没说。」五皇子理所应当地回答道,「我甚至觉得,文寅的那一刀,刺得不够好,我自己又给自己加了一刀。还好我手艺精巧,这一刀没伤到根本,但又怕被看出来不对,就又吞了一些药丸,让自己呈现出中毒虚弱的样子,再好的大夫,也会觉得我是体内余毒未清才昏迷的。」 「你还是没说为什么要捅自己。」 「惹不起,我躲得起,我自己把自己废了,成不?我就想着在这里慢慢养伤,养个一年半载,养到……」 说到这里,五皇子卡住了。 郑凡明白他要说什么,养到父皇驾崩。 新君登基之后,他就自由了,只要继续乖巧,哪怕新君是那位,那时候,也不会杀自己,而是会善待自己,立一个兄友弟恭的榜样,维繫一份天家和睦。 「郑侯爷,这个解释,足够么?」 夺嫡已经进入最后阶段, 靖南王和自己说好了,入秋后,去燕京。 五皇子很显然,想要借着这次刺杀,将自己摘出去,蛰伏下去,避避风头。 理由,说得过去,也符合五皇子的人设。 其实,燕皇的七个儿子,成年的六个,没一个是傻的; 五皇子资质,也算可以,再加上还有「木匠」皇子这种别人不知道,但郑凡和魔王们却知道的那个梗的加持。 但和另外两位比起来,他是真的没什么机会,认怂,是形势所迫。 「还请郑侯爷,替我保密,我再躺半个月就醒,然后一直虚弱卧床。」 「好。」 郑凡点点头,答应了,「那我回去睡了。」 「不多和我说说话?一直躺床上装昏迷,没办法拿榔头钉子,也很闷的。」 「你好好休息,我也累了。」 说完, 郑侯爷再度转身,再次往外走。 然而, 这一次, 走到门口时, 五皇子明明没有喊住他,但他,却自己停下了脚步。 郑凡转身再度面向了五皇子, 就这么盯着他看, 五皇子被看得心里有些毛毛的。 「文寅,其实不是太子的人。」郑凡说道。 「啊?什么?」五皇子很是震惊,「郑侯爷,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文寅又到底是谁的人?」 「文寅是小六安排在太子身边的一个暗桩。」 「什么,小六的人,怎么,怎么会,小六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是他,不,不可能啊……」 郑凡微微歪着脑袋, 看着五皇子, 伸手, 指向了他, 脸上, 带着些许玩味的笑容, 道: 「你其实早就知道,文寅是小六的人,对吧?」 「我……」 「哦,呵呵。」郑侯爷大笑了起来,「所以,刚刚我进来后,站在你床边念的台词,任何敢挡着六殿下路的人,都得去死; 第252页 其实, 当时你心里, 慌得很吶, 是不是真以为,本侯是来替小六子对你补刀的?」 五皇子整个人呆坐在那里,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 郑凡向前两步, 继续道; 「还有,我刚刚问你的话,你回答我的话,是不是以为,我是在试探,试探你到底知不知道文寅是小六的人?」 五皇子脸上开始出现冷汗。 「所以,从我进屋开始,殿下,您其实一直在演戏,哇哦,这才是名角儿,佩服,佩服。」 「郑侯爷,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哦,没看出来,只是临走前,诈一下,反正你也不在乎文寅是太子的人,自然也就不在乎知道文寅其实是小六的人,告不告诉你真相,你都打算认怂了,为什么不试试呢?」 「……」五皇子。 郑凡对着五皇子摇了摇手指, 道: 「幸好,自打我封侯以来,一直处理着一些信件。」 是瞎子担心主上太闲,面子上不好看,所以将一些信件的处理,给了郑凡,让主上可以有时间写写信就当做笔友打发空闲。 「所以,有件事,五殿下您要是知道,肯定会更惊讶。」 「什么事……还请平西侯爷,明示。」 「那就是,文寅在三个月前,就死了。」 …… 信件节选: 小凡子,文寅那条老狗死了,得病死的。 早些年,我让这条老狗去太子那里当的暗桩,那会儿太子身边缺人,他很快就上去了。 前几年开始,他就流露出一种想退下去的意思,我知道,他累了,他觉得自己老了,想过几年安生日子。 但他也知道,我不会同意的,他自己也清楚,自个儿退下去的唯一的下场,不是被太子的人灭口,就是被我的人灭口。 但即使这样,他还是流露出了这个意思,因为他是真的心累了,所以,他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想在我面前说一说,嘆一嘆。 我也就听一听; 然后,他死了,死在了客栈里,人吶,上年纪了,真的是忽然就没了。 听客栈的人说,他死前的晚上,要了好几壶酒,一碟花生米,自己吃喝了大半宿,回去后,就睡死了。 不是他杀,也不是毒杀,真的就是自己死了的,他自个儿应该也清楚自己日子到了。 他还给我留了一封信,信里直接说:六爷,我可以歇歇了。 东宫的人,安葬了他,在城西,立了个坟头。 我抽空,去看了一下,远远地看了一下,老狗躺那儿,应该是歇下来了。 小凡子啊, 你说,我和老狗有什么区别? 他累了,但知道自己歇不下来;我其实也一样,我早年其实不想争的,但那哥几个不让啊,我父皇不让啊,非得再给我拉回来。 老狗累了,坟头下面一躺,歇也就歇下了; 我呢? 我媳妇儿我儿子咋办? 何况俩女人肚子里又有了! 小凡子啊, 成亲后,才发觉以前一个人的好啊,一人歇下,不用再找第二张竹蓆了。 …… 「我没撒谎!」 五皇子十分激动地说道, 「我看见的,就是文寅!」 郑侯爷点点头, 道: 「殿下你看见的,可能,并不是真的。」 …… 「吱呀……」 院门,被推开,一身着青衣的小厮走到院子里,没推屋门,而是凑到窗户口, 小声道: 「那位侯爷,进城了。」 屋内, 传来了回应: 「人手,都撤出城了么?」 「回您的话,早早地遵从您的吩咐,撤出去了,现在,就小的一个还留在城内候着您吩咐呢。」 「好,很好。」 「嗡!」 倏然间, 一根筷子自窗户缝隙中飞出,直接穿透了青衣小厮的脖颈。 小厮捂着脖子,满脸不敢置信地栽倒在地。 随即, 屋门被从里头推开, 从里头走出一年迈老者, 头戴宽沿顶帽,身着青蛇藏青袍,袖口带金丝纹路,脚踩红面儿黑底靴,面色红润,皮肤细嫩,保养极好; 这位, 分明是曾任司徒雷时大成国内监总管、后辅佐伺候司徒宇的老太监。 老太监伸手, 将筷子捡起, 伸出舌头, 将筷子上的血渍舔了一顺, 随后, 又自顾自地摇摇头, 自言自语道: 「事情不妙啊, 那位侯爷一来就借着石山先帝陵寝之地,折辱了太后,又圈禁了少主,发落了整个王府; 嘶, 莫非, 那位侯爷已经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第四百三十二章 做事,做人 颖都, 隐竹轩, 王府下的一处产业, 一座大隐隐于世的清幽酒楼。 平西侯在颖都没有产业,住驿站,又显得磕碜了一些,所以,其落脚处,就被选在了这里。 清场,是必须的,这段时间里,这里只能有平西侯一个客人。 第253页 其实, 真要按照人情往来去算的话, 这一番,还真有些不地道。 人请你来了, 人请你住了, 结果你还对着人左脸一巴掌换右脸再来一巴掌。 不过, 政治归政治,人情归人情,反正郑侯爷住进去后,没有丝毫的不适。 换个角度去想, 成亲王府下的产业,不都是民脂民膏么,自己来了颖都,安定了颖都的局面,让百姓们可以安居乐业,他们贡献点税收来款待款待自己,也是理所应当不是? 不过, 这座隐竹轩里最为闻名的丝竹歌舞什么的,现在自是没有的。 一来平西侯本就不是很喜欢这种调调,二来这里到底不是侯爵府且刚经歷过刺杀事件,怎么可能有外人大规模的进出? 所以, 暖房内, 是照旧的清幽宁静, 唯有炭盆里的火星,时不时地飞出来两颗。 郑侯爷依旧是葛优躺在上面,小憩。 下头, 苟莫离坐小桌后,面前放着的是一大堆卷宗。 陈大侠围着火盆边,摆着土豆,他挺好这一口。 剑圣早早地靠在角落里,身上披着一层毛毯,唿吸匀速,显然是睡着了。 少顷, 何春来走进来, 小声问询道: 「侯爷,用宵夜么?」 郑凡闭着眼,微微摇头。 何春来又看向苟莫离,苟莫离笑了笑,指了指正在被陈大侠烤着的土豆。 如果说郑侯爷是只要条件允许,就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话,那么野人王,是真的对吃喝方面,完全没什么要求。 何春来会意,准备转身离开,却被野人王再次挥手叫住。 「你也看看,北先生说,你在跟他学做事了。」 说着,苟莫离就将卷宗推向了何春来一侧。 何春来现在确实是在做饭之余跟瞎子学做事了,以前,他觉得自己其实挺会做事,毕竟曾在义士组织里当过中层头目。 但在和瞎子学习后,才发现,自己以前甚至连草台班子都算不上,也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卷宗,其实何春来在路上也看过了。 「你列个表,画个线,这些被毒死的人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区别,比如各家背后的主子,靠山什么的。」 何春来马上懂了,问道:「您是觉得,刺客的目标并不是五皇子,而是真正的这些用毒酒毒死的人?」 苟莫离摇摇头,道:「你是北先生的学生。」 何春来听到这话,有些激动。 「所以,我可以教教你,这世上,绝大部分的事情,不会像是桌子,分上面和下面,而常常会像是筷子,两根,一起拿。」 何春来点点头,道:「受教。」 「所以,在我看来,五皇子被刺,和下毒,并不冲突,且在这里头,本身就存在隔膜,因为五皇子为灾民祭天过,焚香沐浴吃斋寡慾,明面场合,是不可能喝酒的,所以,毒酒不是为五皇子准备的; 但之后的那场刺杀,却是为他而来。 发生在一起的两件事,应该是为了两个目的,且这两个目的,最终会使得一个人,受益。」 「忽然觉得,脑子,清晰了。」何春来说道。 苟莫离指了指卷宗,道:「你先找找,再仔细地划分划分,死了这么多人,肯定有一部分是白死了的,这些人,排去后,再从必死的人里找找线索。」 这时, 躺在榻子上的郑侯爷闭着眼开口道: 「有时候,之所以死很多人,其实是为了掩藏住真正的想杀死的目标。」 苟莫离马上回应:「侯爷英明,一针见血。」 随即, 苟莫离对何春来道:「快去做事吧。」 「好。」 何春来抱着卷宗,走到另一侧墙角,坐了下来,就着身边的烛火,开始分析。 他本就曾活跃在颖都,作为一个隐藏于地下的存在,他对明面上的错综复杂关系,其实可以看得更为清楚。 把事儿交代了后,苟莫离走到陈大侠身侧,伸手,接过了一颗烤土豆。 很烫手,所以只能不停地左手捣右手,就在这个过程中,他开始缓缓地围着火盆绕着圈子。 蹲在火盆旁的陈大侠没好气道: 「明知道烫手,也不等放凉了再拿。」 苟莫离忽然停住脚步, 看向陈大侠, 陈大侠眨了眨眼。 「对啊。」 苟莫离发出一声惊唿, 马上快步走到榻子边, 道: 「侯爷,属下想通了一件事。」 依旧闭着眼的郑侯爷抬起手, 道: 「说。」 「刺客背后的人,是否早就预料到了接下来的反应。」 「比如。」 「比如颖都的权贵,会请您来颖都主持大局,镇场子。」 「再,比如。」 「再比如,刺客背后的人,甚至能猜到,您来了后,到底会做什么。」 说到这里, 苟莫离忽然跪伏下来, 将烤土豆往身侧一放, 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道: 「不,确切地说,那个背后的人,应该早就猜出了属下会建议侯爷您做什么。 第254页 但侯爷您目光如炬,早就洞穿了一切,所以才故意没按照属下的建言去行事,就是为了反了那被后人的意图。 侯爷深谋远虑, 属下, 佩服!」 郑侯爷睁开眼, 扭头, 看向跪在榻子下的苟莫离, 张口: 「啥?」 「是的侯爷,杀五皇子,是一道引子; 因为,颖都的权贵死再多的人,都不会惊动到您,您是军功侯爷,非大事不得出封地,但五皇子毕竟是姬家血脉,他的安危一旦出问题,必然会引得各方震动。 在靖南王入歷天城,谁都清楚请不出来的时候,也就只有您,才会莅临这座昔日的都城来镇场子。 五皇子被刺,其实就是为了让您来,以期待您接下来的举措。 那个举措, 就是属下给您的建言, 为成亲王府,松绑。」 郑侯爷有些哭笑不得, 道: 「扯……」 「扯去迷雾,扯去自以为是,事情,确实就能看清楚了。」苟莫离指着自己的脸,「是属下的错误,一切太过想当然,只觉得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去做一些事情,为侯府日后要是想西进,打下基础。 但属下一开始没意识到这一点,这个引子,其实就是那人故意留下的,而我们,是顺着引子上来的,其实,一切早就在那人的谋划之中。 那人的目的,就是为了要给成亲王府松绑。 当世, 只有三个人能做到这一点, 一个人,代表朝廷; 一个,是靖南王, 另一个, 就是距离他颖都最近的,咱们,平西侯府。 毕竟, 官面上的面子,是要保留,戏,要做给天下人看,所以不可能亏待司徒家一脉; 但背地里,该怎么肢解就该怎么肢解,该怎么打压就该怎么打压,绝不能让司徒家再恢復以前的荣光。 这是大势,这是一种必然,真正有资格逆流的,只有这三位。 但真正会出手且能出手的,只有咱们侯府。 所以, 宴会的毒杀,可能是一次新的轮换,那些大掌柜,那些大家族,那些权贵,领头羊一死,下面的人,必然会争权,会分权,会有新的人上位。 幕后主使者这是要腾位置,好安排自己的人上位去接替,或者,将产业分割出来。 这个手段, 太暴烈,也太直接,若是在平时,肯定不会这般用,因为会引起极大的反弹。 纵观对方从布置到收尾,都可谓干脆利索,缜密非常,所以属下觉得,他们之所以会以毒杀的手段强行集权,是因为还有依仗。 这依仗, 很可能就源自于咱们侯府,侯爷您到来后,按照他的设想,会对王府松绑。 到那时,王府可以堂而皇之地吸纳这空余出来的权力真空以及各项产业。」 「世人都知本侯要……」 「侯爷说的是,世人混沌,怎么可能看得那么通透,在他们眼里,侯爷您是大燕新一代的军神,是大燕的柱石; 但有些事情,瞒得过芸芸大众,却註定瞒不住有些人。 他们能够从很多讯息里知道咱们在盛乐城做的是什么,在雪海关做的是什么,在奉新城,做的是什么。 安民、立信、行商、标户等等这些,甚至包括侯爷您侯府内的清简, 其实都在向有心人证明, 您是有大心的。」 古往今来,一些聪明的人,比如大将,会故意奢靡,故意在出征前,向皇帝要田产要宅子,他真缺那些么? 真不缺; 但就是为了自污,为了安上位者的心。 你不图谋享受,还兢兢业业,你抓民心又抓军心,你这是想要干什么? 「侯爷,也确实是因为靖南王在前面,所以帮咱们挡下了太多的风风雨雨,事实是,当年干国的刺面相公,就是因为两袖清风,身为武人却官声太好,所以才…… 也因此, 其实咱们隐藏得,其实并不算好。 咱们侯府的立身之本, 一是在靖南王,靖南王在前,靖南王不倒,靖南王不…… 咱们就能一直立得住。 二是燕国的皇帝陛下,他雄才大略,他能放任两位侯爷坐大,掌握大燕最能打的两支野战军队,能下诏不准让后方为前线扯后腿。 燕皇陛下的格局,在那里,他可能,真的是不在乎; 甚至,在燕皇陛下眼里,没点野心的人,可能还意味着没本事,他还不屑于去用。 三, 是因为咱们的节奏一直很好,就像是楚歌那般,每一步都踩在节拍上,在雪海关时,咱们还不那么显眼,主子您虽然是伯爵,但羽翼未丰。 这一次,奉新城封侯,其实是正好踩在了那个节点上,靖南王力撑,军功堆砌,大燕国内部空虚,必须使一强人坐镇晋东稳定局势。 这才有了侯爷您上位,是万般巧合所聚之大势,让侯爷您能开府建牙! 但, 不在乎的人不在乎, 并不意味着真的没人能够从咱们所作所为中,看出端倪。 所以, 他就藉助了这一股端倪,让我们出于自身的本能,入颖都,为成亲王府松绑。」 第255页 郑凡听得觉得很有道理,但又觉得过于顺畅了一些, 只得道: 「不一定就是……」 这样吧。 「侯爷说的是,真正的幕后主谋,可能并不是成亲王府本身,但成亲王府,大概,是参与其中的。」 「我的意思是,不一定是……」 「侯爷说的是,不一定是司徒宇,他虽然长进了一些,但显然,这事儿还轮不到他撑局面,大司徒家立家百年,也曾立国过,大燕军队当初为了战事,安抚司徒家,未曾对颖都进行大刀阔斧的革新,故而,遗老遗少,必定不少。 像何春来这种晋地的叛逆者,他们很多打着的是以后杀入颖都,拿成亲王府当牌子好号召晋地百姓跟从。 所以, 属下一直都在思虑一件事, 上次咱们在颖都,孙有道那个长子在搞事情,但实则孙有道是早就退下来了,那个老头属下确认过,他是真的心累了,不想折腾了,只想着家门可以传递下去。 也因此, 属下很好奇, 那些外面的人,都在做梦,梦想着有朝一日将成亲王拉出来用用, 那本身就在里面的人呢? 他们真的, 是一点想法都没有了? 不, 不可能的, 他们曾经是大成国真正的上位者,他们享受过权势带来的瘾; 他们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看着燕地来的官员,年復一年地踩在他们的头顶上耀武扬威? 他们之所以一直乖巧,是因为他们谨慎,他们一直在等待着一个机会。 他们清楚,自己出手,会更有效果,也会更有用,会更直接, 所以, 他们输不起。 但这并非意味着他们都是一群温顺的羔羊。 属下先前是当局者迷,外加自己过于自信,幸亏陈大侠刚刚点拨到了属下。」 郑凡目光微微一眯。 话头进行到这里时, 烤土豆的陈大侠已经听呆了, 他甚至不敢相信, 这一切的说法,都是自己那句话点拨出来的? 自己, 这么聪明的么? 边上,何春来也是微微张大了嘴巴,他在册子上,根据这个思路,已经圈定了好几个名字,这些名字背后的家族,都曾在司徒雷临死前孤注一掷对野人和叛军奋力一击时,鼎力支持过司徒雷的,可谓是,忠诚底子。 就连早就睡着的剑圣, 这会儿也睁开眼, 他看着苟莫离, 他没去思考,到底是不是郑凡早就「智珠在握」这件事,但他确定一件事,那就是苟莫离自己把事情,串起来了。 野人王的智慧啊。 所以, 要不要还是干脆找个机会把他杀了吧? 郑凡笑了, 道: 「没有证据……」 苟莫离马上大声道: 「侯爷英明,侯爷说的是,我平西侯府行事,哪里用得着证据!!!」 「……」郑凡。 最后, 郑凡嘆了口气, 没说什么, 只是挥挥手, 道: 「下去吧,我累了。」 郑侯爷想一个人,静静。 「是,侯爷放心,属下这就下去安排筹备。」 苟莫离退下去了,何春来也退下去了。 陈大侠坐在哪里继续剥着土豆皮,剑圣依旧靠在角落里,重新打起了盹儿,他们是不退下去的,否则,郑侯爷可是睡不着的。 …… 出了门后, 何春来紧跟着苟莫离的身后。 在出发前,瞎子就提醒过他,让他好好跟着苟莫离学学。 一个雪原上非贵族出身的普通野人,半生时间,走南闯北,去学习,去思考,最终近乎成了大业,这种人,已经不是区区「人杰」所能形容得了的了。 「按照您刚刚说的,我已经画出一些来了。」何春来说道。 苟莫离点点头。 何春来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侯爷也不喜欢不爽利的人。」 「我是觉得,您刚刚的那些话,好像过了一些……」 「过了一些什么?」苟莫离扭头看向何春来。 「侯爷既然已经提前洞悉到了,而且也规避了对方的意图,您刚刚那一番推演,给人一种过于卖弄的意思了。 哦,我明白了,您刚刚其实不是在对侯爷说,而是在对我们解释,是吧?」 苟莫离摇摇头。 「不是?」 「当然不是,跟你说实话吧,我是不知道侯爷是怎么提前改变主意没落对方套里的,但我感觉,侯爷应该并不知道事情的全貌。 刚刚也不是侯爷开口对我进行提点,而是我故意抢白,做出侯爷洞悉一切在指点我的样子。」 「这……」 「你以后也会管事儿的,手底下,也会管人的,记住,当你属下开始以你的名义,说是领悟了你的意思,受到了你的点拨后,开始大加分析,头头是道时; 不是你高瞻远瞩,不是那种:哦,我原来是这般想的,竟然被你说了出来。 其实是你的手下,在顾全你的面子而已,顺带拍一记更高端的马屁,只要脑子不蠢的,都清楚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儿,又怎么可能会有这么能懂得你心意的手下?」 第256页 「这,您是在煳弄侯……」 「你当侯爷是你?侯爷心里清楚得很。」 「所以,您这么做,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苟莫离招了招手, 何春来稍微蹲了一点, 苟莫离学着郑侯爷最喜欢的方式, 拍了拍何春来的肩膀, 语重心长道: 「要做事,先做人。」 第四百三十三章 许胖胖 「感觉如何?」 待得苟莫离与何春来离开后,郑凡开口道。 屋子里,除了他外,就仨人。 陈大侠摇摇头,又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最后道: 「很复杂,却又很通透的样子,尤其是先前稀里煳涂的,忽然像是寒光一闪,瞬间就开天闢地了,像是剑……」 陈大侠手掌挥舞了一下。 郑侯爷有些无奈, 人和人,真的不能比,这货居然这样也能顿悟。 好在,郑侯爷也算是习惯了。 剑圣的回答就更简单了,这两年来,剑圣大人自郑侯爷那句「你只善于用剑,其余的,你并不擅长」之后,返璞归真了, 他道: 「我是来用剑的,不是来用脑的。」 简单, 直接。 但郑侯爷现在只想找人聊聊,道:「可以随便说说。」 剑圣疑惑道:「苟莫离说得,还不够明白么?」 「说的,是够明白了,但……」 郑凡从榻子上起身,走到火盆前,伸手,拿来一个烤土豆在手里掂着, 「但,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他可能说得,过于明白了一些,看得,也太仔细了一些,所以,跳不出来。」 剑圣嘴角挂起了笑意: 「看样子,你比他高一层?」 「因为我踩在他的肩膀上。」 郑凡剥开土豆皮,咬了一口,吸着气,小心咀嚼着,继续道: 「任何一件事儿,凑近了看,是一个样子,站远了,站高了,再看,就是另一个样子了。 这事儿, 看起来像是成亲王府想掌权,想被松绑了。 但, 我不觉得现在的这座王府,能够有那么深远的力量。」 「你在小瞧晋人?」剑圣问道。 你要是想搞地域歧视,那我剑圣大人可就不困了。 「我是就事论事罢了。」 「司徒家的底蕴,还是在的。」 郑凡摇摇头,道:「不一样的,大成国,已经没了,打个比方吧,我当初是翠柳堡守备时,手底下,也就千百来号人,现在,我是平西侯爷,晋东两关一城的兵马全都得听我调遣,就连颖都这里四门驻军,也会听我调遣; 但是因为我这个人么? 将我头顶上的平西侯的帽子摘掉,颖都这边的兵马,会听我的话么? 所以,成亲王府也一样。 底蕴,是在那儿,毕竟朝廷没来得及也不好意思对这里进行清算,但你要说成亲王府还能多雄起,不至于的,也不可能的。 从大成国变成王府,平台不同了,你当以为全都是看能力,家国庙堂大势,又不是你的江湖,只凭一把剑说话。」 「那你以为,这件事到头来,最终图谋为何?」 郑侯爷笑了笑, 道: 「我不是入秋后要去燕京么。」 「你与我说过了。」 这个,郑侯爷提前就放过风了,也做了日程安排,毕竟,对于在外的割据藩镇头目而言,每次入京,相当于是走一遍鬼门关。 刺面相公也是离开他的西军,入京后被下狱的。 只不过,入秋之行,还没和剑圣谈好价钱,比如,再给晋东的百姓谋求点福利什么的。 郑侯爷撕下了一块土豆皮, 对着下面啃了一口, 「唿……」 舔了舔嘴唇, 郑凡看向剑圣, 道: 「图谋的,是我。」 …… 苟莫离凭藉着平西侯府的腰牌,招来了那位先前「眼力见儿」很好的密谍司掌舵,以侯爷命令为由,让其给出了一些家族门户商队的背景资料。 无论是对于苟莫离还是对于何春来而言,他们离开颖都也算是有些时日了。 颖都是一座庞大的名利场,在这里,每隔一阵子都有一个家族败落,也会有新的家族崛起; 晋人、燕人、新锐、老旧,种种势力复杂交错在一起,哪家新出了人才,哪家先站对了队伍,哪家招上门了个什么能干有为的赘婿,等等等; 所以,苟莫离想要更新一下自己对颖都的背景认知。 有时候,做事儿,不在于人多,而在于效率,等到鸡鸣天亮时,苟莫离终于将这次中毒而死的名单整理完毕了。 「呵呵,还真是有些泾渭分明的意思。」苟莫离拿起名单,对着窗外的朝阳感慨着。 何春来揉了揉眼睛,他也帮忙了一夜,问道: 「我去为侯爷准备早食。」 顿了顿, 何春来又问道: 「这个,要不要一起带去给侯爷。」 随即, 何春来又补充道: 「您去送。」 苟莫离瞥了何春来一眼,摇摇头,道: 「等侯爷问起时,再说。」 第257页 「可以么?」 「多大年纪的人了,忙活了一夜而已,就忍不住想要去邀功?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再说了,这件事到底接下来该如何插手,还得看侯爷自己的心意。 还有……」 「还有什么,您说?」 「我想吃臊子面。」 …… 「这面,煮得太烂了一些,没嚼头。」 驿站里, 一个身躯庞大的男子对着一碗面埋怨道。 「大人,要不我下厨去做吧。」身边的一名亲卫说道。 许文祖点点头,指了指面前的这碗面,道:「你们谁,给它吃了,别糟蹋了粮食。」 另一名亲卫上前,将这碗面给吃了。 许文祖离开桌子,他一碗面只是塞牙缝,只是先叫驿站的人做了一碗看看,既然不行,那还是自己人来做吧,毕竟,他一顿饭得吃六七碗才将将有饱腹感。 「咳……忒!」 清了清嗓子,许文祖伸了个懒腰,走到驿站二楼的窗户口,道: 「颖都离这儿,也就剩下两三日路程了吧?」 「是的,大人。」 许文祖脸上露出了些许感怀之色。 「大人可是捨不得大皇子殿下?」亲卫打趣道。 许文祖在南望城,和大皇子配合得那叫一个天衣无缝,许文祖管后勤,管地方,大皇子管军事,明明大燕在银浪郡并没有一支镇北军或者靖南军存在,却依旧扛住了来自干国三边的压力。 之后再随着大皇子斩钟文勉,二人双双升了官。 「嘿。」许文祖摇摇头,「既然到这地界了,咱也能说说心里话了,大皇子固然是厉害的,但等到了颖都,就是和那郑老弟搭手了,那位的本事,才是真的让人服气得紧啊。」 虽然晋东的平西侯府已经在进行大开荒大生产,以商贸促发展等等一系列的生产自救的运动, 但在外界看来, 晋东的平西侯府还是一个相对单纯的军镇, 而颖都,将是其血脉所在。 所以,就连许文祖也觉得,他去颖都任太守,其实就是给他郑凡保后勤去的,好让郑凡能够镇住野人和楚人,顺带,镇一镇晋人。 「想来也是唏嘘,当年属下可是曾和平西侯爷一起说过话的,侯爷还曾给过属下一颗金瓜子做茶钱。」 「哈哈,那你这辈子也算是得意了,以后有了孩子,不,有了孙子后,也能和孙子吹一吹了。」 许文祖笑过之后, 嘆了口气, 道; 「这才几年功夫啊,就侯爷了,虽说我早就晓得他非池中之物,但也没料到能起得那般快,那般惊人。」 许文祖还记得当初和郑凡相识的一幕幕; 他曾派人去打探过,结果没在镇北侯府里找到个家丁叫郑成功的。 但, 这些早就没意义了, 不是么? 「嗯?好香啊。」 许文祖吸了吸鼻子,将半截身子探出到窗外,看见外头院子里有人架着一口锅,里头正煮着肉,肉香浓郁。 「去问问,下面是哪户大人的随从。」 「是,大人。」 亲卫马上下去询问了。 这时, 先前一直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喝茶,身边放着一根菩提棍的中年男子起身走了过来, 道: 「大人,还是不要多事,您是忘记了尹城外驿站的那一遭么?」 许文祖愣了一下, 摆摆手, 道: 「好吧。」 说完, 他关上了窗户,又坐回到了桌边。 这座驿站位于昔日晋国京畿之地西边,可以说将将进入了昔日司徒家的地盘。 驿站很大, 许文祖带了百来个亲卫,都是军中好手,入住驿站后不由分说占据了驿站的后半院。 本打算将驿站完全清空的,但因为护卫人手就这么多,就算清空了其他位置也无法布防到,所以只保留了后院。 驿丞在看到许文祖的身份文书后,马上就表示会全方位的配合。 窗户虽然关上了,但那香味,还是不时地窜进来。 「直娘贼,怎么能这般香!」 许文祖敲起了桌子,他这人生平最大的一个爱好,就是吃! 但他的确不是那种不分轻重的人, 再加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在被提醒后,只能手撑着桌面,不住地咽着口水。 这时,先前下去打探的亲卫回来了,禀报导: 「大人,是颖都成亲王府的文席先生,探亲返乡后,现在要回颖都王府。」 「成亲王府的人?」许文祖擦了擦嘴,有些惊喜。 那个持棍男子则问道:「身份可准确?」 「回廖师傅的话,小人刚刚验证过他们的文书和腰牌了,确认是成亲王府的人。」 许文祖当即看向廖师傅, 道: 「廖师傅,既然是成亲王府的人,那就是我以后的同僚啊,倒不如先趁着这个机会,先聊一聊颖都和王府的一些事,提前做些准备。」 廖师傅知道许文祖想要做什么,无非是贪图人家的那一口吃食; 这个理由,也确实站得住脚。 但, 廖师傅还是摇头道: 第258页 「许大人,我答应过你,要保你一路去颖都的周全,所以,您就得全程听我的,再有两日就到颖都了,那时再去见再去聊也不迟。」 许文祖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吼, 最后, 还是坐回到椅子上, 脑袋枕双臂, 不一会儿, 竟然发出了鼾声。 廖师傅见状,不由得摇摇头,这位许大人,平日里大部分时候都无比精明,可偏偏有时候却又喜欢耍一些小孩子脾气。 当然了,廖师傅也不敢轻视他,因为他见识过这位大人如何将偌大的南望城以及大皇子大军的后勤管理得井井有条的。 其实,众人本不打算在驿站休息的; 大傢伙一路上,都在赶路,基本都只是在路边随便地吃喝休息,就是行军,也比不得这般快的。 但问题就在于, 许大人的那头貔兽,在坚持了这么多天后,终于拉胯了。 它的一条蹄子,瘸了,得交由驿站这里来养,再加上许文祖以下,连亲卫们都很是疲惫需要休整了,廖师傅这才答应进驿站歇息一日。 最重要的是,他还得考虑大家进颖都时,总不能让前来赴任的新太守大人风尘僕僕狼狈得不像话不是。 这时,先前煮面的那个亲卫端着面盆进来了,却被廖师傅拦住,道:「先放边上凉凉。」 趴在桌上的许文祖一边打着鼾一边嘟囔道: 「面放久了就坨了,不好吃了。」 廖师傅无奈,只得道:「那大人您现在就吃?」 「闻着这肉香,其他吃食根本下不了肚啊。」 许文祖无奈地再度坐起身,看着面前的那一盆面,一脸的嫌弃。 「廖师傅,你说,这光天化日朗朗干坤,本官身为朝廷命官,一方封疆,怎么在自家国土上整得跟做贼一样? 难不成, 我大燕的官儿在路上,都得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大人,若是在平时,我必然不会劝阻您,您是高兴在城里逛就在城里逛,想去城外打野味就打野味; 可这次,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您这次,是要去颖都的,很可能会见到那位平西侯。」 「嘿,有意思了,去见我那郑老弟,又怎么了?」 「您上次在驿站遇刺时,见到了谁?」 「额……郑老弟。」 「就是这样,您这次,去颖都,很大可能也是要见到他的。」 「这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每赴任见一次他,我就得遇刺一次?」 「平西侯爷,洪福齐天,几年来,数场大战,建功立业,其自身,安然无恙,可见,是位有大气运的。」 「然后呢?」 「身边有大气运的人在,有时候,不见的是一件好事,就像是人喜欢佩玉随身,取以玉挡灾之效。」 「呵呵呵,哈哈哈。」 许文祖笑了起来,道: 「合着,我是专门为我那郑老弟挡灾的?」 「小心为上。」 「廖师傅,您什么时候学的这算命之法?」 「许大人您忘了么,还俗前,我是寺里的解签僧。」 说着, 廖刚持菩提棍一立,单手合什, 「阿弥陀佛。」 「罢了罢了,就听你的,听你的吧,小心为上就小心为上,来来来,将面碗端到窗边来,廖师傅,我不下去,我就就着外头院子里的肉香味儿下面,可否?」 廖刚微微皱眉,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窗户,再度被打开,面盆被端到了窗边。 许文祖拿筷子,一大口面吞下去,随即,又深吸一口气,闭着眼咀嚼着。 「这肉香,浓而不腻,厚中带甘,甘中留涩,涩里藏酸,啧啧啧……」 许文祖又是一大口面下去。 廖刚站在窗户边。 「廖师傅,你猜猜看,那大锅里,煮的到底是什么肉?」 「我肉吃得少,只依稀记得年幼入寺前吃过几次,所以分不出来。」 「行,那我就与你说说,这世上,甭管他牛肉羊肉猪肉鸡肉鸭肉鱼肉,凡家禽所养,凡一域所殖,不去下那个大料的话,它其实,也就一个单一的味儿。 但这世上, 唯有一种肉,因其吃五谷,食那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茶沫子泡着,石散熏着,暖炕烘着,棉絮捂着…… 燕京城里的那座烤鸭,为何那般有名? 因它讲究个鸭子入烤炉前,得过个十八道序坎儿; 但我刚说的那肉,何止十八道,那滋味儿,不需加任何佐料,只那井水一煮,细细一品,滋味儿,绝啦。」 许文祖越说, 旁边廖刚的脸色就越是凝重, 甚至, 身边的亲卫们一开始还没意识到,但缓缓地,脸色也开始了变化。 许文祖又吃了一大口面,喝了一大口面汤, 脸色骤然一冷, 将整个面盆全都泼洒下去, 对着下面大笑道, 「还真是不知道礼数,本官包下了整个驿站的后院儿,是个脑袋清醒的都晓得本官的身份不简单; 既然煮这世间美味, 本官没下去也就罢了, 怎么着都不派个人过来请一下本官意思意思? 第259页 直娘贼, 我倒不信, 晋人做官的, 都这般耿直奉公,连上官马屁都不屑去拍的么?」 这时, 一白髮老者走入院子,站在了那口锅前,对着上方窗户口的许文祖隔着老远抱拳, 喊道: 「大人,非是下官不懂礼数,也非是下官清高,而是这肉,得多炖一些时候才能真正肉酥骨烂,可是急不得的啊。 大人看身形, 就知是吃食上的行家, 请大人稍后, 等开锅后, 下官再请大人来品尝一番,以寻我晋地当世之风味,要知道,这肉,这水,这柴,下官都是精心挑选了的,若非为了拍大人您的马屁,还真不捨得拿出来。」 许文祖伸手拍了拍窗户, 喊道: 「这才像话嘛,来,本官问你,这锅里的水,是什么水?」 老者昂起头, 答道: 「望江之水!」 「这锅下的柴,是什么柴?」 「百家房梁之柴!」 「那这锅里的肉,是什么肉啊?」 老者面色一凛, 双手负于身后, 怒吼道: 「江水中,含冤溺亡者之血肉!」 第四百三十四章 脏了 驿站内,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许文祖这边的亲卫,可谓训练有素,毕竟也都是上过战场的,先前其实就已经严密布防了,现在,更是直接弓弩上弦,刀甲披挂。 外围驿站的驿卒也寻到声儿过来,他们手里没什么像样的兵器,但摆出来,至少捧了个人场。 另外就是驿站前院里住着的不少官员,他们的随从护卫,很多也都出来看看情况,更有甚者,是穿着低品官服的,手里还掐着瓜子儿的自个儿跑出来瞧一个热闹。 这里头,晋人燕人,都有,甭管哪里人,热衷看戏看热闹,那是共通的人性。 当然了,他们并不晓得后院里住着的,到底是哪位大人,如果知道许文祖身份的话,那么必然会冲出来「护驾」。 说到底,驿站这个地儿吧,中高级官员住的次数,真的不多,甚至正儿八经的官员住的,也是少数,绝大部分时候,是官员的亲戚手下,拿腰牌或者文书走亲访友时住住亦或者是干脆手下人做生意路过时进行贴靠,反正是薅朝廷的羊毛,不薅白不薅。 有些家奴之流的,总喜欢在驿站里充大,各方面,也会看着其背后主子的份儿上,卖一个面子,但其实没人真会把他当回事儿。 热闹起来了, 但想像中会从四面八方杀出来的黑衣刺客,却一个都没见着。 自始至终, 锅前就站着那个白髮老者, 外加两个先前在烧火的僕从。 这个场面,和许文祖当初在尹城外见到自己郑老弟随后被刺杀时,真的是差距甚大。 手持菩提棍的廖刚仔细地盯着那个老者,虽然距离有些远,但习武之人的一些特性,是有贯通的,最浅显的,就是练刀人手上的老茧; 稍微高层次一些的,就是其唿吸频率。 让廖刚有些意外的是,老者并未给自己一种练家子的感觉。 当然了,这个年纪的人了,就是真的是练家子,气血也早就枯败了才是,拳怕少壮,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 其实,无论是武者还是剑客亦或者是鍊气士之流,都离不开这个规律,稍微特殊一点的鍊气士,其年迈之后,提升的,无非是对「气」对「理」的理解,但真论打架的功夫,比之壮年时,依旧是弱上不少的。 就比如当年那位藏夫子,其要是年岁刚至一甲子的话,当初去燕京,甚至不用请百里剑陪同。 戏台上或者评书里常说的,什么动辄山洞修炼一甲子或者百年,一出惊天下的,那是鬼扯,越老越妖的老妖怪…… 嗯, 就是妖怪,年岁大了,妖气也淡了,体魄也萎了,和越老越妖没半文钱的关系。 廖刚的注意力又落到了那两个僕人身上,他们也给人一种是普通人的感觉。 这就让人觉得有些意外了,合着弄出这般的阵仗,不是为了刺杀? 「望江里的冤魂血肉?」 许文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继续喊道: 「这几年,望江里的冤魂血肉,可多不胜数啊; 大成国先皇帝曾于驾崩前,奋力击退过野人和叛逆联军,使得其不得不退回望江东侧; 第一次望江之战,我大燕东征军受楚人水师拦截,左路大军浸没于江底者,多不胜数; 第二次望江之战,野人渡江被我大燕靖南王率军击败,沉溺于江中的野人,如过江之鲫; 玉盘城下,楚人狼子野心,受斩于望江边,据说,楚人的血,染红瞭望江。 有野人,有楚人,有我燕人,当然,也有晋人; 敢问, 你下方锅内所煮,到底是哪家的冤魂哪家的血肉? 呵呵, 本官曾在我兄弟那尝过一道菜,取各式丸子菜肉杂合一锅煮,后头插着竹籤儿方便取食,我那兄弟称之为关东煮。 关东在何处,本官不知,我那兄弟说,只道是老早以前传下来的名号,是否有这地名是否传承下来时会错了音字,都不可考。 第260页 但眼下你这口锅里, 倒是可以取个确切的名字, 反正也是一锅乱炖, 不如就叫, 晋东煮?」 说完, 许文祖大笑了起来。 其身边的亲卫们,廖师傅,下方院子里的老者,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都有些面面相觑,他们是真的不清楚这笑点到底从何而来。 许文祖笑着笑着也就收了起来, 只觉人生无趣, 若是自家那郑老弟在这里,断然不会给自己曲高和寡之感; 唉, 天涯何处觅知音啊。 白髮老者摇摇头, 道: 「大人,您漏了一条。」 「哦,哪一条?」 「水灾之下,沉溺于水下之亡魂。」 「天灾无情罢了。」 「真是天灾么?」老者朗声道,「若真是天灾,那也就罢了,那是命薄,那是天道无情,但那一夜,修筑了这么久的大堤忽然溃堤,溺亡下游晋地百姓不知凡几,多少百姓于睡梦中全家老小被大水沖走, 这, 是天灾? 大燕水师自望江改道之渠中入楚, 平西侯爷率军刚至望江江畔, 一切的一切, 就这般的巧合? 大人, 您敢拍着胸脯说, 这, 也是天灾么?」 「啪!啪!啪!」 许文祖重重地拍了三下自己的胸膛, 那比一般女人都厚重的胸脯肉,沉甸甸地掀起了波浪, 掷地有声道: 「天灾!」 「哈哈哈哈哈……」 白髮老人大笑起来, 手指着上方二楼的许文祖, 摇摇头, 道: 「亏大人你,说得出口,看来,燕人畜生之道,是坐实了!」 许文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扭了扭自己的粗脖颈, 喊道: 「娘的,有啥正菜就快点上,有啥硬菜就赶紧整,别耽搁本官睡觉。」 白髮老人嘆了口气, 气势, 也随之萎靡了下去。 他掏出了一把匕首; 而这时, 许文祖对身侧的一个亲卫做了个手势,那名亲卫微微颔首。 下面, 老人继续嘆息道: 「老夫也曾想过,三家分晋,使得我大晋分裂,才被你燕人有机可乘,这是自家造的孽,老夫也曾想过,若是你燕人真能待我晋地子民如己出,带来安宁,我晋地,奉你燕人为主又如何? 可事实证明,你燕人,视我晋人如鱼肉。 老夫姓……」 「嗡!」 一根弩箭,射中了老者的胸膛。 「嘿嘿嘿。」 许文祖笑出了鼻涕泡, 「直娘贼,就知道你这老东西最后还是要自报家门,本官就偏不如你的愿。」 老者栽倒在地,弩箭的威力很大,近乎贯穿了他的身躯,他穿的还不是厚棉衣,而是比较单薄的长衫。 「驿丞,死哪儿去了,这里有人公然刨开坟冢,取尸骨烹食,实乃大逆不道人神共愤,本官已经下令将其处死,还不快点出来将这儿给拾掇干净了,以免影响了本官也影响了大傢伙的休息。」 说完, 许文祖的目光扫过下方那些看热闹的人群, 喊道: 「本官乃新任颖都太守许文祖是也,在这儿,也和大傢伙提前打个招唿,以后,这种不符合礼法的事儿,别的地方不敢说,在本官的地头上,谁敢做,本官就砍谁的脑袋,多砍几个脑袋后,本官倒要看看,到底谁还敢去整什么礼崩乐坏!」 说完, 许文祖关上了窗户, 回到了桌边坐下。 廖刚又观察了一会儿,见驿站的人已经过来处理了,其余看热闹的人群也都各自散开,这才放下心来。 但屋子里,其余亲卫,包括楼下和屋顶的,还都在凝神戒备着。 等了许久, 推掉了好几拨在得知许文祖身份后想来求见的官员, 许文祖终于按捺不住了, 对身侧的廖师傅道: 「咦,真就这般了?」 台子搭得挺好, 喊的也是很兇, 可偏偏,有些虎头蛇尾了。 人死了,也就死了,下面就没了? 廖师傅点点头,道:「各处布置,也都没发现异常。」 那种想像中一大群刺杀蜂拥而出的场面,并未出现。 许文祖接过一名亲卫递送上来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油。 「大人,卑职又去确认了一遍,那个老头姓刘,叫刘珲,确实是成亲王府的先生,曾在大成国礼部为官,后来在王府里教成亲王课业。」 许文祖点点头。 「那锅里的人,卑职也去查看了,发现里头确实有人的骨殖。」 许文祖再次点点头。 将帕子重新丢水盆里, 许文祖长舒一口气, 对着廖刚道: 「他要是真把曲儿给唱下去了,咱反而心里的石头也就落地了,无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该打打,该杀杀, 打杀不过, 咱就突围,就遛。 可偏偏戏文唱到了一半, 第261页 前面热场奉茶敲的打的拍的吹的,都一葫芦排上了,怎么着就忽然卡住了呢? 本官来进这驿站歇息,可谓来得巧; 那老东西总不可能一直将人骨殖留在身边随身携带晚上还得搂着入眠吧? 再瞧其架势,分明是晓得咱是谁的。 这就跟南望城的戏园子一样, 东街的宽口,是你寻常戏班子能搭台的地方么? 换句话来说,既然能在那儿搭台的,要么是背后有哪路人家撑着的铺过了面儿,要么就是真的名声极大; 但有一条, 这总不至于唱得差喽去, 可偏偏这齣, 呵呵, 味儿不对。」 廖刚在旁边笑着道: 「合着您平平安安的,被那邀名的老文士骂一通,反而觉得有些不够畅快?」 「嘿,哪里是这个意思,廖师傅……」 这时, 一名亲卫领着一名身着飞鱼服的士卒进来。 「大人,这位据说是平西侯派来的人。」 「平西侯爷麾下亲卫贾铮,参见许大人,我家侯爷让我代问许大人福康。」 「郑老弟派来的人?」 许文祖揉了揉自己的下巴, 接着问道: 「你既然在这儿了,那郑老弟他人在哪里?」 「回许大人的话,我家大人在距离这里四十里外的徐家堡。」 徐家堡是一个军堡,原本驻军只有三百,后因伐楚大战,大量民夫、辎重需要从这里运去颖都,成了咽喉要道,为了保障这一条道的安全整肃,徐家堡得以扩充成一个类似民商两用的堡寨,相当于是一个小镇。 地方驻军有一个千人编制的晋营,接下来,很可能会在这里设一个县府,毕竟原本三家分晋时各地军政体系建设并非是为了发展而是为了互相防御,但因为战事绵绵,所以这个进程一直耽搁了下来。 「郑老弟在徐家堡,做什么?」许文祖端起茶杯好奇地问道。 四十里路, 自己骑的是貔兽,郑凡胯下的,可是正儿八经的貔貅啊,这点路程,真不算什么。 随即, 许文祖明悟过来, 将手中茶杯重重地砸在了桌面上, 骂道: 「直娘贼,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晋人!」 他一直在好奇接下来的戏文,怎么就卡住了呢? 可不就是卡住了么? 人这次压根就没打算用什么江湖势力,也没打算搞什么暗杀行刺; 只要徐家堡的那支晋军被拉了过来,往这里一冲,自己麾下的亲卫,防备一下暗杀和江湖乌合之众问题不大,真遇到正规军,那肯定得抓瞎。 但许胖胖到底是心宽体胖, 骂了一句后, 脸上当即又浮现出了笑意, 对廖刚道: 「廖师傅,瞧见了没,这次,可多亏了我那郑老弟,您刚刚说的什么福报挡灾啊什么的,可不对啊。」 …… 徐家堡。 饭桌上, 郑侯爷正在吃着汤饼子, 在桌旁地上,倒着一个晋人军官,已经凉透了。 孟伦,晋人降卒出身,后任徐家堡守备。 在任上,贪赃枉法,做过好几起官匪勾结灭人小商队的事儿,所以,死得不冤; 不过, 郑侯爷觉得这样死,太轻于鸿毛了,所以很贴心地给他加上了一个谋反的罪名,让他后事可以办得更风光一些。 徐家堡上下,此时已经被郑侯爷控制住了,否则他也不会在这里安神地吃着饭。 苟莫离坐在桌旁,也在一起吃着。 「唿……」 喝了两口汤,郑侯爷长舒一口气,问道: 「何春来那边,没什么问题吧?」 苟莫离马上放下筷子,回禀道: 「侯爷放心,他到底曾是晋地义士的一员,再勾连一些以前的『同门』,在驿站里演一齣戏,给成亲王府身上泼个脏水,问题不大的。 小春子要是连这点戏都唱不好,岂不是说明北先生看错了人?」 郑凡点点头。 「只是,侯爷,属下有一事不明,既然侯爷您也觉得颖都刺杀一事,很大可能来自于成亲王府的算计,为何还要这般迂迴?」 郑凡笑了笑, 他知道苟莫离是故意想让自己回答,让自己开心, 他也不点破, 直接道: 「我是觉得事儿,很大可能和成亲王府脱离不了干系,但真正的话事人,或者说牵线的人,他的矛头,可能不在下面,而在我的身上。 既然对方能用成亲王府这张骨牌来打我, 我要是亲自下场的话,岂不是正中他下怀? 不管怎么样,都落了下风。 先给老许定个基调, 成亲王府, 等老许到颖都赴任后,由他来着手解决,更为合适。 我那许老哥, 别看他胖, 但他心眼儿,可是小得很嘞。」 郑侯爷正准备再喝几口汤,毕竟这汤饼的精华,还是在汤里头。 但谁成想, 屋檐上忽然飘下了一些灰屑,落入了自己面前的汤碗之中。 不打紧, 挑出来还能继续喝,甚至很多人都懒得去挑直接喝。 第262页 但郑侯爷却将汤碗往前推了推, 道; 「脏了。」 第四百三十五章 饥渴的大刀! 淡淡的烟尘扬起, 郑侯爷一身黑色蟒袍, 骑在貔貅身上, 眺望着前方的来临的队伍。 对面队伍里,许文祖骑着一匹马,那匹马的喘息比身边的同伴明显重了许多,吐出的白气之中还夹杂着沫子,明显可以看出其艰难。 郑凡这边, 也许是终于混到高位了, 人吶, 就时不时地忍不住想要去反刍一下过去;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许文祖时,是在虎头城的街面上,自己和瞎子还在争论着对于这个世界最初始的认知; 然后, 许文祖就骑着他的那头貔兽打破了属于自己,也属于魔王们这长达半年的平静生活。 冥冥之中,或许真的自有天意; 这几年来,攻干、伐晋、逐野,征楚…… 但你要说, 要是那天没有看见骑着貔兽的许胖胖从你面前就那般经过, 兴许那一晚当魔王们问自己到底想做个富家翁还是想搞点事情时, 郑凡真的说不定会选择前者。 一只胖胖的蝴蝶,曾扇动过他的翅膀,影响到了整个东方的局势。 「哈哈哈,郑老弟,可想死哥哥我啦!」 许文祖翻身下马,落地时,整个人踉跄地连续后退了好几步,许是太激动,又许是想故意显摆一下自己的「抖健」,亦或者是数年之后再见,对方已身着蟒袍,心里少不得那么一点紧张; 总之, 许胖胖一跟头屁股摔倒在地。 「哈哈哈哈。」 郑侯爷大笑起来,没去刻意地憋着,而是翻身下了貔貅,主动走了过来。 许文祖身边的亲卫想要搀扶起他,却被许文祖推开手。 郑凡很自然地走上前,一只手抓住许文祖的肩膀一只手抓住许文祖的手,调动了点气血发力,将许文祖拉了起来。 随后, 郑凡帮其拍了拍后背和屁股上的尘土,一切的一切,都很是自然。 「啧啧……」 许文祖咂咂嘴。 郑凡笑道:「感动吧?」 「直娘贼,你比哥哥我会装,哈哈哈。」 郑凡摇摇头,后退半步,看着许文祖的脸。 岁月似乎没能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以前,冻龄会拿来形容那些天生丽质且上了年岁依旧不显老的女性; 但现在,郑凡觉得,这个词拿来形容胖子才是真正的贴切。 前岁白胖,去岁白胖,今朝依旧白胖。 只不过,当世并不以胖为不健康,男子则以胖为美,一身的肥膘走在路上,和后世的名车名表起的作用差不离。 「这儿,距离颖都还有一日吶。」许文祖说道。 「在颖都接老哥你,未免有些过于不看重,怎么着也得出来迎一迎。」 「哈哈哈,可以,可以。」 「前头我立个营寨,给老哥你压压惊。」 「嗯,该的,该的。」 营寨规模不大,毕竟不是拿来行军打仗的,再说了,外围的亲卫以及一众自己从奉新城带来的骑兵,足以护卫住自己的安全了。 莫说徐家堡是「被反」, 就是此时再出个「丁家堡」「李家堡」反了,几路晋营兵马调出来,郑侯爷压根就不会拒寨而守,而会直接率麾下杀出去,就是这么的自信。 进了帐篷, 许文祖先一步坐下来, 先前脸上的轻松神色消失不见,转而感慨道: 「郑老弟,这晋地比哥哥我想像中,要不稳许多啊。」 「晋西那边如何?」郑凡问道。 「倒是比这晋东,踏实不少。」许文祖答道。 郑凡点点头,「因为朝廷当年将赫连家和闻人家,都杀得近乎绝灭了,就是有少数漏网之鱼,也翻不出大浪来。」 谈话,瞬间进入了严肃状态,两个人完全没有过多的预热。 「但成亲王府这一块,不好弄啊,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许文祖舔了舔嘴唇,「现在人还是一标配的孤儿寡母。」 「当初干国太祖不也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夺了基业的么?干国太宗皇帝不也是把哥哥一脉给弄死弄残了这么多代? 如果晋人,如果那座王府,愿意老老实实地过日子,那咱们就给他安生日子过,如果反而要生乱,就得一棒子敲下去,让他清醒清醒。」 许文祖点点头,「话是这么说没错,其实来之前,我也想过,颖都的局面,无非两样。 一,是保障好你平西侯府的后勤,由老弟你来帮我解决好四面一切需要用兵的事儿; 二,就是将颖都完全纳入我大燕治下,有些人,心怀故国,只是喝酒发发牢骚,那就无所谓了,那些不仅想了而且还准备动手做些事的,自然得毫不留情地给他爪子斩断喽。」 说到这里, 许文祖抬头特意看了一眼郑凡,道: 「但这第二条,一个不好,就容易把局面弄崩。」 郑凡笑了, 道: 「雪原几年内只有我去打草谷的份儿,楚人几年内根本无力北伐,不趁着这个当口,好好把晋人料理一番,还真可惜了。 第263页 再说了,有宴会毒杀的事儿在前,又有五殿下遇刺卧床在后; 您这位新太守,可以说还没上任,发作的藉口就已经送到你桌面上来的,人家新官上任三把火,还得漫山遍野地去找呢。」 「这次的事儿?」许文祖眯了眯眼。 话题,终于到了刚发生的对他许文祖的刺杀。 郑凡摇摇头,道:「要守住晋地,必须要依靠晋军,这件事,说白了背后还是有人指使,但不到万不得已,咱们还是不要大张旗鼓地对晋军清算。 这样吧, 我反正已经出来了,替老哥你再在颖都四下里各个晋军营盘里跑一趟,给老哥你热热场子,接下来,你想夺谁兵权想下谁的官,或者想再安排谁上,就从容多了。」 太守本就是兵权和地方治理权一把抓,尤其是颖都这种新打下来的晋地,太守的权柄更大。 「老弟你是侯爷,封地不在这里,哥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哥哥我心里也欢喜你这么做,更清楚,你这么走一遭,接下来颖都军权,哥哥我就能更好地把在手里了。 但, 这事要是传出去,可能会引起非议啊。」 御史可能会参,你的侯府在奉新城,怎么着,还不知足,还想去收揽颖都那边的晋军? 郑凡洒脱地摇摇头, 道: 「只要有利于大燕的事,我郑凡都会去做,岂因祸福避趋之。」 「唉,老弟,你没变,还是那个郑凡,还是我的那个郑老弟!」 其实, 从一开始许文祖的摔跤, 到现在许文祖说出自己的顾虑, 其实都是在试探。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现如今,二人身份对调,许文祖虽然口头上「郑老弟」「郑老弟」喊得很殷勤,但实则双方的交情到底是否还在那儿到底是否还有用,他其实也不笃定。 人,毕竟是会变的。 郑凡这边,则是给他一颗定心丸。 毕竟曾经的上下级,一段时间里,许文祖还是郑凡和瞎子需要经常谋划的攻略对象,所以,对许文祖这个人,郑凡是很了解的。 这是一个很有野心的胖子; 他不会仅仅满足于萧规曹随,他必然要折腾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功绩。 而且,这个人骨子里,泛着的是一股大燕沙文主义。 以前,他忠诚于镇北侯,现如今,镇北侯态度很清晰了,所以,许文祖很早地就将毕生追求,变成匡扶大燕,问鼎天下。 他是从骨子里,瞧不上晋人的; 郑凡先前所建言的,也不是在刻意地煽风点火,因为许文祖必然会去做,也必然会行狠辣之举。 兴许, 朝廷选择让许文祖来接替毛明才,本就是想要更进一步地掌控颖都。 毛明才的团结政策,在东征战役以及随后的伐楚之战里,发挥了很大的作用,现在仗打完了,该清理内部了。 双方会晤,开头是叙旧,接下来很快就达成了共识。 那就是,你许文祖尽管折腾,尽管清理,一旦出了乱子,平西侯府负责摆平。 新官上任之际,最适合下狠手,因为那时候出什么乱子都可以推到前任头上,就说那是前任挖的坑,我这是在给他填坑或者是将脓疮捅破。 反正, 只要不闹出大规模兵变和起义,朝廷那边,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前者的保证,则来自于军权,也就是平西侯府的支持。 「唿……累啊。」 正事儿谈完了后,许文祖神情终于放松下来了。 他不怕事儿多,就怕办事儿时不爽利,现在,他反而有一种想尽快飞到颖都开展工作的跃跃欲试。 「呵呵,我那儿准备了一个火锅。」 「哈哈,好,好,你那儿的菜式,都是又精緻又好吃的,我可是馋了好久了,不过……」 许文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 「郑老弟。」 「有什么事儿,老哥你说,咱们俩,毕竟是过命的交情,虽说以前你是我的上峰,现在我爵位比你高,但我郑凡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当初老哥你一力提携我的恩情,我可是一直记得。」 「朝廷那儿已经放出风来了,下半年时,两位王爷要入京了。」 「嗯,说不得,我也得去的。」郑凡笑了,「大概,是要定国本了。」 许文祖压低了声音, 眼睛微微一眯,却因为脸上肉多,直接形成两道缝儿, 「老弟,仅仅是定国本么?」 郑凡看向许文祖, 许文祖咬了咬牙, 继续道: 「还有兵权。」 …… 入夜了,苟莫离走到何春来身侧,他看见何春来正坐在那里,一个人喝酒。 「怎么着,第一次出卖自己人,心里头,不舒服吧?」 何春来摇摇头, 道: 「我告诉刘珲先生,我是侯府的人,现在在为平西侯爷做事。」 「哦?」苟莫离有些讶然。 「刘珲先生对我说,这是好事,他也是在王府教书,餬口,总是要煳的。」 「呵呵,老先生倒也通透。」 「刘珲先生说,他原本已经接受燕人主政的局面了,但伐楚之战,燕人决堤以走水师,这事儿,他看不过,他抑郁,他胸口有气。 第264页 先生感谢我, 说我给了他一个抬着骨殖来骂新太守的机会。」 「洒脱。」 「先生不贊同再起兵的,认为晋地的一些人,想搞事情,终究是搞不起来的,以前,兴许还有机会,但在平西侯府建立后,就完全没机会了。 接下去再想搞事情,只会让生灵更加涂炭,让燕人,继续视我晋人如草芥,得不偿失。 先生说, 反正都是诸夏之人, 八百年前, 晋人的祖先和燕人的祖先,还同朝为官,共拜一个天子; 本是一家人,分成两家,再并回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呵呵呵。」苟莫离笑了,「这就是我最不舒服你们夏人的地方,你们夏人自己脑浆子都打出来了,结果还能放下刀枪,说是本就一家人。 我们野人呢, 大几百年前其实就被打趴下了,但你看看,你瞅瞅,晋人、楚人、燕人,还是视我们野人为异端。」 「会好的。」何春来安慰道,「我觉得,在侯爷眼里,似乎根本就不存在燕、晋,甚至是野人之分。」 苟莫离打了个呵欠,直接终止了这个话题, 道: 「那老头还说了什么,他家小呢?没托你保护?」 「先生无子嗣,髮妻亡故后也未续弦。」 「还成,走得洒脱,临走前,再骂了一顿新太守,也值了。」 何春来有些犹豫道: 「我看那位新太守虽然体胖,但能够和侯爷谈笑风生的人,想来也绝非等闲。」 「这世上,能吃成胖子且不被别人吞下去的,都不是好惹的主儿。」 「我就担心,接下来,颖都会又有一场腥风血雨。」 「那老先生都不担心,骂得爽了,你操这个心做什么?老先生既然敢骂,难不成他心里不清楚此举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直接将这位新太守在上任之前,就得罪狠了,给他加上了满腔的怒火。」 「那……」 苟莫离拍了拍何春来的肩膀, 道: 「腥风血雨死的都是权贵,和老百姓有什么干系?我甚至觉得,老先生之所以这么爽快地答应你也配合你,是他早就看那颖都的官场和权贵们不顺眼很久了,巴不得这帮贰臣们家破人亡得更厉害一些哩。」 何春来长舒一口气,道:「听您这么说,我心里舒服多了。」 「是吧,有时候就得自己编点瞎话来骗骗自己,日子才能过得轻松,嘿嘿。」 何春来点点头,释然了,不过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 「侯爷的意思,好像暂时不回颖都?」 「嗯,要在外逗留了两天。」 「逗留?」 「因为现在不方便回去,暂时。」 …… 颖都新太守, 许文祖来赴任了。 队伍自颖都西城门进,在颖都曾经的天街现在的上官街街面上,已经布置下了接风的酒水。 颖都文武,都在等候着。 毛明才更是穿上了官服,被人搀扶着站在那儿。 许文祖进来后,先是一连串的仪式,两侧,聚拢了看热闹的百姓。 在见到被搀扶着站在那儿的毛明才时, 许文祖马上下马,小跑着上前,亲自搀扶住了毛明才。 「天寒,您身上又有恙,本不该来的,就是来,也该坐轿子才是。」 毛明才笑道: 「我大燕的文官,也不兴坐轿子的,会被人笑话的。」 转而, 毛明才攥着许文祖的手, 继续道: 「我在这儿的事,算是忙完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好歹维持住了这两年的局面,现在仗打完了,下面就靠你了。 太守府,我已经收拾好了,我今晚就住驿站去,一应手续,交接,我都为你提前想好了。 我想回京了,想陛下了。」 当庭广众之下,表露心迹,这其实是一种最为诚挚的政治自白。 当然了, 无论是毛明才还是许文祖,都不是官场上的嫩芽,而作为官场上的老鳄,他们擅长的,其实就是将一些利益交易,在大庭广众下就达成。 就比如毛明才地洒脱离开,毫不恋栈,换来的,一是许文祖的快速接手,二则是,毛明才留下的亲信、原班人马,会直接变成许文祖的亲信和人马。 这也算是对曾跟随过自己的人的一个交代,机会给你们了,你们能不能抱住新大腿,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许文祖也以态度,表明了他对这个方案的认同。 因为许文祖接下来,会很忙, 他的大刀, 早已饥渴难耐! 他压根没时间,也不想去徐徐图之,再玩一圈安插亲信权力斗争的游戏。 时不我待,只争朝夕,老子就是要砍人! 搀扶着毛明才的手, 转过身, 颖都的一众文武上前来拜见。 为首的, 赫然是成亲王司徒宇, 他以亲王的身份,站在最前面,准备对许文祖行半礼。 许文祖马上将毛明才交给身边的手下,快步上前,搀扶住了司徒宇, 嚷道: 「王爷,王爷,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啊,应该是下官向王爷您问福康,哪里能让王爷您对下官行礼。」 第265页 司徒宇心里,当即涌现出一股暖流。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儿,颖都的天,早就不是司徒家,而是燕人的了。 但,如果能收穫到足够的尊重,对于一个才十几岁的少年郎而言,已经是难得的礼遇和满足。 看来, 这位新太守, 人不错,很懂礼数。 「小王……」 司徒宇正准备开口说一些场面话, 却被许文祖直接打断, 许文祖抓着司徒宇的手,身子却向后探去, 对着身后的文武问道: 「本官听说,颖都前阵子出现了刺客,死了很多人,五皇子也被刺了?」 司徒宇愣了一下, 马上点头道: 「正是,五殿下现在还……」 许文祖再度打断了司徒宇的话, 更大声地嚷道: 「本官更是听闻,平西侯爷在石山上,为了保护王爷的千金之躯安全,所以下令好好保护王爷,王爷若是出府,则王府上下所有在编护卫,全属失职之罪?」 「这……」司徒宇脸色开始发白。 这时, 已经预感到什么的毛明才马上将目光落到了自己的亲信爱将冉岷身上。 而冉岷, 甚至没等毛明才的目光提醒, 在许文祖刚发问完, 就直接上前行礼应答道:「回大人的话,正是!」 许文祖扭头看向冉岷,问道: 「你是?」 「回大人的话,卑职颖都巡城司都尉,冉岷,天成郡人氏。」 说自己是哪里的人,是告诉许文祖,他是燕人,是……自家人。 许文祖点点头, 伸手拍了拍司徒宇有些发凉的手背, 和声细语道: 「王爷放心,有下官在,绝对会保证您的安全。」 「多,多谢大……」 再次不等王爷说完话, 许文祖转而大喝道: 「巡城司都尉听令!」 「卑职在!」 「王府上下护卫,玩忽职守,漠视王爷安危,实乃罪不可恕,本官以天子所赐太守之节令你,即刻逮捕一应王府在编护卫。」 冉岷当即单膝跪下: 「卑职遵命!」 但冉岷并未急着起身, 而是又道: 「大人有所不知,这阵子颖都城内外盗贼抓了很多,大牢,已经满了。」 许文祖笑了, 道: 「既然如此, 那就不用下大狱了, 直接就都…… 砍了吧。」 第四百三十六章 兄弟啊 「砍了吧。」 如果说,先前以平西侯爷的军令为要求进行发作,是为给一个面子,维护平西侯府的面子,尚且还在理解之中; 毕竟,新晋侯爷的体统,作为以后的老邻居,必然是要帮忙撑着的,就算再带着任务来的,就算朝廷有密旨让许文祖在这里进行分化提防拿捏,但一开始,他必须得做出一个双方是站在一条线上的姿态。 但, 当最后三个字说出来后, 事情的性质, 一下子就不同了。 甚至,平西侯爷的军令,只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藉口,而今日,司徒宇这位成亲王爷照例的出现,则是将这个藉口完全落实。 在场的,只要脑子不傻的,都听出了一种迫不及待; 他许文祖, 就是来, 下刀的! 司徒宇现在整个人大脑一片空白,如果说先前在石山被平西侯爷一番拾掇,只是让其懊恼不解抑郁的话,刚刚被许文祖这种笑面猪一上一下, 像是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平西侯爷主军,虽然他的封地在望江以东,以成国的视角来看,都算是大成国东境了; 但你看看当平西侯爷出现在城外时,颖都四大营的主将是什么姿态去迎接的,那是直接就将自己定义为平西侯府门下走狗啊! 再者, 侯府的军队虽说要驻守雪海关和镇南关,但没人会怀疑,一旦有需要,侯府完全可以集结两万以上的铁骑直接唿啸过江,兵锋直接抵在颖都喉结位置。 许文祖代表的,则是文事。 或许,可能是毛明才在任时,对各方面势力尤其是包括对老旧的颖都官僚权贵势力表现得太过友好,所以给大家一场做梦般的幻想; 也因此, 当许文祖这位新太守上任,直接就祭出铁拳时, 才会对成亲王以下造成了极大的观感上的冲击和撕裂。 别再做梦了, 颖都, 不是你们的颖都, 是大燕的颖都! …… 「父亲,今日的事……」 下人刚刚将宅门给闭合,孙良就忍不住来询问自己的父亲。 孙有道对自己这个次子,很多时候都是有些无奈的,因为自己这个次子除了人比较老实之外,其他方面的天分,比之自己的长子,实在是差得太多。 但,换句话来说,这种「老实」,其实才是乱世之中安家保命的关键。 「是朝廷,要下手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孙家人口中的朝廷,开始指的是燕国朝廷,而不是颖都的小朝廷。 「朝廷要下手了,为何?」 第266页 孙良显然很是不能理解,在他看来,颖都这边在被燕国接纳之后,其实还算是规矩的。 当然了,这或许也是因为,他作为孙家的次子,以前名声不显,所以真正的颖都高层的人,不会带他玩儿,也不会对他进行通气。 最重要的是,他似乎是灯下黑忽略掉了,他亲哥当年曾干了啥,最后导致自己和自家老爹坐上了平西侯的那条船。 可能是因为当年的郑伯爷如今变成了郑侯爷,孙家坐的渔船变成了水师战船,机缘巧合之下还算压对了宝,所以对「一力促成」这件事的哥哥,他已经不怨恨了,甚至,还有一点点……感激。 「新纳之地,就如同新接的别人的衣服,不清洗,不涮刷,就直接穿在了身上,一开始或许是为了保暖御寒,但时间久了,天儿开始热了后,心里头,怎么可能不膈应?」 「这……」 「或许是燕人打仗太厉害了,所以很多人就自以为燕人真的只会打仗,但燕人的朝廷,上面的那几位,真论权谋,无论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还是绵里藏针的阴谋,亦正亦邪,都是不憷的。 现在,仗打完了,因为平西侯府的原因,野人、楚人,这几年内都不可能再闹什么事,所以,燕人现在也是时候腾出手来,将颖都这里,好好调理一下了。 你注意到没有,许文祖这位新太守,并不是因为毛太守病倒后才接替过来的,在刺杀事发生之前,在毛太守病倒之前,朝廷那里,应该就已经做下了这一步决断,所以,许太守,才能来得这般得早。」 孙有道在孙良的搀扶下,在厅堂内坐了下来。 有僕人端上了炭盆,被孙有道挥手示意端下去。 孙良给自己老爹奉茶, 孙有道捧着茶杯,继续道: 「第一次望江之战时,那是没办法,燕国朝廷和大皇子,都需要咱们颖都人的配合,彼时燕军军力不足,又是新地开战,他们有太多太多的限制,一般而言,当你自身实力不足时,才会去想着合纵连横。 靖南王挂帅后,战争规模扩大,楚人入局,则更需要我颖都,我大成国旧人的帮持。 等到野人被击溃,玉盘城下,楚人枯骨成堆; 那时候,其实为父就已经在想,该到时候了吧,该到时候了吧,所以,为父就先一步,想退下来,省得依旧留在上头,你没那份心思,却依旧会被当作箭靶去射。 但燕人,依旧没有动手。 后来,伐楚之战开始后,为父才醒悟过来,是啊,玉盘城下为何直接杀俘,颖都这边,为何还不做清理, 那是因为燕人,早早地就做好了要伐楚的准备。 现在, 你看, 仗打完了, 用不上你了, 就开始对你动手了。」 「父亲,朝廷这不是卸磨杀驴么?」孙良问道。 「煳涂。」孙有道咳嗽了两声,又顺了一口茶下去,缓缓道,「说好听点,是咱们主动归附给了燕国,但现在,你让燕人自己选,他们甚至巴不得,可以再来一次,用兵与火,重新将这颖都给打下来。 儿啊……」 「父亲。」 「为父老了,今年这冬天,过得也格外坎坷,兴许明年的冬天,就迈不过去了。」 「父亲身体……」 孙有道用目光打断了孙良的废话。 「你记住,你想安安稳稳地把日子过下去,把孙家传承下去,无非两条,一条,把自己当一个燕人吧,另一条,听那位侯爷的吩咐。 第二条,压过第一条。」 「是,父亲,儿子谨记。」 「颖都这边,不是用兵戈拿下的,它就註定会出问题,现在颖都的这帮人,他不会觉得自己的一切是燕人给的,而会认为是自己的本事拿来的,他们,是不会感恩。 虽然『感恩』这个词,很可笑,但燕国朝廷已经做出了这么大让步的前提下,朝廷想要的,也就是『感恩』俩字罢了。 可偏偏,是不可能有的。 怀柔之策,到最后,必然出乱子,所以,还是得需要一把刀,把骨头和筋都清理个一轮。 其实也挺好,仗打完了,该扫的扫,该清的清,百姓们,也就能安生过日子了,这些年来,咱们晋地,遭的天灾人灾,也着实太多了一些,图个消停啊,图个消停。」 孙良见父亲闭上了眼睛,显然是累了,就马上吩咐下人将父亲搀扶进卧房去休息。 他自己,则在犹豫之下,走到了偏院门口,那里,是他哥哥孙瑛被圈禁的地方。 孙良上前,轻轻敲了三下门。 少顷, 里面的僕人抬着架子,来到了门口。 兄弟俩人,就这般靠着大门,透过门缝,互相说着话。 显然,这不是第一次了。 更显然的是,他们的父亲,其实是知道这件事的,因为这座院子四周,有父亲的亲信在把守。 孙良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说给了孙瑛听, 人生连续遭遇挫折的孙瑛,这会儿已经头髮半白,眼睛里的戾气,也早就不见,听完自己弟弟的讲述后,孙瑛笑了。 「大哥为何发笑?」 「哎,我笑我自己,以前父亲是我的榜样,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像父亲一样,辅佐贤明的君主,开创大业; 第267页 但现在看来,我确实比父亲,差远了,父亲其实早就预见到了今天,父亲看得,比我更加深远,我孙瑛,活该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大哥,虽说那天弟弟心里真的是被吓死了,因为咱们孙家大难临头了,但现在,弟弟心里真的不怪你。」 门板另一侧的孙瑛被自家阿弟这话给直接气笑了, 道; 「所以,我是不是还得感谢感谢平西侯爷?」 感谢他,让自己这个原本孙家的罪人,变成孙家的「明灯」? 「你现在身上是转运使的差事,哥哥我给你个建议,晚上的时候,带着各项帐目,去太守府,请新太守查阅。」 「会不会太急切了?」 「要脸,还是要命?」 「要命。」 「乖,当你找不到赶巧的时候,就赶早。」 「是,大哥,弟弟我晓得了。」 「你知道为什么这次平西侯爷没跟着这位新太守一起回颖都么?」 「是担心抢了新太守的风头?」 孙瑛又嘆了口气, 道: 「今日,新太守是以平西侯军令为依託,拿成亲王府的人开刀立威定基调,如果平西侯爷人在现场,你说侯爷他要不要出声阻止? 真那样的话,他出声不行,不出声,也不行。 所以, 最好的方式就是, 他错开了个一两天,不一起回来,等到尘埃落定,人头砍完了,他再回来,到时候,想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或者假惺惺地嘘寒问暖几下,亦或者再和新太守争论一下这是个误会,小题大做云云,都无所谓了。 反正砍下的脑袋,又不可能再长回去。」 「大哥的意思是,这位新太守和平西侯爷,其实是……」 「唱的,是双簧,他们早就联手了,你没看过平西侯爷和那位新太守的履歷么?」 「弟弟我看倒是看过,但弟弟我觉得,以前平西侯爷是这位太守的手下,现在二人身份颠倒了,可能就不会那么愉快了。」 「阿弟啊。」 「嗯,大哥?」 「不要以己度人。」 「额……」 「无论是那位侯爷,还是这位一上任,屁股还没坐下去就准备开刀的新太守,他们的层次和境界,都不是你能去比拟的。」 「是,大哥。」 孙良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没有生气。 「还有,晚上你去送帐簿时……」 「大哥放心,我会将向侯府输送的辎重钱粮和其他驻军输送的,分开来的。」 「嘶……」 门板后头的孙瑛,闭上眼,长吸一口气。 这道门板, 隔断了自己想抽自己弟弟一顿的可能。 「大哥,有什么不对么?」 「阿弟,要放一起,不要显眼。」 「这……大哥你刚不是说,侯爷和新太守,是站在一起的么?」 「我的意思是,正是因为他们站在一起,所以我们,你,孙家,才更需要避嫌,你硬凑上去是什么意思? 这位新太守当年在南望城,调配粮草辎重,他对这方面,比你更擅长数倍! 帐目的事情,他扫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最重要的, 就是我们明知道他和侯爷关系很好,但我们孙家,毕竟是在颖都讨生活的,不是在奉新城讨生活的,我们的上峰,还是这位太守。 他和侯爷就算是亲兄弟,但亲兄弟,还得明算帐。 甚至,有时候亲兄弟,是因为他完全没得选,你晓得么? 今晚你去送帐目,是表明我们孙家会配合他,成为他左膀右臂的一个态度,还能让咱们父亲太傅的名望去压压箱底,告诉他,孙太傅,也是会站在他身后帮他大义灭亲的。 而不是让你去搞什么小聪明,去明摆着告诉人家,我们是平西侯爷的人,我们已经搭上了平西侯府的那条线;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他, 咱们孙家瞧不上他,他动不起咱们孙家么? 泥人还有火气呢, 更何况是这位下手狠辣的太守大人?」 孙良脸上当即冒出了冷汗, 马上点头道: 「是,是,是,大哥,弟弟我险些铸成大错,铸成大错。」 孙良甚至下意识地想磕头,但又明显知道这不合适,一想到自己身上的担子和压力,外加自己的种种局限,居然直接带上了哭腔: 「哥,你去和父亲说说,服个软,你知错了,让父亲放你出来吧,弟弟我真的怕做错事连累家里啊。 弟弟我知道,自己愚钝,比不得父亲英明,也比不得哥哥你丝毫,我……我……」 门板后头, 孙瑛也沉默了, 他听到了孙良的抽泣声, 最后, 只是笑笑, 道: 「阿弟。」 「哥。」 「你比哥哥我聪明。」 第四百三十七章 自刎 「阿弟,你就继续这般做事,不懂得,多问问父亲,父亲累的话,就来问我,哥哥我现在在这里,能帮到你点什么就尽量去帮。 说到底,我也是孙家人。」 说到底……我已经绝望了。 孙瑛将脑袋靠在门板上,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天那个男人闯入孙府,就这般,将自己的尊严给践踏得干干净净。 第268页 他曾经不屑甚至不耻于那些觉得回天无力所以蝇营狗苟的人,可问题是,当他奋力过,也拼搏过之后,得到的,尽然是一模一样的反馈,一模一样的结局。 或许, 这就是时也命也。 燕国国势如此,平西侯爷气运如此? 「哥,你放心,这次弟弟心里有数了,以后绝对不会自己做决定,再说了,弟弟我也不敢了啊,哥你还是多和爹说说好话,我也帮你说说,你还有妻女子嗣,怎么能一直待在这里。」 「我能否出来,不是爹说了算,你好好做事,等时候到了,我就能出来了,其实,出不出来,也没什么区别,反正这里,吃喝都有。 还有,有件事我要提醒你,阿弟。」 「哥,你说。」 「王府那边的事,我们孙家,不要掺和。」 「弟弟我怎么敢。」 「不是说的你,我是说的咱们的父亲,父亲看淡了是看淡了,他能坐视昔日大成国的余孽,呵呵,余孽,都就此衰落,但保不齐,在看见成亲王府最后要不支时,父亲可能会顾念旧情,说不得到那时,父亲会冲动之下,连咱们孙家安危都不顾了。」 「啊,怎么会……」 「没什么不会的,父亲看似淡然,实则骨子里,还有那份坚持在,这就需要你,府邸的一些下人,一些得用的手下,甚至我的一些人,你也可以拿去使唤,不求你用他们去做什么,只要盯紧家里,适当地,盯着父亲。 真到了那时候,就得由你来拦住父亲了。」 「我……我能么?」 「你有什么不能的?我是个废人,孙家未来,不还是得靠你撑起来?再说父亲也老了,僕人们,其实都懂的。」 「我知,我知。」 「其实,我们孙家还算好的,父亲说退,就能退下来,但王府,不管怎么退,它都在那里,呵呵,若是王府里的人,能安然接受这局面也就罢了,燕人还需要他们来立个牌坊,给楚国给干国给那些小国的君主去看。 可偏偏,他们不得安生。」 「哥,王爷还小吧,怎么会……」 「王爷是还小,但王爷身边的人,可不小了,以前,他们瞧不上我,现在,是我瞧不上他们。有件事,我现在告诉你,但你不要去告诉父亲。」 孙良马上紧张地四周环顾, 隔着门板的孙瑛没好气地又嘆了口气, 道: 「你喊,让他们退下。」 「退下,都退下,我与我哥再说些话!」孙良喊道。 「是!」 「遵命!」 「哥,好了么?」 孙瑛看向先前抬着自己出来的僕人,僕人点了点头,示意看守的人都后退了。 「阿弟,你知道我先前为何说你聪明么?」 「我……我不知,我自知自己从小愚钝,不及哥哥万一……」 「这世上,不觉得自己聪明的人,就已经比九成多的聪明人,要聪明了,人贵自知。」 「谢哥哥……夸奖。」 「有些人,就不自知,不安分也就罢了,他不安分,也正常,甚至,我觉得燕国朝廷上头,也能允许咱们这座王府有限度的不安分,毕竟,睡觉再踏实的人,难免也会翻个身不是? 可问题在于,咱们是晋人吶,燕晋之分,至少,得两代人后,才能完全消弭掉。 这两代人里,咱们得低着头,弯着腰,这是本分,懂么?」 「我懂,哥。」 「不,但有些人,忘了本分了,又不敢站直了腰自己去伸手拿,反而明明是跪在地上的,却喜欢拧着脖子,去掺和人家家里的事。 他也不晓得, 撇开他那一层金光闪闪的身份, 他算个什么东西? 他也配啊?」 「哥,你说的是?」 孙瑛吸了口气, 道: 「这事儿,不要跟爹说,我现在算是想明白了,我不争了,反正争不过,只求他燕人,别真像楚人那般,搞出个奴才什么的东西,至少,给点儿面儿吧。」 「哥,弟弟我有些听不明白?」 「明白?我就说明白与你听,王府那儿,有人和燕京的人,搭上了线,他们在做梦呢,梦着自己,有朝一日,可以飞起来,却不晓得,在那提线的人眼里,王府,也只是个玩物罢了。 这事儿, 你瞒着父亲,找个机会,去告诉那平西侯爷一声。」 「哥……」孙良慌了。 「怎么了?」 「你这叫我去告诉,岂不是咱们也掺和进人家家里事儿了么?」 「呵呵,哎,呵呵……」 门板后的孙瑛这次是真的笑了,笑里带泪, 道: 「虽然哥哥我现在这么惨,是那位侯爷造成的, 但这次, 哥哥我就还真赌他平西侯命硬, 赌这以后的晋东, 就是他侯府的天下!」 …… 冉岷骑着马,领着巡城司十二衙所有甲士,向着王府,浩浩荡荡地开赴。 燕人对晋地的统治,尤其是对重城,讲究个内实外虚。 凡上得了台面的城池,其外部,必然有军寨所驻,通常情况,军号是对等的,就比如这颖都城,四门大营,晋营燕营二对二,但实则晋营兵马人数是燕军的两倍到三倍。 第269页 但在内城里,以巡城司为代表的一系原本该属于治安衙门的序列,则基本清一色的燕人担任,就算是会吸纳一些晋人进来,也都是早早地就投了燕相对于是自己的人。 所以,这就使得在燕地,只能相当于衙役的巡城司,在晋地,兵甲器械,那是一等一的优秀。 冉岷现在是巡城司的都尉,根据燕人同职不同等的官位划分,其现在的官阶,其实不逊那些在外的守备。 这种同职不同等相当于虎头城的护商校尉和燕京城的守门校尉之间的区别。 曾几何时, 冉岷是一个犯了杀人案的罪犯,在南安县城的县衙里,和那位叫燕小六的捕头把酒当歌。 若非大燕彼时正在对外征伐,他被充入刑徒营,可能那时就已经被问斩了。 本该被分配去盛乐城的他,阴差阳错地被临时编入了民夫营,随后一路厮杀,从民夫到辅兵,再从辅兵到正卒,再到伍长什长,之后被毛明才赏识,得到了官身。 两年经营, 外加去岁时在望江带人决堤一场,活儿做得,那叫一个干净漂亮,这才有了现如今巡城司都尉的管阶。 他不是没跌过跟头,但每次都爬了起来。 如果不去看那位平步青云的平西侯爷,其实他冉岷,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草根崛起。 现如今, 他带着兵, 来到了成亲王府前。 新任太守大人许文祖,已经入住了太守府。 本不该出来却出来的成亲王司徒宇,也已经回到了自己的王府。 冉岷等了一些时候, 他知道王府不会自己捆缚自己的护卫,再交到巡城司衙门的; 一来,让护卫捆住自己,谁来捆? 二来,这种事儿,王府不可能自己去做,这无异于自己斩自己的手腕,自绝于王府院墙之外。 但, 该等的时候,还是得等。 等到了时候, 冉岷来了。 颖都巡城司士卒,甲冑精良不说,还有一些攻城器械。 冉岷命人推来了两台小型的攻城锤,同时,还有床子弩等重器,一应排开。 新老上峰的交替, 他这种前朝心腹,其实最为尴尬,但往往又意味着新的机会。 嗅觉良好的他,已经嗅到了许文祖不是位和稀泥的主儿,上峰急不可耐,那下人,就得赶紧擦刀,刀杀得人越多,活儿干得越漂亮,你出头的机会,也就越大。 至于什么飞鸟尽良弓藏,那是后话,先让自己爬到那个位置再说吧。 王府大门并非紧闭,门口站着好几排的护卫,当巡城司甲士逼迫过来时,护卫们抽刀排成数列。 骑在马上的冉岷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他其实并不是很享受权力带来的快感, 他真正喜欢的, 是那种将曾经高贵的,神圣的,不可一世的一切事物,踩在脚下的快乐。 哦, 王府哦, 曾经的大成国皇宫, 搁在前些年, 可是真正的太子,皇子皇孙呢。 但不管心里再如何反应,冉岷的脸色,依旧平静,他性格豪爽,喜欢结友,在下属里面,人望很高,但因为一旦出公差时必然板着脸,所以有「冷面都尉」的称号。 冉岷清楚,现在肯定很多双眼睛在盯着这里,看看新任太守的刀,到底是否真的如他所言那般锋利。 不过,其他人的看法,冉岷无所谓,他现在只要表现给许文祖看。 后背一挺, 冉岷开口道; 「王府护卫失职,现照王府护卫在籍编制,全部拿下。」 说着, 冉岷伸出手,指着前方的护卫, 「尔等现在束手就擒,死的,是尔等一人,敢有反抗者,以谋逆罪论处,全家株连! 是个爷们儿,就自己放下刀,当然,不放也可以,兄弟们也许久没有高乐过了,保不齐你家女眷还都细皮嫩肉的,甚至谁家老娘也都带着脂粉香气; 哥几个, 也不嫌弃, 反正, 随你们, 就看你们, 给不给哥几个开开新荤的机会!」 说完, 冉岷抬起手, 一应弓弩手即刻准备。 「哐当!」 护卫们丢下了刀。 他们其实很迷茫,因为王府里的话事人,并未出面。 他们其实也不怕死, 因为当年他们本有选择,是从军获取战功还是去其他方面进行安排,他们本是宫内传承下来的护卫,无论去哪里在那时都很便宜; 但他们选择留下,留在这已经日薄西山的王府之中,去继续尽忠。 如果此时成亲王出面, 不, 哪怕只让一个管事的出面,喊一声,杀,他们肯定会冲杀出去。 可问题是,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不得不去考虑妻儿老小。 冉岷挥手,一众巡城司甲士上前将这些护卫都捆绑起来。 这些人,身手其实都很不错,真要杀起来,场面必然不会很好看,只可惜了,跟错了主子。 谁叫你们主子不听话, 非要违背侯爷的命令又跑出来了呢? 「入府,拿人!」 第270页 「喏!」 甲士们沖入王府,许是提前得了知会,所以预想中的宫女太监们鸡飞狗跳尖叫的场面并未出现。 冉岷下了马,领着士卒往前走。 而这时, 一道怒喝传来, 「放肆!」 一身华装的王太后,在婢女的搀扶下,自后头,缓缓走出。 打前的几个宦官为其撑着华盖,后头的则为其拉着裙摆。 她到底曾做过正儿八经的皇后,别的不谈,这一身气度,真拾掇起来,真不比熊丽箐差。 只是, 公主身后的摄政王给力,甭管怎样,到底是将楚国又撑了起来,可这大成国,早已是过往云烟了,也因此,气派是气派,但终究有些强撑台面的勉强意味。 「哀家倒要看看,谁敢在府里放肆,哀家也想去问问大燕皇帝陛下,当年我成国大行皇帝将成国託付,是否託付错了! 哀家这孤儿寡母的, 难不成, 就得受此欺凌!」 一时间,巡城司士卒们不敢再继续前进了,全都回过头看向自家都尉。 冉岷笑了笑, 示意手下两侧退开, 自己走上前, 跪伏下来: 「卑职巡城司都尉冉岷,参见王太后,太后福康!」 王太后微微低下眼帘, 哼道: 「巡城司都尉,好大的威风啊。」 「卑职不敢,卑职只是奉命行事,王府护卫办事不利,无法保护王爷和太后的安全,理应获罪!」 「王府的护卫,是我自家的奴才,哪里容得到你这个小小都尉来上门拿人!」 冉岷不卑不亢, 喊道: 「回王太后的话,冉岷自是小小都尉,但冉岷忠诚于大燕,忠诚于朝廷,忠诚于陛下,冉岷愿意做大燕的鹰犬,愿意做陛下的鹰犬!」 「你……」 冉岷这话的意思就是, 对, 护卫是你自家的奴才, 但你别忘了, 你现在的王府上下, 也都是燕皇的狗! 大家都是狗,你瞧不起谁呢? 不得不说,在这个年头,燕人的自信心,那是相当的膨胀,没办法,蛮族被他们压制了百年,紧接着,干国国都他们打到过,三晋被他们灭了,野人被他们打了,楚国的郢都更是被他们给烧了。 大燕铁骑打遍天下, 可不是就得膨胀么? 总不可能大燕铁骑在外不停地打胜仗,结果自己本国百姓面对他国人氏时,还点头哈腰自甘下等吧? 这世上,没这个道理。 毛明才在位时,以和稀泥的手段,遮盖或者弥合了燕晋的矛盾,但骨子里,燕人是真的瞧不上晋人的。 「好,好。」 王太后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侧的柱子, 「信不信哀家一头撞死在这里, 哀家要让世人看见, 你们燕人,是如何欺辱我们这对孤儿寡母的, 哀家必然要让燕皇陛下记起来, 当年在大行皇帝国丧上所念的诏书上的话! 哀家也要问问你这个小小的巡城司都尉, 你这小肩膀, 到底能不能扛起这个责任!」 冉岷跪在地上, 低着头, 但心里, 真的是笑开了怀。 蠢女人,真的是好蠢的一个女人。 曾是后宫之主,现在是王府的后宅之主,但除了身份上的东西,她自己本人,其实一无是处。 甚至, 还不如前几日自己在红帐子里所点的桃红, 姐们儿知道自己要留住客人,拿到赏钱,到底要该怎么做,如何取悦客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这个女人呢, 她是在发火呢? 她竟然在这个时候,只是为了撒气,只是为了发火? 已经在官场浸润过的冉岷,不由得在心底摇摇头。 你威胁我个都尉算什么劲儿? 再说了, 你这般直接怨怼的言辞,在心里想想就罢了,竟然还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真当这还是大成国的天下么? 真当司徒雷还活着么? 真当我大燕皇帝陛下,是好相与的温润性子么? 身为臣子, 讲究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竟然敢堂而皇之地对陛下不敬,对天子有怨怼,敢以情故要挟天子, 哈哈哈哈哈, 锦衣玉食,华妆美饰, 就不能喂喂自个儿的脑子么? 上午,自许文祖那里接到命令后,冉岷其实就一直在思考,思考自己会遇到的局面以及自己所需要去应对的方式。 但是他真的没想到, 事情, 会这么简单。 冉岷最怕的,或者说,颖都的燕人官员,包括前太守毛明才以及现太守许文祖,最怕的就是这场事到这里时, 王府的王太后和成亲王母子俩跪伏在那里, 低声抽泣, 一切配合, 无丝毫怨言的同时, 还喊着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不争,不怨,不恨,不愤,从从顺顺,彻底放下,反而才是真正的拿捏。 司徒雷留下了很大一笔香火情, 但情, 第271页 讲究个润物无声,心知肚明, 嚷嚷出来, 就让人生厌了。 呵, 冉岷伸手,将自己佩刀解下,丢在了地上。 「大胆,你竟敢……」王太后吓得后退了两步。 冉岷很淡然地伸手指了指自己丢在地上的刀, 抬起头, 很坦然地看着王太后, 道: 「卑职深知,太后您出现有任何的不测,任何的闪失,都是卑职的大罪大错,无法倖免。 所以, 若王太后您真的执意要撞死在这柱子上, 那么, 卑职即刻引刀自刎,绝不耽搁!」 说完, 冉岷抽刀, 将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冷眸而对王太后, 甚至, 还微微歪了一下脑袋, 意思是: 「请吧,我等着自刎!」 「……」王太后。 第四百三十八章 驴蹄子 冉岷和郑侯爷身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起于微末,乘风于这大争之世; 但他们二人,有一个最大的区别; 郑侯爷就是在虎头城开客栈时,也觉得自己的命,挺值钱的; 上位后,更是将「苟」,给发挥到了极致。 没有老田的个人实力,但郑侯爷身边的安保力量,足以让那些曾想打算用刺杀这种极端方式解决这个威胁的人或者势力感到牙酸,甚至是……牙疼。 冉岷不同, 他的心态一直很固定, 他就是烂命一条, 从当年走商时起,一直到现在,他从未变过。 可能, 纵然燕皇马踏门阀,一举清除世家根基,外加大燕对外连年征伐,创造了无数的机会,但最后真的能够抓住这个机会爬起来,站起来的,都是些捨得将自己给豁出去的。 所以, 他不是在威胁王太后, 他只是在陈述, 陈述一个事实: 我反正是烂命一条,换您一条命,我值,我赚,你呢? 刀背,贴在皮肤上,有些发凉, 冉岷在心底, 默默地念着, 他清楚此时王太后已经被自己逼入了窘境, 不捨得死, 却又没台阶下, 本可以打出更好的感情牌,却被自己一个巡城司都尉完成了兑子, 所以, 你该晕过去了。 「你,尔敢!」 王太后手指着冉岷,怒喝了一声,随即,她身子后仰,「昏厥」了过去。 这是这件事,最好的交代,既然没有台阶,那么,自己就躺下去,等人将自己搬下去。 这一刻, 冉岷自心里发现,所谓的王公贵族,贵种之家,也不过如此。 收刀, 起身, 冉岷拱手行礼道: 「太后凤体微恙,搀扶下去,好好歇息。」 紧接着, 冉岷举起手, 对自己手下下令道; 「拿人!」 「喏!」 「喏!」 「且慢!」 这时, 一名身着甲冑的大汉从里头走出,在其身后,跟着一众王府护卫。 他们没有持刀,就这么走了出来。 大汉姓许,曾是大成国宫门守卫郎,相当于后世的御前带刀侍卫。 是曾经陪着司徒雷在镇南关打过楚人,后又追随皇驾出关打过野人的宿卫。 大成国归燕时, 以其当时的地位,去军中谋一个游击将军的职位,绰绰有余,几场战役不死的话,升个晋人总兵官,也没什么悬念。 到最后,就是不如现在的宫望,但也不会差距太大; 但他选择留下,留在王府内,保护少主。 「冉都尉,许某来自缚。」 冉岷是知道许鹏这个人的,确切地说,身为巡城司都尉,乃至整个巡城司,他们所监控的,更多的还是王府为代表的一系旧有官僚权贵。 「许统领,你不在王府护卫序列里,您是有官身的。」 这一次,只拿护卫,而且是在籍的护卫。 在不在籍很简单,太守府那里是有记录备案的,因为王府上下,从护卫到宫女宦官,虽然他们都是王府的人,但理论上,每个月是能从公中拿到俸禄的。 也就是说,他们本质上是吃大燕朝廷的粮饷,来为王府服务。 许鹏笑了笑, 喊道: 「大行皇帝铁卫都在!」 「在!」 「在!」 许鹏解开自己身上的甲冑, 「卸甲!」 「喏!」 「喏!」 一众王府护卫全部开始卸甲。 很豪气, 很英武, 但在冉岷眼里,无疑又是一个只图自己痛快的蠢货。 先有王太后带着清晰怨怼情绪直刺燕皇陛下食言而肥,欺负她们孤儿寡母; 如今再有大成国旧人,而且还是武勛带头喊出大行皇帝铁卫,看似是自缚,主动投降,但在场面和气节上,却做到了一种悲壮。 他们是舒服了,他们是过瘾了, 嗯, 也挺好。 冉岷清楚,这里必定有密谍司的人,今日这儿发生的一切,都将以最快的速度送到燕京,送到监国太子的面前,送到大员们的面前,甚至……送到后园。 第272页 江湖草莽,民间百姓,他们的视角,其实和上位者,是不相同的。 在上位者眼里,这一幕,并不是悽苦,并不是悲愤,也不是铿锵, 而是, 成亲王府, 大成国余脉, 不服啊! 对付不服的人,怎么办? 办他。 挺好,这趟差事,最大的风险,绝对是他们自己给自己剪除掉了。 冉岷觉得,他们可能是人上人当久了,忘记了怎么跪才是最标准的了。 「来人,全部拿下,按册清点,若是全了,就不进府了,扰了王爷太后清静。 许统领虽不在册上,但也可请许统领去巡城司喝茶。」 护卫们都被集中起来,开始清点人头。 许鹏走到冉岷跟前, 冉岷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体内澎湃着的气血, 这是一个高手, 一个无可辩驳的高手, 这么近的距离,交手的话,自己的刀,根本就来不及触及对方就会被对方用拳头砸碎骨头。 但冉岷一点都不怕, 依旧面带微笑看着许鹏, 道: 「也不晓得许统领喜欢喝什么茶。」 「冉都尉,我劝你,如果要送我这些兄弟们上路的话,就让我和我的兄弟们一起走,否则……」 冉岷点点头, 道; 「冉某烂命一条,但好歹也勉强沾一个边,脸皮厚一点,也能自称一句朝廷命官,一命抵一命,冉某不觉得自己亏了。」 「你真的以为,我只是在吓唬你?」 冉岷没回答, 而是环顾了一下四周, 闭上眼, 吸了口气, 道: 「埋这儿,挺好。」 许鹏的面部肌肉,在听到这话后,开始抽搐。 「报,都尉,遗漏二人。」 冉岷看向许鹏。 「亡故,未及时申报。」 冉岷点点头,道:「好,回巡城司!」 巡城司甲士们押解着王府护卫离开了王府, 许鹏依旧跟着, 冉岷没骑马,而是和许鹏并肩走着。 出了王府, 出了昔日的御道, 拐入民巷街面时, 四周聚拢着不少围观的百姓。 这些百姓大多往上数几辈子都是颖都人,在他们的认知中,已经习惯了司徒家高高在上的存在。 哪怕后来燕人来了,皇宫变回了王府,但司徒家嫡系这一脉,依旧保持着尊荣。 但今日, 这股子尊荣和不可侵犯, 被践踏了。 走在冉岷身边的许鹏开口道; 「许某听说,新太守大人,下的令是砍头?呵。」 这其实是一种试探, 隐含着, 一种商量。 因为任何事情,都应该有迴旋才是。 冉岷忽然觉得有些乏味, 有些人,连求人,连商量,都得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和口吻; 而且, 偏偏看不清楚形式。 冉岷故作讶然道: 「啊,冉某差点忘了,多谢许统领提醒,牢狱已满,人也没地方关押,来人,就地处决!」 「噗!」 「噗!」 「噗!」 其实早就有准备的巡城司甲士直接将刀口刺入这些被捆缚着的王府护卫体内,也有持弩的甲士毫不犹豫地将弩箭射出。 一时间, 街面上, 血腥味快速瀰漫。 惨叫声一开始很少,因为护卫们根本就来不及发出什么惨叫。 但随即,尖叫声此起彼伏,四周看热闹的百姓压根就没料到忽然就来这么一出,可谓是吓得张皇失措。 许鹏愣在了原地,他看着自己兄弟的血,慢慢浸流到一起,然后缓缓地蔓延向他的靴底。 他的身体,在颤抖,体内的气血,在躁动。 冉岷没远离他, 反而贴近了他, 仿佛将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一般, 但许鹏忍住了, 冉岷随即有些失望地摇摇头, 不屑地笑笑, 随即, 心里又有些失落。 被许鹏一激,自己被打乱了节奏。 本来, 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当年望江江畔,玉盘城下,平西侯爷坐在貔貅背上,对身边的人轻轻问的一句: 他们,怎么还活着啊? 豁, 这一幕, 一直烙印在冉岷的脑海中。 他今日,可以瞧不起王府里的人,但他不可能瞧不上平西侯爷。 前些日子,也就是在平西侯封侯后,燕京城内曾有一位御史上书明着夸赞实则包藏祸心地说: 放眼当今大燕,军旅之人多以平西侯爷为楷模也。 但,这确实是实话。 连冉岷,都无法免俗,原本想好的复制着来这一出,却最终未能如愿,无法致敬自己的偶像。 可惜了, 可惜啊。 ……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司徒宇在内殿里不停地咆哮着。 老太监赵文化就这般跪伏在那里,拦在殿门前。 司徒宇身侧,还有一尊牌位,那是司徒雷的牌位。 第273页 王太后是出去了,然后「昏厥」了过去; 赵文化没有分身之术,他没能去拦住王太后,但他拦住了司徒宇。 先是石山上被平西侯爷踩了一脚, 再是被新任太守抽了一巴掌, 年纪轻轻虽有些许城府的司徒宇,还是按耐不住,爆发了。 如果不是赵文化拦着, 如果不是王府护卫已经被捆缚送走无人帮司徒宇来架走这条老阉狗, 可能司徒宇就已经抱着司徒雷的牌位,冲出去了。 「王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这个时候,我们更需要去忍,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就是大行皇帝当年,也是蛰伏了许久,最后才找到机会于镇南关建立功勋后返朝再赢得大位的。」 「可是我,忍不了,忍不了!」 赵文化嘆了口气, 站起身, 走到一侧装饰用的架子边, 伸手将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拿起,再走到司徒宇面前,将匕首送上。 「赵伴伴,这是何意?」 「忍不了,就只能去死了,王爷。」 许是这些日子,诸事不顺,偏偏这位少主子还意气用事,再加上王太后那边的瞎掺和,赵文化也是有些兜不住火气了: 「不敢死,不想死,不值得死,那就只能忍。」 司徒宇的嘴角颤抖了几下,盯着这位脸上已经爬上老年斑的老太监,最后,后退了几步,坐回到了椅子上。 「可是,要忍到什么时候?」 「王爷,您还年轻,您的年岁还长,燕京城的那位燕皇,已经时日无多了,奴才也不信,他燕国,当真还有百年雄势。 待得日后风云一变,王爷您,还有机会。 现在, 不管遇到什么, 不管遭遇什么, 我们能做的,只有忍,不停地忍,一直忍下去。」 司徒宇脸上露出了一抹冷笑,很清晰的冷笑,就是故意要给面前人看见的冷笑。 赵文化有些无奈, 他曾是司徒雷的伴当, 他见过司徒雷年轻时的模样,心性, 老实说, 眼前这位, 比大行皇帝当年,差得实在是太多太多。 「赵伴伴。」 「奴才在。」 「母后让孤等,让孤蛰伏,让孤,至少保留下这一脉的富贵传承,孤是清楚的,母后是真的希望我好。 母后是个妇道人家,她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也不晓得外头到底有多兇险,父皇在时,母后很安逸,父皇走了后,母后只能强撑起内宅。 母后或许做得不够好,但孤清楚,母后是孤的生母,她不管做得如何,出发点,都是为了孤,为了她这个儿子。」 「王爷所言极是。」 「但赵伴伴你呢!」 「王爷……」 「你真当孤完全是瞎子,聋子,真当孤是稚童一般,很好煳弄么? 孤想安稳,如果燕人愿意,孤也想出来做一些事,至少,让王府可以变得更体面一些。 赵伴伴你口头上喊着让孤去忍, 但你真以为孤完全不知道赵伴伴你,还有其他那些人,瞒着孤和母后,在背后做着些什么事么?」 「老奴对王爷和太后,绝无二心,老奴这一辈子,都忠于大行皇帝,忠于王爷您。」 「呵呵,那石山上怎么说?」 司徒宇伸手勐地一敲, 「难不成那位平西侯爷真的是无端发怒于孤只是看孤不顺眼?」 …… 「这么对待这对孤儿寡母,会不会不太好。」 颖都外的一座军堡里,晋军出身的校尉,正领着自己的部下为郑侯爷操演。 郑侯爷站在军堡城墙上,面带笑容。 听到剑圣这话, 郑侯爷继续保持笑容,没转身, 道: 「您看着不忍了?」 「也不是。」 「您一句话,我就收手,一座王府而已,比不得你虞化平在我心底的位置重要。」 「郑凡。」 「嗯?」 「我曾见过不少王侯将相,你知道你和他们最大的不同在哪里么?」 「你说。」 「他们到你这个位置,甚至还没到你这个位置时,就已经开始要脸了。」 「哈哈哈,其实,我也挺要面子的,但,毕竟是自己家里人,不一样的。老虞啊,再相处久一些,我可以收大虎做我干儿子,你也努力努力,等你亲儿子出来后,我也收他做干儿子,日后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给个王爷做做也不是不可以。」 「你干儿子太多了,王爷封得过来么?」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楚国没打呢,干国没打呢,这中间,还有那么多的小国家呢,再说了,还有茫茫无垠的荒漠,而且,不出意外的话,穿过荒漠去了西方,还有一片更为广大的疆土。」 剑圣摇摇头,道:「我居然真的和你在商讨这个问题。」 「老虞啊,我懂你,我也觉得,你也在慢慢地懂我。」 「一般这种话开头,意思就是你在为下一次请我做事做铺垫了。」 「我的意思是,我是个能深交的朋友,我也一直想拿你当朋友。」 「江湖门派的话术,一般这种话开头,就是要骗你去两肋插刀了。」 第274页 「哈哈哈,这么说呢,老田敢放心地把天天放在我这里养,证明我郑凡这个人,至少在这方面,还是很可靠的。 你, 如果哪天厌倦了, 想再出去仗剑云游了, 没事, 你家老小,我帮你照看着,反正就是邻居。」 「不聊了,我去午睡。」 剑圣摆摆手,离开了城墙。 郑凡继续面带微笑,看着下方的操演。 少顷, 苟莫离带着两个女娃娃上来。 「说,你们叫什么名字?」苟莫离问两个女娃娃。 「回大人的话,我叫赫连香兰。」 「回大人的话,我叫闻人蜜儿。」 苟莫离又问道: 「你们打哪儿来的?」 「我们被成亲王府收养的。」 「对,王爷对我们,可好了。」 「行了,下去吧。」 「是,大人。」 「是,大人。」 苟莫离凑到郑凡身侧,问道:「侯爷,您觉得这样如何?」 郑凡摇摇头,道:「经不得推敲。」 苟莫离谄媚道:「反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提供个靶头也就是了。」 「还没到那个时候,敲打一下就好,先留着吧,另外,人选得再换换。」 「是,刚刚属下也就找俩例子,真的要用时,会在口音体态上给她们调教好的,风先生善于此道。」 「我没叫你去做这些。」 「这是属下该做的,凡是主上踩过却没踩死以及得罪过主上的人,属下都会做好准备,必要时,将他们完全咬死。」 郑凡嘆了口气, 道; 「本侯是觉得,司徒家到底脑子得昏头到哪种地步,才会去收养闻人家或者赫连家的遗孤,没人会这么作死的。 除非, 脑子被驴踢了。」 …… 「王爷,您消消气。」 一个妙龄女孩走过来,轻轻抚摸司徒宇的后背。 卧房内, 司徒宇沉着一张脸, 但在女孩过来后,面容明显缓和了下来。 「奴才有心思了,想替主子做决断了,可偏偏手脚还不干净,最可气的是,孤偏偏还对他发作不得。 呵呵, 这王府上下,看似都称我为王爷或者喊我少主,但其实,谁又真拿孤当回事儿了?」 说着, 女孩伸手抚摸着司徒宇的后脑, 轻声抚慰道: 「王爷您可得撑住啊,奴家里的人,全被燕人给杀了,奴这辈子,就只能依靠王爷您了。」 第四百三十九章 血淋淋 「唉,咱们颖都这些年,可是一直都不太平啊,你可听说了没,前日子的老御道街面上,砍了百多个王府护卫的脑袋,那地上的血,颖都府衙役是带着水龙车过来清洗的,但那味儿,可是到现在都没散去吶。」 颖都前街的一座茶楼里,两个行商在这里喝着茶。 「嘁,什么叫味儿没散去,又不是发了腥的猪下水,人血嘛,能有多大的味儿。」 「唉,老哥啊,我这心里,可是一直心慌慌的。」 「奇了怪了,你做你的买卖,别的不提,现在光是从咱这儿到奉新城那儿,带人带货拉个套一咕噜上去,兜转个一圈儿,回到颖都再分销个下去,也就是利薄利厚的事儿,断无亏本的道理。 所以,你这心里慌个啥?」 「你晓得的,我在这颖都刚置了个宅子,但看着这地儿恨不得每年都得生个乱子,实在是让人觉得日子不安生。」 「这也是奇了怪了,去年是平西侯爷带兵入了一次城,看似破家不少,抓人也不少,但那都是小老爷们; 今儿个,新太守入了城,打的是王爷的脸,死的是王府的人,前些日子宴请上被毒死的那么多个,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大老爷。 小老爷大老爷遭殃,碍着你啥事儿啊? 这生意没做到那个地步,产业没攒到那个地步,身上皮子也没换个色儿的,就琢磨着以后自己成老爷后日子不能过得安生了? 我说你至于么你。」 「你这样说的,倒也是。」 「什么叫也是啊,就是这么个理儿,他燕人既然占了地儿,哪里有不收拾收拾的?别看这颖都今年流点儿血明年流点儿血,说白了,这也是因为当年躲过了一刀,可你躲过了初一你躲不过十五啊,该放的血总得放的,该还的债,也总得还的。」 「额……李兄,你那笔货款,还得再压一压,我这阵子手头紧。」 「直娘贼,你怎么这么不上道呢!」 …… 宴会中毒,皇子遇刺,石山上的圈禁,王府护卫当街被斩首; 一件又一件在政治上影响极大的事,但对于这座刚刚从战争之中恢復过来的大城而言,似乎并未产生什么影响。 至少, 街面上,依旧是熙熙攘攘。 虽说城外的难民依旧极多,但到底有城墙隔着,城内,其实真的是一番「盛世景象」。 郑凡回颖都了,不过不是率亲卫入明火执仗地回的颖都,而是和剑圣陈大侠加上何春来四个人,以微服的方式进的城。 不大张旗鼓地进来,是为了给新任太守留面子。 现如今,郑凡身份不同了,提前放话要进城的话,少不得又是一番迎接,无疑会沖淡许胖胖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血气。 第275页 颖都在接下来,毕竟是许文祖的主场,侯府现在无力且暂时也不可能过多的干预颖都事物,至多再埋几颗钉子。 自己悄无声息地回来,无形中,就是给许胖胖撑个场子, 看到没有, 连名震天下的平西侯爷都得在咱们太守大人面前低着头! 交情嘛,其实就是这么一点一滴地处出来的。 四个人在城内找了间铺子,吃了午食,郑侯爷回到自己所居住的酒轩,稍后,才派人将自己的旗帜给挂了上去,告知这座城里盯着这里的眼睛,他郑凡,回来了。 回来没多久,洗澡水才刚准备好,郑侯爷衣服还没来得及脱呢,那边就通报,说新任太守许文祖请见。 自己给了许胖胖面子,许胖胖马上就回了面子,虽然郑凡不在意这个,但不得不说,许文祖能这般做,确实让人觉得很舒服。 茶水、糕点款上, 许文祖一进来就大大咧咧地就半解开官袍,这世上,绝大部分国家的官服在设计时,可能都更侧重于美感,而忽略了舒适。 确切地说,太花里胡哨的衣服,穿得肯定不舒服。 依旧没有热场, 或许是为了体现关系好,所以二人都默契地去跳步。 「郑老弟,我最近查了个帐。」 「哦?有何发现?」 颖都在伐楚之战时,充当的是一个物资转运地的角色,每天都有海量的钱粮民夫在这里穿行。 郑凡帮过田无镜打理过一段时间的军中俗务,其实军中的钱粮损耗,很多时候都是一笔煳涂帐,想算都算不清楚,这里面,倒是先排除了贪污的因素。 就算大家都清清水水的,数十万大军在前线的吃喝拉撒用,各种军械、战马、药材等等,根本就理不清。 很多时候,是某部那边喊着自己缺什么了,郑凡就打个六折批条子送去。 许是下面兵马也知道你会打折,所以报的时候往往会往多了报,反正每次六折送过去之后,下面就没回覆说不够的,让郑凡有阵子想着要不要再打个折? 而颖都呢,这么多粮食,这么多损耗,这么多民夫,这么多经手的官僚,帐簿,能清清楚楚,那才真叫见了鬼呢。 但帐簿里,一些事情,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比如, 早些时候,雪海关的钱粮,是足额的。 这里的足额,指的是户部带着条子下来的,本就比别人的多,再加上颖都这边孙家的经手,再实打实地发给自己,撇开损耗不谈,雪海关一度的钱粮输送能比得上同等规模兵马的两三倍。 差不离相当于别人家是一顿干的一顿粥,将将保持着拿刀的气力,雪海关那儿是隔三岔五地可以开荤。 不过,郑凡并不担心许文祖会拿这件事来发作自己,一是户部那边,自己这个六爷党的头号干将,不多吃点儿,真说不过去。 这世上,最傻的领导就是那种一边喊着你是我的人一边还要避嫌一般地去一视同仁; 很显然,小六子不是。 至于孙家那边,自己如今是侯爷了,吃多拿要,本就是应该的,再加上类似的事儿当初许文祖在南望城时也没少对自己做过,军需分配,战俘分配,蛮兵分配时,许文祖可谓是对自己极为偏心。 「郑老弟,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哥哥我是懂的,可问题是,这帐面上分明浮着一层厚厚的油。」 「太厚了?」 「可不是咋的。」 「有多厚?」 许文祖犹豫了一下,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肚子,道: 「哥哥我的两层肥肉厚。」 「你有几层肥肉?」 「算上胸的话,五层。」 「那还好啊。」郑凡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好像,不是很严重的样子。」 「但老弟你想啊,你们在前线打仗,他们竟然在后头还有精力去往自己兜里存点儿,这叫什么事儿?能忍?」 「不能忍。」郑凡笑着说道,「但拿这个帐簿去发作,不好弄啊。」 政治斗争的话,可以将人整倒后以贪污去定罪,但最好不要以贪污去整人。 这玩意儿,整一个无差别攻击,容易把事情弄得不好收场。 许文祖笑了笑, 道; 「哪能啊,我这是打算把帐簿整理下来后,呈送给陛下看。」 许文祖到底是官场老油条,这个事儿,自然不需要郑凡去提醒,而将帐簿整理出来后给燕皇去看,其实是最有效的方式,让燕皇陛下更清晰地知道,颖都这帮归附过来的官僚权贵们到底是如何为大燕「尽心尽力」的。 再配合上如今大燕财政赤字和粮荒局面,足以将这个负面观感效果提升得更大。 说到底,太守,是代天子牧民,只要有了天子的支持,许文祖就能够更自由地在颖都折腾。 这其实就是许文祖自己的施政方略。 「嗯,这是个好办法。」 郑凡端起茶,喝了一口,如果只是为了谈这个事儿,顺带来应一下自己静悄悄回颖都,应该已经可以了。 但许文祖马上又压低了声音, 缓缓道: 「还有一件事,和郑老弟你有些干系。」 「老哥,请说。」 「帐面,被平过了,但哥哥我是谁啊,朝廷的记录,地方的记录,进城口的记录,出城口的记录,望江渡口的记录,再厉害的做帐,哪能将东西凭空地真的变没了不是? 第276页 想当年,攻干战事,对晋战事,南北二侯,数十万镇北军靖南军,可都是哥哥我一个人将后勤撑起来的,接下来和大皇子又配合了一年,也没出过任何差池。」 许文祖确实值得骄傲,因为他确实有做萧何的能力。 事实上,如果不是伐楚时,还要应对来自干国三边可能会出现的军事冒险离不开他,可能许文祖才是最适合在那时坐镇颖都的人选。 只是, 这话听起来有些不对劲啊, 郑侯爷放下了茶杯, 最大的一只硕鼠,不应该是自己么? 怎么, 许胖胖真的要清算自己? 他脑子没发烧吧? 「老弟啊。」 「嗯。」 「宫望部,是你手下的吧。」 宫望? 郑凡马上明悟过来,自己和孙家的事儿,许文祖必然早发现了,但人家跳过了,人家查到的,是宫望那一部。 宫望部和公孙志部,被自己安置在了地盘的最西边,所以,是宫望那边出了问题? 「老弟,咱们是自家人,虽说朝廷现在有意想燕晋不分家,哥哥我也知道老弟你心胸广阔,毕竟你老早就驾驭用蛮兵的。 但, 非我族类啊, 毛明才或许知道颖都上下多少有些手脚不干净,但当时只要前线辎重运得上去,他为了大局着想,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他应该不晓得是,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给晋营餵独食。」 许文祖拍了拍自己的肚腩, 道: 「你说颖都上下的这帮傢伙,贪点儿,吃点儿,这无伤大雅,谁家没老婆孩子小妾要养活? 但你要说他们会不知道伸手进军队,哪怕是晋营,一旦事情败露会是个什么下场,呵呵,哥哥我是不信的。 他们知道,但他们还是做了,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你说,他们图啥? 宫望这个人, 能信么?」 「他儿子还在我这里。」 「呵,这世上,送自己老子早登极乐的大孝子多的是,那视儿子如草芥可以随便丢的老子,必然也不……」 郑凡勐地看向许文祖, 许文祖一愣, 随即明悟过来, 马上抽了几下自己的嘴巴, 这是连燕皇一起骂进去的,犯了大忌讳。 「郑老弟,这事儿才是哥哥我这次来的目的。」 郑凡点点头, 道: 「这事儿,我会处理。」 「好。」许文祖挠了挠脑袋,「王府的事儿,接下来你觉得该怎么办?」 「王府是一面旗帜,不说把这面旗给拔出来,这个得由陛下来做决定,但老哥你想不被束缚住手脚的话,最起码得把他给压趴下。 司徒宇,年纪还小,翻不起什么浪花,那位太后,也只是一个普通妇人,但奈何有一群人就围绕在王府身边。 反正一记耳光已经抽下去了,那就再来一记吧。」 「嗯,是这个理儿,郑老弟,你说该怎么办?」 「我听说,那群王府护卫,是被一个叫冉岷的巡城司都尉下令杀的?」 「是,那个人挺机灵的,别说,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些许当年老弟你的影子。」 「他似乎在手下里的声望也不错。」 「是,是个能做事儿的,也想冒尖的人。」 郑凡点点头, 道: 「行,那咱们就再给他一个冒尖的机会。」 …… 冉岷的家,在城中西坊二街,他在这里购置了一个小宅,其实,他可以住巡城司衙门里,但衙门里人多,用后世的话来说,相当于是职工宿舍,居住条件自然不可能太好。 他平日里下职没事后,就会回到这个宅子里。 推开门, 冉岷看见一个小娘子正在摆着碗筷, 「爷,您回来了,我去把菜端出来。」 「嗯。」 冉岷在饭桌旁坐下。 这个小娘子姓刘,本是流民,卖身葬父,他出钱帮其葬父,人,就自然跟了他,算是他的一个妾。 她心灵手巧,女红做得不错,菜,也烧得极好。 「爷,您尝尝这道菜。」 「嗯。」 冉岷接过筷子,开始进食。 刘娘子就坐在旁边,面带微笑,看着他吃。 她是真心喜欢他的,这个男人,能给她带来极大的安全感,在她眼里,他就是自己父亲最后给自己指明的人,可以託付终身。 饭菜用过了, 刘娘子开口道;「爷,妾身去给您打水洗脚。」 「好。」 「爷您等着。」 刘娘子去厨房灶台那里打热水。 这时, 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比较细微,但冉岷毕竟也是练武之人,自然是听到了。 他马上抽刀推开,来到院子里。 作为巡城司的都尉,这两年可谓没少得罪人,仇家,自然也是有不少的,再加上前阵子刚刚亲自登门灭了王府的威风,堕了他们的体面,所以,这阵子冉岷可谓极其谨慎。 院子里, 出现了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剑。 「阁下是谁,可否报上名来?」 黑衣人伸手指向了西侧, 第277页 随即, 想到了那个地方在东侧, 又指向了另一个方向, 很认真地道: 「我从太守府来。」 「太守大人?太守大人派您来找冉某,所为何事?」 「太守让我,刺你一剑。」 「太守要杀冉某?」冉岷不敢置信,这就要卸磨杀驴了?不应该啊! 「不,不刺死你,刺伤你,然后你放那个哨信子,喊人,然后让他们来追我,我领着他们,去王府。 这叫,祸水东引。」 「是这么回事?」 冉岷恍然大悟,随即道:「可冉岷如何相信阁下?」 来者抖动了一下气息,当即,一股接近于四品剑客的气息流露而出。 黑衣人开口道: 「凭我想杀你,不用废话。」 冉岷面露一抹苦笑, 道: 「冉某知道了,冉某也明白了,请阁下出剑吧。」 「我刺了你后,在前街巷子里,等你的人追出来。」 「好,冉某记住了。」 「会有点痛。」 「冉某是上过战场的人,只要能为太守大人办成事,就算是豁出这条命,冉某也在所不惜,何况这小小的一点伤痛?」 「这话太假。」 「……」冉岷。 「说话的感觉,比他差远了。」 「阁下说的是谁?」 「看剑。」 一点寒光先至, 刺中冉岷的胸口, 随即抽出,再在冉岷的右臂划拉出了一剑。 胸口的伤,分寸掌握得很好,不触及脏器,毕竟这里不受点伤,有点太不专业了;手臂上的伤,没触及筋脉,但撕开了足够的口子,用以出血装样子。 冉岷身形踉跄地后退两步。 黑衣人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随即道: 「我在前街巷子里等着,你喊你的人来吧。」 说完, 黑衣人闪身越过了院墙。 …… 「嗖!!!!」 刺耳尖锐的哨信之音传出, 一时间, 附近几条街正在巡逻的两队巡城司甲士马上奔赴而来,他们都知道自家都尉的外宅就在这里,很多人还曾去过都尉家里吃过都尉家小娘子做的饭食。 「砰!」 院门被从外头踹开, 巡城司甲士们沖了进来, 「刺客刚跑,去前街了,啊啊啊啊!!!!!」 都尉的声音从里头传来, 巡城司甲士们看见, 此时自家都尉坐在门槛上,浑身是血,伤势严重; 怀里, 还抱着已经死去了的刘娘子, 正嚎啕大哭! 第四百四十章 悲愤! 「码头,城门口,脚行,你这帐,怎么做的?」 「公公,属下也未曾料到,那位太守大人一来就直接去这些地方盘小帐去了啊。」 赵文化的脸,铁青着。 下方跪伏着的,是颖都转运副使。 颖都转运使,是孙良,整个转运司衙门,大部分也都是孙家派系的人,而这位转运副使,明面上也是孙家的人,但实则,是王府的人。 去国号,归附燕国后,王府明面上的势力,当时为了作姿态,退下去了很多,但暗地里,其实还有着极大的保留。 这位转运副使,在得知太守亲自派人去调取了码头脚行等处的出帐后,忽然意识到问题的关键,为了隐人耳目,穿着一身黑衣,打了招唿后,自王府后门入了王府前来通禀。 这件事,不可能假借他人之手,一来,他人说不清楚,二来,他人没那个资格。 因为转运副使钱书勛明白,这件事,到底干系有多大,这可是王府尝试对外重新影响军权的把柄,真正儿的天大的干系! 赵文化有些无奈地伸手抚摸着自己的额头, 「这么大的事,之前杂家千叮咛万嘱咐,为何你还会出了纰漏?」 「公公,属下是真的没料到那位新太守……」 「你没料到,你不知道那位新太守在南望城就是主管后勤的,他不懂得查帐?」 「属下该死,属下该死!」随即,钱书勛抬起头,带着侥倖的心理道:「公公,转运司衙门,人多眼杂,关系繁复,那位太守就算看出了些许不对,再往下,他也查不到的,再说了,这里头,最大的蛀虫,不是他平西侯府么?」 「愚蠢!他郑凡当初是平野伯,驻守雪海关,那会儿你说他勾结颖都里的孙家多吃多占,确实是一项罪责,但人现在是平西侯,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接下来颖都向东运输钱粮辎重,不就是给他平西侯府的么? 以前不全是他的,他多吃多占,是罪过了,现在,以后,就都是他的了,你还能拿多吃多占去定他的罪么? 呵, 他平西侯先在石山唱一出,紧接着许文祖就在入城第一天就补一刀。 他平西侯归城时静悄悄,给的是谁的面子? 他许文祖马上就去拜访求见,又还的是谁的面子? 人家新太守和那位平西侯,明摆着就是好得快穿一条裤子了,你还想着拿人家平西侯去给你顶缸? 许文祖只要不是傻子,就能直接将侯府的帐目给翻过去,剩下的,不就清晰了?」 第278页 「啊,属下,属下……」 钱书勛脸上冷汗直流。 「你来时,没人发现吧?」 钱书勛指着自己身上的夜行衣,道: 「公公放心,属下练过一些拳脚,也知道这事情紧要,所以就是属下的家人,都以为属下还在书房办公呢。」 「好,那就好,这事儿,咱们还得从长计议,不能急,否则马脚只会越多。」 「是,公公,属下明白,属下知道了。」 「嗯,你回去后,先……」 赵文化站起身,走到钱书勛身前, 「还请公公示下。」 「先……」 「砰!」 赵文化一掌打在了钱书勛的额头上,后者七窍出血,直接毙命。 「来人。」 「公公。」 两个宦官走了进来,哪怕是看见一具尸体在那里,也没有丝毫慌张。 「先将他丢前院儿井里去,过几日找机会处理掉。」 「是,公公。」 两个宦官将尸体抬起来, 赵文化也走出了房间, 透了口气, 再看着夜空, 今晚天气不好,没有什么星星。 赵文化不禁感慨道: 「流年不利,诸事不顺啊……」 紧接着, 赵文化发出一声惊咦, 目光看向了院墙外, 有动静! …… 陈大侠在巷子口等了好一会儿,终于,一群甲士从后头追了出来。 「唿……」 深吸一口气, 陈大侠将自己的面罩戴了回去,用剑鞘,划拉了几下树杈给后面的追兵提个醒,而后脚尖蹬地,整个人跳上了院墙,顺着院墙的边开始快速移动。 之所以在院墙上走,是为了让后头的追兵不要迷路。 很快, 陈大侠又跳下了院墙, 因为他听到后头追兵弓弩上弦的声响。 曾几何时,郑侯爷曾真的认真研究过,强者的应对方法,以期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后来, 总结出两个方法, 一是在你身边摆上足够多或者足够高的高手; 这一点,郑侯爷已经做到了。 另一个,就是在你身边,有足够数量的精锐护卫。 为何强者在两军冲锋时,往往只是大一点的水花?因为真实的战场厮杀环境,不是单挑,那种只有两三个人打你外头的人拿着武器或者旗杆转圈圈等着里头的倒下再接上的模式是不会出现的,大家会本能地利用每个空档,由近到远,对你进行扑杀。 这也是为何高阶武夫可以在战场上存活稍久的原因所在了,无他,可以多扛几刀,多挨几箭。 「嗖!」 「嗖!」 陈大侠躲开了一根箭矢,又用剑鞘挡开了一根,渐渐的,他压力开始越来越大,因为前来加入围捕他的巡城司甲士,越来越多。 最主要的,还是那种吊着人家跑,特意去引路,宛若身上背着一个巨大的累赘,很难施展得开。 王府对面,有一家酒楼,原本,这里曾是一名司徒雷时期大将的府邸,只可惜这位大将在野人入关时从了叛逆,颖都的宅邸自然也就被抄。 宅邸几经转手,被孙家出资收下,开了一座酒楼。 但几乎没人晓得,这座酒楼背后真正的东家,其实是平西侯府。 哪怕侯府近年没有向颖都伸手的计划,且在许文祖继任颖都太守后,这个计划再度被推迟,但不管怎样,你总得在颖都留下点布置。 这座酒楼放在后世, 就相当于是平西侯府驻京办事处。 此时, 郑侯爷站在三楼的窗户口,手里拿着一杯果饮,眺望着夜幕下的王府,在侯爷身侧,站着的是剑圣。 「你说,王府里,会不会还有其他高手?」郑凡开口问道。 剑圣笑道,「没有才是真的奇怪。」 郑凡点点头:「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接着,郑凡又问道:「大侠会不会有危险?」 「这得看你有没有安排好。」 「安排?」郑凡有些疑惑,「还需要什么安排?」 「你没安排?」 「没啊。」 …… 陈大侠的身形飞掠上了王府的墙壁,单手一个攀附后,身形一个倒转,飞身落下。 却在这时, 黑暗之中闪烁出两道绿幽幽的光泽, 「王府再没落,也不是尔这种小贼可以轻侮的!」 下一刻, 王府大太监赵文化身形直接扑了过来,其十指处戴上了精铁箍,气血加持之下,于夜幕下宛若银蛇飞舞。 陈大侠抽剑而起,面对这种忽然出现的情况,最稳妥的方式就是以一记最为霸道直接的剑招将对方逼退。 除非对方一上来就打定主意要两败俱伤,否则,不可能不退。 赵文化还是退了,但在退到一半,刚刚躲过剑光的同时,双手勐地向面前虚空一抓,竟然又硬生生地将自己整个身形给重新拉扯了回去,如饿虎扑食一般,再度杀向了陈大侠。 「铿锵!」 一连串的兵器对碰之音传来。 陈大侠因为先前过来时,就消耗了很多气力,一落王府时,本以为可以喘口气歇歇,所以正处于旧气刚退新气未接的时刻,谁成想正好碰上了赵文化,且赵文化这个太监走的竟然是武夫的路子,虽然带着邪异,不似寻常武夫那般堂堂正正,但一身体魄一身气血,也依旧是实打实的。 第279页 再者, 赵文化明白陈大侠是个剑客,所以从一开始交锋时,就打算以武者的依仗,靠绵绵无尽的气血硬生生地磨钝陈大侠的这把剑! 这其实已经不是境界上的比拼了,一如当初薛三杀了高品的福王; 夜幕之下,仓促开启的厮杀,生死,往往就在一瞬间。 如果是以前的陈大侠,说不定,就交代在这里了。 因为陈大侠强是强,天赋高也是高,但毕竟一直走的是野路子,想当初在尹城外的驿站时,瞎子和薛三,那才什么实力啊,却依旧可以拼废掉陈大侠的一条腿。 而且,有时候,不仅仅是江湖上不得台面,甚至,江湖厮杀,也上不得台面,因为古往今来,江湖上最优秀的一代代人,难免会走向朝堂。 赵文化曾是司徒雷的伴当太监,跟着先皇也是南征北战,也不知道见识和亲歷过多少战阵厮杀,大成国昔日的库房里,也不晓得堆积过多少武功秘法招式心得。 无论是在实际经验上还是理论研究上,赵文化都可称一绝。 好在, 剑婢喊陈大侠一声「师弟」, 陈大侠是真的不亏。 剑圣不是那种敝帚自珍的人,他徒弟不多,是因为能让他看上眼的人,不多。 你也不得不说,这世上,确实是真的存在天才,他们偶然的闪光,足以让经验、理论,数百年的积累,失去颜色。 剑圣,就是这种人。 而得到过剑圣指点的陈大侠,自然也有了破局的依仗。 一剑平沙落雁, 一剑飞沙走石, 再一剑长河落日, 名字,是剑婢起的,其实和招式,没什么关系,却都是那种比较刚正的剑招,一改剑客给人一种无比凌厉顾前不顾后的形象。 陈大侠就凭藉这三记剑招,不仅仅撑过了赵文化一开始的咄咄逼人,甚至,还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代价是, 自己胸腔发闷,气血上涌,喉咙发甜。 以剑客的身体,强行催发出类似武者的强横剑招,这负荷,自然不可能小,反噬,也绝无法无视。 这不是正规的对决厮杀, 因为陈大侠没料到辛辛苦苦刚引人进了王府,自己就遭受了突袭; 但好在这也不是真正的对决厮杀, 他没想过要杀赵文化,他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所以现在,可以开熘了。 打不打得过,暂且不提,反正这也不是一场公平的对决,最重要的是,压根不用打。 临行前, 郑侯爷对自己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大侠,你尽管放心去吧,本侯,自有安排。 第二句话:大侠,一切明哲保身为重,该跑时,就直接跑,事儿成不成无所谓,你得安全回来。 陈大侠现在才意识到, 郑侯爷说的第一句话,是一句废话! 第二句话,才是真正的锦囊妙计。 所以, 又是一招以气血强行催动起的强横剑招撒过去, 迫使不愿意受重伤留下的人赵文化再度后退了两步, 紧接着, 陈大侠毫不犹豫地转身,腾空而起,风紧扯唿! 而就在这时, 王府内的僕役们才赶了过来。 这其实也是陈大侠的运气,因为王府在册的护卫,都被冉岷在前些日子解决了。 王府的力量肯定不仅仅是这些在册的护卫那么简单,到底是曾经的一个国家,烂船还有三千钉不是? 赫连家、闻人家,被燕军近乎灭族了,现在还有遗留在搞事情,弄出了一大堆类似「天地会」的组织,那就别说近乎以和平的方式交接了权力的司徒家了。 可问题是, 颖都大是大,但王府,也就这么大吧,而且还很显眼。 所以,明面上可以正儿八经摆在上头的,也就是护卫了。 护卫没了,不意味着王府没人了,僕役下人家丁什么的,还有很多,可是到底比不得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昔日王府护卫,所以,陈大侠正好踩在了一个空窗期,否则,只要来四五个护卫,以赵文化拖住了陈大侠这么久,其他护卫一上,陈大侠大概率想跑也跑不掉了。 当然了,退一万步说, 郑侯爷之所以敢玩儿这一出,不就是瞅准了这个空档了么? 陈大侠越出了王府外墙, 王府的人还想追出去, 却正好被追击而来的巡城司甲士给堵住, 双方本就有着火气, 一个带着復仇的意志过来,一个刚刚家里进了贼人, 一时间竟然动起手来, 还好赵文化出现及时,一掌拍碎了王府门口的一尊石狮子脑袋,发出一声怒喝: 「都住手!」 双方这才都按捺了下来。 倒不是说巡城司甲士认怂了,事实上,正因为他们之中以燕人为主,所以其实骨子里,压根就不畏惧这所谓的王府。 他们现在的等待, 是在等后头的大人上来, 等着求一个主持公道! 他们有这个底气,有这个自信,所以才愿意稍缓一下,等一下。 如果他们是晋人,可能这会儿大概就是一股脑地冲杀进去图一个痛快为自家都尉报仇了。 人,只有在彻底绝望时,才会孤注一掷。 第280页 巡城司中的一名燕地出身的校尉, 将自己的佩刀刺在地上, 对着站在前方台阶上的赵文化冷哼了一声, 道; 「嘿,直娘贼,老子倒不信了,这他娘的颖都,还不是俺们燕人打下来的江山!」 …… 另一头,陈大侠进入了酒楼,来到了楼上,褪去了夜行衣。 剑圣走到陈大侠面前,道:「受伤了?」 陈大侠摇摇头,道;「调养一下就好了。」 就在这时, 下方街面上,有一群甲士抬着一个架子走了过来。 架子上,浑身是血的冉岷坐着,怀里,躺着已经死去的刘娘子。 郑凡不由地看向陈大侠,问道: 「你把人老婆也杀了?」 陈大侠眨了眨眼,道:「怎么可能。」 郑凡点点头,也是,陈大侠的为人,是不会去做出杀妇孺的这种事的。 剑圣看向郑凡,道:「怎么回事?」 郑凡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看着下方架子上坐着的冉岷, 缓缓道: 「是他自己主动的,在给这场戏,加码。」 「这么狠,是许文祖敢用他么?」 后一句话,剑圣没说,那就是,许文祖毕竟不是你郑凡。 郑凡吐出一口气, 道: 「老虞啊,你知道对于下面的人而言,他们最怕的,不是被上位者忌惮或者印象深刻,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被无视。」 …… 架子,被抬了过来; 越来越多的巡城司甲士,当职的不当职的,在其他城区巡逻的,全都赶到了这里。 所有人, 看着架子上浑身是血的都尉以及都尉怀中抱着的小娘子遗体,眼里,都仿佛冒出了火光。 有个规矩, 斗归斗, 但祸不及家人。 正如王府护卫被杀,但他们的家眷,却没被受牵连。 这是仁慈? 不是。 只是一种心照不宣。 输了,是你自己没本事,但真的要祸及家人,就别怪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巡城司甲士们的唿吸,开始变得粗重起来,一股强烈的悲愤和杀意,已经在酝酿。 他们不是衙役, 他们也不是官差, 本质上,他们都是从军队里调派过来,挂一个巡城司牌子,实则,是内城的军士,也都是上过战场的。 燕人,在晋人的颖都里,那是人上人。 这般被欺负? 这般被蹂躏? 奶奶的, 信不信老子们今天直接血洗了你这狗禽的王府! 架子, 被放在了王府正门口,甲士们,都默默地向两侧退开一些。 怀里抱着刘娘子的冉岷, 在此时有些恍惚地缓缓抬起头,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了台阶上,再是落到了赵文化身上,最后,落在了「成亲王府」的牌匾上。 「啊!!!!!!!」 冉岷张大嘴, 发出了一声悽厉的叫声, 因为身受重伤,所以声音不高亢,但却拖得很长,带着一种深深的悲痛和绝望。 一时间, 血水混着眼泪和鼻涕,开始滴淌下来,落在了怀中刘娘子的身上。 冉岷低下头, 让自己的脸, 贴向了刘娘子的脸,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这个曾上过战场,立过功,斩过野人千户的汉子, 在此时无助得,像是个孩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冉岷哭喊道, 「你们冲着我来就好了啊,冲着我来就好了啊,冲着我来就好了…… 她, 何其无辜,何其无辜啊!」 第四百四十一章 智珠在握郑侯爷 冉岷的声嘶力竭, 将巡城司士卒内心的怒火一下子引燃; 燕人这些年南征北战,四顾之下,近乎没有一个没被自己击败过的对手,这种膨胀起来的自信,可不仅仅局限于民间; 其实, 真正的眼高于顶,真正的老子天下第一情结最严重的地方,其实就在军中,就在这群丘八之中。 他们亲歷过赫连家、闻人家,也就是晋人引以为傲的三晋骑士被自家镇北军靖南军打得溃不成军,他们亲歷过兵锋抵近上京城下干人的无助和彷徨,他们亲歷过野人千里逃奔尸横遍野,也见过望江江畔,楚人宛若一头头猪猡一般血染江面。 这是一群骄兵, 如果是在燕地,他们或许会收着点,但这里是颖都,是晋人居多的地方,手下败将,哭喊着等着自己来从野人手中救出来的王府, 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一时间, 弓弩上弦, 甲士抽刀, 有两个校尉直接开口喊道: 「直娘贼,俺们亲眼见着刺客进的王府,不交出刺客,就血洗王府!」 「血洗王府!」 「血洗王府!」 赵文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追随司徒雷半生,见证过大成国最辉煌的时候; 原本,他以为前些日子王府护卫被抓走处决,已经是最大的耳光了,谁成想,今日的这一幕,才是真正地将王府最后一丝颜面都丢入了粪坑之中! 第281页 连血洗王府的口号都喊出来, 那王府, 那司徒家, 以后又算得了什么? 说来很可笑, 王府之所以在背地里依旧还有很多势力,还有不少追随者,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燕人看重王府,燕人想用成亲王府来安抚颖都,安抚晋地; 因为燕人看重,所以王府才能显得更值钱; 而一旦燕人明火执仗地主动去践踏王府的尊严,王府背后的势力们,估计不是同仇敌忾,而是会觉得,这座王府,似乎也就那样子了,而后,分崩离析。 「诸位,先前确实有一名刺客进入王府,却已被杂家击退了,现在人已经不在王府。」 赵文化只能开口解释道。 「哈哈哈,你当俺们是三岁稚童么?」 「煳弄鬼呢!」 这会儿,王府内的僕役家丁们也都赶了出来,他们手里也拿着刀枪,其实,他们身手还是不错的,但在此时,气势上明显颓了下去。 这就是王府坐视护卫被带走杀掉的后遗症了,给你卖命可以,但你动不动就卖队友,那谁还愿意给你卖命? 人心一散,队伍就不好带了。 赵文化的脸部肌肉抽了抽,他当然知道自己先前的解释可能会起到不好的效果,在这些已经被愤怒近乎沖昏了头的丘八眼里,根本就是欲盖弥彰。 但赵文化毕竟也是久经事情的,刺客刚走,巡城司甲士们就怒吼着冲到王府门口,还抬着那个都尉。 要是到现在赵文化还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局,那他真的就是白挨刀了当年胯下的那一刀! 可问题是,既然知道是被人设计了,自己还和那个刺客交过手,你要直接说「没见过刺客」「子虚乌有」, 这固然是看似最恰当的应对处理, 可设计这场局的幕后人没想到? 一旦你矢口否认,很可能马上就会有打脸的证据出现,到时候那就真的是黄泥落裤裆了! 「兄弟们,杀进去,为嫂子报仇!」 「住手!」 就在这时,骑着马的许文祖出现了,他没穿官袍,而是一件白色的内衫,显现出其是刚从床上得知消息赶来的样子。 「这是在干什么,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许文祖怒斥道。 这时, 先前带头的校尉马上走了过来,在马前跪下: 「太守大人,好叫您知道,俺们都尉家今日遭了刺客,嫂嫂为了保护俺们都尉被刺客刺死了,幸好俺们一伙兄弟及时赶到,惊退了刺客,然后一路追着刺客到王府里。 俺们是眼睁睁的瞧着刺客翻入了王府的院墙! 大人, 兄弟们都是为大燕流过血,负过伤的,就是进了这巡城司,兄弟们也是三日一操练,从未懈怠过,都尉也常常对俺们说,绝对不能荒废了功夫,消磨了血性,日后要是陛下有诏,俺们巡城司兄弟还得披挂上马,继续为大燕厮杀! 就是在这颖都城内, 俺们平日里办案拿人,说实话,也没少得罪人,俺们都尉也是出了名的铁面都尉。 都尉对俺们说,俺们是燕人,燕人就在打起燕人的嵴樑,替陛下,替朝廷,将这疆土给守好喽!」 说到这里时, 这名校尉已然泣不成声, 偌大的汉子,竟然擦起了眼泪。 「都尉是为了给大人您办差,才得罪了王府,招致王府报復,大人,您可得为俺们都尉做主啊!」 …… 「这人口才不错。」陈大侠评价道。 郑凡瞥了陈大侠一眼,道:「对,你赶紧学学。」 陈大侠摇摇头。 剑圣的目光,则依旧还落在冉岷的身上。 「我不喜欢这个人。」 「我能理解。」郑凡说道,「但我,也不是很喜欢。」 「你喜欢用这种人。」 「那是以前,没什么选择余地,谁不希望自己麾下都是谦谦君子德才兼备? 呵呵,就是让我麾下都是陈大侠,我晚上睡觉也会乐得笑醒。」 陈大侠微微皱眉,问道:「这是在夸我?」 「对。」 「为什么要有『就是』?」 「着重强调。」 剑圣开口道:「我以为你会因为这事,看重他,然后收下他。」 「他是许文祖的人,我怎么可能会和他抢?」 郑凡特意注意了一下剑圣的脸色, 继续道: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他想拼一把,那就看他以后的造化吧,再说了,许胖胖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心里有数。」 「这是一条充满着野心的狼狗。」剑圣这般评价道。 「谁在喊我啊。」 这时, 楼梯口,苟莫离正好端着糕点走了上来。 郑凡伸手,拿了一块糕点,放入嘴里,道: 「本侯这儿已经有一条狼王了,这种狼狗,我还看不上呢。」 苟莫离马上露出微笑。 他善于捕捉任何微小的细节, 首先, 狼王,和狗很像,却不是狗。 从这句话里,可以看出来,自己这阵子的表现,已经在逐步得到平西侯的认可,自己现在,也在逐渐尝试性地学那些个先生们一样,将「主上」掺杂在「侯爷」的称唿里偶尔用用。 第282页 主上对自己锁链,正在越来越松,自己以后,就越来越有机会可以独当一面了。 剑圣看了看苟莫离,又看了看郑凡, 道: 「苟莫离和他,不一样,苟莫离可以忽悠自己的族人去送死,可以让自己最亲信的手下去为自己断后,但他,不会为了一点所谓的机会,就杀掉自己的女人。」 苟莫离将装着糕点的盘子送给很饿也很伤了的陈大侠, 举起手, 道: 「我想杀也杀不了,李良申和那个七叔,会把我脑壳捶爆。」 剑圣又看着郑凡道: 「你也是,你能狠下心来做很多事,你曾说过,田无镜不在乎什么世人不世人的,其实,你才是真的不在乎,有时候你看着民夫看着流民的眼神,给我的感觉,像是在看一幅水墨画。」 「哦,很精緻的比喻。」郑凡面容平静,心里则受到了触动,因为剑圣看得,很准。 「但你不会去故意牺牲自己在乎的人,所以,田无镜才愿意将他的儿子,放在你这里养。所以,我才会愿意站在这里。」 「我很荣幸。」郑凡后退半步,行了个西式礼。 苟莫离则开口道:「我说,剑圣大人,下面还在演戏呢,咱能不能等散场后再讨论心得?」 「唉。」剑圣嘆了口气,「只是有感而发。」 苟莫离努了努嘴,道:「这也是我羡慕你的理由。」 「呵呵。」剑圣笑了。 其实, 没人真的会在意架子上冉岷怀里刘娘子的死, 哦不, 巡城司甲士们会在意, 但这座酒楼上,正在「看戏」的这群人,哪怕是最悲天悯人的陈大侠,也很难在此时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死,去产生什么共情。 不去在乎一个女人的死,反而在讨论这个男人的问题,本身就是一种……矫情。 但苟莫离敢这么想,却不敢直接这么说出口,他最近发现剑圣有时候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不对劲,所以尽量减少了自己单独出现在剑圣面前的机会,这货,似乎想杀自己! 不过, 在这时, 苟莫离还是走到栏杆边,一边看着下方的情景一边感慨道: 「怎么说呢,正如主上先前说的那样,人是分时候的,架子上的那位都尉,说不得没从军前,在邻里乡间,还是出了名的古道热肠助人为乐的好汉呢。」 郑凡将最后一点糕点送入嘴里,然后伸手在苟莫离的狗皮帽子上擦了擦,道: 「你是想到了以前的自己么?」 苟莫离笑笑, 「主上您,何尝又不是一样呢,以前的主上,应该是不屑玩什么幕后谋划的。」 以前的郑侯爷是什么行事风格? 几百骑? 走,南下干国! 一千五百骑? 走,更要南下干国! 那叫一个风风火火。 「因为现在发现,可以用最小的代价,去完成目的。」 紧接着, 郑凡补充道: 「但我还是喜欢享受这个过程。」 …… 「大人,请大人为我们主持公道!」 「请大人为我们主持公道!」 一下子, 所有巡城司甲士都跪伏下来,将刀口横在自己脖子上,这是死谏! 马背上的许文祖, 和自己胯下的马一样,显得进退艰难。 而此时, 随着王府门口的喧嚣不断发散, 很多个衙门的人赶赴了过来,但没人敢插手,同时,外围还出现了很多道目光,显然,大半个颖都城的权贵,再次被惊动了。 悄无声息间, 一种共识开始在大傢伙心底升腾起来, 那就是以前虽然去了国号成了亲王的司徒家,这座成亲王府,至少,尊荣上,是不可撼动的。 但如果几次三番地被削脸,那,就开始掉价,开始不值钱了。 这时, 一名手下文官来到许文祖面前,求禀道: 「大人,是否调城外军营入城?」 一般来说, 当城内局面失控,或者说,巡城司无法应对内部局面时,才会选择去调兵入城。 眼下,闹事的是巡城司自己,能压得住巡城司的,只能是城外大军。 许文祖当即举起马鞭, 对着这名文官下属直接抽了下去, 「啪!」 「啊!」 「昏了头的东西,看看这些跪在地上的是谁,是我大燕的将士,是我大燕的巡城司,你居然敢叫老子去调兵镇压自己人,混帐!」 跪伏在地上的巡城司士卒们听到这话,心里也都舒了一口气。 这时, 站在台阶上的赵文化开口道; 「大人,我觉得,今夜的事,就是一场误会,是有人设计的阴谋。」 「阴谋?」 架子上的冉岷开口道: 「赵公公,依你的意思是,我冉岷,亲手杀了自己的爱妻,就为了嫁祸你们王府,我冉岷,用我爱妻的命,去为了给你罗织阴谋!」 「你……」 如果仅仅是遇袭,赵文化近乎可以八成以上断定是这位都尉的苦肉计,但加上了一个女人的死,赵文化自己有些话也很难说出口了,甚至,他自个儿都有些疑惑。 第283页 是其他哪家的势力,在故意对王府泼脏水,祸水东引? 「冉都尉,切莫伤心过度,你放心,本官在这里,会为你主持公道,你是受本官之命,上次才来的王府,这事,不管怎么回事,本官也都已经被牵扯进了因由之中,本官,绝不会坐视不管!」 「多谢大人,冉岷替妻子刘氏,叩谢大人恩德!」 「嗯。」 许文祖面向王府大门, 不管怎样, 今晚, 王府是必须要进的, 也是必须要搜查的, 他要的,就是王府斯文扫地,权威尽失,让其背后的势力,离心离德! 原本, 事情不会那么顺滑, 因为仅仅是一个都尉被刺重伤,怎么说呢,有些站不住脚, 好在…… 许文祖情不自禁地用眼角余光又扫了一眼那个架子, 他前不久才对郑凡说过, 说这个冉岷,很像当年的郑校尉、郑守备。 现在, 他觉得, 冉岷和郑凡,是完全两个人,哪怕他们有再多再多的相似点,他也依旧觉得这两个,有一种……本质上的区别。 大概就相当于, 如果有朝一日,利益在前的话,冉岷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去拿取利益; 而郑凡,大概率会打骂自己一顿, 死胖子,死肥猪,害得老子损失了那么多。 然后,转身离去。 但,眼下,自己正是用人之际,冉岷这把刀,很好用,非常的好用,他也愿意用! 「赵公公,不管如何,今日必须让……」 「可否劳烦许大人,请平西侯爷过来主持局面。」 这时, 成亲王司徒宇从里面走出,但他站在了门槛边,没跨过去,甚至,还故意嘴角带着微笑,用靴底,在门槛上蹭了蹭,言外之意就是, 看清楚了, 我没出府门。 「大人,小王觉得,如此局面,当请平西侯爷来主持大局。」 许文祖看着成亲王, 道: 「但平西侯爷,最爱护短。」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同时, 也有些好笑, 因为这事儿,本身就是那位你喊着要来主持大局的人弄出来的。 但很快, 许文祖意识到了一些问题, 自己顺势出面, 和郑凡出现,意义不一样,事情的性质,给人的观感,会截然不同。 …… 楼台上,因为境界深厚,所以耳力惊人的剑圣开口道: 「那位小王爷,想喊你去出面主持大局。」 「嘿,别说,这个我早有安排。」 「安排?」剑圣微微皱眉。 「安排?」陈大侠睁大了眼,很是不信。 …… 郑侯爷确实有安排,以前,他不想耍阴谋诡计,一是施展空间不大,二是效果还不如莽。 但并非意味着,郑侯爷不会玩儿,也并不意味着,他不懂得深思熟虑,事实上,走一步看三步,本就是郑凡的职业素养。 许文祖正思量时, 一名身穿飞鱼服的亲卫挤开外围人群进来,对许文祖行礼道; 「大人,我家侯爷听闻外面有动静,让卑职来查看情况。」 司徒宇马上道: 「快请侯爷过来。」 小小年纪,这个夜晚,在火把之下,司徒宇的眼里,像是在放着光,他的果断,在这一刻,不仅仅是让许文祖微微惊讶,甚至让赵文化都有一种看见昔日老主子风采的感觉。 亲卫双手托举起一枚令牌, 道: 「大人,我家侯爷有言在先,颖都的事儿,一切都该由大人您来管,我家侯爷不会越俎代庖。 若是有任何需要, 请大人您先调兵入颖都!」 「……」司徒宇。 许文祖闻言大喜, 马上伸手接过令牌,对司徒宇道: 「王爷,今日的事,必须快点有个了断,本官是不信王府会藏污纳垢,也不信王爷您会派刺客对我大燕朝廷命官行刺,本官相信,王爷曾经或许有些煳涂,但心底,还是忠诚于大燕,忠诚于陛下的。 所以, 还请王爷命下人让开, 让巡城司进府搜寻一番, 这样,事情也有个了结。 再者,巡城司士卒们先前说了,刺客进了王府,赵公公先前也说了,他和刺客交过手了,所以,为了确保王府内的安全,毕竟王府里面现在没有护卫了,还是让儿郎们进去搜检一番为好,以确保王爷您和太后的安全。」 听到这话,赵文化马上拱手道:「大人,刺客已经被奴才击退,离开了……」 「王爷和太后的安危怎能是小事,天知道刺客有没有同党,天知道有没有漏网之鱼还藏匿在王府之中可能会对王府造成威胁? 本官身为颖都太守,保护王爷保护太后,是本官的职责,今日,说破了天去,哪怕担上再大的干系,本官也要为王爷和太后的千金之体安危,不惜一切代价!」 说着, 许文祖马上又扭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一大片巡城司甲士, 喊道: 「记住,进府之后,只准搜查,不得惊扰女眷,违令者,斩!」 第284页 「喏!」 「喏!」 一大群巡城司甲士马上起身,持刀沖入王府。 僕役家丁们自是无法阻挡, 就是赵文化,在脸皮抽了几下后,也只得是护在了司徒宇身前,没有去阻拦,因为木已成舟,因为,王府,本就是可以被燕人拿捏的弱势一方。 或许, 今日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小王爷应该是经歷了事后,成熟了许多。 只是, 王府的脸面, 唉, 罢了,不去想了。 骑在马背上的许文祖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自己胯下马儿的鬃毛, 马儿开始吐沫子了。 事儿成了, 今儿个,这个耳光抽了之后, 就可以考虑下个耳光怎么抽了。 抽王府的脸,就是在抽那些颖都权贵的精气神,抽趴下了王府,接下来再料理那些所谓的权贵,就轻松了。 然而, 就在这时, 王府内忽然传出了一声惊唿, 一名巡城司甲士奔跑而出, 冲出了王府大门, 冲下了台阶, 无比兴奋且带着怒火地跪伏在许文祖面前, 「报,大人,王府前院井里发现了刺客被灭口的尸体,穿着夜行服!」 「嘶……」 许文祖愣了一下, 直娘贼, 郑老弟, 你安排得这般周密的么! …… 剑圣很是疑惑地看向身边的郑凡,问道: 「这也是你的安排?」 「啊?」 郑侯爷故作镇定地微微颔首: 「嗯。」 这总是突如其来的莫名神来之笔的配合, 郑侯爷都已经习惯了, 甚至有种感觉, 仿佛自己在战场上一直倒霉攒下的人品,全都用在了这里。 「主上神机妙算,属下佩服!」 苟莫离马上送上了第一舔, 没办法, 身边另两个是木头,他不舔,主上会冷场。 郑侯爷压了压手, 祭出了老扇形图, 脸上三分云淡风轻,三分智珠在握,三分不以为意,外加一分淡淡的笑意: 「小意思,小场面。」 第四百四十二章 意外中的意外中的意外! 对「冉岷」这个角色,有不少亲觉得厌恶和反感,其实,作为作者而言,能让读者有这种情绪,说明作者成功了。 我一直说过,想要尽量写一些形象清晰的角色,尽量不去流水帐推进剧情。 另外,收到反馈,有些时候是我写得累赘和一些描述重复了,我会改进。 不过也有些时候是不做铺垫,人物就不得立体,你不可能需要时就直接提出来用,那样不符合我的美感,同时,有些亲能一下子看懂的梗,有些亲得需要解释,读者的需求不一致。 这样吧,大家多关注本章说,本章说里的分析大佬还是很多的,看盗的读者,也唿吁来起点看,毕竟有本章说可以讨论和跟进。 不好意思发前端影响大家阅读体验了,因为发后面盗文会自己剪除掉作者的话,我也很少发单章或者作者话来影响阅读体验,偶尔一次,请大家来起点阅读订阅支持吧,抱紧大家! …… 许文祖已经从马背上下来了, 这匹马竟然自己躺了下来,张着嘴,不停地哈着气,活脱脱地将自己演绎成一只生无可恋的哈士奇。 搁在平时,许文祖的坐骑是那头貔兽,就是不得已之下以马代替,也是选的军中魁梧战马,而这匹马,是从太守府后的马厩里随便拉出来的,其原本平静的日子,一下子经歷了一次马生难以承受之重。 刺客的尸体被发现了, 在王府的井里发现了, 你能联想到什么? 正常人的第一反应,必然是杀人灭口。 最重要的是,赵公公先前刚刚自己说了,刺客他碰到过,然后将刺客打跑了。 是的, 被打跑了的刺客,又偷偷潜回了王府,跳入井口,然后自裁; 难不成是因为刺客觉得王府的这口井是一块绝佳的风水宝地阵眼,死在这里可以保佑自己的子孙后代富贵绵延? 许文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他当然清楚事情的真相是什么, 但仍然觉得自家郑老弟把这事儿安排得实在是过于天衣无缝了。 王府内,别的不说,就是这老太监,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角色,门口那尊没有脑袋的石狮子,对此最有发言权。 可偏偏自家郑老弟一边可以「请君入瓮」,一边还能再派人去井里投尸,而且还做得悄无声息,连主家都没有察觉。 啧啧, 许文祖伸手擦了擦自己额角微微沁出来的汗珠子, 心里倒也释然了, 毕竟郑老弟在军中好些年,麾下能人异士肯定不少,据说那位晋地剑圣更是伴其左右不离身的。 郑老弟打仗那么厉害,能将布局做得这般缜密,也在情理之中。 就是…… 许文祖有些头痛,本想着砸个场子,再堕一下王府的面子就鸣金收兵的,他压根就没打算把事情闹深入和闹大,因为在燕皇旨意下来之前,自己只有削王府脸面的权力,没有废掉王府的权力。 第285页 这他娘的, 安排得过于缜密后, 该怎么去收场? 因为, 压根就没想着深挖啊? 最重要的是, 明显的「证据确凿」之下,你不去给个交代的话,不仅仅是这些巡城司甲士不答应,甚至会坐实自己偏袒晋人的名声! 自己赴任后,是打算清理颖都的晋人权贵官僚的,难不成先自绝于燕人阵营? 那自己还玩个屁! 「大人,刺客尸体已经被打捞了上来。」 许文祖有些头大,但却不能表现出来,他没急着进去看刺客尸体,而是转身对那个身穿飞鱼服的亲卫招招手。 那名亲卫上前, 「你,去把郑侯爷请来,就说……」 「大人,我家侯爷说了,要请他,就直接请外城兵马进城吧。」 「你……」 许文祖的脑袋更大了,只能自己又招来一个随从,让他去将这里的事,告诉平西侯,至于要不要过来,让他自己决断。 随后, 许文祖就步入了王府。 刺客尸体,被放在院子中央。 王府虽说承袭了昔日大成国的皇宫。 但一则大成国建国比较短,以前三家分晋的同时,之所以保留京畿之地的虞氏晋皇,其实就是起一个互相牵制,所以,比如皇宫这类的,并未大兴土木去修建,至少名义上,不会去违制。 所以,这「皇宫」,本就比通俗意义上的皇宫要小。 去国号,建王府后,原本各部办公的区域从「王府」内脱离了出去,成了各司衙门,这也就使得王府的区域进一步被剥离,同时再算上一些躲忌讳,大殿各处不得再用成了祭祀场所等等条件规制,现如今的成亲王府,实则是昔日司徒家「皇宫」的后院一部分。 但寝殿,带奴才们住的屋子,带一个「御花园」,面积,还是比寻常富贵之家大的,但也大得有限。 刺客尸体湿漉漉的,可以清晰地看出来,死得时间,不算久,浸泡的时间,也不算久,哪怕仵作还没来,但有战场经验的人依旧可以推断出人是刚刚没的。 最重要的是, 当许文祖站在刺客尸体旁,示意两个甲士上前将刺客面上的头髮拨开后,许文祖愣住了。 这刺客, 怎么这么眼熟? 许文祖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人胖心细,他近乎可以断定,这人,他应该认识的才是。 这时,旁边一名巡城司校尉开口道: 「大人,这是颖都转运副使钱书勛钱大人。」 当刺客的身份被喊出来后, 许文祖面色骤然一沉, 边上站着的司徒宇面容也是大变, 赵公公则是轻轻咬了咬牙,他也是没想到,流年不利,能到这种地步,此时,在其脑海中,已经开始思索如何去圆这件事了。 亦或者, 是将自己丢出去,扛下所有,以保全王爷? 这事儿, 其实本就是自己做的。 「钱书勛?」 许文祖这才明悟过来,怪不得这个人自己有印象,之前查帐时,转运司衙门里的以孙良为首的头头脑脑他可都是见过,也问询过的。 郑老弟到底在搞什么, 山路十八弯么, 这戏接下来还怎么演? 许文祖抬起手, 下令道: 「传本官命令,一,命巡城司包围王府,不得放任何人出入;二,让相关各部衙门,都派人过来; 三,传令外城四门大营,命令他们没有本官或者平西侯爷的军令,兵卒不得出营一步;四……」 说到「四」时, 许文祖看向站在那里面容阴晴不定的司徒宇, 「王爷,您现在不仅仅需要给巡城司一个交代了,还得给本官,一个交代!」 …… 事儿, 闹大了。 原本, 这事儿是可以捂住的,可偏偏揭盖子的人,事先做了充足的准备,却唯独没有做好底下真的有东西的准备。 高调的揭盖子之后,是双方,不,是各方面,一时间都都不清楚该如何去收场。 颖都城外四大营,不得调动,这是基础,也是底线,因为大军一旦入城,意味着事态完全被定性成了另一个方面。 放在当下时局之中, 大概意思就是成亲王府要造反了,大军进城平叛。 可偏偏他许文祖,没这个先斩后奏的权力。 颖都各部衙门的人,开始相继进入王府,钱书勛的家眷也来认领尸首了,哪怕四周兵丁环顾,钱家人也依旧哭得歇斯底里,平白地为各方心头又增添了一抹烦躁的火气。 坐在酒楼靠椅上的郑侯爷,不断接收着来自下面人的汇报。 到最后, 郑侯爷有些无奈地伸手揉了揉眉心, 对身边的这些亲信感慨道: 「许文祖心里,估计在骂我了。」 说好了请他下个小馆子,三菜一汤配点儿小酒; 人高高兴兴地来了,结果进门一看,好傢伙,竟然在准备满汉全席,偏偏他许文祖出门还没带银子。 换做正常人,可能第一反应是郑凡在拿他当刀使。 许文祖不是正常人,不会第一反应就将怒火对准他郑凡,但心里头,肯定憋着火气了。 第286页 「钱书勛,转运副使……」 郑凡默默地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许文祖先前告诉过自己,宫望部得到了来自颖都的额外资助,有点像是当年的自己。 兵马一项,撇开其他因素,最直接也是影响最大的因素,就俩字……钱粮。 钱粮充足,才是练出精兵的必备基础。 而偏偏不久后,一名转运副使就死在了王府的井里。 苟莫离其实不相信那个死者是自家侯爷的手笔的,先前拍个马屁,也只是顺势而为,毕竟,侯爷的谋划,没必要瞒着他,且总还得有人去经手。 在此时,苟莫离开口道; 「主上,大门大户的井口里,溺死个人,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这是确实,大门大户,小婢小妾,不听话犯事儿的家奴,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奴籍的人,是没什么人权的。 这一点,干人做得比较好,干国在官面上废除了奴籍生死由主家控制的权力,虽然,实际上依旧是主家可以生杀予夺,但明面上,干人确实很「文明」了。 而燕国,在很长时间里,依旧保留着官面上的对奴籍者的政治法律地位的低下和压迫,燕皇姬润豪继位后,也曾下旨,大概意思就是学干人,给予奴籍者生命权云云,但没几年后,燕皇马踏门阀,无数门阀人被充为奴,那充边的刑徒兵队伍可谓绵延不绝,他燕皇自己倒是成了最大的奴隶主。 晋地这里,虞氏皇族其实早就颁布过类似的诏书,但没人搭理…… 豪门大户,打杀几个家奴,为了名声,丢井里,沉塘,再等过段时间处理掉,这几乎不是什么秘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甚至有些理所当然。 按理说, 如果从王府井里吊出来一具家丁或者宫女亦或者太监的尸体,这再正常不过。 可偏偏吊出来的人,穿着夜行衣,而且,还是……「朝廷命官」。 苟莫离继续道: 「主上,您得出面了,王府事儿小,但您和许文祖的关系,事大。」 成亲王府再怎么闹腾,也依旧是秋后蚂蚱; 哪怕现在有一条线,透过死在王府的钱书勛,将宫望部和成亲王府连繫在了一起,其实,威胁也不大。 在晋东那一亩三分地,他平西侯爷,还是能说一不二的,宫望的事儿,等自己回去时再顺手解决料理一下也就是了。 但,自己和许文祖,确切地说,是平西侯府和许文祖的关系,这是干系到侯府日后发展的重中之重。 友谊,有时候很廉价,但有时候,又十分珍贵。 见郑侯爷还坐在那里,苟莫离只得继续建言道: 「侯爷,巡城司那边,还需要侯爷您出面压制……」 郑凡点点头, 道: 「本侯去一趟王府。」 说着, 郑凡看向了陈大侠,道: 「大侠,你回去休息吧。」 他刚去过王府,也和赵文化交过手,身上还带上了伤,没必要再犯险,虽说哪怕赵文化当面指出来陈大侠就是刺客郑侯爷也不怕,但没必要多这一遭麻烦。 至于剑圣,肯定得跟着自己一起了。 郑侯爷出了酒楼,秘密地回到了自己的住地,然后,骑着貔貅,领着一众亲卫,又来到了王府大门口。 而此时, 巡城司甲士们的火气,已经按耐不住了,人证物证具在,为何还不处理? 还要拖延什么? 但当他们看见平西侯爷的旗帜出现时, 王府门口的巡城司甲士还是齐齐地跪伏下来; 「参见平西侯爷!」 「参见平西侯爷!」 架子上, 冉岷已经被简单处理了伤口,但他作为苦主,现在却不能离开,只能继续抱着刘娘子的尸身靠在那里。 郑侯爷的目光扫过四周, 开口道: 「本侯来了,本侯,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没有威胁,没有训斥, 但大傢伙的内心,还是都平静了下来。 这就是威望带来的力量。 比起新赴任的许文祖,平西侯爷的话,明显更具备信服力。 紧接着, 郑凡翻身下貔貅,剑圣走在身前,苟莫离和何春来在身侧,一众飞鱼服亲卫在外围,簇拥之下,郑侯爷步入了王府。 王府内,现在人很多,但当平西侯爷出现时,大傢伙都很默契地让开了路。 钱书勛的遗体已经被白布盖上了,旁边是钱家的家眷,他们还在哭,但当郑侯爷目光扫过来时,钱家女人的哭声戛然而止。 人,是万物之灵,动物尚且能感知到危险,人,自然就更懂得什么人好惹什么人不好惹了。 剑圣上前,掀开白布,检查了一下尸体,很快,又将白布盖回去,旁边的仵作以为遇到了同行,正准备说什么,却见剑圣起身就离开了。 「赵文化以残缺之身,强走武夫道路,以前,我与他有过几次接触,其所走的,是残缺至阳的路子。 钱书勛是额前受掌力拍死的,骨骼碎裂不均,正符合赵文化的路数。」 残缺至阳,意思就是他的招式,都是带着瑕疵的,在伤势上,一拳下去,别人是雨露均沾,他不是。 所以,站在剑圣的角度,能够很清晰地辨认出来。 第287页 苟莫离开口道;「额头受掌……」 野人王做了个挥手的动作,继续道:「证明二人先前应该很亲近,是一方猝然出手袭击的可能性大。」 郑凡看向剑圣,剑圣点点头。 郑侯爷心下释然,有数了。 很大概率,钱书勛,是被赵文化杀的,杀他的原因,肯定不是嫉妒钱书勛是男人; 所以,大概就是为了灭口了。 为何灭口? 联想一下宫望部, 一条线,直接被反证串联起来。 王府和宫望勾搭在了一起,而且通过颖都这个平台,向宫望部进行利益输送,结果许文祖一来,这位精通后勤运作的太守直接查出了端倪,王府只能壮士断腕,杀钱书勛以灭口。 巧就巧在,就在今天,就在当晚,郑侯爷派陈大侠去泼脏水。 两件事,直接并成了一件事。 郑侯爷摇摇头, 这种自己忽然福尔摩斯的感觉,并没有想像中的那种快乐,因为接下来,自己需要面对和许文祖一样的情形。 这事儿, 该怎么处理? 随后, 郑侯爷步入了王府大厅,也就是以前的议事厅,很大,也很宽敞。 司徒宇坐首座,表情有些木然,许文祖坐右下首。 另外,还有颖都各部衙门的话事人,或沾着半边屁股坐着,或干脆站着。 最显眼的一位, 是赵文化赵公公, 跪在正中央。 赵文化已经认罪了, 但也难为赵文化了, 因为在这件事上,认罪也需要急智。 赵文化说,是钱书勛见王府被小小都尉欺辱,心里气不过,所以才去冉都尉宅子里企图杀人报復。 然后,杀了人,失败,被追,逃入了王府祈求庇护。 赵文化心里很失望, 他觉得钱书勛这么做,是目无王法,陷王府于不义之地,再加上钱书勛身份特殊,身为官员却身穿夜行衣行江湖草莽之事,实在是有辱颖都和朝廷的颜面。 所以, 赵文化杀了钱书勛,命人将其投入井底。 他觉得,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掩盖这件事,保全各方的面子。 他有罪, 他罪大恶极, 他认罪,他也伏法,且他声称,这件事王爷和太守毫不知情。 郑侯爷在外头时,就听完了一个官员对先前里面情况的讲述,在进大厅时,已经跟上了进度。 当他进来时, 司徒宇起身迎接,许文祖也起身,其余大人也都起身。 珠帘后头,似乎也有响动,显然是那位王太后,在看见平西侯再度出现时,有些受惊。 有人端上来了椅子,郑侯爷坐下,闭着眼。 他来是人来了,但只是为了压场子,剩下的事儿,得交给许文祖去处理了。 差不多, 就是将赵文化当替罪羊给处理了吧; 然后, 钱书勛的家眷,先前哭得很热闹,接下来,逃不出一个全家被抄,族人被流或者被杀的结果。 得死人,否则不能平息巡城司的愤怒,得有足够牌面的人承责,否则无法全燕人以及新太守的面子。 最后, 王府, 还是王府, 这也挺好。 孙良那晚告诉了自己,说他从哥哥孙瑛那里得知了一条情报,王府其实早就和燕京的一个势力达成了联繫。 所以,王府这些日子以来的举动,确切地说,是那群真正地拿司徒宇这个王爷当牌子的势力,他们一切的行动,都是为了配合燕京那边的某位。 郑凡不知道是谁,但不应该是燕皇,燕皇想做什么,没必要这么麻烦。 那么, 剩下的是谁, 就不好猜了。 甚至, 会不会是小六子在那里玩儿什么终极无间道,郑侯爷也都考虑过了,毕竟,最不可能的往往是最可能的定理不能忽视不是? 许文祖站起身, 开始说话, 大部分是废话, 但在场的大家,脸上的面容也都几乎同时一松。 因为,这件事,要结束了。 一方主动出来背锅, 一方见好就收,打算息事宁人, 事情的真相, 并不重要,也没人去关心。 郑侯爷坐在椅子上,没睡,但也没什么其他的感觉,到他这个位置,他渐渐有些习惯了什么叫影响比真相更重要的现实。 嗯, 这事儿还是他鼓捣出来的,就更没理由去想其他也做其他了。 早点完结了吧, 自己再待一阵子,等许文祖完全上手控制颖都后,自己再返程回去,顺路,去看望一下宫望。 其实,敲打王府,也是变相地在敲打宫望。 一群甲士上前,将赵文化用铁链困锁住,一身功夫的赵文化没有选择反抗,哪怕他其实有反抗的能力。 但他更清楚,自己反抗的后果。 最重要的是, 不仅仅四周甲士林立,自己就算反抗也杀不出去,且看站在郑侯爷身后的那个戴着斗笠的男子吧,很大概率,是那位晋地剑圣。 他在, 自己根本就翻不起浪花来。 被捆缚的赵公公,倔强地对着坐在那里的司徒宇,又磕了一个头。 第288页 司徒宇神情,依旧木然。 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洋葱,被一层又一层地剥开,自己却还得忍着,不能让眼泪呛出来。 一场戏, 终于要暂时谢幕了。 郑侯爷指尖轻轻敲击着椅把, 而许文祖在说完各方面安排后,转而看向郑凡,他还没来得及和郑凡交流,也没有经过郑凡进场时的推断,但他不急,先把这里的事儿安排好后,再和郑老弟慢慢讨论就是了。 「郑侯爷,您觉得这般处置,如何?」 「大燕的体统,要保存好,成亲王府的体统,也要保存好,之前在石山上,本侯就说过,王爷还年轻; 现在看来, 王府的手下人,确实是不够清静,而且,护卫的缺,必须要及时补上。 本侯建议, 请太守大人,新选一批奴僕下人,再选一批护卫,充实王府,以护王爷和王太后的周全。」 没等司徒宇和珠帘后的王太后开口, 许文祖马上道: 「本官深以为然,就这么定了!」 这是要完全将王府彻底拉空,隔绝王府和外部的联繫。 一定程度上, 成亲王府虽然顶着驻守颖都外加一个世袭罔替的种种头衔,但实则,已经要变得和燕京的晋王府差不离了。 当然,前提是再剪除一番颖都旧有的官僚权贵体系,杜绝根本上晋人想靠着这一脉折腾的可能。 「那今日的事,就这样了,本官也就不叨扰王爷和太后的休息了,郑侯爷,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郑凡睁开了眼,看向了赵文化,他想跟许文祖要走赵文化,因为他想知道到站在王府身后的,到底是燕京的谁。 不是说不能稍后再要,但问题是,郑凡担心赵文化被带下去后,会选择自尽,那自己就什么都问不出来了,还不如现在就让自己的人去控制住他,再由剑圣出手封了其气穴,带回去,慢慢炮烙,总能有机会让他开口。 「且慢,还有一事……」 「王爷,王爷,王爷!!!!!!」 就在这时, 一名中年太监急匆匆地喊着跑进来。 郑侯爷的话,被打断了。 这个太监,很不知礼数。 偏偏外人此时不怎么方便呵斥,而坐在首座的司徒宇见状,脸色当即铁青,他正是怒火交加被安排揉搓之际,满腔抑郁无处发泄呢。 「啪!没规矩的奴才!拖出去,给孤杖毙!!!」 司徒宇抄起手边桌子上的砚台对着太监砸了下去。 太监被砸坐在地,头破血流。 没规矩的奴才? 许文祖和郑凡相视一笑,这是在指桑骂槐呢? 但,也就这种本事了。 真要做到可以唾面自干,从头忍到尾,还能高看你一眼,可惜最后还是破功了。 那个被砸得太监心下骇然,听到要被杖毙, 马上喊道: 「王爷,是小主子有了,大夫晚间来的,刚确认了喜脉!」 这事儿,本不该这么大声地说出来公布的,但这个太监先前在陪着小主子,所以不清楚这里的具体情况,故而急匆匆地跑来报喜,再被这么一诈唬,一下子就喊了出来。 司徒宇先是一震,随即露出了喜悦之色。 事情处理好了,场面活儿,还是要整的。 虽然这位成亲王还没成年,按规矩,其婚姻大事,也得被朝廷指婚,但怎么说呢,大家族嫡系子弟在成婚前,弄大一两个贴身丫鬟的肚子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只不过,一般情况下,管事儿的都会给这种贴身丫鬟服避子汤,亦或者真的怀了身孕,有可能就生下来当庶子,但如果这位嫡子有家族联姻需要,为名声着想,则可能将母子直接沉塘。 就是这么残酷,就是这么冰冷。 但司徒家,尤其是司徒雷这一脉,人丁本就有些凋零,司徒雷虽说当了皇帝,却也没能来得及靠后宫佳丽去开枝散叶。 所以, 这孩子, 就算是婢女妾室所生,也是不可能堕掉的。 唯一的影响,大概就是之后的指婚,本来司徒宇有一定概率可以和姬家宗亲之女联姻,以给富贵增添筹码,公主,他是不可能想的了,嗯,燕皇全儿子,没公主。 现在,有了这档子事儿,庶子在前,姬氏的宗亲贵女,也是没希望了,很大可能会从某个官宦家里选一适龄女子进行婚配。 「下官,恭贺王爷!」 许文祖带头,一众在场官员全都向成亲王道贺。 就连郑侯爷, 也不得不从椅子上起身, 其他人先道贺也就道贺完了,没道贺的,见郑侯爷起身,也先缓缓,不能打搅到郑侯爷,这是规矩,也是礼数,嗯,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徵。 其实,郑侯爷心里有些酸酸的。 司徒宇还是个半大孩子呢, 就有种了? 自己先前在府里,辛辛苦苦地耕耘,结果一点音讯都没出来。 四娘也就算了,薛三先前就给自己提醒过,魔王们虽然现在实力不行,但生命层次很高,想诞子嗣,很难。 但公主和柳如卿,也没音讯,这就证明,生殖隔离不仅仅在四娘身上,很可能自己身上也有,这就很无奈了。 虽然耕地使我快乐, 第289页 但男人到了这个阶段, 风风火火地,该玩儿的也玩儿了,该经歷的也经歷了,也是时候要个孩子了,且自己的爵位,自己打下的「江山」,总得后继有人不是? 否则,岂不是纯粹的孤芳自赏? 「本侯,恭贺王爷。」 有些酸,酸啊。 其余官员,在郑侯爷恭贺完后,才继续送上祝福。 司徒宇自己还是个孩子, 又是第一次要当父亲了,所以显得很兴奋,这种兴奋,甚至冲散了先前的抑郁。 而被锁缚在那里的赵文化, 眼里,也流露出了一抹柔和的光泽。 这或许是今天, 最好的消息了。 「王爷,王爷……」 「小主子,小主子,您慢一点儿,慢一点儿。」 「主子,您小心点儿身子。」 这时, 外头传来了女人的叫喊声。 「谁敢拦我,谁敢拦我!」 外面的亲卫们,也听到了里头大人物们在恭贺「喜得贵子」「开枝散叶」什么的,就不敢真的去阻拦这个衣着华彩的女孩,只能由着她和两个追过来的小宫女一起进入了大厅。 女孩一进大厅,其他人完全视若不见,直接奔向了司徒宇,身后的两个宫女担心出现意外,也马上追着过来。 一时间, 原本肃杀气息很浓厚的议事厅,像是被掺杂了一股浓郁的脂粉味,氛围变得有些不伦不类。 虽然知道她就这般出来不合适,但司徒宇到底没有像先前对待那个太监一般拿东西砸她,而是亲自离了座,走下来,搀扶抱住女孩。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司徒宇有些紧张。 这种紧张,是源自于女孩身份的见不得光; 但眼下这种紧张,再心思缜密的人,比如苟莫离,也无法发现异常的,因为这可以理解成司徒宇担心女孩的身体会出意外,毕竟肚子里可是怀着他的第一个孩子。 「王爷,妾身有了,妾身有了咱们的孩子。」 「好……好,好。」司徒宇只能伸手拍了拍女孩后背,然后环视四周。 许文祖笑了笑,这时候的他,像是个温和善良的胖子, 「王爷,下官先回去准备贺礼了。」 「下官告退。」 「下官告退。」 已经见不得撒宝宝粮的郑侯爷也起身,准备告退。 今日的事儿, 波折很大, 但终究,算是落幕了,最后,还加上了温情戏码,沖淡了血腥味,单纯从艺术角度上而言,还可以。 然而, 就在在场的官员们准备跟随着许文祖这位太守和平西侯爷一起离开议事厅时, 女孩清脆娇嫩的声音, 传来: 「王爷,我闻人家,终于有后了呢。」 「……」全场。 第四百四十三章 来自大燕的……愤怒! 整个议事厅, 除了那个女孩「咯咯咯」充满着喜悦与自豪的笑声, 其余人, 全都安静了下来。 剑圣隐藏在斗笠下的眉毛,轻轻一抖。 其实,剑圣对这些阴谋啊,诡计啊,并不是很感兴趣,他看是会看,不懂得,也会问,但更多的,是一种超然的心态,去寻求一种顿悟。 越往上走,剑圣的心,就越小了,小到只能装得下一把剑和自己那个小小院子里的家人以及一群鸡外加,一只鸭。 但在这一刻, 剑圣斗笠下的表情,动容了。 这一幕,实在是够突然,也够匪夷所思的,剑道之中讲究一个平地起惊雷,和当下场景的变幻,真的是契合了。 苟莫离正准备跟着自家侯爷离开呢,忽然间,停下了脚步。 他反应很快,下身没转,上身转,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了,直接盯着人家司徒宇怀孕的女人看。 曾经叱咤风云的野人王,在此时不禁有种恍惚的感觉,又像是恍如隔世。 不应该啊, 自己的闻人蜜儿还没送出去呢? 直娘贼, 这里怎么先出来一个, 而且还已经怀了? 许是脑子有些混沌,又许是变化来得太过突然,再加上野人王是动脑子为主的,本身也就三脚猫功夫,所以这个姿势无法保持太久。 「噗通!」 苟莫离直接摔坐在了地上, 疼, 但脸上仍然挂着笑意, 世间百态,苟莫离看得多了,今晚,倒是真的瞧见了一出绝品大戏! 已经走到议事厅门口的许文祖,停下了脚步,唿吸一猝,原本三层下巴,因为气息内收,成了一个半大的椭圆。 肚子上,本该在下面塌着的一座山,因为吸气的原因,提到了胸口。 只可惜这「肉山」过于厚重,很快又「坠」了下去,一时间,肚皮上肉浪翻滚,恍如波涛。 而许文祖接下来的反应, 不是去看那个怀孕的女孩,也不是去看司徒宇, 而是下意识地扭头看向了站在自己身侧理应和他一同走出议事厅的郑侯爷。 许文祖的眼神里, 带着一种麻木, 因为今晚,自己已经被震惊好几次了。 目光中的意思很简单: 第290页 你郑老弟的安排, 竟然细腻如斯!!! 许文祖现在有种感觉,大概就是他本意想要去和邻居交涉一下,你的院墙过界了,然后他的好朋友郑凡拍着他的肩膀说,走,我帮你去交涉,压场子;然后自己去了后才发现,郑凡竟然是奔着灭邻居满门去的! 但谁又能知道郑侯爷现在心里的感觉? 他所有的谋划,只有两个,一个是让陈大侠给冉岷身上刺个窟窿,另一个是那名身穿飞鱼服亲卫的提前应对; 冉岷在那里给自己加戏就算了, 你成亲王府这到底是在干嘛!!! 自己只想着抽王府一巴掌,再顺带隔空抽一下宫望的巴掌,再再顺带隔空再隔空抽一下王府背后燕京那位的巴掌! 结果王府一巴掌下去后, 竟然抖落下来了一大堆兇器, 仿佛在赶着趟地求自己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这不是拔出萝蔔带出泥了,这是拔出了粪坑! 而作为眼下, 真正的第一当事人, 成亲王爷司徒宇, 他的表情, 像是被凝固在了那里。 先前,坐在那里,他已经承受了太多的委屈太多的抑郁太多的怒火,再被自己女人有身孕的喜讯提起了心气儿后, 这个知书达理的女人, 这个温文尔雅的女人, 这个年纪只比自己大一岁,却很成熟很有主见也很知进退更懂得理顺自己心绪给自己带来的安宁的女人, 却用一种突如其来的方式, 给自己带来晴天霹雳的一击! 是的, 她还在笑, 她还在喜悦, 她还在为她闻人家有血脉遗传下来感到由衷的高兴, 但司徒宇清楚, 她, 没那么蠢! 退一万步说, 哪怕她真的只是一个被喜悦沖昏的小女人, 在整个议事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时, 她也应该明显察觉到氛围的不对劲,她也不应该继续再笑了; 但她还在笑, 笑得很开心, 这笑容, 让司徒宇心寒,让司徒宇感到畏惧,他像是看见了一条毒蛇,在狠狠地咬中自己一口后,还抬起了蛇躯,对着自己带着阴森的笑容吐着信子。 今晚, 司徒宇其实什么都没做, 真的, 他什么都没做; 他就是坐在那儿了, 然后, 感受到了来自王府内部的,一个个,一道道,一面面,对自己传递而出的恶意! 此时, 司徒宇在内心惊窒得近乎不能唿吸时, 他近乎本能地看向身侧那道珠帘之后, 那后面,坐着的,是他的母后。 十岁那年, 他目睹自己父皇驾崩,目睹山河崩碎,目睹满朝重臣,都决意归附燕国以求庇护。 他也是坐在那儿, 坐在那张他父皇曾坐过的龙椅上。 那时候, 他其实很无助,也很不安,但心里,其实早就有了一种情绪, 凭什么? 后来, 司徒宇逐渐明白了,其实,不是当时的满朝文武对燕人有多大的好感,颖都上下之所以这般选择,一是因为对面是野人,二是因为,对面有叛军。 因为向望江东岸,你已经无法投降了,在自己父皇驾崩后,不投靠燕人,大家,只能等着城破后被屠戮。 司徒宇忘不了, 十岁时的他坐在那儿, 真的希望有大臣可以站出来,说我们自己守住,我们继续保护住颖都,保护住大成国,因为这是他先祖创建的基业,是他父皇亲自缔造出来的国家。 但没有。 他一度曾瞧不起自己的母后, 因为在当年,母后抱着才十岁的自己,说:儿啊,以后,咱们母子俩就平平安安的把日子过下去就可以了。 他觉得自己的母后,没有政治远见,虽然司徒宇自己,也是近年才深切意识到什么才叫政治,什么才叫权柄,但他还是觉得,自己的母后,太妇人了。 只是, 眼下, 他忽然明白过来, 在结局已经註定的情况下, 好好地过日子,最好,带着一抹尊荣,将日子过下去,其实才是真正的明智抉择。 司徒宇闭上了眼, 年纪轻轻的他, 现在, 感到好累。 很多人都对他讲述过自己父皇崛起的故事,从一个不受看重的庶出皇子,最后挤掉自己的两个哥哥,坐上了那张龙椅。 甚至,孙太傅还曾对自己暗示过,自己祖父的死,里头有自己父皇的影子。 对了, 孙太傅, 那个在自己父皇驾崩后,牵着自己的手走过很长一段路的老人, 他可能, 早就看透了,也早就累了,所以才早早地退下了吧。 自己, 终究不是父皇, 自己比父皇, 差得太多太多。 两行热泪,自司徒宇眼眶边溢出。 这位年轻的王爷, 已经有了一种预感, 哪怕眼下,议事厅依旧是安静的; 但他清楚, 第291页 有个东西,破碎了; 那是一条线, 燕人给自己,给这座王府画出的一条线。 当年,燕国大皇子东征军大元帅姬无疆,帮自己父皇抬起棺椁,是自己的父皇,向那位燕皇陛下,向燕人,要来的人情,画出的那条线。 自己只要站在线里面,他就是安全的,他就还是尊贵的。 哪怕燕人现在反悔了,哪怕燕人想秋后算帐了, 哪怕那位平西侯爷在石山发作了, 哪怕这位新太守藉机踩踏王府的尊严很清晰了, 但, 他们依旧不敢越过那条线。 司徒宇并不觉得自己很无辜,确切地说,并不觉得自己的这座王府很无辜。 否则, 钱书勛的尸体,怎么会在自己王府内的井里面打捞出来? 他对赵文化说过,他们在做什么事,他并非完全无法洞悉。 换句话来说,他可能并不知道赵文化他们在具体做什么,但肯定清楚,他们在做一些不该做的事。 宴会投毒案, 五皇子被刺案, 钱书勛的死, 等等一切有的没的, 司徒宇事先不知道,但事后,他可以根据那段时间府里一些人的动态,去反推出来。 他很害怕,他们竟然敢做这种事? 但他又很兴奋, 因为他清楚,他们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最终受益者,是为了谁! 哪怕只是十岁的稚童, 在坐过那张龙椅后, 也依旧无法割捨那种对至高无上之感的深刻留念。 最重要的是…… 司徒宇低下头, 睁开眼, 看着面前还在说话,还在欢笑,还在分享快乐,似乎还完全不清楚局面到底如何变化的女人, 自己, 也不是无辜的, 也并非单纯的, 也并非什么都没做, 不是么? 甚至, 他们做的那些事,就算被燕人发现了,燕人都可能捏着鼻子,为了保全一个面子,为了维护一个体统,为了擦拭一座牌坊,认下了。 就像先前那般, 燕人的侯爷和燕人的太守,燕人在颖都的官吏,他们都选择了捂盖子,不继续追究下去,息事宁人。 反而是自己做的, 已经做出的事, 会真正地……摧毁这座王府! 「呵呵……」 司徒宇笑了, 哪怕他的泪,依旧在流。 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少年,经歷这种事,未免过于残忍了一些,但他这会儿,却在短时间内,领悟到了一抹淡然。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肚子上, 那里头, 有自己的孩子呢。 女孩还在诉说着,还在叽叽喳喳分享着快乐,畅想着未来, 仿佛单纯得已经不是一张白纸,而是被一层又一层涂抹上去的浓稠白色颜料。 但当她看见司徒宇眼角的泪水, 但当她看见司徒宇此时显露出来的微笑, 但当她看见司徒宇的目光,最终又缓缓落在自己小腹上时, 女孩的眼眶, 也红了。 但她还是在继续说着,还是没有停,只是鼻音,开始越来越重,笑容,也开始逐渐扭曲。 他在哭着,她也在哭着; 他在笑着,她也在笑着。 他没问为什么, 因为此时,知不知道原因,已经没有了意义。 她也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仿佛这个议事厅,只有他们二人一般。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环境氛围, 可惜, 它很短暂。 因为, 片刻的惊讶之后, 黑色旗帜内,有一尊黑色的身影,抬起头,冒出火光,这是一头带着愤怒和压抑的龙, 大燕, 怒了。 而大燕的怒火, 在这座议事厅内,所呈现出的, 是大燕的军功侯爷,是大燕的太守,是大燕在这里的,所有官员。 这片脚下的土地, 为了征服他, 多少来自燕地的儿郎,战死沙场。 郑侯爷和太守许文祖,都是亲歷战阵的人,甚至在场燕人官员里,几乎也都是参与过战事或者在后勤里栉风沐雨过的。 于许文祖而言,当镇北侯完全放弃了对那座龙椅的野望后,他的志向,已经成了匡扶大燕。 对于郑凡而言,这片晋地,是他和老田,一起打下来的,打过了野人,打过了楚人,一起拼下来的。 他郑凡以后会不会反,那是他和下一任皇帝的事,和小六子和太子或者其他谁谁谁的事; 怎么着, 也轮不到你一个晋人在这里企图染指什么! 许文祖的目光里,带上了深沉的阴郁,他转过身,原本他的身躯就很庞大,此时,则更是阴沉得可怕。 而郑侯爷, 其身上,早就有了歷经不知多少场大战,以及麾下一次次数万儿郎汇聚在一起的气场, 当他转过身来, 面对里面的王府众人时, 仿佛空气里, 都开始瀰漫出阵阵刺鼻的血腥味。 闻人家的孩子, 闻人家的血脉, 呵呵。 第292页 当年,是三家分晋的格局。 虽说燕国的战略,是借道于干开晋,虽然南北二侯和燕皇,早早地算到了晋地的反应,也加以利用和布局; 但, 真实进程上, 是大燕对干开战时, 赫连家和闻人家,组织了联军,先一步进犯燕国,这两个家族,实打实地,对燕国进行了侵入! 马蹄山一脉,为了阻挡两家联军,燕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所以,在靖南侯镇北侯自南门关入晋,自后方打崩了两家联军后,燕人对赫连家和闻人家,採取的,是灭族的政策! 这是燕人怒火的发泄,是尔等蝼蚁,竟敢主动向大燕挑衅的惩戒! 就是现在, 大燕的密谍司,依旧对所谓的赫连家闻人家余孽格外敏感,那些敢打出有什么赫连家公子闻人家公主旗号的晋地叛逆,往往也是最先个被剿灭。 在復仇方面,燕人可谓做到了睚眦必报,杀到了极致! 所以, 你成亲王府,收留闻人家的女人,是何意? 「啊啊啊!!!!!」 赵文化发出了一声怒吼,但其身上被特制的枷锁锁缚住,此时就是想出手,也被压制住了。 在其身后,四个甲士一起发力,将其继续按在地上。 薛三就曾搞出过一些东西,专门锁高手的,比如现在的徐闯,就享受着这种待遇,没道理燕人这边没有。 赵文化还在哀嚎,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那是一种被欺骗被利用甚至,被莫名其妙像是擦屁股纸一样随手丢弃的屈辱! 但一切, 已经来不及了, 此时这座王府里,已经没了护卫,外加,还有一众巡城司甲士以及平西侯爷自己的精锐亲卫在,就算王府的暗处力量此时调动起来,也不可能撼动这里。 就在这个节点, 就在这个场面, 这个女孩的这句话, 无疑是掐住了王府的七寸,不,是掐碎了! 好狠辣的手段,好狠毒的心! 郑凡转身,走了回来,他将自己先前坐着的椅子,微微调整了方向,对准了司徒宇的位置,然后,坐了下来。 这一次,平西侯爷不是看戏或者像先前那般神游的姿态。 许文祖则压抑着一些情绪,走向前, 甚至, 还挤出了微笑, 哪怕这个微笑背后,是如何恐怖的渗人。 「夫人,您刚刚说,您肚子里的孩子,除了司徒家的血脉,还有谁家血脉来着?」 女孩扭头看向许文祖, 她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吸了吸鼻子, 笑着道: 「大人,我刚刚说得不够清楚么?还有我闻人家的血脉啊,我姓闻人,叫闻人敏君,您瞧……」 女孩撸起自己的袖子, 自手臂上, 有一道类似茶花的印记。 这是闻人家的族徽,家族还必须得是核心家族子弟在幼年时,才会被种下的族徽。 虽说它没有楚国熊氏的族徽有对妖兽特殊的吸引力,确切地说,它毫无其他作用,但却象徵着一种高雅。 姚子詹当年游歷晋地时,受闻人家的招待,曾对这山茶花的印记写过诗,赞扬闻人家文华丰厚,有古夏遗风。 女孩又笑着道: 「王爷还曾与我说过,我们以后的孩子,将继承司徒家和闻人家的血脉,必然会成为晋地之主呢。」 许文祖,不说话了。 「呵呵呵……」 司徒宇忽然发出了笑声, 然后, 他看向了坐在那里,正面对着他的平西侯爷, 竟鬼使神差地来了句: 「侯爷,您听到了么,我司徒家,有后了呢,本王,有后了呢。」 郑侯爷点了点头, 道: 「王爷,咱们现在该聊聊,绝后的事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跪着 成亲王府,自己越过了那条线。 秋后算帐,卸磨杀驴,那是传统,哪怕这里当政的不是燕人,是干人或者楚人,只要解决了来自外部的威胁,必然也会对内部进行肃清和整理,以期获得长治久安。 再说了, 成亲王府并非洁白如莲花,事实已经证明,王府并不干净。 但当闻人敏君显露出自己的族徽,笑着说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甚至将闺房之话也说出来时,一切的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线, 过去了, 过去了后, 司徒宇已经疲惫和无奈, 而对于颖都现在最大的两尊人物,侯爷和太守而言,他们也没了先前的那种束缚。 先前顾及的,是司徒雷留下的面子,是燕皇想给的面子,但前提是,你成亲王府,得尊重这个面子; 你自己彻底坏掉了游戏规则,那就不要怪燕人,终止这场游戏。 绝后, 不仅仅是威胁那么简单, 事实上, 郑侯爷之所以会撕破脸皮地对着当代成亲王说出这句话,已经表明了一种态度。 闻人敏君,是不是傻子,是不是单纯,骗不过郑凡和许文祖。 这个女人,肯定不简单。 很大概率,她是自己选择在最为恰当的时候自爆,以将王府拖入深渊。 第293页 这里面的内情,之后可以去挖掘,眼下要解决的,是王府的问题。 郑侯爷自怀中抽出铁盒,取出一根捲菸,叼在嘴里。 何春来上前,拿出火摺子,帮郑侯爷点菸。 世人传言,郑侯爷南征北战时,曾受过伤,导致体内残余寒毒,需要以菸草之力来以毒攻毒,缓解症状,所以时不时地需要来一根。 奉新城里,也有专门的侯府专营菸草铺子,卖这种捲菸,售价虽然高昂,但销售一直火爆。 让郑侯爷意识到,哪怕在这个年代,侯府菸草局依旧是真正的暴利。 吐出一口烟圈, 郑侯爷翘起了腿, 于雾蒙蒙之中, 他其实不太想去思考太多, 今晚的事,一串接着一串,有些疲惫了。 最重要的是, 前面有一条岔路, 自己无论是走左边的还是走右边的,仿佛都在那位的算计之下。 自己若是走左边,扶持王府解绑,可能去燕京后,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一场攻讦和发作; 所以自己走了右边,然后,王府就这样一块又一块随即是一片又一片地坍圮在了自己面前。 眼前的闻人敏君, 不由地让郑凡想到了当年的杜鹃。 会是一个人的手笔么? 如果是,那也挺好,你在燕京是吧? 议事厅的氛围,因为平西侯爷的「绝后」两个字,直接降入了冰点。 这时, 珠帘被掀开, 王太后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走到闻人敏君面前, 闻人敏君依旧在笑着,可能是因为笑的时间太长了,这笑容,难免有些僵。 王太后也在笑着, 伸手, 拉住闻人敏君的手, 轻轻拍了拍, 道: 「其实,哀家早知道王爷在府邸里藏下了你。」 闻人敏君点点头,道:「妾身也明白,太后您知道妾身的呢。」 「哀家之所以没发作,是因为哀家觉得,我儿太苦,他父亲当年只顾着南征北战,做大事,基本没怎么陪在他身边过。 后来,当了皇帝,又变成国主,最后变成王爷,无非是被周围大臣、权贵们推着在走,说得直白一点,我儿一直是他们的提线木偶。 我儿过得很苦,他越长大,明白得越多,懂得越多,这苦,就越感触得深刻。 所以,哀家知道你,也知道你的身份, 哀家不是为了什么闻人家余孽,哀家也从未想过以后重塑什么荣光,哀家只是想着,我儿,也可以任性一回了。 既然我儿喜欢,那哀家,就认了。」 说着, 王太后看向坐在那里吞云吐雾的郑凡, 道; 「侯爷不也是抢回一个楚国公主做媳妇儿么?我儿要一个闻人家的女人做妾侍,又怎么了?」 郑凡没说话, 许文祖伸手指着坐在那里的司徒宇, 开口道; 「他,也配和平西侯爷比?」 许文祖说不出来「偷换概念」这个词,但他的表达,更为直接和冷酷。 王太后没有生气,只是溺爱地看着自己的孩儿,伸手,抚摸着司徒宇的脸, 道: 「我儿为何没这个资格?哀家觉得,我儿是有这个资格的,如果先帝还在,他尚一个楚国帝姬,不是理所应当? 哪里会像现在这般, 想尚一个姬家宗室贵女,还得看姬家的心情。」 许文祖开口道: 「成国大行皇帝,已经不在了,成国,也早就没了。」 王太后不以为意,「一个闻人家女人而已,肚子里,也就一个孩子而已,哀家不信大人和侯爷您听不出来这女孩刚刚说的话。 她居然说什么,她闻人家有后了。 这孩子, 父亲姓司徒,那就必然是司徒家的子嗣,哪里算得上她闻人家的呢? 哀家不知道她为何要这般做, 我儿对她,是极好的, 她也应该有她自己的苦衷吧。 侯爷,太守大人, 你们说呢?」 王太后用怜惜的目光看着闻人敏君,随后,又看向她的肚子,那里面,很可能是她的孙子。 坐在那里的郑侯爷将烟丢在了地上, 起身, 用靴底踩了踩, 然后缓缓地走了过来。 他没去回答太后的话,他只是走到了司徒宇面前,司徒宇看着郑凡,郑凡伸手, 「啪!」 一巴掌, 结结实实地抽在了司徒宇的脸上。 没怎么留力, 司徒宇的右脸,出现了一道红红的巴掌印,其嘴角也破了,开始流血,他的身体,在颤抖。 不是因为愤怒, 而是因为畏惧。 当一个曾率领千军万马冲锋厮杀,现在依旧掌握着千军万马的侯爷,站在他面前,抽了他一巴掌时, 愤怒? 不存在的。 委屈、心累、彷徨, 种种带着矫情意味的情绪,在此时都不见了,只剩下最为本质也最为单纯的恐惧。 「下来。」 郑侯爷开口道。 司徒宇颤颤巍巍地起身,两只手捂着自己的右脸,缓缓地离开了王座。 第294页 许是觉得动作太慢了,郑侯爷伸手,直接掐住了司徒宇的后脖颈。 这块地方,其实是人的一块软肉,当你以足够大的力量掐住这里时,相当于掐住了人的七寸,那种疼,那种酸麻,那种痉挛,真的是非常人所能忍。 「啊……」 司徒宇发出了哀嚎。 郑侯爷手臂一甩, 司徒宇摔倒在了台阶上, 王太后上前,护住了自己的孩子,但她没敢看这位侯爷。 以前不敢,现在,她更不敢。 郑侯爷转过身, 自己在王座上,坐了下来。 「他,很苦?」 郑侯爷问道, 「本侯一直觉得,当你吃得饱饭,睡得了觉,没冻馁之患时,再说自己苦,就有点不要脸了。 孩子,是他的; 他苦啊, 但他不解开裤腰带,不去舒服,孩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做人, 就实诚点, 别总把自己看得太委屈。 奉新城外,多少流民这个冬天加春夏,只能吃土豆煳煳苦熬; 颖都城外,每天,都不晓得要冻死饿死多少个人。 然后, 颖都的王爷, 以及他的母后, 却在这里说着, 他好苦啊,哪怕是锦衣玉食,也无法弥补他内心的苦涩。 脸呢?」 司徒宇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王太后张了张嘴,嘴唇在发颤,却不敢继续发声。 闻人敏君脸上的笑容,也开始逐渐敛去。 一是因为,她该笑的,已经笑完了; 二是因为,当这位大燕的侯爷撕去一切伪装,就这般大大咧咧地坐上王座后,她,不敢再继续笑了。 「大燕,是讲道理的,本侯从一个黔首,坐到侯爷的位置,就是大燕讲道理最好的诠释,否则,根本就没有本侯的今天。 成国先帝,为后人留下了很丰厚的遗泽,这不假; 但后人拼命作死的话,再丰厚的遗泽,也是吃不住的。 大燕的道理,很简单; 顺我大燕者,昌;逆我大燕者,亡。 司徒宇, 你自己选的路, 自己承担这个后果。」 听到话语中的森然意味, 王太后抱着自己的儿子, 艰难地鼓起勇气, 抬起头, 看着郑凡道: 「侯爷,他还只是个孩子。」 「太后您可以去看看城外,每天会冻死饿死多少个,比你儿子年纪还小的孩子,再说了,你儿子,当爹了,还能算是孩子?」 郑侯爷伸手, 对司徒宇勾了勾,示意他自己过来。 司徒宇没敢动, 王太后也没放手。 郑侯爷笑了, 而这时, 训练有素的两个飞鱼服亲卫上前,毫无顾忌地抓住司徒宇的肩膀,将其从王太后怀里拉扯出来,送到了坐在王座上的自家侯爷面前。 郑侯爷微微斜着头, 看着司徒宇, 问道; 「孩子?」 司徒宇愣在那里,他感到自己右脸,更加地疼了。 「呵呵,孩子。」 郑侯爷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 伸脚, 直接踹中了司徒宇的腹部, 司徒宇被踹得倒滚下去。 王太后心底的母性被完全激发出来,她近乎声嘶力竭地向平西侯爷喊道: 「侯爷,他姓司徒!」 郑侯爷看着王太后, 一字一字道: 「司徒毅司徒炯兄弟,是怎么死的?」 一时间, 全场再度寂然。 世人都知道, 伪朝皇帝司徒毅和其弟弟司徒炯,也就是司徒雷的两个哥哥,司徒宇的大伯二伯,是被当年的郑侯爷破城俘虏后, 粪溺而死! 你姓司徒,有什么了不起的? 在场的, 杀过姓司徒的,且是真正嫡系的,还不止他郑侯爷一位。 郑侯爷杀的是你的大伯二伯, 还有一位杀过你的亲爷爷! 「平西侯爷,就真的不留一点面子,非要这么作践人么?」王太后流着泪说道。 「给了你们面子。」 郑凡抬起头, 「但你们,可曾给大燕面子?」 说着, 郑凡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块令牌,犹豫了一下,没丢给何春来, 而是丢向了站在那里的苟莫离, 「传本侯令,调南门大营兵马,入城!」 苟莫离接过令牌,马上行礼: 「喏!」 军队,要入城了。 先前,无论是郑凡还是许文祖亦或者是王府,其实都在竭力避免军队的入城,因为军队入城代表着事情性质的变化,而大家,其实都不想把事情的影响给弄变质。 可问题是,事情的性质,已经变化了。 所以, 大军在此时,必须要入城,以维持局面,以安定人心。 最主要的原因是, 谁都清楚王府的力量不仅仅是那些个护卫那么简单,只有足够的力量,在接下来时,才不用担心王府势力的反扑,也能震慑住那些宵小。 苟莫离领着令牌出去调兵了, 第295页 郑凡又开始继续下达命令: 「召成国太傅孙有道,入王府议事。」 「喏!」 一名亲卫应命而出。 「戒令北门、东门、西门大营,严加防范,不得妄动!」 一营兵马入城,足以稳定住局面了,另外三个大营,没必要再动,而且还得防止他们骚动。 「召颖都,所有五品以上官吏,各部主官,入太守府待候!」 「喏!」 「命颖都四大门,除南门外,其余城门,即刻封闭,敢擅开城门者,守城校尉和当值守兵,全部以谋逆罪论处!」 「喏!」 布置完了这些, 郑凡看向许文祖,他是有些越俎代庖了。 许文祖则对郑凡点点头,示意自己清楚和理解。 其实, 在这个时候, 既然平西侯爷在,那肯定是由平西侯爷主持局面,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可以最大程度地杜绝一些人的心思。 许文祖不会认为郑凡是想和他争权,当下这个情况,也不是去想什么权力斗争的时候,有郑凡在,他心里才真的踏实,至少,局面不会乱起来。 换句话来说, 此时郑侯爷若是韬光养晦,或者还在顾忌这顾忌那的,反而是一种失职。 苟莫离曾推测过,他之前似乎是中计了,如果侯府太心切地给王府松绑,在燕京有心人眼里,就是很着相之举。 事实上,以郑侯爷现在的地位,他畏惧的人和事,并不算多。 而且,他也清楚那三位,到底会如何看待事物。 当你一心为公,坐在这个位置上且做着该做的事,一切以大燕角度出发,那三位,是看得清楚的,而且,是绝不会怪你的。 这或许是这个大燕,最让自己舒服的地方了。 郑凡伸手指了指闻人敏君, 道; 「将其带下去,严加看管,没本侯允许,不得接触其他任何人!」 两个亲卫上前,抓住了闻人敏君。 而郑侯爷的目光,则落在了剑圣身上。 这个女人,很关键,因为郑凡希望从她那里,得知幕后那位的真正身份。 别人看管,他不放心,唯有剑圣。 剑圣没扭捏,起身,跟着那几名亲卫一起离开了。 郑凡的心,踏实了下来, 继续下令道: 「另外,王府所有下人,包括宦官、宫女、家丁,全部缉拿,一个一个地给本侯严查身份,命密谍司协助。 告诉颖都密谍司掌舵,这件事,他逃不开一个失职之罪,如果无法戴罪立功,不用上报朝廷,本侯直接拿他脑袋祭旗!」 「喏!」 一系列事情布置了下去, 唯有宫望部的事儿,没下令。 一来,在许文祖提醒过自己的当晚,郑凡就派人回去给公孙志部传信,命其在这段时间,盯着宫望部;同时,还给奉新城的瞎子传信告知了这件事。 二来,宫望的事,是侯府内部的事宜,得由他郑侯爷亲自去料理。 闻人敏君的这件事,已经足够大了,加不加一个宫望,无所谓,反而若是将宫望的事放到明面上,还会有损侯府的威严,显得侯府驭下不利。 伴随着一道道命令的下达,其实是一种对于王府而言天塌下来的前奏。 在场所有人其实都清楚, 准备事情做完后, 接下来, 就是要对王府进行发落了, 只不过,这个比较漫长,因为要得到燕京的首肯。 但当这件事明目化,公然化后, 以燕京那边的脾气, 是断然不可能再忍气的。 大燕的脾气, 向来不好。 哪怕那位皇帝陛下已经在后园修养很久了,但没人会觉得,燕皇陛下的脾气,已经被修养没了。 被捆缚在地上的赵文化虽然无法挣脱束缚, 但还是在此时抬起头, 看着郑凡, 道: 「还请侯爷接下来,手下留情,王府的事,要是做得太绝,恐引得晋人心寒!」 「呵呵,晋人心寒?」郑侯爷伸手轻轻拍打着王座的扶手,「好啊,有本事,就反啊,说得像是本侯怕了一样。 晋地敢反一次,本侯就带兵平一次; 敢反两次,本侯就平两次; 敢反多少次,本侯就平多少次。 本侯是封侯了, 可本侯麾下可不知道还有多少儿郎渴望着爵位呢? 拿这事来威胁本侯, 可笑, 我大燕的士卒要是怕打仗, 今日坐在这里的, 就不会是本侯了!」 赵文化悽然一笑,额头磕地, 道: 「王爷现在毕竟还是王爷,还请侯爷,多留一份体面。」 郑侯爷很平静地道: 「皇子,本侯又不是没废过。」 这时, 许文祖开口道:「郑侯爷,本官先去府里,准备去见那些大臣,先把颖都局面安稳下来,这里,就先交给侯爷你了。」 郑凡点点头,「许大人去吧,放心,这里一切有我。」 「嗯。」许文祖笑了笑,「得亏这次侯爷你在这里。」 这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第296页 郑凡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所以, 这才是那位幕后黑手, 引自己入颖都的目的么? 他的目标不是自己, 而是从根本和法理上,以一种堂堂正正的理由和手段, 拔掉颖都的这座王府? 或者,这本就是算计自己不成后的,另一个选择? 无论自己怎么选,怎么应对,那位,都能达成他的一个目的,无非先后罢了。 郑凡缓缓地闭上眼, 他没有被算计的那种失落感, 心底, 反而有一种期待, 因为郑侯爷清楚, 这世上除了老田,其余任何人,既然敢拿自己当刀, 就得做好被自己这把刀割喉的准备。 见郑侯爷在那里出神,不说话了, 许久, 司徒宇此时缓缓地爬起来, 他想站起来, 而坐在他位置上的郑侯爷吐出了两个字: 「跪着。」 刚站起身的司徒宇, 又跪了下去。 第四百四十五章 必死无疑 虽然腰牌给的是苟莫离,但何春来是陪着苟莫离一起出来调兵的,之前在奉新城的侯府时,何春来除了做饭,其余时候基本都是跟着瞎子在学习。 这次出来后,他听从瞎子的建议外加根据自己所看见的,自然而然地就开始跟着苟莫离去学习。 瞎子作为奉新城的「瞎樊力」,一直很是神秘; 而苟莫离更不用说,早早地就已经证明过自己。 说实话,这种级别的老师,能跟着学习,简直是一种天大的机遇。 南门大营,是一座晋营。 一开始,何春来没想到,在来到大营门口时,何春来不由地开口问道; 「调晋营入城?」 颖都四门大营,东西两座大营是燕军营,曾经是靖南军的一部,而南北两大营则是晋营。 在何春来看来,此时站在平西侯爷的角度,站在燕人的角度,自然还是调燕军营入城才最为稳妥。 燕晋之分,是显而易见的; 苟莫离摇摇头,道:「这你就不懂了,上次侯爷在颖都,调的是哪一座大营?」 「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东大营,是燕军营。」 「嗯,但此一时彼一时也,彼时,主上是想假借靖南王的名义调兵,自然就得从燕军营里去调,为何? 因为燕军营对当时的主上而言,是自己人。 而晋军营,看似人多,但实则一直被打压,他们自己心里也清楚燕人在提防着他们,所以不敢有什么错漏。 彼时主上就是去晋军营,哪怕披上靖南王的虎威,没有货真价实的靖南王王令,也很难调动的起他们。 现在不同了, 主上已经是侯爷了,侯府还在晋东,作为大燕最年轻的一位军功侯,百年侯府的基业,就在眼前。 在这个时候, 主上想调兵,已经不用去假借靖南王的名义了,直接以主上自己的名义来就是。 再调燕军,就显得小家子气了一些,调晋军入城,才是真正的大格局。 另外,以主上现在在军中的威望,就算是这支晋营入了城,你还担心他们会出乱子不成?你还认为主上自己,镇不住他们不成? 说白了, 主上现在虽说还没有靖南王那般骑着貔貅,一人一骑,吓退千军万马的能力; 但主上玄甲一穿, 往城楼上一站, 震慑住几个地方军头几支地方兵马,那还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晋军入城,你所担心的无非是成亲王府最后狗急跳墙,外加可能和晋军营里有勾结,会出什么岔子; 但这世上,没人是傻子。 士卒们清楚,将校们其实更清楚, 当下, 冉冉升起的平西侯府和日薄西山的成亲王府,到底哪家的大腿更粗?」 「我没想到还有这么多道道。」何春来感慨道。 「你以前混的,其实还是江湖,小打小闹,说好听点是义军,但说白了,无非是个乱匪,格局这种东西,主上是生而知之。 我甚至觉得, 主上当年在虎头城的客栈里时,他的格局,就已经很大了; 否则, 主上不可能拒绝郡主做李家家丁的招揽,而是选择一个名不见经传随手捏出来的护商校尉。 现在,你既然可以站在这个位置上,多看看,多想想,格局,是可以慢慢养出来的,等养出来后,也就能独当一面了。」 「承您吉言。」 「还是看你自己。」 这时, 南门大营主将晋人孔明德领着一众参将疾步出营, 苟莫离直接将侯爷腰牌丢给了他, 孔明德接住,检查之后,恭恭敬敬地双手奉还回去, 随即退后几步, 领着一众麾下将领跪下: 「颖都南门大营孔明德,听奉平西侯爷调遣!」 「末将听奉侯爷调遣!」 「末将听奉侯爷调遣!」 苟莫离将腰牌收回去, 开口道; 「侯爷有令,颖都有变故,恐危急局势,现调南门大营主将孔明德亲率南门大营将士入城,护卫颖都周全!」 孔明德以及一众将领听到这个命令, 第297页 脸上露出的不是震惊之色,也没有丝毫惴惴之意, 反而呈现出的,是一种激动! 是的,激动。 颖都有变,侯爷没调燕军入城,而是调他们晋营,这对于晋营上下而言,无疑是一种极大的信任和肯定。 到了孔明德以及其麾下这些将领这个位置时,金银珠宝这类的,反而算是稍稍看淡了,不是说他们不贪财了,而是寻常的财货,已经很难再打动他们; 他们所需要的,是政治上的进步和认同,比如,来自平西侯府的认可。 「末将领命,南门大营即刻入城,保护侯爷!」 孔明德很痛快地接令。 苟莫离点点头。 不多久,八千多南门大营士卒自南门而入。 苟莫离骑着马, 在甲士簇拥之下, 缓缓地策马入颖都。 他的脸上,不由得有些唏嘘。 何春来注意到了,但没说话。 苟莫离提醒道; 「下次如果主上脸上出现了这种神情,你得想办法搭台子。」 「是,您这是怎么了?」 苟莫离笑了笑, 伸手轻轻拍打了几下马头, 道: 「我苟莫离,终于带兵进颖都了。」 …… 成亲王府,议事厅。 许文祖带着一众官员已经离开,王府上下,现在是鸡飞狗跳。 颖都密谍司掌舵,也就是那位曾夸过郑侯爷麾下亲卫飞鱼服好看的赵阳楼,满脸通红地开始领着手下对王府内的宦官、宫女以及家丁进行严格的身份审查。 赵阳楼是天子的人,确切地说,密谍司本就是由宫中延伸出去的一个衙门,他的真正最上头的上司,是魏忠河魏公公。 但赵阳楼清楚, 明日就算平西侯爷将自己给砍了, 魏公公知道后,反而会笑着给平西侯爷回信,感谢平西侯爷帮自己杀了个酒囊饭袋的脑袋,也省得他魏忠河亲自动手了。 所以,被「戴罪立功」的赵阳楼现在可谓真的如热锅上的蚂蚁。 而议事厅这里,则显得安静很多。 厅内, 只剩下坐在王座上的郑侯爷,坐在地上的王太后以及跪在那里的司徒宇。 连赵文化,都被带下去了。 此时, 议事厅外围,则被身穿飞鱼服的精锐护卫里外三层包裹着,这些亲卫身手了得,且精通战阵配合厮杀,再加上器械精良,不少身上还带着薛三设计出来的暗器; 说句不好听的, 就是百里剑此时出现在外围,想杀进来,也难。 没人奉茶,没人续炭火,议事厅内的温度,有些凉。 司徒宇的身子明显有些虚,毕竟这么小的年纪,还弄出了孩子; 郑侯爷不是很信那种养身之法所说的阳元泄得太早导致身体亏空云云,毕竟谁不是从那个年纪走过来的,没道理就说,五姑娘弄出来的和别的姑娘弄出来的差距会非常之大不是? 但司徒宇平日里应该是对那事儿食髓知味了,平日里应该没少征伐,甚至可能不仅仅是那位闻人敏君,应该还有别的女人。 小小年纪,就掏空了身子,这才是最大的亏空。 要知道,以郑侯爷现在的武夫体魄,应付三个女人都难免过度劳累,腰膝酸软,更别说这个娃娃了。 王太后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用一种哀求的目光,看向坐在王座上的平西侯爷。 可惜了, 郑侯爷不以为意。 人到中年,难免油腻,这是人之常情。 但你不能一味地指摘郑侯爷油腻了,只因为人家这位太后没有晋太后的丰腴而不懂得给一些面子; 就是女人,对美男的容忍度,不也是不同的么? 当然, 最重要的是, 郑侯爷现在没心思去注意到这些, 下面一坐一跪的孤儿寡母,已经不在他的考量之中了。 他现在要思索的,是如何收尾。 而且, 尽量地让自己走公心,将自己代入到大燕忠良的角度上去思考。 这或许是这个大燕,最不幸的地方,它的军功侯爷,在「忠良」一事上,居然还得酝酿情绪才能去代入。 好在, 孙有道来了。 孙太傅上了年岁了,人到了这个年纪,真的是一年,哦不,是半年一个样子。 一步一步地走进来,拄着拐,脚步略有些发颤,因为僕人不容许进来,所以最后一段路,走得有些艰难。 但当孙有道看见跪在那里的司徒宇以及坐在那里极为茫然的太后后, 老人心里, 才体会到真正的走得艰难到底是何意。 过往的辉煌,曾经的意气风发,老人已经不愿意再去反刍了, 反刍得次数太多,难免就没了滋味,只剩下干瘪得空虚。 「参见……侯爷。」 孙太傅没行礼,只是低了低头。 郑侯爷抬手指了指身下的一个位置,道; 「坐。」 屋子里没僕人,您也别跪了,跪了我也懒得起身去搀扶你,然后你再拍起来又很困难,咱们,就怎么省事怎么来吧。 孙太傅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坐下后,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 第298页 司徒宇低着头,没去看孙有道。 王太后则以求救的目光,看着他。 「肚子大了啊。」孙有道感慨道。 王太后脸色微微一变。 孙有道将拐棍在地上戳了戳, 「您,煳涂啊。」 王太后欲言又止。 曾经, 司徒雷还是个不受重视的庶出皇子时,在司徒雷的府邸里,很多次,都是司徒雷和孙有道在一起畅谈未来宏图,而那时的太后,还很年轻,会端着小食送上来,且为自己夫君和孙有道续上茶水。 最艰难的时候, 司徒雷被贬谪,被剥去了爵位,断了明面上的俸禄,太后还曾亲自缝补。 但那时, 无论是司徒雷还是孙有道,亦或者是开始真正做针线活的太后,心底,其实都有着满满的希望。 这才有了后来的起復,有了出任镇南关,有了对楚之胜,有了再归朝堂…… 当年, 无论是什么样的坎儿,什么样的困难,似乎都打不倒他们。 但现在, 不一样了。 司徒雷换成了司徒宇, 孙有道走路得有人搀扶, 就是太后, 针线活, 还做得利索么? 虽然人们常说,时势造英雄,但英雄不再,英雄迟暮时,什么时势,都没意义了。 「侯爷。」孙有道看向郑凡,「王府,迁去燕京吧。」 世袭罔替,还能想想,其实,没了权柄后,所谓的世袭罔替,无非是多养一个闲人,一个世袭罔替的王爷,就是户部小小门下行走都能卡你的俸禄。 这一代还好,下一代,再下一代时,除了一座牌坊还在那儿,你日子过得,也就那样吧。 没了地方驻守,权势,就如无根浮萍,是存续不下去的。 王太后听到这话,几乎脱口而出:「不……」 坐在王座上的郑侯爷则也摇摇头。 王太后见状,不说话了。 孙太傅面露痛苦纠结之色,他不似王太后那般,以为平西侯爷只是拒绝迁移王府的决定,他清楚,这是侯爷,对这个处罚,不满意。 自古以来,破国灭家之后,对皇室,其实基本都秉持着赶尽杀绝的意思。 例外在于,其是否提前投降了,而且,是在哪种程度的投降。 晋王一脉,因虞慈铭自开南门关引燕军入晋,这才是福报; 原本司徒家这一系,司徒雷做得,比虞慈铭还要多一些,格局,还要敞亮很多,而且,送给燕人的家底和地盘,残破是残破了点儿,但也是帮了大忙,为接下来的对野人对楚人的战事,提供了巨大助力,这才挣取到了比晋王更好的待遇,驻守地方。 现在, 折腾得没了。 何苦? 郑侯爷开口道; 「这个成亲王,得废掉。」 一时间, 司徒宇勐地抬起头,看向郑凡。 王太后更是如遭雷击,马上喊道: 「不,不可以,王府不能倒,不能倒!」 大成国没了,王府,就是太后对自己丈夫最后的挂念。 郑侯爷开口道; 「从司徒家支系里,选一人,承袭成亲王爵。」 「凭什么,凭什么!」 司徒宇马上吼道。 这比废掉他王爵,更让他难以忍受! 这就像是,你的家产因为天灾或者自己经营不善,家败了; 那是天灾人祸自己不争气,没办法的事; 但你的家产被别人拿走了,这气,就不同了! 大家虽然都姓司徒, 但自己父皇和两位大伯,还是兄弟呢,还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呢,但那能一样么? 如果同姓就能这般互通有无,那古往今来,还有什么皇子争位? 郑凡目光微微一凝, 看着司徒宇, 道: 「你再叫唤,今晚你就可以突发恶疾,薨逝了。」 「……」司徒宇。 司徒宇低下了脑袋。 王太后哭着对平西侯道: 「还请侯爷,手下留情,还请侯爷,手下留情。」 这份自己丈夫的基业,不能丢。 与之相比,先前孙有道所说的,迁回燕京,算是极好的了。 因为,至少可以保证宗祠香火。 一旦过继给了别家, 那家人或许会继续祭奠列祖列宗, 但哪里会去祭奠自己的丈夫? 自己的丈夫,身为天子,在九泉之下,却得断了血食供奉,这又是何等的残忍? 孙有道开口道: 「侯爷,老夫觉得,这事,还得从长计议,还是得等燕京来旨意。」 郑侯爷则道: 「燕京的旨意,大概就是让本侯,听从许太守的建议后,再自行决定。」 「……」孙太傅。 孙有道明白,大概旨意,真的会是这样。 燕皇干坤独断,确实是干坤独断,但对外的一些事情,却又极捨得放权。 所以,圣旨不出意外,真的会如郑侯爷所说,最后,还是由郑侯爷来代表朝廷去处理,朝廷不会往来不停地派遣钦差过来耽搁事情,只会最后有了决断后,派人过来走一个过场。 最重要的是, 如果平西侯爷只是一个武夫,那还好,可问题是,平西侯爷之所以能够当上侯爷,一是因为他的军功,二则是因为他处理事情的能力,不仅仅局限于军务,这就更给了燕皇放手交给他去料理的信心。 第299页 「侯爷,再留一分恩德吧。」孙有道嘆气道。 「大燕先前,就是对这座王府,对颖都,留得恩德,太多了。」 「侯爷……唉。」 孙有道不说话了,他真的,无话可说。 最关键的一点在于,那个女人,她有了身孕! 而且, 还公之于众! 这就堵死了大部分转圜的余地。 如果瞎子在这里,大概会打个比方,说这就好比康熙年间的朱三太子案,清廷也想做做怀柔之策,走走仁义包装,毕竟,多尔衮进京后,还给崇祯帝发了丧,但崇祯帝,毕竟是死了的,所以,在朱三太子案上,清廷只能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燕国现在在晋地的处境,其实很类似。 这时, 王太后忽然擦了擦眼泪, 开口道: 「侯爷,哀家愿意告知,王府后面站着的那位,到底是谁。」 孙有道听到这话,目光先是一惊,他是真不知道这件事,因为他早就被隔离开了王府赵文化那帮人的决策核心隐退了。 郑侯爷没说话, 等着太后继续说, 而孙有道则直接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从椅子上起身, 跪伏下来, 喊道: 「贞娘,你说出来,你和你儿子,就必死无疑了啊!」 第四百四十六章 幕后黑手! 孙有道并不知道王府背后站着的是谁, 因为他早退下来了, 就是这个太傅位置,也是上次被迫和郑凡达成合作,重新领上的官衔。 实际上, 在帮自己儿子料理后勤的事务,应付完大燕伐楚战事后,孙太傅又歇下去了。 他是真的不愿意再出山做事了,心,早就累得很了,他现在想做的,就是每天有老妾陪着,走完自己最后的,残留不多的日子。 消消停停, 大家,都消消停停。 这一点,郑凡很清楚。 离开燕京,进入后园,说是要修养的燕皇,其实没人真的会以为燕皇心思全放下了在修养。 但人虽然在颖都的孙太傅,其实各方面都已经领悟到了他的心思。 所以,赵文化他们在做一些事情时,根本就没拉扯上他。 但孙有道毕竟曾任大成国宰辅,曾和司徒雷一起,成就过一番事业,这种人,他的一些敏锐,真的是外人所难以想像的。 在王太后看来, 将幕后黑手的消息告知给这位侯爷,是此时自己所能提供的最好筹码。 但在孙有道看来, 这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那位,敢利用王府,去行这般算计,而且,还算计到这位侯爷头上,意味着什么? 一,人家有信心,事情可以做到滴水不漏; 二, 如果事情漏了, 他也依旧能有信心确保自己安然无恙。 这位侯爷的性格,是睚眦必报的,这一点,孙有道心里明白; 事实上,这世上,圣人,就那么几个吧,那几个,还是个虚数,绝大部分人,如果有机会可以报復的人,所谓的十年不晚,也只是个遮羞布而已,都想的是报仇不过夜。 但如果必须要忍,此时无法报復呢? 有些秘密,不说,能活,说了,就要死。 因为说了,只会引出更大的秘密,当这个大秘密不能公开解决时,就必须得要求守口如瓶,没什么人,能比死人,更会保守秘密。 也因此, 情急之下, 孙有道连王太后的名字都喊出来了, 甚至, 连因此会破坏之前孙家一直鼎力维繫好的与侯府的关系,也顾不得了。 常言道, 知子莫若父,反之,其实亦然。 孙瑛对自己父亲会这么做,其实早就猜到了。 但孙良, 还是来晚了一些。 来晚的原因是,孙良的一个妾,今日生产。 所以,今日孙良就没出公职,就待在家里等着,等到孩子出生后,他去找父亲来正式赐名,才得知自己父亲竟然被平西侯爷派人喊去了王府。 只能说, 天资不够的人,发生这种事情在其身上,是真的在情理之中吧。 马上想到大哥之前叮嘱的孙良,在得知这件事后,心下一惊,这会儿,家里新生命诞生的喜悦直接被冲散得一干二净,因为很可能一家人会整整齐齐地再下去了。 孙良骑着马,赶到了王府。 但王府外面的亲卫却阻拦了他,他大喊大叫着想要进去,却不得而入。 好在这时苟莫离率军入城后,领着孔明德要进王府,一是交还腰牌,二则是听候下一步吩咐。 见孙良被拦在外头,官服也没穿,头髮也乱糟糟的,苟莫离最终还是带着他一起进去了。 三人刚走到议事厅门口, 就听到孙有道那一声大喝。 孙良当即吓得手脚发凉,马上扑向了议事厅。 苟莫离则伸手拦住了孔明德,示意孔明德先在外头一点候着。 孔明德也明白有些事情,不是自己能听的,听到了反而是坏事,所以后退到院门那边。 而那头, 孙良冲进来后,就马上跪伏在地,对平西侯爷磕头, 第300页 道: 「侯爷,侯爷,我父亲年老智衰,恐出不当之语,还请侯爷恕罪,请侯爷恕罪。」 孙有道这会儿倒是已经不在意自己这个儿子的出现和言行了,事实上,在喊出那句话后,他整个人只觉得气血一滞,胸口发闷,整个人直接昏倒在了地上。 而这时, 苟莫离也刚好走进来,他先走到孙有道身旁查看了一下,抬起头,对坐在那里的郑侯爷摇摇头,示意人没死。 紧接着,他又从兜里取出一粒瞎子曾做的人丹,送入孙有道口中。 随后, 他来到孙良身边,拍了拍孙良的肩膀,道: 「乖,去照顾你爹。」 孙良扭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家老子竟然昏厥了过去,孙良马上爬过去,查看自己父亲的情况,见自己父亲还有唿吸还有脉搏,这才长舒一口气,随即竟然哭了起来。 郑侯爷微微皱眉, 苟莫离凑上前,低喝道: 「哭什么哭,还不扶着孙太傅下去歇息!」 孙良擦了擦眼泪,点点头,然后又看向坐在那里的郑侯爷,用力地再点点头,抱起自己的老子,就下去了。 议事厅里,终于又安静了下来。 小插曲结束, 接下来, 该进入主题了。 但在这之前,郑凡还是先吩咐苟莫离道: 「去安排一下兵马布防。」 「是,主上。」 苟莫离是三脚猫功夫,但没人会认为昔日的野人王,他不会打仗,不会排兵布阵。 事实上,当年就在距离这颖都不远处的望江边,苟莫离输给了靖南王,也是因为郑侯爷千里奔袭雪海关得手,靖南王以镇北军靖南军精锐铁骑为依託进行决战; 野人王在当时,其实无论是在战略上还是在战术上,都被锁死了。 腰牌,没交还回去,苟莫离又走出了议事厅,吩咐何春来进去伺候着,自己则带着孔明德去布置颖都防务。 何春来进来后, 就站在角落里,半低着头,一动不动。 而郑侯爷,则身子微微前倾,看着坐在地上的王太后, 意思很简单, 继续说下去。 王太后却有些无措,她是相信孙有道的,虽然孙有道在颖都归附大燕后,就心灰意懒地退下了,但她不傻,她清楚到最后关键时刻,谁才会真正地对自家人好。 但面对郑侯爷的目光,她却很难去抵挡。 昔日一国的皇后, 此时却被逼迫到如此地步。 站在角落里的何春来心里没有任何波动,哪怕他是晋人。 其实,和剑圣一样,他也在看,也在思索,想着身为一个晋人,在国破家亡之际,到底该怎么走。 他可能没有剑圣感悟那么深刻和透彻,但他至少看见了,曾经高高在上的晋人权贵, 比如眼前这一家子, 看着他们现在的模样, 你会觉得, 三晋之地被燕人统治, 真的是情理之中。 「来人。」 「属下在!」 何春来马上应诺,因为整个人议事厅里,就他一个使唤人。 郑凡伸手指了指何春来, 道; 「我这手下,做得一手好菜,想必王爷今晚也该饿了,去准备一桌饭食进来,不用繁复,但尽量精緻。」 「是,属下明白。」 做菜,他拿手啊,何春来长舒一口气。 「再准备一杯鸩酒,吃完了饭,好送咱们王爷上路。」 何春来勐地抬起头,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是觉得这所谓的晋人的王和王太后,很不像样子,但自家侯爷,真的是拿他们当作山鸡一般,说宰就宰了么? 但何春来还是一咬舌尖, 道; 「是!」 何春来出去了,王府的下人,现在都在被密谍司颖都掌舵赵阳楼盘查着,厨房里也是没人的,但只是做顿夜宵,何春来一个人就能搞定。 而议事厅内, 吩咐完之后, 郑侯爷就闭上了眼, 身子往王座上斜着一靠。 不看人, 不说话, 就让这议事厅的氛围,一直安静下去吧。 其实, 此时的这种安静氛围,才最是可怕,也最是煎熬。 等死的感觉,能将人逼疯; 与之相反的是,那种痛痛快快喊着「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再「唰」地一刀,才是真正的令人艷羡的痛快。 我不重复地威胁你, 我已经给你下了定断, 我拒绝和你交流, 你自己, 看着办吧。 这不是郑侯爷在装腔作势玩什么心理战,而是他既然走到这个位置,站到这个高度,自然而然地,就会产生这种气场。 一如郑侯爷自己先前所说的, 姓司徒的,他杀过俩; 姬家的皇子,他也废过; 干国上京,他进过,晋国皇宫太庙里的金身,他刮过,玉盘城下的杀俘,还是他传的令; 其余的,还有太多太多。 你们母子俩自己去思量思量, 本侯, 到底是不是在吓唬你们。 这种安静的氛围,使得司徒宇第一个沉不下气,明明何春来还没过来,但司徒宇却仿佛已经嗅到了阵阵饭香。 第301页 他扭头,看向自己的母后。 而太后,在此时也在做着剧烈的心理斗争。 终于, 母子俩,都撑不住了。 太后开口道; 「侯爷……」 郑凡依旧闭着眼,没动静。 「是燕京城里的一位贵人,他是……」 郑凡依旧没动静。 太后先前已经哭过了,这次,她再次哭了出来。 但就像是小孩子那样,哭着哭着,发现没人理她,她也就渐渐不哭了。 太后咬了咬嘴唇, 道: 「在大成国立国时,先皇曾一直和燕京的一位贵人,有着书信往来; 在大燕踏灭赫连家闻人家之际,雪原野人出现异动,先皇是先以书信告知那位燕京的贵人,他打算率军北上阻挡野人。 然后, 先皇集结国内精锐去了雪海关,大燕军队,则立在一线,不再东进。」 郑侯爷缓缓地睁开眼, 这段诉说,他很有代入感。 因为那时,郑侯爷就是盛乐城的守将。 当时,大燕铁骑兵锋正盛,大家都在猜测,何时继续东进,一鼓作气,将司徒家也一併击垮,一统三晋之地。 结果,正因为司徒雷的那项完全将后方放于你的举动,使得燕军反而得到了来自上面的知会,不得东进挑衅。 后来, 伴随着司徒家出征雪原的战事不利, 老田率三万靖南军精锐,走盛乐城向北,穿过天断山脉,远征了一下雪原。 那一仗,实则是为了支援和唿应司徒家的。 那时候,就有传言说,等到司徒家打完了野人,司徒雷会自降国格,臣服大燕,成为大燕国境内的一个封臣,也就是诸侯。 其实, 说白了, 大燕这几年,在晋地打了那么多仗,打野人,打楚人,动用了海量钱粮民夫,近乎打空了国力,最终在晋东立起了平西侯府; 说白了, 就是补司徒雷当初坏掉的那个窟窿。 按照燕皇的设想, 司徒雷的司徒家,保持对大燕臣服,坐镇晋东,可帮大燕抵御来自雪原和楚人的威胁,而大燕,则能够从容集结兵马,南下攻干! 只能说, 时也命也, 当初曾跟在老田身边,刚刚打赢了一场仗的郑侯爷,在得知雪海关被攻破时,也是觉得很难理解。 司徒雷一辈子逆袭精彩,唯有那一个污点,是无法抹去的; 甭管将责任推到叛逆,推到司徒毅司徒炯兄弟身上如何如何,你没守得住雪海关,就是你最大的败笔。 一定程度上,燕皇本该有多余的几年,以及多余的国力,可以安安生生地从容布置对付干国这一大块肥肉,却硬生生地,被耽搁了。 这一耽搁, 就是天时天命天寿,不等人了。 「先皇一直和那位燕京的贵人保持着联繫……」 郑侯爷一直在听着太后的诉说, 他没去想当然地认为,那位贵人,指的是燕皇。 怎么说呢, 司徒雷,哪怕是其最巅峰时期,也没有那个资格,去和燕皇平起平坐地讨价还价。 听着听着, 郑凡恍惚中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想到了一个人, 不是燕京的人, 而是自己身边的一个人……瞎子。 因为平时,是瞎子帮自己处理信笺,处理下面的事宜,而瞎子在处理完之后,只会给自己做一个简短的汇报。 那位贵人, 其在燕皇身边的位置,就像是瞎子在自己身边一样。 「先皇临终前,曾亲笔给那位写过信,嘱咐託孤事宜。先皇驾崩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位贵人,再无书信过来。 一直到, 前几个月, 那位燕京贵人的书信,又来了。 哀家见过先皇每次都是亲笔给那位回信的,而那位的回信,想来也应该是亲笔写的。 这件事, 哀家知道, 赵文化曾常伴先皇左右,知道的,只会比哀家更多……」 王太后忽然停滞住了, 为什么先前赵文化,一直到被拖拽下去时,也没有提过这一茬。 正如她先前所说的,赵文化对这件事,知道的,只会比她这个后宫女人,更多。 但赵文化没说, 而王太后,从不会怀疑赵文化对王府的忠诚,他不说,是因为他认为,说了,反而会更加害了王府! 赵文化那个老太监不说, 孙有道也在昏厥前喊着让自己不要说, 但自己, 却已经说了, 一时间, 王太后身子开始颤抖起来,一种后知后觉般的大恐怖,开始袭遍她的身心。 她记起来当年她夫君还在时,对她说过的一段话: 大争之世到来,曾经的草莽尘埃,会崛起出海,化身蛟龙;曾经的王侯将相,龙子龙孙,则可能被打落尘埃; 太后看着坐在那里的平西侯, 再看着自己的儿子, 她已经体会到了自己丈夫那段话的深意。 「他,是谁。」 郑凡问道。 虽然,郑凡清楚,太后其实也不知道,否则,她不会愚蠢到在这个时候,还与自己卖关子。 第302页 难不成, 还想讨价还价? 这位太后,确实比不得侯府的郡主,也比不得自家炕上的那位娇憨公主,她缺乏政治决断和眼光。 但她其实并不愚蠢,赵文化威胁自己,不善待王府会让晋人寒心,但这位太后自始至终,都在打感情牌。 看似无用,看似可笑, 却又是最为实用的一招。 她可能没有太多的能力和远见,但她明白,学赵文化那般用晋人去做威胁,只会让燕人,更加强烈地想要抹除掉这座王府。 所以, 她不是在卖关子。 「哀家,不知道,先皇,也从未说过他是谁,但曾经往来的书信,都放置在了御书阁,不,现在叫藏书阁了。 侯爷,可去对照笔记,文风,或许,会有所发现。」 坐在王座上的郑侯爷在此时却笑了, 这笑, 让跪坐在地上的母子,有些不明所以。 郑侯爷抬起手, 道: 「藏书阁,在哪里?」 「西北位。」司徒宇抢答道。 郑侯爷点点头, 道: 「按照剧情发展,这会儿该着火了。」 「报!!!!!!」 这时, 一名亲卫奔赴进入,跪下后禀报: 「侯爷,王府西北角阁楼走水,火势很盛,但因池塘阻隔,应该不会波及到这里!」 「啧。」 郑侯爷点点头, 挥手示意其退下。 司徒宇马上喊道:「侯爷,这火不是我放的,不是我放的,您要相信我。」 郑侯爷点点头, 道: 「本侯信的,你没那个脑子。」 「……」司徒宇。 郑侯爷身子微微后仰, 双手交叉, 放在小腹位置; 不是小六子,那会儿,小六子可能还在南安县城当捕头; 不, 确切地说, 不会是皇子的。 以司徒雷的傲气,不会去和燕国的皇子,他的晚辈,去交流什么书信。 不是皇子, 却又是燕皇身边最受信任的人,类似于瞎子在自己身边的角色; 书信, 烧了也就烧了吧, 因为, 人选, 就那几个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燕京风雨 魏忠河魏公公今日自后园出来,回了皇宫。 他是来提前带一些开春后要用的物件儿回去的,虽说燕皇不喜奢靡,对用度,更是没什么讲究,但总不会缺这些。 但, 有些时候,人念旧。 用习惯的东西,那份熟悉,不是说再添新的就能弥补完事儿的。 这一点上,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能免俗。 要收拾的物件儿,不多,却都得小心归置,魏公公让手下人先去办了,他只需要负责最后的检查。 所以, 在这个间隙里, 魏公公去了自己原先住的宫内屋子。 屋子,没上锁,但他魏忠河的屋子,甭管他在不在,都没人敢擅自进入。 推开门, 屋子里,有些潮气了,混杂着一股子霉味儿。 魏公公不以为意,走到里间,打开架子外的遮帘。 一架子, 满满当当的角先生, 有长有短,有直有弯,有粗有细, 有精緻中透露着一股子书香气息, 也有粗狂中裹着一种人生豪迈, 甚至, 还有断裂的,破损的残次品。 这一架子琳琅满目的角先生,呈现出的,竟然是一种人生百态。 这听起来有些可笑, 但看什么像什么,感觉出什么,无非是看的人自己去决定。 下雨了, 诗人会吟诵「天街小雨润如酥」,小民则踹一脚身边娃儿的屁股,「喊你娘快回去收衣服」。 魏公公许久未曾回皇宫了, 这次回来时, 他能感受到, 宫门的守卫,对他行礼时,更客气也更殷勤了; 沿途经过的那些宦官宫女们,对他更是,比以往更为畏惧; 但这殷勤, 但这畏惧, 里面,却深藏着一种疏离。 阉人的心思,本就比常人敏感,能伺候皇帝的阉人,能接得住伴君如伴虎差事的魏公公,自然就更为敏感细腻。 其实, 别人怎么看自己,别人如何对待自己,他魏忠河其实都不是很在意。 然而, 现在的问题是, 这次回来, 他竟然自己发现自己,似乎已经不再属于这儿了。 这座,他待了近乎半生的皇宫。 年幼时净身入宫,后被派遣入王府,再后来王爷成了皇帝,他再入宫。 皇宫,是皇帝的家; 但除了皇帝以外,它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座压抑的囚笼。 但囚徒们,可能并不会去憎恶和反感它, 因为习惯了, 习惯得久了, 反而会产生一种依恋。 一如蛮族人无论在哪里,都会想念荒漠的风沙;野人无论在哪里,梦中还是白雪皑皑。 魏公公伸手, 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第303页 这里,是他一个人的地方,是他可以卸下一切,一个人去认真做自己的地方。 不需要掩饰,虽然掩饰已经成了一种本能,但至少,在这儿,可以稍稍地一个唿吸多出多留半须臾的气。 没人比魏忠河更清楚陛下的龙体状况, 但, 更没人敢来问魏忠河陛下的状况。 站在这儿, 看着这一排排的各式各样的角先生, 魏忠河忽然发现,自己内心的那股子安宁,以往面对它们时可以获得的那种静谧和安慰,正在极为清晰地逐步消失。 像是一坛酒,置于烈日之下,放于大雨之中,很快,就会散去酒的滋味。 根子, 根子, 命根子, 自己本是个无根之人,要这么多根子,又有何用? 这些年来, 他这个无根之人, 看见太多有根子的人,在自己面前做没根子的事儿。 魏公公其实也不晓得自己现在到底在想着什么, 可能, 这就是触景伤怀吧, 可惜, 他不会写诗; 嗯, 就算会写诗, 难不成写《观日月沧海角先生一片有感才有此记》? 「呵呵……」 魏公公被自己逗乐了。 他下意识地取出一个小瓶子,撒了一些,在自己裤裆位置。 他那里,早就不似普通太监会有味儿了; 但这个习惯,还保留着。 当年在宫内做小太监时,每每看见大太监对着胯下裆部涂脂抹粉再加薰香, 总觉得, 好羡慕,好神奇。 可惜, 陛下平日不喜薰香,不爱闻那么重的味儿。 但出产于奉新城的「醒神露」,陛下挺喜欢。 其实就是侯府做出来的风油精。 燕皇很少设贡品,因为这往往会演变成劳民伤财。 但对好用的东西,燕皇不会介意命魏忠河,静悄悄地为自己置办一些。 比如,这醒神露。 奉新城的侯府,对此自然无比重视,送来了很多,不仅仅醒神露,还有其他各式香水,在外头,都是和金子等价般的珍贵稀罕。 躺在床上的燕皇曾特意命人奉上侯府的礼单, 扫了一眼, 这个习惯,可能源自于当年一个屠户,敢在猪头猪脚上和自己炫富留下的一个习惯。 看了礼单后, 燕皇开口道; 「其余的,你留着,看着赏人吧。」 魏忠河跪着谢恩,同时道:「奴才可不会用这个,怕熏到了陛下。」 良久, 燕皇道: 「无妨。」 随后, 又道: 「朕,也闻不出什么味儿了。」 魏忠河回忆着那一幕, 眼角,出现了泪痕。 是人,都有依託。 他是一块浮萍, 当年进入王府时,他就清楚,自己这辈子的依託,就在这位主子身上。 主子只要好好的, 他魏忠河,就会好好的。 或许, 他魏忠河在意的,并不是一座皇宫,一座皇宫,死物一般的东西,又能算得了什么! 魏忠河伸手,将帘子再度拉了下来。 他没去想着将这些转移和处理,更极端点,去烧毁; 他想留着,留给这座屋子以后的主人,让他看看,自己的收藏品。 世间事儿, 多少纷纷扰扰,多少恩怨情仇, 看似复杂, 其实也简单, 差不离就只剩下一句话: 到底算不算是个带把儿的? 不知怎么的, 出了屋门的魏公公,忽然又想到了当年在那个夜晚仓惶入宫报信的平西侯爷。 啊, 封侯了啊, 真的, 是个了不得的人才啊。 魏公公当即手掐兰花, 步入这外头雨帘之中, 哼唱道: 「可惜了,可惜了啊~」 —— 一壶刚温过的黄酒,一碟蚕豆,一盘子窖藏的腌菜,外加一锅只放了两片姜一段葱料热气腾腾的白锅,足以酝酿出寒日里的片刻美好。 锅里烫的,不是羊肉,而是嫩豆腐,嫩豆腐夹进去不易,想夹出来,更需要巧劲儿; 烫煮好后,夹出,在料碟里走一遭,最后送入口中时,清香温烫,不需过多咀嚼,就已可以顺着喉咙滑入腹腔,驱散周身的寒气。 赵九郎招唿着其他几位阁臣一起吃着; 大燕的阁臣和干国的枢密院也就是所谓的相公们不同,与郑侯爷所熟悉明朝的内阁更不同,在大燕这儿,阁臣其实就是秘书,皇帝的秘书,同时也是宰辅的秘书,不仅仅是官衔不高,也谈不上多么清贵,所以除了赵九郎之外,多以年轻面孔居多。 这时,一小黄门捧着一沓摺子进来,将其放在了一边的公桌上。 看着大人们就在一起吃着豆腐,刚从外头进来冻了一遭的他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 赵九郎递上一双筷子,指了指旁边干净地堆叠在那里的碗。 「多谢大人。」 小黄门也没客气,拿起筷子拿起碗,也挤了进来,显然不是第一次搭伙了。 第304页 新鲜的嫩豆腐,御膳房会每隔一个时辰就送来一遭,黄酒等其他小菜吃食,也会看情况增补。 其实这口锅子,要么不点,点了,就会烧很久。 冬日里的时候,谁想吃两块就自己过来下着吃,所以,在外朝的臣子圈子里,就一直流传着内阁的人天天在那儿开豆腐流水席的说法。 赵九郎起身,走到公桌旁,开始翻阅新送来的摺子。 以往,陛下在宫内时,是司礼监掌握批红的权力,也就是代表陛下的意志,对摺子上臣子商议出的结果进行肯定、否定以及再议。 陛下很少有留中不发的时候,他的意志,懒得去让臣子也猜和瞎琢磨,他也不会因此沾沾自喜,更不会拿摺子流程上的事儿,去和臣子们玩什么勾心斗角权力制衡。 归根究底, 还是为君者,已经做到了真正的一言九鼎。 但现在,监国的是太子。 一开始,是事必躬亲,起得,比臣子们还要早,走得,比轮值的臣子还要晚,而且还礼贤下士,不耻下问,使得很多上了点年纪的大臣,不得不在宫里或者籤押房里干脆打地铺,可谓苦不堪言。 一些抱怨之声,难免会传入赵九郎耳中,赵九郎对此都是笑笑了之。 好在渐渐的,监国日久,太子开始学会从常务之中逐渐将自己抽离出来,开始学会用人去解决下面的问题。 这看似是一种方式的转变,实则更是心态上,不得不接受自己刚刚从父皇那里拿到的权柄再分配下去的结局。 太子,是才会; 但赵九郎清楚,有位爷,是早就懂了,否则生意不会做得那么大。 新送来的摺子,没什么特别大的事儿,年景不好,无非是赈灾赈灾再赈灾,减赋减赋再减赋,然后,就是平个叛。 燕地这里,还算好,老燕人和姬家一起吃苦煎熬的耐力劲儿还在; 而晋地那里,小规模的叛乱,颇有些此起彼伏的意思,但都很快被按压下去了。 这时,太子身边的贴身伴当李英莲走了进来,看着里面团聚在一起吃豆腐锅子的众人,笑道: 「我说呢,老远就闻着香味儿了。」 赵九郎指了指里头,道: 「李公公也来一口?」 「不了不了。」李英莲后退半步,对赵九郎行礼,「大人,太子爷请您去一趟,要商议南望城新太守的人选。」 李英莲亲自来请,且直接将议的事提前说出来,本就是一种尊重。 赵九郎拿起自己挂在碳炉上的披风, 李英莲亲自上前,帮赵九郎将披风披上。 赵九郎点点头,走了出去,李英莲落后半个身位跟在后头。 陛下在后园荣养,早先时候,太子事无巨细,每日都会去后园请见,汇报国事。 后来,后园干脆下了封门领,每月中旬和下旬,得面圣一次,其余时候,都不得见。 外界有传,这是陛下为了体现出对太子的信任,好让权力平稳地提前进行交接; 但也有人猜测,说这是陛下的身子骨,真的已经差到不能再差了,连每日见人议事都觉得无比困难。 燕皇的抽身而出,使得朝廷原本的一言堂模式发生了改变。 太子监国,有着自己东宫的一套班底子,再掌着大义名分,自是一极; 六皇子,也就是所谓的六爷党,早先时候,因陛下命太子监国且不断给予权力,使得六爷党风头一下子被压制,但伴随着六爷党头号干将扛旗人物郑凡封侯,一时间,六爷党再度被提振了士气。 因为有不少人认为,郑凡封侯,固然有其功勋卓着非封侯不得酬功非封侯不得安疆的因素在,但燕皇陛下未尝没有想重设他和镇北侯那种亲密无间配合的意思。 两极之外, 其实还有一极, 那就是以宰辅赵九郎为首的一众朝内文武。 燕皇在的时候,大燕的宰辅大人,一直给人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感觉,甚至,燕京城爱嘴碎的闲人还给这位宰辅起了些「雅号」,比如什么「纸煳宰辅」「泥塑宰辅」亦或者是「提线宰辅」。 因为古往今来,宰辅,其实都有着带领百官和皇权相争的天然歷史属性; 可在大燕, 燕皇说什么, 赵九郎就做什么, 燕皇要什么, 赵九郎就给什么, 燕皇的意志,就是他赵九郎的意志,同时,赵九郎也会想方设法地去「鞭挞」百官,让他们一起跟上。 相权,在赵九郎这里,完全屈服于了君权。 但等到燕皇入后园后,宰辅的能力和势力,才真正地浮出水面。 这位能在大燕世家门阀林立时被燕皇从寒门之中提拔为相,歷经这么多年风风雨雨,伺候这样一位君主而一直屹立不倒的相爷,怎么可能是一位简单的人物? 眼下局面, 伐楚之后,大燕艰难,晋地艰难,举国上下,在结束了对外战争胜利的愉悦庆祝之后,开始为「穷兵黩武」去还债。 权力斗争的局面,并未出现; 无论是太子还是六皇子,都在这时候控制着双方势力,不去碰撞,一心为国。 一是毕竟哥俩都姓姬,这江山,最后谁真的坐下去,现在谁都不好说,但无法否认的是,他们都能拍着胸脯说,这是祖宗家业; 第305页 二是因为老子毕竟还在,老子一天没驾崩,哥俩就不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弃大局于不顾掐起来。 但, 有些时候, 争论,对峙,甚至,引发起类似党争的雏形,也是无法避免的。 这不是为了争名夺利,而是真正的政见不一。 南望城原属于银浪郡,现在要改制,以南望城为郡城,设太守,以方便应付来自干国三边的威胁。 问题,就出在这里。 太子的意思是,让一名出身自军伍实则走的文官路子,也就是另一个翻版许文祖的人来担任,让其代替许文祖当初的差事,继续和老大配合,稳住那边局势; 而六皇子的意思是,让一个善于地方治理的官员去主政,以将当年大燕「小江南」南望城,重新恢復因战事而中断的繁华。 双方也都有了人选; 这就是很有意思的事了,明面上,姬老六掌握户部,如今大燕财政艰难,想要尽可能地开源通商贸看似理所应当; 但实则,赵九郎清楚,太子才是偏向保守的类型,其施政方略和主张,原本应该是止戈罢兵休养生息才是; 而六皇子,最像燕皇陛下,他是不会满足做一个守成皇帝的,对外开拓,争取在功绩上和自己父皇比个高低才应该是他心底真正的想法,甭管他是否承认。 因为,没人会相信一个「年轻的姬润豪」,会安于现状。 但双方,在这次人选争锋上,却互相走向了原本自己方针的对立面。 这里面,有太多值得说道的了。 一如这锅子豆腐, 夏天吃,容易燥;冬天吃,才是真的舒坦。 时节不同,则一切,大有不同。 陛下老了, 他们的父皇老了, 太子想向陛下证明,他虽为守成之君,却不会堕下父皇开拓之名! 六皇子想向陛下证明,他虽有开拓之意,却不会无的放矢。 赵九郎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脚步, 稀稀落落的, 居然下起了小雨, 雨中夹杂着些许的冰晶,那股子凉气儿,仿佛能透进人的骨子里。 赵九郎笑了, 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 是晴是阴, 全看那天意。 也就在这时, 赵九郎看见向这里走来的魏公公。 「给魏公公请安,魏公公福康。」 李英莲赶忙向着魏忠河跪伏下来。 年迈的皇帝,最能让臣子胆颤,而眼瞅着将要去守墓的大太监,也同样能让同僚们,心惊! 魏公公对李英莲点点头,倒是没和他客套,而是对赵九郎笑道: 「宰辅大人,您瞧瞧这天,怎么说变就变了呢,让人心里,怪慌的。」 赵九郎站在台阶上, 摇摇头, 道: 「放心,塌不了的。」 第四百四十八章 亲家,讨碗面吃 御书房, 原本燕皇习惯性坐的位置,依旧是空着的。 下面,又摆了一张桌一张椅,太子坐在那儿,毕竟,老子还在,那个位置,太子是不可能坐的。 无论是组织朝会还是今日的小会,太子都是以新置的第二主位来开展自己的工作。 为人子为人臣,如果连这点避讳都不懂也不做的话,那就太小觑燕皇这些年所积攒下来的恐怖威望了。 太子下面,坐着一众大臣,都是能说得上话议的了事的。 姬成玦坐在左手下的第一个位置,手里把玩着鼻烟壶。 新一轮的交锋,刚刚结束,结果依旧是谁也无法真的压过谁。 南望城新太守的人选,在兄弟二人之间,成了一个碰撞的死结。 太子习惯了润物细无声,在其监国的这段日子以来,上上下下,其实都很给他面子,他也会同样给下面面子,就是自己的六弟,在之前的大部分事务里,也基本保持着和自己同一个步调,所以,当老六在这件事上忽然显示出极为强硬的姿态时,太子这边一时有些无措。 毕竟,监国太子,看似风光,实则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最重要的是,你面对的这位弟弟,其作用,在如今日趋严峻的大燕财政背景环境下,正在不断地被强化; 你当然可以用监国的权威,去行雷霆之事,或削或打或压,这不可能失败,除非后园的燕皇忽然放出言语,除非自己这位六弟忽然「狗急跳墙」; 在游戏规则之下,太子近乎是不败的; 毕竟,这已经不是两个皇子之间的对抗了,而是一个皇子和一位披上君权外衣的存在进行角力,前者如果不採取极端方式,后者几乎是稳赢。 可对于后者而言,这层君权的外衣也使得他很投鼠忌器,他也不可能还像皇子时那般以将对方整倒为目的,这时候,他得顾全大局。 毕竟,将自己六弟逼入死胡同,逼其就范,事儿,尤其是户部的事儿,谁还能在此时去接手? 都知道眼下财政是个烂坑,除了让自己六弟继续维繫着,其他人,也没那个能力也更没那个胆量。 在座的这些大臣们,实则每个人也都有自己的看法,这种看法,不计较站位,其实,他们这些人,别看举足轻重,但是在这个时候,反而最为敏感。 因为事情一旦出现什么变化,后园的陛下可能出手对付自己两个儿子,干系会太大,那么,出手对付几个臣子以表达自己的态度,反而是一个最优解。 第306页 也因此,在此时,大家都只能抛弃掉门户和支持之见,尽量从公心角度出发,有支持太子的,也有支持六皇子的。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好在这时, 宰辅赵九郎终于来了。 太子起身,以示看重; 其余大臣们也都起身,宰辅,百官之首,这种体面,必须是要给的。 姬老六最后一个起身,起身后,他就离了座,对太子行礼,再对赵九郎行礼: 「诸位,宰辅大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南望城太守的位置,宜早不宜迟,必须快点决定下来,才能安定那里的人心。」 是骡子是马,先把磨拉了再说。 但这话,说得其实也很奇怪,既然如此的话,你早一步服软,不行么? 「太子殿下见谅,宰辅大人见谅,我户部,还有一大堆让人头疼的事儿要料理,您们继续商议一下。」 「六弟。」太子开口了,「不差那一会儿。」 姬老六没搭理,像是完全没听见一样,直接走出了御书房。 坐在首座的太子,面色因此阴郁了一下。 坐在右手下首座特意为自己空出来的位置上的赵九郎,接过李英莲奉上来的茶, 喝了一口, 缓缓道; 「本辅,贊同六殿下的主张。」 …… 朝堂的局面,风波诡异,当局者往往都会一头雾水,那就更别提雾里看花的人了。 但好在, 燕京城内的茶楼先生说话闲人,他们有着自己的一套代入逻辑能够将一些大家都稀里煳涂的事儿给你娓娓道来。 反正,大部分事儿到最后,经歷再多的博弈再多的权衡,也无非是个不是一就是二,这也意味着,有一小半的嘴碎闲人能猜得中,被冠之以内幕先生的称号,受人追捧。 至于那些猜错了的,甭急,等下次机会。 干人一直说燕人是蛮子,更是将燕皇描述成独夫民贼的典范,尤其是一遭马踏门阀,更是被形容成了生杀予夺的桀纣形象,但实则,在大燕,因言获罪的情况,可远远少于干国。 燕京城的百姓,身处皇城脚下,这种喜欢念叨乐子的习惯,是改不了的,朝廷在绝大部分时候,其实都是放纵。 何初很喜欢在收了摊后,去茶楼里听人说书或者听人说那些正在朝堂上引起争论斗争的话题,每次,他都能听得津津有味; 听完之后,他再回去和自己老爹说,好让老爹不拿鞋底抽自己,骂他糟蹋茶水钱随意消遣。 虽然何家有一位叫「姬传业」的外孙,但何家父子的生活,其实还是原本的样式,没发生过什么真正的变化。 哦, 何初前几个月说了门亲事, 双方经媒人撮合, 双方父母也都相中点头了, 正准备走流程时,女方忽然染病,病死了。 发丧那天, 老何头让何初送了两头猪过去,还让何初帮忙操持了女方家的丧事。 然后,老何头带着何初去燕京城外的一座山上算命。 寺庙和道观里的和尚算命太贵,名义上只收你几文钱解签,意思意思,但那之后马上会给你拿出一个红纸本子,再与你说,香油添置,多少全凭心意。 而当你扫一眼后会发现,这上头名字后头最少的一笔香油,都足以让你肉痛许久。 好在,上山道口上,做摆摊算命营生的人不知多少,庙会时,就尤其的多。 老何头带着自己儿子,选了个最角落人气最少的算命摊子,因为这个好砍价。 砍到合适的心理价位,且对方保证没有任何附加没吊胃口没猜谜没什么泄露天机不肯说需要额外花银子补身体的种种你懂我懂大家懂的套路后, 命, 算完了。 饿得就剩皮包骨头的算命先生用那似乎饿得要发光的目光盯着何初看了许久, 最后笑道: 「这两年,没福气的。」 何初坐得笔笔直直,老何头直接问道:「为啥?」 算命先生道: 「家里有其他人要用啊。」 何初张大了嘴, 神了! 老何头一拍算命桌子, 喊道; 「放屁!」 然后,又将原本就砍得很低的价格,又削去了三成,爱要不要! 之后, 老何头带着何初回到了家。 回家后,老何头饭也不做,何初亲自做了饭,端上来,老何头也不吃,就一直那么坐着,在院子里,坐到了天黑。 何初喊了无数次,爹,您吃饭吧?爹,您回屋休息吧? 老何头都无动于衷。 最后没得办法, 何初只能给自家老爹身上披了条毯子,自己也靠在老爹身边,裹着棉被凑合了一晚。 等到第二天早上, 老何头忽然老泪纵横, 一脚踹中了还在打唿噜以为今日不用出摊的何初, 骂道: 「孙贼!」 「哎!」 被降了辈分的何初还是得应着。 「你就吃两年的苦吧?你妹子身子又有了,你妹夫,得……」 何初忙道: 「好嘞,爹!」 老何头点点头,拍了拍脑袋,一夜没睡的老头,还是带着儿子出了摊。 第307页 何初倒是一直很高兴,他不觉得自己再吃两年苦算得了什么,无非就是两年娶不到媳妇儿呗,这算啥? 甚至,这位大舅哥还挺开心,开心于自己似乎真的帮上了一点自己妹夫的忙。 今日, 回到家, 老爹正在磨着杀猪刀, 何初就将今日听的故事和说头讲给自己老子听, 一边说一边盯着自己老子手上的刀。 「哦?」 老何头听完后,倒是没拿刀向自己的儿子,反而有些惊奇: 「不是说咱女婿和太子关系很好的么?」 关系好,是最近传出的说法,说是燕皇进入后园荣养后,太子和六殿下精诚合作,共同为了大燕。 「亲兄弟之间,吵吵架,也正常吧?」何初猜测道。 老何头闻言,觉得有道理,点点头。 刀磨好了,老何头开始剁肉,待会儿要炸肉圆子,送入王府去。 自己的闺女喜欢这一口,连带着那个出自陆家的妾,也喜欢这一口。 陆家的妾,肚子里也有了呢。 老何头打听过了,按照大户人家的说法,妾出的孩子,得管自己闺女叫娘,只能管他亲娘叫姨娘。 所以, 那个妾出的孩子,也是自己的外孙? 也因此, 每次送进去的吃食,老何头都会给那位也单独准备一份。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外孙孙姬传业,也喜欢自己做的吃食,什么炸肉丸香肠脆皮五花什么的,小傢伙都爱吃,仿佛自家外公才是真正懂得他口味的人。 上次还吃了太多,没克化得好,导致身子不爽利了几天。 得知这事儿后的老何头没觉得有啥,小孩子嘛,贪吃吃坏了肚子,那是常有的事儿,但那肯定是爱吃才吃得撑了才是。 何初则去淘米,准备做饭。 据说眼下,大燕很多地方的百姓日子过得很艰难,但老何家到底是京中屠户,这一没人收场子费二没有什么官差来拿捏敲诈你的,生意只要做起来了,日子总不会过得太差。 顿顿干的不说,自家也绝不会少油水。 换句话来说,要是连大燕的屠户都日子过得艰难了,那大燕,怕是真的要不行了。 「哆哆哆哆哆哆!」 老何头手起刀落,斩得砧板上的肉泥那叫一个「尸横遍野」。 而这时, 院子门的,被从外头推开了。 院门,是不会关的,天子脚下,又是临街口的,关门,不大气,也不讲究; 来人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身上披着风衣,戴着帽子,脸上,有些苍白,也明显的有些瘦削。 来人, 是这座院子里的东家,曾经见过,还一道吃过饭。 老何头面露笑容,准备喊自己儿子准备茶水, 然后低下头, 发现自己的手还在继续剁着肉馅儿, 竟然: 「啊!」 吓得大叫了一声, 用了一辈子早已得心应手的刀子竟然飞了出去, 于空中翻转几圈后, 插入地面。 好险,不是朝着东家去的。 老何头「噗通」一声, 整个人跪伏了下来。 揣着明白当煳涂,是个人都会,但不是谁都能做得好的。 很显然, 老屠夫没这个本事,所以,他跪了。 何初出来,一见自家老子跪那儿了,他也乖乖地跟着一起跪了下来,虽然不晓得跪的是什么。 来人缓缓走了过来,这才发现,在其身后,还跟着一位红衣小厮。 红衣小厮走过去,将老何头先前坐着剁馅儿的椅子搬了过来,放在了男子身后,男子坐下了。 「猜出我是谁了?」 老何头用力点头,不敢抬头看人。 自家女婿是当朝六皇子, 外加老何头也不再是当年初入京城的胆小屠夫,眼光见识,也长了许多,最重要的是,自家儿子往茶馆给的那些茶水钱,确实不是白给的。 谈不上什么线索分析,就是感觉,感觉就得跪! 燕皇不以为意, 道: 「起了吧。」 「不敢!」 红衣小厮走上前,伸手,搀扶起老何头,老何头不想起,他觉得还是跪着舒服,但奈何这年轻小娃娃力道贼大,竟然强行将其拉了起来。 这站起来后,老何头竟然忘记了该如何去对人说话,这俩膝盖,又开始哆嗦起来。 红衣小厮又给老何头搬来一张凳子, 轻轻一推, 老何头坐了下去, 双脚是伸直了不是,弯曲了不是,双手是放胸口不是,其他姿势更不是,最后只能像是个瘫子一样,软塌塌地坐那儿,顺带着目光呆滞。 而燕皇的目光,已经不是在老何头身上了,反而落在了跪伏在一侧的何初身上。 原本是宫内红衣小太监的小厮上前,很认真地观察着何初的面相,和摸了摸骨。 见老子这么怂,何初也不敢动,任其「轻薄」。 随后, 红衣小厮退后,一直退到了燕皇身后, 道: 「福缘深厚,王侯将相之相,当属大富大贵。」 燕皇点点头。 再次看向老何头,老何头打了个激灵,张开嘴: 第308页 「啊……这……那……您……不……」 咕嘟了半天,却不晓得该说些个啥。 燕皇则面露微笑, 道: 「晚食吃些什么?」 「鱼,肉,菜,还有,饭,干饭!」老何头马上回答道,「去,去买!」 燕皇摇摇头, 道: 「我现在吃不得这些,克化不了。」 曾经, 燕皇和镇北侯为了一个鸡腿打过架,当年在御花园里,镇北侯烤了只大羊腿,燕皇都会提前让魏忠河去为自己提前拿回一大块烤好的肉。 只是现在, 这些油腻的东西, 吃不下了。 这时, 听到在问吃啥的问题, 何初抬起头, 开口道; 「肠胃不好,可以吃浆水面,每次俺肚子不消食儿,俺爹都是做这个让俺开胃的。」 何初是将燕皇的情况和自己这个吃货等同了。 燕皇犹豫了一下, 点点头。 而一侧站着的红衣小厮却上前,开口道; 「您出来,就已经不合适了,您可不能再吃这些。」 他清楚燕皇的身体,经不起任何的意外和糟蹋了,今日出门,也是服了丹强打起来的精气神。 燕皇则继续看着老何头, 道: 「亲家,讨碗面吃。」 第四百四十九章 朕,只争朝夕! 浆水面的浆水是用做豆腐剩下的浆水发酵做成,有一种特殊的酸香味,和陈醋米醋的感觉是有着明显区别的,倒是与豆汁有些相似,吃面时,再淋上大油、香菜、葱花等,可谓酸香爽口,极为开胃。 一碗浆水面,被老何头小心翼翼地摆在了小木凳上,旁边摆着一双洗干净的筷子。 做完这些,老何头和儿子何初就双手放在身下,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 曾几何时, 爷俩在看着闺女(妹子)一天天长大时,都曾幻想过,若是日后思思婆家待其不好,他们爷俩到底该如何如何做去给思思撑腰。 老何头也曾在南安县城小六子迎亲的那日,牟足勇气,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在小六子面前摆了一下岳丈的身份,提点训斥了几句,关上门,就差点吓得虚脱。 何初当初也曾想着,一把杀猪刀在手,直娘贼,谁敢侮辱我家妹子,真当你何家爷爷这些年的猪是白杀的不成? 但, 怎么说呢, 当你得知你的亲家,是大燕,哦不,确切地说,是如今整个东方,在他们眼里的整个天下,威势最重,是大燕子民心底的天时; 什么撑腰啊,什么底气啊,什么警告啊, 就都自然而然地不见了踪影。 不是何家爷俩怂, 而是就算再给爷俩十个胆儿,他们也只能怂…… 燕皇拿起筷子,不急不缓地吃了一口。 他不是被手下人忽悠到一枚鸡子多少两银子不食人间烟火的帝王, 随随便便的,也不至于被民间的小食给惊得不能自已恨不得吃掉自己的舌头, 事实上, 这第一口下去, 他没觉得有多开胃爽口, 反而有些, 吃不惯。 他微微抬头,看了一眼站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喘的老何头与何初,爷俩正在等待着自己的评价; 无奈, 燕皇只能又低下头, 多吃了好几口, 这才放下了筷子。 红衣小厮送上一块帕子,燕皇擦了擦嘴角,点点头,道: 「好吃的。」 老何头与何初都长舒一口气,心里放下了千斤担。 随即, 燕皇身子微微往后靠了靠,道: 「日子,过得如何?」 「好着嘞,好着嘞。」老何头赶忙答道。 「成玦,会来看你们么?」 「时常来,时常来。」老何头马上道。 燕皇点点头, 「他却不会特意去看朕。」 「……」老何头! 燕皇进入后园,早些时候,太子会带着各部大臣来请示,姬成玦掌管户部,自然也在其中。 后来,后园下了闭门令。 太子和其他在京的皇子,都隔三岔五地请见,虽然都未得入内,但至少,有这个姿态; 而姬成玦, 一次样子都没来装过。 燕皇看了看四周的院子,这里,被拾掇得很是干爽,爷俩家里虽然没女人,但日子,也是过得勤快的。 「何初,还没说亲?」燕皇问道。 「他,不急,不急。」 「对,俺不急,俺不急。」 燕皇的眸子里,闪现出一抹疲惫,别看他现在可以正常地坐在这里,正常地说话,但如果此时撸起其袖子,可以自其手腕和手臂处,清晰地看见一块块的斑点。 这是丹毒,也就是所谓的重金属中毒。 是卧病在床,奄奄一息,昏昏沉沉,慢慢等待离世; 还是保持着相对清醒,每天被病痛和身体毒素折磨,随时都可能暴毙; 很显然,燕皇选择了后者。 「天家的亲家,不该过得如此清贫才是。」燕皇开口道。 老何头马上跪伏下来磕头道: 「陛下,小老儿已经知足了,知足了,这日子,已经很好了,真的已经很好了。」 第309页 「是该有份体面的。」燕皇摇摇头,「你何家不要,姬家,还是要的。」 老何头无话可说,只是跪着。 何初见状,也跟着一起跪了下来。 「择个吧。」 「啥?」老何头不明所以。 燕皇却缓缓起身, 道: 「院子不错,很干净。」 红衣小厮搀扶着燕皇,走出了院门,坐上了马车。 只是,马车并未出城回归后园,而是继续在燕京城的巷子里行进着。 红衣小厮奉茶, 却被燕皇摆手拒绝。 红衣小厮开口道;「陛下,那个何家郎的命格,确实是极好的。」 「太爷若是坐在这里,他不会多说这句话废话。」 红衣小厮跪伏下去,请罪。 「他命格好不好,与朕何干?总不可能,朕会伸手取其命格为自己续上一些时日?」 红衣小厮沉默不语。 「就是干国后山的那群喜欢夸夸其谈的鍊气士,都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能做成这逆天之事, 怎么, 你能?」 「奴才愿为陛下贡献出一切!」 「那就没意思了,朕,向来都不信这个,命啊,国运啊,这些东西,神神叨叨地念来念去的,太烦了。」 燕皇挥挥手, 「朕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但朕不喜欢变成老而昏聩的帝君,为了所谓的长生,为了所谓的气运,不择手段,自作聪明。 会被梁亭和无镜笑话的。 再有下次多嘴, 就去下面伺候太爷去吧。」 「奴才知罪!」 只要这位君王清醒着时,就没人能够煳弄到他,他也绝不会允许自己,会煳涂,会犯错,会被身为人的一些欲,所影响自己的目光。 之所以离开后园进了燕京城,不是为了来特意看何家的,看何家,只是顺带; 何家四周,包括何家父子的一举一动,其实都逃不开密谍司的燕京,哪怕是姬成玦也有专人负责保护何家父子的安全,但和密谍司的探子,也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各自担着自己的差事就是,完全装作不认识。 何家父子去算命的这件事,燕皇也知道。 尤其是算命先生所说的那句: 家里有人正用着。 很显然, 在有心人耳里,意有所指。 这事儿, 说大是大,说小,也是小得很,但毕竟已经牵扯到了朝廷眼下最大的一件事; 然而, 当密谍司的人去查那位算命先生时,却发现那位算命先生忽然人间蒸发了。 再具体查下去,竟然查不到那人在燕京城内外活动过的任何痕迹; 仿佛凭空地出现,又凭空地消失,只是在那一日,特意出现在山上,坐在最不起眼的位置,等着为何家父子算上那一卦。 「何家那小子,是大富还是大贵,是平平还是庸庸,这些,朕都不在意,朕之所以让你去看看面相,无非是兴之所致,随手为之。 在朕眼里, 所谓的福禄寿之相,皆为无稽之谈; 古往今来, 能成大事者,能成大贵者,首先,看的,不是命,而是本事。 本事好,命不好,或许成不得事,但没本事,命再好,也终究是扶不起来的烂泥。 这几年, 真正的大富大贵之相, 朕只见了一个, 那就是朕的新侯爷,郑凡。 久经战阵,屡立奇功而不出意外,戎马峥嵘屡屡凯旋,说是时势造英雄,但没英雄,又哪里称得上时势? 一个何家小子,他就算命有九五之相,于朕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朕要是真到了就因为人家命格好就容不下他的地步, 那朕, 又算得了是哪门子的皇帝!」 红衣小太监点头称是。 「朕知道,鍊气士,炼着炼着,就会有一种自己掌握了天地大道,自己明悟了天人之际的虚无缥缈的成就感; 仿佛这世间芸芸众生,都是俗人,这王侯将相,也都是蠢物; 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参不透,唯有自己眼明心亮。 这就是朕,最瞧不上鍊气士的地方,自视甚高者,自以为是者,往往愚不可及。 朕与你说这些, 不是想敲打你,也不是嗓子咳了想说说话。 我大燕, 向来信的是金戈铁马,而非这些虚妄话术, 八百年大燕天下, 曾不知多少次蛮族铁蹄逼近燕京脚下, 我大燕歷代先皇,都是以亲征而抗,可曾有蜷缩去宫内求神问鬼探吉凶胆怯之辈! 就是先皇, 你当先皇真的是一门心思地扑在求仙问道上么? 呵呵, 太爷, 是太爷, 你不是太爷, 你和姬家,没那股子情分在,唯独有的是,和太爷的情分做勾连; 但也仅限于朕这里, 到下一代皇帝, 可和你有半点情分底子? 朕知道你心里也慌,朕明白,你想做点什么,满朝文武,多的是这种心思的人,朕一眼,就能瞧得出来。 这是朕和太爷的最后一点情分, 朕提醒你, 日后, 第310页 好好当你的裱煳匠吧,手和心思,都切勿伸得太长。」 「奴才清楚,奴才明白。」 「那个算卦先生,就算挖地三尺,也得给朕找出来,朕这辈子,最不喜的就是有人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去装神弄鬼!」 「奴才领命!」 「朕乏了,朕先眯一会儿,难得出来一趟,也算是透了透气,说来可笑,朕身为皇帝,现如今出个门,也得小心翼翼。」 一旦燕皇出后园入京城的消息传出去, 顷刻间就会引起朝堂局势的动盪, 是对太子监国的不满? 是对哪项朝政不满? 是想向他的臣民宣告,他燕皇,依旧是大燕的主宰? 但其实, 燕皇想的, 并不是这些, 所以他得藏着,他得掖着,省得外头的人多想,也就省得自己心烦。 马车, 驶入了陆府。 一切的一切,都悄无声息,许是因为燕皇老了,后园一住,下面人的心思,难免就会开始飘,想着再来一次良禽择木而栖,这是常理,这也是人性,是每个年迈或者说病重的帝王,都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但以燕皇的权威, 想要做到彻底的隐人耳目,只为京城里小小的走一遭,问题,还是不大的。 陆府的人并不知道有谁来了, 公子小姐、奴僕下人们,依旧在过着自己的日子,做着自己的事儿。 老爷陆冰下了职后, 按照平日一直以来的习惯,先去了家里后院佛堂去给老祖宗请安。 只不过这次, 陆冰是一直跪伏在外堂通往内堂的过道处,低着头。 而在内堂里的床铺上, 燕皇正躺在那里,熟睡; 年迈的奉新夫人,没有拿佛珠,而是拿着一把蒲扇,斜靠在床边,一下一下地为燕皇轻轻扇着。 天寒, 扇扇子不是为了驱蚊散热, 只是要让那扇子上的清香,微微地散开,仿佛一切的一切,又都回到了当年。 当年, 也是这般, 还不是皇帝的皇帝,躺在小榻上,头枕着自己的腿,自己也依旧是这般扇着扇子。 陆冰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靠着墙壁,打着盹儿; 李梁亭淘气,坐不住,在外头练着武。 缓缓的, 燕皇睁开了眼, 一年来,这是难得的一场好眠。 奉新夫人柔声道:「陛下,您累了,再睡一会儿吧。」 燕皇摇摇头, 道: 「阿母,朕还得再撑一些日子,等撑过去了,朕就能好好歇下了。」 「挺好,人,总是要歇歇的,陛下也累了。」 有些人,说这种话,是意有所指,是自取灭亡; 但有些人说这话,却是一片真心。 全凭那, 帝王心意。 「真正累的,是梁亭和无镜,他们都没动身来京城,就是想让朕,再多熬一会儿,朕懂他们,也是朕,对不住他们。 朕再多煎熬一会儿,再多撑一会儿, 等到时候他们来了, 见面时, 他们俩的气,也就该散去大半了。 到那时, 就能好好说话了。」 「兄弟间,哪里有隔夜仇的,也没什么话是说不开的;陛下是当哥哥的,低个头,认个错,那俩做弟弟的,怎么会继续绷着脸让哥哥难做? 陛下曾说过,你们不仅仅是要当一辈子的兄弟,就是以后到了下面去,日子,可还长着呢。」 「呵呵。」 燕皇笑了, 「是啊,大燕的日子,也还长着呢。」 燕皇的目光,逐渐落在了那把蒲扇上。 「阿母。」 「嗯。」 「让传业在你这儿,养一阵子吧。」 「好。」 「让阿母你,受累了。」 「给陛下带孙子,不累,再说,传业这孩子,我也喜欢,我瞧过,和小时候的陛下,很像。」 「成玦小时候,也很像朕。」 门口跪着的陆冰,心里,已经在掀起波涛。 「奶哥哥。」 「陛下,臣在。」 陆冰马上起身,进入内堂,在床边跪伏下来。 「朕歇够了,送朕回后园吧。」 「是,陛下。」 陆冰搀扶着燕皇起来,在起床的一瞬间,燕皇的眉头忽然蹙起,其胸口位置,勐地开始发闷,火烧火燎的感觉; 但燕皇只是微微停顿了片刻,便咬着牙,强行撑了过去,下床后,额头上,已然是冷汗淋漓。 「陛下……」 「阿母,朕回了。」 「恭送陛下。」 …… 马车,开始驶向城门。 燕皇斜靠在里头,身上,搁着两条毯子。 「陛下,颖都的事儿,就是这些。」陆冰做着禀报。 「这事,就由郑凡,自己去料理吧,他懂得该如何把事情做得漂亮些,他会做事,更会做人,可惜了,如果不是晋东离不开他,朕真想将他放在身边。」 「是,陛下。」 「奶哥哥。」 「陛下,臣在。」 「朕,是信你的。」 「臣,定然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 第311页 「是啊,一直以来,朕看中的人,辜负朕的,不多,朕辜负的,却不少,这是朕的不是,是朕,辜负了他们。」 「陛下也是为了大燕千秋万代,一统天下,孟寿在修史中曾留笔,是非功过,春秋待评,臣觉得,能评价陛下您的,唯有春秋。」 燕皇伸手, 轻轻地掀开车帘, 外头沿街的喧嚣,透了进来。 良久, 燕皇笑道: 「春秋算个屁,朕,只争朝夕。」 第四百五十章 镇北侯府世子 稀稀落落的雨,打在山神庙上的破瓦上,再顺着随处可见的缝隙滴淌下来,在破庙里形成了一串串雨帘。 一个看起来年约五十岁的算卦先生正盘膝坐在那儿,面前升着一团篝火。 火架子上,挂着一个陶壶正在烧着水; 其本人,则手持一陶杯,里头放着糯米,时不时地在手里晃动着,然后再将杯子送到在燃烧着的柴火旁烘烤; 过了一会儿, 再伸手将杯子拿出来,继续晃动着里头的糯米,里头不住传来「沙沙」的声响,紧接着,再送到柴火边。 他也不嫌手烫,周而復始。 等到时候差不多后, 再将早就烧开的热水倒入大陶杯之中。 「嗡嗡嗡!!!!!!」 一时间, 宛若雷鸣炸响。 算卦先生脸上也浮现出了笑容。 少顷, 他再拿起杯子,沖泡入放着茶叶的茶壶之中。 再之后, 倒入小茶碗, 将茶碗送到鼻前,轻轻一嗅,随即张嘴,勐力一吸,茶水在唇齿舌尖快速地旋转,待得温度合适之后,再咽了下去。 顷刻间, 体内当即涌动出一股暖意, 像是喝了一杯美酒一般,整个人,都开始有些飘乎乎的了。 什么寒冬,什么夜雨,什么破庙, 在此时,都不值一提了。 就在这时, 破庙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来者, 一身红袍,头戴黑色飞檐帽,脚踩云靴,根底挺高,正好隔绝了水洼,个头很矮,倒是不虞被风给颳走。 「有客来?」 算卦先生伸手,又取出一个茶碗,倒入茶水。 「被雷响茶香吸引而来。」 来客说道。 「一起,一起,一道,一道。」 红袍小太监没急着进去,而是又道: 「我乃恶客。」 「既是客,本就足喜足迎。」 红袍小太监点点头, 走到山神庙的破门槛前,止步; 伸手, 向前一挥, 剎那间,流光溢彩,宛若有一道道蛛丝显现而出,却又在下一刻化为了短暂的绚烂,消散一空。 这之后, 红袍小太监才走入其中。 算卦先生将一杯茶水推向前,自己又饮了一杯,依旧是唇齿迴旋吸着茶水,声响很大; 搁在干人眼里或者是对茶道有研究的人眼里,这等喝茶行径,实乃不雅; 但这茶,本就是拿来解乏,自当快喝快饮才能快哉。 红袍小太监伸出食指,点在了茶碗边缘,随即一拉,茶水自碗中飞出,红袍小太监微微张口,茶水进入。 算卦先生问道; 「如何?」 红袍小太监笑道: 「粗劣。」 算卦先生无奈地摇摇头,道:「许是你在宫中,好茶喝多了。」 「大燕的宫中,不似他国,我家陛下,也从不奢靡。」 「不奢靡不假,但和清贫,可也无半点干系的。」 这是事实,燕皇不喜享受,但也不至于硬要去「卧薪尝胆」。 「你倒是有几分胆色,竟然还敢在燕郊逗留,你应该清楚,密谍司在找你。」 「可我,又能去哪里呢?晋地,也不还是你燕人的地盘?楚地,我和那里的巫正有仇,干国,我曾当面辱过藏夫子,后山那帮傢伙,都想着除我而后快。 荒漠么? 且不说我真的不习惯那荒漠的风沙尘土,就说当年我曾偷过蛮族王庭祭祀的一尊尸傀,他们到现在,估摸着还在记恨着我。 哎呀, 真是难办, 天下虽大, 却无我颜非子的落脚之处。」 红袍小太监从袖口里掏出一枚令牌,放在了面前地上, 道; 「你接不接?」 「嘿,这倒是有些意思,你到底是来杀我的,还是来接我的?」 「你不接,就要杀你。」 「你们家陛下,会同意你这般做?」 「陛下很忙,只是觉得你吵闹了清静。」 「呵呵呵。」 颜非子笑出了鹅叫。 可这令牌,他还是没接。 「哎呀,只是自在闲散惯了,还真不喜欢受那约束呢。」 「那你今日,就走不出这破庙了。」 此时此刻, 破庙外, 上百密谍司高手已经将这里包围住。 颜非子不以为意地摇摇头,道: 「我还是能走出去的,说白了,曾经的四大国里,你大燕,是最让我觉得枯燥乏味之地,但这次我来,还是受人之託呀。」 「受谁之託?」 第312页 「不可说。」 「所託何事?」 「不可说。」 红袍小太监站起身。 颜非子道;「就不能让我将这一壶茶给喝完?要知就你口中这粗劣的茶,可也是费了我好久的功夫。」 「我不喜欢听你在这里神神叨叨的。」 「这他娘的真有意思,身为鍊气士,居然说不喜欢神神叨叨的,您这是要成仙啊?」 红袍小太监后退三步, 指尖有气开始流淌。 颜非子伸手,端起茶壶,手掌在上头一拍,随即,茶壶破碎,其指尖探入,取出一枚黑籽。 「可知这是何物?呵呵,这是干国后山莲籽,是那朵莲孕育出来的,有续命提神补气之效。 以此物, 换我一个自在, 可否?」 「换与谁用?」 「给你们陛下,你们陛下的身子,不是传闻不好了么?当年藏夫子入燕京斩你大燕龙脉,今日,再以其莲花之籽续养你燕国陛下。 这一饮一啄,不正合了天道?」 红袍小太监摇摇头,道; 「我若将此物奉上,我,必死无疑。」 燕皇的脾气,不会允许任何人以他的性命做要挟。 再者,红袍小太监清楚,陛下的身体,早已要药石无用,灵丹妙药,更是无效,现在所服之丹药,实乃他们这些真正鍊气士根本就瞧不上的旁门左道,实则,只是为了提神。 「那就不好办了。」颜非子挠了挠脑袋,忽然间,像是又想到了什么,道:「还有一物。」 说着, 颜非子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直接丢向了红袍小太监。 小太监伸手接过令牌,低头一看,却发现是镇北侯府的腰牌,非侯府真正嫡系不能有。 「你可知,这枚令牌我是在何处所获?」 「不知。」红衣小太监显得很实诚。 颜非子扭了扭脖子, 道: 「去年,我游歷你燕地三石郡时,于一陈家村,偶遇一名捕鱼少年,少年根骨惊奇,无论是练武还是鍊气,都是绝佳的好材料。 若是得以好生培养,细心打磨, 说不得日后, 其能成为第二个田无镜。 我呢, 就起了爱才之心,但还得观察其品性,就在村子里偷偷留了下来。 少年家有老母老父,属于老来子,侍奉双亲,勤勤恳恳,操持活计,精心细腻; 我化成落魄道人,过其家讨要饭食,其也分出家中糙米与我共食,丝毫不见嫌弃。 哎呀, 好孩子啊, 真是好孩子啊。」 红袍小太监的神情,出现了变化。 侯府的嫡系腰牌,加上那孩子…… 镇北侯府世子传闻,千千万,有人说其根本不存在,本就子虚乌有,也有人说,世子在镇北军中为一校尉,有人说其在朝中为官大隐隐于世,也有人说,其在民间,过着百姓生活。 甚至,还有人惋惜,说那镇北侯爷比之靖南侯爷运气真是差了不少,没找到一个类似平西侯爷的人可以帮自己照看孩子。 「怎么着,这消息,可值我一个自在?」 事关侯府世子,自然是大消息。 但, 红袍小太监却冷笑道; 「你既然欣赏他,想收其为徒,今日,为何又将其出卖?据我所知,你颜非子虽然一辈子不靠谱,到哪里都闯祸惹事,搅得一方不得安宁,却绝非那种贪生怕死出卖亲朋的人。」 恰恰相反, 颜非子之所以会惹怒各国鍊气士,根本原因,都是在为朋友出头,并非是为了自己。 颜非子伸手掏了掏耳朵, 笑道; 「这又有何奇怪,我又没说那个少年郎就是镇北侯府的世子殿下,那小子姓陈,名字被村里老儒生所起,霸得冒土的名字,叫陈仙霸。 而这令牌, 则是我取自其家隔壁一户人家里头的箱底。 那户人家,有一老母,外带一孩子,孩子腿瘸,脸上带斑,长得那叫一个磕碜,更是脑子愚笨,不及我所看中的陈仙霸十一。 嘿, 你说, 那靖南王将孩子丢平西侯爷看护,还情有可原,田无镜许是晓得自己不得善终,故而做了打算。 那镇北王爷, 是不是纯粹看自己那儿子长得太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顾才有此一出? 明明是自己嫌弃儿子,却整得真的像朝廷容不下他一个镇北侯府世子一般,做作,太做作了。」 红袍小太监再次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腰牌, 道; 「你可知,你就这般将这事说出来,你可能,就更走不了了。」 「你还太小,真的,和曾经的那位宫中太爷,差得太远。 我颜非子为何在这里布下雷响茶? 费时费力不说,到你嘴里,还得一句粗劣的评价? 其实吧, 我也不大喜欢这口味; 但, 有人喜欢啊, 哈哈哈哈……」 这时, 山神庙外围的坡地上, 出现了一队黑甲骑兵, 为首者, 身着黑色古甲, 腰挂长剑, 正是曾与剑圣齐名的四大剑客之一,镇北军总兵,李良申! 第313页 庙内, 颜非子和红袍小太监近乎同时感知到了外面那近乎喷薄而出的强横剑意。 雷响茶, 是为招待军旅之人而备。 颜非子放声大喊,以气御音: 「我说,李总兵大人,那老妪托我带出来一句话,她说她旧伤难抑,时日无多,恐不得再护其周全,得派人来接啊。 还有啊, 李总兵大人, 我这传话跑腿的赏钱就不要了,可否保我今日一条命?」 李良申骑着貔兽,此时已经进了山神庙院子,四周的密谍司高手,不敢对其阻拦。 面对颜非子的询问, 李良申只是简单地吐出一字: 「可。」 红袍小太监则马上跑至门口, 对前方的李良申道; 「陛下口谕,要我查拿此人!」 李良申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小太监身上, 道: 「圣旨在何处?」 「只是口谕。」 「本将,只认圣旨,你且让开。」 「李总兵,我要是不让呢?」 红袍小太监站在门口,身形不动。 李良申笑了, 抽出自己的剑, 道: 「那本将就以假传圣旨之罪名,将你以及一众密谍司叛逆,覆灭于此。」 李良申是合何种人? 那一夜, 郡主说,她想小六子死, 李良申说:好。 红袍小太监的脸色一阵泛红, 低吼道: 「镇北军欲反耶?」 李良申的大剑举起, 指着前方挡门的红袍小太监, 一字一字道: 「世人皆知,我家王爷不欲造反。 但你这小阉货, 若是想代表朝廷对我们进行逼迫, 行, 可以, 那我镇北军就只能, 不得不反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 小侯爷 陈家村,又被称为陈家庄,庄户们,以捕鱼种田为生; 村口小码头,此时正聚集着一大群乡亲,台子已经搭好,左右上后都有布帘遮挡,中间坐一中年说书先生; 先生姓周,本是个四里八乡的一个买卖人,后做生意亏了本,干脆拉起自己儿子一起,做起了说书先生的行当。 他嘴皮子本就好,外加见多识广,城镇里头,他不去,专挑这种人口多一些稍微富余点的村子开场。 书分两道, 午饭后一场,晚饭后再一场,自己和儿子两顿饭,就有了着落,临走前,还能按例从族长那里得一笔辛苦钱。 钱不多,但毕竟只是费点口水事儿的买卖,偏偏这口水在外人眼里,他分文不值,也就算是无本买卖了吧。 午食,是在族长家吃的,吃完了后,村民们早就将台子搭好了。 周先生拿二胡,往台子中央一坐,他儿子拿木鱼,坐其身后。 简单的乐器,只为顺个情绪,其儿子再在合适时候捧个哏,这故事,也就能说起来了。 其实,这活计干到现在,其肚子里的那点货,早就抖落得干干净净,所以,时不时地,他得去一些城镇上的大茶楼里去听故事, 用周先生的话来说,这就叫进补。 进补回来的,还得自己绘声绘色地进行加工。 受众不同,村民们对外界的事儿自然没有城里的人敏感,只要精彩,大家必然喝彩连连,甚至,同样的故事愿意让你在这里连讲个两三天都不稀奇。 「呔!」 周先生一拍巴掌, 「诸位可知我大燕伐楚一战,攻破那楚奴国都郢都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儿子:「发生了啥?」 「呵,那一夜,颖都上空,出现了一头如鲲鹏般大小的火凤之灵,其身形,比整个颖都城都要大许多。」 儿子;「嘶!!!」 下方一众听书的村民们也都一齐倒吸一口凉气。 「随后,平西侯爷骑着貔貅策马赶来,自颖都城南门外,飞身而起,与那火凤之灵展开惊天大战! 那一战, 可谓是打得山河变色,日月无光……」 陈仙霸背着一个老儒生来到了码头外围,老儒生手里揣着炒花生,自己吃两颗,再剥一颗丢身下陈仙霸嘴里。 「老头儿,你说,我多亏啊,你给我起这么个名字,我还得伺候你。」 陈仙霸一直对自己的这个名字,不是很满意;因为在当地方言里,仙霸仙霸,和本地人对水里王八的称唿很相近。 因这个名字,陈仙霸打小可没少被同龄孩子嘲笑,现在倒是好多了,他长大了,体格大,能揍人了,就没人敢再嘲笑他名字了。 「嘿,你懂个屁,有人命格不好,怕不好养活,所以取贱名儿,希望顺点儿地气撑着不会夭折; 你呢, 你小子命格太好,过犹不及,就得取这种肆无忌惮点儿的,好去宣洩一些,否则得小心撑死。」 「撑死多好啊,我这辈子,可还没正儿八经地吃过几顿饱饭呢!」 「驴啊,真渴着让你顿顿吃饱,你爹妈不得都饿死啊。」 陈仙霸的绰号,叫驴,和他大名儿一样,都是老儒生起的。 这时, 陈仙霸看见听书外围,陈阿飞正搀扶着他那瞎了一只眼的婆婆走来,应该也是来听书的。 第314页 「阿飞。」 「驴哥!」 「滚,去去去!」 陈仙霸无比嫌弃地嚷嚷着。 随后, 两个年轻后生娃分别将自己身边的老人安置在了一起,找了一节木墩子,让他们坐着。 陈仙霸拽了拽陈阿飞的肩膀,道; 「走,跟我去沟里打两条鱼去。」 冬日里打鱼,得看技术,而陈仙霸无疑是此中好手。 「你不听先生说书了,可是在讲着你最喜欢的平西侯爷的故事哩。」 「都听了几遍了,不听了,还不如去打两条鱼实在。」 陈仙霸是想听的,平西侯爷的故事,他是百听不厌。 可问题是他知道,阿飞前日为了给婆婆抓药,又典当出了一些东西,陶陶罐罐的不值钱,但谁叫阿飞家家底子本身就薄呢? 一起长大的髮小,在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帮一把。 陈阿飞有些遗憾地扫了一眼码头台子上还在唾沫横飞的周先生,他其实也是喜欢听故事的,但也只能点头道: 「好嘞,可以喝鱼汤喽。」 陈仙霸就走在前面, 陈阿飞跟在后头, 阿飞的右腿瘸的,走路有些摇晃,但胜在年轻,依旧能跟得上。 待得俩小子离开后, 木墩子上坐着的俩老人, 老儒生先是从兜里取出了一枚玉佩,递交给了老婆婆: 「前日里当去抓药的,我给赎了回来。」 老婆婆摇摇头,没收, 只是淡淡道; 「不值钱的破玉罢了,您若喜欢,就收着耍,不喜欢,就丢了吧。」 「真不要?」老儒生再问道。 「您应该懂得,不受嗟来之食的道理。」 老儒生嘆气道: 「懂是懂,但我这辈子,还真很少见过特意来受苦的,我不知道阿飞这娃儿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我知道,以你的本事,断不至于让他一年四季穿破衣服,吃喝都一直是个问题。」 老婆婆闭上了眼, 道; 「这世上,您不懂的,我不懂的,太多了,既然搞不懂所有,那么,不懂就不懂吧。」 「哎,成。」 老儒生将那块玉收了回去,又伸出手,搭在了老婆婆的手腕上, 老婆婆没反抗,任凭其帮自己诊脉。 「脉象平稳正常。」老儒生道。 「这世上读书人,大多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读了几本兵书,就觉得自己是儒帅了,读了几本医书,就觉得自己是名医了。 老婆子我的病,不在身上,而在心底。 身上的伤,其实好养,但心头上的病,却最是消磨人。」 「这听起来,像是鍊气士喜欢说的调调。」 老太婆不说话了,像是在安心地听着前头台子上的周先生讲故事。 但老儒生却还是止不住地继续道: 「谢谢。」 老太婆眼睛眯了眯,看向老儒生。 老儒生伸了个懒腰,随后继续剥着花生,缓缓道; 「就先前,阿驴才刚问过我,为何给他取这个名字,我说,他得借这个名字,去散一散; 但实则, 就一个名字罢了,说破了天去,又能顶得了多少作用? 阿驴啊, 搁这里,会耽搁他的,得跟在贵人身上。」 说着, 老儒生看向婆婆,「原以为您会出手阻止。」 「孩子们自己能玩到一起就行了,我们又为何要干预?」 「也是。」老儒生嗅了嗅鼻子,「阿飞这孩子,其实挺聪明的。」 老太婆开口道; 「可以安静安静了,好好听先生讲故事。」 「嗨,他讲的神乎其神的东西,有什么好听的,你喜欢听?」 「喜欢。」 「嗯,那咱一起听。」 …… 冰面上,陈仙霸不顾寒冷,趴在那儿仔细地观察着。 少年郎本就火气旺,而陈仙霸体内,似乎更蕴藏着一股火焰,他仅仅穿着一件单衣,就敢在冰面上不住打滚儿,反覆观测。 另一头,手里拿着藤条准备编鱼的阿飞,也蹲在那里,全神戒备着。 少顷, 陈仙霸拿起镐子,对着身下就是冰面就是一阵快速穿凿,随后身形勐地向前一扑,落到先前自己早早打好的冰窟窿那儿,镐子一丢,双手直接探入水面。 「啪!」 一条个头很大的鱼就被陈仙霸给抓了出来。 这种抓鱼的本事,几乎没怎么借用太多繁复的工具,可谓神乎其技。 陈阿飞将鱼按住,开始穿藤条。 陈仙霸则笑着准备从冰面上走回来,却忽然间愣住,目光一凝,环视四周; 冬日,是万物萧索的季节,但就算是在雪原上,寒冷也不可能使得一切生灵寂灭。 而眼下, 四周林子里,却忽然安静得不像话了。 陈仙霸身子慢慢地匍匐下去,像是一头猎豹,已经做好了冲刺的准备。 阿飞则继续在串着鱼, 一直到, 一双靴子,出现在其身后。 「阿飞,小心!」 陈仙霸如离弦之箭,扑了过来,其手中,攥着那把先前砸冰的镐子。 李良申伸手, 第315页 向前一抓, 直接抓住了陈仙霸手中来势汹汹的镐, 连带着,将陈仙霸整个人都举了起来,再手臂一挥,陈仙霸整个人被甩了出去。 「砰!」 砸在了冰面上,身形滑动。 但陈仙霸很快四肢着地,再度爬起,发动了第二次冲锋。 李良申微微有些惊讶这少年的先天体魄, 在少年冲过来时, 他抬起脚, 踹了过去。 「砰!」 陈仙霸再度被踹飞。 然后, 他再度从地上爬起,只是这一次,他踉跄了一下,身体全身上下传来的酸疼感,让其有些难以为继。 然而, 他依旧咬了咬牙,竟然第三次成功地站起身。 颜非子曾说过,这孩子若是好好调教,假以时日,说不得是个田无镜第二。 现在看来, 此言非虚。 陈仙霸第三次沖了过来,速度慢了很多,却在快要触碰时,速度勐地加快,显露出了他的那一份狡黠。 李良申腰间的剑,动了。 剑身飞出,向下一拍。 「砰!」 陈仙霸被抽翻在地,古朴的大剑压在其身上,其再也无力爬起,只能艰难地抬起头,满脸是血。 与此同时, 四周林子里, 出来一片身着黑甲的甲士,这里,已然早就被他们所包围。 那条被从河里抓出来的大鱼,还在不住地翻动着自己的身子,而陈阿飞,已经被此时的场景给吓懵了一般,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良申再度走到陈阿飞面前, 低头, 看着他, 陈阿飞身子开始颤抖。 李良申无奈地微微摇头, 但正当他准备做下一个动作时, 却忽然发现, 蹲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其竟然神不知鬼不觉之间,掏出了一把匕首,刺在了其靴面上。 匕首,很锋锐,少年的动作,也很隐秘; 最重要的是,李良申,没设防。 鲜血, 自李良申靴子里溢出,他,受伤了。 少年郎抬起头, 先前的畏惧之色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狠厉, 他指了指匕首, 道: 「匕首上有毒,放他走,我给你解药。」 李良申笑了, 可以, 还算可以, 真的算可以了, 先前那个被自己连续打翻三次的少年,让自己眼前一亮,但,也仅仅是眼前一亮罢了。 因为有些人, 有些位置, 他就算不会习武,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毕竟,在其身边,有无数虎贲愿意为其效死冲锋。 就是那位平西侯郑凡,别看码头上的周先生将其吹得天花乱坠,还和什么火凤之灵大战得轰轰烈烈,别人不清楚,李良申是清楚的,大燕的平西侯爷,武功,也就寻常。 李良申笑着弯腰,将插在自己靴子上的匕首拔出。 然后, 缓缓地单膝跪伏下来, 道; 「镇北王府麾下总兵李良申,参见世子,参见……小侯爷!」 正如郑凡有时候也会喊田无镜侯爷而不是王爷一样,有些叫法,叫了大半辈子了,就很难改了,尤其是对于原本亲近之人而言,继续叫侯爷,叫侯府,本就是一种亲昵。 随即, 四周所有黑甲士卒也都跪伏下来, 齐声道: 「参见小侯爷!」 阿飞脸上,没露出惊愕之色,也没有喜悦之色,而是慢慢地站起身,不去看跪伏在那里的李良申,也不去看四周近乎漫山遍野的甲士。 他走过去, 将陈仙霸搀扶起来。 陈仙霸现在是鼻青脸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虽说先前李良申没下杀招,但被四大剑客之一给连续揍了三记,也着实不会好受。 「我说,阿飞啊,嘿嘿嘿……」 陈仙霸不顾身上的疼痛,笑了起来, 「这怎么跟说书先生以前说的那些微服私访的桥段一样,你是啥,小侯爷?」 阿飞没搭理陈仙霸,继续搀扶着他往村子里走。 单膝跪伏在那里的李良申开口道; 「小侯爷其实早就知道自己身份了?」 阿飞停住了脚步, 笑了笑, 道: 「对,另外,我还知道一件事, 那就是, 我爹当年, 想杀了我。」 第四百五十二章 秘辛 阿飞搀扶着陈仙霸回到了村里, 不过,没让陈仙霸回家,而是先安置在了自己家里头。 这是陈仙霸自己主动要求的,因为他不想让自己年迈的父母看见自己这么悽惨的样子。 阿飞开始捣草药,准备给陈仙霸做化瘀贴。 陈仙霸则有些抑制不住心里的那种激盪, 道; 「我说,今儿个那个用大剑的,也就是抽我三次的那个,是不是传说中的四大剑客之一,李良申?」 阿飞没停下捣药的动作, 回答道; 「他都自报过家门了。」 「哈,我居然接了李良申三招而不死!」 第316页 陈仙霸脸上,满满的自豪。 阿飞摇摇头。 「唉,没想到,你居然是小侯爷,你早就知道自己是小侯爷了对不,喂,你明知道自己身份很尊贵,却一直还愿意和我耍,为啥?」 阿飞很自然地回答道: 「因为我怕被欺负,因为我怕饿。」 陈仙霸一直和阿飞关系很好,稍稍长大之后,陈仙霸没少帮阿飞干一些农活,或者弄些鱼来吃,谁敢欺负阿飞,或者笑话他是个瘸子,得先问问陈仙霸的拳头。 「看样子,你是要离开咱们陈家庄了。」陈仙霸斜靠在床榻上,看着阿飞,「我心里,还真有些捨不得。」 「我不想走,我觉得这里,挺好。」 「你说,你如果回去了,是不是以后就有机会可以看见平西侯爷了?」 镇北侯,也就是现在的镇北王,在老一代心里,依旧有着不可动摇的位置,但在年轻人心里,平西侯爷,才是真正的偶像,因为他具备了年轻人所崇拜的绝大部分要素。 相较而言,镇北王,就显得低调多了,乃至于整个侯府的动作,也是无比低调。 阿飞笑笑,「你就这么盼着我走?」 「你走的话,日子,会比在庄里过得好很多,不,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说过了,我不想回去,嬷嬷当初之所以带着我出来,就是因为我在家里,待不下去了。」 「也不好说,我爹以前也喜欢拿鞋底抽我,现在他年纪大了,脾气不也好得多了么? 你爹, 兴许也是一样。」 顿了顿, 陈仙霸继续道: 「再说了,他们如果要带你走,那个李良申就不说了,你又不是没看见那漫山遍野的甲士,真要带走你,谁拦得住?」 阿飞将草药用纱布包裹起来,放到锅里去蒸。 地方草药的用法,其实没什么一定的规制,总之,前人是这么弄的,后人也就这么跟着学,也不管具体有没有效果,但「被治疗」的人心里应该会得到不少安慰。 「阿飞啊。」 「又怎么了?」 「兄弟啊。」 「你想说什么?」阿飞扭头看向陈仙霸,「你想让我,带你一起走?」 「嘁!」 陈仙霸不以为意地发出一声鼻音, 「老子我才不稀罕什么镇北军镇北王府呢,老子的梦想,是去晋地,去晋东,投靠平西侯爷! 只有平西侯爷,才值得我陈仙霸去效忠,去效命!!!」 陈仙霸说得掷地有声,这也确实是他心中的想法。 一直以来,郑侯爷和其身边的魔王,都很用心于人设的打造; 当然了, 其实他们并未想得那么长远,至多也就是在晋东开设学堂时提前布局布局,筹备一些肉眼可见的后备力量; 对于吸纳吸引其他有志之士,没那么大的期待,用瞎子的视角来说,打造人设,是为了以后造反方便。 真要玩什么百年大计,或者学司马懿那般, 不是不可以, 但并不是在郑侯爷和魔王们的第一选择里,因为这样,总觉得不够爽利。 「那你刚刚想说什么?」 「阿飞,如果实在不行,你必须得回去的话,你忍一忍,等过个几年,我在平西侯爷那里立了功,熬出来了,我就可以继续罩着你了。」 这是少年郎的痴语, 但阿飞相信,陈仙霸这话里,带着无比的真挚。 阿飞点点头, 道; 「好。」 …… 小码头上的周先生,还在继续说着故事,已经讲到大楚四大柱国,围攻平西侯爷的那一段了。 虽然,可能郑侯爷本人都不晓得,大楚在已经死掉两个柱国之后,哪里还能凑得起四大柱国。 但在周先生的故事里,郑侯爷反正已经和他们打起来了,又是打得山崩地裂水倒流。 老太婆却先一步起身, 老儒生伸手搀扶着他,他一直说自己腿脚和腰不好,所以出门都需要陈仙霸来背自己,但在此时,身为一个爷们儿,老儒生觉得自己应该伸出手搀扶旁边的女人。 对的,是女人。 他一直觉得,她很好看,很有气质,很有涵养,至于年纪,无所谓了,自己也早就满头华发了不是。 老太婆没拒绝老儒生的搀扶, 但让老儒生奇怪的是,老太婆不是想着回去,而是向村口走去。 村口有个石碑,石碑后头原本有一个牌坊,但去岁夏日,一连走了五个老人,村里人请来了风水先生,先生说是那牌坊阻了寿运,村民就将牌坊给拆了。 倒是留下了两条石头做的长凳。 老太婆在长凳上坐了下来,老儒生也在其身边坐下。 老儒生以为是老太婆想要和自己独处,心里,很是高兴,不由得又道: 「其实,我这人,除了懒了点,其余地方,是真的不错的。」 老太婆笑了。 「你笑起来真好看。」 老太婆笑得更开心了。 「嘿嘿嘿。」老儒生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呢,缩在这村子里,做什么?」老太婆问道。 「我髮妻,是陈家庄的人,她走后,我就在陈家庄住下来了。」 老儒生在庄户里的日子,过得一向不错,是庄里的教书先生,同时,周围其他村子庄子里的不少孩子,也都在他那里上学识字。 第317页 当然了,他最大的本事,并不仅仅是这些。 「你想娶我?」老太婆很直接地问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 老太婆不置可否。 「您这是答应了?」老儒生忽然觉得今日的惊喜,来得是这般突然。 老太婆开口道:「我年纪大了。」 「我不嫌弃。」 「但我还是要聘礼的。」 「好说,十六出阁该有的,你也有!」 「我的聘礼很简单,是一把剑。」 「我差人去城里让铁匠师傅马上打造,上面再刻着咱俩的名字……」 老太婆伸手指向前方, 道; 「我要那把。」 一身甲冑的李良申,缓步走来,其身后,跟着一头貔兽。 「麒麟黑甲……」 「貔兽……」 「古剑……」 其实,就这三个要素,就已经足以将来人身份,给缩小到一个很极端的范围了,这个极端,是一。 老儒生当下摇摇头, 道; 「得,没戏了。」 李良申走到老太婆面前, 摘下剑, 很恭敬地行礼, 道; 「给嬷嬷问好。」 老太婆出自侯府,确切地说,她是陪着老夫人入的侯府,最早时,她是老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头子,年岁上,比老夫人要大不少。 「想不到,侯府还是找到这里来了。」 李良申微微皱眉,却又很快舒展开。 颜非子拿侯府腰牌,换取自己的一个自在,在颜非子口中,是嬷嬷认为自己年岁大了,已经无法继续护持小侯爷的周全,所以才让颜非子出来,找侯府的人。 很显然,颜非子说谎了。 但, 无所谓了, 最重要的是, 侯府下的总兵,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小侯爷。 其实,一直以来,镇北侯府都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自总兵到下面的丘八,很长时间以来,他们的眼里,只有自家的侯爷而没有君上。 靖南军,一是因为骨干都是由靖南王亲自提拔,二是因为靖南王这几年南征北战,战无不胜,以此塑造出极为强大的军中威望。 而镇北军, 其实自很早以前开始,就是镇北侯府的……私兵。 换个角度来看, 司徒家、赫连家、闻人家,自立百年,其实就差最后一个形式,本质上,早就和国中之国没什么区别了。 镇北侯府,又能有什么区别? 无非是这一代的镇北侯,以一己之力,强行将侯府的积攒和底蕴,绑上了大燕的战车,又将公主送入燕京城,向世人,主要是向自己麾下的镇北军军头子们表明一个态度,那就是他李梁亭,不会造大燕的反。 干国官家和楚国摄政王,都曾感慨过,要是自己手下也能有李梁亭田无镜,那该多好。 但也只是感慨而已; 楚人对年尧,前些年也是一直在提防着; 干人更是曾极为默契地,狱杀了他们的刺面相公。 这不能说是错的,因为镇北侯府,其实早早地就尾大不掉了,可能,十次这般的境况,侯府大概有九次最后会造反; 一如当年干国的太祖皇帝一般,领兵出征之际,直接来一个黄袍加身。 所以,燕国的这种模式,若非没有铁三角的存在,根本就不可能运转起来,亦或者说,大燕,早早地就已经陷入内乱而不可自拔了。 就是镇北侯一力推动镇北军的切割, 但实际上, 若是当初侯府内,有小侯爷这个男性传承者在, 下面的军头子会做出什么事儿来,还真不好说。 李富胜曾暗示过郑凡加入他们,加入他们做什么?不言而喻。 只是,这些总兵,这些军头子,苦于在他们的侯爷「心意已决」之后,是没办法再找一个聚集在一起的由头或者再奋斗的目标了,所以才不得不,倒头向燕,为燕国冲杀。 而一旦有小侯爷的存在, 不需要多, 只要两个总兵违背一下侯爷的军令,直接对朝廷驻地开始进攻,直接以小侯爷的名义形成倒逼之势,看你侯爷,还怎么选? 说一千道一万, 别看几次燕国对外征战中,镇北军屡立战功,出力甚多,但实则,镇北军的私兵性质,比曾经屈氏的青鸾军,只高不低。 当然了, 现在,原本的六镇镇北军,两镇在晋地,李富胜一部,而原本李豹的一部,则又分割成了两部。 一部在燕京附近,充当卫戍兵马; 还有三部留在了北封郡。 当年,三十万铁骑齐聚,七大总兵近乎默认要去抢夺龙椅的默契时光,已经不再了。 就是, 缺他啊。 「嬷嬷这些年,辛苦了,我今日来,是要带小侯爷回去。」李良申说明了来意。 老太婆冷哼了一声, 道; 「你李良申的剑,是厉害,但也别以为老身老了,就真的不值一提了。」 老儒生闻言,心生豪迈,挺起了胸膛,意思是,还有他在! 当然, 老儒生自己也清楚,自己绝不会是李良申的对手,而且,距离还那么近了! 第318页 「其实,我一直很奇怪,不,是我们这些义子,都很奇怪,为何嬷嬷当年要带着小侯爷不辞而别; 为何, 小侯爷先前会对我说, 侯爷, 想杀他。」 「难道不是么?」老太婆反问道,「侯爷为了大燕,已经魔症了,魔症了!」 说着, 老太婆又伸手指着李良申的脸, 「但归根究底,还不是因为你们这些个义子,这些个总兵,挟兵自重,尾大不掉!」 李良申笑了, 「因为我们?」 「呵呵,你敢说不是?」 老儒生摸了摸鬍鬚,插口道:「若真是这般,我大燕,断无今日之气象啊。」 李良申看向老儒生, 老儒生马上泄气,闭嘴,收起肩膀,蜷缩了身子。 李良申对老妪道: 「就是田无镜,也没杀自己的孩子,而是交给了平西侯去养,侯爷,又怎么可能会亲自对自己的孩子动手。 侯爷,不会的。」 「那小侯爷的腿,是怎么瘸的?那一日王府内,若不是老身拼了一只眼拼掉自己的气海护持,可能小侯爷,早就已经夭折于侯府了! 所以,我才带着年幼的小侯爷直接逃出了侯府,这些年来,不敢和侯府有丝毫联繫! 你李良申自己摸着良心说说看, 放眼天下, 能在侯府里杀小侯爷的人, 除了侯爷授意的, 还能有谁?」 李良申目光勐地一凝, 他没有被老太婆的话给反问住, 因为, 他想到了, 一个人。 第四百五十三章 回家 窝头, 鱼汤, 就两样菜。 李良申和嬷嬷面对面坐着; 陈仙霸在床上趴着,眼珠子时不时地在李良申身上转悠。 老儒生回来了,他去打了点酒,外带两份熟食,交阿飞摆盘,自己也不上桌,走到门口,想坐门槛上,犹豫了一下,干脆走了出去,在外头坐下。 阿飞摆盘,放好。 特意留下了一些熟食没放进去,走到床边,递给陈仙霸。 陈仙霸毫不客气,张嘴就吃, 儿豁,舒坦! 阿飞笑了,又去将酒匀出一大杯,递给了陈仙霸。 陈仙霸一大口酒下肚,只觉得浑身惬意,身上被李良申打出来的伤,一下子也就觉得不算什么了。 只能说, 有些人生下来,就是预备着以后大场面的话。 哪怕他可能出身于乡野,现如今最大的本事是打渔; 哪怕他可能出身于一个寺庙,一个破碗一袭破袈裟,食不果腹; 哪怕他可能出身于一个驿站,成天浑浑噩噩就是在混个日子。 这类人, 只要给他们机遇, 风雨一至,就当即化龙给你看看。 只不过,李良申对此,并不是很上心,至少,是远远不如老儒生那般上心的。 因为位置不同,环境不同,高度也不同,所以看到的风景,自然也就不同。 军中,类似这般的「勐虎」,不是很多,但绝不是没有。 镇北侯府下的七大总兵,除了青霜以外,都在官面上冠之以「李」姓,这六位姓李的,哪个不是军中勐虎? 就是靖南军中的罗陵那几个,也绝非等闲之辈。 可问题是, 一通对外征伐打下来, 封侯的就两个。 其中姓姬的那个不算, 唯一一个异姓的,是那个姓郑的。 在李良申这个位置上,他清楚地明白,脑子和格局,有时候是比武力,更为强大的兵器。 就是田无镜, 谁又真的会把他当作一个江湖一等武夫来看待? 这孩子,就算再天赋异禀,那姓郑的身边搁一晋地剑圣,他能闯得过去? 老儒生没怎么见过真正的大世面,所以对这孩子稀罕得不得了。 「我觉得,侯爷不会做出那种事。」李良申对嬷嬷道。 百年镇北侯府,固然已经封王,但自家人说话时,依旧习惯了老称唿。 嬷嬷笑了笑,「田家的人,也从未料到过那一晚田无镜会在皇后娘娘归府省亲时,做出那样的事来。」 这回答,有理有据。 嬷嬷又道:「夫人当年早就对我说过,这大燕的陛下,是个疯子,那田无镜,也是个疯子。」 说到这里, 嬷嬷顿了顿, 继续道; 「那你说,能和那两位站在一起的咱们侯爷……呵呵。」 李良申沉默了,在这件事上,如果站在事后智者的角度来分析,确实,如果当年侯府有小侯爷,现如今的大燕,完全会是一个不同的现状。 别的不说, 就说当年侯爷陈兵二十万铁骑向东,和朝廷大军对峙演戏,演给门阀世家们看时, 要是家里有小侯爷在, 镇北军说不得就假戏真做了。 正是因为没有男丁子嗣,所以很多事情,在往上摸的时候,就给人一种无根浮萍之感。 只是, 那毕竟是过去了。 想当年是镇北军一家独大,三十万镇北军铁骑,完全不把大燕其他兵马,甚至是不将整个天下其他兵马放在眼里; 第319页 而现如今, 就是身为镇北军总兵的李良申也不得不承认,单纯从兵马精锐程度上来讲,就算撇开靖南王不谈,那靖南军,已然成长成不亚于昔日镇北军的一支强横野战集团力量。 再加上田无镜…… 或者, 后头再加个昔日自己可以一巴掌拍死,坐在那里像是看风景一样看着走入军中大帐的郑凡——平西侯。 更甭提如今的镇北军,早就被切割过了,早不復当年之势。 所以, 李良申开口道; 「现在,不会了。」 最好的造反时机,已经过去了,小侯爷,也可以回府了。 「既然现在不会了,那现在,又何必回去呢?」 「嬷嬷。」李良申伸手指着阿飞,「这孩子,是侯爷的嫡子,你就想让他一辈子,在这小村子里蹉跎?」 「呵呵,世人茫茫,九成九的人,一辈子,不就蹉跎着么?怎么着,蹉跎,就不过日子了,就得死了? 那这世上,活人可就真少得可怜喽。」 「他们,是没得选,如果有的选,谁想一辈子这般过?」 「你李良申的话,怎么越来越多了?你应该喜欢用剑说话才是。」 「我的剑,从不对自己人出。」 「那我的态度,就是不同意。」 「嬷嬷,以前你可以不同意,你隔绝了对外的一切,所以才能和小侯爷在这村子里安稳度日这么多年。 这些年来, 江湖上, 官场上, 疑似的小侯爷,多的是。 但现在, 小侯爷的身份,已经暴露了,你,护不住他的。」 「暴露了?」 「是,否则,我怎么找得到这里来?」 事实上,这世上,真的想要完全隐藏下来,也并非很难,深山老林一钻,也就藏下来了。 甭管是密谍司亦或者银甲卫凤巢内卫什么的,天大地大,总不可能开个天眼去找人抓人。 当然,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你安安生生地藏着。 古往今来, 藏匿被抓者,数不胜数,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们虽然藏着,但心,却没抑制得住想要去躁动。 不是凡人,也按耐不住凡心,对外有了交流后,自然也就出了破绽。 嬷嬷十余年来,未曾联繫过侯府,这,就是最好的隐藏。 「唉。」 嬷嬷无奈地摇摇头, 而在听到这声嘆息后,坐在门外的老儒生,脖子情不自禁地缩了缩。 「许是当年,应该将你杀了的。」嬷嬷说道。 李良申没告诉老儒生颜非子的事, 但嬷嬷清楚, 真的会将自己身份不一般给暴露出去的, 只有坐在门外的那个儒衫老头。 老儒生回过头,看向屋内,道; 「俩孩子,眼瞅着都长大了,可不能耽搁孩子啊。」 嬷嬷笑了, 伸手, 指了指躺在床上的陈仙霸, 道; 「你终究是捨不得这孩子。」 老儒生没否认,而是声音小了点,道: 「阿飞,这孩子,我也是觉得很聪颖的。」 「李良申,借你的剑,将那孩子给杀了吧。」 李良申站起身, 抽出了剑。 老儒生急了,马上起身,对李良申喊道:「是我叫那个颜非子通风报的信,我是有功的啊,我是有功的啊!」 嬷嬷笑而不语。 许是在这陈家庄,亦或者是在附近的那座县城方圆,老儒生,是智者; 但他的格局和层次,还是不够。 李良申很平静地回答道: 「李家的人,不管什么时候,都容不得外人去算计。」 牌局的高度,在这里,不是谁都能上来摸牌的。 皇子夺嫡,那是理所应当,身为皇子,没那份心思,不去做那件事,还真可能被人瞧不起。 但异姓人敢动这个心思,敢做这种准备,那就是国贼,天下共讨之! 阿飞挡在了陈仙霸面前, 很平静地道; 「放下剑。」 李良申看着阿飞,道: 「陈家庄的陈阿飞,没那个资格命令我这个大燕的总兵。」 紧接着, 李良申又道: 「镇北王府的世子爷,有这个资格。」 二选一, 你自己来选。 这是威胁, 是的, 没错, 就是威胁。 你在乎什么,我就拿什么去威胁你。 你自己是否愿意接受?是否违背了你的本心?是否让你不舒服不开心不惬意! 谁在乎? 当朝太子,他日子,过得开心么? 郡主被送入燕京城,等着大婚时,她,开心么? 世子爷,也不可能万事都开心。 他李良申是个丘八出身,做到这个地步,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是自己的剑,是带兵打仗的能力,而不是阿谀奉承熘须拍马。 所以, 他完全不在意,世子回府之后,会不会因为今日的事而记恨自己。 因为,世子若是回府,世子就是世子了,他,依旧是总兵,一家人,算吧,但更重要的,是上下级的统属关系。 第320页 上位者, 捨得杀自己么? 嬷嬷嘆了口气,道;「何必?」 「嬷嬷自己心里也该清楚,事已至此,小侯爷,是回也得回侯府,不回,也得回侯府。 田无镜的那个儿子, 养在平西侯府内, 这两年, 也不见得就没人打过那孩子的主意; 您一个人, 气海也萎靡到如今的地步, 又如何可能再继续护得住小侯爷?」 「呵呵,我原本想着,等我气海完全闭合,修为全断,我该死,也就死了呗,我养这孩子一遭,这孩子,总得给我立个碑,竖个坟。 接下来, 这日子, 也就是他自己的了。 他想平平安安做个普通人也好,有朝一日,忽然想回侯府也罢, 都随他呗。」 「可惜,没这个可能了。」李良申扭头,看向坐在那里的嬷嬷,「他没这个可能了。」 嬷嬷沉默了。 「李总兵,本世子,命你放下你的剑。」 李良申看着阿飞, 点点头, 「喏!」 剑, 放下了。 其实, 没多少知道自己身份的惊讶, 从震惊,到不敢置信,再掐一起掐自己的脸皮,看看是否在做梦,没这些步骤。 为什么要瞒着孩子的身世故意不告诉? 嬷嬷很早,就告诉了这孩子,你爹,是大燕三十万铁骑之主,是镇北侯爷! 为了孩子好,平平安安,所以不告诉孩子身世,非得等到自己死前,就剩一口气,亦或者就如同说书先生那般,等到刺客上了门,给自己一剑,等到这娃儿,哭着喊着扑到自己身上,自己在弥留之际,再给他说说他的身世; 扯呢? 有这个鬼必要么? 在嬷嬷眼里,也就只有周先生讲的故事里的那些傻子玩意儿才喜欢次次这般玩儿。 李家人,怎么过都可以,却不能过得煳涂。 阿飞看向嬷嬷, 道: 「婆婆,其实我早想过了。」 「真是自己拿的计较?」嬷嬷问道。 阿飞点点头,道:「本想陪着婆婆,给婆婆送终的。」 「也一样的要送的。」嬷嬷提醒道,「可不能白养了你一遭,你若是要回侯府,我自然也是会跟着去的,我也想夫人了。」 「那是自然的,养恩比生恩大,阿飞,不会忘。」 紧接着, 阿飞又看着李良申,道; 「我原本想着,送走了婆婆后,我差不多也就成年了,就可以离开陈家庄,去外面看看了,我很小就知道,我是谁的儿子,知道我不姓陈,姓李。 所以,我想去北封郡,去荒漠看看,可惜了,我腿是瘸的,当不了辅兵。 我又想着,在北封郡看看,走走,然后再去燕京看看,走走,不管怎么样,既然知道了自己姓李,总得比别人多看看这世道上的风景,一门心思地埋头过日子,总觉得,会是一种缺失。」 李良申蹲下来,撸起阿飞的裤腿。 嬷嬷开口道:「婴孩时受的伤,还中了毒,我刮去了毒,保下了他的命,那块地方的筋脉,先天被毁,药石无用了。 说不得,连习武,也麻烦。」 「侯爷也不是高手,照样可以统御大军。」李良申说道。 「侯爷是因为曾受过伤,侯爷的练武天赋,本该极强。」 「这孩子,也是受伤,无碍的。」李良申站起身,问道,「可曾读过书。」 蜷缩在门口的老儒生马上举起手, 喊道; 「读过,读过,读书写字,诗词歌赋,我都教过,不说是全才,但基础肯定扎实,您瞧瞧,他眼睛里哪里有半点村户娃儿的混沌?」 李良申闻言,点点头。 读过书就好,以后,就省事了。 武功什么的,真的不重要,侯府不缺高手保镖,也不会缺勐将。 当然了, 就算没读过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先前这孩子对自己的那一刀就说明,有这个心性,足矣。 换句话来说, 其实心性,才是最重要的。 坐那个位置, 你可以蠢,你也可以笨,你甚至可以天真,也可以浪漫, 这些有的没的,你都可以有, 可唯独不能缺的, 是——狠! 蛮人是狼,荒漠里的狼,你不够狠,狼就不会畏惧你。 「婆婆,我想去看看,我想去问我爹一些事,有些东西,在我心里,憋了很久了。」 你说他是不想继续在村庄里过苦日子了,想去荣华富贵,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之常情。 你说他是想去求一个意念通达,问自己的父亲一些事情,也是理所应当。 不想养自己,为何还要生下自己? 他其实一直在思索,思索自己的未来,思索自己的出路,思索自己的以后,所以,他想求个明白。 阿飞转身,看向躺在床榻上的陈仙霸, 道; 「跟我走吧。」 这是髮小, 铁一般的髮小, 他对自己好,纯粹是脾气相投,不带半点功利。 老儒生马上扬起脖子,他心心念念所求的,不就是自己看中的这个娃儿,有一份更好的出路么! 第321页 现在, 要成了! 陈仙霸笑着摇摇头, 道; 「不,我不跟你走!」 「……」老儒生。 这一刻,老儒生恨不得对李良申喊道:剑来! 赶紧给老夫捅死这王八羔子! 阿飞对此并不意外,道; 「你还是想去找平西侯爷?」 「对,我说阿飞,你小子在陈家庄,都是由我罩着的,我跟你去镇北侯府,岂不是变成你罩着我了? 说不得,我还得给你下跪行礼,喊你一声小侯爷,然后别人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对我也会热情殷勤一些。 但, 不对啊, 我陈仙霸, 啥时候要靠这样去过日子了啊? 嘿嘿嘿, 你且等着, 日后啊, 等我在平西侯爷手下混出个人样后,再来找你,那样,才有意思。」 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独属于自己的路。 陈仙霸愿意和阿飞当朋友,是因为阿飞,他和其他孩子不同。 而阿飞愿意和陈仙霸当朋友,也是同理,不仅仅是为了那几锅鱼汤。 陈仙霸是个顶天立地的……少年郎, 所以, 他觉得同样出身于黔首的平西侯爷,才更符合自己对未来,对男子汉的想像。 阿飞对李良申道; 「可以送我这朋友去晋东平西侯府么?」 李良申点点头。 阿飞转而对陈仙霸道, 「送你去投军,不会和平西侯爷打招唿,你父母这里,我可以留下一笔钱的,他们养老,也不用担心的。」 「成,银子就当我欠你的,以后我拿军功赏银来还!」 阿飞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道; 「其实,我一直以来都很想对你说,我家,很有钱的,我可以天天大鱼大肉的。」 这是阿飞,隐藏在自己心底好几年想要炫耀出来的话。 而这时, 嬷嬷开口道; 「镇北侯府的男人,顿顿粗茶淡饭,连侯爷,也不例外。」 「……」阿飞。 要不然怎么会镇北侯爷入京城,一口气连点了好几只烤鸭呢? 之前,没人告诉阿飞这件事。 因为世人,真的不相信,百年镇北侯府,日子会过得那般的清贫。 阿飞挠了挠脑袋, 嘆了口气, 往床边一坐, 道: 「忽然,不想回去了。」 第四百五十四章 姐弟相逢 燕京城; 大燕的官员,是有休沐的,但大燕的皇子,是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法定假期的。 当然,你也可以歇息,你歇息除了你老爹,别人也没办法惩戒你; 但说白了, 这天下本就是你们姬家的, 你们姬家人自己不上心那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姬成玦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下衙了,可以回去了。 其实,户部已经被他改造过了,老资格却又肯闷声听话不作妖的,就搁置在一边,自己喝喝茶看看邸报去; 敢冒头咋唿的,早早地就被姬成玦发配了出去,在自家这一亩三分地上,姬老六可谓手段无比狠辣,要知道,其为了入主户部,可是接连整倒了两位户部尚书。 现如今,从一个角度来说,就是他姬老六的基本盘,任人唯亲; 但换一个角度来说,户部上下的运转,可谓极为流畅,这对于应付眼下大燕近乎崩溃的财政局面,确实是一股助力。 底下人会办事,效率也高的话,自己这个上司,其实才能得到真正的清闲,事必躬亲这事儿,就是自己老子,也办不到,否则也不会仿照干国制度在燕国也弄了个内阁,将一部分权力下放。 以往,就算下衙的时辰到了,姬成玦也会多留两个时辰,不是为了装样子,而是你真要忙的话,总能找到事儿做,另外,宫内太子那里,想要做什么事儿都不可能离得开钱粮也就离不开户部,自己还得随时准备入宫去商议事情。 但今日, 姬成玦没加班,到点了,就走出了户部衙门。 依旧是张公公驾驶的马车,只不过不是回王府,而是出了城。 刚出城,一队早就候着的王府护卫自然而然地跟上。 驾车的张公公忍不住回头对坐在车内的姬成玦道; 「主子,咱就这样去迎,合适么?」 姬成玦不以为意道:「有什么不合适的?」 「可是,太子没来呢。」 「他不来,我就不敢来了么?」 「主子,您是知道的,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这事儿,能瞒住很多人,却又註定很多人瞒不住,甭管我去不去,别人事后肯定清楚我是知道的。 既然如此, 我还要装作不知道干什么? 我大部分的家底,在大婚那日就已经显现出来了,一套遍及大燕的情报眼线,知道这事,是情理之中。」 「可知道归知道,主子您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出来迎着,会不会……」 「百年来,李家是我大燕基石,自皇爷爷那一辈以来,更是成了我姬家最为依仗也是最为亲近的家族。 李家的小侯爷,呵,是小王爷了; 于情于理, 第322页 我这个同辈的哥哥,都该去见见的。」 「主子,奴才的意思是,有些事儿,好像难得煳涂为好一些。」 张公公帮姬成玦操持很多事,很多时候,他其实是一个参谋,而非一个单纯的奴才。 「入秋后,两王两侯入京,一切,也就会盖棺论定,现在,大傢伙反正已经明牌了。 我的境遇,不会因自己这次出来见了而变差,也不会因此而变得多好。 既然如此, 还是见见吧, 我好奇。」 「主子这番话,让奴才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郑侯爷。」 「哈哈,姓郑的若是在这里,他肯定也会去看的,他这个人啊,就是千金难买他乐意。」 「主子,您说,也是奇了怪了,他李良申为何要特意从三石郡绕路过燕京?难不成是故意向大燕宣告他们的世子找到了?」 「不是,李良申擅离职守,于情可说,于理不合,但情理尚可中和。 但这里头,得有一个度。 他终究得过燕京的,确切地说,他得留在这里,然后,这个人,还得交接好,让另一位,将其带回北封郡。 他脾气是不好,好像,用剑的人,脾气似乎都有点臭。 但到底是京畿驻守大将,不可能太任性的。」 「若是这般,主子觉得,会是谁来接他?是镇北王府的其他高手,亦或者是,干脆再来个总兵?」 「不好说,不好说啊。」 「很难想到,会有主子也猜不准的事儿。」 「这马屁,不走心了,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事事都算得清楚? 就是那姓郑的,多么精明的一个人,也是多么怕死的一个人,但就是他,有时候出征都得做好把脑袋系腰上的准备,得去赌命。 不过啊……」 姬成玦伸手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呵呵,倒是有个想法,但有点吓人哦。」 张公公马上道; 「那主子您可千万别说出来,奴才胆儿也小,可经不住吓。」 马车, 在京城外的一座小集市镇停了下来。 这里,是商贾聚散之地,同时,归京大臣,也会在这里先行逗留,整理一下装束体面再进京。 今日, 这里显得很安静。 因为一队队镇北军骑士,完全将这儿给包围了起来。 就是姬老六的马车上,有着自己王府的标记,也依旧迎来了盘查,好在,当张公公亮出身份后,这些镇北军哨骑也马上行李退下,没做过多的纠缠。 但这实则, 已经够无礼的了。 天子脚下, 大燕帝都外围, 身为大燕的皇子, 竟然还要被这般盘查。 你可以说是这些镇北军骑士今日格外兴奋,对那位也格外慎重,但,张公公已经被气得脸色发红,却又不好拿这事去对自家主子说道什么,因为他清楚自家主子心里,只会比自己更抑郁,所以,张公公只能对拉马车的马儿挥舞鞭子时多加了两分力道在马儿的嘶鸣中略作发泄。 姬成玦伸手,捡起面前的一块糖,送入口中, 自言自语道; 「前日,太子议事时,有想法将老大调回来,让李良申部去南望城进行换防,我没反对。」 卧榻之侧, 摆一镇镇北军, 领兵大将还是李良申这种心里只知镇北王府而不知天子的刺头。 他老子霸气,觉得无所谓; 但奈何自己这些当儿子的,心虚,不踏实。 反正老大在南望城也整合练出了一支兵马了,调回来,也就安稳了。 当然,这个提案,太子提的,自己也肯了,到头来,是否能得到通过,还得看后园的意思。 但姬成玦觉得,后园那里,应该会否掉它的。 因为如果父皇本打算让老大回来的话,不会再让老四重新整顿京营兵马,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 最重要的是, 老大回来,成为京畿之地最大兵权掌握者的话, 他很显然将会有能力直接影响到夺嫡的结果。 姬成玦并不会天真地认为老大以前是自己的人,以后就一定会依旧是自己的人; 同理,太子之所以提案这个,也并没有因为老大曾上过六爷党的船就直接将老大给打到自己的对立面去。 老大娶了蛮族公主,也有了带有蛮族血统的皇孙,按理说,他没有继承大宝的资格了,因为燕人是不会允许自己的皇室血脉被蛮族血统玷污的。 但他毕竟是皇子, 真到了那个时候, 天知道老大手下人会不会来一出黄袍加身? 干国太祖皇帝当年被手下将领黄袍加身时,还哭喊着自己是被逼的,自己对不起先皇云云呢。 但对于哥几个来说, 老大回来, 最起码可以保证一点, 肉, 是烂在锅里的。 咱自己斗可以,输赢就输赢呗,可千万别最后玩儿脱了,给别人做了嫁衣。 李良申作为京畿大将,掌握着其嫡系镇北军兵马,真的是让皇子们太不舒服了。 可这事的根本在于, 在他们老子眼里, 只要李梁亭不高喊造反,他李良申,就不会反,且李良申这种孤僻谁都瞧不上的性格,可以最大程度地保证其在接下来的夺嫡白热化时继续保持中立。 第323页 最终, 皇权的转移,会以父皇自己的意志为准,这是父皇的底线。 姬成玦清楚,太子,应该也只是想要试探一下而已,对这个提案能否被通过,他自己也不会抱有太大的期望。 马车, 终于停了下来。 「我道是谁来了,小六子,行啊,这大婚之后,有了孩子,胆色倒是越来越起来了。」 郡主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 姬成玦掀开帘子,走出了马车。 月明星稀,前方,点着篝火,士卒们也打着火把。 可以清晰地看见,一身黑裙的郡主骑在貔兽身上,英姿挺拔。 姬老六看了郡主两眼, 笑着问道; 「原以为,不说是梨花带雨声声泣,至少也得是个为伊消得人憔悴,谁成想,姐姐竟然比之前,还丰腴了一些。」 再丰腴一点的话,就快成姓郑的那傢伙喜欢的那一款了。 郡主并不恼怒,反而很直接地道; 「没了男人,难不成还得寻死觅活吃不下饭不成?」 「那是,那是,姐姐巾帼英雄。」 郡主没下貔兽迎姬成玦, 姬成玦也没下马车凑过去, 大婚那一晚的事儿,在他们二人心里,早就种下了刺。 而此时,王府护卫也将马车包围了三层,护卫之中,还有隐藏高手。 姬老六就坐在马车外面,后背靠着,拿着鼻烟壶,缓缓地把玩。 郡主则继续坐在貔兽身上,二人,不再言语。 终于, 前面有哨骑来汇报,应该是快到了。 郡主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姬老六嘴角,也露出了讥讽之笑。 恰好此时郡主目光扫了过来,捕捉到了,道: 「你这笑,是什么意思?」 「姐姐自己心里应该清楚才是。」 「我不清楚。」 「我脑子进水了,忽然想笑了。」 「你是在,看我笑话?」 「哪能啊,哪敢吶。」 「是个爷们儿不,这样说话,忒费劲了一些。」 「咱李家的弟弟回来了,我是为姐姐你开心啊,姐姐身上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来了,日子,也能过得更轻松一些。」 「还是在看我笑话。」 「咱能看破不说破么?」 「太虚伪了。」 「我是男人,所以得顾全大局。」 「那这日子,岂不是过得太不自在?」 「这世上,谁又能真的活得大自在呢,姐姐你自在么?」 「我自在。」 「不,你不自在。」姬成玦再次面露微笑,「你很不自在,说真的,这独食吃久了,就会想当然地以为,本就应该是自己的了。」 「姬老六,你皮痒是不是?」 姬成玦张开手, 道; 「来啊,我大婚那一日姐姐送的礼,那一日,我没收,今儿个,我能收的,姐姐还敢再送么?」 你已经不是李家的唯一了, 换命, 你敢么? 姬老六平日里都是一个十分冷静的人,但面对郡主时,他就难以抑制自己心头的火气,毕竟,谁在大婚那晚遭遇那样子的事,都不可能轻易地放下。 「是因为那郑凡封侯了,所以你姬老六觉得自己真的能了是吧?」 姬老六盘了一下腿, 道; 「可不是咋滴。」 「你以为那姓郑的,会继续像以前那样巴结着你,供奉着你么?」 姬成玦摇摇头, 道; 「早就是我巴结着他供奉着他了。」 功成名就了,就提起裤子了; 现在来信里,还劝自己看开一些,他会尽量保全自己安危。 得, 整一个舒服完了后劝姐们儿从良。 对此,姬老六倒是完全看得开,他郑凡是个什么人,当年在镇北侯府时,就明明白白地说过了。 但, 这样也显得真实, 他郑凡说会保全自己安危,那就必然值得託付,自己就算了,但妻儿,确实是可以交给郑凡的。 一直以来,姬成玦都理解田无镜为何会选择郑凡託孤。 「姬老六,你知不知道,你再继续维护那姓郑的,会给你姬家,养出个什么东西?」 姬老六点点头, 伸手, 指了指郡主, 道; 「怕什么,我姬家,不已经养出了你这么个东西了么?」 到最后, 还是忍不住想撕破脸骂个人了。 骂完后, 唿, 舒服了。 郡主笑了,道; 「姬老六,记着你今日的话。」 「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一个本事,打小过目不忘。」 这时, 远处来了一支队伍,为首者,腰佩一把古朴大剑。 郡主伸手拍了拍胯下貔兽,貔兽从匍匐姿态起身,向那边张望。 「一起?」 郡主向姬成玦发出了邀请。 姬成玦抬抬手, 道; 「你们一家人,先好好叙旧,我不急。」 郡主骑着貔兽向队伍而去。 姬老六看了看四周,行礼不少, 笑道: 第324页 「终于可以安生一段日子了。」 「主子,这是何意?」 姬成玦没回答, 而是感慨道: 「你说,这老李家人丁不多,但论精彩,还真不逊色咱姬家丝毫。」 …… 当郡主来到李良申面前时,她开口道; 「辛苦了。」 李良申笑着摇摇头,道;「幸不辱命。」 「阿弟是在马车里么?」 李良申点点头。 郡主准备去马车那里,却被李良申伸手拦下。 「呵……」 郡主侧过脸,看向李良申。 这个曾无比包容着自己,纵容着自己,支持着自己的义兄。 现在,却拦下了自己。 因为,阿弟回来了。 「你以为,我会去做什么?」 李良申也看着郡主,道: 「不能再任性了。」 郡主咬了咬嘴唇,道;「我知,所以先前那姬老六出言讥讽我,我也没冲过去抽他鞭子。」 「这个,倒没必要忍着,想抽就抽就是了,或者,待会儿我帮你出手。」 「哥,我不会对阿弟怎样的,让我去见见他。」 李良申的手,还是没收回去。 他知道她的疯。 郡主就停在那里,等待着; 二人之间,很安静,只剩下风声。 最终, 李良申摇摇头, 道; 「等将他送回侯府后,再见不迟,或者说,等接应送他的人到了,你再见他,也可以。」 人, 是他李良申找回来的,他不允许在自己手上时,出任何的意外。 郡主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李良申。 李良申接过书信, 郡主开口道; 「父王的亲笔信,让我,保护阿弟回家,我已经向陛下辞行过了,我就是来接应的人。」 李良申看了信,义父的亲笔信,做不得假。 他的手,收了回来。 既然是义父的意思,他李良申,自当无条件遵从。 郡主径直上了马车,拉开车帘。 里头, 换了一套新衣服显得很是清爽的阿飞坐在里头, 看见她时, 他的表情, 不是疑惑, 也不是惊喜, 不是那种弟弟看见姐姐的笑容, 而是, 带着极为清晰地戒备。 「知道我是谁么?」郡主问道。 阿飞点点头,道:「我曾很多次坐在陈家庄的河边,想过,婆婆说,是父亲想让我死。 咱家, 人口不多, 也就四口人。 母亲如果想我死,就没必要将我生下来; 而如果不是父亲的话, 又可能会是谁呢?」 郡主摇摇头, 道: 「你该装装的,该高兴地喊我阿姊,然后,扑到我怀里来,刚才的话,应该一个字也不要说,就藏在心底。 你知不知道,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你就没转圜的余地了。」 阿飞嘆了口气, 坐在马车里, 很平静地道; 「我自小在陈家庄长大,婆婆很早就告诉了我身世,所以,我一直得装作自己是一个普通的陈家庄的孩子。 不过, 当我答应离开陈家庄时, 我就决定, 自此之后, 我, 不装了。」 郡主将头斜靠在马车车壁上, 没生气, 反而笑道; 「以前不觉得,现在忽然发现,家里同辈里有个爷们儿在,挺好。」 说着, 郡主又伸手指了指阿飞, 点头道; 「可惜了,现在的李家,是没能力让你去坐龙椅了。 但, 保你一个一世不装,没问题。」 阿飞笑了,笑得很开心,笑着道: 「阿姊。」 「嗯。」 「其实,我在陈庄的那条河边,不仅仅只是在想我刚刚说的那件事,其实更多的,还是在想另一件事。 现在看来,我想的,是对的。」 郡主捋起脸侧青丝,问道: 「哦,想的是什么?」 阿飞很认真地道: 「我的阿姊,和我想的一样,真的很好看。」 第四百五十五章 孙子 姬成玦依旧盘膝坐在马车上,外头,风有点大,姬老六不比当初在南安县城做捕头时了,现在每日忙碌于案牍,为姬家开枝散叶耕耘,这身子啊,早就呈现出些许的虚胖之感。 男人,或许就是这样,成了亲,有娃之后,对仪态什么的,就不是特别看重,因为没那个闲工夫了。 但你要说重新回到马车内,也不太合适; 第一次见那位李家的世子,总不能不给他点面子。 姓郑的曾调侃过自己,说自己是个买卖人; 的确如此,买卖人,不会特别在乎那些虚无缥缈的面子,反而喜欢给别人以面子。 其实,如果不是自己大婚那晚郡主做得实在是太过分的话,自己也不会对她这般撕破脸皮。 玩儿政治就好好玩儿政治,别动不动掀桌子拼刀子。 吸了吸鼻子, 第325页 姬老六觉得自己快要染上风寒的时候, 对面马车里,郡主走了出来,下了马车。 随即, 马车内又出来一个少年,少年的腿脚不好,下马车时,郡主还主动伸手搀扶他。 下来后, 少年对郡主笑着说什么, 姬成玦在脑补着: 「谢谢阿姊。」 再脑补一下郡主: 「这就见外了,阿弟。」 对嘛, 这才是「帝王之家」的气象嘛。 就如同自己和二哥那般,明里暗里,就连茶楼里听书的懒汉都晓得是自己二人在夺嫡,夺那个位置; 但不管是在宫内还是在后园,兄弟俩见面时,还是会兄友弟恭着的。 现如今倒不是为了表现给父皇看, 自己等人毕竟是自家老子下的蛋, 而且以自家老子的英明,也断然不会相信他的崽子们真的会相亲相爱; 但, 这就叫格调,这就叫水平,也是最基本的操守,就和吃饭时不能喧譁一样,是最基础的腔调。 李家世子向自己这里走来, 郡主则留在原地,没跟过来。 李良申也没动,四周的镇北军士卒,也没动,就这般看着自家的世子爷走向由王府护卫保护着的马车。 其实,眼下的环境,还真谈不上什么剑拔弩张,这里到底是京畿之地,天子脚下,自家父皇,是在后园荣养而不是在后园停灵。 就是郡主当初要杀自己,也是选择在晚上偷偷地派高手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动手, 谁动手, 谁就会死得很惨。 所以,看不顺眼归看不顺眼,但大家对彼此双方的安全,还是很放心的。 李家世子走近了, 姬老六活动了一下腿脚, 翻身下了马车,也主动向其走去。 模样长得, 一般般吧, 不算丑,但也和英俊没什么搭边。 姬成玦对自己的长相,一直是很有自信的; 何思思当初之所以会看上他,不正是觉得他英俊么? 就连那姓郑的都说过自己只是身子有些虚,但这皮囊,是真的可以。 相较而言,这位世子,皮肤粗糙,还带着点冻疮龟裂,最重要的是,一条腿瘸的,走路有明显地颠簸; 这卖相,差得可不是一点点。 虽说以貌取人是不对的, 但自己长得比对方好看, 心里肯定是开心的。 走近了, 姬老六打算主动打招唿, 毕竟, 李家和姬家,打自己皇爷爷起,就已经从纯粹的「君臣」「中央和藩镇」转化为「世交」关系了。 但谁能料到, 这位镇北王府的世子,竟然率先一步主动向着姬成玦跪伏下来; 「小民阿飞,参见六殿下,殿下福康!」 规规矩矩地下跪, 规规矩矩地行礼, 规规矩矩地请安。 这一幕,让四周的寒风,仿佛都在剎那间静止了下来。 王府护卫, 镇北军骑士, 剎那间, 队列都微微一颤, 大家都很克制且对峙着。 站在马车那边的郡主,看到这一幕,依旧平静。 李良申站在远处,不动声色。 姬老六闭上了眼,又马上睁开; 先前关于「美」和「丑」的概念,已经完全抛诸脑后。 郡主先前说他知不知道将平西侯府养成了个什么东西! 他不在意, 因为郑凡这人,很真性情,如果不需要隐忍时,那傢伙绝对不会隐忍,不需要下跪时,肯定不捨得自己膝盖多受半点委屈。 那是郑凡; 但很显然, 这位世子,现在没必要下跪的,但他跪得很干脆,姿态放得无比之低。 要么, 他傻, 他真的是从乡野之中走出来的愚民, 见到皇室血脉后,本能地畏惧,想要去臣服,去磕头,去请安; 然而,姬老六向来只会把自己面前的人往聪明的方向去想,因为总是把别人当傻子的人,往往活不长。 所以, 到底是镇北侯的种啊。 姬成玦走上前,弯腰。 没很俗套地去和对方面对面地跪下,将礼给抵消掉,那算个什么事儿,傻乎乎的。 再者, 法理上,对方确实应该跪自己,而自己若是赶着趟地回礼跪他,根本就没这个礼数! 说得直白点, 就是李梁亭在这里, 皇子们见了他,也不会下跪,而是毕恭毕敬地行半礼。 所以, 哪里有皇子去跪他儿子的道理? 姬老六弯腰, 很是热情地将阿飞给抱住, 哭喊道; 「弟弟啊,你受苦了,你受苦了啊!!!!!!」 一边喊着, 一边眼泪鼻涕真的滴淌下来,还不住地拍打着阿飞的后背,顺带将涕泗都抹上去。 姬家的皇子, 哪个演技会差了? 「殿下,殿下……」 很显然,阿飞心性固然很不错,在陈家庄时,也常常思考,比之同龄人,甚至,比不少成年人的心思,都更细腻也更重一些。 第326页 但他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离开过陈家庄。 再好的璞玉,若是没有经过大师的雕琢,也很难散发出真正的价值。 而另一边, 姬成玦, 曾在幼年时被父皇亲口说「肖父」,这天资,自然不可能差了; 且这些年来,被自己父皇反覆变着花样的上下揉搓,这摔打,这磨砺,这经歷,与这阿飞比起来,可谓富裕得要捏出水来了。 也因此,阿飞被姬老六的这番热情,弄得有些发懵,节奏完全被打断了。 「阿弟,阿弟,快快起来,快快起来,让哥哥我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说着, 姬老六就要搀扶阿飞。 阿飞勐然醒悟, 挣脱开姬老六的手, 重新跪伏下来, 道: 「您是殿下,我是臣民,自古以来,只有臣子忠诚敬奉于殿下的道理,哪里有臣子可以和殿下平起平坐的道理。 莫说阿飞现在还没见到父亲,还不知晓自己现在到底是否是那个劳什子的世子; 就算阿飞真的是世子, 王府上下,也是陛下的臣子,自然也是殿下您的臣子。」 「父皇与王爷亲如兄弟,一起长大,你我,自然也就是兄弟,阿弟你若是继续这般,就是见外了啊。」 「礼不可废!」 「成。」 姬成玦后退三步, 掀开自己的下袍, 做出准备跪下的姿势: 「要是让父皇知道我让阿弟你跪着行礼,父皇定然会打死我,如此这般,我也就只能和阿弟你同跪了。」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殿下,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啊」 「那你还不赶紧起来,我跪了啊。」 阿飞这才很是为难勉强地起身。 姬成玦再度走上前,搂住他的肩膀, 道: 「走,上我的马车,我车里可是预备了不少精緻的吃食,咱哥俩,边吃边聊。」 「多谢殿下好意,但阿姊的意思是,要带我速速回北封郡见父亲。」 「也不差这一会儿嘛。」 「请殿下恕罪,其实,阿飞自己,也归心似箭了,因为阿飞自记事起,就一直挂念着自己的父母,眼下终于得以有机会,阿飞实在是……」 就在这时, 姬成玦再度上前, 拥抱住了阿飞, 同时, 将嘴凑到了阿飞的耳边, 小声道: 「兄弟,我这是在为你好,随我回京,走上一遭,自此之后,你就是实打实的镇北侯府世子了,不走这一遭,你就永远真不了; 就算你回到了北封郡,回到了侯府,很多人也会将你当作另一个被拎出来顶替的傀儡。 我是特意来接你, 镀金的。」 阿飞的目光一下子闪烁起来。 无论是嬷嬷还是老儒生,他们能给自己带来的视野,都不够宽阔。 所以,哪怕以他的聪明才智,在此时也很难分辨出姬成玦到底是好意还是坏意。 姬成玦拍了拍阿飞的肩膀, 继续小声道: 「我没备什么礼,但这就是我送你的大礼,不管你信不信,我是没想求什么回报,这一点,平西侯他最清楚。」 「殿下,阿飞得去先问阿姊,而且,阿姊的意思是,是直接绕过京城,回北封郡。」 姬成玦脸上忽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 道; 「你还信她?」 阿飞马上道; 「自家人,怎么能不信?」 这话反问得,正气凛然。 姬成玦笑了笑, 道: 「那女人,头髮长见识短的,别听她的,咱是爷们儿,生于这天地间,总不能连自己的名字和出身都证明不了吧。 我这也不是激你, 你自己看着办, 说白了, 你是世子,我是皇子, 但你才当了几天的世子? 我可是当了小半辈子的皇子。 说白了, 自个儿要是没点儿胆魄没点手段和狠劲儿, 光靠这身皮, 底下人也不会真的拿你当回事儿的。」 在外人看来, 大燕的六皇子和镇北王府的世子,是在极为亲热的寒暄。 但随即, 令众人意外的一幕出现了。 六皇子回头,上了马车,紧接着,世子也上了马车,六皇子还伸手拉了一把世子,随后,二人都进入了车里。 张公公小跑着过来, 对郡主禀报导: 「郡主殿下,我家主子和世子殿下脾气相投,一见如故,邀请世子殿下回王府小住两日,世子殿下已经答应了。」 郡主笑了笑, 没生气,也没发怒, 也没流露出什么担心的情绪, 只是点点头, 道; 「替我回句话。」 「殿下您说,奴才保证把话传到。」 「叫姬老六少给我阿弟吃肉,他肠胃素净惯了,会不适应。」 「奴才晓得了,殿下还有其他话么?」 郡主摇摇头,翻身上了自己的貔兽,又刻意地看了一眼那二人所在的马车, 对还侯在那里的张公公开口道; 第327页 「再告诉姬老六,我不会因为他这样做,而觉得自己欠他一个人情的。」 「不敢,不敢。」 「本该欠的。」郡主说道,「但本又不该欠,随他吧。」 张公公一开始还以为郡主傲娇了, 这倒也符合郡主的脾气; 但第二句话,明显还意有所指,张公公也弄不明白,不过无所谓,把话原原本本再传给主子就是了。 待得张公公回马车那里后, 郡主骑着貔兽来到李良申身侧, 道: 「你怎么不拦着他?」 光拦着我,不拦着他? 李良申很平静地道:「他又不疯。」 郡主抬起头,声音,谈不上多低落,更像是在谈笑一般,道: 「以后,我也不会疯了。」 因为, 没这个资格去疯了。 在这个弟弟不在时,她的宿命,是被父亲送入燕京城,等待着和姬家联姻,嫁妆,则是镇北军。 在这个弟弟回来后,她的宿命,又再次发生了变化; 一定程度上来说, 她自由了,却也变得无关紧要了。 李良申看着郡主, 道; 「你还是你。」 「哥,你安慰人的话,和你的剑一样,太直了。」 李良申摇摇头,「你依旧是我们几个的妹子。」 郡主不言语。 李良申又道;「现在看来,没嫁给姬家老二,不算亏,与其去扶持丈夫,还不如扶持自己的亲弟弟。 他的经歷太少,他现在,也需要你这个阿姊。 你不是说你不喜欢燕京这座城么, 现在, 你可以回北封郡,回侯府,回荒漠了。 兜兜转转个几年, 又可以回家了。」 郡主抿了抿嘴唇,缓缓道;「那我这几年,又算是什么?」 伸手,摸了摸胯下貔兽,郡主自嘲道; 「就多了一个,克夫、不祥的名声?」 「你在乎么?」李良申问道。 郡主摇摇头。 她并不会因为这个而受到什么打击,她就是有些,不值。 「妹子,你是最走运的一个。」李良申挥手,示意队伍跟随上王府的马车,继续道,「看看马车里坐着的那两位吧。 姬家的老六,这些年被逼成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是那在东宫内的老二,他经歷了什么,你也不是没看见; 田无镜到现在,都无法去光明正大地去瞧一眼自己的儿子; 咱家, 其实也一样的, 只不过, 苦头,被世子殿下给承担去了。 妹子, 你说, 你是不是最幸运的一个?」 「哥,你的境界是不是又提升了?」 「怎么说?」 「这话,圆滑多了。」 「呵呵。」 郡主伸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脖颈, 道: 「我刚让那太监给姬老六传话,说我不觉得自己欠了他一个人情。」 「按理说,应该是欠的。」李良申道,「你应该清楚,去燕京城走一遭,对于世子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那些假的,浑水摸鱼的,都将烟消云散; 他是真的世子,也必然是真的世子。 从这一点上, 他姬家老六,算是帮了咱们一把。 这燕京城, 说好进是好进,你我随随便便也就进了,但说不好进也不好进,没姬家人领着世子进去,就做不得真,就和用玺印一样。」 玺印上写着四个字,不是受命于天,而是如假包换。 「不,不是我们欠他,而是他姬老六,欠咱们的。」 李良申眯了眯眼。 郡主又道;「是不是觉得我又在耍脾气?」 李良申摇摇头。 「出京前,我与陛下辞行过了。」 「我知道。」 「魏忠河送我出的后园。」 「呵。」 「所以,是他姬老六,在借咱们侯府的势,他脑子就是转得快,我和他二哥的事,就算掰了,但也不至于会和他站一起去,但他在知道阿弟回来后,冒着很大的风险和非议,就这般主动出来了。 不是有说法么, 姬老六很像当年的陛下,这份果断,这份眼力,无怪乎当年咱爹会跟着陛下走这一遭。 但, 有件事我不明白, 一切的一切,入秋后,也就会盖棺论定了。 他, 还在忙什么,有意义么?」 李良申开口道: 「义父和陛下他们,是在做他们的事。 这天下,如今,是他们三位的; 但以后, 就是你们的了。」 …… 王府的护卫保护着马车,回到了燕京城下。 已经宵禁关闭城门的城门,在此时,自己缓缓打开。 驾车的张公公有些意外, 这也,太好说话了一些吧? 都城的门,不是说想开就能开的,如果实在有事,也是吊吊篮上去,不大可能让你大张旗鼓地带着护卫深夜进出。 否则, 这政变和引兵入都城,岂不是太简单了一些? 但张公公见马车内的主子没说什么,他也就没去问,只是默默地继续驾车入城。 第328页 城楼上, 魏公公站在那里,红色的宦官服,被晚上的风吹得不停地晃动,在其手中,握着一道圣旨,圣旨的意思很简单: 李梁亭的儿子来了,朕,要见见。 只是, 自己眼下是不需要去宣旨了,有人已经提早把自己要做的事儿,给做了。 魏公公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在外人眼里,镇北王府的世子对于朝廷而言,是一个禁忌,甚至,很多人猜想,若是真的发现世子殿下的话,朝廷会毫不犹豫地秘密处决。 但外人,毕竟是外人; 满朝文武,也是外人; 家里人,则不一样,就比如自己下方正驶入都城的马车里的那一位。 他很小就在陛下身边伺候着了,从王府时那会儿,就是陛下身边的内侍总管; 而当六殿下一天天长大,成亲,生子,有时候,撕去伪装时, 魏公公恍惚间, 有种看见当年陛下的感觉。 …… 王府的马车,缓缓驶入了王府。 深夜,不可能再去后园了,再者,说是邀请他回自己家看看,总不可能连自己家都不入。 王府的厅堂内,两个婢女和两个太监已经带着姬传业在那里等候多时了,小孩子容易犯困,这时,还在强打着精神。 姬成玦和阿飞并排行走在园子里, 「其实,说句不怕犯忌讳的话,如今这天下,是我父皇、你父王和靖南王他们三个人的。 但以后这天下,还是咱们的。」 阿飞忙道:「殿下慎言,慎言。」 「唔……」 姬传业看见自己父亲终于回来了,马上伸手要抱抱。 姬老六抱起自己的儿子, 指了指他, 对阿飞笑道: 「但最终,这天下,还是这帮孙子们的。」 第四百五十六章 马屁 饭食,是早早地就准备着的,因为有些菜,准备的时间有点长。 烤鸭,是必备的,进了燕京城不来一只烤鸭,相当于白来。 另外,还有四五个硬菜,肘子、猪头肉、红烧羊肉锅子、甲鱼鲜汤、秘制叫花鸡; 这些菜,在桌上围了一圈儿, 中间, 则是冬日里难得的炝炒凤尾。 贵客到了,自当引见家里人,这是最起码的尊重,只是自己一妻一妾都有身孕,不方便出来,所以只能让自己儿子代劳了。 见过客了,也被李家世子抱了抱,收了李家世子一小串铜钱的见面礼,姬老六就让僕妇将儿子带下去睡觉了。 对于让自己儿子这么晚熬夜见客这件事,姬老六可没半点不舍,也没丝毫愧疚; 这种被迫营业的事儿,他老爹当年做得可比这小子多多了。 都是姬家的崽, 都是姬蛋, 你小子落在我这里,可比落在你爷爷那里要舒服多了。 不过,一想到自己儿子过阵子就要被接去奉新夫人府上,姬老六心里还真是有些不捨得。 但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夺嫡, 说是要看天下大势, 要看朝堂,要看军权, 要看那两位王爷的意志, 但说到底, 看的, 还是自家父皇的喜好。 老头子「老了」,眼瞅着这个冬天过去,下个冬天大概是没戏了。 对于一个帝王而言,最敏感的时刻,也是最危险的时刻,但同时,也是最虚弱的时刻。 真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你爹拿大位,你也跑不得一个太子, 咱爷俩,自然得一起努力! 阿飞站在那里,略显拘束,这不是装的,如果王府这里的陈设很富丽堂皇那也就罢了,可偏偏设计感十足,流露出一种极高的品味,这就让没怎么出过陈家庄的阿飞有些束手束脚的了。 姬老六转过身来,招唿阿飞入座, 笑着道: 「在我这儿,咱就不要客气和拘束了,毕竟,咱们也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阿飞。 「吃吧,侯府的餐食我吃过,等回去后,就要清汤寡水了。」 阿飞点点头,也不客气,拿起红烧肘子开始啃了起来。 姬成玦拿起面皮帮他包起了烤鸭,包好一个递过去一个。 阿飞吃得那叫一个欢畅。 「差不多了,你也该找说媳妇儿了。」姬成玦笑着道。 「我还早,还早,还没想过这一茬。」 「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说说?」 「真没想过。」 「那我问问你, 一,大家闺秀,秀外慧中; 二,身材窈窕,姿色动人; 三,张弓骑马,巾帼英豪; 四,治家严谨,免你后忧; 五,脾气相投,举案齐眉。 你觉得呢?」 阿飞咽下口中食物, 道: 「六哥,这样子的女子,很难找吧?」 「不难,不难,一点都不难,你毕竟是世子了。」 「但,就算我是世子了,这般的女子,也是世间少有,可遇而不可求吧?」 「只要做到一点,就没问题了。」 「哪一点?」 「不要让她们五个见面。」 「嗯?五个?噗!」 第329页 「哈哈哈哈!」 等吃喝得差不多了,阿飞也实在是吃不下去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了指桌上还剩下的不少肉食, 「这个,能让我打包带走么?」 「没问题,我也不喜欢糟蹋粮食,剩下的菜,明天还会下锅走一遭,配个其他什么菜式出来,或者咱俩下个面条,拿它们当浇头。 你明儿反正也走不了的。」 「走不了?」 「嗯,父皇会见你。」 「要见……陛下?」 「放心,父皇这人,对晚辈一向很好。」 除了,对自己的儿子们。 「我,我需要准备什么么?」 「好好睡一觉。」 …… 翌日上午,姬成玦难得的缺了衙,没去户部,而是和阿飞再次坐上了马车,向后园而去。 到达后园后, 姬成玦和阿飞一起下了马车。 阿飞有些紧张,这不是装的,虽然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你让一个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的少年郎忽然间要去见陛下了,不慌,是不可能的。 姬成玦其实心里也有些慌,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很久没来后园了。 太子在这方面,做得比自己好,哪怕见不到父皇,也会隔三岔五地过来请安。 但姬成玦不想这么做, 这时候了再假假惺惺地凑上去演戏, 玷污了老头子, 也噁心了自己。 大内守卫检查了身份,走了一道流程后,里头有两个红袍太监出来,领着姬成玦和阿飞进入。 后园,出自于干人的手笔,干人设计外加一票优秀的干人工匠才在这儿修建了一座有着干国江南风情的行宫。 打仗,干人不行,但享乐,真的是不得不服。 不同的时节进后园,风景也是不同,就是这冬日,也不见丝毫萧索,反而给人一种更为精緻的静谧。 阿飞一边走一边看,跟在姬成玦身后。 前面迴廊处,魏忠河魏公公已经在候着了,他走上前,对姬成玦道; 「殿下可是许久未曾来过了。」 这是埋怨,但其实也是提醒。 姬成玦和宫中太监们的关系一直极好,按理说,这是大忌讳; 不管是外头的臣子还是皇子,私结内宫,本就是大罪。 可姬成玦却依旧这般干了,最重要的是,他根本就没把柄去让人抓。 因为他不会给宦官送金银,反而会蹭他们的饭吃,蹭他们的银子使。 当初,姬成玦被自家父皇拾掇得最厉害时,玉米面窝窝头实在是啃不动了,就每天一个大太监轮着来去打秋风。 曾经纵横大燕的商贾之首闵家,其家族子弟成年后,不是先从柜檯上学做生意,而是去闵家旗下的酒楼去当一年的小二,考核通过后,才能开始从家族生意着手,无法通过的,继续做小二吧。 所以,闵家一直顺风顺水,家大业大的同时,也谨小慎微。 唯一的一次疏忽,大概就是将女儿嫁入王府时,老爷子太高兴了一些,也委实过于喜爱自己这掌上明珠了一些,所以嫁妆给得太过于丰厚了。 当然了, 也不能怪当初的闵家老爷子,他就算什么都不做,就算是伏低做小,就算是吃糠咽菜,就算是只穿麻衣不碰丝绸,摊上这么一位帝王,你还是跑不掉的。 当年门阀林立时,怎么可能全都是十恶不赦? 他们,也没地儿去说理去。 此时,面对魏公公的好意提醒,姬成玦摇摇头,道: 「户部里的事儿,忙啊。」 这里面,引申一下,其实是有怨怼之意的。 您打仗打舒服了, 建功立业,千古一帝, 然后您拍拍屁股搁后园里荣养了, 留下这烂摊子给我去收拾。 魏公公不再过多言语,而是对身边的阿飞行礼: 「奴才魏忠河,见过世子殿下。」 阿飞忙避开,却也没有像昨晚那般「受宠若惊」,或者和魏公公来个「对拜」。 到了这里了, 四周的一切,仿佛都有一种魔力一般,可以让自己的所有小心思都熄灭。 因为,大燕的皇帝陛下,就在这儿。 九五至尊, 如果是泥胎塑像,被权臣当面玩一出指鹿为马,那真没什么好怕的; 但若是那位至尊,目光如炬,权术惊人,英明神武,那所带来的压力,就真的吓人了。 阿飞不敢在这里再自作聪明,他清楚,他不配的; 就是自己那从未见过的老子,在这里见到那位时,也得落后半步,做个弟弟。 「陛下刚醒,奴才领二位殿下去。」 燕皇不在屋内,而在一座亭子里,坐在靠椅上,身上盖着两层毛毯。 没生炉子, 持续性地吃那种「丹药」,有点像是干人服用五石散那般,身体会时不时地燥热。 就是眼下这毯子,盖得也不舒服,很想去凉快凉快。 但燕皇清楚,自己是不热,但自己的身子骨,可经不起再来一场风寒了。 心里的燥火,早就被其修炼得可以剥离开或者无视。 「儿臣给父皇请安,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民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330页 儿子, 先搁一边; 燕皇的目光,先落在了阿飞身上。 随即, 燕皇对侯在自己身侧的魏公公道: 「还真有点像梁亭年轻时那会儿的模样。」 阿飞战战兢兢地继续跪着; 姬成玦听到这话,心里不自觉的有些腻歪, 自家老子口中的肖父, 很多时候往往演变成了一种诅咒。 「让你受苦了。」燕皇说道。 阿飞马上道: 「陛下,小民……」 「称臣。」 「是,臣不苦,臣在陈家庄的这些年,日子虽然过得清寒了一些,但也是有滋有味的,也没人欺负过臣。 尤其是这些年, 村里重新授了田, 日子过得比以前更加好了,也更有奔头了。 能在陛下的治下,做一个大燕的小老百姓,其实是一种福气。」 「呵……」 燕皇笑了一声, 这才看向自己的儿子, 道; 「他说得如何?」 姬成玦道: 「回父皇的话,待得开春后,应该快易子而食了。」 「……」阿飞。 燕皇则看着姬成玦道; 「这是谁的责任?」 「回父皇的话,是儿臣没能管理好户部,没管理好大燕财政,是儿臣的过失。」 「心里有怨气?」 姬成玦摇摇头, 道; 「父债子还,民间百姓都懂也都认的道理,儿臣自幼读书明理,不可能不懂。」 一边的魏公公有些焦虑,平日里六殿下可谓最会察言观色,怎么着今日像是吃了药来的一般,竟敢这般和陛下说话,夹枪带棒的。 「再难的事,也比不得朕的当年,当年大燕天下,只知门阀而不知有朕这个皇帝。 那时候, 不是你的事难不难办的问题, 而是你根本就无事可办, 不和地方门阀打好招唿,圣旨都快出不得天成郡了。 难办, 证明你还可以去办。」 「是,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你,也是一样。」这话,是燕皇对着阿飞说的,「北封郡,不是个养人的好地方,朕不管你前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但朕对你以后的路,只有一个要求。 看看你曾住过的陈家庄,多想想它,大燕,还有很多很多个陈家庄,它们,都在你侯府的后面。 以后, 不管出了什么事, 你都要扪心自问一下, 你自己是否捨得千千万万个陈家庄沦为蛮人铁骑下的焦土。」 「臣谨记!」 「每个人,坐什么位置上,就得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做皇子,就得有做皇子的样子,做官,也得有做官的样子,做世子,自然也得有做世子的样子。 你还没见过你父亲, 那朕, 就先教教你。 现在, 给朕站起来。」 阿飞缓缓地站起身,看着面前这位躺在椅子上的帝王。 他的膝盖,开始打颤。 「人,不是不可以跪,但得跪得舒服,若是现在跪得不舒服,以后就想个法儿,让自己舒服。 这是你爹当年当着朕的面说的话; 你爹就你这一个儿子, 以后, 你就是大燕的镇北王。 你的膝盖, 得给朕往里头打几根钢钉,以后,就算是那天塌下来,也不能弯曲丝毫。 先前看你走来时, 腿有毛病?」 「回陛下的话,臣自幼腿有残疾。」 燕皇点点头, 「这不算什么事儿,朕希望,十年后,二十年后,蛮人会恨你恨得咬牙切齿,要是能做到蛮族祭祀日日夜夜诅咒那个死瘸子怎么还不死; 你这个镇北王, 就算是当得可以了。」 「臣晓得了,臣定然不会辜负陛下期望!」 「嗯,朕今日下一道旨,自今日起,除双亲之外,遇任何人,哪怕是再面对朕,也不用再下跪了。」 「臣,谢陛下。」 阿飞跪下行礼。 「朕说了,不用跪了。」 「回陛下的话,阿飞自小没见过父亲和母亲,陛下是第一个以长辈身份对阿飞说这些话的人,在阿飞眼里,陛下就是阿飞的长辈,是亲长。」 「呵呵呵。」 燕皇笑了, 对魏忠河道; 「比之平西侯如何?」 「回陛下的话,自是平西侯爷,更,那个,更……」 「论说好听的话,朕还未见过比他更好,呵呵。」 「可不是嘛陛下,当年若非靖南王爷看重他,奴才那会儿还真想……」 魏公公卡住了, 直娘贼, 自己到底在胡诌些什么, 人家现在可是侯爷了,你居然说你以前想把他给阉了送入宫? 先不说那平西侯知道了这话会如何想, 就是眼前的陛下, 你想割了朕亲封的侯爷? 好在,燕皇并未细问下去,因为此时太子走了过来。 「太子。」 「儿臣参见父皇。」 「领着你李家兄弟去用午食吧。」 「是,父皇。」 第331页 太子来了和自己父亲话也没说几句,就马上被要求去招唿自家亲戚吃饭。 午膳在另外一座亭子里。 阿飞先认真地向太子行礼,不过没跪下,太子则还了半礼。 太子给阿飞的感觉,和六殿下完全不同。 六殿下做事说话,显得很洒脱也很随意,而太子,则彬彬有礼,一举一动,都遵循礼数,储君之相俨然。 三人一起坐下, 按理说, 这应该是姬家兄弟和李家兄弟的小聚会。 菜,端送了上来。 因为陛下现在吃不得大鱼大肉,外加这里又是后园,且太子自己用食也喜好清淡,所以送上来的菜,精緻是精緻,但对于阿飞而言,却有些过于素雅了。 「午后还有公务,我们,以茶代酒。」 太子举起茶杯, 姬成玦和阿飞都举起杯子。 太子进食时,不喜说话,所以,饭桌上很是安静,只是默默地吃饭。 饭后, 太子从侍者端来的盆里洗了手, 一边用毛巾擦着一边对阿飞道: 「晚上到东宫来吧,我们聊聊。」 「是,太子殿下。」 阿飞马上应了。 太子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还是觉得这氛围,有些不够轻松。 如果是在东宫,断不会这样,但这里毕竟是自己父皇现在住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他的这个六弟,这一次,没有去活跃氛围。 小六带着镇北王府世子入京的消息,京城各家势力和大人物,都知道了。 其幕僚给自己的说法是,小六子是想打镇北王府的牌。 太子不以为意, 因为牌桌已经圈定下来了, 外头再拉拢什么做什么,其实都已经来不及了。 但, 亦或者, 自己这个六弟,是为了其他的目的? 都说平西侯爷是六爷党的招牌, 但实则,太子清楚,现如今自己这个六弟为何在自己这个太子依旧占据正统名义的基础上仍然可以收纳人才,还络绎不绝,是因为在外人看来,大燕六皇子才是真正的伯乐。 这已经不叫千金市马骨了,而是开出了一头马神。 相较而言,自己手上,人才能人也不少,却没有一个真的能像平西侯那般放光的,连争一争的资格,都没有。 太子又对阿飞道; 「晚上的时候,再喊你阿姊过来。」 「是,太子殿下。」 「六弟,今日户部的事,可以先放放,招待好李家兄弟。」 「放心吧,二哥。」 太子点点头,离开了。 等到太子走后, 阿飞就看见六皇子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食盒,端到桌上,打开,里头竟放着一盘子滷鸡腿。 姬成玦笑了笑, 拿出一个鸡腿递给了阿飞, 道; 「我就猜到在这儿吃得肯定清淡的,来,咱是自己人,开个小灶先。」 阿飞接过了鸡腿,咬了一口,真香。 姬成玦也吃着鸡腿, 目光, 在不经意间扫向了另一个方向, 自己先前在父皇面前为何这般生硬?冒着风险地去夹枪带棒? 图的, 还不就是个欲扬先抑么。 拍马屁, 得用脑子; 你太子爷隔三岔五风雨无阻地过来问安, 抵得过老子一个鸡腿么? …… 亭内, 魏公公弯腰对半闭着眼躺在那里的燕皇禀报导: 「陛下,太子爷走后,六殿下把偷偷带进来的鸡腿儿拿出来和世子一起高兴地啃着呢。」 「哦?」 燕皇的眼睛,缓缓睁开。 自己的儿子,和李梁亭的儿子, 躲着那个动辄喜欢吃饭讲究养生守规矩的人,在偷吃着鸡腿。 魏忠河看见, 陛下的嘴角, 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魏忠河。」 「奴才在。」 「朕,想到以前了。」 第四百五十七章 侯爷问罪! 颖都的风,终于平息了; 成亲王府的事, 高高地拿起, 又重重地放下。 之所以说高,是因为那一夜,各部大员城内巡城司城外大营的兵马全都涌入,当真是好大的阵仗。 放下就放下,为何还是重重? 因为成亲王府,是放下了没错; 成亲王没传出突发恶疾薨逝的消息,也没传出具体的治罪名目, 王府里的人,被抓了不少,当然,在王府护卫早早地被砍了之后,这些宦官宫女之流,抓多拿少的,引起不了波澜; 可随之而来的, 是新任太守许文祖真正的手段; 刺杀事件在前,是铺垫;兵马入城,这是热场;平西侯爷在城内,这是镇纸;王府的事,透着扑朔迷离,但背后显然会牵扯出一大堆不干净的东西。 突破口,藉口,缺口, 太多太多; 许文祖抓一批,拿一批,贬一批,罚一批, 让苟莫离都看得极为惊奇; 许是野人王当年先是学的军事,再在雪原上收拢人心拉拢部族,因为条件有限,所以玩儿的,还是糙活儿; 第332页 真正的朝堂,真正的官场,是有秩序有制衡,不能随随便便喊一句:来人,拉出去砍了。 它不是烧烤,也不是乱炖, 而是对着一块豆腐,花上很多的精力搭上深厚的功夫雕刻出惟妙惟肖的物件儿; 许文祖向苟莫离展示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官场手段, 平西侯爷是昏昏欲睡, 苟莫离则大唿过瘾! 这一波连削带打,许文祖迅速控制住了局面,接下来,需要花一段时间小火慢炖继续深入调理了。 许胖胖赴任时, 心中早有了方略,且已经做好了为达到这个目的而花费很长时间的准备; 谁晓得计划赶不上变化, 一阵东南西北风乱吹一通后, 自己竟然就这般将削弱颖都旧有官僚体系的计划给完成了泰半。 原本,他是想着在自己这一任上,花上个几年时间,慢慢去做,然后剩下个小半年时间,在颖都,喝喝茶,回回味,等待着这一任满了,事儿也干好了,回燕京入朝。 现在,许文祖当然不会因为事情提前做好了而感到沮丧和手足无措,事实上,他很开心也很满足,因为这意味着他可以去做更多的事了,去实现牧守一方更多的政治抱负以及蓝图描绘。 所以, 在送别平西侯爷的晚餐桌旁, 许文祖动情了。 没法不动情,和一个懂得人情世故又具备出色做事情能力的人搭档,真的是太幸福了。 这种感觉,在南望城时,许文祖曾拥有过; 几年后,来到颖都,他再次重温到了这种感觉。 所以,许文祖一点都不奇怪靖南王会这般看重自家的郑老弟,这种手下,不看重或者冷藏才叫真正的奇怪。 郑侯爷也和许文祖在最后一个晚上把酒言欢, 二人一起重温了过去的辉煌岁月, 然后又携手憧憬了美好未来; 许文祖喝得有点多, 最后拍着自己沉甸甸的胸脯, 像是喝醉了又像是依旧清醒般地说道: 「郑老弟,你放心,你侯府初立,不容易,颖都这里,有哥哥我在呢。」 这算是一种政治上的承诺了,地方藩镇军阀和封疆大吏达成了某种同盟关系。 其实,在镇北王放弃对那个椅子的争夺后,许文祖,也很难再算得上是镇北王府的人,甚至,可以说,他现在是一个「素人」; 这里的素,是纯粹指的干净。 和大皇子关系莫逆, 和六爷党眉来眼去, 对太子党恭恭敬敬, 他其实不算谁的人,但谁家都觉得这胖子,不错。 也因此, 在这个时候,许文祖选择和郑凡联手,也就顺理成章了。 当然,造成这一切的主要原因还是在于大燕的上层建筑,早就倾斜得一塌煳涂,燕皇、镇北王以及靖南王这三位,形成了一种在他国看来极为畸形的政治军事体系。 若是在干国, 许文祖来颖都,他的第一要务不是去削什么颖都的权贵,而是死死地盯着新建立的平西侯府,分化、拉拢、打压,最终目的是将这个新兴的军事集团给瓦解掉。 在燕国,不会这么玩儿,确切地说,是只要燕皇还在位一天,这风气,就不会发生什么根本性的变化。 得到了许文祖的承诺后,郑侯爷也是心满意足,他清楚,除非自己扯旗造反,否则,自己和许文祖将一直保持着一种政治上的同盟默契,互为外援。 这不是六爷党,也不是太子党,而是在侯府建立后,撇开军事方面的投靠不谈,政治上,官场上,必然会有主动被吸引过来的力量。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晋东之地的发展,离不开颖都,不仅仅是朝廷对晋东每一季的钱粮输送,还有商贸、人力、运输等等方面,颖都一旦要卡你脖子,侯府就会很不舒服,这个隐患,因为许文祖,被排除了。 接下来, 就是闷头做自己的事儿了; 种田, 锻造, 商贸, 就差在平西侯府大门口立块碑,上书:发展才是硬道理! 就这样, 翌日上午, 郑侯爷就领着自己的亲卫,出了颖都,开始返程。 过瞭望江,过了玉盘城后,却没有再继续向奉新城进发。 在回去之前, 他还有一件事要料理。 以前, 自己驻守雪海关时,靠颖都孙家的关系以及朝廷上小六子的户部关系,吃得是满嘴流油,享受着比其他兄弟部队好翻倍甚至更多的待遇; 但有些事, 他郑凡自己能做, 并不意味着他会愿意让自己的手下,去重复自己当年的故事。 老子辛辛苦苦多少次在战场上九死一生豁出命打下来的基业,拉扯出来的队伍,怎么可能由得你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开小灶? 在这件事上, 平西侯爷,是零容忍。 …… 「少将主好!」 「少将主回来啦!」 「哈哈,少将主。」 宫璘一边和诸位叔叔伯伯们打着招唿一边走入自己父亲的帅帐。 其实,宫望这一镇兵马是有驻地之城的,但那座县城现在还在翻修,暂时不适合大军入驻,所以帅帐依旧安置在军营里。 第333页 再者, 平西侯爷去了颖都,他宫望和北面的公孙志,理所应当的带兵出来,压一压玉盘城,为侯爷壮一壮声势。 宫璘进来时, 宫望正在吃着饭,三菜一汤,伙食还算可以。 见到自己长子归来,宫望很高兴,招手道; 「吃了没,一起吃吧。」 宫璘是宫望长子,自幼就被宫望带在身边,其实早早地就已经独领一军了。 但自打拜了平西侯府的山头后,宫望就将自己这个长子送到侯爷身边,美其名曰受其教诲,实则也有做质子的意思。 只是, 父子相离日久,老子自然是想儿子得很。 面对和颜悦色的父亲, 再看着父亲两鬓已经出现的两抹白, 宫璘深吸一口气, 却没选择入座陪着父亲一起用食, 而是很严肃甚至带着点冷冰冰地意味开口道; 「平西侯府麾下总兵宫望跪接侯爷令!」 宫望先是一愣, 认真看了自己儿子一会儿,见自己儿子一动不动; 帅帐内,还有几个文书和一些亲兵,见到这一幕,大家也都面面相觑。 最终, 宫望放下筷子,走了下来。 宫璘依旧用严肃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老子,不带丝毫退让,其手中拿着的,正是平西侯爷的令牌。 大成国还在时,宫望就是大将。 这些年,也是久经战阵,其身上的威势,自是不可小觑。 更别提,还有这一层父子关系,父为子纲。 但宫璘仍然笔直地站在那里,眼里,没太多的情绪波动。 宫望笑了, 双手抓住自己儿子的肩膀,捏了捏, 很是欣慰道; 「我儿,长大了。」 作为父亲,看见自己儿子成熟了,心里,自然少不了欣慰。 感慨完后, 宫望收回双手,后退了两步,对着自己的儿子,单膝下跪: 「末将宫望,听候侯爷令!」 一时间, 帅帐内的文书和亲卫们也全都跪伏下来。 宫璘捏着令牌,脸朝着令牌,道: 「侯爷问,宫望,你可知本侯最不喜欢什么?」 宫望没回答,这个问题,太宽泛了。 宫璘继续道: 「本侯,最不喜欢自己的手下人,有其他心思。」 「末将不敢,还请侯爷明察!」 「宫望,你自己给本侯好好想清楚,念在你我曾一同上阵厮杀过的份儿上,本侯,给你一个当面说清楚的机会。」 「末将领命!」 宫璘长舒一口气,将令牌收了回去,随即,自己后退三步,对着自己的爹跪伏下来,用力且庄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青了。 先前,他是在传令,他知道,自己爹跪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手中的侯爷令。 但看着自己亲爹向自己跪下,当儿子的,心里是真的很煎熬,只有用这种方式加倍还回去了。 宫望笑了,起身过来搀扶起儿子,道: 「傻孩子,这算什么,咱爷俩,一码归一码的算。」 帅帐内,其余人也都起身。 「爹,你犯事儿了。」宫璘说道。 宫望嘆了口气,道:「我听到了一些风声,这次王府,看似没事,但被削得很惨,颖都官场上,也有不少人倒了大霉。 其实,爹我也在寻思着,会不会轮到自己。 这不是仗打完了嘛, 燕人也稳定住晋地局面了, 就开始清理了。」 宫望眨了眨眼,摇摇头, 「轮到爹了,是么?」 宫璘摇头道:「侯爷不是这样子的人。」 宫望不置可否,退到自己帅桌后,坐下,挥挥手,帅帐内其他人全都告退走出去。 「你爹我当初为何投靠侯爷,所图的,不就是当这一天来临时,有个靠山罩着么。 燕晋有别,至少在这两代,燕晋之分,还是很明显的,燕人也会一直留意燕晋之防。 先前打仗时,一切矛盾都能压下去,现在……呵呵,说白了,还是卸磨杀驴。」 「爹,我跟着侯爷,也有些日子了,在侯爷眼里,真的没有燕晋之分,甚至是野人,在侯爷那里也能得到重用,侯爷的格局,很大。」 如果是其他的父子,儿子敢当面反驳父亲的观点,父亲很可能会给一个不屑的笑容,再评价一句: 儿啊,你太天真了。 但这次, 宫望明显是听进去了。 主要原因,不是多相信自己儿子的眼光,而是根据自己对平西侯爷的了解。 先前,颖都的风,吹到他这里来时,作为晋人大将的本能,他产生了源自于自身血统差别上的不安全感; 这是最大也是最基础更是无法动摇的世界观。 现在, 因为儿子的话,他可以稍微缓一缓,去思索这一层之下的事情了。 然后, 再联想到自己儿子传来的侯爷的话, 宫望觉得,自己应该是抓到问题的本质了。 「为父,明白是什么事了。」 有些事,你做起来时,不觉得有什么; 正如当初平西侯爷在雪海关吃得满嘴流油时,只觉得是靠自己的本事多要来了钱粮,给谁吃不是吃不是? 第334页 但反过来,尝试站在侯爷角度去推一下,宫望才意识到,这种事对于真正的上位者而言,意味着什么,对于侯府这尊新建立的体系,意味着什么。 其实,根本原因还是在于; 当初郑侯爷「损公肥私」占大头时,头上的,是田无镜,老田对这种凭本事吃饭的一幕,就算知道了,也是默许的。 不仅仅默许这个, 连当郑侯爷说野人王在自己手中时, 老田也只是回一句: 知道了。 而宫望头上的,是郑侯爷自己。 「咳咳……」 宫望开始咳嗽起来, 道: 「是为父,欠考虑了。」 当弄清楚真正的问题所在后,宫望反而卸下了负担; 毕竟,犯错,还有认错的机会,且侯爷的传话里,也给了自己去认错的铺垫;大不了受罚,自己还能改正,谁能一辈子不犯错呢? 比起这个,那种纯粹因为晋人身份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才是真正地会让宫望感到绝望。 现在,反而好了。 宫望长舒一口气, 道: 「为父先前是被吓到了,呵呵。」 这是自嘲,因为先前的他,哪怕在儿子面前,也没能完全掩藏好自己惊弓之鸟的状态。 「公孙志部,向南压了几十里,梁将军部,向西,压了八十里。这两支兵马,像是两把钳子,已经靠上了为父。 为父还以为,是侯爷,想要对为父动手了。 现在看来, 是侯爷还在给为父一个机会啊。」 宫璘马上道:「父亲,如果侯爷不打算给您机会,就不会让儿子过来传这个令了,侯爷这人,最不喜欢麻烦的。」 可以听出来, 自己这儿子,在侯爷身边待久了,就开始崇拜侯爷了。 宫望心里难免有些唏嘘,儿子原本崇拜的,应该是自己才是; 这当爹的,心里难免会有些吃醋。 「为父知道了,为父这就准备准备,兵马全都留在这里,你我父子,去奉新城,为父要当面向侯爷请罪,请求宽恕。」 放下兵马,孤身入奉新,进侯府,是最好的姿态,比千言万语还顶用,尤其是对于一个将领而言。 宫璘却摇摇头, 道: 「父亲,不必了。」 「什么不必了?」宫望有些疑惑。 宫璘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泪痕,笑着道; 「侯爷说了,如果父亲打算孤身去奉新城的话,就请父亲出帅帐。」 「出帅帐?」 宫望马上意识到什么,离开帅座,径直走出帅帐。 一出来, 他就看见先前从自己帅帐里出去的文书和亲卫被制服在地上,脖颈上架着刀; 而在自己前方, 站着好几排身穿飞鱼服的侯府亲卫,这些亲卫外围,则站着自己麾下一部嫡系兵马士卒。 他们持刀,他们张弓搭箭, 但刀口和箭口所对准的,不是这些飞鱼服,而是自己所在的帅帐! 甲士中央, 有一把椅子, 椅子上坐着一个男子, 男子正剥着花生,时不时地吹一吹,再丢入嘴里咀嚼。 正是平西侯爷! 而在侯爷身旁站着的,是他宫望一手带出来的嫡系部将,套用燕人的标准,比如镇北侯府,这个部将,相当于他宫望的义子了。 这个义子,手头兵马其实并不算多,但平日里,却承担着拱卫自己帅帐充当中军砥柱的职责。 这个义子,背叛了自己。 在自己于帅帐内和儿子说话时, 他带着侯爷进来了,还悄无声息间,控制了自己的帅帐外围。 只不过,也不能说是背叛吧,因为自己本就是侯府下的总兵,他这个义子,其实也是侯府下的将领,听命于侯爷,也是理所应当。 另外,在更远处,宫望还看见了一众自己麾下的其他将领,他们的表情,很纠结,但他们没有被束缚和看押住,他们其实也是自由着的,但很显然,他们不会去为自己调动麾下兵马了。 因为, 大燕平西侯爷, 他人, 已经坐在了那里。 平西侯爷在颖都,颖都的浪,就翻不起来; 谁都知道,侯爷真正的威望,其实在军中。 没道理他在颖都可以压得住场子,在军中,就压不住了,哪怕,这是晋营。 宫望没有再犹豫, 很干脆走上前, 两侧飞鱼服护卫没阻拦他, 待得走近后, 宫望对着坐在椅子上的郑侯爷跪伏下来: 「罪将宫望,犯下大错,请侯爷责罚!」 郑侯爷没急着做声, 而是摊开手, 手掌里,有一把剥好的花生, 他吹了吹,吹起了一片「红妆」, 然后, 将手摊送到跪伏在自己脚下的宫望面前, 轻声道: 「来,吃花生。」 第四百五十八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宫望抬起头, 看了眼郑侯爷, 再将目光落在郑侯爷掌心上被剥好的花生。 来,吃花生; 言外之意, 我给你的,你才能吃;我没给你的,你不能偷吃。 第335页 如果此时郑侯爷人在奉新城,等着自己孤身去侯府见他,宫望心里,还不会这般剧烈地震动; 但正如眼前这一幕, 近乎是眼前连「红妆」都被吹去的胖花生,只剩下白白嫩嫩的呈现。 这就是他,宫望,现在的模样。 本来,反抗就是不可能反抗的,只有老实地将脑袋缩下去才能继续将日子过下去。 燕人击败了成国叛逆,击败了野人,又刚刚烧掉了楚国郢都; 甭管燕地现在是否民不聊生,但至少,大燕的铁骑,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无双战力。 他宫望从未想过在此时举旗,为晋人振臂一唿做什么。 并不是说,他宫望已经铁了心且会发誓一辈子忠诚于大燕、忠于姬家,这显然不现实; 因为就连平西侯爷自己,都做不到这一点。 但你说要搞点事情,总得来点风向吧,来点外部环境变化吧? 现在造反,就是自取灭亡,嫌这日子不够舒坦,想全家全族去断头台上聚聚? 之前宫望心里还是有些底气的,当将军的底气,不是来自朝堂的支持,也不是什么民望,因为经歷过战场杀伐的洗礼,他们更清楚,麾下兵马的强弱多寡才是自己真正的立身根基。 只是, 在自己这个总兵就在帅帐里时, 平西侯爷让其毫无察觉地, 就坐在了这里。 看地上的花生壳,显然吃了好一会儿,也坐了好一会儿了。 没有厉声呵斥, 没有大发雷霆, 没有权谋相挟; 雷霆之怒,谁都会,民间巷口妇人也懂得吵架时谁嗓门大点更有气势的道理; 但雨露之泽,三三两两,点点滴滴,却可胜却雷霆无数; 可惜, 世间会用能用有资格用者,寥寥。 自己最大的依仗,被对方踩在了脚下。 宫望张嘴, 不是要说话, 而是等着接花生, 等着, 被投餵。 郑侯爷低头,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最终, 郑侯爷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宫望肩膀,向上一提, 道: 「起来。」 宫望不敢违背,马上起身。 「接住。」 宫望忙摊开双手,接过郑侯爷掌心翻倒的花生。 文官和武将,其实没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做久了,做长了,也就容易做烂了,慢慢的,也就成了官僚。 官僚的脸,比那擦桌子的抹布还要耐用,洗一洗,变白了,但长时间不洗,黑不熘秋地搁那儿,你要是不嫌噁心,也不是不能继续使;偏偏有人还热衷于此,称之为厚黑学。 但奈何郑侯爷不能用在颖都城对付那些官老爷的法子来对付自己手下的将军, 因为, 他还指望着他们以后为自己打仗呢。 真给他弄得颜面扫地,这将军,也就废了,底下人,不可能再服你; 既然没打算做那最绝的事儿,就没必要去过犹不及,抓问题,就抓主要矛盾。 当然了,最主要的是,宫望的姿态,还是摆得很正的。 「花生,不抵饿啊。」郑侯爷说道。 「侯爷,帅帐里有饭食,若侯爷不嫌弃……」 「走着,还等什么。」 郑侯爷自椅子上站起身,径直向帅帐走去。 与此同时,一道白衣身影跟在郑侯爷身后,是剑圣。 宫望是不敢冒刺的,也不会去铤而走险; 但奈何郑侯爷对自己的安全,向来喜欢做到万无一失。 入了帅帐, 郑侯爷自然在帅座上坐了下来。 桌上,碗筷都在,是宫望用过的。旁边还有一副,是先前亲卫准备着让宫璘一起用的。 郑侯爷拿起碗筷,宫望和宫璘父子走进来时,郑侯爷已经开动了。 帅帐内,只有四人; 其余人,都在外头。 进帐后的宫望很懂事地重新跪下来, 先前在帐外,他清楚,侯爷是给自己留了面子的。 别看自己跪了,别看自己趴下了,有时候,肯训你,肯骂你,肯让你丢丢脸,这其实也是一种爱护,当然,火候不能太大,否则自己就被烧死了。 以平西侯爷如今的地位,踹自己几脚,对着自己噼头盖脸的骂,只要不是往作践的方向去搞,下面人就不会觉得自己多委屈。 宫璘见自家老爹又跪了,自己只能跟着一起跪下来。 郑侯爷扭头看向身边的剑圣,道: 「你吃么?」 剑圣摇摇头,拿出一个槓头,自己慢慢地吃着。 「客气了?」郑侯爷笑道。 剑圣道:「菜不够。」 下面的宫望闻言,马上抬头道: 「末将这就让人去准备……」 「不必了。」 郑侯爷放下筷子,找了找四周,最后在宫望帅桌后放置的一条狼皮毯子上擦了擦手, 同时道: 「这菜,真的不好吃,油水儿佐料放得太少了,没滋没味儿的。」 宫望马上道: 「侯爷说的是,末将这里的军中厨子,怎么能和侯爷您府上的后厨师傅相比。」 郑侯爷却笑道: 「不是这个道理,其实做菜吧,想做得决定好吃,很难,很不容易,需要功夫;但想做得不那么难吃,倒也简单; 第336页 各种大料加足了,油水管够,就算是把一只靴子丢进去煮了,也能叫一声好味地道。 宫望啊, 你很让本侯欣慰啊, 你是个好将军。」 「侯爷,末将不敢当。」 「不,你当得起,你看啊,颖都那里每一季都会给你额外地送来钱粮,这是多大的一笔油水啊,可你却不用在自己享受上,连饭菜都吃得这般寡淡,想来必然是用在了士卒身上。 这, 不是好将军又是什么?」 「噗通!」 宫望额头重重地砸在帅帐地面,冷汗直流。 侯爷不是皇帝, 但在晋东, 他就是当之无愧的土皇帝! 前者,有镇北侯府近乎将北封郡当作了自家封地,收蛮族部落为鹰犬于身侧; 再有靖南王爷拒不接旨,俩红袍大太监染血石狮,还曾一脚踹翻战败的大皇子,大皇子还得重新跪回来继续认错。 所以,侯府之下,不是当初郑凡和许文祖在南望城时那般,简单的上下级关系却都从属于朝廷序列; 侯府有自己的衙门,自己的运转体系,是一个独立运作的势力范围。 「唉。」 郑侯爷嘆了口气, 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道; 「宫望啊。」 「末……罪将在。」 「是不是因为本侯将你摆在这里,没把雪海关或者镇南关其中一个给你,所以你心里头,有怨气啊。」 「末将不敢,末将不敢吶。」 「那你瞧瞧,你自己都做了什么事儿,不是本侯心眼儿小,容不得自己手下人靠自己本事自己人情去摸摸油水儿; 但你自个儿,就不能擦擦眼睛看看,那是谁送来的钱粮,那是谁在卖给你人情? 对, 那是你们晋人的王府, 那是你们昔日晋人大成国的皇嗣, 但你宫望给本侯抬起头看看, 当今这里, 到底是谁家的天下! 你怎么就这么蠢?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人家王府凭什么冒着这么大的干系要巴结你? 你就不动动你的脑子想想, 到底怎么样的日子,才能让那成亲王府一直传承下去,是安生日子,是本分日子! 但现在王府既然敢把手伸向你,这是要过本分日子的样子么! 而王府,如果不本分了,它会怎么做,它,还能怎么做? 到时候, 他成年的司徒宇振臂一唿,号召晋地有志之士反抗起来,驱逐燕虏,还我河山。 你, 宫望, 是不是还要顺势起兵, 来砍本侯的脑袋啊!」 「末将死罪,末将死罪!」 宫望身子在颤抖,这不是装的,他是沙场宿将不假,但前面坐着的正在训斥自己的那位,论军功资歷,比自己要高得多得多。 最重要的是,他听出了侯爷话语里升腾而起的杀意。 郑侯爷站起身,从帅桌后走出,缓缓道: 「你知道这事儿,是谁告诉本侯的么?是颖都新任太守许文祖。 颖都这阵子发生的事儿, 你听到风声了吧? 咱也不说什么虚的,就是朝廷觉得,颖都的一些晋人权贵啊,日子过得太舒坦,狂得有些没边儿了,得让人下来,给它修剪修剪,让晋人知道,现在的晋地,到底是谁家说了算。 你可知, 许文祖将你的事告诉本侯时, 他是什么意思么?」 宫望不敢回答。 「许太守的意思,很简单,晋人出身,勾结王府,这王府嘛,现在动起来,有点麻烦,毕竟人家孤儿寡母的,传出去,不好听。 但斩斩王府的爪子,这是应该的吧? 宫爪子, 你说呢?」 「末将真的没有反意,末将一直尽忠于侯爷,末将只是一时煳涂,一时煳涂啊。」 宫璘也求情道: 「侯爷,我爹只是……」 郑侯爷抬起手,示意父子俩住嘴,父子俩马上噤声。 「在本侯眼里,其实没什么燕晋之分,本侯的想法很简单,大家一起扛过刀,一起冲过杀,好不容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了,以后,自然是再努努劲儿,将日子给过得更好一些。 封妻荫子,封侯拜王, 真不是不可能的,也绝不是遥遥无期的。 侯府现在地盘是大,但也就那三座关城算是有些人气。 咱得开荒,咱得开矿,咱得练兵,咱得锻甲, 本侯是个闲散的人么? 本侯是一个贪图安逸的人么? 但本侯现在在等,等兵马齐备,粮草充足; 那之后, 雪原野人再恭顺,楚人再隐忍,咱想打仗,难不成还能找不到藉口? 军功,军爵, 等着呢, 会缺么? 所以本侯就想不明白了, 你的脑子里进瞭望江的江水了么,怎么会犯这种煳涂!」 「末将有罪,末将辜负了侯爷的期望和苦心,末将有罪!」 「起来吧。」 「喏!」 宫望站起身。 郑凡往下走,来到宫望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337页 「路,可不能再走错了,我挺喜欢宫璘这孩子的。」 「末将明白,末将明白。」 「我身边,一直有个矮个子野人,他帮我料理了很多雪原上的事,嗯,现在也独自掌管一镇兵马,拱卫奉新城。」 「是,末将知道,他是……」 「他是野人王。」郑凡很平静地说道。 宫望的眼睛当即睁大。 一边见自己老爹站起来,帅帐内氛围有所缓和,所以也缓缓站起身的宫璘直接膝盖一颤,又跪了下去。 「我说我不在乎燕晋之分,这是真的,你看,我连野人,只要对我忠诚能为我所用,我也可以不在乎出身。 雪原、楚国,咱都打过了,也都打赢了,以后,还是有仗打的。 本侯别的本事没有, 但带着大家继续吃香的喝辣的,还是有这个信心的。 你是晋人, 又怎么了? 和那位比起来,咱们都是夏人,咱们自己,才是一家人。 本侯的耐性不好, 本来急着回府,出来久了,想家了,结果还得到你这儿来遛一圈儿。 下次, 本侯可就懒得跑了。」 「请侯爷放心,末将明白了。」 郑侯爷点点头, 「哦,对了,你那个义子,我带走。」 「不用的侯爷,末将不会……」 「人家卖了你,表现出了对本侯的忠诚,本侯怎么可能亏待他,你也别怪人家,他其实也是为了救你。 他带本侯进来,比本侯自己领兵马进来,要好得多。」 「是,末将明白,末将全军上下,只会为侯爷令马首是瞻,以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 「宫望,记住你刚说的这些话,以后如果有一天,本侯的命令下来了,而又需要你去做权衡时,希望你,不要煳涂。」 说着, 郑侯爷伸手摸了摸跪在地上的宫璘的脑袋, 「还记得你先前进帅帐时对本侯说的话么?」 「记得,侯爷,我说过,如果我爹执迷不悟,我会亲手……」 郑凡打断了他, 道; 「你爹不会的,你爹小事上会犯一些煳涂,但大事上,你爹一直很清醒。 行了, 本侯回去了,你也别送了。 哦, 对了, 自己领二十记鞭子,不抽你一顿,本侯心里总觉得不爽利。」 「谢侯爷!」 郑凡出了军营,外围,是亲卫以及护送的骑兵; 内圈,只有骑着貔貅的郑凡和骑着马的剑圣。 野人王他们早一步回去了,敲打一顿宫望,用不着别人帮忙,要是连这点事儿都摆不定,那自己这几年的腥风血雨,就白经歷了。 「你知道先前在军寨里,我站在你身后看着你,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么?」 「想的是什么?」郑凡问道。 「你有没有觉得,你越来越像田无镜了,就坐在椅子上剥花生的样子。」 说着, 剑圣又摇摇头,自己修改自己的话: 「不对,田无镜不会像你这般,你其实明显更会,更会……」 可惜了, 剑圣不知道「装逼」这个词。 「以前,我觉得自己是在模仿老田,在学老田,但慢慢的,我发现,不是了。 这就像是大燕的军功侯,不是因为一个侯爷爵位,人家就敬畏你,你就可以超然; 而是因为你提前积攒了这么多的军功,积攒了实力,自然而然地,就坐上了这个位置,人家,其实老早就开始敬畏你了。 我呢, 和老田有些地方很像, 老田是不在乎很多事情,而我,是懒得去做很多事情。 不过, 有一点是不一样的, 我不会是另一个老田, 到死都不会。 老虞啊……」 「嗯,你说。」 「我心里一直很感激,能再睁眼一遭,重新看看这太阳,哪怕,它有些不一样,但我依旧很感激。 越是感激,越是珍惜, 就越是受不得委屈。 好不容易来人间一趟,我想好好逛逛。」 「你继续说。」 「嗯?」 「我感觉又快有顿悟了。」 「呵呵。」 郑凡回过头,看向身后,在那里不远处,就是已经有解冻趋势的望江。 「快开春了。」 「是啊。」剑圣点点头,「又是一个轮迴,又是一个四季,日子,是真的不经过。现在是将开春,但我仿佛已经能够预想到,下一次入冬时,我会感慨:呵,这都又要过年了。」 「哈哈哈哈。」 郑凡大笑起来。 伸手, 指向西方, 胯下貔貅似乎感应到了来自主人的情绪波动,开始不安分地刨动着蹄子。 「老虞,我也有一个预感。」 「哦?」 「下一次,当我向西过这望江时,一切的一切,都将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这晋东, 这三晋之地, 这大燕, 甚至是整个天下, 都将翻起新的一页。」 说着, 郑凡闭上眼, 道: 「我昨晚做了个梦,你猜我梦到什么。」 第338页 「学堂里有你作的一首诗,铁马冰河入梦来?」 郑凡摇摇头。 剑圣又猜道: 「率军,接管了颖都?」 郑凡再摇头。 「呵呵,率军,接管了燕京城?」 郑凡开口道: 「梦到我仨媳妇儿,肚子都大了。」 第五卷 铁马冰河入梦来 第四百五十九章 揭露身份 媳妇儿的肚子,真的有了。 但不是郑侯爷的, 而是新侯府建成入住后的邻居家的。 是的, 不需要猜测, 新侯府隔壁所住的,必然还是那一家。 虞吴氏有身孕了,剑圣大人眼瞅着就要有自己的子嗣了。 其实,人这一生,于生活而言,分两种,一种,是自己所嚮往的生活,一种,是自己所适合的生活; 当这两种生活产生偏差甚至是对立时,人活着,就会很痛苦,演变成自暴自弃,怨天尤人; 但若是能相调相和,那就是真正的幸福; 二者之间有个相粘, 亦像是对联上方的横批, 四个字: 知足常乐。 以剑圣于江湖的地位,就是娶个贵族之女也没人觉得他会配不上。 百里剑在上京的人望以及得官家的看重,就算许一公主,相信不过是会有一些迂腐的官员会埋怨几句于礼数不合; 但民间,必然会传颂这段江湖剑客尚帝姬的美好故事。 尤其是那位最没脸没皮喜欢蹭吃蹭喝的大干文圣姚子詹,估摸着会一连写下几首诗词来赞美这段姻缘。 剑圣娶的,是一个寡妇,带着拖油瓶般已经记事儿的儿子和一个婆婆。 这种人家,就算寡妇美得上天,光棍汉也会被吓得止步思量的; 虽说婚姻讲究个王八看绿豆,看对了眼,就飞蛾扑火地去成就去成全,多少爱情故事里,书生和小姐之间那叫一个热热烈烈,摒弃一切世俗,爱情,本该是这个模样,但一直到郑侯爷所熟悉的那个年代,其实也摆脱不了现实和铜臭味的遮摆。 尤其是剑圣这种的,儿子不改姓,喊人家婆婆也叫妈,搁乡野里,那就是典型被拉帮套的; 只不过免去了在床铺上遮个帘子,你们俩那头,我这头听着声的尴尬。 可剑圣就是甘之如饴, 刘大虎,眼瞅着长大了,是个实心的孩子,他晓得剑圣是自己的后爹,却打心眼儿里将剑圣当自己亲爹对待; 虞吴氏,手脚勤快,白天在作坊里上工,回到家,也是会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就是那老婆婆,也是每日都扛着扫帚去街面扫地,每月的银钱和她发下来的米面,也都是交到家里的,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自己已经占了这「半女婿」的光了,可不能再瞎了心地给自己留棺材本。 她日后要是走了,得空,寻个竹蓆裹个一遭也就是了。 闲暇时,她也会做一些针线活,纳鞋底,这衣服鞋子,先是自己这女婿得做好,再做自己孙子的,顺序,不得乱。 这一家子,虽是小门小户,可大的小的,都活得通透自然,晓得本分,这日子,才能过得惬意舒服。 也无怪乎剑圣喜欢这个媳妇儿,喜欢这个院子。 曾经,他的心很高很高,现在,他只想有个家。 肚子显怀后, 虞吴氏就被作坊里内退了, 老婆婆听到这个,还吃了一惊, 天吶喽, 这才刚显怀呢,搁以前,还不是照样下地干活忙里忙外,哪里有那么矫情? 虞吴氏也是这般觉得的,她不是那种掉钱眼儿里的女人,丈夫一份银钱,婆婆那点补贴补贴,又是标户,每月都有米面粮油下发,就算没了自己那份工钱,日子也是能过得安逸的; 但奈何自己家里俩男人,一大一小,在吃食嚼用方面,可谓是真正的「不遗余力」。 刘大虎在剑圣的要求下,几乎顿顿吃肉,而且猪肉还不行,得吃牛羊肉。 这年头在晋东,羊肉还好,毕竟有雪原的贸易在,但牛肉可不好弄,很多地方食牛肉是犯法的,但侯府体恤百姓,侯府门面下有一户牛肉铺子,准许贩售,但价格,那是真的不便宜,就是将校家里,也只是想那一口了,去让家人切一块滷牛肉回来,再切成薄薄的一片片,用来下酒。 但就是这样,刘大虎也没少吃牛肉。 这半大小子吃垮老子,是真的不假。 至于自家男人, 虞吴氏以前尝试过几次,发现自家男人,吃槓头吃馕喝粥,都能很自然地吃下去,但给他吃些好的,他也能很自然地吃下去。 侯府酒铺的酒,餐馆那里打包来的菜,自家男人吃得也很自然。 足以可见, 自家这个男人,是会吃的。 清楚这个之后,心疼男人的虞吴氏怎么捨得剋扣自家男人的伙食。 所以, 这个家,每个月的银钱收入,吃食方面就能抵得个七八。 也因此,一旦自己没了工作,这日子水平马上就会下降,她去求了工坊里的头头,然后头头的回应让虞吴氏整个人都愣住了。 头头说,侯府爱护子民,照顾工人,所以怀孕的女工,银钱照发,在家养胎等待生产就是。 这天底下,竟然有这般好事? 第339页 再去问别的女工有身孕了为何还在照常上工不等肚子大得实在不行了绝不回去待产? 头头说是他头头的头头的意思,准备进行试点,你是幸运的,就先抽中你了。 虞吴氏带着幸福和疑惑回到了家,和自己婆婆说了这事。 那会儿, 男人去城门口上值了,刘大虎还在学社了, 婆媳俩一人一张小板凳, 坐在院子里, 互相看看, 再一起瞅向隔壁, 隔壁,是侯府。 再互相看看, 然后再瞅向侯府。 婆媳俩是妇道人家不假, 婆婆不识字,虞吴氏进作坊后识了一些,刘大虎每晚练字时,她也会在旁边一边织着衣服一边默默地看默默地记; 大道理,她们不懂的,大世面,她们也没见过; 但这并不意味着婆媳俩傻。 当初在雪海关时,自家小院儿就在伯爵府隔壁,一开始,婆媳俩还以为是运气,分配到了这个位置,那感情好,可以沾一些伯爵大人的福气。 后来, 刘大虎去学社, 虞吴氏去上工, 婆婆去城守府下的一个衙门里当职扫地, 接触外头的人多了,闲谈时,当对方得知自家住处时,对面往往会惊唿,甚至还会默默地探询自家的底细。 那时候,婆媳俩只会笑着说只是运气好,运气好罢了; 等到了奉新城, 婆媳俩从雪海关迁移进来, 咦, 竟然还住在侯爵府隔壁! 等新侯爵府建起来, 上头通知他们要搬房子,换一个住处, 到地方一看, 好傢伙, 竟然又是侯爵府隔壁! 到这个时候了,婆媳俩怎么可能瞧不出事情的不对劲? 婆媳加刘大虎之间,知根知底的,那么,唯有…… 「妮儿啊,他不说,咱就当不知道,咱就给他把家里拾掇拾掇好,把日子过得安乐就行了,咱女人吶,要是没那个眼光见识,那外面的事儿,就由着男人自己拿主意吧。」 多年媳妇儿熬成婆,作为上一代的胜利者,自然是有经验的。 「娘,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他为家里的这份日子,去涉险,去搏命。」 说着, 虞吴氏又情不自禁地将目光瞅向隔壁。 婆婆伸手轻轻拍了下媳妇的嘴, 严肃道: 「傻丫头,你的差事怎么这般轻松,肚子大了还能在家白领工钱?就是以前在作坊里,你也可曾被欺负过被劳累过? 我啊,这老胳膊老腿的,还能提个扫帚去扫地,那些健妇有些想要这个活计还不得哩。 大虎在学社,教习们多关照啊,还陪着侯爷出去见过世面了。 不说这些了, 单说从盛乐城开始,到奉新城这儿,这几年的安生日子,以前我那儿死得早,你我娘俩可曾真想过日后有朝一日能过得这般舒适平稳? 俗话说得好,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人家养你一家,你就得把命给人家豁出去。 侯爵府,对咱们,对这些一路跟随过来的老百姓,不薄啊,娘我这辈子,可就不曾见到过这般好的衙门。 妮儿,做人,咱等讲良心,不能忘了做人的本。」 婆婆嘆了口气, 道; 「其实,我早就察觉到不对了,不光光是这房子,只要侯爷不在城里,他也就不在城里,你说,侯爷带大军出去打仗,他跟着从军出征这没什么,有时候侯爷不是去打仗了,他也不在家,也是跟着一起去了。 罢了罢了, 不说这个了, 咱就装个煳涂,日子,好好维繫过下去吧。」 …… 「东西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主上。」 四娘对郑凡点头道。 在其身后,公主和柳如卿二女手上都提着一些礼品。 「行,咱去走邻居。」 「主上,我们就这般大大咧咧地去?」四娘问道。 「哦,是老虞要请我的,没事儿,有些事儿,也是时候该说开了,也不可能瞒一辈子。」 「这是剑圣的想法?」 「嗯,他现在应该是瞒不住了,既然瞒不住,就不用再瞒着了,再加上大虎也渐渐长大了,以后得留我身边当个亲卫的,也避不开他了。」 最主要的原因是,剑圣看开了; 同时, 剑圣应该也是在做着一种安排。 这次入京,关系到国本之位,和以前陪郑凡去燕京完全不一样,所遇到的兇险,可能也大很多。 媳妇肚子有了,他得尽到最好的责任。 「这倒是。」 「对了,带上天天。」 「干爹,干爹……」 天天自己小跑着过来了,在其身后,一只狐狸一只黑猫屁颠屁颠地跟随着。 郑凡弯下腰, 将天天抱了起来, 「哦豁,沉了啊。」 天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现在话可以说得利索一些了,但整个人看起来却越来越像福娃了。 不过, 小孩子小时候胖乎乎一点,等长大了,眉眼开了后,只会更好看。 就是这皮肤,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嫩。 第340页 郑凡记得范正文府里曾有十二朵金钗的说法,自己也曾亲眼见过那些莺莺燕燕,要是将天天放那里去,保管在卖相上不会比什么劳什子贾宝玉差。 不过这也只能想想而已,老田的儿子被自己养成贾宝玉那种货色,莫说老田知道后会如何,他这个干爹自己就先受不了。 天天现在已经在开始读书认字了, 瞎子和四娘隔天抽一段时间来辅导文化课,薛三则来负责上体育课,这个年纪,直接练武不合适,太揠苗助长了,但可以先做一些准备了,就像是当初的剑婢一样。 对天天的天赋,郑凡是有信心的,毕竟是老田的种。 但,反正,郑凡这个干爹也不奢望自己这干儿子长大后成为什么绝世高手来保护自己,最起码,有一些自保的能力。 抱着天天, 带着大老婆加两个小老婆,郑侯爷自侯府侧门而出,直接来到了剑圣家门口。 剑圣家的院子门,自然不可能和侯府的门紧贴着一起开,但侯府毕竟大,贴着之后,再特意开个侧门,又可以方便进出,又能隐人耳目。 设计时, 瞎子在图纸上对剑圣家小院子的标註是……侯府保卫科。 到门口时,天天从郑凡怀里下来,束手自己站好,这叫叫门礼。 其实,贵族不贵族,不在乎家里金山银山的高低,也不在乎吃什么喝什么的层次讲究,而是那种不经意间自然而然的习惯。 「呵呵,谁教他的?」郑凡笑着问道。 「回主上的话,是瞎子教的。」 「嗯,挺好。」 「咚咚咚,咚咚咚。」 公主上前敲门,敲门,得有规矩,三下得停顿一下,连续地敲,就是鬼叫门了。 「来啦,来啦!」 里面传来刘大虎的声音。 今儿个学社放假。 刘大虎打开了门,首先看见的是一个漂亮的大姐姐,真的……好漂亮啊。 公主对他微微一笑, 刘大虎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飘起来了。 倒没什么坏心思,纯粹是出于少年郎的一种对美的赞嘆。 刘大虎以前没见过公主,确切地说,是没面对面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再加上压根就没想过公主会提着糕点来敲自家的门,所以完全没往那方面想。 但待得公主侧开身子,让自家相公显露而出时, 刘大虎的嘴巴马上张大, 「噗通」一声, 跪伏在了地上。 一开始,是双膝一起下跪的,但马上,又收起一只脚变成单膝下跪,行了军中之礼: 「参见侯爷,侯爷福康!」 在学社里时,刘大虎就见过几次侯爷,但不真切,而且那时候晕乎乎的,见完回来后,还真不记得侯爷长相了。 后来,自己有幸跟着侯爷一起去颖都,虽然一路上自己这些学社少年们只是为侯爷洗澡烧水,但一个个的都格外激动。 大家每天最期待的,就是每次侯爷进出时,一起极为标准有力地向侯爷行礼。 其实, 刘大虎不知道的是,这几年侯爷可没少进他家的门,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选择他家里人不在家时,实在避不开的话,郑凡也会让四娘给自己随便易容两下。 谁叫剑圣喜欢这白龙鱼服的调调呢。 「起来吧,你爹在家吧?」 「在……在的,侯爷。」 郑凡点点头,走了进去,四娘领着俩妹妹跟着一起进去。 「哥哥,我扶你起来。」 反倒是天天,留在最后头,跑过来,搀扶刘大虎。 刘大虎脑袋还有些晕眩呢,顺势起身时没能站稳,在此时,一只狐狸和一只黑猫扑上来,四只爪子加一双小胖手,一起将刘大虎提熘了起来。 「额……」 刘大虎站稳了,看着天天,又看了看那两只宠物。 天天伸出手, 刘大虎犹豫了一下,伸手牵起天天的手。 「哥哥,我有点饿了。」 「哦,家里有点心,我给你拿,我给你拿。」刘大虎是不知道天天的真实身份的,但既然是侯爷带着一起的,那必然是贵不可言。 「哥哥,你家,你家有龙椅么?」 「……」刘大虎。 …… 进了小院儿。 剑圣正拿着碗在餵着鸡,哦,还有一只鸭。 看见郑凡来了,剑圣丝毫不意外,因为是他请的,道: 「来啦。」 「嗯,来了。」 「谁来啦?」婆婆在里头喊道。 「家里来客了?」在卧房里躺着的虞吴氏也走了出来。 婆婆看见郑凡,只觉得有些眼熟,但又记不起来了; 虞吴氏则搀扶着婆婆。 郑凡恭敬地行礼: 「见过太夫人,见过嫂夫人。」 其身后, 三个女人一起行礼: 「见过太夫人,见过嫂夫人。」 行礼,不算啥的。 就是最眼高于顶的公主,也觉得这个礼行得很值。 行个礼,就能换一个剑圣在自己丈夫身边保护,多少贵女能把腰给行断喽也在所不惜。 「哟哟哟,这,呵呵呵。」老婆婆这辈子还没怎么被这般受过礼呢,「这后生,好俊啊,这三位……」 「贱内。」郑凡回答道。 第341页 「哟,这可是好福气啊。」老婆婆笑道,同时,言语里,已经有了些许的不安,她将目光投向剑圣,问道; 「那个,朋友来了,不介绍介绍?」 这时, 四娘和公主上前,一个搀扶着老婆婆,一个搀扶着虞吴氏。 未等剑圣开口, 见那边搀扶稳了, 郑凡自己开口道; 「老夫人,嫂夫人,咱是邻居。」 「邻居?」 即使婆媳二人隔三岔五地就会情不自禁地向一墙之隔的侯府望一望,但真不会想到侯爷会这般进自家的门,还对自己行礼,所以老婆婆习惯性地开口问道; 「哪个标的?」 标户,分组。 三百户为一标,战时出三百兵;闲时可做工可种地,平日里也会有钱粮以及各种补贴自侯府下发,是侯府治下的生产生活和战争单位。 「还没入标。」郑凡回答道,随即,他也不卖关子了,直接点命身份道: 「老夫人,我姓郑,叫郑凡。」 「哦,郑家后生,可是西边那个标郑老三家的孩子?听说郑家那位在军队里当将军哩。」 「……」郑凡。 这时,虞吴氏忽然一怔,好在四娘搀扶着她,却留意着她的脉象,不至于受惊动了胎气。 「我和你家那个婆子,可是一起扫……」 虞吴氏马上伸手拽了拽婆婆的衣袖; 「你扯我干甚,好好的衣裳,可别扯坏了。」 「娘,这是侯爷,是侯爷!」 「哦,名字叫侯烨啊,郑侯烨,郑老三家的孩子里……郑侯爷! 侯爷! 哎哟,我的亲娘嘞!!!!!!!」 老太太身子一软,得亏公主搀扶着,否则就直接瘫地上了。 「搀扶老夫人和嫂夫人先回屋缓缓吧。」郑凡对四娘和公主道。 随即, 郑凡看向剑圣, 剑圣应该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幕,叶公好龙,真看到了,还是被吓得惊唿。 「请柬上说,是吃孩子的百日酒,可孩子还在嫂夫人肚子里呢。」郑凡笑道。 剑圣开口道:「在肚子里,也差不多百日了。」 「您说得很有道理。」 「上旬见有宣旨太监进了你的侯府,到底什么时候动身,我想回来时,能赶得上我孩子出生。」 郑侯爷点点头, 道; 「下月初一。」 奉天子诏, 入京! 第四百六十章 剑圣一剑 院子里, 一只狐狸和一只黑猫正追着一群鸡跑, 一只鸭站在外围,大仇得报般地摇摆着身子: 嘎嘎嘎! 郑侯爷和剑圣坐在小板凳上,二人面前的一张方凳上摆放着瓜子、花生和一些果脯。 柳如卿在旁边用小炉子煮着茶; 客人带来的礼,不能见面开,所以,郑凡提过来的东西,都被整齐放置在了屋内的桌上。 瓜子和炒花生等零嘴吃食,是老婆婆吩咐刘大虎快步跑出去买回来的; 她自己, 在度过了一开始的腿软期后, 马上提了篮子去买了很多菜回来。 现在, 老婆婆正蹲坐在角落里杀鱼,似乎是想故意显摆一下一样,一把菜刀使得那叫一个利索。 天天则和刘大虎坐在一起,刘大虎将自己以前玩的木刀木剑这些藏品都拿出来给天天选。 这些,都是剑圣以前为他雕刻的玩具。 但现在,他不用木刀的,开始练真刀。 是的, 他爹是剑圣,练的,却是刀。 因为大傢伙,都练的是刀和马术,为了以后入军伍上阵冲杀做准备,剑那玩意儿,说实话,除非你坐到类似平西侯这个层次,用一把剑摆摆阵仗指挥指挥亦或者是能练到李良申那个层次,用剑依旧可以在千军万马中冲杀; 否则, 还是老老实实地练刀吧。 天天是要跟自己的干爹一样练刀的,这一点,天天很是笃定,所以他选了一把木刀,拿在手里。 「谢谢,哥哥。」 「嘿嘿。」 刘大虎对这个年画儿里一般的小孩也很是喜爱。 厨房内, 「你有身孕,我来做吧。」四娘说道。 「瞧您说的,这才几个月,不碍事的,哪里有那么金贵,以前时,女人肚子快生了还得下地干活哩。」 「那可不一样。」公主开口道。 你肚子里的,可是剑圣的种。 每个人,都有自身的局限性,就比如公主,出身高贵,血统高贵,自然就带着一些习惯。 言外之意,其实就是,别人是普通孩子,你这个,不普通。 她清楚,剑圣如果有了这个孩子,那剑圣就相当于被完全绑定在奉新城绑定在侯府隔壁了。 这样一来,不仅仅是自己夫君这一代,甚至自己的孩子们,也能享受到剑圣的庇护。 当然了,公主不会傻乎乎地把「血统」「身份尊卑」给放在嘴边,就是在侯府里,她也会刻意地去淡化掉它,因为她的丈夫,出身自黔首。 而且,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丈夫对血统的……不屑。 「哪有什么不一样,我男人说,女人有孕时,多活动活动对生产有好处。」虞吴氏说道,「再说了,您二位是真正的大贵人,哪能让……」 第342页 「噔噔噔噔……」 四娘开始切菜,菜刀在砧板上划出了残影。 「……」虞吴氏。 这位贵人,是真的很……很会做菜啊。 「烧火吧,先炒俩菜给爷们儿们沾沾酒。」四娘说道。 「好。」 虞吴氏坐到灶台后,引火,烧灶。 公主见状,坐到她身边。 「不不不,这里脏,贵人,这里脏。」 「没事,没事,我这辈子还没烧过灶呢,我想烧。」 这倒不是假话。 当然,另一个原因是,公主不想自己什么事都没得做,太显尴尬。 …… 「这一次,家里头,都料理得差不多了。」 郑凡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说道, 「雪海关和镇南关那里,柯岩冬哥一万正军,金术可两万正军,已经都落实了。」 正军,是不包括辅兵的,也就是实打实地可以拉出来野战冲锋的正规军事力量。 一万摆在雪海关,绰绰有余了,不说雪原上现在一盘散沙,就是再冒出野人王第二,柯岩冬哥在不得侯府军令之前不外放一兵一卒,靠一万正军,加上城内的民夫辅助,就算再多的野人,想短时间内攻破雪海关也是不可能的。 金术可那里要面对的是楚人,压力会更大一些。 荆城那里,其实有一支人马驻扎,那是前哨站,北面,也就是上谷郡的尾端,就是镇南关,给金术可两万兵马,在确保镇南关不容有失的前提下,还能犹有余力地去伺机根据侯府的需要去搞一些事情。 这两处关隘,可谓晋地之重; 当年和南门关,并称三晋之地的三大雄关。 其实,比起当年在雪海关的战事,以及在镇南关下曾双方近百万大军对峙厮杀的阵仗,眼下侯府对这两处的军事布置,其实真的上不得台面。 但真正的打仗向来不是堆棋子的游戏,雪海关那儿先不提,基本稳妥的,镇南关那里,一旦楚人有异动,侯府所在的奉新城,随时都可以派出援军。 而如果侯府这里的力量无法牵制住楚人了,那么自然会马上向朝廷请求援军,接下来,就是再来一场国战呗。 而奉新城这里, 总计有三镇兵马。 一镇是梁程亲领的两万铁骑,最精锐的骑士,最好的战马,最精良的甲冑,最锋锐的兵器,这两万骑,可以说是平西侯府的真正王牌! 用梁程的话来说,这支兵马的战斗力,绝对不比当年同等数目的镇北军靖南军正军差,而且是那种未曾经歷这几年战事没有补过新兵的战斗力。 梁程这支兵马,可谓是晋东之地真正意义上的纯机动性的野战力量,用于警惕四周,随时准备去救火。 而后,就是拱卫奉新城外围的苟莫离和丁豪的那两镇了。 丁豪的一镇,其实就五千正军; 苟莫离那一镇,则有一万余。 奉新城内的守军,各路衙门以及王府护卫,则是单独有一个体系,名义上,薛三和樊力是主官。 相较而言, 当初宫望和颖都有小动作,多吸纳钱粮,也是有难言之隐的,甚至,可以说是被迫的。 因为侯府才给他一万正军的兵额,也就是说,他宫望的兵马额度,比以前还小了! 公孙志那边也是一样,也是一万的额度,虽然他们的兵马事实上不止这么多,但补给给你卡死了,你也很难扑腾得开。 且侯府这边利用标户制度,强行进行整合和摊派,将他们的老底子也掏去了不少以充实其他镇,这是明明摆摆地在挖你墙角,阻塞你的发育。 不过, 公孙志一直很淡然,他是燕人,他心态好; 再者,早先时候已经和李豹之子决裂过一次了,总不可能再决裂侯府一次吧? 李豹之子当初是没能力弄自己的,但现在头顶上的侯爷是真能砍自己脑袋的! 最重要的是,再有什么心思,自己岂不是三姓家奴了? 宫望被敲打了一次后,也成了受。 对此,瞎子和梁程曾专程在春天时去找过他们,促膝长谈,进行劝慰。 现在晋东,正在着力发展,大家先勒紧裤腰带,吃点苦,共克时艰,以后,大傢伙肯定还会有发展的云云。 宫望和公孙志的反应自是拍着胸脯表示理解了侯爷的精神,并愿意无条件地服从侯府的一切决议。 所以, 现如今帐面上来看, 不算奉新城守军的话,其余七镇,合算起来,有不到九万的正军。 基本都是标户,吃饷家里人也能有标户福利可以吃。 成本上来说, 雪海关和镇南关,分别是对雪原和对楚国的榷场所在,类似于后世的海关,明面上要交给侯府的税收除外,暗地里也就是潜规则下的油水,已经足以抹掉他们的成本开支了。 奉新城这边,丁豪和苟莫离麾下兵马,属于半训练半生产的状态。 所以,真正的「飞地」养兵,纯开销,也就梁程的那一部加上个禁止他们自己伸爪子的宫望和公孙志。 现如今,大规模的春耕早就完成,等到秋后,晋东的百姓们就不用再吃那土豆煳煳了,大家的日子,侯府的财政,也能稳步向好。 白地也有白地的好处,没地方大族给你掣肘,土地全是侯府的,不,是国有的。 第343页 近乎一切作坊,都是侯府旗下的; 这里的百姓种地,相当于全是侯府帐册下的军屯地。 另一个时空里明太祖弄出了卫所制,后来被弄成了笑话,被人觉得不切实际,但其在建立之初时,其实是很有效果的,只不过后来卫所田地被各路势力权贵侵吞霸占,生产资料的被剥夺最终才导致卫所的堕落,而这些,在目前平西侯府这里,在晋东,还完全不是问题。 也就是说,尽管养了这些兵马,但却不是侯府现在所能做的极限,因为现在没必要去做这个极限,家底子还很薄,没必要去透支自己。 等到真的要打仗,且兵马不足时,再以正军为骨干,徵发僕从兵就是了。 现在的要求就是,够用,够自保。 然后, 努力种田,努力发展商贸,努力发展作坊, 将晋东打造成一个战争潜力…… 哦不, 是百姓的乐土。 当然了,现在郑侯爷出门,也能吹嘘个自己麾下有十万铁骑,遇到什么矛盾,也能摆出一副你得给本侯一个交代,否则就是本侯咽的下这口气,本侯麾下那十万儿郎也不会答应! 这十万里,真的抵得上镇北军靖南军那种素质的,打死也不到四万,多集中在梁程和金术可那里。 但, 吓唬吓唬人,也足够了。 「你与我说这些,我也不懂,不过,我也算是听出来了,这段时日来,晋东,经营得很可以,这块地方,这里的百姓,我的家, 都可以不在受战火的侵袭。」 郑侯爷点点头,道;「这自然是没问题的。」 「那就好,另外,还是多说说这次进京的事吧。」 军务方面,剑圣真的有自知之明了。 「进京的事,其实我有很多想法,但能说出来的,其实没有。」 「没有?」 「嗯,因为除非会涉及到我的利益,侯府的利益,晋东的利益,而其他方面,我没资格也没有余地去置喙。 大概的样子就是, 我和你,带着一帮人,进京了。 路上经过歷天城,然后我们就和老田同一路了。 然后就一起进京, 再之后, 差不离就是老田坐着我也跟着在后面坐着, 老田看哪个皇子不爽我再去废掉哪个皇子, 老田说啥我就附和啥,他点头我也嗯嗯嗯。 嗯, 差不离, 就这个样子吧。」 剑圣皱了皱眉。 「您怎么了?」郑侯爷问道。 「忽然,不想陪你去了,有点丢人。」 「……」郑凡。 剑圣看向了屋子, 道; 「我很想陪着她,真的,郑凡,你该早点要个孩子了。」 「……」郑凡。 「以前我不觉得,但现在,我心里有了真正的牵挂,我很,开心。」 「……」郑凡。 剑圣随即又嘆了口气, 道: 「但我真的怕你死了,因为你真的在有些时候,很倒霉,我至今都无法想像那一次下雨天,投石车的石头,是怎么隔着那么老远能砸中骑着马的你呢?」 「……」郑凡。 「你如果死了,这个院子,就不得再平静了。」 「其实,以您的本事,带着家人去隐居,日子,不会过得很差。」 剑圣摇摇头, 道: 「但那不是我想过的日子,也不是他们想过的日子。」 唿, 您说话能不大喘气么? 吓得我还以为你撂挑子不打算陪我进京了。 「郑凡。」 「您说。」 「我很担心,你们燕国的皇帝,还没打算停歇下来。」 「呵呵,再打能打哪儿去?雪原现在像是一窝子鹌鹑,楚国又刚打过,干国三边兵马,就是和楚国在东南掐架也没调走。 陛下再不满足,总不能豁出命了日子不过了现在去打蛮族吧?」 剑圣闻言,不再言语。 对自己不擅长的领域,他不会说太多,因为以前的经验表明,他只会误事。 「咳咳……」 公主跑了过来,问道: 「相公,可以上菜了么?」 郑凡点点头, 道; 「就摆这儿吧,再拿几张椅子凳子的,大家围着一起吃。」 一顿饭, 郑侯爷一家吃得其乐融融; 剑圣一家尽可能地配合装作吃得其乐融融; 总之, 其乐融融的一顿饭之后, 郑侯爷也没多留,带着老婆孩子告辞了。 老婆婆本意想送送客人, 忽然意识到, 没法送, 就住隔壁! 等郑侯爷走后, 小院子里, 那群先前被狐狸和猫欺负狠了的鸡开始疯狂地追着那只鸭跑; 虞吴氏回去躺着歇着了,老婆婆收拾了碗筷,什么也没问。 在这一点上,婆媳俩之前就达成了共识; 当然了,今天侯爷亲自上门后,她们更坚定不问男人的事。 男人,有男人自己的脑子,有他的想法,有他的思虑,她们作为妇道人家,不便去多问什么。 虽然, 她们并不知道,绝大部分时候,剑圣其实没什么想法和思虑; 第344页 大彻大悟的剑圣, 现在只负责用剑杀人,并不负责动脑。 不过,老婆婆还是提醒了一句: 「可别忘了回礼。」 人家给你送礼,你得回礼。 虽然老婆婆不懂得孩子没出世就办百日酒是什么个道理,但既然以这个名目办的,人也上门带礼了,甭管轻重,甭管人是不是侯府,都得回的。 剑圣点点头。 刘大虎喊道; 「天天说他喜欢吃沙琪玛哩。」 「就那个干硬的点心?」老婆婆问道。 「对哩。」 「那这会儿赶紧去买,今儿不送,明儿一早送去,记得多买点儿,不用多金贵,侯爷不看重这个,但得注重个热络,东西得多,带筐子去买。」老婆婆对剑圣吩咐道。 「好。」剑圣点头。 然后, 剑圣取了箩筐,扁担,则是龙渊。 扛着扁担, 剑圣出了门。 刘大虎赶忙追了出去,跟着剑圣。 父子俩走在路上, 刘大虎不时地抬头看一看自己的爹,却什么都没问,只是脸上傻呵呵地笑着。 「傻笑个啥?」剑圣问道。 「爹,你真厉害。」刘大虎说道。 任何一个父亲,当能让自己儿子为自己感到骄傲时,都是很愉快也很满足的,剑圣,也不例外。 虽然, 儿子对自己的骄傲,中间有一个叫郑凡的东西做了个媒介。 「还好。」剑圣很谦虚。 「爹,你是不是侯爷身边的秘密亲卫啊?」 「嗯?」 「我们有个同学的父亲,就是侯爷身边的亲卫,穿飞鱼服的,他可神气哩。」 刘大虎进学后,学社也分了班。 相当于普通班和未来将校培养班。 用瞎子的话来说,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平西侯府下的黄埔。 那里的孩子,其父母,很多都是军中的将领亦或者是侯府里头的人。 剑圣忽然想到了这一点, 他之所以这次让郑凡登门,宣告了关系,一是为了给家人以一个真正的保障,二则是,他觉得,自己不能那么自私了。 他可以给自己的儿子一个美好自信的童年, 但他没有, 他喜欢岁月静好, 但他的儿子, 在那时却得在街上遇到同学时,主动牵起那会儿在养伤,拄着拐的自己,大声喊自己爹,生怕别人不知道。 儿子很懂事,这不假; 但他, 本可以成为他在学社里向同学炫耀的资本,可以让他更开心的。 说到底, 以前, 还是自己自私了。 这时, 刘大虎问道; 「爹,你在侯爷身边,见过剑圣大人么?」 「呵呵,见过。」 「我也见过哩,上次和侯爷一起去颖都,我见过剑圣大人,只不过戴着斗笠,看不见脸,但我们都觉得剑圣大人好厉害,是世间最强的剑客。」 「哈哈哈,那是当然。」 「爹,你还没回答我哩,你见过剑圣大人的真容么?」 「儿子,你想见么?」 「想!」 剎那间, 被当作扁担用的龙渊即刻出鞘, 化作一道红色的游龙直冲云霄, 强横恐怖的剑气, 拔地而起, 震撼了整个奉新城的气机! 一时间, 一道道黑影从四面八方涌来,这里头,有侯爷的亲卫,也有暗桩和军中探子,都是负责保护侯府和城内安全的高手; 当他们发现这骇人的剑气时,当即以为有强敌入城,马上向这里快速赶来。 包围这里后, 这其中, 不乏有人见过剑圣真容, 当即, 有人跪下问道; 「大人,发生何事?」 「大人,可有刺客入城?」 「大人,刺客在哪里?」 空中, 龙渊还在翱翔, 划出一道道绚烂的剑气彩虹。 地上, 虞化平负手而立, 淡淡道: 「无事,只是我儿子,想见见我。」 第四百六十一章 再入二品! 四周,所有奉新城内的侯府高手都愣住了; 短时间内,他们无法理解剑圣的这句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至少,他们懂了,现在城内没有刺客进来。 且,他们也不敢去责问剑圣为何「打草惊蛇」,故作紧张; 毕竟,剑圣地位之超然,大家心里是清楚的。 随即, 一道道身影在向剑圣见礼后选择告退,重回自己的岗位。 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一般退去。 这一条位于侯府西南侧本就人流不大的街面,此时,就剩下了剑圣和刘大虎这对父子。 剑圣挥手, 龙渊垂直落下, 没有归鞘, 而是悬浮于刘大虎的面前。 这把当世名剑, 被江湖中多少年轻剑客仿造出来不知多少把,受万人追捧,但在剑圣家里,却总是被拿来垫桌脚,当烧火钳,被当作扁担,亦或者,被拿去杀猪。 剑如人,人如剑; 剑的遭遇,体现的是剑圣在过去几年自身的心境变化。 第345页 此时此刻, 看着飘浮在自己面前的龙渊, 刘大虎张大了嘴; 剑圣嘴角带着笑意; 刘大虎开口道: 「爹,您是受到过剑圣大人的真传么?」 「……」剑圣。 剑圣很想敲一敲这个儿子的脑袋,是不是平日里肉食吃多了,给堵住了。 但下一刻, 剑圣却愣住了, 他看见刘大虎泪流满面。 刘大虎倒吸了一记鼻涕, 用袖口擦了擦眼泪, 哭着哭着,又笑出了声来: 「我爹,是剑圣哩!」 剑圣伸手,轻轻擦拭儿子脸上的泪珠。 学社里,普通孩子很多,在教育方面,不管是在盛乐还是在雪海关亦或者是现在的奉新城,侯府都不遗余力。 毕竟,孩子们,才是未来。 一批忠诚的孩子,等他们成长后,侯府的根基才能茁壮成长。 但, 孩子,学生,多是多,也确实是普通人家占大多数; 但刘大虎一直以郑蛮那个狼崽子为对标, 所以, 他的各项成绩,一直是极好的,上次没走后门,也能列入陪同侯爷去颖都见世面的学生群体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也正是因为成绩好, 所以他那个圈子里的学生,家长的背景,就越是优秀。 郑蛮,是蛮族,如今镇守镇南关的金术可大将军,曾是他以前的部族,现如今,金术可大将军更是视其为亲子侄。 其余的,出身将军家的,出身校尉家的,出身文官家的; 龙生龙凤生凤的意思,不是血统有高低,而是龙凤的孩子,自幼所受的各项条件都比普通人家的孩子丰厚太多太多。 再者,侯府下的学堂里,侧重点,更在于应用; 弓马骑射,谋略算帐,这些,才是主体,而有些孩子,识字早,也有些孩子自幼就跟着自己父亲在军伍里厮混过,他们的优势,不可谓不大。 刘大虎在那个圈子里,其实是有些格格不入的,因为他爹,是一个守城门的门卒; 前两年,更是走路都得拄拐,活脱脱的一个病痨鬼形象。 对这个年纪的孩子, 家长往往喜欢教育,不要去攀比其他,去比学习; 然后,家长转头就去看人家买了新的宅子进了新的首饰而眼红心热羡慕无比,却要求孩子在此时心如止水; 刘大虎也不可避免地想过,攀比过,有时候,看着人家的父亲,骑着战马带着扈从来学社门口接自家孩子,他也眼热过。 或许,也曾失衡过,或许,也曾忿忿不平过; 这些情绪,不可能没有,但他依旧懂得感恩,他清楚,当年如果不是这个「父亲」的出现,他,他娘,他奶,俩妇人带一个累赘,这日子,得怎么才能过得下去。 就算是标户,家里没当兵的男人,也是进不去的。 刘大虎以前经常为自己心里竟然去想这些而感到羞耻,甚至,还自己扇过自己的巴掌,骂过自己没良心。 现在,他渐渐成熟了,见过了世面,见过了侯爷,他已经对家世什么的,无所谓了。 他父亲,已经做到了最好,他记忆里,曾记得那次东征归来,自己父亲躺在床上,近乎瘫痪的模样,以及自己的母亲,看着父亲的伤残抚恤银子在那儿抽泣。 下面,这个家,该靠自己了。 得由自己,去为这个家,撑起一片未来,为了自己娘,自己的奶,自己的爹,以及娘肚子里,自己的阿弟。 平西侯爷,不也是出于黔首么! 不得不说,这就是榜样的力量,亦或者是真正的偶像的影响,像是一道光,可以指引你前进的方向。 但现在, 但今天, 侯爷带着三位夫人来到了自己家; 然后, 自己的爹忽然一剑直冲云霄, 告诉自己, 他是剑圣。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刘大虎,意外是很意外,但惊喜,真没有太多。 但, 还是很开心的。 剑圣看着这孩子,忽然的,有些心疼。 如果是真的家境贫寒,那也就罢了,该怎么挺过去就怎么挺过去,可偏偏自己不是。 前阵子, 郑凡找他喝茶时,说镇北王府的世子被找到了,一直被养在乡野之间。 剑圣问道:「那这孩子,岂不是多半废了?」 郑凡摇摇头,说:「他打小就知道自己是谁的儿子。」 剑圣看着刘大虎, 很认真地道: 「我姓虞。」 「爹,我知道。」 刘大虎记得,爹刚到自己家时,奶喜欢喊他小鱼。 后来,自从爹在雪海关受伤之后,奶就喊老虞,或者是虎子他爹,亦或者是妮儿她男人。 「我叫虞化平。」 「嗯!」 刘大虎用力地点头。 「你是我,虞化平的儿子。」 「嗯,爹!」 「你是晋人,我是昔日大晋的宗室,你现在姓刘,但你既然入我的门户,以后,你得有一个孩子姓虞。」 「爹,还有阿弟呢。」 「我很早,就把你当作我的亲儿子。」 「我也是把爹当做亲爹。」 第346页 「记着,打今儿起,再和同学同伴说起家世时,就说,你爹是这世上最强的剑客,四大剑客的其他三个,根本就不配和你爹比! 再说你自己时,就说,自己是大晋皇族的后代!」 虽然没血缘关系,但正如李良申李富胜那般,他们以后的孩子,是会被列入李家族谱的。 「再说,侯府,你想去就去,想进就进,侯爷的茶,你想喝就喝,侯府的椅子,你想坐就能坐。」 「嘿嘿嘿。」 刘大虎笑出了鼻涕泡。 剑圣很少这般张狂,也很少这般话多。 以前, 他觉得这样没意思, 像郑凡那样,更没意思。 但现在,他忽然明白过来,人活着,不光是为自己而活。 他希望自己这个儿子,能开心,能挺起胸膛。 自己明明有, 为什么不给? 刘大虎擦了擦自己的脸, 笑道; 「爹,我不会和同学说你的。」 「爹准你说。」 「不说,不说,我刘大虎的爹,就是城门口的卒子,每天中午吃娘蒸的馍,晚上教我练字。」 剑圣看着刘大虎, 刘大虎也看着剑圣。 冥冥之中,或许真的有一种叫作缘分的东西。 他来到了她的家, 她现在肚子里给自己怀了一个孩子, 但他,其实早就有一个现成的儿子了。 剑圣手指着依旧漂浮着的龙渊, 问道; 「练剑不?」 你爹是剑圣, 你要练剑, 我教! 刘大虎抿了抿嘴唇,然后,摇摇头,有些勉强道: 「爹,我想先练刀。」 「……」剑圣。 「教习说,我们以后从军的话,大部分会先从侯爷的亲兵开始当起,我想为侯爷陷阵冲锋。」 剑圣, 有些抑郁了。 明明剑,才是江湖年轻儿女共同的追求,可偏偏,自己又被拒绝了。 见到自家爹脸色有些尴尬, 刘大虎忙道; 「等阿弟出生了,让阿弟来练剑吧。」 剑圣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牵扯下去,先前在院子里和郑凡聊天时,用自己媳妇儿的肚子刺了郑凡好几剑; 结果转过头来, 这一剑, 才是最伤的。 「走,先买礼去。」 「好嘞,爹。」 这时, 肖一波领着几个护卫走来,见到剑圣和刘大虎,上前行礼道: 「大人,侯爷来询问,可是有什么事?」 「无事。」 「好的,大人。」 肖一波马上退开; 虽然早有亲卫探子回报,但侯爷还是让自己亲自跑了一趟。 无他, 当时侯爷正在前厅里喝着茶, 忽然间迸发的剑气让侯爷下意识地以为有其他高手入奉新城想刺杀自己,茶水呛了一鼻。 剑圣和刘大虎去了大前街,那里开着很多家铺子。 礼,买得不算贵,但看起来,很多; 等买完明日的回礼后,剑圣带着刘大虎来到了一家寿材店。 寿材店,很大,足足占据了八个铺面。 寿材,从竹蓆到最高档的棺木,一应俱全,还能量身定制。 另外,各式冥货也是应有尽有。 规模之所以这般大,是因为这个生意,也是侯府垄断,其他人敢卖敢做这个生意,就等着衙门里的官差来拿人吧。 现如今,晋东虽然吸纳了很多流民进来,但依旧是地广人稀,外加开矿、冶炼、作坊等等,都需要大量人口,最最重要的还是田亩上,也需要很多人口。 所以,只要有手有脚的,不愁没事做; 这种模式,在盛乐城时就定下了,不说寿材铺了,连红帐子,也是从窑子到青楼什么的,全都是侯府的产业。 也就晋东天高皇帝远,外加侯府的威名在这里,否则,别处敢这么搞的话,轻的,与民争利的帽子就扣下来了,重的,那叫刮地三尺鱼肉百姓,史书罕见的大贪。 但也正因为这种经济模式,才能使得从盛乐到雪海关再到奉新城,地盘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兵马负担越来越重的变化中,依旧保持稳定和高效。 「哟,客官,看点什么?」 这是这间铺子的三掌柜,瘦削高个儿。 「明日派人,去侯府西侧的平街巷甲字列甲等,家里老人想提早打一副寿材。」 「成,我记下了。」 这位置,太好记了。 「爹,是给奶准备的么?」 「嗯,省得她再喊什么草蓆竹蓆的了。」 以前,她喊随她喊呗,剑圣挺喜欢听她唠叨的,老太太话是多了些,但对自己,也是真当女婿,是真当儿子来对待。 但今日侯爷登了门,家里的环境,也该变变了。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挺好; 老太太先将一口棺材放侧屋里去,估摸着每天起床时过去看看晚上歇息前再去看看,心里高兴,也踏实; 寿材,倒是没有什么诅咒的意思,老人有了这个,才是真正的欢喜。 自家娘子,也不用再担心上工不上工,怕家里的银钱养不起家里的两头大胃王了。 第347页 刘大虎虽然刚才说,不会去将自己是剑圣的事情宣扬给同学,但这孩子,从先前走路时的样子就能看出来,明显多了一抹子自信。 「爷,您放心,明儿个我让人披红挂彩地给您送去。」掌柜的赔着笑。 生意,是侯府的,但下面的人,有一系列的章程和考核,也是要看绩效的。 最重要的是,那连续两个甲字,让掌柜的清楚,这绝不是普通人。 披红挂彩,吹吹打打送寿材,那是喜事儿,得迎的,也算是铺子赠送的额外服务。 「牌位,给我拿四个。」 「好嘞。」 掌柜的马上派伙计去取,取来的是最好最上档次的。 「爷,您是自己上描还是请我们铺子上的先生来描?」 上描,就是给牌位题字; 这年头,百姓识字认字的本就不多,写得一手好字的,那就自然更少了,毕竟事关先人面子,总不能牌位上是狗爬的字吧? 所以,铺子里一切服务,都是一应俱全。 甚至,门面是在这里不假,但铺子下面,还有白事班子,吹拉弹唱,还有帮忙哭灵的,据说,樊力先生曾专门到这铺子来指导过工作。 「不用了。」剑圣拒绝了,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手里拿着四个牌位,对刘大虎道:「你爹,要不要换个新的?」 自然是刘大虎的亲爹。 因为剑圣觉得,自己摆四个新的牌位上去,刘大虎的爹,就显得寒酸了,会不会不好? 刘大虎挠挠头,道: 「爹,我觉得我爹应该不会在乎这个。再说,这个,可以换新的么?」 一边的掌柜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了,这他娘的到底是什么关系? 剑圣点点头,道: 「我也不晓得牌位能不能换,罢了,掌柜的,再拿一个来。」 「好嘞,您等着。」 剑圣又对刘大虎道:「等回去后,问你阿奶,到底要不要换新的吧。」 「嗯。」 父子俩对这些习俗,是没什么概念的。 掌柜的又递过来一个牌位,都是用油纸包裹着的,否则拿在手上不好看。 「多少钱?」剑圣问道。 「这是添头,送您的,反正明儿不是还要定寿材不是。」 「嗯,好。」 「您等着,先留步。」 见父子俩要走,掌柜的忙喊住了,这时,两个伙计拿着一盆水过来,用毛刷子在父子俩衣服上刷了刷。 「这水是供奉在菩萨前的水,行了,二位爷走好,家宅平安。」 洒水,是为了驱晦气; 家宅平安那是客套话,当然不能说「您常来」。 篓子里装不下,父子俩手里还提着很多东西,慢慢向家走。 家里, 早就收拾好碗筷的老太太和虞吴氏正一起坐在炕上。 婆媳俩互相看着,相顾无言。 你要说欢喜嘛,还真欢喜不起来; 你要说哀愁嘛,再说哀愁就有点……忒不要脸了。 就是有点茫然,有点彷徨。 老太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道: 「妮儿啊,你说吧,咱娘俩,这到底是……」 老太太摇摇头, 继续道; 「别人家吧,盼个金龟婿而不得,咱们家却反着来的。」 「娘,我这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枕边人,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这今晚, 还怎么上炕一起睡? 老太太伸手,轻轻摸了摸虞吴氏的肚子, 道; 「别瞎想,你男人,是个踏实有担当的,这一点,错不了,否则当初,我也不会让他进咱家的门不是。 嘿, 好像也不是, 当初像是你瞧着人家面相好,长得俊,主动……」 「娘!」 都这时候了,还说这话! 「呵呵呵。」 老太太笑了起来, 道; 「你愁啥呢?这几年,不都这么过来了么?他对虎子好,对你也好,对我这个老婆子,也好,我平日里絮絮叨叨的,他也坐那儿认真地听着。 他啊, 没双亲的,是拿我当亲娘侍奉的,我这心里,有数。 再说了, 他是看城门的还是侯爷的眼前人,又与你有何相干? 穷苦日子过来了,没道理富贵日子享受不起的。 退一万步说, 你这肚子里,不也怀着他孩子么? 你啊, 就安心养胎,日子,照常过就是了,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心思重了,伤身子,可别动了胎气。 妮儿, 你是有福气的, 不,是咱娘俩,都是有福气的,福气日子到了,就踏踏实实过。 哦, 对了, 今儿个搀扶着我的,是……」 民间喜欢听故事,奉新城的百姓,自然最喜欢听侯府的故事。 侯府的女人不多,就三个,所以,自然也就更详细一些。 「想来,是风先生。」虞吴氏猜测道。 「哟,是那位传说侯爷身边的那位一桿秤,可称量晋东的风先生?」 老太太又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随即, 又像是想到了什么, 第348页 道; 「那,那位体态稍微丰润一点的,岂不就是?」 虞吴氏忽然「噗哧」一笑, 道: 「娘,我今儿个居然和公主一起烧了灶。」 「呵呵呵,快收声,收声!」 老太太一边忍着笑一边示意虞吴氏赶紧停下来,骂道: 「贵人也是你能笑的?呵呵呵呵……」 「娘,奶,我和我爹回来了!」 「哟,父子俩回来了,你且躺着,我去瞅瞅回礼备妥帖了没,差点啥也好趁着日头还在再让他们去买。」 老太太出来, 刘大虎先报喜: 「奶,我爹让寿材铺的人明儿上门,来定您的寿材哩。」 「啊?」 老太太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剑圣。 剑圣点点头,道:「选个好材质的。」 「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一般般的也就可以了。」老太太眉眼已笑开了花。 随即,她又想到了什么,道:「我那儿还有一块镯子,本是他爷爷留的,不值钱,我这就去当掉,凑点银子……」 打寿材,不便宜啊。 剑圣笑了笑, 道; 「往后,不用为银钱担忧了。」 「这哪行,日子,可不能……」 剑圣开口道:「侯府不缺银子,咱家就不会缺银子,能给咱家使银子,那位侯爷可是乐不得,您老就把心放肚子里去。 横竖多大本事吃多少银俸,总不至于让侯府吃亏。」 「这……」 老太太觉得,自己这个女婿,和以前,不一样了。 剑圣拿出那五个牌位,依次打开油纸,对刘大虎道: 「拿笔墨来。」 「好嘞,爹。」 四个牌位, 一个是晋国太祖皇帝,也就是初代晋侯; 两个,是虞化平的双亲; 还有一个,是自己的弟弟。 老太太在旁边看着,第一位,因为写的是皇帝号,所以她知道是谁。 虽然虞氏早不行了,但各处的庙宇里,太祖皇帝的神像和牌位,是不可能缺的。 这晋地姓虞的,都一个祖宗。 后面仨,能看出来是双亲和弟弟的。 家里,要放牌位了。 老太太在旁边,没一点不高兴,她本就不是招的上门女婿,更何况,这个家,终究得靠男人来当顶樑柱。 这是男人打算堂堂正正地过日子了,这是好事。 以前,老太太只想着家里人平平安安,不被饿着不被冻着,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现在再看看正在上描的女婿,再看看蹲在旁边仔细打量着的孙子, 老太太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做做梦了。 「娘。」 「哎。」 「他爹的,要不要换一个牌位?」 老太太忙笑道:「哎哟,这哪里还时兴换的,又不是换宅子,不得换的,不得换的。」 「嗯。」 剑圣起身,将四个牌位拿起来。 家里,是有供桌的,原本只供着大虎的亲爹。 现在, 供桌上, 首排,自然是晋国太祖皇帝。 这没得挑。 下一排,自是剑圣的双亲牌位。 再下一排,就是自己的弟弟和那位「兄弟」的了。 老太太在旁边看着, 她可没丝毫觉得自己儿子牌位独占的位置被分了有什么不妥或者不快, 恰恰相反, 她甚至觉得自己儿子没那个资格摆在这里, 道; 「虎子他爹,还是把牛儿哥的牌位换个地方吧,放我屋里头去?」 剑圣摇摇头,道: 「娘,是一家人了,安安生生,和和气气过日子就好,规矩什么的,就不用计较那么多了。」 老太太闻言,只得点点头。 虎子则笑道; 「那我爹也不会寂寞了。」 「呵呵。」 剑圣伸手摸了摸虎子的脑袋。 紧接着, 仨人一起跪下来拜了拜。 原本,老太太不会拜自己儿子的,但谁叫太祖爷也在上头,老太太怎敢不拜? 随即, 虎子和老太太去收捡买回来的礼物了,有些还需要包红纸或者捆红绳。 剑圣则走进屋子, 坐到虞吴氏床边。 其实, 她不是国色天香的那种,也不是沉鱼落雁,甚至,连皮肤,因为常年劳作,也有些许的粗糙。 但, 她是耐看的。 人的一见钟情,基本都来自于见色起意。 虞吴氏看着剑圣, 低声道: 「我有些不安。」 「有我在,我们的孩儿,也在。」 虞吴氏点点头。 「想换个大一些的宅子么?」剑圣问道。 虞吴氏摇摇头,道:「这个家,我很喜欢。」 剑圣笑了, 道; 「我也是。」 虞吴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脸上露出母性的笑容。 剑圣则道: 「平西侯说,他会认咱们孩儿做干儿子。」 「啊!」 「你别惊,别动了胎气。」 虞吴氏点点头,看着剑圣,道: 「这合适么?」 第349页 「是侯爷求着要认的,不是咱们腆着脸求人家。」 「他爸。」 「嗯?」 「你得好好的。」 剑圣明白妻子在担忧什么了。 其实,很好笑的; 当兵吃粮, 自己先前当守城卒,战时随军出征,妻子对此已经习惯了; 但现在得知,自己是平西侯身边的保镖时,她反而担心了。 实则, 就算自己不是剑圣,当平西侯身边的亲卫肯定也比当小兵要安全得多。 但在妻子看来, 拿到越多,也就意味着要付出越多。 「你放心,我只负责保护侯爷而已。」 顿了顿, 为了彻底安妻子的心, 剑圣又补充道: 「真到了有大危险的时候,我会跑的,我跑得比他快。」 虞吴氏想笑,却又忍住了, 看了看四周, 道; 「侯爷,是好的。」 剑圣点点头,道:「安心养胎,其余的事,不用操心,我答应你,我们这个家,会一直好好的。 今日见了很多人,你也累了,先歇息歇息。」 妻子点点头,闭上眼,歇息了。 剑圣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后,起身走出卧房,在厨房里,还有今日剩下的大半壶酒。 其实,自己和郑凡,都不喜欢喝酒,故而剩下很多。 他拿起酒壶,又拣起两个酒杯,走出了屋子。 院子里, 老太太还在和孙子一起排列回礼,要回侯府的礼,老太太很谨慎。 剑圣出来,直接走向院门。 刘大虎看见了,喊道; 「爹,你去哪儿哩?」 剑圣没回头,抬起酒壶,摆摆手, 道: 「去侯府逛逛。」 一时间, 老太太都震惊了。 待得剑圣推门而出后, 刘大虎自言自语道: 「爹你去哪儿哩?」 「去侯府逛逛。」 「嘿嘿嘿。」 老太太一巴掌打在自己孙子脑门上, 笑骂道: 「兔崽子,撞客了不成?」 「嘿嘿嘿。」 刘大虎笑着道: 「奶,您听听,我爹刚说,去侯府逛逛,哈哈哈。奶,你说,以后我是不是也能让我爹带着去侯府逛逛了?」 「那是你爹自己的本事,自己靠本事挣来的脸面,才有侯爷登门,喊我老夫人,你想出这风头,自己把本事练好再说。 记住, 大虎, 你现在还姓刘,你不姓虞。」 「奶,我知道……」 「孩子,奶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说想让你和你爹生分了,而是告诉你,你没跟着改姓,事实上,就是咱奶孙俩欠他的,你晓得不? 你爹,他是个好人,现在看来,也是个能人。 你也得争气,好好学本事,咱做人得讲良心,你虽然姓刘,但你那个爹,牛儿哥,他其实一直身子不好,和你娘成亲有了你后,反倒是个累赘。 养恩比生恩大,给奶记住了。」 「知道了,奶。」 「人要知进退,懂分寸,不能贪,这样才能知福,才能惜福,这福,才能流得长久啊。」 …… 剑圣出了家门, 进了小巷, 来到侯府侧门前。 这扇门, 常年不会上锁。 当然,在门两侧,都有暗桩在。 只不过,在看见是剑圣来了后,没人会出面阻拦。 剑圣进侯府,就真的跟回自己家一样。 而且, 他们清楚, 自家侯爷巴不得剑圣「常回家看看」。 进了侯府, 剑圣没去前厅等客,也没去后宅找郑凡,而是径直走到假山后。 那里,有一条向下的甬道。 此时,甬道是开着的,证明有人在里头。 剑圣走了下去, 里头,传来了孩童的笑声。 待得剑圣走入密室,看见了一条青蟒正在那里游走,似乎是察觉到有人下来,青蟒马上扭动身子向这边扑来,以作警告。 剑圣就站在最后一层台阶上,看着青蟒扭动身子面向自己。 在看见是剑圣后, 青蟒吐了吐蛇信子, 默默地将脑袋又匍匐在了地上。 不是它无法提前分辨出剑圣气息,而是像剑圣这种层次的高手,收敛气息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手段了,这才有了先前的警惕。 但在认出剑圣后,青蟒马上清楚,这是自己惹不起的存在,认怂低头,一气呵成。 剑圣走到蛇躯前,伸脚轻轻踹了踹。 青蟒收回尾巴,让开了路。 剑圣继续向里走, 而这时, 先前在里头玩耍的天天看见剑圣来了,马上收起玩闹,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走到剑圣面前,双手握起,弯腰, 道; 「天天给虞伯伯请安。」 虽然,天天是世子,但他向剑圣请安,那是理所应当,尊称其为长辈,更是应该。 想当初,没有剑圣护送着襁褓中的他出歷天城,就没有现在的他了。 天天身后,跟着一起玩闹的狐狸和黑猫也马上匍匐下来,在剑圣面前瑟瑟发抖。 第350页 它们作为妖兽,自然更清楚面前这个男人到底有多可怕。 其实,天天自幼的生活,很是孤单。 郑凡又经常领兵出征在外,留守的魔王往往每天也有一大堆的事儿。 但天天很乖, 不会走路时,就在小围栏里自己爬自己玩耍,会走路后,活动范围大了一些,就能在后宅里到处看看。 自打家里妖兽多起来后,妖兽亲近他,他也就有了玩伴。 其实, 也是因为他身份太敏感, 和这些看似兇勐狡黠的妖兽玩,反倒是比和人玩更安全。 这不, 从剑圣家里出来后,天天就带着府邸里的几只妖兽跑到干爷爷这里来玩耍了。 他打小就生活在沙拓阙石的棺材盖上,对这位干爷爷,那自然是无比熟悉。 他不怕棺材,也不怕里头的殭尸,他是灵童,周围对自己的善恶,他很敏锐。 而这时,天天脚下还有一颗红色的石头,正是魔丸。 一个小孩, 带着三只妖怪,一只鬼, 在一头殭尸的「府邸」里玩耍。 这画面, 很美。 剑圣走上前,张开双臂。 天天也马上露出笑脸,张开自己的双臂,营业求抱抱。 剑圣将天天抱起, 对这些「妖魔鬼怪」道: 「让我清静一会儿。」 一时间, 青蟒、狐狸加黑猫,马上窜出了密室。 魔丸依旧停留在原地,假装自己真的只是一块石头。 一直到, 剑圣的目光,落在了它身上。 魔丸这才有些不情愿地颤抖了几下身子,飞出了密室。 随后, 剑圣面对着沙拓阙石所在的这口棺材,坐了下来。 天天坐在他的腿上, 见剑圣将酒壶和酒杯放下, 天天两只小肥手撑地,起身,先将两个酒杯放好,然后抱起酒壶,开始帮忙倒酒。 剑圣也不阻止, 就这么看着小傢伙忙活。 灵童, 懂事, 乖巧, 可爱, 剑圣摇摇头, 田无镜啊田无镜, 多好的一个儿子啊,可惜,你不能带在身边。 因为自己也要有自己真正的孩子了,所以剑圣现在对父子之情,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 「虞伯伯,给。」 天天端起一个酒杯,递到了剑圣面前。 剑圣接过酒杯,目光,看向了面前的那口棺材。 天天端起另一个酒杯,想尝试放到棺材上面去,却发现自己够不着,又不敢跳,怕酒水洒了,只能把酒杯放在棺材前的地上,然后自己走过去,用小手拍了拍: 「干爷爷……起床……喝酒酒。」 棺材没动静。 剑圣喝了一口, 开口道; 「我很早就知道你了,也知道,郑凡喜欢下来找你聊聊天,不好意思,今儿我也想找个人聊聊天。 听说过你不少事, 其实, 很早以前, 我不理解你一个人来到镇北侯府门前到底是为了做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于国何益? 于族何益? 就图个,自己爽快?」 剑圣单手撑在身后,身子微微后仰, 道: 「但渐渐的,我开始明白了。 当我看见我弟弟战死, 当我看见我虞氏宗庙都被扒了个干净, 当我看见野人入关,生灵涂炭; 就像是郑凡对我说的那样, 我, 这个人吶, 这辈子, 也就是个耍剑的本事, 自以为想做一些于国于民有利的事儿, 可我没这个能耐啊? 呵呵呵, 哈哈哈, 我反而还把国和民,弄得更糟。 唉…… 你当初,应该也是一样的想法吧。 怎么办呢, 怎么弄呢, 就是忍辱负重, 也不见得事情能变得更好; 再者, 可能我前半辈子,无牵无挂惯了。 虽说姓虞吧,但我其实不算什么宗室,相反,我和我阿弟小时候,因爹娘走得早,还过得很艰难。 家, 是什么意思, 不懂, 族, 是什么意思, 也不懂; 家和族,都没搞懂, 我当年却还天真地想着,去为国出剑。 哎呀, 简直是蠢得一塌煳涂,不能看了都。 一直到那年冬天, 在雪海关前面。 他姓郑的,让我去做他的旗手,跟他出去谈判。 对我说, 只要我能杀了那个野人将领,这雪海关,多半也就守住了。 我那会儿,其实挺浑浑噩噩的,因为我很自责,一直很自责,总想着,都是我害的呀,谁能想到,那司徒雷,本来一派英主的模样,却最终,导致野人入关了。 早知道会那样,我当年怎么会帮他杀他老子? 惨吶, 晋地那叫一个惨吶。 我那时就想着,行吧,杀了那个野人将领,怎么着,也算是对自己,对晋地,有个交代了,至少,将这群野狗一般的畜生,都留在了晋地,一个,都别想跑。」 第351页 雪海关前那一战, 剑圣一人破千骑, 斩野人王麾下晋人大将格里木! 「本以为自己要死了,谁知道,运气好,没死成,活了下来; 本以为自己要废了,谁知道,又是运气好,没废成,又慢慢地好了。 那姓郑的,像是开了天眼一样; 我自己都觉得自个儿要成废人了, 可他偏偏就像是笃定我能復原一样,呵呵呵呵,你说可笑不可笑? 害得我躺床上一年,欠了他好多人情。 烦, 真的烦, 这傢伙的人情,不好欠吶,你应该有体会,他和你算人情,是用一半,再又给你补了一倍,你还来还去,却发现越还越多。 啧, 还着还着, 就看不见头了, 什么九出十三归,比他这,差远了,差远喽。 呵呵呵, 我听哪个先生说的来着, 当初是那姓郑的,给你磕了头是吧? 那人情,就欠下了呀。 不过, 说到底, 还是姓郑的做事儿,不,不是做事儿,是做人,讲究。 你是这样,我是这样,田无镜,不也是这样么? 在做人方面, 咱们,都信他。 你说,一个人能把做人的本事练到这份上,还真是不容易,我是觉得比练剑难多了。 唉, 不好意思, 我扯远了。 我有家了, 我妻子肚子里,有我孩子了; 不过,我本来就有个儿子。 家, 什么是家啊, 前几年在盛乐城那会儿,我只算是刚品出点味儿;在雪海关那会儿,我觉得,这个家,挺舒服,挺好的; 一直到现在, 我才真正明白了,家的含义。」 剑圣将酒杯,放在了地上。 先前坐在地上的天天,又爬起来,抱着酒壶走过来,满上。 剑圣又端起酒杯, 继续道; 「所以,我现在懂你了,真的懂你了。 你是家没了,你的族,没了,所以你疯了; 我懂你当时的感受了,真的。 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晋人,燕人, 你,蛮人;雪原上的野人; 其实吧,都是人,说的话不同,用的文字不同,但其实,有些东西,是一样的。」 剑圣伸手,将天天拉入怀中。 缓缓道: 「孩子啊,等你以后长大了,别埋怨你爹,你爹,其实是最苦的,他比我,比躺在棺材里的这位,都苦。 但也别去理解他,他活该,他该的,是吧。 他哪天要是死了,你就过去,对着他坟头,吐口唾沫,碑呢,就别砸了,呵呵。」 被剑圣抱着的天天有些不明所以, 只是, 好奇地伸手去摸了摸剑圣腰间的龙渊剑。 …… 歷天城, 原靖南侯府, 后宅, 池塘。 门槛上, 还坐着那道身影。 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沉睡。 但在此时, 他缓缓地抬起头, 一如大梦初醒,又像是依旧在梦中游离。 不是浑浑噩噩,而是过分清醒。 他的事,还没做完,所以不会允许自己堕落下去,而这种清醒,才是最大的煎熬。 一如燕京城后园里的那位, 每天靠服用丹药强打精神,不允许自己昏睡于床榻,哪怕每日都顶着极大的痛苦,也依旧在坚持。 事, 还没做完, 再多的苦,再多的累,再多的想迴避,都得挺过去。 田无镜摇摇头, 本想不予理会, 但犹豫了片刻, 他还是站起身。 走到一片落叶覆盖的池塘边, 伸出手, 风袭来, 吹散了落叶,露出了一片纯澈的池水,荡漾起阵阵波纹。 田无镜的眸子里,满是冷漠, 在此时, 对着池水, 开口道; 「脸呢?」 …… 「脸,早没了啊。」剑圣抱着天天继续道,「你说我一个晋地剑圣,这两年,却一直待在这燕人侯爷身边。 这不是最丢脸的, 最丢脸的你知道是什么么? 是每每遇到那些人,看见我时, 会对我来一句: 想不到晋地剑圣竟然…… 哈哈哈哈, 你知道我听到这话后是什么感觉么? 不是羞愧, 真的, 一点点羞愧的意思都没了, 就是腻歪,就是烦,就是刚开始离开师傅闯荡江湖时,看见一些趾高气昂的傢伙,就想一剑斩了他。 我本以为我看破了, 你懂么, 但我没有。 我本觉得家、国什么的这些,已经和我没干系了; 现在才发现,不对,是我理解错了。 是我以前, 其实不曾真的有过。 我原以为, 我这辈子,一把剑,就足够陪我到头了; 现在才明白, 人,得活在人生里; 第352页 剑嘛, 其实和杀猪用的刀、拣煤渣用的火钳子、挑竹筐的扁担,没什么区别; 和那鼻烟壶,和那匠人手中的锤子,也没什么区别; 以前把剑看得太重,是因为我没找到,比它更重的东西。」 …… 田无镜继续看看这池水,看着这片波纹。 当初,在大火中的郢都内,他曾将进入二品的心得,告知过剑圣。 现如今, 他终于走到那一步了。 虽然,他曾战胜过剑圣,但你不能说剑圣弱了。 虽然,他比剑圣更早掌握了开二品的能力,但剑圣,并非不能后来居上。 因为, 他是剑圣,他是……同阶最强的剑客! 曾经, 郑凡问过他,自己该怎么练刀? 他的回答是:刀,还需要练的么? 现在, 他的脸上,微微荡漾出些许不屑; 明明早就将路子告诉你了,却居然,想了那么久,找了那么久; 田无镜开口道: 「你,找到了么?」 …… 「我找到了啊,剑,是人生的一部分,却不是全部,呵呵……」 剑圣笑了起来, 对着棺材道: 「其实,老早的,田无镜就告诉过我了,为何他能几次开二品,我上次开一次,就差点人就没了。 你不服不行吶, 这世上, 真的是有天才中的天才。 所以,我就越是感慨……」 剑圣低下头, 伸手捏了捏天天的脸蛋: 「你爹,干什么不好,非得走上那条路,唉。」 剑圣举起酒杯, 对着棺材敬了一下, 道: 「二品是个什么意思,二品其实很简单,我一直以为,他田无镜因为是个武夫,靠着体魄,可以强撑开二品的负担; 但其实不是, 不过是借来的东西, 随手就可以借, 借了,就丢,丢了,就再借; 天地间的无主之物, 不必珍重,不必珍惜,拿来,再拿去,随意,随意。 我干嘛要用自个儿的身体去承载呢? 哈哈哈, 就是他田无镜,也不是每次都拿全身去硬抗吧? 是用拳头,是用腿? 你和他打过,是吧,你说,他是全身都进了二品了么? 不是的, 肯定不是的, 那个负担,不仅仅是体魄,是对你精神,对你灵魂的碾压。 所以, 二品嘛, 不就是二品嘛, 天要下雨, 随手找个盆, 接着呗。」 剑圣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而此时, 先前天天放在棺材前的那杯酒,升腾起一缕白雾,没入棺材的缝隙间,这是酒气被吸走了。 相当于,碰杯后的同饮。 随即, 剑圣抱着天天, 走出了密室, 外头, 已经夕阳了。 「孩子,再问你一遭,要不要跟着我学剑!」 …… 田无镜伸手, 指向前方池塘, 缓缓道: 「开。」 剎那间, 池水,一分为二; 不是两侧分开,这对于真正的高手而言,不难; 但眼前的池水, 却是上下分层。 田无镜闭上眼, 道: 「我不练剑,借不了你剑意,但可以借你一样东西……」 缓缓地, 田无镜再度睁开眼, 嘴角, 露出一抹轻蔑, 继续道: 「不屑。」 …… 怀中, 正抱着剑圣脖子的天天再次听到这个问题, 他马上坚定地摇头, 道: 「不要,我要练刀,剑,不好玩。」 今日, 第二次被拒绝的剑圣没有丝毫挫败和失意, 反而放声大笑, 「剑,可是个好玩意儿吶。」 手指指向空中, 龙渊再度出鞘, 龙吟向天。 须臾之间, 仿佛有一道霞光被接引进了龙渊剑身之上,强横的剑气在侯府上方发出了刺耳的嘶鸣,宛若天上的虹,被接引到了人间。 天天看得眼睛都睁大了,嘴巴也张开,随后,兴奋地拍动起了小肉手: 「嗷嗷嗷……」 剑圣低头,看着怀中娃娃: 「好玩不?」 天天点点头,笑了。 今日, 奉新城内的侯府高手,被惊动了两次; 今日, 侯爷一次喝茶被吓得呛到,一次吃饭被吓得噎住; 今日, 数千里之遥的歷天城侯府下起了稀稀落落的雨; 今日, 晋地剑圣虞化平, 再入二品! 第四百六十二章 江湖味儿 毗邻天断山脉的一处军堡, 阿铭骑着马, 一身黑色的礼服, 时不时地抽出一张帕子,轻轻地擦拭额头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的汗珠。 在其身后,有一队民夫推着几个小车跟着一起行进,小车上装着的,是各式各样的花。 第353页 这些花,都採摘自天断山脉; 而自军堡外,一个铁塔般的汉子站在那里,其肩膀上,坐着一个少女。 汉子身穿白色的褂子,长黑裤,脚上是一双特大号的加厚布鞋,将土气,演绎得淋漓尽致。 少女则一身紫色长裙,手里握着一把剑。 阿铭看见前面那对叠加在一起的一大一小, 不由得摇摇头,挥手示意后方的民夫进军堡,自己则策马而出,来到他们面前。 「在等我?」阿铭问道。 樊力点了点头。 剑婢开口道:「我们本在附近寻找流匪,军堡传信,得知你前些日子刚从这里进山,想来应该快回来了,就打算等你两天,这才等了一天,你就回来了。」 阿铭看着剑婢, 道: 「没大没小。」 剑婢侧过身,整个人近乎自樊力肩膀上横平过来,可谓高难度动作; 伸手,自樊力背后的大篓子里,取出一个水囊。 坐直, 将水囊丢向了阿铭。 阿铭接过,拔出塞子,里面荡漾着的是一股沁人心脾的果酒香。 他爱血,也爱酒; 平日里,是不进食的。 剑婢道:「林子里一处猴群酿的果酒。」 这可是宝贝。 阿铭喝了一口,点点头,用句比较烂俗的话语去形容,就是带着大自然的芬芳酒香; 但,确实好喝。 道: 「原谅你的不敬。」 随即, 阿铭将水囊放好,问道; 「什么事?」 奉新城扩建工程以及侯府的新建工程已经完工,樊力这个建筑队头子也终于得空,而剑婢也终于到了该练剑的年纪,所以干脆带着剑婢去歷练了。 所谓的歷练, 就是开锋; 红帐子里的舞娘,舞剑也能赏心悦目,但真正的剑锋,却需要人血来开。 简而言之, 樊力是带着剑婢杀人去了。 猎杀的目标,也很好找。 因为开荒和各项攻城的需要,侯府下诸多产业都急需人手,先前是因为要看着土豆的存粮,所以人口刻意地压制了一下; 现如今,眼瞅着快秋收了,最艰难的坎儿已经过去了,也因此,用人荒的问题又再度显露了出来,且已经严重制约了晋东的发展。 令人无奈的是, 许文祖在早早地敲打好自己的目标后,开始将精力着重于治理地方,让百姓重回故土,安居乐业,治疗因战乱和税赋而被压榨出的创伤。 这就使得侯府这里想要继续像以前那样从望江以东吸纳流民的方法,不能用了。 一是百姓们毕竟故土难离,除非真的没办法了,否则不会选择举家搬迁这条路; 二是以侯府和许文祖之间的关系,强行在人家地盘上挖墙脚,破坏二者关系的话,未免得不偿失。 不过好在晋东这里有个穷邻居,那就是雪原。 在瞎子和野人王这两个老银币的操盘运作之下, 另一个时空里曾出现的罪恶的黑奴贸易,在晋东,以类似的模式降临了。 侯府要做的,就是挑拨雪原一些部族之间的纷争,简而言之,就是让他们打起来。 这方面,有野人王在,可谓简单; 然后,再以丝绸、茶叶、珠宝以及各类除开铁器之外的货物进行战俘的收购。 不得不说,自野人王那一代「中兴」失败之后,雪原野人所失去的,是整整一代甚至是两代的精华; 剩下的头人贵族,要么胆小如鼠,要么目光短浅。 总之, 一批又一批的野人奴隶,开始被贩卖入雪海关,充实进侯府下的各个产业。 以前,因为侯府未建立,再加上时局紧张,且地方民族矛盾尖锐,早期对野人战俘採取的是压榨劳工的方式,雪海关一线的工事修补,那城墙下,累积的,可是野人的成片白骨。 现在,侯府则是以编户的形式进行收纳,其中青壮者且善骑射者,选取一部分收入标户,以给其他野人奴隶做一个榜样; 绝大部分被贩卖进来的野人奴隶发现,在晋东,虽然累是累了些,但日子,似乎过得比在雪原老家还要好,所以总体而言,情绪是很稳定的。 再时不时地看着那些早早地就加入的侯府下的野人族士卒,他们心里,泛起了很多希望。 但事无绝对,总有些人太喜爱故土了,或者是一些战败被俘的野人部族贵族,他们可不愿意过这种「普通人」的日子,选择了逃跑。 雪海关那儿,是不可能走的,也走不过去,就只能钻天断山脉里,反正一路向北,翻山越岭没在山中饿死或者被野兽咬死的话,总能回到雪原。 这类人,被侯府称之为「流匪」,是猎杀打击对象。 而樊力, 就是带剑婢来找这些流匪开锋的。 面对阿铭的询问,剑婢开口道: 「本来都打算回去了的,但恰好发现一伙流匪的踪迹,人数不少,有二三十个,里面也有两三个当初被抓进来时,故意隐瞒了实力的野人高手。 所以,在作坊里劳作时,杀了两个看守的士卒逃了出来。」 一般而言,奴隶里,会一些特长的,会在最开始审查时急不可耐地主动报出来,以获得更好的待遇; 第354页 苟莫离的那一镇虽然正兵名额不多,但在郑侯爷的默许下,允许其先在交易过来的野人奴隶里进行挑拣。 而这一伙故意隐瞒实力,也就意味着他们打一开始被俘被交易后,就打算伺机逃跑的。 在做工时逃跑肯定比在军营里逃跑更容易。 「去杀就去杀呗,等我做什么?」阿铭问道。 剑婢笑道: 「我觉得不稳妥,既然您在这附近,那就等您一起。」 「我没空。」 阿铭伸手指了指前面民夫推着走的板车, 「我得回去研制新类型的香水。」 说着, 阿铭又看向樊力, 道; 「直接从附近军堡里调一些兵过去一起剿灭就是了。」 樊力摇摇头,道: 「这是歷练。」 带兵的话,怎么歷练? 阿铭听到这话,几乎被气笑了, 道: 「带个小丫头,拿一把剑,去杀二十个流匪,流匪里有几个身手还不错,另外必然还有一个头目。 这像什么? 阿力, 你闲得无聊在做新手村任务么? 目标杀完之后, 是会掉金币呢还是等着回奉新城去剑圣那里交任务?」 剑婢听不懂这段。 樊力则依旧言简意赅,问道: 「去不去。」 阿铭笑了, 「傻子才去。」 「果酒还有。」 「呵。」 「一缸。」 「我放心不下你们。」 …… 沿着天断山脉这边,有一条商路,有不少商旅是从这里过来,到雪海关榷场来一遭,然后再去镇南关,回去时,再过奉新城。 走的货不同,路线自然也就不同。 相较而言,这一片,算是侯府现在治下的一个空白区。 因为现阶段,侯府的实际控制和开发区域,位于奉新城、镇南关、雪海关三点之间的三角覆盖位置。 其他地方,暂时还无心去开发和恢復,只不过会设一些军堡时不时地再派遣一些哨骑队伍过来扫一扫,宣示一下势力范围。 官府管辖不到的地方,看似自由了,但实则会演绎成另一种弱肉强食。 一些江湖势力,在这里盘踞,有些人,手脚难免不干净,小偷小摸也就罢了,甚至还会做出一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但因为侯府的震慑力在,还没出现过太过分的事。 绝大部分的江湖人士,在这里受人僱佣,为商队保镖。 类似的行情,其实当初在虎头城也有过,樊力就曾应聘进商队进过荒漠。 为了进一步地刺激商贾贸易的进行,侯府并不禁止来自雪原、楚国的商队进来,也不禁止商队从自己地盘上进入前两者,当然,税,肯定是要抽的; 同时,如果嫌麻烦,也可以以更低的价格,直接将货转出到侯府这里,侯府自己也有最大的商行负责对这两处的贸易。 另外,天断山脉的妖兽生意以及一些特产的出产,也因为战乱的结束而重新恢復。 简而言之, 这块区域,靠着天断山脉,距离奉新城又远,距离望江挺近,暂时,属于三不管的区域。 这些江湖人士,在这里接活儿,颇有一种「佣兵化」的模式。 当然了,他们不会傻乎乎地在这里建立个什么镇子或者坞堡,那样目标就过于显眼,且江湖草莽再自视甚高,也不会傻到去向那位威名赫赫的平西侯爷地盘上拍沙子。 所以,这里虽然也有客栈,也有建筑,但距离间隔都很远。 镇子不像镇子,倒像是一个个散落起来的驿站。 此时, 阿铭、樊力以及剑婢,三人就站在一座「豹门客栈」前。 「还好不是叫龙门客栈。」阿铭笑道,「否则,过几日註定要写信调兵来平掉的。」 因为如果叫龙门客栈的话,就侵犯了魔王们和主上的专利,以前闲聊时,大傢伙动辄就是大不了掀桌子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开个新龙门客栈。 「哟,客官,住店还是吃饭?」 店小二是个驼子,出门相迎,一脸谄笑。 樊力伸手,从背后的篓子里取出自己的斧头,对着这店小二就直接砍了下去! 店小二马上一个侧身,闪躲了过去。 「嗡!」 斧头砍了个空。 「这位兄弟,这是何意!」 驼背店小二目露凶光。 樊力则看了看坐在自己肩膀上的剑婢,又侧过脸看了看阿铭, 道: 「就猜到会功夫。」 这个环境下, 一家比较偏僻的客栈, 店小二,驼背,谄媚的笑容; 经典的套路。 所以,樊力想证明自己的猜想,然后他就拿斧子砍了。 果然,店小二是会功夫的,闪躲了过去。 当然了, 如果店小二不会功夫,樊力猜错了,那店小二现在的脑袋应该已经被分瓜了。 但, 谁又在意呢? 阿铭对着樊力翻了个白眼,这货平日里看起来最憨厚老实,但没人敢真把他当老实人,老实人也做不出那种将人大柱国的遗体拿出来当着楚人的面扭秧歌的事儿。 「住店。」 第355页 阿铭从怀中掏出一块银锭子,丢向了店小二。 店小二掂了掂手里的银子,马上又赔上笑脸,仿佛先前的事儿根本就没发生一样,马上将自己原本就驼的背又弯了几分, 道; 「三位爷,里头请。」 客栈,很大,但同时,客栈也很简陋。 雕樑画栋是不存在的,细枝末节也是不存在的。 一楼是大堂,有一个刀客正坐在那里一个人吃着酒,身边放着一把大刀。 刀客衣服很破,有绑腿,刀被布包裹着,只露出个刀把子。 他坐在那儿,很不起眼。 樊力默默地又要伸手往身后篓子里去摸, 阿铭则伸脚踹了一下樊力的小腿。 樊力微微皱眉,手,又收了回来,但似乎还是觉得未能试探到,很是不舒服。 柜檯后,坐着一个女人,年约三十,脸上有一颗痣,算不上风韵犹存,但还属于在那种红帐子里不愁回头客的类型。 天儿热, 她胸前衣服露出了不少白, 看见阿铭走进来时, 倒是没出声去招唿,但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角; 可以, 这个动作, 阿铭也常做。 「三位爷,上边请。」 驼背小二带着阿铭仨人上了楼。 「二位,要几间房?」 「一间房。」剑婢说道。 说完, 剑婢特意看了一眼身边的阿铭以及身下的樊力, 道: 「江湖儿女行走江湖,不必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阿铭「呵」了一声。 这女娃子早年被袁振兴带着,袁振兴在汴河边被自家主上下令射成刺猬后就一直跟着自己等人生活。 她,懂个屁的江湖。 进了屋, 驼背小二正准备问要不要准备饭菜,却被阿铭直接甩手一块金锭子给恍了眼。 一同被惊讶到的还有剑婢。 阿铭直接开口问道: 「有一伙野人,是不是也住你们店里?」 驼背小二将金锭拿起,咬了咬,点头道: 「对,在的,不过他们住后头马棚,我们店供应吃食,应该是在等着什么人来接应,许是等从雪海关那儿进来的野人商队吧。」 阿铭又抛出一颗金锭,问道: 「多少人?」 「十八号人,都有刀。」 阿铭又抛出一颗金锭,问道: 「有什么服务么?」 驼背小二眨了眨眼。 阿铭又将手伸入怀中。 驼背小二忙道: 「爷,爷,您别再掏了,您掏得越多越爽快,要么证明爷您确实财大气粗,看不上这点儿阿堵物,要么,就是爷您有绝对的把握,让小的日后将今儿个吃下去的再吐出来,反正也就是被小的保管几日,您不心疼。」 阿铭笑了笑。 驼背小二将先前拿的三块金锭中的两块又放回到了桌上,指着剩下的一块,道: 「爷,这一块就够了,今晚我就给他们晚上的饭食里下药,全给药倒了去,到时候,随爷您处置。」 「……」剑婢。 阿铭将桌上的两块金锭里,又推出一块到小二面前, 道: 「这一块,你再喊一些人,下药弄翻之后,给捆绑起来,省得我们再麻烦了。」 「爷,您是要活口?」 阿铭摇摇头,道:「捆起来,好杀。」 「……」剑婢。 「爷,您客气了,成,包在小的身上,其实,小的也瞧那些野人不顺眼很久了。 您等着,我先给您三位安排点吃食上来,等到晚上,您就候着小的事成后来报信吧。 对了, 三位爷想吃点什么?」 樊力开口道: 「馕。」 「好嘞。」 驼背小二下去了。 剑婢气唿唿道: 「你这叫哪门子的行走江湖,白瞎了我好不容易找到的那些果酒!」 阿铭瞥了一眼剑婢, 道: 「这才是江湖真正的模样。」 「这才不是,这才不是,我以前和我师傅行走江湖时……」 「你师父是个穷逼。」 「……」剑婢。 阿铭伸了个懒腰, 道: 「江湖,有很多规矩,但九成九的规矩,是因为穷的。」 剑婢一咬银牙, 指着桌上剩下的那一块金锭道: 「行走江湖财不露白的道理你都不懂?你信不信今晚那店小二不会去对那伙野人动手而是对咱们动手?」 阿铭笑了笑, 道: 「把金锭翻开看看。」 剑婢伸手,将那块金锭子翻过来,印有四个字:平西侯府。 阿铭打了个呵欠, 道: 「这是侯府新制出来的一批金锭,我露的不是财,是权。 你看看这家店的掌柜和小二,敢不敢打咱们的主意。」 剑婢嘟着, 好气哦! 她很是幽怨地看着阿铭, 埋怨道: 「又靠财又靠权的,你把我的江湖变得没味儿了,你还我的江湖,还我的江湖,你可知道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多久,等了多久了!」 樊力伸手, 第356页 摸了摸剑婢的脑袋, 道: 「他说得对。」 「不,你瞎说,大个子,你瞎说,这才不是,真正的江湖是像我剑圣师父那样,逍遥自在不畏权贵……」 樊力问道: 「你师父住哪里?」 「……」剑婢。 师父住, 侯府隔壁。 樊力又道: 「江湖,就是这个味儿。」 第四百六十三章 血族的青春,回来了! 卧房内, 阿铭坐在椅子上,双脚翘在桌上,双手叠在腹上,睡得安详; 剑婢趴在床上,不时抽泣; 樊力坐在桌旁, 大口啃着馕。 曾经,袁振兴告诉过剑婢,江湖是什么,江湖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豪气,是锄强扶弱的侠气,再加个,自在逍遥的淘气。 剑婢觉得自己第一个师父说得没错, 但他, 死了。 但江湖梦,一直埋藏在她心底,终于,她从萝莉长大成少女,被允许出来游歷; 结果, 就在这间破客栈里, 那个该死的皮肤比自己还白的男人, 硬生生地将自己的梦,给踩碎了! 不, 踩的话那还好, 他不是, 他是在自己的梦上面泼墨! 可偏偏, 可偏偏, 偏偏自己又无法反驳他! 只能说, 阿铭不会带孩子,亦或者是,他不屑去带孩子。 他之所以跟过来,一是为了那些猴儿酒,二是刚从天断山脉里出来,保不齐过阵子又得陪着主上入京,忙里偷闲出来散散心,也是不错的。 小孩子的梦,他没空去理会。 再者, 就如樊力先前对驼背小二的试探一样,魔王的本性,不能说残忍,但绝对是淡漠的。 外头, 太阳开始落山。 大堂里,热闹了一阵,许是来了一拨客人,正在用食,里头还夹杂着老闆娘那爽朗且风搔的笑声。 阿铭睡了一会儿,又醒了一会儿,再睡,再醒,反正就是不动这个姿势。 他习惯睡棺材的,睡相那自然是没得说。 先前听见下面响动时,阿铭不由得在脑子里想像着以前在虎头城的时候。 自己,还得被逼着吃血旺; 唉, 真是不堪回首。 至于说, 以后会不会自己等人也开一个客栈, 不好说, 至少目前,大家还没玩够。 世间美酒很多,东方美酒,泰半在干,干国美酒,泰半在江南。 可偏偏自家主上这个身份,莫名其妙地离开可能会导致局面出问题这个先不谈,就算真的白龙鱼服地去干国下江南玩儿花魁抄诗词装个文雅的逼; 最兴奋的,可能不是那些文人骚客亦或者是带着文青病的姑娘们, 而是, 银甲卫。 愁, 愁啊…… 本来这会儿,要是那只曾从楚国巫正那里夺下的小蝙蝠还在的话,倒是可以逗弄它玩玩儿; 但那只蝙蝠前阵子被薛三借过去做实验,给搞死了。 蝙蝠的尸体,还被樊力拿过去烧烤吃了。 没得玩儿了。 …… 夜深了, 下面的声响,渐渐平息。 想来是该吃的也吃了,大傢伙,也都该歇息了。 客房的门,被从外头轻轻敲了敲: 「爷,是我。」 是驼背小二的声音。 阿铭放下了腿, 剑婢爬起了身, 樊力啃完了馕; 门, 打开; 驼背小二很是恭敬道: 「爷,那十来个野人都被放倒了,这会儿也被捆起来了,您请。」 阿铭点点头,挥手示意樊力和剑婢跟上。 四人下了楼,穿过大堂,走到了客栈后头,后头是一个半山包,空间挺大,隔着老远就嗅到了马粪味儿。 火把,就两个,但可以看出来,有七八个持刀持剑之人站在那里,在他们身前,躺着十多个野人。 全部昏迷着,还被捆缚了手脚。 这家客栈,是个黑店; 但,服务确实很不赖,钱足够,且钱足够的同时你背景也足够的话,他们会为你提供最为贴心的服务。 樊力走过去检查了一下,野人的相貌和夏人还是有些区别的,最重要的是,髮式是不一样的。 「嗯。」 樊力点点头,确认无误。 阿铭掐了掐自己的手腕,同时对身旁的剑婢道: 「可以开锋了。」 剑婢有些没好气地道:「这样杀人,有什么意思。」 还不如杀猪,杀猪时,猪还会拼命挣扎嘞! 阿铭扭过头,看向剑婢,然后,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只白手套,戴在了自己的左手。 「你怎么就戴一只手套?」剑婢问道。 「你师父是让你出来歷练的。」阿铭说道。 「是,但不是这种歷练法。」剑婢说道。 「哦,剑圣说过具体该怎么歷练么?」 「这……倒是没有。」 阿铭点点头,左手的白手套已经戴好了,催促道: 「杀吧。」 第357页 「没意思,大个子,你杀了他们吧。」 「啪!」 阿铭一巴掌,抽在了剑婢的脸上。 樊力站在那里,「呵呵」笑了两声。 剑婢捂着自己的右脸,看着阿铭。 阿铭将戴着手套的手,放在面前,仔细看了看,又吹了吹, 不急不缓地道: 「你被惯坏了,真的。」 剑婢咬着嘴唇,盯着阿铭。 「江湖,可以有很多种模样,但绝不是挑三拣四,他们,是你的对手,他们,还活着,所以,你得让他们去死。 或许有些枯燥,或许有些乏味,或许也有些,不如你所想要的精彩; 怎么说呢, 该矫情时,咱可以矫情,这生活啊,没了矫情,就像是做菜没放盐一样,没那个滋味儿了。 但不该你矫情时, 可千万别有一丁点的那种。」 阿铭弯下腰, 看着剑婢, 问道: 「知道了么?」 剑婢点点头,她不是玻璃心的少女,她知道什么时候该低头。 「啪!」 又是一巴掌,抽在了脸上。 剑婢再次捂住自己的右脸,很是不解地看着阿铭。 「给你加深点印象。」 说完, 阿铭将左手的白手套摘下来,走到前方马棚的火盆那儿,将手套丢了进去,看着它燃烧。 樊力则走到一个大菜盆前,这些野人应该是吃了这里的饭菜被药倒了。 樊力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吸了口气。 剑婢抽出自己的剑, 走到那些被药翻的野人身边。 提剑, 刺, 死; 提剑, 刺, 死。 她不怕血,也不怕死人,杀人时,还是很利索的。 她天赋极好,剑圣见了就直接收其为徒; 但问题就在于, 可能是跟着侯府生活的日子久了,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她也染上了一些主上才有的毛病。 可问题是,她还小,不够清醒。 一般小孩遇到这种情况,根本原因就在于……欠抽了。 可不, 现在不就好了么? 剑婢继续刺杀, 像是个莫得感情的生命收割机器。 驼背小二挥挥手,那些江湖人全都退了下去。 随即, 他走到阿铭身边,拿出一个盒子,恭敬地双手托举着盒子,奉上。 阿铭没用手去接, 而是道: 「自己打开。」 怕脏。 薛三曾嘲讽过阿铭,说他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整得干干净净的模样,可吸人血时直接用牙往人脖子里刺,再大口大口地吮吸,那会儿就不嫌弃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驼背小二打开了盒子,里头放着两块先前从阿铭这里拿走的金锭,另外,又多出了两根金条。 「为爷办事,是小的们的荣幸,是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以后爷您有事儿,就直接吩咐,小的们就算豁出这条命,也会为爷您将事儿给办好。」 阿铭没接这盒子,而是摆摆手,道: 「给你的,你就收下。」 驼背小二面色有些艰难。 「下次的事儿,下次再说。」 驼背小二脸色终于舒展了。 那边, 剑婢终于将人都刺了一遍。 阿铭提醒道: 「每个人,再补一剑。」 剑婢不说话,只是点点头,继续用剑挨个点名。 见驼背小二还站在自己身边, 阿铭微微皱眉。 驼背小二马上将盒子合上,道: 「爷福康。」 阿铭不想再说话了。 终于,剑婢的第二轮点名结束。 「爷,您放心,这里小的会负责收拾好。」 阿铭带着樊力和剑婢,没回客栈,而是直接离开。 待得三人走后, 驼背小二抱着盒子又回到了大堂一侧的里屋。 里头, 老闆娘正坐在那儿,屋子里,还有一圈江湖人士。 「人走了?」 老闆娘问道。 驼背小二点点头,将盒子放回到桌上。 「人不要?」老闆娘又问道。 驼背小二再次点点头。 老闆娘身子微微后倾了一些, 道: 「那身份应该不低。」 这年头,能将两块金锭直接撒水一般丢出去的,不可能是普通人。 这时,旁边坐着的一个独眼大汉开口道: 「既然是侯府的人,咱就最好别招惹。」 老闆娘斜了一眼这个独眼龙, 没好气道: 「你这是另一只眼也瞎了么,我这是在招惹么?我这都赶着趟地上去舔了好不,就是那位爷今晚点名要我侍寝,我也是会去的。」 独眼龙大汉笑道: 「我看你是巴不得,那位爷长得可不赖。」 老闆娘嘆了口气,确实有些神伤。 这年头,真正的俊俏男子,可比美丽的女人更难找。 很显然,老闆娘是看上阿铭了。 驼背小二则开口道:「马棚那里,那些个野人都死了,待会儿得去清理一下。」 第358页 「行了行了。」老闆娘拍拍手,「侯府咱是惹不起,但好在驼子会做事,总算是应付过去了,今儿个,算是有惊无险。」 独眼龙点点头,道:「是啊,确保老祖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这时, 独眼龙像是想到了什么,看向驼背小二,问道; 「驼子,那蒙汗药你是从哪儿搞到的?」 蒙汗药可是高级货; 事实上,它很珍贵,绝不是什么行走江湖的必备,因为绝大部分江湖人士,备不起; 相较而言,毒药或者春药,可比蒙汗药要便宜得多了。 驼背小二道: 「我从老祖身上,放了点血。」 「你!」 独眼龙马上站起来,瞪着驼背小二,骂道: 「你怎么敢!」 「怎么了,怎么了!」驼背小二也尽量抬高自己的脖子,对呛道:「我从哪里去找那么多蒙汗药,就算找到了,下进菜里,那帮野人会吃不出味儿来? 要知道,那帮野人里,可是也有几个身手好的。 那侯府的贵人要求又奇怪,非得脱裤子放屁让那个女娃娃来亲自用剑杀。 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万一真闹将起来,咱们这些人一旦真的出手了,你也不怕被人看出武功套路? 呵呵, 不过是借用了老祖一点血而已,外头还有十八具刚死的尸体呢,还热乎着哩,拖下去,给老祖补补就是了。 再说了,别说老祖现在还沉睡着,就是老祖醒着,肯定也会允许我这般做的。」 「行了行了!」 老闆娘站起身,呵斥道: 「都别吵了,阿彪,你带着人去把马棚那里收拾一下,驼子,你去照看一下店里,还有几个客人不是没走么,你再摸摸底子。」 「啊,今晚还要动手啊?」驼背小二有些意外。 黑吃黑,自然是黑店的常态。 老闆娘摇摇头,道;「不是,今日来的那个拖刀客,我总觉得有些不一般,得多注意一下。」 「行,我晓得了。」 老闆娘转过身,弯下腰,下面,有个暗格,她将拉环拉起,里头出现了一个甬道。 她端着一盏灯,走了下去; 下方空间不大,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花香。 一个水缸,一张床,四周墙壁凹槽处,则是各式各样的人骨以及一些配饰。 老闆娘先走到一处水缸前,水缸下头,还有一层血水。 她用瓢舀出一大瓢进碗里,走到了另一侧的床边。 床上, 躺着一个老者; 老者很胖,面色红润,闭着眼,一动不动。 老闆娘将碗放在老者胸口位置,将血慢慢地倒下。 一时间, 老者嘴角缓缓长出了两颗獠牙, 同时,其身体两侧,也就是手臂位置,竟然有细小的一片蝙蝠翅膀长出。 倒在老者身上的鲜血并没有滴淌出去,而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老者身体内的毛孔所吸收,说是毛孔也不准确,因为这毛孔实在是太大了,像是一排排用粗银针刺出来的密密麻麻的细洞。 血倒完后, 这些细洞也都闭合,看不见了; 老者手臂上的蝙蝠翅膀,也随之收敛了回去。 其面色上, 多出了一抹殷红。 老闆娘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将碗放下, 跪在床边, 恭恭敬敬地对着床上的老者磕了个头。 「老祖,我们等着您甦醒。」 …… 夜幕下, 剑婢走在前面, 一边走,一边掉银豆子。 她也不坐樊力肩膀上了; 「莫哭咧。」樊力说道。 「呵呵。」阿铭笑了。 剑婢擦了擦眼泪,道: 「我晓得什么是江湖了,我也晓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们说的,其实我也懂,当初我大师父也曾说过,他懂百里剑为什么要进上京城得官身。 但我觉得,江湖真的不该是这样子的。 是,剑圣师父现在是住侯府隔壁,但剑圣师父并不是贪图侯府的富贵,是因为侯爷将地方治理得很好,所以他才会留在那里的。 否则, 天下之大,剑圣师父哪里去不得? 荣华富贵, 凭他的本事,他缺么?」 其实, 剑婢说得也对。 阿铭开口道:「事无绝对,四大剑客里,除了你师父还好一些,其余仨,都不得自由的。」 百里剑的妹妹是银甲卫,自己是太子武师; 李良申得听军令; 楚国造剑师在先前一场战事中,可谓跑前跑后,忙里忙外。 他们已然站在江湖的顶端,但却没有一个游侠儿来得潇洒自在。 阿铭又道: 「真正的自在,有的,等你成了剑圣再说。」 「我会的。」剑婢说道。 「呵呵。」 剑婢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阿铭, 道: 「等我剑练成了,我先帮你们杀几个人,报答养育之恩,之后,刺不刺侯爷先再说,但我肯定会先把那一巴掌还你。」 阿铭比出一个「耶」的手势, 提醒道: 「是两个巴掌。」 第359页 剑婢用力擦了一下自己的眼泪, 倔强道: 「就是一个,第一个巴掌,我该挨。」 阿铭闻言愣了一下,点点头。 这女娃子,确实有点意思。 这时, 剑婢不气了, 扭头对樊力道: 「大个子,我饿了。」 她白天只顾着生闷气,光躺床上哽咽了,也没吃东西。 樊力笑了笑, 将自己背着的篓子放下来。 剑婢习惯性地靠过去找吃食,结果却看见一个大饭盆。 「你怎么把这个也带上啦!」 樊力挠挠头。 阿铭走了过来,看了一眼篓子里的大饭盆, 对樊力道: 「你把这个带出来是要给她下迷药?她还只是个孩子。」 剑婢的脸,忽然红了。 樊力再次挠头, 指了指这饭盆里的饭菜, 道: 「味道,有些不对劲。」 「你尝了?」阿铭问道。 樊力点点头,「尝了一指甲盖,有一点点的晕乎乎。」 「你有病吶,呵呵,什么味道?」 「有点酸。」 「馊了?」 「有点像……」 「像什么?」 「一个人的味道。」 「谁?」 「你。」 阿铭看着樊力,看着看着之后,他也伸出一根手指,从饭盆里勾出一点点,送到嘴边,吃了一点进去。 随即, 阿铭的眼睛亮了, 然后, 他笑了, 笑得很夸张, 笑得毫无贵族形象, 笑得双臂都开始了颤抖; 「带麻痹致幻效果,是高级吸血鬼血液的味道。」 看见阿铭笑, 樊力也笑了, 且故意学着阿铭的样子,把嘴巴弧度拉开,刻意阴沉。 剑婢有些不明所以,但此时,没人有空给她解释。 「是新鲜的,阿力。」 樊力用力点头,「对。」 「这证明,活体,就在附近,就在那家,客栈里。」 阿铭嘴巴张开, 像是要唱歌剧一样,似乎要抑制不住地吟唱起来: 「阿力,你晓得,一个真正的高阶吸血鬼,对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么?」 樊力认真思考, 回答道: 「好喝的血。」 「不,不,不!」 阿铭夸张地三连, 摇摇手, 道: 「不仅仅是血好喝不好喝的问题,这个活体,如果被我带在身边,意味着,意味着……」 阿铭的目光里,透露出火热的狰狞, 「意味着,我将有一个可以随时取用的血库,我的很多现在被制约无法使用的能力,甚至是血族魔法,就可以通过这个活体输血,来进行使用了。 我们之前,一直研究如何脱离主上的桎梏; 这, 就是方法,属于我的,方法!」 阿铭弯下腰, 看着剑婢, 伸手, 轻轻地摸了摸剑婢的脸, 柔声道: 「你现在,可以把脸打回来了。」 剑婢没打,这个状态下的阿铭,让她很害怕。 「呵呵呵呵……」 阿铭阴森森的笑了起来, 感慨道: 「现在,我真是爱死这个江湖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 赞美先祖 阿铭现在是激动了, 但这种激动之下,所覆盖的,是一种绝对的冷静。 「阿力。」 「嗯。」 「原以为我在第二层,没想到,那家豹门客栈,是在第三层,是在第五层。」 「说得俺饿了。」 「阿力。」 「嗯。」 「我不知道那东西现在到底有没有意识,是站着还是躺着,甚至,也不懂他现在到底能发挥几层实力; 但, 帮我个忙, 帮我把那玩意儿,抓回来。」 「嗯。」 阿铭伸手, 樊力下蹲,让尊贵的阿铭阁下将他那至高无上的手掌落在了自己的右侧肩膀上; 「咱们,就不说谁欠谁人情这种话了,虚伪。」 「嗯。」 「下次,你有事,直说。当然,除了把主上的脑袋给砍下来。」 「嗯?」 樊力皱眉,似乎对这个前缀条件,不是很满意。 但, 身为魔王, 他们其实是有义务帮其他魔王找到「破局」方法的。 在没有「一」的前提下,再多的零都是无用功,而魔王们先前就是苦苦在等待一个「一」。 剑婢在此时开口道; 「所以,那家客栈里的人,并不简单?」 「对,是我们把他们想简单了,他们不敢暴露,是在应付我们。」 「然后,我们现在是要回去?」 阿铭点点头,「对,回去,找我想要的东西。」 「会不会……有危险?」 「会,是非常有危险。」 「那我们还去?」剑婢问道。 阿铭开口道:「这,就是江湖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剑婢。 「我们已经打草惊蛇了。」阿铭补充道,「在这种情况下,我是无法承受失去它的痛苦和代价的,所以,哪怕有危险,我也一定是要去的。」 第360页 这不是划算不划算的问题,也不是风险管控的问题, 单纯是, 那东西, 我非要不可; 以这个为前提,后面的任何事情,都不值一提。 「我觉得,行走江湖,能稳妥还是最好稳妥一些,我们侯府……不,我们的帮众,毕竟有近十万。」 早些时候,剑婢想要的江湖感觉,是面对那群逃跑的野人流匪的,虽然可能有些棘手,但难度恰到好处。 但现在,剑婢看着阿铭的神情,她虽然不知道所谓的「高阶吸血鬼」是个什么东西,但肯定会极为危险,已经超出了寻常的江湖范畴了。 阿铭点点头, 道: 「你说得对。」 剑婢笑了,今天,终于被夸奖了一次,仿佛先前的几巴掌,都不那么痛了。 阿铭从腰间解下了一块腰牌, 丢向了剑婢, 剑婢伸手接住。 「这是……」 「你去附近的军堡,或者去找附近的侯府驻军,这个腰牌,瞎子说过,这腰牌应该可以调动一千骑以下的兵马。 你负责,调兵吧。」 「我?」 阿铭点点头, 「你的担子,很重。」 剑婢感觉很荒谬。 然后, 阿铭和樊力开始向回走, 一开始走, 然后, 阿铭整个人近乎飞掠而起,樊力也撒开腿开始了奔跑。 在剑婢看来, 像是两个看见新奇玩具而显得无比兴奋的孩子。 她低下头,又看了看刚刚从阿铭那儿接住的腰牌,环顾四周。 以前听说书先生讲故事, 似乎必须得等到即将问斩之际, 「刀下留人」才会喊起; 所以,剑婢觉得,自己的使命感,很重,仿佛在其眼前,已经浮现出了阿铭和樊力重伤被制服的画面,而后,自己领着一众骑士冲杀而出,解救了他们。 闭上眼, 深唿吸, 再睁开眼, 打断了恋恋不捨的画面想像,剑婢左手攥紧了腰牌,右手握着剑,向一个方向奔跑而去。 …… 豹门客栈; 马棚的尸体,已经被处理好了,血迹也得到了沖洗。 瞎子就曾调侃过,说这江湖儿女,一旦天下大定,江湖不好混了,去做义庄那是毫无问题也是专业对口的,毕竟,毁尸灭迹,他们是专业的。 阿铭的脸,缓缓从客栈对面山坡的绿植之中探出。 在其身侧,樊力趴在那儿,正在编着草帽,编得很快,放在了自己头上,还伸手戳了戳阿铭,让他瞧瞧自己的手艺。 阿铭正在观察着情况,此时却不得不分出精神来应付这个憨批; 你还不能骂他,否则他万一拍拍屁股走了,阿铭怕是不怕,他一个人也敢冲杀进去的,可问题是,少了樊力的帮助,自己能得手的概率就低了。 那个高阶吸血鬼,总不可能躺床上一动不动,就等着自己去取用吧? 「好看,好看。」阿铭敷衍着,随即又道:「阿力,我想到一个很好的办法。」 「嗯。」 「你从前面打进去,我从后门伺机熘进去,这个方法,很巧妙吧?」 樊力的眼睛瞪圆了,看着阿铭。 阿铭问道;「你觉得不妥?」 樊力开口道: 「没甲哩。」 以往冲锋陷阵或者攻城拔寨时,樊力都会披上薛三为其打造的铁甲,宛若一头战争巨兽,防御力十足。 在战场的那个环境下,四周又有自己的士卒,樊力虽然目标显眼,但除非自己被围攻,否则往往不会有太大的危险。 但这会儿,他身上没甲冑,从正门冲进去,马上就会遭遇一众江湖高手的围攻。 到时候,近战地吊着自己,外围的暗器暗箭「嗖嗖嗖」地发, 樊力看似憨了一点,但并不意味着他傻,和被忽悠得雷雨天去骂老天爷的李元霸可不同。 「要不,你去门口,喊几声?」阿铭说着,自己摇摇头,「不牵扯住他们的人,他们可能会马上进行转移。」 就在这时, 豹门客栈内,忽然传来了喊杀声。 阿铭和樊力马上被惊动,向客栈观察。 喊杀声很激烈,也伴随着惨叫,甚至,有一片门板直接被噼开,那应该是剑气或者刀罡外泄造成的局面。 「糟了,有人想捷足先登。」阿铭舔了舔嘴唇。 原本,他还有一个最消极的方法,那就是赌这家客栈的人,一日之内,不会离开,不会转移,他和樊力就在这里看着,等着剑婢把兵马调过来。 那时,给这客栈一围,事情再大也能摆平。 现在看来,是不能消极等待去了,因为前半夜有了自己拿着侯府金锭的一出,今夜,这家客栈就算再是一家黑店也会老实下去,不可能再干什么显眼的事儿。 毕竟,平西侯府的威慑力,在晋东,还是无可比拟的。 「阿力,这样,你看着办,不一定要亲自去扛,但可以把水再搅搅浑,还是你走前门,我走后门,分头行动。」 樊力点头, 道: 「好,分头行动。」 本来就打算莽,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缜密策划外加意外的发生, 第361页 最终, 还是要莽。 樊力向正门冲去, 阿铭则开始迂迴。 先从樊力视角来看,樊力一口气,举着双斧,冲到了豹门客栈大门口。 大门,是关着的,但大门旁,被破开了一块。 樊力将眼睛凑到门缝处,盯着里面看。 里头,有人在打架,这是废话,但问题在于,是一群人正在围攻一个人。 那群人里, 有驼背小二还有那个和阿铭一样喜欢舔嘴唇的老闆娘。 一个人应付围攻局面的,则是一个刀客,正是白天自己等人进客栈时所见到的独自一个人坐那儿吃饭的那位! 樊力嘆了口气, 果然是会武功的。 可惜了, 白天他是想试探的,结果被阿铭阻止了。 那个刀客,武功很高,面对一群人的围攻,依旧闲庭信步。 而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下杀手,砍死一个人。 被围攻的一方,像是猎人; 围攻的一方,则更像是主动排队送上门的猎物。 渐渐的, 樊力发现客栈这边的人,伴随着不断地伤亡,开始有崩溃的架势; 樊力觉得这样不行,他挪开了眼睛,举着斧头,从另一侧破开的口子处,钻了进去。 客栈里头,有吊起的煤油灯,也有火盆和火把,外加打斗引起的小火,所以里头光线很足。 樊力进来了, 没等客栈和那个刀客反应过来, 樊力就举斧子向那个刀客发动了冲锋。 很多时候,樊力似乎显得缺一根经,但事实上,他其实每次都能敏锐地把握到事情的本质。 比如, 他再不加入,客栈的这群人,就得崩。 崩了,就没得玩儿了,阿铭还怎么浑水摸鱼? 所以, 平西侯府下第一号冲锋勐将奉新城守卫将军兼魔王麾下第一勇士——樊力, 加入了战局。 樊力跃起,一斧下去,力噼华山! 但因为这是两把斧头一起上, 所以樊力喊的是: 「梅开二度!」 刀客横刀格挡, 「哐当!」 樊力只觉得自己双臂发麻,整个人倒退出去,好在,斧头没丢,且两把都在。 手腕一翻,樊力想要转一下斧头调整一下双手的酸麻,但一个失误,导致两把斧头都落在了地上。 「……」樊力。 刀客没被噼退,但饶是以他的实力,以一刀挡下樊力的两斧,也是觉得胸口一阵发闷。 这和境界无关,和武道修为无关,和经验无关,就是硬碰硬地吃了内伤。 这边,老闆娘和店小二他们看着樊力的忽然杀出,也是有些发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樊力弯腰,重新捡起斧头,继续扑了上去。 这一次,刀客有准备了,他不再以正对正地方式去接,而是以刀罡划拉出一条缝,强行迫使樊力收刀,随之人刀紧随,对着樊力一阵噼砍,刀速之快,令人惊愕。 到最后, 刀口以挑,刀锋划向樊力手腕。 樊力马上撒开斧头收回手,他清楚,再继续坚挺下去,自己的那只手就会被削断。 他没有阿铭的那种能力,所以果断认怂。 同时,另一只手中的斧头,直接投掷而出,迫使刀客多留了一刀格挡,樊力则趁着这个机会,迅速后退拉开距离。 刀客继续紧随,一刀直追。 而这时, 老闆娘手中忽然射出一串银针; 原本,以银针作暗器,效果其实很一般,因为这银针很难挡得住刀罡一挥,但这老闆娘甩出的银针于半途中竟然炸裂出了白色的粉末。 这个,就不是罡气所能解决的了,一个弄不好,这带着毒性的粉末反而会因为罡气的冲击加速挥发,扑散到自身。 也因此, 刀客及时地收刀,身形后退,同时掌心发力,以气劲强行形成风墙,将粉末和余下的银针全部拍开。 樊力虽然丢了两把斧头,却最终退了下来,且他毫不犹豫地就从地上捡起一具尸体,抓着尸体的脚,站住; 这是随手捡个东西,防防身。 老闆娘那边没有问你为何要来,虽然老闆娘清楚,樊力背后,很大可能是那座威名赫赫的侯府; 刀客也没有问你是哪位,且恰恰因为樊力的出现,导致刀客忽然变得紧迫了一些,不再復先前那般悠哉悠哉,猫戏老鼠,而是主动出刀,寻求解决。 三方都没有交流,很快就又陷入了厮杀之中。 …… 另一边, 阿铭也趁着大堂的厮杀,进入到了客栈。 「首先,马棚是不可能的。」 马棚既然能被安排出来给那群身份见不得光的野人流匪住,证明那里没什么秘密。 「二楼的客房也不大可能。」 因为这个客栈很破,修建时,应该很偷工减料。 「那就应该是在一楼,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同时,也应该是他们客栈自己人最不起眼且也是活跃度最高的位置。」 阿铭来到了厨房。 「厨房应该会有地窖,储存一些东西。」 阿铭低下头, 看见了厨房大桌子下的拉环。 第362页 阿铭蹲下来,伸手,抓住拉环, 「如果下面是酸菜味或者血腥味,那就证明不是,如果是其他味道,证明是。」 阿铭拉开了地窖盖子, 一股芬芳的花香味瀰漫而出。 阿铭没有多么高兴, 反而嘴角抽了抽, 自言自语地骂道; 「该死,一点技术含量的美感都没有。」 这么贵重的存在, 竟然以这般潦草地方式去安置, 简直是一种亵渎! 就像是一群英雄好汉为了满清宝藏图杀得你死我活,最终凑齐了宝图,宝库位置确定下来一看,竟然在国库! 阿铭摇摇头, 走下了地窖。 芬芳之中,他嗅到了鲜血的味道。 迷人,甜美。 然后,阿铭看见了那座水缸,他拿起瓢,舀出一些血,尝了一下。 「嗯……」 味道,还可以。 擦了擦嘴角,阿铭目光向四周探去,他看见了一张床,但床上,什么也没有。 一切的理所当然, 到了最关键的一步时, 空了。 这让阿铭有些难以接受,他可以忍受程序上美的缺憾,却不能允许结果上的落空。 他走到床边, 伸手, 放在了床榻上。 没热度, 但却有一股子冰凉。 得益于现在是夏天,地窖里,会干爽一些,但又不是冰窖。 别人,是摸一摸被子里的余温,证明人还没逃远,阿铭这里,则是反着的。 「新鲜的血液,这不会错的。」阿铭一边说着一边重新环视四周。 地窖,并不大。 慢慢的, 阿铭抬起头, 看向地窖上方。 上头, 有一张老人的脸, 原本, 正悄无声息间地缓缓向下, 当阿铭抬起头时, 双方的脸,距离可能也就一分米的样子。 阿铭微微向左测了侧头,上方的老者也侧了侧。 彼此之间, 像是两只猎狗,见面后,略显狐疑地正在观察着对方。 阿铭笑了, 老者却被这笑容,给刺激到了,两颗獠牙,自其嘴角溢出。 阿铭的笑容,更灿烂了。 事情, 比自己所预想得,要更好。 多么新鲜的血袋啊,多么让人神往的未来啊。 力量, 曾经, 荣光, 哪怕远远不可能完全恢復,却可以让自己在此时,拥有超越其他魔王的一种高阶姿态。 其实, 虽然魔王们一直苦苦研究着脱离主上桎梏的方法, 但那也只是为了脱离而脱离, 根本性目的, 不是为了反叛主上。 且因为郑凡位置越坐越高,转变也越来越大,逐渐开始契合魔王们心中对魔王的想像; 更何况,郑凡还担着「干爹」的名分。 他在, 大傢伙就能有个名义聚集在一起。 总之,只要那个主上死,大家都可能暴毙的癥结还存在,魔王们就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反叛,甚至是,脱离这个团队去自由自在。 不是怕死, 怕死对于魔王们而言,真的不是第一要素, 但那种你如果在外地做什么事, 忽然之间主上那里出了什么变故, 你也莫名其妙地跟着暴毙,这感觉,这结果,魔王们真的难以接受。 可问题在于, 主上那个废物,虽然武学天赋可以, 但魔王们是不知满足的,慾壑难填的,在恢復实力的需求上,是我要,我要,我还要。 要怪,就只能怪主上不是田无镜那种级别的天才。 当然了, 如果主上是田无镜,对于魔王们而言,那似乎并不是什么太美好的事情。 阿铭这里, 心头思绪百转, 但其面对面的那个老者, 脸上的惊讶,开始消散,转而也浮现出了笑容, 道: 「居然让我在这里……找到了这么好的美味……真是赞美先祖。」 阿铭的笑容, 开始转为含蓄, 道: 「接受汝的赞美。」 第四百六十五章 猎人和猎物 「赞美先祖。」 「接受汝的赞美。」 于老者而言,他所赞美的先祖,并非指的是一个确定的祖先,而是一种血族所期望的尊贵。 阿铭的接受,也并非认为自己是他的先祖,而是一种对自身血统尊贵程度地肯定。 血统, 其实并非指的是族系传承,而是一种身份地位的高低,其所修饰而出的,其实是实力的含蓄呈现方式。 其实,这里所覆盖的含意,在广义上,是相通的。 以人为例,天天身上继承了田无镜的血统,他是灵童; 但从遗传学的角度而言,并非指的是天天因继承了「田家」血统而高贵,纯粹是因为他爹,靠着自己那可怕的天赋,将上限,拔得很高很高,所以天天继承了老田的基因后,其自身的初始,也被拉高了。 这和教育、环境无关,纯粹吃的是自己老子的红利; 第363页 而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血统传承,无关文化、无关信仰,甚至,无关族群的权力。 这也适用于妖族之中,龙生龙凤生凤,你不去延伸这个概念的话,本质上,其实讲的就是天天这个例子。 同样以人为例,姬家固然优秀,但出身自黔首的郑侯爷,却也依旧能够崛起,虽然外人不晓得郑侯爷是个挂逼; 但郑侯爷的这种崛起,也并非是让人无法接受,因为草根崛起的例子,每个时代都不会缺失,他们可以打破门阀以文化、血统为羁绊的桎梏,掌握属于自身的话语权; 但这具体来讲,其实已经脱离了血统本身的范畴。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更是对此的一种击穿和咆哮。 落实于具体例子的话, 七个魔王里,从设定上来讲,有一个是真正的老祖级,那就是梁程。 在梁程的设定里,他本身就是曾经的四大殭尸始祖之一,是出现得最早的一批,甚至是开先河的一批。 这是正儿八经的血统碾压,从时间上和地位上,都无懈可击。 也就是当别人拿出记载,去吹嘘自己先祖的荣耀时,梁程可以点点头,道:「你先祖曾为我养过马。」 而阿铭这种的,其实,并非属于传统意义上的第一个吃螃蟹的血族,在阿铭的设定中,他一开始是获得的最为普通的血族血统,然后靠自己的努力以及很多机遇,慢慢地提升和进化了自己的血统,最终一步步走向了血族巅峰,甚至,最巅峰时,他自身,就拥有了始祖级吸血鬼血统。 在血统的层次上,他可以一览众山小,但却属于后天爬山的优胜者,而非自古以来。 但, 放在这个环境下, 阿铭确实可以接下来,也丝毫不为过。 上方, 老者并未因为阿铭的「狂妄」而愤怒; 因为彼此之间的种族相同,让老者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身上所呈现出的那种……精緻。 生活的精緻, 贵族的精緻, 血统的精緻, 这意味着对方很健康,活得很好,于血族而言,意味着绝对的……威胁。 因为可以赐予初拥的关系,所以血族其实很容易找寻到自己的扈从,甚至,流传出属于自己的传说; 但这种文化输出和影响,在另一个本家面前,毫无价值。 当阿铭的手,刚刚触碰到上面的拉环时,老祖就醒了,他本来就从未陷入绝对的沉睡,而阿铭的到来,带给他灵魂的悸动,让其也不可能再继续安眠下去。 「你来自哪里?」 阿铭看向老者。 老者的面容,其实有些奇怪。 人年纪大了,就会退化,不仅仅是身躯会随大流地缩小,个头会变矮,其面容,也会逐渐收敛掉稜角,不復青壮时的鲜明。 比如眼前的老头,他的头髮早就掉光了,整个人脸上,呈现出的是一种病态的蜡黄。 但你依旧能够从细节上看出, 他似乎不是东方人。 而如果是来自西方,那就有趣了,很有趣了。 这意味着,这个世界的西方,保留着较为完整清晰的血族文化以及……传承。 这可比干国江南的美酒,更能令阿铭动心。 如果这件事能确定下来,那么,瞎子的野望,是造反,缔造一个他站在幕后郑凡站在前方的王朝; 而阿铭,则将会是这个王朝建立之后,第一个喊出「西征,西征,西征!」的存在。 老者张开嘴, 道: 「我来自先祖的灵魂深处!」 这是一个对于吸血鬼而言,政治正确的话语。 但对于阿铭而讲,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只可惜, 这种交流, 没办法再奢侈地进行下去了,主要原因是外部环境的不允许。 尤其是上方又传来一阵轰鸣,显然,上方的争斗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 而无论上头到底在发生着什么,其本质,应该还是为了下面的这个老者。 阿铭开口道:「跟随我,我将让你见证真正的先祖辉煌。」 老者笑了, 道: 「我也是这般想的。」 谈崩了。 想当初,一个蛮族祭祀祭炼出了两具活尸,梁程可以靠来自灵魂深处的咆哮转而反向操控他们,原因是血脉压制,实则是那两个活尸还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 这就像是小老百姓看见天家贵种时,会情不自禁地感到敬畏,去顶礼膜拜; 而朝堂上的大佬,表面上会如此,但实则,他们清楚皇帝以及皇子的荒唐,知道他们的欲,跪拜,是礼仪,但心底,甚至可以想着我可取而代之。 老者是能感受到阿铭这个同族的不一般,但他并未过多惊讶,也没跪伏下来直接宣誓效忠,因为这个同族,其自身的气息,并不算得上强悍。 「嗡!」 老者动了,他张开獠牙,向下扑去。 阿铭身形退去,躲开了一遭。 但老者如同一条长蛇一般灵动,身躯自地面贴合,再度转身扑来。 阿铭双臂撑开,十指之间,指甲长出。 老者张开嘴,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嘶吼。 阿铭则闭上了眼,直接无视了对方来自精神上的干扰。 第364页 「砰!」 双方撞击到了一起。 老者无视伤害,就是要用自己的獠牙咬向阿铭的脖颈; 而阿铭则是以拳、手臂、脚等等方式进行还击和阻挡,主要目的就是躲开对方对自己要害的獠牙侵袭。 彼此是同一类,所以交战方式,没什么秘密。 也因此, 这一场交锋,从一开始,就显得很是难看。 不像是贵族之间的决斗,更像是两个醉汉之间的撕扯。 「噗通!」 阿铭和老者同时摔倒在地。 就在这时, 老者喉咙里发出了一阵晦涩的音节。 紧接着, 一道道血光,自老者身上闪现而出,像是一道道影子,打在了阿铭的身上。 这是血族魔法! 阿铭身躯被限制住了,其体内的血液,陷入了一种滞缓,由此带来的,则是身躯上的僵硬。 老者终于可以顺势攀附上阿铭的身躯,可以去享受自己的盛宴。 但阿铭的身躯,却在此时又动了,虽然显得有些僵硬,大概像是木偶人一样的动作,以关节为轴,失去了柔软度。 但在这般近的距离下,已经足以做出很多事情。 首先, 是阿铭的膝盖侧翻,小腿抽在了老者的小腹位置,随即是阿铭的两只手臂上翻,十根指甲自然而然地刺入老者的脖颈。 太过了解,也太过熟悉; 可能对于外人而言,晦涩难懂的咒语,阿铭耳朵里,熟悉到简直就是:fine,thank you,and you? 所以,阿铭提早地自我冻结了关节位置的血液,以使得自己在承受住对方这波血族魔法……血液封禁时,还能保留很机械化的身体运作。 他成功了, 老者的战斗经验,确切地说,和同族的战斗经验,应该极为匮乏,这使得他在占据优势时,又一下子被翻盘。 阿铭的十根手指,就掐在老者的脖子上,像是串串香上的一颗猪脑,被极为疯狂地串上了十根竹籤。 但老者的反应很快,其眼眸之中,血色开始快速的翻腾,这又是一记魔法。 剎那间, 老者体内的鲜血开始滴淌,顺着阿铭的指甲和手指流淌下来,宛若硫酸一般,开始侵蚀阿铭的指甲和身躯。 与此同时,老者脖颈处的皮肉和组织,开始疯狂地再生,不仅仅是对伤口的补足,而是一种躯体的对外扩张,皮肉筋脉骨骼,开始顺着阿铭指甲为其搭建而出的架子,开始向阿铭身体去生长,彼此双方一旦真正触及到之后,这结果,大概就是相融。 这是一种很噁心的血族魔法,将自己当作了垃圾桶容器,强行地想包裹吃掉对方。 哪怕被攻击的一方也是血族,这种强行包融,也註定会营养不良。 阿铭的眼里,流露出一抹疑惑。 对方的血统层次不低,但没自己高,但对方的积累比自己丰富。 打个比喻, 自己是精緻的白玉杯,却很小巧; 对方是玻璃杯,没自己值钱,容量却很大。 可问题就在于, 如果你能像这样使用魔法,积攒又这么丰富,为何还用藏身于这里,让上头的那些人为自己作掩护? 如果你真正的健康,毫无缺憾,为何不自由一点? 那座大缸,就像是养猪时的槽子,他其实更像是一头被蓄养的猪,这不是血族所能接受的生活状态,如果不是情非得已,这种生活,他们宁愿选择以死亡去作为解脱。 侵蚀力和扩张力,开始一同向阿铭袭来。 指甲开始融化,皮肉开始裂开,这是一种算不上多高端的血族魔法,但在危急时刻,却很好用,也很直接。 此时若是站在边上看, 可以看见这样一个情形: 老者的身躯像是在疯狂演绎着淋巴增生和骨质增生的真谛, 而阿铭,则如同一头被浸泡在滚烫血液岩浆里正在被烘烤着的猪样。 不仅仅是指甲和手臂了, 阿铭整个胸部位置,皮肉都已经被烫裂开,空气中瀰漫着的,是一种沸腾着的腊肉香味。 可惜樊力正在上头厮杀,否则见到此情此情,那憨批说不定会在救人之前先撒上一些孜然、八角和桂皮,瞧瞧能不能调出滷味。 阿铭没有慌张,没有尖叫,也没有吶喊,他在调集自己体内的血液,用一种对耗的方式去进行抵抗。 哪怕这种抵抗,他占尽了劣势,且不出意外的话,他将一步步堕入深渊。 但, 阿铭并不觉得自己会输; 四娘曾和郑凡一起分析过魔王们的特点,撇开受主上本身实力限制而不得发挥出巅峰实力的桎梏,其实,魔王真正强大的,是他们的心境。 这里的心境,包含经验。 阿铭的想法很简单,也很明确,我就拖时间,且我相信,你这老菜帮子身上,肯定有问题! 当皮肉开始翻滚自阿铭脖颈位置,已经到千钧一髮之际, 老者忽然张大了嘴, 开始以一种哮喘病的方式,疯狂地吸气,却一直像是抽不进去一般,身体也开始痉挛起来,他那近乎和阿铭胸膛位置重合的皮肉开始快速地收回,血液的温度也快速的冷却; 施加在阿铭身上的魔法也随之解除, 第365页 阿铭恢復了自由, 随即, 阿铭坐了起来,自己的伤势,很严重,因为这不仅仅是皮外伤,同时还面临着血液的污染。 这可比在作坊里做实验时发生事故导致自己皮肤下面被灰屑这类的杂物覆盖更让阿铭感到麻烦, 因为这些外来血液如果不排除掉和清理掉,血液污染真的达成的话,会影响到自己的血统纯度,最终,导致自己的血统降级。 也就是说,日后就算主上吃了大补丸境界扶摇直上,三品、甚至去开了二品,其他魔王舔成功后欢欢喜喜地恢復巅峰,而他阿铭,将因为这次污染,永远地不可能回到最初全盛时的状态。 因为这不是吸血鬼主动去吸血,阿铭先前相当于是被破开了一切防御地强行融合。 区别在于,你拿着一袋血浆喝和输血,是一样的概念么? 但阿铭现在并没有特别关注这些, 他坐在地上, 无视自己皮肤的大面积烧伤, 目光, 却落在蜷缩在地上大口吸气的老者身上。 「你不是纯正吸血鬼,你是初拥获得者。」 「你的主人,可能已经死亡,不,不仅仅是死亡,你的主人,应该在死亡前遭受到了极强的诅咒,甚至,这股诅咒,还被分担到了你的身上。」 「怪不得你会藏,怪不得你会躲,你自身的内核,早就出现了问题。」 「你根本就无力解决自身内核的问题,哪怕你吸收再多的血液,也只能让你看似强大,实则,不值一提。」 老者用一种怨毒的目光盯着坐在自己面前正在一步步分析自己的阿铭,阿铭,说得对。 但这,却又是老者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他是一头丧家之犬,他的主人,被钉在了十字架上,火刑处决之前,还承受了来自「光明的祝福」。 很荣幸,他作为「血族奴僕」,被分担了祝福。 但这个祝福,却让他生不如死。 他不敢继续在西方待着,因为他面对着圣殿骑士的追杀,他只能带着自己的扈从,从西方东逃。 期间,扈从换了好几批。 但他最终还是来到了这里,他来这里,还有一个秘密,是自己主人被抓走前,曾告知过他的一个秘密。 但让他绝望的是,东方确实是没有圣殿骑士,西方的势力,甚至无法度过荒漠蛮族的阻隔,因为在他们内心深处,对荒漠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畏惧,源自于百年前,蛮族王庭对西方的一场恐怖西征。 而且,西方人也知道,在东方,有一个叫做「燕」的帝国,他们凌驾于蛮族之上,镇压蛮族很多年了。 且这数十年来,西方的商团、使团等等一系列的交流,在度过荒漠之后,所第一批接触到的,是镇北侯府的恐怖与强大。 但,东方这里,也有人察觉到了自己,且追杀了过来。 甚至, 不是眼前的这个同族。 老者蜷缩在地上,弱小可怜且无助; 不过,他终于不再哮喘了,只是盯着阿铭在看: 「你也跑不掉的……呵呵呵……你也跑不掉的……那位本想只抓我一个……现在……有两个……」 这时, 拉环再度被拉起, 一个身上带着伤的刀客, 拖着一把长刀, 缓缓地走了下来。 他的目光,先落在了老者身上,然后,又落到了阿铭身上,当他看见阿铭身上的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復原着时,刀客的嘴角,呈现出了一抹意外且满足的笑意。 阿铭觉得, 既然, 他下来了, 那樊力…… 大概是见真的打不过,就跑了吧。 刀客来了, 真正的猎人,来了。 老者歇斯底里地笑着: 「我们俩……都是猎物……了……都是猎物了……」 阿铭摇摇头, 他无视了刀客继续逼近的步伐, 而是起身, 将老者背起,让其匍匐在自己的背上。 刀客见到这个动作,愣了一下。 就连老者自己,也愣了一下,因为他清楚刀客的强大,更清楚,背着自己的这个同族,并不是打算带着自己去突围去逃跑。 阿铭平静的声音传来: 「要么,一起变成猎物;」 顿了顿, 下一句: 「要么,把你的血借给我; 我带你, 打猎。」 第四百六十六章 禁咒 这是威胁? 哦不, 这不是威胁, 至少在阿铭看来,不算是。 这是一个选择,一个来自同族的友好互助。 血族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同时,也有着极高的同族认同感,他们认为自己的生命层次高于人类,同时,将人类视为自己的给养,自己的血库,相当于……餐点。 并且,这会儿,没必要去分析利弊,一是时间不允许,二是没这个必要。 眼前这个刀客是谁,阿铭不知道,但他觉得,这个老头应该是知道一些; 但,反正都是被抓走; 可能,结局下场都是被关进笼子里, 但被自己关进笼子里的同时, 自己还会给他一个精緻的杯子,里头倒上美味的红酒,彼此优雅地碰个杯。 第366页 所以, 是选择眼前这个刀客还是选择红酒呢? 老者给出了答案。 哪怕先前二人还打生打死,哪怕那一会儿自己差点可以将眼前这个同族给融了,但在局面陡然翻转到现在这个情况下时, 一切的一切,反而显得顺理成章。 老者发出了笑声, 他用指甲,先刺开了自己的掌心,紧接着,再刺破了阿铭刚刚自我復原了一部分的脖颈上的皮肤,将二者的伤口,贴合在了一起。 「陌生的东方面孔的族人,我承认,我从你身上嗅到了一种特别精緻的味道,但我依然得提醒你,眼前这位,并不是此时的你所能对付的对手; 当然, 有我的鲜血补充给你,你可以多受几刀,这或许是我能给你的,同族之间,最后的温暖与问候。」 「哦,这该死的翻译腔。」 阿铭发出了一声感嘆,继续道: 「但又是那么的让人怀念。」 刀客的面容开始变得很是冷峻,冷峻到像是附着上了一层死皮; 他举起了刀, 却并未主动冲锋过来, 而是开始蓄力, 一层罡气,开始自其刀身上酝酿、翻转。 地窖的空间,并不大,他似乎也清楚吸血鬼的战斗方式,近距离的撕扯,往往会让对方占据更多的优势,以伤换伤的打法,是他们最为擅长也最喜闻乐见的。 所以,他打算用最稳妥的方式,强行以罡风去慢慢地轰砸,去消磨。 血族的不死,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永生,而是他们的死亡方式和普通人有些区别而已,他们的给养,来自于鲜血而非脏器等这类重要器官,撇开脑子这一死穴,身体其他位置,都能以再生地方式去硬挺,但,无非是多杀几次罢了。 「东方面孔的族人,地窖床下面,还有一个通道。」 老者用近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传递了这一讯息。 阿铭的目光,则压根没向那边看去。 此时的他,身上等于背着一个血袋; 嗯, 再用一种樊力喜欢的形容方式,那就是等于多了一道蓝条。 自己, 终于可以找寻回一些属于当年的些许荣光了。 逃? 不可能逃的。 他现在巴不得有一个练手对象出现在自己面前,不怕他强,还担心太弱。 对方开始蓄力, 阿铭也双手放在身前, 喉咙里, 发出庄严的声音; 一开始,趴在阿铭背上的老者其实对局面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但在阿铭开始吟唱咒语时,老者却被逗笑了: 「你竟然在吟唱禁咒?呵呵呵……哈哈哈……面对死亡时……你已经这般不堪了么……」 阿铭没理会他, 继续将咒语和魔法进行了下去; 下一刻, 阿铭的脚下,出现了一道黑色的六角星芒。 老者懵了,因为他感觉到自己体内的鲜血正在疯狂地向阿铭体内涌去! 「该死……该死……该死……禁咒竟然被你发动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而对面正在对长刀蓄着刀罡的刀客,在此时,目光里也流露出一股惊疑。 因为眼前这个人所酝酿出的感觉,让他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 「不……停下来……停下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在东方会出现懂得使用血族魔法禁咒的同族……」 老者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已经崩塌了。 要知道, 在西方, 就算是三品魔法师,也无法单独不靠外力使用出禁咒。 禁咒级别的魔法,基本都是一些团体型的方式或者是用上古魔法捲轴的方式来催发。 能够凭一己之力使用禁咒, 相当于东方剑客武者的独自开二品。 绝对是凤毛麟角中的凤毛麟角! 但老者清楚, 这是团体型魔法么? 虽然,加上自己的话,是两个人了,但自己算人么? 自己只负责血液的输送而已,而且,老者也看得清清楚楚,自己身下的这个身上有着特殊精緻气息的吸血鬼同族,他并未拿出任何的捲轴或者魔法器具。 他就是单纯地十指相扣, 单纯地吟诵着咒语, 然后, 单纯地要将这禁咒释放出来。 这种感觉,像是一个人,将四书五经看了一遍后就去干国科场拿到了大三元。 而接下来, 阿铭的声音, 让老者的唿吸在此时都陷入了停滞。 阿铭眼眸里,流露出一股对生命,对自然,对一切事物的淡漠, 轻声道: 「禁·死河。」 脚下的六角星芒开始放大,自阿铭脚下,出现了一道血色的光影,仿佛脚下的这块区域已经打通向了幽冥,而彼此之间,只有一道琉璃地砖相隔。 老者目光所下,可以看见血色之中,有亡魂忍不住探出了脑袋,伸着胳膊,正在疯狂嘶吼着,想要来到这个阳间! 「这是……血族魔法……缔结……亡灵魔法……双系……双系禁咒!」 「哦?」阿铭回应道,「我一直觉得只是一道比较过瘾的血族魔法而已。」 「呵呵呵呵……」 第367页 阿铭弯下腰, 蹲在了地上, 老者也随之被降低了高度, 蹲在地上的阿铭,仿佛被血色和亡灵所环绕,下方的亡灵,正在疯狂地唿唤着他打开枷锁,好降临人间饱餐一顿! 只是这血海,有些小了; 或许,根本就不能称之为海,也不能称之为血塘; 只能被叫做, 血洼? 没办法, 阿铭不敢一上来,就用真正的大招,也不可能单纯地图爽,就直接弄个大场面。 否则, 老者的血,是不够的,而自己,可能也会被倒吸个干净,成为第一个「自己把自己给玩儿死的」魔王。 但, 感知着四周环绕着自己的气息, 仿佛像是曾经的孩童在灭了灯之后面对四周的黑暗将自己全身包裹进被子里所获得的绝对安全感。 这种感觉, 久违了; 阿铭很感动, 感动得,想要流泪; 只可惜,他不会有泪水这种东西,一如他也没有汗水一样。 此时,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在虎头城客栈,自己面对一盆毛血旺时的场景。 一时,无比的唏嘘。 现在, 自己终于回来了……一点点。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不可能……不可能……」 老者满是震惊。 可能在床上躺久了的人,脑子就容易钝化,又或者是单纯地出于一种血族的矫情; 本不该在此时问的问题,却不停地在叽叽喳喳。 可惜, 阿铭不能对他太过冷淡,因为自己还得靠他的鲜血,支撑着这个微小禁咒的持续。 「跟着我,我将给予你,真正的荣光。」 生硬的大饼,学着主上的样子,先丢了上去。 老者皱眉,随即露出了悽惨的笑容, 道: 「我的血,快空了。」 虽然是微小中的微小禁咒, 但它毕竟是禁咒, 此时的老者,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先前的丰胖变成了干瘦。 阿铭点点头, 道: 「他的命,也快没了。」 「嗡!」 下一刻, 刀客的刀罡噼了出来! 阿铭左手一提, 一道亡魂从下方被拘了出来迎上了刀罡,二者碰撞,直接炸裂; 紧接着, 阿铭右手一挑, 又一道亡魂被拘出,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直接沖向了刀客。 刀客在释放出刀罡后,顺势将长刀横于身前阻挡,但亡魂却无视了他的刀,直接穿透了过去,且径直穿透了其身躯。 一道黑雾,自刀客身上升腾而出,里头,仿佛有一张带着恐惧和震惊的面庞。 「唿……」 地窖里,没有风,却还是散了。 「砰!」 刀客的身躯,栽倒在地。 「啊……」 老者的身躯,彻底匍匐在了阿铭的背上,双手,下意识地去搂紧阿铭的脖子。 阿铭脚下的鲜血光幕消散,自己的身体,也是一阵眩晕,虽说是借用老者的血,可自己的本钱,也不可能不被用。 疲惫感,开始快速袭来。 但心里,其实是一种极为充实的满足。 很有趣,也很好玩。 一如曾纸醉金迷一掷千金的阔少,在码头扛包多年后,再度得以品尝一杯名贵佳酿。 你说本该看透? 但我真的没看透。 我还是喜欢当年真正的自己。 「双系禁咒……你到底是谁……从一开始……你就给我一种陌生的熟悉感……」 老者有气无力地问道,他其实才是最为虚脱的一个。 「打完了,可以把你的爪子,离我远一些了。」 阿铭站起身, 老者从其背部摔落下去,掉在了地上,这一幕,很不人道,像是忤逆的儿子将自己父亲的积蓄榨干后随即抛弃。 老者笑了, 对此, 他丝毫不觉得意外, 这才是血族真正的味道,隶属于贵族的,独特虚伪。 「你知道……那个刀客……是谁么?」 「我觉得,我们以后,会有很多的时间,去慢慢聊,我可以给你一口棺材,也可以给你不间断的新鲜血液灌溉,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地,再把自己给养胖回来。」 反正, 侯府的冰窖,对于其他人而言,无非是夏日饮品的提供处,而对于阿铭而言,则是他的家。 陈设,东西,他吃的喝的,本就需要备下的,现在,无非是多了一个同伴,很方便。 老者却咳嗽了一声, 道: 「我是不是……该匍匐……在你脚下……亲吻……你的靴子……」 「如果你现在还有力气可以做到的话,我不介意。」 老者笑了, 在老者笑容出现的同时, 先前已经灵魂湮灭栽倒在地再无生息的刀客,竟然又重新爬了起来。 阿铭听到了动静,回头,看过去; 随即道; 「我亲爱的同族挚友,又该到我们并肩作战见证友谊的时候了。」 「呵呵呵……」 重新站起来的刀客,没有去捡起自己掉落的刀,而是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态,保持着身体的一种平衡。 第368页 阿铭注视着他, 开口道; 「灵魂,已经湮灭了才是。」 再小型中小型的禁咒,在对方毫无察觉或者说,根本就不懂得如何去抵挡时,湮灭掉对方的灵魂,还是没问题的,毕竟,目标是单一的。 老者却开口道: 「他就像是一条……一条可以嗅到我味道的……虫子……追逐了我……很久很久……」 「虫子?」 阿铭目露思索之色, 道: 「是傀儡?养蛊,亦或者是,自身体内,就养着类似蛊虫一般的存在?」 紧接着, 阿铭开口问道: 「你不是从荒漠来到燕国再到晋地来的,是吧,你去过干国,干国的……西南。」 干国西南有土司,土司中有圣女,圣女擅养蛊。 相传,当年刺面相公就被下过蛊,但那位成功对刺面相公下蛊的圣女,却为刺面相公所吸引,成了他的侍妾。 后刺面相公入枢密院,为人构陷,入狱而死; 那名土人出身的圣女侍妾,自焚于家宅,为夫君殉情。 「是……我去过干国……」 「所以,你去那里,做什么?」 老者从西方出来,是为了躲避追杀的; 结果,却自己在干国沾染上了这个是非。 老者回答道: 「干国……有美酒……」 阿铭张开嘴,吸了口气,他竟然无法反驳,因为在昨天,他也曾感慨过到底何时才能正大光明地去干国江南尽情享受佳酿。 但阿铭还是很生气; 刀客已经死了,确切地说,作为刀客这个人的存在,他已经死了。 他还没来得及报出自己的宗门民姓,就没了; 但死去的,只是他的灵魂。 在这一刻, 似乎是预感到了主人的消亡,原本寄宿于其体内的蛊虫,开始逐渐掌控这具躯体,确切地说,这具躯体因为先前遭受的是灵魂魔法的打击,所以肉身,还保持着得比较好。 刀客站了起来, 两根触鬚自其双耳以及鼻孔和嘴巴里探出。 阿铭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现在能站起来维繫住这份体面,已经殊为不易。 至于继续战斗, 勉强可以论起胳膊砸两拳,但没什么意义。 当然,刀客肯定也不是先前的刀客,现在的他,无非是一具被鹊巢鸠占的傀儡,能使用出的战斗力,到底有没有八品都存疑? 可惜, 这就是兑子, 自己这边的牌已经都打光了,但对方,还留了一张小四。 老者开口道: 「你……可惜了……我能感受到……你的伟大……」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但老者接下来,却有气无力地又笑了: 「所以……能和伟大的同族一起消亡……也是我的荣幸……」 是的, 消亡。 当那头虫子占据了刀客的身体后,它不会去捆缚不会去抓活口,只会本能地将带着恶念的目标,杀戮。 阿铭有些无奈, 他尝试迈开步子,下意识地稍稍发力想要提起速度,但身体肌肉确切地说,是血液内的空虚,让其身形直接一个摇晃,差点直接跪地。 此时的他,就是一张白纸,不是指的单纯,而是单薄。 「你信上帝么?」阿铭忽然问道。 老者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那些……红衣大主教……自己估计都不信……难道……你信?」 阿铭点点头, 「如果他能保佑我的话,我就信。」 「真是……现实的东方人……没有信仰的……伟大同族……」 「吱呀!」 就在这时, 地窖上方的盖子,被打开。 随之而来的, 是一声低喝: 「俺来了!」 大燕平西侯府麾下第一冲锋勐将奉新城守卫将军兼魔王麾下第一勇士兼兼职上帝——樊力, 自上方, 探出了他那颗大脑袋。 是的, 阿铭先前猜测得不错,当上面厮杀平息,当刀客下来时,阿铭并没有为樊力而悲伤,因为他不认为樊力会为了掩护自己而死战到底。 为了主上,那还可以,因为主上死了,大家可能一起暴毙,你不为主上战死也得去死,还不如战死。 所以,樊力如阿铭猜测得那般,他跑了。 而刀客,没有空去追,他来到了地窖。 跑出去的樊力之所以又跑回来,是因为他感受到了来自豹门客栈内先前传出的恐怖的魔法气息。 所以, 是那头事儿逼吸血鬼同僚,成功了? 所以, 樊力以上帝之名,回来了。 但, 当樊力探下去脑袋时, 正好站在下方的蛊虫刀客,也抬起了头, 双方, 对视了。 他,居然没死! 那条吸血鬼,竟然失手了! 樊力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 「砰!」 将盖子重新盖了回去, 隔着盖子, 传来一道声音: 「打扰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入京! 阿力来了, 第369页 阿力又走了, 走得轻松,走得干脆,没带走半点愧疚,走得很樊力; 不过, 阿铭也没有去伤怀什么, 连那个躺在地上的「干瘦」老者,也没有再去出言讥讽, 因为, 他们没空; 没空的原因在于,蛊虫的智商,可能的确有点低,当樊力打开了盖子,又关闭了盖子之后,它的怒气值应该是被樊力给完美地吸引了,又或者是,在它看来,樊力的大块头以及那旺盛的气血,才是它最喜爱的。 所以, 被蛊虫占据身体主导权的刀客,他走上台阶,撞开了盖子,追着樊力,跑出了地窖。 最终, 老者不由地感慨道: 「哦……亲爱的上帝使者……他的出现真的相当及时……就像是一直在隔壁墙角蹲着一样……」 「呵。」 阿铭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但不可否认的是,樊力确实是救了自己二人。 他走到地窖台阶那里,将盖子,重新盖回去。 老者有些艰难地坐起来,看着坐在台阶上的阿铭, 问道; 「不离开?」 「离开并不意味着安全。」 「我说过……床下面……还有个地道……」 「那是骗我的,如果有的话,你之前在感知到我来时,就应该自己逃了。」 「抱歉……我以为当时我们都会死……所以想临死前……让你再开心一下……」 「很好。」 「你是在等待救兵么……除了上头的那个傻大个之外……」 「对。」 老者伸手,抚摸了几下自己的嗓子,似乎觉得这样说话太累,也不方便,所以开始爬向那处水缸。 等到水缸位置时,老者艰难地爬起身,拿起瓢,喝血。 「你不来点?」老者问阿铭。 「我有私藏的更好的鲜血。」阿铭说道,「普通人的鲜血,带着一股子酸臭味。」 「你的日子,过得真好。」老者有些羡慕道,「不像我,东躲西藏,你在这里,是有势力的吧?」 能在这里等救援,而不是急匆匆地带着自己逃跑,显然是有着极大依仗的。 「平西侯府,听说过么?」 「听说过,当然听说过,大燕的新侯府,在望江以东,就是他说的算。」 「嗯。」 「莫非……」 「嗯。」 「你的主人是平西侯爷?」 「……」阿铭。 虽然老者说的是事实, 虽然平日里也习惯了喊郑凡「主上」, 但在自己刚刚释放了禁咒,颇有一种「爷青回」的当口, 忽然这样称唿和认定, 心里, 真的是有些不舒服。 不过, 不舒服归不舒服, 阿铭还是点了点头, 道: 「对。」 「天吶,亲爱的东方同族,你竟然拥有着一座如此巨大的靠山,看我的眼睛,你是否已经读出了满满的羡慕?」 阿铭不置可否。 没多久, 外面传来了马蹄声。 而这时, 地窖盖子再次被敲响,阿铭没去打开。 上头, 传来了樊力的声音: 「天王盖地虎!」 阿铭没回答, 随即, 上头传来剑婢的声音: 「在下面么?」 阿铭这才打开了盖子。 外头,站着一群军士。 阿铭上来,又让樊力将老头给提了上来。 刀客的尸体,被砸烂在了门口,是樊力砸烂的。 许是被刀客追得实在是跑不脱了,樊力最终回手一砸,然后就将刀客给砸烂了。 这才清楚, 这刀客已经不是先前的刀客,弱得很。 出来后,阿铭看向那位来接应的校尉,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回铭先生的话,卑职姓萧,叫萧桁。」 「嗯。」 阿铭也没去问是哪个「hang」,他只是随便问问,然后就会随便忘记,给这年轻的校尉一点喜悦和期盼。 随即, 阿铭下令道; 「回侯府。」 …… 侯府,一切如常。 雪原诸部极为安分,忙着互相争斗,做买卖,卖奴隶; 楚国那边,也是大开方便之门,只要战马得以被交易到,自己那位大舅哥对侯府,可没什么盐铁禁运一说。 当然,平西侯府的这种做法一定程度是在资敌,但双方其实都是为了发展,也是各取所需。 这一日, 杏花苑儿的亭子内, 柳如卿正弹着琴, 对面坐着一头牛, 姓郑。 琴声好坏,技艺高低,郑侯爷不能说一窍不通,但也只能听个大概,他主要是手里拿着冰饮子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一边欣赏着面前的风韵美人。 四娘平日里忙, 公主其实也挺忙的,一会儿要去帮四娘的忙,一会儿要自己去应付来自楚国的使团; 郑侯爷得暇时,就喜欢在柳如卿的院子里泡着。 因为这个女人,很柔顺; 柔顺得,就像是自己在四娘面前时一样。 虽已被自己採摘了很多很多次,但那种娇羞,却未曾褪去丝毫,动人的美眸下掩藏着的,是欲拒还迎的勾魂。 第370页 从此君王不早朝,是真有其事的。 好在,郑侯爷的脑子很清醒,而且,他更明白,山雨欲来风满楼,距离自己离开侯府入京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 各方面的准备工作,其实已经进行得七七八八。 柳如卿一曲抚毕, 起身, 为郑侯爷添茶。 却被郑侯爷伸手一抱,搂入怀中。 光天化日,朗朗干坤, 柳如卿可谓无比娇羞,却无法更不敢去挣脱侯爷的手,最后,只得干脆扑在侯爷身上,红唇对着郑侯爷的耳垂吹了吹, 轻声喊道: 「叔叔哎~~~~」 郑侯爷有些上头。 柳如卿咬了咬郑侯爷的耳垂, 呢喃道: 「叔叔,放过侄女儿~~~」 郑凡觉得自己喝高了,骨头都酥了。 不过,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肖一波的通禀声: 「侯爷,铭先生求见。」 剎那间, 灵台清明。 郑凡松开手,柳如卿从其身上下来。 起身, 摊开双臂, 柳如卿上前,帮郑凡整理衣服的细节。 整理好后,柳如卿缓缓地退后几步。 郑凡笑了笑,离开了小院儿。 前厅里, 阿铭和樊力坐着。 最尾端,还有一个箱子,箱子被打开着,郑凡从那儿经过时,看见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老者正一脸紧张兮兮地瞧着四周。 在看见郑凡时, 老者马上开口道; 「哦,我嗅到了真正的尊贵气息,是血液深处,给予我的指引,您应该就是晋东的守护者,我那东方同族的主人,伟大且至高无上的平西侯爷吧。 请侯爷, 接受我的尊敬和膜拜, 来自您忠诚的僕人卡希尔。」 郑凡看向阿铭, 道: 「这腔调,还真是久违了。」 阿铭没回答,樊力抢先点头, 「对,俺也这般觉得。」 郑凡在主座坐下,指了指那个箱子,问道:「你不是去天断山脉里採摘新的花卉么?」 「回主上的话,属下回来途中和阿力他们相遇……」 阿铭将整件事,都说了一遍,没做丝毫隐瞒。 因为思来想去,都没有需要去隐瞒的必要。 听完后, 郑凡马上抓住了重点, 「你说,你靠着他,使用出了禁咒?」 「是的,主上。」 郑凡点点头,道;「那这个老东西,还是个宝贝。」 实力提升这方面,别看郑侯爷先前去找柳如卿听琴,但他真的没懈怠过,每天都会练刀,同时在这段时间,也出去歷练过几次。 但六品的境界,一直没有松动。 用剑圣的说法就是,六品到五品,其实就是高手到宗师的跨度,除了武术套路和气血培育之外,还要孕育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这话, 郑侯爷是能听懂的, 不仅能听懂, 他还能根据这个主题或者叫中心思想,给你再编出更多贴切的解释和比喻出来,保管比剑圣说得更让人觉得不明觉厉。 可偏偏, 做不到啊。 这该死的境界…… 至于说, 阿铭靠着这个老头,释放出了禁咒,虽然是小型中的小型,但这无疑是一条路子。 至于说,阿铭是否靠着这个老头,找到了脱离自己的办法,以及是否会成为一道口子,让魔王们不再完全受自己束缚,甚至,最终引起反叛什么的。 郑凡压根就没往那方面去想; 因为本就不用去想,现在大家,其实都在做着自己感兴趣的事,都在玩,自己这个主上,也一直坐在被他们认同的位置上。 谁要走, 那就走呗,也没人真的拦着。 在这种情况下, 除了魔丸之外, 其余的魔王其实是没那种弒主的主观能动性的。 哦, 还有一个…… 郑凡将目光落在了樊力身上, 樊力憨厚地挠挠脑袋。 「阿铭,把他安顿好。」 「是,主上,属下明白。」 「哦,伟大至高的平西侯爷,请容许卑微的我再度向您表达无限的感激之情,作为……」 郑凡微微皱眉。 樊力起身,走上前, 「砰!」 将箱子给盖回去。 「他总是喜欢用这种腔调说话么?」郑凡问道。 阿铭回答道:「其实,在属下使用禁咒时,他在旁边一开始是不屑,到不信,再到震惊,再到不停地倒吸凉气; 唔, 这种感觉, 还是不错的。」 郑凡伸手指了指阿铭, 道: 「格调低了。」 阿铭笑着点头,道:「但确实爽啊。」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郑凡和阿铭一起笑了起来。 笑罢, 郑凡开口道:「这阵子逃亡的野人和楚人不少,你去那边知会一下,新鲜的血液应该是不缺的,你好好养养,顺带,把他也好好养养。 这次入京,把他也带上。」 「主上,距离出发的日期不远了,他可能来不及恢復。」 第371页 「那就单独给他弄一辆马车,养在马车上,我就不信在路上碰不到山贼流匪,又或者是碰不到晋地义士。」 「是,主上,属下明白了,只是,主上觉得,这次入京,会有大动作么?」 这时, 旁边的樊力忽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郑凡和阿铭一齐将目光落在樊力身上。 樊力笑着笑着就不笑了,指着那个箱子,不停地倒吸凉气,然后自己又把自己给逗乐了,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 郑凡摇摇头,道: 「阿力。」 「啊,主上,俺在。」 「你要是能把装傻的精力分出一些出来做事,说不定连魔晶炮都能给你整出来了。」 「……」樊力。 郑凡再次看向阿铭, 道: 「我总有种预感,这次入京,不会平淡,但兵马,是不方便调动的。」 一是侯府这边,兵本就刚刚够用。 你临时抽调了一两万骑兵去做点什么事,这无所谓,但你要抽调两万骑去燕京,这边的摊子,可就有些单薄了。 二是,就算兵马足够,你这会儿带兵去燕京想干嘛? 想来一出, 封侯非我意,但愿坐龙椅? 郑侯爷一直有一个很好的习惯,像是松鼠冬日来临前堆松果一样; 没高手时,就堆兵; 有兵马时,就堆高手; 总之,怎么安全怎么来。 这次去燕京,既然兵马不能带,那高手,就是多多益善。 甚至,连现在依旧关在地牢里的徐闯,那位温明山上下来的刀剑双修者,郑凡也打算给他一个重获自由的机会。 「燕京的局面,肯定是以维稳为主,谁都不可能调动大军去做什么,但我心里偏偏又有一种不安的情绪在。 这种情绪,上次入燕京时,可是根本没有的。」 「主上的第六感,属下还是相信的。」 「嗯,这次去,瞎子梁程和苟莫离留下守家,你们其余,都跟着我一起走。」 「属下遵命!」 「俺遵命!」 「嗯。」 樊力帮阿铭扛着箱子,去冰窖了。 郑凡则一个人在前厅又多坐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揉捏着自己的眉心。 从最早的那个虎头城内叫温特的商人以及他手下的那条哈士奇, 再到现在的老吸血鬼卡希尔; 一幅来自西方的画卷,在郑侯爷的面前,已经逐渐立体起来。 此时此刻, 郑凡心底逐渐升腾出了另外一种相对渴望的情绪,在这之前,他是想去干国江南看看,而现在,又多了一个,想去西方看看。 不是为了看看大洋马, 而是纯粹地想要去见识见识那里的风土人情。 许是现在真的身处高位了,所以才越发理解以前的一些话。 比如那句: 我来,我见,我征服。 征服排在最后,因为它真的只是附带的。 「主上。」 这时,瞎子走了进来。 「嗯,瞎子,你错过了阿铭带回来的真爱。」 「呵呵,属下听说了一些,但属下这里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与主上您说。」 「如果是财会或者帐簿的话,你和四娘拿主意扫一眼就好了,我就不看了。」 「不是,是来自燕京的信。」 「小六子的信?」 「是,但不仅仅是。」 「哦?还有谁的?」 「总共是四封来信,小六子的信走的是他自己的商队渠道,另外三封,则走的是驿站。」 走驿站, 肯定是不安全的,因为密谍司会对一些信件进行侦查,你上再好的火漆都没用,密谍司里必然有造假高手给你復原。 同时,你就算发现了自己的信件被查看过,你又能怎滴? 去上书,弹劾魏忠河领导下的密谍司侵犯了你的隐私? 其实, 不仅仅是侯府建立,在雪海关还是伯爵府时,府邸里和外界的通信就已经很多了,而在侯府建立后,更是达到了一个顶峰。 内部的讯息处理,晋东这块基本盘上的各个居民定居点、各路驻军、从民生到商贸再到军事然后是文化方面等等等,案牍,每天都能堆积如山。 郑侯爷会处理,当初被老田提过去丢帅帐内,也将各项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但在家里时,他是完全放权给瞎子四娘他们去做的。 除此之外,还有来自雪原诸多部族的通信,以及楚国朝廷以及各大势力暗通曲款的通信; 和晋地官员燕国朝廷官员等等方面的通信…… 所以,这就需要一个极为优秀的幕僚班子来帮你处理,好在,郑凡有。 「主上,一封是小六子,一封是魏忠河的,一封是赵九郎的,一封……是刚转任鸿胪寺少卿陆冰的。 主上, 先看哪一封?」 魏忠河的,并不是魏忠河亲笔,而是密谍司以公文的方式对侯府进行的联繫,同理,赵九郎的是以内阁名义,陆冰则是以鸿胪寺的名义。 但三封,一起来,显然意味着一种山雨之前的造势。 「先听小六子的信吧。」 「主上重情义。」瞎子拍马屁。 第372页 「只是觉得这货的最不重要。」 「呵呵,主上说得对,信里,都是家长里短,讲的是其即将诞生的两个孩子以及他现在的日子,很让属下意外的是,这次没有暗喻。 或许, 没有暗喻,就是最好的暗喻,意思是,该收起其他心思,不再嘻嘻哈哈,准备……最后的亮刀子了。」 「另外三家呢?」 「内阁的意思是,想徵询侯府对朝廷选派官员充实晋东治理的意见;密谍司则要求咱们加大对香水的进贡,尤其是,风油精。鸿胪寺则是微微指责咱们,不应该私下里和楚国使者会晤,至少,该给鸿胪寺一个面子,走一个过场。」 郑凡点点头, 道: 「这是在提醒我,他们可注意着我吶。」 「属下也是这般认为。」 郑凡呵呵一笑, 道: 「正好,本侯也一直没忘了他们。」 …… 永平四年, 七月初四, 处暑; 奉新城西城门大开, 仪仗护卫开路,百姓夹道相送, 平西侯爷, 奉天子诏, 启程入京! 第四百六十八章 故去 熟悉的地段,熟悉的路程; 却是不一样的景色以及截然不同的风物。 不过是一个春夏,玉盘城比去岁冬日时,又热闹了更多。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玉盘城通往望江的那条河道上,竟然又出现了画舫; 那熟悉的靡靡之音,再度响起。 结合起玉盘城当年,活人被当作两脚羊的惨状,现如今的生气,丝毫不让人觉得反感,反而让人觉得唏嘘。 玉盘城的快速復甦,一方面是许文祖的治理有方。 冬日的一通乱刀下去,刺儿头都被挑了个七七八八,没了政治斗争的精力牵扯,许胖胖踏实下来搞民生。 现如今,颖都城外,已经看不见成堆的难民了,基本都已经归乡。 而另一方面,则是晋东的发展和復原以及庞大的贸易,带动了玉盘城的发展。 商贾就是活水,且奉新城那里侯府专营的风气太浓厚,哪怕是红帐子分了个三六九等,但终究玩得不爽利; 而玉盘城当年就是以销金窟而闻名,别看这一座座画舫上,姐们儿就一个,婢女就俩,一个撑船一个倒酒,客,至多也就一两个; 但人家客单价高; 一艘小小的花舫后头,可以牵扯到很多张嘴的进项。 不过, 最让郑凡意外的是, 当他的队伍经过玉盘城时, 玉盘城守备将军率一众麾下前来参见, 而那位将军, 赫然就是冉岷! 他,终于混出头了。 于这乱世浮沉,纵然燕皇已经马踏门阀,但黔首想要出头,依旧极为艰难。 对此, 郑凡不想去置喙什么, 身居高位者,看起来香,实则是距离你太远,凑近了看,谁不是一屁股屎? 只是, 郑侯爷只是打发了一名亲卫去安抚一下,再言及自己奉旨入京,赶路需要,所以就不在玉盘城逗留了。 我自己可以脏得不像话, 但我还是喜欢和老实人交朋友。 是夜, 下起了小雨, 队伍渡江, 于望江西岸的一处渡口小镇上扎营歇息。 让郑凡没想到的是,刚坐在毯边准备喝了四娘递送过来的这杯温热过的牛乳就准备歇息的自己, 收到亲卫传报,五皇子求见。 好在郑侯爷现在心境修炼得很好,口中的牛乳还是咽了下去,没有喷出来。 雨夜, 渡口, 一个是奉旨入京的侯爷,且朝野上下都有一种默契地认知,这一次,是敲定国本之事; 一个皇子, 忽然求见。 怎么看都觉得有问题,怎么想都觉得有猫腻, 这是直钩,直得不能再直的钩。 但郑凡还是见了。 黄泥已经掉裤裆了,不是那啥也是那啥了,还不如见见。 然后, 五皇子姬成玟,也是一副刚吃了一大口黄连的抑郁表情。 大燕军功侯,见皇子,按理数,见皇子,还是要行礼的,但你不行礼,除了陛下,没人能治你的罪; 郑凡就坐在那儿,看着五皇子。 「郑侯爷,本王不想的。」 郑凡摇摇头, 道: 「王爷,本侯向来胆儿小,你别吓本侯。」 「我是不知道侯爷你会连夜渡江,我本来是在巡视新修建起来的江堤的,恰好这里有一处漏口,下午的时候带着一众民夫补上了,我这刚用完饭,侯爷你就渡江了,你的亲卫直接把我这边的民夫给围了起来。 我不是傻子, 我这会儿特意等在这里见侯爷你是我脑子被驴踢了么?」 郑凡是相信这番解释的, 因为这如果是故意的,那实在是太蠢了。 且就算是要见面,私底下,大家可以有的是方式去交流,自打五皇子在颖都治理河工以来,逢年过节,侯府都会给他备一份礼的,可以说,大家本就有联繫。 如果说, 此时燕京传来的消息是,燕皇突然驾崩,太子继位,小六子奋力一击失败,被太子诛杀; 第373页 嗯, 这个时候他姬成玟大大方方地跑到自己跟前来,是最为正确的。 可燕皇明明还在硬挺着,燕京那里,也一直维繫着一种平衡。 小六子的信里,已经表明了态度,是骡子是马,到燕京来遛遛吧,横竖就那一锤子的事儿了。 郑凡伸手戳了戳自己的脑壳, 道: 「可是殿下,现在您脑子到底有没有被驴踢过已经不重要了,今夜之后,大家都会认为您被踢过了,顺带,可能还会怀疑本侯是不是也跟着一起被踢了。」 「反正,没我什么事儿。」 郑凡帐篷内没个椅子,四娘要坐也就和郑凡一起坐毯子上,五皇子干脆就席地而坐。 这会儿, 郑凡才得以好好地认真打量一下五皇子的近况, 嗯, 又瘦了,又黑了。 只能感慨,燕皇的这些个儿子们,没一个是省油的灯,稍加打磨,就是美玉放光。 「成吧,本侯给殿下您安排个帐篷,休息之后,明儿送你回颖都。」 「我不急着回颖都,我还得去上游再巡视巡视呢,这好不容易休养生息的气象起来了,总不可能再让这望江泛滥一遭。 否则, 这晋地,连带着我大燕,就都不好过了。 今年, 我燕国,依旧旱灾连连。」 晋地其实今年雨水不比去年少,但怎么说呢,许是因为去年伐楚时开凿了河堤,相当于来了一次堵不如疏,反而导致今年望江水系的压力骤降。 搁在承平年代,没国战做藉口,谁敢决堤治水? 所以,很有可能,在接下来两三年时间里,要由晋地,向燕国输血了。 「殿下辛苦了。」 这是真心话,不是拍马屁,晋地,也就是颖都这一片要是能发展回来,对晋东,也是极大的助力。 在瞎子和苟莫离这俩老银币战略家的盘算里, 颖都这一块,也就是传统的司徒家核心区域,就是侯府日后嘴边的肉。 不造反的话,晋东可以受到来自这一块的反补,商贸人口流动将更发达; 真有一天要造反的话, 铁骑西下渡江, 直接就能将这一块富裕的地方拿下当作自己的前进基地。 「郑侯爷,你说,反正我都既然坐在这儿了,咱就干脆打开天窗说一些敞亮话,你是支持太子,还是支持六弟?」 郑凡摇摇头,道:「不是本侯要故意敷衍殿下,而是本侯自己心里,其实并没有特别大的倾向。」 「哦?」 「本侯只希望大燕可以长治久安,本侯只希望,在未来十年里,可以率领我大燕铁骑,灭楚踏干,再造诸夏。」 五皇子很认真地看着郑凡, 最后, 点点头。 他站起身,似乎打算出去在郑凡给他安排的帐篷里休息了,但走到帘子那里,却又停了下来,转过身,看向郑凡,问道: 「郑侯爷。」 「殿下还有什么事?」 「其实,我挺怕死的,真的。」 「巧了不是,本侯也怕死得很。」 「哈哈。」 五皇子笑了起来, 然后, 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道: 「我对那个位置,没太多的想法。」 「您,最好不要有,如果连您都开始觉得自己可以有机会的话,那,大燕就真的不知道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 「是啊,但,郑侯爷,我想求您一个保证。」 「殿下尽管说。」 「如果真到了某一日,我……我希望,可以去您的侯府,求一个庇护。」 「身为大燕的将领,保护我大燕皇族,理所应当。」 「您知道的,孤想要的,不是这种套话场面话。」 「殿下。」 「嗯?」 「本侯还是无法保证,一如现在六皇子他,也无法保证我会铁桿支持他一样。」 「但如果六子对你託孤,我知道,侯爷你肯定会不惜一切保护下来的!」 「这是自然。」 「那我呢?我求的,也只是这个啊。」 「殿下,咱们,很熟么?」 「……」五皇子。 五皇子有些浑浑噩噩, 然后蹲下来, 双手捂着脸。 郑凡见状,嘆了口气,走了过来。 伸手, 轻轻拍了拍五皇子的肩膀, 道: 「殿下,您只要不去想那方面的心思,您就是安全的,好好地把望江治理好,沿岸百姓,会记得你的恩德的。 河工治好之后,回京,进工部,赢个五贤王的名号; 哪儿有灾,您就去哪儿, 这, 才是您真正可以自己掌控的护身符。」 姬成玟抬起头,看着郑凡,点点头, 道: 「侯爷这话,是真的在为我着想的,我能听得出来。」 「还是说白了,那把椅子,真坐上去,可能一开始新鲜,慢慢地,也就枯燥乏味了,真有个贤王的名号,以后电视剧里,女主都会和你谈恋爱。」 「侯爷,敢问电视剧为何物?」 「说书,相声,评剧这类的,是野人的叫法。」 「哦,原来如此。」 第374页 「好了,王爷,去歇息吧,明儿,您该干嘛就干嘛,对大燕,有一些信心,对陛下,也有些信心,对您的那几个兄弟,也有些信心。 其实, 本侯真的挺喜欢这个大燕的, 因为在大燕, 真正能做事会做事的人,都能得到比较好的待遇。 您那几个兄弟,别的不说了,胸襟,那是足够的。」 「是,唉,好了,我去歇息了,侯爷,一路顺风。」 「殿下也是。」 五皇子离开了帐篷, 四娘走了进来, 手里, 又拿着一杯热腾腾的牛乳。 「喝过了。」郑凡说道。 「只喝了一半,主上。」 「好吧。」 「主上,是不是觉得奴家太烦了,像是当母亲一样天天逼着孩子喝牛奶?」 私底下,其实大家都很放得开,言语上,更是没什么顾忌。 郑凡摇摇头, 道: 「我还真没体会过母亲每天早上逼我喝牛奶的感觉。」 「那主上您,想体验一下么?」 郑侯爷, 笑了。 …… 翌日清晨,队伍再度出发。 郑侯爷谈不上容光焕发,但可以看得出那种兴致勃勃。 队伍没打算过颖都, 其实, 天数之前是算好了的, 肯定会预留足够多路上可能出现意外或者其他因素被耽搁的时间。 但这座颖都, 是真没再进去的必要了。 预留下来的时间, 郑凡更愿意在歷天城里多陪陪老田。 自打老田回了歷天城,自己就和他断了联繫,根据那边传来的情报看,老田就没出过昔日的侯府。 倒是剑圣说, 他那天境界再进一步时, 曾和老田对过眼。 郑凡一开始不信, 剑圣也懒得解释, 后来还是瞎子来了句,剑圣当时怀里抱着天天。 可能,老田在天天身上下过一些禁制,可以感应到自己的儿子。 而剑圣抱着天天,可能冥冥之中,真的会有一种唿应。 当然, 这是鍊气士们最为拿手的东西, 鍊气士不擅长打架, 但除开打架的其他区域,他们似乎都挺在行的。 不过, 这让郑凡再度想到了老田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他, 只是粗通方术。 行吧行吧,郑侯爷习惯了。 习惯了周围一个个拿着主角剧本的人,习惯了自己就是那个一下战场就会数阿铭身上一根根箭矢的龙套落寞的感觉。 不过, 郑凡没打算进颖都, 但颖都的许胖胖,可很是给面子。 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亭子, 许胖胖备下了酒水小菜, 打算亲自为郑侯爷送行。 二人的关系,其实真的不错。 许文祖觉得郑凡这个人,有本事有能力会做人,而且还真实! 最重要的是, 郑凡就是自己命里的福星! 可惜, 他不知道的是, 当年郑凡认识沙拓阙石后, 是他让沙拓阙石特意沖入队伍之中,将本该许文祖所在的马车举起,砸向了镇北侯府的牌坊上,直接砸了个稀烂。 如果不是当时许文祖刚好拉稀不在车上, 现在, 侯府门口那片肥沃的土地,应该长出花儿好几朵了。 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往事不可追,就忘了吧。 郑凡自貔貅上翻身下来, 快步走向亭子, 许文祖也起身,快步走出亭子。 「许大哥!」 「郑老弟!」 二人的手,快速地攥在了一起,深情演绎着什么叫做患难与共的兄弟情义。 后头的阿铭默默地喝了一口血,看到这一幕,自言自语道:「有点眼熟。」 其身后的樊力开口道: 「二哥; 三弟。」 阿铭点点头: 「有那个味儿了。」 樊力备受鼓舞,又道; 「丞相, 皇叔。」 谁是曹丞相? 阿铭没问,因为显而易见。 许文祖拉着郑凡的手,领着他进了亭子。 亭子里, 一张桌子三张椅子。 郑凡坐下后, 问道; 「还有谁?」 「本来孙太傅也想来这里送送老弟你的,结果早上起身时,其家人来传信说孙太傅昨夜偶感风寒,今日实在是出不得门了。」 「哦,原来是这样,孙太傅年岁大了,自当好好保重好身体。」 对孙有道这个人,郑凡其实挺有好感的,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老者带着孙家最终上了他的船,而是因为这个老人,把事业和家庭,都过得问心无愧,做事儿,厉害,做人,也讲究,大气。 「孙太傅的身子骨,我看还是可以的,说实话,有他在,哥哥我在颖都心里才能更踏实些,他是个明白人。」 郑凡摇摇头,道: 「不一样的,孙太傅毕竟上了年岁了,身子的问题,可大意不得; 人吶, 就是这样, 第375页 岁数到个坎儿后,就容易一不小心……」 郑凡本打算藉由这个话题,来劝导一下许胖胖可以少吃一点肉了,省得三高。 虽说这个时代男子以肥为富贵象徵,但问题是,肥容易出问题。 但郑侯爷这边话还没说完, 就看见一名自颖都来的骑士快马而来, 翻身下马后快步跪伏到亭子外, 「参见大人,参见侯爷。」 许文祖放下了酒杯, 问道; 「慌慌张张的,出了什么事了?」 「大人,孙家人刚传来消息,说; 孙太傅, 走了。」 「嘶……」 许文祖勐地瞪向郑凡。 「……」郑凡。 「郑老弟,这……」 郑凡下意识地回过头,今儿个没带梁程出来啊。 随即, 郑侯爷站起身, 道: 「老哥,我还是进一趟颖都,去给老太傅上炷香吧。」 第四百六十九章 死人,会说话 因为孙太傅的突然离世,使得本不打算进颖都的郑侯爷不得不拐入颖都。 只不过这次和上次不同, 上次,是刻意压着速度,一定程度上,算是被「众望所归」和「翘首以盼」; 这次,则只带着剑圣和陈大侠二人,连亲兵护卫都没有带,貔貅也没有骑,直接随着骑着貔兽的许文祖以及他的护卫们一起进的城。 孙家的宅邸,郑凡是轻车熟路。 此时, 府门两侧,已经有腰间缠着白布肩膀绑着黑纱的家丁正在挂起白灯笼。 外头,也有不少大户人家的管事正在这里打探消息。 毕竟正式的治丧,还没开始,这会儿,也就只有关系极为亲近的人才会过来看一看,秉着「家里人」帮忙一起操持筹备丧事的名义; 许文祖翻身下了貔兽, 他的身材,太过清晰,也过于显眼; 门口的一众家丁马上跪伏下来,一个管事儿的则跪伏在许文祖面前,当其正准备开口时,却看见了站在许文祖身后没有穿玄甲只是一身黑色锦衣的男子,嘴巴,又再度张开。 他是认得平西侯爷的,所以有些猝不及防。 「去去去去!」 许文祖直接推开了这个管事的,走了进去,郑凡也紧随其后。 府邸内,下人们都在为治丧做着准备工作,许文祖和郑凡直入后宅。 还没进后宅,就听到里头传来的哭声。 是孙良的哭声, 「爹啊……爹啊……」 一声声的唿唤, 不算动情,只能算哀嚎,词彙也不丰富,更和什么抑扬顿挫没什么关系,但却能让人感受到他此时的悲痛。 孙家老二的本事,其实很一般,就是那颖都转运使的差事,没他爹在背后帮持着,可能在伐楚之战时就会因为后勤耽搁而被靖南王直接斩下首级以儆效尤。 但孙良有一个优点,就是他踏实。 芸芸众生中,自以为聪明者,数不胜数,自知己短者,寥寥; 孙良,就属于后者。 许文祖走了过来,周围的孙家亲眷们有些愕然,有些惶恐,但在有人领头后,全都向许文祖跪伏行礼。 孙良也转过头,脸上鼻涕眼泪交织在一起。 「许大人……许大人。」 孙良踉跄地起身准备行礼,却被许文祖强行搀扶起来。 里头, 刚刚初步布置起来的灵堂内,有一口棺材。 以孙家的规格,孙有道自然会为自己早早地预备下这些,人一没了,就可以直接躺进去,毫不耽搁换家。 「节哀。」许文祖安慰道。 孙良点点头,双手死死地抓着许文祖。 然后, 他看向了站在许文祖身后的人, 身子微微一个哆嗦, 又马上跪伏下来向郑凡行礼。 郑凡也伸手搀扶起他,道: 「香台还没立起来,上香回礼什么的,也不急于一时,这里太吵,让这些人暂行先下去吧,本侯想和你,和太傅,独处一会儿。」 这是一个很不近人情的要求; 治丧初始,自然是乱糟糟的,但谁敢真的嫌弃这喧嚣? 可偏偏平西侯爷的身份不一样,他的话,一定程度上就代表着规矩。 且孙家在失去孙有道后,门楣,已经落下去太多太多,早没辩驳和争取的资格了。 换句话来说,之前孙太傅虽然退了下来,不怎么过问朝事了,但只要他还活着,哪怕躺在病床上陷入着昏迷,孙家的牌面,其实还是在的。 维繫于孙太傅一人身上的,于燕国朝廷,于晋地百姓,于颖都官员权贵的香火情,还是在的; 但人走茶凉, 不能说顷刻间一切都消散无踪, 但终究是不一样了。 孙良马上下令让自己的亲眷和内宅僕人都下去,很快,灵堂这里就安静了下来,就是孙良自己,也先离开,去重新梳理一下。 这是待客的规矩,也是治丧的规矩,先前是自己父亲刚刚离世,外加正式治丧还没开始,所以他可以真情流露地去哭,而等到哀悼的客人上门时,身为主家,身为孝子,必然得郑重接待和回礼。 这时, 第376页 灵堂前,其实也就剩下许文祖、郑凡以及站在稍远处的剑圣了。 许文祖深吸一口气,眼角有泪痕,同时,身子微微一踉。 郑凡伸手抓住许文祖的手, 许文祖目光一凝,再向灵堂内一瞥,手掌连续发力两次; 这是你的安排? 是你让人做掉的孙有道? 不得不说, 许胖胖患有了和上一任颖都太守毛明才一样的症状,那就是一切尽在平西侯掌控之中后遗症。 否则,你难以解释这事儿; 你郑凡今日要从颖都过, 他孙有道忽然一个高兴,人就走了? 郑凡则微微摇头, 这事儿, 真和他和侯府没半文钱的干系。 许文祖认真地看着郑凡的眼睛,最后,长舒一口气。 过了会儿,孙良回来了,许文祖主动走过去,道: 「本官要给朝廷写摺子,另外,治丧的班子,由本官来领。」 这是恩典,也是荣耀。 一般只有真正的宿老离世,朝廷才会特意委派大员去提领治丧。 颖都距离燕京太远,等摺子过去再批准回来,根本就来不及,许文祖这算是先斩后奏,但实则也是代表朝廷先一步承认了孙有道这辈子的功绩。 整个颖都,地位最高的,就是太守许文祖,他来提班子治丧,就是最高规格。 接下来,朝廷那边会下来恩荣,赐孙太傅一个体面,同时,会给孙良加官晋爵。 当然,孙有道身为贰臣,其实,孙家最担心的就是身后名,而孙家的下一代孙良又没有扛旗的能力,家父的体面和哀荣,只能靠外人去帮忙争取了。 「多谢大人!」 也因此, 孙良后退三步, 极为正式庄重地给许文祖磕了三个响头。 身为人子,理当如此。 许文祖错开半个身位,受了一半的礼,然后拍了拍孙良的肩膀,就先行回太守府,明日,他会重新再来。 灵堂口,也就剩下郑凡和孙良了。 「良,替父亲感激侯爷。」 孙良起身后,再度向郑凡磕头。 人身上有皇命,要赶赴京城,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外加先前也确定了不会进颖都,现在人家来了,肯定是为了自己的父亲。 这也是恩德。 「起来吧。」 郑凡抬了抬手,自己,主动走入了灵堂。 孙良起身,跟在后头。 孙有道的遗体,躺在棺材里,已经被收整过了。 穿的,是其封太傅后,由大燕朝廷赐下的官服。 「衣服可以换了的,换成大成国的官服,之前在石山,我看见大行皇帝陵寝里头有一侧是专门空出来的; 据说,是特意为太傅留的。 这是一段君臣佳话,理当成全。」 孙良脸上大喜,随即再次郑重地向郑凡行礼。 这个话,只能郑凡来说,这个指示,也只能郑凡来做。 因为他是大燕军功侯,超品的存在; 甚至连许文祖,都不可能下达这种成全的要求。 郑凡没去看孙良,而是凑到棺材边,一只手,放在棺材边缘。 上个冬天见到孙有道时,孙有道还挺精神的,现在,人一旦走了,就真的是把精气神一起都带去了; 老人瘦得不像话,有些皮包骨头的意思。 「有酒么?」郑凡问道,「想和太傅再喝一杯。」 「侯爷稍待。」 孙良又转身离开了, 郑凡则靠在棺材边,继续看着里头躺着的老人。 这会儿,他有一种感觉,似乎这个老人下一刻就会重新坐起来,和自己开个玩笑。 其实, 郑凡和孙有道没什么过命的交情, 但有时候就是英雄惜英雄的感觉。 而且,老人的离开,也标志着当年的大成国,被打上了最后一根棺材钉。 老人出名很晚,但和司徒雷却在最恰好的时候碰上了; 从司徒雷的潜府再到镇南关,他一步步辅佐着司徒雷成就一代帝业。 事实上, 郑凡当年身为军中当事人,虽然在那一场三国之战中,他是南下干国而非攻入晋地,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燕国高层或者叫老田,对司徒家和对赫连、闻人截然不同的态度。 对赫连家和闻人家, 那是真的瞧不上; 他们既然还敢主动挑衅, 行, 那就直接把你们往死里打,往死里灭! 而对司徒家, 你可以理解成当时大燕经过了一场大战,损耗很大,需要缓一缓,但这在联想到日后的伐楚,是在何等国困民乏的情况下强行催动的,就可以得知,燕国的高层,在那时,是真的不认为自己打不下去了的。 纯粹是因为,司徒家在司徒雷的带领下,和三晋的另外两家,不一样。 想携踏灭两晋的余威,一举顺势灭掉司徒家,难度会很大。 说到底, 能让对手看得起的,唯有你自己的实力。 且之后的几场大战,颖都这块区域,为大燕军队后勤提供了太多太多的支持,这是……底蕴。 孙有道当年,是帮司徒雷建立了一个史上最强大的「成国」。 只可惜, 第377页 它崩塌得太过突然。 造化弄人,天意如此。 只是,这些并不是郑凡惜英雄的地方,毕竟,他楚国柱国都间接或直接砍了两个了,所谓的国之柱石,见得久了,杀得多了,也就没什么稀奇感了。 孙有道的退下,那种真的是挥挥衣袖,放下执念,选择最为理智的结局,选择问心无愧的落幕,才是郑凡最欣赏也是最有共鸣的。 一定程度上,还真是契合了郑侯爷那种大不了日子不过了挥霍干净家当后开客栈去的想法。 人这辈子啊, 曾拿得越多, 最后, 想放下时,就越难。 少顷, 外头又传来了哭喊声。 一个下人端着酒壶和酒杯进来,眼眶泛红,强忍着哭意。 「怎么了?」郑凡问道。 孙良呢? 「回侯爷的话,老夫人追着老爷走了,少爷去看老夫人了。」 老夫人,也就是孙有道的那名老妾。 孙有道走了, 她在帮孙有道打理好遗体后,也吞金了。 临走前, 对着身边的家里人说了一句话: 「老爷一个人在下面可不行,我得下去伺候着。」 这是殉了; 而且,不是强殉的,是心甘情愿地追随。 原因很简单, 孙良, 没那个魄力和胆气去做强殉这种事。 没过多久, 孙良回来了,他又哭了,但走入灵堂看向郑凡时,却又强行牵扯出笑意。 按照时下风气, 丈夫走了,妻子主动跟着同殉,这是很有面子的事儿,意味着门风很好,礼仪之家。 但孙良笑着笑着又伸手捂住了眼睛,哭了起来。 他生母走得早,那位老妾,其实就相当于他的母亲。 「侯爷,对不住。」 「没事,你哭吧。」 孙良干脆坐在了地上,又开始哀嚎起来。 一日之内,连走两个亲人,还是至亲,他真的受不了,也唯有这种哭嚎,才能让他内心的悲痛得以宣洩一二。 郑凡倒了杯酒,放在了棺材盖上,随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道: 「你是个聪明人,苟莫离也说过,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呵。」 郑凡干了这一杯; 没再添酒, 而是继续沉默, 孙良则继续着哀嚎。 剑圣站在外头,站了许久,终于,还是走了进来。 在看了一眼孙有道的遗体后, 剑圣提剑,行礼。 随后,又退下了。 孙良见状,赶忙规规矩矩跪好,向剑圣还礼。 这时, 外头有人通报。 孙良起身,再度离开。 他是孝子, 外加平西侯爷也在这里, 他确实忙,却必须得忙。 少顷, 孙良又回来了,对郑凡道: 「侯爷,王府里的人来求见。」 「见本侯?」 「是,成亲王爷想请侯爷解禁禁足令,让他得以过来祭拜家父。」 自从上次被左巴掌右巴掌接二连三地狠狠抽击之后,那座王府,当真是彻底鹌鹑了下来。 郑凡点了点头。 「多谢侯爷。」 孙良又起身,出去传话了。 然后, 孙良又走了回来,他的额头,已经在冒汗,是虚汗。 精神的打击,加上连番府邸奔波,是真的有些吃不消了。 然后, 孙良又跪在那里, 郑凡还是靠着棺材站着。 剑圣又早早地出去了。 所以, 灵堂里, 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一个躺着; 郑凡不说话,孙良也不说话,躺在棺材里的那位,更不可能说话。 但在郑凡耳畔边,却像是在不停地听着孙有道在絮絮叨叨来絮絮叨叨去。 「你爹,真的好烦人。」郑凡开口道。 「啊……」孙良。 「没见过你爹这么烦人的,真的。」郑凡又道。 「额……」孙良。 这话, 孙良真的不敢接啊。 反驳么? 不敢。 是的,他孙良是怂,他自己也清楚自己的怂。 所以,他不敢对平西侯爷在自己父亲灵堂前的「疯言疯语」作任何的回应。 但郑侯爷却一直在掏着自己的耳朵,一脸的不耐烦。 这不是郑凡在装神弄鬼, 而是他真的听到了孙太傅在不停地说话。 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无声胜有声。 「好了好了,本侯知道了,知道了。」 「……」孙良。 孙良心下骇然, 莫非, 郑侯爷真的有可通鬼神之能? 许是刚失去了双亲,心神有些恍惚,又许是曾被郑侯爷率兵闯入家门吓破过胆,又许是他自己的脑子,是真的有些笨, 竟然开口问道; 「侯爷,我父亲,说了什么?」 郑侯爷嘆了口气, 道: 「你哥呢?」 「回侯爷的话,家兄一直被圈禁在家里的内院里,父亲下了死命令,这辈子不得外出。」 这个命令,是当初当着郑侯爷的面下的。 第378页 郑凡点点头, 道: 「老爷子走了,让你哥出来给老爷子磕个头吧,尽一尽人子的本分。」 「这……」 孙良马上喜出望外,对着郑凡再次磕头, 道: 「多谢侯爷开恩,多谢侯爷开恩,良这就去喊家兄!」 孙良一直以来都清楚,哥哥孙瑛才是真正的智者,继承父亲的衣钵,自己,只是个添头,但他从未妒忌和不满过。 眼下,他是真心为哥哥开心。 父亲下达的命令,孙家,没人敢违背,但,平西侯的命令,却可以。 没多久, 孙良就背着披麻戴孝的孙瑛过来了。 因为郑凡先前说过,要安静,所以没让僕人抬进来。 将哥哥放置在地上后, 孙良干脆一屁股也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嘴唇发干,脸色泛白。 「爹……爹……」 孙瑛则双手向前,看着灵堂内的那口棺材痛哭大喊。 他从未埋怨过父亲将自己圈禁,他更清楚,因为自己的事,父亲付出了什么,是一世清名啊! 父亲本可以完全脱离漩涡,以大成国遗臣的姿态,终老,却为了自己,上了平西侯的船。 郑凡笑了, 扭过头, 看着棺材里的孙有道, 同时伸手指向了跪伏在下面的孙瑛, 道: 「这下你满意了吧,你儿子,我给你放出来了。」 孙良目瞪口呆; 孙瑛则继续哭喊,捶胸不已,显然,他早就猜到了。 「孙瑛。」郑凡喊道。 孙瑛勐地一咬嘴唇,噤声,嘴唇出血, 而后, 低下脑袋,将额头抵在了青砖上。 「瑛……在。」 「本侯,能相信你么?」 孙瑛马上抬起头, 看着郑凡, 道: 「瑛,此生不会背叛侯爷。」 因为, 他的这条命, 他的这份本该堵绝的前程, 是他爹,拿命,换来的! 孙有道早不死,晚不死,偏等着郑凡过颖都当日才死; 这是巧合? 信了这是巧合才真是见了鬼! 他若是真的寸步不得行,奄奄一息,又怎会要求许文祖在亭子内,为他留一把椅子出来? 所以, 郑侯爷站在棺材边时, 耳朵里传来的, 全是死去的孙有道在不停地絮絮叨叨, 他说: 他这二儿子愚钝,撑不起这个家啊; 他说, 他这个长子残疾,本就不幸,再圈禁一辈子,他不捨得啊; 他说, 他孙家,就这个大儿子像自己,有谋略有心机,可以用的啊; 他还说, 这世上, 除了郑侯爷您,没人敢用他了啊。 侯爷, 你就用他吧,就用他吧, 你不用, 老朽我就死给你看! 啊, 我差点忘了, 我都已经死了, 我已经死了, 我已经先死为敬了! 什么叫聪明人, 前半辈子,辅助帝王开业; 耄耋之年,辅助二儿子撑起家门; 风烛残年,可能过不了这个冬日的他,还能再为长子求一份前程。 反正活不长久,不如,求一个死的价值。 他死了,让郑凡不得不起用孙瑛,且还帮郑凡,确定了孙瑛的忠诚; 孙瑛如果不忠诚,就是让他老子,白死了,有了这一道枷锁,平西侯用自己的长子,才能用得放心,自己的长子,才能最大程度的施展才华。 呵, 只能嘆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郑凡伸手, 道: 「香。」 已经魂不守舍的孙良如梦初醒,马上起身,将香递送到郑凡手中,另外,将一个香炉也放置在了面前的供桌上。 郑凡将香在蜡烛上点燃, 走到供桌正前方,正对着那口棺材。 香烛裊裊, 似乎看见了孙有道站在棺材边,对着自己露出了老狐狸般的笑。 郑侯爷摇摇头, 将香插进香炉, 也笑了, 转身, 走下台阶的同时, 挥挥手, 回骂道: 「你个老东西。」 第四百七十章 野望与茶凉 郑侯爷走下台阶,来到孙瑛身边时,开口道: 「本侯不打算过多耽搁。」 孙瑛马上叩首, 道: 「瑛现在就可以跟着侯爷一同离开。」 随即, 孙瑛转向自己弟弟孙良, 双手叠于身前, 郑重道: 「阿弟,父亲和姨娘的后事,就劳烦阿弟操办了。」 坐在地上,有些后知后觉的孙良,此时终于明白了一切。 父亲,走得突然,但实则,并非一场意外,而是早有预谋。 孙良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恨大哥,但却发现自己根本恨不起来。 大哥,是很优秀的; 如果大哥能重新入仕,那孙家,才算是真正地传承下去,这是父亲的选择。 第379页 总之, 千头万绪之下, 面对大哥的郑重恳求, 孙良也是跪坐起来,双手叠于身前,郑重还礼。 大哥要走了,要跟着侯爷走了,父亲的丧事,他也参加不了。 孙良心里,这时竟然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他清楚自己的能力,失去父亲后,他根本难以独当一面,现在,大哥站在自己前面了,他的担子,也就轻了。 「替我向太守大人知会一声,就说本侯先行赶路了。」 郑凡对孙良又吩咐了一句,就带着剑圣走出了孙家。 而孙瑛, 则喊来了自己的两个僕人,准备了一辆马车,将自己送出城去。 衣服、靴子等等一切,应该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他是知道今日平西侯会过颖都的, 所以, 在得知自己父亲走了的消息后,他是一边红着眼一边示意陪同自己一起圈禁的僕人将自己的行囊收拾好。 也因此,这走,也不算走得太仓促。 郑侯爷出了城,和队伍汇合,稍等了一下孙瑛后,也没专门安排人护送他回奉新,而是队伍即刻启程,继续向西。 …… 秋日的麦浪,在诗词大家眼里,那是一种景色,至多捎带着抒发一些「悯农」的情绪,搁里头充当个门面,就像是一盘菜餚边缘精心雕刻的黄瓜或豆腐,图个好看,但没人会向那儿动筷子。 而这一幕,在郑侯爷眼里,则是另一种情节。 职业习惯吧, 总觉得, 再补一补,再蓄一蓄,再养一养,三年之后,就能再开国战了。 封疆大吏,替天子牧民,一个牧字,就已经说明所有。 老百姓安居乐业,仓廪实再教化他们去知礼节,这见效太慢了,而且于青史之中,实在是上不得什么台面; 日子,将就得可以过就成了,接下来,还是要满足自己的野心。 粮草、民夫、钱粮、兵丁, 开疆灭国,作书留传,这才是真正的追求。 郑凡一行,在一座驿站内休息,提前通知了驿站这边,清空了其他住客,唯有信使这类的,可以照常换马进食。 平西侯爷,是有这个排场的。 再需一日,就能到歷天城了。 郑侯爷用过了晚食,斜靠在椅子上,身边放着茶。 孙瑛则坐着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轮椅,在郑凡身边伺候着。 郑凡这次出来,家里的军师,一个没带。 一是因为家里摊子大,缺不得人,瞎子和苟莫离,每天都得处理很多的事。 再者, 这次入京,横跳的空间,本就不大。 正如先前郑凡对剑圣所说的,他就是去跟着老田走的,老田是什么个意思,他,也就是个什么意思。 所以,带不带军师,没什么意义。 现在,身边多了个孙瑛,倒是可以稍微分担分担参谋的任务。 当然,郑凡也懒得去和他介绍什么侯府的情况以及侯府的目标,这一切,都得靠孙瑛自己去看去学去问其他人。 而这一路上,郑凡对孙瑛,倒是没怎么交流,不冷不热的,而孙瑛,则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时候处于什么地方,哪怕侯爷一句话都不说,他也该在旁边待着。 身为幕僚, 不仅仅是要给主家出谋划策,同时,还得分担清谈、下棋、抚琴等等职责。 除非你靠着自己的本事,一飞沖天,得到了更高的待遇,否则,这些事儿,就是你该做的,没证明自己的价值前,千万别拿捏什么身份。 「一路行来,你觉得晋地现在如何了?」 郑侯爷开口问道。 孙瑛马上回答道: 「已有与民生息之象。」 郑凡微微颔首。 孙瑛又道:「但瑛听闻,今年燕地旱灾,依旧严重。」 「是啊,户部,还在愁着,今年,差不离得靠晋地的贴补了。」 「那对于我们侯府,倒是好消息。」 「哪里算是好消息了?」郑凡看向孙瑛,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朝廷给的钱粮,得削减了,或者,干脆留作摊派,仗毕竟打完快一年了,也就可以将就了。」 「侯爷,民间麦客都清楚,吃谁的粮,拿谁的赏钱,就替谁家干活收麦;侯府这边本就先天有着极强的独立性,朝廷那边再卡一卡断一断钱粮,侯府的地位,自然也就更加超然了。」 郑凡摇摇头, 道: 「这世上,哪有这般简单的事,再说了,该吃吃,该喝喝,可能在你看来,这是好事,但在本侯看来,却是令人头疼的进项减少。」 孙瑛点点头,他半路加入,还没去过奉新城,所以谈一些东西,做一些规划,难免会浮于表面。 而郑凡的话,相当于是在告诉孙瑛,平西侯府完全在他这个侯爷嫡系的手中,朝廷那边,眼下是根本无力去分化和插手。 所以,朝廷的钱粮,就是纯粹的进补。 「本侯现在担心的,是咱们的陛下,心,还没完全歇下去。」 孙瑛闻言,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在本侯面前,向来没什么避讳不避讳的说法。」 「是,侯爷,瑛初来,有些事,只能走术的极端去分析,以期可以为侯爷增微末启发。」 第380页 「说说看。」 野人王曾点评过孙家的这个长子,说这人,于细微之处的拿捏,比不得瞎子,意思是他不擅长俗务;于大局掌控上,比不得主上。 当然,这里的主上,其实应该是他苟莫离才是。 但野人王最后又说了,一条鱼,搁在不同地方甚至不同人口味里,都有数之不尽的做法,更何况一个人? 谋士谋士,自古以来就有善于细微拿捏决胜千里的,也有擅长另闢蹊径神来之笔的,野人王认为,孙瑛就是后一种,用夏人的说法,可以称之为毒士。 「侯爷,瑛对朝堂对局势的看法,自然不得侯爷深入,侯爷既然坐在这个位置,又有了这方面的担忧,那就必然是有道理的。 所以, 瑛就斗胆在侯爷的预感上进行猜测。 侯爷预感燕皇陛下可能老骥伏枥,壮心未老,也就是说,这次二王二侯入京,可能并非如外界传闻那般简单,仅仅是定个国本。 但以侯爷的地位,以侯府的情报收集能力,若是想再起国战,不事先做准备必然是不行的。 正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且这种筹备,是不可能瞒得住的。 一场战事下来,只要出动正军过万,其后民夫,就是数万的调动,携辎重粮草军械而行,绝对无法做到悄无声息。 所以, 这场战事, 可以打得很快,又或者,又是一场千里奔袭。」 郑凡眼睛半眯,看着孙瑛,手指轻轻在椅子扶手上敲了敲,示意继续。 「陛下要用兵,可以向哪里用?雪原,不需要; 干国? 三边重镇挡在哪里,东海大帅祖竹明亲自提领三边; 楚国? 上谷郡以南,渭河江畔,两位柱国统兵坐镇; 这两处,非一朝一夕之功,非举国之力不可见成效,打,便是国战! 出南门关? 南门关外,小国林立,却只是小鱼小虾而已,它们在,可做大国之间的缓冲,而一旦大国被灭,他们,传檄而定即可,且菜太小,上不得燕皇陛下的台面。 再放眼四周, 只剩下一处了。」 郑凡眼睛睁大了一些, 是的,只剩下一处了。 孙瑛趁热打铁,继续道:「侯爷,唯有蛮族,才能满足这个条件,荒漠无垠,打蛮族,动辄千里奔袭转进,后勤,不,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后勤了。 镇北侯府矗立荒漠百年,为何能压得住蛮族? 无他, 其实是镇北侯府在初代镇北侯的制度制定上,将自己,变成了一座新的荒漠王庭,百年以来,一直是在以蛮族的方式在打蛮族。 必须要的出兵辎重,侯府那里必然是有积累的,毕竟自马踏门阀以来,各地民夫粮草徵调不知凡几,唯独北封郡,只调动出了一半镇北军,却未曾出粮出民夫! 军情地貌,侯府必然也是一清二楚! 打,就打蛮族,就打蛮族的王庭! 瑛尝闻, 蛮族老王,是一个枭雄角色,一辈子致力于重新拾起王庭当年的荣耀,为此隐忍,为此纵横,展现出了蛮族人很稀少的政治手腕; 他一辈子蛰伏,临老,再将自己的小儿子,一头号称荒漠雏鹰,给推上去,以自己的一生,去为自己的儿子铺平道路。 那位蛮族小王子,还曾和侯爷您一起并称年轻一代四大名将。 打蛮族, 如果和全体蛮族部落对立,那必然是一场大战,一场不逊甚至超过对楚和对干的国战! 但, 如果只是打个王庭呢? 不用粮草准备, 不用民夫发动, 不会打草惊蛇, 只需要……」 郑凡开口道:「只需要,赌。」 一路精锐,或者说,三路精锐齐出,数千里奔袭,将王庭绞杀。 这是一场赌博,只能赢,平和输都註定会全军覆没的赌博。 郑凡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层阴霾。 「侯爷,属下一直琢磨燕皇陛下的脾性,这是一位骄傲的帝王,越是骄傲的人,就越是想要在自己生前,将一切困难都解决掉,留给后世子孙一个最好的局面。 这些年来, 大燕铁骑攻干、灭晋、伐楚、逐野, 但数百年来, 真正悬在大燕头顶上的刀, 其实来自于荒漠! 这是属下根据侯爷您说的,您觉得,燕皇陛下可能还不知足,还要动兵的基础上,分析出来的,许是异想天开了,但,瑛现在,只能脑子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他爹,用自己的命,给他重新铺路,他心里,其实是有压力的。 他得用自己的能力,去证明,他爹的牺牲,没错。 同时,他还不能反叛,否则,就是对不起他爹。 郑凡端起茶杯, 道: 「喝茶。」 「谢侯爷。」 孙瑛端起茶杯,茶水已凉; 但郑侯爷对茶水向来没什么追求,唯一津津乐道的,也就大泽香舌; 茶凉了,就当凉茶喝了呗,这辈子练武,身体素质很好,暂时和温水枸杞无缘。 孙瑛也是不声不响地喝着茶,他其实是喜好这些享受的,但在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去计较这个。 第381页 放下茶杯, 孙瑛见郑凡还在思索, 继续道: 「侯爷,您必然是比属下更懂燕皇陛下,您比属下更清楚,陛下是怎样的一位君王。 抛开外在的一切因素, 单纯从燕皇陛下身上, 就能得出三点佐证!」 「三点?」郑凡笑了笑,将茶杯放下,「还真是改不了这个习惯啊,动辄几点几项的。」 「属下会改。」 「没事,本侯只是随口一说,你继续,哪三点。」 「第一点,陛下擅长暗中蓄势以谋雷霆,如真龙翱于苍穹,先布云,再行雷,最后,顷刻间,大雨滂沱,大地成泽。」 「说话就说话,你一个晋人,没必要这样拍马屁。」 「侯爷,其实属下是真心敬佩燕皇陛下的,真乃千古雄主。 早年,朝廷和镇北侯府对峙,双方陈兵,近乎开战,但随即就是一手马踏门阀; 燕军铁骑入干,势如破竹,几乎打到了上京城下,但燕军主力却走南门关,踏灭半个晋地; 与楚人议和,国力民生枯竭,却以三皇子为救驾而死为藉口,强行挑起国战,打得楚国一个措手不及。 由此可见, 若是要打, 那必然是挑选一个世人都猜不到的对象, 亦, 蛮族。」 「第二点。」 「第二点就是,陛下这人,性情凉薄。」 说这个评价时,孙瑛特意注意了一下郑凡的神情,见郑凡并未因自己这个大不敬之语而有什么变化,这才放下心来继续道: 「这一点,侯爷只会比我更明白,世人都传言,陛下最喜爱六皇子,但前些年陛下是如何对待六皇子,还有种种秘辛…… 这两年, 陛下先是和蛮族老王几次书信警告,而蛮族老王也在大燕几次用兵时,都未曾搅局,双方,似乎有了一种默契。 再者,蛮族小王子上供金甲、蛮刀,称陛下为伯父; 最后, 大皇子娶蛮族公主,公主诞下皇嗣,宫中极为优容对待。 大皇子因军功封侯时,本在西边的他,却封了安东侯,而处于最东方的侯爷您,则赐封为平西侯。 虽说,东南西北,象徵天地四方,并不以方位为局限,但这也是流露出一种,照顾大皇子这蛮族女婿,照顾蛮族公主,以及照顾蛮族王庭面子的情绪。 要知道, 当年大成国还在时, 先皇率成国主力出关攻打野人,后方空虚之际,为何大燕没有趁机进入? 侯爷您也是随着靖南王走盛乐出天断山入雪原帮忙打了一场策应之战。 这是格局, 陛下的格局, 天子的格局! 属下不会觉得,有此格局的天子,会为了自己想要的攻干,为了自己的一统,而去真的和蛮族眉来眼去,缓和关系,甚至,化干戈为玉帛。 陛下越是对谁好, 就越是证明将要打算对谁动刀子! 这, 就是帝王心术!」 郑凡问道:「第三点呢?」 孙瑛深吸一口气, 脑海中, 忽然浮现出半个月前的那个颖都雨夜, 他依靠在门板边, 门板另一侧,是撑着伞,坐在台阶上的老父亲。 父子二人,像是隔着一道门板,背靠背地坐着。 「第三点呢?」 老太傅问道。 「还有第三点?」门板后的孙瑛有些疑惑,「父亲,我只想到了这两点。」 「帝王心术,帝王心术,你那,还是不够。 帝王心术,指的并不是将朝堂玩弄于股掌之间,以权臣斗权臣,以派系斗派系, 不是制衡,不是拉拢,不是扶持, 不是做了这些后, 自己再安然地坐在幕后,自以为聪明,自以为手段了得,可以操控住局面。 帝王心术, 不仅仅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而是, 君给你机会, 让你死得其所! 这第三点, 是必须要有的, 于你, 于那位, 这第三点,都尤其重要。 江湖武夫对决,往往讲究个开场三板斧,这三板斧打得好了,以后的路,才能走得顺,才能真正的入幕,才能真正地让人家高看你一眼,将你摆在师爷谋士的位置上,而不是喝喝茶说说话聊聊天解解闷。」 「父亲,那第三点是?」 雨幕中, 孙有道笑了, 伸手, 指向了西边, 这位曾辅佐君王开创基业的宰辅之材, 以自己毕生的智慧,给出了第三点。 「若打蛮族,谁适合领兵?」 门板后头, 孙瑛马上醒悟过来, 道: 「靖南王!」 孙有道点点头, 又嘆了口气, 缓缓地起身, 道: 「有这第三点,你就能成为平西侯府下的谋士了。」 「父亲,怎么可能会这般简单,父亲就笃定那位侯爷会解我禁足而且还会将我带在身边留用? 他平西侯府, 不可能缺一个谋士的。」 「儿啊。」 第382页 「父亲……」 「其实,爹一直都没怪过你,真的,爹从未怪过你自我行事,让爹的清名被玷污,其实,爹不在乎这些。 爹其实很欣慰,你小时候,爹一直留在先皇身边,为先皇谋划,疏忽了对你的管教; 但你,其实没让爹失望,真的。 阿良,是个老实的人,而爹,唯有在你身上,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记住, 你现在这个下场,并不是因为你蠢了,你笨了; 不, 你不比爹笨,真的,你比爹年轻时,要聪明多了。 只是, 势不同了。 大势,不在晋,不在成国罢了。」 「爹……」 「爹累了,回去歇息了,昨晚,爹梦见先皇了,呵呵。」 …… 「侯爷,这第三点,就是,若是要行这一场豪赌,于燕皇陛下而言,谁,最适合在这一场豪赌之中,去领兵? 谁愿意去,谁想去,谁……铁了心地要去! 谁, 去了, 不管是赢还是输, 对所有人而言, 都是一种解脱。」 郑凡的眼睛,缓缓地闭合下来。 孙瑛再次端起凉茶,准备喝水。 闭着眼的郑侯爷却开口道; 「茶凉了,四娘,添水。」 第四百七十一章 对话田无镜 歷天城, 到了。 有先锋探路骑提前赶到,知会过这里的官员,无论燕晋出身者,都不需出迎,甚至连歷天城内外各大营各司衙门,也不得妄动。 靖南王在这里, 他平西侯, 就懒得再去折腾出什么排场。 又或者说是,有重要的人要见,哪里还顾得上去应酬。 所以, 和上次白衣缟素入歷天不同的是, 这一次, 平西侯将大部护卫留在了城外,自己领一众飞鱼服亲卫,骑着貔貅,从歷天城东门入,径直来到老侯府,也就是现在的靖南王府前。 翻身下来, 门口的士卒全部向郑凡行礼。 郑凡抬抬手,随后直接进入府门,没人阻拦,没人问话; 不是因为他是侯爷了,而是因为军中上下都清楚,他是靖南王最信任的人。 宣旨的太监不得进,但平西侯爷,进出自由。 这座府邸,还是老样子。 一定程度上来说,老田确实是一个怀旧的人。 府邸内,只有最外围的区域才有少量的僕人家丁和婢女,核心区域,几乎是无人的。 因为那位大燕的南王, 并不喜欢被人打扰。 郑凡走进去了, 看见了满园萧索,也看见了池塘深秋, 但当目光扫到门槛上时, 却没看见那道白髮身影。 略有些意外, 再目光扫过四周, 发现在池塘后头的一座凉亭里,坐着一个人,不是田无镜又是谁? 田无镜面前放着一个锅子,正冒着热气。 郑凡走过去,看见锅里是红汤,桌旁还摆着很多待下锅的菜。 「王爷……」 田无镜拿着筷子在锅里缓缓地搅动,不至于打底; 随即, 他抬起头,看向郑凡。 田无镜没有鬍子拉渣,两眼无神,身上,也没太多深秋的悲意。 「怎么,没看见我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觉得不习惯?」 「不是,不是。」 郑凡马上坐了下来,这里,已经摆上了他的一副碗筷。 「这锅子,记得你以前喜欢吃的,我试着调了一下,你试试,是否合你的口味。」 「您做的锅底,怎么可能差了去了。」 田无镜摇摇头,开始给锅里下菜。 「晋东那边,局面如何了?」 「回王爷的话,发展势头良好,盘子,已经拿稳了,接下来,就是着重于民生的整顿,总之,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已经过去了。」 最难熬的,就是去岁冬日到这个秋天,倒不是担心饥民聚众造反,也不是担心还有其他什么战事,而是因为去岁一年是打基础的关键,基础下去之后,整个体系,就会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否则,就真的只是驻兵在那三处地方,纯粹的当大型的军堡。 「我一直觉得,你在民生方面,比你打仗,似乎更要擅长,本王就不擅长治理地方。」 「其实,外头打服了,再治理家里,就简单从容多了,安内必先攘外,晋东能安顿下来,也是王爷您打出来的。」 「是,对外,任何时候都不能低头,低头太容易了,低一次,就有两次三次无数次,大燕以武立国,兵戈,就是大燕的嵴樑; 但其实,无论干楚晋,其实都是以武立国的,曾读过一些文章,文章上所言,施以王化,才使得蛮夷归附,才有诸夏今日之辽阔版图; 然而,不先用刀枪铁骑让蛮夷臣服,把他们打怕,他们是不会仰慕你的文化的。」 「您说的是。」 「只不过,我燕国立国艰难,维繫也艰难,不像其他三国,稍微低个头,也无妨,可偏偏大燕,一低头,就容易被人骑在脖子上,随后就是被掀翻在了地上。 以前如此, 现在, 第383页 更是如此。 打下的疆域越多,军功越是丰厚,军心越是旺盛,也就越是输不起了。 郑凡。」 「在。」 「记着这些话,人,既然坐到了这个位置上,甭管你有没有,但实则都是有着自己的一份底线在的。 你喜欢用权谋,喜欢走迂迴,这是以前的你……」 「我现在……」 「你现在体会到,兵强马壮的好处了?」 「是。」 「可以再张狂点。」 「我知错了。」 「没错,我的意思是,就该张狂点,要想人前张狂,人后,为了让自己不有朝一日跌下去,将那满场的阿谀化作讽刺你的利箭,就更不可能也更不允许自己去懈怠了; 这其实,也是一种鞭策。」 「是,王爷。」 「后日,咱们就启程吧,明日,随我去天虎山再看看。」 「好的,王爷。」 「立储的事,你心里有计较没有?」 「额……」 郑凡是真的没想到,话题一下子转得这么快这么直接。 「还是没计较么?」田无镜问道。 「其实,我这次来,脑子里想的,就是站在您身后,您说什么,我就附和什么,您想做什么,我就搭把手。 所以,就没费那个脑子。」 田无镜用筷子指了指这锅底, 道: 「你喜食辛辣,但如果真的饿了,就是清水煮菜,你也是会吃得下去的。」 「您说的是,现在是真的有些觉得,谁当太子,似乎并不是很重要了。」 谁当太子,短时间内,都是以稳定局面为主,只要不是朱允炆附体都不会急匆匆地去削藩。 无论是小六子还是太子,都不是傻子,也不是那种会轻易被忽悠的人。 只要不削藩,地方藩镇和朝廷的关系,必然还是会过得去的,无非是不停地来回拉扯打太极般的试探。 这一点,和龙椅上的继任者是谁,没直接关系。 因为,燕皇一旦驾崩,继任者,那种雄主帝王的威望,在继任者身上必然会大打折扣。 所以,为何小六子对郑凡的冷淡,很能理解,也没生气,原因就在这里。 因为皇位的争夺,对他,对他的家小而言,是关乎身家性命的,但对于现如今的郑凡而言,已经算是半个题外话了。 正如老田所说的,你是不饿了。 郑凡夹起一块肉,送入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道: 「不瞒您说,很早以前,我就想着要有这么一天了,我这人,您是知道的,喜欢自在,喜欢洒脱一些,不是很喜欢被人掐着脖子。」 这话,很大逆不道了。 但在老田面前,郑凡是真没什么不敢说的了。 「人,还是该给自己找些敬畏的东西才好,否则就容易惫懒。」 「有呢,这个您放心,我一直想去江南看看,但又不敢微服私访地偷偷去,怕那边的银甲卫拿我; 但我又极为嚮往江南风物, 您放心, 有朝一日, 我必然会提领大军,去江南逛逛,也听那花魁唱唱曲儿。」 郑凡用手背擦了擦嘴角, 继续道: 「还有啊,这阵子接触了几个西方商人,我也想去西方看看,去见识见识他们的魔法和斗气,和咱们的鍊气士武者有什么不一样。 去把…… 去把咱们大燕的黑龙旗帜, 插他们的城头上去。」 这话,其实是真心话,并非是为了拍马屁,但在此时说出来,其实无形中,也是在表忠心,不是对君主,而是对曾经在帅帐下,自己拿着黑龙旗所立下的誓言。 「想看的风景,还有很多,哪里能真正惫懒得下来?以前打仗时,时间一长,就想家了,想家里的婆姨,想家里的汤池; 但在家里待久了,慢慢地也就开始觉得身子痒痒的,又想着出去转转,习惯握刀的手,也有些发酸,总想再挥舞挥舞,不是那种空荡荡的练武,而是想要在冲锋时,一刀削下前方敌将的脑袋。 做人,一辈子的事儿,不容易,所以才总是想着折腾,只有折腾了,才不枉人间这一遭。」 田无镜听到这话, 缓缓地放下筷子, 道: 「你是在教本王?」 「不敢,不敢,一直以来,都是王爷您教我的份儿。」 「天天,会走路了吧?」田无镜再度换了个话题。 好在,郑凡已经习惯了。 「能跑了,每天在后宅里,跟着几个玩伴一起玩耍,孩子很乖,很懂事,也很听话,就是喜欢吃沙琪玛,那东西甜,不敢让他多吃,怕坏了牙。」 「你费心了。」 「我是他干爹,王爷,您说这话,就没意思了。」 「也是。」 这时, 田无镜像是想到了什么, 开口道; 「对了,上次与你说过的那件事,本王……」 郑凡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脑海中当即浮现出田无镜那一日在郢都大火之中对自己说话, 他说, 他以后如果想解脱,会和自己商量一下,选一个最合适的解脱方式。 「吧嗒!」 郑凡手中的筷子,落了下来。 第384页 「王爷,这么快么?」 田无镜看着郑凡, 道: 「都这么久了。」 郑侯爷有些欲哭无泪的感觉:「是啊,都这么久了,您还惦记着吶?」 「本来忘了的,一算,你该来了,就记起来了,就想着让你帮忙一起品一品。」 「我……」郑凡点点头,「您都已经想好了?」 「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是,不是难事,我也答应过了您,但您可不可以别说得这么轻巧?」 「很难么?」 「对我而言,很难。」 「呵,那你上次,不是做得挺好的?」 「我那是被您逼的,我次次都是被您逼的!」 我不想死,我一直想苟,想种田,想发育,是你,一次次地把我推前面去拼命! 「被逼的?」 「算是吧。」 「哦,本王这个,倒不是被逼的。」 「我知道,我知道,您是早就想好了的,行,行,行,我就不该火急火燎地赶路过来,我来错了。」 郑侯爷说着说着,伸手擦了一下泛红的眼眶。 「你不来可不行,你不来的话……」 田无镜伸手, 向身侧一抓, 亭子外,有一个小炉,炉子上架着一个蒸屉。 当即, 蒸屉被拘了过来,落在了桌面上。 田无镜伸手,拿去了盖子,里头躺着的,是一圈热腾腾冒着白气的馒头。 拿了一个馒头, 递给了郑凡, 「你不来,我怎么知道这带馅儿的馒头我做得正不正宗。」 第四百七十二章 本王,领着你走 郑凡伸手接过了馒头,咬了一口。 面,松软度刚好,萝蔔丝馅儿也口味适宜,尤其是这一口咬下去,馒头和馅儿的结合感,可谓让人极为舒服。 上辈子在家里过年时常吃的馒头,被老田做得,精緻如同糕点。 「如何?」 田无镜问道。 郑凡摇摇头, 道: 「还差点火候。」 田无镜闻言,没生气,只是点点头。 郑凡将口中馒头咽下去,将手中剩余的馒头,放在了桌上,尽量不去看它。 拿起筷子,开始捞菜吃火锅,一边吃一边道: 「天天也喜欢吃家里的馒头,我媳妇儿亲自蒸的,就着一碗清汤,他一顿能吃下四个。」 「四个?」 这可不是小包子也不是什么小馒头,这个,挺大也挺厚实的。 「嗯,小傢伙从小饭量就大,虞化平说,他是天生灵童,很羡慕你。」 田无镜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道: 「他该羡慕的。」 显然, 天天的体质,老田自己是探查过的。 虞化平能看出的东西,他田无镜不可能看不出来。 论眼光论见识,虞化平的江湖都怎么去和当年的门阀田家和庙堂相比; 就是论个人的手段,除了武夫巅峰之外,田无镜还略通方术; 且, 天知道他还略知些什么, 就连这馒头,都蒸得这般好。 「剑圣想收天天做徒弟。」 「哦?」 没有一个做父母的,会拒绝一位剑圣收自己孩子为徒的; 这意味着一种保障,也意味着一种靠山。 所谓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是江湖人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的矫情; 人在庙堂,才有着太多太多的无奈和妥协; 反而,身处江湖,行事才能更为无所顾忌一些。 举个例子, 忽然有一日,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家主率全家自裁,不敢反抗。 因为他得考虑同姓家族的利益,考虑到自己所读圣贤之书的教诲,考虑到君恩似海; 但这些东西,在江湖人眼里,其实就是个笑话,你要死可以,别带着我徒弟一起死,然后孤身冲进来,带走自己的徒弟。 剑圣,是有这个能力的。 「但天天拒绝了。」 「拒绝了?」 「他说他想练刀。」 「练刀?」 田无镜看向郑凡。 「额……」郑凡硬着头皮继续道,「我会好好教他的。」 「嗯。」 郑侯爷说这话时的压力,真不是一般大,因为老田,也是练刀的。 「挺好。」田无镜补充道。 他是乐见于此的,自己的儿子跟着郑凡练刀,亦师亦父,就坐实了。 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以后能活得像郑凡那样。 男孩子的梦想, 无非是武功盖世亦或者是麾下千军万马铁骑如林, 但, 这并非是真正的幸福, 因为以上两点,他田无镜可是都做到了。 「你继续吃。」 田无镜起身,离开了凉亭。 郑凡继续吃菜, 同时,还将先前放下的馒头又拿起来吃了下去,然后,犹豫了一下…… 他是真的饿了; 最终, 郑凡又从蒸屉里拿了两个馒头,当米饭,就着火锅一顿开造。 这天底下, 能让大燕南王亲自做饭的人物,可没几个,郑侯爷也不客气,吃得兴起后,差点连火锅汤底都给喝了。 第385页 吃饱了, 郑凡起身, 向院子里熘达。 在经过灵堂时,郑凡放下了双手。 灵堂被收整过了,显得很清素。 香炉里,没什么香灰。 郑凡走过去,打算点两根香。 「不用点了,她不喜欢这些乌烟瘴气。」 「好。」 郑凡点点头,但还是跪了下来,磕了头。 「会下棋么?」 「臭棋篓子,您要是想下,我陪您。」 「那就不下了,没意思。」 「得,下次,下次等我回去练练,必然棋力见涨。」 「罢了,不等明日了,现在就陪我去天虎山吧,明日即刻出城,回京。」 「您走着,我跟着。」 田无镜看着郑凡, 道; 「都当侯爷了,说话还油腔滑调的,也不怕让人笑话。」 「在您跟前,我怕什么笑话。」 横竖, 早是一家人了都。 随即, 一位王爷和一位侯爷, 大燕在晋地,权柄最高的两位,骑着两头貔貅,直接出了歷天城。 剑圣没跟着, 他的责任,是保护平西侯; 而当平西侯待在靖南王身边时,除非那位王爷倒下了,否则,没人能伤得了他。 再者, 歷天城内外,多是靖南军的营寨,成规模成建制的外军根本不可能进来,就是有些宵小窜入,又能成得了什么事儿? 剑圣乐得在此时清闲; …… 天虎山上的道观,伴随着数年前的那一场火,早就被一起付之一炬了。 去年,郑凡来过一次,今年,又来了。 其实,山上没了那些木鱼钟声,也挺好的,山,又变成了山。 两头貔貅被留在了山腰, 田无镜和郑凡一起拾级而上。 途中,经过了那座亭子,据说,那是杜鹃坠崖的位置。 但田无镜没做什么特意停留,只是多看了两眼,随即继续上山。 郑侯爷反正提早就进入了状态,老田往哪儿走都无所谓,他反正就在后头跟着。 二人身体都很好,就是郑侯爷至少也是个六品武夫,爬个山,不算累。 中途未曾休息,速度也未曾变过,最终,上了山顶。 自这个位置,可以清晰地看见西南方向那个坡地上的一片残垣废墟。 田无镜席地而坐, 郑凡见状,也就在对面坐了下来。 老田闭上了眼,不说话; 郑凡则双手撑在身后地面上,将姿势摆得更舒服一些,左右张望,纯当是踏秋了。 山下,早已草叶枯黄,但山上,依旧留有翠绿。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坐了好一阵子,见老田还在那儿闭着眼,郑凡就干脆侧躺下来,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呵欠。 山风不时吹过,对普通人而言,泛着凉意,但对于练武之人来说,却是恰到好处的舒爽。 迷迷瞪瞪间, 郑侯爷也闭上了眼。 老田可能是在想事情,亦或者是在放空自己,最起码,是在冥想; 郑侯爷,则是真的睡着了,且因为睡眠姿势的不规矩,还打起了轻微的鼾。 虽然山风徐来,吹动植被也会发出「沙沙」之响,但这块地方,也就田无镜和郑凡两个人,以动衬静之下,还是很明显清晰的。 田无镜睁开了眼, 看见眼前这位睡得正香, 微微摇头, 嘴角也露出了一抹笑意。 掌心摊开, 一股柔和的风意袭来,捲起一侧的藤蔓,轻轻盖在了他的身上。 他田无镜是自灭满门的魔头, 大燕民间,风评也是极差; 哪怕他立下了赫赫军功,但就连小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也会在一段故事讲完之后,侧面点一下,古往今来,此番形状,难有善终者。 靖南军上下,在其面前,无不恭恭敬敬,大气都不敢喘; 可就他, 偏偏在自己面前, 能胃口更好,睡得更香。 像是个孩子,找到了真正的踏实。 其实, 确实是这样。 一觉醒来,新的世界,新的风物,外加身边一群性格各异的魔王。 一切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郑凡为何不惜一切地在自己府邸里收拢高手,保持戒备,无他,缺少安全感罢了。 但在靖南王跟前时, 郑凡就会自然而然地放下一切戒备。 这一觉, 郑凡睡得时间不长,也就半个多时辰。 醒来时, 却觉得神清气爽,极为满足。 掀开自己身上的草甸子,郑侯爷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前方, 有一道身影,立在悬崖边。 还没看完风景啊, 郑侯爷揉了揉眼睛,想着是不是再睡一觉。 「郑凡。」 但很可惜, 虽然是背对着这边,但身后是什么情况,自是不可能瞒得过田无镜。 「在。」 郑凡爬起来,走到田无镜身后。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你当初,是怎么想到写出这么一句来的?」 第386页 这首《满江红》,在燕军,不,确切地说,在其他国家的军中,极为盛行。 因为词中所透露出的,不仅仅是悲壮,还有身为军旅儿郎奋发图强,一雪前耻的慷慨激昂。 这个基调, 倒是不符合这几年一直在对外战争中不断胜利的燕军, 更符合被燕军打败再打败的楚军干军的心境。 流传自那一辆马车,当时马车内坐着四个人。 陈大侠、造剑师, 还没封侯的郑侯爷,再加大楚摄政王。 因为摄政王对这首词很喜欢,且当时郑凡的身份是姚师的关门弟子,在那个年代,文豪为权贵赋诗,权贵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为文豪宣扬,这是理所应当的规矩。 且这首诗创作的背景,是玉盘城下,楚人被杀俘,含羞受辱地低下头,签订和约。 所以,这首词,很快被宣扬了出去,但就是摄政王也没料到,不久后,郑凡就撕下了伪装,抢走了他的亲妹妹。 覆水难收,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这首词,也流传到了燕国,但里头的「壮志飢餐燕虏肉」,自然是被改掉了。 燕国朝堂不兴文字狱,且这种随机变通,外加后续的发展,当事人摄政王的难得煳涂,着实让燕人百姓以及权贵们,都舒爽不已。 据说,燕皇曾诏赵九郎,让其将这首词誊写下来,挂在了自己的御书房内间,也就是帝王办公后休息的地方。 上次进京,郑凡是进过御书房,却未得进内间,所以也不清楚这个传闻到底真不真实,自是无法确定,燕皇陛下,是否也是自己的粉丝? 而田无镜的这一问,则显得很是自然,因为他是懂得郑凡心性的,诗词,皆歌以咏志,这首词,则更为清晰,但怎么都不像是郑凡的心境依託。 「王爷,诗词之道,只是玩物罢了,我以前就曾和王爷您说过的。」 以前,田无镜不是没有问过类似的问题,郑凡自是不可能说自个儿是抄的,只能用这种更高端的理由去搪塞。 姚子詹就曾拿到过不少流传出的「平西侯诗词」,看完后,气得吹鬍子瞪眼,甚至用家乡话开头,骂了句: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文章诗词本是雅事,你一个武人写就写了,写得好也就罢了,还偏偏故意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将这件雅事弄成了你的随手涂鸦,这还让别人怎么玩? 具体地说, 这还让他姚子詹以后怎么蹭吃蹭喝? 「我很喜欢这首词,很有共鸣。」 郑凡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别, 哥, 这首词的原作者,下场可不怎么好。 「王爷,我最近又做了一首,很应景,写的,正是此时,您要不要听听?」 郑凡觉得,自己有义务将老田从满江红的情绪之中给拉出来,可千万别再共鸣了。 田无镜转过身,看向郑凡, 道; 「你的诗词,不看人或者与你不熟的话,那真的是极好的。」 「……」郑凡。 「不过,也不妨碍诵来听听。」 郑凡点点头, 背诵道: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沖天香阵透上京,满城尽带黄金甲。」 这首诗的主题,就很简单清晰直接了。 等我牛逼了,全给你们干翻! 田无镜闭着眼,品了一会儿,道: 「还好我知道你善于诗词之道,纯当玩物,若是他人写的……」 郑侯爷小心翼翼地问道:「就会被咔嚓?」 田无镜摇摇头,道: 「过刚易折,单纯求个痛快,不留余地,那么,难免落得个其兴也浡焉,其亡也忽焉。」 郑凡张了张嘴,可不是咋滴。 「做事,做人,不到万不得已之下,都得留一份余地,这一点,你一向做得很好。」 「王爷,这话您说错了吧,我这人,一向喜欢斩草除根。」 「念在心里,不在外象。」 「是,我懂了。」 天色渐昏, 郑凡一直等着田无镜说下山。 但老田却站在那儿,欣赏着夕阳。 远处,云彩被染红了一大片,如血泊浸透。 「入京后,朝廷应该会要求你交出一部分权力,或地方,或分割军权,趁你本人在京的时候,用堂堂正正的阳谋。」 「王爷,我该怎么办?」 这个可能,瞎子和野人王早就猜到了。 中枢,对于集权,是一种本能,朝廷这些年来,虽然一直是以燕皇的意志为主,但中枢的权威,其实早就塑造起来了。 也就是说,换谁在那个位置上,都会本能地在地方藩镇不造反的前提下,收一拨权力。 趁着燕皇还在位, 趁着你本人在燕京, 趁着这口浪,正鼓起劲来。 这确实是阳谋,而一旦燕皇驾崩了,中枢权威必然会随着皇位交替而滑落,无论是太子还是小六子,他们谁继位,都无法改变这一局面。 而若是选其他皇子,或者真的不怕「主少国疑」,选个小七上去当「福临」,那滑落的程度,会更厉害。 其实,就算老田不问这个, 郑凡也会在接下来去燕京的路上找机会问一下的。 第387页 这事儿,主要还是看老田的态度,正如老田当初所说的那般,他,还在呢。 说白了,郑凡能发展成这个规模,离不开他靖南王的放纵。 否则,靖南王想掺沙子,或者想分化,他完全有能力将一切扼杀于苗头。 世人都以为是因为靖南王世子养在郑凡那里,所以这一切,都是靖南王给自己儿子送的奶妈银钱; 但实则, 只有当事人清楚,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这好办,以阳谋对阳谋就是了,入京后,谁敢当面对你发难,你就直接打过去,打伤打死打残,都无所谓。 本王在后面站着,天,塌不下来。」 这感觉, 怎么这么熟悉? 上次自己废掉三皇子时,似乎也是相似的情形。 「王爷,我懂了。」 「嗯,太阳落下去了。」 「咱们,下山么?」 「要下山,但在下山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何事?」 「你的境界,卡在六品,很久了吧?」 「是,王爷。」 卡在六品,确实很久了。 「其实,武道之途,最难的一道坎儿,在四品入三品,亦如朝堂上,四品入三品最难,但一旦踏进去了,就是截然不同的局面。 然而, 六品过五品,其实也有一道沟,五品,无论是武者还是剑客亦或者是鍊气士,都可以称为小宗师了。 宗师,得有自己的信念,得有自己的道。 这是以念破境,是以道破境,你懂么?」 「王爷,我懂。」郑凡苦笑着答道。 他是真的懂的,因为侯府里高手不少,还有剑圣从旁指导。 再者,各种似是而非的理论知识,他懂得只比别人更多。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或许真的是性格原因,亦或者是本能地贪图安逸; 偶尔上战场时,决死冲锋,郑凡不是不能做到,以前,是经常这样的; 但现在,哪怕是在战场上,他也有剑圣阿铭保护,魔王们也会随时相顾,而且,地位高了后,家里婆娘也有了三个,小日子过得可以,就越来越惜命了。 郑凡不是没有出去尝试过歷练,这一年来,也出去了好几次,但除了磨砺了一下自己的刀法和厮杀技巧,并没有境界上的成长。 当然,也并非意味着必须要不停地生死相向才能突破,只能说,这是最直接的法子,根本,在于要有坚定的信念。 至少,按照郑凡的理解,是这个,可他,没有。 是的,没有; 潇洒游戏人间,才是他主要的目的,也是魔王们一致的审美; 说白了,你本质上心里就是个玩儿票的。 一个玩儿票的,也想玩儿着玩儿着,境界突破自如,那也太瞧不起这个世界的一些规则了,也太让那些心志坚定一心向道的苦行者心寒了。 只是, 老田说出这个话时,郑凡心底不由得升腾出一股希望。 听这话的意思, 老田有能力帮自己? 醍醐灌顶,传功? 田无镜指了指下山的路, 道: 「下山吧。」 这一幕,像是当年在望江边,郑凡行走在满是浮尸的江畔,近乎走火入魔,田无镜就跟在后头。 郑凡点点头, 转过身, 开始下山, 但在下一刻, 一记手掌, 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掌心,带着温度。 郑凡心神一凝,正准备继续向下走时,却忽然看见,在自己前面,显现出了老田的背影,老田竟然已经走在了自己前面。 都走前头去了。 郑凡继续往下走, 却听到自自己背后传来了老田的声音: 「看见了么?」 郑凡身子一颤, 下意识地想要回头,但还是忍住了,隐约间,他有些明白了。 因为自己缺一些东西,所以才卡在这个境界,一直进不得,甚至是看不见路,显得很迷茫; 老田, 是帮自己把缺的,给补上了。 不是什么醍醐灌顶,也不是什么传功,而是用自己的背影,在前头,为自己引路。 这早就不是武夫所能做到的事情了, 这是真正的大能鍊气士所才能做出来的……仙人指路! 指路的目的,是明道。 老田的声音再度自身后传来, 道: 「记住这一幕,记住这一段路,不是说走一次,下了山,你就突破了,但记在心里,时不时地拿出来回忆反刍一下,境界,慢慢也就清晰了,你的天赋本就不错,但可能就是走得太顺了,少了一些东西。 但这不是错,顺风顺水,人人艷羡,哪里算是错了? 非得找个坑跳一下,才是真正的执念,真正的没有必要。 命好, 就受着, 心安理得地受着, 大大方方地受着。 本王想看你, 活得, 一辈子从容。」 「王爷……」 「不要急,也不要慌。 这段路, 本王, 领着你走。」 第四百七十三章 朕,记的 下山, 第388页 山道的台阶,因为道观的被毁香客绝迹,使得两边的杂草早就蔓了过来,一些地方因疏于打理,也已经斜缺。 郑凡往下走的速度并不慢,徐徐地走,正常地走,只不过,他是闭着眼睛的。 但在郑凡的「视野」里,他看见了前方的路。 尤其是在其前方,领路的田无镜。 家里有哥哥或者姐姐的,小时候可能会感觉到过类似的感觉,前头,你的哥哥或者姐姐在走,你一边笑着一边喊着,激动地小跑过去,牵起他们的手。 亦或者, 茫茫人海中,你正手足无措时,忽然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剎那间,你的瞳孔终于找到了聚焦的位置,整个人,都踏实了下来。 走着走着, 郑凡忽然发现,在自己身旁,也有一个人在牵着自己的裤腿。 低下头, 没意外, 是魔丸。 他依旧是婴孩的模样,但原本天不怕地不怕充斥着一股子暴戾情绪的他,在此时却显得畏畏缩缩的。 目光里,带着一种恐惧,甚至,不敢看向前方。 他很害怕,他害怕的,是走在前方的那道身影。 其实不怪魔丸,就是现在的瞎子阿铭他们,也曾私底下嘀咕过,要是主上是田无镜,那或许不是一种幸福,而是一种大家都难以接受的折磨。 魔丸的心性里,带着极为清晰的爱恨交加,他很少会去隐藏自己的情绪,因为在其短暂却又「漫长」的人生之中,他其实从未长大过,甚至没体验过「成长」的感觉。 一颗童心未泯; 田无镜早就知道郑凡身边有「灵」的存在,这不算特别稀奇的存在,和妖兽差不离。 按道理来说,他自己和郑凡坐下的貔貅,其实也是妖兽,甚至可以说是神兽的一种,其珍贵度,远在灵之上。 况且,郢都那一夜,他一个人大战楚国皇宫上方的火凤之灵。 或许, 一些事物在常人眼里,会引起惊骇和恐慌,亦或者是贪婪和求索,但在田无镜眼里, 也就, 这样吧。 郑凡停下脚步, 弯腰, 将魔丸抱起,然后继续往下走。 魔丸双手一开始紧紧抓住郑凡的胳膊,而后眉头一皱,似乎觉得这样很丢脸,又缓缓地松开了胳膊,但没反抗被郑凡这般抱着; 脑袋,伏在郑凡的胸口,是决计不敢回头张望的。 路, 继续走着, 且路,一直是路。 没有什么两侧发生异变亦或者是走着走着进入了郑凡的或者田无镜的记忆画面之中。 因为郑凡于上辈子,是亲自做的交割,他会保留上辈子的一些喜好和习惯,却不会再有什么留恋; 而田无镜, 他清醒得, 连走火入魔都是一种奢望。 可能,这条路和精彩搭不上什么边,但就是这么一阶台阶一阶台阶地往下走,走着走着,心里,开始越来越平和。 心如止水,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物随风而逝,我自袖口干坤; 这些有的没的,心法、形容,管他是真的假的对的错的,在这一刻,都不再有值得被思考的意义。 这是高度的不同,也是心境的不同。 此时, 郑凡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自己随随便便地一句话,就能让剑圣陷入顿悟。 于修炼之途上, 如果将剑圣比作是一个成年人的话,那自己,只是个小孩子,一个稚童。 稚童会背诵很多古诗, 什么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什么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什么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你背诵得很顺熘,问你是什么意思,你也能解释和形容得出来。 但你背着背着, 抬头, 发现走在你身边的那个成年人,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却已然热泪盈眶。 区别, 在这里。 自己以前随手拈来的那些话,其实仅仅是理解,而不是感悟。 且自己的心,其实一直静不下来,浮躁之气,很重很重。 不仅仅是因为自己这辈子的闲适爱自由,也有部分原因是金戈铁马的经歷,让自己的精力被极大的分散了。 武道,自己确实是一直在坚持,但武道之心,确实是没有的。 这就是为什么,古来大家,难得跨行; 这就是为什么, 这世上, 只有一个田无镜。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事无绝对,难以琢磨,当你想要一刀切时,总会让你看见一个例外,然而,你认真地看,你仔细地想,却发现,这个意外,真的只是一个意外,还不如切了去。 走着走着, 真的忘记了时辰,也忘记了周遭,心里头,只剩下了安静和祥和。 终于, 走到了山下。 没有那种一个响指,天地间骤然开朗; 也没有一声低喝,双目一睁,换了一片暮色; 更没有恍如隔世,浑浑噩噩,自我怀疑,回首张望,慌里慌张; 郑凡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睁开了眼, 第389页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走下的山, 一切的一切,如水到渠成,波澜不惊。 低头一看,魔丸已经不在自己怀里了,石头还在; 而自己的手,也早早地放下了; 这不是梦,也不是神游,真的只是,自这山上,简简单单地,走了下来。 撑开双臂, 郑凡深吸一口气, 忽然间, 觉得这夜幕之下的一切可见,都呈现出一种令自己愉悦的美好。 「累不累?」 田无镜的声音,自郑凡身后响起。 郑凡回过头,看向老田,笑道; 「这感觉,玄而又玄。」 境界,并未松动,并没有那种最后一步下去就顺势突破; 以前,自己一直在告诉和宽慰自己,欲速则不达,突破,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郑凡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突破,只剩下时间问题了。 也许是在一个月后,也许是在三个月后,也许是在半年后; 该到的时候,就到了,该来的时候,也就来了。 「你的悟性,其实很高。」田无镜说道。 「我也一直这般觉得。」 「慢慢来吧,你练武晚,但时间,完全来得及。其实,修炼之途,一如行军布阵,最忌贪功冒进。 你之前的状态,挺好。」 「但为何,没效果?」郑凡问道。 「因为你自己,其实对这种状态,是不自信的。」 郑凡闻言,点了点头。 田无镜伸手,指向后方上山的山道, 道: 「郑凡,再看一眼这山道。」 郑凡看过去。 「什么是玄而又玄?」田无镜问道。 这是先前郑凡回答田无镜的话。 「玄而又玄,是方术,是天地之理?」郑凡尝试去回答和阐述。 田无镜摇头。 「是润物细无声,是悄无声息,是巧夺天工不留痕迹?」 一如自己先前下山时那般; 看似看见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实则,并无实物,甚至连自己何时睁眼的都不记得了。 田无镜再度摇头。 「是命运?是羁绊?亦或者,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契合?也,可能是和天地之间所达成的某种契约,向天地借力?」 郑凡开始将题库里的答案,全部往外搬; 期待着可以瞎猫碰上死耗子。 田无镜开口道: 「还记得当年干国后山藏夫子入我京畿,于燕京城外斩我大燕龙脉么?」 「记得。」 「他斩了么?」 「听说,是斩了的。」 那一日,一条黑龙自大燕皇宫上方显现,被藏夫子以十二朵本命白莲为代价,一举斩断。 燕京不少百姓现在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那一日听到了自皇宫方向传来的黑龙悽惨嘶吼。 「那本王再问你,我大燕,亡了么?」 「没亡,且接下来几年,我大燕铁骑开疆拓土,战无不胜。」 「社稷,倾覆了么?」 「未曾。」 「国运,断了么?」 「未曾。」 「你或者可以回答本王,是陛下的身体,因斩龙脉被毁掉了根基。」 「我……我曾这般想过。」 「陛下的身体,本就不好,从永平元年,挺到现在,已殊为不易了。」 「是。」 「在你看来,我大燕日后,会有倾覆之危么?说实话,说心里话。」 郑凡抿了抿嘴唇, 道: 「我觉得,这世上,不存在不朽的王朝。」 「是,大燕以后可能会灭亡,可能二世而竭,也可能帝传数百年,千年; 所以, 那藏夫子所斩之龙脉,又到底显化在了哪里?」 「王爷……」 田无镜沉声道; 「再回答,什么是玄而又玄?」 「是……」 田无镜面露微笑, 给出了答案: 「方士,鍊气士,穷究于天,自称逆天而行,号称欺天之路,其实,正如你先前走过的这条山路。 欺天者,终究免不了个自欺欺人,自欺欺人后,才得以欺骗众生,众生为所骗,假的,也就自然成了真。 所谓的鍊气士,所谓的方士,在本王看来,和江湖浑门,并没什么差别,无非前者腆脸妄图立于山峰云海亦或者庙堂后者居于市井罢了。 而所谓的玄而又玄, 信则有, 不信, 那, 屁都不是。」 郑凡若有所思。 「天地浩渺,你既然坐在我大燕平西侯的位置上,日后,免不得会遭遇这些。 可能是算命,可能是天机,可能是预言, 总之, 一切的一切,都是玄而又玄的样子; 信则有,不信则无; 会说这话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你是随着本王的影子下的山, 那就记住本王的这句话, 不要去信什么命, 要坚信, 这世上没人能算得出另一个人的命。」 郑凡忽然想到了那则魔王预言; 下一刻, 郑凡用力点头, 道: 第390页 「我懂了。」 「懂得了这些,那日后,就算是你境界止步于五品四品,但以你身边的护卫,想直接对你出手且有所成,也近乎是不可能的。 而就是那些方外之门的所谓大能,想对你出招,你自身持正,一个不信,就能废掉他们七七八八的神通。 剩下的, 无非是类似魏忠河的袖中青剑,但和剑圣的剑比起来,不值一提; 所谓的飞沙走石,也无非是障眼法罢了。」 说到这里, 田无镜看着郑凡, 继续道: 「若真有那一天,自己觉得撑不住了,就想一想这一天,想想这一条山路。」 郑凡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 他敏锐地感觉到,以老田的谋算,绝不会无的放矢; 所以, 这预示着自己接下来,可能会遭遇某种特定的情况? 「天黑了。」 「嗯,啊?」 「回吧。」 「好。」 两头先前留在山路下的貔貅,早就枯燥无聊地躺在地上了。 一头一边, 像是在打盹儿,又像是在发着呆。 神兽之间,彼此都是瞧不上的,倒是没有什么同族亲近的说法。 但你要让它们之间闹什么矛盾,也不可能,因为它们的主人,好得胜似亲哥俩。 终于等到二人回来的身影, 两头貔貅都缓缓地起身,甩了甩自己身上的草屑; 靖南王的那头貔貅对郑凡的那头貔貅极为高傲地打了个响鼻, 而郑凡的那头貔貅则在此时张口咬住自己脖子下的一根绳子,身子再一颤,先前收于鞍子内的一套黑色鱼鳞甲「流淌」下来,完美地覆盖了其全身。 可谓威武非凡! 靖南王的貔貅都看愣了, 郑凡的貔貅则骄傲地扬起脑袋, 这可是两位至高魔王存在,亲自为自己锻造的甲冑。 是四娘和薛三合力为貔貅定制的,又能增加极高的防御性又不会减缓貔貅的移动速度,同时,尽可能地降低了分量和负担,最重要的是,足够帅! 这套甲冑,耗费了四娘和薛三很大的精力,但,这是必须的,谁叫自家主上在战场上总是那么倒霉呢? 这边, 身覆鱼鳞甲的貔貅还没神气多久, 就被走过来的郑凡一巴掌抽在了脑袋上, 「啪!」 郑侯爷骂道: 「犊子玩意儿,你知不知道这个收起来得多麻烦?」 这时, 靖南王的貔貅竟然主动走到郑凡面前, 用嘴巴,轻轻碰了碰郑侯爷,然后,又换了个方向蹭了蹭。 郑凡的貔貅见状,鼻息当即都粗壮了,瞪着一双兽眼! 郑侯爷倒是大方, 伸手摸了摸老田的这头貔貅, 道; 「等这次回来,我让人也给你打造一套。」 说完, 郑凡目光看向了田无镜。 田无镜翻身坐了上去, 道: 「它,会来找你的。」 …… 翌日, 一万靖南军中军自歷天城开拔,护送他们的王爷以及平西侯爷,向燕京进发! 几乎是同一日, 在西边, 荒漠边缘处, 镇北王骑上了自己的貔貅, 面对后方来送行的一众家人, 他笑了笑, 喊道: 「可是把老子给馋死了,走,进京,吃烤鸭去!」 是夜, 后园之中的那位九五至尊, 不畏晚间凉意, 在魏忠河的搀扶下, 走上后园之中最高的一座观景楼, 东西相望。 而后, 陛下累了; 魏忠河端着椅子,让陛下坐下。 陛下看了看西边,又看了看东边, 最后, 双手放于膝盖位置, 轻轻拍了拍, 道: 「快来了。」 「是的,陛下,根据上次的奏报,再算算日子,快了。」 燕皇微微颔首, 看着魏忠河, 露出了居住于后园后少见的笑意, 道; 「朕昨晚好像做了一个梦。」 见燕皇脸上挂着笑意说梦, 魏忠河马上笑着跪伏下来, 道: 「陛下可是梦到祥瑞了?奴才,恭贺陛下。」 帝王之梦,噩梦,那就是警兆;美梦,那就是祥瑞。 天子,天子, 天之子,自有天意护佑! 魏忠河此举,也是符合宫内的规矩,当然,这得察言观色。 燕皇开口道; 「朕梦见,梁亭来找朕讨鸡腿吃,朕不给,他还想打朕。 后来, 朕骗梁亭,说田家家大业大,家里头山珍海味是从不缺的,就骗得了梁亭陪着朕潜入了田家去看田氏女。」 说到这里, 燕皇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郁, 继续道: 「巧了,碰见了无镜,他竟然指着朕和梁亭骂,骂我们俩是登徒浪子,不知礼数; 你说好笑不好笑,无镜虽小,可那时他其实是认得朕的,大朝会时,他跟着他父亲田家家主是向朕这个太子敬过酒的。 第391页 你猜, 接下来怎么着了?」 魏忠河马上一脸好奇地问道:「哟,陛下,接下来怎么着了?」 其实,魏忠河心里,有些发酸,因为这个故事,他早就听过,陛下,也早就说过。 但陛下现在,却依旧说得津津有味; 「朕让梁亭将无镜那小子给好好打了一顿,打得他鼻青脸肿,将田氏女都惊动出来了,呵呵。 后来啊, 梁亭与朕说, 兴许, 这辈子, 他也就只能打趴下无镜这一遭了,以后,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朕指着梁亭, 笑道: 「你想打就打,不用看朕的面子,哪怕是朕的小舅子,只要不听话了,该收拾时还得收拾。再说了,这小舅子,不就是用来揍的么?」 结果啊, 梁亭看着朕, 一张脸憋得近乎泛红了, 最后忍不住笑道: 「大兄,你以后可要对嫂子好一些,你这小舅子,可不好惹啊,我先前可是用了全力,才堪堪将那小子给打趴下,他才多大啊; 估摸着, 这辈子, 真就这么一遭揍他的机会了,因为以后怕是真的完全打不过了。」 燕皇说着说着, 眼角有些微微润湿, 魏忠河马上拿出手绢,小心翼翼地想帮陛下擦拭眼角,却被燕皇推开; 燕皇一边用自己的手指擦着眼角一边继续笑呵呵地道; 「瞧瞧,可不是打不过了么,呵呵。」 第四百七十四章 清君侧! 郑凡坐在浴桶内,双臂架在边缘,眯着眼,享受着这一刻。 习惯泡澡的人,一段时间不泡,就会觉得生活缺失了一些东西。 只不过,行程在外,想找到这种条件和机会也确实比较难。 四娘走了进来,帮郑凡擦着背。 「主上最近的状态,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呢。」 「嗯。」 郑凡点点头,他没去具体说感觉自己距离进阶更近了,因为依旧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外加这次进京身边的魔王带了不少,没必要让他们现在就紧张和发动起来。 等自己真正进阶了再告诉他们也不迟。 「主上接下来是休息么?」 郑凡摇摇头,道;「出去转转吧,今日宿在这里,宣旨和接驾太监在白天都已经到了,明日应该就要进京了。」 现在宿的,是京城外的东山大营。 只能说王爷毕竟是王爷,排面确实比他一个侯爷要大,郑侯爷也就带了一众飞鱼服亲卫外加一支八百骑的护卫队伍。 而靖南王,则是提领了一万靖南军铁骑。 但,事实上,明明是他平西侯爷更胆小更怕死也更容易死; 这里头,到底有没有一些其他的什么道道,郑凡还不清楚。 自古以来,藩王入京,除非是要来造反的,否则都是要多低调就有多低调,恨不得把脑壳埋自己裤裆里的那种; 但大燕的这种帝王和两位藩王的情况却没有先例。 身为王爷,他们似乎对这种犯君上忌讳的事,没什么敏感; 而身为皇帝,对两位藩王,更是优容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当年干国的刺面相公,是被韩相公以莫须有的罪名下狱羁押致死的,之所以用莫须有,也是因为刺面相公本身就没有可实际抓住的罪名; 朝廷让他进京,他就进了,一主一仆; 至于家眷,早早地就留在上京。 而燕国这里是反着的, 南北二王,真要治罪,那就真不是莫须有了,事实上,是罪名和证据真的太多太多,可偏偏实打实的证据在前,上头偏偏没人敢在上头做文章。 他赵九郎,也不敢学干国韩相公旧事。 毕竟刺面相公谁都知道他公忠体国,不可能造反; 但这两位王爷,是有能力反也可能会反的,谁敢招惹? 在四娘的伺候下,郑凡被擦干了身子,换了一身新整的衣服,走出了军帐。 隔壁军帐里, 阿铭正在和孙瑛下象棋。 孙瑛和阿铭玩得很来,因为孙瑛有一个爱好,那就是酒。 身为孙太傅的长子,虽然孙太傅自愧于以前忙于政务,没能对这个长子好好管教,但自打孙瑛记事以来,其实真没过过什么苦日子。 司徒雷对孙有道,可谓「兄弟」,孙家嫡子,进大成国的皇宫酒窖那真是跟进自家酒窖一样。 外加有时候做臣子的,得表现出一些弱点和贪婪,让上位者有机会满足一下你的需求,别总是那般虚怀若谷。 所以,这份艰难的任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实就是落在孙瑛头上的。 阿铭以前很孤单的地方就在于,他的一些兴趣爱好,难免有些曲高和寡。 主上不喝酒的,其他魔王也不喝酒,梁程没事儿时能陪着他一起干一杯血。 现在,他和孙瑛在一起,将自己私藏带着的酒与其分享,一起品评,他不会捨不得,酒,给会品的人,才是其真正价值所在。 见郑凡走了出来, 孙瑛推着轮椅先出了帐篷,阿铭则打了个呵欠。 一个是刚进门的小弟,一个是创业期就在的老油条,殷勤度自然就不一样。 第392页 「侯爷有什么吩咐?」孙瑛问道。 「没事儿,就是走走。」郑凡说道。 随即, 郑凡看了看孙瑛,道:「一起走走吧。」 「好的,侯爷。」 孙瑛开始自己用手推轮子,阿铭则站起身,推着轮椅上前。 「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 孙瑛有些受宠若惊,他是清楚这几个被冠以「先生」称唿的人在侯府里的地位的。 阿铭则无所谓地笑了笑, 「没这么客气。」 那一日,孙瑛陪着主上讲话,讲话时,喝的是凉茶; 讲话后,主上让四娘添热水; 表露出的意思就是,这个孙瑛,有点本事,能用。 夜幕下, 郑凡走在前面,阿铭推着孙瑛的轮椅跟在后头。 「燕京城,你以前来过么?」郑凡问道。 「回侯爷的话,未曾。不过瑛记得,当年成国先皇还在时,在和家父下棋时说过,他说,西边的大燕国,在不久后,估摸着也会变成如今三晋之地的模样。」 「什么时候说的?」 「快十年了。」 「哦。」 那时,燕皇已经继位了。 彼时,大燕门阀林立,西边,以镇北侯府为主,其他地方,各家门阀近乎垄断了除天成郡之外其他郡国的一半人口和土地。 田家,因田无镜掌握靖南军,在门阀之中已然有执牛耳的趋势。 经歷过皇权衰弱三家分晋的司徒雷,自然会这般认为燕国也会步一样的后尘。 「但家父却不以为然。」 「哦,老太傅怎么说?」 「家父说,大燕先皇在位时,固然崇尚玄门,求丹问药,修后园,耽于享乐; 但有一点,尤其是引人注意。 大燕先皇膝下子嗣众多,但亲王只有一个,后,这位亲王入东宫,位置也是稳得不行; 自古以来, 天家父子,尤其是皇帝和东宫之间,必然少不得争锋相对,可唯独在燕国,丝毫没有这种迹象。 一个皇帝, 再昏聩,再无能,再沉迷享受, 能将继任者安排得如此果决果断且坚定不移,这就已然很不俗了。 古往今来,多少盛明的皇帝到晚年时,也安排不好继承人的事宜,最终闹出了乱子。」 「呵呵。」 郑凡笑了笑。 这些事,他是知道的,小六子也曾和他讲过。 燕国先皇当年夺位时,一度被赶出燕京,遭遇了追杀,宫中太爷誓死护送,身受重伤之余,也落下了残疾。 后来, 先皇靠着镇北侯府的帮助,得以重回燕京,拿下皇位,自此之后,就一直求仙问药,大肆收纳方外之人,修建庙宇道观。 但燕皇的位置,却一直很稳。 一边,和李梁亭近乎一起长大,一边,娶了田家女还不够,还在自己是亲王时,迎娶了闵家女为侧妃。 后来,更被册封为太子。 这是什么东宫配置阵容? 说句不好听的,要是让现在的太子,也就是二皇子有这个阵容的话,恐怕他做梦都会笑醒。 一国太子,本就占着储君名分,国本在手; 西边,和镇北侯府交好,又和门阀大族田家是姻亲,又和闵家这种财阀巨无霸也是姻亲; 另外,燕国太子向来就有提领禁军的传统,之前二皇子也提领过禁军。 所以, 那时的燕皇,京内有禁军,外有镇北侯府做强援,且和门阀世家的关系极好,东宫属官如赵九郎等人,也早早地在朝中担任要职,太子党遍布朝野。 毫不夸张地说, 当时还是太子的燕皇,只需要轻轻勾动手指,就能来一场毫无风险的「玄武门」; 先皇就只能当太上皇,去颐养天年。 孙瑛继续道:「当时,父亲还说了,君王求仙问道,其实并非真的一心向道,求道,求的,还是长生。 长生,不是为了继续问道,孜孜不倦,朝闻道夕死可矣; 而是因为这龙椅,这位置,太过迷人,想要长长久久地一直坐下去。 所以 史书记载里,但凡追求长生的帝王,都极为自私,更看重权力和地位。 可偏偏, 那位燕国皇帝却不然,大肆放权于东宫不说,自己更是毫无打压的打算,也没去提拔哪个其他皇子以作制衡。 这里, 有不对的地方。」 孙瑛说到这里,停下了,自己感慨道:「瑛一直很敬佩家父的目光。」 事实,正如孙有道当初所说的那样,确实是有问题的,而燕皇继位后,先花了十余年的时间,巩固和发展自己的势力,再暗中做准备; 实则,这个时间要更长,因为这个准备,在他还是亲王,还是太子时,就已经在做了。 接下来, 就是马踏门阀,对外扩张; 就算大燕真的国运崩断,最极端的二世而亡,姬润豪,也註定会被史书冠以雄才大略的尊称。 而孙有道,确实担得起国士无双四个字。 只可惜, 大成国归附燕国时,燕皇下数道旨意希望其入燕京任职,但孙有道都已身体年迈为理由拒绝了。 「可是,陛下现在,老了。」郑凡开口道。 第393页 孙瑛,已经不奇怪了; 一路随队到了这里, 这些日子, 让孙瑛感触最深的,是侯府内的那种……怎么说呢,极为自由的政治氛围。 一开始,孙瑛还以为是下面人,比如那些先生们的自我发挥,想要影响侯爷; 结果,孙瑛慢慢发现,这位侯爷,才是这种「自由」的真正发散点。 孙瑛甚至一度感到困惑, 困惑自己当年为了復国,为了造反, 在那里鼓捣来鼓捣去,差点把孙家都给鼓捣没了, 这是图啥? 早知道早早地就来投靠这位侯爷,本质上不也是一样的么? 「孙瑛。」 「属下在。」 「我觉得,你是个有才能的人。」 「多谢侯爷夸赞,瑛……」 「但……」 孙瑛马上停止自谦,乖乖听话。 「但,有些事儿,会和你想像中的完全不同,大燕如今的朝堂,如今的军政大局,并非史书上曾见过的任何一种情况。」 「瑛明白了,瑛明日会好好看,认真看。」 「很好。」 郑凡点点头, 随即, 看向帮着推轮椅的阿铭, 问道; 「三儿呢,今天好像没看见他。」 「阿力好像吃坏了肚子。」 「蹿了?」 「不,是便秘了。」 「嗯?」 阿铭解释道:「阿力身体的抗药性比较高,普通的泻药没什么效果,三儿正在给他单独配强效的。」 「可别把身子试亏了。」 以前,薛三给自己试过一次药浴,那药性,将自己剎那间给折磨得痛不欲生。 「主上放心,三儿心里有数的。」 阿铭没告诉主上,三儿准备拿貔貅做实验,然后再给阿力吃。 「你的那位呢?」郑凡又问道。 「在笼子里关着呢。」阿铭回答道。 那个叫卡希尔的老吸血鬼; 这事儿,不用郑凡吩咐,阿铭可是将自己这个「血袋」视若珍宝,这阵子也是各种好吃好喝地供着,甚至不惜调动了郑凡的亲卫以及靖南军的一路兵马去跑老远绞杀晋地的反贼。 可怜那几个只是占个山头,摇了几下旗,还打算和县官讨价还价招安的反贼,聚义堂还没建好,交椅还没来得及排下去,就看见大燕最精锐的铁骑向他们冲来了。 临死前,他们自己都觉得,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侯爷是在担心入京后的事?」 孙瑛问道。 郑凡点点头。 「二王齐聚,哪里来得事?」 「所以啊,孙瑛。」 「属下在。」 「得多看,认真看。」 「属下知错了,属下……明白了。」 「回了,回了,睡一觉,明儿进京。」 郑侯爷摆摆手不,转身直接回自己的军帐。 在那里, 四娘已经铺好了床铺,且自己也已经躺进了里头,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织衣服。 是孩子穿的衣裳,给天天织的。 郑侯爷褪去鞋子和衣裳, 躺进了被子里。 面朝上, 睁着眼。 四娘放下针线活,侧过身,伸手,在郑凡胸膛上轻轻地拍着: 「侯爷,心绪还是不安?」 郑凡点点头,嘆了口气。 「该来的,终究会来的。」 「我知,我知。」郑凡伸手,搂住四娘的腰,「等到了明天,事到临头,反而能心安了。」 …… 翌日上午, 几拨宣旨太监,礼部兵部的人来回奔走,为恭迎靖南王和平西侯入京做准备。 距离靖南王上次入京,已经有四年多了。 当靖南王的王旗,再次出现在京畿之地时,很多人脑海中,下意识地回想起京郊的那个血淋淋的夜晚。 好在, 忙里忙外,紧张得不行的,是京城里的人,进京队伍这边,倒是井然有序。 靖南王骑着貔貅在前, 郑凡骑着自己的貔貅落后半个身位, 两侧以及前后,都是郑凡的飞鱼服亲卫。 再外围,才是黑甲的护卫骑兵。 「王爷,这衣服不错吧?」郑凡向老田炫耀自己亲卫的着装。 胯下的貔貅打了个响鼻, 翻了个白眼, 还说我, 自己不也是在炫耀新皮肤? 「嗯,是不错。」 「您放心,等回头,我给您亲卫也送去一套。」 「好。」 郑凡笑了笑,继续跟着。 前头传来的讯息是,自己这边,来得比镇北王要早,但镇北王估计也就后两日就能到了。 所以, 今日的一切排场,都是为迎接靖南王入城的。 这时, 前方出现了大帐, 天子銮驾也出来了。 只是, 天子銮驾上,并没有天子。 銮驾出迎,是礼数,代表着皇室和朝廷对靖南王的尊重。 而銮驾前, 太子身着红色镶金蟒袍,策马于前; 其后, 分别是六皇子姬成玦,四皇子姬成峰以及小七皇子。 老大,也还没回来。 第394页 四皇子排在六皇子后头,长幼违背,但没人去置喙,连礼部的官吏也都当作没看见; 论资排辈,在绝对的能力面前,一文不值。 銮驾止下, 禁军排列, 一道道的礼器金遮顺势下沿, 百官于后成排,井然有序。 靖南王回京,整个朝廷,不,确切地说,是整个燕京的文武勛贵,几乎都被掏空了出来。 想当年,就是镇北侯那次入京时,也没这般大的排场。 许, 是因为靖南王于民间的风评不好吧,越是不好,就越是必须要严肃认真礼数周到地对待,就越是不敢有丝毫地懈怠。 又或者是, 论这几年的战功,威名,功勋,大燕南王,早就盖过了昔日的镇北侯,毫无争议的大燕第一军神,国之柱石。 太子骑马,缓步上前; 姬成玦、姬成峰和小七,全都下马跟随。 另一边, 骑着貔貅的一王一侯也缓缓上前,貔貅的蹄子,踏在了庄严尊贵的黄布上。 但, 靖南王和平西侯,全都没有从坐骑身上下来。 郑侯爷已经进入了亦步亦趋的模式,懒得想其他,前头的老田不下来,他也就不下来。 监国太子这边和那边,距离越来越近了。 总得有人先下马,总得有人先问候; 按理说, 国本当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龙椅上的那位,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二尊贵。 可是…… 可能太子心里也曾幻想过; 至少, 姬成玦看着那边依旧没有丝毫下貔貅意思的南王和后头的郑凡,心里这般想着。 若是此时, 靖南王主动先下来,不说行礼了,只是单纯地问候一句,哪怕是以舅舅的身份,这对于太子而言,都是最大的利好和承认。 可惜喽,可惜喽, 靖南王, 到底是靖南王; 他田无镜,毕竟是田无镜。 太子下马, 身后三位皇子都止步。 太子双手叠于身前,向仍然坐在貔貅上的靖南王行礼: 「舅舅为国征战数载,开疆拓土,立下不世之功,外甥在此恭迎舅舅!」 姬成玦等皇子也都一齐行礼: 「见过舅舅,舅舅福康。」 田无镜的阿姊,是皇后,是所有皇子的嫡母,他,也就是所有皇子的舅舅。 田无镜的目光, 落向身后空荡荡的銮驾, 问道; 「陛下呢?」 太子回答道: 「父皇在后园疗养,我事先去请过父皇,父皇偶感风寒,暂不得出来迎舅舅,嘱咐我提銮驾而出,代为迎接。 还请舅舅先行回京歇息,一切,已经安排妥帖。」 田无镜伸手, 拍了拍胯下貔貅的脑袋, 貔貅张开嘴, 锟铻飞出,落于掌心。 下一刻, 其身后所有靖南军骑士全体抽刀,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太子微微张开了嘴, 就是后头的姬老六,眼里也露出了震惊之色; 后方的大臣和勛贵们更是一片譁然, 这,这,这就是要造反,也能这么直接的么! 田无镜低下头, 看着身前站着的太子, 缓缓道: 「这座龙椅,本王这辈子,就只认一个人配得去坐。」 说着, 威严的目光扫过太子身后的另外三位皇子, 沉声道: 「陛下一日没驾崩,你们这些兔崽子,就都没资格用那『如朕亲临』! 一个时辰, 本王就给你们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内, 本王见不到陛下龙颜, 就看作是尔等以下犯上,囚禁君上,图谋不轨, 本王, 以及这次本王带来的上万铁骑, 即刻杀入京城, 踏平妖氛, 一清君侧!」 第四百七十五章 天子 后园, 前院里, 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很大,里头升着小炉,还算暖和。 燕皇坐在马车内,身上,盖着一条毯子。 魏忠河进入马车,从怀中,掏出一枚红色的丹药。 这类炼丹炉里出来的丹丸,有一个规律,颜色越鲜亮,毒性,就越强。 魏忠河身为鍊气士,自是清楚这些门道的,毕竟,炼丹之术,只是鍊气士最底层最低级的玩意儿,也就那些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才会去鼓弄它。 燕皇伸手,将这一粒红丸捏在指尖,而后,送入口中。 吞咽的动作,有些艰难,燕皇脖子向上一挺,强行用手顺着自己的脖子,将丹丸咽了下。 再低下头时, 额头上,已然出了虚汗。 「陛下,茶。」 魏忠河马上递上一杯茶。 燕皇接了, 茶水滚烫, 燕皇却毫不在意,近乎两口就闷了下去。 随后, 燕皇身子靠在了马车车壁上, 双手, 垂放在身侧。 魏忠河默默地蹲侯在一旁,低着头,不敢说话,也不敢看。 而这时, 第395页 后园外围, 出现了一支骑兵,人数在两千骑左右,是李良申麾下镇北军的一支。 这支兵马的游击将军以及参将齐齐下马, 跪伏在了后园门口。 身后,他们所带来的骑士,也全都下马,单膝跪伏在地。 李良申曾说过,他的这一镇镇北军,滞留在京畿之地,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在别人看来,可能他是一把悬于京畿之地的不稳定的刀,但实则,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把刀上,到底被侵入了多少锈蚀。 当年, 镇北军上下,是三军用命,打算帮自家侯爷夺得龙椅的; 但伴随着那一出马踏门阀,郡主入京,半数镇北军东进入征途,明眼人都看清楚了,镇北侯,不想反。 他不仅不想反,还坚定地站在燕皇的身后,为燕皇助力。 很多人, 为此遗憾了。 军中,有李富胜之流;地方上,有许文祖之流; 遗憾,是遗憾,但这毕竟不是什么坏情况,大燕,终究还是大燕,燕军,终究还是在黑龙旗帜的引领下,为大燕而战。 所以,李富胜现在你说他是镇北军还是靖南军的一部,真的很难说清楚了; 而许文祖,也早早地将自己看作大燕朝廷的封疆大吏,镇守着晋地。 他们尚且如此, 下面的人,自然就更多了。 毕竟, 燕皇功高盖世,一代雄主,名正言顺,正统皇帝! 毕竟, 如今的大燕,开疆灭国,百战不殆! 这种情况下, 朝廷, 皇帝, 想要拉拢分化军头子,简直不要太容易,而且那些被拉拢的将领,完全没什么负疚感。 是自家侯爷要当忠臣的,而且,自己又不是叛国,是忠诚于大燕的皇帝,有什么不对? 所以, 这就是为什么那一晚六皇子大婚时,郡主想杀姬成玦,李良申和七叔,近乎是两个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谋划了这一切。 为什么不调兵? 不仅仅是不想把事情闹大…… 而是, 天知道自己一道军令下去,城外的那一镇镇北军,到底能有几成愿意提刀跟着自己杀入京城杀入皇宫? 如果事情真的就这般简单, 这一镇镇北军真的操之于李良申之手, 那郡主当初为何不更干脆一点,直接造反,逼燕皇退位,太子登基,自己不做太子妃了,直接做皇后母仪天下不是更惬意么? 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身为帝王,燕皇是骄傲的,但身为帝王的手段,他,不是不会。 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安睡? 一众信使,策马而来,这些信使,来自于很多衙门,也来自于王府和东宫,但当他们看见后园门口跪伏在地的一片骑兵甲士时,也都有些发懵了。 那边, 靖南王抽出锟铻刀,要见陛下,否则就清君侧; 这边, 陛下所在的后园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众骑士! 这是, 要打起来了? 今日所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一切,让很多人,都陷入了迷茫; 不仅仅是这些信使,甚至他们背后的大人们,也都是如此。 还是那句话, 靖南王想造反的话, 用得着这么直接么? 但, 他偏偏喊出了那三个字! 魏忠河伸手,从外头接过来一张条子,扫了一眼,就捏回了掌心。 当他再抬起头时, 却看见先前一直靠在车壁上的燕皇,此时已经坐直了身子,一双眸子,深邃如渊。 魏忠河忙禀报导: 「陛下,靖南王到城门口了。」 「嗯。」 燕皇点点头。 少顷, 后园的门,被打开,马车,缓缓驶出。 随即, 一众大内侍卫以及密谍司的高手保护着马车,而先前跪伏在地的镇北军甲士,则在他们将领的带领下,上马护卫两翼。 队伍行进途中, 属于帝王的华盖龙纛,也被立了起来。 天子出巡, 自当有天子出巡的气象! …… 当「清君侧」三个字传入自己耳中时,太子的身子,先是一晃。 后头的兄弟们,以及再后面的百官勛贵们,也都是一阵发懵,随即是骇然。 这,这,这, 怎么就这样了呢! 谁都清楚, 陛下入后园疗养后,就再未曾出来过,早些时候,太子领重臣去后园请示国事,后来,燕皇连这个都免去了,一律不见。 太子只能两天去城外,后院门口磕头问安,龙颜都见不到。 大家都清楚, 陛下的身体,显然是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了。 陛下这次没能出后园,到城外来迎接,那也是应该的。 因为, 以陛下的骄傲,他绝不允许自己虚弱的一面呈现在他的臣子和百姓面前。 而太子亲自出迎,宗室百官相陪,也是给足了礼数; 就这, 你靖南王竟然还不满意! 如此嚣张,如此跋扈的么! 许是这风,吹得太刚勐也太猝不及防,所以,在场的所有人,竟然没人出来呵斥。 第396页 并非所有人都害怕了的, 想那干国,曾经军备糜烂如斯,却也能露出几个不怕死的硬骨头; 大燕这些年,大有气吞天下之势,又怎可能朝堂之上,全是贪生怕死之辈。 真的是,这打击来得太快太突然,大家一时半会儿,难以迴转过来。 姬成玦的目光,透过前方的太子以及靖南王,看向郑凡。 郑凡则面无表情,似乎根本就捕捉不到来自这位昔日「好安达」的目光。 其实, 郑侯爷自己也在思索,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哥, 您要造反,要清君侧,要靖难, 您早说啊, 咱在晋地时,好好拾掇拾掇,我那侯府下的兵马,除了防备雪海关和镇南关,全调出来,您再集结晋地的靖南军主力和其他军头,一起裹挟过来。 再添上天天, 咱们杀进这鸟燕京,夺了那皇位, 您做皇帝, 我做亲王, 天天做太子,可以坐您腿上。 要知道,天天在家可是整天喊着要吃龙椅! 但, 郑侯爷也清楚,这只是自己的自由发散,显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冷静下来的郑侯爷,也开始思索,到底是为什么? 这一次, 之所以没带瞎子和苟莫离这两位军师,不是因为真的神算子算到了能在经过颖都时从孙家捡一个,而是因为,郑侯爷自己本身,政治智慧的点数,也点得很高。 很快, 郑侯爷想明白了, 不由得轻轻嘆了口气。 心里, 说不上来吧, 就觉得, 挺闷的,也挺无奈的; 这感觉,像是当年李富胜和许文祖,得知镇北侯爷的举措时,差不离吧。 而这时, 姬老六也微微扭了两下脖子, 闭上了眼帘, 双手交叉,揣进袖口里,不慌了,也不忙了。 但嘴里, 依旧泛着苦涩。 后浪翻得再厉害,却发现,你的前浪,叫壁池。 身边, 四皇子姬成峰和七皇子姬成溯, 一大一小, 不停地张望着,脸上,满是忧虑和震惊。 太子, 则继续保持着先前的姿势,没动。 深秋的风, 徐徐地吹, 裹挟着的, 是来自东方百战之卒的精锐悍气。 而这时, 一声长吟自南边传来: 「陛下驾到!!!!!!!!!!!!」 一众文武勛贵马上向那边望去,果然看见了陛下的龙纛高高立在空中。 一时间, 大傢伙齐齐地跪伏下来; 他们,虽然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陛下龙颜,陛下,也许久未曾出现在宫内,但燕皇的权威,已然根植在了他们的心底。 燕皇一日不驾崩,他就是大燕,真正的主宰。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跪伏, 勛贵跪伏, 四周,禁军跪伏; 打着盹儿的姬成玦,终于结束了自己村口懒汉姿势, 朝着龙纛所立之方向,跪伏下来: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姬成峰和姬成溯也马上跪伏下来,叩见父皇。 最后, 是太子, 当马车缓缓驶过来后, 他, 也跪伏了下来。 没跪的, 也有一大片, 他们来自东方,来自晋地,来自靖南军,来自平西侯府。 双方之间,可谓泾渭分明,对比强烈。 …… 跪伏在地上时, 姬成峰小声对着跪伏在自己身侧的姬成玦嘀咕道: 「南王这是故意要折腾父皇,是为了出气么?我就不信,他不知道父皇的身子不好。」 姬成溯也攥紧了拳头,脸上露出了愤愤之色。 身为皇子,他们今日,都受到了侮辱。 他们没能为父皇分忧,反而使得父皇拖着病重之躯出面,为人子,是为不孝,为人臣,是为无用。 姬成玦则翻了个白眼, 对老四道: 「行,晓得靖南王不会造反,说明四哥你有进步了。」 「嗯?」姬成峰扭头看向自己的六弟。 姬成玦则继续道: 「但你哪只眼睛看出来南王是故意折腾咱们父皇身子了?」 「不是么?」 「四哥啊,您最近收小嫂子,是不是收得有点多了?」 「我这不是急着为姬家开枝散叶……不是,你忽然问我这个做什么?」 「这是朝堂,这是我大燕,站得最高的几个人的博弈,您当是自个儿后宅小嫂子们的宫斗争宠啊? 什么就是故意为了折腾一下父皇的身子,只为了出出气, 嘁, 幼稚。」 被嘲讽了,但老四却没翻脸,而是马上追问道; 「老六,那你告诉哥哥,这是为何?」 姬成峰早就知道,自己玩不过这个六弟,所以这一年来,他很安静,且逐渐理解了当初的老五。 姬成玦瞥了瞥四周, 第397页 这里,跪了茫茫大一片; 「你说,咱父皇住后园,多久了?」 「很久了,真的很久了。」 「嗯,父皇还是父皇。」 「老六,你这不是废话么,父皇只要一日没…… 父皇只要在一日,他就是大燕的天。」 「是啊,大燕的天,但天上,也难免会有乌云; 再锋利的宝剑,封藏许久后,也得重新打磨保养一下。 父皇在后园待得太久了, 久到,虽然你我以及满朝文武,都知道,父皇依旧是大燕的皇帝陛下,但,其实心里,早就松动了。 南王不是故意要折腾父皇的身子, 而是像四年多前一样, 站在父皇身后,引兵入皇城。 这是, 在帮父皇擦拭剑锋, 在替父皇撑腰, 是父皇, 想要藉此机会,出后园, 同时, 向整个大燕的文武百官,大燕的百姓,宣告; 大燕, 仍然还是他的!」 「那……那父皇为何不直接自己动手清理?」 「清理什么?清理太子的人,我的人,你的人?为何要清理,父皇,终究是要走的。」 「这……」姬成峰深吸一口气。 而一侧的小七姬成溯,已经目瞪口呆。 这时, 马车, 已经驶入了中央。 魏忠河躬身出了马车,掀开了帘子。 紧接着, 身着黑色龙袍的燕皇, 自马车内走出,站在了马车前台上。 他的目光, 环顾四周, 无怒无悲无喜; 一把天子剑,拄地,其实,是在支撑着他的身子。 最后, 燕皇看向前方仍然骑在貔貅身上的田无镜。 下一刻, 靖南王将锟铻刀插入地面, 翻身下来, 一身鎏金甲冑的靖南王,缓缓地走向马车。 此时, 不知道多少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因为谁都清楚, 大燕的南王,是巅峰武夫,战力惊人! 燕皇看着面前来人,看见他那满头的白髮,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眼眶,无比干涩; 但却因为刚刚服用了红丸,体内燥火升腾,根本没有眼泪可以滴淌。 只能, 出声唤道: 「无镜……」 大燕靖南王田无镜, 终于走到马车前, 向着站在马车上的皇帝, 单膝跪下。 随即, 在后方, 郑侯爷扬起手, 发出一声大喝: 「跪见天子!」 顷刻间, 自平西侯爷以下,上万自晋地归来的百战精锐,全部收刀,下马,朝着天子马车所在,跪伏下来。 「臣, 田无镜,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 不知道多少人心底,长舒一口气,仿佛一场大难,被消弭于无形。 燕皇看着跪伏在下方的田无镜, 开口道: 「无镜啊,咱们回宫,一起等梁亭。」 说着, 燕皇笑了起来, 骂道: 「他啊,还是和以前一样,除了喊他吃饭来得最早,其他时候,都是最后一个。」 「臣,遵旨!」 田无镜起身,上了马车。 顺势, 接过燕皇的天子剑,用自己的手,搀扶住了燕皇。 燕皇的身子,很轻,意外的轻,宽厚的龙袍,只是一种表象。 燕皇看向跪伏在下面的太子, 喊道: 「太子,上来赶车。」 「儿臣遵旨。」 太子起身。 这时, 靖南王开口道: 「平西侯最擅驾车。」 燕皇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看向那边的郑凡, 「哦,是么?」 靖南王点头,道: 「是。」 已经走到马车前,准备上来牵缰绳的太子,僵在了原地,是上去也不是,退下也不是。 燕皇伸手, 指向了郑凡所跪的方向, 道: 「好,就辛苦朕的平西侯,来为朕,赶一次车。」 第四百七十六章 燕京风起 「臣,遵旨。」 郑侯爷起身,向马车走去。 这时候,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向了跪伏在边上的姬老六。 姬老六在此时也似乎有所感应,抬起头。 然后, 姬老六看见郑侯爷再度很自然地转过了视线,完美交错转移。 呵呵, 姬老六再度低下头。 他不气, 因为当父皇让太子赶车时,靖南王可以说,平西侯赶车更为适合; 但他郑侯爷,不可能走过去再来一句: 六皇子比臣更善驾车。 待得走到马车前, 太子后退两步和郑凡见礼, 郑凡和太子同时见礼; 没多说一句话,因为太子已经很尴尬了。 随后, 燕皇和靖南王坐入马车内。 郑凡上了马车,拿起缰绳,开始赶车。 第398页 赶车,是有技术难度的,不过可以拉乘陛下马车的马,都是被极好地驯服和调教过的,缰绳轻轻拉拽,它们就能稳稳地上路,拖动马车的前行。 马车开路,四周跪伏下的人群开始让道。 这辆马车,自是无人敢阻拦。 进燕京东门,再走官道,再上御道,一路,都是禁军在把守,两侧是黑压压的百姓跪伏,山唿万岁。 百姓们并不懂得什么叫太子监国, 他们只知道自家的皇帝陛下在后园疗养了好久好久, 他们已经习惯了燕皇就是他们头顶上的天,这种安全感,可不是什么劳什子太子或者六皇子所能替代得了的。 同理, 于民间,于朝野,于军中,都是如此。 千秋以来,帝王都在追求着丰功伟业,追求着开疆拓土,这种功勋,并非只是为了青史留名,更是一种个人威望的积攒和巩固; 因为皇帝,本身就是九五至尊,是一个国家的至高。 而当今世上,诸国之中,没有一个国家的君主能拥有媲美燕皇的丰功伟业。 所谓的穷兵黩武, 所谓的民不聊生, 所谓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很多时候,并不是真正百姓的唿声,因为绝大部分的百姓不识字,写不出这种对仗工整的话语来。 燕京城的百姓,在整个大燕,算上晋地,都是生活水准最高的一批了,他们大部分本就和民不聊生不太沾边; 就算是真的去此时大燕遭受旱灾,民不聊生,易子而食的村庄去走访去问问,那些瘦骨嶙峋的老燕人,说不得还会在家里继续立着燕皇的长生牌位,至多骂这贼老天降下大灾,却绝不会去骂这天子如何。 赶车的郑侯爷, 看着两侧的百姓, 心里头, 有着越来越多的明悟; 当你站的位置不同时,你的思考角度自然也就不一样。 燕皇确实发动了一次又一次地对外战争,将整个国家拖入到了崩溃的边缘,但有些人做的事儿,当世人是没资格去盖棺论定的。 留下一代,或者再下一代,甚至,彼时的千夫所指,独夫民贼,千百年后,则是万人称颂的千古一帝。 宫门,开启。 一众宦官跪伏两侧, 齐声高唿: 「奴才恭迎陛下回宫!」 「奴才恭迎陛下回宫!」 郑侯爷微微加大了一些持缰绳的力道,马车,稍微以更快一点的速度驶入了宫门。 这标志着, 大燕的皇帝陛下, 再度进入了大燕的真正权力中枢,虽然,他其实根本就未曾遗失过。 郑侯爷下意识地微微侧头,看了眼自己身后的车帘; 这是最后的迴光返照了吧, 对这位皇帝陛下而言如是, 对如今大燕虎压东方局面如是, 对当年站在一起的三个人,铁三角,如是; 对于这个时代, 如是。 很多人都清楚,燕皇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了。 这不是秘密,也根本秘密不起来; 后园的疗养岁月,其实不算休养,而是在硬熬; 熬过了那个冬,熬过了这个春,熬过了先前的夏,终于,等到了这个秋。 他回来了, 他, 也回来了; 帝国的中心,放置着的,仍然是属于他的座椅,下方,还有两个座位。 一个谁都知道垂垂暮年的君王, 以这种方式, 在对这个国家朝廷运转近乎保留地前提下,再度牵起了缰绳。 看看那些跪伏在那里的大臣们吧, 谁, 还有勇气在接下来的时光里去违背这位帝王的意志? 什么是权柄? 什么是权力的艺术? 什么是真正的登峰造极? 昨晚,郑凡让孙瑛记得今天多看看,其实,今日看得最直接,感悟最深的,还是他郑侯爷自己。 这马车, 确实不是白赶的。 入宫后,魏公公就来带路,领着郑凡将马车赶到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已经做好了准备,暖房已经热起。 在燕皇下车时,郑凡注意到了,燕皇额头上明明有虚汗,皇帝,怕热。 但他依旧走入了暖得有些燥人的御书房内,在他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自始至终, 田无镜没和燕皇再说一句话, 先前在马车内,二人也没有交流。 是的, 郑侯爷就是那个车夫,他可以作证。 皇帝进了御书房,靖南王就站在门口。 他不进去, 郑凡自然也不可能进去。 燕皇,也没有吩咐人喊他进来; 站了一会儿, 田无镜转身,往外走。 郑凡跟在后头。 宫内外,整个燕京城,此时此刻,正在绞尽脑汁思索他们会在御书房内聊什么的人,不知凡几,但,大概不会有几个人知道,他们其实一句闲聊都没有。 「陛下,靖南王和平西侯爷,向凤正宫去了。」 凤正宫,曾是皇后娘娘生前所居之宫。 皇后娘娘薨逝后,就一直空置在那儿,燕皇也未再立新后。 坐在椅子上的燕皇, 第399页 双臂强撑着两边扶手, 目光, 幽深得让人不敢直视。 少顷, 燕皇闭上了眼, 整个人的气,像是一下子松了一样,靠在了椅子上。 龙袍的宽厚,在失去这股精气神后,一下子就显现出来。 魏忠河心里「咯噔」一下, 但在看见陛下的唿吸依旧平稳后, 才放下心来; 陛下, 是睡着了。 但同时, 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已经在心底,做好了陛下会随时驾崩的准备。 天子, 也会老, 天子, 也不可能真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忠河小心翼翼地后退下来,眼角余光,打量起这座御书房的角落,却没做多久停留,走到门口, 半弓着腰, 双手垂于身前, 站着, 候着, 一如以往, 陛下小憩时, 他就在门口等着陛下甦醒。 他曾在亲王府的书房门口这般候着, 也曾在东宫议事厅外这般候着, 也在这御书房门口候了很多年, 他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不久后,只允许自己稍微小憩片刻的陛下,会喊他奉茶,继续处理那似乎永远都处理不完的政务。 一片枯黄的落叶,飘落了下来,正好落在了魏忠河的靴面上。 这片枯叶, 早就不见半点翠色, 只余下清晰的茎脉, 生硬, 易碎, 像是…… 魏忠河稍微提高了点身子, 像是自己啊。 …… 凤正宫的门,没有被上锁,但门口,一直有几个太监负责看护。 这里头,也是有人专门打扫,不至于破败。 毕竟, 皇后娘娘是太子的生母,太子监国时,不可能不对凤正宫有所交代。 按理说, 外男是不得进宫的; 但很显然,这个规矩,对于靖南王而言,毫无约束。 一路上的大内侍卫,见到了他,都只是跪伏下来行礼,没人敢加以阻拦。 偶有后宫的宫女和宦官看见了一前一后走过来的靖南王和平西侯,也都是马上吓得跪伏在道路两侧,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推开门, 步入宫内。 里头,整洁是整洁,但没了主人的宫苑,就真的和丢了魂的人一样,很难再去找寻到所谓的精气神。 房子再好,院子再美,终究是让人住的。 靖南王站在院子里,看着花圃内的菊花团簇。 他的阿姊,最爱菊; 郑凡站在身旁,只是看着,不说话。 在院子里站了许久, 靖南王推开里门,走了寝殿。 里头的陈设,一如既往,唯有那张床上,被遮盖上了帷幔。 床旁边,有个榻,主人睡床上,婢女睡床下,方便伺候。 田无镜走到榻子旁,坐了下来。 郑凡绕到田无镜身后去,不去遮挡他的视线。 民间传闻中,大燕靖南王是个六亲不认的魔头; 早年时候,更是有传闻说他卖全族以求荣。 这个说法,其实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当时的情况是,门阀大族一齐发力,想要让南北二侯一起封王; 但奈何当时信这个说法的人,很多很多。 在世人眼里,六亲不认的人,必然是坏人,必然是爱慕荣华富贵的。 至于田家原有的荣华富贵,大部分人是没这个概念。 只不过后来随着南侯挂帅,打下了一场场旷世大捷,这种说法,就没人提了。 很多人其实都在忧心忡忡,这位六亲不认的魔王,可千万别造反,他要造反的话,谁能挡得住? 郑凡特意留意了,老田没流泪,也没闭着眼,去缅怀; 他似乎只是回来看看,看看自己的阿姊。 杜鹃的死,其谜团,还没完全解开; 但除了杜鹃,还有一个人的死,也是一样,那就是皇后的薨逝。 小六子的来信中说过,那一晚,如果不是皇后薨逝导致太子的大婚遥遥无期,甚至导致太子和郡主因为「八字不合」的说法几乎不可能再在一起; 那一晚, 他姬老六就得先一步去地下踏青了。 虽然,姬老六对这件事没明说,但可以想见,这件事,必然也是有问题的。 因为姬老六那晚在面对七叔时,要求七叔等到天快亮时再对自己出剑。 他, 在等什么? 郑侯爷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 今日,他感觉自己是在见证真正的歷史,试想一下,他这个身临其境的人,面对这个帝国最为核心圈子里的三人,依旧像是笼罩着一层层迷雾; 后世那些看个史书就觉得自己洞悉一切的人,到底得多么可笑。 其实,也没坐多久,田无镜起身。 郑凡继续跟着。 二人出了凤正宫, 甚至, 出了皇宫。 带来的兵马,安顿在了城外大营,但亲卫还是都进来了的,宫门口,两家的亲卫都候着,两头貔貅也都在那里匍匐着。 田无镜上了貔貅,郑凡也坐上自己那头。 第400页 忽然间, 田无镜看向郑凡, 道: 「带路吧,本王,不认得路。」 「去哪里,王爷?」 「我田家的坟茔。」 「……」郑凡。 那一夜,靖南王自灭满门; 随后, 被要求留下来收拾尸首的,是他郑凡。 自此之后,四年多的时间里,田无镜未曾回京,也就未曾去看过自家的坟茔。 寻人问路,家冢何处; 「王爷随我来。」 田家本来是有祖坟的,但很显然,那一夜后,想要将死去的族人都安葬进祖坟内,显然不可能。 安葬地点,在距离田家本宅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下。 让郑凡意外的是, 靖南王并未进入其中,而是隔着老远扫了一眼坟冢的位置后就停了下来。 然后, 胯下貔貅转向,要回了。 来了, 没去看看, 像是仅仅过来, 认个路。 郑侯爷就跟着靖南王往回,没再入京,而是奔着城外大营的位置。 进大营前, 田无镜看向郑凡, 问道: 「你要进京么?」 郑凡摇摇头,道:「王爷在哪里,我也就在哪里。」 随后, 郑凡陪着靖南王归营。 二人一起进入帅帐后,亲兵上前,帮二人卸甲。 「饿了没有?」 田无镜问道。 郑凡点点头,道:「饿了。」 「那就吃饭。」 亲兵应诺,下去准备饭食。 很快, 一桌精緻的饭食被送了进来。 毕竟就在京城外,再者城内早就送来犒赏军士的酒肉,吃好点,很正常。 且不光是帅帐里如此,今日王爷下令,解酒禁,士卒也可饮酒。 郑凡拿起筷子, 正准备下箸, 却发现老田拿起酒壶,给郑凡倒酒。 郑侯爷马上放下筷子,端起酒杯; 倒好后, 老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郑侯爷起身,准备和老田碰杯。 老田拿起酒杯, 郑侯爷杯边碰了一下老田的杯底, 随后, 一饮而尽。 老田也一饮而尽。 郑侯爷再度起身,主动拿起酒壶,给双方都满上。 然后, 坐下, 拿起筷子, 正准备夹菜时, 却看见老田拿起筷子后, 将两根筷子, 插进了面前的饭碗里。 郑侯爷僵了一下, 没夹菜,而是将自己的筷子横放在碗口边。 田无镜伸手指了指郑凡的碗筷, 道: 「你吃。」 「是,王爷。」 郑凡拿起碗筷,没犹豫,开始风捲残云般地吃了起来。 他吃了很多,吃得很撑, 但终于, 把小桌上绝大部分的饭食,都吃掉了, 最后, 甚至还将那碗插着筷子的米饭拿过来,也吃了下去。 这下子, 是真的吃得肚皮涨得受不了。 老田没胃口, 但老田的习惯,是不会让自己出现任何虚弱和悲伤的情绪; 比如, 这一桌的饭食, 剩下得多了, 就是示弱了。 「来人。」郑凡喊道。 亲卫进来,将小桌撤了下去。 田无镜看着撑得有些难受的郑凡,摇摇头,道;「可以剩下的。」 「没事,我不喜欢浪费粮食。」 有些事,彼此之间,其实心照不宣,根本不用过多的解释。 你救过我那么多次, 我就为你撑一次肚皮罢了。 田无镜将一块腰牌放在面前,那是靖南王令, 道: 「收着。」 郑凡摇摇头,笑道;「您知道的,我用不着这个。」 「看,在谁面前。」 郑凡沉默了。 最终, 郑凡伸手,将王令攥在了手中。 「歇了吧。」田无镜说道。 郑凡站起身,走到帐篷口,停下,又转过头,走到田无镜面前, 道; 「哥,我这一天都不得劲儿,您这是在交代后事么?」 田无镜摇摇头。 「您可别忘了您答应过我的,真要奔着解脱去,您得跟我提前说好喽,咱是选夕阳还是选朝霞,咱是选黑披风还是红披风,都得让我来拿主意。 不是跟您吹, 我要是不从军打仗,就是去当个画师,也能混口饭吃,那些宫内的丹青圣手,比意境,我可能比不过他们,但真要论比谁画得更细腻,画面感更好,我还真不憷和他们比。 您得给我个心理准备, 您必须得给我一个心理准备, 我现在要求,就这个了。 您要我发誓,这黑龙旗不倒,我肯定守约,但您,也得说话算话。」 「要寻死的话,郢都的那一场大火里,本王,就可以死了,火凤之焰为炉,这世上,能有这般上得了台面的火葬么?」 「那……」 「本王不在乎世人如何看自己,一点都不在乎。」 第401页 田无镜伸手, 看着自己的掌心, 缓缓道: 「本王,没打算故意求死过,从来,未曾有。」 郑凡单膝跪下行礼, 随后, 退出了帅帐。 帅帐内, 田无镜的目光继续落在自己的掌纹上; 死, 是一种逃避,也是一种解脱; 他田无镜, 罪大恶极,罪孽滔天, 不配去逃避,不配去解脱,不配去得到救赎; 死, 当然可以死, 人,本就固有一死, 可他却不配, 不配去故意求死。 现在, 御书房里的那位, 怕是比任何人,都想躺进他早就修建好的陵寝里吧。 …… 「魏忠河……」 「奴才在。」 御书房门口站着的魏忠河马上走了回来,看着睁开眼的燕皇。 燕皇眼里, 满是疲惫, 喃喃道: 「唉……又醒过来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信中的,秘密! 「铭先生,会下围棋么?」 「不会,家里有个瞎子,会下。」 「是那位北先生吧?」 「嗯。」 「酒,没了呢。」孙瑛摇了摇酒壶。 「唉,没进城。」阿铭摇摇头,「本来是该有的。」 进了城,到六皇子府邸里要一些美酒,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只可惜主上和南王进了城入了宫后,就这般地又出了城回到大营里来了。 朝廷发下来的酒肉倒是不少,但那种酒,不是阿铭和孙瑛喜欢喝的。 「我说,你们还在下呢?」 四娘走了过来。 「风先生。」坐在轮椅上的孙瑛马上低头行礼,他清楚,这位风先生不仅仅是「手下」,还是侯府的女主人。 「反正没什么事做。」阿铭有些无奈。 四娘则拿出一把扇子,递给了孙瑛。 孙瑛接过扇子, 这都深秋了,天儿都凉了,给自己一把扇子,这…… 但孙瑛还是很感激地道谢, 且将扇子拿在手里。 轮椅,扇子, 嗯, 有那么一股子味道了。 「主上呢?」阿铭问道。 「吃撑了,在消食。」 阿铭愣了一下,只能道: 「好的吧。」 「三儿呢?」四娘问道,「还有阿力呢?」 白天见得到他们,晚上,就见不到了,这几天都是。 「在做药呢。」 「作妖?」 「药。」阿铭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嚢,「四娘,有没有办法给我找点酒?」 「没血了么?」 「孙瑛他不喝血。」 「……」孙瑛。 「这会儿,还是别进城了吧,天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当事人知道你是进城讨酒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跑城里传信的。」 「行行行。」 阿铭换了个酒嚢,打开,里头荡漾出了鲜血味儿。 孙瑛闻到这个味道后,喉咙一动,嘴巴一张。 阿铭和四娘看着他; 孙瑛强行又咽了回去。 四娘转身,走了。 阿铭摇摇头, 道; 「其实你可以吐出来的。」 「怕失礼,不好意思了。」 「你咽下去其实更噁心。」 「……」孙瑛。 「你休息吧,我去找别人喝酒,这个酒其实挺好喝的,你常年见不到阳光,身子又虚,看你手掌攥紧松开后依旧没什么血色,这是贫血。」 「这……贫血就需要喝这个进补么?」 「这倒不用,以后喝酒时,拿一根铁钉吮几口当下酒就行了。」 阿铭起身,拿着酒嚢离开了这里,走到了一辆马车前,上了马车。 马车内,有一个笼子,笼子外,还有一个箱子。 这个箱子,是外木内铁,很是结实,是薛三打造的; 同时,这上头还雕刻了一些符文,上了色。 用薛三的话来说,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圣衣箱子! 还真像。 笼子里,卡希尔「嘿嘿」笑了两声,从阿铭手里接过了酒嚢,没喝。 阿铭则在马车一侧箱子里,拿出两个高脚杯,递了过去。 血液倒入特定的容器内, 二人一人拿着一个杯子, 轻轻地碰了一下, 一起缓缓地品味。 「这是到大燕帝国的心脏了吧?」卡希尔问道。 「是。」 「你知道在西方,他们是如何形容这个东方帝国的么?」 「不知道,也没兴趣。」 「在他们眼里,这个帝国,十分恐怖。」 「好了,你可以闭嘴了,别吵到了我的酒血。」 「您以后真应该去西方看看,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会的,我们主上,一直有这个念头。」 「到时候,我会介绍一些曾经的一些朋友给您认识。」 「那我,需要准备些什么呢?」 卡希尔指了指铁笼子外头的那个精緻箱子, 道; 「像这样子的箱子,您得再多准备一些个。」 第402页 …… 因为平西侯是和靖南王一起回的营,所以,二人的貔貅,被圈在了一处。 征战时还好,貔貅也不挑什么,但平日里,它们的饲料必然是和其他战马截然不同的。 薛三坐在樊力肩膀上,走到了圈栏处。 外围的士卒见是他们,自是不会阻拦。 到了地方, 薛三从樊力肩膀上跳下来,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埋怨道:「硌得慌,也不舒服啊,那剑婢怎么就喜欢坐你那儿?」 樊力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道; 「没加垫儿哩。」 「哦,怪不得,是没带来么?」 樊力伸手进口袋里,掏出一个, 道: 「带着哩。」 「……」薛三。 樊力的目光,则落在了栏杆后的两头貔貅上。 靖南王的那头貔貅依旧匍匐在那里,先前也只是睁了一次眼,看见来人后,又闭了回去。 郑凡的那只貔貅见到熟人,马上起身走过来,很亲昵很讨好的样子。 这是被折腾怕了,也被折腾出心理阴影了。 当初有阵子,魔王们没事做就跑它这里从它身上抽点儿血去耍耍。 薛三从兜里掏出一个袋子,从袋子里取出一个成年人巴掌大黑色圆球,圆球上还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樊力吃错了东西,便秘了。 他很痛苦。 好在,他虽然也是魔王,却没有身为魔王的逼格自觉,并不觉得自己便秘了这件事儿有什么好羞耻的。 所以, 他找到了薛三。 薛三一开始配了几味泻药,但樊力吃过后,没什么效果。 因为他的身体素质太好,抗药性太强了。 其实,魔王里头,对毒性有极强抗体的就有五个。 魔丸是灵魂体,想中毒也难;梁程是一头殭尸,阿铭是吸血鬼,樊力身上有蛮子血统,薛三自己更是在毒药锅里泡出来的。 这个体质,平日里可以较大程度地防备别人对你下毒,但当你需要治疗时,就很难受了。 所以, 薛三配了一个超大丸子! 但不敢直接给樊力吃下去,真把樊力吃出个好歹来,以后还怎么见面啊? 万一以后见不着面了岂不是更糟! 所以, 就只能找一个和樊力一样皮糙肉厚体格大的傢伙来做个试验。 找到的, 自然就是郑侯爷的貔貅了。 至于靖南王的貔貅, 嗯, 按理说, 这种试验吧,肯定拿别人的东西最好,可问题在于,那是靖南王的坐骑。 不是魔王们怕他田无镜了, 而是, 此时不是不是时候嘛! 至于说貔貅没后门, 这是对的, 貔貅确实是没后门,但这并不意味着貔貅不排泄。 事实上,貔貅的腹部后端,虽然也有鳞片和长毛覆盖着,但却有一条条的沟壑缝隙,当需要排泄时,这些沟壑会放大一些,然后会有一些东西被排出体外。 一般来说,貔貅对排泄的需求很低,一是因为它们自身的身体上下,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可以更快速地与外界进行气息的转换,也就意味着它吃进去的东西,能量转化率就很高。 真正的需要排出去的渣滓,就比较少。 所以,不用后门,腹部下面的那几排沟壑就完全够用了,就跟掉落一些皮屑一样。 「来,乖,吃了它,你就能变得更强!」 薛三将泛着香气的大药丸放在了这头貔貅面前。 这药丸里,增添了特殊的香味,更吸引人,哦不,是吸引兽,它必然无法抵抗住这种诱惑。 放下后, 拍拍手, 薛三抬起头看向身边站着的樊力, 见樊力竟然又拿出了馕在啃。 「你大爷的,你不怕给自己撑爆啊!」 「额……饿。」 「成成成,服了你了,你在这边吃,待会儿这边大的药丸要来了; 我勒个去, 那画面真的是能噁心死个人。 你要吃,我陪你去外面吃,吃完了差不多这边也完事儿了,正好来检查效果。」 薛三伸脚踹了樊力几下,迫使樊力跟着他一起走了出去。 圈栏这儿, 郑凡的貔貅盯着面前放着的大药丸,舔了舔舌头,它确实抗拒不了这个味道,但它还是有些犹豫。 因为它回忆起了当初在府邸里时,那些魔王给自己吃各种稀奇古怪东西然后把自己给给搞得死去活来的经歷。 但, 真的好香啊, 还是忍不住, 吃吧! 然而, 就在这时, 身躯更为庞大也更成年一些的那头貔貅走了过来,以极为强横的姿态,挤开了郑凡的貔貅。 郑凡的貔貅发怒了, 目光落在那颗大药丸上, 却没上去顶牛, 而是继续保持发怒。 靖南王的貔貅很是不屑地扫了这个同族一眼, 低头, 张嘴, 将这颗散发着诱兽香味的药丸直接吞入腹中, 然后, 打了个嗝儿, 美滋滋地转过身, 又匍匐了过去。 第403页 ……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 薛三和樊力回来了。 「我说啊,你下次吃东西可得注意点了,你就算身体里缺些微量元素,也不用直接啃石头吧? 你他娘地在自己肚子里炼铁呢?」 薛三一边骂着一边跳进圈栏里,先去找郑凡的貔貅,却发现下面草垛子上干干净净的。 「咦,没用?」 薛三挠挠头,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啊。」 随即, 空气里瀰漫着一股特殊的味道, 臭,倒是不算很臭,却很酸。 薛三吸了吸鼻子,随即,将目光落在了靖南王的那头貔貅身上。 只见原本匍匐姿态带着高贵典雅感觉的貔貅, 此刻四肢全部趴在了地上, 一副虚脱了的样子。 「嘶……」 樊力先行倒吸一口凉气, 道: 「完犊子咧!」 然后, 樊力又伸手指着薛三, 补刀道: 「你完犊子咧!」 薛三破口大骂:「你大爷的,这么不要脸的么!」 骂完, 薛三气鼓鼓地跑到那头靖南王貔貅身边。 下方, 已经湿淋淋粘乎乎的了。 但,既然试药了,三爷就得把成果给确认好,所以,他伸手在粘乎乎的那一堆里掏弄了几下。 「咦?」 薛三愣了一下, 然后把手收回来了一看, 「卧槽, 竟然拉出了一封信!」 第四百七十八章 镇北王 樊力蹲在帐篷外,东看看,西瞅瞅; 帐篷内, 四娘、阿铭再加薛三围坐在一旁,三人中间,放着那封信。 信,自然是已经被拆开过了。 魔王们自是不会客气和拘束的,守着信不看,才是傻子。 但, 信中的内容…… 阿铭拿着指甲钳,一边修剪着指甲一边道; 「来吧,商量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四娘开口道;「主上说过,在歷天城旁的天虎山上时,他曾许诺,要给靖南王的那头貔貅也做一套自家貔貅一样的鱼鳞甲; 靖南王当时的回覆是: 好,让它来找你。 再加上白天在城外,主上和靖南王的对话里,似乎也透着这么个意思。 有句话,不是叫马革裹尸么? 裹不裹尸体,不知道,但大概率,这头貔貅会回来的。 也就是说, 原本应该是等靖南王出征了,或者是遭遇什么不测了,大概是类似这种情况吧; 在这个前提之下,或者叫之后, 再由这头貔貅, 孤零零地回来, 将这封信,吐给主上。」 薛三「呵呵」一笑,道: 「所以,咱们这是相当于提前截胡了?」 「嗯。」阿铭吹了吹指甲,道:「相当于在村口的老爷爷那里接任务,答应你打完怪再给你一封信; 你怪还没打,人还没出村,就从老爷爷口袋里把这封信给偷出来了。 现在的问题是, 靖南王既然做这种安排,显然是有他的谋划的,是有他的道理的,三儿你这提前一弄,现在看起来,确实让我们很尴尬,如果让主上知道了,必然会更尴尬。」 「哟,那你的意思是,这封信,先不让主上看到?」薛三反问道。 阿铭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四娘开口道:「现在的问题是,这封信既然出自靖南王坐骑的体内,那就肯定是靖南王本人投放进去的。 一定程度而言,这封信里的内容,必然是经过靖南王本人核实过的。 那个人, 就是杜鹃之死的幕后黑手。 想想看吧, 如果现在让主上看见这封信,主上会做什么?」 「那到底是给不给主上看,四娘,你说个准话撒,瞎子现在又不在这儿,咱们仨,就得赶紧拿个主意出来。」 军师不在,偏偏遇到这种意外情况,确实很让人头疼。 至于说孙瑛,他也算半个军师,但没那个资格掺和到这件事里来。 阿铭伸手,指了指面前的那封信, 道: 「来,咱们先来模仿一下瞎子的思维,一件事,做与不做,无非是看利弊上的衡量。 咱们先来说弊, 我觉得, 把这封信现在交给主上,反而会让主上现在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而且, 你们现在发现没有,论掀桌子只求一个痛快这方面,主上已经有后来居上的趋势了,甚至可以说是已经超越了咱们。 主上不发作,憋着难受; 主上发作,对那位要下手的话,咱们先不提晋东侯府到底能否保全,眼下这儿可是在京城! 弊,就这么多,你们说说利吧。」 薛三闻言,笑了, 道; 「我反正没看出来把这封信现在交给主上看了能有什么利的一面,横竖就当时我和阿力提前触发了任务,但并不妨碍在该到的时候交给主上来看。 最起码, 可以等到回到侯府去后再说嘛,虽然那位,在我们回侯府去后,想杀他,会更困难。」 第404页 这时, 阿铭和薛三都将目光落在了四娘身上, 他们二人已经投了反对票了,就看四娘了。 这种情况下,并非是民主决策,阿力先剔除,二对一走个流程; 事实上,只要在场有一个魔王不同意,其余人的表决,就不可能生效。 一是因为没办法杀人灭口; 二则是因为,不可能你一个人去做好人,自己二人则去衬托当坏人吧? 「我同意阿铭刚刚说的,这封信,现在交给主上去看,对咱们的大局,必然是不利的,但……」 阿铭马上开口道; 「人权,自由,信任,这类的理由,就不用说了。」 薛三也附和道: 「羁绊,理念,伙伴,这类的理由,也不用说了。」 四娘点点头, 道; 「但,我觉得,自打主上那一日陪着靖南王去了趟天虎山后,主上距离突破六品,已经很近很近,可能,就在这段时间。」 阿铭和薛三目光近乎同时一凝。 阿铭收起了指甲钳, 左手放在胸口位置: 「我觉得,我们没资格去剥夺属于主上的知情权。」 薛三将匕首插在了面前, 道; 「不管什么时,我们都必须相信羁绊的力量!」 蹲在门口半天,没被允许参与投票和看信中内容的樊力, 对着星空, 摇摇头, 道; 「憨批。」 …… 「嗯,这信上头,是什么味儿?」 郑侯爷接过信,有些嫌弃地问道。 此时, 四娘在帐篷内,送信进来; 其余仨,都在帐篷外头。 「主上,这是三儿从靖南王貔貅肚子里掏弄出来的信。」 「嗯?」郑凡眨了眨眼,下意识地问道,「三儿对那头貔貅做了什么?」 「……」帐篷外的薛三。 「主上,是薛三从貔貅的排泄物中找到的。」顿了顿,四娘补充道,「三儿说,他不会放弃任何一处角落的任何一点线索。」 帐篷外的薛三攥紧了拳头,欧耶! 这时, 樊力开口喊道; 「是俺蹿的!」 郑凡笑了笑, 道: 「行了,都进来吧。」 很快, 阿铭、薛三和樊力全都进来了。 郑凡明白, 一封信, 能够让四个魔王一起来送,这信中的内容,绝对万分紧要。 郑凡没急着展开这封黑色包封的信, 而是先拿出自己的铁盒子。 抽出一根, 咬在唇边, 四娘拿出火摺子帮忙点了。 吸了两口, 郑凡磨了磨牙, 最后, 打开了信。 少顷, 郑凡闭上眼的同时,也将信合了起来。 帐篷内, 鸦雀无声。 魔王们都在等待着主上拿出决断,莫说瞎子不在,就是瞎子在,最终,也是由主上来亲自拍板。 等了许久, 郑凡才缓缓睁开眼, 眼眸之中, 渗着慑人的红血丝。 但郑凡没有愤怒地咆哮, 也没有歇斯底里地怒吼, 而是将已经燃了大半的烟, 对着地上, 抖了抖, 道; 「知道了。」 …… 翌日, 朝会取消; 回归皇宫的燕皇陛下,似乎并不急着召集自己的臣子通过朝会的形式,正式宣告自己的归来。 而城外大营内, 无论是靖南王还是平西侯,都未曾入京城。 但就是这种按兵不动,反而给朝野上下形成了一种极为恐怖的压力。 第三天, 圣旨下达,诏靖南王爷和平西侯爷入京,归省宅邸。 身为大燕的异姓王,身为大燕的军功侯,在京城没自己的府邸,未免有些不成体统。 人们讲究一个根随家落, 你的家,不在朝廷的中枢所在,而在其他地方,哪能指望你能永远和朝廷一条心? 就是镇北王,在京城其实也是有着自己的宅邸的。 早些时候,郡主进京,暂住的是后园,后来陛下要入后园疗养,郡主就搬离了后园,回了自家在京中的宅邸。 而靖南王府和平西侯府,是挨在一起的。 这一点, 让郑凡很满意。 归省宅邸,也就是走个流程,因为没打算在这里住,所以并未多么用心。 这道圣旨的目的,还是走一个形式,意思是,再继续留在城外军营,有些不成体统或者叫不方便,还是得人回到城内来。 郑侯爷在新家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四娘他们则负责安顿一些人在这座宅中,他自己,则受六皇子之请,带着剑圣来到了全德楼赴约。 燕京全德楼的烤鸭,是越来越难吃也越来越贵了, 但名气, 却越来越大了。 作为前东家,姬老六想回来,大可随时回来,且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处处受打压的皇子,曾经户部不停地接收和打压他明面上的产业,现如今,他是户部的真正头头,该是自己的,就还是自己的。 第405页 陶然街的这座全德楼是本店,今日,被包场了,谢绝外客。 郑凡进来后,发现里头没了往日的喧嚣和油腻,反而被熏过了香。 跑堂的是张公公,见郑凡来了,马上行礼: 「奴才见过平西侯爷,侯爷福康。」 对郑凡行完礼后,张公公又对着剑圣行礼: 「见过大人。」 按理说, 这个时节,来见皇子,并不是很合适,容易引起非议; 但旁观者清的前提是,旁观者的层次得足够高。 对于郑凡而言, 陪着靖南王在城外大营里待了两日,就像是刚出锅的油条已经被筛过了油,已然足够干净了。 政治态度,在有心人眼里,已经摆明了。 所以,这时候前来见小六子,只是出于曾经的私谊。 毕竟,不可能永远老死不相往来。 再者, 皇帝赐你宅子, 意思就是, 你可以进城了,有新宅子,自是要宴宾客的,懒得设宴,就串门呗,也是一样的。 当然,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今时不同往日了,正如老田在歷天城吃饭时所说,已经饿不死了,心态,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郑凡和剑圣被张公公领着上了二楼。 在一间靠窗的位置坐下后, 张公公帮忙倒茶,又摆上一碟豆腐干一碟煮花生一碟云片糕,随后,退了下去。 郑凡伸手,拈住一片云片糕,送入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看着窗外街面上的风景。 这京城, 到底还是热闹且喧嚣的。 剑圣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 后厨,烤炉旁,小六子夹出一只烤鸭,正拿刀片着。 张公公进来了,道;「主子。」 「人来了?」 「来了,在上头喝着茶呢。」 「嗯。」 姬老六没生气,只是笑笑,继续认真地片鸭子。 这全德楼的鸭子,吃起来,讲究那是海了去了,但绝大部分的讲究,都是他姬老六当初瞎鼓捣出来的。 但这鸭子想做得好吃,那也必然是个细緻活儿。 完工后, 姬老六让张公公帮忙装盘,随后,也没自己提着,让张公公端着,自己将两个袖兜摘下来,一边甩着一边出了炉房,上了楼。 当他上来后, 郑凡侧过身,也向这边瞧了过来。 「这不行啊,上菜的速度也太慢了,咱这儿都快吃茶点吃饱了。」 「哟,爷您多担待,您瞧,这不是来了么?」 姬老六示意张公公将鸭子的一应傢伙事都摆上了桌,他自己,则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剑圣起身, 姬老六马上开口道; 「剑圣大人,您别客气,就坐着吃着,今儿个,咱不谈政务的。」 剑圣也就坐了回去。 郑凡拿起一张面皮,包了鸭子,裹了些配料,最后蘸了一下酱,送入口中。 「如何?」姬老六问道。 「凑合吧,马马虎虎。」 「你这嘴啊,可是越来越挑了。」 「是啊。」郑凡拿起茶壶,翻开一个茶杯,给姬成玦也倒了一杯茶。 「唉,还是以前好吶,以前,吃啥都是香的。」 「哟呵,这话里有话啊。」 姬成玦摇摇头,道:「可没有,只是单纯地感慨,搁以前,啃不下玉米面儿了,跑宫里头找那些大太监蹭顿酒肉,那也是香得很。 现在啊,家里多了三张小嘴,一睁眼,就觉得自己欠了一天的债,得为他们去做事儿。」 何思思和苓香都生了,何思思又生了个儿子,苓香生了个闺女。 所以, 姬老六现在是仨孩子的爹了。 「这日子,不经过啊。」 还记得当初于镇北侯府门前,姬老六带着几个女姬,虽说有种故意掏空身子自污的意思,但,男人嘛,谁能否认那时候的潇潇洒洒? 那时候的郑凡也是一样,虎头城护商校尉,杂牌,不入流的一个小军官儿,放眼望去,穿着锦衣的,全得喊大人。 「郑凡,不怕你笑话,我以前觉得自己似乎永远不会老,也想像不出自己真正上了年纪时会是个什么样子。 现在才明白,人,是察觉不到自己上了年纪的,一回头,就回不去了。」 「少他娘的扯淡。」 郑凡现在听到中年、孩子,这几个关键词就脑壳疼。 自己身体没问题,素质也没问题,可偏偏,三个女人,肚子都没动静。 和四娘也就算了,但公主和如卿也是这般,那就意味着自个儿这边,问题也很严重。 「听说,老五在望江边特意找过你?」 「碰巧撞上了。」 「我知道,你们俩,没那么傻,老五有没对你说什么?」 「老五想求我保他的命。」 「你答应了?」 「没。」 「为什么?」 「和他不熟。」 「那我这边的家小,俩女人仨孩子?」 郑凡点点头,没作犹豫, 道; 「我保了。」 姬老六笑了,亲自卷了个鸭子,送向郑凡嘴边: 「来,乖,张嘴。」 「噁心不你?」 第406页 郑凡一把拍开姬老六的手。 这时,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上来的人,是一身便服的李良申。 李良申一上来,其目光就直接略过了郑凡和姬老六,而是径直落在了剑圣身上。 「你也在。」 李良申向剑圣打招唿。 剑圣对李良申微微点头,道: 「对。」 两个用剑的人,交流时,就容易很直接,也很简短。 李良申走到桌边,看向剑圣斜靠在椅子上的龙渊, 道: 「上次没落得个机会,这次,让我再看看。」 用剑的人,都是剑痴。 剑圣没拒绝, 道; 「随意。」 李良申伸手拿起龙渊, 这时, 郑凡开口道; 「李良申?」 李良申扭头,看向坐在那里的郑侯爷。 「见到本侯,为何不行礼?」 李良申点点头, 放下龙渊剑, 后退两步, 单膝向郑凡跪下: 「末将参见平西侯爷,平西侯爷福康!」 随即, 自己起身, 伸手,去拿龙渊剑。 「本侯,让你起来了么?」 李良申再次撒开手, 后退, 单膝跪下。 「给咱六殿下,行礼。」 「末将参见六殿下,殿下千岁。」 李良申很听话地行礼问安,但嘴角,带着笑意。 「这就对了。」郑侯爷拍拍手,「咱武人,可以自在一些,但该讲的规矩,是要讲的,本侯不在意你是否向本侯行礼,毕竟你我都是军伍之人,向来不喜讲究这些俗礼。 但殿下毕竟是皇族,天子血脉,对天家,必然要有该有的恭敬。 下次,再遇到本侯,就不用行礼了,也不用见外了,本侯相信,就是镇北王爷在这里,也是懒得在这些俗礼上较真的。 军中上下,不喜欢那种没事做叫人跪来跪去请安来请安去的,忒麻烦,也忒无趣。」 姬老六听到这里,笑出了声。 李良申脸上的笑容,逐渐敛去。 这时, 二楼楼梯口, 出现一个虎背熊腰头髮半白男子的身影, 在其身边,站着青霜。 「好傢伙,这是提前堵本王的嘴啊。」 今日,镇北王爷入城。 朝廷派礼部尚书主持迎接,但很显然,镇北王爷放了人家的鸽子,又偷偷来到全德楼,先吃鸭子。 姬老六起身, 谁知郑侯爷速度比他更快,径直走过去,搀扶住镇北王。 李良申,很明显是来探路的。 他一个京畿驻守大将,忽然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意味着不寻常。 「无镜可好?」李梁亭问道。 「不好。」 郑侯爷的这回答,很直接。 李梁亭点点头, 笑道: 「我们仨,又有哪个是好的呢。」 第四百七十九章 选崽儿 「我们仨,又有哪个是好的呢。」 「瞧您这话说的,至少我瞅着,这大燕,是越来越好了。」 李梁亭摇摇头, 道; 「自西入京的路上,所见所闻,百姓的日子,可算不得好哦。」 「该收拾的麻烦,挨个收拾喽,接下来的日子,也就慢慢变好了,再说了,这天灾,是难以捉摸的。什么时候来,我们都得受着; 但, 不管再怎么大的天灾,也比兵灾要好得多。」 李梁亭被郑凡搀扶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看着郑凡, 笑道; 「你小子,从当初的小虾米,眼瞅着也封侯了,但说话,还是那么好听。」 「甭管啥时候,这吃饭的傢伙可不能丢。」 「过谦了,过谦了,论打仗的本事,下一代的娃娃们,哪个能比得过你?」 「您这话我爱听,您多说点。」 「呵呵,饿了,说不动了,就想着这一口鸭子,唉,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也忒没意思了,荣华富贵里头少了个口腹之慾,日子过得那般寡淡还有个屁的意思。」 郑凡亲自帮李梁亭包了一块鸭子,送了过来。 李梁亭接过,送入口中, 指着桌上, 对姬成玦喊道; 「小六子,就这么点儿啊?」 「哟,叔,您尽管吃,保管您断不得顿。」 姬成玦下去继续烤鸭子了。 看着姬老六离去的背影, 李梁亭笑道: 「我啊,就爱吃这小子给我烤的鸭子。」 「味道是很不错。」 「不不不,肉烤熟了,加点儿料,在我嘴里,都一个鸟样,可偏偏陛下几个孩子里,就他,无论是从长相还是其他,都最像陛下。 陛下小时候和我抢鸡腿吃, 现在啊, 我看着他就像是看着陛下在给我烤鸭子吃一样。」 这话, 李梁亭说得,郑凡可说不得。 这时, 李梁亭看向剑圣, 道; 「当年听良申说起过,你曾去过咱北封郡,找他打过一架?」 剑圣没回应,站起身,默默地走到另一处的窗边。 第407页 对此, 镇北王并未生气。 不要认为剑圣住在侯爵府隔壁,不要认为剑圣几次陪着郑凡出来, 堂堂晋地剑圣,就真的是侯爵府的供奉或者家丁了。 剑圣的高傲,一直没有褪去。 他曾一剑刺死过老司徒家家主, 自然可以对大燕镇北王毫不遮掩; 先前回应李良申,并不是因为李良申是镇北王府的总兵,而是因为李良申是剑客,彼此曾认识。 剑圣不懂得什么叫「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但到他这个地步,不愿意或者懒得去的时候,绝大部分的应酬,都可以无视掉了。 李梁亭笑道; 「记得你输给过无镜,是吧?」 剑圣依旧不搭理。 「我呢,当初功夫,比无镜好那么一点点,但无镜天赋好,如果我没受伤的话,他现在,应该比我强那么一点点; 所以, 咱差不离其实是一个平手。」 剑圣依旧不为所动,继续看着下方燕京城街道上的行人风物。 李梁亭「嘿嘿」笑了笑, 他的头髮,已经半白了。 其实,不算太老。 但这次进京,给郑凡的感觉,确实是和上次不同。 据说,镇北王当年受过一次重伤,导致其武道之路被中断,而对于武者而言,一般是等到年迈时,气血也会跟着衰败; 但这一幕,在镇北王身上,体现得更早了一些。 李梁亭继续吃着烤鸭, 同时对郑凡道; 「晋东那块地方,没什么问题吧?」 先前是叙旧,叙的是长辈和晚辈,现在,是谈公事了,既然是公事,就用不着再执晚辈姿态。 「问题,不大。」 李梁亭点点头,道:「野人到底是没蛮子耐揍。」 「是。」 这一点,郑凡不会否认。 雪原,确实和荒漠不能比,雪原如果没出野人王,三家分晋后的司徒家都能捏着他们的栾子揍。 而荒漠呢, 百年镇北侯府,其实一直未曾对那片沙子覆盖之地真的放下心来过。 柯岩冬哥部族刚到雪海关时,郑凡敢马上领着他们去打野人,这些蛮族,也能嗷嗷叫地上去揍野人,这,其实就是「食物链」的一种体现。 「说说,你是打算如何对付他们的,毕竟,有一点是相通的,无论是荒漠还是雪原,我大燕兵马,不可能真的完全覆盖驻扎上去。 咱两家,搁在干国,就是两处藩镇,这为国戍边,自是不能藏私,互通有无互有心得嘛。」 很显然, 虽然语气里带着些许长辈的范儿,但实际上,李梁亭是拿郑凡当一个阶层的人看的。 「王爷,其实方法还是那个方法,无非是分化、拉拢、打击罢了。」 「就没点新意?」 「我组织了一批方外之人,和尚道士术士什么的,都有,还有一些浑门中人,让他们去雪原上传教。 现在,已经初步见效了。 不少雪原大部族已经修建了道观或者寺庙。」 「呵呵,我记得,野人是信奉什么星辰的吧?」 「是。」 「其实,都差不离,蛮族信奉的是蛮神,本质上,都是些虚无缥缈乌烟瘴气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儿。 你这法子,倒是不错的,这是在从根儿上掘人家的祖坟。 只可惜, 荒漠上,暂时还不能用。」 郑凡点点头。 李梁亭擦了擦嘴, 道: 「雪原,是被无镜和你一起打趴下打服打软了,自古以来,刀锋不利,战场上砍不过人,这气儿,就起不顺。 想那干国,自称什么文教之地,才子风流,但你瞅瞅,我大燕,固然有一些酸儒,但绝大部分百姓其实是瞧不上干人的那种羽扇纶巾模样了。 无他,就是战场上不经用呗。 对蛮族, 这百年来,都是在软刀子割肉罢了,得给他们打崩一次,打得他们自己都认为他们的蛮神不会再保佑他们了,接下来,你那套法子,才真的有用。 成, 你写信回去,派些人过来,到我府里去宣扬宣扬,咱也得做做准备不是。 放心, 人呢, 不白要, 你那儿缺战马么?」 「回王爷的话,不缺。」 「也是,差点忘了,雪原,也是个产马地,甲呢?」 镇北侯府的甲兵,可谓天下闻名! 「回王爷的话,自己在造着了,天断山脉里有矿山在开,奉新城外,每天都在锻造。」 三儿改进了锻造之法,从锻造技艺到炉子,都进行了提升,唯一不懂的,大概就是那神乎其神的铭文。 但相较而言,对于那种已经失传的铭文技术,对原本工艺的提升,已经使得侯爵府下的各镇兵马的换装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了。 甲兵的质量,更是有着绝对保证。 李梁亭似乎有些意外, 但随即, 摇摇头,笑了; 是了,他是听闻过,这位小老弟,在民生治理上,不逊其统兵打仗。 唉, 可惜了,可惜了,当初没争得过田无镜。 也怪自己当初不够坚决,真坚决下来的话,这小子,大概就会到自己这里来了吧,毕竟,他也是北封人氏。 第408页 「战马不缺,甲兵,也能自足,粮,又不可能运过去; 唉, 但我这辈子,就是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要不,把倩儿给你?」 「……」郑凡。 「你和倩儿有缘啊。」 「王爷……」 虽说四娘在家里成天说着,要调教什么公主郡主; 但对于镇北王府的郡主,郑侯爷是真的难以想像她进了自己后宅,会成什么样子! 哪个男人都不希望自家后宅住着一个疯女人吧? 「倩儿常被人奚落,说她当初第一个发现的你,却最终让你这凤雏离开了手心,你呢,如今位置坐得越高,她呢,所受的非议也就越多。 这上位者,别的毛病其实都无所谓,但唯独一个,不能识人,这是最大的弊端! 倩儿要是给你, 就没人再敢拿当年的事儿说她了,你说是不?」 「多谢王爷好意,可,可我已经有妻子了。」 虽然侯府的后宅,四娘是当之无愧的女主人,公主在其面前都不敢有丝毫造次,但在官面上,公主才是郑凡的正妻。 「呵呵,楚国公主罢了,身份尊贵是尊贵了点,但我王府的郡主,难不成还真比她楚国公主差了? 让陛下赐一道旨意,弄个平妻就是了,也不欺负楚人。」 「王爷……」 「哈哈哈哈哈哈,不逗你了不逗你了。」 李梁亭一拍桌子, 喊道; 「小六子,你想饿死你叔叔我啊。」 「来喽来喽!」 姬老六端着新出炉的烤鸭上来了,边走边笑道: 「可不是怕耽搁您捉婿么。」 李梁亭看了看郑凡, 摇摇头, 笑道; 「不是当年喽,不是当年喽,郑老弟……」 「王爷,我当不起您这个称唿。」 一会儿女婿一会儿老弟的,辈分乱得太快。 「嘿,咱也说句个不怕你犯恼的话,当年如果不是倩儿和那太子有婚约在身,本王那会儿在御花园里,还真想给你绑了带回去当我李家赘婿!」 窗户边,一直在看风景的剑圣听到这话,嘴角勾勒出轻微的弧度。 郑侯爷则是有些哭笑不得,他当然清楚镇北王这是在开玩笑。 但说刚刚没心惊,那也是假的。 差一点点,魔王们当初就要和自己一起换赘婿剧本了,然后魔王们跪伏在自己面前,恭迎李家赘婿主上归来! 这画面,忒违和。 李梁亭一边聊着一边继续吃着鸭子,他吃东西速度其实不是很快,但奈何正常人吃到一个临界点,也就停下了,亦或者是喝喝茶,顺带再吃一点点吧,可他,却几乎一直保持着匀速。 第二只鸭子很快就没了,接下来,是第三只。 一连吃完第五只鸭子, 李梁亭才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小腹, 感慨道; 「老喽,老喽,这胃口,也就不行了。」 要知道,姬老六烤的鸭子,可都是只大肉肥,成年人吃一只配上面饼子也就顶了天了。 来这里的客人,多是两人或者三人点一只鸭子分食。 就在这时, 酒楼上来一个红袍太监, 太监对着李梁亭和郑凡依次行礼: 「给镇北王爷请安,给平西侯爷请安。」 李梁亭用帕子擦了擦嘴, 问道: 「可是那边流程走完了?」 「是的,王爷。」 城外,此时还在进行着欢迎镇北王回京的仪式。 「直娘贼,我就知道要拖这么久,还好老子先进来吃了鸭子,否则空着肚子陪着他们在那儿演戏那得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对了, 可是要入宫了?」 「王爷,陛下的意思是,让您在这里先候着。」 「哦。」 李梁亭点点头,示意自己晓得了。 陶然街,被净街了。 禁军,大内侍卫,密谍司番子,将整条街像是犁地一样犁了一遍又一遍。 没多久, 有人乘着马车来了。 来人正是太子殿下,一样的,身穿便服。 太子殿下上了楼,先向镇北王行礼,随后,在另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姬老六片了只鸭子送给太子。 少顷, 四皇子来了,他也是一身便服。 上来后,先向镇北王行礼,再向平西侯见礼,随后,在太子后头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再之后, 是小七来了。 小七进来后,先给镇北王磕头,然后再向平西侯行礼,挨着四哥,坐了下来。 姬老六给他们这一桌也上了一只鸭子。 老大,还没回来。 按理说,这次应该是二王二侯齐聚燕京,但可能在时间上,有一些差别。 靖南王这边是来得早了些,而大皇子那边,似乎是刻意被要求来得晚一些。 紧接着, 田无镜走了上来。 「哈哈哈哈。」 李梁亭看着田无镜发出了笑声。 随即, 郑凡起身,行礼。 太子以及一众皇子也起身,向靖南王行礼。 有了那日城外的对抗,太子和靖南王之间到底谁先弯腰,已经有结论了,所以,另一方,不会有任何的矫情。 第409页 田无镜在李梁亭的对面坐了下来。 李梁亭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髮, 道; 「无镜啊,可得好好养养,你这头髮比哥哥我白得都快了。」 田无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没回应。 这时, 剑圣自窗户口飞身而出,来到了对面酒肆的楼顶,随后,坐了下来。 在其身边,有四个密谍司高手站着,齐齐向其行礼,随后,四人一同坐下。 「咳咳……」 咳嗽声,自楼梯口传来。 在魏忠河的搀扶下,燕皇缓步走了上来。 一时间, 靖南王、镇北王一齐起身,向着来人方向单膝跪伏下来: 「臣,参见陛下!」 「臣,参见陛下!」 郑侯爷往后退了几步,跪伏下来。 皇子们,集体跪伏: 「儿臣参见父皇。」 「起了,都起了吧。」 燕皇坐在了桌子的正首位。 李梁亭和田无镜分坐左右。 张公公上前,撤下鸭子,换上了茶点。 四方桌,坐了三位。 郑侯爷没去补那个三缺一, 而是到后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 皇子们也是一样,在更后一张桌子,太子一个人一张,姬老六和老四小七坐一张。 燕皇的椅子,是一张靠椅,他坐下后,就自然而然地身子后靠。 李梁亭看着燕皇的模样,没哭,反而笑了, 道; 「早就与你说过,这劳心可比劳力还要催磨人,你不听,好了吧,现在这个样子了,哈哈。」 燕皇伸手指了指李梁亭,也笑了。 李梁亭是年轻时受了伤,气血早早衰败,燕皇,没受过伤,他这身子,纯粹是累坏的。 这里, 不是皇宫,不是御书房,而是烤鸭店。 这次的聚集,没有刻意,只能叫心有灵犀吧。 不是姬老六安排的,但他大概猜出来,李梁亭会来。 郑侯爷受姬老六邀请时,也猜出了一些。 但陛下和靖南王也会来,这是不可能猜出的。 整个场面, 像是个家族亲朋聚会。 没有两排的文武百官衣冠禽兽,没有正大光明匾额下的各怀鬼胎; 就在这儿泛着鸭香气息的地方,倒是显得更自如一些。 一旦入宫, 谁是谁,谁坐哪里谁站哪里,君君臣臣的,规矩也就自然而然地会被摆起来了,再想像眼下这般自由,是不可能的。 瞎子曾戏称过燕皇、靖南王和镇北王是大燕的铁三角,事实,也的确如此。 现在是永平四年深秋,上次铁三角聚集时,是永平元年,不,连元年还没到。 当年,他们三个,还意气风发,现在,却已经呈现出极为清晰的暮年之态。 就是年纪最轻,气血最旺盛正值武夫巅峰的田无镜,看其一头的白髮,也很难将其归于青壮。 「崽子们,跪下。」 燕皇开口道。 在场的二崽,四崽,六崽和小崽子, 全都再次跪伏在地。 郑侯爷犹豫了一下,依旧坐在那里。 他这个辈分,很难以琢磨,你说是晚辈吧,又属于一个阶层,你说是同辈嘛,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虚。 燕皇伸手指了指地上跪着的那四个姬崽儿, 对李梁亭和田无镜开口道; 「朝野都以为这次你们入京,是为了和朕一起将这国本给定下来,成吧,咱们就先定一下吧。 朕是看腻了, 也不想再看了, 这自家儿子,看久了也膈应。 梁亭啊,无镜啊, 你们俩替朕瞅瞅, 瞧哪只看得顺眼就选哪只了。」 第四百八十章 皇子夺嫡! 定国本, 定的还是东方如今最强大帝国的国本, 不是在金殿上, 也不是在御书房, 更不是在太庙, 而是, 在这间烤鸭店里。 在一群鸭子之间,选最好的一只姬。 这, 未免也太随便了。 坐在椅子上的郑侯爷,脑子里已经在模拟,后世史书在写这一段歷史时,可能会极尽笔墨,毕竟,夺嫡这种故事,喜欢写的人,很多,喜欢看的人,更多; 但其真实的发生,却在眼下这样一个环境之中。 郑侯爷的目光,缓缓地扫过那四个跪伏在地上的皇子。 这会儿, 他郑凡, 才是这个烤鸭店二楼里,最没事儿人的一个。 也幸亏,先前自己没傻乎乎地跪过去,就是要造反,也没那么直接头铁的。 不过,当一个唯一的观众,感觉也挺不错的。 首先, 是太子; 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太子,哦不,那时,他还不是太子。 皇子府邸门口,田无镜带着自己来找幕后算计的人,太子出面,被来势汹汹的老田,他自个儿的亲舅舅,给吓坏了。 这几年,太子经歷的事情多了,亦或者叫受到的打击多了,人,也变得沉稳了。 哪怕是此时, 他跪伏在那里, 面色,也依旧是淡然的。 但,他作为太子,在此时,燕皇直接说出选国本这句话时,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第410页 他可是太子啊, 他可是东宫之主啊, 他之所以在那个位置,证明他本就是众望所归,是大燕帝国,合法的,受朝野上下,受祖宗所认定的合法继承人! 毕竟,他入东宫时,也是祭拜过太庙的,向姬家歷代先祖,传达过的。 可现在, 竟然又要选? 他这个东宫太子,又算是什么? 既然是在这一群姬崽子里选, 他当不当这个太子, 又有什么劳什子意义? 平白地,多受了这么多次的打压,多过了几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 这能忍? 在郑侯爷看来,这当然不能忍。 这已经不是煮熟的鸭子飞了, 而是你鸭腿都吃进肚子里去了,却还要扒开你的喉咙,再强行要求你给完整地吐出来。 但太子, 还是忍住了, 忍得, 仿佛只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这心性,可以啊。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在燕皇手底下当儿子,那进步速度,必然是更快。 只可惜,在这里,没有满朝文武,没有东宫属官,也就没有人为国本大义站在他这边; 或许, 这也是燕皇选择在这个地方议选的原因所在吧。 他可以不在乎那些百官,却不能再像当年那样再来一出清理,因为国家的运转,还是需要他们的,因为他姬润豪,已经没太多时间重整朝纲了。 稍微落后一点的老三,这几年就做了一件事,就是从清冷的湖心亭搬到了更冷的石碑亭。 再看姬老六, 豁, 这个更稳。 带着黑灰和油渍的束袖还没摘下呢, 堂堂皇子,户部话事人,六爷党的主人,向你阐述了什么叫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 前一会儿还在后厨烤鸭子,这会儿就跪伏在这里有概率接龙椅了; 可偏偏在他身上,你瞧不出任何的不适应。 想当初在镇北侯府初见时,这个闲散王爷,被郑凡一眼就瞧出来了胸有大志,现在,倒是有些让人琢磨不透了。 当然,争,肯定是要争的,那个位置,他也必然是想坐的; 否则何苦折腾了这么久? 他自家现在仨孩子了,日后没内库兜底,只靠勛贵俸禄过日子,那怎么可能够? 要知道,他父皇对勛贵就很凉薄了,登基后,将那些叔伯直接封的是侯! 而他, 姬老六, 在掌管户部后更是毫不犹豫地继承其父之风,对勛贵的钱粮和待遇削得最狠! 记得当时, 有一个等着俸禄钱粮嫁孙女儿的宗室老伯爵,就曾指着他姬老六的鼻子大骂过: 成,我倒要看看,你六爷要是坐不上那个位置,你自己能不能把这宗室的日子过下去! 至于四皇子姬成峰, 他的心思,其实更为单纯一些; 当初尹城外客栈的事,老三算计人的同时被他也给算计了,最后,老三下场很惨。 这惨状,可是把姬成峰都给吓到了。 再之后, 东征大军的第一次战败,原本其最大依靠的母族邓家,因那场左路军的惨败被父皇狠狠地打压了下去,原本的军中势力更是几乎湮灭; 随后, 再看着太子和老六的对法,惊若天人! 现在, 他就管着一座京营,兵马,也就五千,于大局,除非自家父皇忽然脑子一热,将自己所部安排进皇宫内驻扎,否则,他几乎没有可以左右大局的丝毫牌面。 老五离开京城时,与他说过话; 他清楚,老五是早早地看清了,所以潇洒地自请离京去地方上做事情,听说在颖都那儿做得很不错,这是不图什么皇位了,开始为日后的贤王而奋斗。 他的心思,也早就淡了。 但父皇此时在这里的这一番话, 让他心底的灰烬,忽然又升腾出了火星,随即,一团小火苗,开始燃烧起来。 都是父皇的儿子, 都姓姬, 都是皇子, 四个,都跪在这里; 我, 岂不是还有机会? 侥倖心理,谁都会有,美梦,是个人都会做,何况,那是龙椅,而且,此时是那么的近在咫尺! 至于小七, 只是低着头,跪在那儿,看不清楚表情。 这种帝王家庭伦理剧,可谓精彩。 郑侯爷感觉很幸运,可以坐在这么近的观众席上去欣赏。 燕皇有七个成年儿子,老三剔除,就是六个。 按理说,他们六个,其实都有继承皇位的可能。 因为燕皇本人,就不是嫡长子出身的。 先皇,也就是燕皇的父皇姬老六他们的皇爷爷,也不是嫡长子出身的。 所以, 虽然二皇子是嫡长子, 但怎么说呢, 谁叫他们这一脉有这个传统不是! 当然,六个里头,今日不在现场的有两个,那两个,其实就已经被相当于剔除掉皇位资格了。 一个是大皇子姬无疆,东征军战败一次,并不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何况他在银浪郡那边也立了功。 但问题在于,他娶的是蛮族公主,燕人不会允许自己的太子身上有一半蛮族血统的。 第411页 老五,是自己主动选择退出夺嫡序列的,他胆儿小,喜欢安逸,虽然不是没野心,但更看得清楚实际,最出格的举动,无非就是暗示一下平西侯爷关键时刻得保护他,他至少是个皇子,还有点用。 燕皇的问题,问出来了。 下面, 就看两位王爷怎么接了。 五年前吧, 他们仨领着数千铁骑上朝,开启马踏门阀的序幕; 今日, 还是他们仨, 坐在这里, 挑选着帝国下一代的接班人。 李梁亭的目光,在四个皇子身上依次扫过; 田无镜,则继续喝着茶,目光根本就没向皇子那里瞥一眼。 其实,在座的,先天条件最好的,还是太子; 生母是皇后, 虽然皇爷爷和父皇都不是嫡长子出身却坐得了大位,但他们自己心里应该清楚嫡长子继承制对帝国的平顺传承意味着什么,这可以最大程度地降低未来可能发生的内耗。 取贤还是取嫡的,说句不好听的,以后的非嫡长子除非能做到像姬成玦这般,无双经济才能,让谁都无法忽视,否则,其余的贤名,无非就是看有谁愿意给你鼓吹罢了,一如干国的那帮文士。 对于太子而言, 如果一切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发展选择,那么,此时坐在那张桌上的三个人,很可能依次就是: 他亲爹, 他岳父, 他亲舅舅。 本来板上钉钉的事,却硬生生地拆得四分五裂。 李梁亭笑道: 「哎呀,这可怎么选呢。」 郑凡在心底默念:这是要把皮球再踢回去? 「无镜啊,你怎么看?」李梁亭看向田无镜。 田无镜这才转过脸,目光扫向那边; 因为郑凡也坐在下面的桌子旁,理论上,这目光里,也是将郑凡也一起扫进去了。 一时间, 郑侯爷的心一下子给提到了嗓子眼儿里, 他是真的怕老田此时忽然来一句: 听听平西侯的看法吧; 亦或者更直接一点, 平西侯的看法,就是本王的看法。 这不是把自己放火架上烤了,这是要直接把自己插炉火里去焚! 好在, 老田并未说出这种话, 而是摇摇头, 道; 「随便吧。」 燕皇在烤鸭店里选国本, 靖南王直接说个随意, 今日的仪式感,真的是欠缺得有些厉害啊。 李梁亭嘆了口气, 却没再将皮球踢给陛下, 而是扭过头看着那些跪伏在地上的皇子们, 道; 「这样吧,谁想坐龙椅的,就自告奋勇地说说,这时候,再想藏着掖着,就没什么意思了。」 燕皇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李梁亭身上。 田无镜笑了, 亲自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 在外人看来, 大燕的一皇二王,可谓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但只有真正有资格触摸这权力核心的人,才能清楚,他们仨之间的关系,并非如同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随和。 退一万步说,仨老好人,凑在一起坐在老槐树下下下棋喝喝茶那没什么,想要掌舵整个大燕,那是不可能的。 而李梁亭的这句话, 却也让郑侯爷心下一凛。 接班人, 是由他们仨选择,择其一,和让下面的皇子们自己去选择,概念,完全是不同的。 他们仨来选,那就是选定谁就是谁了,其他人,也就自然没机会了,至少,除非他们仨都不在了,否则是不可能再有翻天的可能的。 这样一来,是太子是老六亦或者是其他,你坐上去就坐上去吧,还能继续表演个兄友弟恭什么的,至少,面子没撕破。 可要是让皇子们去毛遂自荐, 呵呵, 这就是明摆着一颗裹着糖霜的毒药。 你吃不吃? 如果连吃这枚丹药的勇气都没有,那你也就自然没资格去当什么皇帝了,这点魄力都没,还坐个什么劳什子的龙椅。 身为皇子, 谁又甘心机会在眼前时,不去争一把呢? 而一旦开口了,说你想要了。 得, 接下来在场的,无论谁当了日后的皇帝,都会记着今日的这一幕。 他,他,他, 今天, 居然敢和我争皇位! 一番毛遂自荐下来,确定是谁,现在还不好说,但只要开口争了,接下来,就是肉眼可见的手足残杀。 燕皇继位后,对自己那几个不那么乖巧的兄弟,下手可谓狠辣;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想自己剩下的这些儿子们,也要重走老路。 他是皇帝,他可以无情, 但, 他又不是变态。 郑凡相信,自己都能看出来的端倪,燕皇不可能看不出来。 而且, 镇北侯爷虽然曾做出过在御花园里烤羊腿的事,但他必然也不是什么政治小白,至少,不是他看起来给人的感觉那般,是一个粗放厚道的长辈。 更别提,老田还笑了。 这是什么意思? 明摆着, 选一个您的儿子出来继承大燕,继承那张龙椅,可以,没问题。 第412页 下面的, 就骨肉相残给咱们找点儿乐呵吧。 这可真是……好兄弟。 布置温馨的店面, 散发着香味的烤鸭, 依旧无法吹散此时那张桌子上所散发出来的血腥和抑郁。 燕皇笑了, 道: 「好。」 说着, 燕皇的目光落在那四个儿子身上, 道: 「想坐那张椅子的,就拿出胆魄来,过时,不候。」 这是开场白了。 坐在边上的郑侯爷,忽然觉得面前这场好戏的精彩程度,一下子提升了两个档次。 同时, 郑侯爷的目光特意地看向姬老六, 而这时,姬老六的目光也看向了郑凡。 二人目光交汇,随即各自挪开。 「儿臣。」 太子先一步开口, 他是太子, 他没得选; 因为周围没有大臣,没那个朝堂的氛围,他清楚,就算自己自行选择退出,也不会有人去挽留。 丢官帽的戏码,在这里,行不通的,至少,这三位,是不可能去陪自己演的。 而因为他做过太子,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自古以来, 又有多少做过太子却未能登基坐大宝的太子得到过善终的? 「儿臣认为,未来的大燕,将以恢復民生为主,连年征战,已经使得国库空虚,百姓疲敝,父皇和叔叔舅舅们所亲自缔造出来的伟业,需要一个人来继承和延续。 儿臣愿意用自己的一生,为大燕续命,为大燕蓄力,若有机会,则可发兵攻干伐楚,以期大夏一统; 若无机会, 则恢復民生,充实国库,积攒国力,以为后世子孙打基础。 燕晋之地在手,一代,两代之后,我大燕,必将可以堂堂正正之势,一统诸夏!」 因为太子监国本就在施政,所以,这时候没必要去谈什么具体的施政措施,主要陈述的,是施政理念。 事实上,太子自己也清楚,自己能够坐上太子的位置,原因是什么。 这是他父皇给他定下的标籤, 也是朝野百官给他定下的标籤, 人,是会变的; 太子是人,帝王也是人,太子变成帝王,也是会变的,年轻变成中年,也是会变的。 但太子,不能丢弃自己的标籤,也就是不能毁掉自己的人设。 在其刚才的陈述之中,他的意思很简单,他愿意做一个守成之君,做一个过渡之君,牺牲自己的青史名声,为大燕的未来,去继往开来。 太子说完, 接下来, 安静了。 这安静, 让老四姬成峰很是煎熬。 因为他清楚,甚至,在场所有人都清楚,老六,是必然要争这个位置的,他已经做了这么多,也明火执仗地和太子开始了长达这么久的夺嫡对抗,是不可能忽然认怂放弃的。 但,老六不说话。 意思是什么? 太子是二哥, 老六前头,还有自己这个四哥呢。 所以,老六是在等,等自己表态。 原本,姬成峰认为自己就是个打酱油的,虽然心里的火苗已经升腾起来,但让他在太子和老六后头,也跟着摇一摇自己的小旗帜,他可以勉强做到,但要自己走到前面,在老六前头…… 姬成峰的眼睛开始泛红, 这一刻, 他开始害怕了。 害怕的情绪,如同霜雪,直接打灭了他心头刚刚窜起的小火苗。 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姬成峰也清楚,这看似「公平」的表面,其实早就垒砌好了院墙。 他, 不够格。 「咚。」 姬成峰磕了个头, 道: 「成峰志大才疏,有自知之明,对那个位置,没有过想法,只希望大燕的日后,可以继续繁荣昌盛。 身为姬家儿郎,旦有所需,必将为祖宗疆土,抛头颅洒热血,死而后已!」 漂亮话说完, 姬成峰低下了头。 懊恨么?后悔么? 还真没有; 只剩下, 一阵轻松。 接下来, 姬成玦开口道; 「成玦自以为,贤能比之太子,更胜数筹,大燕在成玦的手中,将更加稳固,论休养生息,成玦比太子更通民生之道,论朝堂治理,成玦更是当仁不让! 成玦若得有幸, 第一步, 就是要收拾父皇和叔叔舅舅们留下来的烂摊子!」 烂摊子? 这三个字说出来, 坐在那张桌子上的三位,目光,都微微一变。 姬成玦继续道: 「父皇是开创者,但大燕基业要想长久,就必须趁热打铁,再建新的法度,祖宗之法若不合时宜,自当应变,可后世子孙改不得也不敢改,成玦愿先行一步,变法以图基业千秋万代! 其次, 镇北王府的镇北军, 靖南王府的靖南军, 平西侯府的晋东军, 甚至, 包括大哥手下的南望城兵马, 都必须重新调整调度。 大燕如今之局面,看似势大雄浑,实则,危如累卵。 因为父皇在,叔叔在,舅舅在,才得以平衡。 第413页 可, 百年之后呢? 现如今,需重执兵部权柄,重塑中枢军权,国之兇器,必须掌握在朝廷,掌握在中枢手中!」 李梁亭闻言, 笑了, 道; 「小六子,削得好烤鸭不假,但你觉得,自己能削得好藩?」 在场二王一侯, 可全都是藩镇! 姬成玦笑道: 「因为长辈们还在,所以,可以,叔,您之前不一直是这般做的么?舅,您之前不也是这般做的么?」 说着, 姬成玦看向郑凡, 道: 「郑侯爷一直以来就是成玦的好兄弟,我二人,自第一次相遇时就一见如故,引为知己,相较于郑侯爷的戎马才能,成玦以为,在以后,郑侯爷更适合做的是一国宰辅!」 郑侯爷咽了口唾沫, 这是要烤鸭释兵权么? 宰辅? 当年干国的刺面相公被召入京,也是去当相公的,其实就是宰辅。 然后呢? 但你不得不说, 姬老六不愧是姬老六, 这人的政治眼光绝对是独到。 他就是看准了,在场的这几位,看似藩镇,实则心里装的,是整个大燕。 唯一一个可能不是这样子的那位姓郑的好兄弟, 在此时, 没说话和投票的资格。 也因此, 赌嘛, 就来点实际的! 什么千秋万世,什么继往开来,老子要是当皇帝,最先要搞的就是兵权! 不装了,也不演了, 我已经进入角色了! 郑侯爷在心底「呵呵」笑了两声,没生气; 反而, 看向太子, 兄弟归兄弟,烤鸭归烤鸭, 但如果此时有选票在手, 郑侯爷肯定会投太子一票! 你大爷的,你大爷的! 如果这会儿,姬老六真的在烤鸭店成功被「钦定」, 那局面对自己,可就麻烦了。 燕皇还在,镇北王还在,老田还在,要是他们要求自己牺牲权力,那自己,根本就别无选择。 我这儿辛苦种了一年的田,还没体验扯旗造反的快乐,就得被你直接摘果子? 爱, 是真的会消失的, 不仅仅是自己当侯爷后,消失了; 对面要是当了皇帝,也必然会消失。 燕皇缓缓闭上了眼, 李梁亭笑了笑,拿起一块茶点,送入嘴里,一口闷,这位似乎还没完全吃饱。 田无镜则放下了茶杯。 郑侯爷低头看着桌面上的纹路,似乎发现这纹路,好生神奇。 而就在这时, 略带点稚嫩的声音的响起, 是七皇子, 姬成溯, 他似乎很紧张,也似乎很害怕,所以说话在不停地打着颤慄,但他还是鼓着勇气,开口了。 「我……我还小……我还……不懂事……所以…… 我就听父皇的,听叔叔的,听舅舅的…… 我就听太子哥哥的…… 我就听六皇兄的…… 听郑哥哥的…… 我就乖乖的,听他们的话。」 第四百八十一章 否 小七的话说完, 烤鸭店的二楼,一时无声。 在场的, 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是傻子; 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将领,你要说他们不懂政治,不懂人情,那就明显是有些不切实际。 一,略通庙堂田无镜? 二,百年镇北侯府的积攒,孕育出的底蕴,这种教育传承,说实话,和帝王之家,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了,镇北侯府,在北封郡,本就是土皇帝。 在场的几个皇子, 太子一直很稳,稳稳地被姬老六一次一次捶翻在地上,再稳稳地等待着被自己老子拉偏架拉起来。 姬老六更不用说,没他老子亲自下场,他早就成大燕的司徒雷了,而且还曾嘲讽过司徒雷留下那俩哥哥的命真的是妇人之仁,一世败笔。 就是放弃皇位争夺,正式表态撤出夺嫡的四皇子,说实话,能在这个时候,自己主动熄灭那小火苗的,本身就是一种智慧; 另外俩, 一个是魏公公,宫中老人,司礼监掌印,早就活成了人精; 一个,是郑侯爷。 郑侯爷这次入京,敢不带苟莫离和瞎子,本身就是对自己政治能力的一种自信。 所以, 在场所有人, 没人会天真地认为, 小七姬成溯的发言, 真的只是一个少年孩童怯生生的童言无忌。 他没说自己要争那个位置, 他装作自己只是挨次序要说话, 他说自己没主见, 他说自己就听大家的, 听太子哥哥的,听小六哥哥的,听王爷们的,听侯爷们的,听大家的。 言外之意, 就是他坐那龙椅上,就是个吉祥物。 其他人想要争这个位置,会打得你死我活,我坐那个位置,大家都可以站在我旁边出谋划策。 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教过他,亦或者,真的是他自己想的。 自己想的,也不是没可能,毕竟,天家的孩子,怎么可能真的会有那种憨厚可爱的愣种? 第414页 要知道,生长在宫中,一个太监,一个宫女,一个眼神,一阵风,都能给人以警醒; 更别提燕皇的这些个儿子们,普遍质量到底有多优秀了。 或许, 在小七心里, 有些东西,早就变了。 就在那个夜晚,三哥从湖心亭被放出来,自己端着果饮子和哥哥们一起为三哥接风洗尘; 再至宴会上, 三哥惨死于刺客手下。 那一幕,小七这辈子都无法忘怀。 若有机会,必然是要争的。 郑侯爷在心底微微摇头,想当初和瞎子二人喝茶聊天时所说的那种多尔衮和豪格争位,最后便宜了福临; 谁知相似的戏码,竟似乎有在大燕重新演绎的趋势。 太子要的,是无为而治; 姬老六要的,是继续集权,将三巨头的遗产,包括郑凡和他大哥姬无疆在内的各路兵马,重新整合; 而小七, 他不是要, 而是他代表的本身,就是一种搁置争议。 我还小, 我还要长大, 就算我当了皇帝,我也不可能很快亲政,就算亲政了,也很难真的掌握大权。 主少国疑,是必然的,矛盾被掩盖被延后了,也是必然的,但不得不说,却又是一种可行的方法。 太子依旧跪在那里,表情平静; 姬成玦则扭过头,看了一眼跪在自己身后的小七。 小七有些腼腆,也有些童真地看着自己的六哥。 都是人精, 姬老六自然看出了小七目光里的一些超脱于年龄段的意味; 怎么说呢, 他姬老六在这个年纪时,也善于装纯真; 可问题是,他现在年纪大了,而且,自己身边已经有了六爷党这一大帮子势力。 相较而言, 当自己和太子在这边针尖对麦芒时,一身轻的小七,反而体现出了他的优势。 但姬老六没说话,回过头,继续跪着了。 「如何?」 燕皇开口问道。 李梁亭伸手指了指小七,笑了笑, 道; 「羡慕啊。」 羡慕的,是儿子的质量。 田无镜没说话。 燕皇摊开左手,放在桌面上, 对二人道: 「好了,你们总得,给个说法。」 李梁亭摇摇头,道:「陛下,这毕竟是天家的事,我呢,就不掺和了吧,陛下您看着选就是了,横竖大燕接下来三十年的太平是会有的。」 燕皇看向田无镜,这是一定要靖南王给表个态; 田无镜放下茶杯, 开口道: 「是无为而治,还是锐意进取,都可以,是破是立,到底怎么个样子,以后的事,谁又能真的知道。 成溯,年纪太小,镇不住场子的。」 李梁亭是将皮球踢了回去, 而田无镜,则是当着众人的面,否了小七。 小七的唿吸一滞,脸色一红,小小的双拳当即攥紧,却不敢出声,只能低着头。 他多么希望靖南王能够像镇北王一样,打个哈哈给还回去,这样一来,他觉得自己还是大有希望的。 「无镜,你觉得哪个更合适?」 燕皇具体地问道。 其实,在座的三位,可以不开口,但一旦开口,就不可能去忽视。 对于燕皇而言, 田无镜的话,甚至一定程度比李梁亭,更重。 因为就是此时的自己,都必须得先安抚好他。 田无镜摇摇头, 道: 「陛下,我只是觉得七皇子,不合适; 我大燕将士,披荆斩棘,血染沙场,方才刚刚缔造出大燕如今疆域、如斯军威; 怎么着都不至于学干人, 现在忽然玩起个什么主少国疑的把戏。 越过越回去了,又还有什么意思?」 姬成溯已经将脑袋抵在了地板上,他知道,自己几乎没戏了。 靖南王已经将话说得这么开了,除非自己的父皇在此时以雷霆手段强行拿下靖南王,同时肃清靖南王于军中的影响,比如,这位平西侯爷; 否则, 他姬成溯就和那座龙椅,无缘了。 事实上,姬成溯也清楚,如今的父皇,是不可能做出那种事的,一是不愿意,二……可能也做不到了。 父皇这次回宫,格调很大,却未曾对朝堂进行干预,这意味着父皇想要将大燕的这个局面给平稳地过渡下去。 曾经马踏门阀的父皇,虽说现在依旧是大燕真正的至尊,却已经没有了当年马踏门阀时的恢宏意气与年华。 而在那边低着头,正研究着桌子纹路之奥妙的郑侯爷, 心里也是觉得有些讶然。 老田会这般直截了当地否掉小七,真的很不符合老田的一贯作风。 先前,他还在喝着茶,说着随意呢。 其实,站在郑侯爷自己的角度,小七上位,最美好的情况,就是二皇子和六皇子作为辅政亲王一同帮忙治理国家。 二人,必然还是会继续争锋相对的,不可能亲密无间地辅佐自己的小弟。 因为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他们兄弟俩之间的事了,要知道,在他们每个人身后,都有支持自己的一帮势力。 第415页 就如同多尔衮后来靠手段整垮了豪格,封皇叔父摄政王一样,如果不是因为多尔衮自己没儿子,可可能早就篡了。 再拔高一下层次,这已经不是两个派系的斗争,已经可以上升到两种治国理念的碰撞。 无为而治,继续集权,本就是相悖的,自然就更没有融合的余地。 而一旦中枢分裂,无法发出一个统一的声音,对于藩镇而言,日子简直不要太舒服。 一个凝聚在一起的中枢,必然会削藩收取地方权力,而分裂的中枢,则需要拉拢藩镇以支持自己。 小七的那番话, 固然让郑侯爷感慨了一下到底是燕皇的儿子,的确各个都不能小觑; 但同时, 心里想着的则是, 唔, 小七上位,对自己而言,很不错啊。 瞎子和苟莫离要是知道这事儿,必然也会十分高兴。 但,却被老田否了。 接下来, 李梁亭接话道: 「可不是嘛,太小家子气了一点,选个小娃娃上去,只能让干楚他们笑话咱们大燕无人了,咱老燕人,好的就是一个面儿不是?」 好个镇北王, 这是在靖南王清晰地表明态度后, 又主动将自己先前踢回去的皮球捡了回来,同时往七皇子的脸上砸了过去。 镇北王的地位,是不可能做这种墙头草的。 所以, 唯一的解释就是, 他先前是在故意等靖南王开口,然后,再顺势打个助攻。 是两个王爷一起,否掉了小七上位的可能。 这就很有意思了。 说白了, 他们仨坐在这里, 谁是国本,就已经和皇子们没什么干系了,这也是之前小六子最无奈的一点,他的势力,其实比太子要强得多,布局,也更缜密深入; 可偏偏在这几位面前,他清楚,自己的势力自己的布局,就算真的发动起来,也无济于事。 一如楚国摄政王苦心经营,却依旧架不住靖南王千里奔袭直接烧了你的郢都。 燕皇问,你们中意谁是国本。 靖南王和镇北王一开始都随意,随后,否掉了小七。 相当于一步棋,让你来下,你走了半步,这不符合规矩,然后,只能收拾棋盘重新来过。 燕皇没有愤怒,确切地说,这位帝王,在这个时候,他是最强大的,同时也是最虚弱的。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这个铁三角的存在,因为他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既然如此,那就一切照旧吧。」 燕皇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太子继续保持着平静,监国这么久,别的没有,这养气的功夫倒是臻入化境。 一切照旧,等同于太子就是太子,既然让他当太子,以后,他就必然会登基; 但,结合今日在这座烤鸭店刚刚发生的一幕,大概率,是另一层意思。 那就是, 先搁置, 你们俩,继续夺嫡。 总之, 国本之定,并未如同想像中那般砍瓜切菜一样给明晰下来。 哪怕选择了一个很随便的场所,但这毕竟不是一件可以去随便的事。 「明日,无疆就要回来了,宫内,设宴。」 靖南王和镇北王一齐离桌, 「臣遵旨。」 「臣遵旨。」 「成溯,扶朕回宫。」 「是,父皇。」 眼眶泛红的姬成溯起身,小跑过去,搀扶着自己的父皇下楼。 紧接着, 太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两位王爷面前,依次行礼,随后,也下了楼。 皇四子姬成峰则直接侧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姬成玦则向着郑凡伸出双手, 「腿麻了,来,拉我一把。」 这不是装的, 原先需要长跪的时候,姬成玦都会在膝盖位置绑垫子,而今日,他先是在后厨那里忙里忙外地做烤鸭,早就累得不行,再这么一长跪,精神紧绷时还好,现在忽然松了这一口气,身体的疲惫和麻痹马上就袭来。 「腿麻了?」 「对。」 郑侯爷弯下腰,双手对着姬成玦的大腿狠狠地拍了几下。 「嘶……」 姬老六当即流露出无比酸痛的表情。 「你能啊,你削藩啊,你削啊。」 「姓郑的,你公报私仇!」 「嘿,我还真就喜欢这个调调,不为抱私仇我干嘛要抱公家的饭碗?」 姬成玦慢慢地爬起来。 这会儿,那边的靖南王和镇北王也走下了楼梯。 两位王爷来到一楼烤鸭店门口, 镇北王先伸了个懒腰, 看着天边的夕阳, 感慨道: 「夕阳,很美啊。」 田无镜没说话。 镇北王又笑道: 「他,想得也美。」 …… 二楼,对着窗户,剑圣那边又飞了回来,同时点点头,示意外头的高手,已经尽数撤去了。 郑凡看着姬成玦,道: 「你行招太险了些。」 「你也不看看我到底被逼到了什么地步。」姬成玦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你说,小七这话,是谁教的?」 第416页 「父皇回宫后,还未召见外臣,皇子入宫问安都不得允,而小七,可是住宫里的,你说呢?」 事情,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 「在这个时候,谁敢教小七说话,他也得有那个胆子不是。」姬成玦补充道。 「但,无事了,还是被否了。」 「被否了是被否了不假,但说真的,小七说这话时,我真以为要被我这最小的弟弟给翻盘了。 姓郑的, 你是不是最希望小七坐上那个位置?」 「对。」郑侯爷很坦诚。 「这有什么意思,和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没劲,你就该和我下棋,这样咱们俩以后互相斗,岂不有趣?」 郑凡伸手指着自己的脸, 一脸好奇地看着姬成玦, 道: 「姬老六?」 「嗯?」 「你看我有病么?」 「暂时还没。」 「对,所以我干嘛选你。」 「说真的,哥……」 「得,别给我来这一套。」 「两位王爷,和父皇,似乎不是站在一边的。」 姬成玦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继续道: 「我怎么觉得,两位王爷是想看戏呢?就想看着,我和太子,斗出个你死我活,就想看着我们兄弟几个,手足相残。」 「然后呢?」郑凡微笑看着姬成玦,「你姬老六要发扬风格,将位置都让出去是么?」 姬成玦摇摇头,道:「我不会做被残的那只手。」 说完, 姬成玦将茶杯放回到了桌上。 这时, 郑凡又拿起一个茶杯,叠在了姬成玦的茶杯上头。 姬成玦有些诧异地看向郑凡,惊愕道:「你疯了?」 郑凡微微摇头。 「不,你肯定是疯了,这不像是你的风格,这是父皇他们的棋盘。」 郑凡深吸一口气, 又缓缓吐出来, 道: 「他们下他们的,我们,下我们的。」 …… 马车内; 姬成溯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在他对面,盖着毯子的燕皇闭着眼躺在那里。 小七时不时地抽噎一下,却不敢将声音给弄大。 看着自己父皇的面容, 他感到的不是踏实,而是一种由衷的惶恐。 在昨晚, 父皇将自己喊到身边。 他说,他老了。 自己马上跪下来说,父皇千秋万代,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这世上,不可能有人能够万岁的。 他还说, 等以后, 你要好好听哥哥们的话,听大家的话。 所以, 姬成溯今日才敢在烤鸭店二楼,鼓起勇气,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声音。 但, 他让父皇失望了。 同时, 一股愤愤的情绪,开始自他心底升腾而起。 这个年纪的孩子,早就有我家的,你家的,这种概念了,更何况大燕的七皇子,还天生早慧。 这明明是我姬家的事, 凭什么要由你们两个来说不! 年轻的皇子,固然聪颖,但毕竟年轻,且又是刚刚和这世上最为让人迷恋的椅子,擦肩而过,难免,有些落于形状了。 燕皇在此时缓缓地睁开眼, 看着坐在那里的幼子, 嘴角, 露出一抹笑意。 当注意到自己父皇的目光时,姬成溯马上起身,跪伏在父皇面前。 「儿臣,儿臣让父皇失望了。」 在姬成溯看来,自己父皇是有意想给自己一个推手,让自己上位。 自己的父皇, 是疼爱自己的。 是他,是他不够好,让父皇没能下得了台。 「儿臣,儿臣让父皇不开心了,呜呜呜……」 燕皇摇摇头,看着车窗外飘落的枯叶,冥冥中,流淌着一股肃杀的气氛; 今日, 只是开胃小菜; 这时, 似乎对自己这个幼子的哭泣声感到厌烦了, 燕皇开口道: 「别哭了。」 姬成溯马上止住。 但还是在继续请罪,企图用卖乖来挽回些许, 「父皇,儿臣……」 「你做得不错。」 「儿臣惭愧,儿臣当不得父皇……」 「你让他们开心了,就行了。」 「……」姬成溯。 第四百八十二章 出击! 「陛下,宰辅大人,已经在御书房外候着了。」 魏忠河禀报导。 燕皇眼里,闪现出一抹疲惫。 下了马车, 赵九郎站在那里,就这么看着燕皇,没行礼。 燕皇在魏忠河的搀扶下,向这边走来。 当双方距离拉到一定程度后,赵九郎嘆了口气,跪伏下去: 「臣,叩见吾皇万岁。」 燕皇开口道; 「朕还以为宰辅大人会将官帽先摘下来放在一边呢。」 「臣倒是想,但我大燕毕竟不是大干,没那种动辄挂冠而去撂挑子的风气。」 「是。」 燕皇点点头,步入御书房。 赵九郎起身,跟着一起进来。 燕皇坐上首, 赵九郎跪伏在下面。 第417页 无论是燕皇在这御书房里还是太子监国于此,堂堂宰辅,都是有座位的,但他没坐。 魏忠河站在里头,也没去主动请宰辅大人坐下。 「陛下。」 赵九郎开口了。 这对于燕皇来讲,是很熟悉的一幕; 很多臣子开始以「道德」以「规矩」以「礼法」以「万民」,总之,当臣子觉得他的理由十足,中气十足时, 就会以这种方式,做开场。 原本,赵九郎是不会的,他身为宰辅,本该是朝堂上官僚集团制衡皇权的领头人,但在燕皇登基后的这些年来,他从未带头忤逆过燕皇的意志; 就是朝野上给他个纸煳宰相泥胎首辅戏称,他都浑不在意。 但在今日, 在这里, 他, 开始了。 虽然他还没开口,但燕皇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燕皇,到底还是燕皇,当他坐在御书房里,坐在这张椅子上时,他就像是灯烛后的眼睛,而百官,则在灯烛之间战战兢兢的玩偶。 同时, 燕皇也清楚赵九郎为何敢在此时,来个第一次; 因为, 他, 姬润豪, 老了。 不是说年岁,而是这次自后园出来,已经近乎宣告这位帝王的寿元,真正意义上进入了倒计时。 一个年富力强的燕皇, 他可以随意地更迭自己的宰辅,只要他显露出丝毫不听话的迹象,就可以架空、制衡,更或者,远远地打发出去。 但, 年迈的皇帝, 面对这种局面时, 他除了妥协,就只剩下了妥协。 他是回来了,回到了自己的权力中枢,但他不再是生杀予夺的九五至尊,他清楚,臣子们也清楚,他的时间不多了。 相对而言, 现在轮到年迈的皇帝,去希望有序地保留住整个朝堂的稳定,以交给子孙继承人。 「陛下,国本大事,关乎社稷安危,安能如此随意,安能如此儿戏,安能……如此!」 赵九郎「长歌当哭」。 燕皇笑了, 这神情, 这语气, 这姿态, 可以的,可以的,不愧是自己一路提拔上来的宰辅,那些官员们会玩的把戏,他赵九郎,其实能玩得更好也更投入。 君臣之间, 没有争论, 因为彼此之间,实在是太过熟悉了,熟悉得一切争论,在自己脑子里过一遍,就几乎能想像出对方即刻的反应; 所以,根本就没有说出口的必要,彼此,都省事。 但因为太快了,就未免有些过于单薄,只是,宰辅在情绪上,依旧把控得极好。 他没摘帽子, 而是将自己的官服解开, 露出了自己的臂膀, 甚至, 还伸手对着自己的胸膛,拍了拍。 「陛下,臣没带棺材来。」 大燕军中,一直有一个关于平西侯爷曾经的故事流传,据说,早年平西侯爷征战时,必然携棺同进,做好死战的准备。 但事实上, 打仗时带棺材并不方便,而真正喜欢动辄将棺材抬出来的,其实是文官。 赵九郎说, 他没带棺材来, 意思是,他图个省事,就不带了; 陛下, 您就当臣身边,放着一口棺材。 燕皇点点头。 「陛下,臣自入亲王府为幕,追随陛下入东宫为属官,追随陛下入殿登基从尚书至宰辅,臣,从未忤逆过陛下的任何意志; 但这一次, 臣, 不得不刺谏陛下: 陛下, 您老了, 您在时,自然无所不可,但请陛下,为大燕千秋万代计,以定规矩!」 国本之事, 您可以随意, 您是皇帝, 您是皇子们的父亲, 你是大燕近百年来,最有权势的君主; 您可以恣意, 但您恣意之后,这个烂摊子,谁来收? 「爱卿。」 「臣在。」 「那你说,该选谁啊?」 「身为臣子,自当恪守臣纲,太子并无大错,监国以来,勤勤恳恳,臣请陛下,既然曾告慰太庙,立下太子; 就请陛下, 给予太子以体面, 给予太庙以体面, 给予大燕江山社稷以体面!」 这是文官的政治正确。 太子,已经算半个人君了。 朝堂上,可以允许有六爷党的存在,但当别人在正式场合问起你时,哪怕你是铁桿六爷党,也不可能说废太子,立六爷! 这是忤逆,忤逆人君。 「太子,并未犯错?」燕皇摇摇头,「若非朕的扶持,太子如今这东宫,怕是早已经坐不稳了。」 没他这个皇帝拉偏架, 六爷党早就将太子党压制得喘不过气来了。 「陛下,太子是您立下的储君,您不扶持太子,谁来扶持?」 「朕,并未废太子。」 「可如今,朝野上下,早已人心惶惶,陛下,臣恳请您,早做打算,早定干坤!」 言外之意, 我支持太子是真的, 但您,也可以换太子, 第418页 但请您, 赶快! 「朕,还没死呢。」 「陛下,可知臣今日为何不把戏做足,没带那口棺材入宫? 是臣的俸禄,买不起一口上好寿材么? 是臣的手下没家丁,搬不动这寿材么?」 言外之意, 是因为, 陛下您快到了, 所以臣不敢拿棺材来犯您的忌讳。 燕皇看向站在身侧的魏忠河, 道; 「瞧瞧,这就是朕的股肱之臣吶,不愧是朕的宰辅。」 「陛下,臣在亲王府时,您是主子;臣在东宫时,您是主子;如今,您是大燕的陛下,臣,是大燕的宰辅。 臣, 当为大燕千秋万代计!」 说完, 赵九郎额头抵在御书房的青砖上。 燕皇闭上了眼, 赵九郎也一动不动, 良久, 燕皇开口道: 「朕,饿了。」 魏忠河马上走出去,喊道; 「传膳!」 御膳,很快被送了进来。 像当初一样,两份。 魏忠河走到赵九郎身边,道:「宰辅大人,先吃饭吧。」 赵九郎抬起头, 其额头位置,有明显的暗青。 没扭捏,没矫情,他起身,对燕皇行礼: 「臣,谢主隆恩。」 随即, 他在一侧坐下。 饭食,很简单。 赵九郎吃饭的速度,很快,他早就养成了一边办公一边进食的习惯。 燕皇那里, 就用了一点,就停下了。 赵九郎吃完了, 看向燕皇那边的御案。 魏忠河会意,走上前,将陛下面前剩下的饭食端起,就要往赵九郎这里送。 当初,陛下身体刚见坏时,食慾就下去了,基本每顿留膳,赵九郎都是一个人吃两个人的份。 他很撑, 但还是得吃下去, 不能让外界知晓,大燕的皇帝陛下,身体出了岔子了。 但这一次, 燕皇抬起手, 阻拦了魏忠河, 同时, 目光看向赵九郎, 道: 「爱卿不用再强撑着了,别把胃给撑坏了。」 说着, 燕皇身子微微向后一靠, 道; 「剩饭剩菜,就剩在那儿吧,反正上上下下,都知道朕的身子,好不了了。」 赵九郎嘴巴张开, 这个手腕能力都是绝对一流,被先皇委以重任二十载的大燕宰辅,在此时,泪流满面。 他起身, 跪伏在地上, 道: 「陛下,臣万死,臣万死啊。」 「爱卿,朕忽然想太爷做的米糕了,这时候,好想能吃一块。」 「臣……」 「可惜,太爷不在了。」 燕皇发出一声嘆息, 「不在了啊。」 赵九郎不说话了,魏忠河也不说话,没人敢在此时打扰到这位君王的追思; 「有些人,不在了; 还在的人,过得,也不见得开心。 魏忠河, 你觉得, 值得么?」 「陛下,奴才虽是个阉人,可若是有朝一日大燕需要,奴才也是会毫不犹豫地持刀冲杀上前的,为了大燕,为了陛下,奴才万死不辞!」 燕皇又将目光落回赵九郎身上, 道: 「爱卿,明日宫中设宴,朕不希望看见百官来向朕逼宫请愿,朕现在,最怕的就是吵闹。」 「臣遵旨,臣会帮陛下平息群臣激议。」 「嗯,这大燕,离不开爱卿吶。」 「臣,惶恐。」 「行了,爱卿去忙吧,朕该歇息了。」 「臣告退。」 赵九郎起身, 在其刚要走出御书房时, 燕皇忽然开口道: 「爱卿,值得么?」 赵九郎深吸一口气, 笑道: 「陛下,臣,总不至于连魏公公都比不过吧?」 魏忠河当即提了怒火, 当然,不是真生气。 到了他这个地位,被人骂一句阉人,怎么可能会随意动怒? 而且,还是来自当朝宰辅的调侃。 之所以表现出生气的样子,还是为了让陛下看见热闹。 「呵呵……」 燕皇笑了, 指了指赵九郎, 对魏忠河道: 「魏忠河,你这能忍?」 「哎哟,陛下,您可得为奴才做主啊,宰辅大人这也太埋汰人了!」 …… 虽说当着父皇当着两位王爷的面,喊出了要削藩的口号; 但在从烤鸭店出来后,姬老六还是领着郑凡回到了他的王府。 何思思和苓香出来见客,还带着两个婴孩。 郑侯爷一人包了个红封,很厚,铜钱堆的。 见了该见的人,逗了该逗的孩子后, 姬成玦领着郑凡,进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里,是没密室的,因为要是连这书房都看护不好周全,那姬老六也就别夺嫡了,早点去卖玉米面儿得了。 郑凡自己坐了下来,翘起了腿。 又被餵了满满一大口的宝宝粮,心里真的是相当抑郁。 第419页 姬成玦坐下来后,则拿起侯府产出的风油精,涂抹自己的眉心和太阳穴,他今日,可谓是真正的身心俱疲。 「老郑啊,我苦啊。」 「珍惜这次见面吧,说不得下次见面,就在你的坟前了。」 这声调侃, 郑侯爷说得,不像是调侃; 姬老六也没恼羞成怒,反而一边点头一边笑。 烤鸭店的事儿,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冷静,二人,其实都有了一定的新的认知。 坐在马车里时,双方互相一个眼神,都能从对方眼里看见所需要的讯息。 不是晋地的风吹到了燕京, 纯粹是二人自打当年在镇北侯府的第一次见面时,就互相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类似于自己的某种特质。 「你没提醒我。」姬成玦指着郑凡,「靖南王,竟然是这个态度。」 「我事先,也不知情。在歷天城时,王爷曾问过我,认为哪位皇子继承大统更合适。」 「你怎么回的?」 「你知道的,我这人向来举贤不避亲,直接保举了你,认为你才是大燕未来最好的君王人选。」 姬老六用小拇指抠了抠自己的耳朵, 然后放在唇边吹了吹, 道: 「我很感动,但我还是不信你会这么说。」 「那你觉得我会怎么说?」 「你嘛,大概会觉得无所谓,反正自己已经成了藩镇了,靖南王又铁了心保你,甭管日后谁在那张龙椅上接着坐,你在晋东,在你的侯府,都能隔着老远地继续打你的推手。 你这人, 和我一样, 心性啊, 最是凉薄。」 「你居然这般看我?」 「嗯哼。」 郑侯爷起身,摇摇头,感慨道:「行吧,那我就去东宫拜见拜见太子吧。」 可能, 在其他人眼里, 这是一种威胁, 又像是兄弟之间的打情骂俏, 但姬老六却身子向前一探, 看着郑凡, 问道; 「在店里时,你没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两个茶几,叠在一起; 为什么要决定自己也下场; 甚至, 为什么在今天,跟我回家? 「你本可以隔岸观火的,看个戏,手里兜两把花生,为什么,为什么要亲自下场; 别说是为了我, 你郑凡有朝一日和我位置互换, 我不会下场的, 我只会, 保你家人。」 「你想坐那把龙椅么?」郑凡问道。 「我更想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我必须要做。」郑凡看着姬成玦,一字一字道,「你还没坐上龙椅呢,问这么多干嘛?」 「我姓姬。」 姬成玦坐回自己的椅子, 继续道, 「有些事,不是我坐不坐龙椅就会改变的,直觉告诉我,你准备玩一盘大的,而且,会威胁大燕的社稷。」 「放心,我不会刺君。」 「你也不敢刺君。」姬成玦沉声道,「告诉我,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可以帮你。」 「告诉你,只会让你为难。」 郑凡也重新坐了下来, 「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行,好。」姬成玦又揉了揉眉心。 这显然,是一种默认了。 郑凡笑了,「果然,江山社稷的安稳,还是没个人的龙椅重要。」 「我当爹了。」 「好,你可以闭嘴了。」 「三个孩子的爹了。」 「我想去东宫了。」 「以后可能还会继续当更多孩子的爹。」 「我去投靠太子。」 「哈哈哈哈哈。」姬成玦摊开手,放在郑凡面前,「我要那张椅子,我必须要,我和你盟誓,你帮我,我帮你。 咱不说互不相欠的话,就当,咱像当年在荒漠时那样,再互相信任一次,我挺喜欢那种感觉的。 这大燕, 这燕京城, 比你平西侯还要重要的人,可不多。」 「话别说太满。」郑凡很认真地盯着姬成玦的眼睛,「丑话,我先说在前头,击掌盟誓,简单,但我帮了你之后,你要是敢因为位置不同了忘记你今日的誓言; 对不起, 我会很生气。 到时候, 就算你姬老六坐上那张龙椅了, 除非你将我扑杀在燕京城内, 一旦让我活着离开京城, 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搞翻你的江山,搞死……你全家。 我不喜欢相信朋友后,再被背叛的戏码,忒俗,忒无趣,忒膈应人。」 说完, 郑侯爷摊开手掌; 姬成玦笑骂道:「姓郑的,别狗眼看人低,老子当年也是混过江湖的,你去南安县城打听打听我大侠燕小六的名声! 人这辈子, 总得脑子一热,为什么人,疯那么一把,这日子,过得才有意思。 姓郑的, 我跟了!」 说完, 姬成玦主动和郑凡击掌。 「啪!」 击掌之后, 双方快速坐定。 姬成玦开口道: 「父皇和两位王爷的关系,可谓剪不断理还乱,小七上位,是最稳妥的法子,可以让家庭和睦,至少,这几年,会继续和睦的。」 第420页 郑凡开口道;「但两位王爷想瞧热闹。」 顿了顿, 郑凡补充道,「或者,在他们眼里,动了刀子,才能真的清静。」 「他们,不是想定国本,而是想看我们兄弟自相残杀。」姬成玦说道。 「所以……不能犹豫了,该出招了。」 「不。」姬成玦摇摇头,「是该出刀了,既然长辈想看晚辈们打架,成,那我燕小六,就献丑了。 明日大哥归京,宫中设宴,既然两王二侯齐聚,那么后日,父皇必然会召开大朝会,我这第一刀,就落在大朝会上。 你啊,就等着看下一场好戏吧。」 「拭目以待。」 「放心,不会让你失望的。」 「嗯。」郑凡点点头。 姬成玦站起身, 拿起毛笔,蘸足了墨汁, 在面前的纸张上, 写了八个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怎么着,心痒痒了?」郑凡问道,「趁着还有点时间,我可以再陪着你想想谥号。」 姬老六对着面前的纸张吹了两口气, 道: 「其实,挺没意思的。」 「又怎么了?」 「接下来,你会看见,如果父皇他们不出手的话,我打那些兄弟们,根本就不叫事儿。」 「啪!」 姬成玦拍了一下双手, 伸了个懒腰, 道: 「瞧着吧。」 第四百八十三章 刺杀 今晚,郑侯爷没宿在小六子的王府里,而是出来了。 嗯, 毕竟现在,他也是在京城有房产的人。 坐的,是小六子的马车,赶车的,则是郑凡的人。 剑圣坐在马车里,闭着眼。 郑侯爷双手贴在小六子平时坐马车时用的暖手炉上,开口道: 「感觉如何?」 烤鸭店里选国本,可曾见过这般荒唐事? 剑圣依旧闭着眼,没说话,只是手掌轻轻拍了拍龙渊的剑鞘。 更荒唐的事,他都亲歷过。 儿子派人找自己借剑,杀的,是自个儿老子。 一瞬间, 郑凡明白了,笑了。 剑圣随即也笑了。 郑侯爷又在马车下面翻出了一个鼻烟壶,犹豫了一下,没用,而是揣兜里。 继续翻,翻出了一些薰香,本着不用白不用过期浪费的原则,丢面前的小炭盆里烧一烧。 「所以,在您看来,我大燕的这些个皇子,还是不错的。」 至少,没弒君造反。 剑圣摇摇头,道:「主要还是燕国的皇帝,比司徒家老家主,要厉害得太多太多,甚至,根本就没什么可比性。」 司徒家老家主之所以会被司徒雷给做掉, 原因还是在于当时司徒雷已经近乎控制了大半个政局,同时将自己的两个哥哥给发配到了雪海关。 那时候, 司徒家上下都默认了司徒雷会是下一代接班人,就连老家主自个儿,也默认了。 反正都是自己的儿子不是。 这,大概就是君臣和父子融合在一起后的这种微妙关系的尴尬所在了。 当权力被默认交接后,儿子取代父亲,本就是一种必然的结果,大家也早就做好了接受这个结果的准备,所以,过程如何,就不会有太多人会去在意了。 「是啊,要是让姬老六和太子换个位,他要是当了这么久的监国太子,我甚至觉得,陛下能否再从后园回到他的御书房都难说。」 「我确实是听说过大燕的这位六殿下有财神之名,也知道在最早时,他似乎资助过你,但我并未看出来,你所说的那种特别。」 「这就跟你一样,不出来时,在家餵鸡养鸭,龙渊拿去垫桌脚。」 「好,那我就等着看。」 这时, 马车对面又来了一辆马车。 这里,是燕京内城,也就是达官显贵居住的地方。 小六子的亲王府,靖南王的王府以及郑凡的侯爵府,都在这片区域。 在这里,有高大上的马车,很正常,但很少会出现堵路的情况。 一来,远远的,前面是谁家的马车,赶车的人或者随同的小厮早就清楚了,官位高低,辈分高低,爵位高低,红火高低,该让就早就让了。 就是要顶牛, 说白了, 达官显贵顶牛自有他们顶牛的地方,搁外头,像演戏耍猴一样在黔首面前丢人现眼,失了格调。 所以,现实里,那种马车面对面互不让路的情况,几乎不会出现,就是遇到了,大概也就是相熟相知的,特意凑过来打个招唿。 「谁家的马车。」郑凡问赶车的亲卫。 「回侯爷的话,好像是宰相府的马车。」 宰相府? 郑凡开口道:「我们让开或者拐道。」 剑圣有些好奇地看着郑凡,「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懒得折腾罢了。」 「宰相也不像是来找你麻烦的。」剑圣又道。 「懒得寒暄了。」 「敢问,前方可是平西侯爷?」 因为郑凡坐的是小六子的马车,对方这才有此一问。 坐在马车里的郑凡开口道; 「说是王府家眷,不方便。」 第421页 赶车的亲卫喊道: 「这是我家王爷的亲眷,不方便见客。」 「如此,是小人唐突了,在此向王府赔罪。」 传话人回去了。 剑圣越发感兴趣了,道: 「到这个地步了?」 郑凡扭过头,微微掀开帘子,看向那边错开后渐行渐远的宰相府马车。 「老哥。」 「说。」 「你能不能感应到,宰相的马车前后,有多少高手保护?」 「我可以现在对着那辆马车出一剑,然后,你的答案,就有了。」 「别介,别介,我就是问问。」 「呵呵,你问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我不是一向胆小怕死么,就想看看别人是否和我一样。」郑凡解释道。 「不是的。」剑圣否定道,「你在骗我。」 「哥,你没以前好骗了。」 「这是夸赞还是……挖苦?」 「哈哈哈。」郑侯爷笑了起来。 「你想杀赵九郎。」 「没有,没有。」 「你就是想杀他,你这人,在不演戏的时候,尤其是在和你信任的人待在一起时,你的情绪表露得,很清晰。」 「我疯了么,身为大燕的侯爷,却要杀大燕的宰相?」 剑圣闻言,帮着补充道:「还是在燕京城里。」 郑凡摇摇头,再次端起暖手炉,道:「大燕一直有两个番子衙门,一明一暗,明着的,是密谍司,这你应该知道。 但因为密谍司实在是太明了,明到了君王对这个衙门都不是很放心的地步,所以,还有一处暗的。 这支暗处的衙门, 被陆府的老爷掌握着,现在是鸿胪寺少卿,陛下的奶哥哥。 这是姬老六很早以前告诉过我的事,所以,他的妻子何姑娘出嫁时,母家就选在陆家,他的长子姬传业,现在就被寄养在陆老夫人也就是奉新夫人那里养着,美其名曰,是怕老夫人孤单寂寞。」 「怎么又说到他身上去了?」 「按理说,宰辅手上除了内阁,就没直系的衙门了。」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但咱们这位宰辅与陛下,就如同孙有道和司徒雷那般,甚至,更不一般。 从亲王府,到太子府,再到拜相。 这些年来,虽然他一直秉承着陛下的意志在做事,但他那个位置,从二十年前到现在,经他手,提拔了多少人,又安插了多少人? 为什么干国的宰辅,隔三岔五地就会去位,就会换? 因为宰辅的位置待久了,就太容易树大根深。 他不掌管密谍司, 但密谍司里,必然有他的人,甚至,那位陆少卿的暗衙门里,也必然会有他的人。 朝堂上,他的人,其实更多; 比六爷党,比太子党的人,都要多,因为他的人,很多都挂着六爷党和太子党的名头。 一定程度上,宰辅和魏忠河一样,都是天子权柄的第一散发点。」 剑圣伸手,揉了揉眉心, 道: 「听得,头疼了。」 江湖儿女,不适合听这个。 「但宰辅又和魏忠河不一样,魏忠河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宫内大太监,是皇帝的体己人,而宰辅,则是皇帝意志,也就是国策的传承者,这种传承,一定程度上,比皇子,更可靠。」 「这话听懂了,嫡亲血脉和衣钵传人的区别。」 「是。」 「所以呢,你说了这么多,还是对着我说了这么多,是为了什么?其实,这些话你本不该对我说才是,又或者,你其实是在对自己说。 要不, 我还是现在下马车,趁着宰辅的马车没走远,去刺上一剑吧?」 「他是大燕基石,我也是大燕柱国,怎么可能自相残杀。」 剑圣闭上了眼,懒得再听了。 马车, 继续行进。 沉默了许久后, 郑凡再度开口道: 「其实,杀他,不难吧,比如就像先前的那种情况,不在他家,而在街面上。」 有剑圣在, 刺杀谁,都有可能。 当然,这世上也不是谁都能奢侈到将剑圣用作刺客的。 剑圣嘆了口气, 道: 「确认他在马车里,我出手,有八成的把握可以做到。」 已经很高很高了。 毕竟,谁都不清楚宰辅身边,有哪些高手,但必然是有的。 郑凡摇摇头,道:「不够啊。」 郑侯爷开始掐指头, 道; 「徐闯,我带来了,阿铭也带着自己的血袋。」 但, 还是不够的样子。 刺杀,哪怕做到了九成九,缺一丁点,就是功亏一篑。 最重要的是, 在京城, 宰辅身上,有着皇权的笼罩。 一定程度上来讲,当年的郡主敢头脑发热让人去杀姬老六,却不一定敢让人去杀赵九郎。 一个,是皇帝的儿子,在没入主东宫前,皇子,再优秀的皇子,都是消耗品,在这一点上,燕皇早就做过实际的阐述了。 「其实,我觉得问题不应该出在这上面。」剑圣看着郑凡,「正如你所说,宰辅地位超然,许是因为他面对的燕皇实在是雄才大略,所以才将他的光芒给遮盖住了。 第422页 但他在京城,就相当于是金刚不坏。 而且,最重要的……」 「你说。」 「最重要的不是他身边有多少高手保护,你身边有多少高手可用,我虽然行走于江湖,但如果你想杀宰辅……」 「我没想杀宰辅,我只是举例。」 「好,你想杀一个类似宰辅一样地位的存在,这在江湖上,就是坏了规矩。 江湖人,讲究个快意恩仇,刀剑如梦,庙堂上,则讲究一个规则,一份体面。 这一点,你肯定比我看得更清楚。 最简单的方法,那就是不用堆高手了,你可以直接像在颖都那样,调兵进来,靖南王的令牌不在你身上你都能调兵,更别提靖南王的令牌现在就在你身上了。 京城外,可是有一万靖南军驻扎着的。 哦,你肯定不会这么做,因为这比江湖方式,更坏了规矩,等于是完全将棋盘给掀翻,棋子撒落一地。」 「是,但你还没说那个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田无镜在京城,就这一条,你就不可能去杀宰辅。」 「不是宰辅。」 「好,是宰辅一样地位的人。」剑圣笑了,「成与不成另说,如果宰辅真如你所说的,对这个大燕这般重要的话。 事后,第一个会拧下你脑袋的,就是田无镜。 别把田无镜对你的呵护当作无穷尽的, 他之所以拿你当弟弟看,主要原因还是在于,你一直没越过那条线; 要知道, 他已经贡献进了自己的全族,贡献了自己的妻子,贡献了自己和儿子相见的机会。 他肯定不捨得杀你, 但如果你过了那条线……」 剑圣摇摇头, 道: 「你是想马上就给我找机会跟田无镜比武找回场子么?」 郑凡摇摇头,却又点点头。 「又来了又来了,每次都故意露出这种意味深长的表情,真的,每次看见这种表情,我就觉得龙渊在发颤。」 郑侯爷长舒一口气, 道: 「一切,才刚刚开始,急什么。」 这时, 薛三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 「主上。」 「三儿,怎么了?」 薛三上了马车。 剑圣惊讶地发现,薛三今日穿的竟然是乞丐衣。 很形象,一个活脱脱的侏儒乞丐; 手里还兜着一个破碗,里头铜板不少,比郑侯爷先前给姬老六俩孩子包的红封厚实多了。 但剑圣在意的是, 这副打扮,是在做什么? 刚刚和自己聊了刺杀的事, 所以, 眼下这位侯爵府的三先生, 是在踩点么? 「主上,四娘让我来知会您一声,说是晋王府派人来邀请您过府赴宴。」 「晋王府?」 「对。」 郑凡下意识地看向剑圣。 剑圣不言语。 上次进京,郑凡去过晋王府; 但没见到晋王虞慈铭,只是见到了晋太后,虞慈铭据说那时是在祖庙搞什么仪式的,具体的是干嘛,是真是假,郑凡还真给忘了,只记得太后越来越有味道了。 人王府是派人去现在的京城平西侯府请人, 四娘没自己过来而是让正在踩点的薛三来通知,显然是贴心之举,省得她在,不方便主上去暧昧。 说不得,四娘心里还想着,郡主公主没挑战性了,来个太后,更有嚼劲。 「去不去?」郑阿瞒徵求剑圣的意见。 「去看看吧。」剑圣开口道。 该放下的,他早就放下了,去看看,不打紧。 郑凡对薛三道:「回去告诉一下四娘,我陪剑圣去晋王府赴宴。」 「好的,主上。」 薛三吸了吸鼻子,转而道:「有什么味道。」 说着, 薛三蹲下身,摸出一个锦盒,打开,里头是很多瓶瓶罐罐还有药丸。 「哦豁。」 「怎么了?这是六皇子送的一些补气的药材。」 「主上,您缺这个跟我说呀,还信不过三儿我的手艺么?」 「这不是补药?」 「是补药,大补的药。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是给女人吃的,这个,这个,是给男人吃的。」 「虎狼药?」 薛三摇头:「不,不是的,简而言之,这些药的成分,不是来催情的,却是能帮助受孕的。」 「呵。」 郑侯爷再度感受到来自姬老六的得瑟。 「这药材还挺好的,挺珍贵的,就是属下想配,就是凑齐材料也挺难的,这六皇子手下有能人啊,普通人没这么高水平。」 「行了行了,帮我带回去吧。」 「是,主上。」 薛三抱着锦盒回去了。 郑凡则示意马车向晋王府驶去。 …… 与此同时, 太子府; 「殿下,到该出手的时候了,现在局面已经很明朗了,两位王爷不打算管,也不愿意管,他们想要的,可能仅仅是一个热闹。」 一名中年文士跪伏在太子面前劝谏着。 而太子, 则依旧坐在椅子上,手里,摩挲着两块鞋样。 母后疯癫的岁月里,时而,也会得以清醒。 第423页 她会打鞋样, 说是给自己的儿子,给自己的弟弟,一人做一双鞋。 母后,是心灵手巧的。 只可惜, 这鞋,却一直没能真的做起来。 清醒时,做着,浑浑噩噩时,又发了疯似的将快做好的鞋用剪子剪断扯烂。 「殿下!」 「朱先生。」太子用些许疲惫的目光看着这位中年文士。 这位朱先生,名子聪,精通文武之事,是现在太子府内第一幕僚。 当初,甚至惊动过姬老六去调查太子身边是否又多出了个什么能人,其实就是这位朱先生。 「殿下,该决断了,这一次,咱们再站着不动,没用了,这一次,陛下不会再下场! 臣甚至已经嗅到了来自六殿下府邸内传来的杀机, 这是六殿下,最后的机会,他绝不会放弃。」 太子微微颔首。 「殿下,明日大殿下归来,殿下要去迎么?」 太子摇摇头,「大哥,是六弟的人。」 「大殿下或许是支持六殿下的,但大殿下只能和那位平西侯一样,他们,其实什么都不能做。殿下,你明日该去的。」 「孤,不去。」太子摇摇头。 朱先生默然, 只能道: 「明日宫中设宴,后日陛下必然会开大朝会,臣以为,六殿下必然会先于大朝会上发难。」 「嗯。」 太子应了一声。 「殿下,无论如何,您都必须要撑住大朝会。」 「孤晓得。」 「殿下,还请您为大燕万民着想,为大燕百姓休养生息着想,切勿颓废。」 「孤,没颓废,其实,朱先生,你说错了。」 「殿下?」 「这两年来,孤做与不做,斗与不斗,其实都没什么差,斗得过,斗不过,最后,都有父皇在托底。 其实,孤什么都不做,反而更好一些,更适合做父皇的提线木偶,被拿来和六弟去交锋。 这样, 父皇和六弟,都能玩得尽兴。」 「殿下,如今,最后的时刻到了,您可千万不能……」 太子笑了,吸了吸鼻子, 道: 「明日,孤不会去迎老大的,正如你所说的,老大和那郑凡一样,身份贵重是贵重,但这是京城,他郑凡也不可能像在颖都那样,说调兵进城就调兵进城。 孤明日, 去靖南王府,吃一杯舅舅新居的乔迁酒。」 朱子聪闻言,面露苦笑, 道: 「殿下,您怎么还……」 「唉。」 太子嘆了口气, 道: 「先生,不是孤故意让你失望的,而是真论党争论手腕,我们,都不会是六弟的对手,这一点,在当年还小时,见到父皇将六弟抱在自己膝盖上说六弟最像他, 孤,就清楚了。 我们怎么斗, 都不可能斗得过年轻时的『父皇』的。 既然斗不过,这些细枝末节上,咱们就不斗了呗,让六弟来攻就是了,这两年,我都是这般应对的。 咱们就走大局吧,大局在我,则是我,大局不在我,就一切无用,我坐在这个位置上,真要下场斗,反而才是失了真正的排面。」 「可是,殿下,平西侯是六殿下的人……」 「你错了。」 太子微微摇头, 「以前或许是,现在,不,其实在之前,就已经不算是了。 至于说,靖南王因为平西侯的关系,也会是六弟的人,呵呵。 不会的, 不会的, 靖南王,绝不会是六弟的人, 甚至, 孤认为, 靖南王,也不是父皇的人。 唉, 孤是真的想舅舅了……」 说着, 太子又将目光落到手中的两份鞋样上, 「顺带,将母后做的鞋样,给舅舅送去。」 第四百八十四章 小六子的底牌 晋王府在燕京的日子,其实还可以。 姬老六对勛贵下刀那叫一个狠,却唯独没有对晋王府下手。 不管怎么样, 虞氏, 得有一个体面。 而且虞氏很珍惜,进京后,昔日的晋皇,现在的晋王,日子过得很平顺,看看书,写写字,府邸里养着一些先生陪自己下棋作诗清谈,还有一个专属戏班子,唱的是晋地风味的曲儿; 富贵人家,那是真没得说。 其在刚进京的两年,比较低调,除了奉旨入宫或者陪同燕皇参加什么仪式之外,晋王府是不和外头社交的,外头也不大敢和晋王府有过多的交集。 现在好了,大家也都放得开了。 晋王的一个儿子,还和京城一位礼部侍郎家里定了娃娃亲,因为二人都好音律,抚琴对吟,酣畅淋漓后,就直接定下了。 而晋王自己,也先后纳了几个侧王妃,其中不乏燕京勛贵之家的,这也是从侧面反映出燕国阶层对这位晋王的接纳。 其实,从晋王府敢派人来上门邀请平西侯爷过府赴宴,就已经可以瞧出心态的变化了。 王府正门打开,郑侯爷所坐的马车,直接入了王府。 只不过,虽是设宴,但人并不多,请什么人物得配什么人来作陪,很显然,你请平西侯,想找一大帮子够资格作陪的人真的不现实,硬是找了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反而会让人觉得你是在故意怠慢。 第424页 所以,王府的一个管事亲自提灯相迎,过了前厅,到了后院后,一身青色长袍打扮得跟个书生一样的晋王虞慈铭亲自出接。 「小王见过平西侯爷。」 晋王向平西侯行礼。 王爷向侯爷行礼,这在大燕,并不算稀奇。 郑凡笑着走过去将虞慈铭搀扶起来,同时,目光落在了后头站在屋内的晋太后身上。 太后生虞慈铭时,年纪本就不大,眼下,其实也就是个四十岁吧,正是蜜桃透着红润的年纪。 「侯爷,请。」 「王爷,请。」 这是一场家宴,所以,屋子里,除了两个添菜倒酒的婢女,就只剩下虞慈铭和太后,郑凡和剑圣。 一番见礼之后,大家都入了座。 刚坐下,还没等主人家开口说场面话,剑圣就自己端起酒杯,看向虞慈铭。 虞慈铭愣了一下,点点头,端起自己的酒杯,还没等其站起身,剑圣就一饮而尽。 随即, 将酒杯放下, 自己就下了桌,走到外头去了。 他来,只是想看看昔日晋人的皇帝,他虞氏的至尊,看到了,也就行了; 坐下来寒暄? 互相慰藉问安? 共诉家乡情怀? 没那个必要了,也没什么意思。 虞慈铭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对郑侯爷道:「侯爷请恕罪,上次侯爷前来,孤因恪守祖庙,未能出见,请侯爷海涵。」 郑凡摆摆手, 道; 「王爷这么说就客气了。」 二人各自饮了一杯酒。 接下来, 就是很无味地一通场面话了。 晋王表达了对晋地故土和子民的关切, 郑侯爷则表示自己必然会好好地守土安民,请晋王放心; 晋太后再在旁边陪着笑,端着长辈架子。 就在郑凡感觉这场家宴正越来越乏味之际,虞慈铭起身,走到厅门口,对站在外头吹风的剑圣开口道: 「我这儿有,他的灵位和一些他的遗物。」 他,必然指的是剑圣的弟弟。 想当初,剑圣的弟弟身为晋国京畿之地的统兵大将,和虞慈铭这个皇帝的关系,可谓极好。 甚至,属于那种真正的晋地的风。 剑圣点点头。 「请。」 虞慈铭带着剑圣去了别院。 而厅堂这里,则只剩下郑凡和太后,以及两个婢女。 「去,将羹汤端送上来。」 「是,太后。」 「去,催一下后厨的点心。」 「是,太后。」 好了,两个婢女也被打发走了。 郑凡不由得有些好笑,这对母子这是要玩儿哪一出? 虽说郑侯爷在自家后宅里,喜欢听如卿喊自己叔叔,虽说对这位晋太后的姿色,也确实很满意,再者,双方还有赠送角先生的关系在,更是增添了一抹暧昧。 但, 郑凡也不是那种喜欢玩儿强行那种调调的人,而且还是在人家家里。 人家儿子,就在不远处,当然,人家儿子可能还同意甚至故意促成也说不定。 不过,郑侯爷毕竟不是董卓,况且,此时自己的晋东侯府兵也没入京,还没轮到他恣意放肆。 晋太后起身了, 晋太后端起酒壶, 晋太后咬着嘴唇, 晋太后主动走了过来; 郑凡抬起手, 道; 「坐下吧。」 太后坐了下来,如释重负。 「慈铭,不知道的。」 「不知道什么?」 「眼下这里,没眼线了。」太后说道。 一来毕竟晋王在这里时间久了,身边人,也都摸了一些;二来,密谍司那边见晋王府这般安顺,可能也就放松了一些监管。 但郑侯爷还是从衣服里,将一块红色石头放在了桌上,手指在上头敲了敲。 瞎子不在,就靠儿子来监听,以防隔墙有耳。 魔丸抖了抖,然后安稳了下来。 「您到底想说什么。」郑凡问道。 「我与慈铭说过,所以慈铭只知道我留下来问侯爷您几句话,并不清楚你我……」 「你我,怎么了?」 「你我……」 「你我?」郑凡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太后,「你我,有关系?」 「不,不是的,只是,只是……」 郑凡并不认为自己在京畿之地的皇宫见了这位太后一面,上次进京时又见了一面,就这两面,这位太后就会对自己情愫深重; 之所以她故意放低矜持和拿去属于太后的端庄,下了这么大的本钱这般对自己,绝对是有所求。 只是, 太后做这种事,还是有些过于勉强了一点。 可能,在他儿子眼里,他去支开剑圣,顺带吸引走一些府内的眼线,可以给自己母后和平西侯留下密谈的机会,但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母后和平西侯爷之间,还有角先生的牵扯。 男女之间,带上了那点事儿,要么,就会很尴尬,要么,就会一点都不尴尬了。 「您先别说话,让我猜猜。」 太后点点头。 「站队?」 太后当即目光一亮。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第425页 郑侯爷笑了起来, 太后一脸疑惑。 终于,郑侯爷不笑了,问道:「晋王府现在的日子,不好么?」 站队,就是想蹲一个从龙之功。 你要问晋王府站队有没有用?晋王府有没有资格站这个队; 那还真有。 毕竟,别看人家现在住在燕京,从皇帝变成王爷了,但人家祖上阔过呀; 八百多年前,人家祖宗是和姬氏、熊氏一起开边的。 所以,现在如果晋王府站出来,说要站哪位皇子,或者向某位皇子表达自己的支持,那位皇子必然是高兴的,就是姬老六,也会高兴的,相当于受到了来自老祖宗的祝福。 当然,也仅仅是祝福。 蛮族那边喜欢开战前让祭祀跳舞,雪原野人开战前喜欢让星辰使者们占卜,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被镇北军和靖南军接连打爆。 好兆头,谁都喜欢,但这玩意儿没啥实际用处,就如同现在的晋王府: 有兵么?没有。 有财么?这点,郑侯爷最有发言权,当初在晋国皇宫他连人家太庙里的金身都给刮下来顺走了,人王府现在还有个鬼的钱财。 至于,影响力? 虞氏的影响力在晋地,还真比成亲王府差远了,就是个莫名其妙的赫连家或者闻人家遗孤,都比虞氏的影响力要大得多。 晋地不少山贼或者叛逆,起事儿时,他们都不会打什么虞氏宗亲的旗号,因为晋人看见这个旗号只会觉得晦气,不仅无法形成动员,还会让自家人觉得没奔头。 「晋王,到底想干什么?」 「慈铭他,就是想……就是想……」 「我就不知道了,晋王府现在的日子不好么?非得要掺和进这浑水里来?这功劳就算落着了,又能换取什么?」 没自保能力,没加码的能力,甚至,连分赌注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真的在诠释什么叫重在参与啊? 靠从龙之功,让虞慈铭回晋地当官,当太守? 这是真把燕人当傻子看啊。 「慈铭的意思是,想为下一代计,希望下一代,可以有个好一点的前程。」 郑凡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伸出手, 放在桌上。 太后愣了一下, 看看郑侯爷的手,又看看郑侯爷,再看看郑侯爷的手,郑侯爷手指招了招。 太后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郑侯爷也不客气,握住后就开始摸。 他不是不知礼法纯粹纵慾的变态,但这种小情调,还是可以接受的,就当是拿谘询费了。 「听我一句劝,目前为止,谁输谁赢,我也不知道,劝咱儿子…… 哦不,劝你儿子安分点儿,别忘了上次吃的亏。」 上次的亏, 也是虞慈铭想赌, 不想继续当那晋国摆设皇帝亦或者是等待着被三家彻底瓜分退位; 但赌的结果,是自家名义上的晋国,彻底崩盘。 太后听到这话,手开始发凉,还好,郑侯爷的手比较热。 「我知,我知道了。」太后点头。 「好自为之。」 郑侯爷松开手,有些不捨得,但还是得松。 拿起魔丸, 起身, 走到厅口。 站了少会儿,剑圣和虞慈铭回来了。 虞慈铭脸上带着泪痕,显然哭过。 剑圣表情,依旧平静。 「王爷,时候不早了,本侯先行回去了。」 「小王送送侯爷。」 「不必了,王爷不要让本侯难做,本侯可不想过几日被御史参一个跋扈的罪名。」 随即, 郑凡和剑圣坐回马车, 马车驶出了王府,这次,是真的要回家了。 马车内, 郑侯爷看着自己的手掌; 剑圣则率先开口道:「没意思。」 「我猜猜,他是不是对你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 「差不多。」 「太后问我,哪个皇子会胜。」 剑圣闻言,笑了,郑凡也笑了。 郑凡抬起手,打住了笑, 道: 「也挺有意思的,终日和人精打交道,临了遇到个傻子,才终于意识到,这还是人间。」 「都过去了。」剑圣说道。 剑圣对復国,早就没念想了,哪怕,他姓虞。 「明日大皇子回来,我和他是平辈,得出城去迎一下。」 镇北王和靖南王是不会去的。 「今天,过得有点充实。」剑圣感慨道。 虽然没出一剑,却仍然觉得有些累了。 「明日,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安宁。」 明晚,宫内还有晚宴。 到时候, 必然是莺歌燕舞,群臣就位; 皇帝,和两位王爷,演绎着什么叫真正的铁三角同盟,什么叫真正的互为依靠,大燕柱石。 皇子们也会坐在一起,举杯相庆,共同为大燕的未来干杯。 群臣,则送上一片又一片的马屁和歌颂。 一切的一切,都将是极为美好的。 然后, 第二天的大朝会上,真正的夺嫡厮杀,将会以最为冷酷血淋淋的方式呈现开。 姬老六方才说, 没他爹一直拉偏架,这几个兄弟,根本不够他打的。 第426页 以前没完全发动,一直是步步为营或者稳扎营寨,完全是因为就算自己总攻了,到最后,他爹的意志下来,自己不过是白白浪费了心气儿。 郑侯爷很期待, 很期待后天,姬老六的手段呈现。 至于明日去接大皇子,倒不是为了姬老六,因为大皇子在这场夺嫡之战中,和自己原本的位置一样。 如果说,皇帝、靖南王和镇北王三位是坐在上首椅子上观看角斗;身后,是婢女撑伞,身边茶几上,茶点丰富; 那么, 自己和大皇子就差不离是手撑在栏杆边,赤着脚,看着里头的热闹,再发出点儿傻笑。 去接大皇子,纯粹是为了当年的交情。 当初攻下雪海关,之所以能守下来,大皇子是出了大力的,他带着薛三雕刻好的萝蔔大印,将雪原上很多部族忽悠了个遍,身为姬家血脉,却不得不接受野人女子的侍寝,等回来时,居然为了大局和燕野友谊,带回来两大车野人女子。 就沖这,郑侯爷就得出城迎一下他。 剑圣此时却开口道: 「夺嫡夺嫡,为什么就不能干脆一点?」 郑凡知道剑圣是什么意思; 杀了竞争对手,你不就赢了? 何必在朝会上用党争的方式? 这可能就是江湖人最为习惯的解决问题思维吧。 「不一样的,但,有,肯定是有的,只是,毕竟是最后的手段。」 郑凡笑了笑, 道: 「别看那货和我在一起时,没个正形,也没什么架子,就跟街痞子一样,但他,骨子里,其实狠得厉害。」 「就和你一样?」 「……」郑凡。 剑圣抬抬手, 道: 「你继续说。」 「差不离吧,你想到的,他肯定早就想好了,但真到了那个时候,他不会客气的。 当年姬老六在南安县城当捕头,要了人家何家姑娘,他想通了,想回京城了。 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了?」剑圣想听下面,所以捧哏。 「年幼的七皇子在宫内放风筝时落水了,染上风寒,陛下去看望自己的幼子。 然后,七皇子那天放的,正是姬老六当初送给自己这个弟弟的哨口风筝。」 剑圣闻言,点了点头。 「五皇子现在忙着在巩固河堤,修缮河工,几乎每天都在河堤上。你记得么,咱们这次从奉新城出来,过望江前经过玉盘城时,玉盘城的守备将军,换成谁了?」 「那个杀妻求上位的冉岷,我记得。」剑圣说道。 「冉岷,就是南安县人氏,当年被发死囚,原本姬老六想运作到我的盛乐军里,结果出了岔子,没去成。 但这人也确实争气,又自己爬起来了。 我不信,他姬老六真忘了这个曾经和他在县衙堂口一起喝过酒的死囚,就算本来忘了,之前,也早该记起来了。 然后, 他当上了玉盘城守备将军,麾下,数千骑是有的。 但有所需,招唿一声,沿着望江直上直下,那河堤上的五皇子,呵呵。」 剑圣又点了点头。 「四皇子领着军营,原本,随着邓家倒台,他母族其实早就衰落了,但依旧在兵部里还有一些人愿意帮他。 人,都很现实,这当官儿的,更是现实中的现实。邓家因第一次望江之败,都成臭狗屎了,他自己,在如今太子和六皇子夺嫡的大局下,本就靠边站得很,哪里又有人真的会顾念旧情,对其不离不弃。 甚至,还有邓家旧将能主动投奔于他,帮他拉扯这一营兵马。 他自己不觉得,当局者迷,总觉得自己曾风光过,且邓家当年也是参天大树,树倒猢孙散不假,但总归会留下几只念旧的猴子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留下的猴子,不是想吃桃儿,而是想吃人肉了。」 郑侯爷打开了姬老六留在马车里的珍贵鼻烟壶, 在四周挥了挥, 继续道; 「而太子先前用来收揽江湖人士的文寅,是姬老六的死间,虽然文寅不知道为何突然暴毙了,但对于自己这个主要竞争对手,我不信他只会放一个文寅在那里。 姬老六还没十岁时,陛下就曾抱着他笑着说他最像自己; 当闵家被灭族时, 别的皇子,还在忙着扮乖扮可爱,讨他们父皇开心。 他就已经含着泪,开始接手闵家留下来的财力。 想像一下,大屁孩和小屁孩一起玩时,那个小屁孩,已经在用金银,收买大屁孩身边的亲信,甚至,给他们安插亲信了; 呵呵呵,嘿嘿嘿。 是不是很有意思? 剑婢,是天生剑胚,但他姬老六,没练武的天赋,但他的脑子,确实是自幼神童啊,或者叫,天生贱胚? 另外, 知道为什么我信他那句话么,就是那句,没陛下拉偏架,他兄弟几个根本就不够打。 因为, 若是不考虑密谍司和陆家的那一支力量可能会出现的变量的话, 他姬老六, 完全有能力顷刻间, 让他那几个兄弟, 全都嗝屁。」 第四百八十五章 你姓姬! 在秋冬时节,银浪郡的气候明显要比京城这边更舒服一些; 第427页 干人认为的苦寒之地三边,动辄贼配军发配之所,文人的生命禁区, 其实还在燕人认知中的「小江南」银浪郡还要南。 但对于自小在燕京长大的大皇子姬无疆而言,京城,京畿之地,有着一种难以割捨的牵挂。 现如今,这种土生土长的质朴感情中,又增添了一分; 那就是自己的孩儿。 也因此, 当他的队伍来到燕京城南门前时, 再看着这座高耸巍峨的城墙, 拂面而来的深秋寒风里,竟也夹杂上了些许的温度。 迎接仪式,已经准备好了。 和前些日子靖南王镇北王入京时的盛大相比,这次,确实格调低了一些,但也依旧有很多百姓特意出来围观。 燕人,对他们皇室的感情是很深厚的,这种深厚,源自于祖上世世代代一起在姬家皇帝率领下浴血疆场和蛮子拼杀出来的血系纽带。 燕皇在第一次东征时,命自己这个自幼被放在军营里长大的长子为帅,其目的,就是希望姬家里,能出一个扛旗的人物。 这也是朝堂,同时也是民间百姓都喜闻乐见的。 经歷了门阀世家,经歷了南北两位军权侯的跋扈,所谓的宗室掌军权可能带来的乱象隐忧,反而在眼下并不是那么需要在意的了。 毕竟,窘迫的局面,就在眼前。 天下两大军权头子,分别掌握着大燕最为精锐的两支野战骑兵集团,一个姓李,一个姓田,竟没一个姓姬。 所以,当大皇子于南望城前线斩杀干国三边都督受封军功侯后,燕地百姓十足地乐呵了好久。 年轻一代两位军功侯爷,一位是平西侯,这是很多军中丘八的榜样,更是孩童们玩打仗游戏时争相想要演绎的角色; 另一位安东侯,则是百姓们安全感的保障,毕竟,姬家坐大燕的江山太久了,大家世世代代都已经习惯了。 礼部的几个官员在那里组织着各种仪式进程,这次,礼部尚书没来。 因为前阵子在迎接镇北王入京的仪式上,他表演了很久,谁知人镇北王竟然早早地便衣入京吃起了烤鸭,得知真相后的老尚书回到家就病倒了。 迎接大皇子入京,组织诸多事宜的官员们倒是挺开心的,不,是挺踏实的。 安东侯到底是皇子,是自家人,是守规矩的; 不会像镇北王那般玩一出烤鸭脱壳,也不会像靖南王直接抽出锟铻刀,来一句:清君侧! 互相配合之下,事情,才能办得圆圆满满,平平顺顺。 仪式进展到一半, 大皇子交出佩刀和令信, 这是一种象徵意义的军权交割于兵部; 平西侯都好几次假传王令调兵了,实在是证明「虎符」这类的东西,当真正需要调兵的人身份地位高到一定程度后时,其实有和没有,区别不大了。 这边仪式流程快走完了, 围观的百姓队伍被清开一条路, 骑着貔貅身着玄甲的平西侯在亲卫的簇拥下亲自出城迎接安东侯。 四周维持秩序的禁军以及百姓们全都发出了欢唿。 这种感觉,像是当年南望城下,镇北侯靖南侯大军南下时一般。 大燕年轻一代的两位军功侯站在了一起,且还能表现出一种「亲密无间」,对于燕人而言,真的是极为美好的一幕。 姬无疆也有些惊讶,惊讶于郑凡居然会亲自出来迎自己。 按理说,他是皇子,身份确实尊贵,但他这个皇子,早早地就被剔除掉了夺嫡序列。 他也清楚,别看四周百姓们先前这般为自己欢唿助威,真要是自己哪天敢去奢望那座龙椅,这些先前还为自己吶喊的百姓马上就会义愤填膺般地冲过来恨不得生吃了自己的血肉。 父皇要的, 朝廷要的, 百姓要的, 是一个姓姬的实权将领,是一个姬家人自己的领兵大将。 有些事儿,既然做了,就没回头余地了。 这不是权力的纷争,也不是党争派系的角逐,纯粹是,他如果想要当皇帝,那就是对八百多年来在和蛮子厮杀中战死英魂的最大亵渎。 论爵位,都是军功侯,但姬无疆自己都清楚,自己这个军功侯,明显没对方那么瓷实。 所以, 郑凡能来迎接他,是给他面子的。 两位侯爷,都骑着貔貅。 郑侯爷胯下的貔貅,终于见到了平辈的了,下意识地想要再秀一下自己的皮肤; 却被郑侯爷伸手用力抓了一把鬃毛,这才有些委屈的老实下来。 周围,都是礼部的官员,还有几个兵部的,另外,还有被调来作陪的六七品的「衣冠禽兽」。 他们看见平西侯主动「策马」过去, 然后对着大皇子,举起了拳头。 随即,大家都愣住了,这是,挑衅? 大皇子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明白了,也举起了自己的拳头,和郑凡拳头相碰。 紧接着, 双方互相都朝着对方胸口的甲冑砸了一拳, 而后, 相视大笑。 「没想到,你会来迎我。」姬无疆说道。 「毕竟也算是老相识了。」 曾经二人的关系,可没有现在这般融洽。 彼时大皇子因第一次东征大军的战败,被靖南王当众一脚踹翻,而后丢到了盛乐军中戴罪立功,被郑凡编入到了金术可的探马队里。 第428页 但之后,伴随着雪海关守下,十几万入关的野人大军被关门打狗个干净,二人之间的芥蒂,也就消失了。 大皇子是在那时候起,准备站在姬老六身后的,他想要的,是重新领兵的机会; 郑侯爷则是看中了大皇子的嫁妆,事实上,柯岩部,就是蛮族送过来的嫁妆,一个被蛮族王庭看作不听话的刺头部落。 最紧密的关系,就是各取所需; 再升华一下,就是现在了。 「陛下口谕。」 一名红袍大太监前来宣旨。 因郑凡和大皇子都着甲在马,所以按照大燕礼仪,可不下马跪接。 「安东侯姬无疆在外征战劳累,先回府休息,晚上入宫赴宴。」 「儿臣遵旨!」 太监宣旨后又说了几句吉祥话。 郑侯爷顺手从貔貅马鞍一侧掏出一块银锭,递给了姬无疆。 姬无疆伸手接过,弯腰,自貔貅背上递给了这位红袍大太监。 按理说, 私结内宦,那是大忌; 毕竟,不是谁都能像姬老六那般可以做到润物细无声的; 但眼下毕竟是众目睽睽,就这般丢个赏银过来,其实就是讨个彩头。 都做到红袍大太监位置上了,自然不缺这一锭银子,但这位姓曲的公公还是激动地拜谢,其滑稽姿态,引得四周不少围观的百姓哈哈大笑。 曲公公也不恼,反而更故意地将自己的姿态做得更夸张了一些,逗得身边不少官员们也都笑了起来。 随后,仪式收尾。 在双方亲卫的护送下,郑凡陪着大皇子回到了他在京中的王府。 二人自王府内门下了貔貅,眼前,蛮族公主已经领着家眷跪伏在地上迎接家主归来。 郑侯爷在旁边看着人家久别重逢,互相问好。 而后, 蛮族公主特意走到郑凡面前,向郑凡道谢。 说实话,公主身上确实有一种洒脱的特质。 留饭自是要留饭的,但在开饭之前,大皇子先和郑凡去偏厅里喝茶。 刚坐下来,大部分下人都退下去了,大皇子马上就忍不住问自己的妻子: 「传实呢?」 传实,姬传实,是姬无疆儿子的名字。 「前几日被奉新夫人派人接去府里了,说是给传业找个玩伴。」公主说道。 听到自己的儿子被接去奉新夫人那里,姬无疆脸色缓和了下来。 奉新夫人是父皇的乳母,他姬无疆见到了,都得行礼喊一声阿奶。 再者, 孩子小时候在一起玩,才最容易处得出感情,发小发小,就是这么来的。 于天家而言,所谓的亲族血脉,其实……也就那样吧。 更看重的,反而是那种自小玩到大的交情。 更何况,姬传业是父皇的皇长孙,是自己六弟的嫡长子。 郑侯爷坐在旁边喝着茶, 姬无疆示意自己妻子领着丫鬟退下去, 这才看向郑凡, 道: 「郑兄在晋东可好?」 郑凡点点头,道:「天天雪原的羊肉架子上烤着,望江的鲜鱼锅里煲着,楚地的茶叶泡着,日子,还是舒服的。」 姬无疆点点头,道:「郑兄不易啊。」 「殿下,我这真没说反话。」 「是,我知道,但说句心里话,我在南望城,哪怕干人三边大军云集,去岁又调来了祖竹明,但干人,终究是干人。」 很清晰的鄙视链,干人在最底层。 姬无疆清楚自己的军功侯爵为什么会有水分,那也是因为杀的是干人的三边都督。 「都是为国戍边罢了,其实眼下局面还是很好的,楚人和干人在他们的南边交界处掐着架,咱们四方基本都被打服了,倒是可以真的歇息歇息了。」 陛下、南王、北王打算对蛮族用兵的事儿,郑凡暂时没打算告诉姬无疆。 再者,在这里说也不合适,像是在挑拨人家夫妻关系一样。 一番简单的寒暄后, 姬无疆率先进入正题, 开口道: 「郑兄,对此间的事,如何看?」 郑凡这次倒是没打哈哈,而是直截了当地道:「我站在六殿下这边。」 姬无疆闻言有些意外, 道: 「为何?」 「大殿下您这话就问得有些意思了,我这不是明摆着的世人眼中公认的六爷党第一干将么?」 「郑兄,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大殿下,我这人就是这样,谁对我好过,谁帮过我,我就惦记着人家的人情,就会还。我觉得,做人嘛,理所应当该如此。 当年没六殿下的扶持,我在翠柳堡也不可能有那个资本去挣得军功。」 郑侯爷说得很诚恳,也很动情,差点他自己都信了。 但姬无疆虽然是个武将皇子,却并不意味着他没政治头脑。 事实上,当初望江之战战败,他最后之所以选择帮郑凡,甚至不惜送上自己老婆的嫁妆,本就是想要在朝堂上为日后的復起做一个铺垫和准备。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在姬老六的安排和发动下,这个曾经的败军之帅,再度得到了机会,去南望城应对干人,且在和许文祖的配合之下,屡立战功,最终封侯。 姬无疆明白,到了郑凡这个层次,完全可以隔岸观火了,没必要去往里头凑。 第429页 难不成,他郑凡现在就急着想靠着从龙之功去封王么? 「好吧,郑兄,真是真性情。」 「殿下您呢?」 大皇子笑道:「我支持六弟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谁支持谁,谁站队谁,从来不是看你喊出过什么,而是看双方之间的实际互动。 大皇子復起时,明显是六爷党的人帮忙推动的,这其实比喊一万句口号,更有用。 像许文祖那种的「深海」,其实是少数。 姬无疆放下茶盏,道:「其实,我们能做的,也不多,至多就是大局已定或者初定时,早早地跪下。 在这之前,我们真的要去做什么的话,反而容易起到反效果。」 「殿下说的是。」郑凡点点头。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他们上头,还有南北二王在。 如果此时京城外驻扎的,不是镇北军,也不是那一万由靖南王从歷天城带来的靖南军,而是数万晋东军,那么姬老六昨晚大概就直接抱着自己的大腿哭着喊着自己不答应就不让自己走了。 至于什么藩镇坐大,中枢权威受影响,这些都是后话了,姬老六和郑凡都是最为实际的人,什么都比不上稳稳的幸福。 「两位王爷对国本的事,是什么态度?」姬无疆问道。 「两位王爷,暂时没什么态度。」郑凡耸了耸肩,「他们想看的,是一个热闹。」 「热闹?」姬无疆有些不能理解,许是因为他回来得晚,没经歷烤鸭店的那一长跪吧,所以对局面的认知,还不够深刻。 「两位王爷,否掉了小七,说是不想看到大燕主少国疑。」 「小七。」姬无疆摇摇头,「小七,不大可能的。」 又不是没优秀的其他皇子,怎么可能选最小的那一个。 「另外,两位王爷的意思,大概是,选一个,另一个,就得死,也省得以后添乱吧。」 姬无疆皱了皱眉, 开口道; 「倒是很符合两位王爷和父皇的性格,在他们还在时,将一切乱子,该戳破的就戳破,省得以后再出乱子。」 「是啊,反正只要他们还在,就算再大的乱子,也影响不到大燕的根基。」 这时,外头传来了声响,里头还有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父亲,父亲!」 很快,一个小胖墩小跑着进来,这小胖墩的肤色有些黑,但五官上倒是可以瞧得出是和大皇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姬无疆马上离座,将儿子抱了起来。 这时,何思思也来了,先向姬无疆行礼。 姬无疆抱着孩子,点了点头,他是大哥,受弟妹的礼是应该的。 当然,等到弟妹成了皇后,就不可能了。 随即,何思思向郑凡见礼。 郑凡留意到,在何思思身边,还站着一个男孩,正瞪着大眼睛极为好奇地瞧着郑凡。 何思思拉着儿子的手,道: 「看,这就是你玩游戏时最喜欢扮演的大英雄平西侯爷。」 这小男孩,自然就是姬老六的长子,姬家这一代的长孙,姬传业了。 「郑兄弟,也不知怎么的,这孩子平日里一惯是小霸王作风,今儿个见着你,倒显得腼腆起来了。」 「孩子嘛,不都这样么。」 郑凡弯下腰,将姬传业抱起来。 「你……是平西侯爷?」 「对,我就是平西侯,郑凡。」 姬传业一副见到偶像的表情,开口笑了起来。 呵呵, 姬老六那货昨晚居然没告诉自己,他儿子最崇拜的是老子! 「知道大哥您回来了,成玦户部里忙,晚上因有晚宴,下职又得早,所以抽不开身出城迎大哥,早上去衙门前特意吩咐我去奉新夫人府将传实接到大哥府上,他说大哥肯定想儿子了。 谁晓得,这哥俩玩得贼好,一个要走,另一个也非要跟着一起来,奉新夫人就说让俩孩子都过来了。」 「有劳弟妹了。」姬无疆道谢。 他清楚,自己不在王府时,他的妻子,也就是公主,在对外交流上,会比较困难。 不是言语上的困难。 不过,妻子的来信中他也知道,是何思思经常来找妻子玩,带着她出门,哪家府上有事,也是她带着妻子去照会,曾有一家诰命对妻子阴阳怪气,是何思思当场撕破了脸将对方给啐得无地自容。 其实,何思思自身地位也不高,毕竟出身自屠户女; 但奈何奉新夫人是她官面上的母家,奉新夫人对其又极为看重像是对待嫡亲孙女儿一样,再者,她又是皇长孙的母亲,且她男人也就是六皇子,正是夺嫡风头最盛的那一位。 种种因素导致,在京中勛贵大臣的诰命圈子里,她何思思完全可以横着走,当然了,她也着实会做人,自身透着一股子爽利气息,倒像是诰命圈子里的一股清流,手帕交也极多。 「父亲,儿子想吃烤肉。」姬传实对这个常年不见的父亲真的一点都不认生。 「吃什么烤肉,家里菜餚都备好了。」公主上前轻轻拧了一下自己儿子的脸,先前设宴,可是为了准备招待平西侯爷的。 姬传实显然是怕母亲的,不敢说话了。 姬无疆则摆摆手, 道; 「没事,郑兄弟不是外人,我儿子想吃烤肉,那就吃烤肉,哈哈哈哈,让郑兄弟帮忙烤,我可与你说啊,郑兄弟的烤肉本事,那可是比你都厉害。」 第430页 这是真不见外,才这般说话,尤其还是当着孩子们的面。 郑凡也点头道:「好,劳烦嫂子帮忙准备好佐料,我亲自动手来烤。」 「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公主忙道。 「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否则就不是生分了?」何思思上来抓着公主的手说道。 公主只能点点头。 烤架,很快在院子里布置好。 说是让郑凡烤肉,但总不可能让郑凡一个人在那儿做事。 姬无疆就坐过来,和郑凡一起烤。 俩孩子在那里追着跑着玩,俩女人则坐在对面一边说着话一边不时喊着孩子们跑得慢一点小心摔着。 「郑兄是不是还没孩子?」姬无疆问道。 郑凡摇摇头,道;「有个儿子了。」 姬无疆愣了一下,点点头,他知道郑凡说的是哪个。 先前还好,这会儿看着俩孩子在面前嬉闹,郑凡开始想天天了。 老大家的,皮肤没咱家天天白嫩; 老六家的,没咱家天天说话讨喜; 比来比去,还是咱家天天最好。 乖巧,听话,懂事; 哎呀, 想儿子了啊。 这时,孩子们跑着跑着,停了下来,姬传业开始背诵诗文,姬传实也就跟着一起背。 这是有孩子家庭在接待客人时的经典节目; 背诵完诗文后,姬传业开始唱歌,唱的是燕国军中流行的歌,没具体的谱子,也没完整的歌词,也就是个调调。 姬传实有些五音不全,强行跟着唱了几次都没跟上去。 有些着急, 外加爹又回来了,不想自己被比下去,干脆灵机一动,自己唱了起来。 一开始,还以为是孩子吐词不清,只觉得这调子有些悠扬; 但慢慢地, 郑凡停下了烧烤的动作,抬头看向姬传实,这分明唱的是蛮族民歌! 一边坐着的姬无疆面色当即冷了下来。 他是喜欢公主的, 他不像外人想的那样,将这个婚姻只看作是一场徒有其表的政治联姻, 他是对妻子对孩子,都倾注感情了的; 但, 这并非意味着, 他愿意听自己的儿子,在这么小的年纪,当着自己的面,唱出那该死的蛮族民歌! 姬无疆当即怒斥道: 「混帐东西,你姓姬!」 你是我姬无疆的儿子, 你是燕人, 你是大燕皇族! 姬传实被自己父亲这么一吼,直接吓懵了。 而坐在远处的公主马上跑过来,跪着抱住孩子,对姬无疆道: 「夫君,夫君,不关孩子的事,不关孩子的事……」 「娘……呜呜呜……」 姬传实哭了起来。 那边,姬传业站在那里,面对发怒的大伯,他也不敢过来。 姬无疆走到母子面前, 用一种很森然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妻子, 质问道: 「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这就是你替我教出来的好儿子!」 郑侯爷在旁边嘆了口气,他能理解大皇子为何这般愤怒。 他可以允许自己儿子体内有一半的蛮族血统,毕竟,这是一个父系社会,一个燕人娶了蛮族女人,生下的孩子,哪怕相貌肤色有一点点的不同,但还是会被认同是燕人的; 反之,一个蛮族男子和一个燕地女子生下的孩子,那就不会被世俗认定为燕人,而是会被看作蛮子了。 幸好自己这个客人不是外人,也幸好,此时是家宴,如果是今晚的宫内大宴会,几个皇孙凑在一起表演个节目逗皇爷爷开心; 然后, 姬传实当着燕皇的面, 来一首蛮族民歌; 好傢伙, 郑侯爷都无法想像真那样子的话会是个什么场面。 兴许,姬无疆之所以这般愤怒,也是有此中原因吧。 「夫君,不关孩子的事,妾身从未教过他蛮语,这孩子也不会,这歌,是因为妾身自己一个人哼唱时被他听去了,妾身并不知道此事,并不知道,孩子什么也不懂,真的,孩子什么也不懂。」 听到这番解释,姬无疆的面色才稍微缓和了一点。 他将孩子从其母亲怀中抢出来,举着他,看着他的眼睛。 姬传实不敢哭了,只是和自己的父亲对视着。 「记住,你姓姬,你是姬家的子孙,你的祖先,祖祖辈辈,都和蛮子血战沙场,这才有了姬家如今的基业,这才有了此时的大燕国! 你不是蛮子, 你是我姬无疆的儿子, 知道么!」 「知道……知道……我是燕人……长大了也……也要去……杀蛮子……」 边上,跪坐在地上的公主咬着嘴唇,强行抑制着自己的眼泪。 甚至, 还擦了擦眼角,吸了吸鼻子,露出了笑容。 她得笑,这话,她也得认。 这是为了自己的丈夫,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她知道大燕是一个怎样的国度,也清楚燕人对自己血统的骄傲,她更明白,要是自己的儿子认为自己是蛮族而不是燕人的话, 那么, 自己儿子以后,就绝对会没有活路的,一点也没有! 第431页 「行了行了,孩子而已,孩子而已。」 见差不多了,身为客人的郑侯爷只能起身过来打个圆场了。 一般主人家都会看在客人的面子上不再继续教训瓜娃子,这也是家里有孩子的人家招待客人时的经典节目之一。 郑侯爷从姬无疆手中接过了姬传实, 笑道: 「来,记着你爹说的话,你爹不是凶你,你爹是为了你好,哟,传实好重啊,等以后长大了,跟着本侯去骑貔貅打仗好不?」 小孩子,被哄得快,听到骑貔貅,姬传实眼睛都亮了。 这时,姬传业也跑了过来,抱着郑凡的大腿道: 「郑叔叔,传业也想骑貔貅,也想跟着你去打仗。」 「好好好,一起去,到时候让你爹出钱出粮,咱们渴着劲儿地打!」 这边, 姬无疆将自己的妻子搀扶起来,他清楚,自己先前的一些话,说重了。 公主明白姬无疆的意思,没等这个男人开口说软话,自己就先道: 「夫君,是妾身不够谨慎,是妾身错了,妾身以后不会了。」 「唉。」 「不过,妾身觉得,以后只要不打仗了,阿弟认陛下当长辈,以后,应该会好一些的。」 姬无疆闻言,点点头。 「大祭祀前些日子入京了呢,想来求见我,结果我没见。」 「大祭祀?」姬无疆微微皱眉,他不知道这件事。 「是,据说是阿弟要尊奉陛下为荒漠的天之汗,父皇给我的来信里说了,以后荒漠蛮族,就以臣妾之礼侍燕,王庭,将成为大燕的属国,永世都不会再打仗了。」 「嗯。」 姬无疆点点头,但眼神里,却有些过分的平静。 而这话,也被正带着俩孩子玩儿的郑侯爷听到了。 天之汗么? 唉。 郑凡看着姬无疆怀里的蛮族公主,再看着面前的小传实,心里不由得有些唏嘘。 真正知道且清楚大燕接下来会做什么的人,不多,而郑凡,就是这不多人之一。 这时,姬传实看着郑侯爷,怯生生道: 「侯爷叔叔,您教传实唱歌嘛,传实不会唱歌。」 姬传业此时也起闹道:「嗯,我也要学,我也要学。」 「别胡闹。」何思思见状马上过来想带走孩子。 她先前说郑凡是自家人,但人家和自家夫君是平等关系,且……更现实一点,现在人家的地位其实是比自家夫君还要高的。 「没事,这没什么。好,我教你们唱,我一句你们一句,跟着学。」 「好。」 「好哒。」 「蓝蓝的天空星河里,有只小白船……」 「蓝蓝的天空星河里,有只小白船……」 第四百八十六章 世事如棋,人生如戏 靖南王府, 太子行驾缓缓地驶入。 宫中内务府在靖南王入京之前,就已经在这座王府内配置了足够多且调教有素的婢女家丁,但在靖南王入住这里的第一天,就全都被打发回去了。 王府内,只有一些亲卫居住,他们,负责打扫。 所以, 当太子下车后, 甚至, 没有一个管事的迎上来领路。 歷天城老侯府门前一左一右两尊石狮子上残留着的血腥味,告诉着人们,靖南王的府邸,向来没什么温度。 或许,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平西侯。 外人或许很难理解,平西侯作为一个外人,但在王府这里,尤其是亲卫这里,却总能受到优待; 因为亲卫们看得见,自家王爷在和平西侯在一起时,脸上,会浮现出笑容。 干人当年军备最为废弛时,三边的军头子喝兵血喝得再狠,也不会忘了给自己专属的家丁队伍发放足够多的粮饷,给予足够高的抚恤。 这是作为一个将领,不,这是最低级将领都能拥有的基础本能,稚童都清楚自己手里的糖块,要给邻里之间和自己关系好的小伙伴; 而真正的一方统帅,旷世名帅,他能做到的是,当他帅旗立起时, 身后, 上万, 数万, 十万, 数十万, 愿为其效死! 瞎子曾说过,在这个年代,一支真正强大的军队,本身,就是一种宗教,然后瞎子又说,用宗教来形容一支真正优秀的军队,其实也是一种亵渎,确切一点,应该是……信仰。 信仰,集结于主帅。 而自翠柳堡、盛乐城、雪海关以及现在的奉新城,一路走来,魔王们在帮主上打造人设的同时,其实一直都有一个极为清晰的参照物,那就是靖南军。 上一次伐楚大战中,参战的,不仅仅是靖南军主力,还有镇北军,还有晋地军队,还有禁军,还有地方军,数十万大军云集,成分可谓极其复杂。 但靖南王的军令,却是大军之中最为神圣的铁律。 当需要调集一支精锐,在不影响番号和不被楚人洞察的前提下交给郑凡去执行绕后深入的作战任务时,各路军头子没一个敢弄虚作假,都是将自己麾下最能战最为精锐的士卒交了出来。 这就是影响力,这就是信仰; 而跟随王爷身边的亲卫,则是这种信仰的集大成者。 第432页 王爷,就是他们的天,所以,他们没必要去对任何上门的权贵卑躬屈膝。 等了许久,一个拿着扫帚的老卒走了过来。 「参见太子殿下,殿下福康。」 太子温和地问道: 「舅舅呢?」 「回殿下的话,王爷在后宅。」 「嗯。」 太子点了点头。 老兵起身,拿着扫帚,走了; 嗯, 就走了。 太子身边,李英莲瞪着那个老兵的背影,满脸地不敢置信,想开口骂那个丘八没一点规矩,但只是张嘴,却不敢骂出声来。 他可是东宫的内务总管,但在这里,他丝毫不敢造次。 大燕南王的威名,不仅仅镇压着敌国,在大燕,其实也有着一层极为恐怖的阴霾。 太子自己往后宅走, 后头跟着的李英莲提着食盒,同时挥挥手,示意其余随从,全部原地待命。 一时间,随从们几乎同时长舒一口气。 光进这王府大门,就已经让他们很是压抑了。 大燕的内务府,向来是一个欺软怕硬的衙门,但在王府的修葺方面,相信靖南王不可能让人去塞好处银子或者通关系,但内务府,依旧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可谓尽心尽力,一些内务府的主事大人们或许连给自家老娘修宅子都没像现在这般用心过。 但再好的园子,里头没人气时,也终究会给人一种萧索的感觉。 对于太子而言, 走在这里, 像是自己时不时会去看看的凤正宫。 「舅舅。」 来到后宅,太子开口喊道。 这时, 他看见一道身着白色蟒袍的身影,自屋里走出。 舅舅和外甥,应是比较亲的关系。 事实也的确如此,姬成朗还记得小时候,舅舅也曾带着自己射箭骑马,黄昏,舅舅带着自己回宫,还会被母后嗔怪: 你啊,就喜欢带着他疯! 彼时的母亲,说这些话时,嘴角常常带着笑意,而舅舅的脸上,也一样是挂着笑容。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 这样子的日子忽然就不见了。 不是靖南侯自灭满门的那一天,其实,要更早更早。 姬成朗看着眼前站着的那位熟悉且陌生的面孔, 记忆, 一下子又被拉回到好多年前。 那一天, 他正闷闷不乐。 因为父皇考究了诸位皇子们的功课,还问了几个国策,六弟的表现,可称完美。 父皇大喜,将六弟抱着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说出了那句话: 「哈哈哈哈,成玦简直和朕年轻时,一模一样。」 当时, 自己和老大、老三老四以及老五,全都跪伏在下面。 姬成朗承认, 在那一刻, 他嫉妒了。 他嫉妒自年幼时,就展现出惊人聪慧的六弟; 他不忿于自己,为何年长这么多,却依旧比不过自己这个六弟;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父皇就不能夸夸我? 我, 明明也很努力。 母后从未对他说过,你是大燕的嫡长皇子。 母后的性格,恬淡而又强势,但她对自己,一直很柔软。 她从未说过,要自己争取父皇的开心和喜欢,让自己去争东宫的位置,让自己日后,可以像父皇一样,君临天下。 她没说过,从自己记事起那一天,就没说过。 但他自己,却一直知道。 他, 姬成朗, 是嫡长子,按照礼法,东宫,将是他的,日后的龙椅,也将是他的! 他的舅舅, 是大燕靖南侯,手下掌管五万靖南军正军和五万后营! 他的外公,是田家家主,是大燕排名最为靠前的一批门阀! 他的母亲,是皇后,大燕的国母! 可为什么, 自己就是比不过六弟, 为什么! 那一晚, 他睡觉时,哭湿了枕头,年少轻狂,却要表现得彬彬有礼,他一直在极为自觉地维护着自己这个嫡长子的体面。 所以,他只能偷偷的,一个人,夜深人静时,去哭。 那一晚, 他甚至用拳头捶打过枕头,咒骂过自己的六弟,为什么不夭折,不是都说,天妒英才,容易早夭么,为什么他的六弟, 就不能去死! 到天亮前的一个时辰, 他坐起身, 呵退了身边在下面陪床的伴伴和宫女, 一个人坐在床边; 他感到很恐惧,恐惧于自己先前歇斯底里般的想法; 他感到很羞愧, 因为, 他还是个当哥哥的。 他就一直坐在那里,坐到了天亮,他不停地为夜里自己的恶毒,而感到悔恨和沮丧。 不应该这样, 自己, 不应该这样。 这不是体面不体面的事,这不是愧疚不愧疚的事,也不是憎恨不憎恨的事, 当哥哥的, 不能这样。 「这是……不对的……」 他哭着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 一直到李英莲催了几次,先生快到了,要去上课了。 第433页 他起身,用李英莲递过来的毛巾,狠狠地擦拭着自己的脸,不是想要擦拭掉一夜未眠的疲惫,而是想要擦去昨晚的那个自己。 然后, 那天, 六弟没来上课。 他很奇怪,却未曾多想。 去给母后请安时, 他看见了站在凤正宫门口的舅舅。 舅舅站在宫门口,身上穿着他一直艷羡觉得无比英武的鎏金甲冑,腰间挂着,那把父皇亲赐的锟铻。 他像以往那样,飞奔着跑向舅舅,他想问舅舅是不是又要带自己出去玩了,他想骑舅舅的貔貅,想让舅舅带着他去射箭,想让舅舅带着他去看那些士卒们的操演。 然而, 当他快跑到舅舅跟前时, 他听到凤正宫内,自己母亲的厉声尖叫: 「为什么,为什么,无镜,你为什会这样,你为什么会这样,他让你去做你就做么,他让你干什么你就什么都干是么! 阿弟, 阿弟,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阿弟, 你怎么能……」 姬成朗停下了脚步, 此时, 舅舅似乎是感应到他的到来,侧过身,看向了他。 舅舅在对他笑, 但他却忽然感到无比的畏惧, 因为舅舅的身前甲冑上,血淋淋的一片。 那些血,许是覆盖了一层又一层,已经挂在了上面。 明明先前毫无察觉,但在看见这些血后,他仿佛已经嗅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姬成朗蹲在地上,开始呕吐起来。 「你让她怎么活,你让她怎么活得下去,你们让她怎么活得下去啊! 你和他,为什么这么狠心,为什么就这么狠心,为什么,为什么!」 姬成朗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这么激动,他跪坐在地上,透过宫门,看见里头的母亲,也是跪坐在地上哭喊着,周身宫女宦官想要搀扶起她,却都被她推开。 这时, 舅舅开口了。 「无镜,奉诏行事。」 「灭杀皇子母族,无镜,古往今来,行此事者,可有善终?」 舅舅没回答, 只是对母后点了下头, 然后, 转身。 母后尖叫道: 「阿弟,你不要变得像他一样,你不要变得像他一样……」 舅舅没回身,也没回应。 走到自己身边时, 低头, 又看了眼自己。 舅舅对着自己,伸出手,想要拉自己起来; 而那时的姬成朗,却已经被吓得忙往后缩。 舅舅收回了手,向宫外走去。 然后, 姬成朗知道了一件事, 昨夜, 舅舅领三千靖南军骑士,灭了闵家满门。 闵家上下,鸡犬不留。 奉的, 是父皇的旨意。 舅舅身前甲冑上的血浆凝固,是六弟母族人的鲜血,一遍又一遍溅洒上去的; 为何后背没有, 因为舅舅持刀, 一直向前杀戮。 「啊啊,啊啊啊……」 姬成朗爬起身,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记得要去找自己的六弟。 他找到了六弟, 他正蜷缩在寝宫的一角, 抱着膝盖, 在那里抽泣。 当他跑过来时,六弟抬起头,看着他,泪流满面。 他从未见过这样子的六弟,似乎只在很小很小时,六弟摔倒了,才会这般哭着对自己喊道; 「二哥,摔疼疼……」 再之后,六弟就展现出了过于常人的聪慧,学什么,都快,看什么,都透。 但在这一刻, 六弟再次哭着向自己喊: 「二哥……我母妃……我母妃……没了……」 闵妃, 在得知昨晚发生的事后, 自缢了。 那个,女人,走了。 姬成朗不讨厌那个女人,他也知道,自己的母后,也不讨厌她,确切地说,以前的王府,之后的太子府,现如今的后宫内,很少有人会不喜欢闵妃。 父皇登基后,恪行节俭。 闵妃则用自己家的钱,为皇子们置办吃食用度。 六弟有的,其他兄弟几个,必然都有。 母后曾劝过她,不要这般铺张。 她却笑着说: 姐姐,我已经嫁入姬家了,身为姬家的女人,从娘家里掏弄点银子出来补贴咱姬家自己的哥们,这才是天经地义不是? 陛下要节流,节省的是国库的银子,那是做帐给外臣看的,外臣看见内库的支出少了,意思,也就懂了,咱自家人就算是真的吃糠咽菜的,真当外臣们信么?真当百姓们信么? 所以啊,倒不如咱继续吃好喝好。 她很豪爽,也很会做人,她从未给人以一种对富人对金银的憎恶感,反而让人如沐春风。 每每从她手中接过挂饰、扇子、坠子时,姬成朗都会腼腆且开心地抬头回一声:谢谢姨娘。 哪怕父皇登基了,大家住进皇宫了,皇子们也不愿意改对她的这个称唿。 她是六弟的生母,是所有皇子的姨。 然后, 她走了。 姬成朗跪伏下来,抱住了六弟。 第434页 「二哥……我母妃没了……没了……」 六弟还在哭着, 而姬成朗的手,则在颤抖。 他很害怕,害怕是自己昨晚的诅咒,才导致了今日的恶果。 …… 「殿下,殿下。」 李英莲的唿唤,打断了姬成朗的回忆。 那个身着白色蟒袍的男人,还是站在那里,就这么平静地看着自己,没说话。 李英莲催促他,该将舅舅喜欢的点心,以前舅舅每次来凤正宫母后会为其准备的吃食从食盒里拿出来了。 鞋样,也该拿给舅舅看了。 此时, 深秋的风, 吹了起来, 本就寒冷,而在这座没人气的王府衬托下,有些……刺骨。 一时间, 姬成朗有些恍惚。 仿佛一切的一切,又回到了那一年的那一天; 他站在通往凤正宫大门的宫道上, 舅舅,依旧站在那里。 他仿佛冥冥之中,再次听到了母后的哭喊。 但这次, 不是哭喊着闵妃, 而是……田家。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又像是往回拨弄了一轮。 那一日,在自己怀里哭泣的六弟,变得比以前,更爱笑了。 他荒唐, 他洒脱, 他在皇子府邸和外宅里,养了很多的歌姬舞姬; 他会讲笑话,他会逗弄兄弟们开心,在面对父皇时,他比以前,更为自如。 仿佛父子之间的感情, 因为母妃的死, 变得更亲近也更浓厚了。 他能感觉到,六弟放下了一些东西,比如……他的骄傲。 当年的六弟,他优秀,他聪慧,但因为年纪还太小,所以还不太懂得去掩藏眼神深处的骄傲。 他自比父皇,他优秀过兄弟; 生在平民之家,那叫天之骄子; 生在帝王之家,那叫…… 但在以后的这些年里,姬成朗没有再从六弟的眼睛里看见过「骄傲」二字,一次都没有。 是丢了么? 姬成朗不信, 是更会隐藏了。 六弟告诉他,他在镇北侯府门口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校尉,姓郑。 是那个姓郑的,将他从蛮子的手里救了下来。 那个蛮子,很厉害,是蛮族王庭的左谷蠡王。 后来, 姬成朗知道,那个姓郑的校尉,走兵部,调任至银浪郡当守备。 然后, 自己见到了他, 在皇子府邸。 确切地说, 自己最先见到的,是许久未曾回家的舅舅。 舅舅,回来了。 回来后, 就在皇子府邸,让那个姓郑的,废掉了三弟。 他有些无措,也有些不敢置信; 然后,舅舅回家了,母后,也归家省亲了。 …… 秋风,捲起了落叶,在地上摩擦出「沙沙」的声响。 姬成朗深吸一口气, 他又听到了母亲的喊声,喊着「阿弟」,喊着「无镜」,一遍遍地喊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所以, 为什么? 姬成朗抬起头, 看着自己的舅舅。 靖南王的目光,依旧平静。 身边的李英莲,有些着急。 姬成朗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该叙旧, 不要那么直接, 但要真诚,要真情,要流露。 朱先生说,靖南王不是灭绝人性的魔头,从他的一夜白头,从他对平西侯的支持和庇护,从他对自己儿子的安顿里,可以看出来。 姬成朗想说, 不用你帮我看出来, 我比你更清楚,自己的舅舅,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姬成朗抿了抿嘴唇, 他开始往前走,向靖南王走去, 一步, 一步, 又一步; 靖南王就站在那里,似乎在,等着他走来,看着自己的外甥,像是小时候那般,主动跑向自己。 姬成朗的靴底,踩碎了一片落叶。 蓦的, 有些心疼, 可笑的心疼。 他曾近乎拥有了一切,歷朝歷代太子,所梦寐以求甚至做梦都无法想像的一切。 大燕军神,是自己的亲舅舅; 大燕另一座擎天之柱,是自己的泰山; 他又是嫡长子; 一切,本该顺理成章,不是么? 可是, 为什么? 他停下了脚步, 隔着不那么远的距离,看着田无镜。 自己,是为什么? 那他呢? 舅舅呢? 世家嫡子,田氏少主; 阿姊是当朝皇后,外甥,是太子人选; 自己,是巅峰武夫,可以击败剑圣,更是指挥千军万马,灭国破都! 可他, 为什么会选择那样子的一条路。 忽然间, 姬成朗的「为什么」,说不出口了。 不是因为他无法从舅舅这里找到答案, 而是他清楚,舅舅那里,有答案。 而他姬成朗,不是害怕找不到答案,是怕……面对答案。 顷刻间, 第435页 一切的一切,不是变得索然无味,而是像是此时颳起的秋风一样,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没有春日的生机,没有夏日的炎炎,也没有凛冬的刺骨,也就是那么一丁点的寒,一点寒罢了。 他想说一句: 舅,我好累。 但还是说不出口。 眼前的这位,只会比自己还累无数倍。 他张开嘴,吸了几口气,想哭,没眼泪。 这该死的秋天,干燥得让人煎熬。 姬成朗转身, 没发一言, 在靖南王的注视之下, 他开始往回走。 「殿下……殿下……这……」 李英莲不明所以。 这是最后的机会,也是……最好的机会。 明日的大朝会,将极为兇险! 可太子,却这般来了,又走了。 食盒里的点心,压根就没拿出来。 外甥走了, 舅舅一直站在那里,也没有留。 太子坐回了自己的行驾马车里, 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回宫。」 行驾,缓缓地驶出了王府。 李英莲跪坐在一边,明明一肚子的疑惑,却什么都不敢问。 马车内,烧着炭盆,忽明忽暗。 太子从袖口里,取出了两张鞋样,放在面前,仔细地看着。 随后, 脖子微微后仰, 深吸一口气, 今晚的宫宴,明日的大朝会,即将自六弟那里来临的攻势, 他眼下都不想去思索了,也不想去计较了。 像是一只鸟, 老天给了我翅膀, 却又是被谁一只一只硬生生掰断下来的? 「哗!」 鞋样,被太子丢入了火盆之中。 「殿下!」 李英莲发出一声惊唿。 「呵呵呵呵……」 太子却笑了起来, 抬手示意李英莲不准去救鞋样, 就这般静静地看着鞋样在炭盆里燃烧成灰烬,于马车内,烧出了一阵青烟; 这一刻, 他再次想到了当年蜷缩在寝宫一角不停抽泣的男孩。 「呵呵,哈哈哈哈…… 世事如棋, 你我同为棋子,何谈输赢; 人生如戏, 众生皆是戏子,哪来执着?」 第四百八十七章 断它,百年国运! 入夜, 宫内大宴。 宫里宫外,不知道多少人都在为这场大宴而忙碌着,像是一群又一群密密麻麻的蚂蚁,为帝王的一个决定勤勤恳恳地付出和运作。 宴会的菜餚,酒水,是一个大工程,不仅要精美,还得确保安全,任何一个环节都需要有人把守和负责。 宫内的张灯结彩,也需要去细緻操办; 舞姬歌姬的排练,也是抓紧这最后一点时间。 内务府、礼部、内库的一众官老爷们,忙得几天没闭过眼,一双眼睛一瞪,通红一片,宛若择人而噬的野兽。 大燕现如今对外,震慑四周,那是一点都做不得假,否则两王二侯也不可能得暇齐聚燕京; 但在对内上, 因为不常举办,因为天家的过于简朴,导致宫廷内的一切预案和准备,都是仓促中的仓促,急切中的急切。 就像是一个地方常年举办什么活动,主办方的经验,自然也就锻鍊出来了,而冷不丁的忽然来一次,各方都只能火急火燎地赶鸭子上架。偏偏没人会在意你的理由和藉口,一旦出了纰漏,简单,人头落地就是了。 这是陛下归宫后的第一次大宴,事实上,就是在以前,对于这位向来恪奉节俭的帝王而言,所谓的大宴群臣,与民同乐,也是少之又少。 上次宫内大宴上,楚地出身的琴师行刺,三皇子为救驾而身亡。 有些臣子,会提前在宫门外聚集,等待着进场。 各国使臣,也会早早地到来,将礼物准备好。 而像郑侯爷这种层次的,自是不需要早到,也不用去彩排坐位置的,在大皇子府出来后,他就回自己府邸洗了个澡睡了一觉,等到时候差不多了,再骑着自己的貔貅,身边没带剑圣,只带了四娘; 正如上次在烤鸭店时一样,当燕皇要来时,剑圣会很自觉地离开,再被密谍司的高手看护陪坐着。 这个级别的强者,还是个剑客,想靠近帝王身边,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上次剑圣陪着郑凡入宫受封时,也是在宫门口被魏忠河派人请去了另一处地方喝茶。 最重要的是, 谁叫他有杀皇帝的前科呢? 再说了, 入宫后,要有危险,你就算再来两个剑圣也很难防得住,倒不如洒脱一点,看开一点。 所以, 郑侯爷骑着貔貅,身边跟着四娘,在靖南王府门口等了许久。 反正就在隔壁,反正离得近。 靖南王从府中出来了,和郑凡点点头,二人像以往那样郑凡稍微落后小半个身位并行。 两边的亲卫,一家的防卫一边,一路从歷天城过来,大家也都熟悉了。 对于郑凡而言,当自己站在老田身边时,其实亲卫就是拿来当仪仗队的。 行至宫门前, 宫门守卫直接放行,连检查都没检查。 第436页 两尊貔貅,就是最好的通行令牌,想作假都作不了。 大燕貔貅,在外的,其实也就四头。 镇北王一头,靖南王一头,大皇子一头,平西侯爷一头,其余的,都是貔兽,算不得貔貅。 两家的亲卫都留在了宫门外, 郑侯爷陪着老田骑着貔貅进了宫, 两边不时有宦官和宫女以及一些大臣跪伏行礼。 天色,已经黑了,但宫内挂着很多灯笼,至少,御道所及之处,都宛若白昼。 郑凡还记得自己上次深夜入宫时的情景,一眨眼,五年过去了。 只可惜这种感慨是不能在此时抒发出来的,因为那一夜整个田家都被血光覆盖。 到金殿前,郑凡跟着老田下了貔貅。 引路的,是老熟人,黄公公。 当年有两位前辈撞死在侯府门前的石狮子上后,黄公公也是安排好后事才过来的,结果赶巧了,望江结冰,靖南侯出府了。 这之后,朝廷很多次向晋地宣旨,都是让黄公公去的,去颖都,去奉新城,去雪海关,一度,还当了一小段时间的监军太监。 大燕没有宦官干政的说法,就是魏忠河也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所以,黄公公之所以屡次被「委以重任」,并不是上面觉得他能力有多强,纯粹是想讨个好彩头。 就跟士子进考场时要先迈哪条腿一样,图个吉祥。 「奴才见过靖南王爷,见过平西侯爷,王爷福康,侯爷福康,这边请。」 大宴,分内殿,外殿,也就是内席外席。 外席人多,但只能远远地看见皇帝坐的位置,不过有太监负责传声,倒也不用担心漏掉陛下的话语。 而内席,也分前席和后席。 前席,是大燕真正的一线权力阶层,军政某方面的一把手巨擘。 至于女眷和诰命们,则在后头的一座殿内,隔得不远,这边有什么响动,那边也能察觉到。 四娘身上没诰命,今日的她,身着女装,宛若侍女一般就跟着郑凡。 这是不符合规矩的,但当你身份足够高时,规矩,就能变得很通融了。 进了前席, 主座也就是龙座的右手那一列,是郑凡他们这些军方大佬所坐的位置,时下以右为尊,同时,也象徵着大燕以武立国的传承。 大皇子先到了, 坐在右手下第四个位置。 老田坐到了第二个位置,第一个位置,是给李梁亭留的,毕竟镇北王年纪大。 郑侯爷和大皇子相视一笑,在老田身侧的第三个位置上坐了下来。 大皇子是皇子,也是侯爵,只不过他自知自己这个军功侯有点水,就特意让了位置。 其实,郑侯爷对大皇子也封军功侯这件事没什么意见,更没觉得什么不公平,你爹让你去自家公司当个经理,这叫事儿么? 四娘在郑凡身后坐了下来。 随后, 在下头,又有一众军方头目过来,先来参拜靖南王,老田默默地坐在那里,没回应。 好在,这些人也觉得正常,甚至若是靖南王忽然搭理他们和他们唠家常,他们才会觉得真正的惶恐。 接下来,他们和郑凡寒暄,郑凡自然不可能和老田那般端着,只能很礼貌地和他们寒暄。 这些人,说是军头子,但有一小半是军爵二代,也就是祖上打仗得了爵位传承下来的,亦或者是在京畿之地担任什么军职的将领。 怎么说呢,在燕京,还算是个人物,但放眼大燕军方,就有些不够看了。 另外, 郑侯爷其实是赶上了好时候,一直走的是地方路线,不停地刷军功来升官,最后封侯,不是走的寻常路子,几次进京还都是来受封的。 可你偏偏还不能认为他没根基,哪怕撇开靖南王对其的支持和看重不谈,人家现在已经开府建牙,相当于半独立的藩镇了。 黔首崛起的神话,弯道超车的典型。 当然了,你要让郑侯爷选择当兵油子那般熬资歷,打关系,那日子,过得肯定也不惬意。 和这些人寒暄时,左一个久仰,右一个如雷贯耳,时不时地还得搭配点儿语气: 哦,原来是您,失敬失敬。 其实,有一个算一个,郑侯爷基本不认识,就算自我介绍之后,也没记住几个人的名字。 层次不一样,排面不一样,就这样吧。 镇北王来了,他来了后,就直接坐在了右边的首座,在李梁亭身边,跟着青霜,和四娘一样,坐在后头。 两位王爷都到了, 郑侯爷也就正襟危坐起来, 大皇子也不再和善地打招唿交际,自然而然地坐直了身子。 军人,就得有沙场的杀伐气息。 这四位,就是排第四的大皇子,也是真刀真枪地杀出来的。 军方身份最高的四位这般一坐, 下面的不管什么年纪的不管什么职位什么爵位的,也全都跟着一起面容严肃目光冷峻地坐起来,一排下去,清一色。 而对面左手那一列的,坐的是文官大佬。 原本他们还在寒暄,还在客套,还在聊天,甚至还会谈一谈诗词歌赋风花雪月,文官们,离开案牍之后,那是真有的聊,也会聊。 但聊着聊着,忽然感觉不对了。 第437页 这一边喧嚣一边冷肃,对比差距实在是太明显了。 渐渐的,文官大佬那边也慢慢安静下来,这是强行被右边的军方大佬们带了节奏。 偏偏你还不能去骂,更不敢显露出什么鄙夷之色,一来是能坐在这里的文官大佬,例如尚书左僕射王炼、右僕射曹榷、尚书令徐秋泰他们,本身就有着高地位高涵养的人。 外加, 对面两个王坐那里, 太硬, 敲不动。 就连原本和身边两个尚书大人聊天的赵九郎,也收起了声,安静地坐在那里。 所以, 后头有宫女和宦官上菜时,发现外席热热闹闹的,而内席这里,则完全是冰冷得吓人,不少宦官宫女端菜的手,都开始抑制不住地打起了哆嗦。 随后, 其他皇子们也到了。 龙座下面,有单独的一个小区域,对列着座位。 右边是单独的,太子姬成朗一个人坐在那里。 左边则是分别坐着六皇子姬成玦、四皇子姬成峰和七皇子姬成溯。 郑凡留意到,四皇子姬成峰率先一步卡住身位,没坐左手第一个。 他已经放弃了夺嫡的念头,可谓已经放下了自己身为兄长的身段了。 另外,内席最末端,也就是上菜的必经区域那里,还有一些座位,这个座位有点小了,距离也很近,感觉是插班生的待遇。 大家坐定, 一身黑色龙袍的燕皇在魏忠河的陪同下走了出来。 一时间, 内席里所有文武,全部起身离座跪下: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外席的更多的官员们在此时也开始喊万岁。 这感觉,像是听回声一样,或者叫有延迟。 「众卿平身,坐。」 「谢陛下。」 郑侯爷回坐到位置上, 「谢陛下!」外头也谢了。 燕皇端起酒杯, 道: 「自朕登基以来,君臣同心,方有如今大燕之盛世,朕,敬众爱卿一杯!」 大家又都举起酒杯, 「谢陛下!」 燕皇开场之后, 作为宰辅的赵九郎起身,开始宣读陛下诏书。 诏书没什么营养,无非是夸夸前几年的功勋,赞嘆大家的劳苦,感慨先辈创业不易等等,总之就是为了告诉大家,我开宴会是为了干什么。 等赵九郎宣读完后, 太子也起身宣诏。 嗯, 大概意思就是将先前宰辅大人没营养的话,又换了个方式重新讲述了一遍。 每个讲完后, 都要引大家一杯酒, 群臣在作神圣严肃状,一起同饮。 等太子讲完后, 让郑侯爷没想到的是, 姬成玦居然也起身,开始讲话。 他没诏书在手,但气场上丝毫不弱。 一开始,大家还以为这也是既定流程。 明摆着的夺嫡双方,都要刷一下存在感才公平嘛; 但渐渐的,大傢伙发现不对了,这好像是六殿下在自己给自己加戏,因为六殿下讲述的很多是前两年大燕的财政情况,国库的艰难,当家的不易; 不过,姬老六在后半段,将主题又拉了回来,大概意思是现在最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接下来…… 又是一番慷慨激昂地展望未来。 但因为前半段有太多的干货,也有一些数据,言之有物,所以,听下来的感觉,很好。 这让郑凡不禁想起了自己上辈子上大学时,一些老师喜欢对着ppt念诵,一些,则是各种数据信手拈来,听讲的效果,自然不一样。 再加上外席的太监们也不知道是加戏,所以也都听得津津有味。 郑侯爷默默地拿起一块鸭肉,送入嘴里。 小六子这是不打算演了,所以,也没必要再藏拙了。 当然,这本就是应该的,要总决战了,你这个六爷党的本尊不出面喊口号,做出样子,你让下面人怎么敢放心地为你冲锋? 这一场加戏,对于真正的六爷党核心成员而言,就是开战的号角。 「诸位,为父皇喝,为大燕喝,为盛世,喝!」 原本这句话之后,应该是内席臣子们接话一起同饮,再扩散到外席去。 但郑侯爷此时却抢先一步, 端起酒杯, 喊道: 「为殿下喝!」 随后, 大皇子心领神会, 端起酒杯, 「为殿下喝!」 右手一列的勛贵们本能地也拿起酒杯,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只知道上头喊了,他们就本能地跟着一起喊: 「为殿下喝!」 对面的文官们心思明显细腻得多,虽然有人也拿起了酒杯,但真正喊出声的很少。 可外席的大臣们只听到内席的喊声了,反正内席的都喊了,那自家喊肯定是没错的。 故而, 很快, 外席就传来了山唿般的; 「为殿下喝!」 妥妥地盖过了太子先前的风头。 姬老六饮尽杯中酒水,看了郑凡和老大一眼后,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太子坐在那里,不动如山,面色如常。 燕皇也只是保持着面带微笑; 第438页 文官大佬们,已经嗅到明晰的味道了,但奈何没有经歷过烤鸭店的一幕,消息来源有些捕风捉影。 外加,这是大燕,不是大干。 两位王爷在对面一坐,相当于给大家都盖上了个天花板。 寻常帝王,像是干国官家,喜欢用银甲卫来压制文官集团,大燕的皇帝陛下更绝也更直接,两大手握军权的王爷当年就踏平过门阀,现在谁不听话,大不了再来一次就是。 接下来, 是晋王虞慈铭率先上殿,送礼外加祝词; 他现在,就是这个作用了。 不过, 祝词的结尾, 他先祝陛下万寿无疆,随后又祝了太子,最后,又祝了六殿下。 郑凡心里有些好笑,或许,是自己先前的举止给了虞慈铭一个提示。 虞慈铭可能认为,他郑凡的选择,必然是对的,所以他也要上船。 但他就没考虑过,郑凡输得起,他晋王府,输得起么? 不过,别和赌徒去讨论输得起输不起的话了,没意义。 随后, 是梁国使臣上前送礼祝词。 梁国国主靠政变上台,废黜了有楚国熊氏血统的哥哥,又因一场误会,导致和楚国开战,后来,燕军进入梁国帮梁国抵御楚国,薛三还曾在梁国当过一段时间的将军。 现如今,燕国就是梁国的大腿,梁国就是燕国的属国。 再之后,是其余诸个小国的使者上殿送礼祝词。 原本小国林立的那块四大国的中心区域,燕人的势力范围是到不了那里的,但随着燕国吞了晋地,打了楚国,使得燕人只要需要,就可以直接从南门关出兵惩戒这些小国,直接的威胁一下来,小国们马上向燕人服软。 虽然不至于都像梁国那样当燕人的狗, 但至少你调戏她时,她不会报官,而是一边后退一边带着风情:「死鬼,讨厌。」 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就是这般的现实。 小国的使臣们上来之后,全都坐到了「插班生」位置上入席。 再之后, 是重头戏了。 首先上来的是, 是楚国使臣景阳,这位景大夫是出使燕国的老使臣了,而且随同的副使,竟然也是郑凡的老相识,景仁礼。 楚国使臣表达了希望两国可以解除误会遵从和约让两国百姓免于战火的美好期望,也祝愿大燕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干国使臣,姓富,叫富薜; 他也是先表达了对两国和平的希望,但在最后,祝愿大燕皇帝陛下万寿无疆后,先祝福了六殿下,再祝福了太子。 「哈哈哈……」 姬成玦直接当堂大笑起来, 起身, 指着干国使臣富薜, 对众人喊道; 「干人向来军备不行,孱弱怯懦,唯独擅长勾心斗角,这窝里斗的本事,那是真的让人自愧不如。 大家听到没有, 他居然刻意地想要在孤和太子殿下之间埋钉子, 怎么, 真当我大燕是你干国么, 会窝里横给你们干人看笑话?」 富薜闻言,面色羞红,他其实就是这个心思,甚至在先前上殿前观察风向时就已经想好了等自己这次出使之后会让使团里的谁谁谁写文章来把自己今日的「机智破贼」的故事给写出来。 要写到自己在燕蛮子朝堂上时临危不惧,尽显大国风采! 同时, 为燕人的六皇子和太子之间埋下嫌隙的种子, 以类似二桃杀三士的方式为大燕日后的内乱埋下伏笔! 自己的形象,就立起来了,自己的名声,就造起来了,自己回国后的官路,就铺开了! 可惜, 姬老六不按常理出牌。 太子此时也站起身, 举起酒杯, 向着姬成玦, 「六弟。」 姬成玦拿起酒杯,躬身下去: 「太子哥哥。」 两位皇子同饮。 富薜打算开口争辩,但在此时,大皇子姬无疆开口道: 「使者下次再想说话,得过过脑子,说不得下次本侯南下的理由,就是使臣你出言不逊了。」 「……」富薜。 弱国无外交,弱国无外交,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这是威胁,很直白的威胁,但富薜清楚,自己担不起。 而且他更清楚,一旦燕人真的以这个藉口又南下,干国朝堂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他和他的家族。 世人都知道,大燕大皇子的爵位,就是靠斩杀干国三边都督挣来的! 这时, 郑侯爷也捧场, 故意用夸张且带着戏嚯的声调喊道: 「俺也一样。」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一时间, 内席大臣,不分文武,同时大笑起来。 毕竟,作为燕人, 不管你是什么派系, 不管你是太子党还是六爷党, 只要你在嘲笑干国, 那我必然也会帮帮场子一起笑! 那边坐着的一排排使臣里,有些笑了,比如梁国和楚国使臣,笑得很夸张,有些则用袖口遮挡着在笑,那是和干国接壤的小国。 第439页 而外席那里, 听到内席笑了,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大家还是跟着一起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富薜脸色通红,面对这种嘲讽,当真是无地自容,只能俯身行礼,随后退下。 最后, 一个身穿蛮族服饰的老者在两个蛮族僕人的搀扶下,走上殿来。 他先跪伏下来, 呈上蛮王的国书, 同时, 又呈上蛮族小王子的佩刀; 最后, 他用抑扬顿挫的声调,以流利的夏语,开始吟诵大燕的伟大。 大祭祀是有功力的, 他的声音很高亢,却不震耳,且外席竟然也能听得到。 他赞美了大燕的富饶, 他赞美了大燕的盛世, 他赞美了大燕的强大, 他说,蛮族,将永远成为大燕的好邻居,希望两族可以和平共处。 同时, 老蛮王说, 蛮族的蛮王,称金帐汗王; 所以,他们的蛮王和小王子,希望尊奉大燕皇帝陛下———天之汗! 自此以后, 大燕皇帝不仅仅是东方的主人, 也将是荒漠诸多部族的守护者! 这话一说出来,楚国使臣和干国使臣的面色都冷峻了下来,一旦燕人彻底没有了来自荒漠的威胁,岂不是…… 「请允许我,以最诚挚的膜拜,向伟大至高无上的大燕皇帝天之汗陛下行礼!」 老祭祀五体投地。 一时间, 不分内外席, 几乎所有的燕国官员们,包括宫女宦官们,全都沸腾了! 燕人和蛮人厮杀数百年, 现如今, 他们终于让大燕最恐怖的对手,臣服了! 剎那间, 「吾皇万岁」之音响彻整个内宫! 而另一座殿堂里,和何思思坐在一起的蛮族公主,喜极而泣,何思思抱着她,让她哭出来,且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 「以后就好了,不打仗了,就好了。」 …… 燕皇开口道; 「朕心甚慰,边疆得安,于两国子民,都是大善事。」 随即, 太子起身, 宣旨。 旨意很繁杂,官方用语很多。 在郑侯爷听来, 大概三个意思。 一是直接行使天之汗的权力,册封蛮族小蛮王为法定蛮王继承者。 这话听起来像病句,却不是。 二是册封大皇子妃也就是安东侯夫人为安泰夫人。 如果不考虑军功侯因素的话,其实,大皇子的妻子品级已经超过大皇子了。 三则是将派遣使臣去荒漠,和蛮王签订国书,以缔结双方永久的友好和平。 紧接着, 是众臣子和使臣们一起恭贺。 燕皇显得很是激动,这种激动,在外人看来,是极为正常的,因为这位雄才大略的君王,终于平定了四方所有威胁。 燕皇起身, 拿着酒杯, 大声高唿: 「今有大燕,如日东升,四方臣服,万国朝拜! 朕自继位以来, 心心念念,一刻不敢耽搁,一刻不敢贪闲, 所求所逐, 就是如……」 忽然间, 正在慷慨激昂的燕皇身子一晃,吐出一口鲜血。 「陛下!」 「陛下!」 魏忠河马上搀扶着陛下离开了座位向后走去。 紧接着, 镇北王、靖南王、平西侯、大皇子起身,这一群人跟着一起离开,显然是去查看燕皇状况去了,同时也是军方态度的一种表现。 在这一刻,哪怕是除了大皇子之外的其他皇子,也不能靠近陛下! 赵九郎起身, 主持安抚局面。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愕住了, 而使臣之中, 则有不少人下意识地长舒一口气。 面露喜色,他们是不敢的, 只能在心里感慨庆幸一声: 这位给四周所有国家,都带来庞大压力和恐慌的燕国皇帝陛下, 终于要……不行了。 跪伏在地上的大祭祀, 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地上, 在心里默念了声: 蛮神保佑。 大燕的天, 就要塌了! …… 御书房, 被搀扶着燕皇一进来,就推开了魏忠河的手。 在其身后, 镇北王、靖南王、平西侯、大皇子分列两侧。 前二位,是知道的。 郑侯爷,是早猜到了。 大皇子是真的担忧父皇,但看见父皇此时的神情,他也明悟了。 燕皇抬起手, 道: 「魏忠河,铺开!」 「遵旨!」 魏忠河亲手将御书房帘子上挂着的看起来像是捲帘一样的皮布解开,众人后退,任其铺陈了一地。 这, 赫然是自大燕北封郡向西以及整个荒漠的地图! 燕皇哪里有先前吐血时的虚弱, 他抬起自己的脚, 从大燕的北封郡走入荒漠, 最后, 第440页 踩在了蛮族王庭所标註的位置上。 「天之汗? 呵呵, 他们算什么东西, 竟然觉得有资格赐封朕。 朕是天子, 朕是大燕的皇帝, 这一世, 朕不稀罕别的任何名号。 是时候了, 是时候了, 老蛮子为了给他小儿子铺路,不惜奴颜婢膝于朕,以求得外界和平; 他, 要在王庭, 为他的小蛮子举行加冕。 届时, 所有还忠诚他王庭和近年来被收服的蛮族部落首领贵族,都将聚集于此。 梁亭, 无镜!」 镇北王和靖南王单膝跪伏下来。 燕皇伸手, 指了指脚下, 道: 「替朕,替大燕, 再打断它蛮族, 百年嵴樑!」 第四百八十八章 燕皇的死期 镇北王和靖南王跪下去之后, 郑凡和大皇子也马上跪伏下来。 打断它,百年嵴樑。 饶是郑凡不是这个世界的土着,没办法感同身受燕人烙印在骨子里的和蛮族的八百年血海深仇,但此刻,依旧难免心潮澎湃。 这是一场梦, 这场梦, 起源于很多年前, 其开端, 是两个正在争夺着鸡腿的孩子。 一个说,他长大后,要让大燕的版图,幅员辽阔,望不到尽头; 一个挠挠头,擦了擦刚啃过鸡腿油汪汪的嘴,咧嘴笑着喊道: 「俺帮你打!」 后来, 又遇到一个更小的兄弟,也有着一样的梦。 做梦,不难; 人,都可以做梦,晚上可以做,白天可以做,空闲时可以做,做事时也可以做; 但能够数十年如一日,一步一个脚印,将幼年时的那个梦慢慢变成现实的,可谓少之又少。 皇帝在宴会上吐的血,应该是假的。 但皇帝的身体,真的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因为在魏忠河搀扶着皇帝回御书房的路上,跟在后头的郑凡,看见皇帝从魏忠河手里接过一枚红色的药丸,放入了口中。 皇帝现在很亢奋, 这是一种不自然的亢奋; 此时跪伏着的郑凡距离皇帝很近, 龙袍袖口下的手腕,隐约可见褐色的斑点,唇过于红了些,眼眶处,也过于暗了些,出席大宴前,皇帝应该是上过了妆,现在,粉色掉落,那面色,白得有些吓人。 一切的一切,都在诉说着,皇帝,到底是如何硬生生挺到今天的; 但, 你不得不被皇帝现在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场所折服。 这是一位真正的人间帝王, 以前, 千古一帝到底是什么样子,郑凡心里,其实只有一个大概的模煳,是这位皇帝,让其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一些事,可以暂且放下去不管,一些问题,可以暂时不去想; 单纯看他, 再看他治下的大燕, 就已经足以证明其伟大。 老田对于郑凡而言,是战无不胜,永远都会站在自己身前的兄长; 燕皇,对于郑凡而言,远了些,高了些,接触,也屈指可数,但似乎正是因为距离,形成了一种……类似当初雪海关百姓看自己时的那种感觉。 「行将枯朽」的帝王, 在自己生命的余晖里, 还惦记着要将这个帝国,最后一个可能在未来成为对手的威胁给剪除! 你可以说他手段过激, 你可以说他太过急切, 你可以说他等不起等不及, 你甚至可以说他贪心,想要用自己的这辈子,去做完三代明君所才能做完的事; 但你无法去否定甚至是去质疑, 这位皇帝近乎完美地对九五至尊进行了诠释。 他放弃了个人享受,哪怕这些对于他而言,是与生俱来; 他抛弃了个人情感,不是好丈夫,不是好父亲,甚至,不算个丈夫,也不算个父亲; 隐藏在帝王冠冕之下的, 永远是那一双冷酷的眼眸, 可偏偏正是这种执拗, 形成了类似一种朝圣一般的渲染力。 不是宗教仪式的那种一层又一层覆盖住你的认知,而是站在前方,像是一盏明灯,引领着一条路。 百年侯府传承的李梁亭, 天生人杰的田无镜, 能让他们跪伏在他脚下, 为其开拓,为其驰骋,为其厮杀,为其,一同摒弃掉周身的羁绊; 这就是燕皇, 能站在两位王爷身前的帝君。 郑凡试图去挣脱开这种情绪,试图去摆脱掉这种氛围; 他有太多太多的理由,不去融入这个铁三角,不去接受他们的传承,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一刻,郑凡心里也抑制不住一种激盪的情绪; 摧毁它, 践踏它, 不仅仅是目光所及的敌人, 还有那些可能在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会成为帝国威胁的存在! 朕, 要为大燕扫除一切障碍! 「平西侯,无疆。」 「臣在。」 「儿臣在。」 第441页 「黎明时,镇北王、靖南王将离京前往北封郡,朕特意安排,靖南王府在平西侯隔壁,镇北王府,在无疆你的府邸隔壁。」 郑凡的眼睛,当即睁大了。 老田今晚就要离京? 老李今晚也要离京? 两位王爷,今晚之后,都将不在京城! 那夺嫡怎么办, 那国本怎么办? 不过,郑侯爷到底城府早就被魔王们歷练出来,自然不可能在此时问这种话,他也迅速明白了燕皇后半句话的意思。 为什么两座王府,在你们隔壁? 为的, 就是要在这时候, 以你们两位侯爷的能力,去遮掩住你们隔壁邻居不在的消息! 用大燕的两位军功侯, 去为大燕的两位王爷, 做障眼法! 甚至, 再发散一点地去想一下, 所谓的两王二侯入京,共定国本, 本就是最大的一个迷雾, 是用来迷惑蛮人的, 让蛮族的王庭,让那位老蛮王,可以放心地去举办他的金帐大典。 这是真正的, 用尽自己手上的所有手段,一切底牌, 去为大燕, 争取一切机会! 时光, 仿佛倒回到五年前, 那一年, 郑凡所在的李富胜部和李豹部,南下奔袭,一直打到了上京城下,却是为了虚晃一枪,给两位王爷所率的镇北靖南二军迂迴南门关的契机。 而这一次, 郑凡自己没想到, 瞎子没想到,苟莫离也没想到,甚至,孙瑛也只猜到了冰山一角而已; 那么, 无论蛮族在大燕境内有多少探子,亦或者是有谁想要故意去通风报讯, 他们都不知道,还怎么去报信? 至于说兵马, 自五年前起,半数镇北军东调,参加各个战事,可一直有三镇镇北军,放在北封郡根本就没有动过! 那是真正的老卒,那是真正的精锐,没有经歷过战争的损耗,没有因为新兵的补入而虚弱实力,且一直在经歷着荒漠风沙的锤鍊。 另外,昔日的禁军有一半,在当年一直被放在北封郡去被筛选,去进行适应。 一切的一切,早就准备就绪。 「臣,遵旨!」 「儿臣遵旨!」 「你们,下去吧,魏忠河,送送……朕的两位……侯爷。」 「奴才遵旨。」 「臣告退。」 「儿臣告退!」 在魏忠河的带领下,郑凡和大皇子走出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现在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站在地图上的燕皇,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皱着眉, 开口道; 「梁亭,扶朕一把,朕快站不住了。」 李梁亭站起身,搀扶住了燕皇。 本以为自己这些年因为气血的不断衰败,身子骨已经空乏了,可谁知,这一上手,才发现燕皇的身体,轻得如同一张纸。 田无镜也站起身。 「咳咳……咳咳……」 燕皇咳嗽了起来,这种咳嗽让人听起来极为难受,因为连发力咳,似乎都力有不逮,每次只能咳个一半。 李梁亭伸手轻抚着燕皇的后背, 燕皇张着嘴, 嘴角有口水形成的线挂出。 李梁亭伸手,帮燕皇擦了一下嘴角。 自始至终,田无镜都站在边上很是平静地看着。 燕皇伸手,指了指御书房的内隔厅; 那里,是皇帝在御书批阅奏摺之余小憩的地方。 李梁亭搀扶着燕皇进了内厅,里头,有一个浴桶,浴桶里,是清澈的温水。 燕皇扭过头, 看向田无镜, 「无镜……无镜……帮……朕……」 今日的他, 吃了三颗红丸。 但这第三颗红丸,只支撑到他进入御书房说了这些话,随后,就像是被一下子抽去了一切精气神,身体,完全僵了下来。 其实, 燕皇早就预料到了这一遭。 当他脚踩着地图,下达了对蛮族王庭用兵的旨意后,他的情绪,终于达到了亢奋的顶点,而后,就是极为恐怖的滑坡。 「无镜,陛下这是怎么了?」李梁亭看向田无镜问道。 「丹丸,吃多了。」田无镜的语气,有些冷漠。 「这……」 李梁亭是知道陛下身体不好的,也清楚陛下在硬撑,但他真的没想到,陛下竟然是在用这种方式在硬撑。 事实上,就是田无镜,在城外上马车前,他也不知道这件事。 「褪去陛下衣物。」田无镜开口道。 李梁亭闻言,点点头,开始解龙袍。 很快,龙袍解开,里头的内衬,也解开。 显露出的,是一具隐藏在威严宽厚龙袍之下的,干瘦无比的身躯,且这具身躯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深褐色的斑点。 李梁亭见状,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 然后, 他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燕皇看向自己身边的李梁亭。 「陛下……」 「兄长,瞧你这一身的样子,真得好好笑,哈哈哈哈……」 第442页 李梁亭笑着笑着,勐吸了一记鼻子, 「你早点说,我们可以早点进京的。」 「我……该……该受……的……」 李梁亭抱起燕皇,将其放入浴桶之中。 田无镜上前,站在了浴桶边。 「怎么做?」 李梁亭开口问道。 浴桶在这里,显然,是陛下早有准备了。 「丹毒入体,陛下的意思,应该是想让我帮忙,将陛下体内的丹毒给逼出来。」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你逼啊。」 田无镜伸手指了指坐在浴桶内的陛下, 开口道: 「陛下的身子,早就油尽灯枯了,一直靠丹丸续命,类似干国西南土人的养蛊,只不过陛下养的,是自己,这是以毒续命。 丹毒,逼出来不难。 但现在,陛下继续服用丹丸的话,身子会一天天继续恶化下去,最终不省人事。」 「要是现在逼出丹毒,会如何?」 田无镜又仔细看了一遍燕皇, 回答道: 「丹毒逼出体外,就直接是迴光返照了,十日清醒,十日的命。」 逼出丹毒, 就意味着死刑,药石无用,神仙无法的死刑! 「这……」 李梁亭张着嘴,这位见惯了荒漠风沙被蛮人称之为煞星的镇北王,在此时,是真的无措了。 而这时, 坐在浴桶内的燕皇,再度睁开了眼,他向着田无镜和李梁亭,开口道: 「逼……出来……」 「兄长!」 燕皇不是为了证道长生才服用丹丸的, 事实上, 他从不信这些。 他从开始服用这种丹丸开始,就已经预知到了这一天。 「接……旨……」 燕皇坚持着。 李梁亭抬起头,眼眶已经泛红。 田无镜后退了三步, 跪伏下来: 「臣,接旨。」 随即, 田无镜站起身, 双手置于身前,白烟,开始自田无镜掌心升腾而起,这是气血的澎湃。 忽然间, 御书房的墙壁上的那尊貔貅图腾在此时颤动了一下, 冥冥之中, 自大燕皇宫下方,像是传来了一声低吼。 「继……续……」 田无镜没去理会其他,转而将自己的双手,放入浴桶水面之下。 一个巅峰三品武夫的气血,到底有多浑厚,没人做过具体的测算。 但帮一个人,逼迫出体内的丹毒,真的不难。 浴桶里的水温,开始升高。 燕皇的脸上,也逐渐显露出痛苦的神情。 缓缓的, 浴桶里原本清澈的水,开始浮现出一层层淡淡的黑色。 李梁亭抱着双臂,站在旁边,看着; 田无镜则继续将自己的气血输入其中; 浴桶内的黑色,开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深厚。 而后, 黑色之中,开始浮现出银色的光泽。 没有什么恶臭味, 但光是这种逐渐呈现出的颜色,就足以引起正常人的不适。 与之相对的,则是燕皇身体上的深褐色斑点,开始逐渐褪去,一些地方,已经只剩下一个黑点。 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后, 浴桶里的水,已经彻底被银黑两色所占据; 坐在里头的燕皇, 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健康的红润。 这是……迴光返照的开始。 而这一旦开始,就註定,会迎来结束。 「朕,很久没有这般轻松过了。」 燕皇开口道, 嘴角, 甚至还带上了些许笑意。 他抬起双臂,架在了浴桶边缘,低头,看了看里头那黑银的水,摇摇头, 感慨道: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君王渴望追求长生,为此服用丹药,当真是一群蠢物,服的,竟然都是这些玩意儿。」 看来,燕皇的精神头,真的是已经恢復了,居然有闲情逸緻去不屑歷史上的那些自己的同行们。 田无镜将双手从浴桶里收回; 李梁亭则手撑在浴桶边,仔细端详着燕皇。 「大兄,气色不错了,你说,你要是就这么着了,不是什么劳什子的迴光返照,那该多好,呵呵。」 伤心,不一定要用悲伤来表达; 事实上,生死这种事,对于他们三人而言,可能早就看淡了。 「有十天,知足了。」 燕皇扬了扬脖子, 道; 「梁亭,帮哥哥我搓搓背。」 「别了吧,大兄,你也不瞅瞅这水多脏,咱虽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但好歹现在也是个王爷,虽然打小吃食粗糙了点儿,但外人瞧咱也是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 这般埋汰的事儿,可别喊我做。」 田无镜伸出一根手指, 一道蓝色的气旋其指尖旋转, 而后顺入浴桶之中, 再指向一侧暖房内的植被上。 须臾间, 浴桶水面上的黑银色的东西竟然被剥离出来,化作一道水雾,喷洒向了那些植被。 这些被培植在暖房里,四季青翠的植被瞬间呈现出衰败之色; 第443页 但,浴桶里的水,却真的肉眼可见的清澈了一些。 李梁亭没好气地伸手指了指田无镜, 骂道: 「小镜子,看来是真的小时候没把你揍够!」 也就只敢提小时候了, 莫说自己受了伤后气血提前衰败,就算没受过伤,一路修炼到今日,李梁亭也不会认为自己会是田无镜的对手。 狠话归狠话, 李梁亭还是顺手从旁边架子上抽出一条毛巾,走到燕皇身后,开始帮他搓背。 燕皇闭上了眼, 像是在享受。 曾几何时, 两只鸡腿,就能骗那会儿还傻憨憨的镇北侯府小侯爷替自己搓澡擦背。 不过, 燕皇忽然开口道: 「梁亭啊。」 「嗯?」 「先前你解龙袍时,很熟练。」 「哈哈哈。」李梁亭笑了起来,「家里有哩,爷爷那会儿就私下里做了一套,我爹呢,也做了一套。」 「呵呵,哈哈。」 燕皇闻言,也笑了起来。 百年镇北侯府,一直为大燕戍边,镇压蛮族,从未造反。 但,人家心里也会想一想,私底下,也穿过龙袍,过一把干瘾。 李梁亭开口道; 「陛下,我们俩离京了,那几个崽子可是已经被拱出火气来喽,怕是要压不住喽,万一哪个崽子真的跳墙了,可能就不好看喽。」 燕皇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摇摇头, 道: 「你们就放心地去出征荒漠,朕保证,会在京城, 给大燕的未来,一个交代; 给你们, 一个交代。」 说完, 燕皇长舒一口气, 「梁亭,无镜,替朕,将那对蛮子父子的脑袋,给带回来,放到朕的庙像前; 到时候, 朕要在太庙里, 和列祖列宗, 好好地摆一摆; 让他们知道, 朕, 虽然是他们的子孙,是他们的后代, 但朕的功绩, 却比他们,都要高! 朕这辈子,从未服过输,凡事,都要争个先后。 哪怕是在太庙里, 哪怕是他们,要在朕的面前论资排辈, 也, 甭想!」 第四百八十九章 十日! 即使是列祖列宗,都甭想在我面前论资排辈。 这是燕皇的心声,也是他这辈子的真实写照。 明知道自己仅剩下十天的寿命,却依旧秉持着一个帝王的信念,或者,他从未想要去标榜什么,也没想过去追随谁的脚步; 确切地说,他不是在做皇帝,而是,他就是皇帝。 他已经给了保证, 他会在这十天里,在自己驾崩前,给大燕的未来,一个交代。 你们去打仗吧, 解决掉大燕未来最大的威胁, 家里, 我来料理, 朕, 来料理。 李梁亭抽出一张凳子,在旁边坐了下来。 田无镜身子微微靠在身后的柱子上,自始至终,他都是以一种极为平静的姿态看着这一切。 燕皇和李梁亭是一起长大的关系, 而田无镜和他们,只是道的相同。 硬要去说彼此多亲昵,显然是谈不上的。 所以,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依旧懒得去浪费自己的情绪,于这世上,能够让此时的田无镜内心有波动的人和事,已经屈指可数。 可惜郑侯爷早早和大皇子一起被支走了,否则,若是郑侯爷人还在这里,看着这一幕,一定会有一种想将这一切给画下来的冲动,亦或者叫上辈子的职业本能。 不是很宽敞的内厅里, 一个男子,坐在浴桶里,依旧挥斥方遒,畅想着一个国度一个族群的未来; 在其身边, 已显老态的一个男子坐在一旁,眼里带着笑,笑里藏着泪; 对面, 一个面容冷峻的男子,就站在那儿,表情平静。 这画面,真画出来,肯定很符合某种审美意趣。 抛开身份,进行联想,解读,就太多太多; 加上身份,那味道,就更为醇厚。 毕竟,对于真正的行家而言,品画如品酒。 其实, 自始至终, 除了对燕皇的皇子们,他们进行过交流,其他人的下一代,并未一句提及。 过去,已经埋葬了; 一些细枝末节,自然也就没有再提起来的必要。 李梁亭曾对郑凡说过,他们仨,谁都在煎熬。 煎熬其实并非最痛苦的,而是你无法允许自己去选择结束,你得等,一直等,等…… 然后, 场面上, 就沉默了。 这必然是三人的最后一次聚集, 下一次, 可能就是两个人? 可能就是一个人? 甚至, 一个人都没有了。 有人,大概会马革裹尸; 有人,则会住进太庙; 但偏偏,这最后的离别,却没什么离别的氛围。 家长里短,能唠么? 不过, 对于三人而言,这种沉默,似乎也是最好的。 第444页 其他人,甚至连陪着他们一起沉默的资格,都没有。 终于, 时候差不多了。 他们就任凭这段最后的珍贵时间,白白地流逝掉了。 没去谈大燕的以后,具体该怎么办。 没去商量,军中,朝堂,地方,对楚,对干,对一些人的处置和安排。 没有,什么都没有。 田无镜直起了身子,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昔日曾潜入自家府邸偷看自家阿姊的男人。 然后, 转身, 走出了御书房。 李梁亭也站起身, 想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 只能用手掌,再拍了拍浴桶壁,同时,将架子上的另一条干毛巾扯出,放在自己先前坐着的凳子上。 无言, 是因为他们已经做完了这一辈应该做的事,于后人而言,他们只能说做得太多太多了,不可能嫌少; 所以, 剩下来的那些零零碎碎, 就交给下一辈们去料理吧。 要是连那些都料理不下来, 呵, 这大燕, 没了也就没了吧。 人活一辈子,管住自己这一世就足矣,千秋万代立规矩,想得太美。 大燕的靖南王和镇北王,就这样离开了。 李梁亭走出去时,看见田无镜在前面等着他。 镇北王挥了挥手, 笑道: 「我侯府几代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心情好,心情不好,或者,你也不知道自己心情是好还是不好时, 那就去砍蛮子吧, 砍了蛮子后, 必然会更好。」 …… 宫廷大宴上,大燕皇帝陛下忽然吐血。 对于大燕的官员而言,仿佛给喧闹欢庆的今日,加上了一笔浓重的阴霾; 一位真正的至尊皇帝,其实臣子们,是不喜欢的。 虽然大燕不是干国,但大燕的官员们,其实真的很羡慕干国的同行们,大干,当真是一个令士大夫令官员所嚮往的美好国度。 但大燕的臣子们,也早就已经习惯了龙椅上的那位主宰,他所带来的,不仅仅是给百姓的安全感,同时,也给百官们带来了一种稳定。 人,就是这样子的一种复杂存在,很多大臣选择支持太子,是因为太子仁厚,相较而言,六皇子在行事和手段上,真的太像曾经的陛下了。 但他们还是不愿意这位陛下就这般离开的,只能说,这是被天子用皮鞭鞭挞出的依恋之情吧。 而对于那些外国使臣,以及潜伏在这座都城的各家暗桩而言,则无疑是一条天大的喜讯。 他, 终于不行了, 感慨一句天下苦燕久矣,真的是一点都不夸张。 大燕,原本是东方四大国中,土地最为贫瘠,人口也相对最少的一个国度,看似广袤的土地,实则很多区域并不是很适合人居住和耕种。 而且,曾经的大燕还门阀林立,藩镇割据,那一座镇北侯府所在的北封郡,近乎成了国中之国。 正是因为这位皇帝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局面,大燕的版图,快速地扩张,大燕的铁骑,也让整个东方闻风丧胆。 有些皇帝的伟业,得益于奋几世之余烈,亦或者是继承了丰厚的家底,想做事时,自然就方便得多。说其功,必分于祖。 但燕皇不是,不是大燕成就了他,而是他成就了大燕。 这样一位皇帝,对于邻国而言,自然早早地亡故才是最好的,否则,谁都不知道要是老天爷再给他十年,东方,整个天下,将变成何等格局! 不过,在后半夜,宫内传出了消息。 一,是陛下身体无恙; 二,明日的大朝会,召开。 一是没人会信的,但这个「二」,让不少燕国官员长舒一口气,也沖淡了不少使臣先前的激动和喜悦。 大朝会召开,意味着皇帝必然会亲临,皇帝的身体,还能继续撑下去。 使臣们心里,颇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这位帝王, 怎么还没死! 但不管怎样, 江河,依旧在继续流淌; 只要大朝会继续,那么先前早就积攒在那里蓄势已久的暗流,依旧会沖向那既定的方向。 这已经不是一个派系的领导者所能够决定的事了,他,也无法阻止。 因为今晚皇帝的状况, 其实比六爷党的六爷,于宴会上试图压过太子以发动讯号更为让他们激动。 这里的激动,不是喜悦,而是……迫切。 总攻, 必须要打了,因为皇帝的身体,已经没有丝毫遮掩地呈现出其虚弱; 一旦没有在皇帝驾崩前,将太子扳倒,那么当皇帝驾崩后,太子,将自然而然地登基。 太子党,等得起,确切地说,太子党,其实一直都只是在做一件事,那就是……等。 对于六爷党而言, 胜败, 就在明日, 没有其他余地了! …… 按理说, 父皇身体出了意外,这些做儿子的,必然会陪侍在身侧,在这个时候,无论谁想隔绝中外,都必然是千夫所指。 甭管哪个国度,在应付因帝王身体原因而导致可能会出现的权力真空时,其实都有一套应急机制,以确保不会被别有用心者从中翻覆。 第445页 但当魏忠河拿出圣旨,让皇子们都各自回去歇着准备明日的大朝会时,皇子们,全部选择了遵从。 一是因为魏忠河是父皇亲信,就连皇子们都不敢相信魏忠河会背叛父皇;二则是不管怎样,明日大朝会父皇是会出来的,如果没出来,那再议不迟;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大概就是皇子们自己也清楚,自己父皇的身体,其实早就很差了。 可偏偏…… 父皇硬挺了这么久; 狼来了的故事,用在自己爹身上,忽然也变得极为合适。 在没确信自己父皇真的驾崩之前,你提早地跳了,那真的是自己赶着趟去找拍。 所以, 无论是太子还是六皇子, 都没有对这道圣旨有任何的疑议,更没有嚷嚷着要去见父皇,或者喊着我是皇子,凭什么现在不能去见父皇云云。 久病床前无孝子, 剩下的, 只有现实。 就是在民间,老人即将离世前,女儿,往往会哭泣,因为女儿分不到家产; 儿子们,则面容严峻; 干嚎个几下,意思意思也就罢了。 毕竟得留着力气,接下来争产业了。 …… 小七是住在宫里的,作为燕皇最小的一个儿子,一直没有被派去皇子府邸居住。 当然了,现在的皇子府邸,未免有些过于冷清了。 老大有自己的侯府,老二住东宫,老三住地下, 老四现在几乎住兵营,老五人在颖都,老六是自己的王府; 放小七出去,住皇子府邸,也就只有他一个人。 而也不知道是故意对自己这个小儿子厚待一些还是单纯地遗忘, 燕皇没主动提起这件事, 外臣和宫里,自然没人会主动去提起或者拿出这茬,也因此,七皇子姬成溯现在依旧住在自己母妃那里,确切地说,是淑香苑的隔壁一座院子。 今日燕皇宴会上吐血的事,对于臣子们而言,无论燕国还是外国,无论何种情绪,其实都出自于国家的考虑; 但对于这些后宫的妃嫔们而言,则是真正的晴天霹雳。 一代新人换旧人,燕皇驾崩后,新皇登基,无论新皇是哪个,她们都将搬离出宫。 因为,眼下最有可能竞争皇位的那两位……他们都没妈了。 按理说,新皇登基,为了推行孝道,哪怕自己的生母不在了,也会在尊奉一个皇太后出来。 要么,是抚养过新皇的太妃; 但六皇子是早早地自己住进皇子府邸,很长时间以来,都是荒唐王爷的做派,别说抚养了,宫内的妃子们因为当年闵妃的原因也因为六皇子自身的原因,基本和这位皇子没什么联繫; 太子则一直由皇后抚养,没人去敢和皇后争夺这个权力,而皇后薨逝时,太子早就成年了。 没有养恩加持, 那么就得从身份最贵重的太妃里选一个出来; 然后, 最尴尬的来了; 皇后薨逝后,燕皇并未再立新后,所以,现在后宫中品阶最高的妃子,是于去年册封的明贵妃。 而明贵妃,是三皇子的生母。 这位明贵妃自三皇子那天护驾身亡后,直接将自己封闭在了宫苑内,吃斋礼佛,不见外人。 所以,这也就意味着没有一个太后可以推出来,那么,这些先皇的妃子们的结局,大概就是被扫入了落叶堆里。 有皇子的,还好一些,可以让自己的儿子向新皇请求接自己的母妃出宫供养,而无所出的妃子们,她们的待遇,可能就比宫娥们好一点点罢了。 青史上,不会记录她们,外臣和百姓,也不会在意她们。 而就在这整个后宫惶惶之时,黄公公来到了淑香苑,带来了圣上口谕: 命七皇子姬成溯,自即刻起,侍奉养心殿。 人年纪大了,亦或者人弥留卧病在床时,总是希望旁边有个儿子可以陪着的。 绝大部分人大半生为子嗣操劳,所求所图,不就是这么? 燕皇有这个需求,也很好理解,不管如何,陛下也是人啊。 在这个时候,可以侍奉在帝王身边,就很容易…… 淑妃在让黄公公领着刚从宴会上回来的姬成溯离开后,回到屋子里的她,将自己整张脸都埋在了枕头里,又是哭又是笑,总之,很是激动。 苦等,希望,期盼, 似乎, 就在眼前了! 其他皇子都被屏退了,就自己的儿子伺候在跟前,皇帝只要一心软,一切,就都可能有了! 整个淑香苑这里压抑着兴奋,连里头的宦官宫女们的脸上,都抑制不住嘴角的上扬,对于他们而言,一旦小主子真的成了皇帝,那他们以后在宫内的生活,必然也会更好。 生活于宫内,性命繫于宫内, 哪怕只是这些最底层的宦官和宫女,真要说他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清楚,那又怎么可能? …… 也就在这一天, 一道圣旨在玉盘城守备府被宣读; 冉岷跪伏在地上,聆听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玉盘城守备冉岷,勤于王事,忠于朝廷……升任南门关游击将军,即日启程赴任。」 「冉将军,愣着干啥,接旨吧。」 第446页 「臣,冉岷,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回到军营里的四皇子姬成峰,见到了白天在城外给大皇子宣旨的曲公公。 曲公公向四皇子传达了陛下口谕, 同时手持虎符和印信。 虎符和印信姬成峰都核对过了,确认无误,调兵的流程,也无误。 除非, 除非魏忠河那帮内宦们囚禁了昏迷中的父皇,假传圣旨来调兵。 但,现在两位王爷在宫内,宦官们不敢的。 且真要这样,又怎会调这支由自己这个皇子亲领的兵马? 曲公公离开了。 姬成峰则呆坐在椅子上。 口谕很简单, 命皇四子姬成峰,领麾下大营五千兵马,于清晨入城,进驻皇极门。 这是皇宫的南门户,而一旦自己领着五千兵马入驻,相当于是直接掌握了大半个皇宫的安危。 而且,口谕里还有一条,辖制宫门各司,总领皇宫防务。 也就是说,宫内的各门驻军,宫廷侍卫,也都将归于他姬成峰的辖制; 这不是半个皇宫安危了, 这是父皇直接将整个皇宫,交到他手上了。 天子病危, 带兵入见, 掌握皇宫, 这是戏文里,听腻了的路子。 可偏偏,这次却正儿八经地,发生在了他姬成峰的身上。 可问题是, 他已经在烤鸭店的二楼,当着父皇和两位王爷的面,说了自己不会窥觑那个位置; 一时间, 坐在椅子上的四皇子,丝毫没有在这个时刻被「委以重任」的喜悦, 先前在烤鸭店熄灭的那团火,也没有丁点死灰復燃的徵兆, 反而更像是在那上头,又重重地砸下了一块冰! 他感到有些冷, 冥冥之中, 像是看见了自己的三哥,正拿着一本诗书站在自己面前,一边走一边在吟诵着。 他想拒绝, 本能的, 他认为这是一道可怕的漩涡,很可能会将其拖拽进去,然后就是粉身碎骨。 但他根本就不敢违背自己父皇的旨意, 他是他们的君,他是他们的父, 他生养了他们,就可以恣意地玩弄折腾他们。 儿子, 对于他而言, 似乎就只是闲暇时可以塞入口中咀嚼解闷儿的零嘴, 嚼成了渣, 还会带着点嫌弃地给吐出来, 骂一句: 不成器! 「四弟,我在湖心亭好冷啊……」 耳畔边,传来三哥的声音。 「四弟,下面比湖心亭更冷啊……」 「啊啊啊啊!!!!!!!」 四皇子发出一声低吼, 从椅子上滑落, 跪伏在地上, 双手攥拳, 砸击着地面, 父皇, 父皇, 父皇你为何就不能干脆地早点驾崩呢! 父皇, 姬润豪, 老东西, 老畜生, 你怎么不干脆地直接去死,去死啊!!! 第四百九十章 黎明 「抱下去吧。」 张公公见主子「玩腻」了, 就示意两个嬷嬷将两个小主子给带回去。 姬成玦坐在书房椅子上,看着被抱下去的一儿一女,笑道: 「以前不懂,为什么长子在家里最得倚重,得家族资源最多,而幼子,往往最受宠,现在明白了。 这长子呢,是当爹的第一次当爹,满心欢喜的第一次都在这上头,对长子的期待,长子身上所承担着自己的希翼,自然也就最多。 等到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出来时, 这一开始的新鲜劲儿就没了,一而再再而三,也就这么着了吧。 无非是族谱上,自己下头又多了几个名字,无非是吃饭时,饭桌旁,再多双筷子。 对于咱们这种家庭的,有些时候都不见得在一起吃个饭,也不用亲自去餵养,这感情,能不淡薄么。 至于这幼子,差不离是老年得子。 中年之后,再青葱的大树,终究要化枯木了,早些时候的孩子们,也已经长大成人。 这孩子长大了,就不好玩了,没小时候可爱,看着还心烦,每天一双双眼珠子地盯着你,就像是在盼着你早点死,好争你的财产。 而这时,不谙世事的小儿子,对他,是没什么期望的,至少,不会有太多,但这就真的像是在养孩子, 养条狗,养只猫,养只……玩物,自然得宠。」 张公公不敢搭话,只是陪着笑。 因为自家主子看似是在说他自个儿,实际上,很可能是在影射陛下。 大皇子的名字,叫无疆; 之后的皇子名字,都是按「成」字辈来排的。 这就足以看出在大皇子出生时,燕皇对他所寄予的厚望。 且自幼就让大皇子生养在军中,和丘八汉子们一道玩耍嬉闹长大。 这自古以来啊,凡是能沾染上军权,能够外出带兵打仗的皇子,就绝对是受宠的。 你要说什么因为不待见你,所以不想让你待在眼前儿,故意让你领兵出去打仗,谁信? 如果不是老大第一次望江之败,折了威信,差点断了大燕横扫诸国的起势,最后又娶了蛮族公主,现如今,自己主子的争位对手,除了太子之外,必然还要加一个大皇子。 第447页 且越是到这个时候,出身军旅的皇子,优势反而越大! 因为大燕现如今军方势强,一个自家背景的皇子登基,自然可以确保军方在未来的利益。 而七皇子姬成溯,也的确是这些年来最受宠的一位。 不过,张公公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主子,明日的大朝会,是否……」 「照旧。」 「是,主子。」张公公应下了。 「父皇不是没驾崩么,呵呵,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算是硬挺着,就算是用什么银针刺穴的方法,父皇都不会允许自己在蛮族大祭祀面前吐血漏怯的。 如果实在是撑不住,父皇甚至不会出面,既然出面了,父皇拼了马上驾崩,也会在驾崩前一刻,维繫好他的体面。 吐个血而已, 让他们高兴高兴, 说到底, 还是煳弄他们玩儿呢。」 姬老六这不是猜测,因为他是用陈述的方式说的,完全就是笃定。 越长大,越像是他父亲。 别的不提,光是一个「以己度人」,就足以让他在揣摩圣心方面,甩其他人好几条街。 「主子,陛下是故意的?」 「故意的,示敌以弱,这是要麻痹敌人。」 姬成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继续道, 「前阵子户部的一些帐,看似没什么问题,押解北封郡的钱粮和军需,乍看,也没什么问题,但一些料子上,却多了一些。 不是很起眼,但却嗅出了一点点不一样的味道。」 兵器的养护,弓弦的护养,士卒霜冻的防护,北封郡油脂其实不少的,但需要加入一些其他的材料才能将油脂调制成可以让士卒在凛冬寒冷季节下于野外防止皮肤冻裂的药脂。 类似这种的细节,还有不少。 再者,孙有道是如何猜出来的? 靠的,还是个帝王心术。 没道理孙有道能猜出来,身为燕皇肚子里蛔虫的姬成玦会毫无察觉。 带着特有的目的性去找证据以佐证自己的猜测,很多地方,就能寻到蛛丝马迹去对号入座了。 姬成玦拿出一瓶「醒神露」,倒出一点,擦在了自己的眉心位置。 这时, 书桌下传来了「哆哆」的声响。 张公公马上上前,走到书桌边。 随即, 笔架子下开了一个口子,一张纸条从里头被投递了出来。 张公公拿起纸条,展开, 道; 「七皇子被陛下安排在了养心殿侍病。」 姬成玦闻言,点点头,笑道; 「淑妃现在,估摸着得高兴得趴床上又哭又笑吧?」 姬成玦这是一句玩笑话, 他猜对了; 这并非是运气好, 而是意味着他身为皇子,却将那位淑妃的性格和习性,早就摸得很清楚了。 只有你真正熟悉和了解一个人,那个人在你面前没有秘密时,才能随口就猜出她的反应。 张公公开口道; 「主子,奴才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的,换做以往,不应该更觉得害怕么?」 「是该怕的,有明贵妃的例子在前,她怎么可能不害怕?她是怕了太久了,这担惊受怕草木皆兵的日子,把人折磨得够厉害,冷不丁得来这一出按理说应该是惊喜交加的事儿,惊,已经麻痹了,就剩下喜了。 再结合一下父皇宴会上吐血的一幕,会给她一种感觉……苦尽甘来,天亮了。」 姬老六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笔架, 其实, 这类讯息传递的方式完全不用这般复杂。 但正是因为当初姓郑的说过,他喜欢那种人坐在那里,讯息通过管道自己被投出来的感觉,会让人觉得很有腔调。 姬成玦笑话他那是脱裤子放屁, 连自己家的书房门都无法做到敲门而入,那还想着在下面挖地道? 他的王府,是自己筛选过一遍又一遍的,早就确保安全的了。 但他还是按照姓郑的说法,这样做了一个铜管子。 明明可以推开门,送进来的信笺,偏偏要过这么一手。 可能, 脱裤子放屁, 才是一种真正的生活态度? 这时, 书桌下面又传来了「哆哆」的声响。 而后, 和先前一样,一张信纸从笔架下面的口子里被投出来。 张公公上前翻看, 禀报导: 「主子,陛下让四殿下率军入驻宫内,提领宫中防务。」 姬成玦伸手,拿起桌上盘子上的一块话梅,送入嘴里, 笑道; 「老四,估计得吓瘫在地上。」 「哆哆……」 又一封信被投送上来。 张公公拿起信纸,看了一眼, 禀报导: 「四殿下收到旨意提领宫中防务,被吓瘫在了地上。」 「呵呵呵,哈哈哈哈啊……」 姬成玦笑了起来。 这情报的投递,并非意味着一个人投了两次; 而是两个人,在短时间内,都投了,且以最快的速度,先后送达到了这里。 第一个,应该是曲公公身边的人,至少,也得是曲公公的心腹,甚至,曲公公可能知道他有这个心腹,且选择了默认。 第448页 大内的宦官,还是红袍太监,混到那个地步,哪个不是人精,都是当着别人心腹再反踩别人上位的主儿,岂能那么好掺沙子? 论整个大内,宦官和尚宫之类的,姬老六的关系,绝对是诸皇子之中最好的一个。 但他, 不是开拓者,他是这份关系的维护者; 真正缔结这个关系的, 是他的母亲。 要知道,现在能在大内当上红袍大太监的,十个里头有八个,早年是王府或者东宫里头的老人。 在他们还是年轻的小宦官时,在他们还最战战兢兢最谨小慎微时, 在他们还最稚嫩最容易被感动被感化时, 是那个女人, 用财力, 不, 也不是财力, 不仅仅是给钱,而是给予了其他的一些比钱财,更容易让人被感动的东西,钱财只是附加品; 是那个女人,在那时,就为自己的儿子,打下了一段铁一般的香火情。 宫内生活,是灰白色的。 不少大太监小憩时,或者看着烛火发呆时,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自己生平的一些温暖画面,这是人之常情,痛苦的事情,谁会喜欢没事做搁那儿反刍? 而那种温暖的画面里,必然会有那个没有丝毫架子笑起来很温暖和煦的女人。 另一个消息,自然是来自四皇子身边的人。 能够看见四皇子最狼狈模样的人,必然是进来后,搀扶他起来的亲信。 「主子,陛下让四殿下提领宫中防务,是为了什么?七皇子也是,这是要将所有皇子拉进来,打擂台么?」 姬成玦摇摇头, 道: 「老四既然那天在烤鸭店说了,他不会去争那个位置,那他就必然和那个位置无缘了,这是连小七都不如。 无论是父皇,还是两位王爷,都不会允许一个关键时刻没担当的皇子来坐这大燕未来的龙椅的。 颖都那边的消息还没传来,但我觉得,冉岷应该要升官儿了。」 「主子,陛下这是……」 「当爹的,再不心疼儿子,但终究也是自己下的蛋,呵呵。」 姬成玦伸了个懒腰, 又取了一颗话梅丢入嘴里, 「这是怕我狗急跳墙吧。」 「陛下这是在防着主子您?」 姬成玦的眉毛微微一挑, 道: 「习惯了。」 早就……习惯了。 「不过,孤就是要他亲眼看看,明日的大朝会,孤是怎么把他立在身前的太子,给打下来的! 老爷子一世英名, 但就是有一点, 他是没办法的, 他去后园荣养太久了,这次回来后,又不可能大动干戈去清理。 现在, 是老爷子最怕的时候, 他不仅想要开创一个更好的局面,同时,还会小心翼翼地将眼前还不错的局面给保护好。 当年, 南北二王军队入京, 其实, 门阀已经服软了,形式比人强,老爷子完全可以从容收拾,但老爷子不,他偏要马踏门阀,一举清扫个干干净净。 现在的他, 没那个魄力了。 天子, 就得有天收拾!」 姬成玦又拿起一块话梅,捏在指尖玩弄着; 「一齣好戏,这是又要安排内外了么。张伴伴。」 「奴才在。」 「孤现在其实不担心明日的大朝会,孤现在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主子您吩咐,奴才这就让人去查。」 这时候, 有些情报网络已经顾不得暴露不暴露了,就比如今夜传递来的消息,不是不能传递,而是太快了,快,就容易出纰漏,就可能暴露。 但无所谓了,因为决战已经来临。 一旦输了, 你留再多的底子在手里,又有何用? 「这个,你查不到,就是砸上咱们在京城的所有人手,也都查不到,等查到了,也传不回消息,因为太远。 那时, 京中的局面,已经定下了。」 「主子想查什么?」 「孤想知道,等天亮后,南北二王,到底还会不会在京城里。」 「……」张公公。 「平西侯府,安东侯府,就这么巧,都安排在两座王府的隔壁?平西侯府还好一些,都是新整理出来的府邸,再看看靖南王和姓郑的关系,住一起,很正常。 但老大呢? 老大是去过北封郡, 但现在人镇北王的儿子都找回来了, 老大还有什么脸主动向人家跟前去凑?」 「主子,安东侯府是早就立下来的。」张公公提醒道。 「是啊,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姬成玦脖子后仰, 手里的话梅抛起, 「老爷子好活儿,可惜不能像当年在南安县城听书时那样,丢块碎银子看赏。」 书房里,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南北二王的动向,咱们查不出来的,唯有一个人,他可以知道。」 「主子,您说的是郑侯爷?」 「就是他,田无镜会瞒住所有人,却不会瞒他。」 「奴才这就让侯府的人……」 侯府里,是有眼线的,但提前和平西侯府的女管家打过了招唿。 第449页 大家心知肚明,留了个传话的人。 「我就怕,姓郑的不敢告诉我。」 「主子……」 「我更怕,姓郑的,会敢告诉我啊。」 不敢告诉,是因为这分明是父皇的旨意,原本隔岸观火的平西侯,也被拉入了局。 帝王一怒,在最后关头,又是在这燕京,一旦入局,相当于是主动背离了君王,这是极大的风险。 这和在大宴上为自己起个头撑个场子可是截然不同的性质。 皇帝的旨意,必然是让他保密的。 他敢说出来,就是欺君。 姓郑的一向喜欢明哲保身,将自己的命看作比天都重要的事,不向自己传这个口风,也正常。 而且于国于民于大燕霸业,都有站得住的跟脚。 而, 若是姓郑的在这种情况下,将圣旨给卖了,来告诉自己。 这就意味着, 姓郑的所图, 很大。 他有不得不做的理由,亦或者,他是有非常想做掉的一个对手。 因为, 只有恨意,只有想杀一个人,非常想除掉一个人时,这种被集中起来的恨意才能让一个人去走这么一个极端; 图安稳,图荣华,他现在反正不缺,所以自然不会急。 「知道孤为什么当初会选择那姓郑的么?」 「必然是主子慧眼识人。」 「放屁,孤又不是神仙,天知道他能飞这么高?」 姬成玦笑了笑, 「因为他看似和冉岷是一类人,却又和冉岷这类人完全不一样,前提是,你能真的被他当作朋友。」 这时, 书房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张公公起身,走到门口,打开了书房门。 一身黑衣的侏儒,站在门口,面带微笑。 张公公的眼睛当即眯了眯。 「三先生?」 姬成玦显然是认得薛三的,不熟,但郑凡身边的那几个人,太有特色了。 薛三走了进来, 没下跪, 只是弯腰行礼, 好在,他下跪不下跪,高度都差不离。 「殿下,我家侯爷让我过来告知您一件事儿。」 「说。」 「我家侯爷说,当初的约定,您还记得么?」 「记得。」 郑凡将杯子放在他的杯子上,随后,二人击掌。 「好,侯爷让我带的话,就是:南北二王黎明前将离京,往西。」 姬成玦闻言, 深吸一口气, 闭上了眼。 他不是为这个消息而震惊,而是为郑凡的目的而震惊。 到底是什么, 让那姓郑的抛弃自己以往的风格,不惜加入这么深? 薛三又开口道: 「我家侯爷还说,京城外有一万靖南军铁骑,而靖南王令,靖南王爷早就给他了。」 「一万铁骑虽强,但这是燕京城。」姬成玦提醒道。 京城内,有各路京营,京城外,还有一镇镇北军。 「我家侯爷的意思是,就算真的上牌桌玩输了,他也能带着殿下您的家小,突围出京畿。」 后路, 都给自己保证了。 他姓郑的,向来喜欢穿上裤子不认帐,这次,怎么这般窝心? 「你家侯爷还有什么话么?」姬成玦问道。 「还有最后一句话,有点不敬。」 「但说无妨。」 「我家侯爷说: 哥哥我难得相信一回人,想和你做一把真兄弟。 小六子, 你自个儿, 看着办。」 第四百九十一章 大朝会! 天亮了。 大朝会和平日里的上朝不同,不用官员天不亮就在宫门口等着,而是会被安排在上午,且因为昨日是宫内大宴,所以比原本还人性化地推迟了一个时辰。 所以,不少官员选择先上衙,将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处理,做一做,然后再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整理了一下官服,前去「赶场子」。 其实,有些人是属于不站队的,换个方式来说,坚定站队的,只有一小半而已。 毕竟,从龙的收益是高,但风险也高; 总是有不少人会选择明哲保身,至于上进的路子嘛,也并非所有人都有极强的上进心,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哪里,只要群体数量到一定数目后,混日子的,绝不会是异类。 这也是为什么六爷党的中坚基本都是这几年的新晋官员的原因所在了,他们资歷浅,积累也浅,前头的人可以混混日子,可他们则普遍不想。 再者,顺风顺水的太子登基,一切按部就班,那还有什么事儿? 不拔掉老萝蔔,他们这些新萝蔔怎么挪坑? 还不如跟着六殿下搏一把! 同时,六皇子因早年的布置,使得他本就是一大批科举入仕官员的恩主,那边投靠向自己,也是名正言顺。 当然了,太子那边的势力,也是不少的,看起来势头没六爷党那么大,还常常被逼迫到墙角,若是没陛下几次三番地亲自下场拉平衡,可能东宫早就不稳了,但实则朝野上下,其实是有一大群「沉默的大多数」。 他们不会为太子奔走,也不会为太子打冲锋,逢年过节,连礼都能省就省,甚至,想升官往上爬的冲劲也不是很足,但他们希望维持现状,维持朝堂一个平稳的局面,所以,如果硬逼着他们去站队的话,他们还是愿意站在太子那一边的。 第450页 「呵,有意思得很,都快分化成右翼和左翼了。」 骑在貔貅上的郑侯爷一边吃着手里的四娘早上做的肉夹馍一边在听着孙瑛这几日收集来的情报调侃道。 太子仁厚,主张休养生息; 六皇子锐意进取,手段酷似当年的燕皇。 立场很对立,政治方向也很对立。 「侯爷这般评价,倒也贴切,同为大燕这只鲲鹏的两只翅膀,彼此相在,却又彼此对立,却又分不开彼此,妙,妙啊。」 聪明的人,就算没听过这类新词儿评价,但他却能马上根据前文领会,且还能继续发散: 「这也是属下认为陛下一直在摇摆的原因,他似乎,也在权衡大燕未来的路,到底该走向哪个方向。」 「这是儿子太多也太优秀的坏处了。」郑侯爷摇摇头,「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飢。」 「是。」 昨晚薛三回来,还帮姬老六带回一句话给自己, 说他上次在马车里留的那份药,就是求子助孕的,效果很好,郑凡可以用一用。 听到这句传话的郑侯爷, 直接骂了句: 畜生! …… 到宫门口了, 孙瑛留了下来,没进去。 郑凡则骑着貔貅,在一位守城校尉的亲自牵引下,坐在貔貅背上,进了宫。 「换防了?」 到底是军伍出身,郑侯爷扫了里头一眼就发现面孔和装备不对味儿了。 皇城的原本守卫,看似森严,实则更注重的是威严,毕竟不管什么时候,帝国的真正核心遭遇侵袭的概率仍然是最低的,所谓的大内侍卫,和自己的飞鱼服亲卫差不离,好看是排在第一位的,要体现出皇家的威严。 不过郑侯爷因为怕死,所以亲卫都是选择军中悍卒。 平西侯的这个问题, 牵引的校尉不敢回答。 宫中防务的事儿,怎么可能大大咧咧地说出去? 您就不能小声点问,偷偷地问俺? 不过, 不需要等回答了。 因为,郑凡看见前面站着的老四。 老四一身戎装,站在御道上,看起来,丝毫不威武,不神气,活脱脱得刚死了妈的神情。 「呵……噗哧……咳……」 郑侯爷实在是没忍住,笑了出来,然后抬头望天,仿佛才意识到,今日的云朵,似乎格外喧嚣啊。 四皇子伸手,其身后一众士卒也抬起兵刃。 「请平西侯爷下马。」 郑凡点点头,翻身下了貔貅。 老四让开位置,示意平西侯爷可以继续往里走了。 一板一眼,当真是铁面无私的范儿。 老四是想明白了,他怕归怕,怂归怂,但有些事,还不得不做。 至少,姬家的这一代崽子,连智近于妖的六弟都被父皇拿捏得毫无脾气,更别说是他了。 他不夺位,也不争那个了,今日,就当一回铁面无私的门神。 不站队,不看边,就做好自己的事,把岗立好。 其余的, 你们爱谁谁, 如果自己都这么做了,最后还没能逃出那个漩涡,那真的是天要亡我,不,是做老子的硬要带着自己这个儿子下去怕寂寞。 成, 去就去呗, 老东西! 接下来,其他官员进去时,四皇子都是一副冷酷的面容瞪着所有人看,检查所有人的着装,看看有没有夹带什么。 有几个风头听不准的小官,见四皇子忽然之间换防到宫内了,以为有大意外要发生,他们没资格挤进太子党或者六爷党,所以这会儿就故意地献上阿谀。 史书上,皇帝末年传位给谁都想不到的皇子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对不? 然后, 四皇子冷冰冰地对身侧的御史说道: 「这位,这位,还有这位大人,殿前失仪。」 御史行礼,道: 「下官记下了。」 郑侯爷这会儿已经在走台阶了, 停下脚步, 回过身, 向后头一望, 那是一排排的兵丁和一排排正在有序进来的象徵着这个帝国运作的衣冠禽兽; 忽然间, 心里升腾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像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看着秋日的竹林。 恰好今日多云,天色也有些灰濛濛的,倒是挺符合心境。 摇摇头, 笑了笑, 郑侯爷走入大殿。 唉, 又要……排位置了。 郑侯爷有些头疼,他总共就没参加过几次上朝,一些礼仪和规矩,他是真的不熟,好在他确实是在外头混到了足够的品级才回来的。 昨晚大宴时,见到的一位老子是军爵的勛贵很是热情地上来和郑侯爷打招唿, 郑侯爷完全记不得他姓甚名谁,直接攥住他的手臂,极为热情地回应; 问问你家老母好不好,你家孩子好不好。 还好脑子保持着清醒,没问你家老子好不好,承爵的勛贵,老子要是还在,轮得到他上朝? 这位呢,默默地就将郑侯爷送到了右边一列的最前端位置,然后才离开,往后走回自己的位置。 郑侯爷被找准了位置,心里呵呵一笑; 第451页 草,能站在这里混到上朝的,哪怕是靠投胎的,也没一个是简单的。 那位明显是早就看出自己步伐里的窘迫,故意来给自己带路的。 郑侯爷又特意向前侧了侧身子,想认真看两眼那位的模样,这么会做人的人,挺好,得记住。 而这时, 大臣已经入殿得七七八八了,彼此之间,还在小声着聊着天。 但郑凡可以清晰地捕捉到,在这个时候,有些人明显心不在焉,这座大殿内,两个夺嫡派系,一个准备进攻,一个大概清楚要被进攻了,都在凝神准备着。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挺好, 今天肯定格外精彩。 负责巡视的御史和一位红袍太监上前,这是做最后的检查。 大傢伙也都清楚要开始了,马上停止了窃窃私语,开始站定。 终于, 这个东方最强大帝国的中枢,体现出了它的威严和神圣。 这时,赵九郎、太子、六皇子也都进来了。 郑侯爷这才意识到, 自己进早了。 作为重量级角色,自己应该这会儿再进来才是,哎呀,疏忽了,疏忽了。 赵九郎站在左首位置,姬老六站在他下面。虽是皇子,但姬老六是户部的有实无名尚书,站在那里,合情合理。 太子则站在龙椅和大臣所在位置的中间的那个平台上,这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时,不少官员都留意到郑凡的身边,他们已经注意到,平西侯爷那里,位置有些空。 魏忠河的一声长吟, 打破了了此时的氛围。 「陛下驾到!」 所有大臣,全都跪伏下来,就连太子,也在那儿跪了下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少顷, 一道熟悉且威严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众爱卿,平身吧。」 「谢万岁!」 大傢伙都站起来, 然后, 集体的, 用一种饱含深情和关切的目光「唰唰唰」地投射向龙椅上的那位九五至尊! 陛下坐在龙椅上, 坐得笔直。 六爷党,心里则是松了一口气,到这个时候,陛下越是健康,越是能坚持,就意味着大傢伙的时间,还有。 太子党,心里则有些苦涩。 这时, 燕皇铿锵的声音传来: 「朕自后园荣养日久,于政务,当真是有些生疏了,值此大朝会之际,大家先把一些各部的政务,拣些重要的说说; 让朕,让诸位臣工,心里都有一个谱。」 皇帝的气息,好浑厚啊。 郑侯爷抿了抿嘴唇,今儿个皇帝的状态,不像是嗑药嗑出来的啊? 可以想见, 那边的太子和姬老六,心里只会比自己更关注和牵挂燕皇的身体。 好在, 他们应该是……习惯了; 习惯了自家老子,每次看似奄奄一息命不久矣,然后又忽然挺拔起来。 可惜, 这座大殿内, 除了陛下,再加上一个因为是鍊气士隐约猜测出一些的魏忠河, 没人清楚, 这位此时看起来中气十足气色恢復得很好的帝王, 只剩下九天的阳寿了。 这时, 前几日被烤鸭, 哦不,是被镇北王气到生病现在也是在带病上朝的礼部老尚书出列,六部实权之首是吏部,但礼部是清贵之最。 只是,没等老大人开口,燕皇就将目光投向郑凡这边。 郑侯爷这里,确实是有点空。 原本四个人的位置,就站着郑侯爷一个人,下面的人,也不敢依次往上去递补。 燕皇疑惑道: 「镇北王、靖南王和无疆呢?」 不是被你派去打蛮子了么? 郑侯爷出列, 回答道: 「回陛下的话,靖南王爷,说,懒得来听絮叨话。」 意思就是,懒得来站这里听废话。 边上的礼部老尚书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射了一箭, 病情在此刻,又加重了。 全殿,寂静。 随后, 有御史出列, 「臣参靖南王跋扈!」 而后, 有其他官员出列: 「臣附议!」 「臣附议!」 这里的参奏,就有些形式主义了。 因为靖南王,就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靖南王跋扈, 哦不, 靖南王不跋扈才叫不正常! 石狮子和钦差的事儿就不提了,前些日子城外都喊出「清君侧」的口号了。 再者,靖南王性格孤僻,连府内内务府安排的下人都被退回了,现在一个人在府邸安静,岂不是再正常不过? 大家也都清楚,这会儿参靖南王,就是走个形式,但必须要走一下,否则就会冷场。 燕皇笑了笑, 道: 「朕知道了。」 「镇北王府总兵青霜殿外求见。」 「宣。」 青霜走了进来, 跪下行礼: 「末将参见吾皇万岁。」 「梁亭呢?」 「回陛下的话,王爷昨夜嫌在宫内的酒没喝得尽兴,晚上拉着大殿下喝酒,然后……王爷和大殿下一起喝高了,现在还昏睡不醒,无法来上朝。」 第452页 在场的大臣们面面相觑,好傢伙,还是那个味道! 对于能够在御书房烤羊腿的那位王爷而言,喝多了,不能参加大朝会,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要知道,搁五年前,大傢伙还差点以为人家要起兵打到燕京造反了呢! 至于大皇子, 嗯, 只能叫倒霉吧,摊上这个邻居。 这时, 又有御史嘆了口气, 上前: 「臣参镇北王跋扈!」 「臣附议。」 「臣附议。」 大家又走了一个形式。 顺带, 也参奏了一下大皇子。 「魏忠河,稍后派人送些醒酒汤过去。」 「奴才遵旨。」 这件事, 就这般被放下了。 这在大家的预料之中。 当然,也有不少「聪明人」认为,南北二王不来参加大朝会,是懒得掺和这最后的夺嫡,以他们的身份,是没必要走这一遭的,还不如干脆在家里求个清静。 接下来, 终于开始由礼部老尚书发言了。 随后, 是各部其他大佬,户部不是由姬成玦出来,而是另一位官员。 其他各司衙门也都有主事官出来大概说了说, 最后是太子汇报自己监国时的一些事,然后由赵九郎这个宰辅,做总结陈词。 过程,很漫长。 但大傢伙并未有丝毫不耐,因为近乎所有在场的人都清楚,今日,将有大事发生。 就连一向不喜欢听报告会的郑侯爷,也一直打着精神。 他在思考,姬老六到底要从哪方面对太子进行攻击。 主政的失误? 太子,没什么失误啊。 别看这位太子看起来跟个受气包一样,但人家是有真本事的,监国时,朝廷各方面运转也是良好。 你拿他和六殿下比,确实是差点意思,可问题是人家或许也就一直在隐藏着锋芒,东宫那个位置,只求一个稳。 郑凡也觉得,从政务上着手,就算有纰漏,大概也很难一举击垮太子。 其他方面么? 比如,在东宫花园下面埋个龙袍什么的? 有南北二王的跋扈在前,好像太子收藏个龙袍,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吧? 勾结军队将领么? 姬老六要是拿这一点去打太子,那就是自己一身污却去嘲讽别人脏了。 自己和姬老六的关系,满朝上下,谁不知道? 所以, 姬老六到底要拿什么去打太子呢? 而且, 还得一击致命, 毕竟,慢慢地去蚕食去抗争,时间,已经不够了。 终于, 赵九郎也发言结束了。 坐在龙椅上的燕皇仿佛一点都不觉得累,依旧坐得笔直: 「朕心甚慰,朕心甚慰,诸位臣工,辛苦了。」 这时, 大家心领神会地再度跪伏下来: 「臣等惶恐。」 「平身吧,平身吧。」 「谢陛下。」 郑侯爷还真有些好奇,你们丫的是怎么练到整齐划一的? 「还有何事需要奏的,就奏上来吧。」 魏忠河上前半步: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大殿内的氛围, 一下子凝重了下来。 所有人心里都一凛, 来了, 要来了! 果然, 这时, 宗人府大宗正,也就是姬家的族长,当今陛下的亲叔叔,姬长望走了出来。 「陛下,臣有事起奏。」 「准奏。」 「陛下,臣于上旬,于民间寻得一天家血脉。」 皇家血脉,会将姬姓宗室也算进去。 天家血脉,就是独指的燕皇这一系。 「哦?」燕皇发出了一声疑惑。 宗人府,本就有管理天下姬姓之职责,维护天家血脉,那是必然。 姬长望继续开口道: 「陛下,是一妇人携幼女生活于京畿一处农庄之中,妇人身边,有信物可证明其女身份。」 这时, 站在上头的太子,勐地睁开眼,看向下方,他看的不是正在说话的大宗正,而是站在百官之列的自己的亲弟弟,姬成玦! 而这时, 在场的大臣们已经有不少的都提前猜测出是谁的了,在阴谋论先行的前提条件下,把这当作打击手段; 那么,在殿内的,只有两位皇子。 不是太子打六殿下,就是六殿下打太子的。 没道理这时候特意拿出来,去打不在这里的皇子。 再看站在上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置极为显眼的太子忽然失了仪态,大傢伙心里,就都有数。 大宗正还在继续道: 「此女足月,生于永平三年六月初三。」 永平三年六月初三, 所有大臣都开始在心里默算,有出生日期,往前推算怀孕期,就能推算出大概是何时被播的种。 且大宗正还说了此女足月。 而后, 先一步算出来的大臣们,脸色忽然一变。 有几个中坚太子党的官员,更是将不敢置信的目光投向站在上方的太子,他们自己也同时面如死灰。 第453页 女子受孕时,正值皇后薨逝! 不仅仅是在守孝期了,而且皇后是于宫内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才入葬燕皇自己的帝陵了。 很有可能, 那名女子受孕时,大行皇后还在停灵中,也就是……尸骨未寒! 这是, 真正的, 大逆不道! 而这时, 郑侯爷的脑海中, 忽然浮现出昨晚薛三带回来的姬老六的那句话: 郑凡啊, 这药效果很好,你可以用一用。 第四百九十二章 闵家的,买卖! 灵堂前, 太子跪伏在那里,目光里,透着一股子浑浊以及……麻木。 「嬷嬷。」 「嬷嬷。」 外面候着的宫女和太监向一位女子请安。 女子身着宫女的服饰,但仪表和气度,却和普通宫女完全不同,就是宫里的那些答应、才人,在宫内行走时,都不会有女人的这种自信。 她叫阿柔,下面人,都尊称她柔姑。 十三岁那年,她作为贴身丫头陪着皇后娘娘嫁入了王府,从王府,到东宫,再到皇宫,她一直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着。 对外,是主僕,对内,更像是姊妹。 所以,在凤正宫内,她是大管事; 在凤正宫外,她常常会去传达皇后娘娘的懿旨。 一定程度上,她,可以代表皇后娘娘的意志。 此时, 她走到太子身边,跪伏下来。 太子扭过头,看着跪伏在自己身侧的女人,轻声喊道: 「柔姑。」 她看向太子,太子整个人,清瘦得可怕,整个人也憔悴不堪。 「殿下,该进食了。」 「柔姑,我吃不下,吃不下去……」 「殿下,不要哭,娘娘,在看着你呢,你这般饿坏了自己的身子,娘娘会心疼,也会无法心安。」 「柔姑……」 太子伸手,攥住了柔姑的手腕,一双眼睛忽然像是放出了光,他盯着柔姑,压抑着声音问道: 「柔姑,母后到底是……到底是怎么走的?母后,到底是被谁……害死的!」 她挣脱开了太子的手, 侧过脸, 用一种威严似长辈的目光看着太子, 一字一字道: 「太子,娘娘是解脱了,你该为娘娘高兴。」 那一夜,皇后娘娘亲眼目睹了自己的亲弟弟屠了自己的全族,这之后,皇后娘娘的癔症,就越来越严重,渐渐的,不清醒的时候已经远远比清醒的时候多。 「不,不,不,一定是有人害死的母后,一定是有人害死的母后,是谁,是谁,是谁!」 出乎预料的, 太子没有先喊出他本该第一个想到,也是最该想到,且有动机在此时下杀手,甚至,在大婚之中所展现出的隐藏力量明明是有机会有能力做这个的那个人,那个,他的亲弟弟。 太子伸手,指向东面,那里,是御书房的位置; 「是不是……他?」 「殿下,你煳涂了。」 「不,我没煳涂,我没煳涂,我没煳涂。」 这时, 柔姑将目光扫向身后, 李英莲带着一帮东宫的太监,将留守皇后娘娘灵堂内间的宫女太监都换走了,同时,李英莲也在身后跪伏下来。 太子脸上露出了惨然的笑容, 道: 「除了他,还能是谁?这是宫中,这是大内,他是九五至尊,是大燕的主宰,想对母后不利的人多了去了,有能力将手伸进宫内的,也有那么几家; 但, 谁敢触怒他的威严,去对母后下手? 谁不害怕他的雷霆之怒? 除了……他自己。」 太子的脸上,呈现出一抹潮红,这是体虚寒气侵入的症状, 「他害怕我和郡主大婚完成,他害怕,他想要保住他的龙椅,他想要继续把我扶在那个位置,去平衡他的儿子们。 但又不敢让我真的立起来,不允许东宫真的威胁到他。 呵呵呵…… 哈哈哈哈…… 一样的事, 他又不是没做过。 闵妃, 不就是那样子的么?」 听到「闵妃」两个字时,柔姑的神情忽然一肃,马上反手攥住太子的手腕,将太子整个人拉得一个趔趄。 她将太子抱住, 而太子似乎也不反感这个动作。 柔姑是自己母亲的贴身丫鬟,是凤正宫的大嬷嬷,在他很小时,柔姑就抱着他,然后牵着他玩,他哭了,他委屈了,他被父皇训斥了,也是柔姑抱着他安慰他。 「殿下,娘娘刚走,你得振作起来,得撑住,你不能让娘娘在天上心不安吶。」 「姑,姑……」 太子深吸一口气, 在她怀里, 喃喃道: 「为什么要这样,他为什么要这样,家人,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什么?」 这时, 柔姑伸手,放在了太子的太阳穴位置,开始轻轻按摩。 李英莲跪伏在后头看着。 太子太累了,他已经跪在这里好些天了,现在,在这个熟悉的怀抱里,太子终于昏睡了过去。 柔姑伸手,摸了摸太子的额头,又把了脉, 第454页 道: 「太子染上了风寒。」 李英莲的眼睛当即瞪大。 「李公公。」 「在,您吩咐。」 「去太医院后署,就说我病了,抓些药过来煎。 那个人刚大婚,那么大的动静,娘娘又刚走,所以,绝不能让殿下病倒的消息传出去。」 「是,奴才明白。」 东宫失去了结亲镇北侯府的机会,又失去了皇后娘娘,两大强援,不,是两座大靠山在一天之内全部失去,此时的东宫,正处于最为脆弱的时候。 身为东宫的主人,决计不能在此时病倒下去,至少,不能让外人知道他病倒了。 否则,照着那位大婚时所展现出的气象,局面,将彻底地滑坡下去。 柔姑将太子搀扶起来,示意身边的一个宫女为太子披上了披风,而后,带着太子离开了这里,回到了东宫。 「太子忧思过重,好不容易睡下去了,你们退下吧。」 「是,嬷嬷。」 「是,嬷嬷。」 作为凤正宫的话事人,她在东宫的影响力,也是极大的。 入了寝殿,她将太子安置在了床边。 而后, 她走到茶几旁, 拿出两封药包。 一封,是「送子粉」,一封,是「催欲药」。 她将送子粉倒入茶杯之中,晃了晃,自己一饮而尽。 另一封, 她没倒进去, 一是因为太子现在的身子弱,禁不起这虎狼之药。 二, 是没那个必要。 她虽然上了点年纪,但保养得极好。 再者, 民间常常流传着一些高门贵第之中的藏污纳垢,什么做婶婶的养小叔子了,当公公的扒灰儿媳妇的; 事实上,这种事,其实不少; 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哥们儿在很小时,身边就不缺女人,且会有很多女人会主动投入哥的怀抱。 贫寒之家的子弟,在一定年纪后,要么,苦等成亲那一日,要么,只能将自己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那点银子送去红帐子里才能得一个机会; 但在这里, 他们, 唾手可得。 她知道太子对她的依恋,她和太子也经常亲昵,但从未做过那种事。 不过, 今日…… 她褪下了自己的衣物, 躺上了床, 昏睡中的太子嗅到了那股熟悉且能够让他安心的体香,他微微睁开眼。 「柔姑……」 「殿下……」 …… 十三岁,正是花骨朵般的年纪,她欢唿,她喜悦,洋溢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劲儿,被田家小姐点了一下额头, 笑着啐骂道: 「小浪蹄子,明明是我大婚,你兴奋个什么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自个儿今日要出嫁哩。」 「小姐出嫁,阿柔开心吶,小姐也开心的,不是么?」 「去去去,我哪里开心了,要离开父母,要离开阿弟,我巴不得一辈子留在家里。」 「小姐不诚实哦,上次那位王爷越过院墙进来看小姐时,小姐一边骂着人家登徒子,一边可是捂着嘴笑得那个厉害哟。」 「讨打!讨打!」 「啊啊,小姐别打了,小姐别打了,王爷是真的很英俊啊,和小姐真的是郎才女貌。」 「我看吶,是你这蹄子发了春,想做通房丫头想疯了!」 「我才没有,我才没有,小姐的夫君,我怎么可能……」 「如果他要你,我也同意呢?」 「唔,那就……那就……勉为……」 「好啊,心里话说出来了吧!」 「哎哟,小姐疼,疼,耳朵疼呢……」 …… 「给姐姐请安,姐姐福康。」 阿柔站在王妃身侧,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于昨日刚刚嫁入王府的侧王妃。 「好妹妹,快起来吧,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王妃身上没有丝毫架子,很热情。 「姐姐请喝茶。」 「好。」 王妃接过茶,小小地抿了一口。 「妹妹快请起。」 「谢姐姐。」 侧王妃站起身, 阿柔看向闵家小姐, 笑得脸上露出了一双小酒窝。 下一刻, 四周所有奴婢全部跪伏下来, 「给侧王妃请安,侧王妃福康。」 「起来,起来,都起来。」 闵氏从袖口里掏出一袋子金叶子, 挨个地分着。 等分到阿柔面前时, 阿柔接过金叶子, 「多谢侧王妃赏。」 「姐姐,这丫头长得可真喜庆,白白胖胖的,怪喜人的。」 「妹妹要是喜欢,就拿过去就是。」 「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白白胖胖的丫头,这得多福人吶,妹妹怎好意思分了姐姐的福气。」 一熘圈下来,分完了金叶子。 奴婢们全都领赏谢恩下去了。 闵氏在旁边坐了下来; 王妃似乎丝毫没有对闵氏这种「排场」和「施恩」的愠怒, 因为闵家的财富,那是燕人皆知的事。 「哈哈哈。」 闵妃忽然笑了起来, 第455页 对王妃道: 「姐姐可不晓得,我爹就是个爱显包的性子,吩咐我赏赐时一人一块小金锭子,说这才显得闵家的豪气。 妹妹我捨不得,就将金锭子改成了金叶子,这剩下的吶,妹妹命人送府库管事那里去了。」 「府里的日子,可能是清冷了一些。」王妃笑着说道。 王爷不喜奢靡,也不收受外臣进俸,身边的亲信臣子,也是以寒门出身的居多。尤其是现在最为被王爷所倚重的吏部小詹事赵九郎,一家子在京内清贫,还需要王府去接济。 类似赵九郎这般的臣子,还有不少。 又开不了源,又不得节流,府内的日子,自然就清寡了一些。 田氏倒是财货充足,但自家男人并不喜欢直接拿田家的东西。 「可不是嘛,不过姐姐放心,我闵家不是什么高门贵第,入不得品级,也不怕折了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这以后啊,府内的开支,就由妹妹负责去向我爹那里蹭出来,反正进府之前,妹妹就想清楚了,铜臭侧王妃就铜臭侧王妃呗,咱自家人把日子过得好才是真的。」 王妃看向闵氏, 出身于田家小姐的她,自是不可能是什么小白丫头; 但闵氏眼睛里,满是纯澈,这是一个,有钱,却不会让人觉得反感的人。 王妃笑着伸手握住了闵氏的手, 道: 「那姐姐就沾妹妹的光了。」 …… 「你叫什么名字呀?」 一身贵气的富家大小姐从马车上下来,看着跪伏在路边脑袋后头被插着麦穗的小女孩。 「贵人,贵人,她叫……」 「没问你!」身边一个女婢当即呵斥这个女孩身边的男子,应该是女孩的父亲,在另一侧,还跪着一个女人,女人身边,还有更小的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姐姐,您买了我吧,这样,我爹我娘我弟弟我妹妹们就不用挨饿了,就能吃上饭了。 求求姐姐, 你买了我吧, 我娘生病了,找大夫需要银子,我爹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把我给卖了。 您买了我,我给您做牛做马报答您的恩情。」 「闺女,咋了。」 前头, 一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爹。」 「哟,我家的菩萨又想发善心了?」 「爹哎。」 「行了行了,爹知道了,知道了,强哥儿,给这女娃子收回府里去。」 「爹,不是收回我屋里么?」 「乡野的小丫头片子,哪里懂得什么伺候人,让强哥儿带回去,找府里的嬷嬷调教调教才能得用的,这也是为她好。听话,闺女。 这样吧, 这一家子,生病的,挨饿的,爹都管了,成不?」 「谢谢爹。」 「呵呵。」 「爹,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咱们吶,这是给三殿下送钱去。」 「嗯?是被赶出京的那位皇子殿下么?」 「对,就是他。」 「为什么给他送钱啊,上次听小姨王妃归家省亲时说,三殿下是彻底被赶走了呢。」 「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啊,人哪里是被赶走了,人吶,是跑去西边搬救兵去了。闺女,咱大燕的最西边,有一座侯府,姑娘你知道不?」 「知道,先生说过,是镇北侯府,为镇压蛮子用的。」 「对头,人既然敢往西边跑,就绝对是有依仗的。 姑娘, 爹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道理话,你可得好好记在心底,以后啊,也得告诉爹的外孙。」 「爹,有你这般当爹的么,我才多大啊,不知羞。」 「哈哈哈,好了好了,外孙孙还早,但这话,你可得记住了。」 「嗯,爹,你说。」 「这钱啊,也就是银子,铜钱,用出去的时候,才叫钱,藏家里,能干啥?熔炼了下去造银器造铜器? 还不是照样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治病? 所以啊,家里有钱,不算啥,古往今来,家里地窖里,棺材里,埋得钱财,比咱闵家多的,多了去了。 可他们为何没有咱闵家这般的声势? 呵呵,这钱存到一定程度后,就得学会花钱。 还有, 最重要的一句, 这钱再多,铜器和银器,太软喽,拿来做刀做剑,砍不死个人,得让它变成铁,变成刀,变成剑,变成战马,变成甲冑。 任你再有钱, 在金戈铁马面前, 也都是个屁!」 「爹,你说话就说话,能别这般粗俗么?」 「好好好,爹错了,爹错了,我的心肝闺女哟,对了,这次咱们赶着趟地去给人家送钱,你也顺带看看,三殿下下面可是有好几个皇孙; 你瞧瞧, 爹这么多银子送出去了,以后的事归以后,咱总得先听个响不是? 闺女啊, 你就在那些个皇孙里头,挑挑看,挑一个你觉得最好的,最对眼的,再跟爹说,爹帮你给定下了。 这一车车的银子送过去, 好歹给爹买个女婿回来。」 闵家小姑娘闻言,倒是没有生气,也没有娇羞,毕竟她骨子里,还是爽朗劲儿更足, 反而笑出了声: 第456页 「呵呵呵,爹,你可真有意思,这一车车的银子送出去不算,还要搭一个女儿进去,有爹你这样做买卖的么?」 闵家家主闻言,抱起自己的丫头, 在他们身侧大道上,闵家的马车,络绎不绝。 「闺女啊,爹聪明吧?」 「嗯,外人都说爹你是财神爷哩。」 「我闺女聪明吧?」 「我啊,不知道哎。」 「我闺女是聪明的,别看府里的那些哥儿姐儿们觉得你憨,觉得你好哄好骗,但爹心里跟明镜似的,我闺女啊,天生是有大智慧的,起家的祖宗说过一句话,做事儿前,得先会做人。 自古以来啊,买卖一旦做大了,不会做人可不行。」 「爹,你到底想说什么?」 「爹的意思啊,爹这么聪明,我闺女,比爹更聪明,我闺女以后挑的夫婿,肯定也是一等一的聪明男子。 这爹以后的外孙孙啊,那必然是聪明得没得边儿了。」 「爹,你今儿是咋了,怎么三句不离外孙?你姑娘我才多大啊。」 「闺女啊。」 「嗯?」 「爹做了大半辈子的买卖,但爹心里,其实一直想做另一个买卖。」 说到这里, 闵家家主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 「做啥买卖啊,爹?你要做就去做呗。」 「是咧,爹正在做着咧。」 闵家家主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起来, 他抬起脚, 踩了踩脚下的土地, 长舒一口气, 带着些许激动,些许畅想, 缓缓道: 「爹要让以后脚下这块地的主人, 身上流着, 咱闵家的血!」 第四百九十三章 正是在下 大朝会, 大殿内, 此时, 鸦雀无声。 能站在这金瓦下的,是大燕最聪明的一批人,他们中绝大部分,都已经算出了答案。 毕竟,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外头的乌鸦飞过时掉过一根羽毛,你都会下意识地去思考是否事涉夺嫡。 答案的范围已经给你圈好了在这里,殿内的皇子就这两个,就算是拿几个答案去逆推,都能很快算出哪个是真正的。 四个字, 在很多大臣的心里浮现: 太子失德。 放在其他地方,这其实不是很重的一个罪责。 皇后薨逝,举国同哀,这不假。 但大部分的哀,也就局限于官宦之家,他们,需要着重注意,至于民间,顶多意思意思不要太过分,也没人会拿你去计较什么。 且皇后薨逝后,燕皇曾下过旨意,因晋楚那边似乎又起了战事波澜,所以将守孝之期给尽可能地缩短了,尽量不影响朝廷的运作。 而就算是官宦之家,脑子不清醒,在那短短几个月的孝期里请了戏班子,或者纳了小妾,亦或者做了其他喜庆热闹的事儿,多半也就是罚俸斥责贬官了事。 对礼法这方面,燕人本就看得比较松,不似干楚那边严格。 但问题在于, 皇后是太子的生母, 而太子,又是一国储君! 旁人失德,至多贬斥一顿即可,除非是上头真的要除掉你而你又有大敌当朝的才会以这个藉口下狠手,多半,也就伤筋动骨一下。 但太子不一样, 燕国的大臣们是没有干国大臣的那种道德洁癖的,否则也不会允许靖南王的存在。 而靖南王又和太子不一样,大傢伙都默认了,靖南王很难有善终,而且看其行事作风,似乎也不打算有善终的样子。 最重要的是,这位军神百战百胜,于国有大用,但就连田无镜自己当初都说过,他要造反的话,朝堂之上,愿意追随自己的,又有多少? 无非,就是领着一群丘八,将这大燕的秩序,给完全砸了个稀烂罢了。 因为, 燕人, 要脸! 大孝期间,临幸女子,还怀孕,这种失德之人,以后要是真让他坐上皇位,自己在跪拜之时,心里,岂不膈应? 如果陛下就一个皇子,那就罢了,为大燕江山社稷计,捏着鼻子大家也就认了。 可陛下不止一个儿子, 和太子一样优秀,甚至比太子还优秀的,眼前就有一个。 夺嫡之争,大傢伙都心知肚明,这个黑料爆出来的人,必然是站在左侧席列中的那位六殿下。 大傢伙不得不在心底感嘆, 六殿下的这一手, 当真是狠辣, 可称一击致命! 至于说有没有会觉得这种手段太过追求于权谋,其实大部分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了。 只要太子失德被证实, 这种道德上的重大污垢,足以让大部分朝臣都不想与其站在一边。 六殿下手段阴狠,就阴狠吧,反正大傢伙已经习惯了在燕皇的统治之下做事,无非是再多一代燕皇出来。 毕竟,习惯了不是? 倒是太子党的中坚人员,眼下无比心焦。 他们这些日子其实已经日思夜想了许久,到处补漏洞,测算六爷党那里到底会从哪里发起攻势,尽可能地让自己这边的防御给做到无懈可击。 第457页 可谁知, 竟然最后是太子殿下自己管不住裤腰带子! 太子党的成员们还更恨一件事,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您就算管不住裤腰带子,就算真的让那女人怀了, 怎么能放任那个女人离开? 为什么不做得干净一点,将隐患给彻底根除掉? 大业就在眼前, 龙椅就在眼前, 你怎么就能这般煳涂? 因太子仁慈,所以才有那么多的官员选择明火执仗地支持太子,倒不全是为了自己的个人利益,而是在他们看来,大燕经过燕皇这位千古一帝的折腾,接下来,真的是应当休生养息了。 可现在, 他们却比任何时候都希望太子爷当初能够狠辣绝情一点! 一个女人而已, 一个孩子而已, 和这座金殿比起来, 又算得了什么? 太子殿下这般妇人之仁,又将我们这些铁了心的追随者置于何地? 大傢伙,压在您身上的,可不仅仅是前程,甚至可能是身家性命啊! 而六爷党的那些人, 一开始震惊, 随后又是震惊, 最后,也就是眼下, 则是狂喜! 六爷党的骨干们,都清楚即将有大动作了,这是明摆的事儿,且风向都已经吹过了。 但具体是怎么打,打哪一点,其实没人知道。 但他们只当是主攻点不是自己这里,且这种攻势发起前,就跟行军布阵一样,需要做到绝对的保密。 也因此,他们不知道,但却不慌,只等着攻势发起之后,他们再顺势加入就是了。 但他们真的万万没想到, 自家六爷竟然用出了这一记杀招! 这一记杀招,直接绕开了东宫的所有防御,让东宫像以前那般弃车保帅都不可能。 宛若一名神箭手, 一箭直中东宫根本! 所有六爷党大臣, 以及那些之前没跟现在开始自动站六爷党这边的大臣, 心里都不由得为六殿下的这一手神来之笔叫好! 单纯从谋略角度而言,可谓是釜底抽薪! 但也正因为太高端,太直接,太有效了, 让原本做好准备今日配合一战的六爷党大臣们一时无法找到可以发力的点。 看吧, 太子那边的神色已经变了,太子已经慌了,这必然是心神受到打击的表现,连最基本的沉稳都做不到。 看吧, 自家六殿下如智珠在握站在那里,目光平静,明显胜券在手了。 可问题是, 这事涉天家血脉, 在这个当口, 大家虽然都已经有些心知肚明了,可偏偏没办法站出来去攻击。 因为, 要看陛下的意思。 党争党争,自古以来,哪个王朝没党争? 但你争归争,大家必须还得默认一个路子,一个界限。 天家的脸面,你要不要了? 这是大丑闻,固然太子会因此被废黜,但绝不能以这件事为罪名,否则青史之上,该如何着笔?后人该如何看待大燕的姬家皇族? 陛下刚回宫,就以这种丑闻惊现于大朝会,杀伤力实在是太大,这会儿站出来打冲锋,会将自己也连带着搅碎的。 自己碎了,不可怕,但很可能会将六殿下也牵扯进来。 为了大位,丝毫不顾忌天家颜面,这样子的皇子,岂能真的坐上这个位置? 也因此, 太子党那边是无话可说, 六爷党这边是一肚子话却不敢说, 大殿上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寂。 不过,所有人都清楚,这种沉寂,并不会持续太久,因为事情,会继续发展下去。 大家现在等待的,就是它的发展。 一看燕皇的意思, 他是否会大手一挥,遮盖住这一则丑闻; 再看大宗正姬长望的意思, 他是否会坚定地将话继续说下去,在这根箭矢上淬毒,将太子彻底定性! 虽说为官者最喜欢说一句:岂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但实则, 口的主人,是怕死的。 燕皇一旦给予压力, 大宗正挡不住这压力,接下来改口一说: 「哦,经查明,这是大殿下、四殿下或者五殿下留在外头的血脉。」 然后燕皇就打一下这几个皇子的板子,也就那样了。 毕竟,虽说皇后是所有皇子的嫡母,但毕竟不是生母,荒唐一下,也能接受,史书也能接受,大傢伙,也都能接受。 反正,到底是谁的,谁做的事,已经明白,对太子的杀伤,已经显现了。 大宗正也毕竟姓姬,是姬家的族长,他也不大可能彻底要在这金殿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将姬家的面子剥落个干净。 何必呢? 「哦,大宗正可直言,是哪位皇子竟敢犯下这等混帐畜生之事?」 燕皇开口了。 混帐,畜生。 意味着陛下已经生气了, 家里老人生气时,你都得顺着他的意思哄哄他,让他消消气,哪怕骗骗他,也是孝道的一种表现。 这君父生气了,那就更自然地得给君父台阶下了。 第458页 大傢伙都明白,这是陛下已经伸手,意思是,要将这个局面,这件事,给遮掩到角落里去了。 党争, 是要争的。 陛下的态度一直很明确,否则就不会给六殿下起事的机会,当年六殿下都不知道被贬谪到哪儿去了,是陛下一道旨意又将其招了回来,还管上了户部。 此后,自是一发不可收拾,六爷党不断地发展壮大,压得东宫喘不过气。 但依旧是陛下的一道旨意,完全可以将六殿下再度打落尘埃。 可陛下偏偏没有,你可以说当初是为了打仗,为钱粮计,所以才这般,但现在仗打完了,为国本计,陛下不应该犹豫才是。 所以,这应该是为了平衡,平衡皇子的争斗,可能,也平衡皇权的下放。 大傢伙都是宦海沉浮过的,都明白,这是陛下默认的党争局面。 陛下不希望你们和和气气的,不希望麾下臣子们亲如一家, 比如, 若是哪天六殿下忽然跑东宫去,发誓要效忠太子,这大概就是陛下最不允许出现的情况吧。 现在,陛下算是认可了这一步棋,接下来,得控制影响。 然而, 在这般明显的暗示之下, 大宗正姬长望却跪伏了下来, 沉声道: 「臣,不敢说!」 剎那间, 大殿内响起了很多倒吸凉气的声音。 当然了,不可能真的发出什么太大的声响,这指的是很多大臣都脖子微微后仰,脸上露出了惊骇之色。 就连站在那最宽敞区间位置的郑侯爷, 这会儿也愣了一下。 嗯? 要正面硬刚了么? 这时候,不应该见好就收了么? 硬刚下去,可是要连带着自个儿都被撞个粉碎的! 姬老六就站在郑凡对面, 这一会儿, 他忽然觉得姬老六有些陌生。 难不成, 是一向和自己一样,喜欢苟发育的姬成玦,知道这是最后一战,所以直接选择来一出……你死我活? 姬老六留意到对面站着的郑侯爷投送过来的目光, 只不过, 就像是前些日子于城门外郑凡对他的那般, 姬老六的目光恰好移向另一侧,完美地避开。 而大殿内的气氛,也在逐渐发酵,这是一种无声地发酵。 要打击政敌,就得出招,就得攻,这是应该的; 但没有见风收剑,却直接来了一出以退为进,这是要将一切后路和转圜余地给堵死么! 大宗正的招,以及出完了,他的作用,已经体现了。 接下来, 他应该做的选择是: 「经查明,这是某某皇子的。」 然后, 甭管是老大还是老四老五,都会被拉出去打一顿板子,背下这口莫名的锅。 这件事,也就这般了结了。 群臣心里如明镜,陛下心里如明镜,接下来,如何惩罚太子,惩罚到什么地步,就看双方真正的角力了。 比如,六爷党接下来,会用雪花一般的摺子勐烈抨击太子监国时的错误,要挑错,可能是有的挑的,毕竟治理着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怎可能做到白璧无瑕? 就算太子没错,东宫的人就会没错?太子党的人就会没错? 不可能的。 这些错,以前只是隔靴搔痒,但接下来,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反正,就是抨击,就是打。 抨击的是其他事,但目的,就是顺着「太子失德」这个伤口,疯狂地去撕扯,最终,将太子拉扯下去,东宫易位! 这才是正确的操作,这才是政治游戏。 而姬长望的一句: 「臣不敢说。」 意思是,他不想把这口锅,给随便送人去背。 他要说出来, 他要将自己调查出来的真相,说出来。 敢说这话,必然证据详实到无以復加,女子的身份,乃至于是那个幼女的身份,也必然会是铁证! 大宗正, 这是要朝堂上, 直接见血! 六爷党的不少官员此时恨不得冲出去,捂住大宗正的嘴,压着他的脑袋让他强行改口。 队友, 同道, 你做得够多了,也够好了,再做下去,就要过了啊,过了啊! 而太子的脸上, 则露出了凄凉之色, 他的身子一个没站稳, 竟然往后推了两步,好在伸手撑住了栏杆,才稳住了身形。 他的目光,落在了大宗正身上,然后,又落到了站在群臣之列的六弟身上,有些,绝望。 因为太子的位置,是站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平台上,所以,他的一举一动,必然被下面站着的群臣尽收眼底。 能在朝堂上混的,都是人精,也必然会察言观色的,太子这个神情,不仅仅是被打击到了,而且还有一种被自己最亲近的人背叛的伤心欲绝。 是啊, 能够在那段时间,接触到太子,而且还得发生那种事的,必然是身边极为亲近信任的女子吧。 能够在那事之后,不强逼着服用避子汤,甚至,没被直接下死手除掉,杜绝这个隐患,也必然是真心不捨得吧。 明知道这件事一旦爆出,会将自己伤得粉身碎骨,却依旧没有那般做,显然,那个女子在太子心里,有着绝对不一般的位置! 第459页 但, 太子,煳涂啊。 燕皇的目光,缓缓地扫了下来, 他坐在金殿的龙椅上,最高位置,下面的一切,自然全都收入其眼底,距离他最近,就在跟前下方平台站着的太子,他的表现,自然可以看得更为清楚。 最后, 燕皇开口道: 「大声说出来,朕,恕你无罪!」 没有罢朝, 也没有以天家私事,去强行中断这件事。 虽然,有点掩耳盗铃的意思,但陛下,是有这个权威的。 但, 他毕竟是一位骄傲的帝王, 他更习惯于直面,而不喜欢去躲避,哪怕,是在这件事上。 郑侯爷抿了抿嘴唇, 他在留意此时的氛围,同时,也在思考接下来的发展。 姬老六对他说过,且看他如何将自己的那些兄弟给打倒。 嗯, 郑侯爷见识到了, 确实精彩, 精彩得神乎其技。 但他不得不去考虑一件事,那就是这般直接的硬刚,为了尽可能地一击击垮东宫,从而彻底惹怒了燕皇,姬老六会不会有好果子吃? 一个不懂顾全大局的皇子,能被燕皇认可,且在这个时候将权力交给他么? 郑侯爷越想越觉得有点悬, 燕皇是骄傲的, 骄傲的人,往往会做出不符合常理的事,确切地说,是不符合利益相关的事。 你姬成玦敢这般落天家的颜面,这哪里还有当家人的姿态和觉悟? 既然如此, 朕就换一个儿子来继承家业就是了, 难不成你就笃定了太子倒下了,朕就非你不可? 郑侯爷咬了咬嘴唇,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愁,但同时又有些理解,因为苏日安不晓得燕皇今日为何神采焕发,但昨日他可是亲眼见到燕皇嗑药的,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姬老六是因为认为燕皇日子没多久了,所以才想一劳永逸以避免夜长梦多么? 这样考虑,也对。 就是想从容,想从长计议,也得看给不给你这个时间,否则,只要燕皇驾崩时,太子再被千夫所指,他只要没被明旨废黜太子之位, 那么, 他就依旧可以顺理成章地登基! 姬老六,可能是不敢等,也不敢赌。 「谢陛下。」 姬长望先谢恩, 随即目光, 看向了站在平台上失魂落魄的太子, 开口道: 「臣已查明女子身份,原委,身为姬家宗正,臣职责所在,今日,不得不指出行此失德之举的,正是……」 这时, 一直站在群臣之列的姬成玦, 走出队列, 跪伏下来, 强行打断了大宗正的话语, 额头抵着金殿的地砖, 大声道: 「正是儿臣!」 第四百九十四章 意外的转折! 「正是儿臣。」 没人能想到,在这一时刻,走出来的认罪的,是大燕六皇子……姬成玦。 今日的大朝会, 今日的金殿, 所有大臣勛贵在来上朝前就清楚註定不会平静。 不少人在昨夜宫内宴会结束回到家里用夜宵时,对自家的子侄感慨道: 「明日,註定不得平静啊。」 然后, 还得嘆息三下, 再盯着烛火摇曳, 尽量做到讳莫如深。 哪怕,他在今日的大朝会压根就起不到什么作用,却一定要营造出一种自己正身处漩涡的两难局面,以酬自己忧国忧民之心。 不过, 这不仅仅是不得平静,这是一波三折,且每一折,都是折断骨头扯断筋的那种,能听到极为清晰的骨裂之音。 太子党的官员们错愕了, 这, 这是哪一出? 六爷党的官员则是已经将惊变的神情流露在了脸上,这个当口,这些大人们已经无法去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了,完全破了功。 太子的手,依旧撑着金殿平台上的栏杆,在其身边,有一尊金龙头,龙目威严,瞪向下方,而太子此时的眼睛,瞪得和身边的龙目一样大。 大宗正姬长望抬起头,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跪在其前方的六皇子。 郑侯爷也在度过震惊之后,于心底,快速地盘算开去。 其实自己很大一部分精力被军事牵扯了,所以,郑侯爷觉得自己政治眼光还可以,但论政治的运筹和阴谋手段的掌握,郑侯爷认为姬老六肯定在自己前头。 他这么做,肯定是有深意的。 太子的表情、肢体语言等等已经近乎要宣布崩溃的样子,所以,大宗正的那根箭,必然是射向太子的。 燕皇有一个压箭的动作,却被大宗正以退为进给顶了回来。 而当箭矢射出时,姬成玦忽然闪身而出,毫不犹豫地挡下了这根箭矢。 兄弟情深么? 郑凡并不觉得都到了要託付一家老小的时候,姬成玦还会有心思在这里表演什么兄友弟恭。 是想牺牲自己,来为太子挡一锅? 是想先呈现出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一击整倒太子,随后再秀一把顾全大局,忍辱负重? 是故意想给你燕皇看看,你的儿子,能上能下? 第460页 不, 不, 不可能的。 郑侯爷在心底微微摇头,不会是这样,也不可能是这样。 这是大决战,作为夺嫡坚持到最后的皇子选手,你姬老六要退,大可在烤鸭店二楼和四皇子一起退,这样,说不得还能留下一份香火情,以后夹着尾巴做人,还有机会能混个安乐王爷,亦或者,你儿子孙子,能过得舒坦一些。 烤鸭店时没退,就意味着彻底没退路了。 你这时候惺惺作态出来挡枪,压根就毫无必要。 夺嫡最关键时刻,自己把一个屎盆子往脑袋上磕,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你不是老大,不是老四不是老五,也不是未成年的小七,你是咬牙坚持到最后甚至还领先太子半个身位的六爷。 妇人之仁,此时是不会存在的,姬老六,他不会犯这种错误。 再有,此时任何的退缩,任何的所谓作秀,任何的兄弟情,任何的顾念虚情假意,都是对跟随着你的臣子们的不负责任,这么玩儿,队伍必然会离心离德,人心一散,就崩了。 郑侯爷的眼睛眯了眯, 因为姬老六是跪伏在那里的,脸朝下,所以郑凡看不清楚他此时的神情。 是, 必须要这么做么, 有非这么做的理由? 郑凡将目光从姬成玦身上挪开,看向了大宗正,而后,再看向太子,最后,蜻蜓点水一般地,扫了一下燕皇龙椅位置。 这时, 燕皇的声音响起: 「成玦,你,再说一遍。」 姬成玦抬起头, 他的脸上,神情平静: 「那个幼女,是儿臣的,儿臣失德,请父皇降罪!」 声音很清晰,也很嘹亮,金殿内,所有大臣都听得清清楚楚。 而这时, 郑凡忽然留意到,跪伏在后头一点的大宗正,他的目光里,竟然透露出一抹复杂,甚至是……畏惧。 太子在此时,也跪伏了下来。 兄弟请罪,当哥哥的,自然得维护,同跪求情,理所应当,但在旁人看来,更像是最为较劲时忽然松了那口气,整个人,直接虚脱了。 燕皇没理睬太子,也没急着去治姬成玦的罪, 而是看向跪在后头的大宗正,自己这位叔叔; 「大宗正。」 「臣……在。」 「你刚刚说,你的证据很详实,朕问你,那证据所指,果真就是成玦么?」 「臣……」 大宗正的脸上,开始渗出汗珠。 族长一职,一般是由辈分最高的人担任,其实,大宗正年纪是大了,但也就比燕皇大一些而已。 毕竟,皇帝的儿子,年龄跨度大,并不稀奇。 但这会儿,大宗正的脸色,却开始泛白。 最后, 他咬了咬牙, 道: 「回陛下的话,不是。」 「嘶……」 这次,是真的有不少人吸凉气了,实在是这一波三折后再继续折当真是让人无法自抑。 直娘贼, 眼前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六爷党派出的人,向太子发动了雷霆一击; 随后, 六爷党的魁首亲自出场,自己挡下了这一击; 按理说, 魁首都已经这般担责了, 结果你这个打冲锋的,竟然不跟着魁首一条路? 大家都是官场老人了,就是那些承爵的勛贵,也自小耳濡目染一些东西,所以所有人都清楚,这不可能是配合默契不默契的问题,再不默契,只要有点脑子,都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大宗正脸上的虚汗,变得越来越多了。 宰辅赵九郎则依旧站在那里,不动如山。 在其身边的那些各部尚书以及左右僕射尚书令等真正的朝堂大佬,他们或许有亲近某位皇子的意思,但那也只是认同那位皇子的治国方针和理念,到他们这个级别,必要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亦或者需要时,不留痕迹地顺水推舟一下即可,是不会亲自下场的,丢份儿。 猎人要咬人时,怎么可能亲自张嘴,放狗就可以了,当了大佬,哪个手底下没养一群狗? 当然了,这并非意味着他们现在摆着高人姿态就是「洞察一切」,事实上,他们之间也在频频眼神交流,再微微摇头,显然,他们也对眼前这个局面一头雾水。 倒是郑侯爷,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细节。 那就是陛下问大宗正时, 先提点了一句: 既然证据详实。 这话,第一次是大宗正自己说的。 然后,陛下再问。 所以, 大宗正根本就无法改口的,他的箭,一开始是指向太子,那么,必然就是指向太子的,甚至可以说是箭矢上会很清晰地刻着一行字:此箭特造杀太子! 除非燕皇刻意抹去这一行字,大家都混个煳涂,那么就是随便再找个皇子当这个便宜爹,再打个板子。 但燕皇的口吻是, 他要看证据, 要看, 你调查出来的证据,你准备好的证据! 伴随着今日气色很好,燕皇的脾气,也上来了。 这件事,几次波折,燕皇已经厌烦了,他自己堵住了大宗正的路,硬生生逼着他往前走。 第461页 「那,到底是谁?」 大宗正将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 近乎带上了哭腔, 喊道: 「陛下,臣,不敢说,不敢说啊。」 姬成玦依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太子已经站起来了,但闭着眼。 这时, 燕皇将目光落在左手第一列第一个位置的那位。 君臣二人,相互扶持这么多年,习惯久了,近乎成了一种本能。 甚至,不用去抬头领会陛下的目光,赵九郎也清楚,该自己这个宰辅出来了。 赵九郎出列, 道: 「陛下,臣有话说。」 「宰辅但说无妨。」 「天家血脉,干系我大燕社稷之根本,断不得容丝毫马虎和闪失,大宗正身居此位,先前言之凿凿,现在含煳其辞,不敢言明。 实乃拿天家威严法度当儿戏, 臣, 请治大宗正玩忽职守之罪; 臣, 请治大宗正辱没天家之罪; 臣, 请治大宗正大不敬之罪!」 赵九郎话音刚落, 随即, 各部尚书大佬全都站出, 「臣附议!」 「臣附议!」 刑部尚书更是直接道: 「陛下,大宗正于朝堂金殿之上依旧不敢直言,岂不是说明这煌煌大殿之上,无他说真话之余地么? 这是蔑视国家法度,蔑视天子之罪!」 这一排排的罪责下来,虽说没谁不开眼,对皇帝的亲叔叔说出什么「诛」这种的话来。 但看现如今,当今天子对宗室的冷漠,谁都清楚,有宰辅亲自背书,这罪名下来,不仅仅是大宗正位置不保,爵位,说不得也会丢,这对于近亲宗室而言,比死,更难受。 大宗正闭上了眼, 开口道: 「陛下,臣所查明的是,那幼女,是太子所出!」 大宗正终于说了出来,说出了这个,明眼人都早就看懂的答案。 「哦?」燕皇开口道,「太子。」 太子又跪伏下来,没说话。 燕皇倒是没追问太子,而是伸手,指了指跪伏在下面的姬成玦,道: 「成玦,你,是怎么回事?」 「回父皇的话,失德的,确实是儿臣,与太子无关。」 姬成玦继续坚持。 「呵呵,这倒是有些意思,有意思啊,朕在后园疗养了一段时间,回来后,当真是兄友弟恭得很吶,连这种失德之罪,兄弟间居然都抢着往自己身上背的。 你们两个, 还真是让朕,欣慰啊。」 「大宗正,朕,再问你一次,你所查之证据,指向的,到底是谁!」 「陛下,是太子,是太子殿下。」 「成玦,朕也再问你一次,到底是谁,失德?」 「回父皇的话,是儿臣自己。」 燕皇摇摇头, 最后, 目光落在了太子身上, 道: 「太子,到底,是谁?」 「父皇……儿臣……」 太子跪得,更低了。 「好,好啊。」 燕皇伸手,拍打着龙椅, 「让诸位爱卿见笑了。」 下一刻, 郑侯爷马上跟上大傢伙的动作,一起向龙椅躬身行礼, 齐声道: 「臣等不敢。」 「臣等不敢。」 「但这事,既然已经这般了,那朕,倒要看个明白,也请诸位爱卿,与朕一起,看个明白。 大宗正, 朕问你, 那对母女现在何处?」 「回陛下的话,在宗人府。」 「魏忠河。」 「奴才在!」 「去提人,物证,也一併提来,给大傢伙,瞧个明白。」 「奴才遵旨。」 魏公公当即走下了金殿高台,自太子身边走过,再自姬成玦身边走过,再从大宗正身边走过,而后,在满朝文武的瞩目之下,走出了金殿。 「朕,再给你们仨,最后一次机会。」燕皇目光扫向跪在下方的三人,「一会儿,等魏忠河把人提过来,朕,就不会再给丝毫情面了。」 太子、六皇子、大宗正, 三人,全部继续跪在那里,没人翻供。 「好。」 燕皇缓缓地闭上眼, 道: 「看吧。」 …… 宗人府,是个大衙门,他管的人,很多,姬姓皇族的婚丧嫁娶,都得从这里头流转,可偏偏,他的衙门,又不算大。 因为这个衙门,充斥着的,是家长里短,抬头不见低头见,全是沾亲带故的。 且自从这一代燕皇继位后,将原本宗人府所掌管的姬姓钱粮权力移交给了内务府,钱粮都不管,那就甭管穷亲戚还是富亲戚,是真的都不怎么乐意鸟你了。 不过,这座衙门的架子,到底还是在的。 而此时, 在宗人府衙后的庭院厢房里,阿柔正将一块酥饼,递给自己身前的女童。 女童双手拿着酥饼,咬了一口, 笑道: 「娘,甜。」 阿柔伸手轻抚女童的脑袋。 此时的她,身着一套有些旧却很干净的花袄,看似农妇,实则那股子半生于宫中的精緻,是怎么都无法遮掩下去的。 第462页 她们没有在大牢,也不可能被丢大牢,而是被看管在厢房内,一日三餐,都有人专门负责。 门口,则站着不少宗人府的衙役。 阿柔就这么看着女童吃着, 她记得, 自己当初很小很小的时候,被小姐家的人接进了闵家,第一次被拿到手的食物,就是桃酥饼。 她还记得当时一口咬下去在口中咀嚼出来的甜味。 一晃, 这么多年过去了。 这时, 一群身穿密谍司番子服侍的人径直走入了后宅厢房院子里。 为首一人,拿出腰牌,对守在这里的宗人府衙役喊道: 「奉魏公公命,前来提人,快把人交出来。」 衙役们见是密谍司的人,马上也就让开了。 阿柔听到外头的响动,起身,将女童抱住。 女童抬起头,极为天真地问阿柔: 「娘,是要去见爹了么?」 阿柔没回答, 只是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女童的脸蛋。 然而, 就在密谍司的人即将打开厢房门时,忽然间,一根铁棍横扫过来,捲起气浪! 最前方打算开门的两个密谍司番子直接被掀翻在了地上。 门口, 则出现了一位手持铁棍身材高大的和尚。 「大胆!」 「放肆,什么人!」 和尚笑了笑, 回答道: 「宁安镖行二供奉,癞头僧——周昌。」 「哈哈哈哈……」 就在这时,厢房上方屋顶上,又出现了三道人影。 一身着黑袍的男子,一身穿紫衣的女子,外加一个手持酒葫芦的驼背老者。 黑袍男子开口喊道: 「南望商行大供奉,黑面鬼——柳明阳。」 紫衣女子则笑道: 「山海行会三供奉,吴莹。」 老者喝了一口酒, 对着下方喊道; 「晋地,秦驼子。」 他们四个,都曾在江湖上闯荡出响噹噹的名号,最恐怖的是,他们四个人,全都是四品高手! 而且, 能够在燕京城一下子召集这么多商会供奉的, 只有一位, 当年,那位大婚时,各大商会大掌柜,可是亲自来燕京为少主子请安的。 这些高手,不是用金银能收买的,靠的,是人情! 密谍司为首一人倒是没害怕,身边所有番子都抽刀警戒,其更是直接喊道: 「这里是京畿重地,安敢这般放肆,速速让开,否则,密谍司法网无情!」 四个四品高手,强大必然强大,但还真没到让密谍司害怕的地步。 他们只要敢在这里放肆,须臾之间,密谍司高手也将出动,同时,禁军也会马上围捕过来。 「哈哈,老头子我是喝多了,但刚刚的话,老头子我倒是听得清楚,奉魏公公的命来提人? 成, 魏公公的腰牌呢?印信也是可以的。 我们几个,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只要规矩对了,保管毫不阻拦。」 「放肆,你们有什么资格去看!」 「哎呀,那就没法子喽,东家吩咐过了,没圣旨或者是没魏公公的腰牌,这人,可不能让不相干的人给提走喽。 否则,东家怪罪下来,就得剋扣咱的酒钱。」 下面厢房屋子内, 一直注意听外头动静的阿柔目光里当即透出一股子焦急, 随即, 勐地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女童, 而后, 伸手自自己头髮里抽出一根簪子。 「嗡!」 一道青色的气旋直接抽在了阿柔的手腕上,簪子被打飞了出去。 随即, 张公公自厢房里屋闪身而出, 一只手攥住了阿柔的手腕, 另一只手直接抽在了阿柔的脸上。 「啪!」 阿柔被一巴掌抽得嘴角溢出鲜血,不敢置信地盯着面前的张公公。 张公公则冷笑一声, 骂道: 「贱人!」 第四百九十五章 孤,赌她善良 密谍司领头人将刀口向前一指,看向四周宗人府衙役,喊道; 「命尔等与我司一同诛杀这帮江湖叛逆!」 宗人府衙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倒是没反对,纷纷将兵刃对向了厢房那边,但也不至于唿啦啦地抢先一步冲上去拼杀。 任何衙门,只要和人情关系扯得太深,它必然就会出问题,而整个大燕,再没有一家衙门能和宗人府比人情关系往来了。 所以,这里的绝大部分衙役,其实都是宗室或者是宗室的亲戚子弟,实在是在外头混不下去了,又不愿意出远门从军,所以托爷爷告奶奶的在这里当个差;平日里可以拿来充充样子,关键时刻最擅摸鱼。 所以,密谍司的番子们先一步冲杀上前,更有几个身手不错的,直接飞身上了屋顶。 但一来这群番子人数本就不多,也就十个人,而另一边,则全是高手,所以,刚一正面交锋,就听到一阵惨叫。 这压根就没得打,尤其是飞身上去的那两个番子更惨,上去人还没站稳,就被直接打吐了血倒飞下来。 宗人府衙役们见状,纷纷眉头一皱,他们原本还想着等这些番子们差不离解决了这帮江湖人士后再上去架个刀意思意思,谁晓得局面这般一边倒? 第463页 当即,四周所有衙役都往后退了三步,仿佛这里不是宗人府,而是外街的巷子口。 屋顶上,还不忘喝酒的秦驼子目光微凝, 道: 「不对。」 这帮番子,也太不经打了。 在他们面前,不经打算正常,但不可能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就在这时, 斜上方一道人影飞掠而起,那人手持长弓,三根箭矢搭于弓弦,气机内聚。 此人一出,当即使得这里的四大高手心生警兆! 但随即,警兆消失,因为那人的箭矢并非继续瞄向他们,而是瞄向了下方的厢房。 「军中高手!」 秦驼子大叫一声,整个人直接向下跳去,这是要以自身去挡箭。 另外几个高手,犹豫了一下,显然,做不到秦驼子这种「捨生取义」。 他们境界高是高,但有些时候,境界高不一定意味着不会重伤或者不会身死,他们是供奉,并非死士。 「嗖!嗖!嗖!」 三根箭矢射出。 秦驼子手中酒葫芦向前一丢,葫芦先一步和一根箭矢相碰。 「砰!」 葫芦炸裂,抵消。 随即, 第二根和第三根箭矢加身。 秦驼子左手攥住一根箭矢,掌心之中,当即有鲜血飞溅。 其不顾自己的伤势,身躯于空中一扭,单腿踹向另一根箭矢,鞋底直接撕裂,勉强将那根箭矢踢偏了方向。 落地, 秦驼子掌心在颤抖,另一条腿也在颤抖,一脸骇然盯着前面上方站着的弓箭手。 这会儿, 周昌持棍上前,三步而落,腾空而起,径直扑向那名弓箭手。 吴莹和柳明阳也是从房顶开始准备迂迴包抄,坚决不给对方以再来三箭齐出的机会。 靶子就在屋子里,他们要去挡箭,实在是太被动! 然而,秦驼子却在此时喊道: 「小心四周!」 对方身手利索,明显带着军中的影子,若如此,那么…… 「唰!唰!唰!」 一时间, 一群身着甲冑的士卒自四面院墙中翻身而出,第二梯队则全部站在院墙上手持弓弩。 这江湖高手,最怕的,就是这种场面,他们不怕衙役也不怕豪强,怕的就是一上来就井然有序。 而这对于在场的供奉高手而言,还并非是最恐怖的,恐怖的在于,所有弓弩手的箭矢,并非瞄准着他们,而是厢房! 「该死!」 秦驼子骂了一声。 他们现在可以突围,而且大概率能突得出去,可问题是,他们来这里,是要保护人的。 保护那对母女,不被外人杀死,同时,也得保护他们不去自杀。 「放肆,京城之地,谁敢无兵符私自调兵,其罪当诛!」 一声怒吼传来。 随后, 自更远处,一群戴着面具身着青色甲冑的甲士极速奔袭而来,而在更外围,也就是宗人府后厢房院子的四周外的民房上,一群弓弩手直接攒射。 那群禁军压根就没料到在他们埋伏时,竟然还有一队人马埋伏在他们身后,顷刻间就被射得人仰马翻。 正中央那名先前三箭齐发的弓箭手见状,对着冲上来的周昌就是两连射,周昌不愿意在这种大好局面下给自己弄个重伤,很干脆地选择了后退。 紧接着, 弓箭手再度三箭搭起, 瞄准厢房。 「咱家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这般无法无天,敢在京内放肆!」 一声长啸自不远处传来, 紧随其后的, 是两道绿色的匹练。 一道拦截向前,迫使弓箭手无法射出,一道横切于后,直接切向弓箭手的后背。 弓箭手腰部发力,整个人侧翻了出去,箭矢,对向了来人。 「狂妄!」 魏公公不比那周昌无用, 一来境界高, 二来, 这儿是京城,是他魏忠河的主场,在这儿,别人能退,他魏忠河,一步都不能退! 须臾之间, 魏忠河身形直接出现在了弓箭手身前,左手棉掌探出,指尖以极快的速度自箭头上轻抚而下,右手袖口之中再有匹练迸发,剎那间击碎了弓箭手甲冑上的护心镜,更是将其整个人镇飞了出去。 而先前后退的周昌此时上前,一棍挑飞了弓箭手手中的弓箭,随即膝加肘,将弓箭手锁缚住,留了活口。 做完这些, 周昌还对魏公公抬头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许拘谨。 魏公公也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周昌这个癞头和尚,当即有些羞涩。 考虑到双方的实力和位置,在魏公公面前,周昌确实有点虾米见到大鱼的意思。 曾经,剑圣最不忿的就是靖南王的那句:江湖,上不得台面。 别看一群英雄豪杰总喜欢喊「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实则, 真正心里有底气的,人压根不用喊。 魏公公扫了一眼这些个高手,有些感慨,高手是高手,但不经用啊不是,到底和正儿八经的手下完全不一样。 平时供在那里,挺好看,关键时刻顶不上去,还想着退。 六殿下手里的这帮人,实在是…… 第464页 不过,魏公公又摇头笑了笑,其实,皇子是最不用为自己手下人担心的了,只要做了皇帝,那么,现在陛下的,就是他的。 下方的清扫,也已经进入了尾声,那群戴着面具的甲士杀起人来,真的如同鬼魅,让吴莹那几个看得都有些心惊,单对单他们当然不怕,但如果成队来捕杀他们,他们自己心里也没底。 其中,一为首者来到院子中央,摘下面具,露出陆冰的脸。 这位鸿胪寺的少卿,此时身上透露出的,是一股子冷血煞气。 「陛下有旨,提人上殿。」 「臣,遵旨!」 陆冰转身,推开门,进入厢房。 张公公左手掐着阿柔的脖子,右手卡着阿柔的手腕,女童站在角落,哭喊着:娘,娘,娘! 见到陆冰陆大人,张公公长舒一口气,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陆冰上前,亲自抓住阿柔,先强行打开阿柔的嘴,查看齿间是否有毒囊,确认没有后,再扫了一遍阿柔身上的利器。 其实,阿柔是会一点点功夫的,也懂一点点的鍊气法门,在宫内,学了一些,但只限于帮贵人按摩舒缓情绪,真要说身手打架,那是不够看的。 检查完之后,陆冰用一口黑色布袋,将阿柔上半身完全罩住。 这时,魏公公也走了进来,看着张公公,魏公公笑骂道: 「也不晓得装一下等着咱家进来时再放人。」 对陆冰直接放人,意味着张公公,意味着张公公身后的六殿下,是早就猜出陆冰的身份及背后了。 张公公笑了笑,讨好道: 「是奴才心急了,心急了。」 魏公公对着张公公比了个兰花指, 再伸手将女童抱起。 女童许是被魏公公身上的气息所摄,竟然不敢哭了。 「呵呵,咱家有那么令人害怕吗,咱家可一直觉得自个儿挺慈祥的。」 「世子也这般说,回到家后吵着要跟他魏叔叔学袖中剑哩。」张公公忙开口道。 世子是在哪里见到魏公公的? 必然是在奉新夫人府上。 魏公公为何会出现在奉新夫人府上, 自然是陪着陛下。 「哈哈哈。」 魏公公大笑起来, 骂道: 「你个兔崽子,真当是不要命了,就是你家主子想拉拢咱家都不敢你说得这般明白。」 「主子是主子,奴才和您,不一样的。」张公公开口道。 「可别胡咧咧了,八字才续上一撇,尾巴,可得继续压着,你家主子是多么沉得住气的主儿,可别给主子丢人。」 「是,公公教训的是。」 魏忠河抱着女童,伸手逗弄着,随即,又问道: 「可是太子的骨血?」 张公公笑道: 「您说呢。」 「晓得了。」 魏公公对陆冰道: 「麻烦陆大人派人回去先行一步禀报,就说宗人府这儿有人调禁军谋逆,咱家在这儿陷入了鏖战,请陛下下旨,平叛。」 陆冰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魏公公,点点头。 外头,早被肃清了,该杀的杀,该抓的抓。 鏖战,是不存在的。 但你要说魏忠河在这里谎报军情,欺瞒圣上,是为了给自己邀功? 那不至于,也太小看司礼监掌印的格局。 而当今圣上,不管什么时候,都不是可以被欺瞒的人。 所以, 这是来自陛下的授意。 这时, 一名真正的密谍司掌舵走了进来,对魏忠河行礼道: 「公公,马车已经备好。」 「成,咱走着,可别让陛下和大臣们久等。哦,对了,张公公似乎最擅长赶马车,是不?」 张公公忙道:「是。」 「劳驾。」 「您客气,为公公驾车,是奴才打入宫时做梦都想着的事,倍儿有面子。」 「走着。」 「您请。」 魏公公手臂一放,原本在其怀中的女童掉落下来,魏公公再伸手一抓,提着女童的衣领子跟抓小鸡儿似的提着女童走出了厢房。 而阿柔,则是被密谍司的人上了八门锁,小巧精緻,不伤人,也别想自杀,就是高手被上了这锁,也都没法子挣开。 提着女童走了出去的魏公公看见站在院子里的秦驼子,见其身上流血的狼狈样, 笑道; 「江湖人想上檯面,就得流血,您老爱喝酒,倒是不煳涂。」 秦驼子忙躬身道: 「年岁上去了,脑子,也就清醒了。」 「可以。」 说完, 魏公公将女童丢给身边的两个番子,番子将女童和被锁住的阿柔安置在了后头的一辆马车上。 魏公公自己呢,则坐进了前头的马车。 张公公上前,驾车。 马车行进, 走的是御道,前头打着旗号,能以最快的速度进宫。 行进一段后, 魏公公从马车内出来,干脆坐在了张公公身侧,开口道; 「倒是有些意思。」 「公公想知道什么,就问,奴才必然回復。」 「这女的,不是柔姑么。」 凤正宫的大管家,魏公公怎么可能不认识,老相识了都,在王府里就曾拌嘴过的。 第465页 先前之所以晚一步进厢房,就是等着陆冰控制好人,他不想进来打照面,寒暄不寒暄,都没意思。 「是。」 「闵家人?」 「是。」 「这也是奇了怪了。」魏公公笑着摇摇头,「一环套一环的,既然没能套起来,那就必然是有其中一处出了问题。」 「是,公公明鑑。」 「细说说,都摊开明牌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是,她自幼被接进闵家,再由闵家调教好安顿好家人后,分派往各府。」 「这倒是闵家的风格,财大气粗的,就喜欢搞这种事儿。」魏公公深有感触。 银子多,人手就多,人手一多,就容易到处都是他的人。 但转念一想, 一位闵家出身的谍子,竟然一直暗藏在皇后身旁,深得信任这么多年,哎哟,哎哟。 「再然后呢,算了,以前的事儿,就甭提了,就说说这事儿吧。」 「陆大人都早就候着了,奴才还以为宫内,都晓得了。」 「呵,陆冰保护的,是天家血脉。」魏公公催促道,「说正事儿。」 「喳。这次,本打算用这一招的。」 这一招,自然就是用太子失德之事,来打击太子,扳倒太子。 「再然后呢?」 「这再然后就是,主子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主子说,少小被卖进了闵家,那么个小的年纪,对闵家,对她父母,对兄弟姐妹,到底还有多少情义,怎可能抵得过这大半生于府内宫内的生活。 主子说,他愿意相信柔姑的忠诚。」 「这也算?」 「他愿意相信柔姑对皇后的忠诚,对太子的……忠诚。」 「哦,咱家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 一个早就编织下来的局。 太子失德,是大杀器。 六爷党用这一招,可以对太子一击致命。 闵家几十年前的布局,可以收到奇效。 这个局,令人感到完美,令人感到惊嘆。 但六皇子却跳出了这个局,他从一开始,就不信这个局,可以歷久弥新。 人,不是物件儿,是会变的。 阿柔原本是闵家的人,她也在王府里见到了嫁入王府的侧王妃闵氏,那时,她应该是还是闵家的人。 但数十年来,皇后对其如姊妹,太子视其为长辈。 当年的那个小女童,愿意为家人而求着贵人买下自己给家人一条活路,现在的柔姑,就会再次选择为自己的家人而牺牲自己。 谁才是她的家人? 谁现在才是真正她在意的家人? 这是一根闵家家主,留下来的箭,不,确切地说,是诸多箭矢中的一根,广撒网,凑个运气。 但, 这或许也是太子早早预留下的一根箭。 当他的六弟,打算动用这根箭时,看似是准备伤害东宫,实则最后,会伤到他自己。 因为这根箭,有去无回。 当六爷党发力想要将太子党彻底逼入悬崖时,六爷党自己,其实也已经站在了悬崖边。 而这时, 最关键的箭矢,会反水。 掉下去的,就不是东宫,而是六皇子了。 闵家余孽,算计兄弟,大逆不道,欺君罔上…… 原本可以遮掩的东西,一下子被排在了明面上,一如现在大殿上的局势。 以前,可以犯的错,在阳光下,却是致命的。 所以,太子的失态,一开始,是装的。 他在等着「请君入瓮」, 但六皇子却先一步跪下来, 喊道:是他失德。 一下子,就完全打乱了太子的部署,甚至,反向再度将太子逼入了绝境。 接下来,太子的失态,就不是装的了,因为他意识到,事情已经无法收场了。 可笑, 他是防守方,却在进攻时,输了。 整件事,谁刻意,就是谁输了,因为查到最后,必然是无法收尾的。 「大宗正,是谁的人?」 「公公,您是明白的,很多人,看似是我们的人,其实,又是他们的人,两头下注的人,多的是。」 「嗯,不过,咱家很好奇,你家主子,是一开始,就笃定柔姑,已经不是他的人了么?」 「没有,主子其实权衡了很久,可能,一直在上朝时,主子也在心里衡量着吧。」 其实, 张公公没说实话。 真正让自家主子下定决心的,是昨晚薛三带来的平西侯的那番话。 薛三走后, 主子问自己:你说,姓郑的对谁这么恨?他有妻却无子,身家也清白,没什么亲人的,谁值得他去恨,谁值得他去帮忙报仇? 主子自问自答:是靖南王。 主子踱步, 走到窗口,没开窗户,却装作开了窗在透气一样深吸了一口气: 田家自灭满门的仇,没什么好报的,要报,就是报当初靖南侯夫人的仇,他,是要为自己的嫂子报仇,那么仇人,到底是谁呢? 正当张公公准备帮着思索时, 主子忽然又换了个话茬: 杜鹃不也是出身自银甲卫,自小被送入我大燕的么? 然后呢, 她儿子现在, 第466页 不也是安全地在平西侯府里么? 呵呵呵呵…… 啊,啧啧。 张公公看着主子又坐回到书桌后, 抓起一把话梅, 慢慢地松开指间缝隙, 任凭它们一颗颗地抖落下来, 缓缓道: 「行,孤,赌她善良。」 第四百九十六章 定罪! 「陛下!」 一名小黄门自金殿外走入,跪伏于中央,禀报导: 「魏公公提人时于宗人府遭遇部分禁军譁变,现已进入鏖战。」 「这……」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何会这样……」 大臣们听到这一则消息,瞬时打了个激灵。 早些年,禁军还指的是京城外的禁军大营,但伴随着几场对外大战爆发,昔日的主体禁军早就被拆分了出去,现如今,再提到禁军,就单指的是京城内的卫戍兵马。 京城卫戍兵马生乱? 兵变了么? 下一刻, 先前因为等待还有些许慵懒之意的大人们瞬间将目光落向此时仍跪伏在前方的两个皇子身上。 是你们哪位要逼宫啊! 可惜, 不能问出来。 郑侯爷倒是不虚,他是过来人,进京后也对禁军格局有了个大概了解,怎么说呢,禁军看似是个整体,但实则在京城内也被分割个七七八八了。 怎么看都不可能忽然来个人整合了京城禁军要搞事情,如果只是小股兵乱的话…… 无论是皇子还是这些朝堂大佬,他们在禁军里培植一个校尉,就能做到,用一个校尉为媒介,再在下头养百来号自己人,相当于是借军中这个载体为自己养死士了,这个倒是不难。 但这种小股兵变,魏公公会解决不掉么? 不应该啊,也不可能啊。 总之, 郑侯爷是不信这会儿谁敢发兵逼宫的,那也太小瞧大燕的体制,小瞧城外的驻军,同时,也小瞧这位龙椅上的陛下了。 但,燕皇的反应,让郑凡有些意外。 「呵呵,好啊,好啊,今日,倒是出乎朕意料之外的精彩。」 紧接着, 燕皇扭头看向一个人站着四人位的大燕平西侯。 「平西侯接旨。」 有我什么事儿? 郑凡出列,跪下。 「臣在!」 「他楚国曾有四大柱国,我大燕,亦有四方擎天之柱,如今,兵乱生于京都,朕命你速速提调城外兵马入京平復局面。」 郑侯爷深吸一口气, 马上道: 「臣,接旨!」 「平西侯,上前接天子剑,如朕亲临。」 郑凡起身,缓步走上前去。 以前,走台阶没什么,但这次,上这金殿的台阶时,明显感觉到了一种不同。 饶是见过了大场面的他,也不由得感到步履有些沉重。 毕竟,这座金殿,象徵着大燕最高权力中枢的核心区域,甚至,可以说是现在整个东方的核心。 天子剑,原本悬挂在龙椅一侧的金龙柱上。 燕皇没起身去拿,而是手指向那一侧。 郑凡自己走过去,将天子剑拿了下来。 天子剑不重,郑侯爷也是玩过好几把神兵利器的了,一接手,一触摸,一掂量,就能明白,这只是一把普通的剑,无非是剑鞘镶金还挂着宝石。 但,怎么说呢,天下神兵分为两种,一种,是以各种珍惜材料融入再辅以纹路阵法而成,另一种,则是靠其主人而显光。 天子剑,很明显就是后者。 郑凡握着剑, 对着燕皇,再次跪伏下来。 「去吧,京中,不得生乱。」 「臣,遵旨。」 持剑,起身。 其实,郑侯爷不是没想过,眼下魏忠河不在,自己距离燕皇这么近,拔剑而出,当即就是匹夫一怒,天下缟素。 当然,也只是想想,他和燕皇又没什么灭了外婆家的仇恨,何必去和皇子们抢这怒气? 大大方方地走出了金殿, 外头台阶下, 自己的貔貅也已经被人早早地准备好在那里了。 郑侯爷翻身上去,调转貔貅时,忽然想起了自己先前上台阶时,站在台阶上往后看的画面,这一会儿,自己则是站在台阶下往上仰望这座金殿了。 「驾!」 在一队护卫的陪同下,郑侯爷骑着貔貅直出宫门,而后,更是马不停蹄地向东门而去。 貔貅跑得很兴奋,因为它能察觉到自己的主人,此时有一种极为异样的亢奋。 是的, 郑侯爷脑子里,这会儿忽然想起了记忆里的那位大汉忠良董卓,想那董卓入洛阳时的嚣张跋扈。 要知道,此时城内知道南北二王已经不在京中的人,也就那几个而已。 若是自己能领着城外靖南军铁骑入城,到时候说不得就能直接杀入皇城,逼燕皇退位,让小六子上位。 这复杂的扣子,也就于剎那间解开了。 当然了,是否会这般做,郑侯爷还没确定,但并不妨碍他先想一想。 同时,他也清楚,以燕皇的英明,他敢让自己调兵进京,就绝对有反制自己的手段。 终于来到京城东门口,却意外地发现,东门在今日竟然关闭着。 第467页 「来者何人!」 下方,一众兵丁上前。 瞎么, 看不清楚老子骑的是什么? 而且,郑凡也看见前方这些士卒看着自己的目光里,带着畏惧和崇敬,显然,都知道自己是谁。 这时,郑凡扬起自己手中的天子剑。 前方一名守将当即跪伏下来,喊道: 「见天子剑如见天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众士卒跟着和一起喊了起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侯爷眯了眯眼, 哟, 眼神可真好,隔那么远就能瞧见是天子剑,感情你每天晚上都抱着它睡觉所以才能一眼认出来是不? 另外, 怎么着有种这么清晰地顺着套路走的感觉。 「开城门。」 郑侯爷喊道。 「开城门!」 「开城门!」 城门,被缓缓打开。 在打开的城门外,一队队骑士早就列阵站在那里。 「呵呵。」 不是老田从歷天城带来的靖南骑,而是驻扎在京城外的隶属于李良申的那一镇镇北军。 郑凡骑着貔貅出了城, 现在, 他确定了一件事, 那就是今日的大朝会,并非两位夺嫡的皇子在斗法,燕皇,其实也有布置。 儿子玩儿儿子的, 老子玩儿老子的, 得, 自己就是个扛旗当司仪的。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个游击将军下马跪伏在攥着天子剑的郑凡面前。 「京内有乱,陛下赐本侯天子剑,调兵马入城平乱!」 「愿听平西侯爷调遣!」 「愿听平西侯爷调遣!」 郑凡点了点头,调转貔貅,返回城内,其身后骑兵鱼贯而入。 然后在郑凡身后分成三路,一名将领领一路,压根就没等郑侯爷吩咐要去哪里要干嘛,就各自领兵而去了。 「呵。」 自己这个调兵的侯爷都不晓得除了去宗人府外还要去哪里,合着你们比本侯心里还有数。 郑凡看了看手中的天子剑, 剑,终究只是剑,天子,到底还是天子。 自己先前出来时,脑子里还想着董卓呢,结果竟然傻不拉唧地被人当枪使了还不自知。 这三路兵马, 今日不管在京城内做了什么, 这锅,和影响,都将落到他郑凡脑袋上。 日后史书上也都会记载,是他平西侯奉诏领兵入京城,造成…… 嗯, 会造成什么自己这个「罪魁祸首」还不晓得呢。 坐在貔貅背上的郑侯爷闭上了眼, 以前被老田赶鸭子上架了好几次,但其实自己心里清楚,老田是在为自己铺路,自己有时候的拒绝,更像是一种自己这个做弟弟的在对当哥哥的卖乖,故作矫情。 但真正的帝王,真正的皇帝,似乎早就习惯了将天下将芸芸众生将自己朝堂上的所有人,都当作自己手中的一枚棋子; 或许是自己以前不在京城按部就班地发展,所以以前对这种感觉感触不深。 现在, 体会到了。 也没什么好愤怒的,更没什么好炸毛的,心里要说多生气,还真没有。 甭管今日燕皇为何如此精神抖擞,但事出反常必有妖,郑凡坚信,皇帝撑不了多久了。 得, 您接着耍, 您家老小继续耍, 等你们耍完了, 我再耍我的。 …… 当郑侯爷刚将兵马「调」入城内时, 朝堂的金殿上, 那一起关于天家血脉和皇子失德的案子,进入了真正的高朝。 魏忠河领着人,将柔姑和女童带了进来。 魏公公拿去柔姑头上的罩头,而后,缓缓地走回陛下身侧。 群臣的目光,马上聚集在了柔姑身上。 包括, 前面跪着的两个皇子。 姬成玦扭过头,看向那个女人。 他一直知道女人的身份,在他外公遗留下来的遗书里,为他这个外孙,留下了很多笔遗产。 柔姑,也在其中。 但很长时间以来,他和柔姑只是处于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状态。 她知道自己是闵家少主子, 他也知道她闵家谍子的身份; 迄今为止的联繫,其实就三次。 一次, 她派人来告诉自己,皇后,就在这几天了,同时,要自己准备一些药。 一次, 她派人传信,她有孕了,有了太子的骨血,且打算出宫为皇后守陵。 最后一次, 她来信,她生了,是个女婴。 这很密谍,言简意赅,却做出了预警,也将自己,化身为陷阱,时刻准备为主子牺牲。 而太子,扭头看着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是那一夜,她褪去了衣物,在床上抱着自己。 自己下意识地想要时, 却被她轻轻推开, 告知: 殿下,我是闵家的人。 …… 姬老六又下意识地看向先前郑凡所站的位置。 不同于其他人可能会听到南北二王离京的反应,他们或许会认为,京中的局势,又将不再安稳。 第468页 但姬老六却认为,这下子,谁还能桎梏得住自己的父皇? 父皇让郑凡去调兵, 呵呵, 是父皇自己要调兵进来了吧? 老四的兵马在皇城内,再调一支外兵进来,父皇到底想要干什么? 龙椅之上的燕皇,看着下面跪着的柔姑。 自己皇后的贴身女婢,他怎么可能不认识。 随即, 燕皇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女童身上, 问道: 「是谁的孩子。」 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柔姑曾在皇后身边待了很多很多年,对皇帝很是熟悉,但正因为这种熟悉,她才更加明白,皇帝的可怕。 她没敢去看龙椅上的皇帝,而是看向了前方跪着的太子和六殿下。 她其实有些迷煳了, 棋子,终究是棋子,身处棋盘,却无法看透全局。 但,那支忽然出现的杀手,却让她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事情,并未像自己和太子所预想的那般进行下去。 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或许, 身在这里时,她才越发明白,自己先前在厢房里没死成,是怎样的一种遗憾和错误。 因为她完全不知道,这时的自己,到底该去说些什么,往哪个方向去说。 「孩子,是奴婢抱来的。」 柔姑回答道。 在场的大臣们,面面相觑。 燕皇身子往后靠了靠。 这时, 几个宦官抱着一袋子东西过来,当着群臣的面,打开。 魏忠河禀报导:「陛下,这是奴才带来的,大宗正搜集过来的证据,奴才验过了,里面有太子殿下的贴身玉佩还有不少东宫之物。」 赵九郎出列,看向柔姑,问道: 「这,又作何解释?」 柔姑开口道:「奴婢见过宰辅大人的。」 赵九郎面色平静。 柔姑继续道:「在座的很多大人们家里的夫人,想来奴婢也是见过的,奴婢曾侍奉于大行皇后身侧,身边有些东宫的物件儿,也属正常。」 「哦?」 「奴婢原本为大行皇后守陵,后自觉孤单,就自民间,抱养来了一个孩子,养在自己身边,以做寄託。」 「哦?」 赵九郎看向跪伏在那里的大宗正, 道: 「大宗正,你曾说过,是这个女子与你说,她这个孩子,是太子骨血。现在……」 或许, 大殿之上,一大半的人,脑子现在是晕乎乎的。 还有一小半人,是提心弔胆的。 最放得开,最想得开,也是最轻松的,当属姬成玦了。 他赌对了柔姑到底站在谁身边,替谁挖坑时,他就已经赢了。 当然,有一个前提,是人,得活着,得让她说话。 说吧,说吧, 看你们能,怎么说下去。 原本,在太子和柔姑的计划里,柔姑和孩子,是太子主动送到自己手中的箭,就等着自己将这根箭,再射向他太子。 这就是一开始,大殿时的情景预设。 太子哥哥,演得很好,很逼真,失魂落魄的样子,恰到好处。 当然,许是这几年失魂落魄的经歷多了,自然就熟稔了。 按照他们的设想, 在接下来, 事情会有个大反转。 柔姑,会被带到大殿上。 那时候,事情就将闹得无比之大。 自己志得意满地,让柔姑发挥身为闵家死士的使命,向太子发出致命一击,太子彻底垮台。 但在太子眼里,柔姑则会自曝闵家死士的身份,再将阴谋的源头,指向自己,是自己,以闵家余孽来污衊太子。 以弟欺兄,以臣欺君,还是在大殿上,群臣见证之下,来一出大反转。 完蛋的,就是自己了。 这,本该是双方既定的流程和预想的结果。 但, 自己的那一跪,打断了所有节奏。 当然,跪与不跪,只是个铺垫,也可以理解成假惺惺的兄友弟恭,依旧是用心险恶。 但太子为什么会慌,因为他清楚,自己本可以不用跪,他懂自己这个当弟弟的,不会在这时候玩什么虚情假意。 所以,太子清楚,不妙了,这才是太子慌乱的原因所在。 因为,这个局,已经启动了。 「这……这……那……」 其实,大宗正也早就察觉到事情不妙了,也同样源自于六殿下的那一跪。 大宗正姬长望,是拿着两家人两本剧本的人。 但两个剧本里,都没写到六殿下会忽然跪下来喊一声:是他的! 最重要的是,在那时,他无法改口的,因为皇帝向他要证据,而他不可能临时准备一份孩子真的是六皇子的证据,也不可能再找一份孩子是其他皇子的证据。 其实,大宗正更支持的,是太子,更认为太子能笑到最后,外加太子的许诺,他才最终选择站在了太子这条船上,哪怕,他在六爷党那里,也属于他们的自己人。 柔姑,在自杀不成时,来到金殿时,就已经改了口供了。 身为谍子,不,哪怕撇开她这个密谍出身,光是在皇后娘娘身边在后宫生活了这么多年的经歷,也足以让她的视野和目光,很快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第469页 所以,她选择了第三种回答,一个,和前两者,都截然不同的回答,她想跳出来,为了太子。 但大宗正,陷进去了。 「支支吾吾地做什么,姬长望,你身为大宗正,却在天家血脉这等关乎社稷安稳的大事上,屡屡遮遮掩掩,你到底是何居心! 当着陛下, 当着百官的面, 难不成你还有什么隐秘不能说的么? 又或者,你想让诸位同僚,甚至,胆敢让陛下,也来求你开口说话? 姬长望,你这是欺君,当斩的大罪!」 「我……」 许是被赵九郎给步步紧逼,又许是此时的场面下,姬长望本身就撑在着极大的压力,也已经到了某种极限。 心下一横, 看了一眼太子,只要太子日后登基,今日自己做什么,都能被新皇给免除。 开口道: 「陛下,是六殿下让臣在殿上诬陷太子的!」 「呵。」 跪在地上的姬成玦嘴角露出了笑意。 为什么选大宗正? 不一定非得要宗人府的人来告发的,其他大臣,也可以走在路上,被人拦住马车或者轿子喊冤,喊青天大老爷为我们母女做主啊。 事实上, 这种两面派,脚踩两条船,待价而沽的大臣,真的不少。 选择姬长望,就是因为他是一个废物。 爷爷那一代夺嫡时,那叫一个惨烈,镇北侯府都出面了,大燕差点打起了内战,其形势,丝毫不逊楚国前几年的诸皇子之乱。 就这,姬长望还能好生生地活了下来; 能被自己爷爷看重,再接着还能被自己父皇看重,眼下,还能被自己看重, 这证明, 姬长望这人,得是多么的酒囊饭袋才能得以被三代放心。 突破口,其实不在柔姑身上,而是在,姬长望身上! 而这时, 金殿外传来通禀声: 「鸿胪寺少卿陆冰求见。」 「宣。」 仍然是一身甲冑的陆冰,走入殿中,看着陛下,看着跪伏在地上的皇子们。 随即, 他跪了下来: 「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少大臣看见陆冰这个文官一身甲冑,都发出了惊疑声,但随即想到了某个传闻,当即明悟过来。 一直传言,陛下手下还有另一个脱离于密谍司的衙门,负责监视百官,再联想一下陆冰和陛下的关系,猜测的结果,也就唿之欲出了。 燕皇开口问道: 「陆爱卿何故缺席今日大朝会啊?」 「回陛下的话,昨夜六殿下亲自登门,向臣告发宗人府大宗正宗亲姬长望派人告知于他自民间获得太子骨血,亦太子失德之罪证! 六殿下恐有图谋不轨之人慾对太子、对国本不利, 又恐天家丑闻爆出有损天家颜面, 更怕万一真是天家骨血而遭遇不测, 恳请臣彻查此事! 现臣已查得姬长望勾结宫内之证据,姬长望一家老小,已被臣尽数捉拿入诏狱!」 「……」姬长望。 第四百九十七章 父慈子孝 姬长望懵了, 这一刻, 他忽然感到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 陌生的金殿,陌生的地砖,陌生的两侧百官,陌生的台阶,至于台阶上的龙椅以及龙椅上的皇帝,他没敢抬头去看,但想来,只会更为陌生。 自先皇时起,大燕爆发了诸皇子之乱,姬长望活了下来,明哲保身,他一直将自己认为是一种「大智若愚」或者是「小不忍则乱大谋」的形象。 自己这个侄子登基后,他以交出宗人府宗室钱粮发送的权力,获得了大宗正的位置。 他也依旧认为自己走得很稳; 事实上,去年大燕最艰难的时候,姬老六之所以能肆无忌惮地对宗室开刀,也是因为钱粮之权不在宗人府了, 也因此, 这对刻薄寡恩毫无宗室亲近感的父子才能够轻易地对宗室砍了再削削了再砍,提前预防,省得再像干国那般养出一大群类似当初福王一样的财政蛀虫废物点心。 姬长望知道陛下要做什么,所以,他就让步了,满足帝王的想法,自己,再跟着喝口汤。 他一直谨小慎微地活着, 活在他那位登基后只知道求神问佛的三哥阴影下,世人都认为大燕先皇贪图享受,荒唐无比,但只有姬长望清楚,他三哥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当年夺嫡的那么多个哥哥,谁能想到被赶出京城的三哥,能够请得动镇北侯府出面? 好不容易熬走了三哥,本以为自己成长辈了,可以喘口气了,谁晓得,自己这个侄子,比三哥更为让人胆寒。 继续熬,继续等。 熬到这个侄子,也快不行了,看似健康,实则已经有一些隐疾在不断加重了。 有些人呢,是年轻时胆儿大,年纪大后,就越发胆儿小。 有些人呢,是反着来的,年轻时胆儿小,这临老啊,回首自己这一生,越回忆越觉得亏啊。 潜意识里,就想着自己也奋起一把,搞点事情。 当然,姬长望并不会真的以这个藉口去劝服自己的,冠冕堂皇的藉口,还有很多。 第470页 比如自己这个侄子皇帝,对宗室勋爵削得太狠了,真的是毫无人情味可言; 皇帝继位后,兄弟们以请辞王爵,好傢伙,皇帝直接给他们上的是侯爵。 其他宗室,依葫芦画瓢,等下次考核定等时,降两级都算小的了,恨不得直接给你扒拉下去半身皮。 宗室勛贵里,除了那些个例外能出有长进子弟的,其余的,不仅仅是酒囊饭袋了,谁身上没点把柄没点屎尿味儿啊? 姬长望现在爵位还很高,可问题是,他现在很尴尬,早知道还不如早点死,自己儿子继承爵位时,还能更高一些,子子孙孙还能多享受个几代福祉。 再者,比起更像乃父的六皇子,仁厚的太子,才是宗室们最喜欢的,太子,更讲人情,更讲亲戚间的守望互助。 他要搏, 不是为自己这战战兢兢的大半辈子,而是为了子孙后代。 然后, 他发现, 当自己真的走出雷池一步时, 自己的脑子, 顷刻间就不够用了! 确切地说,六皇子跪下去时,他的脑子,就在飞速地运转。 可能这脑子,这辈子都没转得这么快过,可转来转去,硬是没转出来什么结果。 怎么莫名其妙的,自己一个挥旗的人,一下子反而成了众矢之的? 而且, 甭管自己怎么说,怎么找理由,死结,都他娘地在自己这里! 要么, 是你在帮六殿下打太子, 要么, 是你在帮太子反击六殿下, 俩皇子谁输谁赢先不论, 自己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臭狗屎! 欺君之罪, 玷污天家血脉之罪, 其他罪,身为宗室,而且是近亲宗室,大不了削一下爵位罚个钱粮,也就罢了。 但这种罪责,身为宗室,那是罪上加罪! 对于朝廷而言,对于陛下而言,外人搞事情想颠覆姬家也就罢了,你这个姓姬的竟然也敢这么做? 这叫啥? 这叫背离祖宗! 赵九郎身为宰辅,出面直逼他,更是给他带来了极大的恐慌。 大燕的文臣和干国文臣不同,还没干国那种火候; 但问题是,有些东西,是一脉相承的,文官们先天性就和宗室勛贵不和,就是瞧不上这种朝廷的米虫,更何况赵九郎自己出身低微,是陪着燕皇一起马踏门阀的,这杀气腾腾的一下来, 姬长望就……就……就…… 就直接放弃了思考, 选择帮太子,打老六! 事实上,他本就没必要去思考。 闭嘴,是大罪,正如赵九郎所说的,朝堂上,你还有话不能说? 开嘴, 几个选项,都是罪。 你总不能打个哈哈, 向大家告罪: 「不好意思,老夫年岁大了,刚刚说胡话了,是在逗大家玩儿,哈哈哈哈。」 他这个环节, 已经崩了。 陆冰出面,这位皇帝的奶哥哥,真正的帝王心腹,他的几句话,就彻底宣告了姬长望及其这一脉的崩塌。 勾结宫内, 证据, 是在的。 甚至,还有太子的亲笔信……他没烧,他留着。 乃至,府邸里,还有下人,甚至是自己的小儿子,都曾和东宫的人联繫过。 屎, 是一大堆, 不用细闻, 完全是一进屋,都恨不得要捂鼻子。 大殿上, 群臣们终于完全明了了整件事。 具体的细节不清楚,还有疑惑,但也就是中间过程的模煳,头尾,是有了。 皇子之争,六殿下,智珠在握,笑到了最后。 接下来,顺蔓摸瓜,太子以兄凌弟,手段下作,欺君罔上,等等罪名,都会被牵扯开去。 还是那句话, 放在阳光下, 原本幕后的屁大点事儿也能山崩地裂。 这一场大朝会上的夺嫡戏码, 让朝臣里,既不是太子党又不是六爷党纯粹的「在野党」官员们, 可谓是大唿过瘾! 这他娘的才叫真正的党争,这他娘的才叫真正的技术活儿,这他娘才叫好戏,这才叫精彩! 太子党官员们在有些浑浑噩噩,输了,输得没脾气。 六爷党官员因为年轻官员居多,所以一大部分还懵比着的, 咦, 怎么就忽然形势大好了? 怎么就忽然感觉我们大胜了呢? 然后, 马上反应过来, 哦, 不管了, 先精神起来! 姬老六抬起头,再度看向那个右手侧最前端空荡荡的位置。 可惜了, 姓郑的被父皇喊出去调兵了, 没看见现在的这一幕。 姬老六这是段位高了,在普通人面前装逼,已经没爽感了。 随即, 姬老六又将目光投向太子, 太子此时也正好从上头看过来,兄弟俩,目光交错。 太子脸上,倒是露出了一种释然之态。 姬老六也没得意洋洋个什么劲儿,对视之后,又低下了头。 姬长望这个年长辈分高的宗室近亲,比不得柔姑。 第471页 但这并不是太子的错, 不是说太子党硬要选这个一般人看起来城府很深但在大场面上来看依旧是废物点心的角色来进攻,太子党也并非没有能人。 而是因为, 这盘点心, 是姬成玦选的。 几十年前, 闵家家主先挖了个坑, 几十年后,太子就着这个坑,给姬老六再挖坑, 姬老六猜出了这个坑,再在这个坑的边缘,给太子也挖一个坑。 事实证明, 权谋, 无非就是我预判了你的预判的预判的预判…… 打仗如是, 朝堂,亦如是。 当然,这并非是无解的,对于姬长望而言,最止损的方式就是自己提前就洞悉到事情发展的不对,像柔姑一样,牺牲自己让这不对劲的车轮,戛然而止。 很可惜, 姬老六选择他,就是因为清楚,他没这份魄力和胆识。 感谢自己爷爷和父亲的识人之明吧。 而整件事,最根本的地方就在于,陆冰。 陆冰,是自己父皇的人,姬老六昨晚亲自登门去找陆冰,其实就是透过陆冰,向自己父皇提前告密。 而父皇却坐看事态地发展,且父皇的手,也已经参与进了这一局中。 这样看来, 父皇是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继续拉扯太子了吧? 明明是兄弟间的游戏,您一个长辈总是下场拉偏架,真的不合适的。 「姬长望。」 燕皇开口喊道。 「陛下……」 姬长望现在,被陆冰的一番话,震得如同一张「白纸」。 如果接下来, 燕皇问一句: 到底是谁指使的你? 那么, 姬长望大概也就全交代了。 参与过审讯的人都清楚,犯人的心理防线一旦崩溃,下面,其实就是简单地你问他答环节。 群臣们也在等待,等待那颗瓜被藤带出来的那一刻。 太子党的官员们,已经心如死灰。 但燕皇下一句却是: 「身为宗亲,图谋不轨,欲祸乱天家,其心可诛。」 燕皇双手撑着龙椅, 站起身来, 往前走了几步, 再伸手指着身后的龙椅, 厉声呵斥道: 「姬长望,你是先皇的兄弟,是朕的皇叔。」 这一刻, 跪伏在下面的姬成玦勐地攥紧了双拳, 一脸地不敢置信。 父皇一起头,他就瞬间明白了父皇的想法。 这就是父子,真正相像的父子。 但姬成玦心里,却翻涌出了滔天的不甘和委屈, 还是要那样么, 父皇, 你还是要那样么! 你怎么可以,你怎么能,我身上,到底是不是也流着你的血,我姬成玦,是不是个野种! 为什么到了现在, 为什么到了此时, 你竟然, 你还在, 你还是要…… 是了,老四的兵,看进了皇宫; 姓郑的拿天子剑去调兵,也不可能调进来的是靖南军。 陆冰早早地拿下姬长望全家,没你的旨意,陆冰不可能提前动手。 你早就知晓了这一切,这我知道; 你也早就插手了这一切,这我也知道; 但我原以为,你是想稳住局面, 呵呵呵, 原来, 你还是要保他。 嫉妒的火焰,自姬成玦心底汹涌地燃烧着。 此时,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幕幕画面。 画面里, 年幼的自己,看着自己母妃挂在房樑上。 贤淑美丽的母妃,在那时,看起来,恐怖吓人,那是年幼的自己,对自己母亲,最后的印象; 画面里, 自己大口吃着饭菜,还将小七吃不下的,一起吃了,吃得很香甜,你一道旨意,将王府内的姬妾全部发送教坊司,自己还得一边继续狼吞虎咽一边笑着谢恩。 画面里, 自己在户部,殚精竭虑,废寝忘食,做好人,谁不会?学仁厚,谁不会? 古往今来,以仁厚着称的君王,哪个不是于国于家无半点用处的废物! 很难学么? 我为什么做这个恶人,我是买卖人,我可是比你们,谁都会做好人! 到了今天, 到了眼下, 亲爹, 爹! 燕皇则继续开口道: 「姬长望,朕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怨气,一股子,积压了数十年怨气。 你恨先皇, 拿走了你的皇位?」 「……」姬长望。 「你恨这龙椅上坐着的,是曾经的先皇,而不是你。」 「陛下……臣……不……臣……没有……没有……」 「你恨现在坐在这龙椅上的,是朕,而不是你,亦或者,是你的子孙。」 「陛下……臣没有……臣……」 「来,叔叔,朕现在让开位置,你,上来坐这龙椅,上来,坐!」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没了郑侯爷在,大臣们更加自然地整齐划一,跪伏下来。 「想来,朕应该是个昏君,德不配位,在你姬长望眼里,不配坐上这个位置,好,朕现在可以让贤。 第472页 来, 别和朕客气, 你也姓姬, 你来坐, 或者, 你现在报出个名字,选你的一个儿子或者孙子, 让他来坐。 来啊, 朕现在把位置空出来了,你坐啊!」 「臣没想过……臣没……」 姬长望已经要疯了。 他现在脑子虽然不清醒,但也冥冥之中察觉到,一口比欺君、比玷污天家血脉、比昏聩、比渎职更为严重的一口黑锅,正在向自己扣来。 那叫……造反! 「你不?你没有?姬家男儿,敢做,就得敢当,陆冰,告诉朕,也告诉众爱卿,你在姬长望府邸,到底发现了什么。」 陆冰大声道: 「回陛下的话,臣在姬长望府邸,发现了姬长望私藏的龙袍一件,私刻的玉玺一尊。」 姬长望勐地扭过头,看向跪在自己身侧的陆冰。 有些事儿,他清楚,难以隐瞒,但这事儿,他没做过啊! 「冤枉啊,陛下,冤枉啊,陛下,臣冤枉啊!!!!!!」 给他姬长望十个胆子,或者,削去他半个脑子, 他也不敢在家里私藏什么龙椅私刻什么玉玺啊。 他姬长望,压根就没想过造反,更没想过在自己家做这种蠢事儿啊! 这一刻, 姬长望忽然意识到, 以前自己几次都没掺和进浑水,不是因为他识时务,而是因为那时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笨。 但年岁上来后,却又觉得自己成了老狐狸; 然后, 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只脚,在池塘边碰一碰, 随即, 就被拖拽进了池塘,尸骨无存。 「陛下,是太子,是太子……」 赵九郎起身,目光冷冷地扫向姬长望,直接吓得姬长望噤声了。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说好听点,是陛下的亲叔叔。 但天家之间,兄弟情都淡薄得可怜,毕竟还不是一个母妃所出的。 你和陛下的那点关系,能比得上陛下和他的亲儿子么? 「陛下,臣以宰辅之名,请惩姬长望,以正朝纲,以正宗室!」 对宗亲,是不能用「诛」的字眼的。 群臣们在此时也都齐声道: 「臣请陛下,以正宗室!」 「臣请陛下,以正宗室!」 这里头,太子党的官员喊得最响亮,因为,他们又看见了希望,他们,劫后余生了! 陛下这是不打算顺蔓摸瓜了, 这是打算将这蔓当瓜,给直接砍喽。 太子,终究还是太子,到现在,陛下还在维护着太子,太子最大的依仗,本身就是来自陛下的支持! 六爷党的官员们,则有些心灰意懒,这是一场不平等的对抗,尤其是在陛下岁月无多时,依旧錶现出要继续保住太子的态度。 这, 还怎么赢? 陛下在哪里,哪里就是大燕的大势,谁又能逆? 所以, 这一场交锋, 看似是六殿下赢了,太子输了; 但陛下作为最后的仲裁者,却依旧以独夫之心,强行宣布了,谁,才是真正的不可撼动。 所以,到底谁输谁赢了? 「传朕旨意,姬长望,削爵为民,圈禁湖心亭,其近亲子嗣,尽数发配北封郡,不是想要这龙椅么,朕给他一家机会,让他们学学先祖,去荒漠里拼杀。」 这是要将姬长望这一脉,彻底打落尘埃。 说不得去了北封郡后,忽然就冒出来一队谁也不知道从哪儿出现的蛮族,然后就没然后了,全家都没然后了。 随后, 燕皇龙袖一挥, 道: 「退朝。」 魏忠河上前一步, 喊道: 「退朝!!!」 姬成玦缓缓地站起身, 太子党那边,不,确切地说,是两位尚书走上台阶,将太子搀扶起来。 而自己这边,则有些孤零零的。 他回过头,看向身后,逐渐散去的朝臣。 他面色平静, 往下走时, 看见了赵九郎,依旧向赵九郎行半礼; 赵九郎也回礼。 六殿下,依旧神色自若,富有涵养。 随后, 姬成玦缓缓走出金殿。 在其走下台阶时, 在心底, 默默地念叨着: 爹, 既然你一点都不拿儿子当儿子, 那儿子, 也就 不拿你当爹了噢。 第四百九十八章 侯爷和皇子 大朝会,散了。 姬成玦回到自己的王府,第一件事,先去逗弄了一下自己的那一双儿女,把他们成功地逗哭后再交给嬷嬷们; 然后从小儿子手里抢过了他的热羊奶,自己一边喝着一边走到了院子里。 院儿里有一张靠椅,去年郑凡进京住自己家时曾躺过,然后就一直保留了下来。 姬成玦躺到靠椅上,一边喝着奶一边轻轻摇晃着椅子。 他没思索大朝会的一幕幕,只是单纯地想放空一下自己。 这时, 何思思和苓香一起走了过来。 姬成玦扬起手, 道; 第473页 「让为夫自己安静安静。」 在这个时候,他不想让自己的两个女人来安慰自己,即使他明白她们是想为自己分担压力,但他现在真的不想去应付了; 他只想静静, 以及, 想那个姓郑的。 何思思开口道;「平西侯爷来了。」 「唿……」 姬成玦愣了一下, 道: 「他有病吧!」 大朝会之前,他可以来; 大朝会之后,他不适合来。 因为大朝会上,自己赢得很彻底,同时也输得很彻底。 燕皇保太子的意味,实在是太明显了; 而这种年迈帝王的态度,往往近乎等同于一种既成事实。 六爷党在今日,将被抽去大半精气神。 很可笑不, 明明带着队伍打了个大胜仗,明明攻城略地打得对方溃不成军,结果,自己还是输了。 也正因此, 自己再在这个时候和平西侯见面, 这是想要做什么? 文的不行,来武的? 不是不可以,但八字没一撇时,干嘛打草惊蛇? 「唉,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酸味,这是在烧醋去疫么?」 一身便服的郑侯爷出现在院子里。 在其身后,站着剑圣和薛三。 大朝会的结果,郑凡知道了。 他让四娘易容成自己,穿着玄甲,骑着貔貅,继续持天子剑,在一处城内驻军那里当吉祥物; 自个儿呢,则换了身便服,在薛三引路,剑圣帮忙规避耳目的前提下,潜入到了姬成玦的府邸。 姬老六因为皇长孙的关系,所以对自己的王府进行过大肃清,可谓谁家的面子都不给,外加府邸内外,有不少高手守护,所以,王府里头,尤其是后宅,其实很是安全。 而燕皇则是在当初默认了此举,估计,也是为了自己的长孙能得平安。 「备饭。」 姬成玦马上挥手自己的两个女人下去准备。 郑侯爷也对着身后挥挥手, 剑圣和薛三走出了院子。 院子里, 一下子清静了。 坐在靠椅上的姬成玦,眼眶忽然就泛红了, 下颚微微往外一扯, 人在想哭的时候往往会喜欢用这个动作来抑制住自己鼻尖的酸麻。 郑侯爷走到他面前, 伸手, 放在了姬成玦的肩膀上。 姬成玦正准备享受鼓励和支撑时,却发现自己被提着站了起来。 「……」姬成玦。 郑侯爷好歹是六品巅峰武夫,平时和剑圣他们站在一起,自然是小拇指一个,但在姬老六面前,那是真正的大力士。 姬成玦被挪开了位置, 郑凡坐上了靠椅,躺了下去。 身子微微下压了一下重心,椅子前后摆动摇晃了起来。 站在边上的姬成玦耸了耸肩,问道: 「这样好么?」 「有什么不好的?」 「我好歹是个皇子,给点面子。」 「这个时候,你的六爷党怕是都快人心崩散了,我能来这里,已经是给你最大的面子了。」 姬成玦长嘆一口气,干脆在旁边地上坐了下来,道: 「也是。」 他郑凡是侯爷,本可以不站队,但人还是来了。 费事儿巴拉的过来,本就是对你的一种支持和鼓励了。 「你的手段,很高,可惜了,最后的精彩我不在。」 「是啊。」姬老六也觉得很可惜。 「但最后,还是输了,你知道这在打仗里叫什么么?」 「什么?」 「战场上,不是没有过一直打胜仗最后却莫名其妙打不下去或者一败涂地的例子,因为大势。 很显然,大势在太子那里,不在你这里。 局部战场打得再好,哪怕不停地打胜,都没用。」 「你这不是废话么,还有,大势也不在太子那里,是在父皇那里。」 「是啊,三路镇北军兵马,总计一万五铁骑,进京了,现在驻扎在京内三个区域,于皇宫互为犄角。 完犊子喽,完犊子喽,陛下这是完全不给咱们机会,在正常的游戏规则里,陛下是仲裁者,却明显偏心你的对头。」 言外之意, 咱们只能试图去做一些规则之外的尝试了。 说实话,在京城这个地方以皇子的身份造反,难度,其实比在国家其他地方扯旗造反要低多了,至少,郑凡是这般觉得的。 因为京城是帝国的心脏,而皇子身上,本就有合法继承人的外衣。 几百甲士,加上宫内里应外合一下,说不得就能直接定干坤了。 但问题是摊上这么一位陛下,临到了,却依旧能够死死地掌控住局面。 京城之内,皇帝的意志,依旧是至高无上。 「小六,你在禁军里,有人么?」 「有。」 姬成玦很实诚。 「如果需要,能拉出多少兵马?」 「财帛赐予,封官许愿,确保事先隐蔽,顶多,一千。」 「一千,不够用啊。」 估摸着三百镇北军骑兵沖一下,也就溃散了,造反时,你的士气不是向死而生,而是自带崩溃属性,稍遇挫折,就树倒猢狲散。 第474页 「怎么就这么点儿?」郑侯爷不满意地道。 「不少了。」姬成玦仰起脑袋,看着天空,「本是作为关键时刻可以护送家眷离京的后路的,领着他们沖宫门……我做十次梦都都不敢梦到会有成功的可能。」 「别灰心,别气馁,想想以前的日子,你会觉得,其实你应该早就习惯了。」 「姓郑的,你这叫安慰人么?我之前支持力度最大的是谁,我之前想通过谁染指兵权?可谁知道那个人飞黄腾达之后,跑到了最东边,我能指望得上么我?」 「额……」 「我现在需要安慰。」 「现在还要安慰个什么劲儿,我呢,亲自来一趟,就是想来问问你,姬老六,你到底还有没有法子。 是不是只要陛下铁了心的保太子,你就压根完全没机会了,连扑腾一下的余地都没有?」 「要不要这么直接?」 「我是在帮你,直接打碎你的幻想,让你拾起现实中的长矛,去直刺你眼前的惨澹人生。」 「唉。」 姬成玦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 他在他妻子们面前,不会这般,甭管遇到什么情况,都得端着个一家之主的姿态,不是要架子,而是他晓得家里的「顶樑柱」是不能倒甚至连颤一下都会引起屋檐下生活的人的恐慌; 但在郑凡面前,他的肢体情绪动作就多了起来。 「其实,在很早之前,我就在安排了,一些校尉,几个看守,人数不多,是趁着父皇在后园时,我在宫中慢慢拉拢下来的。 谈不上死忠于我,但至少,可以有机会尝试一下。 只需要调配好他们的当值,让他们在同一天值守,那我就很大可能可以直接带着一批人马在没有阻碍的前提下进入内宫。 先不提可行性有多高,就算真的成了,父皇身边密谍司高手如云,我就算是带着百来号人冲进去了,想顷刻间控制住父皇也是做梦。 而只要无法第一时间控制住父皇,我这点人马,马上就会被现在依旧忠诚于父皇的兵马给包吞得一干二净。」 「所以,问题还是出在皇宫里,只要陛下在宫内,咱们就毫无机会。」 这里,用的不是「你」,而是「咱们」。 皇宫,是皇帝的家,哪怕皇帝离家在后园住了很久,但当他回来时,他依旧是这里至高无上的主人。 外臣不方便清理,但宫内的宦官、宫女、大内侍卫等等,更替捉拿,完全不用走外庭,效率可谓极高。 「不仅仅是陛下,还有太子啊,得同时拿下俩才行。」郑凡提醒道。 「嗯。」 「所以,还有机会么?」郑凡又问了一遍相似的问题,同时解释道,「如果你真的没希望了,那我就去东宫,和太子临时处一处感情了。」 「这么真实的么?」 「我这也是为了大燕的未来着想,地方和中枢,必须要和谐相处,我的难处,你应该懂的。」 「还有一个机会。」姬成玦开口道。 「我不希望再是什么『文』斗,哪怕你再来一次今日大朝会上的方式,再将太子逼入死角,到最后,陛下一句话,依旧是你赢了又输了。 这忒没意思。」 「你在教我做事?」姬成玦问道。 「不可以么?」郑凡反问道。 「郑凡,你知道你是在撺掇我做什么么?」 「做从咱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撺掇你做的事。」 「但我现在没有办法,你是带兵打仗的侯爷,你应该比我看得更清楚,明面上,我的父皇,根本就没有给我机会! 你总不能让我现在去求老四,让老四领着他的麾下给我开门吧? 他老四要真有这个魄力干出这种事儿,他自己为什么不坐上那把椅子?」 「小声点,小声点,吵吵嚷嚷的干嘛,不就是造反逼爹退位么,陛下今日不是在大朝会上都说了么,他愿意退位让贤的。」 郑凡继续在靠椅上摇啊摇, 提醒道; 「当断不断,反被其乱。」 姬成玦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郑凡。」 「嗯?」 「记住你答应过我的,我的家小。」 「我可是人品担当。」 「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姬成玦看着郑凡,「最后的一次机会。」 「需要我帮忙么?」郑凡问道。 姬成玦摇摇头。 郑凡神色当即放松下来。 「老郑啊。」 「嗯。」 「你说,你想过没有,五年前在镇北侯府里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咱们讨论的那些话,今日,竟然真的会成真。」 「原来你还怀疑过它不能成真?我一直笃定,会有这么一天的。」 「是因为对我的信任么?」 「是自信。」郑凡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向来都很相信我自己。」 这话没说完, 完整的应该是, 我向来都很相信我手下的魔王们。 「你知不知道,如果我真的当上了皇帝,你现在对我说的这些话,会在我心底留下刺。」 「你啊,先当上皇帝了再说,再者,听起来像是假如我什么都不说,你就会拿我当忠臣良将一样。 处君臣之道,迟早会处出问题。 第475页 我不是靖南王,也不是镇北王,我这人,第一原则是自己活得心气儿顺了,以前,要下跪,要对上位的人说好话,甚至,还得受点儿委屈。 那不是因为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纯粹是想着继续往上爬后,就没必要再受委屈了,我是真受不得委屈。」 「其实,我也是。」 「我夸我自己的时候,你能别凑上来么,这会显得很不要脸。」 姬成玦歪了歪头,伸手,在自己脖颈上使劲捏了捏, 「我一直是在和我父皇斗。」 「你看,又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是一直在被你父皇虐。」 姬老六自动屏蔽掉了来自郑凡的嘲讽, 自顾自地继续道; 「我这次,打算真的和他斗一斗了。」 说着, 姬老六用手指在泥土上画了一个圈, 「这是京城,你应该比我体会得更深,纵然你是晋东威名远扬的平西侯爷,但在京城里,你自己的能为,可能还比不得你身边的那位晋地剑圣。 可偏偏就是这样,局面太小,方寸之间,就得出狠活儿,就得出细活儿,既然无法以力破面,那就得用针把这局面,完全给挑破。」 「看来,你成竹在胸了。」 「就剩这条路了,得兜着,另外,还得看你和大哥……」 「唉?不是说,用不着我么?」 「事先用不着,事后,得靠你们,才能更稳妥,我做了九十九,剩下的一步,得你和大哥,替我站一下台。」 「我们俩的分量,还不够吧。」 「没几个人知道两位王爷,不在京吶。」 姬成玦说着说着自己笑了起来, 「狐假虎威嘛,当爹的用的,当儿子,凭什么不能用?」 「不用具体地和我说说?」 「你和大哥,那时候要是真愿意站出来,那就站出来,风向,会很清晰,我先走前面的,万一没走顺,你得照顾我家小。 走顺了, 走成了, 你要做的事儿,我肯定会帮你。 正如你所说的,你郑凡这辈子,最不喜欢受委屈,我姬成玦这半辈子,过得不算顺意,但我也想让我兄弟,过得顺意一些。」 说着, 姬成玦双手撑在身后的地上, 看着郑凡。 「你他娘的换个姿势。」郑凡骂道。 姬成玦又坐直了, 「老郑啊,我爹,不是个好爹,但我想当个好爹,我爹,也不是个好兄弟,但我想当个好兄弟。」 「一般提前说的话,都会事与愿违。」郑凡提醒道。 「瞧不起了我燕小六咋滴?我就拿你当兄弟处,我就不信,你郑凡以后捨得砍我这一刀。」 「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你先顾好你自己,另外,我手下的三儿待会儿会留下来,和你府中的人商量一下家眷逃离的路线。 你要是输了, 你那几个孩子……」 「和天天一样?」 「你想多了,富贵平安吧。」 姬成玦点点头。 「成,我先走了,要回去交班儿,万一陛下忽然传召我入宫,可就得露馅儿了。」 四娘易容成自己,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因为四娘很了解自己也很熟悉自己。 但入宫的话,易容,是不可能矇混过去的。 「恭送平西侯爷。」 姬老六起身,一拜。 郑侯爷停下脚步, 转身, 对姬老六行礼: 「谢陛下。」 二人最后相视一笑。 走出王府, 剑圣开口问道:「他,还有机会么?」 「有的。」郑凡很笃定道。 「这么相信他?」 「你说的他,是指的哪个?」 「有两个他么?」剑圣问道。 「对。」 「又开始故弄玄虚了。」 「我总觉得,事儿没那么简单。」 「但皇帝年纪大了,今日这个局面,太子的位置,其实已经稳了。」 「知道什么时候,才意味着太子的位置,真的稳了么?」 「什么时候?」 「陛下下旨,赐六殿下鸩酒; 一个在自己这一辈子,想完成三辈子英明帝王才能完成的事儿的千古一帝, 会这般轻易地保着太子登基后,再留一个强势的兄弟在朝? 我不信的。」 「那燕皇,到底想做什么?」剑圣看了看自己的剑,「你别再故弄玄虚。」 「我觉得,老皇帝可能是没玩儿够,亦或者叫玩儿得不尽兴,在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里,他想玩儿一把大的。 烤鸭店里时,两位王爷就流露出过这个意思。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可能真正想玩儿个大动静的,其实是陛下本人。 干国西南土人有善养蛊者,你知道吧?」 「知道,见过,杀过。」 郑侯爷笑着点点头, 道: 「怎么看,都觉得陛下培养皇子的方式,很像是在——养蛊。」 第四百九十九章 帝王心术 「侯爷走了?」 何思思走过来有些意外地问道,她原本还以为郑凡会留下来用饭,至少,陪着自家男人,再吃一顿,再喝一点儿。 第476页 屠户家的女儿当了有几年的王妃了,眼界,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她清楚地知道自家男人现在面临着怎样的情况, 甚至, 自家满门,现在面临着何等的抉择。 她没去劝自己男人不要争了,就这么平平生生地过下去不也挺好? 因为她记得她爹在南安县城时曾说过的一句话: 这条街,有且只能有咱们何家一家肉铺子! 屠户争门面,尚且得架起杀猪刀,皇子争皇位,岂是说退就能退得下的? 这时候再劝退下来,才是真的蠢。 「嗯,回去了。」 姬成玦笑着点点头。 其实,姓郑的过来一趟,可是费了不少周折,又是易容又是出动剑圣屏蔽气息的,看似没发挥什么作用,也没给自己什么锦囊妙计。 但他能来,其实就是一种最大的支持。 自己整个人的状态,也调整了下来。 这就是真正朋友的力量,听起来有些矫情,但在他姬老六一个人面对东宫,甚至是面对龙椅所形成的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时, 有个人能跑到你身后,哪怕只是踹你一脚屁股,都是珍贵的扶持。 何思思可以看出来,自家男人的心情,好了不少。 「姓郑的」仨字,自家男人常挂在嘴边,自然是格外不同。甚至,能起到自己这个女人所不能起到的作用。 「苓香。」 「爷,奴在。」苓香从何思思身后走了出来。 「你去趟奉新夫人府,给传业再送点衣物,再给老太君送点礼,对了,西边不是新送来一批药材么,我已经备好了,你送过去给老太君补补身子用。 大大方方地去,给外人看起来是那种,咱家快不行了,现在是在做託孤的打算了。」 「是,奴明白了。」 话是这么说,但俩女人脸上都没有震惊或者害怕之色,因为自家男人说话的语气里,依旧带着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再帮爷问候一下老太君,身体安康。」 苓香微微有些意外,她本能地清楚这句话里必然是有一种深意,但她猜不出来,但无所谓,她已经嫁入了王府,就是姬成玦的人了。 黄昏时, 王府里出了一辆马车, 马车里的是诞下子嗣而被册封的侧妃。 陆府开正门,引马车入内。 苓香很快就进了陆府后院的祠堂。 昨日姬传业跟着姬传实去了大皇子府,后来没回自家,又被何思思送回了奉新夫人府。 此时, 姬传业正坐在那儿练字, 老太君则斜靠在床榻上,手里盘着佛珠。 佛庵里的氛围,很是祥和,在老太君面前,姬传业也不敢有丝毫顽皮,和昨天见到平西侯爷时的兴奋劲儿完全不同。 婢女将苓香领了进来,随后离开。 自始至终,陆府里的其他本家人,都未曾露面。 不是故意不见,而是被老太君提前下了命令,要是王府来人,就直入自己这里,其他人,不得耽搁。 人在佛庵,心不得安。 大朝会的事儿,不过半日功夫,但在京内,其实早就宣扬开了。 六殿下大胜,太子大败; 但太子的根基,却越发得稳了,六爷党,则如同霜打的茄子。 朝堂风云诡异莫测,这,其实就是最典型的一个缩影。 陆家的家风,说实话,也就那样吧,这一点,老太君很清楚; 自己毕竟是靠着当皇帝乳娘才使得陆家起来的,不是什么武将之门,也不是什么士族之家,陆冰这个儿子,很优秀,但也只是陆家里,清晰的独苗一个了,其他的,全是什么歪瓜裂枣,什么家族底蕴,什么智乎近妖的子弟,那自然是不存在的,也没那么多优秀的种子落陆家,至少得再培育个两三代。 早些时候,陆家人自以为和六爷的关系不错,也是希望六爷能推翻东宫,自家再沾着何思思「娘家」的香火情能分润到好处; 眼下期望越大,失望自然也就越大,老太君实在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还得分心思去抽那些小字辈儿的嘴巴了,也怕他们表现出什么不屑甚至说出什么不过脑子的话来,干脆让他们禁足。 「奴婢给老祖宗请安。」 苓香对着老太君跪伏下来。 她曾是老太君身边的丫头,何思思出嫁时,以陆家为娘家,而苓香则是老太君送过去的贴身丫头,也就是所谓的通房丫头。 现在, 也算是熬出来了。 老太君坐在那里,受了这一记跪拜。 「咳咳……」 随后,老太君一边咳嗽着一边想要起身,因为屋子里没其他奴婢,苓香就马上起身过来搀扶起老太君。 「来,老身也给你行个礼。」 「使不得,使不得,老祖宗,您这是要逼奴婢去死么?」 「唉。」 老太君嘆了口气,摇摇头,随后,又郑重地点了点头,搀扶着老太君的苓香察觉到老太君的身子重心向下压了压。 随后, 她才又躺回了榻子上。 这意思是,行过礼了。 「丫头,按理说呢,你是我跟前长大的,你给我磕头,理所应当,也是天经地义。但说白了,我还有多久好活? 第478页 姬长望,不也是想续一段香火情么? 什么龙袍什么玉玺,到底是不是真的,他陆冰还能不清楚么? 老太君不说话了, 陆冰等了很久, 抬起头, 发现靠在床榻上的母亲,正看着自己。 「母亲……」 「陛下,吃过姬长望的奶么?」 「……」陆冰。 「陛下,吃过我的奶。」 「是,母亲。」陆冰只能应下了这话。 「你们都以为陛下无情,其实,为娘最清楚,陛下,很重情义。」 「……」陆冰。 毕竟母子二人说话, 毕竟作为燕皇的特务头子,不至于连自家这里都守不住还会被窥听, 所以, 陆冰没有附和这句话。 老太君嘆了口气,将目光从自己儿子身上挪开,转而看向佛庵的梁子。 「儿啊,你是曾跟着陛下和梁亭一起翻过田家院墙的;也是见过闵家那丫头的,那丫头当年凑在娘面前,一口一个娘喊得那叫一个利索。 陛下啊, 就在旁边看着,也笑着。 为娘能感受出来, 陛下这辈子,最中意的两个女子,就是这俩丫头了,陛下对他们,也是真心的。」 老太君张了张嘴, 又嘆了口气, 道: 「都说南王自灭满门,连你,都私底下说过,这世上,南王过得极苦,可他田无镜,再苦,尚且也能冲锋于塞外,驰骋于疆场。 陛下呢, 只能从皇宫搬去后园,再从后园搬回皇宫。 他得活着,活在世人面前,他得让他的臣子,让他的子民,时不时地看见他,知道他还在,还站在那里。 南王一回侯府,就可以干干净净地将自己藏于府邸深处,圣旨也不接,可陛下,却依旧得上朝,得面对文武。 那日,陛下在这里午睡,为娘看见陛下身上的斑点了。 据说, 当年先皇就是吃这些丹丸吃得身子垮了驾崩了的。」 「儿子愚笨,娘的意思是?」 「娘一直让你当陛下的刀,你只能忠于陛下,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确实是定理,陛下还在,你这把刀,必然得秉持陛下的意志。 陛下什么都没说,但陛下已经没多少时日了。 陛下念旧,娘为你,为陆家,一直留着这段香火情,能否再传承下去,就看你自己的了。」 「娘还是在逼儿子站队。」陆冰摇摇头,「请恕儿子忤逆,这次不听娘的话了,陆家上一代,还只是小民之家,现如今,已经比过去,过得好多了。 儿子觉得,陆家不是朱紫贵的命,现在的日子,也挺好,也该知足。」 老太君闻言,点点头。 「儿子外面还有事。」 陆冰站起身,转身,准备离开。 而这时, 老太君开口道: 「儿子,一把刀,你不准备用的时候,你会将它藏起来,丢一边,还是……毁了它? 因为,随意地放置,你还是会担心万一哪一天,它会被别人拿起来,伤到自己?」 「……」陆冰。 老太君笑了: 「在陛下春秋鼎盛时,你没退下来,现在,你以为你想退还能退么?满朝文武,确实有不少大臣不用站队,站在那儿看局面明朗就好了。 但,儿子,你不行的。 你不站队,就是等死,等陆家覆灭。 新君会忌惮你,且和你没香火情,一把没香火情的刀,皇帝,还留着它干什么! 娘不是让你去背叛陛下, 娘的意思是, 机会, 陛下其实早就给你了。 儿啊, 可能你是当臣子当久了,终究是和陛下生分了,已经猜不透陛下的意思了。」 陆冰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母亲。 「姬长望的事,交给你办,不惜让你穿着甲冑出现在朝堂上,是为了做什么,你不清楚么? 陛下这是在给你机会, 给你一个站在阳光下的机会。 魏忠河的位置,是必然会被换的; 但你, 不一样。 既然站在阳光下了, 要么, 成为新一任的密谍司大都督,合併两个衙门为新君所用; 要么, 就直接被这火辣辣的太阳晒干晒死! 什么是皇帝, 皇帝给你恩德的同时,也会给你预备好油锅! 你以为你能站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可以求一个心安?」 陆冰闭着眼,在犹豫,在纠结。 「听娘的话,儿子,到时候,陛下就在这里,娘也在这里,你,也在这里,到时候,你可以亲自问陛下。 退一万步说说, 咱陆家,别看人口不少,但满门上下,也就你我母子两个明白人。 那些蠢物,跟着你我母子享了陆家这么多年的清福,真是咱们母子俩走错了,站错了,阖家之祸下来,也是他们该的。 没道理福跟着享了,难,就不能一起当了。」 「母亲,儿子有件事一直很想问母亲。」 「问。」 「母亲其实从一开始,就打算站六殿下那边了,是么?」 「为娘,一直站在陛下那边。」 第479页 「是,儿子知道了。」 「这是礼单,礼单上的药材,你看看,记得你以前是读过一些医书的。」 陆冰伸手从老太君面前茶几上拿起苓香送来的礼单,药材那一行目里扫了一遍,微微蹙眉,道: 「有几味药,看似是补气血的,药性也温和,但如果混一起了,会导致气血逆行混乱,让人昏迷。」 「去煎药吧,过两日,再准备往宫里报,来不来看望,由陛下自己决断。」 「母亲身子年迈,可能经不起这药了,儿子也不可能看着母亲为了陆家的命运,这般伤害自个儿的身子。 您儿子,这点良知,这点底线,还是有的。」 陆冰很干脆地拒绝了。 「娘老了,真的老了。」 「再老,您也是我陆冰的娘,儿子,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绝不可能。」 老太君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道: 「娘的意思是,娘老了,身子骨不好,人没了,不也正常么?」 陆冰继续摇头。 老太君则又道:「所以,陛下也会觉得正常,因为,陛下也老了,说不得,陛下会干脆等着到下面去,再来喊为娘来为他打蒲扇,也就懒得来看了。」 「这……」陆冰感觉,自己似乎想错了什么。 「小六子让苓香那丫头,来问为娘的福康,为娘是福康的,但这佛庵里,可不仅仅住着娘一个人。」 说到这里, 老太君对着外头喊道; 「传业,今日的字帖,练好了么?」 第五百章 笑了 大朝会后的第二天,风平浪静。 各个衙门,各司其职,一切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陛下没去后园前的样子。 太子党志得意满,其中中坚,嘴角,更是抑制不住那股笑意,充分诠释着什么叫被偏爱的永远有恃无恐。 六爷党如深秋落叶,以「青年才俊」为中坚的这个党派,似乎第一次触及到了朝堂之上的无可奈何。 南北二王的府邸里,依旧安静。 大皇子又去找镇北王喝酒了,似乎是为了找回面子再战一场。 平西侯爷每天都去一趟靖南王府,待一会儿,再出来,靖南王府如人们所想像中那般继续平静。 而在平西侯府内, 三儿、四娘、樊力、阿铭,一天要出去好几趟,回来后,再聚集在一起于小块沙盘上进行模拟。 四皇子依旧领兵驻守皇城,继续扮演着自己铁面看门人的角色。 郑侯爷请入宫交回天子剑,被天子否了; 那一万五千镇北军骑兵,继续驻扎在城内三处,都很平和。 郑侯爷则不得不继续持天子剑,去三处军营驻扎处再刷一刷存在感。 等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时, 郑侯爷已经能够喊出这些将校的名字了,且能和那群士卒打成一片。 他本就是军中的偶像,黔首逆袭的榜样,以前,是有一点南北二军出身隔阂在里头,但郑侯爷本身又是北封郡人氏,稍微放下点架子,大家也就能接受了。 故而再去时,明显感觉到士卒和将校们对自己的热情。 但很可惜,这么短的时间内,又是在京城之内,想要去收揽人心,真正地让他们为自己所用,那也是近乎不可能的。 不过,横竖都是要让自己忙碌起来,这把看着好看实则没什么用的天子剑,一日不交回去,郑侯爷就得一日当他们名义上的「带头大哥」。 背黑锅的感觉,必然是很不好的,不过,更不好受的是等着背黑锅的这个过程。 你要是上刑场,无非就是咔嚓那一下,那在这之前,你该吃吃,该喝喝,临刑前再在脑子里想好抄哪一首诀别诗即可; 可这黑锅,你明知道不会让你死,却註定会让你有些噁心,就真的是让人很是不舒服。 最重要的是, 拿着天子剑在这儿晃荡了三天,也并非没有收穫,郑凡了解得到的是,这三路兵马的各自实权负责将领,其本质上,是真的忠诚于宫内的。 这三支兵马,绝不仅仅是拿来压场子的,肯定还有其他用处。 伴随着日子不断地流走,郑侯爷真正关心的,还是姬老六那边。 是胜是败,总得落个消息。 要真是太子继位,自己还得拿出第二章程,甚至,现在自己手下魔王们正在帮自己策划的事儿,也不得不搁置下去。 带着姬老六的家眷风紧扯唿才是正理,因为自己隐隐中有种预感,如果太子继位,那么就不是自己杀那人了,而是自己有被那人直接闷死在京城的可能。 铁三角的落幕,是註定的大戏,是大燕波澜壮阔年代的结束,但那个时代,并非只有铁三角三位,总有余晖还在。 孙瑛曾特意问过郑凡,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机会去烧一烧太子的灶台。 藩镇如果能给予出足够的尊重,上头在做思量时,必然也会考虑衡量这一点,毕竟,晋东那块地方格外敏感,可谓三晋之地的关键依託; 郑侯爷想都不想的直接拒绝了, 在孙瑛眼里一向睿智的平西侯爷,给予他的回覆,简单得让孙瑛这个晋人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不想让小六子伤心。 四娘给孙瑛的解释时, 小两口吵架,一个会说,你再对我不好,我就去找谁谁谁一起过日子,气死你! 第480页 但吵架时嚷嚷和真正地去做这事,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四娘自以为解释得很贴切, 可偏偏在孙瑛耳朵里,仿佛这燕京的风,也一下子忽然变得熟悉且喧嚣了起来。 …… 御书房。 燕皇坐在首座, 太子立于身前。 太子监国的差事,已经卸下了,毕竟他老子回来了。 这几日,似乎一切照旧,而更似乎,一切似乎都已经回不到从前。 即使连魏忠河也不清楚陛下到底还有多少天的阳寿, 但满朝文武,其实都察觉到了,陛下这次从后园回来,一切的一切,看似很稳,实则稳中带着无法遮掩干净的急切。 而和太子党近乎「弹冠相庆」不同的是, 太子本人自大朝会后,情绪,一直很低落。 寻常儿子,被自家老子偏爱,受宠,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 但在天家,在这位父皇手底下当儿子,除了前几年还年幼的小七,其余皇子,真的要对你含情脉脉舐犊情深的话, 得, 先别忙着高兴, 得先摸摸自个儿身上,到底有没有自家老爹看重的零部件儿。 儿子,是爹生出来的,当爹的,看着儿子们长大,且天然带着君父的标籤,自是可以将自己儿子们蹂躏得死去活来; 而儿子们在被自家老子渴着劲儿玩弄的岁月里,慢慢地,也逐渐反向摸清楚了自家老子的一些秉性和习惯; 其他皇子虽说不能做得和六皇子那般,互为蛔虫的程度,但也大概懂得像老农那般,看看天边的云彩就能窥测天意了。 大朝会上,父皇对自己的爱护,可是让太子这几日又消瘦了几分。 坐在御座上的燕皇,看着下方站着的自己的太子。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曾经丰朗俊秀的嫡长子,就一直是憔悴如斯的模样。 他很不满意这一点, 因为他清楚,自己这个嫡长子,身上是没病的。 你身上没有病,没有恶疾,却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作践自己的身子, 而朕…… 暮年的帝王,最恨的是,老天爷给自己的时间,不够多。 就是能到现在,也是自己在后园里,靠着不停地服用丹药才让自己强行撑过来的; 这不是求寿,这是用生不如死,来换取自己的苟活! 再看看自己的第六子, 年轻时放荡王爷,身子似乎早有些许亏空,但回京之后,是日渐的胖了。 王府曾为了几个孩子向内务府大申请,每日定量送的牛乳子羊乳子,其量,足够养十个孩童了,想都不用想剩余的到底是给谁吃了。 那小子的用度,是绝不会亏待自身的,鼻烟壶,也是用最好的。 其他的先不说, 就是那小子之所以能娶何家姑娘, 不也是被发配去南安县城当捕头后依旧忍不住口舌之欲隔三岔五地去何家铺子上买猪头肉么? 二者相比起来, 这太子, 确实是矫情得多了。 也并非是只有你太子遭受过磨难, 他没有么? 你受到的,他只比你受到的更多。 凭什么他能撑得住,你却在这里给朕消瘦? 你, 消瘦给谁看? 太子就站在那儿, 然后逐渐地察觉到御书房里的氛围,开始不对劲,变得越来越压抑,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皇,发现父皇眼眸深处,隐约有帝王之怒在流转。 太子有些莫名其妙, 但, 还是跪伏了下来。 燕皇放下手中的摺子, 开口道: 「知道,你输在哪里了么?」 输, 自然是指的大朝会那一场。 大家都知道太子输了,六皇子以一种神来之笔的方式,赢得可谓极其漂亮,但仲裁者是陛下,是陛下重新判定,不,是重新定义了输赢。 「儿臣……」 这个问题,身为太子,是真的不好回答。 你爹在帮你復盘,教你夺嫡时错误在哪里? 可那是你爹,你夺嫡的真正目的,是等着你爹驾崩时,你好顺利接位。 如果真的是得天独厚的宠爱,如果是真的父慈子孝,那没问题,可偏偏太子清楚,自家老子,不是那一类的爹。 「一直以来,你都做得很好,在其位,谋其政,你是太子,这世上,能废掉你的,只有朕,因为你这太子之位,是朕,立的。」 太子继续跪伏在地上。 「你什么都不要做,就是最好的防守,因为不做事,意味着没有破绽,而任何想要打你的人,想要将你拉下马的人,因为你自身毫无破绽,所以,他们要打你,就得打到朕这里来。」 太子清楚,这里的什么都不要做,并非指的是什么混吃等死,而是,做自己的分内的事,而不要去争,去斗,去抢。 因为你已经拿到了最好的宝藏,没必要再去抢夺了。 再者,如今的大燕,不同于其他国度,有贵族势力,有门阀势力,有各种各样的利益集团,可以迫使皇权去让步; 别的国家有,但大燕,没有。 这其实也是一直以来,姬老六最无奈的一件事,太子一直很稳,他最大的错误,可能就在于监国时的一些政策,起到的效果不尽人意。 第481页 但谁来做这个位置,都是一样的,就是燕皇,也不可能保证自己每一道旨意,都是完美无缺的。 所以,而你如果採用其他方式去进攻太子,到最后,力道其实都落在了燕皇的身上。 燕皇一句话,一道旨意,看似汹涌的攻势,瞬间就被化解于无形。 而这一次,之所以在大朝会上,能拿到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发起这般凌厉的攻势,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太子自己出手了。 太子忍不住,想自己顺势挖个坑,等自己的六弟跳进来,再彻底将自己的六弟埋葬。 出手了,就意味着有破绽; 而姬老六瞬间就捕捉到了这个破绽,且在最快的时机以最快的方式,其撕扯开这个口子,向东宫心脏,插上一刀。 换做其他的帝王,权柄权威没燕皇这么大的话,其实这件事,不可能就在金殿上结束的。 「为君者,动,当披荆斩棘;静,当不动如山。」 燕皇的目光,变得越来越威严起来, 「你应该,忍住的。」 「儿臣,知错。」 太子认错了。 现在看来,他确实是应该继续保持自己先前的风格。 燕皇微微摇头, 他不是没给这个嫡长子机会,事实上,他给了很多。 而自己选定的接班人,在自己即将离开人世前,还被逼迫得下不来台,这真的不是他所希望看见的。 坐在这个位置上,别看他君临天下,九五至尊,但实则,这个位置的兇险,非外人所能预知,连感同身受,都很难做到。 尤其是,你想做一个英明的帝王,而不仅仅是想浑浑噩噩,只求一个美谥。 在你的脑子里,时刻盘旋的,是帝国的未来走向,是自己于这个帝国发展脉络中,所在的位置,所应该起的作用。 你就越发会觉得,自己不能错,自己,也不能乱。 孤家寡人, 不是用来赏月时的自我陶醉,像诗人一般给自己增添意境的词彙; 而是一种在道路上的孤独, 你的臣子,你的子民,甚至,是你的儿子, 都不可能真正站在你的身侧,与你有一样的视野; 除非,你下去了,你儿子,站上来了。 「心境,还需打磨。」燕皇开口道。 「是,谢父皇教诲。」 皇帝能和你復盘错误,这是一种恩典。 但太子心里,并未受宠若惊,正如自己父皇所说的那样,他的位置,是父皇立的,能废掉他的,只有父皇。 所以,他的位置在与不在,也依旧是看父皇的心境。 看他,最终的抉择。 除非, 父皇就在此时, 生命, 戛然而止。 这阵子以来,相似的念头,其实在不同的皇子心里,都相继出现过。 就是小七,其母妃兴许也想着,陛下在临终之前,忽然看着自己的幼子,一发心软,再立幼主。 其余的, 老大在家里看着因为大朝会上燕蛮之间友好互动而最近心情极为好的妻子时,心里也产生过些许阴霾; 老四在接到驻守宫门的口谕时,心里,更是无声地吶喊咆哮过。 老五,早早地看透,早早地跑出去当「河神」了。 燕皇,在大燕百姓心里,是至高无上的天子,但在他的儿子们眼里,其实都在盼望着这个父亲,早早地离开。 与之相比, 输赢,甚至都可以无所谓了。 这时,赵九郎求见。 宰辅来了,他带来的,是重修大燕律的草本。 太子没被准许离开,只能在一旁听着。 新大燕律,并非指的是变法,但却有助于国家巩固自己的根本,也是国之大事。 燕皇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随后, 宰辅又拿出了一份东西,再次亲自讲述,这是税务上的改革,里面涵盖了方方面面。 这其实才是帝国未来发展的真正依託,税赋,干系到国家子民的生产生活,同时,也直接影响到中枢是否有能力继续维持庞大的骑兵军团配置,以及,是否有能力继续打一场国战的消耗。 这里头还有一点,那就是民富国富,并不意味着中枢富裕,税赋的根本,其实还是再分配的权衡,这里头,最好的例子,就是干国。 干国之富,数倍于大燕,但连个马政都弄得四不像。 太子很清晰地感知到,在这新法里头,必然有自己六弟的想法。 「陛下,臣以为,当以试行推动新法,一步一步地完善,一步一步地积累,一步一步地下放。」赵九郎建议道。 「太子意下如何?」 太子忙道;「儿臣附议,治大国如烹小鲜,当先以试行,再查漏补缺,最后,缓步推行天下。」 燕皇则摇摇头, 这个已经只剩下短短阳寿的帝王,似乎更是看透了一些东西, 开口道: 「外无强敌,则国内生乱,新法,慢不得,你再慢,都会有人觉得你快了,当以全面推广,再行查漏补缺。」 燕皇的角度,是站在他的立场上的,他深知,一旦自己不在了,国家中枢的威望,必然会大跌。 等到下一代,再换下一代时,还会继续跌。 第482页 这种改革,一步一步来,只能是杯水车薪,倒不如,趁着自己这一代,趁着下一代时,以雷霆之力,强行推展。 谁敢反对,谁要反对,谁能反对, 说出来, 再平了就是了。 要让人把吃进去的东西,给吐出来,就别期望人家能对你和颜悦色。 这不是帝王的偏激,而是帝王的全盘考虑。 他能保证自己继位的儿子,是优秀的,因为那是他亲自选择出来的,但,皇孙呢? 最大的皇孙,还在练字呢。 他, 无力去亲自培养了。 他也不会去奢望,这大燕,会世代明君,这个梦,太美,也太天真,燕皇不会去做。 所以,古往今来的开国皇帝,都希望为后世立好一切规矩,因为他们经歷过创业的艰难,自然更清楚,自己后世子孙,很难再有自己的高度和能力。 燕皇重新拿起摺子, 继续看着。 这时, 魏忠河走了进来, 禀报导: 「陛下,奉新夫人府派人入宫请御医入府。」 燕皇没放下摺子, 甚至, 连目光都没从摺子上收回来, 只是很平静地问道: 「可是奉新夫人病了?」 乳娘,年纪确实是大了。 「回陛下的话,是养在奉新夫人府的皇长孙殿下病了。」 闻言, 燕皇放下了摺子, 嘴角, 露出了一抹笑意。 第五百零一章 朕,来了 正式的龙袍,被褪去了。 魏忠河选了一件黑色的便服,呈了上来; 皇帝在宫内,不会成天穿着龙袍的,越是带有象徵性意义的服饰,其象徵性意义越重,穿起来,也就越不舒服; 百官的朝服,同理。 所以,在下朝后,燕皇都会换上便服,但就是这便服,也都是有讲究的。 哪一件,哪一套,都有章程,甚至,有些时候逢到什么时节,皇帝就得穿什么衣服,以祈风调雨顺。 每件衣服下的花纹,配饰,都有不同的意味。 毕竟,皇帝还有另一个称谓,叫天子,天之子,代天牧民,即为神。 「换一套。」 「是,陛下。」 魏忠河又换了一套过来。 燕皇扫了一眼新呈上的衣服,摇摇头,道: 「白袍。」 魏忠河愣了一下,天子,很久都没穿过白色的衣物了。 曾几何时,燕皇还是王爷时,喜白; 谁都有年轻的时候,谁都有不羁的时候, 白衣飘飘,纸扇在手,挂坠轻轻摇晃, 小桥流水桃花, 微风细雨芳草, 白云斜阳翠柳; 燕人,不是不懂得优雅,大燕的皇帝,年轻时,也曾这般优雅过。 田家小姐当年对翻墙进来的登徒子芳心触动, 闵家小姐在嫁进来之前,可是自己挑选过夫婿的, 没一副好皮囊, 没一个好气质, 纯粹靠那劳什子的权柄身份地位,那也是不可能的,毕竟,田家女不缺势,闵家女,也不缺财。 魏忠河记得, 自陛下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后,就不再穿白色了,连带于其他显得飘浮的颜色,陛下都不愿意再碰。 登基后, 除了黑色的龙袍外, 陛下的其他衣服,全是以黑为主。 大燕,尚黑; 黑,代表着庄重,代表着一种肃穆; 而今日, 皇帝却要穿一身白衣。 燕皇双手撑起, 魏忠河和身边的两个宫女一起帮燕皇将衣服穿上。 魏忠河自己,更是将配饰,小心翼翼地挂好,最后,更是轻轻揉了一遍穗儿,将其理顺。 每套衣服,对应不同的配饰。 小宦官拿着的盛放衣服的托盘里,还剩下一把扇子。 魏忠河拿起扇子,准备呈送给陛下。 燕皇低头,看着扇子, 笑着摇摇头, 道: 「不是年轻时那会儿了。」 没拿扇子。 御书房门口, 銮驾已经就绪。 前后各有八个太监蹲伏在地。 这是一顶轿子,轿子上有盖,有帘子,里头,还有皮毛遮盖做保暖。 燕皇坐了上去, 魏忠河一挥拂尘, 道: 「起驾。」 总计十六个太监,抬起了銮驾。 「陛下,去哪儿?」魏忠河请示道。 「随便转转。」 「……」魏忠河。 魏忠河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喊一声: 陛下有旨:起驾去随便转转。 所以,魏忠河只能自己走到前头,示意后面的队伍,跟着他走。 这个时候,魏忠河不敢多想,也不敢多问,该有的心理准备,他老早就做好了。 那一屋子的角先生都已经被他封存留给下一任,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别人,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而他, 则是想要护卫着这条真龙,最后的岁月,身为一个阉人,也算是自己生命得以以另一种形式去成就完整了。 銮驾在宫内,开始转悠。 第483页 燕皇斜靠在銮驾上, 就着午后的阳光, 欣赏着这座宫廷。 曾经,带着楚国公主来燕京册封的郑凡,对他说过:公主说,大燕的皇宫,比之她楚国皇宫,可是差远了。 燕皇笑了, 笑得很开心。 因为一位帝王的成就, 从来都不在金碧辉煌,也不在鹿台高栋,不在精緻的园林,也不在那绵延无尽的花海。 一个合格的帝王, 他这辈子, 就如同匠人一般, 修,也只修那一座碑! 那座碑上,雕刻着,属于他的生平,属于他的……史诗。 那座碑,会被丢于后世。 人们可能唾弃,马蹄车轮碾压过去,也可能提前下马下车,躬身行礼。 昔日, 在楚国公主眼里,比燕国皇宫繁华十倍的大楚皇宫, 呵, 今何在? 燕皇今日的心思,格外不同。 也似乎是受心情影响,他再看这皇宫的一些角落时,品味出了一种,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味道。 这座皇宫的精緻之处,这座皇宫的用心之处; 他明明在这里住了很多年了,但这会儿,却忽然又觉得陌生起来。 随之而来的, 是探寻,去求知,是好奇, 而它们, 统称为依恋。 姬润豪闭上了眼,他不想再继续看下去了,他觉得可以了; 身为一个帝王,他已经习惯了去克制,甚至是去斩断自己身上类似为人的情绪和特徵,习惯久了,就成本能了。 他抬起手, 銮驾停下。 前头领路的魏忠河马上过来。 「准备一下,去奉新夫人府。」 「是,陛下。」 …… 皇宫,是一个国家,最为机密和核心的地方,它掩藏了太多太多的秘密; 但同样也是这个地方,其实,它也很难去拥有真正的秘密。 后园疗养这么久, 人心思动先不提, 就是久旷的龙椅,也足以让各方势力开始疯狂地向宫内去渗透了。 再者, 燕皇坐着銮驾,在宫内逛了很久,这事儿,看见的宫女宦官实在是太多,想瞒也很难瞒得住。 再者, 奉新夫人府派人入宫请御医的事,也有很多人知道。 …… 「陛下,是要去奉新夫人府了。」 朱先生站在太子面前,很严肃地说道。 「嗯,传业病了。」 朱先生对着太子跪伏下来。 「先生这是何意?」 「殿下,陛下于宫内,则万邪不侵,但陛下出宫,就满是破绽了。」 太子沉默了。 在这个当口, 皇长孙病了,本身就很耐人寻味,病得太巧了实在是。 可能,在其他大臣看来,就算他们察觉到了这事里的蹊跷,也会想当然地认为是大朝会上失了局面的六殿下,打算打皇长孙这张感情牌。 姬传业,姬传业, 传宗继业, 很多人都还记得,皇长孙出生那一日,陛下,亲临了王府。 但, 皇长孙还太小。 「殿下,属下认为,六殿下,可能会行出格之举。」 太子抬起头,看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朱先生。 他没反驳, 是因为,太子心里,其实也有类似的担心。 「父皇,毕竟是父皇,这里,又是在京城。」太子最后还是摇摇头,道:「六弟,不可能成的,再者,两位王爷还在京城。」 「殿下,这几日,镇北王、靖南王,可曾出现于人前? 靖南王就罢了,南王向来性格孤僻; 可镇北王呢? 真的和大皇子相交莫逆到天天同饮共醉的地步?」 「朱先生,到底想说什么?」 「属下年轻时,曾痴迷于杂耍把戏,一口箱子,可以变出很多东西,又能变没很多东西,属下曾想着去学,结果子把戏师傅对属下说了一句话: 箱子盖子,一关一合; 只要不是当着你的面变没的,就绝不是真的。 现在,一样; 一连数日不见两位王爷, 属下斗胆猜测, 两位王爷,会不会已经不在京城了? 殿下, 最重要的是, 六殿下那边因为有平西侯爷的关系,他可能更早,就知道答案了!」 太子脸上的笑容,还是没散去, 道: 「本宫还是那句话,这世上,没人能算计得了父皇。」 「那要是陛下故意要被算计呢?」 「……」太子。 「大朝会结束后,群臣欢唿,都以为天亮了,国本已定,可属下观之,殿下这些日子,可是一直都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外臣看热闹, 真正的天家之事,没谁能比殿下您更清楚。 殿下, 您不要再骗自己了。 属下不认为殿下您猜不到这个可能!」 太子放下手中的摺子, 看着朱先生, 脸上的笑容,逐渐敛去。 「那你,要孤怎么做,父皇想来已经出发了,銮驾,都已经出宫了。」 第484页 「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是太子,您是国本,大燕的未来,只能在您的肩上! 臣请太子,发东宫护卫军,去陆家,护驾! 只有您在, 才能让陛下,不会故意地走入那算计,哪怕这个可能很小,我们,都赌不起。 大业在前, 大宝在前, 我们, 东宫, 支持您的臣子们, 都容不得丝毫闪失!」 「东宫护卫军?」 东宫护卫军,并非指的是东宫的侍卫,而是一支驻扎在皇宫之外内城里的一个护军衙门,算是太子亲军。 编制,有两千。 这是太子府的标配,歷代大燕太子,都有这么一支亲军,出宫时,或者祭祀大典时,也要任仪仗队和扈从。 「是,现如今能即刻调动出的,只有东宫护卫军了。」 调动其他兵马,一来,名不正言不顺,毕竟现在皇帝回宫了,太子不再监国了,时间长也会来不及。 只有那支东宫护军,理论上只听从太子的调遣,可以即刻出动。 且那支兵马,绝对不是花架子,训练有素,甲冑精良。 「殿下,如果六殿下不狗急跳墙,那么,您就是去看望自己大侄子的,要是六殿下真敢……那您,就是去护驾的! 事出紧急,殿下,不能再犹豫了!」 太子深吸一口气, 最后, 点点头, 道: 「那本宫,就去看看大侄子。」 …… 「公公。」 魏公公在赶车, 马车前后,都有一些护卫跟随。 这时, 一名密谍司掌舵上前询问, 询问的事情很简单,那就是按照正常流程,陛下微服出宫时,是需要净街的。 密谍司高手将迅速铺陈过去,将一切可能出现的威胁都提前扼杀个干净。 可现在问题是, 这次微服要去的是陆府。 陆府的家主陆冰,可是和自家密谍司,是同僚。 前几次陛下微服去陆府时,并未去净街,因为陆冰那个衙门的人,只会做得更仔细。 但这次, 这名掌舵却特意过来询问了。 只能说, 能坐到这个位置的,绝不会有傻子; 浸淫此行日子久了,自然而然的,就会有那种奇特的预感,甚至,可以捕捉到空气里散发出来不寻常徵兆的味道。 魏忠河的眼皮子耷拉了一下, 无声地挥挥手。 「喏。」 这名掌舵退下去了。 密谍司,并未对陆府进行提前布控和清理,像以前那样,表示出了对这个同等衙门的尊重。 陆府的门, 缓缓地打开, 马车, 驶入其中。 …… 与此同时, 正抱着天子剑和一群镇北军军官正在侃大山的郑侯爷,收到了一则消息。 那就是太子护军,忽然出动了,齐员满甲。 这么大一支兵马的调动,不可能悄无声息的,且前些日子镇北军调入城内后,对城区一些地方也做了简单的布防,那支太子护军还从他们的防区里直接过去了。 人家拿的太子旨意,镇北军没道理去拦截他们。 不过, 好歹也是一道军情, 好歹郑凡是军功侯爷, 好歹郑凡拿着天子剑, 好歹没白费和这群镇北军丘八嗨了这么多天,打下了一片脸熟, 郑侯爷才得以迅速得知了这道消息。 而在听到这一消息后, 可能是这些年战场经歷锻鍊出来的敏锐,又可能是对姬老六的了解和信任, 郑侯爷的第一反应是, 姬老六, 要动手了! 然后, 自己该怎么办? 李良申的这支镇北军,完美地错过了这几年的所有战事,所以才对郑侯爷讲述的那些战场事迹极为着迷。 但这并不意味着,郑侯爷能够真的调动得起他们。 现在,能做的,唯一一条就是,眼神示意跟着自己一起来的四娘,赶紧回去,通知其他人,现在,先开始接触王府的家眷。 能不能帮上忙,先另说, 至少, 先把人家的家眷给保护好。 另外, 再通知在家装醉了好几日的大皇子。 …… 「陛下。」 陆冰亲自上前,将燕皇从马车上搀扶下来。 陆家其余亲眷, 则再一次被全部提前禁足。 明明他们自己家即将成为时下整个燕京城所瞩目的焦点,但身为家里人,却真的是不识庐山真面目。 「乳娘身子可还好?」 是来看孙子的,但,先问的,必然是乳娘。 「回陛下的话,家母身子骨还好。」 「这就好。」 燕皇轻轻推开了陆冰搀扶着的手, 自己往佛庵里走去。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名太医院医术最高明的御医,见到陛下亲至,赶忙跪伏行礼。 「传业的身子怎样了?」燕皇问道。 「回陛下的话,皇孙应是体寒受了虚火,臣已经施针,再佐以几服药,过两日许就能好转了。」 第485页 「起来吧。」 「谢陛下。」 「谢陛下。」 燕皇步入佛庵。 里头,两个婢女已经跪伏在那儿了。 老太君则拄着拐,在那儿候着。 看见自己走进来的燕皇,老太君先是面色一喜,但再看燕皇脸上近乎好转如常人的气色,老太君的嘴巴张了张,又闭合了回去。 老眼,瞬间浸湿。 「乳娘。」 「陛下,老身照看皇孙不力,请陛下责罚。」 「乳娘,坐,坐。」 燕皇上前,握住老太君的手。 「此事与您无关,与您无关。」 拍了拍老太君的手,燕皇对身边的陆冰道:「搀扶乳娘坐下。」 陆冰马上扶着自己的母亲坐了下来。 燕皇则对老太君道: 「朕先去看看传业。」 老太君拿着手绢儿,擦了擦眼角的泪,点点头。 燕皇走入内堂,皇长孙姬传业此时正躺在床上,脸上,还在发着虚汗。 不过,许是外面动静吵到了他,又可能是身子骨着实不舒服,所以没睡着,燕皇进来时,看见自己躺在床上的孙子正睁着眼看着自己。 姬传业咧开嘴, 笑了, 「皇爷爷……」 接着,就作势准备起身。 「哎哟哟,殿下,您可不能起来,可不能再受着风。」 魏忠河马上上前,将姬传业轻轻按了回去。 陆冰此时也站在燕皇身后,他的目光里,有些许挣扎。 燕皇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伸手, 放在姬传业的额头,额头,还是有些烫。 隔辈亲,隔辈亲; 这几年来,其他儿子也陆续有了子嗣,但燕皇来看这个皇长孙的次数,其实是最多的。否则姬传业也不会说出想跟魏忠河学袖里剑的话了。 只不过对外,别人是不知道的。 「告诉皇爷爷,还难受不?」 姬传业摇摇头, 道: 「祖奶奶让传业喝药药,药药很苦咧。」 身后的陆冰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僵了。 燕皇却不以为意,神色如常地问道: 「很苦的药,传业还喝下去了?」 「喝下去咧,祖奶奶说,是我爹让我喝的,说是能把皇爷爷引来看传业。」 「哦?」 「我爹和我说过,他要争位置咧,争下来了,以后就能有我一份。」 「是嘛。」 「是的咧,我是我爹的儿子,夫子课上教过,父为子纲; 意思就是,我爹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我爹想争什么,我就得帮着一起争。 药药,很苦,但传业还是全喝完了; 皇爷爷您,也果然来了呢。」 孩子明明很难受,但还是咧着嘴露出童真的笑容。 「呵呵……」 燕皇笑着伸手摸了摸姬传业的脑袋, 道: 「我们家传业,真乖。」 第五百零二章 好圣孙 稚嫩的童音,听起来很悦耳; 爷孙俩,都在笑着; 后头站着的魏公公和陆冰, 两位大燕两大特务衙门大头目,则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声。 一定程度上,陆冰的「背叛」,源自于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则又站在燕皇这边。 母亲曾说过,就是某个皇子造反失败了,逃出来,敲咱们陆家的门,陆家,也必须得开门接进来。 因为那是皇子,是陛下的儿子。 陛下可以惩戒他,甚至可以杀他,而别人,没那个资格。 天子家奴出身的陆家,更没资格。 也因此, 东宫的朱先生其实说的是对的。 在这个燕京,没人能算计得了燕皇陛下,除非,他自己愿意走进来。 陆家, 魏忠河, 都在获悉陛下的心境后,一定程度上,都开了方便之门,他们,是帝王的真正心腹。 诚然,这似乎有些胜之不武,毕竟燕皇是自己走进来的; 但也能够说,是姬老六,算清楚了自己父亲的骄傲,算清楚了自己父亲的想法。 最好的阴谋,其实就是阳谋。 自古以来,很多事,其实都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硬是要谈个过程,无非就是胜者的反刍败者拼命找的藉口罢了。 燕皇伸出手, 在陛下身边伺候了数十年的魏公公马上将旁边脸盆里的毛巾挤干,送到陛下手中。 燕皇拿起毛巾,轻轻地替自己的孙子擦拭脸上的冷汗,擦得很小心,也很温柔。 在魏忠河的印象里,陛下从未这般对待过人,哪怕是……自己的亲人。 就是最年幼的皇七子姬成溯,前几年落水了一次,陛下也只是去看了看,并未做出过任何亲昵如长辈的动作。 看来, 爷爷看孙子,确实是和看儿子,不一样的。 「跟皇爷爷说实话,恨你爹不,吃了药,这么难受。」 姬传业摇摇头,道: 「孙儿不恨。」 「为什么?」燕皇问道。 「孙儿知道,爹是为了我好,这世上,没有哪个爹会愿意故意伤害孩子的。」 边上的魏忠河和陆冰不经意间目光交汇; 第486页 这是孩子正常该有的回答,按理说,这不算什么,天家的孩子,享受最好的教育,同时,也要承受最繁琐的礼法,自然也就更容易早熟。 只是,这种带着童稚的声音,说这些话时,效果,却非常之好。 对于眼下情况而言,简直是好到不能再好。 这是教的话么? 还是,孩子自己无心之说? 而如果是第三种可能的话,他,才多大?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君恩似海,父爱如山,可能,此时的陛下,所需要的,大概就是这种肯定吧。 他已经无愧于青史, 现在, 要面对的,其实是自己的儿子。 「爹在家教我算术,我笨,学得慢,爹就打我……我哭了。爹抱着我,说,玉不……就是不气…… 皇爷爷,孙儿忘了这话怎么说的。」 「是玉不琢不成器。」 「是,皇爷爷,我爹就是这么对我说的,他还说,他小时候,也常因为学得慢脑子笨被皇爷爷您打哩,皇爷爷打得可厉害可疼哩,拿皮鞭子打的,被打了几次后,学东西就学得快哩,被打多了,脑子就能变聪明。」 燕皇摇摇头, 道: 「皇爷爷小时候从未打过你爹,你爹自小就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得很,有时候,因为你爹太聪明了,显得你那些伯伯们就太笨了,倒是因此没少被你皇爷爷打。」 这是事实, 当初燕皇考校诸皇子功课时,对六子的回答很是满意,近而,对上头的五个孩子,就有些怎么看都不是那么顺眼了。 「爹居然骗我……」 「传业,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皇爷爷,没人教我说这些话,祖奶奶只和传业说了,爹叫我喝药药,传业就喝了。」 「嗯。」 燕皇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孙子。 许是在这个时候,燕皇心里也不是没有其他怀疑。 帝王的心,向来是多疑的。 当然,这里的多疑,并非是怕事情变坏,而是事情,可能会变得更好。 天家的孩子, 不怕你有心思,就怕你真的愚笨、单纯。 「皇爷爷……孙儿想求您一件事,母亲说过,趁着生病时,就多想一想自己想要什么,这样,病就好得快哩。」 「说,传业想要什么,爷爷都能给你。」 在大燕, 燕皇有说这句话的资格,也是最有底气去印证这句话的爷爷。 「皇爷爷,孙儿想骑貔貅,传实跟孙儿炫耀,说他家有貔貅哩,大伯有,可我爹,没有。」 这个要求,这个话,听起来,终于像是孩子会说的话了,跟大伯家孩子,自己的堂兄弟,争风吃醋。 「传实有的,传业肯定也会有,我家传业有的,只会比传实更多。」 虽然都是自己的孙子, 但姬传业是皇长孙, 且姬传实的母亲,是个蛮族。 燕皇有偏爱,那是理所当然,没偏爱,那才叫真的怪事。 事实上,将姬传业养在奉新夫人府,也是方便燕皇过来看望自己的长孙,而如果在王府里,就不方便过去了。 「等孙儿病好了,皇爷爷带孙儿去骑貔貅么?」 「好。」 「皇爷爷是皇帝……」 「自是君无戏言。」 「皇爷爷万岁,咳咳……」 燕皇见姬传业开始咳嗽起来,当即喊道: 「太医。」 两个太医马上进来,检查了一下,道:「回陛下的话,皇孙刚发了汗,稍后再洗一下药浴,身子大概就能轻松起来了。」 「快去准备。」 「遵旨。」 再扭头,看向躺在床上的姬传业,燕皇眼里流露出些许愠怒,这愠怒不是对孙子的,而是对儿子。 药的量,多了些。 「这当爹的,对自己儿子,怎么可以这么狠。」 「……」魏忠河。 「……」陆冰。 两位大特务头子,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附和。 「传业好好把病养好,身子好了,才能去骑得貔貅,才不会被摔下来。」 「嗯呢,传实比我还小一点,但身子骨,比孙儿壮实。」 「笑话,我大燕儿郎的体魄,是不逊他人的,你还小呢,慢慢长起来。」 话里话外,隔阂,就出现了,不是对眼前这个孙子的,而是对姬传实。 大皇子被剥夺继承大宝的权力,那是自上而下的默契,不是刻意针对,而是天然如此。 燕皇又伸出手, 魏公公马上将另一条刚洗过挤干的毛巾送了上来。 燕皇一边帮自己孙子擦汗一边问道: 「传业以后想当将军么。」 「像郑叔叔那样的将军么?」 「嗯。」 时下孩童玩打仗游戏,都以扮演平西侯爷最为盛行,鲜有会去扮演靖南王爷的。 不是没有少年勇者去尝试扮演过, 但被自己亲爹拿鞋底抽了几顿后,就少了。 「想哩,爹说,郑叔叔打仗很厉害,皇爷爷,爹在家里,经常说郑叔叔长郑叔叔短; 一阵子笑着说郑叔叔多厉害,一阵骂郑叔叔多不是东西。 不过,传业想当将军,但又不想出去打仗。」 第487页 「为什么?」 「因为爹好累啊,每晚都在书房算帐算好久,传业要好好练字,好好学算术,等长大了,帮爹的忙。」 「你爹,也会累?」 论惫懒,自己这个儿子,当属第一。 别人兢兢业业战战兢兢时, 他, 永远都闲然自若。 「嗯,娘也说爹的腰没以前好咧,还常催爹去耕地。」 「呵呵。」 燕皇摇摇头,这种话,倒真像是屠户女所会说出来的。 这时, 太医过来道:「陛下,药浴准备好了。」 其实,药浴有一个很清晰明显的作用,那就是……排毒。 只不过,太医不敢直接说出来。 在太医院当值,接触的权贵隐私实在是太多太多,所以就得学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时刻牢记自己只是个瞧病的郎中。 「来,传业,泡药浴。」 「好。」 魏忠河准备上前出手,却见燕皇自己开始给传业脱衣服。 脱去了上衣,再脱裤子时,姬传业下意识地有些扭捏, 「娘说,男孩子的雀雀, 不能随便给人看哩。」 「哈哈哈哈……」 燕皇尝试想要将孩子给抱起来,可以看出来,有些吃力。 但燕皇还是强行将姬传业抱起,而后,将其缓缓地放入浴桶之中。 做完这些后,燕皇的身子有些踉跄,好在手抓着浴桶边缘,稳住了。 身后, 魏公公和陆冰随时都准备出手去搀扶,却又都止住了,因为陛下是在他的孙子面前,任何一个男人在面对自己的直系晚辈时,都希望自己是一个强大的形象。 这时, 燕皇忽然开口问道; 「传业,告诉皇爷爷,你怕死么?」 姬传业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道:「孙儿怕。」 「为什么怕?」 「娘说,人死了,就不能吃好吃的,不能玩好玩的,不能和传实一起骑貔貅了,也不能再看见爹和娘还有弟弟妹妹们了,也不能看见皇爷爷了。」 「传业,那你觉得,皇爷爷,怕死么?」 姬传业扭过头,看向站在自己浴桶外的燕皇。 可以看出来,小孩子在思索。 「说。」燕皇催促道。 「爹说过,皇爷爷会一直活在青石板板上哩,会活很多很多年,一千年,一万年哩。」 青史,在孩子认知里,就是青石板。 「那传业也想和皇爷爷一样,活在青石板板上么?」 边上的魏忠河和陆冰在此时都屏住了唿吸; 没人能猜透当今陛下心里真正的意思,哪怕是身为心腹,也不能; 但无疑, 这番对答, 对陛下的决定,必然会有影响。 姬传业笑道: 「得加上爹,皇爷爷,爹,孙儿,咱们仨一起咧。」 「哈哈哈哈哈。」 燕皇笑着伸手拍了拍浴桶壁, 而后, 再伸手摸了摸泡在浴桶里自己孙子的脑袋, 说出了那三个字: 「好圣孙。」 …… 药浴泡好了,姬传业被魏忠河擦干了身子,又被安置在了被窝里。 许是孩子身子现在本就虚,又说了这么久的话,先前泡药浴在后头时其实就已经打瞌睡了,送回被窝后没多久,就继续睡了过去。 燕皇坐在椅子上,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孙儿入睡。 这时, 老太君拄着拐杖缓缓地走了过来。 「乳娘,朕小时候,也是这般睡着的么?」 「是的,小孩子,不管醒来时多闹腾,只要一睡,看起来,就觉得乖巧听话可人了。」 「呵呵。」 燕皇伸手指了指熟睡中的姬传业,道:「朕现在恨不得,把孩子叫醒,再与朕继续说说话。」 因为, 朕的时间, 已经不多了啊。 「先皇在时,也曾说过和陛下您一样的话。」 先皇, 先皇…… 燕皇点点头。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的通禀,打破了此时的宁静。 陆冰自佛庵口接了消息,走了回来,禀报导: 「陛下,太子殿下领东宫护军求见。」 燕皇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本来挺好的一个氛围,被一个外人,搅和了。 「朕之前才与他说过,什么都不做,才是对的,看似一直能忍,但关键时刻,总是忍不住,那先前的忍,就彻底成了笑话。」 燕皇摇摇头, 道: 「行,让他,也进来吧。」 …… 东宫护军,甲冑精良,训练有素,绝不仅仅是花架子。 太子骑着一匹白马于前,在其身后,则是东宫护军都尉,姓吴,名亮。 当初,文寅为太子搜罗江湖异士充实东宫,算是太子得力臂膀,后被发现文寅的背景有问题,即刻对其进行剪除。 发现和剪除文寅的,就是吴亮。 其也在这之后,迅速上位,不仅仅接替了文寅以前的位置,还坐上了东宫护军都尉的位置。 其实,东宫护军广义上,也属于禁军的一支; 昔日规模庞大的禁军,主力架子被拆走后,剩下京城内的禁军,则就像是这样一斑,一家一衙门,你这一点,我这一点,然后被分去了编制。 第488页 而此时, 太子正策马于陆府门口,陆府门口的几个家丁,其实也是陆冰的手下,站在门口,为其通传,却未得准令之前,丝毫不予退让。 陆冰手下的素质,可见一般。 而东宫护军则在吴亮的命令下,成队列散开,暂时不求将陆府完全包围起来,但至少在一个面上,形成了准备沖阵的架势。 但双方,其实都没有拔刀,更没有张弓搭箭。 这时, 陆冰从里头走了出来, 向太子行礼: 「臣,参见太子殿下,殿下福康。」 「陆叔叔,本宫听闻大侄子病了,所以特意前来看望。」 陆冰点头,道:「殿下仁厚,体恤晚辈,实乃大燕之福。」 太子下马,上前。 陆冰侧开身位,请入。 吴亮则在此时挥手,东宫护军甲士作势就要跟着一起进入。 陆冰却忽然伸手一挡, 在其背后,是太子。 在其身前,是一群蜂拥而来的甲士。 「殿下,陛下在里面,身位臣子,不得以刀兵惊吓到圣驾。」 「哦,父皇也在陆叔叔府里?是了,父皇最喜爱皇长孙的,本宫应该早些就猜得到才是。」 东宫护军停了下来,却没退下去。 吴亮手臂向前一挥, 在这个时候,他甚至没等太子下命令,就先自行下了决断。 因为在此时,太子其实不适合直接开口下达命令。 「放肆!」 「大胆!」 陆冰的一些个手下,对着这些企图往里头挤的军士怒喝。 其实,陆府里,至少有一群头戴面具的番子高手,但他们这会儿,还没出面。 「殿下,不要让臣难做。」陆冰说道,「也不要逼臣。」 太子终于抬起手,道: 「退下。」 吴亮则下令:「退下!」 军士往后退,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抽刀,张弓搭箭,形势上,反而比先前更为紧张了。 「让六弟,出来见本宫。」太子说道。 「殿下,六殿下,并不在府内。」 「哦,他不在?」 这让太子有些意外。 「奇了怪了,他儿子病了,他居然不来看看?」 这时, 巷道另一头,出现了一辆马车。 赶车的,是张公公。 孤零零的一辆马车,缓缓地驶入了这里。 马车帘子被掀开,露出了姬成玦的脸。 下一刻, 一部分东宫护军直接转向马车,全神戒备。 一个宦官伴伴, 一个皇子, 站在台阶上的太子,目光微微向下,看着坐在马车上的六弟, 问道: 「六弟,你的人呢?」 按理说,自己这六弟,应该会带人的,带他在京城中,经营起来的亲信。 姬成玦拍了拍手, 吴亮当即下令: 「剁!」 一时间, 校尉身边的校尉,什长身边的伍长,士卒身边的袍泽,直接将刀口,刺入身边人的胸膛。 顷刻间, 就有不下两百名护军军官士卒直接毙命,毫无徵兆地死在了身侧同伴手中。 血腥气,杀戮气,瞬间瀰漫。 太子微微后退了半步, 陆冰则继续站在原地, 而先前刀口箭矢对准马车的东宫护军士卒, 也纷纷转向, 刀口以及弓弩对向了站在台阶上的太子。 这一幕的转变, 过于诡异,也过于让人惊诧。 吴亮下马, 跪伏在姬成玦的面前, 叩首道: 「主子福康!」 姬成玦点点头, 下了马车。 抬头, 看向站在台阶上的太子, 开口,给出了稍迟一点的回答: 「在这儿呢。」 第五百零三章 老东西! 早些时候,平西侯爷曾问过六皇子,你在这京城里,能调动多少兵? 六皇子回答,千多号人吧。 郑凡嘲笑,你姬老六号称大燕财神,就这点儿? 是的, 就这点儿; 基本都在东宫护军里。 现在的场面,很尴尬。 皇帝进了陆府, 太子带着兵来了; 然后本该在这一次事情中扮演狗急跳墙角色的六皇子,只带着自己的贴身宦官伴伴赶着马车过来。 最后, 从太子手中,接管了东宫护军。 皇帝,是自己进来的; 叛军,是太子送来的; 史书是不敢这么写的,就是小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他要敢这么去讲故事,下面的听客也会觉得这说书先生在故意敷衍了事欺负他们没脑子一怒之下掀翻他的长桌,抡起那惊堂木就给那说书先生脑壳上开个瓢! 可惜了, 故事需要逻辑,需要人信,现实,压根不管这个。 姬老六今儿个没穿王爷的蟒袍,而是一身白色锦袍。 成亲了,有仨孩子了, 六皇子也不再是当年的潇洒风流人物了, 脸更白了, 肚子,也微微起来了; 眼瞅着奔着中年走,这自然,也得有个中年人的样子。 第489页 他也羡慕过那姓郑的, 姓郑的还比自己大一点儿,当年他丰神俊朗,姓郑的,因身份地位的悬殊,嗯,总是差点儿意思; 现如今,姓郑的地位上来了,这气质,也早就补齐了; 这几年,几乎每年都得出征甚至是每年都得玩一次率军长途奔袭,人一直在活动,自然就很难胖起来。 上次姓郑的到自己王府里来, 临走时, 还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问道; 「哟,几个月了?」 对此, 姬老六当时的回答时,都是成年人了,自然得有个成年人的样子; 成年人,要稳重; 稳重是什么意思? 得先身体重了,才能站得更稳,所以就得先重! 然后,等郑侯爷离开王府后,姬老六破天荒地没吃那一晚的夜宵。 人不再少年,回首是,是唏嘘。 姬老六走到太子面前,陆冰依旧站在二人中间。 「陆叔叔,请通禀父皇,就说我来看我儿子了。」 陆冰点点头,行半礼,然后转身,走回陆府,同时带走了先前拦在门口的家丁。 姬老六则伸手,放在太子面前,道; 「哥,咱一起逛逛。」 太子也伸出手; 姬老六没去握,而是将自己的手掌,往对方手掌下面放了放。 太子见状, 伸手, 攥住了姬老六的手。 二人一起转身, 走入了陆府。 …… 「陛下,六殿下到了。」陆冰禀报导。 「嗯。」 对此,燕皇并不觉得有丝毫意外,确切地说,他今日来陆府,就是为了等自己这个儿子的。 「咳咳……」 燕皇忽然咳嗽了两声,但担心吵醒自己的孙子,用袖口捂住了口鼻。 但他现在虽然精神头可以,但身子骨,早就如同薄纸了,距离十日之期,已经不剩几日,这番硬憋着咳嗽,反倒是差点让其一口气没顺上来。 但燕皇就是硬挺着脖子,强行撑住,硬生生地扛了过去。 对此,这位皇帝已经习惯了,之前在后园里,他就是一次次这般压榨自己这具身体强行挺到现在的。 嘴角,有鲜血溢出,不是红色的,而是黑色的,量不大,却极为粘稠。 魏忠河送上帕子, 燕皇没接,直接用自己白色的袖口擦拭了。 而后, 身子向前两步,最终,一个摇晃,好在手臂搭在了陆冰身上。 陆冰伸手忙搀扶住燕皇。 老太君坐在那里,就这么平静地看着。 燕皇看向老太君, 笑道: 「让乳娘见笑了。」 老太君闭上了眼,两行热泪,滴淌下来。 「呵呵,小时候,白吃了乳娘这么多的奶,倒是让奶哥哥没吃得饱,可现在看来,这身子骨,还是不行,亏了乳娘的奶水了。」 燕皇的身子不好,是真的; 但一开始,并未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虽有当年藏夫子入燕京斩龙脉,再有宫中太爷携天虎山道庭覆灭强行反补回气运; 真要相信这些,也无非是一亏一补,一如人受了伤再养回来,看似无恙,实则还是有了极大的亏空。 佛庵里的所有人都明白,燕皇,其实是累的。 为了朝政,为了燕国,无数个日日夜夜,废寝忘食,在谋划,在制定,在推演,人的精气神,一直是有个定数的,早早地耗掉了,可就补不回来了。 世人只知昔日南北二侯马踏门阀,豪迈之举,当浮一大白; 实则, 一场马踏门阀之下,如何使得朝政不崩坏,国依旧是国,这才最为考究执政者的能力。 一国之体制,如一人之身躯; 谁都清楚,下勐药必然见效快,可也得看看这人的身体,是否已经养得足够强壮,是否承受得起这「药到病除」的快哉快哉。 曾经的镇北侯府和靖南侯府其实都有可以发起兵变的实力,可他们都没这么做,因为就是一时发兵打入了燕京,他们所面对的,也将是一个烂摊子。 国有国的架子,家,也有家的章程; 燕皇呕心沥血,这才有了如今这个局面,纵被下面很多人抨击过烈火烹油,但到底是熬过了最苦最难的时候,花团锦簇不至于稍纵即逝。 在陆冰的搀扶下,燕皇走出了佛庵。 不过,这世上到底没有老子去迎儿子的道理。 佛庵下的台阶上, 燕皇直接坐了下来。 魏忠河拿来一块蒲团,想要帮燕皇垫一下,却被燕皇挥挥手示意走开。 天儿凉了,坐檯阶上,更显清凉,但这种恣意,燕皇真的很久都没体验过了。 佛庵前的银杏树,透着斑驳的光彩,随风轻摇,意境十足。 「你也坐下,坐下说话。」燕皇对陆冰道。 陆冰也坐了下来。 「算算日子,无镜和梁亭应该快到北封郡了吧。」燕皇说道。 陆冰则开口道:「陛下,靖南王爷或许可以,但镇北王爷,他的身子骨,可是吃不住这种长途速进的。」 「呵呵。」 燕皇笑了; 仿佛,眼前已经出现李梁亭大口喘着气喊着实在是支撑不下去继续赶路的情景。 第490页 田无镜是巅峰武夫,他的体魄,足以坚持其以最快的进程去赶路,这一点,毋庸置疑。 「那边要开打了,咱们这里,也该早点收场了。」 燕皇伸手,撸起了自己的袖子。 燥热的感觉,又开始袭来,他现在有些后悔没带上那把扇子。 「奶哥哥,朕,是信你的。」 陆冰闻言,马上起身,跪伏在了台阶下: 「臣,死罪!」 他确实是死罪; 如果说魏忠河是故意装麻痹大意的话, 那么陆冰,实际上已经在做「请君入瓮」了。 「坐回来。」 「臣,遵旨。」 陆冰只得起身,重新坐回台阶。 「奶哥哥和乳娘一样,一辈子都过得谨慎小心,是因为朕,苦了你们了。」 「陛下,万不得这般说,陆家如今的富贵,全凭母亲哺乳过陛下一遭,没有陛下,就无眼下的陆家。」 「等之后,奶哥哥就可以活在明面上了,先辅佐新君几年,再慢慢将手头上的差事交出去,让陆家,从这里,抽出来吧。」 陆冰脸色动容,他清楚,这是陛下在为他陆家安排后路。 自古以来,操持帝王耳目者,看似都曾风光无限,但又有几个能得善终? 太监不一样,太监,无后。 让陆家从这个阴暗面的衙门里抽出来,实则是为陆家安排后世几代的富贵荣华。 到那时,子孙不成器,也能有几代的读书嚼用,要是子孙成器,陆家也就能从幸进之家,真正地立起来了。 「奶哥哥的身子骨,比朕好得多,到那时,奶哥哥要是觉得自己身子骨还硬朗,大可请放边塞。 朕记得, 奶哥哥小时候常说以后要替朕挂帅出征的; 是因为朕的关系,让奶哥哥这一世壮志难酬。」 「陛下,那是小时候臣不知天高地厚说的话,可真的谈不上什么壮志难酬,且不提无镜了,就是那平西侯用兵打仗的能力,也是臣望尘莫及的。 大燕,不缺臣这一个将军,但陛下身边,缺臣这样一个家里人。 能辅佐陛下,臣这辈子,其实早就无憾了。」 这是陆冰的心里话,他对燕皇,是忠诚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朕曾经恨过,恨这老天,为何不能再多给朕一些时光,朕那时真的认为自己是天子,无所不能; 朕做梦都想着能够让大燕在朕的手上,平定整个天下,一统诸夏。 后来, 朕渐渐明白了,人力,就算是皇帝,也是有穷时的。 做得好自己这辈子,就已经可以了,子孙后代,朕尽量去给他们留一个好一些的摊子。 朕……咳咳咳……」 燕皇又咳嗽起来: 「咳……朕,无愧于社稷。」 「陛下已经做得很好,前无古人了。」 「还差这最后一点,还差这最后一点,把这最后一点收尾了,朕,就能好好地歇歇了。」 说着, 燕皇看向陆冰, 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 道: 「朕这几日,梦到了皇后,也梦到了闵妃,她们已经在下面,等着朕了。」 「陛下……」 「朕这辈子,从未向别人低过头,也从未向别人服过软,但现在,朕已经准备好很多的说辞,准备好作揖,准备好很多的玩笑话。 想着, 等下去后, 向她们去赔不是了。 是朕, 负了她们。 她们, 未曾负过朕丝毫。」 说着, 燕皇伸手指着面前的银杏树, 道: 「闵妃是个憨的,当初嫁入王府的第二天,在皇后那里见到了柔姑,她就特意到朕的书房里来告诉朕,说这柔姑,是她父亲在朕王府里埋下的一颗钉子。 奶哥哥, 这是多好的女人啊。」 「陛下……」 「咳咳……咳咳……」 燕皇再度剧烈咳嗽起来,而后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伸手,再度用袖口擦拭了嘴角, 「无镜,肯定是恨朕的,梁亭,也是对朕不满意的,其实,就是朕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时时刻刻恨着自己。 但朕,不能显露出来,一丝一毫都不能显露出来。 好在, 朕可以给一个交代, 就在这里, 就在一会儿后, 朕, 要给他们所有人,同时,也是给朕自己,一个交代。」 「陆冰接旨。」 陆冰马上起身,跪伏下来: 「臣在。」 「朕命你,接下来,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得插手,你这个衙门里的所有人,都只能用来保护接下来,从这里第一个走出去的皇子。 奶哥哥, 朕一直拿你当家里人, 这次, 就请你,再为朕,把这一次家门。」 「臣,遵旨!」 「魏忠河。」 「奴才在。」 魏公公马上跪伏下来。 「你那一屋子角先生,就这么送人,未免太可惜了,那可是你多年以来的心血啊。」 魏忠河此时丝毫没有自己私藏癖好竟然被陛下知晓的惊慌, 反而很是释然地微笑道; 第491页 「陛下,奴才真的是让陛下看笑话了。」 「这些年,辛苦你这个奴才了。」 「陛下,能伺候在陛下身边,是奴才十辈子修来的福分!」 「朕以后,暂时用不着你这个阉货来伺候了,别急着来打扰朕; 和奶哥哥一样,先帮忙操持个两年,再把事儿,都交代好。 到时候,去江湖上走一走也好,去干国后山看一看,也好,多走走多看看,等实在是觉得外头没什么意思了,再到朕的陵前,陪着朕,给朕讲讲出去看到的那些人那些事儿。」 「奴才……奴才遵旨。」 魏忠河眼眶早就泛红,强行忍着没哭出来。 燕皇深吸一口气, 目光,看向前方, 骂道: 「那俩畜生,怎么还没过来。」 …… 太子牵着姬成玦的手,两个人走在陆府的院子里。 「朱玄成,也是六弟你的人?」 玄成,是朱子聪的字。 姬成玦摇摇头,道:「不是,不过,倒是很早就注意到了二哥你身边有这一号人,还派人去调查过。 倒也算是个不错的人才,通文务,晓军事,还能算得一手好帐。」 「所以,他只是被你算计到了么?」 预判的,不是太子,而是太子身边最重要的一名谋士。 姬成玦点点头,道:「算是吧。」 「二哥,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挺放松的,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是你最聪明,现在,依旧还是你最聪明。」 「是啊,小时候,怎么看都觉得不可思议,觉得,哥哥们怎么会这么笨,哈哈。」 「昨日,你派人传来的书信,我看了。」太子开口道,「这也算是攻心么?」 书信里, 提到了一个老太监。 这个老太监在宫内资歷很高,见惯了风雨,在前几年,皇后得癔症后,老太监就一直在凤正宫内。 他在, 就没人能伤得了皇后,没人能对皇后不利, 包括, 皇后自己,也不行。 而在皇后薨逝的前几日,老太监被调离了。 然后,皇后薨逝了。 皇后,很早就不想活了,但,一直不被允许走; 终于,许是慈悲之心发了,亦或者,是觉得到时候了,老太监就被调走了,皇后,在片刻的清明之中,目光所及,没有看见那个一脸木讷的太监身影,就选择了自我结束。 「不是,但也算是。」姬成玦停下脚步,看着太子,道:「我一直觉得,咱们就算是兄弟相残,也应该残个明明白白,不能稀里煳涂的。」 「我从未想过,是你对母后出的手。」太子说道。 姬成玦点点头。 太子侧过头,看着自己的六弟, 道: 「是不是再给你几年时间,我东宫里,就全都是你的人了?」 「二哥,咱们,本就不是在同一个水平线上的人,在你们还在读圣贤书时,我就接手了我外公的遗产。 财富、人脉。 再者,我还比你们聪明。 我可以安排,在我们一起出宫时,你们买下的那个卖身葬父的女子,是我的人; 你们英雄救美的女子,是我的人; 偷了你们荷包被你们抓住却发现是要拿钱给自己母亲抓药的小乞儿,也是我的人; 情窦初开,第一次侍寝的女婢,也可能是我的人; 在你们还没有有意识地建立自己的班子之前,我早就给你们提供好了人选,我比你们年纪小,但这些事,比你们做得快得多得多。 我外公的遗产,比你们所有人想得都要大得多得多,一度让我觉得,父皇灭闵家,真的也是迫不得已。 总之,一句话,有银子,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但我今日,没想到二哥你会亲自带兵过来的,因为父皇刚与二哥你说过,你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大的优势。 朱先生这个人,人才是人才,能看透一些事,却并不意味着,他能安排好对策。 柔姑的那个坑,不算; 这次,二哥你本不该来。」 「我若不来,你打算怎么调动这支兵马?」 「直接起兵杀来就好了,打着你东宫的旗号,让吴亮直接火烧围攻陆府。 再让大哥和平西侯,看风向行事; 清君侧,平叛,浑水摸鱼,火垫起来,再看天意会不会下雨。 有些粗糙, 但弟弟我,实在是没办法了,真的只能狗急跳墙了。 所以, 二哥, 你为什么会来? 你知不知道, 因为你来了, 为弟弟我省了太多太多的事。 就是这东宫护军,本就是文寅在暗处操持起来的,换了个吴亮,都没做过大规模的清洗,二哥您就真敢将他们给拉出来?」 「六弟,还记得传业出生那天,我去了你的府邸,问了你什么么?」 「记得。」姬成玦开口道,「那时,二哥问我,恨不恨。」 太子深吸一口气, 道: 「长久以来,从未有人问过我,这天下,你到底想不想要? 我以为,我大概是想要的,因为我是嫡长子,我是父皇的儿子,我该争的,我该拿的,我该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应该的。 第492页 但后来, 我逐渐发现, 天下,离我太远,远到我根本看不清楚,而家,就在我眼前。 我眼睁睁地看着它, 分崩, 离析, 破碎, 流血。」 太子笑了, 继续道: 「其实,不用朱子聪来劝我,我也是会来的。 既然你要对那老东西下手了, 哥哥我, 能做的, 就是帮你把兵带过来。」 第五百零四章 紫微帝星 姬成玦看着太子, 太子也看着姬成玦, 兄弟俩, 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般平静地对视过了。 人,是个矛盾的载体。 姬成玦记得姓郑的画技很高,去年进京住他家时,曾给他家小子画过一张画,用的是炭笔,和水墨画不一样,画中的儿子和现实里的儿子几乎一模一样。 画完后,姓郑的很是得意地向自己讲述什么叫点,什么叫面,什么叫阴影,什么叫立体…… 是的,人,不是一张面皮,很少有人一辈子能只戴一张面具。 就比如自己的二哥, 一定程度上,自己这个二哥,比三哥,更像三哥。 三哥的文质彬彬书生气息,是为了书生而书生,自己这个二哥,则是真正的书生。 他恨父皇, 但并不影响大朝会时,给自己挖坑,因为他总得找些事情做,他是太子,就得保住自己的位置。 监国时的他,也在认真做事,并不会去故意犯错。 当然,可能那时的他,并不清楚自己即将会动用怎样的手段去「狗急跳墙」,因而并未选择加入。 同时, 也可以认为, 大朝会的结束,太子虽然输了又赢了,但身为父皇的儿子,他又明悟了,自己不是父皇选中的那一个。 所以趁着这个机会,干脆做洒脱态,特意领着兵马过来给自己,以求一个善局。 不过,这个可能性,很低,因为性价比,很低很低。 他不来,他什么都不做,并非没有坚守的力量,最起码,他不用为了一个隐约的猜测就直接缴械投降。 夺嫡不是过家家,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都是父皇的儿子,也都有了相似的一些经歷。 至少, 在这一刻, 姬成玦相信,大概率,是出自对父皇的恨,让太子选择出现在了这里。 打虎亲兄弟, 虎,还是二人的父亲。 至于那些有的没的,姬成玦不想再去想了,也不想再去分析了,哪怕他姬老六很会琢磨人; 但今天, 姬成玦不想动脑子。 他爹在里面, 他们的爹在里面, 今日, 不想考虑太多,也不愿考虑太多, 真的就只想纯粹地凭本心凭冲动,去痛快一把。 压抑得太久了, 从当年蜷缩在墙角抱着膝盖哭泣时那一天起, 一直, 压抑到了现在。 姬成玦笑着开始往前走, 太子跟在后头; 不是为了故意落后一个身位以示自己认输,而是因为,太子,害怕。 「六弟,我心里,好害怕。」 太子并不耻于将心里的感觉说出来。 当儿子的,怕老子,那是天经地义,尤其是姬家的崽子。 「哥,我也是。」 姬成玦回应道。 「你比哥有出息。」 这儿的出息,不是指的是其他方面,而是单纯指的是胆量。 「或许吧。」姬老六此时,顾不得去谦虚。 「六弟,你说,这次父皇是被你算计进去了么,亦或者,是父皇终于认输了?」 「父皇不会输,父皇,也不会良心放下,父皇不会输给任何人,唯独,赢不过老天。 如果不是父皇的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了,他继续坚挺几年,我们就得继续被摆在那里任其操控几年。 他若是长寿,我们就会被早早地操控至筋疲力尽,甚至,他可以再生几个孩子,重新去培养。 能赢他的, 能让他不得不低头的, 只有老天爷。 谁叫, 他是皇帝,也是天子呢?」 …… 「陛下,两位殿下过来了。」魏忠河提前听到了脚步声说道。 燕皇双手撑着台阶,在陆冰的搀扶下站起身。 「换个干净点的屋子,朕,要等他们。」 「臣遵旨。」 …… 皇帝在陆府, 太子带着东宫护军去了陆府, 王府的马车,去了陆府。 京城内的陆府,一下子成了视线聚集的焦点。 但让很多人诧异的是,先前早早地被调动进来的镇北军兵马,并未有丝毫的异动。 郑侯爷拿着天子剑,坐在貔貅上,不是他压制住了兵马调动,而是他们似乎早早地就得到过命令,不会去动。 那种被提前布置好的感觉,极为清晰地再度呈现出来。 城内的镇北军不动,其余势力,则更不敢妄动,否则,稍有不慎,就将迎来镇北军铁骑的打击。 皇帝曾仗着铁骑自宫门而出,开启马踏门阀,碾碎一切敢忤逆他意志的存在; 第493页 余威,还在,还很清晰。 郑凡不是很喜欢这种感觉,那种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感觉,让他浑身都不得劲。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散发着这种感觉的那位至尊存在,应该没多久好活的了。 无论最后姬老六成功与否, 龙椅上坐着的是姬成玦还是太子, 都不可能再给他相类似的感觉。 铁三角就是铁三角, 他们的时代,即将落幕。 就着夕阳, 坐在貔貅背上的郑凡没有那种属于自己时代即将来临的中二感觉, 反而有一种身上枷锁得以被解开的如释重负。 旧的苍穹,将被揭开,新的天地间,他将获得更大的自由。 自己带着七个魔王一路摸爬滚打到如今,终于可以去伸手触摸到真正的自在一角了。 至于这个时代,这个帝国,这个大燕,在新的时代里,会走向何方,郑侯爷并不是很在乎。 扭过头, 看着挂在那一头的黑龙旗帜, 应该, 不会很在乎吧? …… 皇宫内, 宰辅赵九郎走出了内阁,他走到了一处栏杆前,在这里,可以眺望到宫外的一些景色。 说是景色,其实就是屋檐和隐约的一丝街面,且那条街还在内城,也不会多热闹。 但宫内的宦官宫女,甚至是一些妃嫔,当他们经过这里时,都会特意地抬头向那边张望几眼,哪怕再脚步匆忙,也会有这个动作做出来。 这不是景色的景色,对于他们而言,则是属于宫外的气息,总是新鲜的,总是好奇的,总是……留恋的。 赵九郎还记得陛下初登大位后不久, 曾带着自己, 就站在这儿。 陛下看了很久,赵九郎当时并不清楚陛下到底在看什么。 现在, 他有些懂了。 因为他现在,也在看着。 初坐皇位的陛下,在这里看的是一个旧的时代落幕,属于他的时代,即将开启; 此时的自己, 则在看着陛下引领的那个时代,正在徐徐降下。 被人戏称为泥胎宰辅的赵九郎, 此时站在这儿,真的像是一尊泥胎。 他好希望,时光可以再回头。 当他转过身,回去看时,能够看见一位依旧年轻的陛下。 他会跪伏下来, 叩首唿万岁, 他愿意再做那泥胎宰辅,辅佐这位君王,再战这天下三十年! 在王府, 在东宫, 在御书房, 他陪着这位雄才大略的君王,商议出了一幅又一幅属于大燕未来的画卷。 这些画卷,并未全部实现。 但最难画的那几卷,已经完成了。 三十年,于俗世而言,不过白驹过隙,和鍊气士动辄一甲子相比,似乎有些算不得台面。 可这位君王, 却用这三十年, 换掉了半个人间。 君弱臣强,君强臣弱,宰辅,当提领百官,致君圣明,制衡君主放纵,规劝君主的德行; 但这位皇帝, 需要人去规劝么? 自己能做的,无非就是那几年为他多吃那一碗饭罢了,撑是撑了点儿,但真算不得什么折磨和酷刑。 赵九郎忽然回过头, 他还是回头看了, 后头, 空荡荡的。 闭上眼, 发出一声嘆息, 大燕宰辅喃喃自语道: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再抬头, 看那夕阳, 「再炽热的骄阳,也终有落山的那一天。」 只希望, 新一轮的太阳,能够继续绽放光芒,带领大燕,继续走下去。 …… 大皇子府, 已经着甲准备好的大皇子自镇北侯府庭院内走出,在其身边,站着青霜。 「其实,我很好奇一件事。」青霜看着大皇子说道。 「什么事?」 「殿下您,有没有遗憾过。」 几乎没做考虑, 大皇子点头道: 「有。」 身为皇子,说没想过坐那个位置,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那现在呢?」 大皇子摇摇头, 「还是在外头领兵打仗,能轻松一些。」 说到这里,大皇子笑了,青霜也笑了。 大皇子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甲冑,道: 「我这军功侯上头,水分多得自己都臊得慌,和平西侯比起来,差距真的太大了,余生,无疆只希望能将这军功侯里的水,一滴不剩地全都挤掉。」 …… 皇宫, 独殿。 一座早就熄火多年的丹炉前, 红袍小太监盘膝而坐,在其面前,一张貔貅的画像被铺开。 而丹炉下面,隐约可以察觉到些许的震颤。 大燕的皇宫地下,有一尊年份很久远的貔貅,这几乎不是什么秘密。 而此时, 那尊貔貅却出现了不稳定的迹象。 靖南王破郢都时,曾与那火凤之灵厮杀鏖战,最终,导致郢都火势不可收拾。 灵,都能这般,何况一头活生生的貔貅? 第494页 虽然年迈,虽然气血早就枯败,但毕竟,未曾真正的死亡。 红袍太监将画,丢入丹炉之中。 而后, 伸手, 将掌心贴在丹炉上,闭上了眼。 倏然间, 一股灼热之感袭来,刺痛了他掌心的皮肤,而在其闭目之中,却呈现出一团赤红。 「吼!」 赤红深处,貔貅发出了咆哮。 红袍小太监收回了手掌,睁开眼,先低头看了一眼毫髮无损的掌心,随后,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你是在愤怒么?」 红袍小太监问道。 没有回应, 良久, 红袍小太监又幽幽开口问道: 「还是……在悲伤?」 …… 大楚; 郢都。 向来不是郢城,被称作郢都,而是大楚的每一座都城,都叫郢。 新都城修建在旧都以南,如今,已初具规模。 皇宫的建设,反而先极简,摄政王并不急于早早地为自己修建新的宫室楼台。 曾经,在大楚公主口中繁华十倍于燕国皇宫的楚国皇宫,这几年内,是不可能再看到的了。 两个巫正,正在例行进行占卜。 当占卜的结果出现时, 二人当即对视一眼。 随即, 一个开始重新推演天机,另一个,则拿出了上一任巫正留下的法器开始进行感应。 靖南王曾说过,所谓的天机、预言、命象,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东西。 但无法否认的是,它有时候却也能够自冥冥之中感测到一些东西。 如果真的全然无用,靖南王也不会去「略通」它了。 很快, 两个巫正近乎狂喜一般地奔赴摄政王的寝宫。 「王上,西北方向天机衰颓,骨裂出散,向下,此乃西北人主位即将空悬,气象涌入呈杂乱之劫路!」 「王上,燕在西北,这是,这是……」 巫正话还没说完,嘴角就溢出了鲜血,随即,眼耳口鼻也在溢出鲜血,窥测天机,洞察气运,实乃大消耗。 但他浑然不顾,用衣服随便擦了一下就继续道: 「那位,那位这次是真的要没了!」 摄政王深吸一口气, 他从不会真的一心相信巫正推测天机得来的消息,但凤巢内卫近期也传来了一些消息,可以佐证着看,那位大燕的皇帝,这次,应该是真的要不行了。 他撑了很久很久, 撑到燕人以国战的方式强行撬开了楚国的北大门,占据了镇南关。 但他, 终究是撑不下去了。 摄政王放下手中的奏章, 轻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朕, 终于, 将你给熬死了。 …… 「官家,官家!」 「官家,官家!」 暖房内, 干国官家正穿着道袍,斜靠在那里对着一张棋盘的局冥思苦想。 百里香兰走了进来,禀报导: 「官家,钦天监的正副监正一同求见。」 「瞧他们高兴的那个劲儿,真的是一点体统都没了,唉,宣吧。」 两位监正跪伏下来,面带笑意,近乎是争着禀报导: 「官家,好叫官家知道,正北方向,紫微帝星忽然暗淡下去,乃帝君衰落之相!」 「官家,燕国的那个皇帝,大概就要快没啦!」 干皇整个人愣在那里, 干国有后山,后山的人,常充填钦天监,也因此,大干的钦天监是诸国里,实力最浑厚的一个。 两位监正有些疑惑地抬头,看着自家官家。 忽然间, 官家大笑一声, 正当他们也准备跟着一起笑时, 官家却勐地发出一声怒吼, 将面前棋盘掀翻,黑白两色的棋子,洒落一地。 官家, 哭了。 …… 荒漠。 王庭。 小王子走入自己父王所在的王帐, 老蛮王蜷缩在羊毛毯子里,瘦削得如同一块骨头。 「父汗,祭祀们刚刚感应到了蛮神的意志。」 老蛮王缓缓地睁开眼,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 小王子笑道: 「祭祀们说,蛮神意志里,清晰地告诉他们,东方燕国的那位皇帝,快要没了!」 马踏门阀, 攻干,吞晋,逐野,伐楚,成就大燕国势滔滔的同时,其实,燕皇自身的气象,也早就和大燕的气象融合在了一起。 并非互相弥补,而是互为衬托。 隐约间,已经有了些许当年大夏天子的气象。 也因此,当燕皇的身体,当燕皇的命运,即将走入他自己所安排的那个结点时,这股气象,近乎是无法隐瞒的。 并非所有的国君,都能有这个待遇; 只有真正的帝王, 他的死亡,他的结束, 才配得上「驾崩」二字! 老蛮王疲惫的眼眸里,忽然释放出了两股精光。 那个可怕的邻居,他们的皇帝,要在自己前面离开这人世了么? 他, 竟然走在了自己前头。 那个给自己带来极大压力和恐惧的皇帝, 第495页 那个敢一边对他国开战时,给自己一封诏书,像是训斥臣子一样训斥警告自己的皇帝,那个燕人的真正君主,他,要离开他的子民离开他的国家离开他的铁骑了么? 蛮神在上, 蛮神庇护, 蛮神,依旧在保佑他忠诚的子民! 老蛮王看着自己的儿子, 强行开口道: 「我们的机会……蛮族的机会……来了。」 …… 气象不气象的,在燕国,其实看的人,有是有,但信的人,并不算多。 因为他们的皇帝,不信这个。 因为曾经干国最强大的鍊气士来京城,据说亲自斩下了龙脉,但大燕的鲸吞之势,却依旧未能被阻挡。 而眼下, 在陆府的后宅的这座偏僻庭院里, 这里的人,自然更是没心思去理会那些了。 「吱呀……」 屋门, 被推开。 屋子里,坐着一个人,一身白衣。 他的眸子,很是平静地注视着门口。 太子的一条腿,迈过了门槛; 然后,提另一条腿时,有些发颤。 等到整个人迈进来后, 太子缓缓地跪伏下来。 他怕燕皇,怕到了骨子里,所以,哪怕他是来造反的,他,也还是跪了。 「父……皇……」 燕皇的目光,没在太子身上过多停留,而是看向了门口进来的第二个人。 那个人, 他走了进来, 他脚上带着风, 他脸上带着笑, 透着一股子喜庆, 许是在进来前,还有些许踌躇,进来后,就完全放飞了自我,只剩下洒脱。 最重要的是,他,也是一身白衣。 他喊道: 「爹, 儿子给您送终来了。」 第五百零五章 新君! 燕皇就坐在那里,目光望着门口那同样的一袭白衣,仿佛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还记得当年, 他跪伏在先皇的病榻前, 手奉托盘,托举着丹药,一边红着眼眶一边看着先皇主动伸手将丹丸拿起; 「朕得吃, 朕不做那什么劳什子的太上皇, 咱姬家的中枢皇权已经式微如此了,朕借着镇北侯府的势力夺得了皇位,他李家,怕是再也不为中枢所制了; 所以,姬家的饼,已经不大了,咱自家人,就别再分了。 朕求神问佛,寻仙访药,荒唐皇帝,死于服丹,理所应当; 李家的那位,朕和他有一段香火情,他也走了,你和李家那小子,自幼也是一起长大,朕清楚,你和他关系极好。 但李家小子,当小侯爷时,是小侯爷,当侯爷了,则是侯爷,你要是还是太子,身份,就不对等了,不对等了,那情谊,也就变了味儿了。 朕得赶紧死啊,让你上来; 有时候,朕也会回头想想,想想当年,朕被逼出了皇宫,去靠镇北侯府的势力再夺回皇位,这,到底是对还是错。 豪儿, 你要是没能压制得住镇北侯府,没能把爹这个窟窿给补回去,那爹,就真成我姬家的千古罪人了。 这当上皇帝之后,才发现,眼前所看的风景,味儿,都不同了。 当初和兄弟们杀得那么惨烈,夺嫡得那么厉害,现在再回头看看,要是能退一步海阔天空,朕,兴许真的会选择退一步的,朕相信,你的那些叔叔伯伯,兴许也会这般想。 大燕, 还是太贫瘠了; 内斗来内斗去,就这点家当,争着,有什么意思? 「父皇……」 病榻上的先皇看着姬润豪,脸上,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晕,而其脖颈位置,则黑斑密布,极为显眼; 「朕不是个好皇帝,好在,朕有个好儿子,豪儿,等朕下去后,必然是要被列祖列宗责骂的,但朕能忍,朕也会忍; 朕就在下面等着, 等着朕钦定的大燕下一代皇帝,做出他的功绩来; 爹等着, 等着你在下面,为爹在列祖列宗前,挣出个脸面! 爹想让列祖列宗觉得,哪怕爹这辈子,没干什么事儿,尽是荒唐,但只要生了你,选了你,爹这辈子,就是英明的,就是值得,哈哈哈……」 「爹没什么好教你的,从你开王府开始,爹就不理朝政了,只负责享乐,图一个声色犬马,让那些个世家,觉得我姬家,也就这样了,让镇北侯府的那位老兄弟,觉得可靠,觉得踏实; 在王府,在东宫, 其实政务,就都是你在处理。 爹不担心你的本事,但这当爹的,临走前,总得与你说道说道几句,否则,就觉得少了点什么。 第一, 爹这上半生,基本就是在和兄弟们斗来斗去,所以,爹择了你,就认定了你,当然了,就是没爹护着你,你也能将那些个兄弟们都压得翻不起浪花来; 但爹还得叮嘱你,到你老了时,到你觉得自己,也时日无多时,传位的事,安排好,别再弄出爹那时的乱子了。 第二, 蛮子,蛮子,蛮子; 不管什么时候,蛮族,都是悬在我燕人头顶上的一把马刀,别看他们现在像是不成气候了,但你的眼睛,必须时时刻刻地留下一只,就专门盯紧着荒漠。 第496页 姬家祖训, 国可以亡, 家可以败, 蛮族, 不得东进! 第三, 孩子,别太累了。」 …… 「爹,您这时候怎么能走神呢?」 姬成玦的话语,将燕皇,重新拉回到了现实。 父子之间, 一个没穿龙袍,一个没穿蟒袍, 唯一穿着四爪龙袍的那位太子爷,雄赳赳地来,淡然自若地说,再轻而易举地跪; 做儿子的,今儿个像是喝高了一般,言语举止之间,透着极为清晰的一股子轻浮劲儿。 人还是那么重,却不稳了。 …… 「豪儿,朕,要走了,朕不亏了,皇帝,做过,福,享过,荒唐事儿,做过;朕,真的一点都不亏了。 朕是时候走了, 该是时候,给我儿,腾位置了; 该是时候,给大燕,腾位置了; 该是时候,给诸夏,腾位置了。 大燕八百年社稷江山,先人抛头颅洒热血所维繫之基业,老燕人代代守护之荣光; 朕, 给你!」 「父皇!」 「我儿莫哭,要笑; 大燕的皇帝, 可以荒唐,可以暴虐,可以肆无忌惮, 却绝不能, 掉一滴眼泪!」 「爹!」 …… 「儿子,给爹请安,爹,福康。」 姬成玦单膝跪下,行了个很简单的礼。 坐在上方的燕皇,并未因这种不敬之姿态而生气,反而,嘴角露出了微笑。 未等燕皇开口平身, 姬成玦就已经自己站了起来。 「朕的儿子,终于长大了。」燕皇开口道。 「儿子其实早就长大了。」姬成玦看着燕皇,「是父皇您,一直在压着。」 「那你说,朕,压住了么?」 「您压住了,农耕作物,随四季而生,随四季而长,随四季而收,天时不可人逆,但您,却做到了。」 「是么。」 「可惜,您压得住您的儿子,却压不住,您自己的天命。」 姬成玦嘴角也露出了笑意, 父子俩, 其实都挂着极为相似的笑容。 「儿子感念这老天爷,终于是要将您给收走了,这日子,儿子真的是快过不下去了。」 姬成玦回过头,看向跪伏在后头的太子, 「二哥,也快过不下去了。」 「朕其实早就知道,你们,你们这些朕的儿子,在朕的面前,一遍遍地山唿万岁,但,在心底,却巴不得朕,早早地驾崩。 好给你们,腾位置,是么?」 「爹,您信么,有一段近时间,儿子是真想过,这辈子,就做个荒唐王爷吧,该忘的事儿,就忘了,该了去的事儿,就了了; 一辈子醉生梦死,一辈子欢愉享乐, 不也快哉? 可是, 您不给儿子机会啊。 儿子过得开心,您就不开心,您认为自己,日理万机,为大燕,为国事,耗尽心血,独独听不得,儿子的笑声。」 「成玦,你小瞧朕了。」 「不,儿子没有,打从十岁那年,您将儿子抱在怀里夸赞儿子最像您的第二天,儿子就懂爹你的意思了。」 「你懂了?」 「懂了。」 「很早,就懂了?」 「很早就懂了。」 「所以呢?」 「爹,您想所以什么? 所以,儿子就得对您感恩戴德是么? 所以,儿子就得为您的苦心孤诣,痛哭流涕是么? 所以,儿子就得现在抱着您的腿,对着您哭喊,儿子误解你了,爹,你好伟大,爹你太难了,爹,儿子以后会好好地,继承您的志向。」 姬成玦眨了眨眼, 伸手, 指向燕皇, 「姬润豪……」 当儿子的, 当臣子的, 此时, 直唿君父的名讳。 「你做梦!」 燕皇双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儿子不停地对自己大不敬。 但今日的他,却没有丝毫的怒气。 「你随意,朕今日,不会动怒。」 跪伏在那里的太子闻言,缓缓地抬起头。 他的动作,引起了燕皇的注意; 当太子抬起头看过来时,正好碰上了燕皇转过来的目光; 随后, 太子又将脑袋,埋了回去。 姬成玦伸手,从旁边拉过来一张椅子,就这么地和自己父皇面对面地坐着。 「姬润豪,小爷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投胎做了你的儿子!」 「你年幼时,有乳娘,没有被冻死在道边,没有被拐卖,没有生冻疮,没有落残疾。 就是现在, 如果你不是朕的儿子, 你有什么资格, 出现在这里, 对着朕, 发着你的脾气?」 燕皇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成玦,你逃不脱的,你挣不开的,你就是现在回去,用胰子,将自己洗上个百八十遍,就算是你将自己的皮,给洗下来。 你也依旧改变不了,自己,是姬家皇子的事实,是朕的儿子的事实。 第497页 没有朕, 就不会有你。 朕知道,你一直在为你母妃的事,生朕的气……」 燕皇微微侧了侧下颚, 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儿子, 继续道: 「是你母妃,先选择了朕,才有了你,而不是为了你,才选择朕。」 「嘁……」 姬成玦不屑地摇摇头, 道: 「啧啧,爹啊,您这不要脸的劲儿,可真像您儿子啊。」 「呵呵。」 「朕,从未想过你能原谅朕,朕欠无镜的,也欠梁亭的,但朕,从未欠过你们这些个小畜生。」 「我们是小畜生,成吶,那您是什么?」 「朕,早就畜生不如了。」 「嘶……」 姬成玦站起身,似乎是在找寻着四周的物件儿,最后,干脆将自己腰间繫着的鼻烟壶扯下来,向着地上砸了下去。 当爹的, 没能在儿子这里得到谅解; 当儿的, 也没能在当爹的这里得到忏悔。 这对父子, 哪怕在这个时候,依旧在怄着气,哪一方,都不愿意服软。 …… 外头, 魏忠河和陆冰并排而立。 「我的人,这次要调派不动了。」陆冰开口道,「自六殿下入了我陆府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明白,如果不是六殿下登基,换做其他皇子,他们都将和我陆冰一道,被新君所清除。」 也就是说, 除了陆府外的东宫护军,陆府内的那一支戴着面具的精锐番子,也已经倒戈向了六殿下这边。 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也没得选。 「密谍司的人,没安排进来。」 「那是你疏忽了。」陆冰说道。 魏忠河没好气地瞪了陆冰一眼,道:「谁能想到,陆大人会选队站吶?」 「彼此,彼此。」 两个大燕最大的特务头子,在此时,在屋外,说着没丝毫营养的屁话。 更无奈的是, 他们俩现在除了说这些屁话,完全没其他事儿可干了。 …… 燕皇伸手,指了指身边茶几上放着的三份诏书。 「一份,是废太子; 一份,是立皇六子; 一份,是立皇七子。」 姬成玦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了那张茶几上。 这三份诏书,意味着三种不同的结果。 第一份配第二份,则是皇六子登基; 第一份配第三份,则是皇七子登基; 一份都不拿出来,则是太子登基。 「这是朕亲笔所书,已经加印了。」燕皇看着自己的儿子,「我不认为,到这个时候了,你会与朕说,你不要这个江山了,你不在乎这个天下了,你不屑于那张龙椅了。」 姬成玦摇摇头, 道: 「干嘛不要,本就该是我的。」 「这世上,向来就没有什么本就该的事。」 「要求呢?」姬成玦问道,「把传业喊来,我们父子俩一起做孝子贤孙,给您哭一场,送一场?」 「朕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朕只要你眼下答应朕一件事,你就能顺顺噹噹地,坐到那张龙椅上,去君临大燕。 外头, 魏忠河、陆冰,朕已经吩咐过了,他们对朕的忠诚,可以保证,有他们两个人在,你会很顺当。 太子, 就跪在那儿呢, 废太子的诏书,可以让他自己当着百官的面,来念; 新君登基的诏书,你可以让魏忠河来念,甚至,你可以让赵九郎来给你念; 朕, 可以让你在史书上,清清白白,抓不到任何把柄! 你不是压兄逼父夺的皇位, 你是大燕立贤而择的新君! 你能干干净净,不受任何指摘地,安安稳稳地坐上那把椅子。 京城内, 那三营总计一万五的镇北军,会忠诚于你,就算有些跳樑小丑会跳出来,也无丝毫影响。 朕, 把这个大燕,把这个朝堂, 不缺丝毫,不遮光亮地, 都交给你。 古往今来,皇权交接,能如朕做得这般平稳妥当者,凤毛麟角。 当皇帝,都想着当到死,谁能心甘情愿地去为子孙安排后事,谁又捨得,放下这至尊之位? 朕, 可以。 另外, 等你登基时, 无镜和梁亭,应该已经到北封郡了,镇北军铁骑,将直捣黄龙,灭掉蛮族王庭。 这份天大的功绩, 是朕,留给你的。 你刚一登基,就能得这一份滔天之功,有这份功业打底,你这皇帝,就能从一开始做得就很舒服。 皇帝, 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权术,以术治国,实乃末道。 天子, 当以君威凌驾天下, 当以大势顺合天意; 咳咳咳……」 燕皇剧烈地咳嗽起来, 但其眼眸,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姬成玦, 「其余的,朕并不想多说,朕知道,朕的儿子,他懂得该如何去做一个皇帝,朕也相信,他能做得,不比朕差。 楚人的锐气,干人的胆气,蛮族的精气, 朕, 第498页 都帮你打掉了。 现如今, 是,国家疲敝,百姓困窘, 但无碍; 旨意里,已经包含了朕的罪己诏。 是朕,穷兵黩武,导致民不聊生; 是朕,贪图功业,导致征伐不断; 天灾,是上苍,对朕的警告,朕,认了,也受了。 一切的罪与责, 你登基后, 都可以继续往朕的身上去推。 而后, 你可休养生息,你可与民更始,你可收揽燕地晋地之民心,为你新君所用。 该如何蓄养国力, 你其实比朕,更懂。 其余的, 郑凡, 无疆, 这些人,是你该去应对该去调解该去安抚的事儿,朕,不作任何安排。 你已经不是那个看着自己母妃死后,只会蜷缩在墙角里抽泣的孩子了,那样子的孩子,再聪明,也接不了朕的椅子! 朕很欣慰, 你敢走进来, 你敢直面朕, 敢说出,给朕送终的话; 这才是朕的好儿子。 等你坐上那把椅子后,你会感激朕的,是朕,让你早早地习惯了那把椅子。」 姬成玦摇摇头,道: 「爹,儿子不会变得和你一样的,儿子会当一个好父亲。」 「你是皇帝,首先,你得当好一个皇帝。」 姬成玦笑着继续摇头, 「我想先当个好爹,我不想以后传业,像我现在这样子对你一样,父子如同仇寇。」 「传业,病了。」 「我登基后,会马上立他为太子,这是我们父子俩,一起搏出来的位置,他付出了,我给他。」 「不要骗自己,成玦,当你把药送到陆府时,就不要再骗自己了。」 「我没有!」 姬成玦对着燕皇咆哮道, 「我不会变得和你一样,变得和你这个老东西一样,你以为你自己很伟大么,你以为你为了大燕,为了雄图霸业,一切牺牲就都是光荣的么? 你不是人,你就是个老畜生,你就是个不得好死,活该没有一个安详晚年的独夫! 我不会变得和你一样, 绝对, 不会!」 燕皇没有争辩,而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像是被踩到了逆鳞后跳起来的样子。 少顷, 姬成玦深吸一口气, 道: 「条件呢,你刚说的,你要我答应你一件事,国事么?」 「国事,那是新君的事,与朕无关。」 姬成玦眯了眯眼,看着燕皇,问道; 「那你要我做什么?」 「朕,要你,在这里,亲手杀了朕。 不是白绫, 不是鸩酒, 也不是让几个太监,给朕拿个枕头捂死; 朕, 要睁着眼睛看着, 看着朕的儿子,朕选出来的新君,将朕,亲手杀死。」 一边跪伏着的太子,露出骇然之色。 姬成玦则感到无比荒谬, 指着燕皇道: 「你疯了?」 「朕,没疯。 朕要的, 就是你以后每晚入睡时,会梦到,是你亲手,杀了你自己的父皇,这个梦魇,会持续到你老,持续到你死的前一天。 对,没错, 朕是死了, 但朕会一直『活』着, 朕会伴随着你, 朕会缠绕着你, 朕会警醒着你, 让你活在愧疚里, 时时刻刻谨记,丝毫不敢懈怠, 去做一个, 不逊于朕的大燕皇帝!」 第五百零六章 帝崩! 房间里, 空气,一下子凝滞了下来。 燕皇说完话后,就一直在看着姬成玦,很多时候,帝王发怒,是为了让下面的人知道他的怒火,从而去更好地贴合自己的意志; 但在此时, 燕皇的语气、神情里,却全是平静,但就是这种平静,却给这间屋子里,一跪一站的两个人,带来了极为恐怖的压抑。 太子现在已经庆幸自个儿,早早地跪下了。 甚至, 他有些后悔了,不是后悔自己来到了陆府,而是后悔自己为何要步入这个房间。 他不是在为自己之后的牵连、安稳而作考虑,事实上,这会儿,太子早就将自己的未来置之度外了; 因为, 比起父皇所说的,要给六弟的噩梦; 其实, 就光是眼前的此情此景,已经足以成为他太子姬成朗的梦靥了。 以前, 他总有一种错觉,那就是自己似乎总游离在父皇和六弟之外,仿佛自己是一个外人; 现在,他明白了,这不是错觉; 都姓姬,父子、兄弟,这不假,但他姬成朗,确确实实地是一个外人。 他不敢面对此时的父皇, 甚至不敢去设想,此时跪在这里的是六弟而站在那里的是自己,将会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境况! 真的是,连想都不敢想。 父皇,原本在他心里就极为可怕了,此时的父皇,则更像是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涡,能够将一切扭曲、搅碎,碾为齑粉。 而六弟, 先前当着父皇的面,喊着「送终」,直唿「姬润豪」,在自己眼里,已然是极为的勇敢,是自己做不到的勇敢,但此时,还能站在那儿,才是真正地让太子生出望尘莫及之感。 第499页 他们, 才是父子; 他们, 才是一家人; 自己, 似乎只是个靶子,只是个……添头。 没有抑郁,没有不忿,也没有嫉妒了,太子觉得,现在自己的这个位置,就挺好。 这大燕的龙椅,这姬家的皇位, 他, 坐不起。 姬成玦用力眨了眨眼,伸手,抓住了椅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住自己此时的身体。 他曾设想过无数次今日的场景, 甚至, 在前天晚上,在昨天晚上,他还想过很多此时会出现的一幕幕。 但他真的没料到, 自己的父皇,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不,是旨意! 父皇说, 他就这一个条件; 而他,现在还是天子。 没有什么威胁的话,因为父子之间,实在是太熟悉也太了解了。 自己不按照他的做, 那么这场所谓的「逼宫」,这场所谓的「兵变」,将迅速沦为一场笑话。 虽说陆府外,有受自己调配的东宫护军存在,吴亮的率领下,他们完全可以杀进来。 陆冰麾下的那些人,也会站在自己那一边。 但京城内的兵马,怎么料理? 朝堂上的百官,如何料理? 父皇既然自己走入了陆府,那外头的一切,他必然早就已经安排得极为妥当,不可能出什么纰漏。 是自己埋伏了他, 还是他, 埋伏了自己? 想当皇帝, 可以, 让朕,认可你,而认可你的唯一方式,就是当着朕的面,亲手,杀了朕! 姬成玦已经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舌尖,已经品尝到了腥味。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姬成玦弯下腰,双手撑着自己的膝盖,笑了起来。 别人,回忆自己的父母时,那必然是温暖的。 而自己呢? 每每回忆自己的母妃时,脑海里,都是挥之不去的母妃上吊后的画面; 而在这之后,当自己回忆父亲时,将是自己亲手弒父的画面。 人非畜生,因有孝悌;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必须要这样,为什么非逼着我要这样? 姬成玦抬起头, 再次看向自己的父皇, 而父皇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在等待,等待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动手。 不能假于他人,不能假于他物,甚至,连羁押着他,等着他病逝,都不可以。 姬老六倒是没有喊着骂着,不停地叨叨:凭什么?为什么? 没意义的情绪宣洩,没效用的废话, 喊出来,真的没什么意思。 姬老六伸手,在地上摸索着,将那块自己先前砸在地上的鼻烟壶,给捡了起来,却又发现,鼻烟壶,碎了一大块。 捡起来后,又随手地丢在了地上。 而后, 直起了腰。 「爹,您刚愎了一辈子,临走前,就不能稍微像点爹的样子么?」 这语气,明显比先前,软了一些。 一旁的太子并不觉得这是六弟示弱了,也不会去笑话他,眼下,直面父皇的六弟,没崩溃,还能清醒,已然是极为了不得。 燕皇开口道: 「朕,将一座完整的江山,放在了你的面前; 外敌,朕帮你打了一遍; 朝堂,朕给你拾掇了个平整; 民心,朕将一切的罪责,于罪己诏中,背负在了自己的身上。 朕这个当父亲的, 不求名,不求利, 将自己这一生心血之灌溉,原原本本地,递送到你手里。 朕觉得, 自己, 是一个……慈父。」 「嘿嘿嘿……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姬成玦一开始只是无声地笑,随后是大声地笑,而后手指着燕皇,笑得那叫一个前仰后合。 「二哥,你听到了么,你听到咱爹刚刚说什么了么,他说他是个慈父,慈父呢,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可真是要笑死我了。 做咱爹的儿子快三十年,真他娘的第一次知道,咱爹居然也会讲笑话逗人笑吶,哈哈哈哈。」 边上跪着的太子, 强行且极为勉强地发出了两个音节的附和: 「呵……呵……」 这两个音节,已然耗尽了太子大半的气力和勇气。 姬成玦转而伸手指着自己的脸, 往燕皇面前行进了好几步, 道: 「爹,既然您是慈父,那您再仔细瞧瞧,我这张脸,儿子我这张脸,是不是孝子的脸?」 「扛下这社稷,对得起列祖列宗,方为大孝。」 「哦?」 姬成玦双手摊开, 道: 「二哥,听到没啊,我活到这么大,才晓得咱们姬家,咱们这一家子,居然是天下楷模,父慈子孝!」 燕皇提醒道: 「太阳,快落山了,你既然来了,就别再犹豫了,朕,也不想等。」 「爹。」 姬成玦咬了咬牙, 继续道: 「说真的,作为一个皇帝,儿子翻遍史书,可能都找不到几个比您做得更好的了。 第500页 但, 我是您儿子, 我他娘的不是在那儿翻史书看你的生平,不是在看你的纪年,不是在看你的丰功伟绩,不是就着桃花酿在那里品评你的功过是非! 我就活在你面前, 我就活在你眼下, 我就看着你,你也能看着我, 你有没有想过, 我是您儿子, 而她们, 是你的妻子! 我娘,是她选择了你,这我知道,小时候我娘抱着我,对我说过,外公让她选一个最优质的皇子,她去看了,选了个最好看的,最英俊的。 选了你, 选了你,姬润豪,当她的男人! 我娘这辈子, 有没有一丝一毫地对不住你,有没有!!!」 姬成玦对着燕皇咆哮, 「姬润豪,你现在就告诉小爷,我娘,哪里做得不好!」 燕皇摇摇头,道: 「你娘,哪里都好。」 「那是不是就是她该啊,她活该啊,她眼瞎了,选了你这个没人性的东西,没丁点人味儿的混帐! 现在, 你更是想要让你的儿子,走上你的路,是么? 你是个好皇帝, 但你算是个什么男人, 对不住爱你的女人, 让你的儿子们,一个个跟着你受着煎熬,过着那朝不保夕,随时都可能被你丢出去当个藉口开战的玩物! 我三哥, 你大可直接杀了他,在湖心亭赐一杯鸩酒,解脱了他! 他废了, 他在湖心亭待了三年,整整三年! 他好不容易缓过来,好不容易重新想要好好活下去! 你知道那晚我们兄弟几个在喝酒时, 三哥说了什么么, 他说, 他想要求你,求你外放他出去,他要去走遍大燕,走遍晋地,去为大燕的疆土写诗作赋! 然后呢, 您是怎么对他的? 独夫, 独夫, 您做得,是真的有滋味,自己是不是还觉得自己贼他娘的伟大,崇高,千古一帝! 但你到底有没有过一次睁开你的眼睛看看, 我们, 我们, 我们!!! 我们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人!!!!!!!!」 燕皇的目光,依旧平静,提醒道: 「还有,一盏茶的时间,这位置,就不是你的了。」 姬成玦点点头, 「成,小爷就成全你,成全你死得有劲,死得有意思,呵呵呵, 你, 去, 死, 吧!」 姬成玦双手伸出,勐地掐住了燕皇的脖子。 燕皇没有反抗,虽然他现在也根本无力反抗,但被掐着脖子的他,甚至连本能地阻挡动作都没有。 他就这么静静地继续坐在椅子上, 任凭自己的脖子被自己的儿子死死地掐住。 喘不过气来了, 但他并不觉得多么痛苦, 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时不时喘不过气的感觉, 以前,他需要强行撑下来,这次,他反而不用去撑了,也不用去硬挺着了,也因此,他反而有一种正在被解脱的感觉。 角落里, 太子抬起头,看着眼前正在发生的这一幕,他的弟弟,正掐着自己父皇的脖子。 姬成玦用力地掐着, 可惜, 他不是武者,没办法将人的脖子直接拧断,但身子再虚好歹也是个成年男子,掐死人的能力,还是有的。 然后, 在其双手之下, 燕皇, 竟然在笑, 他, 竟然还在笑! 「哈哈哈……嘿嘿嘿……」 姬成玦也笑了起来, 眼泪,开始不停地滴落,鼻涕,也在滴淌。 父子俩, 以这种方式,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相视,笑着。 燕皇的视线,开始逐渐模煳; 眼前的儿子,缓缓地看不见了。 「夫君。」 「相公。」 耳畔边, 传来了两道清脆的声音。 他看见田皇后站在窗户里,手里拿着刺绣,正捂着嘴含羞而笑; 他看见银杏树下,闵妃将一块玉佩,直接丢向了自己: 「我选中你了,你不准跑,我家有的是可以买鸡腿的银子哩,你不用跟那个傢伙抢呢。」 朕, 来了, 朕, 回来了。 这一刻的燕皇,感到一种身心之上的齐齐轻松。 仿佛身上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了。 他还是曾经的那个自己, 如今日的一身白衣,拿一张纸扇,燕地的寒冬里,也曾偷偷打开过扇子扇过风; 会去瞧瞧未过门的媳妇儿, 会去刮一下闵家小姐的鼻子,笑她这算盘打得比针线活利索多了, 会躺在大树下, 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着一群孩子在自己身边嬉戏耍闹, 会在卧病于床时, 身边,站满了真的关心自己的家人; 一道道画面,不停地在燕皇视线里闪现; 他是皇帝,但皇帝,也是人; 他不是天生的六亲不认,也不是打娘胎里来的冰冷,他能分得清,什么是热,什么是暖,也能体会到,什么是人间的美好。 第501页 这辈子, 他做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但同时,又有更多的事情,他没来得及去做。 无镜, 梁亭, 这, 就是朕给你们的交代。 朕让自己的儿子,亲手染上朕的鲜血,朕给大燕,选下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新的帝王! 这是我们三人一起打下的大燕, 它, 将被继续守护下去。 大燕的新皇, 将继承我们的决心和意志,让黑色的龙旗,插遍诸夏的所有角落! 现在, 朕,终于可以去死了,终于可以解脱了; 活着, 真的好累,好累。 …… 「啊!!!!!!!」 姬成玦在燕皇的嘴角笑意下,撒开了手,整个人不停地后退,连续的两个趔趄后,摔倒在了地上。 他感觉自己的父皇疯了, 他感觉自己也疯了, 他扭头看向跪在角落里的太子,太子也是泪流满面,魂不守舍。 疯了, 疯了, 都疯了, 全他娘的疯了! 姬成玦想要逃,他想要逃离这里,他的脑子里,全是自己死命掐着自己父皇脖颈时,父皇嘴角的微笑。 我在杀你啊, 我在弒君啊, 我在弒父啊, 你笑什么, 你是在笑自己终于解脱了么! 凭什么,凭什么你就可以拍拍屁股解脱了,凭什么! 姬成玦向外头爬去,他迫切地想要逃离这个压抑无比的囚牢,他想要去外头,哪怕只是去唿吸上一口的新鲜空气。 然而, 就在这时, 弥留之际的燕皇,缓缓地睁开了眼, 「成玦……」 该死, 该死, 他又在催我了, 他又要告诉我,时间不多了。 他在逼我, 从小到大, 从南安县城到皇宫, 从过去到现在, 他就一直在逼着我,逼着我跑,逼着我不准笑,逼着我不准哭! 现在, 还在继续逼着我杀他! 你逼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你非得一直逼我! 「啊啊啊啊!!!!!!!」 趴在地上的姬成玦,眼睛泛红,伸手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 这是他跟姓郑的学的,姓郑的身边,哪怕有剑圣保护,靴子里,也会藏着一把淬毒的匕首。 「嗡!」 匕首抽出, 姬成玦起身, 大喊着冲到了自己父皇的身前, 「噗!」 匕首, 狠狠地刺入自己父皇的胸膛。 「啪嗒!」 红得发黑,粘稠,带着温度,溅射在了他的脸上。 他愣住了, 他看着自己手,看着自己手中攥着的匕首,看着自己父皇被刺入的胸膛。 他的手,在颤抖,他的身子,也在颤抖,他的心,更是在颤得无以復加。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再度看向了自己父皇的脸。 父皇, 睁着眼, 在看着自己, 父皇的嘴角,依旧挂着笑容: 「成玦……也别……太累了……」 …… 「吼!」 殿宇内,炼丹炉发出了一声剧烈的轰鸣,随即,一声来自地下深处貔貅的哀嚎传来。 而后, 消散于无寂; 红袍小太监站起身, 他走出了殿宇, 走到了殿外的一处高台上, 那里,有一口大钟。 红袍小太监,抓住摆棰; 忽然间, 有些茫然地看向四周, 又看了看天边,夕阳渐渐被没入最后一丝稜角。 天,黑了。 「天,黑了啊。」 红袍小太监拉开摆棰,而后,重重地砸向了大钟! …… 「咚!」「咚!」「咚!」 皇宫内的离钟之声响起,传遍燕京; 这意味着,有大燕身份极为尊贵的人,走了。 上一次离钟响起,是皇后薨逝。 「咚!」「咚!」「咚!」 钟声之下, 整个皇宫的宦官宫女,全都停下了脚步,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百官,也停下了手中的案牍; 整个燕京城, 贩夫走卒,衙役官差,茶楼酒肆, 上至权贵,下至百姓黔首, 在此刻, 近乎全都停了下来。 他们,在祈祷,他们,在惶恐,他们,在畏惧,他们,在喃喃自语,一遍遍地嗫嚅着:不会的,不可能,不会的,不可能…… 喧嚣的大燕都城,在此时,变得安静,仿佛上方的秋风,也陷入了停滞。 「咚!」「咚!」 第七声, 第八声, 而后, 离钟, 第九声响起。 「咚!」 离钟九响,天子驾崩,龙驭归天。 顷刻间, 燕京城内,哭声震天! …… 大燕永平四年秋, 帝崩。 第五百零七章 传旨 调兵! 第502页 离钟九响之后, 整座燕京城,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街头巷尾,院里院外,都是哭声。 燕京城的百姓们很早就知道自家的皇帝身体不好了,且不提当年藏夫子入燕京斩龙脉神神叨叨之举到底是真是假,自家皇帝先前在后园里可是疗养了好长一段时间,若非真的是身子实在支撑不住国事,皇帝陛下又何需离开他的皇宫? 但, 知道是一回事儿,有预感是一回事儿, 而真正地听到那钟声响起时, 剎那间,依旧是晴天霹雳; 大傢伙的皇帝,就这般归天了? 在他们的认知里,就算皇帝身体有恙了,那也还是会好起来的,就算是皇帝真的弥留之际了,那他也一定不会死去的; 他是皇帝, 他是大燕的至尊, 他, 真的应该如被万民山唿般的那般,万岁下去。 「陛下……陛下……陛下啊……」 一老者,跪坐在街面上,大声哭喊着。 他不是权贵,也不是官员,他只是一个菜农,所以,此时他的哭喊,没有任何其他的目的,也不会有人去监督一个菜农是否在真正的悲伤; 因为没人在乎,所以,才显得真实。 老菜农以卖菜为生,家里有三个儿子,长子战死在瞭望江江畔,二儿子戍守南望城,小儿子年纪还小。 老妻前几年因长子战死消息传来,伤心太久,身子就垮下来了,没多久也撒手人寰。 老菜农就一个人拉扯着身边的小儿子过活; 去岁伐楚,国内又闹了灾,导致坊市的抽税比当初高了一倍,日子,其实是过得很艰难了。 按理说, 他该恨的,至少,干国的书生的诗词里,燕国的百姓,应该恨他们那位穷兵黩武的皇帝的,那是民贼,那是独夫,那是百姓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的暴君。 但老菜农并没有, 他在哭泣, 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陛下」, 他是发自内心地痛苦,发自内心地哀伤。 他坐在地上,明明一大把年纪了,却像是个孩童一样双手不停拍打着地面,嚎得涕泗横流。 得知其长子战死的消息传来时, 他只是抹了一把泪,就强行忍住了,他是男人,一大老爷们儿,哪能跟个婆姨一样放声大哭? 可今日, 他却浑然不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他就是想哭,他就是想喊。 街面上,没人去笑话他,因为很多人,都在哭。 铺子上的老闆,匐在柜檯上,不停地擦着眼泪,伙计,也是靠着门板,眼眶泛红。 先前行色匆匆的不少路人,此时都坐在路旁,所有人,都被这巨大的悲伤氛围所浸染,而他们每个人,又都是这悲伤氛围的组成部分。 他们绝大部分人,就是天子出宫出巡时,也未曾真的见过天子,甚至,不知道天子到底长什么模样,但在今日,却发自内心地感到悲伤。 燕京城外, 因快入冬了,已经有一些难民迁移了过来; 去年的蝗灾,虽然今年朝廷做了大面积的重新安排和赈济,但依旧有不少赤贫之人,怀着求活的心思,早早地来到了京城这里,望可以靠着天子脚下,熬过这个冬。 官府,也做好了赈济准备,施粥,也已经开始。 但当离钟响起后, 很多刚刚领到粥米的难民,却没有急着狼吞虎咽,而是默默地将粥碗放在了地上,将筷子,横放在了粥碗上。 他们想将筷子给立起来,但粥水太稀,不是米饭,立不起来。 他们,也在哭,他们,也在哀嚎。 明明是皇帝连年兴兵,徵发劳役,掏空了国力,才使得一场天灾下来,他们不得不直接赤贫生活无以为继; 但,他们并不认为这是皇帝的错; 皇帝, 没有错。 这并非是一种盲目的愚信,而是因为燕地的百姓,真正不再忍受来自荒漠的威胁,也就百年时间。 百年,还不足以消磨掉祖上传下来的记忆,蛮兵过境,屠刀举起,无数燕地儿郎追随皇帝出征,虽然已经在史书上泛黄,但仍然流传于街头巷尾亦或者是老人对儿孙晚辈的故事讲述之中。 燕人,还记得战乱到自家家门里的痛苦,还记得外族的军队践踏自己国土的惨痛; 所以, 燕地百姓,其实是能理解他们的皇帝的。 把外国,把外族,都打了,打趴下了,打服了,才能确保自家的安全,才能保证,战火不会烧到自己家里。 为此,饿一点儿,掏空点儿家底,百姓,是真的能理解。 当然,前提是大燕这几年对外发动的战争都是大获全胜,这使得百姓的忍耐承受力就变得更强。 既然一直在打胜仗, 那就好, 勒紧裤腰带,帮陛下把外地打了,这之后,日子,就能过得安生了。 这个想法,哪怕是以如今的郑侯爷看来,都是正确的; 以前,郑侯爷也有一种:愚民们好煳弄,知道个什么,但渐渐的,他也开始越发懂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看看晋地的百姓这几年遭受的是什么吧,晋西还好一些,燕人铁蹄杀来时,并未刻意地去造杀戮,因为燕国朝堂是想将晋地纳入版图而非烧杀抢掠一番就走的,但即便如此,兵过如匪,就粮于敌,也别想着当初刚打进来的燕军能秋毫无犯什么的了,不现实; 第503页 至于晋东,那真的就是惨绝人寰了; 野人打了进来,大肆掳掠人口,晋东之地,十室九空; 后来,燕军和野人楚国联军对峙时,缺粮的野人和楚人,更是抓来附近的晋人充当两脚羊做口粮。 那是真的悽惨; 后来,平西侯府之所以能够在晋东大肆吸纳流民同时开始授军田屯垦,也是因为这块土地上的原本人口几乎都没了的缘故,所以,压根就没什么阻力,反正都是无主之地了,你想干嘛就干嘛。 同样的方式,你看在颖都,在歷天城在燕京能玩得起来不? 天灾嘛,熬一熬,扛一扛,等开春后,就能盼望着好起来了,最起码,实在没吃的了,还能逃荒,往京城方向逃, 因为, 他们的皇帝陛下,在这里。 现在, 皇帝驾崩了。 …… 「吱呀……」 房舍的门,被从里头推开。 走出来的,是姬成玦,他的脸上,挂着血污,那是他父皇的血。 在其身后,太子依旧跪在那里,魂不附体。 而门外, 陆冰和魏忠河,缓缓地跪伏下来。 「臣,陆冰,参见新君,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奴才魏忠河,叩见新君,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们是燕皇身边最得信任亲近之人,有些事,本就早有猜测,更别说,二人虽然站在门口,但里头的动静,甚至是一言一语,都逃不出他们的耳朵。 皇帝驾崩,新君登基,这个当口,往往是一个帝国最为混乱的时候。 当初楚国老皇帝驾崩,马上就引发了诸皇子之乱,姬家上上代皇帝继位时,诸皇子更是在燕京城角逐争斗; 然则,燕皇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在他死后发生。 千古一帝,所追求的,不仅仅是自己生时的荣光,还得自己死后的平顺; 一手定下那生前身后事, 才是真正的圆满。 大燕两大番子衙门头子,就是燕皇为自己继任者安排的最好辅佐者; 不是辅佐新君治国平天下, 魏忠河没那个能耐,就是陆冰,其实也没那个能耐; 但他们却足以帮新君,平稳地度过这段时间,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姬成玦伸手, 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污, 深吸一口气, 看着面前跪伏着的二人, 开口道: 「父皇,归天了。」 「陛下,宫内离钟已经响起,陛下龙驭归天之事已然全京知晓,按大燕祖制,凡干坤交替之际,当先立新君,再治国丧。 请陛下先入皇宫。」 大燕的祖制,承袭于过去,其实很多制度,都会不断地被修改,燕皇在位时,改得尤其多; 但有一些,则基本会歷代做保留,礼制方面就是如此。 而先立新君,再治国丧,也是因为当年燕国时刻都需要面对来自外部的威胁,御驾亲征战死的天子都不止一个,也因此,先将新君立起来,新君登基,以应对局面,治丧之事,稍待。 活人的事情,先管起来,死人的事情,先放一边。 这是出于当年的实际,但哪怕近百年来燕国的日子好过多了,可这祖制,也未曾做更改,以图让新皇当思先祖创业守业不易。 干人楚人骂燕人是蛮子,认为燕国是虎狼之国,也有一部分原因就源自于此,燕人自古以来就将礼数当擦屁股的纸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绝非礼仪之邦,羞与之为伍! 「父皇,都安排好了,是么?」 「回陛下,先皇,早已安排妥当一切。」陆冰回禀道。 姬成玦点点头, 道: 「稍候。」 「臣,遵旨。」 「奴才,遵旨。」 姬成玦转身,往回走去,走入屋舍之中。 燕皇, 还坐在椅子上, 胸口, 刺着一把匕首。 不过,燕皇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苦怨恨之色,只有一种释然。 「唉。」 姬成玦嘆了口气, 走到父皇遗体身侧,伸手,将放在茶几上的三道圣旨拿起。 屋舍里,点着蜡烛。 他将册封小七的那道旨意,放在了烛火前,看着它燃烧,待得快要烧到手指时,才丢在了地上。 就这, 还是继续看着彻底烧成灰烬,这才挪开了视线。 而后, 他拿着剩下的两道圣旨,走到太子身边。 右胳膊里夹着圣旨, 弯腰, 左手, 搀扶起太子的胳膊,拉他起身: 「二哥,起来先,咱,先做事儿。」 太子点点头,缓缓地站起身,但还是忍不住,再扭头看向了自己的父皇。 「别看了,解脱了,也舒坦了。」 姬成玦抿了抿嘴唇, 「走,咱们先把事儿,交代了。」 「是……陛下。」 待得姬成玦拉着二皇子走出屋舍时,看见老太君站在陆冰和魏忠河二人身后。 老太君缓缓地跪伏下来, 向姬成玦行礼。 姬成玦站在那里,受了。 待得老太君于陆冰的搀扶下起身后, 姬成玦看向她, 第504页 道: 「父皇的遗体,还请阿奶修饰。」 故人离去,该择亲族长辈,为其擦拭身子,为其穿上寿衣,为其上妆,以使其走好最后一遭。 新皇先入宫,随后,燕皇的遗体也将入宫。 先前,陆冰和魏忠河早早地拜新皇,甚至都没有哭,不是他们急着抱新君的大腿,而是他们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去做什么。 作为先皇的心腹,他们现在没时间去哀伤,甚至连擦一把眼泪都是奢侈,只有按照先皇遗愿,将新君安置妥当后,他们或许才能来得及神思一下,他们的陛下,已经走了。 燕皇是驾崩在陆府的,这其实也算很方便,因为陆府虽然有一众不成器的族人,但毕竟是陆冰的府邸,里头可用可信得过的手下不少,操持这里的局面,不成问题。 至于燕皇是如何驾崩的,自是病逝的,不可能是六皇子用匕首捅死的。 今日,知道整件事的人,就他们几个。 稍后,老太君带着一起去整理先皇遗体的人,之后,也会被迅速灭口。 先皇遗命, 他要自己选择的新君,清清白白地继位。 太子, 会宣读自己废掉自己太子之位的诏书; 魏忠河亦或者是赵九郎,会宣读立六皇子为新君的诏书。 先皇遗体上的刀口,会被掩饰; 后世就算有人想抹黑新君,也无法在传位这件事上,造出什么「烛影斧声」的莫须有。 哪怕,新君真的是弒君了。 但先皇,依旧会给他一个「正大光明」。 姬成玦坐进了陆冰安排的马车,太子也坐在了里面。 魏忠河赶车, 陆冰也同坐在马车上。 同一时刻,陆冰麾下的衙门以及密谍司也几乎同时收到了各自老大下达的命令,开始全面运作起来,一切的一切,只为了接下来新君的事宜顺利。 姬成玦的脸,已经被擦过了,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换了。 坐在马车里,身子向后靠着,眼睛倒是睁着,但实则,并未真的在思索什么。 太子则低着头,坐在对面。 至少,他现在还是太子; 「二哥。」 「嗯,陛下。」 姬成朗闻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六弟。 「你就先别改口了,等等再改口。」 「好,六弟。」 「他走了,这个家,这个国,现在得靠咱们来撑着了。」 姬成朗点点头,道:「我帮你一年,然后,我再请辞,回府,看书修书。」 没有什么假惺惺,也没有什么扭捏,一切,显得很直接。 这会儿, 姬成朗其实早就没心气儿再去斗什么去争什么了,他已经服了; 自打看见老六掐着自己父皇的脖子,看见老六一匕首捅进父皇的胸膛时, 他害怕了,怕极了, 但同时,他感到自己也解脱了。 父皇走了,母后也走了,仇什么的怨什么的,仿佛一下子就被剥离掉了主体。 他要留下来的,演戏,而且还得在新朝里,这个废太子,要继续帮忙做一些事,同时,他也清楚自己的六弟会给他安排一个很显要的职务。 他得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去告知世人,他被废,他弟弟被立,是真的父皇的旨意,他这个太子,并非是被逼迫着让位的。 当然, 也没什么好委屈的,甚至不算是在演戏,毕竟,他亲眼所见,就是他父皇传位给的六弟。 「修书,可是要不少银子啊。」姬成玦这会儿居然开口说出这个。 姬成朗笑了, 确实, 修书很费银子,是一项大工程。 「父皇打天下,你治天下,我总得,找点事情做做,就为大燕,留下一些真正的文华吧,省得我燕人和干人楚人打交道时,被人说没文道时心里没个底气。 最重要的是,父皇这一走,我怕我自个儿没了精气神那口气后,说不得这身子也会出毛病。 哥哥我现在万一真早早地得了病,走了,我自己无所谓的,对六弟你,不好。」 姬成玦点点头。 皇子如同鳗鱼,燕皇就如同狗鱼,一群鳗鱼里没了狗鱼的刺激,很容易就变得死气沉沉,然后,死得快。 「等再过两年,现在国库,在跑老鼠。」 「这个,本就不急。」 兄弟俩,这会儿,在父皇刚死后,居然呈现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兄友弟恭。 先皇的离开,一同带走的,还有兄弟之间的嫌隙。 姬成玦也不确定,自家老头死前,到底有没有算到这个。 马车,已经入了街。 两侧百姓的哭声传来,兄弟俩,剎那间被这座都城的悲伤所包围。 姬成朗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姬成玦则开口道: 「不管怎样,他确实是个好皇帝。」顿了顿,姬成玦加了个定语,「在百姓眼里。」 随即, 姬成玦像是想到了什么, 开口对前面喊道; 「魏公公。」 「奴才在。」 「我现在能下旨么?」 理论上,是不能的,毕竟新君还没登基,甚至,很多大臣还不知晓大燕的新君不是太子而是六皇子。 第505页 但,实际上,有魏忠河和陆冰在,这会儿,圣旨可以直接假用先皇遗命来传; 嗯,效果可能比新君的更好。 「陛下,自是可以的。」 姬成玦点点头, 道; 「传旨,命平西侯调城外靖南军入京。」 第五百零八章 宫门外,桃花依旧 郑侯爷抱着天子剑, 坐在貔貅背上, 无奈, 那是必然的。 面对着一支,对自己极为尊崇也对自己极为客气却根本不会听自己的调令的兵马,嗯,偏偏自个儿还是名义上他们的「主帅」; 更偏偏此时,燕京城内,还在发生着一场大变。 不习惯,真的不习惯; 自打从虎头城调到翠柳堡,这五年来,大燕的每场风云,他郑凡基本都参与了,也算是这些年大燕发展脉络的一个见证者。 夺嫡这场戏码,他自入京后,也跟了九十九步,但却在临门一脚时,被踹了出去,兜在了这里。 见证不了了,真是一种遗憾。 而造成这一切的,则是那位皇帝,他的手,早早地拨弄好了这一切,「无关人等」,在这件事上,无法起到什么真正关键的作用。 夺嫡, 是天子家事, 是需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当然,着重要给那两位王爷一个交代; 只是,真正发生时,外人,就别进来凑这个热闹了。 郑侯爷心里,是有些焦急的。 和老田吃火锅时,老田说过,其实谁当了新君,对你平西侯而言,都差不离; 而瞎子则提过一句,姬老六要是当上新君,可能对咱们更不好,因为以前觉得姬老六吃玉米面儿时很萌, 但「萌」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一直被燕皇打压着无法伸手触及到真正的权力核心,确切地说,是一国真正的权柄,而一旦他坐上那个位置,继承了燕皇的一切,那么,这个对手在出招上必然会更有针对性; 诚然,瞎子是一直将「造反」作为前提的。 其实,这个郑凡也清楚,但哪怕撇开二人的交易不谈,情感倾向上,他还是稍稍希望姬老六最后能笑到最后。 想当年在镇北侯府门口,一个是逍遥荒唐王爷,一个是杂牌护商校尉; 现如今, 一个封侯,另一个要是能坐上皇位,回味人生时,似乎能给出一个圆,抛开个人利益角度不谈,其实挺美好的。 至于其他,以后再说吧。 等待, 等待, 然后, 离钟响起。 离钟九响之后, 士卒们全部跪伏下来,开始哭泣。 郑侯爷也从貔貅身上下来,抱着天子剑,跪在了地上。 以前有些事儿,无法明了,确切地说,不到今天,你是看不真切的。 那就是燕皇,他在军中的威望。 一个雄才大略的皇帝,一个锐意开拓进取的皇帝,他必然是受士卒所拥戴的。 就是靖南军,忠诚于老田,就是老田下令造反也会跟着一起打这燕京,但当他们得知燕皇驾崩时,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哭泣? 会, 是必然会的。 人是一个复杂的载体,军队,是由数万,数十万人组成的一个团体,只会更为复杂。 因为无论是镇北军还是靖南军,士卒主体,哦不,确切地说,基本都是燕人。 燕皇看似放权下去了,大燕两大野战骑兵集团,全都操之于两位王爷之手,但实则,燕皇早就是所有燕人的皇帝,这份威望,这份影响,是做不得假的。 名正言顺,堂堂正正,很多时候看似没啥用,但有些时候,你真的无法去否定它存在的价值。 比如许胖胖,早年可是镇北侯府造反的坚定支持者,现在,不也是大燕忠良,牧守一方么? 或许, 也就只有他郑侯爷的晋东军,在这则消息面前,所受之冲击,会最小。 因为晋东军的主体,并不是纯粹的燕人,自是无法感同身受。 然后, 短暂的情感波动之后, 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传来, 到底, 谁赢了? 是六子? 是太子? 还是其他皇子,吃下了这块美味的肉馍馍? 然后, 自己该怎么办? 夺嫡的并不是自个儿,可问题是,外人往往比竞选者,更上心也更急切。 好在, 这种等待并未持续太久。 曲公公带着圣旨来了。 「平西侯,接旨。」 皇帝刚驾崩,这是哪门子的旨意? 是遗诏,还是新君的? 郑侯爷跪伏下来,准备接旨。 当然,他郑凡自然不会是扶苏,万一旨意上说让他喝一杯酒或者自裁,那郑侯爷是分分钟地反叛给你看。 但圣旨的内容,简短且出乎郑侯爷的预料: 「命平西侯郑凡,速调城外靖南军入京,护朕圣躬。」 「……」郑凡。 这不像是燕皇的遗诏,也不像是太子或者其他皇子会下的新君诏命,更不太像姬老六会下达的旨意,他姬老六,可是知道自个儿是什么样的人的! 北封郡羊肉汤馆里,二人早就表白过心迹,剖析过本性。 第506页 但, 郑侯爷还是: 「臣,领旨。」 管他三七二十一的,这会儿,自己身边有自己信任且绝对会保护自己的兵马,那才是最重要的。 等接了旨,再起身时,却发现曲公公后头,站着小六子身边的张公公。 哦, 好像懂了。 郑侯爷拿着天子剑,翻身上貔貅,先对身侧的樊力道: 「回去,把家眷送回王府。」 「是,主上。」 樊力离开了。 郑侯爷则在曲公公的陪同下,再度来到了东门。 城门,被打开了。 没人去质疑诏命的安排,一切,都显得很顺利。 可这明明是离钟响起没多久的时候,本该各方猜忌推诿,但眼下这事儿,却格外顺熘。 郑侯爷出了城,来到了城外大营。 可以尝试刷脸的郑侯爷在曲公公的注视下依旧拿出了靖南王令, 然后, 没有丝毫意外, 一万靖南军铁骑外加郑侯爷自奉新城带来的亲兵,全部听命而起。 大军进京时,也没有丝毫阻拦。 一切的一切,都如丝般顺滑。 顺滑得,让郑侯爷都有些不习惯了。 郑侯爷出了城, 郑侯爷又回来了, 身边, 还带来了上万听从于自己的兵马。 喊一声: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未免太过丢份儿; 但至少,安全感有了,心气儿也提起来了,感觉自己,又能了。 「曲公公,接下来,本侯该去哪里?」郑侯爷问了句废话。 「侯爷,自当去陛下那里,谢恩交差了。」 郑凡点点头, 一挥手, 铁骑成列,向皇宫驶去。 前几日,从燕皇手里接过天子剑奉命出城调兵时,郑侯爷在路上就想过自己可不可以成董卓; 现在, 他的兵,调进来了。 上万铁骑,在京城内,绝对是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 别看城内还有镇北军,但真发起狠来,谁先动手谁就占得先机,不是不能火拼掉。 且造反这种事儿啊, 哪怕就一成的成功率都足以让无数野心家前仆后继, 更何况,自己现在勉强还能混个五五开。 可越是这样, 郑凡就越是疑惑。 当你没那个机会时,你会忍不住去想,当你「唾手可得」时,心底却忽然又有一种索然无味。 当然, 这里也不是没有一切的一切,都太过顺滑的因素在里头。 这意味着,燕京城,并未因为燕皇的驾崩而陷入混乱,恰恰相反,这座皇城,依旧在关键位置上,运转有序。 水不混,还如何摸鱼? 所谓的「五五开」,只是明面上的,实则,只会更低。 最重要的是, 燕皇驾崩了,郑侯爷心头也一松,张公公的出现,大概率证明,小六子已经赢了; 好日子,肉眼可见地即将到来,这会儿,是真的没必要去铤而走险啊? 总之, 郑侯爷脑子里交织着各种各样的念头,领着大军,来到了皇宫大门口。 行进途中, 见到了无比悲伤的百姓; 同时,这座皇城因为容纳了太多的兵马,一定程度,确实是遏制住了因燕皇驾崩而可能会出现的混乱,比如打砸抢什么的。 而当郑侯爷来到皇宫门口时, 姬老六和太子所坐的那辆马车,实际还没到呢。 因为那辆马车,走得很慢,是故意地慢了。 燕皇从后园回宫后,宫内其实并未打扫; 这次新君要入宫了,必然得打扫一番。 无论是魏忠河还是陆冰,都是此中行家,宫内哪里有灰尘哪里有不开眼的,其实早早地就清楚了,但清理时,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再者,既然新君颁布了第一道旨意,总得给个尊重,不可能让新君在宫门口等着平西侯爷吧? 这是皇帝的体贴待遇, 姬成玦这是享受到了。 宫门口那边, 四皇子姬成峰先是听到了离钟响起, 剎那间, 他想笑,却硬生生地憋住了,憋得太痛苦,导致憋出了眼泪。 随后, 就是漫天的惶恐开始向他倾轧过来! 爹在时,总觉得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而且,小七年纪太小,成年还在的皇子里,太子和老六那自然是第一批,老大是第二批,老五在外头修河堤, 所以, 算来算去, 皇子里最没用的可能会步老三那般当柴火丢火盆里燃烧的,就剩下他了。 时时刻刻得准备着为父皇为大燕而奉献,这种滋味,真的是可怕的煎熬。 现在, 爹走了, 一开始的情绪剧烈波动结束之后,姬成峰忽然意识到,家里的柱子,塌了。 然后, 他该怎么办? 父皇驾崩了,大位怎么办? 直娘贼, 到底是谁赢了啊, 也不快给点准话! 不管怎么样,有一件事姬成峰很清楚,那就是,与自己无关,总不可能是自己赢了的,但他现在,却把守着宫门最为紧要的位置。 第507页 稍有不慎,接下来的表现出什么纰漏,很可能连个闲散宗室都当不了! 也就在其惴惴不安之中, 靖南军骑士,出现了。 姬老六的这支兵马,是自己拉扯起来的京营,里面是有一些老卒,但整体上,并未真的上过战场见过血; 事实上,就是李良申的那一镇镇北军,这几年,其实也没捞到什么仗打; 兵器搁久了不用会生锈,兵马也是一样的,好几年不打仗,曾经再雄浑的兵马,也得出现浮躁之气,尤其是这一镇镇北军还是驻扎在京畿,这大燕繁华之地,可比在荒漠啃沙子要有趣滋润得多了。 而郑凡自己的亲卫以及这一万靖南王的本部靖南军,那可是几乎打过了这几年大燕对外征伐的所有战事的,那一股子煞气,可谓浓郁得要滴出水来。 很多士卒的甲冑上,还残留着新鲜的破损凹痕,这是甲冑的荣誉勋章,对外人,则是最为直接的威慑! 所以, 当平西侯爷率领这支兵马出现在宫门口时, 姬成峰马上就认清楚了一件事,自己麾下的这些兵马,绝对不可能拦得住他们。 当然,不是不可以关闭宫门,靠宫墙来防守。 毕竟,皇宫的防卫工事,这高耸的宫墙,其实在一开始设计时,就着重照顾了实用性。 但问题是,数百年下来,尤其是经过皇祖父时大肆于京内修建道观佛寺,在到其父皇时干脆将那些道观佛寺改为朝廷办公衙门,这就使得皇宫一下子扩张了出去,为了朝臣的方便,有些地方更是改动得布局极为不合理。 最主要的是, 古往今来, 但凡真的遭遇了外敌或者叛变, 见过几个是真的靠守卫宫门给守下来的? 真到了这个时候,人心散了,再好的宫墙也没用了。 「防御!」 姬成峰下令, 其麾下士卒中的长矛手马上上前列阵, 刀斧手盾牌手位列于后, 最后头, 则是弓弩手。 另外,宫墙上,也有士卒开始了警戒。 但这种阵仗,并未对郑侯爷身后的骑士们造成什么压力。 行家看一眼,就晓有没有。 老虎不会因为一群猫的张牙舞爪而显得过分紧张; 甚至,不少骑士脸上还带着笑意,真的是没当成一回事儿。 大楚步卒的方阵他们都冲过,怎么可能会怕眼前这一幕? 甚至, 不少骑士都有些跃跃欲试了,只等自家侯爷发令,都不需要刻意地分配指挥,自有后队起骑射压制宫墙,自有前军以铁蹄挤压对方军阵,自有中军悍不畏死地对他们直接进行穿凿! 这些玩意儿,可都是烙印在骨子里,于实战中一步步磨砺出来的。 摆摆花架子, 真当他们是街边的老百姓吶? 至于对守宫门的京营发动攻击,对皇宫发动攻击,意味着什么,他们不是不清楚,但,无所谓啊。 他们中,其实不少骑士眼眶都是红的,为燕皇的驾崩流了泪伤了心; 但战场上,袍泽战死自己继续冲锋经歷得多了,更懂得什么叫拿得起放得下。 这是老田带出来的兵, 这, 也是他郑侯爷上次出城路上脑子里敢幻想一下董卓的底气所在。 不过, 郑侯爷倒是没光棍地直接下令冲锋, 而是拿出了圣旨, 他打算以德服人。 他清了清嗓子, 打开了圣旨, 然后, 愣了一下。 圣旨上,空白一片,唯有在该用印处,用上了玉玺。 「……」郑凡。 我草你大爷! 郑侯爷马上扭头看向陪在自己身侧一起调兵进来的曲公公,发现曲公公正以礼貌温和的笑容回敬着他。 这一刻, 机智如郑侯爷也有些弄不清楚, 自己现在到底是大燕忠良还是乱臣贼子? 这他娘的用了印的空白圣旨到底是个什么鬼!!! 这玩意儿和自己当初送给大皇子的萝蔔大印有什么区别? 然后, 姬老六他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还是被咔嚓了? 一直喜欢隔岸观火,洞察一切感觉的郑侯爷,这一会儿,是真的有了身在此山中稀里煳涂的直观感受了。 而对面的姬成峰,自然是认出了平西侯。 想认不出来也难,两位王爷深居浅出,现在城内能骑着貔貅熘达的,除了平西侯就是自家大哥。 但姬成峰犹豫了一下,他没敢出来问话。 他担心自己出来后,就直接被平西侯爷一刀给砍了,然后平西侯手掌一挥,大军入城。 但同时, 他又担心平西侯直接选择强攻, 因为平西侯既然领兵进来了,不出意外,应该是要帮六弟的,他姬成峰,好歹也算半个六爷党不是? 父皇都已经驾崩了,哪个兄弟当皇帝,用得着他去操心?反正,他坚守战死在这里,皇位又不可能是自己的。 所以,姬成峰现在是出去嘛,怕被一刀砍了,站在原地嘛,怕被马蹄踏了,真是进退维谷。 而就在这时, 那辆马车,终于来到了宫门口。 赶车的, 第508页 是魏公公, 旁边坐着的,是陆冰。 陆冰先下了马车,走到了郑侯爷面前,先行礼,再道: 「平西侯,陛下请您过去一见。」 郑侯爷骑着貔貅,靠了过去。 这会儿,他倒是不害怕什么被一刀宰了的,因为没必要脱裤子放屁,硬要等着自己带着兵马过来再杀自己,平白去增添什么变数。 马车上,手持缰绳的魏公公对他,抱以一如既往的和煦笑容。 郑侯爷也点头回应; 魏公公挪开了视线,脸上,带着些许的唏嘘和遗憾。 随即, 郑侯爷的貔貅,来到了马车窗户边。 坐在貔貅上的郑侯爷用天子剑,轻轻敲了敲窗户。 窗户被从里头打开, 露出了姬成玦的脸, 姬成玦看着马车外的郑侯爷,开口道: 「贱人,我当上皇帝了。」 郑侯爷点点头,心里的石头,终于彻底落地, 道: 「好的,畜生。」 第五百零九章 小六子入皇城,郑侯爷坐龙椅 「上来坐吧。」姬成玦对郑凡做出了邀请。 「要我给你赶车?」郑凡反问道。 上次在京城外,燕皇和靖南王坐马车里,赶车的,是郑凡。 「扯呢嘛。」姬成玦笑了,「你要是愿意,我也不会客气。」 「想得美。」 郑侯爷翻身下了貔貅。 另一头,马车里。 姬成玦看向姬成朗,道: 「二哥,你先下去吧。」 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但不知怎么的,姬成朗却觉得这种命令口吻,让自己反而更为舒服。 他恨父皇,但和四皇子一样,父皇驾崩后,他又产生了迷茫; 他恨的是那个人,他习惯的,却是那个人在时的生活方式; 「好。」 所以, 当郑凡准备上马车时,马车上,姬成朗先出来了。 郑凡后退一步,让姬成朗先下了马车,二人点了点头,随后,郑凡上了马车。 魏公公想伸手搀扶一把,却被郑凡给拒绝了。 马车里,没烧炭盆,有点冷。 姬成玦坐在那儿,看着郑凡进来,再看着郑凡坐下。 「老郑啊,我这心里,有点慌。」 「真的假的?」 「和第一次当爹时的感觉一样,毕竟是这辈子第一次当皇帝。」 「一回生二回熟,多来几次就麻木了。」 姬成玦点点头,身子大大咧咧地往马车角落里一靠,整个人显得无比弱小且无助, 「父皇死了。」 「我听到钟声了。」 姬成玦抬起手,道: 「我杀的,用匕首,刺入父皇的胸口。」 「陛下应该会很欣慰吧。」 「嗯,他逼我动的手,他想要解脱,我给了。」 「挺好的。」 「姓郑的,我已经开始累了,我现在坐在马车里,还没登基,但已经可以在脑子里幻想出六十年后,我累得不成人形的样子。」 「你确定还能再活六十年?」 「为什么你就不能认真陪我对话一下呢?以前你矫情时,我心里虽然腻歪得要死,但我表面上还是很配合你的。」 「嗯,好吧,当皇帝嘛,想当一个好皇帝,肯定是很累的。」 「是啊,我现在脑子很混沌。」 「睡一觉吧,等入宫到了地方,我再喊你。」 姬成玦深以为然, 柔弱的他伸出柔弱的手臂带动起柔弱的手甩出柔弱的手指指向郑凡, 「姓郑的,借你肩膀靠一下。」 「你去死吧你,滚。」 「嘿嘿。」 姬成玦笑了, 也没拉到肩膀, 但还是很满足地闭上了眼,开始打盹儿。 外头, 魏公公赶着的马车,来到了宫门前。 姬成峰已经和陆冰一道走了过来。 司礼监掌印魏忠河魏公公赶马车,太子殿下在外头陪同走着,搁以前,里头坐着的必然是燕皇; 嗯, 搁现在, 里头坐着的,也必然是燕皇。 姬成峰心里的石头,也算是落地了,他和郑凡还不一样,郑凡不管如何,出了这燕京城,回自己侯爵府依旧能抖擞起来,除非大燕想内乱,否则朝廷和新君不可能对他太过分。 可姬成峰却是个皇子,皇子的命运,在皇位交替时,必然是迎来一场深刻的洗牌。 老四也是放的下去的主儿, 烤鸭店时就已经放下过一次了, 所以这次, 他直接跪伏了下来: 「姬成峰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还没登基,称陛下唿万岁,都不合适; 但也只是差一个流程而已,前太子都在旁边候着了,姬成峰实在是想不出还能出什么乱子了。 甭管六弟是获得父皇首肯得以被传位的名正言顺还是靠手段夺来的皇位, 呵, 龙椅嘛, 本就是胜者通吃的游戏。 但姬成峰跪是跪了,喊也喊了,可马车内,依旧没什么声息。 当即, 冷汗开始自姬成峰额头上沁出。 一直以来,他算是半个六爷党的人不假,但还有另一小半,却算是太子党的人。 第509页 他被父皇要求带兵控制宫门,处于这么一个险要的位置上,却未曾给现在的胜利者去通风报信,连一个暗示的眼神都没去投递。 你可以解释说自己当时也怕得很,但没有付出却想得到回报,这显然不可能。 臣子可以明哲保身,反正是给姬家打的长工,但皇子不同,皇子是新君的兄弟,是亲戚,亲戚间有事儿时你没有丝毫理会,那就真的伤人情了。 跪伏在地上的姬成峰越想越害怕,也越来越慌。 终于, 马车帘子被掀开,郑侯爷探出半个身子,对跪伏在马车前的四皇子道: 「起了吧,他累了,睡着了。」 姬成峰如蒙大赦,下意识地想回一句:「谢陛下。」还好,忍住了。 郑凡伸手拍了拍魏忠河的肩膀,道: 「车赶得慢一点儿,让他多睡会儿。」 魏公公马上应道: 「是,奴才明白。」 在姬成峰的示意一下,宫门守卫的京营让开了,被下达命令后,这些京营士卒明显齐齐长舒一口气。 先前面对靖南军铁骑时,他们心里也是怕得要死,都是吃兵粮的,大傢伙心里头也明白,真拼杀起来,自家这边还真不够人家砍的。 马车,入了宫门。 与此同时,郑侯爷带来的靖南军也开入了皇宫。 尤其是身着锦衣的亲卫,更是直接护卫在了马车旁,那整齐的步伐,划一的刀把子方向,靴底踩在皇宫青砖所响起的整齐韵律,真的很让人享受。 魏忠河将马车赶到了养心殿前面。 郑侯爷伸手,轻轻摇了摇真的睡着了的姬成玦, 道: 「到了。」 姬成玦睁开眼,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你这副表情,很欠揍。」 要当皇帝了,你还无奈? 「是困的。」姬成玦解释道,「跟你打仗前几天几夜不合眼在见到大局已定后唿唿大睡时一样,这精神头一松,短时间内就很难提起来了,你应该懂的。」 「很多老头儿老太太大愿得偿后就是这个样子。」 「呵呵,我不能啊,我儿子还小啊。」 「甭客气,有我呢。」 「啧,也是。」 姬成玦起身,走出了马车。 郑侯爷在后头下来。 「陛下,请您在养心殿稍作休息,接下来,宰辅大人会和百官入宫。」魏忠河禀报导。 「嗯。」姬成玦点点头,走向养心殿。 走了几步,见郑凡没跟上来,还回头对着郑凡招了招手,催了催: 「你过来啊。」 郑侯爷跟着一起上去了。 剩下的, 魏忠河对姬成朗和姬成峰道: 「二位殿下请随奴才来,先行更衣。」 两位皇子,被带下去了。 养心殿,其实是开小会的地方,里头,也有一张龙椅,没大殿的大气磅礴,但确实是龙椅的一种。 郑凡走进去后,叉着腰,道: 「挺顺畅的啊。」 姬成玦点点头,道:「当我把匕首捅进父皇胸膛里后,事情,就只剩下简单了。」 毕竟,先皇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姬成玦干脆席地而坐,郑凡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这待会儿,就要面见百官了?」 郑侯爷虽然是侯爵了,但对礼数这方面,其实并不是很懂。 「嗯,二哥先宣读废自己的诏书,赵九郎再宣读我继位的诏书,然后,我再接受百官朝拜,这事儿,也就定下来了。 流程,还是简单的。」 最难的,在前头,前头做完了,下面的,就是走个形式。 这时,魏公公又走了进来,陆冰还有外头的事儿要忙,内宫里,就由魏公公来操持了。 先皇本身的布置就已经极为细帖, 再加上郑侯爷的大军已经入了宫, 可以说, 除非郑侯爷忽然失心疯地要造反,否则这宫内,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陛下。」 「怎么了,这么快么?」 「不不,外头的事,还早,百官还需准备,宫里也还需准备,虽然并非是正式的登基大典,但也不能太仓促了,这是先皇的意思。」 正式的登基大典,得要先祭天,再告慰太庙,一系列地大流程,同时,还有各方面的册封。 夺嫡的有功之臣册封就先不提了,光是皇后等一系列的册封,也不是轻易就能准备好的,凤冠霞帔总得备下吧? 好在,王府的女人就两个,皇后必然是何思思,苓香,就看天子的意思,封不封个贵妃了。 先皇至多为自己的儿子准备好合身的龙袍,自是不可能为自己儿媳妇准备凤袍的,不是不能准备,而是当公公的准备这个,太丢份儿,不合适。 另外,还有皇后母族的封赏,事儿很多。 今儿个,就是个正式出场,告知天下,大燕的新君是谁,安定朝堂安定民心。 然后,还有一场国丧要治,不可能让大行皇帝的灵柩停太久。 「陛下,是七殿下来了。」魏忠河禀报导。 七皇子本身就住在宫内,他现在求着要过来拜见自己要登基的兄弟。 「让他进来吧。」 「奴才遵旨。」 很快, 第510页 小七进来了, 他脸上带着笑,跨过养心殿的门槛后,小跑着过来,还张开了双臂,一脸的高兴。 「六哥,六哥……」 小七跑来了, 姬成玦则继续这般坐在地上,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剎那间, 小七仿佛感觉,离钟的声音是假的; 母妃说父皇驾崩了,奴才们也说父皇驾崩了, 但, 父皇不是还坐在自己面前么? 跑着跑着, 小七停了下来, 在姬成玦平静的目光注视下,他缓缓地跪伏下来,收起了笑容,认真地行礼叩首: 「姬成溯……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姬成玦还是没说话。 姬成溯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他看清楚了,皇帝,其实还是在的,仿佛和以前的,没什么区别,但却不再是自己的父皇,而是……同父异母的哥哥了。 姬成玦终于开口了: 「收拾收拾,过阵子带你母妃搬去皇子府邸吧。」 「儿臣……哦不,臣弟,领旨谢恩。」 小七不笨,也不憨,姬家的这几个兄弟,从大到小,就没一个是简单的货色。 所以,姬成溯领旨谢恩后,就起身,退了出去。 他清楚,烤鸭店里自己的那番话,导致现如今的局面,最好就是规规矩矩地带着母妃住到宫外去,不要吵也不要闹; 这是哥哥,不是爹了。 姬成玦则看向魏忠河,道:「宫内人的安排,先皇可曾留下旨意?」 「回陛下,未曾。」 姬成玦点点头。 宫里,可还住着不少妃嫔呢,但,这也确实是他父皇的脾气,会将他这个继承人的一切都安排好,至于那些曾伺候过他的女人们,他根本就不会在意。 姬成玦看向身边的郑凡,笑道;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我爹倒是一直保持着冷血本色。」 郑侯爷看了看魏公公,没接话。 「行了,魏公公下去忙吧。」 「陛下,奴才就在外头候着,您尽管吩咐。」 「嗯,暂时,别让外人进来了。」 「是,奴才知错了,奴才知错了。」 魏公公躬身退下了,刚伺候新君,难免有些脾性不熟,他先前就不该过来通禀七皇子来了,打搅了陛下和平西侯爷。 姬成玦用袖口,擦了擦自己的脸,问郑凡道: 「你说我脸上,是不是有油?」 「待会儿沐浴更衣就行了,头髮不也得换个髮式么?」郑凡嘴角带着笑说道。 「要不一起洗个澡吧,你盔甲也洗刷一下,否则我穿龙袍精神抖擞着,你搁旁边显得太磕碜了一点。」 「甲冑,本来就没必要太光鲜,待会儿我问问魏忠河宫里应该清理了一些人,少沉个塘,放点血给我抹甲冑上,看上去才是真的有派头。」 「你这是要诚心噁心我呀。」 「是你先噁心我的。」 姬成玦要的,是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名正言顺地坐上龙椅, 身边站着个甲冑染血的平西侯是怎么一回事儿? 「刚看见了,你那些亲卫的衣服,很气派。」 「哦?到底是饱暖思淫慾了。」 前些天,哪里会在意他平西侯的亲卫衣服好看不好看啊。 现在,感觉好看了,是因为他有资格也有条件自己来置办了。 「我只是觉得宫内侍卫的衣服,太单调了一些,没你亲卫穿的有派头。」 「行,明儿个把衣服图样给你送来。」 「这衣服叫什么?」 「锦衣。」 「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 「成吧,那以后宫内的侍卫,就可以直接叫锦衣卫了。」 「……」郑凡。 「怎么了?」 「你喜欢就好,随意。」 「姓郑的。」 「嗯。」 「接下来,我想做一些事儿。」 「削藩?」 姬成玦摇摇头,道: 「做皇子时,脑子里想的是这个,但现在,忽然觉得,没那个必要了,就在先前,坐在马车里入宫时,似梦似醒间,我感觉自己飞到了天上……」 「呵,你那是飘了。」 「我俯瞰着皇宫,慢慢的,我俯瞰着京城,再慢慢的,我俯瞰着,整个天下。 其实,我不是想为那死去的老东西完成遗愿,他想要什么,和我也无关。」 「你可以不用解释的。」 「但我,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就得做点事情,早年间,朝野有传闻,父皇之所以会在我和二哥之间犹豫不定,就是因为在休养生息和继续锐意进取之间在不停地权衡。 就连我,也是这般认为的,认为父皇将这大燕给弄得亏空了,他怕再继续打下去,怕后世子孙也是和他一样想要名留青史的皇帝,会把这已经被摊薄的家当给彻底弄崩了。」 「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这话,说得真没错,我这儿还没召见百官呢,我这儿还没登基呢,但我的心,已经开始野了。 郑凡, 你知道么, 做皇帝,和做皇子做臣子,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郑侯爷翻了个白眼,提醒道: 第511页 「兄弟,你这话问得很危险啊。」 「哈哈哈哈哈。」 姬成玦大笑起来,伸手拍了拍郑凡的肩膀。 「来来来,来,随我来。」 姬成玦拉着郑凡,二人一同往台阶上走,来到龙椅前。 姬成玦先坐了下来,但龙椅很宽敞,他伸手,在旁边空档位置拍了拍, 「来,一起坐一坐感受一下。」 搁在旁人眼里,这是君在示恩于你,但你要真敢坐,呵呵…… 按理说,在这一刻,郑侯爷脑子里应该有无数先贤之例在前头闪烁,比如吕不韦,比如霍光,比如张居正,比如鰲拜,比如年羹尧…… 要知道,上面那几个,跋扈归跋扈,但龙椅,似乎还真没坐过,可下场嘛,已然极为悽惨。 但郑侯爷只是稍稍犹豫了两息时间,几乎可以说没犹豫,就直接在龙椅上坐了下来。 然后, 还伸手推了推姬老六, 道: 「你先让让,让我一个人坐一下感受一下。」 「哈哈哈,成。」 姬成玦还真站起身,站到了一边。 郑凡将屁股坐到了龙椅正中央, 先正襟危坐, 而后, 又换了个翘腿的姿势, 再后背向后,靠了靠,躺了躺; 随即, 又换了一个姿势,那就是双手放在膝盖上,做忧郁状。 姬成玦在旁边笑道:「快说说,感觉如何?」 郑凡抬起手, 道: 「别吵吵。」 然后, 郑侯爷从胸前甲冑的夹层里,拿出自己的中华牌大铁盒,从里头抽出了一根华子。 「让我来根烟,好好感受一下。」 而后, 掏出火摺子, 递给了站在边上的姬成玦。 「你个贱人。」 姬成玦骂了一声,但还是接过了火摺子,打开帽头,吹了吹,而后递过来: 「来,侯爷,朕,为你点上。」 郑侯爷嘴里叼着捲菸,脖子向前微微一凑,待得点燃后,深吸了一口; 随即, 自鼻腔里缓缓喷出烟雾。 姬成玦在旁边笑着问道: 「感觉如何?」 郑侯爷夹着烟, 抖了抖菸灰, 点点头, 道: 「舒服了。」 第五百一十章 朕的江山 随后, 郑凡和姬成玦都坐在了养心殿龙椅下的台阶上; 「郑凡,你知道么,老东西走了,我成了皇帝,这心里啊……」 姬成玦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道: 「心里头啊,看人,看事情,看陆冰,看魏忠河,看老太君,到看自己的兄弟,看皇宫,看那些宫女太监; 再在之后,还要看百官; 一下子, 真的, 就是「嗖」的那一下子, 变了, 完全变了。」 「能理解,我以前在虎头城开客栈时,和现在其实也变了很多很多,完全是两个人了。」 「但我是一下子,一下子……」 「做皇帝了嘛,从一直被打压着的不受宠皇子,一下子成了九五至尊,相当于是鸡犬升天,这变化的过程,自然也就快了。」 「对,是这个理,所以……」 姬成玦扭头看向郑凡, 「在你骑着貔貅来敲我马车的窗户时,我心里,一直在反覆祈祷着一句话,那就是,如果有一个人,不会变的话,那只可能,是你郑凡了。」 「所以,我那句『畜生』,你听得是不是很感动?」 「哈哈哈哈。」姬成玦笑了起来,点点头,「感动得要哭了,真的。」 「呵呵呵。」郑凡也笑了。 「孤家寡人的孤独啊,我体会到了,谁都不能信任的孤独,一下子就如潮水一般向我涌来,老东西死的那一刻,我就像是大海上的一叶扁舟……」 「像不像是海燕飞翔在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上?」 「真的是好贴切的比喻。」 「是吧。」 郑凡耸了耸肩。 「很孤独,很累,一想到我会像父皇那样,过一辈子,我就很绝望,非常的绝望,但我更清楚,无论我怎么拒绝,我都是会变的。」 「是。」 「但我想尝试一下,对你不变。」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可以换一种陈述方式,别这么噁心。」 姬成玦伸手,搭在了郑凡的肩膀上。 「啪!」 郑凡打开了他的手。 「让我靠一会儿呗,你我都知道,咱们互相都不是那种口味的人。」 「防微杜渐,当皇帝的有龙阳之好的,那还少啊?」 「外人怎么会认为大燕的皇帝和大燕的平西侯会是那种关系?」 「我怎么觉得,茶楼酒肆的那些百姓,会对这种关系更感兴趣?」 「呵。」姬成玦对郑凡冷笑了一声,「姓郑的,我不想当个纯粹的孤家寡人,所以,我想向你保证,你我都活着的时候,我不会对你不利。 哪怕你姓郑的晚上拿着刀带着千军万马,来到我寝宫,来到我床边; 我都只会认为, 你是来找我吃夜宵的。」 第512页 「我懂你意思,但想要维繫,很难,非常非常难,这种纯粹的信任,容不得丝毫的私心,不像是你爹和老田他们那样,是为了大燕,在拼命地忍耐。」 郑凡扭过头,很认真地看着姬老六, 「所以,刚刚你让我坐龙椅试试,我并不觉得你是在试探我,我想坐着试试,我就坐了,我甚至不怕告诉你,在我侯府里,还有几件做好的龙袍。 款式和设计理念,可能比你待会儿要穿的还要好,以后你要是龙袍穿腻了,想改动一下,跟我来信,我让人给你送来。」 「……」姬成玦。 郑凡继续道:「我缺朋友,真的,那种脾气相投的,有交情的,很缺,你难以理解我在这个世上的孤独,我对这个世界的疏离和陌生,这种感觉,比你当初被你爹打压时,只强不弱。 问题在于,我现在这个身份地位,交朋友,很难。 我和老田不同,老田能吞下很多的苦,我吃不得苦。 小六子……」 「你继续说,我在听着。」 「唉,这么着吧,哪天,你要是觉得非要对我动手了,我说如果,如果,你现在可能觉得很自信,很阳光,但万一你生病了呢?你病入膏肓了?你天妒英才了呢?」 「……」姬成玦。 「万一你觉得,我平西侯府,要尾大不掉了,万一,我有了孩子了呢? 咱们吶,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想对我出手了,想削藩了,觉得你大燕基业,在我这姓郑的这里,有可能要走歪了。 你提前打个招唿, 咱们可以商量着来。 是不是觉得我这个提议,很天真?」 姬成玦点点头,又摇摇头, 道: 「是很天真,但,我能懂。」 「嗯,对,咱们最好,先打个招唿,我应该不会对你先动手,大概率,是你要对我动手的。商量不起来,咱就动手呗。」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我好歹是个皇帝,我心胸还是宽阔的,没道理做了皇帝后,这心胸越做越狭隘了不是? 我以前容得下你,现在,只会更容得下你,在我当了皇帝之后,才体会到父皇在时,看你郑凡,是多么的可爱。 大燕,真的缺你这样的人才。」 「听我把话说完,接先前的话。」 「好,你说。」姬成玦点点头。 「咱明着来,商量不了了,那就明着斗,如果你连招唿都不打,想直接下手,那我建议你啊,得一击,把我,和我的人,全部都埋葬了,否则……」 姬成玦笑着问道:「否则会怎样?」 郑凡看着姬成玦, 嘴角露出了笑容, 轻声道: 「否则,我会灭你姬氏全族。」 养心殿, 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针落可闻。 殿外, 魏忠河的眼睛,眯了起来,袖口,微微一颤,却又缓缓地收回。 里头二人的对话,没刻意收声,魏公公也没刻意地去偷听,只是他的听力,确实比常人要好,所以,听得清楚。 小六子曾和郑凡说过,朋字,是两串钱。 如果郑凡现在不是平西侯,掌握着大燕东边疆域的安稳,一身牵繫着雪原和楚国的格局; 如果郑凡不是打仗有奇能,得靖南王真传的同时,自己已然是大燕新一代军神的模版; 如果仅仅是讲话好听,会说金句, 自己,或许会和他谈笑,但绝不会允许他放肆。 而郑凡也很清楚, 和以前的小六子做朋友,那没什么; 但和帝王做朋友,你首先得保证一点,要么,你能搞死帝王本人,要么,你能搞乱他的江山社稷; 对于英明的帝王而言,后者比前者的威胁,其实更大。 没这个底气, 没这个能力, 没这个资本, 先前的龙椅,郑侯爷是不会坐的。 郑侯爷和那些自以为可以凌驾于皇权,可以和皇帝交朋友的「先贤」不同的是,郑侯爷脑子里,并未有家族传承的这种概念。 因为他现在还没孩子,虽然他坚信会有,但现实情况是以后大概率也很难有除非有奇蹟; 也因此, 捨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这话放在郑侯爷身上,很合适。 很难有人会相信,从黔首到封侯拜相的人,竟然,还有着那种重归于草莽的洒脱。 姬成玦脸上的笑容,终究是敛去了,但并不是生气了,而是点点头, 道: 「挺好。」 随即, 姬成玦指了指前方,台阶下的广阔, 道: 「这天下,很大,容得下你和我。 过不了多久, 靖南王和镇北王就将出兵奔袭荒漠蛮族王庭,这一仗只要顺利,那我大燕的西边的威胁,将在百年内,几乎消失; 接下来, 雪原,可以继续行羁縻之策,反正有一座雪海关卡住了他们。 然后, 就是干国,楚国,这两尊大国,郑凡,你说,够我们两人这辈子啃的么?」 郑凡开口道: 「我只知道,什么事儿,要是做一辈子,那就都很无聊。」 「嫌长了?」 「对。」 第513页 「那你说说,要用多久?」 「我说没用,打仗,最终看的,还是国力,干楚都被咱们铁骑千里奔袭教训过了,同样的招数想用两次,也太瞧不起他们了。 以后的仗,大概都差不多得像是伐楚前期一座座军寨军堡那般慢慢拔的态势。」 「十年,给我十年时间,我让大燕和晋地,恢復元气,到时候,集燕晋之地的民力物力,自北向南,开启统一诸夏之战。」 郑凡摇摇头,道:「打仗不是拼帐簿,你还是不懂兵事。」 「我不懂,你可以教我啊,实在不行,你大可直接说,我也大可直接信,你我,都省时间。」 「十年,呵呵,你看看李良申这一镇的镇北军,驻扎在京畿才几年啊?血腥气,都散得差不离了,和那两镇在晋地一直打仗的,以及留在荒漠继续对付蛮人的三镇比起来,差得真的是很大很大。 不说别的, 就先前, 我领着靖南军到宫门外时,瞧瞧你四哥带着的那帮人,没崩溃,但胆气被这么一慑,其实直接就在心里认怂了。 老六啊, 燕国铁骑为何能无双? 因为数百年来,我燕人都得面对来自荒漠蛮族的威胁,刀不锋,甲不坚,人不狠,这国,这家,就保不住。 要是这一仗顺利,蛮族彻底分崩。 最大的西边威胁没了,十年的平稳日子一过下去,不是说你帐面上堆了多少人多少粮草就一定能稳打胜仗的。 真要这么论,那大干,早就天下无敌了。 再说了,先皇和两位王爷,是将周遭都揍了一顿,晋国是亡了,但干国和楚国,还极大保留着,人家也是会奋起的,不会继续混吃等死等着咱们恢復了元气再挨个点名收拾。 咱们在恢復元气的同时,他们也不会闲着。 两年, 至多再给你两年时间,把国力,尽量恢復到一个水平。 然后, 不是开国战,而是开局部战争。 两年后,选楚国选干国,再看当时具体的情况,但还是得打,不能不打,给他们放血的同时,也是给咱们热热身,别冻僵喽。 咱们主攻,可以控制开战的规模,边打边谈嘛,瞅准机会,就吃下一大口,而且,可以不急着打那种打下一块地就要占下来治理的仗,那成本太大。 多打打草谷……」 「打草谷,是不是就是打劫的意思?」 「对,尽量做到,一仗打完算算帐不亏的地步。」 「可都是我诸夏子民。」 「楚人曾勾结野人,干人百年前曾配合蛮人进攻燕国,是他们背离祖宗,咱们是清理门户。」 「对,你说得很有道理。」 「就这个章程呗,两年后,咱们再决议打哪里,或者,不需要咱们决议,陛下是不在了,但南北二王……」 「郑凡。」姬成玦深吸一口气,「我有一种预感。」 「说。」 「父皇走了,可能,不会走得……太孤单。」 郑凡沉默了。 「其实,我比谁都更希望,不是这样子的。」 「我不信老田会死在荒漠上,蛮子而已,一个王庭而已,郢都都没能让老田葬下去,王庭,不配的。」 「我也这般希望,要知道,对于大燕而言,无论是南北二王中的哪一位,能继续立在这里,都是莫大的幸事。 尤其是……靖南王。」 田无镜年轻,田无镜是军神。 「行了,咱们就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今日毕竟是你大喜的日子。」 「我父皇驾崩了。」 「喜丧。」 「信不信我现在就下第三道圣旨, 让魏忠河进来抽你一嘴巴子?」 殿外, 魏公公抬起了手掌,跃跃欲试。 「我刚说过,我受不得委屈,你敢让魏忠河打我一巴掌,我就敢把你裤子套脑袋上闷你一棍子。」 「你敢?」 「你现在去数数,皇宫内,是我的人马多还是你的人马多。」 「姓郑的,小爷我才杀了亲爹,还没登基呢,第一道旨意就是让你领着会听命于你的靖南军入城护驾。 你知道,是为什么么? 还不是想让你杀你想杀的那个人时,简单一点儿,轻松一点儿,顺畅一点儿?」 「哟,你知道我想杀谁?」 「你猜?」 「我还以为你忘记承诺了呢。」 「我姬成玦这辈子,对别人的承诺就跟放屁一样,但对你,不会。」 「可我真不好意思啊,你夺嫡时,其实我也没帮到什么忙。」 「你也没拿我家人来要挟我帮你。」 夺嫡成功后, 没见面,确认事情平息了,郑凡马上让樊力去将事发前特意接过来保护且随时准备带走出城的姬成玦家眷给安稳地送了回去。 要知道,这可是新君的皇后、贵妃以及皇子和公主啊。 「这算不得什么。」 「那我也不会在答应你的事情上,咬文嚼字,天子,一言九鼎。」 「你他娘的刚说你说话跟放屁一样。」 「你杀呗,麻利的,不过,得等我登基后,待会儿,你得站我旁边看着我登基,你是不知道啊,前阵子大朝会上,你提前被父皇派走了,我那个失落啊。」 第514页 「嘿嘿嘿,大朝会上你明明输了;还有,你真的愿意我杀那个人?那人死了,这会儿死了,朝政,可是会乱的啊。」 「我还年轻,怕个屁的朝政乱,再收拾就是了,你就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打算换自己人上来了,你给我帮忙清理了。」 「话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又不是个头脑单纯的武夫,而且,我没打算用兵马去杀他。 江湖事,江湖了,他曾用的江湖的手段,那我也用江湖的手段还回去。」 「哪门子的江湖?」 「我啊。」 「你的平西侯府,什么时候成江湖门派了?」 「刚建立,以后会很出名,现在还没什么名声。」 「叫什么?」 「新龙门客栈。」 「客栈也叫门派?」 「叫什么门,叫什么庄,叫什么派,太俗了,我不喜欢。」 「好吧,能有把握么?」 「我合计很久了,差不离吧。」 这时, 魏忠河走了进来,禀报导: 「陛下,到时辰了,该换龙袍了。」 郑凡点点头,道:「你换衣服吧,我去御花园转转,透透气,等你换完衣服后,我就得改口叫你陛下了。」 「那我得赶紧换,我很想听。」 「呵。」 郑侯爷走出了养心殿。 少顷, 魏忠河带着姬成玦去沐浴。 简单的沐浴后,魏公公又领着两个当初侍奉陛下的宦官帮姬成玦换上龙袍。 穿龙袍时, 陆冰也来了,站在一侧。 姬成玦开口道: 「我的第二道旨意,你们执行了没有?」 魏忠河面露难色; 陆冰则跪伏下来开口道: 「陛下,调离那位身边负责保护的密谍司和臣的手下,实在是太冒险了,那位的安危,对现如今的局面稳定,有大用。 而且,先皇也曾指派给他很多事,他需要配合的,不比臣和魏忠河少。」 「是啊,主子。」魏公公附和道。 「你们,在教我做事?」 魏公公马上也跪伏下来, 和陆冰齐声道: 「请陛下为大燕江山社稷安稳计,三思啊。」 「有意思,有意思,看来,我这新君说话,不顶用啊,怎么着,我猜猜,老东西走前,是不是另外留下了遗诏,你们俩,和那位,是不是戏文里说的那种顾命大臣?呵呵。」 姬成玦伸手,推开了还在帮自己系扣子的两个宦官, 径直在旁边椅子上坐了下来, 道: 「成,你们什么时候遵旨,我,什么时候去前面大殿面对百官登基,慢慢耗。」 「陛下,岂能拿社稷国本开玩笑?」陆冰惊愕道。 「陛下,还望以大燕江山安稳为重啊。」魏公公劝说道。 姬成玦的脸色,冷了下来, 道: 「这不听话的江山, 朕, 宁可不要。」 第五百一十一章 到我了! 魏忠河和陆冰跪伏在那里, 这其实是新君和旧有格局的第一次冲突; 于他们二人而言,所需要做的,就是秉持着对先皇的忠诚以及对大燕的感情,让龙椅的交替,以平顺的方式完成。 如果是其他要求,其他旨意,他们必然会不折不扣地去完成,只是这道旨意,却让他们不得不犹豫一下,因为此举会让原本平顺的皇位交替出现波折和不确定。 然而,哪怕陆冰平时自称为臣,但实则和魏忠河一样,属于天子家奴。 这种身份属性,使得他们不可能像外臣那般过于刚毅,不是为人上的软弱,而是在面对皇权时,不会有那种拼死不媚上的操守。 他们的底线, 其实是由天子来钦定的; 而当新君显露出一种坚持时, 他们的选择,就只剩下唯一了。 「臣,遵旨。」 「奴才,遵旨。」 姬成玦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 道: 「继续更衣。」 …… 郑凡在御花园里逛了一会儿,就看见天子銮驾从养心殿里出来了,姬成玦坐在上头,黑色的龙袍在其身上,竟然给他一种恍惚的感觉。 仿佛时光重新拨回到五年前,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先皇。 肖父,不仅仅指的是脾气、性格、手段,最直接最直白的意思,是父子二人,长得很像。 其实,郑侯爷自己心里也清楚,和皇帝这种生物当「哥们儿」不异于走钢丝,但他挺喜欢这种餵狮子的感觉的,很刺激; 同时,他也清楚,姬成玦大概也是喜欢于这种刺激。 以史为鑑,谁都清楚,但偏偏又自信于自己会是特殊的那一个,这是一种自我感觉良好,而前者,可以提高自己的生活品质,毕竟,他们俩,早就吃喝不愁了。 銮驾停下,姬成玦看着郑凡,清了清嗓子。 郑凡没搭理。 姬成玦嘆了口气,挥手示意銮驾下来,他自己走了下来。 「走着,老大在前面等着了。」 「嗯。」 大殿之下,大皇子站在那里,在看见身着龙袍的姬成玦走过来时,脸上先是露出了笑容,随即,跪伏下来: 第515页 「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是兄弟,然今日开始,就是君臣了。 在大皇子见礼时,郑凡身子往旁边侧了侧。 姬成玦上前,亲自搀扶起大皇子: 「大哥,今后你我兄弟自当继续相互扶持,为大燕开创更好的局面。」 「陛下放心,为了大燕,为了陛下,臣万死不辞!」 姬成玦拍了拍自己大哥的手。 一套流程,在兄弟二人之间走完。 而后, 姬成玦走在前头,郑凡和大皇子于身后两侧跟随。 魏忠河一声长啸: 「静!」 原本有些嘈杂的金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随即, 姬成玦领着两位侯爷一起步入。 两侧站着的百官勛贵,有人眼里是惊喜,有人眼里是惊愕,有人眼里是不敢置信,也有人是长舒一口气,总算是局面得以安定。 不过,这会儿他们心里的想法,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燕京城,已经牢牢地被六爷党一系掌握在了手里。 军、政方面,都是如此; 甚至,连太子都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不发一言,这太子都已经认输了,太子党的人再怎么不满,也无法再翻滚出什么浪花。 再者, 这朝堂之势上,六爷党本就盖过太子党的。 金殿的龙椅,更大,也更威武,姬成玦在魏忠河的引导下,拾级而上,于龙椅前转身,目光扫向下方,而后,坐了下去。 群臣,毫无反应。 不是说现在就开始给新君摆脸色了,事实上,在此时,臣子已经没有了摆脸色的权力。 站在一个普通臣子的角度,一是他们早就习惯了太子和六爷夺嫡之争,谁输谁赢谁上位,都不奇怪; 二则是南北二王还在京里,那两尊定海神针在,谁又能乱得起来? 同时,于昨日离钟敲响之前,内阁就已经下发了旨意,倒是没直接说皇帝要驾崩新君要继位,而是提醒了诸位臣子,明日有朝会; 这种提醒,本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今日离钟响起之后,难免不让人认为这其实是早就安排好的步骤; 既然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那还能出什么乱子?谁又敢去制造出什么乱子? 燕京的这一池水,一直很清很清。 赵九郎出列,开口道: 「诸位,现宣大行皇帝圣旨。」 所有大臣勛贵都站直了身子; 太子手持圣旨走出,摊开, 念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太子成朗,地惟长嫡,位居明两,而邪僻是蹈,疏远正人,选名德以为师保,择端士以任宫僚,犹冀中人之性,可以上下,蟠木之质,可以为容,自以久婴沈痼,心忧废黜,纳邪说而违朕命,怀异端而疑诸兄,既伤败于典礼,亦惊骇于视听。岂可守器纂统,承祖庙之重,定成朗废为庶人,今褫夺皇太子位,钦此。」 太子自己诵读完废黜自己的诏书, 紧接着, 先将圣旨交到赵九郎手中,随后,自己将帽子摘下,将衣服脱下; 最后, 一身白衣的他,跪伏在了金殿上。 前几日还「弹冠相庆」的太子党大臣们,一下子懵了, 这,这,这就输了? 前几日还「垂头丧气」的六爷党大臣们,也一下子懵了, 这,这,这就赢了? 轰轰烈烈持续了两年的夺嫡大戏,其收尾,竟然是这般得简单,简单得连大燕的百官,都有些措手不及。 但,事实,就摆在了这里。 太子没被胁迫,太子就在这里,宰辅也在这里,魏公公也在这里,该在的人,都在这里,宫内的靖南军,百官们进宫时也看见了,但那是后来进来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这不是一场血腥的政变,也不是靠兵戈强行压着朝堂文武去认命的桥段。 反倒是圣旨上说的那些,大家其实并不在意,都是官场浮沉出来的,自然清楚诏书也就是明面上的话,说一说,听一听,也就罢了。 废太子的理由,无非就是学业不精,不友爱兄弟,亲小人远贤人罢了; 是不会说出太子想造反,亦或者是太子被兄弟的党派干得实在是做不下去了,亦或者是朕就是看太子不顺眼想废了他这种真话的。 随即, 赵九郎又拿出一道圣旨。 这道圣旨里的内容是什么,大傢伙心知肚明,没瞧见正主已经换上龙袍坐在龙椅上了么? 「大行皇帝遗诏!」 先前废太子诏书,大家没跪。 这一次, 群臣全部跪伏下来。 站在龙椅下面一层平台,和大皇子姬无疆分立左右的郑侯爷见到这一幕,不得不感慨,官儿做到能入金殿的,这看风向的反应力,着实惊人。 赵九郎打开诏书, 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託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 皇六子姬成玦、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皇六子姬成玦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钦此。」 第516页 这不是宣读谁立为新君的诏书,这是立太子的诏书。 先废掉原本的太子, 再立新太子。 这看似有些脱裤子放屁,实则,饱含着燕皇对于自己继位者的维护。 哪有什么皇帝临驾崩前,忽然废掉太子,指另一个皇子继位的? 要么就是逼宫要么就是老皇帝疯了; 史书上要是这般一写,本来没影的事儿,也能硬生生地被猜疑出鬼影重重。 自当应是,先废掉了原太子,再立了新太子,然后,皇帝驾崩了,再然后,新太子继位,这才名正言顺,程序光明。 史书上,也能做得清白。 赵九郎念完圣旨, 随即将圣旨举起, 喊道: 「大行皇帝已驾崩,遵我大燕祖制,先定新君方可再治国丧,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 幸赖国本在此,神器方可交替,日月轮转有序,社稷平顺万年。 诸位臣工, 随本相, 一同参拜新君。」 说着, 赵九郎对着龙椅上的姬成玦跪伏下来。 下面百官则齐声高唿: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是龙椅下方平台上立着的郑侯爷和大皇子,在此时也都全部跪伏下来唿喊万岁。 郑侯爷还微微抬起了头, 却意外地发现, 明明这会儿在接受百官朝拜的大燕新天子, 竟然特意低垂着视线, 在看着他。 仿佛,看见自己跪下了,比群臣的朝拜更让他惬意。 也罢, 今儿个, 就随他了。 今日之后,甭管新太子给不给自己下一个御前可不跪的恩典,他郑凡以后,都不会再跪了。 年轻时跪一跪,没什么,现在上了年纪了,腰不好了,可跪不得了。 群臣参拜结束, 姬成玦抬起手, 道: 「众爱卿,平身。」 「谢主隆恩!」 「谢主隆恩!」 大家起身。 姬成玦指了指身边站着的魏公公, 魏公公上前, 「陛下有旨,庶人姬成朗,朕之手足至亲,于国有劳,于民有恩,故册封庶人姬成朗悯安伯,食封八百户,任大宗正,钦此。」 跪伏在下面一身白衣的姬成朗叩首道: 「臣,谢主隆恩!」 文官武将们还好,大殿内的勛贵们,则是齐齐地嘆了口气。 太子被废,再给恩荣爵位,这是理所当然,大家对此并不奇怪,政治斗争,最终都得留一份体面。 但要知道当年,皇帝的兄弟在老皇帝没驾崩前,可基本都是王爵,皇帝登基后,其兄弟再请辞王爵,却也只是在王爵上递减一等为公爵。 上一任皇帝,也就是大行皇帝时,直接变成了侯爵。 得, 新君更绝,直接成了伯爵。 这看似是对自己兄弟的打压,实则,更是对整个宗室勛贵的风向标,再联想到这对父子的凉薄,宗室们清楚,接下来大傢伙的日子,怕是真的要煎熬了。 这时,赵九郎又拿出一份旨意,这是大行皇帝的罪己诏。 其实,大燕传统,每一任皇帝驾崩后,都会有一道罪己诏,但这罪己诏基本不是原皇帝自己的意思,而是通过「政亡人熄」的方式,让继任者有一个名正言顺去更改错误的机会,因为不出意外的话,继任者都是先帝的儿子,以儿子的方式去推翻父亲的政策,孝道有亏,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就假借「先帝」之口,自己否定自己,自己批判自己,自己去纠正自己的错误。 这也是给国家,一个更改自正的机会。 但这一次的罪己诏,是明明白白燕皇驾崩前亲手所书。 诚心不诚心? 大概是不诚心的,毕竟,燕皇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诚心认错低头? 但为了继任者可以有更好的威望,可以有更好的施展,他愿意去让自己承袭一切骂名。 「大行皇帝罪己诏。」 宰辅打开了诏书。 群臣再度跪伏下来。 天子下罪己诏,身为臣子,是没脸继续站着的。 天子,是不会犯错的,天子就算有错,也是你臣子没能规劝好,大家,都有罪,谁都不得干净。 然而, 就在这时, 坐在龙椅上的新君开口道: 「宰相。」 赵九郎停下了宣读动作,转身看向龙椅上的新君,俯身道: 「陛下。」 「罪己诏,就不必念了。」 「陛下,这是大行皇帝遗诏之一,臣得奉诏宣读。」 于情于理,大行皇帝,都是比新君大的。 「朕说了,不必念了。」 「魏忠河。」 「奴才在。」 「将父皇的罪己诏,拿来。」 「奴才……遵旨。」 魏忠河走下台阶,来到宰辅面前。 赵九郎没做什么犹豫,将诏书交了过去。 魏忠河接过诏书,又走上台阶,送到姬成玦面前。 姬成玦伸手攥住诏书, 自龙椅上起身, 目光,望向下方依旧跪伏着的诸位的臣子, 第517页 开口道: 「大行皇帝一生,先以马踏门阀,开寒门之路; 再平灭三晋之地,为我大燕开疆; 攻干兵锋抵于上京城下,伐楚一举焚灭郢都; 雪原臣服,蛮族低头, 使我大燕,四方臣服! 兢兢业业一生,无愧圣君之名; 大行皇帝若是有罪, 那也就是做得太多,也做得太好了。 这封罪己诏,是大行皇帝为了朕才下的; 但, 身为人子,何须亲父玷污圣名而求庇护? 身为人君,何须屈膝以求新朝仁君之德? 大燕的天子, 大燕的皇帝, 自当有继往开来的勇气,也亦当承社稷江山之重。 虽圣人有言,千秋功过,留与千秋说; 但朕今日, 就要在这里与列为臣工明言, 大行皇帝之功,可昭日月; 大行皇帝之德,可压星辰; 若无胆气认前人之功, 又怎有气魄承前人之志? 这封罪己诏, 朕纳了, 朕会放置于朕寝宫之内,日夜思睹; 大行皇帝留与后世姬氏子孙燕地臣民唯有一训: 凡我燕地之民,勿忘诸夏一统! 在此, 朕与诸位臣工,共勉!」 下一刻, 百官跪伏,就连赵九郎,也苦笑了一声,跟着跪伏下来: 「臣等愿追随陛下,一统诸夏!」 「臣等愿追随陛下,一统诸夏!」 …… 散朝了; 但,也仅仅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的国丧,新君正式登基的各种事宜,必然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且随之必然会来临的人事变动,也是一场重头戏。 新君夺嫡时的人马,必然会封赏提拔,不说故意去打压曾经的太子党,但肯定会借着这个势头去做一些官位上的处置,以塑新君所希望看到的朝堂新秩序。 瞎子曾说过,燕皇驾崩,新君不管是谁,都会对外部的藩镇造成实际上的影响力下降。 这是必然; 但皇权在这座京城里,依旧可以借着先皇的余威,占据着绝对优势,毕竟,新君在当皇子时,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政务能力极强。 臣子们,各怀心事,如潮水一般走出大殿,走向宫门。 郑侯爷往外走时,看见宰辅赵九郎站在那里。 等郑侯爷走过去时,赵九郎对郑凡微微颔首。 郑侯爷笑了,道; 「宰辅大人。」 「郑侯爷。」 赵九郎露出微笑,道:「先皇走了,但本辅对大燕的将来,依旧充满着信心,陛下乃人中之龙,身边又有郑侯爷这般俊豪英杰辅佐,我大燕天下,可谓安如磐石!」 「宰辅大人谬赞了,忠君之事,为君分忧罢了。」 「好,本辅要去御书房和陛下再商议一些章程,过几日,本辅想请侯爷入府一叙,本辅想多了解一些楚国那边的情况。」 「您吩咐,晚辈,随叫随到。」 赵九郎转身,走向大殿另一侧。 郑侯爷看着赵九郎离去的身影, 嘴角的笑容,依旧残留; 「过几日,过几日? 明日的太阳, 能见到么?」 郑侯爷于大殿之下, 撑开双臂, 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 自是没人敢参他一个宫内失仪; 感知到自己骨节处传来的一阵脆响, 脑海中, 却浮现出了老田那一头白髮; 江山永固,社稷安稳, 于我而言,算他娘个屁! 你们在乎, 老子可不在乎。 郑侯爷的目光当即沉了下来, 回首望向身后台阶上的大殿, 「好了,你们的事儿,已经忙完了。」 揉了揉手腕, 又侧了侧脖子, 道: 「到我了。」 第五百一十二章 报仇 生活, 应该多有一些生活的味道; 打从虎头城客栈里的第一次路线之争确定后, 这, 就是郑凡以及其身边魔王们的座右铭。 可以选择苟且,可以选择下跪, 前提是, 下跪苟且时,可以看见地上的光亮。 这会儿, 新君刚登基,有太多太多需要忙的事,毕竟,这是一场深刻的权力大洗牌。 郑侯爷作为公认的「六爷党」的中坚,和新君保持了多年的合作关系,甚至,已经超出了合作伙伴的关系; 手握兵权,地位尊崇,按理说,此时应该就待在新君旁边,在这场权力洗牌池里,尽可能地为自己多摸到一些牌面。 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想养望,玩一出不动如山,但也用不着这般急切地对帝国次一级权力核心的真正组织架构人物下杀手。 新君要的是稳定,而此时发生这种事,必然会极大伤害到这种稳定。 就算人家开了方便之门,但那也是权衡之下的妥协,在这件事上,皇帝妥协了,接下来的一些事上,他必然会想办法要回来。 做买卖,做得最高的,是人情买卖。 郑凡清楚,自己这次不仅仅是在消耗这种人情,而且还是在伤害这种人情。 第518页 但, 他不在乎。 辛辛苦苦地爬上来,不是为了继续谨小慎微地重复这个动作; 老子这些年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想要的,就是关键时以及自己需要时,能大大方方地洒脱! 老田救了自己几次, 也教过自己好多次; 所以, 他田无镜不能报的仇, 他来; 他田无镜不能杀的人, 他来; 或许, 你觉得大燕的靖南王会忍,也不得不忍, 但你可能不晓得, 大燕的平西侯,那是半点委屈都受不得。 什么皇位更替, 什么王朝兴衰, 既然我喊过田无镜好几次的「哥」,也被老田当弟弟一般护在身后好几次, 那今日, 自己就得给嫂子把这仇给报了! 走出宫门, 郑侯爷深吸一口气, 他嗅到了,江湖的味道。 明明身着甲冑, 明明背后就是偌大的皇宫, 可他娘的, 此时此刻, 却仿佛一脚踏入了江湖,这座,他本来跟着老田一样,瞧不起的江湖。 阿铭赶的马车,就停在宫门外,郑侯爷坐进了马车。 马车内,剑圣也在里头。 剑圣是不得入皇宫的,他一进来,密谍司的高手也必然会跟随出来,甚至,说不得魏公公都得现身来请剑圣喝一杯茶。 但在京城里的其他地方,倒是自由,毕竟谁都清楚,同时也是燕人的骄傲, 瞧见没, 晋人的剑圣,是咱大燕平西侯爷的门下走狗! 但此时坐在马车里的剑圣,可没有丝毫走狗的样子。 他烤着炭盆,盖着郑侯爷的雪狼毯子,郑侯爷进来时,还微微皱了皱眉,嫌弃郑侯爷将外头的冷风带了进来。 与之相反的是,进马车的郑侯爷,可谓红光满面。 「呵呵。」剑圣忽然笑了。 郑侯爷坐了下来,问道:「笑什么?」 「说出去,都没人信的,你现在,给我一种看那些初入江湖毛头小子的感觉。」 郑侯爷搓了搓手,再将手掌放在炭盆上,点点头, 道: 「还真是这种感觉。」 「要动手了?」剑圣问道。 「对。」郑凡很干脆地承认了。 「合适么?」 「只要不在乎,就没什么不合适的。」 「也是,那么,我用动手么?」 「要的,机会,就一次,一次不成,想在燕京城内再杀第二次,几乎就不可能了。」 除非真的造反,带兵,打进来,先不说成功的概率,问题是,他答应过老田,要保持黑龙旗不倒。 你不可能为了帮老田报仇,结果却毁掉了老田最珍重的那面旗。 「我的剑只要拔出来,就隐藏不住的。」 龙渊啼啸,燕京,必然震动。 能瞒得住普通人,但有些人,是註定瞒不住的。 就算再谨慎再小心,甚至,刻意控制着剑气的喧嚣,打完之后,有心人到现场探查一下,也註定会推算出来到底谁曾出过手。 剑圣这是提醒。 「不用藏。」郑侯爷看着剑圣,很认真地道,「您从一开始,就直接用最强的剑招,不用留手,也不用遮掩。」 剑圣有些玩味道:「被发现了呢?」 郑凡笑了笑, 道; 「他们会装作什么都没发现。」 剑圣点点头,道:「你知道么,曾有人用相似的神情,对我说过相似的话。」 「哦,谁?」 「司徒雷。」 剑圣换了个姿势斜靠,又拉了拉身上的毯子, 「当初我问司徒雷,万一留下痕迹被发现了,我可以一走了之,你怎么办? 司徒雷说,他们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彼时,司徒雷已经权倾司徒家,也是司徒家的第一顺位继承者。 除非他拿着刀追着老司徒家家主在颖都里跑, 否则, 只要有那一层面皮遮掩,大成国上下都会认为老家主是因病逝世,司徒雷继位,是理所应当。 身份地位够高,是可以模煳规则的; 再高,就可以扭曲规则; 再再高到一定程度,可以自己去书写规则。 虽说有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这句话根本就没必要特意单独提出来。 特意强调,证明罕见,以及……不现实。 「很荣幸,能和成国太祖皇帝被放在一起。」 「你现在,和当年的司徒雷,有多少差别?除了颖都那一块不在你手上罢了。」 「还是有差别的。」 「哪里?」 「司徒雷是他自己当自己的家,我呢,一半算是,一半,不算是。 新君想要靠我稳住晋东,而且等老田回来后,也需要我稳住老田那边,另外,还想着为大燕将来计,将我继续放在大燕的这辆战车上。 所以,我现在很自由,不是自己的家当,就不会投鼠忌器,谁在意,谁吃亏。」 「自由?说真的,我还真是难得看你愿意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这不是买卖。」 「不是买卖?」 第519页 「对,比之你当年站在雪海关下去杀格里木时,差远了,毕竟,你当时捨弃的,是你自己的性命,我这次,其实还算好。 无非失去的,是一些利益而已,而且,还不算是什么根本性的利益。 做买卖,是为了赚钱; 赚钱,是为了可以做一些不是买卖的事。 不仅仅是吃喝家用,而是,修修院子,养养戏班子,是为了糟蹋。」 「呵,但,你似乎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以往,你每次请我帮忙出手时,都会先和我谈个条件,这次,你还没谈呢。」 「那是因为以往请你出手的,不是军旅就是庙堂事,这次,不是。」 「杀当朝宰辅,不是庙堂事?」 「不是。」 「那是什么?」 「这次,是我以朋友的身份,请你,帮我了一段江湖旧事。」 「所以,连招唿都不用特意打了?」剑圣问道。 「用打么?」 剑圣闭上眼, 道: 「确实不用。」 这一刻, 剑圣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一晚, 那个女人, 抱着孩子敲响了自己的房门,然后,将那孩子交给了自己。 他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她答:知道。 他问:你知道我是谁,还将孩子给我? 她答:对。 那个女人,一晃死了好几年了。 …… 马车, 进入平西侯府。 侯府内厅的地上,铺着一张地图,上头,是半个燕京城。 郑凡坐在首座, 剑圣坐在下面的一张椅子上。 其余人, 四娘、阿铭、樊力、薛三以及那位徐闯,则都站在地图两边。 江湖仇杀,要调动的人,本就不宜过多。 再者,自己这边还有一位剑圣压阵,怎么着,在江湖里也算是豪华顶配了。 「三儿,说说。」 这些日子,郑侯爷是忙于抱着天子剑到处熘达,掺和的,是夺嫡的事儿; 薛三,则一直在为这场復仇的刺杀不停地摸索和规划。 他本就是一名刺客,自然深谙此道。 「好的,主上。」 薛三走到地图上,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儿,指了指皇宫的位置,道: 「每晚,下职之后,赵九郎都会从皇宫内出来,走御街,再拐入西平街,到西平街的尽头向南拐入南平坊的宰相府里。 其实,可供咱们动手的位置,并不多。」 王公大臣的宅邸,多在内城; 燕京就像是一个个地方框,最外围面积最大人口最稠密的区域,住着的自然是普通人,普通人还分个城东城西以区分可笑的贫富差距。 真正的显贵,则住在内城内,上朝上衙方便。 赵九郎的宰相府,是当年燕皇赐予的,自然不可能距离皇宫太远。 「南平坊里,权贵比较多,家丁护院必然不少,甚至,也会蓄养一些高手做供奉,在这里动手,容易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尤其是咱们这次不是明火执仗地打侯府的招牌去杀人,别人看见宰相的马车被袭击,必然会出手帮助。 所以,咱们能动手且效率最好的地方,就在这里……」 薛三在地图上画了椭圆,包住了一条街, 「西平街。」 舔了舔嘴唇, 薛三继续道: 「宰辅的马车出了宫,入了西平街后,于西平街街头街尾,各以五百靖南军骑士排布,给它首尾,掐住。」 「要用兵?」剑圣开口道。 薛三忙赔着笑脸道:「这不是怕出什么意外么,这只是正常的军事调动,正常的调防罢了,兵马,是不会参与动手的,真正动手的,还是靠咱们。」 两路骑兵,分别卡住西平街两端,可以排除掉九成的其他意外。 而这屋子里的人,则可专心于对付宰相所坐的那辆马车。 剑圣看向郑凡,问道;「这就是你所说的江湖?」 郑凡答道:「哪个江湖大门派的背后,没官府的影子?」 剑圣点点头,「有理。」 很多时候,江湖,是替官府做一些其不方便出手去做的事儿罢了。 薛三看了看情况,收尾道: 「到时候,剑圣大人您是主攻,我们配合您。」 「好。」剑圣没扭捏。 答应的事儿,做就是了。 郑凡在此时则看向徐闯,道: 「此次刺杀成功,你即恢復自由。」 「谢侯爷!」徐闯跪下谢恩。 「本侯这次入京,身边人手不多,也希望你尽力为我所用,也不怕告诉你,这次刺杀,就算失败了,于本侯,也毫无影响,本侯照样可以大摇大摆地回晋东去。 但你的温明山,甭管和梁国朝堂有什么关系,都是本侯一念而决的事。」 「小人明白,小人定然竭尽全力以助侯爷成事!」 郑凡挥挥手, 道: 「今日,宫内事多,赵九郎出宫必然会很晚,老虞,你先下去歇息吧,徐闯,你也下去吧。」 剑圣走出了厅堂,他本就不喜欢听这些计划。 徐闯则是行礼后也走了出去。 厅堂内, 第520页 就剩下郑凡和魔王们了。 郑凡从怀中,将魔丸取出,放在了身侧的茶几上。 七大魔王,五个,在这里。 「有件事,要说明一下,这次刺杀,我也会参与,可不会站在旁边看戏。」 魔王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后还是四娘开口道; 「这是自然的,主上,毕竟,是您要报仇。」 报仇,是快乐的一件事。 这次刺杀,本质上,是郑凡想要帮老田出那一口气,为杜鹃,为天天的亲娘,出一口气。 天天越来越大了, 以后, 总得有些东西对这孩子说道说道; 比如, 我曾随着你亲爹南征北战; 比如, 我曾为你亲娘报过仇。 自己不参与,那叫什么事儿? 郑凡的目光扫视过魔王们, 道: 「辛苦你们了。」 薛三笑道;「瞧主上您说的,您吩咐什么,我们做什么,本就是应当。」 阿铭则道:「当街刺杀当朝宰辅,很有意思。」 「其实,我一直有种感觉。」 「主上,您说。」薛三马上捧哏。 「前几年,咱们只是在小打小闹,唱重头戏的,到底是老田他们那些人,是那些柱国,是那能臣勇将。 说到底,咱们只是在打酱油罢了。 尤其是前些日子,夺嫡之争白热化时,咱们说白了,也就是在旁边瞧个热闹。 我呢, 抱着天子剑,也就是和你们视角不一样,实则,也是屁事儿没干。 可咱们毕竟是魔王,不是么? 总在旁边敲边鼓,总在旁边打啦啦队当观众,这也不是个事儿啊。 看着那边你方唱罢我登台,吹拉弹唱得那叫一个热闹喧嚣; 所以, 我觉得啊, 也是时候咱们真的走上这个舞台了。 燕皇驾崩,听到离钟响起时,我心里就有这种感觉了。 这个世界, 属于那几位时代,过去了。 可能,燕人燕国的官员燕国的勛贵,会认为,属于新君的时代,来临了。 干人会以为,他们厉兵秣马以图北伐雪耻的时代,来临了。 楚人会以为,他们涅槃重生,再造大楚辉煌的时代,来临了。 蛮族那边更不用说了,他们已经在畅想金帐王庭百年前的荣光了。 但我觉得都不对, 我觉得, 属于我,属于你们,属于我们的时代,终于开始了。 还记得当年在虎头城开客栈时的窘迫么? 那会儿,三儿你和阿程,得表演杂技,阿铭得去酿酒,还得吃血旺,呵呵呵。 就是四娘,也得去和那些小官小吏虚以委蛇。 那会儿,我见着郡主,得跪,见着许文祖,得跪,见着小六子,得跪,太多太多人了,他娘的,我都得跪。 现在呢, 今儿个登基大典上,我给小六子跪了一下,那是给他捧个场,其他时候,我不会再跪了。 咱们努力这么久, 先是努力看这个世界,努力融入这个世界,然后努力在这个世界往上爬。 再种田,再发展; 现在, 我想杀宰相,就可以杀宰相了。 我觉得吧, 咱们, 终于可以走到前台,亮亮相了。」 「主上英明。」薛三马上道。 「所以,就从今晚开始吧。」郑凡端起了茶杯,喝了一口,「我待会儿尝试和魔丸沟通一下,看看魔丸能不能火线提升一把。」 魔丸的进阶,一直滞后,而且这一滞后,就滞后了这么久。 作为亲儿子,他似乎就是不知道急切一样。 四娘点点头,道:「那我们就先下去准备了。」 四娘等人正打算先行离开,给主上和魔丸预留出足够的空间。 虽说这次刺杀,有剑圣在,但天知道赵九郎身边会不会有什么其他高手? 临阵磨枪,能多一分力量也是极好的。 「哎,再等等。」 郑凡叫住了四娘等人。 魔王们都看向郑凡。 薛三赶忙问道:「主上,您还有什么吩咐?」 「今晚刺杀,还是有很大风险的。」郑凡说道。 「主上不用担心,吾等必然会帮主上成功杀了那赵九郎。」薛三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证道。 阿铭也开口道;「好玩就是了,风险,没风险才不好玩。」 「所以,为了让我们成功的把握,更大一些……」 端着茶杯的郑凡,闭上眼,站起身,身上的气息,忽然波动了一下; 一时间, 厅堂内, 四娘、阿铭、薛三、樊力,都安静了下来。 就连茶几上放着的红色石头,也换了个角度,悄无声息间以圆角立了起来。 随即, 郑凡睁开眼, 又坐了回去, 低头, 喝了一口茶, 轻吐出唇边的些许茶沫子, 翘起了腿, 看着面前的魔王们, 很自然道: 「稳妥起见, 我还是先把阶给晋了吧。」 第五百一十三章 日落 厅堂内, 第521页 先是忽然一静, 随即, 那股子氛围热切得如同将烧开的壶水,已经按耐不住冒起白气儿了。 樊力的鼻孔,那一吸一出,声儿都已经造了出来。 若是将生活比作席面,那么,平日里忙来忙去的那些,其实都是冷盘,是点心,是水果,是配菜,而硬菜亦或者叫正菜,则是由主上负责烹饪。 没法催,没法赶, 已经不是慢工出细活儿了,这做菜的大厨更像是跪伏在那里天天烧香拜佛求籤以决定何时才能开火动灶。 薛三当即流出了眼泪, 抱着自己的胸口,跪了下来, 哭喊道: 「主上,属下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了,等到了主上可以举手投足间,山崩地裂水倒流的这一天。 这才是主上在属下心里真正的模样,这才是主上应该有的模样。 一起, 一坐, 就进阶了。 属下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般清新脱俗潇洒自如。」 三儿的眼泪,有点不雅。 如果同样的话,让四娘来说,那效果必然是不同的。 阿铭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身子微微站得更挺拔了一些, 道: 「主上,现在问题来了,今晚就要动手,我们现在,可能来不及去研究如何……如何去提升我们自己。」 已经没时间去研究如何去舔了。 想想看上次舔成功的难度吧, 这基本就是一层更比一层难,瞎子这个智囊又不在,能有什么办法可以在几个时辰内,就舔出效果舔出成功? 没办法让大傢伙在刺杀前升级的话, 嗯, 相当于是带着一个六品武夫拖油瓶变成了带着一个五品武夫拖油瓶。 拦截刺杀宰相府的马车, 要么, 护卫力量比较一般,在剑圣也出手的前提下,大家以摧枯拉朽之势将赵九郎给宰了。 要么, 就是这位当了大燕多年宰辅的存在,身边有硬茬子保护,可能会陷入鏖战; 但就算是陷入僵持,也不可能让对面单独派出一个五品高手来和主上在一边来来回回打个热闹; 尤其是这是群架,还不是单挑,主上註定是打辅助那个。 也因此, 本质上而言, 如果仅仅是主上一个人晋级的话, 其实没啥用。 郑凡开口道; 「不是我之前刻意压着,事实上,我也是下朝后走到宫门口时,才心有所感,境界才得以松动的。 水到渠成,说得简单,但实则不是我能控制的。」 这是实话。 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郑侯爷的境界一直卡在六品境界上,和五品之境可谓隔海相望。 他自己也焦急,在奉新城时,也经常带着一帮人陪同自己去杀流匪杀走私犯去做歷练,可都无法见到什么真正的效果。 幸得天虎山上,老田带着自己走了一条下山路,自己的心境,才得以平復下来。 入京后, 看着天家斗法,看了芸芸众生相,看到了一个国家,在变局之中所呈现出的一面面和一幕幕; 因为,本质上在夺嫡中,他就是一个身处其中的旁观者,所以,可以看得更为真切,感受得也更为细腻。 这心境,一下子就辽阔了起来。 当然了,上面的「实话」有一处是不实的; 那就是境界的真正松动,不是在宫门外,而是当自己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坐在龙椅上于那烟雾缥缈之际。 这时, 樊力挠了挠脑袋, 道: 「俺觉得简单,主上和俺们一起去刺杀,俺们沖前头,主上在后头看着俺们,俺们谁快被杀死时,大概就可以进阶了。」 薛三眨了眨眼,阿铭摸了摸下巴,四娘则看向樊力。 樊力有些不好意思道: 「记着打不过被杀之前,要喊出来,不能让主上没注意到你就被砍死了。 要一边打一边喊, 主上, 快看我, 我好厉害, 我快死了!」 樊力真的喊了出来。 薛三长舒一口气,道: 「怎么感觉很俗套的样子?」 阿铭开口道:「热血漫画里的经典套路,快被打死前爆发了小宇宙。」 四娘抱着双臂, 道: 「但无法否认的是,阿力的这个建议,还真有点靠谱。」 …… 「咳咳……」 御书房内,赵九郎咳了两声。 魏忠河送上茶水,赵九郎低头,喝了两口热茶,这才看着坐在上首的姬成玦继续道: 「眼下局面,并非是不破不立的地步,朝政和军政,都需要一段时间来缓和过来,只要中枢不乱,地方上就不会起什么大乱子,燕地不乱,则晋地也不可能乱得起来。 稳住局面后,可再徐徐图之。」 「宰辅老成谋国,朕也深以为然。」 「接下来就是国丧和陛下您告祭太庙,都劳累身心,还请陛下好好保重身体,切勿忧思过重,需知,陛下您现在的肩膀上,可是担着大燕的社稷。」 「宰辅也是一样,得好好保重身子,朕和百官,可都离不开宰辅呢。」 第522页 「陛下谬赞了,臣受先皇知遇之恩,蒙天眷得以被简拔,自当尽心尽力,为我大燕效力,为陛下效力。 说句心里话,陛下您今日没让臣将罪己诏念出来,臣是有些觉得不妥的,大燕百姓已经疲敝了,总得让他们看到点希望。 但陛下您说的话,臣是认同的,大行皇帝,功在千秋。」 「朕并非不懂得这罪己诏的规矩,但朕实在是找不出父皇的错处,也并非为尊者讳。」 「是,是,臣明白。」 「朕乏了,要休息了。」 赵九郎微笑着起身,道: 「陛下保重龙体,臣告退。」 「嗯。」 赵九郎起身,走出了御书房。 魏忠河按照以往规矩,将宰辅送出。 随后, 魏忠河又回到了御书房,见陛下正坐在那里用着御膳房先前送过来的糕点,凑过去,小声道: 「陛下,明日可以让张公公到御书房里来伺候着了,奴才就站门口,随时听候吩咐。」 姬成玦拍了拍手, 道; 「不必了,他现在后宫安顿好思思和孩子们即可,魏忠河,你是父皇留给朕的老人,朕也不是那种喜欢婆婆妈妈的人; 以前是在王府,整天盘算着,一是户部的事儿,二是宫里的事儿; 现在, 朕坐在这儿,这脑子里每天想的,必然是社稷的事儿,他不如你。」 「谢陛下夸赞。」 「哪天真看你不顺眼了,自然会亲自与你说,甭管如何,你魏忠河,当得起这份体面。」 「奴才,必然竭诚以报陛下之信任!」 「起来吧,对了,李良申进京了么?」 「先前接到下面的通报,李总兵已经进京了,这会儿,应该快入宫了吧。」 「宰辅应该会回内阁吧?」 「是的,陛下,照常理而言,宰辅大人应该先在内阁里处理政务后再下值。」 「这李良申呢,朕就先不见了,你替朕传个旨,赏赐先下发。」 「是,奴才遵旨。」 「另外,再把时辰给揉搓好了,先晾他一会儿,宣旨后,你陪着他出宫,要碰上下值的宰辅。」 姬成玦说着手指在糕点上轻轻捏了捏, 道: 「得寻个好一点的由头,你就替朕去问问他,想不想去南边儿银浪郡那儿,暗示他朕有意让其率部去南边儿接替我大哥。 李良申在京畿看了好几年的大门了,必然早就憋坏了。 你暗示完后,路上再碰到宰辅,他必然会想着再走走宰辅的门路,算了,你事先暗示时就说,如果宰辅那边同意的话,朕就能让他在国丧之后成行,让朕的大哥来重新掌管京畿卫戍。」 魏忠河马上道: 「奴才明白。」 今夜, 宰辅出宫之后,原本安排在宰辅身边暗中保护的密谍司高手和陆冰那边的人都将被撤去。 这会儿,再将个李良申安排进去,倒也妥帖。 「陛下英明。」 「哦,这也英明?」姬成玦笑道。 「陛下想要以这种方式,保下宰辅大人,又不得开罪平西侯爷。」 「保得住么?那边,可是有剑圣啊,这李良申虽说也是四大剑客之一,但朕还是觉得,比之如今的晋地剑圣,似乎落下了不少。 朕不懂功夫,魏忠河,你来说说。」 「陛下,奴才是鍊气士,对外头的,其实不大清楚的,且到了他们那个境界,很难具体地去看清楚深浅。」 「你就没个准话?」 「奴才斗胆猜一下,可能,剑圣现在,会更强一点。」 「那又有何英明?还不是没保得住么。」 「陛下此举,为两头照全,待得宰辅下值后,李良申为了去边境,必然会和宰辅一道走,要么,李良申保下了宰辅大人。 毕竟,平西侯爷也不是不知进退的人,今儿个一遭,也就只有这一遭了,再想下一次,也没人会再允许他继续胡闹。 而若是护不住, 这真正的高手动手,怎可能不留下确切的痕迹。 南北二军撕裂的口子,其实就在这里拉开了。 陛下英明。」 姬成玦拿起一块紫薯糕,送到魏公公嘴边; 魏公公张开嘴,吃住了。 姬成玦拍拍手, 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真忘了,我大婚那一夜,这李良申和那疯婆子身边的七叔,可是差点要了朕的命。 八九不离十, 那姓郑的是想要给靖南侯夫人报仇了, 得咧, 一事不劳二主, 给朕把这个仇也给报了去。」 魏忠河:「额……」 「所以,古来昏君亦或者是平庸之君为何更多,因为他们说的话,因为他们已经站在了最高处,已经没人能对他们讲真话了。」 「陛下,奴才……」 姬成玦笑了, 道: 「起来吧,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你也算是看着朕长大的不是,朕和父皇有个很大的不一样,父皇这人,沉闷了一些,但朕,可能话会多一些,你就听着,别多想。」 「奴才明白,奴才省的。」 「嗯。」 姬成玦拿起面前的茶水, 第523页 道: 「茶凉了。」 「奴才马上就……」 姬成玦又侧过脸看了一眼魏忠河,同时,揭开的杯盖,热气还在升腾,哪里凉了? 「朕是担心,父皇这一刚走,宰辅就出了事儿,会不会让外人觉得朕人走茶凉得太快了一些?」 魏忠河这次不说话了,只是赔着笑。 「可惜了,可惜了,罢了,罢了,跌宕就跌宕吧,事儿多就事儿多吧;这朝堂,也大乱不起来。 再等着西边荒漠开战后的消息传来, 朕身上再加上一层军功,平灭蛮族王庭。 这位置,就算是真的坐稳了。 它乱由它乱,总不至于乱到天上去。 扬起来,才能更好地去收拾分拣,也算是省去了一些力气,还能看得更真切一些。」 喝了口茶, 姬成玦将茶杯又放了回去, 喃喃道: 「一个平西侯,平换一个当朝宰辅,这买卖,可做得?可做得,值的,不亏,还赚了。 宰辅先前对朕说的是治大国如烹小鲜,但朕却以为,这治国和做买卖一样,都言商人重利,却不知真正的商人更懂得放长线钓大鱼。」 「陛下圣明。」 「局面如此,局面,也就这般了,朕觉得,宰辅大人今日真要下去找父皇了,想来他也是能理解朕也是能原谅朕的。 毕竟,他和父皇一样,喜欢让人为了宏图霸业去牺牲; 如今, 朕也是一样这般做的罢了,也算是他们,后继有人了,呵呵。」 「陛下……」 「行了,今儿个,就这么着吧,今晚的戏,朕也就不看了,事儿太多,看多了也头疼。」 「奴才吩咐摆驾。」 「免了,今儿个,朕,宿在这儿了。」 御书房的内厅,有一个小寝室,先皇夙夜批阅奏摺,经常就在这儿凑合一宿,醒来后再去上朝,撇开在后园疗养的日子,先皇在位的这些年来,宿在这儿的次数比宿在后宫的次数,要多得多。 姬成玦走入内厅寝室, 径直在床榻上坐了下来。 对着魏忠河摆摆手,在魏忠河退下去后,他直接躺上了床。 眼睛睁着, 看着上方, 再闭上眼, 吐气时, 却仿佛听到了第二道吐息声。 姬成玦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 仿佛在此时, 在其身边,还躺着一个人,他和自己一样,结束了今日的疲惫,正躺在这张床上休憩。 「老东西,我来梦你了。」 第五百一十四章 吃我一剑! 燕京城,迎来了难得的一个夜晚; 和整个大燕需要休养生息一样,甚至更为急切的是,这座都城,现在急需休息。 自打二王相继入京,先皇自后园回宫,这座都城的神经,可谓是绷得紧紧的。 离钟的响起,新皇的确立,大起大落地折腾; 人也疲了, 城也惫了, 幸得日落月升, 上至朱紫贵,下至贩夫走卒, 都能像模像样地嘆出那一口气: 唉,洗洗睡吧。 为帝国操劳的人,也是需要休息的。 毕竟,这不是什么主少国疑的局面,也不是时局混乱不堪的时候; 先皇的布置再加上新君自身的能力,使得权力的交接格外顺滑,一切的一切,都慌而不乱。 所以, 宰辅也没必要说留宿宫内值守以防不测什么的。 该下值,还是得下值的。 一定程度上来说,宰辅下不下值,也是外界衡量中枢运转康健与否的一个风向标。 宰相府的马车, 自宫门口驶出。 …… 夜行服,穿上; 里头,每个人都加了四娘织出来的金丝软猬甲。 郑侯爷摸了摸乌崖刀,将归入特制的刀鞘中,身体,松展了一下,确认自己的状态已经调整到了一个极高的水平。 在其面前, 魔王们早就准备就绪。 剑圣依旧是斜靠在柱子上,他不用做太多的准备。 郑凡一挥手, 道: 「出发吧。」 郑凡走在前面, 薛三伸手捶了一下樊力的膝盖, 樊力会意,张口哼了起来。 薛三马上唱道: 「长路漫漫伴你闯……」 夜幕下, 一群夜行人,倒也搭配。 徐闯有些纳罕, 这他娘的还有去杀人时唱歌的? 剑圣倒是见怪不怪了,他是清楚的,这帮人就喜欢搞这种调调。 郑侯爷则提起刀, 道: 「换一个。」 「好嘞,主上!」 薛三又捶了一记樊力的膝盖,樊力换了声调; 薛三唱道: 「奔波的风雨里,不羁的醒与醉……」 …… 宰辅的马车,很宽敞。 因为宰辅需要在马车里也有一个办公场所,自然不能逼仄。 此时, 赵九郎腿上盖着棉被,手里端着乌鸡汤,看着面前坐着的李良申。 「既然陛下想要你去南望城,本辅,自是不会反对的,但本辅有两点要提一下。」 第524页 「您说。」 李良申这次倒是难得的好耐心。 「一是南望城那边的局势,祖竹明是个持稳的性子,很难再从他手上占得什么便宜了,你去了后,也得切忌焦躁。」 「这是自然。」 「二是新君刚继位,现如今,至少这几年内,依旧是固本培元为主,不似前几年了,擅启边衅,可能会为时局所不容。」 「这,我也知道。」 「那就可以了。」赵九郎点点头,又喝了两口鸡汤。 「这么说,宰辅是答应了?」 「国丧之后,本辅就去提一下,新君伊始,这京畿卫戍换个人来提领也实属正常。更何况,本辅还听说,你和陛下的关系,不是很和睦。」 「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彼时陛下只是皇子,现在,陛下是陛下,见着他,我会跪,相信,陛下也不会是小肚鸡肠之人。」 赵九郎放下鸡汤,拿起旁边的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笑着道: 「你真是这般想的?」 「骗人作甚?」 「知道什么叫一朝天子一朝臣么?」赵九郎问道。 「李某,也是读过书的。」 「不不不,这和读不读书没关系,一朝天子一朝臣,指的不仅仅是天子对臣子,其实更多的,还是指臣子对天子。 新君上位,做臣子的,往往不能以原有看待先皇的目光去看待新君。 先皇在时,只要于大燕有用,都可以容下,犯错了,也没什么干系。」 「宰辅的意思是,新君的胸襟,比不得先皇?」 赵九郎摇摇头,道:「话倒不能这般说,先皇马踏门阀时,身子,其实已经有隐患了。」 一直以来, 最懂得先皇身体状况的,第一个,是魏忠河; 那第二个,必然就是帮着吃饭的赵九郎。 古往今来,皇帝赐膳,那是大脸面,大恩荣,赵九郎却硬生生地被这恩荣给吃胖了。 「新君正值壮年,且新君的手段是不差先皇的,所以,新君完全有能力,将自己看着碍眼的,全都推了个干干净净。 反正, 他有年华,有精力,也有能力,更,有先皇磨砺出来的心性,可以重新收拾这一切。 这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李总兵, 如果本辅是你, 今日, 其实就应该自负荆条,去宫里跪下请罪。」 「呵呵。」 李良申笑了。 赵九郎也笑了,道:「唉,镇北军,无法无天惯了,但奈何,今时不同往日了,李总兵排开官面上的官身,江湖上,也有四大剑客之名。 但断不可将江湖之气,草莽之行,带入这庙堂之上。 他虞化平,是一直身于江湖,而你,则生于庙堂。 只要他虞化平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亦或者是,那出格的事,平西侯爷压不住,那他随时都可以退一步,继续那江湖的海阔天空。 你, 李良申, 不可以。 你,是没有江湖的。」 「宰辅所言,未免危言耸听了一些。」 「呵,自古以来,恃才傲物者,能得好下场的,又有几个? 论打仗,这几年,您在京畿卫戍,打了什么仗了? 论官场,镇北王爷早早地自剖心迹,是断不可能造反的,您还有什么依仗? 无非是有一个四大剑客的名号而已, 他干国不也有百里剑,楚国不也有造剑师, 如何了? 一个四大剑客, 陛下, 还真不至于太放在眼里,否则,就是你真的太小瞧于陛下了。 记仇的人,并不是小肚鸡肠; 敢记仇,敢报仇, 有时候反而才是真正的一种心胸豪气。 言尽于此, 李总兵自己看着办吧。」 「那陛下为何又想让我去南望城?总不可能是希望借那干人之手,来杀我吧?」 干人, 干国的三边军队, 也配杀得了我李良申? 「这也是本辅一直在想的一件事,想不通啊。」赵九郎摇摇头,「本不该有这一出的,现在却有了,李总兵好歹曾在荒漠领兵,可知这种情况叫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 「对,对的。」 这时,为宰辅赶马车的老夫车掀开帘子,对赵九郎道: 「相爷,今日的两边乌鸦,都没了踪迹。」 赵九郎闻言,点点头。 「乌鸦是什么?」李良申问道。 赵九郎看着李良申,一时间,竟有些拿不准, 所以, 直接问道: 「李总兵,本辅现在有一事不明。」 「何事?」 「您为什么,会在本辅的马车上?」 「这……」 「所以,陛下到底是想我死,还是想我生呢?」 李良申当即明悟过来,笑道:「所以,是有人想对宰辅不利?」 赵九郎点点头, 「乌鸦飞走了,就没人示警了。」 「陛下的人?」 「陛下可以直接让乌鸦咬人。」 「那是谁想对宰辅动手?」 「一个,可以让陛下知道,却也要硬着头皮,配合的人。」 「郑凡。」 第525页 这个名字,太好猜了。 李良申看着宰辅,道:「为何郑凡,要对你出手?」 「因为杜鹃。」 「杜鹃?」这个名字,一开始有些陌生,但很快李良申就想了起来,「靖南侯夫人?」 「是,本辅让人下的手,可惜了,孩子还活着,还活在了外头。」 「所以,郑凡是来帮靖南侯夫人,报仇的?」 「对,如果来了,那就必然是。」 「田无镜为何不自己动手?田无镜想杀你,不比这更容易?」 「就是因为笃定了靖南王会以大局为重,所以,本辅才敢动手。」 「郑凡呢?」 「不瞒你说,本辅一直看不透他。 说是幸进之辈,可偏偏,能力无双,战功赫赫; 说是城府深沉之辈, 那今夜的事, 又有些说不准了。 许是这世上,真有那种人,视这天地人间,为一场游戏。」 「宰辅大人,您扯远了。」 「是。」 「我就问宰辅大人一句话,您是想死,还是想活?」 「唉,这就是本辅先前问李总兵的,陛下,到底是想我死,还是想我活。」 「有何区别?」 「乌鸦是撤走了,但您来了,如果陛下想我活,那就是为了不撕破和平西侯的关系,让你,来给本辅一条生路。」 「那如果陛下是想您死呢?」 「那李总兵您,就是个顺带一起死的,一事不劳二主,本辅先前说过,咱们陛下,年轻,年轻呢,就记仇,记仇呢,就想报。 所以,李总兵不要问本辅是想死还是想活; 是咱们, 咱们是想死,还是想活。」 「您说错了,我现在离开这马车,谁能阻拦我?」 「不,是李总兵你又说错了,本辅死了,您活着,您,就出不了这京城。 京城的天,已经变了,什么叫皇帝,什么叫天子? 天子不看你时,你是你; 天子看你时,尤其是,天子流露出了丝毫想要你死的意思和倾向时, 你没死, 那就是逆天而行。 四大剑客之一? 魏忠河和陆冰两个衙门联手,可有能力将李总兵你,闷死在这京城里? 本辅死,你必死; 本辅若活,你也能活,本辅还是宰辅,你,还是总兵,甚至,连去南望城,都会因此成行。 甚至,前程过往,都可以算过去了。」 「宰辅这是和天子,做买卖?」 「和天子,最不好讲买卖,但又很好讲买卖,平西侯,不就做成了么?」 李良申点点头。 赵九郎开口对前面老车夫喊道: 「徐伯,快一点儿,我累了。」 「好嘞,相爷。」 马车里, 李良申再度看向赵九郎,道: 「您还是没告诉我,您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 「想活。」 赵九郎给出了最终答案。 「本辅活着,才是对大燕社稷,最大的利处,再当五年宰辅,是退下来养老还是干脆一杯鸩酒了却君王担忧,都没甚问题了。 五年, 足够大燕恢復过来,从泥沼里,爬出。 本辅, 也就能下去找先皇,继续蹭饭了。 所以, 本辅还得活五年。」 「就是这般活的?」李良申笑着问道。 「本辅没想到,他平西侯,真的会这般出手,也没想到,会在今日出手。 你说他仓促莽撞么? 可偏偏, 选中了本辅的七寸,也选中了陛下此时的七寸。 今夜之后, 本辅不会再给他机会了,陛下,也不会再容忍他再放肆一场了。 这一点,他心里,也清楚。 这是本辅的一遭劫,挺过去,就过去了,挺不过去,人就没了。」 「您倒是看得通透。」 「装的罢了。」 赵九郎摸了摸肚子, 看着李良申, 笑道; 「总不能抱着您李总兵的大腿,哭着喊着李将军,救救老夫吧。 体面, 体面, 大燕宰辅的体面, 还是要有的。」 …… 西平街, 街头, 街尾, 各有五百骑靖南军驶入。 他们甲冑在身,弓弦在手,马刀在侧,整列之后,除了胯下战马偶尔会发出些许声响,马背上的骑士,则挺直了后背,看着街外。 这条街,已经被他们封锁。 …… 街面两侧,屋檐上。 一侧, 是郑侯爷所在,身边,是四娘和阿铭; 一侧,是薛三和樊力。 剑圣和徐闯, 在街面上站着。 远处, 已经看见马车的影子了。 有车夫,还有十六个宰相府的护卫。 护卫倒是可以先放放,问题的关键,是那几个跟着马车在走的随从。 高手嘛, 总得有个高手的样子和姿态, 人靠衣装马靠鞍,不是穿的人低俗,而是这个世上,大部分人,都喜欢看人下饭。 当然了,和富贵子弟的鲜衣怒马不一样,高手嘛,得反其道而行之。 第526页 最好的情况就是,宰相的护卫,就这十六个。 一波沖, 杀完了, 郑侯爷觉得自己还能和宰相聊聊天。 虽然常常都说反派死于话多, 但杀人时,最后,再和你要杀的目标,让其在你刀口下,多说几句话,这种爽感,真的是难以拒绝。 直接一口气将人砍死了,结束了? 这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哦,对了,马车夫。」郑侯爷提醒道。 「主上,三儿之前调查的情报是,宰相的马车,是个老马车夫,六十多了。」 「这就对了嘛,年纪大,佝偻点背,这种马车夫,得当一个高手看待。」 郑侯爷做出了指示。 「是,主上英明。」阿铭点头。 「主上放心,那些护卫都可以先放一边,在三儿的计划里,本就是先砍老马车夫,再砍那些个随从,至于那十六个护卫,则留最后。」 这是经验之谈,刺杀大人物,就得按照这个顺序来,才能确保不会阴沟里翻船,亦或者是,确保在第一轮冲击之后,不会出现谁谁谁忽然伸手撩了一下头髮,喊一声「某在此,谁敢伤害相爷」的俗套情景。 「大家辛苦了,这个机会,小六子肯给,我不意外,但我不认为他会肯给两次,也不会认为,赵九郎,会给我再来一次的可能。」 「是,主上。」 「属下明白。」 马车,越来越近了。 郑侯爷缓缓地抽出乌崖, 掌心,在刀面上轻轻抚过。 战场厮杀,和晚上刺杀,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还真是有些紧张。」郑凡自我调侃道。 阿铭安慰道:「主上放心,按照最理想的局面来,就十六个护卫而已,总不可能马车上也藏着个剑圣吧?」 「你可以闭上你的嘴了,越是到关键时候,你和阿程就越是不能说话,你们俩自己是什么东西,心里没点儿数么? 家门口乌鸦乱叫都比你们俩说话吉利。」 一头殭尸,一头吸血鬼,阴邪得不能再阴邪的生物,乌鸦和黑猫与他们比起来,甚至还透着一股子喜庆。 「是,属下知道了。」 在进阶面前,不用解释,不用反驳,只有认错。 「可以动手了吧,对了,信号是什么?」郑凡问四娘。 「主上,三儿安排的信号是,您站起来喊一声,赵九郎,吃我一剑!」 「这么中二的么?」 「因为主上您进阶了,所以三儿临时改了一下。」 临时改,是为了更好地舔。 舔,就得从细节做起,不放过任何位置,不放过任何沟壑。 作为这次刺杀的总设计师,薛三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以改了么?」郑凡问道。 这话,太中二,也太羞耻了。 「主上,瞎子不在,咱们没办法和他们进行沟通,时间上,也不允许了。」阿铭提醒道。 「好吧,我知道了,只要剑圣不觉得丢脸就可以。」 郑侯爷清了清嗓子, 在下方的宰辅马车队伍终于到达伏击点位置后, 郑侯爷站起身, 对着下面喊道: 「赵九郎你这畜生,吃我一剑!」 下方街面上, 剑圣嘆了口气, 自一家门坊牌子后走出,抽出了龙渊剑。 他是不满意这个讯号的,但,还是得出手。 然而, 还没等剑圣这边出剑呢, 其实, 也就这几吸的短暂当口, 宰辅马车内, 忽然飞出一道身影, 粗狂的剑气笔直向着街面一侧屋檐疾驰而来,带来惊人的威势! 随剑气而来的, 还有一道低吼: 「好,某来接你一剑!」 「……」郑凡。 第五百一十五章 华山一条道 郑侯爷这几年习惯于千军万马的场面,而这种刺杀的活计,早就手生了; 常言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战场上的一切,都瞬息万变。 但实则,战场上,你有麾下兵马打底,变化再快,也都是在这基础上翻腾; 而刺杀,就不一样了。 就比如眼下,就比如现在, 郑侯爷是真的没想到过自己就这一声吼, 直接吼出了一位「剑圣」! 仿佛命运觉得,平西侯爷带兵打仗的阅歷,还不足够,需要再给他一点,小小的惊喜。 李良申来了。 正如真正的大厨,哪怕炒家常菜,味道也会更细腻一样,真正的高手,他对气息的收敛,自然更为足道。 所以, 剑圣没能提前发现马车上的李良申, 而李良申也没能提前发现就在街面前方牌子遮挡下的剑圣。 也因此, 郑侯爷的一声吼, 直接让李良申认为,剑圣,就在那一侧屋檐上,然后,他来了。 谁都清楚,晋地剑圣早就归于平西侯爷门下; 平西侯想刺杀人,自然会带上他。 李良申认为,自己缠住一个剑圣,就足够了。 如果时间可以暂停, 如果双方可以剥离出来弄一出画外音, 郑侯爷肯定会对李良申破口大骂: 第527页 你他娘的还是总兵呢,知不知道什么叫声东击西? 我喊一声出剑,你就直接断定剑圣和我站在一起? 废物, 庸将, 怪不得你捞不着仗打! 可惜了, 一切都是瞬息万变。 他李良申,上来了。 这种局部对决,结果,往往也就是几个唿吸之间,也就是说,暂时,外面无法支援过来。 好在, 魔王们的反应极快。 四娘身形上前,双手撑开,一道道丝线一根根银针,如花雨一般向着飞身的李良申压去。 但奈何李良申的大剑之中所蕴含的古朴剑气实在是过于浑厚,早就达到了以力破巧的层次。 四娘的针线,再密集再具备穿透性,于此时,也丝毫无用。 「嗡!」 剎那间, 丝线崩裂,银针碾碎。 剑锋,更是直接噼向了四娘。 而四娘身后,则站着郑凡。 交锋,往往就是这剎那间,尤其是和剑客的交锋,往往更快,顷刻间,生死便分。 郑凡看着四娘的背影,目光一凝。 倏然间, 四娘的气息陡然一升。 就是提剑而起的李良申在此时都微微皱眉, 下一刻, 四娘凤眼微眯,十指轻颤。 于李良申身后,出现了三根银针,银针乃水汽所结。 放在鍊气士的角度,那就是凝气而化物; 搁在西方魔法师的角度,则就是水系魔法; 总之, 李良申身后,出现了三根针,而李良申的剑气,则全在身前。 四娘没躲避,全力操控着那三根针; 大有宁可你将我噼死,但我也必然将那三根针刺入你体内穴位的决绝! 说白了, 就是比狠, 就是拼命, 华山一条道, 我要往前走, 你, 随意。 魔王的心性,怎可能软弱? 四娘的战斗经验告诉她,此时,是不可能退却的。 其实,思考也就是个转瞬间。 对于李良申而言,基本没什么可犹豫的。 如果面前是晋地剑圣,自己可以拼着受伤杀了他,那很赚,他会继续这一剑; 可偏偏,面前不是剑圣,这就意味着剑圣在另一侧。 此刻,自己没受伤还处于巅峰状态,在将要面对的剑圣面前,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五成,还偏下。 因为他这些年,领兵消耗了太多精力,于剑道一途,早就停滞多年。 他不信虞化平也是一样。 也因此,曾经打过平手的两人,现在的实力对比,本人心里,是有数的。 李良申撤剑,没全撤,而是撤了一半。 他的大剑,足以将人拍死。 所以,这剑是收回了,但这剑气的力道,却依旧扫了过来。 在察觉到对方收剑之后,四娘果断地放弃那三根凝结于后的长针,转而身形后撤,一边躲避的同时一边在自身前方强行用丝线拉扯出七道阻碍。 而宣洩的剑气又在转瞬间破除了七道阻碍,打在了四娘身上。 四娘左手手臂开始溢出鲜血,臂膀轻微颤抖,但这一招,却是已经接下了,这得益于其临时进阶。 之前一直保护在郑凡身侧的阿铭,则舔了舔嘴唇,顺势上前。 四娘心领神会,向后开始退去,蹲在了郑凡身前。 这是轮流上前,给前者留下喘息调整的时机; 同时,也是你进阶完了,该我了。 李良申则收剑站在了原地,并未开启下一轮的进攻,不是他想要打招唿犯这种兵家大忌,而是先前慢了一拍的剑圣,在此时出现了。 原本,剑圣的第一剑,应该直接刺向赵九郎所在的马车的,可谁知李良申竟然在马车内,还直接杀上了屋檐。 是马车还是李良申, 真的很好选。 因为剑圣很清楚,在平西侯爷看来,肯定是他平西侯的命最重要。 所以, 龙渊长啸, 自下而上, 沖向了李良申! 李良申只来得及眼角余光留意了一下四娘,靠厮杀获得感悟进阶,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但千钧一髮之际,竟然可以靠进阶躲避逃命的,简直是闻所未闻。 因为是行家,所以他更清楚先前四娘的转变到底有多惊人。 刚进阶,就能运用更高层次的力量对自己施行反制? 这到底是真的进阶了还是先前特意封印了境界? 但明明被自己的那一剑已经逼得如此狼狈了,还要刻意地等到那时候再解开封印? 疑惑,只是转瞬间的,不是不想去思考,而是龙渊,已然来至身前。 面对剑圣, 李良申不敢怠慢; 因为知道自己的强大,所以才更懂得尊重对方的不凡。 大剑立于身前, 左手持剑柄,右手拍剑身,倏然间,大剑起身,身形带着剑形,化作了极为刚勐的剑气,此剑气不锋锐,却绝对浑厚至阳! 镇北铁骑用的是马刀, 这李良申虽说是剑客,但这把大剑,其实是舞出了刀的气息。 剑圣这边,并未一开始就採取针尖对麦芒的方式,哪怕,身为剑客,这应该是他的强项。 第528页 但在此时,龙渊却如同灵动的火蛇一般,以绝对的细微掌控,开始分解李良申周身的剑罡,这迫使李良申身形固定在原处,陪着他来玩这一场此消彼长的推手。 也借着这个机会,拉出了宽度。 阿铭和四娘马上明白了剑圣的用意,当然,郑侯爷也明白了,但比两位魔王慢一些。 四娘拽着郑凡的胳膊,和郑凡一起跳下了屋檐,阿铭作挡差。 谁知, 李良申却在此时又刻意地分出一道剑意,凝聚于掌心,顺势拍入大剑之中,大剑的剑柄和剑身之间,有一处凹槽,凹槽圆润,但在此刻却溢散出一道黑色的剑芒,直接打向了郑凡和四娘想要跳下的位置。 断后的阿铭不慌反喜, 身形一跃,纵身而下。 如果画面可以定格慢放的话, 那就是当四娘拽着郑凡跳下去时, 剑光飞逝而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际,阿铭的身形出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它。 随即, 阿铭的身躯在半空中快速旋转,身上的衣服也残破了一片。 这一幕, 很具有艺术气息。 终于, 四娘和郑凡落地, 「噗通!」 阿铭摔在了地上,头髮散乱,礼服破烂。 郑侯爷的目光,马上落在了阿铭身上。 其实, 阿铭的伤势没那么重,正在和剑圣对弈的李良申怎可能分出太多的精力出来对旁边的人再进行攻击? 但郑侯爷的厮杀经歷大多来自战阵之上,先前李良申的忽然出现,确实是有些击穿了郑侯爷的心防。 亦或者是一种本能地关切吧, 总之, 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人去思索和推测,第一时间,只来得及涌现出最为真挚的关切,以及被保护下的感动。 「唿……」 下一刻, 阿铭身上的气息也陡然一变。 先前因受伤加上自己故意而变得更加苍白的面色,无法自抑地涌现出一抹红晕。 随之而来的, 是一种畅快; 不仅仅是来自于实力的进一步恢復,而且还有这一道难坎儿竟然这般就过去了的轻松。 要知道,搁以前,光是想怎么舔以及各种方法地尝试都足以让人秃头。 另一面屋檐上, 薛三和樊力都瞪大了眼睛。 「力啊,我好嫉妒啊。」薛三说道。 「俺也是。」 「力啊,你先动手吧,期待马车下面还有高手吧。」 「好嘞!」 下一刻, 樊力举着一根大圆木,自屋檐上跳了下来,将自己带圆木,一起砸向了马车。 而薛三, 其身形自屋檐滑落下来后, 直接没入了黑暗之中。 「保护相爷!」 「保护相爷!」 …… 屋檐上, 剑圣笑道: 「可以,与我对决时,竟然还敢分心。」 龙渊收回,却未曾收回入手,而是于半途翻转,一时间,剑气再度迸发,转而破开屋檐,没入下方。 下一刻, 李良申身形飞跃而起,大剑向下一压。 龙渊自其下方破出,和大剑相碰。 一击碰撞之后,龙渊再度收回,这一次,是悬浮在了剑圣身侧,这也标志着第一轮交锋结束。 李良申身形再度落下, 大剑立于身前。 「蜻蜓点水?」 李良申问道。 当年,二人曾大战过一次,久久未曾分出胜负。 李良申又道:「也罢,我就和你在这儿坐着,能将你兑出来,也算是足够了。」 剑圣摇摇头,道: 「不是的,先前只是想看看,你李良申这些年,剑术到底有没有精进。」 「如何?」 「反倒加了一些抑郁暮气,相由心生,剑自心起,看来这几年,你过得不得意。」 曾经的四大剑客之一,身为镇北军总兵,这几年这么多场大战,却一场都没捞得着; 不抑郁,那怎么可能? 所以,他才迫切地希望到边境去,否则,他的心,他的剑,也将会生锈。 「那你呢?」李良申问道。 「我?」剑圣笑道,「有个小院子,有个妻,有个儿子,还有个孩子,在妻肚子里。院子很热闹,养了一群鸡, 哦,对了,还有一只鸭。」 「院子在哪儿?」李良申问道,「哪天,我去拜访。」 「很好找。」 「哦?」 「平西侯府隔壁。」 「呵呵。」李良申嘆了口气,「倒也是洒脱的日子。」 「嗯,我觉得我现在这日子,确实过得还可以。」 「所以呢?」 李良申看了看下方, 「我们就在这儿待着,还是,打一场?」 「还是打吧,我答应过他的,今日得杀了宰辅。」 李良申点点头,拍了拍大剑,道: 「有我在,你出不了手的。」 「我不懂带兵打仗,这方面,我肯定不如你,但论剑,现在的你,已经落于我身后了。」 「哦,是么,落了多远?一步,还是半步?」 「半步。」 第529页 「只是半步而已。」 剑圣伸手指了指天上, 道; 「头顶半步。」 「虞化平,上次在烤鸭店里可真没感受到,你现在的口气,可真是大得很啊。」 虞化平又指了指下面, 道: 「当初那位,在你面前,也是什么都不是,现在呢?烤鸭店里时,我见着你给他跪下行礼。」 李良申的指尖,自大剑剑柄上轻轻摩挲。 剑圣继续道:「这世上,没什么亘古不变的,人如是,景如是,剑,亦如是。」 李良申反问道:「你欲杀我?」 「你若阻我,我必杀你。」剑圣回答。 「虞化平,我承认,不,其实在当年我们战上一次之后,我就与你说过,今日我二人打成平手,两年之后,我不会是你虞化平之对手。」 「我记得,你后面还加了一句,因你麾下有五万铁骑,我就算日后剑术上超过你一筹,可这一筹,和五万铁骑比起来,何足道哉?」 「是。」 「那我也要问你,你的五万铁骑,现在何处?你可能调动进来?」 李良申不语。 「我要杀他。」 剑圣指了指下方的宰相马车。 「就是为了帮那姓郑的?」 「不仅仅如此。」 「还有什么?」 「为了当年那位,将孩子,託付于我手中的女子。」 「可笑。」 「可笑么?」 「甚至荒谬。」 「还为了……」 「还为了什么?」 「为了还一个人情。」 「人情?」 「嗡!」 龙渊入手,四方剑气,开始汇聚。 李良申低喝道: 「虞化平,你能赢得了我,却不见得能杀得了我,能杀得了我,却不见得能在短时间内做到,信不信,我可以与你打到天亮。」 「是。」虞化平点头。 李良申醒悟过来, 马上道; 「你欲直接对宰辅出剑,那我就即刻像先前那般,对平西侯出剑。」 「可。」 虞化平再次点头, 而后, 看着李良申,又看向李良申的大剑, 「当年我就曾说过,你的剑,太重,也太笨了。」 「重也好,笨也罢,但,并不慢,怎么,试试?」 「试试就试试。」 剑圣持龙渊,飞身而起。 李良申扛大剑,同样凌越。 下一刻, 剑圣持剑,飞身扑向宰辅马车。 李良申持剑,连人带剑,一同砸向先前下落至街面上的郑凡等人。 同时, 李良申喊道: 「虞化平,我就不信,你捨得看我杀他!」 「我的剑,比你快。」 两位当世四大剑客,身形交错,各自扑向了目标。 但在下一个唿吸间, 一股磅礴的剑意自龙渊身上倾泻而出, 李良申甚至不得不回头望去, 那剑意, 已然不是三品之层次! 剑圣长啸道: 「田无镜,昔日奉新城中,你曾通过你儿子借我意念开二品; 今日, 我虞化平, 以二品之剑为你亡妻復仇, 还你这个人情!」 剑圣的剑, 确实更快, 至少在此时, 比李良申的大剑, 快得多得多。 二品之剑,携天地之威,轰然而下! 顷刻间, 皇宫金殿顶端, 魏公公收起看热闹的闲适,目露沉重; 殿堂内坐在丹炉前的红袍小太监,则双手于身前掐指,长舒了一口气。 燕京城内,凡五品之上的高手,都勐地惊醒抬头。 而在这条街道上, 很是意外却又在意料之中的老马车夫, 刚刚一掌拍碎了樊力砸下的圆木,更是一拳将樊力砸飞出去。 随即, 就蓦地抬头。 「相爷,快跑!」 老马夫腾空而起,欲要挡下这一剑。 须臾之间, 整个人被这道恐怖的剑气切下! 自其眉心位置,露出一道血线,而后身体分裂散开,血雾出现的同时,更是被强横的剑气直接挥发。 这一剑, 来势不减, 刺入马车。 「轰!」 三匹拉车的马连带着这辆马车, 即刻炸裂! 马车内,有碎尸夹杂着朱紫之袍四飞。 街面上, 一时死寂。 李良申的剑,出到一半,停下了,落地,站在那儿。 四娘和阿铭拦在主上身前,警惕地看着李良申。 剩余的那些宰相府护卫,也和徐闯阿力结束了交手,看着碎裂的马车,噙着泪。 剑圣持龙渊, 在一剑噼碎马车之后,竟然再度投掷出龙渊,转攻向李良申。 在见到马车被噼碎后,李良申实则已经收招了,甚至,心气儿都已经散了不少,一剑逼退了龙渊,转而后退了一段距离。 剑圣则趁机,站到了四娘和阿铭身前。 李良申看着剑圣,表情有些无奈, 道: 「虞化平,你害死我了。」 第530页 而这时, 被保护于身后的郑侯爷感觉自己又能了, 喊道: 「李良申,你应该再深沉一点。」 李良申扭头看向被人保护在身后,虽然穿着夜行衣带着面罩,却依旧可以清晰知道是谁的郑凡: 「何意?」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这是金蝉脱壳之计,我手下最擅长刺杀追踪的刺客,已经早早地跑后头去找正主啦。」 「你说什么!」 「对,这个神情语气就对了,刚那个,忒假。」 就在这时, 不远处, 传来薛三的声音, 「主上,俺抓到了,俺抓到了!」 「很好。」郑凡喊道。 等了一会儿, 似乎没等到希望有的反应, 那边又传来了薛三的喊声: 「不好,主上,宰相大人竟然是隐藏的二品高手,啊,啊,我要死了!」 第五百一十六章 太阳,出来了 薛三坐在赵九郎的肩膀上, 两条小短腿在赵九郎胸前晃啊晃的, 一把匕首,抵在了赵九郎的脖颈。 已经褪去外袍,一身白衬的赵九郎背着薛三,从黑黢黢的街道里,走了出来。 「小兄弟,可以下来么?」 薛三笑道:「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这次我倒要多体验一会儿宰相的肩膀能撑什么。」 「撑的是天下。」 「都这时候,你还说这些场面话,有个什么意思?」 薛三对着郑凡那边挥手道: 「主上,这儿呢,这儿呢。」 唿喊声中,带着浓浓的期盼。 可问题是,自己身上的气息,却丝毫没有动静。 「唉。」 薛三长嘆一声,道:「我说宰相大人啊,你平日里就不能多锻鍊锻鍊身子,给自己整成个高手出来,弄得我现在明明拿了个最大的功,却半点实惠都没捞得着。」 宰辅大人,自是不可能是什么二品高手,他只是有些虚胖。 赵九郎答道:「那真是抱歉了。」 一边,阿力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那里先前受了老车夫的一拳,有些骨裂, 不过, 不过,骨头上的裂纹真比不上此时自己内心的裂开, 看了看四周仅剩的一些个护卫, 再看着那边已经被薛三用刀架着的赵九郎, 樊力有些忧愁地跺了一下脚。 怎么就, 结束了? 说好的鏖战呢?说好的血与火的洗礼呢? 怎么就这般快哩! 随即, 剑圣继续对着李良申, 樊力、四娘、阿铭和徐闯,在一拥而上,将剩下的那几个护卫直接杀死。 李良申攥着手中大剑的剑柄,目光,有些阴沉。 郑凡则看着李良申,道: 「本侯问你,你是江湖剑客,还是大燕的总兵?」 「呵。」李良申斜着眼看着郑凡,「那你呢?你是刺杀宰辅的谋逆还是大燕的平西侯?」 「是我问你。」 「你还好意思问我?」 「为什么不好意思问你?本侯是叛贼,来啊,谁敢治本侯的罪?你是江湖剑客,今晚就必死无疑。 你说,我有没有资格问你?」 「现在问这些,还有何用?」 「当然有用,你若是江湖刺客,今日,必死无疑,也甭想出这京城了,而你若是大燕的总兵,跪下,本侯保你一命。」 「呵呵呵。」李良申笑了,「平西侯爷,你当李某,是傻子?」 郑凡自胸口掏出一份圣旨, 举起, 看着李良申, 道: 「大燕镇北军总兵李良申接旨!」 李良申看着郑凡手中的圣旨。 这圣旨,自然是假的。 就是上次姬成玦给自己让自己调兵进京的空白旨意,但因为加了印,所以郑凡就没丢,还揣在了身上。 圣旨是真的,用印也是真的,需要用时,自己加点儿字,不也就能用了呗。 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不是? 有用且不占地方的东西,郑侯爷习惯于贴身带着。 那边, 被薛三劫持着的赵九郎开口道; 「李总兵,跪接圣旨。」 李良申依旧站在那里,拄着大剑,没动。 赵九郎开口道:「李总兵,跪吧。」 郑凡举着圣旨,走到剑圣身后, 看着李良申, 道; 「本侯知道咱们李总兵是不怕死的,然后呢?你就这样死了,莫说前几年的仗,没捞着一个,这以后灭干灭楚的大仗,也没你的份儿了。 怕死,唉,真爷们儿,可真不怕死,怕死当个什么丘八啊不是? 但, 死得这般憋屈, 值么? 你是李良申,你是曾经的四大剑客,本侯,可以试着保你一命。 跪下接旨!」 死,是真的不可怕。 但有句话,郑凡说对了。 如果是死在战场上,那真无所谓了,称得上死得其所,但死在京城里,被密谍司的一众高手给直接闷死,这种死法,真的是太憋屈。 还有, 那就是来自郑凡的承诺。 李良申是看不上郑凡的,以前是,现在是,反正,就是看不上他。 第531页 但不可否认的是,如今这个局面,郑凡说要保他一命,那么,确实是有这个可能的。 因为,李良申清楚,郑凡,有这个底气。 所以, 李良申将大剑往身前一插, 而后, 单膝跪了下来。 郑凡犹豫了一下, 最终还是走到李良申面前。 他不怕李良申杀自己, 这人吶, 其实最怕的就是有希望,只要一线希望尚存,他就捨不得去孤注一掷。 先前李良申和剑圣拼出剑的速度时, 剑圣强开二品固然比李良申快,但李良申并不至于在看见马车被毁了后就即刻收剑。 他为何收剑? 因为很尴尬的一点就在于, 他要是真杀了郑凡,他铁定还是必死无疑,哪怕赵九郎还活着。 燕京城的天,不再是具有浩瀚胸襟的先皇了,而是……小肚鸡肠的新君。 其实,李良申真的很难。 他难在于,先皇在位时,给了很多人一个幻觉,那就是真正天子的幻觉; 而姬成玦登基后, 天子,变成了皇帝。 他不再为大局隐忍,甚至,会多了君王心术,多了随心所欲。 李良申没提前反应过来,赵九郎,其实也一样。 只能说,先皇的威压和影响,早就浸润到所有人的骨子里去了。 郑凡将圣旨,放在了李良申面前的地上, 道: 「圣旨是假的,是空的。」 「……」李良申。 「别用这么惊讶的目光看着我,我相信你也猜到圣旨是假的,宰辅大人也猜到了啊,天子又不是有病,既要杀你又给我圣旨不杀你。 我跟你说,咱们的新君,可是记仇得很。 但别怕, 您就规规矩矩地跪在这儿,我呢,去和宰辅大人说会儿话,等话说完了,我带你入宫面圣。 你在这儿跪着时,也别傻愣着,想想天亮进宫时,你该说些什么。 我再帮你求求情, 京畿之地,你是待不下了,这一镇镇北军,估计你也调派不动了,实在不行,跟本侯回奉新城呗。 带兵? 本侯手下兵也不少,随你挑嘛。 你也清楚的,这世上,能在新君面前保下你的,只有我。」 李良申不语。 郑侯爷直起腰,走向赵九郎。 薛三眼睛瞪得像铜铃, 但一直到主上走到面前,他自个儿身上也依旧没丝毫改变。 「下去。」 「是,主上。」 薛三只能自赵九郎身上滑落下来,走到樊力身侧。 四娘受伤的手臂系在身后,另一只手搭在自己腰上; 阿铭则整理着自己已经破破烂烂的礼服,在面对薛三和樊力的目光时,自带一种矜持。 郑侯爷则向赵九郎行礼: 「宰辅大人。」 赵九郎也回礼: 「平西侯爷。」 …… 街面上, 李良申还在那里跪着。 郑凡, 则带着赵九郎,上了屋顶,坐在了屋檐上。 为了确保没有意外发生,剑圣,站在身后。 郑侯爷现在就处于反派死于话多的阶段,但没办法,谁叫这个阶段,才是真正的爽点所在呢? 再者, 自己现在也是有这个机会。 唯一可能引发意外的李良申,现在还跪着。 薛三和樊力看着他,恨不得李良申现在蹦跶起来,再对主上出剑,他们好挡剑! 可惜, 李良申说跪,他就跪得很踏实。 「不瞒宰辅大人,比郑某先前想像中的刺杀,要简单太多了。」 「侯爷说笑了,本辅本打算金蝉脱壳后,逃出去,谁晓得街头竟然也有靖南军驻守,没法子,只能找个地儿先藏一下,然后被侯爷的手下,一下子就找到了。 难么? 想难,才是真的难啊。 侯爷身边有剑圣在,当年老司徒家家主,就是被剑圣杀的,有他在,侯爷想刺杀谁都不会很难。」 这是实话, 你用兵封锁了街道, 接下来其实就相当于是瓮中捉鳖了。 这就跟战场上,你已经将对方将领和亲卫团团围住,然后不下令放箭,而是要和他们玩儿一出单挑对决,无非是再找点乐子罢了。 最最重要的一点是, 就是郑凡也没料到, 姬老六竟然这么稳,居然真的将宰辅身边日夜保护的乌鸦全部撤离了。 今晚的宰辅,相当于是被剥了壳的鸡蛋,被送到了自己嘴边。 这也印证了一句话, 当一个皇帝想让你死时,至少在这座京城里,你会迅速变得极为虚弱。 「杜鹃,是你逼死的么?」 「是。」 「为什么?」 「其实很早,本辅就知道她是干国银甲卫的身份。」 「这不是理由,因为我相信靖南王,肯定也知道。」 「是。」 「所以,告诉我逼死她的,真正理由。」 「子嗣,田无镜,不能有嫡子在这世上。」 「呵呵,荒谬。」 「荒谬么? 为什么田无镜不敢将儿子养在自己身边,是因为他其实感觉到自己,在面对自己儿子时,他忍不住了。 第532页 他可以为大燕,自灭满门,那是为了国,舍了家。 他也可以为了自己的儿子,再篡了国,哪怕将自己彻底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畜生。」 「胡扯。」 「胡扯?侯爷,看看你自己吧,靖南王世子养在你府里,若是靖南王此次有所不测,那晋地的靖南军,到底会追随谁? 是倾向于平西侯府,还是倾向于朝廷? 现如今的侯爷你,在靖南军里,是威望深重; 而世子在手, 你甚至可以直接让一半的靖南军,完全站在你这边。 侯爷若是要造反,直接将世子推出来,那整个晋地,就都将乱起来。 侯爷您说, 这孩子,留不留得? 再者, 现在不也挺好么? 反正该受的罪,也受了,也不差这一笔了,一夜白头而已,又算不得什么。 虽然孩子还活着,孩子还在你那里,但本辅此举,却相当于是给靖南王敲了个警钟,让他更清醒一些。事实证明,本辅做得是对的,哪怕未竟全功,却也依旧收得了效果,他田无镜现在,怕是一心求死求一个解脱吧? 谁又叫他最年轻,谁又叫他,修为最高呢? 所以,他就不能有真正的牵挂,一条路,走到底即可。 总之, 他们在时, 大燕会很好; 本辅要做的,是他们走时,大燕,会更好。」 「成亲王府,也是你做的?」 「是,本想藉机打击侯爷您的,找个理由,寻个藉口,因为平西侯府,确实需要压制一下,否则,就太过于一帆风顺了。 结果侯爷您没入瓮,那就顺势将成亲王府给拍下去,也算是为晋地提前遏制一个极大的隐患。」 「宰辅大人?」 「嗯?」 「猜到我今晚会来么?」 「没有,本辅也没想到,会这般快,会这般的直接。当然,最根本的是,本辅没料到,侯爷您,竟然是这般赤诚的一个人。 本辅以前也是出身寒门,所以本辅很清楚,一个人,从黔首做到位极人臣,得多么不容易,得多么珍惜眼下的位置。 可侯爷你,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宰辅大人是在夸我?」 「不是,于权谋而言,侯爷你太莽撞了,陛下是同意你今晚杀我了,但为此,你却消耗了和陛下之间的情分。 和君王之间的情分吶,那真的是无价的,因为这对于天子而言,其实是一种累赘。 于发展而言,今日你在这里杀了我,陛下给了你情分,日后等靖南王出征归来,这算不算得上是新君给靖南王的一个情面? 于你,于靖南王,都是有了一份体面,那接下来,靖南军整编时,除非侯爷你直接造反,否则,晋地的靖南军,朝廷的手,就可以更深入了。 陛下最擅长做生意了,他丢了一个可以辅佐他的宰辅,却能够加紧收拢下更多的军权。 你用了陛下的情分,但你对陛下的情分,却增加了,不是么?」 「所以,本侯亏了?」 「是亏了。」 「亏得多么?」 「亏得很多。」 「哦,是这样啊。」 「今夜之前,本辅自己也没料到,会有眼下这个局面,堂堂大燕宰相,在大燕的京城,在距离皇宫不远的街道上,被人截杀。胡来。」 「但我觉得并不是胡来。」 「如果要杀我,靖南王,有大把可以杀我的机会。靖南王为何不杀我,因为在靖南王眼里,我现在,于国有大用。 他们三位, 开创了大燕的新时代, 而我, 是可以辅佐新君,将这个时代传承下去的关键。 所以, 靖南王不杀我。」 「他想杀你的。」郑凡说道。 「这世上,谁没有想做却不能做的事?靖南王自己都没打算做,为何侯爷你,要多此一举?」 「哎,真的,宰相大人,听你说话,我真的好气啊,你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的呢?」 「因为本质上,本辅和先皇、两位王爷,是同一类人。 给本辅三年时间,不,两年时间。 我来帮陛下,整肃好这个朝堂,然后,我就致仕,去奉新城,去靖南侯府,你来,当着靖南侯夫人的灵堂,将我杀了,祭奠她。 可以么? 李良申先前说他不怕死,其实,本辅也不怕。 本辅本可以站在这里,高谈阔论,甚至,摆出一副样子,那就是本辅愿意被你杀,好成全你平西侯爷和陛下之间的信任。 自而,以我一人之死,以帮陛下安定晋东一地,安抚好平西侯府这座藩镇。 我可以慷慨激昂的,可以掷地有声的, 可以让自己,死得更壮烈,也更震撼。」 「我原本以为,你会这么做的,之前设想的,你会喊着,来,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死我一人,可保全大燕新土之安稳,足矣。」 「是的,但本辅没有,因为本辅算了帐,新君登基,事情很多,朝堂下面,也暗流涌动。 如今的大燕,还离不开本辅,新法的推行,还需要本辅去实施。 先皇和两位王爷,穿凿开了山,本辅,就得将路基,给打下去。 第533页 算来算去,现在死,就为了安抚平西侯你,不划算。 而且,陛下已然撤开了乌鸦,面子,情分,已经给侯爷你了,本辅觉得,自己还是应该求活一下。 两年之约, 再给我两年, 我把事儿料理好,把地基,彻底打夯实; 接下来,我就去赴死。 然后, 大燕的天下,就由你们去驰骋,一统诸夏的伟业,绝不是做梦!」 当年,藏夫子入燕京斩龙脉,赵九郎就站在燕皇身侧,催促那藏夫子快点把花样弄出来,他看完了,好去忙手头的事儿。 可见,大燕的宰辅,是有一番气魄的。 还是那句话,求死,简单,求活,反而更难。 「侯爷,靖南王现在不在,若是靖南王在,他,也不会同意你现在就杀了我,这会阻碍到大燕的进程。 大燕一统诸夏的进程,也必然会因为我的死,而延期。」 事实,的确是如此。 姬成玦放任郑凡来杀,是因为姬成玦无法不答应,一是事先说好了的,二则是,他清楚郑凡的脾性。 他姬老六敢毁约,那姓郑的,就敢直接回去扯旗造反! 造反成不成功另算,给你把局面搞崩了给你社稷搞乱了就成,姬成玦是这世上,除了魔王之外,最懂郑凡的了。 本质上,姬成玦是很捨不得赵九郎的。 这时, 天边的晨曦,开始显现,天将要亮了。 赵九郎嗫嚅了一下嘴唇。 郑凡开口道: 「两年?」 「是,本辅可以在此明誓,两年期满,我白衣入歷天靖南侯府去殉那位夫人。」 「唉。」 郑凡长嘆一口气, 道: 「好吧。」 赵九郎闻言,跌跌撞撞地从屋檐上站起,向郑凡躬身一拜: 「赵九郎代大燕,谢平西侯爷今日不杀之恩。」 郑凡站起身, 看向东边的晨曦, 道: 「太阳就要出来了。」 「是啊,太阳……」 「噗!」 乌崖刀, 划破了赵九郎的脖颈。 郑侯爷抓着赵九郎的脑袋, 强掰着赵九郎的脖子, 让伤口的血,尽可能地往外继续流淌,让其保持着这极为难受的死前放血姿势。 「侯……你……我……」 赵九郎想开口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身体只能被迫地开始痉挛颤抖。 「那个,实在是不好意思啊宰辅大人, 因为我说过, 不会让你看见今天的……太阳。」 第五百一十七章 落幕分赃,新君肚量 大燕的宰辅, 死了; 被以一种杀鸡的方式,杀死的。 脖颈切下一刀,强行掰开脑袋和身躯的弧度,让脖颈一直处于张力阶段; 所差的,无非是没有在下头再摆一个碗来接血以备食用。 你说你再多活两年,对大燕更好,我信; 你说你两年后,会白衣入歷天城灵堂自裁,我信; 你说田无镜是因为你于国有用,所以才没杀你,我也信; 我信,我都信。 但, 又有何干? 今儿个不杀你, 我膈应, 今儿个杀了你, 我舒服。 舒服,就完事儿了,还管你他娘的天下大计江山社稷! 你可知道,当年老子进歷天城靖南侯府后宅,看见坐在灵堂门槛上老田的一头白髮时,老子是什么感觉? 这几年每次回府,看着天天只能一个人在屋子里玩,只能和魔丸玩,和那几只妖兽玩,过得如同囚犯一般的童年生活时,老子,又是什么感觉? 天下大义, 家国情怀, 捨生取义, 你们愿意做,就去做; 老子以前是孙子,甭管是装的还是真的,毕竟是孙子; 现在,老子起来了,有那个能力做个买卖杀你了,你还想让老子等? 抱歉, 真等不了。 「宰相大人啊,您再睁眼瞧瞧,您瞧瞧,今儿个太阳,真好啊。」 郑侯爷松开手, 赵九郎的尸体摔在了屋檐上。 「我还以为,你会再给他两年时间,刚刚这位宰辅大人,几乎都将我给说动了。」 郑凡笑了笑,弯下腰,伸手在赵九郎白衬上擦了擦血迹,道: 「等了干嘛。」 剑圣点点头,道:「你出刀时,我居然也挺愉悦的。」 「是吧?呵呵。」 郑侯爷伸了个懒腰。 「李良申,你打算带他回去?」 「你知道他当初做了什么事么,瞎子有没有与你说过?」 「说过。」 「嗯,说真的,那个疯女人,其实对我,倒还挺好,我和她,其实没什么直接的过节,唯一的过节大概就是当初做民夫时得她召见,她没有一眼瞧出我的天赋异禀和未来之质,没有对我自荐枕席。 她错失了一个很好的机会。」 如果七个魔王,跟着自己进了李家,那她李倩,现在真的可以准备准备去母仪天下了。 「呵呵,这是为了夸自己,完全不要脸了。」 「是吧,和我也就是沙拓阙石的过节,但和姬成玦,也就是新君,那是真正的仇啊。 第534页 姬老六大婚那天,她居然敢让李良申和她身边的那个七叔去刺杀他。 唉, 大婚之夜,姬老六可是命悬一线悬了整个晚上。」 「和此时差不多。」 剑圣的意思是,和此时杀赵九郎差不多。 因为当初的姬成玦压根就没料到,那个女人会发疯到直接在那一晚派人去刺杀他。 人疯起来,真的是不讲逻辑的。 而赵九郎也是一样,他也没想到新君刚登基的夜晚,大燕平西侯会直接下场当街刺杀于他。 千算万算, 那也是基于一种规则之上的算法, 当那个人完全不讲规则时,你压根是算不到的。 姬成玦和赵九郎都是绝顶聪明心思缜密之人,但越是这种人,就越是容易在这种看似荒谬的情景下吃大亏。 这会儿, 剑圣倒是有些理解郑凡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确保其自身安全的举措了,因为前车之鑑,太多。 「新君想借我的手,杀他。」 因为他知道,我身边有剑圣。 「你敢用他?」剑圣反问道。 「剑婢我都留着,还怕一个李良申?其实我懂他,我和他,都是军人,在这个时节,大燕每个军人,都渴望建功立业。 他也一样。 不怕死,但怕窝囊死。 再说了, 现在,真的只有我能保下他了,否则,咱们现在就让他离开,或者和他分开的话,魏忠河以及陆冰手下的那些高手,必然会马上扑过来,将其闷杀在京城之内。」 「这算不算是,自断手臂?」剑圣问道。 一个三品剑客总兵,就这么死于自己人之手,怎么看都有些亏。 郑凡摇摇头,道: 「在首先,他李良申算不得手臂,手臂嘛,至少得像我现在这般粗壮的才行。 其次,好的园林匠,得会剪枝,好的皇帝,也得会杀人。 先皇留下的摊子够大,如今大燕虽然是凛冬时节,但枝干繁茂,新君可以随心修剪,等到来年开春,必然又是郁郁葱葱。 行了, 进宫吧, 杀了皇帝的宰相,总得给皇帝点面子,復个命也是应该的。」 郑凡和剑圣下了屋檐, 而这时, 早就在下头等待的阿铭又上了屋檐,拿出水囊,在赵九郎尸体旁,接了一些血。 下来后,碰见了薛三。 「普通人的血,你也喝?」 薛三清楚,阿铭喜欢的是强者的血。 「酒分两种,一种,是真正的佳酿美酒,实于内在;一种是名气大于内在的酒。」 「我知道,俗人都喜欢喝后一者的。」 「是啊,偶尔俗人一样,也很快乐啊,不是么?」 阿铭将水囊放好,道: 「毕竟刚进阶了,我想快乐一下。」 「……」薛三。 「行了,我进宫一趟,你们先回去。」 郑凡对魔王们说道。 「主上,这里怎么办?」阿铭指着四周问道。 马车残骸,尸体; 郑凡无所谓地摆摆手, 道: 「留给乌鸦收拾。」 …… 「陛下,陛下。」 姬成玦睡得很香,然后,被魏公公叫醒了。 当了皇帝,没有过于喜悦,第一晚睡觉,也没梦到父皇的梦魇; 这一觉,挺踏实,也挺舒服,好几年没睡得这般舒坦了。 起身,伸了个懒腰,看了看透着窗户照射进来的光亮,姬成玦开口道: 「哦,对了,昨晚……」 「陛下,宰辅大人,死了。」 「唉。」 姬成玦嘆了口气,伸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额头。 赵九郎, 还是死了。 宰辅的死所造成的朝堂不稳,这还是其次,关键是姬成玦清楚,新法的推行,新政的延续,需要赵九郎在。 能在自己父皇任上,一直坐着宰辅之位,赵九郎没大才,那是侮辱先皇。 死了呀,死了啊。 姓郑的, 朕要是年少早衰,你得负责任。 「行吧,洗漱。」 魏公公命两个宦官和宫女进来伺候陛下洗漱更衣。 更衣时, 魏忠河禀报导:「陛下,李良申,没死。」 「哦,没死?」 「是。」 「你不是说,剑圣的剑,应该比李良申厉害么?」 「回陛下的话,确实是如此,昨晚奴才在宫殿顶上观望他们之间的剑气,李良申虽然强,但剑圣,更强。」 这里的「更」字,其叠加的意味,比普通的要强烈得多。 「啧,没死。」 姬成玦有些无奈,他是真心不喜欢李良申。 因为李良申不仅瞧不上那姓郑的,其实,也瞧不上自己。 有才的人,都恃才傲物; 但那姓郑的,心底不比谁都傲气? 可人家会做人吶,你李良申做的是什么人? 这时, 一个小宦官进来禀报魏忠河, 魏忠河回禀道: 「陛下,平西侯爷请见,还带着李良申。」 「哟,姓郑的这是给朕面子啊,可以,吩咐御膳房,朕的早膳,加一份,朕和那姓郑的一起用。」 第535页 「是,陛下。」 早膳, 在御书房里用,因为昨晚姬成玦就没挪窝。 倒是没有普通君臣之间用饭的礼仪, 而是一张小桌, 小桌上,粥、咸菜、鸡蛋、油条、肉饼子。 姬成玦坐一端,郑凡坐另一端。 李良申跪在御书房门口, 魏公公,站在李良申身前,同时,御书房外头,还有很多个影子在游荡,以确保,不会发生那种冲冠一怒之事。 和这里的情况相比较,里头,臣子和皇帝平起平坐地吃早食,反而显得很是寻常了。 魏公公也早就习惯了,毕竟,龙椅都邀请着坐过,何况一顿早食? 「舒服了吧?」 姬成玦亲手剥了一个鸡蛋,放在了郑凡面前的粥碗里。 「嗯,舒服了。」郑侯爷点点头。 「朕,接下来就头疼了。」 「你是皇帝,你要是日子过得太舒坦,自己心里过意得去么?」 「不带这么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给你杀了,是吧,朕塞过去一个李良申,你他娘的居然还给朕活生生地又带了回来?」 「……」门口李良申。 魏公公挪了挪步子,从侧面转移到李良申正前方。 「呵呵,陛下,我惜才,这么个好手,就是以后攻城时,让他当个先登之卒,都比就这般闷死在京城里要好。」 「不厚道,姓郑的,你这真的很不厚道。」 郑凡拿起皇帝给自己剥的鸡蛋, 道: 「这一枚鸡子,怕不是得二十几两银子吧?」 「呵呵,哈哈哈。」姬成玦指着郑凡笑了起来,「行了,朕玉米面儿窝窝头都吃伤过,又不是不知民间疾苦的深宫皇帝,他们不敢当傻子一样煳弄朕。」 「是啊,没人比你会算帐。」 「得,既然你这般说,那咱们就把帐,趁着这个机会,先算算。」 姬成玦用筷子,在粥碗里划了一道, 道: 「玉盘城的守备冉岷,已经被父皇调到南门关去了,朕接下来欲用这个人,去攻略南门关以南的那些小国,不求动什么大兵戈,至少,要多施加上一些影响,给这些墙头草,顺顺毛。 这玉盘城呢,就给你平西侯府了,你选个人,再选个将,给它安上。」 玉盘城划归平西侯府,这就意味着整个望江以东,就全部都是平西侯府的地盘了。 相当于是从法理和实际上,彻底掌控住了昔日大成国的一半疆土。 「许文祖,和你交好,这一点,朕也知道,就让他继续在颖都,但这颖都,朕不能割给你。」 「小气。」 「哼,以后再伐楚,打下的疆域,咱们可以二一添作五,选一些,直接划入你的封地,再选一些,行郡县制,归于中枢,总之,不会让你吃亏。」 「噗……呵呵……」 郑侯爷差点一口将嘴里粥给笑喷出来,伸手接过姬成玦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这才停了下来: 「神他妈的二一添作五,你他娘的要不要这么逗。」 「做买卖,不就这样嘛,你情我愿呗,大家都有得赚,那大燕,自然也就有的赚。」 「行了行了,说你想要的吧。」 郑侯爷清楚,好处在前头,又是以后的许诺又是玉盘城的交割,意味着,皇帝想要的,在后头。 「靖南军各部总兵,朕会施恩封赏,升官发财封妻荫子,朕,都能大大方方地给。」 「你是想瓜分靖南军?」 赵九郎死前所说的,正在成为现实,没人比陛下,更会做买卖。 「啧,话别说得这么难听,你能联繫的人,你去联繫,毕竟南王世子也在你家里,哦,对了,等荒漠那边战事开了凯旋后, 朕会册封天天,直接封他郡王,宝郡王,你看如何?」 「合着,我回家后还得给我干儿子行礼磕头?」 「你是军功侯,哪个更尊贵,你自个儿心里清楚,再加上,这才封侯多久啊,姓郑的,你就算想封王,等过个两年,你去雪原杀几只鸡或者去楚国砍几只鸭,朕就顺理成章地给你封个平西王好不? 朕的意思是, 甭管现在坐龙椅的是哪个,哪怕就是个痴呆皇帝,这朝廷的运转之下,也必然会去收拢靖南军的军权的。 朕呢,是怕自己直接动手,你不高兴了,所以,朕这才提前与你商量,知会一声。 肯定会有人继续倾向你,那是你事,朕不管,朕的意思是,朝廷该拉拢的该分化的事儿,也必然会去做。 成不?」 郑侯爷低下头,喝了两口粥。 「朕不急着立传业为太子,明年开春后,夏天吧,朕打算把传业送去你平西侯府,让他和天天当个玩伴,天天还是他哥哥呢。」 郑凡开口道:「差了一辈,天天是你传业的叔叔,天天和你是同辈。」 「是是是,是叔叔,行了吧?」 「我是天天干爹。」 「畜生!」 「呵呵。」郑凡点点头,道,「成吧,可以。」 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 甚至要将先皇钦定的「好圣孙」,他的嫡长子,未册封的太子,当作质子一般,送到平西侯府。 接下来,朝廷想要在晋地拉拢原靖南军的那些总兵,郑侯爷,还真不好再置喙什么了。 第536页 这是买卖,明面上的买卖。 还是那句话, 除非郑凡现在就造反,否则,真的没理由去阻止。 「姓郑的,朕不是不放心你,朕最担心的,是你不便去伸手,朕这边再投鼠忌器,到时候,这支兵马直接给朕给大燕在晋地形成一个个藩镇,反而不好。 等以后再有战事,必然是你郑凡挂帅,他们,照样是你的麾下。 你到时候反悔了,想造反,也是一句话的事儿,可咱现在不是感情还在么,还没闹分家呢,那就先将家里的产业,给归归档,好好地治理治理。 朕呢,就是这么个意思,我就当你是同意了啊。」 「嗯。」郑凡点点头,但又提醒道,「靖南王,会回来的。」 「实话跟你说,最巴不得靖南王回来的,是朕,不是你,靖南王比你更稳,各方面都稳,你懂的吧?」 「嘁。」 「嘿嘿嘿。」姬成玦拿起一根油条,递送过去,「来,再吃点儿,你要是还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喏,晋王府,你再去去就是了。 眼下朕是皇帝,不是父皇在的时候了,你自己做事儿小心点儿,谁敢说你什么?」 「姬老六,你脑子里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多的龌龊。」 「龌龊什么呀龌龊,咱俩当初刚认识时,不就直接一起逛过红帐子了? 甚至,那位一直心思不灭的晋王,还巴不得能喊你郑凡一声仲父呢。」 「吃早饭呢,别噁心。」 「好好好,哦,对了,传业明年去你那儿后,你得好好待他。」 「你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别又莫名其妙地喜欢上小儿子,以后想要把位置传给小儿子,到时候老子还得麻烦一趟起兵造反帮传业争皇位。」 「成成成,你姓郑的就不能盼着朕点好,你他娘的从头到尾就是把天家的事儿当戏在看。」 「可不,精彩着哩。」 「你吃,你吃。」 姬成玦起身,离桌,走到御书房门口。 李良申,还跪在那儿。 魏忠河则拦住了姬成玦,再近,他就来不及挡了,毕竟,对方是个三品剑客,哪怕大剑不在身边,但指尖的剑气,依旧可以在近距离内顷刻毙杀! 姬成玦却推开了魏忠河, 直接在李良申面前,坐了下来。 「你当初,想杀朕来着。」 李良申没说话。 「朕昨晚,也是想把你一道送走的,可惜了,你还活着,又回到了朕的面前。」 李良申跪着,继续沉默。 「哎呀,朕这个人吶,其实真的不算心胸开阔。」 姬成玦拍了拍手掌, 「但你想杀朕一次,没杀得成;朕也想杀你一次,也一样没杀得成。 咱们, 这就算扯平了,是吧?」 这时, 有小太监来通禀: 「陛下,四殿下奉诏侯见。」 因为正式的登基大典,还没举办,所以,兄弟们之间的新爵位,除了老二的悯安伯,其余的,还没定下,所以,宫内还是喊四皇子……殿下。 「让他进来。」 「是,陛下。」 不一会儿, 四皇子姬成峰就走了过来,直接跪下行礼: 「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四哥来了啊。」 「是,不知陛下召见臣有何事需要臣去办?」 「哦,是这么个事儿,四哥前阵子不是才和朕说差事太重,累人嘛。 这么着, 四哥手下的兵马职责,自今日起,就移交给李总兵了。 李良申, 朕念你这几年拱卫京畿有功,封你为定海伯,提领京都内城各路禁军、衙司诸守备事宜,给他们全都整合起来。 拱卫京都, 拱卫皇城, 拱卫……朕!」 第五百一十八章 本王,田无镜 定海伯,取定海风波之意,意味着其承担着的拱卫京都之责。 以前,是在外面驻军,以后,则是要在城内驻军; 看似是城墙里外的进出,实则是拔高了真正的权柄和地位。 这也体现出了,姬成玦的心胸。 敢将曾要杀自己的人,安排在自己身前负责保护自己的安全,这气魄,真的很大。 如果是一般人,面对这种「以德报怨」,可能早就痛哭流涕地跪拜下去,长唿「谢主隆恩」再发誓自己必然竭尽全力以报君恩云云; 但李良申并没有这般做,惊讶是有,感动也是有,新君的这般安排,确实是让他有种佩服的感觉。 然而,李良申想要的,是外放,去边境领兵打仗。 他已经守了数年的京畿,难不成,还要继续守下去? 那边正吃着油条的郑侯爷开口道: 「定海伯想要的是带兵打仗。」 这李良申呢,既然他姬老六想施恩,那自己就不方便继续抢了。 好在,对李良申这个「刺头」,郑侯爷想要是想要,但并非那么急切。 所以,这个时候,不妨为李良申再卖个好,给他顺当一下,毕竟,他其实和李良申没什么深仇大恨。 「哦,是么?」 姬成玦看向李良申。 李良申这次终于开口了: 「回陛下,末将希望于疆场上立功!」 第537页 有所求,才有所敬。 驭下之道,其实很简单,下面人想要的,你能给,哪怕不能现在给,至少,得把饼画出来,这才好吊着他们。 李良申这次,算是彻底服软了。 「这好办吶,京营不是早就被拆得四分五裂了么,你给他整合起来,好好再练练,拾掇拾掇,两年吧,差不多,咱大燕现在困难,朕得先想办法给百姓们填饱肚子。 一年恢復,一年蓄养; 两年后,朕就打算开始用兵,朕答应你,到时候,让你领兵去,如何?」 这是皇帝,用商量的语气在和你说话。 李良申叩首道: 「谢主隆恩。」 「行了,定海伯下去吧,四哥。」 「陛下,臣在。」 「交接一下。」 「臣遵旨。」 「四哥用过早食了没?」 「臣用过了。」 「那行,朕就不留四哥了。」 「臣告退。」 「臣告退。」 姬成峰和李良申下去了。 四皇子长舒一口气,他身上的担子,终于卸下了。 魏公公也长舒一口气,他先前那会儿,是真的紧张。 姬成玦则重新坐了回来,看着还在那里吃着的郑凡, 道: 「你先前的意思是,想将他带走?」 「对啊。」郑侯爷很坦诚。 「朕留下了。」 「你留就留呗。」 「你身边有一个用剑的,朕身边,也得有一个。」 「呵,幼稚。」 「说真的,以前觉得李良申这个人,眼高于顶,脾气又臭,真的是讨厌死个人,可现在,位置不一样了,就觉得,这么个臭脾气的人,管着京城防务,其他人,想伸手也伸不过来,朕夜里睡觉,反而能踏实。 至少,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他敢杀皇子,却不敢杀皇帝,到底是个地地道道的燕人。」 「嗯。」 郑侯爷喝了一口粥,就了一口咸菜。 「你怎么不问问朕,要用他,却为何昨晚还想借你的剑,去杀他?」 郑凡不配合,姬老六只能自己捧自己的哏。 「一杀一回,谁也不欠谁了,心里才真的舒服了,这人,也就能用了。」 「这话,该朕说才是。」 「我替你说了,一样。」 「姓郑的,朕好歹现在是个皇帝,你得给朕点面子。」 「来,张嘴,吃油条。」 「朕饱了。」 姬成玦揉了揉眉心,道:「等着吧,待会儿宰辅被蛮族刺杀的消息马上就要传过来了。」 「可不是咋滴,蛮族穷凶极恶,其在京的使团,密谋于夜间行刺了我大燕忠诚许国的宰辅大人,可恶,极其可恶!」 郑侯爷说得那叫一个义愤填膺。 「魏忠河。」姬成玦看向魏忠河。 「回陛下的话,先前陆大人已经派人给奴才传话,说其已经在鸿胪寺住馆将蛮族使团的人都扣下来了。」 鸿胪寺的少卿,就是陆冰。 「嗯。」 郑侯爷对姬成玦道: 「陛下,臣请命领兵,讨伐蛮族,一雪国耻!」 「好,平西侯忠勇可嘉,实乃朕之大幸,大燕之幸!」 二人对了一下眼神,随后都笑了。 赵九郎死都已经死了,为了一个死去的人悲伤,不值得。 「待会儿,朕要召开大朝会。」姬成玦开口道,「宰辅的事,就全推给蛮人了。」 「这戏演得,妙啊。」郑侯爷赞嘆道。 什么叫买卖人, 能将一个人,无论他是死是活,都能将其价值,给完完本本地给压榨出来,这才叫地地道道的买卖人! 先前姬成玦说「蛮族使团刺杀宰辅」时, 同样精通于此道的郑侯爷瞬间明白了姬老六的想法。 宰辅之死,推给蛮族; 他姬老六,就直接成了「国家危亡、风雨飘摇」之际登上皇位的新君。 然后, 他将会在因宰辅之死而聚集起来的朝会上,痛斥蛮族! 新君不缺手腕,新君也不缺人脉; 新君缺的是啥? 是声望! 燕皇为何能做到大燕真正的至尊,小部分原因是靠马踏门阀进行的集权,但根本性原因则是对外灭国开疆的一次次胜利,铸就了燕皇龙椅的至高无上和神圣。 他姬老六现在就是要强行挑起燕人心底对蛮族的恨意和忌惮,这是数百年血仇的积攒,是无法根除的阴影。 在大燕,蛮族,就是一切的原罪。 挑拨起来, 鼓譟起来, 发出旨意,誓要荡平蛮族王庭,以报今日之仇! 京城内,能够得知宰辅死因真相的人,其实不少; 毕竟,蛮族使团是怎么调动靖南军配合的? 毕竟,昨晚沖天而起的剑气,又是个什么意思? 真正有资格知道的人,必然是能知道的,在燕京城闷死一个宰相,哪里有那么简单? 且郑侯爷,并未在这件事上,去做什么过多的布置和遮掩,行事只图一个快和自己的爽,压根就没讲究什么细节。 但无所谓, 让大部分人认为是蛮族人干的,那就可以了。 百姓们,更是会直接相信,是蛮族人,向大燕,亮起了刀,给予了大燕,最为沉重的挑衅! 第538页 欲扬先抑, 这一手,很好。 先把格调起得高高的,把悲愤和仇恨也都堆砌起来, 最后, 当征蛮大捷的消息传来时, 新君, 将真正意义上实现「登基」! 要知道,那可是破灭王庭的功绩,丝毫不逊吞併了整个晋国。 大燕的皇帝,用军功,为自己加冕,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其实,打得就是一个时间差,将先皇的功绩,算在了自己头上。 当然,也可以说是,先皇刻意为新君,留下的皇冠。 「郑凡,跟朕说实话,你觉得这一仗,能顺利么?」 「怎么着,心里还有点慌?」 「朕毕竟没上过战场打过仗。」 「这么说吧,我不认为有输的理由啊。」 「这般笃定么?」 「镇北军老卒铁骑,常年游弋于荒漠边缘,气候、地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镇北侯府百年经营,在荒漠蛮族里,必然早就钉下了不知多少根钉子。 且荒漠那里,可没什么城池好驻守,铁骑一出,驰骋千里,可谓痛快。 且现在算算日子, 蛮族的老蛮王和小王子,现在收到的,应该是先皇于大宴上吐血的消息。 再过些个时日,差不离就是先皇驾崩的消息。 这种障眼法,想不信都难吶。 有此准备,有此铺垫,有靖南王亲自领兵; 陛下, 我就算再稳妥,再想四平八稳地和你说一句:不要小觑任何敌人; 抱歉,我做不到。 我就觉得, 这蛮族王庭,就是已经被标好的烤彘,就看接下来怎么下刀分肉了。」 「朕是信两位王爷的,也信父皇生前最后一桩的安排,但你要知道,朕今日把风,放出去了后,要是过些日子,传来的不是大捷的消息,那么,朕这张龙椅,从一开始,就坐不稳了。」 郑侯爷伸手从魏公公手里接过了茶,喝了一口。 搞民粹,对外转移矛盾,搞起来了,君主威望不停地上升,但输了,就崩盘,不也正常么? 当然了,这话自是不可能直接说出口的。 郑凡清楚,姬老六现在,心里有点慌。 左手端着茶杯,右手放在了姬成玦的肩膀上, 拍了拍, 道: 「莫慌。」 姬成玦扭头看向了郑凡,看着郑侯爷对着茶杯吹了口气,又慢慢地抿了一口。 「就算真出了什么事儿,大不了我亲自走一趟,帮你把王庭,给彻底平喽; 毕竟, 平西侯嘛。」 …… 貔貅,在驰骋着。 在其两侧,出现了好几支镇北军的哨骑,跟随着其一起行进。 他们不认得貔貅背上的人,但,认得貔貅。 这世上,在外显露的,就四头貔貅,自家王爷一头,南王一头,大皇子殿下一头,平西侯爷一头。 再看这貔貅背上男子的一头白髮,此人之身份,唿之欲出。 但也正因为这样,所以这些哨骑才更为紧张。 拦截不是,盘查不是,只能跟着。 然后,哨骑越跟越多,竟然成了队伍,像是其亲卫一般,在帮其护卫。 前方,则出现了一座军寨。 这是镇北军李元虎麾下军镇的主寨,里头常年驻兵三万以上,是拱卫镇北王府的护卫力量。 军寨哨塔上早早地就看见了这一幕,这么多外放的哨骑一起回来的场景实在是不多见,外加哨骑圈子中的那尊奔跑着的貔貅,实在是过于显眼。 「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 军寨大门被打开, 随即, 大门两侧有骑兵驰出, 中间, 则有盾牌长矛弓弩手组成的方阵快速前压。 真正的铁骑,不仅仅是马上功夫,下马后,也能结阵厮杀。 「虎!」 「虎!」 「虎!」 长矛举阵,弓弩搭起。 靖南王胯下的貔貅停了下来,张着嘴,吐着舌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累,是真的累,哪怕是貔貅,也遭不住这般自京城一出即刻向西奔赴荒漠的恐怖长途。 当初燕皇所猜测的没错,李梁亭,落后了。 而靖南王,则先一步赶到。 原本围在两侧的哨骑推开,被两队镇北军骑士替换。 中间,是军阵,两翼,是骑兵。 靖南王目光看着四周,长矛军阵还好,就这般杵着,那两翼骑兵,照例应该是抽刀面向来客的,却在那人目光之下,纷纷将刀口下压。 镇北军将士,怎么可能没听说过关于靖南军那位王爷的事迹? 大燕两大骑兵野战军事集团,在外人看来,是帝国双璧,但自家人看来,彼此,其实更是对头,是竞争对手。 早年间,大燕只有镇北军,这几年功夫,靖南军的名气早已后来居上了。 心里,自是不服气的,但你明知道来者很可能是那位王爷,却不敢将这种不服气和刻意刁难显露在明面上。 是的,都猜得到来人是谁,但没走那一道过场,没过那一道程序,就得装作不知道。 该怎么拦截,就得怎么拦截; 第539页 但必不可免地,客气了不少,像先前那批哨骑一样,按理说,擅入军寨方圆一定距离者,可直接当细作射杀。 可没一个哨骑敢放箭。 不是怕,而是敬重。 这儿的镇北军士卒,不服靖南军,甚至,每每闲暇摆龙门阵时,还得不屑地挖苦那所谓的南军一番: 什么干人算是什么?晋人算是什么?野人算是什么?楚人算是什么? 和蛮子比起来, 栾子都不是! 但瞧不上靖南军,并不意味着敢对靖南王不敬。 好歹端着丘八这碗饭,顶着镇北军的名号,虽然只是听着传言,但大傢伙心里都有数,大燕的当世军神,必然是风华绝代的人物。 「来者何人,擅闯军中重地,是为死罪!」 一名校尉出声询问。 靖南王举起一枚令牌, 他的靖南王令,在离京之前,就给了郑凡,现在举着的,是镇北王令。 镇北军还是习惯称之为侯府令,见侯府令如见侯爷。 「本王持镇北王令,先一步来接手此寨!」 见到了侯府令,来人又自称本王了,程序,走完了。 那名校尉上前,凑近了看了侯府令后,当即跪伏下来: 「末将参见靖南王爷!」 「唰!」「唰!」 两翼骑兵收刀,齐声道: 「参见靖南王爷!」 「参见靖南王爷!」 「笑话,我镇北军只知镇北王爷,哪里认识什么南王!」 一身甲冑的李元虎自军寨内一边往外走一边大笑着喊道。 身前军阵已经散开,让开了道路。 李元虎双手插在甲冑下袋里,跨着步子,走向前,再站定。 这时,先前那名查看过侯府令的校尉赶忙走过来,小声禀报导: 「将军,确实是侯府令,这位,也应该就是靖南王爷。」 侯府令,做不得假; 貔貅,做不得假; 一头白髮,也在那里; 最重要的是,这位身上的气质。 说句不好听的,镇北军自是崇敬自家镇北王爷的,但,大傢伙在心底,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南王,确实在威势上,比自家王爷更像是一代大帅。 李元虎「哼」了一声, 轻轻伸手推开了身前的校尉, 嗫嚅了一下嘴唇,吐出一口唾沫, 道: 「呵,随便来个人就能直接接管本将的大营?笑话。 南王是吧, 本将, 不认识啊。」 「嗡!」 下一刻, 靖南王自貔貅背上飞身而起, 而后, 对着前方站着的李元虎,径直落下。 李元虎不惊反喜, 喊道: 「好,来啊!」 靖南王身形落下, 一拳向下砸去。 李元虎同样一一拳向上砸回! 但在双方拳头即将触碰的剎那, 李元虎忽然感到四周气息的滞缓以及那能够让自己头皮发麻的恐怖压力, 不得已之下, 他对着上方砸出了两记拳头。 「砰!」 靖南王爷单拳落下, 李元虎双拳接挡。 顷刻间, 靖南王身形于半空中岿然不动, 李元虎身形剧震! 随即, 靖南王收回一拳, 再以另一拳砸下。 而已经两拳齐出的李元虎,相当于是在第一轮交锋就给出了全力,此时已无办法强行蓄力出拳,偏偏又一时犹豫没有闪避; 毕竟,武夫之间的比拼,谁先退谁先腾,谁就认怂也就认输了。 靖南王第二拳下来, 依旧打在李元虎双拳上, 李元虎周身气血被直接打得开始四溃,面部更是鼓起,宛若被外力强行抽打的水囊。 第一拳,拼掉的是拳劲; 第二拳,拼掉的是体内气血的顺流; 下方站着的李元虎,硬接了靖南王两拳之后,身躯已然麻痹。 随即, 靖南王原本倒拳下行的姿势,于半空中回正,一脚,稳稳地踩在了李元虎的肩膀上。 似轻描淡写,透着那么一股子的轻松写意,仿佛打你,就是为了要打你。 「轰!」 巨响传来; 李元虎整个人被踹翻面趴在地, 田无镜身形,也随之落地,但他的一只靴底,却依旧踩在李元虎的后脑,交锋的结果,随之尘埃落定。 「现在,认识了?」 第五百一十九章 北王父子 「现在,认识本王了么?」 四周,满是镇北军士卒,却无一人敢上前帮助自家总兵。 军中比武,就是这个规矩,燕国军中,也最重规矩。 如果此时靖南王所率的是靖南军士卒打将上门,那么这些镇北军士卒自是不会答应,也不会袖手旁观。 但自家将军是和人家王爷一对一战败,他们实则没有办法做出一拥而上之事。 说到底,再怎么去将镇北侯府比作大燕第一藩镇,但只要没明目张胆地扯旗造反,他们毕竟还是燕军,毕竟还是燕人。 燕国的军功王爷,在这里,还是有极强威慑力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认同感。 第540页 田无镜的靴子比先前,多加了一分力道,压制住了李元虎的头部。 「我……你……」 有人说再厉害的话,听起来,也像是威胁; 有人没说话,但你不敢认为那是威胁; 很显然,靖南王属于后者。 以前是隔着远,听着事迹听着威名,自是不够真切,如今亲自面对,这感觉,就不一样了。 李元虎的双手贴在地上, 拍了拍, 这算是认输了。 靖南王收回靴子,看都不看地上躺着的李元虎一眼,环顾四周,开口道: 「见侯府令如见镇北王,这是李梁亭将这枚令交给本王时亲口所言,本王今日倒要看看,他李梁亭引以为傲的镇北军老卒,到底像不像他所说的那般听令重纪。 军中传令司马何在!」 「末将在!」 「末将在!」 「即刻传令,封锁大营方圆二十里,不得外人踏入一步,但有不明身份者进入,格杀勿论!」 「末将领命!」 「末将领命!」 …… 大帐内; 李元虎坐在地上,揉动着自己的脖颈。 「嘶……哦……嘶……」 田无镜坐在帅座上,面前放着的,是军需粮草各种清单。 单子,不够详细。 田无镜看了一会儿就推到了一旁,不同的兵马不同的属性,原李富胜李豹那两部镇北军,其实早就脱离原有的镇北军体系了; 他在晋地召之即用,无论是镇北军还是地方军队亦或者是晋军,都会按照他靖南王的风格来配合。 但北封郡里留守的镇北军则一直秉持着镇北侯府传承下来的风格; 简而言之,就是粗犷。 这对于一向喜欢用兵精细的靖南王而言,真的,不舒服。 目光落在了下方,看着在那儿揉捏着自己身子不停倒吸凉气的李元虎,田无镜开口道; 「第二拳,你不该硬接的。」 李元虎现在虽然身上酸痛无比,但闻言还是笑着道: 「王爷,是末将贪心了,存着心思想要试试看王爷您的拳脚,可是真的没料到,王爷的力道竟然这般……不,是力道的运用,末将佩服。 但这样也挺好,王爷将末将这般揍一顿,下面的那些兔崽子们就不敢再有丝毫忤逆王爷了。 您是不知道,我们镇北军里,谁拳头硬往往就服谁,谁做事儿更霸气,更愿意服谁。 这军律,是对外的,在内里头,其实撕咬得紧咧。 您名望本就大,再给我揍一顿,大家就都心服口服了。」 李元虎能做到镇北军的总兵,被李梁亭收为义子,就绝对不可能是傻子。 就是那位喜好杀戮喜欢在战场厮杀之后就着浸润着鲜血的铁衣吃豆子喝酒的李富胜,其实是个外粗内细的主儿; 李元虎,也是如此。 南王带着侯府令驾临,心里再不爽再膈应,也不应该主动上前去挑衅,这是……故意找打; 但对于刚来军中,想要快速在军中确立权威的靖南王而言,将主将在全军打一顿,也确实是最直接也是见效最快的方式了。 「你只要不觉得在自己麾下面前丢脸就好。」 「嘿嘿,这得看被谁打了不是,被王爷您打,咱这心里,也是服气的,再说了,只要能为接下来的战事添砖加瓦,把咱胳膊和腿卸了都行。」 李元虎是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但也仅仅局限于他和李成辉两位总兵。 北封郡毗邻荒漠,这些年来,双方商贸往来极为密切繁密,虽偶有摩擦,但大略上,依旧保持着承平。 再加上近几年,蛮族小王子对燕皇一次次地示好,甘愿以子侄辈侍之,地方神经方面,难免就有些麻痹了。 而这次出征,最重要的就是保密。 否则,也不会有南北二王星夜出京之举。 「你自身气血很旺盛,但运使时过于粗糙,于战阵之中倒也无碍,捉对厮杀时,必然会吃亏。」 「这无妨,咱又不是什么江湖人士。」 李元虎对此不是很在意,他的一身功夫,都是为适合军旅而打熬。 当年,蛮族左谷蠡王沙拓阙石闯镇北侯府时,他去迎战,却选择暂避锋芒,因为他看出了沙拓阙石有求死之志,不想拼着自己受重伤,但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他对「单挑」能力的不自信。 只能说,这世上能如田无镜这般的存在还是凤毛麟角。 武夫本就以体魄见长,以武夫体魄兼略通方术,本就像是糙汉子玩绣花针。 「王爷,军械粮草可还足够?」 「不够,却也够了。」 不够,是因为还能准备更多,也能携带更多。 足够,是因为毕竟只是准备打一场突袭之战。 二者之间最大的权衡就是,一旦大批量进入军械粮草,很可能会打草惊蛇。 想当初郑凡在这儿时,瞎子连镇北军军械的流出消息都能打探到,足可见在这个地方,想要保密,得有多难; 不过,从另一面来看,一旦保密工作做得足够好,一旦出兵,又得是多么的出人预料。 荒漠蛮族和镇北侯府做了百年邻居了,可谓知己知彼,双方之间更有极为密切的民间往来,图满城里的蛮族商户可谓不少,同时,镇北军辅兵大营里的蛮族人,也是极多。 第541页 想当初野人王就是以野人的身份跑到这儿来偷师学艺的; 再近处一点,郑侯爷起兵时所用的数百蛮兵,也是自这里接入。 这是客观存在的现象,你无法改变,只能去克服。 所以, 靖南王只是下令封锁军寨四周,这不是什么出格之举,因为镇北军自己每有操练演武,也都会这般。 李元虎看向靖南王, 道: 「王爷,咱们到底何时出发?」 「等李梁亭。」 李元虎点点头,道:「确实需要我们王爷出个面。」 田无镜提了一下眼帘, 道; 「他要一起出征。」 「啥?」 李元虎是真的震惊了。 在外人看来,尤其是北封郡军民看来,自家镇北王,那是真的可以在过年时贴在门板上的雄伟存在; 但真正亲近侯府的人才清楚,镇北王的身子,其实一直不好。 「管控好军寨内外,这一战,成败之关键,在于出其不意。」 「末将明白!」 …… 「哎哟哟,哎哟哟……」 镇北王李梁亭此时正趴在马车上。 拉车的,不是貔貅,而是两匹马。 外围保护的,也不是身着甲冑的骑士,还是做普通商贾随从打扮。 镇北王的貔貅,累趴下了。 不是说他的貔貅比靖南王的貔貅差在了哪里, 原因在于, 李梁亭身子骨差,所以貔貅在载着他奔驰时,得刻意保持自个儿后背的平衡,以让其坐得更平稳一些,这其实是对貔貅的附加消耗,相当于是一个人爬山时,不能曲膝。 而靖南王的貔貅则完全没这个顾虑, 它可是载着这大燕最为强大的男人, 撒着欢儿地尽情向西奔跑就是了, 只有它这头畜生受不住却没有其背上那位受不住的道理! 但尽管如此,靖南王到达李元虎所在军寨时,它也是近乎累趴。 李梁亭这边,则是换了马车,紧赶慢赶之下,依旧是被靖南王拉开了一日半的路程。 好在,现在也终于进入北封郡地界了。 「王爷,到了。」 马车队伍拐出了路,进入了前面一片林子,而在林子深处,则有一座新搭建的茶棚。 茶棚外头, 站着三人,一瘸腿少年,一美丽女子,一枯瘦老者。 茶棚里头,坐着一位妇人。 李梁亭被从马车上搀扶下来; 李飞、李倩和七叔一同行礼: 「见过父亲。」 「见过王爷。」 「呵呵。」 李梁亭嘴角噙着笑容打量着自己的这对子女,但很快,其目光就落到后头去了。 随即, 伸手示意这一对子女让让,自己一边托着腰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入茶棚。 说是茶棚,但可没什么好茶,茶香也不浓郁。 李梁亭更不是个什么讲究茶道的人,拿起茶壶,对着口,灌了自己一大汽。 而后才放下来,擦了擦嘴,斜着坐在长板凳上。 七叔留在外头,李飞和李倩走了进来。 「一把年纪了,该歇歇了。」 老夫人看着自己的丈夫劝说道。 当年镇北王还是镇北侯时,入京住在后园,燕皇与其酒肉相谈,酒过之后,燕皇曾说过,倩儿长得像她母亲。 日后的皇帝和曾经的侯爷倒是没有上演过追逐一个女人的戏码, 但二人第一次见到这女子时,是在一起的。 两个男人,看见漂亮女子时,总是会品评一番。 曾经的姬润豪说,好看,标緻; 曾经的李梁亭说,好看,抢回家。 自是不可能用抢的,但侯府提亲,大燕世家,就算是当年最尊贵的门阀世家,也不会拒绝,更不敢拒绝。 燕皇有三宫六院, 但镇北王这辈子,只有一个髮妻。 面对自己老妻的劝说,李梁亭笑着摆摆手,道: 「正是因为怕这身子骨也没几天能动弹的了,所以,这会儿更不捨得歇歇了。」 「一把年纪了,不是年轻时候了,人老了,就是累赘。」王妃这话说得,很直接。 李梁亭这辈子,只有她这一个女人,若是她连自己的男人在想什么,将做什么都无法提前探悉,那就真的过于失败了。 「累赘,确实是累赘了哦,和无镜一起出的京,最后,我跟不上了,只能让他先去将兵马调控住。 这要搁在年轻时那会儿,呵呵……」 好汉不提当年勇,除非眼下非好汉。 李梁亭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闺女身上,笑道; 「我这闺女,是越来越俊俏了,跟你娘年轻时一模一样,当初你刚生下来时,你爹我就怕啊,怕这个女娃子,长大了随你爹我,那岂不是太对不住闺女你了么? 还好,还好,呵呵。」 王妃嘆了口气,道: 「老姑娘了。」 「咋滴?我李梁亭我李家,养不起一个姑娘在家咋滴?」 「砰!」 王妃勐地一拍桌子, 呵斥道: 「你个老东西,当初将闺女送进京的是你,然后呢,现在呢?要我说,还不如当初早早地许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也总好过……」 第542页 「田家?刘家?薛家?啧啧啧,你瞧瞧,你当年想替闺女张罗的那几家,现在人在哪儿了?」 门当户对的大门阀,在马踏门阀之中,灰飞烟灭了。 还是他李梁亭亲自动的手! 「那你那天家的媳妇呢!」王妃讥讽道。 「这是爹的不该。」李梁亭看向自己闺女,「爹对不住闺女。」 李倩跪伏下来: 「父亲,这是女儿的运数,与父亲无关,女儿更从未对父亲有过丝毫怨怼。」 「与他无关?」王妃手指着李梁亭,「你真当你爹什么都不清楚?你真当你爹就是选错了人看错了皇子?」 李倩低着头,不说话。 此时,京中正在发生的事情还没能传递到这里来,一是因为距离过远,二则是他们本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的,就算是朝廷的信使或者各家的眼线,也不可能比两位王爷更快。 李梁亭则眨了眨眼,对这个指责,甚至没进行分辨。 而这时,见气氛凝滞下来,李飞上前开口道; 「儿子先前听父亲说,靖南王爷也来了?」 「对,来了。」 「那平西侯爷是不是也……」 「平西侯没来。」 李飞是想自己的髮小陈仙霸了。 「在家,还习惯吧?」李梁亭问道。 「回父亲的话,家里,很好。」 「嗯。」 李梁亭吸了口气, 又缓缓地吐出来, 道: 「过些时日,蛮族王庭就要召开金帐会盟大会了;你就替为父去一趟,代替镇北王府向咱们这位老邻居作贺吧。」 第五百二十章 第一世家 茶棚子里的家人相聚,时间并不是很长。 随即, 李梁亭和自己的王妃上了一辆马车,而李倩李飞姐弟俩,则上了另一辆马车。 马车内; 「哟,肉饼子,媳妇儿,真的,在京城里大鱼大肉吃多了,还真想你的肉饼子。」 李梁亭拿起一块饼子,咬了一大口。 里头,其实肉不多,多的是葱花儿和一些配料,烤得香脆,咬一口下去,嚯,那叫一个真满足。 李梁亭咬着饼, 回头看向王妃, 随即, 愣住了。 王妃脸上,正滴淌着泪水。 「这……媳妇儿……你……唉。」 李梁亭默默地继续啃着饼子。 「李梁亭,你这个畜生!畜生!畜生!」 王妃近乎是咬着牙低吼着。 夫妻终究是夫妻,不同于三妻四妾的博爱分散,李梁亭和自己的王妃,那是真正的两口子。 所以,李梁亭自己也清楚,有些事儿,还真瞒不住她。 再者, 她本就极为聪明。 「媳妇儿,这事……」 「老畜生,如果不是倩儿生性刚强,换做其他女子,经这么一遭,哪里还有勇气可活下去? 好啊, 好, 你个老畜生, 祸害完了闺女, 现在转头又开始祸害起儿子来了!」 「媳妇儿,你听我说……」 「我听你说什么?我听你说什么?无镜他来了,无镜他来做什么的,难不成是到咱家来做客的不成! 你说啊,你不是会说么,你说啊! 他田无镜,他靖南王,来我北封郡,他要做甚!」 王妃清楚, 靖南王来到北封郡, 只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要打仗了。 放眼镇北侯府方圆,能够值得这般着重对待的,除了蛮族,还能有谁? 甚至, 除了蛮族王庭,还能有谁! 再联想到如今荒漠上沸沸扬扬近乎人尽皆知的金帐会盟大会, 这次二王悄无声息间回北封郡的目标是什么,已唿之欲出。 让儿子, 让王府世子去作贺? 这叫什么作贺?这算是哪门子作贺? 这分明是拿世子,拿自己的儿子,去那边当一颗定心丸,去给蛮族的老东西和小东西吃,稳住他们,麻痹他们。 「老畜生,荒漠上快饿死的蛮子,也不会拿自己新生的婴孩做诱饵去捕食猎物; 你的心, 比蛮子,更狠毒! 我当初真的是瞎了眼,要是早知道你是这样一个人,在成亲那天,我就应该用剪子先刺死自己!」 李梁亭闷着头,继续啃着饼子,咀嚼得很是用力。 人前,他是威风凛凛的百年侯府继承者; 人后,他其实在家里,也是有些怕媳妇儿的。 看看李倩的性格就清楚了,一般而言,性格强势的女人往往会有一个性格强势的母亲。 「李梁亭,你为什么要送你儿子呢?你为什么不把我送到那王庭里去?我的身份,岂不是比这个外人眼里可能还不确定真假的儿子更妥当? 那老蛮王见着我,岂不是会更忘乎所以? 对啊, 送我去啊,把你妻子送过去啊,送啊,你送啊!」 「够了!」 李梁亭勐地抬起头,瞪着自己的王妃。 王妃毫不示弱,镇北王的怒火和咆哮,在她这里,屁都不是! 李梁亭深吸一口气,又颤抖地缓缓吐出。 第543页 最后, 他将手中的肉饼放了下来, 不顾手中残留的油渍,用力地揉搓着自己的脸。 「媳妇儿啊,媳妇儿啊,你说我能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 无镜自灭了满门,这你知道。 豪儿哥,逼死了自己最心爱的两个女人,自己的儿子。 你知道么, 我这次在京城看见豪儿哥时,豪哥儿整个人瘦得跟一张纸一样,往浴桶里一泡,无镜帮他逼毒,逼出来的,全是银黑银黑的玩意儿啊。 你知道他这一年来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么,我甚至可以猜到,接下来他确定国本时,会更狠,对自己狠,对自己儿子狠。 陛下是当哥哥的,这样子了; 无镜是做弟弟的,这样子了; 我呢? 我除了曾为陛下受过一次伤,废了这身功夫,我还付出了个啥?」 「他们做畜生,你也要跟着做畜生?」 「放屁,是谁让你这臭娘们儿将儿子接回来的,那个嬷嬷,是你的人,你应该让她就此带着咱那儿子,就在那个村子里把这日子过下去,不好么? 回来做什么? 回来能做什么? 他既然回来了,他就得去做事! 我李梁亭的儿子是儿子, 别人的儿子就不是儿子了?」 「非得把你儿子派过去送死,你才高兴了是吧? 无镜疯了,陛下疯了, 现在连你, 也要跟着一起疯是不是! 他造了什么孽,就因为他是你儿子,就得去成全你这个当老子的不亏心是吧?」 「亏心,什么亏心?」 李梁亭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胸膛,看着王妃, 「舒兰,老子当年和你成亲时,就亲口对你说过,老子姓李,我李家儿郎,为大燕镇守荒漠百年。 既然姓李,就做好了和蛮子战死在荒漠上的准备。 你要是怕我战死,你就别跟我。 是你,舒兰,是你当初说,说好男儿就应该保家卫国,就应该在沙场上逞能! 你儿子, 我儿子, 是, 他是个瘸子! 但我这个老废物,压根就没觉得我儿子一条腿是瘸的算得了什么! 我只知道,他姓李! 先祖受封镇北侯时, 曾和当年的燕皇承诺过, 自今日起,蛮子胆敢东进,姬姓子弟,排第二个死,第一个死的,肯定是姓李的,而且是等姓李的死绝了,才轮得到姓姬的上! 舒兰, 你心里有怨气,我懂,我清楚,你打我骂我怎么对我,都可以。 但你的儿子,他既然是这个世子,他就该去,哪怕是明知道会死于乱军之中,不,是在我和无镜大军杀进来之前就被蛮族给分尸了,那也是他该的! 数百年来,我燕人和蛮族战死者,数不胜数,凭什么,他就不能!」 「凭他,自出生起,就没享过镇北侯府的福。」 「福?福?老子享什么福了,老子在家,连一顿畅快肉都不得吃,既然投胎姓李,就不是来享福的。 他该的,他,该的。」 「李梁亭,你是想让我也死,是么?」 「你死啊,可以,你先走一步,到下面,给我先把肉饼子做起来,我过些日子下来,正好可以直接开整。 就是苦了倩儿,要一个人孤零零的。」 李梁亭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偷瞄着自己媳妇儿的反应, 然后, 又感慨道: 「娃儿小时候受了灾,遭过了难,瘸了一条腿,这前头把苦都吃喽,这后头,岂不是……」 「李梁亭,你到底想说什么?」 「万一,娃儿没死,活着回来了,你却先下来陪我这个老东西了,这咋办?你说这儿子你搂在身边还没焐热呢,就得奔着我来继续伺候我了? 我是觉得行,很行,但就怕你觉得亏得慌。」 王妃近乎被这话给气笑了, 手指着西边, 道: 「怎么活着回来?如何活着回来?」 「看命吧,是吧,九死一生的事儿,咱也听到过不少吧?谁他娘的就能笃定,我李梁亭的儿子,必然是个短命鬼呢? 这一遭, 他去了, 莫说他就是我李梁亭的崽,就算是他不是,他去了能活着回来,假的,也能比真的更真! 否则, 你以为他就是好好地活着, 底下的这帮骄兵悍将,会服他么? 没底下人的支持和认同, 他这个世子, 能坐得稳镇北王这个位子么!」 李梁亭说完后, 又将先前丢在脚下的肉饼捡起来,放嘴里,继续啃着。 良久, 王妃问道: 「够不?」 「不够,你做的饼,咋吃都不够。」 「不够还有。」 …… 「阿弟。」 「姐。」 「你别去了,待会儿跟爹说,不,待会儿我去说,让我去。」 「为何啊姐?」 「呵,你怕我抢你风头?」 「姐想要什么,我给什么,风头算什么,姐要,就拿去,但这送死的事儿,哪能让姐姐去犯险。」 第544页 「你知道?」 「当然知道,南王来了嘛,爹也静悄悄地回来了,估摸着,应该不会回王府的,否则,娘也不会特意带着咱仨过来接爹。 要,打仗喽,姐,爹和南王,要一起打蛮子喽。」 「你还笑得起来?」 「爹让我去,我就去,只要对打蛮子好,我就该去。」 「为何?」 「我也不知道为何,我不去,就是姐你去,或者娘去,那还是我去吧,我毕竟是爷们儿。」 「阿弟,还是我去吧,姐这些年,悟透的唯一一个道理就是,做女人难,这世道,容不下一个女人一个人支撑起来。 这家里,得有个爷们儿在才能撑得住门面。」 李飞笑道: 「姐,废物点心,也能撑得住么?」 「阿弟,你晓得么,你小的时候,姐曾派人去给你下过毒。」 「姐……」 「我当时以为你死了,因为那一晚之后,家里,就再没你的消息,娘罚我在屋前跪了一整天。 后来,见到你了,见到你身边的嬷嬷,我才明白过来,是娘派人把你送出王府的。 你说, 昔日我镇北侯府麾下铁骑三十万,会怕谁呢? 哪怕是皇帝,也不敢对咱侯府落什么脸色吧? 可偏偏,娘在怕,你说,娘怕的是谁? 自打我见识过南王,见识过陛下后, 我忽然明白过来, 娘, 到底是在怕谁,是谁,能让我镇北侯府三十万铁骑都不得护你周全!」 「姐,别说了,都过去了,弟弟我不是回来了么?」 「以前我曾嫉妒过你,为何你是世子,而我,只是郡主?其实,正因为我是郡主,所以才能在侯府里长大。 你说他们, 这一个个的, 图什么呢? 图个当代也就罢了, 却又想着图什么千秋。 他们自己在做梦, 凭什么要带着咱们,配合他们这个梦? 这让人作呕的天下,这让人恨不得一把拍烂的社稷,到底有什么好的,脏兮兮的一个物件罢了。」 「爹,是大英雄呢。」 「你真这么想?」 「是的,姐,我很小就知道,我爹是谁,所以,我打小就喜欢坐在村口溪边,对着溪水里的影子,想着爹的模样。 镇北侯,镇北军,大燕铁骑无双; 那是我爹啊,那是我爹。 陈仙霸会羡慕我的,姐。」 「那个你在村里的玩伴?」 「是的,姐,他现在,应该在奉新城了,良申哥哥也说,他是个练武好料子呢。他一直崇敬平西侯爷……」 「呵。」郡主笑了。 「阿弟我,其实也崇敬的呢。」 「你是世子。」 「但我更觉得我是从村儿里出来的阿飞,因为平西侯爷最初,也只是个普通人,是从民夫做起的,是么,阿姐?」 「阿弟,外人打你姐姐的脸,也就罢了,亲弟弟,也打?」 「哈哈哈。」李飞笑得很开心,「就差一点点,平西侯是不是就成我李家的人嘞?」 「行,行,行,阿弟,姐答应你,要是姐这一梦醒来,发现回到五六年前,看见那姓郑的跪在我面前拒绝做我李家家丁时, 姐就让七叔扒光他的衣服,丢进姐的卧帐里,姐直接把他身子要了; 让那姓郑的,给你做姐夫,如何?」 李飞还真认真想了想, 道: 「我看挺好。」 「咚!」 郡主一记毛栗子敲在李飞脑壳上。 「阿姐,疼哩!」 「出息!」 …… 两辆马车,停了下来。 王妃下了马车,上了后头那辆自己一双儿女所在的马车。 李飞掀开车帘,想再看看自己的爹。 却被王妃说道: 「瞧过了,就是瞧过了,再想瞧,就去蛮族王庭等着你爹过来接你。」 「好嘞,娘。」 载着一家三口的马车向前驶去。 李梁亭坐在马车内,面前,坐着七叔。 「老七,过几日,还得麻烦你给我施针了。」 「王爷,瞧您说的,老奴,也想着再瞅一次咱王爷当年的风采。」 「呵呵,唉啊。」 李梁亭还是没忍住,掀开了车帘子,看着前头的马车,慢慢驶远。 「王爷……」 「老七,当年,是我亲率镇北军铁骑踏灭了我大燕门阀世家。」 顿了顿, 李梁亭忽然笑道: 「但, 其实大燕真正的最强世家门阀,不是他田家更不是他刘家王家, 而是我, 镇北侯府。」 第五百二十一章 田家始,李家终 世子的官服自有定制,但镇北王府的世子真的需要自己的官服时,却又有些无措。 这不仅仅是因为府里一直空悬着小侯爷亦或者是世子,而是因为礼数这类的规矩,在很长时间以来,在这里,不算规矩。 当规矩无法制约到你时,不去遵守规矩这种行为的本身,就是一种快感。 什么大不敬,什么礼制不合,什么会不会被人当把柄参上去,都不是镇北侯府需要在意的事儿。 第545页 自上一代镇北侯爷帮姬成玦的爷爷争得皇位始,镇北侯府的地位,其实已经彻底超然了。 李梁亭在御书房里就曾和燕皇打趣儿说过他爹那会儿还喜欢在家里偷偷穿龙袍过过瘾, 再看看李梁亭自己解龙袍的熟稔,他在家必然也没少试穿。 所以, 世子归府的时间虽然不算多长,但王府断然不可能在各项衣物上去对他短缺的道理。 但, 一些衣服,平时穿穿,去祠堂里,去出席一些自家的活动场合倒是没什么问题,哪里不合适哪里逾矩也没人当一回事儿; 可要穿出去,作为镇北王府的正使去蛮族王庭,本质上还是代表大燕去的,这官服,就得讲究了。 王爷该穿什么衣服, 世子该穿什么衣服, 多少金丝多少挂边多少配饰以及图案纹理,可都是有讲究的。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 当王府里的人,开始将原本自己以前不屑的规矩给重新捡起来准备遵守时,本就意味着天象的变化。 镇北王府超然于大燕之外的存在格局,正在不断地被模煳,眼瞅着要回去和大家一起玩了,自然得遵守大家这个圈子里的主流规则。 好在,王府里的能工巧匠不少,王妃本人,更是绣中好手,就是郡主,原本脾气火暴瞧不上女红的她,在京城的岁月里,倒也会时不时地做些活计来打发打发光景,她本就聪敏,针线活自然也就上手了。 所以, 母女二人为主,紧赶慢赶,再左瞧右瞧,总算是将一套地地道道于礼制相符的世子蟒袍给改出来了。 李飞将其穿上,站在自己母亲和姐姐面前。 「其实阿弟长得不差的。」郡主说道。 「也就这样子了,比他爹当年好多了。」王妃评价道,「他爹当初站在陛下身边,完全被对比下去了。 后来为娘有时也会想想,当年陛下喜欢带着你爹一起玩,怕不仅仅是看在你爹侯府小侯爷的身份,红花总喜欢带绿叶衬托自己不是?」 「娘,陛下年轻时,很英俊么?」 「你瞧瞧那些个皇子,又有几个长得丑的?就是那小六子早年胡闹,有点被酒色掏乏了身子,但那副皮囊还是不错的。」 「那娘当年为什么选了爹?」 「瞧着你爹踏实呗,你爹当初对我说,这辈子,就我一个女人了。」 「就因为这话?」 「这话当然哪个男人都可以说,但还是得看身份不是。」 「也是。」 李飞穿着蟒袍就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在那里聊着天。 终于, 王妃的注意力又回到了自己儿子身上, 道: 「儿啊,娘呢,其他的也不和你说了,说了也没啥用,人是歷练出来的,我儿既然承担了这个责任,就放开手去做吧。 你毕竟姓李。」 「儿子明白。」 「嗯,娘也不哭了,哭来哭去的没个意思,娘这辈子就算是造孽造在了这李家了,唉,你说说,这安生日子过得不也挺舒服的么,可偏偏,就得赶着趟地去一遍遍遭罪。」 李飞笑道:「娘,时局如此,世道如此,总得有人要站出来去做事的。」 「这些个道理,娘不用你来教,你呢,出去了后,到老蛮王那里,先捡着好话来听,这封信呢,你留着,是娘亲手写的,到时候给那老蛮王。」 李飞伸手接过了信:「娘,这是?」 「求亲的,娘替你,向老蛮王提个亲,他大皇子不是娶了个蛮族公主嘛,娘估摸着那老蛮王膝下也没个适龄闺女给你了,蛮族最小的公主许给了姬家,咱总不能把辈分往高了要,于礼不合,我儿也吃亏。 这样吧, 让老蛮王从他孙女儿里选个与你,聘礼聘书,娘也准备好了,就在礼物车里,到时候将娘这封信连礼单一併送过去给那老东西。」 「娘,这不是要打仗了么,怎么还……」 「你懂个屁!」 王妃没好气地瞪了自己儿子一眼。 李倩笑着解释道:「阿弟,爹爹和靖南王若是出征时出了什么差池,那你是必死无疑的,可若是爹爹和靖南王如秋风扫落叶捲入, 说不得,到时候就是那老蛮王考虑要留个种了。」 王妃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娘在信里暗示了,想要那小王子的子嗣里挑个出来给你,虽然年纪可能小一些,娘听说还只是个娃娃,但到底是那小王子的嫡亲血脉。 要是那女娃娃能保你性命,她日后到咱家,娘也不会亏待了她。」 李飞算是明白过来了,只能说,李家的这两个女人,真的是太聪明了。 她们没办法去改变镇北王李梁亭的决定, 但在这决定之下,却依旧可以鼓捣出办法,以增添自己这个儿子的活命机会。 若是这场战事出了差池,那自己必然会被蛮族杀了泄愤,甚至是被祭旗,以发动会盟后的蛮族第一次东征; 而若是自己父亲和南王打成了,局势一边倒了,依照燕人对蛮族的残酷性子,蛮族王庭上下,必然是不留活口的,事实上,这场仗,本就是奔着这个目的去的。 而自己这桩亲事,是可以为金帐王庭保留血脉的。 「另外,阿弟,这个,你拿了去。」 第546页 李倩将自己袖口里的一把精緻匕首丢给了李飞,李飞伸手接住了。 「阿姐嘱咐你,出使归出使,气节可以有,但得故意表现得外强内虚的意思,而且,还要流露出你朴实的一面。 反正你打小被养在山村里,怎么装个朴实的黔首,不用阿姐再来教你吧? 然后,将这把匕首,送给王庭里的哪个小王孙,表露出你很喜欢他的样子,装出一种你很执拗很踏实的感觉。 关键时候,如果一个小公主不够保你的命,到时候你再拉一个小王孙呢? 让那老蛮王,或者是那将要接掌蛮族王庭的小王子,对你说出,留你一命可以,但你也得保护一个王孙继续活着云云。 甭管什么理由,你都一口答应下去。」 「是,阿姐,弟弟明白了。」 「其实,咱们不做这些,若是战事顺利,老蛮王应该也不会杀你的。」王妃发出一声嘆息,「王府的世子要是没了,你爹那老东西要是真图个洒脱将那一把老骨头丢荒漠里不回来了,咱王府接下来,就真直接成绝户了。 民间吃绝户,那可是真的狠; 朝廷吃绝户,那也是不会留什么情面。 百年侯府,说不得就得被朝廷撤掉收回中枢了,这镇北军,这北封郡,也要被收走了。 老蛮王只要脑子还没煳涂,他也不可能愿意看到侯府基业被大燕朝廷完全收回去的,到那时候,一个统一的大燕,一个中枢掌握整个地方的大燕,呵呵…… 为他蛮族后世计,他也会考虑留你一命回来继承这王位的。」 「娘,您这话听起来还真让儿子觉得,自己似乎死在那荒漠才是于国最有利的事儿。」 「你爹估摸着就是这般想的,但说到底,他们仨是疯子就罢了,娘还是觉得真正的爷们儿,首先得给自己家里照顾好喽。 娘脾性烈,可受不得日后削藩的冷遇; 你姐脾气更臭,要是没侯府这棵大树给她撑腰,难不成真的要送去平西侯府那里当小妾? 呵呵, 这世上,不嫌弃你姐差点嫁了人反以为喜的,似乎就那位平西侯爷了。」 「娘。」李倩伸手推了一下自己母亲。 「儿啊,你一走,家里就我们俩了,你得回来,家里的女人,后半辈子,还指望着你呢。」 「娘,阿姐,你们放心,飞必然会回来的,而且,飞也觉得,上次父亲和南王联手,一举打崩了赫连家和闻人家,这一次,又是他们联手,蛮族王庭,不可能出什么岔子。」 「行了行了,收拾收拾,出发吧,可别耽搁了日子,你爹这偷偷摸摸地回来,也不进个家门,估摸着现在还在军营里数着日子呢。」 「数着日子?」李飞有些不解。 王妃点点头, 道: 「西边的会盟,要举行那祭祀蛮神的仪式,得看天象选个好日子的,这是一; 另一边,还要等着东边来的消息。」 「东边的消息?」 「到时候,你就晓得了,你先去吧,早点出发,早点到那王庭,早点选媳妇儿,多做点事儿,保你的小命。」 「是,母亲。」 李飞跪伏下来,给自己母亲磕头。 王妃坐在那里,受了。 随即, 李飞又向李倩跪下来准备磕头。 「阿弟,我受你这个作甚?」 「阿姐,要是万一,弟弟真没能回来,就得辛苦阿姐照顾好母亲了。」 「行了行了,头就别磕了,这也是我亲娘。」 「呵呵。」 李飞挠了挠头,站起身,伸手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道: 「母亲,阿姐,飞这就走了。」 「嗯。」 「嗯。」 李飞走出了屋子。 王妃站起身,拿起帕子,擦了擦眼泪,儿子走了,总算是能哭了。 「娘,阿弟看起来,不像是短命的人。」 「这娘清楚,你弟要是短命的,当年就被你一碗药给毒死了。」 「……」李倩。 …… 镇北王府的出使队伍,出了王府。 队伍人员不少,护卫加上推着货物的民夫,大几百号人有了。 不过,在队伍即将出去时,却听闻到了一众骚动,以及隐约传来的哭声。 坐在马车里的李飞有些疑惑,对自己跟前母亲给自己配的王府世子长史道: 「去看看怎么回事。」 「喏。」 长史下了马车,没过多久,他回来了,禀报导: 「殿下,是京城传信的人到了,陛下,驾崩了,新君是六皇子。」 燕皇驾崩的消息,终于在此时传递到了帝国的最西疆。 「百姓们,哭了么?」 哭声,很清晰,虽然没有燕京城那般轰然天塌一般,但声势,还是不小的。 「是的,殿下。」 长史有些尴尬,他认为,世子殿下应该会生气,因为北封郡,尤其是镇北王府附近内外所聚居的百姓,应该心向镇北王府才对,可眼下居然在为京城的皇帝驾崩而哭泣。 作为镇北王府的世子,心里必然会有些不快的才是。 但实则, 李飞没有这种情绪,他还没能适应好自己是个世子,他更习惯代入的,是大燕治下的一个小小村民,一个普通黔首。 第547页 所以, 他能理解百姓的这种情绪,哪怕这里距离侯府很近; 但他们, 毕竟是燕人。 这,就是人心所向吧。 皇帝,做到了这个份儿上,真的是没什么可指摘的了。 早年间,大燕内有门阀,外有虎狼窥伺; 但这些年下来,虎狼几乎被揍了一圈,由此可见的,是皇权的的极致拓展。 就比如, 自己身上细细考究过的世子蟒袍。 君临天下,九五至尊,皇权之威,靠的,真的不是什么权术制衡分立,而是大气磅礴之下的润物细无声。 见世子不说话了,长史开口道: 「殿下,陛下驾崩了,咱们王府,倒是可以松口气了。」 长史不清楚的是,他的马屁,拍错了。 但李飞毕竟不是个脾气暴躁的主儿,恰恰相反,他很柔和,否则陈仙霸那个烈火脾气,也不可能和他做好朋友。 「长史。」 「殿下。」 「我在村儿里,有个儒生老师,他本是教我一朋友读书认字的,我那朋友不喜欢舞文弄墨,就总拉着我一道去,老儒生有些酸腐,对我嬷嬷一直有意思; 但老儒生的一些话,我倒是觉得很有道理。 记得是五年前吧,记不大清了,反正是一个晚上,有人自镇上茶楼里听来了一个消息,说那靖南侯简直魔头附体,干出了自灭满门的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那一晚,老儒生喝了很多酒,醉在了河边,是我和那朋友一起寻到的他,背回来的。 他酒醉了,说了一些醉话,现在听起来,很有些意思。」 「敢问殿下,老先生所说为何?」 李飞掀开车帘,看向了外头, 良久, 开口道; 「他说, 大燕门阀之覆,自他田家始,由我李家终。」 第五百二十二章 此去,不归 「嘶……老七,你轻点儿,轻点儿,再轻点儿。」 军帐里, 李梁亭光着后背躺在毯子上,在其身后站着的七叔,正在其后背上插着银针。 这针很粗,而且前半部分带着倒刺,和镇北军骑士所用的箭头很像,属于那种刺进去可以,想拔出来很难最起码得带一条肉下来的设计。 这种情况下,镇北王喊痛,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田无镜掀开帐帘,走了进来,李梁亭下意识地收住了声儿。 「李成辉的那两万人,也以换防的名义开出去了。」 这里,三万,加上李成辉的两万,这次出兵所将动用的,就是五万镇北军铁骑。 就这,还做了兵分两路,李成辉那一路,是做策应的,放在明面上,吸引吸引蛮人的注意力,而靖南王和镇北王现在所在的这支军寨的三万铁骑,则是真正的尖刀。 也就是说, 负责冲击蛮族王庭的,也就是这三万骑! 李梁亭憋红着脸,点了点头。 「疼就喊出来吧。」田无镜说道。 「哪能啊,在你面前,我喊不出来,哥哥我要脸。」 田无镜倒是没走出去,反而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李梁亭。 七叔在旁边见自家王爷实在是忍得辛苦,只得劝慰道: 「王爷,您疼就喊出来吧,怕疼,不丢人呢,世间武夫,都以体魄强硬着称,但就是靖南王爷不也用刀用兵器交战么? 合着,本不该费这种事儿,还不是因为怕疼么?」 「呵呵呵,哈哈哈……」 李梁亭笑出了声,随即,又是一根针下去,倒吸一口凉气。 田无镜看着李梁亭的后背, 道; 「这是蛮族祭祀的法子?」 「是的,王爷。」七叔回应道。 「老七年轻时曾被掳掠去过蛮族部族当奴隶,还被一个祭祀收养过,所以会这些。」李梁亭解释道。 随即, 李梁亭又扭头看向坐在那里的田无镜,问道: 「怎么,无镜,你这个也看得懂?」 「略知一些。」 「王爷说的是,其实蛮族的法子,和咱们鍊气士术士的法子,本质上,还是一样的,无非是外皮不同罢了,归根究底,还是短时间内将人体潜能给催发出来。」 「补药呢?」田无镜问道。 「带着呢。」李梁亭回答道,「好歹百年侯府,这点底蕴还是不缺的。」 先以蛮族祭祀之法拓宽巩固原本已经枯死的经脉,再以外来之水充入其中。 不能怪镇北王忍不住喊痛,因为这不仅仅是皮外伤那么简单,也不是你想忍就能忍过去的。 「记得当年郑凡曾给我带回来一颗福王脑袋,你过会儿,和福王有什么区别?」 「我是那肥头大耳的样子么?」李梁亭不屑道。 「会充盈起来。」田无镜说道。 李梁亭愣了一下,回头看向给自己施针的七叔, 「当真?」 「回王爷的话,确实会浮肿起来。」 这时, 七叔看向靖南王,问道; 「王爷,劳驾您过来帮小人看一看,这个位置的三根针,能不能加?」 「……」李梁亭。 田无镜站起身,走了过来,扫了一眼, 第548页 道: 「这里的三根针,加半寸,可挥霍气血加两成,就是疼痛加一倍。」 「那就使劲往里加!」李梁亭喊道。 「加一寸吧。」 「别啊,多加点。」 「脑子疼得不清醒或者直接昏厥过去,又有什么意义?」 「嗯,你说得也对,老七,就按无镜说的。」 「好的,王爷。」 「无镜啊,早知道就让你来给我施针了。」 「我只是会点皮毛。」 「好,好,好的,嘶……疼……」 堂堂镇北王,这是眼泪都疼出来了,甚至差点翻过去白眼儿,好在,挺过来了。 这会儿,需要找些话题来分散一下注意力。 「无镜啊,探子那边回报,金帐大会那几日,蛮族王庭那里,可是有十万王庭的金帐骑兵守护,再算算那些各大部族带来的人,蛮兵,估摸着得有十二万。」 蛮族骑兵和雪原野人骑兵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战斗力,也有着巨大的差距。 「金帐骑兵不是拿来防备我们的,是拿来对那些各部族头人耀武扬威的,虚外刚内,这种阵势,其实是兵家之大忌。 只要我们能悄无声息地靠近, 三万镇北军老卒铁骑,足以将他们击穿。」 击穿之后,直取王庭。 王庭血脉, 各大蛮族部族的贵族头人,才是这一仗真正的战略打击目标。 蛮族一直以来,都不弱,它的衰弱,是因为金帐的式微,相当于是当初的大燕,国内门阀林立,中枢的指令根本无法调动全国的军民。 老蛮王这辈子一直在铺路,又是联姻又是拉拢打击,现在,要通过会盟大会的方式,将其子推上去,其目的就是会盟蛮族诸多大部族,重塑金帐的权威。 到时候, 横跨东西方蛮族, 想东进还是西征,就都有余地,也能从容了。 这是蛮族近百年来,最有希望走向联盟和重新强盛的一个节点,但同时,也是他们最为虚弱的时刻。 百年前,蛮族为何开始衰落? 因为当年的蛮王领着自己的金帐大军,被西方军队伏击,战死; 对于诸夏之国而言,国都被毁,那还是次要的,象徵性意义的打击更多一些,比如,楚国。 但若是国都连带着整个朝廷中枢都被一网打尽,楚国,必然会直接崩盘; 蛮族的制度和约束,比诸夏之国更为松散,这种打击,对他们而言,会更为沉重,后遗也更为可怕。 「成,你有信心就好,按照事先说好的,我就给你做个军机参贊,这仗,如何打,怎么打,何时打,都由你无镜说了算。 三万, 是个好数啊。 想当年,我祖上就是靠着三万破干国五十万起的家,封的侯。 如今, 我也能回味一下祖上的荣光了。 这辈子, 不亏, 也不孬, 挺好。」 「听说,你让你儿子出使王庭?」 「是啊,怎么了?」 「至于么?」 「嘿,这可不像无镜你能问出的话,什么叫至于不至于啊?哪怕就只能增添指甲盖那么大小的把握,我,李梁亭,大燕的镇北王,也会不惜一切! 无镜啊, 永平元年至今的大燕盛世, 是我们仨,一起创建出来的。 这最后一仗,得打好,得打尽兴,得打过瘾,得……不留遗憾。 列祖列宗,在上头看着呢; 八百年以来, 战死荒漠的无数大燕先烈,在天上看着呢。 就是陛下, 就是豪儿哥, 也在京城…… 呵呵呵,哈哈哈, 说不得现在也在上头,等着看呢,哈哈哈哈。」 李梁亭伸出手指,指了指上面, 道: 「无镜,你说,陛下上天了没有?」 「算算日子,应该上了,再不死,就贻误军机了。」 宴会的吐血, 这消息,怕是已经传递到荒漠了。 接下就等着传递过去燕皇驾崩的消息。 是的, 掐着日子死,是早就算好了的。 其实,镇北王让自家的世子出使王庭,只能算是开胃小菜; 真正能够让老蛮王放下心来,放松戒备,沉浸于蛮族将兴的伟大憧憬的,是,燕皇驾崩的「喜讯」。 而这时, 李元虎走入帐中, 禀报导: 「二位王爷,京城来消息了,陛下,驾崩了,传位于六皇子。」 「好!」 李梁亭攥紧了拳头, 喊道; 「好啊,恰到好处,哈哈。」 李元虎诧异了一下,他甚至一度以为两位王爷是在等待燕皇陛下驾崩的消息好挥师打向京城篡位,但只要稍微有点脑子就清楚,这根本不可能。 田无镜挥挥手, 李元虎退了下去。 七叔也开口道:「王爷,这些针,今日都不能拔,您就这般躺着吧。」 「好,我晓得。」 「那属下也先下去了。」 七叔下去了。 王帐里,就只剩下躺着的李梁亭和坐着的田无镜。 李梁亭长舒一口气, 第549页 道: 「陛下终于解脱了,我敢打赌,要是现在回京,趁着陛下还没下葬,给他灵柩打开,你能瞧见,陛下遗体的嘴角,必然是带着笑意。」 田无镜没说话。 李梁亭继续道: 「小六子,果然还是小六子,他娘的,小六子才几岁大时,我见过,当时我就和豪儿哥说,这娃,长得和当年那个和我抢鸡腿吃的傢伙,一个样。 后来,陛下与我说,他属意的,是老二。 好吧,老二。 无镜, 你说他是故意的么?」 「手心手背,都是肉吧。」 「呵呵。」李梁亭笑了,「他娘的,这话用在咱仨身上,听起来可真喜庆。」 「是么?」 「必然吶。前几日,见着你老嫂子了,你嫂子啊,指着鼻子一声声地骂我畜生吶。」 「不是?」 「比起你们俩,我觉得我还真更像一个人,所以我这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为何我要在身上插这些针,为何我一定要出征? 我一没, 这镇北侯府,就算我儿子,真能担起来,嘿,它也不再是以前的镇北侯府了。 我把祖宗基业,都丢了一半,也算是入畜生道了吧?」 「算是吧。」 「倒是你,那个平西侯,你前几年,故意带着他,留着他,培养他,扶持他,无镜啊,你就不怕以后出乱子?」 「比起会出乱子,我更担心,以后,连有本事平乱子的人,都没有。 就是陛下,驾崩前,也没想着要将那些刺头都拔掉,一个国家,没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就必然会被外面欺负。」 「行,行,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局面,咱仨打下了,守不守得住,开拓不得开拓,就看后面人的了。 我是要升天的人了, 你呢, 无镜?」 田无镜看向李梁亭,道:「什么意思?」 「其实,我和陛下,都希望你能留下来,这大燕,有你在,才是真的安稳,可这话,哥哥我说出来,也亏心。」 「先把仗打了吧,你的这些话,留着,等仗打完了,你气血彻底耗尽弥留之际时,你那儿子要是运气极好,没死成,可以拉着他在病榻前慢慢说; 要是死了,也好,你下去后,可以更慢慢地说。」 「无镜,帮哥哥我倒杯酒。」 酒,就放在茶几上,本是拿来淬银针的。 田无镜起身,倒了三碗酒。 「对,先给豪儿哥来一碗。」 田无镜将那一碗酒,洒在了地上。 而后,剩下的两碗,没人动。 李梁亭也没催把酒碗给他。 「无镜,哥哥我对不住你,豪儿哥我知道,他也是在心里觉得对不住你,大燕,也对不住你,让你继续活下去,也是对不住你。 打完这一仗,我这辈子值了,无镜,你…… 无镜啊,那件事,不是豪儿哥做的,虽然,我也觉得,豪儿哥,可能事后也知道了。」 「我的事,不用你来多说。」 「是,是,是。」 李梁亭吸了吸鼻子, 道: 「我饿了。」 说着, 李梁亭对帐外喊道: 「老七,本王饿了,有鸡腿没?」 田无镜走出了王帐。 七叔走了进来,对着趴在那儿的镇北王道: 「王爷,这军营里现在哪里去找活鸡啊?」 李梁亭却用手拍着床板, 眼泪滴淌下来, 喊道: 「本王不管,本王今日,就是要吃鸡腿儿。」 田无镜则一路走到了王帐外的马厩里。 那儿,躺着两头貔貅。 镇北王的那头貔貅,是后续偷偷运进来的,现在,还是有些萎靡,没完全恢復过来。 田无镜坐了下来,他的那头貔貅主动靠近。 「刀。」 貔貅张开嘴,自其口中,吐出了锟铻刀,落在了田无镜的手中。 这把刀,是当年自己受封靖南侯时,燕皇亲手所赠。 他是位好皇帝, 却绝不是好父亲,好丈夫,好兄长; 随即, 田无镜又摊开手, 道: 「信。」 「……」貔貅。 犹豫了片刻, 貔貅张开嘴,像是在干呕一样,却什么都没掉落下来。 田无镜扭头,看向蹲伏在自己身边的貔貅, 开口道: 「给出去了?」 貔貅没回应。 那封信,是他放进去的,如果丢了或者损毁亦或者遗失了,自己的这头貔貅,必然会早就知会给自己。 而它,却一直保持着沉默。 这是一头畜生,但这头畜生,有脑子。 既然未曾吱声,就意味着在这头畜生看来,那封信,已经落在了该给的人手中了。 貔貅见主人迟迟不说话,害怕得将脑袋抵在了地上,两只眼睛,瞪得老大,还泛着水光。 旁边,镇北王的貔貅见到了这一幕,干脆侧躺过去了身子,真的是看不下自己这个同族现在这个模样。 不过, 让貔貅没想到的是, 沉默许久后, 没见到主人发怒。 田无镜摇摇头, 第550页 道: 「也挺好。」 脑海中, 不由得浮现出郢都大火之中,郑凡拿着刀站在自己面前,大吼着: 我郑凡这辈子,就你一个对我好的哥…… 田无镜缓缓闭上了眼, 其实,田无镜有句话一直没对郑凡说出来过,那就是他也庆幸, 这辈子,这人憎天弃的这辈子,还能有这样一个弟弟。 田无镜伸手摸了摸貔貅的脑袋, 道: 「本想着,打完了仗,让你回去,把信交给他,现在也好,你也不用回去了。 他说过, 日后若是有机会,他想去西方看看; 行吧, 等这仗打完了,蛮族若是也没能杀得了我; 反正,也没了归途。 我这当哥哥的, 就先去给弟弟,探探路。」 第五百二十三章 往前一百年,到底谁是爹! 荒漠上,是没有城池的,唯一一座可以勉强称之为城的地方,那大概就是蛮族王庭所在地了。 只不过,这城郭,这城墙,也实在是太矮了一些,四周的布局,也过于松散了一些。 百年之前,蛮族在王庭的率领下,东征西讨,掳掠来了不少各地子民,这里面,自然有大量工匠,这里的工匠,包含了各种手艺人。 再者,造城,只要人力物力足够,并不是什么难度太高的事儿,除非硬生生地想要造一座可以比肩东西方国都的雄城。 只不过,正如燕人一直瞧不上干人那所谓的文教一样; 当你的刀马可以在双方交锋中占据优势时,自然而然地,你会认为自己的这一套制度文化更强,所以,当年王庭鼎盛时,并未想过要去学习东西方的制度和文化上的一些精华,且坚信笃定自己的这种生活方式才是最健康最适合勇士生长的。 不得不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蛮人确实有着这种自信,但伴随着燕国一次次地反击一次次地宁死不屈,尤其是百年前那场蛮人和燕人在荒漠边境上爆发的那场大决战之后; 聚集了荒漠大半部族勇士的蛮族王庭,在他们的蛮王领导下,和燕人足足打了一年。 这期间,燕人还顺带击溃了干国的北伐。 最终, 蛮王不得不承认,东方的这尊叫做「燕」的帝国邻居,自己,实在是打不动,也啃不下来了。 燕人用数百年的血战,加上数位皇帝御驾亲征战死为代价,终于迫使蛮族认怂了。 再这之后, 当年的那位蛮王做出了一个看似极为明智实则却玩失了智的决定; 因为和燕国的大决战,让荒漠蛮族各部损失极大,不仅仅是部族勇士的战死,还有生产上的断裂,让生产经济模式更为脆弱的蛮族,日子开始过得极为艰难起来。 王庭作为头狼,其权力的根本以及权力的体统,来自于要有能力带着下面跟随着你的部族吃肉。 既然东方不好打,燕人也实在是太硬气了, 得, 调头, 向西边摸摸去! 就这样,百年前的那场决战之后,蛮族和燕人因为大规模战事消停的原因,走向了两条不同的路。 燕人这边,在对干国之战中立下举世战功的那位将领受封镇北侯,永镇荒漠; 燕国内部,早年为了配合长年累月和蛮族的大战而形成的类似天子、诸侯的制度,演变成后来的世家门阀林立威胁皇权的局面; 而蛮族, 在结束向东方的开拓后,调头去西方摸索,这不摸不知道,一摸吓一跳; 已经习惯燕人的勇勐和悍不畏死的蛮族勇士,在西方,重拾了快乐! 西方的小国,实在是太好打了,他们也富饶,他们也肥沃,他们的女子,更有韵味。 因为蛮族的西进,一度使得西方有倾覆的风险; 后来,那位蛮王轻敌冒进,受了埋伏,自身战死不谈,还带着金帐王庭的大半嫡系陪葬,蛮族自此四分五裂; 大部分蛮族被驱逐回了荒漠,还有一部分留了下来,被西化,不再信蛮神而开始信奉起了上帝,成为了僱佣兵一类的部落。 此时, 呈现在李飞面前的这座王庭都城,其实就是那位蛮王在时下令修建的。 「那位蛮王能下令修建都城,意味着他已经在心里清楚,到底该向谁学习了。」李飞开口道。 「殿下,荒漠虽然广袤,但绿洲稀缺,土地贫瘠,其实,是不适合修城的。」长史解释道。 「这不一样,如果仅仅是一座王城的话,还是能支撑起来的,有这座城和没这座城,是完全不同的。 上次我大燕伐楚,靖南王和平西侯为何要不惜涉险千里奔袭也要捣毁楚国都城,就是这个道理。 一国之都,如一人之心,心在,则血脉可相连,心不在,则人心四散。」 长史有些讶然,不过还是拱手道: 「多谢殿下教诲。」 长史清楚,世子殿下虽然一直成长于外,但却一直有个好老师。 当然,那位老儒生,其实看重的是陈仙霸,李飞一直以来都是凑着旁听。 「如殿下所言,倒是有些可惜了,要是让蛮人将这座城修建起来,那么……」 「修建不起来了,在强盛时未能深谋远虑,做好奠基之举,在衰落时,就很难补救了。 第551页 如果可以,你当百年来的这几任蛮王不想将这座都城修建起来么? 一是,修不动,太费力了,靠王庭自身的力量,太难; 当然,咬咬牙,也不是不能修; 但彼时我镇北侯府已然雄踞荒漠边境,镇北军铁骑也已然成型,攻守异位了。 他王庭敢真的将这座都城修建起来,那我父亲,我爷爷,我太爷爷,就敢亲领镇北军铁骑直扑其都城。 原本,王庭驻扎地,打不过,还能跑,还能绕,还能退; 荒漠很大,不想和你直接面对,自然有大把的地方可以腾挪,必然能将你拖到人困马乏而无所得。 但若是将都城修建起来了, 这瓶瓶罐罐的多了,想说丢就丢,就不那么容易了。 到时候, 就是我镇北军铁骑杀到这里,王庭还不得不硬着头皮在这里与我决战。 这是我镇北侯府想看到的局面,同时,也是王庭清楚自己绝对打不赢的局面。 对于一族,一国而言, 错过了,可能就是一个百年,甚至多个百年就这般荒废掉了,想补,也很难补回来了。」 说到这里, 李飞伸手拿起一块糕点,塞入嘴里,咬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道: 「就如我大燕,五年前,我大燕对外开拓之际,是何局面? 西边,蛮族早已式微,不復当年之勇; 南边,干人粉饰太平,实则边军废弛; 东边,三家分晋,君不君,臣不臣; 就是最远的楚国,也是大贵族掌握朝堂地方,和我大燕当初何其相似,且那会儿竟然还出现了诸皇子之乱。 多好的时机啊,陛下,父亲、南王,幸亏他们抓住了,错过这段时候,以后我大燕的路,将走得极为艰难。 守寡贫之地,而不修武德者,必亡; 守寡贫之地,而不知进取者,必衰。 这也是先生当年说过的话,当初在村子里的我,只觉得有些道理,自打做回世子后,身份不一样,看东西的眼光也不一样了后,才觉得,这是有大道理的。」 「殿下的那位老师,真乃大才也,不知可否请其出山,下官也想拜见求教。」 「老师不属意于我。」 「这……」 「再说了,老师那性子,也不愿意来的。」 这时, 前头的护卫长过来禀报: 「殿下,王庭派人来迎接。」 「好。」 李飞将手中剩下的糕点,全部送入口中,拍了拍手,嘴里快速地咀嚼手里则开始整理自己的蟒袍。 而后, 他走出了马车。 外头, 林立着一众甲冑明亮的蛮族骑士,他们威武,他们雄壮,他们士气高昂,鼻孔朝天,带着一种睥睨一切的气势。 李飞记得陈仙霸曾对自己说过,镇上面的帮派茬架,往往都会选自己帮派里最有块头的人持最好的刀,摆在最显眼的第一排以来压阵。 陈仙霸还说,他见过两个帮派压阵时,两个衙役,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走了过来,像是昨晚在红帐子快活过没睡好觉一样,但他们一出来,两边当即就怂了。 真正的自信,不用刻意地表现和摆出来; 正如眼前的这一幕, 蛮族王庭, 这是要将其最为「强大」的一面,展现给自己这位镇北王世子看呢。 李飞心里是这般想的,但身体,却开始颤抖,而后一个不稳,差点从马车上摔落下来,还好身边的长史帮忙搀扶。 长史心里先是惊愕了一下,毕竟,先前在马车里和自己侃侃而谈大势的世子殿下,怎么着都不是会被这般轻易给吓到的人。 不过,说到底,诸夏之国,玩阴谋玩心机,嗯,就算是在干楚看来最为「荒蛮」的燕人,其实也是比蛮族人高超太多。 这是示敌以弱呢。 「哈哈哈哈。」 一位穿着黑色甲冑,体格健壮的中年男子大笑着走到马车旁,其肩膀上,还站着一头鹰。 「见过世子,本王这厢有礼了。」 蛮族小王子行了个类似戏台上小生的礼,配合其这一身打扮和块头,显得不伦不类。 「哦,见过小王子。」 「来,下车!」 小王子伸手,要接李飞下车。 李飞笑了笑,伸手,搭在蛮族小王子的手上。 谁知蛮族小王子却以另一只手搭在李飞的腰上,将李飞整个人近乎是举起再落地。 「哎哟哟,可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李飞拍着胸脯道。 「哈哈,世子莫见怪,我是个粗人,哈哈哈。」 「不见怪,不见怪的。」 「世子,这边请。」 「请,请,请。」 长史作为随从,跟在后头。 蛮族小王子的年纪,真的不小了,之所以这么大年纪还被称唿为小王子,也是因为老蛮王活得太久了。 这位小王子的举止,透着一股子洒脱,甚至叫粗横,但长史在见到自家世子殿下的变脸后,也不敢确定对方是否也是在故意演戏。 接下来, 镇北王府世子在蛮族小王子的带领下入了王庭城。 一路上,道路两侧都站着蛮族勇士,各个甲冑鲜亮。 「世子殿下,觉得我蛮族勇士如何?」 第552页 李飞马上答道: 「威武雄壮,彩!」 「哈哈哈,比不得世子家的镇北军啊。」 「这要比什么,蛮族和我大燕早就承平了,大家就这般和睦相处下去不好么,哪里用得着再动刀动枪的?」 「对,是这样,是这样。」 进王城后,看见了很多面部落大旗,小王子伊古次为李飞介绍。 能进王城立旗的,都是荒漠上有头有脸的大部族,实力强横,人口众多,当然,还有更多小部族,只能在城外搭帐篷立旗。 一开始,李飞心里是有些紧张的。 但渐渐的,他不慌了; 因为要他现在去当一个合格的镇北王府世子,这比较难,但让他做回那个在村子里的腼腆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少年,他擅长啊,无非是本色出演。 所以, 接下来的一幕幕就极为和谐。 在小王子面前,镇北王府的世子有些唯唯诺诺,也有些战战兢兢,瞧见什么都有一种极为稀奇的感觉。 其实,正在关注着他的人很多,但他硬是没露出什么破绽来。 再优秀的伪装,也抵不住十多年来的生活不是。 金帐会盟大会规模宏大,聚集的各部头人也极多,也有一些头人特意过来向李飞这个镇北王府世子行礼。 镇北侯府镇守荒漠百年,在蛮族之威,自是不需多提。 李飞都一个个地回礼过去,丝毫没有不耐烦的迹象。 城内,也有屋舍; 但正中央区域,却是一座大帐篷,帐篷很高,占地面积也很大,像是一座用帐篷搭建起来的小宫殿。 小王子带着李飞走了过来,门口的守卫全都行礼退开。 最后,唯有一个看起来不是那么像蛮人的蛮人站在门口。 他的头髮,是红色的,他的眼眸,泛着琥珀的光泽,但他的面容,却又有着蛮族的黝黑和粗犷。 「来,世子,我与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王庭的右谷蠡王,萨勃多。 右谷蠡王,这位就是镇北王府的世子。」 「见过世子。」萨勃多行礼。 「见过右谷蠡王。」 「我要带世子见父王。」 右谷蠡王点点头,让开了身子。 随即, 李飞在小王子的带领下步入了王帐。 王帐内, 老蛮王穿着一身虎皮,正端坐在那里。 虎皮,很威武,但第一眼看过去,却能够让人本能地感觉,虎皮内的那位瘦削老者,才是真正的兽王。 「见过蛮王。」 李飞向老蛮王行礼,自是不用下跪的。 「李家的娃来了,呵呵,好,坐。」 两个侍女上前,赐了毯子。 李飞和小王子相对而坐。 坐定,李飞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道: 「蛮王,这是家母给您的亲笔信。」 「哦,好,我看看。」 侍女将信呈送上去。 老蛮王看完了信, 点点头, 道: 「稚都。」 「父王。」 「李家的夫人,想与我家结个儿女亲家。」 小王子有些意外地看向李飞。 「呵呵。」 老蛮王笑了笑, 道: 「我看成啊,王庭已经和姬家结了亲,再和李家结了亲,这日后啊,我族和大燕,必将和和睦睦,两国子民,共享太平。」 「还请蛮王成全。」李飞弯腰道。 这时, 小王子忽然开口道;「为何总是咱们荒漠上的女子嫁入大燕?你们燕人不是有句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么。 这样吧, 世子,你阿姊不是在家里么,让她嫁给我,你我,以后就是真兄弟了,岂不是更好?」 小王子的话说出来, 老蛮王就坐在那儿,没呵斥,没发声,就半眯着眼。 帐篷里, 氛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李飞并未勃然大怒, 而是认真思索了一下, 道: 「我娶您的女儿,您就是我的岳丈,您娶我的姐姐,您就成了我的姐夫,这岂不是乱了辈分了么?」 「哈哈哈,这话说的,我荒漠上,不讲究这个,就是亲爹的女人,儿子也能继承。」 李飞看向老蛮王, 老蛮王笑骂道: 「你这畜生,老子早就知道你惦记着你那几个小娘多时了。」 「嘿嘿。」 「这可不成吶,蛮族是蛮族,我毕竟是个燕人,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了,我以后可如何继续做这个世子啊? 蛮王,王子,你们应该是知道的,我镇北王府这几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大军被拆卸,朝廷一直在对我王府动手。 你们说,要是这个把柄落出去,那我王府岂不是更被动了?」 老蛮王笑着点点头,道:「是,你们燕人,就是规矩多。」 「那是您没瞧见过干人,在干人眼里,我燕人,其实也是蛮族。」 「哈哈哈哈。」老蛮王大笑起来,然后,开始咳嗽。 随即, 他摆摆手, 道: 「罢了罢了,就嫁孙女吧,稚都,将大妞配给他吧。」 「是,父王。」 短暂的会晤之后,李飞就离开了帐篷。 第553页 小王子则留了下来。 「父王,您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他啊?」 「谁啊?」 「镇北王府的世子。」 「他李家老一代还没死绝呢,那是你该看的事,为父才懒得打量这个。」 「这……」 「他是真孬,又有何用?他是假装的,又有何用?没坐到镇北王的那个位置上,他就是个妖怪,又能怎的? 李家的镇北军,现在是听他的么?」 「是,父王说的是。」 「咳……咳咳……你去忙吧,多留意留意东边的消息,与其现在去关心这个李家娃娃到底是个什么脾性,倒不如关心关心东边传闻的燕国皇帝驾崩的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父王。」 …… 当晚,李飞住在了靠近王帐不远的另一座很是精緻宽敞的帐篷内,然后,一群年轻的蛮族贵族在晚上的时候,拉着他喝酒。 这是真灌啊, 李飞的酒量不行,很快就被灌得不省人事。 然后, 一个蛮族女子被送到其帐内。 替他更衣,替他清洗身子,李飞只觉得,这个女孩子的手,好柔软,自己的身子,好烫。 …… 一觉醒来,已是中午。 李飞看着自己怀中的女子,年岁,比自己还大一些。 自己醒来时,她应该早就醒了。 「你是……」 「不是夫君来向我爷爷提亲的么?」 「哦,是,所以你是……」 「你的妻。」 「哦,好的。」 李飞就这样成亲了; 他是真没料到,蛮族的成亲仪式,竟然这般的简单直接和快捷! 自己回镇北王府当世子都没这个快, 毕竟,在自己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爹是李梁亭,早就有心理准备。 他成亲了, 他的第一次,给了她。 李飞还检查了一下床铺,结果没发现落红。 「你是我,第一个男人。」她说道。 「我知。」 嬷嬷曾与自己说过,有些女孩是不会有落红的。 媳妇儿比他高,媳妇儿比他壮; 当然,不是胖,肤色在蛮族里,算是白的,笑起来,也很大方,还挺好看。 她应该就是嬷嬷曾说过,会生孩子会旺夫的女人。 下午, 李飞被自己的新婚妻子带着去拜见了小王子。 昨日和自己平辈兄弟相称的小王子,今日,就比自己高了一辈。 李飞跪下来,给他敬酒。 然后, 李飞又去拜见了老蛮王,磕头行了礼。 这不叫丧权辱国,娶了人家的姑娘,这个礼,是应该的。 然后,又去了祭祀所,请祭祀赐福。 这一连串的下来, 李飞感觉自己不是娶了媳妇,是自己被人家娶进了门。 在王城的道上, 李飞被一群蛮族贵族少年拦住。 少年,往往是最冲动也是最热血的; 因为他们不似他们的父辈和祖辈,被镇北侯府教育过。 「死瘸子,死瘸子!」 「死瘸子你等着,迟早有一日,我要去取你的人头!」 「我会抢回我荒漠上的珍珠!」 「伊古娜是我准备要娶的女人,你配不上她!」 李飞被飞扬的马蹄,逼倒在地。 他媳妇儿倒是刚毅,竟然直接抽出了一把也不知道先前藏在哪里的刀,挡在了他的身前。 「他是我男人,不管你们是谁家的,再敢上前一步,我砍死他! 你们信不信, 我就是砍死你们, 你们的父亲,你们的爷爷,也不敢到我这里来讨说法!」 躺在地上的李飞,看着自己媳妇儿的背影。 忽然觉得,自家媳妇儿好美,比白天酒醒后看起来,更美了。 然后, 另一个骑着马的少年郎来了,他拿着弓箭,呵斥了那批年轻崽子贵族。 「这是我金帐家族自己的家事,不想被我一箭射死的,就给我滚!」 李飞记得,这个少年,是自己的小舅子。 自己去给丈人磕头时,他站在边上,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 少年贵族们退去了, 随即, 小舅子调转马头, 瞪着现在还躺在地上的李飞, 骂道: 「还不站起来,你到底算不算男人,竟然让我姐姐站在前面保护你!」 李飞在伊古娜的搀扶下,爬起来。 可惜了, 王城的道路很脏,母亲和姐姐为自己绣的蟒袍,被弄脏了。 不过,李飞还是拿出了一把匕首,丢向了小舅子。 小舅子伸手接住,有些狐疑地看向李飞。 「见面礼。」李飞解释道。 「呵。」 小舅子不屑地冷哼一声,而后调转马头离开。 「夫君,让你受惊了。」 「没事。」李飞不以为意。 小王子说想娶他姐姐时,他没生气; 现在被一群蛮崽子羞辱时,他也没生气; 因为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生气, 为什么, 要和一群将死之人生气? 第554页 晚上, 伊古娜要帮自己洗脚,李飞拒绝了。 她说她应该伺候他,他说他不习惯被人伺候。 然后, 两个人一起将脚放在木盆里,一起洗。 吹灭灯烛, 歇息。 却还没来得及再回味一下昨晚,忽然间,外头传来了剧烈的欢唿声。 李飞自床上坐起,伊古娜也起身穿衣。 「夫君,我去外面看看。」 李飞点点头。 整个蛮族王庭,城内城外,已经变成了欢乐的海洋。 他们在笑,他们在大笑; 各个部族的头人,贵族,紧紧相拥在一起,一同畅饮着珍贵的美酒,不停地对着星空发出以真正的狼嚎。 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表达。 李飞等到了伊古娜回来, 伊古娜坐在旁边,握着李飞的手, 道: 「是爷爷刚刚向子民们宣布,你们燕国的那位大皇帝,是真的驾崩了。」 燕皇驾崩了, 燕国子民在哭泣; 蛮族人则在欢笑; 李飞觉得, 这才是大燕的皇帝,真正该有的气象。 燕皇这一生,未曾对荒漠大举用兵。 但当大燕一次次地对外征伐取得大胜后,蛮族人,尤其是蛮族贵族,心里的压抑感就越是沉重好几分。 他们真的很担心,很担心燕人在其他方向开疆拓土吃饱了后,调头,来打他们。 可能,因为他们内心也是想着,等自己再次强大起来后,去向燕人復仇吧。 这时, 一个侍女过来。 伊古娜起身,去和她说了话,随后回来对坐在床边的李飞道: 「父亲说,明日举行金帐会盟大会。」 李飞愣了一下, 随即点点头, 道: 「哦,好。」 这时, 有人掀开了帐篷,走了进来。 是自己的小舅子,伊古邪。 他的腰间,挂着自己白天送给他的匕首。 伊古邪指着李飞, 道: 「燕人姐夫,你们大燕的皇帝,死了。」 「我来时,就已经知道了。」李飞回答道。 伊古邪笑了, 道: 「你会为娶了我姐姐而自豪的,因为以后,我会给予你荣光和照顾,我,会成为你李家的靠山。」 李飞点点头, 道: 「这话,应该我对你说才是。」 「好好待我姐姐,要是让我知道你欺负我姐姐,我会带领族内勇士,去你李家亲手教训你!」 「伊古邪,不准没规矩,你给我出去!」伊古娜呵斥道。 伊古邪倒是听自己姐姐的话,确切的说,他们确实姐弟情深; 所以,对于他而言,得知自己的姐姐被父亲和爷爷嫁给了一个燕人,他很生气。 伊古邪转身,但还没走出帐篷,就被李飞喊住, 李飞开口道: 「我会保护你姐姐……和你的。」 「就你个瘸子?」 「对。」 「我替我姐可怜,嫁给个瘸子就算了,还喜欢说大话。」 「哈哈哈哈……」 入王庭以来,一直以村民小子面目示人的李飞,在这一刻,忽然豪迈了起来。 他的一条瘸腿,搁在床上, 用手, 拍了拍, 又指了指头顶, 对自己这小舅子道: 「说大话?」 「对。」 「那成,你大可出去问问,问问你爹,哦不,现在是咱爹了,还有咱爷爷。 去问问那些蛮族大贵族,大头人,问问那些上了年纪的人; 问问, 这荒漠, 往前数一百年, 到底谁是爹!」 第五百二十四章 二王齐聚,马踏王庭! 金帐会盟大会,开始了。 在李飞看来,蛮族的会盟大会,呈现出一股子土渣子味儿。 城墙矮小的王庭之城,礼数粗鄙的蛮族贵族体制,你家兄弟我家连襟掺杂在一块儿的部族关系,各势力的相聚相融又互相看不对眼的隔阂,等等等…… 这或许是权力最为本质的味道, 可惜, 因为没有「礼仪」,所以透着一股子蛮荒气息。 这让李飞又想起老儒生所说的那句话: 夏皇尊礼,始有诸夏。 老儒生每每酒喝多了后,都会掐着花生米儿感慨现如今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崩乐坏王道不存。 李飞和陈仙霸当时都觉得,老儒生的酸气,就来源于此,怪不得自家嬷嬷看不上他。 但现在, 在见识到蛮族王庭的这场盛大会盟的筹备和开始之后,李飞仿佛真正触摸到了老儒生那句话的含意。 一个国度,一个民族,如果在礼法上没有完备起来,确实是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别扭。 倘若蛮族依旧强大,那倒是无所谓,这些粗糙的蛮荒感依旧能够给人以一种虽蛮却可怕的畏惧形象; 一如燕国对于干楚而言; 可问题是,身为一个燕人,身为镇北王府的世子,他的心里,并没有那种对蛮族的畏惧感,当实力上的遮羞布荡然无存,礼仪上的遮羞布又破破烂烂时, 第555页 你看到的, 如同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土鸡瓦狗在沐猴而冠。 什么样的粗鄙之词,都能用上去,用来表达对他们的不屑。 哪怕是站在一个山村少年的角度,你也能感觉到,这些贵族这般坐在一起,是不合适的,小王子和那些人称兄道弟一起摔跤,也是不合适的,众人一起围着篝火唱跳甚至蛮王还贡献出了自己的一些年轻的妃子来助兴且与在座的头人们拉拉扯扯,这,更是不对的。 戏文里所演的, 说书先生说的, 哪怕一个燕国黔首,他固然会幻想出皇帝一天能吃一百个肉饼子,也绝不会认为大贵人和皇帝会做出眼前这般不拘束的荒唐事儿。 再想到自己的父亲和靖南王爷现在应该已经率军出发,甚至可能已经就在王庭附近潜藏着了; 再看着眼前的一幕幕, 仿佛铺上了一层带着雾气的薄纱, 眼前的喧嚣吵闹, 就是一场梦,一场容易被刺破,被挑开,被拉扯出里头新鲜血肉的血淋淋颠覆。 老儒生曾点评过平西侯爷的着作, 他说,平西侯爷是当世之大才,善于统兵打仗,同时,于文道之上也有极高的造诣。 只可惜平西侯爷或许认为当此大争之世,诗词歌赋只是小道,所以吝啬于文章。 李飞觉得,若是此时平西侯爷坐在自己位置上,以平西侯爷的大才,应该能够创作出一首不俗的诗词,甚至,还能以丹青之手画出一幅可以流芳百世的名画。 「在想什么呢?」 伊古邪端着酒杯走了过来。 那晚「到底谁是爹」后,这个小舅子非但没生气,反而对这个姐夫,更看重了几分。 蛮族人信奉强者,不屑于怯懦者,你有勇气,你有胆量,在这里,就能得到尊重。 「没什么,只是觉得好热闹。」 「那是当然,今日之后,我王庭的荣光,将重现于荒漠。」 「恭喜恭喜。」 「刚刚听父王向爷爷禀报,说你镇北军有一镇,入了我荒漠。」 听到这话,李飞心里惊了一下,但在面上,还是强撑着镇定。 「李成辉,你知道吧?」 「你会不记得你兄弟的名字么?」李飞反问道。 李成辉是原镇北侯麾下七大总兵之一,善用弓,年轻时曾一人入荒漠,带回来一袋子蛮族射鵰者的耳朵。 「父王说,他是来照看照看你的,怕你在这儿被我们招待不周,不过,爷爷已经派左贤王率五万金帐铁骑去给他送酒肉了。」 这是去打招唿对峙了。 王庭在此举行金帐会盟,老邻居有些动作,是大家都能预料到的。 哪怕送来了世子求亲,但也得将大棒举起来。 在此时,在今日,王庭是不可能露怯的。 「哦。」 李飞点点头,他不懂打仗,毕竟老儒生再厉害,也不可能全能。 但他清楚一点,那就是只要自己父亲和南王所在的那支军队没被发现就可以了。 「会骑马么?」伊古邪问道。 「会一点。」 「也是有意思,李家的男儿,竟然只会一点点马术。」 「让你见笑了。」 「行了,你那日送我一把匕首,今日,我就送你一把蛮刀,我待会儿会参加夺射之围,得头彩者,有蛮刀相赠。」 「你?」 「怎么,你瞧不上我?」 「你年纪还太小。」 「我知道,但我身份不一样,他们,不敢和我认真地抢。」 「哦?」 这么直白的么? 「狼王的崽子要吃肉,其他狼敢抢么?这是宣示,宣示我金帐王庭的权威,就是要让我这个娃娃,去拿那个头彩,其他人,慑于身份而不敢夺。」 「原来如此。」 「你且等着。」 「好。」 金帐大会并非一天就能举办完的。 前两日,是设宴欢庆。 因为里头还有燕皇驾崩的消息在,所以,设宴的天数,增加了一天。 没办法,燕皇的驾崩,让蛮族们的热情,更为高涨。 而且, 已经有说法,是因为金帐王庭将要重新崛起,所以蛮神将东方邻居的那位强大皇帝给收走了。 这是很荒谬的一个说法,但信这个的蛮人很多。 因为会盟,本就是应有之意,在这个基础上,大傢伙不介意甚至是很乐意地去为这件事上多增添一些神圣天意的色彩。 退一万步说,就是讨个好彩头也是极好的。 第四日,是射猎大会,各部勇士们追逐打猎,再由小王子代替老蛮王对收穫最丰厚者进行赏赐。 射猎大会分为好几个环节,其中一个环节里,是伊古邪夺得头筹,他赢得很轻松,也很黑幕,但无人敢造次。 射猎大会之后,李飞分明感受到在座次上,王庭的人和各部贵族开始讲究起来,大家结束了前几日的放浪形骸,终于有了一些规矩和上下尊卑的意思。 一片散沙,已经有了将要重新凝聚的趋势。 第五日,金帐骑兵演武,相当于诸夏之国的阅兵,是夸耀武功的一种直观方式。 李飞带着自己的新婚妻子也在其中观看。 虽然左贤王抽调走了五万骑兵去提防李成辉, 第556页 但王庭依旧在这里凑够了八万骑兵,打前头的,是嫡系兵马,甲冑具备,气势如虹。 后续兵马在甲冑上差太多,但依旧给人以磅礴之感。 冲锋,结阵,唿应,摆圈,王庭向荒漠诸多部族,宣示着自己的力量,展露着自己肌肉。 这是一场很完美的演出, 其实, 金帐王庭的实力,并不足以平灭荒漠,甚至远远不足; 哪怕是镇北侯府最为强盛时,拥有三十万铁骑,依旧没有去平定荒漠,这里头,一半是因为荒漠难以治理,另外则是荒漠无垠,部族甚多,就算镇北军人均李富胜这种人屠,想要将荒漠清扫干净也不现实。 但狼王要做的,不是能够以一己之力击败所有狼,而是要保证自己有本事,将敢冒头炸刺的那一只给拍死。 王庭展露的,就是这种实力。 甚至,为了让这场演武更为好看,王庭还抽调回了几支在外游弋的兵马以充填左贤王带走的五万骑兵的缺额。 一整个白天的演武,对金帐骑兵的消耗,是巨大的,不逊于进行了一整天的大会战,甚至比真正的厮杀更累人消磨人的脾气。 不过,收到的效果,也是极好。 当晚, 是金帐王庭会盟的重头戏之夜, 而当老蛮王和小王子没出现时,所有各部贵族头人,全都站在座位上,等待着正主出现。 李飞也站在那里,没有坐下去。 这几日,看着这些蛮族贵族的变化,让李飞有一种自相印证的感觉。 最早,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些蛮族不懂礼数,但现在他明白了,这世上,真正的礼数,是拳头的大小。 他们可能没有服华之美,也没有文藻之光,但他们其实和诸夏之国本质上是一样的,遵从于强者。 这几日,是一场极为生动的课,让这位年轻的王府世子,真正品味到了权力和实力的味道。 老儒生以前在村子里讲的很多道理,那时听起来,有些过于虚无缥缈,但经过这几日的所看所闻所想,却有了真正的落实。 原来,是这样。 老蛮王出现了,在小王子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他坐在了首座, 今日的他, 眼眸子里不再有那种如同邻家慈祥老者的柔和,反而,尽显老狼王的风采。 小王子站在其身侧, 下方,王庭的实权者和诸多部族的贵族头人都整齐地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任凭老蛮王的目光自他们身上流淌过去。 终于, 老蛮王开口了: 「我,老了。」 下方众人,没人说话,都在静静地听着老蛮王继续说下去。 这就是礼法上的差距所在了, 搁在平西侯爷亲身经歷的朝堂上来看, 如果燕国皇帝说出这句话,那么下方的大燕群臣必然齐刷刷地跪下来,高唿: 「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万岁延年!」 不会有事先沟通,但必然可以做到整齐划一。 可惜,蛮族贵族不会。 「我这一生,是失败的,自我坐上蛮王的位置开始,我所面对的,是来自东方的屈辱,来自西方的轻慢。 西方诸国,哪怕是那些小国,也已经不再畏惧我蛮族勇士了,而那些遗留在西方国境内的蛮族部落,甚至早已背离了蛮神,信奉了西方的神祇。 他们,已经不再视自己为蛮人,不再以蛮为荣,而是以蛮为耻。 他们渴望来自西方国家公主的降临,渴望能够被认为西方人。 呵呵。 这东方, 咱们就不必再说了。」 说到这里, 老蛮王的目光扫向了站在下首位置的李飞。 「先代镇北侯在的时候,隔三岔五地出兵荒漠,这一代镇北侯,还好一些,大家表面上,相安无事了。」 说到这里, 老蛮王并未再继续顾忌站在这里的李飞, 因为这是蛮族的盛典,有些话,他必须得说,甚至,就算是李梁亭本人亲自站在这里,他也得说。 之前的一系列忍让,退后,承受屈辱; 包括最被王庭寄予厚望的左谷蠡王母族被灭,王庭选择了屈从,最后导致左谷蠡王辞官之后孤身一人战死镇北侯府讨个说法; 这一切的一切,王庭,都忍了,也都认了! 为的, 就是今天, 再集结起蛮族诸部! 「但当年,咱们就算再不济,人镇北侯府三十万铁骑也是一直盯着咱们的,现在呢,一半都开走了,去争夺他们的天下去了。 咱们, 是一年不如一年喽。 我也一直在想,我在想,到底是不是蛮神抛弃了我们? 我想了很久, 也问了很多人, 渐渐的, 我明白了。 不是蛮神抛弃了我们, 而是我们自己,是我们自己不肖,是我们自己堕落了,已经逐渐失去成为蛮神子孙的资格。 所以, 我坚信, 当我们重新捡起祖先的荣耀, 当我们重新聚集在金帐之下, 当我们蛮族,再度凝结统一在一起时, 蛮神, 他将再次将目光,落回这些忠诚于他的子民身上! 第557页 蛮神不朽, 蛮族永存!」 「蛮神不朽,蛮族永存!」 「蛮神不朽,蛮族永存!」 「我老了,我已经没有能力再带着你们去东征西讨了,但我为你们培养出了一个合适的领头人,一头,合适的狼王。 稚都。」 小王子上前。 「如若再不奋起,蛮族,将不復存在,如若再不奋起,你我,都愧对蛮神。 我希望, 你们能够在稚都的带领下,在蛮族新王的带领下, 用你们的马蹄, 用你们的弯刀, 用你们的弓箭, 再现当年祖先的气象!」 稚都举起弯刀,大喝: 「为了蛮族!」 所有贵族们跪伏下来, 齐声高唿: 「为了蛮族,为了蛮王!」 「点燃祭祀之火,宣誓缔盟,以火光,告慰蛮神,我等于祭祀之火前铭誓,自今日起,金帐,将与荒漠各部共进退,共同抵御外辱! 蛮族的勇士,将用他们的武勇,为部族,为女人,为孩子,夺得更多的口粮、布匹、茶叶! 为我们的蛮神之像,塑造更为伟岸的身躯!」 「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 所有蛮族双臂向前,喉咙里发出声响。 这是一种氛围,这是模仿狼的一种特徵,证明他们在此时,已经心甘情愿地臣服于狼王。 而这时, 稚都指向站在一边的李飞, 「哈哈,就让本王的女婿,去为本王,去为蛮族,点起这祭祀之火!」 在场所有蛮族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李飞身上。 让李家的世子,为蛮族的会盟仪式点火,这绝对是可以令蛮族上下骄傲自豪的一件事。 比起这件事,李家世子娶了稚都的女儿,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因为蛮族的文化风俗里,并没有将嫁女儿视为丧权辱国之事,当然,也不会觉得很光彩就是了。 「夫君。」 伊古娜有些担心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她已经是李飞的人了,自然会站在李飞身边去考虑事情。 燕人的说法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而蛮族,则更直接,嫁了人了,自然而然地就得为自己小家小部落的繁衍和发展承担责任。 李飞拍了拍伊古娜的手,他走上前,从稚都手里接过了火把。 「父亲,还是让我去吧,此等荣耀,怎能给一个燕人。」 伊古邪开口道。 「伊古邪,我的雏鹰,现在还不是你展翅翱翔的时候,不要着急。」 稚都拒绝了自己儿子的请求,不得已之下,伊古邪只能退下。 李飞举着火把,走上前方搭建起来的高台。 四周蛮族人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毫不遮掩的仇恨和愤怒,以及,隐藏在这种极端情绪之下的快意。 任何成年蛮族,尤其是贵族,他们对镇北侯府,都是带着天然畏惧的。 现在, 镇北侯的下一代,竟然要为他们行事,蛮族的自豪感,近乎蓬勃而出! 祭台下方,有各种牲口做成的祭品,甚至,还有活人奴隶的遗体。 李飞拾级而上, 慢慢走上高台, 那里, 有一座极大的火盆, 火盆上方,挂着一根紫色的角。 这是貔貅之角,是蛮族的神圣祭祀之物,当年一位燕国皇帝御驾亲征战死,其胯下貔貅的角,被蛮族人收取回来,当作了夸耀武功之物。 这一刻, 拿着火把站在这里的李飞,恍惚间,似乎听到了数百年来无数亡魂的嘶鸣。 他相信, 自今日之后,一个新的王庭将会崛起,荒漠蛮族的力量格局,将重新形成。 在受尽东西方欺辱百年后,蛮族不得不重新整合起来,汇聚成一个整体。 当然, 前提是, 得能过了今晚。 「砰!」 李飞将火把丢入火盆之中, 大火燃起, 烧烤着上方的貔貅之角,貔貅之角绽放出紫色的光芒。 下方的蛮族们沸腾了, 他们一起欢唿,一起吟唱,喧嚣的声浪一浪盖过一浪,震得祭台都有些摇摆起来。 是的, 李飞一开始以为是这样的, 但因为他现在站得最高,所以看得最远,他看见了,在王城的西边,有一片黑幕,遮盖住了星辉! 李飞笑了, 他跟着下方的蛮族们一起手舞足蹈起来。 前几日, 蛮族为燕国大皇帝的驾崩而欢唿雀跃, 殊不知, 大燕皇帝临死前, 最不能忘怀最割捨不下的,就是他蛮族! 冥冥之中, 自天幕上, 似乎有一道伟岸的身躯显现,不是蛮神,因为蛮神不会一身黑色的龙袍。 他的眼眸, 透着一股子无情的冰冷。 「无镜,梁亭; 替朕,替大燕, 再打断它,百年嵴樑!」 夜幕下, 大燕的两位王爷骑着貔貅开始冲锋,他们身后,是三万镇北军最为精悍的老卒! 铁蹄践踏之声,竟然在此时形成了一种极为统一的韵律。 第558页 前方, 就是灯火通彻的蛮族王城。 在此刻, 似乎真的心有所感, 两位王爷一同放下自己的面罩, 近乎同时发出一声低喝: 「臣,遵旨!」 第五百二十五章 锟铻白髮 今夜的王城,格外喧嚣; 荒漠各大部族的头领带着贵族们于此相聚,老蛮王正式宣布退位,让自己的儿子去继承蛮族復兴的伟业; 镇北王府的世子亲手帮蛮族点燃了祭坛之火, 将城内无数蛮族的欢腾提到最高峰的同时,也引来了磨刀霍霍的镇北军。 三万铁骑, 三万老卒, 他们没有经歷过南下干国的挥挥洒洒,也没有经歷十日转战千里打崩半个晋地的豪迈不羁,未曾于望江江畔望见野人尸身填塞江道,更没有见识过郢都大火时的夜如白昼。 但他们并未闲着,他们像自己的父辈,自己的祖辈,自己先辈们一样,一直游弋在荒漠的边缘,面对着漫天的风沙,警惕盯着那个虽然衰落却依旧有着极强底蕴的民族。 李豹、李富胜、李良申,三镇皆出; 而这一镇,作为拱卫侯府的近卫亲军,才是三十万镇北军的真正精华。 靖南王入京,是带了一万本部精锐的,但一个都没带走,全都留在了京城,更是将王令,丢给了郑凡。 种种原因先不谈,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没必要带上他们。 因为在北封郡那里,有更合适的一支兵马。 他们习惯了荒漠的气候、风沙,习惯了于沙漠上跑马杀伐,传承自上一辈的弓马骑射,平日里,自己更是未曾荒废过丝毫。 一定程度上来说,这支镇北军,比蛮人更像是蛮族。 老蛮王于祭典上,刚刚说过; 上一代镇北侯,那是真的没事儿时就喜欢领兵入荒漠强行开战打一打,那段时间,是真的屈辱; 到这一代镇北侯时,好些了。 在老蛮王看来,这是因为这一代镇北侯和燕国的大皇帝站在了一起,他们的目标,不再是防备来自荒漠上的威胁,而是想要去一统东方的诸夏。 但大燕的皇帝,从未将自己的目光,挪开过荒漠丝毫。 大燕的镇北侯爷,也从未忘记自家的祖训。 是的, 李梁亭继位侯府之主后,比他父亲在时,消停了很多。 但实则,镇北侯府对荒漠的渗透,更强了。 靠刀马宣誓实力的岁月已经过去,该证明的也早就证明了,所以,李梁亭做的,就是在荒漠上,编织一张网。 镇北军,是在他李梁亭手上,开始大肆吸纳异族入军听用。 当年的野人王苟莫离,也正是因为这个当口,才有机会在镇北侯府下当个辅兵,学习兵阵之法。 而与此同时,镇北侯府和荒漠的关系,自然而然地,开始变得更为紧密。 马踏门阀之前,有有识之士就曾上书,说镇北侯府此举,是在养寇自重,原本镇压蛮族的侯府却开始和蛮族和荒漠走得越来越近,其心可诛! 但也正是因为有这张网,这一层关系在; 所以, 这三万镇北军精锐,才能够悄无声息间,进入荒漠,迂迴自王庭的西面,发动进攻。 这里面,少不得侯府百年来对荒漠地理地形以及各方面情报的搜集,毕竟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但更有建立起来的深厚关系,在此时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有部族帮忙掩盖行踪, 有部族提前准备且支持了粮草, 有部族原本承担着帮王庭警戒的任务,却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 燕皇驾崩前,小六子之所以能够早早地探测到自己父皇要对荒漠用兵的意思,就是从商路上来的。 这个时期,商人,尤其是跨国商人,往往都带着官面上间谍的意思。 他们负责勾连地方上的权贵,和蛮族贵族打好关系,而这些关系,一直存着,等待着变现的一天。 百年来, 来自东西方的压力,让松散的蛮族,开始有意识地整合起来。 蛮族比野人庞大得多,作为曾经凌驾于东西方之上的强横族群,他们的有志之士,也更多。 他们看见了蛮族的出路,必须是团结; 但奈何, 任何一个族群,任何一个国家,总会有硕鼠,总会有目光短浅之辈。 万世基业太远,只愿意今朝有酒今朝醉。 再者, 蛮族的王城,其实一直并未修好。 蛮族本身,也并非一个个都如同沙拓阙石当年一般,大声喊出:我本荒漠一野蛮。 且王庭为了夸耀武力兵马,五万精锐,去东边和李成辉兑子; 同时,进一步抽调了外围防御力量,强撑着王庭的实力,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王庭对外围的感知和警戒。 另外,还有一点,是两位王爷未曾想到的。 那就是今日一整个白天,忠诚于王庭的勇士们,学着燕人,排着整齐的队列进行了耗长的演武,一天的折腾,提前很久的排练,他们早就无比疲惫。 很多人结束后就直接唿唿大睡,没睡的,也早早地趁着今日上头分赏下来的酒,醉得一塌煳涂。 所以, 第559页 没错, 这确实是蛮族即将走向强大的时刻, 但同时, 也是蛮族最为虚弱的时刻。 搁在平时,这三万铁骑,再怎么精锐,也不是人人三头六臂的妖孽,更不是人均几品的高手,双方排开兵马架势对弈时也不可能出现遣一队精锐直取对方中军上将首级之事。 祖竹明曾在三边之事上对干皇上过诏书,他说,他推崇于楚国大将军年尧的应阵之法; 他还说,燕国的那位南王田无镜自打用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唯独在镇南关下,打得最为煎熬,若非楚国内有细作又有平西侯一路迂迴而入,镇南关下,足以消磨掉燕人泰半气血。 但在今晚, 在这片无垠的荒漠上, 这三万镇北军铁骑,就是一把锋锐的钢刀,伴随着第一批骑士沖入外围蛮族的营帐,标志着钢刀,已经入肉! 「杀!」 「杀蛮子!」 「杀蛮子!」 这会儿,不用做切割,也不用做战术细緻规划,所需要做的,就是杀,砍翻你马头前方在奔跑的蛮人,清理出一条向王城内部进发的道路。 外围的蛮族勇士,他们有的还在睡梦中,有的还醉醺醺的,面对这忽然杀出的镇北军铁骑,压根就没有阻拦的能力,于夜幕之下,直接被冲垮碾压。 第一批冲锋的镇北军骑士,近乎没遇到什么阻碍的,直接杀入了王城。 王城的城墙,真的只是一个笑话,有些地方年久失修,有些地方,更是纵马一跃就能跳过去,还有地方是大面积的空缺,平日里就立一些军帐在那里意思一下,连城门都没有。 当年,楚国的郢都是因为太大也太繁华了,所以易攻难守。 而今日的蛮族王庭,是太破了,太残缺了,压根就没法守。 杀进王城的镇北军士卒更是毫不留情地挥舞马刀, 男人, 女人, 小孩, 在他们眼里, 凡是能动能哭能叫的, 全都是杀戮的对象! 这里,没有仁慈,仁慈,在燕人和蛮人数百年的血海深仇里,早就没有了生存的空间。 这里, 也没有仁义。 千秋功德,青史伟业,都惜字如金,于一个帝王于一个国家而言,也容不得仁义二字去做浪费,委实过于奢靡。 孙瑛在陪同郑侯爷赶路赴京的路上,就根据自己父亲当初的指点向郑侯爷提出了燕皇打算出兵蛮族的猜想。 郑侯爷对此,没有感到过丝毫突兀,也没觉得,含情脉脉又是联姻又是盟约的前提下,突然发兵突袭算是什么不仁义不仗义之举。 因为郑侯爷可是记得,在自己熟悉的另一个时空歷史里,唐太宗灭突厥时,可是一边热情地和颉利可汗议和同意其归附一边命李靖趁机铁骑突袭灭了突厥。 皇帝这种生物,哪里会在意这点,千秋万代之后,无非是成王败寇,谁会死抓这一点黑料?甚至,又有几人记得这点不那么光彩的边角? 老蛮王的小女儿,嫁给了姬家大皇子; 小王子的女儿,也嫁给了李家的世子; 但这也进一步地说明,靠女人,靠联姻,是不可能获得所谓的和平和认同的。 这一点, 蛮族人清楚,燕人,更清楚。 蛮人害怕燕人强大,乃至真的一统东方,因为强大起来的燕人,必然会来復仇; 燕人也不会允许蛮人团结起来,曾经团结起来的蛮族给了大燕多大的压力,燕人可一直还记着呢。 什么叫血海深仇? 但凡我有机会,但凡我有余力,就必然会向你出刀! 喊杀声, 自王城四面传来。 李飞站在祭台之上, 他像是一个旁观者,看着下方先前兴高采烈的蛮族贵族们欢腾鼓舞,又看着他们现如今,惊慌失措。 临行前,母亲和姐姐,对其安危,极为担心,他自己,其实也有些惴惴。 但这会儿,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个人的安危,无所谓了; 能见到这一幕,死了也值了。 甚至, 自己的新婚妻子,自己送了匕首的小舅子,那个在先前还想着帮自己遮掩两分颜面代替自己去点火的伊古邪, 他也不是很在意了。 他就想坐在这里,等死。 不是累了,而是那种精神达到巅峰的宣洩,脑子里,已经对其他事物开始变得麻木起来。 再一次, 惋惜于自己没有平西侯爷那般的才华, 不会作诗,也不会作画, 白瞎了这大好的场面。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在这个时候,下方的蛮族贵族们,似乎也忽略了祭台之上的那位世子殿下。 不是所有人都忘了,有人记起来了,却没去搭理。 因为那位世子,就在这里,如果燕军真的在乎这位世子的死活,根本就不会将其提前丢在这儿,这是拿来当消耗品的。 所以,拿这位世子去威胁燕军,本就是个笑话,人家的爹,根本就不在意他的死活,你还去威胁个屁? 燕军的驰骋速度,很快,喊杀声,一下子距离这里很近了。 贵族们现在能动用的,也就是自己身边的这些护卫,哪怕是蛮族小王子,也是这般。 第560页 外头的大军,这会儿根本调不动,甚至,你都不清楚他们都已经溃散到哪里去了。 李飞记得,老儒生教他们的书里,有不少以前的战事,陈仙霸最想不通的,就是为何大军遭遇突袭时,主将竟然自个儿灰熘熘地弃军逃跑? 这也太不中用了,简直就是白送啊。 老儒生不通兵事,难以解释。 但今日, 李飞却明白了, 不是主将想逃跑,而是这会儿,明知道身边自己的兵马更多,但你根本就无法调动,再多的兵马,又有什么意义? 下方的贵族们,准备突围了。 李飞也站起身, 一脚, 先踹翻了面前的大铁盆,让火焰潇洒而下。 而后, 他拿起木棍,将被烧得一半发黑的貔貅独角给扯了下来。 只可惜, 李家世子,不懂武功,还是个瘸腿,有心想要抢救一下这象徵着燕人图腾的独角,却使得自己,在祭台上,脚落了个空。 这一瞬间, 李飞觉得自己无比的丢脸。 这大好的局面下, 甚至, 没人在意他的局面下, 自己本可以坐在那儿,继续窝下去,可偏偏,要摔死了! 自己这个世子,真的是有些丢先人吶。 独角没抓到,人,掉了下去。 好在李飞到底还没修炼成求仁得仁的心境,双手一阵乱抓,抓啥啥断,但也终归是减缓了不少下坠的势头,最终砸下去时,还砸在了两只用来当祭品的羊身上。 但即使如此,也依旧被摔得身子一个打紧,差点闷晕过去。 「夫君,夫君……」 伊古娜马上过来,将李飞搀扶。 李飞的意识,这才重新清醒过来,先前于祭台上的超然物外情绪,顷刻间荡然无存,当即攥住伊古娜的手, 道: 「我们躲起来,我们先躲起来,你不会有事的,伊古娜,你不会有事的。」 镇北王王妃和郡主所猜想的冷静抉择和託孤的局面,并未出现,因为此时老蛮王和小王子已经在起乱的第一时间就被簇拥着离开了这里。 在这个当口,家眷子女什么的,都不用去在意了。 伊古娜这会儿心里也极为慌乱,她能从外围族人们的叫喊声中,听出来是镇北军杀来了,但她本能地,还是攥住了自己丈夫的手臂,将其拉起来后,带着他选择了一处帐篷躲了进去。 外面,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喊杀声,也到处都是惨叫声。 李飞被伊古娜抱在怀中, 是的, 姿势没有错。 「夫君,是你的人,杀来了么?」 「是父亲的人杀来了,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母亲也说过,她会认同你这个儿媳妇,我姐姐也说过。」 「所以,夫君你心里,早就知道会有现在这一幕的,是么?」 「是。」 「爷爷说得没错,燕人,比荒漠上最狡诈的狼群更为残忍。」 就在这时,帐篷口传来了厮杀动静,而后,一个少年被踹翻了进来。 「保护少主!」 「保护少主!」 外围,又传来了蛮族勇士的喊杀声。 摔进来的少年抬起头,马上看见了自己的姐姐,当即面色一喜,随即,看见了自己姐姐怀中的那个男人,脸上马上显露出了愤怒之色。 「燕狗,我要杀了你!」 少年胸口有箭伤,但在此时依旧攥起刀,向李飞砍来。 李飞想躲避,但在这一刻,却被伊古娜抱得紧紧的。 「夫君,不要躲,我陪你一起死。」 「……」李飞。 李飞不想死,确切地说,他在祭台上时,是真的有种内心飞升的感觉,但摔下来后,他想活下来,他想带着身边的这个女人活下来,以及,面前这个小舅子。 这是两国,不,是两个族群的交战厮杀,伦理道德,杀戮和拯救,往往就是这般扭曲和复杂,甚至是,不可理喻。 「砰!」 忽然间, 一名镇北军骑士的战马被打瘸了腿,战马连同人一起砸向了这面帐篷。 帐篷被掀翻, 一时间木屑横飞,李飞闭上了眼,待得其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的小舅子也侧翻摔倒在地,吐着血。 也就在这时,一头红髮的右谷蠡王萨勃多出现,左手一把提起了伊古邪。 「少主,王让我来救你离开这里。」 随即, 萨勃多的目光落在了和伊古娜抱在一起蜷缩于角落的李飞身上。 「小杂种,敢欺我蛮族!」 右手一翻,一根骨棒落于掌心,对着李飞直接砸了过去! 萨勃多是右谷蠡王,其实力,自然无需多言,这一棒下去,不仅仅是李飞,连带着其身边的伊古娜,也将化作一摊肉泥! 被萨勃多提在手中的伊古邪当即发出大喊: 「不要!」 他是不想自己的姐姐也惨死。 但萨勃多没有收手,伊古邪是金帐王庭王族男丁,自然重要,伊古娜,只是个送出去的女子罢了。 「砰!」 「轰!」 忽然间, 萨勃多手中骨棒被弹开, 其整个人也连续向后退了数步。 第561页 李飞本以为自己死定了,睁开眼时,却看见一名身着鎏金甲冑手持长刀一头白髮的威武男子站在自己身前。 田无镜提着锟铻, 看着面前身上有着西方人混血的右谷蠡王, 道: 「谁,才更像是个杂种?」 第五百二十六章 不封刀! 当靖南王出现在这里时, 李飞清楚, 自己在这蛮族王城的戏份,结束了。 他伸手,抓了抓自己妻子的手,他没怪伊古娜,没什么好怪的,也没资格去怪。 他有些庆幸,不,是无比庆幸,自己,能活下来了。 在今日之前,他其实从未见过靖南王。 但正如大燕的百姓们所想的那样,提起靖南王,大家都讳莫如深,但如果知道下一场大战是由靖南王挂帅出征,那基本就十拿九稳了。 除了军中之人,很难有人会爱戴他; 但他在哪里, 哪里的人,就能心安。 这就是,大燕的军神。 见着了田无镜, 且被对方嘲讽是个杂种, 萨勃多没生气, 至少,没直接上去和对方拼命。 如此局面之下,王城陷落,近乎是板上钉钉的事,镇北军铁骑的忽然杀入,局面的崩塌,已经不是几个高手就能挽狂澜于既倒的了。 他的左手提着伊古邪,身形迅速地后退。 他认输了, 他不认为自己能够在大燕南王的阻拦下,还能杀得了那个世子。 但可惜, 他想退,田无镜却没打算让他退。 换句话来说, 田无镜今日来,就是为了杀人的。 只有死去的蛮子,才是最好的蛮子。 萨勃多撤离时,田无镜也动了。 而后, 在下一个瞬间, 田无镜出现在了萨勃多的身侧。 很近,很近, 这速度,快得让萨勃多难以置信。 不过,到底是强者,到底是高手,所以在此时,他马上明悟过来,不是田无镜的速度快到超出了武者的常理,事实上,田无镜并未以脚蹬地,凭藉体魄之力将自己如同投石机的石块一样抛射而出; 而是, 在其说出那句: 「谁,才更像是个杂种?」时, 他就已经用方术,进行了转移。 是的, 你以为大名鼎鼎的大燕南王在对你开嘲讽, 不, 他没这个闲工夫, 他其实是在迂迴。 方术做幻境,留下虚影,本人早就预判到这位蛮族的右谷蠡王,和曾经的左谷蠡王沙拓阙石不同,他会选择最为明智地退去,带着王庭的血脉。 大概就是, 我预判了你的预判,且在你预判之前就做出了选择。 当年剑圣就曾对郑凡很是不满地抱怨过, 他田无镜竟然用兵法上的招式来做江湖对决,简直就是欺负咱江湖人脑子没他会用,完全不讲武德! 那时候的老田,实力还没这般强,以自身体魄气血去耗那剑圣剑气,同时布局,最后,以方术成阵,击败了剑圣。 单挑赢得剑圣,曾是大燕南侯武力巅峰的最好证明。 后来,剑圣也在逐渐琢磨,打架就打架,不用太华丽,得懂得算计。 也因此, 剑圣每每在家里餵鸡餵鸭,看似在餵养着家禽,实则是在心里计算着多少粒米才够这帮小畜生吃得刚刚饱却不浪费。 可惜了, 这位右谷蠡王没有剑圣的好机会,因为剑圣当初可以逃脱,回去修炼了再来; 田无镜当年,也没有真的刻意地去追杀剑圣; 但今日, 他是要杀掉眼前之人的,不杀人,为何要来这里? 锟铻刀出,不带花哨。 大惊之下的萨勃多,手腕翻起,骨棒砸向身侧的南王。 南王没躲, 「砰!」 骨棒砸在了南王的胸前甲冑上,但并未能将其砸飞。 一来,始发仓促,招起临时,这一棒,力道就不可能太强,和巅峰出力,那更是没得比。 所以, 田无镜选择生受这一棒, 而后, 锟铻刀卡在对方脖颈上, 身形下压! 「嗡!」 「轰!」 萨勃多不得不撒开手,让伊古邪摔落在了地上,自己,则被南王以锟铻刀挟持住脖颈强行压在了地上向前推了二十米。 此时情况,已极为危急。 萨勃多左手卡着脖前的刀,右手再度抡起骨棒,砸向田无镜的身体。 田无镜依旧没有搭理, 而是右手握刀,左手握拳举起。 「砰!」 「砰!」 「砰!」 萨勃多三记骨棒,又砸在了田无镜的身上,坚硬无比的鎏金甲冑,胸口位置,已然碎裂了一片,内部,更是有鲜血渗透而出。 不是伤口破裂,而是体内的气血在重击之下,被强行打出。 「砰!」 「砰!」 「砰!」 靖南王生吃了对方三记骨棒的同时,他的三拳,是全都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锟铻刀的刀背上。 这是真正的,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第562页 第一拳下去, 卡着刀锋的萨勃多的左手手掌,被直接切断; 第二拳下去, 锟铻刀的刀锋,破开了这位蛮族王庭右谷蠡王的脖颈,但与此同时,萨勃多也迅速封闭那个位置的气血,以肌肉和骨骼强行卡住刀锋。 这就是武者,三品武者的体魄之威! 但, 没有太大的意义, 因为第三拳,已经下来了。 「砰!」 第三拳下砸下刀背, 锟铻刀完全切下了萨勃多的头颅。 任你再强, 脑袋掉了, 人,也就没了。 蛮族王庭右谷蠡王,萨勃多,战死! 这是一场短暂的交锋,近乎颠覆了人们对于真正强者交锋的所有幻想,也颠覆了人们对高品武夫的既定印象。 这一点,郑侯爷,早早地就清楚,也明白,因为他懂得,老田本就不是一个浪漫的人。 以前或许会有,但自从自灭满门后,要么不做事,做,就直接做绝,做出结果。 打仗如是, 杀人亦如是。 两位巅峰三品武夫的仓促对决,以一种屠夫用杀猪刀切肋排的方式结束。 田无镜站了起来, 其胸前的甲冑,已经破损得厉害,毕竟,三品武夫的攻击,哪怕无法尽全力,也绝不是那么好受的,防御,和被动完全吃下,也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但, 无所谓了。 他没功夫在这里和人家比武,今晚,也不是比武的时候,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他还有很多人要杀。 他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躺在地上的伊古邪。 伊古邪本就受了箭伤,又受了战马的冲撞,再被一丢,只能匍匐在地,站都站不起来了。 但你可以往大燕靖南王身上贴下所有标籤,却唯独贴不上「仁义」二字。 「王爷,王爷,我求求你饶下他一命,他是我妻子的弟弟,我会带着他回王府,母亲和姐姐都同意过的,真的。」 李飞跪伏下来求情。 或许,五年后,十年后的李飞,在坐久了镇北王的位置后,绝不会再做出今日的这一举动。 但,谁叫他现在,还年轻呢。 这时, 另一侧冲过来一群镇北军骑士,这里,也算相对安全了。 田无镜没有回答李飞的请求,更没去评价其是否在妇人之仁,这一次,他单脚蹬地,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奔赴战场上的另一处角落。 苍穹深邃, 但却有天机; 至少,在这座王城里,蛮族的强者在此时,不可能再做什么隐藏,而强者,本就能互相感应气机,略通方术的靖南王, 对气机的掌控,更为敏锐。 若是将这座王城比作一盘棋,那么这盘棋上,哪几颗棋子更为耀眼,田无镜心里一清二楚。 那些耀眼棋子,大概率不会是自己要杀的那两个,但自己要杀的那两个,大概率就被他们保护在身边。 今夜会很漫长, 在杀戮结束之前,不会有天明。 …… 「唿……」 「世子殿下!」 「保护殿下!」 李飞将伊古邪抱在怀里,身后,跪着伊古娜。 被自己人保护起来后,李飞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笑道: 「没事了,没事了。」 「我父亲,我爷爷呢?」伊古娜有些茫然地问道。 李飞也很简单地回答: 「会死。」 …… 「杀!」 「杀!」 「保护王!」 身边负责保护的蛮族勇士本来虽称不上多,但数目还算可观,但几次分兵去阻挡从其他方向杀出的燕军后,护卫人数,就只剩下了二三十人。 明明外围,应该还有八万以上的蛮族勇士,但这会儿,王城内,却哪儿哪儿都是该死的燕人! 就在这一当口, 一队燕军骑士忽然杀出,蛮族护卫拼命去阻拦,被燕军的弩箭射杀了一批后,余下的,也被击溃。 这些燕军士卒擅长结阵厮杀,往往就算是高手,也很难在他们面前讨得了好,除非是,太高的高手。 在老蛮王身边,有一个老妪,老妪身材婀娜,但面容却极为苍老。 有传闻说,老蛮王之所以能活这么久,就是因为有这个老女人祭祀一直在为其续命。 此时, 她就保护在老蛮王身边, 咬破舌尖,鲜血吐在掌心,而后弯腰,将掌心贴向了地面。 口中, 开始吟诵出晦涩的咒语,身体,抑制不住的颤抖。 在其身边,一众刚刚倒下的尸体忽然坐起,嘶吼着用兵刃砍向燕兵,燕兵猝不及防之下,被砍翻好多个。 「王,快走,快走!」 老妪继续催动着咒语,她要一个人,拦住一个方向的追兵。 …… 在另一个方向,蛮族王庭右贤王率领亲随骑兵,穿过了混乱的城外乱军,沖入了城内,来迎护蛮王。 左贤王早早地率兵去对峙东边的李成辉了,这也就使得,右贤王的压力,变得极大。 但奈何,他这段时日一直负责操演,白天的演武结果,自然是极好的,却也为今晚的大溃败,埋下了伏笔。 第563页 最重要的是, 谁都没料到,燕人竟然会在今晚发动了突袭,而且,事先竟然悄无声息! 八百成建制的蛮族骑兵沖入,使得早早分兵的燕军一时间很难抵挡。 王城内外,现在就是互相胶着的一个局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蛮人虽然在上演着大溃败,但不可否认的是,燕军的兵力,不足以在此时于各个方面都形成优势。 除非, 等到蛮人的溃败持续下去,但这也就意味着,那些本该留下杀死的人,没能被杀死。 「冲进去,接应我王!」 右贤王大吼着命令身边的勇士无畏向前。 然而, 就在这时, 一道身形忽然自身侧的帐篷里撞出。 「砰!」「砰!」 右贤王身侧的两个护卫勇士,身体直接被从马背上撞飞了出去。 田无镜直面右贤王。 右贤王下意识地一刀刺向前,存着阻拦的意思。 但田无镜却一只手攥住了刀身,整个人贴了上去,而后,肩膀径直撞击在了右贤王的胸口。 「砰!」 右贤王被撞翻下马。 其身边的另外两个护卫高手一人持斧一人持狼牙棒冲来,要来救护自家的贤王。 田无镜却浑然不顾,身体向下,后背向上,锟铻刀,直接刺入右贤王的胸膛,随即一搅,搅碎了其脾脏。 而斧头和狼牙棒,直接狠狠地敲打在自己的后背。 田无镜身体一颤,嘴角当即溢出了鲜血。 高阶武夫于战阵之中,可谓强悍,当年沙拓阙石一人于千骑镇北军中反覆沖阵,但这前提是,他在保护自己,而非为了刻意地寻求杀伤。 完全放开防御,只为达到目的的话,武夫的体魄,其实也不是那般的刚强。 「嗡!」 一根弩箭,射入一名护卫的面门。 随即,另有几名燕军士卒沖了上来,一人抱住那名持狼牙棒护卫的脖子,另一人将刀口,狠狠地刺入。 「王爷!」 「王爷您没事吧?」 田无镜没作理会,一刀切下蛮族右贤王的首级,抛给了身前的一个校尉。 那名校尉心领神会,马上高举右贤王的首级用蛮语大喊: 「右贤王已死,右贤王首级在此!」 一时间,被右贤王逆流带进王城企图接应蛮王的成建制队伍,松散了下去。 而此时,队伍的松散,则意味着崩盘,成建制的队伍会不断地吸引溃散的蛮族兵加入,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而一旦失去了建制,再多的人,终究会对面前的局面产生茫然和无力感,大溃散,必不可免。 田无镜站在原地, 左手, 盖住了自己的左眼, 嘴唇轻动, 念动的,也是咒语。 下一刻, 于不远处, 正在操控活尸企图阻挡燕兵追杀的老妪祭祀,忽然感到一股危机。 其身前那具刚刚被召唤起来的活尸,眼眸子里却不是青色的光泽,反而其左眼,闪现出一抹赤红。 就在她面前, 就当着她的面, 挥刀, 刺入了她的脖颈。 她不是武夫,死亡,其实就这般的简单。 老妪祭祀倒下了, 那些其操控着的尸体,也全都瘫软了下去。 镇北军老卒早就清楚,蛮族的祭祀有这种操控死尸的能力,只不过,像这般快且挥刀也快的活尸傀儡,他们先前也未曾见过。 但,真不至于被吓到。 眼下活尸倒下,他们则马上继续向蛮王逃跑的方向追去。 而在不远处的右贤王尸体所在处, 靖南王挪开了自己覆盖在左眼上的手掌, 其左眼瞳孔位置,鲜血不停地滴淌下来。 这个夜晚, 并非只有靖南王这一个强者在厮杀, 无论是蛮族还是燕军之中,强者,都绝不会少。 但, 不可否认的是, 大燕南王在今日所展现出的恐怖实力,足以成为今夜所有蛮族心里的真正梦魇。 他强大, 他近乎无所不能, 没有人能拦截得住他,而燕军士卒则发了疯似的跟随着他,为其护驾,遇到高手时,更有士卒不惜将自己当作阻碍对方为自家王爷创造机会的垫脚石。 古往今来,不少兵法大家曾言,个人武勇,于千军万马之中会显得极为苍白; 但, 要是个人武勇的,是一军主帅呢? 那局面,就真的不一样了。 靖南王的白髮,早就被敌人的鲜血染成了乌色,其身上的甲冑,也早就破损不堪。 但其自身的武勇,却仿佛连绵不绝。 王城的大火, 让他不禁想到了田家的那一场血夜, 或许, 只有现在, 或许, 只有此时, 这种无尽忘我地拼杀,才能让他将五年前就积攒于心的抑郁,完全地宣洩出来。 这些年的苦熬, 这些年的苦等, 终于在今夜, 可以落下真正的帷幕。 甚至可以说, 等的, 就是今天! 大丈夫, 一人苦, 第564页 换得蛮族,全族哭! 其实, 这场突袭的大捷,早就确定; 但能否一举葬送掉蛮族的精华,还未可知! 老蛮王最终还是在一众护卫和高手以及祭祀的捨身保护下,冲出了王城。 这座他住了一辈子的王城,今日,差点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但没跑多远,前方,就出现了一支骑兵。 镇北王李梁亭亲持马槊,立于马背。 在其身后,一众镇北军骑士早早地准备就绪。 「老东西,你跑不掉的。」 「呵呵……呵呵……」 老蛮王干笑了两声,有些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前方, 李梁亭策动胯下貔貅开始了冲锋,其身后的骑士跟随着自家王爷,一举冲破了这群杀出城来就早就筋疲力尽的护卫阵形。 李梁亭的貔貅,更是一蹄子踩在老蛮王的身体上,将这枯瘦干小的身子,直接碾碎。 唯独,留下一颗完整的头颅。 李梁亭弯腰伸手,捡起碎尸,首级保存完好,下面,早就破破烂烂拖拽着肉皮。 一世蛰伏, 一世经营, 到头来, 没能换来蛮族百年后的復兴,于这充满希望的夜晚,身死人灭。 荒漠很大, 燕国,也很大, 但却容不下,两个帝国的同时崛起。 终有一位,会被踩在脚底。 燕人不想是自己,燕皇也不允许是自己, 所以, 只能是蛮族! 李梁亭提起面甲, 看向四周, 喊道: 「传本王军令,今日王庭上下! 我镇北军, 不封刀,不留俘!」 第五百二十七章 王爷卸甲 于皇帝而言,势在人为; 于将军而言,事在人为; 先起势再起事,则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庙堂如此,军阵如此。 燕皇驾崩前,一次次营造出来的势,甚至,连自己驾崩的日子,也融添了进去,其目的,就是为了让那个老邻居蛮王,彻底放松警惕,为这一场突袭,添砖加瓦。 在这个前提下,大燕最能打的两个王爷,一起出动,配合大燕在荒漠上最能打的一支铁骑,最终,功成。 二者,缺一不可。 确切地说,当世大燕之局面,这三人,也是缺一不可。 甚至, 这一场奔袭蛮族王庭,是铁三角同心合力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他们能为大燕,为燕人,甚至,可以上升到为诸夏,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王庭覆灭, 老蛮王最后以那般简单却无奈的方式被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真的不亏。 要是在这种情形下, 老蛮王还能力挽狂澜于既倒,还能再反应过来让燕军陷入鏖战,还能有其他的方式去缓和去阻滞,还能退一步海阔天空…… 那就是真的,没道理了。 …… 昨日还熙熙攘攘无比热闹的蛮族王庭,今日,却成了炼狱一般的存在。 尸体,鲜血,杀戮,成了自昨夜起至今的唯一主题。 外围早早被击溃的蛮族兵马,有的干脆四散,有的,则远远地聚集,但,无人敢主动地沖向他们的王庭,去收復自己族群的神圣之地。 有一种东西,在他们的心底,已经破碎了。 或许,此时还能聚集着,还远远地观望着,就已经耗尽了他们此时的所有胆气。 与之相对的,则是王庭城内,镇北军士卒遵照着他们王爷的军令,不留俘,不封刀,王城之内,任何活着的蛮人,都必须死。 甲士们行走在废墟和帐篷之间,搜寻每一个苟活在角落里的蛮人,甚至,对于那些横七竖八的尸体,也会下意识地添上一刀,避免诈死。 这是很残酷的画面, 坐在城墙边堆砌起来的小楼台上, 放眼看下去, 你能清晰地感知到,蛮族的真正血肉,正在被一刀一刀地切割,丢弃。 这是在一个族群心脏位置动刀,不歇斯底里,显得很是冷静,但这种冷静,亦是一种大恐怖。 蛮族,是一个凭一己之力,相抗过东西方两大文明的种族,世人都知晓,蛮族的衰弱,只是王庭的衰弱。 王庭可以调动十几万骑兵,但如果王庭可以重塑自己的权威,让那些大部族归集于自己麾下,轻轻松松地就能拉出来数十万牧民骑士,或许,也就颠峰时期的镇北侯府三十万铁骑才能与之一战。 但问题是,荒漠无垠,其所孕育出的蛮族,也是近乎无穷无尽。 但那是昨日可能会出现的场景, 今日开始, 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伊古邪已经昏迷了过去,伊古娜则有些茫然地坐在李飞身侧,闭着眼,她哭了很久。 李飞则用眼睛,静静地看着,在心里,默默地感慨着。 老儒生曾说过,书看得再多,也不如自己出门走一遭亲自去看看。 李飞觉得,眼前这一幕,是老儒生这辈子都无法看见的。 自个儿呢,是看见了,却为了看这一出,差一点人都没了。 在李飞周围,有一众镇北军甲士护卫,他是世子,该送的时候得送,该保护的时候,必然也得保护。 第565页 李飞扭过头,看向身后,其实也就是城外。 王城的城墙不高,与之相对应的自己现在所在的架子,也不高。 但依旧可以看见城外,有不少蛮族人在聚集。 但自己身边的,以及城外的镇北军骑士,则继续保持着一种悠哉悠哉。 城内的燕军继续在补刀,争取不放过王庭的一只鸡。 城外的燕军则在刷洗自己的战马给它们餵草料,还有不少受伤的士卒,就大大方方地坐在那儿被医治伤口。 是的,就在城外顶着寒风,处理着伤口。 这些伤兵,是面向城外的,刀和弓就放在身侧,一旦外围有动静,即刻就能翻身上马重新投入拼杀。 对于百战精锐而言,凡是不会影响自己上马进行下一轮冲锋的伤势,都是小伤。 李飞回王府的日子不是很长,对镇北军的认知,也不是很深刻,但在今日,在这个画面下,他承认自己被震撼到了。 老儒生说过自己不懂兵法,但依旧教过他们兵书,尤其是老儒生还想方设法从镇上书局里买到了平西侯爷亲着的那本《郑子兵法》。 那本书,老儒生着重研读过,且大唿过瘾,也讲解给陈仙霸听过,李飞那时也凑在边上旁听。 陈仙霸对读书向来是极为排斥的,如果不是敬重老儒生,他根本不可能坐下来读书,但对《郑子兵法》,陈仙霸却极为着迷,因为他太崇拜平西侯爷了。 但今时今日,经歷了昨晚后, 李飞忽然觉得,打仗,并不仅仅是郑侯爷的那本《郑子兵法》所说的那般简单。 可能,是镇北侯府下的这支军队太不简单,也可能是平西侯爷,只是随手写了一些简单的一些兵法上的事,能够让像老儒生这样子的人如获至宝就可以了。 打仗,是个很复杂的事。 李飞伸手揉了揉脑袋,他一直避免自己去思考太多以后的事,一个山村娃娃,成了世子,再以后成为镇北王,治理地方的同时还要统帅大军。 唉, 头疼, 他也觉得自己配不起。 「王爷。」 「王爷。」 李飞抬起头,看向前方,他看见自家爹骑着貔貅缓缓过来。 外人都传言,镇北王是一个高手,武力上不逊于南王,领兵打仗方面也是旗鼓相当,无非是需要一直镇守荒漠,所以错过了后来统兵向东的几场战事,这才使得靖南王成为大燕真正的军神。 后面带兵打仗的本事,李飞觉得自家老子应该是不差的。 但前者,武力方面嘛…… 李梁亭骑着貔貅过来, 看着坐在台子上的自家儿子, 开口道: 「畜生,还活着吶。」 有些事儿,可以学; 但有些事儿,却很难学起来,比如,如何和自家儿子相处,因为在这十几年来,李梁亭知道自己是有个儿子的,却不知道自家媳妇儿到底将儿子藏到哪里去了。 没学过,没经歷过, 儿子离开时,才多大点儿,回来后,却这般大了,这一下子跳步实在是太厉害了,像是白捡了一个儿子忽然间喜当爹了一样。 当然了,这些年,打着镇北侯小侯爷名号,或装神弄鬼或包藏祸心的「儿子」不少,但他们也不可能真的敢跑到他李梁亭面前来喊他一声「爹」。 先前,是自己将儿子送进来稳老蛮王的心的,刚坑了儿子一把,本就有愧疚,但当着大傢伙的面儿,这当爹的,总不可能服软下来。 其实,世间父子多如是,甭管心里多心疼儿子,但面子上,总得刻意地绷着,所以,相较而言,还是和自家闺女相处时自在得多,往死里宠就是。 李飞跪伏下来, 道: 「父亲安好。」 这时, 李梁亭的目光落在了李飞身侧的伊古娜身上。 镇北王的气场,不是谁都能消受得了的,伊古娜的目光缓缓聚焦,有些茫然且无措地看着镇北王。 「呵呵。」 李梁亭笑了笑, 伸手指了指躺在那里还昏迷着的伊古邪, 道: 「来人,宰了这小崽子!」 「喏!」 「不,不,王爷,不,求求您饶了我弟弟,饶了我弟弟。」 伊古娜终于清醒过来,开始给李梁亭磕头。 「你叫我什么?」 「王……王爷……」 「杀了那小崽子!」 「王……」 李飞在旁边提醒道,「叫爹。」 「爹,爹,求求你饶了我弟弟,饶了我弟弟。」 「住手。」 李梁亭点点头, 看向儿子, 道: 「睡过了么?」 李飞答道:「睡了。」 「成,那就是我李家的人了,儿子啊,别学你爹,这辈子就你娘一个,男人嘛,这辈子,就得潇洒一点,是不?」 「儿子谨遵爹的教诲。」 李梁亭又看向了伊古娜, 道: 「本王懂你们蛮族的习俗,其实,和我大燕的习俗也差不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你那姑姑,大皇子妃,你去问问她,她现在到底是谁的人,她的儿子,又到底是哪家的人。 新媳妇进门,本王也没什么礼备着,反正家里俩女人在,你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第566页 自家媳妇儿多厉害, 自家闺女多厉害, 别人不清楚, 李梁亭这个当丈夫又当爹的怎么可能不清楚? 他是不担心这个蛮族女子进了李家后会折腾出什么乱子的,她,也得有那份能耐不是? 「早点给我生个孙子,也好巩固点你的位置。」 这时, 自另一边, 一个人同样骑着貔貅缓缓而来。 那个人身上的甲冑,破损多处,原本一头的白髮,此时是看不见丝毫白点,眼眶位置,还有残留的血痕。 身上的伤势,必不可能轻了去。 但即使如此,当他过来时,四周的士卒们,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昨夜, 南王如同魔神一般。 什么叫江湖第一,什么叫世间无敌,大傢伙,可都是真真切切地见识到了。 「伤势如何了?」 李梁亭看向田无镜问道。 田无镜的左眼还无法睁开,右眼扫了一下李梁亭,道; 「死不了。」 李梁亭点点头,道: 「这才像话,要死,总不可能死在我前头。」 李梁亭现在气血旺盛,但实则已经是迴光返照了,待得这一股子虚火下去,日子,就不剩几天了。 这也是得亏了昨晚他没怎么受伤导致,要是再受点儿伤,估摸着现在就已经在弥留了。 「你得撑着这口气。」田无镜说道。 「是,我知道,这是一场大捷,马踏王庭可比马踏门阀得劲得多得多,哈哈哈,我现在得撑着,就是要死,也得等到班师回去后,上了奏摺,上了请功书,再摆个宴,然后,再死。 至少,不能让世人觉得,我大燕为了踏平一个蛮族王庭,竟然还折了一位王爷,史书上,也会觉得这般不是太美丽的。」 一场大捷,要做到最大的极致。 不仅仅是杀戮,不仅仅是战功,还得让它,足够辉煌。 燕皇虽然没明说, 但这场具有着战略意义上的大胜,必然是送给新君最好的礼物,可以帮新君以最快的速度确立威信,接下燕皇的光泽,继续做那九五至尊。 「小王子呢?」李梁亭问道。 「跑了。」田无镜很平静地回答道。 「唉,最不能跑的,就是他啊。」 老蛮王老了,只是个图腾,小王子,却正值壮年。 当然了,哪怕小王子跑了,王庭也完了。 这些蛮族的大贵族,王庭的各个官员、体系,全都死在了这里,一个小王子,最好的发展就是召集旧部,再形成一个新的部落,但不可能再成为王庭了,也不会再有什么号召力。 这场仗的真正目的就是让荒漠在接下来百年时间内,成为一盘散沙,不具备动员和聚集能力,其实,目标已经达成了。 「为了救你儿子,我没第一时间去找他。」田无镜说道。 李梁亭闻言,马上伸手指向李飞, 道: 「就为了这个小畜生?」 「……」李飞。 李飞有些茫然,我是畜生,那你是什么? 李梁亭气得一把拍在自己胯下貔貅脑袋上, 骂道: 「还不如让这个小畜生昨夜死了干净,为此还放走了小王子。」 李飞有些迟疑,迟疑自己现在要不要找一把刀自己把脖子给抹了? 田无镜摇摇头, 道; 「跑了就跑吧,也跑不远,我去追就是。」 「无镜,你要去追?」 「对,他往哪里跑,我,就往哪里追。」 「那兔崽子现在估摸着已经被吓破胆了,旁的部落怕是也不敢收留他,你要是去追,他大概真的一路往西边跑。」 「那我就,一路向西追。」 李梁亭舔了舔嘴唇, 笑了笑, 道: 「那倒是期待他能尽可能地跑远点。」 田无镜伸手,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残破甲冑,有些地方,甲冑破损处还和血肉粘合在了一起,却也被田无镜直接撕扯开,丢在了地上。 靖南王伸手指了指镇北王身上的甲冑, 道; 「我的甲坏了,你的甲倒是干整,反正你也要死了,卸下,给我用吧。」 「哈哈哈哈哈。」 李梁亭点点头, 道: 「那我也算是借你的光了,来人,替本王卸甲!」 「喏!」 「喏!」 镇北王翻身下了貔貅,张开双臂,两侧甲士帮其卸甲。 李梁亭知道田无镜一路向下追下去,是个什么意思, 因为, 大燕的靖南王, 根本就没有回头路。 甲冑卸下,李梁亭指了指自己的儿子,道: 「下来,帮你田叔叔着甲。」 李飞马上走了过来,开始帮田无镜着甲。 看着田无镜身上的伤口,有些地方,甚至可见骨刺露出皮肉,却被肌肉和气血封锁,不至于有鲜血溢出; 这种伤势,让李飞有些头皮发麻,换做其他人,这会儿估计早就倒在地上嗷嗷不起了,不,甚至可能连嗷嗷都做不到了。 但大燕的南王,却依旧面色平静,仿佛根本就没把这些伤当一回事儿。 披甲时,甲冑触碰到伤口,南王眉头也没皱一下。 第567页 「多谢无镜叔叔昨晚的救命之恩。」李飞小声道。 田无镜没理会。 穿上一身也不知道从哪个蛮族死去贵族身上扒拉下来的毛皮衣的李梁亭上前就是一脚踹上自己儿子的屁股, 骂道: 「轻飘飘的一句谢谢就能完事儿了?你无镜叔叔会在意你这句谢谢?你无镜叔叔难不成还想要你感念他?」 「是,儿子知错了,儿子唐突了。」 田无镜却在此时看着李梁亭, 道: 「为什么不能?」 「额……」李梁亭。 田无镜伸手,放在李飞脑袋上拍了拍,李飞整个人都绷直了,要知道昨晚不知道多少蛮族高手就像这般被大燕南王给拍碎了脑袋。 「李梁亭。」田无镜喊道。 「咋嘞?」 「你命好。」 「他娘的,我是宁愿他去死的,这样我心里也好受一些,谁知道他没死成,让老子现在心里还老大不乐意,还白白被你嫂子骂了一路的老畜生,直娘贼!」 这话,不是矫情。 「你没其他私生子了吧?」田无镜问道。 「放屁,我也要敢啊,你嫂子那么厉害的一个人!」 「那他……」 田无镜指了指李飞的脸, 「就是下一任镇北王了。」 「咋滴?你想让他欠你一个人情?想让下一代镇北王欠你一个人情? 我说, 无镜, 你现在要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是没用, 但, 我弟弟有用。」 「你弟弟?哪个,难不成,是那姓郑的,那位你一手提拔起来的平西侯? 我说,无镜啊,咱们这类人,人情不人情的,你还看不明白么? 这位置坐高了,底下人多了,自个儿,就越过越不像是个人了,越活越像是头畜生。 人情啊这类玩意儿, 虚得很。」 「赌一把?」田无镜开口道。 「赌什么?」 「赌你回去后会收到一条消息。」 「什么消息?」 一夜厮杀如同鬼神一般让人敬畏的大燕南王, 在此时, 却露出了微笑, 笃定道: 「赵九郎,死了。」 第五百二十八章 大燕,再无靖南王 燕人,在蛮族王城外,垒起了京观。 一颗颗属于蛮族贵族的首级,被堆砌在了一起,或闭目,或狰狞,普通人看一眼,会生梦魇,乃至被吓得生病都不足为奇。 而这些燕军丘八们,则脸上挂着笑,像是梦回孩童时,玩得堆石子儿的游戏。 李飞也动手去帮忙一起搬了,没人喊他去,但他清楚,自己应该去。 四周镇北军甲士,对这位瘸腿的世子,倒是格外敬重。 军人重情,重的,是袍泽之情; 一定程度上来说,世子殿下这次孤身前往王庭,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为大捷添砖加瓦,此举,已足以获得士卒们的认同。 镇北军甲士,不怕他们未来的王爷是个坏种,说白了,再坏,对自家人,能坏到哪儿去? 他们怕的, 是自家王爷是个孬种。 可以, 世子殿下,不孬。 好在有了昨晚血淋淋的铺垫,今日再做这京观时,倒是没出什么洋相。 李飞记得陈仙霸在村儿里时,就常常说,以后打了胜仗,他就要垒砌那京观,彰显他的军功。 谁成想, 自己先做成了。 伊古邪,被看押了起来。 伊古娜,则放任自由。 她的丈夫在这里,她的弟弟,也在这里,此等局势之下,她,其实是最可怜的。 但还真谈不上对错, 想当年蛮族势强时,可怜的燕人女子,也是不计其数。 族群之间,国家之间,这种抗争,这种对决,往往是不看道义不讲道理,只认屁股。 李飞没再去安慰她,初为丈夫,他不懂得现在如何去做。 不过,等带她回去后,母亲和阿姐,应该会懂得如何开解她吧。 祭台, 被重新搭建了起来,依靠着这座京观。 大燕的黑龙旗,自低矮的城墙上再顺着下方的两侧,整齐地矗立。 在此时,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这世上,很少有人能够拥有像郑侯爷那般敏锐的预感,一个时代结束,一个时代,将开启。 但在场的士卒们,都有一种感觉,一种,离别的感觉。 李梁亭的甲,给了田无镜,他依旧裹着那一身蛮族贵族衣服,缓步,走上了祭台。 在其身侧,穿着镇北王甲冑的靖南王,一同拾级而上。 祭台上的祭品,都是现成的,取自昨晚蛮族祭祀时的物件儿。 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在这座京观之前, 其他祭品,只是边角料罢了,祖宗,不会在意这些。 李梁亭自怀中掏出一份圣旨,摆放在了供桌上。 身侧,一名甲士,送上水酒。 镇北王一杯,靖南王一杯。 「再来一杯。」李梁亭开口道。 「是,王爷。」 第三杯, 被李梁亭放在了圣旨上。 第568页 三杯酒, 三个人, 又站在一起了。 「唿……」 李梁亭长舒一口气, 指了指面前放着的圣旨, 道; 「无镜,你猜猜,豪儿哥在这道圣旨里,会写什么话?」 田无镜摇摇头,道: 「写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话,会很多。」 皇帝驾崩前,身子早就不好了,所以,公开说话的场合,并不多。 别人, 是越到临死前,话,越少,越觉得,没什么说头; 可燕皇不同, 这位皇帝,算计了生前,又想顾虑着身后, 话, 必然是极多的。 尤其是今日的这个场面,是三人,很早就设想下的。 会有今日的,会有这一天的,大家,都在准备着,皇帝必然也在准备着。 其实,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皇帝还不是皇帝的时候,三个人,就已经定下了决断。 李梁亭,在镇北侯府做藩镇,一副要割据甚至要反攻燕京造反的架势,连许文祖,都被迷惑了,整天想着如何开了那虎头城的城门,喜迎侯爷的大军; 田无镜,用了十年时间,练出了靖南军的本军,得以使得大燕在接下来的对外征伐中,可以拥有一支不逊镇北军的野战骑兵集团。 燕皇, 一边陪着李梁亭演戏,一边,着手布置着接下来的朝政。 马踏门阀,是第一步。 这是最简单的一步, 简单在于,当大燕最强的两支野战兵马,大燕实权最重的两位侯爷,都选择站在大燕的皇帝身后时,所谓的门阀,压根就翻不起什么浪花。 皇帝所拥有的力量,足以自上而下,将整个大燕,都犁上一遍。 谁敢反抗?谁能反抗? 但, 这也是最难的一步。 靖南侯自灭满门,难; 李梁亭几乎自断了镇北侯府这座百年藩镇日后演化出真龙的可能,要知道,他的父亲,已经时不时地在家里穿龙袍过干瘾了,难; 燕皇打烂了门阀,洗牌了中枢,那几年,皇帝的权威,其实完全就落在两位侯爷的无条件支持上,自古以来,只有皇帝猜忌臣子,以莫须有之罪杀之,从未见过皇帝对臣子信任如斯,难。 马踏门阀之后,是吞晋。 其实,就算是没有虞慈铭的自开南门关,吞晋,对于大燕而言,并不算难,三家分晋的晋国,如何挡得住众志成城的大燕? 只不过,虞慈铭的「开门揖盗」,让进程,得以加快。 这第二步,其实走得很好,比想像中,要好得多。 但在这第三步上, 却出了问题。 在三人原本的设想中,第三步,应该是攻干。 干国之富饶,干国之稠密,干国之弱,在于干国之朝廷,但干国之底蕴,却是四国之最! 打它,就要至少打残废,简单地打痛了,就容易将它给打醒,后患无穷。 原本设想的是,大燕举全国之力,南下攻干,至少,要将干国的北疆完全纳入版图,将干国官家和朝廷,推到干江以南。 为此, 燕皇愿意让司徒家的大成国成为大燕的附庸,田无镜也率军走盛乐穿天断山脉去雪原击打野人以求帮司徒家减缓压力。 只能说,这世上没有神,没人能算无遗策。 大成国的战败,野人的入关,是燕皇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迫使大燕不得不暂停攻干的步伐,最后,打了两次,击垮了野人,收服了大成国。 而这由此牵连出的乱子则是,镇南关落入楚人之手,且楚国的那位皇帝,直接被燕皇定义成未来的大患。 事实上,已经不是未来,而是眼前的大患。 为了巩固三晋之地这个地盘,大燕不得不又来了一次举全国之力伐楚,毁郢都只是一步,真正的目标,是将镇南关收入手中,彻底保住三晋之地。 试想一下, 打野人和伐楚,动用了多少兵力,动员了多少民夫,而这些人力物力兵力,本该是拿来对付干人的。 彼时的干人,能否挡得住大燕这种攻势? 计划,乱了。 再之后,就是燕皇的身体,支撑不住了。 所以,只剩下最后一个目标,那就是蛮族。 灭了蛮族王庭,保西边百年无忧。 如今, 燕皇已经驾崩。 当年的设想,虽然有了更改,但大燕现如今的局面,真的可谓是自立国以来最好。 雄踞北方,势压干楚,一统之势已成! 他们三人, 尽可能做了自己能做的,也尽可能地做到了最好,现在,该告一段落了。 李梁亭将放在圣旨上的酒杯拿开,拿起圣旨,解开封轴,打开。 而后, 他笑了, 道: 「豪儿哥不愧是豪儿哥。」 田无镜说,燕皇的圣旨里,必然有千言万语。 皇帝做到他那个份儿上,他所说的话,也必然将万古流传。 后世姬家皇帝谈及先祖时,必然会将他单独列出来,以示尊崇。 李梁亭原本也是这般认为的, 他觉得豪儿哥在面对这座京观,在面对京观最上方老蛮王的脑袋时, 第569页 应该会有很多话想说。 然而, 圣旨上, 没有一个字。 燕皇,无言。 该做的事,他已经做了,他也已经做好了。 大燕皇帝姬润豪, 上,无愧列祖列宗; 下,无疚子孙后代; 中,当得起为诸夏御蛮的燕国使命。 既然已经做到了极致, 又有什么可说的了呢? 李梁亭将圣旨放在面前的火把前,看着它燃烧。 「无镜,其实当年我爹帮先皇夺得皇位后,曾对我说过规划,他说,我镇北侯府这次帮皇子夺位之后,这身上的枷锁,就算是进一步解开了。 他再给我做做铺垫,再给我做做准备。 等到了我坐镇北侯的位置时, 麾下兵强马壮, 先一步,安抚蛮族,随后,领兵东进,可让我李家代替姬家,成就帝位。」 这是老镇北侯曾说过的话。 是啊, 能在家里穿龙袍的人,你说他没想过坐龙椅,谁信? 所以,不能怪当初马踏门阀前那些世家门阀被欺骗了,因为人家镇北侯府确实是奔着造反的形势来的。 说不得,早早地就已经和一些世家门阀私底下交流过了。 「但,我服豪儿哥。 说句心里话, 要是坐龙椅的,不是豪哥,换做其他皇帝,我他娘地早反了,怎么着也得这辈子去尝试一把正大光明穿龙袍坐龙椅的滋味。 唉, 我愧对我爹的厚望了,他临死前,连他自个儿日后追封的庙号都想好了让我以后给他加上去,哈哈哈哈哈。」 李梁亭大笑起来。 新皇登基,按照习惯会追封自己的父亲、祖父、太祖父。 哪怕新君的黔首出身,哪怕其父亲、祖父只是赶车的餵马的,也会被追封,然后,捏造个和自己同姓的年代久远的先贤当老祖宗装点一下门面。 「你说,我爹要是今儿个忽然从棺材里活过来,看到眼下这一幕,会作何感想?」 田无镜回答道:「会气死过去。」 「我看也是,哎呀,多好的机会啊,多好的造反称帝的机会啊,在我手里,硬生生地拆没了。 等我走后, 李富胜、李良申、李豹的那个儿子和女婿,就不会再认自个儿是镇北军了。 留下的这几个义子里头,也不会再真的死心塌地了。 真就一藩镇了,就一藩镇了。」 李梁亭深吸一口气, 攥了攥拳头, 继续道: 「但我觉得值,我觉得,看着眼前这座京观,我觉得,很值啊,过阵子,我下去后,在地下,我爹再追着打我骂我,我都能笑着去挨。 实在不行, 还能去找家祖么,我是不信,家祖当年立下大功,开侯府镇蛮族时,会想过日后要造反的事。 我爹,可能没那么纯正,但家祖,必然是个忠良。 行, 就这么定了, 下去后我爹要是对我喋喋不休,我就找更大的去和他说道。」 田无镜开口道:「你后悔么?」 「无镜,这话应该我问你才是。」 「你现在,可以问。」 「不,我不问,因为我还想多活几日回去交代好后事,要是没撑到回家,信不信你那老嫂子,逢年过节上坟烧纸时,都得老畜生长老畜生短地一年一年地骂个没完没了。」 这个问题, 哪怕是关系最为亲近的平西侯爷,也没敢去问过。 无他,怕被打。 「不过,无镜啊,你说悔不悔的,其实没什么意思,毕竟,哪里有空去寻思着后悔不后悔这种事儿啊? 没这闲工夫。 唉呀, 也得亏咱们仨,都没这个闲工夫,这才能一口气闷着,一路往前走,总算是,走出了个样子。 现在, 只求后代子孙能争气了。 最好,能在三代之内,将这天下一统。 我是对那小六子有信心的,那么像豪儿哥的一个孩子,他当皇帝,假以时日,不会比豪儿哥差的。 我儿子,不也留下来了么,他乖,不够小六子玩儿的,就算加上你那老嫂子和我那闺女。 哎呀,别看我那闺女厉害得很,但那会儿小六子不是皇帝,现在,是皇帝了,手段,就不同了。 我镇北侯府这点家业啊,迟早得被那六子给算计一大半去,能留个藩镇的架子就已经算是够给他李伯伯面子了。」 本身, 灭了王庭,断了蛮族崛起气运,也就是相对而言,降低了李家的地位和作用。 「我就担心,那个郑凡,无镜你到底想过没有,豪儿哥早早地驾崩了,我呢,眼瞅着也快了,你呢,也打算走了。 咱们仨全都走了, 嘿嘿, 那姓郑的,可不是得翻了天了?」 「他答应过。」 「答应过什么?」 田无镜伸手指着身前迎风招展的黑龙旗, 道: 「这面旗,不会倒。」 「啧啧啧,啧啧啧,无镜,等我回去后,多熬个几天,我一定得熬到京城里来消息,要是赵九郎真的死了。 我会嫉妒死你。 郑凡,可是我北封郡人氏!」 第570页 站在镇北王的高度而言, 有大能为者,不算什么。 有大能为,且依旧保持着赤子之心,这才是真正的难得。 一个家族,如果能扶持出这样一个人崛起,那将是这个家族绵延的保证。 否则,你扶持上去一个政客官僚,人上位后,再把你给卖个好价钱,这有什么意思? 田无镜看向李梁亭, 道: 「悔么?」 「悔啊,倩儿也悔,呵呵,他娘的,早知道,就早早地抓那郑凡做我女婿了,其实我是有机会的,是吧。 啧,其实我一直后悔一件事,那就是把倩儿送进了京。 我当时想着,他姬老二,说不得是有机会的不是。 我想着,我什么都不做,我什么也不说,你田无镜,撑他一下,他太子的位置,岂不是就彻底坐稳了?」 「你还是他岳丈,不也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么?」 「我不好意思啊,真的不好意思,唉,主要还是我信豪儿哥,信陛下,可以抉出一个,对大燕未来,最好的一个皇帝。 否则,咱们仨辛辛苦苦折腾了大半辈子,没个能撑事儿的人接手,岂不是全都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但凡他们两个,稍微有一点私心, 姬成朗的太子之位,将稳如磐石! 这,其实也是太子最终失败的根本原因,他本拥有一切,龙椅,也是唾手可得,可偏偏,他本该有的依仗,却没一个真的伸出过手去搀扶他一下。 没错,闵家的遗产确实丰厚,姬老六也智近乎于妖,但在两位王爷面前,他依旧是个鹌鹑。 「行礼吧,耽搁太久,追那稚都麻烦。」 「你不早说,我还想多耽搁一会儿让那可怜的小王子多跑远一点呢,呵呵。」 李梁亭举起手, 大喝: 「跪!」 「唰!」 「唰!」 祭坛下方, 全体镇北军士卒单膝下跪。 没有司仪唱礼, 没有太监宣旨, 没有慷慨激昂, 唯有这荒漠上的风, 吹过京观头颅间的缝隙,奏响那真正意义上的鬼哭狼嚎之音。 但, 足矣。 祭祀结束, 田无镜走下祭坛, 貔貅,主动地靠过来。 它知道,它将要跟着自己的主人去何方,它有一些遗憾,遗憾于没能得到平西侯爷胯下貔貅同样的靓丽甲冑。 田无镜翻身上去, 随即, 八百镇北军骑士出列。 他们,都是家中无老无子,俗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洒脱汉。 坐在貔貅上的田无镜,背对着身后的李梁亭,挥了挥手。 随后, 貔貅奔起,八百骑紧随其后,向着西方而去。 李梁亭脸上,没有离别的悲伤,唯有笑意。 他是真的高兴, 因为他清楚,田无镜向东回去,要么,继续将自己封锁于侯府深院,承受孤寂,要么,自尽。 死,不可怕,李梁亭相信,田无镜,绝不会怕死,但那种生不如死,才是人世间,真正的酷刑。 现如今,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了,也是最适合离开的时候; 该落幕的落幕,该结束的结束,该走的,也可以洒脱地走啦。 自今日起,大燕再无靖南王! 镇北王爷将双手缩入衣袖, 像是个北封郡的富贵老头儿一般, 依靠在黑龙旗旗杆上, 看着西边不断远去的飞扬尘土, 用不大的声音, 轻轻喊了声: 「无镜,走好。」 第五百二十九章 大捷拌饭 葱切碎,放碗底,盖上热腾腾的米饭,加上一大勺猪油再淋上酱油,随即充分地搅拌,最后,配上一碟咸萝蔔干、腌生姜上桌。 郑凡拿起勺子,舀了一口,送入嘴里,香气四溢,极为满足。 只是,第一勺下去,第二勺,就得先停停了。 郑侯爷承认,如果是行军打仗的时候,来这么一大碗猪油拌饭,那绝对是做梦都要笑醒的事,只可惜这平日里,他郑侯爷肚子里本就不缺油水,直接干这碗饭,还是会很容易觉得腻。 反倒是对面两个桌子上几个力夫打扮的汉子吃得那叫一个香甜, 哦, 对了, 还有坐在自己旁边的樊力,「咣咣咣」的一大碗猪油拌饭就见了底。 然后一擦下巴, 委屈巴巴地看着自己这个主上。 郑侯爷笑了笑,对那边正在忙活的女人喊道: 「再来三碗。」 「好嘞!」女人麻利地开始准备。 樊力露出了满足且期待的笑容。 这里,其实都算不得一个门面,只能算是街面上的一个巷子,巷子靠墙两侧摆着桌椅,一个女人在那里操持着这门营生。 「好吃么?」 郑凡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剑圣。 剑圣细嚼慢咽,道: 「可以。」 「嗯。」 郑侯爷既然问了人家,自己就又吃了一勺,好在这腌生姜清脆爽口,可以压一压油腻气。 坐在郑侯爷后头一张小桌上的,是一个老者,老者面前摆着一壶酒,一碟花生米,一碟茶干。 第571页 讲究的是,老者身侧,还有一个小屏风一样的东西作遮挡,素净是素净了,却怎么着都给人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且老者每砸吧一口酒,就要摸一把自个儿的山羊鬍须,微微摇头或轻轻点头,仿佛红尘之事早已看破又像是刚刚又参悟了某些天地道理。 这种神情,郑侯爷可谓是见得多了。 在奉新城时,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说平西侯爷喜欢出来吃侯府附近的一家汤饼子,所以后来每天都有不少「怀才不遇」亦或者「胸怀大志」的读书人亦或者所谓的异士就在汤饼子店里,一边吃着饼一边不停地做这种动作。 只不过郑侯爷这个人比较懒,没那个心思去学秦孝公勾搭商鞅亦或者是学刘备三顾茅庐,他出来打牙祭就是为了打牙祭,至于招揽选拔人才这活儿,基本都是瞎子在打理。 所以,那帮人真的是在做戏给瞎子看了。 这饭,郑侯爷是真吃不下了,太瓷实,料也足,他担心再吃下去闹肚子,这具身体啊,现在已经是五品高手了,但只要不是在打仗的时候,依旧显得有些娇气。 这时,何初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大锅的米饭,帮忙架在了小炉上。 女人拿出帕子,贴心地帮何初擦拭额头的汗珠。 是的, 何初成婚了。 娶的,是宗室女子。 但并非什么嫡亲宗室; 虽说姬家的皇帝现在是独掌大权,断不至于使得姬家人落魄得和郑凡身边坐着的剑圣小时候那般,但子孙繁衍之后,就算是宗室,一些远亲的,其实和寻常人家,也没太大的区别了,无非,就是在族谱上还能扒拉个名儿而已。 但既非权贵也非官僚。 先皇在位时,收宗人府钱粮之权责移交户部,本就是一种掘宗室根基的行为,新君当皇子时掌管户部,财政一吃紧节流时就使劲地朝宗室挥刀; 再看看废太子所封之爵竟然是个伯,足以可见新君将继承先皇的传统,继续削减宗室的地位和开支。 所以,如果说虞氏是因为皇权衰落导致宗室不如狗的话,那姬氏则是因为皇权太过强盛完全不用这帮穷亲戚帮持而变成真的狗。 但不管如何,宗室终归是宗室,宗室女和寻常女子,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这家宗室女,是因为其父在差事上出了事儿,先被罚银两百两,而家里无余财得以罚公,不得已之下,算在了彩礼上。 往常,宗室女是不愁嫁的,眼光放低一些,总能在民间找到一些不错的人家,可偏偏其父差事上还有后续说法,还没彻底定论下来,故而很多人家虽然动心能出得起这彩礼银子却不敢真的趟入这浑水。 彼时先皇还在后园荣养,太子党和六爷党斗得正酣,下面人其实是不怎么能参与的,但这并不影响一个波浪下来将他们给拍死。 故而,就是嫁不出去。 老何头一直在给何初张罗媳妇儿,他的要求很简单,儿媳妇儿最好要识字。 媒人来邀,他就让儿子去相了一下,一开始,只听媒人说是家宗室女,大家闺秀,家里缺钱罚公。 老何头觉得不错,赶上便宜了。 南安县城的家底子可都带上京了,在京里卖猪肉,生意也一直不错,没什么地痞流氓或者衙役过来敲竹槓。 两百两银子,嘿,老何头还真拿得出! 最重要的是, 老何头虽然自己平时不吭声,也严禁自家儿子吭声,但其实,心里一直有底的,平时也去茶馆听听故事,再街边巷尾地听听人家讲讲,他也明白了; 要么,自家跟着姑爷一起完蛋; 要么,自家跟着姑爷一起上天; 姑爷上天,他没想跟着,但至少,老有所依了不是? 不奢望姑爷给自己送终摔盆子了,他担待不起; 但最起码不会瞧着自己重病时没钱买药吧? 故而,他还真捨得花钱。 那家宗室破落户,一直愁着银子罚公,完全没个着落呢,一听有户人家拍着胸脯地说可以包下来了,嘿,别提多爽快了。 一水的流程都是赶着趟的,恨不得一手交银子一手交人。 最终, 成亲了。 成亲时,王府送了礼,没声张。 但翌日,老何头让何初将这些原物奉还了,还加了担喜面红蛋油筛儿。 儿媳妇姓姬,叫碧荷。 嫁进何家的第二天,就开始给爷俩做早食,小院儿里有了个正儿八经的女主人,日子,倒也真过得有了温度。 儿媳妇是能干的,自己又支棱起了猪油拌饭的摊,就在何家猪肉铺子对面,虽然都是做的底层汉的生意,但进项也不少,毕竟夫家卖猪肉的,这猪油,本就是自产自销不是。 何初成了亲后,日子过得也终于踏实下来了,每天两边铺子地来回跑,哪里忙就在哪里帮忙。 得益于何家猪肉铺子的照拂,哦不,确切地说,因为这本就是何家猪肉铺子的衍生分店,所以,这家酱油拌饭的铺面也没什么地痞流氓衙役官差的敢来闹事儿找茬。 日子, 就往着红火气象上过着了。 可谁晓得这成亲后没半个月,儿媳妇的爷爷就找上门来了。 老头儿自然也姓姬,名字里带着一个「广」字,老何头就称唿他为「老广头」。 第572页 老广头来了,带着家里的房契来的。 他原本是跟着大儿子在南望城过日子,听说老家也就是京城这里出了事儿后,马上就回来了,回来后得知自己这个二儿子竟然为了缴罚公的银子将自己的孙女儿给兑出去了,靠着人家的彩礼钱凑了银子,差点气死过去。 但人都已经嫁出去了,还能怎么办? 老广头是个脾气硬的,拿着刀横在自个儿脖子上,硬逼着二儿子将分了家后的房契给拿了出来,这是京里老宅,算他们家祖宅了,不大,但少说也值个三四百两银子。 老爷子直接将房契抵押了这儿,说啥时候将那拖欠的两百两嫁妆给凑齐了送过来啥时候再将这房契收回去。 要是凑不过去,那这房契,就是你何家了,签字画押。 那天闹腾得可是热闹, 二儿子脾气木讷,犯事儿后也不爱说话,但正妻和一个小姨娘则闹腾得格外厉害。 就连碧荷都说出了自己支棱铺子凑银子的说法,却被老广头呵斥了回去,说孙女儿你嫁进何家就是何家的人了,哪里有挣的银钱给家里贴补亏空的道理?这是你爹欠你的,你爹不中用,爷爷来替你担着。 最终,房契还是留在了何家。 也是怪事儿,成亲后一个月,碧荷的那个曾犯事儿的木讷爹,新差事竟然又下来了,迁入了皇城当了侍卫。 其实,皇宫里的侍卫本就有从宗室勛贵里选拔的传统,毕竟同姓人,信得过,也是一种亲戚间的福利,但宗室人何其多,想上去也得拼关系使银子的,谁成想这大好事儿就忽然落下了呢? 这下子,一家子的日子就有指望了,嫁妆凑齐也不再是遥遥无期了。 而这老广头,和老何头一来二去的,倒也是熟络了。 老何头会做人, 老广头也会做人, 老广头这每天下午没事儿时,就喜欢到自家孙女铺子上喝点儿小酒。 酒,自带,蹭孙女孙女婿的一小盘花生米和一小盘茶干,用他的话来说,好歹小时候没少给这个孙女餵零嘴,临老了蹭这点便宜回来,该得的。 所以, 郑侯爷这张桌上,樊力又干掉了三碗猪油拌饭后又叫了三碗之际, 老何头就来了,先对着儿子踹了一脚让他现在别和媳妇儿腻歪守猪肉铺子去,自己呢,则往亲家爷爷那儿一坐,从兜里抓出一把也不晓得是隔壁哪家铺子街坊送的干果或者瓜子儿啥的,往桌上一放,儿媳妇又添上一个小酒杯,俩老头儿就坐那儿开始小饮了起来。 其实,俩老头儿差着辈分,但他们还是以平辈论交。 老广头是宗室,又在南望城待过,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又酷爱吹牛,就喜欢找人讲话; 老何头呢,以前还去蹭茶馆听故事,得,这下子连茶钱都省下了。 一个爱吹,一个爱听,绝配。 「亲家,以前听人说沖喜沖喜,老夫我还不信这话,现在,倒是有些不得不信了,你瞧瞧,我那二儿子子现在又升了宫内宿卫校尉,我那大儿子也来信,在南望城,任了运粮官。 哎呀, 本来这家,眼瞅着就要破喽,谁成想,这才小半年不到的光景,风向,就不同了。」 「那是,那是。」 老何头笑着点点头。 你家儿子升官, 我家女婿也升官了, 这官可以,皇帝。 新君继位,为大燕六皇子姬成玦,原王妃何氏,封皇后。 得知这一消息后, 老何头和何初,爷俩坐在一起,面对着面,也没出摊,就坐了一整宿。 吓得碧荷以为这家的爷儿俩都撞了客。 「哎呀,就是现在,陛下刚继位,就不太平了啊,你说,我大燕堂堂宰相,竟然在街上被那蛮子给截杀了。 这天杀的蛮子!」 一边的郑侯爷听得还挺有趣儿。 老广头又加了一句: 「这生儿子没屁眼儿的蛮子!」 「……」郑侯爷。 老何头点点头,道:「所以,是又要打仗哩?」 老广头一挥衣袖, 道: 「可不是么,一国宰辅,亲家,你可知一国宰辅,到底是多大的官儿?那可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燕人受此大辱,怎能忍气吞声? 陛下已经下了诏书, 命南北两位王爷即刻去北封郡领兵征讨蛮族,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南北二王去咧?」老何头问道。 「去了,事急从权,自是不可能再开什么送征大典的,只是,唉,亲家,荒漠,你去过没有?」 「没呢,您去过?」 「年轻那会儿,得了一转运的差事,去过一次,荒漠,大哩,我还没进去,就在边儿上,扫一眼,他娘的,全是沙子,一望无尽的沙子。 这蛮族啊,就在那沙子里,其实,打他们不难,问题是,他们会跑啊。 唉, 不出意外, 又要一场大战喽。」 「可不是,又要打仗喽。」 又要打仗了。 这是燕国百姓在听闻新君宣战诏书后的第一反应。 打仗, 正军还好,北封郡现成的,京城外,也有一支镇北军随时可用。 可问题是, 第573页 大规模的战役,必然需要动员起海量的民夫和辅兵,徵调大量的粮草。 大家的日子,现如今本就艰难,这还要再起大战,日子,该如何过下去? 但随后, 也没多少人抱怨, 大家不想打了,因为日子再打就真熬不下去了,但大家不反对打,因为那是去打蛮子。 撇开宰辅被杀的先决条件不提, 于燕国, 朝堂自民间,打蛮族,那是政治正确! 没人敢在此时劝阻皇帝,要与民更始,要忍气吞声,要徐徐图之。 没人敢,更没人会这么做。 数百年来,燕人从和蛮族无数次的血战交锋中,早就悟透了一个道理,对蛮族,绝不能后退一步! 至于什么反战情绪,倒是还真没能成势; 如果此时新君下诏,再以举国之力攻干或者伐楚,百姓们是真的要忍耐不住了。 但目标是蛮子, 抱怨归抱怨,嘆气归嘆气, 但老燕人还是该干嘛就干嘛,准备应徵入伍的应徵入伍,准备从民夫的从民夫,甚至,各级的官僚体系都已经自发地开始运转,统计本郡本府本县甚至是本村可出之青壮。 老燕人也是人, 先皇在位时,连年征战,也早就疲敝了,若是再劳师远征他国,必然会有厌战之心。 可问题是, 蛮子不打,蛮子起势了, 那燕人的家,必然会被波及,燕人的土地,也将被燃起战火。 还厌战个屁啊? 打, 也只能打! 大燕,现在就是一头外表看似强大,实则无比疲惫的巨兽,但此时,依旧本能地开始擦拭自己的獠牙,准备扑向,自己西边的这个老邻居。 战争的阴云,伴随着新君的诏命,已经开始聚集。 这时,何初又从肉铺摊子上开小差过来看自家媳妇儿了。 「初啊,等到了徵调时,你也去吧,打蛮子。」老广头对自己的孙女婿喊道。 老何头先点头, 道: 「好嘞,他该去。」 他是当大舅哥的, 他妹婿是大燕的皇帝嘞, 老何头觉得, 大燕要打仗,他这个儿,最该第一个上咧。 百姓们,哪怕是老广头这种,看似知道很多内幕的人,他其实也算不来这几件事所发生的日期。 宰相死,新君震怒,先诛杀鸿胪寺里的蛮族使团,再下诏攻蛮。 等之后,结果传来,是没人能掰扯得清楚,这路程和时间,好像有些个不对劲的样子。 郑凡又强行压了一口猪油拌饭, 闭着眼, 咽了下去。 剑圣看到这一幕,道: 「娇贵了。」 「那是。」 郑侯爷毫不遮掩。 就在这时, 一队身后插着彩旗的骑兵自京内纵马高唿: 「大捷,大捷,两位王爷攻破王庭,斩杀蛮王及蛮族贵族无数!」 「大捷大捷,王庭覆灭,京观铸就!」 「荒漠大捷,蛮王被斩!」 一时间, 街面上, 无论权贵黔首,全都疯狂地欢唿大叫起来,且伴随着大捷消息的不断传播,前阵子还沉浸于失去皇帝悲伤氛围中的大燕都城,一下子成了喧闹的海洋。 随之而来的, 是百姓自发的山唿万岁之声。 这是一场,激动人心的大捷,它的意义,甚至可以超越对其他国家的胜利。 燕人们此时觉得, 他们的皇帝,是走了, 但, 他们的皇帝,其实还在! 郑侯爷有些嫌弃地将剩下半碗猪油拌饭推开, 笑道: 「哎哟,可担心死我了。」 「你之前可比谁都笃定,还言之凿凿,想不到能输的可能。」剑圣说道。 「打仗嘛,哪可能没点风险?我也担心自己把话说太满了,旗插太多了,会打脸,呵呵呵。」 剑圣摇摇头。 郑侯爷拍了拍手, 道: 「行了,仗打赢了,王庭也踏灭了。 呵呵, 老田, 应该也快回来了。」 第五百三十章 新的时代 「来,干!」 「来,喝!」 老广头和老何头决定今天大醉一场。 碧荷则催促何初赶紧回去重新写牌子,猪肉涨价! 喜事降临,虽然还在国丧之中,不得大肆庆贺,但对于普通百姓,尤其是住在京城的百姓而言,割点肉,回去乐呵乐呵那自然是没问题的,此时不涨价何时涨价? 郑凡也站起身,既然捷报来了,具体的军情必然也到了,他得进宫去看看。 剑圣没跟着一起去, 因为他不想再和魏忠河那个阉货喝茶了。 樊力护卫着郑凡进了皇城,现如今,大燕平西侯想进宫,那真的是想什么时候进就能什么时候进,就跟回自己家一样。 什么宫内准骑马,面君不跪种种恩典,早早地就加上了。 甚至,还有说法,那就是陛下打算让自己的三个儿女全都拜平西侯为仲父。 这意味着,以后平西侯连后宫都能随便进。 这当然有失体统,但联想陛下也就两位娘娘,似乎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574页 当然了, 郑侯爷现在对什么「干爹」不「干爹」的没什么兴趣,在他眼里,真正的干儿子就一个「天天」,其余的,都是赠品。 现在,他想看到的是军报。 「侯爷,陛下在御书房里等着您呢。」 曲公公似乎早早地就在侯着了。 其实,新君登基,最先接收过来的,不是朝政,而是内宫的宦官们。 如果说魏忠河是因为职位特殊为了皇权过渡的安稳所以才留下来,那么,诸如曲公公这类的红袍大宦官,则完全是念在过去的情分上了。 由此可见,新君做皇子时,就私通内宫宦官,几乎可以说是明摆的事。 但现在,已经没人敢参更没人敢罚了。 由此也可见,当初姬老六在王府里,能够对皇宫内的事儿了如指掌,真是丝毫不奇怪。 宦官爱财,但宦官同时重情,他们的生存之本,其实就是和主子的情谊,一定程度上,他们其实比外朝的所谓「太子党」和「六爷党」,更为忠诚。 当然了,宦官不得干政这种事儿,郑凡相信姬成玦不用自个儿去提醒,老燕皇的种,某些时候,一旦越界了,该薄凉时会凉得让人害怕。 「平西侯爷觐见。」 外面的小太监刚通报起来, 御书房里头,就传来了三声大笑。 「哈,哈,哈!」 郑侯爷走了进来,看见姬成玦拿着奏摺坐在御书房的椅子上,另一只手在胸前平举。 刻意得,像是在舞台上演话剧。 郑凡就站在那里,盯着他看; 虽说古往今来,有不少人获准过面圣不用行礼的恩荣,但真正做得这么直接的,大概也就郑侯爷独一份儿。 姬成玦摆好了姿势,可郑凡不配合。 没办法, 他只能自己放下手, 将摺子丢到了桌上, 道: 「大捷,郑凡,大捷!」 「恭喜陛下。」 郑凡走上前,也没等一边的魏忠河帮忙递送,自己就拿起来看了。 这是一封军事奏摺,会将战事的过程发展和结果都写上去,所以字很多,也不可能用之乎者也的方式给你缩减。 郑侯爷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然后对旁边的魏公公道: 「茶。」 「奴才明白。」 魏公公马上奉上了热茶和点心。 姬成玦走了下来,对郑凡道: 「此等大捷,姓郑的,你觉得西边可保多少年无忧?」 郑凡拿了一块核桃酥送入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继续看着,同时点点头,示意皇帝稍安勿躁。 皇帝倒是很迫不及待,没办法,能治国玩手腕做买卖,可偏偏,没打过仗。 虽说这姓郑的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样子让他这个皇帝颇有些面上无光,但谁叫他真的信这姓郑的眼光和看法呢。 不过,换个角度来想,要是哪天这姓郑的规规矩矩对自己这个皇帝毕恭毕敬的,那他姬成玦大概晚上就真睡不着觉了。 第三块核桃酥吃下去, 郑侯爷终于看完了。 他没急着回答姬成玦的问题, 而是道: 「不是,这最下面讲的靖南王率八百骑追击逃跑的小王子是怎么回事儿?」 「就是追击了啊。」姬成玦有些不明所以,「估摸着这封摺子现在到咱们这儿,但现在在北封郡,靖南王应该已经将小王子给抓回来或者带着首级回来了。」 甭管你知不知兵,对靖南王的本事,那必然都是认可的。 「带八百骑,往西追,而且还是王爷亲自去追?」 郑凡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种预感,不是说老田会发生什么意外,而是,冥冥中,他感觉到,似乎自己将要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见不到老田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皇帝追问道。 郑凡将拿过核桃酥的手指在魏公公衣服上擦了擦, 然后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咬了咬牙, 道: 「我感觉,王爷,可能是故意去追的,不,他不是去追,他是选择了一种,自我放逐。」 梁程是郑凡兵法上的入门老师, 老田,则是更进一步地提升和升华。 不是说梁程带兵打仗的能力比老田差多少,而是双方的平台不同。 曾几何时,老田可是让自己一个人处理了一段时间的数十万大军军务,说句心里话,这世上哪个老师能给自己的学生提供出这个级别的「实习课」? 所以,郑凡很懂老田。 也清楚,在那个时候,在那个当口,得是多冲动,被胜利沖昏了头脑才会使得一军主帅亲自率兵去追击逃跑的目标? 老田,是个冲动的人么? 也就只剩下一个解释,他是故意的。 和郑凡的失望悲伤比起来,姬成玦这个皇帝,似乎才是真正的失魂落魄。 他往后踉跄了几步,幸亏魏公公眼疾手快将椅子拖了过去,这才使得皇帝没有摔在地上。 姬成玦伸出双手,用力地揉搓着自己的脸, 不敢置信地问道: 「姓郑的,你的意思是,我大燕的靖南王,就这般弃大燕弃朕而去了?」 这不是装的, 这是真情实意。 第575页 一定程度上来说,姬成玦比郑凡更不希望田无镜走。 郑凡还能感慨一下,这或许是最好的方式,老田一路往西,是追敌,同时也是对自我的一种放逐,因为回来,意味着面对无尽的痛苦。 换个地方换个心情,虽说这话用在老田身上有些轻佻,但不可否认,其实是有用的。 而姬成玦,这个皇帝,则失去了大燕的真正军神! 父皇走了, 镇北王身体也不好,奏疏里还提到了要为其儿子请封的意思,其实这就是託孤之举了。 皇上啊,我快不行了,我这儿子,您给我点面子,照拂点儿,下手,也轻点儿。 而田无镜, 正值壮年,气血巅峰,其率军出征,自家士卒士气即刻会得到提升,敌国一旦得知是大燕南王挂帅,士气也会马上萎靡个两三成。 最重要的是, 谁都认为南王功高震主,赏无可赏,封无可封,会成为国家和皇权的一个极大不稳定因素,但只有姬成玦这个皇帝清楚, 靖南王,不可能造反! 而且…… 皇帝抬起头, 长舒一口气, 看着自己对面坐着的同样情绪低落的郑凡, 而且, 只要田无镜在一天, 姓郑的, 就不可能敢造次。 他是帝王,当他将匕首,刺进自己父皇胸膛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用自己父皇的血,加冕为帝了。 和郑凡的和睦相处,甚至是「情同兄弟」,并不是装的,但他真的不会拒绝有一个靖南王压阵,可以使自己可以完全放下心来。 现在, 定海神针,走了。 皇帝开始头痛起来。 魏公公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御书房里的两位,为一个人的远走而无奈且悲伤。 许久之后, 郑凡深吸一口气, 伸手, 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 道: 「也挺好,他挺累的,这样也挺好。」 「朕,很不好。」姬成玦用手轻轻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朕很不舒服。」 「他会回来的。」郑凡说道。 「事先,与你说过么?」姬成玦问道。 郑凡摇摇头,道: 「但他说过,会在田家祖坟前,自裁。」 「……」姬成玦。 「往西了嘛,多派点商队过去,打探打探消息,我大燕南王,还带着八百骑士,去西边后,也不可能毫无消息才是。 小六子。」 「嗯?」 「咱抓紧点时间吧。」 「什么意思?」 「你呢,这个做皇帝的,早点把国力恢復过来,咱们,也早点把楚国干国这些傢伙给灭掉,统一了之后,我想去西方。」 「去西方做什么?远征?」 「不可以?」 「也不是不可以,你叫你那大舅哥和干国那位官家,下个月就赶紧上表归附,你年底前大概就能西征了。」 「小六子,我和你认真说话。」 「朕也是,郑凡,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朕的心情,其实比你更抑郁数倍,但咱们这个地位的人啊,就不能乱,不能急切,欲速则不达。 咱们慢慢来,慢慢做,稳稳的,反而能快,好么?」 郑凡笑了笑,不置可否。 「魏忠河。」 「奴才在。」 「给平西侯,上一碗朕先前喝过的参汤。」 「不必了。」 「你得好好保重身子,朕的大哥现在不在,所以朕能说实话,老郑,靖南王走了,镇北王瞧着奏疏里的架势,朕也觉得,他快去追着父皇跑了。 我大燕,一下子失去两座国之柱石,朕这个皇帝,相当于坐在失去两根主梁的金殿下,朕,慌啊。 你得保重,你得稳住, 以前都说,你是大燕未来的军神,现在,未来俩字,可以去掉了。」 「西边没事儿了,南面是干国,我那里,也没什么问题,干国楚国,不还在掐架么?」 「刚收到消息,干楚议和了。」皇帝说道。 「哦?」 「楚国占了不少城池,而后,干国打算给楚国也上一些岁币,不打了,议和,他们一旦议和,矛头必然又指向我大燕。」 「他干国能不能有点骨气?」 「所以,现在咱们乱不得,朕打算先稳住两国,重要的,是楚国,干国它一个,不敢单独向我大燕开战。 郑凡,你回到晋东后,得好好地压制住你那大舅哥,不管是做样子还是做其他,这一点,你比朕懂,哪怕咱们现在不想打,但也得摆出想打的架势,迫使楚国不敢真的动手。」 「我明白。」 「两年,两年休养生息,咱就开始慢慢动手拾掇他们。」 参汤端上来了, 魏忠河将其送到郑凡面前。 郑凡摆摆手,道:「我不喝了。」 「挺好喝的,不苦,味道不错。」姬成玦说道。 「我刚在你大舅哥铺子上,吃了半碗猪油拌饭,现在喉咙里,还腻着呢。」 「哦,呵呵,好吃么?」 「你估计是吃不下的。」 「嗯,以前吃过,那时候肚子里少油,每天被玉米面儿折磨得,猪油真香。」 「咱就不挖过去了,成吧,靖南王既然不会回京,我也早点回我侯府去,留在京城太久,也耽搁事儿。」 第576页 其实,不耽搁。 因为平西侯府,有他平西侯在和没他平西侯在,都不影响其健康良性地运转。 但, 老田走了, 郑凡就越发地想自己那干儿子了。 心疼哟, 多么可爱喜人的孩子啊,这下子,是真没爹没妈了。 「别急,咱也不差这几日的,明日朝会上,朕要趁着这次大捷立下的威望,好好地整肃一下朝堂,就辛苦你,帮朕再压一压台面。 靖南王走了,你现在,就是整个靖南军的代表了。 另外,父皇的灵柩,也将于三日后,入陵寝,你陪着我一起送送父皇。」 「怎么,怕啦?」郑凡问道。 别人敢对现任大燕皇帝问这个问题的话,必然会死得很惨,甚至,很可能被诛九族。 可他平西侯,是个例外。 「怕倒不至于,我们不是好兄弟么?」 「嗯哼?」 「兄弟家有白事了,不肯定得过来帮忙的么?另外,还有件事儿,我的陵寝也要择地了。」 新皇登基,往往会面临两件连在一起的事。 一,是把先皇送进陵寝,二,就是开建自己的陵寝。 「这么着急?」 「择个地而已,我不打算近期修,浪费钱粮。」 「啧,陛下,我觉得吧,这个也不能耽搁,万一需要时,没地儿躺,那多急人吶?」 「呵。」姬成玦冷笑了一声,「朕的意思是,想择个地儿,然后呢,在旁边,也给你平西侯留个地儿。 咱们,可以成就一段君臣佳话,以后呢,死了,可以葬在隔壁。 用史书上的话来说,就是陪葬皇陵,那是莫大的恩荣。」 「你有病吧,咱俩这要是合葬在一处,过个几千年,指不定电视剧里怎么演咱俩呢,妈的,想想都噁心。」 「何为电视剧?」 「就是唱戏,唱本。」 「这自然是君臣相得啊。」 「这不好看,我跟你讲,要么,就是我贪图你的美色,所以没造反,要么,就是你贪图我的美色,所以不断放权。」 「随你,但不管怎样,朕的陵寝一侧,必然会给你留个空,你要是早走了呢,就先住进去,朕要是早走了呢,就先在地下把炕给焐热。」 「你去死吧你。」 郑侯爷心烦气躁地对着大燕的皇帝爆了粗。 姬成玦则真的一点都不生气,起身,张开双臂,魏忠河马上上前帮其整理衣服。 「郑凡,待会儿朕要在养心殿召集一些重臣议事,你也一起吧。」 「我累了,想回去歇息,保重身体去。」 「不,你必须得陪着朕去。」 「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啊?不就是一场大捷下来,前阵子被赵九郎的死折磨得焦头烂额的你,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了,想携皇帝之威去大臣们面前得瑟么?」 「哟呵,朕还以为你忘了赵九郎是被谁杀了的呢。」 「不去。」 郑侯爷翘着腿,继续坐在那里。 「姓郑的!」 「咋?」 「陪朕去,这些事儿,你现在多做一点,以后,就可以少做一点,朕把朝堂的事儿都料理清爽了,以后,就能像父皇在时支持靖南王打仗那样支持你了。 你在前头打你的仗,朕负责在后头给你送粮草民夫新兵。」 「好吧。」 郑侯爷站起身。 姬成玦先走出御书房, 外头, 阳光正好。 郑侯爷跟在后头走了出来。 姬成玦伸手,抓住了郑凡的手腕。 郑凡打开了。 皇帝再伸手,抓住了手腕。 郑侯爷再度打开了。 「配合着点,想想以前朕是怎么配合你的,还是你当初与朕说的,生活,需要仪式感。」 「……」郑凡。 大燕的皇帝, 举起大燕平西侯爷的手, 二人一起沐浴着阳光, 一侧的魏公公,知趣儿地后退了几步,将自己隐藏在屋檐下的阴影中,不至于破坏了眼前的画面。 「郑凡,属于他们的时代,终于结束了。」 停顿, 停顿, 停顿, 良久, 郑侯爷终于无奈地嘆了口气,不得已,得配合皇帝忽然心血来潮的中二情节, 当即反手也抓住了姬老六的手腕, 接话道: 「属于我们的时代,终于开始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晴天霹雳 京城,平西侯府,内宅。 「哦,我亲爱的阿铭大人,这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然如此热闹。」 房间里, 被关在笼子里的吸血鬼卡希尔对着前面一口棺材喊道。 棺材没有动静,显然理都不想理。 「阿铭大人,您难道就不想去看看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么,我敢保证,这绝对不会让您失望的。」 这时,门被推开,薛三走了进来。 三爷双手捂着胸膛, 道: 「噢,一进来就又听到这该死的腔调,真的好想上去一脚踢中你的屁股!」 卡希尔也同样双手捂着胸口, 道: 「噢,我亲爱的三大人,您是想踢我的屁股么,那您赶紧叫醒阿铭大人,你们一起来踢我的屁股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第577页 「嘿嘿嘿。」 薛三走到阿铭所在的棺材边,敲了敲, 道: 「西边来军报了,燕军大胜,两位王爷踏平了蛮族王庭,老蛮王也死了。」 「天吶!」 卡希尔发出了一声尖叫。 薛三看着笼子里的他,道:「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啊。」 「不,不是的,三大人,我这次是真的震惊了,天吶,燕国真的是太可怕了,您要清楚,现在在西方仍然有不少流浪的歌者,在吟诵着百年前蛮祸降临西方世界时的恐怖! 然后, 您刚刚告诉我, 它的王庭,它的王都,它的王,居然也被燕国的王和燕国的骑士给踏灭了,天吶,天吶,天吶。 大燕,是要准备西征了么?」 说着, 卡希尔攥紧了拳头, 道: 「是时候给西方的那些贵族大人上一堂课了,让他们清楚,到底谁才是这世上最为强大恐怖的帝国。」 「砰!」 棺材盖被揭开, 阿铭坐了起来, 道; 「我饿了。」 「……」卡希尔。 先前还情绪激昂的卡希尔,一下子闭紧了嘴巴。 薛三将左手放在胸口, 道: 「伟大的阿铭阁下,您,是想进食了么?」 「我对矮人的血,不感兴趣。」 「伟大的阿铭阁下,您现在境界比我高,我可以忍受一切。」 「我想喝酒了。」阿铭看着薛三,「我们去皇宫,弄点酒来吧。」 「皇宫么?」薛三眨了眨眼,「其实,我更想去另一个地方,趁着现在咱们主上和皇帝关系最好的时候。」 「是哪里?」阿铭问道。 「御兽监吶。」 「我只对美酒感兴趣,口味没你那么重。」 「难道,伟大的阿铭阁下,不想去看看能够培育出貔貅的地方么?」 「不想,貔貅的血,又不好喝。」 很显然, 阿铭喝过。 「啊,可我很想去。」 「那你去呗。」 「所以我来找你了,我记得主上的腰牌,在你这里。」 「不,我要去喝酒。」 「那这样,我先陪你去皇宫喝酒,然后,你再陪我去御兽监?」 「我去皇宫找酒,为什么需要你陪着?」 「你想啊,你找到好酒时,需要旁边有个人怀着惊奇地目光问你:啊,这是什么酒啊,闻起来好香啊。 然后,你再给他解释。 这酒,是不是就更香了?」 阿铭没回答, 出了棺材, 在其夜礼服下的腰间,挂着平西侯令。 「走着。」 薛三忙打个千儿, 道: 「得嘞,您走着。」 …… 当郑侯爷和皇帝在养心殿会见重臣时, 阿铭用平西侯令,带着薛三,走入了皇宫,且还是径直入了酒窖所在地。 皇宫用酒,分为两种,一是平日里皇帝自己喝的,二是大宴时,需要临时在宫外採购的。 不过,因为先皇在位时,不喜饮酒,也很少大宴,所以偌大的皇宫酒窖,未免有些冷清。 但不可否认的是,皇室是有皇室底蕴的,这不是一代燕皇勤俭克己就能完全改变得了的,且大燕又位于东西方之间商贸的必经之地,所以,酒窖里有着不少珍藏了许多年的东西方好酒。 只不过,它们藏得很深,很里面。 「咦,这是什么酒,怎么这个颜色呢?」 「咦,这个酒,怎么这么粘稠呢?」 「咦,这个酒瓶子,好特别啊,有什么讲究么?」 薛三很尽力地提供着爽感式发问。 最后, 阿铭选了不少酒,对负责掌管这里的太监道: 「装车,送入平西侯府。」 「这……」 「怎么,不可以?」阿铭问道。 「并非如此,先前奴才已经派人去问过张公公,张公公说,侯府所需,宫内有的,绝无不允,可大人您选的这些酒里,有几样是寄存着的,非内务府所有。」 「寄存的?」 「是,是太爷留下的。」 「宫里那位太爷?」 「是。」 「酒,不用来喝,而是用来藏?」 「酒,我自当会来喝。」 这时,一位红袍小太监出现在了皇宫酒窖的门口。 阿铭持平西侯令过来搬酒,下头人,自然不可能阻拦,而当选中了红袍小太监的酒时,下面人,也就马上去通禀了,贵人之间的事儿,自然交贵人他们自己去协商,他们怎么可能会舍着自己脑袋去阻拦? 「这酒,是你的?」阿铭看着红袍小太监问道。 「是。」红袍小太监点点头,「我听闻,平西侯爷,并不嗜酒。」 大人物的癖好,其实并不是什么秘密。 比如, 平西侯爷不嗜酒, 比如, 平西侯爷好人妻。 「我喜欢喝酒,能送我喝么?」阿铭问道。 「是你想喝?」 「是。」 「你打着你家侯爷的旗号,来皇宫大内,搬酒回去喝?」 「是。」 「有趣,有趣。」红袍小太监笑了,「分你一半,可否?」 第578页 「可。」 阿铭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当然了, 身为魔王,他仗着主上的名号过来占便宜,不占白不占; 可能,对于皇帝而言,真不怕你贪不怕你有喜好,就怕你清心寡欲如同圣人,那才是最大的危机。 所以, 阿铭觉得自己这是在帮主上自污, 嗯, 是在为主上分忧。 但至于说什么,为了点酒,为了点面子,非要扯着皮在这里和人家干个架,没那个必要,他也没那个兴趣。 横竖是拿来消遣的酒水,又不是另一头活生生的卡希尔。 「先生是好酒之人,要不,去我那里,小酌一番?」 阿铭犹豫了。 他能感应到,对方身上气息的不一般,不出意外,应该是鍊气士。 红袍小太监又道: 「我那儿,还有私藏。」 「好。」阿铭答应了。 薛三在旁边有些着急,他还想着去御兽监呢。 「喂,不是说好带我去动物园的么!」 阿铭将平西侯令递给了薛三。 都是魔王,人家刚刚又这么上道,没理由不给点面子。 「嘿嘿。」 薛三拿着令牌,道: 「这酒哪里有貔貅好玩。」 「貔貅?」红袍小太监耳朵很尖锐,「巧了,我那儿也有。」 「你那儿也有?」薛三有些诧异道,「这天下行走的,也就四头貔貅,你那儿有第五头?」 「有,就在我宫殿底下。」 「你没诓我?」 「不曾。」 「那我倒是有些奇了怪了,这位公公,您和他,就算是酒友吧,我是懂你们好这类的人,酒逢知己千杯少,但真正懂酒会酒的人,可比知己还要少。 但,我和公公您,有何关系?为何还要拉我去?」 红袍小太监很理所应当地道: 「在宫里,找一个和我个头一般高的成年人,比知己比懂酒的人,更不易。」 「牛逼!」 …… 「年糕,白味还是油炸?」 「我不喜欢下酒菜。」阿铭说道。 「油炸吧。」薛三道。 红袍小太监取了一个小炉,上头隔着一口小锅,抹上油,就开始煎年糕。 「不用下酒菜么?」红袍小太监问道。 「不用。」阿铭道。 「好。」 小太监煎好了年糕,自己盘子里放了两块,薛三盘子里也放了两块。 薛三拿筷子吃了一口,很香,很脆,火候煎炸,把握得极好。 「味道如何?」 「可以啊。」薛三答道。 「早些年,我师傅在的时候,陛下和镇北王,都喜欢吃我师傅做的年糕。」 「哟,瞬间觉得更好吃了呢。」 红袍小太监笑了笑, 道: 「我没有姓,师傅给我取的道号,子客。」 介绍了自己后, 红袍小太监看向阿铭, 道: 「只知道你们是平西侯爷手下的人,但,似乎没有官职?」 「阿铭。」 「薛三。」 红袍小太监点点头,拿出一个玉瓶,从里面倒出绿色的酒水,然后请饮。 阿铭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道: 「滋味,很悠长。」 薛三砸吧了一口,道:「有点酸吶。」 子客点点头,道:「这是我亲自酿的,怎么样,喜欢么?」 显然,这话不是对薛三问的。 阿铭摇摇头,道:「不喜欢。」 「好喝,还不喜欢?」 「好喝的东西,还得量多,才喜欢,你这个,显然不能当水喝。」 「有理。」 薛三在旁边,一边吃着年糕一边打量着这二人,强行耐着脾性。 「素听闻,平西侯爷手下,有一员大将,叫樊力?相传,其力大无穷,却深谋远虑?」 「传闻只是传闻,真人见到了,必然会失望的。」阿铭回答道。 「嗯,既然如此,就不强求了。对了,您也会酿酒么?」 「会。」 薛三打助攻道:「早年,我们在虎头城时,可是靠他酿酒卖酒为生的。」 「有烟火气息的酒,必然是好酒。」红袍小太监说道。 阿铭摇摇头,自己拿了玉瓶,倒了满杯。 「和我说话,有些无趣?」 阿铭点点头,「太累。」 「那我们就只喝酒,少说话。」 「好。」 「哎哎哎,别介啊,别介啊,貔貅呢?貔貅呢?」 你们是来喝酒的,可我三爷可不好这一口啊。 「喏,在那儿呢。」 红袍小太监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那尊炼丹炉。 丹炉,平时基本不开,但依旧会时常擦拭。 薛三一边拿着炸年糕吃着一边起身,走到丹炉旁边。 子客举着杯子, 开口道; 「此丹炉之下,镇压着貔貅。」 「嘶,这是阵法吧?」 「是,中枢之阵。」 「记得当初靖南王破楚国郢都时,楚国郢都召唤出了一头火凤之灵。」 子客摇摇头, 笑道: 「虽然子客未曾亲自见过,但子客觉得,这尊丹炉之下,可不仅仅是一个灵。」 第579页 「不仅仅是一个灵?有血有肉?」 有血有肉的远古貔貅? 其实, 一直以来,薛三都觉得那些头在外头的貔貅,包括自家主上的那一头,貔貅是貔貅没错,但……似乎真的和印象中的神兽有些区别。 神兽, 你最起码能抗得过一个三品高手吧; 但很显然,那几头貔貅,除了速度、耐力、冲锋各方面属性超出战马许多,外加一个储物的能力外,其实,并没有脱离载人工具的范畴。 「具体的,子客也不知。」 「这丹炉,就是阵眼啊,本身,就是一个机关。」 「是,一个巧夺天工的机关,师傅在时,曾专心研习于此,却不能解开这机关之秘,只能以鍊气士之本事,和丹炉下方所镇压的貔貅意识产生唿应。 不仅仅是师傅,据说百年来,镇守这座丹炉的宫中之人,都想过很多的法子,甚至连曾经晋国的天机阁阁主都亲自过来,可依旧无法破解这机关。 皇室藏书阁有记载, 这头貔貅据说习性发狂,导致难以受控,故而设此局以镇之,这座丹炉,本想着是借用貔貅之火来熔炼,但本质上,是困锁住其所用。 百余年来,这座貔貅的体魄应该早就腐朽了,本命之火,也早就柔弱了下去。 其本身之凶性,也被磨去,渐渐的,和大燕气运相互交融,其以气运为载体得以续命存活,同时也反补气运,得以生生不息。」 「这么玄乎?」 「是,但先皇,是不信这个的。」 「那是,玄而又玄的,大家就每天蹲家里算命啥事儿也不干了,就指望着算命的去撒豆成兵打仗。」 薛三显然也是个唯物主义者,虽然他身边唯心主义的东西挺多。 「我可以摸摸看看么?」 「随意。」 「兄弟,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大气!」 「多谢。」 「你叫什么来着?子客?」 「是。」 「好名字。」 「嗯。」 「这玩意儿,不会被我弄坏吧?」 「曾有一位三品武夫的将军持神兵利刃尝试过,都未能毁其丝毫。」 「哦,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 薛三瞅着面前丹炉上的花纹, 然后, 默默地将自己吃了一半的年糕放在手掌,揉捏了几下后,对着面前丹炉上的花纹涂抹上,然后,拉出一些弧线。 子客则对阿铭道: 「刚看见阿铭先生选择里,阿铭先生似乎比较喜欢西方来的酒?」 「是。」 「子客以为,西方的酒,没有我诸夏的酒来得绵延醇厚。」 「但是帅。」 「……」子客。 吸血鬼,配个红酒杯,摇曳; 吸血鬼,配个瓷碗,装着二锅头,摇曳; 后者怎么看都觉得很不和谐。 「阿铭先生快人快语,实乃……」 「轰!」 一声巨响传来, 红袍小太监迅速转过身去,一脸震惊地看着那座黑色炼丹炉。 炼丹炉的上方,竟然开始裂开,尘封的青烟正在快速地升腾,随之而来的,是整个宫殿的震颤! 「这……这怎么可能!」 红袍小太监的目光随即落在了站在丹炉一侧的侏儒身上。 薛三这会儿也看向了子客, 指了指还在逐渐加大裂纹的丹炉, 道: 「你说这个很坚固我才试了试的,是你说的啊,我可不赔啊!」 …… 养心殿; 这里,重臣们正在爆发着激烈的争吵。 争吵的源头,在于新任宰辅的人选。 皇帝的意思是,想要拆分相权,加强已有的内阁制。 但大臣们显然不愿意削弱这可以对抗皇权的相权,这和他们是否臣服于眼前这位新君无关,纯粹是身为官员的一种本能。 左僕射大人直接说:先皇那般神武之君,尚且未曾这般拆分宰辅之位。 言外之意是, 先皇那般的九五至尊,都没对宰相的位置开刀,您刚继位,是不是太心急了? 再者,赵九郎可刚死啊。 右僕射大人更是直接,竟然举荐由平西侯爷来担任宰相,理由是平西侯爷不仅带兵打仗优秀,治理地方的能力,更是难有人可及。 听到这话, 郑侯爷心里不由得发笑, 他可没有受宠若惊,觉得这帮重臣们这般信任自己,真好。 他明白,这看似是让自己进京当宰相,实则是这些大臣们玩的一出默契,其目的,就是要将自己这座藩镇给架空,把自己供奉在朝堂上。 郑侯爷也不是吃素的主,他也清楚,和这些重臣好好讲道理,不是自己的强项,亦或者说,用途不大。 再者,他也清楚皇帝不可能这会儿让自己来当什么宰相的,大燕一下子失去两位王爷,再把剩下的刀剑收回来,这不是蠢是什么? 大臣们可以为了集权和削藩提这个建议,皇帝,得全盘考虑。 所以, 郑侯爷直接笑着开口道: 「成啊,能得右僕射大人看重,本侯当真是受宠若惊,哎呀,其实呢,晋东那地方,那么偏远,人烟又稀少,哪里能比得上这京城万一呢? 第580页 大人们现在可以再商议商议,选择个合适的人来接替本侯,有合适的人选,本侯马上打包行李来京城长住,那座先皇赐予的平西侯府,本侯可真是没住够呢。 但是吧, 本侯有一点得先提前言明, 日后要是野人犯边亦或者是楚人犯境,再或者,晋地晋人叛乱,一旦出了这些纰漏,今日提议的,可就真的误国了。 青史昭昭,会留名的。」 「平西侯爷,这可是在威胁我等?」 「不敢不敢,本侯的这些话,都是出于公心。 毕竟, 本侯对大燕的忠诚,天地可鑑,日月可证!」 「轰!」 忽然间, 皇宫内传来一声巨响,宛若货真价实的晴天霹雳! 「……」郑凡。 第五百三十二章 皇宫内的畜生 在浓烟滚滚之中,黑色的丹炉上方,出现了一双赤色的光亮,带着灵动,带着意识,似乎,正在打量着外围的一切。 薛三默默地后退了几步,他觉得自己这个人本就不显眼,现在嘛,最好更不显眼一些。 而红袍小太监则走到了丹炉前方, 只见其手臂一挥,剎那间,宫殿之内忽然颳起了风,浓烟散去之后,显露出的,是一尊貔貅虚影。 这头貔貅,通体呈黑色,宛若一团水墨自画像中活过来了一般,但其身上的威势,却丝毫做不得假,唯一不同于黑色的,是其那爽赤色的双眸,带着无上威严。 「是貔貅之灵离体了。」红袍小太监自言自语道。 「吼!」 随即, 貔貅发出了一声怒吼,丹炉开始剧烈的震颤。 「他想彻底脱离丹炉的束缚!」 红袍小太监当即上前,双手掐印,自其身侧,风行汇聚。 「镇!」 而后, 自那貔貅之灵的上方,出现了一道符印。 貔貅抬起头,看着上方的符印。 红袍小太监结印之后,双手勐地下压。 符印,轰然落下! 貔貅身体强行支撑着,哪怕符印触碰到它时,也依旧屹立不倒。 可以看出来,它似乎很想出来。 其实, 先前红袍小太监并非在自言自语,他说那些话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让平西侯爷的这两个手下帮忙。 正如阿铭第一眼就瞧出这个红袍小太监不一般,其实,红袍小太监瞧阿铭时,就感觉到这人身上的气血,很奇特。 鍊气士,对这方面,其实更为敏感。 而那个侏儒,轻飘飘地居然就打开了丹炉机关,足以证明,这二人是有本事的。 但, 问题是, 无论是阿铭还是薛三,你要他们搞事情,这没问题,灭火这种事儿嘛,除非主上亲自发话,否则,他们可真没那种主观能动性。 眼下的他们,反而是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姿态,脸上,倒是挂着关切紧张之色,心里,其实巴不得那个貔貅之灵可以跑出来晃悠晃悠,好让自己瞧个大热闹。 阿铭还开口问道: 「这貔貅,为什么不能出来?」 在大傢伙的既定思维里,自家主上的那头貔貅,可谓乖巧温顺得很,其他那三头貔貅,也是勤勤恳恳的坐骑。 子客直接喊道: 「你被镇压了一两百年,心里不会有怨气么?」 这个解释,很说得通。 哪怕是一个忠诚听话的貔貅,被关押在这里这么多年,脾性,必然也早就扭曲了,更何况,这位当年正是因为脾性兇残不服管教才被镇压的。 「吼!」 丹炉之上,貔貅再度发出怒吼,符印,随即破碎。 紧接着, 丹炉和貔貅身躯之间,仿佛什么东西终于被扯断了。 不, 确切地说, 是有一只爪子,自丹炉之下忽然探出。 那只爪子,只剩下五分之一的位置还有些许皮肉存在,绝大部分区域,早就是白骨,散发着,古朴的气息。 薛三觉得,梁程不在这里,真是一种遗憾,那头殭尸,绝对是喜欢这种调调的。 子客的布置,因为那只爪子的出现,被打断了,第二道符并未能及时成型,使得丹炉之上的貔貅虚影彻底脱离了束缚,飞扑而下。 子客左手食指指甲刺破了右手掌心,鲜血流出的同时,于面前,画起了符咒。 「封,镇,禁!」 「嗡!」 然而, 脱离了丹炉的貔貅虚影却呈现出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矫健,且在剎那间,一分为三。 子客的封禁之术已经成型,却无法真的落实和打出去。 时机,稍纵即逝,三道貔貅虚影穿透了宫殿的大门,落于外边的场子上,即刻凝一。 「呜呜呜……」 仿佛亡灵的唿喊,四周,隐约间听到了无尽的哭声。 貔貅之灵扬起前蹄, 使劲跺着地面, 像是在发泄着某种不明的情绪。 不过,其并未造成什么飞沙走石的现象,广场上的青砖,也未被破坏丝毫,但这种气场的恐怖,确实可以清晰感知的。 …… 「护驾!护驾!」 一排排甲士沖至养心殿门口,结阵。 盾牌于前,弓弩于后,两翼,更是持刀的护卫。 第581页 同时, 原本在养心殿内伺候着的魏忠河,亲自临前,在其身后,出现了八名红袍大太监。 得益于宫中太爷的存在,燕国皇宫内的宦官,基本都修习过鍊气之术,层次有高低,天赋有优劣,但不可否认的是,鍊气士层次越高,宦官的位置,也就越高。 姬成玦也走到了养心殿门口,在其身侧,站着平西侯郑凡。 一众重臣,也都出来观望。 此时, 皇宫的上方,已然乌云滚滚,不少人认出了,此等气象,颇有当年干国藏夫子入燕京斩龙脉之感。 而那时,那头貔貅虚影,已然出现在了养心殿之外。 红袍小太监紧随其后,想要阻拦。 更远处, 阿铭和薛三慢悠悠地就差兜里揣瓜子儿了,但瞅见那边自家主上也在那儿站着,二人马上意识到,情况,似乎有点复杂了。 而这时, 魏公公纵身而起, 两袖之间,青色的匹练激射而出,像是两条皮鞭,对着那头貔貅虚影直接抽去。 鍊气士,对付这些灵体,其实才是真正的术业有专攻。 然而, 貔貅这一次,却依旧选择了躲避,它的身形,在快速地腾挪,并非很夸张地那种翻滚,而是呈现出一种镜像般的挪移。 皇宫的修建,讲究个阵法风水格局,丹炉,为阵眼,貔貅被困其中百年,自身更是早就与皇宫之气象形成了某些唿应。 这里,其实是它的主场。 魏公公的几次出手,并未取得什么效果,心下大惊之下,他又不敢太过向前,生怕这尊貔貅忽然一个勐进,危及陛下。 这时, 李良申持大剑出现,如今的他,负责京城防务,而京城防务之重,则在皇宫。 先前的晴天霹雳,足以让他这种级别的强者迅速捕捉感应到,这会儿出现,也理所当然。 然而,李良申刚准备出手,却被魏忠河喊住: 「去护驾!」 李良申有些不解,他虽然不是鍊气士,但实力达到一定层次后,他的剑气,也足以将一些灵体搅碎。 「这不是普通的貔貅之灵,它身上承载着大燕国运香火!」 这尊貔貅,镇压丹炉百年,而那座丹炉,曾被宫中太爷借用以祭炼,当年藏夫子斩龙脉后,太爷于天虎山上收去道统气运反补国运,其实就是以这座丹炉,本质上,是以丹炉之下的这尊貔貅为媒介。 鍊气士,喜欢讲究这个。 李良申,其实是不大信这个的,但他现在的身份,很尴尬,戴罪之人,重新得到新君重用,更是被承诺日后有需时,会派往前线领兵; 在此时,甭管他自己多不信这些,却绝不能一意孤行地表现出来。 他不是郑凡, 郑凡敢来来回回去触摸新君的逆鳞,新君似乎还习惯了。 但别人要是敢这样的话,呵呵,真当姬家皇帝都是好脾气的主? 所以, 李良申直接后退到养心殿军阵之前,一把大剑,刺入青砖,站定。 「随杂家封禁逼它回去!」 魏公公下令,其身后一众红袍太监,一齐出手,以魏公公为核心,强行施法,想要封堵住这尊貔貅虚影的腾挪空间。 最保险的方式,就是将其给压回去,压回那座宫殿,压回那尊丹炉。 场面,一下子陷入到了胶着。 皇帝站在那儿,看得久了,心下,不由得有些厌烦。 只能说, 不愧是最肖父的皇帝, 他继承了当年燕皇在时的对这些鍊气士方术的不信任和排斥。 当年藏夫子妄图以斩大燕龙脉相威胁,彼时燕皇大笑着催促他赶紧动手,随后,下旨命燕军南下攻干! 而姬成玦自小没了妈,在自家老子的打压下,尝尽世间冷暖,这种人,其实真的很难去将什么希望放在虚无缥缈之处的,因为他们往往懂得一个道理,自己眼前的,不,是自己手中的,才是自己真正拥有的。 魏忠河那边,投鼠忌器,不敢下重手,磨来磨去的样子,让皇帝心里,极为腻歪。 他刚刚在和重臣们商讨国事,尤其是在右僕射说出让平西侯来当宰相时,皇帝虽然不会允许,但真心觉得这个提议,很有意思。 以后,说不定可以啊。 姓郑的当宰相,郑丞相,呵呵。 可偏偏, 因这莫名其妙之事,在这儿,耽搁了这么久。 如果只是忽然下雪了,大家端着暖烫好的酒水出来,说说琴棋书画再赏赏雪,倒也不算什么,可此时却只能这般站着看着瞧着; 在皇帝眼里, 和一群愚夫愚妇围着跳大神的在看没什么区别。 天子, 体会到的,是一种屈辱感。 「传朕旨意,命魏忠河,灭了这以下犯上的畜生!」 楚人将火凤之灵看作神灵, 燕人,则将貔貅,培育成了坐骑。 骨子里的有些东西,真的是有区别的。 甭管你是什么,敢在朕的面前造次,天子之怒,你就得承担! 「陛下,不可啊。」 「陛下,三思啊。」 身边,一群大臣马上开始劝谏。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们其实都听说过,皇宫内有一尊貔貅的传言,如今真的见到了,自然不捨得丢下这祥瑞。 第582页 不敬奉也就罢了,安能自我毁灭? 「平西侯。」 「臣在。」 「替朕传旨。」 「臣,遵旨。」 郑侯爷上前,顺手,拿过身边一名护卫的刀,走到军阵之外,走到李良申的身侧。 喊道: 「陛下有旨,命魏公公速速灭杀此獠,不得耽搁!」 魏忠河闻言,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不敢忤逆旨意,开口道: 「变阵,绞杀!」 先前的封堵,变为了绞杀。 然而, 就在这变阵之际, 貔貅身影再度分散,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剎那间,养心殿前方的广场上,一下子分化出了无数的貔貅虚影。 且于剎那间,怒吼着疯狂地扑向养心殿。 魏公公和一众红袍太监赶紧阻拦,这次,下手没留力,剎那间,泰半虚影直接被搅碎。 李良申大剑横起于身前, 剑气迸发, 漏网之鱼,也没一个能过他身前去。 郑侯爷也默默地长舒一口气,胸前的魔丸,也安静了下来。 然而, 就在这时, 无比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貔貅虚影,像是就这般凭空出现一样,穿过了魏公公等人的拦截,绕过了李良申,再跳过了养心殿前的护卫军阵, 直接, 显现在了皇帝的面前。 身边的大臣们,有的本能地被吓后退,有的,则本能地扑向貔貅虚影保护陛下。 而天子, 则保持着站立姿势, 没动。 「吼!」 貔貅的一声怒吼, 让附近不少大臣脑袋晕厥,痛苦无比,仿佛耳畔边,出现了刺耳的音浪。 周边的护卫,倒是有不少强行撑着这种痛苦准备护驾,包括李良申的身形,已经闪现了过来。 然而, 所有有能力出手的人,在此时,却都下意识地停住了。 因为这一道貔貅虚影,距离皇帝,已经很近很近了,甚至,其鼻尖,已经凑到了皇帝的身上。 虽然这只是一道虚影,无法造成实质性的破坏,但,它却能够将人的灵魂吞灭。 如果将这尊貔貅比作一名刺客,那么此时,刺客的刀,其实已经架在了皇帝的脖子上。 不是红衣小太监魏忠河以及李良申他们在保护上没作为,纯粹是因为,这里是皇宫,却又是这貔貅的主场。 魏忠河是从王府进的皇宫,而这尊貔貅,在皇宫,早就不知道住了多少年了。 所有人,都不敢动了。 貔貅的虚影,像是在仔细地嗅着皇帝身上的气味。 它那双赤红色的眸子,不时流露出思索和疑惑的光泽。 而皇帝,自始至终,就站在那儿,没后退,没畏惧。 姬老六可以和郑凡俩人时开玩笑,没什么架子,但在自己的臣子们面前,在这些护卫面前,他,就是皇帝。 他得保持着一位,天子的模样。 你, 很像他, 但, 你不是他。 貔貅的身形,开始变淡。 而后, 消散, 转瞬间, 又出现在了数百丈开外。 没人在此时去顾得上它了,而是一窝蜂地将皇帝给彻底保护起来。 皇帝本人倒是不紧张,但身边的太监们,却真的是紧张得要死。 这时, 有人惊唿, 「它去了奉灵殿!」 当年,姬老六的皇爷爷在位时,崇尚方术,于这皇宫内,大开殿宇,修建佛道之寺观。 先皇登基后,对那些方士进行治罪打击,留下的道观佛寺,则休整之后充当各部衙门的办公之所,提升官员们的办公待遇。 奉灵殿,也被保存了下来,当初,停过皇爷爷的灵,现如今,先皇的灵柩,也停在那里。 大燕的祖制,是新君先登基再治国丧,且在治丧期间,发生了宰辅被「蛮族」刺杀,新君下诏向蛮族开战。 战事一启,国丧继续推延。 现如今,战事刚刚出了结果,理所应当,应该就择日子,让大行皇帝的灵柩得以入皇陵。 但现在,不是还没来得及么,所以,灵柩,还停在奉灵殿中。 貔貅虚影所去的方向,正是那儿。 皇帝推开身边的护卫, 道: 「不准让那畜生惊扰先皇安息。」 …… 郑凡曾去过干国皇宫,官家于冬日里住在暖房之中,可只着一道袍,袒胸而行,范家的老祖宗,也有一座暖房,四季如春。 同理,不同的格局不同的设计,既然可以求暖,自然,也能制冷。 奉灵殿,本就寒意比外头更重,同时,还有冰块加持。 另外,大行皇帝的灵柩里头,还有冷玉相随,不会出现尸体腐烂的情况。 奉灵殿的门口, 有不少护卫,称为守灵卫。 他们看见了貔貅虚影的出现,马上上前准备阻拦。 但在下一刻,貔貅的虚影又消散了。 随即, 貔貅的虚影,出现在了奉灵殿内,其身前,就是大行皇帝的灵柩。 找到了, 原来, 你在这里。 近两百年,它沉睡于皇宫之底。 第583页 它见证过许多位皇帝,在这座皇宫内被山唿万岁; 却唯独, 只有这一位,能够和它形成唿应。 你, 我, 都被困在这座皇宫之中,承受着无边的痛苦; 你, 能感知到我的存在,能看见我,能唿应到我。 你, 活得很辛苦, 我, 也一样。 曾经, 它曾对这位两百年来,它唯一看得上且敬重的皇帝说过, 将手伸出来, 我, 可以让你寿命延长。 楚国的那位摄政王,其实就是用的这种法子,所以自信于自己,可以活得久,可以将打碎掉的瓶瓶罐罐,收拾好,重新再来。 但燕皇,选择离开了这座宫殿,去了后园。 每天,服用着会给自己带来极大痛苦的丹药,压榨着自身的潜力以求多支撑些日子,等,等两位王爷,入京。 他在服用丹药,却对丹炉内的真正的神祇,不屑一顾。 最后一次, 就是在前不久, 燕皇回宫了。 貔貅再度向他发出了唿唤, 我, 可以给予你,更久的寿命,你需要它,你渴望它,你在恨,恨自己,天不假年! 百年来, 我冷眼看待多少代皇帝的生和死, 这是我第一次, 真正地, 正眼瞧上一位皇帝。 你配得上,我的驾临! …… 而那时, 于御书房内, 燕皇打了个瞌睡。 魏公公在旁边,小心伺候着。 燕皇于睡梦中, 忽然吐出三个字, 让魏公公吓得肝儿颤。 那三个字, 是: 「畜生,滚!」 第五百三十三章 来自西方帝国的国书 当皇帝带着众人来到奉灵殿时,奉灵殿其他地方包括灵柩都无恙,唯有灵柩旁的砖面上,多了一道黑色的印记,看上去,像是一只貔貅的剪影。 貔貅,是大燕的图腾,燕人相信,认为它能保家宅平安,所以过年时,喜欢在门板和窗户上,贴貔貅的剪影。 那头貔貅之灵,沖了出来,到最后,只是为了看一看即将入陵寝的先皇。 总之,其并未造成什么其他的破坏。 皇帝带着众人重新祭拜了一遍先皇,一是这个礼仪必不可少,二也是为大家平復一下情绪。 随即, 皇帝开口道: 「魏忠河。」 「奴才在。」 「今日之事,不得传出去丝毫。」 「陛下放心,奴才明白。」 皇帝看向周围一同过来的重臣,着重看了一眼平西侯, 道: 「让诸位臣工受惊了。」 「臣等让陛下受惊,臣等有罪。」 「臣等有罪。」 「还行,朕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内阁之事,咱们接着去议。」 「陛下,可需歇息……」 「国事要紧,这点花头,寻个开心逗个乐子也就罢了,岂能耽搁国事?」 「是,臣等遵旨。」 「陛下。」 「平西侯有什么话说?」 「臣刚刚受了点惊,想回去歇息。」 「哦?我大燕屡立战功的军功侯爷,竟然连这点场面都撑不住?」 「陛下,不是撑不住,而是先前不小心牵引到了旧伤。」 「那你先回府歇息,稍后,朕派太医过去。」 「臣,谢陛下恩典。」 郑凡清楚,先前皇帝带着自己去养心殿议事,是想让自己压个阵,意味着大燕的军方,坚定地支持着新君。 同时,皇帝想用平灭王庭的大功所造就的威望,将内阁制推行下去。 自己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了,再留下来,反而只会成为这些大臣们藉机发挥的目标,还不如早点抽身离开了事。 朝堂之上,大家都是老狐狸,死了赵九郎,并不意味着剩下的这些重臣们就都是乖宝宝了,上头的宰辅位置空了,下面的人,自然会更热切也更上心。 皇帝去应付就好,自己没必要再留着打太极。 至于说,就这般拍拍屁股跳出这个圈子是否太不讲究; 呵呵, 藩镇嘛, 没点跋扈的气象,别人还真拿你当软柿子要捏呢。 郑侯爷觉得,许是自己真的太好说话了一些,否则,他们之前为何不敢请镇北王或者靖南王来当个宰相? 欺软怕硬吶,啧啧。 得了恩准, 郑侯爷就出宫了。 樊力在宫门口等着,见自家主上出来,马上凑过去,小声道: 「主上,阿铭和三儿先前进宫了哩。」 这姿态,活脱脱地在打小报告。 「他们进宫了?」 郑侯爷微微皱眉,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先前宫内的乱子,会不会和那俩货有什么干系? …… 「是它自己冲出来的?」 「是。」 子客对魏忠河道。 「丹炉下面呢?」 「它还在,冲出去的,只是它一部分灵体,许是……为了最后送一下先皇吧。」 「嗯。」 如果是造成了什么不可挽回的损伤,那么今日,这个红袍小太监必然要被治罪的,就算是太爷关门弟子的身份,也护不住他,但最终的结果,还是好的。 第584页 貔貅之灵最后去见先皇一面,也证明了先皇的伟大无可指摘,对于他们这些先皇时期就在的老臣子老奴才,也算是一种认可吧。 所以,治罪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丹炉的封印,你可否重新加持?」 「可以。」 「需不需要安排钦天监的人过来?」 「不需要,这个地方,还是人少一些为好。」 「嗯,你,留意一点。」 「是。」 魏公公走了,他还需要去负责为今天的事「噤声」,好在宫内已经被清理过一遭了,各家的眼睛,嗯,除了以前六皇子府的眼睛,其他眼睛都在登基那天被挖了,所以封锁消息的难度,并不大。 而后, 子客又回到宫殿内。 丹炉,已经自己又闭合了。 「兄弟,够义气。」薛三走上前,对着子客的胸膛就是一拳,体验着,这和平日敲膝盖时截然不同的触感。 「反正没造成什么害事,说不说,都无所谓而已,你懂得机关术?」 「额,懂一点点。」 「可能理解透这丹炉之上的机关?」 「不能。」 「藏拙?」 「不是,题很难很复杂,我先前,也只是用可能出现的答案,去试验了一下,没成想,真成了。」 「答案?」 「是。」 「可否告知于我?」 「可以,稍后,我给你画张图。」 「多谢。」 「不用客气,反正这个答案,下次会变。」 「……」子客。 薛三倒是没说瞎话,他是「能工巧匠」,但这类东西,有时候一个专属器械就是一个专门的体系,并不是一通百通那么简单。 他先前的尝试,只是根据经验在用答案去凑。 相当于数学填空题,最后答案要么是π,要么是1、3这类的概率很大,总不可能是几百又根号下几百分之几百。 真的只是运气好。 「还喝酒么?」阿铭问道。 「抱歉,阿铭先生,今日,我没闲心喝酒了。」 「那我回了?」 「恕罪,怠慢了。」 「客气了,毕竟有这么多酒。」 阿铭和薛三走出了大殿, 随后, 大殿的门被缓缓地关上。 红袍小太监将自己贴在了丹炉上,闭上了眼。 他可以感知到,在丹炉的下方,有一尊身体腐朽白骨比肉多得多的貔貅,显得很是疲惫地在那里。 「先皇拒绝了你,不还有我么?」 …… 「所以,我们今天不去动物园了?」 走出宫门后,薛三问阿铭。 「回去吧,这是为你好,先前主上也在养心殿,你不也看见了么?」 「所以呢?」 「要是让主上知道,今天的事儿,是你弄出来的,你还想晋级么?」 「问题是,那个小太监都没告诉魏忠河,主上又怎么会知道是我做的呢?」 「因为我会说啊。」 「……」薛三。 …… 郑侯爷进平西侯府前,特意去隔壁的靖南王府转了转,然后才回到自己家里。 剑圣此时正坐在院子里喝茶。 「宫内出事了?」剑圣问道。 他人在这里,但宫内的动静,是可以感知到的。 当初他在西平街一剑噼了宰相府的马车时,魏公公坐在御书房屋顶上看着热闹; 今天,是反过来了。 「小事儿,一头貔貅的灵,闹了一下。」 「哦。」剑圣点点头,「对了,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剑圣的妻子,怀着孕,推算一下时间,如果现在快马加鞭地赶回去,可能还能赶得上临盆。 「得等到先皇的灵柩入陵寝,估计,还需要个四五日吧,要不,你先回去?」 剑圣摇摇头。 「让你委屈了。」郑侯爷感慨道。 剑圣摇摇头,道; 「没事,以后还会再怀,下次陪着就行了。」 「……」郑凡。 寒风飘飘落叶, 应和了郑侯爷听到这句话的心境。 拉起旁边的椅子, 郑侯爷躺了下来,让阳光照到自己身上。 「老虞。」 「嗯?」 「这次进京,其实我似乎什么事儿都没做,却又像是做了很多事一样。」 事儿,其实是做了的,否则赵九郎现在还是宰相。 但杀赵九郎,无非是大局已定之后的自我宣洩。 本质上,朝堂上的变化和大燕这个国家的传承,依旧是平稳有序地交接了。 「你想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其实,我能理解你这种心情,当把野人驱逐出晋地,我又没死,养回来后,我就有类似的感觉了。 剑道之途上,心里其实早就是有就有没有就无所谓的心态。 荣华富贵什么的,我向来也不是很在意。 人, 到了这个时候,都会有这种情绪,尤其是男人。 所以, 在这个时候,你需要……」 「好了,闭嘴,您是没完没了了是吧。」 显然,剑圣下面想说什么,郑侯爷猜到了。 「呵呵。」 第585页 「京城内有不少名医的。」剑圣说道。 「我身边的名医,可不少。」 「也是。」剑圣点点头,好几个「先生」,其实都是精通药理的,当初雪海关前开二品的自己,其实就是这般被他们给「救」回来的。 「也有几个比较灵的寺庙,不试试?」 「呵呵,我身边的鬼比寺庙里的都多。」 …… 钦天监定了日子, 七日后,大行皇帝灵柩入陵寝。 皇帝带着一众文武勛贵护送,灵柩所行之处,百姓自发设供桌焚香挂白。 最终, 当看见大行皇帝的灵柩被抬入了地宫,看见地宫的大门,被缓缓地闭合上去后。 陵寝内, 所有人都跪伏下来,包括皇帝。 随后, 礼部老尚书替皇帝宣旨, 先歌颂了大行皇帝一生功绩, 最后, 定下了谥号。 郑凡清楚,其实大行皇帝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谥号,就在遗诏里。 大行皇帝打算将这些年南征北战的疲敝全都算在自己头上,燕地的旱灾晋地的水灾,也都算在自己身上,揽下一切罪责; 所以,他为自己的谥号里,定了一个「厉」字。 然后,皇帝驾崩,姬成玦初登基那天,因为没有让宰辅念那罪己诏,相当于摆明了一种政治姿态,所以,拟定谥号的大臣们没人真敢往那上头去凑。 但取了几个平谥后,新君都不满意,最后,新君亲自拍板,定下了「武」。 刚强直理曰武,刚无欲,强不屈。怀忠恕,正曲直;威强敌德曰武,与有德者敌。克定祸乱曰武,以兵征,故能定。 也因此, 后世再称唿大行皇帝时,将称其为……燕武帝。 郑凡不由得有些替这对父子感到唏嘘, 生前, 父子反目成仇, 父不慈,子不孝; 薨后, 亲手弒父才得以上位的姬成玦,却坚定地为自己的父皇正名。 父子亲情,家国伦理,这些东西交织在一起,最终,形成了这般扭曲的关系。 也就在这一天,两封自西边来的加急奏摺,进了御书房。 一则:镇北王李梁亭病危,请朝廷派钦差去王府正式册立世子。 是的, 虽然李飞早就回到了镇北王府,但朝廷,并未正式地对其册立世子。 以前,镇北王府没人会在意朝廷的册封,甚至,连朝廷自己,都刻意地忽略了这一茬。 前两任镇北王,都是自家确认继位侯爷位置,接受了来自镇北军的宣誓效忠后,再象徵性地给朝廷发个摺子,面子上走个过场。 现在,主动请册封,其实就和南门关外依附燕国的小国一样,希望从朝廷那里获得来自法理上的认同,也相当于是,曾经的强藩,不,确切地说,是大燕国中之国的百年镇北侯府,再度要归附于大燕的朝政体系之中。 但御书房内, 皇帝并没有因此而露出激动之色,虽然,集权,是每个脑筋正常的皇帝都想要做的事情。 集权,也不是瞎集权,集权成了干国那样子,那还玩个屁! 统御大将,确实会为上位者所猜忌,但一国之中,没几个大帅军神级别的存在镇着,这国,还怎么立? 「病危」, 病危了。 虽然先前就有了猜测和预感,但当事情真正的发生时,皇帝依旧感到一种迷茫,甚至是……愤怒。 自己从父皇手上,继承的是一个疲惫的大燕,但戈矛锋利! 现在好了, 两大镇国基石都要没了, 自己还怎么玩? 在看到第二封奏摺时, 皇帝整个人,当即阴沉了下来。 「魏忠河。」 「奴才在。」 「宣平西侯。」 …… 这皇家办丧事,真的比普通人家的丧事累多了,普通人家的丧事送个棺,送个草,也就是从村口到村西的距离。 而皇帝,得从皇宫到皇城外老远的皇陵,且还得早早的去。 正如姬老六先前所说的,兄弟家死了至亲,你不得来帮忙? 郑侯爷没办法,只能去了,其实,他也没啥事儿要干。 宣读诏书不用自己,礼仪规矩也不用自己,就纯粹地穿着甲冑,当了护送陵寝的卫士队长。 没办法,谁叫他是现在京城里仅存的军功侯爵呢。 大皇子虽然也是,但他是皇子,大丧时身为人子,不得披甲执锐。 所以, 郑侯爷今天相当于穿戴着整齐的甲冑,站了一天的军姿,且还正因为你和皇帝关系好,所以更不能偷懒懈怠, 这他娘的能不累么? 联想到西边军情送来时,提到过蛮族王庭军队白天刚进行了盛大的阅兵,晚上就遭遇了夜袭,这败亡得真不冤。 回到家, 郑侯爷就开始泡澡。 四娘一边帮郑凡按摩着肌肉放松筋骨,一边汇报着行礼等物品的收拾情况,因为后日就打算离京回晋东了。 「主上,奴家按摩和公主按摩,哪个更让你舒服?」 「自然是你了,公主按的那叫个什么东西。」 标准的回答。 「主上,想念家里的公主和如卿了么?」 第586页 「有你在,我就满足了。」 又是一记标准的回答。 这时, 阿铭在外面通禀道: 「主上,陛下宣你入宫。」 「唉。」 郑侯爷嘆了口气,道: 「这孩子,不会是今天安葬了爹,心里不舒服,想找我安慰吧。」 「主上是该去安慰安慰的,不该早早地回来。」 「我刚开玩笑的,他才没那么脆弱,他老子不还是自个儿刺死的么。」 有剑圣在外头,郑侯爷也不怕什么隔墙有耳,哪怕,这里是京城。 收拾了一番, 郑侯爷入了宫。 一进御书房,就感觉这灯光有些暗。 郑侯爷下意识地看向魏忠河,魏忠河对着他眨了眨眼。 郑凡点点头,装出自己已经懂了暗示的意思。 等拐个弯,进入里间后,郑侯爷自己也「嚯」了一下。 姬老六坐在椅子上, 龙袍扯开,头髮散乱; 「郑凡。」 「哎,我说,您没事吧?」郑侯爷上前,仔细打量了一下。 弒父弒君的娃,应该没这般脆弱才是? 「李梁亭上摺子了,他病危了。」 「这不早就猜到的事儿么。」 「但现在成真了。」姬成玦说道,「相当于我刚从自己爹手里继承了全京城最大的青楼,结果我刚接手没两天,两个花魁,就走了。」 「陛下,您是真不害怕先皇听到这话气得从今天刚下的陵寝里再出来啊?」 「直娘贼!」 姬成玦站起身,将奏摺摔在了桌上, 而后,又颓然地坐了下去, 道: 「李梁亭奏摺下面,说希望朕派人去册封世子。」 「应该的,这是为世子铺路了。」 「是这个意思,朕打算让大皇兄去一趟镇北王府进行册封。」 「嗯,这个面子,可以了。」郑凡说道,「不过,陛下到底找臣来,何事?」 仅仅是这个奏摺,不至于大晚上地再喊自己过来。 姬成玦拿出今日第二封加急奏摺, 道: 「这一封,也来自西边,不过,更西。」 「嗯?」 「是一个罗马帝国的使团,向朕,发来的国书。」 「这么快?」 「朕自己算算日期,这个使团本应该是受邀打算参加蛮族王庭的大会的,但应该是误了期限。」 郑凡笑道:「命好。」 是的,如果如期赶至,那个夜晚,可不会区分什么人种,必然早就全团成尸首了。 「所以,他们转而向朕发了一封国书,国书的大概意思是: 既然蛮族王庭覆灭了,那么,接下来,理所应当, 由他罗马国和我大燕, 分享这荒漠的所有权。」 第五百三十四章 北王落幕 镇北王的病危消息,让皇帝很无奈。 但这封国书,则让皇帝很愤怒。 承袭父皇威望继位的新君,现在其实很敏感,他渴望能够突破自己父皇的阴影,从而超越自己的父皇。 是的,他做梦时没梦到自己父皇,但父皇,却真的无处不在。 然而,这封国书,却让他品尝到了一种屈辱。 虽然,郑侯爷作为一个旁观者,看了一眼这封国书,实则感觉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能说, 大燕的皇帝,骨子里,实在是太过于骄傲了吧。 或者说, 是因为姬老六某些方面,确实和先皇太过相似。 郑凡笑了笑, 将国书又放回到御案前, 然后默默地坐回到下面的椅子上。 姬成玦看向郑凡,道: 「说话啊。」 「没什么好说的啊。」郑侯爷耸了耸肩。 「没什么好说的?」皇帝觉得匪夷所思。 「他要,就让他拿去呗,王庭是覆灭了,但蛮族可并没有被灭,哪怕现在变成一盘散沙,但那一个个大蛮族部落,也足够任何一方喝一壶的。 他们数十年内大概是没有什么能力一起东进对我大燕进行什么威胁了,但谁想要真的派遣大军进驻荒漠,也得崩掉一排大牙。 那个使团的人,无非就是逞个嘴皮上的便宜而已。」 「郑凡,他们这是在对朕的权威进行冒犯!」 「然后呢?」郑凡反问道。 「你……」 「哎哟,我说,陛下啊?成玦啊?六啊?」 郑凡伸手,对着皇帝挥舞了几下, 「灭了王庭而已,打断了它嵴樑而已,又不是真的占了它的地编户造册了其民,怎么着,你都已经将荒漠当自家大燕的国土了? 我知,我知,荒漠,日后必然是我大燕的,我懂,我也能理解,你很生气,我也明白。 要嘚,要嘚; 但怎么说呢,平常心,平常心,前阵子还是你和我说的,咱们稳稳的,一步一步来,先将家里头给拾掇好了,再把干楚,把这诸夏,都一统了。 若是再之后呢,闲着没事儿干,我这平西侯,就真的率军去征个西方又有何妨? 你自己也说了,算算时间,这个使团应该本打算是去王庭参加大会的,现在王庭覆灭了,人家个正使,上这个国书,可能也就是为了给自己博点名,也就是官声嘛,好回去吹吹牛,升升官,发发财。 第587页 他说这治权有他一半,就直接给他一半了? 等什么时候,他的军队真的开到荒漠深处时,您再打起注意不迟。」 只能说, 位置不一样,对信息的感知和反应也不一样。 其实,郑侯爷说法才是对的,皇帝自己心里也清楚; 但奈何当皇帝,容易情绪上头; 姬成玦将茶杯拿起,倒了一些水在手掌,然后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为长远计,镇北王府,还得继续扶持。」 郑凡听到这话,笑了, 道; 「合着您原本是打算彻底拆解掉的?」 皇帝也没藏着掖着, 直接道: 「推郡县,收治权,余下那几位总兵,分镇守,解羁绊人情; 大开通商,拉拢分化没有王庭之后的荒漠蛮族; 镇北王府,留个尊荣,存个招牌。」 这是要将百年镇北侯府,变成一个成亲王府。 只能说,烤鸭店里,姬老六说的削藩,并不只是说说而已。 「我说,您就这般直言不讳地对我说这些,合适么?」 你当着一只鸭的面,跟我说如何烤一只鸡好吃? 我也是藩镇吶。 「心里话而已。」皇帝满不在乎,「拆解了西边,朝廷才更有余力抽出手来,去支持你。」 「我好感动。」 「你怕什么,且不说咱们这辈子能不能一统诸夏,就算是统了,干楚之地,名义上都是诸夏之国,但实则人心难以短时间归附。 还需要靠你甚至靠你的后代继续帮朕,帮朕的后代镇守。 杀鸡取卵,还早,留后代去磨不好么?」 皇帝忽然想到了什么, 竟然笑了起来。 郑侯爷脸上的笑容敛去了。 御书房里, 沉默了。 良久, 皇帝问道: 「你就不问问朕刚刚在笑什么?」 「你这是要君逼臣反是么?」 等老子这次回去后, 也不修炼了, 也不想着晋级了, 这两年, 先琢磨怎么把这孩子给生下来! 自己这辈子,没爹没妈的,怎么比人家几代同堂的催娃还要急? 「好了好了,你要是真没那啥,以后收个义子就是了,提前和朕沟通好,没什么不好办的。」 「你有种。」 皇帝比出三个手指, 道: 「仨。」 随后, 皇帝又道: 「思思身子好,说,还想生。」 「……」郑凡。 「唉,你家公主就身子较弱,比得上朕的皇后么?」 「……」郑凡。 郑凡清楚,这个问题,其实不是公主和屠户女身体较弱坚强区别的问题,根本问题,在他自己身上,也在四娘身上。 但看着皇帝这般炫耀的模样,真的是好欠揍。 「六啊,咱们,给这御书房,留点体面吧。」 「好。」 皇帝点点头, 又嘆了口气, 道; 「现在,为日后计,只能继续扶持镇北王府不倒。」 这是站在皇帝角度应该考虑的事,蛮族现在是被完成了阉割,但由此也可能引发出连锁反应,比如失去了蛮族的缓冲带和隔离后,西方的国家是否可能会尝试东征。 目前来看,难度很大;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皇帝必须要考虑好这个情况。 总不能自己因为蛮族被阉割了,就顺势将镇北王府也一併阉割掉,等到若干年后西方大军出现时,过了荒漠,到了北封郡,直接一马平川推进来? 「就当留个体面了。」郑凡说道,「也算收买人心。」 「嗯,行了,让你受累了,如果不是朕现在出宫麻烦,朕原本是想着去你府邸里见你的。」 「没事儿,我后天就走了,也想多看看你。」 「开春后我就将传业送你那儿去。」 「嗯。」郑凡同意了,这本就是说好的事。 「唉,家里孩子太多,也烦得很。」 「滚。」 …… 北封郡, 镇北王府。 李梁亭自荒漠回来后,整个人,就垮了。 银针刺穴的副作用已经显露,而他的身躯,根本就无法承担且消受这种副作用。 当然,这本就是早早料到的事。 所以, 这阵子镇北王府里的人,都已经做好了镇北王即将离去的准备。 家里人,会每天陪着他晒晒太阳,看看夕阳,吹吹风; 军中的将领,也会分批次过来拜见自家王爷。 一切的一切, 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百年镇北侯府的底蕴,在此时,倒是真的彻底显露了出来。 底蕴这个词儿,往往不是用在烈火烹油的时候,而是用在低谷时; 低谷时,才用得着底蕴。 权力的交接; 军头的抚慰; 政治的许诺; 一条条,一桩桩,大家都能安然受之,这,就是底蕴。 李飞这些日子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自己的父王,见各种人,做各种安排。 北封郡的星空,一向很清澈,今日,更是月圆之夜。 第588页 王府的一座楼台上, 李梁亭躺在那里,身上盖着被子; 李飞坐在旁边,削着冻梨。 下一层里, 王妃带着郡主以及一众家生子出生的嬷嬷正在扯着白布,做着丧事时需要用的衣裳。 很自然, 没避讳; 被人抬着上楼时, 李梁亭也瞧见了,道了一声: 「辛苦媳妇儿了,果然,要想俏一身孝。」 王妃骂了声: 「老不正经的东西,赶紧死!」 他快死了, 家里人在忙着后事, 这不是诅咒, 这是一种踏实; 人在年轻时,看到这些,会觉得晦气,但在此时看到这些,只会觉得安稳。 「我儿。」 「父亲。」 「罗马的使团,处置好了么?」 「回父亲的话,已经处置好了,阿姐帮忙收的尾。」 「好。」 李梁亭点点头。 父子二人,一段时间都不说话了。 只有李飞将冻梨主动送李梁亭唇边让他吸梨汁。 这个时候,再吃这些凉的,其实不好,但,换句话来说,这会儿了,自然是想吃啥吃啥。 前些日子,刚出征回来的父亲听说宰辅死了,还痛饮了一大碗酒。 罗马的使团,是真的。 他们也确实是延期没能到得了王庭; 但延期的原因不是在于他们,而是王庭的金帐会盟大会,本身就只有一个模煳的日期; 原因很简单,荒漠太大,一些大部族的首领贵人,他们聚集王庭的日期,也不固定,万一遇到个沙尘暴什么的,延期也是很自然的事。 所以,这个大会,本就是等大家差不多到齐后再开始的。 从这一点上来看,罗马帝国的使团,还真不算来晚了。 只是因为燕皇驾崩的消息传到了王庭后, 王庭上下实在是太兴奋了。 虽然燕皇在位时,并未以朝廷的名义对荒漠用过一次兵,但谁家邻居出了这么一个勐人皇帝,都免不了胆颤心惊。 也因此, 因这「大喜讯」,所以,金帐会盟大会就顺势提前召开了。 结果,已经明晰了。 大燕的皇帝,至死都没忘记自己的这个老邻居,怕自己走了后太寂寞,临死前派出两位王爷,带着王庭下去一起上路了。 从这一点上来看,王庭在得知燕皇驾崩消息时的喜悦,真不能算错,只能是,庆祝的方式错了。 而这个有数百人的罗马帝国使团,就来晚了。 他们是自西边来的, 而蛮族小王子逃出王庭后,也是一路向西; 然后, 罗马使团惊喜了, 蛮族的王庭覆灭了,但他们接收到了王庭的嫡系传承者。 使团长甚至已经幻想着如何利用好小王子稚都的这个身份自西方重新培育一个新王庭了; 然后, 让罗马使团更惊喜的消息来了, 那就是一名头髮全白的燕国将领领着八百骑因追击蛮族小王子,而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罗马使团没有见识到王庭的喧嚣, 却见到了终结王庭喧嚣的大燕靖南王; 结果, 不言而喻; 罗马使团死伤过半, 小王子稚都见状,再度奔逃,靖南王率部继续追击。 残存的罗马使团是在几日后,灭了王庭的燕军向外扩散打扫战场时搜寻到的,捆缚后带了回去。 「我儿,你觉得为父让那个使团的人上国书给陛下,是为了个什么意思?」 「父亲想保全李家的兵权,想继续维持李家不倒。」 「唉。」 李梁亭嘆了口气。 「父亲,儿子说错了么?」 「我听说,你有个老师,是个老儒生。」 「是。」 「学问,可能是有,但格局,不可能高。」 「是,老儒生自己,也这般说过。」 「为父没有苟活,包括先前将你提前送入王庭,你母亲,为何一遍遍地骂为父老畜生,就是因为为父是在故意地挖我侯府的根。 晓得不?」 李飞摇摇头。 「为了大燕好。」 「儿子懂了。」 其实,道理很好懂; 但,外人很难相信,这个位置,这个层次,这个权柄的人,竟然,还能有这般纯粹的情绪。 「为父要走了,你,还是嫩了点,当然,有你阿姐在,你也能慢慢地成熟起来,终究,会变成一个合格的李家男人,这一点,为父从不怀疑。 但这会很累,百年侯府下来,我李家男儿,一代代的,其实都过得挺累的。 做个富家翁,世袭罔替的,不好么?」 「挺好的,父亲。」李飞说道。 「为父也这般觉得,新君,酷似先皇,而先皇,其实性子,极为薄凉。 当然,为父和无镜是个例外,因为无镜太过厉害,因为为父,手里有着巅峰时的镇北侯府。 所以, 我们仨, 才能并立。 而你, 没这个资格。 可能,那个平西侯,倒是能够像为父和无镜当年与先皇那般,和新君,处好着关系。 第589页 你,不行。 所以,为父想着,与其等新君稳定住局面后,他来动手,倒不如,咱自己乖乖地送上去,为父这点面子,还能有点香火情烧一烧,是不是这个理?」 「是。」 「但你听听,你听听那个使团的人说什么,他们为什么来王庭,是为了和王庭结盟,结盟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东征。 可能,现在还不靠谱,荒漠很大,部族很多,短时间内,他们是做不到东征的。 但万一呢? 为父让他们上国书,不是为了保全这李家,而是为父要提醒新君,不要以为灭了王庭,西边,就万事大吉了。 说不得,西边那头狼,已经觉得自己身强力壮,可以尝试过来了呢? 所以, 之前,是出于公心,我李家下去,对大燕,是好的; 现在,也是出于公心,我李家先不下去,对大燕,是好的。 你, 懂了么?」 「懂了。」 「我李家有不少商队,会来往西方,陛下早年,其实也有商队在走,你多听听他们的汇报,也给陛下多上上摺子说一说,大家,都要做到心里有数。」 「是,父亲,儿子明白。」 「有不懂的事儿,问你阿姐,你阿姐小时候,性子不好,现在……」 「父亲,儿子和阿姐,毕竟是姐弟,父亲不用担心的。」 「嗯,辛苦我儿了,一直没养在身边,到头来,却又要承起这份担子。」 「父亲说笑了,儿子这也算是一飞沖天了,别人做梦都不敢梦的福气。」 「我儿。」 「父亲,您说。」 「八百多年前,燕侯奉大夏天子令开边,为诸夏御蛮; 后, 燕侯称帝, 我李家,也封侯。 其实, 我李家就是奉燕皇令,御西一切之敌。 接下来, 为父若是所料不差的话,新君会蛰伏个两三年,而后,我大燕将开启一统诸夏的征程。 你,要耐得住寂寞。 就守好这里, 守好这荒漠边缘, 守好了,这就是功绩。」 「儿子晓得。」 「把家里,操持好,爹希望,你能看到,我大燕,一统诸夏的日子。 爹也希望,你能等到,我大燕铁骑真正西出的日子。 爹最希望, 你和你阿姐,能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辈子。」 说到这里, 李梁亭忽然掀开身上的被子, 坐起来, 这一举动吓了李飞一跳。 李梁亭眼眶泛红, 用力拍打着床边, 喊道: 「豪儿哥和无镜,为了大燕受了那么多的苦,到头来,只有我一个人,还能死在这病榻上,身边,儿女双全老妻也在旁伺候着。 我福气,为什么这么好? 这么好的福气, 我还有什么脸,下去见豪儿哥? 儿啊, 爹没脸吶, 没脸吶! 凭什么, 爹比他们差在哪里, 凭什么就爹能死在这床上, 凭什么!」 李梁亭又重重地栽倒回床上, 眼睛半眯。 「爹,欠他们的,真的,年轻时,说好的一起不惜一切,到头来,他们做到了,爹,没做到。 儿啊……」 李飞哭了, 他预感到了, 下一层的女人们,听到了楼上的叫喊声,也都停下了手头的活计,显然,都预感到了。 「儿啊,记着爹的话,甭管是不是蛮族自西边来了,但凡是从西边来,他来,可以,但他想过这北封郡; 我李家,我李家……李家……」 李梁亭攥紧着李飞的手,想说话,却忽然说不出来,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 李飞深吸一口气,道: 「得踩着我李家儿郎的尸体过去。」 镇北王笑了, 手, 也松了。 整个人, 彻底平息在了床上。 百年侯府继承人, 大燕镇北王爷, 走了。 第五百三十五章 让夫人,玩得开心 「冷不?」 公主伸手,帮柳如卿的衣领子收了收。 「不冷呢。」柳如卿笑了笑, 「回家的感觉,如何?」公主问道。 「姐姐想听真话?」 「自然。」 「这儿,是姐姐的家,却早已经不是妹妹的家了。」 哪怕,这里是范城,哪怕,范府,就在这里。 再哪怕,柳如卿曾是范家的媳妇; 但现在, 她早就是平西侯的女人了。 她对范家,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当然,也谈不上讨厌,但你硬要说故地重回能有什么过于激动的情绪,那就大可不必了。 「嗯,其实,我也一样。」 公主转身,看向城墙外的一片苍茫,冬日的楚地,也是萧索的。 「以前总觉得那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听起来挺可笑的,但这次回来,我却发现,好像,还真有些道理。」 苟莫离站在边上,不发一言。 主上的两个女人在这里说着话,他在一旁候着就可以了; 第590页 想加入?嫌命长。 「姐姐,咱们这次就这般过来,合适么?」柳如卿有些担忧地问道。 熊丽箐脸上露出微笑,伸手,在柳如卿的脸上轻轻掐了掐,柳如卿含羞欲拒,却没真的拒绝。 显然,平日里的这种亲昵举动,只会更出格。 「憋到现在才问?」 「嗯呢,一听到能出门,心里也是开心的。」 「是啊,我也是。」熊丽箐伸了个懒腰,「更何况,还是回楚国。」 这里,是范城。 原本范家根基之地,现在,修建加固了城墙,成为了这块区域的一座军事重镇。 靖南王毁郢都后,燕楚缔结了和约; 为世人所瞩目的,自当是镇南关易主,同时,上谷郡被划入了燕人势力范围; 但实则, 那场战争的后期,镇南关的守军是不撤也得撤的局面,年尧不可能在被完全断了后勤断了退路的前提下继续领着数十万楚军在镇南关一线死扛。 而上谷郡,本就是贫瘠之地,在司徒雷时期起就时常经歷战火,燕楚和约里的划归,本质上,是将上谷郡当作了双方势力拉锯的一个区域,大家心照不宣地空出的一块缓冲地,也就是以后的战场。 所以,和约的这一条,无非是给了双方都体面的一个收尾。 真正有实际额外效益的,在另一条,那就是从蒙山地界,划出了一块地归了燕国,也就是范家的势力范围。 背靠蒙山,水路和山路虽然都很难走,但至少是能走的,且范家还是早早地就投了燕国背刺了楚国,也因此,战后于和约里得分一地,算是理所应当。 先皇在时,就册封了范正文爵位,同时,给了范家世袭知府之职。 类似于干国在治理西南土司时的方式,给那些听话的土司世袭县令或者知府的职位,换得他们在大方向上支持朝廷。 范家的财力,自是没得说,且平西侯爷在楚地刨那些楚国贵族的祖坟时,范家还帮忙消化转运了很多,虽然不敢明着去贪平西侯的战利品,但抽水自是不可能少的。 所以,范家修城,招兵买马,以前屈氏的奴才,现如今,是这块区域的真正主人。 再者, 范正文早早地将自己的嫡长子和自己的正妻闵氏都送往了燕京,将自己的弟媳柳如卿送到了平西侯府, 人家的屁股, 早就坐得再正不过了, 可称二鬼子的中的典范。 「放心吧,既然是北先生同意的,就没事的,夫君不在时,北先生的话,是作数的。」 「嗯。」 瞎子问她们,想不想回楚国看看,她们同意了,然后,她们就来了。 一同陪着过来的,还有苟莫离。 苟莫离当然清楚,这次不是简简单单地就过来看看,实则是因为,屈培骆,快死了。 屈培骆当初是被俘的,后来又被郑侯爷放了回去,由范家资助,让其带着一批屈氏的战俘重新经营; 在燕楚之间都很默契地不会爆发官面上的大规模冲突大局之下, 屈培骆相当于是在执行一场代理人战争。 让侯府有些意外的是,屈培骆在得到范家资助后,从立山寨开始,到招纳旧部,再一点点地向外扩张,竟然真的取得了一番气象。 楚国正规军几次来围剿都没能剿成,反而让其越发坐大了。 不过,这也是因为楚国没有大规模地调集兵力,怕引起燕国也就是怕引起平西侯府那边的误会,有一些投鼠忌器。 总之, 屈氏少主, 曾经可称为平西侯爷一世之敌的男人, 在经歷了情变、家变、军变之后, 成熟了,蜕变了; 按照范正文所言,屈培骆现在麾下兵马声势有两万人,虽然依旧是乌合之众,但能鼓譟起来这般气象,也真是厉害了。 但,天有不测风云; 屈培骆遭遇了一场刺杀,被人暗箭所伤,直接伤重将危; 他让人给范府送了一封信,希望由范府转交给平西侯府。 信里,他洋洋洒洒一大半,是对公主的单相思; 瞎子看了信, 他不知道主上看到这封信后会不会很爽, 但至少, 他看这封信时,也被爽到了。 信的末尾,他想要将这批人给交代一下,选了一个可靠的手下想让他来接班,但希望得到来自平西侯府的承认,以及,来自公主的承认。 因为打着大楚公主的名义,这些楚人,才能有一种自己不是在做燕人的狗而是在为皇室做事的体面,也叫遮羞布吧。 可能,屈培骆写这封信时,都没料到。 公主, 真的就来了。 「苟先生。」公主看向苟莫离,「我们何时出发?」 会面的地方,在范城以南八十里处的一座寨子里。 苟莫离恭敬地回答道: 「夫人,自是等那边屈培骆的人到了后,我们收到消息,再出发。」 「好。」 午后, 公主坐着马车,出了范城。 外围,有数百范家护卫跟随。 柳如卿没跟着来,她想跟着,但公主没让。 行至半途, 公主吩咐人喊来了跟随着的苟莫离。 第591页 苟莫离自是没敢进马车里,而是坐在车夫旁,侧着身子,隔着帘子,和里头说话。 「我不是不信任苟先生,也不是不信任北先生,只是,真的就这般地去了?」 如果不是公主清楚瞎子北的能力和格局, 她真的会认为人家是在为好朋友四娘剔除掉自己。 但怎么想都没这个可能啊,莫说北先生不是那么愚蠢短视的人,就是在后宅里,自己在四娘面前也一直是小妹。 「夫人放心,都安排好了。」 深夜时分, 到了目的地外围。 队伍停下,苟莫离派人去前方寨子通知。 没多久, 寨门打开,一队持火把的骑士出来。 到马车前,全都停下。 有一人下马,来到马车前。 「公主殿下?」 屈培骆的声音。 公主命人掀开了车帘, 火把的照耀下,那张脸,已经满是沧桑潦草。 曾经的屈氏少主,如今楚国的叛国逆贼,早不復当年的精緻。 屈培骆看见了公主,他笑了,笑着跪伏下来: 「屈培骆,参见公主殿下。」 公主没说话,而是看向了站在马车身侧的苟莫离。 苟莫离也没说话。 场面,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公主只得道: 「你辛苦了。」 「不辛苦。」屈培骆笑着摇摇头。 「你的伤?」公主问道。 屈培骆闻言,有些意外,道: 「自是假的。」 公主愣了一下,然后,再次看向苟莫离。 苟莫离此时走上前,对屈培骆道: 「人,到了么?」 「到了。」屈培骆回答道。 「你选好了么?」苟莫离又问道。 「我还有其他路可以选么?」屈培骆又问道。 苟莫离的个头,其实也就比薛三高一些,在正常人眼里,还是算矮的,但好在屈培骆此时是跪伏着的,所以,他能很清楚地看着屈培骆的脸,他的眼神。 野人王伸手,轻轻抚摸着屈培骆的脸。 屈培骆依旧面带微笑。 「其实,你和我很像。」苟莫离说道。 「是么?」 「是的。」 「所以……」 「所以,你该值得骄傲。」 被野人王承认,你开始变得和他很像,这确实是一种夸奖。 「入寨子吧。」苟莫离说道,「让他们放心。」 「会有风险。」屈培骆再次抬头,看向公主。 苟莫离嘆了口气,屈培骆的这个眼神,很像当初自己盯着绣花鞋。 少顷, 苟莫离看向坐在马车里的公主, 问道: 「夫人,进寨么?」 「收穫大么?」 公主问道。 熊丽箐没问有没有危险, 因为她觉得,这时候问危险大小,失了格调。 是的, 作为侯爷的女人,她早早地就体会到了侯府里的那种腔调。 「夫人,钓鱼,饵料越好,钓上来的鱼,自然也就越大。」 熊丽箐没有去问你竟敢将我比作饵料这种蠢话, 反而有些兴奋地点点头, 道: 「那就进寨吧。」 公主的车驾,进了寨。 进寨后,屈培骆马上就「受伤」了,也「垂危」了。 然后, 公主开始接见屈培骆手下的一些「大将」,赏赐金银,许诺未来。 这一晚,平安。 第二日,也平安。 第三天,寨子里,传来了喊杀声,寨子里的人,杀作了一团。 而公主,早就不在先前住的屋舍里,而是和苟莫离早早地就站在了寨墙上。 寨子里,屈培骆带着人,和原本的手下,杀戮在了一起,另一边的领头人,则是先前接受过公主许诺原本应该作为屈培骆接任者的那位。 公主披着貂皮,如画似雪; 她不是国色天香的美人,但绝对属于耐看的那一类。 「听屈培骆说,燕国的皇帝陛下,像是要不行了。」公主问道。 苟莫离点点头,道:「主上传来的信笺里也提到过了,应该是快了。」 「到时候,谁会是新的燕皇?」公主又问道。 「夫人,其实谁当新的燕皇,于我们侯府,没什么影响的,因为谁当了新皇,都得更加客气地对待咱们侯府。」 「是这个理。」 「同理,范家,也已经没了退路,哪怕不是六皇子登基,他范家,也只能铁了心地继续站在大燕这边,哦不,会更铁了心地站在咱们侯府这边。」 「苟先生说的是。」 下方的厮杀,愈演愈烈,整个寨子的人,都分成了两批,早些时候的兄弟,开始无情地挥刀。 外围,则更有趣,因为公主和苟莫离都站在寨墙上,所以可以清晰地看见外围也有两批人马厮杀在了一起。 苟莫离解释道: 「屈培骆这一年来能发展得这么好,一边,是范家的资助,另一边,则是楚国那边的放纵,楚国的凤巢卫,没少往屈培骆手底下塞沙子。」 「心知肚明么?」公主问道。 苟莫离点点头,道:「这其实无法避免,虽然三先生也曾训练过一批人,但咱们侯府的底蕴还是没办法和一国相比; 第592页 再者, 咱们的人,也不可能真的派过来去帮他屈培骆控制根基。 主上将屈培骆放回来,本就是一步闲棋,既然他长起来了,那就顺手摘个果子而已。」 「我想夫君了。」 苟莫离这话,没敢接。 公主伸手,摸了摸这寨墙,道: 「是让我过来,引他们都出动是么?」 「是的,本来,他们的目标可能是前来谈判的范正文。」 「范正文会来?」 「范正文的野心很大,他不会捨得放弃的,他会愿意冒险,再者,公主您不也是来了么?」 「也是。」 「所以,当他们确认公主您也来了后,这次,会控制不住地全都跳出来,甚至,不仅仅是他们。」 说话间, 远处, 竟然出现了楚军的军旗,楚军的军阵,踏着整齐的步伐,正在向这边徐徐推进。 见到这一幕后,寨外忠诚于屈培骆的那些人,气势一下子就萎靡了下去,渐渐出现了崩盘的趋势。 而寨墙上的公主和苟莫离,则一点都不惊慌。 「我很好奇一件事。」 「夫人请问。」 「屈培骆,他是真心投靠夫君了么?」 「可能在那晚见到夫人之前,他是在配合他们演出,兴许,想要靠自己的反间计,最后证明一下他屈培骆并非卖国投敌之人,依旧心繫大楚,洗刷一些,自己身上的耻辱,不求外人信不信,他自己心里,会舒坦不少。 他告诉我们,自己手下被掺了很多沙子,这些沙子,又何尝不是他自己乐意和放纵的结果呢?」 「哦?」 「人,是会变的。」 「我是不会天真地认为,他是因为我,而变的。」 「其实,是有可能的。」苟莫离说道。 公主看着苟莫离; 苟莫离微微欠身, 道: 「人的心思,只能把握,却不能猜透,尤其是,当他知道,咱们在猜他的心思时。」 「夫君愿意让我出面做事,是怕我在家太闷了,但我清楚,夫君不会允许,我以这种方式做事。」 「夫人放心,我们也不会允许的,因为,主上的声誉,高过一切。不过,既然要做事,就必不可免地会担待上一些干系,会被捕风捉影。」 「这个,我知道。」 还有句话,苟莫离没说,那就是,那一晚,他看向屈培骆,感觉,屈培骆似乎更愿意去做那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人。 不是说他有多爱公主, 婚前见了两面而已,哪里可能爱得死去活来的。 但史书上,如果这样写他,似乎,还能让他好受一些。 「屈培骆,以后,还能不能继续用?」 「夫人应当知道我的身份的。」 「是。」公主点了点头。 「连我都能用,屈培骆,又算什么?」 「嗯。」 「经此一下,范家的势力范围,才算是得以彻底撑开,不至于再继续被限制到范城和蒙山一带。屈培骆的人马,可以和范家的势力,更有效地结合,让楚国那边的布置,竹篮打水一场空,且还彻底糜烂了这边的局势。 这么做的目的, 就是以后燕楚再启国战时,战火不至于瞬间就烧到范城,范家,也能有足够的时间和转圜余地,等到我侯府的支援。 这颗钉子,算是钉实了。」 「苟先生,你就笃定,我皇兄不会吃了这个亏后,大动干戈?」 「主上曾说过,楚国皇帝陛下,比我的姓,更苟。」 「呵呵。」 外围, 随着一支三千余人的楚军正规军出现,军寨外的战事,逐渐呈现一边倒的局面。 然而, 就在这时, 北方忽然传来了整齐的马蹄声。 一支全身精良甲冑的精锐晋东铁骑,踩着整齐的韵律,缓缓地出现。 大燕黑龙旗, 平西侯府的专属双头鹰旗, 迎风招展。 人数,也不多; 大家都在克制着,默认,这块摩擦区域,只是小打小闹。 只不过,那边是三千楚卒, 这边,是三千铁骑! 领军的, 正是梁程! 公主有些诧异, 问道: 「梁将军,居然亲自来了?」 公主清楚梁程在侯府里的地位,自家丈夫,可谓是将军权大半,都交给了他。 苟莫离点头, 道: 「其实,北先生事先给京城里的主上,去了一封信。」 「夫君知道我来楚国了?」 「是的。」 「那夫君回信里怎么说?」 「主上的回信是: 让夫人, 玩得开心。」 第五百三十六章 该当何罪 寨外战场的局面,再次呈现出了一边倒; 只不过,这次是倒向了忠诚于屈培骆这边的人。 燕军骑兵的加入,直接起到了明显的催化效果,而梁程,其实并未选择将麾下的骑兵投入到战场,而是如同一阵风一般,从现在正在交战的主战场外围缓缓掠过,带着整序的节奏径直压制向了那边将要进来的楚军军阵。 楚军军阵马上变阵,同等数目之下,步兵打骑兵,而且面对的还是当世一等一的精锐铁骑,除非对方主将脑子进水…… 第593页 不,就算是对方脑子进水,也很难打赢。 就比如李富胜当初逢大战就喜欢身先士卒,领着陷阵营冲锋,但其麾下各部也依旧打得井然有序,当素质提升到一定程度后,为帅为将者,真的很省心。 楚军后阵改前阵,前阵改后阵,马上就开始了战场撤出。 很现实,很直接,也很果断。 而梁程的骑兵,则像是老友相送一样,保持着一个固定的距离,「亦步亦趋」。 如果对方速度慢了,则是一轮骑射抛射进行催促,以表达「挽留」之热情。 军寨外,本就是一大团乌合之众分成了两股乌合之众而拼杀,先前,一方援兵来了,另一方马上气馁,而现在,燕军来了,气馁的一方马上压倒回去。 严格意义上来说,一年前刚刚在镇南关前揍过楚人还烧了楚人国都的燕军,在给友军的气势加成上,确实是比楚军强得不是一点点。 没多久,军寨外的厮杀就分出了胜负,同时,也有余力进入到了军寨内,屈培骆得以逐渐掌握住局面,且又经过一阵鏖战后,斩杀了自己这个团体里的「叛逆」。 最后, 一身是血的屈培骆带着那个人的人头,来到了寨墙下。 向着公主, 跪伏下来。 这场面,像是王子刚刚浴血搏杀了巨龙,回来向公主……求表扬。 「屈将军辛苦了。」 公主开口道。 「为公主杀敌,不辛苦。」屈培骆擦了擦脸上的血渍,笑容绽放,露出一口白牙。 公主没有再说话,她人是来了,丈夫,也同意她来,同意她玩,但真没必要去对屈培骆做出太多的热情。 一个屈培骆,比不得自家丈夫对自己的一指长的柔情。 苟莫离则开口对下面道: 「屈将军,将这儿收整清扫一下吧,可别让血腥气惊扰到了我们夫人。」 「是,末将明白!」 刚刚经歷过杀戮的军寨,马上就开始了清扫,伤员,则被安置在了寨外; 但伤员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怨气,而且这些厮杀过后筋疲力竭的士卒拿起扫帚和水盆打扫时,也没任何的不满。 他们这是在心甘情愿地为公主服务。 一定程度上,他们已经在今日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这个选择,可以在法理上以及在实际支持上,都能给他们带来极大的保障。 也因此,公主的形象,被进一步地拔高。 当公主在众人簇拥之下走下了寨墙,四周的寨中人都极为恭顺地弯下腰行礼,可谓,虔诚,没有丝毫地被胁迫,完全是发自内心。 早些年刚领兵时,靖南王曾教导过郑凡,待兵如子就能无往不利,只是文人的一种想当然。 而当公主回到屋舍内时, 她也忍不住开口问苟莫离: 「苟先生,我有一不解。」 「夫人请问。」 「外头那些人敬畏我,不似作假,可我也并未嘘寒问暖,甚至,还嫌弃他们留在地上的血脏。」 「夫人,这世上有一些人,您越是作践他们如畜生,他们就越是奉您为神祇。」 公主似懂非懂。 「您越是尊贵,您越是高高在上,意味着他们的期望就越是能成真,他们的未来,也就越是能得到保障。」 「继续,和我说话,不用藏着掖着。」 「是,您越是目空一切越是高雅,就证明您在侯府的位置越高,证明主上以及整个侯府,甚至包括大燕,对您越看重。 相对的,也就对他们越看重。 他们实际上已经算是抛弃了楚人的国格,抛弃了祖宗家业,无论是从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他们已经是离家之犬。 新主人的家境越是殷实, 他们, 就越是开颜。」 驭下之术,野人王,曾做到过极致。 「这么一说,我就懂了。」 「夫人是聪慧的,只不过一些事情,需要在底层摸爬滚打后才能懂。」 「你的意思是,我出身高贵,所以看事情看不透?」 「未曾经歷过,自然无法感同身受,既然无法感同身受,自然无法设身处地; 再者, 您有主上保护,自是不需要去体验这些,您有想问的,属下来答就是。」 「是了,苟先生是吃过苦的,不容易。」 「谢夫人体谅,不过,属下已经苦尽甘来了。」 「那就好。」 苟莫离微微欠身, 道: 「夫人在此先行休息,属下去代您赐予恩典。」 「有劳苟先生了。」 「属下惶恐。」 苟莫离从怀中取出了檀香,点上,同时,对两个一路伺候公主的婢女道: 「在屋子的角落洒上醒神露。」 「是。」 「是。」 吩咐完这些,苟莫离才退出了屋子。 而此时,范家押解来的草药、财货、酒肉见这边战事平息也到了。 刚刚厮杀过后的人们看着这些东西进了寨,眼睛里都流露出了光泽。 其实,这些东西早就到了,但一直在外围等着。 因为得将野狗赶走,才能餵自家的狗; 而且狗饿了,啃起骨头来才香; 「这些,都是公主赐予你们的。」 第594页 「多谢公主。」 「公主千岁。」 大家发出了欢唿,先前的疲惫几乎一扫而空。 屈培骆此时走了过来,对苟莫离行礼,然后道: 「外面需不需要我带人去策应?」 「不用了,不会出问题的。」 梁程亲自领兵,怎么可能会在这种阴沟里翻船? 事实,也的确如此。 梁程所率的骑兵,就是一直跟在楚军后头,催促着楚军赶紧后撤,这已经不是楚人怕不怕燕人这么简单的问题了,纯粹是就这般被骑兵吊着,压根就没法打。 对面楚将也是有经验的,几次三番地想要找山坡或者找河面尝试依靠一下阵形,但对面的燕军将领往往能够提前预测到,强行对其军阵进行驱赶。 双方互相试探过几手之后,楚将很无奈地发现,对面的那支燕军素质之高,超乎想像,这绝不是什么偏师,虽然也就三千骑,但必然是燕军的主力。 如果是遇到一支普通的骑兵,强行结阵,边打边退,边打边转移,或者干脆立阵于此,等待友军支援,都没问题; 但楚将清楚,面对这样子的一支精锐铁骑,自己的任何阵势,都是徒劳,所能做的,无非就是争取多给对方造成一些杀伤而已。 再加上,对面燕军骑士几乎人人双马,追击时还会呈梯队分层次,相当于是在轮班驱赶,也就是说,自己这边会越来越疲敝,而对面的燕军,能够一直保持着极好的战前状态,这完全是牧民在放羊,还有心思唱着民歌。 欺负人, 欺负人啊…… 这时,燕军军阵之中出现一名持旗者沖向楚军军阵。 「压!」 楚将马上下令军阵中的弓弩手下压,禁制射杀。 「对面的楚将听着,我家将军说了,愿以楚国贵族之礼,投旗便可纳你们认输。」 大楚曾是贵族制鼎盛的国家,贵族之间交战的礼仪很是复杂,但本质理念是: 我们是贵族,我们的命很宝贵。 最经典的,就是两军交战,俘虏贵族后,得好吃好喝地供着,可以换赎金,但绝不能杀他们。 这投旗认输,意思是两军对垒时,一方觉得没赢的希望,就交出自己的一面旗帜给对方,对方愿意接纳的话,就会任由他们撤军而不会追击。 楚将犹豫了,因为很明显的是,自大楚国都被燕人南王烧了、燕人平西侯掘了不知多少贵族祖坟后,大楚的贵族体制,已经崩坏了。 有些东西,连楚人自己都不信了,更何况是对燕人? 但这名楚将最终还是同意了,他只能猜测,猜测对面的燕军将领和自己一样,不愿意就此引发燕楚两国新一轮的国战。 楚军中出一百夫长,将旗帜交出。 随后,那名百夫长回来传话,说燕人还有一个要求,就是让自己让出附近的两座小军寨。 楚将同意了,派人去通知; 随后, 紧张的氛围终于缓和下来。 燕军停止了追逐游戏,楚人开始更为放松地后撤。 最终,双方脱离了接触。 梁程见差不多后,留下一队哨骑负责监控,随即,领这一部主力折返了回去。 曾经,他曾陪着主上数次以少量兵力南下干国,可谓是「以下克上」的典范; 开战,不打也得打,赶紧给爷打! 因为那会儿,自家主上只是个小小的守备,需要用战功来升迁,什么大局啊国政啊,都他娘的一边去。 现在,不一样了,晋东之地的开发才过去一年,战争的储备,军队的素质,甚至连整体的换装都还没完成,真大打起来,不划算。 同时,燕国国都的皇权过渡也没有完成。 地位不同,身份不同,需求,自然也就不同了。 折返之后,梁程率军回到了屈培骆的军寨。 清洗过自己后的屈培骆,原本还想再去求见一下公主,却被带兵回来的梁程,直接叫了过去。 以范城为起点,向南的这块区域,包括一小半原先屈氏的势力范围,现如今,最好还是以「楚人」为主的兵马进行厮杀和角逐。 在屈培骆显现出其能力后,侯府的决议,其实也就是留守的瞎子和梁程二人商讨出的决议,就是让屈培骆继续发展下去。 一是可以为范家继续撑开缓冲带,日后要是燕楚大战,范家只要不被一下子灭掉,就能在蒙山一带,帮燕军开闢出除镇南关一线的第二战场; 二则是范家以前毕竟是屈氏家奴,家奴背主,又反制成新主,屈培骆势力强盛起来,也能制衡住范家。 制衡之道,向来不是用在自家人身上的,用得好,沾沾自喜,实则是自家的内耗,正确的用法,应该是「以夷制夷」。 在侯府的视线里,范家和屈培骆,都是「夷」。 提点了屈培骆几句,吩咐其需要拿下的村镇以及需要确立的据点,同时,点明了接下来的势力发展轨迹后,梁程就去见了公主。 此时,屈培骆自然就不好跟着。 公主接见了梁程,有些人,看似是家奴,但你真的不能把他们当作家奴。 哪怕作为平西侯爷的女人,公主也能清晰地感知到,这座侯府里,有一些人,他们的身份地位,其实比自己是要高的。 「参见夫人。」 第595页 「梁将军辛苦了。」 「不辛苦。」 然后,沉默了。 沉默了之后,当公主打算说些什么缓和这种沉默的尴尬时,梁程拱手: 「末将告退。」 「……」熊丽箐。 来见见公主, 只是来见见而已。 作为一头殭尸,他前两年一直在主上身边学,学着交流,学着不要那么冰冷,其实,是很有进步了。 但仅限于和主上、魔王以及一些他瞧得上的那些人,比如侯府保卫科的虞科长。 其余人,他懒得去热情。 出发之前,瞎子叮嘱过他,要对公主多照看一点,不管怎样,她都是主上的女人。 梁程照做了, 每天都来「参见夫人」, 然后「末将告退」。 好在, 熊丽箐也习惯了, 她也清楚,人家不是故意的,人家就是很单纯地……不愿意搭理自己,嗯,是的。 翌日上午, 公主的马车就在军队护卫之下,向范城返回。 范府, 不, 整个范城,都喜气洋洋。 这种欢喜,已经远远超过了南边打了个胜仗。 进入范府后,柳如卿赶忙过来嘘寒问暖。 公主一边抓着柳如卿的手一边看着走进来的苟莫离。 「出什么事了?」公主问道,「瞧着他们全城上下,这么个兴奋劲儿。」 苟莫离卖了个关子, 道: 「夫人您可以猜猜。」 对郑凡,苟莫离不会这般说话的,因为主上会马上回一句:直接说人话。 但对别人,苟莫离清楚,绝大部分上位者,是喜欢在手下人面前表现的。 这时, 范家的侍女上来奉茶。 公主接过茶,用茶杯盖轻轻抚着茶面, 道; 「燕京城,来消息了?」 「夫人英明。」 「燕皇驾崩了,继位的,是六皇子?」 「属下佩服。」 「呵呵呵。」 公主看着苟莫离笑了起来。 燕京的消息,传递到了范家,范城。 早些时候,范正文以范家之主的强横决断,硬生生地拉着有百年传承的范家,毫不犹豫地上了燕人的船。 对此,范家上下,其实是颇有怨言的。 当奴才,当狗,有什么不好的?平平安安的锦衣玉食,它不香么? 就算是现在,范家立起来了,城也建了,下面,也像当年楚国那些大贵族一样,有了自己的范氏私兵。 可问题是,明摆着处于燕楚之间的角逐点上,啥时候再起个国战,范家第一个得遭波及。 现在,好了。 自家主母,是当朝大燕皇帝的亲小姨。 自家少主子,是当朝大燕皇帝的亲表弟。 早些时候,有怨言的人,现在都不得不佩服范正文的深谋远虑。 得益于大燕先皇帝在时灭了闵氏之举,使得如今的范家,反而成了新君的第一外戚。 鸡犬升天了呀,鸡犬升天了啊! 这幸福,就稳稳地落了下来,怎能不欢庆,怎能不鼓舞? 大燕,知根知底的人清楚,现在是一头极为疲敝的凶兽,但外人看起来,它仍然无比的兇横强大。 「苟先生,那接下来,该如何做?」熊丽箐问道,「想来,有些事,北先生应该早就预料到了,是吧?」 「夫人明鑑,应该是心里有数了。」 「是有些数,但不知对不对。」 「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不会有错的。」 柳如卿在旁边听着,淡淡含蓄微笑,她就是个花瓶,也没想过去摆脱成为花瓶的命运,而是想做一个……更精緻更让那个男人喜欢的花瓶。 这一点上,她和公主,是不一样的,当然了,这并不意味着柳如卿不聪明。 「早年,饲养自己的妖兽时,我就清楚,养妖兽,不能一味地只对它好,得时不时地敲打几下,让它清醒清醒脑子,记得谁才是它真正的主子。」 说着, 公主看向柳如卿,道: 「妹妹,你觉得对么?」 「姐姐的意思是,要在此时敲打一下范家,让范家清醒,到底是谁在真正保着它?」 「对,就是这么个意思。」 「可是,该寻找什么由头来敲打范家呢?」柳如卿疑惑道。 范家上上下下,对自己这一行人,可是极为客气,也伺候周到的。 「这个嘛……好办。」 熊丽箐坐直了身子, 低着头, 看向被自己拿在手上说了很久话的茶杯,举起,轻轻抿了一口, 随即皱眉道: 「茶凉了。」 随即, 公主将茶杯直接摔在了地上, 「砰!」 茶杯碎裂的声音引得外面的婢女们赶紧过来; 公主则气定神闲, 极为平静道: 「故意奉以凉茶,范氏如此怠慢本宫,这是不把平西侯府放在眼里啊,当治罪!」 第五百三十七章 后宫 「请夫人恕罪,请夫人恕罪!」 范正文跪伏在地上,这位热乎乎的大燕皇帝姨夫,此时的战战兢兢,丝毫没有作假。 因为,这是莫须有,可这莫须有,才是最可怕的。 第596页 商人,最擅长看人,范正文曾接触过平西侯。 暖房内种花的范家老祖宗曾问过范正文对那平西侯爷的评价, 范正文的回答是: 身居庙堂掌托千钧,影落江湖脚踩意气; 意思就是,平西侯爷,看似地位极高权柄极重,可偏偏身上,带着那么一股子江湖草莽才有的洒脱和豪气。 做事儿时,有时真的可以凭着一股子心气儿,完全不把规矩窠臼给放在眼里。 命不当命,权不当权。 买卖不做,掀了铺面; 就比如,曾去以身涉险抢公主之举,分明是茶馆酒楼里才会出英雄江湖的故事,却真的在这平西侯爷身上发生了。 但要知道,原本的那些故事里,主角儿可都是烂命一条,而那时的平西侯虽然还只是个伯爷,但其实,早就发迹了。 也因此这会儿, 范正文丝毫不敢带着敷衍的态度去配合这种敲打,而是得诚惶诚恐。 他明白,自己如果不把这挨打的姿态,放得很正很正,可能,眼前这位公主殿下,不会真的杀将了自己,更不会擅自做主拿捏范家,但要是传到那位侯爷耳中,很可能就会演变成: 大局是什么? 燕楚僵持是什么? 他范家的作用是什么? 这些都算什么? 灭了灭了, 全了本侯的心气。 哪怕新君,怕是也无法阻拦平西侯爷,毕竟,县官不如现管。 范正文没侍奉过皇帝,但在一定程度上来说,他对平西侯爷的观感,真有点伴君如伴虎的意思。 生杀予夺,天意即为我意的天子,差不离,就是这种意思吧? 可惜了,这些话,范正文不可能说出口,否则,他平西侯爷还真愿意听一听这清新脱俗的别样角度马屁。 因为一杯凉茶, 范府的管事族人,被拿下了一半,里面,不乏近亲族人,包括范正文的一个亲弟弟。 杀了一批,打残了一批,发配了一批; 原本府内的喜庆,外加蔓延到整个范城的喜庆,直接被这带着血腥味的凌厉给打崩得一干二净。 最后, 熊丽箐的心里,甚至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人家自己打自己的板子,打得,比你预想中重得多了,就连范正文,都负荆请罪,他可不是什么武夫,这后背的皮开肉绽,那是真真切切的伤疼。 要知道,人家可是才刚当上皇亲国戚哩。 「退下吧。」 面对这样子的范家家主,公主,是真没了脾气。 「谢公主,谢公主。」 范正文如蒙大赦,退下去了。 公主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感慨道: 「以前在宫里,然后被夫君接到府里,殊不知,其实一直都在被保护好的篮子里,苟先生,我之前,一直自视甚高了。」 「夫人言重了。」 「不是言重了,而是这外头的世道,真的是太吓人了,倒不如回去,跟如卿妹妹多学点儿小曲儿,专心侍奉夫君得了。」 很显然, 范正文的表现,让公主有些后怕。 不是怕范正文脑后有反骨记恨什么,纯粹是看见了自己和这种真正「狠人」「能人」之间的差距。 外面,好危险,还是家里,安全且温暖。 「夫人,这范正文现在只是范家家主,但属下见其心性手段,日后,就是被新君提拔到大燕宰辅的位置上,都丝毫不让人意外,假以时日,说不得又是一位赵九郎呢,这样子的人,不厉害,怎么可能呢,但,也是世间罕有了。」 范正文这类的人杰,毕竟不是路边的大白菜。 「见到一个,就心累了,这外头,没得啥子好耍了其实,反正不是让着我,就是哄着我,没劲。」 「夫人能这般想,也是极好的,不过,夫人其实也不用太过在意这些,因为在您的身边,已经有一棵大树可以依靠。 在那棵大树面前,范正文…… 哦不, 就是属下, 也只是大树阴影的一粒尘埃。」 「你说得很对,苟先生。」 自在大婚前,她选择了郑凡而不是屈培骆时,有些事儿,就已经被定性了。 「在外面多走走,多看看,就越发懂得一些道理,苟先生应该清楚,我是有野心的。」 「用主上喜欢说的话来形容,夫人这应该叫……梦想。」 「或许是吧,皇家的女人,怎么可能会甘于平淡,既然外头不适合我,那就在里面,到底是生长在宫中的,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苟莫离有些疑惑。 他是懂得侯府「后宫」生态圈的,他认为,像公主这般聪明的女人,不可能会想当然地去要在侯府后宫里,去玩什么宫斗。 毕竟,有风先生在呢。 侯府诸多先生里,野人王最忌惮的,是那个瞎子。 一定程度上,瞎子和自己很像,但有一点不同,瞎子,其实是没野心的; 想造反,想打造一个君临天下,目的,其实很单纯,就是为了好玩。 就像是费尽心思画一幅画,欣赏了两眼后,直接就烧掉了它,纯粹是为了这个过程以及那火苗捲起时的灿烂绚彩。 没有野心,才没有羁绊,才能更为纯粹,这是野人王看来,瞎子最为可怕的地方。 第597页 古来谋士多被猜忌,阴影之下的谋士,更是难得善终; 可偏偏这位主上,对瞎子,是完完全全的信任。 瞎子之下,第二位让自己最忌惮的先生,就是风先生。 自身能力先不谈,能够和主上在性格上近乎完美地契合,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总之, 苟莫离认为,玩儿宫斗,熊丽箐压根就不是风先生的对手。 这一点,苟莫离觉得熊丽箐应该比自己的认识,更为深刻才是。 熊丽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道: 「苟先生认为,现在的夫君,还缺什么?」 地盘,有了。 兵马,有了。 名位,有了。 班底,也有了。 缺什么? 缺一个传承。 如果说早些时候,郑侯爷为了和四娘来第一次,所以对公主和对柳如卿都刻意地隐忍着,那么之后,其实早就完全放飞了。 但,子嗣,已经不叫艰难了。 对于真正的权贵而言,子嗣艰难的意思是,生了好几个孩子,却都养不大,夭折了,亦或者,都是女娃。 但平西侯这里,三个女人,那是肚子完全没消息,没点反应。 若是平西侯,是个病痨,也就罢了。 但虽说平西侯爷不像是外人想像中,实力仅次于靖南王的强者,但至少,也是入了品的武夫,体魄,比寻常人只好不差。 就这,辛勤耕耘之下,却还是没能留下子嗣。 苟莫离舔了舔嘴唇,舔到一半,忽然觉得这个动作在此时,很不合适,马上收回舌头,低下了头。 如何回答,也不清楚。 涉及宫闱之事,自己这个「外臣」,怎么掺和? 以如今平西侯府藩镇的地位,早就可以套用「皇家」的模式去思考事情了。 「苟先生。」公主又催促了一声。 「属下在的。」苟莫离这会儿,有点想撤了,哪怕去亲自给范正文的后背上上金疮药玩儿一出彼此都感到很噁心却又会笑脸相迎的你侬我侬, 也比继续留在这里更合适一些。 「你说,如果我怀上了夫君的孩子,以后的局面,会如何。」 「那自然是,可喜可贺,为主上贺,为夫人贺,为我平西侯府贺!」 「苟先生,本宫想听的,不仅仅是这些。」 「夫人,请恕属下愚钝。」 「苟先生可曾想过再次復兴你圣族?」 「圣族,正走在正确的復兴道路上。」 「更好的復兴,想要么?」 「梦里有过。」 「不是在梦里。」 「属下,不敢。」 这饼,太大,也太直接了; 野人王,有点不敢接。 公主继续轻抚着肚子, 道: 「既然燕京那边的事,已经有了着落,想来,夫君归期不远了吧。」 「是,估摸着等处理完国丧,主上应该就会回来了。」 依照苟莫离对主上的了解,主上是一个,出了门一段日子后,就会非常想家的人。 「本宫这次,会怀上的。」 「主上理应会有子嗣,天意,星辰,必然会眷顾主上,眷顾夫人……们。」 「不……」 公主看着苟莫离, 看得苟莫离心里有些发毛。 「苟先生,有些话,在本宫怀上前,和怀上后,就不一样了,若是本宫怀上了孩儿,苟先生可愿意辅佐本宫的孩儿?」 「自是少主,自当辅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苟莫离跪伏下来,表忠心。 但这话,其实说得很漂亮。 「成,苟先生是个慎重的人,本宫清楚,但本宫的话,依旧没变,野人现在是被夫君牵着链子的狗,这链子能否解开,就看苟先生自己了。 本宫乏了,让如卿不用再端燕窝来了,吃不下。」 「属下明白,夫人请好好歇息。」 苟莫离起身准备告退。 却在这时, 公主又喊住了他, 道: 「哦,对了,若是有楚国使者前来,还望苟先生,先通传本宫。」 楚国和平西侯府的官方交流,一直没断过,打着的,也是公主的名义,莫说现在两方没撕破脸皮开战,就是开战时,亲戚,到底还是亲戚。 就比如当初郑侯爷率军将摄政王围堵在城内的那段日子, 摄政王每天派人送下来糕点吃食给自己的妹婿, 郑侯爷也回赠一人份的新鲜果蔬。 「是,属下明白。」 苟莫离终于走出了厅堂,身为曾经的野人王,他善于经营不假,但真的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卷进这种后宫势力的斗争之中。 虽然现在还早,影子都没有呢,可风,却提前吹了起来。 偏偏他又相信,公主不会无的放矢。 主上子嗣艰难,就一个干儿子。 可干儿子,毕竟是干儿子,哪怕他是田无镜的儿子。 照着这个艰难程度下去,能有一个子嗣传承就已经了不得了。 可问题是, 您怎么就笃定自己能怀上呢? 苟莫离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呵, 这他娘的比以前忽悠野人勇士去送死,更费脑子。 第598页 …… 「杀!」 「杀!」 楚军攻破了山门,自山坡以下,到溪水边,全是山越人以及少量楚军士卒的尸体。 年尧大将军靴底踩着血渍,拾级而上。 在其面前,有一处洞穴。 这里, 是黑山河部的圣地。 黑山河部,是楚国南疆的一个山越部族,部族人口近两万,在方圆百里,可谓一小霸。 但今日, 却被从西南战场上打完仗和干国缔结了和约班师回朝的大将军年尧,率军,给踏平了。 西南的战事,其实并不复杂。 干人的主力和重心都在三边,所以,干人在自家东南的防御,一开始很烂,楚军打得也很简单,称得上是攻城略地,进展神速。 随后,干人开始发挥自己的国力优势,筑新城,做坚守,龟缩不出。 这仗,就不好打了,确切地说,没一开始那般顺畅了。 而楚国的目的已经达到,刚被燕人揍了一顿,被燕人南王烧了郢都,转手把干人揍一顿,转移一下国内的矛盾,发泄一下对燕战败的抑郁,重拾民间和庙堂的信心,再塑摄政王的权威。 总之,楚人的目的是达成了,干人呢,反正也习惯了被揍。 自始至终,干人都没有将三边精锐回援,楚人,也没有一路要往深处打的意思,大家其实都在忌惮着雄踞北方的燕国。 现在,又和气了,毕竟燕国,才是两国真正的大敌。 然而, 谁都没料到, 本可以安心回朝接受封赏的年大将军,竟然在半道上,忽然发兵,攻打黑山河部。 哪怕,黑山河部见楚军过境时,还主动地送上了粮食和族内的民夫帮楚军运送军械等等,姿态,无比恭顺。 但依旧是被灭了。 年大将军亲自率军,所辖,又是大楚皇族禁军这种精锐,可都是当初在镇南关和大燕南王所率的铁骑正面交锋过的大楚最精锐之师。 黑山河部,挣扎了,但也仅限挣扎了两下。 圣地的山洞前, 黑山河部的大长老看着四周族人的尸体,放声大哭。 在见到年尧上来时, 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咆哮: 「为何要灭我部族,为何要灭我部族,为何!」 明明,黑山河部已经向大楚,献上了自己的忠诚,向大楚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但楚人,为何还要砍下这一刀! 年大将军伸手,轻轻掸去了自己肩膀甲冑上的叶片,一挥手,身后,数名巫者进入了山洞。 黑山河部,有一图腾至宝,是一株植物,名唤雀草。 其草叶,可解瘴气,可消瘟疫。 所以,黑山河部每年都能採摘到一定量的叶子,这价值,和干人那边热衷的大红袍类似,极为贵重。 每年,黑山河部其实都会向楚国朝廷进贡一部分。 「大将军,大将军,我部到底做错了什么,到底做错了什么啊!」大长老继续哭喊着。 年尧摇摇头, 道: 「朝廷旨意,命你部献上唤雀草,你部却拒绝了,抗旨不遵,自当灭族。」 「可朝廷要的,是整棵草,这是我部命根子,怎么能交出去?」 「是啊,所以本将军,亲自来取了。」 此时, 先前进了山洞的巫者们出来了,他们手里有一个罈子,罈子里装的,就是唤雀草,而且,是连根拔起地装了进去。 大长老见到这个情景,面如死灰,这草,仅此一株,挪了根,就再也不得復存。 「你们这些天杀的楚人!」 大长老发出怒吼,托着重伤的身躯向年尧扑来。 年尧一只手,直接掐住了大长老的脖子,而后,向下一压。 「咔嚓!」 手, 松开, 大长老的尸体,颓然倒地。 年大将军拍拍手, 下令道: 「黑山河部勾结干人,意图不轨,被本将军获悉,故而挥师灭族,以儆效尤。」 一众军中文吏马上点头应是。 而后, 大将军的目光,落在了巫者们托举着的罈子上。 堂堂大楚第一上将军, 亲自率军征伐一个地方山越部族, 就是为了奉皇命,取这一株草。 世人只知唤雀草其叶之效, 而大楚大巫正的先贤笔记里却记载着,唤雀草之根茎,入药,集天地之灵粹,炼制为唤雀丹; 此丹, 可助孕。 年大将军全身甲冑, 坐在了台阶上, 伸手, 揉搓着自己的脸。 也不知道被自己视为榜样的那位大燕南王现在在干嘛, 但总之, 现在的自己,自己在做的事儿; 「哎哟, 真丢死个人嘞……」 第五百三十八章 装逼打脸 晋地之乱的平息已经有年头了,虽然这两年来,颖都的乱子周而復始,似乎没停过,但那毕竟是贵人们的事儿,于寻常老百姓无关。 大体上,自先皇在位时,就是将晋地当作燕人另一个「本家」来治理的。 且伴随着许文祖的治理地方以及晋东在平西侯府治下的再建设,单看以颖都为圆心的这一块昔日大成国传统富饶区,已经呈现出了不逊往昔的繁荣和忙碌。 第599页 就连颖都外的那些小县城,也给人一种生机勃勃之感。 马车内, 郑侯爷侧躺在里头, 身边的四娘时不时地剥着水果送入郑侯爷嘴里,再用手指轻轻揩去唇边的汁水。 马车内生着小炭盆,上头煮着茶,倒也是惬意十足。 外头,正下着雨。 俗话说,春雨喜人,夏雨腻人,秋雨催人,那冬雨,就是烦人。 雨珠顺着行人的脖颈进入,带来冰冷的寒意,稀释着你身上的温度,不停不断,折磨得你没脾气。 当然了,这对于此时正坐在马车里的郑侯爷而言,不算什么。 温暖的马车,佳人相伴,再看着马车外行人的纷乱躲避,哟呵,有对比,这日子才更有滋味儿。 出了京的郑侯爷那是快马加鞭地往回赶,但等到了这个地界后,距离晋东,其实也就差过一个望江了。 孙瑛等人得先回一趟颖都的家,另外,郑侯爷也约了许文祖在玉盘城会晤,同时,皇帝所说的,玉盘城归属的割捨,自己也得做个交接,等着收入囊中,拿地盘不积极,脑筋有问题。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与其等着自己回了侯府再出来,不如就这一遭全都给料理了个干净,回去后,就能尽情地趴窝。 也因此, 这行程到这儿,自然也就慢了下来。 好山好水好风光,坐着马车,看看逛逛,慢慢地走,不用急了,也正好换换从京城出来后的脑子。 眼下,锦衣卫和护卫骑兵,早早地被调走了,这一行,还真就轻车简行。 到了小县城的客栈门口, 郑侯爷下了马车,舒舒服服地伸了懒腰,恰好有一群红帐子营生的姐们儿以及一群鸭相公自客栈大门处相继走进来; 唔, 这才是生活的气息。 依仗开路,护卫看护,出行住驿站,自然是见不到这种风味的。 「也难怪康熙干隆喜欢下个江南玩个微服出巡,呵呵。」 「主上喜欢的话,在奉新城不也一样么?」四娘笑道。 郑凡摇摇头,道:「奉新城太干净了。」 奉新城在魔王们的治理下,一切井然有序,街面、城池、里外,人们各司其职,就连红帐子也都被整肃得有规划有秩序; 舒服是舒服的,郑凡也是喜欢的,但到底是缺少了那种纯真自在。 除了四娘,其余魔王都先行回奉新城了,三儿和樊力很不想提前走,毕竟他们曾距离晋级那么近,但奈何家里有事儿需要他们料理。 也因此,此时郑侯爷身边的安保力量,就很弱了。 嗯, 也就一个徐闯,四品,外加一个剑圣。 徐闯赶车,剑圣陪他坐一起,家里来信了,距离生产的日子还有段时日,外加他的儿子刘大虎近期刚参与了一场拉练,由军中一名老校尉带着熟悉晋东一带的地形环境,过两日就会到玉盘城。 这当后妈的,很难,其实当后爹,也很难,尤其是在自己亲生儿子将诞生时,剑圣不想冷落了自己的这个继子,干脆陪着郑凡一起等到了玉盘城后,接上刘大虎再一起回去。 客栈里的吃食很丰富,得益于商队的频繁经过,使得各种口味的吃食其实都有,但具体的做得地不地道,本就没抱太多的期待感。 郑侯爷点了一桌子菜,和剑圣徐闯一起,一人端着一个饭碗,慢慢地吃着。 仨人都是修行的人,食量其实都很大的。 徐闯这次算是捞到了,进京后,尤其是在刺杀宰相赵九郎前,他可是忐忑了很久,大概是觉得自己要交代在这儿了,只当是全了温明山的传承吧。 可谁知,自己居然还能继续好吃好喝着,还去掉了身上的枷锁。 自古以来,学成文武艺卖身帝王家,虽然平西侯爷没直说,但已经算是将自己当作亲信打手在使了,再瞅瞅坐在自己对面吃饭的剑圣,徐闯觉得,自己就留在平西侯府里,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归宿。 客栈其实不大,但客栈后头,还有一个院子,里头,应该在承办着席面,很是热闹喧嚣,先前进来的那群姐们儿哥们儿,就是朝那里去的,有了他们的加入,那场面想冷清都很难。 划拳声,调戏声,欢笑声,隐约夹杂着曲儿调丝竹,倒也不觉得吵闹,可能,这就是生活的气息吧。 郑侯爷喝了一碗汤,就暂且停歇了下来。 他的饭量其实也不小,毕竟五品武夫了,饭量小了传出去也不好听; 可偏偏在马车里时零嘴什么的没少被四娘喂,着实不是很饿,停下来后,郑凡就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 四周也在进食的客人也不少,有些一瞧就是燕地来的商人,往那儿一坐,吃着喝着时,时不时地还会带着自豪的目光扫过四周。 当然,在郑侯爷眼里是自豪,在旁人眼里,可能就是拽得跟二五八万一样了。 晋地被燕人打下来也就几年,燕人人上人的意识还是很强的。 还有一些外来的商人,可能是来自干楚之地,他们吃饭时也会注意打量四周,但却带着一种谨小慎微。 另外,郑侯爷也留意到了也有不少人在刻意地往自己桌这边瞄,着重是在看坐在自己身侧的四娘。 四娘没易容,原本的模样,在哪儿,都是极为显眼的。 第600页 不过, 自己这桌上,徐闯一人佩刀又佩剑,剑圣身边也放着一把裹起来的龙渊,再一瞅自己,明显就是哪家贵公子带着美姬出来游歷的,那些人也只是看看,倒是不会出现那种看见你女伴长得好看就上来调戏或者干脆想要霸占的蠢货。 这世道,携美同游,相当于是露重金于外,没个自保的自信怎么可能敢这般干? 可惜了, 郑侯爷现在还恰好有些吃饱了撑的, 若是此时能上来几个不开眼的想要调戏一下四娘的傻子,郑侯爷还巴不得来一场饭后消食活动。 毕竟自己成了五品武夫后,杀赵九郎的那一场,几乎毫无存在感。 境界提升了,不打架,总是有一种憋得慌的遗憾。 而这时, 门口出现了一个官差的身影。 这人身上穿的,是官差的衣服,但配的刀却是军中的马刀,而且还有一套皮甲在外,身后,还带着四五个衙役。 身后的衙役不清楚,但领头的这个人,一看就知道是燕地出身的官。 燕人打下晋地后,一方面,是给予晋人当官的空间以及上升的渠道,先皇时,在太子的建议下,採用的是并行制,基本上重要一点的岗位,都是燕人和晋人做正副手。 这个官差应该是这座县城内管着地方治安的校尉,瞧其装束,应该是从燕军里退下来的,亦或者叫「高升」于地方。 掌柜的热情上迎,喊着其:「高大人,高大人。」 高大人指了指里头,问了一下,随后笑了笑,带着自己的几个手下穿过了客栈大堂,去了后宅酒席。 掌柜的送其进去后,又走了出来,恰好经过郑凡这桌,就上前主动打个招唿: 「客官,这饭菜用得可还好?」 郑凡瞧了一眼还在继续进食的剑圣和徐闯,点头道:「不错。」 「客官您用得好就成,对了,先前后厨那儿刚进了一些鱼,都是从望江里捕捞上来的江鱼,新鲜着呢,正熬着汤,待会儿给您送上一小盆来尝尝。等江面彻底冻起来,这鱼就不容易吃到了。」 「那就多谢了。」 「您客气。」 也是因为郑凡这边点了一桌子硬菜,客单价高,掌柜的才会送个菜。 「对了,里头好不热闹,谁人在这里办酒?」 郑侯爷反正吃好了,就随便聊聊。 「哦,里头啊是本地的一家镖局在这儿办生呢,镖局叫虎威,新开没两年,但把头曾是燕军里受伤退下来的,领着一些以前的一些军汉搭的伙,和军营里有些关系。」 「哦,原来是这样。」 受伤的士卒,离开了军队,在地方再就业了,看起来,干得也是红火。 送镖护镖的,明面上,是防止劫道的「绿林好汉」,但若是能在军营那里有些关系,其实走得就能更顺畅一些。 朝廷艰难时,地方驻军的各项用度都缩减了,不是谁都能像当初在雪海关的郑侯爷那样,拿满额或者超额的,绝大部分的地方军头子都得在自家地盘里设卡收税搞搞创收。 「您继续用着,我去后厨再催催。」 「好,对了,鱼汤里多放些葱花儿香菜。」 「您等好,记着了。」 不一会儿,一盆鱼汤就被端送了上来。 鱼汤雪白,散发着鲜香气息,饶是早就吃好了的郑侯爷也从四娘手里接了一碗,另外,四娘又去唤来了店小二要了一杯醋给自家主上加了点进去。 「唿……」 吹了吹, 喝一口, 好喝。 「汤不错,你们也喝。」 四娘起身,帮剑圣盛了一碗,剑圣点点头,放下饭碗,拿起汤碗,对着四娘敬了一下,然后喝了两口,再放下汤碗,继续拿起饭碗。 在给剑圣盛汤时,徐闯就一边扒饭一边在小心翼翼地看着,等到四娘也给他盛了一碗汤递过来时,徐闯马上双手接过,起身,站了一下,一时间不晓得是点头还是哈腰,只能尴尬地又坐了下来,意思到了就行。 其实吧,徐闯在江湖里也算是响噹噹的一号人物了,但奈何这桌上一个是大燕的平西侯,一个是剑圣,他就只能是个弟弟。 不过,这边正喝着呢,客栈后院里,忽然就传来了摔碗的声音,随即,传来了怒吼: 「掌柜的,老子禽你亲娘!!!」 这一声怒吼,让客栈大堂正在进餐的客人们都愣住了。 郑侯爷端着汤碗,面带微笑地向那边看去,终于有热闹看了。 剑圣则继续吃饭,徐闯也在好奇地看着。 后院里,走出来一众人,为首的是一个留着大鬍子的独眼龙,虽然只是独眼,但眼睛此时泛红得吓人。 独眼龙上前,直接就攥住了掌柜的衣领,骂道: 「禽你亲娘的混帐东西,老子先前让人订你家席面时是不是特意吩咐过,不吃鱼,不吃鱼,你个老东西竟然敢给老子桌上送鱼汤!」 「砰!」 骂完后,又是一脚将掌柜的踹翻在地。 而在其身后,那名带着衙役过来赴宴的高大人,则就站在那里看着,并未出声干预。 独眼龙身后的一众人,也都愤怒无比。 「这……这我是送的啊,送的啊。」 倒在地上的掌柜很是委屈地哭喊着。 第601页 这时,客栈里的人也都过来了,有人搀扶起掌柜,也有人拦在中间。 「直娘贼!」 独眼龙似乎越想越来气,竟然还抽出了刀, 「老子高高兴兴过个生儿,就被你这狗娘禽的给搅了!」 见抽出刀了, 那位负责本地治安的高大人这才伸手抓住对方手腕,示意对方克制。 「高老弟,你让我怎么忍得下来,怎么忍得下来!」 高大人闻言,嘆了口气,对那位被搀扶起来的掌柜道: 「这事儿,是你做错了。」 谁成想,这掌柜的别看姿态和气,但今日这事儿怕是真被激起了委屈劲儿,直接吼道: 「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就送了你们三桌人鱼汤,鱼可是不新鲜?汤可是下了药了,你们就拿这事儿说头我,又打又骂的,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想吃白食儿就直说,想寻茬子就直说, 不带这般埋汰人,将我们这些晋人往死里欺负的。」 不过,掌柜的是雄气了,但四周吃饭的客人们,倒是没人去帮忙唿应。 安静地瞧着人头就是了,又不是江湖游侠的撕咬,喊个好评个理什么的,这里,又是燕人又是官家人的在这儿,谁愿意掺和进这浑水? 「放你娘的屁,老子稀罕吃你的白食儿,老子没这点儿吃饭的钱! 直娘贼, 还敢跟老子嚷, 高老弟,你让开,老子今日非得给这孙子开个开瓢儿不可!」 此时, 郑凡注意到了剑圣放下了饭碗,又特意盛了一碗鱼汤喝了起来。 其实,这类的事儿,郑侯爷是没打算管的,燕晋的矛盾,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间的不平等和摩擦,得需要政策和时间的磨合,不是说在这客栈酒楼里管一桩事儿就能料理得开的。 而且,郑凡清楚,剑圣也懒得管这不平事儿,虽然他是晋人。 剑圣早就不是以前的剑圣了,慈悲圣母之心,也早就收起。 以前的剑圣那是路见不平一声吼啊,燕人仗势欺人直接就龙渊一出,斩你头颅; 现在,谁在他面前来那一句「想不到堂堂晋地剑圣竟然……」他就斩谁头颅。 但他毕竟是晋人,他不管,郑侯爷反倒是不能不开口了,你不需要?但我给你,平日里多烧香,关键时刻才能有足够的香火情来让人家帮你做事保护你。 郑侯爷侧过头,看向剑圣,道: 「鱼汤好喝么?」 剑圣点点头,道:「挺鲜美的。」 郑凡伸手,拍了拍剑圣的手臂, 道; 「好,我知道了,你放心。」 「……」剑圣。 郑侯爷转过身,对着那独眼龙大汉喊道; 「送个鱼汤怎么了,这鱼汤我也喝了,挺鲜美的。」 齐刷刷的,附近的食客们马上将目光投向了这边,嘿,还真有愿意秉持公道出头的! 「怎么了?怎么了?」 独眼龙手指着郑凡,直接骂道: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禽你……」 四娘目光一寒,但另一个人速度比他更快。 徐闯已经起身,直接来到那独眼龙大汉身前,一拳砸在对方胸口,而后又是一记上肘,将对方整个人都压在了身下。 「嗡!」 刀出鞘, 卡在对方脖颈边,让独眼龙大汉的脸贴着地面头埋在郑侯爷的脚下。 这姿势, 这体位, 这拿捏, 到底是四品高手,确实不是吹的。 而这时,后头的一众镖局的人纷纷抽出兵刃,连那为高大人也抽出了兵刃,若不是顾忌徐闯架在独眼龙脖颈处的刀口,他们早就一起上了。 剑圣继续喝汤,不是装得气定神闲…… 而是堂堂大燕平西侯爷,要是能在「燕国」的地盘上,被一群燕人和官差给伤到了,那这平西侯爷,真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唉。」 郑侯爷嘆了口气, 拿着筷子, 拍了拍独眼龙的脑袋, 徐闯会意,微微收力,让独眼龙的脸抬起看着郑侯爷。 「我说,这鱼汤,怎么了你了?」 没想到,这独眼龙汉子刀架在脖子上依旧挺硬气,脸上没畏惧之色, 反而瞪着眼看着郑凡, 道: 「今儿是老子过生!」 「哟呵,我倒是没听说过,燕人过生,不能吃鱼的。」 「这鱼,是从望江里打的。」 「这又怎么了?」 「怎么了?」独眼龙大汉低吼道:「老子当年是左路军的!」 郑侯爷微微皱眉。 「老子与这掌柜事先吩咐过,不得上鱼。 小白脸儿, 你可知道, 当年在望江边和他娘的野人楚人干仗时,多少我左路军的兄弟袍泽溺死在了这望江里,这望江里的鱼,都是吃着老子兄弟袍泽的血肉长起来的。 老子今儿个过生, 这娘禽的掌柜竟然给老子上以前兄弟袍泽们的血肉来给老子道贺!」 第一次望江之战,左路军先行过河结阵立寨,前有野人大军冲击,后有楚国水师堵截后路,溺死者,无数。 郑侯爷闻言,点了点头, 第602页 道: 「这样啊,那就给我个面子,这事儿,就算了吧。」 没成想, 这独眼龙大汉竟然浑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儿,反骂道: 「给你个面子,就算了? 小白脸, 你有那么大的面子么? 呵,口气不小,你当你自个儿是平西侯爷他老人家吶!」 「嘿嘿嘿,哈哈哈哈……」 郑侯爷被逗笑了起来, 还伸手,拍了拍独眼龙的脸, 道: 「哎哟,你真是太可爱了,啧啧,看赏。」 第五百三十九章 宿命中的迷失 你算哪根葱,你当自己是皇帝老子啊? 早些年在北封郡,这句式基本就换成:你当你是那镇北侯爷啊? 现在在毗邻晋东的地方被人冒出这句话,其实侧面证明了,在晋东这地界上,平西侯,他就是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也难怪郑侯爷笑了起来,因为这可算是挠到了他的那个点。 这独眼龙汉子先前打人,或许不对; 但打人这种事儿,说白了,对郑侯爷这种战场上杀俘做京观都不止一次的人来说,算得了什么? 今儿个心情不好,揍你这掌柜一顿; 今儿个心情很不好,把你这酒楼一把火烧喽; 唉, 又怎么滴了? 没做,是因为这般做没意思,也没品,倒不是说这样做是错的,对与错,对于现在郑凡这种层次的人而言,早就模煳了,不,是早就寻不见了。 真要计较个对错,当年为了伐楚,决堤望江时,江下游被大水沖走的冤魂岂不是都得一个个爬出来跟他郑侯爷算帐? 无形中,马屁拍舒服了,这独眼龙,瞧着也顺眼了起来。 郑侯爷抬起头, 目光扫向那群拿着刀站在那儿的镖局众人,这里,有不少些是退下来的军汉。 「把刀,收起来。」 这不是商量的语气,这是……命令。 气场这种东西,它看不透摸不着,但又确实真实存在。 当郑侯爷不再端着鱼汤瞧着热闹,不再以呵呵笑笑的神情示人,而是将自己于军中发号军令的姿态摆出来时; 酒楼里的其他人还好,只觉得这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仿佛变了一个人,变得深不可测很有威严; 但对于这些大燕军伍出身的人而言, 这种气势,这种气场,这种感觉, 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这在军伍里打磨过的人,看似木讷,实则,某些方面比常人敏锐得多,而且这些人都是上过战场厮杀过的,可不是那种生雏儿; 众人面面相觑,但都开始收刀,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位是谁,虽然眼前这位没拿出什么令牌,也没穿着甲冑,更没打出旗号, 但本能,告诉他们, 此时, 应该乖巧。 被徐闯压制着的独眼龙大汉这会儿像是见了鬼似的看着郑凡,而后,默默地低下了头。 那位高大人,则更为直接,到底是现在还在当着差,收完刀后,竟然默默地双手叠起后退半步,行礼: 「敢问尊下?」 这世上,骗子不少,低端一点的,骗吃骗喝,高端一点的,能煳弄个身份,装模作样个七八分像,各行各业,他观察过,揣摩过,就能装,就能扮; 比如当初在天虎山下,郑侯爷就碰到过浑门中人,在假扮了骗别人之前,先把自己给骗喽; 但问题是,战场上才能养出来的气质,你该如何去观察又该如何去揣摩,自然,又如何去模仿? 所以, 这位高校尉几乎断定,这次,大概是真的碰到大人物了,而且,绝对是军中的大人物。 但他也没敢去猜测眼前这位竟然真的是平西侯爷,层次地位差距太高了,是真的不敢想,也不会往那一茬儿去飘。 郑侯爷没搭理这位高校尉,转而低头,看了看这独眼龙, 问道: 「来,你叫什么名字?」 独眼龙很想不服,但面对此时的郑侯爷,他又抑制不住自己本能的畏惧,开口道: 「鲁大牛。」 这名字,倒是挺接地气,和剑圣的那个继子刘大虎的名字,如出一辙。 黔首们没文化,小名儿狗蛋啥的满地走,需要用到大名时,大名啊,哦,那就大牛大虎的上了。 「鲁大牛,嗯。」 郑侯爷伸手,又端起先前自己放下的那碗鱼汤,喝了两口。 「这汤,是真的好喝,知道为何好喝么?」 鲁大牛的脸皮开始抽搐,本能的愤怒,外加本能的敬畏,两种本能的情绪,开始在他身上碰撞扭曲。 想翻脸,想骂眼前这人亲娘,可又不敢,冥冥之中他有种预感,真骂了眼前这人的娘,自己,以及自己的这帮兄弟,可能就…… 「呵呵呵。」 郑侯爷又笑了, 然后, 压了压身子, 拿着碗的同时,将脸,向鲁大牛面前凑了凑, 道: 「因为这次掌柜的进的鱼,它们是吃楚人和野人的血肉长大的,这滋味,才鲜美吶不是?」 鲁大牛咽了口唾沫,这,还能这样? 但,似乎真的好有道理。 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想,自己心里就不膈应了啊。 第603页 郑凡对徐闯挥挥手, 徐闯起身,放开了鲁大牛。 鲁大牛也爬起来,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然后又本能地缩下了肩膀; 不知怎么的,站在这人面前,反倒不如先前跪着舒坦。 「敢问尊下……」 高校尉又行礼问了一次。 其实,郑侯爷没打算暴露个身份。 可能,老百姓看戏时,喜欢看那种微服私访的皇帝换上龙袍四周人纳头便拜的场景,觉得很过瘾; 但皇帝,哦不,但郑侯爷,平日里被跪拜习惯了,早就没得什么爽感了。 甚至,由此引发的还是接下来这个县城的各级文武,都会像哈巴狗一样马上一批一批地跑过来向自己请安,忒烦人了。 还是那话,阈值高了。 高校尉见郑凡不回应,马上又道: 「我看,今儿个的事,也就是个心结,心结去了,事儿,也就了了。」 高校尉刚说完话,鲁大牛忽然莽了一句: 「你说得对,这鱼,就是吃野人和楚人的血肉长起来的,我要喝,我要吃他们的肉!」 鲁大牛直接伸手,从桌上将那一盆鱼汤端起来。 鱼汤放这么久了,并没有一开始那般烫了,但温度,也绝不会很低,先前剑圣喝时,还得捎带着吹吹。 这莽汉倒好,直接嘴凑在盆旁边, 「咕嘟咕嘟!!!!!!!」 一大盆鱼汤,竟然全都灌了进去,而后,重重地打了个嗝儿,脸上,交织着痛苦又快意的情绪。 「可惜了,这肉实在是吃不下了。」 「呵呵,哎呀。」 郑侯爷再度被逗笑了。 随后, 鲁大牛走到掌柜面前,先从兜里拿出一锭银子,丢到了掌柜的面前。 然后, 伸手, 「啪!」 对着自己,就是一巴掌! 「赔不是,没门,老子叫你别上鱼,你上了,就是招待不周,讨打,是应当的,这巴掌,是为了将这事儿给了了!」 「是是是。」 掌柜的这会儿情绪也回落了,没先前那帮顶着委屈气头上的硬气了。 鲁大牛的侧脸通红,可见先前那一巴掌绝对没收力,此时,他转身面向郑凡,行礼道: 「多谢。」 郑侯爷自己也是摸爬滚打上来的,虽说没在京城慢慢熬资歷站部堂,但他所面对的,都是大燕,哦不,是整个天下最顶尖也是最难伺候的那几位; 所以, 郑侯爷清楚,鲁大牛一开始,绝不是表演,他没瞧出自己的身份,包括现在,也没有; 但他倒是能表现出那股子豪迈洒脱,示好于自己。 此时风气,哦不,是古往今来的风气里,豪爽的汉子,最为受上位者的欢迎。 郑侯爷自己也喜欢和陈大侠这样子的人玩。 但甭管此番表现是否为刻意,至少表明,这人是个有脑子的,自军伍里退下来,还能拉扯起这么一个镖局,靠的,不仅仅是所谓的那点关系。 「走着。」 郑侯爷站起身,走向后院。 鲁大牛和那位高校尉对视一眼,马上带着众人向后院走去,高校尉还吩咐了自己的手下拦住了不相干人等。 后院摆着三桌席面,还有不少姐们儿和相公站在那里候着。 鲁大牛马上又掏出银子赶紧打发了他们,催促他们快点离开。 徐闯抽出一张椅子,让郑侯爷坐下。 剑圣则抱着用布裹起来的龙渊,站在角落,吃饱喝足,半眯着眼。 四娘则从一张桌子上抓来了一些瓜子花生什么的,递给郑侯爷。 在外时,郑凡所吃的任何东西都是由四娘先经第一步手,包括先前的鱼汤,也是四娘帮他盛的,没办法,混到这一步不容易,得惜命; 再者,自己的对头以及虽然不是对头却很乐意看见自己暴毙的人和势力,真的不少,自己小心一些,也是对他们的一种尊重。 后院里马上被清理起来, 郑侯爷则边嗑着瓜子边对四娘道: 「咱们在颖都,记得是有人的,对么?」 「是的,有个馆子,但人手不多。」 平西侯府的势力,现如今,还是仅仅局限于晋东,对外,哪怕是颖都,也只是保留个类似联络点一类的简单存在。 「不够啊。」 「主上是想收了这头大牛?」 郑凡摇摇头,「他运气好,能在对的时候凑上来,咱就顺手送他点造化,另外,他身边那个当差的,还有点意思。 不过,也就有点意思吧。」 没看见徐闯现在都只能当个打手兼小弟么,平西侯爷现在看人的标准,早变得老高了,鲁大牛,还真没有让他起了什么爱才之心。 但可能就真的是有这个缘分,那自己也不介意随手插一根柳条在这儿,指不定日后会有什么作用。 四娘笑着点点头。 「回头你记得跟瞎子提一声,等回去后,我估摸着得忘了。」 「是,奴家明白。」 那边,清理好了。 鲁大牛和高校尉二人并排站在第一列,其他人则站在后两排。 郑侯爷挥挥手。 很快,后两排的人也出了院子,只剩下鲁大牛和高校尉站在这儿。 第604页 郑凡看向那个高校尉,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高准庞,上川县巡城校尉。」 「哦。」 郑侯爷点点头,又指了指鲁大牛,道: 「手底下多少号人?」 「吃干饭的有三十号人。」 这儿吃干饭的意思是常年跟着他干镖局的,喝粥的,则是临时人手不足喊来凑数的。 「生意好做么?」郑凡问道。 「还好,能管个酒肉。」鲁大牛回答道。 「嗯,先前听人说,你在军伍里,有关系?」 「曾在那里待过,有些熟人,过关卡时打招唿方便一点。」鲁大牛实话实说,伸手指了指站在自己身边的高准庞,「买卖是高老弟起的头,我负责来做,高老弟的关系,比我的多。」 「原来是这样。」 高准庞身上有官身,不适合自己来做买卖,就让鲁大牛来替自己出面经营镖局,倒是有些脑子。 郑凡笑着道: 「愣着做什么?」 「嗯?」高准庞。 「我……」鲁大牛。 「跪啊。」郑侯爷道。 高准庞「噗通」一声, 在鲁大牛还在犹豫时,直接跪了下来。 「末将参见大人!」 鲁大牛见状也马上跪了下来,同时暗恼自己为何先前跪慢了,犹豫个屁啊! 跪错了能少块肉么! 「可能,你们俩今日确实是和本侯有缘,本侯……」 「噗通!」 跪着的鲁大牛直接吓瘫在了地上,变成五体投地姿态,身体,竟然还在微微抽搐。 直娘贼, 本侯…… 高准庞的脸也开始泛红,而后,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了一眼郑凡,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去,最后,又咬了咬牙,缓缓地站起身。 郑凡就看着这位巡城校尉在自己面前站起来, 对方没敢再和他对视, 而是伸出手, 低着头, 道: 「职责所在,请令牌验明正身!」 「哦?刚刚不是已经跪了么,怎么,现在还要查看令牌?」 「不是,刚刚跪,是为自己的富贵和小命,因为我猜测,您应该是军中的贵人,但您既然用这个自称,那末……」 高准庞嗫嚅了几下嘴唇,又深吸了一口气, 继续道; 「那我职责所在,就必须验明正身,非是想要在您面前刻意表现什么。」 意思就是, 如果你装的是其他的贵人,那没问题,大家该磕头就磕头,该认怂就认怂; 但你既然自称「本侯」,那我就得确认你的身份,公事公办,因为平西侯爷的身份不同,容不得丝毫的差池。 毕竟, 平西侯爷,可是能直接调兵的! 郑凡点点头,扭头问四娘: 「令牌在你这儿么?」 「主上,在阿铭那儿呢。」 「哦,倒是忘了。」 轻车简行得太急,东西,就没置备得周全,当然了,也是因为到了这地界了,相当于是到自家家门口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老虞,借你剑用用。」 「嗡!」 龙渊飞出,直接刺入郑凡面前的地上,剑气内敛,却能够给人以直观的锋锐之感。 龙渊在江湖上很有名气,时下年轻剑客,以配龙渊同款式的剑为荣。 能让晋地剑圣傍身当护卫的, 这天下间, 只有一位! 高准庞马上正儿八经地单膝跪下行礼: 「末将拜见平西侯爷,侯爷福康!」 而先前跪着的鲁大牛,则勉力起身,改了个跪姿。 「本侯就接着先前的话,既然咱们有缘分,就结个善缘,你二人,可愿意为本侯做事?」 「愿为侯爷效死!」 「愿为侯爷效死!」 「那就这么着了,过阵子会有人来找你们,给你们那排些差事。」 「多谢侯爷提携!」高准庞马上谢恩。 郑侯爷点点头, 嘆了口气, 这一幕, 忽然让他有些恍惚,有一种,熟悉且陌生的感觉。 因为当年, 他自己也曾跪伏在靖南侯面前表着忠心,希望能够得到老田的扶持。 唉, 岁月啊。 郑侯爷感慨着。 这时, 外头又传来了吵吵声: 「哎呀,不是你们说人不够的么,我这儿不是又喊来了人么,这不成,他们是他们的,我们这一批的钱还没给呢,我不走,我不走,给钱,给钱我再走,那边买卖没做特意过来的,总不能走空趟啊! 哎我说,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我这儿还把我这刚收的干儿子都带来了,从盛乐城那里新进来的,还没破过的雏儿呢,怎么着…… 哎哎哎,别推我呀,别推我呀……」 高准庞马上推了一把鲁大牛,示意他赶紧去解决。 先前众人吃喝庆生喝高了,就有人吵吵着说这相公不行,所以要再喊一批,但出了这档子事儿,怎么可能再在侯爷面前那啥? 鲁大牛马上起身出去掏银子摆平事情,自己刚抱上大粗腿,可不能败坏掉自己的形象。 郑侯爷倒是无所谓,晋地的风,本就喧嚣。 第605页 「行了,本侯得走了,别送了。」 「是,侯爷。」 高准庞自然不会喊出侯爷在这里,自己的贵人,自己命里的富贵,自然得自己珍藏。 起身,将龙渊拔出,递给了剑圣,剑圣收了剑,道: 「有意思?」 显然,剑圣觉得这事儿,挺没意思的。 「嗨,辛辛苦苦的,干那么多有意思的事儿,不就是为了能抽空做些没意思的事儿么?」 剑圣没再说话。 郑侯爷则继续道:「您吶,得信这缘分,这一饮一啄,自有天意,指不定几十年后,就用上了呢?」 「这是鍊气士喜欢的说辞,你信那个?」 「还好。」 郑凡等人走了出去,外围,鲁大牛帮着开道。 这时,那个先前嚷嚷着刚刚收到银子的老鸨子见郑凡等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马上赔上了笑脸,她知道啥时候该撒泼,啥时候该和颜悦色,这里头走出来的几个人,衣着气度,尤其是打前儿的那位,绝对是个贵人。 老鸨子下意识地将自己新收的也是刚拾掇出来的干儿子往自己身前推了推, 像是在推销着自己的货物, 心里默念: 贵人,瞅瞅啊,贵人,瞅瞅啊。 晋地的大族子弟,喜欢这一口,认为这是风雅之事,也爱在这上头花银子。 郑侯爷的眼角余光,也扫向了这里,然后,停顿了。 老鸨子见郑凡目光投了过来,当即露出欢喜之色。 而身后站着的高准庞和鲁大牛见到这一幕,心里暗暗地惊讶原来平西侯爷除了好人妻外还好这一口? 郑侯爷不光是看了,而且还径直走了过去。 他一把将男童从老鸨子手里拉了过来, 「哎,大爷,这是我干儿子,没开过的雏儿,大爷,这……」 「闭嘴!」 「嗡!」 徐闯的刀,直接架在了老鸨子的脖颈上,老鸨子马上安静了下来。 郑凡伸手,摸了摸这男童的脸, 男童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郑凡。 随即, 郑凡又扒拉开男童特意被人拉起来的头髮,果然,在这上头看见了被遮掩下的戒疤痕迹。 这老鸨口中的新收的干儿子,这男童,不是别人,而是当年自己在雪海关时见过的那一大一小和尚中的小和尚……了凡! 两年前,他们师徒被自己派去了雪原传教,效果斐然,一年前,因为扈八妹带来的那一则预言,隐隐中暗指雪原极西之地,所以,自己派人给他们传信,让其师徒二人去探寻一下那边,看看能不能有什么发现。 这事儿的后续,是瞎子负责的,所以郑凡早就忘了,但很显然,这对师徒,必然是出事儿了。 否则你根本就无法解释, 为什么这个小和尚此刻人不在雪原不在雪海关也不在奉新城,而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这里,成了一个被老鸨收养的干儿子! 郑侯爷蹲了下来,看着了凡小和尚的眼睛,他的眼睛里,依旧是有些呆滞,像是一具提线木偶。 「了凡,你师父呢?你们在雪原上发生了什么?你们……找到了什么?」 必然是在雪原上出了事儿的,先前那老鸨子也是说,了凡是她从盛乐城那里进来的。 这里的「进」,是进货的意思。 盛乐城那儿,有一条可以穿越天断山脉通往雪原的路。 那里,奴隶买卖,依旧是支柱产业,还是自己当盛乐将军时打下的基础。 但为什么了凡会从那儿回到晋地,而不是走雪海关? 他们师徒二人在雪原行进时,身边,必然是有随从的。 「师傅……雪原……雪原……师傅……」 这几个词彙,似乎刺激到了了凡小和尚。 小和尚的眼睛,在此时缓缓地聚焦,看向了郑凡,他应该在思索,在回忆; 然后, 他的身子一颤,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表情开始极度扭曲痛苦, 张开嘴,发出尖叫: 「啊啊啊啊!!!!!!!」 第五百四十章 他是,活的! 了凡小和尚的尖叫声,持续了很久,然后,他蹲了下来,开始抽泣。 「主上,他的心神应该受到了极大的创伤。」四娘在旁边说道。 郑凡点点头。 小和尚,是有慧根的,自己曾和这对师徒接触过,也认为这二人应该是有大福缘的。 所谓的福缘,是指这辈子就算没什么大的成就,但也能逢凶化吉,潇潇洒洒。 但可惜,看看眼前这小和尚的样子,其身上的福缘,这次似乎并未能庇护到他。 当然,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扯一番,如果不是这一盆鱼汤的事儿耽搁了,如果不是郑侯爷自己心血来潮,想收两个小老弟,可能早就吃好了饭离开了这家客栈,这「姗姗来迟」的老鸨子和她的干儿子,也就不会碰到了。 不过,这就是真的硬扯了。 方士和鍊气士们喜欢这套说辞,是因为这套说辞的弹性很大,怎么扯都能给圆回来,从而可以继续骗吃骗喝。 兴许,对这个小和尚而言,他可能宁愿去死,也不愿意沦落到这相公窝里玷污了自身的清白。 郑凡看向老鸨子,虽说先前老鸨子在外头喊过自己这次带的是新收的干儿子,是个雏儿,但保不齐是卖家的自吹自擂。 第606页 「接过客没?」 郑凡问道。 老鸨子咽了口唾沫,徐闯的刀,还架在她的脖子上,再者,当眼前这个男人认真起来甚至在发怒时,那股子气势,就算她久经风月,也是立马慌了个神。 说白了,大燕在两位王爷离开之后,就是皇帝也得对他郑凡客客气气的,拉着一起坐坐龙椅给他过过瘾; 放眼整个大燕,地位比他郑侯爷高的,以前是没几个了,现在,好像还真没了,当你自己已经做到不需要再跪下时,回首间,你身下,早已经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 「没……没有……新……收拾的……新……」 郑侯爷伸手,指了指那边站着的高准庞,高准庞马上上前行礼待命; 「替本侯传令,命本县的守城将军即刻领兵,给本侯围住她的妓院,不得放过任何人。」 「喏!」 高准庞是有些吃惊的,因为先前侯爷的姿态看起来,不像是想要暴露身份的样子。 事实也的确如此,郑凡本不打算暴露身份弄大了,因为这会很没意思,但了凡的出现,却迫使他必须这么做。 了凡是如何从雪原过天断山脉到盛乐的,又是如何被贩卖到上川县的红帐子来的,其中脉络,必须得理清楚,而等到自己从奉新城调人过来处理,难免日子久了就容易出什么差错,不如现在就控制起来。 再者,郑凡觉得,他今日插的柳条,现在,已经收穫了,不是这帮龟孙子吵着闹着继续要相公,今儿个,自己就不可能见到「流落风尘」的了凡小和尚。 随即,在客栈内众人的诧异以及还没从「本侯」这个称谓里回过神来的当口,郑凡就带着了凡离开了。 上了马车,并未急着出城回去,而是直接来到了上川县县衙。 自是不可能因家里有人被人口贩卖了来击鼓鸣冤,而是纯粹来借个地方,想来想去,也就这里最为安静。 门口的衙役见有人硬闯县衙,大喝着想要阻拦,却没徐闯直接挡开,徐闯大吼道; 「平西侯爷驾到!」 若是在平时,郑侯爷说不得会教导教导他大内魏公公喊「陛下驾到」时的声调和神韵; 但现在,没这个心情。 上川县县令官袍都没穿,急匆匆赶来,见着郑凡后,直接就跪下行礼: 「下官拜见平西侯爷,侯爷福康。」 「你认识本侯?」 「是,侯爷,去年大军伐楚时,下官曾是运粮官,有幸得见过侯爷真容。」 这就省事了,不用再让剑圣拿出龙渊耍一番。 「本侯要借你衙宅一用,自现在起,除了本侯吩咐,一切闲杂人等,不得进来打扰。」 「是,下官明白!」 县衙的后头,就是县令的家,里头自然住着县令的家眷。 但顷刻间,家眷全都急匆匆地离开,连东西都来不及收拾,给平西侯爷腾地方。 郑凡进来后,对徐闯道: 「要几个下人,给他洗个澡,收拾干净。」 「喏。」 没多久, 重新「涮洗」过的了凡小和尚就站在了郑凡的面前。 这个时代,人们喜欢涂脂抹粉,以此为美,但这化妆水平,是真不敢恭维,而相公们则更为严重。 洗刷过的了凡小和尚身上虽然没有袈裟可穿,只套了一件应该是县令家小公子的衣服,但着实让人瞧起来顺眼多了。 这会儿,高准庞前来復命。 「侯爷,那家红帐子属下已经带人控制住了。」 郑凡点点头,挥挥手,示意他可以下去待命了。 高准庞马上行礼告退,上川县守备将军请他代为向侯爷引荐的事儿,他提都没提; 很明显,侯爷现在没空,他不可能用他那丁点的「圣眷」在这儿消耗掉,而且,估摸着还远远不够。 「四娘。」 「属下在。」 「现在身边没其他人可用了,只有你了,你去审讯一下老鸨子他们,把这条线,给理出来,最好,将经手的人贩子,也都控制起来。 盛乐城现任将军是谁来着? 算了,不管是谁,给他个知会,让他务必配合,我要清清楚楚地知道,小和尚是怎么从雪原进到盛乐城的。」 「属下明白。」 其余的,不用多吩咐了,四娘的办事儿能力,毋庸置疑。 四娘下去了, 郑凡对徐闯道:「让县衙里的人,准备点吃食送进来。」 「是,侯爷。」 郑凡没再急着去问小和尚,先前,已经刺激过了,这会儿,还是等他情绪缓和下来再说。 很快,食物被送了过来,小和尚看着面前的食物,倒是没用人吩咐,开始吃了起来。 荤素不忌, 少了那句: 既然侯爷以刀兵迫之,那我们就吃吧,佛祖不会怪罪的。 小和尚进食的时候, 郑侯爷就坐在那里,轻轻揉捏着自己的指节。 思虑片刻, 郑侯爷示意徐闯将那位一直在外头候着的县令喊了过来。 「本侯需要借用你的人,给本侯传几个信。」 「侯爷请吩咐,下官在所不辞。」 「一,派人去颖都给太守许文祖许大人送一封口信,就说本侯在上川县有些事儿要耽搁了,许大人若是有空,可以到上川县一晤。 第607页 二,派人去奉新城向北先生传信,说本侯在这里找到了了凡和尚。 三,派人去盛乐城传信,让现在的盛乐将军将其附近负责奴隶贩卖的人都给控制住,等待本侯的人去审问,不得有误。」 「是,下官遵命。」 郑凡点点头,县令马上下去照办。 而这边,了凡小和尚也吃好了,他掐着兰花指,拿起手绢,开始擦拭嘴角。 郑凡觉得,他应该是先受到了严重的精神刺激,再被那老鸨子进行了培训,现在的他,应该属于人格分裂状态? 可惜了,瞎子现在不在这里。 「吃好了么?」 「回……爷的话,吃好了。」 郑侯爷眯了眯眼,想来应该是自己先前在客栈时的问话,对他再度进行了精神创伤,如今的他,为了躲避那股子创伤折磨,更加代入到了老鸨子为他制定的相公角色。 这是一种逃避。 郑侯爷从怀中取出了那块红色石头,将其放在了手中,道: 「儿子,出来。」 红色石头摇摆了几下,随即,一团黑雾显现而出。 魔丸就飘浮在那儿,嘴角带着笑意。 魔丸,已经差了两级了。 刺杀赵九郎前,郑凡尝试和魔丸交心,但依旧没能取得效果,似乎此时的他,对进阶,有一种克制。 不是他不想,而是,在故意选择压制。 郑凡不知道他在图什么,这就像是绝大部分的父母在孩子青春期时,也搞不懂孩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一样。 但魔丸毕竟是魔丸,用其身为灵魂体的属性,倒是也能尝试破除一下了凡小和尚的心防,从而让其直接面对雪原所发生的事。 这样做,会有很严重的副作用,而且,不一定能真的拿到想要的讯息,同时,了凡小和尚很大概率会变成一个白痴。 但瞎子不在这儿,自己现在能用的,也就这一个法子了。 最重要的是,郑凡现在真的很急切地想知道雪原上发生的事儿。 如果只是被雪原的某个野人部族袭击了,了凡小和尚应该不至于变成这个模样。 他的师傅,就算是真的被杀死了,他也应该高兴师傅解脱了,因果得偿,今世债消。 权衡犹豫了一下, 郑凡还是将红色石头放了回去。 忍忍吧,还是再忍忍; 关于魔王预言的事,干系重大,且早就不再只属于自己的事儿了,其他的七个魔王,都理应知晓。 而这时, 了凡小和尚忽然开口道: 「爷,您有什么吩咐?」 「你叫什么名字?」 「爷高兴叫人家什么,人家就是什么。」 「行了,你就坐那儿吧。」 「爷,是人家没伺候好您,让您……」 「闭嘴。」 「是,爷。」 了凡小和尚闭上了嘴,目光,开始在四周逡巡着,然后,他看见了房间一侧墙壁上,挂着的佛珠。 这应该是拿来辟邪用的,时下上至权贵下至百姓都喜欢拿一些所谓高僧开过光的法器搁家里镇宅。 了凡小和尚的眼睛看向那串佛珠后,就挪不开了。 潜意识,他对这佛珠很是熟悉。 并非指的是这佛珠是他的或者是他师傅的,这世上再巧,也没这般巧的事儿; 而是这佛珠的材质,他很熟悉,看似透亮,选材名贵,实则是被人忽悠了以次充好。 这事儿, 以前了凡小和尚和师傅游歷化缘时,可没少用这一招。 师傅说,心诚则灵,这佛珠到底是真是假是贵是贱,又何必在意? 坑的就是不差钱儿的主儿,这是在为他们消孽债呢,阿弥陀佛。 在此时,看见同行的假冒伪劣物件儿,了凡的目光,开始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坐在对面一直在留意他的郑侯爷马上察觉到了,他不敢再继续刺激了凡,真的怕这孩子再被刺激了几下子就更心无旁骛地铁了心地向相公事业去发展; 但如果这孩子能够自己觉醒回一些记忆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郑凡记得瞎子和自己说过,这心病还须心药医,说白了,最好的方式,还是靠自己走出来。 「师傅……」 了凡小和尚开始呢喃。 郑侯爷半眯着眼,在等待着,也不催促。 了凡小和尚站起身,伸手指了指挂在那儿的佛珠,然后有些茫然地看向郑凡, 道: 「爷,我……我可以……」 「爷赏你的。」 「谢谢爷。」 了凡小和尚将那串佛珠取下来,放在手里,摩挲着。 许久, 了凡小和尚将这串佛珠戴在了自己脖子上。 他坐了下来, 但这次,是盘膝而坐; 盘膝坐下后,又开始尝试探出自己的腿,用右臂支撑着身子,想要让自己坐得更妖娆一些。 只是,很快他又迷茫了; 他怎么坐都觉得不舒服,怎么坐都感到很是不合适,然后,他忽然觉得坐下去实在是太煎熬了,就又站了起来。 站起来后,他一开始是按照老鸨子教的方式扶腰婀娜地站,而后又变成想要双手合十; 动作,不停地变化,连神态,也在「法相庄严」和「谄媚婀娜」之间不停地切换。 第608页 郑侯爷就一直没说话,就在那儿坐着,看着眼前这一幕……精分现场。 很快, 了凡小和尚连站都觉得是一种煎熬了,随后,他又坐下,坐下后又站起来,站起来后又坐下。 「唿……」 郑侯爷看得,都有些累了。 起起坐坐,坐坐站站,小和尚直接气喘吁吁。 「爷,来玩啊……观自在……阿弥陀佛……爷……」 得, 这下子不光是站坐煎熬,连开口说话,都变得极为煎熬了。 这种情况,持续了半个时辰。 终于, 了凡小和尚累到了, 「噗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脸色发白,大口喘着气。 郑凡这才起身,来到小和尚面前。 小和尚开始口吐白沫,而后,开始呕吐,先前吃进去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饭食全都吐了出来。 郑侯爷一个躲闪,避开了这些污秽。 小和尚吐完后,整个人脸上的血色就几乎看不见了,而后,他开始蜷曲着自己的身子,双手抱着自己的双臂,看起来很冷的样子。 郑侯爷用袖口捂着自己的鼻子,慢慢地绕了过来,查看情况。 「师傅……我好冷啊……」 「阿妈,热水,我冷,我冷……」 「求求您,给我一口吃的,给我一口吃的吧……」 「冷……好冷哦……」 郑侯爷在旁边很耐心地听着,争取将这些话都给记下来,说不得里头就隐藏着什么消息。 「侯爷。」 这时,徐闯在外头禀报。 「侯爷,侯爷,对了,师傅……」 小和尚忽然被「侯爷」的称谓给刺激到了, 自言自语道: 「师傅……徒儿没忘记您的话……您让徒儿回去找侯爷……找侯爷……」 郑凡马上伸手,示意站在门口的徐闯别说话。 而后, 自己则主动凑过去身子,对了凡和尚道: 「本侯在这里呢,找本侯,做什么呢?」 了凡小和尚根本就没看郑凡,目光里,透露着思索和回忆之色: 「徒儿……回去告诉侯爷……佛祖金身……他得捐吶……哈哈哈哈哈……这下子侯爷可不能赖帐了……不能赖帐了哦……」 「本侯不赖帐,快,告诉本侯,你师傅想让你对本侯说什么?」 「徒儿,你看,你看,你快看,这冰下面,真的有个人哩!」 郑凡的目光马上凝重下来, 冰层, 下面, 人? 这对师徒,竟然真的找到了。 「对哩师傅……是个人哩……被冻死了吧……师傅……这里的野人……为什么都在拜一个被冻死的人?」 「嘿,所以野人愚昧嘛,好煳弄嘛,呵呵,改天咱师徒俩把一些东西改改,咱也能在这雪原上成佛哩,被供进庙里。」 「啊……师傅,你看,冰下面的人,好像动了一下。」 「混帐东西,敢吓你师傅,都结冰了,怎么可能动!」 「师傅,他睁开眼了,睁开眼了,他是活的,他是活的!」 了凡小和尚脸色忽然开始泛红,先前已经筋疲力尽的他马上蹦起来,双手死死地抓住了郑凡的衣服,对着郑凡吼道: 「他是活的,他是活的,冰下面的人,是活的,活的!!!」 郑凡没挣脱,继续听着了凡的一会儿自己一会儿师傅的呈现对话。 「徒儿啊,咱得赶紧回去,咱得赶紧回去,得回去告诉侯爷,他要找的人,咱找到了,娘嘞,还是个活物。」 「是啊,师傅,咱快跑吧,啊,冰裂开了,裂开了!」 最后, 了凡小和尚一脸惊恐地看着郑凡, 用一种极为虔诚的声音,像是在模仿一些野人的膜拜: 「魔王……降临……魔王……降临……」 第五百四十一章 祭品 剑圣抱着龙渊,靠在柱子上,目光,看着坐在自己前面的郑凡。 这不是剑圣第一次见到郑凡画画,用炭笔,画出清晰的线条; 那会儿是在雪海关,郑侯爷心血来潮坐在院子里画着一棵橘子树,画完后让剑圣来点评。 苟莫离当时将这幅画评价得惊为天人,各种阿谀之词成捆成捆地往上搬; 剑圣当时就说,缺了神韵。 彼时的剑圣,还是带着点清高的。 只不过郑侯爷这辈子压根没什么职业洁癖,直接问道: 「你是想要自己的后人,留你哪一幅画?」 剑圣犹豫了一下,伸手指了指橘子树。 没人希望自己的后代在回念先祖时,脑子里,是先祖比较抽象的印象,还是更希望自己的面容可以更写实一些。 而此时, 郑凡在画板上所画的, 是一块浩荡的冰层; 画面的四周角落,跪着一群野人,正在顶礼膜拜; 画面的中央,冰层之下,有一道人的阴影。 整张画,给人一种极为压抑的感觉。 郑凡放下手中的炭笔,这是他根据以前得到的一些信息外加前日从了凡小和尚那里得到的信息脑补出来的画面; 细节上,肯定问题很大,冰层之下的那位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是光着身子还是穿着衣服亦或者是甲冑? 第609页 身边有兵器么? 头髮,是什么颜色? 野人的面庞还是夏人的面庞? 这些,都不得而知。 了凡小和尚在前天说完话后,就昏睡过去了,中途醒来后也只是喝了一些粥,然后浑浑噩噩地坐在床边,随后继续昏睡。 郑凡没有再去询问他细节,小和尚的精神状态很糟糕,得等到瞎子到了让他来拿方案。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 预言, 是真的。 扈八妹的预言里,似乎也提到了冰层,也提到了甦醒,也有魔王降临; 在这一点上,和了凡和他师父所看见的,得到了印证。 而且,这东西已经睁开眼了,这意味着他是活的,换个说法,就是,他已经……降临了。 了凡小和尚说的裂开了,是个什么意思? 冰面裂开,是他动手了,还是其他原因? 他现在,到底能不能离开那层冰面,可以自由活动么? 扈八妹的预言里,有「七」这个数,那么,他,是一个人么?另外一些人,也在冰层下面待着,他先浮上来了? 「这幅画,你盯着很久了。」剑圣开口道。 郑凡点了点头,伸了个懒腰,道: 「这幅画,对我很重要。」 「看出来了。」 「老虞,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二品以及所谓的一品?」 「当官儿的么?」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不知道,但既然二品有了,一品,并非不可能,只是,太难了,难得,连条路都看不见,怎么,你觉得这画中的人,是那种级别的存在?」 「我不会介意以最大的程度去揣摩它。」 「然后呢?」 「先查出来,再确定位置。」 「古来不少皇帝,和你现在的心思差不多,凡是会威胁到自己皇权的,哪怕仅仅是在将来才可能出现的威胁,都会提前下手去扼杀。」 「是。」 「那样多没意思?」剑圣摇摇头,「如果是我,我巴不得自己的对手足够强大,不,我是巴不得隔三岔五地就能遇到田无镜那样子的对手。」 「你会觉得这种生活很充实,但我真的不喜欢,我喜欢午后喝着茶听着家里的女人唱着曲儿。」 郑凡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画面, 道: 「还好,他在雪原上。」 雪原,毗邻我的势力范围。 剑圣点点头。 这时,县令进来通报:「侯爷,太守大人来了。」 「请。」 「画,我帮你先收了吧。」剑圣上前说道。 「多谢。」 「客气。」 …… 「哎呀,郑老弟,怎么了,听说你在这上川县遇到事儿了?」 许文祖还是那么的胖,军情政务忙碌时,他是浮肿起来的虚胖,一切平顺时,他是心宽体胖。 「嗯,以前府里的一个手下,出了点事儿,这里受了伤,流落在民间,竟然被人卖进了红帐子当起了相公。」 郑侯爷说着还嘆了口气。 他在上川县调动了附近的守备兵马,这么大的动静是不可能瞒得过人的,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说出来。 堂堂平西侯爷,府里的人竟然出了这档子事儿,侯爷发怒调兵报个私仇,岂不是很正常? 至于说被人参奏一个跋扈,这玩意儿对现在的平西侯而言连挠痒痒都不如。 当然了,如果谁敢参奏一个居心不良云云,那么,敢参奏这个的,必然会在朝堂上先被收拾掉,原因很简单,平西侯爷确实有那个居心不良的实力。 「人可还好?」许文祖问道。 「脑子还没修养好。」 「我说人。」许文祖提了提屁股,眨了眨眼。 「还没来得及接客。」 这或许是不幸中的大幸。 「那就好,那就好。」 「我说,哥,你这关注点,够奇特的。」 「嗨,这事儿我也没和你说过,以前只听说过晋风飘逸,还觉得无所谓,想你哥哥我好歹也是堂堂燕地儿郎,且还是在荒漠边长大的; 可谁晓得,这进了颖都后,每次赴宴,他娘的宴席上竟然都有这类的相公堂而皇之地陪客…… 哥哥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入乡随俗不是?」 「辛苦了。」 郑凡其实对许文祖很同情,因为许文祖这个身材,这个相貌,就像是猪刚鬣的人形,人参果都吃腻了,就喜欢玩儿点新花样的样子。 当然,这是被误解了。 再者,晋地大家族是把男风当作「雅物」的,也就是比金银姬妾更贵重的礼物; 在晋地,家里有底蕴,养个歌姬舞女,不算什么,得养雅男,这才叫牌面; 贵重的礼物,自当送给身份最重的人。 「直娘贼,老弟,你可晓得最可气的是啥?」 「是什么?」 「哎,哥哥我也算是开了次眼,这世上,竟然真的有比女子更漂亮的男子,而且,还不老少!」 「哦。」 郑侯爷看着许文祖,眨了眨眼睛。 「哥哥我可没有碰过啊。」 「好的。」 「但有时候,想想都后怕,这被撩拨得久了,心里头还真会有些跃跃欲试。」 第610页 「呵呵。」 郑侯爷点点头。 他们俩现在,是没什么紧张感了。 因为许文祖老早就算是半个六爷党了,现在姬成玦当皇帝,他的仕途,是不用担心的。 再在这封疆大吏位置上干个几年,还想继续干的话那就继续,想换个位置,那就回燕京,这起码是一部尚书的位置留给他。 所以,这次见面,倒是有很多的闲情逸緻去聊一些风月。 「对了,郑老弟,玉盘城的守备将军,你提个人,我安上。」 「我明白,回去后就安排,另外,知府,也得是我的人。」 许文祖眯了眯眼,笑了笑,道:「瞧你说的,哥哥我又有什么捨不得的?」 「哥,不是我贪心,也不是我想着将晋东圈起来当自家的后院,而是我和陛下已经讨论过了,休养生息个两年后,差不离就要动手了。 我麾下的这些兵马,各路军头子,都必须再整顿安置一次,不把篱笆扎牢,没办法施展开。」 「好,我明白,我明白。」 「吃了么?」郑凡问道。 「没呢,我让那个县令准备去了。」 「行,咱们一起吃。」 「这不废话呢嘛。」 这顿饭,县令作陪,在旁边不住倒酒陪着说话,郑凡和许文祖倒是吃得挺惬意。 饭后,也没等上茶,许文祖就笑着说既然没什么事儿他就先回去了,这也是瞧出来了郑凡心里似乎有事。 郑凡送许文祖出了县衙。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几年,二人将是最好的搭档关系。 回来后,郑凡又去看了一下了凡小和尚的情况。 听婢女说,刚进了食,这会儿又昏睡过去了,大夫也给他开了药,调理身子的。 郑凡也就没再进去打扰他,往自己屋走去时,经过花园,看见一个姿色还可以的妇人端着糕点向自己走来。 「侯爷,这是我上川县的特产,蜜饯红糖糕,做法独特,别的地方可吃不到,您尝尝?」 说着,居然主动伸手拿起一块往郑凡嘴边送。 「唉。」 郑侯爷嘆了口气,这位,应该是那位县令大人的妾。 「本侯没这个心情,回去告诉你老爷,把本侯的差事做好了,本侯就承他的情。」 「是,侯爷。」 郑凡走出花园,看见坐在台阶上正晒着午后太阳的剑圣,剑圣嘴角带着笑意。 「笑什么?」 剑圣摇摇头,道:「原来,这只要当了官儿,甭管燕人晋人,全都一个样。」 「你才知道?」 「何时归程?」剑圣问道。 因为了凡小和尚的事,又耽搁了几日。 「我琢磨着了凡的身体状况不太好,经不起舟车劳顿,就先留在这儿,明日,我和你先回奉新城。」 「那这里的事儿?」 「换瞎子来料理。」 「好。」剑圣同意了。 因四娘已经动身去往盛乐调查人贩子的事儿,所以用过晚食后,郑凡就一个人睡。 这一觉,睡得不是很踏实,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就醒来了。 外面,刮着北风,郑凡躺在床上,盯着床对面的窗户,出神。 就这样侧躺了许久,忽然,外面有人来通禀: 「侯爷,那位小师傅醒了,闹着要见您。」 「知道了。」 郑凡没耽搁,起身穿衣,走出自己的卧房。 来到了凡所在的房间时,看见了凡正趴在地上,双手双脚不停地痉挛着。 「侯爷,晚上他醒了,我们就给他准备吃食,他刚吃两口就问这里是哪里,然后吵着要见您,现在,更是变成这样了……」 「行了,你们都退下,没我的吩咐,谁都不准靠近。」 「是,侯爷。」 「是,侯爷。」 婢女们都退了下去。 而这时,穿着白色内衬的剑圣走了过来,站在门旁,眯着眼。 了凡抬起头,看向郑凡,脸上的痛苦瞬间消失,转而是惊喜之色, 喊道: 「侯爷,侯爷,侯爷!」 「你清醒过来了?」 郑凡向前靠近。 忽然间, 了凡瞳孔内闪现出一抹厉色,厉啸道: 「是你,害得我师徒好惨,是你,是你害的!」 说着,了凡忽然就扑向了郑凡。 郑凡没犹豫,到底是五品高手,就算这小和尚忽然脑子抽了疯,但也绝不可能靠近他的身,这一脚下去后,了凡直接被踹飞了出去,撞到了两座茶几后才停了下来。 「呕……」 而后,了凡又开始了剧烈呕吐。 只是这一次,呕吐出来的东西里,带着明显的黑色腥臭粘稠物。 郑凡拿起点燃的蜡烛,捂着鼻子,向前走去,查看了一番,再用靴底在那上头踩了踩,竟然发出了「吧唧吧唧」的声响。 「老虞,你过来看看,这是个啥?」 「不去,臭。」 剑圣拒绝得很直接。 他晚上能出来陪着,还是看在郑凡答应天亮就出发回家的份儿上。 再者,郑凡现在身边,没其他人了,他担心平西侯爷,怕黑。 郑侯爷也是够放得开,从旁边地上捡起先前掉落在地上的筷子,将那一团黑色的玩意儿给夹起,然后,转身,送到剑圣面前。 第611页 剑圣屏住唿吸, 看着这被筷子夹着的黑色粘稠物。 「像不像海带?」 剑圣似乎认识这东西,仔细看了几眼,然后道: 「是黑草。」 「哦,真是很形象的名字呢。」 黑乎乎的,像海带,就叫黑草。 「雪原上长的东西,但雪原上的牧民都清楚,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吃这个,这个就和观音土一样。 不过,这东西吃了不会胀肚子,却能迷惑人的心智,畜生吃了倒是没什么事,人吃了,脑子就容易出问题。」 郑凡指了指被自己踹翻在那儿的了凡小和尚, 「意思就是,他脑子现在这个样子,是之前这种黑草,吃多了?」 「应该是有这方面原因吧,可能是吃了两天大夫开的药,再加上你刚刚的那一脚,起到了些效果。」 这时, 了凡小和尚爬坐起来, 他再次有些茫然地看向门口站着的郑凡和剑圣。 而后, 他伸出手,指向了郑凡, 虚弱地喊道; 「侯爷……快去救救我师父……快去救救我师父……」 郑侯爷有些诧异地问道: 「你师父,竟然还活着?」 「……」了凡小和尚。 一口抑郁之气,凝聚于小和尚喉咙间,没能顺上来,整个人白眼一翻,几乎就要昏死过去。 剑圣出手了,身形顷刻间来到了凡身侧,指尖点在了凡胸口,向上一划。 「唿……」 了凡忽然长舒一口气,而后,又开始大气喘。 最后, 其目光又落在了站在自己面前的郑侯爷身上。 「侯爷,师父为了救我,留在了那里,我跑出来了,来找侯爷,找侯爷,去救我师父,救我师父。」 「你仔细说说,你们师徒俩是不是在极北之地发现了什么?」 「侯爷你让我们找的,那个东西,不,那个人,我们找到了,他是活的,是活的。」 「慢点说,那个人,具体是什么情况?长什么样子?」 「就是……人样。」 郑侯爷咬了咬牙, 道:「身上,光着身子?」 「没有,穿着盔甲,穿着盔甲,黑色的盔甲,手上,还拿着一把刀,眼睛,好吓人,好吓人……」 「是他留下了你师父?」 「不,他没动,冰层自己裂开了,然后……然后……」 了凡小和尚捂着脑袋, 「我脑子,好乱,好乱……」 「不急,你慢慢想……」 「师父和我,好不容易爬出来,然后,就有人问我们,问我们为何会在这里,为何会在这里……不是,这好像是在之前问的,是在之前,在掉下去爬出来之前, 不,不,是在我和师父往冰层上摸过去之前,就有人问的……」 显然,了凡的记忆还没能完全恢復,叙述时,时间节点都出现了矛盾。 「女人……有个女人。」 了凡忽然很笃定地看着郑凡。 「怎样的女人?」郑凡马上问道。 「师父说,说她很好看,对,师父说的,说过的。」 「然后呢?」 「女人问师父,问师父,我们师徒为何会在这里,谁派我们来的,对,是她问的,就是她问的。」 「你师父怎么回答的?」郑凡只能这样慢慢地顺着他的思路问下去。 「师父说,他是平西侯爷的座上宾,跟着他,以后能在寺庙里过好日子。」 「……」郑凡。 「呵呵。」剑圣都忍不住笑了。 「然后呢?」郑凡只能继续问道。 「然后……然后师父,女人,女人,师父,然后……」 了凡和尚又开始抱着脑袋, 「然后,就是眼睛睁开了,冰层裂开了,师父和我,爬啊,爬啊……」 了凡小和尚说着说着,就昏睡了过去,这不是不顺气儿,而是筋疲力尽。 虽然这两日不是吃就是在睡,但实则,脑子里一直在激烈的碰撞着,心神的消耗,最为折磨人。 「我听明白一些了。」郑凡说道。 「这你也能听明白?」剑圣有些好奇。 郑凡点点头, 道: 「他们师徒俩,不是自己找到冰面下的那个人的, 而是, 被抓了后送到冰面上,当作了…… 祭品。」 第五百四十二章 滚滚望江东逝水 祭品; 在雪原的极北之地,有一个势力,他们在信仰……亦或者可以称之为,在守护。 郑凡记得以前桑虎曾从雪原的北边带回来一支拼凑起来的野人部落南下投靠野人王,他应该对那块区域更为了解一些,哪怕他未曾真的进入核心地带,极北之地,对于野人而言,相当于是流放之地。 但可惜,桑虎在伐楚之战中战死了。 这件事,也可以去问苟莫离,但这里头又牵扯出一个问题,苟莫离对这件事的态度,究竟会怎样,它会不会在知道这件事后,再起什么心思。 因为那个「人」的出现,已经在其周边形成了一个稳定的「朝贡」体系,这不是宗教,也不是部族的形式,而是亦宗教亦部族; 如果那个「人」真的完全甦醒,很有可能自最北面开始,席捲而出,说不得,再走一遭野人王当年的路。 第612页 这一刻,郑凡再次想到了玉人令里的预言; 曾经,大家都以为预言的是野人王苟莫离,他将带领圣族走向復兴,结果苟莫离失败了; 但若是预言里所指的,不是苟莫离呢? 是否告知苟莫离,这一点,还得去和瞎子他们商议一下。 脑子,有些疼。 郑凡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也清楚,在他的意识和思维里,已经将预言里第一个甦醒的那位,加上了太多太多「强大」的标籤。 但归根究底,这个世界,是公平的。 强如沙拓阙石,依旧战死在了镇北侯府前的铁骑围堵之中; 剑圣恐怖如斯,但在整齐肃杀的骑枪之下,他依旧是脆弱的; 那位甦醒过来的「人」,再强,就算你强到天上去,那老子为何要和你玩单挑? 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业, 满打满算拉着辅兵以及随时可以收整起来的民夫,老子麾下也有十万大军好不好? 实力再高,也怕人命去填; 所以, 感谢, 这个公平的世界。 走出了了凡所在的房间,吩咐外面的下人进去收拾。 郑凡伸了个懒腰,享受着骨节处悦耳的脆响; 「老虞,你知道么,我这人有一个毛病,你在床板上放一粒豌豆,哪怕再在上头垫了三十层棉絮,我睡着,依旧觉得不舒服,也依旧觉得硌得慌。」 剑圣看了看郑凡,虽然他不知道这个梗来自何处,但依旧可以体会到这里头的意思。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做?」剑圣问道。 可能,在剑圣看来,预言、传说、宗教,这类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这世上很多角落里都在发生着类似的事。 裹挟着信众,愚夫愚民,立个黄天,定个天命,胆儿再大点,直接扯旗造反的,可偏偏这类的造反,对于朝廷而言剿灭起来的难度,并不大,除非朝廷自己犯了蠢。 一群被聚集起来,没有上过战阵,只知道迷信于某种宿命的信徒,他们人数再多,在精锐的军阵面前,依旧是不堪一击了。 这一点,剑圣觉得郑凡这种靠军功起家的人,应该更为清楚。 但从那天以来,郑凡所呈现出的,是一种极为极端的反应,剑圣甚至觉得,哪怕现在楚国忽然集结全国之力想要再来一次国战,这位大燕的平西侯爷都不会这般失了情绪上的稳定。 「我打算……」 郑侯爷的眼眸,沉了下来。 「先将这事的脉络给查清楚了,再将具体的位置确定下来,等『描摹』好了,我打算亲自率军,远征那处所谓的极北之地。」 「值得么?」剑圣有些无话可说了都。 「值得的,我一定要把那颗该死的豌豆,给取出来。」 说着, 郑凡挥挥手, 道: 「行了,咱休息吧,明儿一早咱就回去,得养精蓄锐。」 …… 和剑圣分开,回到自己的卧房里,郑凡没急着上床去睡觉,而是在桌旁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会儿,他想要将那幅画给展开,再看看,却记起来那幅画被剑圣收起来了,懒得再去敲门要了,郑凡就干脆左手撑在桌面上,右手轻轻旋转着手中的茶杯。 良久, 又将魔丸放在了桌子上。 「咱爷俩,说说话。」 魔丸没动,他算是魔王里,陪伴这个主上时间最长的一个,连四娘都比不过他; 所以,他更清楚这位主上的矫情。 「你说,那个东西,到底是怎样的存在?真正的预言之子么? 啧,预言之子,真的是好老套的称唿。」 魔丸歪了歪身子,红色的石块干脆斜靠在了茶壶上。 「我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挺好的,本来,应该是没什么烦恼的,接下来,大家就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怎么开心的过就怎么开心的来,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又给我来这种事。 如果天命的预言是落在我们身上,那我倒是无所谓,就当是多了一个祝福而已; 但落在别人的身上, 我很讨厌这种感觉,我相信,你也肯定不喜欢自己被当作了假货的滋味吧?」 魔丸不为所动。 郑凡认为,魔丸这阵子,安静得有些不正常,似乎除了陪天天玩,他已经对其他很多事情都失去兴趣了。 父子间的交流,并未有什么结果。 郑凡不再说话了,而是继续喝着茶,发着呆。 今晚,他是有些想念大泽香舌了,一口闷,马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可现在,做不到。 你要说自己心底有多害怕嘛,这还真没有,但就是那股子别扭劲儿,让这口气,一直不顺畅。 郑凡一直就这般坐到了天将蒙蒙亮,这才头枕着桌面,眯了一会儿。 这一小眯,脑子里,出现了很多个画面,是梦,又不算是梦,很零散。 小憩醒来后, 脑子里记下的唯一一个较为清晰的梦就是, 他看见老田坐在门槛上, 他走过去, 道: 「哥,北边儿有个东西,让我很不舒服。」 老田点点头, 道: 「那就去灭了。」 第613页 是, 那就灭了去。 醒来后洗脸时,伸手接过婢女递送上来的热毛巾,将毛巾敷在了脸上。 或许, 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老田那样子的人,他也没想去成为; 但不可否认的是, 往往在这种时候,想到他,总能让自己获得心安。 擦完脸,将毛巾丢给身旁的婢女。 郑侯爷跨出房门, 用力吸了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 倒是没有什么豪气顿生,也没有迎难而上的万丈雄心; 反而有些埋怨, 唉, 哥, 你西行得太急了, 你要是现在还在这儿,那我心里,可就真的一点都不慌了啊。 他以前养兵自重,老田知道; 他收留了野人王,老田知道; 他脑后有反骨,不喜欢跪人,老田也知道。 如果老田还在,预言的事儿对其他人不能讲,但对老田,是能讲的。 老田会无奈地摇摇头, 道一声: 就这点出息? 他答一个:是,就这点出息。 行, 带你去灭了他。 他相信老田会的,正如当他得知是赵九郎促成杜鹃之死后,毫不犹豫地在登基大典的当晚就去杀了赵九郎一样。 …… 貔貅,被阿铭他们提早带回去了。 郑凡和剑圣都骑着马,出了上川县城后,一路向东。 剑圣归心似箭,虽然日子上算得还是来得及的,但这种事儿,怎么可能真的掐上准确的日子? 口头上曾说过,反正不会是第一个,下次再陪也是一样的,但毕竟是第一次当亲爹,早早地回到自己妻子身边,多陪几天,也是好的。 这一点上,郑侯爷也很理解,剑圣这次是没得说的,帮了自己大忙,说句不好听的,西平街那次,要不是有剑圣强势出手,从一看开始就震慑住了李良申,就一个李良申,其实就足以让赵九郎翻盘了。 而且,归程时又和自己耽搁了好些日子; 所以,郑凡这次也是闷头赶路,没整什么花活儿。 很快, 二人就到瞭望江边。 倒是剑圣有些不好意思,这不是战时,他清楚这位平西侯爷平日里的生活格调,那是能趴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所以,他开口道: 「寻间馆子,吃点热乎的吧。」 「好。」 望江边的渡口不少,不过这会儿江面已经开始结冰,人已经可以在上头走了,理论上,带着马也是能尝试去过的,只要将马蹄给提前包裹一下。 当然了,现在冰面还不够厚,走上面过就得做好一不小心就掉冰窟窿里餵鱼的觉悟。 渡口里的馆子吃食也简单,热汤加饼子是主流。 让郑凡有些意外的是,老闆还问要不要带馅儿的馒头,萝蔔丝馅儿的,说是从奉新城那里传来的吃食。 郑侯爷笑着要了八个馒头,外加一盆汤以及一些小菜; 另外,额外给了点赏钱,让馆子里的小伙计给自己和剑圣的马包上马蹄。 随后, 就坐下来等着吃食上桌了。 「过了江后,咱在路上碰到哨骑或者哨卡时,可以直接换马,速度就能更快一些。」郑凡说道。 望江以东,就是他平西侯府的地盘了。 「嗯。」剑圣点点头。 「对了,你想好你孩子取什么名儿了么?」郑凡问道。 剑圣摇摇头。 「没想?」 「想是自然想了,但等孩子出生前,就没有真的想好的时候。」 「那倒是。」 剑圣犹豫了一下,倒是没顺势问出:你呢? 瞧着人家陪着自己赶路的份儿上,还真不好意思再开口挖苦。 谁晓得郑侯爷自己则主动开口道; 「我那儿有不少好名字备着,等到了家,我拿出来你选一个。」 「好。」 很快, 热腾腾的馒头上来了。 带馅儿的馒头,且执拗地称之为馒头而不叫包子。 这本来是郑侯爷的执念和要求。 到了这一世后,这个称谓已经流行起来。 平西侯府治下的百姓,日子过得一直是很不错的,从盛乐城到雪海关再到现在的奉新城,毕竟,郑侯爷不穷奢极欲,魔王们除了阿铭喝酒费点钱,也不纸醉金迷,由此构建起来的上层体系,真的可以称之为朴素。 再加上四娘和瞎子联手打造的底子,三儿和阿铭的作坊产出,商业的开发,最后是每次打仗都能赚得盆满钵满基本没打过什么亏本的仗,所以,这个构建于军事生产兵团模式的军民体系,在小日子上,过得很好。 馒头,这就叫馒头,带馅儿带肉丝,那也叫馒头,啥,你说这叫包子? 呵, 哟哟哟,你那儿日子过得得多艰难,居然叫这玩意儿包子? 馒头,成了平西侯府治下百姓地域优越感的体现,也算是无心插柳之下的一种品牌效应。 苟莫离就曾感慨过, 小小的一个馒头,却带有一种真正的大智慧大布局,这以后,靠这一道吃食,得能吸引到多少流民投奔晋东的平西侯府啊? 甚至日后扯旗开干,得多少百姓盼着平西侯爷能早点打进来,大家顿顿吃这种馒头。 第614页 野人王这还真不是拍马屁,是发自真心实意地佩服,可问题是,这称谓真的只是郑侯爷对上辈子乡愁的些许执念。 但现在,隐约有种将要成为明灯的趋势,就像是灯塔,只不过灯塔的顶端,放着的是馒头。 咬了一口, 郑侯爷眉头一皱,馅儿少肉丝儿也几乎无,也没拌点儿猪油,这吃起来,有些寡淡。 但郑凡也没无聊到要在这渡口边小馆子里当美食家去点评较真,就着肉汤和小菜还是和剑圣一起将这顿吃食给瓜分干净了。 随后,二人领着已经包裹好马蹄的马,向江边走去。 叫渡船费时间,也慢,且不提郑侯爷自个儿是个五品高手,你身边有个剑圣在还担心掉江里被淹死的话,瞧你那点出息。 二人牵着马,开始过江。 脚面下的冰确实还没冻得实在,踩在上面,能够清晰地听到「沙沙」的声响,但问题还真不大。 一条望江,可谓是承载了这五年来晋东之地的春秋之变。 先是野人、叛逆联军打过瞭望江,再由司徒雷奋起最后一战将其击退过望江; 随后大皇子领的东征大军在此惨败,楚人水师锁住江面,左路军儿郎溺死无数,李豹战死; 再之后,他郑凡千里奔袭夺得雪海关迫使野人王在此和靖南王决战,田无镜一举击溃野人主力; 去年的伐楚之战,也是靠决堤望江使得江面改道,让自己得以一支奇兵进入楚国腹心。 名胜古蹟,靠的是什么? 靠的,就是故事。 可惜,晋地燕地缺文豪,只能期待后世这儿多出几个姚子詹似的人物,以这望江为引作几首诗词来打名声了。 江面很宽,郑凡和剑圣牵着马,走得其实不算慢。 走过一半了,也没出什么意外。 这时, 剑圣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郑凡问道。 「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剑圣说道。 「什么事?」 「那就是,以前我觉得,你有些时候,太过谨慎了。」 「呵呵,我那是怕死呢。」 「怕死,不丢人的。」 「我也这么觉得。」 「但我现在才真的意识到,你的害怕,很有道理,像你这样子的人,确实得谨慎。」 郑侯爷舔了舔被寒风吹得有些发干的嘴唇, 道: 「您这让我,有些害怕了。」 「郑凡,这次算我欠你的,不是因为我,你不会这般急匆匆地往回赶路。」 「我是因为了凡小和尚,不全是你。」 「那件事,不急的,你自己昨天也说过,至少,不急于眼前,今日,还是因为我。」 「对,就是因为你。」 郑侯爷从善如流。 「我会保着你安全到平西侯府的。」 「那是必须的。」 「以后,还是得谨慎点,小心点,不能再像这次一样了,是我的疏忽,奉新城不仅仅我的妻子将要生产,还有那么多百姓,指望着你去庇护好让他们吃饱饭。」 「您别自责了,您要知道,跟您在一起时,才是最安全的,再说了,危险的事儿我又不是没经歷过,战场上不比眼下危险多了?」 「这不一样的,因为这次我在你身边。」 「你在我身边,不是更好么?」 「不,正因为世人都知道我在你身边,但他们还敢的话,就证明,他们很有底气。」 郑侯爷笑了笑, 道: 「知道此时如果要撑格调的话,该说什么话么?」 「什么话?」 「我有些期待了。」 「真心话呢?」 「我有些慌了。」 这时, 郑凡看见冰层下面,有个黑影正在慢慢地上浮。 蹲下来, 仔细透着冰层向下打量着, 黑影开始逐渐向上,也在逐渐靠近。 然后, 他看见了一张脸,一张人的脸,起初,他是闭着眼睛的; 但当其快来到冰层时,他的眼睛睁开了。 他抬起头, 然后, 他愕然了; 是的,虽然因为冰面的阻隔,表情会有些扭曲,但那种愕然的情绪,还是被放大了。 许是他也没料到, 他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潜伏上来, 但上头的那位, 就蹲在那儿, 看着他慢慢地浮上。 郑侯爷抽出乌崖, 对着身下的冰面直接刺了进去。 乌崖是一把断刀,但却是真正意义上的神兵利器,否则也不会成为大楚皇城外影子一族的传承之物; 老田,更不会送一把普通的物件儿给自己的弟弟。 乌崖刺入, 冰层下面,有血雾瀰漫开来。 郑侯爷抬起头, 嘆了口气, 哪怕明知道自己身边就一个护卫, 但他还是习惯性地走了个流程, 喊了一声: 「有刺客!」 第五百四十三章 上吧,儿子! 喊出一声「有刺客」,是一种本能反应; 还好,郑侯爷脑子仍算清醒,清楚身边唯一的护卫早就做好了准备,所以,没喊出:「快来护驾」。 第615页 那被郑侯爷一刀捅死的,叫马瘸子,是望江上游的一个水鬼,所谓的水鬼,做的,其实就是水匪的营生。 有人出大价钱,让他带着俩手下在这里等着,杀俩仇人。 这单,他接了,他自幼水性极好,且也算是个入了品的小高手,身上穿着鱼皮缝制的衣服,所以站在上方的郑侯爷看见的是黑黑的身影上来。 水下的温度,其实还好,冷是冷,但还能忍受一会儿,按照往常的流程,是他在下面动手,另外的两个手下在岸上冲过来。 只可惜, 他就这般的死了; 或许,若是他知道自己这个小小水匪到底是死在谁的刀下,会觉得很是欣慰,至少,死而无憾了; 但, 于今日,他和他的两个手下,主动只是陪衬,不起眼的陪衬。 一如一块石子,丢过去,问个路,也就这样了。 两个手下此时已经向这里冲来,但当他们看见郑凡脚下的冰面开始呈现出血红色后,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他们果断地抛弃了那位平日里喜欢苛刻他们的老大,开始折返跑。 他们只是水匪,喝酒吃肉时会吹嘘自己是江湖人,可毕竟没什么血性,见是狠茬子来了,自然就开熘。 然而, 往回折返跑的二人没跑多远,一根长枪就斜向飞了过来,将其中一人穿透后又刺入另一个人的胸膛,枪尖距离冰面就差个丝毫,被尸体架住了。 一身穿青色长袍面容素净的男子闪身而出,将长枪取出。 男子头髮有点蓬乱,鬍子拉渣,但这份忧郁的气质加上手中的这杆长枪,浑然间,似乎有种天地一体的压迫感。 这倒不是郑侯爷在瞎吹和脑补, 现如今郑侯爷好歹也是五品高手了,对他人的气机感应自然也就更上一层楼。 是个高手; 郑侯爷回头看向剑圣, 剑圣开口道: 「沥龙枪。」 「歷天城魏忧,见过剑圣。」 江湖百兵之首,是剑,且自古以来,就有剑客攻势当一甲的说法; 但这并不意味着,用其他兵器走其他路数的人,就一定弱了。 兵器是兵器,人是人,终究还是人在驾驭兵器。 魏忧,曾任闻人家护卫总管,后因擅杀闻人家一嫡系子弟,和闻人家反目,下落不明。 其手中的沥龙枪,曾被姚子詹称赞为晋地枪魁。 众所周知,姚师不会武功,但更众所周知的是,姚师从不拍废物的马屁。 郑凡默默地后退了几步,站到了剑圣身后。 心里,当即踏实了不少。 心里犹豫了一下,自己要不要先跑,因为他觉得剑圣击败眼前的这位,应该是没太大的问题的,拦下,更是没问题。 只是,郑侯爷的目光只是向岸边一扫,就察觉到了一股微妙的气息。 这是一种警觉的本能。 如果能及早过江,剑圣早就带着自己过了,之所以先前故意站在这儿没动,一是可能对岸也有人藏着; 二则是…… 郑侯爷看了下脚下, 俗话说得好,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但眼下, 下地,是可行的。 是的,还没交手呢,郑侯爷就已经选择好了逃跑的路线。 大丈夫生于世,当领千军万马驰骋,岂可逞那匹夫之勇? 「为何而来?」 剑圣开口问道。 其实,按照剑圣原本的性子,你来了,要打架?那便打架吧。 言语越多,证明你顾虑越大,心思上已经出现了,能不打就最好不打的倾向。 因为剑圣得为自己身后的这位负责; 「为杀燕人的平西侯。」 目的,很明确。 郑侯爷喊道: 「今日赶路太急,身上染了太多风尘,不如来日我沐浴更衣后,与君大战三百回合?」 说的是屁话, 但问题是,现在局面不明,很显然,对方不可能就一个沥龙枪,所以,只能用屁话来打发时间。 郑侯爷虽说未曾在真正的江湖上摸爬滚打过,但带兵打仗的经验多了后,其实更懂得这个道理。 很多时候,双方对垒时,你没那么多场面让你大开大合地沖阵厮杀,很多时候都得靠这种屁话屁事儿来打发时间。 「让平西侯失望了,今日是个好机会,一离开今日,想杀你,就太难了,忧,办不到。」 很直接地认怂了。 而魏忧越是这么说,剑圣心里的愧疚,其实就越重。 如果不是自己几次问询归期,郑凡是不会和自己两个人就往回赶的,放在其他时候,无论去哪里,郑凡身边的保护力量都不会缺。 也就是今日了。 「杀了他,晋东数十万刚刚安顿下来的百姓,会再度生计无着,那时,野人入关,楚人北伐,晋地,又将成为战场,晋人,又将生灵涂炭。」 魏忧摇摇头,道:「与我无关。」 很显然,魏忧不吃这一套。 剑圣嘆了口气,抽出龙渊。 龙渊剑身发颤,它很兴奋,因为它能感觉到自己的主人,这次,是真的很严肃地要对决。 魏忧举起长枪, 道: 「兴许,这是您要庇护着他的原因,您的为人,我是相信的,但,我还是想杀了他,我是个粗人,我不喜欢想太多的事情。 第616页 今日,我想杀他; 不为什么晋地苍生,也不为什么社稷存续; 五年前, 我就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我想了很久,也迟疑了很久,现在,我打算做了。」 满打满算,五年前,就是闻人家被灭的时候。 郑侯爷马上喊道:「那我觉得你应该去杀靖南王,我帮你约他给你杀?」 魏忧笑了, 道: 「正是因为清楚自己应该不是靖南王的对手,所以,才等到了今天,来杀你这位平西侯。 让平西侯爷见笑了, 忧, 就是在找软柿子捏。」 如果将靖南王和剑圣,摆在一个水平线上的话,剑圣这边,再配一个郑侯爷,哪怕多个稚童,也是多一个人,多了一份力量。 但不是这样算的, 因为靖南王如果遭遇围攻,他可以退; 剑圣当然也可以退,可问题是,剑圣很难带着郑凡一起退。 「没商量的余地了?」剑圣最后问道。 魏忧摇摇头, 「我来,就是为了杀人,晋地、国祚、闻人家、仇、后果,都不在乎,我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来杀了他,杀了他,能让我觉得自己做了件事。 好事,坏事,大局,个人,都无所谓了。 您不用再劝了, 出剑吧。 亦或者, 您可以尝试带着平西侯走,我来拦您。」 「你不是我的对手。」剑圣说道。 「我承认,但我能拦住您。」 沥龙枪舞了一下, 枪口, 向前, 魏忧横跨了一步,摆出了一个可进可退的架势。 剑圣在犹豫,在他面前,有三个选择; 一个,是现在上前,以最快的速度,将沥龙枪的主人斩杀,再快速回到郑凡身边; 一个,是自己掩护郑凡边杀边走; 最后一个,是站着,不动。 等, 局面,已经很差了,隐藏的高手,他其实感应到了。 所以,等,不会更糟,甚至,还能带上点希望。 然而,对方显然不可能让其一直等下去。 江对岸,走出了一道身影。 是一个女子,女子扎着个马尾辫,穿着花色的衣服,年岁,四十的样子。 郑侯爷还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长得可以。 「哟哟哟,打不打吶,打不打吶。」 女子扶着柳腰笑着催促道, 「人家还等着早点打完,回去奶孩子呢。」 这个女人,也是三品高手,也是晋人。 只不过,剑圣没说她是谁。 只能说,这世上,是有这种人的,默默地修行,默默地提升,不图名,不图利,所以,于江湖不显。 郑侯爷开口喊道: 「姐姐,您晓得我是谁么?」 女人捂着嘴,笑道: 「当然,当然。」 「那姐姐必然也晓得,我最好什么了?」 女人笑得更开心了:「自然,自然。」 「姐姐好美。」 「哟,真想不到,堂堂大燕的平西侯爷,竟然也会说出这般直白话,姐姐爱听,爱听死了。」 「姐姐可以带着孩子,随我回府,我让公主做小,姐姐做大,孩子,以后可以封侯。」 「哟呵呵呵。」 女人笑得更厉害了。 「姐姐不信?」 「自是信的,知道侯爷您重诺,否则也不会收养靖南王的儿子不是?只是……」 女人看向江面上站着的魏忧。 魏忧开口道: 「她是我的妻子。」 「……」郑凡。 「呵呵呵,哈哈哈哈……」女人还在笑着,「魏忧,你听到了么,要不,咱收手?去给咱孩子,挣一份前程?」 魏忧也笑了。 女人随即脸色一变, 大骂道: 「魏忧,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你媳妇儿被人当着你的面调戏,你都能站着不动啊,爹当年可真是瞎了眼,将那沥龙枪传给了你。 老娘也是瞎了眼,给你生了三个娃!」 魏忧闻言,终于动了,持枪,沖了过来。 剑圣也动了, 他感应得出,女人的境界,很飘,是三品没错,但实则,并未达到真正的三品,境界不夯实,而且可能真因为生孩子的原因,导致气血有亏空。 剎那间,剑圣做出了抉择。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杀了,或者重创沥龙枪的主人,随后,再折返回来; 这期间,只能靠郑侯爷先来应付这个女人,只要不被打死就好。 按理说,郑侯爷应该可以做到。 因为剑圣清楚,郑凡身边,有一块一直随身携带的红色石头。 龙渊飞出, 剑圣整个人腾空而起, 没有犹豫, 直接准备入二品,下杀手! 然而,就在这时,第三个人,出现了。 他自枯萎的芦苇中走出,一身白衫,双手于天地间撑起,开始吟诵。 先前, 剑圣于江面中停下脚步,感应到的,是两股气息。 一股,是魏忧; 一股,是他的妻子; 但剑圣觉得,至少,得留一个容错,比如,有第三个人,但这第三个人,更擅长气息的隐藏。 第617页 现在看来, 确实是三个人。 这第三个人,是个鍊气士。 而鍊气士的品级,在厮杀中,其实算不得数的,三品鍊气士,被五六品的武者杀了,都是很正常的事儿。 鍊气士姓孔,叫孔山洋。 也是晋人,但后来去了干国后山,于后山修行超过十五年。 不过,多出了一个鍊气士,剑圣并不担心。 龙渊向前,空中,气机开始撕裂,接二品,出剑! 然而, 鍊气士的吟诵之音却在此时生效,这一方江面之上,剎那间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幕布。 孔山洋,以鍊气士的能力,强行改变了这附近的风水格局,也就是,隔绝了天机。 于空中等待着的龙渊,并未能接到二品的力量,向着魏忧刺下去后,被沥龙枪枪尖挑起,倒飞了回去。 「雪海关前,剑圣大人一人破千骑,何等威风,想来,应该是参悟到了二品之境,不愧是剑圣大人,不愧是当年我晋人的骄傲。」 孔山洋白衣飘飘, 「但二品,乃借天象之力入己瓮中,今日,我隔绝这一方天象,且看大人您,如何能再接二品之力!」 龙渊飞回剑圣身边,沥龙枪也随之杀到眼前。 崩,压,盖,挑,扎, 朴实无华的枪术,却蕴藏着大道至简的意蕴。 剑圣虽然未能开二品,但依旧以三品之境的实力,强行交手。 一开始,沥龙枪占据上风; 但很快,局面就被龙渊扳回,变成剑圣主攻,魏忧主守。 这并不奇怪,剑客的力量,本就同阶翘楚,剑圣对剑法的理解,早就超脱了三品的层次,对力量的运用,更是入微极致; 就算不开二品,魏忧也是打不过剑圣的。 但问题是, 不开二品,能压制魏忧,能压制沥龙枪,却,很难在短时间内,给予其真正的杀伤,且在对手一味选择守势和纠缠而不取进攻的前提下,分出胜负的时间,会更被拉长。 以伤换伤,人家都不愿意,你进,他就退,你退,他马上再缠过来,这是缠斗,而非厮杀。 而在另一边, 女人笑呵呵地走到冰面上。 她的对手,是郑凡。 在这个时候,去埋怨密谍司不作为,已经没意义了。 最重要的是, 一对这几年一直在隐忍,隐忍时还会生娃的夫妻高手,妻子,甚至在江湖上都没什么名声,可能平日里,他们就在晋地某个村子里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密谍司再是神通广大,也查不出此等迹象来的。 这真不是他们废物,而是这对夫妻,藏得太深。 唯一的变数,大概就是那位鍊气士了,他的出现,可能会露出些许蛛丝马迹,但也正是因为他擅长隐匿气息,若是铁了心地想要藏,想要匿,也是很难预料到的。 最最最重要的是, 望江两岸,晋东之地,密谍司慑于平西侯府,不敢渗透得厉害,可以说是,这儿,相当于密谍司势力最薄弱的地方。 薛三曾和郑凡说过, 刺客最喜欢下手的地方在哪里呢? 在目标的,家门口。 因为在那里,目标最容易放松警惕。 眼前的郑凡,不就是么? 这条望江,就是他的家门口。 这事儿,还真不能怪剑圣,是自己也大意了。 实在不行,让剑圣先回家,自己继续留在上川县城,不也安全得很么? 整条线思索起来,其实自己真的是麻痹太多了,因为了凡的事,自己在上川县暴露了身份,然后,竟然还敢不带护军的前提下出远门。 但现在,想这些,后悔什么,已经没意义了。 剑圣那边打得怎么样,郑侯爷没精力去顾及; 他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撑下去,继续撑下去。 女人缓步走来,并非刻意拖延时间,因为郑凡看见,女人的手下,有两条皮鞭。 皮鞭的上端,在女人手中,下端很长的一大截,则在冰面之下。 她, 在封锁自己破冰入水逃跑的可能。 「姐姐,您再好好考虑考虑,今儿个,就当开个玩笑,我郑凡一诺千金,您不为自己考虑考虑,也得为自己的孩子们考虑不是?」 「哟,侯爷,您在威胁我这个妇道人家?」 「是。」 「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哩,自家男人想杀你,我怎能不帮呢?至于孩子,生出来本就是因为日子乏味无聊,生几个崽玩玩的罢了,生死,随他们去咯。」 女人手中的皮鞭,逐渐完成了对这块区域冰面下方的封锁。 而郑侯爷, 也在此时将魔丸拿了出来。 「儿子,一般这个时候,应该有个人爆种一下的才对是吧? 爹就靠你了,你能不能创造个奇蹟,一下子升个两级,那样,咱还能有救。」 吐出一口气, 郑侯爷打算让魔丸上身,借用魔丸的力量,关键是,借用魔丸的厮杀经验来御敌。 上吧, 儿子! 红色石块,被郑凡轻轻抛起; 而后, 落下, 而后, 砸在了冰面上, 而后, 第618页 将冰面砸出了一个小窟窿, 最后, 自己沉了下去, 就这样, 沉, 沉下去了! 「……」郑凡。 第五百四十四章 来自亲儿子的,醋意 魔丸,就这般掉了下去,带着一种毅然和决绝。 不打招唿,不留余地, 走得自然,走得洒脱,不带丝毫的追忆。 郑侯爷是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的,因为这不符合逻辑。 但现在的幸运是,女人已经出手了,所以,一定程度上是帮郑侯爷解决了尴尬,不用去思考这扭曲的伦理。 乌崖横于身前,气血上提。 女人的两条皮鞭已经封锁了下方,而当她真正冲上来时,用的,是原本系在腰间的皮绳。 「嗡!」 「嗡!」 「嗡!」 短时间内的快速交锋, 让女人有些意外的是,自己的皮绳看似角度刁钻,同时去势诡异,但眼前这位侯爷却总能及时做出预判给出反应。 女人再度出手,皮绳就是皮鞭,抽、拉、拽,几次三番下来,一连串眼花缭乱的攻势; 郑侯爷只是防御防御再防御, 我不进攻,就能尽可能地减少破绽。 而且,郑侯爷的防御做得相当好,乌崖翻转,抽,挑,推,精准地可以化解对方的攻势。 女人是真的意外了,她清楚眼前这个男人出身军旅,所以他所习惯的应该是军旅之中大开大合的战法,按理说,不应该提前适应洞悉自己的招式才是。 其实, 郑侯爷自己都有些奇怪。 讲真,面对一个高手用皮鞭向你打来时,你的心理压力其实比高手拿刀砍你要大多了,拿刀来砍,自己就挡呗; 震得手臂发麻,震得嘴角溢出鲜血,震得气血翻涌,这些都在意料之中,打不过打得过另说,至少心里实在。 可面对这种神出鬼没的攻势,稍不留神,甚至你全神贯注时也可能莫名其妙在身上被戳个窟窿亦或者整个人被掀翻出去,这心里头,是真的没底; 但交手几轮之后,郑侯爷也有些惊讶,惊讶于自己似乎是能够很圆润地挡住对方鬼魅一般的出招。 其实,这得益于针线活的教导。 四娘的丝线,在运用上,绝对比眼前这女人只高不低,而且丝线和皮鞭这类的武器,在交战时有着区别于刀剑枪棒的相似韵律。 时而快速,时而转转, 时而出其不意, 你要是不能提早的预知判断,必然会在顷刻间就败下阵来。 这下子,郑侯爷是越守越有信心了,只要你不用绝对的力量破开我的防御,我就能和你耗到我自己气血枯尽。 再者,郑侯爷其实有时候过分低看自己了,总觉得自己不是什么江湖中人,平时也是能苟就苟,但实则他平日里也好几次只带着陈大侠或者剑圣单独去外头找走私客厮杀,平时,练射箭时有阿铭陪,练刀时有阿程; 实战经验方面,肯定不能和魔王们比,但真的对标同境界的江湖人,不会差到哪儿去。 归根究底,还是得感谢平日里甭管腰部再怎么酸软发疼都每天午后坚持练刀的坚持。 一时间, 江面上的两处战局,呈现出了完全一样的态势。 都是一方主攻另一方主守。 …… 沥龙枪轨迹如蛟,剑圣每次出剑都极为强势,也可以清晰地看见魏忧只有招架之力,但想要短时间内破开其防御,却也是极为困难。 不开二品,就无法快速出效果。 可问题是…… 孔山洋就站在那儿,不停隔绝着天象气机,他就是不直接参与战局,目的就是为了不给剑圣丝毫开二品的机会。 而剑圣这里,一边继续对着魏忧进行压制,一边,已经开始准备破局。 「他要直接来对我出剑。」 孔山洋在此时开口喊道。 他的声音,在江面上像是形成了音浪的翻滚。 这也是提醒, 提醒那边的女人,他们所能争取的时间,不多了。 毕竟,他们二人联手对付的,可是当世剑圣! 尤其是,这位剑圣的实力,比之其当年行走江湖,更强了,而且是强得多了。 魏忧觉得,当年在歷天城的自己,和剑圣比武,虽然也是打不过的,但至少,可以打个有来有回一阵子最后再败下阵来; 现在,自己身边有一个鍊气士帮忙,可结果,自己依旧是被完全地压制。 即使被洞悉到了自己的目的,但剑圣依旧强行收剑,对着孔山洋就是一道剑气扫去,不惜将自己的破绽留给沥龙枪。 但沥龙枪并未贪恋这蝇头小利,而是快速地抽身,横起。 于孔山洋身前,再度挡住了龙渊。 打呆仗就得有打呆仗的觉悟,也得有这种坚持。 哪怕给你剑圣身上开了窟窿,只要你不死,破了孔山洋的禁制,再强行一波二品,魏忧真心没有底气可以接下那一击。 因为他能感觉出来,眼前的这位剑圣,是铁了心的想要保护那位燕国侯爷。 为此,他可能什么都做得出来。 甚至, 以他自己的命,去换那位燕国侯爷的命。 这是事实, 第619页 剑圣不是陈大侠,但剑圣,又是陈大侠,否则,剑圣就不会收陈大侠做自己的记名弟子,剑婢也不会喊陈大侠一声「小师弟」。 换做其他时候,郑凡死了,剑圣会伤心,接下来收拾包裹,说不得带着家里老小和鸡鸭们一起换个地方继续生活。 可问题是, 剑圣自责于今日的一切,都是因他造成的。 他为大义,已经做了很多,雪海关前的不惜命,本就是对晋地最后的偿还; 现如今,他还的是自己的愧疚; 郑凡今日要是真死在这里,他,没脸活下去。 但奈何, 沥龙枪依旧在身前拦挡,孔山洋继续被护于身后。 剑圣已经贡献了自己此时的全力,却依旧无法在短时间内击垮这杆晋地长枪。 反观, 女人那边,得到了提醒,在此时,终于「认真」起来。 先前也并非是不认真,而是她有意识地封锁四周,现在,她单手提起,冰面下方的一条真正皮鞭入手。 「轰!」 这一鞭子,直接对着郑侯爷抽了下去。 这是比拼招式和反应意识方面无法破局后,开始强行用力量层次进行打击了,纯粹是以境欺人。 这下子,也算是进入到了郑侯爷所习惯的节奏之中。 第一记,挡了下来,但双臂都开始麻痹。 第二记,他没敢再挡,而是迅速地闪身,这种躲避,其实相当于两军交锋时一方不得不抛弃了营寨,在这种层次的交锋面前,对方,是不可能给你重新扎下营盘的机会的。 这一点,郑侯爷很清楚,但他没得选择。 皮鞭没有抽在冰面上,而是顺势一撩,横扫向了腾挪出去的郑侯爷,郑侯爷以刀身相挡,皮鞭迅速缠绕住了乌崖。 乌崖不愧是神兵利器,皮鞭迅速开裂,但在断开前,却一下子对乌崖收了力。 女人强行想要抽走郑侯爷手中的刀, 郑侯爷没撒手, 使得自己整个人和刀一起被拽向了半空。 这其实是一个武者,最为虚弱的时刻,双脚离地,无法借力,而且于空中,相当于是对手的活靶子。 女人右手一伸,第二条冰层下的皮鞭再度飞出,宛若嗜血的巨蟒,对着于空中的郑侯爷就是一记狠抽,破空之音,近乎可以划破人的耳膜。 「砰!」 刀背挡在身侧,但这一记,却是被硬生生地给吃了。 郑侯爷就像是一个陀螺,被抽翻了下去,于空中吐出一口鲜血,身体也重重地向下砸去。 女人身形即刻上前,想要趁此机会,一举结果掉这位大燕侯爷的命。 这是最危急的时刻,因为在下坠过程中,郑侯爷的意识是有些模煳的,而且体内的气血因先前的一记此时正在溃散逆行,压根无法让身体做出什么反应。 初入五品的实力,单独面对一个三品高手,坚持这般久,郑侯爷已经极为不易,甚至可以得到夸赞。 可惜, 身上没着甲,要是玄甲在身,估摸着还能多挨个一鞭子。 眼前, 似乎已经出现了女人迅疾如风而来的身影,带着磅礴的杀意。 「啪!」 下一刻, 女人身前的冰面裂开,一身鱼皮的马瘸子破冰而出,而且是双脚在上双手在下,以一种极为诡异的倒立姿势出现; 而后,手脚开始自我摺叠拉伸,骨骼一连串的响动,让人头皮发麻。 且马瘸子还嬉皮笑脸着,表情,极为滑稽。 这极为恐怖的一幕,仿佛鬼上身。 事实,也的确如此。 马瘸子中了郑侯爷的一刀, 人,沉下去了; 死,是死定了,但还没来得及完全死透,然后,魔丸带着他又上来了,这种将死之人附身简直不要太容易。 一番令人匪夷所思的操作,确实是让女人愣了一下,任谁面对这样子的场景,都会下意识地提起防御。 可马瘸子的作用,也就是这个了。 郑侯爷自空中被砸落,砸破了冰面,掉入望江之中。 其实,这一摔,也很疼,比之在空中被皮鞭那一抽,更疼,伤害也更大。 因为在空中看见皮鞭过来时,你心里其实早就有了准备,气血防御,肌肉绷紧,等着挨抽。 这被抽下去后,身体都放松了,意识也模煳了,水性好的人都清楚平面落水到底是个什么滋味,相当于是一整排的巴掌狠狠地抽在你的身上,更何况郑侯爷这次还是砸的冰面,而且是面朝下。 一时间,肋骨都断了好几根,又一口鲜血吐出,却还没来得及出去,就被冰冷的江水给呛了回去,肺部像是要炸裂了一般。 而魔丸也在此时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被自己直接玩儿坏的玩具, 「噗通」一声, 从哪里上来又从哪里下去。 马瘸子的身体,原本还能在江底下沉时,享受一下弥留之际从小到大的回忆,兴许还有慢放的动作可以让其品一品这不算咋滴的一生,但现在,已经被剥夺了这项权利,死得干脆,也死得彻底,却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女人一挥手,马瘸子的身体被罡风掀开,而后即刻沖向那位大燕侯爷坠落的位置。 两条先前封锁冰面的皮鞭被其在战斗中抽出,冰层下没了禁制,而在她的视线里,则看见一块红色的石头快速地接应到那位大燕侯爷的身体; 第620页 随即, 石头像是在「拉拽」着那位侯爷,开始在江底快速地行进。 郑侯爷这会儿已经七荤八素,意识都开始模煳,但本能地还是能在这四周黑暗且冰冷的环境里感知到一股暖意。 明明脑子已经几乎卡顿的他,却依旧能在顷刻间明白髮生了什么事。 按理说,这会儿煽情有些不合事宜,可偏偏还是想感慨一下这才是真正的父子连心。 这儿子, 到底没放弃他爹地。 女人一阵气急,她清楚自己丈夫正在拿命为其争取时间,眼下的自己,却愣是让那位大燕侯爷进入了江底。 她纵身一跃,气血毫不顾惜地开始催动,因早产而伤了极大元气导致境界本就虚浮的她,此刻更是不惜直接将境界跌落到了四品,换来的,却是如同人鱼一般快狠准地水下推进。 几个唿吸之间,就拉近了一大段距离。 她清楚,那位大燕侯爷身边应该是有着什么灵体亦或者法器,甚至,可能是小型的妖兽,但这不是问题,那位侯爷此时必然已经神志不清。 追上去,就能结果了他的性命。 终于, 追上了。 而这时, 已经意识几乎模煳的郑侯爷压根无法进行什么精神上的牴触, 像是老子弥留之际,谁都无法阻止儿子去尝试打开家里府库,本就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魔丸, 在此时进入到了郑侯爷的身体。 经验, 什么是魔王的经验, 七大魔王之中,论资排辈,都会刻意地将魔丸给排出去,因为他们是干儿子,而魔丸,是亲儿子。 它,可是连魔王都忌惮的魔王。 当女人终于追了上去, 伸手, 想要抓住那位大燕侯爷时, 倏然间, 那位大燕侯爷的身体忽然自水底下挺起, 他的手, 抓住了她的手, 面带着笑意。 水里,声音很难清晰传递; 但郑侯爷开口说的话,却以一种极为匪夷所思的方式传进她的「耳」里。 「他居然说要给你儿子,封侯?」 第五百四十五章 爹,我要晋级! 孩子的占有欲,是极强的,魔丸的占有欲,其实更强,而且如果可以的话,他可以不加任何的理性。 这两年,伴随着郑凡的逐渐强势,倒是被压制住了一些,亦或者是因为天天的出现,他的心思和注意力被分散了一些; 至少,不像是最早时,仗着自己是灵魂体,不用吃喝,干脆将自个儿封印在了石头里。 但关键时候,醋罈子,也是说翻就翻。 附体之后,相当于郑凡的身体以及这具身体内的力量,再叠加上魔丸的力量,形成了一定程度的增幅,但这增幅效果,并不大,确切地说,没有当年最开始几次的效果大,因为魔丸现在落后了两个境界。 现在,拾掇拾掇,收拢收拢,怎么着,也能有个五品中以上的境界,女人的境界刚刚滑落,是四品,差了一个品级,实力差距仍然大,但并不是说不能打,否则最开始郑侯爷自己也不可能光靠一把乌崖刀就能挡住女人的一连串攻势。 打架,一是靠硬实力,硬实力不够,就靠经验; 生死之战, 二者, 缺一不可。 郑凡的手抓住了女人的手,嘴角带着阴森的笑意; 现在的郑凡,已经是魔丸所控制。 女人目光一凝,手腕强行发力,郑凡却主动贴了上去,四周,水波荡漾,但其身躯,却逆着波流,反借着女人的力量和女人的身体贴在了一起。 女人见状,双手迅速翻转,扣住了郑凡的手腕,同时双脚也即刻锁住郑凡的大腿。 但郑凡压根就没想着用手脚去攻击, 而是用自己的脑袋, 对着女人的胸前就这般硬生生地砸了过去! 「砰!」 饶是女人身前有气血护体,但这般一击,也是让其胸口发闷喉咙有些发甜; 最重要的是,这个位置被一个男性袭击,那种精神上的羞恼是必不可免地会出现的,哪怕她自己也清楚,在厮杀时,任何情况都不是个事儿。 只是,理性是理性,感性是感性。 下一刻, 女人双腿向下一蹬, 其身形连带着反向捆缚在其身上的郑凡一起向上。 「砰!」 上方的冰面被破开,女人和郑凡一起回到了江面上。 一离开水,大家就都能施展开了。 女人双手抓住郑凡的一只手腕,一发力,「咔嚓」,郑凡的手腕直接脱臼。 而郑凡则以脱臼的手腕身体划出一个轴,腰部发力,身体先扭曲,后旋转,最后,一脚扫中女人的脑袋。 「砰!」 女人脑袋一阵眩晕,得亏是武者体魄,虽然来不及阻挡却来得及将气血化作罡气护住自己的头部。 紧接着, 郑凡踹中女人的腿,也直接脱臼。 「咔嚓……」 「……」女人。 郑凡的腿像是一枚鱼钩,让自己卡着女人的脖子身体再度旋转半周,剩下的好的那只手则顺势从靴子里抽出了一把匕首对着女人的脖子就直接刺了过去。 第621页 匕首锻造自平西侯府三爷, 见血封喉! 「嗡!」 一道气浪自女人体内迸发而出,连带着一团血雾。 强横的力道击打在了郑凡身上, 这是最为直接的气血暴击,其原理,是将自己体内的气血以最为不划算的方式短时间内尽可能地宣洩出来。 体内有气血的修行者都会这一招,刚开始接触这一招时,薛三的说法就是,这招相当于是以前玩电动,放血的招式。 这是真……放血的招式。 如果不是女人被郑凡逼入了死角,她断然不会选择这般去做。 郑凡没做丝毫抵抗,任凭这一股力道将自己扫飞出去,身体于空中开始卸力,落地时后背肌肉呈现出一个弧度,好让自己不砸破冰面继续顺着冰面滑行,将力道尽可能地多卸去。 最后, 身形止住。 「咔嚓!」 「咔嚓!」 两记脆响再度传来,脱臼的手臂和腿被接了回去。 郑凡站了起来, 侧了侧脖子, 有些可惜,匕首没能刺中女人的脖颈,刺中了,这一战也就结束了。 水下的反击,到水面上的攻势, 女人的反应,其实都在魔丸的算计之中, 对于魔丸而言,他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爹这个低级号,去越级解决女人这个高级号。 现在,似乎没能完成。 但自己身上的伤势有限, 而女人的伤势,则极为可观。 女人本就刚强行跌境,再被逼释放气血,其现在就算是四品之境,但气血之亏空,可称巨大。 丰富的经验, 凌厉的攻势, 对自身条件的利用, 外加, 自己爹先前用乌崖,弄断了女人的兵器……皮鞭,这才给了自己近身搏杀的机会。 剑圣曾在靖南王身上学会了如何算计着去打架, 这一点,魔丸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他用的身体还不是自己的, 只要不折腾断气, 残了废了, 都随意。 甚至, 他还挺愿意看着自己的爹下半辈子就瘫痪在床,也省得到处去拈花惹草给自己找后妈。 另一头, 女人落在了地上,单膝跪地,原本的花衣,变成了单一的红,她咬着牙,面露惊愕和愤怒之色。 先前的一番交手,她委实有些畏惧眼前这位大燕的侯爷了。 这等心性,这等算计,不愧是燕国新一代的军神。 而郑凡这边,胸膛几次扭曲,更是用手掌拍了好几下,将先前肋骨的断裂给重新压了回去,不是癒合,而是不至于影响接下来的移动。 做完这些, 郑凡身体下压, 双手只是距离冰面一点点的高度,脑袋扬起,像是一只趴在地上的蜘蛛。 女人没有直接发动下一次的进攻, 而郑凡这里,也没有选择转身逃跑。 双方的实力差距,于先前一轮中,此消彼长。 于魔丸而言, 为什么要跑? 他怕田无镜,不丢人,那是真的打不过; 其他魔王,以现在的状态面对田无镜,有哪个不害怕的? 但面对自己有机率可以战胜的对手, 呵呵, 跑什么跑? 打架嘛, 多刺激, 多好玩, 多有趣。 甚至, 一想到万一自己打输了,把亲爹给害死了,那六个傢伙也可能跟着一起暴毙, 魔丸就觉得……好开心哦。 郑凡笑了, 嘴角裂开弧度,弧度过大,导致皮肉都有些撕裂了; 但在魔丸看来,这样笑,才叫笑得过瘾。 甚至, 他还不忘道: 「你的那几个孽种,也配进我家门?」 而这时, 郑侯爷的意识,也从混沌之中开始甦醒过来。 视线,是一样的视线,但也仅限于此。 郑凡记得以前,魔丸曾只借给自己力量,而由自己操控身体过,但这一次,郑侯爷没打算接管指挥权。 有更专业的代打,为何不用? 不过,郑侯爷也在心里开始唿唤。 儿子,进阶…… 儿子,进阶…… 这一场刺杀,不是精心设计的局。 起源来自于某天邻居串门,对同村的魏忧道: 「听说平西侯爷到上川县城了哩。」 魏忧听到了,当晚就开始擦拭自己尘封许久的沥龙枪。 女人看见了, 给俩大的餵了饭,又给最小的餵了奶, 问了声: 你想去杀他? 魏忧点点头,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了孩子们身上。 女人不耐烦, 催促道: 杀就杀,别婆婆妈妈的,我随你去。 然后, 他们又找了一个人,就是孔山洋。 孔山洋是个晋人,他的加入,其实是一次偶然,他是收到许文祖的邀请来的。 当然,这并非意味着是许胖胖失心疯了要找人来杀郑凡,也并不是指许文祖是这次刺杀的幕后黑手; 许文祖邀请孔山洋来,是为了组建新的颖都的钦天监,以测节气灾害。 第622页 相当于是燕京城钦天监的分部, 燕国朝廷是拿晋地当自己的地盘来经营治理的,所以,自然希望晋地人才能为朝廷所用,这里,自然包括孔山洋这类人。 孔山洋来了, 然后, 当魏忧打算动手前,他去颖都,见了孔山洋。 直接说,我要杀平西侯,你帮不帮。 已经在等着授官服的孔山洋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答应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临时起意。 马瘸子那几个人,也是临时起意,一是投石问路,二是马瘸子的一个手下,曾在村子里出口调戏过自己的妻子,就顺道送他们上路吧。 没人会相信,马瘸子这种水匪,会在剑圣面前讨得便宜。 临时起意凑成的队伍,临时起意想杀平西侯,密谍司,如何抽丝剥茧地提前探查到? 且地方,还选在瞭望江。 但也正是因为这场临时起意,使得事情,就绝对不可能完全的周密。 女人和魔丸的第一轮交手,只是其一; 其二就是, 郑侯爷清楚, 在眼下女人这种情况下,魔丸如果能晋级,自己这边的实力,又能提升好几分。 如果能晋两级,那距离稳稳的幸福,就不远了。 但魔丸没有回应郑侯爷的唿唤; 当魔丸落后一个境界时,魔王们包括郑凡这个主上,都认为是魔丸在耍小脾气; 但当魔丸落后两个境界后,不由得让人在心里觉得疑惑,他是怎么忍得了的? 亦或者说,他这般忍耐的目的,是什么? 杀赵九郎的那一晚,郑侯爷曾花了一段时间和自己的儿子交心,但魔丸依旧没有升级。 他,是真的在克制。 现在, 也是一样。 女人再度动了, 另一边, 横握着匕首的魔丸,也动了。 女人气血再度迸发,这是毫不留情也毫不犹豫地直接拿自己的本源交锋,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这个燕人侯爷! 而魔丸的选择则更为简单, 在双方将要触到一起时,自己的脚面直接踩入先前冲锋时就留意到的冰面裂缝之中,魔丸的视野其实是和常人不同的,他的视角是灰白色的,看似失了很多色彩,却也能够排除很多虚妄,故而周遭的环境,在其「眼里」,其实更为清晰,这里,也包括冰层的厚度。 「砰!」 女人冲过来的前一刻,郑凡再度砸入了冰面之下。 「啊!」 女人发出一声怒吼, 单拳对着面前的冰面轰了下去。 轰碎了冰面,扬起了一大片的水雾,但却无法伤害到水面下的郑凡丝毫,水,本身就是极好的防护。 水面之下, 郑凡双手摊开,也不逃跑,就是在那儿游着,大有你大可再下来一趟的意思。 打出一拳后,女人没敢再继续发泄,她身体状况因为小儿子的早产一直有亏空,今日更是连番受创,不能再恣意了。 女人转身,走向另一侧。 下方,郑凡继续于水下潜游。 对猎物,要有耐心。 女人向西侧走了一段距离,伸手,遗落在那儿的一条皮鞭飞入手中。 随即, 女人低下头,再度看向冰面下方的郑凡。 魔丸压根不用考虑憋气的问题,确切地说,他可以让郑凡这具身体在水底保持着龟息的状态,也不用担心意识昏迷,昏迷的是他爹,不是他。 「起!」 女人的皮鞭宛若有灵魂一般,直接破冰入水。 郑凡也在此时动了,身体快速上浮。 皮鞭宛若蟒蛇,剎那间就缠绕住了郑凡的腰部。 将其向上拽去。 「砰!」 冰面,再度被破开。 郑凡像是被钓鱼一样钓了上来,这一次,女人刻意地没给他近身的机会,而是极尽可能的放长了皮鞭。 于空中,皮鞭开始收紧。 她的力道注入皮鞭之中,她要隔着很远,哪怕拼着自己永远不可能再回三品为代价,也要将郑凡给勒死在空中。 这种感觉,像是在放风筝。 皮肉、骨骼,开始被疯狂地挤压。 一个强者,面对一支成建制的骑兵时,他会很脆弱; 但只是面对单一的一个人时,其力量完全照顾在你身上的话,那种酸爽…… 但郑凡的脸色,根本就没变,甚至连那标志性的夸张表情也依旧被保留。 眼耳口鼻,都开始有鲜血溢出,这意味着这种疯狂的挤压之力,已经伤害到了器官。 女人继续发力, 她不会给那个燕人侯爷任何一点机会了,绝不会! 然而, 就在这时, 一块红色的石头顺着皮鞭,像是风筝线上的铃铛一般,自上而下,滑了下来。 这块红色的石头女人当然有印象,先前她可以说已经将这燕人侯爷给打翻在地,正准备上前收掉其性命时,是这石头法器的发动导致接下来的一系列变化。 最可怖的是, 石头上,竟然还卡着一把匕首。 其实,石头滑动的速度,并不快,属于正常的抛物线速度,但正是因为这块红色石头先前的异端,尤其是眼前石头卡着匕首像是一个刺客拿着短兵要趁此机会来杀你一样; 第623页 这世上,能明白魔丸和郑凡关系的人很少,就是当初的老田,现在的剑圣,他们只知道郑凡身边可能因为奇遇有一头灵相伴,也就仅此而已。 女人的瞳孔开始放大, 随即, 她不得不卸掉部分力道,以一种极为强横的方式强行挥手砸向那块红色的石头。 「砰!」 石头连带着匕首被砸飞, 但那只是一个空窝。 还好那块石头出自陨石核心,被薛三打磨过,所以魔丸的窝并未被打碎。 但女人的卸力, 就这个契机, 被依旧掌握着郑侯爷身体的魔丸给捕捉到了,亦或者,是他一直在等待的,就是这个机会。 手腕,抓住皮鞭,身躯,开始旋转,像是裹着被子翻滚一样,整个人顺势翻滚了下来。 女人见状,压根不给郑凡再度近身于自己的机会,皮鞭直接横抽出去。 然而,郑凡在此时忽然张开嘴, 发出一声厉啸, 这厉啸之中,带着精神上的攻势,这是先前,一直隐藏的手段! 女人根本就没料到,燕人的侯爷身上竟然藏有这么多的绝技,不,这根本就不是武夫所能掌握的东西,更像是鬼魅精怪才会使的手段。 所以,女人受到了影响,她的心神,产生了片刻的迷失,这是时机,这是机会! 最终,皮鞭没能来得及将郑凡抽飞,郑凡就再度出现在了女人的前方。 而郑凡的手中,还拿着另一把匕首, 毕竟, 人有两只靴子,当然藏两把匕首! 女人,已经没其他防御了, 将匕首送入其体内,就赢了! 然而, 就在这时, 女人胸口的衣服忽然裂开,随即,一条红色的皮鞭忽然飞出,直接缠绕住了郑凡的脖颈,相当于掐着郑凡的脖子,提起! 剎那间, 先前的一切算计、谋划,在这一招面前,全部付诸东流! 女人的眼神中的迷茫之色褪去,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如释重负。 她赢了, 她真的没料到,这位燕人侯爷,竟然这般难缠,甚至……可怕。 郑凡的双手,抓着这红色的绳子,用匕首去割,却不知道为何,匕首在其上头只能划过,根本无法受力,割不断。 女人见状,开口道:「这是我用我几个孩子的脐带,编制出来的鞭子。」 「砰!」 郑侯爷被掀翻在地。 女人的脚, 踩在了郑凡的胸膛,那条红色的皮鞭,则继续勒住郑凡的脖颈。 在此时, 女人可以一脚踩塌陷这位燕人侯爷的胸膛或者踩爆他的脑袋, 她确实打算这么做了, 但她心里,却还想再说一句话; 正如郑侯爷先前在京城杀赵九郎时,特意拉着赵九郎说了好一会儿话,陪着他看晨曦出现; 自古以来,不是因为反派死于话多,而是任何人,在击败自己对手之后,都很难拒绝在将死的对手面前说两句话的爽感。 而且,二人的交战,拉远了和剑圣那边的距离,所以,很安全。 尤其是,郑凡(魔丸)先前说的那句话,让女人很生气,耿耿于怀! 她不说出来,不还回去, 她, 不痛快! 他丈夫要杀平西侯,是为了一个痛快,她帮丈夫杀人,也是图一个丈夫痛快了自己也就痛快了。 所以, 就是要痛快! 「你居然说我的孩子们,是孽种,呵呵呵,我告诉你,我可是被父亲许配给师兄的,是师兄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的孩子们,有名有姓,有爹有妈。 孽种? 呵呵, 你的孩子才是那天杀的短命孽种吧?」 「……」魔丸。 「唿……」 舒服了, 女人长舒一口气, 骂回去了,心里舒坦了。 她抬起脚, 准备送这位军功赫赫的大燕平西侯去黄泉。 而就在这时, 郑侯爷的心底忽然传来一道童音, 带着压抑, 带着沉闷, 带着, 近乎沸腾到极点连郑凡这个当爹的都未曾见到过的真正的愤怒和平静; 「爹……我要晋级。」 第五百四十六章 父子 爹,我要晋级。 没人知道,魔丸之前为何要刻意地压制着进阶的节奏。 一阶也就算了,还压了两阶; 它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标杆,就是四娘,也并不认为自己能在进阶这种事上快过魔丸,前提是,它争的话。 它是如何忍耐着看着其他魔王实力恢復,而自己却原地不动的? 瞧瞧薛三看阿铭的眼神吧, 就连最憨的樊力,上次在燕京城没能等得到被李良申刺上一剑,惋惜得,脸都有些发绿了。 因为曾经站到过巅峰, 所以当你在下面时,才会更为难受和煎熬; 才会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站回去,站在,自己曾经的高点。 但魔丸就是忍着,忍着,忍着, 几次三番的,郑凡主动找它谈心,为它创造条件,它都是……「石动然拒」。 第624页 不过, 原因什么的,现在,都不重要了。 因为魏忧的妻子, 她的那番话, 结结实实地踩中了魔丸的逆鳞; 踩得那般精准,踩得,那般到位。 可惜没有如果, 但倒是可以假设一下, 或许, 原本魔丸宁愿打不过就死,带着亲爹一起死,也挺好,人家可能真的就接受了这个结果。 因为, 喊出一声「爹」, 对于傲娇的石头而言,简直就是天大的坎儿。 丢人, 真的丢人吶。 宁愿拉着亲爹一起上路,也不愿意丢这个人。 而女人「行刑」前的话, 刺中了魔丸内心深处。 当名为愤怒的情绪被彻底点燃时, 其他的所有所有, 都可以撇下了, 心里就只想干一件事, 将这个刺痛了自己的女人, 撕碎! 爹, 喊出来了。 这其实是补的上一次进阶的坎儿……交心。 于其他魔王而言,需要阐述自己的心迹,需要让自己的内心和主上,坦诚起来,彼此认可,认同; 很难,也很麻烦,魔王们都是人精,却也为此耗费了极大的心力。 但对于魔丸而言,就这一个字,足矣。 亲儿子,就是这般的有底气且与众不同。 且不仅仅是如此, 当女人的脚即将跺向自己的脑袋时, 全程目睹着这一幕的郑侯爷,也触发了先前在京城时,帮自己挡刀进阶的机制。 也就是说, 在这一瞬间, 魔丸的实力,连跳两级。 简单的加减法, 郑侯爷现在是五品初的武夫,魔丸,是五品,在这里,一加一必然是大于二的,甚至,当初郑凡和魔丸同境界时,魔丸附身,意味着是超品的力量,好几次越阶杀人过。 也就是说,郑侯爷和魔丸的合体,必然是到了四品的样子; 当然,这里头,境界和境界之间的差异,每个境界之间的细分,其实不能这般粗简地去归算,但大体上,可以认为是这般个意思。 女人,境界刚跌落,还受了伤,气血本就有亏空,现在,亏空更大; 郑凡这边,四品实力,再加上魔丸的经验以及……一下子爆了两个境界之后所可以使用的天赋能力。 实力的天平,其实在此时,已经发生了变化。 一切的一切, 源自于女人为了追求那所谓的「痛快」。 她, 是痛快了, 同时, 也快痛了。 脚, 跺了下去, 但女人勐地低下了头, 她的脚,是跺实了,但预料之中的骨骼崩断血肉飞溅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因为此时,在郑凡身上,出现了一层黑色的隔膜。 这是怨气和气血的结合,由此形成的护身罡气。 一如先前女人身上所呈现的那般,郑凡一脚踹她脑袋上,她也依旧可以撑住。 现在, 郑凡也能做到这一点了。 魔丸的接连进阶,造成的影响,很大很大,但并未有强烈的气息迸发出来。 这是因为,魔丸刻意地控制了。 他是一个精緻的小孩, 尤其是, 当他决定去残忍时, 他会以一种,将玩物好好玩的心态,不,是一种仪式,去进行,去完成。 如何发泄掉自己的怒火? 那就是让自己愤怒起来的对象,一点一滴,一步一步,走向……真正的死亡。 一如歌剧舞台上的幕布, 升起, 开场, 一连串的发展之后,必须配上一丝不苟的谢场,同时,幕布再在恰当的时候缓缓落下。 这种精緻感, 是上辈子的郑侯爷所喜欢的,也是他,所赋予魔丸的。 也就是所谓的……魔王们的审美。 脖颈上套着的由脐带编制而成的红色皮鞭,在此时,被悄然挣脱,郑凡的身躯,以一种鬼魅的方式,自女人身下滑走。 而后, 在女人身前十米处,又滑起,站立。 仿佛有人在背后托举着他一样, 起身后, 郑凡的肩膀依旧耸着,手肘也提起; 下面, 一只脚的脚尖踮起,另一只脚则脱离了地面。 这个姿势, 像是一个人被钉在十字架上。 脖颈,向前倾,原本的那种夸张弧度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微笑。 瞳孔中,灰白二色开始交替轮转,宛若深渊的呢喃,诱导你步入其中,再将你缓缓吞噬,而你,则毫无察觉。 此时, 面对这样子的郑凡, 女人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一种疲惫。 她好累, 她之前从未预料到,杀一个落单的武将,会这般的周折。 但她没得选,她必须得杀死面前这个人,因为他的丈夫还在那边,和这世间,最为强大的剑客缠斗着。 她再度拿起皮鞭,右手,是长的,左手,是短的。 气血,再度运行周身。 要杀了他, 第625页 必须要杀了他! 她咬牙, 身形前沖,与此同时,皮鞭直接横扫过去。 然而, 皮鞭,却直接从郑凡身上穿透了过去。 女人忽然间嵴髓发凉,她勐然意识到,自己先前,被魅惑住了。 被皮鞭穿透的郑凡,开始扭曲,随即,消散。 而真正的郑凡,已经出现在了女人的身侧。 这是幻术, 女人不知不觉中,进入到了魔丸的幻术之中。 但在下一刻,其气血再度凝聚于体外,想要挡住这一击。 而郑凡,并未出手,他只是张开了嘴,对着她,发出了一声厉啸! 气血的防御,可以抵消来自拳脚的打击,却没办法阻挡来自声音和刺向灵魂的精神波动。 女人身体一颤,鼻孔和耳朵,开始溢出鲜血。 她本能地转身,一皮鞭横扫过去。 「咚!」 一声闷响传来,郑凡双腿蹬地,没入了冰面之下。 随即, 一双手自下方探出,抓住了女人的脚踝。 皮鞭,则再度甩下,笔直地刺破了水面,像是一根箭矢,穿透了下去。 但下方的郑凡只是身体向前一侧,将女人再度拽下水面的同时,躲避开了皮鞭的追击。 「咕嘟……咕嘟……」 耳畔边,再度传来水声响动。 黑暗,一下子笼罩了下来。 这一幕,绝不是水面之下的光景。 女人强行打起精神,咬破了舌尖,吐出一口鲜血,灵台再度恢復清明,皮鞭护体,身形向上,成功又跳回了冰面。 魔丸的幻境很是精妙,女人无法时刻警惕着不进入,但一旦进入,她就会很快反应过来从中醒悟。 几次三番下来,虽然并未在幻境中去沉沦,但也是将其精神折腾得更为萎靡。 「滚!」 「滚!」 「滚!」 女人发了疯似的挥舞着皮鞭,将四周的冰面一片又一片的抽碎。 而郑凡只是默默地站在不远处,依旧保持着那个诡异的姿势,就这般面带微笑地看着女人被自己用精神侵袭一点点推向歇斯底里。 欣赏自己猎物的「困兽犹斗」,本就是一种享受。 终于, 女人停了下来。 她伸手,压住自己的额头,强行让自己的意识恢復清明,她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郑凡。 此时, 她品尝到了恐惧的味道。 幻境没有继续下去而是停止了,因为这只是一道开胃菜。 女人再度沖了过来,郑凡开始躲闪。 他的速度比先前,更快了,女人的攻势一次次落空,而郑凡,则一点都不着急,仿佛就是吊着她玩一样,显得自信且从容。 …… 「别玩了,再玩,就要玩儿脱了!」 意识深处,郑侯爷开始说话。 因为魔丸附体,对自己的身体本身就是一种压力,虽然自己已非吴下阿蒙,但身体毕竟是有承受点的,继续这般玩下去,很可能这种附身的状态就会自然而然地解除。 到时候,自己应该会浑身麻痹,躺在地上一动不能动,等着被杀死。 所以,郑凡不得不提醒魔丸这一点,趁着现在女人心神明显有缺口时,赶紧下手。 但魔丸依旧不为所动,继续躲避着女人的攻势,而不进行丝毫试探性的进攻,哪怕,他现在有进攻的能力。 女人清楚自己在不停地挥霍着气血,但她没其他的办法,只能将气血一记又一记的轰出,希望可以收到效果,哪怕这个希望,很渺茫。 因为,在女人潜意识里认为,如果让这位燕国侯爷停下来,他马上又会尝试将自己拉入一个又一个的幻境之中。 但实则, 她其实只要站在那里不动就可以了,要么,郑凡来主动攻击,要么,就这么干瞪眼,随后,魔丸的附身状态就会解除。 只是,谁又能知道呢? 如果此时出现在这里的,是大楚摄政王,作为同样可以与灵附身的存在,他大概是能瞧出来的,但她,很显然不可能。 …… 剑圣那边, 龙渊和沥龙枪的争锋相对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其实,剑圣一直留了些许的心思在郑凡那边。 一开始,郑凡能稳住,剑圣也就打得稳一点; 随后,郑凡被抽翻,剑圣手中的剑就开始变得凌厉刚勐起来; 再之后,另一股熟悉且陌生的气息传来,剑圣清楚,是那块石头出手了。 剑圣又开始控制住节奏; 而后,又是连续的波折反覆; 一会儿剑圣着急,一会儿魏忧着急,大家心里,轮着上上下下。 眼下,有一点现在做不得假,女人这般发了疯似的宣洩着气血,意味着,她现在的境遇必然很不好。 枪尖如网,先前,是剑圣在拆卸这密密麻麻的网格,现在,网格自己也开始出现纷乱,这是其心神在波动的表现。 魏忧的神色,开始越来越凝重。 他们不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也不是那种被养成的死士,没有被灌输过人可以死任务必须完成的信念; 他们,只是一对小夫妻。 这种层次的交锋,心境上一旦出现问题,必然会被对方抓住破绽。 第626页 只不过因为有孔山洋这个鍊气士存在,有意识地帮沥龙枪查漏补缺,使得剑圣一次次的,都难以将这破绽给完全利用起来打开真正的局面。 但饶是如此,剑圣依旧觉得,自己距离破开他们的阻隔,快了。 剑圣只希望郑凡可以继续支撑下,支撑到自己的剑折返回去的那一刻。 他和魏忧,都只是在靠对方气息的感知猜测着另一处战局的动向,并不能亲眼看见时下的局面,但心里头,其实都真正牵挂着那处战局的人。 「静心沉着!」 孔山洋对魏忧呵道, 「你要相信她。」 魏忧没来得及回应, 剑圣却抢先道: 「对。」 …… 「唿……唿……唿……」 女人停了下来,她的气息,已经在乱了。 她大喊道: 「躲什么躲,你到底在躲什么!」 先前,要逃的是你; 后来,在水下不逃的也是你; 现在,逃又不逃,打又不打的,又是你! 女人觉得,这位燕国侯爷,比自己最闹腾的小儿子,都难「伺候」。 「我在想,该如何才能让你……更绝望一些。」 女人目光一凝。 「现在,我想到了。」 是的, 这就是魔丸先前不出手只是在闪躲的原因,就这般出手,对女人造成什么身体上的伤害,似乎有点太便宜她了。 这种层次的人,身体的伤势,哪怕你一层一层地削去她的皮,她会痛,但绝对不会很刺激很崩溃。 而魔丸想要的,是报復。 要让女人在自己视野之中,陷入绝望和真正疯狂的报復。 「我要让你的男人,死在……你的眼前。」 郑凡的双手,开始交织,口中,开始吟诵出晦涩难懂的咒语。 剑圣为何迟迟不能突破那边的局面, 因为有个鍊气士,隔绝了这里的天象,让剑圣无法借用二品的力量一剑破局。 那么, 自己就将这被隔绝的天象, 捅破! 女人, 你给我的愤怒, 我将双倍,还与你! 可能, 这就是小孩子的报復吧,没有那么多的功利,但却有着想当然的理所应当,这是属于,孩子的……可爱纯真。 鍊气士,方士,等等这类存在,他们以超出寻常人理解的方式,去观察去思考去运用,这天地之间的一些道理,从而营造出玄而又玄的事物; 而魔丸, 他本身, 就是一个鬼。 鬼会做的,他也能做,以前或许不行,现在,连升两级后,他能了。 无数方外之人所追求的羽化飞升,褪去桎梏自己的皮囊,以精神得以遨游寰宇; 说白了, 不就是魔丸的状态么? 女人的目光先是疑惑,随后是不解,紧接着,是惊讶,最后,当她察觉到以郑凡为中心,四周的气象正在发生清晰变化时, 她的脸上,终于极为清晰地浮现出了惊恐之色。 「你……你竟然也是鍊气士?」 曾经, 大燕有一个男人,武者巅峰,单挑之下,击败过剑圣; 郢都大火,更是一人斩杀火凤之灵。 蛮族王庭的那一夜,斩右谷蠡王,灭祭祀,近乎,无所不能,颠覆了世人对所谓强者的单一认知。 而这一幕于今日,在望江江面,重新上演。 人,会对不符合常理的现象以自己的认知思维去尝试加以解释。 女人记起来, 眼前这位燕国平西侯爷,是那位南王的关门弟子。 世人都传言,南王传授其兵法; 但现在看来,不仅仅如此。 面对女人惊恐地发问, 一时间, 郑凡的神情,有些扭曲。 魔丸察觉到,自己的爹,也就是郑侯爷,很迫切地想要在此时,说出一句话。 但魔丸不喜欢这句话,因为会破坏自己此时的形象。 但他爹,却坚持地认为,这句话,会丰满他此时的形象。 父子之间,此时正共用着一具身体,理论上而言,郑侯爷作为这具身体的真正主人,他随时都可以发动夺回身体控制权的抗争。 而面对自己父亲越来越急迫的意思, 魔丸不得已之下, 选择了暂时的屈服, 他答应将那句话给说出来,以满足自己父亲,此时的矫情需要。 否则,他觉得自己这个爹,很可能会比自己先前更不管不顾地,不惜强行接手这具身体,也要说出那句话来。 魔丸认为,那个傻大个,真对,这么事儿逼的一个主上,真该一斧头砍死算球。 不然,你如何解释为什么此时他的脑子里,竟然想的是这个! 这会儿, 魔丸继续掐着手印, 但咒语却停了, 开口道: 「女人,你刚刚,问本侯什么?」 女人攥紧着皮鞭, 道: 「你竟然是……武者鍊气双修?」 郑凡摇摇头, 道: 「本侯只是……略通方术。」 第五百四十七章 奋起阴兵十万! 一场生死危机的刺杀,硬生生地被这对父子,给整出了一种极为奇怪的味道。 第627页 念诵咒语配合手印施法时,还得强行打断,就为了说出那句话。 说出来,就舒服了; 说出来,就踏实了; 说出来,也就满足了。 审美的高度,就在于此,不能失了烟火气,遁入空门并非吾所愿; 但也不能太俗气,金银阿堵物什么的往外砸,外人看得是过瘾,但自身,却依旧精神空虚。 审美高度在于生命的高度。 就像是拿着平衡杆走钢丝, 我玩的, 是我的命。 「略通一点」, 这话,郑侯爷觉得是自己认知中的极致的一种体现,好不容易碰上这个局面,不给自己身上用一次,不亲口说出来一次,实在是过于遗憾。 儿子在埋怨当爹的事儿逼, 可做儿子的其实也是一个鸟样, 先前当爹的使劲催促他早点出击以期解决战斗,他偏不; 他就在那里耗着时间,思考该如何才能将心底的那口气给发泄出去,为了发这一口气,他甚至解除了先前对自己的压制完成了进阶。 爷儿俩,争先恐后地在生死危机一线间反覆地横跳; 女人的诡异感觉,大概就来源于此,或许,任何人面对这样的大燕平西侯,都会觉得很是无力吧,不能一口气打死他,反之,你还得不停承受着来自他对你的各方面的「折磨」。 中断的施法,再度继续。 郑凡第一阶段的掐印完成后, 单手指天。 天,是一个含义极广的名词,在不同的时候代表着不同的意思,在鍊气士眼里,天,是一种意志,是一道目光。 孔山洋的做法,就相当于是头顶,加了一层盖子,阻碍了这道目光。 郑凡要做的,就是将这一层盖子,捅破。 当郑凡开始施法时, 另一处战局里的孔山洋就感应到了,有一股力量,正在强行穿透自己的「加盖」。 「怎么可能?」 那股力量,来的方位,极为清晰。 但正因为清晰,所以才觉得荒谬。 剑圣一边继续操控着龙渊压着沥龙枪打,一边有所感应,目光,微微斜向上。 当郑凡开始施法时,他的感知,其实也是很直接的。 因为从交手一开始,他想的就是直接开二品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战斗,哪怕自身因二品之力受创也无所谓,必须要最快破局。 只是因为孔山洋的手段,使得剑圣不得不用最为原始的方式,用剑气和剑招去消磨沥龙枪的防御。 这种战法,就像是在剥橘子皮。 一层一层,一块一块,最后,还得撕去白皮。 当初田无镜和他在晋国京畿之地郊外对决时,他用的,就是此招。 当一个三品高手,一个用枪的武夫,打定主意和你耗时,你能击败他,但得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就是当初的田无镜,也是以大开大合的方式和自己在拼,并未一味地龟缩防御; 当然了,那一次交锋,是自己上了田无镜的道。 现在, 剑圣已经察觉到了,头顶上方的气机感应,正在不断地接近。 剑开二品, 只需要一剑,就能破你防御。 心态, 不知不觉间,就这般平和了下来。 一开始,他很焦虑,郑凡如果在今日出了事,他会很愧疚; 然后,他开始觉得,事情,似乎好像没有想像中那般的糟糕; 眼下, 剑圣觉得事情开始变得, 有趣了。 …… 女人显然也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其实,也不用怎么去想了,因为郑凡(魔丸),早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了。 他要先让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死去, 那么, 如何杀死自己的丈夫? 眼前的这位燕国侯爷,他的实力和招式,很诡异,但实则,一次次是靠的取巧才能从自己面前游离而出; 而自己的丈夫,实力比自己强,境界也比自己夯实,战斗经验,也比自己高,她不认为这位燕人侯爷有能力去杀了自己的丈夫,对方,应该也是这般认为的。 但这里, 就在这望江冰面上, 有一个人,可以杀死他。 …… 「夫人,听说了么?」 「听说了什么?」 「江湖都在传呢,雪海关前,虞化平一人一剑,斩了野人千骑。」 女人笑着问道: 「怎么可能?」 千骑,是什么概念? 江湖人,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庙堂为何高耸,因为军阵一结,骑兵一冲,江湖的泰山北斗,说崩也得崩。 上京城下,百里兄妹本打算突袭杀死曾为燕使的郑凡,却因镇北军铁骑沖至,剑都未曾出鞘,径直返归。 「应该是有些不实,野人的千骑,尤其是在那时候,应该不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千骑。」 魏忧的猜测,是对的。 那时,因为剑圣斩杀格里木,野人其实已经崩溃了,麻木了,感觉天塌了,基本就没有什么战斗意志了,归途的堵绝再加上其他种种原因,使得他们在那时,像是一群乌合之众,不,比靠血勇组织发动起来的乌合之众还不如。 一时间,竟然是自己向剑锋那边去送,而且剑圣也并未斩杀完全,最终,还是靠梁程率军沖阵,将其救了回来。 第628页 一人斩千骑,名头是很唬人的,但内里,是有水分的。 「但即使如此,虞化平,也必然是踏入那一步了。」魏忧笑着说道,「当他不用面对千骑,只面对一两个人时,可能杀人,只是一剑,两剑和三剑的事情。」 最后, 魏忧又道: 「比如杀我。」 …… 女人近乎疯狂地沖向郑凡,她清楚,她必须阻止这位燕人侯爷的施法,否则,自己的丈夫,就真的危险了。 而这一次,面对冲过来的女人,郑凡并未暂停施法的节奏,而是单脚再度踩破自己身下的冰面,整个人又一次地沉入江底。 女人站在上面,停下了脚步。 下面,那个人的身影已经近乎于幽深的江面下看不见了,这一次的下沉,那位可谓是极为干脆。 女人咽了口唾沫,她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去捕捉下方那位的气机所在,可问题是,她本就不擅长此道,再者先前于幻术之中被反覆折磨了精神,整个人就如同三天没合过眼一般,再加上眼前的境况,越是想平復心绪就越是难以做到。 强行去探寻,但面对这冰窟窿之下的幽幽,是半点反馈都无。 …… 「护持我,我去修补。」 孔山洋没有犹豫,开始掐印。 方外之术,玄而又玄,那是对于外人而言,而于于门里人,则又显得很是简单。 他既然想捅破这层盖子,那自己就再在这上头加上一层盖子。 而在江面之下, 身体还在下沉中的郑凡双手再度开始掐印,虽然没有张开口,但声音,却在其四周传来,那是念咒的声响。 眼下, 是魔丸在和孔山洋斗法,斗的,就是谁更擅长操控这天象气机的变化。 江面上方,伴随着两位「鍊气士」的对决,已经呈现出了一些可见的虚影。 头顶处,有两层白色的云遮盖着,条理清晰; 而在下方,有一道黑柱,企图捅破这乌云。 站在冰面上的女人无比焦急,正如她丈夫先前在和剑圣交手时很担心她的安危一样,她也是一样心繫着自己的丈夫。 可问题是,当郑凡沉入江底,魔丸开始和孔山洋斗法时,其身边散发出来的力量,无形中,隔绝了自身的气机。 他就在下面, 但她就是探寻不到。 望江的水位很深,黑黢黢的江水之下,若是无法提前捕捉到对方的气机,哪怕自己下去了,也只是徒劳地大海捞针。 剑圣这边,一边继续拆解着沥龙枪所编织的网,一边已经留出很大一部分心思在盯着上方的局面。 而在孔山洋抽身去补窟窿之后,魏忧已经没办法去分心了,只能靠自己这一人一枪去尽量让自己的这张网被瓦解得慢一些。 随心而起的一场刺杀, 现在, 却陷入到了一种相对被动的局面之中,甚至,一时间都无法分得清楚,到底是谁打算刺杀谁。 孔山洋手中拿出一尊香炉,这尊香炉来自于干国后山,乃藏夫子当年所持有之法器。 藏夫子入燕京斩龙脉前,可谓是散尽了家当,该传承的就传承,该送的就去送,这也意味着当年藏夫子自己也并不认为凭一己之力,就真的能够阻拦住这苍茫大势。 香炉开始升腾起紫烟, 孔山洋单手持香炉,另一只手,直接划破掌心,将鲜血滴落进去。 「想不到堂堂大燕平西侯爷,竟然也懂得我等方外之术,今日幸甚,今日幸甚。」 这倒不是自己给自己搭台子,也不是故意做出潇洒清高的姿态; 魏忧找上门,说,帮我杀个人; 他问杀谁; 杀平西侯; 做得数么? 等得到,就杀,等不到,就算了。 他说,好。 因为一句话,因为一个邀请,就将唾手可得的大燕官袍弃于一旁,放弃了可以在晋地于大燕朝廷支持下开建一所新祖庭的机会; 这样子的人,当得起出尘和洒脱。 身处于战局之中的剑圣,依旧有心思可以分出来说话, 他笑道: 「这话,早几年前我就说过了。」 剑圣说的,自然不是郑侯爷,而是那位。 那位,曾给昔日骄傲的剑圣,带来了极大的压力,甚至,一度让剑圣在心里,不得不服气。 至于郑凡, 许是实在是太熟了,他是保护者,郑凡是被保护者,这个时候,想要有什么神秘感亦或者是高大感,也太难了。 剑圣知道那块红色石头里有玄机,但并未单纯地认为此时局面的变化全都来自于那块石头,而和郑凡毫无干系。 因为平时相处时,郑凡总是能随口说出一些天地至理,让自己常常受到启发,进入顿悟的状态。 而这些类似世界观的话,其实是方外之人所最喜欢咀嚼的。 先前在上川县城时,他还问过郑凡: 这不是鍊气士喜欢讲的东西么,你信这个? 如果说郑凡真修炼过,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那个人的性子,藏着掖着一些手段,也能理解。 更何况,有那样一位兄长曾带过他,传授一下方外之术,也在情理之中。 可能,这就是灯下黑吧。 第629页 「镇!」 孔山洋发出一声大喝,上方的云层之中开始出现霞光,强行要将那黑雾形成的柱子给压下去。 其实,刺杀在此时,已经完全变味儿了。 因为郑凡是可以逃而没选择逃,本来,破局很简单的; 但正因为这种任性,使得刺杀者和被刺杀者的关系,完成了颠倒。 孔山洋现在不得不出手阻止,不是为了继续拖延下去杀那位平西侯,而是不能让剑圣在此时失去束缚,一步入二品之后,魏忧或许能吃个几剑,他孔山洋,大概一剑就会被格杀。 此时的斗法,是为自己求活路。 香炉的加持,使得上面的盖子越来越重。 出自后山的鍊气士,实力自然不容小觑。 而鍊气士之间的斗法,往往也就这么有意思,动辄动静颇大,但落于尘间,却常常雷声大雨点小。 藏夫子当年来了那么一出,可谓震动了大半个燕京城,魏公公亲身出皇宫,与百里剑对峙。 宫中太爷现身,所有红袍大太监都警戒布阵; 皇宫大内,禁军士卒出动,京城各大门所调动军卒何止数万。 但事了之后,藏夫子杀了几个人?毁了几片砖? 其实质影响,可能还真不如一阵稍大的雨,兴许能让一些个百姓湿个身子染上个风寒。 不过, 对于在此道中交锋的人而言,当真是稍有差池,就是万劫不復。 上方的白云,开始倾轧下黑柱,黑柱逐渐开始消解。 孔山洋笑了, 是嘛, 就该这样的。 会领兵会打仗,自身还是个武夫小宗师,要是连方术都能那般精通,岂不是不让别人活了? 燕国,出了一个靖南王,就已经足够了,这天下,可真经不起燕国再出一个田无镜。 否则,这老天,也未免过于厚此薄彼了一些。 冰面上,女人抬头望着天,长舒一口气。 此时的她,心里忽然没有了先前那种想要继续斩杀那位燕国侯爷的执念,她想走,和自己的丈夫,离开。 天大地大,晋地待不下去了,可以去干国楚国。 魏忧没法说话,当孔山洋无法再给他提供直接的加持后,他的注意力,就全都在枪尖上,剑圣给予他的压力,实在是太大太大。 孔山洋则在此时开口道: 「剑圣大人,不如就此结束如何?」 如此结束,也算是一种体面,双发罢手。 兴许会有些不甘心,双方都会有一些,但一边是江湖夫妻,一边,是尊贵的大燕侯爵,后者,应该更惜命才是。 反正,就此结束之后,他们仨,得亡命天涯了,燕晋之地,必然不敢再踏入的。 剑圣有些犹豫和迟疑, 按理说,他应该答应,从而就此收剑,完成这一道默契; 可问题是,他又觉得,可能那位侯爷,并不会甘心就此结束。 平日里,侯爷是能苟就苟,对性命对自身安危,珍惜到了极致,但谁真正撩拨起他的火气,接下来,就直接是不死不休了。 伐楚之战时,楚国柱国率军出击,郑侯爷亲自坐镇中军,硬生生地顶住了颓势,死战不退。 但, 罢了, 顾不得这么多了。 先将此间事了,甭管那位同意或者不同意,先安全将其送回奉新城再说。 他若是不同意,大不了自己再欠他个人情,下次再有事儿时,自己的这把龙渊,再听一声招唿。 然而, 剑圣刚准备开口应诺同时收剑, 异变, 就发生了。 …… 江面之下,郑凡已经结束了掐印。 虽然自己先前的手段,被孔山洋给镇压下去了,但他的脸上,不见丝毫的气馁。 他决意让那个女人,为先前自己说的话感到后悔,就必然是要做到的。 如何做到? 简单。 天上加了个盖子, 自己在下面,捅不破, 没事儿, 让老天爷,将其捅破就好。 魔丸是个鬼魂,是个灵体,灵体,需要藉助活人的躯体才能发挥出实力,但并非意味着灵体本身就毫无用处,事实,恰恰相反,单独纯粹的灵体,反而会因没了束缚,手段更为丰富,实力,也会更为强大。 可问题是, 单独的灵体,过分的晃悠,稍有不慎,就会引来天劫。 魔丸对这个世界,是有感知的,它平时为何会藏身于石头之中,一是方便,二是因为他早就感知到这个世界,对他的那种恶意和警惕。 自古以来,志怪小说中,被鬼附身的杀人魔不计其数,但鬼魂亲自动手杀人的事儿,却少之又少,因为后者,刚作恶,可能就被雷噼得烟消云散。 魔丸的身影此时自郑凡体内浮现而出,开始恣意且嚣张地将自己的气息宣洩出来,刚刚进了两阶的他,气焰,可谓极其嚣张。 隐约间,天幕上,开始形成一种雷雨前的威压。 孔山洋勐地抬起头, 在其白云之上,隐约间竟然有雷云交织之感,雷,为天地净化之利器,不仅仅是只针对邪祟,一切虚妄都会在此时被破除。 「为何此时会起雷云?为何此时会打雷!」 孔山洋目露惊愕之色,难不成那位燕国侯爷当真是天命所归,神鬼庇护? 第630页 连老天爷在此时都要忍不住出手帮他? 江面下, 魔丸发出「桀桀……桀桀」的笑声, 而后, 很是嚣张地喊道: 「我就在这里啊……你来噼我啊?」 …… 头顶上,雷一出现,哪怕仅仅是一道闷雷,也足够将自己的盖子打穿出一个窟窿。 其实,孔山洋自己也能操控出雷霆阵阵的声势,当年藏夫子入燕京时那般大的场面,可谓震动了大半个京城。 可问题在于,他现在是在维繫着天象的隔绝以完成对剑圣的压制,二者是不能兼顾的。 香炉,还在升腾着青烟,可孔山洋的心里,却满是失落。 输了啊。 心里倒是不怨恨,他不恨魏忧夫妇找上了自己,这件事,是他自己决定做的。 没做成,那就没做成吧,鍊气士修行天道,总得有那么一股子洒脱,带着太深的执念,容易成就心魔。 上方,雷云正在形成,带着点劫云的意思。 孔山洋摇摇头,他不打算去探究这一丝劫味的来歷,甭管是普通的雷还是劫雷,当雷出现时,剑圣必然能够感应到来自上方的气机。 此时, 先前几乎要答应就此罢手的剑圣,面带微笑,完全不提也不去想那一茬了。 他不通方术,但能够察觉到四周天地之间的变化,所以,能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以及这意味着什么。 眼下,虞化平其实有些迫不及待了。 本是一件开心的事,赶回家,陪媳妇儿生孩子。 这对于一个男人而言,是再大不过的日子。 那位平时性格谨慎无比怕死的侯爷,也愿意和自己二人快马骑行回去,可偏偏,遇到了这一出。 要说恨, 要说怨, 剑圣其实比郑侯爷,更甚! 晋地剑圣,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司徒家的老家主杀过,大燕的宰相杀过,他确实是有些悲天悯人,但绝不会吝啬于自己的剑去杀人。 尤其是在今日今时敢给自己来这么一出,触自己霉头的这些个。 待得自己开二品, 一个都别想走! 魏忧忽然喊出一个字: 「走!」 在面对剑圣如潮水一般的压力下,魏忧只能来得及喊出这一个字。 他的意思是,他拖着,让孔山洋先走。 是他找的人家,事儿不成,也理应人家先走。 至于自己,既然决意做这件事,就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这一声「走」,其实也是对自己妻子喊的。 他一个人留下,趁着剑圣还不能开二品时,再拖一会儿,给他们二人创造逃离的时机。 孔山洋却摇摇头,他不想走。 现如今,走或者留,其实没什么区别。 女人也没走,依旧站在冰面上,她还在尽力地搜寻江面下那个燕人侯爷的气息。 至于家里的仨孩子,没了父母会不会没人照顾, 无所谓了, 为了照顾孩子现在弃自己丈夫而去,再含辛茹苦养大孩子什么的,太苦太无趣,还不如陪着自己的丈夫一起死在这里。 然而,就在这时,孔山洋的香炉上,忽然升腾出其他颜色的烟雾。 一时间, 天上的云层也开始加厚,甚至,逐渐盖过了雷云,如同将一枚鸡子打在汤里,正用筷子进行着搅拌。 雷云被搅散后,雷,自然也就不復存在。 孔山洋转身,遥望颖都的方向, 俯身一拜。 …… 颖都, 钦天监。 颖都是一座大城,毕竟曾做过大成国的首都,城内以及城外包含的人口也是极多。 可能,对于郑侯爷而言,颖都也就一座成亲王府和一座太守府; 那是因为郑侯爷如今的地位实在是太高了,能够和他平起平坐,哦不,是有资格和他站在一起说话的,其实也就那么一小撮。 其他人,都得跪伏下来喊一声「侯爷福康」。 但实则,颖都是一个极为庞大的体系,哪怕是现在,也有着类似于一座陪都的架构。 这个架构下,各个衙门,各类人员,自然也是极为丰富。 钦天监的内院里, 一众晋地出身的鍊气士盘膝而坐。 有一老者,面对众人坐在上方的蒲团上。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想来,不少同道也都感应到了东边方向上的气机变化,唉,若非是我察觉到了变故,也不会将这件事给说出来。 现在, 我打算助山洋道友一臂之力, 这件事,不勉强; 愿意留下相助的,就留下,不愿意沾惹这种是非的,也可自然离开。」 「倒河翁这是瞧不起我等啊?」 「吾辈修行一世,自当取人间一痛快才是!」 「是极是极,吾虽境界低微,但也愿意助山洋道友一臂之力!」 「诸位,我等一齐施法。」 「来来来,就请倒河翁做引子,咱们一同施法,帮山洋道友去隔绝那天象之机。」 「想走的快点走,莫耽搁我等做事。」 内院内的众人,倒是没一个走的。 并非是真的所有晋地出身的钦天监鍊气士都愿意趟这一脚浑水,而是倒河翁组织起众人时,就做了筛别。 第631页 孔山洋临行前,于他说了这事,倒是没求他一起或者暗示他帮忙做些什么。 但倒河翁还是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故而于今日,早早地召集众人开坛论道,实则是在这里预备着。 虽然隔着有些远,但于天象气机而言,这等距离,真的不算什么。 故而,当魔丸第一次开始尝试捅破那「盖子」时,这边,就已经感应到了。 倒河翁一抚长须, 笑道: 「好,吾等,开始吧。」 内院众多鍊气士,实力境界高低不一,但在此时,却一齐施法。 倒河翁伸手,以一把戒尺为引,强行归纳,再以此为媒介,虚无之中,似乎形成了一只大手,开始遮蔽向那个方向。 在外人看来,这或许是神神叨叨的举动,但在他们自己的视线里,却是隔着常人难以理解的距离,在帮自己的朋友进行遮掩。 而在钦天监外头, 一众巡城司甲士已经开赴了过来,逐渐将整个颖都钦天监包围。 衙门里,并非都是鍊气士,还有许多文吏,也有不少没有参与这件事的燕晋鍊气士,他们在看到这一幕后,都懵了。 外头, 一名出自燕国皇宫的红袍大太监站在巡城司士卒的前方,脸皮不停地抽搐。 他是颖都钦天监的监司,其职能,就是管理这鱼龙混杂的钦天监。 他并不知道里头正在做什么,但能察觉到,他们,正在做事。 这时, 颖都钦天监监正走了出来,他是燕人,气质儒雅,见到外面密密麻麻的兵士,他开口问道; 「监司,你意欲何为?」 监司太监笑着看向监正, 道: 「监正大人,应该问里头的人在做什么,而并非来问咱家。」 「本官已遣人去问询了,稍后就能得知。」 「巧了,咱家也遣人去了太守府,稍后,也能得知。」 「太守大人又不是我门中人。」 「太守大人,是个燕人。」 「本官不是?」 「大人,您似乎真的有些忘了。」 「放肆,钦天监乃重器衙门,你身为监司,却调刀兵于此,简直,简直……」 「其他衙门也就罢了,钦天监,本就不该收取那些晋人进来,既然重器,怎能操之于他人之手。」 「待本官亲自去询问可否?」 「咱家查了,今日无大蘸,无大礼,无大朝,若是论道也就罢了,可此等动静,真的只是在论道么? 监正大人,今日咱家来不是要和你争什么权夺什么利,咱家是个阉人,不得做正官,您这位置,咱家没必要去争。 但咱家既然受皇命于此任监司,就得替陛下好好地看管此地。」 这时, 一骑策马而来; 「禀监司,太守说,一切以监司意思为准。」 许文祖是稀里煳涂的,他知道地锅鸡好吃,但并不知道鍊气士的法门。 然而,他明白这个红袍大太监不会无的放矢,他更明白,这位监司大人更渴望做出政绩获得回宫升迁的机会,对钦天监不利的事情,这个太监最不愿意去做。 现在既然他要做,这就证明事情在他眼里,必然是极为严重的了。 所以,当监司太监派人来向他请令时,他几乎没怎么犹豫即刻给了肯定的答覆。 「都听好了,咱家得了太守大人的令,给咱家进钦天监,命钦天监内,所有人,无论鍊气士还是文吏甚至是打杂,都给咱家排排站好。 咱家倒要瞧瞧, 他们, 到底在搞什么鬼!」 …… 望江江面上, 雷云几乎湮灭,那一层盖子,变得更为厚实。 与此同时,得到了颖都那边隔空加持的孔山洋,此时有更多的余力可以帮魏忧,一个死守的三品用枪武夫,加一个帮着他一门心思死守的高阶鍊气士。 剑圣的龙渊,再锋锐,但在境界受限之下,也依旧很难在短时间内取得真正的效果。 这不是对决,从一开始,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对决。 就如同这些年纵横天下的大燕铁骑,他们巴不得敌军与他们野战交锋,而当遇到年尧那般的对手坚壁清野拒守城池时,也只能无比憋屈地一点一点地去磨那高耸的城墙。 「居然还请了帮手。」 剑圣清晰地察觉到,先前自那香炉里,窜出了许多股鍊气士的气息,竟然连雷云都被压制下去了。 「虞化平,还不收手么?」孔山洋喊道。 这时, 另一边, 忽然升腾起一股强横的气血。 剑圣忽然一惊,这股气息不是郑凡的,而是那个女人的。 魏忧眼睛泛红,只是身形伴随着长枪不断挥舞,眼泪是留不住的,但他其实真的在泪流。 孔山洋也嘆了口气, 道: 「现在收手,我去招唿同门离开晋地,他们,去带走他们的孩子也离开这里,日后若是有机会,自可再寻上门来了结恩怨就是了。」 剑圣又一次犹豫了,他犹豫的地方在于,女人强行提升了气血,必然是用了某种刺激潜能且后遗极大的法门。 女人,想要扳回颓势。 「呵呵,这架打得,当真是憋屈。」 第632页 剑圣的眼眸开始越来越锋锐,他向来喜欢快人快剑快意恩仇,而今日,却被连续地一波三折再波三折。 如果可以的话, 现在的剑圣宁愿像当初在雪海关那般,直接以自己的身体接二品之力,拼掉自己的那一口气来换这些个人的碎尸万段。 自打进了盛乐城到如今,剑圣的心境早就修炼地剔透自然了,今日,是真的被几次三番地撩拨到无法自抑。 但, 那边的情况, 到底如何了? 决定权,其实一直在剑圣手里,他只要停下攻势,魏忧和他的沥龙枪就能获得喘息之机,先前的大半努力消解也都将白费。 但对于剑圣而言,现在真正关心的,是郑凡的安全。 …… 冰面上,女人逆行了自己的气血,这一招,相当于是以自己修为尽废为代价,获得短时间内的潜力迸发。 相当于是更简单粗暴的银针刺穴。 这一刻, 她的敏锐和感识终于恢復到了巅峰水平,闭上眼,心跳声,带着韵律响动。 随即, 她终于捕捉到了江面下方的存在。 确认了方向, 女人纵身一跃,跳入江水之中,开始快速地下潜。 一场本该快速出结果的刺杀, 逐渐演变成了拉锯战; 一方,不甘心平局;另一方,则是完全输不起! …… 江水之下,很黑,也很暗。 郑凡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体下方,有一桿锈蚀的枪,立在那里。 这片水域的下方,白骨,甲冑,应该沉淀了不少,毕竟,那几场大战,也就发生在前几年。 魔丸还未离开身体,但却不再做什么动作。 父子二人,现在在一具身体内,彼此之间,可以更为直接地感应到对方的情绪。 所谓的人心隔肚皮,在这里,不存在。 郑侯爷清晰地感知到属于自己儿子的失落; 魔丸他不在意能否杀掉那个女子,他在意的,是要让那个女人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先死。 他想了很久,思考了很久,终于想到了这个可以回击的办法,回击女人骂自己是孽种的办法,他兴奋,他雀跃; 但,却失败了。 这种失败,高于生死。 说实话,这还是郑凡第一次,这般直接地去「认知」自己的这个儿子。 每个作品,都是作者的结晶,是作者的孩子,这是一句漂亮话; 当然,说的是对的,指的是作品,而非主角。 《魔丸》的漫画很成功,是曾经工作室里,销售、人气和口碑,最高的一本。 但这并非意味着,郑凡一开始是真的拿魔丸当亲儿子来看待,再禽兽不如的爹妈,也不可能将自己的儿子送入经歷这么多的痛苦。 然后,尴尬的事情出现了。 自这个世界甦醒后,原本不同位面的存在,在此时,相遇了。 魔丸,真真实实的出现了。 这其实就是父子之间的癥结,魔丸恨他,他也知道魔丸恨他,但因为主上和魔王之间的羁绊,魔丸还得一次次地帮郑凡挡着暗箭。 失落的情绪,在瀰漫。 郑侯爷此时却想笑,在这一刻,郑侯爷才真正明白过来,魔丸和其他魔王,是不同的。 魔丸,只是一个孩子,他,也只想当一个孩子。 他恨自己这个爹,却又想要占有自己这个爹,不愿意别的女人接近自己。 孩童的特点,魔丸身上也有,但都被极端化了,他是一个更真实的小孩。 「儿子……」 按理说,郑侯爷这会儿应该提醒儿子,咱不能就在这里挂机…… 因为此时就这般漂浮着,实在是太愚蠢的一件事。 但「触摸」着这种失落的情绪,郑侯爷开口道: 「他们人多,不公平,你已经,很厉害了。」 「那个女人下来了,你怕了?」 魔丸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屑和讥讽。 在外人眼里,大燕的平西侯,军功赫赫,威名远扬; 但在他的眼里,却是自私、虚伪、矫情到极致的一个人。 郑侯爷开口道: 「不,爹的意思是,比人多,咱们还真没怕过谁。」 …… 女人捕捉到了郑凡的气机,正在快速地下潜。 然而,就在这时,自下方,忽然席捲而来的令人心惊的恐怖怨念,让其于剎那间,如临阿鼻地狱。 …… 这一块区域的望江的水,忽然开始发黑。 怨念,如同墨汁一般,翻涌了上来。 「怎么回事?」 刚刚暂时解决了头顶的麻烦,谁成想,这下面,忽然又生出了异端! 「为何会有如此磅礴的怨念?」 剑圣也留意到了脚下, 开口道: 「你忘了前几年这里,战死了多少人?」 战场,向来是怨念聚集之所,煞气经久不散。 孔山洋当即道: 「战场怨念,你当是一般人可以随随便便调动起来的么?」 剑圣一边继续对魏忧出招, 一边回喊道: 「我虞化平不知道方术,但我知道你们今日要杀的那位,不是一般人。」 …… 第633页 魔丸的力量,开始荡漾出去,这是鍊气士之法,催动四周的怨念煞气升腾而起,所谓做大蘸,本意就是如此,荡涤尘埃,去除怨念。 但想荡涤,你得先将它们,给浮起来。 江面之下, 郑凡伸手攥住那一桿早就生锈的长枪, 藉助着魔丸的帮助, 于灵魂中低吼道: 「野人啊, 是我, 夺下了雪海关,堵住了你们归家之路,让你们命陨于此; 你们的王, 也在我脚下做狗。 星辰, 在我眼里, 是最为可笑的废物!」 江底的淤泥,开始翻滚。 「青鸾军的士卒们, 还记得我么, 是我, 下达了杀俘之命, 现在, 我就在这里, 你们, 都哑巴了么? 楚人, 都是没栾子的怂货么!」 一时间, 怨念开始沸腾,他们怀着生的希望开城投降,却被郑凡一声令下,尽数斩杀于望江江畔,鲜血尸首堵塞了江面。 他们的怨念,怎能不深重? 郑侯爷再度大吼: 「大燕的将士们, 我以大燕平西侯的名义, 命尔等重披甲冑, 再起戈矛, 随本侯, 杀上去!」 「喏!」 第五百四十八章 酒呢?款上! 佛家喜欢讲因果,一切法皆是依因果之理而生成或灭坏,由因生果,因果歷然。十界迷悟,不外是因果关系。 也是巧了, 这几年来,三场发生在望江边的大杀戮,都和郑侯爷带着无法抹除的因果。 第一次望江之战战死的燕军士卒,身死魂灭,但怨念犹存,怨,是一种本能,而这些年来,大燕铁骑征讨四方,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靠的,就是这种上令下行的本能。 郑凡是没有在京城坐过班,也没在朝堂上熬过资歷,但他身上的官位,都是实打实地由圣旨赐封,其爵位,也是由天子所赐,名正言顺; 圣旨开头,常以天子之名,昭告天地,天地,即为神鬼幽冥,天子之意,加之以昊天之威。 绝大部分人都忽略了这一点,天子,实则为一个国家,宗教上的至高存在,人间帝王,其实是至高的神祇。 天子可册封山河之神,镇守四方,受人香火,不得官方玉碟册封的,乃为淫祠,法理就不得正。 这些道道,搁在平日,其实没什么影响,对于无神论者而言,未免有些过于形式主义,甚至,未免有些可笑,笑完回过头,发现阿铭和阿程也在对着你笑。 现在在平西侯府负责每日陪着天天玩耍的黑猫和狐狸,当初为何要陪在乃蛮王身边,乃是为了吸收其身上贵气,两只妖物在见到郑凡后,则被其身上的气息彻底吸引,说白了,野人衰败衰落,所谓的乃蛮王,在诸夏之国看来,无非就是草头匪头一般的角色,哪里能比得上大燕的「伯爵」? 现如今,郑侯爷更是军功侯爵加身,这份爵位,在大燕八百年天下里,更是有着一种特殊的情节和象徵意义。 以大皇子的尊荣,被封军功侯都会被外界认为有些德不配位,他自己都觉得有点虚,足以可见这等殊荣对燕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故而, 当郑凡振臂一唿时, 燕军士卒的怨念,即刻为其所引导,自望江之下,升腾而起。 大燕将士,从军功侯爵而起,是刻在歷代大燕士卒乃至是燕人心中的执着。 至于野人勇士和楚人士卒,他们,是和郑凡有着血海深仇,这是本能地仇恨,受其牵引,怨念,自然也就迸发了出来。 一时间, 无数野人勇士嘶吼着想要冲过来将郑凡撕碎,无数青鸾军士卒更是带着怨恨的目光自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但在郑凡身边, 密密麻麻地出现了一众大燕士卒。 他们排着整齐的方阵,将自家的侯爷簇拥在中央,他们也在咆哮,他们也在怒吼,毫不示弱。 其实,他们并不认识郑凡,但郑凡的身份,足以号令他们,且让他们本能地去保护他,听从他的号召,在他的军令下,冲锋厮杀! 望江之下, 形成了一个极为可怖的战场遗蹟再现,无数亡灵对峙。 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阴兵借道, 这是一种格局,一种境界,此境界非彼境界,类似于一花一世界。 郑凡是不可能带着「他们」,去攻城略地去为祸一方的,因为在常人眼里,「他们」,是根本不存在的。 你无法用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去对真实存在的事物产生影响。 但当郑凡借用了魔丸的力量,成为一个「鍊气士」后,他们,又都变得存在了。 这是棋盘, 鍊气士的棋盘, 你进入了这个规则,就能在这个规则里去行事,去所见,去所闻; 这是, 局内人的游戏。 孔山洋摆下了棋盘,妄图以这种规则,将剑圣的境界给压制住。 魔丸的本意是想要在这棋盘上开个口子,但颖都那边那些鍊气士却将自己的力量借给了孔山洋,强行稳住了这张棋盘。 第634页 而郑侯爷现在要做的是, 我尊重你的规则, 尊重这盘棋, 所以, 本侯给它掀翻! 「大燕将士,听本侯令,随本侯,杀上去!」 「虎!」 「虎!」 「虎!」 整齐的应诺之声传来, 这一刻, 连郑侯爷自己都仿佛觉得,于自己身侧,在自己身旁,是无数忠诚于自己的士卒,他们保护着自己,跟随着自己的意志而动。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你明知道他是虚假的,但却又感到无比真实。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鍊气士修炼途中迷失了自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郑侯爷却觉得很享受; 他并非鍊气士,说白了,他只是借用自己儿子的力量在挥洒; 这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领域,尽情地撒欢儿就是了。 「杀!」 「杀!!!!!!」 「杀!!!!!!」 燕军亡魂开始向上冲锋,这一片望江之水的颜色,开始呈现出墨汁一般的浓郁。 随即, 冥冥之中, 仿佛有金戈铁马之音自江面之下唿啸而出。 女人已经浮出了水面,她是害怕了,她不怕自己修为彻底毁掉,甚至,她也不是那么的……怕死。 真的畏惧怕死的人,是不会直接答应帮自己丈夫来杀燕国的侯爷的。 但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事物,真的太多了。 比如,在这恐怖的怨念冲击之下,失去神智,成为一具行尸走肉,这个结局,远超凌迟。 女人跳出了水面,在其前方,她看见无数的士卒嘶吼着向上方冲去。 而当燕军的怨念被郑凡调动上去后, 那些对郑凡带着本能恨意的野人勇士和楚国士卒,他们怎可能放过郑凡,一齐齐地跟了上去。 眼下的这一片望江江水之底, 如同地府在此开了一扇门! 这声势,这阵仗,足以媲美当年藏夫子入燕京时十方雷雨磅礴黑龙显化! 附近渡口的百姓,只觉得远处有一片江域,忽然间阴风阵阵,鬼哭狼嚎,深冬之日,竟然有暴雨将至之感。 孔山洋见到这一幕,身体都开始颤抖,他的目光看着下方,随即,又看向上方。 他清楚, 这, 将意味着什么。 不仅仅是他自己,颖都那里,将气机投注到这里来的晋地同门道友们,也将在此时受到极为恐怖的反噬! 既入此局, 生死自定! 「封,禁,镇!」 孔山洋这会儿甚至顾不得去照看魏忧和剑圣对决的场面,而是即刻出手,妄图在此时封禁这片区域,将这些被激发而出的江底怨念给压制下去。 「杀!」 咆哮声,自孔山洋耳边炸起。 如果说先前,他只是在远观这一场面,那么当他出手时,相当于是将自己摆在了江底无数怨念冲锋的正中央。 在他面前的, 是数十万曾在这里战死的士卒,此等场面,就是世间绝强的武夫都不敢面对丝毫,何况只是一个鍊气士? 孔山洋此时似乎看见,于万千亡魂之中,有一人身着甲冑,持黑龙旗帜,站于战车之上。 其人持长枪向前一指, 大喝: 「大燕万胜,燕军万胜!」 其身侧裹挟的无数燕军士卒齐声高唿: 「侯爷万胜!侯爷万胜!」 他们滚滚而来,直接践踏在了孔山洋的身上,随后,更有无数野人和楚人嘶吼着扑上,前仆后继,绵绵无尽! 「噗!」 孔山洋喷出一口鲜血,眼耳口鼻之处,也有血珠子滴落。 他发出一声哀嚎, 他哭了,整个人,如疯似魔,涕泗横流,几欲癫痴。 然后, 看着江面下冲出来的磅礴怨念,一举上天! 这一刻, 战鼓擂起, 号角齐鸣, 万千怨魂自江水之中涌出,向天攻城! …… 「噗!」 「噗!」 颖都,钦天监,内院。 倒河翁先是一口血喷出,随即,下面一众晋地鍊气士也都开始吐血,一些修为低的,更是顷刻间气绝身亡,但他们是幸运的。 那些修为高的,所承受的,是战场上最为惨烈的「冲杀!」 「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降服,我降!」 「啊啊啊啊啊!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呜呜呜呜……啊啊啊……娘亲……娘亲救我……」 没上过战场的人,永远都想像不到真实的厮杀场,到底能有多么恐怖。 不是邻里仇杀,不是江湖恩怨,而是一处真正的修罗场,人命在这里,整齐地排列,再被整齐地收割。 绝望,迷茫,憎恨,杀戮, 一切的一切,在怨念的促发下,变得极为纯粹,抬高到了一种极致,自然,更为恐怖! 内院之中,晋地鍊气士们哭着喊着闹着,自残着自己的身躯,他们,是凡人眼里的仙人,走路,吃饭,睡觉,一言一行,都透着一股子仙风道骨,此时,却在呈现出一种属于人的,最为原始的丑陋。 第635页 巡城司的士卒,在此时沖了进来,这些士卒也被眼前的场景给惊吓到了。 他们看见坐在上首的倒河翁,正在哀嚎着硬生生地挖出自己的眼珠,两眼之间,只剩下滴着血的空洞黑黢黢。 眼前上演的,是真正的地狱酷刑。 几乎,所有鍊气士的门派,在入门前,师傅都会教导类似的教规。 入此门,修此道,见此景,当惜身。 一入此门,能看见不同的风景,同时,也意味着要承受,门外人所无法触及的危机。 「呵呵呵,哈哈哈……」 监司太监笑了起来, 得益于当年宫中太爷的存在,红袍大太监,基本都修行鍊气之法。 他,自然是能看懂眼前这些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变成这样子的,虽然不清楚具体缘由,但必然是遭遇了反噬。 他高兴,看到这些人的悽惨,他觉得很舒心。 身为宫里的太监,天子家奴,其实,他对晋人本身就抱有着一种天然的不信任感。 这不奇怪,宫内的太监,对自家大燕的大臣,也称之为外臣,也会本能地防范着他们,更何况,他国他地之人? 他们聚集于此,必然是在做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 总不至于, 他们是秘密聚集着,给新君祈福吧? 呵呵呵, 监司太监自己第一个不信。 监正则站在监司太监身侧,看着这一幕,如遭雷击。 他受命来组建颖都的钦天监,却出了这种事,这差事,如何能办好?台子还没搭建好呢,一下子就塌了一半? 监司太监看了一眼他,无奈地摇摇头。 只能说,这个人鍊气士的修为还可以,但其他方面,真的就一般般,从其广纳晋人鍊气士入颖都钦天监就可以瞧出来了。 不是不可以这般做,晋人鍊气士,是必须要收的,否则燕地的也不够支援,但偏偏不该这般高调,还缠着太守大人去帮他发公函去请人下山加入,呵呵。 「监正大人,您知道先皇为何要将我大燕鍊气士编入密谍司之下么,先皇不许宦官干政,就是魏公公,也一直谨小慎微着,却准许我宫内太监修习鍊气之法,加以培养?」 监正摇摇头,有些茫然。 「呵呵,都说那干国,是文华之地,天下文人嚮往之所,但实则,干国的后山,才是天下鍊气士最为痴迷虔诚之山门。 先皇曾说过, 我大燕的一些鍊气士,有好处有官职有薪俸时,他可以说自己是燕人; 而一旦没了这些,他白纱一穿,指印一掐,就真当自己是天上人了。 先皇说,这世间所有人,都可以给体面,但对这些天上人,就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他们,就是皇家的奴才!」 监司太监伸手,帮监正大人整理了一下衣领子,又帮其掸去肩上的尘土, 继续笑道: 「监正大人为了早日建立好这颖都钦天监,大肆吸纳晋地鍊气士加入,本意,自然是好的,咱家也不会去拿这件事参您别有用心; 但你当他们是同门,是道友; 他们,只当自己是天人下凡,到你这儿来拿一双筷子尝两口菜,且尝之前,就想好了如何说这菜这里不好那里不好的说辞。 归根究底,是没饿到那时候。」 「可……可没了他们,这钦天监,接下来又该如何?」监正大人几乎要哭了出来。 「嗨,说得像是咱们今日俩燕人能站在这儿说这些话,是靠着这些鍊气士拼死拼活争取来的一样,还不是靠我大燕铁骑打下来的疆土? 这群天人脑子拎不清,就得好好地拾掇拾掇。 又要清高又要体面的,惯的他们; 殊不知, 他们只是一群被他们瞧不起的一众丘八灭了国的亡国奴。」 监司太监冷笑一声, 下令道: 「来呀,将那些没死的,发了疯的,都拖拽到街面上去,让颖都老小看看,这些仙人,到底是何等模样!」 说着, 监司太监自己也整理了一下衣袖, 道: 「也让这钦天监剩下的这些晋人鍊气士好好瞅瞅自个儿,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 …… 天上的云, 起初被加了一层又一层的盖子。 魔丸尝试去捅,结果没捅破; 引雷云出现,结果雷云也被驱散。 但正如郑侯爷对魔丸所说的,比人多,咱现在,还真不用怕谁。 比活人,咱好歹麾下也有个「十万大军」! 比死人, 嘿嘿, 咱就更不憷了。 怨念幻化出的大军,直接杀向了空中,孔山洋阻挡失败,那一层经由他和颖都诸多晋地鍊气士凝聚而出的结界,直接被撞了个粉碎。 而这些被激发而出的怨念,他们也将就此之后,顺势烟消云散。 这, 其实就是超度的本质; 不是亡魂,而是残留的怨念。 人逝去之后,亲者为其办超度,所图所求,乃至怨念消散,消解执念,给的,还是活人心安。 这一遭,倒算是消解掉瞭望江这处战场旧地的煞气,也算是调和了一方风水了。 剑圣这些年一直是平西侯的邻居,平西侯出行,总是会陪在身边; 第636页 久而久之的,自然也就近墨者黑了。 郑侯爷身上有种习性,在那些先生们身上也有,初始,剑圣觉得实在是矫情; 可渐渐的,他忽然觉得,这种习性,于生活中而言,似乎真的不错。 这一辈子至今, 有三次开二品,记忆犹新,属于那种当浮一大白的酣畅淋漓; 一次,是雪海关前,为天下剑客立命; 一次,是奉新城内,让刘大虎晓得,他爹,到底是何等人物; 这第三次, 就是今日。 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 心境,从忧虑到愧疚再到忐忑再到纠结再到踌躇, 现如今, 那位姓郑的侯爷, 竟然整出了这般的阵仗。 先前的一切一切,在此时,似乎都是各式各样的压抑,只为了最后一刻的释放。 好似一坛酒,沉香了,破开封泥,凑上去轻嗅,沁人心脾。 在这时, 郑侯爷喊道; 「虞化平,本侯菜都端上桌了,酒呢?」 剑圣放声大笑, 伸手指天, 天幕之上,已然纯澈,再无阻隔,超越三品的力量,如同自苍穹之上接引而下,龙渊发出一声颤鸣,宛若借来的霞光,提前呈现出了夕阳的灿烂。 此等神威之下, 一人一剑, 宛若神人。 剑圣指尖向下, 龙渊自天上垂落, 随即, 虞化平借着先前郑侯爷的一声质问, 长啸一声: 「款上!」 第五百四十九章 请平西侯爷上山! 沥龙枪,舞动了许久,虽说在龙渊面前一直处于下风,但到底面对的是当世剑圣,能支撑下来,已然足以自傲。 剑客能为江湖百家之首,这是由岁月和歷史所证明的。 不是不能改变,毕竟这也并非刻板定律,关键,还是看人,比如,当年的靖南王就能做到; 可惜,魏忧不是田无镜,更可惜的是,真正的大势,是站在剑圣这一边。 本就比人家强, 你还能压人家一个境界, 这场刺杀,自一开始就是一场赌博,求的,是一个出人预料。 而当事情被强行掰回正轨后,一切,也就都顺理成章了。 开二品之境后, 剑圣的第一剑,直接指向魏忧。 老虞这几年老婆孩子热炕头,性子,平和了很多,但今日,是真的被撩拨出了天大的火气,不能忍,也忍不了! 「嗡!」 恐怖的气势压迫而来,魏忧不惊不怒,反笑; 这时候了,大势已去,也没什么好患得患失了,再者,作为江湖儿女,没一颗向武之心,也不可能走到今日之境; 所以,面对这一剑,他只有欣赏,而且,以一种很享受的心态,去体会。 「砰!」 沥龙枪挡下了这一剑。 剑很快,剑很强,但魏忧还是挡下来了。 随即, 他开始吐血,其身上,皮肤开始裂开,鲜血开始从各处溢出。 剑圣目光微沉, 道: 「你该弃枪的。」 兵器,终归是被人所驾驭; 先前,最明智的做法,应该是以兵器去抵御龙渊身上的强横剑气,再顺手将之丢弃,而魏忧则是死抓着枪身不放,结结实实地承受了这一剑之威,是以其身躯! 想当年,剑圣还没能开二品时,和田无镜对决,田无镜的锟铻,也是该丢就丢,一些伤,该受就受,但求能避的就必须要避开。 这样打架,才划算。 魏忧很强,比之当年的田无镜如何? 自是比不过的,但他却没丢枪。 外表看起来,很是狼狈,但其内在,必然受创更大,气血也开始四散,筋脉处处崩断,就这一剑,以最愚蠢的方式承接下来后,基本就成了大半个废人! 面对剑圣的疑惑, 魏忧强撑着再度挥舞了手中的长枪,摆出下一个迎敌的架势,笑道: 「枪不在手,就意味着输了,枪在手,意味着我还没输,被剑圣一剑而击败,传出去,太难听了,怎么着,也得多蹭个一剑!」 当剑圣开二品时,已经被削磨了这么久的魏忧清楚,自己没戏了; 既然如此,不如求一个痛快,哦不,是更痛快。 剑圣摇摇头,道: 「若是以前,我或许会敬佩你。」 魏忧问道; 「现在呢?」 剑圣又摇头, 道; 「没意思了。」 曾经,他虞化平也是江湖中人。 所谓的四大剑客,李良申在军中,造剑师在贵族,百里剑的妹妹,早早的就是银甲卫; 唯有他虞化平,是纯粹的江湖中人。 但今日,他却不想为这种江湖气去喝彩了。 于招式选择上,和田无镜一战后,他就不再认同魏忧的这种; 于行为上,你是高兴了,但今日要是真杀了这平西侯,晋东数十万百姓刚过了一年的安生日子,马上就得成泡影,到时候大乱再度开启,三晋之地,又将遭受兵灾大难。 这望江之下,埋的,何止是武夫丘八的尸骸,更有那数之不尽被吃干抹净的两脚羊啊。 第637页 当初,田无镜对着自己说,他瞧不上江湖,江湖,上不得台面。 剑圣今日不想说出来,因为他心里,真的有这种感觉了。 「让您失望了。」 魏忧开口道, 「但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不,你错了。」 「错了?」 「死在这儿,算不得死得其所。」剑圣指尖再度举起,龙渊再度蓄力,第二剑,即将来袭; 「有太多死得其所的地方,野人进来时,你可以去刺杀野人王;楚人拿我晋人当两脚羊时,你可以去刺杀屈柱国; 甚至,燕人攻陷歷天城屠尽闻人家时,你可以去刺杀田无镜。 这么多死得其所的地方,你不去死,今日,你说你死得其所了? 我不想说教你,但我这几年也学了一些不好的脾性,这张嘴,也变得刻薄了一些。 你说你是江湖儿女的恢宏意气, 是吧, 或许是, 但在我看来, 无非是生养了几个孩子,觉得日子穷极乏味,想找点事儿做做解解闷罢了。」 「我……」 剑圣第三度摇头, 打断了魏忧的话, 道: 「罢了, 不说了, 死去!」 龙渊第二剑刺了下去; 魏忧下意识地想抵挡,但其身体被破坏得已经无法再使用出沥龙枪的真正威力了。 枪还在手,但剑,却已然从其胸膛洞穿。 龙渊,杀人不带血,于空中倒旋一周后,再度飞回到剑圣身边。 魏忧死前,以长枪杵着自己的身体,让自己保持着站立的姿势。 「呵。」 龙渊再度飞出,但这次不再是什么杀招,而是轻轻碰了一下枪身。 枪倒, 人也倒在了冰面上。 「练剑的人,是练不出大度来的。」 「不!!!!!!!!!」 女人疯狂地向这里跑来。 她目睹了自己丈夫被杀的场景,发出了尖叫。 另一边,浮出水面的郑侯爷,伸手抹去自己脸上的水珠,笑出了声。 父子俩,是一起在笑。 魔丸自是看见了女人的痛苦,他笑了; 郑侯爷则是瞅见了剑圣的最后第三剑,那一抹小肚鸡肠的表现,很让人开怀。 剑圣侧过身,先看向了跪伏在地上已经疯疯癫癫的孔山洋。 没对他出剑,因为,他已经疯了。 随即, 剑圣身形后退, 恰好拦在了女人跑过来的路上,女人此时已经心智全无,面对剑圣的出击,几乎没有防备。 「砰!」 女人被掀翻在地,此时的她,先前激发而出的气血,也开始了消散。 而这时, 郑凡开口道: 「剑下留人。」 龙渊止住了,只差片刻,他就将刺入女人的身体。 剑圣扭头看向郑凡, 道: 「你想,斩草除根?」 倒地的女人身体忽然挣扎起来,但被剑鞘抵住,起身不得。 她已经快成一个废人了,但她还有仨孩子。 虽说外头都在传大燕的平西侯爷好人妻,但剑圣作为就差被恨不得拆了围墙住一个院儿的邻居,清楚知道这平西侯,喜欢的只是漂亮的。 江湖作风,斩草除根,报仇,就得报到灭满门。 俗话说拳怕少壮,武者年迈后,气血也会下滑,保不齐人就找上门报仇来了; 而庙堂上的人,做事,往往更绝。 「呵,瞧不起人了不是,你说这爹妈都没了,仨崽子怎么活啊?得,我这人心善,仨孩子找着后我就给领养了,长大点,就给我当亲卫,这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你们夫妻俩不是要杀我么? 成啊, 那我就让你们的孩子成为我以后的护卫,护我周全。 别人说这话,剑圣可能会觉得不信,但郑凡说这话,剑圣还真觉得他会这么做,一来,这确实是太埋汰人了,二来,这平西侯府里的,杀师父之仇的剑婢先不提,那大管家肖一波,其实是有杀父之仇的。 平西侯府纳人,还真生冷不忌。 「再者,说是江湖起意想来杀我,他们这般说,我就非得这般信?怎么着也得好好再查一查,万一背后要有人主使推动,老子怎么着也得给他扒一层皮下来!」 说完这些, 郑侯爷开始倒吸凉气。 身体在冰水里泡久了发凉是小问题,关键这胳膊腿的关键处,那酸疼得真的是让人煎熬,外加这两侧嘴巴的撕裂,说话时都得牵扯到伤口。 一想到这儿郑侯爷就来气,你卸关节打架我能理解,但你非得在那儿傻笑给你老子我嘴巴笑开裂才过瘾是么? 这时,郑凡伸手指了指远处掉落在冰面上的一块红色石头, 对剑圣道: 「劳驾。」 剑圣伸手,那块红色石头被吸了过来,随后,甩到了郑侯爷身边。 「来,儿子,回窝休息吧,你在爹身上,爹这身子就一直暖和不起来。」 被鬼附身,肯定是打寒颤的。 也得亏郑侯爷现在是五品武夫了,这武夫体魄才能撑得起儿子进来造,搁以前,每次魔丸附身上来,郑侯爷都得在床上瘫痪好一阵子。 第638页 然而, 就在这时, 在冰面夹缝里先前被遗落在那儿现如今已经残破了的香炉,忽然放出了光芒。 与这光芒出现相对应的, 是郑凡心有所感, 以及魔丸此时发出的厉啸。 「怎么了?」 剑圣迅速捕捉气机,他是不懂鍊气士的规则,但还是在第一时间选择了出手,直接一剑过去将那件正在发光的香炉给斩得粉碎。 但这时, 郑侯爷却开始喘着气,眼神看向前方,只是,这目光,却有些茫然,不,不是茫然,而像是正在遥望着什么。 「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 已经疯癫过去的孔山洋在此时却举起双手, 喃喃道: 「入此门……修此道……见此景……当惜身……」 「你搞的鬼?」 很快,剑圣明白过来,和孔山洋无关,因为他是彻底疯了。 搞鬼的人,不在这里。 孔山洋举起双手, 喊道: 「师父……师父唉……」 …… 干国,后山。 十日前,寻道先生自西南回来了,官家率百官亲自出宫迎接。 西南之乱,被平定。 干国只有极少数人才清楚,李寻道当年,就是刺面相公的遗孤,被藏夫子所收养于后山,继承了道统。 伴随着干人在三边战事的吃紧,西军主力于五年前开始不断抽调前往三边之后,西南之地,开始出现叛乱的苗头。 当年,是刺面相公率钟文道钟文勉兄弟等大干名将一起平定的西南,建立的西军,如今,西南之乱再度由他的子嗣平定了下去。 且伴随着当年燕军南下一直打到了上京城前,随后干皇顺势掌权,清理了一批「功高震主」的老相公,这里头,也包括当年主持狱杀刺面相公的韩相公。 被打痛了的干人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兵事不行,武备不修,国,就真的要不国了。 燕蛮子就算了,反正自百年前起,大傢伙心里就清楚燕蛮子不好惹,现在好了,连楚奴都敢欺负上门了。 所以,干人从朝堂到民间,都渴望再出一个刺面相公来。 官家将要下旨让李寻道入枢密院,这在上京城,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李寻道没拒绝,他下山,本就是打算要入仕的,只不过,他跟官家告了假,要回后山修养一个月。 反正东南那边和楚人已经罢兵言和了,战事不吃紧。 所以, 现在的李寻道,身着白纱长衫,坐在一处小塘边,正在煮茶,其面前坐着的,正是大干文华第一人,姚师姚子詹。 姚师是个妙人,世人都想和他结交,想和他结交的原因在于,姚师只结交大人物。 早些年, 赫连家家主和姚师曾是莫逆之交,闻人家家主是姚师的知己,就连大楚摄政王,也是极爱姚师的诗词; 近些年,姚师和大燕的靖南王同桌吃过饭,还曾在郑侯爷所在的盛乐城里教过一段时间的书,给孩子们做启蒙。 论结交天下英豪,姚师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现如今,李寻道风头正盛,不日就将入枢密院,成为大干朝堂上的军政大佬,姚师出现在这里,和他喝茶,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世人都认为烧得起冷灶才是真本事,但能把热灶通通烧上一遍,其实更难,他姚子詹,就是热灶好手。 冷灶嘛,嘿,还真没那个闲工夫,再说了,有烧热灶的能耐,谁稀罕去淘弄那犄角旮旯的冷灶? 现如今,姚师从三边都督位置上退下来后,有了这一层边镇履歷,直接入了中枢,现在,人们都称其为姚相公了。 「姚师现在过得好么?」李寻道问道。 「我是个什么模样的人你又不是不晓得,诗词歌赋,那没的说,倒是有那一份底气,至于其他的,军务政务这些的,哎哟,我这一大把年纪了,可真撑不住案牍之劳形了。 再说了,官家好不容易趁着当年燕军南下的契机发难,一举扫清了朝堂,独揽大权; 之所以将我推入中枢,官家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呢, 也识趣儿。 官家说什么,我就应什么,反正官家英明,我也煳涂,这样也挺好,事儿至少能办得勤快点了。 我名声早够了, 为此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得时不时地去留宿那花街柳巷以求自污; 所以,真犯不着像以前的那些老相公一样,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和官家故意闹僵着以求文官的气节,也不会没事儿做就盯着官家纳妃修个小园子什么的就指着官家鼻子骂什么民脂民膏以获刚直之名。」 「倒是颇有燕国宰辅赵九郎的风采。」 姚子詹当上相公后,很快朝野就有人议论,说他是纸煳的相公,而赵九郎在燕国对燕皇唯唯诺诺,则有泥塑的宰相之绰号。 「哈哈,承你吉言,能将我大干,变成他燕国那般气象,我这心里,也是舒坦吶。」 「他死了。」李寻道说道。 「额……我知。」 「姚师,喝茶。」 「好,喝茶。」 二人开始喝茶。 少顷, 姚师放下茶杯, 第639页 看着李寻道, 问道: 「你心里,真的不恨了么?」 这是诛心之言。 其父为国为民,为国羽翼,却最终落得个狱死的下场; 如今,他也要入枢密院了。 真的,能不恨么? 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生而为人,身为人子…… 难不成,这后山修炼,真的能将人之伦理之情给抹去了? 李寻道看着姚师,正准备回答,却在此时,忽然将目光投向了池塘中的那一株白莲。 而后, 闭上了眼。 姚子詹也看了看那白莲,又看了看李寻道,默默地,捧着杯子,继续喝茶。 少顷, 李寻道依旧闭着眼,却扬起手, 道; 「我看见了一个人。」 姚子詹问道; 「哦?谁?」 「说出来姚师可能不信,那方位,应该是在晋东,我听到了一阵阵的侯爷万胜之音。」 晋东, 侯爷…… 姚子詹当即道:「他燕国的平西侯?」 「想来,应该是了。」 得益于燕国对异姓爵位的吝啬,真的很好猜。 「怎么会看见他了?」 姚师对鍊气士的法门,压根就不清楚,只知道他们玄而又玄,看似百无一用,实则,似乎有时候,又有那么一点用,额,是一丁点用。 「我也不知道,但就是看到了,我鍊气士所讲究的,是入此门,见此景,故而,外人要么看我鍊气士如同仙风道骨的谪仙人,要么,就如姚师这般,认为我等是装神弄鬼之人。」 「呵呵,哪能啊哪能啊。」姚子詹讪讪一笑。 「但我真的是看见了他,门内,包罗万象,而若是将门内比作黑夜的话,那么此时的他,就如同是黑夜中的,一团盛大篝火。 天降异象,星陨大地,差不离,就是这般景象了吧。」 「哦?」 姚子詹来了兴致。 李寻道没骗姚子詹,他是真的看到了郑侯爷。 鍊气士,以观天象,觅气机而闻名。 此时, 郑侯爷正藉助魔丸的力量,在望江江底,引了数十万战死士卒怨念迸发而起,沖孔山洋和颖都诸多晋地鍊气士共同设下的那道禁制。 此等动静,对于鍊气士而言,堪称凡人眼中的地震! 星陨、天灾,这些鍊气士都能感应到,郑侯爷此刻,就是这等的「光亮」。 郑凡是不晓得会这样的,他压根连鍊气士都算不上,也不清楚里头的门道,更不懂得,这意味着什么。 魔丸是不在乎的,他满脑子里只想着怎么让那刺痛了自己的女人痛苦,其余的,他不在意。 所以, 爷俩在望江整出这一大动静,几乎整个东方修为上等的方外之人,都能感应得到。 李寻道所说的,黑夜间的篝火,就是这个意思。 藏夫子当年入燕京斩龙脉后身死,百里剑带回来仅剩的那一朵白莲,就养在这处水塘的中央。 有这一株白莲在, 再加上李寻道本身的鍊气士修为, 看到「郑侯爷」,不奇怪,而且,他能比其他人,看得更真切。 「他在做什么?」姚子詹试探性地发问。 李寻道摇摇头,道:「姚师,这我可就无法得知了,要不,我将其请上山来问问?」 「嗯?」 姚子詹愣住了, 道: 「能请来?」 「他现在就在门中,而且,他还很惹眼,很好找。」 姚子詹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 问道; 「真能请来?」 闭着眼的李寻道,伸手指了指池塘中央的那一朵白莲, 道; 「拼着师尊留下的那一朵白莲枯萎,奉上我这一身鍊气士的修为,差不离,就能请来了。」 「呵……呵……」 姚师有些,难以理解,只能礼貌且尴尬地陪以微笑。 「姚师不信?」 「不是不信,而是真可以这般的话,岂不是就能于三军阵前取敌上将首级?可于千里之外,诅咒他人国君身死?」 子不语怪力乱神。 姚师是个读圣贤书的文人,而李寻道的话语,相当于是让他去相信,扎纸人,真的可以把敌国的重要人物给咒死。 如果是真的,那就太好了。 干国人口,乃四大国之最; 干人战场上打不赢,没事儿,集体扎纸人咒死对方的国君不就万事大吉了? 以后啊,谁敢打干国,就做好被咒死的准备,岂非无往不利,真国泰民安了? 李寻道笑着摇摇头, 道: 「姚师,我以家父之名义起誓,我,并未骗姚师。」 姚子詹脸上的笑容敛去了, 随即, 一抹狂喜涌现, 先前是觉得荒谬,现在,直接是真香! 忙道: 「当真?」 「当真,他现在,就在门里,又很明亮,且未做任何遮挡布置,虽不知晓为何,但眼下,我真可尝试请来。 代价,一朵白莲以及,我的这一身修为。」 打个比方, 眼下的郑侯爷爷俩,就如同打着火把光着身子在黑夜里狂奔而不自知,四周黑暗里,是无数双其他鍊气士的眼睛。 第640页 只不过,能伸手拽他一把的人,寥寥无几。 有能力去伸手的,也会付出无比巨大的代价,几乎是一换一,甚至,代价更大。 而李寻道,则可以; 代价是,自此自己成为普通人,同时,藏夫子留下的最后遗泽,被消耗。 当然,其他人想有这个待遇也不可能,一来能够弄出这般大阵仗点起火把的鍊气士,本就是凤毛麟角; 且完成了前者之后,还能不设任何阻拦和遮掩,大大方方地就显露出来的,更是凤毛麟角中的凤毛麟角。 所以,不存在什么鍊气士可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说法。 要是提早知道这一点,一向生性谨慎的郑侯爷,怎么可能会允许自己这般的浪? 姚子詹犹豫道: 「去请旨?」 这事儿,要不问问官家的意思? 「来不及。」李寻道回答道。 这是真正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官家曾言,要是当初他晓得当年进宫见他的燕国使者,以后能发展成这般,当年,他就会……」 「就会如何?」 「就会强留在他在上京,给他尚帝姬!」 当年还是个守备的郑凡,被李富胜派入被燕军围困的上京城,见到了干国官家,还嘲讽过官家不知兵。 现如今的郑凡,是大燕平西侯,这几年大燕的对外大战,哪一场他没参与,而且,次次都是关键作用。 曾经有好事者曾排出什么四大名将,现在,不提这个说法了,退得比当年的四大剑客还要快,因为其他几个,除了又在东南区域揍了干人一顿的年尧还稍微能上得了台面外,其余人,根本就无法和平西侯再放在一起比较了。 这样一个人才,许配个公主算什么? 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 当年是当年, 现在, 是恨不得他能死。 敌之英杰我之贼寇。 大燕,一个田无镜,就足够让干国胆寒的了,这日后,再有成长起来可接班的平西侯,这他娘的,算算那平西侯的年纪,难不成还要再压干人三十年? 「我知道了。」 李寻道得到了答案。 「你自己,愿意么?」姚子詹问道。 「其实,这次回后山,本就是来自废修为的,既准备入仕,进枢密院,怎可能再以鍊气士之身前去? 朝堂,终究不是神鬼叨叨的地方,我大干朝堂,也不可能有一个神棍的立身之地。」 「值得?」 「值得,这一身鍊气士的修为,再怎么推算国运,也救不了大干。」 「唉。」姚子詹发出一声嘆息。 「反正是要捨弃的东西,至于师尊,我想,当年师尊不惜以身殉道前往燕京,今日,这朵白莲这般处置了,师尊定然也是会同意的。」 「喊上了山,会有何后果?」 「下不去的话,等于人失去了神智,姚师不是也曾写过志怪小说以惊醒世人向善么? 我记得,里头姚师有一则故事,讲的就是一个人作孽太多,缺失了魂魄。」 「我那是瞎写的。」 「理,倒是那个理,得快了,马上就要没机会了。」 姚子詹不自觉地搓了搓手, 道: 「其实,我和他燕国的平西侯,也算是莫逆之交,许久未见,也是想得慌。 要不, 你就试着把他请来,我和他,叙叙旧?」 「善。」 李寻道双手开始掐印, 随即, 左手指向塘中白莲, 右手点向自己眉心, 白莲,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李寻道身上的神韵,也在快速的消散。 姚子詹端起空荡荡的茶杯,喝了一口,舔了舔嘴唇。 今日,他有幸,可以见到神迹。 一时间,心里有些按耐不住的诗兴大发。 写首什么诗呢? 《忆再逢吾友郑侯故作此诗》? 倏然间, 白莲彻底凋零,化作了粉尘飘扬而起, 李寻道宛若剎那间老去了七八岁, 但其却勐地睁开眼, 一挥手, 大喝一声: 「后山李寻道,请燕国平西侯爷,上山!」 …… 望江江面上, 剑圣有些焦急地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郑凡,此时的郑凡,他挥手喊话,都不得回应,只是眼睛一直睁着。 如果眼前有敌人在此作祟,他虞化平早就一剑斩过去了,可问题是,眼下四周并无敌人。 这就让剑圣有些煎熬了,难不成失心疯了? 而那已经确认疯了的孔山洋,则在继续喊着「师父师父」,他是疯了,但他感应到了其师父的气息,是那朵白莲的气息。 「这是……哪儿?」 郑凡忽然开口道。 「郑凡,郑凡?」 剑圣马上喊着,却没得到对自己的回应。 …… 「这里,是后山。」 白莲凋零的粉尘之中,显露出一个人影,不是郑侯爷又是谁? 姚子詹睁大了眼看着这一幕,如果不是知道他李寻道是谁的儿子,如果不是对方刚刚平定了西南土司叛乱回朝,他真的会认为这是谁在自己面前用障眼法装神弄鬼。 第641页 但此刻,他相信,这是真的! 「后山?」粉尘中的影子有些疑惑。 「是,干国的后山,侯爷,您现在,在山上。」 李寻道长舒一口气,他成功了,他将燕国的平西侯,「请」到了后山。 用不了多久,真正的平西侯爷要么会陷入昏迷,要么,会陷入痴傻。 只是此等之叙述,是不可能出现于正史之中的。 但,无所谓了,燕国新君刚登基,再毁其臂膀,那看似体格庞大实则气虚的燕国,很难不出问题,也很难,再去解决将面对的问题。 而这时,郑侯爷觉得自己身体好轻,他只能看见自己前方,有两个人影。 一个,穿着白衣服,一个,穿着黑衣服,一个中年,一个,很老。 他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听到他们的声音,也是有些模煳,所以,并没有认出来姚子詹。 同时,郑侯爷自己,意识也是有些茫然,很难去进行真正的思考。 他只是本能地道: 「我现在……不该在山上。」 李寻道微笑回应:「可是您,此时就在山上。」 「那我……该下山。」 「呵呵呵。」李寻道笑出了声,指了指自己前方的山路,道:「侯爷您,可认得这下山的路该怎么走?」 「下山的……路……该怎么走……」 郑凡,开始思考。 他现在脑子浑浑噩噩的,只能本能地思考。 然后, 就在这时, 李寻道脸上的笑容僵滞住了; 姚子詹则一脸疑惑地指着池塘那里,问道:「这,怎么又多出了一个人,还有些……眼熟。」 是的, 莲花凋谢的形成的粉尘里,忽然间,又多出了一道身影。 而这时, 在郑凡脑海中所思索的, 是下山的路,该怎么走。 他想到了入京前自己去了歷天城,自己去了靖南侯府,想到了田无镜带着自己去祭奠杜鹃; 他想到了天虎山, 他想到了天虎山山顶处,自己睡的那一个极为舒服的午觉, 他想到了睡醒后,那个人的背影,依旧站在那里;因为他在那里,所以,自己才能踏实得睡好; 他想到了睡醒后, 他带自己下山。 他想到了他,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他问:「什么是玄而又玄?」 他答:「而所谓的玄而又玄,信则有,不信, 那, 屁都不是。」 他还说:「天地浩渺,你既然坐在我大燕平西侯的位置上,日后,免不得会遭遇这些。 可能是算命,可能是天机,可能是预言,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是玄而又玄的样子; 信则有,不信则无; 会说这话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你是随着本王的影子下的山, 那就记住本王的这句话, 不要去信什么命, 要坚信, 这世上没人能算得出另一个人的命。」 「若真有那一天,自己觉得撑不住了,就想一想这一天,想想这一条山路。」 …… 「噗!」 李寻道吐出一大口鲜血,溅洒在了面前的茶具上,还喷了姚子詹一身。 姚子詹整个人都懵了。 随后, 李寻道一脸骇然地看着池塘里出现的第二道身影, 不敢置信道: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而出现的第二道虚影, 站在了郑凡的身前, 开口道: 「阿弟, 哥,带你下山。」 第五百五十章 苍茫天地 姚子詹此时整个人的脑壳都在「嗡嗡」作响,甚至顾不得去擦一把自己脸上刚刚被喷上的血迹,因为他听到了那话,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了一个人; 他知道,莲花粉尘之中出现的第二道身影到底是谁了! 直娘贼! 干国文圣直接在心底骂了起来; 不是说请来那位平西侯的么,怎么还带买小的搭大的? 姚师虽然有着泥塑相公的风评,但他的消息知情权必然也是整个干国排在第一列的,所以,他比常人甚至是比普通的干国大臣对田无镜知道得更多。 不仅仅是三品巅峰武夫,田无镜还擅方术! 和干国军队普遍给人的拉胯观感不一样的是,干国的银甲卫,绝对是整个东方最为强力的番子衙门,而且是结结实实地将邻国的同行们碾压了一头。 当年燕国大军南下攻干时,干国三边大军恪守不动,后方的各路兵马几乎是来一批就送一批; 但银甲卫可是早早地就将燕国的动向告知于后方的,阴影下的角落厮杀,银甲卫甚至盖过了密谍司,只可惜,正面战场上干军的颓势,实在是配不上银甲卫的高光。 银甲卫早早地就摸清楚了大燕南王的情报,武夫境界自是不用多提,其中还有一条,南王的方术修为,不可测。 前头,故意没加一个「深」。 再者,燕人对南王是敬畏,那他国之人,对其则是真正的恐惧。 姚子詹只是个文人,不会功夫,也不会鍊气,忽然间,大燕的南王就这般出现在自己面前,整个人,都有些被吓得面瘫了。 第642页 这不同于当年在盛乐城时,姚子詹还能和靖南王坐在一张桌上吃个饭说上个几句话,眼下,自己这边喝着茶,刚将那位平西侯爷请上山,世人都清楚,大燕南王对平西侯爷是多看重。 等于是你刚踹了虎崽子一脚, 笑呵呵地回过头, 虎王正站在你身后注视着你。 这是一种自脚底板过嵴髓再通透到脑袋的酸麻,一种,超越了死亡的恐惧。 和姚师纯粹的「树影人名」被吓得完全不同的是,李寻道在这一瞬间,「看」得更为真切,但也正因为看得真切,所以才清楚这一幕,意味着什么。 他伸手,擦了擦自己的嘴角,见姚师这般模样,开口道; 「田无镜没来。」 姚师闻言,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道: 「那你吐什么血?」 李寻道苦笑了一声,道: 「但没来和来了,其实没什么区别。」 今日这一切的一切,都起于随性的一笔。 李寻道不知道为何,那位大燕的平西侯会忽然入了门,同时,让自己变得无比高亮且毫不遮掩,自己捨不得放弃这次机会,将其强行「请」了过来; 按理说,本该就此浑浑噩噩,本该就这般,顺水推舟之下,成就一例无法自正史上明说的「天妒英才」之经典。 但奈何,那位大燕的南王,竟然曾在平西侯的心里,留下过一道烙印。 鍊气士之途,说好听点,叫逆天而行,说不好听点,就是在迷瘴里瞎转悠,大部分时候,老天爷连看都懒得看你一眼,但结果自己都能给自己整迷了路,困死在了某处。 自己将平西侯「请」来,平西侯就差不离,将是这种状态,魂魄分割,人的神智,也就必然遭受影响。 这是他主动地帮「平西侯」在神游太虚,之所以如此,是因他笃定,他将人家请来这里,人家,是不会记得回去的路的。 可惜了,可惜了, 早早的, 似乎就有人预料到了这一天,早就埋下了这一笔。 李寻道清楚,这不是单纯特意地想要坑自己,而是,预防着自己这类的人。 到底是何等的关系,竟然能让那位大燕的南王,对一个人,这般的上心,连这一步,都早早地给出了安排和布置? 这是一盏灯,让迷途的人得以看见,于关键时刻,醍醐灌顶。 又如同一声呵斥,惊醒了你的麻木和混沌,振聋发聩。 「有人指路,却不一定真的有用,俗话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李寻道开口道。 「我不信。」姚师这会儿终于记起来擦拭脸上的血渍,同时道,「我估计,你也不信。」 「呵。」 李寻道点点头,认可了这句话。 他们二人,一个是文圣,一个刚刚平定了西南将入枢密院,都是人世间,一等聪明之人。 所以,他们更清楚,也更明白,不提那古往了,当世能做出名声来的人里,又有哪个,是真的傻的? 平西侯爷是个天资愚笨的蠢货,谁信? 果不其然, 池塘中央, 当郑凡回忆起那天于天虎山下山的一幕,当田无镜的身影出现,郑侯爷的迷茫,似乎就马上沉淀了下来。 他开始无畏,也开始无惧,他开始可以看得清楚眼前的光亮,眼前的色彩,看清楚眼前的一切,自然,当你回过头时,也就能看清楚来时的路。 郑凡不懂鍊气士的规则,但一头猪,被架在了高处,它也能呈现出一种格局; 更何况,郑侯爷可比猪强多了。 「呵呵呵……」 郑侯爷看着前方的姚师,笑了。 「呵呵呵。」姚师也有些尴尬的笑了。 …… 「你在笑什么?」 望江江面上,剑圣看着自己面前的郑凡忽然傻笑起来,江湖行走半辈子的他,心里,忽然一揪。 莫不是, 傻了吧? 好不容易,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被化解了,结果这平西侯没被杀死,却傻了? 扭头,再看看那边跪伏在地上也在疯疯癫癫的孔山洋,剑圣掌心里,那可全都是汗珠。 但很快, 剑圣发现郑凡的眼眸里,先前的迷茫开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其往日做正事儿时所呈现的深邃以及……威严。 「姚师,巧了么不是。」 郑凡开口道。 「姚师?」剑圣微微皱眉,随即有些明悟,「姚子詹?干国……后山!」 …… 「见过平西侯。」 姚子詹起身,向郑凡见礼。 而站在池塘中央的郑凡,则将目光落在了姚子詹对面的那位白纱男子身上。 「是你把我弄来的?」 姚师是个什么品性,郑凡清楚,但他更清楚的是,姚师的能力。 为何姚子詹能够游歷诸国而没太大的危险,因为他是文名高盛,但实则,不为他国掌权者所忌惮。 大概意思就是,弄死他,会坏自己的名声脏自己的手,弄死他,也没什么价值,故而可以一直活蹦乱跳。 姚子詹开口道:「我和寻道在喝茶,正论天下英雄,赶巧了不是,正说到郑侯爷您,就想着,把您也请来,一起品茗。」 郑凡闻言,点点头,迈开了步子,逐渐走到了池塘边,最后,走出了池塘,来到了茶桌前。 第643页 他是一道影子,没有实体,类似于魔丸脱离石头时的状态,不,更稀薄,也更单纯。 郑凡低下头,和坐在那里的李寻道对视着。 「鄙人,李寻道,见过燕国平西侯。」 李寻道向郑凡见礼。 他们这等风流人物,在礼数上,永远不会欠奉; 哪怕明知道自己输了,且输得很惨,不仅仅是将自己一身的修为空耗,还让师尊留下的那一朵白莲,凋谢得毫无价值; 但这份体面和雍容,还是得维繫。 「李寻道?哦,我知道你,上次听说你,好像是去西南那里平乱去了?」 「让侯爷见笑了,我大干西南之乱,已经再度平定,西南诸土司,已然再度归顺我大干朝廷,将继续为我所用。」 「哦?平定了?」 「是。」 「刚平定么?」 「是。」 「算算日子,快一年的时间吧?」 「是。」 「不过是一些土人,一些土兵,而且还是一盘散沙,居然还得花一年的时间来平定,唉呀,不愧是干国。」 说这话时,郑侯爷脸上带着极为清晰轻蔑之色。 他先前挖了个坑,你以为他说的是真快,实则,他想表达的是,竟然这般的慢? 偏偏,还无法反驳。 你平定的是西南土司,人家,平定的是雪原诸部。 雪原和半归化的土人,到底哪个更难对付,李寻道不是那种为了面子故意颠倒黑白的人。 「姚师。」 「嗯?」 「你们干人,真的是很有意思。」郑凡挺直了身子,摇摇头,「干点正事不行么,怎么就喜欢躲在背后玩儿这种手段呢。」 这是清晰的鄙视了。 姚子詹开口道:「若是真能成呢?」 「喏,这就是你们干人,最大的问题,连大干的相公,也是这种想法,足以可见,这个国家的气血,到底衰败到了何种地步。」 「侯爷言重了吧。」李寻道开口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今日之干国,不再是当年之干国,日后之干国,亦不再是今日之干国。」 「没用的,没用的,你们这批人不死,他干国,无论换多少张皮,还是那个干国。」 郑侯爷生气么? 郑侯爷必然是生气的。 好端端的,自己在望江遭遇了一场刺杀,那边风波刚平,倏然间就看到了「后山」景色。 怎么滴, 真当我郑凡是软柿子, 谁都想上来捏一下? 一向惜命的郑侯爷,一天之内两次遭遇生死危机,能不气么? 生气了,就不能憋着,就得撒出来。 这是郑侯爷的信条。 没有什么,当着他们的面,去数落他们为之奋斗的国家,更能让他们难堪也更能让自己解气的事情了。 「干国,还是那个干国,而燕国,也依旧还是那个燕国,先皇走了,你们就觉得自己可以喘口气了? 这不算告密,因为很快,你们自己就会晓得,新君,其实就是另一位先皇,一位,更年轻的燕皇。 慢慢等着吧, 好好等着吧。」 郑凡转身, 话说完了, 他得走了。 池塘中央,还残留着一道影子,那是老田的。 老田没来,因为老田走了; 老田来了,因为他一直都在。 背过身,向池塘中央走去。 李寻道没有阻止,因为,根本就无法阻止。 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将郑凡「请」来,但郑凡要是想走,在明晰了「下山」的路后,就可以走。 神游太虚,一如一场梦,魂魄的分割,只是个说法,你能于千万里之外,去阻挡一个人,从梦中醒来么? 这显然不现实。 付出,似乎不成正比。 但这就如同一堆积木,你花了半年的时间精心堆砌起来了一个作品,人家,一根手指,却能顷刻间将其推翻。 门内的光景,就是这般。 正在向池塘中央走去的郑侯爷伸出手, 挥了挥, 道: 「当年有幸曾览上京城之繁华,也为干国官家之风采而折服惊嘆; 告诉你们官家, 他日, 我郑凡定将再度登门拜访,好好叙旧!」 李寻道开口道:「我大干,等着。」 「哈哈哈,你干国本就很胖了,真没必要再抽自己的脸了。 另外, 今日我郑凡上山, 在此立誓, 今生,必然踏平这座后山以泄今日受邀做客之情!」 说完, 郑侯爷走到了池塘中央, 身形, 彻底消散。 …… 「郑凡,郑凡?」 「唿……」 郑侯爷的视线开始重新聚焦,看见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剑圣。 这一刻, 郑侯爷没了先前在「后山」嘲讽姚子詹和李寻道时的桀骜风采,反而双手伸出,直接抱住虞化平。 「他大爷,他大爷的,日他先人,麻痹的!」 此时此刻, 唯有一连串的脏话才能宣洩出自己的情绪。 剑圣被抱紧, 没挣脱。 他能感知到身前这位大燕侯爷发自内心的那种后怕。 第644页 良久, 郑侯爷才撒开了手,脸上,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 在虞化平面前,他从不怕自己会露怯,也从不掩饰自己有时候的虚弱。 「你刚刚,到底怎么了?」 深吸了几口气, 郑凡咬了咬牙, 道: 「像是魂魄,被勾到了后山,差点,就回不来了。」 「我不懂。」剑圣说道,「但能看出来,你差点就得变得和他一样了。」 剑圣指了指那边还在疯疯癫癫的孔山洋。 郑侯爷点点头, 道; 「老虞啊,这次真的是太惊险了。」 「下次不会再这样了。」 「那下下次呢?」 「下下次,也不会了。」 「那下下下次呢?」 剑圣看着郑凡,不说话了。 郑凡「嘿嘿嘿」的笑了,想要爬起身,却发现自己身体有些僵硬。 剑圣弯腰,将郑凡背起来。 随即, 剑圣指了指地上的那个女人。 郑凡开口道: 「杀了吧。」 「好。」 龙渊出剑,刺入了女人的脖颈,女人死了。 经歷了「后山」之事后,郑侯爷懒得再去折腾其他了,他那仨崽子,就由他们自生自灭去吧,当然,自己会知会瞎子和密谍司,让他们负责去追杀。 能否逃得开「斩草除根」,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至于说会不会养成一个「主角復仇模板」,郑侯爷这会儿是真懒得去理会。 剑圣又指向了孔山洋,道; 「他是真疯了。」 「嗯。」 真疯了的话,留一条命,等于是让他活着受煎熬,他只要一入睡,就是被数十万怨念冲击的场景,这滋味,绝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 「先前,颖都方向传来了很多股气息。」剑圣说道。 「回去后,给许文祖发个公函,让他帮忙查,他,会给我一个交代的。」 那就,没事了。 二人的战马早就掉冰窟窿里了。 此时, 剑圣左手拿着剑,右手托着郑凡,将郑凡背着,寻着没被破坏的冰面,走向江对岸。 「老虞啊,等过了江,找个哨骑,喊一些人马来护卫咱们下面的路吧。」 「被吓怕了?」 「是啊。」郑侯爷承认了。 「我知道的。」 「嗯。」 「这次,让你受罪了。」 「都说了还有下下下下次了,没事了。」 剑圣懒得再去理会到底有几个「下」了,因为原本就不需要理会,似乎他想要的话,总能让自己陪着他出来。 剑圣背着平西侯, 刚过了江, 天上,就开始飘起了鹅毛大雪。 「还真是应景啊。」趴在剑圣后背上的郑侯爷感慨道。 剑圣没说话,借景抒情,他本就不擅长。 郑侯爷则继续开口道: 「老虞啊,我困了,我先睡会儿。」 「睡吧。」 剑圣继续背着平西侯行进,平西侯,则在他背上睡着了。 郑侯爷做了个梦, 在梦里, 他又上了一次,又下了一次山; 下山后,又折返着再上山。 只为了让他,再带着自己走上一段。 「哥。」 剑圣听到了背上人在梦中的呢喃。 再看着四周越下越大的雪, 不由得想起当年, 也是一个冬天, 自己背着发烧的阿弟去寻郎中。 阿弟也是这般,迷迷煳煳地趴在自己背上,喊着「哥」。 此时, 晋地的风,裹着雪,开始吹拂过来。 龙渊自手中出鞘, 散发出微弱的剑气,恰好可以帮背上的人,挡住风雪。 剑圣託了托后背,让其睡得更舒服一些,步履没停,继续行进。 剑圣摇摇头, 在心里感慨道: 我阿弟,走了; 你哥,也走了。 这一刻, 苍茫天地之间, 似乎就剩下咱哥俩了。 第五百五十一章 母子平安 郑侯爷发烧了, 烧得还很厉害。 每次魔丸附体,都会对其身体造成很大的透支,更何况这次又是江底引数十万怨念迸发,又是被强行「请」过去神游太虚; 任何一个单独拿出来,都足够一个人丢掉半条命的了,郑侯爷一口气整了仨,还能继续挺着,看着痛苦虚弱疲惫不堪,但实则没有性命危险,已经极为不易了。 过瞭望江向东,很快就遇到了平西侯府麾下的哨骑,接下来,就顺畅多了。 马车、车里的暖炉,外加外头三个标近千骑的护卫队伍。 「我说,老虞啊,你还是回家吧,嫂子快生了。」 这不能骑马了,坐马车,速度,自然就慢下来了。 剑圣却摇摇头,没说话,但否决的意思,很明显。 「哎哟,咱俩谁跟谁啊,真的没必要的,你瞅瞅,这么多护军在呢,哪可能再出什么问题。」 「送你回去。」 「行吧。」 郑凡也懒得再争执这个了, 「我还是太弱了。」 剑圣看着郑凡,道:「已经可以了。」 第645页 一直以来,剑圣对郑凡的修为境界,就没抱什么希望,哪怕郑凡现在是五品武夫,放在江湖上也是小宗师可以立个门派了。 但三品在剑圣眼里都快和土鸡瓦狗没什么区别,更何况是郑凡这个五品,再者,每一个境界里虽然不会刻板地划分什么上中下,但同一个境界的人,永远是有优中劣的,有些人,在同一个境界里,他就是最优秀的; 比如侯府里的那几位先生。 虽然大家差了好几个境界,但剑圣从未轻视过他们。 至于郑凡,可能也就靠那块石头了,但很显然,那块石头存在很大的问题,某种程度上,相当于是另一种方式的「银针刺穴」。 「这次梁子,算是结下了,以后,我必然找他算帐;我这人,别的都好说话,但就有一条,敢威胁我命的人,我绝不会放过他。」 剑圣清楚,郑凡说的是后山。 野人王可以在侯府做上实际上的总兵位置,侯府和楚国刚打完仗,马上就能继续做生意,还走私战马,这看似是平西侯爷的心胸格局很大,实则,是并未真正对其个人于私人场合下造成过生命威胁。 简而言之,就是于公混淆,于私记仇; 「燕国现在,还能打仗么?」剑圣明知故问。 「所以我说以后啊,现在晋东的发展恢復已经步入正轨了,再有个两年时间的积累,我麾下,实打实的十万铁骑就能淬鍊出来了。」 现在,架子早就搭建好了,但欠缺的是血肉的填充,而后者,需要时间去将养。 「还是要打仗。」 郑侯爷敏锐地捕捉到了剑圣的情绪变化。 他清楚,剑圣对于战争,向来是缺乏兴趣的,因为在战场上,他的作用会被无限放低,再者,战事一起,必然又是一片烽火狼烟,多少人要因此被迫家破人亡。 打野人,剑圣是乐意的; 这就和燕人对打蛮族一样,打野人是属于晋人的政治正确。 上次攻打楚国,郑凡对剑圣的解释是,只要拿下镇南关,才能确保晋东之地的安全,将战争,挡在晋地之外,同时,更好地稳固雪海关,两道门彻底关上后,晋地百姓们就能安安生生地在家种田生娃休养生息了。 而接下来可能要挑起的对外战争,剑圣作为晋人,自然是有些排斥的。 侯府动兵,那些才过上几年安稳日子的百姓,又得被折腾了。 郑侯爷身体是虚弱,但好歹这张嘴还能说,反正现在也没别的事儿干,他打算对剑圣进行新一轮的思想政治教育; 「老虞,你觉得诸夏之国,数百年来一直纷争不断的原因是什么?」 「你直接说答案吧,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会接一句,是这样的没错,但……」 「呵呵,我觉得,根本原因在于,虽然大家都号称诸夏之国,也自称夏人,但实则早就分封而立,各自为王,各自为帝。 且现如今的燕、干、楚,已经从朝廷架构、习俗、礼仪等方面,差异日趋明显了。 诸夏之一称唿,还能再用多少年? 先皇有一点,我是很敬佩的,就比如当初打崩了赫连家闻人家后,得知司徒家主力出征雪原,我燕军就按兵不动,未曾趁此机会偷袭他大成国。」 剑圣点点头。 「但楚人能和野人联手,将晋人百姓当作两脚羊充作军粮,实则,在楚人眼里,晋人,其实早就和野人差不离了。 其实,干人视我燕人,也是和蛮族差不多,称唿燕人为燕蛮子嘛。 这分家日子久了,就不是一个家了,也不是兄弟之间的问题了。」 「说重点吧。」剑圣说道。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再造诸夏之辉,止戈天下。」 「让燕国,一统诸夏?」剑圣其实早就猜到郑凡准备说什么。 「对,就是让燕国,一统诸夏,灭干,灭楚,灭掉夹缝之间的那些小国,让整个天下,再度凝一。 自此之后,不再有燕人、晋人、楚人、干人和什么梁国吴国越过这些称谓; 大家, 都是一家人。 一旦诸夏一统,就算是将那雪海关给拆了,野人,他敢南下么! 就算是将那镇北侯府给撤了,他蛮族,还敢东进么? 干国的土司,楚国的山越诸部,岂敢再跳起来闹腾? 他们不敢闹腾,久而久之,即被同化!」 剑圣咂咂嘴, 点点头, 道: 「说得比唱的好听。」 「这天下之势,本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现如今,燕国,是最有能力完成一统格局的国家。」 「你也说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就算是燕国真的一统诸夏,百年后,数百年后,还是得出乱子。」 「至少,让后世之人瞧见,这大一统,到底是什么样子,自那之后,但凡要点脸想要青史留名的王侯将相,都得去做到这诸夏一统。」 「呵呵。」 剑圣显然没有燃起来。 「你别不当一回事儿,这个可重要了。」郑凡说道。 「我不是不当一回事儿,而是我不懂这些,我的眼光,只能够得着这剑身长短,其余的,看不真切。」 「但我可以向你笃定,这是功在千秋的伟业。」 「但我更知道你郑凡,不是那个一门心思想奔着伟业去的人。」 第646页 燕皇那种的,田无镜那种的,才是这样子的人。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我想去干国江南赏花逛青楼,想去楚地听音律,可问题是现在,不敢去啊。 还想着,把这里的事儿,了当了后, 再去西边看看,去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去找,老田。」 剑圣点点头, 最后,感慨道: 「说白了,归根究底,还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为了一人之私慾,成百上千万的百姓,将在战乱之中沦为枯骨。 「这话说得,像是没有我,就不会有战争一样,仗,还是会打的,甭管天晴天雨,总是要打仗的。 所以,总是要死人的,倒不如,让大家死得,更有价值一点,更为后世所说道一点。」 「不说了,不说了,你真的该去当鍊气士,不说修为吧,这份口才,真的太适合了。」 「可惜了,这条路走不通啊。」 「为何?」 郑侯爷眨了眨眼, 道; 「唉,在大燕,最好的当鍊气士的途径,是自宫。」 …… 奉新城, 平西侯府, 隔壁。 院儿里的鸡,早早地被关进了笼子,鸡窝里,还有一只鸭被硬塞在里头,几乎透不过气。 三个稳婆, 十个从侯府里调拨过来做接生杂活的婢女。 稳婆已经准备就绪,在里屋,即将开展工作。 婢女们,烧水的烧水,递盆的递盆,煮参汤的煮参汤。 平西侯府充分发挥了睦邻友好精神, 邻居家产子,热情地递出了双……不,是好多双手。 侯府大管事肖一波就立在那里,负责统筹。 反倒是老婆婆,就搁那儿杵着,想帮忙搭把手啥的,发现自己真的没什么可做的。 但这个时候没事可做干等着才叫真的煎熬。 三爷坐在院墙上,三条腿微微摆动。 手里头,转动着一把剪子和一把匕首,都是新设计打造出来的。 三爷是压轴的,这是防止最坏的情况发生。 曾解剖尸体无数的侏儒,对人体构造可谓极其熟悉,关键时刻充当个急诊医生来一出剖腹产问题也不大。 可惜了四娘人不在这里,她要是在的话,连缝合的事儿都有着落了,还能缝美人针,不留疤痕。 院子的另一个角落, 站着俩大孩子和一个小孩子; 剑婢站在最前头,气场十足,在学堂里,她就是大姐头一般的存在,也是许多少年们梦里梦到她会心里发甜的对象,这里头,自然也就包括身边站着的刘大虎。 在他们身后站着的,则是天天。 天天因为身份特殊,自小几乎没什么玩伴,都是自己在屋子里自己玩。 魔丸在家时,和鬼一起玩; 后来,有了两头小妖精可以陪他玩耍,再之后,楚国公主干娘的青蟒,也会逗留在他的小院儿里陪他玩。 自打上次被郑凡带着去了隔壁认了家门后,按照郑凡的吩咐和意思,刘大虎就时常过来找天天玩。 反正两家之间的那扇门,还一直开着的,进出也方便。 至于剑婢,这丫头虽然时不时地会说出长大了要给他大师父袁振兴报仇的话,但对其秉性,魔王们还是放心的,不管怎样,她不会对天天不利。 故而,这段时日,俩大的经常带着一小的跑。 天天守规矩,嘴巴甜,撇开其身份,说实话,哥哥姐姐也都很稀罕他。 「这就是要生娃娃了么?」 天天看着那里忙碌的样子,一脸好奇。 「是哩,要生娃娃了,我要当哥哥了哦,天天也要当哥哥了哦。」 「唔……」天天听到这话,高兴地笑了,「我也要,当哥哥了?」 「对啊,他今天就要出生了,以后天天也可以带着小弟弟小妹妹一起玩了。」 「唔,好哇好哇。」 天天笑着笑着,又皱起了眉头,自己只顾着给魔丸姐姐留了零嘴,没来得及给将要出生的小弟弟留哇,怎么办…… 将给魔丸姐姐留的,先分出来给小弟弟? 天天又有些犹豫。 魔丸姐姐会生气么? 应该不会生气才是,以后,自己就能带着小弟弟和魔丸姐姐一起玩了。 得亏剑圣这会儿还没到家,要是其知道这位靖南王的世子已经打算好带着他那将出世的孩子和鬼玩的话,估计…… 但这还没完, 天天还在继续盘算着,要带小弟弟找大蛇蛇一起玩,带他去干爷爷那里玩。 自幼习惯了独处的天天并不知道,有些东西,他可以玩,但其他的小孩,是碰都不能碰的。 「啊!」 「使劲,使劲,小娘子!」 「啊!」 里屋里,传来了尖叫声。 刘大虎的脸上流露出了担忧之色,里头正在生产的,是他的母亲。 一时间,他顾不得再去和天天说话了,目光,死死地盯着里屋,他迫切地想要早点听到婴孩降临后的哭啼,这意味着母亲的苦难终于结束了。 但伴随着里头的婢女不断地端出带血的水,进进出出地送参汤,时间,越拖越久,刘大虎的神色,开始越来越焦虑,双手攥紧,指甲,都已经嵌入进了肉里。 第647页 剑婢到底经歷过更多的事情,虽然心里也是对师娘无比担心,但还是拍了拍刘大虎的肩膀,安慰道: 「放心吧,城里最好的稳婆都在这里了,没事的。」 「嗯。」 刘大虎用力地点点头,但伴随着又是一声高亢的惨叫,刘大虎的神情,更加紧张了。 剑婢伸手指了指坐在院墙那边晃着腿的薛三, 道; 「看见了么,三先生在那儿坐着呢,瞧见三先生手里拿着的剪子和刀子了么,莫说无事儿,就算真有事儿了,三先生出马,也是没问题的。」 刘大虎下意识地看向坐在那里三条腿盪鞦韆的薛三, 他倒是没去在意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三先生是个男子进产房看见自己阿母不合适,不符合礼节云云。 刘大虎虽然已经知道自己是剑圣的继子,但本质上,还是个黔首家庭出身的孩子,穷苦人家,哪里来得那么多的讲究屁事儿? 农忙时,田里的女人们甚至会和男人一样袒胸耕作。 而且,刘大虎是相信三先生的能力的,确切地说,他清楚,侯府里的每一个先生,都很厉害。 在儿子拒绝了跟自己学剑,想要跟随平西侯爷学刀后, 在这方面被接连打击过的剑圣也习惯了, 他甚至还提醒自己的这个儿子,多看看侯府里那些先生的本事,如果想学,就去拜师。 至于人家肯不肯收, 反正是欠人情, 这当爹的脸面,不就是给当儿子的用的么? 此刻,刘大虎只是看着薛三手中的那剪子和刀子,着实有些唬人, 问道: 「这,刀子也能用来生娃娃?」 「对啊,把肚子剖开,孩子取出来,再缝合上去就行了。」 刘大虎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这种场景,他实在是难以想像。 而这时, 一边的天天低着头,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用小手摸了摸自己的肚肚, 自言自语道: 「真的可以切开肚肚把娃娃取出来么?」 剑婢随口道: 「你娘不就是这么生……」 剑婢忽然止住了话。 她在说什么! 她到底在对这个孩子说什么! 她脑子进水了么! 剑婢现在恨不得给自己来一剑! 她清楚,那姓郑的到底对这个孩子有多宝贵,有多看重,有多喜欢,但这并不是她懊恼的原因,而是她是真的喜欢这个弟弟,这个听话懂事乖巧得令人心疼的孩子。 好在,自己没说完。 且伴随着屋子里的又一声惨叫,刘大虎的注意力也都在那里,并未留意到剑婢先前的话。 剑婢心里长舒一口气,还好自己醒悟收住得快; 低下头去看天天, 却见天天还低着头,摸着自己的肚肚。 剑婢走过来,伸手揉着天天的肚子,开玩笑道: 「好啦,天天是男孩子,是不会怀宝宝的啦,姐姐的肚子才能怀宝宝的啦。」 天天抬起头,看着剑婢,道: 「樊叔叔那么大,会撑坏姐姐肚肚的吧?」 剑婢听了,马上霞红上脸,她当然知道天天说的是樊力那么大个个子,那樊力的孩子肯定个子也很大,自己的肚皮装得下么? 但奈何, 她懂啊! 啊啊啊啊! 不过,剑婢也没生气,只要孩子没听进去自己的话,没听懂自己的话就行了。 她笑着捏了捏天天肉嘟嘟的脸蛋,道: 「这个就不用你替姐姐担心啦,姐姐也会继续长大的,天天也会慢慢长大的。」 「恩呢。」 天天笑着点头。 随即, 屋子里终于传来了婴孩的哭啼声,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 当其中一个稳婆出来喊了声: 「是个男孩儿,母子平安。」 院子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很多人都向那边凑了过去。 唯有天天, 留在了原地, 脸上, 笑容不见了, 只剩下了那种属于小孩子的单纯忧伤; 伸手, 继续摸着自己的肚肚, 喃喃道: 「娘亲当时,应该会很痛痛吧。」 第五百五十二章 儿子 平西侯爷,终于回到了忠诚于他的奉新城。 只不过,考虑到平西侯爷现在的身体状况,进城被刻意地低调处理了。 一来郑凡现在实在是懒得站到外头去对蜂拥而来的百姓打招唿,二来,要是让百姓们看到自己现在的身体虚弱,他郑凡的形象可以不在乎,但由此可能引发的人心动盪,是不能不在意的。 现如今,平西侯已经是整个晋东军民的核心所系,尤其是在没有明确的接班人的前提下,平西侯爷的身体状况,对晋东的影响,是直接且直观的。 大傢伙刚过上安稳的日子,熬过了最为艰难的復产一年,今年的收穫也入仓了,接下来,就是对未来的美好展望; 在这个当口,一旦让他们知道平西侯爷变得病怏怏的了,军民的心气儿,马上就会出乱子。 再者, 魔王之中,真正插手负责军务的,其实也就是梁程一个,晋东地界上的诸多军头子,他们服的,也是平西侯。 第648页 不像是燕皇驾崩了,至少朝廷的架构还在,所谓的人心思动,受影响的,也不过是地方对中枢的敬畏亦或者叫中枢对地方的压制; 而在晋东这块地界上,平西侯一旦有个什么意外,这个架子,是根本无法维繫的,只能散架。 前些年郑凡和魔王们一起将自己打造成了「神祇」一般的存在,有利自然也就有弊; 当然了,对于魔王们而言,弊端他们并不在意,因为很有可能郑凡一死,他们也要跟着一起嗝屁,去讨论什么郑凡万一遭遇不测后的布置和安排……有什么意义? 待得马车快到侯府时,剑圣才决定下车。 前日,就有来自奉新城的传信骑兵将其夫人产子的事情告知了,虞化平也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属于自己血脉的儿子。 郑侯爷对剑圣挥挥手, 提醒道: 「记得进屋后先看媳妇儿,看完媳妇儿后再看儿子,最好是装作自己压根不在乎儿子的样子。」 剑圣摇摇头,道:「你倒是经验丰富。」 「代我向嫂子赔罪,本来你可以来得及赶回来的。」 「言重了,是我让你差点出了岔子。」 「得了得了,等我修养几日再去看我干儿子。」 「好。」 剑圣回自己家了。 郑侯爷的马车则直接进了侯府。 侯府现在,很是冷清。 四娘在盛乐城调查事儿,公主和如卿还在楚地没来得及回来,习惯了腰酸背痛的郑侯爷,这会儿,忽然有些不适应。 作为侯府里的嬷嬷,客氏亲自伺候郑侯爷沐浴。 深冬了,外头还在下雪; 郑侯爷被婢女搀扶着躺上床后,婢女们退下,客氏则褪去了外衣,也进了被子,将郑侯爷的双脚,放在了自己胸前帮忙捂着。 家里,三个夫人都不在,她倒是能随意一些了。 郑侯爷半眯着眼,马车上睡足了,这会儿是睡不着的,但他依旧很享受这种腐败且慵懒的感觉; 这万恶且该被批判的旧社会。 瞎子于昨日出城了,中途和郑凡碰上,交接了事情。 接下来,瞎子将前往上川县,对了凡小和尚的事进行全方位的调查。 这件事,必须要查个通透。 一旦查清楚了,知道了具体的位置,接下来,说不得就得动刀兵了。 打干国还有些远,但打雪原,随时都可以。 至于其余的魔王们,则都忙着各自的事儿,郑凡事先打了招唿,回来后要休息几日,没太大的事儿不用来打扰。 「孩儿……来拜见父亲。」 得知自己干爹回来了,天天马上小跑着过来要见。 小小的人儿, 在门外恭恭敬敬地行礼,在其身后,黑猫和狐狸也都匍匐着。 客氏听到了,马上起身,将自己的衣服穿戴好,用被子垫在郑侯爷身后,这才走过去,打开了门。 「见过小主子。」 「嬷嬷好。」 「儿子!」 躺在床上的郑侯爷喊了一声。 天天脸上露出了笑意,踏过门槛,走进了屋,来到了郑凡的床前。 「父亲。」 天天对郑凡行礼。 这些礼数,其实没人教他。 郑侯爷对自己这个干儿子一直是宝贝得紧,就算是养出一个纨绔子弟、混世魔王啥的,郑侯爷也不在意。 亲爹干爹,家大业大,打拼下来的这基业,不就是让他造的么。 一个二世祖,他郑凡难不成还养不起? 可偏偏这娃儿打出生起,陪伴他的要么是鬼要么是殭尸要么是妖精,可偏偏居然能自己跟着侯府里的下人们学了礼仪,而且还一板一眼的。 最重要的是,听话也懂事。 现在,天天已经不喊什么干爹或者义父了,而是直接喊「父亲」。 当然,他知道自己真正的父亲是谁,虽然,他没什么印象。 喊郑凡「父亲」,是一种亲昵的表现,加个「干」字就像是「外公外婆」的「外」字一样,显得有些远了。 其实,后世不少地方的小孩,也不喊「外公外婆」了,都是喊「爷爷奶奶」。 郑侯爷伸手,摸了摸天天的脸。 「父亲病了?」 「回家的路上,被人刺杀,不过你爹我本事大,刺杀我的人,已经被我反杀了。」 打打杀杀的事儿,寻常长辈是不会当着小孩子的面提的。 但郑侯爷没那种顾忌,天天的心理承受能力也比普通孩子高得多。 「父亲最厉害了。」 天天一直很崇拜郑凡。 「嗯,被你亲爹救下来的。」 「亲父来了?」 干爹,省略了「干」字,亲爹,多了个「亲」字。 这不能怪孩子。 郑凡从不介意在天天面前说老田的好话,老田多么多么厉害云云,他这个干爹,真没必要去吃那位亲爹的醋。 再者,郑凡也希望天天能够一直记得他亲爹的事迹,知道他的生父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伟岸存在。 「你亲爹跑西边去了,很远的西边,那里人的头髮颜色和眼睛,都不是黑的,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你亲爹去帮咱们探路去了,等天天长大了,爹我就带你一起去西边找你亲爹。」 第649页 「嗯。」 「姐姐呢?」天天问道。 郑凡指了指放在茶几上的那块红色石头,「累着了,在睡觉呢。」 望江江面上,魔丸消耗过度,进入了短暂的休眠,问题不大,和自己一样,需要一段时日养一养。 「咳咳……」 郑凡咳嗽了起来。 「父亲,你的身体……」 「没事儿,休息一阵子就好了。」 「那我……不打扰父亲了。」 「你就在这儿多陪陪我,爹出门后,就一直在想你。」 听到这话, 天天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道: 「天天也想父亲。」 「等你再长大一点儿,以后爹出门,就带着你一起去。」 「打仗……也可以么?」 「可以,爹把军旗交给你来举,就和爹一起站在战车上,看着爹指挥大军作战。」 就像, 当初你亲爹带我一样。 「嘿嘿,虎子哥做梦都想跟着父亲你出征去哩,下次,天天可以带上虎子哥么?」 「当然,我儿子的面子,怎么可能不给?」 他去,剑圣自然也会去。 「父亲,孩儿到了练字的时辰了。」 「就在这里练吧。」 「是,父亲。」 接下来, 天天就坐在郑凡的卧房里练字。 字帖在小茶几上,他坐着小板凳,后背挺得笔直,字虽然写得慢,但相当工整。 红色石块被压在字帖上,和以前一样,魔丸喜欢监督天天练字,虽然她现在还在沉睡着,但天天习惯了这样。 郑侯爷就侧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干儿子练字。 当下的氛围,让郑凡很是享受。 看了许久,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天天练好了字,回过头,看见干爹睡了。 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小手腕,抱起红色石块,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卧房。 走出来的天天来到了自己的屋里,将红色石块放在了自己存着的零嘴里头。 而后, 他又将自己房间里的两个茶杯放在了自己的兜里,取了几块零嘴,也塞了进去,最后,抱起了茶几上的茶壶出了自己的屋子。 狐狸和黑猫在后头一直跟着,生怕福娃一般的小主子磕着碰着。 天天走到了假山后,走入了密室。 走台阶下到最底部后,看见了那口静静躺在那儿的黑色棺材。 天天将茶壶放下,再从兜里将小茶杯和零嘴拿了出来,而后,将茶水倒上。 他以前见过干爹带着酒水和吃的进这里来,小孩子嘛,模仿大人是一种本能。 茶碗摆好, 三块沙琪玛堆起, 天天对着棺材坐了下来。 「爷爷,父亲今天回来了。」 棺材悄无声息。 「父亲在回家路上,遇到了坏人。」 棺材继续悄无声息。 「父亲说,是我亲父救了他。」 棺材仍旧悄无声息。 「父亲说我亲父,很厉害唉,说这世上,好像没什么人能打得过他。 爷爷,您和我亲父打过么?」 在天天的认知里,这世上,最厉害的,应该是自己的干爹郑凡,第二厉害的,就是一直陪着自己近乎寸步不离的……干爷爷。 「嗡!」 棺材颤动了一下。 他, 被打过。 第五百五十三章 奉新 一日水 三爷,在磨刀。 刀,很锋利; 磨好了刀,三爷带着满腔的杀意,目光,扫向了站在一边的扈八妹; 扈八妹后退到壁炉边, 三爷站起身,走向壁炉。 而后, 从里头取出两只烤鸭,开始片鸭子。 鸭肉、鸭架子分离; 佐料配菜早早地就准备好了,扈八妹捲起来一个,先送到薛三嘴里,薛三张嘴吃了,接下来,扈八妹才送入自己嘴里。 你知我长短,我懂你深浅; 他们二人在一起的日子,才叫真的和谐。 吃完了后,扈八妹端来洗脸盆,递上热毛巾。 三爷擦拭好了,道:「一起出去逛逛?」 「好嘞。」 跟着主上去了一趟燕京,虽说提前一阵子回来了,但铸造坊里积攒下来的事儿他必须抽身去处理,因为铸造坊的工程,直接影响到晋东军的整体换装。 人靠衣裳马靠鞍,麾下兵马的换装是主上和魔王们都极为看重的事情。 谁都不想下次出征时,麾下兵马还穿得杂七杂八,统一制式了之后,就能给人以赏心悦目之感了。 作坊的事儿解决之后,还得去平西侯府新开的几座矿山去查看。 再之后,侯府自己的番子衙门,也得三爷这个「祖宗」去检阅成色,敲打下面的小头目。 一番忙活下来,如果不是剑圣的老婆要生了,四娘又去了盛乐城没回来,这才抓了三爷回来压场子,可能三爷现在还不得归奉新城的家。 小两口出了家门,外头院墙上,雪已经很厚了,但街面上因为有专人扫雪打扫的原因,倒还算干整。 薛三走在前头,八妹走在后头,三爷身上的衣服不多,他虽是侏儒,但抗冻,八妹穿得很厚实,将其本就丰满的身材包裹得更为可人。 第650页 逛逛,就真的只是逛逛。 冬日的奉新城还是很热闹的,虽说大大小小的作坊仍然在连轴转地开着工,但土地才是最大的吸纳劳动力之场所,在冬日,绝大部分人就都得到了大把的空闲。 街面上的摊贩顶着风雪依旧在开着张,张罗着客人。 今年,是奉新城发展的一年,去岁这会儿,绝大部分的百姓都只能吃土豆泥过活,但条件一好,人都不是傻的,自然想着让自己吃好一点喝好一点穿好一点。 尤其是年味儿的逼近,使得全家老小一起上街来採购年货的,络绎不绝。 「咱们也採买一些吧。」薛三说道。 扈八妹摇摇头,道;「府里有送的呢。」 三爷闻言,也只是笑着点点头,他只是想要过一过这种普通人的日子,但很显然,自己的婆姨不解风情。 不过,三爷本就不是个喜欢玩风情的人,其他魔王在他眼里,身上多多少少地都带着一股子矫情,尤其是主上身上的味儿更重; 他啊, 还是更喜欢踏踏实实地一天过个几次日子。 扈八妹不想浪费钱财买年货,但钟情于各类吃食,可谓是走一路吃一路,先前在家吃下去的烤鸭,也只算是打了个牙祭而已。 三爷就在旁边帮忙付帐,享受着这种投餵的巨大满足感。 而此时, 在城外的一处土丘上,还有一对人,正在做着一样的事情。 樊力不怕烫,将热腾腾的土块拿起,敲开,当即,肉香扑鼻。 身边的剑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陶醉。 樊力抓了一把身边的雪,算是清洗了一下手,随后将鸡肉拆解开,送到剑婢面前。 剑婢吃着鸡肉, 樊力则拿出了一大块馕,啃了起来。 一大一小两个人,都坐在地上。 剑圣回来了,但剑婢此时并未在剑圣家,今日是师父的天伦之乐日子,她不想去打扰。 她没故意地想要将自己当作一个外人,但这并非意味着她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她清楚师父会照顾自己的感受,但她还是觉得这会儿将更多的空闲留给师父一家人才是最好的。 「大个子。」 「嗯。」 「师父有崽了哎。」 「嗯。」 忽然间,吃着鸡腿的剑婢想到了天天那个孩子说出的童言无忌,虽说她清楚天天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她还是本能地想歪了,而且这一旦歪了之后想扳正回来,还真的是难度很大。 她下意识地瞥向樊力的两腿之间, 而后, 咽了口唾沫, 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的鸡腿,变得有些过于袖珍了。 其实,剑婢什么都没看到,樊力上半身虽然没穿什么棉袄只是两层单衣,但下半身也不至于只穿个裤衩那么奔放。 就算是不怕冷,也没必要去过激地特立独行。 但奈何脑子里早有了定数,瞧不瞧得见,都不影响自己的脑补。 「大个子,问你个事儿。」 「问呗。」 「你就没想过,和他们一样,成个亲,要个孩子?」 魔王们里头,郑凡和四娘是一对儿,瞎子和薛三也都有了屋里人,至于梁程和阿铭,俩冷冰冰的主儿,可以排除。 「生不出来咧。」 「生不出来?」 「嗯。」 「你试过?」 樊力摇摇头。 「你有中意的女人么?」 樊力又摇摇头。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啊?」 「腿粗腰细腚大。」 「……」剑婢。 时下,男子胖,是富态,女子胖,是大气雍美,在这个年代,能吃胖,本就是一种魅力。 剑婢恶狠狠地咬着鸡腿, 道: 「没吃饱,还要一只鸡。」 樊力点点头, 道: 「好。」 「我要把自己吃胖!」 剑婢气鼓鼓地喊道。 樊力笑了, 点点头, 「好嘞。」 或许,这世上最动人的情话,就是窈窕的小姑娘说,愿意为你吃胖自己。 …… 在侯府里修养了五天,郑侯爷的精气神,总算是开始恢復了,不是说恢復如初了,那还早,但至少能感觉到一天天得变好。 客氏细心地服侍郑侯爷穿衣,同时道: 「侯爷,二夫人和三夫人估摸着再过个几日就回来了。」 「嗯。」 郑侯爷点点头。 穿戴好后,郑凡去了天天屋子。 作为一个还在恢復期的病人,睡个懒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所以,这会儿已经快正午了。 天天不在暖和的屋子里,而是在屋外堆雪人。 青蟒负责推雪,庞大的蛇躯一扫,就是一堆雪被码了过来。 狐狸和黑猫负责上蹿下跳地递送物件儿,其实,狐狸是可以化出人形的,当年也是变成了个美人勾引的乃蛮王。 但在侯府,它清楚自己只要敢变成人形,下一刻,就会被杖毙。 陪着少主子玩儿可以,但你真想变个人出来,那就是犯了大忌。 看见郑凡来了,天天马上拍了拍小手,又整理了一下自己先前撸起来的衣袖,规规矩矩地上前给郑凡行礼: 第651页 「父亲。」 郑凡伸手握住了天天的手, 豁, 好傢伙, 热乎乎的,比自己的手还热。 「堆雪人儿呢?」 「是的呢,父亲。」 「来,爹和你一起。」 父子俩开始一起玩雪。 郑侯爷到底是专业的出身,他堆出来的雪人无论是从设计感还是立体感上,都不是普通人能比的,天天很开心地给自己的干爹打下手。 很快,一大一小两个雪人堆成了。 「大的,是父亲,小的,是我。」天天说道。 郑凡点点头,心里想着待会儿让肖一波去河里运一大块冰来,自己在这儿雕个老田。 反正女人们都不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再者,和自己干儿子在一起,整个人都能变得轻松。 「饿了么?」郑凡问道。 天天点点头。 「想吃点什么?」 「父亲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吃面吧,刀削面。」 郑凡对黑猫说道。 黑猫马上点头,跑出去通知了。 天天所在的后宅,平日里是不允许下人随意靠近的。 侯府是奉新城最金贵的地方,但并不意味着每天每顿都得山珍海味,吃久了,容易腻。 很快,一个大碗一个小碗的刀削面被端送了上来。 天天拿起蒜,开始给自己的干爹剥。 郑侯爷则将葱花儿香菜辣椒油以及一些臊子都搁进去,他吃啥口味的孩子也吃啥口味,这孩子除了在零嘴上钟情于沙琪玛以外,完全不挑食。 蒜剥好了, 郑凡拿起一个蒜瓣,咬了一口,再吃进去一大口面,唿,舒服。 天天也拿了一个蒜瓣,咬了一口,被辣得在那儿眨眼睛,小脸都褶皱了起来。 小孩子家家的,还没习惯干爹的这种吃法。 「呵呵。」 郑凡笑了笑,继续吃面。 父子俩吃得很欢畅,只不过郑侯爷现在的身体状况实在是撑不下太多,剩下了一些,见天天已经吃好了,问道; 「还能吃不?」 「能。」 郑凡将自己剩下的面挑起一些放进儿子碗里。 天天继续吃着。 很快,面条被父子俩都消灭了个干净。 「走着,跟爹去熘熘食儿。」 「好的,父亲。」 郑凡带着天天,在院子里走着,走着走着,父子俩就穿过了一道没有门的门; 门的另一侧,直通的是剑圣的家。 走到人家门口时,郑凡才留意到自己似乎空手了,腰间只挂着一把乌崖。 扭头,再看天天,发现天天抱着一大袋的零嘴。 唔, 可以。 郑侯爷上前敲门, 很快,刘大虎出来开门,一见郑凡,马上单膝下跪行礼: 「拜见侯爷!」 刘大虎的梦想,是有朝一日可以跟着侯爷南征北战,自心底,早就将自个儿当作侯爷麾下的一个兵了。 「起来吧。」 「谢侯爷。」 「虎子哥。」 天天将零嘴送上去,刘大虎伸手接了过来。 「你爹在家么?」 「家父在家中,我去为侯爷通传。」 「不了,一进出的院子,你通传个什么劲儿。」郑凡伸手,握着天天的手,父子俩走了进去。 「啊,侯爷!」 老婆婆见平西侯来了,整个人显得无比激动。 郑凡对他点头笑了笑,天天喊道:「阿奶好。」 「好好好,侯爷请,屋里坐,屋里子坐,虎子,去烧水给侯爷泡茶。」 「好嘞,阿奶。」 虞化平此时走了出来。 「孩子呢,抱出来给我看看。」郑凡催促道。 虞化平点点头,进去将孩子抱了出来。 女人躺在床上,正在坐月子,不便见风,但她仍然想着出来参见侯爷,却被自家男人制止。 郑侯爷伸手准备抱过孩子,剑圣有些犹豫,问道: 「你会抱么?」 「先练练手不行啊。」 剑圣将孩子递给了郑凡,郑凡抱了过来,刘大虎端来了椅子,郑凡坐下。 孩子醒着,看着郑凡,也不哭也不闹的。 天天将自己的小脑袋也凑了过来,孩子看见天天,居然咧开嘴笑了起来,天天也笑了起来。 一大一小俩娃娃,倒是投眼缘。 「父亲,天天刚出生时,也是这样么?」 「这得问你虞伯伯。」 天天扭头看向站在边上的虞化平。 虞化平对天天,是有着一种不一样的感情的,天天满月之前,陪伴他最久的,不是其父母,而是虞化平。 如果没有天天,可能虞化平都不会和郑凡有交集。 可能,这就是缘分吧,那个夜晚,那个女人将刚出生的孩子送到了他面前。 而如果自己没有护送这个孩子去盛乐城,也就不会认识自己现在的妻子,不会有刘大虎这个儿子,也不会有现在这个亲生儿子。 这就是缘分。 「是的。」 天天点点头,问道; 「小弟弟好久才能下来自己走路啊?」 「还早呢。」郑凡说道。 天天有些失望,他以为自己身后很快就能跟着一个小尾巴了。 第652页 剑圣见郑凡这么喜欢孩子, 开口道; 「赶紧自己也生一个。」 这话,攻击力不强,但侮辱性极强。 但郑侯爷岂是愿意吃亏的主儿, 直接道: 「等孩子满周岁抓周时,记得放一把木剑在上头可以, 但, 可千万别摆刀。」 言语,化作了刀枪,于冥冥之中碰撞着。 郑侯爷仍不觉得满意, 右手继续抱着孩子, 左手解下乌崖, 沉声道: 「刘大虎何在!」 「在!」 郑侯爷将乌崖丢了过去, 刘大虎怀着崇敬且神圣的心情将乌崖抱住。 郑侯爷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剑圣, 道: 「刀脏了,给本侯擦擦。」 第五百五十四章 地图 盛乐城的城守姓胡,叫胡怀,燕人,早年是军中文书出身,后又升迁进了燕京为一部衙下行走,再之后大燕伐干攻晋战事兴起,他被派遣为军械官押送物资上前线。 运气不错,领着一众民夫缴械了一支闻人家溃兵,生擒了闻人家的一位公子,得赏升迁,再之后,几场大战下来,也立下了不少功劳,尤其是在靖南王领军的第二次望江之战中,其作为燕军后勤的代表和徐有道等配合默契,维繫住了后勤稳定。 且当时郑侯爷升迁至雪海关总兵,胡怀就承了盛乐将军衔,入主了盛乐城。 燕国不似干国,文武的区分在燕国并不明显,从文官变武将亦或者从武将变文官,都很常见,许文祖当初就是从文官变成了南望城总兵。 当年得知自己要去盛乐城赴任,接替郑伯爷时,胡怀真是高兴坏了。 彼时晋地刚占不久,燕国朝廷负担极大,所以变相地成了晋地各路军头「跑马圈地」的时代,谁的地盘好,谁的地盘富,谁的日子就过得最好。 而现在的郑侯爷善于治理地方的名声,就是在盛乐城打响的。 那时的盛乐城,有作坊,有产业,商队往来,货物流通,北接天断山脉的物产,可谓红红火火。 胡怀原本以为自己运气真的很不错,能捡起一个现成的桃子。 等到他率领麾下部曲来到盛乐城时, 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直娘贼, 城内百姓十室九空也就罢了,方圆区域的村庄竟然也基本不剩什么生息; 甚至, 连盛乐城的大门,竟然也被拆掉运走了! 所以,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胡怀对郑凡可谓是恨之入骨,自古以来,就没见过这般「刮地三尺」的。 但伴随着郑凡一步步高升,权柄,威望的层层高涨,到现在,可谓真正的如日中天。 胡怀心里的怨恨,早就烟消云散了,动辄将自己当作郑侯爷的传承者自居,逢年过节,胡怀还会托人向平西侯府送礼。 平西侯府的礼尚往来,是四娘负责的,对这位「自投门下」的盛乐将军,侯府这边倒是没冷落人家,每每也都回礼。 再加上人家位置确实好,有朝一日要是侯府打算起兵造反,盛乐城是个绝佳的接应位置,故而,侯府的礼单上,也就续上了这一位胡将军。 胡将军生辰以及其母亲诞辰包括其妻妾生了孩子等等,侯府都会有礼送到。 偶尔,还会有郑侯爷「亲笔」书信送到胡将军手中,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但郑侯爷在上川县城时,还问了句:现在的盛乐城守备将军是谁来着? 当一个势力,发展壮大到一定程度后,它自然而然地会吸引周边的小势力进来投靠,彼此之间,形成一种关系网。 郑侯爷平日不是出门打仗就是在家练刀和练针, 自然是没功夫去做这些的,但下面人自然会帮他分担。 故而为何新君会早早地和郑凡通气,宁愿将玉盘城这颗晋东的钉子交割给郑凡也要换得郑凡对望江以西的沉默? 胡怀只是其中一个,晋地其他军头子呢? 李富胜就不说了,李富胜之下的那些各地驻扎的军门,认为自己曾和平西侯有袍泽之情现在也关系热络的又有多少? 不过, 胡怀将军这些时日,日子可是真的有些不踏实。 平西侯府先来了一个女人,一来,就要他派兵帮其捉拿盛乐城附近的各路参与人口买卖的势力。 当年,郑凡去雪海关,将盛乐城的家底全部搬迁走了,胡怀自然没有那种经营本事,但有一桩买卖倒是保留了下来,那就是野人奴隶的贩卖。 也正是靠着这个营生为支柱,胡怀才能在盛乐城养得起兵,将日子勉勉强强地过下去。 现在,被这般抓了一大批,这下面的买卖,还怎么做啊? 不过胡怀更清楚的是,这个女人,此时代表的是平西侯府的意志,他是不敢得罪的。 不仅如此,眼下新君登基,昔日的六爷党成了皇党,平西侯的地位,再度提升,得罪了平西侯府,人家甚至不用玩儿阴的,动动嘴皮子,随意地上个摺子,自己这个盛乐将军就得挪窝。 与其这样,不如铁了心地抱侯府的大腿,为此,胡怀更是亲自接了女人的命令,领着麾下的兵马于冬日进入了天断山脉讨伐一个熟野人部落。 而今日,一名盲人在一众飞鱼服护卫的簇拥下,进入了盛乐城。 第653页 …… 「找着了么?」瞎子见着四娘就发问。 「找着了接手人,但正儿八经地将人贩进来的,是天断山脉内的一个熟野人部落。」 黑色的产业链,早早地就形成了。 野人奴隶,是一门好营生,尤其是在当下环境下,晋地因为前几年的战乱,人口锐减,在局面稳定需要恢復发展时,劳动力短缺的问题就很严重,故而进一步地刺激了对野人奴隶的需求。 野人那边,虽然诸夏之人都称他们为野人,但实则,他们自己并不认为是一个族群,尤其是熟野人部落,反而更认为自己是晋人多一些,和那些未开化的同族压根不是一路。 故而,当奴隶贸易兴起之后,熟野人部落开始负责攻打抓捕那些生野人部落,然后再卖给晋人。 了凡小和尚,就是被一个熟野人部族抓过来,连同其他野人奴隶贩进盛乐城的。 然后,再几经转手,被卖到了上川县城的红帐子当预备相公。 「嗯。」 瞎子点点头,坐了下来。 「那个小和尚,你看过了么?」四娘问道。 「看过了,但,其实都在这张图里。」 瞎子将郑凡画出来的那张图拿出来,展开; 「我出发时在路上碰见了主上,主上将这张图交给了我。我在上川县对那个小和尚做了一些治疗和引导,但无非就是将这张图的画面,给更细腻了一点而已。」 「我还以为你已经从那小和尚脑子里搞到了时间地点人物。」 其实,只要找到地点信息就可以了,有了确切的位置,就能从雪海关那里发兵过去。 瞎子摇摇头,道: 「我检查过了,那个小和尚就算是吃了一些黑草,导致精神出了点问题,又可能是受到了一些惊吓,出现了认知错乱,精神分裂什么的,这些,都可以治。 甚至,不担心把他彻底变成白痴的话还能直接搜魂。 可问题是,这么做,没用。」 瞎子伸手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 「主上认为那小和尚是精神出了问题,实则是曾遭受过来自精神上的冲击。」 「冲击?」 「对,就是精神力的横扫,不是刺激,就相当于,是我喜欢用的那种手段。」 「明白了。」 「嗯,就是这样,其实,人的精神和人的身体一样,小伤,都能慢慢復原,但如果把脚切了,把手切了,还能再长出来么? 同理; 那小和尚的记忆,不是说忘记了和想不起来,而是被毁掉了一部分,精神出了创伤,我没办法復原他,哪怕是颠峰时期的我,也没这个能力。 就像是最顶尖的外科大夫,至多给你接肢,续肢,或者,换个假肢,而不可能凭空的,给你做一个原配补全回去。」 「你觉得,是谁对他造成的这种伤害?」 「大概,就在画里吧。」 「是刻意对他下手么?」 「应该不是,单纯地对他一个小和尚下手,没有意义,大炮打蚊子,纯粹图开心么? 我觉得,这更应该是一种群体性的精神渲染,不是洗脑,不是狂热,也不是皈依,而是用精神力,直接尝试渗入和操控。 意志坚定的人,往往更能抵抗,但同时,受损会更严重。 当初我接触过这小和尚和他师父,他师父曾骄傲地对我说,这孩子,有慧根。 这不是化缘时说的那种客套话,比如这位女施主,你和我佛有缘。 确切地说,他师父认为,这孩子,是他这一门的师祖转世,这个且不论是真是假,但至少可以说明一点,这孩子佛心坚定。 所以,当一个外人企图用精神力的方式强行去更改他的信仰时,他本身的坚定佛心,就会形成极为强烈的排斥。」 「然后呢?」 「然后大概会发生两点,一点,就像是你现在看到的,他脑子受创了,精神上落下了残疾。 第二点,就是可能别人在被控制时,他得以挣脱了。 这就可以解释,他是如何逃出来的。」 瞎子伸手在茶几上比划了几下, 「其他人可能都被同化了,对某件事物,某个存在,有着极为强烈的向心力,亦或者叫……信仰。 在这种前提下,他们自然不会被严加看管,因为精神意志的羁縻,往往比现实存在的锁链,更为牢靠,也更难打破。 他,是个例外,这也是没什么身手的他,却能够从那里逃出来的原因。」 「他师父呢?」 「他师父显然,没有他佛心坚定吧,呵呵,这也正常。」 「也就是说,在雪原极北之地,那个冰层下面的存在,拥有精神力量?」 四娘指着画中冰面下的那道身影说道。 「不一定是他,天天的宠物里,那只狐狸如果道行再高深一些,其实也能做到,人,如果有这方面的天赋,稍加训练,也能做到。 专攻此道的鍊气士,不也有镇压人心智的术法么? 西方,应该也是有精神系魔法师的。 再通俗一点,野人的星辰接引者,蛮族的祭祀,吃这一口饭的,真正道行高深的存在,必然也是会这种手段的。」 「主上对这件事,很重视。」四娘说道。 「我知道,来时主上和我谈了一会儿,我同意主上的看法,确定了位置后,咱们就动手,甭管那预言到底是真是假,还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第654页 既然成了咱们床垫下的那颗豌豆,就必须要取出来。 对了,这个比方还是主上说的,呵呵,咱们的主上,可是越来越公主了。」 说到这里, 瞎子又拍了拍脑门,道: 「忘了告诉你了,主上和剑圣回去的路上,在望江江面,遇袭了。」 「遇袭了?」 「嗯,两个江湖人,加一个鍊气士,不过有惊无险。」 就在这时, 下面有人进来禀报: 「两位大人,我家将军回来了。」 出征天断山脉的胡将军,凯旋。 因为是强行攻打,所以还折损了一些人马。 胡将军本人,肩膀还中了一刀,被包扎着。 虽然瞎子「一眼就瞧」出来,包扎处没有伤口,但依旧很是热情地对胡将军嘘寒问暖,同时,代表郑侯爷许下了种种承诺。 胡将军则拍着胸口表示这不算什么,愿意为侯爷效死,再接上上刀山下火海云云。 瞎子很耐心地陪着胡怀将这齣戏演完, 是的, 虽然姬成玦当上了燕皇, 但瞎子从未放弃为日后的造反做准备。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别看现在主上和那新君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这以后的事儿,谁知道呢? 天天喜欢吃沙琪玛,是他瞎子教的; 以后,等主上有孩子了,还能再教的嘛。 想一想, 主上和四娘的孩子, 在一众魔王叔叔们面前, 喊着要龙椅, 啧啧, 这些叔叔,敢不赏脸帮一下? 至于孩子到底要怎么才能生出来,慢慢找法子呗,一树梨花还能压海棠呢,时间,很足。 胡怀满足了,也舒坦了,自此之后,他觉得自己,就真的成了侯府麾下的一员; 可怜的是,他并不知道,平西侯爷压根没记住他的名字。 俘虏,开始被审问,因为是熟野人,所以会讲夏语的人不少,审问起来,也方便。 而瞎子和四娘,则着重在了缴获品方面。 金银财货这类的,四娘之前就说了,不用,所以,余下的,则是带着文字性以及不是那种平时生活所用的器具。 「我觉得,还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四娘说道。 瞎子摇摇头,道:「希望,总是会有的,你看……」 从缴获的物品之中, 瞎子拿起了一件袈裟。 它被拿来包裹着一块玉石,玉石,被瞎子直接丢到了一旁,袈裟,则摊平下去。 四娘走了过来, 袈裟上, 画着一张地图,地图有些潦草,也很简略。 也不晓得是了凡小和尚画的还是他师父画的。 「你看,要相信希望。」 瞎子笑了, 这张地图不精确,但已经指明了一个方向,雪原很辽阔也很浩瀚,极北之地,面积其实很大,没这地图,相当于是鱼塘里捞针,有这张地图,则是鱼塘里抓活鱼了。 「好了,咱们可以回去了。」瞎子说道。 「回去后呢?」四娘问道。 「按照主上的意思,即刻发兵!」 第五百五十五章 你想要孩子? 早食, 皮蛋瘦肉粥,油条、麻团、咸鸭蛋。 天天伸手拿起一颗咸鸭蛋,用空心的那一头对着茶几面敲了敲,敲碎了后,开始剥,剥开一个头后,再将咸鸭蛋递给自己的干爹。 而后,自己又拿起一颗咸鸭蛋,依葫芦画瓢。 紧接着,父子俩就都一边喝粥一边用筷子挖咸鸭蛋吃。 天天绝大部分的生活习惯和细节,都是模仿的郑侯爷,父子俩在这方面,是一脉相传。 用过了早食,郑侯爷躺在一张靠椅上,就着朝阳,轻轻摇晃着身子,天天则站在一边,开始背诵文章。 天天的功课是瞎子负责教授的,瞎子热衷于这个差事,每天百忙之中都会抽出时间来对天天进行授业。 瞎子心里想的是什么,郑凡清楚。 但天天的身份过于特殊,你很难找到合适的其他先生来做这件事,教授的课业也贴近这个时代,并未特立独行。 再者, 以瞎子「造反家」的脾性,他教出来的孩子,别的不说,至少,不会像扶苏那般一道圣旨就自己乖乖地抹脖子。 孩子亲爹为了这个大燕,受了那么多的苦,孩子既然养在自己这儿,郑凡就决不允许再培养出一个为了大燕捨生取义的田无镜。 或许,老田将天天寄养在自己这儿,也是出于这个考虑吧。 这阵子瞎子不在,但天天会自己练字自己温习功课。 就着孩子清脆的背诵声,郑侯爷眯了个小回笼觉,顺带消食。 等孩子结束了早课,郑凡就起身,要练刀了。 平时,他都是午后练刀,但奈何现在瞎子和四娘都不在,午后,他不得不抽出一部分时间来批阅一些政务。 哪怕瞎子和四娘在这些年也都带出了各自的班底,但在一些统筹性的问题上,下面人不敢自己拿决定,只能郑凡来亲自点头。 天天极为兴奋地抱着自己的小马扎跟着干爹来到了侯府里的小演武场, 干爹练刀时,天天就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看着,两只小手还时不时地跟着挥舞几下,嘴巴嘟囔着给干爹配音。 第655页 喝,哈,哦~ 可怜当初剑圣抱着天天终于明悟了开二品之境,龙渊飞天,当真是好大的排场,但在天天看来,可能和杂技差不离。 孩子还是认为,自家干爹的刀,才是最强的。 练好了刀,一身的汗,天天拿着毛巾跑过来递上去。 这时,肖一波进来禀报导:「侯爷,二夫人和三夫人快入城了。」 「知道了。」 郑凡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收拾好自己后,公主和柳如卿的马车刚刚进侯府。 两个女人脸上倒是没有什么行程的疲惫,因为绝大部分的路程都是走的水路。 「见过二娘,见过姨娘。」 天天给两个小妈行礼。 他原本一视同仁地喊柳如卿三娘,却被柳如卿纠正喊她姨娘即可。 公主走上前,一把将天天抱起来。 「嚯,快抱不动喽。」 说着,对着天天的脸蛋亲了一口。 撇开未来可能会出现的立场利益角度不谈,至少在此时,很难有女人能够拒绝福娃一般乖巧听话的干儿子。 再者,公主也清楚天天是自己丈夫的心头肉,也不可能无趣到在这会儿和一个孩子吃什么飞醋。 「辛苦了。」郑凡说道。 「夫君。」 「夫君。」 两个女人向郑凡行礼。 「去休息休息吧,路上疲乏了肯定,我去前头籤押房处理一些事,稍后与你们一起用午食。」 郑侯爷的身子虽然还未完全復原,但也算是正走在恢復元气的路上,女人回来了,这家,才有了真正的温度。 不过,郑侯爷这般急切地想要先去处理公务,倒不是染上了这个时代大男子的通病,为了保持提振夫纲之做派,故意忽略这种离别相聚的情景,而是真的有重要的事要做。 籤押房内,闲杂人等被屏退,只留下何春来一个。 很快, 苟莫离和梁程走了进来。 野人王这次去楚地,是为了理顺那边的关系,开拓那边的局面,让范家真正意义上成为侯府于楚地的一颗钉子以作后用。 他再加上樑程的这种配置,说实话,确实是有些太高了,根本还是为了保护两位夫人的绝对安全。 「主上。」 「主上。」 苟莫离有些诧异,自己这边刚护送着两位夫人回来,侯爷就毫不耽搁地召见,如果说这位侯爷不是个因私废公的人也就罢了,可偏偏,苟莫离清楚,眼前这位,是相反的。 他倒不会因此而看轻了郑凡,事实上,这种喜欢因私废公的人,且还掌握着你的性命和未来,其实是最为可怕的。 前车之鑑,就是赵九郎。 换做另一个郑凡,亦或者叫「小田无镜」吧,他赵九郎,绝不会迎着晨曦被割喉放血。 梁程则有些许的兴奋,因为他知道主上在燕京晋级了。 郑凡看了一眼何春来,何春来将一封信,递给了苟莫离,且示意梁程跟着一起看。 信,是瞎子寄来的。 梁程很快就看懂了,这是预言的大概位置,被找到了。 苟莫离则看得有些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雪原上又有哪个不开眼的部落得罪了侯府? 在这件事上,郑凡和瞎子沟通后,决定,还是告诉苟莫离……一部分真相。 雪原太大了,雪原的部族,也很多,别看野人现在在侯府面前,战战兢兢,但你想出兵雪原,不经过他这个野人王合计,还是可能会出问题。 是的, 郑侯爷决意出兵了。 他没打算带着魔王们,玩儿一出七剑下雪原; 亲自去解决那宿命的对决,看起来很酷,也很江湖,但实则有点脑子进水的意思。 辛辛苦苦地搞出家大业大,图啥? 图单挑么? 大军开过去,碾压一切,这种稳稳的幸福,它不香么? 而一旦牵扯到军队的开拔,且还是远徵到雪原的极北之地,不和这位野人王说说话,心里,还真有些没底。 「本侯做了一个梦,梦里,在雪原的极北之地,有一个东西,正在诅咒着本侯,本侯很不舒服,所以决意要剪除了它。 故而,本侯提前派人去雪原查看了情况,还真的在极北之地,发现了一个教派,和星辰的信仰截然不同的教派。 地图,就在这里,虽然不是很精确,但也算是有了一个大概。 既然找到了,那本侯就决意发兵,去将其抹去。」 苟莫离听到这番话,张大了嘴巴。 这话,挺扯的。 但他更明白,此时不是较真一个梦的问题,而是侯爷已经决意要发兵,自己要做的,是如何帮忙配置和安排好这次出征。 所以,苟莫离直接进入正题,道; 「主上,既然如此,属下有一个建议。」 「讲。」 喊他过来,就是为了听他建议的。 至于说,苟莫离要是知道关于魔王的预言会不会动什么心思,会不会引发出什么不测,这些隐患,在实实在在的目标面前,都可以被暂时压后。 「主上所言的那个教派,人数多么,是否有直系控制的部族?」 「他们的根基,在极北之地。」郑凡回答道。 「既然如此,那部族应该不会多。」 第656页 极北之地很大,但那是生命的禁区,不是没人生活在那里,否则当初桑虎就不可能整合一支拼凑的部族南下。 但既然是传教,人口基数,是基础,这样一算,那个教派麾下的力量,定然不会大到哪儿去,可能,还不如普通的一个中等野人部族。 而且,如果雪原上真的出现了一个大势力,不可能隐匿住消息的。 「主上,属下认为,若是出兵,我侯府麾下大军出动,必然会使得雪原震动,雪原诸部虽然现在不足为虑,但难保他们不会草木皆兵,认为我侯府趁着入冬之际再行灭部之伐,这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若是平时,误会也就罢了,甚至还巴不得他们敢跳头出来,正好可以立靶子。 但这次出征的目的地是极北之地,路途遥远,我们最好还是要将可能存在的隐患,都压制到最低。 再者, 我侯府下面可战之正卒,看似数目庞大,但镇南关一部,雪海关一部,奉新城一部,接下来,还要移防进驻玉盘城。 可调动之兵马,也就梁将军的这一镇,而一旦这一镇调动去雪原,家里,这么大一块地盘,可就真的经不起什么风吹草动了。 再者, 大军出动,粮草所需,物资给养,战马损耗,就算真的一战而下,对方并不能在正面给予我们什么麻烦。 但跑这么老远过去,就打他们一下,路途的损耗,实在是巨大。 属下觉得,出动我侯府下的兵马,很不划算。」 「你觉得该怎么办?」郑凡问道。 「属下认为,可命海兰部出勇士一万,再由……」 苟莫离看向梁程,继续道: 「再由梁将军领三千铁骑压阵,沿途,可下侯府令,命各部提供物资粮草和接应,甚至,还能徵发他们作为我军僕从兵马。 这样一来,雪原诸部就不会受太大的刺激,那些头人,也就能心安。 侯府的消耗,也能压制到最低。 甚至, 其实我们根本就没什么消耗。」 梁程开口道:「倒是个好办法。」 苟莫离笑了笑,道:「敌人既然不强,那咱们也就可以借刀杀人就是了,我大军在雪海关内,反而对雪原是一种震慑,他们反而会踏踏实实地为我军所用,替我侯府征伐极北之地。 而要是我大军孤悬于雪原,家里首先不能照应到,一旦出了什么岔子…… 主上,雪原上的部族,目光短视,但都有狼的影子在。」 一旦大军在极北之地遭遇了什么困难,漫长的归途距离,足以让一些野人的野心家铤而走险。 再直接一点,勾连诸部,直接将出征的大军闷死在寒冬的雪原上。 这个可能性很低,但却又真实存在。 不得不说, 野人王的这个提议让郑凡心里很受用,晋东看似兵马雄壮,他平西侯爷也看似军功赫赫,但底子,还是有些薄,积累程度仍旧不足。 可以燃一场大火,但却受不住小火慢炖。 「就这么办吧,不过,本侯要亲自领兵。」 苟莫离愣了一下,不过,还是没有出言阻止。 郑凡看着苟莫离,道: 「我有点担心你,你也就陪着本侯一起出征吧。」 苟莫离笑了, 道; 「属下遵命,属下其实也想回家看看。」 梁程开口道:「属下这就开始准备,另外,让柯岩冬哥给海兰部发公函,让他们凑起人马。」 「嗯,瞎子和四娘应该也快回来了。」 郑凡伸了个懒腰,道:「你再去找一下三儿,让他今晚就动身,带着他那帮手下,去给我们探路去。」 「是,属下明白。」 苟莫离和梁程下去了。 郑凡在籤押房的椅子上多坐了一会儿。 之所以这般急切地就准备调动兵马,是因为怕夜长梦多,能在对方没成熟前就动手就绝不多耽搁。 最可恨的就是,可能你耽搁了,命运就会惩罚你。 比如, 当你率军赶到时, 对方忽然跟你来了一句: 我刚好甦醒。 这时候,你再去悔恨为何没再早点动身,为何不早点出发什么的,就完全没意义了。 至于这张地图,会不会是个圈套。 是圈套的概率,很低很低,因为自己撞见了凡小和尚完全是一个意外,且袈裟存放在了那个熟野人部落里,被那个部落的贵人拿来包裹玉石,但万一他拿去送情人或者干脆撕扯开做衣服呢? 如果这也能做成圈套的话,那真是命运安排好了一切。 且就算是圈套,自己就往里头填人命就是了,五百不够?那就一千,两千,三千,哪怕一万两万地填呗,看你有多大的胃口。 郑侯爷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起身,离开了籤押房。 …… 侯府,后宅; 公主已经安顿好了自己的行李,小院儿早就拾掇过了,倒不会因为一段时间没人住而显得有些尘土杂乱。 天天骑在青蟒身上,在院子里的池塘上转着圈儿。 可能,天天的童年没有竹马去骑,但他的玩具,也不是哪个普通的孩子所能拥有的。 黑猫和狐狸站在旁边紧张地目不转睛,生怕小主子一个不慎摔落下来。 第657页 「天天。」 公主喊道。 青蟒停了下来,天天下了蛇躯,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一边走了过去。 「二娘,您唤我?」 「来,这是二娘在楚地给你带来的果子,二娘给你剥了尝尝。」 楚地的大泽,不仅可以出郑侯爷念念不忘的茶叶,还会出各种奇珍异果,只不过採摘的难度很大,大泽附近的楚地平民可谓是拿命在做这种营生。 当然了,对于权贵而言,他们早就习惯了享受了底层人民鲜血的甜美。 天天伸手接过一个果子,咬了一口,果肉香甜,像橘子,却又一点不酸,很是爽口。 「好吃不?」 「好吃。」天天点头。 「来,二娘再给你剥一个。」 「不了,二娘,留给您和父亲吃。」 「放心吧,不差他那一口的,再说了,你吃过瘾了他才肯吃不是?」 公主伸手蹭了一下天天的鼻尖。 有时候公主自己都在想,要是自己以后的孩子没眼前这孩子乖巧怎么办? 养孩子的感觉被这孩子给拔高到了一个高度后,自己以后的孩子不听话会不会被自个儿嫌弃? 「最近课业落下了没啊?」 「北先生出门了,天天自己在背书。」 「那画画呢?」公主问道。 「画了的,按照二娘出门前的吩咐,五天一幅画。」 郑侯爷的后宫,素质很高,就是柳如卿其实也是琴棋书画都通一些,公主就更厉害了。 瞎子负责课业,公主和柳如卿就负责画画和音律。 这年头,音律是衡量一个人身份贵重与否的标准,毕竟,只有脱离了衣食之忧的人才有闲工夫去学习音律。 「我们家天天真乖,那二娘来考考你,就对着这颗果子,天天画出来好不好?」 「好。」 天天点点头,他不怕被人考究课业,因为有人考究课业意味着有人站在自己面前和自己说话。 但他知道,干爹很忙的,所以从不说自己会觉得孤单。 「正好二娘从楚国带回来一套画具,来人,拿出来。」 「是,夫人。」 一套崭新名贵的画具被摆了上来。 摊开,摆放好; 天天没用镇纸,而是用红色石块压着,他习惯了姐姐陪着自己练字画画的感觉。 「来人。」 「夫人。」 「去告诉侯爷一声,说天天在我屋里,晚上让侯爷到我这里一起吃个小团圆饭。」 「是,夫人。」 「天天乖,你先画着,二娘去换身衣服。」 「是,二娘。」 公主抱着一个锦盒进了里屋。 她打开了锦盒,里头,躺着一颗黄澄澄的丹药。 见到这枚丹药,公主眼睛里流露出期盼的神采。 其实,先前吃的奇珍异果只是开胃菜,这枚丹药,才是真正凝聚着一个部族的鲜血。 而这时, 天天拿来当镇纸用的红色石头, 颤了一下。 第五百五十六章 魔丸的暴怒 「告诉夫人,知道了。」 「是,侯爷。」 婢女下去了。 郑侯爷起身,还没到点,故而没急着去后宅,而是走向了剑圣的家。 别人是出门拜土地,大燕的平西侯出门是拜隔壁。 走到门口,隔着门板,就听到说话声; 「我知道,你想当一个丘八,但我想要的,是江湖。」剑婢道。 「江湖有什么稀奇?」刘大虎道。 「你不懂,江湖,是有江湖的魅力的。」 「那江湖到底是什么?江湖人又到底是什么人?」 「江湖是……」 剑婢忽然语塞了,江湖儿女,张口闭口江湖如何,但你要具体地说说江湖是什么,她还真答不上来。 她没有唯美的思维,可以回答:江湖是一个梦。 什么梦? 梦里,什么都有。 门没上栓,郑侯爷推开门,道:「江湖就是你开个饭庄,却有一批人过来吃饭从不给钱。」 「参见侯爷!」刘大虎见郑凡来了,赶忙行礼。 剑婢看着郑凡,气鼓鼓的样子。 郑凡伸手,掐了一下剑婢的脸蛋。 「怎么不和我争了?」郑凡问道。 「我争不过你。」剑婢直接认输。 「呵呵。」 任何的争论,在现实面前,都会显得无比苍白。 剑婢清楚,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份,燕晋之地的任何门派,都不敢忤逆其意志,他的一道军令,可以顷刻间让一座传承百年的山门被铁蹄踏平。 最重要的是, 她第一个师父,就是在郑凡下令的箭矢齐发下,被射死的。 郑凡也没难为人家小姑娘,而是看向刘大虎,问道:「你爹呢?」 「在这。」 繫着围裙的剑圣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碗,在打着蛋,不远处鸡窝里,有两只鸡的叫声格外哀怨,还有一只鸭的幸灾乐祸。 「调蛋羹和拿剑哪个更难?」郑凡问道。 「这个更难一些,得去掉浮沫。」 郑凡笑了,搓了搓手。 剑圣微微皱眉,道:「这么快?」 他这边妻子还没出月子。 第658页 「很重要。」郑凡说道,「上川县那个东西,找着了。」 剑圣点点头,道: 「好。」 一如既往的爽快。 「大虎一起吧,当我的亲兵。」郑凡说道。 「谢侯爷!」 刘大虎马上跪伏下来。 「会不会太早一些?」剑圣没打算反对了,但还是得问一句。 「你站我前面,他站我后面。」 剑圣无话可说。 「我儿子也会带着一起去。」郑凡说道。 「他才多大?」 「我捨不得他。」郑凡说道。 「你不信田无镜从西边回来找你算帐?」 「身边不止你,还有两万骑作护卫。」 带天天一起去,是郑凡临时起意。 天天自小连侯府都很少出,绝大部分时候都在他自己的小院儿里待着,带着出去见见世面,也挺好。 雪原很冷,极北之地更冷,但天天自出生起基本没生过病,小身板儿好得很,外加一直和魔丸沙拓阙石待在一起,他其实不是很怕冷; 之所以一入冬就穿得跟个粽子似的,纯粹是因为干妈们觉得他冷。 真要是体弱多病,郑凡也不敢带他出门。 再者, 很多时候,你不得不面临一个很尴尬的局面,那就是当你功成名就当你有了一个偌大的基业后,一旦你很清晰地呈现出后继无人的架势,这份基业很容易根部不稳。 太子是国本,先皇敢在最后关头废太子立老六,玩得这么花的底气在于,他反正儿子多。 可他郑凡, 不得不做好一个准备,一个,可能会很尴尬的准备。 老田对自己的恩情, 倒不如说日后将这份基业直接传给天天,倒也不错。 继承人,得从小培养不是。 「什么时候出发?」 「三日后吧。」 得等瞎子四娘他们回来。 「知道了。」 「我也要去。」剑婢开口道。 「呵。」 郑凡没回答,走出了剑圣家,不耽搁人家做鸡蛋羹了。 回府后,郑凡直入后宅。 天天的画已经画得差不多了,郑凡瞅了一眼,画得,还可以,有模有样的。 「父亲。」 天天画得太专注,一开始并未留意到郑凡来了。 「继续画,快收笔了。」 「是,父亲。」 画完,天天束手站在旁边,等郑凡评价。 「很不错。」 「和父亲的画技没法比呢。」 「慢慢练就好了,画画,只是小道,陶冶情操足矣,知道一点,学一点即可。」 「这怎么可以。」公主从里屋走了出来,带着些许娇嗔地瞪了郑凡一眼,将天天搂在怀里,「我们家天天,以后得是大家。」 公主这话,其实没什么其他心思,倒真没有想着说把天天培养成一个画师以无心去争夺以后的遗产,而是纯粹发自对一个贵族养成教育的执着。 郑侯爷的回应则有些不解风情了,道: 「我的儿子,要是只是画功了得,别人还是会认为他不务正业。」 「他才多大啊,怎么,还想着让他陪着你出去打仗?」 「嗯,三日后就出发了。」 天天眼睛当即一亮。 公主则吃了一惊,问道:「真的要打仗?」 「要去一趟雪原,处理一件事儿,非去不可。」 说着, 郑凡弯下腰,对着天天笑道: 「跟着爹出征去。」 天天脸上笑出了两个可爱的酒窝。 「夫君,你怎么可以……」公主是真心觉得天天还太小了。 「就这么定了。」郑侯爷一言堂了,「饭菜准备好了么,我有点饿了。」 「好,夫君稍候。」 公主去吩咐下人将饭食呈上来。 一家三口用饭,天天是真的被能跟着干爹出征的喜讯给乐坏了,平时很矜持很规矩的一个孩子,吃饭时居然还时不时地傻笑两下,这一幕倒是把郑凡给逗乐了。 用过饭后,天天就带着自己的妖精随从们离开了小院儿,回自己院儿去了。 「夫君要沐浴么?」公主问道。 「泡一下澡吧。」 「妾身让他们放水,稍后妾身过来帮夫君搓背。」 「好。」 泡澡的池子在郑凡那个屋里,承袭着自虎头城以来的传统,因为郑侯爷喜欢泡澡,所以,屋子里会有一个特意修建的澡池。 四娘现在还没回来,公主正好可以去主屋。 郑侯爷先行回去了,公主还得准备挑拣个衣裳。 看着自己的男人离开了,公主下定了决心,走到里屋,拿出了那个盒子,今晚,就要用掉它,争取将孩子怀上。 只是,当她看向这盒子时,却发现这盒子的一面,竟然有焦黑的痕迹,心里当即一惊。 盒子里的那颗丹药可谓极其宝贵,哪怕她是公主,也不可能再弄到第二颗。 公主马上打开了盒子,黄澄澄的丹药还在里头,心里长舒一口气。 再闭合上盒子,仔细探查了一下,公主的脸色当即阴沉了下来。 盒子上,有极强的禁制,乃巫正亲自布置,除她之外,其余人很难打开,显然,是有东西曾试图要强行打开它触发了禁制却未能得逞。 第659页 如果是在其他地方出现了这事儿,在归途时,也就罢了,可问题是,这里是平西侯府! 公主比所有人都清楚,侯府的护卫力量到底有多么雄厚。 所以,顷刻间就能排除是外人作祟。 那么,就必然是家里人了。 如卿? 公主马上想到了她,她是家里人,但她并不知道这枚丹药的存在,自己也未曾告诉于她。 而且,在这个地方安插手下么? 每个院子里使用奴婢,都是四娘一手调教出来的,很多都出自于虎头城,算是真真切切地自己人。 当然,不排除用施恩的方式去笼络人心。 但,这里,是她的宅院,柳如卿的人不可能进来。 在侯府,任何可能威胁到侯爷安全的因素,都被抹除掉了,先前大楚皇室给她送来的宦官宫女等,也都被安排在了外头,不准进入侯府。 不是每个女人,进了后宅,就能成宫斗高手的,在熊丽箐看来,柳如卿至多在其媚骨天成的身段上多吸引吸引自己的男人,其他方面么…… 排除了柳如卿,剩下的会是谁做的? 野人王? 也不可能; 虽然他可能猜到了些什么,但他的爪子,不可能伸展到这里来,除非他活腻歪了。 也不可能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丈夫要做什么,要拿什么,他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对自己提,而且,先前自己说要帮他搓背时,他也认为只是像以前那样而已。 熊丽箐清楚自己的丈夫是个有城府的人,名震天下的平西侯爷自然不可能是个傻白甜,可问题是她更清楚自己的丈夫在家里时,绝对是不屑于伪装和遮掩的。 用他的话来说,在家里还揣着端着,多累。 最后, 是公主最不愿意面对的一个可能,也是最大的一个可能。 因为整座侯府的下人、嬷嬷等等,都是由四娘调教出来的。 包括自己现在使唤的这些丫鬟,最早,也是四娘的人。 是,四娘现在不在府里,但她的耳目,她的手下,完全可以自发地护主。 如果是四娘的人……意味着她现在就算不知道,但等她回来时,必然就能知道了。 那么, 今晚…… 熊丽箐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不管是不是四娘的人偷偷摸摸进了自己的屋,这个机会,她都绝不可能放弃。 她要,怀上孩子,怀上自己丈夫的孩子! 宫里的女人,全都懂得一个金科玉律……母凭子贵! 只要自己肚子有了,她不信,别人真的敢伤害自己。 公主打开了盒子,拿起了丹药,正准备服下然后去侍寝时,忽然间,自其身后,阴风袭来! 「嗡!」 一道火凤虚影自公主身后出现,这是大楚皇室血脉的象徵,可辟邪去祟。 然而,火凤虚影实在是太过单薄,顷刻间就被撕裂。 公主身体一侧,持一枚玉佩于身前,玉佩散发出绿色的光泽将其笼罩。 随即, 公主看见了一张婴孩的脸! 「你是……」 这张脸,公主不会陌生,确切地说,是魔丸,她不陌生。 虽然不熟,但这两年里总归是见过魔丸和天天在一起玩耍的场景的。 她清楚,这是自己丈夫身边的灵,自己皇兄身边,也有一道灵。 魔丸发出了一声咆哮, 身形勐烈地撞击着光幕; 现如今的魔丸,在望江边已经追赶上了最新的进度,换言之,他现在很强大,单纯将实力划分,不考虑战场因素的话,作为亲儿子,他是七魔王里,现在实力最强的一个! 只是,他现在身上有伤,和他爹一样,还没完全復原。 但, 这并不影响他在下一轮的冲击中,直接撞破了公主的玉佩光幕,且趁着公主没有来得及将丹药吞服下去时,强行将丹药拘到了自己手里。 「还给我,还给我!」 公主尖叫道。 这是希望,她怀孕的希望! 然而,当她冲上前时,身体,却被魔丸的力量直接拘了起来。 鬼婴飘浮在其身前, 空洞的眼眶里,看不清喜怒,但嘴角的轻微弧度,却透着一股子毫不遮掩的轻蔑。 「女人……被他玩玩可以……你竟然还敢想着……给他生孩子……」 「你不怕他知道么?」公主问道。 她不认为是自己的丈夫派他过来抢夺的,因为自己丈夫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 所以, 这尊灵,是擅自行动! 她记得皇兄当年,为了压制体内的那尊灵,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用了很长的时间,可以想见,自己丈夫的这尊灵,也并未被完全驯服,在此前提下,灵根据自己的好恶採取行动,也很……正常。 「呵呵呵……呵呵呵……」 魔丸并不理会公主搬出郑凡来威胁自己,而是开口道: 「他……越来越过分了……越来越过分了……刚救了他的命……刚救了他的命……他就敢……他居然就敢……」 「他并不知道这个,他不知道。」 「无所谓……无所谓了……想替他孩子……想给我生弟弟……妹妹……就你……也配?」 第660页 很显然,哪怕熊丽箐是大楚公主,但在魔丸看来,她依旧没那个资格! 「砰!」 就在这时, 青蟒撞破了窗户,沖入了屋子,它和公主心神所系,当公主这里遭遇不测时,它马上就能感应到。 一块红色的石头当头砸下, 青蟒被一击敲翻在了地上。 而后, 魔丸目光扫向它,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嘶吼,青蟒开始在地上疯狂地抽搐,蛇躯横扫,妖气随之外泄。 动静,一下子传了出去。 刚安顿好自己妻子入睡的剑圣本来正抱着孩子哄着他入睡,先前传来的魔丸的气息,剑圣没当一回事儿; 但随后的妖气以及动静传来后,剑圣清楚事情好像有些不对了。 马上放下孩子, 持剑, 身形一闪,瞬入了侯府之中。 同样的,侯府内外的护卫也在这个动静之下快速地向这里赶来,这其中,还有一排排甲士。 但他们的速度,显然没有剑圣快,因为剑圣的家,确实是在平西侯府隔壁,但平西侯府很大,所以,他家挨着的,是平西侯府的后宅。 围墙拆掉的话,他家相当于侯府后宅的另一座小院子。 剑圣先行赶到,看清楚局面后,马上对着外头喊了声: 「退下,家事。」 负责侯府安保的亲卫自然是知道剑圣的,所以他们没有丝毫犹豫,马上退下。 剑圣出现了, 魔丸自然而然地停止了对青蟒的折磨。 同时, 也解除了对熊丽箐的禁制。 公主落在了地上,但其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魔丸手中的那颗丹药。 剑圣没说话,也没出剑,他其实有些后悔了,没必要掺和进郑凡的家务事。 但他人都来了,又不能装作没看见。 劝架? 莫说剑圣不懂得如何劝架,就算是最擅长和稀泥的人,看见这一幕后,估计也和不起来。 好在, 这时原本已经脱去衣服在汤池里泡着的郑侯爷已经急匆匆地赶来。 郑侯爷光着脚,身上披着一件袍子,身上还滴淌着水珠,看到屋子里的这一幕,他也愣住了。 这是哪一出? 魔丸不在陪着天天,跑这里来对熊丽箐出手了? 「桀桀……桀桀……」 魔丸发出了笑声, 身形, 勐地窜到了郑凡的面前。 郑侯爷站在那里没动,他还不至于会害怕自己的儿子,以前,最开始时,或许真有一点点的害怕,但这几年的相处下来,魔丸救了自己多少次命,他真的不信魔丸会对自己出手。 此时, 父子俩目光对视, 魔丸的脸和郑凡的脸贴在了一起, 那颗丹药,还在其手中捏着。 他狰狞道: 「你竟然……敢要……二胎?」 第五百五十七章 哀伤 「你竟然……敢要……二胎?」 面对魔丸的质问,郑侯爷的目光先行落在了魔丸手中的那颗黄澄澄的丹药上。 这世上,有鍊气士,自然也就有丹药。 长生不老的丹药确实没听说过,但有些丹药,确实能够有奇用。 且这颗丹药,所散发出来的奇异香味,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再看看屋子里的公主,看看魔丸的暴怒,联想一下公主刚刚自楚地回来,虽说先前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但这会儿事情的脉络已经在郑凡脑海中浮现了。 郑凡没直接回答魔丸的质问, 而是伸手指了指这枚丹药, 问道; 「它,真的有用么?」 薛三曾以开玩笑的方式问过四娘,就不担心和主上之间存在生殖隔离? 主上和魔王们虽然都人模狗样的, 但归根究底,生命的层次不一样,再者,魔王现在虽然实力还未完全恢復,但根基还在那里摆着。 楚国的火凤早就绝种了,只剩下「灵体」在那儿扑腾; 燕国的貔貅被人工繁育出很多种貔兽,但正儿八百的貔貅,其实也就这几头。 天道之理,越是生命层次高的存在,他们繁育出后代的难度,就越大。 魔王们的生命层次,必然是比貔貅和火凤还要高的。 但, 事无绝对。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总是能找到办法的,不一定成功,但总归可以试一试。 魔丸微微歪着脑袋,继续盯着郑凡, 道: 「没用的话……我拿它……做什么?」 郑凡笑了,道:「真的会管用啊。」 「桀桀……桀桀……你想……要它么……」 魔丸发问了。 郑侯爷觉得自己的脚底板有些冻,大冷天的光着脚踩在冬日的青砖上,火气再旺盛的男人也都扛不住。 再加上身上原本披着的浴袍,因为自己未曾擦拭身子就穿着出来了,起初不觉得有什么,当水珠凉了之后,这种滋味,就有些煎熬了。 要是在外头打着仗,这些都不叫事儿,可偏偏是在家里。 「你不想我再要一个孩子?」郑凡问道。 「你觉得……呢……」 郑凡又笑了。 他想到了在望江江底,魔丸喊出了自己一声「爹」。 第661页 当然,可以理解成当时魔丸被那个女人给深深地刺激到了,有些不顾一切。 但那声「爹」,郑凡还是很受用的。 他和魔丸从来都不是那种纯粹的父子关系,然而,魔丸身上的偏激、极端等等方面,其实是他郑凡的审美投影。 只是,这一次魔丸竟然不惜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也要阻止,真的是让郑凡有些意外。 以前不是不知道魔丸对这方面事情的反感,否则就不会有和四娘的那一晚早早地将魔丸给放在外头拿一张符封印着同时让剑圣来「把关」了; 但那时郑凡认为,魔丸只是小孩子的脾性作祟。 这两年下来,魔丸不是已经慢慢习惯了么? 身为家长,为了自己的好恶,去选择性地忽略掉孩子的感受,这不是每个家长都会的基操么? 只不过,魔丸不是普通的小孩子; 那种「我问过我家大宝要不要一个小弟弟陪她玩大宝答应了所以我才辛苦地要了个二胎」感动自己伟大自己的放屁理由, 郑侯爷没法用。 因为屁大点孩子,懂什么? 但魔丸……不一样。 它懂,它什么都懂,它是灵魂体,它的眼眸,可以瞬间看穿一切人性的小心思。 郑凡抬起头, 再度看着魔丸, 道; 「你真的,不会同意么?天天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如果你喜欢小孩子的话,可以让你再带俩弟弟妹妹玩?」 这是商量的语气,这是真的在商量。 同时, 郑侯爷负于身后的手,挥了挥。 剑圣点点头,转身,回家了。 家事儿,他就不掺和了。 而这时, 本就住在侯府酒窖里的阿铭,显身而出。 另外,本打算今晚就带着手下探子去雪海关入雪原的薛三,临行前来找主上确认一些细节,这会儿也正好撞上了。 剑圣回去了,他们没迴避。 主上和魔丸的事,是家事,但同时也是魔王之间的事。 魔丸冷冷地道: 「你想得……真美……」 这是直接拒绝了。 郑凡点点头, 道: 「行,那就不要孩子了。」 「桀桀……桀桀……」 魔丸的笑声再度响起, 将黄澄澄的丹药,递给了郑凡。 「它……该怎么……处理……」 郑凡伸手,接过了丹药; 放在鼻前闻了闻, 道: 「还挺香的,男人吃的还是女人吃的?」 其实,对丹药,郑凡是有心理阴影的,因为他曾目睹过燕皇一身的斑点。 魔丸就这么贴着脸,看着郑凡。 郑凡摇摇头, 将丹药,丢在了地上,然后,抬起脚。 「不!!!!!!!!」 那边,公主尖叫起来,这枚丹药,极为贵重,更是她的希望。 「啪!」 丹药,被郑凡踩了个粉碎。 这种丹药,服用是要讲方法的,入体后,要一层一层的化气才能真正发挥出效用,这般被踩碎了,也就意味着这枚丹药彻底废了。 魔丸似乎有些发愣,他没想到郑凡竟然能这般决绝和干脆。 郑凡伸手,想要摸一摸魔丸的脸,但手还是穿过了他的身体,只能象徵性地摸了摸。 「行了,下次有事儿,直接和我说,别自己动手,这儿是家里,下不为例。」 说完, 郑侯爷对着在场的众人摆摆手, 道: 「行了,事儿了了,都散了,都散了。」 说完, 郑侯爷自己往屋里走去, 还打了个哆嗦,骂了句: 「冷死了个人。」 …… 剑圣回到了家,孩子已经睡着了,妻子也没醒。 剑圣看着孩子,又看了看妻子,无奈地摇摇头。 以后,怕是得顾忌点儿了,再拿孩子的事儿调侃那姓郑的,就有点太不人道了。 感慨完, 剑圣将刚睡着的孩子放入摇篮里, 然后将龙渊带着剑鞘插入栓子处, 剑圣坐在旁边, 手指轻轻地转动, 龙渊轻轻地转动, 摇篮, 也轻轻地转动。 …… 柳如卿在院子里,也是听到隔壁公主院子里的动静的,她也是第一时间赶过去,但看了一眼那边剑圣大人都出现后,就默默地退开了。 之后的事儿, 她不清楚。 事实上,她根本不懂到底怎么了。 等到事情结束后,柳如卿作为小的,又过来打算看看公主,却见公主坐在椅子上,眼里噙着泪。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安慰。 曾在范家待了好几年的寡妇,她更懂得人情冷暖,也清楚这会儿,公主是不需要别人去安慰的,尤其是自己这个安慰的人,还不知道到底怎么了。 像是,吵架了。 离开公主院子后,柳如卿在正屋前驻足了一会儿,一种本能告诉她,自己现在应该去看看自己的丈夫; 但她还是没去,而是径直又回到自己的院子。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存哲学,而她的生存哲学则是……本分。 第662页 她重新回到床上,盖上了被子,在心里默默祈祷着,明日,家里将一切归于安好。 …… 天天揉了揉眼睛,他原本都已经按照自己严格的作息洗漱好后上床准备睡觉了,明日还得早起做功课,然后陪着习惯晚醒的干爹一起进早食。 睡觉时, 他习惯将红色的石头放在自己枕头边。 这是他自幼养成的一个习惯; 他习惯了睁开眼,她就在自己旁边,陪着自己玩,看着自己入睡。 小孩子早早地一个人生活,往往会很容易没有安全感,但他从未曾这般过。 睁开眼,看了看床边的红色石头,天天有些疑惑。 再坐起身,下了床。 他的屋子里,是做了暖房的,郑侯爷不喜欢这种「四季如春」的恆一,故而正屋其实都没做,但对自己的干儿子,自然是什么好的都给他用上。 所以,天天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内衬就下了床,走出去后,看见一道黑色的身影,正坐在台阶上。 屋外,有风,是冷的。 天天又跑了回去,将自己的衣服鞋袜都穿起,然后又默默地走到了屋外,在黑色的孩童身影旁的台阶上,也坐了下来。 魔丸扭过头,看了看天天,然后,又转回头,看向前方。 天天又起身, 跑进屋, 将零嘴拿出来, 摆在了魔丸身前, 魔丸不为所动; 「沙琪玛,龙椅,吃。」 天天指着一种口味的沙琪玛道。 魔丸依旧没动,以前,他会配合地做样子,现在,他懒得了。 天天挠了挠脑袋,又走回屋,将石头抱了过来,蹲在魔丸身侧,将石头滚了过去。 很长时间以来,这是他们两个之间最喜欢的游戏。 但石头滚到魔丸脚下后,魔丸也没再拨回去。 天天站在那儿,看着魔丸。 一直以来,都是魔丸像姐姐一样陪伴他照顾他,这还是天天第一次看见魔丸的这种状态。 最后, 天天坐了下来,伸出胳膊,虚架在魔丸的身上,像是在搂着魔丸一样。 两个小孩, 就这样并排坐在台阶上,任凭着冬日的晚风,吹了一遍又一遍。 …… 「嘶嘶……嘶嘶……」 酒窖里, 阿铭斜靠在棺材里,手里端着一杯红酒,轻轻地摇曳。 在其身侧,有一个笼子,笼子里也有一口棺材,卡希尔也躺在棺材里,手里举着一杯红酒。 薛三则对着一小撮粉末,轻嗅着,随即,他笑了, 道: 「猜猜我在这里嗅出了什么?」 阿铭调侃道:「嗅出了主上有没有脚气?」 「贵族的操守呢?」薛三没好气地瞥了阿铭一眼。 「你不是要去雪原么,现在还不走?」 「手底下已经动身,我晚个一两天也能在雪海关前追上他们,不耽搁事儿。」 那一小撮粉末,来自那枚被踩碎的丹药。 「哦,好。」 阿铭继续盯着自己手中的红酒。 「这个世界,真的有意思,有些地方,往往能出人预料,让人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纯粹的普通世界。」 「看看你自己,再看看你面前的我,我很好奇,你竟然现在才领悟出这个。」阿铭说道。 「这丹药,让我想到了以前的一个药方。」 薛三的定位,一是工匠,二就是药剂师,这是他的天赋能力。 「你折腾神兽杂交时弄出来的药方么?」 「那是过去的事儿了,不过,这枚丹药应该真的是有用的。」 「没用魔丸也不会去抢了,其实,主上有没有孩子,我并不是很在意。」阿铭说道。 薛三点点头,道:「除非是和四娘生下的孩子。」 阿铭犹豫了一下,微微点头。 魔王之间,是有羁绊的,这种羁绊,来自于生命层次上的互相认同。 他们可以彼此看不顺眼,甚至也可以反目成仇,但这种情绪上的互动本身就是认可你是同类才会发生的,否则,就是单纯地蔑视,你会和一只你眼中的蝼蚁去置气? 「不过,我也理解魔丸,哈哈哈。」阿铭微笑道。 这时, 被关在笼子里的卡希尔开口道:「尊敬的薛三大人,能不能让我也看看那神奇的粉末?」 「你也懂这个?」薛三问道。 卡希尔笑道;「您知道的,身为贵族,总得有些兴趣爱好,否则,和浑浑噩噩的贱民又有什么区别?」 薛三用匕首划了一点,递送到笼子前。 卡希尔上前,闻了闻,又伸出舌头,探了探,道: 「这……」 「怎么了?」 「这粉末里,应该存在一种植物的成分,我在古老的药剂师笔记里看到过。」 「哦?」薛三来了兴致。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西方有一个伟大的驯龙人……」 薛三侧了侧脑袋,提醒道:「说重点。」 三爷没兴趣听你科普西方歷史。 「哦,好的,大人。那位驯龙人的龙,老了,但想要诞下新龙,否则,驯龙人的地位就将不保,失去了龙的驯龙人,和海岸边渔民家里的咸鱼又有什么区别?」 第663页 「然后呢?」 「然后就是,龙的子嗣实在是太难了,最后,他求助了一位当世这世上最伟大的药剂学家,从他那里,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最终,龙成功诞下了子嗣。 那名药剂师在笔记里就记载过,他用了一株神奇的草药,后世称之为……寻龙草。」 薛三点点头, 对阿铭道: 「你还记得咱们在燕国御兽监里看到的那些流程么?」 虽然一不小心曾在燕京皇宫内放出了貔貅,但薛三还是缠着阿铭用主上的令牌去参观了一趟御兽监,而且,因为郑凡身份的高贵且也是貔貅拥有者之一,再加上御兽监现在的管事负责人之一还和郑凡有一段交情,当初郑凡带着公主回晋地时,碰到了他们,带着他们这对男女一起回来的。 所以,御兽监里的大部分秘密,对前来参观的薛三,是不设防的。 阿铭看着薛三,道:「你也可以直接说重点的。」 「其实,御兽监在培育貔貅时,也会餵一些丹药,其中,有一枚丹药,是提升高品级貔兽的产子率的。 我研究过,而且还……」 薛三从兜里,取出了一枚暗黄色的丹药。 「人家还送了你一个?」阿铭问道。 「我偷出来的。」 「你偷这个干嘛?」阿铭随即露出了瞭然之色,「你想给主上吃?」 「严格意义上来说,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其实生殖隔离,也是错误的说法,但各种各样的原因,造成了某一方的精活性低到令人髮指的地步。 而这种丹药,则是有助于挽救那低得令人髮指的……精。」 卡希尔认真听着。 「所以,是给女方吃的?」 「是,这种御兽监的丹药里,其实也有类似这个丹药内的那株草药的成分,但药性上,差距太大,相当于是貔兽和貔貅的区别。」 「公主从楚国带回来的这枚,质量很高?」 「高得夸张喽,如果给燕京御兽监那边送去,说不得就能再培育出一两头貔貅来。」 「呵呵。」阿铭笑了,「我有点替主上觉得可惜了。」 「可惜什么?」 「你知道我可惜什么。」 「不,我不知道。」薛三嘴角露出了一抹冷笑,「这玩意儿,在西方叫寻龙草,在楚国,肯定也是个很那啥霸气的名字,在燕国燕京城的御兽监,是餵给貔兽吃的东西。 龙啊,凤啊,貔貅貔兽, 那些是什么? 比牲口更牲口的存在,但就是它们的身体,也不一定能禁得住这种丹药造的,其药性作用就是压榨母体的一切机能为了孕育后代。」 听到这里,阿铭若有所思起来,道:「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如果魔丸今晚不闹这一下,公主吃了它,再和主上同房,大概率,是能怀上的。 考虑进公主本身火凤血脉对身体的加持,最理想的结果,你知道是什么么?」 「是什么?」 「孩子早产,母亲病故。」 阿铭沉默了。 薛三深吸一口气, 道: 「魔丸肯定是不希望主上有其他孩子的,但最早,他也不愿意四娘上主上的床,后来不也接受了不是么? 魔丸真正不想看到的,可能是孩子出生那日起, 就没有了妈。」 第五百五十八章 认错 「魔丸自己是九世怨婴,其实,他最懂得那种孩子出生后,没有父亲或者母亲时的孤单; 为何他会对天天这般爱护? 撇开灵童的体质对灵物的吸引力不谈,不也是因为天天那孩子一出生就没了妈么,那个爹,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生来无父无母,魔丸对他,自然就感觉不同。 再者, 今晚的闹腾,本身就有些匪夷所思,这几年,咱们每个人,每个人的生活,其实都改变了不少。」 阿铭举起了酒杯, 道: 「是你们变了;谈情说爱,甚至是和异性的接触,都不是我想要的,我的生活一直没变,唯有鲜血和美酒。」 笼子里的卡希尔举起了酒杯, 道: 「哦,阿铭大人,您这话简直是说出了我血族的真谛,让我们满饮这一杯。」 他的话,被直接忽略了。 「我的意思是,主上女人都收进屋了,魔丸先前该闹腾也闹腾过了,也都习惯了,这次闹腾,应该是他察觉出了这枚丹药到底有什么后果。 还有, 那枚丹药不出意外,应该是那位楚国公主从楚国带回来的,她自己应该都不清楚这枚丹药服用下去后,意味着什么。」 阿铭微笑看向薛三, 道; 「你在质疑主上和公主的感情。」 「哦,为了那不容置疑的感情,我们再满饮这一杯!」 卡希尔再度举杯。 「是真爱么?」薛三不以为意,「四娘和主上是真爱么?估摸着,四娘是除了主上以外,看其他男性都觉得像是看下面吊着一根发了霉面筋的玩意儿。 柳如卿和咱主上谈过情说过爱么,至于公主,呵呵。 这世上,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情深义重,绝大部分两口子在一起,无非是凑合着过日子罢了。」 「哦,三大人这句话当写入诗歌之中,值得满饮此杯!」 第664页 躺在棺材里的阿铭换了一个斜靠的姿势,道: 「好的,就相信公主不知道这颗丹药的副作用,说得通,因为给她这枚丹药的,不出意外,应该是她的皇兄。」 「哦,为了感人肺腑的兄妹情深满饮此杯!」 薛三「呵呵」冷笑两声, 「其实,有些秘密,可以守得住,而有些秘密,是无法守住的,就比如我们主上,咱们的平西侯爷虽然有干儿子,却一直没有嫡亲儿子。 外人不知道咱们的真实原因,但也不需要知道真实原因是什么,反正,平西侯爷子嗣艰难是必然的,说不得还可能是战场上受过伤,像当初燕国皇宫里的宫中太爷那般。 在这种前提下,如果咱们主上的唯一子嗣,身上有着一半的楚国皇族血统,那么……」 阿铭不以为意地道:「那么就相当于又多了一个大孝子。」 血缘亲情,对于高层面的人而言,真的不算什么。 这时,卡希尔终于停止举杯,问道;「国家,不能合併么?谁家是谁家的继承人,谁家拥有顺位继承资格,一个国王就能再继承另一个国家的国王身份……」 「国情不一样。」薛三说道。 「哦,为了不一样的国情满饮此杯!」 薛三扭了扭脖子,道:「但站在那位大楚摄政王的角度,将这里的妹子换成外甥,且侄子还是平西侯府的嫡系传人,很划算。 这笔买卖,就如同当年的闵家做的一样,只不过,我觉得那位摄政王应该是不屑于给人做嫁衣的,但无疑,也是一种比那种签就是为了准备撕的盟约更可靠一些。 行了,不说了,我出门去雪海关了。」 阿铭有些意外道:「你不去把这件事告知主上么?」 「告知,当然要告知啊,咱们既然猜到了真相干嘛憋着故意不告诉让他们的误会越来越深?又不是在拍电视剧。 我先走了,你去告诉呗。」 「我已经进阶了。」 「没用的,这次得为主上挡刀,等在雪原上看看有没有机会吧,对了,你可别忘记。」 「行了,我这就去。」 阿铭起身,离开了棺材,对着酒窖里特意安放的镜子,边整理着自己的衣领边开口道: 「还有一件事……」 「想说就说。」薛三催促道,他正准备出发呢。 阿铭慢条斯理道: 「我一直觉得奇怪,正如你之前嚷嚷着的,咱们有生殖隔离也就罢了,毕竟咱们不是普通人,但主上为何也有?我的意思是,主上和四娘有就算了,为何和其他女人也有? 如果是这样子的话,那就意味着我们作为这个世界的『穿越者』,在这里也加了一层生殖隔离,但这又是自相矛盾的,存在即合理,既然存在,就不应该再给什么额外的歧视,否则,就相当于否定了我们的存在,那我们现在又算是在做什么呢?」 「哦,为了这深奥的哲学问题满饮此杯!」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薛三问道。 「你注意到今日魔丸动手时,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薛三愣了一下,挠挠头, 「我,特别的地方……」 「抱歉,我忘了,你这次还没晋级,可能在感知力上,和我有些差距。」 「呵,你在这儿打伏笔制造爽点呢?」 「今晚,我看见魔丸动手时,他变得更强大了。」 「继续废话吧,明天主上要是问我为何还留在侯府,我就说听了你讲了一夜的废话,最后贻误了军机。」 「他身上的鬼气,已经完全转化成怨念了。」 薛三疑惑地抬起头,看向阿铭,道; 「继续说。」 「以前,魔丸因为境界太低,所以身上参杂着极多的鬼气,最开始时,他其实就是一个单纯的鬼婴。 然后,伴随着一次次地进阶,其身上的鬼气,在变得越来越少,逐渐转化成怨念,这种更高层次的力量。 他自己,也在完成从鬼婴到灵体的过渡。 对了,你应该知道,最执着于主上能不能有孩子的,是哪个吧?」 「瞎子呗。」薛三马上道。 瞎子想的,就是一定要造反玩一下,这没后代,不好搞啊,人心就没法稳定,绝大部分人跟着你混不像魔王们那般只是图个爽,人家想要的是子子孙孙的富贵,你自己连子子孙孙都没有,还怎么给人家承诺? 「对,是瞎子,其实,从上上次魔丸没进阶,瞎子就留意到了,他还特意找过我,让我留意一下魔丸的变化。 因为梁程基本都在外领兵,我则大部分时候都在主上身边,再加上我自身的属性,对魔丸的鬼气这种阴邪属性的力量,会更为敏感,也更容易捕捉。 瞎子让我留意魔丸身上鬼气的变化。」 「你的意思是?」 「我们可能是有生殖隔离的,因为我们生命层次摆在这里。 但主上,应该没有,因为主上就是以一个普通人的姿势降临在这个世界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和什么天命之子和什么宿命的裁决这些玩意儿,半点关系都没有。 主上这几年,都是靠着自己奋斗和成熟起来。 也因此,瞎子推测,主上之所以没让其他女人怀上孩子,是因为魔丸的作祟。」 第665页 「作祟这个词,用在这里,真的很贴切,但……具体是怎么个操作法?」 「这个的话,我不是很好解释,瞎子的猜测是,魔丸可以通过操控鬼气,对主上的身体进行一些极为细微的影响。 而这种被鬼祟着的感觉,其实主上已经习惯了。」 「现在不行么?」 「现在,当然也可以,但伴随着主上自身的不断强大,再加上,主要的是,魔丸鬼气转化为怨念后,用怨念对主上的身体进行影响的话,没办法像当初用鬼气时那般,悄无声息。 主上会马上有所警觉,从而,可以排除掉这种干扰,就像是当初魔丸不准主上碰女人一样,后来,主上干脆将他丢出了卧房,他也就没办法了。」 「呵……噗哧……」 薛三直接笑弯了腰, 道: 「合着魔丸一直给他爹在人造安全期?」 「这就可以解释,魔丸为何压着不去进阶了。」 「这个解释,可真扯,就为了自己爹不会有新的孩子,就刻意压制着自己对进阶的渴望?」 魔王们,对恢復实力的热切,那是切切实实的,超过了一切。 「扯吧?」阿铭笑道。 「对,很扯。」 「所以……」 薛三点点头,道:「所以,很可能是真的。」 能让魔王放下实际利益和渴望的,只有这种很扯的理由了。 其他魔王已经够随性的了,但魔丸,才是真正的孩子气,他真的能干出来这种事儿的。 阿铭点点头,道:「不过,在望江江面上主上遇刺,魔丸无法继续压制了,只能进阶。」 「听说是刺客夫妇里的那个女人,嘲讽了魔丸是个孽种,你说,她说什么不好,非要说这话,瞧把咱孩子给气的,连给亲爹人工结扎都顾不上了。 不行不行,我要再笑会儿,再笑会儿。」 「笑呗。」 「对了,也就是说,现在其实主上是恢復正常了是么?」 「只能说,有这个可能。」 「哎,你说,魔丸就不能直白地告诉主上这件事么,非得拐着玩儿地来这一出。」薛三感慨道。 「直接说就不符合人设了。」 「哦豁,这个词儿真的很久没听到了,你说,公主要是知道了真相,会不会哭出声来?」 合着辛辛苦苦地白折腾了一遭,希望还被踩碎了一次。 薛三和阿铭不知道的是,为了这枚丹药,一个山越部族被灭族了; 当然了,知道了也不会介意。 阿铭开口道;「你知道瞎子如果在这里,他会怎么说么?」 「我知道,让公主知道这件事后,彻底对她哥哥死心,其实,公主她分得清的,这个女人,挺真实的,所以先前我才说她应该是不知道这丹药的副作用的。 她想要的是母凭子贵,而不是为了爱不惜奉献一切就为主上生个孩子。 现在也挺好,这事儿告诉她后,也能对那边彻底断了恩情。」 说到这里, 薛三伸手拍了拍阿铭的膝盖, 道; 「得嘞,谢谢你,兄弟,我欠你一个人情,你继续躺回棺材里喝酒睡觉吧。」 「你不着急去雪海关了?」 「不耽搁不耽搁,我觉得,这么劲爆的消息,告诉主上后,兴许能大力出奇蹟呢?」 第一个发现,觉得程度不够; 但再加上第二个猜测后,分量,一下子就变得足足的了。 薛三觉得,自己可以试一下。毕竟,他又不在乎主上多不多个孩子,在他眼里,当然还是进阶最重要。 「行吧,那你就去吧。」阿铭也整理好了衣服。 「您好好休息,大恩不言谢,下次我亲自帮您偷酒去。 来, 阿铭大人, 我亲自送您老进棺材。」 …… 薛三极为兴奋地去了正屋院子,但却扑了空,因为主上并不在这里。 而郑凡,此时走入了天天的院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自私的一面,郑凡也从不掩饰自己的这种自私,在公理和私人关系的二者之间,他向来是帮亲不帮理。 这几年来,一遍遍地喊着儿子,二者之间,到底不是那种所谓的父子关系,不好说。 但不可否认的是,所有魔王里,救自己命最多的,就是自己这个儿子。 没他的存在, 自己可能老早就在战场上被冷箭射死了。 前不久在望江江面,没魔丸最后的爆发,自己也活不下来。 可笑吧, 明知道儿子最想要的是亲爹暴毙, 可问题是,偏偏是他一次次拯救了亲爹,呵呵。 不看儿子面子上看救命恩人面子上,郑凡都没办法对魔丸的「拒绝」无动于衷。 其实,以前魔丸的小手段,他不是不知道,但那只当是孩子脾气,这一次闹出来了,站在郑凡的角度,是出格了,也意味着事情的性质,变了,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当个不负责任的爹了。 推开屋门, 天天此时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郑凡压着脚步走近, 天天睡得很乖,在其枕头旁,还放着那块红色石头。 郑凡的目光挪动, 伸手, 轻轻掀开了身侧的床帘, 第666页 在那个角落里,坐着一个黑漆漆的婴孩。 他背对着自己,坐在床的角落。 看到这一幕,郑凡忍不住笑了。 在床边坐下,伸手,虚摸了摸魔丸的后背。 魔丸不回头; 郑凡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魔丸的脑袋,没敢大幅度,怕直接戳进去了。 「好了,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魔丸不为所动。 「是我不好,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其实,不仅仅是这辈子,你救了我好多次,上辈子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也是靠你养着的。」 上辈子漫画工作室里,《侏儒薛三》《砍柴人樊力》等是扑到姥姥家的作品,其余的,也就勉强不算亏,人气最高的,真正支撑着漫画工作室运作的,还是《魔丸》。 「挺可笑的,啊,我说的是我;两辈子当爹,人家是儿子喊着坑爹,我呢,是两辈子爹坑。 可能,是我太贪心了,我反思,我检讨,在其他事情上,无所谓,但涉及到你时,我该好好思量的。 其实,日子现在也不错。 住着大院子,身边,也有很多兵马保护。 现在,也算是人上人的生活了; 干儿子有了,亲儿子更是早就有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就算不满足,也应该向其他方面不满足,而不应该仅仅是成天到晚地盯着肚皮上瞎折腾。 这世上,可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下次,虞化平再跟我秀他孩子,得,他要比亲生的是吧,我就把你带过去和他儿子玩一玩,看看到底谁的儿子更棒。 这事儿,我就不纠结了,也不想了,等瞎子回来,我会跟瞎子说,让他不要再向着这事儿去使劲去想辙了。 一个天天,可以了。 咱爷俩,就像以前那样过下去,成不?」 魔丸依旧不动。 「事儿,就这么说定了,咱们俩,才是真正的家人,哪怕你一直很恨我,我也知道你恨我,但我这么毛病估计这辈子都改不了了,遇到事儿时,第一反应还是喊儿砸。 呵呵……」 郑凡伸手,揉搓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起身,看了看依旧坐在角落里背对着外头的魔丸,忽然眼眶有一些湿润。 用力眨了眨眼,郑侯爷走出了天天的卧房,将房门,轻轻地关上。 站在院子里, 抬头, 月明星稀, 郑侯爷一伸懒腰, 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虎头城的那个初醒的夜晚; 自己, 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 屋子里 天天睁开了眼, 小傢伙其实早就困得很了,但这会儿依旧强撑着没睡,他爬向了床的角落,伸手,轻轻抱住了魔丸,却因为魔丸是虚体,天天一个平衡没把握好,整个人栽倒在了床上,但很快又爬了起来,继续虚抱住。 「爹爹认错了哦,姐姐就原谅爹爹吧。」 魔丸转过身,看着天天。 「其实,我也挺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的。」 天天咧开嘴笑了, 继续道: 「嘿嘿,然后我就可以骗弟弟、妹妹说,龙椅是这世上最好吃的沙琪玛。」 第五百五十九章 进军! 在这个夜晚,三儿最终还是找到了主上,也将要说的话都说了; 满怀期待的三儿没能等到自己身上气息「嗖」一下子上窜的快感,只得到了主上三个字的淡淡回覆: 「知道了。」 也没多少失望,更没太多失落,三爷到底还是那个三爷; 铁杵都没他那活儿耐磨,更何况心志? 跟主上告别, 挥一挥衣袖, 三儿骑着马出了奉新城。 接下来, 魔王们需要布置和面对的,是来自雪原极北之地的「宿命对决」,姑且,算是吧。 …… 郑侯爷小小的睡了一觉,睡得时间并不长,醒来后,脑子有些昏沉沉的,喉咙有些痛。 他的身子本就没好利索,昨晚跑出去吹了凉风,外加心神也受到了一些刺激和波动,总之,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他这位五品小宗师境界的大燕平西侯爷,再度感冒了。 在这一刻,郑侯爷甚至有些想念战场时的日子,自己的精气神在战场氛围下能自然而然地调高到极致,这点感冒,压根就不算什么; 可偏偏在家里待着,骨头就即刻顺势松软下去,各种小毛小病的就赶上门来折腾人。 洗漱之后,郑凡走向天天的院子。 他在家时,早食都是和干儿子一起吃的,在燕京城时郑凡就感慨过自己想干儿子了,这话真不作假。 娃儿乖巧听话懂事,长得还可爱,怎能不让人稀罕。 进了屋,看见天天正在那里收拾着书,因为干爹习惯性睡懒觉的原因,他起床后得先做功课,现在,应该刚刚结束。 何春来在小院儿里已经架起了锅,准备早食。 他其实早就外放出去不做厨子了,但马上要跟随郑侯爷出征雪原,倒不如将先前手头上的事给落一落,先将老活计捡起来热热手。 还有一个人,也在这里。 那就是公主熊丽箐。 她正坐在小板凳上,掰着馍。 时不时地抬头看着眼前的天天,眼角带着笑,询问着一些东西置备好了没有。 第667页 和昨晚的失魂落魄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不过,她在这里,郑凡并不觉得奇怪,她不在这里,才觉得奇怪。 皇宫里长大的女人,哪里会允许自己真的去怄隔夜的气。 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皇帝,不能说没有,但真的是过于稀有,想当林妹妹也得先看看你身边的那位到底是不是宝哥哥。 郑侯爷不是皇帝,但在晋东之地,和土皇帝没什么区别,更显然的是,郑侯爷和宝哥哥,真的没什么可比性。 熊丽箐发现郑凡来了,扭头看了过来,带着甜蜜的笑容; 这个男人,昨晚没来安慰自己;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男人,在大婚之日,她选择跟着他离开了楚国。 但他又是个薄情的男人,哪怕平日里在家,他总是那么和善,看似很好说话,但那只是骨子里自私和阴狠给自己披上了一层装饰用的皮。 只不过,换个角度来想,当初的屈培骆不是比他踏实么? 但谁叫自己看不上呢。 无论是过去的屈培骆还是眼前的这个男子,亦或者是现在,两个放在一起,她还是会选择眼前这个。 路,是自己选的。 她清楚,她敢怄气,敢故意将自己藏在院子里不出来见人,那这个男人就能在第二天的午后去如卿的小院儿听曲儿,后天,四娘就回来了,大后天,他就直接带着干儿子出征了。 以四娘的手段和在后宅的威望,要是自己继续不识趣儿地憋门自闭,那下半辈子,就得做好和青灯古佛相伴的准备。 但很显然,公主没那个想法。 要礼佛,楚地不行么,非要来晋地,难不成晋地更容易成佛? 「夫君。」 「嗯。」 郑凡在旁边小板凳上坐了下来。 「父亲。」天天向郑凡行礼,然后也坐了下来。 「来,吃我这一碗就好了。」公主见天天也在掰馍笑着说道。 天天开口道:「给父亲掰哩。」 「别掰了,你们俩吃泡馍,我吃面,春来,待会儿给我下碗面。」 「好的,侯爷。」 肉夹馍郑侯爷吃得香的,但泡馍,他真不习惯这一口。 郑侯爷吸了吸鼻子,公主见状,忙问道:「身子着凉了?」 「有点儿。」 「那还是将身子养好了再出门吧。」 这年头,感冒可不是小事儿。 「耽搁不得。」郑凡说道。 「待会儿我去给夫君煎点药。」 郑侯爷笑着点点头。 泡馍好了,天天吃得很欢快,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啥都香。 公主吃得挺文气, 郑侯爷等到自己的面条上来后,喝了两口加了辣子的汤,顿觉鼻子通气儿了,吃得也叫一个畅快。 用过了早食,天天对郑凡道: 「父亲,虎子哥说今天带孩儿去跑操呢。」 「跑操?」 「就是围着府里跑呢。」天天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父亲不是说,要带孩儿出征么?」 「行,你现在可以去找他,但刚进了食,得过一会儿才能跑。」 「是,父亲,北先生教过孩儿哩,而且虎子哥还会带孩儿打坐哩。」 刘大虎能够在学舍里脱颖而出,靠的,是其背后剑圣的调教和打根基。 「去吧。」 「孩儿告退。」 何春来也收拾好碗筷离开了。 屋子里,就剩下郑凡和公主。 天天的屋子里,是没留用的奴僕的,每天会有人过来收拾东西,但不会留常驻在这个院儿里的奴婢。 公主去打了一盆热水,挤了条毛巾,先帮郑凡擦了嘴,再摺叠过来擦了手。 郑凡看着她,道:「有些事儿,别往心里去。」 「妾身不会的。」 「真的?」 「真的。」 「真的?」 「真的。」 「真的是真的?」郑凡笑着问道。 公主勐地一把将毛巾砸在了地上,身子直接扑到了郑凡的身上。 郑侯爷正坐矮板凳呢,感着冒,兴许还带点小发烧,也是猝不及防,谁没事儿做吃个早饭还带气血加持护体啊; 这下好了, 二人一起摔倒在了地上, 得亏郑侯爷战场厮杀经验丰富,向后倒地时脖子向上拧起,没让后脑勺直接和青砖来个亲密接触。 公主不停地捶打着郑侯爷的胸口骂道: 「姓郑的,你这混蛋,你不是人,你这负心汉,老娘只是想要个孩子,老娘只是指望着一个孩子,老娘又不是给别人生孩子,是给你生孩子,孩子姓郑,你凭什么这么对老娘! 好啊, 当初大婚前,骗我,摸我,说着小话儿哄我,拐着老娘跟你回晋地; 现在老娘被你睡了,你玩过了,你用过了,就不当一回事儿了是吧?」 郑侯爷伸手抓住了公主的手, 道: 「那枚丹药,有问题,确实能助孕,但代价是,你的身子,会被榨干。」 沉默, 沉默…… 公主起身,郑侯爷也坐起身; 郑侯爷坐地上,公主坐郑侯爷腿上。 「真的?」公主喃喃道。 「需要编个理由来骗你?」 「应该是真的。」公主道。 第668页 因为这事儿,她哥,做得出来。 之前没想到,是因为没往那边想,现在由结果反推,是她哥能干出的事儿。 公主倒是没再继续哭,也没得知真相后地闹,只是静静地坐着。 「我腿麻了。」 公主动了动,问道:「不舒服?」 「可能去楚国来回颠簸,瘦了吧。」 公主瞪了郑凡一眼,起身,伸手搀扶起郑侯爷。 随即, 公主小声地问道: 「所以,那丹药还是能生孩子是么?」 「孩子在我眼里没他妈重要。」 「我愿意的,真的,你不能没个后。」公主将头枕在郑侯爷的胸膛上,「我愿意的。」 郑侯爷知道这是假话, 甚至, 公主也知道郑侯爷知道她说的这句是假话; 但公主还是说了, 郑凡也将手放在公主头髮上摸了摸。 家里,需要和谐。 公主的发脾气,是故意的,郑侯爷其实也是在等着,闹一闹,吵一吵,事儿,就算是结了,没必要钉个郁结在那儿。 先前公主骂的那些话,也没真的到口不择言的地步,骂的那些词儿,在男人耳里,不仅仅是不痛不痒的,反而更像是情话。 两个海王,对此都有经验,也都互相配合着给对方台阶下。 这倒不是一家人过日子还要玩儿什么心机,这叫……经营。 「我泡个汤吧,逼一逼汗。」 「好,我帮你放水。」 今儿个上午,郑侯爷就没练刀; 等到午后,郑侯爷才神清气爽地走到校场。 昨晚入体的寒气,应该是被逼出去了,就是这身子,似乎又空了一些。 公主帮忙放水也累了,又去睡了午觉。 好在郑侯爷练刀向来不讲究什么花头,从不会为了好看故意挥洒什么气血弄出什么光亮,只是平平无奇地招式,简朴却实用。 练完刀后,让下人拿来热毛巾擦了擦身子,就去了籤押房处理了一些事儿。 天快暗时,四娘和瞎子回来了。 比预计的时间,早了一天多,可见是毫不耽搁地赶路回来的。 晚上,家里又吃了一顿团圆饭。 翌日清晨,队伍就出发了,真的是毫无懈怠。 出城的动作很轻,没必要摆什么阵仗,能让外界越晚点知道大燕平西侯爷莫名其妙地远征雪原就越好; 照例,瞎子留守家里,这么大一份基业,没人看着收拾经营是真不行。 其余的魔王,全都跟着郑凡一起出发。 家长里短的事儿,快速地交割后,剩下的,就将面对金戈铁马。 这是一场很简单的出征,因为对手的实力,不可能强大到哪儿去,但这又是一场不希望出现纰漏的征伐。 …… 郑侯爷等人离开奉新城后的第二天, 瞎子走入了侯府。 熊丽箐接见了瞎子。 「北先生找我,有何事?」 平西侯府不似镇北侯府,男人不在,女人掌握着话事权。 确切地说,平西侯府的侯爷在时,他也基本不怎么管事儿,更别说不在时了。 所以,熊丽箐明白,瞎子来找自己,绝不是为了什么政务来找自己问询什么意见。 「夫人,那枚丹药的事儿,夫人应该是知道了吧?」 「知道了。」 「夫人是聪慧的,也一直分得清楚事情的,但属下还是要来提这一嘴,皇宫是皇宫,侯府,是侯府。」 「北先生到底想说什么,尽管直言。」公主这不是说反话,对瞎子,她真没有那种把他当下人的底气。 「在皇宫,是什么都能牺牲的,但在侯府……」瞎子笑了,顿了顿,继续道,「只要您把自己当侯府的人,我们,是不会放下任何一个自己人的。」 公主微微抬起头,看着瞎子, 点点头, 道: 「本宫清楚了,多谢北先生提醒,另外,北先生今日见本宫,就是为了说这些话么?」 瞎子摇摇头,道:「不是,先前,只是开场和铺垫。」 「哦?那是想对本宫说些什么?」 瞎子开口道: 「虽然可能性不大,但为保险起见,自今日起您得……」 「本宫得做什么?」 「忌口。」 …… 终于, 郑侯爷的队伍,来到了雪海关,在这里要进行很有必要的三日休整,同时等待海兰部等靠近雪海关部族的野人勇士集结。 薛三早早地带人进了雪原,先行摸过去; 四娘去查看储存待用的药草情况,阿铭则去检查粮草,梁程负责集结编队那些相继赶来的野人勇士。 樊力则带着剑婢去找城外当初他们一起栽下的小树苗。 郑侯爷则带着苟莫离和剑圣去往城墙上观景「怀古」。 裹得跟个小粽子的天天一下一个台阶艰难地在后面走着台阶,娃儿身上衣服太厚实了,迈腿都有些艰难。 刘大虎腰间挎着一把刀,跟在天天身侧,亦步亦趋。 这一次,他是郑侯爷的亲卫,而他的最主要任务,就是保证他天天的安全。 「嘿哟……嘿哟……嘿哟……」 天天终于走上了城墙,弯着腰,吐了两口气。 第669页 其实,他身上不仅仅是衣服厚,里头,还有四娘织的儿童版金丝软猬甲,另外,魔丸所在的那块红色石头,也被做成了一个大荷包袋子,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郑侯爷对这个干儿子,那是真的好得没边儿了,平日里自己的护身手段,都安在了这干儿子身上。 天天瞧着那边站着的三个大人,没有往那边去靠近,而是自顾自地靠到城垛子那儿,努力蹦跶了几下,没蹦跶起来。 刘大虎笑了, 蹲下来, 道: 「殿下,上来。」 天天犹豫了一下。 「阿弟,上哥的肩膀。」 天天上了刘大虎的后背,刘大虎背着天天起身,天天终于看见了雪海关以北的辽阔。 「哇……」 孩子发出了一声感嘆。 这是一种雪天无涯的景色,无比辽阔,初次见到的人,都会被震撼到。 视线之中,不时有受平西侯府徵召过来的野人勇士成群结队地向城墙下的营地聚集。 刘大虎双手抱着天天的腿, 对天天道; 「当年这群野人,就是从这里打进来的,听阿奶说,杀了好多人哩。」 随即, 刘大虎又道: 「但还是被侯爷给赶回去了。」 …… 「又回来了。」 郑侯爷感慨道。 一旁的苟莫离和剑圣都没说话,他们二人都曾在雪海关给自己……哦不,是给这个世间留下过记忆。 剑圣雪海关前一人破千骑,为江湖剑客立命。 苟莫离率野人大军打进雪海关,差点实现八百年来圣族復兴的野望。 可问题是,他们俩的回忆,犯沖。 郑侯爷伸手拍了拍城垛子上的积雪,道: 「天寒地冻的,出征雪原,真不是个好时候啊。」 苟莫离俯身应道:「主上说的是。」 好在,这次调动的是野人兵马,侯府一来可以让这些靠着侯府养肥了的野狗掉一掉膘,二可以尽可能地减少自己的损耗。 但就算是野人兵马,于冬日远征极北之地,也是一件极为艰苦的事。 郑凡笑了笑, 道: 「所以我现在有些懂始皇帝为何会干出寻长生不死药这种被后人看作极为荒诞的事儿了。」 苟莫离不懂,只当是郑凡说的是很久之前的某一位皇帝,他是个野人,对诸夏史了解得不够全面也是情理之中。 剑圣微微皱眉,始皇帝是哪家的哪位皇帝? 有些人,想做的事儿,註定为身边不少人所不能理解的,就如同自己这一遭的出征,即使是知道内情的剑圣,也依旧觉得郑凡是疑心病太重了,神神叨叨得像一个鍊气士。 苟莫离则是一副,主上你高兴就好的姿态。 您要干啥咱就帮着您干啥,谁叫您是主上呢。 郑侯爷则撑开双臂, 面对前方的那一片浩瀚无垠, 闭着眼, 没说话,也没再感慨。 两日后, 雪海关北门开启, 三千由梁程亲自率领的骑士护卫着他们的侯爷,开出了雪海关。 郑侯爷身着玄甲骑在貔貅上,身前,坐着天天。 当四周的野人僕从军看见那面双头鹰旗以及那尊貔貅及其上方的身影时,全都跪伏了下来,向大燕平西侯爷膜拜。 这种场面之下,天天激动得小脸通红。 郑侯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干儿子, 随即放声大笑, 抽出乌崖, 下令道: 「进军!」 第五百六十章 意外! 军队的出征,保持着一种较快的匀速,外围的僕从军队,能够事先探明绝大部分的情况,再加上他们本就是野人,在雪原上驰骋压根没什么问题。 而负责郑凡中军大帐安危的,一直是自己人。 这其实是一种很自我阉割战斗力的布置方式,看似稳固,但这种稳固,是对内的,而在抵抗来自外部的冲击时,它相对就会显得比较脆弱。 简而言之,就是打硬仗的能力堪忧; 但这一次本身就不是奔着打硬仗去的,至少目前来看,雪原上也不至于一夜之间出现一个野人部族联盟而后毫不犹豫地发动族内青壮来对郑侯爷这边开战。 恰恰相反,大军一路行军所需,都是要求附近的部族来提供。 没有哪个部族愿意将入冬后自己部落储存的珍贵粮草给贡献出来,但奈何平西侯府的威势在这里,也没人敢不遵从。 当年,郑侯爷跟着老田,三万铁骑,就几乎扫过了雪原西部,再之后,野人王曾掀起那般大的阵仗也被燕人给闷死在了晋地,随后,伐楚之前,郑侯爷和李富胜更是玩儿了一出将野人困在城内练习攻城的戏码,至于乃蛮部的覆灭,只是其中的小插曲了。 太多的前车之鑑在前,每个部族的首领都清楚,敢不遵从者,意味着灭族。 平西侯府现在的力量,是不足以对抗整个雪原的,哪怕兵强马壮,但人家数量优势在这里摆着,只不过雪原一盘散沙,侯府真的可以想灭哪个就灭哪个; 最可笑的是,部族的头人更清楚,当平西侯府的刀锋架在自己脖子上时,你用力唿喊,确实能唿喊来不少附近的部族,但人家不是想来和你同仇敌忾的,而是等着你被灭了后瓜分你剩余的人口以及你所拥有的牧场。 第670页 野人王当年的失败,代价,是一代富有远见和抱负的野人一族精华的消散。 不过,大军并非完全无偿地徵收粮草,而是会给予奖励,提供部族勇士的以及提供粮草的,都能得到来年去雪海关做买卖时相对应的折扣以及优先权。 宗教手段是长远之计,经济方面的羁縻则是现在的主要手段,雪原的彻底平定,其顺位,是在干楚之后的。 待得大军越是向北,气候自然条件也就开始变得越来越恶劣,周边的部族密度也就越来越少,同时,受雪海关平西侯府辐射的程度也就越来越弱。 终于,出现了一个敢于拒绝大军借粮的部族,而且还杀了前去催粮的两名海兰部勇士。 这可把平西侯爷给高兴坏了,当即下令军队临时驻扎,同时,由梁程领僕从军,对那个不开眼的部落进行征讨。 …… 「父亲,那个部落拒绝了我们,父亲为何还如此高兴?」 帅帐内生着火,驱赶着外面的寒意。 天天坐在郑凡的身侧很认真地问着自己的问题。 这是郑凡允许的,一路行军,天文地理皆可,风土人情不论,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同时,刘大虎也每每跟着一起听着。 剑圣对此倒是挺乐意的,继子的志向在军中,而自打田无镜去西方后,整个大燕,论最能打仗的,大概真没能超过眼前这位侯爷了。 一路行军,一路科普教育,剑圣觉得这对刘大虎,很有意义。 他自己反正是不敢教的,曾经也曾尝试过,结果很是惨烈。 「大军行进日久,你们所看见的中军,因为是我的本部兵马,故而还好,但实则心里,已经起了焦躁之心; 外围的那些野人兵马,就更是如此了,他们未经过整肃,忍耐力其实更差。 行军枯燥且辛苦,马上就要进入极北之地的范围了,得趁着这个机会,让大军活络活络身子,让马儿跑起来,让刀子挥起来。 藉此机会,提振一下士气。」 天天点了点头,一边的刘大虎也若有所思。 这时,郑凡伸手抓住了天天的手,抚摸着其手背上的被包扎起来的地方,有些无奈地嘆了口气。 「父亲,不碍事的,不疼呢。」 孩子的手背,是被烫伤的,为了给自己端肉汤,在雪地里摔了一跤,魔丸出手,才只烫了一点手背。 不过,郑凡并未要求孩子不准再做这类的事,天天看着刘大虎忙前忙后,作为亲兵伺候着郑凡的起居,他自己也是以「亲兵」自居,自然得帮着一起做。 对这个,剑圣倒是没吃醋,拜师学艺,伺候师傅,情理之中。 这时,四娘端着饭菜走了进来,道; 「来,吃饭了。」 刘大虎起身,站在了帅帐的角落; 狼群中,狼王进食时,是最疏于防范的时候,身边的狼会帮其紧盯着四周,一名合格的亲卫也是一样。 天天也爬起身,跟着刘大虎一起站在那里,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刘大虎腰间挎着一把刀,少年郎已经可以使真刀了,天天还小,郑凡给了他一把匕首,也可以挎在腰间。 这匕首自然不是薛三造的,那玩意儿有毒,可不敢给孩子玩。 剑圣倒是可以坐下来一起进食,他不算军中之人,只是郑侯爷的私人保镖。 饭食很简单,大冬天的,没什么能比一锅的火锅冒菜更能让人觉得舒坦的了。 郑侯爷一边吃一边问道: 「三儿那边有消息传回来了么?」 「没有呢。」 「阿程那边呢?」 「也没有,但应该会进展得挺顺利,阿铭带着那个卡希尔也去前线了。」 俩吸血鬼显然是想人血想疯了。 这边,郑凡等人吃好了,刘大虎和天天才过来吃。 虽然是剩下的锅底,但做大人的都刻意多留了一些肉食在里头。 郑侯爷起身,走出了帅帐,外头寒风一吹,人也觉得清爽多了。 郑侯爷在帐篷口找了处位置坐了下来,距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了,心里,其实没什么害怕和担心的,毕竟自个儿不是孤身一人来的; 相反,还有些好奇,好奇于前方等待自己的,到底是什么。 郑侯爷伸手,拿出大铁盒,从里头抽出一根烟。 这时,一根燃着的木棒被挪到了自己跟前,是天天举着过来的。 作为自己的小亲卫,天天还负责了每天点菸的工作。 「吃好了?」郑凡问道。 「孩儿吃好哩。」 「下次别吃那么快,狼吞虎咽地对胃不好,你还小,正长身体,爹是带你出来见世面的,不是出来糟蹋身体的。」 「是,孩儿晓得了。」 「这身体,可得保护好,要是成了个病痨鬼,可就没办法像爹这样领军出征了。」 「嗯呢。」 其实郑凡说的这叫屁话,这娃儿的身子骨结实着呢,郑侯爷脸上都被行军时的寒风吹得生青,为了防冷还特意涂了点儿蜡; 可天天的小脸蛋,一直就是红扑扑的,不是那种冻红,而是带着血气的健康红。 要不然为啥叫灵童呢,为啥剑圣也忍不住想收他做弟子呢? 点了烟,郑凡坐在外头慢慢地抽着。 第671页 这时,有人回来了,是梁程。 「主上。」 「战事如何了?」郑凡随意地问道。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部落而已,又是由梁程亲自率军,怎么可能出什么麻烦。 「已经攻破了,属下发现了一个人,带了过来。」 「哦,哪个?」 「带上来。」 「喏。」 很快,一个无比邋遢的人被带了上来。 起初,郑凡没认出来,但再仔细看了看,发现竟然是空缘和尚。 空缘和尚浑浑噩噩的,双目无神站在那儿。 「怎么会这么巧?」 「回主上的话,倒不是因为巧了,而是那个部落自上个月开始,就接收了足足上百个这般浑浑噩噩的人。 叫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叫干活就干活,叫啃泥巴也就啃泥巴,拿刀刺他们,用火烫他们,他们也不晓得疼痛,更不会躲闪。 所以,这个部族的族长认为自己接收了星辰派来的无畏勇士,认为自己为星辰所庇护,这才敢违抗我们的命令还杀了我们的人。」 「空缘师傅?」 郑凡开口喊了几声,但空缘和尚却像是完全没听见。 「坐下。」梁程开口道。 空缘和尚坐了下来。 这时,郑凡才发现其背后,竟然有好几道恐怖的疤痕,应该是受过极为严重的伤。 「这像不像是行尸?」郑凡问梁程。 在这方面,梁程是行家。 「不是,他依旧是活人,另外还抓了一些个像他这样子的,属下都检查过了,确实是活人。 属下觉得,应该是被重度催眠了,亦或者,是被抹除了自我的意识,只剩下遵从的本能。」 「他们,是从北面过来的?」 「是的,主上。」 郑凡马上直起身子,道: 「这他娘的是传销大队解散,要跑路了啊。」 了凡小和尚是因为佛心坚定,故而自己挣脱了束缚逃回来了,空缘和尚和那一批「同类」,则是完全被遣散出来了一样。 那是一个类似宗教祭坛一般存在的地方,他们也需要供奉,需要信徒的给养,现在,他们遣散了这些「信徒」,必然意味着要转移。 「阿程,你负责押后,我领一千骑先行一步。」 「主上,你亲自去会不会太危险了?」梁程担心道。 他清楚,主上显然是大部队有些过于累赘了,想要轻骑速行。 「所以我让你在后头唿应啊,要是我遇到什么危险,至少得有个盼头,盼望援兵在最后关头赶到吧,只有你领着后军我才有这种盼头。 再说了,既然准备跑路了,又有什么好怕的,我觉得三儿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往回传递消息,估摸着已经缀上去了,我得去接应他。 说不定,三儿现在也在翘首以盼地等着我率军过去呢,这样挺好,咱们一拨盼着另一拨,至少,心里都有个盼头。 这玩意儿邪门得很,不管是不是预言了,都不能让他成长起来。」 「主上,属下还是不同意您这般做,您是一军主帅,不能这般激进,再说了,前路茫茫,了凡的地图也是一大片区域,您就带这些人马过去,该怎么找,碰运气么?」 郑凡听到这话,笑了,伸手指了指空缘和尚,道: 「知道为什么当初我会派人传信给这对在雪原上的师徒来帮我找预言的位置么?」 郑侯爷自问自答: 「因为这对师徒,命很好,是那种看得出的好,你看,师傅傻了,徒弟精神分裂了,但一个都没死,不是么?」 郑侯爷又伸手指了指自己, 道: 「我在战场上的命,有时候,就特别不好,这也算是我的自信吧。 另外,你再对我说几遍我肯定找不到那东西,我觉得我碰到那东西的概率,会一下子变得非常大。」 「……」梁程。 郑凡不再犹豫,对梁程下令道:「给我点一千骑出来。」 「是,主上。」梁程只能答应。 随即, 郑凡走入帅帐,对四娘道:「事发紧急,得先行追击,我亲领一队兵马向前接应三儿,四娘,你留在中军帅帐,保……」 保护天天,这话,郑凡还是没说出口。 因为天天站在刘大虎身侧,挎着匕首,挺直着小胸膛。 「天天。」 「孩儿在!」 「爹去追击敌人,你留在中军大帐,保护好你大娘。」 「孩儿领命!」 郑凡的目光和四娘对视了一下,彼此都明白。 紧接着,郑凡看向剑圣: 「老虞。」 剑圣点点头,持剑走了出来。 当郑凡准备出帐时,却见天天小跑着出来,将那个包着红色石头的荷包从自己身上解下来,递送到郑凡面前: 「姐姐,保护父亲。」 郑凡犹豫了一下,许是自己先前那番劝服梁程的话给自己也留下了一些心理阴影,但看着天天,却犹豫起来。 就在这时, 红色石块自己飞了起来, 熟门熟路地自己飞入郑凡甲冑内的暗格之中。 既然如此,郑侯爷也就不矫情了。 一撩披风, 向外走去,剑圣跟随其后。 「樊力、阿铭,跟本侯一起出发。」 第672页 「是,主上。」 「主上,俺来咧。」 很快, 一队千余人的骑兵自中军之中脱离,向北疾驰而去。 …… 与此同时, 在北方的一处雪原上, 一个侏儒自雪地之中探出了脑袋。 在其身侧,还有一众脑袋跟着一起缓缓探出。 在二人的视线远处,有一支队伍正在向西行进。 他们中,有人骑着马,也有人在步行。 队伍中最显眼的是,有一个类似大型雪橇的东西,由三匹体格不逊战马的雪狼在拉行着。 雪橇上,载着的是方方正正的一大块冰,冰里头,显然是有东西的,在阳光的照射下,呈现出阴影。 「三爷,咱们不派人回去通知侯爷么?」薛三身边的亲信戴立问道。 「问个屁,咱们早就脱离既定路线了,也不晓得主上他们的大军现在到哪里了,怎么通知,点烽火么?」 雪原茫茫,广袤无垠,可偏偏适合人生存的地方不多,所以是真正的地广人稀,这就使得消息的传递实在是过于艰难。 郑侯爷的大军固然人多势众,但在这儿的话,除非你有大批的斥候散出去当眼睛搜索,否则两支大军闷头干路都有很大概率擦肩而过。 所以,你放一两个人回去,能不能把消息传到,真的只能看运气,放太多人回去,又浪费了手头上现有的人手。 薛三舔了舔嘴唇, 他的注意力,一直在那块冰上。 不出意外,自己此行的目标,就是那个。 预言么, 真正的魔王么, 美得你, 还躺冰里头呢, 嘿嘿, 挺好, 趁你没醒就直接解决了你,可千万别怪三爷我不讲武德。 「提前移动,准备在对方必经之地下埋伏,诸位,这次任务是我挑选的你们,因为我知道,你们都有老婆孩子了。」 「是的,三爷。」 「是,三爷。」 薛三点点头, 道; 「好,这次的任务,你们中大部分人估计都没办法活着回去了,尸身都带不回去,但你们放心,你们的孩子,侯府管他们到大,管到彩礼嫁妆。 还有, 愿意媳妇儿改嫁的,现在举手我看看,其余的,我都默认了不准你们的婆娘改嫁,侯府每月供钱粮。」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仅有两个人举起了手。 薛三看了两眼,道; 「晓得了,现在按照我吩咐,分为两队,我带一队继续在这儿盯着,戴立,你带人去前面设置陷阱和埋伏,等到他们进来时,直接……」 薛三手掌向下一落, 「轰!」 「轰!」 忽然间,远处队伍行经之处的两侧雪地里飞出了一众人,径直杀向了队伍。 这里头,不乏高手,否则也不可能弄出这般大的响动来。 「……」薛三。 两拨人当即杀了起来。 这时, 戴立开口问道:「三爷,咱们要不要也杀过去。」 薛三没好气地骂道: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让你媳妇儿替你守活寡?」 「额……」戴立。 薛三默默地从兜里摸出了炒面,塞入嘴里, 道: 「吃饭,看戏。」 第五百六十一章 甦醒 三爷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在此时,他不介意在这里等着看看戏; 反正侯府这次的目标,是将那个涉及到预言的存在给解决掉,又不是去抢夺什么宝藏,不至于火急火燎的,有另外一伙人愿意提前上去消耗,乐见其成。 炒面不是很好吃,有些干,含了一口雪润一润,随即轻微挪动了一下自己的下半身,三爷不喜欢雪地这种潜伏环境,看似是一种很方便的伪装,但总是能将其冻得梆硬。 这会儿,两拨人杀得正酣,薛三默默地估算着双方的实力对比,同时,留有一部分心神,着重落在那冰块上。 冰块里的那东西,到底甦醒了没,还是半睡半醒? 因为隔着比较远,所以双方的杀戮细节看得不是很真切,但这就像是看烟花一样,看个大概气象也就是了,重点是瞅瞅双方队伍里的高手数目,同时,再掂量掂量自己这边的人手力量。 最终,薛三得出结论,那边两方的力量,都比自己手下的这批人要强得多,数量上和质量上都是如此。 不过这没什么好慌乱的,他又不是带着手下人去江湖茬架,自己手下这帮人,偷袭、刺杀什么的才是真正的好手。 终于,进攻的那一方开始逐渐不支起来,付出了不少的死伤后,开始选择撤走。 而队伍那边许是顾忌雪橇上的大冰块,所以并未追击,开始就地收治伤者调整队伍。 「通知弟兄们,把哨子拉远一点,既然有人要帮咱们出手,这不要钱的劳力咱干嘛不要。」 对方一次冲击没能成功,接下来,必然不会甘心,肯定还会再来,在这个情况下,薛三没理由让自己的人掺和进其中,那支拉着冰块的队伍,是他们双方共同的目标,谁来干都一样,隔岸观火是很爽的,搁一边等着兜底多舒服。 等到快入夜时,队伍又开始了前进。 第673页 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方式让薛三眼睛眯了眯,当即示意戴立过来:「你带着兄弟们远远地跟着,注意老子留下的记号亦或者是火信,关键时候,你可以下决断。 老子一个人行动方便,近距离地再去摸摸。」 「是,三爷。」 薛三点点头,随即就和自己的手下们分开了。 没了手底下人的牵制,三爷的潜藏功夫可以更为游刃有余,等到天完全黑下来后,他已经拉近了和那支队伍的距离。 队伍打着火把在前进,早些时候,人数约莫五百来号人,现在,还有四百人左右,白天的那场刺杀确实给这支队伍带来了不小的打击。 薛三不急着再继续靠近,而是选择近距离地跟随。 一夜的行进后,在太阳刚升起时,队伍停了下来,开始安营扎寨歇息。 而这时, 薛三明显感觉到,自己藏身的附近,开始有其他微小的声响出现。 三爷忙将自己进行更为彻底的隐蔽,做好了伪装,将自己的脑壳化作了大雪覆盖下凸出的石头,这样还能方便继续观察。 一个高明的刺客,必然是高明的隐藏专家。 这会儿,除非那些「窸窸窣窣」靠近的傢伙直接踩在自己身上,嗯,点儿真这么背的话那实在是没办法了,否则,那两拨人都不可能发现自己这个「观察者」的存在。 薛三心里也好奇,到底是哪一拨的势力,竟然对这支运送着大冰块的队伍这般的执着,昨天一次袭击不够,今儿个还来。 但薛三更清楚的,那支队伍的夜间前行必然会导致现在的疲惫,但那支队伍的领导者会不清楚这一点? 「嗡嗡嗡!」 一颗脑袋,自薛三身侧探出,是野人的面孔。 薛三忽然觉得很是好笑,这厮再向右靠个半丈距离就能发现自己了,还好,自己运气不错,到底不是主上那种倒霉体质。 那个人显然没有发现自己身边潜藏着气息的薛三,而是在极为警惕地观察着前方。 随即, 他身上传来轻微的震颤声。 现在虽然不在下雪,但寒风唿啸,可这种颤声却像是有着些许魔力一般,可以传递得很远很远。 且自远处,也开始有这种颤声开始回应。 薛三反正在这里躺着也无聊,耳朵在听着,心里,也在分析着,结合当下的氛围,套用一些袭击方会传递的信息,玩起了密码破解游戏。 这玩意儿,并不难,确切地说,对于行家而言是真的简单,且在这种情形下,也不可能弄得太复杂反而影响到自己人之间的信息传递。 听着停着,薛三就听出了个大概,不能说全懂,但倒是可以上手试试了。 当然,前提是得有一个「传声器」,应该是用动物的皮革制成的小鼓面。 渐渐的,伴随着时间的流逝,同时,破译后对方传递信息模式所截取到的信息,薛三清楚,其他方位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集,新一轮的攻势,也即将展开。 「唰!」 「唰!」 「唰!」 顷刻间,在距离队伍最近的位置处,一群人自雪地内跳出,向着队伍杀了过去。 薛三身边的那位也探出了身子,但在其刚准备往下沖时,却觉得脖颈一凉,一把匕首,已经割破了他的喉咙。 能让一名刺客在你身边潜伏了这么久,除非你是三品武夫练就了强悍体魄,否则真的无法找出一个你不会被一击致命的理由。 这位仁兄被杀后,薛三右手收回匕首,左手以绷带瞬间缠绕住其脖颈防止鲜血溢出污染了附近的雪面,随后将其尸体拖拽入了雪地,在雪下,还给尸体倒上了薛三自己研制的对嗅觉灵敏动物很不舒服味道的粉末。 最后,再将其先前敲着的皮鼓解下缠在了自己身上,而后快速地恢復头顶积雪的伪装,再度将自己变成了一颗凸出的石头。 而那边,厮杀,又一次地开始了。 那支队伍夜里行进,很诡异;攻击的这一方,趁着早晨对方最疲惫时攻击倒是能理解,但后者又不是没失败过,居然还想着再沖一次? 在薛三看来,双方应该都有后手,不至于这么愚蠢的才是。 可惜了,这会儿主上的大军不在这里,要是此时军队在这儿,啥问题都可以解决了。 果不其然,在这次袭击中,队伍那边忽然多出了好多把军弩,「嗡嗡嗡」的一阵攒射,直接将袭击方给射懵了。 这种弩箭,在昨日的厮杀中并未出现。 薛三仔细听着弩箭的声音, 保养得不错, 射程一般, 不会是侯府下的弩,要知道平西侯府下的军械制造可是由他薛三负责的,射程和准度都比一般的军弩优良很多。 队伍那一方用的军弩,不出意外应该是早些年野人入关时流失进雪原的。 大成国以及其前身司徒家,对雪原向来是禁铁令的,后来,平西侯府和雪原诸部做买卖,对甲冑兵器军械这方面也是卡得很死; 也就是在这两个时期之间,野人王打进雪海关,导致大量财货人口资源向雪原流失,使得一些部族一下子变得阔绰了不少。 乃蛮部当初之所以敢忤逆雪海关的郑侯爷,也是因为吃了那一波的红利,觉得自己能了。 第674页 薛三心里有些疑惑, 按理说,拉冰块的队伍之前应该一直在极北之地窝着的,为何手里会有这种器械? 这很可能意味着,有一个规模还挺大的雪原部族,早就在和他们取得过联繫了。 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与此同时,厮杀场面又一下子发生了变化,吟诵之声忽然响起,紧接着,一团团雪被卷了起来,顷刻间凝聚成了冰刃,向着队伍那边唿啸而去,队伍那边死伤一下子多了起来。 在薛三的视线里,进攻的外围位置,出现了一批手持拐杖的存在,他们身上的衣服是黑色的,制式统一; 不是军队的甲冑式样,那么,大概就是神职人员。 虽然平西侯府这几年一直在尝试用宗教的方式去羁縻雪原,同时也已经取得了极为不错的成果,但雪原过于广袤,主体野人现在依旧信奉着星辰,这些人,应该是星辰使者。 薛三记得,野人王崛起时,虽然时不时地喜欢高唿「以星辰的名义」去动员麾下的野人勇士,但实则苟莫离这傢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对星辰完全是嗤之以鼻,否则也不会让和星辰使者有仇还专门猎杀过星辰使者的桑虎「剃度」成为雪原星辰使者的大接引使。 当然了,这也从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这个团体的严重割裂。 以前一起喝酒时,野人王也没事儿做喜欢搞个「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他说他当时想的是,等入关归来后,自己声望到达了顶峰,再将雪原上的星辰接引者们的各个派系全都整合起来,让自己成为世俗和宗教都认同的至高领袖。 可惜,野人王入了关却没能出去,雪原上一大摊他本来留着打算回去处理的事儿完全搁置在了那儿。 后来,因为平西侯府对雪原的强势,外加侯府这边的宗教输出力度不断加大,使得星辰接引者的活动很少涉及到雪原南部了。 但在这儿,却出现了成建制的,而且用的那啥,怎么看都像是……魔法? 当然,用魔法来形容未免有些不够准确,东方的鍊气士术士方士这些,也能引动出这种阵仗,主上前阵子更是亲自体验了一把「神游天外」跑去了干国后山喝了杯茶。 但是,用「魔法」来形容,更符合薛三对这一情境的认知。 不过,事情,倒是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你们打吧,赶紧把后手都给打出来,打得脑浆飞溅,打得两败俱伤。 薛三反正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互相逼出后手,他这只黄雀才能有更好的发挥。 其实当年在野人王的大军里,也有不少归顺的星辰接引者,他们在战场上也贡献了极大的力量,破雪海关时,不光是司徒炯司徒毅兄弟的内应,也有他们的功劳。 只不过后来在望江之战中,面对大燕镇北军靖南军当世一流铁骑的冲锋,在双方数十万大军碰撞之中,着实是没什么发挥余地,只能随着野人大军败退的洪流裹挟着崩溃。 但在局部小规模冲突以及特定的环境下,他们的出手,确实能够起到很好的效果。 袭击的一方克服了对军弩的恐惧后,再度杀入了队伍之中。 且在队伍的东西方向,有两路骑兵,明显是袭击者一方的,开始向着这边发动冲锋。 队伍这边的防守,明显开始吃力,而在对方骑兵冲撞之后,所谓的防御阵型也马上垮散了下来。 其实,作为大军先锋探马的薛三也早早地看见了那些被「遣散」的神智不清醒的人,他一开始还认为对方是得知这边大军来了所以吓得开始逃跑,现在看来显然不是,是另有一家开始对他们出手了。 队伍这边的死伤不可避免地开始出现,尤其是星辰接引者靠近战局后又施了一波法术,完全击溃了队伍一方新搭建起来的防御圈子,使得厮杀场面被袭击一方成功完成了切割。 薛三这几年也是跟着主上南征北战经验丰富了,一般到这种局面后,往往是一方开始对另一方进行屠杀。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长头髮的女人忽然跳到了雪橇拖拽的冰块上,尖叫着什么,距离太远,三爷没听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在叫。 叫完之后,她用匕首刺入自己的手掌,然后贴在了冰块上。 剩余的队伍这边的人开始尽可能地为她争取时间,保护着她。 而袭击者这一边只要脑子没进水就清楚对方肯定是在憋大招,马上更加疯狂地冲杀上去,企图阻止那个女人。 薛三这会儿都情不自禁地破坏了一些自己的伪装让自己的脑袋稍微抬高了一些,他想看,想看看冰块里的那个东西,到底醒没醒! 「呜呜呜呜呜呜……」 忽然间,起风了,莫名其妙地阴风开始颳了起来,上方,出现了一团乌云。 「草。」 薛三在心里骂了一声,这齣场方式,真唬人。 随即, 冰块炸裂,上头的女人也被掀飞了出去。 雪橇上的残冰内,坐起来一个人,他身上穿着黑色的甲冑,头髮很长。 男子攥起了刀, 下一刻, 恐怖的威势凝聚, 男子的身形直接离开了雪橇,沖向了厮杀之处。 他所到之处,鲜血飞溅,尸块蹦起,其他人的刀砍在他身上似乎都没什么作用,而他的刀却又带着无比可怖的力量,刀下,压根不留全尸。 第675页 「吼!」 他发出了一声嘶吼,身形再度冲起。 一众星辰接引者向其发动了攻势,强横的冰刃击打在其身上,在薛三的视角中,他看见男子被击打得单膝跪在了地上; 而这时,不少人一拥而上,企图趁势解决男子。 但男子却勐地抬起头, 先前就觉得很长的头髮在此时完全散发开去,像是刺猬一样,但又在顷刻间被冰刃进行了切割,头髮散乱掉落。 而男子的瞳孔,却变成了赤红色。 按理说,薛三隔着这么老远,不可能看清楚对方的眼神的,但问题怪就怪在这里,当男子再度抬起头时,薛三只觉得自己后背也一阵发寒,似乎对方已经注意到了自己。 这是……精神力! 主上是个普通人,草根崛起,但魔王们,却可谓多才多艺; 薛三记得,瞎子就喜欢用这一招,剎那间用精神力攻击你的识海,那滋味,让人慾仙欲死。 隔着大老远的薛三都有反应了,就别提近距离的那群星辰接引者了,一时间,一半人都痛苦地捂着脑袋跪伏了下来。 黑甲男子忽然起身,持刀杀入对方中央。 「哦豁。」 三爷默默地将脑壳又压了下去,重新做好了伪装,法师被战士近身了,完犊子了。 果不其然,星辰接引者们被砍翻了一大片。 这种局部战场下,而且并非成建制训练有素的军队交锋,个体战斗力的强悍也就可以被尽可能地放大。 黑甲男子的出手,使得袭击一方损失惨重,随即,队伍那边先前几乎被逼入绝境的,开始了反击。 袭击的一方无法避免地开始了溃败。 这一次, 队伍这边依旧没有选择追击。 因为,他们的主心骨黑甲男子,在杀退了袭击者后,忽然「噗通」一声,栽倒在了雪地里。 先前唿唤他甦醒的女人抱着受伤的胳膊跑来,大喊着什么,显得十分焦急。 「啧啧。」 薛三在心底暗暗道: 「醒是醒了,但还没完全復甦,可以,有的搞。 三爷我这次要立头功……呸呸呸! 三爷我这次必然功败垂成,必然失败!」 反奶了自己一口后, 薛三身形自雪地里开始默默地后退,但很快,他又愣住了。 因为他看见在那个女人的指挥下,手下们将尸体拉扯过来,开始切割尸体放血,淋在躺在地上的黑甲男子身上。 薛三在心里当即破口大骂: 「草,还带充电的!」 第五百六十二章 赶上了 用血浇筑了之后,那个女人似乎在施法,随即,他们又取来了一大片的雪将黑甲男子给覆盖住,女人再度开始施法。 最终,雪化作了冰,将黑甲男子再度冰封了起来,只不过这次冰里头的红色很是鲜艷。 「用冰来做隔绝么,怕变质?」 薛三在心里嘀咕着。 也正是因为队伍不得不带着一个大冰疙瘩,所以行进的速度必然快不起来,而且队伍的减员,已经很严重了。 等做好这些后,队伍没有耽搁,开始继续向西行进,原地还留下了不少伤号。 「这是在逃,但这般夸张且不惜代价地逃,是因为……」薛三扭了扭自己的脖子,从雪地里站起身,「结合之前的军弩来看,是因为,西边,有人会接应他们么。」 不能等了,得动手了。 …… 雪原的星空,很是纯澈,可能,野人之所以会形成对星辰的信仰,也是因为在这苦寒的生存环境下,对于绝大部分的野人而言,仰望星空,是他们生活中其他地方难以得到的一种慰藉吧。 而在这美丽的星空之下,一个侏儒,正指挥着自己的手下进行埋伏。 戴立有些不理解,埋伏的位置,实在是有些远了,但这帮人早就习惯了三爷的权威,没人敢质疑。 薛三特意吩咐道: 「记住,那支队伍雪橇上拉着的冰块内封着一个高手,如果动手后冰块碎开那傢伙跑出来了,不用去硬抗,迅速结阵后退。 那东西就跟红帐子里卖的药丸一样,一时威风,然后就萎了下去。 行了,各自就位,等老子信号。」 「喏!」 「喏!」 薛三再度独自一人向前摸索过去,那支队伍在入夜后,不得不停了下来,雪狼都已经跑不动了,马匹也都脱力了,没法不停下来喘口气,否则真的只能靠人力来拉雪橇了,可问题是,人也疲惫。 这支队伍在薛三发现他们前,就已经行进了很远的距离很长时间了,期间又经歷了几次袭击,人畜的耐力,也都到了极限。 队伍里剩余的人在外围开始警戒,里面,则全都围拢在雪橇旁边,人手不足,没办法形成内外出层次的防御。 而今晚,必然会再度出现一场刺杀,这是双方都清楚的事。 薛三潜伏到近点后,没敢再深入,而是将自己埋进了雪里,收敛自己的气息。 安静地等待了大概一个时辰,耳畔边,再度传来了「嗡嗡嗡」的声音。 雪面下的薛三露出了微笑,手掌放在了自己腰间的皮鼓上。 周围,传递的消息意思大概是侦查。 很显然,数次的袭击,不仅仅是队伍那边损失惨重,袭击方这里,也是一样,再者,他们还损失了很多星辰接引者。 第676页 在这场漫长的追击之中,双方,都已经被放了太多太多的血。 最重要的是,他们对冰里的存在,很是忌惮。 简单地交流,大多是在进行观察和布置,放出的讯息,也很简单。 薛三微微皱眉, 怎么着, 哥几个这是不打算动手啊? 这可不行,你们没准备好,但我可准备好了。 薛三开始敲鼓, 其实这种信息传递,很简单,前奏是等级,后面是指令亦或者是情况。 薛三不清楚他们之间的等级称谓是什么,但得益于上次袭击一方发动攻击时,他记住了下达命令的那个最高等级的表达方式。 很快, 伴随着薛三鼓声响起, 落在那些人的耳朵里, 就是新的命令下达: 「大长老有令……进攻!」 一时间,这些人都愣住了,他们才多少人,今晚本是来观察情况的,怎么就忽然进攻了? 「大长老有令……进攻!」 「大长老有令……进攻!」 催促进攻的命令还在下达。 终于,有人自潜藏中起身,握着刀,喊杀着沖了下去。 随即,其他人也都起身,杀了下去。 队伍那边被惊动了,马上准备好防御,但稀稀落落地,只冲下来了十多个人。 队伍内的军弩射出,很快就栽倒了一大半,剩下的,则开始后退。 一场像是闹剧一般的进攻,就这般开始,又这般结束了。 不过,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时,在另一侧,有一队骑着马的人沖了过来,人数也不多。 他们显然是受了先前自己这边人进攻的牵引,也杀了出来,然后进行抛射,势头很快被打散,开始游弋。 没多久,另一侧,也有一队数十人的骑兵冲出来。 牵一髮而动全身,就是说的此时的场面。 但有时候,也能突然出奇蹟,就比如这第二波骑兵,竟然没遭受太大的阻拦,直接沖入了队伍之中,然后,开始砍杀起来。 这就很有意思了,本来还摸不着头脑的进攻一方,见到这个局面了,其他地方,也冒出了人,开始乱糟糟地继续向队伍发动进攻。 效率很低,事发突然,死伤惨重,可偏偏,队伍那边因为一时的疏忽,导致口子被拉大了,双方人马,厮杀在了一起。 薛三从雪地里再度探出脑袋,收起了皮鼓,这个场面,他也没想到。 只能说,那两方人马,都是强弩之末了,而队伍那边的虚弱程度,比预想中,要更厉害许多。 但也就在这时,那个女人再度跳上了雪橇拉着的冰块上。 当她跳上去后,进攻方,一下子就萎靡了,显然,他们又回忆起了那一日被冰块中黑甲男子支配的恐怖。 不过,也不至于说直接被吓崩溃,最起码,得让那位黑甲男子再站起来一次。 而队伍那边防守的人,其实也是在等待着自己这边的动静。 一时间, 大家都厮杀得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有几处位置,更是很默契地拉开了一段距离,都在等着雪橇上的结果。 女人似乎是在犹豫,但眼下的僵持局面,让她又没办法继续等待下去。 故而, 深吸一口气后,她再度将掌心贴在了冰块上,开始吟诵咒语。 「咔嚓嚓……咔嚓嚓……」 冰块开始出现碎裂。 进攻方开始大规模地脱离接触,甚至,已经在准备后撤。 「砰!」 冰块炸开。 薛三记得,上次冰块裂开时,力道很可怕,女人是直接被掀飞出去的,但这一次,女人能够从容地跳下来。 黑甲男子破开冰块,再度甦醒。 他拿着刀, 站了起来, 双眸泛着红色,扫过四方。 终于,进攻方先行一步崩溃了,开始溃逃。 队伍这边依旧没追击; 薛三静悄悄地继续盯着前方的局面,而就在这时,黑甲男子忽然将脸转向了薛三所藏匿的方向,目光,也投射了过来。 他,发现了自己! 黑甲男子举起刀,身为刺客,薛三此时有种被凶兽盯住的错觉。 草,大意了! 黑甲男子迈开步子,向薛三这个方向走来。 不过,可能是反奶自己,确实有效果,黑甲男子刚走了几步,刀就垂落了下来,身体也直接前倾,面朝下,栽倒在地。 「唿……」 而队伍里的其他人,显然并不晓得黑甲男子的意思,他们只是马上将黑甲男子围起来,然后准备再往起身上堆雪,准备再将其冰封起来。 薛三也是长舒一口气,不过他还是在等,等到那个女人开始重新施法进行冰封时,薛三确定不是挖坑后,拔出了火信,举起。 「嗖!」 唿啸之音传出。 随即,一众由薛三亲自训练出来装备精良的平西侯府番子开始快速地奔跑而来,他们是三人成一队,手里都有弓弩。 这支队伍,搁在江湖里,轻轻松松可以灭掉一个门派,因为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杀戮者,哪怕实力没你强,哪怕境界没你高,但他比你更会杀人,也更懂得什么叫配合。 先前数次袭击队伍的那帮人,看似人数不少,实则乱得很。 第677页 三爷深吸一口气,双手向下一压,准备下去收割人头了。 在他看来,结局,已经註定。 然而, 就在这时, 外围忽然传来了一众马蹄声,马蹄很急,也很密。 紧接着,自西边,出现一众骑兵的身影,粗略扫一眼,就可以确定规模上千,甚至更多。 队伍那边马上发出了欢唿声,显然,这就是他们辛苦奔逃不惜筋疲力尽犯下兵家之大忌的所求,接应他们的队伍,到了! 薛三直接张大了嘴巴,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就如同是电影里的反派角色,在自信满满一切拿下之际,现实冲上来,给了自己狠狠地一巴掌。 而队伍那边,则发出了欢唿,不少人还在哭泣,显然,他们终于得救了,至少,他们自己是这般认为的。 薛三现在有些尴尬,他可以选择马上就逃,自己还没落入战圈之中,现在逃藉助地形他有很大概率可以逃出生天,但这也意味着自己带来的这帮手下,得基本交代在这里了,三爷心里又有些捨不得。 也就在这时, 自另一方向,也传来了一片马蹄声,带着一种整齐的韵律和节奏,同时,还有甲冑碰撞摩擦的肃杀之音。 一人骑着貔貅行至阵前, 对身边一名骑马的剑客微微一笑, 道: 「哎哟,赶上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擒拿! 可不正巧了么,赶上了。 起初郑侯爷率领一支先锋军向北进入极北之地,只有一个大概的范围,能否找到就纯粹是看运气。 然后运气不错,找到了那支野人骑兵队伍行进过的痕迹。 雪原的极北之地,冬日,出现了一支规模上千的野人骑兵,哪怕郑侯爷不是沙场宿将而是一个草包都能瞧出来这里头绝对有问题。 故而接下来,他就带着自己麾下人马吊着对方,对方也是尽可能地在赶路,压根没料到自己被盯上了。 也就是这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环扣着一环,郑侯爷终于赶上了。 此时此刻, 薛三可谓是激动得泪流满面,先前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大反派的既视感,现在确认了,自己就是主角,只有主角的待遇,才能凑得上这种恰好的「赶上」。 两支兵马的出现,让队伍那边的欢唿雀跃声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这支队伍和星辰接引者势力之间追逐厮杀了这么多天,结果现实却冰冷地告诉他们,真正决定命运归属权的,并不是他们。 郑侯爷抽出乌崖,在这个时候,不需要去和对方交涉,也不用摆什么名号了,最简单最干脆的方法就是……击溃他们。 派出这支骑兵队伍的野人部族,已经上了郑侯爷的黑名单里,对于平西侯爷而言,任何胆敢和那个预言存在关系的人或者物,都是被打击的对象。 「老虞,你注意着那边。」 「好。」 随即, 乌崖举起, 郑侯爷发出一声低吼: 「儿郎们!」 「虎!」 「虎!」 「虎!」 骑士们已经很疲惫了,但在此时都依照训练本能开始整起冲锋队列。 这次出征,撇开野人僕从军外,本部兵马只有三千,但这三千骑可都是梁程亲自挑选出来的精锐,且是最早一批完成换装的序列。 刀口向前, 胯下貔貅发出一声低吼, 「沖!」 「杀!!!!!!!」 燕军开始开始冲锋了,骑兵对步兵时,可以玩儿的方式有很多,归根究底,还是觉得自己贵,总想着用最为划算的方式解决战斗,而骑兵对骑兵时,装备好训练好素质好的一方,往往喜欢来一锤子买卖,并不喜欢周旋,这就是底气。 不说晋东军了,其实整个燕军,不分派系,要是对面愿意或者说对面敢直接摆出自己的骑兵来对垒,燕军就没有不敢应战的。 而对面的野人军队似乎没料到燕军直接就开始了冲锋,连个照面都不打一下,虽然对面也马上下令提起马速主动迎上去,时刻,是没耽搁,可这气势上,却是被直接压了一头。 再者,野人骑兵早就被大燕铁骑打怕了,这支野人兵马也并非是边远之地不通外事的生野人,故而在冲锋时,颇有一种硬着头皮很是勉强地往上顶的意思。 两支骑兵队伍对撞在了一起,一时间,人仰马翻。 郑侯爷到底是没老田那般的底气,并未去身先士卒第一个沖,但也没落到最后一个,连续砍翻两个野人骑兵后,战局就一下子开朗了。 因为野人骑兵开始了崩溃,完全失去了建制。 他们来了,他们冲锋了,然后,他们就溃散了。 这很野人。 想当年三晋之一的司徒家,一边南边扛着楚国,向北还能自信心满满地随意揉捏着野人,原因,就在这里。 野人单个挑出来,弓马骑射其实都不错,但一盘散沙的部族形式往往让他们在上规模的战场上一次比一次拉胯,久而久之,这种恶性循环就保留了下来。 也就野人王时期,野人短暂雄起过一阵时间,但之后,迅速又回到了自己本该有的鹌鹑模样。 这边骑兵交锋时,那边,薛三带着自己的手下也在向队伍那边发动进攻。 第678页 薛三手下都是用弓弩的好手,配置的手弩还是薛三亲自设计出来的,射程不远,可精准度高,在眼下双方距离都拉得很近的当口,杀伤力和杀伤效率就极为惊人。 随后,更是三人为一个小组,沖入近战,配合默契之下,本就是强弩之末的队伍护卫很快被杀得溃散。 「噗!」 薛三的匕首划破了一个人的脖颈,随后身形一跃,直接向那个屡次施法的女人扑去。 那个女人,是个关键人物,必须拿下,先前几次三番的,都是她唤醒了黑甲男子。 女人此时正趴在黑甲男子身上, 薛三身形快速地前沖, 然而就在这时,女人忽然将一把匕首捅入自己胸口,随即双手死死地抓住黑甲男子。 本能的,薛三想剎车,但奈何沖势无法改变,就在这时,黑甲男子身边的刀忽然立了起来,薛三只能用双匕首格挡。 「铿锵!」 黑甲男子起身,左手抱住女人,右手握住了刀,抽刀而起。 薛三毫不犹豫地一个侧身滚出去,而原本其所站的位置,直接被刀罡砸出一个深坑。 黑甲男子打算趁势而起,但在其身后,龙渊出鞘,犹如一道红色的霞光直接噼向了黑甲男子后背。 「砰!」 黑甲男子整个人被掀翻,其后背甲冑上出现了数道恐怖的凹槽,先前被其抱着的女人更是在龙渊这一击下被切割成了两段。 低头,看了一眼身下女人的尸体,黑甲男子张开嘴,发出了一声咆哮,其身上的气息再度喷涌而出,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森寒。 面对对方的愤怒而来,剑圣并未退去,剑客,最不怕的就是对方和自己硬碰硬! 龙渊颤鸣,一飞而起; 剎那间, 剑圣再开二品。 他没兴趣在这里和这位神秘的存在慢慢比武切磋,郑凡的意思,剑圣也明白,不惜一切将这个隐患给掐灭在这里,最好连尸体都磨成齑粉,所以剑圣自一开始就没留手。 龙渊携带着二品之力,轰鸣而下。 男子持刀向抗, 「轰!」 第一剑之后,男子身形快速地后滑。 接下来,是第二剑! 第二剑之下,黑甲男子身上的气息开始快速地消退。 要知道,当初在望江江面上,魏忧持沥龙枪也就挡住了剑圣的两剑,当然,这里也要考虑到魏忧先前在三品之境上和剑圣消耗了太久的因素。 但不可否认的是,黑甲男子的体魄,真的已经到了一种骇人的地步。 不过,其也就是靠体魄强撑着,其自身的气血,也就是力量,在两剑之下,已然被打崩散。 龙渊入手,剑圣亲自持剑,刺出第三剑。 黑甲男子持刀而起,却又在下一刻,散去了一切防御。 「噗!」 龙渊几乎毫无阻滞地刺入黑甲男子的胸膛,剑气开始在其体内肆虐,这一剑之下,剑圣笃定可以让其脾脏粉碎。 这时,外围的薛三忽然喊道: 「他没心脏!」 剑圣目光一凝,警兆顿生。 黑甲男子的脸上,呈现出青色,双眸之中的赤红转化成了幽深的绿色,两颗獠牙自其嘴角长出,整个人如同在顷刻间化作了鬼魅。 紧接着,其身体骨骼开始搅动,皮、肉、骨化作了囚笼,牢牢地将龙渊锁在了自己的体内。 这种气息,剑圣不陌生,平西侯府地下密室里就有着一尊和其气息相似的存在躺着。 黑甲男子的刀,落了下来。 剑圣即刻撒开握住龙渊的手,身形快速后退,同时气息牵引,想要将龙渊抽出。 然而,就在这时,剑圣忽然发现自己和龙渊之间的感应,被隔绝了,明明龙渊就在自己面前,却根本无法和它再形成唿应。 「被他的血给污染了!」 薛三再度喊道。 剑圣这才留意到黑甲男子伤口处的鲜血,竟然是粘稠的黑色,而这些鲜血,已经覆盖在了龙渊剑身。 不过,哪怕龙渊抽不出来,剑圣也依旧是剑圣,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也不是靠一把神兵利器吃饭的。 指尖靠拢,剑气凝聚,剑圣后退一段距离后,凝聚出了一道道剑气,直接向黑甲男子打去。 「砰!砰!砰!」 一连串的剑气击打在黑甲男子的甲冑上,将其甲冑正面直接打得坑坑洼洼,黑甲男子身形一颤,似乎还想继续向前迈出,却又有一种余力无法跟上的感觉,身体开始向后栽倒。 「他没电了!」 三爷喊出这一声后,身形即刻向前一窜,匕首在手,他要去切割对方的首级,虽然知道应该会很难切,但趁他病要他命! 就是可惜了, 没带黑驴蹄子! 三爷骑在了黑甲男子身上,匕首正准备落下。 却在这时, 一股吟诵之音自黑甲男子身上传出,不是黑甲男子自己吟诵,而是冥冥之中,这一块区域被这声音给包围了。 远处一座雪山的山腰上,一众星辰接引者围聚在一起,这里面,半数人身上带着伤。 「燕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燕人为什么会知道他的甦醒!」 「我们该怎么办?」 「如果让燕人得到他,或者将他毁了,我圣族之星辰,岂非再无绽放的可能?」 第679页 「早知如此,还不如将他让给狄山部,至少,还能将他掌握在雪原上。」 「我们岂不是给燕人做了嫁衣?」 这时, 一位白髮老者目光扫视四周, 道: 「绝不能让他落入燕人手中,否则,我圣族将再无丝毫復兴之希望,献祭吧,给予他力量,他现在,还是太虚弱了。 他,会记得我圣族,对他的付出的!」 后面这句话,在场没什么人会真的相信,但没办法,伴随着平西侯府开始用宗教输出的脚步,星辰接引者们已经感受到了毁灭的危机; 雪原一盘散沙不一盘散沙,他们其实不是很在乎,甚至,当年野人王的失败,他们也不在乎,这一脉,本身就没选择跟随野人王的步伐,一个统一的雪原,也不适合他们继续保持以前的地位。 但当侯府开始着力颠覆他们的信仰根基时,他们慌了。 「为了圣族,为了……星辰!」 「为了圣族,为了星辰!」 「为了星辰!」 一时间,半数星辰接引者开始自燃,在他们身上,出现了蓝色的火焰,火焰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几个唿吸之间,就消散了,一同消散的,还有他们的身躯,原地,只留下一捧灰烬。 …… 薛三举起匕首,对着黑甲男子的脖颈,高喊一声: 「吃俺老孙一棒!」 匕首落下, 同时间, 黑甲男子再度睁开眼了眼。 「……」薛三。 「轰!」 恐怖的煞气自黑甲男子口中喷出,这些煞气不是你屏住唿吸就能阻拦得住的,它会自己向你的眼耳口鼻甚至是从你皮肤毛孔向内钻去。 薛三这一刻只觉得整个人都飘了起来,这种滋味,简直要升天了,灵魂和躯壳要开始骨肉分离。 黑甲男子双手勐地向薛三拍去, 但薛三的身形却忽然间消失了,落在了不远处。 「噗……」 一口鲜血,被喷了出来,薛三整张脸都变成了青色,两把匕首,一把刺入自己的胸膛另一把刺入自己的脖颈。 匕首里的毒素也在快速地进入,薛三又服用了一颗丹丸,而后喊道: 「叫梁程帮我解尸毒。」 随即, 眼睛一闭,身形一侧,栽倒在了地上。 那边,黑甲男子刚准备爬起身,剑圣却又再度出手,指尖的剑气直射而出。 黑甲男子发出一声怒吼,双手抓住地面,身形向后快速地滑动,躲避着剑圣的攻势。 而这时,那边的郑侯爷已经击溃了野人军队,即刻下令一部分兵马调转,向着这边包抄过来。 「吼!」 黑甲男子再度暴起,其胸口卡着的龙渊被其弹射了出去,剑圣下意识地想接龙渊,但马上联想到薛三先前倒地昏迷的画面,即刻以气运剑,龙渊没能触碰到剑圣,而是倒旋了一周后刺入冻土,其剑身上,残留着黑色的血液。 与此同时,一队燕军骑士已经沖了过来。 黑甲男子毫不犹豫,身形直接撞击了上去,打头的两名骑士连人带甲再带胯下战马被一起掀翻,但身后的骑士却以马槊刺入黑甲男子的腋下。 黑甲男子双臂夹住马槊,双脚生根,向上一抬,两个骑士连带着战马被他举了起来,而后于空中相撞。 「砰!」 人的骨肉和马的骨肉在这一声碰撞之下几乎分离。 这一幕,落在郑侯爷眼里,当真有当年沙拓阙石镇北侯府门外独战镇北铁骑的即视感。 「给本侯杀了他,取其首级者,封总兵!」 「喏!」 「喏!」 越来越多的骑士悍不畏死地沖向黑甲男子。 黑甲男子一人面对上百骑兵的冲锋,依旧是选择最无畏最刚勐的方式在应敌,他一个人,宛若战神。 郑侯爷骑着貔貅来到了薛三身侧,低头看了一眼薛三,确认薛三小命还在后就不看他了。 剑圣则看着自己刺入冻土的龙渊; 郑凡低下头问道:「乌崖可以凑合用么?」 剑圣看着郑凡,摊开手,郑凡将乌崖递了过去,剑圣接刀。 战圈之中,黑甲男子还在厮杀,不时有骑士被斩杀下马,死状都很悽惨,几乎没有全尸。 但骑士们没有崩溃,外围的骑士,已经又形成了一个新的包围圈。 对付这种强者,就得拿人命去填,去耗。 当年剑圣于雪海关前一人斩千骑,是有水分,眼下郑侯爷排出的这阵仗,则是实打实的。 悍不畏死,训练有素,结阵严谨,誓死冲锋,再高的高手,也得给你填跪下! 剑圣准备上前,却被郑凡喊住: 「别。」 剑圣微微皱眉。 「再耗一会儿,他气虚,一段进去了,用完了也就用完了,已经死了这么多兄弟了,不能让他们死得没价值。」 郑侯爷挺了挺自己的后背, 沉声道: 「费了半天劲,要是最后让他给跑了,我得被怄死。」这不是郑侯爷冷血,这就是现实。 「这体魄,我这辈子所见之人,可能也就田无镜能比得上他了。」 「人就是靠体魄吃饭的。」 「他身上的气息,和你家下面棺材里的那个,有点像。」剑圣说道。 第680页 郑凡摇摇头,道:「真正像他的人,在后头领着大军呢。」 「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剑圣问道。 「你在说他,还是在说……我们?」 「我们?」 「是,我,们。」 郑凡见那边厮杀得差不多了, 从怀中掏出了魔丸,捏在了手中,做好了准备, 随即, 大喊道: 「大燕平西侯郑凡在此!」 「轰!」 「轰!」 「轰!」 顷刻间, 黑甲男子像是本能地锁定了目标,其实,哪怕是对于指挥不高的野兽而言,他们也懂得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黑甲男子不惜刀槊加身,强势冲出了包围圈,向着郑凡所在的方向扑来。 外围的骑士迅速反应,要将其堵回去,郑侯爷在这里,他们愿意用自己的命去堵住所有缺口。 而剑圣在此时也动了, 身形一闪, 黑甲男子一拳击碎一名骑士的胸膛,又一脚踹炸了一匹战马的头颅后, 剑圣出现在了其身侧, 手持乌崖, 一刀噼在了黑甲男子的肩膀位置。 「噗!」 乌崖砍入其肩膀, 黑甲男子身形一颤,膝盖弯曲下去,跪倒在地。 其本能地想要再站起身,但剑圣也在此时以一指剑气,刺入其后脑位置。 黑甲男子身形一滞, 挣扎了片刻后, 似乎也在此时耗去了体内的最后一丝力量, 颓然地低下了头。 郑侯爷放下魔丸,伸手自怀中取出铁盒,取出一根烟,懒得再在这寒风下用火摺子点菸了,直接将捲菸送入嘴里,缓缓地咀嚼着。 腥辣的味道,刺激着自己,同时,也清醒着脑子。 「呸!」 吐出嘴里的残渣后, 郑侯爷下令道: 「找上一切可用的铁链绳子,给他捆死!」 第五百六十四章 你……也在? 事儿,算是成功了,虽说目前来看,还未竟全功,毕竟自己现在还在雪原上,不在奉新城,虽说将那个黑甲男绑得跟个粽子似的,但毕竟还没将其带回奉新城,也没修建好一个足够结实的大牢再辅之以阵法将其实打实地给封闭起来。 但,最艰难也是最容易出事儿的部分,算是拿下了。 接下来,带回去后是否会出什么问题,以及困锁住他后会不会再有什么异变,那就得留给以后去担心了。 郑侯爷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不过,他并未有太多的惊喜,他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成功地抓住目标本就是自然而然甚至是理所应当的事,没抓到,让他跑了,这才叫意外。 空缘了凡这对师徒,那是真正的福缘深厚,毫不夸张地说,给他们身上扎一刀,流出来的,不是血,那是福报。 就是这对了不得的师徒,本来好生生地在雪原传教,梦想着以后在平西侯爷的支持下在奉新城外盖一座属于自己的寺庙; 结果,被郑侯爷强行摊派了这个任务。 鍊气士神神叨叨的话术,郑侯爷是不信的,毕竟,他自己懂得的话术更多,但运数的说法,他是信的。 所以,这其实就相当于是献祭了两个和尚,让他们为自己去铺路。 结果, 一个疯了,一个精神分裂了。 但在冥冥之中,却换来了自己得知了线索。 得到线索后,更是毫无耽搁,即刻召集人马点兵而出,于这大冬天的深入雪原,都这样了,要是还出岔子,就真的没天理了。 收拢了战死袍泽的遗体,处理了伤者的伤势后,队伍开始返程。 在第三日,和梁程部派出的哨骑接应上了,翌日,郑凡这边和大部队完成了汇合,随即,大军开始返程。 在返程途中,狄山部的族长带领自己的妻儿以及族内的贵族,身披羊皮,口含玉佩,跪伏在大军行进的路上。 …… 「呵呵呵。」 郑侯爷笑了,对身边的苟莫离道:「野人,也学这个道道了?」 苟莫离开口道:「这意味着,是个有脑子的,世人都笑沐猴而冠,但至少,这只猴儿,有一颗当人的心,就比那些浑浑噩噩只知道吃和睡的猴子,要高出太多太多。」 郑侯爷收敛起了笑容,点点头,道;「的确,能和那边扯上干系,确实也不是个酒囊饭袋,他心里,是有想法的。」 「主上想如何处置他?」 「处置?」郑侯爷摇摇头,「先见见吧,问问话。」 狄山部族长狄虬以及其妻儿被带到了帅帐之外,他们规规矩矩地再度跪伏下来。 郑侯爷没在帅帐内见人,而是走了出来。 狄虬的块头很大,在野人里,看面相就能察觉到是一个勇士,其身上,也纹着狄山部的图腾。 「罪人向伟大的平西侯爷叩首,一切罪过都是罪人所犯,罪人愿以自己家小之命来承受平西侯爷的怒火,只求侯爷大恩大德网开一面,放过狄山部。」 身为族长,在这个时候能为了全族的存续主动站出来,确实是一个汉子,也算是有担当了。 郑侯爷走到其面前,看着他。 「本侯问你,你是如何知道他们的?」 「是星辰接引者通知的我部,我部牧场靠北,所以希望藉助我部的力量去截杀他们。」 第681页 「而你,选择了反其道而行?」 「是,罪人一向不认同这些接引者,但又心热他们所说的东西,所以,罪人假意答应他们,但暗中,和极北之地的那帮人取得了联繫,准备将他们从接引者的追杀中接应出来,再由罪人掌控那个东西。」 狄虬可谓很是坦白。 那个东西,指的就是黑甲男子。 一个还没完全甦醒,一个还是很虚弱的黑甲男子,却能够靠着一时力量的迸发,接了剑圣三次二品之剑未死。 这个东西,这样的存在,对于现在的雪原部族而言,的的确确是一种大杀器了。 眼热,是人之常情,想霸占独吞,也能理解。 野心嘛,谁都有不是。 狄虬又开口道; 「但罪人真的不知侯爷也想要这个东西,若是罪人早点知晓,罪人怎么敢和侯爷您抢人,罪人必然亲自出马,将那东西抢夺过来,送到侯爷您面前。」 这话,半真半假。 郑凡清楚,如果平西侯府只是出面打个招唿,这狄虬以及其背后的狄山部,必然会整出一些么蛾子,总之,不会痛痛快快地交人的,实在不行,选个折中的法子,就说人跑了。 毕竟那东西是人,跑了不也正常得很嘛? 但在侯府出兵进入雪原,表现出了对这个东西势在必得的架势之后,狄虬是不敢忤逆违背的。 「本来,本侯是等着回雪海关后,就出兵灭了你狄山部的。」 狄虬将脑袋压在地上,不敢起身。 「现在,本侯有点想改主意了,狄虬。」 「罪人在。」 「本侯命你挑选三千精壮族人,跟随本侯入关,为侯府下辖披甲奴,若有战事,以战功抵罪,若无战功,世代为奴!」 「奴,谢侯爷大恩!」 郑凡转过身,两侧甲士过来,将这一家子给押了下去。 苟莫离此时走了出来,道:「主上,您又心软了。」 郑凡摇摇头,道:「我只是喜欢这傢伙身上的纹身而已。」 苟莫离又道:「主上这是准备,动兵了?」 「本来没打算,但既然这件事进展得挺顺利,等回去后,再顺道活络活络筋骨吧。」 「主上英明。」 「这事儿,还是得等回去后再说。」 「是。」 郑凡走回帅帐,帅帐内,剑圣手里拿着龙渊,还在擦拭着。 剑,是需要滋养的,是以剑客的气来滋养。 这一次,龙渊被污染了,等于是前些年的滋养,大半都付之东流。 「能修补回来么?」郑凡问道。 剑圣点点头,又摇摇头:「可以,但需要很久。」 「有没有快一点的法子?」 「找造剑的人来修补,会很快。」 「我去发一封公函,你可以去镇南关那儿等他。」 「不必了,还能将就用。」 至少,当扁担当火钳子当摇篮杵没问题。 「这种傢伙事,可不能将就。」郑凡说道。 「我是觉得没必要因此去大费周章。」 「我不怕麻烦,你得为我想想,这样吧,我待会儿就命人向楚国独孤家传信,等进了雪海关,你就直接去镇南关,耽搁不了多久,把龙渊修补好了,你也就能回奉新城了。」 「这么急?」剑圣回过味来,「要打仗了?」 「我那大舅哥,要正式登基了。」 其实,上半年摄政王本就打算正式登基的,却因为皇太后重病,为给皇太后祈福,耽搁了。 当然了,这只是一个藉口,根本原因是因为和干国的战事在那时还没结束,随后,国内的一些事情还没料理妥当。 郑凡曾和大舅哥同乘一辆马车,在他看来,自己这位大舅哥有着很明显地强迫症,自己给自己下一碗面条充飢也得注意摆盘。 「要打人家了,还要人来帮我修剑?」 「一码归一码,我不也卖给楚国马匹了么?」 「为何要打?」剑圣问道,「可以不打。」 「尾冬,军民闲着也是闲着。」 「可以在家打孩子。」剑圣说完,就有些后悔了。 郑侯爷不以为意,道: 「关键是咱们侯府下的这个标户体系,没仗打,就没军功,没军功,就没油水,问题,就会出现很多。 反而开始打仗后,问题就少了,甚至,就没了。」 瞎子为侯府治下设计的体系,有另一个时空里秦国军爵制和后金八旗制的影子,归根究底,这是一个军事集团; 过去一年,为了恢復生产,大家任劳任怨,但要是再不打仗,再没对外战争的进项,这个体系就相当于是活水之源被堵住了。 当然了,这里的打仗并非指的是大打,而是小打,但比之在范城外两三千骑的规模,肯定要大很多。 至于说因此掀起国战什么的,楚人真要敢开国战,一定是楚人准备好了,不是由你是否去挑衅决定的。 「累。」剑圣有些无奈。 「再看看情况,不急,说不定就不打了呢,得看到时候的局势,哦,对了,你拿下了那傢伙,我说过的,谁拿下了他,封总兵。」 「那我岂不是成了李良申了?」 「你想要么?」 「你说的是,谁斩下他首级。」剑圣显然是对当总兵什么的,完全没兴趣。 第682页 「呵呵。」 郑凡走出了帅帐,去薛三所在的帐篷里看看情况。 薛三还昏迷着,梁程刚刚为其引出了部分尸毒,旁边的一个木盆里,全是黑色的血水。 天天和刘大虎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递送着东西。 「如何了?」郑凡问道。 「得亏他果断,以毒攻毒,封锁了尸毒的蔓延,再加上他身体本身就是个药罐子,抵抗力不错,否则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我再给他取几次尸毒,残余的一些,他自己慢慢克化,半个月后应该就能甦醒了,只要人醒了,他自己就能料理好自己了。」 「嗯。」郑凡点点头。 薛三运气差到家,以为黑甲男子没电了,上去想抢人头,结果被人家一口尸气对着脸喷,换做其他人,是断无生还下来的可能的。 「主上,那个东西,确实是殭尸。」梁程说道。 「我知道,告诉我一些,你这个殭尸始祖看见的,不同的东西。」 「气息很纯粹,如果一定要划分等级的话,他的血脉等级,很高,我难以想像,在这里,能遇到……」 郑凡调侃道:「能遇到真正的本家亲戚?」 梁程没反对,而是点点头,「不仅仅是血脉等级,还有体魄,他的体魄,比我现在的,强大得多。」 「很生勐的,你是没瞧见,剑圣开二品没能一口气噼死他,薛三手下的戴立说,他是一直被封存着的,之前被唤醒杀退了两次袭击队伍的人。」 「力量有亏空。」梁程说道,「也可以说是,半睡半醒间吧。」 「我不是很喜欢听太过抽象的表达,说点能让人听懂的。」 「正如主上您是一个五品武夫一样,武夫所依靠的,一是气血,二是体魄;殭尸也是一样,一是煞气,二是殭尸体魄。 他的半睡半醒,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半睡半醒,而是体魄过于强大,造成了一种失衡,使得其神智和煞气,被过于强大的体魄给自我压制。 换句话来说,过于不符合现阶段其承受能力的殭尸体魄,对其本身,形成了一种封印。」 「所以,这是怎么造成的,后天造成的么?」 「不清楚,属下还需要时间,等回到奉新城,新建好了安放他的囚牢后,可以尝试让其再度甦醒一下,属下去问问他。」 郑凡点点头。 准备走前,郑凡又转过身,看着梁程,伸手指了指头顶, 道: 「会不会是那样来的?」 从天而降; 并非真的是从天上给砸下来,比如,会不会是像我们这群人一样。 「应该不会。」梁程说道,「因为属下发现了一件事。」 「哦?」 「他的甲冑残片上,有族徽。」 「族徽?」 「是。」 「哪家的?」 「赫连家的族徽。」 「确认没错?」郑凡问道。 「主上忘了么,当初我们曾去寻觅过赫连家的宝藏,对赫连家的族徽,自然不会陌生。」 「赫连家的人,出现在了极北之地,还变成了殭尸,且印证了预言,啧啧。」郑凡笑了笑,「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但至少我们已经证明,预言,是可以提前干预也是可以改变的。」 「这不废话么,要不然呢,我们就混吃等死就行了?」 郑凡又看了看依旧昏迷着的薛三,道:「等回去后,让瞎子负责联繫密谍司的人,调查一下这傢伙的生平细节,我觉得,不大可能是近代的人物,既然变成了殭尸,体魄还这般强大,应该是有年头了。」 「属下也这般觉得。」 「你说,会不会和那处极北之地的环境有关系?」 「主上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既然这傢伙在极北之地的冰面寒潭下泡了这么多年,能泡出这么强的一副体魄,明明没完全甦醒,靠肉身都能这般扛揍…… 要不,你也去那儿泡泡? 没道理他泡得起来,你不能泡起来。」 梁程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道: 「前提是,主上您得陪着属下一起泡,属下是什么状况,主上您是知道的。」 「……」郑凡。 「呵呵,我就开个玩笑,别当真,别当真,你得帮我领兵呢,哪有闲工夫放假去泡澡。」 郑侯爷伸手指了指天天,道:「天天,来,给爹点菸。」 「孩儿来了。」 因为薛三昏迷着,郑侯爷也没好意思在病房里点菸,虽然这点菸毒对于尸毒而言,好像算不得什么。 走出了帐篷,蹲下。 天天先用自己的小身子挡着风,再拿出火摺子帮郑凡点了烟。 郑侯爷抽了一口,伸手摸了摸天天的脑袋。 娃儿这次出来,是见了世面了,也很开心,虽然没真的上战场,但对于从小到大只能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耍的他而言,已经是难得的一次体验了。 郑凡还记得自己回来时,天天很骄傲地说,他把大娘保护得好好的。 「爹。」 「嗯?」 「那个被抓回来的……人,到底是谁啊?」 「还不知道,得调查。」 「是坏人不?」 「嗯。」 能威胁到自己的,就是坏人。 第683页 「爹……」 「天天,任何事,都不要瞒着爹。」 「孩儿知道的,爹,就是,就是,就是爹您将那个人抓回来的那天,孩儿好像听到有人对孩儿说了句话……」 「什么话?」 「你……也在?」 第五百六十五章 临江而立,千军辟易 「你……也在?」 听到这话,郑凡微微皱眉,随即,又舒展开,伸手,摸了摸天天的脸蛋,问道; 「这件事,还和别人说过么?」 「没有呢,爹。」 「不要和其他人说了。」 「是,孩儿知道了。」 郑凡吐出一口烟圈,这件事,在脑子里,得先放了放。 毕竟,做事儿总有个轻重缓急,得按照步骤一步一步稳稳地来,现在要做的,就是回奉新城后将那个黑甲男给仔细地看押起来,同时再调查清楚他的生平; 中途,说不得还得抽空和楚国搞一下摩擦,让军民们活络一下筋骨。 因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他不想去猜测太多,最重要的是,这话,可能并非是对天天说的,而天天,只是听到了。 自打「神游后山」后,郑凡不禁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事儿,提高了抵抗力。 接下来,大军就一直是按部就班地往雪海关走,在快到雪海关时,各部野人僕从军也都散去,不过,侯府也都给了他们牌子,在日后的雪海关榷场交易时可以受到利处。 平西侯府坐镇晋东,雪原、晋地、楚地三方枢纽之地,遥遥的还连通着燕国,自身又有很多产业,商贸发达。 相当于自己是生产方同时也是最大的渠道方; 这些赏赐,等同是侯府让利了一部分,让利,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到底还是赚的,无非是少在你身上抽一点,你还得为此感恩戴德。 进入雪海关后,郑凡示意梁程率军将那位给押回奉新城,自己则带着天天和剑圣,领一路人马,去了镇南关。 倒不是为了监督剑圣去修补龙渊,而是本着既然出来了就多做点事儿再回去的态度,先去镇南关那儿看看; 这也是当年老田在时留下的习惯,为将为帅,最忌讳的就是纸上谈兵。 总之,一场发起突然,过程平稳,结果顺利的出征,彻底落下了帷幕,奉新城乃至晋东的百姓,对此并未有什么感觉,因为这次出动的本部兵马实在是太少,连粮草也是由雪原部族提供,且刨除行军的时间消耗,正儿八经地交战,就两次; 一次是郑侯爷率一千骑兵击溃了狄山部的一支兵马; 一次是剿灭了一个敢于不上供的野人部族; 都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仗,原本可能会有一道硬菜,就是狄山部,但狄虬干脆利索地带着全家来认怂,也实在是没办法再下杀手了。 对于雪原上的野人而言,这压根就不算是出征,更像是平西侯爷穷极无聊了,到雪原上熘熘弯儿,遛完了,也就回了。 而侯府这里,牢房的修建也在进行中。 说是修建,倒不如说是改建,因为奉新城的侯府在最开始修建时,对其地下空间就做了极为充分的设计和预留。 一座偌大的侯府,地下空间不利用好,实在是太浪费了。 沙拓阙石的那口棺材,只是密室最上层的一个部分,再加上沙拓阙石基本不会出什么暴走的意外,大家相处得很是和谐,他还能自发地出来保护天天这个干孙,故而密室下方的空间其实是封堵着的,没有被利用。 现在,终于有正主可以被关进来了。 一口青铜棺材,再加上密密麻麻的铁链,薛三没昏迷前就制定好的机关结构,加上瞎子自己鼓捣出来,也不晓得到底有用没用的符文阵法; 总之,里三层外三层之下,终于将棺材给沉进了侯府最下方的空间里。 而这里唯一向外的通道,得经过沙拓阙石所在的密室。 相当于沙拓阙石在侯府里,又多了一份差事,以殭尸去镇压殭尸,也算是专业对口,还能排解一下寂寞。 瞎子亲自监督了整个过程,等彻底「盖棺」后,命人向镇南关发了一封消息,告知主上家里已经妥当了。 另一件事,瞎子犹豫了片刻,没在信里说。 …… 而此时,郑侯爷已经骑着貔貅载着天天,奔腾在上谷郡的一马平川上了。 镇南关总兵金术可率一支骑兵亲自做护卫。 郑侯爷一行一路向南,到渭河边才停了下来,昔日荆城的废墟还在,荒草丛生,燕人懒得在这里临河復建这座城池,楚人更不可能主动过河来做基建以刺激燕人; 故而,昔日也算是熙熙攘攘作为河道要地的荆城,彻底沦落到「雨打风吹去」了。 不过,在废墟不远处,燕人修建了一些堡寨,以狼烟烽火的形式做一个预知点。 而一旦真正开战,若是楚人要从渭河以南渡河攻打过来的话,那燕人必然是要后撤的,这些堡寨也没死守的必要。 只要镇南关在燕人掌控之下,那镇南关以南的上谷郡和镇南关以北的区域,南北相连,都是开阔的平原,适合骑兵大军团作战。 楚人也不可能凭空地在白地上一日建立起密密麻麻的堡寨,镇南关一线的燕军又不是木头人。 所以,楚国想要北伐,就得做好了在这一大片平原上和燕军铁骑决战的准备。 第684页 …… 「侯爷,当初末将还觉得理解不深刻,但这一年来,每每站在镇南关城楼上亦或者是打马而出至这里,都会在心里感嘆,当年不惜一场国战也要拿下镇南关,到底是多么的高瞻远瞩。」 金术可已经「夏化」很多很多了; 曾经,出身蛮族刑徒部落的他,靠着自己的天赋和努力,除了面容上还保留着蛮人的特徵,其他方面,已经和夏人没什么区别了。 郑侯爷没事做还会给他写信,劝他多读书; 金术可就经常在公务之余,将自己关在镇南关内的府邸里认真读书。 这件事,已经传开了。 郑侯爷点点头,道:「当初心里满腹牢骚的人可是不少呢,可谁又知道,镇南关在我还是在楚,完全是天翻地覆之差。 要是现在镇南关还在楚人手中,哪怕不是年尧坐镇,我侯府下面所有兵马都得堆砌在镇南关以北。 何谈发展,何谈休养生息,何谈现在奉新城下的,安居乐业。 这座雄关,抵得上十万大军所形成的优势。 而且,不吃不嚼不穿不用,呵呵。」 金术可也笑了起来。 其身侧,两个副将和三个参将也都跟着一起笑了起来,能够有机会陪着平西侯爷出来巡察坐在一起野炊,也是能够让他们觉得极为光荣的事,不过他们还是有些拘束,也就金术可能够自如地和平西侯说说话,其余人,只能在旁边陪着笑陪着点头。 「侯爷,喝汤。」 金术可的一名亲兵将一碗肉汤递送过来,郑侯爷伸手接过,喝了一口,道: 「挺鲜美的,哦,还加了辣椒?」 亲卫许安马上答道:「是的,侯爷,听闻侯爷喜食辣。」 「嗯。」 郑凡点点头。 许安又去给在座的其他将领打汤。 郑侯爷放下汤碗,道:「我刚看见了,这鹿,是那个少年郎亲卫打的?」 先前众人策马赶路,途中有一只鹿窜出,一少年郎亲卫张弓搭箭,直接射中鹿的脑袋。 打猎,将猎物射杀,只能算合格,真正的优秀猎手是不会这般暴殄天物的,因为鹿肉其实没鹿皮值钱,完整的鹿皮,就更值钱了。 郑侯爷自己的射术也不错,毕竟是拿阿铭练出来的,但那位少年郎,这般年纪就有这等身手,确实不一般。 金术可闻言笑着向外招招手, 那名年轻亲卫正在远处陪着天天逗弄抓来的兔子,听到招唿,马上走了过来。 金术可道: 「来,侯爷正夸你射术呢。」 年轻亲卫脸上当即露出了激动之色,当即道: 「侯爷谬赞了,射鹿不算什么,射人才是真本事呢。」 「哦,为何?」 「人穿甲冑啊,得射甲冑的薄弱处,否则只是给他甲冑上加……」 说着说着,年轻亲卫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侯爷久经沙场,怎么可能用得着自己去解释这个,当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年轻人嘛,喜欢显摆,尤其是喜欢在自己的偶像面前显摆,这也正常。 郑侯爷笑笑, 道; 「叫什么名字?」 「侯爷,属下叫陈仙霸。」 「陈仙霸?」郑凡思索了片刻,「好像,有些印象。」 「侯爷,还是从侯府那儿派到末将这儿来的呢。」 「哦,怪不得了。」郑凡点点头,「就是你嚷嚷着要去边关的,是吧?」 「是的,侯爷。」 陈仙霸是通过李良申的关系送到平西侯府来的,瞎子曾和郑凡提点过,说这陈仙霸和镇北王府的世子算是髮小的关系。 只不过郑侯爷当初虽然在镇北王靖南王下面,但其实也算是勉强平辈了,所谓的镇北王世子的髮小,这还真不至于让郑侯爷放在心上。 瞎子原本想安排这小子进锦衣亲卫队伍里,不过这小子想去边关,干脆就顺手给他送金术可那里去了。 「爹,兔兔。」 天天抱着兔子走了过来。 这兔子是天天抓的,也不算是抓,是天天先前坐在那儿,这只兔子自己靠近的天天。 小傢伙对动物天然有着亲和力,郑侯爷甚至觉得,先前在雪原时,小傢伙要是不小心丢了,雪狼捡到他都可能不会去吃掉而是会把他养起来。 「来,喝点汤,将兔子放了吧。」 「是,爹。」 天天看了看锅里的肉汤,又看了看自己怀里的兔子,没怎么犹豫,还是将兔子给放了。 这只兔子原本还不想走,但被金术可一瞪,杀气一出,还是跑开了。 「一晃快两年了。」郑凡感慨道。 「可不是么侯爷,这一年,过得真快,有时候末将自己都有些回不过味儿来,仿佛就在昨天自己还跟着侯爷您身边冲杀着呢。」 「会有机会的,也不远了。」 金术可等一众将领当即一喜,但见郑凡没继续往下说的想法,他们也都很识趣儿地没追问。 天天规规矩矩地坐在郑凡身边接过许安递过来的肉汤喝了起来,冬日的野外,喝一碗加了辣椒的肉汤,真的是一种享受。 这时,一队骑兵自前方堡寨里出来,金术可马上起身去听汇报,很快,金术可回来禀报导: 「侯爷,对岸的楚人开始在渭河里摆筏子了。」 第685页 摆筏子,不是为了进攻。 更多的,是一种军心层面上的顶牛。 楚人要北伐,直接把水师开来控制渭河就行了,造筏子能运过来多少? 今日,许是看见对岸的燕军各个堡寨调动频繁,以为燕人在向他们示威,所以他们也活动活动,把面子挣回来。 两军对垒时,这种事儿时有发生,输人不输阵嘛,再加上军中生活枯燥,总得找点可以提振士气的事儿来做做。 不过,楚人不知道的是,今日对岸燕军各个堡寨的调动,完全是因为他们的平西侯爷来了,所以拉长了戒备负责安保。 「是那对面的军寨么?」郑侯爷问道。 「回侯爷的话,就是荆城对面的那处楚人水寨。」 「嗯。」 郑侯爷点点头,伸手,擦了擦身边天天嘴角的油渍,道: 「儿子,想知道你亲爹到底有多厉害么?」 天天看着郑凡,眨了眨眼。 郑凡站起身,那边,匍匐在那儿的貔貅也起身过来,郑凡抱着天天一起上去。 「都吃饱喝足了吧,走,熘熘弯儿。」 亲卫加上金术可身边的将领们也都纷纷上马跟着自家的侯爷绕过荆城废墟,来到了渭河边。 对岸的楚人水寨边,密密麻麻地站着不老少的楚人,筏子也挺多,在上头耀武扬威着,见燕人那岸来了不少人,楚人的表演就更夸张也更肆无忌惮了。 「爹,对岸,就是楚人么?」天天好奇地问道。 「对,是楚人。」 「是二娘的母国人?」 天天是知道自己二娘是楚国公主的。 「对。」 「那,也是我们的敌人么?」天天问道。 「对,是敌人,儿子,记着爹说的这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天天是听得懂这话的意思的,然后,小傢伙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身侧骑着马陪伴着的金术可。 金术可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的,也没被这话给刺痛到玻璃心,但奈何小傢伙忽然看向自己, 自己, 额…… 郑侯爷笑道: 「族,乃社稷宗庙信仰,而非肤色容貌,当年大夏天子有言,夷入诸夏则为夏。」 「侯爷说的是。」金术可马上道。 郑凡继续教育孩子, 「但对面的楚人不同,他们和我们燕国有不同的朝廷,有不同的图腾,有不同的信念,虽然,楚人也是诸夏之国,但我燕人和楚国之间,未来,只能存续一个。」 天天点点头。 「你二娘,一直都很想家。」郑凡说道。 「嗯呢。」天天点头。 「所以,咱们争取早点带你二娘回家看看,回一次还不够,得常回家看看。」 「嗯呢。」天天再度点头。 金术可在旁边心里有些澎湃,侯爷今日已经连续暗示,是要动兵了! 他怎么可能不喜欢打仗呢,哪怕他现在已经是总兵了,但自己的部下自己的亲信,跟随支持自己的人,他们也渴望建功立业加官晋爵呢。 对岸,楚人的欢闹和耀武扬威变得越来越热烈,甚至,还拉起了楚地民歌。 有些楚军士卒更是极为狂傲地朝着这边射起了箭,虽然箭矢基本都落入了水面,但他们依旧乐此不疲。 而岸这边的燕人,则显得很是克制。 他们的侯爷在这里,自然不可能跑过去像以前那样脱下裤子对着那边的楚人摆起大栾子; 再者, 当年的燕楚大战,楚人国都都被烧了,被迫割地求和,作为胜利的一方,面对失败一方的气急败坏时,总能更容易地表现出矜持; 矜持,本身就是一种爽感。 郑侯爷伸手,指了指前方一个守备,此人是附近一座军堡的守将,职位相当于当年在翠柳堡时的郑凡。 「侯爷!」 「派人渡河,给对岸水寨传一道口信,日落之前,此寨若是不向后退十五里,后果自负!」 「喏!」 这位守备派人去传信了。 很快,一位燕国士卒撑着小舟去了对面,楚人倒是也上规矩,晓得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再者,平西侯府和楚国朝廷也经常做着生意,双方是在斗争中也有着合作。 闹归闹,但还没到彻底撕破脸皮的地步,至少,楚人是没打算主动去撕,燕人,就不一定了。 这一代君臣,在一些地方,可谓是完全继承了上一代君臣的特徵。 没多久,那名传信的燕军士卒撑着小舟返回了,楚人水寨那边嘲笑声更剧烈了,都认为燕人是不是脑子被门板夹了,竟然派人过来传这么莫名其妙的话。 郑凡不以为意, 开口道: 「亮旗。」 平西侯但凡带亲卫出去,亲卫营里都会带三面旗; 一面,是大燕黑龙旗,一面是双头鹰旗; 至于这第三面旗, 此时, 被锦衣亲卫立在了岸边。 那是,大燕靖南王的王旗。 当这面旗立起来后,对面的楚人水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少顷, 那名守备策马过来激动道: 「侯爷,楚人……撤寨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归家见喜! 楚人撤寨了, 天天笑了, 第686页 郑侯爷也笑了。 当然了,一座水寨的撤离,无法改变整个渭河以南楚人的整体布防,郑侯爷也没打算现在趁势渡河去做什么; 笑一笑,乐一乐,就可以了,就值得了。 这就是生活,在普通人眼里畏之如虎的金戈铁马在郑侯爷眼里,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郑侯爷对身边的金术可道: 「金术可。」 「末将在。」 「现在,楚人是看着靖南王旗吓得后退,等以后,本侯希望他们看见你的『金』字旗时,也要吓得后退。」 郑凡刻意地没说自己,其实,本质是一样的。 「末将誓死努力,不辜负侯爷对末将的期许!」 郑侯爷点点头,道:「走了,回家。」 不过,就在这时,楚人那边,也有一个筏子过来了。 郑侯爷瞧见了,示意胯下貔貅再等等。 没多久,楚人的传信兵带来了口信。 说年尧大将军要在岸边设宴,想见见靖南王。 世人皆知,楚国的大将军以大燕南王作为榜样,在郑凡看来,年尧其实就是老田的粉丝。 只不过,这设宴饮酒嘛,呵呵。 「金术可,咱们这儿靖南王并不在,那你猜猜,这对面,年尧,他在不在?」 「侯爷,楚国和干国的战事早就结束了,如果说那年尧调防回到这里,也并不算奇怪。」 「呵。」 郑侯爷摇摇头,如果年尧在对岸主持防务的话,是否要按照原定计划在开春后对楚国来那么一下子,就得再斟酌斟酌了。 老田在的时候,就曾说过,当世名将之位里,是少不得这位奴才出身的年大将军的。 燕楚之战,楚国输了,但年大将军一直保留着体面。 也正是因为年大将军前期的磨和消耗,让燕国失去了扩大战果的机会,靖南王的火烧郢都以及平西侯的掘贵族祖坟,本质上,是临走前的宣洩。 「过阵子,梁将军会再过来一趟。」 「末将明白。」 先让梁程过来看看吧,郑侯爷对自己是有信心的,但没必要放着这么优秀的高参不用。 但在金术可看来,他是得平西侯爷看重的心腹,那排名第一的军中心腹必然是梁程,梁程,应该是继承了平西侯衣钵的人。 郑侯爷没给对岸的那位「年大将军」进行回復,径直回到了镇南关,在镇南关里和附近的百姓民户走访串门,又和士卒们开了几场演讲,随后,将本就准备当年货发的米面粮油当作了郑侯爷这次带来赏赐给军民的物品。 这些政治秀,耽搁了几天,也正好等到了剑圣归来,这才和剑圣一道向奉新城的家赶去。 …… 「那位独孤家的造剑师,还真是挺好说话的啊。」郑侯爷说道。 「不过是一把剑而已。」剑圣说道。 说破了天,不过是一把剑; 不是说没了龙渊,剑圣就不是剑圣了,甚至,有剑圣,晋国,不也一样亡了? 在没必要小气的地方,造剑师,还是会有那种大楚贵族的风度的。 「我见到年尧了。」剑圣说道。 「是真的年尧?」 「不清楚,他自称是年尧。」 「哦。」 「什么意思?」 「我也不清楚。」郑凡说道,「可能,楚人那边,也有预感了吧,凤巢内卫,不是吃干饭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奉新城近期的一些调动,楚国朝廷不可能没收到风声。 不过,就是不晓得自己去了一趟雪原能否打消他们的疑虑。 郑侯爷笑道; 「但也无所谓了,楚人必然是要防备着我燕军南下的,我大燕,也是一直想着要南下的,对这个,彼此心知肚明得很。」 「上谷郡以南的楚地,百姓已经恢復生活了。」剑圣说道。 「捨不得了?」郑侯爷问道。 「不至于。」 「等你回奉新城后,问问你儿子,再问问正常点的街坊,问问他们,想不想打仗,他们会告诉你,他们想。 只有打仗, 那些不是标户的,才能成为标户,吃上平西侯府的铁庄稼; 而那些本身已经是标户的,也想通过打仗,获得更多的赏赐,过上更好的日子。 老虞, 想开点, 冻不死饿不着,你觉得老百姓就满足了? 不,不会的。 他们吃不饱穿不暖时,想的是这个,但当他们过上这种日子后,人,是不会知足的。 他们会想吃得更精细,会想穿得更舒服。 想闺女出嫁时,置办的嫁妆更丰厚一点儿,想儿子娶亲时,打家具时可以选更气派的。 儿子闺女弄好了,还想着孙子孙女儿的蒙荫呢。 不会知足的,也永远不会知足的。 我不是想要打仗,你知道,我这人一直以来都挺懒的,但现在,是他们想要打仗,你能怎么办?」 「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不过,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你刚才说的,其实我之前在奉新城时,就体会到了。 但为何会这样?」 一年的平静生活, 皇帝驾崩了,新皇登基了,这只能是打打牙祭,且距离奉新城的百姓,实在是太远, 而那些最早在盛乐城随后又去了雪海关的嫡系军民,他们早就习惯了分享侯府一次次对外战争胜利的果实。 第687页 忽然停止了战争,他们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人们畏惧的不是打仗,畏惧的,是打败仗。」 「我觉得你这话,有点绝对了。」 「我也这么觉得。」 路上没什么好耽搁的,一路快马加鞭,剑圣本是不想去走一趟修龙渊的,但架不住郑凡的要求,走了一趟。 所以,等一行人回到奉新城时。 年,过去了; 剑圣儿子的百日,也过了。 这就是生活,哪里能十全十美。 进了城,剑圣回家。 郑侯爷也回到自己的府邸,这一次出门,谈不上什么辛苦,主要的,还是带着娃见见世面。 黑猫和狐狸窜出来迎接它们的小主人,天天蹲下来,亲昵地抚摸着它们。 郑侯爷也将魔丸拿出来,递给了天天。 阿铭习惯性地进府后左拐,回到自己习惯待的酒窖,他没在侯府里更没在侯府外去安什么宅子,侯府酒窖就是他阿铭的家。 反正郑侯爷和其他魔王也不好酒。 郑侯爷吩咐下人去放了洗澡水,上辈子家就是工作场所,这辈子最幸福的大概就是回到家里就可以完全「与世隔绝」。 平西侯府大门口,也摆着两尊石狮子,和歷天城老靖南侯府门前的是一模一样的款式,意思,不言自明。 汤池里一泡,整个人都放松了。 郑侯爷情不自禁地发出了「靡靡之音」, 随后更是将毛巾枕在了自己的脖子下,闭着眼,小憩了一会儿。 醒来后,看看身侧,没婢女是必然是,郑侯爷在泡澡时,不可能有婢女进来伺候,就是府邸里的大嬷嬷客氏,上次也是趁着夫人们都不在才敢进来伺候侯爷就寝。 但问题是, 仨老婆一个都没过来看看自家归来的男人? 郑侯爷觉得自己在家里的地位没那么低才是。 自己给自己擦拭好,穿上衣服,郑侯爷走出屋门,伸了个懒腰。 这时,外头一个等候许久的婢女走过来禀报导: 「侯爷,夫人让您去侧院。」 夫人,就是指的四娘,大夫人前头没必要加个大字,侧院在府里指的就是公主住的那个小屋,因为四娘的院子就是郑侯爷的正屋。 「晓得了。」 泡了个澡,又睡了个午觉,郑侯爷现在可谓是精神奕奕,等快靠近侧院时,发现侧院这儿刚动过土,明显是安上了暖房。 原本侯府里只有天天在的那个小院儿做了暖房。 郑侯爷刚走进去,就听见一众女人的说笑声,外加,「哗啦啦」的清脆碰撞之音。 「发财。」 「碰!」 院子里的小亭内, 四个人女人坐在一桌,正在搓麻。 四娘坐主座,公主和柳如卿在四娘身侧,还有一个陪打的是客氏。 四个女人,客氏穿着朴素了一点,但奈何身材丰腴滋润,另外三位夫人则是花团锦簇。 一边走进来一边听着这搓麻的声响, 郑侯爷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民国的军阀走入了自家后院,看见了一众坐在一起打麻将的姨太太。 唔, 好像还真差不离,自己现在可不就是军阀么。 「侯爷。」 客氏先行离桌,向郑凡行礼。 柳如卿随后也离桌行礼。 四娘则伸手按住了想要离桌的熊丽箐。 「哟,主上,睡饱了啊?」 「呵呵。」郑侯爷笑了笑,「睡饱了,你们今儿兴致不错啊。」 郑侯爷还真没留意到四娘话语中语气的变化,实在是以前玩儿针线活时各种角色扮演都尝试过了,自然也就没那么敏感了。 再者,他和四娘看似主僕又是夫妻实则,又是朋友,四娘用什么语气和自己说话,郑侯爷都觉得正常。 走入亭中,郑凡目光先看着四娘,四娘却笑着向左边努努嘴, 「主上,看看丽箐妹子有什么变化没?」 郑侯爷看向熊丽箐,道: 「胖了。」 「……」熊丽箐。 随即, 郑侯爷脸上的笑意滞住了, 因为伴随着目光下移, 他看见了公主那微隆的小腹。 嘶…… 第五百六十七章 波澜 郑凡没有喜极而泣, 也没有站在那里愣神许久, 更没有抱着脑袋,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 可能,以前想过很多这类的场面,但当真的看见时,也只是嘴角勾勒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 不是为了面子,也不是刻意地绷着,心里,也是高兴得紧,但真没到那种需要夸张的形态去表现喜悦的地步。 兴许是来得太突然,还没来得及发酵。 郑凡走到熊丽箐跟前,平日里落落大方的大楚公主,即使是在闺房之中也喜好玩:小郑子,给本宫……的游戏, 但在今日,在此时,也依旧流露出了一抹女儿姿态的娇羞。 四娘撑着脸,姨母笑,看着他们。 一边的客氏脸上带着奉承的笑容,至于柳如卿,则是完全地艷羡了。 「有了?」 郑侯爷问了句废话。 总不至于在自己出征在外的三个多月吃胖成了这样。 「嗯呢。」公主小声应了一下。 第688页 好在郑侯爷脑子还算清醒,没傻不拉唧地带着惯性地接问一句:谁的? 薛三当初去雪原前,将他自己的发现和猜测都告诉了郑凡; 魔丸晋级了,想要再像以前那样悄无声息地影响自己,是不可能的了。 不过,郑凡也没想到,出征去雪原前的那个午后,竟然真的中靶了。 皇帝每每临幸谁,哪怕是一个宫女,也都是有专人负责记录的,等身子显怀时再进行印证,为的,就是确保天家血脉的纯正。 平西侯府里没这么繁复的规矩, 但一来平西侯府里的夫人,并不多,客氏不算的话,也就三个。 四娘是不可能的,她虽然在外面抛头露面打理产业做事,但对其他男人压根没什么兴趣,她也不需要别人去监管,也没人敢监管; 所以,府邸里也就剩下两个女人了。 且不提锦衣亲卫在外围的保护,光是魔王们时不时地监控外加对蛛丝马迹的拿捏,就足以排除掉那些杂七杂八事儿发生的可能,更别提侯府地下,还有一位侯爷的干爹一直盯着家宅安宁。 别人家是将先人供奉在祠堂里,取一个象徵性的保佑作用; 平西侯家的先人,起的是实质性的物理作用。 郑侯爷在身旁空出的石凳上坐下, 开口道: 「挺好。」 除此之外,再多的言语,一时间也说不出来了。 …… 侧院外, 显露出了瞎子的身影。 瞎子左手搭在自己右臂上,轻轻地弹捏着。 而此时, 一块红色的石头飞了过来,来到了瞎子的身侧。 「这个局面,你应该想到了才是。」瞎子说道。 魔丸不语。 「我喜欢看到这一幕,真的。」瞎子继续道,「赵九郎当年为何要对杜鹃下手,现在看来,他可能是错的,但那是建立在他已经做了的基础上。 他要是没做,还能是错的么? 咳咳……」 瞎子轻咳了两声, 「到底是不一样的,有了血脉子嗣,有了传承,家,还是那个家,但家,又不是那个家了。 对天天,那是给田无镜的一个交代; 那么, 对自己的孩子呢?」 一道黑色的婴孩身影自红色石头上显现,扭头,看着瞎子。 「我知,我知,你也是孩子;但你更应该知道,我忍你忍了多久,大家都是为了玩,都是为了有趣,都是为了让这日子,不至于颓唐和荒废掉了。 你玩够了,不,是既然你玩不下去了,那必然得是由我接手了才是。」 魔丸身上的气息,开始呈现出阴森。 「别吓唬我,吓唬我没用,如果面前有几百上千个大活人,你说杀也就杀了,我信; 但有孕在身的人,你不会捨得动一根指头。 不是在激将你,而是你确实不会做。 何必呢?」 瞎子转身,向外走去,魔丸跟着。 吩咐肖一波准备了一辆马车,瞎子坐了进去,魔丸也进入了马车。 马车出了侯府, 马车出了奉新城, 马车来到了城外的一片空地上。 马车停了下来; 瞎子下了马车,走上一座土丘,伸了个懒腰。 红色的石块飘浮在前方; 「我今儿心情不错,确切地说,我心情不错了很久,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不好,所以,我不介意让你出出气。」 红色的石块直接撞击向了瞎子,瞎子于身前布置下了三层念力屏障。 「砰!」 顷刻间, 三层念力屏障被击破,红色石块砸中了瞎子的身体,瞎子倒飞出去,落在了地上。 嘴角溢出了鲜血,但他依旧面带笑意。 通体散发着怨念的婴孩飘浮在他的前方。 「差点忘了,我还没进阶,你进阶了,虽然主上没明说就出征雪原了,但我觉得,在望江的那一场刺杀中,你喊爹了吧?」 怨念再度暴增,强横的精神力席捲向了瞎子。 瞎子低下头,自身精神力释放出去,双方形成了某种僵持。 「该过什么样的日子就过什么样的日子,这世上,谁能一辈子自在?你是受了苦,但说句良心话,咱几个,哪个以前没在漫画里受过苦? 人可以活得任性, 但孩子, 终究得学会长大。」 「轰!」 瞎子身形被掀翻了出去,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也就在这时,自上方天幕上,有黑云开始凝聚。 瞎子擦了擦嘴角,再度爬起来,道: 「你看看,没一个可以依附的人,你稍微活动活动身子都得遭雷噼,何必?」 「你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瞎子摇摇头,「倒也不是,其实出来,本就不是为了说话的,趁着这个大家都很惊喜的日子,咱们把以前的那些龃龉都给清算了,接下来的日子,心里至少没了个芥蒂。」 魔丸钻回到红色石头之中,石头落地。 瞎子有些意外,走上前,捡起石头。 「不打了么?」 石头没反应。 「呵呵,倒是我自作多情了,行了,这一篇就算是过去了。」 第689页 瞎子从袖口中掏出帕子,擦了擦出血的地方,重新坐上马车。 …… 与此同时,一封信,自奉新城中离开,一路向南。 它过了人潮攘攘,它翻山越岭,它歷经艰辛,片刻都没耽搁,为此,甚至有好几位接手它的人九死一生,最终,它落到了一只五指修长的手中。 大楚摄政王打开了信,扫了一眼,随即将信放下。 他起身,离开了自己的御书房,去往太后所在的宫殿。 太后大病初癒,正坐在梳妆檯前由婢女服侍着打理髮髻。 摄政王走了进来, 寝宫内除了手头有活计的两个婢女,其余宦官奴才全都跪伏下来。 「母后。」 「何事?」 「妹子肚子有了。」 太后点点头,吩咐道:「置备一份所需,送过去。」 「儿子知道。」 太后摆摆手,寝宫内的下人们全都退了下去,只留下他们这对天家母子。 「按理说,丽箐在大婚日子上搞出的事儿,让天家颜面无光了,可哀家这心里,倒是一点都不怪罪她。 以前给你父皇当妃子时,倒是把这天家颜面看得无比之重,总觉得是个了不得的东西,不容丝毫亵渎和侵犯。 后来,你当了摄政王,差不离就是个皇帝了,我成了太后; 这天家颜面,一下子就觉得没什么了,以前,它是在天上,现在,成了咱自家的东西。 外人觉得大上了天的,但归根究底,是咱自家的擀面杖罢了。 丽箐给我的信,我都看了,可以瞧出来,那位喜欢刨人家祖坟的燕国平西侯,至少,对自己的女人是极好的。 在外头,甭管硬气胡来,在家里,能让自家女人过得舒心,也算是个爷们儿了。 说这些,不是想让皇帝你为难,而是想着,到底能不能换个法子。 不是当娘的在这后宫里寂寞了,想干政了,为娘想的是,当初他燕国先皇在位时,不是有个说法,打算给成国皇帝司徒雷降个国主么,也就认了人家国中之国了。」 「母后的意思,儿子明白,但儿子不认为这会有什么用,一来我这妹婿的心,一向很大,二来燕国的新君,到底是继承了其父之风,对妹婿,也没有那种忌惮拿捏的意思。」 「总得,给个礼不是,先不提有用不有用,噁心噁心人家,也是可以的。他还是个侯爷,咱们就给他按照大楚驸马的资格,封个王呗,国主,也不是不可以封。 逼那边燕国朝廷,也给加加秤砣。」 「母后。」 「嗯?」 「儿子晓得了。」 「就当哀家,胡言乱语了吧。」 「母后言重了。」 摄政王走出了寝宫,回到了自己的御书房。 大将军年尧刚来,在那儿等着了。 「奴才给主子请安,主子福康万年!」 「起了吧。」 「谢主子。」 「朕刚从太后那里回来,丽箐有孕了,太后的意思是,让朕给咱那位驸马,封个王。」 年大将军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怎么,嫉妒了?」 「奴才不敢,奴才担心的是,主子这边刚给他封了爵,他那边,就马上领兵过来犯边,到时候,主子的脸可就丢大了。」 「朕也这般觉得,凤巢内卫来报的最新消息,燕人踏灭蛮族王庭后,田无镜,似乎就没回来,前些日子渭河那边的靖南王旗,也不会是田无镜。 辛苦你一趟了,去那边再看个半年,等朕登基后再回朝。」 「奴才遵旨。」 「别给朕丢人。」 「主子说笑了,对上的是田无镜,奴才只能回主子一个尽量,田无镜不在,奴才还真不憷咱那位驸马爷。」 第五百六十八章 血统 平西侯府的早食,总是带着一种特殊的仪式感。 今儿个,郑侯爷起得比较早,天天刚准备按照以往的习惯背文章,见干爹已经来了,就将书放了回去,自己去搬来了板凳。 一张, 两张, 拼凑在了一起。 随后, 他又看见了大娘来了; 天天又进屋, 一张, 两张, 四张板凳拼在了一起。 紧接着, 天天又进去搬了三个小马扎,平稳地放好。 娃儿忙前忙后,郑侯爷这个当爹的就在旁边看着,宠孩子是宠孩子,恨不得为他做上力所能及的一切,但有时候看着孩子为你做点事时,这种快乐,其实早就无数倍于这件事的本身。 「爹,娘,坐。」 郑凡坐了下来,四娘坐在郑凡身侧。 很快,先是榨菜、腌生姜、豆腐乳、酸豇豆四个盘儿摆上来,随后,又有一小盆鱼冻摆于中央。 主食是鸡丝粥,旁边有个小筐,里头放着咸鸭蛋。 天天照例帮自己爹剥蛋,忙得不亦乐乎; 郑凡则看着四娘; 「好了,主上,您就别担心奴家了,丽箐有身孕了是喜事儿,家里添一口人也能更热闹些,奴家事儿也多,更没功夫去嫉妒去伤心去以泪洗面。 咱就是什么样的日子就继续过什么样的日子,您洒脱点,奴家也洒脱点,成么? 又不是拍宫斗剧。」 第690页 听到「宫斗剧」仨字,天天微微疑惑了一下,但他没开口问是啥。 郑凡点点头。 也是, 虽然以色娱人没人能比得上四娘,但四娘毕竟不是靠这个吃饭,她是魔王之一,见惯了大风大浪,可没那么脆弱。 郑侯爷也释然了,因为相较而言,自己才是常常脆弱的那个。 粥,分好了。 这时,公主走了过来。 「姐姐,我来晚了。」 四娘摇摇头,道:「没晚,一起。」 天天起身,又从里头端出一个小马扎。 「二娘,坐。」 公主坐下。 她的目光看了看天天,又看了看自己的丈夫,最后,又看了看四娘,道; 「姐姐是个敞亮的人,今日夫君也在,妹妹我就将话说开了,成么?」 四娘点点头,道:「一家人,自当开诚布公,藏着掖着,反倒是生分了。」 熊丽箐应了一声,道: 「夫君不是个喜欢麻烦的人,他是真的将这个家,当作家来看,有时夫君在外征战,累了乏了,到家,也就到家了。 所以,有些事,妹妹心里很清楚。 论资格,姐姐比我更早待在夫君身边,陪着夫君从虎头城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妹妹我是比不上的。 论宠爱,当初夫君迟迟不肯要我的身子,如卿妹子差点都误会了,但我清楚,夫君是为了等姐姐。 论能力,姐姐能外能内,哪一方面都是妹妹我无法比及。 所以,妹妹从刚进侯府开始,就没想过要和姐姐你争,宫内女人喜欢争宠,靠的是什么?一是家势,二是宠爱。 夫君现在已然是侯爷,新君也不敢怠慢夫君,妹妹这楚国公主,也就是个花冠头戴,看着好看,但也就图一个光鲜。 夫君在这里,妹妹就想着让夫君做一个见证,妹妹没有想和姐姐争的意思,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就是肚子里有了孩子,以后,孩子也是喊姐姐为娘亲,喊我,做姨娘。」 四娘喝了口粥。 公主继续道:「不是妹妹故意坐低自己的身份想要在夫君面前给姐姐下什么套子,妹妹自知永远都不可能是姐姐的对手,夫君,也不是那种可以煳弄欺骗的人。 以前,妹妹心里倒是想过,夫君子嗣艰难,只要我这肚子里有了孩子,腰杆子,自然而然地也就能挺起来了。 满脑子里,都在憧憬着母凭子贵,怎么着,也得试着在姐姐面前开开玩笑,挥一挥爪子不是。 可当北先生告诉妹妹,说确认有喜时, 也不知怎么的,那些先前幻想出来的心思,立马就淡了。 肚子里,有个小傢伙,是我的骨血呢。 这心思,想的就是以后小傢伙出来后,是如何如何的样子,心里,已经容不得其他了,一生所愿,唯他可以平平安安长大成人。 姐姐,这是妹妹的真心话,请姐姐……明鑑。」 说着,公主站起身,对着四娘跪伏下来。 四娘没阻拦,郑侯爷这会儿也「恬不知耻」地继续喝粥; 倒是天天,见二娘跪下了,他本能地站起来。 公主认认真真地行礼, 见四娘生受了, 她马上就笑了。 四娘放下粥碗,道:「行了,起来喝粥吧,要凉了。」 「谢谢姐姐。」 一顿早食,吃得也是其乐融融。 食毕后,四娘说要考究一下天天的字,跟着去雪原又去了镇南关,课业上肯定耽搁了不少。 天天马上开始铺纸准备写字。 公主则起身,说身子有些乏累了,要去歇息一会儿,随后就回自己的侧院了。 郑侯爷伸了个懒腰,看着四娘,四娘对着他挥挥手。 「我去看看三儿。」 郑侯爷也离开了。 不过,在去看三儿之前,郑侯爷打算去隔壁剑圣家里看看。 四娘仍留在原地,看着天天在那里练字。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天天把字写完了。 四娘走过来看着,同时道:「去活动活动身子。」 「好嘞,娘。」 天天听话地出去跑操了,这是在军营里养成的习惯,刘大虎每天早上都会跑操加吐纳,天天也跟着。 四娘站在书桌前,目光,先是看着天天写出来的字。 规规矩矩,方方正正,和真正的好字自然还差得远,但放在这个年纪,真算得上很不错的了。 看着看着, 四娘的目光落在了压着纸张的红色石头上。 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四娘拉过了椅子,坐了下来, 道: 「都听见了吧?」 屋子里原本的两只妖怪,也跟着天天跑操看护着去了,所以,四娘这话是对谁说的,很清晰。 红色石头一动不动。 「我信她说的话,她很聪明,聪明的人,能看得清楚形势。」四娘一边看着自己的指甲一边继续道,「她说的,也是真的,她低头,也是真的,我也认下了。」 「总归是家事,家里和和睦睦的,没那么多的糟心事儿,日子,才能过得平和,我相信,这也是你想要看见的。 你总不至于认为我会去弄些什么手段,把她的孩子给做掉吧? 第691页 这事儿,太低级,没意思。 我看瞎子鼻青脸肿的,是被你打的吧? 你们俩的事儿是你们俩的事儿,我无所谓。」 说到这里, 四娘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起来, 「但我风四娘,也不是什么脾气好相与的,她是为了孩子,低头了,没错,我也该大度,也没错。 但……」 四娘拿起身边的一支毛笔, 一根根丝线自其掌心探出,瞬间将毛笔的笔端给切割得干干净净,而后,又开始重新攒聚出新的笔端。 「但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的。」 红色石头,依旧一动不动。 四娘摇摇头, 道: 「她肚子里的那个,我没问瞎子,也没问你,是男是女,我不感兴趣,但等到出生时,你会多个弟弟或者妹妹。 你认么?」 红色石头依旧不为所动。 「喂,问你话呢,你认么? 我们这些『大人』,得要个脸,得顾个家里的局面,想着把这一团和气给撑起来。 其实, 这事儿和主上还真没关系,当初抓公主的,还是我。 我没怪主上, 但我就怪你。 知道瞎子为什么要找你说道说道么,哦,对了,瞎子应该没和你说,其实,瞎子鼻青脸肿的样子,是为了给我看的,是为了提醒我。 那我就来问问你。 以前, 你说过, 想当你娘,也配? 那她呢? 等她孩子生下来,你也会像以前照顾天天一样,整天围着她的孩子转么,怕冷着饿着,怕哭着闹着。 会么?」 红色石块立了起来。 「说心里话,你是最任性的,又是亲儿子,有什么心里话不能说的,怎么着,连你也学会藏着掖着了?」 红色石头左右摇摆了一下,这是,摇头。 「她是有凤凰血脉的,生出来的孩子,说不得,也能从楚国熊氏那里,继承来一条血脉,和普通孩子,还是有不同的。」 红色石块再度左右摇摆了一下。 「怎么着,瞧不上?」 红色石头前后摇摆了一下,点头。 四娘也点点头,道;「对,天天本身就是灵童,又是亲自接触陪伴的第一个孩子,这感情,自是不一样的。 但想要来第二个,太一般的,也太普通的,是不是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主上会去和野人、蛮人、晋人说一通一视同仁的道理,那是因为大家都是人。 但我们不是啊, 尤其你,更不需要装,这世上孩子,能值得你高看一眼的,又有几个,能让你愿意花心思的,还有几个? 不是我在哄骗你,也不是我在威胁你。 瞧着吧, 等她孩子出生,你爹肯定把你挂那孩子身上,到时候,你有的选么? 呵呵。 火凤血脉再强大,传递到这一脉,还能剩下个几分味儿? 能像天天小时候那样,陪着你玩儿,陪着你打滚儿,也不怕被你克更不怕被你影响?」 「桀桀……桀桀……」 魔丸的笑声传出,这笑声,是对着四娘的,显然,魔丸早就洞悉了四娘说这些话,是个什么意思。 「你笑屁啊,你还笑!」 四娘瞪眼向魔丸。 「你要是以后想再带个能经得起你造的孩子,你就帮我!」 当初,郑侯爷之所以没能和公主和柳如卿有子嗣,已经证明是魔丸一直在给他爹「鬼工结扎」。 魔丸, 是个鬼,他和郑凡的亲密程度,无论是精神上还是附身肉体上的羁绊,都无法分开了。 而任何事情,都是相互的, 要以辩证的思维模式去看问题。 魔丸可以「避孕」, 那么, 也就是说, 他只要愿意,其实是能做到「助孕」的。 什么丹药,什么寻龙草,真正的绝顶良药,就在这魔丸身上! 且这药,只能郑凡去「服用」,魔丸的力量,也就只能作用在他「爹」身上。 也就是说, 魔丸其实可以,反向使用自己的能力,去有机会破开所谓的……生殖隔离。 四娘伸手指了指自己, 「老娘的血统,老娘亲自生下的孩子,绝对能经得起你造,也敢放心大胆地交给你玩,交给你去带。」 这是源自于血统上的……自信。 即使有「主上」这个拖后腿的中和, 但有四娘的血统做底线,不可能差到哪里去的。 「试想一下,过个几年,你名义上的『弟弟』或者『妹妹』,看见了你的真身,你是希望他是被你吓哭呢,还是对着你呵呵的笑?」 「嗡!」 红色石块直接飞到了四娘的面前。 四娘身前出现一张银丝编制成的网格,将红色石块给拦住了。 显然, 魔丸怒了。 「怎么着,这就受不了了?呵呵,你当自己是谁啊,你当自己是人见人爱啊,你当这世上,每个小孩子,都是天天那样子的么? 再说句不好听的, 在这个家里, 真正不怕你的, 真正把你当自己人的, 真正在需要的时候,会把你当同伴,不会拿有色眼睛看你觉得习以为常的, 第692页 主上一个, 天天一个, 地下躺着的沙拓阙石,也是一个, 还有呢? 还有呢? 还有就是, 我,瞎子,三儿,阿程,阿力,阿铭。 以前, 你作祟,你捣鬼,我是没想到,瞎子也没证据,但都无所谓了,你是孩子嘛,你爹自己知道真相后都一点不生气,我甚至觉得,他愿意为了你的开心,不要孩子的。 但现在呢, 有了, 你既然已经撒手了,让另一个女人怀上了。 那你就得帮我, 你也必须得帮我。」 四娘挥手,解开了屏障,红色石头悬浮在四娘的面前,四娘眼睛盯着它,伸手,轻轻拍着自己的胸口, 面带微笑道; 「因为,我们是一个圈子的人。 平日里,我们可以互相瞧不上眼,互相挖苦,互相嘲讽,甚至,没有主上的约束,我们也能各奔东西,哪怕自己人打起来,把脑浆都打出来,也无所谓! 但真要胳膊肘往外拐,厚了外人,薄了自己人,这关系,可就处不下去了啊。 呵呵, 这事儿, 你当他们没回过味儿来么? 都是人精,都猜出来了,也都在……看着呢。」 红色石块上显示出魔丸的身影, 一个婴孩, 气鼓鼓地看着四娘。 「你以为我是在求你?不,你错了,我不求你,你大可以自己玩儿自己的,自己潇洒自己的,自己任性自己的去。 你是独一无二的,没问题,亲儿子该有亲儿子的待遇。 那以后, 也就别怪我们几个,不拿你,当自己人看了。」 魔丸的身影, 飘向了四娘, 他很生气,真的很气很气,因为彼此的过于了解,导致四娘的话语,真真实实地打在了他的心里。 他很想不顾一切地在这里像那日对瞎子一样,和四娘也打一架; 但他很清楚,这将意味着什么。 四娘坐了回去, 翘起腿, 整理着自己的裙摆, 「横竖吱个声儿。」 魔丸的胸口,一阵起伏,可是把孩子给气到要抑郁了。 这才多久功夫, 原本这两年一直致力于给亲爹制造永久「安全期」的他,现在,竟然又要被逼着去「助孕」了? 「这事儿,我不会去告诉你爹,我不会拿你爹去压你,去影响你,单独和你说这些,是站在同类的立场。」 最终, 魔丸开口道; 「孩子……我带……」 第五百六十九章 记起来了 「小知了,小知了!」 院外,刘婆子喊起来了。 「来喽!」 了凡小和尚将面饼子摆好,又将茶壶里蓄了水,将一条干毛巾挂在了师父空缘和尚的脖子上,扭头看了一眼屋子一角堆得满当的葫芦,无奈地笑了笑,这才拿起门后的长扫帚,推开门,走了出去。 他是去扫地的。 奉新城继承了雪海关的所有优良传统,城容城貌也被极为看重,有一批婆姨,专门负责扫街。 这一项活计倒是没被人看作「低一等」,毕竟在这个时代,所谓的「高一等」的活计也并不好找。 再加上陪伴着平西侯爷一路崛起的那些将校们,因为自家侯爷带头的「俭朴」作风,再加上四娘和瞎子联手做出的「审计」,使得侯府下各司各衙以及军中各方面的风气,都可以称得上清廉,各方面也依旧维繫着一种淳朴; 所以,扫大街的活计里,都是谁谁家的娘,谁谁家的大奶奶,普通人家的女人可没资格顶这份差。 干这份活计,一年四季都有侯府下发的配套衣服,同时相当于家里出了一份标户的额,逢年过节米面粮油还多一个定量,再者,老少妯娌们平日里在家也憋得慌,正好出来活络活络筋骨也能唠唠嗑。 有这样一帮子人负责城容城貌,一是没人敢刁难,二是商户和住户们也都很自觉,否则人家真敢拿着扫帚对着你脑门招唿的。 刘婆子就是剑圣的丈母娘,严格意义上,她不算,毕竟是跟着儿媳妇过日子的,但现在,她自己也早就不计较这些了。 打从雪海关起,刘婆子就拿起扫帚开始扫地挣家里的零用了,进奉新城后没多久,还被升为了「什长」,手底下有十来个婆姨听自己指挥,负责三条街。 时下,年长者喊小辈时,喜欢后头加个「子」。 而之所以隔着院墙喊了凡小和尚「小知了小知了」,则是因为不能喊了凡小和尚「小凡子」,这就直接犯了平西侯爷的名讳; 故而,在一众婆姨跟前,了凡小和尚也就被取了个「知了」的绰号,也是因为小和尚喜欢以「知道了」作为回应。 其实,侯府并不小气,尤其是对那些做出过贡献的人,放眼整个大燕军中,侯府对麾下战死和伤残者的抚恤,是最为丰厚和人性的,没有之一。 瞎子曾特意问过了凡小和尚,是想拿着一笔钱财带着自己师父远走高飞,还是想让侯府一直养着他们。 了凡小和尚选择了后者,现在师父这个样子,如何再「四海为家」? 至于平西侯爷所许诺的为你师徒二人盖寺庙,瞎子没说,毕竟这是和主上约定的事,得交由主上去定夺,了凡小和尚也没去提,如今这个样子,二人如何支撑起一个寺庙? 第693页 不过,了凡小和尚也提了一个要求,他不想混吃混喝地过下去,哪怕在侯府看来,他们的功劳足矣,但他依旧希望可以进行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 了凡小和尚扫地很勤快,再加上其偶有「手掐兰花指」的本能,亦或者莫名的害羞,时不时地会本能地做出「小女儿」姿态,这就更讨得这些婆姨们的欢心了,丝毫不觉得自己这群姊妹之间多了一个男人,更像是多了一个闺女。 小和尚没穿袈裟,而是一身寻常衣服,干净整洁。 一见面, 刘婆子身边的一个婆姨就笑着问道; 「知了,听说你师父昨日又收了几个葫芦?」 了凡小和尚面对这个问题,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侯府为他们师徒在奉新城置办了小院子,而且还赐予了一笔钱财。 小和尚生活质朴,不赌不嫖,平日里的吃食,也是素食为主,每个月侯府都会下发米面粮油甚至是布匹等各种所需,按理说,钱财是花不出去的。 但自家师父整日浑浑噩噩的,要么,就枯坐在院子里一整天不动弹,但要么,就会跑出院子,他不偷也不抢,更不会去发疯; 但也不知道怎么的,空缘老和尚对那葫芦无比钟情,走在路上,看见打酒的葫芦,看见孩子手里玩的葫芦,就完全像是丢了魂一样跟着人家一路走,跟着人家到家,甚至,跟着人家进了家门,非要人家将葫芦给自己不可。 不偷,不抢,也不说话,就盯着你的葫芦,对着你双手合十。 大部分人,其实不清楚这老和尚和侯府的关系的,其实就算知道了也无所谓,该报官的还是会报官。 官差来了,也是以调解为主。 而调解的结果往往就是了凡小和尚过来,用银钱向人家买了葫芦,只有葫芦到手,师父才会一脸满足地抱着葫芦回家。 第二天,可能安生了。 但第三天,师父又会出门,继续盯着人家的葫芦。 了凡小和尚见不得自己师父失望,就又拿银子买。 周而復始之下, 奉新城内不少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一个「疯」和尚,很喜欢葫芦,「疯」和尚还有一个徒弟,会帮他买葫芦。 侯府脚下,治安自然是极好的,财露白了,也没人敢起其他心思,但这直接导致了城内不少孩子,主动去外头找葫芦更有头脑一点的贩货郎更是直接平价收葫芦再卖到「疯」和尚那里去。 师徒俩原本住的房子格局,是侯府翻建奉新城后统一修建的那种小院儿,两户,加半堵墙,厨房单搭。 了凡小和尚为了照顾师父方便,晚上都是师父睡床,自己在旁边打地铺,空出来的那个房间,则基本堆满了葫芦。 侯府赏赐的钱财,基本都用来买了葫芦,小和尚也是洒脱,大大方方地说,自己没银钱了,只能拿米面粮油来换,而且是每个月得留下师徒二人所需的才能拿出来换。 你们可以继续送葫芦给我师父,我给你们打欠条。 这得等到猴年马月? 故而,那些孩童和货郎也失去了继续倒腾葫芦到这里来的动力。 但师父还是会一天隔一天地「发疯」出去找葫芦,好在是,这种频率,小和尚靠扫地的收入还能支付,这件事,也就逐渐失去了热度,但并不妨碍这些一同扫地的婆姨们经常拿这件事打趣儿小和尚。 在小和尚看来,许是因为师父曾有一个跟随他大半辈子的饮水葫芦,据说是师父的师父传下来的,是师父极为钟爱的一件随身品,但遗失在了雪原上。 可能,师父虽然疯了,但却一直想求一个念想吧,就像是自己觉得师父在哪里哪里就是家一样,师父也会这般想念他自己的师父吧。 刘婆子虽然上了年纪,但身体一直很硬朗,到底是被侯府二夫人三夫人一起搀扶过的老女人,也清楚自家「女婿」的不一般,虽说作威作福的事儿她干不上手,但对手下的这些扫地婆姨们可谓是极其较真,一定要将自己划分的街区给清扫得满意。 哪个婆姨敢诈唬冒刺,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怼回去,也不是没得罪过人,再小的「衙门」,它里头的水也深,可刘婆子就这般坐在「扫地什长」的位置上岿然不动,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习惯了。 毕竟是能住在侯府隔壁的人家,肯定不一般。 前些日子,刘婆子忙活了自己新外孙的百日,没大半特办,更没收礼钱,倒是极为大方地带着米糕、馒头、点红鸡子来和大傢伙分。 而这日,刘婆子又带来了不少东西,依旧是米糕、馒头、点红鸡子。 了凡小和尚伸手接过,道谢后好奇地问道; 「这是又生了?」 旁边一众婆姨当即笑了起来, 刘婆子也没好气地啐道: 「下猪崽也没这种下法啊,是我姑爷回来了,百日宴就得再办一次。」 「哟,这可真是丈母娘疼姑爷。」 「都说丈母娘看姑爷越看越喜欢,您这儿可是真比亲儿子还疼啊。」 「您还有闺女么?」 「去去去,去去去,少嘴碎,我家姑爷对我好,对我闺女好,就不兴咱心疼心疼人家,这一家人过日子,就得这般贴着心互相哄着日子才能过得平顺。」 理是这个理, 但能让一向节俭的刘婆子送出去两份百日礼且不收礼钱,也让众人着实好奇。 第694页 过日子,哪能是这般过法的哟。 刘婆子见人来齐了, 喊道: 「都搁这儿晒虱子吶,都动起来,干起来!」 大家开始忙活起来,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忽然有一群小孩跑过来对着;了凡小和尚喊: 「知了,知了,老和尚又发疯了。」 了凡看着他们,道:「又看上了哪家的葫芦?」 「不是,不是,老和尚把家里所有葫芦都丢到街上去了唉,你花那么多银钱给他买的葫芦,都丢出来啦!」 …… 而在刘婆子家院子里, 平西侯爷正坐在板凳上。 在院子角落里,有一群鸡蜷缩在那儿,先前一只老母鸡在平西侯靴子旁拉了一泡鸡屎,差点脏了侯爷的鞋,侯爷一脚将那只鸡踢飞,一招「杀鸡敬鸡」之后,鸡群就不敢再靠近侯爷身边放肆了。 反倒是那只鸭,挺胸抬头地绕着平西侯迈着步子绕着圈儿,骄傲得无以復加。 剑圣抱着孩子走了出来, 郑侯爷开口道:「外头风大。」 「孩子需要晒太阳。」剑圣说道,「你没……」 剑圣及时止住了话头。 郑凡伸出手,道;「来,让我抱一下。」 剑圣将孩子递给了郑凡,郑凡抱着。 其实,孩子刚出生时,脸上褶皱多,不会好看的,但就跟充气球一样,几个月大的孩子,是最可爱也是最水灵的,嗯,再长大一些的话,就会具备明显的父母特徵,就不好看了。 天天是个例外,自小到大,都是福娃。 「唉,我是真喜欢孩子啊。」郑侯爷感慨道。 「喜欢就自己……」 剑圣又打住了。 郑侯爷逗弄了会儿孩子,孩子哭了。 剑圣将孩子抱进去吃奶,随后,又走了出来。 郑侯爷指着那群鸡道: 「养这么多鸡干嘛?」 「生……」 剑圣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挺好,挺好,改明儿我也让人在侯府里养一些,自己餵的鸡,吃起来舒心。」 「所以,你今儿来,是做什么?」剑圣问道。 「没啊,就是来看看,对了,孩子取名了么?」 剑圣孩子刚出生没多久,他就跟着郑凡去雪原了,从雪原回来,又去了一趟楚国,耽搁了孩子取名。 不过,孩子的大名本来就不急,这年头,十岁了也没大名的孩子也很常见,很多黔首的名字,是在需要官府造册和服徭役时才会取,有条件的,找个老秀才,没条件的,造册的书吏就顺手给你取了。 「叫念祖。」剑圣说道,「北先生帮忙取的。」 郑凡点点头,看来自己不在家的这段日子,瞎子也很好地维繫了邻里互助的关系。 「念祖,名字挺好。」郑凡伸了个懒腰,「以后,挣个爵位,也算光宗耀祖了。」 剑圣姓虞,是当年的晋国国姓。 「三句离不开爵位。」剑圣摇摇头,「当爹后,还是希望孩子平平安安的就足矣了。」 「你是你,孩子是孩子,你不能将自己的意志加给孩子。」 「等你有了孩子再……」 剑圣又打住了。 「别觉得我俗气,我总不能说,希望孩子以后平平安安地混吃等死吧?」 「这才叫俗气。」 「可不,呵呵。」郑侯爷笑了,实在是这个时代的观念背景下,建功立业功名利禄才是正途,是康庄大道; 商贾的政治地位还会被刻意打压呢,做戏子那更是骂人的话。 当画家,歌唱家,舞蹈家……唉,都不好听。 「你没事儿么?」剑圣有些好奇地问道。 「我平日里在侯府到底忙不忙,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 「我是真没见过像你这般洒脱的。」 对权力如此下放,丝毫不担心自己被架空。 「我没兴趣过得那么累,像你这样,每天在家喂喂鸡,喂喂鸭,再带带娃,这日子,就挺好。」 「那你赶紧去生……」 郑凡看着剑圣, 剑圣又将话给收回去了。 郑侯爷略微有些失望,道:「老虞啊,要丫鬟不?」 「不用。」 「你看嫂子现在带孩子,你再来个体己人,说不得还能再给念祖要一个弟弟妹妹,孩子长大时也不孤单不是?」 剑圣忍不住了, 道; 「要生你自己去生。」 「哎哟,还真被你说着了,我家丽箐有了,你说这巧了不是!」 「……」剑圣。 「对了,差点忘了,我打算去街面上买点点心给她带回去尝尝,你知道的,女人有了身子后,嘴巴就容易刁。」 「奉新城的点心铺,不都是你侯府的产业?」 去自家铺子上买东西? 「不一样的,吃食归吃食,下面人带回来的吃食和自家男人亲自买回来的吃食,是不同的。」 剑圣很难理解郑凡这句话的逻辑。 「要不,陪着我去买点儿?」 剑圣摇摇头。 「不体验一下?」 「我买过东西。」 「可我怕刺客。」 「这里是奉新城,你是要去颖都买点心么?」 「嫂子,我和我虞哥出去给你买点儿点心,嫂子在家等着啊。」郑侯爷对着里屋喊道。 第695页 这话,屋子里正在奶孩子的女人听到了,可她真不知道该如何回平西侯爷的这句「嫂子」。 太生分了不好,太亲昵了又显得自己不知轻重,故而,干脆沉默。 「走着?」郑侯爷看着剑圣。 剑圣无奈, 拿起龙渊。 「真带剑啊?」 剑圣没回答,又拿起两个筐子,挑在了龙渊两端。 「可以。」郑侯爷点点头。 接下来, 郑侯爷就在剑圣的陪同下去逛街。 买了不少点心以及其他的一些零嘴吃食,前头一个筐子,放自家的,后头一个筐子,让剑圣拿回去。 剑圣就挑着担,跟着; 他算是明白过来了,这位侯爷,是特意到自己面前扬眉吐气的。 不过,剑圣也是为他高兴。 再看着四周熙熙攘攘极为热闹的街面,也为这里的百姓,感到高兴。 剑圣很享受这里的太平岁月,也喜欢这里人们的无冻馁之患,他早就对外头的「苦难」不感兴趣了,只求眼前的岁月静好可以继续维繫下去。 维繫到, 自己的儿子成年, 甚至维繫到自己的孙子出现。 而这里的宁静,离不开平西侯府的存在,若是平西侯府能够像镇北侯府那般,一立百年,得庇护多少代人安居乐业于此啊。 郑侯爷逛完了,打算回家,从西前街回去。 剑圣挑着两箩筐东西,道:「吃不完的。」 「图个吉利。」 「你还是信这个了。」 郑侯爷笑道:「吉祥话谁不爱听?」 就在这时, 前面出现了一众人群的围观: 一个疯和尚,坐在一大片的葫芦前,高唿着: 「葫芦葫芦,多子多福嘞;葫芦葫芦,多子多福喽!」 人群中的郑侯爷停下了脚步。 这时,小和尚跑了回来,见师父这疯疯癫癫的样子,再看这满街丢出来的葫芦,小和尚也终于忍不住,手掐兰花指,用衣袖点着眼皮,「哭唧唧」起来,一副我见犹怜的姿态; 这徒弟,也犯病了。 「忽然记起来,自己好像忘了件事。」郑侯爷开口道。 「什么事?」 「忘了自己好像答应过,给他们师徒俩建个庙的。」 「现在呢?」 郑侯爷笑了笑, 道: 「记起来了。」 第五百七十章 开战 奉新城是晋东最大的一座城,毫不夸张地说,是整个晋东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中心; 每天,这里都会发生很多事; 但最近,有两件事,真真切切地影响到了奉新城百姓的生活。 一件事, 是侯爷下令,在奉新城城西,修建一座寺庙。 这绝对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这些年,伴随着平西侯爷的崛起,早就吸引了不少前来投奔的方外之人。 早期,这类人都被打发走了; 之后,这类人都被打包走了; 打包去了雪原传教。 现如今,侯爷下令修建寺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满足了奉新城百姓的精神生活需求,虽然真正信佛的其实不多,但愿意逢年过节地去拜拜的,绝对不少。 这是一件小事; 第二件事,是大事,其余波,甚至从奉新城为起点,向四周开始扩散,震盪了整个晋东。 侯府下令,开始清点标户。 年都过完了,还清点,其目的是什么,大傢伙心里,已经隐约猜到了。 瞎子就曾说过,无论是以前的盛乐城还是之后的雪海关亦或者是现如今的奉新城,变的,是地盘,变的,是自家主上的爵位,但不变的,是这种伪装出各种各样的皮实则本质恆一的军民一体军事集团。 平西侯府,就是一个外表看似诸夏制度下的藩镇实则一个战争部落。 侯府下的铺子、作坊、学舍、医馆,各种产业,林林总总,当侯府掌握了一切,也就意味着,百姓们,也被一同地掌握起来,且这种掌握,还是相互的。 经歷过乱世的百姓,面对这样子的生活时,会用自己雪亮的眼睛去看清楚,以及用自己的脚,坚定地去投票。 一个新兴的且蓬勃的军事集团,对外开拓进取和掠夺,是一种还未泯灭的本能。 已经过去了极为朴实无华的一年,大傢伙其实都在盼着,也都在想着,更是在有些焦急地期待着。 现在,终于来了。 战争的动员,实则已经开始,经歷了一年的艰苦再加上一年的积累,要说打一场国战,那是不可能的,但打一场规模可控的局部战争,各类库房里的储备,绝对是充足的。 侯府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准备着打下一场仗,这中间,顺带让其治下百姓,过上其他地方百姓艷羡的安稳日子。 而战争的根本,还是人。 不是标户户口的百姓,开始打探消息,询问民夫的徵用,自告奋勇,以期获得些许军功,得以带着家小,转为标户。 是标户的人家,男丁开始去跟伍长、什长去问,一层一层地往上问,乃至于最后都惊动到了总兵这一级。 看这风要打仗了不是? 用哪支兵马?调哪一路去? 不能让别人吃肉,我们连汤都喝不上啊? 第696页 这种由下向上的闻战则喜,迫使那些侯府下的统兵大将们,也不得不出动,甚至,宫望和公孙志更是以拜晚年为藉口,请条例从驻地来到了奉新城侯府。 都想着打仗,都盼着打仗,都指望着靠打仗去分润功劳和实际上的好处。 打仗是要死人的道理,大傢伙也都懂,但和预期收益比起来,值得拿命去搏一搏。 至于说万一要打败了的问题…… 嘿, 还真没人去想过这一茬,至少,对于那些真正需要上战场搏命的人以及其家人而言,他们就没想过这种可能。 田无镜当初教导过郑凡,为将者的立身根本,不是爱兵如子、同吃同住,而是有资格有本事有信心带他们去打胜仗。 这也是当年靖南王就算自灭满门于朝野之中风评极差但在军中威望却极高的原因所在,施恩于下和高压驭下,那是庙堂和街口买卖人才会热衷做的事儿,军营里的丘八们就只认那一条。 也因此, 奉新城因为这件事,像是又在过第二个大年一样,变得热闹了起来。 连一向归家后就不问外事的平西侯爷,都不得不出面接见了几波将领以安抚人心。 …… 「阿程,你说说吧。」 刚接见完将领的郑侯爷走入了侯府的籤押房,房间内有一座大沙盘,不是三儿造的,三儿现在人醒了,但还没復原,但三儿这几年带出了不少能工巧匠,给他们确切地勘测,他们就能造出来。 此时,籤押房里的人并不多。 郑侯爷进来后坐首座, 沙盘边的梁程拿着一把推桿, 瞎子和苟莫离分立左右。 陈道乐和何春来两位则充当着书记官,在旁边旁听。 人,是少,但制定一个大方略的作战计划,也用不了太多人,人多,反而会误事。 再者,一个梁程一个野人王,幸福感,已经溢出了。 「主上,属下觉得,此次动兵,当以练兵为主。」 这是直接确定了一个基调。 郑侯爷点点头,身为领导,补充了句废话:「但也得做好充分的准备。」 「主上英明。」 「好了,开门见山吧。」 「是,主上曾亲自去上谷郡查看过,那里,一马平川,我侯府铁骑出镇南关后,可一路向南,这之后的阻拦,就是渭河。 但渭河绵延,其实,楚人的渭河防线,在大兵团也就是国战之中,是可以起到很关键的作用,用以分割制衡我军,但在面对小规模的单点突袭时,莫说一条河,哪怕是一条大江,也绝不会是所谓的真正天堑。 望江如是,渭河,亦如是。」 苟莫离开口道;「听说前阵子主上去了渭河边一趟,吓坏了楚人,楚人渭河边的官府就发动治下百姓开始对入冬后结冻的河面拍冰。」 众人闻言,都笑了。 这是真事儿; 渭河以南的沿途诸多县的衙门,都安排了一个新的徭役,就是发动百姓们去砸冰面,以防止燕军趁着冬日河边结冰时直接南下。 郑侯爷喝了口茶,道:「这确实是年尧的风格。」 徭役,是百姓对官府的一种义务,也是百姓的一种负担,如果是修渠修路修宫殿以及打仗,那也就罢了,至少,能落个实际上的东西; 但这砸冰,有什么意义? 军事上的意义固然是有的,但为此,得承受多大的非议。 现如今,茶馆说书喜欢说两大类,也是听客们最爱听的两类,一类是江湖,一类,则是跌宕起伏的金戈铁马。 郑侯爷因为屡次被老田赶鸭子上架,千里奔袭都好多次了,就被评为当世善用奇兵第一人; 而年大将军,则有「年大王八」的绰号。 「属下的打算,先以一路兵马,迅速地过渭河,入楚地,尽量向南,不求战功,不求斩首,不求攻城略地,只求尽可能地去靠近楚人的新郢都,起打草惊蛇之用。 再以一路兵马,自另一个方向,出渭河后,顺着渭河,向西,依旧是不求战功,不求斩首,不求攻城略地,只求能够和屈培骆的势力接触上,最后,和范家接触上,打通这条线。 最后,以第三路兵马……」 苟莫离忽然开口道;「三路兵马?」 这是籤押房议事,有什么问题,自然可以直接提出来,不必藏着掖着。 「是,这次,打算用三路兵马,第一路,由我亲自率领,两万骑。」 这是最危险的一路,向南深入楚国腹地后,只要一步错,就可能被数倍甚至是十数倍的楚军包围吞掉。 「第二路向北的,也是两万骑,我建议,可由金术可领兵。」 「这就四万骑出去了啊。」苟莫离掐着手指。 「是,但这两路,将会调动楚军的绝大部分骑兵。」梁程说道。 「然后呢,镇南关前面,你打算放多少兵马?年尧虽然被叫王八,但我并不认为在明知道不是国战也明知道大燕并未作全体战争动员的前提下,他年尧会心甘情愿地闷着头挨打。 王八,也是有脾气的,咬人也疼的。」 郑侯爷开口道: 「苟莫离,你觉得年尧会怎么做?」 「主上,我要是年尧,就分出一部分兵力去做做样子,追一追,拦一拦,拦不住追不上也无所谓了,他年大将军还真不会很在乎什么京师震动什么摄政王的颜面,毕竟已经有过一次了。 第697页 最重要的是,上次郢都之所以被破被烧,是因为楚国皇族禁军的主力,都在镇南关,是因为靖南王亲率十万铁骑奔赴南下,是因为楚人根本就没有预料到,也没经歷过。 但再来一次呢? 不是说楚人会有万全之策,但总不可能再被你偷一次国都吧? 所以, 我会顺势渡河,一路推到上谷郡的腹心之地,也就是昔日的上谷郡郡城所在,然后,不打镇南关,继续干自己的老本行,修城建寨,造自己的王八壳! 既然是我侯府先行撕毁和约动兵,他本身就没什么压力了,事后,还能以收復失地的名义向上表功。 当年国战之时,数十万铁骑南下,到最后,都没能灭得了楚国,区区四万骑,又怎么可能做到? 而年尧要是能够光復当年的上谷郡郡城,将楚国对我侯府的防线,从渭河推进到这里,那局面,就完全不一样了。 渭河固然是阻挡骑兵的绝佳防线,但河道太过绵长,所需驻扎之兵马也是极多,效果,其实也如梁将军先前所说,并不会很好。 大的拦不住,小的,没法拦。 而若是将防线推上来,那么之后楚人,就不用再去徵发民夫去砸冰了,也可以放下这绵延河道的负担,上谷郡,自腰部,一分为二,起城墙,立堡寨。 这防御的宽度,将大大缩短,防御的力度,也将大大增强。 甚至,若是算上楚国全境之国力和我侯府现如今刚恢復发展的晋东之地,以势压人的话,就不再是咱们侯府仗着镇南关压大楚一国,而是变成楚国以大势,自南向北,压制我侯府。 楚国那位摄政王,不是没远见的主儿,恰恰相反,他曾经敢借我大燕的刀来割大楚贵族的肉,现在,就敢用那所谓的区区颜面,来换一场攻守易势,至少,是对等。」 梁程看着苟莫离, 道; 「你别忘了,不仅仅是燕国没有做战争动员,也没有做国战的准备,他楚国,也是没有。 所以,双方能动用的兵马,都是有限的,不可能再出现当年那种双方陈列百万大军对峙的局面。 所以, 他年尧敢挥师渡河北上上谷郡,我侯府铁骑,就敢在上谷郡的平原上,和他来一场对沖血战!」 苟莫离伸手指了指沙盘上的上谷郡中央, 道: 「侯府虽然号称十万铁骑,但真正的精锐,也就你的本部三万,外加镇南关金术可部下的那一镇,你告诉我,你已经撒出去四万精锐到楚国跑马去了, 这上谷郡,你拿什么兵马去和他楚国军阵对沖?」 梁程反问道; 「谁说,要派精锐深入敌后?」 「……」苟莫离。 苟莫离马上指着渭河以南的楚国疆域,道:「深入敌后不派精锐?」 梁程笑道: 「你都说了,年尧会不以为意,做做样子,那我为何还要派精锐? 咱们战马又不缺,骑手也不缺,辅兵,野人兵,弄一些甲冑旗号装点下门面,把数量撑起来即可。」 「你不是说要练兵?这算练的哪门子兵?」 「四万杂役僕从兵,深入敌后,在楚国境内遛了弯儿,就算是四万头猪,也不会再是以前的猪了。」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苟莫离大笑了起来, 干脆跳到了沙盘上, 一巴掌拍在了上谷郡位置, 道: 「所以,若是年尧趁势北上,在这上谷郡里,将面对的是……」 梁程点点头, 道: 「将面对的是主上亲自坐镇所率领的,我平西侯府麾下,最为精锐的铁骑!」 苟莫离长舒一口气, 道: 「会有风险,金术可那一路向西的,有屈培骆那边的接应,也有范家的接应,只需要闷着头跑,问题,不会很大,你率领的那一路,很可能会出问题。」 「死的是野人僕从兵外加一些杂役而已,从雪原上徵调一批过来,再从你那一镇里徵调一批过来,都死了,也没什么损失,反而可以藉此机会消耗一波雪原上的野人人口。」 苟莫离舔了舔嘴唇,他没生气,甚至,深以为然。 道; 「啧啧啧,呵呵,我看,那年尧做梦都想不到,走了个靖南王,但在这晋东,其实不止一个靖南王。」 这里说的,显然不是平西侯。 顺势感慨完后,苟莫离才发觉自己好像说错了话,但郑侯爷对此并未有丝毫的不悦。 「所需徵调呢?」郑凡问道。 「外出的两路兵马,就粮于敌,其余粮草辎重,已经在往镇南关运了,预计战事不会打很久,后勤,应该没什么问题。」 瞎子开口道。 郑凡点了点头,道:「战场,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瞎子,待会儿去给朝廷去一封摺子,加侯府火信,秘呈小六子,知会小六子一声,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另外, 再通传李富胜等驻扎晋地的兵马,让他们也做好一些准备。 颖都的许文祖,更是要通传。 我们的打算,是要打一场时日短,见效快,规模可控的一仗,但也要做好,一旦玩儿脱了就不得不赶鸭子上架的准备。 真玩儿脱了,大不了,再起一场国战吧,燕国承受得起承受不起这个另说,至少这仗,不能认输。」 第698页 瞎子笑道:「小六子估计看到密折后,得气得跺脚,说好得两三年休养生息呢?」 「呵呵呵,那可由不得他了,再说了,这也是继承上一代的优良传统,哪里有完全之仗等你准备好了一切再开打的,这黑龙旗下的传统就是,我觉得可以打一下,那就打。」 郑侯爷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 「他娘的,上次在雪原也没见什么真仗打,这些日子净在整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事儿了,也是时候真正地出去熘熘马了。」 …… 刚在籤押房里发表不屑「老婆孩子热炕头」观点的郑侯爷, 在离开籤押房后, 就躺到了公主的床上。 加盖了暖房后,其实就相当于做了地暖,里头很温暖。 公主侧躺在那里,看着郑侯爷伸手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夫君今日,看起来很有精神呢。」 「是。」 「夫君,妾身家里来信了,母后为妾身准备了一些用度。皇兄当上皇帝后,就不一样了,但母后,还是关心妾身这个闺女的。」 「嗯。」 在这方面,楚国皇室可从未吝啬过,当然了,这也是建立在平西侯府愿意和楚人做马匹生意的基础上。 郑侯爷伸手轻轻点了点公主的肚皮, 道; 「乖,听到了么,你外婆和你舅舅,给你准备了好多好吃的,来,咱们来谢谢外婆,谢谢舅舅。」 「夫君,孩子还没出生呢,怎么会说话呀。」 「哦,也是,无所谓,有大人在呢。」 「嗯,稍后我就写信回去说声谢谢。」 「不用,我来吧。」 公主笑着看着郑侯爷,好奇道: 「夫君要亲自写信给皇兄么?」 郑侯爷摇摇头,道: 「写信太费事儿了,也对我那大舅哥太不尊重了,你想,我大舅哥日理万机,哪里有闲工夫安静下来看信?」 「那要如何……」 「过阵子,我直接伐楚。」 「……」公主。 第五百七十一章 难得葫芦 侯府籤押房的大战略定下后,以侯府为核心,亦或者说是以侯府为领导的,奉新城为圆心进而扩散到整个晋东的体系,开始正式且不带丝毫遮掩地运转起来。 与此同时,奉新城西边的那座寺庙,也已经修建了起来。 庙本身就不大,修建难度也不高,且还是由侯府下的施工队头子樊力亲自带着队伍进行的,故而进度拉得很快。 同时,伴随着新一轮征战脚步的推进,奉新城内外,越来越多的标户家眷以及出了民夫的人家,开始主动地去往庙宇那里,为自家人祈求平安。 仗,是必然要打的; 打,有侯爷在必然是能赢的; 人命,是不值钱的,不管是在过去还是现在亦或者是将来,黔首的命,也基本是在不如狗和如草芥之间不停地摇摆,本质上,就是狗尾巴草。 不过,谁都不希望战死的,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心理准备是心理准备,抚恤高是抚恤高,但并不妨碍他们为自家人来祈福。 本来,只是一小撮人去了,随后,其他标户家眷就觉得自己不去就亏了,自家男人像是落后了人家一步亦或者是少了一层「庇护」一般,马上也去了; 由此引发的是,信奉蛮神的蛮族士卒家眷去了,信奉星辰的野人士卒家眷也去了。 「所以,信仰的本质,是一样的,于上位者而言,它是对下羁縻的手段,而于底层百姓而言,他们求的,只是一种心安。」 轮椅停在城墙上,眺望着不远处的寺庙和黑压压的人群,孙瑛举着酒杯,如是感慨。 在孙瑛身边,站着的是阿铭。 阿铭是孤单的,当然,他的性格,也不喜热闹; 但他和孙瑛的关系,却因为进京之路上一同饮酒,变得极好。 有资格有条件去品世间佳酿的,本就是极少的一部分人,而要在这极小的一部分人里再分出真正爱酒懂酒的人,自然就更少了。 孙瑛,是其中一个。 所以,他和阿铭其实是酒友。 「信仰,没那么简单。」阿铭说道。 孙瑛点点头,道:「是,看似虚无缥缈,却又仿佛近在眼前。」 「你可以去找瞎子讨论这个问题。」阿铭说道。 「北先生对这些,自然是即为了解的。」 身为侯府的谋士,你很难不去佩服瞎子。 阿铭笑道:「嗯,他甚至能给你忽悠到皈依了。」 这还真是瞎子以前的老本行。 「哈哈哈,我是信的,但我更觉得,真正能让人皈依的,是侯爷。」 阿铭本能地摇摇头; 主上,是被他们一起推上那个位置的。 但摇头过后,阿铭又眨了眨眼,忽然又觉得孙瑛这话,说得也很有道理。 魔王们之所以聚集在主上身边,是指望着主上进阶,这是客观因素; 但不可否认的是,也正是因为主上是主上,所以,魔王们能够在聚集于一起时,依旧可以找寻到自己惬意的姿势。 至少,大傢伙都对目前的生活,觉得不赖。 孙瑛抿了一口酒,道:「我能感觉到,当二夫人……当公主有孕的消息自侯府传出来后,衙门里,标户里,百姓里,乃至整个奉新城,都因这个消息,精神为之一振。 第699页 万众所系,即为信仰,侯爷以前没有子嗣,现在有了,以后还会有更多,侯府有了传承,所有人的心里,也就踏实了。 有镇北侯府在前,大傢伙,就能奔着至少百年的家传富贵去做事去拼命。」 阿铭对这些,其实没多少感触,子嗣、后代什么的,对于他这种存在而言,距离实在是过于遥远。 「后勤的事儿,你料理完了?」阿铭问道。 「第一批的粮草辎重,已经快运到镇南关了,第二批的,也筹备就绪。按理说,这场战事,只需要第一批的,就足矣了,第二批的,是以防不测。 而一旦战事规模扩大或者失控了,就不再是瑛能筹措组织的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得靠后头的颖都开始像当年靖南王伐楚一般,向晋东接济了。 所以,我的事儿,很简单。 侯府不是说要打仗了才开始准备打仗,而是准备好了,那行,打仗吧。」 「呵呵。」阿铭笑了。 「其实铭先生您,喜欢打仗么?」 「不喜欢,也喜欢。」 「哦?」 「不喜欢的原因,就不说了。」 因为每逢战阵,他都得站在主上身边保护,偏偏主上战场运气,又一直很差。 一场混战下来,他身上得多好几个窟窿。 「喜欢的原因是,打仗了,才有真正的好酒喝。」 战场上,是不缺强者的,更不缺,死去的强者。 他们的血,才是真正的美味。 「对了,侯爷给这座寺庙提名了么?」孙瑛问道。 「主上应该是忘了这一茬。」 「但你看,牌匾挂上去了。」 「哦?」 …… 寺庙是快完工了,但还未彻底完工,而相较于外面主体的房屋架构,真正的细节处和费功夫处,在里头。 罗汉、菩萨、诸佛,自是不可能搞出个一百零八罗汉搁那儿排排站的,庙太小,容不下这般多的佛。 但几个有代表性的,必然得摆上。 同时,还得兼顾市场的需求。 送子观音,得有;药王菩萨,得有; 业务精细,才能香火繁盛。 因为里头还没装修好,而战事将启之下,百姓们已然等不及了,所以,一尊佛像先被摆在了外头先行营业; 佛像脚踩莲花底座,手托蛟龙。 色儿,还是新的,驴粪蛋捏成的眼珠子,炯炯有神,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大慈大悲威严之相。 供桌在前,摆着贡品; 两侧,俩和尚打坐于蒲团; 西侧老和尚,疯疯癫癫,痴痴傻傻,脑壳往供桌边一靠,目视前方,给人一种大智若愚看破红尘之感。 东侧的小和尚,手掐兰花,身形微侧,面对众人,目光里带着柔媚,欲拒还迎,一看,就是还在红尘炼心之中,但早晚能得超脱证得大自在。 香炉不在供桌上放着的,毕竟需求的人太多,故而,供桌前摆着一尊鼎,这尊鼎是从库房里搬出来的,当年司徒兄弟称帝建立伪朝,特意命人打造过九鼎,以期获得名正言顺。 可惜,九鼎还没完成,战事发生变故,司徒兄弟排挤到了奉新城,其余的鼎,都遗失了,也就带回来这一尊,一直搁着。 这玩意儿,搬动起来麻烦,处理起来,也麻烦,总是带着点忌讳的,所以不管城头如何变幻大王旗,这鼎,就一直留在这儿。 现在好了,摆出来,给百姓们插香用。 百姓们争先恐后地上香,两排蒲团在前,上完香后,再拜拜,拜完之后,赶紧腾挪位置,换下一批来。 顾客实在太多,而窗口就这一个。 平西侯府麾下,蛮人野人向来不少,不像是诸夏之人,也就是燕晋之人,自幼信不信另说,至少懂得该如何拜。 不过,这毕竟不是什么难事儿,没多久,普遍更「蛮横」一些的蛮族女子,开始挤占位置,上前磕头拜佛。 野人女子,因为野人军队在平西侯府麾下序列里的排位不高,颇有点「小婢养的」意思,故而只敢在后头乖乖地排队,前头有人插队,也不敢吱声。 偶有校尉家的亦或者是某家衙门坐衙的家眷过来,附近的人,也会自然而然地让路,主动让他们先行去跪拜。 「佛说众生平等,但你看拜佛的人,却自然而然地分出了三六九等。」 瞎子发出了感慨,苟莫离站在瞎子身边。 他们二人,明日也将启程,陪同主上一起,去往镇南关,今日,则难得空闲。 「人的命,是靠自己挣的,自己的位置,也是靠自己挣的,当然,也可以不靠自己,看爹娘祖宗也可以,总之,都是挣出来的。」 野人王感慨的是眼前野人士卒家眷的窘迫局面,同时,野人王自己是从雪原上一介放马奴拼搏起家的,自然信奉那种物竞天择的道理。 瞎子没去理会苟莫离观念上的偏激,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主上一样拥有重活一次的机会,三观必然是跟着自己的这一生去走的。 见瞎子没说话,苟莫离又自己给自己打圆场,道: 「至少,她们现在有资格站在这儿了。」 搁以前,野人在奉新城,就是奴隶,随意打杀都毫不为过。 现在能够站在这里排队,是当初伐楚之战时,他苟莫离带着一众野人青壮靠送死靠送命,堆出来的。 第700页 瞎子嘴角露出一抹笑意,道:「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您问呗。」 「苟莫离,你真的爱雪原么?」 苟莫离张了张嘴,又摸了摸鼻子。 「我是知道你不信什么星辰的。」瞎子又说道。 苟莫离组织好了语言,开口道;「您,和主上,真的爱燕国么?」 「呵呵,可以,可以。」 瞎子显然是很满意苟莫离的这句反问。 站在主上的角度,应该是爱燕国的,但只是爱燕国的片面部分。 喜欢的是靖南王为大燕不惜自灭满门,喜欢的是先皇姬润豪的隐忍付出,喜欢的是镇北王不惜自释兵权交割,喜欢的是大燕,谁不服就往死里干的气概和坚持。 确切地说,喜欢的是铁三角所在的,那个时代。 苟莫离的回答,也是如此,曾经,在他身边也有一群有着志向的野人,渴望为族群开拓出新的生存空间,返回故土。 而当那一代人陨落消亡之后,还如何去爱,看看现如今雪原上的那群目光短浅的酒囊饭袋,想爱,也爱不起来啊。 可惜,没有茶,不能以茶当酒。 但好在,有橘子。 瞎子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橘子,剥了后,分出一半递给了苟莫离。 苟莫离接过橘子,放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道:「你说,这么多人在拜,佛,看得过来么?」 「不晓得。」 「我觉得,看不过来,那些拜佛的人,也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瞎子道:「但,万一呢?」 「是,就是为了这个万一啊。」 苟莫离将最后一点橘子都送入嘴里,双手,在自己衣袖上擦了擦,又将袖口递向瞎子。 瞎子没用苟莫离衣袖擦,而是掏出一张帕子,擦拭自己的手。 苟莫离收回袖子,双手负于身后,道:「我还是觉得,接下来的仗,有些冒险。」 「楚国不是海兰部,也不是什么梁国、吴国这类的小国,想稳稳地打仗,不可能的,冒险,才有收益。 你,不就是么?」 梁程提出的大战略,其实很耳熟,战场格局变化,往往也就那几种,套路是一致的,看谁能将这套路给玩儿出花活儿来。 移花接木, 以弱饰强, 再引蛇出洞,强强对决。 当年靖南王田无镜,就是用这招,以燕军野战精锐主力,冲破了野人王麾下的大军,一举奠定了那一代野人的覆灭基调。 所以那日当梁程说出方略之后,苟莫离才会情绪亢奋地跳上沙盘。 这真的是, 猝不及防地被撕裂了老伤。 「明明可以再等等的,却非得一直行险招,难不成,就为了图个痛快?」 瞎子脸上露出了很疑惑的神色, 道: 「嗯?活着,不就是为了图个痛快么?」 「……」苟莫离。 「呵呵呵。」瞎子轻轻扭了扭自己的脖子,「总得做事,没事儿,也得找点事儿。」 「不考虑失败?」 「总考虑失败,就什么事儿也做不成啦,多想想这一仗按照设想打成的话……只要击溃了渭河以南驻扎的楚军主力,楚人的渭河防线也就随之宣告破裂,我侯府之势力,可出渭河向南,到那时候,上谷郡,多好的一块地方啊,土地肥沃平整,再修几条大渠引渭河之水灌溉,啊,种田的美好感觉,一下子就上来了。」 苟莫离举起双手,示意自己认输。 瞎子提醒道:「我们不会故意去作死,也不是不懂得低头看风向,但,有那个一定把握后,也别怂嘛。」 「我知道,我知道,您与我说过,让我向你们靠齐,以后开客栈,可以留我一个马厩待着。」 「呵呵,那是。」 这时, 有一支队伍,吹吹打打地过来,送来了一套牌匾。 「你定的?」苟莫离问瞎子。 瞎子摇摇头,「没。」 「那就是主上?」 「主上也就吩咐了一句,也没,事实上,主上老早就忘记了对这对和尚师徒的承诺,也就是和剑圣逛街买东西时,恰巧在路上看到了。 老和尚疯了,抱着一堆的葫芦,喊着多子多福。」 「哟,那可真是挠到主上心痒痒里去了。」 夫人刚得身孕,再被祝福一通,怎能不神清气爽? 瞎子却摇头,道:「我倒是不觉得是巧合。」 「哦?」 「这俩和尚,都是福缘深厚之人吶,命吶,真好。」 雪原传教,这对师徒成绩最好,效果最好; 寻得黑甲男子,九死一生之局,可偏偏,师徒俩,一个都没死。 到头来, 还以满大街的葫芦,提点了平西侯爷:您,可是忘了当初的承诺? 「葫芦,亦作福禄,再者葫芦多籽,作福禄多子之祝语,但别忘了,葫芦葫芦,也就煳涂煳涂了。 你说,那日街面上,老和尚是在祝福咱主上多子多福呢,还是在提醒咱主上,他事儿做了,承诺上,可别装葫芦,呵,装煳涂。」 「还真没瞧出来,这么深吶?」苟莫离笑道,「不是疯了么?」 「寻常人疯了,那是疯了,但有些人疯了,却是悟了,疯和尚,惹不得啊,呵呵。 第701页 主上就在奉新城城边儿,给他们师修庙,送他们香火,完成承诺可能是其次的,主要想的,是想将这对师徒,就绑在这儿了。」 牌匾,其实不便宜,得是有人下定金才能去开始做的。 既然不是瞎子送的,也不是主上送的,那,大概就是那对和尚师徒自己做的。 牌匾被挂了上去, 「葫芦庙!」 上香百姓中,有不少人是知道当日大街上的事儿的,再联想到之后自侯府里传出的侯爷夫人有孕了,这才下令给这对师徒俩修庙。 眼前的这座葫芦庙,得到了自家平西侯爷的加持后,一下子,变得更加神圣了。 漫天神佛虽多,但太远;自家侯爷,却近在眼前,就住这儿奉新城的侯府之中! 神佛可以不信,但侯爷,得信。 百姓里,一下子传出了阵阵欢唿声。 这一则故事,可能会被刻在葫芦庙的碑文里,百年后,甚至千年后,后人说不得都能寻得古蹟亦或者是,在书上读到这故事。 只不过,这其中雪原的一去一回以及那黑甲男子,註定是会被隐去的。 正匾挂了上去, 葫芦庙大门两侧也挂上了一副对联,不玄乎,没打机锋,朗朗上口,带着些许自嘲洋溢着属于出家人的洒脱。 上联:煳涂人盖起煳涂寺; 下联:葫芦庙住进葫芦僧! 匾额都挂起后, 疯和尚抬头看着, 眼里, 竟然有佛光稍纵即逝, 一边的徒弟,似有所感,看看师父,再看看匾额,再看看自个儿的兰花指,笑容,愈发得妩媚。 疯和尚则左手拍了一记自己腰间挂着的水葫芦, 右手挠了挠脑袋, 憨憨傻傻道: 「难得葫芦。」 第五百七十二章 百年富贵,自此战始! 前阵子,雪原上曾有个部族的少族长,识得字,喜欢感慨,曾于酒后学那想像中的干国文士,举着酒碗对月感慨: 可笑我堂堂圣族,如今,近似于那平西侯爷脚下一温犬! 而后, 这位少族长被其父亲打断了一条腿; 幽禁起来后,其弟弟,顺理成章地继承了部族少族长的位置。 因为他们的父亲当初就是背叛野人王的那批头人之一。 眼下,平西侯府的调令,再度来到了雪原。 和上次调令不同的是,这次于调令里,写明了奖赏,论功行赏,可得关内土地。 很多部族的头人都被这一则奖赏给震惊到了, 当年一代野人追随野人王杀入关中所求的,不就是关内的土地么? 再加上,平西侯府下早就有野人标户在屯田了,而且他们也被当作了「标杆」和「典型」,侯府经常会调派他们去执行去雪原护送货物的军务,实则是为了宣传。 这些野人标户也很卖力,一是谁都有通过显摆获得满足感的需求,二则是他们也希望未来能够有越来越多的野人进入侯府治下,人多一点,燕人晋人咱比不上,但至少不用再被蛮人压一头了吧? 所以,很多雪原上的野人是清楚自己的「同族」在关内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的,野人统称野人,但实则没有一个统一的民族概念,故而,很多雪原上的野人做梦都想成为平西侯府治下的标户。 而雪原部族的贵人呢,有些,确实是有志气的,不管有没有这个能耐,但并不影响他们成为野人王第二的梦; 但也有不少野人贵族,想的是离开雪原,去奉新城里给平西侯爷当差,哪怕做一个富家翁也比在雪原上舒服啊。 且雪海关的榷场里,一直有这么一条规则,对雪原上的野人贵族,先认定你的财产,金银珠宝可以,努力人口可以,羊群马群也可以,财产够资格后,你就可以举家搬迁进奉新城落户。 野人王曾建言过以商贸手段羁縻雪原,但真的操作下来后,野人王惊愕地发现侯府的手段连他都被震惊到了。 总之, 在侯府大棒和做出的利益承诺双重驱使之下,新一轮自雪原上徵调的野人总计两万五骑兵再度被聚集起来,柯岩冬哥亲自率一部兵马,半带领半看押地带着他们前往镇南关。 …… 「战后,真的要给他们分地么?」 陈仙霸看着下方不断行进过去的乱糟糟的野人队伍,微微皱眉。 他是个燕人,一个地地道道的燕人,继承了老燕人的那种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 陈仙霸不介意侯爷调令雪原野人入关,打仗,总是要死人的,让野人死总比自家人死要好,但他同时也清楚,侯爷的对外承诺,是必然会兑现的。 因为那是平西侯爷,一言九鼎! 同是金术可亲卫的许安笑着伸手往南指了指, 道: 「喏,咱们镇南关以南的上谷郡,地,多的是呢。」 晋东有两座雄关,北面,是雪海关,南面,是镇南关。 在许安嘴里,这群野人等于是从北面入关后再出南面的关进行屯田。 「呵呵,哈哈。」 陈仙霸闻言,心里当即畅快了,伸手拍了拍许安的肩膀,道: 「是极,是极!让他们去上谷郡屯田,哈哈!」 许安微微皱眉,这小子真不懂他自个儿的力道到底有多大啊。 第702页 「放肆!」 金术可的声音自后面传来。 许安和陈仙霸马上转过身,单膝跪下。 金术可一脚踹中许安的胸膛,许安直接被踹翻在了地上,陈仙霸虎,金术可一脚踹上去后,陈仙霸竟然只是身子摇晃了两下,没翻。 接下来,金术可又对其连续踹了三脚。 终于,陈仙霸明悟了,翻倒在地。 金术可吐出一口气, 瞪着许安, 骂道: 「仗着自己有点儿脑子就尾巴翘上天了是吧,自以为是个什么劲,仗还没打呢!」 「属下知罪!」 金术可又看向陈仙霸,骂道: 「不知道自己嗓门儿大啊,生怕别人听不见你们俩在说什么啊,信不信我让你去当传令司马!」 传令司马,就是专司负责主帅和各路军头之间传令的。 陈仙霸当即急眼了,他可是做梦都想捞着战阵冲杀的机会,怎么可能愿意专门做这跑腿的? 「将军,属下错了,可千万别……」 「住嘴!」 陈仙霸马上闭嘴。 「侯爷曾教导过我,凡战前,必先静气,你们瞧瞧你们两个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真想当我一辈子的亲兵部曲也可以,等以后老子儿子长大了,你们就给我儿子当亲兵就是了,两个没出息的东西!」 许安和陈仙霸只能把头继续埋下去。 金术可又对着地上吐了口唾沫, 道: 「都他娘的给老子起来,随我去接侯爷。」 …… 葫芦庙刚修好, 郑侯爷的仪仗,就从奉新城发出了。 随后, 各路兵马开始向郑侯爷的仪仗聚集。 首先,是奉新城内的三千本部兵马,锦衣亲卫也在此序列之中。 随后,是梁程部的两万骑,这是由梁程亲自训练出来的,本身就是精兵强将,侯府给砸最好的装备,给最好的待遇,实打实地用好材料外加足量的金银堆砌出来的诸部精锐! 野人王那一镇出兵五千,这里头,野人出身的占一大半,老底子来自于伐楚之战后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野人敢死之士,再由野人王亲自调教,装备上比梁程这边差不少,但绝对不容小觑。 另外,丁豪那一镇里也出兵五千。 宫望和公孙志,各领本部八千兵马自驻地赶来。 笼统一算,帅旗之下,已经聚集了五万战兵。 燕地产马,曾经的三晋骑士也曾名震百年,雪原也是产马地,所以,帅旗之下的五万兵马,全是清一色的骑兵。 而且,不是辅兵,没有杂鱼,不含滥竽充数,实打实地铁骑! 干国三边都督祖竹明,东拼西凑,徵召干国羌地骑兵,再算上家里稀烂的马政,三边,总计也就这么个规模的骑兵队伍,而且,自己只能直接掌握到一半,余下的都在各路军头子手中被当作宝贝疙瘩。 而晋东的平西侯爷,轻松就能聚集起来这么多,要是送给祖竹明,这位曾经的东海大帅估计做梦都能笑出鼻涕泡。 这还不是全部,要知道镇南关内金术可的那一镇,也能再抽调出一万来。 也就是说,等到镇南关前后,郑侯爷手底下,将有六万铁骑听他号令。 另外,还徵发了辅兵一万,民夫五万,同时,雪海关和镇南关也将出民夫和部分辅兵来支援前线战事。 野人调入关的兵马,加上辅兵凑一凑,按照最开始的谋划,梁程和金术可所带的各两万,就能齐活儿了。 总之,不管怎样,都必须确保郑侯爷坐镇的地方,有六万虎贲存在,因为这里,才是真正的决胜关键。 整个战略的核心,就是四个字……田忌赛马。 苟莫离看着四周旌旗林立,听着马蹄雷动,心里,倒是没多少澎湃。 他清楚,虽然这不是全部的家底子,但也就差刮地三尺了。 赢了,自然好说,要是战事出了问题,没按照预想中那般发展,辛辛苦苦地积攒,就可能被付之一炬。 人家是崽卖爷田不心疼,自家的主上,是真的不拿自己亲手打造出来的家业当回事儿啊。 他不心疼, 我苟莫离心疼哟…… 而平西侯爷本人, 骑在貔貅上, 心里,是满满的舒坦。 闷头种田,闷头发展了这么久,自己,终于可以拉出家底子出来得瑟了。 什么国泰民安,什么两国百姓安居乐业,什么战乱导致民生涂炭, 自己磨的刀,不能拉出来亮亮相,砍砍人,这心里啊,必然是憋得慌! 天下兴亡,又与我郑凡何干? 想当年自己在虎头城被抓了壮丁当民夫差点在荒漠上送命时,出手救下自己的,是梁程和薛三,这天下苍生,又他娘的在哪里? 另外,这一次出徵到底和在雪原上不同,魔王,全体跟随。 天天,郑凡没带,而是嘱咐他在家里保护好怀孕的二娘。 郑侯爷也对公主做出了承诺,在其生产前,会打完回来。 熊丽箐到底是个能在大婚之日跟着郑侯爷逃婚的女人,一开始,是有些震惊的,但很快就调整了过来,没有哭哭啼啼为自己的母国担忧,反而好奇地询问自己丈夫这次能不能再打入郢都? 在得到郑侯爷否定的回答后,公主还有些失望。 第703页 早些年,公主对自己的皇兄,也就是大楚摄政王,带着一种很单纯地仰慕; 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年轻时的事儿和心思,也早就被年轻给一併带走了。 送雀丹的事儿,她也再度领悟了自己皇兄的心狠。 同理, 只有大楚真正被灭了后,她这个前朝公主现今平侯爷夫人的身份,才能被真正意义上扶正,这是她男人和皇兄之间的战争,同时也是她和她皇兄楚地正统地位之间的战争。 赢的那一方,血统才是真的尊贵! 终于, 大军抵达了镇南关范围。 各部开始驻扎,所需物资等等也都开始清点,书记官忙得脚都要离地。 平西侯爷是靖南王的亲传弟子,几乎是被老田手把手地教着如何打仗,所以,平西侯率军当大帅时,自然而然地也就继承了靖南王统帅靖南军时的那种事无巨细掌握全军细微之处的风格。 行军时开始,就在不停地批军中摺子了,等到帅帐立起来,各部各个情况一下子按照要求汇总而至,郑侯爷的帅桌上,摺子,直接堆出了个小山。 而立下帅帐之后,首先要做的事,就是聚将! 此举,是为统一人心,塑造大帅的权威。 其实,在郑侯爷这里,只是走个过场,毕竟这次聚集的兵马里,野人僕从军不算的话,基本就没客军。 亲疏远近,嫡系非嫡系的区别,是存在的,但都是他平西侯府治下的兵马,都是他郑侯爷的兵和将。 「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 中军士卒全部肃立。 在梁程率领下,各路总兵以及游击将军排着队列进入帅帐,入帐后,分立两侧,同时跪下,齐声道: 「末将,参见侯爷!」 「末将,参见侯爷!」 郑侯爷坐在帅座上,没起身相迎,也没嘘寒问暖。 只是很寻常地抬了抬手, 道: 「起来吧。」 「谢侯爷!」 「谢侯爷!」 许是赶巧儿了,外头有一名亲兵进来通传: 「侯爷,圣旨到!」 发兵之前,郑凡让瞎子以侯府的名义给朝廷去了一封摺子,算上路途距离,回信……哦不,是圣旨终于到了。 这不是郑侯爷安排好的, 他自己也当即笑道: 「哎哟,本侯都忘了圣旨这回事儿了,呵呵。」 这是大逆不道之言, 无君无父, 无视朝廷, 骄横跋扈, 蔑视天子, 无法无天! 朝廷的里的御史们,可以不重复地对此举批判个三天三夜。 但当郑侯爷随口说出这句话后, 帅帐内的所有将领一齐发出了笑声。 什么叫骄兵悍将, 这, 就是! 为何当初在燕京皇宫里,小六子愿意拉着郑凡的手,让他也坐一坐龙椅感受一下? 是真的大方么? 不, 是因为他姓郑的,有这个资格! 资格体现在哪里? 不在郑侯爷常挂在嘴边的大不了投身江湖草莽,开一家新龙门客栈; 而在眼下, 而在此时, 而在这簇拥于帅帐中军四周的铁骑虎贲! 不打招唿, 我觉得可以打一下楚国,我就打了。 兵是我的兵,粮是我的粮,僕从兵是我招的,民夫是我徵发的; 我做完了一切准备,大军都开拔到镇南关了,圣旨才到。 这也意味着, 他平西侯爷今日想打打楚国,那就打了; 明日想依葫芦画瓢,率军过那望江向西打颖都,那也就打了。 底气,资格, 自打姬老六当上皇帝的那天起,郑侯爷就在心里警醒过自个儿,人是皇帝了,别再天真地认为所谓的情分可以绑住一位皇帝,自古以来带着这种天真想法的人,都死得很惨。 和皇帝打交道,得有把握踹翻他龙椅动摇他姬家江山,你才能真正的长久和舒服。 来宣旨的,是黄公公。 是的,又是黄公公。 他几乎垄断了这几年来向晋地统兵大帅宣旨的所有活计,早些时候,是给靖南王宣旨,现在,是给平西侯宣旨。 黄公公风尘僕僕地进了帅帐,一路策马狂奔,到奉新城,才知道侯爷早就动身了,只得又追到镇南关。 好在,黄公公也习惯了。 宣旨太监持圣旨入帅帐, 郑侯爷依旧没起身。 他早就得到了新君的无数恩典,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以后,遇到陛下,也不用跪,理由,还是姬老六给他找的,嗯,因为征战,膝盖不好,所以体恤。 寻常人拿了这恩典,也是不敢不跪的,可郑侯爷,就是不爱跪。 郑侯爷不起身,那帅帐中的这些将领们,也无人应和。 黄公公持圣旨,站在中央,一时间,尴尬得脚指头都在隔着靴底抠地。 他不敢发怒, 正因为他是天子家奴,所以才清楚这位侯爷和新君之间的关系。 再者,歷天城老靖南侯府前的石狮子,依旧在那儿杵着呢,眼前这位,和当年的靖南王,那可是货真价实的一脉相承吶! 第704页 故而,黄公公只能以求救般的目光看向郑侯爷。 郑侯爷摇摇头, 看向下方, 道: 「愣着干什么,接旨啊。」 「喏!」 「喏!」 众将先是齐声向自家侯爷应诺,随即再跪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坐在帅桌后的郑侯爷只是身子微微后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圣旨的内容,很官方。 先是谴责了楚军挑衅,犯边,掳掠杀戮我边民; 嗯,这当然是没影子的事儿,楚人都缩卵子缩到让百姓去砸冰面了,还主动犯边呢,但不管怎样,打仗嘛,得讲个名正言顺。 最后,是陛下下旨,命大燕平西侯爷郑凡,起王师,伐背盟毁约的楚人。 念完这些,黄公公都有些尴尬。 直娘贼, 陛下准许出兵的圣旨还没下来,这边大军都集结到了镇南关了。 但他什么都不敢说,也什么都不敢问,宣旨后,主动地将圣旨放在了帅桌上。 「黄公公辛苦,就在军中多逗留些日子吧,监军。」 「谢侯爷!」 黄公公大喜,这是给自己送军功啊,他魏忠河现在依旧得宠,那从潜邸跟着出来的张公公日后也必然会上位,但他们俩,有军功么? 当然,监军,他是不敢监的。 郑侯爷没做什么训话, 而是直截了当地吩咐道: 「都饿了吧,上饭食。」 饭食,是窝窝头。 因为宣旨的缘故,导致耽搁了一些时候,帐外天气又冷风又大,本来还带着点热气窝窝头等到亲兵们端进来时,已经变得梆冷了。 人人都有份,黄公公也有份。 热水,帐篷内就烧着。 郑侯爷拿起窝头,咬了一大口,就着热水下去。 帐内其余将领也都如此,没人敢抱怨窝窝头不好吃难以下咽。 这一幕,似曾相识。 等到一人俩窝窝头下去后,郑侯爷伸手抚摸了几下自己的胸口,道: 「难以下咽吧?」 众将不语。 「本侯,是觉得真他娘的难吃,不瞒大家说,本侯的这胃啊,精细着呢,啧啧。」 「呵呵……」 「呵呵呵……」 众将一起跟着笑起来。 而这时, 郑侯爷的面容,开始逐渐变得严肃。 帅帐内的氛围,也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所有将领们,包括黄公公都觉得后背一紧,站直了身子。 「先吃点粗粮,给你们刮刮肚子里的油; 等到了战场上, 给本侯放心大胆地吃!」 郑侯爷站起身, 目光扫过下方诸将, 大喝道: 「羡慕人家镇北侯府百年基业么,羡慕人家世代家将的百年富贵么! 现在, 机会, 就在你们面前!」 郑侯爷抽出乌崖刀, 直接刺入面前的冻土之中, 吼道: 「我平西侯府的百年富贵传承, 自此战始!」 随即, 帅帐内所有人都跪伏下来, 齐声大喊: 「愿为侯爷效死!」 第五百七十三章 平西侯府,血樊力 平西侯爷的帅旗,已经升起来了,镇南关下,大军云集; 虽然正式的战事还没开启,但战争的乌云已经笼罩了这片区域,而晋东这边的大规模调动,也不可能瞒得住楚人的眼睛。 所以,率先拉开厮杀序幕的,是镇南关以南以及镇南关西侧这片山脉,双方的斥候、探马、谍子,已经在这漫长且辽阔的区域里,开始了你死我活的争斗。 …… 「唿……」 郭东喝了一大口水,擦了擦嘴,随即微微弯下了腰,目光注视着前方的林子,神情微微地皱了皱,放下水囊,蹲了下来。 在其身后,有五六名猎户打扮的人,都是他的手下。 「郭校尉,怎么了?」一名老卒好奇地问道。 郭东看了这名绰号皮四的老卒,舔了舔嘴唇,道:「前头有煞气!」 「……」皮四。 讲真,如果郭校尉说前头有声音、有篝火痕迹、有血迹以及有等等的等等,皮四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可偏偏说什么劳什子煞气! 他娘的,大傢伙到底是来打仗的还是来抓妖的? 看着皮四的神情,郭东这个校尉上官也没不悦,他这个校尉,是平西侯爷亲赐的「摸金校尉」。 当年的他,是从民夫到辅兵再到正卒,一步一步地从一场场战事里走出来的,但如今的官身,却是靠刨那些楚国贵族祖坟得力被平西侯爷作为代表性人物表彰起来的。 直白一点,他的本事本就不在战场厮杀上,而是在盗墓上。 当然了,偷偷摸摸地叫盗墓,正大光明的,那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深藏于地底下的财货就一直隔着暗无天日多可惜啊,还不如发掘出来给予侯府再由侯府转化为学社学生们的饭食、医馆的药材、标户的抚恤。 毕竟也是从战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生死看淡,还真没那些忌讳。 伐楚之战结束后,郭东也没闲下来,先是接来了燕地的母亲和瘫痪的兄长,还一同接来了和自己有婚约的那位女子成了亲安了家,甭管是啥校尉,它到底是侯爷亲赐的官身,牌面可谓十足。 第705页 但郭东并未沉迷于和睦小日子的美好,他没自己那个好兄弟许安的本事和脑子,但毕竟也曾和人家一起举过大盾攻过城,虽然一直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但毕竟也没那么不争气。 故而,伐楚束后,他主动向上递了条子,希望能够继续发挥自己的特长,为侯府做贡献。 这条子几经辗转,最后竟然落到了侯府北先生的案子上。 北先生做了批阅,鼓励郭东好好做,大胆做,但要心细。 三家分晋,那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最后促成的结果,实则当年晋地的封臣极多,一城一地,相当于是一个个小诸侯。 这,司徒家的祖陵,自然是不好动的,毕竟人成亲王府还在,总得给人家留一份体面,用瞎子一次吃早食时对郑侯爷顺带汇报时的话说就是:没必要让成亲王府和溥仪感同身受一把。 但这晋东之地其他地方的古墓陵寝,就没那么幸运了。 连番大战下来,司徒家自己都萎靡蜷缩在王府角落战战兢兢的了,以前的其他家族、封臣之流,也早就因战乱流离失所甚至失了音讯。 祖坟、古墓啥的,也没人去看护,甚至,有些都没人知晓在何处了。 郭东还真就担当起了这个职责,帮「他们」找祖宗,再给他们「祖宗」透透气。 盗墓所得,都是先过侯府,再从侯府那里下发自己的奖赏,干的是脏活儿,可手脚,却一直很干净。 许是真的无心插柳柳成荫,郭东可能真对这一行有天赋,一年多下来,虽说没有弄出什么「鸡鸣灯灭不摸金」的这种规矩,但却练就出了一出好鼻子。 他不懂风水,也不会看地缘,但有时候往那儿一杵,再鼻子嗅嗅,就像是狗闻骨头一样,能有所感觉。 这会儿,他就是有感觉了。 前方这地势,再看看两侧的坡地,按理说,应该有窝子。 皮四不以为意,甚至觉得自己在瞎咧咧,郭东也不气,事实上,他是被兵册里抽调过来的,之前挖墓时他是有一群手下的,但那群手下并非是归他的辖制,虽然他是头儿,大家也都当他是自己上峰; 但郭东自己的「关系」,还是在镇南关金术可这一镇里。 搁在后世,就是你一直外放在外地做业务,但你的单位,却在很远的地方,甚至,你自己都忘记了。 然后,侯府大点兵。 金术可这一镇是仅次于梁程亲领的那一镇的精锐,故而抽调众多,照着兵册上拉划,郭东也收到了通知。 这不,前脚还在挖坟的郭校尉自己都觉得有些稀里煳涂地又到了镇南关来报导,归队。 侯爷要打仗了, 自己就上战场嘛, 这没啥好说的,郭东自己也看得开,毕竟他一家老小也都住在奉新城里,日子有侯府照顾,没什么放不下的。 但尴尬的事就出现在了这里,身为一个军中校尉,结果你报导时,就孤身一人? 部曲麾下,多少得有点吧? 得,还真没一个。 因为以前那群跟着自己挖坟的兄弟,人家不是自己的严格意义下属,也是北先生打招唿让下面行方便,凑给了他一群「能人」,那帮人,是不可能带来的。 但分配时,负责此事的上官也犯了难。 总不可能让一个校尉转头塞进哪家的部曲里当个大头兵吧? 最后还是郭东的好兄弟现在是金术可的亲兵许安出面帮了忙,挑了俩老卒,再配上几个新卒,让郭东可以带着他们当斥候队。 虽说斥候之间的厮杀极为惨烈,但那也是看区域看对手的,郭东这一队,显然不在最热点的区域,主要是抓谍子和通风报信的人,危险程度不高。 也因此,皮四这种老卒加上这些本就没怎么熟悉的新手下,对这位「校尉」大人,并不是很尊重。 不过,也就在这时,前头的土丘上,忽然被从下面掀开了。 自里头,探出了两个人。 「噢,伟大的阿铭大人,我没骗您吧,这种酒,才是真正的美味。」 卡希尔抱着酒嚢说道。 阿铭不置可否,自己手里也有一个鼓鼓囊囊的酒嚢。 这下面,是一座墓,墓葬规模不大,墓主人生前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墓葬里头的陪葬品,却有不少好酒,相当于沉在里头。 只能说,两只贪杯的吸血鬼面对美酒时,真的是没什么是他们无法找到的。 不过,他们也并非是来找酒喝的。 眼下战事还没正式开启,阿铭就不用时刻陪在主上身边,偏巧无聊烦闷了,再加上三儿这次没来,阿铭就干脆接替了薛三的业务,带着卡希尔开始在这林子里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打猎到对方的探子,就当给自己打牙祭了。 结果,楚人探子没找到,却被二人寻着外面破损的一处酒罈,找到了这处小墓,二人进去了,满载酒水而归,剩下的还依旧保存在那里,等战事结束后再命人挖取出来。 出来后, 二人对着酒嚢,一口一口地饮着,享受着这种舒坦。 而在看见阿铭二人出现后,皮四眼睛都直了,一边收起轻视之心,一边在自家校尉带领下,将阿铭二人包围了起来。 阿铭也留意到了这些人的靠近,但依旧只是在喝着酒,没提前发动。 毕竟,自己今日出来下墓喝酒已经是够荒唐的了,要是再一不留神,错灭了自家的探子,也忒说不过去了点,至少,得确认,是谁家的。 第706页 「噢,这糟糕的猎户打扮,真的是好愚蠢。」卡希尔也察觉到了,不过阿铭不动他也不动,仰头闷了一口,「我真是爱死了这东方的美酒,西方的酿酒师真应该排着队被我用尖锐的靴子狠狠地踢屁股!」 好在,意外并没有发生,甚至,都不用走质问和反质问的环节; 因为郭东,认得阿铭。 伐楚之战时,郭东曾在战场上见过好几次侯爷,一次吃侯爷递下来的西瓜一次是被侯爷赐封,而眼前这个男子,则都站在侯爷的身后。 「见过……大人。」 和侯府关系亲密的人,才会懂得喊先生,显然,郭东远远没到这个级别。 皮四等人愣了一下,马上醒悟过来,跟着行礼。 阿铭还没说话, 卡希尔就先开口道: 「这很好,你们就帮我们下去把里头的酒搬出来吧,等开战后,这些酒可以拿来处理伤口,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得小心点运。」 阿铭犹豫了一下,没斥责卡希尔的自作主张。 郭东点点头,道;「末将遵命。」 「嗯,你们放心下去吧,没暗器也没暗黑生物。」 「暗黑……」郭东明悟过来,他猜到这位老者说的是什么了。 接下来, 郭东的小队,开始自地下墓室里运酒罈。 一坛接着一坛,卡希尔在旁边很仔细地盯着,不时嘱咐他们小心一点,这些酒用来救治伤员可是很宝贵的。 其实军中向来就有烈酒处理伤口减少溃脓的传统,而侯府下的军队,军医都由四娘亲自训练且制定过章程,对消毒这一块尤其是重要拿捏。 侯府下的香水作坊,不惜降低香水产量也要优先做出足够用的酒精来供给战场所需。 毕竟,银子是死的,人是活的,足够多的活人,可以抢来更多的银子。 皮四他们对于做这些也没什么不满的,因为在第一次下墓时,郭东说了句,那位大人是侯爷身边的人。 倒不是谄媚,也不是想要图什么,而是如今平西侯爷对于这些丘八而言,就是新的「神」,能站在神身边的人,自然也是有神性的。 搬运时有卡希尔做监工, 阿铭就远远地选了个地方,靠着树,裹着些许枯叶,也不是在打盹儿,而是在放空自己。 有句话叫吾心安处即吾家,在阿铭这里,则是心里想要时,哪哪儿都是棺材。 这时,在墓地的西南方向,出现了五道人影。 为首一人,身着蓑衣,戴着斗笠,其身后的人,则穿着燕军制式的甲冑。 「什么人,在干什么!」 对方先行开问。 郭东恰好和皮四一起搬着一个酒罈出来,放下酒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皮四目光微凝,一道目光扫过去,身后那几个猎户打扮的袍泽马上闭嘴,这才没主动上前打招唿。 其实,皮四的表情和使眼色很明显,但站在另一个角度看来,却又像是地地道道的盗墓贼被官差抓住现行时的窘迫和失态。 卡希尔吸了吸鼻子,他嗅到了一股香料的味道,很淡也很雅。 年老的吸血鬼从西方逃亡到东方,虽然有种种毛病,但无法否认的,是他那丰富的人生阅歷。 郭东走上前,开口道;「军爷,这兵荒马乱的,兄弟我也只是讨口饭吃。」 说着,从兜里取出了一些碎银子, 「窝子浅,没啥压手货,就一些罈子酒,正愁怎么运回去哩。」 不是说郭东忽然开窍了, 事实上, 他依旧保持着本色,并未瞧出这队「袍泽」的异样之处。 之所以没表明身份,是因为他站在「阿铭」的角度去思考。 什么搬着酒去处理伤员伤口的? 郭东不信。 分明是自己馋了,所以,这事,不得声张。 郭东只是用自己所能理解地「人情世故」,为上位者讳罢了。 不过,因他过去这一年盗墓,行话早说遛得不能再遛了,再者皮四这帮人在墓里进进出出地一阵忙活,原本的猎户装扮弄脏了后,还真有那么几分钻地土耗子的味儿了。 也因此,错进错出,对面的「袍泽」,也就相信这是一群盗墓贼。 镇南关一线,尤其是在其西侧山脉,也就是当年郑侯爷背着公主走出来的地方,人员可谓极为复杂。 晋地的流民,楚地的流民,因故都不敢回去,也不愿意去对面寄人篱下,就都在这一座座山头子里安了棚。 无论是侯府还是楚人,都没精力抽出手来清扫这块区域,至少,在正面战场上分出胜负前,是不可能有余力的。 其实,那群身着燕军士卒的「袍泽」,他们也不会想到,燕人的探马竟然正事儿不干,在这里盗墓,还运酒。 这,简直就是不符合常理嘛不是! 赶巧了,真赶巧了。 阿铭依旧躺在那里,身子几乎都被枯叶覆盖,他在那儿一躺,比老僧入定得都快,宛若一具尸体,且他身上还没温度,不动弹的话,哪怕是高手也很难发现得了他。 卡希尔则蜷缩着身子,心里默默地念叨着自己都听不懂的一些东西,当那几个「燕军士卒」靠近过来时,他察觉到了威胁的气息。 显然,这四个士卒,都是高手,不一定是境界有多高,但绝对会杀人,而且肯定已经杀过很多人。 第707页 那个穿蓑衣的,应该是头头儿。 蓑衣男子摘下了斗笠,看着郭东,笑了笑,道: 「就只挖到了酒?」 「是,这墓主人应该就是个酒鬼,说不定还是喝酒喝死的。」 蓑衣男子看都不看郭东手里的碎银子,弯下腰,伸手,一把拍开了封泥。 卡希尔心头一阵滴血,这么就开封了,浪费啊,浪费啊,他和阿铭大人先前就只捨得开了一坛灌入酒嚢之中。 酒的味道,散于四周,滋味就下去了。 蓑衣男子低下头, 对着坛口嗅了嗅, 道: 「居然是桃花酿,有意思。」 下杭的胭脂沾上京的笔; 乌川的佳酿开恆州的墨。 桃花酿,是乌川的特产,干国产才子,产佳人,产诗词歌赋,产美酒,都为诸夏之最。 嗯,除了干国军队拉胯,其他方面,似乎都很行。 「能藏桃花酿陪葬的,绝不会是普通人。」 郭东挠挠头,道:「军爷,您大才,但小的是真的完全不懂,军爷要不您……」 「酒留下,人滚吧。」 「哎,哎哎……」 郭东有些尴尬了,这他娘的酒不能带走? 蓑衣男子开口道:「怎么,还不知足?那就别怪某把你们当楚人探子给抓回军中请赏了。」 「不是,军爷,那个……」 郭东咬了咬牙, 打算直接说开了,大不了不拉扯进那位大人,自己承下干系就是了。 「敢问尊姓大名,哪路军寨下的探马?」 军中问话一出口, 四个着甲的「燕军士卒」当即同时上前一步,握刀; 蓑衣男子转了下手中的斗笠, 似又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嘴角露出了笑意, 道: 「某,平西侯爷麾下,郑樊力。」 「……」卡希尔。 卡希尔开口道: 「噢,天吶,敢问,您是哪位樊力?因为江湖传闻,平西侯爷麾下有瞎樊力也有女樊力还有血樊力。」 「血樊力?」蓑衣男子「呵呵」一笑,「某就是血樊力吧。」 因为他不瞎,也不是女的。 卡希尔张了张嘴,感慨道:「哦,天吶。」 郭东此时再傻也明白过来眼前这群「袍泽」身份有问题了,他不认识没问题,侯爷身边的大人物身边的这位竟然也不认识怎么可能? 郭东当即高唿: 「来人,拿下他们……」 「砰!」 郭东被蓑衣男子一脚踹飞, 阿铭起身, 身形前移,伸手,抱住了郭东的腰,将其放下,郭东吐了口血,挣扎着起身。 阿铭开口道: 「平西侯府,血樊力。」 蓑衣男子点点头, 道; 「大楚,年尧。」 第五百七十四章 禁咒 世人皆知楚国大将军尊崇燕国靖南王之兵法近乎到无以復加的地步, 喜欢坐门槛上和自己麾下将领说话, 喜欢以绝对的掌控欲对自己的军队进行全方位地操控, 还有一点, 当年燕国借道于干入南门关伐晋, 实则在开战的前几年,这条行军之路,田无镜曾亲自走过,还不止一次。 第一次入雪原征伐野人前,郑凡也跟着老田亲自走了一趟天断山脉。 为将者,当知形势,对军队对战事绝对控制的前提是做到了绝对的熟悉。 用阿程的话来说,阉割下面将领的自主权,自己操控一切,对帅位之人的要求,是极大的,才不配位的话,就容易最终演变成后世的「蒋公微操」。 所以, 很大可能, 年尧来了, 他出现在了这里,身边,就四个护卫。 很奇怪的一幕,也很让人预想不到。 但正如平西侯府的「血樊力」,那个一直站在平西侯爷身边的男人,竟然会无聊到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挖坟,挖坟的目的还只是为了喝酒…… 这世上的事儿,大概就是如此吧,茶楼酒馆的说书先生编故事得讲个准则,要不然容易被觉得智商侮辱的客人砸破脑袋; 可没人敢去砸也没人能砸得到老天爷的脑袋,所以现实中,荒诞不羁,可以使劲地造。 年尧不是田无镜, 在这种情形下, 年尧比田无镜,差得太远。 田无镜曾击败过剑圣,年尧,显然做不到,身为王府的奴才出身,身份地位不高,但待遇,绝不会差,自幼习武,文韬武略,那也是精通的,大楚摄政王不是个「任人唯亲」的主儿,用人,还是看能力。 外表的粗犷和行事风格的不羁,只是他这个「奴才」的人设,以自己的「粗鄙」坐高位减缓前些年楚国贵族势力对他的忌惮。 很少有人知道,年尧擅书法,也好文道; 但他到底不能和郑侯爷那样有个靠山在,可以没事做就写几首诗。 说到底, 郑侯爷开局艰难,过程也艰难,但在政治上,前几年一直有来自靖南王以及小六子的帮持,在年大将军眼里,平西侯简直就是被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一般。 但,从没有过说法,说那年大将军可以一人扛九鼎,武夫绝世云云; 第708页 所以吧,有些事儿,老田能干,同时,也就老田能干。 郑侯爷,是不敢的。 唯一一次的懈怠,在望江冰面上,差点就直接交代了。 在个人运数上,郑侯爷向来很低调,从未认为自己是天命之子,下雨天人家的投石车居然能隔着老远一发飞出追着自己落,现实早就给予了很多次的警告。 郑侯爷从善如流,铭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显然,年大将军在这方面,比郑侯爷差远了,亦或者是,他更自信。 同样的, 侯府「血樊力」阿铭,也很自信。 七个魔王中,进阶的有仨,他,四娘和魔丸。 五品的魔王,绝对不仅仅是五品的实力。 最重要的是,卡希尔也在这里,血包蓝条就在身旁,幸福感,一下子就出来了,配上眼前的年尧,比桃花酿都要让人沉醉。 阿铭是个很懒的人; 魔王里,瞎子整天谋划着名造反,梁程练兵,四娘管财政,薛三培训密谍和改良铸造坊,樊力施工,就连魔丸都忙着带孩子; 阿铭一般也就去作坊里转转,然后就十天半月里躺酒窖里不出来。 血族漫长且精緻的生活,不可能造就出奋斗逼,只教会了他们如何去享受颓废。 不过, 说一千道一万, 楚国大将军就在眼前,这种近乎是主动送上门的斩首,阿铭不可能装作没看见。 活捉亦或者杀死年尧, 前线的楚军,差不离就直接垮了一半。 「倒也是有趣。」 年尧往后退了两步,其四个护卫,保护在其身前。 「快打仗了,竟然还在挖坟,平西侯手下人,就这点格局么?」 郭东已经站起身,皮四等也都持刀而立,摆开阵势。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应该不会是年尧身前四个护卫的对手,但在有阿铭的基础上,他们也是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絮絮叨叨个什么。」 阿铭不屑地摇摇头,抬起手,指向卡希尔。 卡希尔毫不犹豫地过来,攀附上了阿铭的后背。 这个姿势,有点不雅,一个英俊的吸血鬼背上背着一个老头,只可惜这次出来阿铭没带以前薛三特意为自己做的「圣衣箱子」。 不过,好看不好看,已经不算什么了; 卡希尔将脖子探出阿铭的肩膀, 阿铭侧过头,露出獠牙,刺入卡希尔脖颈,鲜血,开始向其体内汇聚; 同时, 阿铭开始了掐印。 就像是剑圣现在关键时刻,只要需要,就会毫不犹豫地开二品一样。 绝招,并非要等到快要绝后时才用,那种先普通拼斗再慢慢提升最后再拼绝招,打得循序渐进,那是说书先生为了混下午的场子时辰才会用的方式; 真正的对决, 一上来, 就该毫不犹豫地掀底牌! 郑侯爷打架时,除非是对付那种不会功夫的,面对那些稍微上点档次的对手,都会在第一时间喊出: 「儿砸!」 真正的厮杀不是煲汤,哪里有闲情逸緻等你慢慢地炖出滋味? 禁咒的气息,开始自阿铭身前酝酿,卡希尔虽然被咬着脖子,但他脸上没什么痛苦之色,对于他而言,真没什么好选的了。 被抓去楚国当奴隶还是打完了回去后,继续在平西侯府的酒窖里不停地举杯痛饮? 今日,自己不就是没带枷锁地出来了么,说不得再好好表现一下,日后自己就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在平西侯府里享受那种极为优雅的生活了。 不得不说,平西侯府的氛围,真的有一种很强的吸引力。 野人王也会时常迷失一下,畅想万一日后开客栈时餵马的生活; 卡希尔也是如此,他对阿铭一开始是畏惧,但一直到现在,其实是没什么恨意的,除了偶尔需要被关在笼子里,但该享受的精緻生活,阿铭有的,他也有。 眼下,他的脸,对着前方,目光,盯住了一身蓑衣的年尧。 他这是在帮阿铭锁定年尧的气机,不仅仅是血库,他还能当雷达。 这就是主观能动性被激发出来的表现。 阿铭的头髮,开始悬浮起来,双脚,也开始缓缓离地。 虽然魔法而且还是血族魔法在东方并不流行,但这种强烈的气息波动,还是足以让年尧身边的四个护卫感受到了极大压力。 「蒙雷,保护将军先撤。」 简单的一声吩咐,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被唤作蒙雷的护卫也没有说你们走,我来断后,年大将军也没有喊大家是兄弟,我不能走; 总之, 年大将军调头,向南面开始了奔跑,蒙雷紧随其后。 剩下的三名护卫直接前沖。 分工明确,行动统一,毫不拖泥带水。 皮四等喊杀着接了上去,刚一照面,郭东手下就被砍倒了三个,皮四也在其中。 但这帮傢伙也是狠人,尤其是在年大将军说出自己是年尧后,更是激发起他们的兇狠,敌方主将就在自个儿面前,怎能不拼命? 这是大功,十辈子都可能碰不上这种大功机会啊! 就算战死,只要最后成了,也能封妻荫子! 所以,皮四的刀,刺入了一名将军护卫的大腿,这是拼着自己小腹中刀换来的。 第709页 而这时, 阿铭也完成了准备, 禁咒,哪怕是小型的禁咒,前奏也比较麻烦。 「禁……血之祭祀!」 一道血影出现在了阿铭脚下,仿佛自幽冥之中被召唤出的魔神。 卡希尔感慨道;「噢,阿铭大人会的禁咒,可能比我知道得都多。」 「嗡!」 下一刻, 血影窜入了地面,地上出现了一道血光,速度极快,直接拐弯绕过了前方的战局,迅速追上了年大将军。 蒙雷毫不犹豫地飞身而起,拦住了血影。 血影撞入蒙雷的身躯, 「啊啊啊啊!!!!!!」 战场上受再多的伤都不会吭一声的铁血护卫,在此时却发出了悽厉的惨叫,其身躯开始快速地被腐蚀,顷刻间就不成人形。 随后,血影消散,护卫跪伏在地上,双手举起,皮肉开始剥离,整个人,必然是死了的,但却像是刚剥了皮的蛇一样,开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动态。 一道血影,近乎是毙杀,但可惜,没杀到正主。 其实,这道禁咒,在阿铭巅峰期的话,可以做到漫山遍野,到时候年尧面前就算有二三十个护卫愿意用命救他也无济于事。 但那毕竟是巅峰期的自己,现在的他,不敢这么玩儿,除非身边同样有二三十个卡希尔来不停地给他供能。 只有一个卡希尔的话,强行提升禁咒的规模,只会导致禁咒催发失败的同时,卡希尔像是一只蛆一样被捏爆了身浆。 下一刻, 阿铭脚尖点地, 整个人如同鬼魅一般追了上去。 郭东那边的战局,他压根就不在意,哪怕郭东他们全死光了也没事。 普通人,就是被用来牺牲的,魔王的眼里,可没众生平等以及悲天悯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护卫蒙雷的瞬间暴毙再加上阿铭果断地移动追击,使得余下的三个护卫也不愿意和郭东这帮人继续纠缠,迅速脱离战圈,要去保护将军。 其中一个被皮四伤到腿的,转身行进慢了,被身后的一个燕人士卒扑上身,压倒在地,其前方两个同伴压根就没理会他,继续向将军那里追去。 落单的那个护卫被捅死了。 不得不说,相较于郑侯爷去哪里都带着剑圣的豪华护卫阵容,年大将军这里,真的是显得寒酸得多,身边,竟然没一个那种真正的武夫高手。 此时,年大将军这会儿很是狼狈,如果说一开始的跑,是为了稳妥起见,毕竟平西侯府「郑樊力」之名在外,按照银甲卫的分析,应该是侯府蓄养的顶尖高手,一直辅佐平西侯走到今天。 那么现在,蒙雷的惨烈死状,已经营造出了一种对未知情势的恐惧了。 恐惧的本身,就是未知。 当初郑侯爷面对那道预言时,也曾寝食难安,年大将军见到这匪夷所思的死亡一幕,自然也是心里发慌,毕竟,都是人,没谁是神。 年大将军翻过了一个土丘, 阿铭追过了这个土丘, 年大将军似乎是脚崴了一下,亦或者是为了快一点逃脱,下坡时,直接很没形象地滚了下去。 下方,是一片低洼之处,风谷聚集之所,所以堆积了很厚的枯叶。 年大将军翻滚到了枯叶之中,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身形,却也难免极为狼狈,很应衬这冬日之景的蓑衣,也变得破烂不堪。 阿铭再度开始结印, 卡希尔开始习惯性地帮忙烘托氛围: 「噢,让我来猜猜,伟大的阿铭大人这次又要使用出什么禁咒呢,真的是好期待啊!」 「禁……血之祭……」 「噢,伟大的阿铭大人竟然再度使用出了血之祭祀,真的是太让人震撼了!」 后方,两个护卫的速度慢了太多,哪怕他们紧赶慢赶,却依旧无法及时阻拦住阿铭再度催发出先前的恐怖阴森招式。 其中一名护卫将自己手中的刀,投掷了出去。 阿铭感应到了身后,但他没躲。 不是因为结印时完全不能动,而是…… 「噗!」 刀,自阿铭腰间斜向刺入,阿铭动都没动,压根没理睬。 「噢,在这个时候,一把刀刺入身体,才能让此时的氛围,更加符合我血族的审美,不愧是阿铭大人,对艺术和画面的造诣,让我佩服得恨不得让那群西方的画师排队过来……」 然而, 就在这时, 坐在前方极为狼狈的年大将军开口喊道: 「某知道自己不是田无镜。」 「噢,所以呢?」 卡希尔一边被吸着血一边不忘帮阿铭捧哏。 毕竟,临死前让被杀对象多说几句话,是极为快乐的享受。 「所以,某也没那么放荡。」 说着, 年尧举起手臂, 喊道: 「军阵,起!」 「嚯!」 「嚯!」 「嚯!」 枯叶堆下,顷刻间站起一个个人,他们左手持盾牌,右手持长矛,背后背着刀斧。 几个, 几十个, 上百个, 不, 在山谷洼地的另外两侧,竟然也传来了类似的声音,显然,在这里,最起码藏有上千伏兵! 先前孤立无援无比狼狈的年大将军,随即被层层保护在了中央。 第710页 卡希尔近乎愤怒地咆哮道: 「所以你刚刚为何还要逃跑!」 明明带着这么多的兵,先前还故意做出落荒而逃的样子,是故意耍我们么,可恶! 年尧拍了拍脑门, 骂道: 「谁让我先前出来透气时对他们下达了除非我本人亲自传令,一律不得擅动! 谁让老子调教出来的兵,真正的令行禁止! 看着老子逃命地往这里跑,居然没一个人真的主动动弹一下来接应一下老子! 直娘贼, 差点自己给自己坑死!」 年大将军这不是炫耀自己调教士卒的本事, 因为如果先前没蒙雷给自己挡了一招, 他可能就得横死在自己的一众亲军面前。 这种死法,简直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憋屈! 年尧手指向前, 下令道: 「进!」 「嚯!」 大楚皇族禁军开始前沖。 「噢,伟大的阿铭大人,我们现在……」 阿铭直接终止了自己的第二轮掐印, 伸手, 将卡在自己腰间的刀拔出。 「阿铭大人,我们要死战了么,是啊,身为尊贵的血族,我们怎能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我们必须……」 「哐当!」 刀被丢在了地上, 阿铭转身, 逃! 第五百七十五章 挑起你的,愤怒 阿铭选择了逃跑,在这种局面下,也确实只剩下逃跑了。 毕竟局势很明显,是单纯地……打不过。 打不过就撤,这不很正常么? 卡希尔也觉得很正常,而且他生怕阿铭为了更快地逃跑而丢下自己,忙转变道: 「噢,阿铭大人做得对,我们可是高贵的血族,高贵的生命怎么能轻易地交代在这里呢……噢噢噢噢!!!!」 到后头,卡希尔是近乎抽搐地尖叫起来,身体也开始痉挛。 因为阿铭在快速地抽取他的血液以用作逃跑时对身法的加持,是那么的剧烈,那么的不惜一切。 好在,阿铭并未直接落入对方的包围,也好在这是山林里,更好在这是一群步兵,并非是在平原上遇到一支骑兵。 虽然有意外于这支步兵的奔跑速度似乎有些惊人,但阿铭最终还是成功地逃脱了。 当然,这里也有对方似乎并未铁了心地要抓捕自己的原因在。 在一条结了冻的小溪旁,阿铭用指甲划破了冰面,将自己后背上插着的箭矢和一把飞刀拔出,丢了下来,再以溪水清洗自己的伤口。 卡希尔已经面色惨白,趴在一边,他已经被榨干了身子,眼神里,满是生无可恋。 「咳……」 阿铭咳嗽了一声,尝试去復原身体上的一些关键位置,其余的伤,可以暂缓,重要的是不影响自己的移动。 起身,回过头扫了一眼,身后并没有追兵。 「我差一点就杀死他了。」阿铭自言自语道。 差一点点,对面楚国前线统帅,就死在了自己手中。 已经一滴都没有了的卡希尔目光开始聚集, 极为虚弱道: 「感谢阿铭大人的……仁慈。」 这不是在反讽,卡希尔没那个胆子; 如果当时禁咒级别再高一点,规模再大一点,多抽一点血,甚至在一开始时就毫不犹豫地将卡希尔给吸爆,换取最强一击; 年尧, 应该就死了。 不过,倒是没什么好后悔的,当时没选择这样,是阿铭自己的拿捏,比起更大的把握杀死年尧,他更愿意让自己的这个血袋多留一会儿,捨不得这个袋子。 最重要的是,他并不清楚山坡后头竟然还藏着一支兵马。 他在那里挖坟找酒喝就已经很荒诞了, 年尧下令不得擅自行动导致部下真的令行禁止,是荒诞中的荒诞。 世上可惜的事儿太多了, 错过, 也就错过了。 阿铭弯下腰,将卡希尔重新背起来,血袋暂时是废了,得养好久。 卡希尔喃喃道: 「酒哇……」 他还在心疼那好多坛的桃花酿。 也是, 不心疼酒还能心疼什么呢, 心疼被留在原地逃跑时看都没看一眼的郭东皮四等人么? …… 「将军,人没追到,对方身法奇特,不像是人,倒像是化了形的妖。」 「妖兽?」 年尧摇摇头, 「某就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妖兽,呵呵。」 和燕人只培养繁殖貔貅貔兽不同,楚人对驯养妖兽更为有执念,了解得也更多。 「罢了,不能在他身上耽搁了,即刻出山,好不容易辛苦掩藏到这里,可不能这般浪费了机会。 传令下去, 让大傢伙都拿出跑山的架势, 让燕人长长眼, 瞧瞧咱们两条腿能跑多快!」 「大将军有令,全速前进!」 「大将军有令,全速前进!」 士卒们开始快速奔跑,他们的奔跑姿势很夸张,而且,他们的肤色和相貌也和传统意义上的楚人有着很大的区别,楚人其实是夏人的传统面孔,但这些人明显不是。 另外,楚人最为看重的髮式,他们也没有,很多人都剃着光头。 第711页 这不是一支楚人军队,严格意义上来说,不是正儿八经地楚人组成的楚军,而是由山越某族组建起来的兵马。 楚地穷山恶水之处,是山越族最后的栖息地,摄政王上台后,伴随着五皇子率梧桐郡归顺朝廷,再加上摄政王一系列的政策,楚人和山越部族之间,开始快速地进行着一种或被动或主动地融合。 山越族的勇士,也越来越多的开始被朝廷组织起来,进入楚军序列。 干人以前也搞过这一手,郑侯爷当年也见过干人徵调过来的土兵,那些土兵也是健步如飞,作战勇勐,浑不要命。干人平定地方叛乱时,也喜欢用土兵。 但在真正的大国战场上,土兵缺少指挥太容易上头等等缺点就会暴露无遗,郑侯爷刚起家时,可是靠干国的土兵刷了好一波人头。 但很明显,年尧麾下的这支山越人组建的「山地兵」,已经经过年尧亲自的调教,等于是补上了短板,而他们的优势,也就可以尽可能地发挥出来。 其实,燕人和楚人真正的哨骑探马厮杀区域,在上谷郡以及渭河一线,这片山脉,倒是会显得平和不少,因为郑侯爷亲自从这里走过,人数少一些,倒是能过来,但是大规模的兵马,基本不可能从这里走,因为无论是战马还是骡子,爬山涉水都会整废,同时大军从这里走,就算真走出来了,后勤补给是不可能跟上来的。 就如同走天断山脉入雪原一样,三万兵马,就几乎耗尽了当时盛乐城的储备,同时只能在去时路上进行屯粮打点,等大军出了山脉进入雪原后,后方就算是有堆积如山的粮食也来不及从这里再运输出去接济。 郭东那一队被安排在这里,也是有原因的,许安到底是照顾自己的兄弟,没有将其投送到死亡率最高的区域。 但谁能想到, 被世人笑称为「年大王八」的年大将军,竟然亲率不到三千的步卒,静悄悄地翻山越岭,真的从这里趟出来了。 一支成建制的兵马出现,在失去了山林的遮掩后,是不可能再悄无声息了。 有游骑和哨骑发现了他们,且迅速对上头做出了示警。 一位驻扎在附近的校尉,亲率麾下百余骑想要来阻截,常年以来对外战争的胜利,导致燕人军中上下轻敌之心日甚,这位燕人校尉可能想的是阻拦骚扰,以待援军,但心里,可能也有着一种百骑扩大战果的想法。 毕竟,自家侯爷当年可曾创造出百骑破城的辉煌战绩,榜样,就在那里! 贪心,谁都有,可问题是,他面对的是年尧,且年尧这次亲率的兵马,明显不一般。 最终,骑马的一方竟然被包围了,随后,只有数名骑士得以逃脱出去,那名校尉则当场战死。 一时间,后方震动。 本部驻扎在后,同时也被平西侯爷要求负责对这段山脉进行防务警惕的公孙志闻得消息后,亲自率军出寨。 这之间,耽搁的时间不长,也就一个晚上,但当公孙志率军过来,以及麾下其他两路兵马也都包抄到位形成包围网后,却发现那支楚军竟然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硬是连根毫毛都没抓住! 公孙志心里一凉, 眼下,就两种可能。 一是那支楚军原路退回了山脉; 但这显然不大可能,辛辛苦苦地翻山越岭出来了,怎么可能在没吃什么大亏的前提下就又灰熘熘地回去? 而另一种可能就是…… 他们已经提前跑出了自己的包围圈。 公孙志紧咬着后槽牙, 在此时,他脑子里想到的,不是战场上的后果,而是因为自己布置上的疏漏到最后,自己可能会吃的挂落。 这是侯府成立后侯爷第一次聚将动兵,很可能,会杀一只鸡。 「吩咐下去,回头,命崔盛向北,其余各部,跟随我向西!」 已经顾不得自己是不是那只鸡了, 公孙志清楚, 现如今大军聚集在前线,后方并非没有兵马,但必然极为松懈。 最重要的是, 那支楚军, 跑得是真快! …… 火, 还未熄灭, 四周,都是尸体。 郑侯爷着甲骑着貔貅,来到了这处军寨。 这处军寨原先是一个村子,但因为晋地尤其是晋东的几次大战,人口大量流亡和被掳掠,哪怕这两年平西侯府在奉新城吸纳人口重现了繁荣,但晋东很多块地方,比如这个村子,依旧没有復原。 备战时, 大军粮草物资运输需要一个个据点作为线路上的依託,这个村子就在这条线上,在此基础上,就立了军寨。 军寨士卒不多,只有百来号人,而且都是辅兵,并非正规序列的战卒,长驻的民夫数目倒是不少,有七八百号人。 另外,还有一支刚刚执行完一场押运任务的民夫,差不多四百多号人在这里休整,等待着下一轮押运任务。 现在, 焚毁的军寨里, 到处都是他们的尸体。 郑侯爷翻身下了貔貅,扫视四周。 虽然军寨被大火烧了大半,但依旧可以看出来,军寨的防御设施,其实很简陋。 与其说这里是军寨,倒不如说是驿站; 而且, 楚人是夜袭的。 第712页 绝大部分民夫都在睡梦之中,外围的哨卡被楚人抹掉了,楚人就相当于是神兵天降一般,杀入了这里。 如果有工事可以依託的话,一千多号民夫也是能支撑挺久的,但问题是没有。 所以,夜幕下,这里发生的是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乌合之众没有经过系统训练的民夫,怎么可能会是有备而来的楚军精锐的对手,何况对方的主将,还是年尧。 郑侯爷微微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瀰漫着的焦炭味,顺带烤肉的香气,很容易引起人的生理不适。 同时,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当年自己做民夫时遇到的那个夜晚。 都是民夫,但这里的民夫,没自己当时的好运气。 同时,自己这边也确实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也没有像当年郡主那般,及时杀出清理战场。 军寨中央,有一面杆子,平日里是拿来吊起货物的,此时,上头被吊着一个人,那个人,似乎还有气,但身上血淋淋的。 有两个身手矫健的亲卫打算爬上去带着那人下来, 樊力上前,抱住了杆子,下蹲,发力,杆子被他硬生生地拔出,而后缓缓的倾斜。 亲卫们上前,将那个重伤的人给放了下来。 郑凡走上前,看着这个伤者; 他没穿甲冑,双耳被割去了,脸上,还被刻了两个字……燕狗。 这个士卒,有点眼熟。 郑侯爷记不起来他是谁,哪怕他曾亲自赐予他过「摸金」校尉。 但那只是出于郑侯爷的一种恶趣味,反正大燕军中,各种杂号校尉层出不穷,自己当年也做过什么护商校尉。 但这个人,显然是认识郑凡的。 他睁开眼,迷迷煳煳地看向郑凡,马上张口道: 「侯……侯爷……」 郑凡蹲下来,见其想要抬起头,伸手托住了郭东的脖子,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胸口。 「侯爷……年……年尧让我……」 「他让你给我带句话是么,说。」 俗套的戏码; 战场废墟里, 留一个活口。 「他……他……」 「不要有顾虑,原原本本地说出来,然后你就下去治伤。」 「他说……」 「他说什么?」 「你……不配。」 郑侯爷愣了一下, 随即点点头, 道: 「本侯知道了。」 「末将,给侯爷丢人了……末将,请死。」 「带他下去,治伤。」 「喏!」 「请侯爷……赐死……」 郑侯爷没理会郭东的话语,在其被带走后,郑侯爷站起身。 在其身后,站着瞎子。 「损失如何?」 「不大。」 郑凡点点头。 「在之前,这里储存的粮草,其实很多,因为前方的官道没修好,下雪天时,容易堵塞,路不好走,就容易在这里造成淤积。 前阵子,淤积最严重时,这里曾滞留了近万民夫以及……大量原本将输送向镇南关的粮草。」 郑侯爷开口道: 「开了眼了,以前都是我烧人家粮道,断人家后路,这次倒好,被反过来教育了。」 瞎子点点头,道:「其实,心里最可惜的应该是年尧,楚人的探子应该早就打探到了这里的情况,但年尧过来时,却没能看见堆积如山的粮草。」 因为, 平西侯府对这场战争的运作,效率实在是太高了。 相当于是郑侯爷说要打, 哦不, 是郑侯爷还没说要打,但下面的人,就已经在提前做准备了。 主要的军械粮草等等都提早地向镇南关前线运输,等郑侯爷正式下令时,大量徵发民夫,其实是备用的成分居多一些。 所以,公孙志在发现这支楚军提早跑出自己预设的包围圈后,并未第一时间想到这里,因为这里已经变成了个中转站,并不再是粮仓储备点了。 「楚军动向呢?」郑侯爷问道。 「向西了。」 「奉新城?」 「应该是那个方向。」 「所以,是想去叩门么?」郑凡问道。 郑侯爷是不信就这点楚军就能打入奉新城的,家里虽然空虚,但还不至于空虚成这样,哪怕率军的是年尧。 当然,就是让楚军跑到奉新城下面,耀武扬威一番的话,也足以让他这位平西侯爷丢脸的了。 这相当于是蛮人跑到镇北侯府面前放马。 「主上。」这时,四娘走了过来,「那处窝棚下面,您可以来看看。」 郑凡走了过去。 瞎子也好奇地问四娘:「是什么?」 「你自己不会看?」 「我瞎啊。」 「这会儿,主上心情不好。」四娘提醒道。 意思是,别在这时候说话太「轻松」。 瞎子不以为意道:「主上自己能调整过来的。」 在这一点上,瞎子对自家主上很有自信。 不过是被打了个出其不意,年尧还在晋地,大概就在西边,追兵已经发了。 田无镜的关门弟子,哪可能这点小亏都吃不住? 但等走到那处窝棚,「看见」窝棚下的一排酒罈子后…… 第713页 瞎子脸上的轻松神色,消失了,开始变得凝重,同时,用精神力对四娘传声道:「你不该告诉主上这里的发现。」 「为什么?」 「会出事,死人和死人,是不一样的。」 「他该的。」四娘说道。 「话是这么说,但……」 这时, 郑凡从棚子里走出来, 问道: 「阿铭跟来了没有?」 「来了。」四娘回应道。 有亲兵去喊来了阿铭。 阿铭的状态,不是很好,脸色有些苍白,但嘴角依旧带着笑意。 他之前汇报过,他差点杀了年尧,就差一点点。 「主上,您找我?」 郑凡伸手指了指身后的窝棚,道: 「你的酒,在这里。」 阿铭扫向那些个酒罈子,点点头,走过去,但快走近时,他的脸色忽然变了,因为,他嗅到了一种,很熟悉的味道。 他打开了酒罈盖子, 酒罈里,泡着一具尸体,确切地说,是一个人彘,亦可称为……人棍。 削去了四肢,挖了双目砍去舌头平掉鼻子刺聋耳朵。 真正的人彘,做成后,还能活好些天,但这些,做得比较粗糙,显然是硬生生强行做出来的,早死了。 一排酒罈打开,尸体上,还穿着燕军的甲冑,其中一个,是这里的守备将领。 阿铭的眼睛红了, 不是因为伤心,也不是因为难过, 而是……愤怒。 战场上,你杀我的人,我杀你的人,很正常。 但这种…… 还放在酒罈子里。 郑凡背过身, 道: 「年尧想让我愤怒。」 顿了顿, 郑侯爷又道; 「他成功了。」 第五百七十六章 真假平西侯 阿铭坐在地上,四周的事物,已经被清理得七七八八。 瞎子手里揣着橘子,走了过来,自剥自吃。 阿铭抬起头,看向瞎子。 瞎子伸手指了指地面,道;「不嫌脏啊?」 血族的可爱洁癖呢? 阿铭没做声。 瞎子走过去,用膝盖轻轻顶了顶阿铭的后背: 「行了,行了啊。」 「主上呢?」 「回去了。」 「回奉新?」 「回镇南关了,西边,公孙志已经去追了,宫望也受命去了,问题不大。」 至少,奉新城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我现在很不想和你说话。」阿铭说道。 「这让我没法接了,我这么好说话的一个人。」 阿铭点点头, 道: 「我要是再和你说一遍,我距离杀死年尧,就差那么一点点,你会说我像祥林嫂。」 「我不会这么说。」 「你会这么想。」 「对。」 「我如果和你说,我现在想去刺杀年尧,你又会说我冲动,脑子进血了。」 「你现在还很虚弱。」瞎子安慰道。 「你无法感同身受。」 「但我能在理性上共情,主上愤怒,是因为他看见了年尧对自己的轻蔑,再加上那些刻意弄出来的……死法; 你呢, 你倒是不在意这些人, 你在意的是酒罈,人彘; 其实,年尧想撩拨的是主上,不是你。 可能,你在他眼里,就是个……差点将他弄死的妖精?」 「你的意思是,我这是在自作多情的愤怒?」 「如果愤怒还要讲究理性的话,这世界就太和谐了,他触碰到了你的怒火,真正的怒火,我懂。 就像是这世上有溺婴风俗的地方真不少,遗弃、虐待的则更多,但魔丸不会在意; 但如果当着魔丸的面……」 阿铭站起身。 「哪儿去?」 「和你说话,真没意思,你当自己的是旁白,分析我的心理给谁听呢?」 「有时候自己反而不懂自己在想什么,只会本能地沉浸在情绪里头。」 「你走开。」 「我走开可以,你去哪儿?我不建议你单枪匹马地去找年尧,首先,人家在西边,也有人在追了,追到也就追到了,追不到……也就追不到了。 这就像是主上上次在望江江面时那般,碰巧一对江湖高手夫妻闲得没事儿干,就撞上了。 但也就那一个机会,你已经错过了。」 「你闭嘴。」 阿铭伸手拦住一辆推着尸体的独轮车,示意那个推车的士卒离开,士卒应诺后走开。 随即,阿铭将尸体推入到一侧帐中,帐篷内整齐地排放着尸体,验明身份后,会被火化,他们的家人,无论是民夫还是辅兵,都会得到对应层次的抚恤。 瞎子跟了进来。 阿铭低下头,在身前尸体脖颈上咬了一口。 不是刚死的人,时间长一点,哪怕就半天,味道也会变得很差。 瞎子没喝过血,但以前没少听阿铭唠叨对于品血的道道。 「做什么?」 「早点恢復。」阿铭抬起头,回答道,「先用他们的血,能恢復一点是一点,最后,再给他们报仇。」 「你不用和我解释这个。」 「怕你会对主上说。」 第714页 「不是我说的。」 「那是谁?」 「好吧,是我。」 瞎子摇摇头,「你休息休息,过阵子就自己回镇南关吧。」 阿铭没回答,换了具尸体,咬了下去。 瞎子走出了帐篷, 又掏出一个橘子,一边剥着一边走。 …… 「主上。」 梁程进入帅帐。 「年尧往西去了。」 「属下知道了。」 「我现在脑子有点不清醒,所以,接下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但最后拿决定的事,得你来做。」 「属下明白。」 「我觉得年尧不会选择去打奉新城,哪怕是疯了,也不可能,但我也并不认为宫望和公孙志能够抓到他。」 郑凡起身,走到沙盘前, 「宫望和公孙志必然会选择策应奉新城的方向去抓捕,这是政治正确的考量。」 不管年尧是否直奔奉新城,这两位总兵,必然会先行一步确认奉新城以及其外围的安全。 「被烧掉的那个军寨,以前是存粮的,这证明年尧对晋东很是了解熟悉,虽然情报时效性出了点问题,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而他冒险只率这点人马翻山越岭地过来,其目的,很明确。 就是为了阻止我们这次的征伐。」 郑凡双手用力揉了揉脸, 「继续往西,也是为了吸引我的兵马回援,我如果是他,必然会贴着南面靠近山脉的地方走,以保证自己可以随时退回山里,尽量避免被我军围堵住。 其实,我心里甚至想着,我非不去看顾他,不派兵马回去,让他就在晋东自个儿瞎转悠去。」 梁程站在那里,安静地听着。 「不行……」 郑凡摇摇头,道;「你现在先说说你的想法,我不能太着重关注于他,否则不管正着想反着想,都会被他影响。」 梁程点点头,开口道;「主上,年尧的此举,其实很有咱们以前的风格。」 在翠柳堡起家时, 在盛乐城发展时, 在雪海关发家时, 都是兵兵行先险招,孤军深入。 好不容易一次正儿八经地打算「以势压人」,结果面对了曾经的「自己」。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当年尧本人出现在晋地时,若是按照我们原本的计划,渭河以南的楚军主力,在没有绝对话事人在的时候,还敢不敢主动挥师过河北伐上谷郡。」 郑凡点点头,道:「这是我们先前制定方略时的问题所在,我们太过于注重对方主帅的想法,虽然两军交战,对方主帅的性情必须要算在里头,但现在,人家主帅不在家时,我们的计划,竟然面临全盘落空的局面。」 「是属下思虑不周。」 「不,不是你的问题,我当时也觉得你的方略很好,也很符合我的口味,但现在的问题是,原本设想的是我们先出招,结果现在是年尧先出招了。 上谷郡, 渭河, 对岸的楚军, 接下来, 咱们该怎么办?」 「主上,属下心里有个猜测。」 「哦?」 梁程走到沙盘前,道:「其实,两军对垒如下棋,无非是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互相预知对面的预判。 而我们越是想要预判对面主帅想要做什么,对面,其实就越是会故布疑阵,来错误地引导我们的判断。 在一些事情上,我们是平等的。 这次伐楚,我们现在动用的,是晋东自己的力量,兵马、储备、民夫等等,都是咱们自己的。 一个国家的动员,想要催动起来,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楚国,应该也没动员自己的全部,哪怕他们第一时间就做了准备,但不到万不得已时,那位摄政王也不会去发动真正的国战。 也就是说,咱们手里的牌,和年尧现在手里的牌,其实是明着的。 年尧的这支山越人组建的精锐山地兵马,是奇招,但也在可接受范围内。 我们会面临的问题,他也一样会面对,我们会有兵马不足的问题,而在大势上处于劣势的楚军,只会更严重。 我们可以随意地南下,是突破,是迂迴,是打草谷,都没问题,他们呢,就比如这次,其实,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 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阿程,我刚打算跳出来,你这又给我绕回去了。」 梁程手指着沙盘上的镇南关,再从镇南关一路沿着山脉向西; 「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一头闷进来,我不信他年尧不怕死。」 「我刚刚不是说了……」 「不,主上,您在尝试着排除年尧故意对您造成的影响时,兴许,这可能就是他的目的,咱们,得看,得细看,而且还得大胆地看。 他既然进来,就会想办法再回去,而且是,安全地回去。 最后, 绕了这么一大圈,总不能是白折腾,他还得顺手捞个好处,而且这个好处,绝对值得他年尧辛苦跑一趟。」 郑凡目光盯着沙盘,他信梁程的话,一直都信,其实,梁程带兵打仗的能力,真的不比老田弱。 「他要回去,不可能再调头,呵……」 郑侯爷伸手,指了指蒙山。 蒙山以南,是范家的地盘,而范家已经铁了心给燕人当狗了,相当于是燕人嵌在楚国境内的一颗钉子。 第715页 「他想要,拔掉范家。」 郑凡忽然又笑了,微微皱着眉, 道; 「也太……不可思议了,他就这点人而已。」 「主上,当年咱们第一次攻破绵州城时,才多少人? 当年咱们拿下雪海关时,苟莫离估计也是一脸地不可思议; 当楚国摄政王在城墙上看见咱们的军旗时,在也应该是一脸不可思议。 范家的地盘,属下之前陪公主和三夫人去过,范正文是个老狐狸,可能不精通打仗,但却精通如何保存家底。 范家的城,依靠蒙山而建,是一个体系,易守难攻; 同时,范家南面,屈培骆的那帮人,已经给范家撑开了一道极大的屏障,相当于是缓冲区,一旦楚军想要进攻,范家就能提前得到警讯,一旦固守待援,真的很难啃下来,死多少人耗费多少时日先不算,咱们侯府,也不可能无动于衷,最初主上您安排金术可镇守镇南关,不就给他安排了一个任务么,一旦楚人准备对范家动手,金术可可自行决断,调兵出上谷郡入楚进行策应。」 「阿程啊,我是信你的判断的。」 郑侯爷先拍了拍胸脯, 「但我还是觉得很扯。」 「主上,属下觉得年尧肯定在蒙山一带有后手的,一旦准备动手时,楚国最引以为傲水师直接顺着江河北上,一为接应年大将军,二为钳制范家。 随后, 年大将军凭着这支奇兵,再搭配其准备的后手,自范家背后,防御最为松散也是范家最为放心的蒙山发动突袭…… 主上还记得么,当初您和那位楚国柱国鏖战时,金术可也就带了那么点奇兵,最后翻转了整个战场的局面。」 「停停停,你说得,我懂,我的意思是,呵……」郑侯爷舔了舔嘴唇,「越是觉得很扯的事,在高段位选手面前,就越可能是真的。」 「主上英明。」 「你的马屁和你的人一样,总是那么生硬。」 「所以,接下来,你觉得该怎么办?」 「救范家?」 「到底是小六子的亲戚啊,不能见死不救的。」郑侯爷说道。 「有两种救法。」梁程说道。 「先说註定会被排除的一种。」郑侯爷笑道。 「以侯府名义,向朝廷、颖都、望江水师发公函,要求他们参与协助,再调李富胜那一部入晋东进行策应,我部在渭河摆开阵势进行佯攻,同时,分精兵,走蒙山,接应和支援范家。」 「缺点呢?」郑凡说道。 「添油战术,见效很慢,最重要的是,上次伐楚之战结束后,望江水师的战船折损太多,现在估计也没恢復过来,正面对上楚国水师,胜算很低,而且,得寄託于范家创造奇蹟,范正文指挥得当,固守待援。 毕竟,除非公孙志能够成功地拦截到年尧,否则,年尧就註定先手在前,我们的应对,只能步步被动。」 「好,我知道了,所以我直接排除了这个提议。」 「主上英明。」 郑侯爷摇摇头,道:「我不喜欢,把奇蹟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我宁愿自己找个破灯自己来擦,出不出奇蹟的火花无所谓,至少是自己把自己给玩儿死的,死了也不亏。」 「主上英明。」 「那我们就选择第二条吧。」 「属下遵命!」 「哎,哎,阿程,你就不怕我是装的,都不直接说一下了?」 「属下相信主上。」 「我还是说说吧?」 「主上请。」 郑凡伸手,点在沙盘上,从上谷郡挪到渭河,再自渭河向西, 同时, 开口道: 「原定部署中,金术可将率一支辅兵渡渭河西下以求和范家接应。 现在, 改了; 原定两万兵马,变为五万; 原定的佯攻变成主攻; 原定的金术可为这一路统帅, 改为, 本侯亲领; 你为主将,金术可、苟莫离为副将。」 梁程拱手道: 「主上英明。」 「他年尧求快,山越部族兵,跑山路很顺畅; 那咱们也求快,铁蹄长驱直入,无视后路,无视两翼,看看到底谁快! 他年尧既然敢借我晋地的道后入范家; 那咱们,就大大方方地借他楚国的路,去救援范家…… 不, 我要将年尧, 堵死在范城!」 「这是一场豪赌。」梁程提醒道,「一旦出了差池,属下会誓死保护主上安全归来,但我侯府之积攒之精华,也将付之一炬。」 「别人都欺负到脑门儿上了,咱们能怂么?年大将军想教教我到底该怎么打仗,虽然是故意激怒我,但他心里,应该真的认为我不配做老田的传承弟子。 行吧, 不配就不配吧。」 「这一点,属下看出来了。」 「哦?」 「可能是因为被阿铭撞破,也可能是故意为之,原本,年尧最稳妥地应该是顺着山脉,静悄悄地继续移动,哪怕被发现了,也不声张,全速赶路。 但他没忍住,亦或者是不想忍。 在年大将军看来, 当对面是靖南王时,他会老老实实地当缩头乌龟挨打; 第716页 但对面是主上您时,他觉得自己能了,然后,开始秀了。」 「哈哈。」 郑凡伸手放在了梁程的肩膀上, 拍了拍, 没有以往对其他属下的那种故意示恩人,而是纯粹的哥俩好。 「但年大将军,肯定想不到,我是老田培养的没错,但一直以来,真正指挥打仗的平西侯爷,并非是平西侯爷本人吶。 晋地走了个靖南王, 但我平西侯府里, 还有一个靖南王!」 …… 数日之后, 公孙志率部来到了奉新城下,奉新城,平安无恙,连其外围都没有遭受到来自那支流窜楚军的袭扰。 恰恰相反,城内对于这支自家本该出徵兵马的忽然归来,表现出了一种极大的震惊。 城门瞬间紧闭。 公孙志见到这一幕,心里几乎要郁闷出血来。 直娘贼,这是以为我要造反么! 不过,公孙志还是马上压制住了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带领已经疲惫的手下,绕过奉新城继续向西追去。 …… 「累死了多少人了?」 「回将军的话,两百多人。」 不是累趴下了,而是累倒了,没法走的,为了避免暴露行踪,都被杀死,尸首也被处理。 年尧舔了舔已经干裂出血的嘴唇, 道: 「呵,果然,别谈什么牲口不牲口的,这世上,真正最耐糙的,还他娘的就是人! 前头,接应的,要到了吧?」 「回将军的话,过了前湾,应该就能接触到水师的人了。」 「行,也差不离了,告诉这帮牲口,再提点劲,等接应到了水师后,在船上歇息,等到了范城,那可是大楚的财神家,本将军让他们金银珠宝美人管够!」 「喏!」 年大将军挺了挺胸膛, 回头望了望, 原本追击的燕军,果不其然分道去了奉新城,这也给自己减缓了不小的压力。 「啊~」 年大将军伸了个懒腰, 左手叉着腰, 道: 「年大乌龟,年大乌龟,呵呵; 这世上, 也就王上能让我老年当奴才; 也就靖南王能让我老年当乌龟。 姓郑的, 老子的这一手, 你没想到吧?」 第五百七十七章 危局,槓 「疯了,疯了,疯了!」 苟莫离在军帐里压低着声音吼叫着。 帅帐的军令已经下达,撇开跑去抓「乌龟」的公孙志和宫望带走的兵马,其余各部已经在快速地准备。 和先前的那种准备不同,这是要即刻开拔进军的意思。 作为真正的「高层」人物,苟莫离自然也收到了通知,然后他整个人立马就不淡定了,可偏偏就算是在自己的军帐里,他还不敢抬高了声音去喊。 发泄完一通后, 昔日的野人王洗了把脸, 再仔细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走出帐篷,面向帅帐方向,重重地嘆了口气。 行,行,行, 你的家底,你的家业,你爱浪就浪。 狗禽的, 大不了浪到一无所有后开客栈睡马厩,天天晚上抬着头可以去数星辰! 赞美他娘的星辰! 这一刻, 苟莫离倒是对所谓的「开客栈」有了不同层次的理解。 他甚至觉得,是不是主上和那些先生们心里早就想开客栈了,所以才故意不把家底当回事儿,巴不得早点造作掉好去满足那个梦想。 当夜, 奉平西侯令,苟莫离亲率五千骑作为前锋军,出镇南关,入上谷郡。 …… 「点灯了,归营了,归营了。」 楚人百姓们纷纷扛起了傢伙事,离开了河面,开始归营。 当地县衙主簿钱淼看着百姓们收工回去的场景,心里,有些无奈,也有一些愤怒。 百姓们对于「砸冰」这种徭役,是发自骨子里的抗拒,而且近些日子以来,这种抗拒越来越明显,最终,演变成了「消极怠工」。 他本意想要催动县衙里的衙役进行惩戒,但奈何那位姓景的县令并不允许这般做。 「大人。」 「大人。」 两位小吏向钱淼行礼,钱淼点点头,掀开帘子,走入这座简单搭建起来的屋舍。 营地里,其他地方要么是窝棚要么就是地洞,天寒地冻的,很遭罪,这座屋舍,已经算是营地里条件最好的一处了。 当然了,还是比不得真正县城家里的暖炕舒坦。 景敏仁,也就是下渭县的县令大人,正坐在里头煮着茶。 他亲自添着柴火,烧的,也不是什么好茶,出身自景氏的县令大人,虽然生活细节上比营地里徵发过来的普通楚地百姓好一些,但真的是无可指摘。 钱淼见到这一幕后,满肚子的牢骚也真是无处可发泄,只能坐了下来。 「来,喝茶。」 景敏仁将杯子送到钱淼面前。 钱淼端起茶杯,吹了吹,喝了两口,身上,当即就有了暖意。 上次燕人伐楚之后,大楚贵族根基受到了严重的冲击,接下来,摄政王开始接纳山越之人,同时尽可能地打压贵族,遏制这些贵族在地方力量上的捲土重来。 第717页 景氏是大楚四大贵族之一,但景氏向来只注重文脉之事,家大势却不大,所以反而能够在这场变局之中得以保全,甚至,还得到了一定程度地发展。 景敏仁就是在这种背景之下,任职到下渭县的。 「大人,今日砸冰之效,只有最早时的三成,甚至还犹有不足。」 「我知道。」景敏仁点点头,「我也看见了。」 「大人,大将军府曾下过严令,必须……」 「大将军府是大将军府,本县是本县,下渭县当年也算是个富县,只是从前几年屈柱国出兵晋地开始,几年下来,连番大战,我县毗邻渭河,出人出粮出劳役为最,早就民生疲敝了。 好不容易盼着两国休战,谁想得去岁一年,渭河沿岸各地驻军又开始修寨立堡塑岸,朝廷的赈济少得可怜,劳役却多得让大傢伙喘不过气。 现如今,开春在即,我衙本该准备春耕事宜,却被硬生生地耗在了这里,民力得不到体恤是一方面,耽搁了春耕,新的一年,又该怎么去熬? 让百姓们歇口气吧,歇口气吧。」 钱淼听到这番自剖心迹的话,无奈地嘆了口气。 景敏仁笑了笑,道:「钱兄是否觉得我这是在妇人之仁?又是否认为,我这是在沽名钓誉?」 「下官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入冬以来,光我下渭县附近,周遭几个县,都出了饥民冲击县衙聚众暴乱之事,百姓已经不堪重负了。 我并非不晓得大义大事,而是砸冰之事,钱兄,我只问你,你真当认为将这渭河上的冰都通通砸了个干净,那么燕人就真的无法马蹄南下了么? 他燕人,难不成只会在冬日里打仗?」 「多少,能给燕人,造成点麻烦。」 「前头岸口守住了,燕人僵持在那里,将军府有令,不,甚至是将军府什么命令都没下,我景敏仁也必然会发动全县治下百姓前去为王师民夫,助力王师抵御燕人。」 「大人……」 「朝廷没错,将军府也没错,但这些百姓,就错了么?本官,就错了么?百姓心中积愤日久了,不能再逼了,再逼下去,不用燕人打来了,咱们自己人就得先打起来。」 钱淼无言。 「钱兄,喝茶吧。」 …… 「噗通……噗通……噗通……」 一个个野人士卒,嘴里咬着刀,几乎赤着身子,抱着吹鼓起来的羊皮,开始向河对岸游去。 楚地北方这会儿很冷,但任何事其实都是相对的,一如干人认为三边是苦寒之地一样,而事实上三边更北的银浪郡,被燕人称为自家的「小江南」。 同理,楚人认为现在时节寒冷刺骨,但对于隔着一个晋地,生长于雪原的野人而言,这个气候,还真不算个事儿。 年大将军能利用某山越部族脚程的优势玩一出绕后大奔袭,平西侯府也能借用麾下野人抗寒的能力给楚国整一出冬泳。 瞎子站在岸边,看着这一幕,心里倒真有些感慨,人的适应能力,确实是最强的。 后世那些冬泳爱好者,在普通人眼里穿个裤衩跳入带着冰渣子的水里就已然是了不得的事儿了,但要清楚,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之下因生存而迸发出的耐性,才是真正的可怕。 「你就没其他事儿做么?」 苟莫离有些无奈地站到瞎子身侧。 「打仗了,我还能干什么,这仗又不用打后勤,你放心,你做你的,我就在旁边看看,多少向你学习一点儿。」 「船只船板呢?」苟莫离问道。 「早预备下了。」瞎子回答道。 苟莫离扭了扭脖子,道:「过河不难,杀过去,也不难,但最难的地方,在于过了这渭河向西时,遭遇到了阻击。 一旦大军被迟滞下来,我们就等同是在自我断绝后勤的基础上,滞留在了楚国,一如当年主上夺下雪海关时的我一样。」 「这毕竟是最坏的一种情况,不是么?」 「行行行。」 苟莫离不想再说话了。 这会儿,第一批潜伏游过去的野人已经上岸。 渭河太长了,它包裹了大半个上谷郡,除非楚人真的发狠不惜人力物力地在这里修长城,否则就做不到全方位地防御。 防线的价值在于,你要么留下来磨工夫拔钉子,打消耗战,要么你尽管突袭过去,过去之后,我就堵截你的后路成为孤军。 所以说,单纯意义地想要过去,并不难,顾头不顾腚的事儿,干起来总是容易。 对岸的哨卡点被清理掉了,后续上岸的野人开始拉起了警戒,同时,一直藏着的小舟小船被从隐藏处拉了出来。 侯府从未组建过自己的水师,因为实在是太奢侈,银钱方面倒是好说,但组建水师需要大量的人力,侯府没那么多的精力,只能先放一放。 但早年伐楚时,斩获收缴其实不少,瞎子是个会过日子的,早早地就开闢了个地方收纳起来。 也没做好什么维护,更没人用它们去训练,现在正好,一股脑地拿出来,奢侈地作为建浮桥的材料。 简易的浮桥很快就搭建起来,在天亮前,苟莫离和瞎子已经到了对岸,后续的搭建工作还在进行,苟莫离则命令几只兵马向上游和下游进行游走,吞掉附近的那些个哨卡,尽量迟缓楚人获悉这边的动静。 第718页 太阳刚升起时,后续兵马开赴,平西侯爷的帅旗也在那里,浮桥开始扩建和巩固以供给更多的兵马以更快的速度过河。 苟莫离看着四周已经搭建了一夜浮桥也仓促过河的野人士卒, 大吼道: 「想让你们的婆姨下次拜佛时不用排到最后么!」 四周野人都看向了苟莫离。 「想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在奉新城真正做一个人么!」 野人们纷纷站了起来。 这一镇野人,不是从雪海关外临时调进来的僕从军,而是苟莫离亲自训练培养出来的。 苟莫离扬起鞭子,对着空中抽了一记, 喊道; 「我知道你们渴了,累了,困了; 但既然想当人,就得先学会做牲口! 听我号令, 着甲上马, 随我向前, 为大军开路!」 先锋军的意义就在于,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桥已经搭建好,下面,该开路了。 …… 燕人来了, 是的, 燕人来了。 因为这次燕人的目的是过渭河西下,所以,下渭县首当其冲。 谈不上守城不守城的了,民夫、衙役、乡兵什么的,其实都在县城外的营地里。 当燕军燕人一部冲杀进来时,整个营地,几乎没能做出任何有效的抵御,一触即溃。 景敏仁走出自己在营地的屋舍,看见纵横在营地里的身着燕军甲冑的野人骑兵时,脸上,倒是没露出什么懊悔之色。 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事实上,他也没有做错,征伐百姓在冬日砸冰的效果就是,让野人受了点冻,经歷了一次冬泳,同时耗费了一个晚上,搭建起了浮桥,仅此而已。 景敏仁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楚人好佩剑,楚人的文士,也都有自己的佩剑。 然后, 一名野人骑士从他身边策马掠过,马刀挥舞,将其砍翻在了地上,鲜血流出,随即,后方的马蹄,踩过了他的身躯。 下渭县主簿因一大早就催促民夫起身去河面上工,所以起得早,人也在营外,当看见野人兵马冲过来时,他马上跑了。 不是逃跑,而是跑向了县城。 他一边跑一边喊着关县城的城门。 然后, 一根箭矢自后方射入其后背,箭矢的力道很足,钱主簿身上没甲冑,中箭后栽倒在地,他昂着脑袋,看向前方; 城门没来得及关闭,野人骑士沖入了城内。 下渭县城被破,野人先锋军没有耽搁,在苟莫离的控制下,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去烧杀抢掠,而是重新收整了兵马,继续前进。 燕军的突然出击,使得渭河沿岸各大军寨烽烟升起。 各大军寨的第一反应是收拢兵马,固守军寨,同时向后方传递消息,以防止燕人想要再像上次那般,直扑郢都方向。 但另一边,燕人的主力在过河之后,丝毫不向南留恋,而是一门心思地向西向西再向西。 马蹄如雷,风捲云动,但楚人和燕人,在此时,似乎达成了一种异样的默契。 这不是一场理所应当地仗,因为它没有条理可循。 其实,它更像是一场斗气。 一个挑了头,一个接了杆,就槓上了。 …… 与此同时,年大将军终于率军登上了船。 范家人心大,再加上以前走私商路的熟稔,竟然想要打造自己的「水师」。 当然,「水师」肯定是不够格的,但却极大地扩充了自己手底下船队的规模。 而后,当大楚水师正式开进来时,面对这种威压,配合上凤巢内卫在范家安插的钉子,导致有两处范家的水寨反了水,转头成了楚人的内应。 范正文是个枭雄,这毋庸置疑,范家的底蕴也是深厚,这也毋庸置疑。 但想要在短短几年之间,就从商贾世家转化为军阀藩镇,且做到滴水不漏,这并不现实。 大肆招兵买马扩充势力的结果,是必不可免地被掺进了不少沙子,再加上范家本就扎根于楚地,虽然和平西侯府的晋东只隔着蒙山山脉,可就是这一隔,让范家下面的不少人,依旧认为自己还是楚人,并非是燕人。 船只顺着水路下行,数日后,靠岸。 年大将军以自己亲自训练出的山越部族为中军,纠集那些反水范家的『水匪』为僕从兵,入蒙山,向范家的大后方,发动了攻势。 原本的蒙山,向北面,是防御重点,而且易守难攻。 当年,郑侯爷第一次入楚时,曾亲自走过,得亏是范家人做内应,大开方便之门。 现如今,蒙山因为背后是燕人的势力,故而所谓的防御,早就形同虚设,范家的真正精力,早就放在了南面。 甚至,一些在家族斗争以及权力斗争中失利的人,也被放置在了这里安顿,以做边缘安排。 故而, 当身着火凤甲的年大将军立于阵前,身后扛起了大将军旗时,那些本是「易守难攻」的关卡守卒守军,大部分要么直接开门投降要么望风而逃。 少数忠诚于范家的,想要选择死守,但被山越兵靠翻山爬绝壁的本事,也很快就攻破。 蒙山地界里的许多山寨土匪,也都纷纷下山,汇聚到了年大将军的大旗下。 第719页 年尧率领这支虽然是「乌合之众」但却士气高昂的兵马,一路南下。 范城内的范正文前脚刚刚收到了来自屈培骆的消息,独孤老家主亲自率军,前压了过来,屈培骆自知不敌,开始率部后撤,请求范家接应以及接济。 后脚,新的消息就传来了,范城北面毗邻蒙山其实就相当于在蒙山脚下的昔日范家发家的本家老县城,被一支来歷不明的楚军所攻破。 那里,储存着范家的粮草军械以作范城坚守时的备用,一下子,全都没了。 翌日, 前方屈培骆败退独孤家大军压境的消息传来; 后方,年大将军的将旗也打了出来,被刻意从那里放回来的老范家人逃入了范城还被接纳了进去,散播了这一消息。 一时间, 原本就算谈不上固若金汤但依旧是坚城固墙的范城,瞬间陷入了人心惶惶的境地。 这两年,伴随着燕人伐楚之战大胜以及去年公主驾临营造出如日中天热火朝天氛围的范家,瞬间像是被一盆冰水狠狠地浇淋了下去,凉了个通透。 …… 而在范府上下人心惶惶之际, 范家老祖宗派人,喊来了范家家主范正文。 暖房院子内,冬日里依旧芳草鲜美花朵烂漫。 老祖宗比之郑侯爷当年所见时,更老了一些。 她依旧拿着小铲子,蹲在花圃前,看着走进来的自己的嫡亲晚辈,冷哼了一声, 道; 「好了吧,这下子你满意了吧,这下子是真将我范家推到灭族的境地了,你能耐啊。」 范正文没有焦头烂额,也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后悔不跌地失声痛哭, 反而主动走过来,提起花壶,帮老祖宗浇了一下刚栽下去的花, 笑道: 「瞧老祖宗您说的,我妻儿早就送燕京了,范家全族被灭和我范正文有什么干系?」 第五百七十八章 舒服 老祖宗看着范正文半晌, 道; 「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孙子?」 「您说笑了,我是从我娘肚皮里爬出来,您生的是我爹。」 「一个样,一个样,多过了一道罢了。」 「您说的是。」 老祖宗摇摇头,又道: 「眼下前有狼后有虎的,这事儿,不好办了,我也是奇了怪了,年尧是摄政王府邸里出的奴才也就罢了,但这摄政王明摆着是要削贵族之权的,那独孤家,竟然还铁了心地听他摄政王招唿。」 范正文点点头,道:「这您就不懂了。」 「你懂?」 「孙儿还真懂。」 老祖宗笑笑,摆开双手,坐在了地上,倒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的标准。 早年间刚嫁入范府时,很多人都想给她立规矩,等到她成范家最高辈后,规矩不规矩的,就不存在了。 「行,你懂,就和我这老妇人说说。」 「祖宗,这世上人,如我范家者云云,数之不尽,但总有那么一些人,和咱范家这种不一样的。早年燕国出了个田无镜,没理由楚国不能出个老独孤吧? 又不是让他自灭满门,无非是交出一些家族权力和地盘,家族富贵还是能延续的,为了国家大义,舍了,也就舍了呗。」 「话是有那么几分道理,但怎么我就听着这般不舒服,范家怎么了?」 「在燕人眼里,我范家是条狗,在楚人眼里,我范家就是楚奸。」 「谁造的这孽?」 「孙儿我。」 范正文规规矩矩地起身,束手而立,像是在等待着训斥的孩子。 「呵,大难临头了,你这个当家人,范城知老爷,竟还在这里有闲心思说俏皮话。 是,你儿子媳妇儿早早地就送到燕京去了; 但这份家业,眼瞅着就要丢了,你就不觉得心疼?」 「心疼。」范正文实话实说。 「对嘛,没家里的支撑和作外援,那对母子在燕京城,日子也不可能过得太顺畅。」 「老祖宗这话就说错了,范家要是亡了,说不得新君就会更加重用和培养他那表弟了,闵家,是怎么被燕国先皇灭的?」 「孙子!」 「孙儿在。」 「你这是想成心气死我?」 「孙儿不敢。」 「我在和你说正事!」 「老祖宗的心思,正文明白,老祖宗是捨不得这范府,捨不得这暖房,捨不得范府的锦衣玉食逍遥富贵的日子。」 「你知道就好,就算我现在连夜收拾包裹行囊出城,躲过了外头的兵马,真到了燕京,也是个寄人篱下。 在别人家过日子,哪能在自家舒坦。」 「老祖宗说的是。」 「所以,我现在是在问你,范家,是被你领着走上这条道的,我老早就告诉过你,燕人是勐虎,但楚国何尝不是一头狼? 我范家夹在中间如走一根悬木,随随便便可就掉下去万劫不復了。 我要是已经闭了眼,那就随你折腾,可我还有好一段日子能活呢,指不定还得白髮人送你这孙子,这接下来的年景日子,我想顺顺心心地过!」 「所以,老祖宗是打算把我交出去了?」范正文问道。 老祖宗眯了眯眼, 道; 「你都知道了?」 第720页 「在这范府里发生的事儿,想不知道也难啊。」 「呵,这两年,你打压族人,上次借着公主的由头,又下狠手清理了一批,现在呢? 你提拔的那些大掌柜的大管事的,甚至还有那些劳什子的按照燕人规矩册封的带兵的校尉。 一个个的,都往我这里跑,想寻个由头,借我的名义让我给废了你,把你丢出去平息楚人的怒火。」 「大难临头各自飞本是常态,这和孙儿我是否打压同族没什么干系,得亏是族里的那些倚老卖老和别有用心地孙儿早早地就料理掉了,真要是他们现在在范城,哪里还需要联络您抬您出面吶,估摸着直接鼓譟起兵将我这个知府给绑喽。」 「我问你现在,该怎么办!」 「孙儿还以为您老打算将我交出去呢。」 「我没那么傻,事到临头,交你出去除了证明自己蠢上加蠢以外还能干什么!」 「您想听真话?」 「废话。」 「第一步,先清理掉那批想要挑头搞事的,再开府库,这会儿什么银子财货都不重要了,以重赏提士气; 第二步,巩固城防,告诉城里人,楚军破城之日就是屠城之时,谁都别想跑掉。 第三步,固守待援。」 「燕人,能赶得到么?我可是听说,楚军的水师已经开进来了。」 「怕是赶不到了。」范正文很直白地说道,「如果只是南面的楚军,咱说什么都能慢慢挨着等,可后头的年尧来了,这城,是真的很难守了,燕人就算想救,水路被堵,走蒙山过来,得什么时候。」 「所以,你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守不住啦?」 「孙儿尽力守。」 老祖宗瞪着范正文,手指着他,问道: 「我现在是懂了,你是早就将范家给抛下了,你早早地就抛下了! 你已经想好了战死在城墙上,杀身殉那个燕国,给你儿子铺路了是不? 你在等自己死后,消息传到燕京,那个燕国新皇帝看在你这个当爹的战死的份儿上,给你儿子封爵是不是?」 「那也是您曾孙子。」 「我要的是自己的安稳富贵,我不在乎什么曾孙不曾孙!」 「您瞧瞧,我这是随您。」 「……」老祖宗。 范正文蹲下来,看着老祖宗,道:「守呢,肯定是要守的,这到底是咱祖孙俩自家的基业,孙儿我呢,也没活够,还想着再干点儿事业。 可惜了,您孙子不是什么大将之才,其实吧,依照现在范城内的局面,就算是把您孙子换成那位平西侯爷,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要不,祖宗您算算卦,看看咱范家这次,还能有机会逢凶化吉么?」 「你给我滚!」 「呵呵。」 范正文郑重行礼,道: 「老祖宗,俗话说得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但还有句话,您听说过没?」 「有屁快放!」 「老人家活太久了,可能会吸掉子孙的福缘。」 老祖宗抬起手掌,小院儿里一时间起了风声。 范正文丝毫不害怕,继续说道:「对,就是这样,等到守城那日,孙儿我扛着燕国的黑龙旗上去,您呢,就在孙儿后头擂鼓。 什么风雨雷动的动静都给它整上。 咱不求能起什么效果,只求一个死得壮烈,死得有话头,搁那说书先生嘴里,能给他们有嚼头。 咱祖孙俩在这儿,死得越是敞亮,燕京那边儿,给的抚恤就越是丰厚。 爷爷娶了您,您也享用了这么多年的范府富贵; 一饮一啄,自当还的。」 老祖宗双拳攥紧,怒目圆瞪。 范正文笑容和煦,文士姿态。 「真是我孙子,真是……我亲孙子。」 「老祖宗现在想拧断我脑袋还来得及,否则,孙儿就得下去布置了,横竖,多撑几日是几日不是? 万一呢?」 「万一……你有什么消息了?」 范正文摇摇头,道:「孙儿这是在逗您开心,尽尽孝。」 说完, 范正文一甩衣袖,转身,走出了小院儿。 走到外头后,他特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得,脖子还在。 这时,一群身着白衣的死士奔赴而来,跪伏在范正文的面前。 看着这群白衣死士,范正文眼里,有些许唏嘘。 养死士,是富贵大族所必须要做的,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这些,终究只能算是小道,如果眼前跪伏着的不是一群死士,而是一群知兵的强将,那该多好。 「啪啪啪。」 范正文轻轻拍了几下自己的脸, 这大白天的,自己怎么就做梦了呢。 手放下, 范家家主恢復了平静, 开口道; 「去,这两日来联繫过老祖宗的人,都杀了,我最讨厌吃着我的饭还想要掀我桌子的人。 将他们的尸体,挂到街面上去。」 「遵命!」 「遵命!」 当此之时,已经容不得再去行什么怀柔分化之策了,但这种酷烈手段,也只能起一时之效罢了。 但, 范正文也没做梦能坚守很长时间。 唉, 待得身边的死士接到命令退下去后, 第721页 范正文有些感慨地环顾四周, 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座府邸了。 这世上,没人是神,范正文也不是,这位范家家主在和自己老祖宗说话时,并未作什么遮掩。 这城, 这家, 能守多久就守多久吧。 就是可惜了,这府里的莺莺燕燕,当年的金钗们,也都长大到了许配人家的年纪了。 「得安排人看着她们,一旦城破了,可不能遛了,范府十二金钗在这楚地,也算是有些名气,得齐齐整整地在祠堂里守节挂个白绫,才算是有话头,总好比被糟蹋了去。」 范正文行走在府,左瞧瞧,右看看。 看着看着,眼圈儿就开始泛红了,瞅着瞅着,这泪珠子,就有些挂不住线了。 深吸一口气, 再用衣袖狠狠地擦了擦, 范正文强行让自己的心绪平復下来。 这时,有下人前来通报: 「老爷。」 「怎么了?」 「屈培骆领着麾下人马,到了咱城下,要咱开城门。」 原本的计划里,屈培骆应该在范城南面的各处军寨中坚守,范家会给他们接应和接济,可屈培骆却直接下令,领着自己麾下的人马,全都来到了范城。 范家人和屈家人,曾是奴僕关系,虽说现在身份地位颠倒了,但正因为这颠倒过,所以彼此之间的忌惮,可谓是刻在了骨子里。 「呵呵呵。」 范正文笑了起来, 道: 「开城门吧,让他们进城。」 「这……老爷,真要开城啊?这姓屈的会不会进城后直接把咱们给卖了?」 「卖就卖了呗,你当咱现在还能值几个钱? 唉, 谁叫你老爷我做买卖琢磨人心自认是一把好手,可论这带兵打仗,虽说看了些兵书,但还真不敢去伸手。 罢了罢了,开城去,开城去,我亲自去。」 …… 范城的城门开了, 城门外,屈培骆看着在自己面前缓缓开启的大门,脸上虽然看着平静,但心里,却真的是有些讶然。 自己来喊开门,结果就真开了。 屈培骆身后的这些人马,也是觉得有些纳罕。 昔日的屈家少主,伸手向前一挥, 下令道: 「进城。」 …… 屈培骆没进范家,因为范正文领着家将亲戚去迎了,二人直接落座于城内靠近城门的一座茶楼。 茶楼现在自然是没生意了,人心惶惶之下,谁还有心思喝茶呢? 恰好这会儿街面上不断地有尸体被挂起来,更是让城内的百姓们不敢擅自出门。 「挺热闹啊。」 坐在桌旁的屈培骆侧过头,看着街面上的动静。 「清理门户,让屈兄见笑了。」 当年,屈培骆是主子,范正文看见屈培骆得跪下来磕头自称奴才的。 现在,范正文喊一声「屈兄」,反而有些「礼遇」了。 屈培骆也认真看了两眼自家曾经的奴才,现在的大燕国少存的皇亲国戚。 大燕新君继位,外戚……显得格外简单。 母族只剩下了一个「小姨」,且小姨连带着的范家,还远在「楚国境内」。 亲族据说是普通人家; 这就使得至少在新君这一朝,想上演一出外戚干政,那真的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同时,也正因为稀少,所以才更显得珍贵。 「我没想到你会开城门。」屈培骆伸手拿起一块茶干,送入嘴里,「我本想着你不开城门后,我也能和我的这帮手下有个交代,愿意散的就散了去,愿意继续跟着我的,我就带他们去齐山,落草为寇也好,等待时机也罢。 总之,原本我是没打算在前头为你范家去和独孤家的大军拼命的。」 许是因为进城了,所以屈培骆的话,很是直接。 范正文亲自倒茶,笑了笑,道: 「能理解。」 屈培骆麾下的人马,其实不少,但和独孤家的私军比起来,就有些上不得台面了。 「如果能有拼命的机会,我倒是愿意去拼一下,可问题是,我就算是将这帮弟兄带上了战场,在独孤家军阵面前,也撑不住几个时辰。」 「现在呢?」范正文问道。 「有城墙在,就不一样了,是能守一下的,提前是粮草得足够,听说,你本家那里,被抄了?」 「嗯。」范正文点头,「谁能料到年大将军竟莫名其妙地从蒙山打进来了。」 「当年我在青滩边碰上平西侯时,也是一样的想法。」 明明自己占据优势,却莫名其妙地被那姓郑的带兵杀到了中军面前,一举击穿。 「粮草呢?」屈培骆问道,他关心的是这个。 「原本,算上那里的粮草,足够范城一年之用。」 「现在呢?」 「城内自己储存的粮草,够仨月吧。」 「还能支撑三个月?」屈培骆有些不敢置信,「你范家这几年,到底积攒了多少?」 范正文回答道:「一大半,是从您家搬来的。」 「呵。」屈培骆没生气,反而问道,「怎么敢给我开城门的?就真的以为我屈培骆下不了这贼船了?」 「这贼船,你本就下不了了。」 第722页 「但我能反手把你给卖了,现在我的兵马已经入城了,我可以把范城,直接送给年大将军。」 「那你还是免不了一死,甚至,生不如死。」 「但我可以求一个心安,死不死,生不生,也可以无所谓的。」 「行呗,城门我已经开了,你的人马,也已经进来了,你瞅瞅,这会儿下面,范家的兵马和你的人马,还在剑拔弩张着呢。 你想干,就下令吧。」 「要是我不想干呢?」屈培骆问道。 范正文伸手指了指窗户外, 道: 「范家的兵马,交给你指挥;范城的粮草军械,也交由你来分配。」 屈培骆没说话,喝了一口茶。 范正文起身,微微凑近了一些,小声道: 「少主子,奴才知道您的本事。」 「我没什么本事,我一直在输。」 范正文开口道:「那也得看看您一直输给的是谁了。」 「呵。」屈培骆紧接着,说出八个字,「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范正文长舒一口气, 将茶水倒了一些在自己掌心,随即在额头上拍了拍,道: 「其实我也不清楚,燕人到底能不能赶得及救援。」 「现在想这些,没用,能多守一天,就是一天吧。守下来,也算是有个交代。」 「交代?」 「前阵子公主给我的信里,告诉我,她有身孕了。」 「你竟然敢……」 范正文整个人身子都僵了起来。 「我连公主的手,都没碰过。」 「唿……」范正文摸了摸脸,也不晓得是冷汗还是自己先前拍上去的茶渍了。 「她说,她的孩子,有一半楚人的血脉,她希望以后等孩子稍大一些,可以在楚地,有个落脚的家。 你既然开了城门让我进来,那我,就帮她和她的孩子,守住在楚地的这个家。」 「您真是……」 「贱,是么?」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与其被世人被后世史书各种抽出来鞭打,倒不如只留一句,自己只是冲冠为红颜,贱是贱。 「但,舒服啊。」 第五百七十九章 世间第一等舔狗 范城的武库被打开。 屈培骆骑在马背上,在其身侧,是同样骑着马的范正文。 一向喜欢作文士打扮的范家家主,终于褪去了白、蓝为主色调的儒雅长衫,穿上了一件皮甲。 他倒是想尝试穿好一点的甲冑,家里也不是没有,甚至,宝甲也有,但套上去后整个人连说话的劲都提不起来,无法,只能选一件皮甲先凑合着用。 范正文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赶鸭子上架,自己这样,大概就是了吧。 同时,这几日的变化也让他明悟出了一个道理,不是对外的,而是对内的,是……对自己的。 聪明的人,嘴上说着「海纳百川是因为大海低调谦逊」, 但心底,其实免不了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傲气。 而范正文,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性了。 想当初,他不是没有过想要将范家,将范城一步步壮大,「称帝宣祖」这个不敢想,也太远,但至少可以朝着一个真正大藩镇的格局去努力,也不见得日后不能和那平西侯府平起平坐,再贪心一点, 咱也封个侯? 现在,他没那种心思了,大争之世,当以金戈铁马来说话; 大军压境之际,若是不能以同等的凌厉和能耐回击过去,那么一切的一切,都将是苍白无力的。 「要是天幸范某,让这范城得以在此大劫之中保存下来的话,那范某……」 屈培骆饶有兴趣地扭过头,看向范正文,问道: 「你要如何?」 范正文笑了笑,回答道: 「就将这座范城,这份家业,都交出去,彻彻底底地交出去,全族上下,愿意跟我去燕京的就去燕京,故土难离的就留下来,但留下来的,也不再是范家的爷了,呵呵。 既然没那个能耐,倒不如直接撒手,还能求一个洒脱干净。 去了燕京,新君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亲戚面,不看亲戚面看能力面,不看能力面也得看我这一遭舍家归附面…… 给个户部侍郎噹噹,不算过分吧?」 「为我屈氏理财百年的奴才,去燕京城当个户部侍郎,自然是够格的。」 「承少主您的吉言。」 武库的装备被一批一批地运输出来,这不仅仅是为了让屈培骆的麾下换装以及提供守城时的军械物资,还得拿来武装城内的青壮。 守城战,可以将兵员素质的差距给缩小,对于眼下的范城而言,纯粹变成拿人命去互相填的游戏才是最划算的。 但当看见运输出来的军械里有不少是「青鸾军」制式的甲冑时,范正文的脸上,略有些尴尬。 范家为屈氏理财百年,但范家,也当了百多年的硕鼠了。 这为青鸾军锻造甲冑的活计里,范家就吃了不少的回扣。 屈培骆倒是面色如常,这一幕,他早就预料到了。 「记得燕京那边曾传出来过一个说法,据说是新君当年和平西侯所言,燕国处西北贫瘠之地, 论人口,不及干国; 论国土,不及楚国; 第723页 论雄关险隘易守难攻,不如晋国; 何以如今是燕国吞三晋之地,虎踞北方威压干楚睥睨诸夏? 燕人只有五根手指,却能用出五根。 干楚有十指,但真正可用的,要么一根一根地来,要么撑死了也就三根一起。 燕人握拳,其他国却还在数着手指,此等局面之下,燕焉能不强,其他国焉能不弱?」 这是有感而发,当年的范家之于屈氏,相当于曾经的屈氏之于楚国。 大家名义上是主僕关系,但实则是依附在上一方身体上吸血的血蛭罢了。 范正文点点头, 道: 「故而燕国先皇先马踏门阀一统国内之格局,方得肆意外拓之功成。 记得少主曾去过晋东?」 「被当俘虏时,在晋地关过一段时日。」 「那少主对晋东可有过细緻所看?」 屈培骆摇摇头。 他当时被看押着,哪能自由活动。 「这一遭要是能挺下来,属下建议少主去晋东看看,其实,奴才这两年在范城所行之事,也是在模仿平西侯府于晋东之事; 但奈何画虎不成反类犬,现如今,却落到这般窘迫之境地。 但奴才依旧认为,平西侯府在晋东所行之策,是对的。 强国,当富民强兵,民不畏战,兵好战,纵观整个晋东之地,自下而上,一切之布局,一切之铺陈,皆等着平西侯府一声调令即刻可成雷霆之力。 燕国先皇马踏门阀,开科举,收纳寒门子弟上进,说到底,还是在朝廷架构上,缝缝补补,修修改改。 而当年的晋东,因战乱早已成为一片白地,平西侯府于白地上起新屋。 闻其种种,观其细节, 唉, 世人都道燕国平西侯爷兵法师承靖南王; 但在奴才眼里, 平西侯爷最强之处,不在领兵打仗,而在于地方治政。 奴才以前读史,什么文韬武略尽在心中的人物,一直没个具体的化相,干国那边的文人读了几本兵书就自诩文武双全更是容易引人发笑。 可在这位平西侯爷身上,奴才是真正意识到,这世上,竟然真的有这般双全之人!」 屈培骆摇摇头,道:「那是因为你没带过兵和他在战场上交过手。」 屈培骆带着屈氏重新恢復建制的青鸾军,奔赴勤王,结果被平西侯爷打得很惨很惨。 「那是因为少主从未真正当过家,不知道柴米贵啊。」 二人相视, 随即, 都笑了。 屈培骆拍了拍自己护腕,道:「你说,咱俩可能过阵子就城破等死了,现在还在这里吹着一个远在天边的人物,不觉得可笑么?」 「至少,可以证明咱们输得不冤,不是么?」范正文继续道,「都说燕国靖南王用兵如神,百战百胜,大楚年尧在靖南王面前,只能战战兢兢当一个缩头乌龟。 但靖南王的结局是什么?下场是什么? 军神,军神,无非是夜幕下的一颗星陨,灿烂归灿烂,惊嘆归惊嘆,但也就是来过罢了。 依奴才看, 平西侯爷这种的,现在燕国新君不加以『制约』,亦或者是新君有能力对其羁绊,但接下来,一旦有所差池…… 八百年前,三侯奉大夏天子令开边,文治武功,哪个不是当世一等? 平西侯爷,已经有这个气象了,而且,翅膀也长成了。」 屈培骆问道;「所以,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少主,平西侯爷日后走得越高,您输给他,就越不会被人们认为丢人了,众口之中以及青史之内,也将会觉得理所当然。 甚至, 公主被平西侯抢走了,您在这里,也不会再是小丑之角色,反而会为后世读史之人所感嘆,到底是怎样的一位屈氏少主,竟敢和年轻时的……呵呵,抢女人。 而且,还活下来了。 真是,厉害啊。」 屈培骆若有所思,转而问道;「所以,既然你这个奴才这般看好平西侯爷,这般看好平西侯府的前景,为何还要去燕京呢,直接自请入平西侯府当一个管事的,岂不是更好?」 「媳妇儿儿子在燕京呢。」范正文笑道。 「就因为这个?」屈培骆问道。 「嗨,当年在屈氏手下,也没耽搁咱叛楚投燕不是?」 屈培骆一时竟无话可说。 武库打开被屈培骆接管之后,接下来,是范府的府库。 里面的金银珠宝、财货锦缎被搬运了出来,开始赏赐到下面。 钱能让鬼推磨,分发财货,确实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地鼓舞士气的方式。 平西侯爷打仗,几句话就能让麾下士卒嗷嗷叫地往上沖,这也是基于平日里都将他们和他们的家人餵得饱饱的缘故。 同时,城内愿意上城墙的青壮也都得到了赏赐,不管接下来如何,至少现在,范城内,倒是凝聚着一种死守范城报效范家的氛围。 屈培骆对范正文道: 「我接下来写一封信给南面的独孤家家主,就说我屈培骆已经进范城了,给我几日,我将范城献出来,希望独孤家主看在家父和屈氏先祖的面子上,给我这个赎罪的机会。」 这是缓兵之计。 「楚军,会信么?」 第724页 毕竟面对的,可都是沙场宿将,也是政治上的老狐狸。 屈培骆很自信地道: 「你想到我会这么贱么?」 范正文摇摇头。 屈培骆点点头,道: 「他们也一样。」 上一次从带着公主和柳如卿从范城归来后, 梁程曾找到过瞎子汇报过关于屈培骆的事。 瞎子善于分析人的心理, 直接就道: 屈培骆这人,在主上手上输了太多次,输了爱情,输了事业,输了家底,甚至,输了家国。 在战败后的青滩上,他本想自刎,却被拦下了; 初放归楚地时,他想反叛,也被拦下了; 任何事儿,次数久了,也就麻痹了,自杀这种事儿也是一样,不是忽然怕死了,而是提不起劲了。 他的痛苦之处太多,郁结之处也太多,再加上主上曾兴起的一些恶趣味,对这位屈大善人,可谓是极其残忍; 但也正是因为这种大力出奇蹟的方式,起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 梁程问屈培骆是铁了心归顺咱们了么? 瞎子沉吟了一会儿,道: 你知道吴三桂么?在喜欢对歷史看热闹的人眼里,吴三桂是为了圆圆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兵入关。 虽然事实并不是这样,但真正在意事实的人,永远都是少数。 所以,吴三桂明明做了很多罪大恶极之事,但人们对他的观感,并没有那么的极端恶劣。 所谓的「冲冠一怒」为红颜,甚至时间久了后,还能品出一些豪迈洒脱味儿来了。 最后, 瞎子感慨, 可惜了, 能想到这一出, 这孩子真的是屈氏麒麟种子啊, 可惜碰上了主上, 可惜, 碰上了咱们。 …… 屈培骆亲笔写的信,派人送去了南方的独孤家大营。 接下来的两日,独孤家大军果然停驻在那里,按兵不动了,未曾继续前压,甚至,除了哨骑偶尔自城墙下刮过,大军的身影并未真的开赴到城下。 与此同时,范城内的守军开始进行最后的守城准备,城外林子的砍伐焚烧,城内各项物资的收集规整。 两日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毕竟这是白白过去的两日,对于打定决心固守待援的范城人而言,这就是白赚的。 而北面的年大将军,一边似乎是在整顿自己聚集起来的乌合之众,一边也是在等待着南面独孤家的正式攻城。 南北夹击,得一起来,才能真的一举摧毁范城守军的军心。 但因为南面独孤家的停滞,使得年大将军那里也不得不停顿下来。 以范城为圆心,方圆这一大块区域,明明三方早就磨刀霍霍了,却度过了这段时日的平静。 到了第三日,见范城迟迟没动静,独孤家大军开始动了。 屈培骆又派人传信,说要会面独孤家老家主。 那边, 同意了。 两军对垒,主将军前会晤,本是传承于大夏,甚至在更早年间就有的一种军事礼仪。 在大夏的史书记载里,就不止一次地出现过大夏将领和蛮人、野人亦或者是山越人军前会晤的记载。 只不过,这项礼仪在近期,被一位姓郑的侯爷,给玩儿坏了。 当年雪海关下,留下了一个江湖传颂的故事,那就是剑圣一剑破千骑。 那么,剑圣为何要出城呢? 因为当时的郑侯爷要和野人大将格里木军前会晤。 让当世剑圣,伪装成执旗手陪着自己去军前会晤,这一招,是否是后无来者不清楚,但的确是前无古人了。 只不过,一是因为剑圣个人的光彩,实在是过于绚丽; 二则是在诸夏「严重种族歧视」的背景下,对野人不讲礼仪,这不是应该的么? 和禽兽和畜生讲什么礼仪,他们配么? 再加上这场战争战果的空前,种种光芒之下,郑侯爷的这点个人操守上的小瑕疵,就被直接掩盖了。 其实,当时野人大将格里木也没想过讲规矩,因为雪海关上升起的黑龙旗帜让他和麾下兵马早就慌了神,他也请了一个接引者高手伪装成了自己的执旗手; 大家都没想着讲规矩, 只是郑侯爷这边配置过于高端,直接将格里木给碾压了过去。 但不管怎么样,楚国虽然现在贵族势力在接二连三地打压下,开始式微,但大楚贵族之间的礼仪传承,还是彼此都接受的。 屈氏虽然已经被楚国朝廷认定为叛逆之族,屈培骆更是成了数典忘祖的罪人,但屈氏传承数百年,这份底蕴,这份香火情,还是在的。 最重要的是,眼前的范城在楚军面前,相当于是砧板上的肉,不似当年野人大军看着雪海关时的绝望; 人不在被逼急的时候,还是会需要礼义廉耻去装点门面的,这是贵族应有的姿态。 一张桌子, 两张椅子, 两面大旗; 一面,是楚国火凤旗,一面,是燕国黑龙旗。 屈培骆先到了,他没带护卫,坐下来后,看着对面插着的火凤旗,有些出神。 对面先派来了一队骑士,扫过四周确认无误后,骑士们撤回,随后,独孤家老家主现身,下马,卸甲,走了过来,坐下。 第725页 没有茶水,没有点心; 屈培骆起身,向独孤老家主行礼: 「培骆,见过独孤伯伯。」 独孤老家主看着面前的这个昔日的屈氏俊秀,眼里,不由浮现出当年屈天南的风采。 曾几何时,屈天南这位柱国,被誉为大楚中生代的军方扛旗人物。 不仅仅是其出身,而是其能力; 大楚贵族里不少人都说,如果屈天南当年没陨落在玉盘城,年尧,就不可能像现在这般冒头出来,大楚贵族,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于军中处处被动。 说到底,还是自己这边的人现在太废了,青黄不接严重,才给了寒门和黔首甚至是奴才们,上位的机会。 屈天南死得很憋屈,是被困死的,彼时楚国内乱刚刚结束,甚至才是将将结束,故而无力派出兵马北上支援屈天南,这里头,也存在错估战事发展的因素在里头,楚国没料到燕人会这般刚勐,毫不犹豫地出兵攻野人,且在第一次失败后就马上请靖南王出山,再来第二次。 就是田无镜,当初对玉盘城也只是围而不打,硬生生地耗尽了青鸾军的粮草才逼迫青鸾军出城投降。 而在真正的战场里,第一次望江之战,李豹,就是死在屈天南手里的。 俱往矣了, 屈天南死了, 屈氏,也成了过往云烟。 「不投降么?」独孤老家主问道。 「公主去年来过这里,我答应她,给她在这里留下一块地盘,方便她日后想要时可以回家看看。」 「呵。」独孤老家主看着屈培骆,「公主,有孕了。」 这事儿,楚国朝廷自然也知道了,平西侯府,本就没隐瞒。 「我知道。」屈培骆说道。 独孤老家主低喝道:「公主殿下肚子里的孩子,可不姓屈,而姓郑!」 屈培骆笑了, 他的脸迎着阳光,呈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角度; 他答道: 「无妨,我可以跟孩子姓。」 第五百八十章 王八壳 「无妨,我可以跟孩子姓。」 这句话说出来后, 案桌两侧,一下子安静了许久。 独孤牧看着屈培骆, 道: 「老夫没想到,这句话,竟然会出自你的口中。」 得是多么自卑,多么践踏他尊严,多么谄媚,才能说出这句话? 简直,比奴才更为奴才。 其实,独孤牧的年纪,比屈培骆的爷爷都大很多,但因为他和曾经的屈天南都是大楚四大柱国之一,故而,他和屈天南是平辈,屈培骆喊他伯伯。 「老夫很好奇,你可曾想过,你父亲若是听到你刚刚说的那句话,会作何感想?」 屈培骆没作犹豫, 直接回答道: 「会很欣慰。」 「呵。」 独孤牧站起身,道:「你疯了,屈氏数百年传承下来的荣光和体面,已经被你,践踏了个干干净净。」 「屈氏,已经没了,仅存的荣光和体面,又去给谁看?」 屈培骆也站起身。 「回去守城吧,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替你父亲来抹除他留在这世上的污点。」 「独孤伯伯,您听说过一句话么?当一个东西,已经落到最底部时,它剩下的结局,就只有两个。 要么,就此湮灭,不復存在; 要么, 它就该起势了。」 独孤牧嘴角露出了笑容,「我没想到,你和范城里的那些姓范的奴才,竟然在心里,还留有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们, 没机会了。 老夫承认,燕人的马刀,确实锋锐,但燕人不可能骑着马过那蒙山,且不说水道被封,蒙山被大将军所控,谁还能救你们?」 屈培骆摇摇头,道: 「曾经,我也像您这般自信过,独孤伯伯,您信命么?」 「你说呢?」 「我不信。」 「那你问老夫做何?」 「我也不晓得。」 二人不再言语,各自转身,上马,离去。 很快, 楚军军营里传出了号角声,楚军组成了整齐有序的军阵,开始前压,军阵之中,还有许多攻城器械。 城墙上,屈培骆看见了这一幕,对着站在其身边的范正文道; 「我以为自己耽搁了独孤牧两日,实则,人家也没闲着,在造攻城器具呢。」 「那我们到底是赚了还是亏了?」范正文问道。 「还是赚了,多两天时间肃清城内,稳定军心,否则按照一开始的架势,这会儿,城内应该已经崩溃了,这城,也根本就没法守了。」 「赚了就好,赚了就好,凡做大生意,没亏就是大赚,赚一点,就是赚大发了。」 「你下去稳定民心吧,城墙上,我来指挥。」 「好。」 范正文从善如流。 楚军攻城了几乎一整日,一直到太阳快落山时才鸣金收兵。 范城,扛过了这一日。 天黑了,火把打起。 屈培骆坐在城墙台阶上,手里拄着一把刀。 范正文端着一碗面走了上来,递给了屈培骆,同时还有一壶水。 屈培骆没接面碗,而是摊开手。 范正文心领神会,将水倒出,让屈培骆洗手。 第726页 洗过手,屈培骆才开始吃面。 范正文在旁边坐了下来,道:「这一天,好难熬,几次我都以为要顶不住了。」 有好事者曾评过,燕国以骑兵为着,大楚以步卒为着,晋国以名将为着,晋国的名将是因为到底是三家分晋,各家下面你那边十三太保我这边七大护将,官职官位多了后,「名将」也就多了起来。 至于干国,它是三不沾。 故而,楚军攻城的能力,确实是很强,比当初在镇南关前临时抱佛脚开始攻城的燕人要专业且厉害得多得多。 但屈培骆还是守住了。 「第一天扛过去了,第二天,会比第一天轻松一些。」屈培骆说道。 毕竟士卒有经验了,不会再像第一天那般手忙脚乱。 「会越来越好么?」范正文问道。 「再撑些日子,城不破士气也得崩了。」 「再发点财货?」范正文问道。 「有钱拿,没命花。」屈培骆摇摇头,「守一天是一天吧。」 翌日, 楚军再度开始攻城,城墙上下,箭矢横飞,投石车勐砸,楚军蚁附攻城,守军在屈培骆的调度下四处补漏。 战斗持续到了黄昏,楚军收兵。 晚食,是范正文送来的馒头,仿照奉新城平西侯爷的款,带馅儿的馒头。 屈培骆咬了一口, 道: 「这个,倒是能提振士气。」 发给士卒馒头,士卒咬一口,带馅儿,是一种惊喜,同时也寓意粮草充足。 「今儿个,确实比昨儿个轻松一些。」 「你去安抚一下城内人心吧。」 「放心,城里的事,交给我,对了,明日也能守住吧?」 「明日,是在北面。」 第三日, 当南面楚军排开阵仗,开始新一天的攻城时,北面城墙外年尧的大旗出现,突然发起了进攻。 但范城北面城墙上早早地就有准备,确切地说,是屈培骆一直将自己带出来的那一批嫡系兵马安排在了北门那边,前两日那么紧急焦灼的时刻都没有派上他们,范正文那里也收到了很多范家家将的埋怨,认为屈培骆是在顾惜自家的兵马而故意让范家的人马去消耗。 范正文自然是将这些杂音毫不犹豫地镇压了下去,这位范家家主有自知之明,他不懂打仗,但他懂如何不拖后腿。 年尧的攻势很迅勐,尤其是其带出来的山越部族扛着梯子就直接上,他们的攀爬能力很强,动作也灵敏迅速,收服过来的僕从兵马也各个都想要表现,不可谓不卖力。 但依旧没能起到什么成效,且在一时血勇激励之下未能出效果后,攻势一度馁了下去,见状,年尧不得不早早地下令收兵。 南面楚军的攻城,依旧带着稳定的压迫,范城守军有了前两日的经验后,也掌握了守城的节奏,再加上午间时候,范府女眷亲自上城墙送吃喝和照顾伤兵,极大地鼓舞了一波士气,使得下午攻城时,独孤牧察觉到了今日应该没办法了,故而下午的攻城也流于形式,早早地就收兵了。 「第三天了。」 范正文今日送上来了两菜一汤加米饭。 屈培骆一个人靠着城垛子上摆的小桌旁吃着,也没说将这精緻的菜餚分给受伤的以及自己身边的士卒; 他吃得,慢条斯理。 喝了一口汤,屈培骆看着范正文,道:「你去制造消息吧,就说收到燕人的信了,燕军快来了。」 「这么快就得用这招么?」 「你是否觉得今日守得还算稳?」 「是啊。」 「一般崩盘前,都很稳,固守待援固守待援,没希望,撑不下去的。」 「我知道这个意思,但我以为还能再拖几天。」 「我不喜欢赌。」 「我也是。」范正文附和道。 「把每天,都当最后一天过吧。」 「好。」 …… 「这屈培骆,有点东西,有点东西啊。」 年大将军在自己的帅帐里叉着腰感慨着。 「大将军,明日我等定然能攻上城墙。」 「对,大将军,明日我部作先锋,我部上下,愿为大将军死战!」 面对这些「山大王」和「水匪」的请战,年大将军重重地点头,道: 「好,诸位竭尽为朝廷效力,本将军以自己的将军位担保,朝廷,绝不会辜负诸位的付出和忠诚!」 「谢大将军!」 「谢大将军!」 「诸位下去休息和安抚部众吧,明日,还得攻城呢。」 「末将告退!」 「末将告退!」 清走了这群「土匪」,年大将军在毯子上坐了下来。 帐篷内升着火盆,有些闷热,他不自觉地解开了甲冑的脖扣,扯了扯,通通风。 范城并未如想像之中一战而下或者自我崩溃,反而呈现出一种逐渐沉稳的架势。 这一情形,让年尧有些心烦。 这时,有亲兵前来禀报: 「大将军,独孤家派来了信使。」 「让他进来。」 「是。」 信使很年轻,进帐后主动向年尧行礼,却并非按照军中规矩跪伏下来,而是行半礼: 「参见大将军!」 年尧抬起头,看向信使,此时帐篷内无其他人, 第727页 随即, 年大将军直接跪伏下来: 「奴才见过八王爷,给八王爷请安。」 信使不是别人,正是昔日望江之战时,跟着造剑师坐在花船上眺望过战场格局同时迎风撒尿过的大楚先皇第八子。 八皇子年幼聪慧,且早早地就站对了队; 燕国靖南王破郢都,一场郢都大火,烧死了圈禁在郢都城内昔日诸皇子之乱时被抓的那些个皇子。 故而,摄政王的兄弟,剩下的不多了。 一个是五皇子熊廷山,依旧为重用; 另一个则是摄政王素来喜爱的八弟; 年尧不是贵族出身,也不是外臣出身,而是家奴出身,当年,他是四皇子府的奴才,现在四皇子成摄政王即将登基,那他,就自然是皇室的奴才。 而当年曾在觅江船上吃酒还和年尧的船碰撞过的八王爷,也不见了当年的青涩和倨傲,马上上前,搀扶起年尧: 「大将军,这是军营,您身为一军之帅,怎能下跪。」 说着, 八王爷就准备也跟着一起下跪。 年尧马上起身,道:「使不得,使不得,王爷。」 主僕二人一阵「寒暄」和「客套」,八王爷熊青安坐了下来,但却坚决没坐年尧的帅位,而是坐在了下手位。 「独孤柱国这是怎么回事,竟然让八王爷您来当信差?」 范城并非是一个标准的四方城,当初修建它时,范家就着重考虑了其军事作用,故而有点像雪海关的格局,沿着山脉修建的。 南北之间,虽说并非完全隔开,但在其他方向上想要摆开阵势攻城也很不方便,通过的话,也是有危险的,因为大军并不能按照以往在平原上攻城时将城池围堵得密不透风。 「是孤主动请缨的,孤想来看看大将军,出来前,陛下就曾与我有过叮嘱,让我尽量在大将军身前多听多看多学。」 年尧自然又是一副受宠若惊,八王爷则又微微起身,二人又是一番客套。 随后, 八王爷开口问道: 「将军,吾观这范城,城高险峻,这几日攻城下来的效果,其实并不尽如人意,对此,将军有何看法?」 「对面守城的,是屈培骆。」 「这孤自然是晓得的。」 「曾经的屈氏嫡长子,家学渊源,又得其父生前耳提面命,现如今虽然已叛离宗庙社稷,但这一身的本事,也是不差的。」 「不瞒将军您说,我还真有些惊讶,以前这屈培骆,在郢都里也是被当作笑话传说,谁成想,还真能有几分干练在。」 「王爷,要知道奴才现在脑门上还顶着一个年乌龟的诨号呢。」 年尧没直接说「年大王八」。 「也是,对上那位平西侯,一直输,也不能怪他。」 「不仅仅是屈培骆,范逆家主,那个范正文,也是经营一方的人才,这也做不得假。 这范城, 如果没有屈培骆,可能在第一日就被攻克了; 如果没有范正文,现在,应该也已经被咬开了。 一个善于军事调度,一个善于经营安抚,二者,缺一不可。 也正因有了他们两个在,这范城,倒是真快成硬骨头了。」 「唉,这样来看,倒是我大楚之损失。」 屈培骆曾是柱国之子,按规矩,不出意外会承其老子的柱国之位的; 范正文也是屈氏的家奴。 这一对搭档,本就是楚人,而且是楚国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本该为大楚效力,现在,却在城内抵挡着楚国的军队。 「王爷,这会儿发出这样子的感慨,有些不合适。」 「是孤说错话了,对了,大将军以为,这座范城,到底还需攻打多久?」 「可能明天就拿下了,可能,还能支撑个七八日。」 「城内缺粮么?」八王爷问道。 「不缺粮。」 「那何以断定……」 「范家的老巢被奴才我端掉了,城内应该还有余粮,供给个两三个月应该不成问题,但城内,应该要缺箭矢了。」 「哦……」八王爷若有所悟。 「王爷放心,范城,就是煮熟的鸭子,它飞不了。」 「半月后,就是皇兄正式登基之日,孤只是希望可以用这座范城,来为皇兄贺。」 年尧点点头,道:「这件事,奴才也一直记在心上。」 「可以?」 「必然。」 …… 第四日,黄昏。 楚军收兵了。 屈培骆中了一箭,在包扎着伤口。 确切地说,他中了三箭,但有两箭是卡在甲冑缝隙里了,只有一根箭刺入了身体。 范正文掰着馍,送到屈培骆嘴里,吃几口,再餵一口水。 「府库里,还有存银么?」屈培骆问道。 「有,还有小库,本打算预备明日拿出来再分发的,我现在就去吩咐取来发出去?」 「不必了,明早送上城墙来,用银子砸人吧。」 「你是在说笑?」 「是你先和我说笑的。」 「为何?」 「你存这么多银子财货,为何就不能多存点箭矢?」 「不够用了?」 「已经省着在用了。」 「明明存了很多。」 第728页 「还是太少。」 「唉,就不能射准点。」 「呵,如果都是百步穿杨的神射手,我大可直接带他们杀出城去,击退楚军了。」 「我疏忽了,是真没经验,下次……希望有下次吧。」 「接下来,会更艰难了。」 缺了箭矢,就无法压制住楚军,反而会被楚人的箭矢压制,肉搏的概率将大大提升,兵员素质的差距将显现出来。 「我的错,是我的错。」 屈培骆又喝了口水,道:「摄政王,要正式登基了,我们俩的脑袋,就是他登基时最好的贺礼。」 「所以……」 「接下来,楚军的攻城,会变得更疯狂。」 「就像是前几日你总说的,能守一日就是一日吧。」范正文笑道。 「你在等什么?」 「是我们在等什么。」 屈培骆闻言,看了一眼刚刚包扎好的伤口, 道; 「我本来不信命的,如果等到了,我就真的不得不信了。」 「是跟孩子姓的那个姓?」范正文难得的开了个玩笑。 屈培骆点点头, 「说不得,还是会占了便宜。」 …… 马蹄雷动, 因为先锋军也就是苟莫离那一部开路工作完成得非常好,所以郑侯爷和亲领的中军主力,一路上除了必要的休整以外,其余时候的赶路,都极为顺利。 「得快点了。」郑凡对身边的梁程说道,「否则要赶不上了。」 金术可闻言,当即问道: 「侯爷您是担心范城要丢么?」 「不,比起这个,我更担心赶不及去给我将要登基的大舅哥,送礼。」 金术可建议道:「侯爷,要不要派人让前头的苟莫离部先歇一歇,我军也歇一歇,否则赶到范城下,范城还在范家手中还好,如果已经被楚军攻破了,我军人困马乏,恐为楚军所趁。」 「传令全军,不得歇息不得耽搁,继续全速前进。」 很显然,郑侯爷拒绝了这个建议。 「侯爷是已经胸中有韬略了么?」 一直以来,金术可都很崇拜郑侯爷,将郑侯爷当作自己的榜样。 郑侯爷大笑一声, 用力抓了一把自己胯下貔貅的鬃毛, 喊道: 「不,本侯只是等不及想去敲碎那年大将军的王八壳!」 第五百八十一章 来了 第八日,楚军攻城结束。 屈培骆坐在椅子上,范正文正在帮他包扎肩膀上的伤口。 白天厮杀正酣时,屈培骆被一个楚军士卒抱住,几乎要被摔下城墙去,最后幸亏身边一个姓屈的本家人护持得力,拿自己的命帮屈培骆挡住了这一遭。 没伤心,没难过,在这里,没什么人会有闲情逸緻去对死去的袍泽产生什么缅怀的情绪,那些战死的袍泽,无非是先走一步,在前头等着自己罢了。 今日,守得很艰难,和第一日的感觉,差不离。 像是一个圆,划出去,又最终划了回来。 范正文安抚城内民心做得很好,犒军也做得很好,他做到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屈培骆的指挥也没什么问题,见漏补漏,像是个裱煳匠,反应迅速且没丝毫懈怠; 但战争的本质,并非指的是自己没犯错就一定能赢的,还得看你的对手是个什么样。 在大楚正规军连续八日的迅勐攻城之下,范城,一座由乌合之众在守护的城,坚守到现在,真的是极不容易了。 歷史上的那些动辄坚守数个月半年乃至更久时间的城池,大多时候是因为攻城方想要困死耗死城里人而已,并未连日不停地攻打。 包扎好了,范正文下去亲自端来了一盆热水,里头挂着两条毛巾。 屈培骆闭上眼, 范正文亲自用毛巾帮他擦拭了脸。 再将毛巾丢盆里时,血污已经散开。 范正文不怕麻烦,又拿来一条新毛巾,帮屈培骆将脸上的水渍擦干。 屈培骆这才缓缓地睁开眼。 随后,是洗手; 最后,范正文端着菜餚过来,三菜一汤,还有一壶酒。 在范正文准备倒酒时,屈培骆自己伸手拿起酒壶,倒满酒碗。 而后,拿着酒壶,放在范正文面前。 范正文愣了一下,笑笑,伸手端起酒碗,两个人碰了一下。 范家家主将自己的酒碗压得很低,基本只碰了下酒壶的底。 屈培骆仰起头,喝了一大口。 范正文扬起头,喝了一大口,然后被呛到了,开始剧烈地咳嗽。 「呵呵。」 屈培骆笑了, 「你一个做买卖的奴才,酒量竟然这般差。」 「做到当年范家那个层次,下面的人,我就懒得招唿了,上面的人,我作为奴才,也没资格坐一起喝酒。」 屈培骆浅尝辄止,放下酒壶,道: 「明天,大概就撑不住了,所以今晚……」 「少主子今晚想做些什么?」 「预备楚军夜袭。」 …… 楚人于今晚展开了一次夜袭。 但因为范城有所防备,所以被击退了。 夜袭就是这么一回事儿,没有了突然性做支撑,就很难起到什么效果。 「您说明天大概是守不住了,但对面的楚军,连明天的太阳都不想让咱们看到。」范正文感慨道。 第729页 「好了,接下来……」 范正文一脸严肃,道;「接下来,您要做什么?」 「吃夜宵。」 …… 日出东方。 年尧身披甲冑,站在军前。 经过数日的攻城,他麾下的这帮乌合之众数目非但没有随着攻城战的消耗而减少,反而,翻了一倍。 这就是乌合之众的特点,当你处于胜势一方时,他们会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独孤家的大军在南面,每日都大规模地攻城,年大将军在北面,虽然攻城势头没前头大,但旗子鲜亮。 再者,楚地草莽和地头蛇想要见风使舵的话也清楚,真正的贵族圈子,哪怕他们再落魄,也依旧不是自己可以挤得进去的,相较而言,年大将军的出身就显得无比「亲民」了。 「八天了。」 年尧看着前方的城墙; 他原本认为,自己从晋地借道入蒙山,应该是谋划之中最费时费力也是最危险的一段,等这一段结束后,范城,唾手可得才是。 却没料到,在这里被耽搁了这么久。 计划中的干脆利索并未出现,让年尧心里有了些许遗憾。 「大将军?」 八王爷一直待在年尧身边。 「王爷放心,今日午后,咱们就差不离可以进城了。」 …… 范城南面, 一头白髮的独孤牧亲自擂鼓。 连续八天的攻城,哪怕他麾下兵马多,可以适当轮换,但依旧让自己麾下士卒显得无比疲惫。 那个曾当着自己的面说出那句无耻之语的年轻人,确实给了他不小的意外。 但, 也就到这里了。 如果固守这范城的,是当年屈氏的青鸾军,那自己大概只能选择死困孤城,等待城内粮草耗尽。 可惜, 这年轻人手底下的,不是青鸾军。 屈氏青鸾军虽然编制不多,但一直走的是精兵强将路线。 第一次望江之战时,大皇子想奋力一击企图力挽狂澜,却被青鸾军逆推了下去,李豹断后战死。 后来,靖南王则是以土墙围城,硬生生地困死了那只精锐,不给他们正面战场上反击的机会。 至于伐楚之战时,郑侯爷所击溃的那支青鸾军,其实是仓促间復建起来的,实力和素质和屈天南带的那一支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 曾经号称大楚第一步卒的青鸾军已经随风湮灭了, 屈氏, 也应该结束了。 擂鼓中的独孤牧发出一声大喝: 「进军!」 …… 攻守三方对战场局势的预知,都是正确的。 在这一日, 范城的南面城墙,终于失守。 楚军不断地攀附上来,而守军,已经无力再将他们赶下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城墙上的楚军数目正在不断地增多,同时,守军正在被反逼回去。 很快,如同雪崩一般,局面,被彻底地压制。 楚军开始极为迅勐地清理城墙,后续的楚军也在不断地上来。 屈培骆没有选择纠集溃兵再杀上去,而是果断地选择带着身边还能指挥得动的人手,退守进了城内范府。 范府很美,也很精緻。 平日里,有不少高手隐藏,任何宵小之辈胆敢靠近这里,其下场,必然极为悽惨。 但当宵小换成了大楚军队时,范府的精緻,反而成了一种自断双臂的累赘。 它不是坞堡,退守这里,是因为大家都默契地选择这里作最后战死的地方,而不是指能依託着它去做些什么。 范家老祖宗一身红色的裙子,摆了张桌子,盘腿坐在上头。 在其身前,一众范府女眷,包括名声在外的范府金钗们,也都跪伏在那里,倒是没人哭哭啼啼,连日的守城,虽然她们没去真正的前线,但也一直在后头忙碌着,情绪上,早就有了铺垫,不少人,其实已经麻木了。 范家人,范城内最后的各支力量,都在向范府靠拢。 范正文也回来了, 他看见了老祖宗。 「范家,终于被你搞到头了。」 「老祖宗这是要直接自焚?」 老祖宗没好气地白了范正文一眼,道:「虽说江湖一直传着鍊气士厮杀本事如何如何不堪,但老身就算是要死,也得死前拉俩垫背的才行。」 「俩?」 屈培骆这时也带着人退了进来,其左手持盾,右手持刀。 一个范正文一个自己,可不就是俩么? 当然,这只是最后时刻的开玩笑。 越是到这个时候,死到临头,人,会自然而然地变得轻佻一些,情绪上的一些东西,也会不自觉地放大。 「你们俩本就是要死的人了,难不成还能期待活下去不成?」 随即, 老祖宗看着屈培骆笑道: 「还真没料到自己这辈子的结尾,竟然得和主子家的,一起死。」 屈培骆笑着点点头,而后转身下令道:「结阵,能挡一会儿是一会儿,死前多拉一个也算够本了。」 范正文则看着家里的女眷们,问道;「白绫可都备下了,到时辰了,我催你们先上路。」 老祖宗开口喊道: 「莫怕,你们先下去把炕暖好把饭做了,爷们儿们,马上就下来了。」 第730页 女眷们倒是没哭泣,而是齐齐应声。 不自裁的话,苟活下去,等待她们的,只有生不如死。 这时,伴随着楚军不断地涌入范城,第一批成建制的楚军开始直扑范府,范府外,也响起了厮杀声。 老祖宗身形飞跃而起,一身红衣的她在此时显得无比的耀目,其人飞跃己方人的头顶,落下时,衣袖两掀,数名楚军直接被掀翻。 但很快,两根箭矢射来,老祖宗神情一变。 「咚咚!」 屈培骆持盾横于其身前,挡下了箭矢。 「多谢主子家的,老身差点一出来就死,丢人丢大发了。」 屈培骆没回復老祖宗的话, 而是对着后头喊道: 「狗奴才何在!」 后头,范家家主扯起嗓门喊道: 「奴才在!」 「给爷把旗立起来!」 「奴才遵命!」 范正文功夫不行,身子板也不行,但撑个旗还是没问题的,一面绣着屈氏族徽的青鸾军军旗被立了起来。 看见这面旗时,进攻的楚军也为之一滞。 屈培骆丢下盾牌,双手攥紧手中的刀,在其身边,聚拢着最后一批一直跟随着他现在还剩下的数十名屈氏子弟。 「兄弟们,爷本想给你们富贵的,爷失言了,等到了下面,爷就顾不得你们了,你们也别来找爷算帐。 屈氏的列祖列宗,得排着队来揍我这屈氏不肖子孙呢,轮不到你们啦!」 「哈哈哈!」 「哈哈哈哈!」 这一刻, 屈培骆脑海中浮现出了父亲屈天南出征时的场景,浮现出了大婚之日,自己携一众白马骑士迎亲的场景,浮现出了青滩上,自己跪伏在那儿,握着刀准备自刎的场景。 死了, 就彻底一了百了了。 可惜了, 倒是真想抱一抱她生的娃。 「啊啊啊啊!!!!!!」 屈培骆发出一声大吼: 「青鸾军,进!」 …… 「大将军,南面破城了!」 「大将军,咱们这儿也破了!」 「大将军,他们已经进城了!」 「哈哈哈,可以给皇兄写摺子了。」 八王爷难以抑制心里的激动,几乎手舞足蹈起来。 这些时日的厮杀,对于攻守双方而言,都是一种极大的折磨。 毕竟,楚军这里还有为摄政王登基道喜的桎梏在,没人敢耽搁。 年尧看着八王爷,心里,倒是没什么激动。 蒙山以北最新的情报刚送来, 燕人,并未选择对蒙山发动攻势,也没想要打通支援范城的山路。 这很不寻常, 是燕人知道不可能救援得了,就直接放弃范城了么? 年尧随即伸了个懒腰, 道: 「也是,田无镜远走西方,燕人换了皇帝,上一代的人,离开了,下一代的人,也就没那种气象了。」 …… 范城南面,看见自己麾下士卒开始一片又一片地上了城墙,看见原本被堵住的城门口正在被清理出来。 独孤牧终于坐回到自己的帅座上。 总算是,拿下了。 身边一名将领送上来一根人参,独孤牧伸手接过来,咬了一口,抿在嘴里。 这名将领叫独孤念,是独孤家出的人才,早年在皇族禁军中任职,在年尧手底下做事,这次出征,是独孤牧做主要求其调回自己身边的。 「阿念。」 「祖父。」 「这边的事儿,已经了了,爷爷我也该退下了,咱独孤家的这支兵马,接下来,就交给你来带了。」 「爷爷不老。」 「不能恋栈了,我们得给陛下体面,陛下才能给我们体面。这支家底子兵马,你留一支,剩下的,交给朝廷去拆卸吧,归地方军还是归皇族禁军,都无所谓了。 是时候退一步了,也该退一步了。 爷爷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以后,就得靠你们这一代人立起来,辅佐陛下,将我这楚人的江山,给守护好。」 「爷爷放心,孙儿定然不负爷爷期望。」 「嗯。」 这时,又传信兵来报,城内残余还在抵抗。 独孤念笑道:「竟然还在做困兽之斗,垂死挣扎,真不知道,他们坚持的意义在哪里。」 「他们,在盼着燕人来救吧。」 「爷爷,这燕人再厉害又不会飞,怎么可能来得及救……」 「呜呜呜呜!!!!!!」 忽然间,号角声响起; 随即,滚滚惊雷之音自后方传出。 独孤牧勐地站起身,向后方眺望。 在大军后方,在大营后方,扬起了漫天的沙尘,沙尘内,似有万鼓齐鸣。 「虎!」 「虎!」 「虎!」 随即, 一群又一群身着黑色甲冑的骑士自尘雾之中唿啸而出,以点连线,以线成面,漫无边际,望不到边! 黑龙旗,双头鹰旗,于大军之中迎风招展,宛若凶兽之狰狞獠牙! 燕军, 来了! 第五百八十二章 倾覆! 干人在前些年被燕人教训过后,在其官家的带领下,推行新政,提高武将地位,重修武备,确实有了一番新气象。 第731页 其中就包括对武举人地位的提升,甚至,仿国子监为武人提供了一个新的培养门槛,为了顾忌士大夫阶层的反扑不至于做得太过激进,姚子詹兼任祭酒。 姚师还组织过一批人编纂过教材,倒不至于说从「启蒙」开始,仿的是燕国平西侯爷早年间所着《郑子兵法》,将兵家之法和战例联繫在了一起。 倒是有不少武将在里面给出过意见,至于说里面的文人,只能说,让他们去实际指挥一支军队怕是没那个能力,但让他们去做事后诸葛亮来分析,倒真不能小觑他们的业务水平。 教材之中有一骑兵之法的最为经典也是最为推崇之案例,为五年前靖南王镇北王率铁骑开晋。 案例中的借道于干,被一笔带过; 并非干人为自己讳,因为接下来虞慈铭身为晋皇自开南门关,也被一笔带过,随后的燕国在晋地的部署安插之密谍以及各种先手导致军寨被开,也是被一笔带过。 整场仗,最为干人所看重的,是燕国铁骑悄无声息间出现在了正在攻打燕国的赫连家闻人家联军身后。 整个战役里的这一战,是真正的一锤定音。 随后,十日转战千里,一举击溃两家所有的野战力量,导致泰半的城池地方都被传檄而定。 这里头,两位王爷对骑兵用法之精妙,让干人迷之神醉。 这份教材还没定下名字,因为有说法,燕国新君按照规矩将会在近期用上他自己的年号,而干国朝廷以及官家,似乎也有改元的意思。 改元之后,教材就能定名为《某某武录》。 不过,可以预见的是,教材之中的骑兵用法之最,将从一变成二; 这添上的一笔, 来自于世间公认的靖南王传人……平西侯爷。 …… 苟莫离他瘦了,人也憔悴了。 当被选派为先锋军主将时,他就一肚子的气。 这里头,三分是气平西侯不拿家噹噹回事儿,千金之子竟还喜欢动辄压上身家,剩下的,是气为何这个差事落在自己头上? 为什么不让梁程去? 为什么不让金术可去? 为什么就是让我去? 知道这有多苦,知道这有多累么! 一路前扑,行进,为后续的中军开闢平稳的行军路线。 这里的路线,还要指的是适合大军的隐藏,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让大军凭空消失亦或者是躲入山沟沟里,而是让楚国地方驻军和朝廷以及当地百姓之间,形成一个信息差。 百姓可以知道,但附近的楚国驻军亦或者是县城不能知道,他们要是知道了,也不能让他们在第一时间将消息给递送上去。 最终,形成一种战略上的正大光明和战术上的完美遮蔽。 渭河的楚人驻军知道燕人从那里渡河了,但并不知道燕人具体地奔赴哪个方向要攻打哪里,本能地先拱卫燕人可能的攻打郢都的路线,做好战争动员准备,所谓的「八百里」加急,也一封封地向上报。 所以,这会儿在楚国南方,已经广为流传一个说法,燕人平西侯率军想要再行靖南王旧事,打京城! 甚至,南方的百姓已经在焦急地互相问询,燕狗打到哪里来了?啥时候打到自家这里? 朝廷的兵马和驻军,在「政治正确」上有着极大的主观能动性,兵马自发地在允许范围内调动,保卫皇城,做好新郢都保卫战的准备。 而燕军向西行进的路上,自然是不可能拔掉所有城池的,事实上,能绕开的基本都绕开,除了就粮于敌时耽搁一会会儿,但也就一会会儿,故而过境如蝗虫。 附近县城则被这阵仗给吓得瑟瑟发抖,等到燕军过去后,才敢派人下去查看情况以及问询燕人的动向。 一步迟缓,步步迟缓,燕军又在平西侯的命令下,不惜一切代价地突进,速度上,可能也就比你「八百里加急」慢上一点点,而当你的行动力已经接近对方的情报讯息传送力时,军情就追不上你了。 且迟缓送上去的军情里,有楚人固定思维作祟,总觉得燕人烧了一次自家国都就可能要再烧第二次,还有一些消息混乱的军情给出的燕人进军路线竟然是相悖的。 再加上独孤牧所率大军,是进入了屈培骆当初的活动区,这里面驿站等方面被破坏得很厉害,外加范家这些年的布置和渗透,其影响力,早就不止区区一个范城了; 这就导致在独孤牧眼里,他平范家,是在楚国境内平灭一家叛逆,但实际情况更像是踏入敌国的土地,没有地方体系的依託,军情信息传递只能靠军中的快马,效率,自然就低下了。 自始至终,独孤牧就只收到了两封来自东面的军情,第一封讲的是燕军在渭河搞事情了,第二封讲的是,燕军开始进军了。 时间上,很模煳,位置上,也很不详,因为楚国朝廷那会儿也是一头雾水之中。 所以,在独孤牧看来,应该是年尧先前的一通行军借道,激怒了那位燕国的平西侯爷,燕国平西侯清楚救援范城是来不及也不可能了,故而只能在渭河那儿开开仗,撒撒气。 等到楚国朝廷好不容易确认了燕军的确实动向后,却没能够将消息传递到独孤牧手中,因为,苟莫离,已经到了。 他到了,然后他藏起来了。 五千多的兵马作为先锋军,一路上战损倒是不多,但掉队的极多,同时还分派出去了一股股截杀信使的,等终于到达目的地外围时,自己身边就只剩下两千余骑了。 第732页 这点兵马,怎么看都不像是来做援军的,更像是去送菜的。 故而,苟莫离忍了下来,隐蔽好了自己的这支兵马,静静地看着情况。 楚军并不认为燕人会出现在这里, 就像是你在家抓老鼠时,还会去防备着你隔壁邻居偷偷潜入你家里举着菜刀对着你么? 这也太担心过度了。 故而,楚军的斥候并不算很活跃,苟莫离凭藉着自己的经验和高超的指挥艺术,成功地完成了「灯下黑」成就。 「这一次,倒是长见识了。」瞎子说道。 「哦?」苟莫离有些意外。 「搁以前,我对骑兵的认知还是在战场上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跑对面也追不着的程度,这一次,遮蔽战场视线,确实做得让我大开眼界。」 「北先生客气了,诸夏有句话,叫术业有专攻,我当初要是家里有您这样的人物坐镇,呵呵,当初也不会被主上堵在关内了。」 要是瞎子是曾经自己的手下,那自己怕是早就将雪原整合得七七八八了。 二人这边商业互吹的时候, 那边, 探子传来了消息: 「将军,北先生,范城被楚军攻破了!」 「真他娘的晦气。」苟莫离骂了句脏话,转而对瞎子问道,「北先生觉得现在该怎么办?」 「你是主将,你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得救啊,不救的话,楚军占了范城,总不能让主上带来的大军奔袭过来后再砍树准备攻城吧?」 「你说该怎么办?」 苟莫离伸手掏了掏耳朵, 又放在面前,吹了吹, 道: 「主上所着作《郑子兵法》,北先生看过么?」 瞎子点点头,那是他默写出来的。 「《郑子兵法》第二十九计,树上开花!」 「所以,你是早就准备了是么?才在前日就吩咐他们去找寻藤蔓枯枝?」瞎子问道。 「总得预备着不是,那位屈大善人已经做得可以了,该怎么上去,搭把手了。」 …… 树上开花,其实很类似于「虚张声势」,再引申成具体操作后,让瞎子第一个想到的是诸葛孔明的空城计。 苟莫离这不是抄袭,而是真正的兵法大师,在不同空间位面下的一种共感。 战马后头被绑上了枯枝,像是大扫帚一样,冲锋时,每个人都得最大程度地唿喊起来。 被捲起的沙尘加上唿喊声, 最重要的是, 早就潜伏在附近的自家小股兵马的突然杀出, 给了楚军一种上万乃至更多的燕军骑兵眨眼之间就出现在自家脑门上的惊愕。 大营里的楚军,直接就崩盘了,这里头,辅兵民夫居多,心理素质也更差,且今日楚军要一鼓作气拿下范城,故而也是精锐尽出,营寨里穿着甲冑的还多半是伤病号。 军营直接就「炸」了, 苟莫离身先士卒,不是在冲杀,而是在控制马速,引导自己麾下的方向。 他想要将这种「千军万马」的虚假威势给维繫得更长久一些,看着营寨里的楚人向前军去跑,看着楚人前军开始出现的慌乱。 苟莫离在心里有一点小小的期待, 星辰, 赐给我一次机会, 就让楚人就这般来一遭卷珠帘般的溃散吧。 …… 「上万,数万燕人骑兵,怎么可能就忽然冒我眼前,而且是从这里冒出来的。」 独孤牧清了一下嗓子,目光一沉,将自己的佩剑递给自己的孙子独孤念: 「阿念,领爷爷的亲兵营去压阵,军阵之中,敢擅自后撤过辇者,杀无赦!」 「爷爷……」 「还不快去!」 「喏!」 独孤念领着独孤牧的亲兵下去了,伴随着老柱国下令变阵以及独孤念开始斩杀溃卒,军阵逐渐安稳了下来。 原本的后军改为前军,中军两翼铺陈,后军填补中央,新的抵御阵形排列而出,准备迎击燕军。 只能说,独孤家的私兵不是什么乌合之众,而且训练有素,且独孤牧依旧站在帅辇上不停地下达着指令,所以,苟莫离所期待的「卷珠帘」,并没有出现。 「星辰果然是个骗鬼的东西,老子这遭回去后,就正式信佛祖,庙距离家还近。」 奉新城刚建了一座呢不是。 一边的瞎子也跟着苟莫离一起勒住了缰绳,诸葛亮的空城计,是不动的,让魏军忌惮;苟莫离这个难度更大,自己这边要动,而楚人那边,并不需要动。 很快,这种「扑朔迷离」,将不攻自破。 楚人的溃散止住了,骑兵也派出去开始对这支忽然出现的燕军进行包抄打探,终于,这支燕军的真实情况被送到了独孤牧的帅辇上。 「柱国,对面燕军骑兵,人数也就两千余人。」参将汇报导。 「呵,应该是一直藏在这附近,瞧着城破,憋不住了,倒是有点脑子,若非这里是本柱国在这里压阵,换做其他的军队正在攻城时被这么来一手,说不得就直接吓崩了。」 「柱国,这支燕军兵马是早就潜伏在这儿的?」 「应该是屈培骆那小子藏的后手,甚至,那打着旗号穿着黑甲的骑兵到底是不是燕人也说不定,可能就是屈培骆自己的人假扮的。 第733页 屈家的那小子,是想最后跟老夫赌赌运气啊。 可惜, 运气, 怎可能会眷顾一个无君无父的叛逆。」 「传令,两翼骑兵继续包抄迂迴,前军进发,把这支骑兵,给我吃喽!」 「另,再通知已入城之兵马,控制城墙即可,先不用急着肃清城内,稳一稳。 我担心除了眼前这支以外,还藏着另一支兵马,可别让范城内的人突围后被接应了出去! 陛下登基在即, 屈培骆和范正文,是本柱国和大将军早早预定了要送给陛下的贺礼! 罢了, 先行劝降吧,给里头传话,自缚请降,老夫以大楚柱国之名担保,可留他们二家一丝血脉圈禁。 送俩活人入京道贺陛下登基,这才有喜庆的派头。」 「喏!」 …… 「北先生,您看……」 「我瞎。」 「啧。」苟莫离笑了起来,「楚军压过来了。」 「然后呢。」 「两条路,要么咱们现在一头闷进去,要么,就撤。」 「屈培骆和范正文,好像不值得咱们俩为他们送命。」 「我也是这般想的。」苟莫离点点头,下令道,「回撤,速度慢点。」 燕军开始后撤,楚军开始追击,骑兵包抄,步卒压制。 帅辇上,已经交接了亲兵营的独孤念重新站回到了自己爷爷身边: 「爷爷,那支燕军这是在做什么?」 很显然,独孤念也看出了对面的燕军似乎并非铁了心地要逃。 「为了吊着咱们,给范城里的余孽,多一些希望和所谓的机会。」 「这些燕人的心,也够大的。」 「应该不是燕人,燕人哪里会为两条狗这般豁出去的,那位郑侯爷,也应该是个会算帐的人才是。 传令, 不用再兜圈子了,将哨骑和斥候唤回来整合一起,添作一支骑兵过去,在前面的河滩,将他们给我堵住!」 「喏!」 苟莫离想要兜圈子,但独孤牧也不是吃素的,反正城内的劝降也需要点时间,独孤牧不介意在这里多耍一会儿,包个圆圆满满的饺子。 等着等着,独孤牧终于找到了机会,也是燕军轻敌了,在一处河滩旁,被另外出现的一支楚军骑兵给堵住了侧翼。 「上坡。」 苟莫离不假思索地下令,领着麾下上了坡。 楚地多山,故而,楚人喜欢叫一些小山包为坡,山的标准,比其他地方要高很多。 见「燕军」上了坡, 独孤牧下令包围起来,同时派人上去劝降,劝降的标准,可比对范城内的范正文和屈培骆高多了,既往不咎,高官厚禄。 「爷爷,这是为何?」 「虚张声势,扬尘裹兵,对方主将,是个有脑子的; 后撤时,兵马井然有序,这支骑兵,素质上也是极好的; 为了主子的安危不惜捨身来救,没有直接逃离,可谓是个忠心的。 这样的人,值得老夫亲自招揽。 再者,我楚国想要继续对抗燕国的话,就必须在骑兵上多下功夫,这种人才,陛下会喜欢的。」 …… 「哟,北先生,对面的独孤家柱国,要劝降咱呢。」 「你想降么?」 「瞧您这话说的,狗子我对主上,可是忠心不二。」 说完, 苟莫离对身边的士卒吩咐道: 「告诉劝降的人,就说我们要考虑一会儿。」 「是,将军。」 …… 「爷爷,还是缓兵之计?」 「是,但可以给对面主将这个面子,老夫,给他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还没走呢, 确切地说,是话音刚落。 自东边,忽然又传来了马蹄声,以及,漫捲的沙尘。 黑龙旗,双头鹰旗,迎风招展; 黑甲的骑士,策马奔腾,马槊坚挺,长刀森然。 一切的一切, 和先前那般,一模一样。 这一次,楚军没有慌张,反而很多人笑了起来。 独孤念也笑了,道:「爷爷说的是,还有一支兵马藏在这儿呢,这燕人,是只会用这种法子么?」 独孤牧没急着说话, 帅辇位置,是军阵之中的最高点,站得高,自然看得远。 独孤牧年纪是大了,但绝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其眸子目光,宛若鹰隼一般扫向东方,他的射术极好,眼力,自然也极好。 那支骑兵队伍,停下了,停在了一处坡地上,只有两排骑士,人数也就数百。 先前的马蹄声安静了下来,尘土,也停歇了下来。 随即, 楚军军阵里,很多士卒开始唿喊起来: 「来啊!」 「直娘贼,有种冲下来啊!」 「你当你爷爷是吓唬大的啊!」 「来啊,下来啊,孙贼!」 楚军将校也没有阻止士卒的喧譁,攻城这么多日子,今日也攻城了,还围堵坡上的那支骑兵这么久,士卒们其实早就疲惫了,眼下就靠着一口士气在撑着,在此时,也就由着他们了。 「爷爷,那支燕军估摸着是见咱们没反应,自己就停了。」 独孤牧忽然伸手抓住了独孤念的肩膀, 第734页 苍老的身躯在此时像是被箭矢射中了一样,勐地颤抖了几下。 他看见了那块坡地上, 有一人身着玄甲,骑着一尊……一尊貔貅出列立于军前。 貔貅,是貔貅,不是貔兽,是正儿八经的貔貅! 燕国军中,只有四尊貔貅。 一尊,应该随着田无镜西去了; 一尊,因镇北王的死,应该留在镇北王府; 一尊,是大皇子的,但燕国的大皇子应该在燕京城总领京畿防务,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所以, 仅剩下一个人了。 而当那个人出现在这里时, 意味着…… …… 平西侯爷坐在貔貅上,它有些累,但看着身边的战马还在坚挺着脖子,它也不好意思张开嘴吐舌头去哈气。 在郑侯爷身边,分别的是梁程和金术可以及不可能少的剑圣。 四娘策马在郑凡身后,樊力徒步,扛着双斧,不顾形象地喘着气。 阿铭的面色依旧苍白,但他仍然跟着队伍来了。 「本侯是真没料到,那位楚国的独孤柱国,竟然这般客气,见本侯大老远地跑来了,竟然舍下面子,要和本侯对战于野。 对了,四娘,楚国我记得应该是四大柱国来着。 前头那是独孤家的,石家的见过,屈氏的见过,还有个姓什么来着?」 「主上,姓谢。」 「嗯,那行,以后记得提醒我,还差一个姓谢的柱国,我就圆满了。」 四娘笑着应道:「是,主上。」 众人也一起笑了起来。 此时, 若是将视线不断地抬高,向上拉, 可以看见郑侯爷身后的那一道土坡后头,密密麻麻立着数之不尽的黑甲骑兵,几乎看不见边际。 他们, 是平西侯府麾下,最为精锐的兵马,也是真正的嫡系。 此时,全军上下都很安静,在等待着他们侯爷的命令下达。 郑侯爷看了看身边的魔王们, 道: 「又到了我最喜欢的时刻了。」 樊力一边哈着气一边喊道: 「事儿杯。」 「来,阿力,到前头来,待会儿你沖在最前面。」 「唔……」 樊力挠挠头,举着斧子,走到了最前面。 「可惜了,这次没带画师。」 「主上放心,奴家记在脑子里,回去可以绣出来。」 「哦,那好,辛苦了,好了,我要开始了。」 魔王们全都策马让开了一些,留出了足够空间。 剑圣看着这一幕,他真的想不通,辛辛苦苦地策马奔袭了这么久,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随后,剑圣也默默地调转了缰绳,挪开了一些,不像是留空地,更像是此时不想和他靠太近。 郑侯爷这次没有抽出乌崖, 而是双手撑开, 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 发出了一声舒服地长嘆, 随即, 「罢了,今儿个状态不好,没感觉,咱就简单点。」 紧接着, 很是随意地伸手向前一指, 淡淡道: 「莽了吧。」 第五百八十三章 抓王八! 「莽了吧。」 三个字之下,燕军骑兵宛若一尊復甦起来的战争巨兽,从呜咽开始逐渐转化为咆哮; 虽然郑侯爷在战场上一向喜欢保持低调和谦逊, 但到底是经过身边这么多兵法大家的调教,自己这几年也亲身经歷了不知道多少战事,对于眼前的情景,其实真的没必要再去说些什么了。 莽,就是真的莽。 换做以往,骑兵不可能就这般直接冲击步兵的军阵,多半情况还是得先行外围游弋,行驱赶之法破坏楚人的军阵节奏,迫使楚人露出破绽,随后要么一锤定音,要么就像是手撕鸡一样,慢条斯理地给它继续一点点剥开。 这是骑兵的艺术,也是骑兵的节奏。 可问题是,现在真没那个必要。 一是自家这边奔袭至此,说是人困马乏也丝毫不为过,与其继续慢慢折腾,倒不如靠着此刻人和马还有着一股子血勇吊着,求一个一锤子买卖。 二则是,楚军先前为了包围和劝降苟莫离,阵势上,是自己给自己裹成了个「甜甜圈」。 对山坡上的苟莫离而言,自然是被围得密不透风,但对于外围的郑侯爷这支大军而言,楚军就像是一只大虾,自己将自己的腹部给露出来,拉伸着身子。 不是最佳的阵形,看似首尾唿应实则是顾头不顾腚。 这种局面下还需要想啥呢, 就像是走在街上看见前面一坛酒破了,不赶紧蹲下来勐喝几口,难不成还要等什么劳什子的下酒菜? 「乌拉!!!!!!!」 樊力举着双斧,很听话也很高亢地冲锋在第一线,他双脚飞奔,丝毫不逊身边骑着马的骑士。 梁程和金术可也各自提起马速,引领着麾下开始前沖。 大军自坡地不断地倾泻下来,在下方楚军眼里,坡面就像是天边,而自天边那里,则像是一下子涌现出了无穷无尽的燕军骑兵身影。 终于, 楚军明白过来, 这不是什么虚张声势,这是货真价实! 第735页 燕人的主力,竟然真的杀了过来。 先前的楚人有多跳,有多嚣张,有多自鸣得意,现在现实对他们的打击就有多强烈落差感就有多折磨人。 再者,他们是疲惫之师,再者,他们并不清楚,对面冲杀过来的燕人,也是疲惫之师。 帅辇之上, 独孤牧果断地下令自家的骑兵自两翼冲上去,希望哪怕是付出自家骑兵牺牲的代价也要换取主力重新整顿军阵的时机。 但冲锋的燕军里,自然也有两翼骑兵主动脱离了原本的冲锋序列,像是兑子一般,兑上了楚人的骑兵。 冲锋的大势,也并未因此而改变。 燕人的骑兵,还是狠狠地砸向了楚军阵列之上。 楚军上下,直接出现了紊乱。 这和军事素质无关了,当你一拳被闷到软肋时,你素质再高,也难免被闷岔了气。 燕军开始不顾一切地穿凿,前方的骑士尽可能地为后方的袍泽创造出跟进的空间和环境,后方的骑士则不惜一切代价地继续跟上,像是一把把长长的尖刀,硬生生地嵌入进楚人的血肉之中。 楚军还未崩溃,虽然肉眼可见的慌乱和不协调,但大面积的溃散还未出现。 后续跟进的燕军骑士提前开始脱离主要的沖阵节点,没有继续跟着被阻滞住的前方后头排队,而是在错开了些许角度不改变马速之后,继续沖砸在了楚军阵列之上,后续的骑士,依葫芦画瓢,百战精锐的优势,就在于这里。 他们,确切地说是这些中下层军官在战争中,自己就有能力去阅读战场,在上方给予了足够多的战场自由度后,他们的自我发挥,甚至比有郑侯爷亲自发布军令实时指挥来得更为有效快捷。 楚军就在这里, 燕军,则将一把把尖刀,狠狠地轮流刺入。 山坡上,苟莫离亲眼目睹了这一幕。 可能真的是因为曾当过大反派的缘故吧,所以他面对这支燕军面对这座平西侯府时,往往会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 想当年第二次望江之战,自己被迫和靖南王决战时,靖南王的军队在冲锋时,也是採用这种大军分化成多路,快速切割战场的方式将自己麾下的野人主力给直接打崩掉的。 相似的一幕,又上演了。 这说明,平西侯爷所率的这支嫡系兵马,其素质上,已经不逊当年靖南王所率的镇北靖南军。 「该我们上了。」 苟莫离举起手中的刀, 「让星辰都去见鬼了,让侯爷,看见我们的付出,我们的努力,我们的……血勇,沖!」 苟莫离这支原本被包围的孤军,此刻完成了中心开花成就。 帅辇上,独孤牧已经不再指挥了,事已至此,局面如斯,他已经无法再继续操控自己的军队了。 这会儿的他,是真切体会到了当年野人王的那种深深的无助。 「阿念,你率后军,先撤吧,能带出去多少兵马就带出去多少,爷爷我,在这里继续多顶一会儿。 快点吧,等真的完全崩盘时,就彻底没机会了。」 独孤牧清楚,此时楚军的阵形……已经散了,楚军士卒更多的还是依靠平日训练下的本能在各自为战,士卒们现在必然极为惶恐,等这种情绪积攒到足够后,他们会对身处的战场产生极大的不安和畏惧,然后,脑子里就会充斥着要逃离这里的本能。 趁着现阶段,大家还能继续僵持这最后的一下下,能抢救走多少人,就抢救走多少人吧。 燕人的主要目的,应该是救援范城,不会下死力气追击的。 至于他自己,他是不能走的,现在他和他的帅辇在这里,才是维繫这行将崩溃的军心的最后一点依託。 和当初郑侯爷和石柱国鏖战时郑侯爷坚持不退帅辇一个道理,退,就崩! 「给咱们独孤家,多留一些种子吧。」独孤牧发出最后一声感慨。 虽说独孤念先前在自己爷爷面前评价燕军时的嬉笑和眼下对比未免有些过于讽刺,但局面至此后,独孤念也没显露出丝毫扭捏; 对着自己的爷爷行礼后,马上下了帅辇,带着爷爷给予他的亲兵,去后军那里调人撤离。 帅辇上,独孤牧亲自扛起帅旗,对身边亲卫喊道; 「帅辇,前压!」 「喏!」 …… 远处坡地上,并未参与冲锋的郑侯爷得以很清晰地看见下方楚军的大概动向。 楚人的后军,开始撤离。 但与此同时,帅辇的前压,带动了附近一大批的楚军,开始本能地跟随着他们的家主一同前进。 整个楚军军阵里,出现了泾渭分明的撕裂。 郑侯爷伸手指了指下方的场面,道: 「自和楚人打仗以来,有一件事,让我感触一直很深。」 身边的剑圣,没说话。 四娘开口道;「主上,是什么?」 缓解了尴尬。 「这些贵族的私军,当他们的家主或者是主家中真正的身份高贵者率领他们时,他们的韧性,确实很可以。」 剑圣终于开口了:「你是在和谁比?」 「和干军比。」 剑圣道:「我虽然不知兵,但你拿世上大部分的军队和干军比的话,多半都会显得坚韧。」 「也是。」 第736页 郑侯爷给剑圣大人附和了一下。 「楚军这是要撤了么?」剑圣问道。 「是,那位独孤家的柱国,将一场即将发生的溃败,打成了断尾求生,主动断后。 这打胜仗,顺风局来了,一头猪也能飞上天,真正的本事,在于局势大坏时,如何尽可能地稳住剩下的盘子,让自己少输一点儿。」 四娘开口问道:「主上,奴家率军去堵一下?」 郑侯爷身旁,还有数千骑并未投入战场。 战场容纳就这么大,多或者少这数千骑,并不会发生多大的变化,一般而言,留一支预备队在身边也是常理。 郑侯爷摇摇头,道:「没功夫在这儿追逃了,独孤牧这老东西现在没走,待会儿,他基本也就走不了了。 击溃这支楚军,柱国宝可梦再进一步,我已经满意了。 接下来……」 郑侯爷目光看向范城那边,确切地说,是范城的北面。 「呵呵,可不能让我家的年尧小宝贝给等急了。 我还真怕年尧这傢伙见大事不好,说不得又爬蒙山回去,再走晋地绕回镇南关那儿去了。 一次就好, 我也没工夫闲着没事儿做就净陪着年大将军玩转圈圈的游戏。」 四娘提醒道;「主上,我军主力还未脱离战场呢。」言外之意,就是手头现在的兵马还不足,稳妥点还是等下面战局分出结果后再抽调主力北上。 郑侯爷不以为意: 「他年尧不是靠着他年大将军的旗号裹挟了一大帮山贼土匪么, 那本侯倒也想看看, 到底是他王八壳亮,还是本侯的玄甲更亮! 对面眼睛又不瞎, 大势在我, 他身边的那些乌合之众,不足为惧。 剩下都有, 打起本侯的帅旗, 陪本侯去抓王八!」 …… 范城,范府。 楚人的攻势,消减下来了。 随即,楚军派人来传话,要求屈培骆和范正文自缚请降。 范正文没打算投降,而是开始催促范家女眷们,可以准备上路了。 屈培骆也没想投降,再投来投去,也没什么意思。 二人联手守城这么多日子,这会儿,也早就看开了。 老祖宗先前也杀了人了,这会儿,也颇有一些心满意足的意思。 此时,她一身红衣盘腿坐在桌子上,范府女眷人人手里都拿着凳子,等着进前面的厅房里准备自缢。 老祖宗洒然一笑, 对周围的女眷们喊道: 「别怕,老婆子我先下去一步等着你们,你们到时候一个个地下来找老婆子我就行,为了让你们好认,老婆子我今儿个也不害臊了,特意穿上这一身红哩。」 说着, 老祖宗伸手指向了范正文, 道: 「孙子。」 「孙儿在。」 「上鸩酒,奶奶要走了,贤孙儿亲自送奶奶上路吧。」 「得嘞。」 范正文端起一碗鸩酒,走到桌前。 四周,范府女眷在此时全都放下凳子,跪伏下来: 「送老祖宗!」 「送老祖宗!」 老祖宗自范正文手里接过了毒酒碗, 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范正文, 小声道: 「乖孙儿,等到了下面,奶奶我再好好和你算帐。」 「奶,要不您就自个儿突围出去吧,您本事大,不是没机会的。」 「你放屁,我是没过够好日子,不是没过够日子。」 「是是是。」 老祖宗端起毒酒碗, 喝了一口, 咽了下去, 评价道: 「味儿,还真不错。」 「您喜欢就多喝点儿。」范正文说道。 老祖宗点点头,正准备一饮而尽时, 外头一名范家的士卒奔跑着沖了过来, 对着里头喊道: 「家主,家主,楚军撤了,撤了!」 「……」老祖宗。 第五百八十四章 瓮中捉鳖 范家老祖宗看看手里的毒酒碗,再看看自己面前的孙子; 范正文看看自己面前的奶奶,再看看奶奶手中的毒酒碗; 祖孙二人陷入了一种短暂却又让人倍感漫长的沉默; 随即, 老祖宗伸手,攥住范正文的手腕,深情道: 「正文。」 「阿奶。」 「阿奶觉得自己还能救一下。」 毕竟,只喝了一口啊。 毕竟,自己和常人还是有不一样的。 毕竟,她是真的好日子没活够啊。 毕竟, 似乎更好的日子就要来了啊!!! 「阿奶,您也挺大年纪了,要不,咱就不折腾了吧?」 「正文哟……我的亲亲孙儿哟……」 老祖宗泪眼婆娑地盯着自己的孙儿,之所以没趁着药性还没发作一巴掌拍烂这倒霉孙贼的脑袋瓜,是因为她清楚眼下府中刚歷大乱,不,是整个范城都刚歷大乱,莫说找名医,你就算眼下想找个正儿八经的大夫都绝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而她清楚, 自己这个孙儿, 虽说手不能提肩不能扛, 但喜好医书,研究过医理,也曾为家里亲近之人开方治病。 第737页 换句话来说, 范家家主,还是个杏林高手; 只不过外人是不可能请得动他来诊治的。 「阿奶。」 「孙儿哟。」 「孙儿刚开玩笑的,阿奶先尝试催吐一下,孙儿为阿奶施针抑制一下气血行进,再辅之以草药清理,阿奶再调养一个月身子,也就能好了。 毕竟,阿奶也只喝了一口。」 「好好好。」 老祖宗毫不犹豫地单手掐自己喉咙,右手顺势一拍自己胸口。 「呕……」 一身红衣的老祖宗,很没形象地坐在桌上大吐特吐,可以想见,在今日出来前,她吃了不少好东西,是吃得饱饱的才准备上路的。 范正文的目光看向四周的范家家眷,道: 「都收拾收拾,把家里也拾掇拾掇。」 「是,老爷。」 「是,老爷。」 范正文又看向站在那里的屈培骆,道: 「屈兄,我等现在该如何?」 「组织现有的人手,杀出城去。」 楚人是否在耍什么诡计,眼下已经无所谓了,要是楚人真那么无聊,这会儿了还玩儿脱裤子放屁,那自家就只能赶着趟地挨崩; 「会不会太仓促了?」 「你想赶不上热乎的?」 到底是昔日的屈氏嫡长子,哪怕落草为寇当了楚奸,但依旧尽量不出脏语。 「屈兄所言极是。」范正文深以为然地招唿左右,「去,没死的都喊出来,咱们杀出去。」 其实,无论是范正文还是屈培骆心里都清楚; 若外有援军,那十有八九就是燕军到了。 主人到家了,做狗的,怎能不主动一点冲出去摇尾巴? 范正文刚准备带人离开,手臂再度被老祖宗一把攥住: 「孙儿莫走,快给阿奶我施针啊。」 老祖宗这会儿胆汁都吐出来了,怎能让范正文说走就走。 范正文笑道; 「孙儿先前和阿奶开了句玩笑,先前给阿奶端来的不是什么鸩酒,而是补汤加了点红糖,甜吧?」 老祖宗愣了一下, 随即又是羞又是恼但却真生不起气来; 最后, 深吸一口气, 骂道: 「孙贼!」 …… 先不提那边主战场上,楚军的战败已成定局,独孤牧的神勇断后孤注一掷,独孤念率后军企图快速撤出战圈南逃; 也不提范城内,先前已经入城的楚军瞧见了外头的动静,心神慌乱之下瞬间陷入了六神无主之境开始崩散; 提就提咱那大燕平西侯爷,亲率数千骑,打着自己的帅旗,浩浩荡荡地自范城一侧绕过去,开始向北行进。 穿城而过是最快的,说不准范府这会儿正水深水热死抗之中急需郑侯爷的天降神兵救命; 但郑侯爷没选择这般做,因为范城的城门先前守城时早就被屈培骆下令给堵得严严实实,楚军攻进去后做了一部分清理,但到底还没来得及真正完工。 想穿城而入,意味着郑侯爷得带着手下下马爬梯子翻城墙; 这就太累了,也不符合此时郑侯爷想要的画风。 最重要的是,年大将军可不等人。 纵马绕行过去后,很快就遇到了年大将军自北面的麾下「兵马」。 但正如郑侯爷所料,南面的动静这边并非不知晓,再一看那黑甲的骑兵宛若凶神一般向自己这边冲来以及那只有燕国平西侯本人才能用的军功侯帅旗,这些前些日子还在拍着胸脯向年大将军保证自己绝对是忠诚于大将军忠诚于大楚的「忠诚义士」们,马上抛弃了所谓的「热血」和「忠贞」,要么干脆作鸟兽散要么直接丢下兵器跪伏在地上请降。 一阵连锁反应之下,郑侯爷明明就只带了数千骑前期深入,按理说年大将军身边的「乌合之众」人数在郑侯爷的数倍了,可偏偏就成了「望风披靡」。 不过,这也是正常,真要是那么铁桿,之前范家在此地一家独大时,为何他们不站出来? 所谓的「明哲保身」「待时而动」,本就是对「怂」的另一种阐述,真到「大难临头」时,可不就得各自飞了么? 「让开,让开,往旁边跪,往旁边跪,别挡路!」 前方,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投降,成群成片的,因为绝大部分人都很清醒,那就是在燕军铁蹄面前,自家能逃掉的可能性,很低。 他们并不知道的是郑侯爷现在满脑子的都是年大将军, 为此不惜连南面的楚国军队的撤离都视而不见。 但投降得人太多,堵塞住了路,郑侯爷麾下骑士不得不赶紧驱赶这些降人,快滚吶,现在没空接收俘虏! 至于说年大将军的位置嘛, 很好找, 年大将军先前是领孤军入蒙山,凭着他那一桿大将军旗凝聚收服人心,大旗所在,就是年大将军所在。 「主上,年尧会不会已经熘了?」四娘问道。 「他没这么果断!」 刚出现变动,刚出现局面颠覆,年尧怎么可能就这般捨弃掉自己的局面丢下人马就开熘? 同是主帅,在这一点上还是互相了解的。 也就在这时, 郑侯爷遇到了自己率军突进时的第一波阻拦。 以山越士卒为核心,裹挟着一种明显极为慌乱的僕从兵,向着郑侯爷所在沖了过来。 第738页 没结阵, 因为在此时结阵除了让四周已经在崩散的僕从兵继续崩散以外,没其他的意义,倒不如直接当一团浆煳煳脸上去。 「杀!」 郑侯爷也没有做过多的指挥,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会儿,他明明在势头上。 双方兵马碰撞到了一起,燕军占据着绝对优势,虽然一番沖阵之下死伤不少,但楚军的死伤只会更多。 且一轮冲击之下,原本还能被裹挟着一道砍砍杀杀的僕从兵们在见识到燕军的兇悍后,马上开始脱离战圈逃跑。 山越兵是忠诚于年大将军的,也是敢战善战的,但一来奔袭日久,连日攻城作为主力折损也大,二来本来搭伴一起冲杀的友军风紧扯唿了,使得他们自己的空档也被暴露出来。 在郑侯爷再度指挥麾下又沖了一遭后,基本就将这支也是最后一支敢于在此时阻拦自己的成建制兵马也给打散了。 郑侯爷依旧没做什么耽搁,而是收拢了兵马,继续向大将军旗帜冲去。 长途奔袭,不惜以身犯险,赌上自己全部精锐,就是为了抓那只敢招惹自己脾气的王八! 敢惹老子,敢惹怒老子, 老子拼死拼活为折腾了这么多年, 就为了活出一个顺心气儿! …… 旗帜下, 八王爷年轻的面容上挂着满满的不敢置信,忍不住喃喃道: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曾经,年龄更小时的他在花舫上笑看燕军望江败北,也挥斥方遒感慨万千过。 但再怎么年幼聪慧,再怎么见多识广,当被丢入眼下这种境地时,其反应,也就和他曾嘲讽曾瞧不起的那种人,一般无二了。 此般局面之下,已经不是什么登基贺礼来不来得及的问题,而是他这个大楚摄政王最为疼爱的幼弟,可能连家都回不去了。 「很简单呗,我从晋地借道进来打范城,那位平西侯,是直接出镇南关借道我楚国来打我了。」 年大将军没说平西侯是来救范城的, 冥冥之中他有感觉, 那位侯爷,就是奔着自己来的。 原因嘛,他也懂。 这感觉,像是两家邻居,邻居一孩子站在梯子上,脑袋探过院墙对着对方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吐了口唾沫,然后自己就下去了。 刚拍拍手,还没得意多久,就发现对方先出他家的门,再踹开自家的门,来到了自家院子里,找自己算帐来了。 很形象,真的很形象; 形象得年大将军自己都不由得笑了起来。 「王爷莫怕,奴才给您表演一个什么叫瓮中捉鳖!」 八王爷闻言,立马伸手攥住了年大将军的手腕,惊喜道: 「大将军还留有后手么?瓮中捉鳖,是不是这里还藏着哪路大军?」 年大将军摇摇头,道: 「没藏什么大军了。」 「那如何能叫瓮中捉鳖?」 「因为,奴才就是那个王八。」 第五百八十五章 也要脸 「大将军!」 八王爷这会儿是真的有些无语了,在先前的这短时间内,其内心经歷了一次次地跌宕,像是一只被提着脖子的鸡,一次次地快速收紧再勐地放松。 「王爷,燕军是从我楚地穿过包抄到这里来的。 你说, 若是我大楚还是当年的大楚, 燕人, 他敢么?」 「大将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若是当年的楚国,虽说遍布着贵族分封,掣肘皇权,但地方上,也可谓是兵强马壮,屈氏若是还在,莫说这范城会不会丢,就是那范正文真是铁了心地要反起来,那位平西侯也是铁了心地要救,光一个屈氏的青鸾军,哪怕稍显劣势一点,但也能和这支燕军打得有来有回。 可现在,地方贵族式微得厉害,我大楚如今看似集权于新郢都之中,陛下大权独揽,但燕人,却能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于我楚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奴才是从晋地借道,但奴才是出奇兵,绕山路走的,说到底,还是取了个巧; 但,燕人,这次可是来了多少? 少说数万骑,是正大光明地冲进来的!」 「燕人骑兵多,所以……」 「他们之所以敢来,是因为不怕回不去。」 「这……」 「陛下想效仿燕国先皇奴才是清楚的,奴才也愿意帮陛下这般做,但如今燕楚形式之对比,并未因为燕国那位皇帝的驾崩而出现转折,反而越发得明显和清晰了。 但眼下,是他燕人,想打就打,我大楚,只能被动防守。 奴才这次行险招,也是因为看出了平西侯府打算对我楚地用兵故而先行一步,想先将范家和屈氏叛逆给灭了,稍微填补一点天平而已。 归根到底,实力要是足够,要是真的一点不憷,为何还要去取巧呢?」 「大将军,你现在对我说这些,又是何意?」 「没何意了,奴才只是想说一说。 陛下认为,等燕国先皇驾崩后,燕国国力会式微,燕国南北二王不在后,燕国自己会内乱。 但燕国没有乱,燕国的那座平西侯府,正逐渐成长为另一个司徒家,另一个……大成国。 陛下认为,无论先前燕国新君和平西侯关系多好,一方坐上龙椅之后,其关系也马上会转为朝廷和藩镇之间的猜忌; 第739页 但没有,那位平西侯并未拥兵自重,不用看也知道,这次他带来的,绝对是真正的压箱底的精锐,他不怕自己家底子的损失,好于国战,这哪里有半分猜忌的样子? 陛下想要徐徐图之,想要剪除一切枯枝败叶,以待嫩芽新生,若是五年前,十年前,这没问题,自我革新以除积弊,固然会使得自身一段时候的虚弱被他国有可乘之机,但终究是能挡下的。 当年燕国先皇马踏门阀,晋人以为燕国将随之大乱有了可乘之机,故而联合两家兵马以伐燕。 但昔日之晋人,三家分晋,各怀鬼胎,内外不服,此等对手,岂是如今之燕国所能比拟的? 陛下想新枝再开,再塑大楚,但外头可是虎狼一般的燕人,燕人,又岂会给陛下这般徐徐图之的机会? 时局,不一样了啊。 屈天南死了, 死在了诸皇子之乱之际,死在我大楚无暇他顾之际; 石柱国死了,死在了燕楚大战之际; 如今,南面的独孤柱国能否全身而退,尚未可知。 但独孤家的这支兵马,就算是能撤走一些,也是骨架基本废掉了。 我楚国本就缺少骑兵,但我大楚当年的步卒军阵之悍勇,就算是野战硬扛骑兵也是不憷的,可这几年,接二连三地折损掉一支支精锐兵马,被燕人吞掉,吃掉。 大楚皇族禁军固然在上一轮燕楚之战里被奴才以最大程度地保留了下来,但一番攻干折腾,再拉扯回来,看似依旧兵强马壮,实则早就疲敝不堪。 没了这些精锐作依託,燕人将会变得更为肆无忌惮。 且在前几年,有些人,有些兵马,其实是陛下很默契地送给燕人去料理的。」 「大将军的意思是,这一次败了,责任不在大将军你,而在我皇兄?」 「奴才没料到那位平西侯敢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自我楚地杀来,可能,在做出这个选择前,那位平西侯也是赌上了一切。 但现在来看,是他赢了。 大楚如同一颗参天大树,但实则内在,已经空了。 可惜了,这些话以前,我不敢对陛下说,提都不敢提,也就现在,才有点胆子说说了。」 「你是想让我将你这些话转告给皇兄?」 「王爷,你敢么?」 这时,前面最后一波的抵挡,已经被燕军击穿,燕军和这面大将军旗帜之间,虽然还有些距离,但再无阻拦! 「大将军,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与我开玩笑么? 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年大将军嘆了口气,道: 「王爷,您就站在这儿吧。」 「什么?那大将军你呢?」 「奴才,要逃了。」 「你要逃,我却要站在这儿?」 「大楚没了您,也就再多折损点颜面,问题也不大,反正也不在意多丢一点面子了; 可没了奴才,王上手底下,就要无人可用了。」 「……」八王爷。 可气的是,在此局面之下,这奴才竟敢说出这样的话; 更可气的是,这奴才说的话,自己竟然也无法反驳。 哪怕让皇兄自己来选,他肯定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年尧。 气着气着,忽然也就不气了; 八王爷甚至用袖口搓了搓自己的脸,整个人深吸一口气后,神情,平復下来: 「大将军速走吧,大楚,还需要你,皇兄,也需要你,孤,来为你断后。」 「奴才其实不想走,奴才想留; 奴才也想留一份体面,输了就输了,也不是输不起,站着大大方方地等发落就是了。 自打出身起就是个奴才,但我也想在结束前,做一回真正的贵族。 可惜, 还是得试试逃一下。 唉, 到底是个奴才命。 另外,王爷您不用断后,就站在我这面旗下就是了,不用抵挡,也不用反抗,就安静地站在这儿,论关系,那位平西侯还算是您姐夫。 您年龄小时,显得聪慧,会说话,看似也算走南闯北歷经不少,但都是看看玩玩闹闹,实则屁都没掺和。 那位平西侯,想来不至于为难了您,为难一个……嗯。 他当初连屈培骆都敢放,您规规矩矩的,估摸着用不了多久也就放了。」 「……」八王爷。 年尧向着八王爷跪了下来, 道: 「王爷,万一奴才这遭没能逃脱,还得托您给陛下带句话,先前的,只是奴才自己的牢骚,接下来的,才是希望您转告的话。 当然,若是陛下问了您,奴才还说了什么没有,您,就能奉旨将先前奴才的话说出来。」 「什么……话。」 「是奴才无用,终究是输了这一手,奴才辜负了陛下一直以来对奴才的期望; 不过,奴才这辈子跟着主子,风光也风光过,潇洒也潇洒过,这辈子,倒是活得够本了。 可惜了, 没办法再继续帮主子復兴大楚。 奴才……」 年尧嘴唇嗫嚅了两下,一是时间不允许,二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懒得再做什么客套。 「奴才愿主子千秋万岁,大楚社稷永固。」 说完, 年尧站起身,在其身侧,站着十来个亲卫。 第740页 「辛苦诸位兄弟了。」 「誓死保护大将军!」 「誓死保护大将军!」 「走,我们入山,能和水师汇合的话,我年尧,就还有再来的一天!」 八王爷看着年尧骑着马走了, 然后,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将旗下,他身边原有的亲卫,前些日子就被派遣到军中攻城谋求军功了,故而这会儿树倒猢狲散之下,到处都是溃败的楚人,年尧再一不在,压根就没人再想着来看护这面大将军旗帜。 站了一会儿,他干脆坐了下来。 没多久,前方传来了马蹄的声响,他抬起头头,最先看到的,是那位骑着貔貅的玄甲侯爷。 一众黑甲骑士将大旗团团围住,刀口前指。 郑侯爷骑着貔貅来到将旗下,看着下面坐着的这个年轻人。 年尧不在, 郑侯爷先前还想过,那位年大将军会不会收整好甲冑,站在那儿,等着自己过来,认输之前,再和自己说几句场面话,这才符合演义中的审美。 但那位,显然没这般选择。 这时,八王爷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郑侯爷; 脸上,强行露出了笑容, 略带着些许谄媚道: 「姐夫……终于见到您了。」 郑侯爷没搭理这个小舅子,而是伸手向前一挥, 道: 「活捉亦或者拿回年尧首级者,本侯有重赏!」 「喏!」 身边的骑士们马上向前追去。 随即, 郑侯爷看向一直习惯性站在自己身侧的阿铭, 开口道: 「阿铭。」 「在。」 「我一向不喜欢什么宿命之敌的说法,也不会因看重哪位对手再给他机会和我继续打下一轮的擂台。 咱们费了这么大的功夫,赌上了大半个家当,辛辛苦苦这么一遭,要是最后真让他给跑了,可实在是太怄人了。 我不喜欢这种冗长的戏码,我喜欢脆生一点的。 明白?」 阿铭点点头,拿起酒嚢,拔开塞子,喝了一口里头的血。 「明白。」 郑侯爷伸手,一边抓着貔貅的鬃毛一边平静道: 「上一次,你错过了; 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不希望等你回来时,还得我来安慰你说『事不过三』。」 阿铭笑了, 道: 「主上,这次他要是再跑掉了,属下也就没脸再回来了。 我, 阿铭, 也要脸。」 第五百八十六章 一晌贪欢 七个魔王里,日子过得最「没心没肺」的,当属阿铭。 尤其是在作坊体系建立起来有了稳定的产出后,阿铭基本就进入了「自由人」的状态; 品酒,品血, 每天过着重复却不枯燥且一直保持着优雅格调的酒窖宅居生活。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线的勾连,或事业线、或感情线亦或者其他的羁绊,这一点,其他魔王其实都有,唯独阿铭没有。 一直到现在, 阿铭都不认为自己在镇南关西边的那处林子里没能第一时间杀了年尧算是什么大罪过; 他不觉得可惜,也没有认为自己当时为了保全「卡希尔」这个血囊留手了有什么不对。 哪怕为此牵扯出了一场战事,主上为了他自己的尊严领着侯府做出了这次战略上的大冒险,为此在之前现在已经死了以及还将死多少人; 他都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那些酒罈。 哪怕年尧做那样子的事是想要激怒郑侯爷,和他阿铭没什么关系; 但, 你激怒了我, 我为什么还要去共情你的有意无意? 人彘、酒罈,在主上看来,是对他极为严重的挑衅,超出了所谓战场意义上的厮杀,比,杀俘铸京观都更甚之; 对阿铭而言,则是一种亵渎。 阿铭去了, 带着一种属于魔王的认真。 郑凡看着阿铭消失在前方的身影,面色平静,并非他要故意用什么激将法,而是彼此之间,是有这种默契的。 貔貅刨了几下蹄子,它似乎也想追上去,但奈何骑在它身上的那位没打算这般做。 虽然整件事的发端,起源于年大将军的这一手操作,但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后,需要面临和解决的事情,已不再那般简单了。 不是说将那年大王八杀了或者抓了,一切就都结束了,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继续过。 「要我也去么?」剑圣开口问道。 「不必了。」郑凡抬起手,「这毕竟不是江湖。」 随即, 郑侯爷意识到自己好像说得有歧义, 又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 剑圣不以为意道:「我知道。」 这不是江湖,因为年尧并非什么实力惊天动地的高手。 以前的年尧,身为楚国大将军,江湖,在他脚下; 现在,失去了军队庇护且兵败如山倒的年尧,实则连一个落魄的江湖高手都不如。 这时,范城内,有一众人杀了出来。 是的,杀了出来,喊杀声很响亮,是那种带着嘶哑的响亮,比剑圣家院子里那只鸭被那群鸡欺负时喊得更为夸张。 第741页 到最后,范正文和屈培骆似乎也有些对手下人的这种「表现」有些脸上挂不住了,只能出声呵斥,这才稍微安静了下来。 这也正常,大燕平西侯爷莅临范城,而且是以救世主的姿态降临,哪能不让他们激动? 这还真不是装的,也不是刻意地想要去表演什么,纯粹是由内而发。 不过,等他们在各自「头人」带领下,来到那面帅旗跟前,来到那位坐在貔貅背上的男子面前后,所有人,也都开始静默下来。 剑圣曾评价过,说在他们这些人眼里,郑侯爷比之田无镜还差点儿,但在下面人眼里,也就是太阳和月亮的区别,都是遥不可及。 事实,确实是这样。 「下官拜见平西侯爷,侯爷福康!」 「末将拜见平西侯爷,侯爷福康!」 范正文和屈培骆规规矩矩地行礼,二人身后的众人,也都纷纷跪下。 郑侯爷没下貔貅,也没去搀扶起他们起身去做什么收邀人心之举,而是淡淡地道: 「辛苦。」 范正文到底是当过奴才,马上接话道: 「为侯爷效力,万死不辞,幸得天佑,坚守至侯爷神兵天降的这一日,大胆楚奴,于侯爷面前,不过土鸡瓦狗!」 屈培骆倒是没那般能说会道,只是低着头,让范正文继续说。 「本侯疲乏了,劳烦范知府安排。」 范正文马上笑道:「侯爷放心,下官虽然毁家以鼓励军民守城,但却一直将大泽香舌保留着,知道侯爷您喜欢这一口。」 郑侯爷不是好大泽香舌,而是平日里喝茶,也都是个牛嚼牡丹,好赖也分不清,唯独这大泽香舌的效应和安眠药有的一拼,喝一次就记住了,记住后就一直挂在嘴边。 本质上,和名媛拼单没什么区别; 但因现在身份地位足够高,倒是不会有人往那个方向上去想。 「行,进城吧。」 范城南面,楚军正在坚守,拼着最后几分血勇,楚军也在溃退,保留独孤家的火种,燕军还在厮杀,还在冲击; 就是这范城北面,不仅仅是对年尧的追杀,还有那些溃卒和投降的,场面上,也很是杂乱。 但这些,都不是郑侯爷现在所需要去理会的。 大局已定,剩下的,无非是一个结果。 将年大将军喊做王八, 将独孤牧比作宝可梦收集癖上的又一步, 本身就是一种蔑视; 换言之,已经不是同等身份地位的人了,哪怕是柱国的脑袋,也懒得去瞧热乎的,阈值,不可避免地变高了。 范城现在,很乱,四下里,甚至还有散兵游勇的厮杀,也有百姓的哭泣和受伤军士的哀嚎。 范正文起先有些尴尬,毕竟家都没能来得及收拾,就这样招待客人,有些礼数不周,但扭头看看身边的屈培骆,发现他一直安然自若,这才醒悟,也是,平西侯爷又不是生而贵种的人物,这样子的场面,人家应该早就熟悉了才是。 郑侯爷没去慰问街面上横躺着的受伤士卒, 也没兴趣去抱起孤单一个人站在那里哭泣的娃娃, 他就坐在貔貅背上让貔貅载着自己默默地行进着,仿佛是个泥胎塑像。 终于,队伍进了范府。 范府外围以及内部,也早就不復当初繁盛时的精緻,尸体还没处理完,破家之相,一览无余。 郑侯爷身边的骑士护卫里永远少不了一批锦衣亲卫,虽然现在着着甲冑,但护卫的规矩和精细可都在,一进府,就迅速地布防起来。 随后, 郑侯爷、四娘、剑圣,外加陪同的范正文与屈培骆,总共五个人,步入了厅堂。 刚走入, 郑侯爷就看见厅堂上挂着的一片绳索,以及地上散乱着的白绫。 「呵。」 郑凡笑了一声。 范正文马上俯身请罪道:「侯爷,是下面管事人自作主张,想留下这些以表示范家对大燕的忠贞刻意没收拾这里。」 出府迎接前,范正文是下了命令让家里人把屋子里头拾掇拾掇的。 「换一间吧。」 「是,侯爷。」 众人穿过厅堂,到了里间一个素净整洁一点的屋子。 郑侯爷坐首座,四娘站在郑侯爷身侧,剑圣老规矩,抱着龙渊,斜靠在一侧的柱子上,开始闭目养神。 屈培骆和范正文站在下面,没自觉入座。 少顷, 有下人端上了茶水。 四娘下去,伸手接过,再递给郑凡。 一般在外时,郑侯爷的吃食,都得经过这一遭的流程。 揭开杯盖,颳了刮茶面,熟悉的茶香,沁人心脾。 没急着喝,而是就在手中端着,目光在四周看了看,道: 「这次,家底子,散去不少吧?」 「回侯爷的话,是真的不剩多少了。」 「钱财乃身外之物。」郑侯爷像是在安慰。 等了一会儿,见平西侯爷没下面那句「以后再攒」这类的话了; 范正文跪伏下来,磕头道: 「侯爷,下官有罪!」 范家以前是商贾之家,商人重利,且范家还是国戚。 再者,家财散掉了,只要范家还是范城这一带的主人,财富,很快就能重新聚集起来。 第742页 自古以来,权和财,权财权财,都是不分家的。 如果平西侯爷后面加了句:慢慢再攒。 意味着以后的范城,就还是范家的。 既然没说这话,意味着平西侯爷不想让范家继续执掌范城了。 为何呢? 因为你有罪。 到了一定层次后,你是否有罪,取决于更在你上头的人。 范正文「毁家纾难」,坚守范城,有功; 但问题是,一个本该可以轻松拒守至少数个月,甚至一年半载的坚城,外加去年梁程还亲自带兵过来帮他理了理周遭的格局,竟然真的在遭遇打击时,只守了八天。 而在有罪还是有功的基础上,其实还有一条,那就是侯府是否已经认为,它可以将手伸入范城了,范家,已经没了继续利用和扶持的必要。 「范正文。」 「奴……下官在。」 「本侯一向佩服你在经商和细节拿捏上的本事,但范城这个地方,太过重要,本侯不想再这般匆忙驰援第二次了。」 「侯爷明鑑,下官自己也早就清楚了,其实,在这之前,下官就做好了打算,范城要是能守下来,下官就打算带着族人,迁移进燕地,去往燕京。 妻儿都在燕京城,下官也是想念他们了。」 郑凡点点头,道:「倒是不错。」 随即,郑侯爷又道: 「这次你坚守范城与本侯里应外合夹击楚军有功,本侯会将为你请功的摺子,送上去的。」 「多谢侯爷恩德,下官,感激不尽!」 皇亲国戚,说得好听; 但那是在别的国家,尚且有外戚干政的事儿发生,但在燕国,正统的新君母族当年的闵氏,早早地就被灭了族,范家只是更远的一层关系了。 同时,范家毕竟是楚人出身,他国出身的人在燕国,想得到真正的重用往往困难更大,大多数情况下,会被高高地供起来,当个牌坊。 有平西侯的这次请功, 范正文自信于凭藉自己于兵事之外的能力, 再考虑到新君的格局和脾气, 自己入燕京后的路,就顺畅多了。 到底是曾经的「土皇帝」,进了京,也不想从「孙子」再从头干起。 随后, 郑侯爷目光落在了屈培骆身上, 道: 「出征前,丽箐就显怀了。」 这倒不是炫耀, 也不是讥讽, 更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屈培骆并非是对公主心心念念放弃不下,而是他以后的人生路和发展,都离不开那个标籤了。 这一点上,郑侯爷也清楚。 屈培骆磕头道: 「末将祝侯爷早得贵子,祝公主,母子平安。」 「丽箐与本侯提过,孩子生下来后,想让孩子认你做干爹,本侯同意了。」 这就是屁话了; 郑侯爷虽然在外头到处当「干爹」,但绝不至于把自家孩子的「干爹」之位给到处送。 直白一点, 是这次屈培骆所表现出的能力,确实让人欣赏。 郑侯爷身边的顶级帅才很多, 治政的瞎子和四娘以及孙瑛,军事上的梁程和苟莫离。 歷史上人家开国皇帝,有个一加一的标配就很幸福了,郑侯爷这里是几倍的幸福。 但再下一层次的,可以在地方上独当一面的,就不多了。 现在,也就金术可算一个,其余的,要么是能力有所欠缺要么就是身份属性上,距离真正的「自家人」还有点远。 屈培骆的一番各种反向骚操作加上命运的戏弄, 反而让他稀里煳涂地成为了让郑侯爷觉得比较亲近的……自家人。 这是郑侯爷事先没料到的,屈培骆本人,大概也没想到。 「谢……侯爷。」 认孩子当干爹,没别的意思; 你想走这条路,那本侯就帮你给这事定性。 日后,燕国若是一统诸夏,你的名声不会差的,因为接下来还有的仗要打,毕竟成王败寇嘛。 就算是没一统诸夏,这楚奸的帽子,也不会那么重,因为早就被染上了其他颜色; 歷史风评,还是以喜欢风花雪月的闲人为主; 否则,也不会出现梦想回到南北朝、和民国的风潮。 所以,屈培骆是真的聪明,他竟然真的找出了一条给自己「洗白」的路。 「行了,本侯累了,你们先下去忙吧。」 屈培骆和范正文一同告退。 范正文也没提议让已经长大了的范府金钗们来伺候侯爷休息,因为四娘站在那儿呢。 郑侯爷是真的累了, 先将这一杯「大泽香舌」一口闷,又觉得有些不过瘾,将茶壶拿起,对着茶壶嘴勐喝了一气。 牛嚼牡丹,本身就是一种爽感; 你认为很珍贵的东西,人家却当开水一样喝。 这茶上头, 喝完了后郑侯爷马上就感到浓浓的困意袭来。 他躺到床上,四娘伺候着褪去甲冑和衣服,帮郑凡盖好被子。 这段时日,先是从京城回来,再去了雪原,随后又是奔袭到这里,和以往出去一次在家就能宅半年不同,这半年,出去的频率多了一些。 这一觉,郑侯爷睡得很舒服。 第743页 醒来时,四娘还在身边,问了下时辰,自己已经睡了足足五个时辰。 起身,坐在床边,四娘送上茶水,同时送上的还有一份摺子。 期间不停地有人向这里进行汇报,四娘先截了消息,没让人打扰侯爷,就自己先记录下来了。 「隔绝中外」「后宫干政」向来是大忌,但在平西侯府这里,压根就不叫事儿。 如果不是早年被逼着要亲自领兵,更被老田几次赶鸭子上架,使得郑侯爷会打仗的话,真论起来,他的懒散程度比万历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首先是军情消息, 楚军败了,这是意料之中。 不过,斩杀独孤牧这位大楚柱国的,是一位年轻小将,叫陈仙霸。 这个人,郑侯爷有印象,射术很好,人也精神,这次,立了一大功。 随后是后续战事的发展,独孤念率领败军向南撤离,梁程原本打算扩大战果,毕竟白拿的人头干嘛不要? 但很快发现,在南面似乎有一支皇族禁军开拔过来,人数不明,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应该不是想玩什么「守株待兔」的把戏,纯粹是因为年尧大将军的身份,皇族禁军泰半都归年尧统领,他在范城这里,自然也就会调拨来一支。 只不过,恰好赶上了。 也正因为有这支军队及时出现,独孤念才得以率独孤家的溃军得以摆脱燕军的追击,也使得这边军事力量平衡,不至于完全一边倒向燕军。 楚国,毕竟还是有底蕴的。 否则当年老田破了郢都,为何不直接顺势打一场灭国之战? 但这不是什么大事儿,范城既然在手,家里虽然没什么精锐了,但靠着留下的一些底子,守住镇南关是没问题的。 所以,家里大铁门紧闭,这边范城又拿下了,蒙山也即将重新打通,水路上,楚国水师要是不想被燕人直接截断,也得很快下去,故而,范城这里和晋地的连繫,将很快恢復; 再尝试向西边打通一下,将齐山那里也打通,和梁国,也就是大燕的纯正附属国取得联繫,还将得到从南门关进来的援助。 故而,以郑侯爷的军事素养来看,自家现在也算是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舒服状态,先前入楚时所设想的被关门打狗闷死在楚地的可能是不会出现了。 其实,上次伐楚之战后,瞎子就说过,燕楚……不,是晋东和楚国之格局,就如同是明末后金的翻版; 晋东家底子、人口、兵力和楚国比起来,差距还是很明显的,但却「穷横穷横」的,亦或者可以说是「精干」。 明亡于李自成不假,但在那之前,后金兵马多次入长城劫掠,在京城下面打马也不止一次。 无非是现在没那个底蕴和积攒去发动什么灭国大战,但在小规模战场上,却足以占据优势,就比如眼下。 大舅哥想灭自己,提前得再调动各路楚军,形成兵力上的绝对优势才敢动手,否则就会被自己逐个击破; 而等到他费尽力气调动来大军后,自己又可以不打,打道回府,让大舅哥落得个寂寞。 摺子的最下面,有一条消息。 是两个受伤的骑士回来报告的,他们是追杀年尧的那一批,赶上年尧了,经歷了一阵短暂的厮杀,他们受伤了,被阿铭要求回来报信。 「年尧被赶上了,问题就不大了。」郑凡说道。 毕竟,阿铭这次,认真了。 「那奴家就得恭喜主上了。」四娘笑道。 「年尧没了的话,我那大舅哥,就真的没什么人可用了,眼下大局上唯一的担心,这次再将楚国削了一次后,干楚之间,就彻底化身孙刘一般的联盟,因为他们彼此都清楚,单独一家的话,是彻底没机会了。」 说到这里, 郑凡又摇摇头, 道: 「管他的,这事儿,该小六子去头疼才是。」 这时,四娘想起来什么,道:「主上,那个楚国八皇子,一直吵嚷嚷想求见您呢。」 「人在哪儿?」 「关在范府,毕竟也算是亲戚家。」 「呵,行,你做份蛋炒饭给我吃,我拿他下饭吧。」 「好的,主上。」 郑侯爷洗漱了一番,进了前厅,四娘这会儿也将蛋炒饭端送了上来,配菜就是咸菜,范府现在,也很难提供出精緻的菜食来了。 郑侯爷在桌旁坐下,那位年轻的八王爷被锦衣卫抓拿了过来。 这小子也光棍得很, 亲卫还没踹他膝盖窝子,自个儿就很自觉地跪伏下来,喊道; 「姐夫,我饿,他们只给我喝水,没给我吃饭吶。」 「呵呵。」 这下也是将郑侯爷给逗乐了,拿起旁边的一个咸菜碗,从自己这里匀出一些炒饭进去,道:「一起吃吧。」 「谢谢姐夫,谢谢姐夫,还是姐夫疼我。」 八王爷马上起身,坐到郑凡对面,也不拿筷子了,直接伸手抓着往嘴里送,看来真是饿狠了。 四娘又端了一些过来,同时递上了筷子。 郑侯爷吃了两碗就停下了,睡饱一觉后虽然天色是黑的,但对他而言,更像是早饭,两碗蛋炒饭已经足够。 而八王爷则在那里拼命地干饭, 一开始可能是真的饿,随后就是将自身处境的危机和不适感的焦虑填充进了进食的感觉中去了。 第744页 到最后, 吃完了, 他打了个饱嗝儿。 「吃饱了?」 「姐夫,我吃饱了。」 「吃饱了就先下去吧。」郑侯爷补充道,「下次吃饭时再喊你。」 「谢谢姐夫,对了,年尧姐夫你抓到了没有?」 「快了。」 「姐夫神武,我姐真有眼光。」 「下去吧。」 「哎,姐夫莫急,年尧逃之前,有些话想让我转达给皇兄的,我讲给姐夫您听吧?」 「合适么?」 「咱们是一家人不是,既然是一家人,哪里要分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好,你说吧。」 「年尧说,姐夫这次之所以能够长驱直入进来,乃至因皇兄这几年过于激进地想要削弱贵族实力,导致我楚国内耗空虚严重……」 这边,话才说了一半; 外头就有亲卫跑进来通报: 「禀侯爷,阿铭先生回来了!」 第五百八十七章 落网! 没有什么一波三折, 也没有什么跌宕起伏, 更没什么惊心动魄, 意外, 差池, 也都没有发生。 一切,本就该顺理成章; 可就偏偏是这种「理所当然的应该」, 使得郑侯爷看见阿铭扛着受着伤的年大将军走进厅堂里时,反而觉得有些恍惚和不真实。 哦, 真抓来了。 生活乐趣,就像是这碗蛋炒饭最后撒入的葱花儿,不加,它不香,缺了那么一股子滋味儿,但也能填饱肚子;加了,它其实也没多好吃,和「玉盘珍馐」也不搭嘎。 但要是真心情好,就很想吃这一口,且期待着时,不加,就是一种罪过。 范城,就是这一碗蛋炒饭; 年大将军,就是这葱花。 郑侯爷就是个老饕,吃啥,都慢条斯理,喜欢讲究个圆满; 现在, 舒服了。 但人吶,有时候就是贱,一下子给你整舒服了,你还会下意识地患得患失,总觉得没那么真实。 按理说, 屈天南死了,石远堂也死了,今儿个,独孤牧也死了,大楚四大柱国,直接被自己干得仅剩一家独苗了; 可偏偏,对这位楚国大将军,郑侯爷还真有些「情有独钟」。 都是老田的粉丝不是? 最重要的是, 上次伐楚之战,燕楚两国的国战,在这个大背景下,楚人可谓是一败涂地,唯有年大将军,给楚国保留了最后一份体面。 再加上老田曾对年尧的评价,让年大将军在郑侯爷心里,到底是特殊的一个。 「来,翻个面儿,我瞅瞅。」 阿铭知道郑凡是什么意思,将年尧放在了地上,年尧先前应该是昏迷着的,现在,被捆缚着的他,也醒了。 「主上,不是李代桃僵金蝉脱壳,是货真价实的本人,不是替身。」 阿铭说得很笃定, 且语气里, 有些许的不满。 这几年,平时除了在战场上帮主上挡箭时他是认真的,毕竟主上这倒霉催的,上战场只要冲锋就容易被射暗箭,其他时候,他阿铭哪里曾像今日这般严肃对待过一件事? 在阿铭看来, 他认真了,事儿也就办成了,你居然还怀疑? 对不起, 哪怕你是主上, 我也一样会因此有脾气。 事实上,这次抓捕,本身就没太高的难度,首先,不是每个将领都能像郑侯爷这边,只要上战场身边就必然搭配上一个剑圣的。 四大剑客得是多么稀缺的一种资源,而且,现在的剑圣随时能开二品,已经是豪华中的豪华配置了。 再加上那时除了留下陪着郑侯爷进范城的锦衣卫,可是有数千骑和阿铭一起向蒙山方向追捕的,都是老卒和精锐,也都清楚抓捕到年尧意味着怎样的大功,谁不竭尽全力? 另外,范城这边独孤家军队的大败,再加上樑程快速地移动兵力,使得楚国水师不得不提前开始了转移。 他们倒是不怕燕人泅渡过来做什么,在江河湖海上,楚人一直有着绝对的自信,可问题是,他们所封锁的河道这边,有一大段是以前范家为了配合燕军里应外合时修建起来的,河道不算很宽,水流也不急促,确定了陆地上的优势后,燕人很容易就能组织起人力物力,直接给这条河阻断或者卡住。 到时候,水师就会被锁死在这片河道以及以北的区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总不能让水师官兵弃船登岸跑路吧? 故而,这支楚国水师主将也是个干脆的主儿,见势不好,直接下令水师南下归去,燕人尝试了阻拦,但没什么效果。 如果楚国水师再等个一个时辰,兴许就有机会接应到年大将军了,因为年大将军就是奔着水师那里逃的。 但大将军怎么着也不可能提前和水师商讨过逃跑接应事宜,最终,错开了。 然后,年大将军一行人就在岸滩边,被燕人骑兵追上了。 亲兵留下阻断,年大将军开熘,没办法了,只能进山找个地方窝着先当一段时间的「野人」了。 年大将军当时还想到了当初郑侯爷抢了公主后,带着公主翻山越岭地回晋地,想以此为激励。 第745页 但要知道那时, 有四娘三儿他们分两拨为郑侯爷吸引注意力,还有范家在暗处的打点,一切,都经过提前的规划和设计; 更别提外头还有靖南王主动率军压迫镇南关,调动楚军的外围。 他年尧哪里来得这种待遇。 接下来,事情就很简单了。 阿铭第一个追上了落单逃跑的年尧, 年尧抽出刀, 结果没打过阿铭, 被阿铭打伤了后,捆起来,背了回去。 归去的中途, 年大将军还小小爆发了一下,瞅准机会抽出也不知道藏那里连阿铭搜身都没搜到的刀片,对着背着自己的阿铭脖子直接划拉了一下。 这一次,年尧可谓是超常发挥,毕竟带兵打仗后,哪里还用得着自己做这个? 正常人被这样划破了脖子,基本就得捂着脖子无法动弹了,不快速止血成功的话基本就只能等死; 但阿铭脖子被切开口子后, 只是很平静地扭过头, 看着年大将军。 「……」年尧。 然后,就没什么波折了,年尧被扛回了范城扛入了范府扛到了郑侯爷的面前。 「大将军?」 郑侯爷开口喊了声。 年尧坐在地上,探起脑袋,他眼神极好,似乎是看见了饭桌上先前八王爷风捲残云时落下的米粒了, 道: 「这么巧,吃着吶。」 年尧扭动了几下身子,又喊道; 「我也饿了。」 其倒是没露出那种视死如归的神情,更没有慷慨赴义的氛围。 见郑凡坐在那儿没反应, 年大将军还笑着道: 「郑侯爷,赐一顿饱饭可以吧,逃了大半天,又被一路颠簸着扛回来,是真饿了啊。」 郑侯爷点点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八王爷,道: 「你还能吃么?」 八王爷已经很撑了,但还是回答道:「还能,再用一点儿,再用一点儿。」 「四娘。」 郑凡看向四娘。 「先前特意多做了些,后厨里还有呢,奴家去端来。」 四娘下去端炒饭了。 厅堂里,有些安静。 剑圣得知年尧被抓回来了,他也走了进来,抱着龙渊,看似是在十分贴心地保护郑侯爷的安全,实则是来瞧个稀奇。 谁都有看热闹的需求,剑圣也不例外。 阿铭是自家人,自己找个地方先坐下了,打开酒嚢,喝着血,他元气本就没完全復原,其实追捕年尧时,就不是全盛状态。 八王爷正襟危坐,也不敢看年尧,更不敢看自家姐夫,像是个乖宝宝,哪里能瞧出当年在玉盘城下的花舫上迎风尿三丈的少年郎豪迈? 他倒是想找话说,但奈何找不到,总不能和年大将军打招唿: 哟,您来了? 哟,您也在啊。 年大将军就坐在那儿,表情轻松,不显得沉闷。 郑侯爷默默地掏出黑盒子,从里面抽出一根烟,自己拿着蜡烛,点燃。 「姐夫,以前听说您喜欢食菸草,现在看来确实是真的啊。」 八王爷这是没话找话。 郑凡点点头,道:「偶尔。」 「我府里有上好的五石散收藏,下次我送给姐夫您尝尝。」 「我不服那个。」 「哦,是了,是菸草……」 菸草在这个时代,没五石散那么流行,八王爷只能道: 「那我去国库里找一找,楚国国库里可是存着多少年来的各地贡品呢,应该是能找到的。」 郑侯爷抖了抖菸灰, 道: 「郢都不是被烧了么?」 「……」八王爷。 京城都被烧了,而且大火的发散点,就在皇宫,你还跟我说什么多少代贡品的国库。 当然了,郑凡是知道大舅哥在提前离京时,将国库搬走了部分,但绝不至于还要特意带上菸草这类玩意儿。 「那姐夫您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爱好么?」 「哈哈哈哈哈!」 年大将军忽然笑了起来。 前厅里, 剑圣嘴角也露出了笑意,但又很快收了回去。 年尧对着八王爷道: 「前些日子不是你自己说的,平西侯最好人妻么,连抢公主都得抢人家过了门的,否则就觉得不香。」 八王爷马上站起身,手指着年尧,恐怒道: 「你……你胡扯!」 「胡扯什么,平西侯爷好人妻,世人皆知,侯府三位夫人,一位是过了门的公主,一位是这家范府的小寡妇; 另一位,想来就是先前下去端饭的那位吧,瞧着这身段,应该也是的。」 「呵呵呵。」 郑凡也笑了起来。 「郑侯爷,老年我懂,只有愣头青小伙子才喜欢什么淸倌儿小怜人,真正懂得过日子的爷们儿,就喜欢那种知冷知热知上知下的,是不?」 郑侯爷不置可否,但也是在微笑。 这时,四娘端着饭过来了,将饭放在了年尧的面前。 年尧耸了耸肩, 道; 「侯爷,劳烦您给咱松个绑,吃了饭再给咱绑回去。」 郑侯爷站起身,走过来,拿起放在地上的炒饭, 道: 第746页 「无妨,我餵你。」 年尧笑着将身子往前探了探,张开嘴, 道: 「哟,那您受累。」 郑侯爷点点头, 「砰!」 一盘蛋炒饭直接煳在了年尧的脸上, 随后一脚对着年尧的脸踹了下去, 年尧被踹倒后,郑侯爷更是对着他脑袋连下好多脚,嘴里骂着很简单却又很铿锵有力最能直白地表现情绪的一句话: 「操你妈!」 收脚后, 年大将军鼻青脸肿,嘴角鼻子都在流血,却还在舔着地上的饭粒,一边吃一边道; 「嗯,香,真香。」 「呵呵。」 郑侯爷将靴底在地上擦了擦, 道; 「年尧,我不是个讲究人,你没必要在这里和我玩儿这一出,我这人呢,很双标的。 你知道双标是什么意思么? 就是呢, 我自己演戏,可以; 但你想让我配合着你演戏, 啧, 我就很不喜欢。 想说话,就好好说话,我可以给你说话的机会,能么?」 都到这儿了,外有大军,内有高手,已经脱离反派死于话多的范畴,是可以慢慢说话了。 年尧将口中米粒咽下去, 道: 「能。」 郑侯爷点点头, 道; 「哦,不能啊。 好,来人!」 「属下在!」 门口进来两个锦衣亲卫。 「大将军还嘴硬得很呢,咱呢,先给他去去势; 拖下去, 阉了!」 第五百八十八章 皇帝的决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和眼下晋东、楚北之地的兵戈乱起马蹄雷奔不同的是,燕京城,在度过了先皇驾崩、宰辅身亡的「至暗时刻」之后,伴随着新君登基、蛮族王庭被灭的种种进程,终于恢復到了一种「热闹」和「喧嚣」之间横着「平静」的时光。 先皇留给新君的,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大燕,这不假,但真谈不上「百废待兴」,无非是一个人,亏空了身子,开始咳嗽、驼背、下床都费劲。 但也不用吃什么补药求什么灵丹,哪怕你就是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无为而治,民生也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恢復,极为明显。 瞎子曾说过,每每一个「穷兵黩武」的皇帝之后,往往就能迎来所谓的「大治」和「中兴」; 前人勒紧裤腰带,将最大的内患和外敌都平定了,同时背上了骂名,接下来,才能有安心恢復和发展的契机,自然也就能在前人基础上实行復兴。 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再者,先皇在位新君还是皇子时,早就着手于户部,一国之财政,早早地就掌握在了新君手中。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但实则,财政,才是国之根本。 有人说干人最富,可干国是何等模样? 但反之,要不是干国足够富,可能早就没干国了。 打仗,需要钱粮; 文化,需要足够吃饱了没事干的人的人口积累才能够繁荣; 朝廷的政策,朝廷的体面,国家的一举一动,方方面面,其实都需要钱粮开道。 新君继位前,先皇曾于后园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时是太子监国,政策上照旧,太子也不敢去另闢蹊径去改革; 这就给新君留下了很大的余地。 虽然因为赵九郎的身死,使得朝局出现了一定程度地跌宕,但新君的手腕和能力加上先皇驾崩前的布置,使得新君的地位很快得以巩固。 新的政策,不急不缓地一项项颁布,各方面的改革也在稳步进行之中。 宗室勛贵们好不容易送走了对待自己极为苛刻的先皇, 随后迎来了更为「刻薄寡恩」的新君, 新君从自己的兄弟身上开刀,预示着在他这一朝,「富贵闲人」的米虫,也不会那么容易做。 靖南王往西边去了, 镇北王府老王去世,新王登基后主动请求让朝廷收编余下镇北军兵马,朝廷给予了足够的雍容,安抚旨意一道接着一道的下,名义上,依旧认可镇北王府继续镇守荒漠的传承,但也给驻扎在荒漠的原镇北王府的几个总兵加官晋爵,且改变了对镇北王府的钱粮输送,泰半原来本该输入镇北王府再转入边军的钱粮改为由图满城太守那里以朝廷的名义直接发送。 藩镇和朝廷的关系,永远都是微妙的,而朝廷制衡藩镇的手段,其实就是钱粮。 这样一来,名义上镇北军还是镇北王府统领的,但实则朝廷的影响力,已经进入了,像当年那种李梁亭一声令下,二十万镇北军铁骑兵锋向东遥望燕京城的情景,在新王威望不足,朝廷势力渗透,此消彼长之下,是不可能再出现了。 另一边,平西侯爷在新君还是皇子,且是闲散落魄皇子时,就已经是六爷党的牌面了,虽然有心之人说过,以后的事儿,谁说的准呢,但至少眼下,朝廷和平西侯府之间的关系,可谓蜜里调油。 玉盘城新知府,是原颖都转运使孙良,这是由朝廷任命的,但颖都官场和燕京官场高层都心里明白,原孙有道的孙家,其实早就归附平西侯府了。 孙良的大哥孙瑛,更是曾坐着轮椅和平西侯爷一道进过京。 第747页 玉盘城,相当于是朝廷「送」给了平西侯府,让晋东之地,自望江以东,正式且完整地,交给了侯府。 换来的,是朝廷对晋地原靖南军、晋营以及镇北军等各路军头子地方治理权责的收回,那种军头子又领兵又是地方主官的情形,正在逐渐消退; 对此,肯定军中有极大的不满,毕竟这是砸人饭碗和外水的事儿; 好处拿久了,就理所当然了,自我感觉天经地义了。 古往今来,新君继位,都得先安抚军中,以示恩德,但燕国的新君这次却反其道而行; 不过,靖南王人不在晋地,更不在燕国了,原本继承了靖南王衣钵且手握靖南王世子身份地位现在也都足够起来振臂一唿的平西侯爷,在这件事上表现出了一种沉默。 没足够分量的人牵头,下面的各路军头子,也都没办法闹起来,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将该交出的权力都交了上去。 总之, 整个大燕,现在看起来都极为平稳,虽然各阶层都有普遍的不满情绪,但都被压制了下去,不至于出现什么动盪。 不少老臣已经在展望,展望五年后,十年后,当压制成为常态,成为定律后,所谓的埋怨,也就消失了。 到那时, 就算不去开疆拓土, 拥有燕地、晋地这庞大疆域的大燕,也将在休养生息后,迎来一个安定祥和的「盛世」。 而新君,在处理朝政之余,也会时不时地派人去问问自家丈人猪肉的销售情况,以此来推断市面的平稳百姓生活水平。 但, 一封来自晋东的摺子, 却如同投入这平静池面的一颗石子, 打破了燕京的宁静。 …… 平西侯以楚人屡次犯边袭扰我边民为由,请旨讨楚。 这封摺子被送到新君手里后,被转入了内阁,随即,大白于朝堂。 朝臣们都愣了一下, 这是又要打仗了? 这才安生了多久,这才安生了多久啊! 说好的休养生息呢,说好的与民更始呢! 但在此时,并未有人主动跳出来想要尝试伸手搅和一下这一池的浑水。 毕竟,新君的态度还成迷; 有了先皇在时的经验,大家对这种动辄出兵的事,也有了较强的适应力。 无论是和郑侯爷有私仇的, 还是纯粹站在认为国家需要静养的立场, 亦或者是站在朝廷集权反对藩镇的立场上的, 在一开始的一段时间内, 都统一且默契地陷入了沉默。 内阁走了流程,再转入司礼监; 新君没扭捏,做出了大部分人预料之中的反应: 准奏。 但,朝廷并未因此发布战争准备的命令,也没有再额外调动兵马。 大傢伙这才松了口气,看来,这是一场小规模的战事,平西侯府自己就足以应付,不需要朝廷去额外支援兵马粮草。 但随之而来的,又是一种不算后知后觉却又属于后知后觉地强烈猜忌感。 搁以前, 靖南王跋扈,哦,那就跋扈了吧,哪个御史敢弹劾靖南王,就得做好下次靖南王回京时顺路给你满门灭了的思想准备; 同理,上一代镇北王在时,也没人敢弹劾他,马踏门阀都是人老李一个人干的,谁知道人啥时候会重操旧业? 再加上先皇在时的那种格局,让朝廷上下,都默认了这种局面。 但现在, 新镇北王在大臣们眼里可谓乖巧,甚至,都不好意思再继续厚着脸欺负这个藩镇了,总不能让朝廷的吃相显得过于刻薄; 镇北王府温顺下去后,平西侯府的存在,就有些刺眼了点。 以前,平西侯是六爷党的头号干将,没人会拿这事儿去和六皇子告状; 但现在,君君臣臣,已然泾渭分明。 满朝文武,绝大部分,还是天然地站在龙椅这边的,昔日的六爷党头牌平西侯,反而成了外人。 平西侯府不要粮不要兵,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准备和楚人干了,这固然从一定程度上,让正处于「休养生息」状态中的大燕朝廷减少了负担,但也从另一方面证明平西侯府和当年的镇北侯府还不一样,镇北侯府当初鼎盛时的三十万铁骑可是得靠大燕朝廷的倾力供养,但平西侯府却能做到自给自足,同时,还能和楚国这种体量的大国掰掰手腕,哪怕只是小规模可控的战事,但没那份底气的话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这已经逐渐脱离藩镇的层次,开始向封国发展了。 再加上,平西侯麾下,晋兵、蛮兵反而是多数,纯粹的燕军,反而在平西侯府军队组织里,并不占优。 这就,更让人觉得不安了。 且,侯府里的公主,也有身孕了,这…… 只不过,因为新君态度上的不明确,再加上大臣们对于新君和平西侯之间,还留有着那种「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的即视感; 很可能,你在这边刚说了他坏话,人俩马上就又和好如初了,反而把你弄得个里外不是人。 然而, 伴随着接下来的自晋东的消息逐渐传来,朝堂,瞬间就沸腾了。 楚国大将军年尧突袭入晋地,连拔军寨,如入无人之境! 年尧转入蒙山,楚军进逼范城,范城危如累卵! 第748页 平西侯爷恼羞成怒,亲领侯府所有精锐自出镇南关,伐楚! 且在出发后,才给朝廷上了摺子,请求朝廷派望江水师南下,增派几路援军,自颖都起开始准备民夫粮草。 一连串的消息之下, 于朝堂大佬们的眼里, 意思就是: 国战, 国战! 这个无法无天的武夫,竟然丝毫不顾大局,以下克上,强行将大燕再度拖入国战的泥潭! …… 「呵呵。」 姬成玦此时正坐在燕京城的东城墙上,身前摆着一张棋盘,旁边放着一座茶几; 在其对面,坐着一个年轻文士,姓刘,名疍,虎威郡人士,早年就入了六爷的法眼,后被安排到地方做父母官历练,六爷继位后,将其召回到身边,接替陆冰,任鸿胪寺少卿。 至于陆冰,在其身份明朗化后,也确实没必要再继续占着明面上的茅坑了。 和皇帝下棋,刘疍倒是没战战兢兢地去思索如何让棋,因为皇帝的棋力远超于自己,横竖都是输,没压力。 反倒是时不时魏公公亲自帮忙添茶水,让刘疍有些坐立不安。 姬成玦今儿个心情不错, 以前姓郑的说过,皇宫是一座围城。 姬成玦再聪明也不可能知道此「围城」非彼「围城」,但大概能够品出这话里那姓郑的想表达的意思。 的确, 当了皇帝后,每隔一段时日姬成玦就喜欢出宫来透透风。 他不喜欢微服私访到燕京的民间去,毕竟他并非不食五谷一直被养在深宫里的皇帝,他更喜欢到城墙上,一边眺望着远方一边晒着太阳,享受着一种大满足。 「陛下,您还能笑得起来呢,臣可是听说了,各部大臣们弹劾平西侯爷的摺子,都快将内阁给填满了。」 姬成玦不以为意地摇头,继续落子。 刘疍只能继续跟上。 不远处,姬传业正在老何头的帮忙下,爷孙俩一起放着风筝,张公公在旁边陪着。 另外,还有一男一女俩小的,被各自的嬷嬷看着,看着哥哥在那里玩,不是不想带他们一起,而是他们太小了,城墙上不是花田里,磕着碰着可不是小事儿。 何皇后和贵妃则坐在一起,俩女人自打入宫后,也不争宠,更不吃醋,相处得比在王府里时还要融洽。 当然,这里也有皇帝至今只有她们两个人的原因,虽然有不少大臣曾劝谏过选秀女入宫,连何皇后为了对外表明自己不是善妒之人,也主动劝谏过,但都被皇帝以不想「劳民伤财」为由给否了。 对此,臣子们也就听之任之了。 毕竟陛下正年轻,且已经有两位皇子和一位公主,皇后和贵妃也年轻,估摸着还能再生,既然天家没有子嗣的困扰,皇帝想要「清心寡欲」一些,臣子们还真没理由去干涉。 刘疍觉得,皇帝陛下真的是世上少有人情味儿的皇帝,对待家人,并没有属于孤家寡人的冷漠,和先皇……很不一样。 其实,皇帝的心思早就不在棋盘上了,刘疍觉得,应该是自己先前的问话,勾引住了皇帝的思绪。 所以,皇帝落子越来越快,几乎不去思考。但也正因为这样,自然而然之下,没有遮掩,反而是将正常水准发挥了出来,到最后,刘疍无奈发现自己比往常输得更快也更惨。 合着以前皇帝是故意陪自己多下一会儿…… 「收了吧。」 「是,陛下。」 魏公公上前,收拾棋盘。 刘疍想帮忙,却被魏公公制止,魏公公还朝他使了个眼色,刘疍这才注意到皇帝已经走到了城垛子前,他赶忙跟过去,在旁边站着。 「老五快回来了,朕打算让老五领工部的差事。」 「臣附议。」刘疍直截了当道。 「你呢,过阵子就转到银浪郡去吧,太守?」 「臣资歷不够。」 「朕向来不看资歷。」 「还是南望城知府吧,陛下,臣想一步一步来,这才能看得真切,走得踏实,为陛下做事时,也更游刃有余。」 「行,就知府吧,许文祖以前在南望城以及现在的颖都太守位置上,都做得很好,朕打算日后让你去接许文祖的班。」 「臣定竭尽全力,不辜负陛下对臣的期望!」 皇帝点了点头, 道: 「耽搁你的休沐日了。」 「臣惶恐。」 能在「假期」里陪着天子一家出来散心,这得是多大的恩宠! 「魏忠河。」 「奴才在。」 「回宫吧。」 「奴才遵旨。」 …… 老何头已经被单独送回了家,皇后思念自己的父亲,老何头也想自己的闺女和外孙,每隔一段时候,宫里都会安排小小的团聚一下。 在魏公公看来,新君在对待家人方面,和先皇真的是两个极端。 回宫的路上,天子一家人坐在一辆大马车上,魏公公亲自赶着车。 御道前后左右,不知道多少密谍司高手在保护着皇帝的安全,一些地方,还做了提前的清道,有甲士看守。 马车内, 皇帝坐在首座,小公主被皇帝抱着。 有俩儿子后,皇帝反而更心疼也更喜欢闺女。 何皇后欲言又止; 第749页 贵妃则低着头; 皇帝只是抱着公主,不说话。 姬传业看看自己父皇又看看自己母后,这位曾因聪慧而被先皇称为「好圣孙」的天家嫡长子,在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以缓解氛围。 至于小的那个,只顾着抱着哥哥先前放的风筝自顾自地玩着。 一家子,不復先前在城墙上的欢闹闲适。 等马车快入皇宫大门,所有人的身份将在那一刻从一家人变成君臣之际; 贵妃鼓足勇气, 道: 「陛下,您不能对姐姐这样。」 皇帝笑了笑, 道: 「让皇后,自己来说。」 何皇后深吸一口气, 一只手放在大儿子脑袋上摸了摸, 另一只手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痕, 挤出笑容, 道: 「臣妾可是记得先皇驾崩的那一日,府里所有人,都人心惶惶,是平西侯的人将我们接过去后,臣妾的心里,才算是安定了下来。」 少顷, 何皇后又补充道: 「该的。」 …… 翌日, 当朝野上下都在对晋东正发生的战事进行抨击对平西侯轻敌冒进孤军深入楚国若是失败所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进行各项罪名的弹劾时; 三道旨意,在皇帝意志的加持下,自内阁草拟,司礼监即刻用印,明发中枢。 这是新君,在继位后,第一次显露出了先皇干坤独断的气势。 天子不能犯错,天子每次犯错,都意味着对自身权威的一种极大打击,所以,很多时候哪怕是天子想要推行的政策下达的决断,也都得自朝堂上找一个话事人,也就是背锅人。 但这一次,天子没有; 第一道旨意:册立皇嫡长子姬传业,为皇太子; 第二道旨意:册封大燕平西侯郑凡为太子太傅; 第三道旨意: 因平西侯镇守国之边疆,军务繁重,不得还朝; 故命太子即日离京, 往晋东、入平西侯府, 受业。 第五百八十九章 行刑! 「拖下去,阉了!」 「喏!」 「喏!」 两个锦衣亲卫上前,押住年尧,将其往外头拖拽。 被拖拽着的年大将军,没有畏惧,也没大唿小叫,而是有些疑惑,有些不解。 反倒是坐在桌旁的八王爷,下意识地夹了夹自己的双腿。 「且慢。」 这时,外头传来了瞎子的声音。 两个亲卫互相看了看,随后又看向郑侯爷,手底下的动作却没停。 瞎子也没去阻拦,走上前向郑凡行礼,后头跟着的是苟莫离。 苟莫离没兴趣去求情什么的,反而饶有兴致地一边摸着自己的下巴一边看着被在地上拖拽着的年尧。 「还请主上息怒,可不能这样。」 瞎子劝谏道。 坐在那里喝血的阿铭听到这话,眯了眯眼。 郑凡看着瞎子, 待年尧将被拖出去时, 抬起手, 道: 「放开他。」 「喏!」 「主上英明,小不忍则乱大谋。」 瞎子马上一记马屁送上。 「呵。」 郑侯爷转身,自后头离开了厅堂。 四娘跟着走过来,在瞎子面前停下了。 瞎子笑着问道:「你最近和魔丸成功了么?」 四娘冷哼道:「要你管?」 瞎子道:「应该能成功的,如果这都不行,那就挑选个你中意的女子,帮你生一个吧。」 四娘凤眸一转, 道: 「你是不是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可惜,你是男的,总不至于以前送符水的,变成被人送符水了吧?」 话里,明显带着火气了。 显然,瞎子先前的劝阻,不讨喜。 瞎子举起双手,示意自己认输。 四娘从其身边走过,跟上已经走出去了的主上。 瞎子则转身面向阿铭,道:「辛苦了。」 阿铭站起身,看了看年尧,又看了看瞎子,他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最终,没说一句话,走了。 瞎子伸手指了指八王爷和年尧, 道: 「都押下去,严加看管。」 「喏。」 随后,瞎子也走了。 苟莫离在门槛上跳上来又跳下去,恰好剑圣最后一个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这种人,也要招揽啊?」 剑圣反问苟莫离道:「那你算哪种人?」 「我那叫愿赌服输。」苟莫离辩解道,「再说了,我这么纯真,这么无邪,这么听话懂事,年尧能和我比么?」 「与我无关。」 剑圣看完了热闹,有些索然无味,打算回去接着睡觉。 苟莫离却还想说话,追着道: 「这不合适,这不合适,凭什么,凭什么嘞!」 「你是吃醋了?」剑圣问道。 「我只是觉得,这不像是主上所会呈现出的风格。」 「人吶,哪能事事都顺心意,有些时候,总得去做些取捨。」剑圣对此倒是能理解。 不是有句话么,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唉。」 第750页 苟莫离长嘆一口气。 「怎么了?」 「忽然觉得,马厩里的月亮,没那么明亮了。」 …… 八王爷和年尧被一起关在了范府的地下牢房里; 这座牢房,曾关押过大楚公主,现在,又被拿来关押大楚的大将军和王爷。 外头,有一众锦衣亲卫看守,同时,瞎子回来时还从梁程那里带来一路兵马,将范府给控制住。 这种防卫程度,就算是剑圣这种级别的存在想来救人也几乎不可能。 年尧依旧被绑着,八王爷倒是被看在和郑侯爷是「亲戚」的份儿上,不仅混了顿饱饭,身上也没锁缚。 八王爷也是个热心肠,见年尧鼻青脸肿的很是痛苦,主动过来想帮年尧解开捆绑,但尝试了很久,却因为自己力气小,解不开。 锦衣亲卫用的锁绳那可是薛三自己设计的,专门拿来捆高手的。 八王爷最后连牙齿都用上了,还是没能扯开丝毫,反而越弄越紧。 「嘶……好意领了,您歇歇吧。」 年大将军只能开口求饶。 八王爷讪讪一笑,坐到了地上,看着年尧,道: 「大将军运气不好啊。」 语气里,并没有年尧丢下他自己去逃命的愤慨。 因为当时年尧已经将原因很直白地说给他听了,且年尧自己也说过,大概率是逃不脱的,但总得试试。 最重要的是, 俩人现在都是阶下囚了,再在这里互相带着怨恨地「撕咬」,也实在是没趣儿。 年尧本想说命不好, 但脑子里浮现出的是自己用刀片划开阿铭脖颈后阿铭看向自己的平静眼神; 唉, 已经不是命不好了。 「这样也好,怕王爷您一个人在这里寂寞,奴才来陪陪你。」 「得,我现在可担待不起,都到这儿了,你也就别自称奴才了,咱也不自称孤了,阶下囚阶下囚,不说自暴自弃自怨自艾什么的,但也别搞这些臭规矩,平白地让人家看笑话。」 年尧调侃道: 「总得让他们觉得我大楚是礼仪之邦不是?」 「呵呵,这话一般是拿来形容干国的。」 八王爷揉了揉自己先前为了解绳索有些泛酸的手腕,继续道: 「其实,对于一国而言,被称为虎狼之国,豺狼之国,才是一种赞美。 礼仪之邦,就如同那小娘子,长得不咋的,就只能说人家心眼儿好了。」 年尧摇摇头,道: 「真正的礼仪之邦,是豺狼为骨,礼仪为皮,一爪子将你按在地上,问你,懂不懂个礼数? 而不是被人家一爪子按在地上后,反问人家,你懂不懂个礼数。」 「呵呵,哈哈哈。」 八王爷笑出了声。 年尧也笑了。 「大将军吶,你是个奴才,但你又不是个奴才,奴才是个什么样儿,我心里清楚,你就像是你刚才说的那样; 豺狼为骨,披着一层,奴才的皮! 四哥每每骂你奴才,那是笑着骂的。 再者,如今我楚国,贵族式微,这次,估摸着独孤老柱国,也凶多吉少了,大楚贵族的门面,不剩几根梁了。 这本该,是你的机会。 一个大将军,不是最高的,四哥的脾气和器量,你是懂的。」 「王爷是在担心什么?」 「这不明摆着么,平西侯和那位盲者师爷,红白脸搭台一起唱着,为了什么? 大将军你可是个香饽饽吶。 大楚没了您,朝廷,就折损了一员统帅之才; 而若是您真被那平西侯招安了,我楚国,就……」 年尧对楚国,实在是太熟悉了,而且其经营皇族禁军许久,人脉关系都在。 最重要的是,他擅长步军阵法。 燕人铁骑甲天下,这已经没什么可以置喙的了。 但楚人北方山多平原多,适合骑兵徵发,但中部和南部,则水系发达,燕人的骑兵,很难再发挥出一马平川的效用。 而如果燕人有了年尧,无论是操练以后的步兵军阵,还是接纳楚军降将降卒,都等于立起了一桿大旗。 自家手里的一面盾牌,丢了,本就很伤了; 这盾牌,再跑到对面去,为对方所用,就真的是此消彼长了。 「王爷是觉得,我会投燕人?」 「这要看大将军您怎么想的了,您是四哥的奴才,但也是四哥,最看重最信任的人,四哥待你,不薄。」 「有意思了,与国同休享富贵数百年的屈氏,那位嫡长子屈培骆,身为大楚真正的顶尖贵族,连他都降了; 年尧我只是个奴才,凭什么贵族降得,我就降不得?」 「我刚说了,您不只是个奴才。」 「但到底,还是个奴才,唉,王爷,您是天生贵胄,这辈子,风花雪月看过,战场边缘赏过,路走过,河渡过; 可您知道么, 您的鞋底, 可一直是干干净净的,连丁点泥灰都没沾过。」 「我承认,但无所谓,因为我是个废物,我能跪,我能躺,我也能厚着脸皮喊他姐夫,求他行行好,放我回去; 就当个废物,回去多吃一份楚国的皇粮。 您不是。」 「唉,这话就没讲头了,您还是不懂。」 第751页 「我只懂得,大将军的妻儿,还在郢都,我只懂得,大将军对大楚之重要,您可以理解成,我现在是在威胁你,这个小人,我得做啊;这种小人的话,我得说。您见谅。」 「拿婆姨孩子威胁人,没用的,婆姨没了,可以再娶,孩子没了,也可以再生,真贪生怕死,还真不会去顾忌这个。 但王爷,您得清楚,我大楚,像我这般的奴才,屈指可数,绝大部分的奴才,其实都过得……浑浑噩噩。 早年,青鸾军还在、各家精锐也都在,四大柱国撑着大楚的天。 现如今,柱子接连倒塌; 哦,对了,昨日我与王爷你说的话,就是想让你转述给陛下的话,您和平西侯说了么?」 「说了啊,为了吃饱饭嘛。」 「嗯,但现在,我又有了新的想法,陛下,是圣明的。」 「哦?」 「四大柱国相继凋零,郢都被烧,大楚国本动摇。得亏陛下早早地就定下了打压削弱贵族的基调,提拔贵族之外的人进入朝堂,招纳他们为国做事,如同是,吸纳山越族融入大楚。 否则, 就对面一个平西侯爷,他一个人,就能顶的上十万大军! 不是说他多能打仗,论打仗,我年尧现在心里其实还没服气,我输,也就输在这半日的功夫上,我输,也就输在燕人骑兵可以在我楚北之地,横行无忌,无人可阻拦。我不甘心,真想再来一场,领着皇族禁军,和他郑凡,再好好打一场才过瘾。 啊,说偏了。 他郑凡一个人能抵十万兵,因为他是以黔首的身份,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上的。」 「我大楚,也有奴才出身的大将军不是?」 「不一样的。」 「怎么就不一样了?」 「现任燕皇的皇子,见着他郑凡,得向他行礼。大楚的大将军,见了您,还得磕头。」 「……」八王爷。 「行了,王爷,您就别多想了,我想投,您也管不住,我不想投,您说的也就是废话,您就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听你姐夫的话; 等时候到了, 说不得你姐夫就派你回去给陛下带个话了。 睡了睡了,乏了乏了; 这牢房里,也没个装水的木桶,省点唾沫星子小心晚上口干。」 年大将军侧过身,睡了。 八王爷摇摇头,爬上了床。 那张床,他姐姐也曾躺过。 躺床上后,看着睡在地上还被捆着的年尧; 八王爷就又下了床,躺在了地上。 但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这又是太刻意了,故而又回到了床上。 但在床上躺着躺着,浑身又不舒坦; 气得八王爷对着空气踹了好几脚,随即面朝下,闭上眼。 …… 第二天一直到午后,没人来送水,也没人来送吃的。 八王爷饿了,这还能扛,关键是口渴得要死。 年大将军靠在墙壁上,闭着眼,不说话。 「唉。」 八王爷有些无奈。 就在这时,牢房门被打开了。 剑圣左手提着食盒,右手提着一桶水,走了进来。 水桶一放,八王爷就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将脸埋下狂喝起来。 剑圣打开了食盒,里头有馒头粥和咸菜,不算精緻,但量挺大。 喝得肚子滚圆的八王爷坐了回来,笑着拿起一个馒头,自己咬了一大口,然后又拿起一个,送到年尧嘴边。 年尧咬了一口,微微皱眉,太干了。 剑圣从腰间解下一个鼓鼓囊囊的水囊,递给了八王爷。 八王爷接过水囊,拔出塞子,给年尧餵水,同时还好奇地道: 「盛水的傢伙事还真多。」 剑圣「哦」了一声, 道: 「那是给你们准备的净桶。」 「……」八王爷。 八王爷顾不得继续餵水和吃馒头,扭头就开始呕起来。 剑圣拍了拍手, 道: 「好了,我走了。」 剑圣没说什么话,离开了牢房。 八王爷吐着吐着,也就停下了,一脸苦涩地开始继续给手脚不方便的年尧餵着吃喝。 「大将军,看来平西侯是真的想招揽你的,让剑圣来给咱送饭,意思很明显了。」 「什么意思?」年尧问道。 「剑圣是晋人啊,现在,却一直留在平西侯身边,平西侯的意思是想让您以剑圣为榜样,以后,也留在他身边。」 「哦,这样啊。」 「我不信大将军你没看出来。」 「只顾着看净桶了。」 「……」八王爷。 晚上, 又有人来送饭了。 是苟莫离。 苟莫离和剑圣不同,他话多,也能唠嗑。 聊到了半夜,苟莫离才走。 临走时,给他们换了净桶,拿出去旧的,提进来新的后,还指着桶特意道: 「这是净桶。」 「……」八王爷。 等到苟莫离走了后, 八王爷有些唏嘘。 他认识苟莫离的,曾经在玉盘城外的花舫上,苟莫离曾跪伏在他面前自称「小狗子」给他请过安。 现如今, 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第752页 年尧还问了一遭: 「他是野人王?」 「是。」八王爷没隐瞒。 年尧点点头。 「很明显了啊。」八王爷说道,「晋地剑圣,野人王,呵呵。」 年尧也笑了。 …… 又过了一天, 金术可来送了午饭。 他应该是想要多聊一聊, 他毕竟不是剑圣,没那个底气直接懒得聊,所以只能尬聊混时间; 但好在,尬聊尬聊之后,金术可开始向年尧请教步兵阵法; 年尧解答了金术可的一些疑惑。 金术可很满足,干脆不走了,继续请教。 一直是他在问,年尧在答。 这其实没什么好藏私的,传授打仗的本事,又不可能像是江湖高手传功,一下子就打通了你的任督二脉。 就是当年靖南王教郑侯爷兵法,也是带在身边让他不停地看,不停地实习,不停地尝试。 纸上谈兵,太容易了,也太不实用了。 不过,金术可的用兵天赋那是肉眼可见的高,确实是受到了很多的启发。 晚饭时,有人来接班了,是范正文。 等到二人一起离开后, 八王爷感慨道; 「昨日,是晋人、野人,今日,是蛮人和楚人。他平西侯是在向大将军您表示他身边,是真正的不拘一格用人才啊。」 …… 又过了一天; 中午来送饭的,是屈培骆。 这位昔日的屈氏嫡长子,并未说话,只是将食盒放下,就坐在了那里。 年尧和八王爷也没和他说话,大家,都难得的享用着此时的沉默。 等屈培骆准备离开前,他开口道: 「其实我不是很想你来。」 八王爷抢先开口道:「怕大将军抢了你的位置?」 屈培骆不置可否,离开了。 晚上时, 瞎子来了。 因为那一日,是瞎子劝阻了愤怒之下的郑侯爷,再加上前几日的铺垫,至少在此时,大家的聊天,还算很和谐。 从治国之法到风花雪月,瞎子和他们聊得很尽兴。 临走前, 瞎子问道: 「大将军,您想好了么?」 大将军不语。 瞎子走了。 八王爷躺在床上,开口道:「死奴才。」 年尧抬头,看向八王爷。 「唉,说句心里话,我都想投了。」 「那就投吧。」 「可人家干嘛要我这个废物,对了,你想好了没有?」 年尧摇摇头, 道: 「再看吧。」 …… 第二天正午,一队锦衣亲卫进来,将年尧和八王爷带出了地牢,几日没晒到阳光被关押在阴冷潮湿的地牢,此时,有种重获新生的不真实感。 八王爷开口道;「应该是平西侯唱大戏了。」 不过,接下来他们并没被带入厅堂,而是被带出了范家,锦衣亲卫押解着他们,一路出了范城。 到城外时,剑圣亲自负责押解陪同,队伍自范城向南。 到达地方时, 那里,已经有大军整肃地列阵等待了,最前方,有一座高台。 而在燕军的南方,隐约可以看见楚人的军旗,郑侯爷提兵入楚一路西下,在范城外击溃独孤牧后,又在城里耽搁了好几日。 楚人的军队,一支一支地开了过来,但楚人不敢在此时冒然进攻,而是在南边结寨; 双方的斥候,此时正在势力交错处互相牵扯,但燕人似乎没有截杀斥候立马开战的准备,楚人也没有出寨进击的把握; 双方,都保持着一种克制。 剑圣将年尧和八王爷交给了亲卫,让亲卫继续押着上了高台,高台上,立着平西侯府的双头鹰旗以及大燕的黑龙旗。 另外,平西侯爷本人一身玄甲披挂,拄着乌崖,站在上头。 剑圣看了看身边的瞎子, 道; 「为何要这样?」 瞎子道:「因为好玩。」 「好玩?」 「是啊,我们是什么样子,您作为老邻居,还不清楚么?」 说着, 瞎子剥了个橘子,递给了剑圣一半,剑圣接了。 剩下的橘子,瞎子又分了一半,递给了苟莫离,苟莫离一口吞下。 「甜不?」 「甜。」野人王在此时显得乖巧可爱。 「有马厩上的月光甜美么?」 「额……」 瞎子自己笑了笑,伸手,自怀中取出一个小酒壶,递给了站在前面的阿铭。 阿铭吸了吸气,摇摇头。 品质很一般的米酒。 瞎子道:「我亲自酿的。」 阿铭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喝了一口。 瞎子道;「好酒,还是得陈酿,滋味,才更隽永,是吧?」 阿铭点了点头。 瞎子双手放于身前,道: 「其实,这不好,会有很坏的影响。」 「呵呵。」 瞎子又道: 「但就像是很多川菜重油重辣,其实对身子,尤其是对那朵花,格外不好,但喜欢它的人,却又格外得多,知道为什么么?」 没等阿铭回答, 瞎子就直接说出了答案: 第753页 「因为爽啊。」 …… 高台上; 年大将军的身边站着的是八王爷,而八王爷的身边,站着的是年大将军。 两侧军鼓,在此时被军中力士敲响,鼓声隆隆,带着极为强劲的韵律。 而后, 自中军传令司马以下,下辖各路传令兵以及临时凑起来的嗓门大的军士进入各个军阵之中待命。 郑侯爷做不到一开口就「振聋发聩」,但好在,可以靠人去传声,以确保自己的话,可以传递到在场的每个士卒的耳中。 鼓律三復, 郑侯爷抬起手中的刀,鼓声戛然而止。 「将士们。」 下方,开始传话。 士卒们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 而南面,楚人的哨骑明显多出了不少,意味着楚军那里也被燕人的这番阵仗搞得很是迷惑,这又不像是要进攻,燕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本侯,从来不觉得自己爱兵如子,本侯的第一个孩子,现在还在公主肚子里,还没生出来呢,还真不懂得怎么叫爱孩子。」 这段话传递下去后,不少士卒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下方站着的苟莫离小声对身边的剑圣道: 「每次看见主上军前训话,总有种看见当初自己的感觉。」 剑圣开口道: 「他比你更会忽悠人。」 郑侯爷继续道: 「打仗,就打仗吧,不打仗,你们的军功,从哪里来?你们的婆姨孩子,能吃上好的喝上好的穿上好的么? 你们现在一家老小的日子,能保得住么? 咱们, 都是丘八, 都是厮杀汉, 过着的都是,将脑袋系腰上拿命搏富贵的事儿。 谁战死了都不稀奇, 包括本侯在内; 本来, 也没什么的,但,咱们这位楚国的大将军年尧,他打进来就打进来了吧,打仗,吃点儿小亏,也不算啥; 没思虑周全,被人钻了空子,折损了兵马,也很正常。 但年大将军,却将本侯麾下的军寨的守备将和他的副将们,削成了人棍,泡进了酒罈里。 这事儿, 你们能忍么!」 短暂的延迟之后, 是一片又一片「不能忍」的高唿, 而且很快就汇聚成整齐的吶喊: 「不能忍!不能忍!不能忍!」 这时,八王爷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惊恐了,事情,似乎和想像中的,不一样啊! 年尧,则是沉默以对,神情肃穆。 郑侯爷再度举起刀, 随即, 吶喊停止。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 所以, 本侯带着你们, 就这样杀进来了! 我们, 可以战死, 但绝不能被糟蹋, 谁敢糟蹋咱, 咱就绝不会懂得什么叫忍气吞声什么叫顾全大局的道理。 这是本侯的脾气,一直以来的脾气,也应该是你们的脾气,因为,你们是本侯的兵,听的是,本侯的号令! 本侯要告诉你们一个道理, 人,这辈子,就这么个几十年,本侯不愿意将就,也不愿意你们将就。 既然提刀上马,披了甲,扛了弓,大富大贵,升官发财,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得看命,得看自己本事。 但本侯, 就在今天, 要告诉你们, 别的本侯不敢保证, 本侯就保证一件事, 跟着本侯, 本侯保你们这辈子,受不到这种鸟气! 本侯也要在今日, 昭告整个天下, 谁也别想妄图站在我平西侯府脑袋上拉屎! 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 也不行! 今儿个, 本侯向天下宣告, 敢犯我平西侯府天威者,虽远必诛!」 下方士卒,全部举起兵刃,跟着高唿: 「虽远必诛!」 「虽远必诛!」 一时间,杀气凛然,直冲云霄。 下方, 苟莫离砸吧砸吧了嘴,感慨道: 「这话霸气。」 至于里头的「天威」是否犯了忌讳,无所谓了,谁在乎呢? 瞎子摸了摸鼻尖,这话听过。 苟莫离又道:「其实任何事儿都是双面的,与其讨好敌人,不如巩固好自身,诸夏不是有句话么,叫打铁还需自身硬。」 瞎子反问道;「你是在安慰我?」 「没啊,真心话,真的,我当年之所以输,雪海关是一个,望江边是一个,但本质上,还是输在自家内部的不够团结。」 这时, 高台上的郑侯爷待得下方士卒们的吶喊声停歇下来后, 「辱我者,百倍还之,以奠袍泽在天之灵!」 说完, 郑侯爷单膝跪下, 下方,全体士卒都跪了下来。 但所有人,都抬着头,看向高台之上。 跪在那里的郑侯爷开口道; 「行刑。」 「喏!」 数个军汉,将被捆绑着的年尧强行摊平,且扒拉下了裤子。 一边的八王爷整个人都傻了,同时,遍体生寒,这是早就有预谋的,绝不是临时起意,那晚盲师爷的劝阻,不是说羞辱楚国大将军影响太坏,不讲武德,而是劝阻的是,就这般简单地惩戒,不够过瘾! 第754页 再联想到每天来送饭的一拨又一拨人, 他们不是来劝降的, 是来, 玩弄人心的。 故意给你希望,再一脚,踩碎这一切。 被压着躺平的年大将军在此时开口喊道: 「侯爷,好心性,呵呵呵,有田无镜的风采了,有了,有了!」 郑侯爷没说话。 「敢问侯爷,等这刀下去之后,要将我如何处置?」 郑侯爷开口道: 「燕京皇宫司礼监掌印魏公公和我很相熟,等这一刀下去后,本侯派人送你去皇宫。 你在楚国,是以奴才的身份坐得高位; 那在燕国, 就让你干干,真正的奴才所应该干的事儿。 楚国的大将军, 国之柱石, 将成为我大燕皇帝的……阉奴!」 年尧大笑道: 「好啊,一个独孤牧的脑袋,再加上一个残缺的我,等送到燕京后,侯爷,应该就能封王了吧? 在这里,提前恭贺侯……不,恭贺王爷了,呵呵呵,哈哈哈,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吶。」 紧接着, 年尧又道: 「我一直认为,你不如田无镜。」 「我承认。」 「但,你其实比田无镜,更狠,田无镜苦就苦在他讲规矩,最终,是规矩将他给困死; 而你, 郑凡, 你其实一直都是将规矩,踩在脚下的人。」 郑侯爷开口道; 「动刀吧。」 「喏!」 边上一众亲卫压制, 而后, 一名刀法最好的亲卫, 举起刀, 「哗!」 手起, 刀下, 蛋落。 年尧张着嘴,神情有些扭曲,是疼,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他预料到过这个下场么? 他是否曾心动过,想投降? 郑侯爷没问,因为不想知道。 当年大将军将郑侯爷麾下的将士削成人棍时,彼此之间,其实就没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你做了初一, 就别怪我做十五时,学你一样不讲究。 心胸宽广的雄主,无论遇到什么,都会惜才,纳才,收人中龙凤为己用。 但谁叫,郑侯爷向来小肚鸡肠。 下方的士卒们在此时沸腾了,疯狂地大喊着: 「侯爷万胜!」「侯爷威武!」「侯爷万岁!」 且很快, 「侯爷万岁!」被喊成了主流。 不知道的, 还以为今日郑侯爷在此摆下这般大的排场,不是为了给年尧行刑,而是要自个儿黄袍加身了呢。 在这声浪的中央, 郑侯爷起身,走到年大将军身边。 此时,亲卫们已经纷纷退开了一段距离,年大将军下面,盖上了一层白布,刚敷了药,但已经渗出了血。 郑侯爷抱着双臂, 将嘴凑到年尧耳旁, 小声道: 「其实,刚刚讲的都是官话场面话,我真正想讲的是,我想让这天下人都清楚一件事儿: 哎哟, 我郑凡这个人吶, 就是矫情, 就是, 受不得半点委屈。」 第五百九十章 割以永治 皇权的歷史有多长久,阉人的歷史,也就有多长久; 但,古往今来,以如此大的场面进行下阉刀的,也就郑侯爷这一遭了; 同理, 此时的年大将军也创造了一个前无古人,后,大概也很难有来者的先例,于数万大军面前,行「阉割之礼」,这排场,可谓空前绝后。 说不得, 燕京城的魏公公在回忆起自己当年被在小暗房里割的画面,得羡慕哭了。 不过,年大将军到底不是普通人,没失声痛哭,也没魂不守舍,除了一开始略微有些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来面对这种身体「残缺」的局面,接下来,就又恢復了常态; 仿佛,被割了,就像是从战场上下了去自己身上的箭矢一般简单。 当然,至于其内心之中具体是个什么感觉,到底像不像他表面所呈现的这般平静,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郑侯爷对此也不关心, 反正, 他是爽了。 而一直站在旁边,全程目睹了这一幕的八王爷,整个人,已经开始了颤慄。 当年在玉盘城被围困前,他曾被造剑师带着赶回楚国,看似经歷过兇险,实则心里清楚是有保障的。 在有底气有依仗时, 人总是能很容易地假装出风度翩翩沉稳自如的样子,甚至,连自己都信了。 当真的踢走这些「梯子」时,才能意识到,原来自己竟然是这般的渺小。 下方,数万士卒的欢唿声,让八王爷脑袋里嗡嗡嗡的,他的眼睛,只顾着盯着年尧下半身的那一摊红。 「啪!」 一只手, 搭在了八王爷的肩膀上。 「啊!」 八王爷叫出了声,然后直接跪伏在了高台上。 抬头,向上看,发现了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侧来的郑凡。 「平西……侯爷……」 「生分了不是?」 「姐……姐……姐夫……」 第755页 忽然间,像先前那样喊眼前这个男人「姐夫」,变得这般艰难。 「你先跟我回去吧,你姐挺想家的。」 「好……好啊。」 郑侯爷点点头, 又走上前。 抬起手, 一直注意高台上侯爷动作和说话的传话兵们马上开始招唿自己所处的方阵安静下来。 渐渐的,下方的欢唿平息了。 「遣一队兵马,去告诉对面的楚军,他们的大将军,已经彻底没栾子了,问问他们,有没有! 若敢战, 就开出军寨来, 咱们摆好军阵,冲上一冲,杀上一杀。 要是没栾子, 那就罢了!」 「哈哈哈哈哈!!!!!」 「楚奴没栾子!」 「没栾子的楚奴!」 群情,再度激昂起来。 这些士卒,原本来自不同的国度,甚至来自不同的族群,在解决最基本的钱粮军饷的基础上,瞎子辅之以平日里的思想政治教育,且经歷了一次次地胜仗; 再加上今日,楚国大将军因曾彘杀了自家袍泽,自家侯爷就带着他们杀入楚国活捉那年尧,再当着大傢伙的面给他阉了。 其实,战死并不可怕,对于这些丘八而言,没那股子狠劲儿谁愿意一直操持这口饭? 无非是图个心里愿意不愿意,这心气儿到底顺不顺罢了,顺了心意,把命豁出去又有何妨? 高台下的瞎子,对此很是满意。 这些士卒,是平西侯府的精锐,等以后,晋东之地发展得更好了,扩军更多时,这些人,很可能会逐渐成为底层军官的基础。 靖南王能号令大燕军队,自上而下,莫敢不从; 靖南王也能造反,只要他愿意,他能掀起滔天巨浪; 但现在,靖南王一走,昔日的靖南军,就这般被朝廷给分化瓦解了。 那是因为,在靖南王在时,靖南军更愿意听他们王爷的,但并非是仇恨朝廷,毕竟他们自己基本都是燕人,相较于听朝廷而言,他们更倾向追随自家王爷。 但以后的平西侯府可不会这样。 朝廷的意志,将泼不进晋东,这里自上而下,都对朝廷没有什么归属感。 昔日,镇北侯府和靖南王府风头最盛时,下面将领不是没起过给自家侯爷「黄袍加身」的念头,为此还做了私下串联; 一般这种情况下,将领牵头,士卒再被一鼓动,事情就很容易成了,但同理,也很容易被不想造反的上位者给料理回去。 但若是连普通士卒也都想着那一出呢? 这就是……人设。 打一开始,瞎子等魔王们就一直在帮郑凡打造属于他的人设,同样的,因为这种人设很爽,郑侯爷也是在全情投入地配合。 长久以往, 只需要轻轻吹起一根火苗, 瞬间就能点燃一切。 想着这些,瞎子心里有些自得其乐,伸手,又从兜里掏出一个橘子,慢慢地剥了起来。 橘子这玩意儿,不能多吃,吃多了上火; 所以瞎子剥好后没吃,全塞入了野人王的嘴里。 伴随着燕人刻意地喧嚣和告知,对面楚军军寨也都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儿了。 首先,是群情激愤,这是必然的。 但军寨大门并未大开,里面的楚军,也没有出寨准备开战。 这支楚军,固然在人数上已经和郑侯爷带来的兵马形成对等了,甚至,还超出了一些,但除了一支大楚皇族禁军以外,泰半都是从各地郡兵抽调过来的,成分复杂,指挥混乱。 能堵在这里,意思意思,已经是最大的意思了。 只要楚军将领还有点脑子,就绝不会做出主动开战的这种没脑子白给决定。 而平西侯爷也懒得在这会儿再去拔寨子开战,战争目的已经圆满完成,接下来,到了可以收拾收拾东西回去的时候了。 自蒙山回去,很慢,但也正是需要这种慢,来让范城的体系重新架构起来,同时,还得留下一支兵马驻守于此,范城的战略位置,实在是太重要了。 若是说镇南关是长矛,抵住楚人的喉咙,那么范城这块,就是盾,可以作为真正有效的一个缓冲地带。 且在大战略上,曾经不可一世不停对外进行吞併战争的楚国,在被虎狼之燕给揍趴下后,楚国对晋地南门关外那小国林立之地的影响,已经消退得太多太多。 墙头草,自然是跟风倒,小国毕竟没有太多的选择。 现如今,南门关守将是冉岷,在小六子的计划里,他需要冉岷去将大燕的影响力推行下去,争取在那儿,多争取出几个梁国那种附属国来。 假以时日,范城背靠蒙山,再向西南方向,也连通起了齐山,原本作为大楚抵御北方威胁的最为坚固的两座自然山脉屏障,也将被燕人所渗透和掌握。 到那时,当燕国休养生息回过本来后,伐楚,就不用单独走镇南关这条路了,庞大的楚国,在燕人的铁蹄面前,将成为一个筛子。 当然了,郑侯爷不是为了这种「大局」而兵行险招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事成之后用这些大局大道理来给自己出兵动机脸上贴金。 总之,一场盛大的割蛋仪式,就此结束。 接下来的日子里,楚人在不断地向这里增兵,而燕人,则在收点着行囊,准备走蒙山回晋地。 第756页 楚人似乎也懂燕人要回去了,没主动发动攻势; 燕人也知道自己要回去了,也懒得再去挑衅; 两边,倒是形成了一种彼此心知肚明的和谐。 当然, 虽然燕京城现在还并不知道这边战事的结果,但在得知战事开启后,来自燕京,来自朝廷,来自新燕皇的旨意,已经到了这里,同时,也应该到了楚国这里。 燕皇的旨意,表现得很强硬; 当朝太子被送向平西侯府,态度,极为明确。 楚人要小打,那就平西侯府来; 楚人要大打,那没说的,燕人不怕勒紧裤腰带和楚人再来一场国战。 这不是威胁, 而是老燕人,燕国,穷横穷横的印象,已经深入诸国之心了。 楚人刚折损了大将军和一位柱国,理智之下,是不敢再强行开国战的。 但为了面子,不会再主动请求缔结什么和约,大家默契地结束就是了。 其实,燕人也松了口气,真再来一场国战,燕晋之地好不容易刚有了起色的民生日子,将再度变得艰难。 并不是楚人怂了,亦或者是燕人运气好; 纯粹是上一代,实打实地打出了威名,打出了燕人的「蛮劲」,打出了震慑诸夏的国威,上一代人的付出,才能让下一代人,有了安心休养生息和发展的契机。 …… 范府。 明日,就要分离了。 苟莫离在这里,招待范正文和屈培骆。 只不过,要回晋地的,不是苟莫离,野人王被选派留下来,镇守范城,屈培骆回奉新,范正文,则回燕京。 原本这里的两个主人,要离开了,但没什么离别的不舍。 屈培骆终于可以摆脱自己先前那种极为尴尬的二狗子身份,入奉新城转一圈后,就能变成实打实地楚奸了。 范正文,则是经过这场危机,认清自己的同时也看淡了一些事,认为朝堂,才是自己最终发展的归宿。 苟莫离, 则是肉眼可见的兴奋! 他, 雪原上曾经的王者, 在经歷战败、囚禁、当狗、当马夫等等一系列的表现良好进程后,终于,又得到了独当一面的机会! 东山再起,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你曾站在山巅看过风景,再重回山脚时,就很难再有当年稳步爬山的初心了; 苟莫离,熬过来了。 最重要的是, 他终于可以离开瞎子,不用再被餵橘子了,嘴角都起泡了都! 招待用的,是烧烤。 郑侯爷平日没事儿时,也喜欢隔三岔五喊一些人来撸个串儿,苟莫离就用这个来招待两位即将离开的主人家。 肉架上去后,范正文伸手来帮忙翻转,他上手很快,苟莫离也就乐得清闲,手里拿着蒜,开始剥起来。 吃肉得配蒜,解腻还过瘾。 苟莫离掐着蒜, 道; 「二位,知道割那玩意儿,有几种法子么?」 范正文笑道:「我虽然会有些医术,但还真没往那边涉猎过。」 屈培骆也摇摇头,曾身为贵族的他,怎么可能会去了解那些。 苟莫离笑着道: 「就跟这剥蒜一样,你看,你可以将蒜搁手上,来回地搓一搓,这皮,也就搓下来了,那栾子,也是一样,搓搓捏捏,带点大力,一连搓个七八天,那玩意儿,就坏死了,就跟打仗时身上没处理好的伤口,成了烂肉一样。 还有一种方法,就是从这蒜下头,先掐断根子,再直接抽,看,就是这样…… 最直接的,就是一刀切了,但蒜就变小了,吃起来,心里头就没那么多的滋味儿了。 咱们那位年大将军,就是被一刀切了。 搁地下,躺了好些天,也是命硬,伤口没溃脓,呵呵,看来,是真死不了了。」 「肉烤好了。」范正文说道。 「好,来,蒜也剥好了,给。」苟莫离递出蒜。 「……」范正文。 「……」屈培骆。 「别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当年我还想过,学东西的地方,无非两处,一处是燕人的北封郡那儿,一处,就是皇宫里。 只要能学东西,我是愿意挨上那一刀的,但我毕竟是个野人,模样和你们不同,再加上我还去看了下,得,原来割自己下面进宫居然还得排队,这竟然还是个抢手的营生。 唉,没办法,最后只能去北封郡了。」 「幸好,幸好。」范正文感慨道。 苟莫离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看着范正文,道: 「你是不行了。」 范正文却摇头反驳道:「不,我觉得我还可以。」 「听说你盔甲都穿不动?」 「内劲足,内劲足。」 「哈哈哈。」苟莫离笑道,「但有什么用呢?你妻子是当今圣上的小姨,当今圣上自己都只有一后一妃,等去了燕京,你还好意思纳妾么?」 范正文面露苦相。 「好了好了,我也知道,你这老小子和我一样,也志不在此。」 「呵呵。」范正文点点头,「倒是真惶恐,也受宠若惊。」 毕竟,能被当年的野人王称唿为「和我一样」,确实是一种极大的褒奖。 苟莫离又用带着蒜香味的手, 第757页 拍了拍屈培骆的肩膀, 对屈培骆行了奉新城很时兴地「拍肩礼」, 道: 「你就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屈培骆问道。 「上头,会对你赐婚的,应该会许个姬氏宗室女。」 「我不想要。」 「别犯倔,主上曾说过,好看的剧,不仅得有求之不得的女角儿,还得有一个为你独守空闺的女配角儿,这才好看。」 「剧,是什么意思?」范正文问道。 「哦,就是我们奉新城时兴的大剧,不是唱戏,而是排的本子,主打我们主上南征北战的故事,百姓们爱看。」 「原来如此。」 苟莫离弯下腰,看着屈培骆,认真道: 「屈氏,还能起来的,污名脏名,不算什么,谁站在正统的位置上,谁的身上,就能像夜晚的星星一样,发着亮。」 范正文问道;「那,什么才叫正统?」 「正统就是……」 苟莫离一口咬下一大半的串儿, 道: 「赢家通吃!」 …… 范府, 地牢。 原本八王爷睡的那张床上,现在躺着的是年尧。 八王爷刚刚给年尧换了药,现在,正用帕子,给年尧擦着脸。 「哎哟,你这奴才,舒坦吧,我也没想到,居然会有主子亲手伺候奴才的这一天。」 年尧干笑了两声,道:「奴才惶恐。」 「哈哈哈。」 二人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你这一刀,受苦了。」八王爷感慨道。 「少了俩疙瘩,身子还轻盈了一些,原本就有些碍事儿了。」 「哟,不用了?」 「我女人是谁,您不知道?」 「记得也是四哥府里的丫鬟出身,是四哥亲自许配给你的,对吧?」 「对。」 「但也不能说没用了啊,顶多你就不敢去外头拈花惹草呗。」 「成亲这么多年了,俩孩子都那么大了,下面那玩意儿,有时候真是没有比有要好一些,省功夫,没那么累,也没那么乏味。」 「这话听起来,有些深奥了。」 「王爷您到底还年轻。」 「也是。」 擦拭好了脸, 八王爷就斜靠在床边, 道: 「你这一刀,也算挨得值了,这一刀下去,噼的,是我楚人的脸面,这以后,跟这燕人,就算是不死不休了。」 「原本,奴才也是这般想的。」年尧说道。 八王爷有些意外道:「难道不是?」 「王爷,您真当那位平西侯,只是为了出气么?此人行事,看似莽撞随性,但实则,暗藏精细于其内。」 「哦?何解?」 「被阉的是谁?」 「大将军您吶?」 「错,是狗奴才年尧。」 「额……」 「身子完整的是谁?」 八王爷低头看了看自己下面, 道: 「是我……」 「错,是大楚王爷,大楚熊氏子弟,是大楚……贵族。不仅仅是您,我猜,这次屈培骆也得去燕国,加官晋爵。 当年,燕人打入晋地,正值我大楚诸皇子之乱,大贵族之间之所以能够快速联合起来,让陛下得以统御对外。 是因为燕皇在燕国行马踏门阀之举,楚地贵族为求自保,只得搁置成见,拥戴摄政王。 现如今, 此一时彼一时了, 对贵族下刀最狠的,是陛下,这些贵族,心里门儿清着呢。 给贵族吃甜枣的,是燕人,是平西侯府。 燕人,是想行分化之策了。 倒是,好手段。」 「他们,没那么傻吧?」 「呵呵。」 「那……那有解决的方法么?」 年尧看了一眼八王爷, 道: 「有。」 「你说。」 「您把自个儿,也割了吧,那就一视同仁了。」 「……」八王爷。 第五百九十一章 好活儿 燕京城; 皇宫; 何皇后一个人坐在梳妆檯前,手撑着脸,眼眶泛红。 这时, 身着龙袍的皇帝自身后悄悄地走了过来,同时挥手示意屋子里的宫女安静地离开。 铜镜里已经露出身后男子的人影了,但何皇后依旧毫无察觉,她的心思,不在照镜子上。 皇帝上前, 伸手抱住皇后。 「哎哟。」 皇后被吓了一跳,扭头一看,伸手轻轻捶了一记皇帝的胸口。 「皇后啊,想咱儿子了是吧?」 「臣妾,怎能不想呢。」 「朕,也想。」 到底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而且,也曾和这个当爹的,一起并肩战斗过。 虽然后来种种迹象表明,先皇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但帝王之心,诡变莫测,谁能说清楚先皇到底有没有做两手准备呢? 一句「好圣孙」,无疑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了最关键的加码。 相较而言,皇帝是孤独的,姬成玦每天政务繁忙,其实早就没心思去调教俩小的了,大的,已经长大了,会说话,会交流了,倒是能放在身边以「教导」太子的名义解闷。 第758页 「陛下不用安慰臣妾,臣妾懂得轻重的。」 「嗯,不过,朕得告诉你一件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前线传来了一封最新的战报,姓郑的,打赢了,又杀了楚人一个柱国,还活捉了楚国的大将军。」 「真的?那真是太好了,打赢了就好,打赢了就好。」 以前,皇后还是屠户女时,也会为大燕打了胜仗而高兴,现在,自然是更高兴了,因为已经从国事,变成了家事。 而且在这一次,打了胜仗,那自己的儿子在去晋东后,就不用面对风险了。 除非…… 「陛下,臣妾不该问这些的,但臣妾担心儿子,陛下若是觉得方便告……」 「不会打国战的,估摸着就这么先收场了。」 皇帝是多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猜不出皇后想问什么。 皇后伸手捂着胸口, 道: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虽然一直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但因为何思思出身民间,并没有所谓强势的外戚,所以,身为国母,皇帝并不忌惮让她知晓一些国事,有时候,也会主动和她聊聊。 「你是没看见先前御书房里那些大臣的脸色,呵呵,可是精彩了。」 「陛下,他们是没想到平西侯爷会打赢么?」 皇帝摇摇头,道:「这倒不至于,姓郑的打仗的本事,他们也是心里有数的,不过,可能在他们眼里,这场仗,是朕叫那姓郑的打的。」 「难道不……」 何皇后几乎脱口而出。 但她到底入王府多年,如今又做了皇后,某些方面,也早就歷练出来了。 有些事,皇帝愿意讲给自己听,也只是想找个人听听; 她不能发表意见的,更不能上眼药。 尤其是,对那位郑侯爷。 皇帝脸色没变,开口道:「朕倒是和他商议过一个大概的章程,小打小闹,让他看着办,这次的战果倒是大得吓人,但朝廷也并未有什么负担。」 何皇后点点头,不敢再说话了。 「虽先有蛮族王庭立威之战,但到底是父皇留下的遗泽,这一次,外头都认为是朕的手笔,认为朕事先就知情,否则朕怎可能会这般干脆地一听到开战消息就将太子往晋东去送? 朕相信那姓郑的,也愿意和他一起赌一把; 现在,朕赌赢了。 父皇在时曾对朕说过,为君之道,取制衡之术,实乃小道; 为君者,当口含天宪,秉天子之意,强驱雷霆以作缰绳狂奔。 姓郑的这一仗,打得好,也打得漂亮。 满朝文武,也应该都明白了,父皇是走了,但父皇,其实还在。」 这里头,牵扯到皇帝个人威望对皇帝实权的影响,一个拥有绝对威望的皇帝,他根本就不用在朝堂上玩什么制衡,也不用去安插属于自己的心腹,因为他可以肆无忌惮。 臣子们习惯用的那些可以约束正常天子的条条框框,对真正已经成气候的雄主,是一点效果都没有的。 「今日天气不错,朕,心情也好,已经吩咐了魏忠河备下马车,咱们去宫外散散心吧。」 「陛下今日……不忙么?」 既然前线战报刚回来,一场大捷,皇帝应该很忙才是。 「这个不急,先晾晾他们,来吧皇后,陪朕出去,走走。」 「臣妾遵旨。」 马车出了皇宫,但这次没去什么寻常人无法靠近的地方。 微服而出的皇帝,牵着皇后的手,开始在街面上散起了步。 四周上下,都是密谍司的高手在暗中保护,魏公公更是以老家奴的打扮,跟在皇帝和皇后身后。 街面上热闹得很,最重要的是,这种出来在民间大街上走走的感觉,让何皇后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在南安县城初和丈夫在一起的闲适时光。 那时的丈夫,还不是王爷,更不是皇帝,而是南安县城捕头燕小六。 眼下,大燕国身份最为尊贵的两个人,一路逛一路买,也一路吃着小吃,好不逍遥;皇宫内以及各部衙门都在为军情的事而沸腾时,他们俩倒像是真正的局外人。 一拨又一拨的大臣前往御书房请见,却都被张公公拦了下来,只说陛下正在歇息,不便打扰。 绝大多数大臣先前都曾一起弹劾过平西侯,现在平西侯打了打胜仗,战果丰硕,他们不会认为自己错了的,因为在他们看来,事情的本质,并不仅仅在于晋东和楚地的一场战事上。 而是涉及到了皇权的稳固; 曾经靖南王镇北王并立的时代,他们无法去改变,但他们尝试去努力,不要再出现另一尊南北二王。 只是, 皇帝的态度实在是太果断了, 同时, 平西侯这仗,也打得太快了,太成了! 不是这些大臣们不希望大燕打胜仗,而是这样一来,他们这些弹劾过平西侯的,等于是将把柄递交了上去。 皇帝当然不可能全部发落,因为这里有一半以上的人,是出于公心; 但皇帝可以借着这个由头,更轻易地拔掉一些他觉得可以腾坑的萝蔔,直接顺势搞一场清洗,而自己这边,根本就无法去阻拦,因为本就理亏,大部分人,在这件事上,都不干净,压根没法互相为援。 第759页 现在, 皇帝的避而不见,其实意思已经很清晰了。 朕再等等, 等你们再清醒一点,也做好一点准备,然后,朕就可以拔萝蔔了。 这和上述皇帝不搞制衡可以肆无忌惮看似很矛盾,但实则不然。 有些大臣,犯了罪,贪赃枉法营私舞弊,皇帝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是办还是不办,总之,反而好办; 真正能让皇帝都觉得难办的是, 有些人,清廉、屁股底下也干净,官声又好,亦或者是每晚就心满意足地赏月看星星就心满意足了,对仕途也没什么更高的追求和野心,偏偏能力不行亦或者是政见和皇帝不在一条路上; 这类人,想简简单单地换掉固然可以,但难免会遭致非议,未免麻烦,而如今,倒是个好机会。 「可惜了,姓郑的一年也回不了两次京,我有时候,是真的会想他,和他在一起,说话喝茶聊天,都不会觉得闷。」 「是呢,臣妾也觉得每次郑侯爷回京,您都很高兴,臣妾,可是都有些吃郑侯爷的醋呢。」 「哈哈哈。」 这时,二人走过一间茶楼,恰好听着里头的说书先生正在讲平西侯入干国皇宫和干国官家不卑不亢尽显大燕儿郎气概的故事; 在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干皇为平西侯爷所恼,私底下派出了百里剑想要对平西侯爷不利,结果平西侯爷在干国皇宫的紫禁之巅,与百里剑大战三百回合; 最终,百里剑感嘆:眼下,我只与你打了个平手,但你如果不将心思放在带兵打仗上,你必然是比我强的。 这几年,伴随着平西侯爷的声名鹊起,连最开始平西侯爷打酱油的战事里,也将主要光环给放在了他的身上,甚至,在第一次攻干时,连李富胜都在故事里成了当时只是小小守备将军的郑凡下属,一切听郑侯爷的话行事。 没办法,百姓们就喜欢听平西侯的故事,接地气,也提气! 燕地少年,在和伙伴玩耍时,都争着抢着要扮演平西侯爷,打野人、打干人、打晋人、打楚人,再娶公主,多豪迈啊,大丈夫,当如是。 皇帝没带着皇后进茶楼里坐,而是站在了门口,和一群人一起捨不得茶钱又想听故事的蹭听着。 先前逛街时揣兜里的花生被皇帝掏出来,分给了皇后一半,自己也开始一边剥一边听着,时不时地跟着里面的众人一起笑。 忽然间,街面上有背后插着彩旗的骑士策马而过,大唿: 「平西侯爷大捷,平西侯爷大捷,斩楚国柱国,活捉楚国大将军!」 「平西侯爷大捷,平西侯爷大捷,斩楚国柱国,活捉楚国大将军!」 朝廷老早就收到消息了,百官也早就知道了,确认消息无误后,安排一番,做出了传信兵八百里加急进京报捷的情形,老百姓就喜欢这种热闹,也习惯了自先皇在位时以来的这种不断胜利报捷的感觉。 茶楼里的那位说书先生,在听完外头传信兵的唿喊后,一时间红光满面! 这年头,有些说书的不奉祖师爷了,而是奉平西侯爷,毕竟是平西侯爷那么多的经歷给予了他们极好的故事素材持续了营生。 「啪!」 说书先生连拍三下惊堂木,让喧嚣欢庆的听众们安静了下来。 随即, 说书先生抬起手,摆了个架势, 字正腔圆地大唱了起来: 「燕有勐虎,啸震中原;晋东苍鹰,眸深似海! 爪欺雪原,喙啄南楚,威压三晋,睥睨诸夏! 天佑大燕,赐我平西侯爷,大燕当兴,大燕当兴!!!」 「大燕当兴!」 「大燕当兴!」 茶馆里,茶馆外,人们一同激动地高唿着,足以可见平西侯爷在燕国民间的人气,到底有多旺。 尤其是在两位王爷相继离开大燕之后,百姓们迫切地需要一位新的军神来守护他们,为他们继续打赢对外的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不知道为什么, 皇后忽然间有些担心地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丈夫, 却见自己的丈夫也一同举着手臂跟着高唿, 喊道: 「好活儿,看赏!」 第五百九十二章 封王! 「好活儿,看赏!」 皇帝自兜里摸出了一锭银子; 他不是未经歷民间的皇帝,确切地说,他身上的市井气息反而比自己身上皇子和皇帝的气息都要重,出门换了便服,兜里不揣点儿银子怎么可能。 这一锭银子,正作势要丢,却又停了下来。 扭头,看向站在身后的魏公公,问道; 「还有碎银子么?」 「有,陛下。」 魏公公掏出一把碎银子,里头还有一串铜钱。 皇帝微服出巡,带着皇后逛街,他这个奴才怎么可能不准备妥当? 「嗯。」 皇帝很满意地点点头,捡起一颗,犹豫了一下,又顺着多捎带了一颗,两颗一起,向着里头丢去。 说书先生的弟子,可以说书不行,但拿筛子接赏钱的本事必须得过硬; 当年郑侯爷也喜欢去茶馆听书,还和小六子调侃过这种弟子耳目之聪颖,可谓是练出来了。 小六子还反问过他,岂不是可以收入军中? 郑侯爷笑骂道,蠢不蠢,战场上是躲箭的,这厮是本能地往箭头上去凑! 第760页 筛子一横,身形一转,两颗碎银子顺入其中,里头的更是丝毫没洒。 脚步一停,嗓子开启,拖拽出一个长音: 「谢~爷赏!」 皇帝满足了。 拍拍手, 带着自己的皇后离开了茶馆。 伴随着报捷的骑士将晋东大捷的消息传播,此时整条街面上都变成了欢快的海洋。 其实, 燕人对周边国家的态度,是不一样的。 对蛮族,那是骨子里的提防,毕竟祖辈上厮杀了数百年,但近百年来,蛮族被燕人揍得实在是太惨,一直当孙子不说,又是送女人又是守规矩,到头来,还是被灭了王庭; 真多忌惮,真多害怕,真有多少现在人的深仇大恨,抛开虚的和所谓大燕政治正确不谈,还真不至于。 对野人,出了野人王不假,但到底连蛮人都比不上,纯粹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干人呢…… 百年前初代镇北侯三万破五十万以及银浪郡名字的由来,早就宣告干国在燕人心底的社死了。 干国,属于想捏就捏,想盘就盘,无非是抽不开手,没时间去临幸而已。 反倒是对楚人, 啧, 第一次望江之败,让燕人尝到了苦头; 随后楚人琴师刺杀了当朝皇子,引发了国战,燕晋之民为了那一场国战可谓筋疲力尽,差一点点就要民不聊生了。 虽说战果很辉煌,镇南关拿下了,楚人国都也被自家靖南王爷给烧了; 但怎么讲呢, 燕人是被惯坏了的, 在四周其他国家部族全都被自家狠狠地揍趴下后,都是揍趴下,但能给自家带来真正难度的,让自家费了更多力气的,反而会承袭来自燕人的最大恨意。 你为什么要抵抗, 反正都是被我们打败,为什么要让我们多费这么多的力气? 这就是燕人的思维, 一种伴随着这几年对外战争无往不利,拥有世间最强铁骑拥有靖南王、镇北王以及现在平西侯等一代代军神的虎狼之燕,自负的思考问题的角度。 很不可思议,但却又格外真实。 所以,如果说踏平王庭,是为了「家祭无忘告乃翁」,满足祖辈遗愿; 那么,再一次的伐楚胜利,就真的足以让当代燕人去欢欣鼓舞的了。 最重要的是,和上次举国之力不同,这次还没徵发劳役,也没加税,时间还很快,就这样打完了。 皇帝走在街面上,脸上也挂着笑容,可谓真正地在与民同乐。 何皇后脸上也带着笑容, 背后的魏公公,笑容是标志性的,但在心底,也忍不住会细细思量。 当一个在外的将军,不,是一个已经实际形成藩镇且拥有单独交手一国能力的藩镇, 且那位还在民间拥有这般高的人望, 皇帝亲眼目睹了这些后, 会作何感想? 先前那位说书先生振臂一唿, 魏忠河也看见了皇后的目光转变,显然,连皇后都在担心这一点。 只不过他们作为皇帝的亲近人,且平西侯,也算是和他们一样,属于「亲近人」这个圈子里的,所以,是不方便甚至是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去多嘴的。 反倒是那些外朝的大臣,早早地可以摆明旗号的站队皇帝。 错么? 不错的。 对么? 不一定。 皇帝带着皇后,继续走街串巷,既然出来一次,自然要带着皇后回回娘家。 世人皆晓得皇后出身民间,但只知道是陆府出的,真正知道皇后娘家人住哪里在干啥的,寥寥。 猪肉铺前, 何初按照妻子碧荷的要求,猪肉涨价,正在换价格牌子。 人逢喜事,就得庆祝,也就捨得花钱,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没有什么是去割点儿肉更值得一家人开心的了。 碧荷见那报捷的骑兵过去,就马上又嗅到了商机; 「哟,怎么,刚来就涨价了?」 「嘿嘿。」 何初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朴实,其实不大好意思蹭这种便宜,按照他爷俩的性子,逢国家大喜的日子时,爷俩送猪肉也是捨得的。 爷俩虽然不好意思自称什么皇亲国戚,但老何家的姑爷是皇帝,老何头的外孙是太子,大燕国有喜庆的事儿,老何家,理该出出血不是。 但奈何爷俩怂,被碧荷自上而下的训斥,眼下碧荷肚子里也有了,月份还不大,可这个媳妇儿,却真的已经将老何家上上下下都拿捏得死死的。 对此,爷俩没什么怨言; 媳妇儿能干,能收拾家里,能操持营生,还认字,针线活儿还利索得很,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媳妇儿; 厉害点就厉害点吧,管家就管家吧,老何头没话说,何初这二货自然就更没话说。 「无妨,俺按先前的价格卖你……」 何初抬起头,入眼所及的,是自己的妹夫。 他愣住了。 他没听出自己妹夫的声音这是很正常的,毕竟见的次数不多,妹夫当皇帝后,也就将爹爹接过去玩个半日。 目光再转移,看向妹夫身边站着的,不是亲妹子又是谁! 何初咧开嘴,开心得笑了,但一想到眼前这二人的身份,膝盖又一软,笑容一僵,上下扭捏之下,像是打起了摆子。 第761页 「哥,你娘子呢?」何思思问道。 「刚吐了,俺就让她回去休息了,她吩咐俺改牌子。」何初马上手指向巷子里头,「爹,爹在那儿。」 老何头每天下去,除非颳风下雨,否则阳光好的时候,都会坐那儿和老亲家老广头一起喝一盅。 这会儿,来买肉的人变多了。 何皇后看向自己的丈夫, 皇帝笑了笑, 道: 「去帮忙吧。」 「好嘞。」 皇后撸起袖子,走到铺位后,拿起刀,往砧板上一剁。 「哥,我帮你。」 「俺……你……这……」 在长子的事儿上,姬成玦有些愧疚自己的妻子,在此时,他倒是愿意让自己的妻子不拘泥于礼法,好好放松放松,回味回味以前的生活; 但皇后何尝不懂自己丈夫的心思,故而主动地上来搭把手,想让自己把这半日过得开心一点,以抵消自己丈夫心底的愧疚。 夫妻嘛,本就是这样互相贴合着过日子。 其实,姬成玦问过何家爷俩,想不想过上皇亲国戚的日子,但何家爷俩坚定地拒绝了,老何头更是话里话外说出了死志。 意思是大道理他不懂,但若是真给他们封什么劳什子爵位,他当晚就回去上吊了。 老人家一辈子就信个安分守己的理,在先皇面前如此,在姑爷面前如此,眼下自家的日子过得红火,就是靠「安分」来的,他知足。 故而,皇后的母家一直在京城过着普通人的日子。 爷俩瞒着亲家,瞒着媳妇儿,也不怕说漏嘴; 在碧荷的认知里,其小姑子应该是嫁入了京城的一个规矩比较大的人家,但这个年头讲究个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来往和不来往,都算正常,自家这小姑子和姑爷,就属于不怎么来往的那种。 何家爷俩也不用担心做梦说梦话或者酒喝多了说胡话, 说自己是皇亲国戚, 当朝大燕皇帝是自己的姑爷是自己的妹夫? 这不就是标准的胡话么,谁信啊! 皇后在那里操刀卖肉, 姬成玦则主动向巷子里走去, 魏公公自然是跟在皇帝身后。 老何头见姑爷来了,下意识地起身,自登基后,家里人见面的次数就少了,也就他偶尔还能被请去见见外孙。 诚惶诚恐依旧是有的,但也习惯了一点。 老广头是宗室,却是那种比较落魄的宗室,否则他儿子也不会因为家里出了事儿被那点儿银钱卡住了手,最后导致孙女去说亲挣彩礼; 逢年过节入宫的机会,也有,但都是排在最末尾,隔着大老远,看皇帝大概只能看个模煳的黑点,所以,都姓「姬」,但老广头并不认得姬成玦。 「姑爷来啦。」老何头微微弯了弯腰。 知道身份的,看这模样倒能品出一种「不卑不亢」, 但不知道身份的, 就比如这老广头, 哼了一声, 道: 「老何头,不是我说你,哪里有当泰山的见到姑爷还起身的,天底下,就没这个规矩。」 随即, 老广头又斜着眼瞥了姬成玦一眼,见这小子还真就这么平静地受了,更是气道: 「甭管在外面是干什么营生的,坐衙门还是跑生意的,也得懂个礼数不是,真当自己是万岁爷了不成?」 姬成玦点点头,道;「您说的是。」 见姬成玦没皱眉也没生气,老广头也就没再发火,他这个人就这样,认死理,也践行这个理。 再者,他孙女嫁进的何家,眼前这个又是何家的姑爷,其实大家离得很远,都不算是啥亲戚。 「坐。」 老广头倒是有股子「威势」, 主动又翻正回一个酒杯,倒了酒。 姬成玦顺势坐了下来,老何头也就跟着坐了下来。 老广头没再具体地问姬成玦做什么的,家境如何,他打听过了,这个姑爷和老何家关心也不亲近,平日里也不来往,就是自己孙女和何初那小子成亲时,人家也没亲自过来赴宴,明明都在这燕京城里,又不是什么天南海北,不来,就证明疏远,就没什么好套近乎的。 他也是有脾气的,只和老何头亲近。 「对了,我刚说到哪儿来着?」 「忘了,忘了。」老何头马上说道。 「哦。」 老广头拍着自己的额头,开始回忆。 老何头可不敢让老广头回忆起来, 先前这老哥在跟自己说着新君比先皇更苛刻宗室来着嘞! 「啊,又打了胜仗了,哈哈哈。」 老何头改变了话题方向。 老广头也就不思考了,就着话头说下去,点点头,道: 「是啊,平西侯爷到底是靖南王爷的关门弟子,而且早早地就战功赫赫,封的可是军功侯爵,比咱那大爷,可货真价实得多哦。」 先皇在时,宗室们称唿大皇子为大殿下; 先皇驾崩了,六殿下继位,那么宗室就称唿大皇子为「大爷」了。 大皇子那军功侯和平西侯的比起来,确实有水分,这连大皇子自己都承认的。 朝野上下的共识, 对干国的任何战功,就算你没夸大其词,也得在事实基础上先行缩水个一半,就这一半,还是给面子的。 第762页 「杀了一个柱国,活捉了一个大将军,啧啧。」老广头压了一口酒,又拿起一块茶干丢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继续道,「搁在干国,就相当于平西侯爷又杀了两个干人的三边都督,嘿嘿,两份大爷的封侯的功绩。」 姬成玦提醒道:「还活捉了楚国摄政王的一个亲弟弟,排行老八。」 「哦,是么?你这消息可够灵通的啊,不过啊,这活捉了宗室,也就图个彩头,实则没个屁用。就说我吧,我也是个宗室,活捉过去了,有用么? 摄政王的弟弟又怎么了,当今的几位爷,也就大爷够一把事的,其余的几个,真丢了还不如一个总兵。 当年靖南王打进了郢都,那些楚国的皇子们,被烧死了一大串儿,哎哟,这楚国的宗室啊,就算是皇子,也不值钱喽。」 姬成玦附和道:「您说的是。」 燕楚之战,这几年打了好几次,大傢伙看重的,其实还是更务实的一面。 当初郑侯爷杀了福王,也是因为大战刚开,所以才显得功劳大,但实则,谁都清楚干国的藩王是被当猪圈养的。 老广头就着这个话题继续道: 「平西侯爷又立了一大功,接下来,其实就看咱们陛下,到底有没有先皇的心胸了。」 老何头眼睛一瞪,心里着急,嘴里马上道: 「咋可能没有,咋可能没有,陛下和先皇是一样的,一样的。」 老广头却来了劲,摇摇头,道:「不然,不然。」 姬成玦则问道;「为何?」 「先皇虽然苛刻宗室,但那是真正儿的雄才大略,靖南王,镇北王,别的国家别的朝代,出一个,就得往死里搞; 可咱先皇不是,也正因为先皇有容人之量,方造就我大燕如今之气象! 咱们陛下和这位平西侯嘛……就……」 姬成玦问道:「我听说,陛下和平西侯爷相交于微末,二人关系可谓是……情同手足。」 「嘁!」 老广头不屑地摆摆手, 道: 「自古以来,同患难容易,同富贵,难吶。 再说了,当年是手把手的兄弟,现在呢,是君臣,君臣有别,如鸿沟深远,规矩一多,人味儿自然也就少了,哪里还能剩下几分亲近。」 「先皇能容下两位王爷,当今陛下,为何就不能容下一个平西侯爷呢?」 「靖南王出身田家,镇北王出身李家,都是百年乃至数百年的大家之族,而平西侯爷,出身自黔首。 这,不一样的。」 「哦?门阀都倾覆了,现在怎么燕国,也以出身论人了?」 「非也非也,非是以出身论人,此中,是有意味的,富贵之家,一世荣华,正因唾手可得,故而不是很在乎,也不是很看重。 但起于微末,骤然乘风而起,他人家族数代百年之功方可成就之高位,其已然获得,人心,就容易不知足。」 姬成玦摇摇头,道:「我怎么觉得,那些骤然暴富的,更是视财如命,更看重也更捨不得这些?」 「然,这类人,是大多数。」 「那……」 「但平西侯爷如今已然是我大燕军功侯爷,却依旧主动开战……」 「是楚人先挑衅。」 「得了吧,这是煳弄人的。」老广头喝了一口酒,很得意地继续道,「楚人连国都都被烧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不说休养生息个几年,这会儿就急不可耐地想要对我大燕开战报復了?他楚人是脑袋被驴踢了么!」 「也是。」 「是吧,依我看吶,平西侯爷这是进取之心未灭啊,还不满足。」 「不满足,又当如何?」 「一如我先前所言那般,这类人,到最后,就是功高震主,封无可封了,谁能保证,平西侯爷哪天会忽然屁股痒痒了,想去咱陛下龙椅上坐坐,看看坐龙椅是个什么滋味?」 姬成玦点点头, 他啊, 还真坐过了。 老何头冷汗都流下来了,如果不是局面不适合,他真想起身给这个老亲家一巴掌抽过去,叫你话多,叫你话多! 大燕风气本就偏粗犷,对民间言论的提防和控制没干国厉害; 当然了,若是议论其他的事儿,必然是会有所顾忌的; 但正如那些大臣们先前几乎明火执仗地弹劾平西侯跋扈一个道理,在这件事上,只要是屁股站在皇帝这边的,就是天然的政治正确啊。 提防权臣,帮天子一起守护社稷安稳,有错么? 反倒是其他的事儿, 比如平西侯爷强抢民女啦,刮地三尺啦, 这些事儿,反而没人敢置喙,因为平西侯毕竟是平西侯,没政治制高点和法不责众的庇护,真没什么人敢单枪匹马地和一位军功侯开干。 同时,老广头还是宗室,姓姬的,是真正意义上的自家人,说这些话,风险也就更低。 姬成玦饶有兴趣地问道; 「那你是希望咱们陛下的心胸宽广一些呢,还是希望……防微杜渐一些呢?」 「唉。」 老广头伸手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脸,道: 「先皇和当今陛下,对宗室,都不是很好,这是明摆着的事儿,我也不怕说出口,但也正是因为宗室现在已经不堪得很了。 百年来,防蛮子,靠的是他李家; 第763页 现在,防野人防楚人,靠的是郑家; 咱宗室里唯一能拿出去的排面,也就是大爷,防的还是他娘的干人,嫩得能掐出水的干人。 镇北王爷走了, 靖南王爷据说往西追击蛮族小王子,这么久了,也没个音讯。 我大燕,已经失去两位王爷了。 还好现在仍然有一个平西侯爷可以撑得住门面,老百姓要的,就是心里头踏实。」 「是。」姬成玦肯定道。 「但这世上,哪里有真正可以踏实的事儿呢,先帝爷时,要是踏踏实实,能有现在的大燕么?」 「嗯。」 「陛下心里应该是有数的。」 「您给我绕煳涂了。」姬成玦说道,「还以为您知道该怎么做呢。」 「嘿,我只会喝酒乱说一通,哪能真知道该怎么做啊,那是陛下该思量的事儿才是,来,咱再走一个。」 许是故意地想要在老何头这个女婿面前显摆, 老广头又喝了一杯酒后,红晕上脸,又打开了话匣子: 「其实吧,家是家,国是国,家好,不一定国好,国好,家,其实也不一定安稳。 但我估计啊……」 「您估计?」 「我就猜猜,我是宗室。」 「是,您刚说过。」 「一些东西啊,你们不清楚,我倒是常能听到一些唠叨。」 「您消息灵通。」 「唉。」 「怎么又嘆气了?」 「权臣乱国的例子,古往今来,都多了去了,偏偏咱大燕在先帝爷时,开了个先河,倒是稳稳地下来了。 你们晓得么,咱陛下在登基那日对百官对天下臣民说的是,要继承先帝爷的遗愿,一统诸夏。 其实,接下来就看陛下怎么抉择了。」 「对谁抉择?」 「当然是平西侯爷啊。」 「有什么说道?」 「若是轻描淡写地再加点头衔,赏赐点金银这类的,别人会感恩戴德,但对平西侯爷,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儿了。这就说明啊,咱们陛下,求稳。」 「另外一种呢?」 「若是大肆嘉奖,超恩以示,就意味着咱们陛下之雄心,不逊先帝爷丝毫!」 「您觉得,最终会是哪样?」 老广头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小声道; 「太子爷都被陛下送去晋东了,还能是哪样,大概,就是后者了。」 姬成玦笑了, 道: 「该如何超恩以示呢?」 老广头用指尖沾酒,在小桌面上写了个字:公。 「国公?」姬成玦问道,「昔日靖南王和镇北王时,可是直接封王的。」 最早,燕国异姓爵位以侯封顶。 老广头摇摇头,道;「得留个余地,再说了,镇北王靖南王可是有灭国从龙之功的,平西侯爷,还差了一点。 多留个台阶,也能多一分日后的从容,再立大功后,再封王也不迟嘛。」 姬成玦摇摇头。 「你不同意?」老广头有些不悦。 姬成玦伸手,也沾了酒,在桌面上正儿八经地写了个「王」字。 「我觉得吧,要么不封,要封,就直接封王。」 老广头不屑道: 「你不懂,直接封王固然爽快,但日后呢?你当陛下会和你这般目光短浅么?」 「说不定就是呢。」 「放肆,竟然敢辱骂陛下!」 老广头手指着姬成玦。 老何头马上起身,捂住老广头,道: 「他喝多了,喝多了,他喝多了啊。」 「我没喝多,放开我……呜呜呜……」 姬成玦坐在椅子上,看着面前自己刚刚写的这个字,笑了。 …… 数日后的大朝会, 伴随着这几日越来越多的来自前线的消息不断地传来,朝堂上下对于那场战事的细节知晓的更为详细了。 不过,因为路程距离和信息差的缘故,郑侯爷大庭广众之下阉割楚国大将军的壮举,还没传递过来。 前些时候,群情激愤地弹劾郑侯爷的朝堂,此时陷入了鸦雀无声。 皇帝的态度,先是以太子入晋东而确立,又以前日一封下达内阁的旨意作了最终的明示。 且伴随着皇帝着手料理了几个年迈大臣准乞骸骨归乡后,氛围,也做到了足够的铺垫。 此时, 站在朝堂上的大臣们, 他们曾反抗过,他们曾挣扎过,他们曾争取过, 但依旧无法改变的是, 他们大概真的在好不容易熬过先帝爷的「干坤独断」「君权至上」的时代,又将被新君,给重新拉回那个时代; 他们好不容易熬过了两位异姓王爷的谢幕,又得被那位平西侯,重新找回被手握重兵的王爷所支配的恐惧。 陛下,心意已决。 日后大燕的格局,将再度回到大傢伙熟悉的模式。 大燕,因为藩王的势力过于强大,而显得极为不安稳,随时都可能会爆发真正可以颠覆朝堂的造反; 但大燕,却又因为这种和皇帝「一条心」的藩王的存在,使得皇权在天命之外,更得到了一种超然的拔高。 所有人,都得听皇帝的,因为皇帝,有能力调动兵马,来造自己的反! 第764页 姬成玦坐在大殿的龙椅上, 他很喜欢看臣子们这种表情, 同时也越来越理解, 当年父皇坐在这张椅子上时,是怎样的……惬意。 如果自己没有坐上这张龙椅,怕是还真想像不到父亲的这种快乐。 姬成玦伸手, 指了指魏忠河, 道: 「魏忠河,宣旨。」 「喳。」 魏忠河走上前, 张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驸马成国大将军太子太傅平西侯郑凡, 公忠体国,屡立战功,为国羽翼,护镇天燕;名在当世,功在千秋; 今朕顺应天意, 赐封平西侯郑凡为我大燕, 平西王!」 第五百九十三章 命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郑凡坐在船上,手里拿着一杯大泽香舌。 以前喝茶时,郑凡也就懂得这一道,却一直到现在才懂得到底应该怎么喝,这茶,得泡酿开,得一点一点的沾唇; 这茶和酒一样,后劲足,所以得慢慢品,将那种让人头脑舒服晕眩的感觉给拉长和分摊出来。 搁以前,郑凡其实是拿它当「安眠药」,喝完一大杯或者一大缸就闷头大睡。 这法子,还是范正文刚教的。 范正文这傢伙确实是个妙人,教得很细心。 「没想到,这喝茶,还有这么多的门道。」郑凡笑道。 「侯爷,之前下官也未曾料到过打仗,有这么多的门道,这世上,还是得讲究个术业有专攻,能全知全能的,几乎是不存在的。」 「我只见过一个。」 「哦?」范正文好奇道,「敢问侯爷是哪位高人?」 郑侯爷摇摇头,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看出郑侯爷心思的屈培骆开口道;「侯爷先前所吟之诗句,格局气象都可称宏大,但末将有一事未明,如今咱们这船,可行得不快啊。」 船正逆流而上,再加上运载的人和货比较多,还得和岸上行军的兵马进行唿应,自然是快不起来的。 范正文则开口道; 「侯爷这句诗,讲的不是此番这次咱们回去,而是讲的上次侯爷率军乘船入楚,亲自开闢燕楚之战的新格局。 彼时侯爷雄姿英发,麾下虎贲蓄势待发,深临舟船,却如鲲鹏展翅,燕楚两国百万大军对峙之格局将由侯爷亲手打破。 两岸之猿声,无非是楚军之无能发怒,不值一提; 此等意切,此等激怀,此等潇洒, 万重山之越,也只是等闲。」 屈培骆闻言,无可奈何道: 「唉,不该问的,丑角儿竟是我自己。」 楚地多戏,各种班子层出不穷,搞笑取乐的丑角儿形象其实早就有了。 而上次伐楚之战中,郑侯爷率奇兵入楚,先烧了雍城再堵了摄政王,随后,反身一击,将前来勤王保驾的屈培骆和其青鸾军拍死在了青滩上。 但,谁又能想到,如今众人却能同坐一条船,同饮一壶茶呢。 「呕!呕!」 呕吐声传来。 倒不是有人故意想要对这种「不要脸」的吹捧产生了什么生理不适,靠着船舷呕吐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亲卫,不过却身穿银甲,显示出其不凡和看重。 是陈仙霸。 「仙霸啊,第几次了?」郑凡问道。 陈仙霸吐完了,擦了擦嘴角,抱拳道:「侯爷,属下不经事儿,给侯爷多丢人了。」 范正文则开口道:「陈小弟年纪轻轻就阵上斩杀楚国柱国,若这也算不经事儿的话,那范某,就真的无颜在此继续坐着喝茶了。」 范城外一战,独孤家的大军被推,独孤牧亲领中军断后,最后战死,斩其首级者,就是陈仙霸。 按理说,这种军功,再大赏特赏也毫不为过,最后,平西侯爷将其从金术可的亲兵营那儿调到了自己的锦衣亲卫之中。 没人会认为平西侯爷有功不赏,事实上,这才是最大的赏赐,世人都清楚,当年的平西侯爷就是被靖南王带在身边传授的。 本身就有军功傍身,再在平西侯爷身边歷练和耳濡目染个几年,再放出来后,那必然是一飞沖天,直接可以独当一面。 「仙霸啊,你不是说过自己最擅长打渔么?」 「回侯爷的话,属下说的打渔不是坐渔船打渔,而是一个勐地扎进水里去抓鱼。」 郑凡闻言,点点头。 正宗燕地出身的人,十个里头有九个都是纯粹的旱鸭子。 也正因此,新一轮的望江水师组建,将吸纳进极大一部分的晋人。 「再适应适应就好了,不要害怕,为将者,不说你处处可以精通,但任何方面也都应该有些涉猎,日后伐楚或者攻干,这两国的水师都将成为我大燕铁骑所面临的难题。」 「多谢侯爷教诲,属下明白,属下回去后会去练习水性。」 「嗯。」 「这孩子是个有福相的,侯爷好福气。」范家老祖宗自船舱内走出。 范正文起身,屈培骆犹豫了一下,也起身。 搁以前,屈培骆是主子,甭管范家老祖宗辈分多高在他面前都只是个奴才,但现在已经重新来过了。 正式场合下,就是燕国皇帝,在这位面前也应该算小辈的。 第765页 郑凡依旧坐在椅子上,沾了点茶水,慢慢地抿着。 范家老祖宗坐在先前范正文的位置上,看着郑凡,笑道:「侯爷不信?」 「信的。」 似乎是郑凡的冷淡回应让老祖宗有些不知该如何往下接,场面,略显尴尬。 范正文开口道; 「其实,真正的应该是侯爷本身就洪福齐天,咱们这些人,也是因为跟在了侯爷身边,才得以分润了这部分福气。」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经典马屁。 老祖宗瞥了自己这孙子一眼,不得不说,这孙子说话的本事,确实是厉害,可偏偏,在自己面前却总是故意惹自己生气。 郑凡放下了茶杯,摇摇头,道: 「本侯信命不假,但本侯从不会觉得自己是命好的那一批。」 紧接着, 郑凡伸手指向陈仙霸,道: 「你也一样,你觉得自己的命,好么?」 陈仙霸犹豫了一下, 但到底面对的是平西侯爷,他一直以来的偶像,且在加入军中又经歷了这一场由侯爷亲自主导的长途奔袭获胜后,平西侯爷在他心底,宛若神祇; 「回侯爷的话,属下觉得自己的命……很好。」 「年大将军的命好么?从一介奴才,爬上大将军的位置,现在呢? 独孤牧、石远堂,他们俩的命好么?数百年家族福报,落在他们的身上,结果呢? 命好,不能沾沾自喜,因为你不知道你面对的人,他的命,是否还要好过你? 本侯说自己的命也就一般,你们可能不信,但实则确实是这般的,在这一点上,本侯还真没必要去故意谦虚拔高什么。 多少次,本侯也是命悬一线,有靠机遇脱险的,但绝大部分时候,都是靠那一口气强行撑出来的。 另外, 在本侯的手中,已经死了很多自认为命很好的人了,多到本侯自己,都已经没办法数得清; 他们之中,有些个的命,是连本侯都羡慕的。 命是水,自己是茶叶; 虽说有人会说,什么山泉水亦或者是什么老口井的水煮茶更好喝,但本质上,茶的好坏还是看这茶叶,茶叶不好,加再多的水,再好的水,也是枉然。」 金术可跪下,磕头, 道: 「属下谨记侯爷教诲!」 屈培骆也起身行礼。 老祖宗则有些不满道:「侯爷,您这可是真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喽。」 郑凡点点头, 道: 「再这般与本侯说话,本侯就命人将你脱光衣服吊到桅杆上去。」 「……」老祖宗。 范正文擦了擦额头的汗珠。 老祖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最后还是起身行礼: 「老身知错了。」 「范家以前是奴才的时候,在自家家里,也是土皇帝,后来在范城时,更是实打实的一方小诸侯,头上没人管着,反正怎么说话怎么做事都可以看心情随个心意。 但此次范家举家搬迁入燕京, 以客家之身份,入燕国官场,你孙子必然会小心翼翼的,这一点,本侯不担心; 你呢, 荣华富贵大概是有的,但这大半辈子孤芳自赏种花养草的孤僻脾气,再不收敛收敛,迟早也会被闹出事端来。 别以为皇帝会看在什么亲戚情谊的面儿上多照看你,这么说吧,皇帝在这方面,和本侯很像。」 范正文忙行礼道: 「多谢侯爷指点。」 「老身,老身,老身回屋歇息了,老身就不该出来,侯爷,老身告退。」 老祖宗实在是架不住被这比自己孙子还小得多的男子像训孩子一般训斥,只得起身离开。 她走后,在场的男人们都笑了起来。 「唉。」 范正文嘆了口气,道:「其实,下官真想去侯爷所在的奉新城,想来,日子能过得更自在一些。」 郑侯爷摇摇头,道: 「你去本侯那儿没用,本侯那儿有比你更厉害的理财能手。」 「……」范正文。 瞎子更注重于具体的事务,思想政治、官僚体系建立这方面,四娘,则是财政上的操盘手。 这几年,郑侯爷能在战场上屡立战功,真的离不开四娘在家里的经营,四娘,就是郑侯爷的萧何。 范正文的本事和四娘相冲突了,二人都在财政大局观和设计上重叠了,如果只是做下面的一个负责一类的头目,其实用不着范正文这种级别的。 而且,侯府如今是实质上的晋东「国」了,财政,怎么可能操之于外人手里,那就真的是一点秘密都没了。 「侯爷您,还真是直接呢。」范正文苦笑道。 「直来直去就好,彼此都舒服,去了燕京后,好好干吧,帮皇帝,好好地把大燕的财政理顺,让大燕早日恢復元气。 这种打了一仗,能打赢,却还得再撤军的仗,本侯是不想再继续打下去了。」 打赢了,还得退,至多抢一把走人,看似赚了,但距离真正的开疆拓土比起来,还是欠缺了实实在在的过瘾。 只可惜燕国地盘虽大,却没办法持续地开展战争后勤补给。 「侯爷放心,下官定然竭尽所能。」 屈培骆开口道;「侯爷,末将该如何安排?」 第766页 他问得很坦荡。 「你自己想怎么安排?」郑凡问道。 「当然是听侯爷您的吩咐。」 「你啊,还真不是很好安排。」郑凡伸了个懒腰,「范城这里,已经安排了人了。」 是苟莫离。 「镇南关,安排你嘛,不合适,你不敢接手,本侯也不放心; 雪海关的话,虽然本侯对雪原的羁縻之策已经出了不小的成效,但到底是没能真正腾出手来彻底地给雪原整合一番,你在雪海关,本侯也不放心,大成国的殷鑑不远啊。 玉盘城的话,距离那边,太近了,本侯又怕你被拉拢。」 屈培骆的眼角抽了抽; 屈氏少主觉得自己响应了郑侯爷先前的话,挺开诚布公的了,所以不顾自己的身份尴尬主动开口询问自己以后的安排; 谁成想,平西侯爷还真是践行了他刚刚说的话,自剖心迹得让他都有种找个缝钻进去的感觉。 而在范正文耳朵里,听到「被那边拉拢」这些话时,只当自己没听到。 郑侯爷手撑着下巴, 笑道: 「这样吧,搁外头,我是真挺放不下心你的,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这次范城能坚守下来,也多亏了你。」 如果是范正文自己来守的话,范城,至多也就两天光景,不能再多了。 再者,屈培骆本来就是受到过屈氏良好家族教育传承的「高材生」,当初之所以在青滩上输给郑侯爷,也是因为手生,这两年,倒是蜕变得成熟许多了。 郑侯爷话锋一转, 道; 「奉新城还缺一个总兵来负责奉新城的防务,交你了。」 原本奉新城的防务,名义上的正副主管,是薛三和樊力,这俩其实也就挂个名而已,交给屈培骆,正合适。 屈培骆跪伏下来, 「谢侯爷。」 「你会觉得,我在故意奚落你么?」 屈培骆摇摇头,道: 「侯爷您这是大魄力。」 为了一个「奚落」,而将自己身家性命交出去,也太瞧不起人了,也太天真了。 「那就好。」 郑凡站起身, 「就这样吧,我回船舱里歇歇,对了,后头跟着的楚人兵马,还跟着么?」 屈培骆回答道:「应该还跟着的。」 郑侯爷所在的这支队伍,并未选择最短的距离回奉新城,而是绕了一点,走大江,北上再入望江,最后,先到颖都那儿去。 因为路程距离导致的信息差, 郑侯爷这里还不知道,他已经被封「平西王」了; 同理,燕京城那边刚发出了封王的旨意,也不晓得大燕的新王爷干出了于数万人面前给楚国大将军行割礼的壮举。 不过,郑侯爷倒是收到了来自燕京城的第一道旨意,太子,要来了。 在自己离京前,皇帝就与自己说过要将嫡长子送到自己那儿去。 一来,这是皇帝和平西侯府关系深厚的象徵,二来,也是姬家的传统,一如先帝和李梁亭之间的友谊与信任就是在小时候确定下来的; 但,这一次这时候送来,也包含着皇帝对自己的全力支持。 郑侯爷打算亲自去颖都接太子,哦不,接的不是太子,而是小六子家的孩子。 这点面子,还是应该给小六子的。 也正因为走了「大道」,一定程度上,算是脱离了范城的实际控制范围,再加上这次兵马除了留守给苟莫离用的,其余要回去的兵马,也分了好几路和好几个批次,所以,郑侯爷现在身边,船上的和船下的护军,其实不算很多。 但就是这样,楚人也不敢主动来攻,楚人集结来的主力还在范城以南的,这边缀着的楚军,则是附近楚人军堡和县城里的守军。 与其说他们是在驱逐「燕人」,倒不如说是在「欢送」。 屈培骆思虑了一下,道: 「应该还会再跟一段路。」 「也是辛苦他们了,呵呵。」 郑侯爷拍了拍屈培骆的肩膀,转身,走入了自己独居的船舱。 四娘此时正坐在那里看着帐簿,同时还在写写画画。 「还忙着吶。」郑侯爷走过来,自后头抱住了四娘。 「主上,范家举家搬迁进燕京,小狗子占了范城,那原本经由范城这一线的生意,自然得咱们来接手了,奴家还得再安排筹划一下。」 仗打完了,但生意,还会继续做。 皇帝不准,但下面的人,并非皇帝一个人可以管控得了的,走私生意,自古以来都是无法禁绝的。 楚人如是,燕人,亦如是。 且对于不少楚人而言,我恨的是燕人,但我和银子没仇。 晋东那块地方,以商贸为大马车来动,带动其他方面的快速发展和恢復本就是既定的方针。 「太辛苦了,你,也该歇歇。」 「小事儿而已,用不着歇息。」四娘不以为意。 很多时候,和四娘在一起时,郑侯爷都有一种自己被女强人给包养的感觉。 事实,其实也的确如此。 除了偶尔打仗时显得自己很爷们儿一些,平时生活中,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床下,似乎被拿捏的,都是自己。 「接下来,咱们就专注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把那个问题给解决了。」郑凡说道。 第767页 「这个不用急,丽箐妹子已经有身孕了不是。」 「不一样的。」 「反正都是主上的孩子,从谁肚子里出来,又有什么区别?」 郑凡在旁边坐下,道:「还是不一样的,咱可以多花点时间,找找看看,名医大夫找找,鍊气士也可以找找,咱现在有钱也有权,不怕没得找。 来,吃个葡萄。」 郑凡亲自剥了个葡萄,送向四娘嘴边。 四娘忽然间一把推开葡萄, 捂着嘴: 「呕……」 第五百九十四章 喜钱 郑侯爷的眼眸,一下子就亮了起来,随即,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四娘。 不过,他没问「是不是有了?」而是走到外头, 喊道: 「范正文,进来!」 范家家主还在先前的位置上坐着,和屈培骆继续品茶,这会儿被喊到,马上就小跑着进来,半点不敢耽搁。 「本侯夫人身子有些不舒服,你给看看。」 「是,侯爷。」 范正文走到桌旁,对四娘道: 「夫人,请恕罪,让下官为您把脉。」 四娘伸出手,范正文搭脉; 提手, 然后再搭脉; 最后, 范正文起身,向郑侯爷道: 「恭喜侯爷,是喜脉!」 「喜脉?」 「绝对无误,下官确认了两遍。」 「好,好。」 郑侯爷的声音,都开始走调了。 范正文见状,告退出去。 郑凡则直接握着四娘的手,看着四娘的肚子,还是有些不敢置信道: 「真的?」 「是的,主上。」四娘回答道,显然,她早就知道了。 「太好了,太好了。」 郑侯爷下意识地目光环视四周,双手抓了又放,放了又抓,心里头,像是有一团火在酝酿。 理智告诉他,不应该太过激动,得维繫住形象; 但感性上,已经溃堤了。 外头, 范正文坐回自己的位置, 道: 「夫人有了,侯爷很高兴。」 「很高兴?」屈培骆有些疑惑,毕竟,公主早就有身孕了,已经不是头胎了,为何还要这般高兴? 在正常大户人家的认知习惯了,长子和嫡长子,才值得高兴一下,接下来,因为女人普遍多,孩子也就普遍多,除了年迈时再偶得的小儿子或者小闺女外,中间的这一群,其实早就没什么情绪波动了。 「是,很高兴。」 「有身孕的,是那位『风先生』?」 「是,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猜测,年大将军落得那般下场,侯爷说是因为年大将军先行做了人彘; 但我觉得, 很大可能是因为年尧被抓回来的那日于厅堂内,对风先生出言不逊,触怒了侯爷,这才导致……」 范正文向下挥了一下手掌, 「咔嚓!」 「这样么?」 范正文又摸了摸鬍鬚,感慨道:「真要是这样的话,其实更像是你做的事才对。」 屈培骆摇摇头,道: 「我是装的。」 「那你说侯爷呢?」 屈培骆道: 「侯爷没装的必要。」 而这时, 郑侯爷已经走出了船舱, 对陈仙霸喊道: 「下令停船,本侯要登岸。」 …… 船停了, 郑侯爷登岸了。 樊力、阿铭也都被一起带上了岸。 船上, 瞎子走入了船舱。 「告诉主上了?」瞎子问道。 四娘点点头:「告诉了,主上先前喊范正文来给我把脉,主上可能忘了,我的医术可是比范正文要好得多。」 「主上这是高兴坏了。」 「有么?」四娘看向瞎子。 「你能感觉得出来,除了最早在虎头城时,已经有好多年没再看见主上这般情绪失控了。」 「在虎头城时,主上情绪失控过?」 「自怨自艾,容易触景生情,也是情绪失控的表现,我猜猜,你是在主上面前装作自己要呕吐的样子是么?」 「是。」 「你看,以你的体质,怀孕了也会孕吐么?」 「为什么不会?」 「那你孕吐了没有?」 「还没到时候。」 「行,我们可以打个赌。」 「无聊。」 「嗯,我能看出来,主上是真的高兴坏了,高兴得,不能自抑。」 四娘不以为意道:「又不是没当过爹,又不是没见过自己的女人有身孕,哪里会有你说得这般夸张。」 瞎子点点头, 道; 「好吧,我知道其实你早就看出来了,但为了我亲口说出来以增加你的爽感而在这里刻意地低调。 行, 我满足你。 是人,总免不了有私心,能做到事事公正的,那是圣人。 主上这次瞧他激动的, 偏心得很明显。 这话说得可能对公主,有那么一点点不公平,但事实就是,在主上的认知和情感本能中,他最期待的,是和你的结晶。」 四娘坐了下来,拿起葡萄,往自己嘴里送,姿势优雅。 第768页 嘴角,略有些弧度; 懒得攀比,不是说愿意被比下去;不爱男人,不是说愿意做个边缘人; 「这是正式恭喜你,有身孕了。」 「然后呢?」 「然后就是,其他那几个,待会儿知道了后,也必然会很激动。」 「再然后呢?」 「你肚子里的,是你和主上的孩子,但对于我们其他六个而言,其实也相当于是我们的孩子。 很有趣,也觉得很不现实; 我们之中, 居然有人真的拥有自己的血脉, 这是一种认同,也是一种传承。 好好养胎,回去后,我尽量多帮你分担一些侯府衙门的事情。」 「我没那么矫情。」 「其实,我们和主上之间,虽然早就有了羁绊,无论是进阶上还是生死上亦或者是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情感上; 但这些,都是后天出现的。 而你的这个孩子,将自出生那一日起,直接成为我们七个人的,真正的在意。 一定程度上,比付出如此艰辛努力的主上,要更为纯粹和自然。 因为他生来,就是我们自己人。」 四娘伸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道: 「你在我眼睛里,看见母爱的光辉了么?」 「恕我直言,没有。」 「我已经努力在尝试了。」 「在这方面,没必要勉强自己。」 「但看到他这么高兴,我也想和他一样的高兴,你知道的,哪怕是装,我也想更自然一些。」 「这不现实。」 「我会努力变成现实。」 「好吧,这是你对生活的要求,对了,主上登岸了。」 「我知道。」 「太激动了,所以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总之,这种喜悦之情,需要宣洩一下。 也是巧了, 后头正好跟着一帮护送的楚军。」 四娘闻言,走到窗户边,打开帘子,看着岸上,平西侯爷的大旗已经立了起来,岸上原本护卫船队的骑士在此时也都纷纷调转了马头跟在自家侯爷身后,追随着自家侯爷向后方的一支楚军冲锋而去。 瞎子也走了过来,继续道:「所以,赵九郎当初的那一出,你还真不能说他错了,兴许当时靖南王,也和眼下的主上反应一样。 我觉得,这孩子是一个契机,当他生下来后,主上会愿意为他做任何的事,同时,也包括我们。」 「瞎子。」 「嗯?」 「虽然现在说这话还太早,但我还是想提前警告你一下。」 「你说。」 「不准和我以后的孩子讲什么沙琪玛的故事。」 …… 缀着郑侯爷这支北上兵马的楚军,本就不是什么精锐,连传统意义上的「军队」也称不上。 燕人过境,走过他们的地界,毫无反应,似乎不合适,这样也可能会被以渎职的罪名而治罪。 故而,各个县城军堡都派出了自己的驻守兵丁,大傢伙,你一团我一团,就这么意思意思地跟在后头。 燕人忙着赶路行进,也没心思和他们牵扯什么,大家算是相安无事。 这样一来,燕人的路,走得顺畅,自己这边,也能往上报个捷,说自己从燕人手中收復了多少失地云云,胆子再大一点,可以说自己将燕人击退出了自己的防区。 总之,主动挑衅开战是不可能的,也就只能跟在后头做做样子罢了。 黄定远是昭氏的女婿之一,原本是靠着自己妻子家的关系到这里来镀金歷练的,但一来因为他距离昭氏实力核心实在是太远二来楚国贵族本就开始式微,话语权和影响力一日不如一日,这就导致,没人再能顾得上他了,原本的镀金歷练之所,很可能要变成他下半辈子一直蹉跎的地方。 所以,黄定远想要抓住这次机会,大层面上,燕人在范城那儿击败了楚国正规军,黄定远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且再加上自己军堡的这些歪瓜裂枣也不可能做出什么大事儿,但这种白蹭的便宜白不蹭,黄定远就主动领着自己麾下这两百来号人,其中半数连正儿八经甲冑都没有军堡士卒,「追击」得最得力,距离也最近。 黄定远认为,在大楚又一次战败之后,急需一个小小的胜利来鼓舞军心,自己不就是么? 然而, 燕人忽然像是发了失心疯一样,停船后,主动自那边策马向这里冲锋了过来。 原本互相保持着密切距离的其他各路兵马见到燕人这个动静后,马上开始后撤,他们这些地方兵马,战斗力本就不行,而且还是一群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连统一指挥都做不到又该如何去抵抗燕人发动的攻势呢? 在黄定远部距离最近,逃跑来不及,且周围其他各路兵马都避之不及压根没谁想过来拉一把手的前提下; 黄定远身边的士卒被直接击溃了,黄定远本人更是被樊力一把掀翻下马,直接成了燕人的俘虏。 「侯……侯……侯爷……」 黄定远很没骨气地跪在了那位骑着貔貅的男子面前。 郑侯爷则挥挥手, 道: 「来人,把俘虏都放了,一人发一吊喜钱,让他们也沾沾喜气。」 第五百九十五章 抬棺 真的有燕军士卒拿着赏钱过来了,分发给这些被俘虏的楚卒,楚卒们都愕然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第769页 黄定远到底是里头的头头,在此时,强行鼓足勇气,陪着笑脸问道: 「侯……驸马爷,到底有啥喜事儿?」 貔貅上的郑侯爷开口道: 「本侯夫人有身孕了,与你们一同喜庆喜庆。」 「恭喜驸马爷,恭喜驸马爷!」 黄定远马上连磕了三个头,随即招唿自己那些手下一起过来磕头。 「恭喜驸马爷,恭喜驸马爷!」 大家都在说着吉祥话。 这个场面,有些滑稽; 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作为俘虏,哪里还有什么讲究? 再者, 早年时候,「郑伯爷」自楚国抢了公主,楚国上下可谓义愤填膺,恨不得食这燕蛮子的肉喝这燕蛮子的血! 煌煌大楚,竟然被一个燕蛮子这般玷污! 但随着燕人仗着铁骑无双仗着靖南王一连串地对楚用兵,随着郑凡一步步走上燕国军功侯之位压着楚人揍; 楚人失去了数位柱国,失去了郢都,失去了大将军,多少贵族还被刨了祖坟,这般打击之下,不知不觉间,楚人对「平西侯爷」的态度,开始发生了变化。 从最早的「燕狗」,到「燕贼」,到「燕国平西侯」,到「侯爷」,最后再到「驸马爷」。 屈培骆绝对不是个例, 当你可以肆意揉捏他时,当他试图反抗却又一次次失败时, 如果不愿意就此去死, 那就只能主动配合着变化出你想揉捏的形象。 只不过,黄定远这些楚人是意会错了,以为是自家公主有身孕了。 这事儿,在楚国高层不算秘密,但对于这些驻守边地连正规军都算不上的楚国士卒而言,还是极为新鲜的消息。 郑侯爷发喜钱毫不吝啬,随后,打马转向,领着身边的骑士们又回去登船了。 只不过, 在第二天,又有楚军自后头跟了过来。 船再度停下,几个燕军士卒扛着一箩筐的铜钱过来开始抛洒,楚卒喜笑颜开地一边拿赏钱一边大声喊着吉祥话。 倒不是他们贪图这些赏钱,普通士卒会喜欢,但他们的头头还是瞧不上这一点儿的,无非是想学最开始黄定远那般,讨个喜庆。 大楚数百年贵族林立所形成的一些习惯影子其实还在,两家贵族前脚打得生生死死,后脚可能就又论起了亲戚关系你侬我侬; 最后,铜钱不够了,大方地郑侯爷还拿出了锦缎玉器这类比较贵重的玩意儿散发赏赐,当然了,不可能一人一件,一件玩意儿打发个一群人,别的不图,就图一群人在岸上喊着吉祥话,郑侯爷心里高兴。 甚至,还有一位楚国地方父母官,提前带着手下人在岸边摆下了香案,来为郑侯爷和「公主」的孩子祈福。 郑侯爷下去,在四娘检查后,喝了一杯水酒,皆大欢喜。 …… 「北先生,你会不会觉得,我楚人很谄媚?」 屈培骆站在甲板上,一边眺望着江面上的风景一边问道。 「世间人,其实都一个样,八成人过得,是浑浑噩噩,剩下的两成里,有九成是只看到别人的浑浑噩噩却忘记了自己。」 「此话何解?」 「自作聪明吶。」 屈培骆笑了,「是啊。」 这些「献殷勤」的,接下来会被清算的,因为他们以为恭贺的是公主,实则,不是。 「屈将军……」 「北先生还是叫我培骆吧。」 「好的,培骆;明日估摸着就得出楚境了,楚国还是大啊。」 「是,培骆一直觉得,燕国是打仗打得筋疲力尽,而干楚,则是空守宝山却被压着打。」 「就像是地主老财家的傻儿子,呵呵。」 瞎子拿出一个橘子,他这阵子心情挺好,橘子也就剥得挺多,奈何苟莫离留在了范城,只能见谁嘴巴空着就给谁剥橘子。 屈培骆接过了橘子,开始吃了起来。 「培骆听说,奉新城的很多事务,都是由北先生所负责,连侯爷也说让我来找您具体地做以后的交接。」 「财政上,是风先生负责,其他事务,我都能带着管管; 其实呢,我侯府下,有蛮族兵马,也有野人兵马,燕晋兵马就不说了,按理说,您应该筹备统御一支楚人兵马才最合时宜。 但现在条件还不成熟,您所看见的这次入楚的兵马,已经是侯府下所有的精兵强将了。 得亏楚国没来得及反应,最后也没下得了决心,真发了狠的用人命来堆填,仿百年前燕人面对干国五十万大军北伐坚壁清野之决心,把咱这支兵马给吞下去,那平西侯爷的天,可以说直接就塌陷了泰半。 再者,现在侯府家底子还薄,打一仗,就得停歇下来喘两口气。 您就先在奉新城领兵,主持主持防务,等日后和楚国那边咱再慢慢勾兑,争取策反一两个楚军将领带着兵马投奔过来,也可以招揽一些楚人,给您量身打造楚军一镇。」 「北先生不用和我讲这般细,您说什么,侯爷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就是了。」 瞎子摇摇头,道:「这不成,得充分发挥每个人的价值,让每个人都主动想着且迫不及待地去做事,这场面,才能真的漂亮。」 屈培骆点点头。 「和你说说侯府接下来的布局吧。」 第770页 瞎子又剥了一个橘子。 屈培骆很想说,说话就说话,不要动不动就剥橘子; 但当瞎子将橘肉又送过来时,他还是伸手接了送入自己嘴里。 「晋东是块宝地,还得继续发展,原本,我们是向晋地吸纳流民,但现在邻居颖都许文祖那儿干得很不错,朝廷的力量也开始放在了民生安顿上,休养生息的政策下来,想要再出现什么大规模的流民可以接收的好事儿怕是难了。」 「野人?」屈培骆接话道,「蛮人还是太远了。」 「是,但也不是,野人是一方面,但野人不能吸纳太多,人口比例必须得调控好,否则就容易出问题。」 「其实,现在已经有问题了。」屈培骆说道,「以侯府,以晋东现在的局面,据我所知,若是没有平西侯府的存在,晋东,将直接乱将起来,哪怕燕国朝廷用官位和形势迫使他们安稳,但也只是暂时的。」 瞎子点点头,屈培骆说的没错,引外族入关,借用外族的人力和武力,看似很简单直接见效也快,但五胡乱华,其实就是这般来的。 「那就,让侯府一直存在就好了。」瞎子伸了个懒腰,「等到夏秋之后,我准备着手吸纳楚地的流民进来,其实镇南关西边的那处山脉里,本就有很多楚国亡人。」 「会来么?」 「你是贵族出身,虽然落魄了两年,但感触还是不会深,你们贵族讲究出身讲究血统讲究一些更高层次的东西,但对于黔首而言,他们想要的,是吃饱穿暖,他们,是会用脚来投票的。 唔, 这也是你之后要负责的事务之一,你趁着这段时间好好琢磨琢磨,反戈的军队以及投奔而来的楚地流民,再藉助公主的身份,应该能招收不少。 我们能吃下去多少,楚国,就得虚弱下去多少。」 「我明白了。」 「好。」 瞎子扭过头,面向船舱那儿,见阿铭端着个小板凳即将走进去,喊道; 「阿铭,你不在船底待着,上来干嘛?」 阿铭回答道:「晒太阳。」 瞎子耸了耸肩。 等阿铭走入船舱时,发现樊力已经蹲在了角落里。 四娘正翘着腿,坐在桌旁,继续做着新季度的规划和报表, 见阿铭提着板凳进来了,不由好笑道: 「你也来?」 阿铭点点头,很实在,道: 「来看看。」 随后,阿铭将板凳放下,在樊力身侧坐了下来。 樊力挠挠头, 感慨道: 「娃儿嘞。」 阿铭拿出酒嚢,喝了一口酒,道: 「真是不真实。」 此时,放在桌子上上的那块红色石头,立了起来,原地转了半圈。 四娘白了他们一眼,继续忙活手头的事情。 阿铭开口道:「四娘,你孩子会继承你的血统么?」 樊力开口道: 「主上拖后腿的。」 而后, 樊力抬起头, 对着船舱的梁板,嘆了口气。 阿铭分析道;「应该也不会拖得太严重吧?」 樊力不说话,但肉眼可见的失望。 如果孩子里没有主上的成分,那该多好。 但是问题的结症在于,没有主上的话,四娘也就生不出孩子,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 魔王们没有类似楚国贵族的那种血统身份概念,因为他们有血统,却没有身份。 普通人自恃身份,或许会觉得自己家财万贯亦或者是权力在手,就认为自己高人一等了,但剖开血肉,还不就是一模一样的臭皮囊。 但魔王们不一样,他们的血统是清晰可见的。 当得知四娘有身孕的消息后,樊力就罢了,连一向不喜欢凑热闹的阿铭,都忍不住时不时地来看看,来想想。 他们是孤独的; 而现在, 他们可以拥有一个打破孤独的方法。 就很有趣, 就很有意思。 瞎子说得没错,四娘的孩子,和其他孩子是完全不同的,因为这是属于所有魔王们的一种传承。 「得亏三儿这次没来,否则最激动的应该就是他了。」阿铭说道。 「行了行了,你们看也看了,别影响我做事儿,既然没收你们的门票,那你们就自觉安静点儿。」 阿铭不说话了,继续喝酒; 樊力则掏出一块馕,自己慢慢地啃着。 「报!」 一名传信兵前来通报: 「东侧岸边有楚军阻击!」 四娘抬起头,对坐在那边的俩货道: 「还不去看看。」 「怎么了?」 郑侯爷先前在睡午觉,条件反射地被「报」给惊醒了。 四娘回答道:「主上,说是东岸上有楚军阻截。」 「呵,给喜钱了么?」郑侯爷问道。 「回侯爷的话,那边领头者说不要喜钱,还抬着棺材。」 「棺材?」 郑侯爷这阵子正沉浸于吉祥话的氛围中,听到这个不禁眉头一皱, 「多少人马?」 「就百来个。」 「百来个?」 「走,去瞅瞅。」 …… 因为郑侯爷这边是水陆并进,其实,本可以不必理会,但船还是停了下来。 第771页 拦路的人确实不多,手里拿着的,也不是什么刀枪,更没弓弩,基本都持的是锄头这类的农具。 任何一个国家,体量足够大的话,就必然会分正规的野战军以及地方卫戍兵马,前者和后者的差距,有时候能如鸿沟。 先前一路上,碰到了不少楚国地方卫戍兵,装备和素质上确实差正规军很多,但眼前这批拦路的人,可不是什么「兵」,连乡勇都算不上,只能算是一众民夫。 民夫身后,还有一口棺材放置着。 郑侯爷骑着貔貅,位于阵前,在其身侧,站着阿铭、樊力以及屈培骆和范正文。 这时, 对面人群之中走出来一个身穿白色长袍拄着拐的老者。 老者靠近时,郑侯爷身边的锦衣亲卫自然而然地张弓搭箭; 郑侯爷抬起头,示意暂缓。 老者走到众人前方, 停下, 道: 「老夫姓元,名山柳,见过燕国平西侯爷。」 「有事?」 郑侯爷这阵子,倒是难得的好脾气。 「侯爷犯我大楚,取胜而归,我大楚,又败了一场。」 「是。」郑侯爷点点头。 「侯爷归途之中,各地驻军没少来向侯爷您讨喜钱吧,听闻,是公主有孕了,侯爷大气。」 「是。」 「侯爷是否会觉得,我楚人,都是见利忘义之徒?」 「不会。」 「让侯爷见笑了。」 元山柳微微一鞠, 「侯爷心底,应该是这般觉得的。」 「本侯觉得是这般如何,本侯不觉得是这般,又如何?而你,来此,又所为何?」 「侯爷是否认为老夫也是来讨赏钱的?」 郑侯爷有些没耐心了,摆摆手, 道: 「有事就说吧,别耽搁时间。」 「老夫特意携乡民赶赴于此,只为了向侯爷您证明一件事。」 「什么事?」 「证明,我大楚,并非皆为蝇营狗苟之辈,我大楚,有正气,侯爷和当初的靖南王,一次一次地败我大楚兵马,掠我大楚国土; 但楚人,仍是有不怕死的。 老夫知道,燕国先皇有鲸吞诸夏之志; 老夫也知道,燕国新君有子承父业之志; 燕人慾像灭晋那般灭我大楚, 绝非那般容易。 侯爷可以在战场上击败我大楚之军队,可侯爷您休想仅凭刀枪战马就压垮我大楚上下民众之心!」 元山柳说得慷慨激昂, 随即, 袒露开自己的衣衫, 张开自己的双臂, 喊道; 「棺材,我已经带来了,元山柳携乡民,来此地特来求死,以我以及乡民之死,以我等之鲜血,唤醒大楚万民火凤之意!」 老头儿,是来求死的,棺材,也带着了。 其身后,远处站着的那群民夫们,也都挥舞着锄头,士气很高昂。 「行行行。」 郑侯爷点点头, 举起手, 「本侯,可以满足你,也是不错,到底是让我见识到了一些,不一样的风景。」 「多谢侯爷成全,还请侯爷明白,大楚像老朽这般的人,其实,还有很多很多,侯爷的马刀,得磨锋利一点,怕是以后,都得砍出错口来。」 「行,本侯知道了,本侯,成全你。」 郑侯爷的手, 将要落下, 等手落下时, 其身后的骑士,将尽数而出,碾碎面前的老者,顺带,碾碎后方的那群乡民。 元山柳已经闭上了眼,在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然而, 郑侯爷的目光却忽然注意到, 元山柳的手上,带着珠子,腰间,挂着配饰,头髮凌乱不假,却也依旧戴着楚人喜欢的那种髮夹。 楚人喜欢将两鬓留长以求飘逸之感,而不需要飘逸时,则以髮夹固定髮式; 诸夏之礼,在楚国,发展得更为繁复; 而燕国,则因为数百年来和蛮族的厮杀争斗,彼此之间,其实都互通影响了许多,官僚等上层人士自然还遵循着夏礼,但民间的话,其实早就演变成怎么舒服怎么来了。 郑侯爷落下去的手, 忽然停住了。 身后,一众骑士,刚准备策马向前,又不得不强行按捺住。 郑侯爷忽然觉得,有点意思了。 然后, 他扭头看向身侧,看向了一同过来看热闹的范正文,范正文眼珠子转着,在看见郑侯爷的目光时,欲言又止。 「说。」 范正文马上行礼禀报导; 「侯爷,下官若是没记错的话,楚国摄政王亲自提拔起来的一名寒门子弟官员,这几年,颇受重用,也姓元,叫元河鲤。 其人有一则逸事,据说,其名和父名,相对成联。」 山柳,河鲤, 倒是对的上。 前方,站着等死的元山柳有些疑惑地睁开眼。 郑侯爷伸手向前一挥, 对陈仙霸道; 「去问问那些乡民们,是来作甚的。」 「喏!」 陈仙霸打马绕过了元山柳,去往了后方乡民那里。 元山柳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没多久,陈仙霸策马归来,禀报导: 第772页 「侯爷,乡民们说是听闻侯爷您在这里赐喜钱,然后由这位元老先生组织起来,过来讨要喜钱的。 那口棺材,也是乡民们被这位老先生建议,拿来承载侯爷赏赐之铜钱财货的。」 元山柳抿住嘴唇,眼角开始颤抖。 郑侯爷笑道: 「您要警醒楚人,自己死就好了啊,为何还要骗一群乡民来跟着你一起送死? 哦, 本侯晓得了; 是自己一个人死,阵仗不够大,拉着一群村民一起,还能体现你元家在当地的教化百姓之功。 唉, 我说, 你不是拿自己的命,去向本侯证明什么,你本意,是想拿自己和这群乡民的命,来为你在朝中的儿子,造声望为其仕途铺路是吧? 倒也算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了。 本侯,很是感动。 来人。」 「在!」 「将元老先生请上船,再去与那群乡民们说,元老先生对本侯说,要将本侯赐予他们的财货全部私吞,不想与他们分享; 然后,将这群乡民驱逐离开。 老先生不是要扬名么,行,本侯给你扬。」 「侯……你!」 元山柳气得身子直哆嗦,但自己已经被几个士卒架起来带着走了。 屈培骆见到这一幕后,看向郑侯爷,道: 「侯爷慧眼如炬,末将佩服。」 「这还真不算什么慧眼如炬。」 郑侯爷扭了扭自己的脖子, 继续道: 「抬棺上阵,呵,本侯玩儿剩下的。」 第五百九十六章 太子 打仗的时间没去的路上花费得多, 自镇南关发兵,出上谷郡一路向西,将骑兵的机动能力和遮掩战场的能力给发挥到了极致,长途奔袭,人困马乏; 折腾了这么久,筹备了这么久,冲刺了这么久, 最终, 也就是在范城南面完成了那一哆嗦。 随即, 就剩下索然无味了。 而回去所花费的时间,比来时,更是多得多; 哆嗦完后,还得收拾起这一片狼藉,不能就这般拍拍屁股走人。 所以, 当郑侯爷乘船到毗邻颖都的码头登岸时,已经是春雨绵绵了。 冬日的料峭远去,春日的和煦,已极为清晰。 刚登岸, 郑侯爷就收到了两则消息。 一则是封王所需的钦差大臣以及种种的仪式,其所组成的庞大队伍,还在路上行进着呢。 是的,在回程途中虽说接收消息不太方便, 小六子对自己很够意思,虽然没有将自己召唤回京,但还是希望给自己在晋东办一场盛大的封王大典。 另一则消息则是,太子的行驾,已经在颖都等着了。 其实,自打封侯后,郑侯爷真的在尽量避免没事儿做自己进颖都,因为伴随着身份地位的提升,在晋东待着还好,他亮明身份地在外头,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想,尤其颖都这座昔日的都城,和他的身份搭配起来,会变得极为敏感。 但奈何是自己去信的,告知颖都方面等太子到了那儿后,停下来歇歇,由他来迎接太子过江入晋东。 侄儿来了, 这当伯伯的,自然得表现得热情一些。 …… 颖都也已经一连下了好多天的小雨,但颖都权贵阶层在近些日子里,可谓是内心火热。 许文祖其实早就完成了对颖都原有官僚权贵体系的改革,但剔除了别人,空出来的位置必然还是会有人顶上来的,许文祖能保证的是自己在施政时不会被人掣肘,同时那些「心怀故国」的权贵被排除出了这个圈子,却无法根除掉这个群体……不,是那种是人就有的趋炎附势的本能。 燕国先皇自登基后,基本就没出过燕京,最远也无非是去到燕京城郊的后园; 新君登基后,也没丝毫风声传出将要巡视大燕天下,很大可能将会沿袭先皇的风格,只待在京城。 所以,这次大燕太子驾临颖都,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颖都归燕有几个年头了,来过侯爷,来过王爷,但第一次来帝系一脉的正统。 在如今燕人对晋地的统治越来越稳固晋人也越来越习惯燕人的统治,再加上平西侯爷又打了一场胜仗,使得颖都上下,其实都开始逐渐默认燕国朝廷将继续且持续地统治这里。 故而,为自己为家族未来计,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着来参见太子爷。 但因太子住在太守府,且太守府大门一直紧闭不见外客,故而很多人只能在外头急切得抓耳挠腮,却完全不晓得到底该怎么去接触。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成亲王府对太子驾临颖都,表现出了一种极大的平淡。 王府管事的送上了礼物,替自家王爷传递了问候,随后,成亲王府似乎就直接和这位太子爷没什么干系了。 反倒是中途,太子行驾那边还主动派人来询问,说太子要遵从陛下的旨意,要代替陛下去石山祭拜成国太祖皇帝,也就是司徒雷,意思是邀请成亲王同去。 王府很心动,然后,王府拒绝了。 理由是成亲王这几年要发奋读书,不得外出,且已许下宏愿云云。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成亲王府说的是真的,同时,还会纳罕这当儿子的,竟然连陪同去祭拜自个儿的亲爹都不愿意; 第773页 但颖都也有久经波澜的明眼人知道缘由,那就是当年平西侯爷在颖都下了一道禁足令,禁的就是成亲王司徒宇。 平日里,倒是可以稍微放松一些,成亲王爷微服出巡,在颖都街头喝碗羊杂汤甚至去红帐篷里打打野味,就算行踪流露出来,也没什么大碍,相信平西侯爷并不会拿这个去做什么发落; 但如果想打出成亲王的旗号出来做什么事儿,就是违反了平西侯爷的禁令。 要是平西侯府日薄西山了, 那也没事儿,自然而然就解禁了呗; 可问题是,平西侯爷刚刚又打了个大胜仗,活捉楚国大将军再斩一柱国,燕京城里已经传来即将封王的消息了,可谓红得发烫。 在这个前提下,平西侯爷戴在成亲王府脑袋上的紧箍,威慑力自然就更强了。 …… 太守府的后宅内被布置一新,许文祖早早地搬出来,将原本自己的府邸交给了太子用。 故而, 眼下太守府里站岗的,是一群来自皇宫一路护送太子到这里的禁军;来回忙碌的,是自宫内安排出来的太监和宫女。 同时,还有数位东宫教习负责太子每日的功课。 俨然,是一座小东宫了。 结束了今日的课业, 太子姬传业起身,送走了出身科举的教习先生,坐下来后,顾不得吃小张公公送上来的那盘糕点,而是先揉捏起自己的手腕。 「刘师傅,比在宫内时,还要严格呢。」 姬传业说道。 小张公公笑了笑,道:「主子,那是因为主子是他的学生,刘师傅是不想让平西侯爷觉得他教得不好呢。 要知道,刘师傅所擅长的,是诗词歌赋,而平西侯爷虽然一直在打仗,但闲暇之余所做的几首词几首诗,可篇篇都是上佳之作啊。」 姬传业点点头,默默地从下面抽出一本《郑子兵法》。 这是《郑子兵法》新编,郑侯爷没空,瞎子也没空,是大燕兵部里的人在旧书基础上编写的,也就是在《郑子兵法》的每一计下面,附註古往今来史书中记载的真实战例,让这本书更形象; 其中有不少战例还是直接取材于平西侯爷本身的胜绩。 姬传业很崇拜平西侯爷,对这本《郑子兵法》也是爱不释手。 「郑叔叔,又打了胜仗呢。」 「是的,主子,推算日子,平西侯爷应该也快回来了,您就能见到了。」 「是啊。」 姬传业像是想到了什么,将书合上, 道; 「成亲王府的司徒宇哥哥说,不陪我去石山祭拜那位……成国的,太祖皇帝,对吧?」 「是,他被平西侯爷下过禁足令。」 「可薛师傅对我讲过,百善孝为先,天大地大,孝最大,司徒宇哥哥不去祭拜自己的爹爹,算不孝么?」 小张公公思索了一下,组织语言道:「成亲王府,还是更害怕侯爷。」 姬传业眨了眨眼, 问道; 「张伴伴。」 「奴才在。」 「我拿出父皇的旨意,和父皇给我的保存在张伴伴你那里的,我的,太子玺印,都没办法让司徒宇哥哥出城与我去祭拜他的父亲; 是不是就是说,在司徒宇哥哥眼里,平西侯爷,比我,甚至比,父皇,都要可怕?」 姬传业说话时,停顿比较多,毕竟年龄小,一边思考一边说话自然就容易卡顿,但他还是在很认真地说着。 小张公公听到这话,后背直接开始发冷汗,他忙跪伏下来, 道; 「主子,您可千万别这么想,可千万别这么想啊。」 您可是要去平西侯府的! 姬传业看着跪伏在地上的小张公公,道: 「张伴伴,起来。」 「奴才,奴才……」 「我的意思是,司徒宇哥哥,会不会故意想……让我这般……觉得呢?」 「……」小张公公。 「娘说了,外头的事,得多琢磨,琢磨一圈,不够,得再加上一圈,才不容易被人捉了虾米。」 捉虾米这个词儿,是何皇后自民间带来的口头禅,很显然,被自己儿子学走了。 姬传业伸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主子,主子……」 小张公公马上起身,从袖口里取出一个小瓶子,自里头倒出一粒药丸,帮着姬传业服下。 这是培元丹。 太子年幼,心思却又重,这一点,皇帝已经发现了。 在王府时,并没有这种情况,一切,都源自于陆府夺嫡的那一天之后,小小年纪的姬传业,在亲眼见证了一些东西后,似乎已经蒙上了一些,本不该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印记。 「唿……」 姬传业长舒一口气, 道: 「总是会容易头晕呢。」 「主子得保重好身子。」 小张公公之前在王府里,曾听到郑侯爷对当时还不是天子的陛下说过侯府里的靖南王世子,那身子骨,结实得很,自小到大都没生过病。 可能,陛下将太子送过去,也是希望平西侯爷那里有办法可以帮太子殿下稳健住体魄根基吧。 「张伴伴。」 「奴才在。」 「你说,司徒宇哥哥,是这般想的么?」 第774页 「奴才……奴才不知道。」 「父皇说过,郑叔叔,是好人,也就是说,说郑叔叔坏话的,就不是好人,司徒宇哥哥,还是有点坏呢,咳咳……」 「主子,您顺顺气,顺顺气,不能再看书了,该歇息了,该歇息了。」 …… 「儿子。」 「父皇。」 「叫爹。」 「是,爹。」 「爹现在与你说一件事。」 「爹吩咐,儿臣谨记。」 「爹准备把你送往平西侯府,记住,等你进了平西侯府后,你郑叔叔,就是你这辈子,在这世上,最值得相信的人,也是你最值得依靠的人。」 「还有母后啊。」 「你母后已经有弟弟了,以后,应该还会有弟弟妹妹。」 「还有爹啊。」 「叫父皇。」 「是,父皇。」 「父皇这种东西啊,最靠不住。」 第五百九十七章 宝藏! 春雨还在下; 许文祖一身官袍,站在遮盖下,头顶没雨,但脚下靴子却难免沾染了些许泥泞。 在许文祖身边,站着一圈现如今颖都的真正官面高层,燕晋各半,负责颖都下辖衙门的各项事务,颖都本就是曾经大成国的国都,现在,燕人为了稳定晋地,也是将颖都当作了「陪都」在经营。 「直娘贼,干国的那些文人喜欢吟诵个什么春雨如酥,可真是闲得慌,依我看吶,那些不干事儿,整天不是想着喝茶就是饮酒,不是寻欢就是作赋的,才有个心思去听个雨赏个风,弄出这般的矫揉劲来。 真正干事儿的,哪里有这种闲工夫。」 「大人说的是。」 「大人所言极是。」 周边一众颖都高官一齐附和许文祖的话。 普通人看出的是一种集体的谄媚, 而真正浸润到权力层次的人所看见的,是颖都太守对自己治下的绝对掌控力。 许文祖刚入颖都时,因其形象实在是太过刚鬣,不少颖都百姓都曾私下议论这位太守到底得搜颳起多少民脂民膏! 彼时晋地刚依附不久,伐楚之战不仅仅是折腾了燕地,晋地作为毗邻楚国之地,也是被折腾了个够呛。 许文祖这新任太守一来,下面,当真是人心惶惶; 甚至一度传出这位「富态」到令人难以想像的太守大人好吃小儿的心肝; 其刚上任初的大肆株连清洗,也印证了这个猜测。 但渐渐的, 原本颖都乱糟糟人浮于事的场面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稳定和秩序。 当官儿的,做黔首的,各行各业,也都清晰了自己的位置,知晓自己要干嘛和该干嘛。 如果说晋东是靠着平西侯府从一片战争后的白地强行催生出的生机,那么颖都,则像是一个这几年因战乱政局动盪的一个气血亏损浮肿的病人,重新被调理起来。 等以后许文祖离开颖都太守的位置时,一个「大治」的评价,绝对跑不掉。 许胖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但还是得等; 没办法,昔日自己一只手就可以捏死的「小老弟」,如今已经足以让自己站在雨中等了又等,还不敢有什么抱怨。 这或许,就是人的命和造化吧。 如果是一个平西侯爷,他颖都太守客气客气也就罢了,出不出城相迎,还真也就是看个心情,论个关系。 但如今人家封王的钦差队伍已经在路上了,虽然还未正式走那一道程序,官面上还是「侯爷」,实则,已经是王爷了。 这意味着,大燕曾经镇北王和靖南王双异姓王并立的格局,又有了一个新的依託点。 鲜血首级铺路,战功为桥,和新君的关系与默契是最好的风向; 自身铁打的本事毋庸置疑的功勋,风又一直在其身上吹,一步步,从民夫走到了王座。 许文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肥脸, 再将手掌放在自己面前, 水汪汪的掌面,像是面镜子, 镜子里, 满满的是无奈和感慨。 没嫉妒啦,早没啦,甚至,已经有些许的习惯。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在众多迎接平西侯的人群里,位于最中央也是最显眼的位置。 两排禁军,站得笔直。 许文祖曾和大皇子搭档过,大皇子曾说过,燕京城的禁军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这花架子。 马车外,站着一个年轻太监,姓张。 身为大员,封疆大吏级别,许文祖没必要去和内宦亲近什么,这是大忌; 但他也知道,眼下大燕皇宫内,声名最鼎盛的,有仨太监。 前俩,二枝同秀; 第三个,则是刚有了起势。 前俩里,一个是先帝爷身边的魏忠河,乃先帝为新君所留,为新君保驾护航。 另一个则是新君身边的张公公,新君在皇子府邸在王府时的老人,是家里人。 魏公公何时离开,张公公何时真正上位司礼监,暂时还没人知道,全看新君的想法。 小张公公就是张公公的干儿子,也是六皇子府邸里出来的自家人。 那第三个公公,姓黄。 燕国不似干国,干国有太监监军的传统,曾经干国的三边都督杨太尉,本身就是个宦官。 第775页 这一项,在燕国是不存在的; 派宦官去镇北王府监军?还是去靖南王那里监军? 就算是太监不怕死,真敢去,皇帝敢么? 可偏偏现在就出了一个,刷了现如今大燕皇宫内宦的一个记录。 这一次,是正儿八经地跟着平西侯爷入了楚,打了胜仗的。 去前,他亲自写了公函,告诉燕京那边,平西侯爷意思是让他留下监军,他就答应了。 他确实去了,最煎熬的长途奔袭,得益于这几年黄公公经常往返燕晋两地的锻鍊,还真就挺过去了。 而且,他还捞到了首级军功,是的,在冲击独孤大军时,黄公公是真的举着刀骑着马跟着平西侯府骑士们一道冲杀的,首级也是实打实的。 这下可把黄公公牛逼坏了。 在战后,燕京和平西侯爷之间不断地信息互通时,黄公公也是一起将摺子呈送上去。 倒是没怎么夸自己,如实记录了从出兵到战胜的一系列经过。 这其中,也有一些隐瞒,比如平西侯爷的一些「出格」举动,一些可以够得上大不敬的痕迹,他都抹去了。 不是他黄公公被平西侯爷给腐蚀了,也不是不忠诚于皇帝了,而是因为黄公公自己心里明白,皇帝不乐意看到这些,甚至,皇帝自己压根就不在意。 不管怎么着,这一身金,是镀出来了。 监军打过胜仗的太监,在内廷里,地位可就超然了,因为太监是皇帝的家里人,以后但凡有涉及兵事的事儿,皇帝在召见大臣之前,就可以先问问他。 等回宫后,黄公公就算依旧没办法和魏公公张公公去比,但好歹,立住了自己的小山头。 小张公公不时地从马车里取下来一些水果点心,分予许文祖和其身边的官员,大傢伙都表现得很诚惶诚恐,太子是半个君,礼数是不能少也不敢少的。 但让人有些意外的是,确切地说,是让很多打着不同心思的颖都官场人都很意外的是,本该是最活泼好动年纪的太子,自进颖都后,就一直很低调,在由太守府所改造的行宫里,也是一步不出,安心课业。 许文祖倒是见过太子几次,也说过话,太子言谈举止,浑不似这个年纪一般,彬彬有礼之中,还透着一股子的圆润。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东宫这个位置,以及未来的大燕国继承者,他不能以「好」和「坏」去区分,但绝对不能笨,得聪明。 先帝爷是怎样的雄才大略,连出身镇北侯府的许文祖,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新君登基前是如何政坛搏杀,手腕如何,许文祖也是清清楚楚,否则,也不会早早地就押宝上去。 眼下,大燕帝国的下一代继承人,已经给人一种很不简单的感觉了。 一向不敬鬼神的许太守, 在几次接触太子之后,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一种感觉……天命在燕! 要是真能一下子出三代名君, 大燕一统诸夏,怎可能会是梦? 只不过, 许文祖也瞧出来了,太子爷的身体,似乎不大好。 幼年身子虚的话,相当于盖房子地基不牢靠啊。 唉。 马车内, 姬传业坐在被褥里,斜靠着马车车壁,打着盹儿。 小张公公掀开帘子,上来,本想给主子掖掖被角,却发现小主子已经睁开了眼。 「侯爷没到么?」太子问道。 「回主子的话,应该还有一会儿呢,主子,奴才还是伺候您先回府上歇息吧,外头凉,这晋地的气候和咱京城不同,可千万不能染上风寒。」 「爹说,郑叔叔是我这辈子可以信任的人; 一个可以护我一辈子的人,我只是多等一会儿而已,哪可能回去歇息?」 小张公公只能点点头,道;「奴才给您升个炭盆吧?」 「太燥了,不用。」 太子伸手,拿起一个鼻烟壶。 小张公公欲言又止; 太子将鼻烟壶对着鼻子吸了两口,神情,倒是恢復了些许精神。 「等郑叔叔来了,我得出马车见人,我是大燕的太子,在外头,就代表着父皇的脸面,可不能让臣子们看见一个萎靡的太子。」 这时, 外头传来了响动。 小张公公马上出去看了看,很快就回来道: 「主子,平西侯爷到了。」 太子掀开被子,起身,站起,撑开双臂。 小张公公上前,整理穿戴。 「上次见郑叔叔,是在大伯家,郑叔叔还教我们唱歌来着。」 「主子,奴才别的不敢说,但奴才觉得,平西侯爷府里,定然是好玩的,规矩没有宫里多,且平西侯爷这个人,也是真的风趣得很。」 姬传业看着小张公公, 笑着问道; 「你说,风趣?」 小张公公先点点头,随后,愣了一下,而后后退半步跪伏下来,抽了自己一巴掌。 「奴才失言了,奴才失言了。」 「张伴伴,你这是在做什么,平西侯爷,人确实很好啊。」 太子笑了, 然后, 在小张公公的搀扶下,走出了马车。 外面, 已经出现了一众黑甲骑士, 大燕的黑龙旗和双头鹰旗迎风招展。 第776页 这些骑士身上,还带着未曾完全褪去的煞气,当他们和他们的侯爷在一起时,自然而然会有股子睥睨四方的豪迈。 颖都的官员们以及有头有脸的人物们,此时全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许文祖身上。 大家在迟疑,到底该是以对侯爷的规格还是以王爷的规格来迎接那位。 侯爷的话,其实可以不用下跪,行拜礼即可,当然,跪也是可以跪的; 王爷的话,那就没说的了,全都得跪。 许文祖开口道; 「一切以朝廷正礼为准,册封还没举行,封王大典还没办,急什么。」 马车前的台子上, 太子则开口对身边的小张公公道: 「张伴伴。」 「奴才在。」 「平西王爷,来了。」 「奴才明白。」 小张公公直起身子,喊道; 「东宫禁卫听令!」 四周的禁卫全部后背一挺。 「跪迎王驾!」 禁卫们全部拄着兵刃,单膝跪伏下来, 齐声高唿: 「吾等跪见平西王爷,王爷福康!」 太子这边做了表率,开了头。 在礼仪上,已经没人能比太子殿下更能做最终诠释的了,且也因为东宫禁卫这一举动,让周围的这些颖都官员们再没了忌讳和担心,纷纷跪伏下来,高唿: 「吾等跪见平西王爷,王爷福康!」 「吾等跪见平西王爷,王爷福康!」 之前的踌躇和犹豫,并非是过于看重礼数,既然平西侯即将封王,近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大傢伙自然巴不得早点把马屁拍上去,都是行礼,惠而不费事儿; 但大家担心的也就是提前「行礼」,会不会被打成「平西侯府」的走狗,万一日后风向再变变,该怎么脱身? 现在,不用担心了。 许文祖见状,也只是笑了笑,领着身边的高级官员,也都跪伏下来,行接王驾之礼。 郑凡骑着貔貅, 缓缓过来。 在经过许文祖身边时,郑凡停了一下,许文祖抬起头,看向郑凡,二人短暂的目光交汇,彼此微微颔首示意。 太子在这里,肯定先招唿一下太子; 许文祖懂,也不会介意这个。 随即, 郑凡的貔貅自跪伏的人群之中穿行,貔貅很注意自己每一次下蹄的力道,尽量不溅起太多的水花,走得,那叫一个温文尔雅。 小张公公见郑凡靠近,也跪伏了下来。 太子站在那里,面带微笑,看着不断靠近的郑凡。 终于, 骑着貔貅的郑凡来到了马车前,马车很高大,貔貅,也高大,故而,双方大概在一个水平线上。 按理说, 君是君,臣是臣; 真正的帝系嫡系一脉,于一国而言,必然是处于绝对的至高位置。 自上而下,应该是太后、皇帝、太子。 所以,这也是为何这次太子到颖都来,能引得颖都上下轰动的原因所在。 颖都以前来过王爷、侯爷、皇子,却没来过真正的「君」亦或者是「半君」。 新晋太子在此, 按理, 即使是地位同样超然平西王,也得行礼。 至少,礼数上,是这般讲的,也应该这般做。 但,只可惜,郑凡是见过昔日两位王爷在天家面前的那种淡然姿态的。 皇帝,人前时是要跪的,给个面子,走个流程。 但皇子,哪怕是太子嘛…… 当初在烤鸭店里,太子上来后,是其主动向两位王爷见礼的。 平西王爷没有行礼, 他伸出手, 将站在马车上个头还不高的太子抱起来,送到自己身前,让其也坐在了貔貅上。 伸手,捏了捏太子的脸, 道: 「高了,也瘦了点儿。」 「郑叔叔,你好像也黑了点呢。」 「哈哈哈哈。」 郑凡笑了, 道: 「在楚地打仗时被太阳晒的,养一阵子就好了。」 郑凡没急着喊起来跪伏在地的百官, 他先看向马车附近的东宫禁军,又看向靠着马车跪伏的那批年轻的品级不高气质却绝佳的文官。 道: 「行了,回去禀报陛下,太子,我郑凡接到手了,你们,可以回去復命了。」 东宫禁军还好,没吱声; 而那些担任着东宫教习年轻进士出身的文官们不乐意了,有人打头道: 「王爷,我等是天子任命的东宫教习,为太子师,传道授业解惑,我等身上,可是有对储君施教之责……」 「我是太子太傅,在这事儿上,我,说了算。」 诸教习一时愕然,这才记起来陛下真的册封了太子太傅。 虽然,这个职位,早就脱离了「太子老师」的范畴,成了一种名誉上的尊荣,但真要较真的话,确实是能对太子的教育上,说一不二。 因为就连他们,名义上也是太傅的下属。 「来,跟郑伯伯回家。」 姬成玦在家里教他孩子喊自己叔叔, 但郑凡一直认为小六子是自己的弟弟, 一边论一边,各算各的。 太子开口道; 「父皇有吩咐,让传业去石山拜祭成国太祖皇帝。」 第777页 「哦?还没去么?」 「还没。」 「行,郑伯伯带你去。」 郑凡目光环视四周, 既然要去祭拜,得带人吶。 「成亲王呢?」 郑凡没在迎接自己的人群里,看见成亲王府的队伍。 小张公公嘴角下意识地抽了抽, 感情成亲王府怕得要死的禁足令,人王爷其实早就忘了。 郑凡还真是忘了,毕竟刚打完仗回来,事儿多嘛; 但很快, 他记起来了, 然后自顾自地笑了笑。 这是在自嘲自个儿的记性差, 但在四周颖都百官眼里,则是平西王爷在向众人宣示着他的权威;他的一句命令,成亲王府,谨记在心,不敢再逾越! 「咱们,就不耽搁了。」郑凡看向小张公公,继续道,「你去喊一下成亲王,我等他半个时辰,让他出来,陪我等去石山。」 「奴才遵命!」 小张公公马上起身,找了匹马,进颖都去通传「王命」了。 郑凡则对四周开口喊道: 「诸位大人,我就不进城了,感谢诸位雨中相迎。」 「王爷客气。」 「应该的,应该的。」 「恭贺王爷凯旋。」 「许太守。」 「下官在。」许文祖此时已经被簇拥着靠近过来。 「楚国大将军年尧、柱国独孤牧的首级,我都带来了,劳烦许太守派人送去京城。」 「下官领命。」 当你身份足够高时,你就可以抽身而出绝大部分的虚应和客套; 郑凡不打算再在这里和这些官员们唠嗑拉关系什么的了,和许文祖又对了一个眼神后,就骑着貔貅回到了自己的队伍中。 因在下雨,怕孩子冷了,郑凡就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了太子的身上。 「你这身子骨,有点弱啊。」 「父皇说,让郑伯伯帮我调养,父皇说,郑伯伯最会过日子呢。」 「呵呵呵。」 郑凡身后拍了一下太子的脑袋,揉了揉, 道: 「无妨,去了石山祭拜后,伯伯就带你回去,家里有你天天哥哥在,他很高兴会有一个弟弟的。 你就跟着你天天哥哥吃和住,让他照顾你。」 天天自小,太寂寞了,也太懂事了,寻常玩伴,不合适; 这小太子,倒是可以。 四娘和公主也有了身孕,自己俩孩子不用多久也就将降临了,大的带小的,这是常理,正好让天天先带一个小弟弟练练手。 「传业早就想见天天哥哥了。」 「嗯。」 颖都的百官们也都退场了,迎接仪式已经完成,但大傢伙并未彻底散去,而是聚拢在了一辆囚车旁。 独孤牧的首级,大人们倒是没特别大的兴趣,因为是「处理」过了,所以不怕腐败,大家也就瞧一眼,砸吧一下嘴就可以了。 倒是活生生的年大将军,让大人们看了又看,不少人,还开始吟诗作赋以纪念今日。 成亲王司徒宇,带着几个家丁,骑着马赶来的。 半年没见,人又长高了,也更瘦了。 上次,郑侯爷进颖都时,治了成亲王府的罪,狠狠地做了发落,且还牵扯出了大案。 原本,按照许文祖的意思,是要将这位成亲王爷给废了换一个姓司徒的旁系上来的,但很快就又赶上了先帝驾崩新君登基,最主要的还是郑凡一力降十会,在燕京城杀了赵九郎,使得那位对很多事都有接下来布置的当朝宰辅对很多条线失去了控制。 再加上成亲王府接下来,就真的是乖巧得不能再乖巧,许文祖也就没再下辣手,干脆整了个息事宁人,心照不宣。 不过,具体的陈情,自然早早地就送往了燕京城。 先皇应该是知道了,但没做发落; 小六子登基后,应该也看过了,但也没作发落。 反正把柄在手,想什么时候废也无非是一句话的事儿,越往后,废的阻力和波澜也就越小。 站在皇帝的立场,他们更看重的,是维稳。 至于那有身孕的姓闻人的女子,许文祖是怎么处置的,郑凡没问。 平西王爷心善,听不得这等可能会血腥残暴的故事。 到了郑凡面前,司徒宇勒住缰绳,翻身下马跪伏行礼: 「小王参见平西王爷,王爷福康!」 成亲王,是亲王爵,按理说,哪怕郑侯爷封王大典办下来了,司徒宇爵位也比郑凡高。 但在燕国,却不会讲这种说道,且朝野上下都认定,军功侯比其他都高贵,军功封王者,就直接比肩前面的那两位王爷了。 「起来吧。」郑凡开口道,「太子要去石山祭拜成国太祖皇帝,你随行吧,本侯不能多耽搁,楚地的事儿还未彻底平息,所以,一切从简。」 「小王谨遵王爷您的吩咐。」 这一次,没有大队人马的随行,不似上次去石山,颖都的权贵,多少个马车队伍全都一窝蜂地跟着了。 出行的,也就带着太子的郑侯爷以及麾下这支护军,再加上司徒宇和他的一些个王府家丁。 很仓促,像是去为了完成一个任务,事实,也的确如此。 一路行进时,小张公公很担心坐在貔貅背上的太子殿下会被风吹着凉。 第778页 但太子却很享受坐在貔貅上头「风驰电掣」的感觉; 先帝虽然干了很多马上皇帝都干不了的大事儿,但毕竟不是马上皇帝; 姬老六那货,早早地就开始养生了。 当今天下的几个兄弟,哪怕喜欢诗词歌赋的老三早早地下去了; 但剩下的六个里头,真正会舞刀弄枪的,也就一个老大加上半个老四。 所以,平日里太子还真没什么机会去这般畅快。 在郑侯爷的鼓励下,太子放声大叫了好多次,他喜欢这种感觉。 终于, 石山到了。 「郑伯伯,京城那里,也有一座石山。」 在大夏典籍和文化里,石山,是比较严肃的地名。 京城外,有石山大营,驻扎着拱卫京城的兵马; 颖都外,有石山,埋葬着司徒家歷代先人之墓。 郑凡抱着太子上山; 这座陵寝,郑凡来过。 陵寝并非完全都封闭在地下的,他有「会客厅」。 八百年前大夏的习俗,伴随着当初的三侯开边,使得燕晋楚三国,在习俗上都有了各自的发展。 晋人在驱逐完了野人后,也吸收了不少曾经野人的风俗,融入了自身之中。 野人对星辰的信仰,落在晋人这里,则变成了对「死」这件事的更为开明,这一点,也体现在了墓葬设计上。 「会客厅」内, 太子很认真地上香,郑凡也上了香; 身为子嗣的司徒宇,反倒是第三个才上的香。 礼毕; 有些仓促,但事情,有了交代。 郑凡打算带着太子就此离开,往侯府归去。 但就在这里, 一路上沉默寡言的司徒宇忽然跪伏下来, 开口道; 「太子殿下,请准小王和平西王爷说几句话,小王,想再认真地向平西王爷认个错。」 太子点点头,被郑凡放了下来,外头,有锦衣亲卫将太子领了出去。 剑圣则一直站在旁边,没离开。 有了上次在望江江面上的遇刺,剑圣大人对郑凡的安全态度和细节,真的是用心了太多。 「认错?」郑凡问道。 「是,王爷,认错。」 「事儿都过去了,我也不会再刻意地找你什么麻烦,除非,你主动想找我的麻烦。」 「王爷,我是真心认错。」 「好了,就为了说这些么,行,你已经说了,我也已经听了,可以了。」 「不,王爷。」 司徒宇站起身, 「王爷,我有礼物要送给王爷。」 「礼物?」郑凡有些意外。 「是,礼物。」 司徒宇瘦削的脸上,「写」满了坚定,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郑凡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道: 「成亲王,咱们之间,没必要搞这些。」 「宇以前年轻不懂事,犯了很多错,也惹怒了王爷您,但自从上次王爷您离开后,宇每天都在面壁思过,悔改,所以,希望这一次,能抓住机会,向王爷您表露心迹。」 「这话,听起来……」 有些噁心。 郑凡是不打算再继续和这位成亲王牵扯上什么了,不是怕了,而是没这个必要。 小六子已经和自己划分好了「势力范围」,为此还将「玉盘城」补给了自己,他没兴趣再在这座已经被扒光了毛的王府身上,再耗费什么精力。 就算是要做一些未雨绸缪的布局,也应该是让瞎子来负责做,而不是他。 仗打好了, 太子也接好了, 接下来, 就该回家陪着妻子等待分娩的到来,享受生活。 「你继续听话就行了,希望你真的明白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记住,不是每次都能有上次这般好运的。」 「是,是,宇知道。」 「那就回吧,我要过江了,你回颖都。」 「还请王爷稍待。」司徒宇开口道。 「还有话要说?」郑凡语气里,已经有了极为清晰的不耐烦。 「王爷,以后的晋东,就完全是您的天下了,雪海关以北的野人,无法再威胁到您,镇南关以南的楚人,这次又被您打折了两条腿。 如今,您又已经封王了……」 「直入正题。」 「成亲王府,司徒宇,想求王爷您一件事。」 求我一件事? 呵呵, 得加钱吶。 「我说了,直入正题。」 司徒宇点点头, 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然后,走到这间「会客厅」的西北角,将玉佩放入了石灯台上的兽嘴之中。 而后, 只听得一阵「咔咔咔」的声响, 会客厅的地面中央,出现了一道向下行进的通道入口。 「王爷,我司徒家,败落得太快了,盛极而衰的,也太仓促了。」 的确,司徒雷自立为帝,建大成国时,是司徒家最辉煌的时候,但没多久,就是野人入关,大成国名存实亡,併入了燕土。 它不是垂垂老矣,也并非像当初的晋皇那样,百年时间逐渐地落败。 也正因为死得太快,所以有些东西,根本就没办法来得及去做变现。 当密道口出现时, 郑凡当然不会傻乎乎地认为这密道是司徒雷怕寂寞所以特意留下等待后人时不时进来陪他聊天解闷的。 第779页 再联想到曾经自己找到过的「赫连家宝藏」, 眼下, 不出意外, 应该是……司徒家宝藏。 人死得太突然,胃部里还有没消化的吃食,这个比喻放在曾经的一个国家身上,就算是胃部的残留物,那也应该是海量的财富。 最重要的是,曾经赫连家的宝藏,说是宝藏,但后人取用得太频繁,导致宝藏数目可观是可观,却也没到真正的一国宝藏的程度,有点虚。 那眼前这座…… 密道里有机关设置,密道两侧挂在墙壁上的灯台,自己燃起了烛火。 司徒宇第一个走了下去, 郑凡看了看剑圣,随后,剑圣走前头,郑凡跟后头,也下去了。 甬道很长,也挺深; 越往下走,布局也就越清晰。 司徒雷的墓室,应该极窄,主墓室之外的其他墓室,只做了个大概的样子,大半的空间,用来堆砌司徒家的宝藏。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最下方,是一个大平台。 伴随着烛火的光芒, 郑凡看见的是成箱成箱的珠宝,垒起一排排的金银,一套套精良的甲冑以及刀剑。 另外,还有书架,里面不是藏书,而是记录着晋地各处的水文地理以及气候变化等等看似无用实则有大用的讯息。 「比侯府的府库,要气派很多。」剑圣说道。 「银子藏起来,埋地下,是最浪费的,还是得流通起来,才是其真正的价值;再说了,人家家里几百年的积累,我才成家几年吶。」 郑凡打了个呵欠, 看着身边恭敬站着的司徒宇, 道: 「以前我还好奇,为何都到那种地步了,你们王府,还会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在,我懂了,这些做依靠的话,确实有想一想的资格了。」 钱财不是万能的,但没它们,成亲王府连做梦的门槛,都够不着。 「王爷,这些,都是您的了,请王爷安排人来秘密的运输。」 「呵,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刚说,想求我一件事? 但,你清楚的, 当本王看见密道时, 这处宝藏,已经姓郑了。 好了, 说吧, 想求我什么事, 保你的性命?保你一直坐在成亲王的位置上?」 司徒宇摇了摇头, 咬了口嘴唇, 跪伏下来, 诚声道: 「王爷,宇想知道,那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是死是活?」 「你应该清楚,朝廷对闻人家赫连家的余孽,向来是斩尽杀绝的。」 「但宇觉得,朝廷,会让她将孩子生下来的。」 因为孩子的身份,不一般; 他是闻人家和司徒家共同的血脉,且还只是一个婴孩,不是散落于晋地民间的所谓赫连家闻人家的公子。 「就算是生下来了,就算是还活着,这也必然是密谍司的秘辛,谁能插手?」 「当今大燕,也就王爷您能插手了!」 「你是真心的?」 「是。」 「本王可以帮你,问问,但就算是孩子被安排生下来了,还活着,也不可能拿过来,交给你来带。」 「王爷误会了。」 「哦,误会了?」 「是,宇没想过将孩子要回到自己身边。」 「你是想让本王保证孩子,安全地活着?」 「不, 宇想求孩子…… 死!」 第五百九十八章 那一夜 出了陵寝, 下了石山。 一场拜祭,潦草地展开,又很潦草地收了尾。 山脚下,成亲王司徒宇跪下来, 先向郑凡磕头, 再向太子磕头; 在司徒宇身后,是一群跟着磕头的王府家丁。 「过几日我会给许太守修书一封,王府的护卫编制,拉上来吧。」 上一批王府护卫是被郑凡杀鸡儆猴「用」掉了, 再之后,郑凡就直接剥离了王府护卫的编制。 现在,堂堂成亲王爷出门,只能带家丁,这些家丁可以携刀,却不能披甲,也不能使用军中制式的兵刃,仪仗队都摆不了了。 「谢王爷恩典,谢王爷恩典。」 司徒宇再度谢恩。 「司徒宇,你爹的香火情,已经被你耗光了,接下来,就该你自己好好想想该如何给你以及你的后人去积攒香火情了,涸泽而渔,固然畅快,但最后,有的是哭的时候。」 「宇明白,宇一定谨记王爷您的教诲。」 「嗯,回去吧,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郑凡催促司徒宇回去,胸口里放着的那位爷,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是,宇告退。」 成亲王走了。 这时, 被郑凡抱着坐在貔貅背上的姬传业开口道: 「郑伯伯,他是先给伯伯您行的礼唉。」 「怎么了?」郑凡问道,「哟,吃味了?」 「传业觉得,他在挑拨。」 「不是。」 「不是么?」 「因为他不知道传业你小小年纪却这般聪慧。」 姬传业思索了几下,若有所悟。 挑拨,得看人,如果是青年太子在这里,这般做的话,就是在挑拨了。 第780页 但太子只是个屁孩,司徒宇再怎么神机妙算能算出这一层么? 反倒是这姬传业,似乎怕踩坑,故意将这话给说出来。 司徒宇无心,但太子爷有意,赶紧撇清。 郑凡伸手,敲了太子几记「毛栗子」, 道: 「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别整天心思这么重,该吃吃,该喝喝,心思重了,身子就会被掏空了的。」 太子抱着有些吃痛的脑袋,点点头,道:「哦。」 「传业啊,你知道这世上最聪明的,是哪种人么?」 「请郑伯伯解惑。」 「最聪明的,是懂得惜福的人; 诚然,这世上是有那种可歌可泣的人物,逆流而上,捨生取义,这些年,你郑伯伯我见过不少; 我们这儿的,有; 干楚的,也有; 我还亲自杀过不少,杀完了,还得敬佩。 但那是必须要死的时候,为了信念,为了坚持。 然而,如果不到那个时候,还是得懂得惜福存神。 郑伯伯我不是大夫,但我清楚,你再继续这个样子下去,长大了,也得是个病秧子。 当太子,哪怕是以后当皇帝,最重要的是什么? 身体好,你得活得长吶,得活得久。 人没了,一切就都是个屁。」 姬传业挠了挠自己的脸,显然,郑凡说的话,和他以前的信念,有了冲突。 「爹说,郑伯伯说什么,我就得信什么,那郑伯伯说的,我就得信,传业,懂了。」 「你爹和我还正值壮年,有我们俩在,至少能让你们这帮孩子,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过个童年,以后的事儿,留以后再说呗。」 说完, 郑凡拿起马鞭向东一抽, 道: 「走着,回家!」 …… 本来,按照郑凡的计划,接到孩子后,当马不停蹄地回奉新城。 中途绕了一下石山,也不会太耽搁行程。 但在途中,队伍又不得不停缓了下来。 太子病了。 郑凡不会认为是因为自己那天带着太子骑着貔貅迎风狂奔导致太子病下的, 四娘的说法是, 孩子水土不服。 身体根子弱,就容易出这个毛病。 不得已之下,队伍只能在一座侯府下属的军镇停驻了下来,四娘施了针,随行军医那里也有必备的一些草药,让孩子服下去后,等汗发了烧退了,才能继续启程。 郑凡进了帐篷,看着孩子。 孩子脸上湿漉漉的,睁开眼,目光里有些疲惫也有些愧疚; 「郑伯伯,传业拖累大家了。」 「别瞎想,闭着眼,数羊,睡一觉,等发汗。」 「是,郑伯伯。」 太子听话地重新闭上眼。 郑凡亲手帮他换了个湿帕子后,起身,走出了帐篷。 四娘坐在外头,正织着小件儿的衣服。 不是给她肚子里的孩子的,也不是给公主肚子里的,而是给天天织的。 「你去休息吧,让军医在这里守着。」 四娘摇摇头,道;「主上,还是奴家亲自守着吧,这孩子身份毕竟不同。」 就算撇开太子的身份不谈,哥们儿家的孩子来你家做客,身子要是出了什么毛病,也没办法交代。 莫说郑凡此时还没造反的打算呢,至少,还没起手的动作,就算是有,也没必要直接杀人家太子。 「那你辛苦。」 「主上,晚食准备好了,在您帐篷里。」 「好,我先去吃饭,待会儿来陪你一起等。」 四娘笑着点点头。 倒不是因为自己有身孕了主上才这般殷勤,以前自己忙活工作时,主上就经常像「小奶狗」一样,趴在旁边一边陪着自己一边打着瞌睡。 郑凡走入自己的军帐,里头正煮着一锅猪肉炖粉条。 剑圣正坐在那儿就着馒头吃着; 郑凡也坐下,跟着一起吃。 二人闷头吃着, 终于, 郑凡有些奇怪道;「你怎么不问我啊?」 「问什么?」 「问司徒宇的事儿。」 「又不是说书的,老是给你捧哏。」剑圣咬了口馒头,「我知道你会忍不住的。」 「得,还真是,那你想不想听?」 「你爱说就说吧。」剑圣没上套。 「其实,关键不在于那有着闻人家和司徒家共同血脉的孩子,也不是孩子的死活。」 「那关键是什么?」 「送钱,以及,送钱的态度。」 「怎么变成算帐了,做买卖?」 「做买卖可不是小学问,咱们奉新城的百姓日子能过得比其他地方好,靠的,还真就是商贸。 以物换物,以物得银,这些都是最基本的,最高的,是做人情买卖。 他不在意那个孩子的死活,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当初知道他鼓捣出人家女的肚子时,我和许文祖还真的挺惊讶。 你说一半大孩子,稀里煳涂地弄出个孩儿,会懂得当爹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形么? 他不懂的。 不过到底是司徒雷的种,被抽了几巴掌之后,成长得还挺快,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得让人查查他府里是不是来了个什么新的师爷这类的人物。 第781页 给我送银子,送他家的宝藏,我拿了,但不求我做个事儿,双方都觉得不舒服。 我这不做事儿拿了人家的银子,不光不会感激他,还会觉得他碍事,横竖瞧他不顺眼; 真要我做事儿的话,他又担心我看他不知天高地厚,孝敬爷爷我的,还敢提要求,这态度,忒不端正了点儿。」 「所以,就提一个这种的请求?」 「对,看似事儿挺大,不求活,但求死,但真的生死,他怎可能知道?我估摸着,那孩子应该是生出来了,也不知道被密谍司的人安置在哪儿养着呢,不过不可能让这位成亲王知道。 所以,我什么都不做,跟他知会一声,孩子死了,他得跟我跪下道谢,孩子死了就是死了,再冒出来,就是假的,这一点,和当初的镇北王府世子一样。 他啊,这是给我送银子示好,这藉口请求就是个搭拉白添的,晓得不?」 剑圣看着郑凡, 问道; 「就这么简单?」 「再复杂能复杂到哪儿去,就跟那日传业那小屁孩纠结司徒宇给谁先磕头是在挑拨关系一样,事儿,没必要想太复杂; 一是没这个必要,二,还是得看个身份。 没这个必要,是因为我现在身份地位不同了,他年尧敢惹我,我就去楚国打他,抓了他再给他阉了; 看身份,是因为他司徒宇,他成亲王府现在是个什么光景,再好的阴谋诡计,没能力去施展,有用么? 江湖恩怨复杂,但庙堂上,一国军政上,其实反而简单,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小虾米没长大前,压根没人会浪费精力正眼儿瞧你。 当初李梁亭和老田,甚至先皇我估摸着都瞧出我这个人有些不安分了。 但他们还是对我笑笑呵呵的,不以为意, 为啥? 因为我那时还是个小虾米嘛。 中间,靠自个儿的努力,靠燕国的形势,再靠老田的庇护,我挺过来了,现在也成一条大鱼了。 但我做小虾米时,也是该跪就跪,该说好话就说好话,该怂时,比别人都怂。」 郑侯爷吸了一口粉条, 一边咀嚼着一边拿着筷子点道: 「老虞啊,你猜我现在脑子里更感兴趣的是什么?」 剑圣喝了口汤, 道; 「要用你这条大鱼的思维来想?」 「对。」 剑圣夹起一块肉, 道: 「你在想,闻人家的宝藏在哪儿呢?」 …… 太子来了,带着轰动,然后太子安静地住在行宫里,最后,太子被平西王爷接走了。 对于颖都的高层而言, 无论是平西王爷还是太子,都显然太高,高不可攀; 但并非所有人都是这样,有些人,就很适合亲近,就比如早早地和郑凡辞行准备回京復命的监军太监黄公公。 颖都一众大员设宴款待黄公公, 黄公公一辈子小心谨慎,但到底这次是真的策马于阵前了一番,心里「痒痒」难忍,故而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的悠闲。 他来赴宴了, 宴席上,他也高谈阔论军中事务, 尽情地享受着一众大员的吹捧和阿谀。 他舒服了, 他飘了, 一场席面,吃吃喝喝到了后半夜方才结束。 黄公公推掉了某家为他准备的今晚暖床的女人, 一个人进了房, 先打开一个盒子,盒子里装着的是一颗人头。 不是独孤牧的那一颗,独孤牧的人头以及活生生成了自家「同僚」的年大将军,将被一起押送入京。 而眼下自己这盒子里头装着的,是他杀的那个楚军士卒。 这是他黄公公武勇的象徵, 缺了啥,就想补啥, 人头已经被腌制做了防腐处理,等带回京城自己宅子里后,还得做进一步地修缮,以后,它将和自己的那根大宝贝放在一起,成为自己最珍重的东西。 欣赏了这颗人头许久, 黄公公有些尿意了,酒喝得,太多了。 他拿起床铺下的一个痰盂,解开裤腰带,习惯性地想蹲下来。 犹豫了片刻, 将痰盂拿起,放在自己两腿间。 看了看桌子上的那颗人头,再看看窗外的明月, 伴随着稀稀落落零零碎碎的水落之声, 黄公公仿佛觉得自己的青春,又回来了; 一种久违的情绪,开始无中生有,且逐渐填充进自己的胸腔; 黄公公拖起长音吟, 唱道: 「遥想当年,咱家也是个带把儿的爷吶!」 …… 奉新城, 平西侯府。 原本躺在床上的天天默默地抱着枕头下了床,推开了屋门。 黑猫和狐狸被惊醒,跟过来查看。 却发现小主人径直走到了前院里。 这是,一个人睡觉寂寞了,想去找干爷爷了? 黑猫和狐狸跟着一起。 抱着枕头的天天下了密室的台阶,来到了一处棺材前。 忽然间, 棺材响了。 天天原本闭着的眼,睁开了,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 黑猫和狐狸马上窜过来,拖拽着天天的小腿。 第782页 天天揉了揉眼睛,看了看面前的棺材,随后,往前了几步,走到棺材边,肉嘟嘟的双手贴在了棺材壁上。 「爷爷……」 棺材里,传来轻微的摩擦声,像是唿应。 天天将脑袋探出棺材边缘,看向这深处的位置。 那里,有一个被堵住的门,门后通着更深处的方向,一个黑甲男子,被重重锁缚在下面。 燕京皇宫的那尊被镇压着肉身的貔貅,可都没享受到这般「沉重」的待遇。 这东西被抓回来后,正好赶上了和楚国的战事,自然就先「看押」在这儿了,魔王们暂时还没得空去料理他。 天天开口道: 「我听到,他,在喊我。」 第五百九十九章 过渡章节 棺材的盖子,在此时悬浮了起来; 一道人影,自里头坐起。 随即, 一只手探出,落在了天天的脑袋上。 天天的眼睛,闭上了。 身子微微一摇,抱着枕头的他,昏睡在地。 沙拓阙石的目光扫过狐狸和黑猫; 狐狸和黑猫马上起身,狐狸的尾巴托举起天天,黑猫在旁边帮衬着,两只妖物将天天带出了密室,送回卧室安置。 待它们离开后, 沙拓阙石对着深处被堵住的石门, 张开嘴, 发出一声低吼。 石门后的下方, 铁链微微摇晃。 少顷, 摇晃的声音消失。 沙拓阙石重新躺回了棺材里,棺材盖飞回稳稳地落下。 仿佛今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没多久, 一道侏儒的身影走了进来,他左手提着灯笼,右手转动着匕首。 一场出征,魔王们几乎尽数出动,除了先前受了伤的薛三。 这阵子,三爷的伤也养好了。 薛三绕过棺材,走到那一堵石门前。 犹豫了一会儿, 薛三舔了舔嘴唇; 「娘的,心痒痒得很吶。」 薛三很想自己把里头镇压着的那位给弄出来切点片做做研究,可大傢伙都不在,自己万一鼓捣出了问题,没法交代。 最终,薛三还是忍住了。 往回走时,经过棺材,伸手,在那上头轻轻敲了敲, 道; 「下面那玩意儿邪性,您受累,多看着点儿,等大傢伙回来我们再好好拾掇他。」 说完, 薛三就又走上去。 …… 「陛下,干国的使者,已经入宫了。」 「朕,知道了。」 摄政王,不,是楚皇点了点头。 摄政王终于正式登基了。 原本应该是举国同庆的大喜日子,却被自己的亲妹夫给搅和了。 独孤牧战死, 年尧被俘, 一场战事下来,楚军损失,其实还能接受,可一位柱国一位大将军,就这般折了,对楚国的打击,远比损失的这些兵马要严重好多倍。 随之而来的消息是,燕国那位新君,先是将太子送往了晋东,随后,更传出要给自己那位妹夫封王的消息。 如果说战败的折损是第一刀,那么这个消息,则是第二刀。 这意味着甭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燕国新君和自己的那位妹夫,正在按照燕国上一代的模式继续走下去。 皇帝,和手握重兵的王爷,彼此之间,哪怕换了人,却又要再开始一段新的看似「貌合神离」实则「无法分割」的轮迴。 燕国的皇帝,似乎从来不怕手底下的异姓王造反似的; 而燕国的异姓王,似乎也从来不担心皇帝会卸磨杀驴似的。 怎么…… 怎么就能这样, 怎么就能这样了之后,还能再这样! 摄政王面前,放着的摺子,是凤巢内卫自颖都最新送来的。 摺子里,详细描述了燕国太子在颖都的动静。 不得不说,无论是干国的银甲卫还是楚国的凤巢内卫,在渗透和刺探情报上,确实比燕国的密谍司要高太多。 此刻, 楚皇心里也产生了些许无力感; 因为燕国新君的情报,在那位还在当皇子时,他就知道很多了,有手段,有能力,有不逊其父的胸襟; 毫不夸张地说,简直就是燕国先皇的另一个翻版。 呵呵, 自己熬死了燕国的那位先皇, 眼下,奔着继续熬死燕国的这一任皇帝, 难不成, 还得再熬死燕国的太子! 哪怕对自己的寿元有着绝大的自信,但就这般硬生生地要熬尽人家祖孙三代,也真的是一种折磨! 最重要的是, 人家会给你机会熬么。 燕人磨刀霍霍之心,已昭然若揭; 自己那位妹夫,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完完全全地站在了燕国那一边。 「陛下……」 「朕知道了。」 楚皇摆摆手, 「让使者在偏殿等一会儿,朕,这就去。」 楚皇又一个人坐了一会儿,他需要消化一些情绪,他是一个喜欢精緻的人,不喜欢将自己情绪化的一面表露出去。 一刻钟后,楚皇起身,在宦官的带领下,走入了偏殿。 偏殿内,坐着一个老者,老者正在品茶。 第783页 偏殿四周,侍卫、宫女、太监等等,全都被屏退了。 这次干国使者的身份极为不一般,而且,是货真价实地代表着干国的真实态度,毫不夸张的话,这位甚至可以直接替那位干国官家拍板下定。 楚皇走了进来, 老者没起身,继续喝茶。 楚皇坐在首座,也开始喝茶。 茶,是好茶,但不是晋东那位新王最钟爱的大泽香舌,谈正事儿前,没人会喝那个茶。 皇帝和使者,就这样安静了很久。 终于, 使者放下了茶杯。 他起身,郑重地行礼。 楚皇点点头。 「本该恭贺大楚皇帝陛下登基的,但这些话,现在不适合说出口了。」 姚子詹一开口,就直入主题。 「姚师是个洒脱的人,朕很喜欢姚师这种性子,如今局面下,再客套再虚应,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姚子詹点点头,道;「陛下说的是,所以,老夫这次来,是带着极大诚意的。」 「那就让朕听听,姚师的诚意。」 刚坐下的姚子詹又站起身,道: 「陛下,十年前,诸夏四大国,干楚晋燕,那些小国,实则无力翻起什么大浪。 然四大国互相制衡之际,也有自己的威胁。 我干国有西南土司之乱,平而又叛,周而復始; 楚国有山越之动盪,燕有蛮族之威胁,晋有雪原之隐患。 现如今, 局面已然大不一样。 燕人尽吞三晋之地,蛮族王庭被踏灭,野人也被一道雪海关,完全拦住了威胁,平西侯府的羁縻之策,老夫看起来,都不觉拍案叫绝,甚至,我家官家,也已将平西侯府对野人之策,用在了对西南土司的身上。 燕人, 西边蛮族之祸已平定,一甲子之内,蛮族很难再给燕人带来什么威胁; 雪原被平西侯府驯化,平西侯一声令下,近乎可以直接自雪原调动起数万野人兵马为己用。 燕地贫瘠,晋地,其实也比不得我干楚之富饶。 但燕地加晋地,整个北方,已然全部在燕人掌控之中。 燕人的疲敝,是需要喘几口气,燕人的筋骨,已经打磨得很好了。 一旦这几口气缓过去, 我干楚,危矣。」 姚子詹又道: 「这次燕人攻楚,实则是其狼子野心之表现,也证明,时下无论是我干国还是陛下的楚国,都无法再独自抗衡燕国。 我们两家一直期待的燕人内乱,没有发生; 我们两家一直期待的燕人老皇帝驾崩后的朝政失衡,也没有发生。 平西侯,封王了。 燕人,没给我们机会,也,没有机会了。 无论干楚,谁家再想浑水摸鱼,就只能等着数年后,最迟,十年,燕人就将积攒起足够的国力,一统诸夏,不再是痴人说梦。 干楚虽有龃龉,但这点龃龉,在唇亡齿寒的关系面前,不值一提。 故而, 这次老夫携我干国官家意志而来, 意欲想与大楚皇帝陛下, 缔结两国盟约,共同御燕!」 楚皇脸上没有露出惊讶之色, 甚至, 还笑出了声, 道; 「上次,燕人举国伐楚时,你干人可曾顺势北伐唿应?」 姚子詹面露讪讪之色。 其实,干人上次是想北伐的,但最终因各种各样的原因,没北伐成。 转过头,刚吃了大败仗的楚人,马上就在和干国交界处发动突袭,诠释了什么叫我打不过燕人难不成还打不过你? 「朕承认,如今之楚国,将才凋零,精锐颓敝,想和燕人再一对一的抗衡,只能位于下风; 待得燕人消化好三晋之地后,我大楚一国独抗燕国,也是凶多吉少。 但朕真心觉得, 若是和干国结盟的话, 并非是一叠一等于二这般简单。」 姚子詹开口道:「大于二?」 「不,是死得更快。」 姚子詹闻言没生气,反而点了点头。 这让楚皇有些意外; 「我大干兵马,正在重新整肃之中,但兵马训练,需要时日。」 「所以呢?」 「所以,我家官家的意思是……」姚子詹顿了顿,继续道,「愿意在钱粮上,和楚国互通有无。」 「朕,没听错吧?」 「楚国盛产兵戈甲冑,我干国,钱粮富足,彼此,可互通有无。」 兵戈甲冑,干人其实也可以自己造,撇除贪污的问题,干人的冶炼技术,其实也是不差的。 所以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 你可以瞧不上我大干的军队, 这没问题, 因为我干国的君臣,自己也对自家的军队没什么信心,海东大帅祖竹明虽然人在三边上任很久了,但大家心里也都没底。 但我干国富裕,可以给你输送钱粮,帮你楚国挺过来。 因为,燕人虎狼,干楚几次和燕国交锋,如果说楚人是被燕人揍趴下的话,那么干人,就是被吓趴下的。 「干国官家,当真能做到这一步?」楚皇问道。 「陛下,这是国书,另还有一封我家官家亲笔所书之信。 如今之局面, 第784页 我干楚要是再不能精诚合作,那就只能等着步晋国后尘了。 唯有干楚缔结真正的同盟,做到真正的守望互助,方可抵御暴燕,护持各自社稷!」 …… 燕国先皇驾崩后,先皇的年号,一直没改,按照习惯,下一年,新君改元,改元「隆平」。 隆平元年的年初,燕国发生了两件让燕京城为之一震的事儿; 一是燕国太子,去往晋东;二是平西侯被册封为平西王; 没多久, 干楚两国昭告天下, 干国官家和楚国皇帝,将一同前往云池,祭天结盟。 隆平元年,诸夏之国,确切的说,是整个东方,都进入了一个新的格局。 套用茶楼说书先生的话来说, 就是从那四国并立,变成了三足鼎立。 第六百章 病倒 太子的病,来得突然,好得也很快,有四娘的细心照料,除非真的是天绝姬家,硬要收走小传业的命,否则还真的很难出什么大问题。 但据四娘的观察来看,这孩子的身体,真的很差。 四娘说的是心神方面,而且还打了个比方,说这就是年轻版的「黛玉病」,哪怕不是怄那家长里短,但心思太重,神思惘乱,会让本在长身体固本培元的年纪就开始持续地流出。 剑圣也亲手给这孩子检查过身体,得出的结论,不是什么练武的材料,资质平庸。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重了一些,剑圣还打了个圆场,说这孩子把天赋都点在了脑子上。 然而,因此无法避免的就是「头重脚轻」。 孩子变成这个样子,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来自于他父皇以及他皇爷爷所带来的皇室传承的压力。 他姬老六是个打不死的小强,是个另类,但并不意味着他儿子能在这一点上完美继承他的衣钵。 而先帝爷在驾崩前, 看着躺在床上的姬传业, 所说出的那句: 「好圣孙。」 其实也变成了千斤坠,直接压在了孩子稚嫩的肩膀上。 皇帝是以己度子, 先帝是将孙子看作了被自己揉捏却还一直保持逆向增长的儿子, 终于, 早早地将这位大燕太子给逼入到了如此境地。 这个年代,望女成凤倒不多,但望子成龙那真是相当的严重; 在天家,则更是已经扭曲到了可称变态的地步,更变态的是,他们还习以为常。 何皇后在得知儿子要被送晋东时的伤心,可能不仅仅是因为儿子要离开自己身边,而是她清楚自己儿子的身体状况。 站在母亲的角度,她担心的是,此去晋东,会不会就是母子的永远诀别? 这不夸张,一点也不夸张,这个年代,幼子早夭的概率,真的不低。 生养八个孩子,最终能有四个活到成年已算是不易。 耽搁些时日后, 队伍,终于进入了奉新。 …… 「喏。」 郑凡将太子放在了地上。 太子倒是没显得有多拘束,真正见过世面的孩子,是不会去畏生的,而且有什么事儿他都习惯放在心底自己慢慢地反刍,喜怒不形于色,是天家的标配,他早早地就已经入门。 反倒是站在那里迎接他的天天, 在看见太子时, 居然难得的有了些手足无措。 看着太子弟弟,笑笑, 再抬头看向自己的干爹,笑笑; 天天唇红齿白,面容粉嫩,依旧是个精緻的瓷娃娃; 而太子,年纪小,体格也瘦削,天天站在他面前,明显就大了。 他屋子里,被加了一张床,天天知道以后就有一个弟弟会陪着自己了,他很开心,但从小到大,除了去年开始可以偶尔地和刘大虎剑婢他们玩一玩,大部分时候,他还是一个人独处。 原本期待着二娘肚子里的宝宝出来后可以陪自己玩, 没想到, 有一个先到了。 天天很开心,但正因为这种开心,让他一时间也不懂该如何表达。 只能从自己的兜里,取出了一把糖炒栗子,递给太子: 「弟弟,吃。」 太子伸手接了过来。 郑凡走上前,将天天抱起,对着他的脸用力地咂了一口。 不同于太子这个被姬老六硬塞过来的, 天天才是他平西王的真正心头肉; 自打襁褓时就看着他长大,每次出征回来都先能发现孩子长大了一点,无微不至的父爱这肯定谈不上,但这孩子却真的填充着郑凡的心胸绝大部分的柔软。 「咯咯咯……爹,鬍子,疼呢。」 出征归来,鬍子自是没功夫修理的,燕人不太讲究「身体髮肤受之父母」这种说法,郑凡也到了不用靠蓄鬍子来维繫自己形象的地位了,平日里,鬍子还是经常剃的,也就下颚位置留一小撮。 「天天,以后,你负责照看弟弟。」 「好的,爹。」 天天应下了。 郑凡将天天放下来,对姬传业道:「传业,叫哥哥。」 天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脸上,带着明显的期待。 姬传业后退半步,双手搭合向前,恭敬地行礼道: 「传业,见过天天哥哥。」 第785页 唔…… 天天也后退半步,也以很规矩的方式行礼: 「天天,见过传业弟弟。」 这一幕,看起来极为滑稽。 不过,好在孩子到底还是孩子,没出现「本宫见过靖南王世子」这种严苛标准的戏码。 「天天,好好照顾弟弟。」 天天点点头,道:「好。」 「你们去玩儿吧,爹外头还有事儿。」 「孩儿告退。」 姬传业也准备向郑伯伯行礼告退,却被天天伸手拽住了手腕, 「弟弟,哥哥带你去看……」 太子身形一个踉跄,平衡没把握住,摔倒在地。 额头磕在了地上,破皮了。 「……」天天。 只能说,天天平日里一起玩的,都过于「牲口」,就是刘大虎和剑婢也都是大孩子,且都习武,他自个儿也敦实得很,对太子这「弱不禁风」,还真有些不适应。 边上,小张公公近乎要张开嘴尖叫起来。 但伴随着郑凡目光向他扫来,他马上又将嘴给闭了回去。 入侯府时,小张公公就看见了侯府门口的两尊石狮子。 「小孩子,有个磕磕碰碰很正常的事,张公公。」 「王爷,奴才在。」 「我准你在府里住下,平日里也能向太子请个安,但别管太宽。」 这不是威胁了,这是明明白白地警告。 「王爷放心,奴才明白。」 郑凡先行离开了,前头籤押房里还有事情等着他处理。 「弟弟,对不起。」 天天看着姬传业额头上的伤口,对着那里吹了吹气。 姬传业没生气,而是道:「是传业自己不小心,不干哥哥的事。」 小张公公小心翼翼道:「殿下,奴才给您上药吧,奴才去问问府里的药房和大夫在哪里……」 原本, 太子的行驾有护卫有奴婢有老师,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但因为郑凡去接孩子时,是直接抱着孩子就走的,导致最后除了张公公作为贴身伴伴还能跟着,行驾的其余人,都只能打道回府。 小张公公是「初来乍到」,也不晓得府里的大夫到底在哪儿。 按理说,这么大一个府邸,应该是有专供的医者的。 小张公公想错了,府里,没专门的大夫。 一来府里的人本就不多,且这不多的人里,会生病的,也是少数; 且四娘、瞎子、薛三等这些,其实都会「医术」,寻常的头疼脑热的,顺手看看也就行了。 「后宫」里的那俩夫人,也是四娘开方子帮她们调理身体。 天天看着太子额头的伤口,对小张公公道:「我知道。」 小张公公是知道这位爷的身份的,也从刚才的情形瞧出来了平西王爷对这位世子殿下的爱护,虽然说出去很难让外人相信,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在这座府邸里,眼前这位世子爷可比大燕的太子,更得贵宠。 「那就麻烦世子殿下了。」 天天低头看着太子,问道:「弟弟能走不?」 「能的。」 「那跟我来。」 天天牵着姬传业的手,大娃带小娃,俩人进了后宅。 小张公公因担心太子爷的伤,也跟在后头。 然后, 三人来到了一处小院外,小院内,鸟语花香,应当是暖房。 天天牵着太子走了进去,小张公公也走进去,随即愣住了,这亭台这题字这布置,分明是哪位夫人的小院。 自己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实在是…… 随即, 小张公公低了低头, 而后又抬起了胸膛, 嗨, 自己一个公公还在这里担心个什么劲儿。 天天小声喊道; 「蛇蛇,蛇蛇?」 小张公公点点头,应该是这位夫人院子里有一位叫姓「畲」的女官,善于医术。 而后, 小张公公忽然间感到后背发凉。 他修习了一点鍊气之法,但道行太浅,扭过头,看见一尊巨大的蛇头就立在自己身后。 「护驾!」 小张公公立马尖叫了一声,向后跳跃,挡在了太子跟前。 太子也愣住了, 郑伯伯带过自己骑过貔貅,且宫内大祭典时,各式各样的貔兽其实也是不少的,看久了,就将貔貅貔兽当另一种马匹来看待了; 冷不丁地一头巨大的青蟒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还真是……吓人。 天天主动走到青蟒面前,青蟒低下头,用自己的脑袋蹭着天天。 「唿……」 「唿……」 太子和小张公公几乎同时舒了口气。 青蟒很吓人,但好在,是家养的。 虽然,他们不知道妖兽为何不养在御兽监里,而要养在家里。 天天拍了拍青蟒,随即自青蟒身上掉落下一片蛇鳞,天天捡起蛇鳞,来到了太子面前,将蛇鳞覆在了其额头伤口上。 当即,一股清凉的感觉袭来,很是舒服。 「不痛了吧?」 「嗯。」 天天放心地笑了。 以前学走路时,天天也会走路摔跤,小孩子嘛,很正常,青蟒就会主动地掉下自己的蛇鳞来让你敷伤口。 这玩意儿可以入药,活血化瘀,清热解毒。 第786页 「弟弟,你饿了没?」天天问道。 太子摇摇头。 「那我带你去玩那个。」 天天带着太子去了自己的小院儿,院儿里有很多玩具,主上疼爱这个干儿子,命三儿在这里做了很多旋转木马、跷跷板,几乎就是一个小型的游乐园。 太子先坐到了跷跷板上, 然后, 天天也坐了上去。 天天下来了, 太子上去了, 然后, 就不动了。 「唔……」 天天以前没遇到过这种事儿,因为以前坐对面的是魔丸。 边上的小张公公也看明白了,走过来,伸手抓着太子这边,慢慢地下压,再慢慢地放。 这样一上一下,俩孩子终于玩起来了。 接下来,俩孩子又玩了很多其他的玩具。 可把小张公公给累坏了,这腰啊。 在俩孩子开始玩滑滑梯时, 小张公公撑着腰,扶着一根柱子,得歇歇。 随即, 小张公公看见不远处的草丛上躺着一只黑猫和一只狐狸,俩动物似乎乐得清闲,晒着太阳。 见小张公公看向自己, 狐狸也不知道从哪儿刨出来一个苹果,一推,一滚,径直到了小张公公脚下。 紧接着, 狐狸又躺了回去。 小张公公皱了皱眉,但还是弯腰将苹果捡起来,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后,咬了一口,嗯,很甜。 见过了那条养在家里的青蟒之后,小张公公觉得自己在这个府里看见什么都不觉得奇怪了。 这时,小张公公发现院门那儿有人过来了,扭头一看,虽然那位没穿宦官服,但他一眼就瞅见了是同行! 赵成看着小张公公身上的燕国宦官服,也惊讶了一下,但再看看里头正在玩耍的俩孩子,也就不意外了。 他是当初郑凡在楚地带回来的自己割了自己的少年,如今不在侯府里当差,而是在下面做一个管事的,地位也挺高,但名义上仍属于公主的院里人,今儿个公主和三夫人去了果园採摘了不少果子,他陪同去了,按照公主的吩咐,送来一些洗干净的果子给孩子们尝尝。 小张公公走上前,从赵成手里接过了托盘。 赵成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小张公公, 笑道; 「还是有些想念这身感觉的。」 合着这一刀下去之后还能改行的? 小张公公不知道该怎么接赵成的这话。 赵成行礼,告退。 没拜见世子,也没拜见太子,这是府里后院的规矩,在天天面前,府里的人被要求尽可能地少一些礼节,多一些自然。 小张公公拿着托盘,准备去给俩孩子去吃,谁晓得那狐狸和黑猫忽然窜到了他的身上。 犹豫了一下,小张公公没反抗。 黑猫和狐狸用鼻子在托盘上的果子上嗅了嗅,确认没问题后,俩动物一起扭头看向小张公公, 然后对着他,一起点了点头。 小张公公眨了眨眼, 也点了点头。 黑猫和狐狸就心满意足地跳下来了,俩货继续躺那里晒起了太阳。 小张公公则端着水果去给俩孩子送。 太子出了一身的汗,天天则气都不带喘的。 俩孩子一人手里拿着一个果子,开始咬了起来。 「天天哥。」 「昂。」 从先帝爷那边算起来, 天天应该是和姬老六同辈,所以天天应该是姬传业的叔叔; 但从郑凡那里算起来,郑凡和姬老六是兄弟相称,就又是哥俩了; 俩孩子互相喊叔叔侄儿的,太怪,所以一开始就以兄弟相称。 「你每天就自己一个人玩么?」 姬传业看出来了,这个院子里,似乎连个僕人都没有。 「不是啊,有姐姐。」 「姐姐?」 「嗯,姐姐对我可好哩,在家里时,姐姐就陪我玩。」 「传业也想拜见一下姐姐。」 「好。」 天天答应了。 「姐姐不在家么?」姬传业问道。 「在家。」 小张公公闻言,道;「敢问世子殿下在哪儿呢,奴才去请来。」 既然是太子爷要召见,理应喊来见见的。 小张公公清楚,靖南王就这一个独子,平西王的孩子还在夫人们的肚子里,所以世子殿下所说的这个「姐姐」,应该是府里的某个平时负责照顾他的丫鬟。 天天抬起头,笑了, 道; 「姐姐来了。」 「来了啊。」 小张公公也看过去,然后,嗯?人呢? 姬传业也疑惑道: 「天天哥哥,姐姐在哪里啊?」 「是啊,世子殿下,人呢?」 「姐姐就在这里啊,就站在公公你旁边。」 小张公公低下头,看向自己脚下,什么都没看见。 「世子殿下,您是在开玩笑吧?」 就在这时, 小张公公忽然感到自己身下传来森然的寒意,再低头看下去时,发现一个怨婴,正抬头看着自己,面带阴笑。 「……」小张公公。 「魔丸,主上吩咐了,太子身子虚,别靠太近。」 阿铭拿着酒壶走了进来。 第787页 魔丸又回到了石头里,落回到了天天的腿上。 小张公公张着嘴,深吸了好几口气,此时此刻,他很想喊一声「鬼啊」,但还是强行压住了。 他是皇宫里的奴才,奇闻轶事见得多了,宫里也有不少,但是真没料到第一天进侯府,就能遇到得这般「丰富」。 小张公公抚摸着自己的胸口,脑子里有些空白。 「天天,主上要练刀了。」 「是,阿铭叔叔。」 天天看向还有些不知所以的太子,问道; 「弟弟,去不去看爹练刀?」 「好啊。」 天天牵着太子的手去了前院。 「吓坏了吧?」 阿铭看向小张公公。 小张公公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还在继续抚着自己的胸口,道: 「还好,还好。」 「喝一口,压压惊吧。」 小张公公点点头,道:「多谢,多谢。」 接过酒壶, 喝了两大口, 嗯? 小张公公伸手擦了擦自己的嘴唇,再看向自己的手掌, 是, 是血!!! …… 翌日早晨, 郑凡照例过来和自己儿子一起吃早食,太子也坐在一边。 「咦,张公公呢?」 太子回答道: 「回郑伯伯的话,张伴伴他水土不服,病倒了。」 第六百零一章 就这么定了 「哦,病了。」 郑凡点点头,反正一个太监而已,他也不是很在意。 天天帮郑凡开咸鸭蛋,开好后,递给了郑凡。 随后,天天又帮太子弟弟开咸鸭蛋,然后递给了太子。 爷仨, 就着鸡丝青菜粥配着小咸菜吃得很是香甜,连平日里饭量不佳的太子,也吃了一大碗的粥。 吃完后,有些后知后觉,太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有些难为情。 「昨晚睡得好么?」郑凡问道。 「回郑伯伯的话,传业睡得很好。」 「嗯,那就好,你作息就和你天天哥哥一样,他做什么你也就跟着做什么,课业的事不用担心,和你天天哥哥一起上。」 「是,郑伯伯,传业知道了。」 用过了早食,郑凡就离开了,楚国那边传来了新的消息,不是战事,却比战事还重要。 天天则将拼凑起来爷几个吃早食用的凳子都搬回屋子里去,然后又找了布将凳面擦了擦。 太子站在边上,想要帮忙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问道; 「这些,平常都要你做?」 「昂。」天天理所应当地回答道。 姬传业赶上了好时候,他出生时,其母难产,那一天还惊动了先帝爷和在京的几位王爷都齐聚。 作为皇长孙,自他出生起,姬老六基本就算是在朝中站稳了脚,朝堂风云夺嫡风波,再怎么着也没有让王府在日常上出什么问题,不似姬老六早些年混得最差时还得靠郑凡送的几车玉米面儿来维持生计。 说他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丝毫不为过。 「只要爹在家,我每天早上起床后,就把吃早食用的凳子摆好,爹就会来吃了。」说到这里,天天笑着看向太子,「我怕哪天我偷懒了不摆了,爹就不来陪我一起吃早食了。」 话,是笑着说的; 但莫名的,太子心里却忽然一酸。 在孩子里,太子自诩自己是特殊的一个,但在看着眼前这个「哥哥」后,他发现自己是幸运的一个。 尤其是,天天哥哥的笑容。 「唔,你昨晚不是说要去拜见我大娘二娘三娘么?」 「是,理当如此啊。」 其实,寻常人家,来了贵客,自然得全家出面招待,更何况,这位还是当今太子。 搁京城勛贵之家,太子来了,举家上下,都得摆香案,一起跪拜行礼,各种天家的规矩,不可出丝毫纰漏,否则就是蔑视天家尊严,大不敬之罪。 但郑家是个例外, 平西王爷是真的将太子当邻居家亦或者是哥们儿家的小孩给提回了家,然后就丢家里了。 所以,大不敬之罪很有意思,当你真的有资格可以去不尊敬一个人时,那个人,反而不敢怪你没尊敬他。 今儿个病倒的小张公公,在昨天面对这种「冷遇」,也没敢有丝毫抱怨不是。 其实,家里头的三位夫人; 四娘吧,在路上还给太子治过病; 熊丽箐有身孕在身,同时她本就是公主,自然是没必要赶着趟地去向燕国太子献什么殷勤,姓熊和姓姬的,本就是平等的; 柳如卿倒是想知道点礼数,但她说是三夫人,实则一直是以「妾」的身份自居,上头没人带头,她一个人自然不会单独出来见太子。 「大娘应该在忙着哩,我先带你去见二娘。」 「好呢。」 昨儿个其实找青蟒时已经去过了公主的院子,但公主不在,今儿个俩孩子进了院子,就看见刚用过早食的公主正在一婢女的搀扶下散着步。 肚子大了,更得注意身体,不说锻鍊,但总得经常活动活动。 「哟,我的儿。」 公主见着天天也是笑了起来,招手示意天天过来。 「孩儿给娘请安。」 姬传业则恭敬行礼: 第788页 「传业拜见伯母。」 公主像是才看见太子一样,道:「太子殿下?」 「是。」 「来人吶,上茶点,再把如卿喊来。」 「是,夫人。」 石桌, 公主坐一边,赶来的柳如卿坐其旁边。 天天和姬传业坐对面。 精緻的茶点摆上来,还有茶。 公主伸手指了指,道:「用着。」 「嗯。」 「谢伯母。」 天天拿起一块茶点,咬了一大口。 太子则轻轻抿了一点,又小饮一口茶,茶点几乎就没怎么少。 公主看着太子的「吃相」,脸上露出了些许回忆之色。 真正的精緻人家吃点心,向来不会囫囵吞枣,为了垫垫飢什么的。 一块茶点,一杯茶,吃用个半天也是常有的事儿。 不过自家男人向来不在意这些,府邸里的这些人也没讲究这些规矩,难得碰见一个皇家出来的,倒是有些想念了。 茶点用过后,天天就带着太子告辞了。 公主也没留。 待得俩孩子走后,柳如卿开口道;「太子的身子,有些孱弱呢。」 「嗯。」公主点点头,「以前,想过很多很多,现在,想得简单了,只求我肚子里的孩子能和天儿一样,自小到大无病无灾的就好。」 「太子就这般在府里住着,不用其他安排么?」柳如卿问道。 「不用,不用画蛇添足,就按照夫君安排的来吧,也好,天天也能有个伴。」 「是的呢,等以后姐姐肚子里的孩子出来,大姐肚子里的孩子也出来后,咱们府里,就真的热闹了。」 「你呢,你也加把劲啊,我现在和姐姐身子都不方便,夫君不只能宿你那儿么?」 「姐姐……」 柳如卿面色羞红。 熊丽箐笑着故意拖长了音喊道: 「叔叔哎~~~~」 「啊,羞死人了姐姐。」 …… 俩孩子从公主的院子里回来,就看见站在那里等着的刘大虎。 刘大虎看了看天天身边的太子, 太子也看了看刘大虎。 可能,不把燕国太子当一回事儿的,不止平西王爷,还有住在隔壁的剑圣。 剑圣明知道自己这个大儿子每天都要去隔壁府里带着天天跑操,却也没告诉他府里多了一个人。 「谁家的孩子啊?」刘大虎问道。 「虎子哥,是皇帝家的哦。」 「皇帝家的?」刘大虎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太子嘞。」 剑婢出现在了院墙上,晃着腿。 当年在汴河河畔托着自己师傅尸体痛哭的小姑娘,现在越来越大了,再加上女孩子本就发育得比男孩子快一点,这两条腿,也已经显示出了长度。 「太……太子?」 刘大虎虽惊未慌。 和天天一起玩后,他已经很适应了。 姬传业对着刘大虎行礼道: 「传业见过虎子哥,见过……」 姬传业看向坐在院墙上的剑婢。 天天道:「剑姐姐。」 「传业见过剑姐姐。」 刘大虎也正式地向太子回礼,但没跪下来。 在奉新城,大家只认平西侯爷,皇权在这里,并没有太多的威慑力。 剑婢则压根没做回应,继续坐在院墙上盪着腿儿。 刘大虎开始带着天天和太子一起跑操, 跑了一会儿,太子就坚持不住了,停了下来,站在那儿看着刘大虎和天天继续跑。 此时,剑婢跳下了院墙,看着姬传业,笑道: 「啧,这就跑不动了啊?」 姬传业低下头。 被一个漂亮的大姐姐这般说,小男孩真的很不好意思。 然后,太子爷又鼓起了劲,跟着又跑了一段,然后,实在累得不行,坐地上了。 等到天天和刘大虎跑完后,他们开始了练刀。 刘大虎拿着真刀, 天天拿着木刀,同时很贴心地也给太子找了个木刀。 刘大虎站前面练, 天天和太子跟在后头练; 刀架势不难,练的是基础,而且是军中的简化版,不花里胡哨,但很实用。 也是练着练着, 太子手臂就酸麻了,不得不放下木刀,站在那里看着两个哥哥继续在练。 然后, 太子哭了。 是的, 心智成熟, 曾被先帝爷称赞过「好圣孙」的大燕太子, 在这种情况下,放声大哭起来。 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是爱哭和常哭的时候,可姬传业已经忘记自己上次哭是何时了,就是那次自己亲爹叫自己喝药,他也没哭。 刘大虎和天天停下了; 身份差距在这里,虎子犹豫了一下,没上去; 天天倒是走过去了,然后,天天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因为天天从小到大,除了在襁褓时被剑圣带出歷天城时哭闹过,等魔丸陪伴他后,他就从未哭过。 太子哭了很久, 到最后实在是哭不动了, 才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再看看天天,看看刘大虎,看看剑婢,不好意思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父皇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却哭了这么久。」 第789页 「你父皇不在这里,不怕,他不知道,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太子听到这话,顿觉很有道理。 随后, 仨孩子去泡澡。 平西王爷喜欢泡澡,这一习惯,从虎头城到盛乐城再到雪海关最后到奉新,一直保留着。 他喜欢泡,还喜欢带着干儿子泡; 所以,天天每天跑完操练完刀后,也会趁着中午前,泡一下,用的是自己爹的汤池。 刘大虎也很爱泡澡,因为他家里用的是木桶,阿奶洗澡亦或者母亲洗澡时,家里其他人就得到院子里等着; 哪里有侯爷家的汤池泡得舒服。 最后, 仨孩子都脱光光的进了池子。 「唿……」 刘大虎游了一圈; 天天拿起一条毛巾,对太子道: 「弟弟,往这边坐,哥哥给你擦背。」 以前,郑凡带天天泡澡时,就喜欢给天天擦背。 天天一直想体验一把「擦背人」的工作,可惜刘大虎只敢陪着他一起泡澡,万万不敢让天天给他擦背。 太子懵懵懂懂,听话地照做了。 「爹说了,擦背要用力哩,否则就擦不下泥泥。」 天天将毛巾搭在太子瘦小的后背上,用力,一擦。 太子被这力道一推, 身子前倾, 直接栽入汤池之中。 「啊!」 得亏刘大虎正往回游,见状马上上去将太子抱了出来。 可怜的太子呛了两口水,不停地咳嗽着。 一番忙碌后, 仨人都安静了, 静静地泡着。 刘大虎开口道:「我们亲兵营里来了个厉害的。」 上次去雪原上,刘大虎和天天都曾当过郑凡的亲卫,所以俩孩子现在依旧以「我们亲兵营」自居,认为自己还是里头的一员。 「有多厉害?」天天好奇地问道。 「我打不过他,年纪,也不比我大多少。郑蛮也打不过他呢。」 郑蛮是狼崽子,从荒漠里被梁程带出来的。 「那真的很厉害。」天天说道。 已经缓过神来的太子,也想加入这种「聊天」之中,开口道:「我爹的亲卫也厉害。」 孩子,或许就是这样,可以装大人一本正经得很,也能真的就像是个孩子。 拿皇帝的侍卫来比,也真亏能说出口。 刘大虎则道: 「我说的那位啊,可是刚刚在战场上斩了楚国柱国的头呢。」 陈仙霸进了郑凡的亲卫营后,很快就开始撑起了场子。 亲卫营其实是一个很团结却又内斗很厉害的圈子,都是心高气傲之辈,毕竟,不是自己有本事的就是爹妈有本事的。 陈仙霸就靠一双拳头,打服了其他人。 楚国柱国,多大的官儿; 刘大虎知道一些,天天和太子,其实并没有太多具体的印象。 太子今儿个哭了之后,难得的孩子气,争强好胜起来,道: 「我爹的亲卫头子,是四大剑客之一哩。」 刘大虎开口道:「我爹是四大剑客之首。」 「……」太子。 「嘻嘻。」天天捂着嘴,笑出了声。 「天天哥,你笑什么?」太子问道。 天天回答道:「爹说,我亲爹曾打败过四大剑客之首。」 「……」太子。 仨孩子泡差不多了,刘大虎先起来,穿衣服。 天天也起来,自己擦好了身子后,帮太子擦身子,太子有些害怕。 「天天哥,我怕。」 「唔……」 「我来吧。」 刘大虎拿了一条干毛巾帮太子擦身子,天天自己穿好衣服后将太子的衣服拿了过来。 最后,仨人走了出来。 「我先回家了,我娘应该做好饭了。」刘大虎说道。 「好嘞,虎子哥,明儿见。」 「虎子哥明天见。」 刘大虎走后,天天拉着太子来到了自己院子口,那儿已经站着一个僕人候着了。 僕人见两位主子回来了,马上就下去吩咐厨房准备。 很快,午食就被端了上来。 上午运动过了,太子食慾很好,天天因为有人陪着自己吃饭,也吃得很开心。 下午时,天天问太子:「困午觉不?」 太子回答道:「要读书哩。」 「北先生双日才来,不过我们可以自己先看书,弟弟认得字么?」 「认的。」 「好。」 下午, 天天在练字,太子在背书; 然后太子练字,天天练画; 病倒了旷工大半日的小张公公,强撑着起来了; 他不是水土不服,纯粹是昨天被吓的着魇了,神智都有些不清醒了。 直娘贼,这平西王府里头实在是太吓人了。 来到院子,看见俩孩子坐在那里自己在做功课,小张公公也长舒一口气,这样,挺好。 黑猫和狐狸依旧躺在那里晒太阳,见他来了,两只妖物还特意让开了一段空余。 小张公公居然真的看懂了, 坐了下来; 坐着坐着,就斜靠在地,然后,就睡着了。 昨晚一宿脑子里都在「神神叨叨」的,压根没休息好。 天天画完了画,将画纸拿起来,要去交给公主娘亲检查,就拉着太子去了,俩孩子见小张公公睡得那么香甜,就没喊醒他。 第790页 所以等到小张公公打了个盹儿醒来后,发现殿下不见了。 「主子去哪儿了呢?」 黑猫竖起了尾巴,晃了晃,然后跑开了几步,停下来,回头看着小张公公。 「哦,谢谢。」 小张公公起身,跟着黑猫走。 黑猫将小张公公带到了一处假山后头,那里有一个向下的梯道。 这里,装不装门,其实都没什么意义了,后来改造后就干脆不装了。 黑猫走了进去,尾巴指了指里头, 人畜无害地叫了声: 「喵。」 「在里面?」 小张公公走下了梯道,里头其实不黑,光亮度虽然不高,但在适应了之后还是能看得清楚前方的情况的。 「主子?主子?奴才来了,主子,您怎么到这儿来玩呢,小心再摔着,主子。」 小张公公一边喊着一边来到了最下面。 然后, 看见了一口棺材。 「嘶……」 冷不丁的被吓了一跳的小张公公下意识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然后骂了句老燕人都会的国骂, 因为燕人和蛮族厮杀了数百年,很多用语尤其是脏话用语上,蛮子自然而然地成了被嵌进去的形容词: 「吓死个人了,这里居然放着一口棺木,真是脏蛮子气。」 脏蛮子,指的是晦气的意思。 下一刻, 棺材盖, 开了。 从里头, 坐起来一个人, 且这个人缓缓地扭过头, 看向小张公公。 「……」小张公公。 …… 翌日, 早食; 「张公公病还没好么?」郑凡问道。 太子起身回答道: 「回郑伯伯的话,昨日好了一会儿,又旧疾復发了。」 天天补充道:「还口吐白沫呢。」 郑凡有些意外道: 「嚯,病得这么利害啊,你爹也真是的,明知道你身子也不好,居然还派这么一个身子老出毛病的太监来给你当伴当。」 太子低下头,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郑凡一边吃着饼子一边扭过头,看向那边刚送来今日份牛乳子,此时正蹲在那儿餵猫和餵狐狸的赵成, 道: 「赵成啊。」 「奴才在!」 赵成马上走过来跪下。 「以后你就替了张公公的职吧,等张公公什么时候病大好了,再换回来。」 「奴才遵命。」 「行,就这么定了。」 第六百零二章 地牢、黑甲 「砰!」 球被打飞,于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落地后带着惯性在草地上滚了很远。 郑凡将球桿横在自己肩上,身边的瞎子随即也挥舞了一桿。 更潇洒,更写意,也更有范儿。 民间有句骂人的话,叫也不瞧瞧自己上辈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一种不带具体指定的蔑视,因为就算是世上最强的鍊气士,也没办法推算出人的上辈子。 至少, 郑凡一路走到今天,还没听说过谁谁谁是谁谁谁转世的说法。 但可惜,在这里,在这俩拿着球桿的人身上,上辈子是有清晰指向的。 瞎子明显更精緻,玩儿得也更讲究细节,重要的是,高端。 郑凡呢, 上辈子要是撇开为生的「画画」之外的兴趣爱好的话, 估计得和大多数人写得老三样差不离:阅读、看电影、旅游。 就是这「旅游」,还得踌躇一下,看看自己的经济条件是否允许将其加上。 「主上,小张公公的差事被赵成顶了。」 「嗯,我示意的。」 「属下明白了。」 瞎子也就这么一问,既然得知是郑凡授意的,也就不用再问了。 四娘是侯府财货上的大管家,瞎子,则是庶务上的大总管,同时,侯府的清净也是他需要花心思的地方。 如果赵成是自作主张想要上位,那就留不得他了。 当然,用赵成顶替小张公公也意味着主上在这件事上,尤其是在家里这件事上的绝对谨慎。 这只是一件小事,一件日常的小插曲。 而这时,坐在轮椅上的孙瑛在陈仙霸的推扶下,也靠了过来。 「主上。」孙瑛开口道。 「有什么事就说。」 郑凡和瞎子拿着球桿往前走,陈仙霸推着孙瑛继续跟着。 「吾弟孙良来信与我,说他德才能无法胜任玉盘城知府之位。」 「所以,你打算去帮他?」 「玉盘城于晋东,于侯府,于主上而言,太过重要了,属下认为,当牢牢把握在手中,且在此之后,当以玉盘城为门户,对颖都,对三晋之地,进行更为广阔的扩散。」 郑凡看了一眼瞎子,瞎子微微一笑。 不用猜测了,这种布局于未来的,必然是瞎子的手笔。 作为交换条件,孙良从颖都转运使的位置调到了玉盘城知府,望江以东,被默认成了平西侯府的地盘。 好生经营玉盘城是应该的,玉盘城的地理条件本就极好,大成国时,颖都是政治中心,那玉盘城就近乎是经济和文化的中心。 但瞎子和孙瑛想的经营和普通的经营不一样,既然「疆域」正式划分好了,那么,玉盘城在和平时,可以充作平西侯府对外交流的桥头堡,人文实力、细作、等等诸多方面都可以开展,甚至可以进一步地遥控腐蚀和影响到颖都; 第791页 而一旦战事开启,玉盘城可以直接化为军事重镇,起到伐楚时颖都的粮草军需转运点的支撑作用。 郑凡现在没打算造反,现在也不是造反的最好时刻,但郑凡也不是什么迂腐和有道德洁癖的人,未雨绸缪,也没什么不好的。 「那就辛苦你了。」郑凡说道。 「请主上放心。」 孙良这个人,郑凡接触过几次,怎么说呢,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莫说现在孙良本就是侯府这条船上的了,就算不是,孙瑛去了后,也能马上压制住自己的这个弟弟掌握玉盘城的实权; 弟弟在前头当提线木偶,哥哥在背后出谋划策,这组合,挺不错的。 郑凡再度挥桿, 打完后, 有些意兴阑珊。 瞎子看出来了,笑道;「主上,我们歇歇?」 「我啊,是没这种富贵命了。」郑凡笑了笑。 奉新城在扩建前,军事防御需求被摆在了前面,所以在规划时,城外预留了大片的空地; 一座城池,人口如果持续扩张甚至是不断地分出内外城一层一层地往外扩的话,其他方面的城市属性肯定会提升,但军事防御方面就会变得千疮百孔。 当初靖南王奔袭后一战而下郢都就是这么来的; 大型城池,除非里面有充足的兵力,否则根本就防守不过来,这里又牵扯到一个悖论,若是有充足的兵力,也没必要去靠着城墙防守了,基本都是在城外列阵迎敌。 开春了,绿草如茵,瞎子邀请,郑凡就答应过来一起打打高尔夫。 「不过是玩意儿罢了。」瞎子又道,「主上,干楚这次,看来是真的要结盟了。」 「结盟就结盟呗,孙刘联盟最后不也是完了?」 坐在轮椅上的孙瑛眨了眨眼,他没听懂这是歷史上哪场结盟。 瞎子闻言,道: 「但孙刘最后输给的不是魏。」 郑凡将球桿丢地上,笑骂道:「就当你祝福我长命百岁了。」 这时,有一将策马而来,正是梁程。 郑凡拍了拍手,道: 「行了,阿程回来了,咱们开始吧。」 开战归来,安抚各路兵马的事宜需要梁程去统筹,现在忙活完了他就回来了,因为奉新城里,还有一件很重要却一直被搁置的事儿要做。 众人回了城,在要入府时,瞎子开口问道: 「主上,这牌匾什么时候换?」 「等册封宣旨的队伍到了后再换,提早换了,显得咱很稀罕这个王爵一样。」 「是。」 侯府内,天天正和刘大虎以及太子一起跑操。 「儿子。」 「父亲。」 「带弟弟回院子,爹有点事儿要做。」 「是,父亲。」 天天听话地牵着太子的手回自己院子,已经换上一身「心心念念」宦官服的赵成迈着小碎步跟在后头。 「大虎。」 「属下在!」 「你也回家吧,对了,把你爹喊来,有事儿。」 「是,王爷!」 「肖一波。」 「在!」 「二夫人三夫人处安排人布置好。」 「遵命!」 随后, 数百锦衣亲卫进入侯府,布置在了密室入口附近,弓弩重盾也都携带。 郑凡站在密室入口处,梁程、瞎子站在其身侧。 很快,薛三提着一个包裹来了,里头叮叮噹噹作响。 阿铭拿着一壶酒从酒窖处走了过来,很是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在其身后,跟着的卡希尔也是手里拿着一壶酒。 樊力也来了,双斧都在手。 剑圣围裙还没解,拿着龙渊走了过来。 四娘,也来了。 「你歇歇?」郑凡走上前小声道。 「主上,奴家也好奇呢。」 「可你毕竟有身孕。」 四娘看着郑凡,郑凡也看着四娘。 四娘伸手,轻轻抓住郑凡的胸口衣服,扯了扯。 「好吧好吧,但你得往后头站站。」 「奴家晓得了。」 「行了,咱,下去吧。」 郑侯爷走在第一个,其余人全部跟上。 等到密室下面后,郑凡先给沙拓阙石上了三炷香,人多,也就没再说什么悄悄话了。 「阿力,开门。」 「好嘞,主上。」 樊力上前去开石门,石门处有机关,机关不复杂,但前提是就算你知道破解之法,也得拥有和樊力一样的大力才能打开。 没多久, 当樊力将锁盘转动归位后, 石门后头髮出一连串的脆响,缓缓地向下降去,露出了通向下方的甬道。 早年间,干国有一位御史为了搏出名,向干国官家上了一封摺子,请清查上京城内各家大门户的地窖,地窖越大,不臣之心也就越大。 彻查倒是没彻查,官家也不可能随意地去查臣子们的府邸,但接下来俩月内,运往上京城的土砖比往常多了许多,估摸着不少权贵正忙着填坑。 那位御史的建议,落在郑凡身上倒是合适,古往今来,在府邸下修密室的,确实不少,但大多是后期需要时再开挖的,而郑凡这边,刚开始修建府邸时就着重做了规划。 打开门的樊力站在旁边,看着郑凡,道: 第792页 「主上,请。」 郑凡走上前,踹了樊力一脚, 骂道; 「你皮厚,走第一个。」 樊力点点头,第一个下去了,随后是血厚的阿铭; 自甬道向下,可以看见一条条粗壮的链子垂直而落,中间还有一块巨石压阵,最下方,则是一座囚笼。 囚笼内的人,四肢也完全被捆锁起来,脖子也被死死地锁扣着。 黑甲男子从被抓回来起,就是一个禁忌,自雪原运回来的路上,为了防止出现意外,没人去查看过他; 现在,外头的事儿暂时告一段落,是时候和他好好叙叙旧了。 扈八妹的预言里,这位,才是真正的魔王之一。 薛三拿出了钥匙,递给了樊力。 樊力拿着钥匙上前,先打开了小锁,再依葫芦画瓢,转动起了大锁。 沉重的囚笼,也随之缓缓地被打开。 郑凡开口道: 「大家小心,虽然他身上被钉了钉子,也施加了一些符纸这类的玩意儿,但谁都没办法确定好用,这阵子虽然不吃不喝,可谁也不清楚他是否又偷偷恢復了一些。 他会精神攻势的,先凝神戒备。 瞎子。」 「是,主上。」 瞎子走到所有人面前,闭上了他本就瞎了的眼,一道无形的精神屏障扩散出去。 其余人,也都靠近了一些。 黑甲男子身上的甲冑早就破损不堪,一头的黑髮,遮蔽着脸,挂在那儿,像是一具风干的尸体。 剑圣抱着龙渊,仔细打量着那位曾和自己交过手的对手。 薛三打开了自己带进来的包裹,确切地说,是铺开; 里头,是各种工具。 「啧啧,哒哒,蝈蝈……」 三爷嘴里不断地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在这空旷的地牢里,不断地迴响; 「爷青回,爷青回啊。」 他很享受做这种实验,目标越是强大越是神秘他就越是亢奋。 然后, 其余所有人都站在囚笼外,就薛三一个人拿着工具走了进去。 「切哪里好呢,切哪里好呢。」 薛三先弯下腰,用一把小刀在黑甲男子的小腿位置颳了刮。 紧接着, 薛三敲了敲,声音很脆,一连串地敲击下形成的是一首韵律,卖报的小行家。 「阿程啊,我一直觉得这货的体魄,和你很相似啊。」 薛三喊道。 「叮!」 薛三用刀尖部分刺上去,一声脆鸣传来。 梁程这时也走了进去,伸手,撩开了黑甲男子遮盖住面庞的头髮。 对方闭着眼,像是睡着了,面色呈青,如同冰封。 梁程手掌摊开,一段煞气自掌心凝聚,作势想要试探一下。 薛三忙喊道: 「喂喂喂!」 梁程看向薛三, 薛三道:「咱一步一步来,不要跳步,明白?」 梁程点点头,收回了手。 薛三从兜里取出了一个小袋子,里头是白色的粉末,他将其涂抹在对方的小腿上,又对阿铭喊道:「酒啊。」 站在笼子外的阿铭看着自己手中的酒壶,道: 「我相信,水也是可以的。」 「我没带。」 「为什么没带?」 「因为我知道你这个酒鬼肯定会带着酒过来,来来来,待会儿有血的话给你收一壶。」 阿铭将酒壶递过去。 薛三将酒倒在了黑甲男子涂抹过白色粉末的小腿上, 随即, 「滋滋滋滋滋」的声音不断传出。 原本坚硬如顽石的肌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软化下来。 「什么东西?」剑圣开口问道。 瞎子回答道:「腐尸水。」 「那种白色的粉末加水就能起作用么?」剑圣问道。 「是。」 剑圣点点头。 瞎子道:「用来对付肉身强大的武夫,可能会出奇效。」 剑圣摇摇头,道:「有违道义。」 「稍后会为您准备一份。」 「我不要。」 「这种粉末数量不多,在您手里多一点,流传出去就少一些,江湖的道义,也就更多一些。」 剑圣点点头,道:「好。」 肌肉软下来后,薛三用匕首开始切割,很快,就切下了一块肉,他用绢布包好,又用酒壶接了一些从伤口处溢出的黑色鲜血。 血液的数量不多,流了一会儿也就不流了,但已经足够了。 薛三完工,将绢布包小心翼翼地塞入自己的怀里,起身,将酒壶送还给阿铭。 阿铭接过酒壶,道;「为什么选择在脚那里放血?」 「我去,你真想喝啊,这血大概率有毒的。」 「蜈蚣也能拿来泡酒,问题不大,就是距离脚太近了。」 「其他地方我怕不小心真给他彻底折腾死了。」 薛三走出了囚笼,里头,就留下樑程一个。 郑凡开口道:「阿程,你试试看用煞气对他有没有反应。」 有一种感觉,这玩意儿,可能是殭尸的某种形态,不一定是纯粹的殭尸,但在表现方式上,真的和阿程太相似了。 追击途中,有个女祭祀一般的存在,总是以自己的鲜血为献祭再辅以其他人的新鲜血液对其进行唤醒,这种召唤邪物的方式,真的过于熟悉。 第793页 梁程伸手,将蕴含着煞气的手掌贴在了黑甲男子的额头。 煞气开始注入, 但黑甲男子依旧闭着眼,无动于衷。 梁程转过身,看向身后的众人,摇摇头。 没效果。 梁程走了出来; 阿铭放下酒壶,从卡希尔那里拿来了一个水囊,看看卡希尔的烈焰红唇,就晓得里头装的不是酒。 他走了进去,用鲜血,浇灌在黑甲男子的额头。 黑甲男子依旧无动于衷,阿铭仔细观察了几下,确认其没有在吸收血液。 卡希尔有些疑惑道:「会不会,已经死了?」 薛三马上道;「不会,你们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我察觉到过,他有过动静,看门的那位也做出过反应。」 这时, 樊力挠挠头,走了进去。 郑凡看了看瞎子,瞎子皱了皱眉,事先,并未安排樊力什么事儿。 但樊力有时候确实是能大力出奇蹟,所以,不妨让他试试。 走入囚笼的樊力,伸展了一下自己的臂膀和腰, 而后, 攥起了拳头, 对着黑甲男子的脸, 「砰!」「砰!」「砰!」…… 一连串的暴击后, 黑甲男子的脸,青色褪去了一些,淤红色开始出现,同时脸部的肌肉和骨骼,也出现了位移。 但,依旧没醒。 樊力揉了揉自己的拳头,咧了咧嘴,疼的。 郑凡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沉思。 这时,薛三开口道;「主上,要不要把……」 「不行。」 郑凡直接否决了; 他的建议,是将天天抱过来。 那一晚,薛三发现了天天,似乎和这东西,有着某种唿应。 但天天,是郑凡的逆鳞,老田将孩子託付给他,不是让他来做什么实验的。 「我再试试。」 郑凡将魔丸取出,缓缓地走入囚笼。 「儿子,试试看,能不能唤醒他。」 红色的石块飘浮起来,魔丸的身影也随之显现,他看着郑凡,摇摇头。 郑凡点点头,示意魔丸回到石头里。 然而, 正当郑凡转身准备走出囚笼时, 忽然间, 自黑甲男子身上溢散出黑色的影子顺着锁链蔓延向整个囚笼,囚笼的门,仿佛被一股力量牵引,快速地闭合。 「吼!」 樊力发出一声怒吼,双臂马上拉住了囚笼门,剑圣眼疾手快,龙渊直接出鞘,卡在了门上。 门, 没能封闭。 黑色的影子,瞬间收回,消散无踪。 郑凡伸手,掸了掸自己袖口上的灰尘,强行按捺住有些发颤的小腿肚子, 面带微笑, 尽量做到声音不发颤,且轻松愉快, 道: 「哟,想玩擒王先擒贼么?」 第六百零三章 混帐! 「主上,是擒贼先擒王哩。」 囚笼边卡着门站着的樊力还不忘提醒道。 郑凡瞥了樊力一眼,这会儿没功夫搭理这货; 转而, 郑凡认真地看着面前被「五花大绑」着的黑甲男子。 黑甲男子依旧闭着眼,仍然在「沉睡」,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清楚,他「醒」着。 郑凡从胸口里摸出了铁盒,取出一根烟,再摸摸身上,没带火摺子。 四娘拿出火摺子走了进来,想帮他点; 郑凡收回了烟。 「我有个建议。」郑凡说道。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这货既然和咱们玩儿植物人的游戏,那咱们就玩儿得更彻底一些,我不想再几次三番地下到这里,就为了喊他开个眼说个话。 我很忙, 你们也很忙; 我烦了。」 郑凡伸手指向薛三,道:「侯府里起个炉子,我需要铁水,给他直接融了。」 薛三愣了一下,但还是点头道:「是,主上。」 「需要多久?」 「三天。」 「行,三天后,咱们就来炼化他,跟老子装,老子不跟你玩儿了。」 郑凡走出了囚笼,其余人也都带着各自的「样本」往回走去。 等到了上头,剑圣伸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道;「真要就这么给整了?」 郑凡有些疑惑地看向剑圣。 「我的意思是,辛辛苦苦地给他抓回来,就要这么地处决了?」 郑凡会意地点头,道;「我想从他身上再探寻出一些秘密。」 「我知道。」 「那个预言,你也是知道的。」 「是,我知道。」剑圣道。 「我探寻的目的,不是为了求知,而是想要获得更全面的信息,因为预言里,有『七』这个数,所以很可能,他,还有同伙。」 「然后呢?」 「我要将他们全部都剪除掉,为了诸夏的未来,为了天下苍生的安定。」 「所以?」 「所以,先确认剪除掉一个,也算是提前完成了一个小目标。」 「我怎么感觉是因为他差点给你关了,你生气了?」 「我是这么一个情绪化的人么?好,不用回答这个问题。 老虞,一起吃饭?」 剑圣指了指自己身上还没脱下的围裙,道: 第794页 「我在家做饭呢。」 「我知道啊,所以我去你家和你一起吃饭。」 「还能这样?」 「为什么不能呢?」 「我没煮那么多。」 「再蒸几个馒头的事儿,正好,尝尝你的手艺,四娘,咱一起去。」 「好嘞,主上。」 剑圣嘆了口气,如果是郑凡一个人要来的话,他也就拒绝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郑凡去他家吃饭,他家里人都会「手足无措」,但四娘有身孕在身不是。 「走吧。」剑圣说道。 从平西侯府到剑圣家,很近; 不需要拐弯,不需要绕路,甚至……连门都没有。 剑圣曾建议过瞎子在这里加个门,但瞎子拒绝了,理由是怕万一出事儿了,你来不及赶过来。 剑圣说,如果那时我连墙都翻不了,你认为我赶过来还能起到什么作用? 瞎子说,就是预防你万一受伤了墙都翻不了所以才不设门的,至少能赶来起个吓唬人的作用。 当然了,没门是没门,但这附近,可是一直隐藏着很多护卫。 还有个地方,有门却一直没关,那就是沙拓阙石所在的密室入口处,通向下面的门是堵住的,但从上面进入密室也就是到沙拓阙石棺材那儿入口处的门,是有的,机关也做了,却一直没落下来。 因为怕老沙真有什么事儿时,不懂「开灯」。 到了剑圣家, 刘大虎见郑凡来了,马上激动地行礼,然后搬椅子凳子。 院子里,那只鸭子正被一只老母鸡堵在角落里怼得生无可恋,剑圣走过来,一只手攥住了这只老母鸡,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碗。 「龙渊。」 龙渊出鞘,恰到好处地划过了老母鸡的脖子,鸡血流入碗里。 原本在幸灾乐祸的鸭子在见到这一幕后瞬间安静了。 「不留着下蛋啊?」郑凡问道。 「炖个汤给你媳妇儿补补。」剑圣说道。 郑凡非但没领情反而埋怨道;「嗨,这得等多久的功夫才能吃上饭?」 「我用内力催,很快。」 郑侯爷满意了,道:「哟,那您受累。」 剑圣的丈母娘不在家,她管着一片街道,午饭在外头吃,吃公家的。 剑圣的妻子则主动泡茶递上来,然后接替剑圣的活计进去加菜。 孩子被放在外头晒着太阳,在婴儿床里爬来爬去,不怕生; 这婴儿床郑凡很眼熟,这才想起来是天天以前用过的。 「等孩子大了,这床我得搬回去。」郑凡说道。 四娘笑道;「主上,平日里没见你这般会过日子。」 「这可不一样,其他的事儿你经验都比我丰富,但生孩子养孩子你也是头一遭吧?这孩子用的东西啊,讲究个福报。 瞧着天天现在养得多敦实啊,咱俩的孩子,以后也得健健康康的。」 其实,魔王们都分析过了,四娘的孩子,註定不会简单,哪怕有主上在疯狂拖后腿; 但这些话,四娘是不会对着郑凡说出来的,她喜欢看眼前这个男人对自己孩子有无限畅想的样子。 坐着,茶喝了两碗,菜终于上齐了。 原本的菜,是土豆烧肉,炝炒凤尾,蛋花汤; 加了个老母鸡汤一碟花生米以及一份香肠炒蒜苗。 郑凡接过饭碗,一点也不客气,开始干饭。 菜味道不错,很下饭,一碗饭干完,刘大虎马上殷勤地起身帮郑凡去添饭。 郑凡笑道:「呵呵,每次吃人家的饭就是香啊。」 剑圣摇摇头。 一顿饭吃得很是满足,郑凡也就没久坐,起身告辞。 倒是没和四娘原路返回,而是出了剑圣家门后,向另一个方向拐去,这吃饱了,自然得熘熘食儿。 二人逛了两条街,郑凡提议去城外的寺庙看看,四娘同意了。 城外的寺庙,依旧人满为患,但比当初刚修建时有秩序多了。 这些日子人多是因为出征的军队陆续回来了,很多人家来还愿。 统一从一侧门入,再统一从一侧门出,正门关闭。 里头分前院儿和后院儿,前院儿里一个大香炉,正对着大雄宝殿,宝殿里各种菩萨和佛排成三列,进出各一个道; 再后头就是后院儿,后院儿的正内殿宇里,供奉的是平西侯爷郑凡的长生牌位。 外加一雕塑,取地是郑侯爷骑着貔貅手持乌崖威风凛凛的景画; 雕塑还简单,那常胜牌位可是直接用大石头雕刻出来的,可惜的是,侯爷升王爷了,得再换。 凡入庙者,基本都是从前面侧门进,烧香插香炉,再拜祭佛像,最后,必然要拜一拜「郑侯爷」的。 神佛太远,在天上; 侯爷很近,在城里。 「所以,有时候我真觉得魏忠贤可能没史书上说得那么不堪,这建生祠的事儿,下面人自己办的,与他何干?」 「主上看见自己的雕像摆在这里有什么感觉?」 「能有什么感觉,又不能借用出来什么香火之力打架护身,也不能矫情地喊一声,草,香火有毒。哈哈哈哈。」 郑凡笑着和四娘一起往回走,庙宇两侧是厢房,住着俩和尚,另外还有很多个帮闲,基本都是伤残士卒,在这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第795页 寺庙里的香火钱,在留足寺庙所需后,多余的,会上交到侯府。 百姓们祈求家宅平安才赠予寺庙香火钱,这般流向,倒也算是钱落到了实处; 不过,郑凡自己有时候都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侯府几乎垄断了奉新城的各行各业也就罢了,红帐子是你的,也能理解,现在连庙宇,也是你的产业了。 总之, 奉新城内外,所有百姓的吃喝拉撒转,全都离不开侯府。 这也是因为现在地盘还不算很大,人口也不算很多,加上瞎子和四娘两个管理能力点满的存在才能运转下去,等日后人口多了或者地盘再大一些,就不可能再继续这么玩儿了。 不过,那是以后才需要考虑的事儿。 了凡小和尚今日去城内一户人家做斋事去了,故而不在,但空缘老和尚却在这里。 郑凡和四娘经过时,他正坐在蒲团上,面前放着一小袋米,不停地将米抓起来再慢慢地从指尖落下去。 郑凡在其面前停足, 空缘老和尚抬起头,看向郑凡,也不懂得到底认没认出来郑凡,只是不停地傻笑。 但渐渐的, 老和尚的目光落在了四娘的身上,确切地说,是落在四娘的肚子上。 「福康,福康,福福康康。」 老和尚跪伏下来,一边吟诵着一边磕头。 郑凡注意到老和尚米袋旁也有不少铜钱落在地上,应该是另一种方式的「化缘」。 但燕京城的皇帝带着皇后出宫逛街会记得带钱, 可奉新城的郑侯爷带着媳妇儿出门,还真没带钱的觉悟。 但冲着老和尚这几句吉祥话,郑侯爷也得赏点儿什么,毕竟,郑侯爷「乐善好施」之名,都传到楚国去了,没理由对自己人吝啬。 然而,还没等郑凡找出身上的什么挂件儿下来,空缘老和尚忽然喊道: 「多子非多福,多子非多福,多子非多福……」 郑凡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想当初,是这老和尚在撒了满街的葫芦喊出的「多子多福」,这才有了这座葫芦庙。 现如今老和尚这话,已经足以让这座庙,在一天之内,被踏平。 但是, 老和尚是一边喊一边在磕头,额头一次次重重地砸在砖面上,鲜血都磕了出来。 郑凡走上前,一把将老和尚提起,看着他,问道; 「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和尚歪着脸,看着郑凡,嘴角有口水滴淌而出,嗫嚅了几下后,喊道: 「本无香火命,硬续子嗣情; 情是债,情深债重,情多债繁; 多子亦多情,多子亦多债。 债多,伤身,债重,磨人! 咳咳咳……咳咳……」 老和尚开始喷出鲜血,整个人都萎靡了下去。 郑凡松开手, 老和尚瘫软在地,还在笑。 这和尚,命硬,死是死不了的。 这应该是警醒,是提点; 但郑凡,不想领这个情; 他伸手指着自己的脸,对着老和尚喊道; 「我,郑凡,虱子多了不怕痒,债多不压身!」 随即, 又笑道; 「三十年的房贷老子都背过,还怕个屁!」 转身,拉着四娘离开了葫芦庙。 …… 平西侯府内开始建高炉,一切在薛三的指挥下,进行得很顺当。 第一天,平稳地度过; 第二天,平稳地度过; 再有一天,炉子将建好,不求什么坚固耐用,只求烧出一泡铁水,给那玩意儿做个汤。 也就在这一晚, 天天倒了水给太子弟弟喝了,见太子弟弟喝了水又睡过去了后,才爬回自己的床上。 刚躺下来, 他似乎就听到了什么声音。 随即, 起身。 天天推开门,走到了院子里,开始慢慢地向前方行进,其胸前,挂着一个香囊包,里头放着的是一块红色石块。 当初去雪原时,郑凡就曾将魔丸放在天天身上以作周全的保护。 此刻, 自天天身后的黑暗中, 浮现出了郑凡的身影,在郑凡身后,站着剑圣等一众魔王。 「我就知道,那东西,忍不住的。」 瞎子开口道:「主上,属下建议,让天天继续走下去,咱们最好,不要打断他,真正的秘密,很可能就能得到了。」 「他是我儿子,我说过,我不会拿他钓鱼。 阿铭,把孩子抱回来,待会儿我们再最后一次下去,那东西再装睡,马上就开炼铁水老子给他烧舍利子!」 阿铭耸了耸肩,身形上前飘过去。 然而, 正当阿铭的手即将触碰到天天小小的肩膀时, 忽然间, 一团黑雾将天天包裹住了,天天身形也直接向前窜出去。 这是, 魔丸的力量! 这几日,郑凡故意将魔丸放在天天身上,就是为了防止出现这种意外,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魔丸居然将力量落在了天天身上,躲过了阿铭。 天天的身形落在了密室入口处, 他转过身, 在其身侧,漂浮着的是魔丸。 天天并未被附身,他的眼睛依旧明亮纯澈。 第796页 他笑着看向站在那里的郑凡等人, 道: 「爹,孩儿帮你去把秘密问出来。」 说完, 天天扭头就跑入了密室, 同时那扇一直存在却一直没落的门,被触动了机关,密室门,落了下来! 郑凡转身,怒瞪瞎子; 瞎子很委屈道: 「主上,如果我说不是我说的,您信么?」 第六百零四章 你,在笑? 其实, 在天天自己走入密室且密室门落下的那一刻, 不仅仅是郑凡,其余魔王,包括樊力的目光, 齐刷刷地都落在了瞎子身上。 是你,是你,就是你,我们中的老银币; 牺牲可以牺牲的,换取自己认可的利益,这个风格,每个魔王都有,区别在于,其他魔王很懒; 四娘忙着养胎,阿铭忙着品酒,三爷刚得到了新样品研究得不亦乐乎,阿程军队里整天有一大堆的事儿,就是樊力,「好烦啊,要不,砍了吧」; 唯有瞎子,他动手能力很强,愿意去布局愿意去做。 但瞎子否认了; 在其否认后,大傢伙反而有些不再坚定是他做的了,因为做了就是做了,之前隐瞒,现在事儿发生了,再敢做不敢当,就实在是太丢份儿了。 这种丢份儿,比坐实你算计了主上最喜爱的干儿子在魔王看来更为严重。 大家能玩在一起,每天嬉笑怒骂互相挖苦嘲讽,根本原因在于「三观」上的契合,审美上的共鸣; 当你没有病时, 你身边的人懂得帮你擦屁股; 你可以阴险,可以下作,可以狠辣,但唯独不能丢失这份审美,否则就会被开除「魔籍」。 只是, 现在已经不是争论这件事的时候了, 天天下去了。 郑凡深吸一口气,对薛三道: 「三儿,其他入口还在么?」 「回主上的话,只有这一个入口了,不过,因为这门只是起到装饰作用,所以……」 郑凡点头,道:「阿力,将门扛起来。」 「好嘞,主上。」 樊力上前,弯下腰,手指嵌入石门和地面的缝隙中,而后开始起身发力。 石门,正在缓缓地被抬起。 郑凡的脸色,则阴沉得可怕,谁都能瞧出来,他现在正压抑着怒火。 天天是郑凡的逆鳞,不仅仅有从小带到大的懂事乖巧,其身上还有老田留下来的寄託,于情于理于信于义,郑凡都不会允许天天有任何的损伤。 「再快点!」 …… 密室内, 天天蹦蹦跳跳地下了台阶,来到了棺材前。 「爷爷,爷爷……」 天天唿喊道。 棺材盖,缓缓地升起,随即,沙拓阙石的身影自里头坐了起来。 很多人,包括魔王,都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一个人或者一个具备灵性的事物,因为时间,因为陪伴,所形成的羁绊。 比如,郑凡都不知道青蟒的蛇鳞可以治外伤,但天天知道。 比如,绝大部分时候郑凡提着酒和沙拓阙石聊天说话时,沙拓阙石都是躺在棺材里的; 他什么时候会醒,什么时候会主动地交流,在众人认知里一般是视情况而定,遇到危险时,应该会甦醒过来。 但实则,在天天这里,他能随时唤醒自己的「干爷爷」。 「爷爷,帮我开门。」 沙拓阙石没犹豫,起身,离开了棺材,走到了深处的那座石门前。 石门打开需要钥匙,但沙拓阙石对这里,实在是太过熟悉了,煞气凝聚后,轻轻一拨,锁扣就能挑起,这对于一头大殭尸而言,真的是没什么难度; 而接下来的蛮力开门,更是不在话下了。 魔丸飘浮在天天的身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溺爱孩子的,向来不是主上一个人。 沙拓阙石、魔丸,才是对天天溺爱最深的一个,这种溺爱,可以超越绝大部分的约束,确切地说,在他们的认知里,这世上能够称得上约束的,本就不多。 「轰隆隆!」 石门被扛起。 天天向里头探了探身子,抿了抿嘴唇,走了进去,魔丸跟着一起进去了。 沙拓阙石在打开石门后,身形也顺了进去,只不过手臂,却还撑着石门。 这时, 密室的门被打开后,郑凡带着众人飞奔了进来,郑凡喊道:「别关门!」 然而, 有些人可能真的低估了「隔代亲」的作用。 亦或者是,郑凡当初在荒漠的那一磕头,明摆着的是占了很大的便宜,硬生生地继了这「血食」供奉的关系; 但郑凡毕竟这么大一个人了…… 而天天,可是自打在襁褓里时,就在沙拓阙石棺材上嬉闹玩耍的孩子,在漫长的黑暗岁月里,沙拓阙石看着他睡,看着他爬,看着他笑; 所以, 当郑凡等人奔跑过来时, 沙拓阙石撒开了手, 石门「轰」的一声,落下了。 郑凡攥了一下拳头,这一会儿的他,是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无能狂怒; 如同自己在教育孩子时,孩子的爷爷奶奶在旁边却只知道宠溺和护短,最抑郁的是,你甚至没办法去指责他们,连一句重话都不能说。 第797页 「阿力,开门!」 「好嘞!」 樊力上前,开门,但尝试了两下后,却没能提起。 薛三上前,检查了一下锁钥,当即道:「锁芯被拨坏了,瞎子,你来开一下。」 「好。」 瞎子上前,开始用念力去操控锁芯的转动。 …… 天天顺着甬道往下走,在其前方,漂浮着的是魔丸,在其后头亦步亦趋跟着的,是沙拓阙石。 一个是怨魂, 一个是殭尸, 但对于天天而言,却是除了自己干爹之外,他最亲近的人。 这个地方,很阴森,哪怕是魔王,在设计这个囚笼时也只会去思索实用性和安全性,而不会再额外地去布置什么「美观」。 但天天却觉得这里很有意思,他打小儿对「恐怖」的阈值就很高。 小时候有刺客来府里刺杀,沙拓阙石当着他的面将刺客脖颈捏碎,他也只会「咯咯咯」地举着沙琪玛大笑; 眼前这场面,当真是毛毛雨了。 不过,台阶有点高,而且越往下台阶就越高,成年人下去时都得小心翼翼,甚至得一只脚弯曲一只脚探下去这般来下,天天就只能背对着台阶一层一层地将自己放下去。 魔丸没有出手帮忙,或许,他心里其实也是有些纠结,一方面是他不愿意拒绝天天对自己的请求,因为娃儿自小到大就很懂事,也没提过什么要求,另一方面,魔丸也清楚那个囚笼里的黑甲男子,到底有多可怕。 只可惜,因为台阶让这孩子知难而退,是不可能的; 这毕竟,是他魔丸亲自带大的第一个孩子,表面看起来和一个福娃一样,但骨子里,却继承着其亲父的某种执拗。 随即, 魔丸先一步飞下了台阶,红色的石块向前来到了囚笼前。 囚笼里被「五花大绑」着的黑甲男子依旧闭着眼,一动不动。 但感觉,却变了。 人的状态,不能简单粗暴地只分为醒着和睡着两种,事实上这里的层次很多。 此时,魔丸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对方其实是「睁着眼」的。 「吼!」 魔丸对着他发出了一声咆哮,但黑甲男子仍然没有反应,似乎在其「视线」里,其余的一切,都完全不存在。 …… 石门外,瞎子打开了锁,樊力开始发力。 四娘伸手捏了一下郑凡的手,道:「主上,不会有事的,魔丸他们在里面呢。」 郑凡没做回应; 他不喜欢这种强行生出事端的感觉,在他看来,秘密知道与否并不重要,预言是否会成真,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去看淡。 他只需要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下去就可以了,谨慎一点,小心一点,如果预言里魔王有七个,那自己就抓一个灭一个,抓一对灭一双。 预言如果可以改变,那他就必然会改变,如果不能……所谓的天註定,又有什么干系呢? 然而,现在的问题是,有些人,有些事儿,却开始超脱于他的掌控,违背他的意志; 郑凡一直都不觉得自己的「意志」值几两银子,至少,在自己身边人这里,是这样子的,但此时此刻,他却被这种「紊乱」感给引燃了怒火。 这件事结束之后,他必须得端起主上的架子,去教训一些人了,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的「亲儿子」和「干儿子」。 …… 「噗通!」 在最后一层台阶上,天天的脚一打滑,摔了下去,小胖墩在地上滚了一圈停下。 沙拓阙石也走下最后一层台阶,没去搀扶,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天天没哭, 只是抱着自己的小脑袋揉了揉,刚刚那儿硌了一下,不过问题不大。 他身体本就好,小刮小碰的打小儿就不在意; 倒是因为自己下个台阶都摔倒,感到很是不好意思,看着面前站着的沙拓阙石,天天一边爬起身拍拍自己的裤腿一边笑了起来。 天天的笑声,对侯府上下的人而言,都是天籁,很纯粹,很温暖,也很阳光。 也就是这笑声, 让后方囚笼里的黑甲男子勐地真正意义上的……睁开了眼! 他的眼眸里,全是黑色,看不见眼眸,他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稍显夸张的疑惑之色; 夸张,不是他故意的,是因为前日樊力给他脸上来了很多拳,一定程度上,脸部的肌肉和骨骼已经破损移位了。 但这也帮助了他,更好地传递出了情绪,虽然,他似乎在此时也没想着去掩藏。 黑甲男子的声音, 传来: 「你应该愤怒……你应该憎恨……你应该疯狂…… 这才应该是……你该有的样子…… 这才应该是……我该见到的你……」 少顷, 更为疑惑的声音,从黑甲男子口中传出: 「可, 为什么, 你竟然, 在笑?」 第六百零五章 黑甲咆哮 为什么,在笑? 天天有些疑惑地看着囚笼里的黑甲男子; 好在,平西王爷的干儿子,可以天真,可以善良,但绝不至于来一句: 哦,你好可怜居然被关在笼子里,我来给你自由吧。 天天就站在笼子外,半点想打开笼子的意思都没有。 第798页 这毕竟是他干爹费尽辛苦地抓回来的,放自己家,就是自己的,怎么可以随便放出去? 「是我来问你,为什么一直在晚上喊我,让我……睡不好觉。」 原本,天天的睡眠质量一直是很好的,毕竟打小就睡棺材上面还有怨魂陪伴,那时候既然能睡得香甜没道理长大后还会失眠。 可自从笼子里的这位被干爹抓回来后,隔三岔五的天天晚上就会发现自己站在院子里。 也就是他身体素质好,搁别的孩子大晚上地穿单衣在外头这般跑来跑去,早得风寒见阎王去了。 「我是来……找你的……」 魔丸飘浮在天天身侧,他没再说话,也没吼叫,只是静静地听着,他清楚,接下来的对话很可能涉及到关于魔王预言的秘密。 但让魔丸不解的是,为何这个秘密,这个预言,到头来竟然能和天天牵扯到一起。 「找我?找我做什么,爹他们没给你送饭吃么,所以你饿了,喊我来给你送吃的?」 说到吃的, 天天忽然显得有些忧郁, 两只小手不停地对戳着, 道: 「太子弟弟来了后,我好久没吃沙琪玛了。」 「你的……恨呢?」 黑甲男子问道。 「恨?」 天天有些茫然, 「恨什么?」 「恨……你的命运……恨……你的不公……恨……你的茫然…… 你对这个世道……应该充满着怨念…… 你应该早早地就……就渴望着……毁掉它……亲手……毁掉它……」 魔丸的双手横于身前,一般在以这种语气说话时,必然会附带「催眠」的效果,这里可能是话术上的引导,也可能是精神力上的施加; 但魔丸戒备之后,却发现对方并未施加精神力的影响,哪怕魔丸清楚知道眼前这个黑甲男子当初在雪原时使用过类似瞎子的那种能力。 他似乎, 真的只是在说话。 「我过得,很开心啊,为什么要恨?」 「你爹……呢?」黑甲男子问道。 「我爹是大燕的平西侯,不,我听到肖一波叔叔喊爹王爷了,我爹应该要封王了,大燕的王爷。」 说这话时,天天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膛,很骄傲。 他不懂得「封侯」和「封王」的具体含义,但他知道的是,爹的官儿做得越大,他的沙琪玛就能越多。 刘大虎曾对他说过,奉新城,以及奉新城外很多很多人,都靠着爹在过日子,是爹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 「那个人……是你爹?」 黑甲男子脸上的疑惑,更为深重。 「是啊,我爹,我爹对我可好了。」 曾接触过平西王爷的姚子詹,曾在对干国官家的奏对中阐述过他对平西王爷的印象, 其中有一条, 此人,生性凉薄。 凉薄,也就是自私,甚至,比自私更高一层,对世上绝大部分的人和事,都很淡漠。 能得平西王全身心付出的人,不多; 老田算一个,但老田太顶了,也不需要平西王去付出什么; 另一个,就是天天。 两世为人,自己第一次当爹,哪怕是干爹。 有时候,平西王本人都会疑惑,瞎子教天天「龙椅是这世上最好吃的沙琪玛口味」,到底是想要给老田埋坑呢,还是想要对自己洗脑? 瞎子做事儿,反正是老千层饼了。 但这也说明,平西王对天天,是真的掏心窝子的好。 经常打仗,一出征就是几个月甚至半年,但这其实不算什么,寻常父母忙于生计,哪里有闲工夫天天陪着孩子的,相较而言,平西王爷这种打完仗就马上家里宅,陪伴孩子的时间,可不比普通人家父母要少。 「不……他不是你爹……你爹不是他……」 天天歪了歪脑袋, 道: 「亲爹?」 「你亲爹……死了……」 「不,他没死,爹说我亲爹去了西方,去为我们探路去了,等我长大后,爹就带着我去找他; 爹说, 亲爹会在那里置办下一个大庄园,那里有会喷火的人,有会喷水的人,也有会唱歌的长耳朵; 还有, 吃不完像小山堆一般的沙琪玛。」 「他……死了……」 「不,爹不会骗我的,我亲爹,没死。」 边上的魔丸, 指尖轻轻地微颤,他,在思考。 虽然平日里魔丸一直以极端情绪化示人,但一个能够悄无声息间给亲爹鬼工结扎数年的孩子,怎么可能脑子不清醒? 「他怎么可能没死……他死了……」黑甲男子近乎低吼道。 「没死,还活着!」 天天生气了,喊了起来。 「你……娘呢……」 「我大娘会给我织衣服,我二娘会教我画画,给我做点心吃,三娘会唱歌给我听,她们对我都可好了。」 「你娘……死了……」 天天沉默了。 亲娘,确实是死了。 这时, 当初剑圣妻子生孩子时,剑婢的那句话,在天天脑海中开始浮现。 天天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肚子。 划开了肚肚……亲娘。 第799页 痛……疼…… 亲娘…… 兴许是郑凡不在这里,也兴许是,在这个环境下,在这种氛围下,情绪更容易去失控; 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一个孩子,如果能做到将情绪控制得毫无破绽,那也太妖孽也太不现实了。 天天的眼眶里,开始有晶莹在闪烁。 魔丸扭头看过去,他有些懵了,这个他打小照顾长大白白胖胖的孩子,似乎就从未掉过银豆子,他只会笑,只会懂事,只会乖巧,甚至,很早很早就学会了,什么叫做……体贴。 「你娘……死了……」 黑甲男子继续道。 魔丸勐地发出了怒吼,对着囚笼里的傢伙咆哮, 你, 给我闭嘴! 黑甲男子像是看见了某种希望,马上急促道: 「你想为你娘……报仇么……」 听到这个, 天天马上吸了吸鼻子,伸手擦了擦眼角, 道: 「爹说,他已经为我亲娘报过仇了,大燕的宰相,就是杀我亲娘的兇手,爹说,他在街上,将那位宰相给杀了。 爹还说, 等再过阵子, 等风头过去了, 他会让几个叔叔,带着人,去把宰相家全家……灭门。」 说到这里, 天天破涕为笑, 道: 「我说不用嘞,因为他们家应该也有小孩,说不定也喜欢吃沙琪玛哩。」 「……」黑甲男子。 魔丸不再咆哮了,因为天天并未一直沉浸在某种情绪之中; 也因为,魔丸已经想到了一个可能。 黑甲男子被冰封于雪原,他的甦醒,是断断续续的,而且,他的身份很久远,但他却在说着一些这几年发生的事,且这些事,都在他的「记忆」以及在「理所应当」之中。 现实是现实,他的臆想,是臆想。 但如果臆想本该是真的呢? 所以, 是现实,被改变了? 黑甲男子近乎咆哮道: 「怎么可能……你爹应该死了……你娘应该死了……你该受到颠沛流离……你该被利用……你该被抛弃……你该被折磨…… 你该有恨……你该有怨…… 为什么你…… 为什么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天天看着黑甲男子,脸上露出了些许嫌弃的神情, 道: 「你这人,好奇怪哦。」 黑甲男子陷入到了一种不可思议以及自我矛盾之中,他开始发了疯地挣扎,撞击着自己身上的束缚。 但, 很可惜, 论关人, 论如何让被关的那个人不会逃出来给自己造成麻烦,不会出现那种人犯逃出的狗血戏码, 平西王爷和其麾下的魔王们,可谓极其用心也倾注了绝对的专业。 锁缚很深厚,这不是拿来关人的,拿来关凶兽都绰绰有余,任凭黑甲男子如何挣扎,如何撞击,他都无法获得一丝一毫的额外自由,真的是丝毫机会都不会给你。 黑甲男子吼道: 「这里……是哪里……」 面对这种近乎疯魔状态下的黑甲男子,天天有些害怕地后退了几步,沙拓阙石上前,挡在了他身前。 黑甲男子吼道: 「不……不……你为什么还这么小……你为什么还这么小……」 「我……我为什么甦醒了……我为什么从冰封中甦醒了……我为什么会……甦醒早了……」 最后, 黑甲男子歇斯底里地咆哮道: 「我为何会在这里……我为何会在这里…… 圣族的王呢…… 引领圣族復兴的王呢……星辰的接引之下……他应该在我面前……侍奉着我……」 …… 距离地牢,距离侯府,距离奉新城,很远很远,已经出了晋地,在楚国境内的一座插着双头鹰旗和黑龙旗的城墙上,正在巡视着城防工事和守军士气的昔日野人王苟莫离, 勐地连打了三个喷嚏。 「阿嚏!阿嚏!阿嚏!」 苟莫离擦了擦鼻子, 自顾自地笑骂道: 「嘿嘿,难不成,是郡主在想老子?」 第六百零六章 我们,算什么? 黑甲男子陷入了癫狂, 这是源自于一种自我认知和现实的强烈对立甚至是冲突; 比信仰,更高,因为已经触及到自己的存在矛盾。 最后, 黑甲男子死死地瞪向天天, 吼道: 「诸侯盟誓……背夏者……天谴之!」 吼完这最后一句, 黑甲男子身上的气息开始快速地消散。 当初在雪原上抓他时,他就不止一次地出现过相似的情况,薛三还形容过他是充电半小时通话五分钟。 最终, 黑甲男子的眼睛再度闭起, 那种「窥视」感,也随之消失。 也就在这时, 郑凡等人飞奔下了台阶。 天天看着郑凡,露出了笑容,举起双臂,求抱抱。 平西王爷一把上前,将天天抱起,然后将这小胖墩儿倒挂起来,扯下天天的裤子, 「……」天天。 「啪!」 「啪!」 「啪!」 第800页 这是真抽,这是真打。 …… 小时候,郑凡曾打过天天的屁股,但那其实不算打,就是陪孩子耍,一边拍一边说: 「哟,天天,你的爸爸是田无镜,啪!」 彼时孩子被一屁股打翻在床上后,还很喜欢这种「亲子游戏」,会自己再爬过来,求翻滚。 而今日, 是郑凡第一次严格意义上的……打孩子。 此时, 天天正躺在床上,脸朝下。 原本粉嫩的屁蛋儿,现在呈现出一片青紫。 郑凡没调动气血,但成年人的力量可丝毫没收,这一顿打得,可谓极其狠辣。 就连周围站着的魔王们,目光落在那「受伤」位置时,也依旧觉得有些不敢置信。 要知道这几年,天天对于主上而言,那可真的是含在嘴里怕化了; 这也意味着,主上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四娘坐在床边,帮天天上药。 天天咬着嘴唇,强忍着没喊疼,但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众叔叔们看着自己的屁蛋儿,尤其是大娘还在给自己那里上药,已经有了自我意识且思维上比较早熟的福娃脸羞得通红。 郑凡坐在那里,手里端着茶,目光微沉。 天天不恨刚刚打了自己的郑凡,但他现在还是不敢和郑凡对视。 孩子敏锐地察觉到, 爹似乎还没打过瘾, 爹心里头的怒火还没完全消散。 且平日里一向对爹很不屑的姐姐,此时也乖乖地站在那里,双手垂下,可谓难得的乖巧。 因为, 魔丸看见郑凡手里,攥着一张符。 符,是曾经姚子詹所赠,据说是哪位大贤开过光。 魔丸并不觉得在自己想要反抗的前提下,郑凡能奈何得住自己,但问题是,周围的魔王们,这些「同僚」们,眼神里,已经流露出了毫不遮掩的跃跃欲试。 不需怀疑,只要主上一声令下,他们马上会出手制服住自己,而后让主上将符纸一次次地贴在自己的屁股上。 事实上, 郑凡心里,很想这么做。 他不是一个跋扈的人,在对待魔王们时,很少摆主上的架子,也没想过要将他们变成自己的提线木偶; 但今日,俩孩子所做的事儿,让他出奇的愤怒。 这种愤怒,如同寻常当爹的看见自己孩子在湍急的河流里戏水一般。 难以想像,如果意外发生了,对于当爹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晴天霹雳。 这种情况下,打得再狠,都是轻的,只要没打死,就是值的。 不长记性,丢的可就是命! 但郑凡忍住了, 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者,先前在开石门时,他们就已经感应到了里面黑甲男子的气息,甚至不用感应,那歇斯底里的咆哮怒吼只要不是聋子都能听得到。 很显然, 有交流,有信息了。 在里面完整接受到信息的,就仨。 天天, 很显然,哪怕屁股没被打开花,让天天来复述先前地牢发生的事,也不合适,小孩子还小,语言组织能力不强。 沙拓阙石, 沙拓阙石很久没说话了,且对这个「溺爱孙子」的长辈,郑凡也是很头疼,小辈,打和骂都没事儿,对曾多次救过自己命的老沙,郑凡是不可能落下脸的,只能等到下次提着酒去找他说话时再数落数落。 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魔丸了。 而且, 魔丸有一个很强大的优势,那就是在和瞎子配合时,可以产生作用。 四娘那里上完药了,天天下意识地想提裤子,却被四娘拽住,道; 「再过会儿。」 「昂。」 天天听话地点点头。 四娘起身,一边轻轻揉着自己的小腹一边走到郑凡身边,弯下腰,对郑凡道: 「主上,咱们还是先紧着重要的事儿来吧。」 「那我,就先回去了。」剑圣开口道,「快早上了,得去餵鸡了。」 剑圣走了,在屋里众人看来,是剑圣不想听到不适合他听的秘密,所以避嫌。 但回到家的剑圣, 直接将自己的长子刘大虎从被窝里叫了起来,天还没亮,露气还重,但刘大虎却被剑圣要求在院子里蹲马步,头顶着一块水碗。 习惯早起去组织扫大街工作的老婆婆醒了,见自己大孙子被爹体罚,看了看,倒也没说什么,拿着扫帚等东西,从孙子身边绕开,就出门了。 她是晓得自己这个「女婿」性子的,不是真出了什么事儿,也不会责罚孩子,爹管教儿子,天经地义,她这个当奶奶的,再心疼孙子也不方便置喙。 刘大虎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但还是照着爹的吩咐认真地受罚。 少顷, 刘大虎发现剑圣也站在了他身侧,扎起马步,头顶着水盆。 「爹……」 「爹不该在家里多嘴。」 「我……」 「你也不该多嘴。」 刘大虎像是想到了什么,马上道: 「爹,天天出事儿了?」 「要是出事儿了,你现在就不是在这里扎马步了,得收拾东西逃出城了。」 对郑凡的脾性,剑圣实在是太清楚了,别看平日里总是慵懒中透着一股子矫情,真正遇到什么事儿时,他会比任何人都狠。 第801页 「爹,我错了,我不该什么事都和天天说。」 「不,是爹错了。」 「爹……」 「扎到正午,再去侯府跪着吧,他不让你起来,你就别起来,是你想当他的亲兵的,得懂得规矩。」 「是,爹,孩儿晓得了。」 …… 侯府厅堂里, 灯烛点着。 瞎子站在中央,闭着眼,心灵锁链和在场的所有魔王们联通。 与此同时, 魔丸飘浮在瞎子面前,其双手,缓缓地放在了瞎子的额头。 郑凡等魔王们在此时,也都闭上了眼。 「你为什么这么小,你为什么这么小啊……」 「他是你爹?你爹死了……」 「你娘死了……」 「你不想报仇么……」 「圣族的王去哪里了……」 「诸侯盟誓……背夏者……天谴之!」 一个怨魂,再加上一个精神系操控者,将先前魔丸目睹的画面,几乎「重映」在了众人的脑海之中。 没有什么是比这个更好的复述了,身临其境。 瞎子睁开了眼,长舒一口气,坐了下来,从兜里取出一瓶人丹,倒出,送入嘴里,又拿起橘子,搁手里缓缓地剥着。 魔丸也有些蔫儿了,没入到了红色石头之中。 显然,放一场「电影」,对于二人而言,消耗真的很大。 薛三先开口道; 「感觉,那个黑甲瓜皮,像是早上过来拍戏,结果昨晚背错了剧本的样子?」 阿铭开口道;「我觉得我们可以好好理一理,有一条线,不,是有两条线,好像很清晰的样子。」 瞎子说道:「诸侯盟誓,是指的那几个诸侯,是八百年前的燕、晋、楚三侯么?背夏,背离了大夏,大夏早就已经灭亡了。 之前抓住那人时,其黑甲上有赫连家的族徽,所以黑甲不大可能是外来者,应该是土着。 我觉得,所谓的剧本,应该是某种预言,就是我们知道的那个预言,亦或者,是一种诅咒,和大夏有关的诅咒。 我先头脑风暴一下,做一个架构, 大夏还没灭亡时,诸侯奉大夏天子令开边,曾盟誓过忠诚于大夏,但结果,大家也都知道了。 预言,可能是一个预言家留下的,可能是夏朝时的某个很厉害的人物。 预言,应该很丰富,也很详细,绝对不止扈八妹零零碎碎的那么一点,但她可能只能窥觑到这一点点天机。 黑甲那里,应该有一套完整的预言,否则他不可能一下子就认知到天天就是……」 说到这里,瞎子扫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天天。 四娘开口道;「復盘的事,可以稍后,我更感兴趣的是,站在黑甲的立场上,咱们,咱们这些人,是什么样的存在? 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关键。」 一件事,肯定先要考虑自身的立场和定位,再在这个基础上,去思索和探求其他。 一直没说话的樊力开口道; 「八嘎。」 薛三蹦起来一拳砸中樊力的膝盖, 骂道: 「憨批,我们在谈正事呢!」 「阿力说得没错。」 「嗯,主上?」 郑凡看了看樊力, 又看了看四周所有人, 身子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于下颚位置, 道: 「我们的存在, 相当于…… bug。」 第六百零七章 魔王们 bug; 是的, 对于郑凡和魔王们而言,他们之于这个世界,是彻彻底底的外来者,也就是不稳定因素,且如果当年在虎头城的客栈里,郑凡选择的是另一个选项,做一个富家翁,娶一个正室,再娶几个小妾,日子不愁吃不愁穿地过这一辈子; 哪里要打仗了就逃走,世界这么大,总有不打仗可以安生过日子的地方。 就算是去了大泽深处,依照魔王们的本事,也能让郑凡过上好日子。 这样的话,他们几个对世界的影响,就小很多了。 正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小到商会、大到朝堂,多几个混吃混喝啥也不干的米虫,算什么大事? 不,压根不算事儿。 可惜,郑凡选择的是……搞事情。 四娘开口道;「所以,如果将我们的行为给剔除掉,就是这个世界,原本应该发生的事?」 坐在那里剥好橘子且将橘子丢给薛三的瞎子, 在此时开口道; 「用这种思维逻辑的前提,是预言家绝对正确的前提下。 我们先将歷史的进程给排出来,然后,从头开始算我们造成的影响。 在虎头城,起初咱们只是小打小闹。」 薛三马上道:「镇北侯府,沙拓阙石,主上。」 「沙拓阙石本就是要寻死的。」瞎子说道。 「因为沙拓部。」薛三提醒道。 瞎子继续否定道: 「郡主以民夫作为诱饵,使得沙拓部勇士袭击民夫辎重,当时记得是你和阿程在保护着主上,是吧?」 梁程点头,道:「对。」 瞎子继续道:「你们所起到的作用,是保护了主上的生命安全,且在民夫营里脱颖而出,从郡主那里获得了护商校尉的封号,一个,杂牌校尉。 第802页 但事实是,你们并没有阻止那支民夫队伍的灭亡,不,是有没有你们,沙拓部的勇士都会攻击民夫队伍,消灭他们的,也不是你们,你们是敲了几块边角料,也帮主上见了见血。 所以,有你们没你们,那支沙拓部的兵马,都会被郡主麾下的镇北军灭掉的,失去了兵马保护的沙拓部,也必然会被郡主顺势灭族的。 所以,既然部族必然会被灭,沙拓阙石也必然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卸去自己在王庭的左谷蠡王身份,去镇北侯府门口,要一个说法。 沙拓阙石,最终还是会死。」 「但没死。」梁程说道。 「躺在棺材里,给咱们当打手,看孩子,其实和死了,没什么区别,记得蛮族祭祀似乎想要将其收回做活尸,但那也不过是给王庭多增添了一个战争兵器。 王庭的策略,不会因为缺少和增加一个至多四品的活尸而有什么变化,他们会继续装怂装怂装到燕皇驾崩,然后,再被灭掉。」 「这个就远了。」四娘说道。 「嗯,是的,咱们一步一步来,尽量不跳步。」瞎子又拿出一个橘子,「我们的活动,一直到翠柳堡,其实都无伤大局,不会对『主线』造成影响。 好了,四娘。」 四娘起身,走到床边,抱起天天。 外头,黑猫和狐狸跑了过来,一同来的,还有青蟒。 天天被打时,这些府里的妖兽们都被「惊动」了。 「照顾好少主。」 黑猫和狐狸马上低头,天天被四娘放在了青蟒身上,青蟒会带他回自己的院子,黑猫和狐狸会帮忙照看。 等四娘进来后, 瞎子继续道; 「接下来,是三皇子被主上给废了,但三皇子本身就是一个工具人。 而且,在我看来,主要动因不是三皇子,因为有没有主上,有没有我们,靖南王都会选择自灭满门帮燕皇马踏门阀集权。 接下来,是攻干战事。 啧, 其实攻干这一路,本就是虚晃一枪,咱们,也只是打了一下酱油。」 薛三开口道:「合着,酱油打了这么久,泡澡啊?」 瞎子抬起手,道:「别急,再之后,主上去盛乐城赴任,路上,咱们其实是和晋皇走一路的,然后,晋皇瞎搞,里头再加上剑圣带着他弟弟瞎搞。 记得当时咱们是驻守在一座坞堡里的,是吧?」 「是。」梁程肯定道。 「因为咱们在,所以坞堡守住了,晋皇就一直在咱们手里,导致当年剑圣异想天开的想法,破产了。 随后,靖南王带着几个亲兵,直接来到咱们坞堡下,为了救援主上。 到这里,咱们其实已经产生影响了。 因为如果没有咱们,剑圣的弟弟,虞化成,那位所谓的晋国京畿将军,就不会失败而归,然后就被靖南王领任涓一镇兵马,直接杀入了晋国京畿之地。 靖南王在京畿郊外和剑圣单挑,胜了剑圣,剑圣败走,结下了梁子。 所以说,如果没有咱们,这一场江湖闻名的武夫和剑客的对决,可能就不会发生,因为依照靖南王的性子,除非必要,否则他是没兴趣去和一个江湖剑客玩什么单挑的。 事实上,当时正因为咱们身边兵马少,且怕剑圣搅和乱子,靖南王才刻意留下来等剑圣寻自己。」 薛三疑惑道:「是不是偏题了?」 「不,没有。」郑凡说道,「瞎子的意思是,如果剑圣没有败在老田手下,当时的剑圣,就不会心里不服气,打算养好伤再打一场找回场子,他就不会在当时,出现在歷天城等老田。 而当赵九郎对怀有身孕的杜鹃下手时,杜鹃当时,根本就没人可以将孩子託付。 一,人品,剑圣的人品,毋庸置疑,咱们现在还在用着呢。 二,实力,当时的歷天城,多少双眼睛盯着天天这个婴孩,只有剑圣,能够护着孩子突破江湖、庙堂、多方势力,甚至还有银甲卫的精锐,将孩子,带到了盛乐城。」 郑凡抿了抿嘴唇, 「没有咱们,在打下半个晋地后,靖南王依旧会选择出兵雪原帮助成国,离开歷天城,赵九郎依旧会对杜鹃下手,剑圣当时就不会在那里等着接孩子。 天天…… 就会遗落。」 四娘点点头,道:「如果没有咱们,天天这孩子的童年,肯定会充满阴霾,这孩子的不一般,咱们都是看着他长大,心里都清楚。 日后修炼起来,必然事半功倍,是绝对的天才胚子,剑圣都忍不住,哪怕是田无镜的儿子,也想将其收作徒弟。 因为我们的出现,孩子不仅仅没有遗落,而且,还长得很好,很阳光,很温暖,很听话,很懂事,也很可爱。 但他,本可能是另一个样子,带着怨恨成长,带着愤怒修炼,然后……再联想到其父母的死……最终蜕变成一个……」 「父亲的死?」梁程问道。 薛三开口道:「我一直觉得,当初在郢都,如果不是因为主上的存在,靖南王,本意是求死的,拿郢都做自己的陪葬地,很完美,不是么?」 瞎子打断道:「不,不在这里。」 「嗯?」 瞎子笑了笑,道:「不管有没有咱们的出现,苟莫离都将会在雪原崛起,因为苟莫离在那之前,和咱们没有交集,大成国,司徒家,也和咱们没什么交集。 第803页 所以,野人大概率还是会在苟莫离的率领下入关的。 我不否认,以靖南王和大燕铁骑的能力,击败和驱逐苟莫离的野人大军会有什么问题; 但正因为咱们的出现,咱们奇袭了雪海关,直接堵死了苟莫离的退路,这才导致入关的野人大军,被关门打狗,让苟莫离彻底失去了东山再起的可能,雪原的家底,也马上被那些未能来得及收服的部族蚕食了个干净。 当时情况下,苟莫离其实没打算硬拼,打不过,他早就想熘了,没人比他更清楚,镇北军骑兵的强大。 所以,哪怕最后没能占得关内土地,但至少可以带着主力,退回雪原,咱们这儿,一片白地,那是因为野人当年裹挟了大量晋地人口回去了,还有海量的财富。 在此基础上,以苟莫离的本事,加之大捷的壮举,肉眼看得见的利益,他必然能够真正地整肃好雪原诸部,甚至,一统雪原,成为名副其实的雪原圣族之王。 而燕国,就算占领了晋地,但想要出关,在条件极为恶劣且已经变成铁板一块的雪原那里进行劳师远征,不现实,国力跟不上。 苟莫离大概,会在雪原蛰伏,修理内政,然后,黑甲甦醒。 作为雪原上唯一的王,他应该能收到消息,黑甲,应该也能找到他,二人,可以互相利用。 这货的德性,你们也是清楚的。 所以,黑甲咆哮中的,圣族的王,应该是既定之中的……苟莫离。 玉人令曾有预言,星辰庇护的王,将带领圣族大兴。 其实,本该是这样的,但咱们的出现,改变了它,改变了苟莫离的人生乃至雪原的命运。 而外有野人虎视眈眈,镇南关又在楚人手中。 燕人想要打开局面,会很难很难。 再联想一下,靖南王不仅失去了妻子,还失去了……孩子,没有咱们主上的出现,靖南王会变得多么极端。 他很可能会选择,不顾一切,哪怕是战死,也要为大燕破开一道曙光,打破这格局。 镇南关, 镇南关, 靖南王, 靖南王, 我不是迷信, 但我真觉得,有没有一点,太巧了的意思?」 「所以,天天应该是个孤儿?父母双亡,资质绝佳,啧啧,是一种苦大仇深的主角模版啊。」 郑凡扫了一眼薛三, 薛三马上意识到自己语气不对,马上闭嘴。 梁程则问道:「时间线上,还有一个问题,黑甲的出现,明显提早了,他来找一个,还是个孩子的天天?」 郑凡摇摇头, 道: 「时间线上没问题。」 「哦,主上?」 郑凡伸手指了指薛三, 道: 「记得我们是如何得知预言的么,因为我去了楚国,你们帮我抢公主,然后你们分为两路吸引追兵掩护我离开。 薛三走的是齐山,然后到了梁国,在梁国帮忙打了仗,在打仗时发生了意外,跌落悬崖是么,总之,被扈八妹救了,最后兜兜转转,我们再从扈八妹那里,得到了预言。」 薛三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扈八妹就是个村姑,她会继续当一个隐士高人,像是终南山下活死人墓的那种,很可能,她得在她姥姥真正死去后,才会出山,然后将预言,告知于其他人。 但她姥姥虽然年纪大了,但身体很硬朗,上次测命反噬都没死成,还挺了过来继续活蹦乱跳。 所以,她应该还有很多年好活。 因为咱们的出现,扈八妹提前将『预言』传了出来。 而咱们, 又格外的敏感, 且在敏感的同时, 又有着极强的行动能力。」 是的, 当初在剑圣看来,为了个什么虚头巴脑的预言,竟然真的出兵雪原,简直是不可理喻。 但郑凡就这么做了,且毫不犹豫! 「另外,还搭上了俩明显气运不一般的和尚,我们真就确认了位置。」 说到这里, 郑凡吸了口气, 看着众人,很认真地下结论道: 「其实,不是时间线有问题。 黑甲的状态,你们也看见了,他根本就没有在充分准备好的条件下再甦醒,他的身体,一直有很大的问题,所以才会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沉睡,体内的力量,也亏空极大。 他见到天天后,问为什么你这么小? 因为俩和尚,找到了雪原极北之地那个位置的同时,也将我们侯府的计划告诉了那帮人。 所以, 真正的原因在于, 黑甲根本就没打算现在甦醒, 可能是十年后,甚至十五年,二十年后。 至少,当天天长大成了一个青年时,才是他最早甦醒的时刻。 但因为我们的介入, 等于是提前把没长好的他,从地里给挖出来了,这才造成他现如今的先天不全! 也就是说, 我们不仅已经改变了天天的既定命运,还导致预言中的事情,还破坏了预言发生的节奏。」 说到这里, 郑凡笑了起来, 做出一个「六」的手势, 然后, 又改变成了「七」的手势, 「我不知道天天原本在预言里的身份,到底是主上还是魔王,但现在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是: 第804页 我们还有七个对手, 然后, 更有意思的是: 他们很大概率, 现在, 还是个屁孩。」 第六百零八章 谢 「七个屁孩?」薛三疑惑道,「主上不认为那个黑甲是其中之一?」 郑凡点点头,道;「如果是其中之一,那确实是意外之喜,但现在,我更倾向于,他是类似奴僕或者护卫一样的角色,亦或者可以称为,触发者。 起的,可能是一个串联的作用,有点像是甘道夫。」 「所以主上,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梁程开口道,「继续搜索……那些可能现在还是孩子的魔王?」 瞎子笑了笑,道;「你是怕提前收网后,会太无聊了么?」 四娘道:「如果都像天天现在这个样子的话,至少目前来看,确实没什么好害怕的,而且已经证实了,我们的行为影响,并不在预言的预测之中。 就比如这次咱们抓住了黑甲,靠的,是我们侯府的实力。」 有人海战术的优势时,就没必要去单挑了。 瞎子将新剥好的橘子丢给了樊力, 道: 「主上,属下的建议是,该找找,该寻寻,一切随缘,能找到几个,都是惊喜,实在找不到也无所谓。 占据了这么多先手的咱们,还真没什么好怕的,甚至属下还有些跃跃欲试。 咱们先前的担心,是怕预言中的魔王甦醒即巅峰,这样对于咱们而言,就实在是太被动了,比如鲠在喉更甚,相当于是刀架在了咱们的脖子上。 现在来看,虽然不能说一切尽在掌握,但我们已经坐上了牌桌,我们自己是参与者,同时也瓜分到了一定的制定游戏规则的权力。 主动在我,不慌。」 瞎子的话,倒是大傢伙的共识。 日子,还得继续过,享受事业的享受事业,享受生活的享受生活,瞎子为首的,是一群野心家,哪怕是一向闲适的郑凡,骨子里也有着叛逆的精神; 但并没有那种当「开国太祖」的思想包袱,没有自己不辞辛劳为后代扫清障碍的情操。 简而言之就是,哪管我死后洪水滔天! 阿铭喝了一口酒, 调侃道: 「九霄龙云惊天变,风云际会浅水游。」 瞎子不以为意道:「主上是将天天当亲儿子的。」 这话,没丝毫水分。 靖南王何等人物,如果不是看重主上这方面的特殊,也不会选择将儿子寄养在他那里。 这其实也是田无镜当初态度转变的关键所在,以前他是看出了郑凡脾性上的「天性」,故而会时不时地出手打压,但后来,很荒谬的是,这世上真的能不以任何利益为目的且愿意为了「天性」而不惜一切的,只有郑凡。 郑凡拍了拍手, 道; 「这件事的基调就先定下来了,以不变应万变。黑甲的身份,瞎子,你再负责跟进,我不信这样一个存在在赫连家歷史上会没有名姓,将其生平给挖掘出来,有利于咱们更为充分地掌握预言的信息。」 「是,属下明白,属下会马上派人去曲贺城。」 「阿铭。」 「属下在。」 「你也别继续歇着了,给你找个差事做做。」 「请主上吩咐。」 「先去颖都,再去歷天、曲贺,甚至,可以拿着我的亲笔信,去燕京城,三侯盟誓的事,得翻找出具体的记载,虽然大概的意思,咱们能粗略地猜一猜,但我想知道细节。」 「是,主上,属下明白,属下今晚就动身。」 他动身,其实很简单,带上酒就可以走了。 薛三有些疑惑道:「那岂不是和瞎子的差事重了么?」 瞎子开口道;「没文化。」 薛三耷拉着眼皮,等着解释。 瞎子又拿出了一个橘子, 道: 「八百年前的记载,口口相传是不可能信的,只能靠古籍去找寻。三家分晋的三个本家,赫连、闻人、司徒,和当年三侯时代比起来,还是过于年轻稚嫩了。 所以,无论是去颖都还是去歷天亦或者是去曲贺,只是走一个过场。 原本的晋国皇宫早就荒芜了,最终,想找到真正的线索,还是得去燕京。」 四娘开口道;「瞎子说的对,古籍这种东西,想要保存好,必须得有一个强有力且持久的政权做庇护。 晋国正统早就式微,晋国皇宫更是被咱们洗劫过了一遭,当年也没注意什么典籍这类的存在。」 说到这里, 在场所有魔王们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就连主上,都有些神色讪讪。 彼时郑凡要转任盛乐城城守,要开荒新地图,缺启动资金,可是连人家晋国皇宫太庙里的金身都刮下来了; 值钱的,全都运走,那些典籍文书这类的所谓「文化瑰宝」,在那会儿动盪的晋地,压根就不值钱,带着还极为麻烦累赘,甚至,纵兵劫掠时,还焚毁了不少。 所以,严格意义上而言,后世史学家完全可以批判他们当初目光短浅的暴行,对晋地文化的「摧残」和「破坏」。 而眼下的平西侯府,眼下的晋东,虽然可以称得上是小「兵强马壮」,毕竟刚刚以一己之力打赢了楚国;商贸也极为发达,百业也是肉眼可见的兴旺,但确实是「文化荒漠」。 第805页 先前郑凡说的,让阿铭去颖都等三座晋地昔日「首府」去看看,也只是去碰一个运气,燕人打入晋地后,和郑凡等人在晋国京畿皇宫的所作所为那真是大哥不笑二哥,毕竟彼此都是黑龙旗帜下的丘八; 要让燕军懂得珍重晋地文化,保留古籍什么的,实在是太异想天开了,燕人骨子里,到底是「蛮」,普遍也没「文化」。 唯一值得有期望的,还是燕京,因为燕人自始至终,哪怕是当年和蛮人厮杀得最为惨烈的时候,都保护着自己的国都没被攻破过。 「那为什么要让阿铭去,直接写一封信……」 瞎子摇摇头,对薛三道;「还是得阿铭去才合适,阿铭在主上身边的时间长,燕皇也是知道阿铭的,让阿铭持主上亲笔信,才能更方便地在燕京城找到相类似的记载。 这里头,到底有为尊者讳的意思。」 三侯盟誓,不背离大夏,但大夏还是亡了,随之建立起来的,是大燕、大晋和大楚,很显然,各家老祖宗在这件事上,是做的不地道的。 普通一封书信过去,那边可能就随意地打发了。 只有凭藉着主上和燕皇的关系,再由燕皇知道的主上亲信亲自过去,才有可能被开「方便之门」。 瞎子又道; 「主上,属下还觉得有一个地方可以试一试。」 「哪里?」 「楚国。」 梁程道:「郢都都被烧了。」 「呵。」 郑凡忍不住笑了,自嘲到一定程度后,就是真的笑出了声。 由此可见,燕人,当真是诸夏文化的毁灭者。 瞎子开口道;「楚国,有一个人,曾做过靖南王的老师,也曾一人编纂过四国史书。」 孟寿。 郑凡有些意外道;「那老傢伙,还没死?」 「应是没死,毕竟没收到信儿,所以,属下建议可以由公主亦或者是屈培骆出面,联繫楚地的一些愿意帮这种小忙的贵族亦或者是熟人,去孟寿那里打探一下消息。毕竟,那个人,本身就是一个歷史活化石。」 「好,还是你来安排。」 「是,属下明白。」 「那就这样吧,谁想下去看黑甲,切片研究什么的,得提前通知其他人,这东西毕竟是关在咱们家里,可容不得丝毫马虎大意。」 「是,属下明白。」 「属下明白。」 郑凡起身离开; 薛三笑道;「打个赌?」 瞎子不屑道:「不用打赌了,主上是去看孩子了。」 …… 「哥哥,疼不?」 太子站在床边,看着趴在床上的天天。 「不疼哩。」 「哥哥骗我,怎么可能不疼。」 「爹打的,不疼的。」 太子摇摇头,道:「我不信。」 「你被你爹打过么?」天天问道。 「没有,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我被我爹药过。」 「唔……」 「哥哥,吃早食么,我餵你。」 「不了。」 「那我去吃啦。」 「去吧弟弟。」 太子去吃了早食,吃着吃着,他还有些开心。 等到吃完早食到院子里后,发现刘大虎今儿个没来,太子更开心了。 这种开心,源自于原本的班级倒数第一,在排在自己前头的人都缺席了后,自动荣升到了头名。 太子开始愉快地一个人跑操, 感觉今日上午的空气,都是那么的清新。 郑凡来到了天天的屋子里, 上辈子,他没孩子,这辈子,俩亲生的还在他们妈的肚子里。 不过,因为上辈子父母之爱的缺失,郑凡觉得自己如果当父亲了,必然会是一个和孩子打成一片的好父亲,会和孩子成为朋友。 现在,他发现自己想多了。 站在门口, 他知道天天还躺在床上,但就是没有迈步走进去看看,一些亲近安慰的话,也难以说出口。 到头来, 郑凡只能跟一个极为封建的大家长一般,在门口驻足后,嘆了口气,转身离开。 …… 楚地, 陈宅; 孟寿坐在摇椅上,晒着太阳; 身旁,有小童子在烹茶。 其人脸上,早就遍布老人斑,身上散发着的,是类似古老藏书的那种略有腐朽的气息。 他快死了, 他真的快死了, 但他,还是没有死。 当年,燕国将举国伐楚之际,修完了《燕史》的他,辞别燕京,决意返楚,他想死在母国。 他身上虽然没具体的官职,但其之清贵,连宰辅都比不上,归国后,更是被摄政王召见,一边下着棋一边眺望着北面郢都的大火燎天。 是他,告诉了摄政王百二十年的气候轮转,摄政王以此为契机,去刮骨疗毒之法。 但现在看来, 局面, 并没有好。 平西侯府矗立在晋东,没有原则,却又坚定地秉持着某种原则。 大楚本想浴火重生,却又被那位平西侯爷再斩一柱国,大楚又再折一大将军。 在听闻这一消息后, 孟寿脸上的老人斑,一夜之间,又重了一些。 第806页 修了一辈子的史,一直到那一刻,他才觉得,自己仿佛也生活在史书之中一般。 史书之中,总有那种以一己之力对抗浪潮的英杰人物。 普通的英雄,讲的是好风凭藉力,顺势而为; 真正的英雄,是自己掀起这浪潮,且能去进行引领。 平西侯,就是那种人物。 陈家的家主,比孟寿还低一辈的老者正在外头候着,不敢打扰孟寿的清静。 孟寿本姓陈,是陈家子弟,但因其出身,早早地被革了姓。 这或许是陈家百年来,做的最错的一件事。 孟寿睁开了眼,他刚刚又打了一个盹儿。 每次有困意时,他都很坦然地闭上了眼,想像着,下一刻就是自己的年卒; 可是,又醒过来了。 古往今来,多少大人物恨那天不假年,可惜,自己这里,却是想结束却一直没能等到天命。 陈家家主见状,小步走入,跪伏下来,执晚辈礼。 「叔,陛下会盟归来,将过陈郡,想来,是会来看望叔叔的。」 孟寿睁开眼,看了陈家主一眼。 陈家主只觉得在这一眼里,似乎看透了自己的所有心思。 「叔,侄子打算迎接陛下,这仪式上,叔可有教我?」 陈氏不是大贵族,就是巅峰时也和独孤屈氏那种的完全没得比,伴随着摄政王对楚国贵族的下刀,高层贵族还能依靠「卖身」来获得新的投靠,底层贵族多少带点含情脉脉地安抚,中层贵族,就实惨了。 陈氏的日子,不好过。 陈郡本该是陈氏的封地,但如今,陈氏只在郡城这里一带还保留着势力,族内的私兵早早地被拆解掉了,贵族的荣光,早就不復。 越是这个时候,就越是需要主动求变去做些什么,身为一家之主,总不能坐视家族一步步沉沦。 「迎接?仪式?」 「是。」 孟寿笑了, 道; 「陛下是个高傲的人。」 「这个,侄子知道。」 「和干会盟,实乃无奈之举,范城之败,我大楚对北面的空虚孱弱,显露无遗,陛下是被迫才与干国站在了一起。 可能,在你们看来,干楚结盟,干人的财货粮食输入进楚地,可解大楚燃眉之急,可解大楚对北面之困顿。 但当年,燕国举燕晋之力伐楚,我大楚虽处弱势,却依旧能以一国之力勉强抗衡,如今,面对一平西侯府,竟狼狈至此。 此次会盟,于陛下而言,是耻辱。 陛下大张旗鼓地去,是为了给你们这些人安心; 结盟归来,你再大张旗鼓地欢迎,就是给陛下心里添堵了。 我这老不死的还有一口气在,陛下到底会照顾点陈氏的面子,你要是嫌自己的命长,就把欢迎搞得再盛大一点儿。」 「叔,真的到了如此地步了么?」 「我非陈氏之人。」 「叔,您是!」 「念在这段香火情,我就送你两句话,这之后,你就不要再经常来了,被打扰一次,多说几次话,可能我就越是容易一觉不醒。 倒不如丢我在这儿自生自灭,可能还能多挺一会儿。 第一句话,陛下会盟归来,陈氏上下,不要声张,就当,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陛下若是想来见我,陛下自会来见。 第二句话,伸头一刀,缩头一刀,陛下已无退路,范城之败,扯下了大楚最后一条遮羞布,陛下不会抚恤贵族再含情脉脉的,只会将刀,下得更狠辣。 都是要被砍,主动把头送上去,还能留一段情分。 陛下大肆提拔寒门,又接纳山越之人,不是陛下不想用贵族子弟,真正能用的人,还是贵族子弟居多。 无非是,有些人,牵挂太甚罢了。 你懂么?」 「侄儿,懂了。」 「你会做么?」 「侄儿……」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呵呵。」 陈家主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 「咳咳……」 孟寿咳嗽起来。 陈家主马上起身帮忙拍背。 「知道为何我会再回陈家住着么?」 「您是看在当年我母亲曾接济过您的情面上。」 「是。」 孟寿长舒一口气,停止了咳嗽; 「叔,非是侄儿看不开,如今局面,侄儿其实看得很清楚,陛下的刀,就在上面,燕人的刀,就在外面; 陈氏本非大族,就算是情分交上去了,到最后,还能留下几何? 交了,陈氏也就不再是陈氏了,不交,家里人,尚且还能再浑浑噩噩一段日子。 这家主,当得难啊。 着眼未来,其实也就我一个家主会这般去想; 但全族上下,绝大部分都想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觉得, 陛下,也是一样。」 「天子,代天牧民,何为牧?以鞭挞之!」 「叔,您觉得我大楚,还有希望么?燕人再休养生息个几年,必然不会再满足于小打小闹的。」 孟寿看着陈家主; 陈家主抿了抿嘴唇; 「当年我求学于恩师,恩师鄙夷我之出身,是你娘偷用你父印信写了封信于恩师,我这才有入师门的机会。」 第808页 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燕人举国之力伐楚,朕的皇族禁军,近乎都交给了年尧,于镇南关前布下铁桶。 朕,交出了权,也让大楚贵族尽力贡献出了私兵粮草以及各种军械; 但谁又能想到,燕人竟然能走水路? 谁又能想到,屈培骆领的青鸾军,竟然在青滩上一战即覆! 朕是皇帝,不是沙场冲杀的将军,朕,已经做到了一个皇帝能做到的最好。 朕,已经竭尽全力,但朕,但楚国,还是一直在输。 朕不知道范城一战的战报,你可曾看过,朕看了,看完后近乎失声而笑。 年尧擅自做主,出奇兵借道晋地入蒙山,想一战而下范城; 独孤牧发独孤家私兵自南面进逼范城。 可谁曾想, 那位屈氏少主,昔日青滩一战被那郑凡击败得如草猪一般的丧家之犬,竟在范城坚守了这么久; 更可笑的是,那姓郑的竟出动其所有精锐,出镇南关西下上谷郡,一路奔袭到了范城。」 楚皇拿起茶杯,一饮而尽,不再品了。 孟寿点点头,感慨道: 「人这辈子,就如翻阅一本史书,起先,瞧着伊始的新鲜劲儿,不断翻开后,也就逐渐懂得什么叫孤独挫折,什么叫世事无常。」 「朕是皇帝。」 「是的,陛下。」 「下面人可以认输,唯独皇帝,是不可能认输的。」 「陛下所言甚是。」 楚皇闭上了眼。 这时,那位俊美少年起身,向孟寿行礼道; 「谢家小子谢玉安,见过孟大人。」 「可是谢家那位千里驹?」 「小子不敢,小子惭愧。」 楚皇睁开了眼, 道: 「朕决意将我大楚最后一位柱国,其父谢渚阳派往北面,接替年尧先前的职位,掌渭河沿岸的皇族禁军!」 「陛下,圣明。」 「朕,就是不信邪。」 楚皇伸手指向谢玉安,道: 「燕人称他们的平西侯,一人折我大楚四大柱国之三,那朕就将最后一位柱国也派上去。 他要是有能耐,朕就送他一个全乎; 他要是没能耐,就看朕的谢家柱国,能否将局面替朕给撑住! 你说人这辈子如同翻一本史书, 但在朕看来, 煌煌青史,王朝兴替,其实就只写了两个字。 天命!」 孟寿点点头,道;「臣不知是该恭喜陛下,还是该劝谏陛下。」 楚皇抬手道:「你只管说心里话即可。」 「臣觉得,赌上自身之命运,和赌坊里输红了眼的赌徒,又有何区别?」 「孟大人,您错了。」谢玉安却先开口道。 「哦?」孟寿看向谢玉安,这个俊美得近乎有些妖异的少年郎。 谢玉安拱手道; 「孟大人,陛下所赌的,不是陛下自己,而是大楚的国运!」 …… 今日的奉新城,格外热闹。 西门外,近乎全城的百姓都涌了出来,因为朝廷的钦差大臣队伍,终于来了。 奉新城的百姓对朝廷的钦差以及所谓的圣旨本身,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他们清楚,今次钦差前来,是为了给自家侯爷……封王。 生计所系、荣誉所系,甚至,子孙后代所系,全在王爷一人身上,奉新城军民,对于自家王爷不断地向上走,可能比王爷本人还要兴奋。 再加上两位夫人都有身孕了,这种踏实感,真的是让人难以用言语来描述。 钦差队伍这次来得很慢, 估摸着这会儿黄公公都已经回到燕京城面圣了,他们,才到奉新城。 但事情不能这么比,一来黄公公那是锻鍊出来了,二来,钦差队伍规模过于庞大,打定主意要给姓郑的一个大排场的新君,可不想让那封王大典行的过于潦草。 钦差正使是老熟人,前颖都太守毛明才。 毛明才自颖都离任归京后,曾闲置了一段时间,后转去了三石郡任了一段时日的太守,先皇驾崩新君继位后又将其召回朝中,任代相。 钦差团副使则是昔日的五皇子,现任工部侍郎的姬成玟。 皇帝的宰相和皇帝的兄弟作为使者来主持这场封王大典,恩荣可谓极其深重。 待得钦差队伍即将入奉新城时, 一队队骑兵排着整齐的队列驶出,周遭的百姓全都按照秩序分开,让开了道。 坐在貔兽身上的毛明才看到这一幕,心里不禁有些讶然。 他虽然曾和昔日的郑侯爷做了很久的邻居,但还真没亲自到平西侯治下实地查看过。 今日一见, 确实让人震撼。 不是那些先前参与了入楚战事身上还残留着血腥味的骑士,而是这些自发懂得秩序的百姓。 毛明才是当过一地父母和封疆大吏的人物,这样的百姓,标志着上层对下层的绝对控制,同时也意味着下层对上层的绝对唿应。 应用起来就是, 一旦有战事需要, 这些百姓,为辅兵为民夫为就地生产等等,马上就能做出极为清晰的安排和调动。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 随即, 第809页 城墙上那一排军鼓开始擂起! 晋东原平西侯府麾下的各路将领,除苟莫离人还在楚地镇守范城外,其余人,全都归来参与这场封王大典。 剑圣抱着自己的小儿子,携自己的妻,也站在人群之中。 而剑圣的丈母娘,则因为有「官身」,所以正带着一群婆姨们在奉新城官道上,做着最后的清理和铺陈。 侯府麾下各路总兵,携自己的亲兵队伍,已经整肃列阵。 负责奉新城驻防的兵马,也都布置在了周围,主事者,正是屈培骆。 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就差正主了。 …… 「主上,城外都在等着了。」 「反正也不差这一会儿。」 郑凡伸手,抱了抱四娘。 四娘则双手不停,帮主上系扣上玄甲的最后一些绳结。 随后,轻轻伸手将主上推开,自顾自地打量了一下,还是比较满意的。 穿着玄甲的平西王爷笑道; 「最激动的,还是在雪海关封伯的那次,接下来的封侯以及现在的封王,反倒像是在走流程,没什么感觉了。」 「主上这话,好凡尔赛呢。」 「呵呵。」 「王爷。」 这时,一身华装的公主已经在外头等着了,她肚子比四娘大不少。 但今日这种场合,身为王爷的女人,得到场的。 「主上,和丽箐妹子去吧。」四娘说道。 郑凡笑了笑, 熊丽箐走了进来,在其身后,几名婢女端着华服走了进来。 「四娘,你也换上吧。」 四娘看着郑凡,道:「主上知道的,奴家不喜这些热闹,主上也不用担心奴家会在这方面吃什么醋。」 「我喜欢这种热闹。」郑凡说道。 四娘看向熊丽箐。 熊丽箐微微一笑。 「咱现在也封王了,需要在乎和害怕的人,也不多了,本就该抓紧时间顺心意才是,这衣服,是丽箐私底下派人做出来的,肯定是没你的针线活儿好,但这种华装自己亲手织未免失了几分期待和意思。 乖,听话,穿上。 你答应过我的,床上以你为主,床下,以我为主。」 王爷和大夫人旁若无人地说着这些夫妻话,但周围的女婢没一个人敢笑,府邸的女婢都是四娘训练出来的,懂得规矩。 就是公主,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她们本就经常互相交流一些心得体会。 「行,那奴家就穿上了。」 郑凡满意地点点头,道:「来,伺候孤的王妃更衣。」 「是,王爷。」 「是,王爷。」 这还是郑凡第一次改口自称孤,其他人都觉得没什么,本就是应该的。 但郑凡自己心里却觉得很有意思,在公主帮四娘更衣时,自己先走了出来。 「孤。」 「孤。」 「孤。」 陶醉于这种自称之中的郑凡,才发现不远处天天和太子牵着手走了过来。 俩孩子都很好奇,不晓得自己「干爹」这是在学什么叫。 平西王爷脸不红心不跳, 继续道; 「咕咕咕,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这是本王刚做的一首咏鹅,你们记住了么?」 「是,孩儿记住了。」 「孩儿也记住了。」 太子挠挠头,道:「咏鹅,鹅是这么叫的么?」 天天解释道:「鹅呛了水,就咕咕咕了。」 「对哦,哥哥好厉害。」 「嘿嘿。」 郑凡走到俩孩子面前,今日封王大典,太子是一身四爪金龙袍,当真是尊贵大气。 天天则是一身锦袍,依旧可爱胖乎乎如福娃。 上次打了他,但过了几日,郑凡照常去吃早食,天天照常给自己剥咸鸭蛋。 孩子没跟自己闹别扭,也没吵着说委屈,更没有什么要求道歉; 这让郑凡有些时候觉得自己这个爹当的,挺失败的。 孩子明明这么懂事,自己却还死要个面子。 可能,是因为孩子太懂事了吧,如果孩子稍微普通一些,兴许自己也能更放松一点,只可惜这种话也是不好对外人说的,别人只会当你在故意炫耀。 「恭喜郑伯伯封王。」 太子后退半步,认真行礼。 天天也一样,认真行礼道: 「恭喜爹爹封王!」 郑凡伸手指了指天天,道: 「太子穿上正装了,你怎么没穿?」 「我?」 天天有些疑惑,他,也有正装么? 「来人。」 「属下在。」 肖一波带着几个婢女走过来,每人手里都端着托盘,托盘上是帽子、衣服、靴子以及挂饰。 「这是你大娘亲手给你绣的。」 天天眨了眨眼。 肖一波上前,道:「小主子,跟属下去更衣吧。」 小孩子,换衣服比较快,不像女人那边,还得做髮髻。 很快,换了一身蟒袍世子服的天天就走了出来,这蟒袍穿天天身上,没显得多英武,倒是给人一种很可爱的感觉。 郑凡蹲了下来,帮天天整理着本就整理得好好的经过他整理又被整得稍乱的衣领子。 天天笑着道: 第810页 「谢谢爹给的衣服,谢谢大娘的辛苦。」 郑凡摇摇头, 道; 「这是你亲爹给你挣下的衣服。」 郑凡说着, 将天天一把抱起来, 小傢伙,是越来越沉了啊。 「今儿个爹封王,你跟着爹一起参加大典。」 世人皆知靖南王世子就养在平西侯府中,这是一个近乎公开了的秘密。 而今日, 平西王打算将这个秘密,彻底撕去。 以前,这是一种默契,在这种默契下,孩子才是最安全的,只需挡住暗箭即可。 现在, 明枪,也不用怕了。 老田, 我封王了, 你儿子, 以后也不用再藏着掖着了。 抱着天天的平西王甚至还饶有兴致地伸手指了指站在那里的太子姬传业, 笑着问道; 「天天,喜欢弟弟身上衣服的花色么?」 太子闻言,愣了一下。 天天却摇摇头, 道: 「天天比弟弟胖,穿不上哩。」 第六百一十章 靖南军 奉新城, 迎宾客栈; 奉新城内外铺子和作坊,基本都是平西侯府下的产业,大到出行于雪原走私于楚国的大商队,小到街面上的点心铺,还贴心到城内的棺材铺,平西侯府的触角,可谓深度触及整个晋东的方方面面。 迎宾客栈,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住的基本都是外客,商队落脚居多,出游探亲的则是少数。 正儿八经地投靠亦或者想归附这里,是得登记造册的,想隐没下来做黑户被发现了,不光本人要治罪连同帮忙隐没的人一样会被治重罪。 干国官场的士大夫面对一些政策时,往往喜欢喊一句:万万不可与民争利。 而晋东的平西侯府,可谓是将「与民争利」给体现得淋漓尽致。 只是, 一来晋东之前被战乱毁成了白地,百姓以颠沛流离的苦命流民为主,在见识过战乱时节人命如草芥的光景后对时下平和的日子更有一颗感恩和满足之心; 二来平西侯府治下的百姓,福利待遇和衣食方面,确实是比其他地界高上一筹,就算是诸夏被公认的最富饶之地干国江南,其底层百姓的日子,可能也没这儿的百姓更为踏实稳定。 就一条, 在时下诸国包括燕国,仍依旧将「民力」当作自己的财产,可以随意徵发「徭役」时,平西侯府这儿的作坊早早地就採用用工计酬的方式就已经领先了一大步,甚至是一个大层面。 早些年,剑圣的妻子就是靠在香水作坊里做工养活自己的婆婆和刘大虎的。 至于说侯府要发兵出征时,所徵发的民夫,那确实是不会提前给银钱,但战胜后,民夫这边,也会得到分润下来的赏赐,且侯府次次地对外战争基本都是以胜利而告终,当战争的胜利成为一种惯性,民众往往会将战争看作一种发财的捷径,忽略掉战争的一些阴暗面属性。 再加上平西侯府下面的诸多戏班子常常会演绎平西侯爷驾临晋东之前,当地晋民面对野人、楚人劫掠时的惨状,这倒没有让百姓们对战争产生畏惧,只是坚定了他们打仗,就要打出去,在别人地盘上打仗总比在自己家里打仗要好的深刻认识。 瞎子曾笑称自己设计打造的,不是一个大地主庄园,而更像是一个「企业」,整个侯府,其实是一家被伪装起来的「公司」。 此时, 迎宾客栈三楼靠窗户的雅间里,坐着两个人。 二人都是行商打扮,一人面色白净一些,一人粗犷不少。 桌上,几盘小菜倒是寻常,但这配的花雕酒,可是很有来头,味儿厚且重,压得住喉咙,喜欢它的人可以说是爱到骨子里去。 白净点的,姓苗,叫苗凛;粗犷汉子姓鲁,叫鲁雄。 苗凛是一支干国商队的小掌柜,鲁雄则是鲁国商队的小掌柜; 前者在干国银甲卫上报的名,后者则在鲁国有官身。 鲁国是四大国交界处的一个小国,但在晋东在这奉新城里,大家倒是能够抛下所谓的国家体量成见,平等地坐在一起喝着酒。 这年头,行商,尤其是出国走的行商,不是掌柜的有身份就是商队里的某个伙计有身份,这是大家都约定俗成的默契。 只是这些商贾,绝大部分只是挂个名,带点捕风捉影的消息回去即可,算是编外中的编外人员。 在奉新城,这种现象被「大白」化了; 有这种「挂名」的,可以到客栈掌柜的那儿去汇报,可以享受食宿打折,出货进货也都能拿铁牌子插队; 而隐瞒不报被发现的话,剥皮抽筋都算是仁慈的惩戒方式。 不是说没有一心忠于母国的商贾,但绝大部分人,还真没这份觉悟,苗凛和鲁雄属于识时务的一批。 「萧掌柜的商路前阵子因战事被阻隔了,我听说要绕道走范城那里,路途耽搁了没赶到倒也不算奇怪,可费掌柜的,怎么也没来啊?」 萧掌柜是楚人,挂的凤巢内卫的名;费掌柜的是燕人。 鲁雄笑了笑,伸手捻起一块鸭肉送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道:「燕国密谍司的探子,或许是不敢再进这奉新城了。」 「哦豁,这还真是新鲜事儿,燕人的探子不敢进自家的地界了?」苗凛笑道。 第811页 「你没瞧出来么,这平西侯府,呸,这平西王爷,这奉新城的气象,可是比藩镇都藩镇,说是国中之国也丝毫不为过了。」 「这燕国的新君倒也是能忍,搁在我干国啊,呵呵。」 「怎么的,搁在你干国,想再復当年刺面相公之旧事?」 「嘿,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们干人,不就喜欢干这种自个儿捅自个儿腚眼儿还自个儿大喊舒服的事儿么?」 「说话别这么难听啊。」 「还不怕说了啊?呵呵,这就和咱做买卖一个道理,咱都是当掌柜的,你买卖做大了,手底下人多了,东家那边就要对你有意思了。 是搁置你,是发落你,还是寻个由头碾翻你都没什么稀奇的。 你说说这提防来提防去的,有个什么意思,想把买卖做好,手底下人肯定得捡着自己用的来信得过人不是,但在东家眼里那就是你要自立山头。 我鲁国是个小国,我呢,也算是带个鲁国国姓,虽说和国主是连亲戚都攀扯不上的,但作为一个鲁国人,我倒是希望在我鲁国里也能出一个像平西王爷这般的人物。」 「怎么着啊,胆儿上天了都。」苗凛白了鲁雄一眼,提起酒杯,「我跟你讲,我大干和他楚国已经会盟了,燕人的日子你瞧着吧,不会那么好过了。」 「噗……」 鲁雄直接将刚喝进嘴里的酒水从鼻孔里喷了出来。 「哈哈哈,本来嘛,这楚国虽然屡战屡败,不断损兵折将,但至少还能扛得住,燕人的肚皮也没那么大,不似能像吞併晋地这般将楚国也吞下去。 这下子加上你们干国,二打一,我倒是觉得楚国反而危险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苗掌柜气得脸皮都在发颤。 「哟,二位,吃着喝着吶。」 这时,外头有一男子推门而入。 苗掌柜和鲁掌柜马上起身相迎;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薛三手下的得力干将戴立。 在雪原上立了功,新转了个差事,如今正负责奉新城内外明里暗里的其他方的探子。 这差事,油水儿可不老少,戴立呢,也是该贪就贪,对上头报备之后,五成上交,余下的,兄弟们自己分了。 搁在什么年代,对于各个衙门而言,都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戴立抿了一口酒, 两位掌柜一饮而尽; 「得,您二位继续喝着,那边还有几个掌柜,我得去打个招唿。」 「戴老闆您慢走。」 「您慢走。」 戴立在这些商贾里头有一绰号,因这人收银子不含煳,笑纳百家银,商贾们是做买卖的,他是做商贾买卖的,所以得一绰号,叫戴大掌柜的; 后来也不知道侯府哪位大人物听到这个称谓,就笑称道还是叫戴老闆顺耳。 没人知道到底是哪位大人物说了这话,但自那之后,戴立就将这个称谓挂在了嘴边,谁喊其掌柜的,其都会纠正人家喊他老闆,还一脸的与有荣焉。 送走了戴老闆,苗掌柜和鲁掌柜又各自坐了下来。 恰好外头自侯府出城的队伍正经过下方街面,两位掌柜也不由得向下张望着。 苗凛感慨道:「唉,别的不说,平西王爷这辈子,还真算值了。」 鲁掌柜马上收回脖子,瞪了一眼苗掌柜,骂道: 「直娘贼,咱俩都是向戴老闆报备过的,无非在各自国里报了个名罢了,你冷不丁地来这一出是想连着我一起给害死么?」 「我怎么了?」苗掌柜的有些不明所以。 「什么叫平西王爷这辈子算值了?怎么,你是打算给人王爷这辈子给卡这儿了,你是何居心?」 「……」苗凛。 自知失言的苗掌柜的没再执拗什么,默默地又喝了一口酒。 「打今儿起,这奉新城的侯爷将变成王爷了,太子太傅,又是王爷,可了不得了,真了不得了。」鲁雄感慨道。 「不喝了不喝了。」苗凛实在是喝不下去了,「今儿这酒,是越喝越没意思。」 「咋了,呵呵,我看吶,你们干人,上至百官,中至读书人,下至商贾,都有一个毛病,就跟我去年纳的那个妾一样,动辄喊疼,弄得我老是不得爽利。」 「大国体统,你这等小国之民,自是不懂的,想当年四侯开边……」 「呸!」 鲁雄啐了一口,骂道: 「三侯开边到你们干人嘴里变成四侯开边了,可真是够不要脸的,罢了罢了,这酒坏了,怎么喝都是一股子酸味儿,走了走了,去城外看大典去,不理你了。」 「你……」 苗掌柜很想说明明是自己先说要走的,可偏偏到最后却成这姓鲁的先行一步,商贾爱算计,这怎么算都像是自己吃了个酸亏。 奉新城外,垒起了高台,人潮涌动。 平西王爷骑着貔貅出了城门,一时间,山唿海啸。 毛明才坐在貔兽背上,轻抚长须,以前,他做颖都太守时曾和平西王爷有过误会,误会解除后,他是很欣赏平西王爷的; 而坐到代相的位置后,他发现自己将更欣赏平西王爷了。 不同于朝中其他人对平西王的忌惮,对藩镇的忌惮,而是因为他亲眼瞧见了平西王在晋东真正的人望。 第812页 羽翼已丰, 只能顺着抚了。 朝臣们确实是出于公心,但却是过于公心了一点,谁都清楚这世上不可能非黑即白,但嘴里喊非黑即白却又是一件极为简单省力的事儿。 五王爷姬成玟笑着看向毛明才,道: 「毛大人,平西王爷在晋东,人望深厚啊,我大燕有平西王爷镇守晋东,雪原、楚国、晋地,可保无忧。」 毛明才笑着点点头。 他不认为这位昔日的五殿下在上眼药,眼药,是药不死藩镇的。 作为皇帝的兄弟,自下一代算起,直接从天家一脉变成了姬家旁系,做做俗务,修修河工,这没什么,真想搞出个心怀家国天下,弄出个「贤王」的名声,反倒是嫌命长。 伴随着军民一齐地跪拜,平西王爷的行驾距离这里,可谓是越来越近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清晰可察的磅礴压力。 毛明才抬起手,示意自己身旁的一众钦差随员们全部下马准备行礼。 陛下有旨,平西王爷可见旨不跪,这意味着作为天使,他们没资格享受来自平西王爷的跪拜。 「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四周的军民们开始欢唿起来。 钦差使团的众人面面相觑,这还没宣旨呢。 但形势比人强,也没人指责这逾矩了,大家也就都跟着稀里煳涂地喊了起来。 跪伏在地的毛明才眯了眯眼,他在等着郑凡来搀扶起自己; 但等了许久, 却未曾等到那一双手。 抬起头, 却发现平西王已经领着一行人径直走向了高台,压根就没注意到自己。 毛大人心里有些发酸, 自打赵九郎死后,大燕的宰辅,似乎一下子就降格了。 这其中,一是宰辅换人导致声望的下跌,但主要原因还是新君将宰辅的职责一分为多,拆解了宰辅的位置,分摊下去后,今日的宰辅本就和昔日的宰辅差了太多成色。 其实,毛大人倒是误会平西王爷了。 今日封王, 平西王爷实在是……膨胀了。 他把这看作一个过场,也是将其真的当作了过场在走。 什么细节啊,什么礼数啊,什么照顾到方方面面等等,都在内心的膨胀之下,全都忽略掉了。 连当着太子的面问天天太子的龙袍好不好看的话都讲了出来,可见郑凡如今之狂妄! 读史时,往往会对某些忽得高位的人的张狂、跋扈感到不可思议,总觉得他们的脑子是不是有病; 但人就是这样,站得高了,绝大部分都会飘起来。 郑凡就是这类的人,他现在没办法冷静,也懒得去冷静,他只想享受这一刻。 尤其是在全城军民的跪伏山唿之下,上头了,真的上头了。 毛明才和五殿下只能自己站起来,一个拿着圣旨,一个拿着朝服,俩人领着一众人,跟着上了高台。 等上去后,毛大人先看见的是站在平西王身边的女人,下意识地认为是楚国公主,但忽然又发现在那个女人后头还站着一个女人,那位才真正地穿着楚国的华装凤霞。 这…… 朝廷册封王爵,肯定给王妃也预备了一套正装,这些都是要赐下的。 而且,大楚公主曾受先皇应允,几乎是被认为了义女,再赐婚下去的,于情于理,都应该是铁打的正室,如今,怎么被鹊巢鸠占了? 这平西王竟然敢将先皇的旨意撇到一边全然不顾了? 五殿下首先看到的,是郑凡抱着的那个男孩。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的侄儿,当朝太子,父皇曾认定的「好圣孙」姬传业; 但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自己这侄儿怎么长得这么快,一下子敦实了,也高了,也胖了,也高了。 且侄儿的衣服,怎么还有点素,上头绣着的是……居然是蟒! 五殿下一直在外头监工河工,很少回京,就是回京了,至多也就见一次太子,小孩子变化快,第一时间没认出来很正常。 但第二时间里,五殿下终于发现了,那个身穿着太子龙袍的小孩儿,可不是在平西王身边站着呢么! 抱太子是大逆不道,目无人君之举; 但你放着太子不抱却抱别的孩子,则是更加的过分! 可惜, 在奉新城外,在这晋东,毛大人和五殿下,都没有当面直接指出平西王大不敬之举的勇气。 不能完全说是不敢,更多的,还是不能。 …… 「感觉如何?」瞎子问站在自己身边的薛三。 「主上今天,应该是很高兴了。」薛三回答道。 「嗯。」瞎子点点头,「在我看来,主上越跋扈越好。」 薛三笑了笑,他当然知道瞎子一直想要的是什么。 「只可惜,主上和京城的那位皇帝,有默契也有约定了。」 瞎子闻言,不以为意,掏了掏口袋,没掏出橘子。 三爷长舒一口气。 「玉盘城交割给了咱,以换取咱对朝廷整合原靖南军所属的不闻不问,这事儿,你应该知道。」 「是,我知道,怎么了?」 「前阵子我给那些昔日的靖南军总兵都去了一封信,告诉他们,今日咱们主上,册封为王。」 第813页 「怎么着,还想让他们来观礼?」 「是啊。」 「擅离职守可是大罪。」薛三说道,「尤其是在朝廷正整顿靖南军军务的时刻给朝廷丢小辫子抓。」 「法不责众吶。」 「呵,起先朝廷整顿他们,剥夺他们地方治权时,不少当初的总兵来信于咱们,咱们都当没听见没看到,没挑头。 这下子,你还期望他们来捧场?」 「我在信里告诉他们,田天天,将在我家主上封王大典上,以靖南王世子的身份,公开露面,向世人宣告靖南王世子殿下的存在。」 薛三愣了一下, 道; 「你和主上商议过?不,不会的,主上既然答应了京城的皇帝,就不会再在这时动这种么蛾子,你没和主上商议,是你算准了主上会这么做?」 瞎子不置可否。 「你完了,敢算计主上的行为。」 「这叫心有灵犀的预判。」 「那这次升级,你别想了。」 「主上会高兴的,你瞧瞧,主上今日脸上的笑容。」 「瞎子,你在玩儿火。」 「热乎么?」 「……」薛三。 「放心吧,只要爽了就行了,骂就骂,怪就怪,都没事儿的。」 「呸,奸臣!」 …… 高台上, 毛大人硬着头皮取出了圣旨,同时咳嗽了几声,希望平西王爷将手中抱着的孩子先放下来,咱们先把流程给走了。 谁知, 就在这时, 高台西边,策马而来十多支队伍,他们的甲冑,和已经完成换装了的侯府麾下士卒有着不小的区别; 而这边的士卒没做阻拦,也没哨骑跟随,显然,是提前得到了吩咐,否则,外兵不可能旁若无人地开赴到这里。 高台上下,大部分人的目光都向着那边望去。 待得那十多支队伍越来越近, 一声声大吼随之传来, 昔日的这些曾追随靖南王南征北战的总兵,如今有的封了将军号,有的也封了伯爵,但在今日,却全都改回了原本的官称: 「靖南王麾下总兵罗陵,特来拜见世子殿下!」 「靖南王麾下总兵陈阳,拜见少主子!」 「靖南王麾下总兵任涓,给少主请安!」 「靖南王麾下总兵赵安德,拜见少主!」 「靖南王麾下总兵李光宗,请少主福康!」 「靖南王麾下……」 「……」 毛明才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这是要干什么! 五殿下更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这到底是在封王还是在扯旗造反! 这一个个驻守晋地一方的大将,竟然全然不听旨意,不打招唿,擅离职守,全部聚集在了这里! 观摩大典的军民们以为是这么多将领前来道贺,听名头就觉得很有面儿,且他们也大多听说过,当年名震天下的靖南王爷的嫡子,一直被自家「王爷」养在府里,此时,他们更加热切地欢唿吶喊起来。 而有资格站在高台上和站在高台下的钦差使团的官员们,则有种极为惶恐的陌生感,他们感到自己被捲入到了一个可怕的漩涡之中,仿佛下一刻,迎接他们的,就是粉身碎骨。 太子姬传业则看向这些日子一直照顾自己,晚上还会问自己要不要嘘嘘的天天哥哥。 和瞎子预想的一样, 面对这一出,平西王爷先是有些惊讶,但很快,笑容就显露在了脸上。 此时此刻, 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大家领着各路兵马,于靖南王帅帐前击鼓聚将的光景。 「爹,他们都是谁啊?」天天问道。 郑凡回答道:「他们,都是你亲爹的人。」 「全都是啊?」 「是,全都是,包括爹自己,也是。」 第六百一十一章 上火 苗掌柜的和鲁掌柜的此时也站在下方人群之中,四周军民欢唿的时候,他们也跟着一起欢唿; 起先,只是鲁掌柜在那儿喊,鲁掌柜是鲁国人,其人本身就没有太多的故国执念,毕竟鲁国就算是在小国林立的那一带,也是小国; 苗掌柜的一直带着点属于干人的矜持,让他跪燕国的平西王,那没问题,让他诚心诚意地为燕国的王爷欢唿,他不大愿意; 但当四周人都吶喊起来,然后身边一道道目光有些狐疑地看向很「平静」的苗掌柜时,苗掌柜也只能跟着一起喊叫起来。 一边叫一边伸手扯着鲁掌柜的袖口,示意他跟着自己往后一点。 「哟,热闹着呢,那些总兵官,都是原本靖南军的吧?」苗掌柜小声对鲁掌柜嘀咕道。 「咋了,回去交差啊?」鲁掌柜瞥了一眼苗掌柜。 他们都在各自国家番子衙门里挂了名的,回去时,照例是要汇报一些经商经过地域的风土人情和所见所闻; 对此,奉新城的侯府也心知肚明,而且态度很敞亮,只要你不私下串联、传信、贿赂,你自己听到的看到的,回去说了,倒是没什么问题。 而且,侯府有些时候还需要这些人来为自己去放风。 「就是瞧个热闹。」苗掌柜不以为意道。 「呵呵。」鲁掌柜舔了舔嘴唇,又拉着苗掌柜往外围走了走,确认四周空旷了不少后,才回声道,「这是在别苗头呢。」 第814页 「怎么又扯我身上了?」苗掌柜愣了一下; 「你脑子里装猪油了么!」 「哦哦哦,你是说,是这平西王爷和燕国朝廷在别……猪头?」 「可不是咋滴,这是明摆着划下道道开场子了。先前大傢伙都清楚,靖南王的嫡子被养在侯府里,但朝廷一直没个说法; 这下好了,先前我还以为平西王爷抱着上高台的是太子爷呢,还觉得这大燕的王爷到底是不一样,储君都能这般抱着走; 现在看来,还是我没看懂燕国,没看懂这位王爷,居然放着太子在后头跟着,抱着那位靖南王世子。 你再看看此时的这场面,啧啧; 当年大夏倾颓时,有一自立为王者妄图挟天子以令诸侯。」 「这我知道,妄图挟大夏天子号令燕楚晋,但这又如何,最后三国压根不搭理他,那位也很快就被周边其他国主给灭了,连大夏天子的余脉也在那一场战乱中不知所踪。」 有些腹黑的说法是,当年那位「异想天开」的主,之所以被灭得那么快,是因为燕楚晋三国各自示意,让自己拉拢和投靠于自己的国主势力对那位进行了围攻,大国默契之下,导致那位的快速败亡。 「那位是自己作死,但不能说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是一招妙棋,关键啊,得看自身够不够格,打铁还需自身硬。 平西王爷,坐镇晋东,麾下十万铁骑,商贸财货,富足得油水肉眼可见。 其他人抱着靖南王世子,那些靖南王爷留下的骄兵悍将怎么可能会搭理? 可平西王爷抱着世子,就不同了,一下子就变得名正言顺起来。」 「你说的有理。」苗凛听着忍不住点头。 「呵呵,今儿个,是封王大典,但我看吶,这位平西王爷的野心,可不仅仅是一个王爵这般简单。 此番行径,无疑是在向燕国朝廷示威,以此胁迫朝廷做出更大的让步。 燕国,很快就要陷入内耗了。」 「这说法,在当年镇北王靖南王还在时,就有了,我是不敢再信了。」 「那两位王爷和平西王爷不同的,平西王爷出身黔首,而那两位王爷其实都是世家出身。 生来就是家生子,就如同你我,虽然做着一行掌柜,但到底还得看着东家的脸色; 平西王爷,自个儿就是东家,买卖起初小一点儿,但做大做起来后,和咱们这种,是不同的。」 「有理,有理。」 「这矛和盾,已经公开了,接下来,这一龙一虎的相斗,可是有的让燕人头疼的了,呵呵。」 「你咋这么高兴?」 「真让燕人一统了天下,咱们的买卖,就没那么顺当了。」 归根究底,他们做的还是偏走私一类的生意,一旦天下一统,哪里还需要他们,那些多少年甚至是世代打下的关系路子,岂不就白费了? 鲁雄又轻轻拍了拍苗凛的肩膀,道;「话,我就说到这儿,你回去领赏钱时,可别忘了兄弟我的好。」 「刚在客栈里,谁说我干人这般那般不堪来着?」 「说完的帐是不是我结的?」 「是。」 「那不就得了,吃我的喝我的,还不准我说几句风凉话了?怎么着,你苗掌柜的脸面这般金贵吶?」 「也是。」 …… 人群之中,见到这一幕后有各种各样想法的人,确实不少,但绝大多数奉新城的百姓尤其是标户,他们对这种「热闹」,是乐见其成的。 他们巴不得自家的王爷实力越来越强,兵马越来越多,甚至,在这种狂热思潮的推动下,哪天王爷要自立为帝,他们也会欢喜的发疯。 百姓们不傻,谁不想自己现在住的地方,变成国都? 谁不希望自己一出门,对着外乡来人自豪地吐出一口唾沫,大拇指一翘:瞧见没,这儿可是天子脚下。 而在高台上,以及高台附近的这些来自朝廷的钦差使团官员们,很多,都已经冷汗直流。 先皇册封的正牌王妃,站在了后头,另一个女人站在了前头; 太子爷站在那里,被平西王抱起来的,是靖南王世子; 这清一色的昔日靖南军总兵,无诏而来,恭迎靖南王世子,但在他们看来,这分明就是兵谏,是示威! 大燕自先皇时期开始就造就出的畸形军政体制,早年在先皇和两位王爷的合力之下,压制住了不端的苗头,将战火宣洩于国外; 但当铁三角的时代结束后,这个体制的矛盾,终究还是显露了出来。 今日, 到底是朝廷册封平西王爷, 还是他平西王自己挟兵权以自封? 为了封王大典的盛大,这次进入钦差使团的官员很多,能在燕京城坐班且可以混到这个资歷进入使团的,真没什么蠢人; 大傢伙心里都清楚,自古以来,内乱之象一旦起了,那就是国势走下坡路标志。 大燕雄起才多少年,这就得由盛转衰了么? 陛下和平西王之间的交易,这些大臣们并非毫不知情,这种政治默契虽说不会言明,但至少得做到个心照不宣,否则下面人如何做事? 各地军头的地方治权,如何敢强硬地被收回? 可看如今这一幕, 先前的默契,是要被撕毁了么? 第815页 五殿下深吸一口气,他不是正使,压力小一点; 他不是皇帝,压力又小了点; 修河工有几个年头了,黝黑的皮肤,在此时还有些泛红。 他没想过造反,他老早地就自认为不是六弟的对手,六弟当了皇帝后,他清楚自己更没啥希望了。 但正如当年于望江江畔的一晤; 不想造反的五皇子,并不介意当这位平西王爷需要时,拿自己当一个「名正言顺」的傀儡摆上去。 哪怕是傀儡,但,也是一种九五至尊的诱惑不是。 沉迷于木匠活儿的五殿下,清楚自己也就这点儿出息了。 这感觉,就像是喊你去抢一百两银子,你不去,但要是一百两银子就出现在你面前地上,你捡不捡? 心思至此,五殿下还特意抬了抬头,想和平西王爷来一个目光交汇; 看我, 看看我, 你快看看我啊! 可谁知平西王爷干脆将天天放在了地上,带着天天一起坐在了高台的台阶上,迎受着那下方一众原靖南军总兵的行礼。 不远处,瞎子虽然看不见,但很享受这种氛围。 主上是当局者迷,绝大部分时候,主上的政治素养其实很高,也早就锻鍊出来了,但眼下,主上大概享受的还是那种对昔日哥哥的思念和今日抱着天天正式现身时的快意。 无所谓, 反正瞎子自己已经舒服了。 今日这一幕,必然宣扬出去,再加上山水路程的间隔,哪怕有十个黄公公马不停蹄地不停来回穿梭于晋东和燕京,这种距离所带来的延伸感,也将不断地撕裂起平西王府和朝廷之间的纽带关系,从联盟到猜忌,往往只是一瞬间。 干楚联盟,只能暂时做老乌龟了。 雪原被阉割,蛮族王庭被灭, 最重要的是, 预言中的七个魔王,现在很大可能都和天天一样是个屁孩; 外部的威胁不是没有,长治久安更谈不上,可能五年,十年,就是另一番模样; 但无所谓啊, 难得的空窗期, 搞点事情不? 比如, 造个小反耍耍? 瞎子从来不屑隐藏自己的喜好,而且,最难得的是,他对喜好的坚持,始终如一。 心情好, 就又摸了摸口袋, 还是没摸出橘子,小小的遗憾。 薛三则笑着小声道:「怎么就觉得主上和小六子是一对情侣,结果你就在旁边使劲地挖墙角呢?」 「错了,这不是我在挖墙脚,而是上一代遗留的问题,朝廷想收服靖南军,靖南军这些军头子本能地有牴触情绪,问题的癥结,在这里。 我不过是利用这个癥结,来撬开一些东西而已。」 「你就是第三者插足,和那些塑料闺蜜没什么区别,皇帝其实做得也可以了,太子也送来了。」 「别和皇帝讲感情,古往今来,和皇帝讲感情的人,下场基本都不会好。」 「行行行,你就笑吧,别憋着。」 …… 下方台阶上, 一众靖南军军头跪伏在那里,向天天行礼。 郑凡倒是没有和他们去寒暄,不过,膨胀归膨胀,他也没忘记今儿个到底是个什么日子。 扭头, 看向了站在那里的毛明才。 咦, 方才还真没注意到。 「毛大人。」 「王爷。」 「宣旨吧。」 「是,王爷。」 毛明才心里,有些沉重,身为国之重臣,今日在这里,却有一种雨打浮萍的彷徨感。 当初被他认为的国之栋樑,如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变成大燕内乱的起因,他心里,是有些五味杂陈的。 若是他能战死,该多好…… 勐的, 毛明才也为自己心里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但这个念头既然出来了,就绝不会是一个意外或者巧合,而是他的内心,已经在倾向于此了。 或许, 眼前这个男人, 战死于国外,才是对大燕的未来,最好的结果。 心里想法很多, 但该做的事儿,得做。 圣旨,毛大人早就拿在手上了,不过不是捲轴捏在手里,而是一个长方的木质盒子,上面加有内阁和司礼监的泥印。 不同种类的圣旨宣读方式也是不同的,发往边关大将的圣旨,得由对方先行确认泥印的无误。 毛大人将盒子递向郑凡, 郑凡挥挥手,示意自己不用检查了。 毛大人点点头,吸了口气,身边有两个礼部的官员,打开泥封,打开了盒子。 但毛大人讶了一下, 盒子里, 竟然装着三道圣旨! 朝廷要给平西侯爷封王,这不是什么秘密; 早些时候于颖都,那儿的官员们早就跪拜过王爷了。 可以说,钦差使团也就走一个形式,办一个盛大的典礼,但为什么,会有三道圣旨? 如果是需要安抚或者其他的旨意,可以额外再加,没必要和封王的圣旨封存在一起。 封存在一起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要自己当场宣读的。 …… 「主上要封王了,好激动啊。」薛三挺了挺自己的胸膛。 第816页 瞎子闭上了本就看不见的眼。 …… 郑凡起身,面向毛大人站着,他不用跪,那就不跪了。 毛明才拿出圣旨,展开,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驸马成国大将军太子太傅平西侯郑凡公忠体国…… 今朕顺应天意, 赐封平西侯郑凡为我大燕,平西王!」 念诵之音结束后, 高台下方, 军民齐声欢唿: 「王爷威武!」 「王爷威武!」 郑凡点点头,拱手向西边, 道: 「谢主隆恩。」 随即, 郑凡就打算抱着天天下去,将那些叔叔们介绍给天天认识。 「王爷……」 「哦,对了,还请毛大人和五殿下稍作等候,晚上孤设酒宴款待二位。」 「不是,王爷,还有旨意。」 「哦?」 …… 「咦,像是还没完吶?」薛三说道。 瞎子睁开了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燕女风氏,扶持平西王于微末,随平西王屡歷战阵,于国有功,可称巾帼不让鬚眉,乃我大燕女子楷模! 朕愿成人之美,赐封风氏为平西王正妃,平妻于熊氏。 赐皇后亲手缝制凤冠霞服一套,配饰头面……」 …… 「哦豁!」 薛三嘴里发出了声音。 瞎子眉头微皱。 「你挖啊,你挖啊,人家原配也是有手段的,嘿嘿。」三爷忍不住幸灾乐祸。 「呵呵,小恩小惠。」 小六子是认识四娘的,毕竟每次进京,四娘都跟在郑凡身边,而且四娘很早就和何思思他们有过接触。 作为「兄弟」,小六子当然清楚那姓郑的到底钟情于哪个女子。 早年,姓郑的得靠楚国公主的身份来拉声望; 现在,姓郑的已经是王爷了,倒是可以随性一些了,再加一个燕人王妃,符合姓郑的心意的同时,也更符合燕人的需求。 以前,可以吹牛楚奴怎么滴,你们的公主还不是被咱燕人大将给抢过来当了婆姨? 现在那位大将已经是国之柱石了,正妻是燕人,大家才更放心不是,到底肥水不流外人田。 平妻的意思就是两个正妻平等,这是有违礼法的设置,也就只有皇帝和太后才有资格以「天」的名义,特准于此。 念诵完圣旨后的毛大人,有些发懵。 再抬头,看向站在平西王身后的风四娘,然后,又看向身后。 衣服呢? 衣服呢? 衣服呢! 后头的一众官员也是先发懵,而后才开始找,很快,找到了。 王妃的衣服,就在这里,也一起带上了高台,但原本以为是给楚国公主的,没想到是给另一位的。 也巧了, 这位居然在今日站在公主前头,公主心甘情愿站在其身后,分明就是大妇的姿态。 原本给公主的那一份被后头的官员们送了上来, 毛明才将圣旨递向风四娘。 风四娘嫣然一笑, 行礼, 接旨。 郑凡「呵呵呵」的笑了几声。 这时, 毛大人又赶忙取出了第三道旨意, 「那个,王爷,还有一道旨意。」 「还有?」 「是,最后一个了。」 「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靖南王为国屡立战功,功高盖世,无可出其右者。 先帝曾言:无镜,乃朕股肱也。 朕受先帝教诲,于功之后不得埋没,亦常训导于太子传业; 股肱之臣,匡扶社稷,振兴大燕,天家,亦当视之如手足。 今朕收靖南王世子为义子, 着令太子传业以长兄奉之。 以此昭告四方, 大燕, 非天家之大燕, 乃燕人之大燕; 社稷, 非姬氏之社稷, 乃天下人之社稷! 干坤之序, 姬氏与天下人,手足共立之!」 毛明才念完了圣旨, 然后, 他震惊了。 一边的五皇子,也震惊了。 身后的一众官员们,也震惊了。 高台上,乃至于高台下站着的一众擅离职守的军头们,也都震惊了。 许是先皇实在是太过雄才大略,故而,继承先皇大统的新君,大家都觉得不凡,却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实际感知; 但在今日, 大家都深切感受到了新君的手段和眼界。 圣旨,有泥封,这意味着圣旨发出时,皇帝,就已经预料到了今日的这一幕,预料到了平西王郑凡会在今日做出怎样的反应。 皇帝, 太熟悉也太了解平西王爷了。 太子姬传业走到毛大人跟前,伸手拽了拽毛大人的衣服。 「太……太子……」 「毛大人,圣旨。」 「哦,是,圣旨。」 毛明才将圣旨递给了太子。 太子拿着圣旨,走到天天面前,后退半步,很郑重地跪伏下来: 「传业,拜见大兄!」 天天笑着走过去,搀扶太子: 第817页 「弟弟,起来。」 …… 不远处, 薛三扭动屁股,撞了一下瞎子的膝盖, 笑呵呵地道: 「瞎子,我想吃橘子,我好想吃橘子,吃橘子,吃橘子,你想吃橘子不?」 瞎子摇摇头, 道; 「不吃了,上火。」 第六百一十二章 颠了它! 「再往左边点儿,再往左边点儿,哎,再右一点儿,右一点儿,哎哎哎,再高一点儿,高一点儿。」 府里大管家肖一波正指挥着一群锦衣亲卫挂「平西王府」的牌匾。 他在下面指挥,上头人在忙活。 「肖总管,属下看这挂得已经很正了。」 「我晓得啊。」 「那……」 「这匾,甭管一开始就挂得多正,也得左边挪挪右边腾腾,取的,就是提前把事儿给费了,以后就不再下的好兆头。」 「哟,这可不成,咱王爷以后指不定……」 那位亲卫说着说着自知失言,都封王了,再往上就…… 大家心里想是心里想,但大大咧咧地喊出来就不合适了。 肖一波笑了笑,也没出言斥责。 他是自虎头城时,就跟着王爷的老人了,一路见证了王爷的崛起,要说对以后,他其实是憧憬最大的一个。 有什么不可能? 不, 没什么不可能的! 等牌匾挂好后,他拍了拍手,吩咐外头的下人将府门再洒水清扫一遍,就自顾自地往里去了。 封王大典的第一幕刚刚结束,圣旨已经宣完了,余下的,还有阅兵和演武,随后还有对上次入楚之战有功的人进行封赏,不少野人部族的贵族也都来了。 虽说上次因为临时改变了作战计划,野人僕从兵并未入楚作战,基本就在镇南关一线坐着干等了一段时日,但不管怎么说人家先前都凑足了人和马自备了武器来了。 封赏,是不可能落下的,数万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就算是狗,也得重视一下。 等到晚上,府里还得开宴席,足足上百桌,名单上有钦差使团的人,还有王府下的各路将领,有功之人的代表,王府之下各行各业的代表等等, 将去年因战事而没进行的表彰大会也挪到今儿个一起给办了。 故而,肖一波得再去巡视一遍,可不能出什么纰漏。 巡视完一圈后, 天色尚早, 肖一波走进一摆着红桌的院儿里,瞧见有俩人正坐在那儿就着花生米和小酒正品咂着。 那俩人见到肖一波,马上笑着招手道; 「来,肖总管,一起喝两口,坐下歇歇。」 二人不是别人,正是陈道乐与何春来。 这两位都是晋人出身,早先都是反燕復晋的义士,后来成了朝廷的「走狗」; 因是有本事有潜力的俊杰,二人基本都是被在衙门里涮一涮,再去军伍里涮一涮,来回涮了几遍,彻底入了味儿后, 再被瞎子提到了手下当助手来用,处理庶务。 陈道乐做事儿比何春来早些,因为何春来烧得一手好菜,故而在平西王身边多做了一阵厨子,不过这种情分,也确实是旁人羡煞不来的。 就是现在,每个月何春来休沐时,也会回到府里给王爷烧两次菜,用外头衙门里人的话来说,何大人拿得起铁勺掂得起菜的咸淡,也能掂得起手里事儿的斤两。 二人现在发展都很良好,也算是瞎子手下独当一面的人物了。 肖一波客气地行礼,没入座; 但陈道乐性子是洒脱惯了的,直接伸手将肖一波拉过来一併坐下,给他也添了酒。 「说到哪儿了?」陈道乐问道。 何春来回答道:「说到陛下的旨意上了。」 「是,这次我是真服了,这旨意,这姿态,这叫什么,这才叫真正的大气。 我懂你心思,你懂我心意; 不去在乎什么蝇营狗苟, 就明着来, 就明着摆, 就明着让世人都看看, 看看他姬家,是怎样对咱们王爷的。 高啊, 真的高。」 何春来点点头,道;「古往今来,最难化解的,不是阴谋诡计和小心思算计,而是正大光明的阳谋。」 「是啊,来,为这阳谋,当浮一大白!」 陈道乐和何春来举起酒杯,肖一波犹豫了一下,也举起面前的酒杯,三人碰了一下后,一饮而尽。 在这里说话,其实没什么好顾忌的。 毕竟是在王府里说的,谈不上大庭广众吧,但至少可以说是问心无愧,故而可以尽可能地坦荡。 再者,无论是王爷还是北先生,手底下人偶尔发酸的文士之气,怎可能容不下? 肖一波起身,给他们倒酒。 陈道乐又道:「皇帝此举,一来,让那些靖南军军头们再无话可说,二来,做买卖的最高境界无外乎于做人情。 王爷出征楚国时,皇帝派太子前来,同时,颖都许文祖奉旨做好准备,不惜再开国战。 这情和理,都占着了。 难了, 难。」 何春来点点头,道:「是啊,古往今来,按理说,朝廷和藩镇之间,免不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朝廷采分化之策,藩镇用抱团之法。 第818页 一拆一捏,细纹也就慢慢出现了。 可就是这种的,做事剔透,做人敞亮,格局宽阔,实在是摸不着缝隙可用。 有时候也是无奈, 他燕国莫非真的是天命所归,合该燕国一统诸夏? 两代明君吶,两代明君。 没人能比咱们更懂得王爷的能为,这位皇帝要是真的继续肝胆相照下去,咱们王府,就得继续为大燕打江山。 有生之年,干楚覆灭,天下一统,绝非虚妄。」 陈道乐嘆了口气,道:「只能称之为天命所在了,前些日子北先生有事,我给世子殿下和太子代为上了一课。 太子才多大啊,就早慧至此。 起初,听闻先皇曾赞嘆太子『好圣孙』,也有说法说是先皇之所以选择六皇子继位,乃是看重了皇太孙的缘故; 我本不信,但现在…… 弄不好,真就奔着三代去了。 三代明君,干楚,怎么熬啊。」 何春来「呵呵呵」笑了起来,道;「咱们怎么熬还好的,这北风,可怎么熬。」 陈道乐与何春来一同大笑起来,笑容里,带着些许的落寞。 他们是晋人出身,说是形式比人强亦或者是被瞎子和王爷的人格魅力所折服,都是有的,但唯独欠缺的,就是对所谓大燕的忠诚。 不仅仅是他们,整个晋东,都在瞎子的「去燕国化」下,收效显着。 晋东,本就是晋地嘛不是。 故而, 他们心里其实都是有野望的,这野望在一定程度上和屈氏少主屈培骆异曲同工。 晋国被灭,他们身上,多少带着叛国晋奸之名,但要是能够辅佐新君再建新朝,身上的所有污点都可以说是被一举洗刷掉,而且还能镀上一层金; 哪怕王爷是燕人,但发家之地,起兵之地,也就是未来的龙兴之地,在奉新,在晋地,那么新朝就可以称得上是晋国的新生。 看着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散发着些许颓唐的气息, 一直闭口不言的肖一波笑着开口道; 「二位何须着急,我读书少,但也知道一个此一时彼一时的说法。」 「哦?」陈道乐看向肖一波,「肖管事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当,就是小的得先告辞了,两位夫人有身孕,晚上必备的莲子羹得提前预备妥帖,这可比酒席更为重要,可不能出岔子。」 陈道乐和何春来闻言, 二人对视着, 随即, 嘴角上扬, 再度发出大笑, 一扫先前之颓气。 是啊, 还有小主子呢。 …… 进行演武的,是梁程麾下的一支兵马,刚刚经歷了入楚作战,身上的血腥味儿还没彻底散去。 步兵队列整肃,说简单不简单,但说难,也不太难。 想当年干国上京的禁军,承平时日里也能走出整齐的军列让他们的官家和上京城的百姓产生一种雄师在握的错觉。 但骑兵,且是上了数目规模的骑兵也做到队列整肃的话,这绝对是不简单的事儿,这里不仅仅是人的事儿,还有战马的事儿,人和马都训练有素,这样的骑兵,足以成为当世任何战场上的绝对梦魇存在! 燕人这些年,靠的就是两支骑兵野战集团打下的如今国势! 一众野人贵族们看到这一幕后,脸色都不是很好看,自家也有骑士,自家也有战马,但这等精锐,一骑当五野都毫不为过。 演武结束后, 平西王爷亲自给上一次征伐之中的有功之人进行封赏,陈仙霸因斩独孤牧的首级获得了首功,得到了策马夸于阵前的机会。 少年人心性,确实是恣意张狂了一把。 接下来,就是给后勤的、筹划的、探子等等一系列和战事相关方面有突出贡献者的封赏,都是取代表性人物,其余人的大众封赏自是不用从平西王爷手里边走,王府下的各司衙门自是不可能落下的。 等这些都忙完了,日头也偏西了。 有资格入席的人都开始入城向王府进发,身为宴会主角儿的平西王爷倒是没急着先回去,而是在亲卫开道之下来到了葫芦庙门口。 哪怕是快入夜了,葫芦庙烧香求佛的人依旧不少,没办法,奉新城方圆百里,这里是唯一的一处宗教场所。 亲卫清退了庙里的香客,在知道是王爷驾临后,香客们没丝毫不满,既然现在拜不了菩萨,就围着王爷的行驾队伍跪伏下来。 都是磕头,王爷在他们眼里,和菩萨也没差。 郑凡一个人走入了庙宇,哦,还有那尊貔貅也跟着进来了。 随后,一众退下来的伤残士卒跪伏在那里给他行礼,郑凡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搀扶起几个人,向他们嘘寒问暖了一番。 随即, 郑凡走入庙宇后院。 了凡小和尚跪在地上: 「拜见王爷,王爷福康。」 而空缘老和尚则抱着一把扫帚坐在井口边,傻愣愣地抬头望着夕阳。 其额头上还被包扎着,上次磕头导致的伤,还没好利索。 了凡小和尚端来了凳子,郑凡坐下了。 但小和尚取来的茶水和果脯,郑凡没动。 四娘不在身边时,他不会动外面的水食。 空缘和尚似乎完全没看见郑凡一样,继续很是自我地望着天。 第819页 平西王爷仿佛也忘记了王府里还有一大堆人要招待晚宴一般,继续坐在这里,看着眼前的疯和尚发呆。 了凡小和尚站在一侧,神情,一会儿肃穆端庄,一会儿妩媚婀娜。 据说,前阵子有一个来自歷天城的晋人商队掌柜进这庙里烧香后,见了凡小和尚这媚态,动了心思。 晋地的风,吹不到黔首身上,因为他们很多都一辈子匍匐在地上,唯独那些权贵,受此风薰陶最甚。 那位掌柜的似乎也是个多情种,竟然要求了凡和他私奔,然后被庙宇里的帮差们给捆绑起来,丢进了大牢。 瞎子还将这事儿当作一个笑话在一起吃早食时讲给郑凡听过。 最后,瞎子还感慨了一句,对此,那个小和尚倒是不以为意,还专程来为那个商队掌柜的求过情; 他对自己的媚态没什么不满,也不觉得亵渎了自己出家人的身份,颇有一种看破红尘,众生相皆虚妄的破道之感。 而郑凡听了也就是听了,倒是没将那日疯和尚所说之言语告诉瞎子。 四娘那边,显然也没说出去。 都是要当爹妈的人了,谁会故意将这种关于自己孩子诅咒的话语去对外宣扬? 只是,你要说不在意嘛,又怎么可能? 剑圣有了刘大虎这个继子后,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是格外地珍重; 平西王爷这几年光忙着带干儿子了,固然爱干儿子爱得紧,但心底,也是有着对自己血脉延续骨肉的期待; 最重要的, 是他在这个世上,总有一种脚踩在地上溅起水花的感觉; 在这个世界, 他想要一个根,一个可以将自己,真正和这个世界绑定和融入的根。 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久了,其实并不好受,也会枯燥,也会乏味,也会腻歪。 但今儿个, 不知怎么的, 一场封王大典结束后, 郑凡就想着到这庙里来坐坐。 白天,膨胀得足够了,瞎子和小六子的隔空斗法,他也是有些后知后觉,却懒得去找瞎子来说道说道,也没那个劲头再与人分析小六子的手段如何; 他只想静静, 寻个地儿,坐坐。 膨胀过后,就是空虚,可不是么,这会儿有些空虚了。 坐得久了, 郑凡闭上了眼,像是打起了盹儿。 外头,肖一波等已经在庙宇外候着了,王府内已经坐上了一大群人在等着王爷来开席呢。 但你要让肖一波进去催,他也是万万不敢的。 毕竟,比起王爷的兴致,王府里的那群人多等等,也不算什么。 自家王爷已经走到如今的位置了,外在的好恶,根本无法影响到王爷什么。 庙宇里,跟着进来的貔貅有些百无聊赖,却又碍于这静谧的氛围,连响鼻都不敢打一声,只能迈着小步子在罗汉堂里缓缓地走着; 遇到有些佛像下面有各式各样坐骑的,就停下来,不停换着角度侧着方位仔细地打量着几遍。 终于, 空缘老和尚低下了头, 看向郑凡; 而郑凡在此时似乎也心领神会,睁开了闭了许久的眼。 空缘老和尚自打从雪原回来后,就完全不一样了,以前的老和尚,浮滑都露在面儿上,动辄以「刀兵迫之故而只能如何如何」。 但这其实也像是排毒,毒,全在外头。 一场生死,不,是几乎死了一遭后,如同自瀑布下沖刷过了一般,颇有一种洗净铅华的既视感,和以前,浑似变了一个人。 空缘老和尚脸上露出了慈悲的笑容,在后方供奉着平西王长生牌位的佛堂烛光映照下,显得分外虔诚。 二人目光交汇之后, 空缘老和尚似乎知道平西王爷来这里,想问什么了; 而平西王爷, 似乎也知道空缘老和尚想要答什么了。 冥冥之中的感觉,却又是这般的真实。 既然如此, 郑凡自椅子上起来,转身,向外走去。 坐够了,该回去了。 他有些庆幸,庆幸自己当初下了决定建了这个庙,有个地方可以清冷地坐坐,挺好。 许是人到中年的人都有类似的毛病, 家是港湾,但有时候你却又迫切地想短暂地逃离它。 貔貅感受到了主人想要离开的意思,主动结束了和罗汉像坐骑的较劲, 向郑凡这边凑了过来。 它是个火爆脾气,可不想继续在这不敢打破的安静环境里再待下去,它想回到王府自己的窝棚里,狠狠地在散发着阳光气息的厚厚草垛上尽情地打几个滚儿。 空缘老和尚却在此时开口问道: 「王爷,若干坤未定?」 郑凡停下向外走的脚步,却没回头,回答道: 「那本王,就是那匹黑马。」 黑马? 马? 貔貅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目光有些委屈地看向自己的主人; 是我不够好么?你居然想念外面的马? 而且不选白的, 选黑的! 貔貅有些紧张,也有些不安; 它的脑子,确实通灵,能听得懂人话,却还没到可以听得懂打机锋的程度。 这时,郑凡继续迈开步子向外走去。 第820页 空缘老和尚将手中抱着许久的扫帚,直接投入到井里,井不深,很快就听到了水花声; 老和尚又开口问道; 「王爷,若干坤已定了呢?」 郑凡没停下步子, 依旧没转身, 而是很随意地摆了摆手, 道: 「那就颠了它。」 第六百一十三章 敬你们! 庙外的肖一波终于接到了骑着貔貅出来的王爷; 可以看出来, 王爷有心事, 还能看出来, 王爷胯下的貔貅,似乎也有心事的样子。 肖一波也没敢问,就默默地骑着马打着灯笼在身边引路。 行着行着, 发现王爷的貔貅别了过来, 肖一波胯下的黑马本身就比较畏惧貔貅,且这代步的马也并非上过战场的战马,「咕噜」一下,竟然带着肖一波在原地打了好几个转转,且任凭肖一波再怎么催使,就是不往前走了。 畜生直接的等级划分,比人和人之间,多了些直接,少了些虚假的含情脉脉; 这匹马明显察觉到了「老大哥」对自己莫名的敌意,不敢凑近乎跟着了。 这会儿又不能训马,肖一波只得提着灯笼追上去。 奉新城的晚上是没有宵禁的,而且因为商贸发达,聚集在这里的商队以及城中的富裕阶层,尤其是刚刚进行了封赏兜里有银钱的士卒,大家,都有消费的需求。 故而, 今夜的城内, 格外喧嚣。 队伍过了街面,进入了侯府,郑凡翻身下来,先回了屋里将身上的甲冑换成了蟒袍,随后,在肖一波的引领下,又稍稍绕了个半圈,从最外头的席面那里开始入场。 每张桌上,都摆着十二个冷盘,但因为平西王一直没归府,所以热菜还没上,早就跟着排号入座的各方宾客们,也没人敢动筷子,只是小声地交谈着,哪怕饿得飢肠辘辘,也没人敢先拿什么东西垫垫飢。 早就候着的赵成见王爷终于来了, 马上上前, 扯起公公特有的尖鸭嗓喊道; 「王爷驾到!」 一个时代一个味儿,可能在后世人看来,公公喊话的声音听得有些别扭,但在这个时代,能用宦官为你唱道,是身份地位的最为切实的象徵。 寻常官宦之家,是不可能用阉人的,这是大僭越大不敬,除了皇宫外,也就只有「王府」,才能有法制上拥有一定编制的宦官,且还得由宫内出人。 所以,严格意义上来说,前几年赵成以阉人的身份进出侯府,是大罪。 但燕京城的御史,也就只敢挑平西侯爷擅开边衅方面去做文章,引风潮弹劾,至于平西侯府里用了太监这种的,就算是有确凿证据在,也没人会拿这瘠薄事儿做文章。 对于赵成而言, 那玩意儿,割之前,觉得万千珍贵,割了后,反倒是一身轻松。 说白了,还是你真正觉得珍贵的东西,是你现在所拥有的,且即将拥有的,对于已经失去了的,以后的你会远远比现在的你要想得开。 喊完这一嗓子, 赵成感到一种由衷的酥麻。 甚至, 眼前这烛火,这灯光,产生了一种朦胧的虚幻感,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一道霞光破幕而出,他将迎着这光,对着身前,身下,一片片,一茫茫: 陛下驾到! 做一行,爱一行,赵公公,是领悟到了真谛。 「拜见王爷,王爷福康!」 「拜见王爷,王爷福康!」 肖一波原本认为自家王爷有心事,情绪有些低落,想着帮王爷开道,让王爷先行进到里头去,不用再在这外头耽搁功夫; 毕竟,坐在外头的宾客,能这般见到王爷从自个儿面前过去,就已然心满意足了。 但平西王并没有图省事儿,反而在脸上挂出了笑意; 葫芦庙的一坐,看似什么都解开了,却又像是什么都没解开,似乎做了无用功,但人既然生下来了,迟早有一天得奔着死去,人生,本就是无用功一场,图的,无非是个中间短暂的快活。 所以, 郑凡今日,忽然很想融入其中,融入这氛围里面去。 平西王爷拉起一个老人,老人带着自己八岁的孙子。 他是奉新城外屯垦户的代表之一,本也是流民,被安顿下来后,最早在雪海关就帮着瞎子一起改良过土豆。 瞎子看似「博学」,但喜欢弹钢琴的主儿怎可能真的懂得种地,一堆理论上的知识没人实际操作,接不了地气也白搭; 这些年,这位老者出力甚多,且获得了官身,小官儿,但体面,手下也有几十号人,专司负责农学的推广。 「您老家里还有几口人啊?」 「回王爷的话,小老儿……额,下官家里有俩儿子,大儿子在前年陪着王爷您打楚奴时没在了楚地,小儿子这次留在了范城。」 说这些时,老人脸上倒是没什么悲伤之色。 他身边还有孙子,小儿子的媳妇儿在出征前,也有了身孕。 这年头,吃这碗饭,战死疆场,本就是极为寻常的事儿,当苦难被普遍化后,反而有了一种「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逆向效果; 再者,老者身上本就有官身,长子战死了但抚恤每个月都有,再算上二儿子还在军中,虽然还未分家,但这一户却相当于顶着三户标户配给。 第821页 寻常标户一家就指着一个男丁,日子也能过得让外头人分外艷羡了,老者家这日子,可以称得上滋润了。 这八岁的孩子,身上穿的也是极好的衣裳。 当然,来王府赴宴,肯定得着重打扮,但赴宴时穿绸的,平日里,肯定也不会差。 紧接着, 郑凡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问孩子在不在学社里上学,最近学了什么。 然后, 孩子开始背诵一篇他自己写的文章……《我们的侯爷》。 这不是事先准备好的,因为没人会料到王爷会真的考究一个孩子,肖一波也没布置到这般的细緻,而是在瞎子参与的学社教学大纲里,每学期,都会有这个作业。 孩子背得不文不白,因为最早在雪海关时,侯府下学社的孩子就不是以走科举为目的,所以更注重实际,要么就像刘大虎郑蛮那批孩子一样预备着进军伍,要么就是去各个作坊从小工头干起。 干国文风鼎盛,有东华门唱名的才是好儿郎的说法,但燕国科举也并没有开多少年,风气还未形成,再者,对于百姓而言,科举之路太过遥遥无期,孩子一「毕业」就能「包分配」拿标户待遇,这才是肉眼可见的好前途。 孩子很聪明,但背诵时仍然不时地「侯爷」「王爷」混着来,侯爷喊惯了口,一时间还真很难顺过来。 郑侯爷微笑着听着, 四周的宾客围聚在一起,大家脸上都挂着慈祥的笑容看着孩子,时不时地点点头,露出赞许的神色,鬍鬚长的,还得摸一摸。 可以肯定的是,这里头不少人都没对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这般慈祥和耐心过。 等到孩子背诵完后, 四周宾客一起发声,夸孩子聪明,仿佛见证了一场多么精妙绝伦的表演,像是刚刚亲眼目睹了剑圣和百里剑的巅峰厮杀,过瘾,过瘾得很吶,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王爷点点头, 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递给了孩子。 孩子磕头谢恩, 皆大欢喜; 紧接着,王爷又找了几个人说了些话,做王府商队的掌柜,还有身上有残疾从盛乐城就从军的老卒。 嘘寒问暖,家长里短地随便唠唠。 其实,今晚能坐在这里的,富贵不富贵不好说,但日子,肯定过得不孬。 耗费了不少时间,但王爷很有耐心。 过了好久,王爷才起身向里头走去,里面的人,早就翘首以盼了。 又是一样的戏码,再来一遭。 这次又挑选了一个孩子,让其唱歌,唱的是《侯爷破阵歌》。 所以, 你没细心地去观察和探索的话, 真不知道瞎子居然能在百忙之中还可以闲着没事儿干做了这么多的工作。 终于, 王爷进入了宴会的腹心之地。 里头的人,倒是没傻等着,在得知王爷回府后,大家也就开席了,慢慢地吃着喝着,等着王爷。 首先,是一轮军中将领的敬酒; 柯岩冬哥、金术可都回雪海关、镇南关镇守了,但下一层次的将领还是有不少在的,平西王来者不拒,都干了。 虽然他也清楚,哪怕自己就沾点唇意思意思也就可以了,可他今晚,没那么做。 罗陵等一众白天来道贺的靖南军总兵并未留下来赴宴,而是在天黑前就归去了,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擅离职守,是大罪; 擅离职守后再宿在奉新城,得,这真就是明火执仗地要准备造反了。 但还有一个人留下了,就是李光宗。 李光宗年纪大了些,比李富胜还大几岁,年纪本不是问题,但其身上有伤,其实在这之前,他就已经半退下来了。 按照燕国文职武职可以切换的不忌,他现在身上挂着的是一个知府衔,但也是早早放权了的,手下面有俩人,一燕人一晋人,名义上是副手,但早就将其架空了。 「王爷。」 李光宗举起酒杯; 郑凡回敬; 二人目光交汇,倒是没再具体地说什么。 当朝廷准备对靖南军动手时,李光宗因为已经离开了军队的缘故,所以反而是最自由的一个,但同时也是跳得最起劲一个,基本都是由他在牵头,希望让郑凡出面,维繫住靖南军的架子。 但今日皇帝的这一幕,几乎是在法理和情理上堵住了靖南军军头子们想要「聚众而起」的可能; 除非郑凡现在脑子一热准备造反,否则,大势之下,当年靖南军的骨架在靖南王离开后,已经无法避免地将走向肢解。 非像干国以前喜欢做的那般将一支形成凝聚力的军队拆散分化,而是在架构上,老靖南军体系将无法再唿应起来。 李光宗敬完酒后,有些落寞地坐了回去。 可能,没几个人是铁了心地要造反,但大家就是本能地,想要继续靖南王当初在时大家的潇洒日子; 野惯了的家猫家狗都会不服管,何况这群曾享受过肆无忌惮日子的丘八头子? 郑凡又应酬了一些人,最后,才进入了最里面的那个小院子。 「孤来晚了,自罚三杯。」 里头坐着的,是毛明才和五殿下等人,在郑凡自罚三杯之后,二人也马上起身陪酒。 因为郑凡来得晚,所以二人有足够的时间消化掉白天一幕幕的同时,再准备好接下来在酒桌上的事宜。 第822页 也不知道是真的喝多了还是故意为之, 毛明才拉着平西王的手,诉说着当初二人在颖都精诚合作时的情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啊; 五殿下则硬要和平西王说自己这阵子修河堤遇到的事儿,哪里有问题,哪里竟然敢贪污,哪里的地方官是猪脑子云云。 平西王一碗酒接着一碗酒,和他们互动得很热烈。 心里本有愁绪, 仔细一看, 却又没什么好担忧的, 这种空落落的感觉, 不是空虚, 而是踏实。 这酒,喝着喝着,好像什么腥辣之感都消失不见了,这喝得哪里是酒,分明是蜜浆啊。 越喝越甜, 越喝越有; 白天的膨胀, 葫芦庙的安静, 晚上的烛火喧嚣一路走下来, 整个人,都像是放开了一般。 月光是如此的美好,佳肴是如此的美味,眼前的人儿,是如此的可爱。 平西王爷抓了一把毛明才的鬍鬚,笑道: 「毛大人。」 「王爷,疼……」 「您瞧瞧人家许胖胖,颖都太守做得多好,您呢,当初和稀泥和得太厉害了。」 「是是是。」 听到这话,毛明才没生气,他是有气度有涵养的,而且也瞧出来了,平西王是真的有些醉了,并非刻意地借醉来奚落自己,因为人家压根没这个必要。 人家今儿个白天,已经够跋扈够嚣张了好不,骂个人哪里还需要拐弯抹角! 「但也不怪你,彼时战事频繁,你也只能和稀泥来维繫后方的稳定了。」 「是,是,是。」毛明才点点头,「王爷你懂我。」 如果没有今儿个白天的一幕,毛明才一直是拿郑凡当「知己」的,但借着酒劲儿,他也放开了。 听到这话后,毛明才举起酒壶,「咕嘟咕嘟」地开始灌, 「王爷你懂我啊!」 都是斯文人,都是朝廷重臣,平时,礼节仪表,那必然是一丝不苟; 但也要看和谁,只要身份平等,或者对方身份比你还高时,也能心甘情愿地陪对方玩一出「放浪形骸」。 「直娘贼。」毛大人骂了一句,「都说我比那许文祖差,但能一样么,许文祖去的时侯,仗都已经打完了,打完了啊,他多轻松,多轻松啊,我想当那个裱煳匠么,我想么!」 「是啊,你难啊。」 「王爷,你也难啊。」 「不,我不难,我很轻松的,你不知道,我手底下能人很多,我基本不管事儿的。」 「王爷,您白天为什么就不能像现在这般自谦呢,哦,我知道了,你是在故意的,对不对,你白天想要故意跋扈,来自污?」 「放屁,我就是个废物。」 「好好好,看破不说破了,我懂了,我懂了,你放心,王爷,我懂了,我还相信,王爷还是那个王爷,那个在颖都城里,一心为国的,嗝儿……」 「我跟你讲真的啊,我真的啥事儿都不干的,我……」 「好了好了,王爷,陛下也经常说,他全靠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帮持着才能撑起这大燕江山,我懂,我懂……」 「你懂个屁!」 醉酒了的平西王大怒,一把将面前的酒杯甩到了地上。 五殿下马上过来搀扶摇摇晃晃抱在一起的二人, 一个是大燕王爷一个是大燕的代相,此时真的和村头耍酒疯的醉汉没什么区别。 「王爷,可惜了,你有两位夫人了,我的孙女,也不可能进来做妾的,否则,真想把我孙女许配给你。」 「你孙女,本王,不要。」 毛大人醉醺醺地道:「我妻子,可不能给你,你,休想!」 见两位越说越离谱, 五殿下只能伸手将二位分开, 谁知平西王一把攥住五殿下的脖颈拉扯了过来, 对着他直接骂道: 「你个废物!」 「……」五殿下。 「对对对,我是废物,我是废物。」 身为皇帝的儿子,贤名越高越好;身为皇帝的兄弟,废物名气越大越好; 平西王手指着五殿下, 骂道: 「废物,都这么久了,还没造出高达! …… 「主上今儿个,似乎喝得有些多。」 瞎子对着面前坐着的四娘说道。 「是么?」四娘正喝着莲子羹,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而且,从庙里出来后,有些让我觉得意外,以往这种应酬,主上都喜欢蜻蜓点水般地翻过的,今儿个,似乎格外地勤勉。」 「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么?」四娘有些好奇地问道。 「我怕事出反常必有妖。」 四娘「呵呵」笑了两声,道:「是怕主上喝醉了酒后发酒疯拿白天的事儿和你算帐么?」 「这倒不至于。」 「不至于?人喝醉了,可什么都干得出来,万一主上想打你屁股了呢?」 「可能么?」 「我们倒是挺乐见的,谁叫你老是发橘子,让他们几个都吃得上火了。」 「吃点水果,对身体好。」 「行了,行了,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或许只是主上今儿个心情好,所以喝得有点多,也说得有点多吧。」 第823页 「或许吧。」 「难得看见你吃瘪,皇帝的三道圣旨,很出人预料。」 「的确,不过无所谓了,本就是随手一布置,被破了也就被破了,棋逢对手的感觉,不也很有趣么? 如果龙椅上坐着的是个草包皇帝,那造反起来,爽感会降低很多。」 「还不死心吶。」 「我做事,向来不喜欢半途而废。」 「行呗,你高兴就好。」 瞎子忽然站起身,道:「主上回来了。」 宴席还没散,这场宴席,还要持续很久,因为接下来还有朝廷钦差使团对奉新城对王府上下的各种慰问,不到后半夜是不可能结束的。 但已经超额完成任务的平西王爷,手里拿着一壶酒,脚步略显轻浮地已经往回走了。 肖一波和赵成一人一边,伸着手,小心看护着。 「哟,主上,干杯。」 阿铭正好从酒窖里上来,手里也拿着一壶酒。 「干杯,吸血鬼!」 郑凡举起酒壶,敬了一下阿铭,然后「咕嘟」两口。 紧接着, 步履踉跄之下, 郑凡坐在了地上。 赵成和肖一波想要搀扶,却被郑凡推开。 四娘开口道:「你们下去吧。」 「是,夫人。」 小院儿里, 平西王爷抱着酒壶,坐在地上,晃了晃,空了。 「酒呢!」 四娘依靠着门框,见主上这个样子,觉得很有趣,笑了起来。 阿铭走上前,将自己的酒壶递给了主上。 主上接了酒壶, 道: 「你真好!」 说着, 搂住阿铭的脖子,作势就要凑上去。 阿铭身体一抽,提前脱离,醉醺醺的平西王凑了个寂寞。 但也没当回事儿,拿起酒壶,又喝了一口。 薛三此时也出现了,笑着对阿铭道: 「我猜是主上没进阶,进阶了的话,你就不躲了。」 阿铭反讽道:「你不是还没进么,你去啊。」 「对啊!」 三爷醒悟过来,马上冲到外头,随便找了个过路的侍者拿来一壶酒飞奔而回。 「主上,咱俩喝,来来来!」 「来,喝!」 郑凡和薛三干杯。 薛三等着, 但主上没下文了,转而开始抬头看月亮。 「……」三爷。 少顷, 郑凡又拿起酒壶, 对着明月, 喊道; 「敬虎头城的那间客栈!」 在场人,都沉默了。 这时,拿着一只烤羊腿的樊力,也暗戳戳地出现在了这里,谁都不清楚他这么大一个体格,是怎么做到悄无声息的。 主上再度举起酒壶,对着天上, 喊道: 「敬翠柳堡的满地鸡屎!」 又是一口酒下肚, 郑凡再度喊道: 「敬盛乐城的汤池!」 再度一大口酒下去。 「敬雪海关的侯府!」 「敬奉新城的王府!」 在场的魔王们在此时都收起了嬉皮笑脸,连樊力,都不再急着啃羊腿了。 因为主上喊出的一个个地名,其实是大傢伙,这些年来的……家。 「噗通!」 一壶酒,又干完了,酒壶一丢,郑凡整个人向后倒去。 却又不停地侧着脸,看向站在自己四周的四娘、瞎子等人, 又伸手,在地上将自己刚刚丢下的空酒壶,抓起来,举起, 喊道: 「谢谢,谢谢啊! 让我在这里能一直有个家, 敬你们!」 第六百一十四章 好的 一场盛况空前的封王大典已经过去了三日; 奉新城百姓们却依旧在念叨着那一日奉新城西门外高台上,自家王爷让那太子跟在后头走自己则抱起靖南王世子的画面; 也依旧在念叨着三道旨意之下,陛下对自家王爷的隆恩深重; 昔日靖南军诸总兵擅离职守而来,一声声「拜见」少主,流露出的军旅之人的铁血和忠义; 再有, 王府大宴,王爷的和蔼可亲嘘寒问暖,让一众宾客回去后纷纷向周围人传颂; 不知道的,还以为王爷真的是一个宾客一个宾客握着手亲切问候过的呢,否则,怎么解释一个个都说得那般绘声绘色,仿佛自己就是那只手? 据说, 王爷那一晚和大燕代相对酒当歌,挥斥方遒,共谋那四海昇平之策; 还有, 王爷还教导曾经的五殿下现在的五王爷民生疾苦,当思民生多艰; 五殿下听完后, 怔神良久,久久不语,似大彻大悟。 屁股坐在哪儿,话,自然就偏向谁说,奉新城的军民自然捡好听的一面来听自然也是挑好听的去说。 至于说这一桩桩一件件下所隐藏的深意以及其中潜藏着的暗流涌动, 别的不提,就那靖南军总兵前来的那一出,若非陛下三道圣旨提前打了底,这会儿,想来晋东和朝廷的关系,或许就已经在剑拔弩张了。 但, 谁在乎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虽说已经过了几年的安生日子,但刀枪箭矢的凛冽风气,大傢伙可还都没忘呢。 第824页 有热闹看,咱瞧; 有故事讲,咱听; 有便宜拿,咱占; 王爷要起兵,甭管打哪里,王旗所向,麻熘熘地跟着干就是! 至于平西王爷在真正的内宅里, 喝得不省人事,几乎发起了酒疯, 敬这个敬那个敬一个家, 这种私密事儿自然也就只有私密的人才知道了。 …… 依旧是迎宾楼, 依旧是那个三楼靠窗的雅间儿, 依旧是几盘精緻的小菜配上那上好的花雕。 东西两边,坐着的依旧是苗掌柜的和鲁掌柜的; 但南北两边,今儿个也坐了人。 南边儿,萧掌柜的面容疲惫,早年走货,走镇南关,双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点好后,白天不方便走,但晚上,可以大大方方地行; 楚军甚至还和平西王府做着战马的买卖,上头的吃肉,下头的跟着喝点儿汤,彼此心里都踏实; 可这次,萧掌柜的走的是范城进蒙山的那条道,难走、折腾,路远,故而来迟了不说,整个人也满是尘土气。 北面儿,坐着的是费掌柜,燕人。 苗掌柜地笑道:「费掌柜的,都当您这次不来了呢。」 燕人的商队在燕国的土地上做买卖竟然顾忌比外国商队还多,真可谓新鲜事儿; 费掌柜笑着点点头,道:「这次来做个交接,这儿的生意铺子,也都要典给王府了。」 「哟,不干啦?」苗掌柜有些好奇,「能换人典不?」 鲁掌柜一巴掌轻轻拍在桌面上,调侃苗掌柜道:「行啊,你的脑袋能换个地方挂着么?」 小买卖那是小买卖,一村儿,一镇,一府; 但买卖做到一郡一国甚至是数国之间时,这背后要是没个正主儿站着,那压根就是不可能的。 都是千年的狐狸唱什么聊斋, 桌上几个掌柜心里都清楚,彼此其实都是各自东家在外头贴着的一层皮。 「王府将组织商队来向西发货。」费掌柜说道,「以后和诸位再见面的话,得到颖都去了,这晋东,以后我怕是不会常来了。」 「呵。」 苗掌柜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你们燕人,就是奇怪得很。」 有密谍司的背景的买卖,在一藩镇面前,竟然直接认怂了。 晋东之地,位于雪原、燕晋楚三界之处,本身就是商贸发达之所,再加上王府自己的一系列产业只要拿到货倒出去就绝对不发愁销路的商物,谁能在里面伸一支臂膀,亦或者只是拿个脚尖在圈内蹭一点点儿空,那都是令人眼红的嚼头。 费掌柜的看了一眼苗掌柜, 笑着问道; 「我也很奇怪,你们干人到底什么时候能够在战场上像个爷们儿一样立起来?」 鲁掌柜和萧掌柜闻言,当即道: 「远了远了。」 「难了难了。」 甭管你是燕人、晋人还是楚人,只要你在羞辱干人,那咱们就得帮帮场子。 苗掌柜似乎也有些习惯了,倒是没生气,至少没显露出生气的样子。 他缩了缩肩膀, 往后靠了靠, 他不懂得「弱国无外交」这句话,但他走南闯北的,却能够清晰地感知到那种来自他国的鄙夷。 你再有银子,你穿得再好, 燕地的普通黔首在得知你是干人,不,哪怕是你在燕地临时僱佣的挑担汉,在等着这份工钱买米家里晚上下锅, 当他知道掌柜的是干人, 也会露出那种笑容: 哟,干人吶。 活儿照干,钱照拿,人,照笑。 费掌柜的也没穷追勐打,而是举起酒杯,道; 「山水有相逢,下次诸位若得闲,可来颖都找我,我做东。」 费掌柜后头,站着的是一家商会,东家其实和他一样,都是一层皮;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这支商队,很久以前,属于闵家,然后,属于六殿下,再然后,被交挪到了户部,再之后,又回到了六王爷手中; 现在, 属于陛下。 平西王爷曾很鄙夷地对六殿下说过,你是皇子,还管着户部,还继续做着自己的买卖,损公而肥私,吃相之难看,可谓是做到了极致; 后来, 六殿下变成了陛下, 一下子,就顺理成章了。 但有些时候,打着官方的旗号,买卖不那么好做,故而,这层皮,得一直保留。 皇帝心里也一直有一个疙瘩, 尤其是在得知了奉新城的商业模式和运行现状后, 他很后悔当时姓郑的调侃自己时,自己竟然没有揪住他的脖子喷他一口唾沫星子: 「你不瞧瞧你自个儿,在自个儿地盘上连老百姓的棺材本都安排好了!」 「山不转水转,以后的事儿,谁知道呢,咱们吶,虽然不是一国人,各自国内番子衙门上还点着名,但,这么着吧,哪天哥几个谁日子过不下去了; 我鲁雄一口吐沫一个钉,真将身上的傢伙事儿都放下来了,到我这儿来,给你置办三间小瓦房是没问题的; 再多的,就没了,呵呵。」 其余掌柜闻言都笑了起来,大家最后一起举杯,共饮。 小席面散了,付帐的是苗掌柜的。 第825页 走到客栈门口,对着阳光,苗掌柜双手揣袖,闭着眼,身形微微摇摆,摇着摇着,又睁开了眼,去往自己商队所在的方向。 费掌柜要去继续处理典当的事儿,还得和王府的「番子」去做个最后交接,只可惜今儿不巧了,在这儿没碰见戴老闆。 鲁掌柜喝得最多,明日才归程,故而没出门,搁客房里睡下了。 萧掌柜刚来,事儿多,手下人牵着马车早就在客栈门口候着了,其上了马车,刚坐下,看见马车内坐着的戴立,没喊没叫,只是默默地从马车下匣处取出一个盒子,里头装着的,都是金饼子。 戴老闆打了个呵欠,道: 「路上辛苦了。」 「瞧戴老闆您说的,赚银子,哪里说得着辛苦二字?」 「呵。」 戴立点点头,伸手,将盒子给按了下来。 「戴老闆,您放心,晚间还有……」 「有人要见你。」 「哟。」 萧掌柜的马上将盒子放了回去,能让戴老闆亲自来领人的人,其身份在王府里必然不一般。 他也没再问,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 马车驶入前街后,又绕行了半圈,最后,没朝着王府所在的位置去,而是拐入了一处民宅。 戴立先行下了马车,恭敬地站在那儿。 王府里有诸位先生,其顶头上司是三爷,三爷手段层出不穷,折磨人的方式更是狠辣得让人难以想像。 但三爷到底是真性情,好哄; 唯独眼前这位先生,这些王府下辖的番子们见着了,可谓是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声。 瞎子坐在院儿里的石桌子上,喝着茶。 萧掌柜的看看戴立,又看看那边的瞎子,随即走过去,跪伏下来: 「奴才给先生请安。」 楚皇在楚国大肆打压贵族,但一国之人的习惯,不会那般容易就改过来的。 再者,在楚人看来「奴才」二字,和「下官」「小人」,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酒,喝好了?」 瞎子开口问道。 「回先生的话,喝好了。」 江湖传闻,平西王爷麾下有一勇士,他力大无穷,同时身形矫健,还是个盲人。 萧掌柜到底世面见得多一些,对奉新城的事儿也更了解一些,所以清楚眼前这位,应该是平西王爷麾下的第一谋士! 「一路辛苦。」 「奴才不辛苦,不辛苦。」 「谢家老爷子,还好么?」 「……」萧掌柜。 瞎子将茶杯放下,换了个坐姿,道:「大楚四大贵族,屈氏已覆,石家已倒,独孤已颓,唯独剩下一个『谢』,因家族封地在大楚南方,得以保全。 现如今,你们楚国皇帝将谢家家主顶在了渭河,这是打算将最后一张压箱底的物件儿给抬出来了。」 「先生,奴才只是个给东家跑腿赚银子的小小管事儿,奴才可……」 「你不要怕,你的身份,我比你更清楚,这次因战事,来往楚地的山路阻绝,范城那条道刚开,为何你就能第一个钻进来?」 「是,是先生您的安排?」 瞎子点点头,「我这人,本来脾性挺温和的,但和我家主上待久了,慢慢地也不喜欢弯弯绕绕了。 我一不要你投诚,二不用你出卖你本家,至多让你带封信捎几句话给你家主子; 所以,你也就坐这儿,咱们好生说说,真把我惹腻烦了,那你就只好去死了,这样死,多不值当是不?」 「是,奴才明白,奴才明白了。」 「坐。」 「多谢先生。」 萧掌柜颤颤巍巍地坐好,神态乖巧。 「费掌柜是否告知于你,他将收手了?」 「是,他说他要将奉新城的买卖都典出去,日后,就在颖都坐着了,不过望江。」 「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呢?」瞎子问道。 「奴才认为,费掌柜背后的密谍司,不想和王府交恶,所以……」 「浅了,费掌柜背后,可不仅仅是密谍司,而是大燕的户部。」 「户部?」 萧掌柜眼睛都瞪大了,燕国的户部和其他国家的户部不同,燕国的户部本就是燕皇的自留地,也就是说…… 「继续说啊。」瞎子催促道。 「奴才认为,是朝廷,是燕国朝廷不打算和王府争利,在向王府让利。」 瞎子点点头。 平西王府垄断了这一带的渠道,可以称得上是总经销商,下面,还分各路的代理。 雪原,地理环境恶劣,除了一些大部族值得王府亲自组织商队去,其余很多很多的中小部族,靠野人自己的商队,尤其是毗邻雪海关最早投诚过来的海兰部这样的部族,让他们去代理,最为合适。 干国、楚国自然也是一样,因为是外国,商路由地头蛇自己来解决,性价比最高。 但向西,是晋中晋西以及燕国,这里,其实没什么难度,自己人走就是了,在燕国,朝堂上可能会有一群忠心为国的大臣会为了提防藩镇而见到机会后抱团向王府发难,但在地方上,谁敢不给平西王府面子? 这一层,本来户部有占的,也就是皇帝自己的商队所占。 现在,让出来了,因为小六子自己是天子,所以等同是天子给了王府做买卖的「免税」优惠。 第826页 不过,在瞎子看来,羊毛出在羊身上,以这位燕皇的脾性,这次让利之后,怕是来年或者干脆从年中起,朝廷押解入王府的钱粮应该会相对应地减少份额。 好人他做了,成本,也对冲掉了。 瞎子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敲击着, 道: 「其实,费掌柜早就到了,但一直没进城,他是在等,你知道在等什么么?」 「奴才……」 「他是在等封王大典结束,他在看风向。」瞎子没让萧掌柜继续回答,「封王大典时,你没赶到,但发生了什么,你应该是知道的,对吧?」 「是,是,奴才听说了,听说了。」 「嗯,好,当初的靖南军总兵官们,一个个擅离职守来参拜靖南王世子,皇帝陛下三道旨意,连消带打之下,将一切化为了无形。 这里头,其实还有其他的说道的。 就比如,本该是他们和我王府抱团一起,壮一下声势; 藩镇嘛,军头子嘛, 手里有兵马,又能抱团的话,就能喊出一句,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了。 但三道旨意之后,朝廷不仅仅是将法理和情理都占过去了,而且,这一众总兵官现在的各地驻扎大将,也都等于是将擅离职守的把柄,给送了上去。 形式,一下子就逆转了。 可以想见,接下来,朝廷必然会以此做拿捏,将昔日靖南军体系的军权,给接收回去。」 萧掌柜听着听着,冷汗就不住地滴淌下来,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 这种层次的博弈,和自己,明明很远很远啊。 「我王府忠诚于大燕,但我家王爷毕竟曾是靖南王麾下出身的,顾念旧情,不希望看见当年威震天下的靖南军就这般被瓦解掉了; 所以, 我家王爷的意思是,想和你家主子,合作合作。」 「合作?」 「是。」 「奴才回去后,会回报我家主子。」 「连我先前说的那些话,一同带回去。」 「是,奴才明白,但,先生,具体想如何合作?」 「范城在我手,你楚人,短时间内是不敢再打范城的主意了吧?」 「奴才……奴才……」 「再说了,蒙山又不好走,从那里入晋地,大军根本就过不来,补给也费劲。有一条道,很好走,宽敞,平坦,一马平川,和镇南关并列成入晋两大隘口。」 「先生说的是,南门关?」 「对,就是南门关。」 瞎子拿出一封信,递给了萧掌柜, 「将这封信,交给你家家主。」 萧掌柜伸手接过了信,只是送信带话的话,没问题。 「先生放心,奴才一定将这封信送至我家少主手中。」 「好,至于接下来会不会做,该怎么做,何时去做,就看你家……嗯,少主?」 「是,少主。」 「不是送给谢柱国么?」 「回先生的话,家主在渭河领兵,家里和族内的事,现在都由我们少主打理,我家少主可是被称为我谢家百年难得一遇的千里驹。」 做买卖,谈生意,得抬自己的架,这样才能平等,才能有赚头; 再者,在瞎子面前,萧掌柜其实有些过于紧张,说话就有点嘴巴迟于脑子,跟本能在走了。 瞎子不动声色地端起茶壶,给自己续了杯水, 问道; 「哦,你家少主多大?」 「十三。」 瞎子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晃, 吹了吹压根儿就不烫的茶水, 点点头。 「好的。」 第六百一十五章 揍性 瞎子喝茶, 坐在对面的萧掌柜的双手置于膝盖上,正襟危坐,眼神也不敢乱瞅,哪怕眼前坐着的是个盲人; 但冥冥之中他就有一种感觉,仿佛眼前的这个盲人,能够看穿自己的一切。 十三岁, 十三岁, 瞎子在「咀嚼」着这个年龄。 已经不算是「屁孩」了,但勉强,还算是在序列之中。 如果是个成年人了,二十了,那基本就不用考虑了,可就是这个年龄,有些「尴尬」了。 尴尬的不是那边,是自己这边对「预言」的认知。 瞎子是个喜欢琢磨的主儿, 毕竟「瞎琢磨」么; 寻找剩余魔王的事儿,虽然还没有下一条具体的信息,但在瞎子看来,有两大要素; 一是年纪。 二则是雨露均沾。 燕国有了个天天,但总不可能魔王全部都是「燕人」,其他国家,应该也能分散落几个; 出身方面,可以允许有草根,但大部分,应该出身不会差,这决定了魔王们的起始高度,任何时候,草根只是拿来当一份点缀,表示有,意思意思。 另外,还有一点,应该都是有气运的人,不是说这类人不能被杀死,但总不可能因头疼脑热就提前谢幕,也大概不会因盗匪入室抢劫顺手给你撕了票。 谢家, 千里驹, 十三岁; 大楚四大柱国,就剩谢家完好无损了,主上的成就点亮,也就差他了。 有意思,有点意思。 瞎子原本只是再来一记顺手为之,毕竟变数太多,那边刚刚又被自家打过,人家不信或者以不变应万变都是有可能的,上一个铤而走险的是年尧,下一位,可得好好掂量掂量。 第827页 但若是对方真的是魔王之一, 瞎子对这次的「合作」,心里仿佛就有了些许的信心。 如果是的话, 请让我看看你的能力。 「哦。」 瞎子忽然发出了声音。 萧掌柜的身子一颤; 「你家少主,他眼神好么?」 「奴,奴才不知道先生您是什么意思?」 「我说眼睛,好使么?」 「眼睛?」 「对,没引申义,就是单纯地问眼睛。」 「没听说过少主,患有眼疾。」 「唉。」瞎子嘆了口气,如果是天盲,那就很搭配了,不过自己也不是天盲; 「再多帮我带一句话。」 「先生请说。」 「让你家少主,保护好眼睛。」 说着, 瞎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当着萧掌柜的面剥开,将橘肉丢给了戴立; 戴立诚惶诚恐地一口吞下,表情幸福; 瞎子指了指戴立, 对萧掌柜道: 「比如,像橘子这种容易上火的东西,让他少吃。」 …… 萧掌柜被吩咐完后就走了,生意他会叫手下人打理,自己则会以最快的速度回去。 而瞎子,则和自己的妻子月馨和和美美地吃了午食。 因家里就夫妻二人,饭菜还是妻子从王府籤押房里带出来的,所以,他们家,其实没什么饭桌上的规矩。 「夫君,父亲来信,说爷爷的身体,自去年入冬后就不大好了。」 月馨的爷爷是温苏桐,当年郑凡跟着李富胜攻干,打入了滁郡郡城,温苏桐身为至致仕在乡的官员被郑凡强行起用,当了一阵子「傀儡」。 后燕人班师回时,温家就举家跟着一起搬到了燕国。 老爷子看中了郑凡这支潜力股,不仅将自己孙女许配给了瞎子,还让温家年轻子弟都早早地去了郑凡那里帮忙做事。 好几年了,期间打理过清理过,但依旧有不少真的能做事的温家子弟在王府下面发展得不错。 温老爷子自己呢,则一直在燕京城待着,作为「投诚」的典范,先皇在时,就很礼遇于他,新君继位后,他也没断了恩荣。 实权没有,但牌子鲜亮。 「想回去看看?」瞎子问道。 「可以么?」月馨有些期待。 「想回就回呗,我安排人送你去。」 「多谢夫君。」 「见外了。」 饭毕, 收拾碗筷时, 月馨开口道:「风姐姐让夫君抽空去一趟。」随即补充道,「不急的。」 「那我现在就去吧。」 「那我晚上再收拾吧。」月馨洗了一下手,给自己丈夫披了一件外套,然后搀扶着自己的丈夫,一起出了家门。 他们的家,和剑圣一样,也在王府隔壁,严格意义上,算是王府附属的一个小院子。 路上,碰见了薛三和樊力刚从王府出来。 薛三弯了弯腰, 道: 「哟,吃了啊?」 月馨行半福道:「吃了呢。」 「吃了饭回单位啊?」 「单位?」 「对。」瞎子回答道,「你们呢?」 「天断山脉那儿发现一处银矿,我和阿力去瞅瞅。」 「银矿?」 「也不晓得储量,更不懂得开採难度,别抱太多期望,等我初步探查一下,真有戏的话我再喊你一起去瞧瞧。」 「好。」 和薛三与樊力分开,瞎子先一步进了籤押房,月馨则去了另一个衙门拿下午的摺子,她现在基本算是四娘的助手。 瞎子进来时, 四娘斜躺在座椅上,一只手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一只手翻阅着摺子。 「别太辛苦。」瞎子开口道。 四娘笑了,道:「怎么,劝我小心,别动了胎气?」 「我信你的身体素质,但好不容易怀孕一次,总得有个孕妇的样子,除非你打算继续生。」 听到这话时,四娘忽然想到了那一日陪着主上在葫芦庙内老和尚磕破了头所喊的那些话。 「怎么了?」瞎子察觉到了异样。 「没什么。」四娘不打算将这件事说出去。 「有事么?」瞎子又问。 「有。」 四娘抽出一份摺子,挥了挥,道: 「这是夏季将往范城运输的钱粮军械以及换防的兵马。」 「嗯,怎么了?」 「钱粮上,多了不少。」 「苟莫离在范城守着,不容易。」 「你和他倒是亲近,钱粮比预先得多也就罢了,换防的兵马,怎么又是野人为主?」 「这样他操控起来方便,只要苟莫离不傻,就不会在范城叛变的,归顺楚人么?」 「我不是担心这个。」 「那是?」 「多出了钱粮,以野人为主的换防兵马,主上原本的意思,是让苟莫离经营好范城,重塑防御体系,将钉子给夯实了。 但这份摺子,我瞅见了其他的意思,是要搞事情么?」 「他手里头就那么些兵马,能搞什么事情呢?」 「我不知道,所以才来问你啊。」四娘说道,「苟莫离很懂事,不会自己来提要求的,这摺子,肯定是你改过的。」 第828页 「对。」 「上次封王大典的事儿,主上还没来得及和你算帐呢,你又要搞事情?」 「在楚国搞,没事儿。」 「真的?」 「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么?」 「正是因为太了解了,所以才问你,而且我可以确定,你还是没告诉我实话。」 四娘笑了笑, 「摺子,我不批。」 瞎子摇摇头,嘆了口气,道: 「我有个发现。」 「说。」 「谢家有个少主,十三岁,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随便找个娃娃就能往那上面去套么?」四娘不以为意道。 「总得试试,你看,试错的成本,无非是多一点钱粮,再多一点野人兵马,代价很低了。」 「瞎子,咱是一家人。」 「荣幸。」 「别玩儿火,真把主上惹生气了,我们也不好为你说话。」 「其实,主上自己,好像就没什么主意,我说的是,在这方面,主上足够警惕,却又足够懒惰,我们现在是很强大了,不是我们自己,而是我们的势力; 但镇北王府已经被『招安』了,燕国最西边的藩镇,已名存实亡,三足鼎立本该是最稳当的,但等到皇帝料理完其他,咱们马上就会显得……势单力孤。 我没让人准备龙袍逼主上马上造反,我做的,是让我们大傢伙一起好不容易拉扯起来的基业,能够继续稳稳噹噹地存续下去,以支撑咱们的以及主上的,随心所欲。」 四娘沉默许久, 开口道; 「谢家那个,有多大把握?」 「得看吶,还没开始试呢。这事儿,一旦试出味儿来了,接下来,可不就有重点了么。」 「行。」 四娘点点头。 「对了。」瞎子仿佛又想起了什么,「有件事,我觉得还是得提前提醒你。」 「说啊。」 「现在月份还小,但得早做准备。」 「你是怕,难产么?薛三的刀法,我还是信得过的,我自己也能缝美容针。」 「生产那一关,我倒是不担心。」瞎子继续道,「我担心的是,等再过几个月,显怀明显后,可能会出的问题。」 「何意?」 「你的孩子,必然是不一般的,咱们几个,血统其实还在,明显如阿铭和梁程,实力不是巅峰,但血统底蕴,却是实打实的。 所以,基因上,你的孩子,起步会很高,不是说孩子生来就能打能闹,像个哪咤,那太夸张,但…… 现在的你,和巅峰时的你比起来,不亚于另一种层面的『重伤状态』。 很怕等月份大了后,你的身体,你现在的状态,可能负荷不了。」 四娘看了看自己的肚子,道;「我知道了,我会做准备的。」 「之前我没想到这一茬,所以还埋怨主上拖后腿了。 现在, 想安全将孩子生下来,就只能希望主上能够再多拖一点后腿。」 「希望我什么?」 这时,端着银耳汤的平西王爷恰好走了进来。 瞎子笑道:「在和四娘讨论孩子,属下觉得以后孩子应该会更像主上您。」 郑凡端着汤,看了一眼瞎子,道:「你当我是阿力啊,这么容易煳弄?」 「主上误会了,阿力可不好煳弄。」 「呵,揍性。」 …… 銮驾队伍,还在向着国都行进,大楚的皇帝会盟归来后,顺势开展了一场在自己国家内的南巡。 銮驾内, 皇帝正坐在那里披着奏摺; 一俊美少年坐在下面,一边翻阅着凤巢内卫送来的摺子一边剥着柑橘,銮驾内的空气里,瀰漫着橘子皮的芬芳。 楚皇放下了笔,轻轻揉捏了下手腕,看着下面那位少年,笑道; 「吃多了小心内火旺盛。」 谢玉安回禀道: 「陛下,臣不是喜欢吃橘子。」 「哦?」 「臣是喜欢剥橘子的感觉,这能让臣,很愉悦。」 第六百一十六章 俏 「喜欢剥橘子?」 「是的,陛下。」 谢玉安又拿起一个橘子,道: 「陛下,剥橘子的方法有很多,自中间以指甲掐一记,再顺着那个口子向四周徐徐剥开,最后,再慢慢地拔去一些上面残留的白须。 也可以自侧面以挖开,顺着来剥,一小块一小块,到最后,前头和后头的连到了一起,指尖也就多沾点汁绿。 更可以剥一点取一点食一点,吃了一半后剩下的一半依旧裹着橘皮,下次想吃时,瞧着还能觉得新鲜……」 「前些日子云池会盟时,和干国那位官家一起吃蟹,那位官家赠了朕一套器具,钩铲小锤,也算精緻,你应是喜欢的,赠你了。」 「谢陛下赏赐,但臣平日里在家只吃蟹酱。」 「这些日子怎未曾见你食过?」 「回陛下的话,味儿沖,怕撞了陛下。」 「朕又怎会在意这些。」 「陛下说的是,但君是君,臣是臣。」 「生分了。」 「臣惶恐。」 「郢都外要新修一座御花园,朕会命人多多栽下橘子树,为你预备着。」 「谢主隆恩。」 「四大柱国已去其三,国家正值用人之际,谢家……」 第829页 「谢家定然肝脑涂地,为国为陛下为大楚,解忧!」 楚皇点了点头,很是随意地招招手,旁边的侍者将檀香更替。 「这些日子以来,你陪在朕身边,可有所得?」 「回陛下的话,臣觉得要是继续陪着陛下回郢都,陛下的风评,可能就会变坏了。」 「呵呵,哈哈哈……」 楚皇笑了起来, 随后, 开口道; 「这儿是大楚,又不是晋地,再说了,一时的风言风语又算得了什么,嘴长在别人身上,就是朕,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等以后你做出了成绩,为大楚建立了功勋,自然不会有人再在这上头去置喙以及遐想什么了。」 「为了陛下声誉,臣必然竭尽全力。」 「说说吧,你父去渭河任职时就曾与朕说过,你有策略要呈送,这些日子朕故意没问,想要你再细细思量一番; 如今, 你自己觉得,可否呈送上来?」 「可。」 「这般自信么?」 「陛下可知,如今我大楚,最缺的是什么?」 未等楚皇回答, 谢玉安先行回道: 「是自信。」 谢玉安站起身,少年人丰神俊朗之气显露无遗。 「臣请陛下恕臣之罪!」 「朕向来不喜什么以言获罪,说吧,说个痛快。」 「谢陛下。」 谢玉安将手中橘子放在了桌案上, 开口道; 「鍊气士喜欢观风云辨气,认为气之一字蕴含世间最根本之道理; 江湖人喜欢讲个排场,喜欢争个气势,正所谓,输人不输阵。 而臣以为,国事,亦是国势。 一国之势,是蒸蒸日上还是颓废下行,如东海滔滔之浪。 百多年前,干国新建,干太祖一统古夏丰腴之地,麾下兵强马壮,开国之势,自当上行,开国之精兵强将,亦是让人生畏。 然则,干国太宗皇帝一举北伐为燕所葬送,自此之后,干国势被拦腰斩断,靡靡至今朝。」 「话,有些远了。」楚皇提醒道。 身为皇帝,他的时间很珍贵,而且,他不喜欢言谈对象动辄引据经典,听得太多,也就容易腻了。 「陛下,臣要说的是,第一次望江之战前,燕国先皇明显是想将其大皇子推上位,压制靖南王一系,但燕人在第一次望江之战战败后,燕国先皇连发三道圣旨,死了两个宣旨太监,最终才得以请动靖南王出山再度统兵。 因为燕人懂得,要想竞这大争之世,必然得具大争之势; 这些年来,燕人南征北战,国力空虚,却总是强撑着一口气,硬生生地挺了过来。 燕人怕的,不是战败,战败后他们马上还会再来,他们怕的是,燕国的这一股势,被打断了后续不回来。 在臣看来,屈柱国战死玉盘城,这本不算什么,再打回来就是了,但接下来我大楚和燕国的国战,年大将军却以缩头乌龟之策硬耗燕军,这看似是老成之法,实则,是将我大楚剩下的这口气,也尽数地散去了。 燕国的平西侯曾自称其麾下铁骑满万不可敌; 实则,是咱们自己,将他们推到了上头去,是咱们自己在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咱们,打不过燕人。 故而, 这次他平西侯率军出上谷郡一路向西,如入无人之境,但凡沿途有驻军敢主动出击阻拦片刻,让军情得以传递出去,独孤家的大军,也不至于在范城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只能说,是年大将军自己在燕人面前主动低了头,其最后的下场,也只是在……种因得果罢了。」 「策略。」 「为今之计,当思主动出击,尽可能地于一地谋求一胜,以挽回人心、军心、国势。」 「年尧就是这么做的。」 「年大将军是兵行险着,玩火……」 楚皇深深地看了一眼谢玉安,道:「如何做?」 「柿子,得挑软的捏,镇南关既然有平西侯府镇守,那咱们就换个地方啃,比如……南门关。 昔日,燕国强,是镇北军靖南军强; 如今,燕国强,是平西侯府强; 但燕人又怎可能举国上下都是精锐? 第一次望江之战,我大楚儿郎亦是能够将燕军赶入望江餵鱼的!」 「朕累了,你先退下吧。」 「臣告退。」 待得谢玉安下去后,熊廷山从后头走了出来。 「五弟,听着如何?」 「回陛下的话,臣弟认为,这谢家的千里驹,不过如此。 通篇听下来,皆是泛泛之言,看似很有道理,实则,都飘在天上,和干国所盛产的文士,很像。 且让臣弟听起来最不舒服的一点是,年尧那个奴才被抓了,还被那姓郑的当众行了阉刑,确实是我楚国之大辱,但辱不在年尧; 他,是想迎合上意,将脏水往年尧那个奴才身上泼。 此举,非君子也。」 楚皇点点头, 双手掂着自己的下颚, 看着自己的五弟, 道; 「五弟,你知道朕现在在想什么么?」 「陛下,臣弟不知。」 「朕在想,这小子,是不是故意在朕面前,藏拙。」 第830页 「藏拙?」 「四大柱国,仅剩谢家,谢家,怕是……」 「谢家是担心……」 楚皇摇摇头,道:「不该谢家担心,而应该是朕担心。」 「谢家有反意?」 「当年四大柱国,屈氏是站在朕这边的,屈天南也是在朕的劝说下,率青鸾军入晋;石远堂为人公正,谁当那摄政王,他就听谁的,但归根究底,还是青睐朕的; 独孤家,散漫惯了,也骄傲惯了,但这独孤牧,却也是有为国之心的。 唯独这谢氏; 当年不是有说法么,山越乱不乱,一看梧桐郡,也就是你待的地方,二则是谢氏乱不乱,谢氏祖辈就有和山越通婚的传统。 原本,谢氏应该在位列四大柱国的同时,也能跻身进四大贵族之列的,毕竟,其家族实力,不逊巅峰时的屈氏。 可就因为出身问题,没能排进去,而谢氏,也向来对外低调。 一条活鱼,滑不熘秋的全是鱼鳞,朕根本就抓不住。」 「陛下,谢渚阳不是已经在渭河了么?」 「柱国之位,是其背后的势力足够强大,才能有这个名号,才能坐得这个位置,而非那个顶着柱国之名的那个人如何如何。 谢氏, 朕心里,一直放不下啊。」 说到这里, 楚皇身子向后一靠, 扶额道: 「若非年尧那个奴才给朕来了这一出,导致局面近乎失控,朕也不愿意趁着云池会盟后的机会去请谢氏出山的。 呵呵, 早些年, 咱大楚的这些贵族们自诩血脉尊贵,认为自个儿传承自诸夏最为古老的一脉,瞧不上人家谢氏,也瞧不上你。」 熊廷山娶了山越族女人,若非其携梧桐郡归顺了四哥,且四哥最终还赢了,否则,此等大逆不道之举,必然会遭受贵族势力的倾轧; 搁先皇在位时,诸贵族说不得就要逼迫熊氏自己动手来清理门户了。 「现在呢?」 楚皇摊开了手, 道; 「他们喊着,谢氏不出,如大楚苍生何? 曾经他们瞧不上的谢氏,现在,反倒是成了他们的希望。 朕把他们,削得太狠了,现在一个个地,就差跑到谢氏面前去攀祖上的姻亲了。」 「陛下既然已经明了,为何还要将渭河沿岸的皇族禁军,交给谢渚阳?」 「燕国先皇帝容得下靖南王镇北王,燕国现在这位皇帝也容得下朕的这位妹婿,朕,为何容不下一个谢氏? 朕相信他谢氏也懂得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 对了, 入夏后,从干国发来的钱粮也将要到了,还是由你,继续编练新军。 另外……」 楚皇目光微沉, 「朕打算就按那谢家千里驹所言,让他去南门关外,敲敲门。」 「陛下,他才十三岁。」 「大楚若是还有国运在,大楚若是不该亡,老天也不那么厚此薄彼的话, 呵, 也该给朕降一两个妖孽了吧?」 …… 「少主,您回来了。」 婢女亲切地上前伺候,却在这时,一道阴影自其身后袭来,点中婢女的眉心,婢女当即昏迷过去。 阴影显化,露出老者的身影。 「少主,您回来了。」 「嗯。」 谢玉安将双手放入盛着热水的盆中,清洗着自己的双手。 老者则将婢女安置在了椅子上,用薰香在其鼻前晃了晃。 这婢女是凤巢内卫出身,很显然,接下来的谈话,谢玉安不想传出去。 「老爷很担心少主的安危。」老者说道。 「让爹自己照顾好自己吧,他对着的可是镇南关,保不齐对面的那位咱大楚的驸马爷又想趁着天气晴朗出来发个什么疯。」 「老爷说他那边,会小心的,而且燕人已经遣散了入雪海关的野人僕从兵,近期应该不会再动兵事了。」 「唉,这个谁知道呢。」 谢玉安拿起帕子,擦了擦自己的脸,他皮肤很好,但从不保养,大概,这就是女人所羡慕的「天生丽质」吧。 「少主,陛下是不是想要对我们谢氏……」 谢玉安摇摇头,道;「以前或许有,甚至,以前或许就是这么做的,但现在,他不会,陛下本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去将打碎了的罈罈罐罐拾掇且重新整合起来; 谁晓得燕人那边虽然换了皇帝也换了王爷,但似乎仍然想着要趁你病要你命。 燕人,真的是我这辈子见到的,胃口最大的野兽。」 「既然如此,那……」 「不要那什么这什么了,我刚面圣时和陛下一通胡诌诌,陛下也应该听出来了才是。」 「少主在陛下面前藏拙?」 「瞧你这话说的,我有那么聪明么?」 「少主是老奴这辈子所见的第一聪明之人。」 「我就喜欢听你说这种实诚话,但陛下,也绝非等闲,燕国先皇先不谈,我甚至觉得,现如今咱大楚,自上而下,唯一不比燕国差的,也就是咱家皇帝陛下了。 扯远了,你去爹那里时跟爹说,我大概会被派往梁国。」 「少主要去那里?」 梁国的先皇帝身上本是有大楚熊氏血脉的,可以说是自己人,但现在的皇帝是靠着和宰相发动政变坐上龙椅的,且后来还和楚军打了一仗,现在是铁了心地在当燕人的僕从国。 第831页 「去那儿好啊,反正,比去爹那里和他一起面对咱那位驸马爷要轻松。 哎呀, 啧, 你说说,这大楚怎么就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八岁那年,我劝我爹,我拿刀架在自己的下边儿,用那两颗盘珠威胁我爹,他要敢主动站四皇子那儿去我就让他这一脉绝后。」 谢渚阳妻妾不少,但就这一个儿子,连闺女都没有。 所以,这个威胁,很重。 「当年最早认定四皇子,且选择坚定地站在四皇子身边支持的那几家,屈氏、石家,都成什么样子了现在? 咱们陛下,前几年一心想学那燕国先皇,也玩儿一出大楚式样的马踏门阀,提前把脑袋凑过去,人家非但不会感激,还会觉得顺心,一刀下去,咔嚓……」 「可是少主,这次……」 「这次是我劝我爹没听那帮傢伙的忽悠发兵清君侧,当年那些贵族们瞧不上咱谢氏,觉得咱谢氏血脉有污,不配位列贵族之序; 现在,一个个地跟狗一样凑过来,想要我谢氏出面去重整大楚,让大楚回到当年的样子。 他们是把我谢氏当傻子啊。 也是把陛下当傻子了。 望江战败, 国战战败, 郢都被焚, 年尧被俘, 这几年几场战事下来,我大楚名将精锐,折损了太多太多,但熊氏的根本,皇族禁军,其实一直保留了下来。 没了年尧,还有那位五殿下,实在不行,再挑出一个包衣奴才出来,那些贵族要是当年的贵族,倒是能耍耍,可他们连祖坟都被刨了,说外强中干都算抬举了他们,以谢氏一己之力去挑头,那是找闷呢。」 「老爷他……」 「说出去真丢人,八岁那年拿刀架了一次,十三岁了,还得再架一次,唉,现在都不敢和侍女玩耍了,真不小心弄出种来…… 老爹有了孙儿,我这刀架不架,他就不怕了,就威胁不到他了。 你说要是爹他身子骨不好,命不久矣也就罢了,偏偏爹他除了生不出弟弟妹妹以外,身子骨硬朗得很吶,除非战死疆场,否则一看就是长寿之相呀。 唉……」 老者脸皮抽了抽,这话,他没法儿接。 「唉,我修行又不行,练武是个废柴,鍊气也感知不到气,巫术嘛,瞧着那些蛇虫鼠蚁的胃里就犯噁心。 人家十三岁,成亲的有,当爹的,也有,咱还不敢真的入巷,愁死了个人。」 俊美少年自顾自地嘀嘀咕咕,说着这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老者默默地站在边上,像是个木头人。 「对了,再额外给我爹带句话。」 「少主您说。」 「这次我是要去做出点功绩出来的,一来是改善一下我大楚如今人人都惶惶不安的局面,二是给谢氏,也就是咱家里那些老人们看看。 以前嘛,他们都只知道我聪明,千里驹什么的就是他们自己传的,但都还觉得我小,还需要我爹支撑个局面。 这次之后,我得让他们看见我的能力,我可以独挡一面了。」 谢玉安又拿出一个橘子, 一边剥一边道: 「告诉我爹,让他以后多听听我的话,自己脑子笨就得有脑子笨的觉悟,这次之后,再不听话,我懒得对自己架刀了。 我想, 看看我的那些姨娘们戴孝后到底俏不俏。」 「这……」 「原话送到,放心,老东西大不了暴跳如雷给你打一顿,不会砍了你脑袋,因为他还得让你再回来给我传话呢,谁叫谢氏上下,你的轻功最好腿脚最利索呢?」 「老奴……」 谢玉安将剥好的橘肉送到老者嘴边,老者张嘴,吞下,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拍拍手, 谢家少主笑了笑, 道: 「其实我都知道老东西会让你给我回什么话了, 他会说: 他人要是没了, 我这当儿子的也得披麻戴孝, 保管比那些姨娘们还要俏!」 第六百一十七章 足迹 刘大虎抱着骨头汤,倒下锅; 天天捧着冬瓜、白菜、木耳等放入; 太子姬传业抓了几颗灵魂枸杞撒进; 剑婢在一旁坐着,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三分矜持三分孤傲三分不屑以及一分的小小的无奈。 「这是我父皇教我的,父皇说,这样吃,养生。」 太子将牛肉丸放入锅中,慢慢地等着火锅煮开。 牛肉的香味开始逐渐瀰漫; 吃牛肉,是犯法的,即使是开明如平西王府治下,牛,也是极为重要的生产资料,寻常人家想吃一口牛肉那可是极不容易的一件事; 但你要说世子、王爷和太子,连牛肉都吃不上,那也忒不现实了。 除了牛肉丸子之外,还有片牛肉,也被太子一併放入了清汤之中。 「汤也是可以喝的,待会儿。」 太子介绍道。 据姬老六自己的说法,年轻时的放浪形骸,那是为了自污; 但不管怎么样,既然没修炼出武夫体魄,再纵情于声色犬马,这身体底子必然会被提前透支和掏空。 好在姬老六早早地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总不能辛辛苦苦和自己爹斗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坐上了龙椅,结果没折腾几年自己身子就垮了,留下一群孤儿寡母,便宜了……别人。 第832页 自打长子出生起,姬老六就很注重养生了。 再加上太子打小身子骨就虚,姬老六就时常引导自己这个儿子的饮食。 旁边,还有一个火锅在煮着; 郑凡坐在那里,手里夹着烟。 瞎子坐其面前,刚刚陈述完从年后到现在的一些事务上的进程。 简而言之,晋东一切都在稳中向好,且经过前两年的打基础做规划后,哪怕刚刚发动了一场战事,但这更像是一场休息久后做个拉伸,接下来,晋东将进入更为快速的发展时期。 这里面的关键,是人口。 人口,是一门玄学。 他不是说你嫌多时就会马上变少,你嫌少时也不可能马上增长,现生,是来不及的,人又不是兔子。 且王府上下,对于打基础为子孙后代谋发展,这种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事儿,大家的动力不是很足; 毕竟王爷的俩孩子,还在他们娘亲的肚子里,毕竟无论是王爷还是先生们,现在自己都没耍够呢。 所以,人口问题上,接下来只能继续向楚地和雪原吸纳。 雪原的贵族,满足资产认证后,甚至可以直接变成标户,他们或许看不上标户的待遇,但绝对会喜欢这种官方身份的认定以及这个身份所能给他们提供的保护。 楚地的流民,伴随着上次范城之战的大捷,那些原本还在踌躇和犹豫的难民,开始自发地向晋地迁移。 反正打不过燕人,而且说不得燕人过两年就还要再打过来,不如提前加入。 可这两方面加起来所补足的人口,依旧无法满足发展的需要,樊力和薛三去寻银矿去了,但开矿这种事儿,所需要的人力也极为恐怖。 各行各业的发展在进入到正轨之后,一个个,都是「吃人」的野兽。 没办法,晋东这地当初实在是太贫瘠了,野人楚人接二连三地造,燕人占领这里后,这儿一度成为前线战场,压根就没打算发展和恢復它; 真正的发展还是在郑凡接手这里之后; 所以,从一定程度上来讲,分封,确实能够加强对边缘之地的开发和巩固; 大到大夏时期的三侯开边,小一点的,就是民族问题最多地区性最复杂的楚国,分封了一大堆贵族下去,数百年来,除了南疆之外,基本都认同自己是楚人了。 再小一点的,就是晋东,百姓们以能吃到带馅儿的馒头而自豪。 瞎子将问题说了, 平西王爷也就听了, 地上散落的菸头,可以看得出王爷听得有多认真。 但问题的癥结在于,许文祖干得太好了,颖都那里一安生下来,晋中,基本就安生了下来,这个时代人口流动本就不高,外加战事一直没波及到颖都,导致缺乏人口的晋东想要从那里吸纳人口时,变得很难。 带馅儿的馒头,是很让人嚮往,也有不少人因此而不断渡过望江到晋东来投奔王府,但依旧是「杯水车薪」。 「当初想着许文祖在颖都坐着,咱们后方就能稳固下来,可以抽调出更多的精力面对楚国的威胁,现在楚国的威胁小了,反而后头……」 郑凡笑了笑,这话,没法再说下去了。 瞎子倒是接话道:「主要是咱们把仗打得太好,把局面,也稳定得太好了,咱们这儿不乱,三晋之地,就乱不起来。」 平西王爷没留意到,瞎子的这话,其实可以反过来说。 「贪多嚼不烂,出台些鼓励生育的政策吧,标户多生孩子给些补贴。」王爷说道。 「主上,其实标户里,已经在很努力地生孩子了。」 标户的生活保障高,福利好,不愁吃不愁穿的前提下,造娃的积极性也很高,再者,王府早就取消了人头税,不像其他地方,至今还有溺婴的传统。 「唉,再看吧。」 平西王爷对孩子们坐的那桌喊道: 「儿子,给爹端两盘牛肉来。」 「好嘞,父亲。」 天天端起牛肉过来了。 和孩子们那边的清汤锅比起来,郑凡这里煮着的是红锅。 当牛肉下去翻滚后, 坐在那边桌上的孩子们眼神都看直了,忽然觉得面前的养生锅就不香了。 当然,他们的存在,倒是能为郑凡这里增添更多的食慾。 一顿饭吃完,瞎子告退去忙活公务; 郑凡则照旧练刀、泡澡; 下午时分,属于王爷的宅男生活就开始了。 四娘在忙,公主去了葫芦庙求佛, 嗯, 外加都大着肚子。 王爷现在的选择,就只剩下了一个唯一。 姬老六曾在来信中诉过苦,说自己的两个女人都有身孕了。 当时郑凡觉得这货在炫耀自己又有孩子了,现在才理解了这种苦闷。 好在柳如卿的肚子一直没动静, 她着急不着急先另说, 王爷自己倒是松了口气。 郑凡进院子时,柳如卿正在修剪着枝杈,一身青绿色的夹袄,配着白色的软底鞋面儿,瞧着,像是戏台上的花旦,不过,人家可没上妆。 天生丽质,媚骨天成; 世人皆谣传平西王爷好人妻,但实则四娘和公主都是原版的,唯独柳如卿,确实是让平西王爷担上了这一层说法; 但, 第833页 值啊。 人人都调侃孟德,但人人都羡慕孟德。 见王爷来了,柳如卿主动上前请安。 当着丫鬟们的面,王爷伸手,直接将柳如卿拥入怀中,咸猪手轻车熟路,行军打仗千里奔袭如入无人之境,上下求索雨露均沾战场遮蔽; 一时间,如卿已然媚眼如丝喘息连连。 边上的两个丫鬟抿着嘴唇,倒是不见羞怯,显然是早早地见怪不怪了,只是跟着攥着手中的帕子,仿佛和自家女主人有着感同身受的体会; 只可惜自家王爷在女色方面很是挑剔,平日里虽说也做过上去帮忙推车的活计,但从未真的被临幸过。 公主还曾开玩笑说如卿妹妹一个人怕消不住,且万一如卿妹妹也有了该如何,故而劝王爷再纳几个房里人。 但上辈子就拒绝了后宫漫的王爷这辈子有了三个夫人已然觉得「罪孽深重」,实在是没心思再去开房纳人了。 且这就像是人口需求一样,前两年晋东粮食产量不足,无法趁着那时大肆吸纳流民,现在基础打好了,却无法再得到大量人口涌入了; 同理,你不能只考虑现在俩夫人都有身孕的不便,毕竟孩子终究是要生下来的,你得为自己以后的腰考虑考虑。 大白天,倒是没急着进房,因为待会儿还有一件事儿要出门做。 柳如卿开始给王爷唱戏,她的唱功越发得好了,对戏曲方面原本就一窍不通现在也依旧没什么兴趣的王爷听得津津有味。 这就跟后世有些男人去唱歌一样,真的是热爱歌唱么? 喝着茶, 吃着小点心, 小曲儿听着, 这午后的阳光,似乎都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得益于独孤牧的首级外加年大将军的蛋, 前阵子刚上过战场的王爷现在有足够的耐心继续享受着王府里的静谧小日子。 一曲结束, 早就摸透自家男人兴奋点的柳如卿, 手掐兰花置于唇边,身形微微后怯, 欲拒还应,欲拒还羞, 风韵和魅惑拿捏得恰到好处, 喊道: 「叔叔哎~~~」 「嘶……」 无论已经听了多少遍,依旧是听不腻。 甚至可以说先前的小曲儿,那么多的字正腔圆,对于王爷本人而言,都是为了最后这一声在做着铺垫。 圆满了,也舒服了。 王爷勾勾手指, 可能这就是柳如卿最吸引人的地方,明明早就在一起很久了,却依旧保持着羞怯,这让王爷每次都有当街头恶霸在行那欺男霸女之事儿的感觉。 虽说以王爷现在的身份,真去欺男霸女连朝廷的御史都会觉得这不算个事儿,甚至会让他们喜极而泣,觉得平西王爷终于「识大体了」,开始真正的「为国自污」。 但这事儿实在是太没腔调了,也太低端,但在家里嘛,嘿嘿…… 抱着柳如卿又腻歪了一番,外头客氏就进来通禀了。 肖一波很懂事儿,但凡王爷是在夫人院子里,都是客氏来传话。 「去,换身衣服,随我出去。」 柳如卿有些意外,她现在虽然也是王妃,但和那两位比起来,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妾」,跟着男人抛头露脸的事儿,一般是轮不到自己的。 但她也没拒绝,毕竟那两位现在身子不方便,再扭捏什么,就没意思了。 柳如卿起身,先行回房更衣。 客氏上前,对着跟在后头慢腾腾的俩丫鬟啐骂道: 「俩浪蹄子,腿软得都走不动道了,早晚给你们许配出去!」 说着,客氏自个儿就走到茶几前,弯腰收拾果盘茶水,正好背对着王爷。 擦了半个下午枪的王爷顺手一巴掌拍上去,浪涛滚动,回弹有力。 「爷~~~」 客氏虽然不是房里人,但到底曾给王爷餵过奶,也算半个家里人了。 这时,还没走远的那个丫鬟胆儿挺大的,回头笑道: 「嬷嬷,喊两声王爷更喜欢哩。」 客氏当即羞红了脸,骂道: 「嗨,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 …… 平日里,王爷出王府公差,都是有行驾陪同,倒是不讲究什么锣鼓喧天旗帜招展,但那一排排一列列身着锦衣挎着飞鱼刀步伐整齐的亲卫,已经足够宣示王权的神圣不可侵犯。 但这一次, 王爷是坐马车出去的。 柳如卿换了身朴素的正装,陪同着一起坐在马车里。 马车进入了学舍; 王府的学舍最早在盛乐城时就开办了,之后不断迁移进雪海关再到如今的奉新城,学舍的规模也在不断地扩大。 基本上,标户家的适龄孩子都会在里面就读。 而对非标户家庭的孩子,就很难。 诸夏文化的传统就在于父母只要条件允许,对孩子就很捨得,若是在偏僻之地也就罢了,大家大哥不笑二哥,可偏偏就在你跟前,你能看得真切,别人家的孩子在学舍里上学,你家还在家里玩泥巴,这怎么受得了? 故而每次王爷点兵,那么多人踊跃地想要进民夫营进辅兵营就不难理解了。 与之相比,「免费」学舍的成本,可谓不值一提。 得亏晋东人口现在不够多,真让奉新城变得和颖都一样,瞎子可能会鼓捣出「学区房」来去进一步地开展刺激。 第834页 今日, 是学舍第一批学生正式毕业的日子,所以郑凡这个「山长」,得来。 学舍分为两部分,经过选拔出来后,适合从军的孩子和其他孩子就分了出来。 将来要从军的孩子会多培养两年,当王爷的轮值亲兵亦或者在军营里待过,其余的孩子,早早地去了各个铺子作坊里开始当最初级的技术工。 这个世界永远都是那么的现实,刀枪不够锋锐,你将自家建设得再好,也只是给别人做嫁衣。 燕人向来就有重军功的传统,奉新城里的百姓,更是将送孩子从军视为最为可靠也最为值得期待的上升渠道。 毕竟,自家王爷战无不胜不是! 郑凡到学舍后的校场时,已是黄昏。 校场上,整齐地排站着八百多个孩子,哦不,是少年郎。 当锦衣亲卫列阵而来马车驶入时, 这一批毕业的孩子,在校官的一声令下,全部单膝跪伏,右拳撑地, 齐唿: 「拜见王爷!」 「拜见王爷!」 这一批孩子里,有熟面孔。 最优秀的,在最前面,是郑蛮和刘大虎他们。 而且其中,因为最早接收孩子时,大多是流浪儿,里头泰半是阵亡将士用自己抚恤银子换来的孩子改姓入列的。 而且王府下红帐子里的姐们儿也有捐银子塑牌位领孩子的传统,这一点,从盛乐城时就保留了下来。 「爹」是王爷的兵,为王爷战死,自己,是靠王爷的抚养长大,如今,更要靠王爷的扶持走入王爷的军中为王爷效力; 死士,都没这么彻底的。 等这批孩子进入军中之后,等他们逐渐成长到一个个校尉军官时,王府下面军队,将会更加地忠诚且一直凝聚在王爷的身边。 下一批,再下一批里,野人孩子、楚人孩子、蛮人孩子会更多,且此时王府下面各镇兵马成分也很鲜明,他们的存在,会将成分复杂的军队,进一步地弥合起来。 在这一点上,瞎子的安排,是很具备前瞻性的。 王爷走出了马车,在其身后,站着柳如卿。 看着这些跪伏在自己面前的少年郎,郑凡心里有些感慨。 搁在后世,三十岁也能被叫做不懂事的孩子; 但在如今,这些少年郎已经背负着自己的使命要投身行伍了。 王爷和侧王妃给少年郎们一个个地颁发腰牌, 王爷负责轻拍每个少年郎的肩膀,行奉新城很流行的「拍肩礼」, 侧王妃则递送腰牌,同时轻抚他们的脸庞。 在如今这个不穿鞋子跑出来都能被文人称颂「礼贤下士」的时代,这种「规格」,可谓超前得很。 毕竟,这位山长的身份,不一般! 「你们,都是孤的好孩子,你们,都是孤的好学生。」 王爷的声音在校场里迴荡。 「孤相信, 今日,你们以孤为荣;明日,孤将以你们为傲!」 「为王爷效死!」 「为王爷效死!」 平西王爷负手而立, 看着面前的这些激动异常喊着为自己效死的少年郎们, 心里,无比的感慨。 或许, 在前些日子,自家人认为,他们的出现,改变了原本这个世界魔王诞生和运作的轨迹,这足以自傲,但那更像是一盘棋,赢了好几步的先手,但归根究底,还是一场游戏。 而在今日, 就在这里, 郑凡找寻到了真正的一种感动; 比起被改变了命运轨迹的「魔王」, 真正应该值得自己自豪的, 是因为自己的出现,而得以有收养有成长有成人这一天的,这些少年郎们。 转过身, 低下头, 看看来时路, 这脚印, 可不就清晰了么。 第六百一十八章 私订终身 如果问自己是个怎样的人,郑凡会毫不犹豫地将「自私自利」「虚伪骯脏」这类的词儿一股脑地往自己脑门上加; 无他,这世上好人往往容易吃亏,且做圣母,也不符合自己的审美。 但看着因自己的存在而得以保护且孕育成长起来的青苗冒了头,还真有一种种菜收穫的满足感和成就感。 回程的马车内,王爷还沉浸于那种自我感觉良好之中,难得有这种自我觉得很干净的感觉,得多攥住一会儿,也得多品味一会儿,就像是盖久了的棉絮,趁着阳光好,得拿出来多晒晒。 柳如卿很温顺地坐在一旁,她没有在此时去打扰; 当然,她心里也有点兴奋,这个曾是范家遗孀的女人,哪里曾想到自己也能有这一天。 终于, 王爷从情绪中脱离出来了, 因为王爷的手,又攀附到了自己的身上,依旧是那么的轻车熟路。 「夫君,后日妾身想出府,钟儿要成亲了。」 「哦?」 郑凡愣了一下,没记错的话,柳如卿的弟弟柳钟应该是个双向插头。 「吩咐肖一波安排吧。」 「多谢夫君。」 手,还在人家身上饱含着求知慾,但王爷接下来却道: 「我就不去了。」 按理说小舅子成亲的事儿,这个当姐夫的理应去撑个场子,但郑凡真的是懒得折腾。 第835页 不是没功夫,纯粹是觉得没这个必要。 「妾身不敢,妾身也不是那个意思。」 柳如卿哪里敢请动郑凡去自己弟弟的婚宴,她一直安分守己,半点其他念头都没有。 最重要的是,自己男人对公主那边的大舅哥,不也是想打就打,哪里有半分情面可讲; 柳如卿只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在奉新城继续做那个小差事,安分守己,娶妻生子,足矣。 再者,肖一波安排的话,礼节性上的东西,也不可能出问题,自己的脸面,弟弟的体面,也足够了。 身为家里人,她是懂得,自己的丈夫看似很喜欢去做客,也不拿架子,但那是去隔壁剑圣家做客,可不是其他人家。 这时,马车停顿了下来。 「放肆!」 「放肆!」 外围的锦衣亲卫马上出动,盾牌手前压,弓弩架起,内圈的锦衣亲卫马上护卫在了马车周围。 郑凡掀开了窗帘,看向外头。 马车对面,有一群持刀的人,但不是穿的黑衣,不像是刺客,且在看见锦衣亲卫的架势后,全部弃下了刀,跪伏在地。 看髮式,应该是野人。 野人的髮式和诸夏之族比起来,有些过于另类,虽然底层百姓也不讲究什么身体髮肤受之父母,尤其是军中,行军打仗时长头发生虱子那是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但野人因为喜欢根据自己部族的图腾和习惯在脑袋上搞点独特的花样,被吸纳进王府体系后,也逐渐剃髮易服想要融入,但毕竟年头尚短,头皮上还是能瞧见一些原本的痕迹。 这不是刺客,他们也不是来行刺; 这要是刺客,那行刺自己的人,也太瞧不起自己了。 也就在这时,一群骑士策马而来,为首者不是别人,正是负责奉新城治安的屈培骆。 屈培骆命手下人将这群冲撞了王爷行驾的野人全部捆缚起来,随后,自己亲自走到马车前跪伏下来请罪。 「末将疏忽,致使王爷受惊,请王爷治罪!」 「怎么回事儿?」 郑凡开口问道。 屈培骆显然已经把事情搞清楚了,马上回答道: 「回王爷的话,这群野人本是城外驻军,是苟先生那一镇的,今日他们中一野人袍泽被一校尉带人给捆入了家中,他们不忿,这才提了傢伙想去救人。」 「呵呵。」 郑凡笑出了声, 道: 「有意思,有意思,孤自己都没料到,孤所在的奉新城,竟然是个土匪窝子,这手底下的人,每天还都在玩着绑肉票的把戏。」 而且还是标户绑标户。 「原因为何?」郑凡问道。 「回王爷的话,是因为亲事。」 …… 「砰!」 锦衣亲卫直接踹开了门; 里头也有一伙人,见有人破门而入,下意识地想要抄傢伙,都是标户,家里头怎可能没兵刃。 但等看见闯入者身上所穿锦衣后,马上醒悟,全都跪伏了下来。 院儿里, 有一个野人青年被捆吊在那儿,身上还有皮鞭刚刚抽过的痕迹。 锦衣亲卫到底是训练有素,控制住了院儿里的五六个爷们儿后,马上打开里屋的门进行搜查,从里面抓出来俩孩子一妇人以及一个被锁在内屋里哭得满脸泪痕的女孩。 最后, 在屈培骆的陪同下,因今日去学舍所以现在还身着着蟒袍的平西王爷走入了这座院儿。 院儿里的几个大汉见状,哪怕被锦衣亲卫压着双臂,但也马上喊道: 「叩见王爷。」 「叩见王爷。」 有些事儿,不用教就能会的,比如前半辈子一直被人伺候的屈氏少主,这会儿主动地将院儿里那张仿太师椅的椅子搬到了王爷身后。 王爷坐了下来,身子微微前倾,打量着这里的人和物。 虽然看事情不能听一面之词,但根据先前被抓的那群要去找场子的野人所说的话,再加上此时院儿里的场面,整个事情脉络,已经可以理个七七八八了。 只能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儿,无非又是一场罗密欧与朱丽叶。 王爷伸手指了指被吊在那里的野人男子,很快,两名亲卫上前将其解下。 那名男子颤颤巍巍地匍匐过来,将额头抵在了地上,向郑凡行礼: 「叩见……王爷。」 「谁家的院儿?户主呢?」 应该有一个户主,另外几个男子,是喊来帮忙的。 这时,一个留着长鬍子的汉子喊道; 「回王爷的话,卑职姓张,叫张达,是我将这厮绑起来的! 直娘贼,这厮也不看看自个儿到底什么尿性,竟然还想娶我闺女,我呸,狗腥臊的野蛤蟆,也敢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张达隶属于丁豪那一镇,是一个什长,驻地本就在奉新城外头,且因上一场战事刚结束没多久,军士正处于逐批次休假。 标户制度平日里所维繫的常备军并不算多,承平时期,标户男丁是可以从事一些其他生产劳动的。 可以看出来,这个张达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脑子,是真的有些不好使。 王爷都驾临于此了,这事儿可谓是惊动到了真正的上头,竟然在此时还将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抖落了出来,没丝毫悔意,甚至,还觉得自己占着大理儿。 第836页 当然了,真脑子好,就算要拆散自己女儿的婚姻和所谓的私订终身,也不会傻乎乎到整出这种事儿来。 「你呢?」 王爷问下面的那位野人。 「回……王爷的话,我叫冒山。」 「本王问你事儿。」 「我来……来提亲。」 院子里,确实散落着一些糕点,还有两匹布。 糕点,是奉新城最贵的一家买的,做的,是据说平西王本人喜好的口味,不那么甜,也不会那么腻,卖得还贵,百姓们大部分不会去买它家,因为百姓们还没到甜腻了的程度,糕点不甜,叫糕点么? 布,是干国江南来的,由干国商队拉来,价格同样不菲。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这种布,其实是可以充当饷银髮放给士卒的,偶尔也是财富的计量单位。 这些东西,对于王府来说,自然不算什么; 但对于普通的标户之家,对于眼前这位跪伏在地上且伤痕累累的野人标户而言,绝对是掏空了家底。 再看看那边泪眼婆娑的小娘子; 显然,故事差不离就是二人不知道怎么的,认识了,而且还互相看上了,私订终身那事儿干没干呢,不晓得,但彼此肯定是「恋爱」了。 这位野人青年,就上门来提亲; 后果是,被小娘子这操持着晋地口音的父亲喊来了帮手,扒了衣服吊起来狠抽。 单论事情的性质,谁对谁错,一目了然; 毕竟,不是这叫冒山的野人青年摆什么盛气凌人的谱儿想要「强买强卖」。 野人,在王府的整个体系下,位于燕、蛮、晋之下,他们不被人欺负就好了,哪里还有胆量去欺负别人。 这时, 陈道乐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给郑凡行礼。 他的差事,就在这方面,协调和处理标户之间的矛盾和关系。 奉新城有两套司法体系,普通百姓人家犯法和标户犯事儿,分不同的衙门管,这么做的主要目的有二,一是能更好地管理这个生产和战争兼具的组织,二则是为「标户」提升政治待遇。 陈道乐就是这个衙门里的主事之一。 「陈主事。 「王爷,属下在。」 「军士私下械斗,罪当如何?」 陈道乐马上回答道: 「当斩!」 张达整个人一下子愣住了。 他那几个同样是军中人的帮手,也都露出了惊恐之色; 张达的婆姨更是被吓得昏厥了过去,小娘子也有些目光发呆。 这不是王府律法严苛,事实上,大燕军中,本就有这个法律,一支军队,最怕的不是敌人多强大,而是内在的不团结,士卒私斗,本就是大罪,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营啸。 这时, 叫冒山的野人男子开口道; 「王爷,不是械斗,是我丈人……丈人说这是他们张家的风俗,姑爷第一次上门时,得被丈人打一顿,吃了打,记了打,以后才不会欺负家里的闺女。 我……我们是说好了的。」 郑凡的目光,微微眯了一下。 这个野人青年,很不简单。 首先,一口流利的夏语,就已经很有能耐了。 王府麾下的野人军队,早先是收纳的雪海关以北的野人部族,并非是天断山脉里那些靠着晋地的熟野人部族。 其实,熟野人部族已经不能算野人了,因为他们可能早就说的是夏语,却压根不会说野人语。 早些年,搁苟莫离崛起前的那个时代,会说夏语的野人,往往能在往返晋地和雪原的商队里混一个不错的位置,苟莫离最早就是干这个的。 再者,他被绑了,结果能有一群野人袍泽拿着刀,要来救他,证明这个冒山虽然年轻,但在袍泽那里有很高的威信。 最后,就是这临场反应了。 打,已经被打了,恨,应该恨吧,任何一个大老爷们儿被这般羞辱抽打,怎可能咽的下这口气? 但他…… 「冒山。」 「属下在。」 「你让孤想到了一个人。」 冒山不敢跟着说话,只是低着头。 「让孤想到了,金术可。」 「属下怎能和金大将军相比,属下……」 郑凡目光落在了那边跪着的张达身上,道: 「是这么回事儿么?」 张达是蠢了点,但并不是个傻子。 在掉脑袋和认亲二者之间权衡时,他还是能分得清该选哪个的,尤其是王爷刚刚所说的「金术可」,这是怎样的一种评价? 如果说王爷是黔首崛起的神话,那么在晋东,王爷之下的另一个神话,就是金术可创造的。 刑徒部落出身的金术可,一步一步走到了正印总兵官的位置,身上还有大燕的爵位在,搁以前,真的让人难以想像。 「回王爷的话……是……是这样的……是……」 大家都知道这是骗人的, 但问题是, 你得看那位被你骗的人,他愿不愿意。 「这次调兵去范城,你在么?」郑凡问道。 「回王爷的话,属下在。」 「现在,还能去么?」 「能去!」冒山坚定道。 「伤呢?」 「路上能养好,到了范城,不耽搁厮杀!」 第837页 郑凡点点头,道: 「还是留下养伤吧。」 「王爷,属下不愿意留下,攻城时,属下在,沖藤甲兵时,属下也在,属下愿意打仗,属下愿意为王爷打仗!」 「为何?」 冒山抬起头,看着王爷,忽然笑了一下,有些憨; 但奈何家里有个天字第一号大憨批, 平西王爷对「憨」的阈值,已经很高很高了。 「跟着王爷打仗,有肉吃。」 「呵。」 郑凡抬了下手,道:「陈主事。」 「属下在!」 「这事儿,交你料理。」 「属下明白,请王爷放心!」 王爷起身, 往外走去。 军律如山,但律法之外,不外乎人情。 若是一味地严苛军律,很容易捨本逐末; 律法的存在,对于王府这种统治机构而言,这是为了夯实自身的统治基础,让下方更为和谐。 杀了张达等人以正军律,固然简单痛快,但只会让这种矛盾,更为激化起来。 这种「大家好」的结局,虽然俗套,也会让人觉得不爽利,甚至,于这撕裂的团体之中起不到什么弥合的作用,但至少,可以煳上一层假装很和谐的一张纸; 谁都知道薄纸下面有密密麻麻且还在不断龟裂而出的裂缝,但哪怕是自欺欺人,也是需要它的。 郑凡觉得自己已经表露好态度了, 王爷的态度,凌驾于律法的尊严之上,这是律法中的律法。 …… 王爷回到了王府, 很快, 戴立就被喊了过来。 「王爷,属下在!」 「刚刚的事儿,听说了么?」 身为薛三之下的王府第一探子头子,虽然明面上只管着客栈商队那边的事儿,但他的手,不可能那么规矩,也不能那么规矩。 「回王爷的话,属下知道了。」 「替本王查一下,整件事,是不是只是凑巧。」 戴立眼睛一亮,马上道: 「属下明白。」 毕竟,王爷黄昏时要去学舍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少年郎们肯定极为激动地会把这件事告知自己的父母和身边人。 冒山的提亲,以及…… 郑凡补充道: 「如果真的只是凑巧,来告知本王一声,如果不是凑巧,就当无事发生。」 「王爷心胸似海,属下佩服!」 「戴老闆。」 「在,属下在……」 传闻中,给戴立取绰号的大人物,终于水落石出。 「孤以前,也是靠这些小聪明往上爬起来的,孤也从不怕自己手下人聪明。」 「是,属下明白。」 「但,有些时候,也别太聪明过头。」 戴立清楚这是王爷在敲打自己,敲打自己,证明自己有被敲打的价值,戴立马上拍胸脯继续表忠心。 这时, 瞎子走了进来。 王爷挥挥手, 戴立起身,又向北先生行礼后,这才告退而出。 「主上,事儿,属下刚知道。」 坐在椅子上的平西王爷点点头, 道: 「我没料到,下面的矛盾,已经这么尖锐了。」 「矛盾其实一直都在,事实上,咱们一直做的事情,咱们拼凑起来的这些家底,搁在另一个时空的歷史上,和司马家差不多。」 司马家夺了天下后,爆发了八王之乱,这个司马杀那个司马,那个司马砍这个司马,还引着胡人进来,最终导致了五胡乱华。 而现在,原本不可能进入诸夏之地,怎么打都打不进来的蛮族和野人,已经在王府下面当上标户了,郑凡在时,那无所谓,平西王大旗一升,内部矛盾完全能压得住,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而一旦平西王爷出了什么意外,那这个摊子在以后很可能就会变成巨变的关键。 且这种矛盾,还会伴随着人口不断地吸纳而继续加剧。 「没办法去弥合么?」郑凡问道。 朝堂上的皇帝想玩儿,可以拉几方打擂台自己当裁判。 但他这是军队,继续放任下去,隔阂更加严重后,很可能会演变成一方对另一方的隔岸观火见死不救。 瞎子开口道: 「主上见过打铁么?」 「自然是见过的。」 「千锤百鍊,才能褪去杂质,成就真正的精炼锋锐,弥合裂缝,团结各族群的方式,有,也很简单。」 郑凡笑了, 有些玩味地看着瞎子。 瞎子假装自己「瞎了」没看见, 自问自答道: 「不断地……对外战争!」 第六百一十九章 配不配 指尖,春的尾巴所残留的最后一点点宛若染上青草汁带着些许腥气的芬芳终于消散,伪装得人畜无害的夏日带着看似懵懂憨厚的神情降临。 随之而来的,是积攒了半年后,一场又一场绵延而下的雨季。 就是干国的文人们面对这种连续不断地雨水「鞭挞」,也失去了把玩春雨时的兴致,对于绝大部分的黔首而言,依靠着门框坐下,看着屋檐下似乎永不会断裂的珠帘是如今真正能做的事儿了; 若是觉得苦闷, 大可将目光放的长远一些,雨幕之下,依旧有人在泥泞中摸爬滚打着。 第838页 …… 梁国国相朴季去年入冬时就病倒了,当时情况十分严重,很多人都认为他可能迈不过上个冬季; 年迈、重病,任何一个单独取出来,对于冬日而言,都是一个坎儿。 春夏秋冬四季,唯有冬,可以在前头加一个「过」字,过不去,就过不下去了。 但最终,老国相还是挺过来了,毕竟,难过的冬是对于普通黔首而言的,老国相靠着各种补药,到底是撑了下来。 但这身子骨,是真的硬朗不起来了,只能时不时地趁着短暂的老天放晴时被家人抬出来晒晒太阳,驱散驱散身上那鼻子闻不到但肉眼却可以清晰看见的「霉味」。 人走茶凉,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老国相病了后,原本代表着梁国朝政一极的势力,开始快速地呈现出树倒猢狲散的势头。 想当年,是老国相和新国主一起发动的政变,推翻了先国主,勒令先国主自缢,随后,梁国和楚国还爆发了战事,在燕人的帮助下,小小的梁国扛了下来。 且因为接下来燕楚大战,楚人大败,使得楚人一直无力再向西照料这位隔着齐山山脉的小邻居。 而梁国,也因此彻底倒向了燕国,成为了名副其实的燕国附属国,梁国国主有三个儿子,二儿子是嫡长子,这位嫡子,已经被送到了燕京为质子。 推翻身上有着熊氏血脉的先国主,再挡住了楚人的清算,甭管里头到底有没有燕人的帮忙和出力,且普通百姓甚至是普通的梁国官员也不会去分析思索什么大国博弈的局势; 总之,在前几年里,老国相和国主可谓是真正意义上在梁国国内树立了极高的威望。 但伴随着老国相抱恙,昔日的盟友,梁国现任国主毫不犹豫地开始对老国相一脉进行了分化瓦解。 冬天时还只是在观望,放放风; 春天时则开始如地上嫩芽新生一般,逐渐挠出了动静; 等到如今,入夏了,一招招手段,就如同这一场又一场雨一般连绵不绝,声势浩大得……让人觉得有些麻木。 对此,老国相倒是能够泰然处之,没有做任何的反抗,一来是反抗无用,自己这一派系是因为自己这个领头人身体出了问题导致的自我先行分崩,根子在自己身上,且自己的几个儿子们也没那个能力去支撑起局面,在这个局势下,安静地承受,到底还能给自家本家留一个体面,派系散了就散了吧,儿孙还能得到保全和礼遇; 二来,老国相在前年原本想着和楚国缓和一下关系,身为小国,长袖善舞精心做到以小侍大才是真正的小国生存之道; 为此,在燕人眼里,老国相难免就有些「不知好歹」。 新国主是杀了自己哥哥上位的,和楚国本就有无法解开的仇恨,故而早早地就决定踏实倒向燕国,身为国主,他的利益和未来,其实和臣子,甚至有些时候和梁国,都是不同的。 且燕国新赴任的南门关总兵冉大人,迫切地想要伸手进南方诸国,因其代表着燕国的意志,所以很快的就和国主站在了一起。 有了燕人明面上的支持,新国主踢开老国相,在梁国内完成「干坤独断」,那近乎是必然的,或者说,任何一个一国之君,只要脑子还正常,就必须会本能地收紧自己名义上本就该有的权力。 「父亲。」 今日,又是晒太阳的日子。 老国相被自己的小儿子带着僕人抬到了院中庭院内。 「蒲将军因贪污军饷,被勒令归乡了。」 老国相对这一则消息无动于衷,哪怕蒲将军是他们这一脉最后一位实权将领。 梁国的兵马本就不算多,和楚国闹掰前,全国上下正军也就不到两万,在燕人帮助下扛住了楚国后,梁国在一定程度上扩种了正军,编制上到了四万。 国主似乎还想继续编练新军,因为那位冉总兵想要将南门外以南的梁国、赵国、齐国、魏国等诸国合纵起来,组成一个诸多小国的联盟,名义上,由梁国国主来担任这盟主; 当然,实际上真正的盟主,自然是燕国。 见父亲没反应,小儿子又开口道; 「父亲,儿子担心,国主将要对我朴家动手了。」 老国相闻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他不是不能说话,病很重,但脑子,还算清醒,口齿,也算清晰,但他实在是懒得和自己这个儿子费什么口舌。 实在是……没什么意义。 人吶,不能太聪明,太聪明的话,再看看自己的儿子们,总会觉得蠢得实在是一塌煳涂,就会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亲生的? 「我爹,也常常会有这种感觉,不过,他和您是反着来的。」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似乎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老国相循声看过去,发现不知何时起,自自己身后站着一位俊美的少年郎,少年郎身旁还有一位女婢。 老国相不是什么高手,身体现在又不好,被人悄无声息间来到自己身后,算不得什么讶事。 谢玉安上前,在老国相身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拿出一个橘子,开始慢慢地剥。 小儿子朴成马上禀告道: 「父亲,这位是大楚谢家的少主。」 「作死……」 老国相吐出这两个字。 朴成面露尴尬之色。 第839页 谢玉安则笑道:「可能,在朴老您看来,朴家现在什么事儿都不做,才是最稳妥的,最起码,可以保全个朴家的富贵,毕竟,梁国国主能坐上那个位置,也是靠着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但朴老似乎忘记了一件事儿,您不是一个人,甚至,您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朴家,您能放下那是因为您自觉还有脸面; 嗯,我也觉得,您这个选择是明智的,毕竟,您那几个儿子我都接触过了,真的很蠢; 这蠢得,就跟我看我爹一样,有时候我也总是在想,我娘当初是不是给我爹戴了顶帽子,否则他怎么可能生了个我这么聪明的儿子?」 「……」朴成。 老国相脸上则露出了笑意。 「其实,我不是您儿子请来的,您不发话,找您儿子,也只是浪费时辰; 是, 现在是燕人势大,我大楚又刚刚在那平西侯……哦不,现在他已经正儿八经封王了,大楚又刚刚吃了败仗。 但这就和天要下雨一样,雨水不下,就要干旱,是旱灾;雨水下多了,就要内涝,是涝灾; 可问题是,这世上总有一群人,他们不是靠天吃饭的,也自然不用去理会这天,到底下不下雨和下多少雨。 你可以觉得他们目光短浅,可芸芸众生,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这时, 一名身着甲冑的将领走了进来,其人身材魁梧,站在那儿,就有一股子铁塔之气。 这个人,三爷是认识的。 当年三爷在梁国以燕军客军的身份帮忙打仗,梁国还给三爷封了个将军,只不过小国的封赏,三爷是瞧不上的,打完仗后,马上就带着扈八妹回晋地找主上去了。 而这位蒲将军,则是当初薛三抗击楚军时的搭档,这人武勇强悍,且精通兵法,和薛三配合时,一正一奇,效果很好。 且这位蒲将军,最早就是老国相提拔起来的,从一个良家子,成长到如今。 很显然,当梁国国主打算清理掉他这个国相一系余孽时,他选择了反抗。 谢玉安掰下一片橘肉,送到老国相嘴边,老国相张开嘴,吃了。 「您老了,您也病了,您就安安心心地享个晚福,另外,再跟您透个底,这次,我打算玩儿个大的; 干楚两国这几年被燕国欺负得狠了,心里头,可都憋着一股气呢。」 老国相咽下了橘肉,道; 「燕人是狼。」 「可不嘛。」谢玉安附和道。 「楚人是狗。」 谢玉安耸了耸肩,不评价。 「干人是猪。」 谢玉安:「哈哈哈哈……」 笑完后, 谢玉安看向老国相, 问道: 「那梁人呢?」 两行清泪自老国相眼眶边流淌下来, 喃喃道: 「什么都不是……」 …… 老国相被软禁了,被自己的亲儿子,软禁了。 可笑的是, 朴成在软禁老国相前,还特意入了一趟宫,向国主表达自己的忠诚。 国主大为受用,对朴成进行了未来的政治许诺,同时,暗示他将自己的父亲,暂时软禁起来。 国主当然不会直接说「软禁」这个词,国主说的是,最近多雨,外头湿气重,让老国相少沾点湿气对身子不好。 梁国国主不知道的是,来自楚国的谢家少主,此时就堂而皇之地住在老国相家里。 他一直提防着的老国相,也正是楚人所提防的对象。 谢玉安正在煮茶, 在其面前,坐着朴成以及其两个哥哥。 虎父无犬子,也只是说说而已,事实上,虎父犬子的例子,往往更多,当爹的能耐太大,哪怕儿子已经比普通人优秀很多了,但在对比之下,依旧会显得无能。 但这里虽然是朴府,但朴家仨儿子,只能位列陪坐。 在谢玉安对面坐着的,且能让谢玉安亲自烹茶来招待的,是一位干人。 「听说,孟将军曾和燕国的那位平西王爷交过手?」 来人,正是孟珙。 孟珙如今是干国的统制大将,相当于燕国的总兵。 孟珙笑道:「惭愧。」 当年在绵州城,他确实是和彼时还只是翠柳堡守备的平西王交过手。 绵州城是守住了; 但那一支土兵,却损失惨重,且福王的脑袋,也被搬了家。 若非那时干人因第一次绵州城破丢了大面儿,再加上老钟相公的赏识和保护,可能那会儿,孟珙就得锒铛入狱等待治罪了。 也就没后来, 干楚开战,年大将军率军横扫干国东南之际,孟珙出手,以结锁连寨之法挡住年大将军的交手。 不过,干楚之战,只是小打小闹,动静大,但却没真的打出脑浆,且伴随着燕人继续的强势,使得两国很快就缔结了盟约。 「这就是命啊,呵呵。」谢玉安笑着感慨着,「谁成想,燕国没了两位王爷后,又马上起来一位平西王。 我可是知道,当年这位平西王,可是曾去过你干国皇宫单独面见过你们官家的。」 孟珙也笑道:「我也记得,这位平西王还曾和你大楚皇帝陛下同乘过一辆马车,还给你大楚皇帝陛下做过诗。」 二人都大笑起来。 第840页 有时候,不得不感慨命运多变,当年大人物指缝间漏下的一条鱼苗,他日竟成长至此。 「此一遭,不能再有损失了。」孟珙端起茶说道。 「这是自然,再输一把,也就不用等燕人休养生息再动手了,咱们自个儿的胆气,也就提前被散了个七七八八。」 「是啊,不过这次,还得看那位燕国的南门关总兵,到底会不会配合咱们。」 「会的,此人我凤巢内卫早就做过调查,出身自燕国京畿的南安县,走过商,后为兄弟出头杀了一放贷的泼皮。 后发配成刑徒入晋地,靠着军功一步步爬起,再又得两任颖都太守的赏识,这才得以飞黄腾达。 曾溺过水的人,以后啊,只要给他一根绳子,他就会死拽着不放,而且会不惜一切地向上爬。 否则,也做不出杀妾求功之事。 他当上南门关总兵后,一门心思地想要提前整合这些小国为燕所用,以成就自己的功绩,这次,咱给他这个机会,我就赌他的性格,就是火中取栗,他也必然愿意上前一搏的。 何况, 这还是千载良机,呵呵。」 「燕地,倒是盛产这类的人。」孟珙说道。 「呵呵。」 谢玉安点点头,又摇摇头, 「燕人以他们的平西王为榜样,殊不知,那位平西王爷,日子过得是真正的自在,这一点,他们是学不来的。」 「自在却不吃亏。」孟珙补充道。 「能为大呗,各行各业,本事大,大到一定程度,就能过得顺心意一些,不用再多看别人脸色了。 怎么又说到那平西王身上了呢,呵呵。 要知道,这次咱可是躲着他来的。 早年,燕国有位靖南王,那是真打不过,后来,燕国又有了平西王,还是难办; 现在, 咱学乖了, 何必每次都和燕国最厉害的人物交手呢,挑挑拣拣,总能找个软柿子出来的,先找软柿子捏捏,找找心气儿再说吧。」 「你想要捏的,可不仅仅是软柿子。」孟珙说道。 「捏一只还是捏一筐,得看命,就比如上次楚燕之国战,洪水泛滥成灾,让晋地受难,让燕人后勤艰难,却又使得燕人得以趁此机会改水道入楚。 这是什么, 这就是命。 燕人顺了好多年了,不可能总那么顺的。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看吧。」 谢玉安起身, 拍了拍自己的裤腿, 感慨道: 「风水轮流转,该咱们了。」 …… 晚上, 已经睡着的屋外,有人敲门。 侍寝的婢女起身去开门, 门被打开,她就被点晕了过去。 谢玉安自床上坐了起来,开口道: 「以后下手别那么重。」 「少主心疼了?」老者开口问道。 「晚上没人帮我端夜壶了。」 谢玉安甩了甩手,坐到茶几旁,从茶壶里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半杯后,习惯性拿起上面的一个橘子。 老者进来后,还带着一个男子,是萧掌柜。 「拜见少主。」 萧掌柜的给谢玉安行礼。 「呵,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萧掌柜的马上将事情说了一遍。 「少吃点橘子,保护眼眸?」 谢玉安看着手中剥了一半的橘子,笑着摇摇头。 「他肯定不知道,我不爱吃橘子,我只是喜欢剥。」 萧掌柜的忽然记起来,那位似乎也是喜欢剥了给人嘴里送,上次那位盲者先生剥了后,就是给戴老闆吃的。 但他没敢继续答下去。 老者开口道:「少主,燕人已经提前洞悉到咱们的谋划了,眼下是否……」 「不,不是燕人,只是平西王府而已,什么时候,平西王府就代表燕国了?」 老者一时语塞。 谢玉安将橘肉丢给了萧掌柜的, 同时道: 「信呢?」 萧掌柜脸上露出苦笑,道:「他将信给了属下后,隔天属下准备离开奉新城前,又被那戴立给抢走了。」 「抢走了?」谢玉安觉得有些荒谬。 「是的,抢走后那位还说,他们家先生说了,少主您用不着这封信,他得先……得先看看……」 「得先看看什么?」 「看看您……配不配。」 第六百二十章 大动乱 南门关; 冉总兵刚刚接见了来自赵国、齐国和魏国的使臣,是的,接见; 稍后,这三国使臣在入关后将去燕京,拜见大燕皇帝陛下。 此时, 冉岷挎着刀,站在南门关的城墙上,向南眺望,在其身后,站着一众亲信之人。 伴随着地位的不断提升,你身边,自然而然地就会聚集起一个框架,甚至不用你自己去找,那些人会像飞蛾扑火一般,自己凑过来。 当然了,这里泥沙俱下,想挑拣到好的,肯定得自己睁大眼睛多费点心思,这世上,大部分有本事的人,还是有傲气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和那些妖艷贱货一样,主动跑到你面前谄媚以求临幸。 就比如在奉新城里,每天都有从燕地、晋地,乃至楚地、干地以及其他小国的不得意文士,流连于平西王府外街传说中王爷会光顾的茶楼酒肆汤饼店里,要么吟诗作赋要么直抒胸臆宣扬自己的策略,只求能得到鱼跃龙门的机会。 第841页 当然,主公在挑选人才的同时,人才也会主动来挑选主公。 有些人就认为,平西王府固然是个高地,但奈何门第太高,没能赶上第一趟吃上一口汤,倒不如退而求其次,找一个类似平西王爷一样黔首崛起的新星来加入。 冉岷就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只能说,平西王爷的崛起实在是太过耀眼,遮蔽了太多人的光芒,让他们在对比之下,略显黯淡,但实则凑近了一看,依旧可以: 妈呀,真香。 留起了须的冉总兵伸手指了指南面, 旁边一位姓杨的文士当即道: 「恩主看的,是自己的功绩。」 冉岷笑了起来, 摇摇头, 道: 「杨先生应当在某问出你们猜猜某在看什么,亦或者身边哪位亲卫帮某问出这几句话时再回答,这样才显得妥帖些。」 杨姓文士则笑道: 「好叫恩主知道,杨某素来嘴笨,担心等恩主问出来时,和同僚比起来来不及提前一步登入一楼; 这才取巧讨了个先。」 一时间,冉岷和身边一众人都笑了起来。 杨姓文士等大家笑完了,这才又开口道:「此次四国使臣入京,将在我大燕主导下,签订盟约,待盟约签订之后,我大燕名义上,将向南再括土千里,这一切,都是恩主之功。」 「事情还未成,我不敢居功,最起码,再者,这种单纯会盟的事,陛下未必真会看得上,一纸盟约罢了,我大燕向来……」 冉岷本想说自家大燕向来拿盟约当擦屁股纸用, 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打住了。 「不不不,恩主这次在盟约之中将着重于我大燕的引导,甚至四国军队之中,也将有我燕军将校存在,待得合纵一起,恩主之位,必然得以水涨船高。」 这些事儿,是冉岷自己一力促成的。 赴任南门关总兵后,他马上就着手对南面的小国进行游说,威逼利诱,使了许多手段,原本进展不会那么快的,各国名义上都对大燕很是顺从,但实则谁都不希望让自己的军政之中被他人横插一手; 恰逢平西王率军入楚,一场范城之战,生擒楚国大将军的同时再斩一柱国; 这让还在摇摆之中的赵、魏、齐大为震动,盟约之事,迅速被推进。 可以说,冉岷在南门关,狠狠地吃了一波平西王爷的红利。 而等到合纵达成后,作为发起人的冉岷就算不能直接成为四国的「太上皇」,但其身份地位必然会被大燕朝廷允以提拔以匹配他接下来的工作。 摊子做大了,自己的待遇,也会提升。 按照手下文士的估量,等到事情完毕,四国彻底归顺之后,冉岷至少得封个将军号,甚至,仿昔日雪海关前平西王爷那般封伯也不是不可能。 这时,冉岷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宜山伯那里,有消息了么?」 「回恩主的话,属下也是刚刚收到消息,朝廷钦差下来后,宜山伯似乎和钦差起了争执,被钦差藉故剥夺了虎符兵权,现已移交副将。」 宜山伯姓陈名阳,是资歷最老的一批原靖南军总兵。 另一名姓徐的文士开口道:「这宜山伯也是自己看不清楚风向,还当这会儿是靖南王在的时候呢。 平西王受陛下如此恩遇,又收留了太子,怎可能再愿意搀和这些浑水,他们却犹不知足,妄图继续把持着靖南王在时的威风日子,这岂不是故意给陛下找难堪? 恩主,依属下看来,剥夺虎符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朝廷必然会顺势再将一批宜山伯手下将领转迁他地,彻底解除宜山伯对其兵马的控制。 宜山伯驻扎之地距离我南门关不远,本就有接应南门关之意,恩主,属下认为,这支兵马,恩主可以……」 「不可,不可。」 杨姓文士开口反驳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平西王爷当年可以飞扬跋扈,一是因为有靖南王对其看护,二则是其和陛下之间的深厚关系,故而,平西王爷当时可以不停索求; 恩主这里,还需一步一步地走,切莫贪多,否则必然会嚼不烂。」 「杨先生说的是,某没有平西王那般好命啊,哈哈哈……」 大家一起跟着笑。 少顷, 冉岷又开口道: 「宜山伯的那支兵马某现在是不敢奢求的,但倒是愿意提供方便,某决定请杨先生去一趟钦差行辕,告诉那位钦差大人,他想举荐谁,某这里也就跟着附议推荐,先卖给他一个人情再说。 而且,某也不用着急,等这四国合纵之事完成,某的身份,就不再局限于这一总兵了,到那时,宜山伯的那支兵马说不得也得听某的招唿。」 「恩主位高而不生妄,属下佩服!」 「我等佩服!」 「我等佩服!」 「先生们言重了,某只是个粗人,强如平西王爷身边据说也有类似樊力一般的人才辅佐; 某今后的路,还得多多仰仗诸位,某日后,也绝不会负了诸位!」 「愿为恩主效劳!」 「愿为恩主效劳!」 …… 「滚滚滚,不见,本伯不见,不见!」 陈阳一脚踹翻前来通禀的亲卫。 「卸磨杀驴,卸磨杀驴,他们怎么敢这样! 第842页 本伯就不信这是朝廷的旨意,本伯也不信这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不可能这般短视,陛下就算是要收本伯的兵权,也不会操之如此急切! 倒是这帮下面办事的人,拿着鸡毛当……」 陈阳胸口一阵起伏, 「呵呵,让他们搞吧,让他们搞吧,军权你收就收,本伯倒是要看看,本伯麾下的那些傢伙,到底谁敢去接本伯的班!」 陈阳坐在了椅子上,大口喘着气,其亲兵们站在那儿,没人敢出来劝。 …… 肃山大营,位于肃山山下,于此地,向南,可支应南门关,向东,可唿应歷天城,向北; 搁在闻人家时期,向北能够提防赫连家,向西,可直驱马蹄山; 如果说,歷天城是闻人家统治时期的经济、政治以及文化中心,那么肃山,就是军事中心,这是由地缘以及周遭外部势力格局所决定的。 当年靖南王和镇北王率大燕最为精锐的铁骑入南门关后,即刻就攻占了空虚的肃山,再由此,开始了着名的十日转战千里的大决战,创造了诸夏史中大规模骑兵集团作战的经典。 而如今, 燕人统治晋地后, 肃山大营被承袭下来,由宜山伯的这一镇兵马驻扎。 距离肃山大营五十里外,有一座肃州城,和肃山大营一样,这座城因为地理位置的优越,也是东西南北商贸往来的一个重要经转点,二来,毗邻肃山大营,大营的给养输送外加丘八们放值时的花销,对于当地商业的发展有着巨大的促进作用。 在这个时代,上万规模的群体,论手头银钱充足以及愿意和捨得花银钱的程度,丘八们可谓其中之最; 当然,这里有个前提,得是太平年间,否则毗邻这般大规模的军寨就不是福报而是祸乱之源了。 此时, 肃州城的一处酒楼里,一名书生打扮的男子落座,在其对面,则坐着一商贾。 二人的身份很简单,也很清晰; 书生来自于干国,肃州城是曾经闻人家地界的大城,闻人家又好书文,平西王府下的陈道乐所出的陈家,原本也是闻人家地界的; 哪怕燕人占领了这里,哪怕燕人不通那风花雪月,但百年来的传统,也使得这里读书人极多。 燕国在晋地开科举后,闻人家地界出的进士近乎碾压了赫连家和司徒家那边,没办法,三地文化氛围实在是差距太大。 最后不得已之下,为了平衡晋地的政治资源,朝廷不得不做出了分榜的措施,不至于让闻人家地界的读书人一家独大。 书生姓明,叫明义楼,他确实是书生,也确实是晋人,但其人背后,有着银甲卫的影子。 番子衙门不可能做到事无巨细,也不可能弄出满天下都是自己人的规模,但有些时候,不是他们要发展人,而是人主动找上门。 昔日陈道乐就是晋地义士的一员,而像陈道乐这般的人,其实有不少。 明义楼见晋地自己反抗燕人无望,故而自己找寻到了银甲卫,不用银钱收买,不用官职招揽,甘愿成为银甲卫的外围,希望藉助干人的力量,实现对燕人的倾覆。 陈道乐曾和平西王说过他曾经的这段经歷,也说过这类的人,还问平西王爷是否会觉得这样的晋人,很奇怪,亦或者,很可笑? 谁知平西王爷只是简单地耸了耸肩,仿佛早就见怪不怪。 而那位商贾,则是谢家的人。 晋东的平西王府大力开展走私生意的同时,也产生了极大的副作用,那就是平西王府在加强对楚地的认知和熟悉甚至是人手安插策反的同时,对方也能将手重新伸入晋地,你摸我的,我也摸你的,大家一起来。 平西王府不怕被摸,一是治下人少,且集中在那几个大中心和小中心区域,对外商贸以及各方面都有严格的管控,最重要的是,一个新兴且年轻同时正处于上升期的军事集团,真的很难去渗透,更别提去策反了。 但三晋之地,可不仅仅只有一个晋东,晋东干澈不假,其他地方,可有的是浑水。 二人坐下后, 没做什么交谈,也没分析什么局势,只是互相拿出了一封信,然后闷头开始吃喝。 吃喝完后,商贾结了帐,握着书生的手,眼神色迷迷,书生欲拒还羞,二人一起上了马车。 没人会觉得奇怪,只会觉得无比正常。 别的地方志怪小说里,是狐仙爱上了书生,但在晋地,受晋风薰陶,狐仙就差变成公的了。 商贾陪书生,在晋地,是绝配; 毕竟,商贾有了银子,就喜欢附庸风雅,而书生,就是风雅的代表。 马车开始行进,路过一首饰店时,商贾带着书生下来挑了两样首饰,随后再度回到马车。 首饰店的小二,则将其二人留下的两封信,揣着走入后堂,交给了老闆。 老闆打开书信,对两封信的内容做了总结。 钦差来到肃山大营,起用了不少晋地文士以作幕僚和文书,因为肃山大营被宜山伯经营得太好,钦差无人可用。 明义楼有兄长也有同僚就在里头,他送来的,是肃山大营的消息; 商贾送来的,则是歷天城以东,另一处大营的消息,是粮草转运的消息。 首饰店老闆,是银甲卫百户。 第843页 干人一直在正面战场上拉胯,但银甲卫在阴影战场里,向来傲视群雄,将诸国同僚,全都比了下去。 也无怪乎干国曾有大臣上书,请奏让银甲卫都督去带兵。 让一个番子衙门老大去掌握兵权,这直接吓得骆都督跪伏在了皇宫内一整夜,拼命自白那个大臣纯粹是脑子进水亦或者是傻乎乎的「公忠体国」,不是他指使的! 此刻, 这位肃州城银甲卫百户,以最快的速度将两份情报进行了提炼; 一,钦差和宜山伯的矛盾已经无法调和,钦差在剥夺宜山伯军权后,宜山伯副将等一众游击将军、参将全都称病,拒不配合,这使得钦差不得不让自己的钦差行辕里的武将代为掌军,同时,朝廷的新旨意下达,决定惩戒宜山伯以起杀鸡儆猴之用。 二,歷天城以东粮草的转运,意味着原本驻扎那一地的李富胜也就是定边伯部,将被调动过来,替换肃山大营的驻防。 这位百户揉了揉眼睛,按照自己的理解,将接下来的影响也加上了。 肃山大营将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失去出战的能力; 李富胜性格急躁,喜好冲杀于前,用兵激进。 紧接着, 这位百户犹豫了起来,因为有些话属于可加可不加,他可以说却又轮不上他说,不说无错有功,说了可能会有过错。 但想到这些年来死在燕晋之地的袍泽以及当年燕人南下干国时流离失所的百姓和上京被围的耻辱, 这位百户咬了咬牙, 又加了一句: 肃山大营钦差性格刚愎,操事急切,一意孤行;燕国皇帝有明主之相,必懂军中不得生变之理,非可煳弄之主,恐不久后该钦差会被调离查办。 最终, 百户长舒一口气,写下最后几个字: 望速行。 随即, 这一份价值千金的信报被送了出去,将以最快的速度不惜露出马脚导致其他人被暴露为代价传递到该收到的人手中。 看着手下人带着奏报出去后, 这位姓赵的百户, 难得的给自己备了半壶酒,倒了一杯,只嘬了小小的一口; 随即, 仰面靠在椅子上,脸上已然挂上了泪痕: 「该我大干,赢一次了吧!」 …… 新皇登基后不久,伴随着靖南王西行离开,朝廷已经在着手收拢晋地的各路军头,目前已经剥离了他们的地方治权,军头们没办法自己收税也没办法自己组织商队经商,不仅仅意味着将领个人的财富损失,同时也意味着自己对麾下军队的掌控也随之削弱; 宜山伯等人曾一起擅离职守去了奉新城拜见世子殿下,这是靖南军一系,最后尝试的一次挣扎,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向朝廷的逼宫。 但三道圣旨却击碎了他们的念想,且朝廷开始以此发难,进行更为彻底地整合,平西王府则继续作壁上观,不愿做这个搞事儿的领头羊。 无巧不巧的是, 第一个矛盾爆发在了肃山大营,钦差和宜山伯势如水火,而朝廷也准备对肃山大营行「杀鸡儆猴」之举。 其实, 当初燕皇拉着平西王的手,二人一起坐在龙椅上畅想未来时; 皇帝的意思很简单,你自由你的,我整合我的,为此,玉盘城也当作了交换条件; 同时,皇帝也露出了自己将要在休养生息之后再行统一战争的想法,且和平西王达成了共识; 甚至,不用平西王提醒,皇帝主动提出了整合兵马是为了塑造朝廷的权威,不是想要像干国那般,将能打仗的兵马给整废了。 皇帝,一直有着极为清晰的认知; 但皇帝虽然号称是天子,却不是神,且往往有的时候,上头的基调是好的,但政策到了下面,落到了具体的执行人身上时,好经也会被念歪。 只能说,皇帝是明君,依姬老六的水平,在事后,必然能很快地反应过来进行弥补,以安抚军心,让矛盾得以弥合; 但皇帝在燕京,朝廷中枢也在燕京,距离这里实在太远,很难短时间内就得到应有的更正。 这就使得在这一时间内, 南门关以北,起到稳定局面中流砥柱作用的肃山大营,现在是一片混乱,乃至可以说得上是乌烟瘴气; 李富胜部已经开拔,准备接替肃山大营的防务; 几次做出准备支援晋东动作的李富胜,却又因平西王太能打,最终没能上场,心里,早就积累了一团火,急切得无以復加。 只能说, 一切的一切, 都赶巧了; 在晋东的平西王府于冬日时刚刚打赢了范城之战,大杀楚人威风之际,如今看似烈火烹油气象的南门关,却又处于虚火最为旺盛的时刻。 若是过去了,也就过去了,火气之所以是火气,意味着它无法持久,但要是被抓住了,就是另一个说法了。 甚至, 这种巧合和契机,是瞎子都没有预料到的,瞎子虽然当过送符水的道士,但他真的不会推演什么天机; 而局势接下来的发展,很可能也会滑落向瞎子本人都始料未及的程度。 晋国早就被灭,干楚这几年,被压被打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近乎要失去对抗燕人的信心。 第844页 但燕人似乎也忘记了, 这些年,燕国不是没有遭遇过挫折,也不是没有败过,只不过他们有更为强大的人物站起来,又将局势扳了回去。 只可惜,镇北王已死,靖南王远走; 可以继续支撑台面的平西王,则远在晋东,对于这晋西之事,可谓鞭长莫及。 据说, 谢家的那位少主谢玉安,在从孟珙手中接过这封信报看了后, 发出了一声感慨, 你们干国的军队,真是对不起这些身处于敌国之中的忠诚之士。 要是大楚的凤巢内卫能够做得和银甲卫一样优秀,望江决堤之事,怎可能不被提前发现,燕楚之战的结局,说不得也会被改写! 孟珙没反驳,他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老茧; 真刀真枪的干之前,说再多话,其实都没意义,干国的问题大概就是,拼嘴巴的太硬,拼刀子,太软。 …… 旬日之后, 一声惊雷,带来清爽的同时,也标志着夏日炎炎的正式拉启。 而南门关, 则收到了一封来自梁国的紧急军情: 梁国国相起兵作乱,国主请燕军入梁维持大局! 南门关总兵冉岷在籤押房里将这一则军报念出, 其身边一众谋士全部为恩主贺! 四国合纵结盟在即,如今又是天赐良机,让燕军得以有最为冠冕堂皇的理由进入梁国,等平定梁国之乱后,燕人将直接成为合纵名副其实的主导者。 机遇,来了! 当夜, 南门关驻军调动,近万骑出关向南,直入梁国! 据说, 南门关总兵在出关时还对自己身边的手下将领喊出了这样一番话以提振士气: 「平西王可为,我冉岷,亦可为!」 一场足以影响甚至足以颠覆整个诸夏格局的战事, 于这隆隆雷雨声中, 拉开了序幕…… 第六卷 诸夏风云 第六百二十一章 爹来了 梁国国主斜靠在自己的龙椅上,在其身前的大殿上,满是宫女宦官以及护卫的尸体,死状悽惨。 大殿入口处,一众本该忠诚于国主的宫中禁卫,将兵刃,对准了龙椅。 国主的手中,拿着一把剑,剑身上,滴淌着血。 他有些茫然,也有些惆怅,可能,此时这不雅的坐姿,是他最后的一份倔强。 一俊美少年,推着轮椅,缓缓步入殿内,轮椅上坐着的,是老国相。 梁国的皇宫内,再度发生了政变; 一切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国主看着轮椅上的老国相,当初,他是和自己站在一边,而彼时先国主,也是茫然地坐在这里。 宿命,似乎一个圆,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这个点,残留一句哀嘆:物是人非。 「陛下……」 老国相开口喊道。 国主目光微凝,丢下了手中的剑,微微坐直了身子,道: 「非得这般么?」 老国相嗫嚅了一下嘴唇,没回答。 国主则又开口道: 「你为何不对朕直言?」 老国相摇摇头,道:「臣的三个儿子,都参与了,臣,没的办法了。」 「呵呵呵,呵呵……」 国主脸上露出了悽然的笑容,他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大腿。 「朕仿佛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不,朕其实本来就是个笑话,否则,当初你就不会帮着朕来推翻皇兄,扶持朕登基。」 老国相点点头,又摇摇头。 谢玉安撒开了扶着轮椅的手,又拿出了一个橘子,许是大殿内的血腥气太重了一些,需要点橘子味来做驱散。 「起初,臣是有着他想的,反正梁国曾经被篡了一次,也不介意臣再篡一次。」 百多年前,干地分为好几个国家,就有一个叫「梁」; 而梁国乃其中最强之国,当时的梁国国主乃当世人杰,对内励精图治,对外积极开拓,甚至对当时的燕晋楚三国对他所发出的威胁,也毫不在意。 最早打出一统诸夏旗号的,就是那位梁国国主,他自信于自己有那个能力,也确实有那个气度。 但天妒英才,其在一次胜利的北伐平灭一国后,于凯旋途中染上恶疾,英年早逝,留下了一对孤儿寡母。 随后,原本身为梁国国主身边禁军统领大将的干国太祖皇帝发动兵变,迫使小皇帝行禅让之举,篡夺了梁国江山,改国号为「干」。 而当时,距离那时干国还很远的一个小国国主,因其娶了梁国皇帝的妹妹,自诩梁国正统该由其来继承,故而改国号为「梁」,这就是现如今梁国的由来。 后来的事就是干国太祖皇帝灭了干地诸多国家,统一了干国,一时锐气正盛,干国也处于了武德充沛的阶段,再然后就是皇太弟继位,趁着燕国和蛮族大决战之际,五十万大军北伐…… 后世就有人说,当年梁国皇帝视干国太祖皇帝为亲弟弟,其身死前还曾嘱託其为顾命大臣,但干太祖皇帝却篡夺了他的江山,而之后,干国太祖皇帝被弟弟「接」了江山,太祖皇帝一脉百余年来各种「横死」,只能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了。 老国相继续道: 「但臣没料到的是,臣的身子骨,竟然会垮得这般快,臣的这仨儿子,竟然一个也扶不起来,臣最为没想到的是,陛下您,比臣当初选择您时所预料到的,要优秀得多。 第845页 臣觉得,梁国,或许这样下去,也挺好,在陛下您的手中,也是好的,可能朴家,是没这个命了。 就是陛下趁着臣卧病在府,对臣的人下手清算,臣也打算听之任之的,只求给朴家留一个体面。」 「那为何……」 「臣刚刚已经说了,如果可以选,臣会那样选的,但现在,是没得选了,臣这三个不争气的儿子,都捲入了这件事之中。 臣如果再继续什么事都不做, 那么, 燕人赢了,依照燕人太守在颖都之行事,我朴家,必然难逃清算,陛下也不会再顾念什么旧情体面了。 干楚赢了,仨儿子这牌坊立不起来,楚人会记得当年我废掉先国主的仇的,这仨崽子怎么被人玩儿死都不晓得。 不做,是死,那就……做吧。 朴家会在今日之后,举家搬至干国请求内附,不求勛贵之位,只求一个富家翁了。」 国主听完这些话,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似乎,理解了。 「当初咱们逼死皇兄时,是朕给皇兄准备的白绫,我梁国虽是小国,对外虽只能称国主不能称皇帝,但到底也算是一方天子; 天子,当有天子的死法,兵铁加身,非天子死法,还请,国相成全。」 「自然。」 有侍卫送上了白绫; 国主一边给白绫打着结一边自嘲道:「朕以为自己已经掌控了一切,却没料到,朕身边本该最信任的这支兵马,竟然一直是你的人。 是了, 当初皇兄可能也是这般讶然的吧,朕到底是走了皇兄的老路。」 老国相有些疲惫地看着前方,开口道:「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梁国的军队,除了蒲将军的那一支,基本都忠于陛下了。 陛下一边倒向燕人,借燕人之力帮助自己掌握兵权,确实是一记妙招,臣,佩服的。」 「但,姜终究还是老的辣。」 老国相笑了,道:「身为权臣,侍奉了数代梁国国君,总该有几个猫鼠洞预留着的,自古以来,权臣,难有什么好下场。」 白绫打好了, 皇帝自己将白绫挂了上去,有人送上了椅子。 皇帝脚踩在椅子上, 看着四周站着的这些人, 问道; 「你们,能赢么?」 谢玉安将橘肉送到身边一护卫手里,开口道:「我可以给陛下您一个机会。」 仓促的政变,固然爽利,也成功了。 但梁国的军队,很难在短时间内调动起来,就算强行调动了,能出几分力气也未可知。 哪怕,在谢玉安的谋划里,梁国的军队至多也就噹噹僕从兵的样子,但有总比没有好。 「朕,是天子。」 梁国国主开口道, 「你们若是事先与朕商议,朕兴许会考虑,现在,朕,不会考虑了,朕的儿子,还在燕京,朕这个当爹的,不能对不起他。」 谢玉安耸了耸肩,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他没去辩论说,您还有俩儿子就在这皇宫内,就在他们手中。 因为谢玉安清楚,嫡子,才是真正的子嗣传承,法统所在,其余的儿子,很多时候都是凑数用的。 虽有意外,但道理永恆; 君不见燕国那位新君自己虽然不是嫡子,但其登基后马上就立自己嫡长子为太子了么? 梁国国主深吸一口气, 闭上了眼, 道: 「朕,在下面,等着你们!」 椅子被自己踢倒, 人悬于上; 走得虽然洒脱,但依旧经歷了挣扎、反抗、狰狞、扭曲; 最后, 不动了。 「来呀,梁国国主病故,请皇子登基,发国丧于内外!」 喊完这句话后, 谢玉安推着老国相出了大殿。 「事儿成了,公子不用推了。」 「哦,好。」 谢玉安撒开了手,站到了老国相身侧。 「其实,我是有些意外的,我一直以为您老会一直这般躺坐在那儿,没想到……」 「没想到老夫会帮你们拿下国主?」 「是。」 「让公子失望了。」 「还好。」 「老夫终究不是圣人,想做,但真做不出舍小家为大家的事。」 「能懂。」 「若是老夫不出手,公子打算如何做?」 「蒲将军镇守齐山,我谢家的一支精锐,已经进来了。」 「老夫也猜到了,当年,为了抵抗楚人,梁国上下一心,现如今,反倒是当年抗楚的将领亲自将楚人放了进来。 所以,忙来忙去,这几年,到底是忙成了一个笑话。」 「谁不是呢。」 谢玉安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 「能赢吧?」 「至少目前来看,很难找到输的理由了,当然,话不能这么说,这么说,总觉得心里有些毛毛的。」 「也是辛苦公子了,可惜梁国不比楚国,梁国国小人少,出的,也只是老夫这种蝇营狗苟之辈。 不像楚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就算出了几个废物,也死了一大批能人,但终究,还是能有公子这样的人物可以站出来,尝试去挽天倾,护持这国家社稷。」 「唉,话可不能这么说,其实,我对护持这楚国,没那么大的执念。 第846页 我谢家百年来不容于楚地贵族,受尽了白眼,我大楚皇帝陛下这次不是没办法了,也不会来请我谢家出手为国效力。」 「那公子……」 谢玉安向前走了几步, 撑开双臂, 道: 「我只是觉得,等燕人休养生息个几年,真让燕人按部就班地就将这天下一统了,也未免……」 「未免如何?」 「太无趣了些。」 …… 古往今来,但凡起于自家内部的政变,对外,都会营造出一种「含情脉脉」的感觉; 当世人可能会觉得这是一种「自欺欺人」,但奈何,这本就不是为了骗当世人的。 国主「病故」,梁国国都内一片缟素。 新君是国主的儿子,依照国不可一日无君的传统,未等到太子自燕国返回继位。 对此,新君很配合,因为新君清楚,如果不能快速稳定住局面同时抱紧干楚的大腿以挡住来自燕人的怒火,燕人,必然会带着他的哥哥回来诛杀自己让他哥哥上位的。 他,其实没的选。 老国相出面主持大局,靠着其自身的影响力加上既定的事实,梁国朝政并未出现大面积的波澜。 一车车来自干国的财货被分发了下去,以蒲将军为首的一众投诚将领带着新君的圣旨开始对梁国的军队进行收买。 当然了,无论是朝堂上还是在军队里,对真正的「死硬」份子,还是需要进行清洗的,因为时间短,所以手段不得不酷烈了一些。 好在,干人的财货在此时起到了极大的稳定人心的作用。 谢玉安看着这份长长的礼单,对着面前的这位来自干国的文官笑道: 「都说干人富,这一遭,我才真正的见识到了。」 「公子言重了。」 「我是真不懂了,干国如此富饶,为何……」 话,就说到这里了,大家都懂个意思就好。 「为了这一遭,官家连内库都发了,这里头可有不少是内库的出资。」 「唉,晓得了,大家都不容易啊。」 「另外,公子,外臣有一件事不得不问。」 「你说,咱现在是盟友,自当坦诚以对。」 「外臣已经得知,谢家的两万私兵已进入梁国境内,正向国都这里开拔。」 「是啊。」 「但按照楚国和我干国事先所做之约定,楚国应派至少十万大楚皇族禁军入梁作战的。」 「唉,我楚国难啊。」 「公子此言何意?」 「就是这么个意思啊。」谢玉安笑了笑,「镇南关在燕人手里,他平西王府的铁骑,出镇南关,过上谷郡,横渡渭河后,可以三面出击。 上次范城之战,你也应该知道的。 故而这次,为了防止那平西王府在得知这里的消息后再做出他那里出兵牵扯我大楚主力回援的战法,我大楚已经提前勒令诸城诸寨进行严守,务必使得平西王府的铁骑进来可以,却什么都抓挠不到,也不会让他们有威胁我大楚国都的机会。 另外,上次我大楚大将军年尧本想试图收回范城,下场你也知道了,燕人有范城在手,等同于在我楚地埋下了一颗钉子。 我楚军一旦提前调动,必然会惊扰到范城,消息也就会提前泄露,再者,我楚军还得驻守齐山,防止平西王府通过范城出兵,打通齐山进入梁地。 总之,我楚国得将平西王府干预这场战事的任何可能,都给堵住。 哎呀, 你是不晓得我大楚失去镇南关,就如同你干国失去了三边,边境,已然成了燕人的跑马场了,难啊。」 「所以,公子的意思是,楚国这次……」 「是啊,我大楚这次,只有两万兵马入梁,但那可是我谢家本家的精锐啊,我跟你讲,丝毫不逊当年最精锐的青鸾军哦。」 「外臣的意思是,楚国只派两万兵马入梁,那接下来,燕人来攻,到底由谁来抵挡,难不成让梁国的军队去挡么? 梁国的军队现在不生乱不譁变去支持燕人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怎么可能指望得上他们?」 「不是还有干国大军么,除了孟统制以外,还有钟少帅、韩统制、乐统制以及祖大帅之子祖东令祖统制所率之兵马么?」 这位负责押送粮饷而来的干国文官闻言当即惊唿: 「怎么可能靠我干国军队来打……」 「呵呵呵……」 谢玉安近乎要笑出猪声, 道: 「是你辱的可不是我辱的。」 这位文官已经无暇去理会这种口误和戏嚯了,径直道:「这仗,该怎么打,该怎么打啊!」 显然,这位大干的文官,是真的对大干的军队,一丁点的信心都没有。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年燕军只分派了两路兵马南下,可能也就七万不到的兵马,绕过三边之后,竟一路打穿了大干的整个北方防线,更是跨过了汴河打到了上京城下,京师震动。 大干的军队,拉出去一批垮散掉一批,再拉一批,再垮一批,燕人更是曾笑言,和干人打仗真累,漫山遍野地抓俘虏比战场沖阵更折腾人。 谢玉安伸手拍了拍这位干国文官的肩膀, 道: 「合着,我这个楚人比你这个干人更对干国的兵马有信心呢,呵呵,放心,燕军又并非全部是天兵天将,卡住那平西王府,燕人,一刀砍下去,脑袋也是会掉,人也是会死的。」 第847页 「少主!」 这时,那个熟悉的老者出现了,凑到谢玉安耳旁耳语了几句。 谢玉安神色马上一变, 他这个神色变化,让这个干国文官整个人近乎吓得跳了起来: 「燕军打来了么?」 「不是,不是。」 谢玉安懒得解释了,急匆匆地离开了厅堂。 梁国国都城门已经打开,尚红色的谢家私兵正排着整齐的队列入城。 谢玉安说谢家的私兵不逊青鸾军这绝不是吹牛,看这军风就能够感受到这支兵马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 要知道,当年真正的青鸾军于玉盘城下倚城墙列阵时,就是靖南王亲领的大燕铁骑也没有选择去沖阵。 谢玉安急匆匆地过来,看见了那位胯下骑着一头黑豹坐骑的将军身影; 凑过去, 伸手, 摸了摸那位大将军的靴子, 谄媚道: 「爹,您怎么来了啊?」 一向智珠在握视周围人为蠢物的谢家少主罕见得做了小。 谢家柱国谢渚阳本接替了年大将军的位置接管了渭河沿线的皇族禁军,但现在,他却亲领着谢家私兵出现在了这里。 「熊家老五接替了为父的位置,熊老四的意思是,这一遭,关系到大楚的国运,不可有半点马虎,故而让为父亲领谢家儿郎过来,上阵父子兵嘛,呵呵,熊老四可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那可不,熊老四那人,多精啊,不过这样也好,爹您来了,儿子我这心里可就有底了,爹您自个儿心里也是舒服的,那皇族禁军名义上归您统领了,但哪里会真的听爹你的话,还是自家的兵马带的舒服,是吧?」 「呵呵,那是当然。」 「爹,儿子领您去歇息。」 「不,先不急着歇息。」 「爹还有什么事儿?」 「为父……」 谢渚阳一个俯身,大手一抓,将自家这智近妖孽的宝贝独苗儿子提上了黑豹背部, 随即二话不说, 蒲扇一般的大巴掌对着儿子的屁股就是连续狠抽了数下, 「啪!啪!啪!」 「想看你姨娘的一身俏?」 「啊,爹啊,别打了,爹啊……」 「啪!啪!啪!」 「老子早就察觉你对你那几个姨娘有意思了,果然!」 「啪!啪!啪!」 「爹,儿子错了,您别打了,疼啊……」 知道自家儿子不会武功,体魄不行,谢渚阳打了一顿后也就及时收手了。 谢玉安也很没形象地趴在黑豹背上大口喘着气,鼻涕眼泪都被打了出来,另外,兜里的橘子也被打烂,汁水爆浆,活脱脱地像被自家亲爹打得失了禁,场面,极为羞耻。 「娘的,你喜欢你哪个姨娘,跟爹说不就是了,爹自个儿反正也应付不过来,不胜腰力呢; 爹自己也急着抱孙子,你要是真和那燕国的平西王爷一样对嫩雏儿不感兴趣好那人妻,家里不是多的是么。」 「爹,那咱们岂不是和禽兽没什么区别了?」 「啪!」 「啊!」 一巴掌,又抽了下去。 谢渚阳骂道: 「放屁,总好过禽兽不如!」 第六百二十二章 入瓮! 谢渚阳坐在城门楼上喝着茶,喝的,是燕国平西王爷最钟爱逢谈及茶道必然会点出的……大泽香舌。 谢氏家主,位列四大柱国之一,其家族虽然不是大楚四大贵族,但论底蕴论积累,比其他大贵族,只高不低。 无他,低调。 一个敢直唿大楚皇帝陛下熊老四,前年差点就要起兵反熊氏的家主,绝不是脑子有问题,而是,有这个底气。 谢氏其实和楚地的赫连家差不离,赫连家身上也有野人的血脉成分,据说是当年晋侯开晋地驱逐野人时,最早投效到其帐下的野人大将,谢氏的祖上虽然不是山越人,但作为最早分封到南疆的大贵族,谢氏很早就和当地山越人进行了通婚以及同化; 当初大楚五皇子熊廷山因娶了山越族女人而差点成为异端,但这样子的事儿,谢氏早干几百年了。 梧桐郡的山越人部族一直反抗激烈,这才有了熊廷山发家的依仗,而谢氏所处的位置以及其封疆,到底是平和了许多,因为当地的楚人认为谢氏是自己人,山越人也认为谢氏是自己人。 楚皇继位后才解开了一系列针对山越百族的禁制,希望吸纳山越人的力量为楚国朝廷所用,谢氏,其实早偷偷摸摸这般干很久很久了。 想当年屈氏能够在屈天南在玉盘城送掉了青鸾军主力后,马上又能在家里又组织起了一支青鸾军让少主屈培骆继续送,就可以看出这种传承数百年的贵族其积累到底有多恐怖。 当然,还有一条,要是让平西王爷站在这里看着谢柱国一杯一杯的大泽香舌喝得精神奕奕,就能对谢氏的底蕴有了更为深层次的认知; 这他娘的是喝多了喝出抗药性了吧! 当爹的喝着茶, 当儿子的,趴那儿上着药。 「爹您来了,挺好。」 「为啥?」 「搁镇南关那儿,儿子也不放心,我大楚在平西王手上已经折了仨柱国了,真怕爹你也折过去了,正好凑一桌竹牌。」 第848页 谢渚阳点点头,道:「是啊,爹也怕,有些事儿,就这么邪乎,爹就琢磨着,要是那平西王真是天命所归,那爹往前头凑,岂不是就给人家送上桌去了么?」 「还是在这儿好一些。」谢玉安说道。 「爹就带了两万子弟兵,余下的,还都在看家。」 「够用了,这次看干人的,咱大楚打个边鼓就是。」 「干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 「猪满山跑时固然恼火,但猪乖乖地在猪圈里时,还是挺乖巧的。」 就在这时,外头有一名亲卫进来禀报: 「家主,少主,前面烽火传信,燕军已至石燧堡!」 谢渚阳点点头,站起身,正准备迈步出去前,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道: 「要不,一起?」 「得,还以为您把我打一通是想找个藉口给我留后头保证安全呢。」 「你把你爹想得太心思缜密了,家里有千里驹干嘛不带在身边? 再说了, 真万一干人靠不住,直接被燕人卷珠帘下来,这梁国的天,怕是都要给翻了,你在爹身边爹也能方便带你跑回楚国去。」 「唉。」 谢玉安嘆了口气,下了床。 临走前,顺走了茶几上的两个橘子。 …… 「人,是你喊的?」 站在城楼上,谢渚阳问自己的儿子。 「是。」 谢玉安双手撑在城垛子上,不知道的,以为他正在焦急地眺望着来自北方的敌情,而亲卫们则晓得,是少主的屁股现在沾不得凳子。 「你怎就料到他一定会来?」 从前几年开始,谢渚阳已经习惯遇到不懂的事问自己的儿子了,也大概会听自己儿子的建议,没打算听的那两次,都被自己儿子用刀架着蛋给强行改了回来。 「立功心切,就这四个字,这位燕国的南门关总兵能从一个小小人物爬到现在这个地步,因为他想往上爬,而今日,他的下场,也是因为他太想往上爬。 成也斯,败也斯。」 谢渚阳点点头,又道: 「去了渭河后,为父曾翻阅过军中对上次燕国平西王长驱直入范城的情报摺子,年尧在时,其帅帐养成过一个习惯,会对对手的每场战事进行復盘,还行,为父捡了个漏。 那平西王率军入我大楚时,先锋军是关键。」 毕竟,当时先锋军的领军者,是野人王。 「先锋开路,战场遮蔽,快速行军,镇南关还留有一支僕从兵兵马,危急时刻,也能做后援接应。 再看看这南门关总兵,从军报上来看,他该做的,什么都没做,只顾着一门心思地率一支孤军往这大梁国都奔来。」 在靖南王离开后,平西王,无疑成了他国将领的主要研究对象,再者,上次范城之战时间并不遥远,有太多可以反刍的地方。 对于谢渚阳而言,回味过平西王领兵的手笔,再看看即将到来的冉岷,虽说都是燕人将领,但这差距,当真是大得让人有些不适应。 谢玉安则道: 「您这是事后復盘,想来已经是将这冉岷看作瓮中之鳖了,虽然儿子也这般认为,但若是咱们站在那位冉总兵的角度上看看,其实,他做得并不算错。 平西王爷行军时是在我楚地,军堡县城密集,且都是我楚人; 冉总兵行军途中,都是梁国军民,对于燕人而言,梁国就是他们的附属国,在梁地行军,根本就没有在异国他地行军的感觉。 再者, 冉总兵收到的,是我伪造的国主求救文书,燕人连我干楚都瞧不上,又哪里可能瞧得起梁国? 且政局更迭之际,往往在伊始时人心最为浮动,也最有在外的可乘之机,最适合去干预。 冉岷率一路兵马,只要能够及时赶到这座都城; 若是国主已经平息了叛乱,他也能顺势率军进入这梁国国都,仿那平西王爷之旧事,将燕人的黑龙旗,就插进梁国的腹心。 若是国主还在和叛军僵持着,他大可扮演那神兵天降,一举定下这梁国干坤,大功一件。 若是国主刚输,叛逆刚上台,下面,人心不稳时,他冉岷来了,借着燕国的虎皮,也能将这翻过来的梁国的天,再给翻回去,这是真正的再造干坤吶。 所以,他真不算是『轻敌冒进』,而是在他那个位置的,最好选择。」 「但还是被你给猜中了?」谢渚阳看着儿子说道。 因为,在冉岷收到求救文书时,针对梁国国主的政变,还没发生,自己这儿子,可以说是谋定而后动,安逸得很。 「我他娘的也就只敢猜他,若对面是燕国的平西王,我是不敢猜的,因为猜了没用。」 「啪!」 谢渚阳一巴掌拍在儿子后脑上。 「你娘不行,姨娘行。」 谢渚阳深吸一口气,道:「爹,咱能别这样么,这么多人看着呢?」 谢渚阳目光环视四周,所有亲卫都低下了头。 「来,接着说,如果是那位平西王,他会如何?」谢渚阳催促道。 「平西王是不急的,他会调动几路兵马,先锋开路,号召其余诸国协同,再行自己的王驾,缓缓地一步一步压迫过来。 都不用打仗,梁国这里马上就会自己臣服,同时,还能向魏、赵、齐宣布谁才是真正的宗主国。 第849页 区别在于, 名号不一样,威名不同,另一个则是,在冉岷看来,值得不惜一切去抢下的功勋,在那位平西王爷看来,压根不值一提。 钓鱼,得用鱼饵,我给冉岷准备好了鱼饵,却没办法准备出能够让那位平西王爷上钩的鱼饵啊。」 「唉。」谢渚阳也嘆了口气,道,「去了渭河那边才发现,已经有不少我楚地百姓开始偷偷地向晋地逃离了。」 「得赢吶,得把这水搅浑,按部就班下去,干楚,都没希望。」 「报!!!燕军已过永安堡!」 「差不离了,爹,可以关门了。」 「爹晓得,你就在这儿坐镇着?」 「是啊,我还得协同干国的兵马呢,冉岷上钩了,我还得拿他,当诱饵,呵呵。」 …… 冉岷率军长途奔袭,一路没受到任何阻拦,连梁国都城以北最后一道屏障——狮头关,其守将在看见打着黑龙旗帜的燕军到来时,也主动开了关门,放燕军通过。 过了狮头关,继续向南,就是梁国都城,向东,则是温明山,向西,则是梁国境内最大的一座湖泊——问心湖。 湖面很宽阔,这也意味着芦苇盪和湿地,也是极为的辽阔。 温明山和问心湖,是梁国境内最有名的一山一水,但此时冉岷心里,根本就没心思去欣赏入夏后的美景。 他想尽快到达梁国都城,将那里的乱子平定,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该如何像平西王爷当年那般入晋国皇宫入颖都那般,将自己和大燕的威望,给宣扬到极致! 然而,就在梁国国都已经可以近乎眺望的时候,天边,却出现了一片红色的霞云。 楚人的浪漫在他们军队的甲冑上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而燕人在这方面,确实古板得多。 谢家军迈着整齐的步伐开始前进,盾牌兵、枪兵、弓弩手、刀斧手,乃至于两侧数目加起来也就千骑的骑兵,形成了一种极为整肃严谨的秩序感。 楚人最憋屈的或许就是,这些年和燕人交战以来,自家真正的精锐步兵方阵,其实并未怎么和燕人正儿八经地交过手。 当然,这主要是燕人并不会给这个机会。 但眼下, 去往梁国国都唯一的路,被堵住了。 冉岷张了张嘴,散出去的骑兵不停地开始向他这个主将汇报着前方军情的脉络; 这是一支楚军,因为对方已经打出了旗号。 楚军,出现在了梁国,这是一则重大的消息。 冉岷的脑子,开始迅速地冷静下来; 他没有下令直接去沖阵,面对那种近乎一丝不苟的阵形,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敌军将领都不会想要以最原始的方式去拼一拼到底谁的头更铁。 他命自己的副将,领一路人马返回,自己则率麾下兵马,开始做出即将沖阵的准备。 谢渚阳则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命令谢家军开始稳步上前施压。 大燕的黑龙旗所带来的压力,确实是难以想像,但私兵的优势就在于,当他们的家主就在他们身边时,他们可以抵挡绝大部分的恐惧。 这种相对静止的对峙,持续了很长时间。 一直到, 冉岷等回了自己的副将, 先前放自己进来的狮头关,在再度面对燕人的叫门时,选择了封闭,同时,还射杀了数名燕军骑士。 身处瓮中的感觉,一下子袭来。 随即, 冉岷下令,麾下兵马开始沖阵。 双方的接触,呈现出的是极为经典的骑兵与步兵方阵的交锋。 燕军试图用不断施加压迫的方式去挤压楚军的军阵,而楚军,则向燕人骑士展现着他们自己獠牙,且开始进一步地主动压缩空间,希望黏住燕人的骑兵。 双方的士卒,都很紧张,毕竟他们是身处第一线的厮杀者,但双方的将领,反而格外的平静。 冉岷瞧出来了,楚军只为了驱逐阻挡自己的脚步; 谢渚阳则看出来了,燕军并没有鱼死网破的决心; 最终, 伴随着燕军两次沖阵未能撼动楚军军阵却迫使楚军拉开了接触距离后,燕军选择了向东转移。 西边的问心湖湿地,会让燕军的马蹄身陷泥沼而失去作用转而变成累赘。 但,向东么…… 谢渚阳没有下令快速追击,而是在让麾下收整战场后,继续以原来的节奏行军,既没有选择回师梁国国都,也没有再向外探索,而是朝着东边挺进了一段距离后,于近黄昏时,下令结寨。 双方的距离并未拉开太大,毕竟燕人奔袭过来,又和楚军交了一下手,现在也是人困马乏,不可能一下子转移太远。 等到入夜后, 双方的斥候倒是借着夜幕的掩护,杀得欢畅,一时遮蔽了夏日蝉鸣无数。 …… 帅帐内, 谢渚阳接到自家哨骑最新来报, 燕军中有不少哨骑,向北而去。 「行了,知道了。」 谢渚阳挥挥手,手撑着帅桌,倚着头,缓缓地睡去。 …… 与谢渚阳这边进入梦乡的氛围截然相反的是,燕军在温明山山脚,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温明县城,守军是梁军,但立着「蒲」字大旗; 这是一支曾在齐山山脉处和楚军厮杀的梁军精锐,但在此时,却在这里,在降将的率领下,堵住了燕人向东之路。 第850页 身前的篝火,不断发出着脆响,使得冉岷的脸,也忽明忽暗,这也印证着此时他的内心。 麾下兵马的损失,并不算大,但给养已经殆尽,原本的计划里,进入梁国国都平定乱事后,一切都不会缺的,现在,却陷入了这种窘境。 绕过温明县城继续向南去梁国国都,不是不可行,但楚人的军队已经出现在了都城以北时,梁国国都的情况,自然不可能顺意人心,真这样做,只会让自己这支兵马陷入更大的被动,连腾挪的空间也将随之失去。 狮头关的紧闭,意味着原路返回的可能也被堵住。 继续向东,走齐山山脉,倒是可以迂迴回南门关,但走那里,还不如走问心湖那里去绕。 最大的问题在于那支楚军,它在那里一戳,让自己如鲠在喉,无论进退,都受到了钳制。 冉岷拿起水囊,喝了一口水; 他已经派人向北而去,希望能够藉助小股骑兵的优势穿越封锁,向家里报信。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预感,自己这样做,是不对的,他是个粗人,不通音律,但看过社戏,仿佛自己正朝着对面所期待的方向演绎了下去; 但他不可能坐视自己的这支兵马真的落入覆灭的危境, 这些年, 燕人, 朝廷, 是已经赢成了习惯,甚至可以说是赢到了麻木,但越是这样,冷不丁的一场败仗,反而会激起更大的反噬。 昔日大皇子望江之败復起时都这般的艰难,他冉岷,又算个屁? 「以力破巧,以力破巧。」 冉岷自言自语着, 「只要主力到来,自己的这次孤军深入,就能变成自成诱饵,引敌入局,大燕的胜算,仍然很大!」 刚刚喝过水的冉岷,忽然间又觉得一阵口干舌燥。 是的,是的, 当初平西王也曾这般孤军深入后被围困过,然后等到了援兵,取得了大捷,获得了首功! …… 晋东、奉新城; 平西王府; 「啊,楚奴,我乃平西王爷,拿命来!」 「啊,杀啊!」 太子姬传业和天天在玩着小孩子该玩的打仗游戏; 猜拳后,天天输了,得扮演楚军,太子赢了,扮演燕军,而且将自己代入到了平西王的角色之中。 燕晋之地,每天都有很多孩子为了谁扮演平西王爷而打架。 太子拿着木刀,向天天冲来。 天天开始后退,不是顾忌太子的身份不敢打,而是他知道自己扮演的是楚人,楚人,只能逃啊! 但太子爷许是太过兴奋,也过于投入,「追杀」楚奴时,脚下一绊,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木刀也飞了出去。 天天赶忙走过来,搀扶起太子。 太子哭了起来; 「弟弟不哭不哭,哥哥带你去找大蛇蛇要鳞鳞。」 太子却摇头道: 「我居然输了,我燕军怎么可能会输呢……」 第六百二十三章 天崩! 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哭一哭是正常的,太子刚来平西王府时也哭了,然后在接下来的生活里,整个人也变得越来越精神,不再有先前那般类似小大人一样的抑郁之气缠身; 以前在燕京城的王府,他作为皇长孙,在外头,得注重自己的皇长孙形象,在家里,自己父亲流露出的些许情绪他也得体会,尤其是在面对皇爷爷时,他明明骨子里就畏惧,却为了父亲为了将来,还得想办法让皇爷爷开怀; 别的孩子这个年纪,还只顾着调皮捣蛋恣意玩耍,他已经开始了被迫营业; 别家老子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到他这儿,则是早早地就摆明了车马:儿子,咱父子俩得一块儿使劲。 等到皇爷爷驾崩,自己父亲登基后,他从王府的世子变成了太子,皇爷爷的离去,并没有带走原本就存在的压抑,反而那种原本无形的枷锁开始逐渐变得有形起来; 他开始怀疑,他开始警戒; 小孩儿手里攥着一把压岁钱,都得警惕地观望四周生怕有人来抢夺,更何况太子手里攥着的,可不仅仅是压岁钱那般简单。 反倒是到了平西王府后,一切,似乎发生了变化。 早初,平西王爷抱着天天哥哥问他太子身上的衣服喜不喜欢,封王大典上,更是让自己在后头跟着走,继续抱着天天。 太子知道什么是大不敬,也清楚什么是天家,按理说,他该惶恐,他该畏惧,甚至,他该憎恨,因平西王爷的种种举动,早早地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可偏偏,他没有。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黔首和富贵子弟,富贵子弟和门阀子弟,门阀子弟和天家子弟,天家子弟和太子,想法上,其实早就摺叠了不知多少次了。 当太子发现自己最为紧张兮兮的东西,在这里变得无足轻重,平西王爷压根就没拿他当太子只是当一个哥们儿家的寄养过来的「拖油瓶」时,他心里,反而轻松了很多,也自在了很多。 哦,原来,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啊,哈哈,真好。 唯一受苦的,大概就是天天了; 他干爹百无禁忌,但自己这个当哥哥的,却总是习惯了为周围人操心,用四娘的话来说,天天按照这个节奏成长下去,以后必然是个「暖男」。 第851页 天见犹怜,自打太子弟弟住进家里后,天天已经很久没吃到「龙椅」口味的沙琪玛了。 太子还在哭,一场游戏而已,也只是一场意外,可偏偏不晓得为什么,他就是止不住泪珠,就是想哭; 哭着哭着,他停不下来,却又对一直在旁边安慰他的天天很是愧疚,道: 「天天哥,你让我再哭会儿,等我身体里的水儿哭干了就好了。」 小孩子打的比方,往往会有些不伦不类; 至少这句话在天天耳朵里听起来,似乎这个弟弟已经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不把自己哭得跟干爷爷一样不罢休的样子。 「弟弟乖哦,乖哦,再哭就要下雨了哦,下雨了就没法子出来耍了哦。」 「哥哥骗我,哪里下雨了?」 …… 「大人,下雨了。」 冉岷挥了挥手,拒绝了亲卫让自己进屋的提议。 放眼望去,以这个小村镇为圆心,雨幕之下,都是自己麾下的士卒。 活人不能被尿憋死,丘八也不可能真的饿死。 丘八被饿死,那绝对不是因为军中没有粮草了,而是因为方圆之地,都没有粮草了。 妄图一锤定音故而快速奔袭至此的这支军队,自然不可能携带过多的粮草; 当年平西王在雪海关,每次出征前,先给士卒骨头汤加带馅儿馒头管饱,再佐之以足量的人吃的炒面以及马吃的豆子,足量的盐布加上腊肉等等; 但那毕竟是平西王以及平西王的军队出征模式,早年时候,平西王每次率军出征基本都是将家底子都典当了进去以期待打赢后再赎买翻倍,也就现在,家底子厚实了才变得从容起来。 燕国其他地方的军队可没这么详尽和充分的战争准备细则,且冉岷是在收到梁国国主求救文书后即刻出的兵,士卒们是按照自己的经验自备了吃食就上路了。 总兵认为这场仗只需要一个「快」字,下面士卒们也不认为什么梁国叛军会是什么对手,相当于是一场跑马旅游。 不过,粮草的问题,还能够通过劫掠地方获得补充,这种事,冉岷做起来毫无心理压力。 无论是谢玉安还是梁国国相都不可能做到提前坚壁清野,一是来不及,二是这般做必然会打草惊蛇。 吃的问题是暂时可以解决的,可这支兵马的进退余地,却在被不断地压缩。 除了温明县城的那支守军继续在坚守以外,自温明山的南北两侧,也都出现了梁军的身影。 梁国刚政变,新君登基后虽然竭力安抚军队,但此时梁国军队除了蒲将军那一支外,其余的军队几乎没什么战斗力可言。 冉岷没在意那两支梁军的威胁,事实上,自家的哨骑都能够迫使对方止步且阵脚大乱,自己如果想,大可集中手头的兵力,对着一路梁军冲过去,冲垮他们是很轻松的一件事。 但问题是, 冲垮他们之后呢? 冲垮了北面的,然后就得走齐山绕路回晋地了,但齐山地势兇险,若是楚人早有防备,那自己只能任人鱼肉; 冲垮了南面的,难不成继续向南去梁国国都? 已经过去三天了,楚军依旧以自己的节奏每日移一寨向这里实施压迫,梁军也出动了,这意味着国都的政变,怕是早就尘埃落定了; 冉岷并不会天真地认为自己率军到了梁国国都下方后会有人开城门喜迎王师接应自己。 但继续放任着那两支梁军不管,就算是两招废棋,它们也依旧占着棋位,和谢家军以及温明县城唿应下来,一道囚笼,已经在实际上形成了。 一般而言,这是官军剿匪用的法子,多面埋伏,几方压制,最后困住山贼,毕竟,对于官府而言,若是不能歼灭山贼主力就是失败,漏网之鱼很快又能拉扯起作乱的队伍; 任何一个县里只要是经验丰富点的县尉都能用县里的衙役和民夫摆出类似的阵仗。 而更让冉岷绝望的是, 他的犹豫,他的等待,他的瞻前顾后,已经让自己脖子上的绳索被勒得越来越紧。 理智告诉他,此时最好的抉择应该是离开温明山地界,向东,破开楚军的拦截后,走问心湖绕过狮头关再向北回晋地; 但感性告诉他,这样走的话,最好的结果就是自己能够带回去一半的士卒,换言之,至少得有一半甚至泰半的士卒得折损在这一场面对阻截的大迂迴之中; 且一想到问心湖的湿地,那种无法发挥出燕人骑兵优势的不安全感,让他很是排斥。 损兵折将回去是罪一,梁国政变再度倒向楚国意味着其先前策划经营的四国同盟成为泡影,这两项罪名,足够将其彻底打落尘埃,最好的结果就是调到内地的某个堡寨里去当个不成用的守备吧。 这是冉岷最无法接受的! 伸手, 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冉岷用力地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 或许, 他的犹豫本就不是在犹豫,他的等待也本就不是在等待; 因为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和该做什么, 那就是: 「富贵……」 …… 「只能险中求了。」 孟珙站在地图前,指着身后的地图,对在场的诸多将领道: 「诸位,此战,唯有此举!」 第852页 下方坐着的,是这些年被提拔起来的干军新生代将领; 韩五、乐焕、祖东令以及钟天朗; 自打三国大战结束后,被灭了国的晋,因它已经没了,反倒是没人会再去嘲笑它,唯有干,明明未丢一寸国土,却一直是被诸夏各国嘲讽的对象。 乃至于以干国官家自己领导的新军编练,在他国看来,无非就是新坛装旧酒,百年过去了,沧海桑田,唯独干国的军队,一直坚定地保持着自己很废物的传统。 「冉岷这一部的鱼饵,已经做好了,下面,就等着燕国南门关再出动静了。」 孟珙用拳头,在地图南门关的位置上狠砸了一下。 「万一燕人不出来呢?」韩五问道。 乐焕直接否定道:「不,燕人必然会出兵救援的,燕人气傲,尤其是这几年来可谓战无不胜,视他国兵马为孩物,燕人不会允许自己就这么葬送掉一支兵马却毫无收穫。」 孟珙笑了笑,开口道;「原本驻扎在晋地肃山大营的那位宜山伯,曾和那位平西王爷一样,是靖南王的老部下,此人虽然没有像那位平西王爷那般全数继承靖南王的衣钵,但也依旧用兵谨慎。 南门关总兵率军出关冒进后,按道理,应该由肃山大营的那位宜山伯陈阳来接管南门关的防务,从而制定向南的作战规划。 可现在,燕国皇帝派下来的钦差和那位宜山伯『打』得可谓不可开交,最新的情报显示,这位钦差竟然还以粮草停运做威胁,要求宜山伯麾下的将领就范。」 「这也太蠢了吧?」 祖东令笑道。 韩五、乐焕以及孟珙等人倒是没跟着嘲讽。 钟天朗则开口道:「当年,我干国的文官,比这个可蠢得多得多。」 在拖后腿的这件事上,干国的文官说自己是老二,那还真没人敢叫第一。 「燕人也是人,燕国的朝廷,也是朝廷,前几年顺风顺水,并不意味着一些错,燕人就不会犯,主要是看咱们,能不能抓住这次机会。 算算日子,李富胜部应该快到肃山了。 李富胜此人,素来有『疯魔』的绰号,喜好杀戮; 在荒漠时,就好屠戮蛮族部族,自上而下,不留活口;后来移部至靖南王麾下,每逢作战,那位平西王爷喜欢坐于幕后,运筹帷幄,这李富胜则恰恰相反,喜好亲自领陷阵营冲锋。 宜山伯被架空,那依照李富胜的性子,听闻一支燕军在梁地被困,他的第一反应,必然是……兴奋。 吃掉一个冉岷,是一场大捷,尤其是在燕人现如今如日中天的时候; 但对于我们而言,还远远不够,一个冉岷不足以引起燕人的震动,这一次,我们就赌一赌运气,他李富胜若是真的和那冉岷一样,率军疾驰而来妄图救援; 那咱们, 就来一次真正的关门打狗! 诸位, 这场仗,虽说是在梁国打的,但却关系到我大干日后的国运,燕人的势头,必须就此打下去! 打不下去,亦或者再出什么问题, 梁国先不谈, 魏、齐、赵以及其他的这些小国,怕不是要彻底地向燕人拜服了。 故, 此战不容有失!」 诸位将领马上起身: 「喏!」 有亲卫端着茶水进来,先前的紧张肃杀氛围也被消散了不少。 孟珙也走了下来,插着手,道: 「咱们,倒也是有缘分,那位平西王爷第二次攻打绵州城时,当时守城的是我,随后率西军骑兵追击的,是钟少帅; 随后,燕人南下时,那位平西王所在的,就是李富胜部; 当时正好我干军北上阻击; 我军溃败, 领军的,是祖统制的哥哥; 韩统制和乐统制也都在其中,化为了溃兵。」 说到这里时,在座的将领们脸上并未露出羞怒之色,也没人怪孟珙在此时哪壶不开提哪壶。 因为好些年过去了, 伴随着平西王的一步步崛起, 哪怕是当年的溃将,也能说一声当年我也是和平西王交过手的; 这,也算是某种资歷了。 不过, 接下来钟天朗的一句话,让帅帐内的氛围,一下子真正的冷了下来。 他说道: 「可惜了,那郑凡不在南门关。」 韩老五用指甲戳了戳牙缝,仿佛喝茶都能卡到牙; 乐焕低了低头,似乎困意一下子袭来; 作为名义上这次干国出征大军的统帅, 孟珙直言不讳道: 「这一点我和那位谢家公子倒是认同一致,若是南门关那儿是那位平西王坐镇,咱们现在想的就不是该如何钓鱼,而是想着该如何撤军才能躲开这场收网。」 身为大干驸马的钟天朗不屑道: 「难不成以后碰到了那郑凡咱们就只能逃了?」 韩老五笑道:「少帅莫急,饭要一口一口吃不是。」 乐焕点点头,道:「先来一场大捷,让儿郎们恢復一下精气神,让百姓让朝堂诸公让官家晓得,燕人并非不可战胜。 再之后,去面对那位平西王时,咱心里才会真正的有底气。」 钟天朗心里还是不服气的,因为自始至终,他其实都没败过,甚至一度距离杀死那位还在当守备的平西王爷郑凡仅一步之遥,那一次要是追上了,也就没有以后的平西王了。 第853页 只不过,钟少帅不晓得的是,其实是两度。 那一次更近,因为他率军入燕地时找人问路,找到的就是那时的平西王爷,而且,他还一箭射中了平西王,只不过是被平西王怀里的一块石头给挡住了。 如果这位钟少帅有平西王爷的一贯好传统,杀了人还得摸尸体以及上去特意补刀; 那么,关于平西王的传奇,大概就要在那一晚被提前终结了。 就在这时,有传信兵飞奔至帅帐: 「报!!! 前方来报,燕国虎威伯……」 …… 「李富胜调防了?」 平西王爷一边喝着茶一边自己给自己攒着菸叶子; 「是的主上,调防得匆忙,通知文书应该是后发的。」 晋东平西王府可以说是一个战区,颖都那里也算是一个战区,各战区派系不同,军队成分也不同,但到底现在都顶着那面「黑龙旗」,大军调防这类的必然也会提前知会,以让对方做出相对应的调整。 大部分情况下,都得提前做出通知。 「调哪儿去了?」 「应是向西了。」 「不可能是调回燕地了吧?」郑凡笑道。 「前阵子有消息来说,朝廷的钦差在收缴靖南军一脉的兵权时,遇到了不少阻力,尤其以肃山大营的宜山伯陈阳为重。 这一消息,是许文祖给主上您的私人信件里提及的。 所以属下猜测,李富胜这一镇,应该是去和陈阳的肃山大营调防了。」 颖都和奉新城之间的信件交流是很频繁的,当然了,当年郑凡连小六子的信都懒得看全是让瞎子回的,许胖胖的信,他自然也是懒得看的。 反正有瞎子消化吸收后,再给他做一个简短总结告知,这就够了。 对晋东以西的事儿,王府这阵子一直保持着降温的姿态; 一是因为王府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楚国和雪原那里,毕竟这两处地方才是真正的要害; 二则是姬老六那么够意思,该想到的不该想到的,他都兜了底,太子都送到自己跟前养着了,怎么着也得卖人家个面子。 这其实算是朝廷和平西王府在共同默契下,一起消化分割掉靖南军这个体系。 「陈阳的脾气我知道,是爆了点,除了老田,他怕是谁也不服。」 「呵呵,主上,属下认为可能那边钦差的行事手段,也激化了矛盾,不过这也是难免的事儿,一来分权比分家产更容易让人忌惮和憎恨,二来这些年朝廷一直是在放权于军头和地方,冷不丁地开始翻篇改弦易辙后,下面操办的人,难免手生。」 「嗯,对了,我看金术可的奏报里,楚国那边也有些动静了,兵马开始收缩,民夫也在徵发。」 「主上,这件事属下留意过,但属下并不擅长兵事……」 「没有大规模调集军队和调运粮草的迹象,那就不是要来打咱们的,反而像是提防着咱们去打他的。 你是不是又在外头吹了什么风?」 「属下没有。」 「没有?嘿,这就奇了怪了,我这儿正准备安安生生地在家陪着怀孕的老婆呢,凭什么楚人就觉得我又要闲着没事干去打他们?」 「或许是例行的调动?」 「不会的,虽然没有军队大规模调动的迹象,范城那里苟莫离也没有奏报说楚人还打算打他那里,但光是民夫徵发军队收缩,其实就相当于是开启了战备准备,哪怕不打仗,每天的物资消耗也是很大的,这一点,你应该清楚。」 「是。」 「所以,我知道楚人接收了干国的资助后,手头可能宽裕了一些,但我并不认为干国给的资助能够让楚国就这般放开手脚地造,干人的奶水,也没那么足。」 「属下这就吩咐下去,让咱们的探子尽可能地去侦查。」 「嗯,还是查清楚为好,我那位大舅哥,别看总是被我揍满头的包,但我还真没小觑过他。」 「是,谨慎一点,总没错,另外,主上,有一件事属下需要汇报。」 「说,咳咳……」 郑凡将菸斗点了,抽了一口,发出了咳嗽,然后就放到了一边,抽不惯。 「属下最近有盯上了一个人,楚国四大柱国里有一个谢家,谢家有一个少主,被称为千里驹。」 「你看着办呗,不过也没必要疑神疑鬼,否则就整得咱们跟大反派似的,哪里出了什么绝世天才咱都要提前去针对,呵呵。」 郑凡对这事儿不是很在意,毕竟八字没一撇。 瞎子也就不再絮叨这件事了,转而换了个话题,道:「主上,属下观察了,今年晋地夏日的降雨,又多了不少。」 郑凡摇摇头,道:「又要闹灾了?」 「这倒是不至于,一来肯定比不得举国伐楚那一年那么严重,二来望江的河工也在五皇子的参与下完成了,望江不出问题,洪涝的问题就不会太大。 主要是属下觉得,今年的天气还会极端化一些,许文祖发的公函里,也有来自颖都钦天监的预测,今年的冬天可能会来得更早一些,也可能更为寒冷一些。」 「呵呵。」 听到这个,郑凡笑了起来。 当初在望江江面上被刺杀,依照郑凡的性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本该来个血洗钦天监的,可谁知颖都那里提前做完了,这事儿,也就罢了。 第854页 「让那帮鍊气士去当天气预报员,倒也是专业对口。」 想了想, 郑凡意识到什么,对瞎子道: 「雪原?」 「主上英明。」 雪原本就环境恶劣,尤其是这种极端天气下,晋地这里只是有点煎熬,那雪原就得饿死冻死一大片了。 环境差,经济结构差,抵御风险的能力自然也就差。 按照往常剧本,这种条件下会迫使雪原的部族团结起来南下掠夺以获得生存补给,哪怕抢不到什么,死一批人也能缓解雪原上的危机; 这一点上,燕人其实很熟悉,早年间一旦遇到大面积的天灾年份,上了年纪的燕人就清楚,荒漠上的蛮族要来了,得做好准备。 若是诸夏一统,顺带雪原和荒漠也臣服,大家是一国一疆的话,东边日出西边雨的,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也能整上。 可问题是现在各成体系,自然不可能白给你占便宜,你不给,我活不下去,那就只能抢了。 「雪原上,提前做好准备吧,移民的事儿,可以加大点力度。」 「是,属下明白,属下会拿出一整套的方案到时候呈送给主上您看。」 「这个就不必了,你做事,我放心,有问题你就去找四娘商量着来就好; 无非就是两条,一条,继续分化他们,不能让雪原出第二个野人王,第二条,那些贵族愿意进来的,我们可以放宽一些审核条件。」 「是。」 「另外,趁着现在还没出事儿,先提高价格向雪原进行收购吧,等到入冬后,再卖回去; 唉,我这是担心雪原上的百姓不懂得细水长流和储蓄的道理,提前为他们增添一个保障,是不是圣母了一点?」 「主上一向是这般仁慈。」 「那你得多多提醒我,我知道你们不喜欢圣母。」 「是,属下明白。」 「以前吧,总觉得在家待久了就会无聊,就想着出去逛逛,甚至打打仗什么的,现在在家里倒是挺有期待感的。」 说着, 郑凡又拿起先前放下的菸斗,重新鼓捣了起来。 「主上,既然抽不惯,就不用勉强自己了吧。」 「我再试试,这菸斗做工还挺精良的,不捨得就当个摆件了,哦,对了,我听说奉新城内咱家的铺子开始卖菸草了。」 「是的,主上。」 现在主要流行的还是五石散,干人尤为推崇,菸草在很多地方,还是拿来当艾草一样辟邪用的。 「关了吧,吸菸有害健康。」 「是,属下知道了。」 「来,火摺子在那儿,给我点个火。」 瞎子用手拿起火摺子,帮主上重新点火。 吸了一口, 郑凡再度放了下来,道: 「和你给我做的捲菸不是一个味儿。」 「属下里头可是搁了香料的。」 「你有心了,罢了罢了,认输,认输。」 「呵呵。」 「我去听孩子动静去,以前看那些当爹的把耳朵贴妻子肚皮上感觉很傻叉,现在才发现傻叉的竟然是我自己。」 郑凡站起身, 「呵呵,每次一想到孩子,就等不及了。」 …… 「老子等不及了,直娘贼!」 「冉岷那个杀妻的废物,废物,废物,大燕儿郎的脸都给他丢尽了,还说什么他已经牵制住了楚军的主力,让我和他配合里应外合,击破楚军! 呸, 这上不得台面的货,除了靠踩着女人上位还有个屁的本事!」 「告诉那狗禽的钦差,老子不是为了给他擦屁股出兵的,他自己做的这些事儿别以为老子不知道,老子是怕我大燕铁骑的名声被毁,这才愿意领着儿郎们出关南下的!」 「再告诉那狗禽的宜山伯,都他娘的是丘八出身,别忘了自己的本分,别以为靖南王爷走了现在就没人能收拾他了,他现在既然敢称病不出赌气,日后就必然有人能让他真瘫在床上下不了床! 学谁不好学他娘的干国,我大燕儿郎,什么时候学会了窝里斗?」 「直娘贼。」 李富胜双眸开始泛红,他是真憋坏了。 上次,本以为能捞着仗打,谁知道郑老弟打得太漂亮,他做好了一切准备,结果完全没自己事儿了。 这他娘的快要入巷却又强行打断的感觉,差点给李富胜人都整废了。 这下好了, 刚率军调防过来就有仗可以打,嘿嘿。 李富胜对自己麾下的一众将领道: 「楚人小娘皮又皮痒痒了,走着,咱去给他们松松筋骨!」 …… 「诸位,藏匿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去松松筋骨了!」 孟珙一身甲冑,立于帅旗之下,在得到前方李富胜部出关向梁地进军的消息后,干军的帅旗,才被升了起来。 「其实,咱们的筋骨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临行前,官家曾叮嘱过本帅,官家说,大干的筋骨,自百年前以来,就未曾再真正硬实过了! 百年来, 燕人一直在北方一直对咱们耀武扬威,岁币、贡货,一次次地将我干国将我干人的脸面践踏在了地上。 我大干, 有文华之风冠绝诸夏! 我大干, 有富饶之域天下之最! 第855页 我大干, 是诸夏起源之土! 可唯独, 我大干的儿郎,却最为天下人所耻笑,笑的,就是咱们! 当年, 燕人南下, 咱们都败了,看着燕人的铁骑叩问我上京城门! 如今, 官家励精图治,许我等以高官厚禄,定我等深宅高爵,文官们的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了。 命, 面儿, 是靠自己挣来的! 这一战, 我们要告诉北面的燕人,对我干国颐气指使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復返了! 这一战, 我们要告诉那些文官老爷们,大干的天,要变了,官家已经搀扶着咱们站了起来,咱们就决不允许自个儿再趴下去! 此战, 必胜!」 「必胜!」 「必胜!」 …… 「公子,此战有无必胜的把握?」 新登基的梁国国主坐在下首,而谢玉安,则坐在首座上。 「怎么,陛下怕了?」 「朕……朕是怕了。」 国主有些年轻,但还是比谢玉安要大的,只不过二人在气场上,可谓差距甚大。 「事已至此,除了全力以赴,还能说些什么呢,亦或者,陛下想从我这外臣口中听到些什么呢?」 「朕,朕只是想在公子这里求一些底。」 「底?」 「是,这些年,父皇和燕国走得很近,燕人在这些年里,更是南征北战,诸夏之国,不,哪怕是野人和蛮族,但敢有挑衅者,就没有一个没被他给…… 据说,燕人铁骑在战场上一旦冲起来,那就真如山崩地裂一般,让人惊骇,在这种情形下,士卒根本就没有勇气去抵抗他们。」 「是啊。」 「啊?」 谢玉安笑了笑,道:「陛下,现在围困在温明山一带的那支燕军,只是燕军里比较一般的一支,算不得什么精锐。 但眼下,已经出动,或许这会儿已经要进梁地的那支燕军,其统兵大将李富胜,早年可是镇北侯府下的七大总兵之一,更因其作战勇勐,被燕国皇帝封为虎威伯,以燕国郡名封伯,足以可见其在燕军阵中之地位。 其人早年在荒漠,杀的荒漠蛮族闻风丧胆,更曾只率三万铁骑就一路打穿到了干人的上京城下,接下来,虽然其光芒为那燕国平西王所掩盖,但几乎燕国的每场大战,他都有参与,且都冲锋在前,可谓战功赫赫。 其人最喜亲领陷阵营拔阵,逢战事,必身先士卒,激励士卒,故而其部下最擅打恶战! 放眼燕国,或许此时除了平西王直属的那支兵马以外,最为善战的,就是李富胜这一镇了。」 「那……那……」 梁国国主脸上露出了慌张的神色,这不是装的,因为逼死先国主后,留在皇宫里还有两个皇子,选他没选他兄弟,就是因为他看起来更废物一点。 「别怕,别怕。 陛下可以瞅瞅,我面前的这张地图。」 「朕……朕早就看过了。」 这是梁国的地图,当然,不仅仅是梁国在里面,四周的魏、赵、齐也在里头,而梁国,则处于正中心的位置。 「陛下再看看,有没有什么区别?」 「朕……朕再看看。」 仔细看了之后,国主指着地图上的红墨道:「这是我大梁的狮头关,这是我大梁的温明县城,这是我大梁的国都,为何都以红墨圈起?」 「还有呢?」 「这是齐国面对我梁国定边关,这是魏国对我梁国的嘉义城,这是赵国对我梁国的三山关,都以红墨圈定,这……」 「赵国这次愿意站在我楚干这边,魏国齐国两国首鼠两端,不敢得罪燕人,但也同意了到时会封闭这两座关卡。 这里,这里,和这里,干国的各路兵马已经早早地在这里安营扎寨了。 现在, 只等那头勐虎进来,他只要进来了,我们就关门,先坚守避战,消磨掉燕人的锐气,就算是再兇勐的老虎被关在笼子里时候久了,也得给我蔫吧下去。 到那时, 我楚干之大军才会正式地开始收网,各路兵马协同推进,将已经疲惫的燕人给压缩住,迫使他们与我干楚联军决战!」 梁国国主听到这些话,再看着地图,脑海中当即浮现出了一座铁笼。 「妙……妙……」 国主不由地惊嘆, 「此战法,甚妙,这样一来,燕人的骑兵就将失去腾挪的机会了,妙,妙! 谢公子,你真乃神人也!」 谢玉安闻言,「呵呵」一笑。 这算什么神奇的法子,甚至,这都不算是什么高明的战术,自古以来,面对骑兵为主的敌人时,战略守势的一方都会用这种法子来进行应对。 先靠着坚墙消磨对方的锐气,再以多路兵马共进合击的方式压缩对方的空间,最后,迫使对方用珍贵的骑兵来和自己决战,再一战胜之! 很麻烦,但谁叫人家四条腿的多呢? 而且,自家同样的四条腿还没人家四条腿玩得厉害。 类似的战法,百年以来,干国朝堂兵部里不知道推演过多少次了,干国在武备上一直很拉胯,但干国地大物博,从不缺聪明人,三边就是依照这个来的; 第856页 当年干人要是没修建三边体系,可能最先被灭的就不是晋国了,干国早就被燕人吞併下去了大半,能否在江南保留一个偏安小朝廷都得看运气。 但奈何再好的战法,再好的规划,上面谋算得再好,下面的人执行不起来,也没什么意义。 谢玉安掏出橘子, 开始剥了起来, 道: 「这种地,得老农带青壮,才能知地里虫害观天象变化;做买卖,得老掌柜带年轻伙计才能安稳不出岔子; 一支兵马,也是一样的,得老卒为骨架,新卒为皮肉,才能不至于拉胯; 一国之兵马,亦是如此,得有几个能打的,再带一群帮衬敲边鼓的,再带一群僕从民夫助威的,这军威声势才能壮起来。 燕人这些年,还是太顺了,除了镇南关一战,年大将军让燕人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啃了不少时候的土,其余时候,燕人都赢得太酣畅了点。 这一次,我就要先断燕人一臂!」 燕人,也就是现在看着势大罢了,但像李富胜这样的勐将以及其麾下的这一镇兵马,多损失一个两个,燕人也马上就将变得没底气了!」 「是,是,是!」 梁国国主攥着拳头肯定道。 谢玉安又扫了他一眼,这场三国大战的战场,就在梁国,可以想见梁国百姓接下来将遭遇什么,但想来,这位新国主除了保住自己的龙椅以外,不会再去在意其他了。 剥好的橘子,谢玉安没吃,而是送到了国主的嘴边,国主张开嘴,吃下了,有些谄媚地笑道: 「公子您亲手剥的橘子,当真是格外的甜呢。」 谢玉安没理会来自国主的阿谀, 而是用橘子皮轻轻拍打着自己的手背, 平西王府那位盲者先生本想给自己又拿回去的信…… 「那封信里头,到底写的是什么呢?」 梁国国主一边吞着橘子一边疑惑地问道: 「什么是什么呢?」 …… 「南面是什么?」 「是流民么?」 南门关的城墙上,戍卒正疑惑着。 此时,距离虎威伯率军出征已经有些日子了,但南面一直没能传递迴来消息。 后续准备好的粮草也正在不断地运送至南门关,同时,许是因为一直没收到来自南面的消息,本称病在家闭门不出的宜山伯陈阳似乎有了什么预感,放下了和那位钦差继续对抗的念头,调动了肃山大营的一部分兵马,开始接手南门关的防务。 而那名先前将事情闹得很大,使得肃山大营近乎兵变差点无法收场的钦差,收到了来自皇帝的旨意,旨意里,皇帝对其进行了呵斥。 皇帝还是很清醒的,朝廷要集权,加强对军队的掌控,并非是以这种凌厉的手段强行将军队拆散。 所以,在得知宜山伯出来后,那位钦差大人罕见地待在了自己的行辕之中,未曾再出来。 反倒是歷天城太守周福睿领着太守府的班子,自歷天向这里赶来,就快到南门关了。 这位太守和许文祖近乎是两个极端,许文祖在颖都那叫一个雷厉风行,周福睿则是一个标准的官油子,最早时宜山伯和钦差的对抗,他远远地避开了,面都不露一下,现在见皇帝出手了,他这才「姗姗来迟」。 但, 有些事儿, 已经发生,且无法更改了。 南门关派出了兵马向南进行探查,回报的消息让人震惊,那些出现在南门关以南的,不是什么难民,竟然是大燕的溃军! 宜山伯在听到这一则军情汇报后,整个人嘴角直接呕出一口血; 路途上的周福睿在得知这一消息后,直接从貔兽身上摔了下来; 钦差行辕里的那位姓许如今正因皇帝的呵斥旨意而抑郁寡欢觉得自己被「明月照沟渠」的钦差大人, 在借酒消愁等待朝廷下一步调离自己的发落时, 收到了这一则军报, 当即如遭雷击, 惊恐的神情瞬间布满其整张脸, 其人近乎魔症了, 只是不停地呢喃着: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 自南面的消息,如同一道惊雷炸响,随即,开始播散四方。 而这其中, 有两路的消息传递得最快,也就是信使骑着貔兽送信的大燕真正的八百里加急, 一个自南门关向西, 一个自南门关向东, 开始不惜一切地进行奔驰。 …… 信使入了燕京, 随即, 燕京城内的离钟响起; 离钟响起,要么是天家有人驾崩,要么就是外有战事,而且,是战败,是足够敲响离钟以警醒大燕百姓的战败。 天家人薨逝会根据级别的不同敲响不同的声数,而后者,则只有三响; 一时间, 整个燕京城的氛围瞬间陷入了压抑和肃穆。 今日恰好休沐在外宅办自个儿寿宴的黄公公被陛下召见; 当离钟响起时,黄公公就直接掀翻了待客的酒桌,呵斥他们这时候怎好意思吃吃喝喝,同时将客人送来的礼物全部丢了出去。 身为公公,他更懂得政治的敏感性。 但被召见入宫时,黄公公虽然急迫紧张,却并不认为在离钟响起后,陛下会因为恰好自己今日在办寿宴而问罪自己。 第857页 进了御书房, 发现里面坐着一众当朝大员, 天子坐于龙椅,神色阴沉。 黄公公马上跪伏下来, 「陛下,奴才……」 「啪!」 一道旨意,直接砸到了黄公公的脑袋上。 「速速去晋东,请平西王主持大局!」 第六百二十四章 郑老弟,哥哥我 谢玉安行走在军寨里,在这里,他没看见一场大捷下来本该看见的喜庆,恰恰相反,氛围,显得有些压抑。 伤兵正在被救治,梁国都城里所有的大夫乃至于药房跑堂的伙计也都被抓到了这里进行伤势处理,但依旧……不够。 惨烈, 惨胜, 当其不再是字面上的存在而落于实际后,才能真正地感受到其背后隐藏着的血淋淋的残酷。 谢玉安见到了自己的老爹, 老爹坐在一个木墩上,肩上做了包扎,嘴唇有清晰可见的干裂。 谢玉安一直觉得自己的这个老爹是一个「活宝」,他很在意他的形象; 言谈可以粗俗,行为可以粗鄙,但模样看起来,必须精緻得体; 而眼下,谢柱国是完全顾不得这些了。 谢渚阳也看见了走来的儿子, 他想笑,却哭了。 自己这儿子早慧,很早以前,他这个当爹的在儿子面前,就已经没办法拿捏出架子了,打屁股,是这个当爹的最后仅存的极端表达; 有时候,他甚至会担心,担心等儿子再长大一些,自己是不是就该退位让贤了? 家族里的那些老东西,似乎很期待这个。 涉及到权力,谢氏又是一方土皇帝一般的存在,按理说,应该很挣扎才对,古往今来为何太子的日子总是很艰难,原因就在于其存在已经影响到其父皇的权威了。 可是,自己就这一根独苗。 一场大胜下来,赢的还是燕军,且还是燕军的精锐,他本可以向自己的儿子展现出自己的豪迈,但临到头,却止不住泪流。 儿啊,爹好后怕啊; 儿啊,爹差点就见不到你了啊; 这些话,没喊出口,但神情已经出卖了一切。 当爹的,并不觉得在自己儿子面前这般真情流露有什么丢脸的,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在儿子心中的地位以及形象到底是哪般。 谢玉安走上前,张开双臂,抱住了亲爹的脑袋,轻轻拍了拍: 「爹,仗打完了,打完了,不怕,不怕了。」 「呜呜呜……」 谢渚阳放声哭了起来,丝毫不在意周围家族子弟的目光。 当然了,大家对这对父子在人前的表达,已经有些习惯了,且跟随着家主经歷了这场战事的士卒,在这哭声里,其实能找到一种共鸣。 谢渚阳哭了好一会儿,停下后,还用自己儿子的衣服擤了把鼻涕。 「……」谢玉安。 坐直了身子,亲兵送上水盆毛巾,谢渚阳开始洗脸。 谢玉安则将外面的那层衣服脱下。 「小心着凉。」当爹的关心道。 谢玉安摇摇头,从老者那里接过一件披风披在了身上。 谢渚阳「哼」了一声,道:「老子还没卧病在床呢,看来以后是指望不上你病榻前伺候了,逆子。」 「爹啊,咱家要是真沦落到得靠我在你病榻前伺候了,那日子,您估计自个儿先熬不住,还不如早点走了算了。」 「啊……好像也对。」 「死伤如何?」谢玉安问了个最核心的问题。 谢渚阳咬了咬牙, 骂道: 「燕狗,都他娘的是疯子!」 对敌人的憎恶,其实是对其的最大赞美; 人,总是能够对自己的手下败将更容易地展露出涵养和包容,而如果没有,那就意味着,自己是真的痛了。 「一切,其实都在谋划之中的。」谢玉安开始剥橘子,「从燕人进来,到咱们关门,都在计划之中的; 而且,我们算准了一半不说,燕人自己那里,也替咱们算好了另一半。 以前,这可是燕人的待遇,我楚干以及当初的晋国,则都像是这般的蠢货。」 「儿啊,得亏是算好了,要是没算好……」 「爹,你得习惯,得习惯这样继续去拼命,这一仗下去,等归国后爹你就是众望所归了,咱们自家人是知道年尧不是庸才,但年尧统领的皇族禁军只能被燕人压着打,但这一次……」 「让爹再缓缓,爹现在不想去想这些。」 「是。」 谢玉安没有再继续打扰自己那受了惊迟迟无法恢復的老父亲,而是转身,走向了另一处军寨。 干楚联军的军寨,合併在了一起,战后一时间也懒得再分开,在舔舐伤口时,大家的脾气,往往会变得更柔顺一些。 干军那里的状况不比楚军这里好多少,只会更糟。 甚至,隐约还能听到有士卒发了疯一般的嚎叫,不是受了伤疼痛难忍,纯粹是精神上有些失常了。 谢玉安看见韩老五坐靠着栅栏坐着,其右眼被包住。 韩老五本是西军出身,后犯了事儿被贬谪出了西军,但却得到了身为一方节度使的赏识,招其做了乘龙快婿,也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他到底走了怎样的狗屎运。 后来,燕人南下攻干,干军三边大军没动,后方跟上的干军上一批就被击溃一批。 第858页 韩老五当时也在溃军之中,大军一溃,任你个人武勇再高也都没有意义,韩老五只能跟着一起逃跑。 后来几年,他常常吹嘘自己在乱军之中和那平西王爷大战了三百回合,还说那平西王爷的刀法好生厉害; 其实,当时郑凡确实瞅见了韩老五,觉得是一条大鱼,准备去下闷棍,哦不,是闷石头。 但那韩老五一枪挑翻一名燕军骑士的姿态实在是过于神勇,让当时还不是王爷的平西王直接选择了认怂; 所以,一定程度上,韩老五的吹嘘,并不算夸张,他可是曾一瞪眼吓退平西王爷的男人! 那一年,干军溃散后,韩老五的丈人组织郡兵企图阻截李豹部,结果郡兵自然溃散,韩老五这个女婿也是够意思的,于乱军之中救出自己的老丈人,然后带着自己的老丈人一路向南逃。 后来,逃到了上京城郊,韩老五又帮着自己的丈人组织起了一些义军准备勤王。 事实上,他确实是这般做了的; 当时事儿逼的平西王爷在京郊一处土财主家里刚洗了澡, 彼时魔王们的实力还远远不比现在, 结果, 百里剑带着自己的妹妹百里香兰,两把剑径直过来。 一个剑圣,带着一个实力一样不俗的妹妹,平西王当时的内心,是很紧张的,且魔王们已经想好了自己去阻击让主上先撤。 结果,韩老五适时带着义军杀出,他这边的动静一下子吸引到了附近的一支镇北军骑兵赶来救援。 故而, 世人只知百里兄妹面对镇北军铁骑一剑未出转身就逃,却鲜有人知晓若是再给他们一点点时间,亦或者若是韩老五这厮晚一些再出来,日后名震天下的平西王爷可能就要交代在那儿了。 战后,燕人撤军。 官家藉此机会一举罢免了三位老相公,开始收揽朝政。 因为大家在这场战事中都表现得稀烂,所以只能矮个子里拔高个。 乐焕被击溃后,收拢溃卒于后方主动对燕军进行袭扰,虽然斩获不大,但确实是真的动手了。 而韩老五虽然一败再败,但因其带着自己的丈人,其他北方的封疆大吏弃官而逃者数不胜数,唯有韩老五的丈人一直在坚持抗战,忠勇可嘉,战后非但没贬谪,反而升了官,进入中枢; 韩老五的前程自然得到了进一步的保障。 前不久的一战中, 那位被当作了鱼饵的冉总兵,在唿应到援兵后,没有选择直接合流,而是选择率军绕过温明山向南,击溃了那里的一支梁军后,向着梁国国都挺进。 这可以称得上冉岷在这场战争开始以来最为明智的选择,因为囚牢已经形成,他急匆匆去合兵只能让对方更方便地扎下篱笆。 既然对方想要困住自己,吞下自己,那自己就干脆先将这战场给搞乱! 率军进入梁地的李富胜在得知冉岷的动向后,破天荒的没再骂他是个杀妻的小贼。 冉岷杀妻的事儿,其实没什么人宣扬出去,郑凡不会,许文祖不会,但怎么说呢,有些事儿,地位层次高的人,一眼就能瞅出来。 那成亲王府吃饱了撑的,跑去刺杀你一个巡检司头目的妻子? 这是生怕自己没口实落下去被人打脸么? 知道归知道,但因为冉岷后来先后得到许文祖的赏识举荐以及皇帝的提拔,倒是没人敢和李富胜那样将这事儿挂在嘴边去嘲讽。 而负责堵截冉岷那一部的,就是韩老五部。 在谢家军向北移动去压制李富胜部时, 韩老五则横师于梁国国都之前; 自战事开始以来,第一场酣畅淋漓的交锋就在他们俩之间展开。 韩老五第一战,坚持了两个时辰后,麾下开始崩溃,败。 冉岷率军继续向国都挺进,但韩老五却在后头预留了一队人马,收拢了溃卒后,再成一道防线,这次,只坚持了一个多时辰,再度崩溃。 但在其后,竟还又预留了一队人马,再度收拢溃军成阵,这最后的阵势,近乎「薄如蝉翼」了,韩老五也清楚,再溃一次就彻底收不起来了。 故而其亲自冲杀于前,身边三百亲信家丁紧从,箭矢射中眼,拔出箭矢将眼球吞入口中继续持枪冲杀。 在关键时刻,本来驻扎在温明县城的蒲将军在察觉冉岷动向后,即刻出兵前来,于紧要关头加入了战场,自斜后方掩杀而出。 鏖战之后,冉岷部本就损失不少,且士卒也很疲惫,先前的血勇也是靠援军到了激发出来的,但面对这宛若牛皮糖一般的干军,他们也实在是没劲了。 事实上,若不是冉岷麾下兵马不足,但凡兵马再多一些,可以分预出更多的来追逃,韩老五压根就没机会接二连三地重新拾掇起麾下。 最终,伴随着蒲将军杀出,冉岷部败退。 想要搅乱局势和节奏的计划落空,只能率残部向李富胜部寻求靠拢。 谢玉安就站在韩老五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 看着看着, 韩老五笑了, 道: 「如何?」 「可是威武得很呢。」 「哈哈。」 韩老五指了指自己的独眼,道:「以后去哪里吃酒,人都得问问俺这只眼睛如何,俺就可以好好地和他们说道说道,相当于自带一份下酒菜了。」 第859页 「将军豪气。」 「谢柱国也可以的,爷们儿。」 「我爹这会儿在帐子里哭呢。」 「哈哈哈。」 韩老五笑声里没有戏嚯; 他那一战之后,合流了的燕军在周旋数日后,其主将李富胜最终选择了先行正面一击。 这或许是出于燕人的骄傲,不愿意就此败走; 也或许是李富胜自己的性格,向来只喜欢于直中去取; 亦可能,是在李富胜看来,与其就这般迂迴撤军沿途遭受干楚联军的层层阻截削减,倒不如反其道而行,正向沖阵,击溃南面的联军后,让余下联军胆寒,自己就能更为从容。 而这座囚笼真正的阵眼,其实就是谢家军。 谢家军的位置,杵在那儿,就能够让燕军无论在四周哪个方向,都极为难受。 当年大燕举国伐楚,郑凡被命率军沖藤甲兵驻守的那座营寨也是出于相似的原因,阵法,阵势,兵马布置以及整个局势,它不是死物,它是活的,必须得拔掉阵眼才能破开它们。 这是第二场鏖战,战了足足一昼夜。 谢家军藉助早就修建好的工事,依靠营寨,发挥大楚步卒最为巅峰的战力,硬抗着燕军的冲锋。 什么壕沟什么陷阱什么鹿角的,在开战不到半日后就被双方用人命填平了,接下来,其实就是用人命去换人命。 谢玉安来这里前,刚经过自家营寨,营寨里的氛围,其实就是那一战最为真实的写照。 谢家军虽然只出了两万多的兵马,但一是家主亲自统领,二这两万余也是家族精锐,甲冑精良,训练有素。 燕人以己之短攻我之长,竟然还能打出这般的气势。 到最后, 对于燕人而言,还真就差了一点点,就在谢家军快支撑不下去,家主谢渚阳也受伤被亲卫拼死保护退下来时,干国的主力,终于到来了。 乐焕的兵马和祖东令所率的一支祖家军,自两翼向燕人发动了进攻。 在计划里, 这第三战,应该是最终的决战,干楚联军将在这里吃掉燕军的主力,甚至,将燕军完全葬送于此。 但燕军破解的方法也很简单, 两支原本做策应的兵马在各自将领的率领下,以一种无畏且近乎是明知道必死的局面下去强行断后阻挡,阻滞了两支干军主力,使得其没能完成合围,给中军创造了脱离战场后撤的机会。 这种布置,这种决断,说起来简单,不过是断尾求生罢了,但做起来,难比登天,不仅仅是下面的将领愿意赴死为你断后,连最底层的士卒,都愿意牺牲自己为你的帅旗送死。 通常情况下,一旦主将打算放弃你,亦或者是想让你以这种方式去「牺牲」,等待主将的,是麾下兵马的瞬间军心涣散,乃至于譁变。 干楚联军是真没料到这支燕军竟然能铁血到这种地步,预想中的合围与围歼,最终功亏一篑。 已经失去了所有翻盘希望的李富胜,不得不下令率领脱离战场的剩余兵马开始后撤。 其进兵来时所走的路线,并非狮头关,也是连破了数个军寨关卡进来的,因为驻扎在那里的,是梁国本地军队; 他们不用演什么诈败,他们现在的状态,基本也就只能拿来占个坑; 但当李富胜进来后,来时路就被干军给堵住,重新进行了堆砌填补。 以这种状态下,再在归途中被阻滞住,那等待剩余兵马的,就是全军覆灭。 故而,李富胜选择率军绕路,走了问心湖。 结果,干国这次出兵的挂帅者孟珙,亲领中军坐镇于此,似乎就算准了燕军最终会从这里过来。 这是连谢玉安都没推算到的,当然了,对此,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挫败感,孟珙毕竟是曾和年大将军交过手的存在,其父当年在刺面相公手下时也是以善于打防守战而出名。 这是防守战,但反过来用,就能困死人。 错综复杂的战局,最终在问心湖完全明朗化了。 燕军必须要冲破孟珙帅旗所在的中军才能离开梁地回归南门关,而孟珙必须守住这里,才能将这场大捷彻底地确定下来! 干楚两国,会盟会师于此,英杰齐聚,尽心布置之下,要是让李富胜跑了,对外自然可称大捷,但实则大傢伙心里清楚,这真算不得赢! 燕军是困兽犹斗,迸发了极强的死志; 确切地说, 这支燕军,从一开始,在厮杀面儿上,不管局面如何,不管气力如何,从未怂过! 且在鏖战的关键时刻,一支四千于骑的轻装骑兵忽然自后方杀出,这是李富胜留的后手,在其进入梁地前,就预留了一支兵马绕问心湖进行迂迴,以留后手。 李富胜冲动是真的冲动,但打仗,还是有本事的。 这一手,很像是当年平西王率军于城下与大楚柱国石远堂鏖战,平西王立于帅辇强行压上撑住了那一口气,随后,金术可率一支骑兵在最为恰当且最为关键的时刻,切入了战场,将局面彻底翻转。 差一点,李富胜就可以重演当年平西王的经典了。 但也就在那时,大干驸马钟家少帅钟天朗,这位曾被和平西王并列在一起的四大将星之一,将平西王视为自己真正对手的存在; 于此时,率西军骑兵出现,阻截且包裹住了燕军的这支轻骑。 第860页 干国唯一的一支成大规模建制的骑兵野战兵团,就在其手中,在吞掉这支因迂迴在投入战场时已经筋疲力尽的燕军奇兵之后,钟天朗率军,砸入了那无比胶着的战场。 据说, 那一战后, 问心湖的芦苇,都被染成了血色,双方士卒的尸首,填充了大半个湖面。 燕人很强, 不, 确切地说, 是这支燕军,真的很强很强。 当年,同样的主将,同样的一批为骨干的士卒,三万余骑,就能直接杀到上京城下,这绝不是偶然。 很难想像,要是给他们天高任鸟飞的环境,那得该如何才能制服住他们。 燕人这些年,战无不胜,是有原因的。 好在, 这样的强军,这样的强将,燕人,也不多。 谢玉安走入了干军帅帐,看见坐在外头像是在晒着太阳的孟珙。 孟珙的腿上,中了一箭。 那时,燕军已经冲杀到了他帅旗之下,这是最危险的时刻; 一旦帅旗移动,那军心,必然浮动,结果,不可想像。 好在,他顶住了。 「谢公子。」 「孟帅。」 二人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但这还是谢玉安第一次称唿孟珙为「帅」。 实则,这次联军的统领,就是孟珙,谢渚阳这位大楚柱国,地位应该和乐焕韩老五一样,只不过谢柱国很骄傲,孟帅也为了大局平稳,没有去做什么立威的事儿。 这些年,燕人压着干楚揍得厉害,但燕人只是瞧不起干人,真正喜欢辱干国为乐的,其实是楚人。 说到底,还是得看真本事。 「小子想进去见见他。」 孟珙点点头,指了指身后自己的帅帐,道: 「理当如此,尊重勇者,才能让自己这边,诞生更多的勇者。」 「这就是孟帅为绵州城那对父子平反的缘由?」 当年平西王第一次打进绵州城,斩知府首级而去,曾逆行而上,一人一枪企图阻拦蛮兵马蹄最终战死的那位老者,以及明明可以活下来,却在城楼上射出了那一箭的其儿子; 在战后,被认定为了奸细。 是孟珙,亲自上书,为他们平反,同时重修了坟。 孟珙摇摇头,道:「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不用再提。」 谢玉安点点头,道:「是。」 随后, 谢玉安掀开了帅帐帘幕; 帅帐正中央,本该是孟珙下榻所用干国官家亲赐的白虎皮睡裘上,躺着一位身着黑色甲冑的将领。 甲冑破损得很难找到大块一点的完整之处, 经歷过擦拭的身体虽然没有了血污,但那遍布全身上下的大小伤口,也让人心惊; 燕国虎威伯李富胜, 在问心湖畔最后的一场生死鏖战之中, 他亲率陷阵营, 高唿「陷阵之士,有死无生」,为全军之矛尖,穿凿孟珙坐镇的中军一十八次! 最近的一次,孟珙中箭,帅旗就在眼前,其近乎以这股子狠劲,率疲惫之师,差点将以逸待劳的孟珙中军给凿穿! 哪怕陷入到最后的绝境,其身边的士卒,也没有离他而去,不断地簇拥在其身边,保护自家的狼王。 孟珙此时也走了进来, 看着「睡」在自己榻上的李富胜,对谢玉安道: 「其战死前,曾拄刀喊过一句话。」 谢玉安问道:「什么话?」 他喊道: 「郑老弟,哥哥我这次,可是杀过瘾喽!」 第六百二十五章 王爷 「嗡!」「嗡!」「嗡!」 「中啦,中啦!」 「哇哦!」 平西王爷三箭连出,全部正中靶心,天天和太子在旁边兴奋地叫着,俩孩子,鲜有的露出了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孩子模样。 俩孩子都很崇拜郑凡,但郑凡却很少会带他们来校场,不是因为他们年岁太小,纯粹是郑凡太懒。 在家里的日子多舒服,小半天练刀,随后就是自由活动,泡泡澡,听听如卿唱曲儿,再去看看大老婆二老婆的肚皮,听听动静,等着孩子被孕育,再等着孩子降临,这种日子,可别太充实。 或许,外人根本无法想到,被诸夏之国视为「心腹大患」「豺狼野豹」的大燕平西王爷,在接下来的半年里,是最希望天下太平的一位。 这,就是宅男的生活吧。 放下长弓,郑凡扭了扭脖子。 他的箭法一直不错,最早时打下的基础好,毕竟,不能白费了当年阿铭可以拿自个儿当花洒浇花的付出。 接下来, 天天开始练箭,他的弓是小一号的,太子姬传业的弓则又小了一号。 郑凡亲自教导俩孩子正确的射箭方法,俩孩子也学的很认真。 天天尤其不错,连射数箭后,明显就找到了方法,其实,弓是弯的,但实则射箭时,人的身体将和弓合为一体,倒不是说是那种玄而又玄的「人剑合一」境界,而是将自己的身体和弓进行了一种唿应,亦或者是一种补全。 这种感觉得找,而找的最好方法就是练。 射箭,看起来简单,但实则正儿八经的练很累。 天天的身板儿比普通孩子敦实很多,但郑凡也不敢给他练透支了,这孩子虽然生养在府中,但却没丝毫膏梁子弟气息,反而有一种隐藏在骨子里的执拗; 第861页 这种执念,让郑凡想到了老田。 喊停后, 郑凡招唿他们来吃烧烤。 柳如卿过来帮忙,公主坐在那儿,很是期待着,身为孕妇,竟也不怕什么烟燻火燎的。 事实上,今日之所以出来,是因为公主缠着郑凡说想吃烧烤了,吃烧烤嘛,到郊外天高云阔的吃起来才有意思。 郑凡也去喊了四娘,不,是亲自去请; 但四娘没来,近期王府在开始对雪原经济上的「提前收割」,作为王府的财政大管家四娘手头的事儿很多。 用四娘的话来说,主上你们尽管去吧,我不会嫉妒也不会失落更不会自怨自艾的,忒掉价。 郑凡没喊其他人,这次连剑圣也没喊,就家里这几个人,至于安全什么的,不算斜靠在那里与卡希尔一起碰杯的阿铭,外围还有八百护骑,近处还有三百锦衣亲卫,不会有什么问题。 王爷的烧烤技术很不错,但他自己对吃烧烤并不是很热衷,无非就是尝个鲜,但俩孩子和俩女人吃得很多,尤其是公主,胃口好得出奇。 郑凡只负责烧烤,到最后,昨晚提前腌制好带过来的食材都吃完了,但公主还意犹未尽,幸好亲卫猎来了一头鹿,处理后送来了鹿肉,郑凡用乌崖切片烤了些鹿排,公主这才吃满足了。 但很快,公主又嚷嚷着要吃水果。 天天就带着太子去用水洗水果,俩孩子对伺候孕妇倒是没丝毫怨言,甚至还觉得很神圣,仿佛自己已经成了大人在做着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公主呢,也乐得使唤他俩; 一会儿叫天天去拿这, 一会儿又叫太子去取那, 一会儿天天乖,亲一口, 一会儿太子也乖,也亲一个。 然后, 再让俩孩子给自己捶腿,俩孩子还都照做了,捶得那叫一个细心和殷勤。 公主乐得直「呵呵」的笑, 靖南王世子和太子给自己捶腿,啧啧,这待遇。 但偏偏画面却又这般的和谐,毕竟公主是长辈,且肚子里怀的是郑凡的孩子,生下来后,就是这哥俩的小弟弟小妹妹; 再者,公主本身也是皇室成员,其哥哥是当今楚皇,出身血统上是毫无疑问的尊贵,就不会给人以「以下犯上」「不知尊卑」的违和感。 只要家里有,谁没使唤过自己的弟弟妹妹呢? 郑凡自己也有些看笑了,明明已经显怀了,但性格上却又开始变得极为少女。 当然了,这里也有四娘这次没来的因素; 四娘在这里,郑凡倒是没什么,不过孩子们明显敬畏四娘,同时公主和柳如卿也得拘束一些。 孩子们和公主如卿她们坐在铺着绢毯的草甸上一边玩闹一边晒着太阳,郑凡则招手,示意自己的貔貅过来。 阿铭看向自家主上,见自家主上对自己摇摇头,阿铭就继续和卡希尔喝酒了。 郑凡骑着貔貅,绕着四周开始跑圈。 在家日久,这次心里倒是没什么腻烦的情绪,但身子骨也确实沉了一些,正好借这个机会松一松。 貔貅也散开了腿在跑,发泄着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精气。 背上的王爷时不时地抽出刀闭着眼, 他不用想像, 因为他的经歷里,随便抽取出一段都足以品味个许久。 许是受公主和孩子们的笑声所影响,王爷也难得的聊发少年狂; 这一刻,他仿佛再度驰骋在了干国的北疆,又像是奔腾在雪原,又好似于楚地唿啸; 可惜了,天上没有大雕。 …… 与此同时,在奉新城以西,结束了初轮勘测无果,刚回来,又收到新的情报,西北方向似乎又发现一处矿产; 不得已之下,薛三和樊力只能再度出发。 三爷刚回来还没和扈八妹腻歪够呢,这就又得公差出门,心里有些抑郁。 干脆闷头闭眼策马奔腾,时不时地还张开双臂以配合颠簸,知道的,晓得他在骑马,不晓得的…… 而樊力则是老样子,靠双腿奔跑,落后了一点,却看见了在不远处有一人背后插着好几根彩旗,骑着貔兽向自己二人来时的方向疾驰。 樊力眼睛瞪了一下,确认自己没眼花,马上加速,靠双腿追上了骑马的薛三,扭头,对薛三喊道: 「你快勒马!」 三爷认为樊力这憨批在嘲讽自己,直接回骂道: 「快乐你马勒戈壁!」 「……」樊力。 …… 自南门关而来的信使,入了奉新城,而后直入王府。 递送上军报后,信使就直接累得昏厥了过去。 接了军报的肖一波见状,心里「咯噔」一下; 做了这么久的大管家,负责接收传递这些也算是见多识广了,有时候,情报的紧急与否,它不看信使骑的是什么,也不看其背后插多少根彩旗; 就看这信使递交出情报后会不会昏厥, 昏厥了, 就必然是十万火急! 肖一波不敢耽搁,直接跑向籤押房,恰好瞎子手里拿着一些卷宗需要和四娘商量一下财政上的事儿,见肖一波急匆匆跑来,抬手一挥,肖一波手中的军报就被拘到了他的手中。 「北先生,信使晕了。」 「知道了,好好照顾。」 第862页 「是,先生。」 肖一波抿了抿嘴唇告退。 军报上有封泥的,註明其是从哪里发出的,在见到南门关三个字后,瞎子笑了。 他拿着军报走入籤押房,四娘正在里头整理着货单。 「南门关那里应该是出事儿了。」瞎子说道。 四娘头也没抬,继续盘着自己的单子,道:「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么?」 「闹点事儿好,楚人终于学乖了,干嘛和咱们在镇南关死磕呢,南门关那儿搞出些事情,一来风声鹤唳一点,凸显咱重要的同时还适合闷声发财; 二来,也能以此来对晋地进行切割,加强咱的独立性。」 「就怕那边想搞事情的,被南门关附近的燕军给一锅端了。」四娘调侃道,「让你的算盘都落了空。 对了,我一直很好奇,你那封给了出去又收了回来的信里到底写的是什么?」 「写的是让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以后有机会可以剥橘子给他吃。」 「我不信。」四娘摇头,「你不会还为他们制定什么计划了吧?」 「没有。」 「真没有?」 「本来有。」 「然后?」 「然后收回来了,如果是魔王之一,他用不着看,如果不是魔王,他不配去看。」 「好吧,我只是提醒你小心一点,主上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背地里搞一些小动作,无伤大雅的也就罢了,真去故意地坑燕国,主上必然会很不开心。」 「我知道,我知道的。」 瞎子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封泥,摊开了军报。 他「看」的速度很快,一扫就好; 然后, 瞎子就立在了那里,许久没动。 「到底怎么样了?」四娘抬头问道。 瞎子将军报轻抛,让其稳稳地落在了四娘的面前。 四娘扫完军报后, 也是愣了一下, 道: 「不是在开玩笑?」 瞎子摇摇头,道:「事儿大了。」 「瞎子,你……」 「好了!」瞎子摊开双手,很认真也很严肃地道,「我没有,而且,事情的发展和结果,比我原本所预想得,要严重得多得多。 这事儿,就丢一边了,就当你也不知道好不好?」 「你怕了?」 「李富胜死了。」瞎子舔了舔嘴唇,「哪怕让主上知道我曾背着他想要尝试一下,我也难了。」 「你真没有?」 「我会骗主上,但我用得着骗你么?」 「也是。」 四娘伸出手指,轻轻地揉捏着自己的眉心,道: 「西晋那边的天,要塌了。」 瞎子开口道:「不,是崩了,主将战死,近乎全军覆没。上次咱们奔袭范城,也是以梁程的那一镇三万兵马作为主力再搭配其他路的兵马做出的架子。 李富胜的这一镇,添添补补,再搭配一些辅兵僕从兵,轻轻松松就能拉扯出一支大军,打出『十万』的旗号。 这相当于,西晋之地,一下子折损了十万兵马的战力,而且是野战战力。 另外,这件事造成的影响,远远比帐面数字要大得多,干楚,将大大地喘上一口气,燕人不可战胜的神话也将被打破。 政治层面,民心层面,气势层面,乃至是国运层面,都会因这一场大败遭受到极大的影响。」 瞎子其实一下子就说出了关键之处,这,其实也是干楚两国君主要打这一场的原因,规模上,谈不上是国战,比国战差远了,但必须要赢一场,硬碰硬地赢一场,而且得狠狠地撕咬下燕人的一大块肉。 否则, 等到燕国休养生息起来,大军聚集,无论打哪一国,哪一国军队士气上都未战就先怯上三分,对方又自信满满,坚信自己天下无敌,这仗,真就没法打了; 无论你堆多少兵马,聚集多少粮草,都没意义,全国上下谈燕色变,听到燕人来了,自己先把自己吓个半死,这还怎么打仗,还怎么守护江山社稷? 燕国一直「穷横穷横」的,将这股子「横」气打破后,就可以进入大家都喜欢的拼国力拼人口拼各种资源的节奏,这才是干楚最想看到的,尤其是干国。 甚至可以说,这次大败,比当初望江之败影响更为深远,因为望江之战折损的是东征大军的左路军,本就是地方郡兵地方军头子为主; 李富胜以及其麾下兵马,可不是什么郡兵,那是货真价实的百战精锐! 四娘长吐一口气, 丢下手中的笔, 道: 「喊主上回来吧,燕国打输了就打输了吧,我倒是没太大的感觉,但李富胜死了……主上,会很难过吧。」 「这世上,能够让主上在意的人,本就不多,但李富胜,其实算是一个。」 瞎子伸手拍了拍额头, 骂了句: 「寻死呢不是!」 …… 「郑老弟啊,哥哥求你一件事儿,哥哥我有时候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想杀人,到那时,你可得给我劝住喽。」 「缩在后头算怎么回事儿,哥哥我就喜欢打第一个冲锋,老子的陷阵营何在!唔……郑老弟,你往后退退,不必和我一起沖了。」 「哟,郑老弟,封侯了,来来来,末将给我大燕平西侯爷请安啦,哈哈哈……」 第863页 「嘘,郑老弟,郡主,是你弄成这样的吧?」 原本, 王府的晚上聚餐总是热热闹闹的,大人小孩都有,其乐融融很温馨。 但今夜,却显得格外清冷,没人敢来打扰。 平西王爷坐在桌前, 一盘豆, 一壶酒, 一个人, 喝了一宿。 第六百二十六章 该咱了 早晨, 天天和太子一起做完了晨课,也就是朗读背诵文章。 随即, 俩孩子一个搬出来一张方木凳一个提来俩小板凳。 干爹昨日回府后心情很不好,他们看在眼里,且无论是天天还是太子,都不可能在这种事儿上瞒着他们。 天天毕竟大了点,外头的事儿也会让他知道,封王大典上干爹抱着他受封,本意就是让这位靖南王世子正式露面于世人; 至于太子,更不可能瞒着他的,这无关乎于其年龄,甚至,无法为其先前身上因早慧而出现的抑郁之气所左右,他毕竟是太子,有些职责,是无法转移的。 而按照王府的日常,每天晚饭后,要么是瞎子,要么是陈道乐亦或者是何春来,至少有一人会拿着王府今日收到的消息也就是「国事」,来和这俩孩子进行讲解。 所以,俩屁孩晚上睡觉时,是真的在讨论着国家大事; 天天陪太子弟弟起夜嘘嘘时,太子还会念叨几下哪里发生了水灾那儿的百姓该怎么生活云云。 天天则是会在喝每日至少一杯羊乳子时,担忧一下雪原极端气候会不会导致牲口减少,奉新城有条件喝乳子的孩子,会不会因此喝不上了。 而对于昨天的事儿, 在天天的认知里,是一个和自己父亲关系很好的伯伯,战死了。 在太子的认知里,是国家损失了一员大将,而且晋地,可能会不稳。 不是因为天天想不到太子的那一层,而是他主要精力在于关心自己父亲的情绪上,至于以外的国家大事,天天其实并不是很感兴趣。 一定程度上来说,当年田无镜说希望孩子长大能像郑凡,是有成效的。 国家民族大义,太重,做一个「自我」的人,只关心自己身边人只在乎自己在意的人,其实是一种极大的幸福。 但当俩孩子准备坐下来等待早食送过来时,却看见他们的干爹,居然走了过来。 天天起身,将自己的椅子让给父亲。 郑凡坐了下来; 刚理过面,且还洗了澡,头髮还有些湿漉漉的,精气神上,倒是没有一宿独坐的萎靡,情绪上,也没什么失落怨恨。 俩孩子也不敢问, 天天去帮忙盛粥, 太子则从天天那里出师帮王爷剥咸鸭蛋, 早食的氛围,有些压抑。 郑凡就着咸鸭蛋,吃了一碗粥,放下碗筷后,伸手摸了摸太子的头,又掐了掐天天的脸。 俩孩子集体露出「乖巧」的笑容; 平西王笑了笑,起身,离开。 待得王爷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 天天和太子近乎同时长舒一口气。 …… 用罢早食后,郑凡坐在自己院儿里的藤椅上,闭着眼。 椅子,正轻微地前后摇摆,椅子上的王爷也在跟着摇摆。 似是昨晚太累了,白天要补个眠。 柳如卿搀扶着公主走了过来,看着正在「小憩」中的夫君,二女对视了一眼,并未选择上去叫醒。 因为她们清楚,以自家夫君的境界修为,再加上不知多少个日夜的战场经歷,她们来了,也走到这里,夫君不可能不知道。 之所以没醒来,是不想「醒」来。 二人又走出了院子。 柳如卿拍了拍胸脯,小声道:「刚刚可是有些吓人呢。」 公主看着柳如卿,倒是没特意担什么「王妃」的架子,而是点点头,道: 「是啊。」 许是王爷平日里在家时,实在是太和善了。 虽有威严,但却很「单纯」,尤其是在后宅和她们相处时,虽花样百出,但总归是有着一种时下男性老爷对女眷所不具备的体贴和细腻。 王爷不是没发过火,就是公主和柳如卿也是听说过自家男人在外面的事儿的; 但在家里,他很少「冷」下来。 而一旦他「冷」下来,整个府邸,似乎都被笼罩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使得这下面所有的人,都有一种窒息感。 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不怒自威」,常常出现在「天子」身上,且是那种「举手投足」间真能让天地变颜色的存在。 以平西王如今的地位,出现这一面,其实很正常。 这种氛围会传染,王府内的下人、护卫,在今日,也有些噤若寒蝉,平日里的偶尔打闹和小喧嚣在今日似乎都被视为了一种罪过,没人拿鞭子责罚你,但你却自然而然地开始遵从着这种忌讳,一如上坟时的规矩那般。 …… 晋西战败的消息,只是传入了王府,八百里加急造成的结果就是,它会比什么「风言风语」,要快得太多太多。 故而,奉新城的军民们并未因为晋西的战败而在今日对他们的生活产生什么波澜,他们依旧照着正常的节奏在过,但实则,由晋西引发的惊涛,必然是会波及到这里,同时,也必然会影响到他们。 第864页 带着皇帝旨意的黄公公,已经在路上开始策马奔腾; 他已经习惯了这条路线,也已经适应了这种奔波,好在,对于他而言,平西王爷比靖南王爷那要好相处太多。 给靖南王爷传旨,临行前得和自己的那些干儿子干孙子们做好交接,相当于是交代一下后事,而平西王爷明显和善多了。 再加上旨意里的内容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黄公公已经在期盼着,平西王爷能否再点自己当一次监军; 一次监军经歷,就已经让其在宫内地位超然,成为继魏公公张公公之后的顺位第三的大宦官,要是能再来一次,哦…… 那自己以后就算年事高了,也能得一个「荣养」的资格了。 宦官们以伺候主子以主子对自己的信任作为进身之阶,但实则,他们这些无根之人比谁都更清楚,真正能让自己立起来的根本,是自己的本事和资歷! 说也奇怪, 黄公公自己都没察觉到,明明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大燕,打了败仗,战死一位军功赫赫的伯爷,战没了一支百战精锐; 可他心里,却没多少慌乱的感觉,但他其实晓得,这场战败对晋西对晋地乃至对整个大燕,意味着什么。 或许, 是因为有底吧。 正如当年第一次望江之战的战败后,燕人磨刀霍霍,马上准备起第二轮大战; 因为他们清楚,他们还有一位靖南王可以出山。 现如今, 靖南王远走西方,未再传回只言片语,但大燕还有一位新军神,依旧在晋地。 大燕的底气,燕人的底气,还在那里! 黄公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皮鞭狠狠地抽在自己胯下貔兽屁股上, 大喊一声: 「嘚儿驾!」 …… 八百里加急,给的是燕京和奉新,而那些近一点的位置,也能够有资格快速获悉这场战败消息的人物,心里,其实也都紧了起来。 圣旨,还没到,也不可能马上降临,但他们已经在按照自己的本能,开始提前进行自我的运转。 这些年,大燕南征北战,可以说,这一批的官员,基本都沾过兵事,哪怕没阵前冲杀,但也是参与过后勤的。 大争之年,想脱颖而出,想上位,就得靠自己的本事去争。 而燕国的整个架构体系,在应对战事时,早就驾轻就熟; 以颖都太守许文祖为例,在得知晋西战事消息后,他马上就下令粮草的调拨和转运,为即将到来的下一轮大战做好准备。 类似的提前准备动作,还相继出现在晋地的其他城池里,同时,燕地那里,也在做着一样的事儿。 帝国的战争体系在先皇手上时曾运转到过极致,现如今,则像是「肌肉记忆」上的一种本能。 各地驻军,尤其是晋地的各路兵马,也都开始闭营; 一、清点在册兵额; 二、清查军械等物资; 三、则是开始了加训。 士卒们畏惧倒是没多少,哪怕干楚打赢了一场,哪怕李富胜那一镇近乎全军覆没,但干楚给人的既定印象,至多就是破了些裂纹,还不至于打散掉燕人的自信。 甚至,不少军寨里的士气在近日都开始高涨了起来,身为丘八,他们有着属于丘八应该有的那种期待。 战争的准备,已经在开始,一如南门关在得知前线战败的消息后第一时间发出了两道八百里加急军情一样; 各地驻军乃至各地太守,也都在自己做着准备的同时,等待着两路消息。 一是来自燕京城陛下的圣旨,二则是来自晋东那位的消息。 燕人是幸福的, 在上个时代,他们有镇北王有靖南王,可以自信与打赢任何一个对手,干翻任何敢阻拦在黑龙旗帜面前的阻碍; 如今,他们依旧有着指望。 不像是干国在自己弄死自家刺面相公后浑浑噩噩了这么多年,不像是楚国,你方唱罢我登台,看似几大柱国以及什么大将军亦或者是熊氏王爷,乍看很热闹,却偏偏没有一个能够有统揽全局同时也有那个资格站在诸多「名帅名将」之上的存在。 距离南门关最近的一座大城,歷天城,其城内的茶馆里,最近所说的,最多的就是这梁国的战事。 虎威伯战死,大军近乎覆没,这是第一个骇人的消息; 自然少不得好事者去来分析这场战败会给大燕会给晋地局势乃至于现如今诸夏之格局造成怎样的影响; 但大部分的听客,并不喜欢自家战败的故事,也不喜欢这种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的「危言耸听」; 但欲争辩,又争辩不过的,有些人,确实是能说会道。 但这种争吵,最后大多会以极为执拗的一句话所结束: 「等着吧,平西王爷要来了!」 只要王爷出山,只要王爷能来,只要王旗能插在南门关上, 那一切, 都将好起来。 大燕,也依旧是大燕! …… 「粮草,粮草,我们冬天时才打了范城之战,虽然我们靠我们自己支援过来了,后勤也扛住了,但这意味着我们富余的一部分已经被支出了。 再起战事,而且不是对楚地,而是去晋西,从晋东到晋西,也远着呢,粮草转运得付出多少代价,军械磨损以及各方面的赏赐,又得开销多大? 第865页 范城之战还不像是以前打其他的战事,开销出去,马上就能见到极大的回报,事实上范城之战我们获得的收益仅仅是政治层面上的东西,比如,主上封王了。 但王冠能抵多少车粮食?」 籤押房的内部会议里,面对着一众魔王以及作为书记官在场旁听的何春来和陈道乐,瞎子近乎是在咆哮着。 「再起兵,咱们自家今年就又得像回到第一年时那样,大家节衣缩食过日子了,且还会影响到今年下半年的发展以及明年的发展。」 四娘斜靠在椅子上,保持着让自己以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都舒服的姿势,她没参与争吵,甚至还拿出了一把葡萄干,慢条斯理地吃着。 梁程开口道;「让朝廷负担后勤开支……」 「朝廷还有个屁的后勤。」瞎子毫不犹豫地堵了回去,「难不成再像李富胜那样打快战,干人楚人被揍了这么多年,人也是会成长的。事实也的确证明,他们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成熟了。 一旦调集各路兵马,想靠朝廷来支援大军的后勤不出问题,近乎就是白日做梦! 知道一个人什么时候最疲惫么,不是他竭尽全力咬牙硬撑的时候,而是他刚撑过去没多久,刚坐下来歇息了一小会儿的时候。 这个时候,他最虚弱,国家也是如此。 燕晋的百姓不是牲口,姬成玦也不是先皇帝,真要强行再开国战,下面人,就真的要造腾了! 还有, 咱们出不出兵,雪原防线先不说,咱就放放,镇南关呢,就靠金术可那一支兵马去守么? 没有后续援军和后续精锐的镇南关,很容易就会变成一座孤岛,楚人万一在梁国缩了,再北伐一场,镇南关一旦有失,整个晋东,咱家,直接就会从安全的窝变成战争前线,还发展个屁!」 瞎子越说越激动。 四娘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吹了吹。 梁程看着瞎子,想说什么,似乎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因为瞎子说的,确实很有道理。 干楚和梁国,不会和你玩儿一场痛痛快快地大决战,这场战事,不出意外,将旷日持久。 薛三却调侃道:「瞎子,咱在晋东,晋西出了事儿,局面再糜烂下去,好傢伙,咱眼瞅着就要成飞地了,这不自立都已经实际上自立了啊,你是不是就瞅着这个机会呢?」 「是啊,怎么了?」瞎子反问道。 薛三耸了耸肩, 道: 「行,你诚恳,我没什么好说的。」 樊力则挠挠头,道:「我觉得挺好。」 阿铭喝了一口酒,道:「问题的关键是,咱们在这儿讨论来讨论去,有什么意义?」 「我去向主上说。」瞎子说道。 「行,你去。」薛三附和道。 「行,烤肉。」樊力又挠了挠头。 四娘笑了笑,依旧没说话。 这时, 肖一波走了进来,禀报导: 「诸位先生,王爷醒了,刚传了膳。」 瞎子点点头, 站起身, 做了个「环视四周」的动作, 道: 「你们谁和我一起去。」 薛三缩了缩脖子; 樊力抬头,看向房梁; 梁程摇摇头; 阿铭喝了口酒; 四娘依旧笑而不语。 「行吧,我自己去,事儿,总得有人顶着。」 三爷马上道:「瞎子,真爷们儿。」 樊力点头道:「俺也一样。」 随即,樊力皱了皱眉,重复道:「俺也一样这般觉得。」 何春来和陈道乐更是认真地做着会议记录,生怕瞎子走出去时点名让他们俩跟上。 瞎子嘆了口气, 一个人走出了籤押房,大有风萧萧兮之感。 …… 屋子里, 睡了一觉的平西王正坐在桌旁吃着饭。 一盘盐水鸭,一盘凉拌野菜,一盘麻婆豆腐外加一份鱼滑汤。 王爷手里端着饭碗,吃得很匀速。 瞎子走进来时,郑凡抬头看了一眼,问道; 「吃了?」 「还没。」 「一起。」 「谢主上。」 瞎子也坐了下来,自己盛了饭,拿起筷子,跟着吃了起来。 王爷吃完了一碗饭,没续饭,而是拿起勺子给自己盛汤,同时以一种很平静地口吻道: 「坦白说吧,我郑凡,对大燕,对做燕人,没多少执念,只是单纯觉得,大燕,挺直,黑色也挺好看。大燕有几个人,真爷们儿,有的,相处起来,舒坦,不绕弯儿;有的,还真是不得不服。 逢年过节,总爱给他们送个礼,说没图什么,假了。但真要说图什么,就图个念想,矫情。 我和李富胜,是有感情的,可以心甘情愿地喊他一声哥; 但绝不至于因为他的死,我也跟着要死要活的地步,因为像老田那般的,也就老田一个。 但你晓得么, 我今儿一整天没怎么说话,这府邸里的夫人孩子们,下人们,一个个也都不敢说话了。 地位越来越高了, 意味着以后我再想找一个我认可的,能玩儿一起的,能心甘情愿喊他一声哥不觉得自己吃亏了的人……近乎不可能了。 那个疯子,我跟他说过,打仗没必要冲第一个,他偏偏不信,还以为自己很能。 第866页 好了吧, 军队没了吧, 自个儿也战死了。」 郑凡脸上露出了笑意,继续道:「你说得对,他就是个精神病;但,这个精神病,一直没亏待过我。」 瞎子闻言,点了点头,也快速地将自己碗里的饭吃完,盛汤。 郑凡喝了两口汤,放下碗筷, 双手像是个老农一般,对插于兜, 身子前后微微摇晃,看着瞎子, 道: 「你们怎么说?」 瞎子喝了口汤,放下碗,道: 「他们都不同意出兵,觉得辛辛苦苦积攒下这家业这舒适的环境不易,不是很想再来一次。」 「那你呢?」 「我把他们都狠狠地训了一顿。」 「哦?」 「真的,我跟他们说:存钱,是为了以备日后不时之需,到该用时就得用,不能沉浸于单纯存钱的快乐里不可自拔。」 「是啊。」郑凡点点头。 瞎子从袖口里取出一份摺子,递送到了郑凡面前,道: 「主上,这是属下昨晚熬了一宿做出的预算和规划,咱家底子最多能出多少粮草军资,最多能出多少兵马,属下都在这里统算出来了。 家,是要保的,但这口气,也是必须要出的。」 紧接着, 瞎子又取出一份摺子,也递送到郑凡面前: 「这是属下建议以主上名义发给朝廷的所需调动的朝廷兵马以及朝廷能够承受的后勤补给数额,属下不通兵事,但主上您看了这个应该能自己估算出这仗要打的话能打多大规模和能打多久。」 瞎子又取出第三份摺子,递送到郑凡面前,道: 「这封摺子,主上您想发的话,可以发朝廷,这是斥责兵部胡乱用人的,冉岷的人事上可能会牵扯到许文祖,乃至背后的皇帝; 但钦差这件事上,确实是可以真的发作的。 另外,属下今早就命人将咱王府门口的两尊石狮子给细细擦拭了一遍,还打了蜡。 主上可以先以这封摺子表达自己的不满,先在开战之前,替军头子们说句话以招揽人心,再可以等第一个宣旨太监给咱那石狮子染个喜庆色。 这之后,主上再仿靖南王旧事出山,这样,面子底子,就都有了。」 郑凡没打开摺子,而是低头看了看,然后,又抬头看了看瞎子。 瞎子攥了下拳头, 道: 「主上请放心,无论您想做什么,属下,都会永远第一个坚定地站在您这边;因为属下从一开始就认可……您的审美。」 郑凡点点头,示意自己听进去了。 随即, 郑凡又拿起筷子,给自己夹了一块鸭肉送入嘴里,吃了后,吐出骨头。 道: 「这盐水鸭做得,其实不是很地道。」 「是,属下也这般觉得,有点腻。」 「对。」 瞎子笑了笑,他瞎,所以无法捕捉到他的目光。 「白天睡觉时,我做了个梦,梦里头啊,李富胜浑身是血地站在战场上,他看到了我,他对我喊: 郑老弟啊,哥哥我这次,可是杀过瘾喽。」 平西王爷站起身, 伸了个懒腰, 又打了个呵欠, 用一种似乎没睡足在吃饱后困意又袭来的倦怠语气道: 「呵,他杀过瘾了; 行吧, 那下面, 该咱了。」 第六百二十七章 靖南王爷……接旨 原本自京中骑出来的那匹貔兽,在中途就已经拉胯了。 黄公公也早就在驿站换了几次马后终于过瞭望江,但没去当年闻名天下的销金窟现在也逐渐恢復生气已然有三分原有气象的玉盘城落脚,而是一口气错过了玉盘城,到了玉盘城以东的一处村镇,这才停下来歇歇。 其实,不该歇的。 人没死,就得继续颠簸前进,毕竟,搁自己手头上的旨意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军国大事」,丝毫不得耽搁。 可问题是黄公公小腹位置疼得实在不行,宛若有人拿着针在不停地来回穿扎一般,脸色也泛着白色不见多少血气; 在肉眼可见的可能暴毙的情况下,黄公公不得不听从下属的建议在这村镇旁歇一晚上。 圣旨很重要,但宣旨太监弄出个中途暴毙的事儿,你让谁去宣旨? 这也会影响到圣旨的神圣性,甚至是有效性。 毕竟,伪造一封圣旨,真的不难,甚至可以说是很简单,难的是什么,是你很难伪造出一个宣旨的人。 这个人,有级别,有大家公认的地位以及匹配这个圣旨的资格,先认人,认了人后,再认圣旨的内容。 就比如你让一个田埂老叟,哪怕他拿着真的圣旨出现在达官显贵面前,人家会认么? 这里头,在朝廷内,早就形成了一套严密的对套体系。 所以,黄公公本身也是圣旨的一部分。 真不是说他怕死、惜命,亦或者累坏了,实则是为了皇命,得在宣旨前保住自己的狗命。 落脚的村镇里有一个小军堡,围绕着这座军堡有一片规划出来的军屯区,而且村镇对外来人的审核很严格,不过,在验明身份后,军堡的什长主动将自家的小院给腾出来让黄公公等住进来。 黄公公被手下搁在床上,出来的匆忙,身边一没带御医二不可能备上齐全的药材,倒是为了长途赶路故而补气的丹丸带了不少,可问题是这玩意儿虽然也说是药,但黄公公刚开始发病时就餵了两颗结果马上就疼得更厉害了,下面人也不敢再给公公餵了。 第867页 那位什长得知后,找来一个老卒,这老卒过来瞧了一眼,然后就找来一些草药开始煎药。 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个时辰的黄公公等来了一碗绿油油的药汁,还没喝就嗅到了一股极为刺鼻的腥臭味儿,但黄公公也不是什么矫情的人,捏着鼻子一口闷了个干净。 又躺了半个时辰后,嘿,不疼了! 有手下侍者去向那老卒打听药方,老卒解释道:这屯田的村儿里,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亦或者甭管鼻子还是嘴巴亦或者耳朵哪怕摔断了腿啥的,他都这样煎药; 喝了顶用,也就顶用了,喝了不顶用,那就去附近的大镇上找大夫,军屯儿里戍卒是有标户户口的,那些没标户户口的屯户民就借用士卒的标户身份去看病拿药,也不花钱,王府管着的。 那位侍者听到这里,一时忘记了自己来问话的目的,还很诧异地道: 「这样冒名顶替岂不是欺骗了王府?」 老卒笑笑,道;「自然不可能尽着给人用,用得多了,也会出事儿,上头也会查下来,也就是亲近点的关系才能准人家蹭一下。」 「那刚刚的药?」侍者又问道。 「我不是说过了么,我也不晓得能有啥用,这世上,绝大部分的毛病,喝了药,自己就能扛去个七七八八了,剩下的三三两两,真正的大夫能看的,其实也就是个对摺再打个对摺,阎王爷真要收你的命,再怎么样命也都是没了。 我等黔首对待病痛,基本就是这个态度,能扛就扛,能忍就忍,年轻一点的,实在不行时就去找个大夫试试看,年纪大的,家里人愿不愿意去请大夫先不说,就是老人自己也会拒绝去治疗的,到年纪了,不折腾了,该没就没了呗。 也就当了标户,能有这份保障了,所以并不知道多少后生娃子都在等着机会,等王爷一声令下徵兵去打仗哩。」 侍者点点头,明白了自家干爹不是遇到什么乡野高人了,而是干爹自己运气好,病痛下去了。 见侍者不说话了, 老卒开口道:「要打仗哩。」 「啊?」侍者刚出了神。 老卒「呵呵」一笑,脸上既带着不屑又带着骄傲,道:「西边的傢伙们不经事,打了败仗,这不,接下来就指望着咱家王爷嘞。 我是年岁大了,上不得战场了,但村儿里那些屯户的后生娃可都在盼着呢。 这些日子,像你们这般的信使,落脚咱这儿的也不是第一批了,瞧出来了,那边的人,慌喽,哈哈。」 老卒显然不知道这支信使队伍的身份,只当是其他太守派往这里送信的人。 那位什长在得知宣旨太监身份后,也被要求不准向四周人告知,只允许向后方传递消息。 所以,在老卒看来,这些人富贵是富贵,身份不一般是不一般,但毕竟和他扯不上什么干系,晋东之地,王爷脚下,对外来户,可没低三下四去巴结的必要,更没这份觉悟。 侍者回到了屋内,如实禀报了。 黄公公听到这话,笑了,道:「到底是陛下保佑了我这奴才。」 周围人纷纷应是。 其实,这是三爷不在这儿,要是三爷在这儿,说不得就掏出了自己的剪子,来,急性阑尾炎是吧,三爷给你割了,小手术啦,就跟割苞皮一样; 啥,你不知道那是啥皮?那三爷我就顺手帮你把那碍事儿的皮也割了算了,咦,你皮嘞? 「离京时,京内氛围很是压抑,初入晋地时,晋西之地,可谓风声鹤唳,甚至连干楚联军是不是要打入南门关的谣言都传起来了。 到了晋中,颖都那边倒是还好些,许太守确实是个能人,一切都有条不紊,辅兵粮草民夫都已经在准备着了。 你说说看,都姓许,咱那位许青杉许钦差怎么就这么的废物呢?」 黄公公是宫里大家,消息自然是灵通,哪怕是在和自己的几个侍者聊这些时,也决不会轻易踩人。 但黄公公清楚,那位钦差大人在之前就已经吃了陛下的挂落,差事办得稀烂,本来携大势收归地方部分军权本该不难,温水煮青蛙都不会么,非得闹出这般大的阵仗和是非; 能做到钦差外放的,自然不可能是蠢货,之所以会做成这样,无他心急想表现耳。 原本,等待许青衫的应该是被调回京冷藏,仕途上打上一个「办事不利」的标籤后,以后就很难有什么作为了; 但这事儿一闹,他的下场,呵呵…… 黄公公又有些欣慰道: 「好在进了晋东后,王府这边的军民心气儿依旧高涨,咱家的心,也跟着安定了下来。 这其实没啥,先帝爷在时,咱大燕也不是没打过败仗,打了败仗不要紧,再打赢回来就是了,到时候面子里子,还是攥在咱大燕手里。 先帝爷有靖南王镇北王,咱陛下不也有平西王爷么。 如今这局面,在咱家看来,无非是干楚两国不服于大势,想要垂死挣扎罢了,咱们吶,就请平西王爷出来,好好教教他们做人。」 黄公公知道,京内不是没有其他声音,比如让大皇子亦或者青霜乃至是李良申等这些大将挂帅去安定南门关局面,因为当年的平西侯已经是平西王了,再请平西王出山,那平西王真的就直接对等当年靖南王的地位了。 只是,这里头的牵扯实在是太大,因为甭管是再如何反对平西王自诩亦或者真正忠心耿耿担心藩镇彻底坐大为皇权着想的大臣们,也不得不承认,当下大燕,威望最高,最有能力处理这种局面的,就是平西王。 第868页 而且,这个时候再鼓譟推选其他人选去南门关,处理好了那还好说,要是没处理好,这些此时鼓譟声势的,事后,一个个都跑不掉。 这是拿自己的身家去对赌,一时脑热愿意压上的大臣毕竟是少数。 且一大部分官员还是持老成之见,先让平西王爷出来安定局面最好,不要再整出什么么蛾子了。 梁国那边的事儿还好说,真要弄得晋西大乱乃至动盪整个三晋,先帝爷在时好不容易打下的三晋之地再得而復失,大傢伙都得成大燕的罪人。 「不疼了,咱继续赶路吧。」 黄公公起身了。 下面的侍者们没敢再继续劝,马上收拾东西通知外头的护卫。 出了什长的家门,翻身上马,黄公公大喊一声: 「王爷,奴才又来了!」 …… 「王爷……奴……奴才……奴才……来了……」 来时,一路辛苦,但也是意气风发; 脑海中,憧憬着像当初范城之战时自己亲自冲锋斩杀一敌的豪迈; 一切一切的美好, 等到终于进入了奉新城, 终于来到了王府门前, 看着在通传后依旧紧闭着的王府大门, 看着门口那两尊被擦拭得干干净净还反着光泽的石狮子, 黄公公近乎哀怨般得唿喊起来。 不, 不, 不要这么对待咱家啊! 王爷啊,王爷啊,咱家不要啊,咱家不要啊! 黄公公跪伏在地上,手里捧着圣旨封盒。 王府门口,锦衣亲卫持刀而立,外围,更是有一众百姓在围观,将这里堵得个水泄不通。 瞎子在盛乐城时,就开始收编说书匠人,话剧形式出现的表演方式也早就在晋东风靡,连玉盘城内也开了分馆; 因为瞎子深知宣传高地你不去占领就会被别人去占领的精髓; 在这段时间内, 奉新城以及雪海关、镇南关这两处也有军民定居点的区域,茶楼、社戏等舞台上,宣传者已经按照瞎子的指示精神,将事情的「原委」给宣扬了出去。 不过,你不能说瞎子又在搞是非,因为瞎子真的只是宣传出了「真相」。 皇帝选派的钦差,和肃山大营的宜山伯为了争权闹了起来; 梁地生乱后,皇帝亲自提拔起来的总兵……冉岷; 这里冉岷还加了人物润色,比如其当年为了巴结上官,不惜杀了自己的妻子; 而且瞎子还艺术加工且碰巧还真加工对了,就如同「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仿佛司马公就是那把锄头一样,瞎子给冉岷加了一句:平西王可为,岷,亦可为! 这事儿也真没冤枉冉岷,而且这人现在生死不知,大概率也战死了,就算没死,他这次的罪过是不可能再翻身了的。 毕竟,他不姓姬,其他人,是没大皇子那般的好命的。 所以,对这种人,就直接痛踩吧,贴反派的标籤! 事情的原委就是,皇帝亲自选派的钦差和真正会打仗的宜山伯闹了矛盾,宜山伯不得不闭门在家,皇帝提拔的总兵是个废物,竟然自以为能和自家王爷相比,结果贪功冒进,中了埋伏; 忠诚的大将李富胜,为了救援他,为干楚联军所围困,厮杀多日后,为国捐躯。 接下来朝廷怎么办? 必然是请咱伟大的王爷出山啊! 就是这个故事为主题, 茶馆、酒楼、戏台,乃至于红帐子里的姐们儿,都在一遍遍地向百姓们宣扬这一「经过」。 保证故事精彩的几大要素都有了, 传统意义上的大反派,嗯,如果在燕地,燕人对姬家皇帝的感情是很深厚的,但也可以改变成皇帝是好的,是那几个宰相或者哪个大臣蒙蔽了圣上,但在晋地,晋人对姬家皇帝可没太多的敬畏和情感。 总之,皇帝就是里面的幕后大反派,钦差和那位冉总兵就是现实里的真正俩反派,李富胜李总兵则是用来赚取眼泪和同情以及加深故事悲愤情绪的牺牲者。 矛盾,很凸出,情绪渲染,很强烈; 最主要的是爽点, 那就是晋地百姓听故事看社戏最喜欢看的,自家王爷关键时刻出场打败一切对手,百姓们每次都期待这个结尾然后发出剧烈的欢唿。 这个故事后头就是: 你且等着,你且瞧着, 朝廷的那帮废物,最后还得来求咱们王爷出山! 故而, 当黄公公在进城前,换了宦官衣服,仪仗也打出来进城后,一下子发现百姓们马上向他这里聚集了过来,一路聚集到他来到平西王府前面。 若非黄公公不是第一次来奉新城了,可能还会认为这里的百姓无比渴望感受到天威呢。 当然, 现在黄公公是没心思去想这些了。 他很委屈, 他很难受, 他想哭, 而且已经哭得涕泗横流了。 咱家没做好心理准备啊,咱家压根就没想到啊; 多少和咱家一个年份的同僚艷羡咱家上次接了靖南王的那个圣旨最后没死,反而平步青云起来; 可谁晓得,欠下的,还得补啊! 天吶, 还不如病死在路上呢,这脑壳撞石狮子上,真的会很疼的啊。 第869页 「王爷啊……王爷哎~~~」 …… 王府大门后头, 陈道乐和何春来站在那里,瞎子则坐在台阶上,剥着橘子,教育这俩孩子道: 「此举不是为了跟风靖南王,也不是咱主上为了耍威风,嗯,咱主上可能有这个需求,但当年靖南王爷,是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儿的。 而当年之所以要让俩宣旨太监撞死在石狮子上,本身就是一种宣洩,帮那些有袍泽战死在望江的士卒宣洩心中的怨气。 先皇故意没让靖南王挂帅,选择了大皇子挂帅,最后打了败仗; 这口气,得宣出来,否则接下来的兵马,就不好带了。 跟现在一样,去年开始的收军头子地方治权,今年变本加厉,钦差和宜山伯闹出了那档子事儿。 宜山伯自己也有错,甚至错更大一些,但真要打仗时,用的可是那些丘八,你得让他们觉得你是站在他们那一边的,你得帮他们将这口气发出来。 宣旨太监,是皇帝的脸,这就叫抽皇帝的脸给那群丘八们看呢。 这样,大家心里才能舒坦,同时,自己还能借这个机会立威,表示你连皇帝的旨意都不鸟,这下面的地方军头子和地方官吏,见了你就像是成了兔子一样,托谁的关系都不好使,自然全心全力为你效命了。」 何春来与陈道乐听着不停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深感受教。 这时,陈道乐开口问道:「王爷会让那位公公就这么……」 瞎子闻言,将橘丢向了陈道乐,何春来见状,心里长舒一口气。 「要真这样,就好了。」 真能做到像靖南王那般万事绝对不留情,他瞎子的夙愿,大概就能很早达成了。 可惜了,主上不是这样子的人。 如果是陌生脸孔的红袍大太监来,那撞死也就撞死了吧,主上不会放在心上。 但奈何主上和黄公公在燕京城打过几次交道,在晋地也打了几次交道,这黄公公也很上道,虽然不能晋级,但他很会舔。 多半,主上不会的。 只是,你硬要主上变得和靖南王一样,似乎也不美,至少对于自家这些魔王而言,生活就失去情调了。 有时候, 瞎子自己也会陷入这种彷徨和矛盾,可能,这就是事业心和生活心的碰撞吧。 但换个念头想想,这就像是家里,得有一个人懂得生活的品味,同时还得有另一个人斤斤计较着茶米油盐,这样日子才能过得安逸安稳。 如果都是前者,那日子无法长久,如果都是后者,那日子未免枯燥。 就像是主上可以尽情地真性情,自己去当那一双白手套,也挺好,反正自己对当个好人,没什么兴趣。 随即, 瞎子笑了,起身,微微躬身。 …… 黄公公不哭了,泪干了; 黄公公不喊了,嗓哑了; 他开始一边摘下自己的帽子,一边观望着这俩石狮子,看看哪个更顺眼一些,兴许,能给自己临死一撞的些许温柔。 圣旨封盒,放在一边。 宦官服,也脱下了,连靴子,也摆在了边上。 黄公公带来的护卫没阻拦他,黄公公的那些侍者们则一个个匍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身为天子家奴,这是你该受的,也是你该做的。 圣旨无法宣达,你压根就没理由活着回去。 外围围观的百姓们在此时也屏住了唿吸,静待接下来的时刻; 一身白衬的黄公公先朝着西边燕京城的方向,磕了三个头,然后,又朝着王府,磕了两个头; 最后, 已经接受自己命运的黄公公往后倒退了数步, 点点麻油油菜开花, 选中右边的了。 也不晓得,哪个倒霉蛋会接替自己,去撞那左边,嘿嘿。 黄公公拉了一下自己的头髮,开始蓄力,然后,沖! 「吱呀……」 王府的门,打开了。 这一刻, 得亏黄公公修炼过鍊气之法,比常人反应更敏锐一些,当即脚尖一拐,整个人错了一个身位,没撞到石狮子上,而是「噗通」一声,摔在了台阶上,又滚落了回去。 这额头啊,手臂啊,青肿破皮了好几处。 四周, 锦衣亲卫跪伏下来, 外围,聚集在这里的百姓们也都齐齐跪伏下来。 滚了个七荤八素的黄公公在此时像是打了鸡血一样, 双脚交叉拐着却强行抬起了自己的脖子立起了自己的脑袋; 一身玄甲的平西王走出了自己的王府, 玄甲的肩上,挂着装饰用的白穗,象徵着王权的至高与神圣; 但在黄公公眼里, 数年前看似尘封却一直烙印在自己脑海中的画面,再度浮现; 依旧是这两尊石狮子,依旧是一样的台阶,依旧是四周不近人情面对圣旨也不会下跪的亲卫士卒, 依旧是在此时开启的王府大门, 依旧是从里面走出来的带着无上威严的男子; 就连那随着风轻轻飘荡的甲冑白穗,也在恍惚间看作了曾经那位的飘逸白髮。 乃至, 往大了看, 依旧是国事遇艰, 依旧是圣上指望, 依旧是全国期盼, 第870页 岁月的年轮,对于此时的黄公公而言,宛若调皮的孩童,向前拨动了几圈后,又给向后拨回了原点; 一路艰辛,经歷病痛折磨,又恰逢大悲大喜之下的黄公公,神思陷入了某种恍惚, 却又不得不激刺起来要完成自己的职责, 下一刻, 竟然开口喊道: 「靖南王爷……接旨!」 第六百二十八章 出征! 宣旨宣错了人,不仅是对圣旨的亵渎,同时也是对宣旨对象的极度不尊重。 王府大门后,陈道乐开口道; 「他是吓傻了么?」 瞎子却开口道:「好舔。」 舔之道, 最高境界,乃于无声处听惊雷; 毫无徵兆,毫无痕迹,不带丝毫地刻意,且让人感受起来,那叫一个满满的真心,好舔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唉, 瞎子嘆了口气, 将刚剥好的橘肉,又送到了陈道乐面前。 陈道乐接过橘肉,送入口中。 边上的何春来看了看陈道乐嘴角的那个小泡,莫名的有些开心。 王府大门口, 郑凡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摇摇头,走下了台阶。 黄公公这会儿还没意识过来自己先前喊的是「靖南王爷」而不是「平西王爷」,身边更不会有人在此时喊话提醒他,故而在看见平西王走向自己时,下意识地托举着圣旨封盒起身,却因为先前是插花脚,这一下子起来后身体没保持住平衡,整个人向后栽倒了下去。 「噗通!」 圣旨封盒掉落,被郑凡抓住。 「王……王爷……」 黄公公泪眼婆娑,梨花带雨的前兆。 「孤知道了。」 郑凡拿着封盒,也没打开,只是像是个寻常物件儿一样,还用手随意地拍了拍。 说完这些, 郑凡转身,走回了王府。 黄公公爬起来,其身边的侍者们马上凑过来帮自家公公先前脱下去的宦官服等捡起来给公公再穿上。 自始至终, 无论是黄公公本人亦或者是这些侍者,甚至是在场围观的百姓们,都没人觉得平西王以这种随意的姿态接圣旨这算什么罪过。 在百姓们看来,你们朝廷自己搞出的乱子,现在是求咱王爷来给你们擦屁股,咱王爷有这个态度,就可以了! 谁没亦或者谁没见过上门借钱是个什么样子,自然得当好那孙子。 对于侍者们而言,先前他们都已经准备好给自家公公收尸了,然后等回到京城后再被打发去守陵墓,现在无疑是拨开云雾见青天,哪里还会去计较这些。 黄公公呢, 他是真的有些脑子不太清醒了; 当然了,就算是脑子清醒着,他也不会去计较什么礼数,真傻乎乎地对着平西王的背影喊:此乃大不敬之罪! 那么自己刚刚告别的石狮子,估计马上就会主动地和自己再来一次亲密接触; 消息传到陛下那里去后, 陛下非但不会觉得自己忠心可嘉,反而会再发一道旨意:那奴才不懂事儿,你打杀得好,辛苦了。 而这一幕之后, 伴随着人群的散去, 消息,也逐渐开始传播。 要打仗了, 要点兵了, 大傢伙,机会来了! 晋西那边打了败仗,死了很多人,但在晋东这里,人们依旧是闻战则喜,这里的军民不会太在乎李富胜到底是何等勐将以及其麾下兵马到底是何等精锐,反正自家王爷天下无敌,其他的,都是凑数的渣渣。 王府之下的各级衙门,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等着王爷的命令正式下达,即刻正式进入战争时期的运转。 民夫会被清点造册编排入列, 辅兵会被发放兵刃甲冑准备入伍, 标户则得牵出餵养在自家的马,去往伍长、什长、百夫长等层层往上地签到。 武库会被打开,保养极好的军械会被转入特定的序列之中,各地粮仓也将开启,存粮将被运出以备战争所需。 而奉新城的街面上,百姓们的日常所需将进入配给制,以最大程度地支援前方。 王府下的作坊、铺子以及等等产业,全部转为「军需」供应。 这种一切为战争服务的运转模式,确实能够在短时间内集中大量的资源去应对来自外部的威胁,本质上,皇权的一次次集权,也都是想要尽可能向这种效果上去靠,相较而言,王府这种早就有规划且在白地上建立起来的新秩序更为简单和直接。 但这世上从不存在亘古不变的最好模式,因为模式的运转最终还是靠的人来执行,但至少,在「平西王」这个如神祇一般存在的治下,这个模式会全心全意地为王爷的意志去服务; 至于说以后,适应情况的改革什么的…… 莫说王爷的孩子还没出生,就算是出生了,无论是郑凡还是魔王们,大概也不愿意去费心费力地去奠定什么万世基业; 一是这不靠谱,二是,自己现在爽了就是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去吧。 但, 一直等到入夜了, 来自王府的命令依旧没有下达; 不仅仅是战备没有开始,连各地驻军的调动也都没有消息。 可明明,自家王爷已经接了圣旨了啊? 第871页 …… 依旧睡了一觉的黄公公醒来后,听到了侍者的汇报。 什么话也没说,用了一些粥后,倒头又睡了。 既然旨意已经传达了,王爷也伸手接过去了,那自己的使命,就算完成了。 黄公公很看得开,因为现在除了看得开,他啥也干不了。 盛气凌人的去呵斥平西王为何懈怠于皇命? 或者哭啼啼地抱着平西王的大腿喊着王爷快快出山为陛下解忧吧! 亦或者拿一把刀架在自己的脖颈上,威胁王爷说您再不出兵咱家就死在你面前! 第三个选项直接可以排除了, 因为王爷的回答大概是: 哦,那你死吧。 故而, 黄公公侧了侧身,侧脸枕在手臂上,很快又打起了鼾。 上次奔袭范城时,黄公公身边有一位经验丰富的校尉,他告诉黄公公,当部队停下来时,不要想东想西,也不要紧张彷徨,因为这没什么意义,那该做什么?抓紧时间多睡一会儿。 …… 接旨后的第一天,王府毫无动静; 接旨后的第二天,奉新城毫无动静; 接旨后的第三天,整个晋东,依旧毫无动静。 黄公公自燕京城来,自然清楚,因梁地的一场大败,整个燕晋之地,此时都陷入了一种焦虑情绪之中。 原本晋东军民是乐得看热闹的,你们越是急,我们就越是安逸,但这会儿,连带着晋东军民也跟着焦虑起来。 在这种焦虑氛围之下, 黄公公收到了王府的邀请, 王爷要携一众妻、子前往郊外踏青。 踏青的时节,其实早就过了,但夏日的风景,其实才是真正的水嫩。 今儿个天气晴朗,有些风,阳光的燥热晒身上经过那风一吹,也就不显得灼人。 随行的人不多,至少,对于王爷该有的排场而言,显得过于简单了一点,连王府的锦衣亲卫这次都没跟着过来。 但,剑圣,来了。 一处河边, 貔貅悠哉悠哉地带着一众马老弟散着步,趁着那边的王爷没注意到这里,故意抖了抖身子,亮出了自己银灿灿的甲冑。 另一侧,众人席地而坐。 天天和太子这次没有忙着去练射箭和打猎,而是很乖巧地坐在一旁。 四娘和公主坐在一起,柳如卿在一侧调配着冰饮子。 剑圣斜靠在树下,龙渊就摆置于身前,头戴一斗笠,遮着光,许久没动了,怕是已经睡着,在其后头,徐闯躺在那儿,眼神望天,似乎有些心事。 阿铭和卡希尔坐在一起,薛三带着戴立凑过来蹭酒喝; 樊力正在河里抓鱼,剑婢坐在樊力的肩膀上。 刘大虎、郑蛮俩人在旁边拿着渔网准备着, 陈仙霸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瞧着眼前这群像是长不大的孩子,但眼睛里,却泛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就差喊出来,抓鱼,让我来啊! 陈道乐与何春来坐在瞎子身后,正襟危坐,不时盯着瞎子剥橘子的手速。 黄公公弯着腿,站在边缘,没坐。 平西王本人,双手撑于身后,时不时地看看自己的妻子们。 太子看向黄公公, 黄公公假装自己没留意到太子爷的目光; 随即, 黄公公又抬起头,看向太子; 太子有些慌乱地低下头,也似乎是没看见黄公公的目光。 天天看了看身边的太子弟弟,又看了看黄公公,有些奇怪地摸摸头,随即,从兜里拿出了两块桃酥,分给了太子弟弟一个。 更远处, 站着小张公公和赵成赵公公,俩公公宛若雕塑一般,矗立在那里。 该说话的人,不说话; 想问话的人,又不敢问。 似乎,真的就是来吹吹风,来赏赏景。 这时, 河面上出现了一条小舟,小舟上坐着一个白衣中年文士,文士身边,则有一俊朗佩刀男子立在那儿。 小舟的出现,是意外; 樊力停止了摸鱼,背着剑婢默默地走到岸边,拿起了斧头。 陈仙霸发出一声低喝,左手握拳勐拍了一记自己胸前的护心镜,右手拿起流星锤。 这是薛三为其锻造的兵器,在得知三先生是兵器方面的行家后,在亲兵营里一向眼高于顶的陈仙霸罕见地缠了薛三三天,连三爷上茅厕都跟着,以这种极为泼皮无赖的方式,求得三爷帮其设计打造了这件兵器。 三爷本是最不耐这种烦人事儿的,但奈何就是他也能瞧出来这少年郎是有大机遇的,不出意外,正常地再长个几年,必然是勐将的模板,也就捏着鼻子帮了。 在陈仙霸发出讯号后,刘大虎和郑蛮俩人也马上拿起自己的刀,跟在陈仙霸身后,主动走向了小船。 儿子去了, 剑圣也就伸手抬起了斗笠。 小船再靠近一些,就得被「宁可错杀一千」了。 好在, 这时黄公公眼尖, 喊了声: 「袁大人?」 不等旁人问「袁大人」是何人,黄公公马上补充介绍道: 「袁图阁,曾任礼部侍郎。」 瞎子开口道: 「算是燕国当初少有的才子人物,年轻时曾在干国考科举中了进士。 第872页 曾和三皇子是忘年交好友,三皇子被囚湖心亭后,其虽然不是三皇子同党,但也受到了牵连,被外放虎威郡任地方官,后又改迁到了晋地任一地知府。」 站在燕人的角度,从前途大好的六部京官,到外放于地方,再转任到晋地,这相当于是一路走低了。 燕国出兵攻干之前,燕人虽然一直瞧不起干人,但到底还没那般不堪,且干人自诩文华鼎盛,不少燕人嘴上不以为意,但心里,还是会忍不住踮着脚尖多瞅瞅。 早些年,燕、晋、楚地就有不少人特意去干国参加科举,只要身份文牒什么的是真的,验明身份后,干国礼部是同意的; 而在干国科举得中后,留干国做官是可以的,但一般来说,回母国,前途会更好,相当于镀了一层金。 郑凡点点头,道:「海龟嘛。」 瞎子笑道:「主上说的是。」 「你认识他?」郑凡问瞎子。 王府的人情往来以及关系网络,都是四娘和瞎子在帮他维持,郑凡自己是懒得处理这些事儿的。 对此,四娘和瞎子也理解,毕竟主上只需要负责高端关系,尤其是在创业前期那会儿。 「回主上的话,他转迁至晋地后,每月都会送来一幅画赠予王府。」 「哦。」 王爷没什么兴趣。 虽然在外头都盛传平西王爷饱读诗书,一本《郑子兵法》是其一,而诗词虽然很少,但每一篇流传出来的都是佳作中的佳作。 干国姚子詹就曾痛骂过平西王「有辱斯文」,将文道雅事纯当作了一种把戏在玩,这其实也是一种赞美。 在听到袁图阁只是每个月送一幅画后,王爷就对他没什么兴趣了。 「是春宫。」 「哦?」 「但并非主上喜欢的口味,也并非是主上的爱好,其人好稚嫩,所以属下也就没打扰主上。」 「禽兽。」 郑凡点评道。 瞎子点头附和:「是极。」 这个年代,男女结婚本就早,而且某些审美方面,还很畸形; 相较而言,有着属于自己那一套公俗良知的平西王,觉得自己「好人妻」的谣言,不管怎么样都比这袁图阁要正派得多。 但时下风气就是如此,干国那边尤重,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故事,居然总是能成为美谈,袁图阁在干国读过书,感染此风气,也算正常。 此时,小船停下了; 陈仙霸带着俩小弟警戒着。 船上的袁图阁拿起一根鱼竿,竟然开始了闲适自若地钓鱼; 一副「我很牛逼」,你快来「三顾茅庐」的派头。 可偏偏论起作秀,王府这边的人实在是比他高得太多个层次,实在是没那个兴趣去配合他。 但许是因袁图阁的出现,让太子觉得场面上的氛围轻松了许多,太子起身,很郑重地走到郑凡面前,跪伏下来: 「传业,给干爹请安。」 干爹的说法,古来有之,但干爹其实和「义父」不同; 干爹是基于父母的关系,认下的孩子,而义父,则是被收下的关系。 李富胜原姓郭,原镇北侯府七大总兵,六个是义子的身份,这自然不是干儿子,而是「义儿」,你我本不同姓,我和你父母也没什么渊源,但我看重你的本事,你也打算在我这里效力,故而收你为「义子」,证明我们是一个体系下的架构,义子是隶属于义父的,更像是手下和主公的更进一步关系。 「传业知道,有些话,传业不该问,但请干爹见谅,传业毕竟还担着太子的职责。」 「问吧。」郑凡抬了抬手。 这时, 黄公公也走到太子身后,跪伏下来。 远处,小张公公见状也跪了下来。 赵成眼睛看了看四周,名义上,他是在王府代替小张公公服侍太子的,所以,他也跪了下来。 「传业知晓,干爹心中定然有谋划,但传业还是得问一声,梁地之败,孩儿听说晋西那里人心浮动,那里的百姓,肯定很希望干爹能早日驾临南门关,以安抚人心和局面。」 显然,这些话在太子心里腹稿打了很多次了,说出来才能这般顺熘。 「你是在催我?」 「孩儿不敢。」 「呵呵,也难为你了,忍了这么久。」 郑凡没继续逗弄太子,而是缓缓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其实,不用催了,咱今儿个,就出发,只不过我想在出征前,再带着你婶娘她们出来你再透透风,她们有身孕了,我又得出门,心里难免有些愧疚。」 太子马上道:「干爹心繫社稷,孩儿……」 「行了,高帽子别给我戴了,来,站起来。」 太子站了起来,看着郑凡。 「来,笑一个。」 太子露出了真诚的微笑。 一旁的黄公公也抬起头,一样的表情。 「没让你笑。」 黄公公闻言,马上低下头。 郑凡走到黄公公面前,伸手,拍了拍黄公公的肩膀,道: 「公公啊。」 「奴才在。」 「这次,还由你监军吧。」 「奴才愿意为王爷……咳咳……」 太子在场,黄公公强行打住了。 郑凡招了招手,太子和天天都跟着他一起走向四娘她们那边。 第873页 王爷弯下腰,看着自己的两个妻子,道: 「我尽量早点回来,争取赶得及。」 四娘这次得留下了,她大着肚子,不适合去前线了,就算是郑凡同意,其他魔王也不可能同意她去。 「早点回来。」四娘说道。 公主则正式多了,起身,微微一福,道: 「夫君,妾身在家等着您凯旋。」 柳如卿则是跪伏在一边,俯首道: 「夫君平安,妾身等您。」 两个孩子见状,也都跪下来给「婶娘」行礼; 等到柳如卿时,柳如卿主动起身避开。 做完这些, 郑凡打了声口哨。 远处的貔貅飞奔而来,身上的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郑凡翻身上去后,伸手,将天天抱起,放在了自己身前。 太子举起手,道:「传业也想去。」 黄公公马上道:「太子殿下,您怎么可……」 谁晓得黄公公话还没说完,郑凡就伸手,将太子也抱上了貔貅,俩孩子坐自己身前,太子排第一个,中间夹着敦实的天天。 「这……」 郑凡向前一挥手, 道: 「出征了。」 「喏!」 陈仙霸带着刘大虎和郑蛮也都翻身上马。 樊力、阿铭、薛三、瞎子也都各自上了马背。 四娘带着女眷在后头站着,她们待会儿会坐着马车回府。 剑圣伸了个懒腰,跟了过来。 其余人,也都各自上马。 黄公公也上马了,他原以为这只是一场踏青,故而没吩咐自己的侍者和护卫跟来,哪怕是现在,他依旧认为这是一场誓师。 但谁成想, 打前头的王爷却催使胯下貔貅向西而行,压根没迴旋东边过奉新城的意思。 兵马呢? 这……这……这不应该是调集精锐,架起高台,斩个东西祭旗再挥师而行么? 待得一行人顺着河边行进时,河上的小船向岸边靠了过来。 白衣飘飘的袁图阁跪在船上,其身旁的护卫也跪伏下来: 「臣,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臣,拜见平西王爷,王爷福康!」 大燕的纯臣,必然是先拜国本再拜王爷的。 郑凡对这位喜欢画「春宫图」的前同行没什么太大的兴趣,这种所谓的「名士风流」,他向来不喜。 但袁图阁却起身后,拿出一坛酒,喊道: 「王爷,袁某恰好于初夏时辞了官,现在是闲云野鹤一枚,听闻晋西战事,再得知朝廷有意召王爷您去坐镇南门关平定局面后,袁某变卖了所有家财,将银钱,存入了奉新城内王府的钱庄,余下一点,买了这坛酒。 这是票据,这是钱信。」 袁图阁将两张单子拿出,然后撕碎,丢入面前的河流之中。 这意味着他存进去的那笔钱,是不可能再取出来了。 因为奉新城的钱庄现在只用来流通于商队之间,介入的是大额贸易,暂时还没对百姓开放,故而只认票据不认人,因为很多掌柜的,他不一定是真正的东家。 「一点家财,愿为王爷充一点军资,这一坛酒,还请王爷笑纳。」 说着, 袁图阁将酒递给了身边的护卫。 护卫作势起身要用轻功飞到岸上,但当剑圣的目光扫过来时,护卫犹豫了一下,下船,抱着酒罈,趟水走到了岸边,将酒罈送上后,磕了个头,又退了回去。 「心意,收下了。」郑凡点了点头,认可了对方的心思。 甭管是否有所图,但此刻对方身上流露出的那种洒脱劲儿,做不得假。 袁图阁又道: 「王爷,以前是我疏忽了,我今日起,就打算画一捲图,必然符合王爷您的口味。」 郑凡伸手摸了摸天天和太子的脑袋, 道: 「孩子还在呢。」 「是,是在下唐突了。」 随即, 袁图阁又问道:「王爷此行向西,是为?」 「出征。」 「那,王爷的大军呢?」袁图阁有些讶然。 大军呢? 就这么去了? 「雪海、镇南,不容有失,本王这次出征,不调动晋东兵马。」 若是调动晋东军出征,而且不是打雪原也不是打楚国,那么,一个空虚的晋东,一旦出现问题,那就是局面彻底雪崩! 「王爷身边没有兵马,又如何去平定局面?」 袁图阁问道。 郑凡笑了, 伸手指了指袁图阁小船上其先前拿来摆姿势的鱼竿, 道: 「你钓鱼,用的是什么钩?」 袁图阁笑着回应道: 「莫非王爷想说,王爷您钓鱼,喜欢宁向直中取,不在弯中求?」 袁图阁觉得自己提前说出了王爷想说的答案,有些沾沾自喜。 郑凡却摇摇头, 道: 「本王钓鱼,不用鱼钩。」 「不用鱼钩?」 「甚至,不用鱼竿。」 「不用鱼竿?那如何钓鱼?」 「本王只需要站在岸边,喊一声,鱼就会自己跳出水面,来到本王的脚下。」 袁图阁听完这话, 表情先是荒谬, 第874页 随即是疑惑, 再之后是明悟, 最后,是敬佩。 「素知王爷口味,但袁某人故意绘之一稚嫩送予王府,就是想故意和王爷您,反着来。 现在,袁某人觉得,若是能以画技娱您,并非是辱没了自己的画技,反而,真正有所值。」 袁图阁俯身一拜, 喊道; 「昔年,楚奴野人乱晋,我大燕受挫,幸赖靖南王爷出山,得以勘定局面,三晋一统。 靖南王如今远走杳无音讯,但我大燕,依旧幸赖有平西王爷,晋西大局,梁地之乱,必平!」 说完, 袁图阁将身边的鱼竿丢入了河水之中, 抚掌而笑, 道: 「要这劳什子的鱼竿作甚,要这累赘般的鱼饵作甚; 我大燕,秉持天命,自当天意顺从,天命所归! 他们怕再出一个靖南王亦或者害怕再出一个镇北王,但袁某分明看见,在王爷您身后,一直立着的那一面黑龙旗。 怕什么,畏什么, 要怕, 也不是我燕人来怕,应是干楚应是那梁国宵小来怕!」 郑凡礼貌性地笑笑, 胯下貔貅,开始向西奔跑,其后,一众追随者紧随。 身后的小船以及小船上的人,身影,已经落在了后头渐渐模煳了。 太子有些疑惑地扭头对自己身后的天天问道; 「哥哥,那个人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天天摇摇头,转而也扭头,看向自己身后的郑凡, 问道: 「父亲?」 面对俩孩童的疑惑, 郑凡不以为意道: 「他啊,是吃饱了撑的。」 …… 三日前, 也就是平西王爷接旨的那日,百余名锦衣亲卫持王爷亲手所书加印的军令,提前出奉新城,一路向西。 原靖南军一系,晋军一系,禁军一系,地方军头一系,晋地之内,当年曾追随于靖南王军旗之下举国伐楚的各路各镇兵马,在时隔数年之后,再度接到了王令。 「奉平西王令,命你部即刻开拔前往南门关,逾期未至者,杀无赦!」 「末将领命!」 「奉平西王令,命你府即刻筹措粮草,运往南门关,但敢失期缺额,杀无赦!」 「下官领命!」 朝廷一直想收权,皇帝也有这个想法,亦或者是本能,无论是哪一代的君臣,都不希望将自己放置在悬崖边上去主持国政; 然而, 大燕的军民,大燕的地方,自先皇在位二王并立时起,就已经逐渐习惯了某种格局,习惯得久了,自然就会变得有些理所当然。 这种不清楚是自上而下还是自下而上的这种「理所当然」,在国家呈现出动盪之际,最起码,上上下下的,就都进入了他们最为习惯的处理这种事务的惯性之中来了。 因为在过去这些年,这种惯性,被一次次地证明,真的管用! 哪怕是燕京城朝堂上,最忠诚于皇帝和皇权的铁胆忠心的元老大臣们,他们嘴上会嘟囔几句:尾大不掉,非国之福啊; 但其实心里,早就躺好了最为舒服的姿势。 至于说, 大燕的异姓王,到底该是怎样的一种气象,其实靖南王早就给郑凡打过了样。 如今, 大燕平西王爷出征,出奉新城时,身边,只有十余随从; 但等过瞭望江, 他前方, 就有了千军万马。 第六百二十九章 造反 帅辇,有大气磅礴如移动高楼的,恨不得和城防战的箭塔试比高;也有奢华精緻的,雕刻以精緻,装饰以典雅,大城内庙会时红帐楼里的花车和它比起来简直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妖艷贱货; 但归根究底, 帅辇,帅在前,辇在后。 一辆稍宽敞一些的马车,其上插着王旗,简单到了极致,却丝毫不影响它是这支正在移动且正不断有各路兵马汇聚的洪流中心。 马车内, 平西王本人坐在那里,批阅着各部每日都必须呈送上来的摺子。 每一路兵马加入后,其主将都必须遵照这个规矩,将所部现状和所需所要以及所可能面对的问题以及军械粮草士卒士气和健康等等,事无巨细地进行汇报。 而帅辇也会在当晚进行回復,以完成一种上下的共通。 早年间,靖南王领兵,最为着名的一点就是事无巨细,全军上下操盘于其手,哪怕一直被逼着赶鸭子上架的「平西侯爷」,说白了,也只是靖南王落下去的一处「留白」。 这种自上而下的掌控,一来很容易受到来自下方各路军头的逆反心理,自己真成了提线木偶,二来,很容易将「将熊熊一窝」的问题给发挥到极致。 但在此时,这些问题暂时都不存在。 一来这次徵召的晋中和晋西的兵马,当年基本都参与了举国伐楚之战,绝大部分人都升了官也升了爵,但退下去养老的真的不多,大傢伙也习惯过这种被帅帐全方位无死角「操控」和「拿捏」的感觉。 都说红帐子里经验丰富的老姐一拍屁股就能心领神会地给你换个姿势, 但这些满脸横肉心比天高甚至喜欢大口咀嚼大蒜的丘八们,真驯服过他们,他们能配合得更熘,乃至于举一反三,主动地为你发现和提出问题给出建议,服帖顺从,更不会去催浆。 第875页 二来,平西王有个好老师,任何一个成长期的未来名将,亦或者是被视为将门接班人的二代,都未曾有过平西王当年的待遇。 当年燕楚国战时,双方陈兵何止百万,靖南王竟然能让郑凡就坐在自己的中军帅帐内用自己的王印处理全军上下事务一两个月。 就是一头猪,被这般提携,也能发生质变了,更何况,就是樊力也不会违背良心说自家主上会不如一头猪。 再加上这次万年守老家的瞎子也跟队前来,他带着陈道乐与何春来成为了平西王的左膀右臂,重新搭建且运转着整个指挥中枢。 「茶。」 太子将茶水递送了上去,然后规规矩矩地又坐回到下面,马车轻微摇晃,太子很认真地看着一份昨日已经批阅好发出去的摺子副本。 字,是能看懂的,但凑在一起后,就有些让人迷煳了。 但太子很珍惜这种机会,不懂的,就问天天。 天天其实也不是很懂,但因为比太子年长,所以会编。 俩孩子时不时地还会一起讨论讨论,最后得出「原来如此」的姿态。 「烟。」 天天放下面前的摺子,起身,从自己贴身管着的铁盒里,取出一根烟。 没急着递上去, 天天先将烟倒过来,在自己柔嫩的手背上敲了敲。 他不懂这样做是要干嘛,但总是看见自己干爹这般做,也就帮着完成这一步骤。 敲好后,送到干爹嘴边。 郑凡张嘴咬着烟,目光继续停留在手头最新的一份摺子上,这是一位知府的摺子,他已经将第一批粮草押运完成了,同时后续兵马以及民夫经过他的辖地时,也会供给粮草所需。 但他还是提了一句,其辖地内,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因为后续等各路大军聚集于南门关时,所需要的粮草只会更大,再加上谁也不清楚战事会持续多久,这位知府实情陈述,其掌握的地域内,很难再承担后勤供给的压力。 天天将火摺子凑过来,帮郑凡把烟点上。 郑凡将摺子交给天天, 天天接过来,就站在边上,看了。 太子抬起头, 小孩子嘛, 总有一种你看了我也得看的本能。 天天就将摺子也给了太子看,太子看完后,眉头皱了起来。 这些日子,伴随着「帅辇」的进发,各路参将、游击以及总兵都带着麾下前来汇合,俩孩子每天看着身边越来越多的兵马,那真的是相当开心。 可问题是,现在兵马开始越来越多,但粮食,似乎不够吃了。 军队在驻地和军地开拔后,是完全不同的状态,就如一个人整天待在家里,煮点儿稀饭凑合凑合也就罢了,身子虚点儿也能扛; 可一旦需要到外头做工,这吃食上就得讲究起来,否则工根本就干不起来,身子还容易垮下去,这里头还没算为了出门需要置办的衣裳以及买新农具的等等开销。 现在, 军饷、赏银等等这些,都可以延后,毕竟仗还没打完,甚至还没开打呢不是; 再者,平西王的大旗,是能够提供各路大军以及下面底层丘八们极大的「大饼」感的; 没开拔银,没赏赐银,大家能看在平西王的面子上可以忍下来,毕竟可以期盼着大胜后的收穫。 但粮食问题, 一旦粮食出现短缺现象,士气马上就会衰落下去,这一点的感受上,主将其实没下面士卒来得深刻。 粮食不足,意味着对战争准备不足,战争没底,大家心里也就会不安,军营里种种负面情绪就会被放大,战斗力降低倒是好的,最怕军心不稳后,自家一触即溃。 「父亲,为什么这里粮食这么少啊?」 天天问道。 在他的印象里,奉新城那儿,大家的日子过得其实挺好的。 再者,他干爹在冬日里刚打了一仗,也没出现粮食短缺的问题。 太子也很好奇地看过来; 郑凡开口道:「因为晋东,地广人稀,种的粮食多,需要的粮食相对少一些,盈余也就多了。」 这里头其实很复杂,因为晋东所有田地,都是王府的产业,虽然以承包的方式进行了屯垦,且就算是封赏土地,也只是降低了王府的抽成,所以,本质上王府就是晋东最大也是唯一的地主。 没中间商赚差价,王府可调动的资源能力就很强,再者,有商贸和作坊等等各种同样属于王府的产业可以从中进行调剂,再加上一系列的健全法制和规矩,晋东地区开垦出的田地粮食亩产量一直很高。 不过,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晋东地广人稀,否则瞎子也不会为「劳动力」而发愁了。 种出来的相对多一些,消耗的相对少一些,盈余入库的,自然就多了。 但其他地方,耕田多,粮食收穫的也多,但其自身的消耗,本就不少。 就比如燕国的天成郡,京畿之地,其粮食无论是总产量还是亩产量,都是燕地之最,但每年都需要朝廷从其他郡里调运粮食来支援。 郑凡继续开口道: 「另外,前些年大战频起,民力透支过重,无论是燕地还是晋地,税赋早就收到数年之后了,你父亲登基后,行的是休养生息之策,朝廷地方税收也就只能保个花花架子,各地粮库的储备粮,其实早就见底了。」 第876页 姬传业开口问道:「干爹,现在下令徵收能来得及么?」 「来得及。」 「那我们……」 「那我们就不用出南门关打仗了,先调头去平定地方的叛乱吧。 先皇在位时,勒紧裤腰带支援大军打仗,现在,好不容易刚能松一口气下来,家里,好不容易存了点粮,到底能有奔头求一个无冻馁之患不用做流民之苦了,再强行徵收和徵发,百姓们,不会答应的。」 看似庞大的大燕帝国,实则早就中空了,这一点,是大燕高层的共识,同时,干楚两国的高层,也有能看清楚的人。 否则,伐楚之战就不会明明破了楚国郢都最终还得退兵了; 其实,就是平西王本人刚打的范城之战,也是以快打快,解决了范城危机,打完后,马上就开始撤兵,后勤压力并没有预想中那般大。 「传业,你记住,你姓姬,你是太子,这天下,这大燕,也确实是你姬家的,但这是建立在老百姓日子还能过得下去的基础上。 古往今来,多少国家朝代,看似是毁于藩镇、毁于权臣、毁于内乱,但基本都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时下百姓已经民不聊生了。 你不能指望着百姓一边卖儿鬻女、忍飢挨饿,一边继续心甘情愿地对你俯身跪拜; 你皇爷爷倒是可以做到, 你爹,还做不到,你,就更难了。」 「多谢干爹教诲,孩儿记下了。」 「嗯。」 接下来的时日, 向帅旗聚集过来的兵马,越来越多,但大军的行进速度并没有被拖慢,甚至,还尤有加快。 期间,郑凡没接受任何地方官的拜见,甚至连那些带兵聚集过来的将领郑凡也没见。 大燕虽然吃了一场败仗,但燕军的底子还在,大燕的体制还在。 太子在身边,靖南王世子在身边,自己又是正儿八经的军功王爵,郑凡根本就不需要去做什么礼贤下士的事情,更不用欣喜若狂地握着来投奔将领的手说:你来了真好。 事实上, 当自己的王旗从奉新城向西,过瞭望江后,本就标志着局面开始平復; 王旗下的自己,越是高冷,越是沉得住气,底下人就越是觉得心安,他们身上的浮躁之气也就能更快地被驱散,连带着大军所行之地地方上的浮躁之风,也能马上被冷却下来。 其效果,类似于阅兵,也像是皇帝的出巡。 别的不好说,但论起如何当好一个政治吉祥物,平西王爷可是真的极有心得。 不过, 等到帅辇经过歷天城地界,距离南门关已经不远时,一封来自密谍司的奏报落到了郑凡手中。 奏报的内容很简单,通常意义而言,越是简单就意味着事儿越大,大到那些呈送奏报的密谍司官员都不敢在上面多加几个字; 奏报:宜山伯陈阳欲反! 放下了摺子, 郑凡伸手轻轻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见状, 俩孩子以为干爹疲乏了, 太子自觉地送上茶水,天天又拿起烟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手背; 待得俩孩子习惯性地想要凑过来瞅瞅这封让自家干爹头疼的摺子上到底写着什么时, 郑凡将摺子倒扣在桌上, 挥手道: 「一边玩儿切。」 …… 「好玩么?」 「你们是在与本伯开玩笑么?」 「你们疯了,你们疯了!」 陈阳对着面前的两个左膀右臂般的将领怒吼道。 由不得他不疯, 因为这两位将军,一人手中拿着一件龙袍,另一人手中拿着「玉玺」。 龙袍是真的,玉玺,自然是假的。 前者只是一套衣服,不讲究针功细节的话,只堆砌材料,也能很容易仿制出来,玉玺就不一样了。 但有些时候,这些事务并不用太较真真假。 两个将领,都姓陈,一个是陈阳的义子,叫陈雄;一个是陈阳的侄子,叫陈远。 至于陈阳本人,本有三个女儿三个儿子,但长子早夭,次子虽然成年,但身体一直羸弱,不适合军旅生活,前年在受蒙荫后,拒不授官,而是自己准备科举,去岁落第,现在依旧在家读书,幼子骨骼倒是遗传了父亲,但年岁尚小,还不满十岁。 故而,陈雄和陈远二人,算是陈阳在军中的本家嫡系,二人麾下也都各有一支兵马,现在是游击衔。 「父亲,孩儿未疯!」陈雄开口道,「孩儿是在为父亲着想!」 陈远也深吸了一口气,道:「孩儿也是。」 陈雄接着道:「军中其他一些将军,孩儿已经与他们通过气了,他们也愿意支持,只要父亲您点头。」 「呵。」 陈阳觉得很是好笑,也觉得无比荒谬,他坐回到椅子上, 「疯了,疯了,真的是疯了。」 跪伏在地上的陈远开口道: 「叔父,虎威伯战死,这件事朝廷必然会追究,叔父您也应该清楚平西王的脾气,再加上平西王本人和虎威伯之间的关系。 是,在我们看来,是因为钦差乱命,我肃山大营才在那时陷入了瘫痪; 是因为钦差作梗,最终才导致虎威伯领军要来换防我肃山大营; 都是那钦差的错,也都是那歷天城太守和稀泥的错! 第877页 但叔父,扪心自问,咱们自己,对于虎威伯的战死,真没错么? 如果不是叔父您要和那钦差对着干,如果不是我们支持叔父您让那钦差下不来台,让这局面彻底陷入崩盘; 虎威伯又怎会被调防过来收拾局面,他又怎会只率其本部一支兵马去救援那冉岷? 叔父, 咱们有错,咱们也有罪! 平西王携一桿王旗,浩浩荡荡地向这里来了,军威浩荡呢,等他到了南门关,会做什么? 一正本清源;二,祭旗! 那位钦差,必然是跑不了的,朝廷已经下旨问罪于他了; 但朝廷的旨意里,并未对叔父您对咱们肃山大营有任何的处置,是因为朝廷忘记了么? 不是, 是因为接下来自然会有人来收拾咱们! 那个人, 快来了!」 陈远近乎咆哮道。 陈阳坐在椅子上,指着这个本家侄子,道:「所以,你们就让本伯来反,就让本伯在这个时候,扯旗造反? 造反保命, 然后呢? 他平西王已经在调兵聚将了,已经不远了,本伯现在反,能干什么? 难不成将这南门关,拱手送予干楚? 难不成本伯带着你们,叛国去干楚当一个安乐公? 这种背离祖宗之事,我陈阳,绝不会做!」 陈雄开口道;「父亲,这件龙袍和这枚玉玺,是当年您命人准备下的。」 陈阳定睛一看,这才瞭然,却马上道: 「那是当年靖南王爷还在,本伯和你们那些叔叔们,是打算一同推举王爷登上大宝的,但谁知王爷他竟然选择……唉。」 陈远站起身,道:「叔父,为今之计,继续坐等平西王以及他的大军到来,我们就只能坐以待毙,叔父您,就只能任人宰割! 是他朝廷不义在先,是我们这群丘八,当年跟着靖南王爷南征北战,流了多少血,死去了多少袍泽兄弟,才打下了这三晋之地! 如今, 朝廷要飞鸟尽良弓藏了,要卸磨杀驴了; 冉岷,是陛下,是朝廷提拔起来的; 那个钦差,也是陛下,也是朝廷派下来的! 若不是朝廷相逼太甚,惹得我肃山大营上下激愤,虎威伯出兵梁地时,咱们怎么可能不跟着一起上! 叔父,您要是不想被当众羞辱,不想被拿来祭旗,不想背上虎威伯战死之罪名,您……」 「本伯,绝不会叛投他国!」 陈雄也站起身,举着手中的龙袍,喊道: 「孩儿没想让父亲您叛逃干楚,孩儿们以及下面诸多将领的意思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将此龙袍和玉玺……」 陈雄和陈远二人目光对视了片刻, 随即, 二人一齐开口继续道: 「送予平西王爷,拥立平西王爷登基为帝!」 第六百三十章 死去! 「主上,宜山伯、肃山大营,是不能出问题的,一旦出问题,这仗,就没得打了。」 瞎子说着,伸手进自己的口袋,摸了摸,没摸出来。 郑凡见状,将一个橙子丢给了瞎子。 瞎子接过,开始剥,手感很不好,微微皱眉。 橘子,被剥时,初入难,但随即会很顺从地与你宽衣解带,橙子就不同了,没个递进也没个层次,前者是艺术,后者是苦工。 「这个我自然知道。」 郑凡伸手放在自己额前,继续道: 「各地后勤的摺子我都看了,很是艰难,莫说支持大军出南门关持久战了,就是将这些大军聚集在这里,光士卒和民夫的每日嚼用,都是极大的负担。 要是还没去外面打仗,先来一出内部的平叛,再将南门关附近的架构环境也搞崩了,这仗,就更没得打了。 干楚,得乐死。」 「陈阳这次是犯了错的。」瞎子一边继续和橙子较着劲一边看着郑凡说道,「主上原本打算如何处理陈阳?」 「立威。」 言简意赅。 虽说以前在翠柳堡当守备时,郑凡自己也做过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事儿,但这并不妨碍他眼下站在道德高地上抨击陈阳这种无视大局的行为。 而且,大军聚集,新帅上任,总得烧一把火。 杀鸡儆猴的道理,人人都懂,可并不影响它的实用,谁叫猴儿就吃这一套呢。 「杀不杀?」瞎子问道。 郑凡回答道: 「在犹豫。」 瞎子笑了,道;「这不就得了,主上行事风格,向来喜欢直接,虽一直秉持着大义名分,但关键时刻,那是谁的面子都不会给的。 所以,陈阳那边估计也清楚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换位思考一下, 如果同样的事落在属下身上,生与死,还在被上位者犹豫拿捏着,那属下也是会造反的。 而且,宜山伯不是一个人,这板子,不会只落在他一个人身上,要知道当初陈阳称病在家后,那位钦差一开始想要自陈阳手下将领里挑一个暂代肃山大营事务,却没一个卖他面子的。 当初是为了忠心为了义气,但现在老大要倒霉时,手下小弟,也必然会受连累,陈阳就算愿意负荆请罪,他下面那些小军头们会愿意么?」 「这道理,我知道,就看陈阳自己,能不能控制得住其麾下兵马了。」 第878页 「是。」 瞎子放下了剥了一半的橙子,将手指放在鼻前嗅了嗅,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道: 「主上,既然密谍司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这意味着肃山大营那里,必然是有了动作。」 「然后呢?」 「主上觉得,若是陈阳真的反了,他有几成胜算?」 「除非将南门关送予干楚,他自己去干楚当狗,否则,毫无胜算。」 这话,郑凡说的很有底气。 事实也的确如此,此时郑凡身边已经聚集了这么多的兵马,陈阳一个肃山大营,就算反起来,大军就在面前,马上就能扑杀过来,他但凡敢在晋地扑腾,马上就会被按死。 且造反先天具备不正当性,靖南王不在,他陈阳造反,撇除陈阳以及其身边的那些个亲信将领,剩余的将领以及麾下的士卒,又会有多少铁了心地愿意跟他干的呢? 而且就算是献出南门关,干楚敢不敢冒然地接下都是个问题,他就算率军出关去投奔,又有多少人愿意跟着他去异国当「孤魂野鬼」? 肃山大营,是以燕人为主的大军,和平西王府麾下兵马的成分可是有着极大的区别。 再说了, 他陈阳难道不清楚去给干国当狗,也不会有什么太好下场的道理么? 「所以,属下也认为,陈阳大概率是不会明着自己造反的。」 「嗯?」 「属下刚刚一不小心,真就代入到了陈阳的视角,然后属下发现,有一个比自己更好的方式可以化解眼前的局面。」 「什么方式?」 「造反。」 「不还一样么?」 「是给主上您……黄袍加身。」 听到这话,郑凡目光微凝; 许是瞎子常年琢磨造反的事,所以他能很快地想到这一层,且经这一点拨后,郑凡自己也马上明悟过来此招的妙用。 原本自己是要去惩戒他的,治罪于他, 他反手给自己来这一出,只要生米做成熟饭,那自己还得认可他,不光免除了之前的罪过,还得承他的情。 他陈阳也能从一个「宜山伯」,直接变成「从龙重臣」。 瞎子嘀咕道:「眼下,也确实是很好的黄袍加身的机会,毕竟朝廷刚刚和晋地军头子们闹得不是很愉快,李富胜又战死了,主上您身边又聚集了这么多兵马。 真狠下心来,这事儿说不得就能成了。」 「所以呢,你是同意的?」郑凡饶有趣味地看着瞎子,「咱们,就顺水推舟?」 瞎子毫不犹豫地摇头,将先前剥了一半的橙子又拿入手里继续剥着,道,「哪能同意啊,属下是想造反来耍的,这本就是得自己来耍才有意思,他可是抢了属下的游戏体验。」 「哈哈哈。」 「主上,面对这个局面,属下现在有三策。」 「说。」 「下策,主上单枪匹马去……」 「排除。」 「是,中策,咱们预先做好防备,大军继续前进,绕过肃山大营,先至南门关,陈阳本人应该也在南门关,大军到了,他也蹦跶不起来了。」 「上策呢?」 「上策,自然在主上您脑子里了。」 「我说我要是什么策略都没有,你这个马屁会不会拍得很尴尬。」 瞎子摇摇头,道:「在政治这方面,主上您其实比属下我更有天赋。」 「你说,那陈阳他们,是不拿本王当王爷啊,呵呵,老田在时,我就知道他们早就有这心思了,但老田在时他们不敢。 现在,到我了,他们就敢了,真是不拿豆包当干粮。」 「可偏偏,他们还很容易误事。」 「是啊。」 「但属下相信,主上已经成竹在胸了。」 「行了。」 郑凡嘆了口气,道: 「传令下去,大军继续行进,中军更改路线,绕过肃山大营,先去肃州城。」 …… 没人会料到,平西王的中军,会直接绕开了肃山大营直奔肃州城。 虽说肃州城地界的百姓们可算是盼来了「定海神针」,毕竟,平西王爷领着大军来了,那么干狗楚奴自然就不可能打进来,同时,大家已经预感到的兵乱,应该也不会发生了。 但肃州城内的官员可并不会这么想,毕竟,王爷一路西行而来,拒见各地官员,过城而不入,眼下目的地就快到了,肃山大营不去,南门关不去,却先来这肃州城,这是要做什么? 梁程这次没来,留在了晋东,没办法,必须得留一个有本事看家,同时,有影响力能够在平西王不在的时候调动晋东所有兵马,非梁程莫属。 而这次,由郑凡钦点的,担任自己中军主将的,是任涓。 在郑凡担任盛乐将军时,他算是郑凡的上司。 任涓如今受封顺海伯,驻扎地,在原晋国京畿所在。 当年的下属,如今得需要自己跪拜相迎,任涓自己倒是没什么疙瘩,反倒是平西王本人有些不好意思。 故而,这次帅辇上,平西王坐首座,任涓也跪坐在一旁。 「此间事了,就劳烦顺海伯亲去一趟南门关了。」 「王爷放心,末将绝不会让陈阳做出那种事!」 「国事为重,这是王爷留下的教诲。」 郑凡口中的王爷,自然指的是靖南王。 第879页 任涓点头, 道: 「这番一来,他陈阳,也没道理再去瞎折腾什么了。」 郑凡微微一笑,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茶。」 「烟。」 然后, 在任涓脸皮抽搐的注视下, 太子殿下端着茶送了上来, 靖南王世子拿着火摺子来点菸。 这种待遇,任涓真的是想都不敢想,可偏偏,平西王却泰然自若,现在,他已经习惯了,而且,孩子们似乎更为习惯。 相较而言,任涓觉得,当年靖南王在时,其实是一直恪守着某种规矩和底线的,而眼前这位王爷,则完全无视甚至有些享受践踏这种规矩的快感。 这时, 平西王爷喝了口茶,吐出一口烟, 对面前俩跃跃欲试的孩子道: 「去吧。」 俩孩子手牵着手,很是激动紧张地向外走去。 …… 帅辇外的前方,是一众等待迎接王驾的官员,大家整齐地排成好几列,至于肃州地界的百姓,则被任涓麾下的甲士给隔开,因为光靠肃州城的衙役和守卒,已无法阻挡住热情澎湃的当地百姓了。 没办法,靖南王因自灭满门,在民间的风评,很难好起来; 伴随着郑凡的崛起,从平野伯到平西侯再到如今的封王,可以说,在过去那几年,大燕每打一次大胜仗,朝堂有朝堂的算法,但民间,却更喜欢将功劳和吹嘘,落在他郑凡身上。 因为郑凡出身,干净,有代入感。 由此而来的,是来自民间那巨大的威望。 孩童们也晓得,玩打仗游戏时,扮演靖南王会被爹拿鞋底抽,扮演平西王,爹会露出欣慰的笑容,对娘道: 那平西王爷,也是咱们这种人家出来的哩! 不过,外围的人潮汹涌,无法影响到圈内肃州官员的忐忑; 因为, 帅辇早就停在了那里,但王爷本人,却没有走出来。 站在百官前列的,不是肃州知府,而是歷天城太守周福睿,在周福睿身侧,站着的是手持钦差旌节的钦差许青衫。 周福睿头髮有些散乱,意味着这阵子他的心绪不宁; 而许青衫,官服一丝不苟,髮髻严谨妥帖,但整个人身上,却散发着一种暮气。 朝廷质询的旨意,一道接着一道,其实,已经就是在走流程,等待最后治罪了。 但至少目前来看,他毕竟还是钦差的身份,所以,和周福睿并列站在肃州百官之前,也是名正言顺。 日头正盛, 帅辇依旧毫无动静。 周福睿先行走过去,来到帅辇前, 道: 「歷天太守周福睿,拜见平西王爷,王爷福康!」 帅辇,没动静。 周福睿扭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许青衫。 许青衫持节上前, 其人乍眼看去,确实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很有官相。 因钦差皇命在身,所以他没有俯身行礼, 而是平齐地开口道: 「钦差许青衫,见过平西王爷。」 话音刚落, 帅辇内就传来了动静。 帘子被掀开, 正当大傢伙都下意识地踮起脚尖想看时,帅辇前端,出现了两个小小的身影。 一位,身穿着合身的金色龙袍,一位,身穿着白色的蟒袍。 两位的身份,其实很好猜,也很好认。 周福睿马上跪伏下来, 许青衫也一同跪伏下来, 身后一点的肃州知府,也跪伏下来, 后头的官员还没瞧清楚人影只觉得平西王爷不大可能这般矮,但见前面的仨巨头都跪了,马上也就跪伏下来。 周福睿和许青衫齐声道: 「臣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随即, 二人起身, 周福睿俯身拜天天: 「下官拜见世子殿下,殿下福康。」 许青衫开口道:「见过世子殿下。」 无论是太子还是天天,都是见过大场面的。 太子到底多能装大人,王府里面的人,很清楚;至于天天,郑凡甚至都曾带过他去打过仗了,怎可能会怯场? 但此时, 俩孩子却对视了一眼,显然,有些紧张,这样子的事儿,对于他们而言,也是第一次了。 到底天天大一些,承担了哥哥的责任。 天天伸手指了指许青衫, 问道: 「您就是钦差许大人?」 许青衫点头,道:「回殿下的话,正是许某。」 太子此时也轻咳了一声, 道: 「许……青衫。」 许青衫俯身下去, 道: 「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手指着许青衫, 道: 「您怎么……」 太子有些卡壳了。 许青衫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向太子,问道: 「殿下,臣怎么了?」 太子答道: 「您怎么还不去死呢?」 第六百三十一章 面子 「您怎么还不去死呢?」 太子的童音,在此时,显得有些空灵。 尤其是那个「您」字,带着尊重,带着内涵,带着一种官方正式的口吻。 第880页 许青衫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他没想到, 等待他的,是这一句话,且没想到,这句话,竟然出自储君之口。 储君,是半个君。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而有时候,储君要你死,其实比「君」,更难活。 皇帝发怒,要赐人死罪,定个秋后问斩,周遭关系活动,群臣建言,皇帝再有心敲打或者心意转还,多少,是有不小的概率让你保住脑袋的。 政治是一场游戏,一切的流程和形式,都是为了保证让这个游戏看起来更为肃穆与神圣,大家,都是参与者,也都有属于自己的玩儿法。 质询的旨意,一道接着一道; 等待许青衫的,本该是被调回燕京,冷坐一段时日后,再开始寻由头去「顺蔓摸瓜」,以小过治个大罪。 毕竟,钦差是皇帝选派的,钦差,代表的是皇帝的意志,堂而皇之地直接下诏书治罪,等同是在抽皇帝自己的脸,相当于是皇帝在自我证明,他,也是会犯错的。 许青衫在走这个流程,所以,他现在还是钦差; 但当太子说出这话时,他清楚,自己的政治生涯,不,自己的这条命,已经没了。 太子没有实权,太子现在不掌管任何衙门,甚至还没正式开东宫,也没有所谓的太子党,不像当年陛下在潜邸时,一手掌户部一手掌大燕最早一批的进士官员,想整谁,都有人可以帮他打冲锋打掩护。 可偏偏, 太子身份贵重。 他说你该死了, 你要是不死, 让国本的颜面,往哪里放? 陛下会衡量的,因为太子让你死了,你还活着,等到太子继位时,你会不会心存怨念?亦或者,你想以后加入夺嫡去废太子? 这些,都是后话了,因为你压根就等不到以后。 政治和身体上的双重否定, 让许青衫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 他清楚自己这次差事办砸了,也明白自己以后仕途没戏了,能否保住家小,还得看运气,但原本先前,他还有一份体面。 体面,是天家给你的,是天家的光环,支撑着他见平西王可以不跪,见世子殿下可以不跪; 但当自身的依仗,全都是别人借你的时,其实,你已经输了,当人家收走时,你才会发现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凄凉与无力。 「噗通!」 许青衫跪伏在了地上,失魂落魄。 很荒唐, 真的很荒唐, 一国储君,就这般堂而皇之地当着众人的面,当着肃州城一众官员的面,问,你为何还没死? 你犯了这么大的罪过,你为何还有脸活着? 你还想要体面,你还想要走流程? 你得有多不要脸, 还能站在这里? 但凡要脸一点的,早该自己了断了啊。 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童言无忌,却又「君」无戏言。 许青衫宛若丢了魂, 嘴角,甚至还有白沫子开始溢出。 燕国不似干国,士大夫文化那么重,在燕国,甚至可以文武序列按照需求进行转换,但毕竟是传承自大夏的体制; 这种被君主完全否定自身存在价值,不,是否定了存在必要的打击感,足以让类似许青衫这种的正统官员,失心疯。 周福睿看不下去了,向身后看了一眼肃州知府,肃州知府会意,上前欲搀扶起许青衫,周福睿本人也上前打算打个圆场。 却在这时, 自帅辇内,走出一道英武的身影。 周福睿和肃州知府马上止住了脚步,而后齐刷刷地跪伏下来: 「拜见平西王爷,王爷福康!」 身后,那群先前刚刚站起身的肃州大小官员们,在此时也都再度跪伏了下去: 「拜见平西王爷,王爷千岁!」 声音比之前整齐,也比之前洪亮; 太子毕竟太小,燕京距离这里也有点远,平西王爷却在眼前,同时,王爷的大军也在这里。 不管怎么比,平西王在此时的「身份」,毫无疑问地都是全场最重。 郑凡的目光落在瘫坐于地的许青衫身上,而后移开,对周福睿微微点头,最后看向肃州知府, 开口道: 「本王饿了。」 …… 接风宴,自然是准备好了的。 肃州城最大的酒楼,在今日被包了场,同时一大批的衙役和城内巡城司的甲士,早早地就做好了护卫,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但准备归准备,肃州知府王岩可真没料到王爷真的会进城来吃饭。 可人家既然要吃,那自然得备着,同时也得陪着。 帅辇入了肃州城,平西王领着太子和世子,在周福睿王岩等一众肃州官员的陪同下,一同走入了那栋酒楼。 入座后, 太子坐平西王左手边,天天坐右手边。 周福睿和王岩陪坐,桌上还有肃州城当地的一些有头有脸类似乡贤一类的人物陪同。 任涓站立一旁,身为伯爵的他,在这里理所应当有一个位置,但他却坚决不坐; 这就使得陪坐的一众人如坐针毡。 周福睿和王岩努力地想要活络一下氛围,问问王爷辛苦,再介绍介绍肃州当地的特色菜式,但王爷自打入座后,就斜靠在椅子上,用手撑着自己的额头,遮住了小半张脸,一点都没回应,像是已经睡着了。 第881页 「弟弟,吃鱼,好吃。」 「谢谢哥哥,哥哥吃这块点心。」 「嗯,好吃。」 「嘿嘿。」 俩孩子倒是吃得不亦乐乎,毕竟行军途中,郑凡的吃食上虽然还是比较讲究的,没像镇北侯府那般讲究下面士卒吃什么上面也必须吃什么,但毕竟条件有限; 眼前一大桌子且还在不断送上来的好菜,确实是让俩孩子很开心。 但这就苦了陪坐的一众官员们,只能帮着给俩小爷端个盘子,亦或者夹个他们胳膊够不着的菜,其余的,没法聊啊。 你能和俩孩子聊风花雪月么,你能和俩孩子聊人生感悟么? 再者, 俩孩子先前的「战斗力」,也着实震惊了大傢伙。 谁能保证你和他们聊着聊着的时候,太子亦或者世子就不会冷不丁地来一句: 「嘿,您怎么也还活着吶?」 故而, 主桌包间里的氛围,当真是压抑到了极点,不少大人们情不自禁地用脚趾在摩擦着靴底好歹给自己分散一点注意力。 外头陪桌很多,酒楼有四层,三楼的一桌子上,坐着瞎子等人。 樊力吃得很开心,大快朵颐; 薛三也不客气,吃啥拿啥; 阿铭照例喝酒,不吃菜; 瞎子吃得慢条斯理,还不忘中途吩咐何春来与陈道乐去前门那儿候着去。 「在候着什么?」薛三一边啃着鸭腿一边问道。 「等一个人的死讯。」 「谁?」 「钦差啊。」瞎子夹起一个鳖壳,送到嘴边,在边缘位置轻轻地咬食着。 「会死么?」 「会死的。」 「自杀?」 「是。」 「没人会阻拦?」 瞎子笑了,将鳖壳放到碗里,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道: 「甚至会帮忙。」 薛三是蹲在椅子上吃饭的,此时的他,将身子微微后靠,看了看四周以及下面的一众官员。 瞎子继续道; 「别看这些人现在吃得正欢,但心里头,其实早就在掐着数了,许青衫的政治生命因为梁地之败已经被终结了,一个没有政治生命的人,在官场上等同于失去了所有价值,甚至连躯壳,都有些碍眼了。 再者,一个钦差,也就带着他的行辕下来,如果不依靠地方上的帮忙,哪里可能真的办得起事儿? 肃州城距离肃山大营很近,且还掐着肃山大营的粮草命脉,先前许青衫以断粮道为法强行逼迫陈阳就范,这才彻底惹怒了陈阳。 这里头,肃州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员,出力必然不少。 太子在帅辇上的那句话,其实最高兴的,不是陈阳,而是眼前这些肃州官员们。 许青衫『自尽』了,意味着事情结束了,他们就不会再受到后续的株连; 所以,许青衫是必然会『自尽』的。」 「弯弯绕绕还真多。」薛三撇撇嘴,拿起一只虾。 「这是政治语言,也是政治交换,接下来大军聚集南门关,后续调动还得依靠肃州城这个体系。 当初靖南王不也是放着颖都上下旧大成国的官僚没管么? 再说了,这世上从来不分什么有罪没罪,只论有用没用。 有用的人,就算罪大恶极,也依旧不会有事; 没用的人,就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依旧会被人觉得碍眼。」 瞎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饮了一口, 道: 「咱们是在官场上混得少,一直混军旅,后来又有了自己的地盘开始白手起家,走的路线不一样罢了; 等到咱们回过头来时,咱们的力量已经可以凌驾于这个体系了,不用去研究也不用去学,但瞧着,还挺有意思。」 瞎子话刚说话,就看见陈道乐与何春来急匆匆地上来,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众巡城司甲士急匆匆地出现。 「不好了,钦差大人自缢了!不好了,钦差大人自缢了!」 …… 包厢主桌; 许青衫在行辕自缢的消息传来后,在场所有人,神情都是一松。 就连先前一直像是在打盹儿的平西王爷,也终于坐直了身子,举起酒杯,道: 「为许大人干一杯,缅怀许大人。」 众人神色都有些尴尬,但好在都是官场老油条,马上又掩盖下去,纷纷举杯。 但因为无法摸得清楚平西王爷的「喜好」,故而没谁在此时借题发挥,哭哭啼啼哀嚎哀嚎。 平西王指了指那位跪伏在地上的肃州城巡检司校尉, 道: 「你刚刚说了,许大人留下了一封遗书?」 这名巡检司校尉愣了一下,他没说啊。 这时, 周福睿开口道;「王爷,下官稍后将遗书送来。」 郑凡摆摆手, 道: 「不必了,直接呈送给陛下吧。」 说着, 郑凡伸手摸了摸太子的脑袋,道: 「传业。」 太子马上放下筷子,恭敬起身离桌: 「干爹?」 「太子,是一国储君,国本所在。」 说着话时,平西王的目光扫视四周,继续道: 「许青衫罪行为太子所点破,羞愤自尽,想来遗书内,会有自承其罪之内容。」 第882页 「是是,是。」 「必然是有的。」 「王爷说的是。」 平西王爷点点头,端起空酒杯,天天帮忙将酒倒上。 「诸位,再饮一杯,本王来晋西南,所为何事,大家应该都清楚,此战之后方,还需诸位帮本王操持。 待本王击溃干楚小贼,凯旋后,将亲自为诸位向陛下请功!」 这句话的意思是,钦差的事儿,翻篇了,接下来的战事,大家应付得好,那就继续和和美美和以前一样。 一时间,诸位大人全部起身: 「愿为王爷效命!」 「愿为王爷效命!」 …… 平西王的帅辇,在肃州城停留了三日。 第一日,肃山大营的留守兵马不出,第二日,依旧不出,到第三日,留守的两位参将,将剩余的兵马调了出来,来至肃州城外请求入列。 平西王依旧没出面,而是按照先前接收其他部兵马的规矩,将他们进行了收纳安置。 随即, 帅辇出了肃州城,开始向南,往南门关而去。 …… 昨儿个下了一宿的雨,到现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远处的南门关,高耸巍峨,就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论雄伟,它比不得雪海关,论形势之重要,它比不得镇南关,但在此时,它却成了大燕统治下,三晋之地最为薄弱的一环。 大军的营寨,就在后方,一望无际。 而此时, 在山坡上的一顶草棚下,刘大虎正煮着茶; 剑圣坐在旁边,没习惯性地打瞌睡,而是帮忙准备着茶具。 草棚下, 就这一对父子,外加一位静坐在那里的王爷。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打头儿的,是任涓,在任涓身后,则是陈阳以及其麾下的几个将领。 任涓是全身甲冑,陈阳则是一身便服,其身后的几个将领则披着甲。 剑圣左手接过儿子刚煮好的一杯茶,右手拿起了龙渊。 任涓他们在距离草棚子还有一段距离时纷纷勒马,转为下马步行。 同时,后方有信火传出,随即还有号角声响起。 这意味着南门关的城门开了,按照预先的安排,南门关开门后,大军将直接入关,接手这座关卡。 陈阳没讲条件,直接将南门关打开,这,算是一个态度。 剑圣觉得有些枯燥,道:「南门关的城门,又开了。」 「呵呵。」 郑凡笑了。 上次南门关打开,是当初的晋皇现如今在燕京的晋王虞慈铭,亲自开启的。 剑圣嘆了口气,道;「我一直在想,要是当初晋皇没有自开南门关引燕军进入,现如今的晋地,会是何种模样?」 郑凡毫不客气地回答道:「你认为当年赫连家和闻人家的所谓联军,能打得过老田和李梁亭联手率领的镇北靖南铁骑? 就算不从南门关绕后,就算是自马蹄山沿线,堂堂正正地打,你觉得,那两家,能赢么?」 剑圣是个实诚人,闻言,摇摇头。 当年的靖南军,是田无镜十年磨一剑的产物,战斗力,是巅峰,接下来的数年南征北战,老卒战死新兵补充再加上扩军的稀释,其实战力,是下滑了的。 而当年的镇北军,刚刚从荒漠那里调过来,鬍子上的沙子可能还没料理干净,那战斗力,也是毋庸置疑。 最重要的是,两位侯爷亲自领兵,搁现在来看,简直奢侈到无以復加。 郑凡拍了拍手,道:「虞慈铭不自开南门关,无非就是燕军会多死不少人,但晋人,会死得更多,数倍,乃至十数倍。 晋西之地,将和晋东一样,近乎沦为一片白地。」 「所以,我就在想,如果一切都是为了苟活,那道义,还有何意义?」剑圣问道。 「道义,是你拳头足够大时才能拿来做装饰用的,拳头不够硬时,道义只是一张遮羞布。这世上万千事,看起来,总给人一种含情脉脉的感觉,但实则,永远都逃不离弱肉强食的铁律。」 刘大虎很仔细地听着王爷的话,在心里还在默念着。 这时, 任涓和陈阳等人走到了草棚外。 任涓,是郑凡命他去的南门关,算是说客吧,毕竟他们都出身于靖南军体系,可谓是老相识老袍泽。 此时, 任涓侧开身, 陈阳带着自己麾下的五个将领,直接跪伏在了泥浆地里。 「末将拜见王爷,王爷千岁!」 「末将拜见王爷,王爷千岁!」 郑凡没起身,甚至,没往那边看,而是端着茶杯,一边喝着茶,一边坐在那里,像是在出神。 雨,又变大了,打在甲冑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而穿着便服的陈阳,其身上,早就浸染上了一大片的泥浆。 跪着的人,依旧跪着;坐着的人,仍然坐着。 大概,过了半个多时辰。 终于, 平西王站起身,走到草棚边。 陈阳将自己的脑袋,压得更低了。 他不是心悦诚服,他是被形势所迫,因为除非叛国投奔干楚,就只能无条件地开城门低头,其余的路,都是死路。 许青衫的死,将抵消掉绝大部分官面上的罪责。 第883页 这无疑给陈阳麾下那些将领们,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他们并不会认为自己「彻底干净」了,但哪怕只是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对他们而言,也是极好的。 郑凡看着陈阳, 开口道: 「李富胜,死了。」 陈阳略微地抬起头,张了张嘴,吸了口气,道: 「末将,并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你若是知道,你以为你现在还有跪在这里说话的机会么?」 「是。」 「来时路上,我本打算在击鼓聚将那一日,将你明正典刑,亲自持刀,斩下你的脑袋!」 陈阳开口道: 「末将不怕死。」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我可以给你身上泼脏水,杀了你之后,再告知世人,是你陈阳,私通干楚,出卖袍泽,导致李富胜战死,近乎全军覆没! 你说, 大燕的百姓, 是信我,还是信你? 煌煌青史,会怎么写你?」 陈阳抬起头,看着郑凡,目光里,带着不敢置信。 「不怕死,呵呵,不怕死,一句不怕死,就以为真的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了么? 都他娘的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丘八, 老子现在是王爷, 你还只是个伯, 老子是黔首,你就是总兵了! 能坐上这个位置,是老子自己的能耐,否则,靖南王爷为何扶持我而不去扶持你?是王爷他徇私舞弊,刻意偏心么? 论打仗, 你陈阳比不过老子, 论手段,论心机, 你在老子面前,屁都不是!」 郑凡抬起脚,直接踹在陈阳的肩膀上,陈阳被踹翻在泥水之中,马上又跪伏回来。 「你踹吧,你打吧,我只求你一件事,末将只求王爷您一件事!」 「当先锋?」郑凡问道。 「是。」 「你想得,可真美啊?」 「求王爷您,成全!」 陈阳身后的几位将领也齐声道:「求王爷成全!」 陈阳攥紧了双拳,近乎咆哮道: 「好死不死的,求您给我这个机会,让我打完这一仗,要是没死在阵前,等班师归来后,我自刎于军寨,绝不苟活! 至于我手下的这些人,是贬是罚,都由您,我只希望替他们求一条命,都是大燕的厮杀好汉,哪怕当一个辅兵,日后也是能为大燕战阵杀敌的。 他们没有错,只是跟了我这个蠢货!」 郑凡开口道:「知道为什么我改主意,没打算就此杀了你么?」 陈阳沉默不语。 郑凡笑了笑, 继续道: 「许青衫,是我逼死的,我本可以不脏自己的手,依照当今陛下的脾气,他回京后,也断不会有好下场; 且就算是许青衫,加上你一个陈阳,再加上你身后跪着这些个。 哪怕全都给老子砍了, 老子依旧觉得不过瘾!」 郑凡的胸口一阵起伏, 声音在雨帘之中显得格外压抑: 「我那老哥,这辈子就一个嗜好,好杀人! 你们几个脑袋,一个钦差的脑袋,哪够他在下面玩得过瘾吶。 本王, 这次要送下去一大片,数都数不清楚的茫茫一大片脑袋; 让本王那老哥, 在下面, 也能喊一声过瘾!」 郑凡一把揪住陈阳的脖颈,陈阳没有反抗,被揪着站起身; 「知道你比本王差在哪里么?」 陈阳张口回答道:「我……」 「和钦差斗,是不是很有意思?呵呵,你要是直接把那狗屁钦差给砍了,直接扯旗造反了,本王还敬你是一条汉子! 可你在干什么? 你在那里学干国文官那一套,称病在家,我都替老王爷丢人,他手底下,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一个废物出来!」 郑凡伸出另一只手, 拍打着陈阳的脸, 这是一种极度侮辱性的动作,但不知为何,看着面前神情的郑凡,陈阳,没觉得羞怒,反而有一种赧愧。 「面儿,已经丢了,接下来,你睁大你的眼睛,好好地给本王我看着,看着……」 郑凡一把推开陈阳,陈阳摔落在地上,溅起一片泥浆; 「看着本王, 是如何将你们丢出去的脸面, 挣回来的!」 第六百三十二章 大燕的……愤怒! 平西王的王旗,南门关城楼。 瞎子身上披着一件斗篷,站在城墙上,看着前方络绎不绝的兵马和民夫以及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军寨帐篷。 人畜繁多且密,各路兵马,再往下,有各个兵种,说是一切井然,有些过了,嘈杂之音是免不了的,但站在高处眺望下去,依旧能够感觉到一种极为清晰的秩序感。 瞎子没有剥橘子,而是指尖在城垛子上轻轻划动,缓缓道: 「我一直与你们说,组织架构和组织效率的事,你们也学得很快,但有一点,我一直没教你们,因为这个,根本没法教。」 后方,刚刚完成了最新一批粮草军械清点的陈道乐与何春来拖着疲惫的身躯站在瞎子身后,听到瞎子这话,二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村口的懒汉往往会嘲笑村里的酸秀才日子竟然过得和自己一样穷苦,进而调侃那学识到底有个屁用; 第884页 但实则,越是站在高处,越是站在某一行当的前列,身边接触的能人越多,就越能体会到那种危机感,也就越是能懂得学习和进步的重要。 陈道乐与何春来都是晋人,早年更是反燕復晋组织的一员,眼下,却在为燕国的王府做事,看似卖国求荣做了走狗; 但王府却是将他们按照日后「左右宰相」的标准在培养着的,和王府的大气比起来,二人就算是做「走狗」,都不算是什么委屈了。 瞎子举起一根手指,道: 「那就是『一』。」 何春来和陈道乐马上陷入了思考。 陈道乐先开口道;「先生所说,是否就是我们身后的这面王旗?」 何春来开口道:「一生万物。」 瞎子笑笑,道: 「道乐一针见血,但我更喜欢春来的比喻。」 瞎子手指又有些痒了, 陈道乐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嘴角的泡, 何春来则很贴心地从自己兜里将备着的橘子送上去。 手摸到了橘子, 瞎子继续道: 「简而言之,组织模式在我看来,大概分为两种,一种是自下而上的根基巩固,架构严谨,干国士大夫喜欢喊的众正盈朝从而致君尧舜,甭管他们自个儿真实做的如何,但这个意思,是没错的。 下面稳固了,地基稳当了,这上头的人,是坐是躺甚至是否在跳,这楼,都很难塌。 另一种,则是自上而下,以一生万物,一为主,下面会自动地调整成合适的形状以配合一的念想。 肃州城的官场, 不, 晋西南, 不, 甚至整个晋西包括晋中, 已经奔赴而来的各路兵马再加上如今海量的民夫以及正在路上的粮草军械军饷,都是『一』带动起来的。」 陈道乐开口问道:「那依先生之见,到底哪种更好?」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今日之风,哪可能吹得到明日之人?说到头,还是得因地制宜。」 何春来道:「先生说的是,自古以来,因无亘古不变情,故而无亘古不变之法,所求所见所看所想,皆为特色。」 「呵呵。」 这时, 「咚!咚!咚!咚!!!」 鼓声响起; 「先生,王爷击鼓聚将了。」 王旗已立,那么接下来,必然就是击鼓聚将。 平西王自打过望江以来,投奔而来的各路兵马众多,但并未刻意地召见,可战事在即,怎么可能不真的见一见,毕竟,思想和战法,还是要统一一下的嘛。 瞎子抖了抖自己的斗篷,道:「粮秣事宜,再盯紧一点。」 陈道乐苦笑道:「可是先生,这次出兵到底还是仓促了一些,莫说各地府库余粮不多,眼下照着这南门关内外驻军之规模,甚至可能等不及布阵于南门关外,这后续的粮草,就只能将将绷着了。」 所谓的绷着,意思就是大军的粮草,基本是以几日在期限,后方运输来多少,大军基本就晚个几日就能消耗掉,而一旦后方出现什么意外,大军就很可能陷入断粮的窘境。 何春来开口道:「另外,兵马也太多了,这也给我们后勤,带来了极大压力。」 瞎子不以为意, 道: 「这些,不用你们管,需知术业有专攻,你们管好你们该管的,至于如何打仗,主上心里自有计较。 我也不会打仗嘛,看着就是。」 …… 伴随着击鼓之声,各部参将以上官衔的将领,全部向帅帐聚集。 甲冑的摩擦之音,在这里似乎被染上了肃穆之色。 很多将领在赶赴这里时,心里不由得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大傢伙一起聚集于靖南王帅帐之下的情境。 每个进入中军帅帐范围的将领,都会将兵刃解下,王爷亲兵负责安置。 这在以前,是没有的规矩,全凭自觉。 但这一次,陈仙霸带着刘大虎以及郑蛮,仨人就站在帅帐之外,负责安置兵刃。 也没人不服,一则帅帐就在前方,里头是谁,大傢伙都清楚,既然愿意接这王令率部而来,本身就是对那位的一种承认; 二来,一位头戴斗笠身着白衣的男子就站在旁边; 你可以不认识他,但不可能不认识他身前插在地上的那把剑……龙渊。 晋地剑圣自很久前就一直跟随于平西王身边,这件事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如今剑圣大人亲自压阵,自然不会有人想放肆和搞个什么特殊。 其实,剑圣本不用出面的,因为今日不可能有谁敢闹事,军国大事,王权大势之下,这些军头子们哪里敢造次; 可剑圣闲着没事儿做,想多陪陪孩子,也没人能说他不是。 按照传统,得诸将聚齐后,才会升帐,大家才能一起进去,不可能乱糟糟地前后夹次地进来。 罗陵将手中的佩刀交出去后,就看见前面在发放着吃食,然后,一个相熟的总兵竟然跪伏了下来,左手拿着一个馒头右手捧着一碗肉汤,激动得流眼泪。 「呵。」 罗陵有些不屑地笑了笑,这他娘的马屁拍得未免也太过了一些吧。 只是,当罗陵走进去,看见天天亲手端着一碗肉汤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面前喊出了一声: 第885页 「罗叔叔,喝汤。」 罗陵这个曾经靖南王麾下排名前列的勐将,其部经常为王爷作为中军的存在,在此时竟然鼻尖和双眸忽然发酸,视线也是一时模煳。 双手接过汤碗的同时,整个人也下意识地单膝跪下: 「拜见世子殿下!」 天天长得很可爱,很敦实,严格意义上来说,有些胖,但属于那种可爱的小胖,而且眉宇之间,依稀可以看见王爷当年的模样。 「叔叔,喝汤。」 天天笑着敦促道, 「干爹吩咐了,不能让叔叔们冷着饿着。」 「好,好。」 罗陵用力地点点头,喝了一口汤; 这时,又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走过来,其手里拿着俩馒头,递了过来。 「罗将军,拿这个垫垫飢。」 罗陵接过了馒头,再定睛一看,不是太子又是谁。 曾经,最巅峰也是最自我时期的镇北军和靖南军,都曾涌现过帮着自家侯爷造反的念头。 镇北侯府是自我「兵解」,靖南王则选择远走西方; 余下来的,新兴势力,除了平西王府外,暂无其他山头可以再去触及那个目标。 而这种事情,一旦失去了领头羊,就像是人生失去了方向,你本能地必须找另一个目标来填补这种空虚。 许文祖当年还嚷嚷着要打开虎头城的城门引镇北军入城帮镇北侯爷拿下这大燕天下,但等到镇北侯明示自己不欲那龙椅后,许文祖马上变身成大燕忠良。 靖南军也是一样, 当田无镜不在后,姬家的正统性地位一下子就凸显了出来。 一样的事,当年,陈阳说不得就真的砍了那钦差造反了,但搁现在,陈阳虽说称病在家,但依旧没选择走那最极端的一步。 「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千岁!」 「罗将军请起,两个馒头应该是不够的,您先吃着,我再去拿。」 俩娃娃, 天天大一些,负责盛汤; 太子小一些,负责拿馒头; 进来一个将领就「招待」一个,原靖南军麾下的将领,见到世子都会跪下行礼,热泪盈眶,而面对太子时,也都会表示出尊重和恭敬; 相较而言,晋地将军们对太子,更为热情,也更为受宠若惊。 总之, 帅帐外的氛围,很不错。 不似平西王爷在家一个奉茶一个点菸被伺候习惯了,这些将领们可谓是体验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受宠若惊。 干国文圣姚子詹其实最擅吹嘘之法,只要遇到有价值的人,就不吝进行吹嘘,干国文人也有花花轿子大家抬的风气; 任你是稚童,足不出户,甚至才刚刚开蒙,但只要你爹名声够高,随便写几首难以入眼的歪瓜裂枣之诗,也能发动关系给你吹捧成「神童」; 平西王对此一直表示的是不屑,他懒得玩这一套,当然,吹嘘是必然要吹嘘的。 早年间,需要吹嘘时,靠楚国公主,这不磕碜,甚至很值得骄傲,毕竟媳妇儿是自己抢来的; 现如今, 这俩娃娃往外头一摆当作迎宾, 胜过万语千言的吹捧。 算是无形,但实则逼味儿,已经浓郁得要滴出水来。 招待完人后,天天和太子都先进入了帅帐。 没多久, 俩娃娃打开了帘幕, 使出吃奶的劲儿喊道: 「王爷有令,升帐!」 「喏!」 「喏!」 一众将领马上整理自己的甲冑,排成两列,整齐地进入。 待得大傢伙都进去后,天天和太子相视一笑,二人也转身走入。 里头,两列都是将领,全部站在那儿,黄公公也在其中,站在帅桌的一侧,监军位。 天天和太子一人一张小板凳,坐在帅桌下面。 他们不是面对着帅桌,而是背对着的,像是菩萨座下的两位童子。 终于, 菩萨,哦不,是王爷来了。 帅帐分为前后区域,后头是休息的地方,前头则是用来议事。 一身玄甲的郑凡走到帅桌后,目光缓缓地扫向下方。 他没急着说话,而是继续保持着沉默。 天天和太子明显察觉到,帅帐内的氛围,一下子变得压抑起来。 天天还好,自小和殭尸怨鬼打交道,但这种集合了诸多沙场宿将的帅帐,所营造出来的氛围,也着实让他感到了一种深切的不安。 太子则已经开始打哆嗦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是却本能地在畏惧,只不过为了强行维繫住自己的形象,强撑着这架子。 沉默,有时候也是一种极强的力量; 这种沉默,结合着自身气场时,往往比万语千言更为有用; 下方的将领们一开始准备一起参拜王爷的,但王爷一直没开个头,大傢伙也就没有接下去的动作,而在接下来,面对着平西王投落下来的目光,这些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丘八们,竟然忍不住地掌心开始冒虚汗。 帅帐内的空气,似乎也一下子变得粘稠起来,让人唿吸困难。 终于, 郑凡结束了这令在场所有人都有窒息感的沉默: 「我们打了败仗。」 没有见礼, 没有寒暄, 第886页 没有客套; 单刀,直入了主题。 在场将领们马上挺直了腰杆,认真听着。 「虎威伯战死了,虎威伯那一镇,也基本覆没在了梁地,不用本王多说些什么,其实你们自个儿心里都清楚,这一场败仗,意味着什么。 我燕人,我燕军,我大燕铁骑,一直自诩天下无敌,这些年,本王南征北战,无任何败绩。 但本王从不骄傲……」 说到这里,郑凡顿了顿,继续道: 「因为胜绩越多,本王就越是觉得自己肩上的压力和责任,也就越大。 当我大燕,习惯了胜利后,我们会越来越容易地得到下一场胜利; 当世诸夏之国,唯有干楚二国尚能与我燕国抗衡一二; 但在前些年,他们其实已经习惯一次次战败于我大燕铁骑之下! 这种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改下来。 他们的士卒, 在战场上看见我大燕黑龙旗时,会本能地腿颤,他们的将军,在和你们交手时,会不自觉地束手束脚。 虽未战,但实已败; 你们都是当将军的,我相信,你们自己都有各自的办法,去在战前,提振自己麾下的士气; 干国,楚国,他们也是一样。 本王现在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 为何干楚之精锐,要在这梁地设下埋伏,不惜付出惨重的代价,也要在那里,胜我们一场。 因为他们清楚, 再不赢一场,他们就完了。 他们的士卒,将不再有敢战之心,他们的将军,将不再有必胜之念! 他们,其实是在赌,在背水一战! 现在, 他们赌赢了。 干楚国内军民,将因为梁地的那一场大战,欢欣鼓舞,他们会认识到,我大燕铁骑,也是可以被战胜的。 他们会觉得,大家,都是两条胳膊顶一颗脑袋,谁脑袋掉下了,都会死! 他们不会再对我们,对这面黑龙旗,再有畏惧之心,下一次,同样的一场厮杀,我们将付出更多的伤亡,才能打赢; 原本可以传檄而定的城池,需要我们的士卒,抬着云梯冒着敌人的箭矢,拿命,去填!」 郑凡的声音,在帅帐内响彻。 这种近乎于大白话的阐述,实则有一种深刻的魔力。 因为这种认知,是站在一种极高高度上的,且接着地气; 「我燕军兵马,其实不多,燕地,需要镇守,晋地,需要镇守,雪原和荒漠,也都需要防范,又能抽调出多少兵马来参加那一场又一场的对外之战? 而若是失去了这百战百胜的信念,失去了老北王和老南王当年留给我燕军的精魂,我们接下来的战事,将何其之艰难? 诸位, 陛下在登基那一日时,就对天下说过,他此生之愿,唯有一条,让大燕,完成这诸夏一统! 本王, 也曾向老南王发过誓, 必将带着这面黑龙旗帜,踏灭诸夏之中任何异端,让黑龙旗,成为诸夏的唯一! 八百年, 八百年了, 八百年沧海桑田, 唯有如今我大燕,有这一统之象。 本王, 陛下, 你,你,你们所有人, 都可以有这个名垂青史的机会。 后人会记得你们,他们会记得,到底是谁,终结了这纷乱的世道,让干坤,再度凝一! 原本,本王估计,十五年时间,本王就能带领我大燕的铁骑,带着你们,完成这项伟业! 但这一次, 冉岷先败,李富胜再败, 那些原本应该在我等铁蹄之下瑟瑟发抖的鹌鹑们,现在,已经敢向我们露出那可笑的獠牙了! 你们知道, 本王和虎威伯,感情深厚,关系莫逆,私下里,本王会尊称虎威伯一声老哥。 但在这里, 本王依旧要骂他李富胜一句:蠢货! 骄傲自大, 骄傲自满, 眼下,近乎要葬送我大燕八百年最好之格局! 蠢, 愚不可及!」 最后四个字,平西王是吼出来的。 在场将军们,一个个神情严肃,却都开始情不自禁地缩起了脖子,恨不得将身体都缩进身上的这套甲冑里去。 而天天和太子因为坐在帅桌前的小板凳上,俩孩子仿佛头顶着一台咆哮着的吹风机,幼小的心灵,此时可谓相当的凌乱。 「脸,丢了,就得找回来! 仗,输了,就得再打回来! 他们妄图以一场胜利,来瓦解掉对我大燕的畏惧之心,那本王,就以五倍、十倍的方式,将这畏惧,给还给他们! 本王要告诉世人,我大燕,这面黑龙旗,不可辱! 此战, 我军只许胜不许败, 大燕一统诸夏的脚步,绝不会停止。 这一代人, 本王, 和你们, 如果未能达成这一伟业, 那就得让你们的儿子,你们的侄子,甚至,是你们的孙子,继续在战场上,和干人和楚人去拼! 都是大老爷们儿, 哪怕是黄公公……」 黄公公身子忽然一紧,有些紧张地看向平西王。 「范城之战,黄公公也曾亲自冲锋,实打实地斩下过一首级,本王一直相信,我大燕的男儿,都是好汉子的,我大燕,就算是公公,也比那干人的汉子更加爷们儿!」 第887页 黄公公:「嘶……」 「既然是爷们儿, 就别把这一摊子事儿,留给下一代了。 咱就在这一代, 把这事儿, 给做完了! 儿孙们有闲,也不用再像咱们今日这般披甲上阵,他们可以喝喝茶,吃吃点心,吹嘘吹嘘他们的祖上,当年是如何如何神勇地打下这一片,花花江山! 诸位, 诸君, 本王欲出这南门关雪耻, 尔等可愿随从!」 诸将,包括黄公公,全部跪下来,齐声道: 「愿誓死追随平西王爷!」 「愿誓死追随平西王爷!」 郑凡点点头, 开口道; 「众将听令……」 …… 帅帐外,陈仙霸攥紧了胯间的刀,其身旁的郑蛮和刘大虎,在听到帅帐内王爷的讲话声后,也是神情无比的庄重。 剑圣坐在那里,面前摆放着堆积起来的一把把佩刀,有些,还是名刀; 再抬头,看那几个小子的模样,摇摇头。 他是知道,那姓郑的到底有多能说的; 不,不是能说,而是那个人,身上与生俱来的似乎就有一种人格魅力。 曾经,苟莫离曾和自己说过,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会玩儿了,后来才发现,原来主上才是真正的行家。 帅帐另一侧,瞎子带着何春来与陈道乐站在边上,也在听着。 在瞎子看来,演讲其实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他和苟莫离很擅长这个,但这也分不同的对象和不同的场合。 受众是普通的军民,难度,其实不大,可当受众是这些将军们时,这难度,就很大了; 每个表情,每个动作,甚至你身上随时切换出来的气质,都得跟着你的语言进行配合。 瞎子发出了一声嘆息,嘴角带着笑意。 如果靖南王在这里,他是不会说这么多的话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因为主上不如靖南王所以才会这般,而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特色和风格。 这是一种……格局。 瞎子从未放弃过「造反」的大业,他依旧在准备着,准备有朝一日,以最漂亮的方式,让主上走上金銮殿,坐到那张椅子上去。 这一仗打完,目标,必然会更进一步。 因为无论是当年的镇北王还是靖南王,他们强势的同时,身上的标籤,同时也很明显。 但主上不一样,他海纳百川。 如果想要造反的话,其实看的不是有多少人会选择支持你,而是看的是,有多少人会选择不去反抗你。 主上的成长速度,是真的惊人啊,哪怕没事儿时一直宅在家里,但也依旧在进步。 一念至此, 瞎子脸上露出了「姨母笑」。 …… 帅帐内, 也进入到了最后的阶段。 平西王爷点将,将大军,分为三路。 左路军主将,是罗陵; 右路军主将,是任涓; 中路军主将,是他平西王本人。 李豹的儿子也在场,但其威望,不足以担任一路主将,李富胜又战死了,要是老李在这儿,他必然会有一路主将的位置。 余下的禁军军头和郡兵军头外加晋营军头,他们的资歷,和靖南军老总兵,根本就没法比。 大半个晋地,本就是当年田无镜率靖南军打下来的,晋地军头里,自然也是以靖南军系为尊。 否则,朝廷也不会第一个去针对和瓦解他们了。 点将划分时, 天天和太子坐在那里,看着自家干爹喊出一个名字,就有一个将领出列,跪下应诺; 这感觉,真的是贼过瘾; 俩娃儿的情绪也被调动起来,攥紧了小拳头,仿佛将要上战场杀敌的是他们。 毕竟, 哪个少年郎心里没有过一个将军梦呢? 平西王手指着地图, 道: 「左路军,给本王自魏国入,转战至梁地!」 「右路军,给本王自齐国入,转战至梁地!」 「本王亲率中军,绕行自赵国入,再转战至梁地!」 「他干楚联军,不是以梁国为囚笼,困死了虎威伯么,那本王,以梁国周边三国为囚笼,将他们,全部困死在梁国!」 下达完了命令, 郑凡目光扫向下方, 道: 「可有异议?」 这时,罗陵上前道: 「王爷,我军后勤粮草可能支援前军?」 郑凡笑了, 伸手, 在地图上的「魏」「赵」「齐」依次点了一遍, 道: 「此三国,在干楚联军困锁虎威伯时,要么,助阵封锁,要么,隔岸观火不发援兵不开关隘,相当于变相地唿应了干楚联军对虎威伯的困杀! 既然他们拿我燕人的愤怒不当一回事儿,那本王就要好好地教教他们,我大燕的愤怒,到底是什么个样子! 本王也要藉此机会告知世人,告知世上其余诸国,无论明里暗里,敢对我大燕不利者,我大燕,必将惩戒之! 每一路军,携带必要的粮草补给出发,三路军,三国而入; 吃他们的, 喝他们的, 用他们的, 按我大燕士卒的传统,临阵之前,开拔饷银要么给家中妻子,打光棍儿的,也得去红帐子找个姐们儿去去温存,这上了战场,才能无牵无挂地豁出命了去干。 第888页 但,抱歉了诸位,朝廷的开拔饷,没能拨下来,朝廷也难。 但本王不会亏欠咱们这些将脑袋系在腰间帮大燕拼杀的儿郎们, 欠下的犒赏饷银, 给本王,自己去取! 取多了,本王贊你有本事,取少了,别怪本王笑话你没出息!」 这番话一说出来,在场将领们大半脸上都露出了兴奋的笑容,也有一些人,面露犹豫。 平西王继续道: 「他们敢为虎作伥,间接逼死了虎威伯和那数万将士,没道理我大燕就得秉持着什么仁义之师的模样,端着个什么狗屁架子。 本王反思了一下, 这四个小国,为什么敢? 因为我大燕,太仁义了。 有些人,有些国,就是贱,你对他们客气,他们觉得你软弱,非得你弄疼他们,弄残他们,他们才懂得如何像一条狗一样,恭恭敬敬地趴在你的面前! 这道军令, 是本王下的, 一切后果,由本王承担!」 这时, 任涓上前,行礼问道; 「王爷,三路大军,近乎囊括这次聚集于南门关附近的所有兵马,按照王爷所下达之军令,三路兵马都将齐出,那这南门关,那这晋西南,这晋地门户,该如何来守护,如何防备,大军后路,该……」 郑凡一拳砸在帅桌上,打断了任涓的话; 平西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看着任涓,再看向下方所有的将领, 缓缓道: 「家,就不要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唿吸都为之一滞。 平西王继续道: 「他干楚联军,押注这么大,不惜一切代价,吃掉了虎威伯。 那本王, 就要告诉他们, 玩儿赌命是吧? 呵, 论玩儿这个, 我燕人, 是他干楚的祖宗!」 …… 军议结束,诸将走出了帅帐。 一场豪赌,即将开启,哪怕是用兵最为稳重的将军,此时也难免这心潮澎湃。 待得他们出来,从陈仙霸他们那里拿回自己的佩刀时,却发现,这佩刀上,竟缠着白布裹着黑纱。 就连那黄公公的拂尘上,也没被落下。 诸位将军不解, 这时, 帅帐再度被掀开, 平西王爷走了出来,手中拿着的,是乌崖,依旧白布黑纱缠绕着。 「呵呵。」 平西王爷不似先前在帅帐中那般威严让人生畏, 很没形象地席地而坐,近乎判若了两人。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 王爷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道: 「本王出行时所下王令里,有一条,是命各地太守知府,徵用白布黑纱为军前所用,今晚,便会下放全军。 吩咐下去,自本王以下,出征那日,全都缠绑上,一个不落。」 能站在这儿的将领,没一个是愚笨人,立刻就明悟了王爷的意思,一时间,很多人不由地深吸一口气,却依旧难以抑制眼眶的湿润。 却看那平西王爷, 抬起头, 仰着面, 伸手指了指这天上,稀稀落落还在下的小雨, 说道: 「最近雨水多,天潮,想必虎威伯和那帮弟兄们在地上睡得肯定不得舒服。 咱们吶, 去接他们回家。」 第六百三十三章 进军 「哟,一汉,啥时候再出去捞宝贝啊,带上你家堂兄弟呗!」 「一汉啊,请叔公我喝酒,就喝村头翠寡妇酿的老黄酒。」 「晚上动静不小哩一汉,和你叔我年轻时一个样,哈哈哈哈!」 滕一汉一个人走在村里的小路上,滕家村的乡亲们,对滕一汉很是热情。 这个原本被村里人认为木讷脑子不开窍的后生,在别人避之不及时,主动地按照县衙里的徵召上去为干人运送粮秣军械,当了一个民夫。 据说在东边的梁地,干楚的大军在和燕军打仗呢。 哪怕是乡野之间的村民也清楚燕人到底有多么厉害,这种事儿,他们怎么可能敢往前去凑? 不过好在赵国国主的旨意并未真正波及到滕家村的所在,主要发动的还是赵国东部的百姓为干人当了民夫。 据说,那儿的不少赵人被衙役和士卒徵发时,哭喊得那叫一个厉害,不是被皮鞭抽被刀指着估摸着都拉不起来人。 毕竟,谁愿意去做那燕人的刀下鬼呢? 就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滕一汉主动去了,赶着趟地当了个民夫,去往了赵国和梁国之间的三山关。 老人们嘲讽这后生脑子真的是被驴踢了,还说他爹老来得子取名终得一汉,现在这唯一的香火也要断喽。 可谁曾想到,那之前可谓战无不胜的燕军,竟然在梁地吃了大败仗,据说死伤无数,燕人的尸首近乎填满了整个问心湖。 战后,滕一汉也活着回来了,不光领到了一笔赏钱,据说还在厮杀完的战场上从燕人士卒尸体上摸到了不少好东西。 这两手空空地去的,回来时,竟然牵着一头骡子,骡子上还坐着一个女人,女人头髮很乱,遮挡着大半张脸,别人喊她她也不回应; 另外,骡子上还背着好几口沉甸甸的袋子。 第889页 有消息灵通的人说,滕一汉回来时经过镇上,询问了人家牛的价格,这是想要买牛哩! 既然买牛,肯定还要买地的,也必然早就预留了买地的银钱,否则这牛买回来作甚? 村儿里的大傻子,发了,要当地主老爷哩! 回村那天,滕一汉原本破烂不堪的祖传茅屋,一下子接纳了半个村儿的热情的乡亲们,大家问东问西,摸摸看看,套了套交情; 而今日,村儿里年轻后生们都来了,和滕一汉唠了很久。 送走他们后, 滕一汉回到屋,端起一个盆子出去,从灶台中间处舀进一些温水,再搭着毛巾,走到女人面前。 女人坐在床边,头髮被整理过了,脸上有一道疤,年岁在三十左右,倒是不显老,但这疤,过于刺眼和狰狞。 所以,便宜。 滕一汉将毛巾挤干,递给了女人。 女人接过来,开始擦脸。 滕一汉又将先前闷在灶上的黄馍馍取了过来,外加半碗咸菜,放在了女人面前,先前乡亲们在时,他没捨得拿出来。 随后,他又走到院子里去,将一面洗好的黑龙旗给晾了起来,就挂在了家里土墙杆子上。 这旗的面料很好,也是他从战场上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滕一汉对着这面旗看了许久,琢磨着拿来做些什么。 这时,屋子里传来碗摔碎的声音。 滕一汉走了进去,发现装着咸菜的碗摔碎了,咸菜洒了一地。 「坏了。」 女人说道。 咸菜坏了,臭了。 滕一汉弯腰,将地上的咸菜用手刮起来,又将碎碗片捡起留作刮芋头时用。 「没坏,就这个味儿。」 女人摇摇头,道:「就是坏了。」 滕一汉嘆了口气,道;「吃馍。」 「干。」 滕一汉去倒了水送进来。 女人就着水,吃馍。 滕一汉就蹲在一旁,看着。 女人看了一眼,道;「他们来做什么?」 「又要打仗哩,衙门徵召了。」 显然,滕家村的这些年轻人,这次想跟着滕一汉一起去,一起捡挂落,一起发财。 女人看着滕一汉,问道: 「你还要去?」 显然,女人被买下来后,知道了滕一汉的所有过去。 滕一汉点点头,道:「去一趟,抵得上在地里刨食儿五年。」 而且,这五年可以不吃不用。 「蠢。」 女人直接吐出这一个字。 滕一汉点点头,道: 「不蠢怎么会买你。」 他承认自己脑子不好,打小就承认。 在从三山关回来途中,本来他打算买一头牛的,结果碰上了牙行的人,她就被绑着手,站在一群女人中间。 她喊他: 「你,买我。」 滕一汉听到了,就将本打算买牛的钱,拿来买了她。 同行的人笑他蠢, 这女人脸上有疤,可怕得要死,你要买就买吧,竟然没还价,牙行的人得笑死! 女人将剩下的半个馍馍丢到了滕一汉面前的地上, 滕一汉捡起来,拍了拍上头的土,掰着送入嘴里。 女人开始洗手, 道: 「燕人又要打来了。」 滕一汉点点头,道:「应该是,又要打仗了。」 「你不能去。」女人继续道,「去了就死。」 滕一汉笑了,道: 「燕人也是人,中了箭,挨了刀,也会流血也会死。」 其实,滕一汉故意说得简单了一些,因为他见过厮杀结束后的战场,简直如同修罗地狱。 但他见证过燕人败亡过,故而,心里的畏惧感,没那么强烈了。 老是听说燕人多厉害多厉害,嘿,也是会输的不是。 再说了,他是民夫,又不会上战场。 女人见滕一汉这个神情,将湿毛巾直接甩在了他的脸上。 滕一汉的脸被打红了一条印子, 他还是没生气,只是默默地将帕子又放了回去。 他爹说过,最没用的男人才会在家里对女人生气。 滕一汉觉得自己蠢,但并非没用。 女人皱了皱眉,似乎这个几棍都打不出一个屁的男人,让她很是抑郁,但她还是开口道: 「我的话,你听不听!」 「听。」 从她叫自己买下她开始,一路上到回到家,他就一直听她的话。 买牛的钱,买了她; 买地的钱,买了骡; 因为她说脚累,不想走道。 「燕人第一次败了,按照燕人的脾气,应该会请他们的平西王爷出山,这一次领军的,应该就是平西王。」 「哦,听说过,很厉害的。」 「所以,别去了,你要是死了,谁来伺候我?」 「好嘞。」 「不去了?」 「不去了。」 「乖。」 女人的脸上,难得的出现了笑容。 但随即,她的笑容,凝固了,因为她看见面前盆里的水,正盪起一层层的波纹。 地面,似乎也在轻微地震颤。 滕一汉见状,起身,作势要出去看看。 女人直接尖叫起来: 「把门关上,别出去!」 第890页 滕一汉不懂为什么,虽然他很想出去看看外面到底来了什么人,但他还是听话的,爹说过,你这么笨,以后得好好听婆姨的话,因为你婆姨跟了你,已经很委屈了。 这位赵地汉子将屋门关上,转回头,却看见女人很熟练地打开了他爹留下的一口老箱子,据说是他老娘当年的嫁妆。 女人将里头的冬日的被褥丢出来,整个人钻了进去; 随即, 她看向站在外头的滕一汉。 滕一汉咧开嘴,笑了笑,拿起搁在墙角的锄头,站着。 「待会儿要是有人进来了,不准动手,听到没有!」 女人吩咐着。 滕一汉点点头。 「人进来了,要什么就让他们拿什么,不准拦着,懂不懂?」 「懂。」 「就算是要我,也不准拦着,懂不懂?」 滕一汉没回答。 女人严肃道:「我丑,不亏!」 滕一汉摇摇头: 「俏着嘞。」 女人直接被气笑了。 此时,外面的马蹄声好,一阵接着一阵,宛若惊涛一般,绵延不绝。 同时,惨叫声,此起彼伏。 「燕人,是燕人!」 外头,有人喊了一声,然后,就是一声惨叫。 箱子里的女人脸色开始泛白,真的是……燕人。 紧接着, 她开始喃喃自语: 「怎么可能会来得这么快,怎么可能会来得这么快,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他们不可能……除非……」 女人马上盯着滕一汉,喊道: 「快,把你买回来的粮食拿出来,放院子里去!」 滕一汉走过去,将两袋粮食扛起来,打开了屋门,将粮食放在了院子里,然后,又走了回来,闭合上了屋门。 院子的门,是开着的,先前那群村里的年轻后生,没随手帮忙关个门。 当然了,这种小土墙,门关不关,没什么区别。 滕一汉背靠着屋门,看着依旧躲藏在箱子里的女人,咧开嘴,道: 「我还藏了一小袋白面儿留给你吃。」 女人懒得理会, 缩回脑袋,盖子落下。 箱子里,蜷曲着一个人,箱子外,站着一个人。 外头的惨叫声,先稀疏,再密集,先远,再近; 终于,在隔壁屋子传来一连串的惨叫声后,女人抬起了箱子; 她确定了, 燕人,在下狠手! 女人骂道: 「该死的赵国国主,该死的赵国国主!」 梁地之战,魏国齐国只是封闭了城关,唯有赵国,主动出击,选择了加入。 因为,干国的一位郡主,将下嫁给赵国国主。 眼下,燕人的怒火,则开始向赵地宣洩。 …… 「噗!」 陈仙霸一刀将面前拿着柴刀的老者给砍翻,郑蛮则将刀从其儿子胸膛里抽出。 刘大虎也拿着刀,神情有些许的挣扎。 后方,有甲士冲进来,将屋里的粮食进行搬运。 陈仙霸将刀归鞘,走到刘大虎面前,瞪着他,低吼道: 「你要是敢说我们杀的不是当兵的而是百姓所以你于心不忍了,我现在就把你腿打折,让你变成伤兵撤下去! 你爹的面子,在我这里,可不管用!」 刘大虎看着陈仙霸,摇头,道: 「我杀她么!」 刘大虎的刀,指着墙角里瑟瑟发抖的老妪。 「呵呵。」 陈仙霸笑了,道:「这倒不必,王爷有令,只对敢阻碍我军征粮的人杀无赦。」 刘大虎也瞪了一眼陈仙霸,他感觉到,自己先前被眼前这个威武少年给蔑视了。 郑蛮咧着嘴,走过来,伸手捶了刘大虎胸膛一记,笑道:「大虎心善。」 陈仙霸对着地上吐了口唾沫, 道: 「呵,我听说,早年你母亲是带着你和阿奶逃难到的盛乐城,得到了王爷的庇护,既然小时候遭过难,就应该清楚……」 刘大虎忽然开口道;「所以,我才觉得他们可怜……」 「砰!」 陈仙霸一脚将刘大虎踹翻。 郑蛮的身手很不错,刘大虎自幼有剑圣调理体魄传授吐纳之法,身手也很好; 但和这个来自燕地渔村的捕鱼娃比起来,俩人都不够看。 他们还在学舍里时,这个捕鱼娃就已经斩下楚国柱国的首级了。 陈仙霸的靴子踩在了刘大虎的胸膛上, 刀鞘戳着地面, 低头, 看着脚下的人, 道; 「我是亲兵营校尉官,要么回家去哭,要么,就听我的令! 可怜?可怜? 你可怜这些赵人, 谁去可怜虎威伯和那些战死在梁地的大燕将士? 你可知这次大军南下,辎重粮草到底有多紧缺,要是断了粮,大家还怎么打仗? 要是这一仗打败了, 你且看着, 干楚联军攻入南门关后,会不会对你们晋人心怀什么仁慈!」 刘大虎看着陈仙霸,开口道:「我只是觉得他们可怜,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我也知道,我该出刀!」 「老子不准你觉得! 珍惜吧, 现在是你的刀,落在他们身上; 第891页 而不是他们的刀,落在你娘你阿奶她们身上。 这就是世道,这就是这个世道的模样! 大声告诉我, 你听懂了没有!」 「听懂了!」 「很好,下次,连你的眼神都不准给我露出一丁点让我觉得不舒服的感觉,懂么!」 「懂!」 陈仙霸收回脚,他是个很骄傲的人,这份骄傲,在他来到晋东,穿上甲冑,在镇南关金术可总兵麾下上过战场后,就越发不可收拾。 对上王爷,他自然恭顺无比,因为他打心眼儿里崇敬爱戴王爷。 但对下,他又极为霸道。 「走,下一家!」 刘大虎起身,顾不得拍打自己身上的尘土,马上跟了上去。 等到众人来到下一户人家前面时, 陈仙霸却忽然看着院墙上挂着的黑龙旗愣住了, 随即笑道: 「他娘的,这么识趣儿的么,连咱们的旗都给挂上了。」 土墙不高,站在土墙边,可以看见院子里的两袋粮食。 陈仙霸一脚踹开院门,走进去,对郑蛮和刘大虎使了个眼色,身后二人上前,一人一袋粮食扛起。 「走!」 陈仙霸没去踹屋门,而是挥手转身离开。 屋子里,滕一汉透过窗户缝儿盯着外头,见燕军士卒离开了,心里也是长舒一口气。 …… 而就在距离这里不远处,一身玄甲的郑凡站在那儿,身边,站着的是剑圣。 「怎么,儿子被打了,心疼了?」 剑圣摇摇头,道:「我觉得那小子的话,说得很不错。」 「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我都已经忘了以前我到底是什么风格了,再者,这又是你的风格么?」 「我这人在家里,可能还有一些调调,啃完了猪蹄也会念叨一声爱惜飞蛾纸罩灯; 但只要在战场上,我就不会允许自己留有一丝一毫的矫情。」 「听陈大侠说过,他当初曾追杀过你。」 「那是一个误会。」 陈大侠当年游歷时,路过三边的一个小村落,村子里人,招待了他一碗素面; 再回来,村子被杀戮干净了; 实则,是干人自家的某个小将领杀良冒功,以百姓人头充燕人首级,而陈大侠却误以为是郑凡所为,特意去了燕地在尹城外的客栈里,刺杀郑凡。 「那,眼下呢?」剑圣问道。 「你终究还是介意了,你介意你儿子被我的亲兵头子踹了一脚。」 「我没有。」 「不,你就是有。」 「呵。」 「想杀我的人,不会因为我手上罪孽轻了一点,就不想杀我,甚至,哪怕我是一个圣人,道德层面伦理层面,洁白无瑕,我坐在今天这个位置上,依旧会有很多人想我死。 与其去想,有哪些人想杀我; 倒不如去想,如何让他们不敢来,也不能来。」 平西王爷弯腰, 伸手在龙渊剑鞘上轻轻拍了拍, 道: 「可惜我不是田无镜,没那个本事让整个诸夏的刺客都避退; 但我也不差多少, 是吧?」 剑圣则道:「都到这会儿了,就不用再说这些话了吧?」 「平时我香烧得虽然也够,但我依旧喜欢临时再多抱抱佛脚。」 说完, 郑凡抬起手,身后的传令司马马上上前听候吩咐: 「传令,命前军向赵国都城挺进,中军今日就在此驻扎,后军散出去,收集四下粮草军需。」 「喏!」 「要去赵国都城?」剑圣看着郑凡问道。 郑凡摇摇头,道:「我倒是想去见见赵王,但奈何没这个闲工夫,想必他已经知道,我已经到他国境里来做客了; 先给他虚晃一枪,让他将三山关的驻军调回国都去,给咱们让个道。」 「和你出来打仗次数也不少了,以前都是火急火燎的,这次,倒是显得拖沓了许多。」 「没办法,收集粮草太慢了。」 「不,不是这么简单。」 「哟,瞧出来了?」 「你想说就可以说,不想说,我也可以不听。」 郑凡笑了笑,道: 「事儿其实很简单,就跟下棋一样,我落子了,得看对面,想下到哪里,得给他们留个缓儿嘛。」 郑凡和剑圣这边正说着话,前头,陈仙霸又领着郑凡的义子和剑圣的继子,外加一群甲士回来了。 在陈仙霸的命令下, 弓弩手已经就绪,围住了三面土墙,盾牌手在前列阵,其余甲士压后。 这是军队里对付真正三品高手的阵仗。 显然, 黑龙旗外加早早地放在院子里的两袋粮食,并未让陈仙霸真正的觉得屋子里的人,很识趣儿,故而放过了。 实则,在陈仙霸看来,这屋子里,大概是那种「世外高人」,故而,先放下,而后马上调集了人马严阵以待。 很快, 陈仙霸亲持盾牌,领一众甲士破门而入,但预想中的气血纵横并未出现。 平西王爷也翘首以盼了一会儿,没瞅见什么。 只看见陈仙霸带人从里头押出来一男一女。 男的,看面相就很老实,甚至带着点窝囊; 第892页 女的, 啧, 身段可以,但脸上的那道疤呀。 这是燕军第一次大张旗鼓地进入赵国,滕家村也不属于什么双方势力焦灼的地方,如果是今日燕人打下来明日赵人再夺回,几次三番下来,村民们做个燕国军旗再做个赵国军旗,看谁家来了就挂谁的,倒无可厚非。 可这家,未免过于「先进」了一些。 陈仙霸开始用刀鞘抽打滕一汉,逼问他这面黑龙旗的来处。 滕一汉被打得满脸是血,喊着是自己捡来的。 问哪里捡来的, 三山关外头; 燕军对赵国对赵地乃至对赵人,本就有着极大的怨气,滕一汉自陈曾当过前线的民夫,这就是真的板上钉钉的罪责了。 陈仙霸抽出刀,打算结果了他。 知趣儿又怎么样? 你该死! 女人看陈仙霸要拔刀了,马上喊道: 「我要见平西王爷,我要见平西王爷!」 陈仙霸停顿了,扭头看向女人,目光里带着审视。 一个刚刚从屋内箱子里翻出来的女人,居然知道自家王爷也在这附近? 女人似乎看穿了陈仙霸心中所想,开口道: 「你身上的甲,和你身后两位身上的甲,里面套着套着锦衣,其纹路乃飞鱼,是平西王爷亲卫所着。 你们既然在这里,那平西王爷他老人家,必然也在这里! 我要见他老人家,我有要事相告!」 「呵。」 陈仙霸冷哼一声,伸手攥住女人的下颚。 这时,先前被打不还手很怂包模样的滕一汉,忽然挣扎起来,但很快被两个甲士直接按了下去。 「你当你是谁,要事相告?」 女人盯着陈仙霸,一字一字道: 「问问你们王爷,雪原抓回来的那位,是不是还关着呢?」 「什么玩意儿。」 陈仙霸正准备拿刀鞘给这女人来一下,却被其身后站着的刘大虎抓住了手腕。 有些事儿, 陈仙霸不知道,但刘大虎知道。 他不光知道,为此还被他爹罚了一天的马步。 「大虎?」 「告知王爷。」刘大虎很严肃地说道。 陈仙霸见状,放下了刀,点了点头。 同时,挥了挥手,示意甲士松开女人。 女人胸口一阵起伏,表情阴晴不定,扭头看向滕一汉,道: 「你从牙人手里买了我,我现在救了你一命,我们两不相欠了。」 滕一汉闻言,只是傻笑。 待得郑凡和剑圣走过来时, 女人抬起头,看见了那位,比自己想像中,要年轻太多的平西王爷。 还没等平西王开口, 女人就伸手指着角落里的滕一汉, 道: 「我无话可说。 你们可以杀他了,因为我已和他两不相欠。」 第六百三十四章 大夏遗民 帅帐,今夜就立在了滕家村。 滕家村这里很安全,首先,这儿是赵地,而当燕军进入赵地后,除了拔除了一些真的很碍事的堡寨和小县城之外,基本未曾和赵军正儿八经的交过手; 一是因为这种小国兵马本就不多,当初梁国没扩军前,全国也就两万正卒,而且还分散驻扎在几个地方;二是就算临时起战,拉扯出辅兵民夫什么的也上来凑个人头,强行凑个大几万出来,其战斗力,也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梁地之战发生时,整个梁国,也就蒲将军那一支起到了些作用,其余梁军,只是占了个坑位。 像阖闾和勾践那种小国崛起君主模版的,不是没有,但太过罕见,至少,和眼下的赵国不搭噶。 真正值得被看作威胁的是干楚联军,但干楚联军的根基经营在梁国,想要以对付李富胜的方式在赵国也行那「囚笼之策」,也得看看平西王爷这边到底愿不愿意配合。 再者,另外两支大军也不是吃素的; 眼下,对于梁地的干楚两军而言,只剩下两条路; 要么,就撤,直接放弃梁国,趁着燕军的囚笼没搭建好之前,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要么,在梁国坚守,和燕军再打一场消耗战,同时等待干楚国内的大军支援,直接掀起三国国战。 没第三条了, 这会儿的主动出击,其实就是给燕人露空档,给狼群留破绽。 归根究底, 燕人是败了一次,燕国国力也是极为虚弱, 但至少在短期战场格局里,燕人的强势地位,依旧是极为明显的,除非干楚联军能再打出两次覆灭虎威伯的那种战事,否则依旧无法改变战场上的这种态势。 故而, 平西王不慌, 晚上还吩咐何春来给自己做了顿鸡煲。 瞎子急匆匆地回来了,不同于以前出征时,大傢伙都围聚在主上身边,现在调动的兵马多了,其他方面也需要「自家人」去看着,瞎子就一直在后军那里组织后路,同时收纳搜刮来的粮草进行存储; 存储的粮草,还会再分发下去,这看似是脱裤子放屁之举,但实则却是以战养战的精髓。 以战养战,不是说打赢了一场吃一顿饱饭就继续打下一场再继续吃,军队不是土匪,必须得有稳定秩序架构的支撑,从而保证其良好运转。 第893页 瞎子回来时,看见阿铭和卡希尔坐在隔壁帐子里正喝着酒; 进去后,看见主上和剑圣正坐在一起吃着鸡煲。 另外,还有一个女人,坐在那里,女人身后,躺着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 瞎子进来了,二话不说,拿起碗筷就开干。 大家吃饭都很快,没急着说话。 等到大家都吃饱了,也都依次放下了碗筷。 剑圣起身想离开,却被郑凡伸手拉住; 「谨慎些。」 剑圣无奈,只能坐下。 郑凡开口将白天女人的事儿简单对瞎子说了一下,尤其是关于雪原的那句话。 女人一直安静地坐在那里; 待得瞎子听完女人和其「丈夫」的两不相欠后, 瞎子笑了, 道: 「她是想谈条件。」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和她「丈夫」到底是不是两不相欠,都没什么意义。 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既然说出了「雪原那个人」,证明其已经将秘密的一角给表露了出来; 覆水难收,想再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是不可能的了; 在救下自己「丈夫」的同时,她还想要其他。 瞎子看向女人,开口道: 「说吧,你的条件。」 「我饿了,他也饿了。」 女人开口道。 瞎子指了指郑凡,道:「我家王爷不喜这种风格,有时候,会宁愿连秘密都不晓得,也不想惯你这臭毛病。」 女人有些委屈,道;「没吃饭,是真的饿了,就让我和他先吃了东西,我再好好说,没其他么蛾子了。」 「当真?」 「当真。」 「条件呢,就一顿饱饭?」 「您上路子,我就先不提条件,等吃完了饭,您问我答,等您问完了,我也说完了,最后,我再说我所求。」 「要是我们不答应呢?」 「您会答应的。」 「这般笃定?」 「我的条件,对于您而言,惠而不费。」 瞎子扭头,「看」向郑凡。 郑凡点点头。 瞎子吩咐外头伺候着的刘大虎,再拿些吃的进来。 刘大虎端来一盆馒头。 不是雪海关带馅儿的,是实心馒头。 女人先坐了过来,拿起馒头,开始吃,随后,扭头看向角落里的滕一汉,骂道: 「过来,吃饭。」 滕一汉点点头,他很害怕帅帐里的氛围,这里的陈设,这里的人,这里的气息,都让这个一辈子做的最出格的事儿就是在战场上捡挂落的庄稼汉子由内而外地犯怂。 但他还是本能地听女人的话; 起身,走了过来,坐下。 二人用馒头,就着剩下的鸡煲汤汁,吃得很香。 终于,女人吃饱了。 汉子,还没吃饱。 女人骂道:「滚一边吃去。」 滕一汉点点头,拿了三个馒头,又回到自己的专属角落。 女人伸手,想要拿平西王面前的那条帕子;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拿了,然后摺叠起来,擦了擦嘴和手,放下帕子后,她正襟危坐; 先看向平西王爷,随后又看向瞎子,对瞎子道: 「您可以问了。」 「茶。」 刘大虎带着茶壶进来,开始倒茶。 在军中喝茶没那么多讲究,热水加茶叶就齐活了,其实就是军中士卒,行军时也喜欢喝茶,一来可以去乏,二来,也能补充点人体所需。 后者士卒们并不懂,但多少年来形成的军中习惯自然是有其道理的。 女人手捧着杯子,吹了吹气,抿了一口。 那一头,汉子吃噎了,开始捶胸。 刘大虎又拿了一杯,给了那个汉子,汉子接过,喝了一大口,烫得哇哇大叫。 平西王挥了挥手, 刘大虎架起那个汉子,将他带出了帅帐。 瞎子点点头,开始问道: 「先说说你自己的身份。」 女人开口回答道:「我姓辰……」 瞎子马上对郑凡道:「大夏国姓。」 郑凡翻了翻眼皮,道:「我知道。」 「属下唐突了。」 大夏皇族一脉,姓「辰」。 女人继续道:「我是大夏遗族。」 郑凡脑海中不由地浮现出王府地牢黑甲男说过的话,来自大夏的诅咒。 很显然,按照这个世界格局的发展,所谓的魔王降临预言,应该和当年的大夏,脱不开干系。 「我叫凝,辰凝;我的家族,世世代代的守护着一个秘密。」 王爷听到这里,不由得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 哦,这该死的俗套开场白。 「按照那个秘密所述,二十年后,七位当年大夏忠魂将会转世,辅佐新的大夏天子,復兴我大夏,一统天下。」 七,又是七; 而且这次还极为清晰地,加上了一个大夏天子,也就是所谓的……主上。 只不过,在这个女人口中,是七位大夏忠魂,而不是什么「魔王」; 瞎子开口道:「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在其他人眼里,是魔王祸乱天下,但在大夏遗族眼里,是大夏復兴的契机,屁股决定脑袋,脑袋再决定视角。 第894页 所以,预言的版本,会很多变,不变的是根基,变的,是立场。 「大夏天子,谁?又在哪里?」瞎子问道。 辰凝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父亲生前也不知道。」 「你不是大夏遗族么?」瞎子反问道。 「您觉得,大夏遗族在今天,还能有多少能为? 当年大夏崩塌,三侯坐视不理,未有一侯出兵匡扶,眼睁睁地看着昔日的大夏古地,沦为群雄割据的战场。 数百年下来,没有封地,甚至不敢立祖庙,所谓的大夏遗族,早早地就已经雨打风吹去了。」 大夏崩塌的歷史,很混乱,也很血腥,更别提后来还有军阀想要「挟天子以令诸侯」被群起而攻之的,等同是变相地对大夏遗族进行了掘根。 数百年过去了, 当年的三侯,变成了三大国; 大夏故地,建立了干国; 对于这四大国而言,所谓的「大夏遗族」,其实是属于他们的「黑歷史」; 自然希望当年的大夏,彻底烟消云散得好。 泯为众人,也就罢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是大势所趋; 真敢以自己的身份聚集和冒头的,必然会遭受密谍司、银甲卫凤巢内卫等等地一众绞杀,在这一点上,大傢伙,是立场一致的。 最重要的是,几百年过去了,你还想有多少心怀故国的人等你振臂一唿? 还有多少人,继续忠诚于你的旗帜,等你皇者归来? 你还想再拉起多大的地下势力,一旦掀开底牌,震天动地? 不可能的。 清朝时造反都喊的是「反清復明」,又见谁喊过「反清復宋」? 辰凝继续道: 「我的家族,百年前开始就改姓为邱,在梁国安顿经营,我父亲做到了梁国参将,我自己也许配给了父亲的一个副将。 大夏遗族的事,只有我们本族人知晓,我父亲,我叔叔们,以及我的弟弟们,哪怕连我的夫君也不晓得他居然还是个驸马一类的人物。 但这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最好了,在这个小国里,当一个小小的将军,一能继续繁衍,二还能有一些渠道关注到外头的事情。 而且,原本距离秘密预言的期限,就只剩下二十年了,结果,梁国一场政变,父亲和夫君作为忠诚于前梁国国主的将领即刻遭受到了清洗。 父亲和夫君在军中被抓,家里也被抄家,我是自己逃出来的,不惜毁容再借着梁国的大战,才得以逃出梁国……」 这是一段很曲折的故事; 原本这一脉,传承得很好,因为秘密没有断绝,但却因为一场政变彻底崩溃; 他们或许还在期待着二十年后可能会发生的大变,却不晓得,自己居然没有然后了。 「雪原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瞎子问道。 「因为我的父亲,是个很聪明的人,是他根据传回来的王府用兵消息,猜到的。」辰凝回答道。 似乎是怕平西王等人不信, 辰凝马上继续道: 「家族传承秘密里,关于预言是这样说的,自极北之地,当有最为忠诚的僕人归来,聚集忠魂转世者,寻觅到天子,再造大夏。」 「可我们王府去打雪原,不是很正常么?」 瞎子问完,自己就笑了笑,道: 「主上,我这就修书回去,咱锦衣亲卫里……不,甚至咱麾下将领里,看来也有姓辰的大夏遗族呢。」 辰凝闻言,面露惊愕。 显然,瞎子的反应速度,比她预想中得要快很多很多。 剑圣感觉事情有些有意思了。 先前郑凡陈述时,可谓是事无巨细,将女人所说的每句话,都告诉了瞎子,包括女人对陈仙霸刘大虎他们锦衣的形容。 飞鱼服,锦衣亲卫,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也会说,但具体是个什么模样,没见过的,又怎可能第一时间给认出来? 这证明,女人知道具体的细节,才能再看见实物后做出迅速的印证和分辨。 锦衣亲卫里,一部分是学舍里出来的娃娃兵,但大半,其实是各家将领和王府实权官员的子侄。 王爷的亲卫,本就是镀金的最好地方; 一是清贵,二是能和王爷经常待在一起,混个脸熟甚至混个人情;再者,王爷也能用此法施恩以收抚人心。 不过,锦衣亲卫的政审也是极为严格,毕竟直接干系到王爷的安全。 瞎子又道: 「应该也是大夏遗族,家里应该是有祖训,跟着咱们起来了,在王府里或者军队里,也有一定的身份和地位; 然后,和这边联繫上了。 能知道黑甲被关在王府地牢的人并不多,做这件事的,也多是以锦衣亲卫为主,其子嗣,应该就在里头。 但属下一次次政审却没有发现蛛丝马迹,证明这一户,并没有坏心思,且不属于银甲卫或者凤巢内卫,他可能只是出于自身的同族唿应,传递了这个消息,再加上邱家,也没什么动静……」 当你没有坏心思时,你就很难暴露,是几乎没有暴露的可能。 邱家在小小梁国,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参将,人家也没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人家家族做的,只是等,等到二十年后再看看风云变幻; 晋东的那户,也只是当走亲戚,传递出了消息; 第895页 可以说,晋东的那位,也没什么坏心思,也没什么图谋,人家可能对在晋东的生活还挺满意。 人家知道自己是大夏遗族的身份,却没想干啥,只是看在老祖宗的份儿上,互通一下有无。 所以, 瞎子和薛三,什么钓鱼执法,什么故意挖坑,什么自我检索,都没用,因为人家没什么坏心思,人家自己甚至都不觉得自己是在潜伏…… 说不定一听到抓姦细,人家更为义愤填膺,拼命去抓,因为他自己压根不觉得自己是奸细,而且,可能还对王爷极为忠心。 瞎子又道:「从晋地出身的将领和官员里去查,范围局限在当初在晋地,就是小地主以上的,否则无法保证这种传承也无法提前和远在梁国的邱家有联繫。」 范围,一下子就缩小了很多。 「他没恶意,我们也没恶意!」辰凝马上解释道。 郑凡看了看她,笑着对瞎子道: 「这大夏遗族,整得跟犹太人一样。」 也都散落各地,有些,还有比较久远的传承,现实里好好生活哦,精神上,还认为自己是有另一个身份,亦或者叫祭祖时的传承; 然后,都梦想着重新建国。 「主上这个比喻很贴切。」 随即, 郑凡伸手指了指自己,目光依旧盯着女人,问道: 「所以,我很好奇,你和你的父亲,把本王,当作了什么?」 女人回答道:「父亲认为燕有一统诸夏之势,王爷本身也是应运而生之人,从黔首一步步走到今天,应该秉持着大燕之运; 父亲说,燕人应该是在提前准备以终止忠魂转世,终止大夏復兴的希望,而这项差事,应该是落在了王爷您身上。」 郑凡撇了撇嘴,还真是很俗套的定位啊,摆明了是将自己放在了和一群命运之子对立的反派坑位上。 不过, 郑凡马上又笑了起来; 辰凝有些疑惑,不知这位燕国王爷为何发笑; 剑圣也有些好奇,但他忍着没问; 瞎子随即,也跟着一起笑了,心领神会。 因为一直遵守着传承,一直等待着预言实现的邱家, 其覆灭的根本原因,极有可能是他们自己所信奉的「大夏忠魂转世」的那位谢家千里驹干的。 谢玉安在梁国国都,挟持老国相,发动了政变,将原国主逼死,清洗了原国主军中一系,邱家就此覆灭,估计辰凝的父兄们,应该都被杀了,不大可能还活着,毕竟那会儿肯定是要快刀斩乱麻的。 而按照邱家的预想,二十年后,他们是打算响应那预言的,说不得还可能投奔到那位谢家公子的麾下奉其为主。 王爷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再笑了; 拿起面前的茶杯, 在心里骂了句: 「呵,这已经混乱了的世界线。」 第六百三十五章 一战覆国! 瞎子开口问道:「关于预言,我想知道具体的内容,你先前说的雪原上的那位,是僕人?」 「是,在预言中,是这般称唿他的,他将寻找到转世的大夏忠魂,聚集起他们,簇拥在真命天子身旁,再造大夏。」 瞎子「看了看」郑凡; 魔王们不是没猜测过那位黑甲男的身份,要知道,他在「虚弱」和「先天不全」的状态下都已经这般强大了; 怎么着,看起来也该配上一个「魔王」的位置。 但主上说:不是。 这样看来,主上的判断,是正确的。 那位身穿烙印着「赫连家」族徽甲冑的黑甲男,应该再去调查一下赫连家曾和大夏遗民之间的关系。 其实,在抓回那位黑甲男之后,王府是做出过一轮的调查,阿铭包括瞎子本人,也都出去探寻过,阿铭更是还抽空去了一趟燕京,但除了补习了一下「歷史」,并未得到太多有指向性的讯息。 并非是有人刻意在隐瞒,而是漫长的歷史长河,靠文字去记录,很难记录得周全和详实,除非魔王里分出一个人,像当初楚国的孟寿那般,用一辈子去修四国史书,否则不大可能检索到遗珠。 「其余的呢,我想知道,魔……不,是大夏忠魂的具体消息。」 辰凝很配合,真的是问什么就回答什么,直接回答道: 「三侯开边,却坐视大夏的倾塌,按照祖上和父亲的猜测,这三家背离当年大夏盟誓,必遭天谴。 所以,父亲认为,应该是先从燕地、晋地和楚地内,各出现一位忠魂转世者,去颠覆这三家的江山社稷。 干国,鹊巢鸠占,也应该会有。」 郑凡在认真地听着,同时也在思索着; 反抗, 颠覆; 按照原本设想里,天天应该可以算一个; 他会很憎恶大燕,甚至,会很憎恶自己的父亲,再加上其自身的身份属性,也有极强的号召力,否则这次出兵,自己也不会带着他到南门关。 靖南王战死,靖南军分崩,天天以世子的身份,招揽父亲的旧部,颠覆这姬家江山,动机上倒是能说得通,中间细节方面倒是可以随意地修修补补; 至于谢玉安, 瞎子前阵子特意收集了关于谢家的情报; 简而言之,谢家在楚国和其他大贵族不同,它更有独立性,相当于燕国曾经的镇北侯府和现在的平西王府。 第896页 再看看谢家那位千里驹的表现,给他个承平二十年的发展和准备,造楚国的反,其实不会让人觉得意外,有家底子,有威望,还自幼聪明,一切条件具备,为什么不去问问鼎呢? 天天在燕国,假设谢家千里驹真是魔王之一的话,那楚国也有了。 晋地的呢?未知。 干国的呢?也未知。 干国虽然一直自诩什么四侯开边,但正统三国压根瞧不上他,可人家体量在那里摆着,干国疆域近乎包含了当年大夏故地的版图; 所以,干国理当也出一个。 这就四个了。 还有三个,就比较难找了。 「父亲还曾说过……」辰凝看着郑凡,「若是平西王爷您在二十年后起兵反燕,那大概也就是忠魂转世之一了。」 郑凡拿起杯子,轻声道: 「谢谢。」 瞎子开口道:「待会儿给你笔墨,你再细心地想一想,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就写上去,以防有遗漏。」 辰凝点头道:「好。」 「嗯,下面,你可以说说你的条件了。」 辰凝却抬起手,道:「还有一条,您还没问。」 「哦?你说。」 「父亲担心自己活不到下一个二十年,就与我和哥哥们说过,那位将会从极北之地归来的僕人,他需要我大夏之血去做牵引。」 「唤醒?」瞎子问道。 辰凝有些迟疑,显然,她并不知道具体情况,而且「唤醒」这个词,也有些难以理解。 瞎子道:「好了,我们知道了。」 女人的意思是,黑甲男似乎需要正统大夏皇室的鲜血去进行「培育」; 但这个条件,暂时不得当真,因为这也可能是女人为了保命所编造出来的,只是不管如何,反正现在还是会留着她。 辰凝看了看郑凡,又看了看瞎子,道: 「现在,我想说我的条件了。」 郑凡微微颔首。 「王爷,若是我的父兄们还活着,我请您能解救他们。」 平西王爷直言不讳: 「大概是死了。」 辰凝嘴角抽搐了几下。 善解人意的平西王爷又开口道: 「换一个实际点的条件吧。」 女人深吸一口气,道:「这本是我的第二个条件。」 其实,辰凝自己心里也清楚,她的父兄,多半已经没了。 「希望王爷可以帮我大夏遗民,建一座宗祠,以王爷您如今的地位和权势,是能够做到的。」 郑凡皱了皱眉, 道; 「太费事儿了,不干。」 因为女人的意思很明确,不是偷偷摸摸地盖一个,而是要正儿八经地给大夏立个祠,享受香火; 当然,以他如今的地位,他这么做了,也没人会说他什么,就算是小六子,也只会吐槽几句你这又是在搞什么花活儿; 在大燕,如今自己的政治自由度实在是太高了,只要不明火执仗地扯旗造反,燕京那里什么都能捏着鼻子忍下来。 辰凝马上道:「天下间散落的大夏遗民其实还有不少的,王爷可将他们收为己用,只要王爷能给他们一个名分,他们……」 「一帮废物罢了。」 「……」辰凝。 「你家应该还算混得好的吧?结果梁国一场风波就几乎灭族了,其他人,估摸着也是什么臭鱼烂虾,我要他们来干嘛? 大夏若是才亡不到百年,说不得还有些用; 现在早好几百年过去了, 说句心里话, 真论有用, 我还不如建个梁国的宗祠,为前梁鸣冤呢,这样至少还能噁心噁心干国的官家。」 这里的梁国不是眼前的梁国,而是干国的前身,干国太祖皇帝篡的那个。 郑凡摆摆手,道: 「事发突然,没想好?」 女人终于无法继续强行镇定,只能点点头,道: 「是。」 今日,本就是一场意外,她没想到会碰到燕军,她也从未想过去投奔燕军; 事实上,在其父亲看来,平西王爷可以称得上是对大夏遗民的「刽子手」。 「那不急,你这条件,本王先给你留着,带着你的男人,先下去歇息吧。」 「谢王爷。」 刘大虎再度进来,将女人押出了帅帐。 郑凡伸手翻了翻面前的摺子,对瞎子道:「现在在打仗,你也分不出精神来,等仗打完了,对她搜魂吧。」 搜魂,被搜魂者,很可能就此变成白痴。 但人还活着; 潜意思是, 血, 还能用。 当然,剑圣在这里,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自然不可能说得太明白,好在,瞎子懂。 瞎子点头:「好的,主上。」 「今儿就这么着了吧。」 郑凡作势打了个呵欠; 然而,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了传信兵的急唿: 「报,大捷!」 「我不是不让他们擅自开战么,怎么回事!」 平西王爷脸上没有丝毫听闻大捷的欣喜,因为在他的谋划之中,接下来还有好几步棋没落; 这会儿强行开战,很可能导致自己最终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 「我说宜山伯,你可别给脸不要脸啊,也不瞧瞧你自个儿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处境,还敢擅自做主更改王爷的战略?」 第897页 三爷个子虽然矮,但在其举着平西王令、搬出了平西王后,在这军帐里,瞬间就显得高大上起来。 陈阳这一部,被郑凡编入了自己的中军之中,没办法,搁其他路,别人也压不住他; 无论是罗陵还是任涓,在资歷上,其实和他陈阳是对等的; 而这位刚刚犯了大错,正急着立功,在其他路难免会有贪功冒进的情绪,平西王只能将其搁自己身边压着。 可谁曾想,这位居然真的又要上头了,提前发觉到前军不寻常动向的薛三马上拿出王令前来阻止。 薛三在前军负责哨骑,阿力在这里领一路兵马,其实这两位也是监军。 陈阳向薛三拱了拱手,道: 「我并非是想要抢功,而是你看这地图,当我军靠近这赵国都城之后,赵国在三山关的兵马马上开始了回援;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回援兵马必然会经过这条路,而这里,又恰好是设伏的绝佳地点。 我军提前埋伏,在此段,必然能打一个大胜仗,伤亡也不会多。 这是白送的功劳!」 薛三却笑道;「咱还就不喜受这嗟来之食。」 「你……」 薛三正色道:「我家王爷对大局早有计较,您有异议,可写摺子送到中军帅帐那里去。」 前军现在的作用就是不停地在赵国国都旁晃悠,迫使赵军回援,解除通向梁地的阻碍; 眼下,樊力正率军在赵国都城下遛马虚张声势呢。 「战机稍纵即逝,耽搁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那就不要动呗,眼下我中路军刚至赵国,另外两路兵马也刚刚入魏国齐国,大家应该都正忙着搜刮粮草呢,这铁壁合围还没搭建起来,你急什么? 就算是要围点打援,打一支赵军,很开心么?」 「那我们就在这里坐等?」 「对,就坐等。」薛三冷哼一声,「一切,按王令行事,宜山伯,我不想再提醒你一次了,你现在最明智的,应该就是乖乖地做一个我家王爷的提线木偶,真到了有机会去沖阵时,王爷肯定让你沖第一个,你急什么?」 「搜刮粮草,为大军后勤所需,我知道,我也懂; 但王爷调动出这般大的阵仗,晋中晋西的燕晋兵马近乎倾巢而出,等到进来后,却又忽然放慢了节奏。 王爷这是想做什么! 他是想等着干楚联军自己见势不妙撤军,好顺手捡起这场『大捷』么!」 身为宿将,而且是靖南王提拔起来的总兵,陈阳的脾气确实有些问题,但其战场敏锐性绝对没得说。 作为前军主将之一,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明明可以在短时间内做更多,甚至可以直接沖三山关亦或者绕过三山关进入梁国,先将干楚联军给咬住和黏住,再配合其他各路兵马给它搅个天翻地覆。 再小心一点,中路军和后军保障后方,见势不妙就将麾下部队拉开,脱离接触后也不会重蹈虎威伯覆辙。 有太多太多的选择了,可现在自己却只能坐在这里,看戏! 这让他不得不去猜测, 平西王高调而来,聚集兵马,带着大傢伙在三国这里烧杀抢掠一番,再坐等干楚联军识相地撤军,再将梁国捏一下,就能报个大捷回去了? 底下士卒们也不会不满意,那些将领们也不会不满意,就当带自家兵马出来打打牙祭; 可偏偏陈阳受不了,要知道,他可是戴罪之身,无论是从自身利益还是情感倾向上对李富胜之死的愧疚,他都希望可以打硬仗,将干楚联军撕咬下来。 「是王爷自己在帅帐击鼓聚将时说的,要给干人楚人以雷霆之怒,要将我大燕失去的脸面十倍地给拿回来; 所以, 就是靠心照不宣,就是靠默契,就是靠你好我好所有人都好? 就是这种拿法么!」 薛三的眼睛微眯,道;「我家王爷心里自有章程。」 陈阳的拳头直接攥紧。 「宜山伯,你有没有想过,你认为自己在第二层,可我家王爷,可能已经在第五层了? 您要真受不了这屈辱呢, 正好, 我这儿有一把匕首,我自己锻造的,淬过毒,见血封喉,您可以用用。」 说着,薛三将匕首丢到了陈阳面前; 陈阳盯着地上的匕首,气得身子在颤慄,但到底没去捡起这匕首。 薛三「呵呵」一笑, 道; 「我就不信了,当年靖南王爷在时,你敢这么闹,还不是规规矩矩地听招唿? 说白了, 还是现在心思野了呗; 怎么着, 害死一个虎威伯不够, 还想再害死一个么!」 「你!!!」 「对了,一支赵军三山关的兵马而已,算得了什么?吃不吃下去,又对整个战局能形成多大的影响?」 「那要吃什么才对战局有影响?」陈阳反问道。 薛三伸了个懒腰,道:「比如,把赵国国都吃下来,不说国都内的存储,就光这座城,都足以成为我大军后勤根基之地所用了。 宜山伯要是能办到,我亲自去王爷那里为您请功,当然了,调集大军围城勐攻,是不可能的,咱大军的体力和锐气,可不能消磨在这儿。」 「那你让某怎么攻城,跑到城门下喊一声,让他赵国自己开都城大门投降么?」 第898页 「我也没说一定要您这般做,无非就是开玩……」 三爷话还没说完, 传令兵的唿喊声传来: 「报!!!樊将军已攻破赵都,生擒赵王!」 「开玩笑,你做不成的事儿,真当我们也做不起来么?」 …… 今日, 樊力照例, 领着一路燕军在赵国北城墙那儿遛马,城墙上,是紧张兮兮的赵军。 当燕军入赵地后,赵国国主马上开始调动四周兵马聚集于都城保卫自己,至于自己的子民如何受燕人的劫掠欺凌,他不在意。 若是排除赵王自身好大喜功却又实则怯懦的性格来看,此举其实在军事角度上是很明智的,可以避免自己国内本就不多的兵马被燕军分散吃掉,还能保留反击的火种。 但赵军实在是太怂了; 樊力这几日都好几次策马到了城墙下,上头的赵军也没有敢射一根箭下来,反而每天都会派使臣过来想拜见平西王爷,但都被前军的几位将领给拒绝了。 这还不算,都城里还送出来过酒肉以及几个城内的赵地歌姬,说是平西王爷行军辛劳,以慰王爷。 樊力做主,收下了水酒分与了这些日子他刚刚接管的这些士卒们; 至于歌姬, 樊力退了回去, 骂道: 「直娘贼,真是不知好歹,不晓得俺家王爷到底喜欢哪样的女人么!」 所以, 很多时候平西王本人都在疑惑,自己的风评到底是怎样被害的。 这些事儿,樊力都是自己做主的,因为自家主上压根没打算让他们攻城也主动开战,只是为后方兵马搜集粮草争取时间。 可谁知道, 赵王在收到回復后,竟然真的打算将自己的王后给送出来。 是的,这个世上真的有这种荒唐的国主。 本来,瞎子对这赵王的评价大概就是距离阖闾勾践这等小国奋起的明君太远,但真没料到人家竟然能直接和徽、钦宗称兄道弟。 在赵王看来,自己这是能屈能伸,而且自己即将要迎娶干国郡主了,王后年老色衰,还占着位,嗯,作为国母,理当牺牲一下,若是能以色娱人,让那位平西王爷满意了,自己和他成了连襟,也算是一家人了不是? 然后,这件事走漏了消息; 赵国的太子是个有能力的储君,这些日子就是他忙前忙后负责都城城墙上的防务,结果忙活了一天,忽然得知消息,自己的母后要被自己父王送出城给燕人? 太子真的是义愤填膺,脑子一充血,直接领着一部忠诚于自己的士卒反攻入皇宫,拿下了自己的父王。 随后, 他也没打算继续和燕人死磕了,因为他本就很不能理解自己的父王在三山关时做出的那种安排,小小赵国,岂能主动犯衅于大国? 太子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绑了自己亲爹后,下令开城门向燕军投降。 因为都城外燕国大军确确实实地存在,也的的确确给城内带来了极大的压力,所以当太子打出「清君侧息燕人怒」的旗号造反时,都城内,很多本有能力勤王保驾的人,都选择了沉默; 一如先前他们对王上要将王后送给燕人时保持沉默一样。 甚至,当太子亲自动手后,大傢伙反而长舒一口气,恶人不用自己做了,又可以投降保命了,真好。 没办法,他们也不晓得燕人这次是分三路大军来的,也不晓得燕人压根没打算攻城,只是抢点粮草就走; 站在他们的视角,燕人这是专程来报復赵国来的,否则如何解释燕军不去梁国而来赵国? …… 都城外, 樊力兴高采烈地举着斧头, 高唿: 「乌拉!」 身后的一众士卒也极为兴奋且配合地高举兵刃: 「乌拉!乌拉!乌拉!」 自打有一次郑凡举起刀喊了口号,身后的蛮兵们只会喊「乌拉」掉了主上逼格后,以后樊力直接被禁止再在麾下士卒里宣扬这个口号。 这可把樊力给憋坏了, 这次好不容易带着其他人的兵,当然得重拾起青春的记忆。 「乌拉!乌拉!」 樊力挥动着一双大斧,带着节奏。 「乌拉!乌拉!」 大傢伙配合得很热情。 樊力将斧头抛向空中, 手指指天, 喊道: 「乌拉!」 嗯, 你们怎么不接了?发什么呆啊? 樊力有些疑惑,斧头已经落地,他转身,去捡斧头,同时看见赵国都城的大门,缓缓地从里头被打开了。 赵国国主被捆绑着丢在驴车上,驶出; 驴车上,还绑着一只羊羔; 后头,是太子和一众赵国官员,全都一身麻衣。 樊力眉头一皱, 发现事情似乎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乌……唔……」 …… 隆平元年,大燕平西王奉天子诏率晋中晋西各路燕晋大军出南门关攻伐诸国; 平西王麾下第一名将樊力, 一战破赵都,覆一国! 第六百三十六章 开战! 平西王的貔貅今儿个很高兴,因为这一次是王爷恩准让它主动地亮出了自己银光灿烂的甲冑; 第899页 扬起脖子, 甩一甩鬃毛, 四蹄落地时明显带着些许地回拉,走出的,是高贵典雅的步伐。 在一众战马面前,它骄傲、它自豪,喷出的白气似乎都能多打上几个旋儿。 在其背上,坐着的是一身玄甲的平西王爷。 早年间,麾下兵马不多,常常需要去搏命取富贵,平西王爷本人也需要冲阵厮杀,可惜了,貔貅没赶上好时候,它来到平西王爷身边时,王爷就不大喜欢亲自冲锋了,开始学会「为大大局着想」的阶段。 有些时候,甚至故意不去骑它,嫌它惹眼! 到后来,它只能载着王爷,一脸艷羡地看着那些黑的白的红的黄的妖艷贱马载着它们背上的骑士在前头冲刺; 自个儿呢,只能在后头于王旗边踱步绕个圈圈。 好在,曾经过魔王们「调教」过的这头貔貅心理承受能力和适应能力都不错,也渐渐的开始改变自己的路线。 比如,在一些特定的场合下,它需要充当的不是帮助主人冲杀的好手,而是……「第一夫人」。 平西王爷骑着貔貅,在一众甲士的簇拥下,进了赵国都城。 这座城并不大,和颖都、歷天城这类的大城没什么可比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其政治地位以及在赵地的军事意义,都无法忽视。 只是,平西王本人,并没有多么高兴。 不是刻意地摆出威严的架势,而是他事先就下令过了,进入赵地的大军只负责劫掠粮食,不允许擅自开战。 攻城是个麻烦事儿,需要集结大量的人力物力,同时,也会靡费掉士卒的血气,像是拿锋锐的刀,却去切割石头,等你真的要用刀砍人时,却发现刀早就钝破了。 故而,燕军在赵地搜刮粮草时,一些坞堡,只要估摸一下,守军过千的,燕军基本都会放弃。 哪怕这一千守军绝大部分都是乡间民勇所组成,哪怕在平地上,两百燕军骑士就能将他们沖花,但有坞堡做依託,则能立刻变成难啃的骨头。 事实上,赵地正儿八经的有赵军也就是官军驻守的城池军堡,在面对燕军时,抛城弃寨的不在少数,而往往是这种由地方豪强组成的坞堡,倒是能保佑住附近赵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燕军来了,坞堡里的人就送出一些粮食财货,燕军收下后,往往就对其放开,不予纠缠。 一个是公家的,一个是自家的,到底是不一样。 平西王对这场大战有着自己大局上的考量,士卒战力方面,也一直在做着蓄养; 但就连平西王本人都没料到,赵人的坞堡可以守下来,结果都城,却直接被破了。 这是惊喜, 是的, 的确是惊喜, 但很可能由此打破郑凡对这场战事的规划。 可眼下赵国都城既然被破了,总不能再给对方还回去,亦或者假装什么高风亮节退而不受云云,只能硬着头皮接收。 伴随着燕军的入城,赵国都城内的权贵马上就领着自家百姓开始犒劳燕军,这种强行营造出的「和谐」感,让这些燕军士卒都有些不适应; 平西王自己倒是泰然受之,入城后,先行从赵王嘴里将玉佩接下,拿起鞭子,随意地抽打了赵王三下,已经被解除捆缚的赵王倒是很乖巧地膝行于平西王面前,嚎啕大哭,喊着希望王爷可以不伤害其赵国子民。 整个仪式,都遵照着灭国流程走了下去,显得枯燥无味且滑稽。 赵人在这方面,比燕人更注重仪式感,似乎一层层堆码的复杂仪式,可以沖淡赵人自己亡国的愧疚。 一整天的功夫下来, 貔貅都累了,匍匐在皇宫一角,吐出舌头,哈着气。 宫内,燕军已经布防; 郑凡本人坐在龙椅上,没避嫌,大大咧咧地坐着; 剑圣站旁边,阿铭站另一侧。 赵国的国姓是郭,此时,原本的赵国国主在「被」走完仪式后,重新落入了大狱。 他将承担燕赵之前发生隔阂的一切罪责。 太子郭翊,则将在接下来,代表赵人与燕国谈条件。 就在平西王都要开始打哈欠时, 太子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翊一直仰慕平西王爷,视王爷为天地,今,翊请拜王爷为父!」 龙椅上坐着的郑凡微微一愣,干爹,他做了不少个了,但都是平辈为晚辈求来的,眼下,还是第一次被人家本人求着去当爹。 这是要认「义子」,郭翊希望能成为平西王的「义儿」,以这种关系来表达效忠从而进行捆绑。 时下风气就是如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郑凡还是带着些许矫情,他自己下面的孩子,都是真当孩子去照看的,一时间,对于这种纯粹利益关系的「亲情」绑定,多少还是带着一些牴触。 可问题是,赵国国都已破,你不做迅速安抚的话,很容易会出乱子,到时候不仅仅是无法帮助燕人接下来的作战,甚至还可能会拖后腿。 迟疑了一会儿, 平西王开口:「准了。」 开口的同时, 恰好赵国王后领着一众宫内女眷前来参拜王爷。 …… 一日疲惫,化作了一夜好眠。 一觉醒来, 郑凡准备洗漱。 第900页 他昨晚是宿在宫里的,睡的,就是赵王的寝宫。 龙椅,他白天坐了; 寝宫,他晚上睡了。 倒不是说郑凡故意去连趟着踩雷想要去犯忌讳,给远在燕京的姬老六餵苍蝇吃; 而是因为作为「征服者」,尤其是以郑凡的地位,在此时要是故意表露出什么「忠臣」形象,推却一切引发误会的可能,反而会使得赵人人心难安。 这里的赵人指的是赵国国都内的权贵阶层,站在他们的角度,他们巴不得平西王能够霸道点、更霸道点,再霸道点! 这样,他们心里就踏实了,甚至,可以很快地对权力区域进行填补,乃至于……重新运转起来。 这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却又符合人性; 赵王在龙椅上时,大傢伙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赵王给卖了,等到平西王坐龙椅上时,大家工作上的主观能动性一下子激发了出来,拼命地想要在新主子面前卖好。 「皈依者」效应,虽然形容这个不准确,但「心理」上的描述,倒是可以共通。 乃至于刚刚睡醒洗漱完的郑凡, 收到了来自瞎子的通知: 「一个时辰后,要上朝了。」 「呵呵。」 王爷被逗笑了。 赵人竟然连上朝秩序都恢復了…… 「事已至此,主上接下来打算如何安排?」瞎子问道。 「我本意上是不想被赵国这里的事拖住手脚的,但目前来看,很难了,由此引发的连锁效应,很可能会导致干楚联军就此避让咱们的锋芒,选择撤兵。 之前我是想游而不击,给干楚联军一种我们很急切胃口很大的架势,我要是对面的主帅,很大概率是选择稳扎稳打,先打打看,摸摸底。 毕竟,这一仗要是他们再能赢下来,燕国半壁骨架说不得就得跟着塌了,鱼饵很香,再谨慎的人都会忍不住动心。 可现在……」 谁能想到,樊力的一个「乌拉」,可以破开一个都城的城门,同时直接影响到三国大战的走向呢? 赵国的位置,着实过于关键,同时,接下来要是那位自己的新「义子」能够再给力一些,赵国的权贵卖国求荣得更迅勐一些,将赵国在国都外的几支兵马尤其是那支原本从三山关往回赶的兵马都给招安下来; 那就意味着燕人在这战场前线位置,自动获得了一个根基点。 燕军的战略优势一下子就放大了,毕竟燕人本就骑兵多,到时候真的是进可攻退可守,从容地进行战场切割。 干楚联军,要么坐等挨打固守被分割,要么就主动出击,打破燕军的格局,但这种主动出击一旦失败,就是山倒的局面。 干楚联军,大概会见好就收了。 「属下是相信主上的战略眼光的,但这般的话,似乎对下面,不太好交代。」 瞎子不喜欢在自己不擅长的方面去多费心思,但他清楚,正因为之前自家主上出山的格调起得太高了,真要就这般默契地收场,看似皆大欢喜,实则有些「自欺欺人」。 雷声太大,雨点太小,不搭。 「那就胃口再小一点呗,本想包饺子,吃两种馅儿的,现在,就只能尝一种口味了,梁程在家,到时候会在镇南关再鼓譟起声势; 范城的苟莫离也不会错过这个风向,他应该会尝试动手去齐山那里逛逛,威胁一下谢家军的退路。 南望城那儿,大皇子这会儿应该也率军到了,和李良申合军,也能对干国三边制造出压力,干人是很害怕我燕军再復当年旧事绕过三边南下劫掠的。 不过干人三边唯一一支成建制的骑兵军团此时被那位钟天朗带着在梁地,倒是可以放手再南下劫掠一波,姬老六应该不会放弃这个可以回血的机会。」 先皇在时,打仗,讲究个「堂堂正正」,这是完全将诸夏他国他地当作燕人未来自家的领土来争夺和经营的,所以,燕人在打下三晋之地后,非但没能从三晋之地获得进补,反而被耗去了很多的元气; 若是统一战争可以一直这般进行下去,那自然得继续这般做,将诸夏之民视为自家之民,在统一战争中尽量减少这种对平民的杀戮尽量减少这种仇恨。 可问题是,现在燕国的运转出现了极大的问题,好好的休养生息因为一连串的意外而打破了,那就得暂时放下「统一观」,转而将他国真的当作敌国进行掠夺和自我补充了。 郑凡这次率军出南门关,本质上就是在打草谷; 南望城那边的大皇子和李良申,大概率也会依葫芦画瓢。 郑凡甩了甩手,道: 「这样,对干楚两国,我们都能施加一定的压力,这种联盟,必然会出现问题,因为本质上还是以本国利益优先。 尤其是干国,在三边那里能打的一批新锐将领此时都在梁地,就是他们的官家再英明神武,下旨让他们不得返回继续和我大燕保持这种对峙,他们自己也不敢不回的,否则一旦大皇子那边南下劫掠,这笔政治帐,必然会算在他们头上。」 「所以,主上等的是,联军分开后,择其一而噬?」 「嗯。」 「主上偏向吃哪家?」 「谢玉安。」郑凡毫不犹豫地说道。 「主上是想再抓一个么?」 郑凡摇摇头,道: 第901页 「因为楚国距离咱们老家近,我们无论做什么,都得优先去削弱楚国。」 「主上英明,但……」 「但什么?」 「属下担心,如果破天荒的,干楚两国这次真的毫无间隙地持续了联合,想要在梁地和我军周旋到底呢?」 「那就是……兑子儿呗。」 平西王笑得很轻松, 「我就将这次带来的兵马,全都兑子儿在这里,且看看干楚那边会不会跟。 楚国谢家,是最后一柱国; 干人这几年好不容易才编练出这几支能上得了台面的新军。 咱们呢, 自家的根本还在晋东待着呢不是?」 「主上真这般想?」 瞎子倒是乐见其成这种消耗燕国军事实力间接壮大自身的做法的,但很显然,他清楚自家主上心里还是有某种「大燕情节」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 郑凡伸了个懒腰, 「我只能迫使自己这般去想,到时候落子时,我就能更从容一些,赌桌上,气势其实是很重要的。」 既然心态上无法做到真正的「冷血」,那就给自己进行「洗脑」。 瞎子点点头:「属下明白了,主上可以再歇息一会儿,待会儿要参加那位赵国太子的登基大典,也要宣告天下,您收了他做义子。」 「我知道了。」 「属下告退。」 瞎子笑着退下了,没多久,赵国王后端着早食走了进来。 王后不年轻了,但体态很丰腴,属于那种典型的美淑女; 扪心自问,挺好看; 昨晚,她曾领着两位赵王的王妃想要留下来侍寝,被郑凡拒绝了。 今早又来了; 「早食放下吧,你走吧。」 「是,王爷。」 王后下去了; 郑凡自觉自个儿不是什么柳下惠,但家里俩妻子正大着肚子,他再出来瞎搞,实在是过不去道德上的坎儿。 再者,他又比较念旧情,真发生了什么,按照自己的习惯,肯定又得将她带回家,罢了,不添那个麻烦了。 随即,平西王没用王后端进来的早食,而是让刘大虎给自己寻了份军中的早食给自己吃了。 吃罢早食,又练了一会儿刀,见时辰差不多了,在刘大虎和郑蛮的服侍下穿上甲冑,上朝。 明明是刚刚「国破家亡」, 但朝堂上却有一种过大年的味道。 赵国的大殿比燕国的大殿要缩小版了许多,臣子列排人数也少了一半,但依旧可以保证形式上的隆重。 平西王依旧高坐龙椅之上; 太子郭翊先行登基大典,再行「认父」之礼; 随即, 朝堂众臣先向朝见新君; 然后, 新君带领众臣向坐在龙椅上的平西王爷参拜。 小国的命运,就是这样,很容易被拿捏; 当年楚国屈氏都能够影响附近小国的国事,谢玉安能带人马将梁国翻天,这边郑凡将赵国翻个天也不算什么太过惊人的事。 这些小国本就是大国角力过程中的面团儿,变成什么形状还是得看背后大国的喜好。 朝会结束后, 赵国新君平西王义子郭翊领着城内的赵军开始挨家挨户地徵收财货以及开发大户的粮仓为燕军筹措粮草。 自家人抢自家人时,效率就高得多了; 郭翊这儿皇帝当得,可谓极其尽心尽责。 但很快,坏消息就来了。 赵国三山关主将原本是奉诏率军回国都保护赵王的,谁成想走到半路,赵王就换人了。 这位主将倒是个有血性的,直接一刀砍了郭翊派去的「钦差」,表示自己绝不会承认这位认贼作父的新王,转而斩断赵国军旗,自立为王; 其所率的这支兵马,即刻调头回三山关。 当郭翊因此事而向自己的「义父」请罪时, 郑凡倒是扮演出了「慈父」的形象,安慰了他。 随后, 郑凡下令,让前军先一步出发; 同时,在吩咐瞎子率后军驻守赵国国都后,自己亲自领中军向三山关开去。 后世史书,将这一场发生在大燕隆平元年的战事称之为「诸国之战」,因为参战的,不仅仅是燕楚干三大国,还裹挟了好几家小国。 要是说,王府麾下第一大将樊力不费一兵一族攻破赵国国都是开门红的话, 那么接下来, 这场牵扯着诸国未来命运走向的大战,其真正的血腥和惨烈味, 则从三山关这里正式瀰漫开! 行军途中, 郑凡命阿铭去给自己传递了一道口信, 口信很简单,是对身处于前军中做监军的薛三和樊力说的: 「给陈阳那条老狗『松绑』!」 第六百三十七章 反骨 「要问,就自己去问。」 剑圣看着刘大虎说道。 「爹……是他们让我来求您。」 刘大虎有些委屈。 「陈大侠当初来找为父时,给咱家挑水噼柴,所求,不过是为父指点一二罢了; 求剑,也是求学求知的一种,你既然心有疑惑,没可问的人也就罢了,眼前既然有,为何会羞于去问? 没无畏之心,安能成无畏之道?」 第902页 刘大虎被剑圣说得面色发红。 帅帐外,陈仙霸和郑蛮对视一眼,二人眼里都有些悻悻。 这件事,还是他们撺掇刘大虎去找的剑圣。 「爹,我是怕问了不该问的,会被王爷怪罪。」 剑圣没好气地瞥了这个继子一眼,道: 「他会因为你问了一件事儿就将你军法从事?就会砍了你?」 言外之意,你爹的面子,这么不值钱? 这是大家都懂得潜规则,可问题是,刘大虎一直不愿意去承认这个潜规则。 少年郎自有少年郎的骄傲; 剑圣摆摆手,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刘大虎只能走出去。 陈仙霸伸手拍了拍刘大虎的肩膀,道:「罢了,咱自个儿去问吧。」 亲卫,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他们仨,其实是负责王爷帅帐内外的事务,按照后世的说法,相当于是勤务兵。 眼下,月明星稀,大军在此宿营,此处距离三山关已经不远了,前军那边,说不得已经开始交锋了。 可中军帅帐,却依旧不紧不慢的样子。 陈仙霸一挥手, 刘大虎带着新泡好的茶进来,郑蛮端着洗脸水跟着,陈仙霸进去后,则开始添帅帐里的灯油,一切,都平日里没什么区别; 王爷斜躺在虎皮毯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 大军分为三路,自己所领的这一路又分为了前中后三部,故而此时王爷倒是没太多案牍需要处理。 书,是在赵国皇宫找的,里面记载的是赵国歷代皇帝的隐私; 这应该是王室的大秘密,但赵国王室却一直有人专司记录,不过肯定不可能公之于众的,只有歷代赵王可以翻阅看看自家祖宗到底做过些什么事儿。 国事、外教、朝政什么的这类王爷都直接跳过了,专挑隐私来看,里面不乏扒灰的部分; 看得正津津有味着呢,却忽然发现这仨做完了事情后居然没走。 放下书, 郑凡看着这仨。 陈仙霸先一步跪伏下来,行礼道: 「王爷,属下对此次行军有一事不明,不知该不该问。」 刘大虎和郑蛮两个也都跪伏了下来。 这仨,都是立志想要当将军的。 刘大虎还需要成长,郑蛮从小到大狼性就足够,至于陈仙霸,其功勋和能力,现在外放出去当一参将都绰绰有余了。 仨都很有上进心,平日里跟在王爷身边也是在尽力揣摩和学习; 毕竟, 军中人尽皆知梁程将军和金术可将军,都是王爷一手调教出来的。 但军中又有规矩在,有些该问,有些又不该问,哥仨实在是有些拿不住,就是脾气最暴躁的陈仙霸在王爷面前也一直温顺如鹌鹑; 故而,他们先前是鼓动刘大虎去请剑圣来问,毕竟平日里王爷和剑圣之间的关系他们也看在眼里, 最重要的是, 剑圣似乎经常在王爷身边问东问西。 但剑圣问事情只是自己想问,他还不至于要帮这仨小子来请教,再者,这也不符合规矩,他去问了郑凡再回过头教他们,这叫什么事儿啊? 「问吧。」 见王爷答应了,哥仨都松了口气。 陈仙霸开口道; 「王爷,属下得知,当初宜山伯想要提前设伏吞併掉三山关出来回赵国国都的那支兵马时,三先生是按照王爷您的吩咐制止了宜山伯。 那为何现在,待得那支兵马返回三山关后,我大军如今又要去攻打它呢?」 人家在野外时不打,为什么要等人家回关内后再打? 这,岂不是脱裤子放屁,不,是脱裤子特意踩起高跷来放。 郑凡的指尖在帅桌上轻轻敲了敲,道: 「因为本王事先没料到,赵国都城居然自己开门投了,这对本王的原本的布局,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有时候,你的对手忽然间变得很菜,不用着急高兴,因为你的节奏很可能也因此被带坏,看似是你占到了便宜,但接下来,可能会陷入无措。 郑凡端起茶,喝了一口,继续道: 「赵国,蕞尔小国,若是没有身后大国的干预,燕楚干三国,任何一方想灭它,都轻而易举。 这赵国都城,对本王而言,也并没有那般足以看重。 本王原先的计划是,三路大军,以游走劫掠的方式,一方面给梁地的干楚联军制造压力,另一方面我军也可以寻找破绽。 一如江湖上的那种假把式高手过招,喜欢绕圈圈走好几道,本质上,差不离。 就像是下棋,本王已经落子了,就该轮到他们接招了,然后,本王才好见招拆招。 为将者,千里独行,喜用奇兵,这是能力,本王年轻时,也喜欢干这种事,但那时本王只是王帐下的一名将领而已。 为帅时,当思虑全盘; 李富胜可以输,输了,大不了局面被动; 本王要是输,局面就得崩盘。 这个道理,你们得懂。 最近不懂的那位,姓年,现在在京城皇宫里当太监。」 哥仨一起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郑凡继续道: 「一开始没吃掉那支三山关的赵军,是因为没这个必要,反而会打乱本王自己的节奏;现在,本王拿下了赵国都城,那名姓关的三山关守将自立为王了。 第903页 他的家眷,其实还在国都,已经被看押了起来,但据说,他还有外房,也就是还有私生子,而且,其年纪,也不算很大。 最重要的是,在我大燕军队大军压境的前提下,他敢直接自立为王明火执仗地与我大燕为敌,必然是有所依仗的。 再者,他当初驻守三山关时,曾主动配合干楚联军围歼虎威伯,这意味着其人和干楚之间,有着很深刻的联繫。 想来, 是赵国国都所发生的事儿传递到了梁地。 那位姓关的将领,自立为王,是得到了保证,他有了底气去搏一搏这龙椅上的富贵。」 刘大虎在消化王爷的话, 郑蛮在思索, 陈仙霸则勐地抬头,恍然道: 「王爷一直以来都没在意那支赵军,王爷的目的,也不是那支赵军。」 郑凡看着陈仙霸, 按理说, 此时他应该露出欣慰的笑容,赞嘆一番孺子可教; 但可能是自己「小人」做久了,亦或者是自己内心的阴暗面太大了,更可能是当初的自己在靖南王面前时,差不离也是这种「惊才艷艷」的形象; 眼下看着陈仙霸, 就像是看着当年的自己; 只不过,自己当时是有梁程在开小灶,甚至可以提前押题背答案,而陈仙霸,却完全靠的是自己的天赋。 这个燕地渔村走出来的孩子,他真的天生就是当大将军的料。 陈仙霸自然不晓得面前王爷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继续兴奋地道: 「这就是王爷您的见招拆招,那位自立为王,王爷顺势命宜山伯率前军攻打三山关,王爷再亲自率中军跟进。」 陈仙霸说着说着站了起来,走到帅帐前的地图上,手指着三山关前的一处位置: 「我军现在就在这里驻扎,继续向东,就能到三山关,但属下认为,王爷您压根没打算从这里去三山关加入战局,而是打算明日起,从此地绕后。 我军以骑兵为主,脚程上可以比干楚联军更为缩减时间,而王爷您,最擅长的就是骑兵大迂迴的作战。 三山关处,必然是干楚联军的兵马,他们打算趁着我军进攻三山关赵军的契机,对我军进行一次反伏击。 而王爷早早地洞悉了他们这一招,这是以宜山伯的前军为诱饵,我中军为后手,绕后三山关,堵住干楚联军这一部的退路,在前后夹击之下,彻底吃掉这一部干楚联军。」 陈仙霸越说越兴奋, 甚至还伸手在三山关这块区域不停地画圈, 「三山关是赵地和梁地之间的纽带,拿下这里,吞掉这支干楚联军的兵马,梁地的西大门,就此向我军洞开。 梁地之防御,由此而出现漏洞。 届时, 干楚联军坐视这漏洞不理,我军即刻由此渗透进梁地,一举化被动为主动,只要缠上去,干楚联军其他诸部,至少有一半,就完全失去了撤出梁地的可能,可谓是堵住了其退路。 若干楚联军想要堵住这个窟窿,就必须集结其他几部,来强行逼退我军; 但那时,其其他方面防务必然空虚,我左右两路大军,可从魏地、齐地顺势切入梁地,再来一次更大规模的三山关之战,一举将干楚联军覆灭在梁地!」 「啊!」 说完这些后, 陈仙霸长嘆一口气, 道: 「王爷,属下后悔来您这里当亲兵了。」 「手痒了,想单独领兵出去打仗了?」 此时,平西王正默默地抽出一根烟,还处于「消化」过程中的刘大虎本能地起身用火摺子帮忙点菸,却发现王爷手中的烟在微微颤抖; 刘大虎「会意」, 将王爷的烟拿过来,在自己手背上敲了敲,这还是出南门关时,天天教给他的细节。 陈仙霸闻言,摇头道: 「因为我发现,王爷的兵法,我这辈子可能都学不完,不学又不甘心,没学完,又不愿意就此离开。」 这马屁拍得…… 可你也能瞧出来,这孩子说这话时,是诚心诚意。 这孩子,傻子都能看出来,是有大气运的。 渔村里的老儒生,放着正儿八经的镇北王世子不去勾搭,一门心思地在他身上,可以想见,在老儒生看来,此子一旦长成,其成就,不会比王府世子低; 其自身,又有极强的武道天赋,同时又兼具兵法天赋; 这,不由得让郑凡想到了老田,一个,世人眼中的大燕军神。 「无妨,兵法,还是得多参悟和亲自练手,以后,有的是机会。」 犹豫了一下,郑凡还是没说出让其亲自领一小部藉此机会下下场的话。 不是捨不得,不是担心其快速成长, 事实上, 这种大方地给机会,更像是一种捧杀。 你去冲锋吧, 你去陷阵吧;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陈仙霸再天赋绝顶,也没当初自己身边那七魔王的配置,提前放出去,说不得就夭折了。 「是,王爷,属下明白。」 「来,仙霸,到本王跟前来。」 陈仙霸虽然疑惑,但还是很听话地走过来。 「再近一点儿。」 「弯腰。」 「再低一点儿。」 第904页 「脑袋凑过来。」 陈仙霸近乎跪伏在王爷跟前, 平西王伸手,摸了摸陈仙霸的后脑。 而后, 又摸了摸。 「行了,下去吧,以后有什么想问的,大可直接问。」 「谢王爷!」 问完了心中疑问,又得到了来自王爷的承诺,陈仙霸极为高兴地带着刘大虎和郑蛮离开了帅帐。 郑凡在帅桌后坐了一会儿,这才起身,他忽然觉得有些发闷,想出去透透气,可刚走出帅帐,就看见剑圣站在外头,冷不丁的,郑凡被吓了一跳。 「怎么都不出声呢?」 郑凡有些埋怨道。 剑圣开口道; 「刚在你隔壁帐篷里,龙渊察觉到你散发出来的那一丝……杀机。」 「嗯?」 郑凡有些意外。 剑圣则开口道;「想来,不是对我家大虎的。」 「你想哪儿去了。」 剑圣却道:「要真是对我家大虎的,我得该多欣慰啊。」 「我的格局,没那么低。」郑凡说道,「但我又是个常人,偶尔的情绪流露,不也很正常么? 就像是在街面上看见美人,人长得美,我就多看几眼,但也就局限于多看几眼罢了,还不至于没格调到去强抢民女。 就像是那位赵国王后,哦不,现在的太后,那身段,啧啧,可我不也一根手指都没碰么?」 剑圣看着郑凡,道: 「三先生有次和北先生吵架,我听到了一句话。」 「什么话?」 「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你刚刚的话,多了些。」 「你忽然跟我说我流露出了杀机,让我有点慌吶。」 「所以,到底是戳中了心思?」 郑凡没回答。 「你马上就要有孩子了,而且还是两个,总不可能,两个都是闺女,有了儿子,就不一样了,如同当年的田无镜那般。 你杀了赵九郎,是因为赵九郎当年做了那件事。 但你现在扪心自问,你是否也会担心,日后成长起来的陈仙霸,会成为另一个……现在的你?」 「我很局气的。」 「我知道。」 郑凡干脆席地而坐, 道; 「人本身就是矛盾的产物,我欣赏陈仙霸,也希望能带好他,还有一件事,你说错了。」 剑圣挑了挑眉毛:「哦?」 「我不怕他陈仙霸像我,我怕他,不像我。」 剑圣闻言,若有所思,随即,微微颔首。 郑凡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继续道: 「老虞,你我亲如兄弟。」 「过了……」 「你应该懂我,我郑凡,向来对什么礼法祖制皇权规矩是打心眼儿里不屑一顾,但对老田,我如何?」 剑圣笑了笑。 若是陈仙霸日后能像平西王对待靖南王那般对待平西王,确实没什么好顾虑的。 「还有,你说你察觉到了一丝丝的杀机。」 「是。」 「不是我怕什么此子日后脱离我的掌控,也不是担心我儿子以后制服不了他,你说的这些,我其实都没考虑过。 我当时, 可能只是对他, 有那么一点点的嫉妒。」 郑凡双手撑在身后,整个人对着明月; 「看见他,就想到当初的我,让我觉得自己……」 剑圣开口道;「其实,你年纪不算大。」 郑凡却摇头道: 「老了。」 剑圣没陪着一起坐躺下来,而是继续站着,道: 「我觉得,可能是一直站在后头的原因,下次,你可以再亲自上前沖一冲,兴许就能感觉到自己又变得年轻了。」 「不不不,你不懂。」 「我不懂?」 「坐在后头,感慨一声自己『老了』,其实是一种情绪上的感慨和……享受。」 「呵。」 不知怎么的,剑圣脑子里在此时想到了那位力先生常喜欢说的那仨字。 那仨字,有时候搁在这位王爷身上,是越品越贴切。 「还有,我如果上前冲锋了,你儿子作为我的亲卫,肯定会跟着我一起沖,到那时候,你是先保护你儿子还是先保护我?」 剑圣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儿子。」 「你可以稍作沉吟再回復的,不用这么急。」 剑圣摇头道:「犹豫了,就怕你误会。」 「嘶……」 郑凡指着站在那里的剑圣, 道: 「老虞啊,你真的不像以前的你了,怎么变得和……」 「怎么不说了?」 「不想说了,也怕你误会。」 郑凡拍拍屁股,站起身, 道: 「睡了睡了,明儿就得开始赶路了。」 说着, 郑凡转身,又看向剑圣: 「你刚说完太久不冲杀于前,没了青春,但实则是若是遇到顺风局,我懒得上去得瑟了。 但凡还需要我领着王旗亲自压上的,都是最为兇险紧迫的局面。」 「所以,我们的王爷,到底是什么意思?怕他们难打,毕竟可是赢了李富胜的。」 郑凡摇头: 「不,我是怕他们不经打,没嚼劲。」 第六百三十八章 靖南军,威武! 第905页 三山关,关如其名,三山堆叠,一关为系。 哪怕是天下公认地形之利第一的雪海关,实则也是连带着周边天断山脉一连串的军堡军寨所组成的防御体系。 这世上,但凡是人建造的军事城池关卡,就基本不会存在那种想像意义上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格局; 当然,你可以选择绕过去,但你的粮道你的后路就会留下一把锋锐的刀子,随时都可以反刺于你,让你从一开始就陷入到被动。 三山关的地利就建立于此,乃赵国梁国之间地势最为险要之处,易守难攻。 关隘是其一,另外,关隘之外的山头山坡上,也立下了军寨,攻方就得仰面进攻,可以和关隘本身互为犄角作为唿应。 想破关,就必须得拔除这山头上的军寨。 此时, 日头刚刚升起, 大燕宜山伯陈阳手里端着一个大碗,碗里有米有肉还有咸菜和酱,在陈阳身侧,有一大群士卒。 这些士卒普遍精壮,甲冑兵刃全部堆放在一旁,大傢伙正在用早食。 平日里士卒吃的可以差一点,但在战时,绝对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和将就,能有多好的条件就必须给予多少的条件。 没真正长期做过体力活的公子小姐,是不会懂得一天该吃些什么才能保证自己持续到晚的力气和精力,肚子里没油水儿没盐,就像是没个压箱石,走路都能不稳当。 而厮杀,远比纯粹的体力活儿更为疲乏人,因为这里还伴随着高度的精神紧张,消耗,其实更大。 早食得吃得饱饱的,毕竟战况多变,天知道下顿饭,得什么时候才能吃得上,甚至,有没有下顿饭还很难说。 周遭,有一群其他士卒负责盛饭、送水,虽然都是袍泽也都是丘八,但大傢伙都是心甘情愿地伺候着他们。 陷阵之卒,乃一军之矛尖,在军中,享受着最好的待遇以及最高的崇敬。 有一个细节就是,这些人进食时,不是完全坐着的,而是踮起一只脚蹲着的,且兵器全都放在自己的左手边; 外围的,基本都呈一种椭圆面向格局,这意味着哪怕在进食时,他们依旧保持着一种戒备。 这些丘八平日里在红帐子内算帐可能都算不准,几杯马尿下去被当冤大头宰也丝毫不觉得奇怪; 但是在战场上,这氛围一出来,大傢伙就自然而然地就进入了一种本能状态。 这就是精锐的气息。 其道理,和平西王爷在家,每天在吃喝上和睡觉上,总得追求点仪式感否则吃不香睡不熟,可一旦到了战场上,嘛毛病都不见了一样。 陈阳的义子陈雄就坐在陈阳的身侧,也端着碗在进食。 「父亲,孩儿听说平西王爷的晋东兵马在作战时,早食、午食以及晚食都是有严格的标准的,大傢伙吃得都一个样。」 因后勤方面靠劫掠赵地地方作为补给,所以现阶段燕军倒是不缺粮食,但也是有什么就吃什么; 而平西王府,早在盛乐城时,就已经在建立严格谨慎的后勤补给体系; 现如今,大军出征,补给所需更是有了严格的章程,不是让前方军寨里的士卒就地取材灵活发挥,而是王府下的各个作坊和铺子产业,早早地就将军粮制作成半成品再往前线输送。 这一来极大地提升了补给效率减免了损耗,二来也能尽可能地提升前线士卒的军需水平; 且这种「标准」化的流程,自吃穿住行上体现出来后,延伸而出的,是一种对秩序和纪律的追求,可以反补于军纪。 但想做到这一点,很难,你得有属于自己的一整套后勤体系,同时得肩负「自产自销」的职责。 而后勤,本就是朝廷挟制前方军头子的最大利器; 故而,整个大燕,现如今能做到这个程度的只有两家; 一个是镇北王府,哪怕镇北军被拆分了,但王府的底子还在,李家北封郡土皇帝的影响,还没完全消散; 另一个,就是新起的平西王府。 曾经的靖南王府都做不到这种程度,因为靖南王就没真正圈定和经营过属于自己的地盘,然而就是瞎子也不会天真地去认为靖南王本人不会,毕竟「略通一点」的阴影实在深刻,只能说,田无镜自始至终就没想过要着手去造反。 而范城之战,所带来的震动,早就脱离了战争的本身; 于普通燕人而言,是他们的王爷,又打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仗,但对于大燕朝廷而言,则意味着平西王府在晋东的根基,已经扎实到可以「独立」应付战争的程度。 毫不夸张的说,当年大夏崩塌,各国混战时,所谓的「国」,都没有现如今的平西王府来得更为「正统」。 经济、民生、军事、文化,一手抓,曾经消失于歷史长河中的那些国主,都没能做到这一步。 「等这仗打完了,之前的事儿,我担着,你可以去晋东,平西王府眼下也是用人之际,会有你的位置的。」 「父亲,孩儿不是这个意思。」 「但我是这个意思。」陈阳很认真地看着陈雄,「与其被逼着以后站队,倒不如早早地把坑给坐了。」 陈雄还准备再说些什么,却被陈阳抬手制止。 陈阳从亲卫手中接过一条湿帕子,擦了擦脸和手, 第906页 道; 「李富胜死了。」 陈雄沉默了,他义父自打得知前线虎威伯战死的消息后,时常会这样忽然自言自语。 其实, 对于陈阳来说,已经是伯爵了,不是每个大将都能有平西王那种好命和好本事,可以封军功侯后再封王的。 这甚至已经脱离了纯粹的军功堆砌,首先,你还得早早地是六爷党,和皇帝有着莫逆的关系,彼此信任到一个极高的程度。 所以,在事业方面,陈阳差不离是到头了,以后要是大燕能掀起一统诸夏之战,倒是有机会沖一冲侯爵。 家庭方面,他也没什么遗憾。 或许, 唯一的缺失, 是因为靖南王爷的离开。 靖南王爷一走,靖南军的军魂,其实就已经被抽掉了。 挣扎,反抗,想维持当初的荣光,这是这个团体的本能; 但实则,陈阳早就认命且接受了这个最终的结局。 是的,他在肃山大营和钦差对峙交锋,但要搁在以前,面对这种羞辱,他早就反了,且朝廷压根就不敢对地方大军头直接行这种手段。 称病在家,其实是规则里的一种应对方式,口嫌体正,再怎么喊着反对,但其实早就融入了。 本来,这辈子,就该这般到头了; 再带个几年兵,再编练两批新卒子,再照拂照拂子侄,自己就能找个由头退下来,含饴弄孙,多好。 要是以后朝廷再有徵召,大不了马革裹尸呗,也算是个有始有终。 可问题是李富胜的死,让陈阳后头的人生,不得不永远承受着这种愧疚。 此时, 陈阳抬起头,看着前方的斜坡, 道; 「待会儿,要是为父倒下了,就让为父自己多躺一会儿。」 「父亲……」 「得得得,这叫什么话呀。」 陈阳身边的士卒全都冷眼看向那个侏儒。 前军之中,以肃山大营的兵马为主,也就是陈阳的本部兵马,而这个侏儒这些日子,可没少骑在自家伯爷脑袋上闹腾; 那羞辱,那不屑,比之当初的那个钦差,有过之而无不及,且因为他更不要脸,所以反而真的奈何不得他。 那一日, 后方的王爷传令过来, 由这个侏儒转达军令。 侏儒清了清嗓子, 直接「照本宣科」、「原汁原味」, 开口就是: 「陈老狗接令!」 一时惊住了军帐中诸多将领的下巴,乃至于连发怒都忘了。 但宜山伯却在那时大笑出声, 起身, 跪下, 接令, 喊道: 「老狗在此!」 梁子,早就结下了一茬又一茬,古往今来,监军的利益其实和主将大方向是一致的,像这个侏儒这般,监军监得一军上下神憎鬼厌,怕不是独一份儿了。 薛三直接无视了这些士卒的冷眼, 伸手拍了拍身侧樊力的小腿肚子, 道; 「阿力啊,待会儿你可得沖在咱宜山伯的前头,宜山伯想偷懒开熘呢。」 边上站着的樊力却没配合薛监军的话, 而是弯下腰, 问道; 「还有饭没?」 …… 三山关城墙上,新晋赵王关山铜坐尾座; 坐首座的,是一位翩跹少年公子,其人身旁坐着的,则是大干统制大将韩老五。 「二位放心,山路崎岖,地势在我,燕人骑兵无法在此地展开,小王又素来注重麾下士卒弓弩之运用; 三座山头,三座军寨,燕人月余都别想啃下来!」 关山铜在拍着胸脯打包票。 韩老五笑了笑,道:「王上,月余不用了,能守住个十日就足矣。」 燕人得仰攻,一座军寨一座军寨的拔,自己这边还能从三山关处出兵,和燕人来反覆的拉锯,三座军寨,足够燕人喝一壶的了。 谢玉安则开口道:「六七日就足矣了。」 关山铜马上道:「公子,本王……」 「莫急,莫急,六七日,足矣消磨掉燕人的锐气,届时,韩统制的兵马就能够出击了,要是能在三山关这里再打赢一场,这盘棋,就活了。 到那时,我军击溃眼前燕军,即可顺势西进,再度夺下赵国国都,帮赵王你正式上位!」 韩老五和谢玉安对视了一眼,二人其实有些话没有明说。 梁地大捷之后,楚国和干国,其实都向梁地输送了钱粮和兵马进行补充,但并不是太多。 楚国得防备着镇南关和范城平西王府麾下进攻, 干国那边的三边,也无法再继续抽调精锐出来; 其实干国其他地方的兵马,也不少,但整个大干,也就只有三边那里的兵马能够让人放心一点,其他地方驻军派遣过去,也就只能当个辅兵,真拉出去上战场你还得担心他们先崩溃带崩了全局。 故而,干楚联军内部,也就是孟珙和谢渚阳两位,已经达成了默契。 主调,是撤军; 但在主调进行时,也不是不可以再在局部小小的尝试一下。 饼太大,因为无论怎么看,平西王这次出兵,真的是过于莽撞了一些; 最重要的是,他居然还打下了赵国都城,贪多容易嚼不烂,很容易被以点破面。 第907页 反正,是用赵人在尝试,这位被干楚一起「扶持」起来的新赵王,将贡献出其最后的价值。 只是,这些话是不能对这位新赵王说的。 这时, 旗语传递过来了。 关山铜马上开口道: 「燕军开始第一轮攻势了。」 …… 「弟兄们。」 陈阳面对着面前的两千余甲士; 这是先锋军,因为战场格局在这里,一次性能填进去的兵力就这么多,哪怕你有再大的兵力优势也无法展开; 只有在先锋军破开前路后,后续兵力才能有余地跟上。 冷兵器的厮杀,是极为残酷的,阵前训话,也是必须的,因为接下来的仰攻,必然得以鲜血和尸体去铺就前进的道路,必须得让麾下士卒保持着脑海中的狂热。 「虎威伯死了,他们都说,是因我肃山大营不服管教,才致虎威伯战死,这害死袍泽的罪责,不管咱愿意不愿意,其实已经顶在咱们的脑壳上了。 你们, 都是我陈阳一手带出来的兵,都曾跟着靖南王爷南征北战,是我靖南军嫡系中的嫡系。 我燕地儿郎, 怎可受此之屈辱! 世人诽我再多又何妨,今日,本伯带着你们,用战功,去雪耻! 本伯没倒下前,你们,不准退! 本伯倒下后,你们,也一样不准退! 现如今, 在大燕, 论当世第一强军,已经快变成平西王爷的晋东军了; 是时候该让世人记起来, 当年, 我靖南军, 才是大燕第一等的强军! 二三子,随本伯,杀!」 简短的战前动员, 随后, 是陈阳率先持弓负刀向前,一众甲士紧随其后。 樊力吃饱了饭,早早地就盯上了陈阳,他搁陈阳身边,宛若一座铁塔,再加上樊力的甲冑,本就是类似欧洲中世纪的那种大铁罐头,这防御力,可谓惊人。 而这些甲士身上,都着重甲持硬弓,极少数有持盾。 甲冑就已经很重了,硬弓拉起时,更没办法拿盾,最主要的是,这种仰攻,需要的不是防御,而是锐意无畏的进取,防守方往往比你更希望磨洋工。 其实,在这种重甲防护下,拿不拿盾牌,也没什么区别了,重甲的防御力,很多时候能够让人被射成刺猬了依旧还能挥舞刀剑; 但一来代价太大,二来养护成本也重,最重要的是,士卒的体力很难长久坚持。 但大燕前些年,南征北讨,所向披靡,根本上靠的,还是这一批燕地儿郎的虎勐锐利,这些久经战场的老卒悍将,本身就普遍具备不俗的实力,同时更懂得如何在战场上保存自己和节约分配体力。 他们,才是燕军真正的精华。 这是得靠一场场胜仗才能餵出来,单纯的训练,是无法达到这种水平的。 为什么还要是胜仗? 因为老打败仗人就容易没…… 进攻, 开始了。 陈阳和樊力在前,身后和身侧一众靖南军甲士散列开; 一窝蜂地冲锋,那是真傻,大家都弓着腰,尽量寻找着掩体向上前进。 很快,上方军寨开始射出箭矢,有人运气不好,被射中,而且好巧不巧的,射入了甲冑防御的软肋区域,还能坚持的,就继续跟着前进,不能坚持的,就只能原地找个地方躺下。 燕军没有对射,而是继续沉默地前进,完全是顶着上方赵军的箭矢。 不断有人倒下, 但这种有韵律的进程,并未衰减。 陈阳脸上,没有沉重,反而越来越轻松。 这一刻, 他心中积攒起来的那些抑郁和鸟气,似乎终于得到了缓解的机会。 什么钦差,什么老狗,什么非议, 都他娘的去见鬼吧! 李富胜, 老子来给你报仇来了! 燕军的沉默,换来的是上方赵军的压力,他们仿佛看见的,是一群不畏死的「幽魂」,同样身为丘八,赵军士卒心里也清楚,能这般冷静地面对箭矢迎难而上的,到底是怎样的精锐! 终于, 在沉默中付出一定的伤亡后, 双方的距离,终于拉近到一个可以被陈阳所接受的程度。 他张弓搭起哨箭, 哨箭射出时, 伴随着其一声大吼: 「上头,只是赵军!」 这一声吼叫的意识,落入周围燕军士卒耳中,翻译过来,差不离等同于: 「上头,只是一群猪!」 陈阳再度怒吼: 「大燕,万胜!」 「万胜!」 先前的隐忍,压抑,坐看袍泽被射中倒地无动于衷,终于换来了此时的瞬间爆发。 所有燕军起身,张弓搭箭,无视上方箭矢的同时,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弓箭命中敌人。 李富胜当年曾很狂傲地对郑凡说过一句话:打仗,靠的就是兵强马壮! 我的士卒射术比你精湛得多, 我的士卒士气比你强盛得多, 我的士卒经验比你深厚得多, 我各方面,都碾压你, 你拿什么,拦住我? 惨烈的对射出现后,占据着地形优势且以逸待劳的赵军,一下子就慌了手脚。 第908页 靖南军的精锐,哪怕胯下没了战马,哪怕身着重甲,但他们的移动奔袭速度,依旧惊人,且在移动之中所射出的箭,准头更是吓人。 待得上方赵军混乱之状完全散发出来后,樊力一个人,冲撞于前,扫开了一群鹿角一般的障碍物,陈阳领着一众甲士,丢下弓箭,抽刀奋起杀入。 下面的兵马似乎也没料到,前锋军的攻势,竟然这般顺利,一次冲锋,就直接打压了上去。 下方,陈阳的侄子陈远马上下令,后续兵力投入! …… 关山铜在半个时辰前,对谢玉安和韩老五说,他能确保三山关,可以守住足足一个月无疑! 且在先前, 他还根据旗语, 告知两位,燕人的第一轮攻势,开始了。 随后, 又有旗语传来; 因为各国旗语不相通,甚至一国之内不同兵马也都有自己的旗语习惯; 所以, 韩老五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开口问道: 「燕人第一轮攻势结束了是吧?」 已经看完旗语的关山铜愣在了那里,只是有些麻木和不敢置信地点点头。 韩老五没注意到自己身后关山铜的神情, 反而笑道: 「燕人居然这么快就被打下去了,啧啧,这他娘的是刚走上去就被打下来了吧?」 一直坐在那里的谢玉安,看了看关山铜的神色, 开口对前面站着的韩老五道: 「燕人的第一轮攻势,就拿下了第一座山头。」 韩老五有些茫然地转过身, 看着关山铜, 满是不敢置信道: 「直娘贼, 燕人走上去了,就打下来了?」 第六百三十九章 神兵天降 韩老五整个人都有些懵了,毕竟按照正常流程,那般陡峭的山坡,那般易守难攻的地形,那般早早就做起来的健全防御准备; 不说你拉锯个几日了,至少可以拉锯个几回吧? 退一万步说, 你鏖战、僵持一会会儿总可以吧? 这才多久的功夫,真的就是燕人来了,燕人上去了,燕人就拿下了山头! 谢玉安倒是开口道:「前方的燕军,根据探子来报,应该是肃山大营的陈阳部,肃山大营本就是戴罪之身,自然也就有立功之志; 再者, 当年燕国靖南王最早编练新靖南军时,陈阳、罗陵、任涓,这三位本就是最早靖南军正营的三位大总兵,所辖,乃靖南军最早之嫡系精锐。 燕国靖南王领兵作战时,也常将陈阳部当作自己的中军来用。 换句话来说,先前咱们埋葬掉的李富胜部,是镇北军在晋地的最强之军,那眼前的陈阳部,则是靖南军现存的最强一支。」 谢玉安还记得,问心湖那一战后,自己去军寨里看见父亲时的情形。 韩老五嘆了口气,此时,他已经不便再去说什么了,总不能指着这位「新赵王」的鼻子,骂一通你的手下全是废物吧? 谢玉安则提醒道:「王上,得增兵第二座山寨了。」 关山铜这才醒悟过来,马上道:「末将这就去将手下最善战的勐将派上去。」 神情恍惚之下,连「本王」都不再自称了。 待得关山铜下了城墙后, 韩老五再也忍不住,对谢玉安道:「现在,我倒是不奇怪为何赵国国都能被燕人这般轻易地就拿下了,这赵军,当真是废物至极,闻所未闻。」 谢玉安点点头,附和道:「对,这世上居然还真有比当年的干军更差劲的兵马。」 韩老五闻言没生气,反而跟着笑了起来。 他和这位谢家公子之间,倒是建立起了不错的私谊,一些玩笑,也就能在二人之间开开了,不至于上升到什么国雠家恨的地步。 韩老五坐了下来,感慨道: 「可惜了这么好的地势,要是年大将军在这里,那该多好。」 曾经,年尧因和靖南王对战时,一直摆守势,被笑称为「年大王八」; 谢玉安点点头,道;「有时候,能守得住,能耐得住,也是一种本事,年大将军就是一时没耐得住,一失足入深渊。 要是年尧继续稳稳妥妥地守在那渭河河畔,我大楚,也不至于像眼下这般被动。」 谢玉安伸手,摸出一个橘子,一边剥一边道: 「燕人刚下一寨,你说,燕人会歇歇么?」 韩统制开口道;「需知气势如虹的道理。」 「可这上得山再下得山,再上得山,甲冑又这般重,人能受得了么?」 韩老五回答道: 「士气正盛时,人,能变成牲口。」 默默地, 韩老五又补了一句: 「像问心湖那里的牲口,燕人,还有不少。」 …… 陈阳在包扎着自己右臂上的伤口,先前沖阵时,被一名持斧的赵军近了身,一斧头砍下来,自己用覆盖着甲片的右臂去格挡,同时激发出血气来加持。 问题,不是很大,但右臂那里因血气溅出,破了一道不浅的口子。 而在陈阳身边,一众先前跟随着他沖寨的先锋军士卒此时全部躺在地上进行着午睡。 第一座山头拿下得很简单,赵军的战斗素质和士气实在是过于拉胯; 第909页 但陈阳并未选择马不停蹄地冲下一个山头,如果是骑兵野外沖阵,他能率麾下一口气沖个七八次都不带歇气的,可问题是现在日头很高,天气炎热,士卒消耗本就很大,再者,刚拿下的山头还得让后军清理和站住,这些,都需要一定时间。 强行对下一座山头进攻,再一战拿下那还还说,要是稍微受挫,后路没有站稳的话,很可能被赵人再顺势拿回先前占领的山头。 樊力也早早地脱掉了甲冑,里头连内衬都没穿,也就剩下一条大裤衩,坐在那里不停地灌水。 其余这些正在午睡的士卒,他们的重甲则由刚刚补充进来的新陷阵营士卒代为用树叶藤蔓遮盖起来一做遮挡。 时不时的,还得往甲冑上头浇点水,降降温。 和良药苦口利于病一样,一个能确保你防护力加强能保住你命的甲冑,绝对是冬冷夏炎的。 平西王的玄甲乃御赐之物,算是燕国皇宫压箱底的一件宝物,但平日除非出席一些比较盛大的场合平西王爷会穿一下以外,其余时候,都只是穿四娘改良过的蟒袍,无他,穿起来英武是英武,但真的不舒服。 更外围,有士卒已经端着饭食过来了。 原本在午睡的士卒起身,开始吃饭,天太热,大家都没什么胃口,但依旧在狼吞虎咽。 吃完了后,放下碗筷,就开始大规模地去解决自己的生理排泄问题。 人的这部分机能,是可以被训练出来的,简单一点的,是早上起来必须得去一趟茅房,再在生死危机下多淬鍊了几轮,就能做到什么时候该解决就应该去解决的地步了。 平西王爷也有这个习惯,开战前,大傢伙进食和去茅房基本都在集中在一小段时间里完全解决掉,然后全身心地投入到战场上,总不能打着打着,你跟对手说你肚子不舒服憋不住了稍候我解决完再继续打,哪怕你作为中军或者后军依旧站着军阵没到你压上的时候,但大傢伙都在严阵以待,你这会儿跟自家校尉说要去方便一下,那是很可能被当作临阵脱逃就地斩首以正军心的! 樊力端着大饭碗,继续干饭,他什么时候胃口都很好。 陈阳看着他,道:「还能沖得动么?」 这个铁塔一般的汉子,上一轮冲锋时就基本立在自己身前,最后沖入山寨时,也是将自己当作攻城锤一般给砸了上去,破开了缺口。 真是当世虎将! 陈阳也是宿将了,深知这种勐将在鏖战时可以迸发出怎样的作用。 樊力点点头, 道: 「吃饱了就行。」 …… 午后时分, 日头过了最毒的阶段。 陈阳一声令下,补充了兵员的陷阵营重新披甲。 这种「易守难攻」的地形,并非对于进攻方完全不利,提前是你得足够精锐。 因为在地形限制下,双方能确实投入到正面厮杀中的兵力都不会太多,这就导致素质偏差的一方也很难用人数优势来进行战场弥补; 所以,哪怕陈阳清楚,在第一座山头被自己拿下之后,对面赵军必然会加强对下一座山头的戒备和防御,但他依旧选择歇息片刻。 因为赵军总不能增兵飞到天上去助战; 重新穿上甲冑后的陈阳扭了扭自己的脖子,看向身边的樊力时,却发现对方不光早就利索地将那铁罐头给穿好了,而且还在脖颈位置套上了一圈馕,还在那里继续地啃着。 陈阳提醒道:「得放下面甲。」 樊力笑了笑,点点头。 这一次, 没有阵前动员,因为第一座山头的顺利拿下,已经证明了赵军是一群猪的事实,大家的士气,很高。 不能轻敌,那是对将领而言,其实对于士卒而言,主帅巴不得他们在开战前将对方当作土鸡瓦狗将自己看作天神下凡。 狭路相逢勇者胜,横竖也就那一哆嗦。 熟悉的步骤,在午后,重新上演。 陈阳领陷阵营开始登山,后方兵马也准备就绪。 在上行一段距离后,赵人的箭矢再度落下; 哪怕赵人占据者地形优势,但他们的箭矢依旧绵软无力且没有准头; 燕军士卒也依旧和上午时一样,尽可能地在保持稳定上行的基础上去躲避箭矢,被射中的,失去行动能力的,就自己趴下。 射中要害的,就默默地躺那儿哀嚎着等死; 袍泽看你一眼后,也就不看了。 江湖厮杀土匪火拼时,倒是有可能出现那种一方谁中箭倒地自己这边谁上前抱着他的头,再你来我往说几句话的情景; 但在真正的战阵厮杀里,容不得这些矫情。 等打完了仗,有足够的时间去缅怀战死的袍泽,说不得,自己待会儿也会跟着一起下去呢,连缅怀都省了。 一样的沉默,一样的节奏,一样的韵律,上方的赵军,体会到了前面那座山头袍泽面对这种情形时近乎一模一样的头皮发麻之感。 终于, 距离拉近到一定的程度。 陈阳张弓搭哨箭,射出。 所有燕军士卒全部开始张弓搭箭进行还击,这种距离之下的对射和排队枪毙时代几乎没什么差别,首先考验的就是双方的勇气; 但奈何,陈阳这边当真是士气如虹,正如谢玉安所言,他们本就是来雪耻的。 第910页 再者,射术的差距,是完全碾压的。 这玩意儿,不是说短时间操练就能操练得起来的,燕人善骑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毕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燕人的主要生死大敌是蛮族; 而蛮族人自小就是天生的猎手,想要拼得过他们,固然需要甲冑和军纪素质的保证,但骑射功夫,绝对不能落下太多; 相较而言,不仅仅是赵人,哪怕是干楚这两大国,后天训练你得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也就是成本,才能让你的士卒在骑射方面不说能和燕军不分上下,只求勉强可以有资格应付个几招。 这种技能,单个的天赋,是能够速成的,但放眼一支兵马,想速成近乎是不可能的事儿。 故而, 又是熟悉的一幕发生了; 赵人很快就失去了继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边袍泽被射中自己继续还击的勇气,不少赵军干脆缩了下去抱着脑袋; 此消彼长之下,燕军这边也就顺理成章地完成了由下对上的压制。 但就在这时,上方出现了一名赵军将领亲率数百着重甲的士卒冲杀了下来。 这是在攻打第一座军寨时所没有出现的; 樊力举起双斧,准备对战,却被陈阳一把拉住: 「后撤三百步!」 燕军开始后撤,避其锋芒。 上方的赵军见自家打退了燕军的攻势,当即发出了欢唿。 但很快, 刚刚完成后撤的燕军,在陈阳的再次的一声哨箭之下,两翼持弓,中路全部丢下弓弩,抽刀而出,开始了快速冲锋。 会打拳的清楚,拳头打出去,留一两分余劲再叠挥,力道会更强,打人会更疼; 用在战场上也是一样的道理,先让你半个身位,再在你那一口锐气卸下之际,直接将你冲垮。 两翼的弓箭手负责压制对方的中路,己方中路则负责快速地穿凿。 于两翼弓箭手而言,他们不再分心他顾,一门心思地帮忙压制对方中路,这需要克服一种大恐惧,因为你无法对那些正在朝你射箭的敌人进行还击; 而中路冲锋的甲士,无视了一切,只顾着将面前的对手砍翻。 袍泽的信任袍泽的担当,在此刻显露无遗; 为了胜利,我可以去死。 世人都传颂那靖南王爷如何如何十日转战千里,破灭晋地三家之二; 又是如何如何望江江畔,一举冲垮了野人主力; 再又是如何如何长途奔袭之下,一战焚灭了郢都。 许是因为那位白髮军神,实在是过有耀眼,导致不少人疏忽了,其当年所统帅的,是他自己花费了十余年时间亲自编练出来的靖南军。 靖南骨血,今犹在。 「杀!」 …… 「打退了,打退了。」 关山铜擦了擦汗,前方旗语传来,燕军对第二座山头的进攻,其第一轮攻势,被打退了。 谢玉安默默地将刚剥好的橘肉送到关山铜嘴边,关山铜受宠若惊地接下了。 韩老五则翘起了脚,到底事情回復到了正轨。 但这三人的「静谧安闲」并未持续太久。 新一轮的旗语传来, 关山铜手中刚吃了一半的橘肉,掉落在了地上。 这第二座山头,也丢了。 一日之间, 连丢两座山头。 这位新晋的「赵王」,整个人已经陷入到了一种深刻的自我怀疑之中。 原本他认为,自己有干楚的帮助,自立为王后,有一定的概率可以反攻回去,真正地坐上龙椅; 这一片诸多小国,有不少就是靠着背后大国的支持才立国存续了的; 燕人是很强大,但燕人并非不可战胜,问心湖那里,干楚不就已经赢了一次了么? 他觉得可以赌,因为赢的奖赏,实在是太高太高了。 但现如今, 现实接连给他扇了两巴掌。 「扶王上下去休息。」 谢玉安开口道。 关山铜被搀扶下去歇息了。 韩老五扭头看向谢玉安,道:「咱,填不填?」 谢玉安摊了摊手,道;「你的兵,你决定。」 韩老五这一部,此时就驻扎在三山关之后,本打算利用赵军在这里层层阻击燕人使得燕人疲敝后再趁势杀出打燕人一个措手不及; 可现在…… 韩老五咬了咬牙,道: 「燕人现在火头正旺,咱继续往里头填多少,都只是被烧的份儿。」 谢玉安点点头,道;「行吧,反正上头,似乎也没做好在梁地直接开决战的准备,咱们这儿一不打,放燕人夺了此地,梁地门户大开,我干楚联军,就只剩下各自回家的选择了。」 韩老五骂道: 「倒是便宜了那位平西王,平白地就得了这场大捷,到时候,世人又会认为,我干楚联军是被他平西王的名号给吓跑的; 殊不知,两国朝廷,本就在观望,而观望,就意味着不想在这里赌拼上一切,心里早就想着见好就收了。」 赌,是需要气势的,一往无前的气势,现在既然没这个气势,自然也就见好就收了。 谢玉安闻言笑出了声, 道 「这话说得可真不要脸,我觉得那位平西王爷压根就没想要这场徒有其表的大捷,他是想啃下咱一大块肉的。」 第911页 韩老五面色有些讪讪。 谢玉安继续道;「三路兵马齐出,家都不要了,这是上来就搏命的架势,难啊,我谢家军是谢家的根本,你干国这些年,好不容易也就练出来你们这几支上得了台面的兵马,其余兵马只能守城不敢野战。 他平西王是燕人不假,但根基在晋东,拿燕国的兵马来拼,他不心疼。 这场对赌,咱们从一开始就已经落到了下风。 行了行了, 吩咐下去,后日撤军吧。」 「这么快?」韩老五有些惊讶。 谢玉安眨了眨眼, 「嫌快?我还觉得嫌慢了呢。」 …… 入夜, 第三座山头起了火。 燕军在天黑后,发动了对第三座山头的夜袭,三山关里的赵军出兵援助,却没能成功,反倒是被燕军击溃下来。 一个昼夜, 燕军一口气就拿下了三座山头, 兵锋,直接抵住了三山关的咽喉。 三山关背后的干军,在天明时就选择了撤军离开,比预计中的,还要快得多,因为这仗,再打下去就没什么意思了。 而赵军, 先是被燕人神兵天降打崩了军心,再眼睁睁地看着干军的撤离,军心已经不能说涣散了,可谓上下自崩。 新晋赵王关山铜被几个家眷还在赵国国都的副将,也就是其刚「册封」的护国大将军们领着亲卫,直接截住活捉,开关,献降。 …… 这一日, 大燕宜山伯陈阳站在城墙上,亲自挥刀,斩下这位「赵王」的脑袋,手里抓着一把也不知道部下从哪里找来的煸熟了的豆子,在血里滚了滚,丢入嘴里「嘎嘣嘎嘣」地咀嚼。 喉结一阵发颤,表情一阵痛苦, 最后, 实在是忍不住,给吐了出来, 骂道: 「李富胜那个老杂毛的口味,本伯是真学不来。」 …… 同样也是这一日, 正率军风驰电掣般进行着绕后迂迴吃了不知多少尘土的平西王爷,接到了前方哨骑的来报; 说一支干军兵马刚从三山关方向向东撤离,后军严谨,并无破绽。 没多久, 自家哨骑和三山关那儿派出的燕军哨骑接触上了,传递迴了三山关大捷的消息。 坐在貔貅背上的平西王本人, 看着这封捷报, 忍不住将其一把摔在了地上, 骂了声: 「草!」 第六百四十章 当年的路! 虽说赵军的战斗力实在不行,虽说在这之前,大燕也从未将赵国当作一盘菜; 但这种一日连下三座山寨再顺势破一关,直接将对手的军心给打崩了的战绩,也确实是很值得夸耀的。 最重要的是, 陈阳终于将在得知李富胜战死后就一直憋在心底的抑郁,给抒发出了一些。 说飘,那还真算不上,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宿将,定力是不缺的,可至少,脸上的红光增添了不少,眼眸里的神采,也丰富了一些。 但等到陈阳接到哨骑来报, 说平西王爷率中军自三山关东面开至时, 脸上刚刚增添上的些许红光马上就凝固了: 「这,这叫什么事!」 …… 平西王进了三山关,平西王抚慰了众将士,平西王看望了伤卒,平西王向众人宣称,他再度目睹到了当年靖南军的风采,引得士卒们一阵欢唿! 随后, 平西王坐入了关内的厅堂; 下方, 坐着陈阳、陈雄、陈远以及一众将领, 薛三和樊力也坐在边上。 王爷端起了茶, 众人神色,都有些尴尬。 本可以吹嘘一番的战绩和战果,奈何到了此时,一下子就都吹不出口了。 大家打得很好, 大家打得很勇, 但正因为打得太好也打得太勇, 竟然将最大的一条鱼,给吓跑了? 这到底是功还是过? 平西王喝了口茶,放下了茶杯, 开口道; 「是本王的过错。」 平西王露出了七分慈祥三分歉疚的神情: 「本王应该早早地和宜山伯通个气,是本王疏忽了。 只能说, 本王没料到,宜山伯宝刀未老,我靖南军,锐气仍盛!」 这话一说出来,大傢伙就都自心底舒了口气。 之前的事儿,就当是翻篇了。 王爷给了大家台阶下,大家也就跟着下来吧。 陈阳马上起身,检讨自己「贪功冒进」,最终导致「错失战机」,请「王爷治罪」; 王爷则好言安抚,实则是互相吹捧,将剩余的那些许尴尬都很默契地消散掉了。 归根究底, 还是郑凡的错。 他是计划的制定者,却没能预料到这种变化。 这或许就是自己和老田的差距所在吧, 老田当初用自己时,每每自己给出「惊喜」后,老田就能马上跟上,进行唿应和配合,实行无缝衔接。 而自己,显然做不到这种火候和时机的拿捏。 这是郑凡的心里话, 同时,他也将这些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在靖南军旧部面前,检讨自己不如靖南王,这不算是什么自损形象,反而能够进一步地拉起好感度。 第912页 另外,这也算是肯定了陈阳在战争作用里,有着和昔日自己比肩的能力。 军议是在比较尴尬的氛围里开始的, 但却是在一片祥和的氛围中落幕了的; 就连樊力,为了配合烘托气氛也傻呵呵笑了很久,待得最后还忍不住捏了捏自己的脸,肌肉笑得有些僵了。 一切应付完, 郑凡也有些疲了,手撑着自己的下颚。 薛三和樊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起看看阿铭,阿铭闭着眼。 一时间, 旧的尴尬过去了,新的尴尬升起来了。 瞎子在赵国国都,梁程在镇南关,四娘在老家; 魔丸剔除一下,在场的哥仨,一时间竟找不出一个可以和主上一起分析分析眼下局势的人; 简称,在场全员无脑。 这种想接话却不知道该怎么接的感觉,实在是让人有些煎熬。 好在, 郑凡也没打算和他们商讨下一步的方针。 其实, 无论是燕军还是干楚联军,大家都是在客场作战,客场作战就不用过于在意什么「领土」的得失,反正都不是自己家的基本盘。 大家较量的,还是有生力量之间的比拼和消耗。 可偏偏自己这里,连续的顺利,让这种可以把握先机的消耗,成了一场空谈。 郑凡的本意,是自己等着对面落子,再见招拆招,实际效果却是,自己一步步地在过于提前落子,惊扰到了对方。 赵国国都的沦陷,应该会使得干楚联军直接偏向撤军的方向; 三山关一战,本想搂草打兔子,但还是被干军给提前吓跑了。 那支干军的主将自然也发现了自己中军绕后企图完成包抄的意图,哪怕先前不清楚,但在撤退时,双方斥候一接触,一切也就明了了。 可以想见, 对面的主将现在得是多么后怕,而这种后怕,会导致其接下来更加不愿意去冒险,会更缩回去。 按照目前的情形发展来预测, 这场燕楚干三国数十万大军擂阵而出的大会战,将变成一场大操演,各自走完一套方阵步伐后,再很礼貌很默契地各自收队回家。 算算帐, 燕国亏了; 李富胜和其那一部近乎全军覆没; 大军集结调动虽然被自己採取了「打草谷」的野蛮方式就地进行补给,但前期的准备与消耗也是实打实地付出; 至于说拿下了赵国,除非燕国打算在此地驻扎大军,否则赵国拿下和不拿下,区别其实并不大,且南门关那里作为关隘和暂时的势力分界线,可以让燕国以最小的代价对国境进行看护,延展出来,相当于又多了一块飞地。 地盘不是越大越好,得看自己能否有能力去遮蔽和经营,否则就只能沦为放血的伤口。 干楚是赚了,打出了一场大捷,振奋军心,提振国内士气,打破了大燕不可战胜的神话。 且在接下来的燕军主力出动的情况下,依旧做到全身而退,赚得不要太明显和太多。 那么, 自己呢? 晋东家底子没动, 一场大集结,第一次统御这么多兵马,人望声望一下子刷到了顶点,以前是王爷,现在是能够正儿八经地可以和靖南王享受一样政治军事待遇的存在; 驱赶走了干楚联军,再大家宣扬一下,可以说是被自己的「威名」吓走了。 其实自己是赚了。 哪怕就此保持顺应这种默契,自己也是其中的大赢家。 亏的是燕国,和我大燕平西王有什么干系? 见好就收? 见好就收? 这个声音,不停地在郑凡的心里响起; 如果郑凡是个政客, 如果郑凡是个军阀, 如果这几个身份,再纯粹一些, 也就这样了。 可偏偏, 骨子里的矫情,没办法让自己这般心安理得下去。 李富胜死了啊! 自己哪里能借着李富胜战死为藉口,跑这里熘达一圈,就为了赚取这点所谓的「人望」? 这事儿不地道,也没格局。 薛三、樊力、阿铭,三人就这般看着自家主上不停地沉思着, 时而点头, 时而摇头, 时而凝重, 时而舒展; 既然大傢伙不知道该怎么帮着主上进行商议,那行, 大家就很默契地, 跟着主上的表情,一起变化着表情。 主上点头时, 大家都若有所悟地点头; 主上摇头时, 大家都做出嘆息的表情; 主上眉头舒展时, 大家都做出「啊」的口型。 樊力没拿捏好, 喊了出来: 「啊~」 「……」全场。 「怎么了?」 郑凡被从思绪之中拉出,看着樊力。 樊力:「啊?」 「呵。」 郑凡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对薛三道:「把宜山伯,再给我叫回来。」 「是,主上。」 「阿铭,地图给我铺开。」 「是。」 「阿力。」 「在。」 「接着叫,提神。」 「啊~啊~」 第913页 刚刚出去没多久的陈阳再度被喊了回来,脚刚踏进来,在听到樊力的叫声后,全身上下忍不住起了一遍鸡皮疙瘩,像是大夏天被忽然浇上了一盆冷水; 「停。」 樊力结束了。 「王爷!」 陈阳向郑凡行礼。 郑凡起身,从椅子上走了下来,道: 「宜山伯,本王不甘心,还是不甘心,就这般把兵马拉出来打了一通草谷,结果什么事儿都没干成,等回去后,再听到百姓吹嘘是靠我威名吓退的干楚兵马,本王脸红吶。」 陈阳马上摇头道: 「哪个不开眼的龟孙敢说这种话,被我听到了,我第一个砍了他脑袋!」 樊力默默地举起了斧头, 喊道: 「好嘞!」 「……」陈阳。 郑凡目光看了过来, 樊力又默默地将斧头收回。 「王爷,末将先前因心里憋着火,脑子就有些不清醒,这两日,脑子清醒了下来,再纵观全局,才发现王爷的难处。 梁地,好比一座洼池。 正好位于我燕国和干楚之间; 梁地的干楚联军,如同这洼池里的鱼和王八,咱们就站在池塘边,等着抓他们熬汤。 可问题是,南门关内,已经没有援军了,也极为空虚。 咱们是站在池塘边,可要是真一门心思地弯腰下去想要捞鱼,背后,可能会被干人亦或者楚人踹上一脚,将自己也砸进去。 哪怕没淹死,但就是摔断了胳膊断了腿儿,咱们也是大亏。 他们家底子厚,养得起来,可我大燕现如今……」 郑凡瞥了陈阳一眼, 道: 「你要是早能有这种大局观,该多好。」 陈阳闻言,嘆了口气,点点头,道:「不歷事儿,哪能看得通透,还是被老王爷给惯坏了,老王爷在时,咱也习惯了他王旗所向,直接冲杀便是,根本就不用去理会那些弯弯绕绕有的没的。」 郑凡微微颔首,他自己当初又何尝不是呢。 干楚联军,就在梁地,燕人,在外围,如同两个人在玩击剑,互相试探。 燕军想要速战速决,打出战果,干楚联军则想着稳妥为主,同时期望燕军冒进,一旦被他们抓住机会,必然会顺势反黏住燕军。 梁地只要陷入僵持,大决战,必不可免地会展开,因为干楚都不会甘心自家的精锐,就这般葬送在梁地。 那时,干楚的其他援军和辎重,将不停地从国内运出向梁地,燕军等同是被夹击了。 速战速决,也将变成一场呆仗闷仗,也就是李富胜那一场的扩大版。 如果老田在这里, 如果这场仗是老田做主帅, 他, 会怎么做? 「王爷?」 陈阳见郑凡又开始陷入沉思,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一下。 郑凡问道:「老陈,你甘心么?」 「就打了个赵军,怎可能甘心!」 「是啊。」 郑凡舔了舔嘴唇, 手指着地上铺着的地图, 对陈阳道: 「当年,本王是在李富胜军中,随其一路南进,打到了上京城下,另有一路,是李豹。 而你, 应该是和老王爷在一起,从干国借道,转向东行,最后入南门关开晋。」 「是的,王爷。」 「来,给本王在这张地图上,将当年老王爷借道行军的路线, 给本王, 再画出来!」 第六百四十一章 抉择 说废话,是要看交情的,换言之,交情不到家,你是不会有被说废话的资格; 陈阳不认为自己和平西王有那么深的交情,更何况二人之间还横亘着一个李富胜的事儿。 再说, 这里也不是说废话的地方。 所以…… 陈阳抬起头,看着郑凡; 一时间, 心里既有那种对对方胆魄的敬佩,又有一种出于将领本能的恐慌。 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这个戎马大半辈子和郑凡一样没怎么在朝堂上站过班的宿将,也在此时失去了表情管理。 他的神情,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姿态,语言,更是在短时间内无法组织而出。 好在, 平西王此时正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地图; 也好在, 薛三处于震惊之中, 阿铭处于震惊之中, 连樊力, 也惊了。 没徵兆啊,没铺垫啊, 主上就往那儿一坐,沉思了一会儿, 怎么滴就忽然想起要整这一出呢? 不过, 魔王们的震惊,是片刻的,是消化这个讯息时所呈现出某种自然而然的反应; 随即, 坐在椅子上的三爷,兴奋地抖起了三条腿; 「哦豁,要和枯燥的行军绕圈圈生活说拜拜了么。」 阿铭脸上浮现出了笑意, 众所周知,干国产美酒,新鲜的血液兑酒喝,此乃人生一大快事。 再者,再好的酒,经过长途运输,也都会失了本来的风味,酒如美人,长途跋涉之下,也会风尘僕僕。 樊力则喊道: 「杀进上京,夺下那官家的鸟位给咱主上坐!」 第914页 陈阳在清醒过来后,正欲开口,却被郑凡抬手打断, 郑凡道: 「我知道你接下来肯定要劝说我,可能你觉得会有风险,但我现在心里闷得慌,继续和干楚联军兜圈子我很累,坐看着他们离开梁地归国我更累; 自打梁国政变发生的那一刻起,整个战事的节奏全都在干楚那边; 我军出南门关南下,我尝试几次想要将节奏给重新抓回自己手里,但都没能成功,对面已经滑不熘秋了,而且思想还很统一; 想要在他们战略上去发现破绽从而成功地运用起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破绽的出现,源自于贪心,而对面,已然「心满意足」不愿意「节外生枝」了,当真是「无欲则刚」。 「所以,本王决定干脆跳出他们的节奏,重新开启一个属于本王自己的新节奏。」 一个又一个「节奏」在陈阳脑子里翻腾, 但, 「王爷,末将觉得……」 「你觉得是什么不重要。」 「是。」 陈阳不争了。 「听令即可。」 「末将遵命。」 「来,先将上一次的行军路线给本王画出来。」 「是。」 「三儿。」 「属下在。」 「吩咐刘大虎他们准备点吃食。」 「属下遵命。」 陈阳坐下来,拿笔开始画路线,地图上的一些细节处有错误,这是难免的,陈阳一边画也在一边改。 「记得挺清楚。」 同样席地而坐的郑凡开口道。 陈阳回答道:「当年老王爷曾带着末将一起走过。」 郑凡点点头。 陈阳又道:「后来老王爷就不带末将走了,而是专带王爷您走了。」 随即, 陈阳自觉失言,毕竟,怎么都觉得有股子陈醋味儿在瀰漫。 不过平西王本人倒是没因为这话而生气, 毕竟, 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这时, 陈仙霸带着刘大虎以及郑蛮两个将饭食送了上来。 三人放下后,目光滴熘熘地盯着脚下的地图和跪伏在那里的宜山伯,但身子,却在转向和离开。 郑凡拿着一个馒头,开口道: 「坐下一起看,参谋参谋。」 「遵命!」 「遵命!」 哥仨马上极为兴奋地围绕着陈阳坐了下来。 陈阳抬起头看了看这三人,他怎么说也是一伯爵,弄得和这几个亲卫坐一起,其实还是不合适的。 郑凡眼睛没看向这里,而是侧着身子拿起汤碗在喝汤,开口道: 「陈仙霸,阵前斩过楚国柱国首级,和你宜山伯还是本家。」 陈仙霸心领神会,向宜山伯抱拳行礼: 「拜见宜山伯。」 陈阳对这个「本家」点点头,继续开始画图。 郑蛮拿来了灯台,小心翼翼地不让油蜡滴落下去。 刘大虎则负责拿自己的配身匕首削着炭笔,以供陈阳拿取。 陈仙霸则聚精会神地匍匐在那里,认真地看着地图。 郑凡吃喝了一阵,默默地自己点了一根烟,开口道; 「仙霸,有什么不懂的就问。」 「是,王爷。」 陈阳将手中炭笔递出去,从刘大虎手里又接过了一支削好的新炭笔,间隙中,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陈仙霸; 感觉得出来,平西王对这个少年郎,极其看重。 陈仙霸没再客气,更没有怯场,直接开口询问。 让陈阳有些意外的是,这名年轻人所问的问题,都很切中要害,尤其是,对方居然对这块区域的地形,极为熟悉,「来过赵地?」 「回伯爷的话,未曾。」 「那你如何对这块的地形如此熟悉? 且,了解颇深的样子。」 刘大虎开口道:「霸哥可是将赵国皇宫里关于地志的书都搬出来了呢。」 坐在那里正看着手指甲的平西王听到这话,眼角余光忍不住又扫了一下陈仙霸。 不声不响地,能自觉地做这么多的准备; 郑凡下意识地想到了自己当年,呵,和陈仙霸比起来,自己可谓是真正的懈怠。 不过,嫉妒的情绪倒是不再有了,一边想培养一边还要担心对方以后会不会威胁到自己,这种扭曲挣扎的事儿,平西王才懒得去做。 「霸哥,这是要干啥呀?」 郑蛮开口问道,他很努力了,但还是没看得明白。 蛮族少年骑射本事一流,但每次一看到地图就头疼,属于那种现实里绝不会迷路但地图上总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奇葩。 陈仙霸回头看了一眼坐在那里的郑凡,回答道: 「王爷,打算入干国了。」 「入干国?」郑蛮努力地思考。 陈阳放下了炭笔,搓了搓手,刘大虎马上起身,拿来了面盆来给伯爷洗手。 随即, 陈阳开口道;「当年老王爷和老镇北王一同率军借道于干开晋,这之后,干人在其东北边境上也修建了一些工事,同时立了几个城。」 郑凡开口道;「不是因为老王爷走过了才立的,而是原本干国对上这些小国,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再者,干国当初和闻人家的关系,一直很好。」 第915页 三家分晋,闻人家的形象在读书人眼里比另外两家要好得太多,这也可以称得上是干国「文化输出」的一个经典案例。 所以,在北方有三边防御体系可以遏制住燕军的前提下,原本干人是没必要在这里再布置什么的,可自打晋地被燕国吞併之后,干国朝廷就开始着手填补这个方面的漏洞。 「仙霸,说说你的想法。」 郑凡老神自在地继续坐在那里,一副给年轻人发言机会提拔年轻人的姿态。 陈仙霸开口道;「入干,是一招妙手,可以将这盘棋下活。」 这位渔村少年的棋艺很差,但并不妨碍其喜欢拿这个打比方。 陈阳看了一眼陈仙霸,开口道;「孤军深入敌境……」 陈仙霸马上道:「当年又不是没这般做过。」 「当年的干国和现在的干国,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伯爷说的是,这几年,干国也算是一直在厉兵秣马,更是编练出了几支新军,颇有战力; 但……」 「但什么?」 「但干国眼下编练出的新军以及那几个真的能打仗的将领,此刻泰半不都在梁地么?」 「这……」 陈仙霸继续道;「王爷的意思,是我军化被动为主动,既然梁地的联军自己不会露出破绽,那咱们就自己给他穿凿出破绽。 我军入干后,北边的干国三边可以根本不去作理会,大可一直向南,重复当年那两位镇北军总兵的旧事; 若是梁地干军回援,我军即可在其拉扯出来后,选择阻击。」 陈阳指了指面前的地图,道: 「梁地、赵地、我左右两路大军,还在魏地和齐地,我军再入干国,这般大的战场,怎么可能统御得起来。」 陈仙霸不说话了; 郑凡笑了笑,开口道; 「虎威伯当年每逢战阵,最喜欢亲率陷阵营穿凿于前,那时,本王也不明白,还曾劝说过他,为将者,当思虑全局。 虎威伯却说,他麾下的各路参将游击乃至于到最下面的校尉,都清楚在一场战事里,到底该如何去打如何去配合,什么时候该干什么,心里都门儿清。 左右两路兵马,罗陵和任涓,本王都信得过。」 「可是王爷,这种阻截,打成的概率,得看天意。」 「不,就算阻截没打得成,本王再去上京城下,和那位干国官家叙叙旧,也是值得的。 干人不是想用虎威伯的战死,来提振军心士气么,那本王再亲自去上京城下熘熘马,再将他的士气,给打回去。 一国之都,本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就不信他干人的膝盖,还能再继续硬起来。」 「王爷,那我军当如何协同?」陈阳问道。 「干楚联军想绕着梁地和咱兜圈子,那咱就继续和他兜圈子,先将方略告知任涓和罗陵,让他们在魏地和齐地,继续着先前的步骤; 本王这一路兵马,靖南军原部最多。 你陈阳将自己本部调出来,再从本王中军下面抽调精锐,凑足个五万。 这五万,咱们入干。 余下兵马,交託于赵国都城本王的谋士北,让其继续敷衍着表面,先不得让梁地干楚联军察觉到我这一路的主力已经抽调离开的事实。」 「南门关呢,王爷?」陈阳问道,「原本我三路兵马,形成三个方向压制,除非我军在梁地受挫战败,否则南门关哪怕此时没有主力驻守依旧可以无碍。 可眼下,一旦主力抽调离开,赵国方向这一路,若是故作玄虚失败了,被干楚联军看见了端倪,他们完全可以从赵国这里迂迴北上,直取南门关。」 「你信么?」 「我……末将……」 郑凡摇摇头, 「本王玩儿得起,他们,玩儿不起。 宜山伯陈阳接令!」 「末将在!」 「速速点齐兵马,做好与本王一同入干的准备。」 「末将领命!」 紧接着, 陈阳站起身, 「哈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先前的劝谏,劝说,是出于一种身为属下将领的责任,也就是走一个过场,实则是他自己最担心平西王真的会因为自己的这些劝谏而停滞不前打消这个计划的。 曾经致力于想将靖南王拥戴上龙椅的他而言,在靖南王远走后,生活上,似乎就已经失去了一大半的味道。 郑凡从铁盒里取出一块薄荷糖,放入嘴里,看着陈阳,道: 「是不是觉得本王疯了?」 「王爷,末将倒是真心实意地想陪您疯这一把,当年末将虽然是陪着老王爷转战晋地的,但后来每每与李富胜李豹碰头时,尤其是李富胜,总是会向末将吹嘘上京城下,到底是多么的繁华。 他像是一下子就见了世面一样,看末将,就如同是看一个乡野来的土包子。 其实,末将心里也是有些羡慕的。 也想去看看干人的那……花花江山,到底是何等的光景何等的模样。」 说完, 抱歉行礼后退下整兵去了。 郑凡则继续坐在那里,心里,还是有些踌躇,但又有些释然。 大兵团作战,他其实是没经验的,他尽力地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最好,却发现没办法收穫到想要的成效。 第916页 然后, 他就冒出了这样一个决断。 他是统军王爷,负责这一整场战事的进行,按理说,责任重大,但却又临时起意,直接更改了整个战略计划。 不仅仅是对现仍然在魏地和齐地的两路兵马,连带着晋东和南望城等其他各方面的友军,全都被他给放了个鸽子。 只是,踌躇归踌躇,硬要说有多恐慌,那还真没有。 因为作为统帅而言,只有赢和败的区别,你若是败了,哪怕先前做得再好,也至多奢望一个没有意义的「虽败犹荣」称号; 而一旦赢了,那就是对先前一切的肯定。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自己,对打仗的态度,更像是一种……摸彩。 一念至此, 郑凡伸手挠了挠自己的下巴, 要是老田眼下人在这里,听到自己的这种比喻,估计得直接一拳头砸过来的同时再骂自己不争气没出息了。 「哎呀。」 嘆了口气, 站起身。 陈仙霸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着身下的地图, 刘大虎和郑蛮看不太懂,但依旧很认真地在盯着。 郑凡从他们身边走过,出去透透气。 走到厅堂外头,就看见剑圣站在门口。 正准备打招唿时,又看见前方院子里站着的徐闯。 一刀一剑,分别插在身前的地上。 「王爷,属下想走。」 「去哪儿啊。」 「回温明山。」 徐闯是梁人,自幼在温明山上习武,后来闯荡江湖,受人指使,去偷天天,结果被抓。 燕京城西平街刺杀赵九郎一战,郑凡答应过他,只要赵九郎死了,先前的债,一笔勾销。 后来,徐闯觉得继续在平西王府待着不错,也就待下了。 其实,自打入了赵地,看见燕军在郑凡的命令下开始打草谷收集粮草后,剑圣的目光,就没离开徐闯的身上。 郑凡负手而立, 道; 「本王,也是会去温明山的,不等等?」 徐闯跪伏下来,行礼: 「属下,不敢等吶。」 「为何?」 「因为属下知道王爷心里有气,这气,梁地也有一份,属下清楚,等王爷的大军打到梁地之后,王爷会对梁地做什么。」 「本王一向仁慈。」 「属下明白王爷您的仁慈。」 「回去当如何?」 「属下会上温明山。」 「若本王来了呢?」 「属下请王爷上山喝茶,打只山鸡,为王爷亲自烤鸡肉串儿。」 「呵呵,若本王不是来喝茶吃饭的呢?」 徐闯沉默了, 道: 「闯,就这一刀一剑而已。」 「没瞧出来啊以前,行,你走吧。」 「多谢王爷成全!」 徐闯很认真地向郑凡磕了三个响头; 随即,起身离开。 剑圣有些奇怪,对郑凡道:「我原以为你会说,你要是走出这个院子,温明山,自下而上,鸡犬不留。」 「我是不会说这种话的,我很仁慈。 他要走就走呗,人各有志嘛,强扭的瓜,也不甜。」 「好的。」剑圣点点头,「今天的你,确实是这样。」 说话间, 徐闯又走了回来。 剑圣开口道:「忘带东西了?」 徐闯摇摇头,看向郑凡,跪了下来,道: 「王爷,属下不走了。」 「本王没逼你。」郑凡说道。 「是,王爷一向仁慈。」 「嗯。」郑凡看了看剑圣,「看,这不就是被感化回来了么?」 剑圣微微皱眉,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也,过于儿戏了一点。 先前, 徐闯刚出去,就碰到了薛三; 薛三笑着对他说: 「你走后,日后大军至温明山,自下而上,鸡犬不留。」 第六百四十二章 立旗! 「哟,我当这是谁呢,这不是大侠么?」 一中年书生手持纸扇走入一家面馆,瞧见了坐在里头正闷头吃面的陈大侠。 陈大侠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书生。 这书生他认识,毕竟他与姚师的关系极好,自然认得姚师前些年所收的关门弟子——苏明哲,人称小苏先生。 当年,郑凡就是借着「苏明哲」的身份,和大楚摄政王同乘一辆马车,参与到公主和屈氏的大婚之中,屈培骆还曾许郑凡以重金,希望这位「小苏先生」能够为自己的大婚作诗一首以求千古流芳。 结果, 诗,自然是没作成; 但千古流芳,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 同样的, 当年苏明哲之所以没能代替自己的师傅参加屈氏和皇族的大婚,原因就在于他因水土不服,在楚国边境的达州病了。 结果就由陪同他的陈大侠独自将师傅的信递送上去。 然后陈大侠碰到了郑凡,配合上了演戏。 最后, 那边郑凡抢着公主开熘了, 另一边在楚国边境达州地界养病的苏明哲刚养好病靠着师傅和自己的名望在当地纳了两个贵族女子作妾,正好不得意时,前来追击「小苏先生」的楚军,直接将其抓入了大牢,活脱脱地成了郑凡的傀儡。 第917页 连最后跑路时都能帮忙吸引一部追兵,可谓从头到尾都拉满了助攻。 苏明哲其实并非那种翩跹公子的模样,恰恰相反,他其实比较富态。 只是,「公子」「先生」这类的称唿比较多了,很容易就给人一种固定的既视感,世人传颂时,也往往是赞扬其才情以及其和姚师的师徒缘分。 要真是「胖」名远扬,倒也是好的了,至少当初的平西王就没办法假冒他了。 陈大侠开口道:「你吃不吃?」 「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说着,苏明哲就拉起了陈大侠的手。 「没结帐呢。」陈大侠挣脱开了,先重新拿起碗,将里头剩下的面连带着面汤快速吃了下去,再放下铜钱对掌柜的喊了一声,这才陪着苏明哲一起上了街对面的酒楼。 虽然曾在楚国配合着郑凡演戏,回到干国后,陈大侠其实并未被「处置」,因为那时燕人还未和楚人开国战,楚国国都也没被靖南王烧掉,燕国势大的局面,远没有现在这般夸张和明显。 故而,干人当时看待「抢亲」这件事,是当作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在看; 是那种,叫你们平日里都辱我,这次我得好好笑死你的情绪宣洩。 而陈大侠和平西王的私交,在时下风气里,并不算什么大事儿,陈大侠毕竟是江湖中人,而且有姚师为他做背书,最重要的是,他的剑道天赋极强,假以时日,成为三品剑客几乎不成问题。 哪怕是干国的银甲卫,也不至于晕乎到非要将本国未来的下一个「百里剑」给赶走的地步。 至于苏明哲,因郑凡当时做了一首「满江红」,那首词,实在是恢宏气概得让人贊服,且伴随着郑凡身份地位以及战绩的不断飙升,越发让这首词在文坛的地位也得到了拔高。 但要知道,原本这首词最开始传出来时,那一句写的是「壮志飢餐燕虏肉」,署名还是「小苏先生」; 苏明哲后来曾多次放言,说平西王爷能借自己的名号写下的这首词,是他苏明哲的荣幸。 在这一点上,苏明哲可谓是得到了其师父的真传。 瞎子就曾说过,干国文士善于互相吹捧,也就是炒作,而当世此道之集大成者,就是姚子詹。 酒楼档次并不算太高,二人上了二楼一处包厢,里头已经坐着一男一女。 男子很年轻,面容俊秀,自带一股子飘逸之气,且身旁放着一把青底打蘸的剑。 女子妩媚,嘴角有一颗恰到好处的美人痣,尤其醒目的,是其手腕以及耳垂下,有些过于密集的环扣。 「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海东吴家少家主,吴襄。 这位,是喜彩土司之女,夏名苏蓉蓉。 二位,这位就是家师挚友,亦是我之挚友,陈大侠。」 海东吴家,是东海的大海商,但常年底子并不干净,据传,当年糜烂干国江南沿海的海匪之乱,其背后,就有吴家这等大海商在发力; 后祖竹明编练新军,平定海匪之乱,吴家也识趣儿,没再负隅顽抗,而是乖乖地上了岸,不仅吴家家主亲自去往上京城拜见了官家,更是将一半家业拿出上交,最后获得了来自官家的嘉奖,同时也被赐予了官身,更是被任命为干国的皇商。 如果说,祖家是干国东南的将门大家,那么吴家,就是地地道道的一条地头蛇。 喜彩土司,是干国西南土人中一个势力比较大的土司,寻道先生平定西南土司之乱时,喜彩土司直接倒戈归顺了官军,得以在乱事平定之后加官晋爵。 毫不夸张的说,这两位,都是货真价实的世家二代。 吴襄和苏蓉蓉一起向陈大侠见礼,陈大侠回礼,众人落座。 陈大侠落座后,就拿起筷子开始吃菜,显然,先前的一碗面,他不可能吃得饱,本打算吃完一碗后再叫老闆下一碗,不敢提前,怕早下了面起煳。 他是不可能寒暄的,也不擅长热场; 吴襄开口问道;「陈兄为何在这兰阳城?」 陈大侠咽下口中的菜,回答道:「本想回晋东平西王府,但到了这里才得知前头开始打仗了,就停下了。」 最早在盛乐城时,陈大侠就经常人过来了,待一段时间,人又走了,再过一段时间,人又回来了。 上一次在奉新城待的时间稍长了一些,因为拜了剑圣为师。 然后他告别后离开了晋地回到了干国,这次原本是打算再回去的。 平西王府也早就习惯了陈大侠的这种「洒脱」,反正平西王本人每次见到再来串门的陈大侠都很是高兴; 毕竟,陈大侠的人品,那真是没得说。 吴襄微微颔首,他留意到陈大侠用的是「回」字; 这意味着,在陈大侠的认知中,晋东那座凶名远扬的平西王府,跟家一样。 吴襄笑道:「早就听闻陈兄和那位燕国的平西王爷相交莫逆,情同手足,看来,是真不假。」 陈大侠点点头, 道: 「对,我的一条腿,就是被他废掉的。」 「……」吴襄。 陈大侠有一条腿是假肢,还是三爷为他定制打造的。 苏蓉蓉有些好奇道:「那位平西王爷可是率军出了南门关哦,为何陈兄不去找他?」 陈大侠有些疑惑地看着苏蓉蓉, 第918页 道: 「他在和干国打仗。」 「那又如何?」 「我去找他,是杀他,还是帮他打仗?」 「哦,原来如此。」 陈大侠觉得这个女人,脑子有毛病,很浅显的一个道理,居然要问两回。 如果郑凡在楚国打仗,陈大侠要是在,就会帮忙的,他不会管打楚国对干国有什么影响,但如果郑凡和干国打仗,他就不去了,他的世界,就是这般的简单和纯粹。 但这种「简单」的道理,对于吴襄和苏蓉蓉二人而言,则有些复杂。 吴家是海商出身,苏蓉蓉家是土司出身,说句不好听的,他们的家族本就游离于干国朝廷的体系之外,朝廷势大,能给他们好处时,他们会捏着鼻子认和朝廷是一家人,对外说自己的子民和地盘也是大干的一部分; 实则心里,压根就不认同自己是干人。 甚至,还会刻意地去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因为一旦完全融合了,就没理由再要额外的优待了。 姚师从三边都督位置上转任回京,直接入朝,成为当朝相公,顺位排第三。 一个不需要你拿主要主意,但和官家唿应起来却可以将朝堂动向把握住的位置。 有这样一个老师,苏明哲的仕途自然没什么问题,现如今在鸿胪寺任丞官,品衔不高,但身份清贵。 而鸿胪主主掌外宾、朝会、仪节之事,此番他带着吴襄和苏蓉蓉来到兰阳城,应是以私人的模样在办着公差。 陈大侠听说,原本在梁地大捷之后,有钦差将在兰阳城等待王师凯旋,但因为平西王的出兵南下,导致那边的局势一下子又变得复杂起来,故而,兰阳城这边相对应的准备,也会更低调一些。 至于说碰巧在街面上遇到了自己,陈大侠虽然人老实,但不傻,他是不信的,必然是这座城内有苏明哲的人发现了他。 其实,苏明哲这次的确是以「微服」的方式在办公差。 大干好不容易在梁地打了一场胜仗,赢的还是如狼似虎的燕国,且那梁地的干楚联军,楚军只是敲敲边鼓,主力还是大干的军队。 这面儿,里里外外,挣得那叫一个实诚,丝毫不虚。 干人虽然一直自诩文华第一,不屑与尔等在丘八之事上较真,但实则真的是苦盼大捷如盼甘霖。 苏明哲这次带着俩「二代」来,其实是有着「夸功」的意思。 前些年面对燕人的压力,干国为了保证自己内部不出问题,对这些地方游离派给的好处实在是太多了; 眼下,大干的军队能打仗了,也得让你们亲自来瞅瞅,以后再给的赏赐,自然也就能少一些了。 毕竟,这二位本质上,是质子,同时,也是自家势力在上京的代言人。 吴襄开口问道:「陈兄认为,这场战事,接下来将会以何种方式发展下去?」 陈大侠摇摇头,夹起一个狮子头咬了一口,道:「我不懂打仗。」 吴襄有些尴尬地笑笑,伸手摸了摸自己身边的「青玄」,道:「可惜了,在下的剑只是拿来做做装饰的,剑术实在是稀疏,没那个资格和陈兄讨论剑道。」 「嗯,你身上剑气散而不凝,应该是补气的药石吃多了,但自身天赋有限根基平庸,所以只是沖了品却未能真正驾驭剑道。」 「……」吴襄。 「呵呵呵。」苏蓉蓉捂着嘴笑了起来,身上的环扣「叮叮噹噹」。 随后, 苏蓉蓉开口道:「江湖传闻,陈兄拜了晋地剑圣为师?」 「嗯。」 「那真是恭喜陈兄了,得拜这般强力的师门。」 和老农觉得皇帝早上能吃十个油馍一样,世家子这个阶层的人看事物往往也带着他们自身的习惯性目光; 陈大侠摇摇头,道:「我有老师,但没有师门。」 其实,姚师也是他的老师,常指点自己为人处世的道理,剑圣也是自己的老师,老师和师父,是不一样的概念。 且剑圣也一直没让他行正儿八经的拜师礼什么的,但陈大侠对剑圣的尊敬,是没有丝毫虚假的。 「那陈兄以前在奉新城时,每天做些什么?」 苏蓉蓉好奇地问道。 「挑水,噼柴,帮老师洗尿褥;餵一群鸡,还有一只鸭。」 「……」苏蓉蓉。 苏明哲在旁边小口喝着酒,笑而不语。 其实,和平西王爷能全身心地信任陈大侠一样,一向「慧眼如炬」的姚师怎么可能看不清楚陈大侠的本质? 陈大侠,就是个好人,就是个老实人。 你别害他,你别算计他,就和他好好处,关键时刻,就靠得住。 苏明哲也不担心这两位世家子会瞧不起自己这个朋友, 有人出来混,靠的是世家门第; 有人呢,是靠着自己的本事。 因为自己师徒二人的吹捧,陈大侠已经预备了下一代干国「百里剑」的位置,这种凝聚在自身实力基础上的底气,哪怕是面对世家子,依旧不会落下风的。 再说了,那俩又不是傻子。 苏明哲起身,给大家斟酒,然后又聊起了关于晋地的一些风土人情,将话题给捏了回去。 只是聊着聊着也吃着吃着时,酒楼街面上过去了一队辅兵和民夫,队伍还挺长。 第919页 这话题,难免又被带了回去。 苏蓉蓉开口道;「据说平西王的大军已经拿下了赵国国都。」 吴襄则笑道:「这反而是一件好事,能让那边的孟帅和咱们朝廷,更好地下定决心,是吧,小苏先生?」 苏明哲笑着点点头,道:「这场仗,应该要结束了,大军凯旋应该也快了。」 干国朝廷里一直分主战派和主和派。 且一直以来,主和派占据上风。 不过,并非是文人士大夫们主和,他们反而大部分主战,且写了一箩筐的恨不得北伐雪耻的诗篇; 反倒是军中的老将,在那儿主和。 老钟相公身死前,就硬压着不让北伐; 现在,一场梁地大捷下来,无论是主战派还是主和派,都一致同意赶紧将兵马调回来。 赢了就好,赢了就好,可千万不能再出篓子,这是两派的共识。 燕军拿下了赵国都城,宛若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既然如此,那这仗,就没必要继续打下去了。 苏明哲对着两位世家子继续道:「此战之后,我三边有祖大帅坐镇,孟帅可择选一处边地,继续练兵。 钟驸马、韩统制、乐统制这些,以及一众由官家亲自简拔而起的年轻一代将才,将得到继续成长的机会。 更别提,上京城还有寻道相公正整顿着京营。 再给个三两年,我大干武德之风将大兴!」 吴襄和苏蓉蓉一同举杯,为这一句话贺! 但实则,二人心里也清楚,一旦大干真的军备起来了,那他们,就只能低头做孙子了。 这时, 吴襄开口对陈大侠道:「陈兄认为,那位平西王爷,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当酒桌上,认识一个当世了不得的人物时,讨论谈起他,那是必然。 陈大侠依旧回答得很快: 「一个懒人。」 苏蓉蓉「噗哧」笑出了声,道:「烂人?」 陈大侠犹豫了一下,又点点头,这个词,也对。 「听说,平西王爷能文能武,胆气过人,善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 陈大侠皱了皱眉; 他在一定程度上,其实也负担过和剑圣差不离的职责,所以,怎么想都没办法将「郑凡」和「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给联繫到一起。 那个人, 其实很怂的。 而且, 那个人的习惯就是,不打仗,就宅府邸,老婆孩子围着转,基本不出门,出门大概也就是喝喝前街的羊肉汤什么的。 苏蓉蓉开口道:「据说平西王当年和公主私订终身两情相悦,在得知公主将要被嫁作屈家妇后,孤身入楚抢回佳人,真的是让人迷醉。」 陈大侠开口道;「不,他们之前根本就不认识,没两天就勾搭到一起了。」 「……」苏蓉蓉。 这一点,陈大侠很有发言权; 没错, 他当时就在场,他就是平西王身边的那个陈大侠。 苏蓉蓉嗔了一眼陈大侠,认为他不解风情。 吴襄则感慨道:「若非敌我之关系,若非国家大义在,在下是真想结交结交认识认识那位平西王爷啊。 诗词歌赋,无一不通; 领兵打仗,未尝一败; 江湖通透,庙堂意气; 啧啧……」 按理说,这类话,是不方便说的,毕竟平西王是燕国的王,但奈何干国上下,都流行这种「真文士」的风气; 你我境遇不同,身份不同,但你我乃知己,依旧可以肝胆相照,互相欣赏。 再者,在场代表官方的苏明哲,他就没少蹭平西王的热度。 且官家也曾几次公开表达过对那位平西王爷的欣赏。 干人就是如此,别国人是我打赢了你,但你赢得了我的尊重; 干人则是,我打不赢你,但并不影响我尊重你哦。 吴襄感慨完后,苏明哲也跟进。 最后,苏蓉蓉更是笑道:「是的呢,日后若是有机会,真想见见这位世间奇男子。」 陈大侠放下了手中吃了一半的鸭腿, 看着在场三人, 道: 「你们不要在这里立服拉格。」 吴襄好奇道:「陈兄,服拉格是何物,如何立?」 「是那位平西王平日喜欢说的话,大概意思就是,有时候,你越是这样说,事情就越是可能成真。 平西王本人比较忌讳这个,经常让身边的人不要乱立服拉格。」 「哈哈哈哈哈。」 吴襄大笑起来, 道: 「眼下那位王爷正在东面老远的梁赵之地打仗呢,难不成他还能在此时带着兵马跑到这兰阳城地界来?」 第六百四十三章 王爷驾临! 陈大侠一直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不是个聪明的人; 姚师就常常对他说,他很笨,做事得多转转脑子,否则就容易被人当剑使; 那位平西王倒是一直说自己很聪明, 然后一边说自己聪明一边拿自己当剑使。 但在此时,在这张饭桌上,陈大侠却有些疑惑,疑惑于自己忽然觉得,这仨人,有些不聪明。 那位姓郑的王爷,人现在可不是宅在府里陪自己的老婆孩子,人现在正领兵打仗呢。 第920页 在领兵打仗时,没什么不可能发生的。 一时间, 陈大侠竟然有一种冲动,那就是希望可以通知当地的驻军,燕人可能要打过来了。 就是这么匪夷所思的一种预感,一种直觉; 且这种感觉,在这仨人的笑声中,愈发变得强烈起来。 身为干人, 自当在这种事情为干国着想,这是根本的立场问题。 陈大侠可以保护郑凡,甚至可以帮郑凡打野人打楚人,毕竟,虽然他总是拿自己当剑使,但这个人,是真的够朋友的。 陈大侠也认郑凡这个朋友; 但现如今,毕竟这里是干国,毕竟可能会牵扯到直接的战事,大是大非,陈大侠其实比在场的仨人,都分得清楚。 这是很可笑的一个事实, 因为无论是吴家还是这位喜彩土司家,他们并未真的将自己认为「干人」; 而哪怕是这位苏明哲小苏先生,也更多的是和这些需要「外交」管辖的地头蛇进行安抚; 朝中不是没人知道,优待,更多的优待,不会让他们懂得「感恩」,只会使得他们愈加坚定地想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也就是所谓的「离心离德」; 但鸿胪寺一系的官员,以及背后有这些家族牵绊的官员,却一直在默认且推行着这种政策,因为,他们的利益实际上已经绑定了,甚至,每年朝廷下拨给地方的「赏赐」,他们还能从中得到返点。 这一点,苏明哲是知道的,但他不说,甚至,还默认着。 在场四个人里, 反而是陈大侠这个江湖人士,最为心系干国。 陈大侠伸手拉了拉苏明哲的袖口, 道; 「你能见到兰阳城的节度使么?」 干国的节度使官衔,也早就泛滥了,前朝时,一个节度使,往往是实际上的一国之主,大夏分崩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地方节度使的不断坐大; 而到了干国,节度使实际就相当于是知府上面的一个官阶。 兰阳城原本不是什么要地,北面有三边存在,可以抵御来自燕人的威胁,但奈何前些年靖南王镇北王打这里走了一遭去开晋后,干人这才马上将这里进行了补全。 增设节度使,整顿防务,操练兵马。 但从地缘军事上考虑,燕人一是从晋地出兵攻打干国,距离燕人本家遥远,后勤补给消耗太大;二则是,干国北方三边的存在,是燕人无法跳过的一个坎儿,这一点,燕干两国都心知肚明。 苏明哲问道:「见倒是能见到,陈兄要见他为何?」 一边的吴襄和苏蓉蓉也很好奇地看向陈大侠。 陈大侠开口道: 「因为我觉得你们再笑下去,那位平西王很可能就真的率军打到这里来了,所以得提前告知节度使大人做好抵御燕人的准备。」 众人闻言, 先是互相对视了几眼, 随即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 「没想到陈兄也会开玩笑啊,哈哈哈哈!」 笑声,更大了。 陈大侠心里的不安,则在继续地加剧。 他对苏明哲道: 「真的可能要来了,真的可能要来了啊。」 「哈哈哈哈哈!!!!!」 陈大侠沉默了, 然后, 陈大侠也释然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要以何种理由去劝说节度使大人相信自己的话,而是认为,自己已经提醒了,自己也就尽责了。 这是剑圣在一起餵鸡时,对陈大侠说的话: 世间事,求全往往而不可得,求心安即可。 姚师也曾对他说过,守矩,问心无愧即可,人吶,别活得太累。 所以, 他们就继续笑吧。 这时,外头传来敲门声,是苏明哲的一个随从,他进来后在苏明哲耳畔耳语了几句。 待其退下后, 苏明哲开口道:「刚收到孟帅的消息,我朝大军准备班师了,这仗,算是彻底落下帷幕了。 只可惜,又成全了他平西王的所谓威名; 那平西王爷,说不得又要作诗一首了。」 洒脱是洒脱,那也是在外人面前为了维繫风评所表现出来的,否则,就只能让人嘲笑自己帮人顶了雷,这太丢份儿。 骨子里, 苏明哲还是对平西王爷有些不满的。 当然了,他说的也不算错,干楚联军不打算打了,各自归国,在外人看来,这就是平西王爷逼退了干楚联军收復了梁国。 但实则,干楚联军只是想保存实力和保存战果罢了。 这一点,当事三方高层必然是心知肚明的,但百姓可不会这般想。 吴襄笑道;「让他半步又何妨,且等三年,踏碧波,一扫尘与浪。」 陈大侠提醒道:「燕国没有海。」 吴襄则道:「一个意思,一个意思,大海辽阔,起大风时,就是经验再丰富的船舵子也不敢出海的,但只要待得风平浪静,千帆依旧可以航行于海面之上。」 这是将燕国比作了大海起风浪时, 将干国比作了避其锋芒以求最后结果的胜者。 陈大侠还是摇头道:「燕国没有海。」 吴襄皱了皱眉,道:「陈兄,这我知道,我不就是打个比方么。」 第921页 「海上不了岸,但燕人在陆上。」 「这……」 苏明哲开口打圆场道:「二位,刚还得知了另一条消息,我干军一支兵马已经先行归来了,二位可愿与苏某一同去迎?」 「去,当然要去!」 「自然得去!」 吴襄和苏蓉蓉马上同意。 陈大侠有些犹豫,没说话。 「大侠,你不去么?」 「行吧,我去,若是平西王来了,有我在,兴许能保一下你们的命。」 「哈哈哈哈哈哈!!!!!!」 …… 一支兵马凯旋, 其实,并不是正儿八经的干军,至少,不是梁地的干楚联军主力中的哪一部。 且兵马还少,只有七八百人,他们实际上是护卫粮道的一支队伍。 归属于干楚联军,实则并未正儿八经地打过仗。 早些时候,干军入梁地,粮草军需分两路运发,兰阳城这里就是其中之一,自然也就有专司护卫粮道的兵马。 但因为燕人拿下了赵国国都,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粮道的安全,再加上干楚联军已经下了决断,不打了,保存实力回家; 所以,这一支粮道护军,就成了第一批返回的干军。 真正的主力要回来,还要一段时候,毕竟得和燕军绕几个圈子,一边转移一边还要保持着提防。 但不管怎样, 对于早就在兰阳城等待着的一众官员以及各方势力的代表以及本地的普通的干人而言, 这是他们所期盼的, 第一支得胜归来的王师。 因为平西王率军出南门关,使得这儿的各个阶层所准备好的政治秀,被耽搁了,故而好不容易流出了水,哪怕就那么一丢丢,大家也都迫不及待地冲上去赶紧舔两口入喉; 解渴自然是不解渴的,但至少能品咂出一个味儿来。 绝大部分人只能选择在兰阳城外等待, 但也有一部分有条件也有需求的,得主动向东进得更远一些。 苏明哲早就做好了一首诗,等待着「凯旋」这一刻,然后「有感而发」地作出来。 吴襄和苏蓉蓉,身为干国地头蛇势力,对干军的这次大捷,也是格外地关注,要是干人真的练就出了一支强军,那他们家族之后的政策,自然得改一改了。 所以,他们是策马而奔,后头,有三家人,加起来将近百余名护卫紧紧跟随。 陈大侠也在其中, 他曾听那位姓郑的王爷教训手下:你这服拉格立得,可太重了。 重是什么重, 口味么? 是的, 陈大侠自己已经闻到了一种呛鼻的味道。 人很可能就真的会在某时某刻,就有这样子的一种感觉,冥冥之中,就预感到什么事儿就要发生了一样。 这种感觉,很可能一辈子也就这么一两次。 不过, 转念一想, 又能见到郑凡了, 而且自己的师父按照常理,应该也在郑凡的身边; 自己正好新悟了两记剑招,正好可以请师父斧正一下。 一念至此, 陈大侠脸上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看,那是节度使大人的队伍!」 出了兰阳城往东一段距离后,众人发现前方的节度使大人的队伍,显然,这位节度使的政治嗅觉相当灵敏。 另外,因为众人全是骑马,比马车要快,继续前进后,还发现了兰阳城知府的队伍,兰阳城守备将军的队伍,兰阳城安抚使的队伍,各种队伍,可以称得上是「八仙过海」了。 干人盼着这场对燕国的大捷,盼了一百多年! 朝堂,官场,必然会有惊才艷艷之辈一飞沖天,功成名就,但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还是需要熬资歷。 眼前的这一场大捷,只要你能蹭上,你能沾上,你就能比其他人,多了一份极为光鲜的履歷,哪怕,早一点,就早那么一点点,也都是快人一大步。 因为莫说如今在上京的那些同僚了,就是往前数多少辈儿甚至早就作古了的前辈们, 他们有谁, 能蹭上对燕大捷的资歷? 没有, 真的没有。 这是一场属于干国的狂欢,百姓们开心,因为自家终于打了胜仗,官员们则是……发疯了。 故而,才有了眼前这「猪突狗窜」争先恐后的一幕。 终于, 前方的官道上,出现了一支干军的队伍,他们正在缓缓地向这边行进着。 「来了,看见了,哈哈哈哈,第一支凯旋的王师!」 苏明哲放声大笑起来, 长袖挥舞了好几下, 意思是, 你们注意了,我要开始作诗了! 然后, 他还大声喊道: 「见此情景,吾心甚是激动,故而诗兴大发!」 吴襄和苏蓉蓉马上配合道: 「我等可都是等不及苏兄的佳作了!」 「是啊苏兄,值此情景,当以名篇来贺!」 花花轿子大家抬,惠而不费的事儿这些世家子怎可能不会做,再者,说不得诗名还能加上他们的名字,比如《与吾兄吾妹踏青寻游恰遇王师凯旋故有此诗》; 至少,咱也能添个名不是? 说不得,也能千古流芳了。 第922页 所以, 哪里有那么多的恰好, 哪里又有那么多的偶遇, 一首好诗好词,必然得经过精心雕琢,一个字一个字地去推敲; 绝大部分的巧合,都是充分准备后的矫情。 陈大侠没有去注意留神听小苏先生的大作, 他的目光, 眺望向了前方正在向这边行进的干军队伍。 你, 在么? 你, 在吧。 这边, 苏明哲大声赋诗,另一边,一众大人们则迅速地准备好自己的仪仗,打理好自己的官袍,没来的,身子骨不行的,就错位了,来了的,到了现场,那还是得论资排辈一下。 大家都得打理好,大家都得准备好,已经到这儿了,就矜持一点。 也有画师,已经在开始工作了。 像极了后世出了什么成果后喜欢抢前排合影表彰自己功勋的老爷们。 大家,都准备好了。 苏明哲的诗,也吟诵好了,而且,还誊写好了。 趁着那支队伍还有一小段距离时,苏明哲拿着自己刚做的大作,前往那些大人们扎堆的地方。 他本是清贵之官,再加上其老师的影响力,这些大人们也都对他很客气,也都愿意给面子。 纷纷接过他刚创作的大作开始赞赏; 做到这一步的大干文武官员,怎可能会差了这基本功? 一时间,喝彩声不断,氛围可谓极其热烈。 就在这时, 那支干军开始加速向这里冲来。 节度使大人轻抚自己的长须,笑道:「还算是有点儿眼力见儿,呵呵。」 快点过来,可别让大傢伙等太久了,今儿个的日头,可是有点毒呢。 人群之中,陈大侠默默地嘆了口气。 他曾对郑凡说过,干国正在厉兵秣马,马上,就会出现好几支强军。 但那位大燕的王爷对此却不以为意, 只是回了句: 换汤不换药。 是的,干国的军队,在梁地打了胜仗,但干国,其实并未因为这个而发生太大的变化。 陈大侠看着那支正在加速过来的队伍,以及,隐约察觉到的,更后方传来的某种震动的韵律; 这是一种类似动物对即将到来海啸的提前察觉。 他觉得有些悲哀, 悲哀于自己是一个江湖人士,竟然在此时会觉得悲哀。 他扭头,看了看四周,看到的,是大家的急不可耐,看到的,是大家的兴致盎然,看到的,是大家的某种兴奋和热切。 唉, 陈大侠张口, 喊了一声: 「燕国的平西王要来了!」 毕竟是个高手,他的声音很大。 但奈何四周嘈杂,且这话喊出来后,有心思缜密的人马上接话喊道: 「对,下一次将抓住燕国的平西王过来献俘!」 「此言大善!」 「会有这么一天的!」 「大干威武!」 「……」陈大侠。 陈大侠已经有些麻了。 终于, 那支干军来到了跟前, 打头一人, 应是主将。 但其并未下马给这些大人们行礼,大人们等得未免有些躁切; 毕竟,那一肚子忠君爱国的话,早就打好了腹稿,就在喉咙里窜着呢,弄得人直痒痒。 但很快, 大家就不痒了。 因为在前方,出现了一众骑士的身影,马蹄声,如同雷霆一般,滚滚唿啸,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压抑。 黑甲, 黑龙旗! 众人前方的那名干军将领, 摘下了头盔, 对着这边, 挥了挥手, 喊道: 「诸位大人们好啊; 亲爱的干国,本王,可想死你们了!」 第六百四十四章 王旗下干国! 头盔,在手里转了几圈; 老实讲,干军的甲冑,穿戴起来那是真的极不舒服。 郑凡以前也穿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普通甲冑,甚至一度自己的将军铠什么的他还很抗拒去穿它,因为过于显眼。 也就是这两年,身份地位起来了,身边有剑圣和阿铭以及锦衣亲军外加也不用怎么需要自己带头冲锋了,故而才逐渐有恃无恐地穿玄甲,做一个合格的政治吉祥物。 但干人的甲冑…… 这是很颠覆人认知的一件事,干国有文华第一的美誉,而且是货真价实不掺任何水分的;另外,佳酿、琴棋书画、美人、富饶、人口等等,很多很多方面,干国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干人的军力,在长久以来都为人所诟病,这绝不仅仅是「人」的问题,而是方方面面导致的。 干国不是没有敢战之人,也不是没有愿意捐躯赴国难的勇士。 但干人缺马,马政受官场风气所拖累,投入巨大,却很难有稳定的产出; 另外,干军的甲冑,不拿将军对战兵,燕干两国军队里,普遍的作战主力也就是战兵的甲冑,燕人的明显比干国的要更好。 不单单是器料好,还有锻造技术上,燕人的锻造技术也更强。 干国的富饶,是方方面面的,但干国的虚弱,其实也是方方面面的,在甲冑这一点上,就能清晰地显露出来。 第923页 同样是骑兵的甲冑,燕人的甲可以让自家骑士在马背上拥有更多的灵活性,干人的甲就显得古板了许多。 要不是想要突袭一波兰阳城,再回味一番「青春夺门」,郑凡还真不愿意换上这个。 不过好在, 干人对自己展现出了超出预期的热情; 知道自己这身甲穿得很不舒服,很是体贴地主动出了城来到自己跟前。 看官服,看仪仗,看旗帜, 好傢伙, 兰阳城最高一层次的官老爷们,怕是得有七成都聚集在了这里,活脱脱的像是一群将自己脱光光的小白兔等着自己的临幸。 自打入了晋地打仗,已经很久没再遇到这般热情的「老乡」了,甚是想念。 而当郑凡以极为跳脱的方式摘下头盔喊出这些话时,干国的这些官老爷们起初还没能来得及反应过来。 他们是真不会料到,燕人,竟然会出现在这里,更不会料到,燕人的王,竟然会亲自出现在他们面前。 而且,还一身自家军队甲冑的打扮。 但伴随着远处以及早早就迂迴而来的近乎望不到边的黑甲骑士不断地压迫而来,他们终于认知到,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 郑凡坐在马背上,伸手拍了拍胯下战马的脖子。 和甲冑不同,在坐骑这件事上,他是真的有些矫情,还是貔貅骑着舒服,后背宽厚,底盘稳,跑起来,震感不强,很踏实很舒适。 嗯,待会儿得赶紧把自家大宝贝儿给换回来; 终于,反应过来的干人里,有两个身着甲冑应该是兰阳城武将的存在,带着自己的亲兵似乎打算后逃,也有一些人自发地想要向后去,可能不是为了逃命而是为了给后方报信。 但,已经晚了。 先前早早地看见这群人,郑凡下令控制马速,不紧不慢了一段时间,干人这边在吟诗作赋,在论资排辈,在整理衣冠,在让画师构图; 郑凡那边,则是让后方的兵马,赶紧包上去。 眼下,包围圈已经形成,后路也被阻断,这点零星地窜逃甚至不用燕军发动什么冲锋,直接张弓搭箭当靶子射都能轻易地料理掉他们。 解决掉那些企图反抗的人之后,剩下的一大群,则基本都是乖宝宝。 按理说,这帮人也不少,各家大人各家护卫算起来,也有个小一千的样子,但里头真正能挥舞得起兵刃的,也就半数,更何况还是各家各户的压根无法统一; 在绝对的劣势面前,奋起反抗往往是很难的事,平躺下来反而是人的本能。 郑凡伸手指了指官服最鲜亮的那一位; 燕干官制不同,官服的区别则更大,但不管官服怎么改,大方向是不会变的,总能让你分得清楚到底谁才是一众衣冠禽兽里最大的那一头。 兰阳城节度使大人至少在此时显露出了一种叫做气度的东西,他缓缓走出,这时,其身边不少大人开始劝阻他。 「大人,不能去!」 「大人,不能去啊!」 然后,节度使大人停下了脚步。 随即,先前劝说他的同僚们,一下子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你不去谁去? 我们只是客气客气而已,你可切莫当真! 这种氛围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节度使又向前走了。 他走到郑凡面前, 他依旧挺直着自己的腰板, 哪怕他站着而郑凡坐在马上, 但自有一股子不畏强敌的风采流露而出。 这一点上,干国的官确实比燕国的官更有优势,就比如大燕的许胖胖搁这儿,就绝对起不到这种效果。 许文祖一看就是「民脂民膏」餵肥了,官貌真的很差; 只是,许文祖可是曾打算造反的,也曾亲自在银浪郡和燕军操刀子冲杀过的,而眼前这位节度使大人,郑凡瞅见了,其后背固然笔直,但嘴唇,在抑制不住的发颤,膝盖,也有些微微地不规则弯曲。 他怕了, 他很害怕, 一众为官端架子撑气度的本能还在架着他,但很快,恐惧就会吞噬掉他的全部。 在战场上厮杀过的人,对这种气息其实很是敏感,你到底是怂包还是真爷们儿,比常人有更为敏锐的判断。 「敢问阁下,是何人?」 节度使大人问询道。 郑凡先前自称过「本王」,也不晓得是没听清楚还是还没能完全消化亦或者只是为了走一个形式,这位节度使大人又问了一遍。 郑凡目光看着他, 开口道: 「孤,郑凡。」 这时,外围的燕军骑兵里,打出了郑凡的王旗。 因为这次出来,郑凡带的不是本部兵马,就是王旗也是在南门关处时临时赶制的,所以,旗帜不够精美,但远远的看,其实没什么区别; 旗帜,代表的是一种身份,而不是什么布料。 当大燕平西王的王旗被打出来后, 那群大人之中,不少人直接一屁股瘫倒在地,还有不少人惊恐地喊了出来,这是被完全破了防。 虽然平西王爷只是在刚出道时在干国捞了一桶金就去晋地了,但干国也一直流传着关于平西王的传说。 尤其是在上一代两位王爷一个故去一个远走后,大燕军神的标籤,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平西王的身上。 第924页 平西王打野人时,干人会假设如果是打自己会怎样; 平西王打楚人时,干人也会假设如果是打自己会怎样; 虽然好多年了,平西王一直没能来打他们,但有时候还不如真的打一下,老是自己吓自己反而更容易将自己心态弄崩。 最重要的是,大家完全没一个缓冲,完全就是神兵天降般的下来了。 要知道,在郑凡提出这个战略构想时,连陈阳,不,是一开始连魔王们都觉得自家主上疯了,就更别提这些干人了。 这节度使大人倒是没瘫倒,但他的颤抖,更厉害了。 读圣贤书,确实是有人能够养出浩然正气的,但并非所有的读书人都能成功。 郑凡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是个样子货就好了,要真是那种不畏强权敢于捨生取义的,自己反而会头疼。 他翻身下马, 主动走到这位节度使大人面前; 伸手,握住了对方那一双已经无处安放的小手。 这位节度使身体勐地绷直,如同受惊的小鹿; 这个画面,像是一头勐虎,正在用舌头舔着小鹿的脖子。 「敢问大人名讳?」 「小……下……本官兰阳节度使,周昌。上宝十二年进士……」 很显然,周节度使是话都说不利索了,连自己的科举都说了出来,这一般是同僚之间打招唿见面才该说的。 「哦,原来是周大人。」 平西王脸上露出了久仰的神色; 「本王在燕国不止一次地听说过周大人的名讳,都说周大人爱民如子,是一个好官,受百姓爱戴。」 「真……真是这样……么……」 郑凡右手抓着周大人的一双小手,左手在掌面上轻轻拍了拍,道: 「本王疲乏了,本王的大军,也疲乏了,还请周大人念在兰阳百姓的福祉安危上,让本王能够入兰阳城; 本王保证,对兰阳百姓必定秋毫无犯,百姓也必然会感念周大人今日之恩德。」 「不……不……」 郑凡的手,微微用力,周节度使的话,被强行收了回去。 「唉,周大人,您也看见了,眼下这么多官员就在这里,已经是本王手上的蚂蚱,蹦跶不出去了,您觉得,这兰阳城还可能守得住么? 与其刀兵相见,不如为苍生计。 本王敬奉周大人的名声,相信,百姓也会记得,哪怕是大干的官家和诸位相公们,也会记得的。」 言外之意就是, 你看看眼下这个局面, 兰阳城就算是真的要守也不可能守得住的,不如这样,你方便了我,我也方便一下你; 你开个城,让我进去,我给你扬个名,尽量减少你的罪责,还能落一个爱民如子的名声,这叫及时止损。 「如若不然,就只能……」 郑凡有些惋惜道: 「送周大人上路了。」 平西王爷很少这般「平易近人」,除了面对大众的政治秀,他已经懒得去礼贤下士了。 但这一次,他愿意在这位膝盖有些软的节度使大人身上费点口舌,因为这笔买卖,很划算。 夺门,是有失败的可能的。 自己眼下攥了这一大把兰阳城高官,看似兰阳城近乎纸煳的了; 但郑凡还真怕兰阳城里还有哪个当官的亦或者武将,秉持着正念,依旧要坚定地组织城内百姓誓死守城,那就麻烦了。 他率军至此,是为了突袭入干国深入的,要是就在这儿攻城,那还深入个屁? 若是兰阳城能自己打开大门,自家兵马可以从容休整和补给一番,到时候再深入,就能轻松很多。 且再看看眼前, 跟风凑热乎钻营于官场渴望蹭功劳的这批官老爷,差不离都来了,这也就意味着,兰阳城内剩下的可以说得上话的大官儿里,正直的、不参与蝇营狗苟的,他比例就相对变大了。 一群官僚出来了,剩下的就都是做实事的,岂不危险了么? 周节度使后退了两步, 郑凡依旧微笑看着他; 只见周节度使俯身一拜, 道: 「本官是小,苍生是大,劳请平西王爷顾念百姓,切勿伤我百姓丝毫,一切罪责,由本官担起。」 平西王爷满意地点点头。 「宜山伯。」 「末将在!」 「送周大人回城安歇。」 「末将遵命!」 陈阳看着周大人,道:「周大人,请。」 「将军请。」 这时,后头的一些老爷们已经分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时间,不少人踊跃地出来,喊着自己也想回城歇息。 很多时候,人就不能犹豫,犹豫了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卖国也是一样。 陈阳看向郑凡, 郑凡点点头, 道; 「愿意去的,同去。」 让节度使带着一众兰阳城的官员去喊城门,问题,应该就不大了。 要是再有问题,那就是自己这次出征的运数不好。 紧接着, 燕军士卒上前, 弓弩架起,刀锋前逼; 绝大部分各家大人的护卫,都选择了缴械。 燕军开始将他们进行收列和看押,在王爷的吩咐下,倒是没进行什么粗鲁的举动。 第925页 「放下兵器!」 「放下!」 苏蓉蓉和吴襄命令自己的护卫也同样缴械。 苏明哲默默地压了压手,他的那些护卫,也丢下了兵器。 转而, 待得平西王爷准备回身上马时; 吴襄和苏蓉蓉一齐走出了队伍,在快靠近平西王时,被燕军士卒拦截下来。 郑凡也留意到了这边的情况,看了过来。 「东海吴家少家主吴襄,久仰平西王爷大名,特来拜见平西王爷!」 「喜彩土司之女苏蓉蓉,仰慕王爷久矣,我土女性格直爽,求王爷能赐予一夕缱绻之缘。」 土人的风俗和干人重礼教确实不同,但也不至于张口就约泡。 之所以这么说出来,只为了吸引一下注意力。 「哦?」 郑凡走了过来,接受两位二人的参拜行礼。 男的,挺小白脸的; 女的,长得还可以,就是身上的首饰有点多,容易束手束脚和压头髮。 「东海吴家,久仰。」 吴襄闻言,喜不自禁,马上道:「家父也很敬重王爷,说王爷乃当世第一麒麟,恨不得能为王爷驱使。」 身后,苏明哲听到这话,小声啐骂道: 「恬不知耻!」 「本王争取,早日给你父这个机会。」 吴家在海上,想要让吴家给自己当狗,最起码得打穿整个干国。 晋东现在做的,是陆地贸易,但郑凡清楚的是,海上贸易到底能有多大的利润。 瞎子和四娘曾开玩笑地说过,要是出生地不在燕国,而在干国,前些年,南北二王的风头,他们不会去碰,谁碰谁死,倒不如去寻个海岛,当个海岛做个岛主,发展发展贸易什么的,等实力积攒足够了,再尝试反攻大陆。 吴襄闻言,马上道:「静候王爷佳音!」 地头蛇最大的本钱就是,朝廷也很难奈何得了你,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舔,最重要的是,在场的大哥不笑二哥,都是俘虏了,还讲个屁气节,有气节你去死啊! 苏蓉蓉见平西王不搭理自己,有些着急,开口道:「王爷,奴的母亲也和奴一样很仰慕王爷您呢,恨不得能和奴一起……」 郑凡还真看过来了,然后郑凡笑了。 吴家因为是海商,所以他觉得有些意思,至于干国的西南土司什么的,郑凡还真瞧不上眼,当年他又不是没打过狼土兵,只能说,干人军队战斗力太渣才会导致西南土司之乱一直无法平定,要是换做自己,那些土人休想闹腾。 不过,人家都这么「热情」了,平西王爷也微微点头,道: 「有机会。」 苏明哲又默默地骂了一句, 「呸,不要脸!」 这时, 数个燕军士卒来拿人,让俘虏归队看押。 苏明哲挣脱开了束缚,燕军士卒马上举起刀, 苏明哲马上喊道; 「王爷,我是苏明哲啊,苏明哲的苏,苏明哲的哲啊。 王爷, 我刚刚诗兴大发,为王师写了一首诗,我念给你听!」 陈大侠嘆了口气, 他发现自己错了, 这仨人,哪怕他不在,他们似乎也死不了。 燕军士卒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陈大侠肩膀一晃,两个燕军士卒马上后退了数步。 这时, 一道身影出现在了陈大侠的面前,其人手里握着的,是龙渊。 「师父。」 陈大侠很是恭敬地向剑圣行礼。 是啊, 他既然来了,师父肯定是在旁边的。 剑圣其实早早地就感应到了陈大侠,但先前陈大侠没出声,郑凡是真没留意到他,但剑圣可是一直盯着呢。 「打个招唿去?」剑圣说道,「打完招唿,让你走吧,你可以向干国传信,就说燕军来了。」 剑圣是晋人,倒是能理解陈大侠的立场问题。 大家是朋友,是师徒,没必要闹这么僵。 至于说陈大侠的传信,到时候大军出动,波及甚广,多一个陈大侠少一个陈大侠传信,没什么区别,无非是找个合适的藉口,让他走。 真要是直接耿脾气上来,抽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想杀平西王,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这时,樊力留意到这里的情况,也走了过来。 陈大侠看着剑圣, 道; 「我之前就感觉到了,你们要来,我已经提醒过他们很多次了,但他们都觉得我在说笑,觉得我是不是疯了,认为我就是个傻子。」 樊力听到这话, 伸手拍了拍陈大侠的肩膀, 道: 「俺也一样。」 第六百四十五章 殉国! 郑凡终于发现了陈大侠; 最初第一次见到陈大侠时,他一个人一把剑,看起来木讷却洋溢着一身正气,属于瞅一眼就知道必然是高手的样子; 因为低手保持着这种气质很容易在江湖上被早早地给打死。 而现在,陈大侠伴随着境界和心境的提升,越来越开始有一种属于剑圣现在的古朴之感,简而言之,就是气息内敛之下丢人群里,真的很难发觉。 陈大侠看见郑凡推开了身前的护卫, 陈大侠看见郑凡走到剑圣身后, 第926页 陈大侠看见郑凡绕开了剑圣, 陈大侠看见郑凡走到了自己跟前,张开双臂,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在欺负我。」 莫名的,被大燕平西王爷抱着的干国江湖剑客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郑凡的手掌在陈大侠后背位置轻轻拍了拍, 道: 「乖,别说这么带着晋风的话。」 陈大侠无可奈何,也没挣脱郑凡的怀抱,只是发出了一声嘆息,而后,是长久的沉默。 郑凡又拍了拍陈大侠的后背, 道: 「乖,快说话。」 陈大侠微微侧了侧脑袋,看了看郑凡的侧脸,问道: 「说什么?」 「你知道的,快说。」 陈大侠又嘆了口气。 郑凡又拍了拍陈大侠的后背,催促道: 「快问,你就不怕我一剑刺了你?」 陈大侠翻了个白眼。 「哈哈哈哈哈!」 平西王爷大笑起来,松开怀抱,转而抓着陈大侠的双肩,晃了晃; 「说实话,我还真有点怕,在晋地见到你,在楚地见到你,我都不会怕,但我现在脚下,踩着的是干国的土地,我真有点慌。」 「你也知道。」 「是啊,你懂的,我这个人,向来怕死得要命,一丁点的风险我都不想担,另外,我俩媳妇儿肚子里都有娃了,我可捨不得稀里煳涂地把自己给交代到了外头。 但怎么说呢, 见到你了, 不上来这样打个招唿,总觉得过意不去。 我郑凡一生谨慎,信得过的朋友,很少。 但一旦我认准他是朋友,我必然会对他肝胆相照。 怕死,是为了能继续好好地活着,可不能怕成了老鼠,连探头出洞的勇气都没了,那这日子,过得可就没劲了。」 「如果燕国的平西王,不叫郑凡,那该多好。」 「哎,得亏那平西王叫郑凡,否则,你不就交代了么?」 若平西王不是郑凡,陈大侠就要出剑了。 而出剑的后果,人,大概是杀不了的,就算没有剑圣没有阿铭樊力他们在,四周一大片的骑士,也能将陈大侠碾压成泥。 陈大侠看着郑凡,道: 「你说过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我那是没事儿胡咧咧的,你懂的,我这人就有个毛病,吃个烤串儿时也喜欢感慨一下人生。」 「但我觉得,你这话,是对的。」 「不,不是对的。」郑凡看着陈大侠,很认真地道,「江湖侠客,本该是以武犯禁的存在,没人喜欢自家旁边,住着一群江湖人。 而一旦,一个国家,需要江湖人站出来时,那这个国家,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了。」 郑凡搂着陈大侠的肩膀,指向前面站着的苏明哲, 道: 「对了,你是什么官职?」 「回王爷的话,下官鸿胪寺丞。」 「把你刚刚给本王做的诗,再念一遍。」 「好,请王爷斧正……」 「停,别念了,大侠你看,他多乖啊。 他食君之禄,禄在何方?在民脂民膏,却在本王面前,为了活命,而如此谄媚。 他的老师被尊称为文圣,享受大干上下爱戴,为此占了多少便宜,但他呢? 他不想死呀,他都不死,你着急个什么劲啊?」 郑凡又指向了苏蓉蓉和吴襄, 道: 「他们两家,每年得吃下干国朝廷多少赏赐,干国其他地方的百姓得纳税纳粮出徭役,他们呢,不用的,是吧?」 吴襄和苏蓉蓉面面相觑,但还是点头。 「你看,不纳税不缴粮也不出徭役,每年,还得受朝廷的赏赐,日子过得那叫一个人上人,你们干国的人上人。 可他们愿意死么? 也不愿意啊。 恰恰相反,他们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你们干人,也不认为自己是干人。 你再看看这里, 那里, 一大片, 哦, 刚刚还有一大群大人跟着节度使帮我去开门了,这么多个,我就算是把先前那几波还算有点骨气敢逃的都算作是忠义之士。 也就这么一丁点儿啊, 这一大片,可全都是要活命的衣冠禽兽,吃的可都是老百姓的肉啊。 你陈大侠,自幼悽苦,是靠着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你拿过朝廷的俸禄么,没有啊。 那凭什么他们不死,你得先死?」 一时间,一众刚刚受俘的大人们,以袖掩面。 他们很羞恼,但没人敢指责平西王。 陈大侠看着郑凡,道:「你说的,看似很有道理,但我要做什么事,和他人,又有何干系?」 「哟,进步了,进步了啊。」 郑凡点点头,继续道: 「你走吧,下次有机会,再回家里做客。」 「好,我会向南走,如果再碰上了,我会向你出剑。我知道……」 陈大侠看了看站在边上的剑圣, 「有老师在你身边,我很难杀得了你,但万一,万一的万一,我杀了你了,我会自裁下来陪你。」 「别介啊,别介,要是你杀了我,我那儿还有俩没出生的孩子呢,别急着死,帮我回去带孩子,亲爹没了,你这干爹,肯定得当啊。」 第927页 陈大侠闻言, 深吸一口气。 剑圣在旁边全程目睹着,指尖轻轻敲击着龙渊,他很想笑,他真的很想笑,但为了这氛围,他忍住了。 他很早就发现了,郑凡身上,有一种味道。 用那几位先生所说的,叫什么人格魅力。 甭管是装的还是真的,他能体现出这种感觉,就已经足够了,一旦出了效果,真假也失去了再去分辨的意义。 陈大侠拿起自己的剑,对郑凡行了个礼。 转身, 向外走去。 平西王抬起手,外围的甲士让开了路。 这时,剑圣用龙渊的剑鞘轻轻碰了碰郑凡的甲冑,道: 「流汗了没?」 「得亏穿着甲冑,要不然就映出来了。」 不久后,兰阳城那边传来军报,兰阳城被拿下了。 …… 换上了貔貅穿上了自己玄甲的平西王爷,在一众甲士的簇拥下,进入了兰阳城。 这是一座新扩建的城池,占地其实不大,规模也不算很夸张,只能说中规中矩吧。 干人本打算以兰阳城为支点,在这一线布置出一个屏障,但当这个支点被破开后,剩余的屏障,其实已经失去了其效力。 在郑凡的命令下,除了镇压兰阳城的一部兵马外,其余兵马完全散开,清扫附近的干军。 至于兰阳城内,百姓们已经紧闭了门户,街面上,人很少。 不时有被缴械了的守军押送过去,城内,处处都是燕军士卒的身影。 「传令下去,约束一下士卒。」 「喏!」 陈阳亲自去安排,这次郑凡带的五万兵马入干,其中半数以上是原肃山大营兵马,陈阳出面,下面的士卒不会造次。 有时候,士卒的凶性是很难控制的,尤其是进入到被征服的城池后。 好在,这支燕军并非是攻城日久最终破城的,否则那时候,就是郑凡也不方便出面去制止士卒的烧杀抢掠了。 之所以这般做,不是因为郑凡仁慈,真仁慈的话在赵地就不会纵兵打草谷。 原因是接下来大军还得继续深入干国腹地,士卒也不可能带上劫掠来的财货行军;二则是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属于侵略者的「伪善」和「假惺惺」。 但粮草和一些军需的徵收是必然要进行的,不过,根据下面人来报,兰阳城府库内囤积了不少粮草和军械。 原本是打算运往梁地的,但因为自己拿下了赵国国都,影响到了这条线路的粮道安全,所以此地还积存着不少。 等到入夜时,郑凡没宿在城内,而是宿在了城外军帐里。 第二天午后,昨日派遣出去扫荡附近干军堡寨的兵马陆续归来,基本没遇到什么阻碍,归来的兵马开始进入休整。 就这样,又过了三天。 燕军保留着对兰阳城的控制,但并未进行过于深入的插手,城内仓库里的军需搬运出了不少,为了不影响接下来大军的行进速度,燕军基本是以士卒为单位,尽可能地在不影响自身行动的前提下多带一些口粮。 余下的还有不少,陈阳请示是否全烧掉,反正我们拿不走的也不能留给干军,哪怕这些军事粮草本就是干国的。 郑凡否决了这个提议,而是仿照当年第一次攻打进滁州城时那般,将兰阳城府库内的东西,分发给百姓。 故而, 在燕军到来几日后, 兰阳城现在呈现出一种极为诡异的局面。 因为这座城的拿下没有经过战火,所以,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刀兵恐怖情景并未出现。 再者,节度使大人以及一系列官僚,郑凡也只是暂时软禁了他们,而那些更多的原本城内的中下层官吏,除了武将,其余的基本没动。 所以,出现了燕军士卒在城内巡逻而有些干国官吏还在坐衙且正在维持着自身职能运作的情景。 另外,因为燕军分发粮食,使得兰阳城内外的百姓,对燕军的观感一下子变得好了不少。 干军在梁地的作战,对兰阳城地界徵发了极多的徭役,摊派下来的赋税也很多,普通百姓的日子其实也不好过,平西王这次算是当了个「及时雨」。 每天,军营外都有不少百姓拿蔬菜瓜果甚至不少小商小贩也都凑过来卖一些……纪念品。 连平西王自己也买了个小石雕把件,算是当地的特色工艺品之一。 此时, 郑凡正坐在自己的帅帐内,把玩着这件石雕。 剑圣斜靠在那里,眼角余光透过帐帘瞅见外头正在烧水的自家儿子。 「干国就没兵马过来了么,都在这儿歇好些天了。」 郑凡放下了石雕,回答道:「有倒是有,西南方向和西北方向,都有干军调动靠近的迹象,虽然成建制,但兵马不多,在没有统一地整合亦或者没有更多的兵马聚集起来前,干军不敢主动发动进攻的。 毕竟,干国这几年编练出来的大半新军,此时还在梁地。 至于说为什么要在这里耽搁嘛; 一是因为大军需要休整一下,因为接下来又是长途奔袭了,士卒和战马都需要蓄养蓄养精气; 二则是得给干国反应的时间,无论是梁地的干军还是干国境内的干军;我军要是插得太快,干国会没感觉。 得给他们时间各地震动,得给他们时间军心恐慌,得给他们时间百姓惶惶,也得给他们时间朝堂震盪。」 第928页 「打仗本该是很爽利的事儿,在你这里,变得有些……」 「拖泥带水?」 「也不能算拖泥带水,就是思虑的东西,早就不再仅仅是打仗了。」 「当你无法一战灭国时,战争,就是政治的延续。 这次能否调动梁地的干军精锐回防进坑犯错还不好说, 但我至少得将干人靠着梁地的一场大捷所起的民心军心给再狠狠地踩回去。 这一仗,没必要攻城略地,甚至都没必要去追求击溃了多少干军斩下了多少首级; 乃至我麾下的这些士卒,他们能否有机会安安稳稳地在离开干国回去前找个地方劫掠一番发个财都不好说; 但, 我要的, 就是再踏过汴河河岸,再到上京城下向那位官家道一声晚安。 可以理解成,这次出兵,对于底下士卒而言,他们纯粹是为了……荣耀。」 剑圣笑了笑,道:「就像是昨晚你对军中做的训话那般?」 「是啊,你也听了?」 「我儿子听了,激动了半宿。」 「呵呵。」 「也就只有你,能用所谓的荣耀去调动这些士卒了。」 跟着你打生打死,冒着危险进入他国,不为开疆,不为劫掠,只为了所谓的一个荣耀。 只为了一个画面, 画面中自家的王爷坐在貔貅背上面对着上京城,上京城城墙上的干国官家极为惊慌和狼狈。 这种脱离实际,单纯追求类似于书法书画大家精神享受的号召,若是由别人来做,士卒们会将其恨死,好一点的,阳奉阴违,差一点的,干脆直接给你闹出个譁变。 所以,必须得由平西王本人来做这个号召,也就只有他在军中的威信和地位,能够让士卒们心甘情愿地为了这一「精神追求」去追逐和厮杀。 郑凡开口道:「人和畜生不同的区别在于,人更懂得克制自己的欲。纯粹凭着本能做事,就容易短视。」 「你这是在自己夸自己么?夸自己目光长远。」 「不,目光长远的人,其实不少的,但目光长远的同时,还能带动着一批人脱离低级趣味,才是真的本事。」 「还是在夸自己。」 「对啊。」 刘大虎端着茶壶进来,给王爷和自己的父亲换了一杯茶。 郑凡抿了一口,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道: 「对了,城内刚死了一户人,一个大户,全家上下,两百余口,都死了。」 「反抗了?」 郑凡摇摇头,「没人弄他。」 「那是?」 「那户大户姓秦,原本本家在歷天城,是闻人家的忠臣吧。我大燕军队攻入晋地后,这秦家不愿侍燕,故而举家搬迁到了这里。 干国和闻人家的关系早年一向很好,秦家也在这兰阳城内有置业,所以一大家子人搬过来,倒是有落脚的地方。 再加上其投附者的身份,在这儿也有一些优待。 在昨天,举家自尽了。」 「为何?」 「家主老太爷留下了一封血书,写在家里樑柱上,大概意思是,燕人来歷天城时,他家跑了,眼下燕人又追到了这里,他家不想再跑了,再跑,就成有三窟的兔子了,也无颜面再苟活。 为全家族清誉,阖家自裁以谢罪。」 剑圣闻言,嘆了口气,感慨道: 「没想到,这偌大的兰阳城,城破后正儿八经的第一家殉国的,竟然是晋人。」 「你要不要去弔唁一下?」 「你不去?」 「我去的话就太过了,也没那个必要,不过我已吩咐了人去给他们收尸了。」 「我晚上去看看吧。」剑圣说道,「值得上炷香的。」 「好。」 郑凡伸了个懒腰, 道: 「也差不离了,明儿就开拔,南下!」 …… 燕军开拔了。 好笑的是,不少当地百姓居然自发地来送别平西王爷的这支燕军。 而这些日子一直被扣押着的一众兰阳城高级官员,也在平西王爷的一声令下,得到了释放。 早年,郑凡砍下个知府的脑袋,都喜不自禁,赶忙拿回去邀功。 现在, 这些首级军功什么的,他早就满得近乎自溢了。 再者, 这种干国的官员,他们的脑袋继续留在自己的脖子上,才是对大燕最大的利好。 杀他们, 岂不是相当于为干国除害么? 亏了,亏了啊。 总之, 在兰阳城逗留了一段时日后,燕军向着西南方向进发上路了。 待得燕军走后, 自北面才有一支干军开赴过来,兵马不多,也就两万人,而且还是北面各地驻军拼凑的,三边的兵马还没能赶过来。 所以,这支拼凑起来的兵马,他们的将领们在外围观望了好些日子。 还真不能怪他们贪生怕死,因为他们知道自家麾下的实际战力,面对人数比自己还多且还是由那燕国平西王亲率的大燕铁骑,他们主动进攻,只能是送菜。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在明确探明燕军撤离后,再以「收復失地」的胜利之师的姿态驾临兰阳城。 这支「联军」暂时的官职最高的领袖是一名刺史,他刚率军入城,就遇到了以周节度使为首的一众兰阳城官员的迎接。 第929页 周节度使领着一众官员俯身长拜, 「多谢大人率军苦战,自燕虏铁蹄之下解救我兰阳城百姓!」 刺史大人马上过去搀扶,道: 「大人,您辛苦了,您也受累了。」 周节度使擦了擦眼泪,道:「只要能保留百姓少受一些燕虏的涂炭,本官做什么,都愿意。」 紧接着, 周节度使又道: 「城内有一户秦姓大户,早年是从晋地迁移过来的,就是这秦家私下勾结了燕虏,这才被燕虏破了城。」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秦家人,现在何处?」刺史大人愤怒地问道。 周节度使回答道: 「大人你率军击退燕虏后,这秦家人自知大势败亡, 已然阖家…… 畏罪自尽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 福王妃 「起香!」 「跪拜!」 一身蟒袍的赵元年站在最前方,其身后,是宗族亲眷以及一众滁州城的官员。 干国每年有一日,是宗室的礼节。 在这一日,无论是上京城的官家还是各地的藩王,都必须肃穆以待,认真祭祀。 因为这一日,是干国的官祭。 干国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是亲兄弟,官祭之日,乃是两位皇帝的父亲祭日。 太祖皇帝黄袍加身夺了社稷,按理,追封往前三代,其父,也得皇帝尊号。 太宗皇帝以皇太弟的身份继位后,一是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二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正统,故而将其父的祭日,嵌入大礼,设为天下公祭。 这意思是,将干国的正统,提升到了他父亲的那一辈; 简而言之,就是虚化了其从哥哥手里拿下天下的「违和」感,尊奉的是起家的是「父亲」,自己和哥哥是平等的,正统从父亲那里传承下来,从哥哥手上转交到自己,礼法上,就名正言顺得多了。 当今大干官家的祖父大干仁宗皇帝,削减了这一日的国祭奢靡,改为宗室之祭。 这位仁宗皇帝在干国史书上,留下了极为「靓丽」的一笔,他在位时间挺长,且素来节俭,任用贤臣,有容人之度量,开创了大干众正盈朝的时代,为士大夫所称颂。 但也就是在他这个时代起, 太宗皇帝北伐失败后所建立的马政之策,开始逐渐废弛,一度稍显充盈起来的干国骑兵,其数目,也就是真实存在的数目和战力,开始下滑。 同时,西南土司之乱出现,糜烂数十载; 北羌开始叛乱,为祸一方,一度自立为王; 沿海海匪成患,以吴家为代表的一众大海商近乎成为干国南海的无冕之王; 干国爆发了自建国以来规模最大的由地方教派所掀起的农民起义。 据说, 燕国的三皇子曾上摺子给自己的父皇姬润豪,希望能以干国「仁宗」为标杆,以立大燕新纲; 彼时,大燕门阀林立,皇权受压,忠心于朝廷的官员也都在想方设法地去尝试破除这个局面,三皇子只是将自己这个摺子呈送了上去。 燕皇姬润豪收到摺子,很快就对三皇子下发了赏赐。 但魏公公可是记得,当晚在御书房,看完三皇子摺子的皇帝,只是很随意地摇摇头,笑道: 「仁宗之仁,仁在读书人;仁宗之德,德在士大夫。 可惜了,我大燕,读书人少啊。」 魏公公记得,皇帝将摺子缓缓地掰断,发出一声脆响。 在日后, 当魏公公来到皇子府邸亲眼目睹了只是一个守备将军的郑凡拿起刀鞘对着三皇子胯下砸下去…… 「咔嚓!」 魏公公脑海中,马上就浮现出了御书房那一晚的一幕; 或许, 有些事儿,早早地就註定了。 …… 现如今, 福王府的身份和地位,并未削减,甚至比先福王在时,还拔高了许多。 先福王在位,一方面,故意骄奢淫逸,将自己当猪养,也确实是把自己养成了一头肥猪,和朝廷以及官家的摺子里,朝廷和官家一直在劝诫福王爱惜身体,切莫福禄过厚。 但,真的只是担心你的身体么? 赵元年记得自己福王曾对自己说过, 这世上,除非你的家人,其他人说你太胖劝你减一点点的,你以为是在关心你,实则,是在瞧你的笑话。 福王是战死的,死因有些玄奥,因为那一晚的绵州城,没有被攻破,但福王还是被人削去了脑袋。 后来, 据说是一位守备将军,拿下了福王的脑袋,还去找了靖南王邀功; 再后来,那位守备将军一路攀升,最终,成为了大燕的军功王爵。 很讽刺的是,因福王死于他手,所以,福王的死,伴随着那个人的水涨船高,其死的价值,也在水涨船高。 甚至流传出了一种说法,福王本可以活下来的,但看见了那位守备将军后,感应到其日后必成大干心腹之患,故而冒险想要除去他,可惜,失败了。 先福王的故去,给福王府留下了一笔政治遗产,毕竟,先福王是奉旨落脚绵州城的,官家和朝廷心里多少有点愧疚,谁都不愿意担责苛刻宗室与苛刻亲戚的名声。 不像是大燕先皇帝和现皇帝,对宗室的苛刻,已经近乎做到不要脸了。 第930页 而现福王,在燕军攻破滁州城后,恪守了「礼节」。 温家卖国,还随着燕军举家搬迁去了燕国,有对比,才能更好的凸显,福王府,可谓经受住了诱惑,恪守住了底线。 再之后, 被册封继承爵位的赵元年,开始主动向朝廷请求,削减自己的俸禄和待遇,以求为朝廷减少压力以练兵图强。 他这样带头了,其他藩王也就不好意思不跟着一起上表。 接下来,还有一连串其他的事儿,赵元年都是以宗室的名义,不惜出卖自身阶级的利益,以换取来自朝廷和官家的好感。 不仅仅是福王的位置,稳如泰山,连带着权力,也被不断地拔高。 朝廷需要他这个懂事的藩王,来向宗室开刀,为此,必然会捨得给一些甜枣。 现如今, 滁州城的福王府,下辖的护军编制,提升到了五千。 当年滁州城外围本有两个大营,当初燕军打进来时,有一个大营是被调往了三边,留守的一个大营被燕军直接冲垮了。 现如今,滁州城有三个大营,往外还有福王府的护军卫队。 燕人当年的南下,将干国的面皮给撕了粉碎,为此,干国上下在战后确实是扩充了军备,也尽可能地剔除了不少帐面上的水分。 尤其是干国的北方,因为意识到纯粹靠三边无法真正阻拦燕人铁骑的南下,故而在各个州府重镇之间,进行了扩军。 其目的就是希望日后燕人再要南下时,可以在这里就被拦截住,不能再被一马平川了。 祭典结束; 赵元年转身,向一众到场的宗室以及官员谢礼,众人回礼。 可以看得出来,众人的神色,都有些肃穆; 这并非是在这种祭祀场合所要刻意表露出来的神情,而是因为自北面,尤其是东北方向那里,不断的有坏消息传来。 这些日子,城内也开始逐渐流传出一些谣言,说燕军,又将打到滁州城。 没办法,当初曾来过,现在一听燕军好像又打进来了,自然而然地就会认为燕军还是朝着自家这边过来。 百姓们如此, 滁州城的这批老爷们,心里自然更为忐忑。 「孤累了,劳烦诸位稍待,本王去后宅见问一下母妃再来与诸位大人会晤。」 「王爷自便。」 「王爷自便。」 赵元年微微欠身,走入了后宅。 他长大了,也成熟了,鬍鬚也已经蓄起,蟒袍在身,伴随着步履轻微摇摆,自有一股子宗室藩王的气派。 经歷了当年的事儿后,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走到后头,他先停下脚步,嘆了口气。 随即,又重新整顿好自己的情绪,走入自己母后所在的后宅。 外头的宦官和女婢在赵元年挥手之下,蹑手蹑脚地散去。 赵元年跨过台阶走了进来,看见自己的王妃和两位侧王妃,正陪着自己的母亲跪在蒲团上。 她们,也是宗室的一份子,男人在外头祭祀,女人在里屋也是一样的。 赵元年看向自己的母妃,岁月,似乎不曾在母妃身上留下丝毫的印记,她依旧是那么的知韵,那么的柔和。 「你们都先下去,孤与母妃有话要说。」 「是,王爷。」 「是,王爷。」 两个侧妃搀扶着王妃一起下去了。 摆着祭奠之物的厅堂内,就只剩下这对母子。 赵元年走过去,搀扶着母妃起来。 福王妃起身,坐下。 赵元年奉茶,福王妃接了。 福王妃开口道:「听说,今日来的官员们,格外多呢。」 赵元年点点头,道:「东北那边传来了很多消息,一会儿说是燕军主力打进来了,一会儿又说是一支燕军偏师脱离了战场,一会儿呢,又说那支燕军打着平西王的旗帜,说什么的都有。 前些日子,说兰阳城被燕人打下来了,但最新得到的消息,是兰阳城已经被官军收復,燕军被击退了。」 福王妃看着自己的儿子,道:「我儿觉得是怎样?」 赵元年摇摇头,道:「不好说,祖大帅在三边,孟帅领军在梁地,三边那边也不安稳,还抽调出了好几只兵马去了梁地,孟帅那边想及时回来也不可能,燕人可能声东击西,孟帅肯定会为此考虑。」 福王府和孟珙之间的关系可谓极好; 当初孟珙因父辈之事被拖累,人到中年却郁郁不得志; 是老福王赏识了他,推荐了他,最终,孟珙入了老钟相公的法眼,得以在军中崛起。 当年,楚军在年大将军率领下犯边,是孟珙组织军队拦截下了年大将军,那一战,奠定了孟珙在军中的地位。 逢年过节时,孟珙和福王府也是有礼物人情往来的。 「娘的意思是,你觉得,他来了没有?」 赵元年会意, 道:「他现在是王爷,母亲,燕国的王爷和咱干国的王爷可不一样,不对,我这是藩王,嘶……不是,他也是藩王,那个……」 先前在外头祭祀场合下,仪态端庄的现任福王,忽然间舌头和思绪都打了结。 因为其母妃,在他面前提到了那个人。 当那个人的形象,从所谓的「燕国平西王」变成一个具体的人时,那种尘封好些年的记忆,似乎一下子又涌现了上来。 第931页 「唉。」 赵元年嘆了口气, 道: 「他在燕国,现在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乃至是燕国的皇帝,都得哄着他让着他,燕国的太子,更是被送到他身边去抚养。 自古以来,只有藩镇送质子去京城的道理,到他那儿,却反了过来。 儿子觉得,他没必要这般拼命的。」 「不,他不一样。」 福王妃开口道。 赵元年愣了一下。 「娘这般说他,我儿是否会生气?」 「儿子不会,儿子懂得娘的牺牲,若是当年没有母亲,莫说儿子能否承袭福王的爵,就是这福王府到底还存不存在,都难说。」 在赵元年的认知里, 自己的母妃,可是曾亲自伺候过那位平西王一晚的。 但他并不会为此觉得母亲放荡,因为当时之局面,如狼似虎的燕军涌入滁州城,破家灭户了不知多少,福王府能保全,都靠母亲。 他要恨,应该恨的是那个男人,因为那个男人曾提着自己父王的首级去邀功,那个男人曾让自己的母亲去侍奉; 在这一点上,赵元年的认知很正。 至少,比那些因自己无力保护导致身边女人被侮辱,结果却辱骂憎恶女人自己不检点的男人,要爷们儿得太多太多了。 只是, 赵元年并不晓得的是,平西王并未真的和自己母亲发生什么。 自己的母亲,当时是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奈何,人家不上套。 福王妃每每想到这里, 早年,是暗骂那个男子不知好歹,自己都那样了,却竟然还拒绝装个清高。 女人的心思,不,确切地说,是人的心思就是这样,剥离了大是大非之后,在自己心底绝对安全的地方,往往会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想法。 只是后来,听到那个男人在晋地一路打仗,听到那个男人在燕国如日中天; 福王妃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地去想, 那个男人当初的「矜持」, 是否在其心底已经笃定,他日后必然飞黄腾达。 真要按照现在双方地位论较的话,她是宗室老王妃,那位,是正儿八经的异姓军功王,自己就算明目张胆的自荐枕席,在外人看来,大概会认为是自己在高攀? 当然了, 那傢伙虽然当初没真的要自己,但豆腐,可没少吃,还奉劝过自己多吃点儿,可别憔悴瘦下了,这瘦下了,手感就不好了。 这个误会, 当娘的自不会去对儿子解释的,总不能开口对儿子说,那个男人当初没睡我; 儿子也不可能开口去问,那个男人当初是如何睡您的。 母子二人,各怀心思和思绪,就这般坐着。 福王妃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儿子,道: 「这几日,娘睡觉时总做梦,心绪不宁得很。」 「儿子这就去请医者来,母亲不必为外面的事担忧,母亲得好好保重身子。」 福王妃咬了咬嘴唇,开口道: 「他要来了。」 「母亲是从哪里得知?」 福王妃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道: 「感觉。」 「……」赵元年。 福王妃见状,自嘲地笑了笑,道:「儿,别怪娘不自重。」 赵元年马上跪伏下来, 道: 「儿子绝无此意,儿子绝不会这般去想,母亲,以前父王在时,儿子有些荒唐,不务正业。 后来,燕军打进这滁州城后,儿子更是被吓坏了,丑态百出。 全靠母亲转圜,才得以保存王府。 自那之后,这几年,儿子一直在反思,在思过,儿子长大了,也成熟了,儿子不是个混帐。 母亲既然对儿子说出这话, 意味着母亲是真担心儿子会来不及作出反应,是母亲为儿子着想,不惜损害自己的颜面,儿子感激,感念。」 「我儿……」 福王妃也跪伏下来,抱住自己儿子的脑袋。 「行,母亲说他来了,那就证明前方传来的那些消息里,那一条关于平西王亲自率军南下我干国,八九不离十了。 甚至,很可能和前些年上次一样,燕军,还会经过我滁州城。」 「我儿当真信了娘的话?」 赵元年道:「一回生二回熟。」 福王妃的脸上,当即显出了红霞。 赵元年继续道:「行军打仗,是兇险至极之事,每一步都不能给出纰漏,既然上次成功过,这次,为何不继续走那一样的路?」 福王妃这才意识到,自己误解儿子的意思了。 「我儿欲如何?城外的军队,能守住滁州城么?」 赵元年摇摇头,道;「母亲有所不知,官家赐下了恩典,我王府护军扩充至五千,更是提领我担当了部分滁州城之防务; 但这些年来,儿子不敢越雷池一步,护军名义上归我王府,但除了逢年过节儿子会去赏赐之外,并未真的安插任何一个人。 这些年,朝廷编练了很多支新军,更是从其他部里,调拨过去了很多将领老卒。而地方兵马,看似编制扩大了,但兵额粮草军械,并未能及时跟得上。 滁州城外的兵马,比当年是多了不少,但其实眼下还是个花花架子,真要打起来……而且还是那位亲自领兵的话,其部下必然是真正的燕军精锐,儿子认为……」 第932页 赵元年对自己的母妃摇了摇头。 福王妃马上开口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好办。」 母子二人同时一惊,抬起头,发现房樑上居然倒挂着一个侏儒。 三爷「蹭」的一下,后空翻接转体三周半平稳落地。 「是我们家主上,提前派我来的。」 赵元年在惊愕之后,马上反应过来, 道: 「父亲大人身子还好么?」 第六百四十七章 父慈子孝 刘大虎端来了面盆,里面是热水还有干毛巾,送到了郑凡面前。 剑圣在旁边看着,已经见怪不怪了,原本刘大虎每次都是伺候了郑凡后再同样伺候他这个当爹的,但后来被剑圣给拒绝了。 老虞也不生气,这其实和拜师门学手艺伺候师傅没什么区别,想要人家抖「活」出来,必然得小心奉承着; 想心高气傲也可以,但得有本事得有天赋,但自己这个儿子怎么瞅都不像是个有天赋的; 原本感觉还不强烈,但这阵子和那个陈仙霸比起来,自家这儿子和那个郑蛮,怎么看都像是一双会动的棒槌。 如今,自家儿子还在干着烧水打理的活儿,那个陈仙霸已经在帅帐里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小桌子开始帮郑凡批阅军中摺子了; 剑圣也不吃醋,因为他清楚,但凡自己这个儿子水平真到了这一步,必然也是会有这种待遇的; 他一直在这平西王身边坐着,又不是个死人,人情面子早就打上好几层腻子了,就指望着自个儿争气了。 且这还不是江湖,军中事务没那金刚钻儿强揽的话,稍不留神就是个损兵折将的大亏。 郑蛮在外头烧早食,刘大虎这边忙活完了,就赶忙凑陈仙霸身边默默地看着批摺子。 陈仙霸这个傢伙傲气很重,他不喜欢假惺惺的客气,除了对平西王无比爱戴之外,看谁都觉得不值一提了。 哪怕是坐在这边的自己,在这小子眼里也没瞧见过多的敬畏。 一来是这小子年纪轻轻就已经武道精进,天生的修武体魄,进步神速,二来是这小子似乎笃定了所谓的江湖侠客在千军万马面前不值一提的理论。 剑圣也不会和他一般见识,总不能指着旁边的平西王说,真要千军万马能万无一失,你家王爷为何每次出征还求着我待在他身边? 或许,对自己这个儿子最满意的一点在于,他虽然脑子不是那种天才,但脾性好,翻阅陈仙霸批阅好的摺子时,遇到不懂的,他问,陈仙霸有时候会耐着脾气解释两句,有时候压根就不理,但就没见到自家儿子生气皱眉过。 自身就是天才中的天才的剑圣,走到这一步,其实对所谓的「年轻天才」,早就没什么感觉了; 且也意识到,心性的磨砺和敦实,才是厚积薄发的关键,实在不行,笨鸟先飞呗。 倒是这陈仙霸,机缘福缘确实深厚,但死在这姓郑手上的这类人难不成还少了? 也得亏这姓郑的是个真小人,比那些所谓的君子更有容人之量,搁其他人手下这般个脾性阵仗,早就不知道被闷死多少回了。 天才?天赋? 在上位者眼里,都抵不住一句脑后有反骨。 这时,郑蛮将早食送上来了。 他的脸上有些淤青,那是上次和刘大虎一样,忙完了手头活计凑过来看陈仙霸批摺子问问题被陈仙霸无视后嘟囔了几句; 陈仙霸起身向王爷请求能不能打一架; 王爷点头同意了。 然后郑蛮就毫无悬念地被打了一顿。 不过这个在荒漠被捡回来的狼崽子也有自己的道道,被揍完后,一边堵着自己的鼻血一边凑过来继续问打之前问过的问题; 这陈仙霸再傲气,此时也只能讲给他听。 大傢伙分早食, 帅帐里,郑凡一份,剑圣一份,陈仙霸一份,刘大虎和郑蛮作为亲卫,只能在帐外蹲着吃。 剑圣喝了口面汤,开口问道:「上次三先生回来说,那个福王见着他,就马上请问父亲大人身体安好?」 「呵呵,是。」 「你儿子真多。」 「地位高了后,想当狗的都能踏破门槛儿,别说当儿子了。」 「也是。」 剑圣点点头,以他的地位,在江湖里要是开门收徒,必然也是风雨雷动,不知多少江湖才俊愿意跪在他门前请求入门; 但随即,剑圣又道:「他是你儿子的话,那福王妃?」 三先生回来口述情况时,描绘得可谓绘声绘色,细緻到当赵元年请问父亲安好时,福王妃那三分娇羞三分嗔怒三边期盼外加一分无所适从的神情都形容了出来。 郑凡和剑圣是很熟很熟的了, 不熟的话, 当初和四娘第一次正儿八经上床时,也不可能请剑圣到中院里去把关不是? 虽然这事儿,剑圣当时有所怀疑,但郑凡是不可能把实情说出来的,毕竟只有皇帝在那啥时,外头才会有太监在记着时辰。 「在我看来,比起收赵元年这个儿子,我更喜欢当他的爹。」 一侧正在吃面的陈仙霸听到这话,忍不住脸色泛红,呛了一口,当郑凡目光扫过来时,其马上又低头吃面。 这个少年郎霸王,怕郑凡可谓是怕到了骨子里,当然,这里的「怕」,也是敬重的意思。 第933页 至于说这等「下流话」到底会不会有损威严和形象,这就和富有者省钱叫节俭贫者省钱叫穷酸一个道理,王爷这般做派,只会让王爷身上多出不少人情味。 「福王妃必然很好看了。」 郑凡点点头,道;「确实啊,她是我在这个世上见到的,除了四娘之外,第一个好看的一个女人。」 「郡主不算?」 原本,伴随着郑凡的崛起,世人一直说是郡主当初有眼无珠,错漏了人才; 但在郑凡封王,老镇北王亡故镇北王府式微之后,世人的说法又变了,开始变成是平西王当年没能瞧得上郡主的模样,不愿意委屈了自个儿。 「郡主那时还是个年轻姑娘。」 说着, 郑凡又指了指挂在帅帐里的甲冑,继续道: 「再好的身段,甲冑一穿,也就没什么特色了。」 「呵,流言蜚语多不得信,唯独那一条,你好人妻,在我看来,确实是真的。」 郑凡毫不犹豫地伸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剑圣, 道: 「你和我,到底谁更好啊?」 你不光娶了个寡妇,还笑纳了一个拖油瓶儿子,谁的口味更重? 剑圣一时语塞, 有种揶揄了半天,才发现小丑竟是自己的感觉。 「仙霸。」 「属下在!」 「传令给宜山伯,问问他今晚的准备做好了没有。」 「属下领命!」 陈仙霸起身去传令了。 薛三给福王府带去了一句话: 「老规矩,里应外合开个门,爹回家看看。」 最后的一个「爹」,郑凡原话是「本王」,但薛三在见赵元年这般上道后,就自作主张给改了口; 用薛三的说法是,不能让赵元年太尴尬不是? 郑凡放下了筷子, 道: 「还记得当年,我率军沖滁州城时,恰好赶上福王出殡,那一口大棺椁外加一应送葬品恰好卡在城门处,导致守军连城门都关不上。 现在看来, 福王爷,当真是我大燕忠良吶。」 …… 「母亲,父王他是大干忠良; 不仅为国荐才,也是为国而死。 现如今,别看燕人势大,但我大干已练出精兵,且刚刚在梁地覆灭了燕人一部精锐,那一部精锐,就是当年打进我滁州城的那一部! 平西王这次入干,并非是为了攻干,而是想要祸水东引,分明是在赵地梁地打不开局面,这才兵行险招罢了。 他是要打一场就走的,我王府哪里还能有上次这般好的运气,再在这一场风波之中安稳度过?」 福王妃看着自己的儿子,抿了抿嘴唇,问道:「你想如何做?」 「他不是以为滁州城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么,他不是以为我福王府,就是他另一个家么,他不是认为母亲,就是他的……」 赵元年止住了话头,深吸了一口气, 继续道: 「那我这个儿子,就好好地迎候他。」 福王妃点了点头,道:「我儿长大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前几日,那个侏儒忽然出现在了母子二人面前,儿子直接喊那个人爹; 看似谄媚到无以復加, 实则…… 当对方派出的刺客已经悄无声息间出现在你面前时,要么死,要么就彻彻底底地低头认怂,没其余选择了。 待得赵元年起身,准备走出这个房间时; 福王妃缓缓道:「儿子,有娘在。」 赵元年止住了脚步,点点头,他知道自己母亲这句话的意思。 但他虽说从未怪过自己的母亲,但也不愿意自己的母亲再去侍奉那个燕人。 他长大了,他真的长大了。 走出房间, 外头院子里,密密麻麻站满了兵丁,屋檐上,也有护卫提防。 原先,是懈怠了,但当一个王府,真的调集了足够的护卫保护内宅时,刺客想进来,近乎不可能了。 那日出现的侏儒让赵元年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看似的成熟,其实还有不少地方,依旧是稚嫩的。 好在, 他还有时间。 赵元年并不知道的是, 在他离开后, 母亲则一个人走到床边,将床下的一个盒子拖出,里面,是风情万种的衣裳。 滁州城被收復后,福王妃就一直以素衣见人,不再穿这些花枝招展的衣服,眼下,她又拿了出来。 另外, 她又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这个小盒子,是那日那个侏儒送过来的。 那人的意思是, 等他回到自己在滁州城的王府时,让她穿上这个给她看; 还说, 上次匆忙,人太多,没来得及好好欣赏,现在他是王爷了,一军之中,说一不二,可以有足够的闲情逸緻去做一些想做的事。 福王妃打开了小盒子, 盒子里装着的,是很薄很薄的裤子,有黑色的,也有紫色的,也有白色的,同时还有肉色的。 裤子上,全是整齐且密集的小洞。 侏儒还带了一句话, 他问她, 希望她没瘦下来,他喜欢她的丰盈。 为此, 这几日福王妃食慾很好,以前每餐都只用小半碗,不喜油腻,现在,每顿强迫自己吃两碗饭,还必须得配上肉汤。 第934页 其实,那个侏儒将这个小盒子递给自己时,自己的儿子也是在场的。 但赵元年却并没有选择将盒子给收走; 母子之间, 其实是有着一种默契的。 其实, 福王妃心里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要哪一种的结果,不是她生性放荡,而是当初燕军沖入王府的画面,实在是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嫁入王府后,她本以为自己的生活会波澜不惊下去,可谁知,却在那一次被改变了。 且这些年来,不断地传来他在北方打胜仗的消息; 任何一个当母亲,对自己的儿子,都会格外看重的,总有一种自家儿子是最好的情结; 但无论怎么看,也无论怎么想, 福王妃都不认为自己的儿子能和那个男人掰手腕。 可当父母的不就是这样么, 无论孩子做了什么,无论成与败, 都得做好兜底的准备。 福王妃的手,顺着自己的胸口沿着自己的腰一路向下,再在自己的大腿上一直顺延。 天生体态丰腴的她, 此时喃喃道: 「应该没瘦多少吧……」 随即, 又是幽幽的一声嘆息: 「他,应该会满意的吧……」 …… 「王爷,您对末将的部署,满意么?」 「本王很满意,但本王还是有些担心啊。」 「王爷放心,城门就这般的大,今晚,城门开了,燕军进来了,但一下子又能进来多少? 末将已经将城外三大营的所有骨干精锐都聚集埋伏在了城内; 届时, 但等燕军沖入,我军弓弩压阵,步卒持盾进逼,刀斧手自两侧杀出。 同时,城墙上进行火速支援,燕军再强,也不是天兵天将也架不住群狼撕咬,咱们这一出关门打狗,必然能成。 要是那平西王爷真的亲自率军突入,嘿嘿,那咱们可就有机会立下这泼天大功了!」 「他会亲自来么?」赵元年有些迟疑于这个。 「王爷放心,那燕虏平西王最喜铤而走险之法,也最善奇兵之术,观其战绩,几乎都是长驱直入的冒进之战; 平西王此人定然不惜命,和燕国的那位刚刚被孟帅斩杀的虎威伯一样,战必极端,必亲临前线! 今晚, 他既然说会来, 那大概,他就真的会亲自率军冲进来。」 身旁, 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一直站在旁边不说话,他是银甲卫在滁州城的千户。 「明大人为何不说话?」 「下官的话,此时有些不合时宜,不该说。」 「哦?」 「王爷若是一定要下官说的话,那就是为何那位平西王会派人联繫到福王府。」 「明大人应该清楚,当年燕军攻破滁州城后,我福王府得到了保全。」 「是。」 「那必然是少不得曲意逢迎的,否则,我王府早就不存在了,那位平西王认为可以凭藉此点来拿捏本王,同样也就不奇怪了。」 「王爷坦诚,请王爷放心,这件事,卑职明白的。」 「多谢明大人。」 这时, 有雨珠落下; 赵元年抬起头,看着开始变得昏暗的天幕, 道; 「要下雨了。」 …… 「下雨好啊,本王喜欢下雨的夜晚,尤其是在行军途中。」 陈仙霸开口问道:「王爷,明明下雨会让我军马蹄陷入泥泞,您为何……」 「因为雨夜,会把敌人的恐惧,数倍放大出来,若是你把自己当作强者的一方,你也会喜欢这种雨夜的。」 「属下明白了。」 各路兵马,已经聚集好了。 除了陈远和陈雄两位率军在外围遮蔽战场和虚张声势混淆干人的军报, 这次入干的主力,基本都已经在郑凡身后了。 雨水,打在骑士们的甲冑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人和战马,在此时都陷入了安静。 不安,是属于弱者的。 陈阳的肃山大营是靖南军的本部精锐,是曾经靖南王的中军所系,再加上此时平西王王旗就立在前方,他们才是虎,他们才是真正的狼。 时辰到了, 薛三领着一众轻骑回来, 禀报导: 「主上,城门开了!」 一旁的剑圣开口笑道:「看来你儿子,真的很听话啊。」 郑凡点点头, 手, 向前一甩。 陈仙霸、刘大虎、郑蛮,三位亲兵即刻向下传令,军中司马也马上将王爷的军令继续下达。 紧接着, 燕军开始出动。 陈阳领一部,自滁州城西边而去;樊力领一部,自滁州城东边而去。 这两路,就近乎分掉了此时大军的三分之二。 余下兵马,继续陪着平西王立在这里,没有动弹。 剑圣开口问道:「不是去沖城门?」 郑凡摇摇头,道;「不是。」 「那是去?」 「将滁州城外的三大营,先给它沖了。老虞啊,你知道么,任何兵马,都是以精锐为骨干辅佐以周边的。 就比如我晋东兵马出征,往往是梁程那一部为核心,其余部以及野人僕从兵都是打策应。 第935页 这还是好的,因为是一部精锐领数部兵马。 而在干国则更为细分了,很早以前就是,一部兵马里面,是以部分精锐为骨干,用最好的甲吃最好的粮拿最高的饷,其余的,都是来凑数的。 这就是干军为何当初打仗这般容易败溃的原因。 我与你打赌, 此番原本城外三大营的精锐,应该就埋伏在滁州城内,等着本王亲自过去呢。」 剑圣点点头。 「本王一直为谣言所累,比如本王好人妻什么的,真是令本王无语。 还有一则谣言, 几乎将本王比作了另一个李富胜,甚至是比李富胜更李富胜的一个人。 本王明明很惜命的嘛,你懂的。」 「是啊。」 剑圣看着郑凡,调侃道: 「但你终究选择不信任你的『儿子』了。」 「唉。」 平西王爷嘆了口气, 感慨道: 「没办法啊, 谁叫这辈子看得最多的就是: 父慈子孝。」 第六百四十八章 恭迎父亲大人回府! 滁州城外三个大营,其实早有准备。 但正如平西王所料,三大营的精锐被调遣入城后,此时的三大营,更多像是一个虚有其表的「空」架子。 没有了主心骨的存在,看似兵马还留存着不少,但真的很容易拿捏。 对于滁州城内的乖儿子赵元年和一众滁州将领打算用「请君入瓮」的方式来让自己往里钻的这种设想, 郑凡一开始是有些难以理解的。 他让薛三去传信,真没什么深谋远虑,只是军中随意地一子闲棋,如同捡起河滩的一块石子,打个水漂儿,看看乐子,摸摸脉。 如果是面对年尧亦或者是面对其他干国的将领,大家倒是可以玩几个回合的推手,再「将心比心」般地进行算计推演,甚至不惜废寝忘食地拼命思考,一刻不得停歇; 可你真的没办法去推演那位福王以及滁州城将领的想法, 原因很简单, 你很难将自己的军事智商拉低到和他们一个层次以去获得对他们的「设身处地」。 但他们又偏偏很自以为是地把自己当作一个傻子来设计布局, 郑凡感受到了一种羞辱感。 你要么怂到底,要么刚到底, 最怕的就是这种, 明明很怂,忽然一时间自我感觉无比良好,想冒头看看, 往往这个时候,就容易出大问题。 梁地的大捷,的确鼓舞了干人的心气儿,滁州城内的官军以及那位王爷,都敢想屁吃了。 陈仙霸、刘大虎以及郑蛮三个传完令后,就又回到了郑凡身边。 三人对于战阵冲杀都有着极大的嚮往, 尤其是郑蛮和刘大虎; 陈仙霸稍好一些,至少能做到面容上的平静。 很快, 西边方向就传来了消息,那座大营,被掀翻了。 像是驱赶羊群一样,燕人以一浪又一浪的压迫方式,迫使干人军心崩溃,捨弃了自己明明扎建得还不错的营寨,开始了奔逃; 紧接着, 东边的消息也传来,和西边一样。 雨夜,加剧了恐慌情绪的蔓延。 燕军就如同是在驱赶羊群一般,继续驱赶着崩散的干军士卒,「引领」着他们,从两个方向,将剩下的那座大营,自己人给自己冲垮了。 平西王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下雨天,水汽重,但他依旧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一种独属于大干的味道。 「这干人怎么这般不经打?」郑蛮好奇道。 以前只是听闻,现在,是亲眼所见,当真是还觉得有些不真实。 因为人在习惯了一个环境之后,很容易形成属于这个环境的特定思维,所以郑蛮才有所感嘆。 「传令陈阳,樊力,不用再追击下去了,即刻调转回头。 再命令全军,就地扎营,附近搜罗民夫,打造攻城器具。」 「喏!」 「喏!」 陈仙霸三人领命而出。 他们是亲卫,只需要向下一级进行传达,然后自有下方传信兵继续投送。 待得三人传完命令往王旗那儿回赶时, 刘大虎忍不住问道: 「为何王爷当初在兰阳城外不打算攻城,但到了这里,反而要攻城呢?」 郑蛮也露出了好奇的神色,看着陈仙霸。 许是今儿个这场战役进行得很是顺利,陈仙霸现在心情很好,也就愿意做解答,开口道: 「在兰阳城时,我军若是停顿攻城,不仅仅会靡费我军锐气,也会给后方整个干国提供充足的应对时间。 而现如今,我军已然深入,这就像是一只虫子,在你面前时,你能一把抓住它,但当它钻进你肚子时,看似离你更近了,但实则,你已经无所适从了。 再说了, 王爷用兵向来不喜欢打呆仗死仗, 眼下滁州城外的兵马几乎被一锅端,城内自明晨起,军心民心必然涣散。 咱们再做出打造攻城器具的姿态, 说不得这滁州城,就得自己降了。 毕竟,王爷当年曾打进去过一次,不也没屠城么? 恰恰相反的是,当年王爷在滁州城做了和先前在兰阳城一样的事儿,分粮食分财货。」 第936页 「哦,原来如此,这是做样子吓唬干人?」郑蛮开心地笑了。 刘大虎则又问道:「那要是干军其他兵马赶至呢?」 陈仙霸回答道:「干军这几年编练而出的新军应该是能打打硬仗的,但现在还在梁地,也不晓得他们收到咱们消息了没有,但有左右两路大军威胁,他们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径直奔赴回国。 干国三边,那位钟家驸马爷,带走了干国唯一一支成建制的骑兵军团,祖大帅之子祖东令也带走了一部祖家精锐。 三边兵马固然多,但那是建立在守城的基础上,一旦拉出了野战,到底能有几分成色,他们自个儿也说不清。 且大皇子殿下和李良申总兵现如今陈兵于边境和干国三边形成着对峙; 干国三边兵马胆敢回援追击咱们的话,就得做好被我燕军南北夹击的准备。 当年靖南王爷就是借道于干开南门关伐晋,虽然此次进军干国乃王爷神来之笔,但干国的三边都督可不敢就这般想,他会认为,我燕军想要復当年靖南王开晋旧事,借道于赵地,击垮三边主力!」 靖南王当年入晋地时,晋地兵马正在马蹄山一带和燕国守军死磕,结果被夹击了一道,直接崩溃。 眼下局面,何其相似。 陈仙霸伸手,摘下头盔,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继续道: 「至于其余的干国兵马,等到他们各地调兵过来,这边五千,那边一万,莫说咱们可以从容地离开,就算是真的对上了,他干国五万地方兵,可敢和由我们王爷所率的五万大燕铁骑相抗衡? 这其实就是王爷曾说过的平西王赛马。」 平西王赛马这一典故,据传出自于平西王本人和其麾下第一谋士郑樊力的聊天中,原本叫平西侯赛马。 「干国的好马少,就得被这样欺负,可惜了,虎威伯一战而殁,我大燕,本可更加从容。」 一场雨夜, 不, 确切地说, 是半个夜; 燕军只用了不到半个夜的时间,就将滁州城外三个大营全部拔除。 随即, 燕军开始安营扎寨。 待得翌日清晨时,城墙上的守军以及被官府发动起来帮忙守城的城内百姓,看见城墙外,是一片凄凉废墟,同时,因为燕军并未于昨夜进行追逃,那些被击溃了的干军,于雨夜中又不敢向更远处逃跑,近乎本能地,又聚集回了滁州城下; 昨夜,燕人本就杀伤不多,毕竟就那么点儿时间,都来不及砍人,故而这些溃兵,数量极多,丢盔弃甲,完全散了建制,只知道不停地向城墙上高喊开城门让他们进去,亦或者祈求城墙上给予他们一些吃食充飢。 不远处,有燕军小股骑兵紧盯着这里进行游弋。 …… 「王爷,此时万万不能开城门。」 「为何?」赵元年显然不能理解。 虽然于昨日,将三大营的精锐调入了城内准备埋伏平西王,但为了遮蔽耳目麻痹燕人,其实调入城内的士卒数目,也不是很多。 故而,现如今城内的守军,总共加起来,只能勉强将四面城墙站一站,所以,不得不连夜发动城内的百姓上来助阵。 可这城墙下,干军溃卒,那是相当的多啊。 「溃卒收留不得,收留进来,这城内的守军,也将无心守城了。」 恐慌的情绪会被溃卒带进来,然后,引发更为全面的恐慌。 这群溃卒,已于昨夜被吓破了胆,他们现在不仅不敢拿起兵器御敌,还会带着其他人,一起慌乱。 「就收留一部分,也不可以?」 「王爷您看,那边燕虏的骑兵一直在盯着这里,看似离得挺远,但一旦咱们开了城门,溃卒必然涌入,到那时候咱们想关也关不了的,这些溃卒必然会死命沖门。 燕虏只需要在后面跑跑马,射个几箭,催促催促,这些溃卒就能替燕虏将城门完全打开。」 「原来如此,是本王失算了。」 「王爷……」 「王将军,现如今,该当如何?」赵元年看向这名守将。 「劳请王爷和诸位大人,再发动发动百姓,多加一些犒赏和许愿,末将认为,燕虏孤军深入,怕是不会真的下正经功夫攻城的。」 「可对面明明已经在打造攻城器具了,先前本王在哨塔上都看见了。」 「末将认为,那是燕虏虚张声势!我们现在只要守住城墙,不日,援兵就至,滁州城,可保无恙!」 「辛苦王将军了。」 「职责所在,不敢言苦!」 「本王这就回府,将府库里的一些积蓄取出,再号召城内大户,一起捐出财货犒赏守城军民。」 「王爷公忠体国,末将佩服!」 「言重了,言重了。」 赵元年下了城墙,坐入了马车。 马车开始向王府行进。 「王爷。」这时,车夫小声道,「明千户的人,在后头跟着。」 赵元年长嘆一口气,不由得自嘲道: 「我不该自以为是的,我真的不该自以为是的。」 大干的藩王,基本都是当猪养,在这种基础上,固然能出一些「人才」,但这种人才,可能体现在城府以及为人处世上。 通俗一点,就是会来事儿。 但这种人平日里看起来似乎能混的很好,给人一种很厉害的感觉,但真正到见真章的时候,就没辙了。 第937页 赵元年比之当年被郑凡吓得瑟瑟发抖,已经成熟了太多太多; 但真的无法强行要求一个连自己的护军军营都不敢深入的藩王,一夜之间就懂得用兵打仗了。 要是带的是精锐,不说像大燕镇北军靖南军晋东军这种铁骑了,哪怕是三边的边军,可能还好一些,问题是干国地方郡兵厢兵本就战斗力不行,容错率也就极低,再由菜鸟操盘指手画脚…… 与其说,能靠自己手中的刀枪棍棒打赢, 还不如期盼对面的平西王被一道流矢给射死来得更靠谱一些。 不过后者,也挺难的,什么样的流矢,能穿过万军阻隔,再穿过剑圣拦截阿铭抵挡以及之后魔丸的格挡, 最后, 平西王本人身上穿的玄甲,也是一套宝甲啊。 赵元年拿起一条帕子,擦了擦手,手心里,已然全都是汗。 他清楚,事情,已经滑向了不可测的深渊。 甚至,眼下的滁州城,到底能不能守得住,都已经不存在多大的意义了。 乃至于,要是真守住了,可能对自己而言,反而是坏事。 自己对守军将领说,平西王派人联繫了自己,自己打算将计就计,结果人家平西王来了一出将计就计再就计。 没有足够的兵马,纯粹靠民夫,燕人如果不是做样子,真打造好了攻城器具,往城墙上一扑,能守得住么? 且对于朝廷而言,对于官家而言,他们要的,往往不是你的心路歷程,而是结果。 哪怕赵元年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次是站在干国这边,想要对付那位平西王的,但在其他人眼里,也就是那位明千户的眼里, 自己不就是和平西王里应外合故意给守军设套的人么? 自己到底,是何居心? 滁州城就算是守下来了,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何结局? 而且,原本上一次燕军攻破滁州城,福王府和温家比起来,应该是加分的,毕竟恪守住了底线,可这次,所引发的牵连,很可能会让上头认为,上一次福王府之所以保全,是因为已经暗地里屈膝投降了燕人,投降了那位平西王。 战后, 朝廷和官家为了颜面,不大可能会堂而皇之地问罪福王府; 但让自己「死」去,换一个福王,岂不是轻轻松松? 在这种事情上,本就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啊。 赵元年伸手用力地抓了抓自己的头髮,很荒谬,真的太荒谬了,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马车,进入了王府。 赵元年径直走入后宅,走入自己母亲房间时,看见母亲正坐在椅子上,今日的母亲,不再是一身素衣,反而穿得有些靓丽,且还化了彩妆。 昨晚外面大溃败的消息,已然传入了府内。 赵元年嘆了口气, 跪伏下来; 福王妃脸上却露出了笑意, 道: 「怎么了?」 「儿子败了。」 「不,你还没有败,因为你还没有死,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再说了, 你还有娘在呢。」 「母亲,儿子没用。」 「行了,我的儿,起来吧。」 赵元年站起身,眼里噙着泪。 福王妃起身,走了下来,走到自己儿子面前,伸手,擦了擦儿子的泪珠, 道: 「傻孩子,哭什么?」 「儿子无用,才让母亲受委屈了。」 「当娘的为自己儿子可以做任何事,哪里来的委屈?」 见自己儿子还在哭, 福王妃却笑了, 道; 「怎么会委屈呢,真要算起来,娘可是捡了大便宜了不是? 那位,又比娘年轻,又是个武将,身子骨又好,地位又高,威望又重,人又威武; 娘心里欢喜还来不及呢,又怎会委屈?」 「呵呵呵。」 赵元年一边哭一边笑了起来。 「是吧,明明是娘占了便宜,娘还害怕呢,害怕这几年过去了,娘年老色衰了,他瞧不上娘了,那可就白瞎了我儿的眼泪了喽。」 「呵呵呵。」 赵元年深吸一口气, 道: 「母亲,儿子没回头路了。」 「那就别回头了。」 「是,是啊,可儿子,姓赵啊。」 「赵,是官家的赵,又不是福王府的赵,朝廷一直以来如何对待藩王,你看看你父亲就知道了。 再说了,你父亲已经为朝廷死了,你不欠朝廷什么的。 娘没出息, 说不出什么大道理, 但娘只想着,我儿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这就是娘心里,最大的心愿。」 「是,母亲。」 这时, 有下人前来传话: 「王爷,明大人进王府了,要见王爷。」 「好,孤知道了。」 赵元年擦了擦眼泪,转身,走出了厅房。 明千户就站在前院儿里,身后,跟着十余名银甲卫。 赵元年向这里走来, 然后, 停下了脚步。 忽然间, 明千户的瞳孔一缩。 赵元年手臂一挥, 四周,箭矢射出,随即,自屋顶处自花圃处,一众王府护卫跟着杀出。 第938页 「赵元年,你敢!」 「我敢!」 赵元年面露狰狞地喊道。 …… 上午时,平西王爷才在搭建好的帅帐里,安歇下去。 一觉睡到了下午; 醒来后,揉揉眼,伸了个懒腰。 啧, 只要是在外头行军打仗,这睡眠,就格外得好。 陈仙霸正坐在帅帐里批着摺子,郑蛮和刘大虎凑在旁边观看着,批摺子很认真,看着的,也很认真。 帅帐是一分为二的格局,中间有一道大帘幕作遮挡。 前半部分也就是陈仙霸他们所在的区域,是拿来军帐议事的,后面,则是王爷本人就寝的床铺。 刚醒来, 郑凡觉得有些口渴, 伸手摸了摸放在身前的茶杯,凉了。 出征时的习惯,只要条件允许,平西王每次醒来,都会先喝一杯热茶,以保证自己接下来的精神。 隔间的仨,太过认真,没听到王爷起身的动静。 郑凡开口道: 「水,水,开了没啊!」 隔间的仨马上都抬起头, 这时, 外头传令兵喊声响起: 「报!!!!!!!王爷,滁州城城门开了,守军降了!」 一时间, 陈仙霸、刘大虎和郑蛮三人,眼睛直接瞪得大大的,心里满满的是震惊! 这, 就是自家的王爷, 这, 就是大燕的军神么! …… 燕军入城了, 平西王穿上玄甲,骑着貔貅,打着王旗,也入了滁州城。 开城的,是福王,福王率领王府的护卫,挟持了守将,命令守军开城门投降。 本就被昨晚的一切以及眼下城墙外不断哭喊的溃军搅得士气极低的守军,也没做什么挣扎,反而,更像是一种解脱; 城门,就这样被打开了。 首先,是干军溃卒涌入了城内,随即,是燕军跟着一起入了城。 如果不是心里清楚,自己没和那个「儿子」沟通到这一步,可能连郑凡本人都得疑惑,这赵元年,是否真的是个大孝子? 运数吧, 或许这就是运数吧。 也挺好, 一想到自己以前隔着老远查看个战场,都能在雨夜近乎被投石车抛出的石块砸成肉泥。 郑凡觉得, 这是老天爷在为对自己以前的过分刻薄而进行补偿。 好的, 本王接受。 燕军骑士里三层外三层,护卫着自家王爷在宽阔的郡城大街上行进, 而后, 队伍行进到了福王府的大门口。 一身正式蟒袍的赵元年, 早早地就站在台阶上恭候着了。 见到郑凡的身影后, 赵元年马上跪伏下来, 大声喊道: 「恭迎父亲大人回府!」 第六百四十九章 破上京,擒干后! 坐在貔貅背上的平西王, 背,挺得不是那么直,但却不给人以吊儿郎当的感觉,或许,眼前的这一切,对于他而言,真的不算什么,也不足以让他去郑重对待。 有些逼,是需要装的,但再怎么掩饰,都可以发现那一抹刻意。 而有些,则已经成了一种理所当然。 就比如跪伏在地上的福王赵元年,他跪得,很自然; 甚至,他喊出的「父亲大人」,在场,也没人去嘲讽和戏嚯于他。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这种境地下,为了活命,尊严什么的,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都不是那般的重要。 再者, 燕国就算是在梁地败了一场,但到底比所谓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要高上太多太多,大燕国,依旧是一尊疲惫却仍让人敬畏的庞然大物。 燕国的实权军功王, 收干国的一个藩王当「义子」, 有何不可? 反而是跪着的那位,高攀了呀。 这种帐,其实很多人都会算,也很清晰。 陈仙霸翻身下马,抽出了刀,行步于前; 刘大虎和郑蛮,紧随其后,再之后,是一众燕军甲士,鱼贯而入。 他们进入了王府,同时也控制了王府。 作为王爷的下榻之处,必然得确保绝对的安全。 自始至终,赵元年都跪伏在那里,没动。 当前些日子薛三带来口信时,年轻的福王,感到羞辱,感到愤怒; 但当平西王本人出现在其面前时, 羞辱啊, 愤怒啊, 都不见了踪影。 那种被完全碾压和支配的感觉,也是能让人轻松和释然的。 郑凡从貔貅背上下来, 徐闯走在最前面,剑圣走在其身侧,阿铭落在身后; 平西王本人,走到了王府的台阶上; 略微停步,也没刻意地低下头,再看看跪伏在地的「儿子」。 其实,本可荒唐;其实,本可无礼; 胜利者,可以尽情地践踏失败者的尊严,以获得心灵上的某种成就和慰藉。 比如, 就在这里, 就在这福王府大匾之下, 问一声: 「你娘还好么?」 若是觉得不够, 还能问: 第939页 「你娘想孤了没?」 可到底,还是失了格调,没那个意思了。 这只是一场简单的故地重游, 这个地方, 我曾来过, 现在, 我只不过又来了一次。 最终, 郑凡迈过了门槛,没和赵元年说一句话。 赵元年闭上了眼,身子微微一歪,也不晓得是累的还是吓的。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双手撑着地面,第一下,没站起来,第二下,站起来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袍袖,目光里,透着一股子淡然,随即,还笑了笑。 而行走于王府之中的平西王,下达了几个军令: 一,命宜山伯陈阳,整顿城外驻军; 二,命樊力,镇压城内局势,同时仿照兰阳城旧事,开府库,分粮分财货; 三,命薛三,即刻出城向南,领哨骑,查看南面的情况; 四,亥时,参将以上将领在此军议。 福王府里的陈设景致,依旧典雅,透着一股子极高的品味气息; 迴廊两侧,都是燕军甲士在戒备; 平西王一路走入了后宅。 后宅的宦官、女婢,已经被陈仙霸率人看押了出来。 陈仙霸挎着刀,立在一处屋舍前。 当郑凡走过来时,其马上低下头禀报导:「王爷,里面清查好了。」 这种感觉,像是村儿里的泼皮懒汉,大半夜的,去敲那寡妇家的门。 大概也就只有平西王爷,才能够让心比天高的他,心甘情愿地做这些事儿了。 换做其他人,是断然不可能的。 郑凡点点头, 走入了屋舍内。 里头,有淡淡的香薰味; 一身彩装打扮的福王妃正在泡茶,见郑凡进来了,她就很是自然地走了过来,宛若守家的妻子,终于盼到了自己的夫君归来; 「回来了,累了吧?」 说着, 她开始帮郑凡解甲。 下人们都被清扫出去了,也就只能由福王妃来亲自动手。 但她毕竟只是个女子,郑凡身上的这套甲冑,可是不轻。 好在,平西王到底是有点怜香惜玉的习惯的。 福王妃帮忙解扣,郑凡自己将甲冑脱下。 甲冑下必然得穿内衬的,越重的甲冑内衬就越厚,否则皮肉就得受苦。 不过,平西王的内衬倒是讲究,不是寻常的那种单调白,而是黑色软丝,里头内嵌着金丝软猬甲,增强防护性的同时也有着美感。 甲冑一脱,整个人也轻松了不少。 郑凡坐了下来; 福王妃倒茶,将茶杯递送到郑凡面前。 郑凡没去接这茶杯,而是将自己先前摘下的水囊拿过来,拔出塞子,喝了一口。 福王妃掩嘴而笑,道: 「王爷是怕我在茶水里下毒么?」 「嗯。」 福王妃闻言,也没觉得尴尬,反而主动地坐到郑凡的腿上,双手搂住了郑凡的脖颈,道; 「我盼了你好几年了,可捨不得毒死你。」 一边说着话,一边还故意地微微浮动。 郑凡的大腿清晰地感知到了一种滑腻的温热,而且,那股子淡淡的幽香也开始沁入。 「你怕我瘦了,你说,我瘦了没?」 郑凡仔细地打量着坐在自己腿上的女人,她的皮肤,依旧是那般的白皙且透着恰到好处的红润,她的眼眸里,有着端庄的同时也不乏狐媚的风情; 福王妃的个头在女人里,其实算高的,但绝不是高瘦高杆儿的类型,反而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丰润。 「瘦了点。」 郑凡按照自己心中的印象给出了结论。 福王妃将自己的身子贴到了郑凡的胸口位置, 同时,红唇对着郑凡的耳垂,轻轻吹了吹热气, 道: 「想你想得瘦的,你信不?」 郑凡摇摇头; 可谓是将不解风情演绎到了极致; 福王妃有些懊恼,竟然流露出了小女儿姿态,贝齿咬着红唇,啐骂道: 「你个没良心的,真是个没良心的。」 说着, 福王妃伸手撩起自己的裙摆, 王爷的目光向下望去, 看见的是穿着白丝的腿…… 王爷可以笃定的是,丝袜这种事物,暂时应该只存在于平西王府内三位夫人的衣柜内,并未进行对外制作和销售。 所以,薛三那货到底自作主张加了多少料。 福王妃抓着郑凡的手,落了下去。 王爷的手,落下去后,就开始自己游走起来。 福王妃将自己的脸枕在王爷的胸膛,身子依旧保持着匀率的轻微摇动, 小声道: 「咱儿子还小,不懂事,你这当爹的,别和孩子一般见识。」 郑凡很想问, 当初似乎我也没睡过你; 但这一次,王爷没去故意地不解风情,破坏氛围; 因为福王妃无意之间,开启了一种调调; 也偏偏这个调调,戳中了平西王的痒。 福王妃是不懂得这些术语的,但她毕竟是个聪明的女人,丝袜,以前没见过,一些话术以前也没玩过,但并不意味着她不懂。 归根究底, 某一类雄性生物,自古以来都是大猪蹄子。 第940页 「可不准和咱儿子计较,好嘛?」 「好。」 福王妃的左手,开始下滑,摸寻着什么。 嘶…… 王爷脖颈微微后仰,发出了轻微的舒音。 「他压根,就比不过你呢。」 平西王的眼里,流露出了一股红色。 军中待久了,母猪赛貂蝉,更别提面对这种真正的当世绝色了。 但平西王还是很快抑制住了自己内心的本能,强行以自己的意志,压下去了燥热,换上了清明; 「本王进来,是因为本王麾下的儿郎,滁州城的百姓,包括你的儿子,都认为本王应该进来。 但本王并未打算做什么。」 「你嫌我老了,是么?」 郑凡摇摇头。 这个时代,女人生孩子早,所以,自己遇到的好几个太后什么的,别看儿子挺大的了,但真实年纪,也就三十多的样子; 再加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保养又很好; 搁在后世,三十多岁的女人,也依旧还是女孩; 其略微的成熟气质中再夹杂着未褪去的顽皮,调和而出的,是一种让人难以自拔的魅力。 「必然是嫌我老了。」 福王妃生气了,先前是侧过身斜靠在王爷身上的,这次不搭理王爷了,转而背对着王爷坐在王爷的腿上。 但那种轻微的摇摆频率,依旧没有停止。 不是那种所谓的弹性,而是无处不在的包容,给予了一种,灵与肉层次上的高度契合感。 再加上先前的一连串的铺垫, 一时间, 王爷开口道: 「停……停一下。」 福王妃装作没听见,继续使着小性子。 「吼!」 平西王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类似野兽一般的低吼。 这是野兽,在克制着自己的凶性。 福王妃这是真的被吓到了,她回过头,咬着嘴唇,我见犹怜。 她是真的害怕眼前这个男人的, 他的身份, 他的过往, 他如今的地位。 羔羊再怎么和勐虎嬉戏,骨子里,依旧是带着敬畏的。 但她又明白自己此时的处境,当自己的儿子杀了那位银甲卫千户打开滁州城的城门后,就意味着她们母子俩,已经完全没了退路。 她说过,有娘兜底,所以,她得继续撑着。 聪明的女人,看男人的眼光,往往也是很准的,她知道,只要自己成了,自己和自己的儿子,就算有保障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看似杀伐果断得很,但骨子里,似乎一直保存着某种柔情。 正如平西王经常对剑圣对陈大侠欺之以方一样, 此时此刻, 同样的招数被用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家里,有三位夫人了,已经足够了。」 这是平西王的回答。 福王妃幽怨道:「四个,正好可以凑一桌叶子牌。」 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哦。 「女人多了,也麻烦。」 这真是郑凡的心里话; 上辈子,他一向很反感后宫漫和种马; 这辈子,他也是一样。 四娘是他的原配,独一无二的原配,在四娘面前,就像是自己娶了一个御姐,自己则是一个小奶狗。 嘿,别说,在外头威名震震的平西王爷,还挺喜欢这种腔调。 至于公主,严格意义上来讲,是四娘抢回来的,是四娘为了在家里能听到公主郡主什么的喊自己姐姐可以任意地揉捏她们,主动拉进来入伙的。 柳如卿,是范正文送来的,一开始也是为了政治考量,收下他,安抚范家的心,这是为国考虑。 当然了, 柳如卿的那一声「叔叔哎」, 也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但奈何, 郑凡不是燕皇,他做不到清心寡欲,将亲情,将自己身边的女人和子女当作一种生活似乎本该有所以才有的搭配。 斜靠在旁边,看着四娘批摺子做王府的财务报表; 听着公主一口一个「本宫命你……」,再听听柳如卿的小曲儿; 这日子,已经足够悠哉且充实的了。 在外头,看看可以,动动手,吃点儿豆腐,也可以。 可真要做了什么,再带回去,后续家宅里又多了一个,真没那个必要其实。 「王爷,何必如此委屈了自己,我一个寡妇,又不奢求什么名分,王爷尽可随意享用就是。 吃了不合口味,丢了便是。 哪天又想起这口了,再捡起来,奴自己给自己拍拍干净,您再回回味也可以。 呜呜……」 福王妃轻轻抽泣起来。 这抽泣的频率和摇摆的节奏,倒是一致。 「王爷,我将元年唤来吧,就让他站门口,告诉他,他爹嫌弃他娘,不要他娘了,呜呜呜……」 呔, 妖精! …… 黄昏天, 平西王双眸中,已然恢復了清明,甚至,带上了一种圣人无欲无求似乎随时都可魂飞天地的洒脱纯澈感。 福王妃走到茶几前,给自己倒了杯茶送入口中; 郑凡本以为她会吐出来,但她却咽了下去。 王爷发出一声嘆息, 福王妃则笑吟吟地靠了过来,蹲下,开始帮王爷捶腿。 第941页 她什么也不说, 也什么都不问。 郑凡开口道;「福王府的人丁多么?」 「本家不多,就我们母子以及咱仨儿媳妇。」 「随军开拔吧。」 「您说去哪儿,我们母子就去哪儿。」 其实, 福王府压根就不可能再留在滁州城了。 「去不去燕京?」 去燕京,就能和当初的温家一样; 在燕京,赵元年作为第一个投靠过来的干国宗室,是能有立牌子得优待的资格的。 说不得,为了噁心噁心干国,小六子还能给予赵元年一座「干王府」。 要知道,当初晋皇可是靠卖掉了祖宗社稷才能在燕京得到一座晋王府,赵元年,这是赚大了。 福王妃却即刻摇头道: 「我们孤儿寡母的才不去燕京呢,我就吃定你了。」 「吃」这个字,咬得重了些。 「晋东,可不养闲人。」 「当娘的,哪里会希望自己的儿子彻底沦为一个闲人,亦或者,一个牌坊呢? 福王一脉,世世代代,已经做了多少代闲人了?」 「看他吧。」 这是出于政治的考虑,扶持傀儡政权一直是一件惠而不费的事,赵元年现在还不具备这个条件,就算是此时的大燕,也不具备这个条件; 但日后呢? 真等燕国准备好了,开始平定诸夏的大战时,这赵元年就适合拿出来了。 很显然,福王妃想为自己儿子追求的,就是这个结果。 这个结果,可比什么去燕京当牌坊王爷供人观阅要务实得多了。 这个女人,是聪明的。 郑凡看了看时辰,站起身。 外头的将领,应该已经到了。 福王妃拿出了一套新的蟒袍; 「他的,没穿过,我提前就为你改好了,应该合身的。他的女人你用了,他的衣服,你当然也可以穿。」 郑凡很认真地看着她,很显然,这个女人已经摸清楚了自己的脾气。 就如同皇帝和自己手底下的大臣博弈,皇帝为何喜欢动不动帝王之怒高深莫测?就是因为不希望自己的脾性被下面的人给掌握。 而这个女人,明显已经掌握了,且还每一句话,都故意地踩中自己的点。 但郑凡并不担心就算真带她回去了能弄出什么么蛾子, 四娘估计会很高兴,郡主妹妹暂时弄不来,但弄来一个王太后妹妹,也是不错; 在四娘面前,所谓的后宫争斗,尔虞我诈,只能算是个玩笑。 有时候,郑凡自己也会怀疑,可能四娘只是想自己玩儿后宅,自己,只不过起一个「穿针引线」的作用。 蟒袍,很合身。 虽然制式上比大燕的蟒袍少了很多霸气,细节上也凸显出一种谨小慎微,但穿起来,也还不错,反正也没人会在意平西王此时穿什么以及是否符不符合规矩。 推开门,走了出来,一直到院门口,看见陈仙霸带着刘大虎和郑蛮一直守在那里。 至于剑圣,剑圣不在。 已经上过一次当了,很显然,剑圣不想再来一次。 「王爷,诸将已经到齐,就在前厅。」 「好。」 燕军将领齐聚前厅。 郑凡走进来时,先前还在聊天的众人马上屏息以待; 平西王爷坐上了首座, 下面诸将一起跪伏下来: 「拜见王爷!」 「起了吧。」 郑凡端起身边放着的茶水,颳了刮杯盖,犹豫了一下,毕竟不是刘大虎他们亲自为自己新倒的,就没喝,只是装装样子。 但等其准备放下茶杯时, 却看见下方诸将的脸上,都挂着那种笑容。 其实, 郑凡入福王府,真不是为了什么福王妃,而是有些时候,骑虎难下了。 他得进去,他得和福王妃待一会儿,因为这些将领以及更下面的士卒,喜欢「看」到这一幕。 兰阳城时,郑凡不准他们行杀戮劫掠; 滁州城时,依旧不允许他们这般做。 士卒们难免会憋出抑郁,得让他们发泄出来,得让他们获得某种精神上的满足,也就是爽感。 所以,郑凡就进了福王府。 然后,士卒们,就高兴了。 这是一个很别扭的逻辑,但确实是真实存在的,现在不知道多少燕军士卒正凑在一起聊着王爷在福王府里被侍奉的故事,一边聊还一边与有荣焉的样子。 毕竟,是他们的奋勇拼杀,才能让自家王爷可以这般享受不是? 要是换做一个平庸的,哦不,一个威望不高的大帅,敢一个人吃独食,下面的人必然会心生不满,人人都要问一句:凭什么! 可平西王到底是大燕军中尤其是中下层士卒的偶像,威望之高,无以復加,且靖南王当年实在是太高冷了,大傢伙对靖南王,是单纯地敬畏,而平西王,明显就有人情味多了。 尤其是在老田不声不响地丢下靖南军一个人远走之后, 这支兵马,很渴望来一个真正有人情味的新「靖南王」来统帅他们。 故而,郑凡一个吃独食,可以让全军上下,都很有代入感和参与感; 甚至,比平西王本人,更「尽兴」。 做一个合格的政治吉祥物,真没那么简单; 第942页 你得让下面的人,感觉到你的亲和,你得让下面人,看见一些他们想看见的,有些时候,你也不得不为了迎合他们,而去做出一些妥协。 比如今日下午,郑凡就觉得自己是为了全军的士气,牺牲了自己的一小部分。 唉, 做大帅, 难吶。 老田曾说过,所谓的「爱兵如子」,只是文人编排出来的带兵的想当然。 但老田自己也是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实力强,谁敢在你面前放肆,哪怕不怕你的靖南王令,也怕被你一拳打烂狗头。 可谁叫自己没那份实力呢,所以,受点委屈,嗯,难免的。 眼下, 看着陈阳等一众将领在憋着笑容, 郑凡冷哼了一声, 将茶杯重重地放回茶几, 道: 「瞧瞧你们这帮没出息的样子,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这些将领,是大军的骨架,也是最好的「传声筒」,更是士卒士气的晴雨表。 平西王爷站起身, 开口道: 「等打到上京城下,让那干国官家将他的皇后贵妃什么的送出来几个,这才值得你们笑吶!」 说完这些, 平西王在自己心里对自己发出了一阵鄙夷:唉,粗俗了,粗俗了啊。 可谁叫这群丘八,哪怕是在兵营里浸了这么久的宿将们,最爱听的,就是这一口呢? 你可以时不时地和他们讲讲家国大义,但不能老讲,正如你不可能对着田埂里老农去讲什么山水画的技法一样,那是对牛弹琴。 在大燕国内,你至高无上,但孤军悬于敌国境内,你其实得更哄着点他们。 果不其然, 平西王话音刚落, 陈阳就跪伏下来,喊道: 「吾等愿追随王爷打入上京城,生擒干皇后!」 其余诸将马上也跪伏下来,齐声道: 「愿为王爷破上京,擒干后!」 「破上京,擒干后!」 可以想见,天亮之后,这个口号,将传遍全军上下,成为全军接下来一致的精神层面的追求。 厅堂外, 陈仙霸、刘大虎和郑蛮三人也都攥紧了拳头,面色发红,显然,也受到了这种亢奋情绪和伟大目标的感染。 而这时, 剑圣的身影幽幽地自他们身后显现, 他没去当「门房」, 但并不意味着他跑远了,天知道那姓郑的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听着里头不断传来的唿喊声,再看看自己儿子和那俩的激动,那姓郑的真的是不管对谁,都能完全地拿捏住他们的脾性。 剑圣的身影一边逐渐消失在黑暗中一边微微摇头, 带着些许不屑和调侃的语气道: 「呵, 洗不干净了。」 第六百五十章 竟无一人是男儿! 军议很快就结束,这场军议,实则就是为了进一步自上而下统一思想。 大军孤悬于敌国,没有后方,没有后勤,不出意外的话,也不大可能会出现援军,也因此军心士气就会变得异常脆弱,故而需要每隔一段时间就进行整合和巩固。 接下来, 还有更为长远的奔袭,甚至,还会有可预见的连番硬仗,干国现在可能没办法在这里调遣出足够的大军来围堵自己,但上京前方,必然早就做好了阻拦的准备。 有些事儿,已经心照不宣了。 所以,不趁着现在赶紧多添点柴多加点料,等真正遇到事儿时,想临时抱佛脚都来不及。 郑凡继承了靖南王的用兵细节,一样喜欢个精校入微,但郑凡毕竟不是靖南王,而且,郑凡也不想成为靖南王; 故而,当一军主帅必不可免地会成为一军之图腾时,所呈现出的光彩,是截然不同的。 这里并没有什么优劣之分,管用就好,毕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胜利而考虑。 伴随着军议的结束,那声口号很快就开始向下传播。 「破上京,擒干后!」 「破上京,擒干后!」 搁在别的统帅那里,就算要喊出这种口号,也应该是喊:「破上京,擒干皇!」 可偏偏在郑凡这里,就完全变了个味儿。 但士卒们喊起这个口号时,却感觉格外来劲。 郑凡是军功侯时,还有个注水的大皇子军功侯并列,但等到两位老王爷一位离去一位故去且郑凡也封王后, 可以说, 作为大燕现如今独一份儿的异姓军功王,平西王爷几乎就是整个大燕法统上的「大将军」,军方头把交椅。 甭管嫡系不嫡系,甭管是镇北、靖南军亦或者地方郡兵什么的,只要是带黑龙旗的丘八,都能说平西王爷是咱老大。 所以, 眼下全军上下,逐渐点燃着的是一种这样的氛围。 老大喜欢人妻, 这是公认的「秘密」; 那行, 咱就去上京,将这大干国身份最尊贵的人妻给老大抢来! 山大王的土匪结寨,往往会被认为乌合之众,但实则,这种寨子,撇除战斗力等其他方面的缺陷不谈,至少,人家很有凝聚力; 而这支军队,主力是陈阳的肃山大营,抽调补充的,也是陈阳亲自择选的他部精锐,战斗力组织力上是没问题的,故而等同是在此刻,将凝聚力给攥紧了。 第943页 很多人已经在幻想着等战后, 和袍泽亦或者和家人喝酒吹牛时, 可以一拍大腿, 平西王爷你晓得伐? 他女人, 俺帮忙抢来的! …… 而点了这把火的平西王本人,此时正坐在浴桶里。 福王妃正细心地帮其擦拭着身子; 这一次,她倒是没再故意说什么也没做什么,反而显得很安静。 一颦一笑间,先前的那种勾魂不再寻见,变成了一种知性柔和,擦拭身子时也很细心,很贤妻良母的感觉。 在这方面,她显然很懂得收放自如。 福王妃的闺名叫婉; 洗好了,起身,王爷张开双臂; 福王妃拿着干毛巾擦拭; 二人之间,倒是配合得很是默契,也没丝毫尴尬之感。 按理说,二人之间,应该是苦大仇深; 先福王的首级,是郑凡提着去邀功的。 但正如郑凡之前在兰阳城对陈大侠所说的一样,那么多官员大人们还没去殉道守节,其他人又有何颜面去要求一个女子铭记仇恨守女戒? 都想活下来,都想保命,为何你们能安然自若,却又见不得一个女人这般? 擦干了身子,福王妃又拿了一件衣服过来,给郑凡换上。 衣服,早就准备好了的,她似乎早就预料到会有用到的时候。 不得不说,女人的第六感真的很强; 「准备得很妥帖。」 王爷说道。 福王妃笑了笑,道;「孩儿说您要来时,妾身就在做准备了;孩儿说想试着对付你时,妾身就清楚,你马上就要睡到妾身的床上了。」 「他还只是个孩子,这些话,别当着他的面说,年轻人,好面子的。」 郑凡的年纪比赵元年是要大,但还没大到过辈儿,可偏偏这话讲出来,倒也没让身边的女人觉得不妥。 说到底,人这辈子,真正看的向来不是生命的长度,而是厚度和宽度; 一般而言,喜欢抱着资歷和年纪不放的人,是真的除此之外,手里没什么好拿出来的了。 郑凡在床上躺了下来,这一晚,得留在这里的。 至于干什么,真没打算去干,行军途中,难得舒舒服服泡个澡,也难得在香房软榻上好好睡一觉,这些,其实已经够享受的了。 留宿一夜,是为了大计,是为了安军心; 是为了大燕不得不牺牲自己的名誉。 福王妃本想倒茶在旁,但她也留意到了她房里的水和吃食,郑凡是不会碰的,所以也就没倒,而是走到床边,一只手扶着自己秀髮一只手轻轻捏了捏郑凡的胳膊。 郑凡睁开眼,看着她。 「王爷,您应该睡里头呢,妾身怎可以从你身上跨过去?」 郑凡双手枕在身下,道: 「本王喜欢。」 睡床边,是一种军人本能,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即可瞬间抽出挂在床边的乌崖翻身而下; 当然了,一般隔壁老王也都是睡床边的。 福王妃脸上露出了一抹羞色; 郑凡本以为她会从自己身上跨过去,甚至,从自己脑袋上跨过去,因为她穿的是裙子; 但她还是从尾端小心翼翼地上来,再轻手轻脚地绕到了里头,随后,侧躺着,看着郑凡。 郑凡看着她, 开口道; 「张开嘴。」 福王妃张开嘴,吐出舌头,其舌苔上,有一块绿色的像是含片一样的事物。 先前她说话时,郑凡就察觉到了。 郑凡伸手,从其舌头上取下,还放在鼻前闻了闻,有一股清新的薄荷味。 「王爷,这是含香片。」 只要是正常人,无论男女,一觉醒来后都必然会带口气的,含着这个入睡,醒来后,如果老爷想要做些什么,就不会熏到老爷。 郑凡将这玩意儿丢下了床, 笑道: 「这万恶的封建旧社会。」 「王爷在说什么?」 「没什么,本王累了,休息吧。」 福王妃不会武功,郑凡怎么说也是五品高手了,再者,茶几上还放着一块红色石头,屋子里的安全,不会有什么问题。 至于说屋外嘛, 就更不可能有什么问题。 伴着外头老远偶尔传来的些许马蹄声和喊叫声, 郑凡入眠了。 ……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也正好是早晨; 这一觉,倒是将自己有些崩乱的作息给调整回来了; 但这个调整不调整也没什么意义,只要接下来还要继续行军打仗,作息自然又会崩裂开。 福王妃早就醒了,她就这般手撑着自己的头,看着郑凡。 许是皮肤真的太好,故而这一刻,还真有些俏皮的意思。 郑凡扭了扭脖子,坐起身。 福王妃也起身,开始帮忙穿衣。 「把门开了吧。」 「是。」 福王妃走过去,将门打开。 没多久, 刘大虎端着洗漱用的盆进来,还有牙刷和面巾。 这个时代早就有牙刷了,只不过仅局限于达官显贵专用,黔首能用柳枝刷刷就已经很讲究了。 王爷的牙刷是特制的,牙膏也是。 第944页 只不过,今儿个洗漱茶杯连带着牙刷,都是两份。 放下和安置好东西后,刘大虎告退时,还特意对福王妃行了个礼。 郑凡开始洗漱,刚洗漱好,郑蛮就端着早食进来了。 在外头,郑凡只吃他们仨呈送上来的食物,而且,他们肯定早就提前尝过了,这倒不是说他们的命不是命,这本就是职责所在。 若是自己筹办的食物还能被人下了毒,那么先毒死自己也是活该了。 郑凡坐下来,开始用早食。 福王妃也坐了下来,服侍着王爷进食。 外头院子, 福王赵元年向这里走来。 陈仙霸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赵元年对陈仙霸笑了笑。 陈仙霸犹豫了一下,也是握着刀把行了行礼。 赵元年没被阻拦,走了进去,恰好此时他的母亲正服侍着平西王用早食。 「儿子给父亲大人请安,给母亲请安。」 赵元年规规矩矩地跪下来按照干人官宦人家所讲究的晨礼来行礼。 福王妃看了看郑凡,没说话。 郑凡正在撕着早糕,蘸了蘸糖,开口道;「孤该不该喊你一起来吃?」 「能与父亲大人一同用膳,是孩儿的荣幸。」 「呵呵。」 平西王笑了。 「孤的奉新城外,有一座庙,叫葫芦庙,庙里有一老一少俩和尚,这俩和尚,都是有佛缘的。」 「日后孩儿定然会去参拜,为父亲大人和母亲祈福。」 「有一天,老和尚忽然发了疯一样对孤一遍遍喊着:多子非多福。」 「……」赵元年。 郑凡瞥了仍跪在那里的赵元年一眼, 摇摇头, 道: 「本王两位王妃现在都有身孕,本王麾下干儿子有好几个,年纪最大的俩,一个是靖南王世子,一个是当今太子。 放心, 怎么落,都落不到你头上。」 「是,是,是,儿子可是一片纯孝。」 「那真是笑死孤了。」 郑凡将糕送入嘴里,拍了拍手,道: 「行了,别一套二套三套地来做了,你先前的事,本王可以既往不咎,毕竟,在本王看来,你真的只是个孩子。」 他让薛三去福王府传信,本就是一招闲棋; 但接下来赵元年和滁州城守军的反应,可谓是滑稽得很; 这就像是老先生站在前方,看着下面的学生一样,自以为缜密周到,实则完全落在他的眼里。 「但以前是以前,这今后,再想起这类心思的时候,得自己想好,要么,把孤给扳倒到彻底无法翻身,要么,就给孤好好憋着藏着,你也没第二个娘了。」 赵元年开口道: 「父亲,我先父还有好些个侧妃,眼下住在尼姑庵里,父亲若是想要,儿子可以为父亲将她们接过来。」 「好了。」 郑凡提高了些音量。 赵元年吓得身子当即一哆嗦。 「孤把你当一个废物,轻轻地放下了。 你呢, 要是想继续这般演戏,表现你的心机你的城府,非要硬逼着孤去强行觉得你这人不可留以后会有危害,逼着孤现在杀了你, 也可以。」 「……」赵元年。 福王妃依旧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王爷添粥。 「孩儿……知……」 「行了,别自称孩儿了,莫名其妙地出了个长子,孤心里还真不适应。 孤可以带着你走,把你丢燕京,你也能保个富贵,没事儿做,也能陪陛下下下棋说说话。 要是不愿意这种活儿法,就好好想想,你这边,到底能有什么是值得孤去注意一下的。」 赵元年默默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母亲。 「出息。」 赵元年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孩……元年只剩下福王的身份了。」 「那就用好喽,你可以在外人眼里,做孤的儿子,但没必要真做这儿子,虎皮,扯一扯就行,你要真当了儿子,手底下再收一群孙子,有个屁用?」 「元年明白了。」 「好好把心思放在做事上,整天琢磨着这些城府、权术什么的,看似聪明,实则愚笨至极。」 「元年受教。」 「行了,滚吧。」 「元年还有一事。」 「讲。」 「原本今日是滁州城庙会,今日定下了一家自上京来的戏班子,唱的是廪剧; 元年打算,让戏班子照旧登台唱戏。 分发出一些钱粮,可以引得不少百姓围看,再遣士卒去叩滁州城官员的门,必然也能让他们过来陪坐。 父……王爷可以和母亲同去看戏。 这样,能很热闹,日后所有人,都脱不得干系。」 郑凡闻言,点点头,道:「还算有点脑子。」 「多谢王爷夸奖。」 「何时?」 「自正午开场。」 「孤会去的。」 「多谢王爷。」 郑凡挥了挥手,赵元年行礼告退。 福王妃拿着手绢过来,轻轻地帮王爷擦拭嘴角。 郑凡开口道:「你这儿子,也不算完全无用。」 「元年爹走得早,再加上干赵宗室一贯的忌惮,藩王其实也难,以后,你这当爹的,得多指点指点他。」 第945页 也是奇了怪了, 赵元年先前自称「孩儿」时,王爷心里腻歪得不行; 可同样的话,出自福王妃口中,反倒是让人觉得有那么一股子的情调。 郑凡放下了筷子, 道: 「我先去城外军营转转,待会儿再来这儿接你。 不过,你们干人这是什么规矩,大正午地就开戏?」 福王妃笑道;「开戏本和庙会同起,去正午之时是为辟邪保佑,风调雨顺。」 「行吧。」 王爷起身,向外走去。 院儿门口, 陈仙霸、刘大虎和郑蛮仨也都站在那里用着早食,他们的早食就简单得多了,王爷刚出来时,他们本是要跟着一起出去的,却被王爷示意不用了,择了阿铭先生和剑圣陪同离开。 「咱们留下来,是为了保护这位王太后么?」 刘大虎一边咬着馒头一边说道。 「是吧。」郑蛮也是这般认为。 陈仙霸高冷,没参与讨论。 其实, 这哥仨对于自家王爷昨晚宿在福王妃这里,是有着不同的看法的,但只能埋在心里,不可能堂而皇之地拿出来讨论。 作为亲兵,这点规矩要是不懂,那就真的是蠢出天际了。 郑蛮本身并未脱离荒漠狼崽子的习性,在他看来,杀了他男人,抢了他女人,站在蛮族的视角来看,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女人,牛羊,牧场,本就是实力强大的人才有资格去占有的。 在学社里,虽然成绩不好,但好歹也读了不少的书,他发现夏人很有意思,表面上搁着一层皮,本质上,和他们蛮族并没有区别; 要是恶霸从街上抢了个女人回家睡觉,这叫强抢民女,会被唾弃; 但要是从敌国抢回一个公主回来睡觉,那叫英雄,比如…… 刘大虎则很淡然,他亲爹走得早,现在的爹,娶他娘时,就已经带着他了; 所以,他觉得王爷收了这位王太后,再搭一个赵元年,实属正常。 陈仙霸则认为王爷是完全站在了政治和军事角度去考虑这件事的,今日去取粮食做早食时,他就感觉到军营里的热烈氛围; 自家王爷是伟大的, 哪可能真图一个女人的容貌长相什么的就随意收了? 唉, 王爷不容易啊。 …… 很不容易的平西王巡查完了城外军营后,又回到了城里。 早就等候的马车自王府里缓缓驶出,里头坐着的,是一身华装的福王妃。 赵元年则立在马车旁边; 王爷没下来上马车,而是策动着貔貅来到马车侧旁,敲了敲,道; 「里面憋闷。」 「好。」 福王妃自马车内出来,平西王抓住她的腰一提,将其搂抱起来,让其侧身坐在自己身前。 「走,看戏去。」 甲士开道,仪仗行进。 道路两旁,有不少围观的百姓,当王爷过来时,全都跪伏了下来。 你若是不跪,可以,马上燕人的弓弩就对向了你。 当然了,也没有那种明显被压迫的氛围,一些百姓,脸上还挂着笑容。 福王妃显得有些兴奋,道;「倒是真没这般出过门呢,王爷,等回到奉新城王府也可以这般自在么?」 「我可没说过,会带你回王府。」 福王妃嘟了嘟嘴,「大女孩」露出嗔怒的表情,其实也很美; 她将头枕靠在郑凡胸前,委屈道: 「王爷,你可不能吃干抹净就不负责了啊。」 「要说吃,也是你吃了才是。」 「那岂不是妾身占了王爷您的大便宜,妾身可真了不起呢。」 「是啊,了不起啊,自本王领兵以来,干国的军队给本王麾下带来的损伤,还不如你这一口吞的。」 「嗯?」 「呵呵。」 王爷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没作解释。 戏台的位置,在滁州城的校场里。 戏台很大,外围还搭建着木质台阶以供听众来坐,这种类似印象中古罗马角斗场的格局,其实并非其独创,毕竟技术难度又不大。 里头,已经有很多人了。 百姓们在最外围,不少人神情还有些兴奋。 燕人残暴,他们是知道的; 但燕人残暴和平西王爷有什么关系? 平西王爷可是来了咱滁州城两趟了,每一次来,不是送钱就是送粮的。 真希望平西王爷能常来看看吶。 大干,是文华之国,但无论是文华还是文化,其实和黔首的关系,并不大,享受这一层级的,其实是士大夫阶层; 本质上,和楚国的贵族,并没有本质的区别,无非是既得利益阶层换了层皮,再者,干国的文人动辄喜欢高唿「为百姓请命」,卖相上,着实比楚国的贵族动辄「奴才」「贱民」的要高端了不少。 干国的富裕,在江南; 而干国的北方百姓,按理说,气候条件地理条件至少比燕国要好很多,燕国最南方号称小江南的银浪郡,可是干国的最北边吶。 但一来干国的赋税和徭役一直很重,二来,那能让大燕君臣无比头疼的三边重镇体系,每年所吞噬的钱粮以及人力等等,都是一笔笔天文数字。 而这些,绝大部分其实得由干国北地这些郡的百姓来承担。 第946页 同时,可笑的是,连燕国人都晓得,干国江南可谓真正的富饶之地,但干国朝廷在赋税收取上和民力徵发上,南北之间,几乎没什么差异。 换句话来说,无比富饶的江南,并未给干国带来本该对等的输血,不是没有官家想要改变这一格局,但伴随着江南各个家族借着科举的皮崛起,逐渐成为类似楚国贵族那种的「世袭阶层」后,朝堂上的代言人一排排地堆砌起来; 敢有人提出对税收的改革,哪怕是官家本人流露出这意思,也会有一大群「捨生取义」的官员们前仆后继地上奏阻止,乃至是扼杀,理由也很高大上: 官家,切勿与民争利! 得亏前些年燕军南下打到了上京城,一举撕下了干国的面皮,那位官家也得以顺势掰倒了那几位老相公; 兵册上的空饷,水分被挤出来了不少,干国江南的家族生怕燕军日后还要继续南下,故而也算是松了些口,这才使得干国朝廷有能力去编练新军同时,也使得干国北方的防御体系,至少在架子上,得以被重新构建了一遍。 可以说,燕国的上次入侵,一定程度上是帮助干国在进行自我纠正,也无怪乎燕国先皇曾担忧过要是给干国太多时间,以后想拿下来,就得费更多的功夫。 郑凡原本也有这种担忧的; 但兰阳城一见, 再加上眼前这一幕, 所谓的担忧,一下子就又轻散了去。 来了很多官员,基本都穿着官服,谨小慎微地坐在那里。 当郑凡出现时,他们有的起身谄媚地行礼,有的则有些手足无措,少数坐在外围的,没站起身,且故意面露些许不屑愤愤之色的,这都算是「血勇充沛」的了; 但至于让他们喊骂出来,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樊力负责滁州城的镇压事宜,但奈何,这座早有经验的城,很乖,这也使得樊力的斧头,很是寂寞。 「参见平西王爷。」 「拜见平西王爷。」 郑凡向他们微微点头致意,仿佛面对的,是一群燕国的官吏。 随后, 郑凡在一张特意为他准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两侧布上了透光的屏风,也就是将将一个意思而已,毕竟福王妃也要在平西王身边坐下。 一时间,不少先前战战兢兢的滁州官员们,看向福王妃所坐那一侧屏风时,都露出了不屑和鄙夷的神情, 更有甚者, 一声长调,清了清嗓子后, 对着地上狠狠地吐出一口浓痰; 呸, 贱妇, 真丢我们干人的脸! 平西王好歹是个高手,虽然平日里基本不怎么给自己去玩儿命的机会,但在感知力上,其实很是敏锐。 而福王妃则因为是「聚焦者」,她坐下后,其实已经感觉到了来自四周的「恶意」。 但福王妃依旧坐得端庄,似乎并未受到什么干扰。 郑凡看了看她,她也转过头,看向郑凡,微微一笑。 王爷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陈仙霸等人会意,将屏风撤开。 一时间, 周围坐着的这些滁州城官员们,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 伴随着庙会的祭祀典的开始, 檯面上的大戏,也拉开了序幕。 很可笑的是,这庙会的祭祀本该是祈祷国泰平安风调雨顺的,可眼下,燕国的王爷,已经坐在下面看戏了。 廪剧是干国比较流行的剧种,其表演方式和郑凡比较熟悉的京剧在一定程度上有些相似。 剑圣抱着剑,站在郑凡身侧,阿铭站在郑凡身后。 本来还有一众甲士想要过来将王爷包围住的,但被郑凡示意站远些了。 赵元年则站在其母亲身旁,弯腰向平西王介绍道: 「王爷,这一出叫《送京娘》,讲述的是我干国太祖皇帝在未登基前于江湖中护送一女子千里寻夫的故事。」 郑凡点点头,道: 「你家祖上可真够闲的。」 赵元年笑笑,道:「是。」 按理说,郑凡应该不大欣赏得来这些的,但实则有些东西,若是愿意细细地品味,的确是能品咂出一些味道来。 唱腔悠扬,节奏紧凑,配合着鼓乐之声,真的是别有风味。 平西王拍了拍手; 随即, 在其身后和身侧,一众滁州城的官老爷们,也跟着一起拍手,掌声从稀稀落落到逐渐热烈。 甚至, 当平西王露出笑容时,坐得距离近一些的官老爷还会喊一声:「好!」 然后, 郑凡又笑了。 「好!」 「好!」 也不晓得王爷到底是在笑舞台上的精彩,还是在笑这些单纯为了叫好而叫好的人。 「王爷喜欢么?」福王妃拿起一个果脯,本想送到王爷嘴边,但还是送到自己嘴里。 郑凡点点头:「还好。」 但多听了一会儿,就难免会有精彩中夹杂着枯燥之感,毕竟,干国太祖皇帝的形象,在郑凡这里实在是没什么代入感。 还是如卿那带着楚腔的小曲儿听着让人更舒服,怎么听都不会腻。 到中后段时, 平西王爷已经有些开始神游了。 在场的官老爷们,倒是看得很认真,当平西王不再做出其他举动后,叫好声,也偶尔响起。 第947页 甚至, 不少官老爷们的眼里,逐渐开始噙着眼泪。 刘大虎小声地问身边的陈仙霸,「霸哥,你说他们在哭什么?」 陈仙霸直接给出答案:「台上在演他们的太祖皇帝,他们,也是在哭他们的太祖皇帝,可能还在想着,要是太祖皇帝今犹在,怎会让咱们站在这儿听戏?」 不得不说,陈仙霸看问题的眼光,真的很准确。 事实也的确如此,纵观干国一百多年的社稷,唯一一个可以称得上是马上皇帝的,也就是干国的太祖了。 太祖曾和梁帝一起开拓了梁朝的江山,黄袍加身取梁建干后,更是荡平了古夏之地的其他国家,统一了如今大干的版图。 他是真的能打仗的皇帝,也是善于打仗的皇帝。 而他之后, 就是其弟弟太宗皇帝,不仅一举葬送了干国开国精锐,自己也落得个屁股中箭坐着牛车仓惶而归的下场。 这之后的歷代干皇,倒是无一败绩,因为他们压根就没再领兵出征过。 此时, 燕兵在侧, 燕国的王爷,带着干国的宗室王太后坐在这里; 对于他们而言,真的是一种屈辱; 怎不会怀念太祖皇帝,又怎不能去怀念太祖皇帝? 平西王爷都快打呵欠了,眼皮子也开始打架; 他是真的没事儿做,大军在休整,所以才会来这里走一场可有可无的政治秀; 但早知道,还不如继续留在福王府里,扭头看看身边看戏正入神的福王妃,说不得这位王太后也会唱几段儿呢? 自己就在府里,听她唱唱,不更好么? 唉, 无趣, 无趣啊。 终于, 檯面上进入了高氵朝, 饰演太祖皇帝的武生,手持一桿降龙棍,对着企图染指女人的反派就是一阵暴打。 但也就在这时, 其人手中的降龙棍忽然炸裂开,露出了枪尖! 这名武生在此时, 宛若真正的干国太祖皇帝復生, 扭头瞪向坐在正下方很靠近舞台的平西王爷, 大喝一声: 「燕狗,欺我大干无人否? 纳命来!」 人和声,近乎同至,其身形如惊鸿一般飞掠而来。 顷刻间, 福王妃面露惊慌之色,后方的一众干国官老爷们很多人都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 他们在心里喊道: 谢天谢地, 太祖皇帝显灵了? 这突然间的变化,让在场的一切,似乎都陷入了到了一种极为短暂的死寂。 枪出如龙, 直扑郑凡面门! 陈仙霸发出一声怒吼,正要抽刀; 阿铭的速度很快,宛若风一样,提前出现在了郑凡的身前。 但还有一个人,速度更快。 那个人曾因望江江面的行刺一事,在心底暗暗地记着了,日后要是再有行刺,其必然及时以雷霆之手以扼之! 「嗡!」 龙渊出鞘,瞬间斩断了武生手中的枪桿,紧接着,剑气顺势一扫,将人还在半空中的武生直接拍打在地。 「有刺客!」 「保护王爷!」 一众甲士这才来得及蜂拥过来。 「退下!」 郑凡站起身,下令。 甲士们马上退去, 后方一众官老爷们见行刺失败,马上开始极为义愤填膺地喊道: 「大胆,竟敢行刺王爷!」 「放肆!」 实则,他们心里怕得要死,生怕这燕人王爷一怒之下,牵连了发作了他们。 武生躺在地上,吐着血,其已被剑气所伤。 王爷看向剑圣,笑道:「难得遇到一次没什么压力的刺杀,该留我来表现的嘛。」 因为这武生,也就是个刚入品的身手而已,甚至,只能算勉强入了品,看似先前在舞台上打斗得很厉害,但也是花架子居多。 而郑凡自己,可是五品高手啊。 他完全可以就坐在椅子上,尝试空手接一下这杆长枪; 嗯,像厂公那样。 剑圣开口道;「好,下次机会留给你。」 「别,我开玩笑的,别当真,别当真吶。」 平西王走到那武生面前, 感慨道: 「这滁州城里,到底还算是有一个爷们儿。」 和在座的官老爷们比起来,这个社会地位极其低下的戏子,是真的有血性有担当的好汉。 这时, 阿铭开口提醒道: 「主上,这是个坤旦。」 意思就是,由女人来扮演的男角儿。 郑凡侧了侧脸,果然,这个「武生」没喉结。 哪怕此时, 她依旧一边嘴角流淌着血一边死死地瞪着站在其面前的郑凡, 咬着牙, 「燕狗……你……不得……好死……」 声音不再是唱腔时的故意拿捏,显现出了女人的音色。 郑凡嘆了口气, 回头, 再看看后方坐着的一众官员,滁州城是滁郡的首府,这里的官员,其实品级不低的; 在看见平西王的目光扫过来时, 一众官员吓得很多都跪伏在了地上。 「王爷,不干我们的事,不干我们的事啊。」 第948页 「王爷,我们不知情啊,不知情!」 「刺客不是我们派的,不是……」 福王妃此时也抓着郑凡的臂膀,靠着郑凡。 赵元年也凑了过来,想要站到郑凡身前保护,但又担心自己动作是否会太大了。 忽然间, 平西王爷面朝天, 笑了两声, 「呵呵……」 随即,又发出一声嘆息: 「这大干,哪有脸继续在这儿立着的?」 第六百五十一章 死了 平西王环视四周,笑了笑, 道: 「本王无事。」 一时间,在场的诸位大人们都长舒一口气。 今日能坐在这儿的,甭管嘴上再怎么拧巴也甭管脸上时常挂着什么不屑,骨子里,其实都已经软了。 或许他们有各种各样的情怀,或许里面也有能吏干吏清吏,甚至曾写过不少文章以抒报国为生民立命之情; 但一个「怕死」,其实就能在关键时刻,否定掉所有。 大家的心,都经歷了一场波澜,一上一下,在平西王的一句「无事」之下,终于得到了某种放松。 若是王爷遇刺了,哪怕只是受了伤,在场的诸位,也都必然落不得好。 平西王爷后退了两步,又坐了下来。 原本,福王妃应该是坐在王爷的右手位置,王爷又伸出左手,在旁边点了点。 陈仙霸会意,又搬来一张靠椅,安置在了这里。 「扶她起来。」 陈仙霸和刘大虎上前,将女刺客给搀扶了起来。 未等进一步吩咐,陈仙霸就扶着刺客走向椅子那里,刘大虎明显慢了一拍,二人一个轻微拉扯,已经被剑圣剑气伤到脾脏的女刺客,又多吐出了一口血。 一旁的剑圣,有些无奈。 自打这燕地渔家少年也当了亲卫,真就是,货比货,得扔吶。 女刺客被安置在了椅子上,双手被架在扶手位置,陈仙霸站在其身后,一只手,提着女刺客的肩膀,让其可以继续保持坐姿。 王爷伸手指了指台上那跪伏着的一众戏子, 道: 「接着奏乐,接着舞。」 「王爷有令,继续!」 「继续,没听到么!」 在一众甲士的呵斥催促之下,戏子们开始重新进行演出。 依旧是这一齣剧, 但因为扮演干国太祖皇帝的坤旦已经坐在了下面,故而戏台上,择了个红脸出来,代替了这一角色。 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演下去,但就是打啊,跳啊,唱啊; 台上的戏子们其实都已经有些懵了,只是凭着本能,在继续着舞台上的喧嚣,那边的奏乐,也时不时的会出现一些紊乱,但很快,又能调整回来; 王爷满意地点了点头, 侧过身, 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女刺客。 伸手, 拈起一块糕,送到女刺客的嘴边, 问道: 「用点儿?」 女刺客的伤,很重。 剑圣虽然没有夸张到直接开二品,但哪怕不开二品的剑圣,当年也是四大剑客之一的存在啊。 如果现在不抓紧时间医治,其性命,定然不保。 她不是银甲卫,真的不是,因为银甲卫的刺杀,不可能这般仓促这般兴致而发。 她真的只是一个……义士,一个很纯粹的义士。 不管哪行哪业,一个纯粹的人,都是值得尊重。 尤其是在这里,在这群「衣冠禽兽」的包围之下,这个身上脂粉涂料很是厚重的女人,宛若是这暮气沉沉大干里的,一缕清风; 可惜,嗅到这风的,是身为侵略者一方的王爷。 女刺客看着郑凡,她一边抵抗着身上不断传来的疼痛一边依旧在咬牙切齿。 到底是打小儿练戏的,又毕竟是个女儿身,生命在流逝身体必不可免虚弱的情况下,这「咬牙切齿」,也变得难以凶厉了。 见她不吃,王爷就将糕点又放回盘子里。 指尖,摩挲。 福王妃将自己的绢巾递送到王爷手里; 王爷擦了擦手,又摺叠了一下,伸到女刺客嘴边,将其嘴角溢出的鲜血仔细地擦了擦。 这些动作,后头的人,其实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毕竟坐檯的高度是一层层上去的。 此时此刻, 舞台上到底在演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大家的目光聚焦,全在王爷身上。 「叫什么名字?」 女刺客没说话。 「我叫郑凡,你呢?」 女刺客依旧没说话。 王爷笑了, 道: 「敢行刺本王,却连名字都不敢告诉么,那会让本王觉得,干人都是骨头软的样子货哦。」 「京……娘……」 「娘」这个名字,就跟「妹儿」「妞儿」差不离,是称唿语的后缀,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正式的名字。 但在这年头,有名有姓且还有表字甚至还有称号的,到底是少部分人的特权,普通黔首,很多都是在和官府打交道时才会取上正式的名字。 王爷点点头,道:「为何要刺杀本王呢?」 女刺客不说话。 「怎么,连原因都不敢说么?」 「燕狗……人人得而诛之……」 第949页 「是,对。」 「你家没亲人,死在战场上么?」 「没……」 王爷动了动自己的后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刚看你在台上,演得挺好的,当真是有干国太祖皇帝的遗风。」 「你……不配……看……」 「为何?」 「太祖……皇帝……你……不配……看……」 郑凡明白过来了。 这个女人,她将自己融入到了角色之中了,也就是说,沉浸于戏内; 先前, 她在舞台上是以女儿身扮的干国太祖皇帝,在演绎的,是太祖皇帝的故事; 但就在这台下, 坐着一位燕国的王爷; 「太祖皇帝」在上头表演,燕国的王爷坐在下面看; 岂可忍? 是啊, 怎能忍? 这其实是一种羞辱,一种早就安排好了的羞辱。 庙会和戏台,是本就准备了的,但谁晓得燕人却打进来了。 但台上表演哪一齣戏却是要临时定的,赵元年定了这一出,是为自己这个「王爷爹」做的考虑。 这是一种羞辱, 踩着干人「图腾」,进行羞辱。 戏子觉得无法忍受了,但以多愁善感而着称,看个雪赏个花听个雨都能诗兴大发极为敏感的大人们,却都熟视无睹了; 郑凡回过头,赵元年马上弯腰凑近了身子; 王爷问道:「怎么就排这一齣戏呢,你不也是宗室么?」 「回王爷的话,小的是太宗皇帝一脉的。」 「哦,原来如此。」 太祖皇帝因为中年而逝,太宗皇帝继位后,接下来的皇帝,都在太宗皇帝一脉手中进行传承,太祖皇帝一脉,人丁一直被「控制着」,人丁一旦多,就会出现溺亡病故等等意外。 就是现如今的藩王们,也基本都是太宗皇帝那儿册封下来的。 郑凡又看向女刺客, 道: 「京娘,有什么想对本王说的么?」 不等其回应,王爷又道: 「你的枪,杀不了本王了,你现在也受了重伤,很快就要死了,只能靠嘴里说的话了。」 「燕狗……」 「嗯。」 「退出……干国……留……尔……全尸……」 「嗯,好。」 这是先前台上的台词; 一尊江湖恶霸想要强抢太祖皇帝要保护的那个女人,太祖皇帝对其呵斥道:「退出沧州地界,留尔全尸!」 平西王大声喊道: 「她说,要本王退出干国,留本王全尸,你们觉得如何?」 声音,很洪亮,足以保证周围人都听清楚了。 官老爷们陷入了沉默。 而后, 一个小官忽然站起身, 喊道: 「她放肆,她大胆,竟敢对王爷不敬,当死!」 郑凡勾了勾手指, 陈仙霸上前,将那位喊话的大人接了过来。 那位大人过来后,马上跪伏到郑凡面前: 「王爷,小人府库掌印官裴德,拜见王爷千岁! 王爷之英武,小人仰慕已久,希望王爷能给小人一个机会,小人愿意陪侍王爷身侧,效犬马之劳!」 府库掌印,是个再小不过的官儿,也就是将将出了吏的范畴。 这位,是来投机的,想要靠抱大腿的方式,获得飞黄腾达的机会,哪怕,不是在干国。 温苏桐去了燕国,不也高官厚禄么?他不求温苏桐那般,但能被立个小牌坊,也比继续在干国管个小库房要好啊。 女刺客的胸口,一阵轻微地抽搐,嘴角再度溢出了鲜血。 王爷拿起帕子,继续帮其擦拭; 「本王知道了。」 「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陈仙霸上前,将这位请了出去。 王爷则继续对女刺客道: 「你别气,别动怒,你已经快死了。 其实, 本王从来没有瞧不起过干人,真的。 都是一双肩膀顶一个脑袋,受上一刀,也得流血。 干人,并非全是孬种,我燕人,也并非全是勇士。 再说了, 八百年前,本就是一家。」 昔日自己初到南望城,知府大人被杀,紧接着在其葬礼上,又死了很多人。 随即,是靖南侯爷率军入南望城。 这本就是一场,清理门户。 那位知府大人,底子不干净,百年承平岁月下,养下了不少温柔乡里的枯骨气。 或许,燕人的处置,失去了政治上的艺术,但这种砍就砍死你的快感,现在回味起来,却依旧让人觉得沉迷。 郑凡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一如今日的闲散一般,本就是瞎逛逛,瞎看看,瞎想想吧。 「本王曾见过三边燧堡上,一位开红帐子的堡长,在本王刻意留他一条命的恩德下,依旧去选择点火放狼烟; 本王也曾在绵州城下,看见一对父子逆着人潮上来; 曾有一破旧小县城的县令,自知无法阻挡我大燕铁骑的一个冲锋,率百姓请降,在请我燕军勿伤百姓后,真的就拔刀自刎了,死得干脆。 前不久呢, 还在兰阳城那儿听说了, 一户从晋地迁移过来的人家,因为本王来了,举家自尽了。 第950页 那一家是晋人,但素来仰慕干国的,其实也算是干国人了。 再比如, 这次在滁州城,除了王太后外,其余的,都很枯燥无味。」 福王妃面色一红。 「其实这廪剧,本王也不喜欢,咿咿呀呀的,起初还能看个新鲜,到头来,怎么说呢,可能是本王这个人,真就是个燕蛮子,或者就是你所说的燕狗吧。 狗嘛,改不了个吃屎; 本王这坐下面, 抬头一看, 想着, 你们衣服还是穿得太多了,啧啧,无趣。」 女刺客闻言,面带讥讽的笑了。 「你笑了。」 「我……在……笑……狗……」 「对,本王是狗,汪汪汪。」 王爷学了几声狗叫,也没刻意地压低声音。 而后, 停下了, 脖子微微后靠,做出了倾听的姿势。 陈仙霸举起手,四周燕军甲士抽刀张弓搭箭; 下一刻, 后方也不断传来「狗叫」。 屈辱的事儿,向来不对事儿,对着的,是屈辱; 「知道你们干人为何一直被我燕人压着么,哪怕你们干人刚刚在梁地打了一场胜仗,但你们干国,本王还是想来就来了,甚至还能在这滁州城里歇歇脚,也不怕被你们官军来了包饺子。 事实上,你们的官军早就到了,但不敢凑过来。」 「人,都是一样的人,天子牧疆,大吏为天子牧民,这人吶,就是这般,由狼带着,就是一群狼,由羊带着,哪怕原本是狼也得变成羊了。 嗯,好像说得不够严谨,但大概也就是这么个意思。 梁地,我燕军败了,死了个虎威伯,死了大几万的燕军将士,很多人都与本王说,他干国,要崛起了。 因为他干国人口最多,物产最富饶,一旦崛起,将势不可挡。 但本王压根儿就没考虑过这个, 因为本王清楚, 出了几个将领,新练了几支新军,倒了几位相公,可本质上,你们的老爷们,依旧是这群货色,没变的货色。」 「我……累……了……」 「本王知道你不想听这些话。」 「我不想……听……狗叫……」 「可本王还是想说,你愿不愿意听,是次要的,正如你想刺杀本王,但本王依旧坐在这里一样。 自始至终, 你都只是一件陪衬。 你在台上演戏,本王看你,是做个消遣的打发; 你来刺杀本王, 本王坐着等你,也是觉得今日过于单调了些,想找点乐趣; 之所以和你说这些话,是对你说的,但也不是对你说的,这是本王第二次大军攻干,有些话,很早就想说了,也就是逮着了个这次机会。」 女人嘴角,继续溢出鲜血。 郑凡又帮她擦拭起来。 「你有爹娘么?」王爷问道。 女刺客没回答。 「应该是有的吧,如果没有的话,你会回答的。」 女刺客到底不是专业的; 她不是什么死士,刺杀也是临时起意,后路安排什么的,那也是不存在的,现在,她倒是不怕死,因为她清楚自己的伤势,但对于自己的亲人…… 她的亲人,其实也在这戏班子里。 她的父亲,还是班主; 但此时,她的父亲还在组织着戏班里其他人,按照平西王的要求,继续表演着,若是眼尖的可以发现,弹琵琶的那个妇人,已泪流满面,而后头正组织着戏子不断上台串场以维持热烈喧嚣氛围的老班主,紧咬着嘴唇,面色铁青。 「你以为本王会牵连他们?」 平西王拿起茶几上的花生,剥了一个; 「本王做事儿,向来喜欢斩草除根,但那是真惹着本王了,对于那些没真惹到本王发怒的人。 赵元年……」 赵元年再次身子往前一凑, 道: 「汪。」 「你也看到了,本王没那么记仇。」 「别……假惺惺的……你又为何……要问……」 「本王问你,是为了保护你的亲人,你信不信,等本王和本王的大军走了,在座的这些大臣们,非但不会表彰你,不会给你立碑刻字宣扬你的事迹; 反而, 会将你父母将这戏班子, 一起找个由头给埋了。 因为, 一起听的戏,听的还是太祖皇帝的戏。 结果, 这些饱读圣贤书的大人们安之若素地陪着我这个燕国王爷坐着看戏; 结果你一个身份地位卑贱,根本不入流的戏子, 竟敢来刺杀本王? 你这打的,是本王的脸么? 你这是将在座的这些大人们的脸,狠狠地都抽了一遍啊。」 「你……我……」 「戏文里,应该总是演的义士总能沉冤昭雪,邪不胜正的故事。 能看出来, 你很喜欢演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重义气重道义,文成武德,都可称嘆;甭管黄袍加身到底是不是被迫吧,至少,他也算是庇护了那对孤儿寡母,比之那个年代,动辄弒旧主全族的反叛者,确实要高尚不少。 但就是太祖那样的人,最后有什么好下场么? 第951页 弟弟坐了他的龙椅,他自己立的太子被废除,而后年纪轻轻地就溺亡了; 你看看太宗皇帝一脉,现在多枝繁叶茂,太祖皇帝一脉,现在还人丁稀少。」 平西王夹出两根手指, 刘大虎拿出一根烟,递了上来,随后拿起火摺子,点菸。 王爷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圈, 道; 「就算你不告诉我,本王就查不出你亲人是谁么? 甚至,本王什么都不说,前脚本王走,后脚这些大人们就会将你亲人押送到本王面前祈求本王息怒。 家国个人,你这小姑娘,今日已经全了大义。 要不要为你家人考虑?」 女刺客愣住了; 「说不说?」 「我爹……是班主……」 「好,本王保下他们的性命。」 女刺客很是不解地看着郑凡。 「你刺杀了本王,现在本王要救你亲人,你欠本王一声谢谢,说一声谢谢,这事儿,就定下了。 我是王爷,没必要骗你这个小姑娘。」 「谢……谢……」 「乖。」 剑圣在此时开口道;「现在封闭她的气脉,还有救回来的机会。」 「你想救她么?」郑凡问道。 「看你的意思。」 王爷笑了笑,没说话,而是重新坐正了身子,看向台上。 其他人,都退开了一点,不能打扰王爷看戏。 而此时, 檯面上乱糟糟的戏被梳了一遍,换上了一个欢快一点的故事,正在重新演绎,不再是先前那个版子了。 这一次, 平西王看得很认真; 在场其他所有人,在这种氛围下,连咳嗽,都得用袖口压着自己的嘴巴,仿佛在此时,多发出丁点的声响,也是一种极大的罪过。 这第二出戏,平西王认真看了大半场。 但等到结尾,也是最精彩的部分即将要到来时; 王爷自椅子上站起, 转身, 毫不留恋地离开。 原本坐在王爷左手边椅子上的女刺客, 其脑袋已经低垂向了身子右侧, 她, 死了。 第六百五十二章 不讲武德! 从戏台所在的校场出来,平西王爷并未选择回福王府,而是径直出了城,回到了城外的大营中。 睡了一夜的好床好被,再看看自己看似肃穆实则简陋的帅帐,王爷摇摇头,嘆了口气,又笑笑。 「大虎,你去问那个戏班子,愿意跟咱们走的话,就带着,不愿意的话,也无所谓。」 「是,王爷!」 等刘大虎走出帅帐后,一边的剑圣开口道;「他去问,可能就不走了。」 换个形象差点一脸蛮样的郑蛮,换个英武一点的陈仙霸, 那个戏班子大概会认为王爷爱上了廪剧,他们要是不走,燕人会发怒会杀人,压根就没不走的选项。 但刘大虎面相老实,骨子里也老实,战场上必然会誓死保护王爷,但平日里,难免给人一种威慑力不足的感觉; 且王爷还加了句「无所谓」,那刘大虎大概率就真的是去商量的。 「本王给他们机会了,他们的女儿刺杀本王,难不成本王还得将他们供奉起来,哭着喊着让他们跟我走好保命?」 「也是。」 王爷端起茶杯,吹了吹,问道: 「老虞,感觉如何?」 「什么感觉?」 「这一路行来的感觉。」 「还成,干地的景物风光,着实不错,江南我也曾去过,风光更好。」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以前觉得,晋地三家的家臣,都目光短浅,只顾着奢靡享受,但真要触及到他们根本时,他们会奋起反抗。 燕人拿下赫连家和闻人家,也是将这两家精锐打崩的基础上拿下的地盘。 司徒家在雪海关近乎雪崩之后,司徒雷还能死前奋力一击。 但这干人……」 「所以朝廷对晋地,才会一视同仁,基本上,晋人和燕人或许会有偏见区分,但在施政上,其实燕晋两地,在一开始就是近乎同等的。 因为朝廷怕晋人起来反抗,不想让晋地成为朝廷不得不陷入的泥沼。 而如果一开始灭的是干国,对干地的徵发和索取,绝对会比晋地的程度高得多,因为干人的反抗,可控。 狼群向羊群索取时,会更肆无忌惮。」 「没想到,朝廷施政,也会欺软怕硬?」 「自古以来都是会叫的孩子有糖吃,敢反和不敢反,反了能很快平定和很难平定亦或者根本平定不了,这些差别,其实大得很。」 「就如同你的晋东。」 「对。」 「可你之前对那个京娘才说过,燕人和干人,其实没什么区别。」 「但上层对下层的浸染,哪怕是刮骨疗毒,也决不会一朝一夕就能復原了的。」 「那你带兵出南门关,又带兵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已经好几年了呀,再给它个好几年,早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形容的了的。可能,五年?十年?一茬儿下去一茬儿起来。 真到了哪天, 我坐在那里看戏, 要杀我的不是戏台上的戏子,而是那群穿着官服的人。 第952页 这干国, 还怎么打?」 「所以,你也是在欺软怕硬。」 「话不能这么说,毕竟,不能怪别人没武德,喜欢捡软柿子捏,首先,得怪自己软吶。」 郑凡对陈仙霸道:「传令下去,全军加速休整,粮草军需现在就进行清点。」 「喏!」 郑凡又看向郑蛮: 「命陈雄领先锋军,即刻向南出发,接应三先生的哨骑探子。」 「喏!」 「要开拔了?」剑圣问道。 「是。」 郑凡转动着自己面前放着的那尊砚台, 「我怕那边,等急了。」 「哪边?」 「你说呢,还能有哪边?」 「在哪里等?」 「总不可能在上京城下等我,我大军只要开到上京城下,就是仅仅往城墙上丢上一块石头,那干人好不容易打出的梁地大捷,就将被一举抹杀,还得倒贴。 为什么我一路行军这么慢,又为什么我还得到滁州城来歇个脚。 就是要让对面的干国守军认为,我郑凡,这是在重走当年的老路。」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走?」 「当年因为有李豹在前头吸引干军主力一路拼杀,这才给了李富胜机会,迂迴穿插过去,抢先一步,进入了汴洲郡,打入了干人京畿之地。 这一次,我打算反其道而行之,不顺着李富胜当年的路走,顺着李豹的路走。 我赌他干人会将南面的主力放在迂迴的路上堵截我, 我就赌他正前方的干军弓弦里,没有弓箭。」 「这些话,你似乎不应该对我解释。」 「是你在不停地问呀。」 「我是故意的。」 「为何?」 「因为我觉得,你似乎有点慌,所以就好意地不停接你的话头。」 「谢谢。」 …… 当晚, 确切地说,还是黄昏时,福王赵元年,就将自己的母亲,连带着他的一家老小,都赶着马车,出城进入了军寨。 他是害怕,害怕平西王真的一声不吭的就直接走了,要那样的话,他福王府就真的是叫天不应下地无门了。 只不过王爷并未让福王妃进入自己的帅帐,而是将福王府的那批人,一起进行了安置。 福王妃不是四娘, 四娘可以陪着郑凡在帅帐里吃喝睡,但四娘毕竟不是花瓶。 平日里得闲时,可以悠哉放松一下,但在帅帐里,王爷的脑子,一直很清醒。 刘大虎回来禀报说,那个戏班子,不愿意走,王爷也就没再对这事儿有什么后续反应。 翌日入夜, 燕军撤出了滁州城。 再过一日的清晨,燕军开始向南进行转移。 确认燕军离开后, 一支一直在外围,人数不多,也就几千人的干军,开始靠近滁州城,且成功「收復」了这里。 一切,都仿照着兰阳城的旧例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滁州城在重新回到了「干国」掌控之后,开始恢復对朝廷的联繫,一片陈情摺子被派送了上去。 大锅,全给了福王赵元年,当然,他也背得责无旁贷。 其余,则重点讲述了滁州城官员们带着百姓是如何与燕人殊死抵抗的,一度发展到了巷战,大家誓死不退; 最后援军抵达,驱逐了燕虏。 只是, 在写燕虏最后的动向时,老爷们犯了难。 既然是驱逐了燕虏,可你要是写人家是向南走的,那还叫驱逐么? 哪有越驱逐越向自家国都进发的道理? 故而,在燕军后续动向后,大傢伙开始进行了模煳化的处理。 脸皮厚点儿脑子薄点儿的,讲燕军溃逃,不成军列; 脸皮薄点儿脑子厚点儿的,讲燕军被击退占不到便宜后,向西南或者东南转移,希望朝廷早做安排,别让燕人占得便宜,毕竟,其他地方的守军守将和官员,不大可能像自己这般捨生取义为国献身。 但这无形之中,却混淆了一件事,那就是燕军的进军方向,燕军拐着走,其实印证了某种可能。 当然了,他们也不是混淆的主力; 因为薛三领着的哨骑以及陈雄所率的数千先锋骑,也是迂迴地在走,尽量做到了打草惊蛇。 接下来,就是极为枯燥的长途行军; 而当平西王亲率的大军主力抵达西山郡时,证明先前的赌博,赌成功了。 西山郡,是汴洲郡也就是干国京畿之地以北的最后一道防线。 在干国的防御体系里,三边,是第一条防御链,第二条,就是西山郡; 当年李豹部在这里,被干军拖住且陷入了苦战,是那种刚击溃了一支又马上填进来一支,再击溃,又填进来新的一支的鏖战,李豹为此也折了一条臂膀。 但这一次,当郑凡的军队以近乎旁若无人的姿态,经过西山郡郡城以及西山郡最大的兵马大营西山大营不远的区域时,里头的干军,并未选择出来迎击或阻截。 这意味着,他们的主力,应该去往了相思山一线。 因为当年就是郑凡建议的李富胜走相思山,让李豹当沙包吸引仇恨,自家快速跃进直扑上京的。 可能干人也没料到,平西王以孤军深入的姿态,竟然还敢这么的刚。 第953页 都以为他会走小门,谁料得人家直接就从正门走了。 不过,也就在燕军打算一举通过西山郡,兵马已经快到西山郡南边郡境之际,自北方,出现了一支兵马。 这支兵马人数不少,有五六万之众,但甲冑不一,制式不一,建制散乱,一看就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勤王之师。 不过,这支干军和先前路上遇到看见燕军旗帜只敢原地待着等待燕军走了才敢上前「收復失地」的干军不同; 似乎因为已经明晰了燕军的目的,所以他们开始「奋不顾身」地以快速行军的方式,近乎不管不顾地向燕军追来。 规模都近五万的两支大军,其追逐,自然不可能像小孩打架那般,一个光顾着跑,一个光顾着追,其实双方的外围接触和拉扯,早就开始了。 再因为过了西山郡进了汴洲郡后,还得过汴河,且现在汴河可还没结冰呢,故而,为了解决掉身后已经明晰了麻烦; 在平西王爷的命令下, 燕军开始扎寨,等待来自后方的那支干军。 而那支干军在拉近距离后,也选择了扎寨安顿,在扎营的同时,根据哨骑来报,干军那里不断的有逃兵出现。 显然,先前的追逐,还在一些干军士卒的情绪可控之中,但一旦燕军不向南了,停下了,眼瞅着真要打这只老虎了,士卒们害怕了,开始逃散。 这还没打,就已经变得这样了,倒真是干军正常状态下的专属特色。 不过, 那边军寨里,倒是派来了使者,使者是来下战书的,双方约定,在后日上午开始,布阵于野,进行决战! 当即, 一股原始的礼仪之风扑面而来。 郑凡还特意留意了战书下的署名——韩亗。 「这字念什么?」 郑凡问身侧的阿铭。 「念:遂。」 「哦。」 王爷点点头,然后,注意力落在了这个名字前面的那一连串的头衔上,太子太傅、宁安侯等等,长让人一眼根本就看不完的头衔,意味着这个人的不平凡。 「应该是个致仕的干国大佬,甚至是……某个相公。韩相公么?仙霸,把赵元年喊来。」 「喏!」 赵元年被喊来了,在看过战书后,马上给出了答案: 「回王爷的话,正是韩相公。」 「就是害死刺面相公的那位?」 赵元年愣了一下,道:「里面其实有缘由,但,王爷也能这般理解,确实是那位。」 「多少岁了都?」 「应该,已过耄耋之年。」 「所以,那支干军的主帅,是一位年岁超过八十的……文官?」 「王爷,韩相公的脾气一直急躁刚烈,哪怕当年因王爷您入干导致官家寻到机会将其致仕,其在地方,也经常给官家上书直言官家施政之过。」 「刚烈急躁,本王瞧出来了,不刚烈不急躁,也做不出下战书要和本王决战的事儿啊。」 上一次攻干时,当干国三边兵马无法回援,地方兵马被一路路的击溃后,干国各郡都出现了由地方官员组织起来的义军,进京勤王。 想来,这位韩相公就是以他自己的名望和身份,说不得手中还有什么尚方宝剑这类的东西,强行在自己的家乡郡县抽调组织了这支兵马,要来阻截自己。 「仙霸,起笔给本王回信一封,说决战的事儿,本王应下了。」 「喏!」 打不打,何时打,要不要按照约定打,郑凡还没想好,但并不妨碍先同意。 承诺、节操、古仁人之风什么的,在尔虞我诈的战场上,不值一提。 只是, 当平西王的这封信送出去后, 傍晚时分, 北面军营又派来了一位使者送来了第二封信。 陈仙霸打开了信,递送到了王爷面前。 王爷看了信, 随即又扭头看向了身侧站着的剑圣, 道: 「我觉得我的人品,又回来了啊。」 剑圣有些疑惑。 「呵呵。」 王爷拍了拍信封, 道: 「不是后日决战么,韩相公约我明日于两军阵前一晤。而且还标註了,按照古礼,可择一执旗手随行。」 这其实和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一样,是一种多少年传承下来的约定俗成的礼节; 但在前些年,这个礼节被一个人给羞辱到了地上。 但眼下, 同样的人,又受到了同样的邀请。 「老虞啊。」 「怎么,你要我再当你的执旗手,阵前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 「你不去?」 「不想去,当年斩杀格里木,倒是可以说是舍小节为大义,如今呢?」 「哎,这可不行,你必须得去。」 平西王爷用力地拍了拍桌子, 道: 「要是那个老东西不讲武德坏得很,身边的执旗手是百里剑,那我怎么办?」 第六百五十三章 梦中惊醒 刘大虎去给睡在帅帐隔壁的父亲续了一水囊凉茶,凉茶是用茶叶加红糖煮出来的,还放了些薄荷,凉了后喝起来甜津津的,他每天会给自己父亲续上两次。 王爷不怎么喝凉茶,确切地说,王爷不怎么爱吃甜的。 第954页 王爷说,晋东还有不少百姓日子过得还是有些艰难的,日子还没过得甜滋滋的,他这糖,就咽不下。 对此,刘大虎是信的; 毕竟,谁能抵挡糖的诱惑呢? 随后,刘大虎就轻手轻脚地走入帅帐; 陈仙霸坐在那里就着火烛批阅着摺子,其实都已经批好了,后半夜就会被传信兵送下去,但陈仙霸还是会重新復看一遍。 刘大虎给陈仙霸带了一盘子烤馒头片儿,放到陈仙霸面前。 陈仙霸放下摺子,让开了些许位置,拿起馒头片儿,用手捂着,小口且小心翼翼地咬着; 烤馒头片儿脆,容易咬出声音,但一帘之隔的后头,王爷正在睡觉,他不愿意发出太大的动静。 原本吃馒头片儿得抹酱的,那种士卒吃饭时配的大酱,但也因为会有味儿,所以刘大虎也就没抹。 刘大虎坐了下来,用腰口挂着的略湿的帕子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拿起摺子开始翻看。 他看完摺子上的问题和事情还会看陈仙霸的批覆,所以看得很慢。 其实,刘大虎能被郑凡钦点留在身边做亲卫,绝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剑圣的儿子; 很简单,如果要将剑圣绑定自己身边保护自己,再留其儿子也在身边,关键时刻,剑圣到底是保护他儿子还是他平西王? 真要提携,早早地丢到哪个将领手下去歷练也可以了。 留在身边,是因为刘大虎踏实。 脑子笨,那是看跟谁比,跟陈仙霸这种妖孽级连镇北王世子都会被其压制住光芒的存在去比,谁家的孩子都不会显得聪明。 但这种踏实,是很难得的。 平西王曾有一瞬间忧虑过,等陈仙霸以后成长起来可以独当一面了,他脑后是否会出反骨? 但对刘大虎,王爷从未有过丝毫的怀疑,这孩子,只要自己需要,会一直拿着刀站在自己面前。 帅帐外头, 郑蛮已经睡着了,打着唿噜。 而在帘幕的另一边,睡着了的平西王眉头忽然皱了皱。 与此同时,被放置在床边的红色石块立了起来,一道黑色的婴孩身影缓缓地浮现。 魔丸歪着脑袋, 看着睡着的亲爹, 似乎很是犹豫。 他爹做梦了,好像这梦还不是太好,但和他没关系,不是他搞得鬼; 按理说,一个人在做噩梦时,你应该去喊醒他,也就是……「解救他」。 但魔丸更清楚,有自己这个「天生煞物」一直陪伴着,正常的邪祟甚至是紊乱的心绪,基本都不可能侵扰到他爹。 就如同是雪原的野人在晋地过冬时,只觉得这冬天,也好温暖和煦。 所以, 他爹不应该做噩梦的才是; 现在做了, 会不会…… 魔丸的性格很暴戾,这是与生俱来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痴傻儿童; 痴傻儿童也干不出偷偷摸摸地给自己亲爹「鬼工结扎」好几年这种事儿。 魔丸侧了侧身子,似乎看了看外头坐着的俩憨批。 一个在看摺子看得很认真的憨批, 一个在啃馒头片儿身上气血澎湃似乎不是那么憨批的憨批, 似乎,这俩在此时没什么用; 最终, 魔丸没去喊人。 而是飘到床上, 弯下腰, 伸出小手掌, 放在了自己亲爹的额头上。 …… 我在做梦么? 郑凡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了,他现在正站在一片鸟语花香之地,四周绿草如茵,芬芳扑鼻。 他记得自己在哪里,晓得自己现在在打仗,是不可能出现在这儿的,但当他抬起头,看见山坡上背对着自己坐着的那道身影时,郑凡却刻意地没让自己的意识去强行将这个梦给破开。 做梦,如潜水; 当你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时,接下来大概就是被浮力推出水面,也就是……甦醒。 但有些人,是能够控制自己梦的延续的,郑凡,更是可以。 这并非是因为郑凡在精神力方面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瞎子是精神力者,他不是; 原因在于魔丸曾好多次上过自己的身,其实这本就是一种精神强行刺激肉身的方式,因为每次附身后,郑凡的实力依旧取决于其本身,只不过魔丸可以将他自己的战斗经验和意识覆盖上去从而达到超常发挥的效果而已。 任何人被鬼一次次的附身,总归会出现一些变化的,就如同河道不停地被大水冲击,自然而然地就会拓宽。 郑凡现在无法使用精神力,但精神力的强韧,已经很可怕了,至少在自己的「意识」里,可以做出更多的操控。 迈开步子,他开始向山坡上走去。 坡不高,但走上去时,很累,空气也似乎在变得越来越稀薄,自己也开始喘气了。 但他还是在咬牙坚持着,几乎就是将脚一步一步地提起来; 终于, 郑凡走到了坡上。 侧过脸, 看向那个坐在山坡上的人。 恰好,那个人也在此时转过头来。 郑凡看见了……自己。 是的, 这个坐在山坡上的人,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 「你很失望?」 第955页 郑凡坐了下来,喘着气,道: 「有点儿。」 「那你想见到的,是谁?」 郑凡没回答。 「我知道,你想见到的,是靖南王。」 郑凡依旧没回答。 「但这是你的梦,你自己的梦。」 郑凡笑道:「所以,在我的梦里,我就不能看看别人么?」 「有什么意义呢?我的脸,当然可以变成其他人的样子,靖南王的,镇北王的,先皇帝的,姬老六的; 甚至, 四娘的、熊丽箐的、柳如卿的,甚至,福王妃的,都可以。 你想要看么? 但你看到了,又有什么意义? 本质上,你看到的,还是我,还是你自己,无非就是换一层皮,在自己的梦里,就不要自欺欺人了。」 「我他妈的在自己的梦里被自己教训?」 「很奇怪么?我说的话,本就是你说的话,你其实是在和你自己说话而已,我本就是你的一部分。」 「这个对话太俗套了,你接下来要是再继续说你是我的心魔,是我分裂出来的另一个我,那我真的是要吐了。」 「你一个武夫,哪里来的心魔?你配么?」 「草!」 「也就是最开始时,在荒漠民夫营里,阿程和三儿抓了几条鱼让你开了开刀,第一次杀人,你失神了几下。 但你还记得么, 那蛮人的鲜血溅到你脸上后,你还舔了舔,这鲜血味儿,你当时可能还觉得不赖吧。 第一次杀人,就和第一次做爱一样,总觉得自己一下子就爷们儿起来了。 第一次失神,也无非是在田无镜自灭满门的那一晚,但你惊讶的是死人么,你被梦魇到的,是田无镜那句:自我田家始。 再之后,你的路,其实挺一帆风顺的。 毕竟在你身边,有七个魔王。 他们就算是辅佐一头猪,也能辅佐出个成效。」 「你有病吧?」 「你急了?何必急呢?我说的什么,其实本就是你心里的想法,当然了,你比一头猪,做得优秀得多得多。 其实,你已经很厉害了,也很优秀了,回头再看看虎头城客栈时的你,再看看现在的你,回头看看过去和你那些魔王之间的关系,再看看现在你们之间的关系。 你已经越来越多地掌握到了主动,也逐渐开始真正意义上地,慢慢成为他们的主上。 魔王, 都为你怀孕准备为你产子了。」 「我不信这是我的心里话,对四娘。」 「我用得着骗你?用得着骗我自己?在四娘说出想为你生子时,你心里更多的,其实是那种男性徵服欲上的成就感。」 「这个梦,我不做了,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煞笔。」 「人的内心,哪里可能真的干净呢?就算是小孩子,看似单纯,但他玩弄地上的蚂蚁时,那得是多么的残忍? 直面内心,确实是一种痛苦; 因为往往平时,你根本无法发现,你内心深处,竟然藏着这么多的污垢。 但心里想什么,其实是次要的,看你到底在做什么。 你一直做得很好,真的; 还有,你对四娘,也是真心的,对其他女人,就差了太多的意思。 另外,最近的那位福王妃,当她提出让赵元年在屋外候着时,你心里其实挺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的,这可比什么夫前犯更……」 「闭嘴!」 「我理解你的感受,自己想想,和忽然出现另一个人对你说,哪怕这个人,也是你,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对吧? 就像是,对着自己照片画出的素描,当你凝视他时,你会越看越觉得陌生。 正如你以前在画《魔丸》漫画时,在一个剧情里写过的。 当魔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 它感到了一种……恐惧。」 就在这时, 天幕上,出现了一团团乌云,紧接着,浮现出了一张婴孩的脸。 魔丸, 进来了; 他看见了坐在山坡上的两个人, 然后, 魔丸生气了。 紧接着, 魔丸走了。 他以为自己这个该死的爹发生了什么该死的事儿, 结果是这爹自己在和自己玩儿, 顺带着, 把自己这个儿子给吓得够呛。 魔丸生气了, 就回了。 「所以,我为什么要做这个梦?」郑凡问道。 「因为你心里有疑虑,有恐惧,这是你第一次正儿八经地以大帅的身份调度这么多的军队率军出征。 没有靖南王,也没有梁程。 在出发时,其实你已经有些慌了,你怕自己过于自信了; 因为你已经赢了很多很多次,你已经输不起了。 输不起的,从来不是燕国,而是你自己。 这是你的第二次人生,也是你想要好好把握,想要好好活出来的人生,你不想这场人生里,收穫到什么污点。 在赵地梁地,面对缩着头的干楚联军,你其实没什么破局的办法,哪怕你看起来智珠在握,但你心里,其实很急切。 所以, 你选择了以往最经常走的路, 你率领一支孤军,深入到了干国,你想要以你自己最习惯的一种方式去达成目的,然而,以前有靖南王帮你兜底,这次,没了。 第956页 你在害怕, 你觉得这一路入干,实在是过于轻松了,你似乎已经算计到了一切,干人似乎也一直在被你牵着鼻子走。 现在, 在你北面, 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儿,领着几万乌合之众想要阻拦你,你觉得这是一个笑话。 等你击垮他后,挥师南下,不日就能再度驾临上京。 太顺利了,实在是太顺利了,你心里开始患得患失,当你越是接近赢时,就越是害怕一朝倾覆。」 「是,我承认,所以,你能告诉我怎么办么?」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不知道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 「问自己的内心呀,这不是永恆至高的答案么?遵从自己内心的写照,让自己的内心去指引你前进的方向。 你不就是我的内心么?」 「狗皮膏药式毫无意义的话术回答; 你明明都不信,为什么还要问我?」 「所以,你把我拉进来……」 「不,是你自己需要的,是你需要自己可以剥离出来,好好的想想,再斟酌斟酌。 你需要这个场景,就出现了这个场景,你需要这个梦,就出现了这个梦。 否则, 有魔丸在你身边,你怎么可能会陷入梦魇? 哦, 对了, 刚刚你也留意到了,魔丸进来了,他又气唿唿地出去了。 在他看来,你是在自己闲着无聊,自己和自己玩儿。 你的焦虑,化作了这个梦,在你入睡前,你想的是,若是此时领军的是老田,他也会像自己现在这般么? 是否,在他那永远平静的神情下,也曾忐忑过? 你看曾经的老田,就像是如今陈仙霸刘大虎他们看现在的你一样? 看得太真,但也看得太虚假。 你想要在这个梦里,再梦回上一次在天虎山上的一幕,你甚至想要让老田,再带你走一遍下山的路。 但你又觉得,这样会显得自己太幼稚,更重要的是,你不想在此时去做这些对实际压根没帮助的幻想。 路,是自己趟出来的,以前可以摸着前人的肩过河,现在,得轮到自己将双手放在水面下,亲自去摸石头了。」 「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自己的直觉。」 「相信直觉,赢了,就是直觉的胜利;不相信直觉最终也赢了,就是理性的胜利,克欲的胜利。」 郑凡点点头, 目光, 看向山坡下面, 一面山坡,绿草如茵,但另一面也就是眼前的这一面山坡下,则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在一处尸堆上, 郑凡看见浑身是血的李富胜,拄着一把大刀,立在那里; 他的目光也向这里投来,和自己对视。 李富胜,大概在笑吧; 呵呵…… 郑凡再扭头看向身边时,发现那个「自己」,已经消失不见了。 低头向下看去, 看见了那个「自己」,站在了李富胜的面前。 郑凡起身,开始向下走去。 下坡的路比上坡,要轻松得多,他很快就走了下来,身边的尸山血海,对于普通人而言,大概是地狱噩梦的存在,但对于郑凡而言,早就习惯了。 他爬上了尸堆, 站到了李富胜面前。 李富胜仿佛静止,又像是已经死了。 郑凡看向「自己」,问道;「然后呢?」 「这是你的心结。」 「我知道。」 「不仅仅是他的死。」 「什么意思?」 「有句话,叫以史为鑑,你的不安,就来自于此。 自打率军入干以来,一路顺利,但你在心里,曾不知多少次地问自己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是, 当初出南门关的李富胜,是否心态上,和现在的你自己,是一模一样的? 然后呢?」 「我不该问你的。」 「是,我也回答不了你什么。」 郑凡点点头,道:「我可以问他。」 「嗯。」 郑凡看着李富胜, 这时, 起风了,李富胜的嘴唇和神情,也发生了变化, 他拄着刀, 喊道: 「郑老弟,哥哥我这次,可是杀过瘾喽!」 郑凡依旧站在李富胜面前,平静地看着。 这不是什么招魂,这也不是什么祭祀,眼前的李富胜,其实和另一个「自己」,一模一样。 自己, 是在探寻自己内心深处,不安的根源,同时,也在剖析这种不安的本质。 李富胜喊完这话后, 顿了顿, 身形微微踉跄了两下,却又勉力地把持住了平衡: 「干人还是那干人,还是那群猪,但老哥我,竟然被这群猪给逼进了死胡同里。」 下一刻, 李富胜勐地抬起头, 瞪向了站在自己面前的郑凡, 发出一声低喝: 「郑老弟,别重蹈老哥的覆辙啊!」 嗡! …… 平西王一下子自毯子上坐了起来,在其身侧,那块红色石头晃荡了几下,大概意思是:自己玩儿好了? 可能,在魔丸看来,沉浸于自己的梦中却故意不甦醒,是一件很幼稚的事情。 第957页 郑凡伸手, 摸了摸自己的脸, 倒是没有那种夸张的冷汗淋漓。 毕竟,这不是什么噩梦。 起床的动作,惊动了外头的陈仙霸和刘大虎,他们二人马上走了过来,他们没有料到王爷做梦忽然甦醒了,只当是王爷自然醒了,也就做出了相应的伺候王爷起床的准备工作。 行军打仗时,作息不规律,本就是一件极为正常的事儿。 刘大虎端来了茶水,陈仙霸则端来了面盆和毛巾。 郑凡没去接茶水, 而是用毛巾,重重地擦了几下脸,而后,将毛巾丢入了面盆中。 郑凡舔了舔嘴唇, 道; 「仙霸。」 「王爷?」 「咱们,入套了。」 第六百五十四章 官家 太阳,升起。 按照约定,平西王爷今日要去赴那韩相公的约。 「更衣。」 「喏!」 「喏!」 陈仙霸、刘大虎以及郑蛮三人,将王爷的玄甲取出,准备为王爷披甲。 但王爷只是淡淡地道: 「本王说的是,更衣。」 更衣,不着甲。 这下子,仨亲卫都有些发懵了,不着甲,穿什么? 寻常的衣物肯定是有的,但那都是内衬居多,行军打仗时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基本就是甲冑不离身的。 陈仙霸脑子反应快,直接问道: 「王爷,可是要着蟒袍?」 郑凡点了点头。 「王爷稍候。」 陈仙霸走出了帅帐,翻身上了一匹马,自军寨里奔驰,来到了军寨的另一处角落。 在这里,有一队人,他们和军营格格不入,他们是福王府的嫡系亲眷。 大军出了滁州城后,王爷就再没召见过福王妃,更别谈什么临幸了。 福王一家只能随着大军一起移动,这些日子,原本过着锦衣玉食生活的他们,确实是受了不少的苦。 但赵元年还算上进,时常有机会进入帅帐被王爷谘询关于干国的一些问题,其余时间,他也会主动地帮助军中做一些书吏的工作。 这一家人,倒是没喊过累诉过苦。 陈仙霸来到这处帐篷前时,正好看见福王妃正在那里洗衣服。 衣着上,比原先随便了不少,但整个人的气色,其实比之前,要好了很多。 福王妃的三个儿媳妇,大儿媳也就是赵元年的正妻坐在福王妃身旁搭把手; 两个侧妃,一个在餵马匹饲料,另一个则刚刚从军需官那里抱着接下来两日的口粮刚刚归来。 赵元年不准家里人娇气, 福王妃更是以身作则, 同时, 他们是带着一些嫡系王府的护卫,数目还不少,本可以继续在军中被「供奉」起来,但赵元年主动将这些王府护卫送入了燕军之中,自家人身边,是一个都没留。 陈仙霸翻身下马,向福王妃行礼,道: 「请王太后移驾帅帐。」 福王妃有些意外, 他, 想要了? 陈仙霸又道:「另,请王妃带上蟒袍和配饰,我家王爷,要更衣。」 福王府从滁州城搬迁出来时,绝大部分的家当肯定是带不了的,但有些东西,是不会落下的,比如……行头。 他们清楚,这是他们王府安身立命的所在,因为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岁月里,他们只能被当作政治木偶,打扮光鲜,那是必须的。 虽然心里有些不解,但福王妃还是马上道: 「好,我知了。」 说着, 福王妃就喊来了自己的三个儿媳妇,跟随自己去拿东西,最后,干脆就带着自己三个儿媳妇一起,去往了帅帐。 到了帅帐后,发现赵元年已经在里头了,正在向王爷继续介绍着一些关于韩亗的事。 郑凡看见了福王妃, 对她点点头, 道: 「帮孤更衣吧。」 福王妃微微一福,道:「妾身这次带来的,是元年的蟒袍和配饰。」 「就按你们干人的规矩来,反正待会儿要去见的,也是你们干人的相公。」 「是,王爷。」 福王妃和自己的三个儿媳开始挑选衣服以及配饰。 其实,燕国在靖南侯与镇北侯封王前,礼部曾牵头与宫中的绣坊司一同设计和制作出了属于大燕的军功王爵蟒袍。 毕竟,燕国以前并未有过异姓王。 当时,燕国有位辈分很高的宗室听到朝廷在为准备蟒袍的事,就好意地上了摺子给先皇姬润豪,说可以直接用宗室的王爵蟒袍制式嘛,他敢保证,宗室都是很识大体的,不会有人对此说僭越什么的。 甚至,为了让皇帝看见宗室们的「大局观」和「包容感」,他还号召了一群宗室一起上书,想要推成此事; 结果,皇帝的批覆很简单,很直接,也很符合燕皇本人的性格: 「让两位异姓王穿宗室王爵蟒袍,太怠慢了。」 「……」宗室。 宗室们直接傻眼了,不是他们大方地想将属于自己的特权让出去,而是在那边看来,让两位异姓王穿宗室王爵的蟒袍,有些丢人。 燕国军功王爵的蟒袍,郑凡也有两套,一套是白的,算是自家里时可以穿的,一套是黑的,古朴威严,镶金蟒,似龙,可谓霸气到了极点。 第958页 针线活和布料的选择都很极致,这是四娘的评价。 不过,郑凡现在倒是没去可惜未将那一套大燕的蟒袍带过来,穿干人的,其实就可以了,也更合适。 「元年。」 「王爷。」 「给本王的貔貅再餵几把食料。」 赵元年听到这话,脸上当即露出了高兴之色。 义儿传统,其实在干国也是时兴的,当年梁朝的前身,是另一位大将建立的割据势力,梁国皇帝是其女婿,干国太祖皇帝则相当于那位大将的义儿。 老父披甲,义儿牵马; 说句心里话,比起一遍遍脆生生地喊郑凡「爹」,喊「义父」的话,其实没什么情感情绪上可抗拒的。 因为如今郑凡的身份,足够了。 等赵元年兴致沖沖地离开了帅帐去找貔貅后,屋子里,四个女人在继续为王爷更衣。 蟒袍是其一,最为繁琐的是自上而下的配饰,燕人洒脱,楚人重礼,干人则看重细节。 腰带怎么打,穗摆怎么绕,玉佩怎么挂,其余的一系列穿搭该怎么去配,都有一套流程规矩。 陈仙霸对刘大虎和郑蛮使了个脸色,就走出了帅帐,刘大虎和郑蛮紧随其后。 帅帐内, 就剩下王爷和四个女人了。 一位赵元年的侧妃,此时正蹲在郑凡面前,打着金穗,她的身材不算胖,但特点凸出,此时本是夏季,干地气候又一直温热,故而其身上衣物也不厚,当其专心打着穗子时,可以清晰地看见映衬出来的山谷沟壑。 郑凡记起来一句话,说是男人最喜欢的身材,应该是落于情人身上,因为妻子很多时候会有其他因素的加成。 赵元年的正王妃,必然是和联姻有关系的,至于侧妃嘛。 就在这时, 郑凡感知到那位蹲在自己面前的侧妃,身子后倾,那精緻的磨盘,就这样贴了过来; 没有惊慌之后的蜻蜓点水般的迅速避让,反而开始拉转起了磨。 赵元年的王妃和另一个侧妃此时正在给自己绑腰带,福王妃则正在帮自己在侧腰位置挂配饰,三个女人,必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但,都在装作没看见。 赵元年去开心地餵貔貅去了, 在他看来,失去了福王府的他,日后前程,只能寄托在平西王身上这一条路。 他没故意留下母亲和自己的妻妾们在这里想要干什么, 毕竟, 他母亲他早接受了, 至于他的妃子们,他没打算送……因为他压根就没在意这一茬儿。 他的岳丈是一位致仕的礼部尚书,清贵得很,原本也可以帮他刷一刷藩王身上的那种「污秽」之气。 可现在,他已经叛国了,丈人自然也没用了,那么王妃…… 不过, 郑凡却没让这种看似很暧昧的氛围继续下去,而是「啪」的一声,拍了一下磨盘。 「啪!」 「嘤……」 一拍之后,再顺势将磨盘推开。 半躬着身手里还拿着打了一半金穗的侧妃回过头,眼里带着水雾,看着这位燕国王爷; 与此同时,福王妃和另外两个妃子手里的动作也略微停顿了一下。 郑凡摇摇头, 道; 「我既然答应了要带你们走,就会护你们安全,等班师后,也会负责安顿你们福王府,可能没以前的日子那般大富大贵,但富足无恙是没问题的。 不用再这样了。」 「是,王爷。」 磨盘侧妃转过身, 恭敬地向郑凡一福,开始挂金穗。 王妃和另外一位侧妃,则长舒一口气,心里一块石头落下。 福王妃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待得更衣完毕,原本显示着雍容的干国藩王蟒袍,穿在郑凡身上后,透露出一股子的霸气。 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但郑凡因为这些年的歷练,气质上,那是必然拿捏得死死的。 「你们先下去吧。」福王妃开口道。 「是。」 「是。」 三个儿媳妇退出了帅帐。 福王妃则投入了郑凡的胸前,鼻子在郑凡蟒袍上,使劲地嗅着,似乎在克制着某种情绪。 郑凡没推开她; 少顷, 福王妃笑道:「多谢王爷,倒是给妾身这个当婆婆的,留了太多的面子。」 郑凡本以为她说的是自己看在她的面子上,没动她那仨儿媳, 谁知, 福王妃下一句却道: 「婆婆比儿媳们更入得王爷法眼,妾身脸上有光呢。」 「呵呵。」 「王爷笑什么?」 「既然出了滁州城,就没必要这般谨小慎微的了,以前也有个傢伙,刚到本王身边时,常常自下姿态,本王把他骂了一顿,现在倒也好多了。」 郑凡说的是野人王。 「好了好了,我的王爷,妾身懂,不过……」 「不过什么?」 「手感如何?」 「你还是个当婆婆的。」 「乱世人命如草芥,富贵人家最如是;又不少块肉,不是么?」 郑凡看着福王妃,道: 「你倒是看得真开。」 「瞧王爷您说的,这些道理,您不比妾身懂得多么。 再说了,没道理男人屈个膝,叫能屈能伸,咱女人低个腰,就大逆不道了? 第959页 还不都是为了活着么。」 「行了行了,本王知道了。」 「王爷是觉得妾身今日话太多了么,这些日子来,妾身也难得见到王爷一次呢。」 「本王待会儿要去和你们干国的相公说话,得多留些口水。」 福王妃捂着嘴, 笑得花枝招展, 竟大着胆子调侃道; 「天吶,莫非连韩老相公都把妾身给比下去了么?」 这女人,胆儿变大了啊。 「啪!」 这次, 没弹回来, 陷进去了。 …… 掀开帅帐帘子,走出来时,才发现外头的天,在乌云遮蔽之下,变得昏沉沉的了,宛若夜晚,雨水也开始逐步落下。 这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貔貅牵着赵元年来了, 是的, 平西王的貔貅,怎可能被别人牵着走? 赵元年还真不敢和这「神兽」置气,手里拿着缰绳,却只敢走在后头。 貔貅走到王爷身前,屈膝跪地。 郑凡翻身上去,貔貅再度立起。 蟒袍着身,胯下再骑着貔貅,英武得如同画中人走出。 福王妃依着帅帐,眼里,有些光泽在流转。 曾经,大楚公主在自己大婚前,不止一次地将还是伯爷的郑凡拿来和屈培骆相比; 眼下, 福王妃也是习惯性近乎本能地,在看着郑凡时,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先福王。 另一边,一身白衣的剑圣,坐在马背上,早就候着了。 没扛旗,也没披甲做执旗兵的伪装; 郑凡或许会猜测,韩相公身边的执旗手,到底会不会是百里剑; 但对面,几乎不用猜,平西王的执旗手,那必然是晋地剑圣。 陈仙霸递送上乌崖, 但王爷却拒绝了, 抬头看了看昏压压的天色,感受着小雨珠拂面的凉腻,道; 「雨夜,就不带刀了。」 「王爷,可现在还是白昼呢。」陈仙霸问道。 「夜不夜,并非看太阳在不在,而是看人的眼睛,能不能看得到。」 陈仙霸愣了一下,随即似是明悟了什么, 道; 「属下明白了。」 「明白就好。」 不用抽鞭子,待得这边话刚说完,貔貅就很自觉地凑向了剑圣所在的位置。 剑圣的坐骑原本是一匹黑马,但在貔貅几次故意欺负之后,那匹黑马在马厩里,不小心折了腿,故而就换成了一匹枣红马。 剑圣看着郑凡,笑道; 「倒是很少见你这般打扮。」 「如何,像不像干国的藩王?」 「干国的藩王,腰杆可不敢这般直。」 「天断山脉里有一种妖兽,叫黑柴狼,其性诡诈,倒是和本王极为相似。」 「怎么讲?」 「得志便猖狂,好不容易熬到了堂堂正正地站起来坐人,哪可能愿意这腰,再弯下去? 好了, 趁着雨还没下大起来,咱出发吧。 韩老相公八十多的人了,万一被暴雨一淋,回去就嗝屁了,本王未免胜之不武。」 「真这样了,等打赢了,大概就会传出那位韩相公是被你平西王活生生吓死的话来。」 「那就是双赢了。」 「哦?干人赢在哪里?」 「不,是本王赢了两次。」 …… 按照传统,双方应该都派遣出一支小规模兵马,互相清扫一下两方主帅会晤的区域。 但干军那边, 韩相公早早地就在那里候着了,直接跳过了这一步骤。 只是, 燕军依旧派遣出了八百骑,围绕着干军帅旗位置,清扫了一圈,确认没有猫腻后,燕军收兵,平西王和剑圣缓缓而出。 干军帅旗下, 一身文士白衫的韩相公正坐在那里,其人留着长长的白须,自有一股子威严之气。 在韩相公身边,站着一个少年郎,少年郎扶着旗杆,有风有雨,少年郎不得不眯着眼,但依旧瞧见了那边骑着貔貅过来的平西王爷。 少年郎张了张嘴,露出了笑意。 「笑甚?」韩亗问道。 「平西王哩。」 以黔首之出身,一步步走到了如今之地位,威震诸夏; 平西王,早就不仅仅是燕国孩子们心中的偶像了,用后世的话来说,平西王早就出圈儿了。 「瞧你这齣息,你可是天潢贵胄之身,用得着和那些黔首一样,去仰慕他么?」 少年脸上露出了笑容,道:「老公相,我是太祖皇帝一脉,可能,还不如黔首呢。」 少年的父亲,是干国瑞王,他是瑞王世子,瑞王,是干国太祖皇帝嫡传一脉。 瑞王的封地,就在韩亗的家乡,致仕在家的韩亗,以自己的身份,强行号召出了一支勤王之师,瑞王作为宗室,本就该出力,但其身体不好,据说卧病在床两年了,所以就派出自己这个世子来到韩亗身边,代表了瑞王府。 太祖皇帝一脉这百年来到底是过着怎样的日子,谁都能看得清楚。 如果说福王这种藩王,是谨小慎微的话,那么太祖皇帝一脉也就是瑞王府,其实一直睡在刀尖上。 平西王和剑圣到了。 第960页 韩相公站起身, 道; 「见过燕国平西王爷。」 「见过韩老相公。」 「瑞王世子,赵牧勾,见过平西王爷。」 郑凡闻言,对着这个扶着旗的少年郎笑着点了点头,通过这些日子和赵元年的交流,他当然知道瑞王府到底是怎样的来歷。 一旁的剑圣,将燕国的黑龙旗直接插入了到了地面,随即,怀抱着龙渊,半闭着眼,开始打盹儿。 百里剑,不在这里。 他堂堂剑圣,对上的,是一个少年孩子。 好在,剑圣大人早就习惯了这种「尴尬」场面,对「名声」这类的,也早就不看重了。 韩相公瞧见了郑凡身上的干国制式蟒袍, 笑道: 「平西王这是打算归顺我大干为我大干效力了么?」 这本是一句调侃; 但平西王爷却点了点头, 道: 「韩相公说的是,本王,正有此意啊。」 「哦?那我家官家要是知道这事,必然会龙颜大悦!」 平西王伸手指了指韩相公身边的扶旗少年, 道: 「咦,怎么,干国的官家,不就在这里么?」 第六百五十五章 无题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当然了,想融洽起来也不现实,局面本就很清晰地摆在这儿了,双方的两位主帅,也没那个必要去假惺惺地演一出什么「诸夏本一家」的戏。 韩亗耄耋之年,一生经歷过不知多少荣光风雨,这样的老人,余生已经越活越随性了; 至于平西王爷,可比眼前这位老人更「老人」得多,他这是第二辈子。 你噁心我一下, 行, 我也马上以噁心回敬你。 反正你干国官家祖上屁股不干净,咱就随意拉扯呗。 瑞王世子殿下赵牧勾面对这种「上纲上线」的调侃,倒是没露出什么惊慌之色,反而脸上挂着微笑,像是在配合着平西王爷的这句玩笑。 在场的,就四个人; 一个燕国王爷一个晋地剑圣,自己身边还是老公相,赵牧勾真没那个需要去假装表现出个「诚惶诚恐」出来; 一是骗不了这几个人,二是压根连这个流程都没必要走一遭。 韩相公并未在这件事上纠缠下去,而是「哼」了一声, 道: 「王爷,眼下,大干天兵,可就在老夫身后。」 「哦,那本王可真是怕得要命呢。」 其实,一边一直在假装假寐的剑圣留意到了一个细节,那就是今日的郑凡,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些……包袱。 这里的「包袱」不是指的什么必须支撑起来的格调,而是在说话做事上,好像多了一点点的刻意。 更衣的事上,就能瞧出端倪了。 这位平日里的事儿逼一般都用在矫情上,衣食住行上,哪里会真的考究。 「王爷此时若是弃下刀兵投降,老夫可以以这一生清誉作保,王爷能在我大干,地位不变,富贵永享。」 「我想韩相公是否忘了,本王之根基,在晋东,您所说的地位不变,是否意味着干国愿意让本王在干地裂土封王?」 「这,又有何不可?王爷想开府建牙,尽可选地方就是,虽说梁地一战是我大干胜了,但眼下终究还是燕盛干颓之际,王爷只要愿意来,官家,朝廷,自会满足王爷一切条件。」 「好啊,干国好山好水好风光,本王很早就想来看看了; 早些时候,也有白龙鱼服偷偷到干国江南耍两把的打算,可实在是担心你们干国的银甲卫来找本王的麻烦,故而一直未能成行。」 「呵呵,王爷诗词歌赋上,得姚子詹之推崇,以我大干之风华,也必然能让王爷在文道上琴瑟相和。 日后史书记载,王爷兵法大家兼文华大家,前无古人,后,也几乎难有来者,岂不妙哉?」 郑凡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后, 眼下, 在北面的,是韩相公组织起来的勤王之师,在南面的,反而是燕军,所以,郑凡此时的指向,是南面,西山郡之南,就是汴洲郡。 「若是干国愿意割让汴洲郡于本王,本王倒是愿意归顺于干国,在这大干的花花江山里,醉生梦死,乐不思燕。」 韩相公起身, 道: 「王爷,这样,就没法谈了。」 「本来就没法谈,说句不好听的,你就是一致仕老叟而已,不在家含饴弄孙安享晚年,却又要出山非得整出些事儿来。 您以为自个儿还是当年吶? 或许,连你们那位所谓的官家,也早就瞧您不耐烦了,可偏偏还不自知。 先不说你干国到底能否给出能够打动本王的条件,就谈眼前,除非你们官家亲至,否则,谁又有资格能站在这里,和本王聊这些?」 「既然如此……那老夫,就在战场上,领教王爷的高招了。」 「最迟明日傍晚,本王让你这老匹夫,跪在本王面前求饶!」 「老夫不会让王爷您跪的,老夫会装作很礼贤下士的模样。」 随即, 瑞王世子举起了旗,另一边,剑圣也将插入地面的旗拔出,双方错开,各自归去。 …… 「委屈你了,老虞。」 第961页 往回走时,郑凡开口安慰剑圣。 「所以,谈的到底是什么?」 剑圣作为旁观者,发现根本就什么都没谈出来,就简单地拌了个嘴。 「其实,谈的是什么,并不重要,因为根本就不存在谈判的余地,我在燕国是什么待遇,你知道的,你认为干国,可能会给我这个待遇么?」 剑圣摇摇头,道:「就算是干国愿意给,你也不会真的放下心去尝试对方会不会信守诺言的。」 「是啊,我的价位现在太高了,想挖墙脚,也根本开不了价。」 如今的郑凡, 进一步, 不, 哪怕只是再进半步,那都可以直接自立了。 所以,想挖他,除非愿意送上龙椅,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那他,为什么还要来谈这一场?」 郑凡笑了笑, 道: 「聊聊天,说几句话,这一天,也就应付过去了。」 「他是想拖延时间?」 「不清楚,但大概吧。」 「那你呢?」 「我说我在静观其变,你信么?」 「他在等,你在等他,然而这里毕竟是干国,所以,你吃亏。」 郑凡回答道:「我在等他等的。」 「有点绕。」 「可能吧,我也是在赌,对了,老虞,你信直觉么?」 「直觉?」 「比如一场梦,忽然给了你什么警示,你会信么?」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北先生。」 「瞎子人在赵地呀,我想听听你说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里的,无非也就是白天你自己想的。」 「也是。」郑凡点点头,「其实挺难受的,你知道么?」 「哦?」 「他在努力地装出一种,自视清高,也就是我们燕人,不,是燕、晋、楚对干国文官的一种既定印象; 他在朝着那个方向去演,但我能感觉,他演得挺累。 虽说世上一直传闻,是他当年说出『只有东华门唱出的才是好儿郎』,还传闻,是他亲自执手,逼死了刺面相公。 愚钝、短视、自大,这本该是他的形象,但其实我早就知道,不该是这样的才是。 自古以来,除了那些少数的幸进之辈,比如太监、面首这类的,正儿八经地从底下一步步竞争爬上高位的,优胜劣汰之下,哪里容得下一个运气好的傻子?」 「你也在装。」 「既然都被瞧出来了,证明可能在他眼里看来,我装得应该也挺累的。」 郑凡自嘲式地笑了笑, 道; 「他曾位极人臣,三朝元老,我呢,裂土封王,大傢伙的脑头上,其实早就没了敬畏了。 没敬畏之后,也就没了敬业精神。 演戏,都懒得全身心地投入了。 最重要的是, 彼此都心知肚明, 哪怕你演得再好,也大概率很难逃过对方的眼睛,那就更不愿意去多费这功夫了。 唉, 要是能抠图就好了, 本王也就不用再在这里走一遭。」 「抠图,是为何物?」 「源自于一个志怪故事,叫画皮,下次有机会,我讲给你听。」 …… 「他啊,应该也很累吧,呵呵; 居然特意穿着我干国藩王的蟒袍来见老夫,故意地在老夫面前,去表演出他的跋扈和嚣张以及目中无人。」 「老公相的意思是,燕国那位王爷,在演戏?」 「谁不是呢。」韩亗摸了摸自己的白须。 「那位王爷,已经发现端倪了么?」 「这说不准。」 赵牧勾道;「可是小子已经觉得,咱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呀。」 「自古以来,就没有天衣无缝之骗局,那位师承靖南王,自己又战功赫赫,就如同姚子詹那老小子曾说的那般,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咱们这里布置得再好,安排得再缜密, 说不得, 对方晚上睡觉时做个梦,就能察觉出问题了。」 「哪有这般的神奇的事?」 「楚国的大将军年尧,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啊,曾和那位平西王并列,现如今又是个什么下场? 人走到一定高度,就没有偶然了,甚至,还可能有气运加身。」 「气运……」 韩亗伸手,放在了赵牧勾的肩膀上,道: 「你是个好孩子。」 「老公相……」 「若是老夫现在还位列于朝堂之上,若是燕人,未曾打入我大干境内,和你相处一阵子后,老夫必然会密奏官家,派银甲卫,让你出个意外,少年早逝。」 「我……」 「还好,老夫现在已经致仕了,且正如那位平西王所说的那样,官家,也早就嫌老夫说得烦了。当然,这不是主要的……」 「多谢老公相。」 「别谢老夫,谢你自己吧,素闻瑞王世子,是个憨傻痴儿,结果你见了老夫后,却未曾刻意遮掩。 光是这心境修行上, 上京城的那些个皇子,就没一个比得过你的。 你是吃准了老夫的心思,是么?」 「老公相觉得是什么,那就是什么了,小子不敢反驳。」 「其实,你晓得么,自太宗皇帝以来,对太祖皇帝一脉的打压和削减,很多时候,并非是官家的意思。 第962页 更多的,还是像老夫这种当朝老臣的意思。 说句不怕犯忌讳的话,到底是太祖皇帝还是太宗皇帝的后人,对于老夫这种人而言,并未有什么区别。 老夫伺候了三代帝王,帝王,其实和人,没什么两样。 什么天子啊,异象啊,史书里或许会吹得天花乱坠,可偏偏老夫运气太差,一次都没碰着。 我大干的读书人,想要的是一种致君尧舜之大夙愿。 圣君在位,最好什么事儿都不要管,安心生孩子就是了,国事,自有我等读书人为官家操持好。 所以, 那个位置上到底坐着的是哪一脉的,到底是怎么拿下这位置的,我们,不会去计较太多。」 赵牧勾开口道; 「可是,老公相,不正是因为你们这群读书人,没把国家操持好,所以才会出现如今的局面么?」 韩亗停下脚步,扭头看着赵牧勾; 此时,前来接应他们的干军还在前方,四下,也就他们这一老一少。 赵牧勾也直视着韩亗; 韩亗没生气, 反问道: 「燕国,就很好么?」 「燕国……」 「燕国百姓的日子,就很好么?」 「可是……」 「好与不好,取决于你站在哪个角度来看,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也不存在完全的坏,就如同道门的黑白太极。 这些年,燕国开始开科举了,给寒门子弟一个上进的机会,但我大干,科举已百年。 这些年,燕国南征北战,他们的百姓,以及晋地的百姓,日子,过得能好么? 我干国北方百姓,日子过得是紧巴巴的,但至少能保证江南的富足安康,至于北地,若是没有三边之重担,百姓的日子,还是能好些的。 你觉得我干军弱,你觉得燕军强; 你觉得我大干重文抑武,方才导致如今之局面; 却未曾想到,太祖皇帝建立大干之前,我诸夏发饶之地,是群雄并起,征战不休,武夫当道,礼仪崩坏,百姓水深火热的年景。 只能说,世上并无完全之法,只能说,在百年前,乃至十年前,重文抑武,是没错的。 但谁料得,燕国的忽然崛起,给我干国一措手不及,未曾反应过来纠正这国策,这才使得我大干如今这般狼狈。 世人都说,当年是老夫,亲手害死了刺面相公。 可又有多少人记得,当年西军上下,全为其马首是瞻,其威望,不逊昔日燕国的靖南、镇北二王。 你只看到老钟相公年老之时依旧在苦苦为我大干维繫这局面,却未曾看到其年轻时追随刺面相公,曾主张过一路打到上京城,翻了这天下! 你只看到先前那位燕国的平西王爷是如何的自信跋扈,但也应该想想,如今他在晋东,其地盘,已然针戳不透水泼不进。 燕国先皇帝雄才大略,故而能压制得住镇北王靖南王,燕国当今皇帝和这位平西王相交于微末,且那位新皇帝,手段也是厉害得很,颇有其父之风,就这,怕是也得小心翼翼极为谨慎地才能安抚好这尊平西王大佛。 可我干国当年呢,仁宗皇帝得以『仁』名,实则性格懦弱不堪,做事犹犹豫豫,身为九五至尊,却天生瞻前顾后。 此等怯懦之主,安能驯服那位刺面相公? 用,又不敢再用了; 抚,又没那个自信去抚; 等,又担心再现当年太祖皇帝黄袍加身之故事; 贬,又怕激起反抗; 杀,又怕玷污自己一辈子无能空活岁月就只混来的仁德之名。」 说到这里, 韩相公顿了顿, 继续道: 「重文抑武与否,其实不在文人,而在官家,官家自己无能,莫说提刀,连举起来都费劲的话,安敢放心武人? 文人,无非就是裹刀布罢了。 当今官家,倒是难得的明君,他想重启刀锋,那便重启吧,也是时候该做这些事了。 世人都说, 是因那次燕人打到上京城下之后,官家震怒,我等才不得不致仕返乡。 实则,是老夫自己上的摺子,要开刀锋,自然得先将最臭最硬的那几块布给先扒拉掉。 没我们几个老东西自觉地身退,他官家,哪里能来的从容? 说这些,也不是给自己脸上贴金,毕竟,国势如此,国情如斯,我等,也是必然脱不得干系的,错就错在,我等未曾预料到燕国的忽然崛起,也未曾预料到,文恬武嬉之后,我大干的武备,竟然废弛到了这种程度。 错就错在,我等明明坐得那么高了,却没办法看得那么远,呵呵。」 赵牧勾一直在认真地听着, 谁成想, 韩相公在前方接应兵马到来之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却让他整个人,震惊了, 韩相公说道; 「所以,你可得学会踮着脚啊。」 等到士卒接应过来后,这一老一少,就不再说话。 干军军营外围,乱糟糟的一片,不时还有逃兵被抓回来抽鞭子的场景。 但当走入军寨内圈后,却发现这里内寨布置合理井然,士卒行走皆成列成队,正在训练的队伍,也是杀气腾腾。 海东大帅义子,祖昕悦亲自来迎: 「老公相,世子殿下,辛苦了。」 第963页 「祖统制才辛苦。」赵牧勾马上客气道,身为太祖皇帝一脉的,至少目前来看,是没有任何拿大的资格的。 韩相公则问道: 「可有把握?」 「回老公相的话,内寨之中,末将已布置妥当,有我三万祖家军在,燕军……」 赵牧勾马上追问道:「燕军必然无法破寨?」 祖昕悦摇摇头,却也是笑道;「若是对面的那位平西王真的要发狠不顾一切地攻寨,就靠这三万在三边新编练而出的祖家军,怕也是难守住。 但如果那位平西王爷愿意这般兑子,愿意硬生生地吃掉我军,那此战之后,这支燕军将再无力在我大干境内他顾了。 说到底,还是咱们占了便宜。」 …… 翌日, 是双方约定好布阵于野,决战的日子。 让人意外的是,干军,却紧守军寨,未曾外出。 但,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对面的燕军,竟然也是一样,紧守军寨,丝毫没有想要攻出来的意思。 信誓旦旦的一纸战书,被双方都很默契地当作了一个屁。 这一日的雨,比昨天下得更大了。 燕军这边,帅帐内; 平西王爷席地而坐,给剑圣、赵元年和陈仙霸等,讲述「画皮」的故事,尤其是在形容女鬼换皮之貌美方面,下了很多的形容词。 干军那边, 韩相公在军帐内, 自己温了一壶黄酒, 倒两杯,他喝一杯,再洒一杯; 老钟相公都早就病死了,故而现在很少有人还能记得,今日,其实是刺面相公的忌日。 更鲜为人知的是,当年的韩亗,其实和那位刺面相公,是真正的知己。 「老韩啊,给某办了吧,下面的那帮崽子,要压不住喽,咱这好不容易刚平定了西南北羌,别再又掀起更大的乱子。」 韩亗年迈的手, 轻轻地自帐外,拘起一捧水,再缓缓地扬落; 「他们都艷羡那燕国为何能出个田无镜,了却君王天下事,不顾生前身后名; 可我大干, 也曾有你。」 第六百五十六章 雷雨 战书约定的日子,在大雨之中就这般平静地过去了; 老天爷其实很给面儿了,想着等你们下面杀出个尸山血海后,再来沖刷沖刷这血腥味,可惜,下面的,并未给出这个机会。 但,无论哪边,其实都没尴尬。 翌日,燕军这边派来使者,说想要再行会晤,而会晤的主角,并非是双方的主帅。 干人这边来的,是赵牧勾,上一次的小小执旗手,如今,成了正主,只因对面燕人派来的,是赵元年。 眼下, 双方的执旗手,相对而立。 干人这边的,一脸络腮鬍子,体格健壮,其真实身份,是后方这支干军实际意义上的真正统帅,祖昕悦。 作为祖竹明的义子,他的声望其实并不高,干国江南沿海之地,和北地之间,也隔得太远太远。 但其人往那里一站,哪怕没穿将军铠而是身着普通士卒的皮甲,却依旧给人一种震慑和压迫感。 赵元年不认识祖昕悦,但初见时,也有些被唬了一跳。 好在, 王爷「爱惜」自己, 虽说没让剑圣大人亲自陪同自己来,但依旧派出了自己的贴身死侍,帅帐那边的人,都叫他「铭先生」。 和祖昕悦比起来,阿铭的正经,其实也就持续了一会会儿,将旗帜插入了地面,打了个呵欠,默默地掏出酒嚢,开始喝了起来。 祖昕悦鼻尖嗅了嗅,他祖上是「採珠人」,其幼年时,一大半的时间几乎都是在海水里泡着的,对腥味之气,格外的敏感。 对面那位执旗手正在喝着的,不是水,也不是酒,而是血,是人血。 赵元年和赵牧勾互相以两军使者的身份见礼; 紧接着,以宗室礼相见; 按照辈分来讲,赵元年其实是赵牧勾的爷爷辈,故而赵牧勾行大礼见之。 礼毕; 赵元年瞥了瞥装作小兵执旗手的祖昕悦, 笑道; 「这是要打算砍死我?」 「嗯。」 赵牧勾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你身为宗室,卖国求荣,背弃祖宗,知道这次是你来谈后,韩相公就说,要是情况允许,就杀了你,也算是给我赵家清理门户了。」 「那现在呢?」 赵元年看着祖昕悦,问道; 「动手不?」 祖昕悦不说话, 阿铭继续喝着酒; 很显然,这是不打算动手了。 「我大干是礼仪之邦,怎么就打算干这种事儿呢?」赵元年感慨道。 赵牧勾笑道:「讲礼,是要让下面的人守礼,才好让上面的人,更自在一些。」 赵元年侧了侧脑袋,道:「你是认真的?」 「是。」 「你平时也是这般和人说话么?」 「不会,平时会装傻。」 「那为什么现在不装了呢?」 「装累了。」 「你才哪儿到哪儿呢,呵呵。」 「你那边的那位平西王爷,早年未发迹时,面对郡主面对皇子面对上峰,想来也是会屈膝的,但现在呢?」 「王爷不一样,他现在的位置,已经无人可以撼动了,你呢?」 第964页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不知道,但我有种预感,这种预感就是,以后,似乎不用再装了。」 「你是活腻了?」 「或许吧。」 「这么点儿个年纪,居然说这么老气横秋的话。」 两位干国宗室,陷入了沉默。 这种沉默,带来的是一种压力; 前日, 韩相公和平西王爷坐在这里,俩人只是很默契地走了个过场,实则,并未谈到些什么。 但两位主事人,心里都是有沟壑的,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 而今日这两位,其实相当于双方主帅松开绳子放出来的两条小犬,心里的压力是不能堕了己方的面子。 可问题是,他们来时,并未被吩咐谈什么; 所以,在见面的寒暄结束后,下面,该怎么进行? 「劝降么?」 赵牧勾问道。 「你劝降我还是我劝降你?」赵元年问道。 「这里是干国,你姓赵。」赵牧勾很理所当然地说道。 「如果说我家王爷降了,你们会让开道,让我家王爷率军安全返回燕国么?」 「应该……可以吧,反正上次不也是这般来,又这般走的么?」 「那我家王爷这次进来是为了做什么?难不成只是带走我的么?」 赵元年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 「那你家王爷,为何不打?」赵牧勾问道,「你家王爷本打算继续南下的,这我们都清楚,眼下之所以停下来,是担心我们这一支其背后的干军。 但他为什么不打?」 赵元年闻言,嘆了口气。 赵牧勾好奇道:「为何?」 「很抱歉。」 「嗯?」 「我还没爬到这个份儿上,军机之事,我是没参与和知道的份儿的。」 「那你在他那里做什么?」 「讲风土人情,讲故事,讲干国朝堂上谁谁谁和谁谁谁,包括前阵子讲的关于你的事,你们这一脉,挺惨的。」 赵牧勾摇摇头,「现在的你,比我还惨。」 「我原以为自己会失落……」 「难道没有?」 「怎么说呢,当没有回头路的时候,人反而能变得更轻松一些了。我曾亲眼看着我爹是怎么过下去的,我原本也应该像我爹那样庸庸碌碌的过这一辈子,但我现在,似乎有了新的机会,我可以真的去尝试做出一些事儿了。」 「卖国卖祖背信弃义的事儿,做起来,很开心么?」 「你家的皇位被我家抢了百年了,我们这一脉,一直挺开心的。」 「……」赵牧勾。 「而你们这一脉,一直都过得很惨,所以,按理说,当年什么皇太弟的说法,什么兄终弟继的说法,煳弄煳弄史书还可以,咱们这些宗室,怎可能真的就信了这个说法? 我家祖宗当年不也是背信弃义了么?」 「至少我们都姓赵,肉怎么烂都烂在锅里!」 「咦?」 「怎么了?」 「这儿,就你我二人,外加……」 赵元年伸手指了指阿铭,又指了指那名执旗手,随即又笑道: 「按理说,我现在是个降人,已然和干国划清了界限,我所作所为,落入干国手中,万死难赎。 你对我这样一个烂人,还需要假惺惺的说话么? 你不应该和我痛痛快快地骂个痛快么? 所以,在场的,有人能够让你,不方便说出心里话。」 赵元年目光看向了祖昕悦; 「呵呵,按理说,执旗手应该是自己亲信之人才是,在亲信之人面前,又有什么不能说的,所以,不是你的亲信之人,又能让你有所顾忌。 哦…… 阿铭先生, 这位执旗手大兄弟,身份不一般呢,不仅仅是护军高手这般简单,大概,是条大鱼。」 阿铭放下了酒嚢,用手背,轻轻擦去了嘴角的血渍。 祖昕悦倒也没害怕,反而严阵以待。 「所以,现在是你们,打算不守规矩了么?」赵牧勾问道。 「别,别,别……」 赵元年抬起手,使劲地摇了摇,而后,对着阿铭道:「阿铭先生,咱就不要冒险了吧。」 阿铭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这位兄弟,如何称唿?」赵元年问祖昕悦。 「贱名一个,不足言出。」祖昕悦回答道。 「嗯,那确实,罢了罢了,今儿个,就到这儿了吧,回去告诉韩亗,识相的,让他赶紧撤军,我家王爷的脾气,可一向不好呢。」 赵牧勾也似乎是舒了口气,严肃道;「告诉你家那位王爷,这里是干国,他现在所在的,是大干的土地!」 随即, 二人起身,又是先以两国使者之礼再接宗室之礼告辞。 福王府虽说叛国了,但官家还未下旨革除福王一系,所以,赵元年现在还是宗室。 双方带着各自的执旗手返回。 赵牧勾对身边的祖昕悦道:「我的罪过。」 「世子殿下言重了,明明是末将主动要来的,怎么着都应该是末将的唐突和冒失,与殿下您何干?」 「祖将军,你说,那位为何不来攻我呢?」 「这几日连续大雨,道路泥泞,此处方圆,地势又显低洼,我军驻扎之地则又在低洼之处的坡地上,燕人骑兵多,难以施展。」 第965页 「是因为这个么?」 「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可能是对面的那位燕国王爷,看出了我军之虚实了。」 「只是……看透了我军的虚实么?」 这一句话, 赵牧勾没直接说出来,而是放在了心里。 另一头, 也正在打道回营的赵元年未等阿铭发问,就抢先自白开口道; 「铭先生,先前不是元年认为铭先生会不如对面那位络腮鬍子所以才制止了先生您出手。」 阿铭不以为意,道:「是个硬对手,而且还是个纯武夫,如果时间足够,他必然死在我手里,但双方的护军都在不远处,就算是出手,也来不及真的分出生死的。」 作为吸血鬼,除非碰到专司克制自己的手段,否则,正儿八经的交手,完全可以用血槽来磨平一切。 因为执旗手只能有一个,卡希尔自然不在,要是卡希尔当时在自己身边,阿铭倒是能有机会尝试一下快速解决战斗。 「铭先生,先前那赵牧勾明显不是一般人的感觉,至少,他有这个年龄少年郎所不具备的城府。」 「你们藩王,很喜欢比城府?」 赵元年马上点头,道:「我们藩王的城府,就是比谁更会装猪,谁更会装傻。」 「好吧。」 「接先前的话,原本元年觉得自己是从其口吻之中发现了那个干国执旗手的不同,所以,最初本意是希望铭先生看情况出手的。 元年之所以改主意了,是因为他瑞王一脉日子过得比我福王一脉可要苦得多得多,又是在眼下这种场面下,哪里可能会忽然一时失言说错了话?」 「你的意思是,他是故意的?」 「故意露个破绽给咱。」 「所以就不能随了他的意?」 「是。」 「我懂了。」 「铭先生,虽然我们现在不知道对面是……」 「不用解释了,不被人当刀使,就可以了。」 「铭先生英明,还有,那个络腮鬍子连姓都不说,证明他的姓,很可能直接会表明他的身份。在干国武人之中,也就那几个姓能够表露出极为明显的身份了,钟、祖?」 「不说名字,就是想隐藏自己的姓氏?」 阿铭觉得赵元年这个分析,有些太简单化了。 「先生,这世上有几个武人能一边懂得行军打仗布阵杀敌一边还能像咱们王爷那般,在其他事情也可以做得滴水不漏的? 武夫粗鄙,真不是故意戏嚯他们,而是往往在先前那种时刻,他们说话很可能就真不会过脑子。」 「好吧。」 「对了,铭先生,待会儿回去后,是您还是我去向王爷禀报?」 「你去吧。」 「多谢先生成全。」 「你就不怕么?」阿铭忽然问了这个问题,很显然,他问的不怕,并不指的是先前的会谈,而是指的其他的事。 「我……怕,但怕,没用啊,呵呵。」 赵元年脸上的笑容依旧。 「晋东王府里,有一个大管事的,叫肖一波,我觉得你和他挺像的。」 「那位肖管事,可是王爷的亲信?」 「倒也算是吧,现在也勉强算是半个家里人了,是从北封郡一路跟着过来的。」 赵元年在听到这「半个家里人」的形容后,骨头似乎都有些酥了。 在他的认知中,「家人」,指的是真正的「自己人」,就如同是「铭先生」他们这种的。 不过,出于习惯,他还是自谦道: 「元年何德何能,能与肖管事并举?元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才能真正的帮到……」 「哦,我们也是肖一波的杀父仇人。」 「……」赵元年。 …… 雨, 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赵牧勾走入帅帐之中,这座帅帐的陈设,很是简单,没有沙盘也没有地图,反倒是有些书。 不是韩相公故意要在这帅帐里摆读书人的架子给干国的丘八们上课, 纯粹是这帅帐很少用到,军议都在祖昕悦的军帐内进行。 韩相公这次放权,放得很彻底,并未对军务进行干涉和掣肘,这在以前的干军里,是不敢想像的。 「老公相。」 赵牧勾向韩亗行礼。 韩亗没说话,翻了一页书。 赵牧勾走到旁边,帮其倒茶。 韩亗接过茶杯,没抬头,开口道; 「祖将军已经将今日的会谈告知于老夫了。」 「今日,没谈出什么呢,对面的那位王爷,似乎也不想谈什么。」 韩亗抬起头, 笑道; 「对面的那位平西王在想什么,老夫不知道,但你在想什么,老夫明白了。 你知不知道, 如果祖昕悦死了, 那这座军寨,这三万作为依託的新编练而出的祖家军,很可能就直接不成军了?」 赵牧勾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道: 「我知。」 他依旧没遮掩,没解释,而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你知道,这座军寨,眼下意味着什么么?」 「像是一颗钉子,钉住了燕人。」 「而一旦这颗钉子,被轻易地拔出,整个盘面,都将被打翻。」 「老公相,所以我才想试着这么做一下。」 第966页 「因为恨么?」 「是,因为恨,因为不满。」 「要有大局。」 「可为何当年太宗皇帝夺我家皇位时,没想到过大局? 太宗皇帝在燕国尽丧五十万精锐,使得我大干武脉被打断至今,可曾想到过大局? 明明已经丢了皇位,可瑞王府,依旧一代又一代,在各种暴毙,各种意外,又可曾想到什么大局? 凭什么, 为什么, 我不想要什么大局,我只知道,在那时,若是我能让燕人帮我杀了祖昕悦,这个傻愣愣地竟然想跟着我到前面去看看的统治官; 那么接下来,燕人就可能有机会,摆脱来自这里的束缚,出西山郡,进汴洲郡,给那位官家,再长长脸吶!!!」 赵牧勾很激动, 说完话后, 又平復了很久的情绪。 他不清楚为何在这位韩相公面前,他似乎不愿意做任何的隐藏,反而近乎是本能地,将心中最原始的想法,抖落得淋漓尽致。 韩亗又翻了一页书, 问道; 「说完了?」 「说完了。」 「上位者,不可执迷于奇谋小道,行事,当以大势推之。就算是要报仇,也不该选择那个地方,就四个人,就双方,这不是大势,这是小聪明,这是那可笑的……江湖仇杀。」 「可我没其他机会,我……」 「没机会,就等,对面的那位平西王,不也是等到了燕国先皇驾崩,南北二王不在,才真的显露出了嚣张跋扈之姿,连太子都说收留就收留了么? 他这样的人,尚且都愿意在必要时去蛰伏,你呢?」 「我和他,不一样的。」 「你比他差远了。」 「他比我自由,但我瑞王府一脉……」 「身为宗室,和一个黔首出身的人,比自由?你锦衣玉食时,他说不得还得为生计犯愁; 你说你瑞王府一直被打压,没用处的废物,谁高兴多看一眼? 因为忌惮,而忌惮,本就意味着瑞王府的招牌,还是有用的。」 「又有何用?又有何用?」 「为什么,就你恨呢,你爹,你爷爷,就不恨么?」 「他们是在考虑瑞王府的传承吧,为了王府的传承,他们可以忍下一切,而我,不想忍,我不想以后我的后代,也过得和我和他爷爷太爷爷一模一样担惊受怕的日子,我,不想忍!」 韩亗合上了书, 抿了一口茶, 道: 「老夫年轻时那会儿,也曾像姚子詹当年那般,荒唐不羁过,和你爷爷,是相交莫逆。」 「这事,听家父说过。」 「后来,老夫任耀州节度使,因一起谋逆案,差点弄得前程尽毁,好在老夫在你爷爷的帮助下,成功地破获了此案。 那一夜,老夫和你爷爷把酒言欢,一抒先前心中积攒之忐忑与抑郁。 喝醉了后, 就宿在了你瑞王府,你爷爷很会做人,给我安排了侍女陪寝。」 赵牧勾有些茫然,不知道韩相公忽然要说这些,说他年轻时的荒唐岁月? 「月余前,当老夫准备组织兵马勤王时,去了你瑞王府,想找你爹,要个牌面什么的,毕竟,老夫威望虽然够了,但加上个藩王名义,更能显得名正言顺一些。」 「是,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爹卧病在床已经有好些年头了,这身子骨的病根,就一直好不了,眼下这几年,更是连床都无法下了。 老夫去见你爹时,你爹将你交给了老夫,让你,代替你爹以瑞王府的名义,帮老夫组织这支勤王兵马。」 「老公相,您到底想要说什么?」 「临走前,你爹拉着我的手,希望我能好好照顾你。」 赵牧勾点点头。 「然后,你爹喊了我一声……爹。」 「……」赵牧勾! 「呵呵呵,你爷爷当年为我安排的侍女,是你祖母。」 「……」赵牧勾。 「这件事,你爷爷只告诉过你父亲,再未告诉过其他人。 你说你爷爷他们是为了瑞王府的传承,所以不惜忍气吞声,接受这种宿命的安排? 不, 你爷爷其实和你一样,他比你更极端,他,直接断了瑞王府的真正香火传承。 可笑的是, 知道你爹是怎么病倒的么? 当年你爹对着腊梅,做了一首诗,诗传入到了京中,我看了,在这诗中,我品出了一股子傲气,和当年的我,一样曾有过的傲气,似曾相识的傲气。 可我,当年是状元及第,仕途不可限量,自诩读书人之榜样,你爹,只是一介藩王,安敢露出此等傲气,是要做什么? 所以,我以相公之名义,向银甲卫下了令; 你爹自此之后,就染上了病根子,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直到前些日子,我在瑞王府,你爹攥着我的手,喊我一声爹时, 我才明白过来, 是我亲自下的令,让我的儿子,受折磨至今,如今更是奄奄一息。」 说到这里, 韩亗身子微微前倾, 瞪大了眼睛, 看着眼前已经近乎呆滞了的赵牧勾, 道: 「你爷爷是个畜生!」 第967页 紧接着, 又道: 「而你,则是我韩亗的孙子!」 第六百五十七章 朕,来了! 一连多日,本等着洗地的老天爷终于不高兴等了。 天幕,终于放出大晴,好一派阳光明媚。 「这些日子,倒是辛苦你了。」 郑凡对着自己面前陈远说道。 「末将职责所在,不敢言苦!」 说着,陈远又笑了笑,道:「再说了,这些干人的哨骑探马,真不经打啊。」 薛三和陈雄去了相思山,现本军之中,则由陈远挑起了外围哨骑探马的责任,前些日子的大雨泥泞之中,陈远亲自指挥麾下骑卒对对面干军进行了疯狂压制。 哨骑之间的交锋,当双方发现对方时,其实就意味着开始了,谁能在哨骑战中获得优势,谁就相当于取得了战场视野的优势。 不过,正如陈远所说的,干人的哨骑真的是不经打,而且他们还似乎将不少的精力放在了对己方的捉逃上,故而整个正面战场态势,基本早就落入了燕人的手中。 陈远见平西王开始着甲,好奇道: 「王爷,您这是打算?」 「天晴了,雨停了,本王觉得自己得出去走走了,呵呵。」 伺候王爷着甲可比伺候王爷更衣要轻松多了,陈仙霸等人做得有条不紊。 「喊上赵元年,陪本王出去再熘熘弯儿。」 「喏!」 没多久, 貔貅再一次牵着赵元年来到了帅帐前。 赵元年身着一身皮甲,髮式没变,搭配起来,很是不伦不类。 郑凡看了他一眼,道;「卸甲。」 赵元年愣了一下,但马上开始将身上的皮甲卸下。 「着你自个儿的衣服来,否则看得不顺眼。」 「是,王爷。」 赵元年以最快的速度换回了他自己的衣服,一身藏青色的蟒袍,看似低调,实则内敛有华。 军寨的大门被打开, 平西王爷骑着貔貅罕见地一冲而出,陈远带着本部兵马紧随其后。 …… 「呜呜呜呜!!!!」 平和了这般久,除了每日拖拽回来的己方哨骑尸体还能偶尔提醒干军现在依旧属于战场环境之外,绝大部分时候,干军士卒已经逐渐忽略了战场节奏的本质。 对面的燕军, 对面的燕国平西王, 似乎压根就不打算攻出来,绵绵雨落,大家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相安无事。 明明近在眼前,却又总幻想着远在天边,如同每次春闱,上京城内不少考生越是临近开考时也就越是喜欢放浪形骸。 燕军的忽然出现,哪怕规模不大,也使得这座干军军寨沸腾了起来。 宛若家里弄得很是邋遢的儿媳,忽然听到自家婆婆的敲门声,赶忙起床梳洗快速打理后出来见人。 三支规模不大的干军骑兵自军寨的三个方向出来,另外还有一支人数不少的步兵方阵自正门开出。 虽然用时比较长,但好歹拉扯出来了。 而此时, 身后的骑士还在干军军寨外围时不时地撩拨一撩,但平西王爷本人,则已经坐在了铺着毯子的地头上,看着前方乱糟糟的一幕。 赵元年蹲在一旁,笑呵呵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爱。 剑圣站在郑凡身侧,阿铭站在郑凡身后,这是不变的老配方。 此时,剑圣开口道;「有点让我意外。」 郑凡回应道;「意外什么?」 「你居然不怕么?」 「怕什么,怕眼前的干军忽然尽数杀出,直接将我给包了饺子?」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郑凡点点头,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道;「没什么好怕的了。」 剑圣也就不再说话了。 干军开出了一部分,人数近万,而这次前来「踏青」的燕军,哪怕打着平西王的王旗,但实则,也就是四千不到的规模。 这更像是一场大战前的踩点,只不过大战的开始,因前些日子不停歇的大雨给阻滞了。 然而,尽管如此,干军依旧没有选择主动进攻去开启个什么「以多打少」的局面; 一是因为伴随着燕军对哨骑的压制,干军主将并不清楚这支规模不是很大的燕军后方或者彼时自己军寨其他方向位置是否还藏着燕军主力; 二是因为这次开出来的干军,也并非是军寨内的祖家军主力。 虽说眼下出了军寨,但到底还依靠着它,无论发生何种情况,最起码能有个依託。 要是真一个疏忽大意,被燕军勾引出来一阵拉扯,再顺势几路一个切入,这军寨说不得就直接成了摆设。 祖昕悦正在指挥着兵马,他的额头上,有不少汗珠,可以看得出,他心里其实也很是紧张。 当年,年大将军在面对靖南王时,曾被世人笑称为年大王八; 但只有真正经歷这种阵仗的人才清楚,当你面对的对手有着令你震撼的经歷和战绩时,你的压力,到底得有多么大。 将军歷经百战,最终战死,不是悲哀,而是一个极高的评价,正常人打输了一次,人可能就没了,至于百战百胜,则相当于是神话。 但即使如此,祖昕悦依旧没有将自己的祖家军全部拉出,这座军寨,这颗钉子,是他所有的支撑。 第968页 看见对面干军准备好了后,平西王爷也结束了休息,翻身上貔貅,领着一众人,开始在干军前方遛马。 玄甲, 乌崖, 王旗, 平西王爷雄姿英发。 赵元年奉命当了一次阵前传信官,策马来到干军阵前,喊了声; 「我家王爷说,干军的弟兄们,辛苦了!」 随后, 赵元年策马回去,冷汗,打湿了衣衫。 他是真怕背后忽然冒出一根冷箭,直接将自己给交代了。 军前和双方先前的会晤,是完全不同的局面,但当王爷给他这个命令时,他没办法不接。 回来后,赵元年大半个身子趴在了马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王爷没去安抚他,而是对着身边的剑圣道: 「老虞,帮个忙,秀一把。」 「如何秀?」 「万剑归宗,会不?就是唰唰唰的,召唤来几百上千把剑,乌央乌央地向那边砸去。」 「先不提这招空放这么多剑花哨多余实际,实则鸡肋,就说眼下这战场上,燕军这边用的是刀,对面干军也是刀枪居多,用剑的极少,想凑也凑不出来啊。」 「也是,那就来个长虹贯日?总之,得让对面晓得,你晋地剑圣,如假包换地就站在这里。」 平西王爷怕剑圣听不懂意思, 还以手指自下而上指上天去, 嘴里发出一声配乐:「滋儿……啪!」 剑圣嘆了口气, 手掌一拍剑鞘, 龙渊出鞘,剑气如虹,直冲云霄,自远处看,仿佛有一道匹练以烈爆之音炸起,自空中出现了一道道弥散的虹。 「好!」 平西王爷觉得很满意。 随后, 王爷拍了拍胯下貔貅的脑袋,貔貅调转过头,开始向自家军寨飞奔,陈远也马上下令鸣金收兵。 燕人就这般极为放肆地来了,又这般极为嚣张地回了。 祖昕悦闭上眼,长舒一口气,下令收兵回营。 干军军寨内, 没有上战场去添乱的韩亗和赵牧勾并列站在一起。 「他这是要做什么?」赵牧勾问道。 「巧了,老夫没打过仗。」韩亗摸了摸自己的长须。 「我觉得,从最早开始会晤时,那位王爷,似乎就有些不正常,仿佛,有些过于刻意了。」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感觉到,但这又有何意义?」 「意义?」 「上京城有一名小吃,叫臭豆腐,很多人闻到这儿就欲作呕,马上跑开,但又有一些人,闻之如珍馐,口水都能马上流下来。」 「您的意思是,咱们觉得刻意,是因为并非亮给咱们看的?」 「朝堂上也是如此,有时你难免会觉得你的对手忽然间表现得有些失了分寸,甚至,可谓是落了下乘有点滑稽了。 但那是在你看来,同时,那个对手并不一定一直要对付你,他可能要去对付其他人。」 「那我们该怎么办?」 「你说呢?」 「我是在问您吶?」 「我也是在问你吶。」 「这……」 「老夫又没带过兵,也没打过仗,靠着名头和名望,拉扯出这几支人马凑出来这么多,已算是尽力而为了。 真要论打仗的水平,老夫不见得比那姚子詹高明多少。」 顿了顿, 韩亗又道: 「当年,还只是一个燕国守备的平西王,曾指着咱们官家当面很不客气地说过一句话,说咱们官家,不知兵。 那一年,燕军南下,但凡我三边大军能够顺势南下唿应一下,燕人也很难从容地借道开晋。」 韩亗闭上了眼, 摆摆手, 道: 「且看今朝呗。」 …… 一圈打马下来,流了一身的汗,但有时候流流汗,反而能让自己身子,更加的爽利一些。 帅帐内,立起了一个大木桶,王爷回来时,里面已经倒好了热水。 王爷是很喜欢泡澡的,打虎头城起,府邸一直变迁,但不变的,是家里必然会存在的汤池。 在陈仙霸等人的伺候下,郑凡褪去了甲冑。 陈仙霸等人退下; 少顷, 福王妃自帘幕后头走出,帮郑凡解开最后的衬衣。 「王爷,都湿透了呢。」 「甲冑闷的。」 褪去了所有衣物,王爷坐入了木桶之中。 福王妃开始帮其擦背。 「元年和你说了吧?」 「说了呢。」 「怕么?」 「怕。」 「怕什么?」 「怕王爷您,不要我了。」 「你在本王心里,很重么?」 「王爷身边,怎可能会缺女人。」 「哦?」 「但妾身是愿意的。」 「你说你怕,但你又说愿意。」 「一是妾身本就没得选,眼下既然有的选,那就尽量去做到最好喽,元年,应该也是这般想的。」 平西王闭着眼,不说话,享受着擦背服务。 「而且,王爷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怕是连王太后,王爷也早就轻薄过不止妾身一个了吧?」 俩人独处时,倒是可以说话随意一些,这是情调。 第969页 王爷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一切尽在笑容中。 「妾身想啊,既然要做一尊花瓶,不求能让王爷自此之后爱不释手,最起码,得曾让王爷惊艷过才是。」 「好。」 「倒是王爷您,得好好保重自己呢。」 「不瞒你说,本王在战场上,运数一直不好,老天爷似乎总是希望让本王暴毙于战场,但本王足够小心,这些年来,一直没让老天爷得逞。 这次, 也是一样的。」 「王爷是天上的太阳,可以是阴天,可以是暴雨天,但所有人都清楚,总有一日,太阳还是会出来的。」 「行了,本王睡一会儿。」 王爷自浴桶里走出,福王妃帮忙擦拭身子,随后,王爷躺上了军毯。 福王妃帮忙盖上了铺盖; 王爷扭了扭脖子,选取了一个不错的姿势,闭着眼, 道; 「去知会外头的仙霸一声,在本王自然醒之前,不用进来汇报军情了。」 「是。」 福王妃出去了。 不一会儿, 陈仙霸走入帅帐,绕过了帘幕来到郑凡睡着的榻前,单膝跪下禀报导: 「在王爷睡醒之前,属下会确保王爷这里安静的。」 「嗯……」 陈仙霸起身,走出了帅帐。 少顷, 福王妃走了进来,笑道;「小陈将军,很负责呢。」 如果是阿铭亦或者薛三来通报这一命令,陈仙霸也就直接应了,但通报的是福王妃,为了避免「隔绝中外」,所以陈仙霸哪怕不惜惹得王爷反感也会进来通报一声,这叫责任心。 郑凡没回应,他是真准备休息了。 福王妃掀开了被子, 道: 「王爷,出来后,更好入眠。」 …… 这边, 帅帐里的平西王爷正在好眠。 而在燕军军寨所在位置的东方,自西山大营里,一支支兵马开出,他们,本应该在西边的相思山埋伏冒进的燕军,但很显然,他们并没有。 西山大营,作为汴洲郡以北的最后一道防线,其前身是当初曾阻击过李豹的各路兵马,经过整合后,虽说战斗力肯定比不过干国传统的西军和祖家军,但也不至于过于拉胯。 此时, 这支大军正在开出。 与此同时, 在军寨的西边, 出现了一片衣着袒露的骑兵身影,他们之中,披甲的极少,但相貌兇悍,马术精湛。 「罗大人,本督司可是将儿郎们都带来了,希望朝廷,也得信守承诺,否则,我北羌勇士,定然不会答应的!」 「明牙督司但可放心,只要督司能够在西边堵住燕军企图向这里逃窜的可能,朝廷,官家,必然会不吝重赏!」 一直以来,干国一直有两处隐患之地,平而復反。 一处,是西南大山中的土司,一处,则是西北位置的北羌。 北羌一族在仁宗时,甚至一度建国自立为帝,让干国朝廷极为头疼。 后来,刺面相公平定了西南土司之乱后,又率西军,收服了北羌,且在北羌之地建立了属于朝廷的体系,更是在那里作为朝廷的养马地。 现如今,北羌分裂成数个头目,基本都受干国朝廷的册封,所谓的督司,和土人的土司没什么区别。 「呵呵,燕人而已,都说燕人铁骑甲天下,本督司这次,倒是想好好领教领教!」 「明牙督司,可切莫轻敌呀。」 「呵呵,轻敌?他燕人是狼,难不成本督司麾下这两万北羌勇士,是泥捏的不成?你们干人……不, 要是朝廷,早点徵发咱们,许够了财货粮食,我北羌儿郎,早就将燕人的嚣张气焰给打下去了!」 「那是,那是。」 …… 燕军军寨的南方,也就是西山郡和汴洲郡边界之处,一支大军正在向北行军。 至少在阵列上,这支干军,可谓是做到了大干最顶尖的一批序列。 当年燕军南下,干国百万大军,要么只能在三边守着城墙不敢出,要么都只是活在兵册上的阴兵,而这阴兵里头,则是以干国上京的禁军为甚。 这些年,干国编练新军,其中一个侧重点,就是将原本腐朽不堪用的禁军给推倒进行了重建。 而训练这支禁军的,则是李寻道,藏夫子之徒,同时也是刺面相公当年的遗腹子。 西南土司之乱,之所以能很快地再度被平復下来,也是因为李寻道带上了这支禁军,一边打一边练,等西南再度平地后,这支新禁军,也是被浸润过了血腥气。 而在这支行进大军的中央位置, 一面金吾龙纛,高高立起。 当世,唯有一人,可以有资格立起这面龙纛,那就是……天子! 战车之上, 干国官家左手撑着栏杆,右手扶着自己腰间的天子剑。 在其身侧,左边站着姚子詹,右边站着的则是李寻道。 「世人都言,燕人好赌,而我干人,性懦! 这一次, 朕要让天下人看看, 我干人, 也是能豁得出去的。」 官家轻拍着栏杆, 笑道; 「他郑凡在梁地没能占到便宜,就想着孤注一掷再復当年旧事,说不得,还想着要再到上京城下和朕打个招唿。 第970页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趁着这个机会,朕就把这个道理,好好地教给他。」 官家目光微凝, 低喝道: 「此战之后,诸夏之格局,干燕之格局,都将被改写。 他燕国,不是一直输不起么, 那朕这次, 就非逼着他们输!」 第六百五十八章 四面楚歌 「报!!!!!!」 「报!!!!!!」 一道道军报开始向帅帐汇集,但都被刘大虎和郑蛮拦截了下来,而后即刻送到了帅帐一侧原本剑圣所住的帐篷内。 陈仙霸坐在那里,就着烛火,阅读着这一封封军报。 刘大虎和郑蛮很是紧张地蹲在陈仙霸身边,军报,基本都是在后半夜送来的,但这意味着在前半夜其实就已经有实际接触了,这里面,必然会有一个时间差在,所以说,当他们收到这些军报时,敌军,其实已经距离自己这边更近了。 剑圣抱着龙渊,坐在旁边,手里拿着凉茶喝着,看着自己儿子和郑蛮,一封一封地向这里送,事态无比紧急的样子,忍不住问道: 「干军,很多么?」 陈仙霸虽然有种身为「将领」瞧不起单纯武夫的思维,但还不至于蠢笨到当面不给剑圣面子,当即开口道: 「很多,非常多,大虎,地图。」 「好。」 刘大虎将自己怀中的那张简易一些的地图取出,摊开,更为详细的地图,在帅帐内,但王爷在睡觉,事先吩咐了不能打扰。 「我军帅帐,现在在这个位置。 自东边,西山大营,少说有个六七万兵马正在向咱们这里开来,西山大营还是稍微能打一点的,不至于一触即溃。 而自西边,是干人的骑兵,不下两万的骑兵。」 「骑兵?」郑蛮马上疑惑道,「干人的骑兵不是在梁地么?」 干国因马政腐败废弛的原因,其实骑兵一直不多,虽然哪儿哪儿看似都有骑兵,平日里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府也不缺马的样子,但想要组建大型骑兵军团维持住规模,这就需要一个持续不断的单项方面的后勤补给。 干国现在唯一的一支骑兵军团,在钟天朗这位驸马爷手中,前身是西军的骑兵,后又融入了三边各路骑兵,再加上近些年补充进去的,这才得以成型,可以在正面战场上投入使用。 可他眼下,哪怕已经转移不在梁地了,也不可能忽然神兵天降地到这里来。 「东边,有四个校尉都传来了军报,彼此应和,规模上差距应该不会太大,我推测,干人应该是借兵了。」 顿了顿, 陈仙霸道:「很可能,是北羌骑兵,也就只有那里,才能让干人在短时间内调出这么多的骑兵出来。 干人一直有调客兵的传统,土兵他们以前也经常调动。 调动北羌骑兵,其实就和咱们王府之前从雪原上调动僕从兵一样。」 刘大虎问道:「那北羌骑兵是什么水准?」 郑蛮不屑道:「能被干国打压得收僕从兵的,能有什么鬼样子?」 陈仙霸则开口道:「不能这么算,北羌在当年曾一度建国,后来是被刺面相公给平定的,制约一个族群发展的因素,不单单仅仅是战力,还有其他很多。 且绝大部分时候,干人对北羌也是以招安分化为主,如果可以一劳永逸地盪而灭之,当初的西军早就这般做了。 姑且来算,北羌骑兵的战力,应该在蛮族之下,在没有野人王的野人之上吧。 当然,肯定是比不过我们晋东铁骑和大燕的镇北靖南两军的。」 剑圣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些你都知道?」 这就像是一个家长,看到了另一个学习成绩好的孩子,总是习惯性地想问问一些学习方法。 陈仙霸回答道:「小时候,我身边一直有一个夫子负责教导我,不是父亲,胜似父亲。」 剑圣点点头,合着责任在于,自己这个当爹的没教好? 唉,不该问的。 「至于北面,就是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和咱们对峙的韩相公那一支,其规模,在六万到七万之间,多数是由地方厢兵、郡兵和守军组成,战斗力不强,但我觉得,对面应该有所依仗,甚至可能,军营内部,还藏着某支精兵。 南面,按照传回来的这些军报来看,不出意外,应该是干国的禁军出动了。 当年干国禁军号称八十万,但真正活着的,还得再打两次对摺。 王爷当年攻干时,干国禁军先拉出了十万,松松垮垮的,上战场一触即溃。 后续干国想要再拉出一支禁军北上,凑了个几万兵马,出了京还没出汴洲郡时,就逃散了大半。 那之后,干人应该重新编练了禁军,按照南面这几个校尉传回的军报来看,怕是也得有六万之众。」 郑蛮掐着指头算了算,道; 「好傢伙,这就是二十万大军不止了?这干国,还真是人多得很。」 无怪乎郑蛮会惊嘆,因为干国在三边还有重兵,且是真正的重兵,在梁地,还有干国的一支野战军团。 眼下,干国居然还能再在腹心之地,短时间内,就又聚集出这般多的兵马。 最要命的是,干国江南的兵马,应该还没来得及调动,同时,偏远一些地方的勤王之师,也还没过来呢。 第971页 「这就是干国。」陈仙霸说道,「当你熟悉干国后,你会为它的强大而感到匪夷所思,然后,你会为它一度是四国最弱之国,被我大燕压制得这般厉害而感到,更匪夷所思。」 刘大虎问道:「王爷那边……」 「王爷既然吩咐了,咱们就必须按照王爷的吩咐做,干人一个晚上,完成不了包围,就算堪堪形成了四方唿应,明日也来不及发起攻势,王爷这个好觉,是能睡得安稳的。 再者,不要听到对方兵马规模就感到震惊,当年李豹李富胜两位将军只带了六七万兵马就能直接打穿干国,可见干国军队战斗力之差。 就是在雪原上,我一万晋东铁骑都能撵着五万野人跑,这点阵仗,又算得了什么?」 说着, 陈仙霸看向刘大虎,问道; 「各处校尉都回营了么?」 刘大虎回答道:「根据传信兵的转述,应该是都按照之前的吩咐,一旦和干军有接触就即刻撤退回营,现在应该在路上吧,天亮前,应该能回来个七七八八。」 陈仙霸点点头,道:「这就可以了,大家也休息吧,别等王爷醒了咱们没精神了。」 …… 赵牧勾走入帅帐时,碰见了刚出来的祖昕悦。 祖昕悦向赵牧勾行礼,不管瑞王府在大干到底是怎样尴尬的地位,但作为外将,礼数是不可能少的。 赵牧勾也很认真地回礼; 随后,祖昕悦出去了,赵牧勾走入了帅帐。 年迈的韩亗这次没有在看书,而是站在火盆旁,烤着火。 「官家亲率大军来了。」 「天子御驾亲征?」 「嗯。」韩亗点了点头,「和咱们之间,差不离就隔了那座燕军的军寨吧。」 自从知道韩亗的真实身份后,赵牧勾就更不需要忍了。 他不知道的是,先前他其实也莫名其妙地没做什么隐藏,而这些,在韩亗眼里,则是冥冥之中的血脉象徵。 隔辈亲,隔辈亲,差不离就是这个感觉了。 小孙子在自己面前「童言无忌」,本就是一种对自己的好感和信任,对此,韩亗怎可能会生气? 「上一次我大干官家御驾亲征,还是太宗皇帝时期,呵呵。」 赵牧勾言辞里,满满的不屑。 太宗皇帝一次御驾亲征,葬送五十万大干开国精锐,自那之后,天子御驾亲征被视为大凶。 韩亗则摇摇头,开口道:「其实,我大干的祖制军制,是由太祖皇帝定下的,而太祖皇帝又是位马上皇帝。 他在制定制度时,也吸收了当初古夏之地军头林立割据复杂的教训,强调的,是集权于中枢。 以中枢之力,驾驭四方。 但太祖皇帝失误的地方就在于,他算错了一件事,他是马上皇帝,靠征伐取得的天下,但他的后代子孙,很可能没他这般的魄力和格局,更没这般的能力。」 赵牧勾则道:「更没想到的是,也没他后代子孙什么事儿了。」 韩亗嘆了口气,道:「想那燕国先皇帝,为了集权于中枢,不惜马踏门阀,将兵权分割完全下放于南北二王之手; 而我干国官家,其实早早地就已经完成了这一切,早早地就拥有了燕国先皇帝梦寐以求的局面。 可惜的是,我大干的制度,需要一个强势的皇帝,才能真正地运转起来,深宫皇帝,只会让这套太祖皇帝留下的制度,逐渐变得畸形和糜烂。 正如前些日子你对老夫所言,但你只看到了我大干在重文抑武,实则,在我大干,在武将被我文人打压得如此悽惨的时候,真正的武将之首,应是官家。 我大干之所以一路失衡下去,一部分原因,是我文人鄙视武夫,刻意地压制武夫,另有一半的原因在于自太宗皇帝之后,我大干就没再出过有武夫样子的官家了。 这位官家,是老夫我看着长大的,绝非好大喜功的皇帝,当得上明君之称,这次之所以御驾亲征; 一是此战要是能打下来,在梁地大捷之后再吃掉一支燕人的主力,甚至吃掉燕人的这位王爷,那干燕之格局,就将彻底被扭转过来; 二则是,官家看清楚了我大干制度之所在,靠着这场御驾亲征,他将正式接手我大干各路军头的效忠。 自此之后,他能像燕国先皇帝那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国之九五至尊。 勾儿, 你很聪慧,在你这个年纪,可以称得上是天赋神童,但神童总容易犯一个错误,就是自以为聪明的同时看别人,仿佛都像是在看傻子。 这个毛病,要改。」 赵牧勾马上跪伏下来, 道; 「爷爷,孙儿知道了。」 有些默契,心照不宣。 但韩亗到底愿意放纵到什么程度,爷孙二人,到底能走到哪儿,都还是未知。 韩亗会愿意为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孙子,倾尽韩家一切么? 赵牧勾不敢往这个可能上去想,因为韩家,本就是一大族,韩亗的孙子辈,也是极多。 但至少, 他有一个机会了, 而这个机会,是他爷爷给自己创造出来的。 哪怕知道自己是韩亗的亲孙子,但赵牧勾依旧认为,自己是瑞王府的人,是瑞王府的世子。 「现在,老夫就担心一件事。」 第972页 「您在担心何事?」 「还记得那日,老夫带着你和那位平西王爷会晤时,那位平西王爷,曾说过什么话么? 他说, 官家, 不就在这儿么? 老夫当时以为,他是在指你打趣儿,现在想想,有没有可能,他是另有所指,亦或者,早有猜测?」 …… 「呵,我当时就是拿那瑞王世子嘲讽调侃一下韩亗,哪里有什么意有所指。 再说了,我他娘的怎么可能知道那位干国的官家这一次居然会这么勐敢玩儿御驾亲征,我是神仙吶?」 睡了一个很长的好觉的平西王,坐在床榻上拿到刚收到的军报忍不住对坐在自己身边询问自己的剑圣笑骂道。 「真的不知道?」剑圣还有些不信。 因为最新的军报,清晰无误地指出,南面的禁军之中,立着金吾龙纛。 「唉,老虞啊,你常在我身边,下面人给我神话成什么样子都无所谓,但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心里难道还没有数么? 怎么现在学的跟个文人似的,在这儿咬文嚼字。」 郑凡伸了个懒腰, 他这一觉,是从昨天黄昏睡到了今儿个差不离快正午时分。 可谓入睡前,意气风发,醒来后,直接四面楚歌。 「仙霸,本王饿了。」 陈仙霸送进来了吃食,伙食很好,四个菜一个汤,单独为王爷做的。 其余人,都早早地吃了。 王爷一个人坐在帅桌后头,拿着筷子,吃得那叫一个慢条斯理。 帅帐外头,赵元年带着除了自己母亲以外的一家子,也早早地在候着了,显然,他们也知道了外面的情况。 吃好了饭, 王爷挥挥手,示意将碗筷撤下,而后,走出了帅帐。 赵元年带着自己的王妃们,向王爷行礼。 吃饱喝足的平西王爷,目光稍稍在那位磨盘侧妃的身上多停留了一小会儿, 随即指了指赵元年, 道: 「你母亲呢?」 「回王爷的话,母亲在帐里,着华装。」 「你母亲是个懂事儿的,去,让你媳妇儿们,也把华装穿上,把气派给抖落出来。」 「是,王爷。」 赵元年马上带着自己的三个王妃回去了。 脚下步履不停,却一步三回头,到底是心里害怕到了极致。 二狗子,最怕的就是被清算的时候,因为他明白,真到那时,他的下场到底得有多惨。 相较而言, 已经被二十余万大军围困的平西王爷,却显得很是从容。 帅帐外围,不少燕军士卒,除了巡逻的,其余的要么在刷马,要么干脆在眯觉。 老卒们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才对自己最有利也最实际,同时,他们的这种经验和情绪,也会传染给身边的一些新卒。 郑凡右手抓着自己的下颚,左手环抱住脖颈,晃了晃,再「咔嚓」一声; 唿, 舒服。 阿铭则摸了摸自己的酒嚢,如果不是中途曾出去猎杀过北面干军的哨骑,他可能早就断粮了。 现在的他,反而显得有些兴奋。 他是享受战争的,因为只有在战场上,才能挑选那些战死强者的血液,和普通人的血液完全不一样的口感。 徐闯则默默地在磨刀擦剑。 平西王爷看了看今儿个的大好天气,笑道:「二十多万大军,可以,干人很给咱面子啊。 又是四方围阵,这是想要再復一次梁地对李富胜的大捷,想把本王,像虎威伯那般,给硬生生地吞掉! 这样看来,北面那个韩亗所在的军寨里,必然有问题!」 陈仙霸马上上前道:「王爷英明,围困之法,所看的,不是最强一环,而是最弱一环,因为只有……」 「下次就直接说木桶效应。」 「嗯?」 「木桶装水的多少,取决于它最短的一块板。」 陈仙霸用力地点头,道:「王爷英明!」 郑凡不以为意地摇摇头, 道; 「他想要给本王编织一座铁笼,但也得防着本王跳出来,东南西北,本就该北面那支杂军最弱,且还偏偏是北面,是本王撤归之方向。 怪不得韩亗那老东西和本王配合着演双簧呢,人家压根儿就不怕本王打上去,他有底气,能让本王很难短时间内冲垮它。 嘿嘿,本王发现吶,这干人真的和本王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什么招式好用,什么招式赢了,就懒得再换唱本了。 可以,咱们现在,可真的就是孤军被包了饺子,本王的靴子,这次是真的湿透透的了。 那位干国官家,也是个小心眼儿的,本王当年不就是指着他鼻子说了他一句不知兵么,这次居然亲自上阵来找回场子了。 本王也是嫌麻烦得很吶, 一样的话, 对一样的人, 得说两遍,何必呢?」 平西王招了招手, 对陈仙霸问道: 「行了,既然人家已经四面压上了,仙霸,眼下咱军寨里,还有多少兵马啊?」 陈仙霸回禀道: 「加上昨晚后半夜到今早这段时间从外围撤回来的各路校尉, 军寨内, 现可调用的所有兵马, 第973页 将将一万!」 第六百五十九章 帝都陷落!(上) 天, 黑了。 李寻道正在巡营,禁军是由他亲手编练出来的,虽然吸纳了不少原本的旧禁军体系的将门子弟,但基本都被边缘化了,眼下这支兵马,还是受他李相公掌控的。 一身青袍的姚子詹缓缓地走了过来,李寻道摆摆手,示意身边的这些将领继续将营寨再巡查一遍,自个儿则主动走向了姚子詹。 「姚师,还未歇息?」 「不仅是我,官家应该也没歇息下来吧。」 李寻道点点头,这毕竟是官家第一次御驾亲征,同时也是大干百年来的第一次天子亲征,上一次,得追溯到太宗皇帝时期了。 要说官家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面对的对手毕竟不是什么教民叛匪,而是燕军,且还是打着王旗的燕军。 「寻道啊,燕人会夜袭么?」 「如果我是燕人的统帅,最迟在今晚,就该选择夜袭了,其实,昨晚燕人就该有所反应才是,因为昨晚,除了韩相公所在的北路大军,其余三路,都已经和燕人接触上了。 但燕人只是选择了收缩,并未主动来做些什么。 白天的话,还能解释燕人想等到晚上,今晚,大概会夜袭吧,再不动手,这铁笼子,就真的要铸好了。」 「我和那位平西王接触过好几次,此人,不是优柔寡断之辈。」 「姚师说笑了,人家既然敢放着梁地的我干军精锐不管,率孤军深入我大干,这岂是优柔寡断之辈? 其人善行险招,怕是最忌讳的,就是犹豫了。 其实, 寻道倒是希望今夜燕军能发动夜袭,要是燕人依旧什么都没做,那就……」 「你在担心什么?」 姚师好奇地问道。 李寻道坐了下来,姚师也跟着盘膝而坐。 「韩相公、祖昕悦那边,每日都会通传数封消息,原本,寻道以为燕人会毫不客气地想要一口击溃韩相公那一部,但燕人没选择这般做。」 「说是下雨,燕人的马蹄,跑不动?」 「前两年,燕人举国伐楚时,就是那位平西王,率军沖了楚国的一支藤甲兵军寨,是以填土的方式硬生生地掘开了楚人的军寨。 再说了,燕人是仗着骑兵之厉,横行无忌,但并不意味着,燕军下了马,就不会打仗了。 北方,是燕人之后路,韩相公那一部就卡在燕人后撤之路上,因为我们谁都清楚,那位平西王也必然一样清楚,他想靠这一支孤军来倾覆我大干江山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他进来时,就必然想着要如何出去。」 「围点打援么,亦或者,燕人没想到,咱们这次包过来这般多的兵马,连官家,都御驾亲征提振士气了。」 「倒是有这个可能,战场局面多变,各有心思,没谁能完全猜得准猜得着的。 且祖昕悦传来的军报上看,那位平西王,货真价实地就在那里,这是我最放心的地方,他在这里,一切就都好说。」 「是啊,他在那里,一切就都好说,他这次带来的据说近五万的兵马,只是老夫看来,这五万兵马,也比不得他一个。 燕国的擎天柱,一旦塌了,晋东必然会乱,燕人将失去晋地,一切的一切,差不离都将回到当年了。」 二人的角度不一样,一个从军事,一个从政治。 「只是,面对这样的一个对手,寻道实在是不敢掉以轻心,当初在后山没能留得下他,寻道心里就一直在不安了。」 彼时平西王爷在望江冰面上遇刺,靠魔丸的力量以鍊气士手段化解危机,却被李寻道找到了机会,以师尊藏夫子留下的白莲为引,将郑凡「拘」到了后山; 本以为可以就此解决掉一尊大患,谁成想那郑凡上了山又下了山,最后不仅舍掉了师尊白莲,还废掉了自己大半的鍊气士修为。 姚子詹安慰道;「有些人,是有天数的,活该死在战场上才是。」 李寻道点点头。 这时, 姚子詹又小声地开口道;「若是按你的想法,该如何去做?就是将你放在那位平西王爷的位置上。」 「我不会等到现在,自古以来,之所以以合围之法御敌,看似轰轰烈烈多路大军进发,实则是因为单独地某一路大军出来,无法做到安稳。 所以,对于合围一方,最大的破绽在于,一旦被对方提前洞悉,在你合围之时,管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抢先以优势实力一路一路地吃掉你的分路。 哪怕最后不能连战连捷,但最起码在吃掉你一两路之后,所谓的合围,也就无从谈起了。 可那位明明布置了这般多的哨骑,从前两日的消息来看,我三路大军逼进时,燕人的哨骑马上就做出了反应。 其用兵之能力,不至于就这样坐等着咱们将笼子打好。 这也是寻道最为考虑不通的一点,面对这样的对手,实在是不敢奢望人家会犯这般大的错误好给自己占那个便宜。」 「要是燕人打算突围,寻道认为燕人会走哪一路?」 「姚师以为呢?」 「北面吧?」 北面,是韩亗所在的位置。 李寻道摇摇头,道:「燕人要是打算从北面撤走,不会等到现在都不对北面发动攻势的。」 第974页 「那就是西面?西面兵马最少,且还是以北羌骑兵为主。」 「骑兵最不喜欢碰到的就是骑兵,因为骑兵可以互相吊着,官家也早早地下了旨意,叮嘱那位明牙督司,一旦燕人向他那里去,他不用和燕人决战,只需避其锋芒,再寻机缠住即可,随后,我其他三面大军将即刻把口袋收紧,将燕人闷死。」 「那要是燕人,选择……」 姚子詹咬了咬牙, 继续道: 「要是那位平西王,在发现咱们官家的金吾龙纛后,直接选择沖我们这一路呢? 按照燕人的性格,按照他的性格, 老夫觉得, 很可能真会这般做!」 李寻道很想说一声,他是要找死么? 四路大军,最难打的,就是陛下所在的禁军这一路。 无论是训练、素质、军械还是官家本人在这里所带来的士气加成,这一路,绝对是最难打的,也绝对是最能扛的。 但李寻道没办法去对姚子詹说这些,因为他清楚姚子詹会这般想的原因是什么样。 李寻道伸手,轻轻地在地上刮拉了几个石子; 干人对燕人,是畏惧的,哪怕这种畏惧在梁地大捷后,被减轻了许多,但当那位平西王率军出现时,大家的心里,依旧很是紧张。 文人,又是多愁善感的,大干的官员,又很喜欢去研究规律,明明未曾真正地脚踏实地,却总是认为自己已经参悟了天机大道,有时候,甚至比鍊气士还鍊气士。 在姚子詹看来, 最不可能的选择,往往就是最可能的选择,因为以往燕人和那位平西王爷,就一直是这般做的。 可是, 又怎么可能? 转念一想,李寻道觉得,可能现在官家心里,也是有些惴惴吧。 「姚师莫慌,这一路,有寻道在。」 「好,好,好。」 「姚师还是去陪陪官家吧,陪官家说说话。」 「好,老夫这就去。」 姚子詹起身离开,走过去时,靴底踩在了李寻道先前刮拉的石子儿堆上。 李寻道也站起身,起初没注意,但走了两步,转身低下头一看, 发现原本一堆的小石子, 留在原地的,就只剩下了一颗。 李寻道眉头微皱, 其目光,眺望向了燕人军寨所在的方向。 「故布疑阵中的再故布疑阵?」 李寻道习惯性地右手攥着自己的左手手腕,指尖来回地敲击着, 「孤军深入地再孤军深入?」 李寻道闭上了眼,在他的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了一张地图。 随即, 其又缓缓地睁开了眼, 「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寻道扭头看向了金吾龙纛所在之地,那里,是官家的行辕。 他有些踌躇,也有些犹豫; 因为此时他虽然是相公,但作为一个前半辈子基本都在后山修炼的相公,他在干国朝廷里的羽翼和影响力,还比不过姚子詹。 最重要的是, 那位平西王可以在军中说一不二, 他不行, 他是李寻道,他不是官家。 而且, 他只是想到了一个可能,一个基于自己的灵犀一闪,想到的一个可能,一个自己都觉得,对方不可能这般去想也不可能这般去做的可能。 这个可能, 远远比姚子詹先前所说的,直接沖金吾龙纛所在之大军更为疯狂! 齿间,刺入了唇瓣,有鲜血开始溢出。 李寻道感到自己的脑子里,一切都很乱,但在这乱纷复杂之中,他还是果断地选择走向了官家的行辕。 但在走到那里时,他不由得又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无论自己先前的那一道灵光闪现,到底是不是真的,他现在都已经失去了去阻止和改变的能力。 「李相公,是否需要奴才去通传官家,官家眼下正在和姚师下棋呢。」 「不必了,我只是来看看官家休息得如何。」 「是。」 李寻道走出了行辕,回到了自己的帅帐。 不时有将领进来对其汇报军情,他都一一做了批覆回应。 等到天快亮时, 姚师走了进来。 「累了,累了,老夫要睡一会儿了。」 「官家也睡了?」李寻道问道。 「官家也安歇了,呵呵,官家说,本以为今夜燕人会袭营,还想着与老夫一边对弈时一边听着对面的喊杀声,好为这盘棋多注入一些风味,也能传为一段佳话。 只可惜,燕人没能给这个面子。」 李寻道笑着点点头。 「寻道啊,你还是得注意休息,这一路兵马以及官家的安危,泰半可都是寄于你身上吶。」 「再等等。」 「天都快亮了,还等等?」 「等燕人。」 「晚上燕人不来打,想着白天堂堂正正地沖么?」 「不,等燕人的请降书。」 「请降书?谁请降?难不成是那位?」 姚子詹被这番话给打了一个激灵,马上继续道; 「他燕人连困兽之斗都不做了,直接请降?」 「我不清楚,是否真的会请降,但说句心里话,我不希望燕人待会儿将请降书送来,否则……」 第975页 「否则什么?」 「否则就意味着,咱们算计了半天,到头来,却反被算计了。」 「眼下局面,他又能算计到何处?无论是三边还是梁地,都牵扯了燕人大批兵马,燕人国内的其他兵马,也根本来不及在此时出现在西山郡内,他平西王就算是再会打仗,难不成还能变出兵马来?」 「不,姚师,我先前刚刚翻看了韩相公前些日子送来的这些摺子,从他们会晤到彼此之间的其他互动。 再看一遍后,我陡然发现,这一封封军情上,写的不是字,也不是事, 而是, 满满的刻意。 那位平西王就像是一个丑角儿,在台上蹦跶来蹦跶去, 一遍遍高喊着, 他在这里, 他人在这里, 他就是在这里, 可偏偏,呵呵,这可能就是大巧若拙吧,他越是这般大张旗鼓地喊出来,咱们,就越是在哄堂大笑于他。」 就在这时, 帅帐外传来一阵欢唿, 紧接着, 是传信兵的高喊: 「报!!!!!!!燕虏平西王送来请降书!」 「砰!」 李寻道的拳头,落在了帅桌上, 苦笑道: 「完了……」 …… 「王爷,请降书已经送过去了。」 陈仙霸禀报导。 郑凡点点头,同时检查着自己身上的甲冑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问题,同时,摸了摸护心镜所在的位置,那是魔丸待的地方。 「大虎。」 「在!」 「把本王貔貅身上的银甲,再检查检查。」 「喏!」 「请降书不是刚送过去么,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慌张了?」剑圣有些好奇地问道。 郑凡摇摇头, 道; 「本来,这请降书我是不打算派的,担心画蛇添足喽,后来想想,反正再差也不差了,干脆还是送一下吧,万一真能再拖延个一阵子呢不是? 只是,咱这里也得做好个准备,不能把干人当傻子,说不定干人里面有人,已经起疑了,这请降书一看,就几乎笃定了。 增灶,立旗,马匹扯尘,军寨内的剩余主力当哨骑全数放出; 这种种假象,在没戳之前,是会很唬人,在戳了后,立马会现原形。」 「所以……」 「所以我怕了呀,之前的淡定,都是装的,现在,我开始慌了。」 「你做这个决定之前,没慌过?」 「大难临头时,才真正能感受到那种恐惧,之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我身边就一万兵马,干军有二十多万,就算百年前的初代镇北侯曾打出了三万破五十万的战绩,但咱们现在的兵力悬殊比当年初代镇北侯还要夸张。 仙霸,通传下去,全军做好准备,听候本王的军令!」 「喏!」 …… 「阿叔,北面有消息了不?」 「还没呢,还没呢。」 「怪让人心里担心的。」 「你这崽儿,瞎担心个什么,好好地补你的渔网。」 「我是怕燕狗又打过来嘞!」 「咋可能嘛,咋可能嘛,燕狗不是以前的燕狗啦,没听说么,燕狗的两位最能打的王爷,都不在了。 现在,也就靠一个小辈儿顶着。」 「阿叔,那小辈儿也不简单哩。」 「咱也不是以前的大干了,以前你可曾想到,官家居然会御驾亲征,官家都向北去了,那些丘八,不一个个激动地拼命吶。 燕人,燕人又咋滴啦,还不都是一双肩膀顶一个脑壳? 在梁地,咱不就打赢了一场嘛,说是梁地那儿有一座大湖,燕狗的尸首把整个湖都给填埋了哩。」 「阿叔,上次官府调民夫,你咋不让我也去?我爹娘可是被燕狗给杀了咧,我做梦都想杀燕狗给爹娘报仇。」 当年李富胜部打到了上京城下,面对近乎不可能攻破的上京城,李富胜命部下抓来京畿之地的百姓强行让他们攻城,导致百姓死伤惨重。 「好好活着咧,人活着,才有奔头,你爹娘不在了,叔拉扯着你长大也不容易,为了你,叔也没娶婆姨,你可不能出啥子事儿,你得为你叔养老送终呢。」 「叔,你都说能打赢的,你还说官家也去了,为啥……」 「你咕噜话咋这多咧,来,把鱼卸下来,等前头大捷的消息传回来,这城内鱼啊肉啊,必然得涨价哩。」 叔侄俩一起将刚打上来的鱼从舟上卸下来, 这才刚上在汴河南岸下来, 当即就感知到地面传来了一阵恐怖的震颤。 叔侄俩都有些茫然地看向西边,自那里,有一片黑色的云海以一种磅礴之势倾轧而来! 兵, 好多的兵, 好多的马兵! 「哈……哈哈……哈……直娘贼……应该是咱前面大捷了……官家班师回朝了……哈……哈哈……」 「不,叔,黑甲,黑甲马兵,是燕人,是燕人,燕人打来了,燕人又打来了!!!」 …… 这是一支风尘僕僕的大军,骑士很累,战马也很累。 他们趁着前些日子的大雨,于泥泞中行军掩藏,自西边走,趁着北羌骑兵还未至之前,进行了一场大迂迴。 第976页 此时,不少士卒的嘴唇是干裂结痂的,战马在奔跑时,也开始吐起了沫子; 一场竭尽全力的奔驰,也不晓得多少战马,在这一次之后,得丢到后方去当驮马来用,无法再承担战马的职责。 但, 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他们成功了。 在他们的前方, 矗立着的,是诸夏最为富饶最为壮丽人口最多的一座城池……上京城! 陈阳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 对在其跟前,完全是撒开腿丫子奔跑的樊力喊道: 「樊将军,我们到了,我们到了,快拿出王爷给你的锦囊,快拿出来看看王爷的吩咐!」 王爷以自身为诱饵,圈住了韩亗那一部,同时,吸引着干军向其靠拢包围。 其目的,就是为陈阳所率的这支主力,创造出足够多的机会和可能。 临行前, 平西王爷当着陈阳的面,将一道锦囊,送到了樊力手中,嘱咐他们,在看见上京城的城墙时,打开锦囊。 「对咧!」 樊力似乎完全忘记了锦囊这件事,毕竟和其他人对平西王爷的无限推崇不同,樊力哪怕在魔王这个群体里,也是对主上「敬畏」感最少的一个。 玩什么锦囊妙计的戏码,事儿逼! 但奈何陈阳的目光灼热, 樊力只能摸了摸,终于掏出了那个锦囊, 打开, 里面是一张纸, 樊力嗫嚅了一下嘴唇,一边继续奔跑一边不停地拉扯着纸张,终于,看清楚了上头的字,就俩字,他极为熟悉的俩字。 嘿嘿! 樊力笑了, 举起了双斧, 高唿道: 「乌拉!」 第六百六十章 帝都陷落!(中) 不是早上睡眼朦胧,万物復甦于晨; 也不是正午艷阳高照,暑气正盛,焦灼着人的脚板同时烘晒着头皮; 而是在黄昏。 似乎突袭,更适合早晨的画风,但这个世上,却很难有绝对完美的事儿。 潜行、绕后、渡江,再策马奔腾,撇开薛三、陈雄早早调出去相思山当幌子的一部分,再撇开留在王爷身边的那一万,原本,陈阳和樊力这边,少说也应该有个三万五之数的。 挑选入干的,本就是肃山大营的老卒加上挑选出来的他部精锐,且无论是兰阳城还是滁州城的攻破,都并未给燕人造成太大的伤损; 可真到了上京城下时,陈阳部,也就剩下将将三万之数了。 这意味着,至少有五千部下,在这场短时间内的恐怖大迂迴中,要么累死,要么掉队,要么干脆就是迷了路。 对于普通的军队而言,这种情况,实属正常,这也是为何,兵马越多,行军越慢的原因所在,但对于曾经靖南王本人的中军精锐而言,造成这般大的非战斗性的损耗,足以说明燕军为了这场「出其不意」,到底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不过, 在看见上京城的城墙后, 自上而下, 无论是将领还是最底层的骑士, 哪怕唿口气,都能感受到喉咙深处的血腥味, 在此时,都觉得值了! 上京城, 就在他们的面前! 这是一座巍峨的国都,这同时也是一座极为虚弱的国都,它就在那里,它是那么的安静,那么的婉约, 它, 在等着自己的临幸! 陈阳清楚,这是平西王爷以自身为诱饵所换来的机会。 他更清楚,只要自己能够沖入这座都城,那么当初在肃山大营的罪责,也终于可以被抹除了。 陈阳已经没有脑子再去思考其他了,哪怕刚接到命令时,他曾思考过,不是思考平西王爷这近乎「人来疯」一般的军事抉择到底能否成功, 而是思考的是,这场军事大冒险成功后,对于自己这支兵马和对于平西王爷本人而言,能否在欢愉和大捷之后,获得浮出水面再度唿气的机会。 因为这次,他们没有援兵,孤军深入后的再分兵,只会让自己的局面,越来越陷入被动。 平西王爷本人现在还被干国各路大军包围着, 自己就算打下了上京城,接下来又该如何接应? 甚至,到底能否在干人疯狂地復仇反扑之下不被闷死,这一切,都是悬数。 但,这也是干人没有提前预判到这一点的原因所在吧,你可以去推演去预判你对手的绝大部分的动机和行为,但往往,不会去判断他可能去「送死」! 陈阳想到了那一晚,王爷对全军所做的训话,来听讲的校尉被要求按照晋东的传统,回去要复述给自己的士卒听; 王爷那一晚说,他要带着大傢伙,去追求一种东西,不是财货,不是女人,不是土地,而是……荣耀。 这, 就是王爷想要的荣耀么? 事到如今,陈阳已经不想去思考之后的得失了,他现在唯一想要做的,就是去品尝眼前这座富丽堂皇的……美味佳肴! 樊力打开的锦囊里,就是「乌拉」两个字。 王爷又一次「事儿逼」了,但樊力却很满意。 此情此景之下, 唯有这两个字,能够让他整个人都酥麻起来。 曾将人当作柴来砍下做收集,累积白骨铸宫殿的樵夫,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大场面的杀戮; 第977页 在这种氛围下, 樊力的皮肤,都开始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色; 他的甲冑,早就丢在了路上,但此时,他却嗷嗷叫地沖在了最前方,如同一尊野兽,扑向了他的羊圈。 陈阳低吼:「传我军令,沖城!」 传令司马开始咆哮着传达着这一命令,他们的嗓子,也早就哑了,但无所谓,中军看见前军一往无前开始冲锋后,马上就明白了过来,后军也是如此。 这是一支疲惫之师,但诱人的上京城,足以让他们在此时再榨出新的一份精气。 毕竟这座上京城,可比梅子要让人「解渴」得多。 当年,上京城曾被李富胜攻打过,虽然只是发泄之举,但也着实经歷过战火的痕迹。 但彼时上京城内,有官家,有早早地就被收纳进去的守军,虽然干军不敢出来野战,但据城而守是完全没问题的。 按理说,因为当年李富胜的缘故,干国应该更为关註上京城的防务问题。 比如城墙的修建比如城墙外民屋的清理以及卫星城堡的修建,干人在土木上面,本就极有心得,但在这里,却失了效。 因为上京城是整个干国的心脏位置,牵扯了太多太多的利益,想要将其向军事重镇方面去进行转型,就得弱化掉其他方向的职能,可问题是,原本的上京城早就不堪重负地在运转了,这座大城镇容纳着诸夏乃至当今世上最多的人口,它需要太多太多人力物力以及必不可免地运转来达成其自身存在所需要的养分。 哪怕当年燕军曾扫荡过京畿之地,但接下来,汴洲郡的人口也就是天子脚下的人口,并未减少,反而更加剧烈地膨胀起来。 北地被燕人扫过后,北地但凡有这个条件的百姓,都开始向京城迁移; 一个西南之乱,再加上楚国曾和干国在东南位置发生的摩擦,哪里战事起,都会让一大批的百姓,本能地去选择趋利避害,投奔于天子脚下。 其实,上京城在建造之初,必然是着重考虑到其防御能力和军事作用,但逐渐的,会变得和皇宫一样,任何皇宫在修建时,也都会考虑其防御性,毕竟这是拱卫天子的最后一道屏障,但往往在事情到来时,又会显得很是鸡肋与苍白。 故而,一般而言,都城这种存在,在面对敌军来袭时,往往会提前聚集兵马或者号召各地勤王之师来拱卫,守军也绝非只是按照传统意义上就站在城墙上防御就行了,很多地方,需要足够的士卒去填去正面厮杀,否则这些漏洞根本就无法补住。 如果干国的禁军还在上京城,哪怕不是全部,而是只有个三万正军,守住第一波,再发动百姓,这城,倒也能够扛下来,至少,所谓的攻城,就真的得演变成攻城的模式了。 可偏偏,虽说留下的禁军其实也不少,但真正的骨干和精锐伴随着官家已经去往了北方的战场,简而言之,上京城内的禁军整个体系,其实已经被拆解得七零八落。 于这座都城内,压根就不存在任何一个人,或者一群人,能够掌握住这个都城的「实际运转」。 同时, 还得考虑到官家御驾亲征之前,特意做出的某种安排。 比如带谁一起出征,比如出征前贬谪谁外放谁亦或者干脆将谁下诏狱; 若是自己前面战事出了问题,打败了,后方,该如何确保会安安顺顺地等待自己回来,不会出什么乱子。 总不可能自己在前头打仗,后头的太子亦或者是谁,来个政变,直接给自己尊奉为「太上皇」,那乐子,可就大了。 毕竟,不是谁都能像平西王爷那样,自己带兵出征,老家极为干脆地全丢给瞎子,这种信任,别人是理解不了也学不来的。 且就算是官家本人真能做到这般「魄力」,朝堂上的其他势力,也不会允许在官家离京之后,给别人以机会借用太子监国的名义来搞事情。 这就是人为制造出的「虚弱」和「散沙」状态了。 一座都城,被抽离了主力后,还被特意地打乱了制度,忽然间面对着一群凶神恶煞的燕军,一下子,就乱了起来。 烽火点起, 钟声敲响, 不是没有忠诚于这个国家的官员和武将,在此时主动地奔赴城墙一线,也不是没有江湖豪侠,在此刻逆着仓皇逃窜的百姓人潮想要去帮忙杀敌; 这些那些,都有,偌大的上京城,这般多的人口,自是不会少这些危急时刻的可歌可泣; 可问题在于,大势之下,个人成点成线的努力,依旧无法改变此时的惊涛一拍。 正阳门的城门,早早地就落下了,可偏偏,正阳门的两个侧门,没能闭合成功,且两个侧门之外,还有可以迂迴进入城内的道路。 人们生活在这里,就如同是一群蚂蚁在不停地上下打窜,甚至可以将都城,比作一个四通八达的蚂蚁窝。 正阳门守将亲自率领一支禁军和燕军厮杀,妄图将这一片给暂时扛下来,等待京内的援军到达,可惜,他失败了。 他带着自己的一众亲卫,战死在了这里,但他手底下的更多的士卒,则没有守将视死如归的决心,很快就崩散了回去。 没有半日,最多,也就一个多时辰,燕人就打开了正阳门的防线,冲杀了进去。 而还在其他方向寻找切入口的燕军在得知这一消息,果断地不再和面前的干军进行纠缠,脱离战场之后,直接走现成的缺口进来。 第978页 京城外围驻扎的禁军主力,被调派跟着官家向北了,所以,这座都城,直接面对着燕军的第一波攻势。 上京城内,有能力组织防御的官员,职位不够高,没调度的资格,有资格去调度的,压根不懂得该如何去做。 这不是讽刺,而是冰冷的现实,过于复杂繁复的官制,使得干人在这危急时刻,根本无法在短时间内全局指挥起来。 相较而言,在同一种情况下,一直被干人认为「粗野」的燕人,反而更能适应。 燕人的城池,甭管哪座,哪怕是在京城,也能很清晰地给你最高一批的官员分出个三六九等,亦或者可以称之为类似于「山大王」一般的大哥二哥三哥,这一点上,平西王爷的经歷其实最有发言权。 危急时刻,大哥上,大哥没了,二哥顶上。 简单粗糙的制度,在特定时候,比所谓的细腻丰富,更有高效性。 故而, 燕人真的顺着正阳门不断地涌了进来,而干人,其他地方的守军,压根就没思虑到向这里来调集弥补这个可怕的漏洞。 伴随着越来越多的燕军涌入,且当进城的燕军开始向四周辐射出去后,整座上京城的城防,可以说,正在快速地失去其存在的意义。 而这时, 干国皇宫内,更是一片乱象。 监国太子起初被自己身边的公公们带着想要向后宫方向跑,因为他们听说燕人是从西边打来的,那么东南角,应该是相对安全的。 但留守的两位相公,即刻带着人来到了宫内,要求太子立即下诏,组织城内军民进行反击,将燕人驱逐出去。 双方的手下人,一度扭打在了一起,在这危急时刻,所谓的规矩、礼仪和矜持,平日里看得比生命都要贵重的这些,仿佛一下子变得一文不值。 而在宫外,早就开府建牙,更是曾数次去过东南传旨和祖家关系莫逆的七皇子,在闻得外头传来的喧嚣后,马上就披甲执锐,领着自己的王府护卫,想要出府收拾局面。 可偏偏,在官家御驾亲征前,特意因「课业不精」,罚其闭门思过。 这位曾染指过些许军权的皇子,在官家看来,是自己御驾亲征之时上京城内的不安稳因素之一; 而太子一系,为了确保绝对的安稳,对这位皇子的禁锢,进行了进一步的加深。 原本官家可能只是想贴一张封条,但下面人以及其他方面的人,则顺势打上了板钉。 七皇子本想出来收拾局面,在被看守自己王府的银甲卫拒绝后,双方竟然先一步地在王府外头进行了火拼。 而另一头,燕人正在源源不断地进来。 这般荒诞的一幕,在上京城内的各处,不停地上演着。 实在是没有太多值得大书特书的了,因为在此等局面下,这座煌煌都城所表现出来的模样,比之前的兰阳城和滁州城,只能说是更为的混乱与不堪。 燕人的马蹄,开始践踏在上京城内的官道上,和干人在自己国都内的彷徨无措不同,燕军在经歷了两次入城之后的快速反应,短时间内的经验,用在了这一次上。 该沖哪座门,该夺哪处点,该清哪处区域,燕军其实没有事先的规划,但自然而然地在各自将领的带领下,去往了应该去的地方,肯定会有重叠也必然会有遗漏,但这种效率对上此时的干人,实在是高效得令人瞠目结舌。 「皇宫,皇宫!」 举着斧头的樊力对着身后跟随着自己的燕军高唿着。 打进了都城,皇宫,必然是重中之重! 在这一点上,陈阳都没有和樊力去抢,他则是顾全大局地开始领兵去击垮城内有组织迹象的干军。 「皇宫!!!!」 「入皇宫,擒干后!」 「入皇宫,擒干后!」 令人血脉膨胀的口号声,再度响起,燕军士卒感觉自己体内的血液正在燃烧,他们无所畏惧,也不相信前方会有能够阻拦自己步伐的人。 在沖向皇宫的路上,不时有干军出来阻击,还有不少身着银甲卫袍子的番子,里头,也不乏高手。 但在燕军的有序冲锋弓弩大刀地收割下,干人的抵抗基本没有坚持太久的。 甚至, 因为樊力带着兵马沖得太快,导致皇宫的宫门,竟然都没能来得及成功闭合上。 有人想出来,奉命去查看外头的情况,有人则收到不知哪家大人或者宫内贵人的传信,要求进来保护,大家就卡在那儿了,等到燕人杀来后,直接就「炸」开了。 「杀!杀!杀!」 燕军杀入了皇宫。 「砰!」 樊力一人,如同一头蛮牛一般,将面前的几个干军金吾卫打扮的傢伙撞飞出去,自己也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他是真没料到那几个金吾卫穿得那么花里胡哨实则功夫极为拉胯,导致自己绝大部分的力道都和地面的青砖进行了亲密接触。 一声「咔嚓」之后, 樊力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将左胳膊给撞骨折了! 「……」樊力。 所以, 接下来, 当不断的有燕军士卒向樊力来汇报时,画面就变成了这样: 「樊将军,那些太监……」 「砍了!」 「樊将军,那些穿红袍子的……」 第979页 「砍了!」 「樊将军,那些穿紫袍子的……」 「砍了!」 「樊将军,那些……」 「砍了,砍了,砍了,除了皇后和贵妃,其他全砍!」 「樊将军……」 「再问俺砍了你!」 而在皇宫外的上京城内,放弃了出风头的机会,正一心一意当清道夫,刚刚又击垮了一队禁军的陈阳,拄着刀,站在血泊之中,看着四周不断继续跟过来的手下,他咧开嘴,抬起头,对着天,大笑起来: 「李富胜,你吹了好几年,也不过是曾在上京城墙下撒了泡尿!老子这次可是挺直了腰杆儿进来了!」 擦了把脸上的血, 陈阳伸手进自己的甲冑内夹内,拿出了一个锦囊。 平西王总共给了两个锦囊,一个给了樊力,一个给了他陈阳。 给樊力的那个,是叫其在见到上京城时打开; 给自己的这个,是让其在打入上京城后再打开。 陈阳一边喘着气,一边撕开了锦囊,将里面的那张纸打开……空白无字;再翻转过来,依旧是空白。 「嘿嘿,嘿嘿嘿……」 陈阳干笑了两声,用力地咽了口唾沫, 下令道: 「传王……」 顿了顿, 他重新喊道: 「传本伯的军令,上下不封刀。 本伯要让这干人的都城,变成白地!」 第六百六十一章 帝都陷落!(下) 百年来,不知多少文人骚客曾对这座城池给予过赞美之词,哪怕是他国的文人,在作诗写词时,也喜欢将「上京」比作他们心中的天堂; 这是一个标籤,一个烙印在时代和文化上的印章; 再抒情一点,毫不夸张的说,哪怕是在古朴的史书里,也无法遮掩住其光芒。 但眼下,这座瑰丽的大城,正遭受着兵灾的洗礼。 它是那么的美丽,却又是那么的脆弱; 它有多么的迷人,就有多么的能够激发出人心底的那种对美好事物进行破坏的渴望。 燕干之间的纷争,可以上溯到百年前,近些年来,旧恨新仇,又增添了不少。 以往,燕人嘲讽干人的怯懦,干人则嘲讽燕人的粗鄙。 在干人看来,三边以北,就是蛮族的领地了,所谓的燕国人,就是燕蛮子。 一代代人,其实都是在「地域歧视」之中长大的; 所谓的诸夏,所谓的同根和同族,真正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很少很少,更何况,这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里,还有很多,明明懂却装作不懂的样子。 百年前干人趁着燕人和蛮族决战行北伐背刺之举,前些年在晋地,楚人和野人联手将晋人当作了两脚羊; 曾经的燕皇,他有一吞诸夏之心,自然会在某些方面去行克制之举; 但这并不包括那位姓郑的平西王爷, 也不包括眼下正在进攻上京的燕军将士。 于郑凡而言,他已经选择了置之死地而后生,而对于燕军将士而言,当精神和身体的疲惫透支到一定程度后,接下来的挥刀,已经成了某种本能。 不过, 不幸中的万幸是, 哪怕陈阳以宜山伯和这支军队主将的名义下达了「不封刀」的军令, 但一则现在大军散入上京城,编制难免混乱,军令想要完全传达下去,也近乎是不可能的事; 二则是燕军这次的兵马,还是过少了些,相较于这座大城的体量,三万士卒丢进去,想要一瞬间通吃入肚,还真有些不现实; 燕军自正阳门杀入城后,基本分为了两个序列,一个序列在樊力的带领下,喊着「捉干后」的口号,直扑皇城; 另一个序列,则在陈阳的率领下,开始对城内企图凝聚起来的将要成规模的抵抗进行冲击; 光这两个序列,就几乎占用了绝大部分燕军的兵力。 且伴随着皇城外城的告破,当樊力率军准备攻打内城,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皇帝和后宫真正居住生活的区域时,终于遭遇到了顽强的抵抗。 燕军起初,实在是过于的顺利了,上京城外的防卫大营在先前就几乎被掏空了,所以未能在外围对来袭的敌人进行阻挡; 自然而然的,上京城的城墙,也没能来得及做清理和填堵,在压根没做好守城的准备下,被如狼似虎的燕人直接冲杀了进来; 就是这皇城,也因为局面的混乱,被燕军裹挟着也不知道哪方哪派的干人,捅了进去。 但等到燕人的刀锋即将触及到整个上京城不,是整个干国,最为核心也最为脆弱的区域时,当这里的干人,已经明白过来自己断然没其他退路时,他们倒是迸发出了不小的抵抗意志。 负责内宫安全的银甲卫,宫廷禁卫,外加其他大人带来的护卫,甚至是后宫内的公公们,全都开始扑向了凶神恶煞的燕人。 内城的城墙,其实并不高,基本也就是做个形式装扮,但就是靠着这不高的小城墙,里头的干人和外头的燕人,展开了殊死的拼杀。 这就不得不让樊力下令,从宫外继续喊燕军进来加入这场攻坚。 而陈阳那边,在连续击溃了十几只也不知道哪个衙门哪个公侯哪个大家族企图组织起来的建制后,又遇到了一门门一户户护卫家丁的阻击。 第980页 燕军入城的位置,再加上直奔皇宫的态势,使得燕军入城后的活动范围,基本被圈定在了一个很窄的面上,而这一处区域,却又无巧不巧的是上京城有名的富贵人家住所; 上京城因为其人口实在是太多了,歷史上经歷过好几次的扩建,所以它不像是其他传统意义上的城池那般就简单地分个内外城,内城贵族王侯将相,外城是普通百姓; 它这里的富人区,基本是贴着一个面辐散出去的,斜向的「中轴」也是指的是皇宫。 姚子詹的诗里就曾提到过「今夜破瓦雨玲珑,他日三街书峥嵘。」 三街,指的就是上京城的「富人区」,姚子詹也未曾用「内城」来称唿。 故而, 当陈阳的命令下达后, 原先经过兰阳城和滁州城「约束」过的燕军士卒,开始「大开杀戒」。 豪门大户,高深门第,一脚踹开,径直杀了进去。 丘八们脑子简单,但依旧懂得,只有这种大户人家里,才有真正的嚼头。 等冲进去后,高宅的护卫马上就开始保护主人,与燕军士卒进行厮杀。 这些,其实都是上京城隐藏的武装力量,在兵册上,他们实际是不存在的,但却又无法忽视。 有些胆子大的人家,竟然还能让自家护卫拿出军弩。 虽说,在正规军面前,这些所谓的护卫很难占到什么便宜,基本上都是处于颓势,但奈何燕军真的是捅了一串马蜂窝,哪儿哪儿的都在厮杀。 「直娘贼,他干人民间武德这般充沛的么!」 这大概,是不少燕军士卒心底的感觉。 其实,正儿八经攻城的话,可以给城内的军民一个缓冲时间,当他们意识到大势不可为时,大部分人还是会选择「屈膝」保命; 保命得最厉害的,往往就是这「三街」,可偏偏,大家就这么赶上了,撞上了,然后,就杀上了。 皇宫那边还在僵持着,不断唿喊着兵马,皇宫外头,士卒们陷在了一座座大宅里和那些护卫供奉厮杀得正欢。 这就使得燕人的兵力,越发不够用了起来。 燕人是进了城,正阳门也失守了,但燕人并未能及时将自己的兵力给扩散出去,哪怕是现在,上京城有将近四分之三的区域,并未被燕军真正的染指,四座主城门,还有三座依旧在干军的手中。 这并非是陈阳的指挥失误,也不是燕军军纪军律的问题; 而是面对这座诸夏第一大城,城池面积、规模、人口等等,全都超出了燕军上下的想像,你连演练操演都不会这般操演,因为你根本就没见识过。 哪怕是燕国的都城燕京,在上京城面前,也依旧稍显袖珍。 所以,燕军完全是乡下土包子进城,一下子迷了眼。 也因此,按理说, 但凡现在有人可以振臂一唿,哦不,哪怕不是一个单独的人,而是三四个,甚至是七八个人,于各处开始收整溃军,集合游侠、护卫以及有勇气敢拿出傢伙事的百姓,彼此之间,再连成唿应,说不得,这座上京城的局面,还有机会可以再掰回来! 这绝不是夸张,因为这里毕竟是干人的主场,是干人的都城,而燕人别看现在兇勐,实则早就是强弩之末,真鏖战下来,胜负仍未可知。 但一来陈阳亲自领一部兵马在那里来回地沖,且最开始能组织起来的,无论是官员还是豪侠亦或者是所谓的上京城某某门派,都算是有担当有魄力的头一批,而这头一批却因为自己实在是反应太快组织力太强,成为了陈阳部第一批招唿的对象。 当他们被冲垮,很多甚至直接被斩杀后,后头长出来的,质量就没前头高了。 且燕人神兵天降般地忽然出现在了上京城内,上京城内的军民第一反应自然不会是燕人採取了大迂迴筋疲力尽之下触碰到了上京城的一角,他们只会本能地认为,是北面朝廷的军队败亡了,御驾亲征的官家,也败亡了,燕人就这般堂堂正正地打进来了; 他们,完全没希望了! 不是没有明眼人可以分析得出来,官家那边二十多万大军,不可能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溃败得一塌煳涂,连风声都没能传递到这里; 但奈何,绝大部分人在这种情况下,是没脑子的。 所以, 本着, 官军已经被打败啦,官家已经战死啦,朝廷已经崩盘啦…… 这一系列的意识作用下, 被击溃的禁军不但无法再被有效地组织起来,连那些还没和燕人交手的留守禁军,在此时,直接从官军变成了劫匪; 大家开始肆意地劫掠,都想着大干没了,自己赶紧捞一把好逃命。 早些年,燕国也遇到过禁军战斗力不行的问题,所以以禁军和镇北军进行交换,相当于是换防磨练; 这边,干国官家在震怒于上京禁军的恐怖注水吃空饷的局面后,以李寻道为主,新编练了禁军,原本的禁军将门很多都被派遣到了外头,新组织起来的禁军则大部分是从外地招募的。 李寻道曾密奏曰:上京城百姓喜乐油滑,不适合练兵。 而这,也就导致了禁军在此时化身为「匪」当真是毫无心理压力; 反正他们中大部分都不是上京人,赶紧烧杀抢掠一通带着财货回老家去。 第981页 故而, 若是放眼全局来看,可以发现此时偌大的上京城,正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两极格局。 一头,是燕军陷在了皇城和豪门大户区,兵力一时捉襟见肘; 一头,是干人自己的官军外加流氓地痞没有侠义之心的游侠等等,开始对自己的百姓进行疯狂地烧杀劫掠。 而无论是皇城还是三街,这些地方体现出的是,地盘大,人口少,抵抗力还强; 其他区域,人口多,基本没什么能力抵抗这些兵匪,至少在此时,由干国自家人导致的干人伤亡,比燕军要多得多。 随后,甚至演变成,当陈阳率军继续清扫上京城内其他干军抵抗建制时,那些本来正在对百姓烧杀抢掠的溃军,见到了黑甲的燕军出现,本能地丢下财货开始奔逃。 陈阳率军行至哪条街,哪条街居然就此安定了下来。 弄得这位大燕的宜山伯,一时间有些纳罕: 直娘贼,怎么像是自个儿才是上京城维持治安的? 就是因为这种奇葩的局面,使得燕军在入城后度过了混乱期,让陈阳甚至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去重新调派兵力。 他马上让自己的亲卫去三街那边传令,让陷于那里的士卒赶紧去皇城增援。 此时,三街那边的厮杀还在继续,成规模成建制的反击是不可能出现的,绝大部分是某户人家亦或者是几户人家的护卫组织在一起,和燕军围绕着一座院子一座楼进行着争夺; 还有不少燕军因一时不慎,被一些功夫不错的护院供奉给伤了或者取了性命,其袍泽一众人在奋力追着那一个人跑。 好在,伴随着陈阳新的军令,燕军开始不断地从其他战场抽调出来去往了皇城。 就是陈阳自己,也开始有意识地收缩兵马向皇城靠拢,至于这纷乱充斥着血与火的上京城,就先由它去吧。 皇城的抵抗很是惨烈,但伴随着越来越多的燕军进入,战局不再仅仅是一线,而开始自其他方向渗透进来时,干人最后的抵抗开始变得苍白和无力起来。 终于, 燕人如潮水一般冲杀入了后宫。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但因为距离目标越来越近了,所以燕军士卒的士气,反而逐渐呈现出一种异样的亢奋。 「活捉干后,献与王爷!」 「活捉干后,献与王爷!」 燕军士卒们高唿着这一口号,开始进行四下搜检。 干国官家人不在这里,这是众所周知的,按理说,接下来应该抓太子或者宰辅之流才是正题,但皇城内的燕军,自上而下,满脑子里都是干国皇后! 哦,干国太后可以! 看似啼笑皆非,但也正是因为这种「信念」和「执着」,这些燕军士卒才能够在长途奔袭下鏖战这么久依旧保持着锐气。 终于, 在一处宫殿外,爆发出了干人最后的抵抗。 一个大太监外加一名身着红色官袍的银甲卫都督,带着最后的一批护卫,和燕人展开了最后的厮杀。 起初,刚进入的燕军被杀得猝不及防,损失了不少。 但随后,意识到遇到真正高手的燕军士卒开始集结弩箭和盾牌进行压制。 对于这等精锐而言,如何对付战场上出现的强者,他们有着属于自己的一套经验。 最值得庆幸的是,官家御驾亲征,带走了绝大部分的高手护驾,比如百里兄妹,他们压根就不在这里。 若是一开始皇城内高手充足,以一路做断后,一路带着重要的人出逃,趁着那时的混乱且燕人还未完全入皇城的当口,想逃跑,真的不难。 但问题就在于,干人自己的混乱加上高手的缺失,让他们没能抓住燕人留给他们的机会。 老太监战死了,那位银甲卫都督,也战死了,余下的人,全部倒下。 燕军士卒提着盾,成队列,踩着尸首开始继续推进。 「砰!」 殿门,被踹开。 里头,灯火通明,还有夜光宝石一般的存在进行照耀,显得无比恢弘大气。 一群孩子和少年,蜷缩在一起,抱着脑袋。 还有一群女人,她们守护在孩子们的外围,这里面,有的是宫女,但也有一些女人看其装束,就绝不简单,想来是妃子之流。 而在正上方,一个身着华服的女人,盘膝而作,十分端庄; 在其面前,放着一把剑。 所有燕军士卒在看见这个女人后,鼻息都加重了不少。 这是……干国皇后? 樊力一只手臂绑着,另一只手拿着大斧,推开身前的士卒,走了进来。 「娘咧,皇后娘娘?」 樊力仔细地看着那个女人,年纪,是大了点,但保养得很好,身材,也挺丰满。 嗯嗯嗯, 过了门槛, 还是主上喜欢的类型。 诸魔王之中,最没伦理道德概念的,其实不是魔丸,而是樊力,因为他的思维模式,其实和常人很不相同。 「挺好,挺好,腿粗腰细腚大,主上喜欢,嘿嘿嘿。」 樊力本想搓一搓手,但因为一条胳膊断了,只能用斧背搓了搓自己的胸口,这模样,和干国民间对燕蛮子的形象传说几乎完美符合。 「本宫,宁死不受燕狗之辱!」 皇后娘娘目露决绝之色,抽出了面前的剑,将剑搭在脖子上。 第982页 毫不犹豫地一横, 滋…… 脖颈处被划破了, 很疼, 然后剑也掉落了下来,因为太沉了,她的手托不动了。 皇后娘娘有些诧异,诧异于自己为什么没有自刎成功,明明宫中戏班子上就是这般演自刎的啊? 其实,哪怕是一个成年男子,用剑来自刎,难度也是非常之大,更别说娇生惯养的皇后娘娘了。 樊力马上沖了进去,将皇后娘娘面前的剑给踢开,然后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抽在了皇后娘娘脖颈处,将她抽晕。 再将其扛起来,搭在肩膀处, 吼道: 「抓到咧!」 燕军士卒,发出了震天的欢唿。 …… 「所以,寻道,你的意思是,燕人的主力,已经早早地绕后了,而且他们的目标,还是朕的上京?」 「回官家的话,今日我军出动尝试对燕军发动试探性的攻势,燕人只是一味地选择收缩,收缩到了任何一个五万兵马的营地都不可能再允许继续收缩的地步。 这就已经证明了,燕人的主力,不在这里了,而且,按照我三路大军合围的时间来算,是早就不在了。」 「上京城有太子监国,还有留守的数万禁军,还有各方大员,相公都有好几个,区区数万燕虏,怎可能破了朕的国都?」 「官家,留守禁军还未练成,京中精锐,已然全数在陛下身侧。 上京城固然高耸,但实则不利于守城。 没有充足可战之兵力, 哪怕燕人就数万而已, 上京, 也依旧脆如薄纸!」 官家躺在龙榻上, 嘴巴微张,目光,有些空洞: 「所以,朕的上京,没了?」 第六百六十二章 请诸君,为本王赴死! 行辕内,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在请奏这件事时,李寻道特意要求屏退了左右,所以,此时帐篷内,只有六个人。 一个,是李寻道,一个,是姚子詹; 坐在龙榻上的官家,还有站在官家两侧的百里剑以及百里香兰。 另外,还有一个人,看不见,但必然存在。 可惜了, 平西王爷此时不在这里,若是他看见了这一幕,大概会挺起胸膛对身边人道: 看,我不是最怕死的一个! 原本,陪同官家一起出来的其他大臣,以及这支禁军的其他将领,全都不在这里。 「呵……呵呵……」 失神已久的官家,笑了起来。 他在笑,但在场的其他人,没一个敢笑。 上京,可能没了; 但官家本人,仍然在这里。 「寻道,你觉得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官家没有治罪李寻道的意思,虽然这一出的谋划,是李寻道草拟的,但拿主意的,还是他这位大干官家。 可能这位官家在兵事上确实是有所欠缺,但在其他方面,已经是极为优秀的了,他愿意面对现实,也能很快地接受现实,不会浪费情绪去歇斯底里,更不会红着眼将自己的脑袋埋进沙坑。 「官家,燕虏兵少,就算是拿下了上京,作为入侵者,也不可能守得住,此时禁军回撤上京,收復国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李寻道回答得很平静。 自古以来,国都本就不好守,越大的城,就越是难以实现在军事角度上的保证。 故而,平西王府所在的晋东奉新城,在扩建了新城后,其四方,被特意做了留白,空荡荡得可以打高尔夫球,人口也被刻意地控制住了,并未盲目地往里进行充填,迄今为止,城外也就一座葫芦庙,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最大可能地保证这座城池在军事防御上的属性不会被削弱。 同理, 燕人就算拿下了上京城,在现有的兵力下,想守,也很难,甚至是近乎不可能。 官家眨了眨眼, 目露沉思。 身为一国之君,他比谁都清楚,都城,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意义。 这还不同于楚国上次被靖南王焚了郢都,那一次,楚皇颇有一种借刀杀人的意思,更是早早地将他选定的官员、军队、国库等等,提前做出了转移。 而上京城,却是原汁原味地放在了那里。 但, 官家并未马上下令回师, 而是问道: 「朕所在的这支禁军,要是回撤上京,那眼下正处于我四路大军所包围的那面王旗,还能摘下来么?」 李寻道摇摇头,道:「回官家的话,禁军要么不撤,要撤,就必须全撤,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军可以稳扎稳打地拿回上京城,只派遣部分回去,可能还会出事。 禁军一撤,其他三方面兵马,北羌骑兵本就懒散,无法真正地做到约束,韩亗那里早就不动如山,祖家那三万新军会被身边的厢兵拖累; 也因此,四围一,想转变成三围一,必然会出现很多漏洞,那面王旗,就可以从容地找准机会钻这个口袋。」 官家点了点头, 而后, 手掌贴在了面前的御案上, 道: 「若是上京已经丢了,早收復晚收復,其实,都无所谓,该丢的面子,早就丢了,该死的人,也早就死了。」 此言一出, 第983页 在场所有人的神色都为之一变,很难想像,这话会从官家的口中说出来。 「当年,那位平西王还是个小将,指着朕的鼻子,说朕不通兵事;那时的朕,完全可以命人轻易地捏死他。 甚至,香兰的剑,曾从他脖颈边划过,就差那么一丝。 但朕没有那么做; 朕后不后悔呢? 后悔, 朕,很后悔! 朕相信,楚国那位,也一样地后悔,他曾和那位同乘一辆马车,甚至还吟诗作赋,呵呵呵。 结果,抢了他的妹妹,给予了他楚国,一次次地羞辱。 寻道, 你是藏夫子的关门弟子, 你说, 这世上是否真的有一种人,他就是潜龙在渊,他就是命好,他就是能舞腾起来,纵身化龙?」 「官家,臣已入仕,既然下了山,就不再言山上事。」 「对,是朕为难你了。」 身为朝堂上的相公,怎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动辄算命说什么天命运数。 哪怕干国鍊气士之风再盛行,但朝堂上的官员们,还是要脸的,不至于荒唐到那种地步。 「砰!」 官家的拳头,砸在了御案上。 「但朕就觉得,那位平西王,那个郑凡,他就是有这种气运的人,这种人,甚至可以改变国运! 朕当初错过一次, 这一次, 朕不想再错过了! 朕清楚, 朕明白, 朕甚至可以想像到一年后,两年后,五年后的自己, 再回忆今朝,朕只顾着去收復都城而让他跑掉后,朕依旧会悔恨于今日的抉择!」 官家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但话语,却越来越清晰: 「先前朕不懂,但现在,朕是看明白了,他,这是以自身为诱饵,来将朕的大军,吸引过来,好给他的主力,迂迴绕后的机会,是么寻道?」 「官家英明。」 「朕不英明,朕很不英明,若是提早洞悉了他的目的,真会优先保住上京,那是朕出生的地方,是整个大干整个诸夏,最美的地方。 但现在, 既然事已至此, 你李寻道说了,上京怕是守不住的,那上京的太子,上京的皇后,上京的臣民,怕是也得遭受劫难了。 但朕却忽然觉得,值得。 不是朕在捡好听的在说,也不是朕在故意地给自己找台阶下,一个皇帝,把国都丢了,这是奇耻大辱! 但朕现在真的认为…… 不, 是他算错了一件事, 他算错了自己,在朕心中的地位! 在朕的心里, 他比上京,还要重要! 国都丢了,可以再建! 民心散了,可以再聚! 国力耗了,可以再养! 大干,还能再缓过来,朕就赌,朕就认定,就认定这笔买卖,朕会划算! 他郑凡, 值得朕这般抉择! 李寻道接旨!」 「臣在!」 「朕命你散出哨骑,拦截一切自上京城传来的消息,朕不允许上京失陷的事,干扰到军心。 另, 着你统御四路大军, 不惜一切代价, 替朕, 将他闷死在这里! 朕要拿他的王旗,拿他的首级, 去祭奠上京的臣民! 朕, 要他死!」 …… 接下来两日间,双方大军的接触,已经到了一种极近极近的距离,若是比作两个人的话,相当于面贴着面站在一起,连彼此的睫毛,都能够清晰地掰数。 「你觉得陈阳,到上京城了么?」剑圣问道。 「怕是已经都拿下了。」郑凡回答。 「那你觉得干人回过神来了么?」 「彼此虚实都已经清楚,干人在前两日应该就明白过来了,我的王旗在这里,我的主力,却不在这里,又不在这附近想要夹击他干国某一路,那能去的地方,就只剩下唯一了。」 「干人知道了,却没撤,为何?」 剑圣没等郑凡回答,就笑道:「那位干国的官家,是拼着不回头收復都城,也要来吃了你。」 「他疯了。」 郑凡这般说道。 「我倒是觉得他没疯。」剑圣摇摇头,「可能是我的心眼儿小,这辈子,也就适合舞个剑了,所以我觉得,不惜一切,先将你给解决掉,其实是划算的,对于他们而言。」 「你也疯了。」 「大概吧,但你想想,人家上京,丢了也就丢了,丢了上京,再丢了你,岂不是两头都落空了?倒不如切切实实地抓一把在手里来得实在。 也就这一次了,依照你的脾气,下一次再想自己以身涉险,让干国抓住机会,怕是难了,甚至可以说是几乎不可能了。」 「老虞啊,我现在心里慌得很,咱能不能换种方式来说话。」 「好,你决定怎么办,怕是明日,干军就要进攻了。」 「突围啊,我不想死。」郑凡很直白地说道,「我还没活够,我俩孩子,还在他们亲妈的肚子里的,还没见到人呢。」 「能突得出去么?」 「很难,但总不可能真就困守在这里,困守的话,那是必死无疑。 不过,有一件挺欣慰的事儿,干军没有回首,那就意味着,陈阳那一部按照计划拿下上京后,倒是有机会可以再绕出来。 第984页 本来,他们是很难再转回来的。」 「所以,陈阳那一部,原本就是你打算用的弃子?」 吸引干军主力回上京,让陈阳去牵扯干军的兵马,自己则可以趁机撤出战局,一路向北亦或者是东北,总之,算是逃出生天了。 「你知道上京的作用和意义么?」 「知道。」 「付出这种代价,换人家一座都城,很划算。这一刀,足够干人流很多很多的血,而且得流很长很长的时间。 至少,可以让干人,在五年之内,没能力组织大军向北搞事情了。 五年, 我晋东将更加兵强马壮, 五年, 姬老六能让燕国,缓过气来了。 这是最难过的一道坎儿,整个大燕再过去这些年,一直都在走钢丝,稍有不慎,就是满盘皆输的局面。 至少, 我将这个局面,给撑下来了。 等燕地、晋地,这口气,顺下来,就是大燕,向干楚一同宣战的时刻。」 剑圣点点头,道:「但你还是没说,你打算怎么突围。」 「让身边的这支兵马,为我做掩护,给我创造突围的机会。」 「说得,这般简单么?」 「简单?」 「这是直接就打算断尾求生了?」 「是。」 「不是你的兵,所以你不心疼?」 「就算是我的晋东兵,我也会这么做,李富胜是将,他可以陪着自己的部下战死,战死时,说不得还在想着,让我来替他报仇。 我是帅,我一个人身系晋地的安稳。 我死了,谁来替我报仇? 谁又能来继承这项事业?」 「这话说得,很冠冕堂皇。」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虚伪?」 「我不知道,但我感谢你对我的坦诚。」 「我的坦诚,可不仅仅是对你。」 「哦?」 郑凡起身, 走出了帅帐,剑圣跟在后头。 帅帐外, 挖出了一个深坑。 是陈仙霸奉命带人刚刚挖掘出来的。 见王爷出来了,陈仙霸走入帅帐,搬出一张椅子,让王爷就坐在这深坑边上。 「开始吧。」 「喏!」 一队队燕军士卒向这里走来,从王爷面前经过,走到深坑前,将自己的身份腰牌,丢进了这坑内。 很多人在经过时,目光,其实都落在王爷身上。 王爷就一直这般安静地坐着,像是一座雕塑。 渐渐的, 坑里的腰牌,开始越来越多。 郑凡这一坐,就差不多是一个时辰。 最后一个过来投腰牌,是陈远。 「王爷,除了外放的哨骑和哨兵,其余的,都将腰牌投下去了。」 「好。」 王爷点点头,站起身,略微活动了几下有些僵硬的肢体。 随后, 走上了前方的一坐小高台。 高台下, 整齐排列着拿着火把的一众士卒,当王爷站上去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送了上来。 这一刻, 郑凡忽然想到了苟莫离曾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他自个儿真正的本事,就是能忽悠到一大群野人勇士,心甘情愿地去送死。 这句话,在眼下郑凡的脑海里,似乎一下子有了新的味道。 「将士们,宜山伯奉本王的军令领着咱们的主力,现在已经打入了上京城,干人的都城,正遭受着咱们的蹂躏! 这件事,想来你们已经知道了。」 在前两日,郑凡就已经命人将战争计划,告诉了下面将士们。 「外头的干人,他们的官家,也就是他们的皇帝,其实已经知道,自己的老窝,已经被咱们给端啦!!! 他们的皇后,怕是已经被宜山伯给抓到手里,洗干净了等着本王去临幸呢!」 「哦哦哦哦哦!!!!!」 「哦哦哦哦哦!!!!!」 一听到这「抓到了皇后」,下面的士卒们,马上就无比亢奋起来。 「但他们明知道,自己老家被咱们端了,那位官家明知道他的婆姨,他的孩子,现在怕也是在咱们手上了。 可他,可干人, 却没有撤兵回去救他们国都, 在这几日,还在对咱们步步紧逼对咱们的军寨进行压缩, 这是为何? 原因很简单, 他干人, 想找回场子! 他干人认为, 一座都城,一座上京城,竟然没本王的脑袋来得值钱! 他们是破罐子破摔了,他们现在发了疯一样,就是想要把本王的王旗和本王的首级拿过去去祭奠! 咱们, 现在已经赚了, 是大赚特赚, 这笔买卖, 咱们赚得盆满钵满,这世上,没有比这,更值的买卖啦! 但他们现在,想要本王的命,想要本王去死! 本王不想死! 本王还不能死! 本王不想让他干人,在这里,讨回哪怕一丁点的本钱! 但四周的干军,有二十多万人,咱们这里,只有一万! 所以,本王要突围,要冲出去! 本王需要你们,为我凿开干人的拦截,凿开干人的军阵,这才能让本王,能够活着逃出去! 第985页 是的, 本王要逃啦! 占了这天大的便宜,不逃,是他娘的傻子! 但要想本王能活着命出去,你们,就得为本王去死,你们死得越决绝,本王就越有机会能逃出生天! 自打本王披甲以来,对身边的士卒,本王从未放弃过,但这一次,本王不得不这样做了。 本王需要你们,为我断后,为我开路,用你们的血与肉,给本王创造生机! 按理说, 这话, 本王不该讲得这么明白,本王应该喊着和你们同生共死,本王应该骗你们,会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但这是亏本的买卖,本王不想做! 你们的腰牌,刚刚已经当着本王的面,丢进这坑里了。 坑,待会儿会填埋回去。 日后, 本王会再率十万,二十万,三十万,四十万,我大燕铁骑,重新打到这里,将这坑,给挖开! 战死的兄弟,为本王而死的兄弟,本王会一个一个地给他们立碑! 本王, 会为你们报仇, 他日, 本王必然灭掉这干国以报答诸位今日活命之恩! 本王会拿那干国官家的人头,会拿那干国的江山社稷, 为你们, 殉葬!」 喊到这里, 郑凡停顿下来, 双手抱拳, 吼道: 「请诸君,为我赴死!」 场面, 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这晚风,一遍又一遍地吹拂而过。 这种寂静,让人觉得可怕。 剑圣伸手,按下自己被风吹起的头髮。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为帅者,这般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的士卒们,他希望用他们的命,来换自己的活。 自古以来,哪怕是断后,很多时候,士卒们是并不清楚自己正在执行断后任务的,因为一旦告知下去,下面可能会直接士气陷入崩盘。 剑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儿子, 他看见自己儿子的脸上,满是肃穆和坚毅。 剑圣收回了目光,指尖,轻轻地敲击着剑鞘,想要稍稍驱散一些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氛围。 台上的王爷, 依旧在抱拳, 纹丝不动。 倏然间, 下方的士卒们近乎全体单膝跪伏下来, 纷纷以右拳勐砸自己胸口的甲冑, 发出一阵摄人心魄的敲打之声, 紧接着, 是近乎山唿海啸般的吶喊: 「愿为王爷效死!」 第六百六十三章 为王爷,开路! 「爹,凉茶。」 刘大虎将刚续好凉茶的水囊送到了自己父亲身前。 「嗯。」 剑圣点点头。 父子俩,其实已经很习惯这种在军中的相处模式了。 剑圣拔出塞子,喝了一口,温热的; 凉茶不一定得是凉的,因为它注重的是入口后的回甘和清冽,再加上里头搁了糖块,甜丝丝的,当作饮品喝,很不错。 毕竟,这世上喝茶的人很多,但真正懂喝茶的人,其实不多,大部分喝茶的人,是拿来作待客之用的。 剑圣正准备将龙渊的剑鞘再擦一擦,却看见自己的儿子很是郑重地跪伏在了自己面前。 双手于身前相叠, 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做何?」 「爹,儿子有一请。」 「说。」 「明日突围之战,请爹,保护好王爷,护送王爷出去。」 「爹知道该怎么做。」 「请爹,不要顾念儿子,请爹,以王爷为重!」 剑圣的目光一凝; 他不会认为这番话是郑凡让刘大虎来对自己说的,他郑凡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没品到这种地步; 但也正是因为他清楚,这话是自己儿子的肺腑之言,才让自己这个当爹的,心里更为抑郁。 刘大虎抬起头,看着剑圣, 笑道: 「爹,儿子的腰牌,也丢进坑里了嘞。」 剑圣看着自己这个儿子, 一时间,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到底该如何说出口。 说你傻不傻,要去替那姓郑的卖命? 但你可以说一个人傻,难不成先前跪伏在地上,敲打着胸膛大吼着「愿为王爷效死」的近万甲士,都傻么? 「爹知道了。」 「谢谢爹。」 刘大虎笑了笑,心满意足地走出了帐篷。 剑圣嘆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龙渊; 打第一次胸中怀剑开始,他就在思考,这辈子,到底是为什么而活,又到底是为什么而死。 其实, 他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在刚才,而是很早以前,就已经找到了。 这个答案,没有普遍性,只适合于他自己。 那就是: 活得自在,死得心甘。 他如今就是在践行着这个准则,所以,又有何理由,去阻止自己的儿子,同样践行这近乎相似的准则呢? 姓郑的是在欺骗他们去送死么? 不, 姓郑的没这般做; 他是堂而皇之、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他要活下来,所以,需要你们,为我去赴死; 第986页 而那些士卒,那些丘八,却心甘情愿地愿意为他这般去做。 连自己的儿子,也是如此。 剑圣曾和苟莫离一起喝过很多次的茶,以前,也没少和北先生聊聊天; 他们二人身上,其实是有一种相似的感觉。 比如苟莫离曾在雪原上,用星辰和未来,凝聚出了一支忠诚于他的野人军队;而瞎子,自盛乐城起,就一直在为一尊「人间神祇」造势、铺垫、塑像。 可偏偏,那姓郑的,看似做的事情目的是一样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方式。 很多人,竭力去伪装,一层层的遮掩,只为了那见不得光的贪生怕死; 而这位, 却是站着高唿:本王,贪生怕死。 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奇怪嘛,又他娘的理所当然。 剑鞘, 不擦了; 龙渊随手一丢,落在了地上。 剑圣身子后仰,双手趿拉在地上; 他能想像得出来,要是自己最后选择救了儿子,没顾得上救那姓郑的,那自己这儿子,很可能直接为那姓郑的殉了。 自己能阻止一时,又岂能阻止一世? 后悔啊, 早知道就该早早地带着家小,搬离出去,找个山清水秀之地好好过过安生日子,凭他虞化平这三尺青锋,护一家老小这一世平安,很难么? 扭头, 看向帐篷一侧, 那里,紧贴着的,是帅帐。 剑圣摇摇头, 又笑了笑, 喃喃自语: 「要不,干脆现在就把你给刺了吧?」 …… 走出父亲帐篷的刘大虎,来到了自己的两个伙伴之间。 今日,不用再看什么摺子了,也不用去巡营了,陈仙霸坐在那里,正在给自己的锤子柄,裹着布带。 不是谁都能像剑圣那般,指尖一指,龙渊剎那飞出; 哪怕是江湖豪侠,行走江湖时也会用布将自己的兵刃缠在手中防止接下来的厮杀中脱落; 战争厮杀的士卒,就更是如此了,尤其是对于燕军而言,战马冲锋中的杀敌,很容易就将手中的兵刃脱手,而于乱军之中,想要从容地再捡起一把趁手的兵器,那还真得看看对面是否和你讲这个良心。 郑蛮则坐在那里磨刀, 刘大虎走来时,郑蛮抬头道:「把你刀拿来,我给你磨磨。」 临阵磨刀,就跟读书人进考场前还会再拿起书多看几眼一样,不求能提升多少,只是让自己的心态,可以更平復一些。 「哦,好。」 刘大虎将自己的刀递过去。 陈仙霸一脚踹在郑蛮腿上, 道: 「刀要自己磨。」 郑蛮撇撇嘴,没敢炸刺。 搁以前,这狼崽子自小到大可都是孩子王,只服剑婢那个大姐头,可打陈仙霸来了后,狼崽子就被无情地镇压了。 刘大虎坐下来,从郑蛮那里拿过磨刀石,开始磨自己的刀。 「怕么?」陈仙霸开口问道。 他知道这俩伙伴虽然以前就曾陪同过王爷出征,但到底没有正儿八经地下过场。 郑蛮「嘿嘿」一笑,道:「小场面。」 刘大虎也摇摇头,道:「不怕。」 「要在心底不停地告诉自己,不害怕,战场上,谁怂了谁第一个死,你越是勇勐,那些敌人就越是不敢靠近你,你越是往后缩,人家就越是喜欢找你。」 话还没说完, 一名传令司马就走了过来。 因为平日里陈仙霸已经逐渐接管了王爷的日常军务,所以下面的人,也会将一些事情来请示陈仙霸。 「造饭吧。」陈仙霸说道,「剩下多少粮食,都造上。」 「喏。」 燕军军营,开始埋锅造饭。 待得天将亮时,饭食送到每个士卒手中,大傢伙都很安静地在进食。 帅帐内, 王爷的饭食更显得精緻一些,有菜,有肉,还有一壶酒。 酒,是不成规矩的,但还是摆上了。 对此,郑凡没说什么,他也没碰那个酒。 剑圣和徐闯,陪着王爷一起进食。 徐闯很想问问,为何不出去和那些士卒一起用?比如这酒,为何不倒入汤里和士卒同饮? 但犹豫了一下,徐闯还是什么都没问。 一顿丰盛的早食用完, 郑凡也在陈仙霸等的伺候下,着甲完毕。 出了帅帐,晨曦初现。 平西王早早地骑上貔貅,立于军寨门口处。 这些日子以来,干军开始逐步收紧包围圈,双方其实已经在明牌打了。 按理说,二十几万人围攻一万人,很简单,但这实则不是二十几个人打一个人那么简单的事; 干军各路兵马素质参差不齐,早早地落子后,想要形成统一协调的作战节奏很难,再者,干人想要的是,尽可能地不留漏网之鱼,想要一网打尽,故而在刻意地压制着步点,像是整列队伍时踩着碎步极为精细地调节整齐。 还有一个原因在于,原本预计要包围的,是五万燕军,所以口袋布得很大,吞个大半,其实就是大胜,谁知燕人就只剩下一万在这里,等于是渔网缝隙的尺寸出了问题。 不过,干人那边的主帅,应该不是那位官家,那位官家在方略上,应该是有水平的,虽然人家心里一直有一根刺:官家,您不知兵吶! 第987页 但实则,当初说这话的本人,也就是平西王爷,那时也是胡咧咧的居多。 只不过后期,伴随着靖南王镇北王开晋,再伴随着他郑凡不断崛起,似乎在一遍遍地捶打着当初的那句「讥讽」,强行给那位官家的脑壳上贴上了标籤。 知不知兵,本就是相对来看的,燕干大军做个交换,干国官家也不至于那般难堪。 郑凡猜测,对面干军的主帅应该是那位寻道先生; 可惜了, 这次自己只是让人端了上京, 下一次, 总得找到机会去踏平那座宣扬封建迷信的后山。 平西王心眼儿小,睚眦必报,何况是那位当初差点把自己变成痴呆的仇家! 干人的逐步收缩和谨慎,效果其实很明显,优秀的统帅,不是像李富胜那样,自己撒开腿玩儿,仗着「兵强马壮」硬吃你,而是能将一群参差不齐的军队整合起来。 也正是迫于这种近乎「严丝合缝」的压力和节奏,郑凡不得不放弃採取取巧的方式去突围。 在这种局面下, 任何的取巧和侥倖心理,最终都只能酿出让自己悔恨的果实。 在特定时候,兵法谋略这些东西,其实都已经失效了,战场、战争,开始回归其本质,靠真刀真枪来说话。 那就, 说话吧。 郑蛮举着晋东王府双头鹰旗,也就是平西王的王旗,而刘大虎则举着大燕黑龙旗,陈仙霸手里,拿着的则是靖南军军旗。 「呜呜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 在这个时候,已经不用去在意是否会惊扰到外围的干军了,自欺欺人,没什么意思,自己这边大军一出寨,干军那边必然会得到反馈。 一队队燕军骑士自军寨内策马而出, 三面军旗之下,是他们的王。 郑凡坐于貔貅背上,没有招手,没有唿喊,只是平视着从自己面前过去的一列又一列骑士。 而这些燕军骑士们在经过自家王爷跟前时,都下意识地挺起了自己的后背,好让王爷看见自己最为英武的一面。 该说的,已经说了; 该做的,也已经做了。 主帅制定了自己的计划,将士们也明白了计划; 这其实已经可以了。 什么和士卒再一起吃最后一顿饭,再和士卒称兄道弟拍拍肩膀,亦或者拿一壶酒往溪水里一倒,和士卒们同饮以激发出他们的士气; 写这些故事的,基本都是文人; 在文人眼里,丘八们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和那些愚民没个差; 但实则,这群将脑袋系在腰间打生打死的丘八,他们看待事物看待人,比这世上绝大部分人都要真切。 就像是领导讲话, 下面人坐得整整齐齐,配合着恰到好处地热烈掌声,领导讲得意犹未尽; 实则下面人心里想的是: 怎么还没讲完,这煞笔! 这个世上,最难以掌控的群体,就是军队。 他们是残暴的,践踏敌人的尸骨,甚至可以好不眨眼地将刀口指向无辜的妇孺,在特定氛围下,他们会失去身为人的所谓道德感,化身成最为纯粹的野兽; 但有时,他们也能很温柔。 他们是贪婪的,他们期盼战争,希望获得军功,加官晋爵,习惯获得赏赐,红帐子里潇洒,他们信奉今朝有酒今朝醉; 但有时,他们也能很克己。 他们可以桀骜,也可以温顺;他们可以暴戾,也可以令行禁止。 有些假惺惺的戏,郑凡没临时抱佛脚去演,因为他的戏,在前面早就做足了。 他本就是当今大燕军中名副其实的军方第一把交椅所有者,名正言顺! 他本就是靖南王的真正传人,靖南王世子的抚养者,虽然独立出去了,但没人能否认,他是靖南军的人; 他刚刚,掀翻了上京,那座在茶楼说书先生和故事里,富得流油的干人大城,将干人的骄傲,践踏在了脚底! 不仅仅是郑凡在检阅着这些燕军骑士, 他胯下的貔貅,似乎也受主人感染,检阅着从自己面前一排排经过的战马:小黑、小红、小白…… 时不时地,自鼻孔间窜出点儿白气儿,算是尊贵的貔貅大人对他们这群坐骑小弟的肯定。 待得军队出寨列阵完毕后, 平西王催动胯下貔貅开始移动,其身后,陈仙霸三人,再加上剑圣、阿铭和徐闯,紧紧护卫着王驾。 王旗, 向西。 「虎!虎!虎!」 顷刻间, 上万靖南军骑兵开始发动,追随着王旗向西奔进。 北羌骑兵, 将很快见识到真正的, 大燕铁骑! …… 「狼烟,狼烟,督司,督司,燕人动了,燕人动了!」 「哈哈,好。」 明牙督司走出自己的帅帐,招唿着自己麾下的北羌勇士们: 「我北羌的勇士们,燕人终于动了,待会儿随本王……随本督司去割下那燕人的首级找朝廷,找官家,换赏银去!哈哈哈哈哈!」 「哦哦哦哦哦!」 「哦哦哦哦哦!」 北羌骑兵们开始迅速地整备,列开了阵势,但并非是什么防御阵形,而是攻击阵形。 第988页 「我倒要看看,他燕人,到底会向哪里突围,呵呵,等收到准信后,本督司就去捅他燕人的后翼去。」 「督司,万一燕人是朝咱们这儿来的呢?」这名随侍于此的干国兵部侍郎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其实就相当于一个联络官。 「哈哈哈,除非他燕人疯了! 本督司这里,可是有两万勇士,都是我北羌一族的好儿郎,好骑手,他燕人既然也是玩儿骑兵的,自然清楚骑对骑意味着什么。 他敢向我这里突围,那就正合了本督司之意,本督司才不会和他们针锋相对以折损我…… 本督司会直接选择避其锋芒,再顺势粘上去,用两万人黏一万人,燕人怎么可能甩得脱? 到时候,等到你们官家和朝廷的其他三路大军到来,燕人将被直接溺死在这里! 他燕人往其他方向突围,说不得还有一线生机,敢往我这里来,那就是自寻死路!」 「话是这么说,但还请督司派人通会后方的那一路禁军,让他们早做准备吧,毕竟,他们也是李相公特意派来支援督司您的。」 「支援我的?怕是来盯着我的吧,哼,你们干人的这点心思,以为能瞒得过本督司的眼睛么?」 话音刚落, 不同颜色的狼烟再度升起。 「督司,督司,燕人真的向咱们这里来了,他们来了!」 明牙督司咬了咬牙, 随即放声大笑道: 「哈哈哈,好啊,这燕人放着大道不走,偏来走我这鬼门关,来得好!这一仗打完,本督司要向官家讨要更多的酬劳,要加官晋爵,要官家,也学那燕国的皇帝,给我封王!」 不久, 前方尘土袭来, 黑甲的骑士开始向这里奔驰。 明牙督司见状,深吸一口气,马上下令道: 「让儿郎们撤开路,放他燕人先过去,然后,再黏上他们,我北羌的勇士自幼牧马,可不要将那看家本事给丢了,给本督司,套住这头燕马!」 「咚咚咚!」 「咚咚咚!」 北羌骑兵开始向两翼让开,看样子,就像是故意给燕人让开路一样,但实则,里头蕴藏着巨大的兇险。 然而, 接下来的一幕让这位明牙督司直接惊呆了。 本该竭力突围的燕军,并未选择这大道先行一步抢先突出去,而是在自家北羌骑军阵调转方向时,毫不犹豫地跟着一起调转方向, 最后, 没有放风筝, 没有试探, 没有压缩, 没有周旋, 而是直接以最为决绝无畏的姿态,直接砸入了自家的军阵! 最前方的燕军, 人和胯下战马相当于是重锤,砸进去后,人和马很快受创; 而后方的袍泽,压根就没有顾忌前方倒下的兄弟,继续催动着胯下的战马将马速提升到了极致,顺着自家袍泽刚刚用血肉之躯砸开的缝隙,继续穿凿了下去! 他们没有理会可能袍泽的身躯已经被自己的马蹄践踏, 他们没有哀伤,更没有悲痛, 因为他们已经做好了被后续袍泽碾压着过去的准备! 北羌人直接被燕人这种悍不畏死给打懵了,军阵马上出现了紊乱。 而这时, 坐镇中军的陈远回头看了一眼后方立着的那面王旗,以及王旗下面的那身着玄甲的身影。 一时间, 他竟有些分不清楚,王旗下面站着的,到底是平西王还是靖南王了。 随即, 他笑了, 这位宜山伯的侄子,曾劝谏过陈阳为平西王黄袍加身以求免罪的燕军副总兵,在此时, 提起自己的马槊, 大吼道: 「靖南军都有!」 「虎!」 「为王爷,开路!」 「虎!」 陈远开始催动胯下战马,其身边的中军骑士也开始一同提起马速。 北羌人想套马, 可惜了, 燕人不是马,燕人,是……狼! 狼在面对对手时,不会选择苟且偷生给对手以套住自己脖颈的机会,而是会选择……咬死他! 伴随着中军的疾驰, 陈远马槊开始前举,其两侧的燕军骑士也同样架起了马槊,宛若金戈制成的凶兽,彻底迸发出了它的凶厉和残酷! 在双方即将对撞的剎那,陈远大吼道: 「陷阵之志!!!!!!!」 其身侧身后,所有燕军骑士齐声: 「有死无生!!!」 …… 眼前的场面,可谓惨烈悲壮。 他们不是在突围, 他们, 是在歼敌。 只有将干军四路大军中,唯一的一支骑兵军团,打死打废打崩,才能确保接下来他们王爷逃出时的安全。 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毫无畏惧地沖向北羌人的刀锋,为后续袍泽开路,用这种视死如归,从一开始,就将北羌人的士气给打压下去! 他们都是百战老卒,他们自然清楚到底怎样的对手是最可怕的,那就是……不怕死的对手; 而眼下, 他们自己正在践行着这一切, 为王开路, 为王,赴死! 而此时, 第989页 立身于王旗之下的郑凡,伸手向了刘大虎,刘大虎将手中的黑龙旗交给了王爷。 饶是剑圣等人也算是见多识广,但也依旧被眼下这种惨烈悲壮给震撼到了。 陈仙霸、郑蛮和刘大虎三个,更是眼里似要喷火,如果不是职责所在,他们恨不得此时也身在下方战局之中。 接过黑龙旗的郑凡,深吸一口气, 开口道: 「曾经,老田让我对着这面黑龙旗发誓,让我这辈子,都不得放下这面旗。 我本以为,这是老田给我的禁制,甚至,是老田给我的束缚。 他想将我,绑定在这面黑龙旗上。 但直到现在, 我才终于明悟过来。 我那位哥哥, 哪里捨得让我受这种禁制约束之苦。 他让我将这面黑龙旗一直扛着,是因为他清楚,这面旗,到底意味着什么。 当我扛着这面旗时, 多少人, 因为我的一句话, 就会心甘情愿地为我赴死。」 郑凡抚摸着这面旗, 继续道: 「它不是束缚,它,是庇护。」 剑圣扭头看向身侧举着黑龙旗的郑凡; 郑凡将黑龙旗,夹在了肩下,旗口,斜举向前。 「这些年来, 世人都认为是燕皇雄才大略,认为是镇北王靖南王一代军神,认为是有我这个新平西王接班;才使得大燕,能国势如此之盛! 其实, 燕国的国势, 哪里靠的是什么圣君,哪里靠的是什么军神, 所靠的, 无非是这些年来, 一群又一群的燕地儿郎, 在这面黑龙旗的引领下, 慨然赴死!」 第六百六十四章 立誓! 干国文圣姚子詹年轻时曾写过很多首边塞诗,歌颂过边塞戍边的苦寒,赞扬过将军血战的英武,描绘过恢宏壮大的战争场面; 而自打他担任过三边都督后,虽然也经常写诗作词,但却不再碰那边塞军旅的题材了。 越是在现实里难以直视的事物,在艺术演绎方面,就越是会呈现出浮夸,仿佛是要故意地给它堆叠上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脂粉,强行遮盖住其本来的面貌,以做到精神层面上的自欺欺人。 战争,就是如此。 兵器击打甲冑,甲冑上窜起的火星,只是最为简单的开胃菜; 鲜血的飞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唯美的画面,但实则那一摊摊一堆堆浓稠的红色呈现在你面前时,你看到的,是令人心悸铺满你视线的「黑」; 紧随其后的,是此起彼伏的惨叫与哀嚎,外加肠子、脑浆等等这些,原本平日里最为紧俏难得一见的,在此时,一下子滞了销。 冷兵器的厮杀,往往更为惨烈,轻而易举就能制造出一片人间炼狱。 区别在于,在这炼狱之中,你是人……还是鬼? 很显然, 在燕军这种惨烈直白的攻势之下,北羌骑兵,终于招架不住了。 人和鬼,在此时已经被赋予了清晰的定位; 他们本能地想要撤出这个战场,尽量远离这些悍不畏死的燕人。 但可怕的是,燕军依旧不依不饶,不是你想撤了,我就将你顺势击溃勒马收兵就完事儿了。 我就是要打残你,冲垮你,咬死你! 双方的士气,正在极为快速地此消彼长,尤其是当北羌骑兵看见燕人明明身中数刀,白骨显现,却依旧用牙齿咬住自己族人的脖颈死死不放时, 他们崩溃了。 北羌人部族之间打,再和干人偶有摩擦,最巅峰的时期,不过是在干国西北之地建国了一小段时间,但很快又被干军镇垮了下去。 干军的作战风格,在北羌人面前,往往会处于一种弱势,那种仗着骑兵之利和一尊庞然大物的国家掰手腕的感觉,会逐渐给北羌人带来一种……诸夏之国也不过如此的自视甚高。 可偏偏,百年以来,干人的战力,往往是被诸夏大国所嘲讽的对象。 面对着作战素质比自己高,马术、射术都不比自己差,甲冑比自己精良,战阵经验比自己丰富的同类型骑兵天花板,再在对方被激发出了视死如归士气的前提下…… 被一巴掌掀翻, 很难理解么? 明牙督司几乎呆滞着看着前方的战局,他看见自己麾下的那些勇士们,鬼哭狼嚎般地向后奔逃,看见自家的军阵,宛若垒起后又被一脚踹翻的沙子,开始倾泄了下去。 原本,北羌骑兵分为两个军阵,先前是各自散开,故意放燕军一条「生路」,而现在,则变成了最为可笑的主动拆解自己以求对方「分而破之」的愚蠢之举。 不过,明牙督司并不觉得自己愚蠢,也不认为自己先前的命令到底有什么问题; 原因很简单, 面对这种对手, 就算是把军队集结在一起,你能挡得住么? 此等局面之下,就算是你麾下兵马再加个一倍,能改变被冲垮的命运么? 至于现在, 自己甚至还得庆幸一下,早早地就将一半的勇士脱离出了战场,不至于被这般一锅端地推翻。 救援么? 怎么救? 把剩下的兵马再填进去? 且不说自己剩下的这一万能否餵饱这燕人的胃口,就是眼前肉眼可见的损伤,已经足以让明牙督司心痛得无法唿吸,同时在根本上已经影响到他回去后在北羌诸部之中的地位。 第990页 北羌人的部落习俗,和蛮人其实很相似,拳头大的为王,麾下勇士的战力,才是头人说话的底气。 最重要的是, 他明牙督司只是来帮干人敲敲边鼓,捡捡挂落,再顺道从干人这里得到「加官晋爵」,以更好地投入到北羌之地的争霸之中; 而非真的,吾乃大干忠良! 「撤兵,撤兵!」 原本的一切自我感觉良好,原本的自信满满,在这一刻,被完全地击垮了。 明牙督司下达了撤兵的命令,他不要再打了,也不想再打了,你燕人要走,就走是了,何必与我在这里血拼? 伴随着犀牛角苍凉的声响,在接收到撤退的命令后,北羌人最后一点点的抵抗意志也消亡了,最后一丁点的心理负担,也随之不见,大家开始,撒腿跑吧。 自古以来,主将为何极为看重那似乎虚无缥缈的士气,因为所谓的「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只有在最为极端的情况下才可能发生,绝大部分时候战争的结果是以一方的溃败而收场。 按理说, 眼下应该可以了。 北羌骑兵从士卒到主将,都被打崩了士气,常规意义上而言的作战目的,已经达到。 但对于郑凡而言, 这, 还不够。 北羌骑兵还存在着建制,他们的头人,还能对自己的部族进行着约束和指令。 眼下的溃逃,只是一时的,虽然按常理而言,一支刚刚经歷了溃败的军队,在短时间内也很难再重新担负起正面作战的责任了; 但, 干人的许诺和赏赐, 足以让他们的头人再度铤而走险,重新粘上来。 且经歷过这种被正面捶爆心怀畏惧的对手,他们接下来面对你时会更胆颤心惊,见你回头甚至都可能吓得调头就走,但对于你而言,这反而更为噁心。 黑龙旗, 早早地就已经被郑凡夹在肩下了。 胯下貔貅不需要吩咐,已经懂得了自己主人的意思,开始奔腾起来。 陈仙霸、郑蛮各自扛着旗紧随其后,阿铭剑圣和徐闯,时刻护卫在王爷的身边。 貔貅,本就是燕人的图腾; 王旗,是燕人军方的最高象徵; 黑龙旗,更是燕人的军魂; 当种种要素,被集结于一身时, 那就是神, 不, 是超越了宗教意义上神祇的一种存在。 他能让你继续思考,而不是浑浑噩噩的盲从,他让你在清醒的状态下,心甘情愿,而不是如傀儡这般麻木僵硬; 王旗, 自战场上奔驰而过, 随即, 刚刚还在冲杀之中,脱离了甚至还未脱离战局的燕军骑士,开始本能地向王旗重新汇聚。 这种战争秩序,是烙印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 苟莫离曾在一次喝多了时也不知道是真醉还是假醉,感慨过当年他和靖南王正面交锋的那场望江之战,他说他败得没脾气,彼时十万大燕最精锐的铁骑在沖阵之后居然可以顷刻间一化十,直接将自己身边兵力占优士气正盛的野人大军主力直接给打懵了。 不过苟莫离后来也有些不服气地说道,这种世间罕见的巅峰铁骑,看似无敌,实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若是没有后来者继承,不用二十年,十年就足以消沉下去,毕竟不是谁家都能像当年镇北侯府那般拿荒漠蛮族这个邻居磨刀,且一磨还是百年! 但至少在眼下,这支靖南军,依旧保持着当年老田在时的锐气和素质。 也正因为他们的宝贵,所以李富胜在梁地全军覆没后,才会造成这般大的震动。 王旗是引领一切的风向标, 燕军如同散落于地面的一片又一片黑色的棋子,开始自发地进行追随。 明牙督司正领着另一部人马撤离,回头一看,发现自后方视线里,燕人的旗帜立了起来,再之后,则是燕人的骑兵。 他们似乎不懂伤痛,也不知疲倦。 梦魇,恶魔! 北羌人习俗信奉之中的,对「恶」之面的形容,此时完全可以加到这些燕人身上。 当年,燕人第一次攻干时,干国大军数万数万地一触即溃,那时不少相公都曾感慨过,就算是数万头猪,燕人想抓也没这般轻易吧? 事实上,溃散的士卒真的比不上溃散的猪,猪听不懂话,也没秩序,散开乱跑,真的很难抓,而人不同,溃军也会本能的趋利避害,甚至是自发地集结以获得表面上「人多势众」的安全感,相当于会自发聚团的猪,可谓是省了太多太多的功夫。 故而, 战场的局面一下子变得很是诡异。 哪怕经歷了一场战败,但人数依旧占优的北羌骑兵后头,跟着的是数面大旗之下的一小众人,而在这之后,则是身上血污都来不及清理的燕军骑士,正不惜一切地催动自己胯下战马的马力,希望跑到自家王爷前头去。 但很可惜的是,貔貅的速度,在这群刚刚经歷了冲杀的小老弟面前,真不是吹的。 而前方的北羌骑兵,他们聚集在一起溃逃的速度,真的不算快,和后头完全不顾什么队列军制只想着闷头向前沖的燕人比起来,压根就不在一个层次上了。 终于, 郑凡等杀入了北羌骑兵之中,预想之中的剧烈碰撞,其实没有出现,大家不是相对而是同向而行,要么干脆地将后背留给你,要么就是当发现你已经策马来到他们身侧时,还得先反应一下,啊,你居然不是我们自己人。 第991页 王爷没有主动地去砍杀,而是将旗帜举高,貔貅以更为狂暴的姿态向前冲去,乃至于陈仙霸等人胯下战马压根就追不上了。 剑圣和徐闯在此时直接从战马身上跳下,身形前沖,靠着气血的瞬间爆发加持出的速度,继续陪侍在王爷左右。 阿铭的身形则幻化作了鬼魅一般,左手甚至抓住了貔貅的甲冑,像是在搭车。 没办法, 自家王爷,上头了! 而这种王爷的上头,带来的是后方追击的这些燕军士卒更加兴奋的歇斯底里。 渐渐的,逃跑的一方和追击的一方开始接触,开始交叉,开始融合。 在这种被追逃的局面下,其实回过头拼命是最冷静的抉择,总好比被人自后方一刀砍翻死得稀里煳涂。 可问题是,谁都清楚此时回头固然能追求一下「自我价值」,但面对后方不断追袭过来的燕军,自己是必死无疑。 失去了勇气,又有着逃生的侥倖,直接让这群在干国西北耀武扬威一甲子的北羌骑兵,成了最为愚蠢温顺逆来顺受的待宰羔羊。 而伴随着燕军不断追随着自家王爷的深入,切割的区间也在不断拉大,导致逃跑之中的北羌骑兵建制,直接崩断了。 明牙督司身边有一众最为亲信的勇士,还打着自己的部族战旗,原本,这是聚集自己麾下勇士于战场上转移的风标,但在此时的压力之下,北羌骑士们在接连紧逼的局面下,开始自发地脱离他们头人的方向,因为大傢伙已经感觉到了燕人的目的,自然而然地,趋利避害。 战局的切割也因此进行得更为顺利。 明牙督司以自己的莫名自信,同时以北羌骑兵的莫名自信,强行配合了郑凡一波,让其打出了骑兵之战最为教科书式的爆锤一幕。 当然了,以现如今平西王爷的身份,这一场所谓的大捷以及所谓的标准胜利,于他而言,实则没多少增彩的意义; 打出来,是理所应当的,没打出来,或者赢得有瑕疵,这才是不应该的。 所以, 当明牙督司在转移时,一边还在继续「自以为是」地指挥队伍一边回头向后看一眼时,忽然惊愕地发现,自己身后的勇士,怎么一下子变得这般稀薄了? 人呢,人呢,人都去哪儿了? 更让其惊恐的是, 骑着貔貅,身着玄甲,手里扛着黑龙旗的那位,竟然距离自己这般近了! 甚至,双方已经可以看见捕捉到对方的目光。 这种被对方主将,哦不,是被对方王爷直面的恐惧,是巨大的。 郑凡的身边人清楚,他平日里在战场上到底有多么小心翼翼; 可外人,不知道啊。 再加上靖南王曾经那几乎是武夫巅峰的战力天花板,几乎可以让什么银甲卫凤巢内卫以及江湖侠客都生不出去刺杀他想法的那种令人绝望的强大, 自然而然地,继承到了作为田无镜关门弟子的平西王身上。 这是老田留下来的遗产, 没人会天真地认为,靖南王只是教授了平西王兵法,要知道,人家可是连儿子都交託给他了,怎可能不把压箱底的东西倾囊相授? 再者,平西王爷身边郑樊力的传说,有不少就指向的是,所谓的各种「樊力」,实则是平西王爷在江湖上留的化名。 所以,谣言这种东西,看你怎么用,任何事情,都是有两面性的,好人妻的名声,固然让平西王爷感到困扰,但其他的一些谣言,却能够让其形象,变得无比高大。 至少,此时这位督司,是压根就没有调转马头来一场擒贼先擒王或者鱼死网破的决心。 可奈何, 貔貅的速度,还是太给力了。 当距离再度拉近到一定程度后,明牙督司身旁的一些忠诚的勇士,抱着一种必死的心态,帮自家头人阻截。 貔貅在此时发挥到了极致,身形一跃,竟然越过了他们的头顶,而这时,又有几名勇士张弓搭箭。 「嗡!」 阿铭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上前,吃了这一箭。 紧接着, 龙渊唿啸,将一侧另外两个张弓的北羌骑士斩翻下马。 一来二去之间,短暂的瞬间交锋,王爷和明牙督司之间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近了。 可能, 即使是郑凡本人都没料到,竟然打着打着,能出现这种「王对王」的局面。 起初,是郑凡自己上了点头。 但那之后, 其实是貔貅终于获得了一次战场厮杀中酣畅淋漓的机会,所以,它完成了属于自己的爆发! 这会儿, 再去催动胯下这憨货降低速度,已经不合时宜了。 目标, 就在眼前, 平日里再苟,关键时刻,郑凡也从未含煳,只能在心里,祈祷一下那位北羌人的首领,不是什么大高手。 毕竟,先前出手之后,阿铭和剑圣,实则已经落到了后头,至于徐闯,这货老早就跟不上了。 明牙督司实则已经被后方追击而来的那位「平西王爷」给彻底吓住了,根本就没有回头一击的想法。 他现在只想着往前跑,前方,还有一支禁军可以接应自己,他们应该可以拦截住燕人。 「吼!」 貔貅这次是真的不惜一切了,其身上开始喷出淡淡的血雾,这是气血喷发的表现,以此方式,获得了速度上的进一步加成。 第992页 每个貔貅心里,都有一个梦。 作为曾和前辈,也就是靖南王那尊貔貅交流过的郑貔貅,他也幻想着能和那位同族一样,刀山火海,千军万马,载着自己的主人,一往无前! 可惜,以前一直没这个机会,这次,得抓住! 郑凡感受到了胯下坐骑的再度加速, 当即压紧了手中的旗杆, 「砰!」 旗杆宛若马槊一般,直接将明牙督司从战马上挑翻了下来。 貔貅在奔驰过去时,一只蹄子还对着落地的明牙督司踩了下去。 「砰!」 这一蹄,踩得可谓是结结实实,震裂了明牙督司的五脏六腑。 随即, 貔貅一个甩尾,前蹄抓地,后蹄扬起,强行止住身形之下,平西王爷差点没被它直接甩出去。 但这货仍不满足,止住身形前,又来了一次后蹄撑地,前蹄扬起,发出一声震耳的咆哮,还强行上半身滞空了一小会儿,打了个定格。 郑凡翻身下来, 抽出了乌崖, 走向了躺在地上已经无法动弹的明牙督司; 「为……为什么……」 「本王要逃。」 「那你……逃呀……我没……拦着你……逃啊……」 明牙督司显得很是委屈,哪怕此时他说话很是费力,但依旧迫切地想要将这股委屈趁着临死之前给表现出来。 「这就是本王的逃。」 和你理解的方式,不一样而已。 「噗!」 乌崖切入了明牙督司的脖颈,这位自信满满的北羌部族头人,在被干人召唤进来助阵时,可谓春风得意; 只可惜,干人的赏银和官爵,真不是那么好拿的。或者说,一直以来习惯做冤大头干人,在这笔买卖上,当真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王爷将明牙督司的首级拿起, 插在了旗杆上, 翻身重新回到了貔貅背上; 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支干军的身影,李相公怕北羌人不听吩咐或者出什么纰漏,将一支禁军,调派到了这里。 可能,连对面这支禁军的主将都没料到,自家,居然这般快这般直接地,就派上了用场。 平西王举起插着首级的旗杆,安静地立在那里。 四周,伴随着明牙督司的身死,北羌骑兵,彻底崩散。 「兄弟……送我一程……」 一边的袍泽,没有流泪,很是平静地将刀刺入脖颈。 「谢……了……」 战场上,陷入了一种安静; 战死者,根本来不及收尸; 轻伤者,重新翻身上马; 重伤者,被自家袍泽亲自送上最后一程。 渐渐的, 自王旗后方,再度聚集起了一片黑甲的骑士。 人很疲惫, 战马也很疲惫, 但前方,仍有拦路的敌军。 已经没有时间休整,没有空档喘息,更没可能再去慢慢地和前方的干军去纠缠与试探。 自后方,自两翼,不用想都清楚,正有茫茫的干军正在不惜一切地快速包抄过来。 郑凡没有去数,自己身边,还剩下多少骑士; 他清楚,待会儿还会倒下,更多的人。 并不是说此时的清数就没了意义,而是多少在心底,有些不忍。 看似自己单枪匹马一举格杀了对方主将,但实则九成九的功劳,在于先前靖南军骑士们的捨生忘死直接将北羌骑兵打崩。 自个儿,只是小小的锦上添花了一下。 也就在这时, 在自己没有下令的前提下, 一队队靖南军骑士,主动地策马绕过了自己,来到了自己身前,重新列阵。 他们, 将自己放置在了最后。 在经过自己身边时,他们会偷偷地看自己,脸上挂着的,是谨小慎微的笑容,是恭敬,是尊崇,是敬畏, 还有一点点的……骄傲。 一切的一切,都是无声的,可这种无声之中,却又有着一种难以承受之重。 郑凡本能地想要到前头去, 但却硬生生地止住了。 近年来,不知道多少次开战时,他总是留在后头,他对身边人也从不遮掩自己的贪生怕死。 但再胆小如鼠的人,身处于某种特定氛围时,也是能够一腔热血上头的。 但这一次,他是被迫的。 被迫的原因, 是怕辜负。 很难用言语来形容此时的这种感觉,这不是顺风战,也不是鏖战和苦战,而是与时间赛跑的求生之战,更是绝大部分人的……赴死之战。 昨日夜里, 近万甲士跪伏于地, 敲击着胸口喊出: 「愿为王爷效死!」 眼下, 他们继续坚定地践行着自己的誓言。 是的, 誓言。 …… 「本王问你,你觉得这面旗,如何?」 「很喜欢,很好看。」 「平野伯,去给本王,将那面旗,举起来。」 「立誓。」 「你手中的这面旗,不能变。」 「我,郑凡,在此立誓,此生只立大燕龙旗之下,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 满脸是血的陈远,已经在先前的沖阵之中,被削去了半截胳膊。 第993页 此时的他, 用独臂再度架起了马槊, 喊道: 「靖南军都有!」 所有骑士用兵刃敲击着自己的甲冑,发出整齐的铿锵之音,这是战场上,最为刺耳的肃杀之象。 陈远再度吼道: 「为王爷,开路!」 「虎!」 「虎!」 「虎!」 第六百六十五章 踏碎! 当你真正想哭的时候, 其实你会发现, 你没有眼泪。 因为这种情绪的渲染和影响,已经超出了你身体可以做出基本反应的范围; 乃至于, 任何的多余,都是一种累赘和亵渎。 就在你的面前, 你看着他们在为你沖阵; 你看见干人军阵之中,射出了箭矢,那些原本身手矫健且战阵经验极为丰富的燕地儿郎,他们完全可以提前预估到对方箭矢的有效射程; 本来,他们能迂迴,能策应,能张弓搭箭,用自己引以为豪的骑射本领,去放他们的风筝; 可以嬉笑间,看着干人畏惧的神情,绕着他们打马,带着自上而下的不屑和鄙夷。 田无镜曾当着剑圣的面说过:他瞧不上所谓的江湖。 可能, 在靖南王眼里,他麾下的这些经由他一手训练起来的士卒,在军营里,他们是虎贲,若是没有军寨围着,散落到江湖中去,也必然是好汉和豪杰。 然而, 此时的他们,却没有选择做出规避的姿态,而是迎着干人的箭矢,继续向前冲刺。 他们精良到不逊蛮族和野人的马术,仅仅体现在伏背亦或者侧马单边驰骋,以这种方式,尽可能地减小自己被箭矢射中的可能。 但即便如此, 干人的箭矢依旧不是吃素的; 不时有靖南军骑士中箭摔下马背,在这种情况下,你根本就无法躲避,因为你后方的袍泽不可能为你勒住缰绳,只能踩踏着你的身躯继续前进; 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宿命。 没有怜悯,没有矫情, 没有那一声声可笑的兄弟。 也有战马不堪箭矢的叠加,栽倒下去,连带着马背上的骑士,一同狠狠地落下。 要与时间赛跑, 在干人大军包围这里之前,破开一切阻隔,就只能选取最直接的方式。 终于, 在付出一定的伤亡后, 燕军终于拉近了和干人军阵的距离。 此时, 干人军阵中必不可免地出现了骚动。 高头大马沖向你的那种恐怖,直面这种即将到来的撞击和碎骨,哪怕是经验最丰富的老卒,也很难等闲视之。 而冲锋在最前排的靖南军士卒,近乎在同一时刻,将刀,砍向自己战马的臀。 对于骑士而言,战马,是他们朝夕相处的伙伴,很多人对战马,比对自己的婆姨还亲; 但此刻,砍得却毫不犹豫; 当然,也没什么愧疚; 因为他们已经决意,和自己的好兄弟,一起上路。 发狂的战马在此时近乎被压榨出了最后一丝的潜能,骑士做出了最后一次的操控,双腿夹紧马腹,勐地拉起缰绳。 战马纵身越起,马躯横摆; 高速之下,连人带马,像是砸出去的大石,砸翻了干人的盾牌,砸散了干人的军阵,砸塌了干人的长矛,以一种搏命……不,是直接不要命的方式,将干人这一面军阵最外围最坚固的防御,砸了个千疮百孔! 随即, 后方袍泽策动马驹越起,跳向了后排。 不少骑士连人带马地被干人的长兵器戳穿挂起,但随之而来的,是人和马的体重一起将他们带翻。 无畏的冲撞,带来的是干人军阵最外围和内在的空档,后方骑士得以顺势切入,和干人进行冲撞下的厮杀。 骑兵,是步兵的克星,任何步兵方阵,哪怕吹得再厉害克制骑兵,也无非是建立在将那夸张的兑换比拉小了一点点而已。 如果不是不划算,用这种方式强行开撞,其实是最为直接且有效的。 而眼下, 正是不计代价的时候。 「杀!」 「杀!」 杀戮,进行得很快,生命在此时变得无比的廉价。 你的视线,已经很难聚焦,因为哪儿哪儿都是厮杀,哪儿哪儿也都在演绎着死亡。 最后, 只能说这支禁军成军还不久,虽然经歷了平定西南土人作乱的战役,但土人叛逆和这悍不畏死的燕军铁骑哪里来得可比性; 只能说他们的数目,并不是太多,因为他们的作用本就是半兜底半监督北羌骑兵的,即使是李寻道也没预料到,燕人会选择从西面突围,更没预料到任,燕人的突围,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在呈现。 最重要的一个契点是, 这支兵马的统御将军,很不幸地在中军指挥时,站得太过靠前,一名燕军骑士纵马沖跳过来时,虽然被其身前的护军给提前刺死在了半空中,但摔落下来的战马和人,也是重重地向这位将军砸了下来。 这位倒霉的将军侧身躲开了这一砸,但一把马刀,却在惯性的作用下,飞刺进他的脖颈位置,恰好是甲冑无法防御到的区域。 兴许这贼老天,这次真的对平西王网开一面,不再刻意地针对他,而是给予了他一些运数上的优待; 第994页 但这种运气,是建立在一大批靖南军骑士自我牺牲的基础上的,是偶然,但更像是一种必然。 总之, 干军崩溃了。 他们已经做得比普通的干军更好了,哪怕是楚国的精锐步卒,在面对这种沖阵时,大概也很难再做得比他们优秀多少。 阵型散了,军队崩了,开始溃逃。 燕军没有再去追逃,一是没这个必要了,二似乎也是没这么多的气力去支撑了。 地上, 满是燕人和干人的尸首,还有不少人没死,但绝大部分,都是骨骼内脏的剧烈损伤,没死,但只能等死。 平西王这次并没有再带队冲锋,甚至没有加入战局。 在此时, 他举着黑龙旗过来了。 「送兄弟们上路!」 「喏!」 来不及哀悼,来不及告别,更来不及丝毫的感伤。 没办法再骑马的兄弟,只能被自己的袍泽送走。 这没什么好愧疚的, 因为他们扬了干人的国都, 若是活着落到干人的手里,天知道他们将遭受怎样的酷刑和怎样的羞辱; 陈远躺在血泊之中, 在先前一轮和北羌骑兵的冲撞之中,他丢了一条胳膊。 战马的快速奔驰,可以给骑士带来更大的攻击性,你甚至不用挥舞马刀,攥紧它,就能给予对方可怕的杀伤,但同时,对你也是如此,这作用,毕竟是相互的。 而眼下, 陈远的胸膛位置,还有两根长矛刺穿了过去,其整个人,是躺着的,但也不是完全地躺着,长矛的后杆,将其后背和地面,顶开了一段距离,等于是像牙籤一样,串架在了这里。 郑凡来到陈远的面前; 其实,他和陈远没什么感情,这个人,甚至曾劝说过陈阳,对自己行黄袍加身之举。 他算是个忠臣良将么? 按照严格的道德癖来看,他不算,真的不算。 但正如李富胜、许文祖他们当年也曾撺掇过镇北侯造反当皇帝一样,这并不能影响他们现在是一心为大燕的定性。 有些事儿,想做,和没做,是完全不同的。 再者, 这种事对他平西王而言,又有什么干系? 「王爷……」 陈远咧开嘴,在笑,但血沫子却不停地涌出。 郑凡拿起了乌崖,对着其胸口,直接刺了下去。 乌崖是一把宝刀,削铁如泥,更何况此时陈远的甲冑,早就破损不堪了。 刀, 刺入了体内。 在这个时候,其实已经不用过多的话语,而且,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说我没看到王爷您穿上龙袍? 说我真没想到会死在这里? 说早知道就该…… 没意思, 说了也没劲。 陈远勐地僵直了身子,单手攥住乌崖刀身,让刀口一转。 「王爷……走好!」 随即, 僵硬的身体松软了下去,死了。 郑凡抽出了乌崖, 看了一眼陈远, 道; 「走好。」 紧接着, 郑凡目光环视四周, 出寨时, 一万铁骑, 眼下,还能坐上马背的,不足两千人,且各个带伤,人人浴血,其中不少人,註定支撑不了多久。 他们击垮了北羌骑兵,也击垮了一支干国禁军; 不, 不是击垮, 是踏碎! 就是这两千人,谁也不清楚,在接下来的转移中,还能剩下多少。 郑凡抿了抿嘴唇, 喊道; 「本王会记得的,永远记得在这里,有八千兄弟,为本王而死。」 说着, 郑凡提高了音量,举起了刀, 「本王不会让他们身死异乡, 本王日后会将这里, 变成我大燕的国土! 他们累了, 就让他们在这里先歇一歇, 将来, 我们再回来看他们!」 他郑凡, 这一世本就追求一个活得潇潇洒洒, 该谨小慎微时谨小慎微,该不牵连因果时不牵连因果,我自乐得逍遥,哪管外头洪水滔天; 饶是面对那晋国与赵国太后,也只是摸一摸手,吃点儿豆腐,意思意思。 无他, 怕麻烦耳。 可惜, 他大燕平西王爷一直想活一个顺心意; 本来这世上,他欠的人情债,也就那么几个,真搁心里头的,怕是一巴掌都能数得过来,在这方面,可是小气到无以復加。 但偏偏, 在今日, 在这里, 一口气欠下了八千人的情,八千人的债! 我郑凡从未自诩什么好人、好汉,反倒是自认阴险狡诈贪婪无度; 但还真就认一个死理, 那就是: 欠债, 得还! …… 干军的包围,来了。 可以说,干军已经竭尽全力地在行军,在收紧这包围圈了。 但, 他们还是来晚了。 燕军,护卫着他们的王旗,逃出了包围; 如果说, 这也叫逃的话。 第995页 李寻道站在这片战场上,鲜血此时还没有凝固,战场上,还有不少北羌人和干人的伤病在哀嚎,在被救治。 至于燕人自己的, 基本没留下活口和伤号。 这是怎样的一种决绝,这又是怎样的一种信念。 李寻道站在这里,心里,满满的骇然。 他知道, 那位平西王这次所率的入干兵马,并不是他的嫡系晋东军。 但即便如此, 这支不是他的嫡系的兵马,居然也愿意为了他,以这种惨烈至极的方式,帮其突围。 作为一国之宰辅, 他看问题的角度,和其他人不一样。 在这里, 他看见的是,那位燕国的平西王,在燕军之中的恐怖威信。 燕军,已经像是爱戴曾经的靖南王镇北王一样,爱戴这位平西王。 再加上这次颠覆上京的军功, 其个人威望,将攀升到极致。 靖南王是走了,但一个新的靖南王,不是冉冉升起,而是已经是了。 这是名副其实的燕国天下兵马大元帅, 李寻道不会天真地认为,那位有乃父之风的新燕皇,会在此时做出什么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 更何况,人家早早地就将太子送过去了。 李寻道有些茫然地撩起自己的头髮, 当官家得知燕国先皇帝驾崩,燕国镇北王病死,燕国靖南王远走时, 曾感慨过: 朕,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不, 官家, 这口气,您怕是还得继续提着了。 李寻道那近乎谪仙人一般的飘逸面容上,此刻难得的呈现出一种扭曲: 「传令全军,追,往死里追,再传令沿途各郡各州各府各县,务必擒杀燕贼郑凡,决不允许其逃回燕国!」 「遵命!」 「遵命!」 还有一句话, 李寻道没说; 他曾是大干国,在藏夫子之后,修为最高的一批鍊气士,否则当初也做不出请郑凡登山之大手笔; 如今修为虽然已废,但不过是将原本参悟的天道,变成了当下的所看所闻所感; 他有一种预感, 真让那位平西王爷这次平安回到燕国, 那日后, 大干, 将面对一尊极为可怕的存在。 …… 「拜见官家,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拜见官家,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呵,你们,是跪着来求朕的开恩么?」 官家坐在上方,目视着下方跪伏着的福王赵元年,福王太后以及一众福王府的亲眷。 他们没有追随平西王突围, 因为这一队伍里,女眷实在是太多,跟上去的话……不,是压根就跟不上去。 当干军进入原本燕军的军寨时, 福王府一家,全部着正装,摆设了香案,等候着。 在这种局面下,再横行无忌的士卒或者将军,都不敢擅自做主地杀死宗室。 故而, 他们被带入了行辕,带到了官家的面前。 而此时, 官家面色铁青。 赵元年身子有些发抖,但还是开口道: 「回官家的话,我等自知罪孽深重,虽官家仁德,却依旧不敢奢求官家的宽恕。」 「赵元年,你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 「是,罪臣知道,但官家在发落我福王府前,请元年先代为转述一个人对您的话。」 「郑凡?」 「是。」 「他要对朕说什么,要朕不要再追杀他?还是要朕议和?又或者,是痴心妄想地,想要朕,割地赔银?」 赵元年摇了摇头, 目光直视官家, 道: 「平西王爷说: 请官家好生留待福王府一家, 本王, 会拿太子、皇后、诸皇子来换!」 第六百六十六章 剑道巅峰的对决! 篝火,不时地发出脆响。 郑凡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后背笔直,双手置于膝盖。 不是郑凡在这个时候依旧要保持自己的仪态,而是对于这支逃亡的队伍而言,他现在,是其他所有人信念支撑所在。 也不是怕他们会离自己而去,而是希望当他们看见这样的自己时,心里能更舒服一些。 人活于世,时不时地就得戴上一张面具,而面具的本义,不是针对自己,而是让别人来「看」你。 干人的追击,一直未曾停歇,这毕竟是干国的土地,干国的官家在此时,依旧具备着法统上的无上威严。 但郑凡并未选择一路向北或者向东北逃出,而是选择向西行进。 此举倒不是奔着灯下黑去的,也不是为了刻意地玩什么走钢丝找心跳的感觉,而是有着具体的规划。 早先派出去的三儿和陈雄那一部是其一,最重要的是,陈阳那一部也将在攻破了上京城之后,选择走这里绕行向北。 最初的计划是,由陈阳那一支刚刚攻破了上京城的兵马作为诱饵,也可以称之为吸引仇恨的载体,让干人的大军主力向他们扑去,从而解放了郑凡这边,由郑凡来负责接应。 只是郑凡错估了自己在那位官家心中的地位,人居然真能放着上京城的一切不管不顾,只想着将自己给闷死。 第996页 但不管怎样,好歹现在的自己,是自由的。 先前自南门关出发时,郑凡曾和瞎子调侃过,反正这次带出来的兵马不是自己的嫡系,只要有价值,折损了就折损了呗。 一定意义上而言,哪怕这次带入干的五万大军,全军覆没了,兑掉一座上京城,毁掉干人的朝廷中枢,站在战略角度上而言,也是值得的。 别看现在干人还在各路兵马对自己搜山检海,等再过阵子,上京城破的消息无法再遮掩下去,中枢真空的副作用开始显现,偌大的干国,很快就会陷入自我的混乱之中。 皇帝还在是没错,但管理这般大的国家,怎可能就只靠皇帝一个人? 就是当年燕国先皇帝,马踏门阀行无比酷烈之手段,将门阀势力在地方上连根拔除,但在朝堂上,除了特定的门阀嫡系,其余的,基本都高举轻放。 也就是说,此时的干国,只是靠着一团虚火撑着,用不了多久,它就得缩回去。 可惜的是,燕国也筋疲力尽,出征在外,都得靠劫掠获取补给,所谓的就粮于敌看似潇洒精明,实则很难确保长久维继,后勤安危,建于累卵。 但眼下之诸夏局面,不管怎么样,其实都可以了。 在晋地灭国之后,诸夏大国,唯有燕、楚、干。 自己千里奔袭范城后,楚国被打缩了回去; 这一次再破了上京,干人也势必要缩回去; 所谓的国势国力,很难以单一片面的数据来衡量,于上位者而言,其实心里有一个模煳的数; 在这一点上,倒是和鍊气士观天象差不离,都是玄而又玄,非同一高度,难以理解。 但至少, 燕国终于可以确保喘口气了。 虽有波折,虽有意外,甚至,差点盘子都给摔了,但到底是把局面给保下来了。 自己在晋东,可以继续建设经营,姬老六在燕京,也能积攒国力,同样是发展和恢復,干楚二合一,其实真比不过大燕的凝一。 「啪啪啪。」 郑凡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自己这是怎么了, 明明还没逃离真正的危险,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有一支干军从黑暗中杀出,自己居然就坐在这儿对着一团篝火,思量起国家大事来了。 这放在以前的自己身上,是不可想像的。 非两军对垒时,哪怕是在逃跑,自己也有心思看看山水,停歇下来时,也能想想俩媳妇儿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 有些破损的黑龙旗在晚风中被轻轻吹拂; 郑凡侧过脸,盯着旗,看了好一会儿。 摇摇头, 终究是有些不一样了。 剑圣在此时走了过来,于郑凡身侧坐下,道: 「百里剑来了。」 王爷倒是没一听这名字就打哆嗦;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想当年在上京城下,百里剑带着其妹妹,兄妹二人向自己这里走来时,哪怕自己身边魔王们在还有一些护卫,可这内心,依旧是沉到了谷底。 后来郑凡曾和四娘在床上聊过那一段画面, 彼时的自己,就如同朝廷的走狗鹰犬,而百里兄妹,则像是替天行道的江湖大侠; 但现在,反而没当年的那种感觉了。 因为昔日的鹰犬,已经成了王; 武侠电视剧里为何总是让人感觉大反派会做出很多反智的举动,实则是如果不是导演强行要捏出「正义」的结局,大反派真的可以轻易玩儿死所谓的江湖儿女。 这甚至和自己身边现在到底有多少兵马护卫,有多少高手在旁加持,没必要的关系; 地位不同了,格局也不同了, 哪怕是单独面对百里兄妹, 此时的平西王爷, 怕是也做不出那种跪下来磕头求饶活命的举动。 搁以前,嘿嘿,那是真没什么心理压力。 「在附近么?」郑凡问道。 剑圣摇摇头,「还很远。」 「有多远?」 「不好说,总之很远。」 「很远你都能知道?你也和老田一样,偷偷去略通了方术?」 「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他和我都是站在剑道高峰的人,你登过山吧?」 郑凡抬起手, 道: 「得,我懂你意思,你和他都站在两山的山巅,四周,都是茫茫无际的云海,遮蔽了其他山头,你站在这里,能看见站在对面的他,是这个意思吧?」 「形容得很贴切。」 「那是当然。」 「总之,他能感应到我,我也能感应到他,除非我们之间的距离,真的很远很远,当然,也是因为我们曾交过手,熟悉了对方的剑意。」 「那你打算怎么办?」 「你现在在逃命,不能让他追上来,因为他身后,可能会带着大军。我打算引开他。」 「他身后可能有大军呢?」 「那就不和他交手呗,能感应到是感应到,但模模煳煳,估摸着也得几十里地,不至于说能确切地知晓我坐在饭馆的哪张桌上。」 「好。」 剑圣点点头。 「你注意安全,老虞……」郑凡伸手拍了拍剑圣的肩膀,「再大的虚名,都比不上儿子的尿布味儿沖。」 「又有画面了。」 第997页 「呵呵。」 「放心,可能来不及与你会和,你先走,我会回去的。」 「大虎。」 「属下在!」 「本王命你现在跟着你爹,一同为本王引开追兵。」 刘大虎有些惊愕,他第一反应是,王爷让他爹,先带着他逃生; 但马上又意识到,王爷不会在此时做这种拖泥带水的事儿。 当下领命道: 「属下遵命!」 剑圣看着自己这个儿子,不自觉地嘆了口气。 自家这崽,是真累赘。 王爷则道;「你也不看看自己先前立了多少面旗,当然了,我也是一时不小心,也帮你立了个,什么记得回家看看孩子,妈的,乌鸦嘴,晦气。」 「呵……」 相处久了,剑圣倒是知道这位王爷和那些「先生们」所特有的某种「忌讳」。 「你儿子在你身边,你多少会收敛一点,是吧?」 刘大虎就是个累赘,但郑凡为了保险起见,只能给剑圣安一个上去。 「我早就不是以前的我了。」剑圣说道。 「就怕你忽然来一场老夫聊发少年狂,大虎,伺候好你爹。」 「属下明白!」 剑圣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坐在一侧闭着眼,像是在打盹儿的陈仙霸,道: 「要带还不如带他去,这小子天生武夫体魄,于武夫之道上,不逊剑道上我那徒弟,这种机会难得,带在身边磨砺个一次两次,带兵打仗上的本事如何不敢说,但真有希望在武道上,成为下一个田无镜。」 陈仙霸睁开眼,看着剑圣,又看向自家王爷。 王爷则看着刘大虎道: 「你爹不是针对你,别往心里去。」 刘大虎憨笑着点点头,小伙子实在,更清楚自己和陈仙霸在天赋上,那是真没得比。 「大虎不是个小心眼儿的孩子。」剑圣说道。 「得注意点儿,以后你老了瘫在床上大小便失禁,还得指望着人家伺候你。」 「呵。」 「仙霸你就别带了,这是个火爆脾气,我怕误事儿。」 剑圣闻言,反问道:「你这样说,就不怕人家以后在你被围困时,选择隔岸观火?」 这话一出, 吓得陈仙霸整个人直接从瞌睡中清醒了过来, 跪伏在地。 王爷无所谓地摆摆手, 道: 「就这一次了,以后,谁也别想让老子再这般狼狈。」 剑圣不再言语,拿着龙渊,转身离开,刘大虎紧随其后。 瞧着俩父子,离开了这简陋的临时营地,郑凡对陈仙霸道: 「还跪着作甚,起来吧。」 「是。」 陈仙霸起身。 起身时, 忽闻王爷喃喃自语: 「真会有那么一天么?」 「噗通!」 心比天高可追鲲鹏的少年,再度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 一边在逃,一边在追。 王爷逃得辛苦,胯下貔貅在突围那一日,玩儿得过于兴奋,透支了自己,导致接下来这些日子的长途耐力上,有些吃紧; 但又不愿意在这些红的白的黑的黄的一众马老弟面前丢了自己的牌面,更不可能允许王爷去骑上那些妖艷贱货; 故而,痛与悲,只能自己一个貅背。 干人那边,其实追得也很吃力,一是没料到那平西王爷没走寻常路,一开始,大傢伙是向北撒网; 可偏偏,人家来了个横向西行。 再者,追着追着,又担心那位平西王干脆来一个白龙鱼服,谁也不晓得自己正追着的目标,到底是不是一个幌子。 毕竟,同样的戏码当年这位平西王爷在楚国抢完公主后,可是玩儿过一次。 干国很大,眼下干国又很乱,那位平西王爷要真一个人乔装打扮地行进,银甲卫又不是神仙,大海捞针之下,只能看那个天意。 但天意要是真站在大干这边,上京的火,怎可能燃起。 可不管怎样,追,那是必然要继续追的。 而在这场你跑我追的进程之外, 还穿插了一小段的插曲。 依旧是在分别后的一个夜里, 在一处河滩边, 一女子,正在那里烤着鱼,香味扑鼻。 而一男子,则坐在那里,等着大快朵颐。 虽是夏日,但这条河因为上游的改道动迁,使得水势颇有枯寂之意,滩涂倒是挺大,但河面,颇有些不值一提。 河对岸, 一中年男子带着一小伙儿站在那儿,像是寻着香味过来。 剑圣有些后悔道:「早知道要单独出来,就应该跟那姓郑的要一些香料才是,否则现在就该咱们烤鱼,馋死他们。」 刘大虎开口道;「爹,你饿啦?我这里还有馍。」 「收起来。」 「嗯?」 「人家吃烤鱼,你拿个馍,丢份儿啊。」 「哦,是哦爹。」 两岸双方,自然早就看见了对方,他们这个境界的存在,眼睛,其实倒是有些可有可无了。 百里剑扬起手, 喊道; 「老虞,一起吃点儿?」 「不了,你这香料加多了,不适合孩子吃。」 「呵呵。」 第998页 百里剑一挥手,两串烤鱼自烤架上飞出,飞跃了河面。 剑圣指尖向后一扯,两条烤鱼,径直落入刘大虎的怀里。 「哦哦哦,好烫,爹。」 剑圣仰了仰脖子, 再次后悔为何那晚没坚持带陈仙霸。 倒不是嫌弃,也不是攀比,离开江湖这么久了,再见昔日江湖上的朋友,难免心境上,会有那么一丁点的涟漪。 明明刀枪棍棒才最实用, 可为何江湖上的年轻少侠侠女们,却对那佩剑于身,痴迷不已。 曾经的四大剑客,李良申军旅中人,可以撇开; 剩下的百里剑、楚国造剑师,哪个不是「剑仙」气质的主儿? 就是当年的晋地剑圣,在进入盛乐城之前,也是习惯了白衣飘飘,长发随着剑穗一起舞动。 图的是什么, 本质上和那些街上欺行霸市的混混儿没什么区别, 要的,是那场子,是那派头! 许是感应到自家主人的所想,龙渊在此时也微微颤鸣。 那是一段,它曾经无比风光的岁月,江湖上不知多少年轻剑客不惜重金也要买一把仿制于它的佩剑。 只可惜后来,风光不再,昔日来去如风的自己,只能去当扁担,当火钳子,偶尔想见见血,只能对猪说。 刘大虎被烤鱼烫了一下, 但大虎是个懂礼貌的孩子, 受人所予,自当感谢: 「多谢百里大哥!」 对岸的百里剑,眉毛微挑。 剑圣心里,倒是生出了「孺子可教」之感。 「哟,你儿子?」 「对。」 「叫什么?」 「大虎。」 「姓什么?」 刘大虎抢先回答道:「虞,大晋国姓!」 「呵呵呵。」百里剑笑了,揭过这一茬,「老虞,你害得我好苦啊,雪海关前一剑斩千骑,直接把我当初在上京城下的后退,给比得一无是处。 不厚道,不厚道啊。」 「当时事发紧急,也是机缘凑巧,你也清楚的,没一千。」 「清楚不清楚,又有什么意义?」 「倒是没想到,百里兄现在还心存芥蒂?」 「唉,人活一世,怎能脱得开一个虚名嘛,要是一直如山中老叟一般也就罢了,到底是曾在江湖中闯荡过飘过看过的,一下子被比得千疮百孔,心里哪可能放得下?」 「上京都被破了,不想着回去看看,反而一门心思地想要在这里找回面子?」 「瞧你这话说的,上京城破没破,和我有何干系?当年我护着藏夫子入燕京后就明悟了一件事,江湖到底只是个湖,庙堂水深,看看就是了,可别真掺和。」 「同感。」 「咱俩毕竟许久未见了,好机会难得,得好好叙叙; 唉, 曾经四大剑客里,其实天赋最佳的,是我。」 「对。」剑圣承认了。 「可,确实你先开了二品。」 「你呢?」剑圣问道。 百里剑掌心摊开, 一道青芒,浮现而出; 「侥倖,在官家身边待久了,也终于借到了一丝龙气国运之势,二品的门槛,勉强可以探半个脑袋进去瞅瞅。」 「呵呵。」剑圣笑道,「晋东平西王府后宅里,有一些妖兽畜生,倒是做的,和你是一样的事。」 百里剑没生气, 道: 「万变不离其宗嘛,一个道理,咱是剑客,体格脆生了点儿,可不像是那些武夫那般耐造,自当取点儿巧不是?」 剑圣也摊开手掌, 龙渊飞出,绕行于身; 「既然好久不见,那就过个两招?」剑圣说道。 「自当如此。」百里剑说着,伸手指了指另一侧,「就咱俩人,未免过于冷清,舍妹剑道稀疏,就不在虞兄面前献丑了。」 话音刚落, 自对岸阴影之中,走出来一长发男子; 其人身着长袖宽袍,两鬓留长,参了些许的白霜,脸上,倒是挂着孤傲之气。 楚人的衣服,楚人的髮式。 待得其双手摊开, 七把当世名剑一同自身后掠出时,其身份,也就唿之欲出了。 当世,能将名剑这般抖落出来的,唯有那位造剑师! 造剑师开口道: 「虞兄应该能察觉到我也来了才是,为何还会孤身而出?」 剑圣骗了郑凡, 他感应到的,不仅仅是百里剑,其实,是两位。 先前对着王爷所说的,只是藉口罢了; 也就只有四大剑客中的两位出现,才值得剑圣亲自出来将他们引开。 「这是终于要出手了?」剑圣看向造剑师。 造剑师点点头,道:「平西王取了我爷爷的首级,国雠,可以放放,但这家恨,可实在是忍不了了啊。」 剑圣点点头。 造剑师开口问道:「你说你来就来吧,为何还把你儿子带来,怎么,等死了后,正好有人可以帮你收尸?」 百里剑则笑道;「虞兄放心,既然那孩子说他姓虞,我俩,也没那般没品,大人的事儿,不涉及小孩。」 「大虎,还不快跟两位叔叔道谢。」 刘大虎本能地想要反抗,但奈何,老爹的威望深重,再加上,他清楚此时的局面下,自己只是个小喽啰。 第999页 「多谢两位叔叔。」 「乖。」 「好孩子。」 剑圣放声一笑, 道; 「大虎,现在就开始挖坑吧。」 「爹?」 刘大虎有些惊愕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下一刻, 剑圣的气息勐地迸发,地上的落叶连带着河面,都打起了旋儿; 其声音,也如洪钟一般响彻: 「挖两个!」 第六百六十七章 剑自天上来! 龙渊身上,流转着红色光泽,悬浮于空,似一尊择人而噬的凶兽; 剑客,一直有百家之中战力第一的评价。 无论是武夫还是鍊气士这些,正常单挑同境界的前提下,基本都是剑客稳吃。 能做到这一点,自然不是因为一人一剑所带来的那种潇洒飘逸; 这一点,平西王爷早就看透了,也曾感慨过:说到底,这其实也是一个看脸的时代,但那是建立实力基础上的看脸。 剑客的强大,在于其所能带来的锐利和威势。 刘大虎听话地将自己的刀抽出,开始在地上挖土,用刀挖土,不是很趁手,好在这里的土质很是松软。 对岸, 百里剑对造剑师道: 「我先?」 「你请。」 百里剑笑着点点头; 一生持剑,自然会有那么一股子傲气。 谁比谁强,谁比谁弱, 管你什么江湖传说,什么世间公认, 你到底有多高, 得我亲自用剑来丈量! 当然了,也并非是为了刻意地追求某种平衡与道念强行先来一对一的公平对决,而是因为在剑之一道上,正因为他们站得位置足够高,自然更清楚身下到底有多兇险; 如果有上百甲士在此时列阵,那自然是一起上最好,可眼下,是一把剑,哪怕再叠加上一把剑,于这场对决的意义,或者说,是根本意义,影响并不大。 因为无论是他百里剑还是造剑师, 都没想过要在这里, 为国为民为家,就战死在这里,和这位晋地剑圣玩儿一出同归于尽。 他们俩,谁都不愿意死,甚至,不愿意大伤导致境界的跌落。 先一个一个来,另一个在旁边候着; 这是为了提防那虞化平一上手就来以命换命,或者是以我之命毁你境界修为,若是三人都身处战局之中,虞化平选择一个时,另一个能做的,无非是顺势瞅准空档将剑送入其身体,但对被选择的那个而言,其实没什么意义了。 而且,二人都清楚,若是被选中的是对方,他们非但不会有什么「联手」之谊,反而会很乐见其成。 剑道是孤独的,难得有志同道合的同路人; 而之所以能成为同路人,彼此还能惺惺相惜,前提条件是你没把握击败他或者杀死他。 剑道孤独, 本质上而言, 还是那种我可以站在那里不停地感慨我的孤独,唏嘘那高处不胜寒, 但你要是想把我拉下来,给我温暖, 那你, 死去。 剑圣见百里剑一人持剑而出,另一边的造剑师则没有动,心下已经明悟了对方的打算。 对方, 这是怕自己一开始就搏命是么? 剑圣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好笑的地方在于,江湖人见到他,总会习惯性地来一句:想不到堂堂晋地剑圣竟然做了那平西王的鹰犬; 鹰犬,是个什么意思? 是为了富贵为了荣华为了其他的一些目的,聚集在谁的身边作驱使,要说有多忠心,自然不会的。 可偏偏,对面这两位,似乎笃定了自己捨得且愿意为那位平西王的安全不惜一切。 剑圣很好奇, 为何他们两个会这般来想? 随即, 剑圣想明白了。 可能,在他眼里,郑凡依旧是那个郑凡,当初在盛乐城时郑凡是个什么模样,现在似乎也就是什么模样; 可能,有略微的成长和变化,但并不明显; 这并非意味着郑凡这些年来毫无长进,而是因为在剑圣的视角来看,郑凡和那些位先生,他们的性格、他们的人生理念、他们的生活方式,嗯,用他们的话来说,叫做……审美; 他们似乎打一开始,就明晰了自己这辈子要做个什么样的人,也一直在做这样子的一种人。 所以,在剑圣的认知中,郑凡,还是那个郑凡,在盛乐城时,他会特意到自己住的小院儿里来看自己给孩子做木剑,在奉新城时,他会到隔壁自己院子里来逗弄自己那刚出世的孩子; 可在别人眼里,盛乐城的郑凡和奉新城的郑凡……不,是刚刚由其亲自主导攻破上京城的郑凡, 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江湖一直被某些人认为上不得台面,其实,并非是江湖上不得台面,而是江湖中的绝大部分的……人,他们上不得台面; 很显然,无论是造剑师还是百里剑,他们都属于檯面上的人。 造剑师的独孤家,是楚国四大贵族之一;百里家在江南是剑道大家,其本人,也是太子武师,也就是太子傅。 他们看见的郑凡,不是盛乐城的小小城守,而是如今雄踞晋东,先后重挫干楚两大国的大燕平西王,且这个平西王实际上,距离开国称祖,真的也就差一步之遥,且这一步,还是看他自己愿不愿意迈出去。 第1000页 这不是什么为朋友两肋插刀,他们也明白,简单的荣华富贵不可能影响到自己,所以,可能是基于某种原因? 比如,晋人復国?亦或者其他。 总之,在他们看来,郑凡,似乎已经值得自己这个剑圣,愿意为他去效死了。 在想通这一点后, 剑圣微微皱眉, 本能地觉得不舒服, 他们,居然这么想自己的么? 心思流转,只是短暂的片刻,百里剑站在岸边,身前就是河面,其指尖向前,长剑顺势没入河中,且在下一刻疾速而出,带出一片裹挟着肃杀剑意的水幕。 剑圣目光一凝, 龙渊顺势唿啸而下, 直接斩开了水幕,两把剑在转瞬间连续碰撞了数十次发出了在普通人耳朵里听来是连贯的尖锐之音后,剎那间又各自倒飞回主人身边。 第一轮交锋,只是一道开胃菜。 是的,在外人眼里,已经近乎神迹般的御剑而出,百丈之外行交锋之举,对于这交手双方而言,实则更像是一种礼节性的问候。 下一刻, 百里剑握住剑柄,身形飞掠而出,径直向剑圣扑来。 剑圣也握住剑柄,身形越起,二人于河面上交汇。 剎那间, 两柄剑挥舞出的剑花,宛若两条蛟龙私斗,虽非战场上那沉闷的厮杀铿锵,但亦有气机宣洩撕裂将欲撕裂一切的恐怖。 百里剑的剑,以速度快而闻名,剑式凌厉,虽一人一剑,却打出了「万箭齐发」的压迫。 剑圣的剑,则没太多的花哨,讲究的是古朴凝练,而且,自一开始,双方似乎就很默契地做好了分工; 百里剑主攻,剑圣主守。 当然,这种暂时的攻守,并不意味着什么优势与劣势,只是相对应的阶段不同罢了。 造剑师的七把剑,依旧悬浮在身侧; 他的目光,倒是扫过了那个还在那里用刀吭哧吭哧挖坑的少年郎身上; 不过,他没打算去用人家的孩子去威胁人家; 一是这样做的话,忒没品; 二则是虞化平既然敢将儿子带来,则意味着人家不会受这个威胁。 百里香兰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哥哥和剑圣的对决,对于一名剑客而言,这是十年难逢的机遇。 双方自空中,站至于河面; 二人的鞋底,都踩在河面上,河面没结冰,但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早些时候, 剑圣似乎已经习惯了遇到难缠的对手,就剑开二品,强行击垮对方; 但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对方不够强,不值得自己去严阵以对,所以选择最见效快的方式以缩减那种无聊的过程; 眼前这位,不一样。 可能对于其他普通强者而言,开二品,是天罚; 但对他们二人而言,谁先开二品,或者谁先强行开二品,则意味着破绽。 不过, 二人的这种僵持,并未持续太久。 其实,剑客之间的交锋,往往不会耽搁太长时间,毕竟不是两个巅峰武夫在这里互相消耗着气血。 百里剑身形忽然一撤,其人精气神,瞬间凝一,长剑于空中发出一声唿啸,顺着百里剑指尖向下,长剑以一种万斤巨锤的方式,轰然砸向了剑圣。 四周河面,一时凹陷了下去,成了一座「空谷」。 剑圣脚下一跺,右手握着龙渊,自下方一撩,须臾间,似海底捞月,竟硬生生地破开了百里剑于这里形成的所有禁制,不仅仅是河面恢復,连带着一股气浪汹涌而上。 「轰!」 一声轰鸣之下, 长剑倒飞,再度落于百里剑手中。 剑圣则握着龙渊,将剑尖甩了甩,抖去上头的水珠。 二人的第二阶段交手,在此时,算是结束。 「呵呵呵……」 百里剑发出了笑声; 其实,他很英俊,四大剑客之中,最符合「剑仙」气质的,其实就是他。 「虞兄莫非这几年走了武夫的路子?」 百里剑以凌厉出击, 剑圣则「厚德载物」, 一个用点来进逼,一个用面,来破敌。 再联想到先前交手来看,剑圣一直处于守势,这就使得百里剑有种不是和剑客在交锋而是在和一名武夫交手的错觉; 区别就在于,对面那个「武夫」,他用剑。 当然了,指着一名剑客的面,说他像武夫,这其实是一种羞辱。 你才像武夫,你全家都是武夫,粗鄙武夫! 然而, 剑圣只是点点头, 道: 「多年未见,总得先稳一稳。」 「哦?不知虞兄,稳出什么来没有?」 「有。」 「可否见教?」 「你攻不破我。」 百里剑闻言,觉得有些荒谬,道: 「我是剑客。」 「但你攻不破我。」 「所以呢?」 「当你无法攻破我时,意味着,我已经立于了不败。」 百里剑目露疑惑,道:「当年的虞兄,说话可不会这么怪啊。」 剑圣摇摇头,「我不觉得怪。」 「这才是最大的奇怪。」 「我们这是在切磋,还是在厮杀?」剑圣问道。 第1001页 「我们三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且目的相悖,自然是厮杀了。」 「既然是厮杀,最先保证的,难道不应该是自己不败么?」 远处,一直没出手的造剑师,撩了一下自己被风吹散的头髮,道: 「俗气了呀。」 剑圣嘆了口气,道:「是啊。」 其实,剑圣很想说的是,你们或许在高处站了太久,寻常时候哪怕需要动手,所谓的厮杀,也和切磋没什么区别; 但真正的厮杀,是有它的样子的。 曾经,有个人,就用这种没有美感完全落入俗套的方式,将自己击败过。 自己也曾不服气,被以这种方式击败,更为丢人。 但久而久之,自己竟然也默默地用上了这种方式,加入了。 「虞兄,你只守不攻,我们要打到什么时候,难不成要像当年你在北封郡和李良申切磋那般,打上了三天三夜?」百里剑问道。 「你们想杀人,我想保人,能把你们二人留在这里三天三夜,我不就成了么?」 「说得,很有道理啊。」造剑师附和道。 「还打不打了?」剑圣问道,「打,就快点,不打,就坐下来看我儿子,继续挖坑。」 「坑都挖了,到头来,没人躺下去,岂不是白费功夫?」百里剑问道。 「不白费。」 百里剑哼了一声,长剑悬浮于身前,紧接着,自其身后,显露出了一道金色的干坤之气,隐约间,似有龙吟。 「听郑凡说过,燕京城皇宫内有一尊炼丹炉,下面镇压着一头将死未死的老貔貅,它,就是靠着所谓的国运香火一直在续命。 百里兄, 你怎么越活越跟畜生一样了?」 造剑师闻言,忙道:「问得好。」 百里剑笑道: 「天地之下,人和畜生,又有何区别? 虞兄且看, 我这干坤一剑!」 「嗡!」 长剑裹挟着金色的光泽,剎那间,就出现在了剑圣身前,剑圣举起龙渊,格挡了这一剑,长剑被挡开后,即刻再度攻来。 「好快的剑!」 剑圣不停地格挡,不停地后退,身形,也越来越显得狼狈,后退得速度,还越来越快,衣服、头髮,也逐渐被剑气削开。 百里剑则单手掐剑诀,剑在前,人在后,人和剑,步步紧逼。 剑圣被逼得退出了河面,甚至不得已之下,身形几次大范围地腾挪,却依旧无法脱离干坤剑的压制。 百里剑双眸之中,有金色流转,其人御剑的方式,和最开始,完全变了形式。 不是开二品,但却藉助了某种特殊的契机在御剑。 再快的剑,也快不过人的念,但百里剑却能将这种滞缓,做到了最低。 哪怕是快一丝,哪怕是进一毫, 在这种级别的交锋下,也足以让剑圣不停地吃瘪。 是的, 这不是装的, 而是真的稍有不慎,就会被一剑取走性命。 自身又保持着足够的距离,是不至于被剑圣以命换命的距离。 剑圣虽然被逼得很是狼狈,但倒没有阻碍他说话: 「你这是什么怕死的剑招?」 这剑招,分明就是取了巧,怕对方鱼死网破。 当然,也算是将百里剑的「快」,演绎到了一种极致; 御剑而击,看似潇洒,实则会大大降低剑招的威力,但剑圣毕竟不是武夫,剑客的最大弱项就是自身体魄的脆弱。 威力低一点,又有何妨? 砍巅峰武夫身上,人家兴许能强行受个几招,但对于剑客而言,一剑,就足以让身体出现个巨大缺口。 「呵呵。」 百里剑也只是笑笑,其眼眸之中金色,依旧在流转,继续操控着长剑。 只能说, 这位确实是天才中的人物; 干国,地大物博,从不缺惊才绝艷之辈, 其人能在这种情况下,马上想到应对的剑招,足以证明其四大剑客中天赋第一的称谓,实至名归。 这时,挖坑的刘大虎回过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关切道; 「爹……」 「挖好你的坑。」 剑圣没好气道。 任何一个当爹的,都不愿意儿子看见自己的狼狈。 刘大虎点点头,继续听话地用刀挖坑。 百里剑则开口道;「虞兄,还不攻一攻么?」 只有双方真的都在交锋,都在出击,才能保证互相消耗的进行,自己这边两个人,怎么都占了便宜。 「那,好吧。」 剑圣指尖一顺,一道剑气凝聚而出,且于剎那间,和龙渊于半空中形成了交替。 百里剑操控长剑,距离又这般远,很多时候所谓的「看」,其实不是真的在看,做出的反应,更是一种「气机」上的把控。 剑气的出现,一定程度上打乱了这种把控,如果此时百里剑是持剑着的,自然不可能会「误认」,可偏偏,他现在不是。 长剑和剑气对撞之后,剑身轻微偏离,微微刺入剑圣的右胳膊,刮去了一块皮肉。 而剑圣本人, 则在此时单脚蹬地,整个人如离弦之箭,持剑直刺百里剑! 百里剑根本就没料到,剑圣竟然用这种方式破了自己的剑招,且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是真正的杀机! 第1002页 自己的佩剑还在后方,根本就来不及折返,而以剑气凝聚,在被剑圣亲手操持的龙渊面前,根本就没有阻拦的资格。 为何剑客要配好剑,越是强大的剑客,越是对剑的要求更高,为何当年剑圣要去找造剑师求一把龙渊; 因为, 真正的巅峰对决时,一把好剑,真的很重要! 没有犹豫,没有矜持, 百里剑自眉心,点出一缕精血,目光之中的金色,在此时大炽: 以精血为引,凝苍穹之气; 自身为炉顶,蓄养媒介; 上方, 一股属于二品剑气的气息,轰鸣间,被接引而下! 然而, 剑圣在此时却直接将龙渊顺势挂起, 做出了一种他在家中院子里用龙渊驱赶那些和一只鸭争食的母鸡时的动作, 也就是用龙渊拍那不听的话的母鸡的屁股, 只不过这次拍的不是母鸡的, 而是上天的; 龙渊剑身,自虚空一拍, 剑圣发出一声轻笑, 道: 「乖,回窝去!」 第六百六十八章 给我,滚! 「乖,回窝去。」 龙渊,本就是剑圣拿来接引二品之力的媒介; 可以说,无论是剑圣还是龙渊,亦或者不能将这一人一剑给分开,总之,他们已经对这种接引,极为熟悉了。 不过,也不可能拿来即用,这毕竟是百里剑接引下来的二品之力。 但, 在此刻哪里来,给它拍回哪里去,倒是可以做到。 天上接引而来的二品之力,被拍了回去,随即,龙渊向下,直刺百里剑。 「嗡!嗡!嗡!……」 剎那间, 七把飞剑疾驰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造剑师本人。 楚国造剑师,到底有没有真功夫,其人能位列四大剑客之一,是否只是吹捧出来的虚名,一直以来,没人能说得清楚。 郑凡也曾多次问过剑圣,那造剑师到底是不是个水货? 剑圣有一次曾这般回答:没吃过猪肉,难不成没见过猪跑? 一位,能锻造出这么多把当世名剑的存在; 每把剑内部,都镶嵌着不同的纹理以配合使用者剑气的灌输习惯,能做到这种层次的,其人对剑气的理解,必然已登堂入室。 造剑,不是好铁好料加个火炉往里一阵鼓捣就能成的。 所以, 当造剑师,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展现出他的剑招时,至少,在场的另外两位,并未感到多么诧异。 然而, 这一瞬间, 这七把剑并非是去阻截刺向百里剑的龙渊的, 而是径直向剑圣身上招唿而去。 你可以杀了百里剑, 那我也就杀了你吧。 解围是不可能解围的; 可谓是将那纸煳的盟友情给演绎到了极致。 然而,剑圣并没有选择以自己的命去换百里剑的命,恰恰相反,剑圣很果断地收回了龙渊,横亘于身侧。 一人御剑七把, 不是说谁御的剑多就谁厉害, 越是花哨的东西,反而越是普通; 正如前不久郑凡曾在自己面前说的「万剑归宗」一样, 剑圣觉得,可能在郑凡看来,一个人招唿来成百上千把剑,很是威风,但这相当于将一份力道分成了成百上千份,反而失了锐气,正儿八经的银枪蜡头。 所以,当龙渊回防时,一把剑,直接挡开了造剑师的七把剑。 但, 就在这时, 造剑师手中又飞出一把袖剑,此剑短小,却又充斥着一股子银光。 当其出现,且被注入剑气时,龙渊忽然鸣颤了一下。 造剑师的剑术,肯定是很高的。 只是,这世上,能够事事略通的,大概也就那一位; 其余的人,这辈子能将一门手艺修炼到极致已然是极为难得,造剑师又要练剑又要造剑,肯定会被分润去了不少精力。 所以,他的战力,应该是四大剑客之中最弱的一个。 然而,无论如何他也应该清楚,七把剑划拉出来,除了证明自己身家丰厚以外,在两位剑道大家面前,实在是出了笑话; 但其真正的目的,就在这里。 龙渊, 是谁造的? 是他! 在造这把剑时,里头的一些阵法纹路,禁制镶嵌,做一丢丢的手脚,很难么? 比如, 和自己的这把袖剑,可以唿应。 然而, 让造剑师意外的是,龙渊确实是和飞出的袖剑唿应上了,但却并未给其「大开方便之门」,唿应了之后,直接被龙渊抽飞。 「……」造剑师。 但不管如何,因为造剑师的出手,百里剑得救了,而其佩剑,也姗姗来迟,再度归于其手。 剑圣则重新落回到岸边, 指尖轻轻地在龙渊剑身上弹了弹。 造剑师立身于河面,不解道; 「不应该啊。」 「没什么不应该的。」剑圣说道,「当初杀惜念庄的那位庄主时,她那传承自楚国皇宫大内的锁凤手,竟然在龙渊面前毫无用处。 我就知道了,你喜欢在剑里头,加料。」 剑圣说得很清晰。 第1003页 当初是燕楚国战之前,双方的斥候对拼可谓极其惨烈,惜念庄庄主亲自来到雪海关外围,结果被剑圣碰上。 当时一剑刺过去时, 剑圣也没料到会这般顺利, 对方压箱底的招式竟然能被龙渊直接无视,顷刻间就被自己结果了性命。 要知道,锁凤手可是大楚皇族内才会传承的秘术, 造剑师道:「但上次你找我修补剑时,我又加了回去。」 龙渊曾被污染过,在雪原极北之地,因为黑甲男子的血。 后来,出征归来,郑凡特意让剑圣去找造剑师修补龙渊。 听到造剑师的话, 剑圣点点头, 道: 「后来我又用它轻轻刺了一下那东西。」 当初帮忙修补龙渊时,造剑师曾问是什么让这把剑被污染的,剑圣回答:一个东西。 造剑师的嘴巴微微张开, 他真的没想到会这样。 修补完了之后,剑圣居然又故意将修补好的剑,去刺了那个东西? 而且,轻轻刺……这是为了刻意地蹭点污染。 「虞兄,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剑圣嘆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 其实知道,但懒得说。 剑圣回过头,再次看了眼自己儿子挖的坑,坑,已经挖了两个了,但并不是很深,很显然,自己这傻儿子没挖坑埋人的经验。 「你这样挖,那两个叔叔躺下去时,得蜷曲着腿。」 刘大虎闻言,挠挠头,道:「爹,那我再挖深点?」 剑圣摆摆手,道:「罢了,差不离了。」 说着, 剑圣再度看向站在对面的百里剑和造剑师二人, 道: 「你们走吧。」 百里剑开口道:「虞兄刚刚技胜一筹,兄弟我佩服,但正如先前我所回答虞兄的那般,这是厮杀,不是切磋。」 造剑师也点头道:「错过这个机会,下次想再杀那位,就难了。」 剑圣会意,道:「不会有结果的,你们,还是走吧。」 「为何不会有结果?」造剑师问道,「我们,是可以不要脸的,实在不行,二打一嘛。」 剑圣回答道: 「因为你们怕死。」 「这倒是。」造剑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但二打一,我们总能碰碰运气,不是么?」 百里剑开口道:「虞兄可得记着,你当初为这人去天断山脉拿了绝晶材料换来其为你打造龙渊,可这人居然在里头做了手脚。」 造剑师扭头看着身边站着的百里剑,道:「百里兄,你不能这样啊,我这后来不是又帮了虞兄修补了一次么,可什么都没要啊,这人情,也算是还了呗。」 说着, 造剑师又看向剑圣, 道: 「虞兄,你刚刚不也退么,这证明,你也不想死,是吧?」 剑圣点点头。 他的长子,就在其身边,他得保护他; 他的幼子,还在襁褓,他很想念; 他有很多割捨不下的东西,所以,不想死。 造剑师见状,道:「要不这样,虞兄,我和百里兄之间,您选一个留在这儿对峙,另一个就当没看见了; 这样,既全了虞兄对那位平西王的道义,又能彼此不伤颜面,你说呢?」 百里剑开口道;「那就我留下吧,我对干地熟,我留下和虞兄,再切磋个几日,把这段时日给过去。」 「你说了不算,这得看虞兄的意思,虞兄,你看哪个顺眼,说嘛。」 刘大虎只觉得这两个叔叔说话,好事奇怪,丝毫没什么四大剑客的气派。 不过,刘大虎也清楚,那是因为两个叔叔是在自己父亲面前,才会这样。 王爷曾对陈仙霸教训道:当你一览众山小时,你是神;当有三两位,和你并肩而立时,你又变成了人。 剑圣看向百里剑,道:「百里兄,是否还不服?」 先前如果不是造剑师出手,百里剑,现在至少是个重伤。 巅峰剑客的过招,像剑圣先前那样完全主守是凤毛麟角的,而转瞬间就分出胜负,才是真的常态。 「下次小心就是了,在虞兄面前御剑,本就是托大了呗。」 百里剑并未气馁,因为他说得对。 剑圣则道:「两位兄弟之所以踌躇,是怕我生出那种拼了命也要在你二人联手拉下一个垫背的,是吧?」 「是。」百里剑肯定道。 造剑师也点了点头。 「不用踌躇了。」 「哦,为何?」造剑师问道,「虞兄想通了?」 剑圣点点头, 道; 「这几年,感悟得次数,有点多。」 「啧,虞兄这就有些在炫耀了呀。」百里剑笑道,他们这种层次的存在,感悟的机会,那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对面这位居然说出了……有点多。 「是真的有点多。」 剑圣很认真地说道。 时不时地就能感悟一下,话说着说着,就要盘膝而坐入定。 也是奇了怪了,那姓郑的自己武功也就算是优秀,这么多先生加持陪练,还有田无镜亲自帮其巩固心境,到现在,也就是个五品武夫。 可偏偏,总能不经意间频繁地让自己陷入顿悟。 第1004页 剑圣将龙渊放于身前,龙渊悬浮。 「顿悟得多了,也是有点用的,聚沙成塔么,恰好前些日子又亲眼见证了那八千铁骑为一人赴死的壮烈。 新悟出了一道剑招, 还未取名,巧了,请二位兄弟帮忙合计合计。」 言罢, 剑圣掌心摊开, 龙渊划过其掌心,手掌当即裂开两道口子,鲜血飞出。 剑气混合着血液,顷刻间凝聚出了三道赤红色的剑意。 「虞兄这是什么剑招啊,缺剑的话,跟兄弟我要呀,兄弟我这儿别的不敢说,好剑,管够。」造剑师笑道。 用精血凝聚剑意,并不算什么难的。 剑圣微微一笑, 下一刻, 龙渊一飞沖天,自苍穹上,接引下一股力量,开二品! 百里剑见到这一幕,点点头,道; 「以剑身为媒介开二品,虞兄的这把剑,可谓是盘活了……嗯?这……」 如何接引下二品,无非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剑圣用龙渊来接,百里剑用的是藏身于体内的干国「龙气」; 至于那些武夫,因其体内本就是最强兵刃,倒是可以尝试直接引二品之力注入体内。 然而, 百里剑惊就惊在, 伴随着龙渊成功接引下一股二品之力的同时, 那三道混合着精血的剑意竟然也随之升空,且自天上,竟然又出现了三道不可见的涡旋; 三道剑意,各自盘旋,上方,是三道隐约可察的二品之力的气息。 这…… 不是简单地开二品, 这架势, 是要强行开四次二品,引四道二品之力下来。 这不是虚张声势,因为他已经把这个头给开了,这证明,他是能继续做下去的,哪怕,将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甚至,肉身在这恐怖的负荷之下,直接碾为齑粉; 百里剑感慨道:「想不到虞兄,对剑道之理解,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我以虔诚,辅之以龙气,才可接二品之力下来,二品之境的门槛,我只是探了个脑袋,在里头看了看。 而虞兄,已经对它没了敬畏。 当初,姚师曾说过,那位平西王将写诗作赋当作了一种打发无聊的手段,压根不讲究个什么心境意念,将高雅敬畏之事,变成了涂鸦。 虞兄此举,有那个味儿了。」 造剑师则微微皱眉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不,你是怎么忽悠到的?」 剑圣开口道: 「不把剑,当回事儿就好。」 不把龙渊当龙渊,只当作寻常; 龙渊可以拿来挑扁担,可以拿来赶鸡,可以拿来转儿子的摇篮,可以拿来杀猪; 当把剑当作寻常物件后, 反之, 也就能将寻常物件,当作一把剑了。 这个认知,很玄; 因为龙渊真的是名剑,先前和百里剑交手时,百里剑也是因为手中的长剑不在身边,面对龙渊时,直接陷入了被动。 但并不能说明,这话是错的。 得看用在哪个方面; 你和人对决时,龙渊必不可少,否则,没趁手的兵器,靠自己的肉身,扛不住几下;那时的剑,就是真正的宝剑; 可当你去面对老天时,老天可不在意下面的剑,是真是假,有那个意思就可以了。 人对苍穹,是有敬畏的; 很显然,剑圣没有,他已经开始煳弄它了。 下一刻, 天幕之上, 似有四道闷雷在交替震响, 剑圣整个人向前迈出一步, 衣袖为风所吹拂, 开口道: 「我先前说了,二位可以不用再踌躇了,因为我可以保证,在决死的前提下,我可以拉着二位,一起陪葬。 我不想死,但我和你们二位不一样,你们是真怕死。 百里兄曾在上京城下面对燕军铁骑转身离去; 独孤兄在燕楚国战时,依旧蓄养着自己的藏剑,未捨得出剑; 我虞化平, 曾于雪海关下为天下剑客开剑铭誓,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不敢说自己多无畏,也不敢说自己多洒脱, 但到底, 比二位,稍稍不那么怕死一点。 所以, 现在就很简单了, 要么, 二位和我虞化平一道赴死,黄泉路上可再继续切磋剑招不寂寞。 要么, 给我, 滚!」 第六百六十九章 来了 河两岸, 站着的是当世四大剑客中的三位; 但伴随着那一声「滚」字之后, 所谓的「四大剑客」的说法,怕是要成为往事了。 正如当年郑凡也被江湖好事者拉出来,与蛮族小王子、年大将军和钟驸马强行配了个「四大将种」,但伴随着「平西王」的崛起,这个说法,已经没人再去提了; 年大将军被抓进了燕国皇宫,蛮族小王子因王庭被踏灭陷入了被追逃,钟天朗虽然还健在,且依旧活蹦乱跳着; 但,作为唯二的倖存,他不得已之下总是会被拿出来和平西王进行对比,然后,就是尴尬。 都是驸马,但钟天朗的驸马是官家赐婚,平西王是自己抢来的公主; 钟天朗是干国昔日的第一将门传人,而平西王则是黔首崛起; 第1005页 梁地干军里,主帅是孟珙,钟天朗只是一路将领,哪怕他麾下掌握着干国唯一的一支骑兵集团,但人家平西王早就独当一面地展开国战了;怎么比都被压下去一大头。 剑客这边,也是一样。 差距大了后,就不配被搭在一起提了。 曾经,他们或许一同站在一个时代的浪头上,但不经意间,有人已经在前,有人跑得慢一点,却已远远落后。 造剑师和百里剑没再说话,口舌之争,在此时已经失去了意义。 甭管江湖还是庙堂亦或者疆场,本质上,还是谁拳头大,谁有道理。 但造剑师和百里剑并没有按照剑圣所说的「滚」, 二人相视一眼后, 坐了下来。 百里剑捡起一条先前自己丢在枯叶上的烤鱼,咬了一口,凉了,这鱼凉了,腥味也就重了。 「唉。」 百里剑将手中的烤鱼,放下后,又拿了起来,拿起后,又放了下去,最后,干脆丢在了身边,不予理会了。 百里家的天之骄子,并不适应去面对这种无力感。 自小练剑,天赋惊人,剑道修为更是一日千里; 但也不是没输过,毕竟,谁都是一步一步成长起来,总有弱的时候; 就像是先前交手时,他被剑圣抓住了破绽,也算是输了一场。 但当剑圣祭出「四把剑」时,他体会到了一种无力。 一种,超出了单纯输赢的无力。 没人能一直保持仙风道骨,一般看似仙风道骨的人,要么就是他很会装,要么就是……你在他面前,太矮了。 百里剑在那里用这种看似有些让人没想到的小细节小方式在排解着心头的抑郁, 而其旁边的造剑师,则安安静静地坐着,他似乎对这种虚名,并不是很在意。 也是,明明有一身不俗的本事,却一直能忍耐寂寞藏剑的人,又怎会真的在意这些。 对岸, 剑圣收回了龙渊,也挥散了三道剑意。 盘膝,坐了下来,没遮掩,大大方方地打坐调息,他刚刚,的确很累。 这一坐,就一直坐到了天亮。 「爹,饿了没?」 刘大虎昨晚还睡了一会儿。 他爹在前头坐着,他是真能睡得着的。 这和他爹到底是不是剑圣没有关系,毕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爹在他心里,一直是一个守城卒病秧子。 剑圣点点头,道:「饿了,也渴了。」 「那您为何不叫我。」 「你也累了。」 「嘿嘿。」 刘大虎开始搜集附近的枯枝,用本拿来给王爷点菸的火摺子,引了火。 随后,他将自己的头盔摘下来,在河边仔细地洗了洗,舀起半头盔的水,放到火堆上煮,等到水沸腾后,再小心翼翼地倒入自己的水囊里,加了些茶叶,然后递给了自己的父亲: 「爹,烫的。」 「嗯。」 剑圣接过水囊,小小地喝了一口。 紧接着, 刘大虎又用头盔烧了一些水,然后将自己腰间粮袋里的炒面倒了一些进去,往厚了倒; 随后,又往里头放了一些红糖、盐巴以及胡椒粉; 之后,再用手抓捏成团。 他是平西王的亲兵,行军打仗时也是伺候帅帐的,身上的零零碎碎,自然不可能少。 将结块的团煳煳递给了剑圣后, 父子二人坐在一起,开始吃了起来。 而对岸, 百里剑和造剑师,也是一样坐了一晚上。 百里香兰用剑,自河里又逮了几条鱼,重新燃了火堆,开始烤鱼。 不一会儿,烤鱼的香味,都瀰漫到了对岸。 随即, 百里剑和造剑师每个人手上,都多了一条刚烤好的鱼。 造剑师看着手中的鱼,有些艰难道: 「我说妹子啊,大早上的,还吃这个?」 百里香兰回答道;「我现在可以种一些谷子,慢慢等长出来收了,给你磨面?」 「得得得,但香料呢,没香料压着,这鱼下不了口啊?盐巴,总得来点吧?」 「就预备了一顿的,昨晚用完了,没了。」百里香兰冷冰冰地说道。 「啧……」 造剑师无奈,只能艰难地吃了起来。 等到正午时, 刘大虎开始尝试下河抓鱼,但很可惜,费了不少的劲,但是没收穫。 这会儿,他开始有些后悔,早知道还是让陈仙霸跟着自己父亲来就好了,陈仙霸很会抓鱼。 这时,河对岸处丢过来几条鱼。 百里香兰站在那里, 开口道; 「换盐巴。」 「哦。」 刘大虎是个实诚孩子,他将装着盐巴的小口袋取出,打开,对着面前的河,倒了一些进去了。 「……」百里香兰。 忽然间, 刘大虎似乎发觉到自己做了怎样的蠢事,马上退回去,找了另一个空袋子,装了一些盐巴进入,再繫着石头,丢了过去。 百里香兰冷冷地扫了一眼刘大虎,捡起袋子转身回去了。 午后,河两岸,都烤起了鱼。 刘大虎看见对岸的造剑师,似乎发了狂一样,将鱼丢下,拿着一把剑,开始啃。 第1006页 当然,不是真的在吃,而是像发泄一般地在咬。 咬了一会儿,他把剑丢在了地上,显然,连续几顿烤鱼,让他的情绪很不好。 晚上,双方都没再做饭,因为谁都不想再吃鱼了。 第二天早上, 刘大虎开始继续烧水,泡茶,递给自己的父亲,再用剩下的炒面,做了一顿煳煳,父子俩继续这般吃着。 百里香兰似乎又准备抓鱼, 造剑师双手举起,叫了起来。 百里香兰不抓了; 这一整天,对岸除了喝水,没吃其他东西。 又是一夜过去, 早晨, 刘大虎继续给自己爹煮茶,这次,在放了茶叶后,还将剩下的红糖都放入了进去。 爷俩你一口我一口,就着糖茶吊着。 对岸, 百里剑倒是坐得淡然, 造剑师则已经侧躺着了,睁着眼,似睡非睡。 刘大虎不明白,他们明明很强,为什么会这样,他也没问自己的父亲。 等到正午时, 对岸出现了一支人数在七八人左右的队伍,身着银甲卫的衣服。 那批人的出现,给对岸带来了除了烤鱼之外的食物,比如,白面馒头。 似乎是得到了吩咐, 百里香兰甩了一个袋子过来,刘大虎上前,打开,里面放着的是八个馒头。 「爹?」 「吃。」 剑圣拿起一个馒头,直接咬了一口。 「爹,万一……」 跟在王爷身边久了,对进食方面,自然会学得格外小心。 剑圣摇摇头,道:「对岸的怕死是怕死,但不至于。」 这不是剑圣「妇人之仁」或者「容易轻信他人」,而是真的没这个必要。 再者,郑凡又不在这里; 不是说郑凡在这里,大家就不敢吃馒头了,而是如果他在这里,那馒头真可能会被投毒。 不是一个圈子的,做起事儿来,就没什么顾忌。 这大概,就是那种纯粹的「同道」关系吧。 刘大虎也拿了一个馒头,咬了一口,饿了许久,一口白面馒头入嘴咀嚼时的快乐,幸福得足以让人眼泪掉下来。 但刘大虎还是一边吃着一边嘟囔道; 「馒头这么小,还没馅儿,我要吃萝蔔丝肉馅儿的。」 晋东的馒头,在平西王府近乎执拗的坚持下,已经发展成了一种特色; 明明是上辈子郑凡老家方言叫法的习惯,但在这里,却成了一种文化上的自信。 不仅仅是白面馒头,还带馅儿的,还带肉丝的,就这,在我们这儿也只配叫馒头! 父子二人一人吃了俩,剩下的,留着了。 刘大虎打了水,来给父亲洗手。 对岸, 造剑师喊道: 「虞兄,你走吧!」 前几日对决之后,剑圣喊他们「滚」,他们没滚。 今日,造剑师喊剑圣走,剑圣也是一样,没回应,也没走。 过了会儿,造剑师又喊道: 「虞兄,非得这般么,你对得起那位了,真的。」 剑圣对刘大虎道:「吃了人家的馒头,该怎么做?」 刘大虎点点头,站起身,走到河边对着对岸喊道:「谢谢两位叔叔的馒头。」 造剑师嘆了口气,又坐了回去。 黄昏时,对岸又来了几十个银甲卫,入夜后,对岸升起了好几团篝火。 刘大虎也升了火,将剩下的馒头烤了,爷俩继续分着吃。 这一晚,又过去了。 清晨时,刘大虎是被对面的马蹄声惊醒的,他睁开眼,坐起身,看见对面又来了百来号人,都穿着银甲卫的衣服。 其实,银甲卫原本就是上京十二卫之一,是军队的名字; 但后来被天子收编成了亲军,做起了番子。 本质上,他们依旧是一支军队。 刘大虎开始打水,煮水,但茶叶已经没了。 剑圣接过水囊,小口地喝着热水,道: 「是不是觉得,很没意思?」 「啊?」刘大虎有些不明所以,「爹,怎么了?」 「爹问你,是不是觉得很没意思。」 「爹为什么忽然问孩儿这个?」 「因为爹想知道。」顿了顿,剑圣又补充道,「因为爹自己,忽然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爹,孩儿原本以为,可以见识到爹和那两位叔叔的惊天大战。」 说到这个时,刘大虎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然后呢,让你失望了?」 「没呢,孩儿觉得,是不是因为孩儿在这里,拖累爹了。」 剑圣摇摇头,道:「你从来都不是爹的拖累,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孩儿愚笨,只能帮爹做这点小事,等弟弟以后长大了,弟弟应该……」 「你也是我虞化平的儿子,其实爹和其他当爹的一样,嘴上,可能会说些什么,但自己的儿子,永远是最好的。 人这一生,有人能走得很高,有人大概一辈子徘徊,但任你走得再高,天,都比你高。 其实,不用管站着高与低, 挺起胸膛, 都叫顶天立地。」 「孩儿知道了。」 「你当初没选择跟爹练剑,现在看来,是对的。」剑圣看向对岸,「这江湖,到底是没什么意思了。 第1007页 尤其是前阵子,刚亲眼见证了一场万人赴死之战; 再瞅瞅眼下, 爹虽不擅音律,但也知道,那么高的调,再接眼下,实在是有些不搭。 但这世上的事情,本就如此。 有人金戈铁马,有人蝇营狗苟。 谈不上后者对与错,无非是自己的选择而已,但等到大厦将倾时,也就没脸再哀嘆个什么缅怀唏嘘了。」 「爹,您这番话,儿子有些不太懂呢。」 「爹如果让你走,你走不走?」 「爹,孩儿一个人能走哪儿去?这里毕竟是干国啊,孩儿就和爹在一起呗。」 剑圣点了点头,「你求一求他们,兴许就不会让你死,会给你活。」 刘大虎马上道:「那孩儿还不如死了算了,王爷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天断山或轻于鸿毛。」 「爹记得他最开始说这话时,好像不是叫天断山,叫什么山来着……」 剑圣想了想,道: 「后来他还说,以后有机会给一座山改个名就凑上了。」 「嗯?」 「呵,说这些做什么,你可知,爹为何会在这里坐这么多天?什么事儿也不干,就干坐着?」 「孩儿知道,爹为了在这里,拖住对岸的两位叔叔,还有,将干国的银甲卫,也都吸引过来,爹是以自己为诱饵,为王爷做掩护。」 刘大虎的「傻」,是和陈仙霸相比才得出的感觉,并不意味着孩子真的不聪明。 「干人的银甲卫,厉害啊。」剑圣说道,「姓郑的不止一次说过,以后要想办法把他的锦衣亲卫赶紧做起来,至少,要能和银甲卫分庭抗礼。」 在谍战方面,银甲卫真的是比干国正军,要厉害得多得多。 相较而言,燕国的密谍司,受制于发展规模和时间,以及因杜鹃的事再加上宫中太爷的死,一直没能真正成长起来。 这次干皇出征,银甲卫作为天子亲军,其实也是带出来了大半精锐,至于剩下的,则近乎战没在了上京城之中。 一定程度上而言,燕军攻打上京城时,银甲卫确实是抵抗到了最后。 这里是干国,郑凡想要成功逃离出去,其实,干军的干系,真的不大,只要不被合围,不被提前布控,很难吃下他; 但要是有银甲卫这种专攻搜索刺探的存在进行辅助,事情,就不一样了。 干皇下定了决心,想要郑凡死,银甲卫自然是派出来了,由谁统领呢? 剑圣的目光,落到了对岸。 还能是谁呢? 可能,对岸那两位才是真的无奈吧,因为自己的强硬,迫使他们没办法,只能选择这种僵持,然后,越来越多的本来投入进搜索的银甲卫,被聚集向了这里。 聚集的目的是什么, 很清晰了。 自己说了,有能力一拖二陪葬; 那对面,就想着添加人手,不用多,几百号银甲卫,就足矣改变局面了,毕竟,那两位也不是吃素的。 有一众人在前头悍不畏死,他们俩可施为同时自保的空间,就很大了。 剑圣自嘲道:「和那姓郑的一个德性,实力不够,人数来凑。」 平西王爷一直胆小怕死,王府隔壁得住着剑圣,王府下面得躺着殭尸,王府内外,得有锦衣亲卫,奉新城外,有两镇兵马,其实就是保护他的。 曾经,没有剑圣这种级别的强者在身边时,在见识到这世上有这种级别的强者后,郑凡的想法就很简单,老子用人堆死你! 对岸的银甲卫,又聚集来了一些,规模,已经数百了。 百里剑和造剑师,已经起身,一部分银甲卫已经自上游和下游开始过河,河面不宽,河水也不深。 另外,父子俩这边的那一侧,也有人影开始闪烁,显然,早早地就有一批银甲卫从那里包抄了过来。 「虞兄,你说你到底是亏了,还是赚了?」百里剑脚踩着河面问道。 剑圣没起身,依旧坐着,回答道: 「人活着,总是算计着赚和亏,那得多没意思,自己高兴就好。」 「那你这个儿子呢?」造剑师问道。 「能和儿子一起死,也挺好的,不是么?」 「啧啧,放心,你儿子,我收下了。」造剑师说道,「咱到底神交同道一场,全当最后尽一点情分。」 剑圣点点头,道:「那我待会儿,尽量选择带百里兄一起走。」 哪怕银甲卫来了,包围了这里,但剑圣,依旧有这种傲气,一拖二不行,那就尽量拉一个呗。 「呵呵。」百里剑笑了起来,「早知道,我该先说这话的才是。」 百里剑和造剑师,开始踩着河面缓缓向前,后头,百里香兰也是如此; 外围,银甲卫的包围圈,正在逐步收缩,弓弩盾牌,已然成结阵之势。 剑圣伸手,摸了摸自己儿子的脑袋,道: 「怪不怪爹?」 「不怪,爹对我好着哩。」 「你爹我当年,也没想到,会愿意为了他,做到这一步。 所以啊, 你奶说得没错, 别人对你的好,你所欠下的人情,日积月累,就得拿命还。 你爹我好歹顶着个剑圣的虚名,但最后,其实和那些江湖游侠,一壶酒三两肉就被买了性命,没什么区别。」 第1008页 「爹……你后悔么?」 「不后悔。」 「爹,有件事,孩儿一直没和您说。」 「什么事?」 刘大虎将自己的甲冑侧链解开,从里头取出了一块……红色的石头。 望江江面上的那次进阶,让魔丸一下子从拖后腿的变成了第一排,这种进阶带来的是全方位的变化,比如,对气息的收敛。 以前,剑圣是能察觉到魔丸的,现在,魔丸只要自己不露出声息,完全可以在剑圣面前隐藏住自己。 但,当剑圣看见这块红色石头时,脸上也露出了讶然之色; 他当然清楚,这块红色石头,对于那姓郑的而言,意味着什么。 哪怕不打仗,平日里,只要出门,这块石头他也是不离身的,那是他,最坚固也是最后的一道安全保障。 可现在,却出现在了自己儿子的手里。 「王爷硬要塞给孩儿的,孩儿……不敢抗命。」刘大虎有些害怕地说道,「父亲,王爷,是一个很英明的人,您可能觉得自己骗了他,但王爷可能只是装作被您给骗了。」 剑圣深吸一口气, 哪怕百里剑和造剑师,已步步紧逼,银甲卫的阵势,已经结成; 但剑圣依旧没给予什么理会, 而是伸手,在这块红色石头上摸了摸。石块还自己翻了几个身,像是在得瑟:你没发现我吧? 「他变了。」剑圣说道。 「爹,您说的是……王爷?」 「还记得滁州城的那个廪剧班子么,那个演干国太祖的角儿。」 「记得。」 「她是在演,他,又何尝不是在演?」剑圣笑了,「但区别在于,她是真的只能演,脱下戏袍,下了台子,就不是了。 而他,当他不想演了的时候,他就真是了。」 剑圣环顾四周, 感慨道: 「你爹我,对这些日积月累的小恩小惠,尚且沉重得不自持,他这次,一下子背了八千条人命债啊。 呵呵呵……」 剑圣笑了, 他这忽然一笑, 让河面上的三人,一下子停了脚步。 让包围过来的银甲卫们,也都顿了一下。 「挺好,在他有孩子后,又有可以幸灾乐祸的地方了。」 剑圣终于起身,龙渊在手。 刘大虎左手拿着红色石头,右手攥着刀; 也就在这时, 外围,忽然传来了震颤之音,隐约间,可见黑甲的骑士,正在向这里奔驰。 红色石头在刘大虎手中,立了起来,随即,左右摇摆。 「哟,虞兄,这是真要玩儿主僕情深的大戏么,你的王爷,来救你了呀,哈哈,正好,正……」 笑着笑着, 造剑师笑不出来了。 因为东南西北,都出现了黑甲骑士的身影。 这意味着, 不是那位王爷所率的逃窜燕军来了, 来的, 是攻破了上京城的那支……燕军主力! 一名赤膊着上身高塔一般的汉子, 挥舞着斧头, 一边狂奔一边兴奋期待激动同时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主上,俺来咧,俺来咧!」 第六百七十章 剑圣之怒! 这里是干国没错, 但这个国家的国都,前不久才冒了烟。 在这个国家的土地上,有一支他国的军队,正在横行。 尤其是在干国官家做出了围困闷死平西王的决断,使得未能及时率军回师上京,最终导致的,是攻破上京城的那一路燕军主力,在完成了既定的战略目标后,得以从容地回撤。 外加平西王以弱师强行搏命,突出了包围圈后,大干官家,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爹,是咱们的人,是咱们的人,咱们的大军!」 刘大虎极为兴奋地叫喊着; 前些日子,他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对二,如果算上自己和对面的那位大姐姐,嗯,自己可以忽略不计,自家父亲差不离是在一对三。 这两日,银甲卫不断地聚集,以多欺少的局面,越发的清晰。 不忿? 当然会不忿。 先前到底有多委屈,现在,就能有多嚣张。 喜欢人多欺负人少是吧? 来啊! 「大燕威武,王爷威武,燕军威武!」 剑圣低着头,看了一眼兴奋到极点的自己「傻儿子」。 他能理解,毕竟自己这儿子,看似跟在平西王身边挺久的了,但真正经事儿,也就这阵子而已。 从必死的环境以及做好赴死的心理准备下,忽然得到了希望,不,是忽然出现了翻盘,这种劫后余生的喜悦,足以让人癫狂。 随即, 剑圣的目光,落向了现在站在河面上的百里剑和造剑师二人身上。 造剑师长袖一挥, 似乎是正准备开口说一些场面话, 楚人重礼,礼,就是细节。 但其身侧的百里剑,直接转身,其妹妹,也直接转身,兄妹二人,近乎没有丝毫犹豫的身形一跃。 洒脱自然且流畅,一如梦回上京城下的当年。 「……」造剑师。 而在这时,剑圣动了。 他先一步,将自己的儿子提起来,一道剑气,抵在自己儿子的甲冑上,刘大虎整个人倒飞了出去。 第1009页 与此同时,其手中的魔丸,再度进行了一场接力,让刘大虎的倒飞,在外人看起来,也就是在那群银甲卫们看起来,有些不符合规律。 总之,刘大虎被甩出了包围圈。 接下来有魔丸的庇护,外加即将赶来的燕军,这些银甲卫应该伤不了自己儿子的性命。 那为何自己不留下来呢? 因为, 剑圣很气! 虽然剑圣这几年,变得越来越接地气,但你真的不能奢望一个父亲,在面对要和儿子一起赴死的局面时,依旧心如止水。 剑圣身形越起,直接飞掠过了前方; 银甲卫先前阻截阵形,基本都在外围,面向河面的区域,其实是放空了的,因为那一面,有百里剑和造剑师负责。 再加上燕军的忽然出现,银甲卫再忠勇再优秀,也终究是人,尤其是在百里兄妹直接风紧扯唿的前提下,相当于是首领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所以,也就没人第一时间反应要去阻拦剑圣,同时,就在这转瞬之间,剑圣的身形,已经飞掠于河面之上。 造剑师这会儿,落在后头,当即祭出一把青色的长剑。 「哼!」 飞掠而来的剑圣,发出了一声怒哼。 造剑师眉头一皱, 刚刚祭出长剑,又默默地收了回去。 然后, 改变了逃跑的线路。 剑圣并未搭理造剑师,而是直追百里兄妹而去。 造剑师一边跑一边长舒一口气,他清楚,怕是之前自己说的,可以带走刘大虎,给自己留下了契机。 其实,如果此时自己和百里剑一起逃,面对剑圣,兴许剑圣就不会出手了,因为虞化平自己也说了,他不想死。 但问题是,自己可能和百里剑去玩儿什么肝胆相照么? 百里剑先前自己跑得多快! 如果是同样的情形下,将百里剑换做虞化平,造剑师倒是真愿意「肝胆相照」一下的。 哪怕是在一个圈子里,人和人,毕竟也是不一样的。 百里家不仅仅是剑快,身法也很快。 在这一点上,剑圣的身法,其实是比不过百里剑的,但……到底是体量和境界在这里,没办法在速度上比得过百里剑,难不成还比不过百里香兰? 龙渊唿啸而起, 剎那间, 虞化平再开二品! 身形,直接提速,直接缩短了和百里兄妹之间的距离。 百里剑回头一看, 发出一声低吼: 「虞化平,你当真要赶尽杀绝!」 「笑了,先前你可曾与我留下余地!」 百里剑身形拉开,想要躲避剑圣的攻势。 但随即,百里剑目光一凝,剑圣并未继续追他,而是一剑,刺向了百里香兰的后背。 顷刻间, 百里剑双眸之中,金色光华再起,气息瞬间提升,强开二品。 「砰!」 双方的剑,碰撞到了一起,恐怖的气浪,席捲而出,百里香兰身形一个踉跄,吐出一口鲜血,目光里,满是骇然。 剑圣一剑被挡,没有收手,而是又一剑,裹挟着二品之力,强行轰下,依旧是对着百里香兰。 百里剑在接下第一剑,不得已之下,只能横身于自己妹妹身后,长剑横档,再度挡下了这一剑。 但一边的剑圣,气定神闲,而百里剑,则稍显凌乱。 这细微之差,实则是双方现在真实实力差距的体现。 到他们这个层次,高一点点,其实就是高出了鸿沟。 第三剑,剑圣再度祭出。 「哥!」 「走,别成我累赘!」 百里剑吼道。 兄妹二人倒是没有过长的「不离不弃」纠葛对白,百里香兰继续向南奔跑,百里剑则精气凝一,再度挡下了剑圣的第三剑。 但也因此,他先前奔跑的身形,已经完全止住,强行被剑圣拉扯到了原地,进行对决。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可他先前之所以转身就走,是因为他清楚,一旦被燕军包围,自己的下场,必然会很悽惨。 面对大军时,巅峰武夫其实比巅峰剑客,更占便宜。 平西王爷曾笑着打过比方,所谓的巅峰剑客,更像是「刺客」闯入了人群之中,当然,平西王爷这里的「刺客」,并非指的是薛三那种的真正刺客,而是一类的代称。 所以,此时的剑圣不要战胜他,甚至不需要以身犯险,留住他,等大军包围过来,他,必死无疑! 百里剑髮髻飘散, 眼眸中的金色还未褪去, 此时的他,神情上带着肃穆,亦或者,可以称之为愤怒。 他昂着头,看着剑圣, 道: 「虞化平,她是我妹妹!」 显然,剑圣先前对百里香兰的出剑,让百里剑极为愤怒。 剑圣却笑道: 「你可曾顾忌我儿子!」 虽然造剑师说了,可以留刘大虎一命,带走他。 但剑圣清楚,刘大虎不会投降,在自己战死后,若是对方留他一命,他会选择自尽。 在前阵子亲眼目睹八千铁骑为平西王赴死的景象后, 剑圣, 也无法对自己儿子的抉择去说什么。 就在刚刚, 如果不是燕军来了, 第1010页 我父子二人,都将命丧于此; 你却在这里,质疑我向你妹妹出剑,质疑我卑鄙,质疑我阴险? 百里剑自然是不懂剑圣此时内心的想法的, 而是冷笑道: 「到底是破了功是吧,晋地剑圣。」 「没道理,没道理。」剑圣感慨道,「他说的对,凭什么面对不要脸的人时,还要选择去做什么君子? 你我恩怨,和国事无关; 今日, 我虞化平要是留不下你, 我不开心!」 话音刚落, 龙渊再出。 双方在剎那间,再度交锋数十招后,剑圣先行后退,百里剑则依旧站在原地。 但在下一刻, 其气息陡然再度攀升,双臂位置,似有鲜血流出,浸润于手掌,再又汇聚于剑身。 自天幕之上,越来越磅礴的二品之力开始汇聚。 同时,百里剑原本漆黑的头髮,开始出现了白色,其人的皮肤,也出现了些许苍老。 「以妖兽之径,窥二品天机。 一条崎岖之路,竟真被你走成了!」 其实,从前些天的第一次交手,就已经有了极为清晰的迹象,那就是百里剑走的,是一条以妖兽之法证道的路子。 学的是燕国皇宫那个红袍小太监所在宫殿地下那尊老貔貅的方式,以所谓的国运加持,活成了一种非生非死的状态。 百里剑也是借用了干国赵家之「炉鼎」,强行移嫁于自身,以此达到窥探天机的能力。 很可能,官家也是知道的,甚至是……同意的。 「若非雪海关前听闻你虞化平的战绩,晓得你已开了传说中的二品,我又怎会如此匆忙怕被你完全甩了下去?」 剑圣闻言,挑了挑眉毛,只觉得有趣。 曾经并列站在一起的同道,在不是切磋而是真正生死面前,露出了皮相真面目后,反而让人觉得……有些滑稽。 毕竟, 剑术高,和会做人,并不是一码事。 这世上,能将做人的学问和做事的学问,真正凝聚在一起的,剑圣脑子里,只能想到「郑凡」这一个。 在这一点上,哪怕是田无镜,说实话,也是跛脚的。 百里剑以献祭之法,强行催发出更强的二品之剑,这妥妥的,又是妖兽灵物才会用的方式。 「虞化平,敢不敢接我这最强一剑!」 「有何不敢!」 剑圣发出一声长啸,气息随之攀升! 百里剑持剑,身形化作一道惊鸿,沖向了剑圣,这一剑中,仿佛有天雷之音正在炸响! 但, 就在下一刻, 剑圣的气息,忽然降落,毫不犹豫地从二品之境中退出,整个人,又随即快速地后撤,而非上前去和百里剑进行这巅峰剑招的对决! 「啊啊啊啊!!!!!!!」 百里剑发出一声怒吼,强横的剑意不停地横扫着四周, 而剑圣, 则是继续退, 不停地退, 压根就没和其过招的打算! 越是强横的剑招,所能持续的时间,就越短,甚至,对攻击距离的约束,也会越大。 尤其是以秘法催动的短暂的巅峰拔高,更是会来得快,去得也快。 「嗡!」 百里剑长剑刺入地面, 整个人单膝跪了下来,胸口,不停地起伏。 若是先前剑圣接招,他有一定的概率,可以击伤剑圣,甚至,也能有微小的概率,可以毁掉剑圣的大半修为; 最后,以达到逼退其,不得已之下放自己离开的结果。 但他万万没想到, 先前喊着「有何不敢」的剑圣, 却当着他的面,放了他的鸽子。 看百里剑跪伏下来喘息, 剑圣也终于停止了后退的身形, 龙渊横飞于身前,被其轻轻握住; 一时间, 他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人常喜欢做的一个动作; 冷漠中,带着淡淡的不屑,能尽量地保持自身不至于出明显情绪化的丑态同时,还能保证刺痛到对方的敏感以达到自我的精神满足; 那就是, 目沉如水, 神态平静, 自唇角边, 发出那轻微却又清晰的一声: 「忒……」 百里剑的唿吸,勐地一滞,抬头看向剑圣,目光里,满是疑惑和匪夷所思。 啧, 而剑圣心里,却是一阵心满意足; 那傢伙,说得不错。 紧接着, 自外围,一队队燕军骑兵,已经从四面八方向这里包围了过来,完成了对这个局部到不能再局部仅有两个人战场却又不得不严阵以待的合围。 领头的,赫然就是陈阳。 他不认识百里剑,但很显然,在此时,能猜出对方的身份。 宜山伯发出了一声感慨: 「这次入干,老子我是赚大发了呀,莫不是,要封侯了?」 …… 与此同时, 在河对岸。 身材高大的樊力,站在刘大虎面前。 刘大虎抱着红色石头,躺在那里,左肩中了一箭,好在燕军赶来及时,确切地说,是樊力赶来得无比及时,噼开了两个银甲卫,在最为关键的时刻杀出,留给了身后,一道无比伟岸踏实的背影。 第1011页 同时, 还让一名本就无心恋战隔着老远随意射出一发弩箭的银甲卫,命中了自己。 这会儿,樊力的胸口上,还插着一根弩箭,虽然不深,但箭羽伴随着胸肌的拉扯,也在微微地颤抖,很是显眼。 但…… 「主上咧?主上咧!!!」 刘大虎有点懵了, 其手中的魔丸, 则又立了起来, 前,后,左,右,都晃了一下。 「嘶……」 樊力深吸一口气, 千言万语,在此时只浓缩成了一个字的亲切问候: 「草。」 第六百七十一章 折剑 樊力伸手,将自己胸口上的「小红花」,给摘了下来。 流血是流血了,箭端还有倒刺的设计,也算是牵扯下了一块皮肉,但这点伤,对于樊力而言,和小朋友削铅笔时削破了手指没啥区别。 站在魔王的立场,他樊力不在乎什么功勋,升官发财什么的,更是没什么意义,他想要的,是实力提升的快乐和满足。 从上京城撤出后,本以为会遭受来自干军的阻击,甚至已经做好了死战的准备,结果一直等到大军过了汴河向北又行进了好长一段距离,才隔着老远,发现干国禁军主力回上京的消息。 两支军队,哨骑之间开始了摩擦; 燕军想要撤离,打完就遛,所以没有主动靠近; 禁军主力不带其他方面军,单独受命想要赶紧回京,去收回那座满目疮痍的都城,自然也不会去节外生枝; 一时间,彼此都有些过于的……客气。 有点像是, 燕军:啊,你们回来了啊?我刚去了,正要走呢。 干军:啊,你们要走了啊?行,下次再来玩儿。 而陈阳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客气」的原因,他们本该被愤怒的干人围堵在汴河一线的,结果却没有,那就显然是有人,帮自己这边承受了这一待遇。 所以……就是…… 在想明白这一出后,陈阳整个人都快疯了! 这让樊力一时间有些诧异,到底平西王爷是谁的主上? 魔王毕竟是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虽然可能存在主上一死,自己也跟着消亡的可能,但毕竟没试过; 最重要的是,自己不还活着么? 等赶回去后,主上没死,逃出来了,这是幸运; 等赶回去后,主上死了,首级还被干人传阅诸君,再看看自己,没死!这就是……惊喜! 但对于陈阳而言, 他本就是「戴罪之身」,这一次出征,是想着洗刷罪孽,戴罪立功的,一定程度上,也算是将自己和平西王给绑定在了一起; 而一旦自己活着,平西王没了…… 以平西王在军中的威望,最重要的是,平西王和陛下的关系,陈阳能很清晰地预知到自己的结局,他会被重重地奖赏, 然后, 再被慢慢地玩死。 其实,无论是理性还是感性,亦或者是功利还是情怀,他陈阳,都不可能坐看平西王出事。 这之后,燕军主力就在陈阳的带领下,开始快速回撤准备接应平西王。 然后,接应到了。 是的,此时的陈阳还不知道平西王本人并不在这里,他故意没去和樊将军抢功,而是布置兵马收尾接下来的事。 所以, 在樊力气鼓鼓地认为自己先前的一切准备和表演以及拿捏得极好的细节都错付的时候, 陈阳已经指挥起了兵马,完成了对百里剑的结阵。 不仅仅是包围了,而是结阵。 弓弩手于中间压阵,盾牌手前压,长枪手保护,另有两路规模在一百骑的骑兵,开始游弋。 因为面对的只是一个人,你投入太多的兵力也没有意义,中心圈在打,外围一大片只能看个热闹。 只是,这「一个人」,身份又截然不同。 攻破上京,是毁掉了干人的政治基础; 再杀掉百里剑,则是打击整个干人的江湖,顺带,会打压下干人百姓的信心。 在很长时间以来,百里剑就是干人百姓的「图腾」所在,否则当年其一身白衣入上京时怎可能会引起那般大的轰动。 剑圣本打算自己也出手,最起码打个策应; 但传令司马带来了陈阳的军令: 「请剑圣大人歇息!」 这是不用自己插手的意思,当然,并非陈阳跋扈刚愎,而是因为若是剑圣加入战局,两位巅峰剑客厮杀起来时,周围的士卒,压根就不晓得该如何配合与接应,反倒不如,踏踏实实地自己把事儿给做了。 也不是他不怜惜士卒生命,是因其也不晓得剑圣现在的状态到底如何,毕竟先前他看见了剑圣被百里剑「击退」的场景,且也没时间去思量和询问了。 故而,剑圣站得远远的,握着龙渊; 他看着百里剑被包围,看着燕军以针对百里剑的方式完成了结阵; 可以说,如果接下来不发生干军也来一次神兵天降,那百里剑,其实就已经死了。 他不可能逃得出去的,哪怕自己不在这里,他也逃不出去了。 曾经,剑圣听到郑凡感慨过,他说挺好,这世上有强者不假,但到底没有移山填海的那般大能存在,武功再高,也怕菜刀,管你站得多高,我拿人命填下去,也能给你抹平了。 第1012页 而眼下,百里剑正在被「抹平」中。 剑客如瓷器,易碎; 巅峰剑客,则是上等的精品,眼下,如同是被一群青砖围住,将要被打碎。 剑圣心里倒是没有贬低燕军抬高百里剑的意思, 但就是忍不住会生出这种打比方的感觉。 世上都传闻,他虞化平曾在雪海关前一剑破千骑,但实则没有一千骑,因为那会儿谁会去数? 说是破千骑,那也是因为破万骑的话,过于夸张了; 且那时野人骑兵本就是逃窜过来的老鼠,尤其是在自己斩杀格里木之后,军心其实已经涣散了,这才给了自己那时的机会。 可问题是, 百里剑没这种待遇。 更重要的是,他先前,已经消耗了太多太多,尤其是那一剑,他献祭了自己的寿元。 当弓弩手开始压制,盾牌手开始前压时,百里剑不得已之下,开始了防御。 随即, 他的剑划开了燕军的盾牌,撕裂了燕军的甲冑,其人,更是果断地选择近身肉搏的方式,希望将自己,置身于对手人群之中以寻求一种保护。 鲜血,不断的飞溅,惨叫声,也在不断地传来。 不管怎样, 他依旧是百里剑。 然而,他的这种「武勇」和「势不可挡」,并未给予到他所想要的局面。 因为陈阳布置的,本就是一支军队中的先登之卒,平日在军队里,吃最好的喝最好的受袍泽尊重,关键时刻,可以第一批沖阵登城的敢死之军。 他们本就是用自己的性命来消耗的,自己的甲冑,自己的兵刃,无非是被用来消弭对方气血的柴火。 而剑客最尴尬的地方在于,他们确实是有举世无双的剑气威力,但却不能如同武夫那般,靠着体魄生吃伤害; 而无论是哪种强者,其自身气血,都不可能绵延不断,总得需要喘口气,给新旧之力,留一个交换的时机; 百里剑没有, 当他再度一剑扫飞面前的八个甲士后, 其自身,也露出了空档。 剑圣在旁边看着,可以很清晰地发现,百里剑并不懂得如何在乱军之中厮杀。 以前的自己,其实也不懂,但有了和郑凡在一起出征的经验后,他慢慢懂了。 杀人和伤人,是不同的概念; 伤人的位置,也有着很大的区分; 有些时候,甚至不需要去追求什么破甲,只需要简简单单的用剑气在对方甲冑庇护不到的位置,开一朵血花,就足以让面前的敌人短时间内失去再战的能力。 这是一笔帐,得细心地来算; 可惜,百里剑不会算,因为他一直避免出现这种局面。 终于, 当八根长矛,对着他压下来时,其人一剑横档,再度以剑气扫开一片空档; 可就在这时,盾牌手压上,以盾牌限制其空间,刀斧手趁势于盾牌缝隙之中刺入。 「吼!」 一声宛若野兽一般的咆哮自百里剑口中传出,鲜血裹挟着剑气,将身边的束缚完全震开; 盾牌、兵刃,包括人,全都被掀翻了出去。 百里剑头髮散乱,目光里,透着一股子浑浊,其人气息,紊乱得无以復加。 这是一种很憋屈的战斗,若面对的是一群江湖人士,哪怕被围攻,他也依旧可以做到一种轻松写意。 哪怕是数百人的土匪寨子,百里剑一个人也能趁着夜幕,将其踏灭。 但奈何,他面对的是一支不畏死的军队,且还是精锐! 哪怕是剑圣,落于一样的境地,他可以做到比百里剑杀伤更多的人,坚持更长的时间,但,不会改变那最终的结果。 且当百里剑还没来得及回復自己的气血时,骑兵沖入。 百里剑强行起身,一只手攥住一根马槊,随即一剑噼飞一名骑士,紧接着,身形一转,一脚将另一名骑士踹飞下了马背。 剑圣指尖微动,微微摇头。 没这个必要了,明明躲开就是了,可偏偏要去硬碰硬。 骑兵冲过来后,想再调头沖回来,需要一段时间的,这个时间,本可以拿来利用。 剑圣在心底,忍不住地评判着。 果不其然, 连续掀翻四个骑士后, 第五名骑士顺势沖入,马槊,直接钉入了身形还在半空中的百里剑。 「啊!」 战马带着骑士,赋予了马槊极为可怕的冲击力,百里剑整个人被串于半空之中。 骑士手臂下压,将马槊抵于地面。 附近的甲士,则即刻前进,不给百里剑再有反击的机会。 然而, 就在这时, 百里剑眉心之中,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光点,其双眸位置,更是有鲜血流出。 倏然间, 一股剑气再度提起, 面前的骑士,连人带马,都被噼成了两半。 横扫而出的剑气,将企图靠近的甲士们,再度逼退。 做完这些后, 百里剑一扭头,目光,直接锁向了站在军阵外围的剑圣身上。 剑圣目沉如水, 百里剑则张着嘴,在笑,原本清俊的面庞,此时很是狰狞,洁白的牙齿,也布满了血污。 其手指,在手中长剑剑身上,开始快速地飞舞,似乎是铭刻下了某种东西,而长剑似乎有灵,也主动吸收了不少百里剑的鲜血; 第1013页 剑圣之前就说过,百里剑走的是类似妖兽一般的路子,自然也就有一些,寻常剑客所不具备的能力。 不过,剑圣倒是能明白他在做什么。 他这是, 在写遗书。 普通人的遗书,是写在纸上的,而剑客的遗书,则写在剑上。 造剑师曾说过,一把剑,之所以是名剑,料好纹路好这是基础,真正的名剑,在于剑客的温养,像是人佩玉一般,都说是玉养人,实则人也是在养玉。 名剑有灵,灵是由其主人所赋予。 剑圣本来也有一把剑的,来自于其师傅的传承,但奈何,那把剑因为一次比武,断裂了,后来,剑圣才找了造剑师,以答应其某个承诺为代价,换来了其亲自为自己锻造的龙渊。 以后,等他老了,等他走了,这把龙渊,也会传承下去,大概,会给剑婢吧。 百里剑争取到这一个空档, 趁着四周的甲士还没再度扑过来, 其人快速于长剑之上写好血书,再将这把剑,向着剑圣所在的位置,投掷了过来。 长剑唿啸, 当来到剑圣面前时,剑圣指尖一点,将其拦下。 百里剑放声大笑; 他这个人,其实不怎么样; 贪生怕死,也没太多的家国大义,做人方面,是真的不行,给不了如沐春风就不说了,总觉得越是了解就越是觉得其小家子气。 但不管怎样,作为曾站在一个檯面上的同道,作为一个剑客,面对其最后的一道请求,同样身为剑客的剑圣,会答应他将这把剑给传承下去。 百里剑没说要将这把剑给他的妹妹或者送还百里家,哪怕百里家一直有藏剑于剑冢留于有缘后代的传统,但百里剑更清楚,此时的他,没资格再提什么条件了; 能传承下去,再找一个持剑人,他已心满意足。 剑圣将这把剑收回身后,闭上眼,微微颔首。 随即, 八根长矛横刺过来, 分别夹住了百里剑的躯干, 已经将佩剑送出的百里剑,其实已经没有了再继续厮杀下去的能力; 但, 当其被长矛架起,同时四周有甲士正准备抛出绳索时, 他摇了摇头, 百里家的少爷,这辈子,走得可谓极其顺当; 恍惚间, 他仿佛看见了自己年幼时,展现出剑客天赋后,家族长辈们的错愕与惊喜; 在百里家剑冢内,他拒绝了去继承某一把家族前辈的佩剑,而是寻来另一把不属于百里家的剑,他说,他会成为家族歷史上的剑道第一人,也就没必要去传承祖辈中谁的剑意; 狂傲如斯,连祖宗,都可以瞧不起; 当年,白衣扁舟入上京,虽是为了求得龙气以求剑道上的再突破,但看着因自己搅动起来的满城风雨,他依旧在心底,觉得惬意。 这辈子,倒也过得风风光光。 只是, 脑海中最后一幅画面, 却是当年在上京城下, 要是那一天, 自己没有和妹妹调头就离开, 而是拼着不惜一切,去将那姓郑的杀了; 是否, 一切就能改变了? 不, 不会改变的, 因为自己还是怕死的,这个毛病,改不了的。 当绳索即将套中其身体时, 百里剑指尖凝聚出最后一点剑气, 没对着身下的甲士们扫去,而是直接,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剎那间, 筋脉尽断! 百里家的少爷怕死是怕死,但真到了这种情况下,面对想将自己活捉的燕人,他还是有勇气去自己给自己一个了结的; 不是英勇,而是他明白,被活捉后,会生不如死。 所以, 他死了。 其身躯被套上了枷锁,再被一众身强力壮的甲士压住,待得有人检查确认死去后,周围的人,同时舒了一口气。 但即使如此,该压着其躯干的人,依旧没敢顺势松手。 「伯爷,百里剑已伏诛!」 陈阳闻言,点点头。 没能活捉,是个遗憾,但自己这次入干的收穫,实在是太多也太大了,这一点点缺憾,压根就不算什么。 另一边, 在百里剑自尽后, 刚被剑圣收于身后的那把剑,发出了轻颤。 名剑有灵,灵在哭泣; 连带着龙渊,在此时也微微颤动作出了某种回应。 不为其人,不为其歷, 为的, 是曾站在山巅出现过的那一抹独特的剑气。 宜山伯陈阳亲自来到了剑圣面前,极为客气地询问道: 「剑圣大人,百里剑的尸体……」 陈阳的意思是,按照惯例,他得割去其首级; 因为百里剑本人,有着一种极大的象徵意义,他的首级,值得被送往燕京,成为皇帝在太庙夸耀的祭品。 当然了,若是平西王爷有兴趣收集,也可以。 只是, 当着剑圣的面,却毁掉一个死去巅峰剑客的遗体,陈阳心里有些不安,所以来询问。 天大地大,在宜山伯眼里,平西王比燕京的皇帝,其实更大,而他更清楚这位剑圣在平西王面前的分量。 第1014页 不得不说,当初在肃山大营用最愚蠢的方式和钦差对抗的宜山伯爷,在经歷了这一连串的事情后,终于学会了该怎样做人。 剑圣明白他的意思, 道; 「你随意。」 「这……」 陈阳一时不懂剑圣到底是在说正话还是反话。 剑圣将百里剑的那把剑举起, 指尖轻弹剑身, 强行以自身之剑意,压制住了因百里剑的身死而躁动的剑灵; 道: 「我已经替他收过尸了。」 「好,我懂了。」 剑圣拿着两把剑在河边站住, 吹了会儿风后, 回头看去, 正好看见燕军士卒正在割取百里剑的首级。 江湖的剑客,朝廷的军队; 剑圣微微皱眉,倒是没为这个生气,而是在此时,他忽然很想回家,回到自家的那个小院里,喂喂鸡。 忽然间, 剑客勐然想起一件事情, 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自己到底在想着些什么东西, 差点忘记了, 那姓郑的,还没接应!」 第六百七十二章 燕狗 小楼, 雅舍, 古色古香的桌椅配着精緻的糕点和名贵的茶水,一侧,还燃着檀香; 刚刚泡过澡的平西王爷有些慵懒地斜靠在那里,头髮还带着些微湿。 在外头,跪伏着一个中年男子,男子是国字脸,给人一种威严之气; 有这种面相的人,在朝堂上其实不少,因为这个时代,长相也是入仕的资格之一,尤其是在早些年的时候燕国没有科举; 至于说科举百年的干国,除了个别能力异常突出的,绝大部分能做到相公的,年轻时至少也是个翩翩君子。 而在民间,这种长相的,起码也得是个地主豪强之流; 无他,原本皮囊再好的,甭管男女,苦日子蹉跎了个几年,马上就不成人样了,容貌和气质,得配合着生活条件才能养出来。 眼前这位,就是毗邻相思山地界的彭家庄庄主,叫彭凯。 彭家庄,是一个庄子,但这个庄子人口不少,庄子里,也有属于自己的武装,拉出个两千人来,那真叫个轻轻松松,颇有点《水浒传》中「祝家庄」的意思。 而彭家庄的起源,源自于当年燕军攻干,干国主力军队一触即溃,被连连打垮,不得已之下,干皇曾一度下旨命地方赴京勤王,一时各路地方豪强在致仕大员的带领下,组织义军,奔赴上京保卫官家,有点像是开了地方团练。 战后,这些义军被遣返回去。 但开了荤的人,很难再回去继续啃草了,再加上干国朝廷不吝册封,有意拔高武人地位,蓄养干国武德,所以很多义军的领袖,都被封了官职,大部分都是虚官,没实差,但至少也是朝廷官方承认的身份进阶。 当然了,这里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名分给高了,真金白银的赏赐,就可以少一些了。 彭家庄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建立起来的,前任庄主姓彭,而彭凯则是其义子,娶了其闺女成了人家女婿,庄主死后,因其长子和次子都死于勤王途中,余下俩儿子,一个体弱一个年幼,故而由彭凯继承了他的位置,进一步地发展巩固了彭家庄。 「呵呵,进来吧。」 「是。」 彭凯走了进来,没敢坐,而是换了个正面的方向,重新跪伏了下来。 他跪得很标准,而且是燕国的跪礼。 「本王先前一直认为,干人虽然在战场上,不是我燕军的对手,但干人的银甲卫,确实是压我大燕密谍司不止一头。 但本王真没想到,在这里,居然有我大燕密谍司埋下的钉子。」 「回王爷的话,我司这些年,其实一直在发展壮大,只是以前……」 「好了,不用与本王解释,毕竟,本王这次也是因为有你,才得以脱险,本王之所以说这些,是本王在表达歉意。 来,本王就用你的茶,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说着,郑凡端起茶杯。 彭凯抬头,看着王爷,膝行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茶杯,顾不得烫,一口饮尽! 「卑职能为王爷效力,此生无憾!」 彭凯额头抵着地面,重重地磕了个头。 「坐着说话。」 「喏!」 彭凯坐了下来。 可以看出来,他的激动,是真实的。 作为密谍司在干国的钉子,一个需要隐姓埋名苦等时机的暗谍,这些年,必然承受了太多的苦; 但他是幸运的,他在这里,等到了大燕的王爷,而这位王爷,刚刚破了干国的上京! 「王爷,上京城破的消息,货真价实,卑职原本在上京城的家人早早地就传信回来了,其后卑职又派人特意去打探过,上京的皇宫也被我大燕虎贲攻破了,抓走了不少王公贵族。」 郑凡点了点头。 虽然这场突袭,是由他指挥的,但他毕竟没有亲自参与,其后,更是不断地突围和躲避干军的围捕,对外头的消息,知道得并不多。 最早时候,因为银甲卫的关系,好几次差点被干军给包了饺子,只不过后来,银甲卫的活动频率开始降低了,干军对自己的威胁,也在不断降低。 第1015页 但在快靠近相思山地界时,还是遭遇到了一支干军的阻击,最终,还是靠彭凯带人击溃了那支干军将自己接应进了彭家庄。 「王爷麾下的三先生,应该不日将折返归来。」彭凯又说道。 薛三和陈雄带的那支兵马,是郑凡最早派出去的疑兵,只不过没起到什么太大的效果,因为干人比自己想像中要激进一些,当然,后续的发展是干人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这个王爷,会比他们想得,还能更激进。 总之,薛三这支人马到达相思山,并未发现干军主力后,马上就进行了转移,中途,还和彭家庄进行了一番联繫。 现在薛三具体在哪儿,郑凡也不清楚,不过应该很快会回来。 「彭凯。」 「卑职在。」 「你觉得,这一次之后,干国,将会如何?」 一个深耕于干国的密探,坐到一方拥有自身武装的豪强位置,是有这个资格给予自己一些意见的。 「回王爷的话,干国接下来,必然大乱。」 「说具体一点。」 「是,中枢一毁,接下来将导致的,是像卑职这种的干国地方豪强进一步的坐大,朝廷对地方的威慑将进一步地削弱。 且若是此时,我大燕要是能发大军,将三边包围起来,干国后方,怕是无力再支援三边前线。」 以前,干国是一个真正集权于朝廷的国家,为了确保朝廷中枢的至高无上,对地方,实行的是一种近乎阉割的方式; 这使得干国在外战时,很是怯懦,但对内镇压方面,很是稳固。 而这一次上京城破,干国朝廷颜面尽失,接下来想要再整合起地方上的力量,就难了。 说白了,中枢的威严,很多时候就靠的是那张面皮,当所有人都认同时,它就是高高在上的存在,而当这面皮被扯下来后…… 说不得干国又会变成当年大夏崩塌后,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局面。 「本王之所以这次行险招入干,还不是因为我大燕国内,真的经不起大耗了么,干国,是必须要灭的,但不是现在。」 彭凯目光里流露出一抹黯然,但很快就被自己隐去。 他当然希望大燕能够即刻挥师南下灭掉干国,最起码,灭掉干国一半,这样一来,他的隐藏身份就能够见光了。 而若是接下来大燕不准备大举攻干的话,他,以及这座彭家庄,就得…… 「跟本王回晋东吧。」郑凡说道,「当然,你若是想要继续待在密谍司里,也可以,这次也算是立大功一件,回去,也能高升了。」 「卑职愿追随于王爷身边效力!」彭凯做出了选择。 「那你这个庄子,我三儿或者宜山伯他们到了,就一起迁移走吧。」 「王爷……真的可以么?」彭凯露出了惊喜之色。 郑凡点了点头; 其实,彭凯作为一个密谍司的钉子,钉在了彭家庄,虽然一直「身在干营心在燕」,但到底在这里成了家也立了业; 没谁是天生的铁石心肠,哪怕是谍子也是如此,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谁又愿意抛妻弃子? 就在这时,小楼西南区域,也是同属彭家庄的范围,传来了一阵叫喊声。 小楼附近的燕军士卒马上警戒起来。 陈仙霸和郑蛮两个更是直接上了楼; 王爷本人倒是很平静,指了指那边,问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彭凯: 「怎么了?」 「一些家事,惊扰到王爷了,卑职这就去处理。」 「罢了,远来是客,既然本王是来做客的,自然也得拜访拜访。」 「王爷……」 「来,带本王去见见。」 「喏。」 彭凯在前头引路,燕军甲士跟随,到另一个院落前时,发现院子里,有二十几号人持刀对外,而外围,则有百来号人彭家庄的人指着他们。 彭凯上前,对着里头的人呵斥道: 「都在干什么,把刀给我放下!」 那二十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原本他们人数上就不占优势了,再看到前面出现的一众燕军甲士,气势上,直接就馁了下去,当即不少人在家主的呵斥下,丢下了兵刃。 唯有领头的一男一女,怒瞪着彭凯。 男女的年纪,都不算大,女子可能也就十六七岁,男子,也不到二十,都是年轻人。 「三伯,我真的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女子手中拿着的是一把剑,其在呵斥彭凯的同时,直接持剑向郑凡扑来。 陈仙霸径直上前,一锤将对方的剑挡开,随后一脚跟上,将女子踹翻在地。 而当陈仙霸正准备以战场厮杀的节奏,下去就是一锤结果其性命时,被身后的王爷喊住了: 「住手。」 陈仙霸住手了。 女子捂着自己的胸口,一时间没能站起来。 毕竟,陈仙霸可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 眼前这个女子,是彭凯的大侄女,也就是原彭家庄庄主长子的女儿,那个男子,则是次子的儿子。 此时,那个男子拿着刀,指着郑凡,一时间,郑凡身后的甲士马上张弓搭箭对准了他。 男子马上将刀又放了下去,面色很是挣扎; 但还是强行扭曲着脸问道; 「你到底是谁!」 第1016页 其实,该有的答案,他们应该已经有了,毕竟燕军的甲冑制式相较于干军而言,实在是过分鲜明了一些。 郑凡看着他, 道: 「本王姓郑。」 「平……平西王!」 「哐当!」 男子手中的刀,摔落在了地上,其身后的那一众人,脸上也都露出了惊骇之色。 他们知道自家家主领了燕军进来,但并不知道这支燕军主将的身份。 在得知平西王就站在自己面前后,男子瞬间被抽空了一切勇气,颓然地跪坐在了地上。 这不是彩排,也没有演练,纯粹是因为「平西王」这三个字,实在是太有威慑力,在干地,真的是小儿止哭。 郑凡一挥手, 陈仙霸马上带着甲士将他们的刀都踢开,人全都绑缚起来。 彭凯的脸色铁青,他是不敢对「王爷」甩脸色的,不管怎样,他都是忠诚于燕国的燕人,他气的是,在王爷明明白白告诉他可以带着彭家庄的人迁移去燕国时,自己家里面,竟然闹起了这一出! 「走,进去看看。」 郑凡迈开了步子,走了进去。 彭凯马上跟随。 两侧甲士则扩散了出去,清理可能会出现的威胁,反而彭家庄的人没有被准许进来。 郑凡小声道:「他们的爹,是被你弄死的吧?」 「回王爷的话,是在下做的,当年王爷攻干时,彭家庄起兵进京勤王,在去的途中,卑职让彭家庄大少爷坠马而死,返程的途中,让二少爷『病故』。」 「也是难为你了。」郑凡笑道。 毕竟,彭家庄当初举兵勤王,无论来回,其实都没碰着燕军,也没发生过什么战事,在这种情况下,还得算计死两个继承位在自己前头的人,且不露马脚,真的很不容易。 「卑职认为,掌握彭家庄,能为以后我大燕对干用兵起到作用。」 「嗯,很好。」 厅堂口,站着不少人,此时都被甲士围着,女眷是多数。 最前头的,是一位坐在太师椅上的老夫人,头髮花白,手撑蟒拐。 老夫人身侧,站着一个妇人。 当看见这个妇人时,彭凯眼里有怒色流转,训斥道: 「敏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是彭凯的妻子,也是彭家的女儿,当初彭凯被老庄主收为义子后,又将自己闺女许配给了她,可谓亲上加亲。 等到彭家庄成了气候,变成相思山以东这一块地界上的规模比较大的地主武装后,继承位置上,原本彭凯就算是义子也没这个资格的,就如同镇北侯府那些个义子总兵再厉害,但镇北侯的位置依旧轮不到他们去坐一样。 能服众,能上台,全靠的是自己「上门女婿」的身份。 正是这个身份,给了彭凯上位和对庄子上下进行清理成为了可能。 原本,为了迎接王爷到来,彭凯将家族里的一些「不安定」因素,全部进行了控制,包括门口的那俩小辈,也被其软禁了起来。 但自己的夫人,也就是庄主夫人,竟然背着自己,将那俩小辈解禁,这才让那俩小辈纠集了一些手下,闯入了这里。 太师椅上坐着的那位老夫人,盯着彭凯,蟒拐在地上用力地戳了两记, 道: 「我的儿,你到底是干人,还是燕人!」 彭凯先看了看郑凡,见王爷似乎没有不耐的意思,只得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对着老夫人规规矩矩地行礼, 道: 「回娘的话,我是燕人。」 「好,好啊。」老夫人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想不到,老身当年做主收留下的,竟然是一个燕人,老身眼花了,不,是老身眼瞎了!」 「娘视孩儿为亲子,孩儿也将视娘为嫡母,孩儿将侍奉娘安老。」 「呵呵呵。」 老夫人笑了起来, 缓缓问道; 「阙哥儿和处哥儿,一个坠马而死,一个病死,可是你做的?」 彭凯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好啊,好啊,当初老东西领着大傢伙进京勤王时,老身在家里佛堂前,跪念了一个多月,就为了给你们祈福; 是啊,祈福了,老东西没和燕人碰上,这是万幸。 但我两个儿,却没了。 你可知,老东西在回来后,与我说过什么? 他说,你,可能有问题。」 彭家庄的老庄主,就算不是什么枭雄级别的人物,但能白手起家审时度势拉起这片基业,也绝非等闲。 「你的命,是我救的,更是我,将敏妮儿,下嫁给了你。我拿你当亲子看; 我对老东西说,就算是一块石头,我捂在胸口这么多年,也该捂热了吧? 更是我,帮着你,在老东西走后,让你坐上了庄主的位子。 原来, 老东西猜的,不错。 从头到尾,都是我眼瞎,我这老太婆子,引狼入室,害死了一家老小,眼瞎得很吶!!!」 忽然间, 老夫人又像是想到了什么, 指着彭凯问道: 「老东西自打受封过来后,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是不是也是你,是你急着让老东西给你腾位置?」 彭凯重重地点了点头。 边上站着的彭凯妻子,面色一下子煞白,瘫坐在了地上。 第1017页 她深爱的夫君,她为其养儿育女的男人,竟然是杀了自己父亲和两个亲哥哥的……兇手。 两个年幼的孩子,抱着母亲,眼里,全是惶恐和不安。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老夫人大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 老夫人看向了站在彭凯身后的郑凡, 伸手, 指了指, 问道; 「您是……」 郑凡向前走了两步, 微微欠身, 道: 「本王姓……」 「呸!」 老夫人直接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了平西王爷的脸上。 王爷闭上了眼, 四周甲士即刻抽刀, 王爷抬起手,示意稍安勿躁。 陈仙霸上前,递送来一条帕子。 王爷接过帕子,缓缓地擦着自己的脸; 老夫人用力吐完一口唾沫后, 缓了几口气, 骂道: 「燕狗!」 第六百七十三章 心思 「王……王爷……」 彭凯很是惊恐地看着王爷; 在此时,他作为一个密谍,露出这种表情,其实是一种失职。 对于上位者而言,他们希望自己的手下,尤其是这种生存在阴暗面的手下,要做到绝对的冷血和六亲不认,也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工具人。 你不该有情,情会拖累你,你的一切,都应该奉献给大燕,奉献给陛下。 阳光面上,也有相似的一句话,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在, 王爷倒是没怎么生气。 有些人上了神台,哪怕就是站了一下,等台子拆掉后,就下不来了; 郑凡则是想上去时就上去,想下来时,就下来。 擦去了脸上的血污后, 平西王爷笑道: 「老太君倒是气壮得很吶,本王隔着这么老远,您也能吐到本王的脸上。」 老夫人没再准备吐第二口,而是瘪着嘴,看着郑凡。 郑凡也在看着她,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 学社里的教习,习惯了坐在台前,看着下面的学生们做课业,下面人的自以为聪明,实则,站在上头可以清晰地瞧出端倪。 「老身煳涂。」老夫人开口道,「老身煳涂得很吶。」 说这些话时,老夫人眼眸里,有光彩在流转。 人活到这个岁数上,大局观这类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但生存的智慧,肯定很丰富。 「你说,你是王爷?」老夫人问道。 郑凡点点头,道:「是。」 「是那位,平西王爷?」 「是。」 「大人物啊,大人物啊。」 「还好。」 「听说,您在燕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郑凡摇摇头, 道: 「这话您可说错了。」 「哦?」 「我和那位,平起平坐。」 「……」老夫人。 郑凡对陈仙霸道:「给本王打盆水来。」 「喏。」 老夫人嗫嚅了一下嘴唇,「王爷。」 「您老有话,就直说,本王现在刚刚劫后余生,心情好。」 老夫人笑了, 回过头, 看了看厅堂, 厅堂里,挂着一块匾,是官家的亲笔四个大字「忠义可嘉」。 据说,上京城下,类似的匾,赐下了很多,但自家那老东西,却一直把它当作一个宝。 老夫人眼里,带着些许的凄凉, 转而, 又回过头,看着王爷,道; 「老东西临走前,想除掉他的。」 他,肯定指的是彭凯。 「然后呢?」 「老身我制止了,老东西说,这个女婿,这个义子,要么大忠,要么,就大奸!」 陈仙霸送来了水盆,王爷一边洗脸一边道: 「您继续。」 「老身就与他说,这孩子,甭管大奸大忠,最起码,他的心,是热的,不到万不得已,他会保全家小的,至少,是他的家小。」 这话,说着说着,老夫人又将目光,投向了王爷。 王爷刚洗好了脸, 道: 「彭家庄,也能保全,本王会带着全庄迁移回燕地,也可以回晋地。另外,本王可以许诺,日后本王率大军拿下这里的疆土后,彭家,可以出一个爵位,封侯封伯别想了,但怎么着,也能定一个世袭罔替。」 这不是郑凡吹牛,低层的爵位,他开口跟姬老六要,姬老六没理由不给。 「本王可以在此写一份手书,盖上本王的王印,与彭家,达成协议。」 老夫人,是一个实诚的人; 这一点,郑凡从进来时,就已经发现了。 与她说什么,国家大义,她懂,她肯定是懂的,毕竟也曾辅佐过她丈夫算是出人头地了; 但她更注重的,是这个家。 从鼓譟自己闺女,到先前的动静,对彭凯的呵斥, 甚至是, 先前对自己的那一口唾沫, 本身就是一种提醒; 提醒彭家已经为此付出了多少,谈买卖前,不得先说说成本么? 成本上去了,才好要价。 老夫人拄着拐, 第1018页 起身, 眼里带着笑,笑里带着泪; 她的身子骨,还算很硬朗。 其人一步一步,走到了王爷面前。 「您,真是王爷?」 郑凡点点头。 老夫人忽然跪伏了下来, 她跪得很突然,让四周其他人,都很是意外。 距离最近的陈仙霸和郑蛮,下意识地担心自家王爷被这老妪给刺杀,准备上前。 但老夫人接下来喊出的话, 却让除了眼前被抱着靴子的王爷之外,其余所有人,惊愕住了; 「王爷,我彭家祖上因犯事而迁移至干地,我家男人在世时,夜里每每都神思故国,神思大燕,就盼着大燕的军队,能早日打到这里来啊! 前些年,王爷您攻干时,我家男人聚集彭家庄乡勇赶赴上京,不是为了勤王保护那直娘贼的官家,是为了助阵燕军吶! 可惜,燕军走了,我家男人没能赶得上,没能投靠到王师,回来后,抑郁而亡。 王爷, 王爷, 您, 可终于来了啊!」 平西王爷弯腰,将老夫人搀扶起来。 老夫人没犟,很顺从地站起身。 王爷握着老夫人那有些干枯的手掌,轻拍着, 道; 「您受苦了,本王,大燕,都来晚了啊。」 一时间, 在场所有人,都有些懵了。 跪在地上的彭凯,张大了嘴巴。 其夫人,抱着俩孩子,表情,也是有些凝固。 大傢伙仿佛都觉得,先前最开始听到的呵斥和谩骂,只是一场梦,可这梦,又显得过分的真实。 王爷和老夫人对话的转变, 宛若将大傢伙,当作了一群白痴。 但这就是「指鹿为马」的真正含义,不是说偷偷摸摸地不让你看见,而是让你大大方方地看见后,你也干不了什么? 老夫人恨么? 很恨,非常的恨,先前她所说的话,基本都是心里话。 但她得着眼实际,身为这个家的老太君,得为家族的存续而考虑。 当彭凯将燕军,还是燕国的王爷,领入彭家庄后,彭家,其实就已经走上了绝路。 要么在秋后算帐中,被干军剿灭,要么,就只能跟着燕人走。 既然要跟着燕人走,就得卖个好价钱,为子孙后代计。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得更好地活下去。 「老太君身子骨,还挺硬朗的。」王爷笑道。 老夫人点点头, 看了看跪着的女婿,又看了看身后的闺女, 道: 「老婆子我,得扛住啊,可不能现在就没了,我那闺女,轴,笨,我在,她还能拐个弯儿,我要不在,她那脾气,怕是…… 儿啊。」 彭凯犹豫了一下,应声道: 「娘……」 「打今儿起,你就是我亲儿子,比亲的……还亲。」 「是,娘。」 「那您老休息,养养身子,过不了几日,大概就要赶路了。」 「王爷您是贵客,儿啊,可得招待好王爷。」 「是,娘。」 王爷转身,走出了院落,燕军甲士,也跟着一起出去了。 连先前外头被抓着的人,也都被松绑。 这会儿,其实已经不怕什么告密不告密的事儿了,就算是能告密出去,干军也得组织好足够的兵马才敢打过来,再者,马上三儿他们就要到了,等三儿他们到了后,陈阳那一支主力,也快来了。 先前怎么大大方方地进来,接下来,就可以怎么大大方方地出去。 厅堂前, 老夫人走到自己女儿面前, 女儿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她知道母亲是在故意忍受,曲意逢迎,但她依旧痛苦,依旧悲伤; 「啪!」 老夫人一巴掌,抽在了自己女儿的脸上。 外孙和外孙女,当即哭了起来。 「阿奶,不要打母亲,不要打母亲,呜呜呜……」 「不要打母亲,阿奶,呜呜呜……」 因为彭凯算入赘的,且还改过姓,所以这俩外孙女,在礼法上,其实就是孙子和孙女。 「敏妮儿,我叫人唤你来,你就傻乎乎地来了,你爹,已经走了,你俩哥哥,也已经走了,你来的时候,可曾为你这俩孩子考虑过? 他们,可是姓彭的!」 「娘……」 「既作他人妇,少管别家事,你得为你自己的孩子着想,难不成,你今儿个就准备带着你这俩孩子,和为娘在这里,一起殉了? 你,好狠的心,好蠢脑子!」 「娘……女儿……」 「娘这么做,是为了你,为了我这一对孙女,另外,还有你俩哥哥留下的孩子,还有你的弟弟,还有宗族里,这么多的彭姓。 敏妮儿,你是当娘的,娘我,也是当娘的,你得忍,你得好好地忍,不求你待他,再和以前那般好,但别再犯蠢了,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他这次救了那位王爷,等回去后,就不一样了,我彭家迁移进了燕国,就如同老树,被挪了根。 全家上下,指望着谁呢?」 「娘……」 「看开点吧,娘都能看得开,你有什么看不开的,等迁移进了燕地,你跟他提,给这俩孩子,改姓,回他原本的姓。」 第1019页 「娘,我知道了。」 「他是个孤儿,说不得也不晓得自己到底真的姓个什么,以前的姓,怕是也不是爹娘的姓,提了后,他也应该不会改的,但你还是得提。 以前,咱彭家,靠的是你爹,以后,就得靠他了。」 老夫人勐地用力戳了几下蟒拐, 骂道: 「都是一群老爷们儿在外头撑不住事儿,让人打进窝里害的!」 …… 「多谢王爷,这样一来,卑职就能更好地调动彭家子弟迁移故土,保护王爷回国了。」 有老夫人出来背书,迁移工作,必然会更顺利一些。 彭家庄的这支力量,战斗力,其实也就那样吧,有点类似于燕国的坞堡势力,但人数,其实不少。 燕军战斗力可以,但兵马不足,有些时候,哪怕是废子儿,也不能丢,毕竟可以留着占个坑。 「也是老太君自己晓得拐弯儿,不过,本王想的更多的是,当年第一次攻干,滁州城内,温家入燕,被许了高官厚禄。 故而这次本王入干,兰阳城、滁州城,这两地官员,都没做怎样的抵抗。 大家心里,其实都有了退路,大不了跟着去燕国嘛,官儿照做,福照享。 这次本王破了其上京,怕是不少干人,尤其是那些眼光比普通人高远一些的,心里应该就琢磨开了,这大干,怕是真可能要被大燕给灭了啊。 心里有了念想,有了退路,就拼不起来命了。 你彭家运气好,这次本王也正巧打算用你彭家做个典型,上京城破后,干国地方团练豪强的势力肯定会进一步的兴起。 本王就把你彭家捧起来,让他们看看,也算是为日后真正伐干灭国时,给他们一条可选的路。」 「王爷目光深远,卑职佩服!」 「对了,你原本姓什么?」 「回王爷的话,卑职原本姓张,但卑职自幼就是燕地孤儿,所以……所以卑职这辈子,就打算一直姓彭了。」 「也挺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谢王爷!」 「本王累了。」 「卑职告退。」 王爷回到了特意为他安排的屋舍; 走进来,往床榻上直接一躺。 陈仙霸泡茶,郑蛮上前点菸。 刘大虎不在这里,郑蛮终于有机会可以帮王爷点菸了,他很珍惜这个机会。 阿铭则坐在对面椅子上笑道: 「主上先前被吐脸上时,还真有种侵略者的风范,呵呵。」 明明很气,却得忍着,强行绷着某种风度,按捺住一声令下屠尽所有的冲动。 「这个彭凯,是个人才。」郑凡说道。 「哦,主上看上他了?」 「是真的看中了,以后我打算把锦衣亲卫扩大,正儿八经地做成锦衣卫的架构,这个彭凯,可以拿来帮薛三。」 阿铭有些好奇道:「就因为他救了咱,所以主上您就?」 郑凡摇摇头, 道: 「打他率彭家庄的兵马来救援再到这几日咱住进了彭家庄,他其实早就对彭家庄完成了清洗和掌控。 密谍司应该也给他安排了一些下手,让其安插在庄子里。 所以, 你觉得为什么,他媳妇儿就能在本王的眼皮子底下放了人,整了这一出?」 「主上的意思是,他是故意的?」 「彭家庄的武装对干军下手都很狠厉,足以可见其人之威望,外头都拾掇得这么好了,没理由这屋里头会出什么岔子,尤其是在本王就住在这儿时,呵呵。」 「那主上,他算计这个目的,是为了什么?为了他自己么?不应该啊,他已经有了救了您的功劳了。」 「他没料到,我会在他之前说,让他带着彭家庄上下一起迁移回去,要是知道了,就不会再整这一出了。 没瞅见他跪那儿时,一直在看我么,这是生怕画蛇添足弄出事儿来,被我发现和怪罪,呵呵呵。」 「所以,他这算不算是妇人之仁?」 王爷伸了个懒腰, 道: 「妇人之仁好啊,真搞个铁血冷酷搁旁边,管的还是锦衣卫,我可就睡不着觉了啊。」 第六百七十四章 奏对 一碗咸菜,两碗粥,三个馒头,四个内侍; 头髮杂长的年尧,默默地拿起碗筷,开始进食,他吃得很快,却也很细心。 最后两根咸菜,配合着最后一口粥下去,再用那最后半个馒头,擦了擦粥碗和咸菜碗底的那一点点的油渍; 吃下最后一口时,年尧一边擦着自己的手指一边在脸上流露出了满足和幸福的神情。 「这胃口,让朕很是羡慕啊。」 一道威严的声音自前方屏风后传来; 四个内侍全部跪伏下来; 年尧也起身,行楚礼; 姬成玦走了进来,其身后的魏忠河将一块坐垫放下,让姬成玦坐起。 「起了吧。」 「谢陛下。」 年尧起身。 「都说这男儿膝下有黄金,且你楚人又向来有蒙冤之臣投觅江以证清白之传统,为何在你这里,朕是一点都没瞧见?」 年大将军入了皇宫后, 该跪的时候,就麻利地跪; 该请安的时候,也热情地请安; 第1020页 该吃饭的时候,吃得也比谁都香。 甚至, 每隔一段时间,还嚷嚷着要沐浴薰香,说自个儿新阉,再加上那平西王爷的刀,快是快,却不考究,导致自己现在的这傢伙事儿,老是频、急、不尽还加个分叉; 他自个儿到无所谓,就怕熏着了贵人不好。 此时, 面对燕国皇帝的询问, 年尧笑着回禀道: 「陛下可知,每年投觅江最多的,并非官员贵族,而是百姓黔首奴才。」 「哦?」 「可世人只传颂于他们的清白高洁,无视了他们一具尸壳之下,觅江江底的,累累白骨。 奴才不是贵族出身,哪怕奴才当初曾做到了楚国大将军的位置,也是因奴才自己有这个本事,能为君分忧。 既然自食其力,何苦到最后还要难为了自己?」 「那你的意思是,朕若是给你一口饭吃,你就会为朕守节?」 年尧笑了, 道: 「奴才愿意帮陛下做事,只要陛下愿意。」 「呵呵。」姬成玦摇摇头,「楚国那位养了你半辈子,到头来,就换来你这一句话么?」 「陛下,再兇勐的老虎被关入笼子里后,也依旧会变得温顺,为了乞活,甚至可以做出猫狗一般的动作。」 「哟?不耐烦了么?」 「是奴才怕耽搁了陛下您的正事,陛下日理万机,哪有那么多的空闲来调弄一个阶下囚奴才呢?」 「唉,这你可就不懂了,晓得为何郑凡会将你送入宫里来么?」 「是为了封王?」 「嘁。」 皇帝很不屑地摇摇头,道: 「于他而言,平西侯还是平西王,真的有那般的重要么? 他将你送来,就是想让朕,闲暇时,逗你玩玩,解解闷儿。」 年尧听完这些话,很认真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 「前阵子朕让人送来的军报,你都看过了吧?」姬成玦问道。 「回陛下的话,奴才都看过了。」 「看仔细了么?」 「奴才看得很仔细,奴才就等着陛下来问呢,答好了,奴才还奢望着下一顿能多些荤腥,奴才是个贱奴出身,这辈子是真嗜肉如命吶。」 「那你可知,朕为何要特意来问你?」 「因为干国官家。」 「干国官家?」 「因为当年平西王爷,曾指着那位官家说过他不知兵。此例一开,除非那位官家能在武功上得以建树,否则,奴才觉得,这段轶事,日后大概会成为谚语。」 「呵呵呵。」 「另外,陛下虽有满堂文武,但又有谁,能比奴才这个阶下囚,来得,更为纯粹呢?」 「说说吧。」 「臣遵旨。」 年尧张了张嘴,却又小心翼翼地看向姬成玦,问道: 「陛下可否容臣,徐徐道来?」 姬成玦微微颔首。 年尧开口道;「这场战事之起源,源自于这些年来,干楚二国,为大燕,压迫甚大,已然不堪重负矣。 军心民心,上上下下,一旦耳濡目染形成习惯,那大燕将恆强,干楚将恆弱,假以时日,不战而屈人之兵绝非妄想。 所以,臣才会在范城铤而走险,不过,臣失败了。 而当臣失败后,干楚之格局,将更为紧张,干楚之联盟,将更为巩固,就算无法胜燕于全局,也当胜燕于一隅。 故而,有了梁地干楚联军精锐之设伏。」 姬成玦闭着眼听着,指节轻轻地敲击着自己的膝盖。 年尧继续道: 「是陛下,给了干楚这一个机会。」 说完这话,年尧仔细地看着姬成玦的神情。 只见这位皇帝听了这话后,嘴角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让人察觉不出他是喜还是怒; 「大燕先皇帝在时,曾让大皇子领兵,结果战败; 陛下欲收兵权,实则为和平西王分割晋地之权柄,然陛下所用非人,造成肃山大营之乱,由此引发出虎威伯的调动以及后来梁地之全军覆没。 陛下所要做的,臣能理解,但……陛下,分割兵权,实收军心,非一道旨意亦或者地方朝廷之联动,没这般简单。 因为陛下您,没办法亲自出这燕京城,披挂上阵。」 「这件事,朕后来想过,朕确实是做得急切了,而且法子上,也用错了,正如你所言,朕不该派人去切割,因为朕不可能自封为什么大将军。 朕应该像做买卖一样,多提拔多安插几个掌柜的上来。」 「陛下英明,陛下能指挥的能收服的,是那些将领和将门,就算是军权收于朝廷,这中间,依旧得假他人之手。 收一人之心易,收万人之心难。」 「这个,先放一放,朕这次来,主要是想听听你对接下来战局的看法。」 「陛下,平西王率军出征,场面上固然浩浩荡荡,但燕国,应该已无后勤补给之能力,所以,平西王就粮于敌,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可这偏偏,让本该可以占据着战场正面优势的燕军,无法耐心下来寻求破绽。 高手过招,强者,本该有见招拆招的优势,而燕军,没有。」 「国力虚弱,没办法啊。」姬成玦晃了晃手指,继续道,「那然后呢?你觉得,平西王率军入干,是怎样的一步棋?」 第1021页 年尧咽了口唾沫, 道; 「是一招……臭棋!」 姬成玦睁开了眼,看着年尧。 「平西王明明是因为无法在梁地打开局面,再加上盛名所累,不愿意和干楚联军做默契地他撤我进,不想兴师动众之后,就只拿到这一个面子上的空壳大捷。 所以,这才有了平西王率军入干之举。 他这是在赌,他这是在任性,无非是不想坠了自己百战百胜的威名!」 「朝堂上,有不少大臣和你的意见一致。」姬成玦说道,「说平西王,不以社稷家国为重,而以自身虚名为要,铤而走险,是为对大燕江山社稷之渎职。」 「陛下,他们说得没错。」年尧肯定道。 「但朕,并不想听这些,朕已经命燕地民夫辎重,尽可能地支援南望城,让朕的大哥出面,牵扯住干人的三边。」 「也正因如此,臣才认为,平西王这是走火入魔了,他分明知道如今之大燕,很难再行举国之力开战,纵然有燕国铁骑在,可没有辅兵没有民夫,强行开战,无非就是进行一场又一场的冒险。 而若是平西王失败了,甚至他自己也和虎威伯一样,那么,大燕将立刻……」 说到这里,年尧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来。 「说完了?」 「没有。」 「那快点,朕要走了。」 「臣很无奈的是,哪怕臣坚定地认为,甚至是笃定,平西王入干真的只是头脑发热心血来潮不顾大局仓促冒进之举…… 但, 臣觉得,平西王很可能能成。」 「哟?」姬成玦有些意外,「这又是什么道理?」 「因为臣输给他了。」 「你的意思是,他运势好?」 「不,臣并不会天真的觉得,臣的失败,仅仅是因为运气不好,而是因为,平西王本人,本就最擅长这种千里奔袭不顾大局火中取栗的战法。 当局面无法打开时,择一条自己最擅长的路走,说不定,就能撬开这裂缝。 臣以前一直认为,靖南王爷是那种能为人所不能为的人,其实,平西王,也是。」 「朕看到前方的摺子,最先想到的是,那姓郑的又跑到上京城下,对那位干国官家,耀武扬威一番。 等他回来,说不得还会亲自上个摺子,对朕说,是替朕,向那位官家问了一声好……」 姬成玦身子微微前倾, 继续道; 「但朕敢保证,他肯定提都没提朕,只顾着他一个人尽情得瑟。」 很显然, 当年尧说出「吉利话」时,这位大燕的皇帝,情绪一下子好了很多。 年大将军附和着笑道: 「说不得平西王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替陛下您将上京城给攻破了呢。」 「年尧,你是在戏嚯于朕么?」 「臣不敢。」 「行,借你吉言,要是那姓郑的真能将上京城给朕捅穿了,宫内九监,朕让你选一个当总管,哈哈哈。」 「奴才恭送陛下!」 说完, 皇帝起身,走出了这座偏殿。 年尧有些惆怅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想给自己轻轻地来俩嘴巴子,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这位燕国皇帝,骨子里的那种气魄和胆识,真的一点都不比主子差,可惜了,自己到底还是轻佻了一些,到最后,连晚上的荤腥都没落个实处,亏了啊。 「睡觉。」 年尧开始午睡,自打入燕国皇宫来,他其实就是个住在皇宫里的囚犯,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战事开启后,才被送来了前方战况可以看看。 一个午觉,睡得挺好。 醒来后, 年大将军走到里头,将痰盂摆放好,解看开腰绳,将外衣脱下后,再叉开腿,蹲下解手。 活儿做得不精緻,要想自己不被自己的尿骚味熏死,平日里方便时,就得格外的注意。 解决完了,省去了晃一晃的环节; 而是拿草纸仔细地擦了擦大腿两侧,这才晃悠悠地起身。 伸手一摸, 咦, 我的衣服呢? 年大将军正准备喊人,却一下子涌进来一众小宦官,手里拿着的是红袍太监总管服。 「奴才们给总管爷爷请安!」 「给总管爷爷请安!」 年大将军有些发懵, 而后勐地一巴掌拍在了自己脑门上, 「啊!啊!」 先是大声咆哮了两声, 随即, 一脚踹翻了痰盂, 顾不得脏, 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双手勐力地击打着地砖, 他哭了。 第六百七十五章 你害怕了 「他哭了?」 「是的,陛下。」 「呵呵。」 姬成玦放下手中的摺子,笑了。 魏忠河也配合着一起笑着。 「陛下,奴才不知道,您为何要这般揉搓他?」 其实,上京城破的消息,打早上就到了,由密谍司传回的,比军报摺子要快得多。 因为军报,得一级级地往上报,还得负责层层勘验; 再者,前线打仗的平西王,怕是也没那个心思早早地专程派人来燕京汇报这一则石破天惊的大捷。 毕竟早就不是以前没见过世面的郑校尉了,大捷横竖都在这里,又跑不掉,特意地去报捷,多跌份儿啊。 第1022页 且那会儿平西王本人还在逃命着呢,也没这个心思。 密谍司的情报,是第一手的,但不见得真的准确,毕竟假借密谍司之名传回来一些利己的情报,这种事儿,皇帝还是皇子时,又不是没做过。 且这一则消息,还那么的……夸张。 可偏偏这般夸张的消息,再配合上当事人的身份, 皇帝, 看完后就直接笃定了, 他郑凡, 真的捅破了上京城! 所以说,皇帝去见年尧时,心里其实是知道大捷的消息了,但一直压抑着情绪,没流露出来。 面对魏忠河的询问, 皇帝笑了笑, 道; 「当你有什么开心的事儿时,找人得瑟一下,会更开心;得瑟时,装作自己不知道,那更有意思。 思来想去,当需要有这样一个人时,似乎也就只有他了。」 「陛下,内阁那边来问话,上京城破的消息,是否需要传告京城内外,与民同乐。」 「姓郑的,还不晓得能否安全回来,先把消息压一压。」 「奴才明白。」 「姓郑的要是出了什么事,上京城就算是再被破十次,朕,也觉得自己亏大了。」 「陛下放心,平西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奴才认为,王爷定然会逢凶化吉的。」 「朕也觉得他不会死,这世上,似乎压根就没人能够杀死他。」 魏忠河闭嘴了,因为皇帝这句话里,将自己也包含了进去。 言外之意可能就是,连皇帝,都无法做到这件事。 甭管皇帝是否真这样想,身为贴身奴才,这话,不能接。 「可惜了,若是此时我大燕国力有储,配合着上京城破,干人混乱之际,发大军,征民夫,再掀一场国战。 整个干江以北,都能被我大燕,吞下去! 唉, 可惜啊。」 皇帝很是懊恼,因为家里,是真没余粮了。 他爹在位时,为了打仗,早早地将国内的刺头都拔了一遍,马踏门阀就是其中的标杆。 等到他继位后,一直过着的是节衣缩食的日子,偏偏干楚还不安分; 皇帝倒是想宰肥羊,但奈何做老子的牙口太好,没留下可供他开刀的对象。 「陛下,干国这花花江山,日后必然是我大燕的疆土,无非是让干人,多替我大燕保管个几年罢了。」 「朕也是这般认为的,现在,就等着那姓郑的安全回来的消息了,只要他安全回来,往晋东一摆,楚国就闹腾不起来; 干人经过这一遭,就像是被割了一样。」 魏忠河马上很配合地缩了缩身子。 「呵呵,干楚都安分下来后,朕,就能让百姓,休养生息个几年了; 不过,魏忠河,你说年尧到底是真开个玩笑逗朕开心,还是他真的猜出来了?」 「回陛下的话,年尧虽然为平西王爷所擒,但到底也是曾和咱大燕两任王爷交过手的,奴才以为,对半对半吧。」 「嗯。」 皇帝点了点头。 「陛下是真准备用他么?」 「李良申朕都能继续用,他年尧,又有何不可?」 「陛下,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想说的是,年尧自打入宫以来,都会被奴才派人隔一段日子就强行服药和戳断筋脉; 若是陛下要用他,真让他当上那个总管,他年尧武夫体魄根基还是不俗的,奴才到底还……」 「这还需要问么?在这一点上,你得好好向那姓郑的学学。」 「奴才明白了。」 「嗯。」 「陛下。」 外头,有人通禀。 一般而言,有人求见,会有小宦官来禀告,但有些人的身份是特殊的,可以自己给自己通禀。 「进来。」 走进来的,是红袍小太监,他跪伏在了御案之前。 「何事?」 「禀告陛下,奴才前些日子夜观星象,再得炉鼎之唿应,最后,以鼎下貔貅相沟联,确认了一件事。」 「这应该是,钦天监的差事才是。」皇帝说道。 这时,身旁的魏公公开口道;「陛下,早年太爷在时,曾监管过钦天监。」 魏忠河的意思是,太爷虽然早就不在了,但身为太爷的传人,也就是这位红袍小太监,是有那个资格管钦天监的差事的。 「哦。」皇帝点点头,伸手拿起面前的茶杯,吹了吹,「怎么了?」 红袍小太监在心里微微嘆了口气,眼前的这位天子,和上一任天子,脾性上,真的很像; 都一样的,对天机鬼神之事,不屑一顾。 有些时候,纯粹就是为了应付而应付一下。 但没办法,这件事,他不能隐瞒。 「回禀陛下,黑龙星阵再亮。」 「黑龙星阵?」姬成玦微微皱眉,身为姬家人,他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的。 当年,三侯开边,随着大夏崩塌,就变成三侯立国。 按照诸夏之传统,立国当「秉持天地之意志」,也就是所谓的天子。 同时,立国时,将引天象而入国瓮; 说白了,就是在星空里,自己挑选出一串来,宣布这是自己的星阵。 燕国的星阵,是一条龙形,称之为黑龙星阵。 第1023页 「陛下,黑龙星阵在靖南王西行、镇北王病故之后,已呈黯淡之势,可就在前日夜里,星阵忽然大亮。 此乃兇器再握之象,主杀伐。」 「哦,朕知道了。」 皇帝的回应,很简单。 红袍小太监则又道:「陛下,兇器再握,主杀伐者,奴才认为现如今之大燕,唯有……」 「你想说的是,平西王爷?」 「奴才……」 「你这奴才,接下来还要说些什么?是想说,兇器为一臣子所掌握,于朕不利是么?」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不,你很敢,朕就奇了怪了,他郑凡,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你了,让你这般急不可耐地想要给他上眼药? 朕还没问呢,你就先在那里提醒朕了?」 「陛下,奴才只是职责所在,不敢隐瞒,奴才出于对陛下的忠心,绝无私念! 再者,奴才和平西王爷,并无恩怨之说,甚至,奴才还和平西王爷手下人,在酒道上,引为知己。」 「呵呵。」 皇帝笑了两声,但这笑声里,却带着一种戏弄。 「朕问你,上一次黑龙星阵大亮时,大燕江山,倾覆了么?」 「陛下……奴才……」 「回话。」 「未曾。」 「好,既然靖南王镇北王和先帝爷在时,并未有不臣之举,你凭什么断定,他平西王在点亮这黑龙星阵后,会对朕不利? 朕自觉不如先帝甚多,朕也一直虚心以自省,但也不用你这个奴才,在朕跟前,指着朕的鼻子说,朕不如先帝爷远矣,所以,先帝爷能压住的局面,朕压不住,先帝爷能按下去的人,朕,按不住,先帝爷能做成的事,朕,做不成!」 「砰!」 茶杯,被皇帝重重地摔碎在了地上。 红袍小太监额头抵在御书房的青砖,一侧的魏忠河,也马上跪伏了下来。 御书房大门口候着的一众宦官,马上也跪伏下身,外头御花园里的宫女太监们,也全都跪下来。 天子发怒时,没人敢站着。 「陛下息怒,奴才……奴才真的……」 皇帝正色道: 「明日朝会上,朕要看见钦天监监正亲自送上的星象摺奏,黑龙星阵大亮,寓意我大燕军神再立,武运不减。 此乃天佑大燕,天意在燕!」 说完这些, 皇帝的眼眸冷冷地落在了红袍小太监身上。 红袍小太监马上道: 「奴才……遵旨!」 …… 后宫,桃园。 新君刚继位时,皇后住在后宫正宫内,其位置,实则就在御书房后头的再后头,皇帝在御书房处理完政务后,出来往北走,径直过俩院门,就能到皇后的寝宫。 不过后来,皇后换了个偏僻点的宫苑住,一地开荒,种了些蔬菜,一间偏殿做了蚕房,里面,还有纺丝器物。 蚕房里,是养了一些蚕,但皇后并不会亲自去做这些,预留这些,无非是对外宣明皇后亲自教导大燕妇人在家勤作; 但菜园子,皇后是精心打理过的。 皇帝刚进来,就见皇后正蹲在那儿洗着黄瓜。 皇后没穿正装,而是农妇打扮; 其实,农妇的打扮,也挺好看,衣服不脏也不破,人也不脏还很丰腴,蹲着时,体态显得很是妖娆。 皇帝见了,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皇后已经为自己生下两个儿子了,但皇帝对皇后的兴趣,依旧不减。 宫中奴才,该退的也都退下去了,留下来的,都是有眼力见儿的自己人。 皇帝上前,抱住了皇后。 皇后其实早就听到脚步声了,回头一看,再将刚洗好的一根黄瓜送到了皇帝面前。 姬成玦张嘴咬了一口,自家种的黄瓜,就是清脆爽口,吃起来感觉很不一样。 「好吃么陛下?」 「好吃,但你种得也太多了点。」 「天热,每餐都可以凉拌,还能腌酸黄瓜用,臣妾还觉得种得少了些呢。」 皇帝无可奈何,其实,如果不是当年那个姓郑的和自己开过关于黄瓜的荤段子的话,他倒不会多想。 可偏偏,这玩意儿你心里有了念头后,再看看种了这么一大片的黄瓜,总觉得自己最近是不是国事太过繁忙冷落了谁? 「陛下用过膳了么?」 「用过了,有冰饮子么?」 「太医说了,陛下国事繁重,肝火旺,还是喝凉茶吧。」 「好。」 皇后亲自将凉茶端了过来,皇帝直接一杯饮尽。 「外头的事儿,听说了么?」皇帝问道。 「外头,什么事儿?」皇后摇摇头,「臣妾可没在前面安插什么眼线,咱后宫就臣妾和妹妹俩人,也用不着多安排人做啥。」 皇后这说的是真话; 大燕两个皇子,全是她所出,其中一个还是嫡长子,也是太子。 往后余生,她所需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要做。 隔一个月,劝谏一下陛下要节俭,让史官记录一下,再让魏忠河派人传到内阁去; 再隔一个月,劝谏陛下要选秀,让史官记录一下,再让魏忠河派人传到内阁去; 中间,皇帝想高举轻放谁,就安排皇后出面,来劝谏自己仁慈,皇帝再借坡下驴。 第1024页 所以,虽然当皇后时间并不久,但皇后的贤名,朝野称颂。 应付好面对外朝的人设后,皇后就可以一门心思地待在自家的寝宫里玩自己的。 「南面,郑凡打进了干国国都。」 「真的?」见皇帝不是在开玩笑,皇后马上跪伏下来,「臣妾为陛下贺!」 「起来起来,咱夫妻两个,干嘛这般。」 「不是,臣妾觉得不这样一下,不能显示臣妾内心的激动,这郑凡,打仗是真的厉害,不是说在梁地打么,怎么就打到上京去了?」 「他就这么胡来的呗,但他就是有本事能胡来得成。不过啊,现在只是消息传回来了,也不晓得那姓郑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全身回来。」 「陛下,不是打破了上京了么?」 「打破了是打破了,意义很重大,可偏偏,我大燕现在没有出兵扩大战果的能力了,南门关那儿和干楚联军纠缠的兵马,后勤方面,已经有些难以为继了。」 就粮于敌,不是长久之计,大军还是得按照战场需求来进行转移和调整的,并非和流匪一样,这儿吃完了,就跑下一个新地儿继续吃,所以南门关那里依旧有着为大军输送粮草军需的任务,现在,压力越来越大了。 南望城那里,大殿下和李良申的大军,只是和干国三边军队,隔着吆喝,进进出出地制造一些压力,也没有正儿八经地大军出动去开什么大战,后勤跟不上,大军就出不去。 「不过,郑凡这下子,是给朕,将干人的气焰,给完全压下去了,朕终于能腾出手来,好好地给大燕,聚一聚血气了。」 「攻破上京,那可是当年初代镇北侯爷都没能完成的壮举呢,陛下准备如何赏赐他?」 「如何赏赐? 他已经是王爷了,还能怎么赏? 朕的儿子,都送到他身边去了,总不能这次再送媳妇儿吧? 哦,对哦,可以送媳妇儿去呢,姓郑的本就有那名声在外,说不得会真高兴呢,呵呵。」 皇后张嘴,咬住了皇帝的肩膀。 「嘶……疼……」 皇后咬了咬唇,道;「陛下愿意送,臣妾就去,看看到底是谁心疼。」 「呵呵。」 附近的这些个内宦和宫女,全都无动于衷,宛若雕塑。 皇帝和皇后,相识于民间,感情深厚,夫妻之间,说点带着些刺激的私房话,本就不算什么,纯当是增添点情趣了。 嬉闹了一阵, 何皇后纠结道; 「这样来看,好像没什么可以赏赐他的呢?」 边上的魏忠河,听到皇后的这话,嵴梁骨都开始发憷了,心里犹如万马奔腾。 皇后这话的意思, 不就是平西王爷,已经赏无可赏了么? 魏忠河知道皇后娘娘并不是暗指这个意思,皇后娘娘很聪明,为人处世方面,拿捏都极好,但想让一个出身屠户家的女子,在当了这么短时间皇后后,一下子明晰朝堂上的风云和忌讳,也不可能。 只是,说者无心,听者? 魏公公眼角余光,特意地拂过了皇帝的面庞,发现皇帝的神色如常,心里这才舒了口气。 「几位宰辅和朕要晚上议事,朕今晚就不回来睡了。」 「嗯,臣妾晓得了。」 皇帝又和皇后亲昵了一阵,这才起身,拿着两根洗干净的黄瓜,一边啃着一边走了出去。 魏公公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晚上御书房的议事,并且持续太久,基本是皇帝说,几位宰辅们听,再整合一下明日朝会上的流程。 完事后,宰辅们全都告退。 皇帝在魏公公的伺候下,躺到了侧殿下榻处。 这是曾经,他父皇最喜欢休息的地方; 姬成玦继位的第一个晚上,也是宿在了这里。 皇帝歇下了,魏公公站在门口,后背靠着柱子,半眯着。 殿内,姬成玦则睁着眼躺着; 躺了会儿, 他又坐了起来; 「你在害怕么?」 熟悉的声音传来。 姬成玦抬起头,看见站在自己面前的「父皇」。 父皇弯下腰,将脸贴得和自己很近,嘴角,挂着的是父皇所习惯的那种微笑,宛若是将眼前的一切,都尽可拿捏的嘲讽。 「父皇,你当初难道就不怕么?」 「你觉得朕,害怕么?」 「应该是,会有一点的吧?」 「朕是皇帝。」 「我也是。」 「不,你不是,你不如朕。」 「我不如你?」 「朕与你说过,皇帝,当自绝七情六慾,你做到了么?」 「父皇的意思是,让我断绝掉和郑凡的情分?」 「你看,你看,你看吶,呵呵呵……」 「父皇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你当初对朕说,你不会做一个和朕一样,绝情的皇帝,现在听起来,真的太好笑了。」 「父皇……」 「绝情未必真无情,有情不定真存义,呵呵呵。 朕这个断绝了七情六慾的皇帝,根本就没有害怕的情绪。 而你, 这个自诩为不会在这方面学朕的皇帝, 却在这里对朕说, 你, 害, 怕, 第1025页 了!」 第六百七十六章 帝王心变 门口站着的魏公公,已经从假寐中清醒了过来,因为他清晰地听到了里头有人在对话。 是的,对话。 魏公公先是悚然一惊,皇帝的寝殿里,竟然还有人? 但随即,魏公公发现,皇帝是在自己和自己说话。 冷汗,当即从魏公公的额头上流淌了下来。 他想进去看看,却又有些迟疑。 这时, 他听到了脚步声, 随即, 寝殿的门,被打开了。 魏公公看见皇帝,走了出来。 皇帝是睁着眼的,似乎很是清醒,但魏公公却留意到,皇帝的视线里,似乎有一个聚焦,而聚焦的方向,让魏公公有些疑惑。 「你一直都是这样,高高在上,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什么都可以做,但你从来没有为自己留下的烂摊子,负过一点点的责任。 现在, 你居然还在笑我,笑我?」 魏公公的汗毛,都立起来了,皇帝到底是在与谁说话? 不过很快,魏公公就知道皇帝的说话对象了,因为皇帝又开口道: 「你是朕的儿子,父债子偿,本就天经地义,更何况,这个位子,是你自己要争的。」 「……」魏公公。 皇帝开始向前走去,方向,是御书房。 魏公公大喘息几次,陛下这是梦魇了么? 一般人家,遇到这种事儿,抽一巴掌就好了; 一巴掌没好,那就两巴掌,两巴掌没好,就四个巴掌来回两轮; 要还没好, 那就……灌粪。 可,魏公公不敢啊。 「我要争的?是你把我挂上面硬烤着逼着我来拿的,现在说得好听了,呵呵,真以为我大燕天家父子,父慈子孝么?」 魏公公跟在后头,陪着陛下,进了御书房。 陛下没去坐上首座,而是站在了下面,目光,盯着那个位置。 「说得像是朕给你留下的是一张满是倒刺的针板一般,天下父亲,能为自己儿子留下一座江山的,有几个? 难不成,你姬成玦会厚着脸皮和朕说,你不爱什么江山,你也不喜什么龙座,你想要的,仅仅是良田几亩,茅舍一座么?」 「父皇,咱们就事论事,有些其他的事儿,根本就扯不干净了,也没必要再扯,在这件事上,父皇你笑我,我不服。 你笑我心中有畏惧,那是因为情况根本就不一样。」 「朕倒要听听,有何不同?」 「父皇你和镇北王靖南王打小就生活在一起,是玩伴,是知己。」 「那你和郑凡,不也是相识于微末么?你那时只是一个闲散的荒唐王爷,而他,只是一个所谓的护商校尉。 你认为朕和梁亭无镜,是髮小,所以认为,朕在这方面,占了便宜? 那你可曾想过, 梁亭,他那时就是镇北侯府的小侯爷了,一脉单传,下一代,他就是铁打的镇北侯爷! 无镜,是田家嫡子,自幼受其老祖宗赏识,由其亲传方术,再得孟寿传承文教。 在小时候,他们就已经是贵胄了。 真当朕是打小靠着和他们一起玩泥巴才拉起的关系么? 成玦, 你这就太小瞧朕,更是太小瞧梁亭和无镜了。」 真正的二代,生活环境不一样,起步点就是常人望尘莫及,他们的眼光,他们的提防,他们的城府,绝不能用常人的观念去衡量。 「朕当年只是一个王府世子,还不是太子呢,这里的差距,你能懂的。相较而言,你和那郑凡相识时,你的条件,好得不知多少。 是你占便宜了,成玦。」 姬成玦摇摇头,道:「南王势大时,尚有北王相制衡,下方,两相制衡之下,方才有父皇你,高坐于上的安稳。 因为父皇知道,这两家,不可能一同起心思造反,而一方造反,必然遭受另一方反噬。 钓鱼台,坐得多舒服啊。 可是我呢? 我现在心里还在担心着那姓郑的到底能不能活着回来,我不希望他出事,他出事,我会很伤心,我会很难过。 我会哭, 我真的会哭。 但我更清楚,当他活着回来后,一个新的靖南王,将在我大燕再现! 晋东之地,现已是藩镇,不,是一国! 朝廷的制度,进不去晋东,他在晋东,本就是行的独一之法! 民心,他有; 军心,他有; 商贸、屯垦,他也有。 再有三两年,他的晋东,完全可以充裕地自给自足。 我在这里,收拾着父皇你给我留下的这片烂摊子,他在那里,完全是在白手起家,在空白画卷上落笔。 最重要的是, 现如今, 在我大燕, 没有一个可以和当年一样去制衡南王的北王了! 先前,他轻骑十八,一道王令,调动晋地大军云从;破国都之大功,其声望,已然大燕军中当之无愧的第一。 我靠什么去自保? 靠大哥么? 靠李良申么? 靠那个出身在渔村,会做一些人,但实则真正的威望家底早就自散了七七八八的小镇北王么? 呵呵呵。 第1026页 是, 他现在的地盘,只有晋东一地,但只要他想要,他可以轻易地调动其麾下精锐,号召靖南军旧部,再掌握晋营兵马,几乎不受阻拦地,从晋东打穿到晋西,来到马蹄山。 届时, 一个清君侧的名号打起, 我拿什么去拦? 大哥和李良申,加在一起,能拦住他么? 地方兵马,在我的圣旨和他的王令之下,到底会跟随着谁? 北封郡的镇北王府,就算是我不小瞧他,人家,愿意铁了心地把最后的家底拉扯出来勤王保驾么? 只要他愿意, 他立马就能和我这个大燕名正言顺的皇帝,获得近乎均势的资格! 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坐在我的面前,和我掰手腕! 但如今, 放眼整个大燕, 不, 放眼整个诸夏, 能在领军对阵上,胜得过他的,还有么? 年尧,都已经被他阉了送进宫里来了!」 御书房门口,魏公公早就屏退了那些太监宫女,只留下他一个人守在外头,额头上,已然不断沁出冷汗。 御书房内,姬润豪坐在首座上,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他,情绪的失控。 「这是你,心里的想法么,是你,害怕的根源么?」 站在那里的姬成玦,没有说话。 「所以,古往今来,为何会有那般多亲者痛仇者快的皇帝,为何会有自毁根基自断羽翼的皇帝; 后人读史,只觉得那些个皇帝,愚不可及,殊不知,坐在那个位置上后,想法,就不一样了。 有时候,不仅仅是你在想这些,其实,你手下的百官们,他们比你,想得更多。 成玦, 告诉朕, 你刚刚所说的, 真的是你的想法么? 你夜不能寐的原因所在,是在害怕那郑凡日后,会倾覆掉你的江山么? 可你, 明明已经请他一同坐过了龙椅, 你们二人, 也早就将一些话,提早地说得很明白了。 他要什么,他已经说了; 你能给什么,也已经给了; 你是不信他么? 还是, 你真正不信的, 是你自己? 猜疑,猜忌,帝王之心,往往是出于内,而非来自外。」 姬成玦咬了咬牙, 看着自己的「父皇」, 道: 「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一直清楚我该怎么做,我不能做出丝毫,哪怕一丁一点,哪怕是布局于未来,对他郑凡,有不利的举措。 一点都不能! 我要安抚他,我要把我的这颗心,都剖开,给他看。 我得时不时地洗涮自己,隔三岔五的,要告诫自己,我不可以做,我也不能做。 我得为了大燕,我得为了霸业,我得为了日后在史书上, 把你这个自以为是的父皇, 在我的光辉面前, 比得一无是处! 我要一统诸夏,后世千百年,必然会留有这大一统之印记,而你,只是我印记之前的点缀! 你不是不信任你的子孙后代,所以才急着把几代人的事情,硬是要在自己手头上做成么? 我不会让你独享的, 我要让你的后世评价,是在我之后,你只是打下了一个基础,而我,才是真正的千古一帝!」 这些话, 近乎是咆哮出来的, 姬成玦撕扯着自己身上的龙袍, 指着自己的脸, 恶狠狠地盯着上方坐着的「父皇」, 「所以,我能忍,我什么都能忍,能看开,我能把任何事情都看开! 姓郑的, 是我兄弟, 他打胜仗,他大燕军神,他天下无敌,他风光无限, 我, 燕小六, 打心眼儿里替他高兴! 他率军孤注一掷入干时,我担心的不是万一失败了,我大燕的局面,是否会彻底崩盘,我也不在乎我大燕已经到了输不起的地步。 我担心的,是那姓郑的,回不来了,这世上,能让我觉得有趣,觉得有资格和我当朋友,无论是在过去身份低微时还是在现在,都不落俗套。 能让我笑,能让我骂,能让我笑着骂的人, 就他一个了。 我有时候在心底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做好准备,做好准备,做好准备…… 做好那万一有一天, 他姓郑的带着大军打到京城下面时, 我能笑着打开城门, 还要死要面子对他说一声: 这龙椅老子坐腻了,你来替我受着,我还得谢谢你。」 说着说着, 姬成玦, 这位大燕的皇帝, 坐在了地上, 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哭哭笑笑,一只手握着拳,抵着御书房下的青石砖。 这种压抑的动静,持续了挺长时间。 站在门口的魏公公, 当皇帝笑声传来时,只觉得心头一抽,当皇帝抽泣之声传来时,尾巴骨就开始发凉。 曾服侍过一代君王的魏公公,是真的从未遭遇过这般的阵仗。 …… 笑过了,也哭过了。 姬成玦抬起头, 发现自己的「父皇」,还坐在那里。 第1027页 心里, 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他害怕, 害怕自己这一抬头,上头,就空无一人了,哪怕,他自己其实心里也清楚,本就是空无一人的。 「朕,可以再等等你。」 姬成玦闻言,摇摇头,道: 「好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姬成玦看着自己的父皇,「这世上,有些事,不是靠做,就能解决的,有时候做,不如不做。」 「太消极。」 「不是消极,自始至终,都和郑凡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姬成玦仰起头, 指了指四周, 道: 「以前觉得,皇帝,就是一个差事,和县太爷和库房掌柜和领兵的校尉,没什么真正的区别。 但等坐上去后, 才发现, 不是这样子的。 皇帝, 是一头畜生!」 姬成玦指了指坐在上头的父皇, 「你,是个老畜生。」 随即, 又指了指自己, 「我,是个小畜生!」 紧接着, 姬成玦又道; 「传业,我的孩子,是小小畜生。」 「呲……」 御书房门口的魏公公,差点没憋住将气给「噗」出来; 一时间,憋得整张脸,都有些泛青了。 「为何皇帝是孤家寡人,是因为,他们都是人,而皇帝,是一头畜生,一头畜生在人堆里,它不是孤家寡人又是什么?」 「呵呵。」姬润豪笑了起来,道,「小畜生。」 「哈哈哈哈。」姬成玦也笑了起来,「老畜生。」 「……」魏忠河。 「所以,小畜生,接下来,你想好了么?」 「我不是刚说过么,什么都不用做了,什么也不用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做多错多。」 「啪!」 姬成玦一拳头砸在自己的胸膛上, 「我就不能任性一点嘛,就不能单纯一点嘛,人吶,就活这一辈子,该跪的时候,咱就跪,比如父皇你在时,我不每次都很温顺嘛。 该挺起来的时候,就挺起来。 该开心时,就开心。 这辈子,吃过苦,受过难,也享过福,自然该更懂得珍惜接下来的日子。」 「这话,谁教你的?」 「郑凡。」 「你打算这般做喽?」 「对啊,我打算了啊,这和父皇你,出不出来,坐不坐在我面前,没什么关系,你个老畜生,已经葬在陵寝里了。 封门,是我亲眼看着封上去的。 我仔细地盯着,我认真地看着, 你知道么, 我生怕那些工匠马虎了丝毫, 让你这老畜生又有机会爬出来,哈哈哈哈哈! 你来干什么呢我就问你, 你莫名其妙地出来, 做什么呢? 你既然死了,就干干净净地死了多好,你知不知道我继位后为了收拾你留下的摊子我每晚都得在心里把你翻来覆去诅咒百遍!」 姬成玦伸手,戳了戳自己的脑门, 「我本来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的,哪怕那些百官一个个劝谏我,暗示我,尾大不掉,社稷有危,什么天象,什么功高难赏,呵呵呵,全他娘的跑出来了。 但我一直清楚,自己该怎么面对。 我可以对世上任何人都畜生, 对我家人, 我做不到。」 「郑凡呢?」 「姓郑的,倒是一直把我当弟弟看。」 「那你呢?」 「我……」 「你是皇帝。」 「我……」 「你是天子。」 「我……」 「你是大燕,至高的主宰。」 「可我还是想试着,把他当我哥。」 「这就是你的答案?」 「是。」 「李梁亭和田无镜,是拿朕,当哥哥么?」 「不。」姬成玦摇摇头,「他们更认你是君。」 「所以,到了你这里,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他郑凡不是李梁亭,他郑凡更不是田无镜,老畜生你是人死了就不用站了,自然说话就不会腰疼。 他孩子,俩孩子,快出生了! 赵九郎敢对田无镜的女人,对田无镜的儿子下手,美其名曰,为了大燕江山社稷之安稳。 如果将田无镜换成他郑凡, 他赵九郎但凡敢这么做, 靖南军当初直接就靖难了! 打进这燕京城, 杀一个赵九郎算个屁, 不解渴, 要杀, 就灭我姬家皇族满门才过瘾! 这就是他郑凡!」 「哦,原来是这样,你是被迫的?」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但我还挺享受的。」 鼻腔里, 有鲜血溢出, 姬成玦无所谓地用龙袍擦了擦。 「知道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么?」 姬成玦不说话。 「朕说过,要给你留下一辈子的梦魇,要盯着你,做一个大燕真正的皇帝。」 姬成玦沉默着擦着鼻血。 「这是梦魇,也是可以自省的种子; 皇帝,可以煳涂,天下臣民,会为你承受一切。 第1028页 但在关键的时候,一念之差,就可能导致江山大业的倾覆。」 「父皇,我知道了,没看见你儿子在流鼻血么。」 姬润豪站在那里,看着姬成玦,就看着,没说话。 「呵呵。」姬成玦笑了起来,「果然,我是真想像不出,我亲爹关怀我时,会怎样说话啊,呵呵。」 长嘆一口气, 姬成玦挥挥手, 道: 「朕乏了, 父皇, 你跪安吧。」 御书房门口的魏公公跪伏下来, 道: 「恭送先皇陛下。」 随即, 魏公公马上进来,见姬成玦一脸一身的鼻血,吓得当即开始帮其擦拭止血。 「主子,主子,你,你怎么不早点叫奴才呢,这,这……」 皇帝被魏公公抱着, 但脖子却扭了一下, 打量了四周, 那个伟岸的黑色龙袍身影,不见了。 这才长舒一口气,唿…… 「主子,奴才帮您止血。」 「没事儿,最近肝火旺,流点儿血就当泄火了。 魏忠河……」 「奴才在。」 「朕终于想好了,等平西王回来,该赏赐他什么了。」 「那,陛下准备赏赐平西王爷什么?」 姬成玦伸出一根手指, 犹豫了一下, 又掰起了一根, 「两根黄瓜。」 「这……」 「朕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朕已经没什么好赏他的了; 就两根家里人种的黄瓜, 他爱要不要! 哼。」 第六百七十七章 平西王,以德报怨 「母亲,用膳吧。」 赵元年端来了一碗面,送到了福王妃的面前。 福王妃摇摇头,道:「我儿先用吧,娘不饿。」 「儿子用过了呢,今儿个足了。」赵元年用筷子挑起碗里的面,可以看见里头的葱花和香菜。 福王妃伸手接过,吃了起来。 赵元年看着自己母亲进食,脸上露出了笑容。 福王妃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哪怕在后世,盯着一个女人进食,依旧是能让女人觉得很害羞的一件事; 更何况是现在干国的真正官宦重视礼教的人家。 哪怕没落了,王府也不存在了,但一些习惯,短时间内依旧是无法改变的。 赵元年马上挪开了视线,道:「燕人那里派人来了。」 「嗯?」福王妃有些好奇,也有些激动,更多的,还是忐忑。 平西王率军突围时,福王府因女眷过多,并未能跟着一起沖阵,而是被留了下来。 等干军进入燕军军寨后,看见的,是一众身着华服正装的福王府上下。 眼下,他们被安置在汴河以北的一处军堡内; 军堡外,可以看见不少的流民,哪怕禁军已经过了汴河,收復了上京,但这些百姓,依旧很是忐忑没敢直接回去。 上京城说是被洗成白地,那是夸张了。 但一座人口那般多的都城,在燕人攻进来后的数日内,失去了道德、失去了律法同时也失去了敬畏; 偌大的城,这么多的人,没人去催使,但他们自己就开始了「养蛊」。 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成了那时人性的真实写照。 赵元年听到看押自己的禁军兵丁们聊天,但上京现在具体是个什么样子了,他也不是很清楚。 「母亲,您担心么?」赵元年似乎在故意拿趣。 不是奚落,也不是嘲讽,而是母子间在这个时候,仍有兴致开一开玩笑,松一松压抑。 不得不说,赵元年成长了很多。 当年郑凡第一次入滁州城时,刚失去父亲的赵元年,像是一只懵懂的小奶狗,在彼时还只是守备的郑凡面前,无所适从; 这一次郑凡入滁州时,赵元年变成了小狼狗,但在已经是平西王的郑凡面前,「狗」一系的年轻人,真的是不够看的。 而如今,身陷囹圄,他倒是可以做得洒脱不少了。 实干方面先不提,心性的打磨上,已经水准极高。有了后者,前者往往可以事半功倍。 「娘不担心他会忘了咱。」福王妃说道,「他这样的人物,不会在意咱,所以,就不会忘了咱。」 「母亲这话,很深奥。」 「如果只是男女私情,必要时,当断则断,这谁都会,搁在民间男女身上,这叫多情自古伤离别;搁在权贵身上,这叫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反而会被称赞有大格局。 娘可没那个脸,说自己和他是男女私情,咱们吶,充其量也就是人家的一块面子,他这样的人,是不会愿意堕了自己的面子的。」 「倒也是,燕人派人来了后,咱这吃食上面,马上就不被剋扣了,还给了足额。」 福王妃将一碗面,全部吃完,连汤都没剩下。 「母亲,还要么?」 「嗯,娘得胖一点。」 …… 「官家,胖了。」 刚从紫霞宫出来的韩亗韩相公,回到自己的居住之所时,对站在自己面前的赵牧勾说道。 「胖了?」 赵牧勾愣了一下,随即醒悟过来,这意思是,浮肿了。 「是啊,国家遭此大难,上京城破,中枢损毁,老夫原本最担心的,就是官家的龙体。 第1029页 这大干,毕竟是官家的,无论如何,只要官家还能挺住,我大干,就能挺住。」 赵牧勾点点头,道;「官家,就是我大干现在的希望。」 爷孙俩, 目光交汇, 嘴角都带着轻微的弧度。 这里是紫霞宫,是上京城外皇室的避暑山庄,禁军已经收復了上京城,但官家行辕并未回到上京里面。 因为, 根本就没法看了。 这座雄伟的都城,这富丽堂皇的皇宫,威严的太庙,眼下,都满目疮痍。 不过,紫霞宫毕竟是紫霞宫,不是先前爷孙二人所在的军营。 在这个极为微妙的时刻,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足以让这位已经处于情绪紧绷状态下的官家,做出不符合其以前常性的举动。 不出意外,这间屋子外头,必然有银甲卫的耳目。 「世子殿下,接下来打算如何?」 「我……我不知道。」赵牧勾说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这句话,并非是刻意卖傻。 留下? 伺候官家,亦或者帮忙收整流民,再整顿上京? 你是何居心! 回去,回自己的瑞王府;那么,上京都这样子了,你急急忙忙回去,又是何居心? 很多时候问题的本质,不是在于你做了什么,而是上位者对你的猜忌,到底有没有过那一条线。 「留下吧。」韩亗说道,「今日见官家时,官家还提到了你,说瑞王府,是忠于大干的。」 说着,韩亗将茶杯盖子拿起来,放在了一侧。 「留下来,尽一尽宗室藩王的义务,当年太祖皇帝分封藩王时,藩王的作用,本就是护持社稷,咳咳咳……」 韩亗咳嗽了一阵,又将茶杯,拿到了茶杯盖的旁边。 赵牧勾明白了意思, 自己, 要寻求留下, 同时,要让自己的父王,也来上京。 而父王已经卧病在床几年了,哪可能这般颠沛迁移? 但,必须得来。 瑞王府代表着太祖皇帝一脉,如今国家艰难,正应和了当年太祖皇帝兄弟创业时的艰辛,如今,更应该两脉结合,给人以政治上的希望和憧憬。 不过,自己的父王,来到上京后,经车马疲敝,怕是撑不了多久的。 重病的人,最怕的就是换环境和折腾,这是常识。 赵牧勾很敬重自己的父王,他相信,自己一封信过去,父王必然会拖着病重之躯过来,也相信,自己的父王能理解其中深意。 这不是「不孝」,这是宿命; 而且,给出这个安排的,还是自己的亲爷爷,自己父王的……亲父。 「老夫向官家提议了,杳城那边,你去一趟,把太子带回来。」 赵牧勾神情一肃; 燕人打进了上京城后,抓走了皇后等一众王公权贵,还有很多皇子与宫女。 七皇子,战死于上京城,他想力挽狂澜的,想要保卫上京城,然后在陈阳亲自率领的靖南军铁骑沖阵下,碾为了肉泥。 而太子,则早早地逃出了皇宫,逃出了上京,去往了上京南边的一座原本属于上京的卫城——杳城。 百姓们认为官家战死了,大干天崩了,而当时的太子以及跟随着太子一起逃去杳城的不少大臣,也认为是这样。 否则你无法解释,为何在前方有官家御驾亲征阻拦的前提下,燕人还能杀到上京城来。 再加上那时风雨飘摇,人心涣散,配合上一句:国不可一日无君。 太子, 就在杳城,登基了。 登基后的太子,发布了三道旨意。 第一道,为官家举国丧;这是为了给自己登基造一个名正言顺,他是太子,在官家驾崩后,他理所应当继大干皇帝位。 第二道,以新君的名义,派人去上京城和燕军接洽,要求燕军不要伤害「朕」的百姓。 第三道,传令江南诸郡,勤王卫国。 第一道是个废话; 第二道,比第一道更废话; 第三道,则有着极为清晰地政治意向,所谓传令江南诸郡勤王保驾,言外之意就是,你们准备准备好,一旦势头不妙,我这个新官家大概就要「南巡」了。 也就是说,新君已经做好了放弃至少目前来看已经「糜烂」了的北方,去江南,建造一个南方朝廷。 一切就绪后, 太子和他的新朝廷,就在惶惶不安和紧张期待中,慢慢地等待着; 等到的, 是官家率领禁军归来,收復上京城的消息。 「……」太子。 「……」从龙大臣。 这个玩笑, 开得有些大了。 当得知这个消息时,太子脱口而出了一句话:父皇,怎么会没死? 而官家, 在经歷了一连串的打击,见证了上京的现状后,本就一口抑郁之气凝聚于胸,再得知太子竟然登基,自己不仅仅没成为什么太上皇而是直接跳步成了「先皇帝」后, 官家整个人昏厥了过去。 这已经不是什么明君不明君所能承受得了的了,任何一个皇帝,面对这种局面,遭遇这一连串的打击后,也无法再继续做到什么气定神闲。 韩亗拿起茶杯盖子, 在杯身上, 第1030页 从上到下, 一点一点地碰撞下去,最后,将盖子放在了桌子上。 赵牧勾看着这一幕,心下明悟; 韩亗这是在告诉他,此去杳城,危险不大,主要是为了给太子那边的人,留一个台阶可以下。 杳城那边,只有一众从上京城里逃出的大臣和侍卫,再搜罗了一点点的溃兵和流民。 本就是做好燕人稍有照顾这边的意思就立刻南下的准备,故而,那边其实现如今势力很是单薄; 而官家这里,有二十万大军在其手中,梁地的那支干国精锐,估摸着也快归国了,三边,也忠诚于官家; 大义还在官家这边,毕竟,只要官家没死,太子的这项举动,就是货真价实的篡位谋逆。 如果太子此时身边实力和官家对换一下,大家兴许也就捏着鼻子认了,毕竟你官家搞出了个都城被破的惨烈局面,引咎退位,也是情理之中,可问题是,太子势单力孤,这还能怎么折腾? 就算太子面对这种局面,无法下台,哪怕是解释,也很难解释得清爽,就算表面上父慈子孝解除了误会为国家现状而痛哭, 那, 之后呢? 生在天家,谁又是个傻子? 不过,这次去招抚,本就不是冲着太子去的,太子的生涯完了,但他身边的人,还有机会,他们,是能解释的,更何况那儿还有两位相公在。 赵牧勾的身份正合适,去了那边后,给个台阶,太子的意愿其实可以无视了,当其身边的人准备就坡下驴时,这场「新君」闹剧,必然就会结束。 而赵牧勾,也能因此积攒起巨大的人望。 在外人眼里是极为兇险的一次出行,实则兇险很低,且蕴藏着回报极为丰厚的政治投机; 再加上瑞王爷到上京后,一死; 对太祖一脉的同情, 对瑞王府公忠体国成就大义的敬重, 等等一切,来自民间,来自士族的好感,都将加持到赵牧勾身上。 「我去。」 赵牧勾回答道。 韩亗满意地点了点头。 赵牧勾又问道; 「京中被劫掠的那些亲族王公,燕人会放回来么?」 韩亗笑了笑, 道: 「你要是能从杳城回来,那这趟差事,还是由你去。」 韩亗这话,说得大大方方。 反正要送死的事儿,让这位藩王世子去就是了。 一次没死成,第二次,总不会还有那么好的运气吧? 故而,这话传出去,哪怕是传到官家耳朵里,韩亗,也依旧理直气壮。 毕竟, 这世上知道这三代人关系的,只有爷爷、父亲和孙子,这仨人而已了。 「好,为了干国,我愿意。」 韩亗的目光,向窗户那边瞥了两下, 淡淡道: 「燕人的要求,似乎很简单,那位平西王爷倒是个情种,点名只要福王府的人换回来,大概,要的只是一个福王妃吧。」 「欺人太甚。」赵牧勾说道,「用女人来换,丢人……」 这话,半真半假,既可以算是赵牧勾对此时局面的一种无奈,也可以体现其这个「孩子」的莽气,稍微顶撞有点怨言,上头,才会更觉得真实和安心。 「相忍为国。」 韩亗又补充了一句: 「老夫倒是觉得,那位福王妃,倒是挺乐意去的。」 …… 「她是等不及了要去了啊。」 躺在床榻上的官家,面对手下人的奏报,已经浮肿的脸上,呈现出了些许的颤抖。 倒不是气的, 而是一连串的局面崩坏之下,福王妃和平西王的这点事,只能算是小菜了。 「官家,请注意龙体。」李寻道安慰道。 「朕明白,放心吧,爱卿,朕别的长处没有,唯有一条,倒是比得过燕国曾经的那位老对手,朕的身子骨,比他好,呵呵呵。」 官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放了下去。 「外头的事儿,就由寻道你来替朕料理吧,朕,得好好养起这身子。」 说着, 官家看向那位内侍一眼; 内侍上前,将一道旨意,送到了李寻道面前。 李寻道打开,这是一道平反的旨意。 「不是朕小气,这旨意,是朕当初早就定下的,也绝非是现在要向你要个好,你且看看落款。」 李寻道看向了落款。 「这是朕,刚登基时,亲自写下的旨意。」官家嘆了口气,「怎么说呢,世人都说仁宗皇帝,仁爱无双,可我大干如今之积弊,十之七八,源自于仁宗朝。 若是朕也能做那个垂拱而治的泥胎皇帝,求一个自我潇洒,青史留名,也就罢了,可偏偏,福,他享了,难,子孙来当。 刺面相公之事,到底是如何,朝野都清楚。 朕本打算继位后,就为刺面相公平反,但当时韩相公等仁宗朝的众正们,还在朝堂上站着,朕面对他们时,尚且需要小心翼翼,又何敢拿出这个? 再后来,朕初步坐稳了龙椅,才发现,为刺面相公平反,所需面对的,不仅仅是那几位相公,而是我大干百年来,重文抑武的传统。 等到朕好不容易将韩相公他们驱赶回乡了。 好不容易等到你下山了, 第1031页 本以为可以借着这场大捷,将该理顺得都给理清楚,可谁知……」 「官家的心意,臣明白。」 「寻道啊,朕也懒得在你面前装什么了,眼下这局面,朕一个人,怕是收拾不过来了,朕只能靠着你了。 朝堂、军务,这破损的北方,你得给朕收拾起来,朕避避风头,养养身子。」 「多谢官家信任,臣愿意为官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行吧,咱丑话说前头,真到了那时候,局面稳定了,家国安定了,燕人最终没能南下,朕瞅着差不多时,也会卸磨杀驴的。」 李寻道闻言点点头,道:「应该的。」 「不过朕不会杀你,平定天下事后,你再上山吧,再有需要时,再下来,咱,也能君臣相得。」 「好。」 这时, 外头有内侍进来禀报: 「官家,燕人又派使者来了。」 …… 「燕使这个头,可真是……你们燕人,是没人了么?」 三爷站在那儿,看着一个干国大臣,以一种大无畏地精神,在这里用人身攻击的方式去为大干国,找回那么一点点的尊严。 老实说, 挺可笑的,也挺可怜的。 「哟,我们王府有个规矩,凡事,得讲究个对等。 出使大国,就得找身材高挑的,出使小国,就得找个个头矮的,如今的干国,就我来啊,还算是高的了呢。」 「你……」 三爷翻了个白眼,老子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你非得给老子一个舞台表演一个「晏子使楚」。 「平西王爷有何话要说?」 李寻道走了进来,其他官员退后。 三爷负手而立, 道; 「我们家王爷说了,他喜欢福王妃的体态丰腴,你们干人要是不好生招待伺候着,等送回来了,福王妃身上掉了几两肉; 嘿嘿, 咱王爷仁德,喜欢以德报怨, 就让你们皇后娘娘身上,多挂个几两肉回去,白送!」 第六百七十八章 战利品 干国皇后这些日子,一直被裹挟于燕军之中,和那些一同被抓来的王公贵族不同的是,她的待遇,明显更好一些,身边不仅还有两个干国诰命夫人服侍,每晚还有属于自己的单独帐篷,不像其他人,曾经高高在上的权贵,在晚上直接被燕人打发到马棚里去挤在一起。 瞎子曾笑谈过,说干国的文化软实力诸夏第一,这的确是事实。 干国文人最登峰造极的一件事就是,将歷史上的三侯开边,硬生生地编出了一个「四侯开边」,而且能自上而下,旁徵博引,明明是胡言乱语,却又能够让普通人听起来很有道理。 歷史铁一般的事实,三国还在时,干人都能这般来改,就别说其他了。 比如, 干人在战场上一直畏惧燕人,但在白纸上,却可以做到挥斥方遒; 这些年,伴随着平西王的崛起,干人文士的主要精力,就放在了平西王身上。 平西王爷一直感慨,自己的风评,为何一直在被迫害? 这里头,肯定是有客观的原因,再加上家里一些人,自己的口花花,但无法否认的一点是,干国江湖文士,在这其中,扮演了推波助澜的角色。 很多所谓的「江湖文士」,他们白天,可以是官老爷,可以是先生,可以是大儒,但等到晚上写起自己的「小记」时,又能很快地切换出另一个模样; 故而,在干国江湖上,茶馆酒肆里,甚至是各种上档次的烟花柳巷之地,都不乏平西王爷的本子。 在他们的笔下, 平西王爷被形容成一个对人妻极为渴望的存在,不仅仅让下属贡献出自己的妻子给他享乐,还会对那些亡国贵女,辣手摧花,极尽羞辱! 可谓,人神共愤! 在江南最有名的一条花巷里,每天都上演着「平西王爷」的戏码,以供贵客享用; 一般是女姬扮演一角色,而由客人来扮演平西王爷。 最出名的几个本子,有《平西王与晋国太后的故事》、《平西王与成国太后的秘密》、《平西王与野人王太后的缠绵》…… 江南公子哥们,一边批判着燕国平西王爷的种种天怒人怨之行径,一边又乐此不疲地扮演着这个角色; 本质上, 在心里, 是羡慕的。 男人嘛,骨子里都逃不出那俩核桃仁儿的制约,人人批判平西王爷,人人又在心底想当平西王爷。 这里,也可以从侧面反映出干国江南的富饶与繁华,没有充分的底层基础,上层人士,也不可能玩儿得这般花里胡哨,哦不,叫高雅。 这种风气这种风闻,即使是皇宫之内,也不会避讳。 也正因此, 干国皇后崔瑛,在被燕人抓来后,在得知,平西王已经和这支大军汇合后,她,很慌。 而一连好些日子下来, 明明知道平西王爷本人就在军中, 也听闻平西王爷似乎去查看过那些被抓来的干国王公贵族, 但平西王爷就是未曾来见过自己, 也因此, 皇后娘娘的心里,更慌了。 「娘娘,洗漱了。」 两个诰命夫人端着器物走了进来,开始伺候皇后洗漱,还要更衣。 第1032页 皇后有些紧张地问道: 「可是那燕虏之王要本宫过去?」 「伺候」两个字,皇后说不出口; 她曾在燕军攻破皇宫之际,尝试过自刎,可惜没自刎成功; 而人对自杀的信念,往往会伴随着一次自杀的失败土崩瓦解,短时间内,想第二次自杀,是很难做到的; 「娘娘,是官家派钦差来了呢。」 「是的,娘娘,我看见钦差了。」 两个诰命几乎哭了起来。 她们本是高宅贵妇,锦衣玉食,仆佣成群,结果一遭沦落,到了如此境地,内心怎能不怕不慌。 但她们能被选上来伺候皇后,已然是极大的幸运了。 燕人对自己的俘虏,可没什么善待的道理,皇后是一个例外,其余的王公贵族,无论男女,基本都当作是「畜生」在看养。 「官家派人来了?」皇后喜极而泣。 「是呢,娘娘,官家必然是派人来接娘娘您回去的。」 「娘娘,您可得带上我们啊。」 「是啊,娘娘,求娘娘开恩。」 「你们放心,本宫这一路承蒙你二人照顾,本宫定然带着你们二人一起走。」 「多谢娘娘。」 「娘娘仁德。」 …… 「呵,你们官家的诚意,还真足啊。」 郑凡将礼单放下,平静的目光,落在站在下方的干国使臣身上。 使臣身着一身蟒袍,年龄不大,但站在自己的军帐里,倒是有那么一股子的英气。 瑞王世子,赵牧勾。 「王爷,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本王又没说要杀你。」 「不,外臣的意思是,燕干两国,纵是交战,作为诸夏两大国,也应该为诸夏之表率,留一份体面。」 「战败之国,还要讲什么体面?」 「王爷,我大干,并未战败!」 郑凡笑了笑, 道: 「来人。」 「在!」 「送干使出帐。」 平西王伸手一弹,将礼单弹到了下面, 道: 「那就继续打!」 赵牧勾被陈仙霸与郑蛮拦在身前,做送客手势。 但他却喊道: 「王爷,燕国还能继续打下去么?燕国还能打得动么?继续打下去,燕国不怕自己国内崩乱么?」 「孤是大燕的平西王,不是大燕的皇帝,大燕的江山,也不是孤的,打碎了罈罈罐罐,也和孤无关。 本王这辈子, 最不喜欢被人威胁, 来嘛, 尽管来嘛。」 赵牧勾神情一滞,在被陈仙霸和郑蛮提起,快要出帅帐时,赵牧勾仿佛被抽去了大部分的气力,喊道: 「那王爷到底要什么!」 「好。」 陈仙霸和郑蛮松开了手。 「仙霸。」 「喏!」 陈仙霸拿出一张地图,摊放在了赵牧勾的面前。 地图上,有两座城,被圈了起来。 「让你们官家下旨,命这两座城的守军,打开城门。」 赵牧勾看到这两座城后,当即吼道: 「不可能!休想!」 这两座城不是什么大城,也不是什么军事重镇,当然,对于眼下的燕军而言,此时再去行什么攻城之举,实在是没这个必要,士卒很疲惫了,而且这次入干的伤亡,本就很大。 外围,有几路干军一直在护送。 燕军走多远,干军就跟多远,不主动攻击,燕军停下后,干军就安营扎寨。 因为干军知道,自己并不具备主动攻击的实力,所以,看上去更像是干军在对燕军礼送出境。 大皇子和李良申调动南望城兵马和干国三边进行着反覆地摩擦,使得干国三边的祖竹明无法调兵南下; 梁地干军精锐已经向南迂迴,打算从南面归国,罗陵的一部还在继续吊着他们,可以说,那支精锐,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禁军主力,被官家带回上京,安抚局面。 这般抽成之下,干军固然还能继续组织起不少的兵马,看似也是「人多势众」,但实则厢兵郡兵为多数,战斗力不是可忧,而是彼此都心知肚明到底能有多拉胯。 几番兑子下来,当郑凡身边的兵马聚集到一定规模后,除非再一勐头主动钻进干人的包围圈,否则,基本是平安的。 这两座城,为何能让赵牧勾如此激动,因为它是干国在北方,向三边输送军需的中转之地,也就是三边的大后方后勤命脉所在。 很显然,平西王爷是打算在离开前,顺手发一笔小财,也算是回去给燕国填补上一些亏空。 至少, 能给小六子,减缓那么一丢丢的压力吧。 干国的礼单上,其实就是「赎金」,但这赎金,被分期了,其中,更有不少隐性地存在于和晋东平西王府日后的贸易之中。 但郑凡不是容易被哄骗的小白,能捏拿在手里的,才是自己所需的。 金银财宝,其实现在不是很看重了,陈阳这一部归来时,虽然为了赶路,没有大车小车地赶着劫掠品,但每个士卒兜里或者战马的马鞍袋里,多多少少地,都鼓囊了不少。 郑凡看重的,是粮食。 承平年间,粮食其实很廉价,和奇珍异宝,可谓天壤之别,可偏偏这东西,要在对的时节播种更要在等待一段时节后,才能收穫,没办法空手变出来。 第1033页 粮,是眼下大燕,最迫切最想要的,可解燃眉之急。 郑凡挥挥手, 陈仙霸将赵牧勾提出了帅帐。 郑蛮则傻愣愣地问道; 「王爷,干人会同意么?」 平西王瞥了郑蛮一眼, 道; 「谈买卖嘛,急不得。」 …… 赵牧勾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来的,是一个使团,人还不少,每天,都会派人回去传递消息,以及接收来自官家的回应。 这种大大咧咧地坦白,和对自家军队踪迹的毫不掩饰,其实也是一种对干国的侮辱。 不过干人知道,燕人终究是要撤军的,眼下也实在是没那个必要更没那个能力再硬打了,所以只能捏着鼻子认着。 而赵牧勾本人,白天则不停地要求见平西王爷,有时候王爷不想见他,他就站在帅帐外头,大骂平西王无德! 晚上,他会去关押俘虏的马棚那里,安抚那些被抓来的王公贵族,答应他们一定会带他们回家,不会再继续受着燕虏的羞辱。 整个军中,最为忙碌的,就是这位瑞王世子了。 每天,陈仙霸都会将赵牧勾干了什么,告诉郑凡。 郑凡听了后,也只是笑笑,不以为意。 彼此都是聪明人,虽然没互相漏过底,但并不妨碍前期的先行合作。 区别在于, 他赵牧勾现在这般跳,别看平西王爷容忍了他,不过是让他提前支取收益而已,到最后,他得投桃报李,否则,他不可能活着带着使团离开这座军营。 郑凡不怕这位世子殿下没需求,怕的是,真派来一个铁硬骨气分子。 毕竟, 这些王公贵族,就算真被自己带回了燕国,也无非是送到上京去,让上京百姓看看猴戏,再给小六子去太庙时对祖宗们夸一夸功绩,装装逼。 换不来吃换不来喝,一路上,他们还得吃喝消耗,没什么实际意义。 郑凡相信,小六子如果在这里,应该也是和自己一样的想法,毕竟那货,比自己更看重实际。 就这样, 接下来伴随着燕军的行进和每日的扎营, 似乎也逐渐摸透了这种「默契」的赵牧勾,开始每天都来帅帐前念诗,铭志,痛骂平西王爷的同时,再抒发一下自己对国事艰难的忧心与不甘。 再去燕人那里闹腾,要求给俘虏们发放充足的食物,而且要给他们更宽敞的空间,那些王宫贵族们现在见了赵牧勾,比见了自己的亲爹妈都激动。 因为在这种阶下囚的环境下,剥去了原本身上的荣光后,他们其实早就变得和常人无异,甚至,普通黔首能承受的苦,在他们身上,可以称得上是酷刑。 来自南方紫霞宫的消息,不断地传来。 最终, 在恰当的一个日子,在燕军北撤到达一个节点时; 赵牧勾带着他的诚意过来了。 进了帅帐, 看见平西王爷, 平西王笑了, 赵牧勾竟然也有一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随后, 赵牧勾拿出了圣旨和一应文书,不仅仅是那两座城,还有两座城附近的,一些县城。 「哟,怎么还有添头?」 站在郑凡身边的阿铭有些好奇地问道。 赵牧勾跪伏下来,诚恳道:「王爷,这是我家官家的诚意。」 郑凡点了点头, 道: 「本王知道了。」 「下臣告退。」 赵牧勾下去了。 「这笔买卖,很划算啊。」阿铭说道。 「只能说,回一点点血罢了,说到底,干人血厚,根基在江南,两次了,两次了啊,干人还能这般财大气粗,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 妈的, 什么时候我郑凡也能打一场这种的富裕仗,我也想靠国力欺负人吶。」 「主上现在倒是可以去欺负欺负那位。」 阿铭说的,自然是那位皇后娘娘,阿铭真的有些好奇,以往无论是王太后还是皇太后,主上不说真的欺负嘛,总得去见见,慰问慰问的。 这一次,真的是见都没见一次。 郑凡摇摇头, 道; 「我这人,心善。」 …… 三日后,一座座城池,在圣旨的命令下,打开了城门,放弃了抵抗,燕军得以进入。 当然,也有两个县城的守将和守官,拒绝奉诏,坚持不开城门。 其中一座,被燕军打下来了,还有一座,打了一次,没能打下来,就不打了。 燕军在这些县城里,抓来了很多当地百姓,强制要求他们当民夫,负责运送粮食和军需。 与此同时, 福王府一家,被干军护送着,已经进入燕军哨骑覆盖范围; 而被从上京城抓来的那些王公大臣,一个个地被解开了枷锁,喜极而泣。 不过, 在当晚, 传出一则悲痛的消息; 大干皇后娘娘, 为免遭燕虏羞辱,保全国格, 于帐内, 自缢。 第六百七十九章 杀 「脱。」 「脱光。」 「下面也是。」 「不留。」 「站直。」 「蹲下。」 「撅起。」 第1034页 「好了。」 赵元年脸色有些泛红,将衣服重新穿起。 三爷拿起一杯水,递给了赵元年,道;「一口闷。」 赵元年没犹豫,一口喝尽,只觉得胸腔里,有一股火辣辣的感觉。 「注意自己这几日的排便和嘘嘘,如果出现其他的颜色或者带血,就和我说。」薛三提醒道。 「谢谢,三先生。」 赵元年清楚,这是三先生在为其检查身体,看是否被下了手段亦或者是设了什么毒。 这世上,有太多的手段可以杀人于无形,甚至是杀人于数日或者半月后。 「行了,出去吧。」 「三先生,那我母亲?」 薛三挑了挑眉毛,道:「你在教我做事?」 「不敢,不敢。」 「那快出去。」 「是。」 赵元年出去了,少顷,福王妃走了进来。 福王妃看着薛三,道:「三先生,要脱衣服么?」 薛三笑了笑,道;「哪敢吶。」 魔王们和主上的关系很好,但问题是,主上只有一个,而魔王有七个,供求关系从一开始就很失衡,所以平日里,就得多注意一些这种小细节。 「这杯茶,您先一口气喝喽,里头,我给您安排了药浴,您泡个一刻钟。 其实,我倒是觉得银甲卫那边必然清楚咱们会认真检查,所以不至于再做这些手段,不过,一切都为了保险,不是么?」 「三先生说的是。」 福王妃将面前的这杯茶饮尽,而后走入里间,不一会儿,传来入浴的声响。 薛三走到帐篷外,外头,站着的是陈仙霸,以及一众护卫甲士。 「三先生。」 「看护好喽。」 「是,三先生。」 薛三往外走了走,手里拿着一根银针,开始剔牙; 阿铭这时走了过来,双手插着兜,道;「终于要回去了。」 「想家里的酒窖了?」薛三问道。 「是啊。」 「可我这次还没玩儿够呢。」三爷语气里,带着些许的郁闷,整场入干大战里,阿铭跟着主上经歷了一场血与火的突围,樊力跟着陈阳一起打入了上京; 他薛三呢? 和陈雄在相思山一带跟个二傻子一样转了一圈又一圈; 乃至于到最后接应到突围主上的还不是他,而是彭家庄的人。 虽说在战略上,薛三也清楚自己这一路的落子必不可少,可问题是,站在个人角度上来看,他完全是诠释了什么叫全程划水。 「等以后的机会吧。」阿铭安慰道。 「即使是以你装满鲜血和红酒的吸血鬼脑壳也应该看得出来,这一战之后,估计接下来几年时间,都不会有爆发大战的可能,小打小闹的用兵,也不会再让咱主上亲自挂帅了。 然后呢, 我和樊力还没升级呢!」 「升级,是为了更好的享受生活,而不是为了升级而生活。」 「记着,这句话以后我肯定会还给你的。」 「随意。」 这时,赵元年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略带含蓄和拘谨地站在边上。 阿铭回头,看了他一眼。 赵元年小声问道:「两位先生,我的三位王妃,是否也需要检查一下?」 「你很在意你的媳妇儿么?」薛三问道。 「额……毕竟是糟糠。」 「糟糠这个词,似乎不太合适用在你身上。」阿铭说道。 「那就是日久生情吧。」赵元年说道。 「贴切。」三爷点了点头,「所以,你很在意她们么?」 「我……我当然应该……」 「你是干国藩王,回去后说不定燕国皇帝会赐予你姬家宗室女的。」 赵元年:「唔……」 「然后,你觉得姬家宗室你做妾室或者做侧妃,她合适么?」 「好像,是不合适。」 「哦,咱主上似乎是平妻。」薛三忽然想到了什么。 那是小六子的圣旨,因为小六子老早就知道四娘的存在的,也知道郑凡和四娘的感情,所以下旨给了平西王平妻的资格,也就是两个正妻。 当然了,实际上并未起到拉起四娘地位的作用,反而是让公主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小妹何德何能,能和姐姐沾一个「平妻」资格? 「但你,有这个资格么?」薛三又反问道。 「我……」 皇帝赐婚姬姓女给你,你还想争取个平妻,你想啥呢,你配么? 「所以,你对你那三个王妃,很看重么?」 赵元年被绕进去了,他顺着这个思路道: 「难不成,得……」 赵元年伸手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 随即, 他马上自己勐地摇头,道;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我都背离了祖宗了,也背离了我死去的父王,我卑躬屈膝,现在所求的,也就是两件; 一件,那就是想着能去了燕国后,摆脱猪一般藩王的身份,这辈子也可以尝试地自己做一些事情,甭管能不能成,到底可以试一试了。 二件,我想保护好我的家里人,我的母亲,我的女人,我是为了活人而考虑所以才背离了死人,这是我晚上入睡前可以让自己心里好受些的底线了。」 第1035页 薛三和阿铭对视一眼,发现赵元年这个人还挺好玩的。 「三先生,请检查一下我的妻子们吧。」 赵元年向薛三俯身行礼。 薛三摆摆手,道: 「你说,我都没心思去检查她们了,证明她们真的不重要,那银甲卫闲着没事儿干,去对你那仨老婆下手? 你死个老婆,谁会在乎? 值得下手的,也就是你和你……你母妃了。」 赵元年明悟了过来,又是俯身一拜。 等到他走开后, 薛三开口道:「你说,这货是不是在装?」 「在咱们面前装有情有义么?」阿铭反问道。 「也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说着, 薛三像是想到了什么,「哈哈,一想到瞎子还在赵地,我至少打了个酱油,他连酱油味儿都没闻到,我心里也就没那么苦了。」 …… 福王妃沐浴更衣后,主动求见平西王,她很主动。 陈仙霸来通禀时, 坐在帅帐内的平西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福王妃走入了帅帐,就站在那里,看着坐在上首位置的郑凡。 郑凡一开始在那里翻阅着摺子, 然后,借着看摺子的余光,看着福王妃。 福王妃没说话,没低头,没请安,双手束于身前,就这般大大方方地站着。 王爷放下了摺子, 看着她, 开口道; 「胖了。」 福王妃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道; 「可不敢瘦了,怕你没了手感。」 这个女人,还是一样地会调情,她懂得在恰当的时候撩拨男人的心弦。 在这一点上,四娘其实是比她更厉害的,可问题是,四娘的厉害,郑凡是清楚的,在四娘面前,王爷一直是处于「弱势」地位; 而在她面前,王爷可以保持着一种「掌控」感。 不过,眼下的她,虽然并未隔太久,再见面时,却给人一种她身上的那种薄纱被褪去的感觉。 在以前,她的屈膝奉承,实则多少都带着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意味; 此刻,却没了那种感觉,反倒是有些清水出芙蓉的意思。 换以前, 她可不敢就这般站在那儿直视自己的。 「辛苦了。」郑凡说道。 福王妃嘴唇抿住,神情似乎有些许绷不住, 低下头,吸了口气, 开口道; 「能再见到王爷,妾身很开心,是真的开心。」 郑凡点点头, 道; 「舟车劳顿,好好歇息吧。」 王爷又拿起了摺子。 「郑凡!!!」 福王妃大喊道。 王爷手中的摺子,差点掉下来。 外头站着的陈仙霸和郑蛮,俩人身子骨都哆嗦了一下,倒不是被这一声大喊给吓到了,而是两人真的没想到在帅帐里,居然有人敢这般直唿自家王爷的名讳。 不过,二人到底不是傻子,甭管里头叫得再大声,也不可能进去瞅瞅的。 帅帐内,王爷微微皱眉。 「郑凡,我回来了。」 「我知道了。」 「我回来了。」 「我看见了。」 「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你为什么不来抱抱我。」 「……」郑凡。 …… 军营内,有一处地方,现在哭声震天。 这里,正在治办着一场丧事,是干国皇后娘娘的丧事。 赵牧勾和随行的使团成员负责安排,外围哭灵的那一群人,则是这次被掳掠过来,刚刚得到自由的干国王公贵族。 棺木,是从附近找寻来的,前期的丧事治好后,皇后娘娘的遗体将被装入棺木中,送回上京。 「事发突然」, 只能一切从简, 且现在,还是在燕人军寨的地盘上。 燕人甲士忽然增添了不少,哭声一下子滞缓住了。 赵牧勾身披白布,看见平西王爷带着福王妃走了过来,主动上前,递送了两束香。 等看见王爷和福王妃走入放着皇后娘娘遗体的帐篷后, 外围的干国王公贵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而后以一种更大的声音哭喊起来。 帐篷内,除了摆放着皇后娘娘遗体的那张床,空无一人。 福王妃走到皇后娘娘遗体边,遗体已经被处理过了,换上了正装,同时脖颈处,还有一道浅浅很敷衍的淤青。 皇后遗体的其他位置,都涂脂抹粉,很重,唯独脖颈这里,没怎么擦,生怕被遮掩住似的。 「娘娘她,是怎么死的?」 福王妃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郑凡。 「你说呢?」 「不是你动的手吧,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哪怕她是皇后,你也不会下令杀她的。」 「我没那么高尚。」 顿了顿, 郑凡将手中的香,很是随意地丢在了遗体身上,也不怕皇后娘娘吃香火时会不会噎着了。 「我什么也没做,也正是因为我什么也没做,所以,她死了。 干人和我做了交易,他们在买卖上,加了一些添头,我知道意思是什么,我也同意了。 第1036页 然后, 她就被自杀了。」 福王妃没问干人为什么要杀她,因为都是女人,也都是干国身份尊贵的女人,她很清楚,也很明白。 一个破了国都被敌军抓走的皇后, 她居然还活着, 本身就是一种大罪过。 福王妃说道: 「明明是男人没用,没能保护的了女人,让女人被外人掳走; 可笑的是, 到头来, 她的活着,竟然成了那些男人羞于启齿的事情,甚至,不惜让她早点死。 男人的面子,真的这般重要么?」 「你是在问我么?」 「是。」 「当然重要。」 王爷的回答,很是直男,却又不能算错,毕竟,眼下是一个礼教的时代; 燕国的礼教没干国严苛,但哪怕这句话,搁燕国,也是对的。 不过, 王爷又加了句话: 「得是能保护好自己女人的基础上。」 福王妃伸手,帮皇后整理了一下头冠, 道; 「你没碰过她。」 「这么笃定?」 「如果你碰过她,她就不会死了。」 福王妃侧过脸,看着郑凡,嫣然一笑, 「在干国,很多文人曾写过关于你的故事,你对那些王太后,皇太后,林林种种。」 郑凡说道;「有些夸张了,但可能他们自己都并不知道,并非是空穴来风。」 豆腐,是吃了不少的。 「他们应该未曾想到,他们编排的这些故事,最终却害死了他们的皇后娘娘。」 因为编排了太多平西王和那些王太后不可不说的故事,平西王好尊贵人妻之名,早就广为流传,所以皇后娘娘落入平西王手中后,怎可能倖免? 到时候,编排的其他国家太后、皇后,直接把角色换成自家皇后娘娘就可以了,可这,调侃别人时,没事儿,还饶有趣味,落在自己身上时,就是奇耻大辱了。 「这和我无关,哪怕领军的不是我,换做其他一个将领; 一个被外军掳掠走的国母,她到底有没有被侮辱,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的国人,在心里,已经认为她被脏了。 但归根究底,他们还是想要为自己的面子,为自己的无用,为自己的废物,找寻到一个藉口,这个藉口,就是她的死,可以将他们脸上的羞辱,转化为一种悲壮,一种,可笑的同仇敌忾。」 福王妃站起身,依靠到了郑凡的胸膛。 当其准备将手搭过来时, 王爷后退了半步, 道; 「你的手,刚碰过死人。」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 堂堂大干皇后娘娘的遗体,在平西王眼里,也只是一个死人罢了。 「我们的王爷,还会忌讳死人?」 「谁知道你的手,待会儿会摸到哪里去。」 「是妾身疏忽了呢。」 「看好了么,外头的那帮孝子贤孙,嗓子快哭哑了。」 福王妃又看向躺在那里的皇后娘娘, 道: 「干国的男人,用更多的东西,换来她的死。 我的男人,用一众王公贵族,换我回来。 王爷, 我算不算是你用嫁妆换回来的?」 「你是不是发烧了?」 「我不管,我就是这般认为的。」 「我没功夫搭理这些,我很闲。」 「嗯?」 「我怕麻烦。」 「王爷,陪我去洗手好么?就,再陪我多待一会儿。」 …… 王爷和福王妃走了出来, 一众王公贵族终于停歇了下来。 随后, 王爷走入了福王府所在的帐篷内。 福王妃洗了手,坐在王爷身边。 赵元年并不在这里,他已经重新当起这军中的文书了,这位福王,对做实事的热情,确实很令人惊愕。 一女子端着一壶茶走了进来,是那位磨盘侧妃。 福王妃根本就不顾忌自己的儿媳妇也在这里,整个人依靠在王爷肩膀上。 磨盘侧妃开始倒茶, 福王妃则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她起身,走向柜子的位置,却在中途,自自己手腕中解下一串银线,很是自然地转身,双手抓着银线的两端,直接套住了那位侧妃的脖颈。 银线很细,也很锋锐,直接嵌入到侧妃的脖颈血肉之中。 侧妃面露惊恐之色,开始挣扎; 而福王妃,则是紧咬着牙,用力向后拉着。 侧妃目露狠厉之色,她身上没有气血反应,但很显然,她精通一些招数,在这种情况下,她开始了应激反应。 她转身,单手继续抓着丝线,另一只手去抓向福王妃的手腕。 就在这时, 坐在那里的平西王爷出手了, 毫不犹豫地一手掐住那位侧妃的脖颈,将其整个人掀翻在了地上。 虽说王爷平日里谨小慎微习惯了,但不管怎么样,他本身也是个五品高手。 「来人!」 外头,陈仙霸等人这才进来了。 「看押下去。」 王爷收回手,侧妃被陈仙霸等人架住,拖了出去。 福王妃拿出一条手绢,按住自己双手掌心同样被丝线划出的伤口,鲜血还是在流。 第1037页 「王爷应该知道,银甲卫喜欢给大臣家里发媳妇。」 郑凡扭头,看着福王妃正在滴着血的手, 道; 「下毒就好了,何必亲自动手。」 福王妃摇摇头,道:「我不会下毒的。」 「为何?」 「因为自始至终,经我手的茶和吃食,你从未入嘴过。 我不想, 以后也是这样。」 第六百八十章 怒火 「所以,那位王妃真的是爱上主上了么?」 坐在樊力肩膀上的薛三对骑在马背上的阿铭问道。 樊力扒拉一下。 阿铭有些好奇道:「为什么问我这个?」 毕竟,阿铭可没有女人,而薛三,家里是有一个的。 甚至是樊力,怎么说,也算有半个了。 「就是觉得吸血鬼嘛,经歷得多一些嘛。」 「嗯?」 「一想到吸血鬼,除了红酒和鲜血,第三个想到的,大概就是渣男了。」 「你是如何得到这种匪夷所思的联想的?」 「别绕开话题。」薛三说道。 樊力又扒拉了一下。 「男女之间的关系,本就不仅仅局限于爱与不爱,确切地说,男女在一起,纯粹是因为爱情的,其实还是少数。」 「那多数是什么?」 「凑合。」 「嗯?」 「将就。」 「嗯?」 「合适,比如你和你家的那个八妹。」 「你在内涵我?」 「你才发现?」 「我就是觉得,咱主上这波有点龙傲天了啊,那福王妃,明显对咱主上感觉不同了哎。」 「不,你不能以你的视角去看待主上,也不能用四娘的视角去看主上。」 「哦?」 樊力又扒拉了一下。 阿铭继续道;「主上又不是七老八十,按照时下人们的普遍看法,在权贵阶层里,算是很年轻的了。 再算算咱主上现在的权势,哪怕是把那些皇帝和咱主上放一起比较,咱主上也不会逊色多少了。」 阿铭又伸手戳了戳脑门, 「最后,再算上主上的审美,习惯,以及这个时代普遍礼教束缚之下咱们主上的那种自由。 简而言之,有权有势有金,还懂得尊重女方; 真的, 不受女人青睐才叫真的奇怪。」 「对哦。」 薛三恍然大悟, 「所以,不是咱主上龙傲天了,而是咱主上现在,本就是国民老公?哦不,叫诸夏老公?」 「嗯。」 「可惜了,咱主上的名声啊……」 阿铭摇摇头,道:「这个年代,成亲早,十三岁有孩子了都不算稀奇。」 「噗。」 薛三笑着摇摆了几下身子, 道: 「这么说,这个名声还能让受众变得更广么?」 樊力用力, 拽了一下, 「哦!!!要死啊你!!!」 「碍眼了。」 …… 燕军向东北方向行进途中,逐渐和梁赵之地的燕军接应上了。 干国精锐没有选择再开战,而是故意地保存实力,在孟珙的率领下,摆脱和燕军的纠缠后,从南方迂迴归国,说不得还得借个楚国的道,不过这个时候,楚人不可能不行方便的。 罗陵率军进行护送; 另一头,任涓则抽调兵马,开始来接应平西王。 在靠近兰阳城地界后, 一直跟在平西王大军后头的干军也停了下来,停止了护送。 战场的格局,在此时形成了一个默契的圆,当双方都不想再继续打下去后,彼此间都呈现出了一种可谓夸张的克制。 一方护送一方,各自归家,各自安好。 干人得回去舔舐伤口,燕人,已经在饿肚子了。 哪怕皇帝多次下旨,但自南门关那儿往南运输的粮草,也是在不断的减少和延期之中,就粮于敌,也根本无法再继续满足大军所需; 可以说,若是没有平西王率孤军入干,以这一步险棋强行扭转了整个战场甚至是两国之间的局面,按照原本的战法和格局,继续僵持下去的话,燕军,只能因后勤不济而选择撤兵。 而梁地的干楚联军,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一门心思坚守就能再收穫一场胜利。 也就是短时间内,先斩虎威伯,再挫平西王,军心民心等方面,必然高涨。 可惜了, 干楚的如意算盘,被砸了。 平西王部携带着大量的粮草出干国,进入赵地,解决了燕军目前的粮草困窘之局面,至少,维繫住了燕军作为胜利一方的体面。 终于, 燕军原本出南门关的三路大军,聚集于梁地; 而梁国,在亲眼目睹了干楚联军的撤离后,诸地关卡,基本都放弃了抵抗,一半都极为消极的闭关不出,任凭燕军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驰骋,还有一些,干脆开了城门投降,不做什么其他打算了。 只是, 梁国的都城,现在依旧城门紧闭,蒲将军已经从温明山率军进驻接管了国都,那位被楚国扶持起来的梁国新国主,也没有对外发出什么消息。 他们似乎是想要赌一把, 那就是虽说干楚联军撤走了,但燕人怕是也应该累了,祈祷燕人,可以在聚兵后,开始班师。 第1038页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燕军已经有些部分开始向南门关方向撤军了。 但很快, 一记勐捶, 直接砸在了梁国国都内,这些实权者的心头上; 平西王的王旗, 被一队燕军骑士扛过来,就立在了梁国国都北城门的正对面。 王旗迎风招展,距离并不算远。 守军甚至不需要开城门选择突进杀出这种冒险的方式, 城墙上的弓箭手点些火箭就能覆盖射中那面王旗; 但自王旗立下去后, 城墙上一直静悄悄的,没有一矢向那里射出。 甚至, 还主动派人出来往燕军军营里送酒肉来犒劳燕军,以示友好。 …… 「砰!」 陈阳被任涓一拳砸倒。 边上的罗陵没有劝架,反而上来送上了一脚; 四周,还有其他一些原靖南军的将领,都是以前的袍泽兄弟,本着见者有份的架势,也都上来补上了属于自己的拳腿。 而被按在地上揍的陈阳并未生气,反而一直得意的笑。 他越是笑,拳腿就越是重。 好在,陈阳身上有甲冑,外加其本人也是个强力武夫,那些揍他的人,也不会去动用什么气血。 一番闹腾之后, 大傢伙基本都席地而坐。 打他,是嫉妒,破上京,杀百里剑,这功勋,妥妥地要封侯了! 不仅仅是军功侯爵,更多的,还是都是带兵打仗的,谁不想要一场破国都的大捷以求一个青史留名? 陈阳自己也坐了起来。 摸了摸甲冑内层的夹带, 取出了一个小布包, 自里头取出一根已经有些扭曲的捲菸,咬在嘴里,又招招手,自己的亲兵拿着火摺子上前帮他点了烟。 罗陵和任涓看见了,彼此对视一眼; 菸草这类事物,燕地早就有了,但时下并未形成吸食菸草的风气,更多的是当作药材在用,有时候闹瘟疫时,也拿这个来熏。 时人更耳熟能详的,还是五石散这类更刺激性的东西。 但在燕军之中,有一人,却一直有着吞吐这个的习惯。 现在, 又多了一个。 当你崇拜一个人时,你会自然而然地去模仿他的一些习惯和动作; 这一点,经常出现在孩子和父亲的身上。 任涓调侃道:「怎么着,你陈阳这是完全改换门庭了啊?」 这本就是一句调侃, 毕竟, 当平西王轻骑过望江,王令下达,调动各路兵马聚集南门关时,原本的靖南军体系,已经算是归附于平西王的王令之下了。 毕竟郑凡是靖南王的关门弟子,而且人家怀里还抱着靖南王世子。 但陈阳现在,很显然不是普通的「听命」了。 面对任涓的调侃和其他人看向自己的目光, 陈阳不以为意, 道; 「到底是老王爷选中的人,我现在,就认他是我的王爷了。」 罗陵开口笑骂道: 「直娘贼,我受不了了,还想再打他一顿!」 这时, 陈仙霸走了过来, 众将当即停止了嬉闹。 「王爷有令,帅帐军议!」 「喏!」 「喏!」 …… 「这就是你们那位蒲将军的诚意?」 郑凡看着梁国国都派出来的使者问道。 这名使者,自打进帅帐后,面对这位威名赫赫的平西王爷,整个人早就在打哆嗦了,先前说话陈述时,也是磕磕绊绊。 此时,马上磕头应道: 「是是是,王爷。哦,还有我国主的意思也是这般; 我梁国之前只是为干楚两国绑架,在他们的胁迫之下迫不得已,自今日起,我梁国愿意向大燕称臣纳贡,就像以前一样,侍大燕如亲父。 我国主也将上表请求大燕皇帝陛下,认大燕皇帝陛下为义父。 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国主说,还要认王爷您为义叔。」 郑凡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转而看向了梁国的礼单。 从粮食到金银甚至是美女,一串下来,也是不老少了。 但, 想拿这些,就打发了我,真拿我当叫花子了? 「本王的要求很简单,开城门,那个姓蒲的,和那位国主,牵羊自缚于军前请罪,这,才是谈的底线。」 「这……」使者脸上开始流汗,自己出来前,国主和蒲将军对自己所说的是,不开城门,不让燕人入城,是他们的底线。 「还有,虎威伯的遗体,送还过来。」郑凡说道。 使者的神色,忽然变得惨白起来, 他战战兢兢地道: 「王爷,虎威伯的遗体,下臣,下臣已经带来了。」 「哦?抬上来。」 郑蛮和刘大虎马上出去,没多久,二人带着几个甲士,将一口很贵重的棺椁抬进了帅帐。 郑凡走到棺椁旁边,双手放在腿侧,道: 「开棺,孤要看看虎威伯。」 「喏!」 而旁边的梁国使臣,身子几欲瘫软。 郑蛮和刘大虎开始撬栓子,栓子拔出后,二人合力将棺椁盖给打开。 第1039页 里面, 躺着的是李富胜。 因为李富胜的甲冑,很是显眼和特殊。 当年镇北侯府下的七大总兵,每人其实都有一套特殊的甲冑。 但很快, 郑凡皱了皱眉, 他伸手摸了摸甲冑,然后将甲冑扯开。 边上的梁国使臣见到这一幕,跪坐在了地上,开始抽搐。 当郑凡扯开了李富胜的甲冑后,发现其甲冑内,竟然是木头,头颅之下的部分,八成都是木头做出来的假躯,贴着几两肉而已。 郑凡手掌直接攥住了棺椁边缘, 沉声道: 「怎么回事?」 「回……回王爷的话……干人将虎威伯遗体送入国都后,一些百姓闹腾,所以……」 「好好回话。」 陈仙霸闻言,抽出刀,直接架在了使者的脖颈上,刀口,已经刺破了其皮肤。 这下子, 使者说话马上就利索了: 「王爷,是干人将虎威伯遗体送入我梁国国都,国主和蒲将军命人载着虎威伯遗体和其他燕军将领的遗体,夸耀巡街; 结果,城内不少愚民蜂拥上前,将虎威伯的遗体,给分食了! 王爷,不干小的的事啊,不干小的的事啊,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郑凡的脑海中, 马上浮现出了一个画面, 画面中, 李富胜的遗体,连带着甲冑,高高举起,巡街示众; 四周,都是兴奋的梁国国都百姓,他们在欢唿,他们在雀跃; 他们是知道燕人的可怕的,但他们并不清楚所谓的局势; 他们不在意现在的国主是怎样上台的,也不在意先国主是怎样被逼死的; 他们并不明白,干楚联军,只是拿他们当一个抹布,随用随丢。 他们开心于,自家打了打胜仗,还杀了燕国的伯爵,他们的高兴,可谓极其纯粹,不带多少杂质。 兴奋热烈的人群,使得杆子落下,李富胜的遗体,被这些百姓分颳了血肉。 一边分着血肉,一边还在欢唿着大梁万岁,大梁万胜! 「呵呵呵……」 平西王喉咙里,发出了笑声。 看着棺椁内,尸骨十不存一的李富胜,王爷的眼睛,开始泛红。 「击鼓,聚将!」 「喏!」 …… 帅帐内,李富胜的棺椁被打开着摆放在中央。 陈阳、罗陵等各路将领,全都进来了,在看到这一幕后,所有人都攥紧了拳头。 这种行为,其实等同于是一种超出了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层次,等同于当初年尧为了刺激郑凡而做出的酒罈内的人彘。 王爷坐在帅座上, 一直半低着头, 下方诸将,心里则窝着满腔的怒火,但因为王爷本人的威望实在是太强,没人敢造次和唿喊。 终于, 王爷抬起了头, 开口道: 「陈阳,前面,是什么城?」 陈阳有些发愣,但很快还是回答道: 「回王爷的话,是梁国都城。」 王爷摇摇头, 道: 「你说的不对, 本王明明看见的, 是一座, 空城。」 第六百八十一章 残阳如血 梁国国都城墙上驻守的军民,在翌日清晨,发现了一件让他们感到万分惊恐的事。 燕人不再似先前那般,每日都会有一支兵马向北回撤,而是呈散状分布了出去。 不仅仅是在梁国国都北城墙外,在西面、东面以及南面,都出现了燕军的军寨。 而后, 燕军士卒和被特意抓来的梁地赵地以及先前从干国抓来的民夫,开始在四周大规模地砍伐林木,制作攻城器具; 燕人没有做丝毫的遮掩,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地就这般亮着给城内的人看。 这也不是什么疑兵之计,更不是做个面子工程吓唬人,这般大规模的运作和展开,是根本做不得假,乃至于作假的成本和真的做,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了,故而也就没有去区分所谓真假的必要。 所有人都清楚, 燕人, 这是要攻城了! 但有一点,让人觉得诧异,寻常攻城之法,基本都是围三缺一,缺的那一面,不管有没有设置伏兵,至少让你看起来觉得是一条生路,以此来降低守城军民的决心; 可偏偏,燕人这次将城墙四面,都围住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这一幕被拉开后, 燕人继续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王令已下,燕军上下没人敢违背; 哪怕后方从南门关输送来的军需,只够勉强塞个牙缝,哪怕每日出去劫掠的兵马,越走越远,但带回来的补给,却越来越少; 哪怕全军上下,半数都开始减餐,丘八们,已经在饿肚子了。 可那一面王旗,立在那里; 王旗一侧,还挂着一套甲冑,是虎威伯的甲冑。 全军上下,已然知晓虎威伯遗体的遭遇,王爷直言不讳地下达命令: 我们要,报仇! 当下达命令的人,威望和身份足够高,且绝对能服众; 当战争发起的原因能够激发起士卒的同仇敌忾; 第1040页 当战争目标够直接也够有期待; 种种因素加持之下, 丘八们,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在克服着缺粮本该带来的恐慌和不满,转而将这些负面情绪,投入到每一日的准备之中。 飢饿。 愤怒。 悲伤。 暴戾, 其实并未消失,而是被暂时地压制与延后; 眼下越是平静,等到破城那一日起,就将宣洩得越是恐怖。 而那时, 就是王爷也无法阻止这些士卒以非人性的方式去指挥他们自己的躯体和刀锋。 「咚!咚!咚!」 沉闷的敲击声不断传来。 当年举国伐楚时,在靖南王的率领下,燕国大军曾进行过很长时间的攻坚战,虽然现在还不算善于此道,但总算是跟着猪跑过,不至于啥也不懂。 且还有薛三在这里充当技术指导,高明缜密且大型的攻城器具短时间内是不可能造出来的,这得像晋东平西王府那样,有一整套的作坊铸造坊可以在战时为大军提供充足的军械零部件; 但面对的,又不是什么雄关险隘,守军也不是以擅长防御战的楚军精锐; 凑合凑合,够用了。 「加把劲!造起来!」 三爷站在樊力的肩膀上,指挥着民夫进行着这些操作,四周,有燕军甲士拿着马鞭和长刀进行着「鞭策」。 谁敢偷懒,就是一鞭子下去,谁说干不动了,就拉出来当鸡杀,以做激励他猴。 战争冷酷不人道的一面,在这里,可谓展现得淋漓尽致。 没什么将军百战穿金甲,也没什么浴血之下的铁骨柔情, 战争这一进程的本质,还是白骨的堆积。 且燕人自身粮草的不足,自然不可能给予这些被抓来的各地民夫以怎样好的伙食,短时间内繁重的体力劳动,就算不死不残,这身躯,也已被透支。 人比战马耐糙这不假,但人和战马,本质上都会被压榨弄废。 燕国先帝爷在时,大燕的对外扩张战争,一直保持着某种克制; 靖南王固然在望江江畔,杀俘青鸾军,但对平民的成片杀戮,并未真的出现过,偶尔的战争损伤那是必不可免,可不计入; 只能说,先帝爷和靖南王镇北王他们,是有着一种朴素的诸夏天下情怀的; 他们并不会天真地认为「诸夏本一家」,但在他们的认知中,以后整个诸夏,都是自家的,你杀了毁了破了太厉害,以后可不还得自家去收拾么? 而等到平西王爷上位后, 战争做事方面,就开始呈现出一种「狠辣」与「无节制」; 断子绝孙的战争的场景和方式开始不断出现,也不再介意什么和地方上的恩怨,外加民间风闻如何。 少部分的原因在于,大燕吞併天下的步伐停滞下来了,战争目的,不再是像最开始对晋地那般,大把大把地吞併,而是变成了对峙和消耗; 主要原因则是, 平西王本人,骨子里,就很少会在意什么大局观,长远利益懂是懂,但他还是果断地选择眼前短暂的畅快。 其实, 平西王本人是一个很「妇人之仁」的人, 不过, 他善于装瞎。 「加把劲,那边,那边,用力!」 「咚!咚!咚!」 …… 「咚!咚!咚!」 刘大虎在切着排骨,长刀不适合切菜,声音有点大。 坐在那边正喝着茶的王爷微微皱眉, 道: 「拿你爹的龙渊切。」 刘大虎起身,走到他爹面前。 也没问他爹愿不愿意,直接把龙渊拿起,走回排骨前。 「……」龙渊。 在刘大虎的认知里,这些年家里没少用龙渊干活儿,早习惯了。 剑圣没阻止,但还是一边喝茶一边没好气道: 「怎么不用你的乌崖?」 「太沉了。」 平西王爷给出了一个很好的解释。 放下茶杯后, 王爷又将那把佩剑拿起,放在手中开始端详。 这是百里剑的佩剑,这把剑,本该有名字,但其名字,早就和主人,合二为一了。 百里剑本名叫百里丰,这剑,其实叫百里剑。 「你能瞧出来什么?」 剑圣笑道。 笑容里,可谓是将「你只是个粗鄙武夫」毫不遮掩地挂在了脸上。 王爷不以为意, 他已经习惯了剑客的这种自视甚高以及矫情, 「我只是看看值不值钱。」 「怎么,还想卖了?」剑圣问道。 「问问干国那位官家,这把剑,他愿不愿意赎买回去。」 「百里家也很有钱。」剑圣提醒道,「江南富贵之家。」 「对。」郑凡点点头,将这把剑又递还给了剑圣。 剑圣摇摇头,道;「就放你那儿吧。」 「嗯?」 「等找到合适的传人时,再把这剑赐给他。」 「剑婢呢?」 「那是我的徒儿。」 「好。」 这时,瞎子走了进来。 进来后,也不说话,直接往那儿一站。 郑凡看向瞎子,有些无奈道;「又要劝我?」 瞎子摇摇头,道;「不是。」 第1041页 「那是?」 「属下只是有一点点的不满。」 「好,你说。」 「主上下次在做决定前,可不可以先问问属下,给属下准备的时间,早知要攻城,属下应该早早地就终止先前的兵马北归,也不会给南门关那里发函,让他们放缓后勤补给。」 「我的错。」郑凡很是直接坦诚地承认了错误。 他能拍拍屁股就跑出去玩孤军深入,战略冒险,最大的底气还是在于,家里头有人可以收拾与稳定局面。 瞎子耸了耸肩,道:「都城那边又派来了使者,国主愿意自缚出城请降。」 「那位蒲将军呢?」 「没提到他。」瞎子回答道。 「那个国主只是个傀儡,干楚联军走后,梁国真正说话的人,是那姓蒲的。」 「是。」 「告诉使者,我要那两个,都出城请降。」 「属下明白了。」 瞎子走出了帅帐。 剑圣开口道:「还是要受降?」 郑凡摇摇头,道:「只是希望他们能自己打开城门。」 「于道义,可能有亏。」剑圣提醒道。 「我不在乎,而且是向来都不在乎,这种感觉,就像是那些江湖中人喜欢对你说的那句:想不到堂堂剑圣……一样。」 「懂了,但以后,会有麻烦的,一些城池,本可以传檄而定,结果因为这件事……」 「老虞啊,我孩子快出生了。」 剑圣眨了眨眼。 「所以,我得赶紧赶回去啊,陪着孩子他娘把孩子生下来,可不愿意在这里耽搁什么功夫,呵呵。」 「这个理由很好。」 「你也觉得对吧,大虎,排骨腌一下,红烧。」 …… 军营内,士卒每日的口粮早就减半了; 但帅帐内,却飘出了肉香。 不遮掩,不含蓄,王爷,不光要吃得饱,也得吃得好。 而帅帐之外,哪怕是陈阳他们,就没这个待遇了,得和士卒同甘共苦,大家一起混个将将半饱。 不过,也没人会觉得不公平,一场入干战事归来,平西王已等同于当年的靖南王。 刘大虎的厨艺,只能叫一般般。 最后下厨的,还是剑圣。 曾经仗剑走天涯的剑圣,这几年,拿颠勺的时候怕是已经比肩握剑时了。 郑凡坐在旁边,看着剑圣炒菜。 没带滤镜,也没做什么脑补,但剑圣炒菜的动作,真叫一个飘逸。 每一点佐料,每一勺汤汁,都被剑圣揉捏到了极致,甚至,炒菜时,郑凡还感应到了剑圣的剑气在微微地流淌。 用剑气去筋膜,用剑气去收汁; 一盘普通的排骨,正在演绎着真正的人间奢侈。 盛盘而出时, 王爷甚至顾不得什么餐桌上的规矩,直接用手,拈起一块,送入嘴里,嘶,这口感,这滋味。 「老虞啊,你不地道,现在才露这一手。」 「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剑圣又炒了一盘青菜,没洗锅,加个蛋,打了个蛋花儿汤。 一荤一素一汤,上桌。 王爷和剑圣一人坐一面,端着碗,开始进食。 下面, 陈仙霸、郑蛮外加刘大虎,每个人半个多一点的馍,小口小口地啃着。 他们的待遇,等同于是普通士卒,口粮定额了,所以连一向最粗枝大叶的郑蛮,此时也不敢狼吞虎咽,非得让这一口馍在口腔里多逗留一段时间,再依依不捨的咽下。 而坐在那上头吃着的两位,也没丝毫意思喊他们过来一起凑凑,甚至,连一块香喷喷的排骨都没捨得丢下来一块。 这时, 外头有传信兵奔跑而来, 「报!!!!梁国降了,国主和蒲将军将出城受降!」 「哦,淡了点。」 剑圣看着所剩不多的排骨,本想回一句:你这也太过了。 犹豫了一下,到底是宽容多了一些, 道: 「常给孩子做,孩子吃不得重口。」 「下次料再加足些。」王爷得寸进尺。 剑圣吸了口气,还是忍住了, 点点头, 「好。」 梁国人的请降,很快。 当决定让国主出城受降时,其实已经单膝跪下了; 而燕人不接受,要求蒲将军跟着一起请降时,无非是把另一条腿也弯曲下来。 这个局面之下, 梁国国都内部的势力,也早就不再是所谓的傀儡国主和蒲将军所能控制的了。 当干楚联军远走, 当燕人摆开阵仗准备攻城步骤时, 内有忧虑外无援军的梁国国都,无论是军民还是贵人,心里头都明白,守,是不可能守住的。 所以, 蒲将军的麾下,造反了。 他被控制住,强行脱去了甲冑,换上了麻衣,再被绳子捆缚着,丢在了一辆驴车上。 国主还好一些,穿着一身白服,头髮散下,牵着一只羊,能自己走出来。 被捆缚在驴车上的蒲将军破口大骂: 「燕人粮草已断,后继无力,我们只要坚守不出,不出半月,燕人必退,必退啊!!!!!」 「是谁叫你们将那燕人虎威伯的遗体送出去的,是谁叫你们送出去的,蠢材,蠢材!!!!!」 第1042页 「燕人已经疲敝,还要强做攻城样子,你们就真的认为燕人只是为了一个请降么!!!!!」 「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燕人计较这个做什么,燕人的目的,不在请降,你们这群猪,你们这群饭桶! 燕人要屠城,要屠城,是要屠城了!!!!!!」 「呜呜呜呜……」 一名原先蒲将军的部将,将一条绳子,嵌入蒲将军的嘴里,再在后头打结,让其无法再说出话来。 城门, 打开。 国主牵着羊,走在前面,五花大绑的蒲将军,在驴车上不断地抽搐着,落在后头。 城内贵族、官吏,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开始出城,向燕人投降。 燕人的反应,也很快,陈阳、罗陵、任涓,三位伯爷,各领一路兵马蜂拥于前。 在梁人看来,这是燕军将领在为了谁接受请降而在争吵,毕竟,谁都不愿意放弃这一件大功。 「我沖门。」 「老任,你控城墙。」 「老罗,你冲进去。」 陈阳安排好了步骤,又道:「我功劳够了,这些,留你们了。」 「直娘贼,要不是现在不是时候,老子现在还想再揍你一顿!」 「真是气人,气人!」 陈阳哈哈大笑, 道: 「儿郎们都饿狠了,开干吧!」 「杀!!!!」 「杀!!!!」 …… 王爷和剑圣,一同伸出筷子,想要夹那最后一块排骨。 但可惜,在剑圣不让的前提下,这块排骨,自然不可能落到王爷的碗里。 没办法, 王爷干脆将剩下的半碗米饭,倒入盘中,将汤底刮蹭刮蹭,拿过来继续吃。 剑圣一边享受着最后一块排骨一边道: 「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说。」 「以雕像供人躯,本是一种尊重。」 「我知道。」 对破损的躯体,用上好的佳木以充完好,是一种对死者的尊重。 据说,曹操就对关羽这般做过。 所以,在梁国国都那些权贵看来,这其实也是一种很低很低的认错态度,并非是刻意地挑衅,事实上,他们也没料到一场巡街,激动的百姓会对虎威伯的遗体做出这种事儿。 王爷一边扒饭一边道: 「接下来几年,大概是不会打仗了,总得给这场战事,好好地收一个尾。梁国虽说是因为国主被换,导致其背燕而投干楚。 但实质上,还是因为这个国家的贵人们,愿意干这一遭。 我这次,就算是给整个诸夏这些人提个醒,别以为推个替死鬼上来,就能什么都推得一干二净。 之前我在范城时,曾用年大将军立过誓,敢犯我大燕天威者,虽远必诛。 话喊得再响亮,也就只是听个响,得动点儿真格的。 这世上,嘴上讲道义的人,不少,但真信这个的,不多。 道义也不从不在谁声音高,而在于谁刀子更亮。 楚国的贵族,干国的将主,还有那些山越啊、土人啊、北羌人啊,还有这些小国们,这些零零碎碎的。 等再过个几年, 燕国休养生息过来, 真要开启统一大战时, 这场血,能让他们在做抉择时,心里,多掂量掂量。 小六子曾与我说过, 蛮人,畏威而不怀德; 其实,人都一个贱样。 仁义道德真那么有用,干国早他娘的统一诸夏了。」 王爷拿起盘子,将最后一点包裹着汤汁的米,送入口中。 「啪!」 放下盘子, 王爷很没形象地拍了拍肚子, 道: 「本王吃饱了,也不晓得麾下的那些儿郎们,能吃得饱不?」 说着, 王爷下了桌, 走到帅帐口, 掀开帘子, 远处, 夕阳下, 残阳如血! 第六百八十二章 童言无忌 「他屠了梁国?」 「父亲,是都城。」 「一国之都被抹去,那这个国家,还能继续存在么?」 「有,我们楚国,还有干国。」 「……」谢渚阳。 当爹的被儿子这话噎得很难受,随即倔强道: 「那能一样么,梁国只是个小国!」 谢玉安伸了个懒腰,从兜里掏出一个橘子,开始剥了起来。 谢渚阳则继续道:「大国,好歹能叫一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小国一国泰半精华都在都城,一旦没了,那这个国家,还能存续么? 最重要的的是,破城和灭城,是不同的。 郢都那次,熊老四明摆着是想要另起炉灶,早早地将他看得上的傢伙事给搬出来了。 上京那个,呵呵,干人富饶,一座上京没了,至多朝廷运转不下去,但为父估计,干国江南那边倒是乐见于此。」 「爹,你到底想说什么?」 「爹想说什么,你还不明白么?」 「您这好歹得有些条理,儿子我才好往下接,可您这稀里煳涂地一顿说,非得要儿子我硬接下去么?」 「你是我儿子,老子我以后躺床上流哈喇子时也得你给我擦,这会儿就接不下去了?」 第1043页 「好,我接,爹,你是不是怕了?」 先前还趾高气昂的谢渚阳在此时,忽然沉默了; 随后, 默默地点点头: 「嗯。」 谢玉安将刚剥好的橘肉,送到自己亲爹嘴边: 「爹,张嘴。」 「上火了!」 「现在儿子餵你橘子不吃,以后儿子就不给你餵药了。」 谢渚阳张开嘴,吃下了橘子。 谢玉安拍拍手,道;「爹,怕很正常。」 说着, 谢玉安伸了个懒腰,在其前方,是雄壮的齐山山脉; 「燕国先皇帝在位时,吞了三晋之地,剿抚并用镇住了雪原,再和我楚国打了一场国战,拿下了镇南关。 临驾崩前,还踏灭了蛮族王庭。 对燕国而言,最难拔也最疼的那几根刺,他都已经拔掉了。 继任者,看似被留了一个满目疮痍的盘,但只要能撑住,能经营起来,这日后,燕国雄踞诸夏之北; 身侧无大患,南下则是一片坦途。 所以,最难的,也就是那一阵子,这旗,哪怕摇晃得再厉害,但只要断不倒,立住了,也就是立住了。 现在想想,这一切也都是命了。 咱们费了那么大的心思,还调出了两万本家精锐儿郎,干人那边,也是下了血本,终于在梁地,拼掉了李富胜的那一部镇北军精锐。 本以为局面,到底是掰回来一些,谁晓得那位平西王直接入干,破了上京。 爹, 难了, 真的难了。 现如今,我大楚和干国,已无力再北上寻那燕人的麻烦了,上去,就是主动送死。 但什么也不干,就这般等着,等着那头老虎养好了,那就是勐虎下山了。」 「这个局面,为父知晓,可现如今,又能怎么办?」 「没办法了,尽人事,咱们已经尽了,听天命吧。现在来看,那位燕国新皇帝对那平西王是真的有感情的; 说不得又是一出燕国先帝和那两位王爷的又一段佳话。 所以, 还不如回去后求求我大楚的巫者们,再让干国的那些鍊气士再发发功,大家一门心思地关门扎纸人,看能不能把那位皇帝或者平西王二人之间,咒死一个。」 「儿啊,你这是认真的?」 「不问苍生问鬼神,也就这样了吧,现在想想,当年干国那位藏夫子,可能也并非做的是那无用功。」 「儿啊,你没病着吧?」 「没,爹,凑合着过吧,反正还有好几年呢,这几年里,咱该做啥就做啥,该给熊老四的面儿咱就给了就是。 谢家和熊家,也没必要争了,真坐上那个位置,估摸着屁股还没坐热,就得在史书上被记上一笔,忒亏了。 燕国先皇和南北二王的时代,干楚不也扛下来了,大不了,再努力扛过下一代。 真要燕国再下一代依旧是这般格局, 天意,天意了, 认输!」 谢玉安抱着双臂,气唿唿地对着面前的一块石头用脚踹过去,谁晓得这石头下面生了根,并非滑石。 「嘶……疼!」 谢渚阳嘆了口气,走过来,一拳砸碎了那块石头,安慰儿子道: 「坏石头已经被爹砸了,我儿不疼,不疼。」 「……」谢玉安。 「……」谢渚阳。 其实,因为自己这个儿子早慧得厉害,所以谢渚阳并未享受过多少当父亲的感觉。 而这时, 谢玉安则脑袋一磕,抵在了自己父亲的肩膀,整个人,还略带着些许的抽泣: 「爹,我小时候曾做过梦,在梦里,我帮着爹你,帮着谢家,拿下了熊家的皇位。」 谢渚阳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儿子的后背, 安抚道; 「儿啊,梦里啥都有。」 「然后爹娶了熊家的女人,爹,你猜猜是谁?」 谢渚阳又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后背, 很是欣慰地道: 「儿啊,辛苦你了,在梦里还不忘给爹找女人。」 「呵呵,然后,那个女人,竟然给我生了个弟弟?她怎么生出来的,儿子想不通。」 「额……」 谢渚阳抿了抿嘴唇。 其实,有些时候对于自己生子的事儿,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但他儿子,做得实在是太正常了,正常得,你稍微怀疑稍微调查,可能就直接指向了他。 有时候,谢渚阳也会惆怅; 生儿子是为了干嘛? 继承家业么? 继承家业的话,一个带把儿的,也就够了。 发达家族么? 发达家族的话,自己就算是再生出一百个带把儿的,捆起来,可能都没眼前这唯一的一个儿子这般厉害。 于情于理,这个儿子都足够优秀,有这一个儿子,他也能揣着明白当煳涂。 可是这…… 「然后,爹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就喜欢上了弟弟,开始想辙,改东改西,就为了将弟弟扶上去,让我这个当哥哥的,去辅佐弟弟。」 「爹有那么傻么?」谢渚阳拍儿子后背的手,有些停滞了。 「不是爹有没有那么傻,而是那个女人,她想要啊,她手段厉害着呢。娶了她,有了她生下的孩子,我谢家,自此之后在大楚,就是名正言顺的了。」 第1044页 谢渚阳张了张嘴; 「最主要的是,没坐上皇位不要紧,顶天了一个谢家家主,土皇帝和真皇帝,差距还是很大的。应该是爹,坐上那把椅子后,看儿子,就没那么顺眼了。 与其说是我在和弟弟争,与其说是那个女人在背后使坏; 倒不如说, 是爹你,在和儿子我争。」 「爹的,不就是你的么?老子的,不就是儿子的么?争什么争。」 「可是爹,人是会变的。」 「爹都这般年纪了,还会……」 「你变了,真的变了,在梦里。」 「好,好,在梦里,然后呢,我儿怎么做了?」 「宫变了呗,嘿嘿。」 「你在梦里,把爹给杀了?」 「没,给您养起来了,您当上了太上皇,当了好久,又生下了好多弟弟妹妹。」 「哦,这还好,谢谢你了,儿子。」 「可是爹,为什么现在,就和梦里差距那么大呢,那个梦,小时候做时,真的和真的一模一样啊。」 「毕竟是梦嘛。」 「是啊,毕竟是梦啊。」 谢玉安忽然放声大哭: 「可现在连梦,都没得做了!」 当爹的又安抚了儿子很久, 最后, 嘴唇发颤, 带着些许好奇, 问道; 「你梦里那个小娘,是谁啊?」 「爹这么想知道么?」 「总是有点好奇的,能让我和儿子反目成仇,那女人……得多迷人吶。」 「爹,人家现在嫁人了。」 「嫁人了又怎么了?嫁人了有时候才好呢,你小子,不懂。」 「爹,那只是个梦。」 「爹就是好奇,心痒痒,咱爷俩,现在大事儿先放放,这风头不对,正如你先前所说,这位置,就由他熊老四先坐着呗。 但这小事儿,咱爷俩可以碰碰杯,不是么? 比如,先抢回个小娘怎么样?」 「爹啊……」 「怎么了?」 「你真要去抢啊?」 「嘿嘿,既然是楚女,哪怕是熊氏女,爹现在难道还要不成么?」 「可人家,也等着你呢?」 「等爹我?」 「对,巴不得等爹你上门去呢。」 「哈哈哈,笑话,谁这般大的口气,就算是熊老四,现在也得巴结着咱。」 「人家巴不得您上门给他凑满个四缺一呢。」 「……」谢渚阳。 …… 「太子爷,世子爷,您二位好歹多披一件衣裳啊。」 黄公公小心翼翼地陪在俩小爷身后,左胳膊右胳膊,都挂着一件外裳。 天天带着姬传业,刚在南门关城墙上跑完步,俩孩子脑袋上都冒着汗气。 自打和天天在一起后,姬传业每日都跟着天天的作息来,虽然没办法变得和这位哥哥一样身体敦实,但真的没以前那般虚了。 而黄公公,这次平西王出兵,黄公公是监军; 本是陪着平西王出了南门关,后又陪着瞎子在赵地经营,之后再被分配回了南门关督促后勤。 虽说黄公公曾上阵砍过人,但他本人还是更喜欢这种在后方安逸混资歷的日子的。 前线大捷已经不断地报来,黄公公可是高兴了好久,到现在做梦都会笑醒,等王爷大军归来,他就可以回宫了。 回宫之后,地位之超然,哪怕品级上比不过魏公公和张公公,但自个儿,是真的地位超然了,那还用比么? 不比了,不比了。 「弟弟,给。」 天天从一个箭门楼子里,拿出了两根黄瓜,碧翠碧翠的,上头还带着冰渣子。 夏日的冰可不便宜。 黄公公见状,还下意识地舔了口嘴唇。 俩孩子一人一根黄瓜,吃得很是畅快。 就是这黄瓜,它没那么脆了。 「天天哥,你说咱俩啥时候能真的跟着干爹出征啊?」 天天摇摇头,道:「我也不晓得,等咱再长大一些吧。」 「那还得等多久啊。」 「等到像大虎哥那般大就可以了吧。」天天分析道。 「哦。」 姬传业有些失落。 黄公公在此时谄媚地开口道;「太子殿下,您以后得在宫中运筹帷幄的,我大燕……」 谁晓得, 姬传业却摇头道:「我才不要躲在后头嘞,我以后要和天天哥一起去前头杀敌。」 天天伸手,学着郑凡摸自己脑袋的样子摸了摸太子的脑袋, 道: 「弟弟,得懂事哦。」 「和皇爷爷和父皇那样,就住在皇宫里,得多没意思,龙椅父皇也抱着我坐过,说实话,硬邦邦的硌人,不舒服。」 「好吃不?」 天天忽然问道。 姬传业认真思索了一下,道:「没咬过呢。」 「下次你回家,咬一下,告诉我什么味道。」 「金子做的,应该不好吃吧?」姬传业说道。 「哦。」 天天有些意犹未尽地应了一声。 「等下次,天天哥和弟弟一起回京,弟弟我带着哥哥去坐坐龙椅。」 「……」黄公公。 天天摇摇头,道;「不去,爹说过了,你能来我们这儿,我不能去你们那儿。」 第1045页 「为何?母后说过,她小时候在家里,最喜欢去朋友家串门了,串门时,人家会将家里的好吃食给她们。」 「爹说了,我去你家,怕回不来。」 「……」黄公公。 「为啥呢?皇宫没有王府好玩儿呢。」 天天扭头看着姬传业, 道; 「我不想离开爹呢。」 「其实,我也不想。」姬传业摇摇头,「父皇没有干爹对我好,父皇好忙,在皇宫里每次见我,都是抽空见一下,然后就又去忙了。 下面人都说,父皇日理万机,很忙,本来我是信的,后来看干爹,我就觉得父皇是在骗我了。」 「但你还是要回去的。」 「不回去。」 「你不回去,黄公公会抓你回去的。」 「……」黄公公。 姬传业看向黄公公, 黄公公一张脸马上绽放如菊,道: 「太子殿下,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啊。」 姬传业没难为人家黄公公,而是继续自言自语道: 「其实我不是很想我爹,主要是想母后了,母后应该也很想我吧。」 「你弟弟妹妹们呢?」 「太小了,不喜欢和他们玩。」 「那这好办,把你母后接过来,我们一起住王府就好了。」 「对啊,好主意!」 「……」黄公公。 黄公公冷汗,已经浸润了自己的衣服,但还是得强忍着表情不要发生变化。 他其实很害怕, 哪怕现在太子爷还小,无所谓…… 但等到日后太子爷长大了,忽然睡个觉,想起来今天的事儿,想起来今儿个说到的话,再想到了站在旁边听话的自己,那…… 好在,俩孩子又改变了话题。 天天一边晃动着吃了一半的黄瓜一边道: 「好担心爹把仗都打完了,那等我长大了,就没仗可以打了。」 在这个时代的大燕,无论是在民间还是权贵家,小孩子们都热衷玩儿打仗的游戏。 「天天哥别担心,等我们长大了,要是没仗打,弟弟我陪你打仗玩儿嘛。」 「噗通!」 黄公公终于承受不住这种「童言无忌」,直接跪伏在地。 俩孩子看着黄公公, 黄公公极为勉强地笑了笑,道:「两位主子,奴才想起来下面还有些事儿要办,王爷马上凯旋了,奴才得去看看下面准备得如何了。 奴才告退,奴才告退。」 黄公公近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了城墙,刚到下面,就看见下面一群人挤得团团转,见他来了,马上禀报导: 「公公,不好了,不好了。」 「大事不好了,公公。」 「怎么回事儿?」 「御赐之物不见了,不见了!」 御赐之物? 黄公公马上意识到是什么了,然后又想到了先前天天拿出来的和太子殿下一起吃的两根冰冻黄瓜。 当下,没好气地摆摆手道; 「不打紧,不打紧,都去忙吧,杂家知道了。」 御赐之物,本就是皇帝赐给凯旋的王爷的; 现在被两家的儿子一人吃了一根,这又算得了啥? 黄公公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先脱下衣服,擦拭了一下身子,再又换上了一身新衣服。 这俩小爷可真难伺候,早知道当初自己就该坚持留在前线了,唉,一天天这般吓唬来吓唬去的,得折多少寿元。 而这时, 吃完了黄瓜的俩孩子,在远远有一群护卫保护的前提下,哼哧哼哧地爬上了哨塔最顶端。 姬传业有些害怕,天天倒是无所畏惧。 「天天哥,好高哦,弟弟害怕。」 「闭着眼,抱着哥哥,就不怕了。」 「哦。」 姬传业抱着天天的腰。 天天尝试着往边缘地带走,太子亦步亦趋抱着他跟在后头。 四周,一众护卫们直接吓得近乎炸开,马上有人下去准备接应,有人直接攀附上了塔楼墙壁。 「阿弟,睁开眼,看!」 太子睁开了眼,在这个南门关最高处的位置,看见南面,有黑色的乌云正在向这里缓缓而来,是凯旋的大军! 「阿弟,以后打仗回来的,就是我了。」 「那我……那我就在这里,站得高高的,等着哥哥。」 「嘿嘿,好。」 「还要带着哥哥最喜欢的吃食。」 「唔,我最喜欢的吃食?」 「我去把父皇的龙椅偷过来,给哥哥吃。」 第六百八十三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大军,凯旋了。 比起去时的迅疾如风,归来时,明显大车小车载得多了不少。 一场战争,作为组织方而言,开销有三个大头。 一是开拔费,这是军中传统,使唤人家前,先给下去赏赐以激励士气; 本质上,和土匪山寨下山打硬茬子前喝践行酒没什么区别,先好吃好喝地招待一下子。 当然了,在燕军这个体系里,这类顽疾倒是不怎么严重,主要是在地方军头子上面,其余那几个野战主力,比如镇北军、靖南军一脉的,包括现如今的晋东军,伴随着大燕的崛起和发展,早就有了闻战则喜的势头。 第二,则是战争时期的钱粮供给,赏赐是为了提振士气,钱粮则是源源不断地输出,后者比前者更重要。 第1046页 第三个,则是战后的赏赐。 战后的赏赐向来是重中之重,一场大战下来,后续赏赐如果不到位,很容易会引发士卒的譁变,刚刚从战场下来的丘八们,是最难管理的,毕竟身上还带着血腥味儿。 而一座梁国都城,确确实实解了燃眉之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这在一定程度上,郑凡也算是给小六子的后期赏赐减轻了不少压力。 同时,平西王爷还宣布; 这次伤残的兄弟,可以得到晋东平西王府的标户资格; 战死的兄弟,其家人可以得到来自平西王府的抚恤。 这看似是帮了更大的忙,实则作为臣子而已,是真正的僭越了。 这军队,到底是天子的军队是朝廷的军队,还是你平西王的私军? 你平西王在晋东蓄养嫡系兵马就算了,眼下这是想要将大燕其他兵马也当作你的序列收揽人心了么? 只不过对于这些,郑凡没怎么在意。 收留伤残士卒,原因在于这些士卒并非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事实上,战场上真正的重伤不治,那是真的很难活下来的…… 缺胳膊断腿这类的伤害比较重的外伤,还是能吸纳回去,作为地方的伍长、什长之流,可以夯实地方的管理阶层,而且这批人的忠诚无需多言。 抚恤战死的兄弟,其实对于一向抠门的平西王爷而言,真的是罕见的主动大出血了。 他倒是没想那么多, 主要是突围时,八千铁骑为其战死,不做点什么,心里过意不去。 至于瞎子, 对此倒是「喜闻乐见」, 生命不息,造反不止,不管这个过程有多艰难,人吶,总得怀揣点儿希望不是。 平西王本人入了南门关后,直接谢绝了一切宴请。 当然,能有资格发出「宴请」的,本就是极少数的一拨人; 而这一拨人,其实也早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爹!」 王爷走上前,一把将天天抱起。 天天看起来其实不胖,但真的很敦实,每次出征回来,再抱抱这干儿子,都觉得分量足了不少。 薛三曾开玩笑说法是,这叫骨量足。 寻常武夫修炼到入门之后,得花费极多的时间去反覆打熬自己的筋骨,成就自身的体魄; 天赋好的人,比如天天,可以直接跳过这个步骤,而且,先天的根骨奇佳,可以让其什么都不做,筋骨体魄就比那些后天反覆打磨得还要好。 对着天天可爱的侧脸,王爷狠狠地亲了一口。 出征在外,有机会洗澡已是极为难得,修面什么,就太奢侈了,故而脸上的鬍子将天天粉嫩的脸扎得很疼。 但天天只是笑着; 放下了天天, 太子站在那里, 双手微微攥着小拳头,看又不敢看,像是个小姑娘似的,很是扭捏; 平西王一直是姬传业的偶像, 再加上这种平日里在家,又是慈父,出门在外,直接把敌国国都给破了的形象反差感,对于孩子而言,简直是不要太过有吸引力。 可太子到底不是天天,天天面对郑凡时,可以无所顾忌,他还是有些害羞。 王爷倒是没厚此薄彼, 走上前, 将太子给抱了起来, 还对着空中丢了丢。 「哦!!!」 「哈哈哈!!!」 后头刚跟着进来的黄公公见到这一幕,脸上挂着职业化惊讶,实则心里淡然得一逼。 王爷对太子做这种事儿, 嗯, 很奇怪么? 太子被放了下来,一脸满足的笑容。 郑凡走到椅子那边坐下。 天天上手摸了摸,从郑凡兜里摸出了铁盒子,太子则马上去端过来一根蜡烛。 「唔……」 天天犹豫了一下,没有火摺子,点菸不方便,就自己将捲菸一头咬在嘴里,准备帮忙点一下。 见到这一幕后, 刚坐下来没多久的王爷马上起身,将天天提起,对着屁股「啪啪啪」来了几下,再将烟拿过来,道: 「别碰这个。」 「好的,爹。」天天也不委屈,和太子一起抱着蜡烛帮郑凡点了烟。 黄公公从兜里掏出了一份圣旨,道; 「王爷,这是陛下的旨意。」 「传业,念一下。」王爷说道。 「好嘞。」 太子从黄公公那里接过了圣旨,打开一看,发现很简短,道: 「干爹,父皇说他已经没什么可以赏赐您的了,就赏了两根自家种的黄瓜。」 「黄瓜呢?」 天天这时眨了眨眼,道:「被我拿过来吃了。」 太子也点头道:「我也吃了。」 「哦。」 王爷也没当回事儿,对黄公公道:「公公是要回京了吧?」 「王爷说的是,奴才等到王爷后,就得马上准备回京復命了。」 郑凡伸手指了指太子, 道; 「我干儿子带回去么?」 太子见状,下意识地握住了天天的手,天天也握着他,俩孩子早就相处出感情了。 「王爷,陛下旨意里并未提及,所以,自然是不带的。」 「嗯。」郑凡点了点头。 第1047页 黄公公又道:「王爷,这次出征,破上京,实乃大捷,王爷是否有考虑回京一趟?」 这自然不会是圣旨里的话,应该是口谕; 因为落于文字的话,就是金口玉言,这金口玉言要是被拒绝了,得多尴尬。 「这是陛下的意思?」 「不是,是奴才,奴才就斗胆问一问,毕竟王爷可是好大的功绩,京城上下,都会因此而振奋的。」 「王妃快生产了,本王得回去,对了,替我给陛下带句话。」 「奴才听着,王爷您说。」 「接下来几年,干楚应该没能力再做什么了,我呢,这几年南征北战,在家闲暇的时间,也不多。」 听到这话,天天和太子面面相觑。 「眼瞅着俩孩子快生了,我打算在家多陪陪老婆孩子,让他赶紧把家底子拾掇拾掇,至多五年,五年后,再开大战时,我可不想自己麾下的儿郎还得饿着肚子打仗。」 「是,奴才一定将话带到。」 「另外,还有,他送我的两根黄瓜,我没吃到,但心意我懂了。」 「王爷和陛下心意相通,互为知己……」 「别打断我。」 「奴才该死。」 「这以后啊,就以望江为界,望江以东,我来负责发展,燕地和晋地其他地方,他来负责。 等这次回去后,我一边陪孩子,一边练兵,争取把晋东铁骑,在这几年时间给打造出来,尽量做到自给自足。 他呢,收兵权的事儿,可以继续做,但别再找那些蠢货了,至多五年,还是要打仗的,也不急着自废武功和内耗。」 黄公公听到这些话,冷汗开始滴淌出来,这算是在直言陛下过失了,而且裂土自封的意思,也很清晰了。 「兵权方面的事,要搞大动作前,先和我知会一声。」 「奴才……奴才知道了……」 「好了,差不离就这样,语气什么的不要改,你改了反而容易出问题。哦,对了,最后再加一句; 龙椅,我是坐过了; 说实话,不是很舒服。 当不当皇帝,造不造反,对我而言,没什么意义。 我俩孩子要出生了,两胎全是丫头,我倒是欢喜,他也松一口气,但若是有儿子了,儿孙辈的事儿就交给儿孙辈去料理。 我是愿意和他一起,早早地将这诸夏一统的,不想再生什么波澜,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我们俩谁都不愿意做,主要还是看他。 早早的,在咱这辈子,把那干楚灭了,把整个天下统一了,咱任务也就完成了。 以后的事儿,就不归我们管了。 当然, 如果非要逼着我去做,那我也却之不恭,他懂的,我这辈子,最受不得半点委屈。」 「奴才……奴才知道了。」 「一字不差,语气不变,传回去。」 「是,是。」 其实,这是郑凡现在的心里话。 皇帝猜忌下面手握重兵的王爷, 王爷自己本人,其实也对上头有顾忌; 可偏偏现在, 郑凡最想做的,还是早早地能够出兵,将干楚给彻底灭了。 毕竟,还有八千枚腰牌,等着自己来挖呢。 「行了,本王明日就启程回晋东。」 「王爷,这么急?」 「原本打算今夜就走的。」 郑凡看向俩孩子,道:「你们也去收拾收拾,今儿个早点休息,弟弟妹妹快出生了。」 「是,父亲。」 「是,干爹。」 黄公公离开了,俩孩子也下去收拾行囊了。 郑凡走出来时,恰好看见剑圣站在那里,斜靠在柱子上。 「这种对皇帝传话的语气,这辈子,我还是第一次见,怕是当初的田无镜,也不会无礼到这种地步。」 很显然,先前里面的对话,剑圣听到了,他不是故意在听,而是这种层次的人,听觉实在是过于灵敏了一些。 「所以,我和老田到底还是不一样的,我要真是老田,反而不用说这些话了,上头也更放心。」 「那你觉得皇帝,是如何看待你的?」 「当我们彼此都袒露心迹时,其他人,就没机会挑拨了,姬老六习惯会算帐,但他最擅长的,不是算小帐,而是人情帐。」 说到这儿, 郑凡自己笑了起来: 「呵呵,也就是得亏了上头那位是姬老六,换其他人,咱家有个瞎子,说不得咱早就扯旗造反了。」 「你真的对当皇帝,没有兴趣么?」剑圣问道。 郑凡摇摇头,道:「怎可能没兴趣呢,但我更着眼于眼前,等回去后,我过的日子,比皇帝其实差不了。 主要看他,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这时,阿铭走了过来,问道: 「主上,是明早就动身么?」 「对,带一路人马护送即可。」 听到这话,剑圣跳了跳眉毛。 上次郑凡就是因为他急着回去陪媳妇儿生孩子,所以才遇了刺,这一次,很显然这位王爷不会再给他自己的安全容任何的纰漏。 「留瞎子在这里,把事情做个交接吧。」 和各路将主的碰头,拉关系,政治默契,军事默契,人情往来,等等这些,还是得由瞎子去弄,瞎子也喜欢做这些。 第1048页 「是,我这就去通知他。刚才主要是来帮阿力和三儿来问的,他们都想媳妇儿了。」 「三儿就算了,阿力媳妇儿……那傢伙没这么禽兽吧?」 「谁知道呢。」阿铭调侃道。 等阿铭走后,剑圣又道:「一边说着自己无意去夺什么皇位,一边又让自己最得力的手下和那些将领们打好关系。」 郑凡「嗯」了一声,很理所应当道: 「我从来都不否认一条,那就是我能和他君臣相得的基础就是,当他怀疑你能掀翻他的江山社稷时,你最好真有这个能力。」 「这也算肝胆相照?」 「这叫实际。」 …… 瑞王,携带家财,离开驻地,来到上京,王府家财以充国库,王府田产以归皇庄,为宗室,尽了真正的表率; 而瑞王本人,在和官家一同参加了修復后太庙的首场祭奠后,身子骨终于支撑不下去了,病故。 当瑞王病故的消息传来后, 瑞王世子赵牧勾,一病不起。 要知道,这位世子不仅劝降了自立的太子归来请罪,还在燕虏军营之中大骂那位平西王,保全了干人的气节,还将被掳掠走的权贵带了回来。 总之,这对父子,在国难之际,可谓表现得无可挑剔,让人无比敬佩,太祖一脉的遗风,哪怕坎坷至今,也依旧是让人缅怀。 朝野之间,其实已经逐渐流传出一个说法。 这大干天下,本就是太宗一脉从太祖一脉那里抢过来的。 先有百年前太宗北伐,精锐尽丧;再有当下,上京城破。 此乃太宗一脉得位不正,故而国家祸事不断。 …… 赵牧勾缓缓甦醒,睁开眼时,看见韩亗就坐在他的床榻边。 「你不该在此时昏倒的,等于是给外头的传闻推波助澜,过犹不及了。」 「我不是装的……」赵牧勾有些无奈。 韩亗嘆了口气, 道; 「那就好好将养身子,身子,最重要了。」 「是……爷爷。」 韩亗点点头,站起身,提醒道:「这阵子,注意茶水饮食。」 「我明白。」 韩亗离开了。 赵牧勾看着韩亗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他本想喊一声他,让他停下来; 因为在这两天的昏迷之中,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 他看见燕人的铁骑,覆灭了上京; 但这个梦,有所不同,这不是先前发生的,不是现实…… 因为在梦里,被燕人掳走的,不仅仅是那些权贵和皇后,还有官家以及太子。 在燕人破国都前,官家马上传位给了太子以避祸,但最后,官家和太子,都被燕人抓回去了。 而他, 数次出使燕国军营,希望燕人将官家和太子放回来。 那位燕人的主将,似乎不是那位平西王爷,而是另一个人,总之,面相很模煳。 燕人大掠而归, 整个大干北方疆域,泰半沦陷; 他一个人,组织了义军,被燕人击溃,不得已难逃。 然后,在宗室基本都被掳掠走的前提下,韩亗,站了出来,以还位太祖皇帝一脉,正肃国本的名义,号召流亡的官员们立他为新官家。 他,就成了新的国家,在干江以南,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朝廷。 对了, 在梦里, 在梦里还有一个女人。 女人很漂亮,很美很美; 在自己的义军被击溃,被迫难逃时,是她,从燕人的铁蹄下,救出了自己。 是她,陪着自己一路向南,护送着自己这个赵家血脉,得以来到韩亗身边。 自己最后,立了她,为皇后。 她擅长用剑,她的剑,很快很犀利。 不仅仅是一开始的那些如狼似虎的燕人,在她的剑下,一个个含恨死去,后来,在他面对各种刺杀时,也是她这个皇后,一次次地保护了自己。 她叫什么名字来着…… 赵牧勾用力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他很愤怒, 愤怒于他忘记了一个梦中女子的名字。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很想将她记起来,冥冥之中,似乎梦中的那段经歷,本该真实发生的才是。 忽然间, 他记起来了, 在梦中, 她第一次从燕人追捕下救下自己时,很骄傲地说过: 「她是干国第二剑。」 他还傻乎乎地回应道:「那干国第一剑,是百里剑么?」 她不屑道: 「百里剑算个屁,干国第一剑,是我师傅的位置!」 第六百八十四章 天天的梦 滴答, 滴答, 滴答; 唔…… 天天揉了揉眼, 水声, 是太子弟弟尿炕了么? 天天爬起来, 却发现自己并不是躺在床上。 哦,自己现在应该睡在帐篷里,待得视线习惯了这种黑暗后,他确实在自己身边发现了帐篷的轮廓。 「弟弟,弟弟……」 太子别看像个小大人一样,心思也很深沉,但在某些生活方面,一开始时还真有些……低能得可爱。 以前在宫内,身边有太监服侍,晚上起夜时也都是有人帮持; 第1049页 可住进平西王府后,太子和天天住一个小院,而这个小院里,是没僕人的。 所以,天天作为哥哥,晚上自己起夜时,一开始会拿着痰盂去找太子弟弟; 不过太子很快就适应了过来,也不用天天帮忙了,晚上天天要起夜时,就一起喊着去。 只是,这次天天喊了好几次, 却一直没人回应。 天天有些奇怪地向外走去,手在前摸索着,摸索到了帘子,掀开帘子,他走了出来。 忽然间, 寒风吹拂而过, 饶是天天这种自幼火气旺身子结实的,在此时也难免一个哆嗦。 帐篷外,竟然不是平地,而是在一座山上。 「咔嚓……咔嚓……咔嚓……」 前方,传来了声响,似是有人在走上来。 渐渐的,人影清晰了起来,天天看见了一个女人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女人捂着肚子,步履蹒跚,从沉闷短促的唿吸声中,似乎能感知到她此时的痛苦。 不知怎么的,在看见这个女人后,天天心里忽然揪了起来。 一瞬间, 仿佛对方压抑的唿吸声,似一记记重锤,直接砸在了他的心头。 女人并未向天天走来,而是向着另一个方向。 天天下意识地去追,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但他就是本能地想要追上去。 可是,二人之间的距离,开始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天天慢慢地放缓了脚步,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再看看脚下的山路,他有些茫然。 而当天天低下头时,天上的那一轮月亮里,似乎有一团黑色的阴影正在交织着和扭曲着,自外部,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进来,却一直被阻拦。 在下方, 天天的茫然并未持续太长时间。 「噗!」 一道器物刺入血肉的声音,让天天身体一瞬间颤慄。 他开始继续向前跑去,而伴随着他的奔跑,其前方的景物出现了落差,自己前方仿佛已经不再是山路,而是一处悬崖。 一个女人,自自己面前摔落了下去,女人眼角含着泪; 在此刻,坠崖的女人似乎有所感应,看向这边,仿佛真的看见了向着他奔跑而来的男孩。 女人张了张嘴唇,手臂向这边略微地伸出,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当天天跑向她时,只听得「砰」的一声; 四周的一切,都被黑暗所吞噬。 「噗通!」 剎那间的光影消散,使得天天失去了对平衡的感知,摔倒在了地上。 随即, 前方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眼前的一切,开始呈现出一种像是水墨晕盪开的扭曲感。 天天看见一个身穿鎏金甲冑一头白髮的男子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在看着他; 而他,也在看着他; 彼此之间,目光对视,但彼此之间,又没有什么额外的情绪波澜。 冥冥之中,天天已经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是谁,毕竟,郑凡平日里会画一些画,哪怕是冬天堆雪人时,也会额外地堆出一个男人的模样。 虽说这个时代没有照片,但郑凡的艺术功底,足以将一个人在画卷上,近乎写实地呈现。 但天天没有喊出那个称谓,哪怕那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他依旧没有喊出口; 他对这个人的认知,大多数来自郑凡的描述。 而对于天天而言,「父亲」这个称谓,早就有人了。 是他陪着他玩,是他每次出征回来甲冑都来不及先脱就要先抱一抱自己,是他喜欢用鬍子刺痒自己的脸,是他无论任何时候,目光看向自己时,总是带着发自内心的柔和笑容; 太子每次喊他,都是叫「干爹」; 但天天每次都喊的是「父亲」或者「爹」。 太子是有亲爹的,否则他就不是太子; 天天也是有亲爹的,因为他头上还有一个「世子」的头衔。 他是靖南王世子,而不是平西王世子。 但在他的心里,自己是有父亲的,那个父亲没有远走西方,那个父亲一直就在自己身边陪伴着自己。 所以, 在看见这个所谓的「亲父」时, 天天喉咙里有些沙哑,但到底没能咬出那个称谓,而是指了指先前的方向, 道; 「她……母……母亲……她……母亲……去救,去救她,去救她!」 比起对「父亲」这个称唿的难以启齿,「母亲」这个称谓,倒是能够说出来。 倒不是说自己三个「娘」对自己不好,而是「母亲」这个词的含义,真的是不一样的。 白髮的男子没有去往天天所指的那边,而是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母亲……在那边……在那边……救她……救她!」 天天还在喊着, 他认为这个男人,应该去救人。 但这个男人,最终走去了远方。 似乎那里,传来了金戈铁马之音,有万千虎贲正在厮杀, 一遍又一遍地高唿着: 「王爷万胜!大燕万胜!」 「王爷万胜!大燕万胜!」 而在另一边,女人悽厉的惨叫声,不断地传来。 两种声音,以天天为圆心,交织着。 第1050页 天天就很木讷地站在那里; 不解的情绪,开始不断地充斥着他的内心; 随之而来的,还有愤怒。 他看见一面面黑龙旗帜在自己面前飞舞下来,每一面旗帜上,都是血迹斑斑,而那些血迹,是自己母亲的。 到后来, 他看见那个男人,抱着一面黑龙旗,又一次出现在了前方,那个男人跪伏在那里,甲冑破损不堪,应该是刚刚经歷了极为惨烈的厮杀。 他死了, 他至死,都抱着那面旗帜。 这一刻, 天天的神情开始扭曲, 理所应当的愤怒,似乎在此时出现了卡顿。 黑龙旗, 那个人, 那个抱着旗帜的男子,其身影,正在不断地切换,前一刻,是那个男人,后一刻,则是郑凡。 而天天的神情,也在因此不断地变化着。 但似乎有一种力量,在这个梦境里,不断地推动着一切事物向前。 「嗡!」 剎那间, 天天感知到了一种怨念,一种可怕的怨念,可这怨念,并未影响到自己。 这是很奇怪的感觉, 你很愤怒,你很怨恨,但同时,你又很清醒; 情绪,似乎成了一种身体上的外在伤痛,而不再是能够让你内心可以共鸣而起的唿应。 「你恨么?」 一道声音传来,开始询问。 「我不恨……」天天在心里回答。 然而,他的声音,却发出的是:「我恨!」 「你想毁灭它么?」 「为什么……」 「想!」 一道道光影,自天天面前飞掠过去,他似乎看见了很多人,又像是经歷了很多事,但一切的一切,走得都太快了,根本就来不及分辨个清楚。 「呵,想不到堂堂靖南王世子殿下,竟然有朝一日,会站在我大燕的对面,站在这面黑龙旗帜的对面!」 天天扭过头,声音上,有些熟悉。 再看那名身着银甲十分英武的将军,那种熟悉感,变得越来越重了。 好像见过,不,是好像相处过。 「它,早就不该存在了。」 天天自己的声音传来。 他现在,像是在这具身体里,能思考一切,能感知一切,却无法操控丝毫。 「只要我陈仙霸在此,这面龙旗,就不可能倒下去!」 霸哥哥? 是霸哥哥? 天天终于认出来,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了。 只是,霸哥哥怎么长得这么大了,而且还留了鬍鬚。 在陈仙霸身后,还站着一个一身蟒袍的瘸子。 「呵呵呵,哎哟哎哟,这叫个什么事儿哦,谁能想到,我大燕的镇北军,有朝一日,居然会和靖南军余孽,面对面地厮杀呢。 谁又能想到,我这个北王世子,竟然还能有和南王世子对垒的机会。 唉, 仙霸, 动手吧, 本王今日要替父亲,替田叔叔,替大燕,清理门户!」 「杀!!!!!!」 「杀!!!!!!」 自前方,冲出来一片镇北军铁骑,而自天天身后,也有一群骑士唿喊着杀出。 两股当世最为精锐的铁骑冲撞在了一起,厮杀得人仰马翻。 这一刻,天天的心里,很是悲痛,这些骑士,本该聚集在自己父亲身边,不,他们应该刚刚在父亲帐下,出征归来; 可现在,却将马刀,捅入对方的身躯。 陈仙霸身形凌空而起, 怒喝道: 「若非你在后方号召这些靖南余孽造反,我早就打过干江,将那干国彻底覆灭了,他干国,哪里还有可能苟延残喘下去! 叛逆,受死!」 陈仙霸的锤子,带着破天般的威势,当头砸了下来! 「霸哥哥……霸哥哥……」 而天天,也是沖天而起,天天看见了,自己手里拿着的,居然是一把断刀……一把极为熟悉的断刀,他太熟悉这把刀了,因为他曾不知道多少次替自己父亲擦拭过。 这是……乌崖。 可乌崖,为何会在自己手上? 父亲呢? 自己的父亲呢? 父亲又去了哪里? 还有, 自己为什么要和霸哥哥打架? 「砰!」 「砰!」 「砰!」 双方的兵器和体魄,在空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撞击声。 随即, 二人落回地面。 「乌崖……你居然还和楚奴有联繫!」 陈仙霸发出一声怒吼,再度冲来。 双方再度厮杀在了一起。 恐怖的气血震盪,令人心悸的对决威势,鏖战许久后,自战场另一侧,忽然出现了其他几路兵马,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众强者。 「突围!」 天天下令。 「保护世子殿下!」 「保护世子殿下突围!」 失利了, 战败了。 天天看见自己在林子里行走。 鲜血,不住地在滴淌。 「哟,这是咋滴了,咋滴了,乖乖,受这么重的伤,哎哎哎。」 熟悉的声音,再度传来。 天天睁开眼,发现苟莫离,站在自己的床边。 第1051页 而在苟莫离身后,则站着一名黑甲男子。 「别急呀,别急呀,楚军还没到呢,再说了,狗子我麾下,还能再聚个二十万野人铁骑,嘿嘿嘿,咱再打回去,咱再打回去,灭了这贼燕!」 「噗!」 天天吐了口血。 意识,陷入了混沌,他在尝试着去甦醒,去睁开眼,而后,等到他好不容易睁开眼时,看见的,是一片刚刚经歷过厮杀的战场。 低下头, 他的刀, 捅入了一个人的胸膛,是陈仙霸。 陈仙霸已经死了,死在了自己的面前,死在了自己的手中。 在他身后,那面破损的黑龙旗帜,摇摇欲坠。 「霸哥哥……霸哥哥……」 天天极为淡漠地,将乌崖,从对方躯体上抽出,自对方尸体上踩踏过去,一刀,将那面黑龙旗帜斩断。 在其身后,有靖南军士卒,高唿着为「老王爷报仇!」 有野人骑士,唿喊着星辰庇佑; 有楚军,正在列阵。 甚至,还有干国的军队。 而在远方, 一个身上满是符文光头的蛮族男子, 将一男一女的头颅,串在了蛮族王旗的旗杆上。 其中一颗头颅,天天认识,是上一次画面中,自称是镇北王世子出身的瘸腿王爷。 那个女人的脑袋是谁,天天不知道。 「哎呀,这个人,可真是难杀呀,压根和当年的田无镜,没什么区别。」 一道极为阴森的声音自天天身侧传来,他看见一个身穿青色袍子面容极为猥琐的男子,正阴沉沉地看着他。 「要不是我出手自背后袭击了他,你有那么容易杀得了他么?」 「砰!」 乌崖横拍过来,那个青袍男子被抽飞出去。 「聒噪!」 青袍男子咬着牙,敢怒不敢言。 但其人,被这般抽飞出去,竟然没受什么伤。 「好了,燕京,就在前面了。」 这时, 一道声音传来,带着一种无上的威严。 天天很想扭头看过去,看看那个发出声音的,到底是谁,但他无法控制这具身体。 似乎这具身体,对后面那个人,很反感。 不, 不是那一个人,而是一群人,都很反感。 因为那个声音出来后, 又有一道声音传来: 「燕军主力,已经覆灭于此了。」 威严的声音赞许道:「辛苦了。」 「为了大夏。」 「对,为了大夏。」 前方的视野之中,忽然出现了一座巍峨的都城。 而都城四周,则是茫茫一片的兵马。 这是一座,被重军包围着的都城。 自上方, 一道女人的声音忽然掠过,城内,传来了一声苍老的吼叫,似乎隔着绵绵无尽的年代。 女人一身白衣,宛若谪仙人一般自那边飞掠而下, 发出一声长啸: 「燕京里的那尊护国貔貅,已经被老娘我断绝了生机!」 威严的声音再度出来: 「你做得……很好。」 最后, 那道声音下令: 「攻城吧!」 「呜呜呜呜呜……」 号角声响起, 无数士卒,开始攀附这座巍峨的国都。 天天只觉得自己面前的视线,就没再被其他颜色取代过,全是红色,浓稠的红,腥臭的红,刺鼻的红…… 杀戮, 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从城墙下, 到城墙上, 再到城内, 在街面上, 在屋檐上, 在皇宫外, 在皇城上。 「砰!」 终于, 杀入了皇城内! 天天提着刀,行走在其中。 他在找寻,找寻自己的目标。 他看见有一座宫苑内,竟然有一片菜园子,收拾得很是精细,里头还结着不少清脆的黄瓜。 他採下一根,没洗,直接送入嘴里,咬了一口。 恍惚间, 一种熟悉的感觉,再度传来。 而就在这时, 一名红袍太监,飞掠过自己的身前,沖向了自己的身后。 「保护主上!」 「保护主上!」 他是去擒贼先擒王的,亦或者叫,在大崩之前,尽所能地再狠狠地咬上对方一口。 天天没去阻拦,也没回过头去救援, 甚至, 他还笑了。 似乎还真的希望,那个所谓的「主上」,就这般被杀了吧,留着,又有什么用呢? 只是一个,占着一个所谓的大义,实则除了嘴巴会说之外一无是处的废物罢了。 面前的护卫,被天天杀翻; 最终, 踩着滴血的御道, 走到了一处殿门前。 伸手, 将殿门推开。 目光, 自金殿台面一路向上, 看见了台阶, 看见了龙椅, 看见了……坐在龙椅上的……身穿燕国黑色龙袍的皇帝。 「太子弟弟!」 乌崖举起, 沖向了龙椅。 「死!!!!!」 「不!!!!!」 第1052页 …… 「不!!!!!」 「别怕,别怕,爹在这里,爹在这里,儿子,儿子。」 天天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父亲抱在怀里,魔丸姐姐飘浮在旁边。 身边, 还很年幼的太子弟弟,正一脸紧张关切地看着他。 郑凡抚摸着自己儿子的后背,将儿子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 在梦里,天天脸上早就被泪水沾满,而郑凡的脸上,也全是泪水。 先前魔丸发现异样进来时,没办法让天天从梦魇之中甦醒,看着儿子躺在那里表情十分难受的模样,郑凡心如刀割。 「儿子,怎么了,儿子……」 「爹……孩儿做了个噩梦。」 「那告诉爹,梦到什么了?」 「梦到……梦到……」 天天伸手, 抱住了郑凡的脖子, 喃喃道: 「梦到爹有了弟弟妹妹后,就不要天天了。」 第六百八十五章 诉说 「大虎,打一盆热水来。」 「喏!」 刘大虎打来了一盆热水,还带着毛巾。 「来,把衣服脱了,爹给你擦擦身子。」 郑凡一边亲自在热水里挤着毛巾一边说道, 「刚出了这么多的汗,得擦擦,否则睡得不舒服不说,还容易染风寒。」 「父亲,孩儿可以自己来。」 「听话。」 「哦。」 天天脱去了上衣,郑凡拿着润湿了的热毛巾帮他擦拭着身子,天天很会配合,该举起手时就举起手,该转身时就转身; 在擦胳肢窝时,郑凡多使了点劲儿。 「咯咯咯……」 天天被挠得笑了起来。 第一遍擦拭后,第二遍又从刘大虎手上换了一条干毛巾,又擦了一遍,擦好后让天天把衣服穿上去。 「裤子也脱了。」 「唔……」 天天看了看四周; 太子弟弟脸上露出了笑容; 刘大虎也和煦地笑了笑。 「啪。」 郑凡给天天脑门上敲了一下, 催促道; 「你小时候光着屁股没少往我身上爬,现在害羞个什么劲儿。」 天天只得听话地将裤子脱了。 郑凡拿热毛巾给他擦拭; 太子在旁边,一会儿看看天天哥哥,一会儿看看王爷。 在这个严父,父为子纲的年代,当父亲的,基本都得端着架子以保持在儿子面前的威严; 他父皇已经有些算异数了,但自从当了皇帝后,威严之气也就起来了,父子之间,已经隔了君臣之仪; 正常情况下,越是富贵之家,对这种父子之间等级森严的关系就越是看重,当父亲的,过于表现出「爱」孩子,会被时下风气所不容。 但干爹……真的擦得好细心。 刘大虎的心思倒是没那么多,他是知道王爷到底有多宠天天的。 至于说王爷本人, 上辈子都没结婚,自然也就没孩子; 这辈子,一甦醒魔王们就开好了客栈,睁开眼时就看见丫鬟在给自己擦拭身子,再之后,一路走来,身边都是有人伺候着的。 他什么时候伺候过人? 可到底是当爹的,在心里,对天天的感情,哪怕不是亲生的,但比之亲生的,真的丝毫不差。 排除老田的原因,就这么一个打小乖巧懂事的孩子,一直养在你跟前,你能不喜欢,你能不把他宝贝着? 擦好下面后, 王爷还用手指弹了一下小象鼻。 「唔……」 天天马上捂着后退。 「哈哈哈哈哈。」 王爷大笑起来; 随后,帮天天把裤子穿上了。 先前身上的衣服丢在了一边,擦拭好身子后换的是干净的新衣裳。 俩孩子在南门关这么久,一个太子一个世子,说句不好听的,前线的粮草筹措不足那是真的没有办法,但这俩孩子衣服用度要是都不能预备好,那群官吏真可以自个儿找块地儿上吊去了。 「乖,躺下。」 郑凡将天天抱起,平躺着放在了毯子上,自己,也斜躺了下来。 右胳膊伸出,拍了拍。 天天眨了眨眼,将脑袋枕在了郑凡的胳膊上,面朝着郑凡,眯着眼,笑嘻嘻地看着郑凡。 太子也很乖地爬上了毯子,在天天另一边躺了下来。 「睡吧,梦里,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嗯。」 「爹在你身边呢,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哪怕弟弟妹妹出生了,你也永远是爹的好儿子,是爹的长子。是弟弟妹妹们的大哥哥; 哦,对了,还是传业的哥哥。 我们啊,永远都是一家人,永远都是。」 「嗯呢。」 天天用力地点了点头。 太子那边听到了自己也在,嘴角也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俩孩子,很快就都睡着了。 郑凡的眼睛,则一直是睁着; 他低下头,看了看躺在自己怀中的天天。 天天说,他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有了亲生骨血后就不要他了。 郑凡当然不可能相信这个的。 且不说天天自小就聪慧懂事的可怕,是不可能有这种想法和担心的; 第1053页 就说这孩子在襁褓时,每天在殭尸棺材板上爬来爬去,每晚再和怨婴一起入睡,在太子没来之前,玩伴也都是妖魔鬼怪这类的存在。 哪怕这孩子不是天生命硬,有这个后天成长环境且还没夭折,这命格,也早就硬得可怕了,寻常邪祟梦魇什么的,基本就不可能入得了他的思绪。 做噩梦? 这孩子或许是知道噩梦是个什么意思,但他好像忘记了,他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做过一次噩梦。 本能地察觉到, 这个噩梦不同寻常,很可能和预言中的魔王有关。 是吓着了,怕自己担心,所以没说么? 还是, 身边有人在,所以不合适说? 郑凡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到了睡在里侧的太子姬传业身上。 再低下头,看着天天的脸蛋。 姬老六的儿子,他是看重的,不是因为其皇太子的身份,而是因为他是友人之子,且这个友人的定义,相当于后世的哥们儿; 但他最看重的,还是天天。 正如王府内的几个夫人都清楚,不,是整个王府都清楚,王爷独宠风姐姐一样。 在「爱」这种事情上,强调做到一碗水端平,是不可能的,因为它打骨子里就不是正的,而是偏的。 孩子先前做噩梦时,郑凡在旁边急得眼泪真的掉下来了; 在战场上,他甚至从未掉过泪,但这个孩子,却位于自己心中,最为柔软的地方,轻轻一戳,泪腺就真的有些控制不住。 魔丸尝试让其提前从噩梦之中甦醒,却失败了。 而郑凡,也不想急于这一刻追问下去。 他可以等,等过阵子,天天觉得可以说时,他会找自己说的,在这方面,儿子一向很乖。 等过阵子,再看吧。 忽然间,感觉到天天的手,攥住了自己的衣服,似乎生怕自己离开了似的; 王爷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对着他的额头,轻轻地亲了一口。 原本的你,会变成什么样子,会走上哪条路,都不用管了,也不用在乎了; 「我在这里。」 顿了顿, 「爹在这里。」 …… 翌日清晨,郑凡睁开了眼。 扭过头,看向自己身侧,俩孩子都在盯着他看。 见郑凡醒来后, 天天和传业这才火急火燎地起身,从毯子上爬起,再从郑凡身上翻过,冲出了帐篷外。 郑凡一开始还有些疑惑, 随即明悟过来, 因为自己昨晚睡在最外围,俩孩子不想吵醒自己,所以一大早的都憋着尿不敢下床。 「呵呵。」 起身, 伸了个懒腰; 郑凡扭了扭自己的脖子,享受着那清脆的声响,走出帐篷后,迎着朝阳,往外头一坐。 刘大虎和郑蛮端着洗漱器物走了过来,伺候王爷洗漱。 随后,外头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紧接着,一名传信兵来报: 「王爷,颖都太守许文祖求见!」 郑凡点点头,道:「见。」 估摸了一下现在的位置,其实距离颖都还挺远。 许文祖从颖都出来,向西跑了这么远,对于他这个吨位而言,已经很是不易了,不管怎样都该见见。 许胖胖风尘僕僕,见到郑凡后,直接跪下行礼: 「臣为王爷大捷贺!」 郑凡倒是没有很夸张地快步上前将许文祖搀扶起来,而是笑呵呵地道: 「起来起来,装模作样什么。」 许文祖大笑着站起身。 很多时候,原本关系再亲密再熟悉的人,一旦身份落差出来,会有一些尴尬; 但往往尴尬的,不是身份变高的那位,他只需要站在那里,低的那位会很自然地重新找好自己的地位以迎合二人现如今的关系。 当年自己麾下的小小护商校尉,在成为侯爷后,其实已经高出自己一大头了,随后的封王,包括这一场大捷所带来的政治影响力方面,如今的平西王,就是如假包换的当年靖南王,地位悬殊,如同鸿沟。 郑凡请了许文祖入帐篷,许文祖拿着条陈,未做什么寒暄,草草地说了一些战事的事情,接下来,着重说的就是未来颖都一带和晋东的发展规划。 晋东缺人,颖都这边倒是不缺,所以,许文祖的意思是,在下面的几年里,双方进行优势互补; 而所谓的优势互补,就是自己尽可能地为晋东服务,以让晋东更快地完成自我发展和成长。 这并非意味着许文祖背离了大燕,不顾一切地要抱平西王府的大腿,他这种级别的封疆大吏,已经没必要抱大腿了,就算是站队,也能矜持且从容地走过去,站定。 做这些规划,目的就是为了在日后的统一战争中,让晋东拥有更大的牌面,也就是让大燕可以拥有更大的底气,真的是出于一片公心。 郑凡认真地听完了许文祖的这些构想和设计,表达了肯定。 说完后, 郑凡笑着道:「这些事的话,哪里用得着你专程跑这一趟?」 「不一样,我就猜到你会急急忙忙赶回去的,毕竟两位王妃要生了,你这人,我清楚,重情义,我也不好意思多耽搁你的时间,就跑一趟来咱们先交个底。 第1054页 咱们吶先通了气后,下面的事儿,就好办多了。」 「好。」郑凡点点头,「呵,光顾着说话了,还没来得及用饭吧?」 「可不。」 许文祖拍了拍自己的肚皮,一时浪头滚滚。 郑凡也没用早食,马上吩咐陈仙霸他们准备。 早食比较简单,粥加咸菜,赶路途中能吃口热乎的已是不易,倒是没必要再刻意地讲究了,就算是採买也耽搁时间。 许文祖一个人喝了两大盆的粥,还觉得不过瘾,继续要添。 「都说喝粥养胃,可我就觉得喝粥不顶饿,整得喝了点儿糖水儿一样,吃得再多,也撑不到下一顿。」 郑凡点点头,道:「对。」 刘大虎又去添粥了,抱着盆去,再抱着盆回来。 而外头熬粥的地方,因为许文祖的饭量过于惊人,导致陈仙霸郑蛮以及天天和太子他们还没来得及吃上早食,这会儿因为许文祖进食的频率下来了,他们才得以给自己添上。 陈仙霸将一碗粥递给了天天, 然后发现天天接过粥碗时,目光里和神情里,竟然满满的愧疚和不安。 陈仙霸有些疑惑,这是什么神情? 待得帅帐这边吃饱喝足后,行营就再度开拔了,许胖胖没没急着单独回去,反正顺路,就一起走吧。 接下来的这些日子,行营行进的速度虽然没有打仗时那般夸张,但依旧保持着一种很快的节奏。 在接近颖都时,许文祖带着自己的幕僚和护卫回去了,在前些天的晚上,他和平西王敲定了接下来晋中和晋东之地的五年发展规划。 等行营到望江江边时,每日都能接到来自王府里锦衣亲卫派来的消息。 熊丽箐快生了。 王爷是真的有些归心似箭,但没办法,有了前车之鑑,什么事儿,都得稳着点儿来。 最重要的是, 接下来在进入自家地盘时,王爷还有一件极为头疼的事儿需要做。 那就是安抚好晋东自家的各路兵马; 原本晋东各路兵马包括标户百姓,大家都摩拳擦掌地准备跟着王爷出征的,结果自家王爷来了一出轻骑过江; 好傢伙,那边打得轰轰烈烈,一场又一场大捷,结果出风头的是人家,自家人在这里干瞪眼? 怨怼是不敢有的,以王爷如今的地位,连外军都能镇压得服服帖帖,自家人怎么可能敢造次? 但就像是自家的宠物,傲娇了,嫉妒了,不平衡了,你没办法,只能抽个时间来顺一顺他们的毛。 而郑凡在许诺了接下来几年的扩军计划以及继续提升士卒福利待遇后,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卒,都能心下满意。 而也就在这一晚,在郑凡见完了公孙志后,天天一个人,来到了郑凡的帅帐里,原本形影不离的太子不在。 「父亲。」 郑凡放下了摺子,看着天天,挥手,示意陈仙霸他们先行出去,同时吩咐剑圣进来。 剑圣原本已经歇息了,他帐篷雷打不动,永远都坚定地被安排在帅帐的隔壁。 「怎么了?」剑圣见帅帐里就这一对父子,有些疑惑道。 「来,听我儿子讲故事。」 剑圣,是值得信任的,哪怕没有先前在干国突围时,剑圣以自身为诱饵为自己创造突围机会这件事,在郑凡眼里,虞化平,依旧是真正的自己人。 再者,关于魔王预言这件事,剑圣是早就知道的,眼下再知道一些细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眼下,瞎子还在南门关那里善后; 薛三被早早地派遣回了王府,这年头,女人生孩子是大事,就如同剑圣媳妇儿当初生孩子时一样,三爷得提前就位准备好。 阿铭则在过望江前,被郑凡派遣顺着望江向下,去范城找苟莫离传递自己的一些指示; 所以,除了魔丸以外,行营这里郑凡身边留下的魔王,只有一个樊力。 樊力进不进来听,都无所谓,先放放吧,等回去后,大家聚集起来,自己再专门讲一遍。 让剑圣进来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剑圣在这里,可以确保不会被任何人「监听」; 这个时代,监听器是不存在的,但有些人的手段,比所谓的监听器还要好用。 且身边的这支护军,是直接从出征军里抽调出来护送自己回家的,在外时,他们必然是完全忠诚于自己,但等回到家,可能里头有些人,不会说对自己使坏,但保不准会多个耳朵。 事关魔王预言这种大事,必须得缜密,容不得外泄。 郑凡抱着天天, 天天就坐在自己父亲的怀里,开始讲述自己的那个梦: 「一开始,听到了水声,孩儿以为是太子弟弟尿炕了……」 天天慢慢地讲,尽量不漏过什么细节,有时候自己会停下来,尽可能地去回忆梦里的东西; 郑凡就认真地听着; 等天天讲完后,孩子默默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乖,回去歇息吧,这件事,不要和其他人说,明白么?」 「孩儿懂的。」 「儿子,告诉我,你爹是谁?」 「大燕平西王郑凡。」 「对,爹也把心里话告诉你,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遇到什么人,你都要记得,你爹我是谁,在你爹眼里,基业、王位,这些统统都比不上家里人的安危。 第1055页 你亲爹是田无镜,但你爹,是我。」 郑凡双手摸着天天的脸, 很严肃地道: 「哪怕你闯了天大的祸,都有爹能替你兜着,知道了么?」 「嗯,知道了!」 「回去歇息吧。」 「孩儿告退。」 天天离开了帅帐。 郑凡看向剑圣,道:「如何?」 「只是孩子的一个梦……」 「嗯。」 剑圣皱了皱眉,道:「不是,按照他梦里所述,我负责带他,他怎么可能流落出去?」 「因为我在。」 「你在?」 「且不说,要是没有我,你会不会和老田在京畿之地的郊外打上架,就算你们还是打了一架,惺惺相惜也罢,互为认同也好。 我不在的话, 杜鹃将孩子交给你的意义是什么? 你把孩子往哪儿送?」 「……」剑圣。 「还有,一整个故事下来,你就留意到这个细枝末节?」 「那你留意的是什么?」剑圣反问道。 郑凡从铁盒里,取出一根烟,在手背上敲了敲, 抿了抿嘴唇, 道: 「梦里天天最后看见坐在龙椅上的,是传业。」 郑凡皱着眉头, 嘆了口气, 道: 「妈的,姬老六这王八蛋这么短命的吗?」 第六百八十六章 养生 「啊啊啊啊啊~~~~」 「哦哦哦哦哦~~~~」 清晨的雍和宫内,大燕国的皇帝姬成玦,正双臂撑开,吊着长音。 这一幕,听似有些滑稽,但皇帝可不是在吊嗓子,而是在「吐纳」。 不同于真正修行者的吐纳,盘膝而坐,一股气,自体内运转一个周天后,再自鼻尖喷出一道白雾,如朝霞露谷间一种自在流转; 对于不会修行的人,亦或者普通人而言,所谓的吐纳,很多时候都会表现得稍微夸张一些,否则就没什么效应。 吐纳结束后, 皇帝又打了一套「拳法」; 这是姓郑的当初教给他的,正如姓郑的一向金句颇多,外加才情横溢的表现,姓郑的给这套拳取的名字,也很有深意——太极。 具体的拳路亦或者叫拳意,很简单,很直接,很易懂,分为三点,为一慢二雅三梦。 慢指的是动作慢, 雅指的是姿态优雅, 梦就是打着打着,最好能有一种梦里自己是绝世高手的感觉; 皇帝曾问过魏忠河这套拳法到底如何, 魏公公说自己是鍊气士,不懂拳脚功夫,不敢评价。 皇帝又问了陆冰, 陆冰,人如其名,其人因身在宫外,比之魏公公不得不少些圆滑多一些赤诚; 所以,陆冰的回答是:要是臣在外和人厮杀时,对手打出这套拳,他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真正的太极其实是比较刚勐的功夫,拳怕少壮是自古不变的道理,世上也没多少人能练出「借力打力」的内劲; 平西王所传之拳法,可谓是尽择其肤浅表面。 可偏偏皇帝一有空,尤其是早晨上朝前,就会打上一套。 身子微微的出点汗,精神头,能保持一个上午的康健; 治病时有一种安慰疗法,效果还不能忽视,打完这一套拳后,皇帝觉得自己能沉浸于一种我身体很棒的错觉感之中,精气神方面,能得到很清晰的提升。 简而言之,就是自我感觉棒棒的。 今儿个休沐,不用上朝。 皇帝打完一套后,在寝殿内让宫女伺候着擦拭了身子换了一身轻便的龙袍,随后就躺到了御花园内的那张摇椅上,身边放着一杯香茗。 躺在上头,摇啊摇啊,享受着属于皇帝那难得的空闲。 一般这时候,魏公公会站在外围,外头来的消息,不是很紧迫的,就会被拦截下来,曾伺候过一代君王的魏公公自然清楚其中的分寸。 既能让主子休憩一番,又不至于真的耽搁什么大事,落下个隔绝中外的权阉恶名。 皇宫内还有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 但皇帝平时国事繁忙,每隔一段时间的探望,更显得公事一些; 当子嗣多了之后, 当父母的,往往会对长子寄予厚望,接下来中间这一茬,感觉上就淡多了,等到年纪上去后,再老来得一子,幼子又会被倾注更多的喜爱。 长子承志,幼子承怜; 眯了个小盹儿,醒来,打了个呵欠,皇帝喝了半杯温茶,坐起身来。 这时,魏公公领着张公公一起走来。 张公公是皇帝在潜邸时的亲信伴当,而皇宫大内的位置,往往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可偏偏自打新君登基到现在,魏公公的地位一直稳如泰山,张公公,则被一定程度地外放了。 实则,张公公是被皇帝派去了户部下面新成立的一个衙门作为「监军」了。 在做皇子时,为了填补自己亲爹对外战事的靡费,姬成玦早就搞出了类似后世「交子」一类的银票子存在; 这其实不算是开歷史之先河,因为当年大夏歷史上就曾有一位皇帝,做出过「鹿皮币」,就是在鹿皮上写上价值多少多少两,那这张鹿皮,就可以当多少多少两来用了。 善于经营的皇帝当然清楚不可能以涸泽而渔的方式来搞,否则就会失信于民,国本动摇。 第1056页 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可控的范围内,去进行一些金融改革。 这改革,有些超前,虽然早就在运转着了,多是存在于商贾贸易的渠道之中,但现如今,这个衙门,依旧挂在户部下面,且有张公公的这层身份在,不像是正规的朝廷衙门,更像是专属于皇帝内库之下的一个营生。 这也是为何张公公进来也得由魏公公领着进来的原因,毕竟张公公现在身上有外派的差事在。 张公公带来了帐本,请陛下御览。 皇帝翻阅了一下帐本,他不是神人,这么多帐本,不可能一下子就洞悉里头的一切,但到底是行家,哪怕底下人清楚皇帝很可能就随手翻翻,心里也有着莫大的压力,帐目上做手脚的胆子,就会小很多。 在这一点上,此时的皇帝倒是和那位王爷无二,区别在于,那位王爷是不会看帐的。 但王府下面有谁手脚不干净,等待他的就是被扒皮悬挂于城门楼上,其子女亲眷,出标户,打入奴籍,地位更在野人之下。 对外宣称的是,王爷慧眼如炬,洞察了贪污,奉王令行此惩戒。 「主子,这是密谍司最新送来的摺子,打东边儿来的。」 魏公公在此时将一份摺子送了上来。 密谍司已经退出晋东区域了,平西王府在晋东倒不会对各地探子赶尽杀绝,但会将他们甄别出来,养着控着; 而若是还想一门心思地潜伏什么的,就会被标记成对立面进行剪除; 再加上王府和朝廷的微妙关系,密谍司其实早就退出了晋东地界了,只留有明面上的一支继续在奉新城晃哒,更像是标志着晋东依旧属于大燕的一部分; 王府还给他们那一舵那儿挂了一个牌子,叫「办事处」。 很显然,魏公公之前就已经和张公公对过码了,因为魏公公拿出的摺子里,写的是颖都密谍司收集来的线报,主要在于平西王府下的钱庄。 皇帝对自己手下人这般提前通气的行径并不会反感,比起先帝爷军权下放,但其他地方事必躬亲的勤奋姿态,现任皇帝其实更懂得放权的道理。 其继位后,就扩建了内阁,将内阁从原本赵九郎领头的一个秘书处,提升到重臣论资排位拿捏章程的内朝顶级地位; 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将自己尽可能地抽身而出,让自己只需要统揽全局即可。 在这一点上,或多或少还是有些受那姓郑的影响。 没道理自己整天累死累活的,而那姓郑的只要不在外出征,就能过得跟个富贵闲人一样。 嘛,这不公平! 其实皇帝本人也清楚,自己扩建而出的内阁,日后要是遇到了比较羸弱的后世子孙,很可能会形成臣强主弱的格局; 但利大于弊吧,退一万步说,马踏内阁总比马踏门阀要来得简单得多得多。 先前的帐目,皇帝只是草草地翻了翻,反而对于这封来自于晋东的密谍司摺子,他是仔仔细细地看了。 虽说这些年来,无论是当皇子时还是当了皇帝后,他和那姓郑的一直保持着很密切的信件往来; 但他很早就清楚,很多时候与自己回信的,并不是那姓郑的; 之所以忍着没发飙,没去生那「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气,是因为回信的人信中的价值,似乎比那姓郑的自己回信,更重要也更细节很多,所以他就认下了姓郑的这种「过度敷衍」。 「他倒是什么都敢做。」 皇帝评价道。 平西王府下的钱庄其实早就成立了,也同样是活跃在商贾贸易之中。 但前阵子,也就是在姓郑的领兵在外时,王府的运转也一直没有停下,甚至,在紧张的备战氛围以及军资聚集筹措之下,钱庄开始发行盖着王府大印的债券; 可问题是,那一场大战,晋东没出兵也没出粮,你紧张个在哪里? 无非是找个由头和风向,将债券给推行下去吧。 走钱庄,将债券转入王府下的各个产业,再由这些产业,继续下放,也可以在王府产业里流通以债券的形式购置商品。 士卒的一部分军饷以及官员的一部分俸禄,已经被以债券的形式发放。 虽说还没大面积地对民间进行开放,但既然做到这一步,接下来这种债券在民间铺开是迟早的事,毕竟士卒和官员,可是时下殷实人家也就是消费人群的主体。 在晋东,这种债券被当地军民习惯性地称之为……宝钞。 摺子的最后,还有一条信息,密谍司监查到平西王府似乎正在对天断山脉里发现的银矿进行施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但战争和祭祀,最终都离不开一个财政。 姓郑的明明领兵在外, 可他老家居然还在继续推行着这种极具影响力的财政改革…… 难不成,是姓郑的出征前,就留下了章程? 但他真的放得下心么? 张公公见皇帝陷入了沉思,舔了舔嘴唇,开口道: 「主子,这债券之事,奴才觉得……」 「你也想做?」 「奴才……奴才认为……」 「他姓郑的无法无天,只顾着生前,朕也要学他?这是涸泽而渔,涸泽而渔!」 皇帝气愤地说着, 「宝钞宝钞,这玩意儿一出来,价值就会打折,他姓郑的活着时候还好,等他姓郑的走了,到他世子继位时,这玩意儿马上就会变成废纸!」 第1057页 可惜, 瞎子以及四娘都不在这里,否则听到皇帝的这番评价,估摸着都得竖起大拇指; 到底是管帐做买卖出生、善于理财的皇帝,一下子就看透了宝钞的本质以及宝钞未来的结局。 他是皇帝,不能图一时之爽快,现在,张公公手下的那个衙门他还迟疑着,不愿意摆到明面上来,自然更不可能图眼前之利学晋东的平西王府发什么宝钞。 这玩意儿,自己在位时还好,能清醒地把持得住,但自己的儿子呢?自己的孙子呢? 后世人能忍受得了这种印钞的诱惑? 到时候就是整个财政局面的全面崩盘…… 「除非,他会用什么办法给它来兜底。」 皇帝再次陷入了沉思。 一边刚刚被训斥的张公公闭嘴不言, 而不通财务的魏公公自然不可能发表什么意见。 「罢了,朕亲写信去问他……问那位吧。」 见皇帝停止了思考,准备起身离开,张公公只得硬着头皮再次开口道: 「主子,还有一件事,未曾入密谍司摺子里,而是民间风闻。」 「密谍司摺子里,不包括民间风闻么?」 闻风奏事,是御史的权力,但皇帝真正的耳朵和眼睛,是密谍司这种番子衙门。 「主子,实乃干系太大,必须得由奴才来亲禀。」 「说。」 「主子,有传言说,平西王府那边打算铸造一批新钱币。」 「钱币?」 「以金银币为主。」 「这又算得了什么稀奇?」 时下熔炼银子铸造元宝,本就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当年燕国门阀林立时,不少门阀世家就热衷此事,民间百姓里还有顺口熘,说谁家的银子成色好,谁家的银子黑心坏。 「主子,您看。」 张公公从袖口中取出一枚银币,银币上,刻着双头鹰。 「主子,这枚银币据说是从晋东那里流出的,只不过现在份额很少,奴才已经派人再去求证了。 奴才也是斗胆,拿这未经确凿的事来禀报主子。」 皇帝和平西王之间的关系,很是敏感; 任何企图挑拨离间的人,都得做好引火上身的准备,张公公这是明知山有虎,也算是赤胆忠心了。 毕竟,他已经没有了政治投机的必要了,就为了争宠整倒魏公公么? 皇帝将银币拿过来,在手中掂了掂。 「仿的荒漠之西的钱币制式?」 「是,但比那边的,要更精细。」张公公回禀道,「且双头鹰,本就是平西王府的王旗制式。」 「呵。」 皇帝不怒反笑, 「所以,姓郑的到底有没有出征,难不成替我大燕出兵攻干,破了上京的平西王爷是个假的?」 他是怎么做到,一边本尊在外头领兵打仗,一边在家里地盘上操弄出这般多的花样的? 皇帝做梦都不可能想到, 这般多的花样, 纯粹是某个大了肚子的女人,在孕期时,实在是无聊,开始进行这方面的改革,纯粹是为了解闷儿。 至于说等男人回来,是否会因这些事而对她发怒; 呵, 且不说那位王爷对这类事儿完全不上心,很多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就说她只要摸一摸自己的肚子, 瞪他一眼, 怕就算是她将王府房子点了,王爷非但不会生气,还会在旁边递柴火。 「主子……」 「朕,会亲自写信问他。」 皇帝不以为意地将银币捏在手中,摆摆手, 「朕去看看皇后。」 「摆驾!」 皇帝来到了皇后这里,皇后此时倒是没在菜圃里忙活,而是正在做着女红。 虽说皇子和公主都不可能缺衣服穿,但作为母亲,有这个条件也有这份显适,总得给孩子做点儿穿穿,意思一下也是要的。 再者,自己的长子不在身边,这些东西,更是一种思念的寄託。 「皇后,水放好了么?」 「陛下,这才是上午啊?」 「朕想泡了。」 「臣妾这就去命人准备。」 皇后的宫苑里,最近新修建了一座汤池,姬传业来信说,他和天天哥哥经常一起泡汤,那姓郑的,更是几乎每天都泡。 没多久, 皇帝就赤条条地泡入了汤池之中, 皇后穿着一件薄衫进来伺候。 「自打得知平西王爷大捷之后,陛下身上的担子似乎就卸下来了呢。」皇后笑道。 皇帝点点头, 一边继续把玩着那枚银币一边感慨道: 「既然干楚安稳了,接下来,就是与民更始了。 这百姓需要休养生息,国家需要休养生息, 朕, 也是需要的。」 「陛下必然万岁长命的。」 「这些大臣们喊的话,你我之间就不要说了,自古以来,可曾真正见到万岁不灭之人?」 「臣妾说错话了,请陛下责罚。」 皇后也没入汤池之中,和皇帝抱在了一起。 皇帝伸手轻轻提起皇后的下巴, 小夫妻二人彼此之间都心领神会地进入到了那种情调培育的阶段; 「朕吶,得养好这身子,可不能累坏了,朕不求活得比那姓郑的长,姓郑的好歹是个武夫高手,又素来注重养生,朕怕是比不过了。 第1058页 但朕至少得把那姓郑的多熬一会儿,至少得朕走了时,姓郑的,年岁也大了。」 「这是为何呢陛下?」皇后的唿吸开始急促。 「朕要那姓郑的就算是入京了,身子也不经用了,哈哈哈哈。」 「陛下,陛下怎能说出这种话,还是一国之君呢,羞不羞,羞不羞,不理你了!」 「哎哎哎。」 二人虽是天家夫妻,但私下里时,更享受这种民间夫妻的「彪悍」,对那些礼数什么的,压根不在乎的。 皇帝在汤池里自后头一把抱住皇后, 道: 「媳妇儿,眼瞅着姓郑的俩王妃都快生了,咱得抓紧了啊,可别让姓郑的后发超过了咱,来,再给朕生一个。」 「陛下,这也要比的么?」 「怎么不比?」 「可不公平啊。」 「不公平?」 「平西王爷可是有三个王妃,而陛下您,就两个。」 言外之意,就是皇后在劝皇帝选秀。 皇帝也不知道是没听出来这意思还是听出来了故意没接这一茬, 反而高声道: 「这才能显得朕的能耐不是!」 第六百八十七章 僧道 燕国其他地方,无论是官绅军民,都因刚刚应付完了一场战事而「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就着干人国都被咱打破的激动余韵,兴奋地大口喘着气; 而在晋东, 这里的官绅军民可谓是将一口气,一直憋到了现在; 尤其是在得知自家王爷的辉煌战果后,心里,更是酸熘熘得不行; 和以往王爷大捷后的上下同庆不同, 当这次大捷消息传到晋东,尤其是传到奉新城后,百姓们按照以往的惯例,打酒割肉,好好地吃喝一顿; 然后,吃着喝着,眼眶就开始泛红,饭桌上,散发着极为浓郁的幽怨气息。 普通百姓在哀嘆为何自己没能轮的上,这场大捷之下,后方民夫得能拿多少赏赐,辅兵走一遭,怕是标户的身份也能挣到了吧。 至于标户,更是痛心疾首,不敢明面上骂也不敢说什么不敬的话,但就是一口酒顺着一抹泪偌大个汉子,提着嗓子诉苦: 「咱就想不明白,为何王爷宁愿带外兵去打仗就不带咱们?」 奉新城,对王爷是绝对忠诚的,毕竟毫不夸张的说,这座城,这里的一切,都是因为王爷而存在。 但也正是这种爱之深,敬之深, 对王爷这种去抚摸其他家狗子的行为,就越是打心眼儿里难以接受! 简而言之, 就是吃醋了, 而且醋劲很大, 整个奉新城,都像是被泡在了一个大醋缸里,吃饺子都不用打料碟了。 那几夜,负责城防内外事务的屈培骆,抓了不少酒后犯禁的人; 奉新城是没有宵禁的,这是一座商业极为发达的城市,昼夜运转。 但这并不意味着大晚上你喝醉了酒,大声叫嚷亦或者平白无故地将街边人家的院墙亦或者门窗砸坏也能不受惩处。 监牢里,抓了不少人; 在醒酒后,这些人还没来得及醒悟自己犯了事儿,先在牢房里抱成一团。 有的喊着当年在雪海关,我是如何如何为王爷厮杀; 有的则叫着,当初在楚国,我是如何如何为王爷挡下楚人的军阵; 有的哭着,当初在翠柳堡我是如何如何…… 「……」狱卒。 狱卒听到这里,马上醒悟过来,将那位爷从公共牢房里提熘而出,转入了单人牢房。 再找自家那位因手臂受伤落下残疾不得不从军中退下到这里当牢头的老大来瞅一眼,才发现确实是个参将! 直娘贼, 合着这醋意,不分上下,连参将大人也喝多了马尿大晚上地出来犯浑。 不过,狱卒们并不慌,也没去赔礼道歉如何,这奉新城大牢里,老卒復员下来的狱卒不少,这些基本都是有标户的身份。 有标户身份,就意味着上头有标长,一层层往上,能推到极高的位置,总之,是货真价实的上头有人。 且标户有专门的自己衙门,犯了案子亦或者受了委屈,有地方可以直接上告。 参将确实是大官儿,但要想仗势欺人什么的,总能顺蔓上去找到比参将更高的爷来主持公道。 再者, 下令抓人清街面的,可是屈将军。 屈将军何许人也? 他和王爷的关系,可谓深厚到了极致,他会憷谁? 这道道,细琢磨的话,总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但本质上,话糙理不糙吧。 不过, 此时的屈将军是真没功夫在乎自己昨夜抓了多少大鱼进了牢房; 因为, 公主快生了。 公主刚确认有孕时,王府的几个先生就推算过预产期了,大概的日子,已经定下了。 这不是什么秘密; 清晨时,本来今日休沐亦或者轮班得空的锦衣亲卫全部召回王府立职,意味着,公主的肚子,应该是有动静了。 屈培骆在籤押房里来回踱着步, 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为何自己会这般担心,为何自己会这般忐忑与患得患失? 他和公主到底有多深厚的关系么? 他婚前,其实也就见了那两次; 第1059页 她婚后,也就见了那么两次; 这个女人,曾几乎将给他带来无上的荣耀,也给他带来了身为男人的世间最大屈辱,随后,则是他继续活于这世上的遮羞布。 或许, 人世间男女之间的关系,单纯仅用一个「爱」来表示,实在是过于单薄和武断了一些。 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因素,早早地就附着上了一层层的羁绊,剪不断理还乱,哪怕,仅仅是单方面的。 总之, 屈培骆现在是真的在担心公主, 不带什么私人情绪,只是单纯地希望她可以平安诞子。 停下脚步, 屈培骆嘆了口气, 喃喃道: 「平安吧。」 …… 此时的平西王府,警戒,提到了最高。 但在内宅院子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碰!」 四娘左手放在自己已经隆起的肚子上,右手很是娴熟地打着麻将; 桌上坐着的,还有柳如卿、客氏以及瞎子的媳妇儿月馨。 「麻利点儿,出牌啊。」 四娘催促道。 柳如卿等三个女人,只能继续陪着打下去。 「哎哎哎,这可是来钱的啊,认真着点儿。」 四娘提醒着。 四娘身后站着的公主,一只手托着大肚子一只手扶着腰,也跟着催促道: 「哎呀,你们快一点儿嘛,可别让姐姐等急了。」 柳如卿、客氏和月馨,三女都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公主,随即低下头,加快了出牌的速度。 「胡了!」 四娘牌面一推。 「姐姐这牌打得,真是绝了,以前陪姐姐打时察觉不出,今儿个站姐姐身后,真的是让妹妹大开眼界。」 「以前玩个牌,留个三分心思,打个有来有回也就是了,反正又不来钱的,随便耍耍,现在不成了,九分心思得落在你肚子上,可不就没心思再让牌了么。」 「嘿嘿。」 熊丽箐用自己的肚子轻轻碰了碰四娘的胳膊:「姐姐最好了。」 「好什么好,你这怪癖也是绝了,大着个肚子,眼瞅着就要生了,偏偏一下子就吃不香睡不熟,非得要听这打牌声才能舒服下来。 咱家家大业大,这是没错; 咱王爷脾气好,也没错; 王爷也没什么望子成龙的讲究,但真要给他生出个赌棍来,这也太对不起人了吧?」 「这也挺好的不是,这么大一个家子,这么大一个家业,总得出几个花花公子什么的,否则以后哥儿们姐儿们岂不是日子过得太辛苦?」 这里的哥儿们姐儿们指的是孩子们。 哪怕此时自己眼瞅着快生了,平西王府第一个孩子即将出世,但熊丽箐依旧不敢和四娘别苗头; 争宠争不过人家,手段也玩不过人家,人家一直待自己客气,自己要是再不知趣儿妄图想搞什么事情,那就真的是过于愚蠢了。 搁以前,公主倒是想过母凭子贵,不争眼前而求未来; 可怀胎十月之后,这样的心思反而淡下了很多,在怀孕前,孩子在她看来只是一个工具,而怀孕后,这种母子连心并结一体的感觉,让她早早地明白做一个母亲的真谛。 根本原因还是在于,自家男人现在虽然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论权势,比那些小国国主还要高太多,但家宅里的氛围,一直很是和谐。 不似深宫之中,冰冰冷冷透着一股子吃人的意味; 既然不会被逼迫着走上那一步,简单地岁月静好,谁不想要? 「正好,等那位福王妃到了,可以伺候你带孩子,咱也省得请月嫂了。」四娘笑着说道。 熊丽箐则有些嗔怒道:「王爷也真是的,以前妹妹也不晓得什么叫潇洒风流,这会儿是真明白了,不光要仗打得漂亮,打仗之余,还得将美人收入怀中。 以前在宫里,也没少看那些大戏亦或者是台本子,总觉得里头的故事太过不实际,可再睁眼瞧瞧咱家的王爷,把这日子过得简直比台本子里的角儿更台本子了。」 「你还用看别人么?还用说现在么?也不瞅瞅自个儿是怎么来的,呵呵。」 四娘毫无避讳地打趣儿道。 「哎呀,姐姐你!」 熊丽箐俏脸一红,轻轻推搡着四娘的胳膊。 怕是前后五百年史书上来数,也数不出第二例抢亲公主再建丰功伟业的例子了吧。 四娘又感慨道:「就是听说那位福王妃,早就被咱家那位给驯服好了,当年第一次攻干时,就有过接触,彼时老娘也在呢,这次,算是主上去重温旧情梅开二度去了。 不炸刺的,调教起来没意思。 老娘还是期待着也不晓得那位郡主到底什么时候也能入咱王府来。」 其实,在座的女眷一直都有一种错觉; 王府里的女人,与其说是王爷搜罗来的,倒不如说是自家这位风姐姐想收人借着王爷的名义收的。 柳如卿笑着道:「王爷这次凯旋,妹妹我可算是松了一口气,早些时候听到那边战事的传闻,当真是担心死了。」 「不是有句话叫悔教夫婿觅封侯么,咱家这位已经是王爷了,咱们做女人的,悔是来不及了。」熊丽箐笑着拿起一杯红枣茶,喝了两口。 第1060页 月馨这时开口道:「也不知道王爷到底能不能及时赶回来。」 客氏附和道:「王爷怕是在紧赶慢赶着哩。」 公主则摆摆手,道:「男人回不回来,这孩子都得生的,上次遇刺的事儿得是多大的风险,可不就是因隔壁……」 公主顿了顿,道:「王爷稳一点,平安回府就好。」 「行了,这补气血的茶你现在少喝点,别待会儿真要生的时候参汤不起作用了,另外,去躺着多睡一会儿,补一补精神。」 四娘吩咐道。 「好的,姐姐。」 熊丽箐很听话地躺了回去。 「姐姐,你们继续打呀。」 熊丽箐眯着笑脸催促道。 四娘不禁有些头疼,她那边还有一大堆的事儿呢,债券、宝钞、铸币,前些日子男人在外打仗,她挺着个大肚子实在无聊,就把以前的设想开始进行初步地实践,这刚开了头,事儿正忙时,自己却还得留在这里给她打麻将听声儿; 可偏偏又没办法, 到底是自己「娶」进门的,总得负点责任。 「来,洗牌。」 …… 葫芦庙的香火,自打立庙以来,一直都很旺盛。 前些年的战事,野人来一遭楚人来一遭,燕人再打进打出的,就算是什么名寺古剎,也早早地雨打风吹去了。 再之后,甭管是一开始的伯爵府还是后来的侯府亦或者是现如今的王府,在晋东,凡是发现了方外之人,哪家哪派不论,一经发现,全部被请入集训,再送往雪原以丰富雪原人民的精神文化生活; 厚此薄彼之下,奉新城这里,百姓们所能找到的这方面寄託,也就这座葫芦庙了,独此一家,别无分号,更无竞争,香火想不旺盛都难。 今儿个,也是如此。 只是, 今儿个前来烧香的百姓却没有瞧见那疯癫和尚与妩媚小和尚。 且今日葫芦庙最里头的那座供奉着平西王爷长生牌位的香阁,也被关闭,对外的说法是修缮。 其实, 里头有人。 一个身穿骯脏道袍的道士正站在长生牌位前,牌位上头,是王爷的雕像,坐在貔貅背上,貔貅脚踏祥云,端是英武; 雕像是能工巧匠细心雕刻而出的,这待遇,可以将庙里那些用驴粪蛋捏出眼珠子的「漫天神佛」馋哭。 牌位下面,是功德碑,上面记载着平西王爷的生平功绩。 最新雕刻出的,是入干后的战绩,但还没雕完。 道士看着看着,就笑了, 道; 「这牌就立了,这像也塑了,这碑也刻了,可明明这人,还未死呢。」 在道士身后,了凡小和尚听到这话, 道: 「一定要死去的人才能立牌塑像刻碑么?」 道士点点头,道:「要不然呢,须知盖棺方能定论,甚至有时候,死后百年,还得担心被翻案,名声也能一臭涂地。」 了凡小和尚双手合十, 道; 「道友,这里,是佛寺。」 「佛寺又如何?」 「佛寺所立的,是佛。」 「哈哈哈哈,这马屁拍得,真叫一个牙酸,人还活着,你们就急急忙忙地给他立佛了么?」 了凡小和尚没有羞恼, 而是肃声道: 「世间本就有人间佛。」 「人间佛?」 「五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白地,兵过如洗地,硷起毛不生,现如今,晋东之地,已然恢復起了生机。 此乃,大功德。 有大功德者,为何不能成佛? 死人,已经死了; 人死了,让他成佛,于活人有何益? 人活着,让他成佛,自有慈悲之法在心,可约束己身,于万民有利。」 道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道: 「这道理,听起来新奇,但也确实有趣,也就只有你们这种秃驴能懂得这般变通之法,活该你们能香火吃得流油; 一个肥头大耳,一个粉头遮面! 乱世道士下山,盛世和尚敛财; 此言, 果真不虚。」 了凡小和尚则道;「既已出家,还分你我他,这家,到底出未出?」 「贫道没心思和你这小和尚打机锋,贫道此次下山,只为一事。」 「道友是哪国人?」了凡小和尚问道。 「呵呵,你都说了,既已出家,还分哪国人么?佛可有国家?」 边上, 歪着头, 嘴角留着哈喇子的疯癫老和尚此时开口道: 「佛无国家,信徒有。」 道士一时语塞,只得骂道:「当真是前后,都能被你们这一张嘴给说遍了!」 随即, 道士似乎又想到什么, 道: 「你们是燕人么?似乎不是吧。」 空缘老和尚指了指脚下, 道: 「这儿就是国,这儿,就是家。」 「好。」 道士深吸一口气, 袖口一挥, 当即散出一道道宛若晨霞一般的光气。 当世修行之人,要么,如后山那般,追求天机问道;要么,如燕国当年那位太爷也是如今的魏公公那般讲究实效; 但道人这一手,表明他修的,并非是鍊气士那一类,也并非是宫中太爷那一门,他走的,是最古朴的道家之路,一条很难走的路。 第1061页 「贫道只是路过,路过来看看。」说着,道士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天机虚无,但人生天地之间,总有那一份定数;可偏偏,却察觉到今儿个将有灵出,灵出无由,必为不祥!」 空缘老和尚嘆了口气, 道: 「这该问他爹,因有头,正如债有主。」 了凡小和尚这时插话道:「王爷不日既归,您可找王爷聊聊因果。」 「哈哈哈哈哈哈哈!!!!!!」 道士发出豪迈大笑, 笑完后, 他道: 「我不敢。」 「……」了凡。 「五年前,我欲出关,寻藏夫子前辈聊一聊道,理一理天机,可惜出了关才知道,他兵解了; 无奈之下,只得再闭关,想着等那藏夫子的徒弟再长一长,说不得还能再去寻他聊聊天; 可谁知道,再一出关,那李寻道居然下山了。 你说, 这对师徒俩到底傻不傻, 出了家,还回头,这一回头,能有好果子吃么?」 空缘老和尚开口道;「到底是为后山而来。」 「我只是来看看。」 空缘老和尚双手合十:「还望道友,三思。」 「怎么,你们是铁了心地要为你们家主子那还未出世的孩子,求情了?」 「不,是为你所言。」 空缘老和尚一瘸一拐地走到阁门前, 伸手, 推开了门, 道: 「门外是家,您也要回头么?」 「在贫道眼里,这不是门,而是劫,是道之一。」 老和尚点点头,道;「那贫僧,送道友一路。」 「真的?」 「真的。」 「那好。」 道士先一步出门,老和尚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 一僧一道,自葫芦庙最里头,往外走去,走到最外头的香炉大院儿时,不少香客瞧见了这一僧一道的组合,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道士扫了一眼这些香客, 不屑地轻语道:「世人愚昧。」 老和尚附和道:「对。」 随即, 老和尚手指道士, 对着四周人群大喊道: 「他是要刺杀王爷的刺客,干死他!」 第六百八十八章 天降异象! 「他是要刺杀王爷的刺客,干死他!」 这是喊出来的, 大声喊出来的; 道人扭头看向一直站在自己身后陪着自己出来的老和尚。 人,活一张皮; 有皮裹着血肉,人才能活; 有礼义廉耻作皮裹着人格,人,才能活得像个人。 很难想像, 先前在里头, 和自己又是打机锋又是说禅, 外皮看似疯癫的老和尚,本该拿的是那种,隐士高人的格局; 但人家, 偏偏就说撕开就撕开了。 脸儿啊, 面儿啊, 皮儿啊, 人说丢就能丢,可你还真不能说他一个「不」字,因为人家本就是疯疯癫癫的模样。 「哈哈哈哈……」 道人笑了,笑得很开心。 在老和尚喊出这话,到在场香客们反应过来,其实只是很短的时间,但就是这很短的时间里,二人之间通过一个眼神,就足以将先前所说的那些话,再碰撞一遍。 你说世人愚昧, 是, 世人确实愚昧,听信盲从,贪嗔痴恨; 但老和尚记得,当初平西王爷与其聊天时曾说过一句话,这句话,不是机锋,却如一把穿山之凿,在老和尚的佛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王爷说: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他们愚昧, 可到底清楚,谁对他们好,哦不,是他们到底靠谁而活。 无论是这里的燕人、晋人、楚人、蛮人、野人,甭管各自所处于什么阶层,都晓得一件事,王爷是他们一身,不,是一家所系! 奉新城这一片儿,就这一座庙,庙里不发放度牒,除了那些杂役,正儿八经的和尚,其实就这俩。 寻常百姓家有个什么事儿,也是来庙里请他们去; 渐渐的,疯和尚似乎看起来不再那么疯了; 小和尚看起来,那股子胭脂味儿也不再腻人反倒是有股子扑鼻的芬芳; 能在这里开唯一的一座庙,本就是意味着身份的不一般,一头猪,坐到唯一的位置上,也能具备这种信服力。 所以, 当老和尚喊出来后, 短暂的目光对视于片刻的笑容浮现, 紧随其后的, 是一众香客,近乎本能地蜂拥而来。 里头,是有下了营上过战场的标户男子带一家人过来上香的,但大多数,还是老弱妇孺。 然而,所有人在此时都很勇敢,都很无畏。 道人扬起拂尘,扫翻了周围的一些人,但随即,后面的人马上扑了过来。 道人被抓住了; 人们开始撕扯他的衣服,拖拽他的手脚,将其掀翻在地,恨不得将其碾成肉泥。 但也就在这时, 道人道袍之下的身躯里,忽然冒出了阵阵的蓝烟。 「咔嚓!」 「咔嚓!」 道人的四肢,就这般被拉扯开了,可拉扯出的肢体里,塞着的,竟然全是稻草。 第1062页 老和尚一拍脑壳, 道: 「哎呀,冲动了。」 …… 奉新城的棺材铺里,从城外的作坊里,前阵子新进了一批上好的棺材。 其中,就有一口红木的,被放置在了库房最里头,安安静静地,躺着,且估摸着,还得躺许久。 可就在此时, 棺材盖被推开, 一个道人,自里头坐起了身。 他的脸上,青筋毕露,眼耳口鼻间,还有鲜血溢出。 尤其是鼻子那儿,鼻血流的,有些恐怖。 伸手,擦了擦,越擦越多,最后不得已之下,只能手指掐住自己的鼻樑,内劲打了进去,整个人翻了一下白眼,终于将鼻血止住了。 嘴巴唿着气, 脑子有些发懵。 扭了扭脖子,骨节发出一连串的脆响。 最后, 道人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民不畏而聚,以小见大,这奉新城,竟有立国之气象了!」 道人自诩方外之人,在其想沾染之前,是可以保证,没有因果在身的,亦或者,清晰地知道自己身上,到底还挂着几条因果,总之,心里有数。 心里有数的前提下,往往就能做到不被针对。 他去了葫芦庙, 他去见了疯和尚, 他被香客们手撕了傀儡; 没有因,只有果,是为象。 就如同, 真正的漩涡,它就在那里; 不因为你靠近了它才出现,也不因为你离远了,它就消失; 每个人看这个世界的角度不同,自然能看出不同的风景。 在外人看来,晋东的平西王府,其实早就有自立的资本了,否则当初楚国摄政王也不会去拉拢,燕国皇宫的天子也不至于为了开解自己的心结抑郁得差点自闭。 但在道人视线里, 唯有这种气象,才是真正的开国之朝霞! 一样的事物,被以不同的角度去解读,结果趋同,过程不一。 「哎哟。」 道人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随即, 盘膝坐了下来。 「山间不知岁月,人间这十年,竟有了沧海桑田的味道。」 似乎还是觉得鼻子不舒服,道人又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脸,而后,脸上出现了一个缺角。 「哗啦!」 他将自己的面皮,撕开。 面皮之下,倒不是什么狰狞的面孔,依旧是一张温润如玉的脸,但却有着一种异样的惨白。 娇嫩的皮肤,露在外头后,当即自空气里,察觉到一种灼烧感,道人也露出了略显痛苦的神情。 稍作调整后, 道人用右手的指甲,将自己左手掌心划破,而后,贴在了地砖上。 「无根之婴,无根之灵; 是先天残缺么? 不, 不, 不是。 先有才有缺,无根浮萍亦初有根。 可这个, 是从无中来,无中来呀!」 其实, 道人来到这里,真的只是来看看。 天下之大,奇人异士,绝不会少。 干国的后山,本有一块匾,乃干国太祖皇帝亲笔所提,因干地鍊气士之风盛行,故而在天家加持之下,太祖皇帝希望以鍊气士一脉,巩固赵家皇权不衰。 天家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和鍊气士互补的; 所以,后山初立时,干人本意立起一座天下鍊气士祖庭,但开山门那一天,传说有大能自云海之中显现,降神雷击裂了那块「祖庭」之匾额。 也因此,后山虽然实际上是当下鍊气士正宗所在,但「祖庭」二字,不会再在山门内提起,毕竟,天知道到底哪个犄角旮旯里,还藏着什么真正的大人物。 剑圣也曾说过,所谓的四大剑客,并非说真的只有四个剑术最强之人,其在江湖中行走半生,也曾遇到过两三个在剑道天赋和境界上,不逊自己的剑客,却名声不显。 最直白的一点是, 剑圣开二品,是借来的; 九品到三品,差不离是当下各条路的一个总称,天下万法,近乎都以此来衡定,如果说二品,是只能借用下来,那一品呢? 难不成,只是为了留白? 剑圣从当年于雪海关前第一次强开二品,差点丢了性命,到现如今,动辄对决时,面对懒得去纠缠的对手就直接开二品; 再者,那位凡事都略通一二的存在; 二品开着开着,慢慢习惯后,谁知道以后到底能不能就直接在这个境界站住呢? 而一旦站住了,站稳了,抬头,再往上看一看,兴许又能有所发现呢? 道人的名姓,其实自己早就不在意了,连道号,有和没有,并无区别; 但说到底,他毕竟是和藏夫子一个年代的人。 他来这里, 只是因为好奇,出关后,本想找人聊聊天,谁晓得没能找到,所以,就出来走走,这走走,真就是单纯地走走。 这样的存在,喝口水,说不得都蕴藏着某种道念天机,且早就挣脱了世俗的枷锁,心境趋于古朴。 他好奇的,是发觉了这「无根之灵」; 在参悟天道时,天道,其实也在「参悟」着你,其人之思维,慢慢地已经脱离了寻常之范畴; 第1063页 天道所不解的存在,他也不解,天道想找寻的存在,他也想找寻; 当年郑凡觉得练刀太累,武夫之路太苦,有些眼热靖南王爷的「方术」,且这种仙气儿飘飘神乎其神的感觉,也挺符合审美; 而靖南王爷的回覆,很简单,他只是略通,没法教。 正如后来问询的练刀一样, 这练刀, 还需要教? 倒不是老田对郑凡敝帚自珍,田无镜对郑凡,那可真是近乎有求必应的; 可偏偏,修炼一途上,真没法子去传授和颠簸。 因为他就真的是, 这样一下, 再那样一来, 就好了; 彼时郑凡脸皮还很厚,就说,自己也想略通一点点。 田无镜反问:知道为何本王只是略通? 郑凡本想回答:是王爷您习惯性地谦虚。 结果老田先一步说出了答案: 略通一点就可以了,全通了,就没了。 可能, 那时的老田并不认为郑凡能懂这句话里的含意; 可偏偏,郑凡懂了。 这不奇怪,平西王爷的理论知识,那是相当的丰富,否则剑圣在其身边,也不可能频频顿悟。 眼下这个道人, 其实已经有这种徵兆了。 他很清晰地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也很明白,自己一个方外之人,身处于大军环绕的奉新城之中,到底意味着怎样的危险; 他能面对老和尚,直言不讳地说自己不敢去找那位平西王。 毕竟, 和剑客、武夫等不同的是,方外之人的品级,和其俗世中的战力,是不相称的。 可他依旧忍不住,想探寻。 这种好奇,来自其心底,同样,也来自冥冥之中的……天意。 然而, 他没意识到一件事, 那就是先前在葫芦庙里,老和尚其实已经暗示出了答案在孩子的亲爹身上。 但道人愣是没往那边去想, 无根之灵多难得,凭空出现,不带因果纠葛。 他就是没料到,这么难得的一个无根之灵,单纯地只是因为孩子他爹,不是这世上的土着。 「天随我意,灵眼顿开!」 道人闭上了眼。 下一刻, 奉新城的上方,出现了一只青鸟。 青鸟无形,却又似有形,它在盘旋着,然后,找到了王府的位置。 只是, 当其准备俯冲下去一看究竟时, 城外葫芦庙里, 忽然传来了一声钟鸣, 倏然间, 一张无形的网, 将这只青鸟纠缠住。 …… 空缘和尚正在敲钟, 一边敲, 一边在吐血。 了凡小和尚站在旁边看着; 「徒儿,是否觉得为师亏了?」 了凡小和尚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 径直对着面前的这口大钟, 用自己的脑袋, 撞了过去! 「咚!!!!!!」 这声音,不大,但却在转瞬间,震得人心颤。 空缘老和尚当即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不,是自骨子里,都被这一道钟声,洗礼了一番。 了凡小和尚撞完了钟, 整个人于原地跌跌撞撞地转了三圈。 脑壳上,鲜血顺着侧脸,滴淌下来。 但却在这时, 小和尚目光中的妩媚,变得更盛; 妩媚到了极点,则呈现出了一种空相,欲之极则为空。 其人, 左手掐兰花摆于身侧, 右手单手合什置于胸前, 嘴角,露出慈悲之笑。 老和尚张了张嘴, 问道: 「咋了?」 「为了回答。」 「该如何答?」 「想做就做即为自然,自然即为佛法,因佛法本自然。」 这些话说完后, 小和尚闭上了眼, 一层层金光,自其身上荡漾而出,抬头一望,虚无之中,隐隐有一尊欢喜佛相。 空缘和尚当即笑骂道: 「谁说出家之人出了家,就无门第之分,家里家外,都一个样,人和人,人和佛,佛和佛,都是不能比的啊。」 老和尚修的是今生佛,相当于白手起家。 而他,在收留了凡小和尚时,就知晓了他的佛性; 他是黔首出身, 但他的徒弟,「祖上」阔过; 佛门里,对此有相对应的说法,叫……转世。 老和尚不平了,吃醋了; 小和尚依旧闭着眼, 却开口道: 「看破未必是看破,出去未必不是进来,众生平等,本就是虚妄。 屋里的人看门外的佛,觉得佛在门外; 可门外的佛,抬头看了看这天,自己,何尝不是在更大的一间屋子里?」 空缘老和尚继续敲钟, 继续吐血, 骂道: 「阿弥那个直娘贼的佛, 师父我觉得这笔买卖,不,这笔佛缘,简直不要太赚。 咋了, 我小徒弟,也动了凡心?」 老和尚清楚,自己现在对话的,不是自己原本来的那个徒弟了,至少,目前不是。 第1064页 小和尚点点头,道:「然。」 老和尚继续敲钟, 问道: 「师父我是想着,借着这份人情,把这葫芦庙,再扩建扩建,王府呢,也能给咱多一些度牒名额,师父我当师祖,你收徒弟,做师父。」 了凡小和尚闻言, 道: 「村外的庙,叫村庙,枯藤败柳断壁; 镇外的庙,叫小庙,白蜡香油破衣; 城外的庙,叫名剎,香雾金身硕鼠……」 老和尚一边喘着气一边追问道: 「你想要哪里的庙?」 小和尚回答道: 「都城外的庙,叫国教! 万世, 天下, 归一!」 「呸!!!」 老和尚用力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骂道; 「阿弥陀佛,这佛,修到尽头,怎么就修成了人呢?」 「哈哈哈哈哈!!!!」 了凡小和尚放声大笑:「本是人中来,自往人中去,过了一扇门,是为佛门。」 老和尚又骂道:「这算是明白了,为何当年三侯开边,貔貅火凤此等上古祥瑞显化人间以求追随。 说白了, 你也是一样!」 「然!」 了凡小和尚面向奉新城方向, 千里奔袭雪海关,迂迴入楚,破军立功升迁,再得靖南王遗泽託付; 原本的白地,已然有经营成沃土之象! 「气象就在这里,气象就在这里! 气象在了, 该来的,就聚来了。 人处窘迫时,四处乞讨以苟活; 人处显耀时,四方投献以附庸; 他平西王就算真铁了心要做那大燕的忠臣, 他的孩子呢? 他的继承者呢? 更何况, 他平西王所作所为所安所预,哪里有半点引颈待戮忠诚良将的意思! 此番, 赌得, 搏得, 值得! 阿弥……陀佛!」 下一刻, 虚空之中的佛影,变得凝实了不少。 紧接着, 佛影探出了佛手, 对着这只青鸟, 攥了下去! 「轰!」 …… 棺材铺的仓库里,道人身形随之一扭曲,原本惨白得渗人的面色,陡然呈现出一抹蜡黄。 「这天下万民芸芸众生, 门神对联佛像挂了无数, 可曾让你真的睁眼瞥过一次? 这儿的王爷, 本不信佛, 其人不在家, 你竟腆着脸来主动庇护! 笑死个人, 真笑死个人! 给贫道, 破!」 …… 天上,「动静」极大! 可奉新城内外,九成九以上的人,是压根察觉不到丝毫的。 毕竟,方外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玄而又玄。 但, 总有那么一小撮人,他们是能有些感应。 奉新城, 王府三街, 一座挂着「密谍司办事处」牌匾的院子里。 一个身形瘦削的男子,手里端着茶杯,正抬起头望天。 他叫周望,是个阉人,魏公公的干孙儿,但眼下,绝对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毕竟魏公公伺候两代帝王,干儿子干孙子那真是海了去了。 资歷很浅,鍊气士修为也很浅,所以才会被派遣到这里来坐衙。 一个番子衙门,脑门儿上直接挂上了牌子,就这,还想做什么事儿?还能做什么事儿? 无非是,喝喝茶,传传话,开开会。 今儿个, 正按照往日习惯,正喝茶时,一抬头,即刻被眼前的景象所惊呆了。 「以前只觉得史书之中,那家谁谁出生时,天地变色,祥瑞降临,是为史官忒不要脸地贴金杜撰。 没想到, 竟然是真的!」 身为奉新城密谍司的掌舵, 周望自然清楚眼下奉新城,将要发生什么事。 他马上疯了一样地跑回书房, 摊开密折,拿起笔, 手, 在颤抖! 他很害怕,可谓怕到了骨子里,因为他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甚至很可能化作一道漩涡,将自己碾为齑粉! 但他又偏偏无法隐瞒, 也不敢隐瞒, 只能写道: 「平西王世子将出之际,天降异象!」 第六百八十九章 来自王府的反击! 公主已经在麻将声中睡着了; 其余女人们都坐在院儿里,客氏在忙着泡茶,柳如卿在做着刺绣,月馨则站在四娘身后,帮四娘轻轻捏着肩颈。 却在这时, 四娘睁开了眼。 因她是躺着的,所以抬头时,正好望着天。 「好热闹。」 月馨听到这话有些诧异,因大家都清楚公主这两日就是生产的日子,所以在陪伴之余,都下意识地在保持着安静; 再说了,此时哪里有热闹和动静可言? 只能说,天上有风景,可并非谁都能欣赏到的。 「真烦人。」 四娘又道。 这下子,不仅仅是月馨继续迟疑了,连边上陪着的柳如卿和客氏,都有些尴尬地停下了手头的工作。 第1065页 当然,她们是想多了。 可四娘到底是一家主母,地位摆在这儿,也容不得大家不去多想。 本质上,平西王府的后宅,是四娘的,至于王爷,其实就出了一根棍儿。 四娘坐起身, 一边向外走去一边道: 「安稳待着。」 众女极为听话, 齐声道: 「是。」 走出了熊丽箐的小院儿,四娘身形一跃,来到了屋檐上。 而这时,薛三的身影也出现在了这里,三爷脖子上挂着一个大布包,里头是剖腹产时可能会用到的器具。 「你下去!」 三爷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对四娘道。 四娘没理会。 「你大着肚子,快下去!」 四娘瞥了一眼薛三,依旧没理会。 「听不懂人话啊!」三爷怒了,「由我来负责!」 对于魔王们而言,四娘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实在是过于的重要,亦可以说,在魔王们的世界观和认知里,也就只有怀孕的四娘,才能在他们这儿获得正常情况下「孕妇」的待遇。 四娘也没说什么我「品级」现在比你高这种伤人的话,看了一眼薛三,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身形一转,落回到了地上。 「瞎子不在,能妥么?」 四娘在下面问道。 一般而言,这种情况,瞎子最适合来应对,毕竟,这算是瞎子的专业。 还站在屋顶上的薛三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膛, 自信满满道: 「一而再再而三的,老是有这种傻不拉唧的玩意儿非得凑上来搞这些手段,明明是见不得光的玩意儿,却偏偏喜欢揣着『神仙』的架子。 四娘哎, 安心保你的胎。 瞎子不在没关系, 三爷我来安排。 老是被贼上门,哪有不装锁的?」 四娘倒也洒脱, 左手托着自己的肚子,右手挥了挥, 「那我回去睡了。」 「休息好!」 三爷身形倒挂在了屋檐上,「钩子」带着身子,晃动了几下后,平稳落地。 倒不是为了炫技,而是王府内宅设计里,有些地方,其实暗藏着机关,不算精妙,但可以快速传达个信息。 这东西,其实就是为那几个魔王准备的。 很快,肖一波跑了过来。 「三爷!」 三爷看着肖一波,道:「头上有云了,咱下面,赶紧撑把伞。」 肖一波闻言,抬头望了望天。 三爷问道; 「看见啥了?」 肖一波答:「什么也没看到,不过属下明白了。」 「去吧。」 「喏!」 等肖一波走后,薛三闪身来到了中院的那座假山前,这儿有一处通向地下的甬道,沙拓阙石,就躺在这里头。 只不过,三爷这次来可不是找沙拓阙石的,而是走到假山前,伸手自一块凹陷下去的石缝里,抽出一条铁链子。 别看三爷人小,但力气大。 当初大家都没晋级时,主上被徵调入民夫,小小的三爷背着一个箩筐,能将仨人的兵器和包裹一股脑地都装进去,背着走路时,依旧身轻如燕。 三爷开始拖拽起锁链, 上方在拖拽着, 下方则起了一连串的反应。 「叮叮噹噹」「窸窸窣窣」, 一连串的这种密集声响,在下方密室里不断迴荡。 沙拓阙石的棺材,依旧安稳地躺在那里。 对于沙拓阙石而言,他所需要承担的,是外敌真正入侵王府时进行抵御的责任,而当所谓的外敌在天上时,就不属于沙拓阙石的管辖范围了。 但伴随着上方三爷不断地拉拽着锁链, 沙拓阙石所在区域的那座石门内,一道道机关,也在快速地翻转着。 到最后, 那座坚固无比的铁笼子,也发生了震盪; 连带着铁笼子被锁缚着的黑甲男,也摇晃了起来。 上面, 三爷估摸了一下拉出的长度, 再抬头望了望天, 没再继续拉,而是取出一把匕首,将铁链钉在了地上,自己则一屁股坐在匕首把子端。 「不急,爷再等等看。」 早些年,主上在见识到沙拓阙石于镇北侯府门前的一幕后,心里生出的信念是:我可以不变成像沙拓阙石那般强大的存在,但我身边,得有足够多的「镇北军」保护我; 再之后,条件好些了; 剑圣这种级别的个体战力巅峰存在,也被主上「捆绑」在了身边,下面还睡着一个沙拓阙石,终于不用担心晚上睡觉时,被哪个神经病高手深夜刺袭。 但, 人对安全感的渴望,是没有上限的。 尤其是上次在望江冰面上,主上被干国后山的那位请「上了山」,虽然主上自己下来了,但真的是惊险刺激得一塌煳涂。 这种「跳樑小丑」,他往往不和你刚正面,却总能噁心到你。 当年藏夫子入燕京斩大燕龙脉,燕皇以一种千古一帝的雄浑姿态坦然面对; 但郑凡到底和姬润豪不一样的,他要的是,稳稳的幸福。 所以自打上次望江遇袭后,郑凡就下令让瞎子等人着手准备王府应付这些方外之士的布局。 第1066页 总之, 一个主旨, 让那些「狗屁倒灶」的神仙,他敢来,咱就能打,而且得把他打落! 最简单有效的方式,就是用同样的方式,来对付同样的对手,在他们的「环境」里,去击败他们。 三爷此时身下的这条铁链,是最终的大杀器。 主上,哦不,是整个王府,一向都喜欢这种「害物」利用,没他们不敢用的人,没他们不敢借的物。 当初郑凡曾差点下令将那个黑甲男给熔炼了,但因为天天自己主动进去了,挑开了一些秘密,所以黑甲男算是逃过了一劫,至今被保留着存在; 但材料什么的都已经准备好了,工匠师傅们也都召来了,本着不浪费的原则,瞎子用自己琢磨出来的这个世界上的阵法之道,加上瞎子机关术的造诣,同时,还融合了阿铭血族魔法的理念,外加四娘「穿针引线」一般的布置; 集几个魔王的智慧与经验于一起,对密室,尤其是密室下的那个囚室,进行了真正的改造。 眼下, 只要薛三再将身下的铁链往外再抽个一巴掌的距离, 下方囚室上端的器具里,鲜血就会被晃荡下来。 眼下,铁笼子上头,一排排盛放着鲜血的器具正在勾人的摇晃,原本密封着的鲜血,其腥味已经开始略微的瀰漫而出。 王府有阿铭在,自是少不得血源的。 只是阿铭可以带着自己的血包卡希尔在酒窖里随意地饮用,且挑三拣四; 而这位, 本该陷入绝对沉寂中的他, 竟然在此时微微抬起了头, 嘴唇轻颤, 带着一种渴望。 可惜上头的三爷不解风情,算好距离后,就故意这般吊着他。 毕竟, 黑甲男是一种不可轻视的存在; 他是还没完全復甦还没完全恢復时,被自家主上截了胡,真要是完全復甦起来,剑圣开二品怕是也噼不动他,因为他已经脱离了「人」的范畴。 「急了吧?」 三爷自言自语着, 「不急不急,再等等,再等等。」 …… 「肖总管!」 「肖总管!」 肖一波来到了王府的隔壁。 平西王府的占地,其实并没有想像中那般的大,当然了,对于上辈子住着鸽子笼的郑凡而言,自家王府,当真是大得可以了。 且因为除了四娘的籤押房在王府里外,其余的衙门,并不在王府里办公,所以过于追求王府的面积,也没什么意义。 但,王府的「隔壁」,一直是重中之重。 王府的东边邻居,是剑圣家的小院。 而王府的西边院子,有三处,看似有人居住,实则,是表象。 肖一波走到这里,拿着令牌,示意打开地牢的门。 地牢不深,毕竟在王府附近挖个很深的地牢,对王府自身的安全也是一种威胁。 当肖一波走下去后, 看见的, 是数十个蓬头垢面的男女,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戴着锁链,身形消瘦。 其中几个人,衣服还没那么脏,可以看出来衣服上绣着的星辰痕迹。 这数十个男女正中央位置, 有一个老者,单独拥有一块比较大的区域, 他的坐姿,也很随意。 肖一波下来后,老者抬起头,望向了他。 然后, 老者愣住了。 因为他看见肖一波蒙着眼,且耳朵里,还塞着东西。 不是说你「不见」和「不听」后,就能抵御所有的手段,但确实是可以让大部分手段失灵亦或者收效变低。 老者叫塔干,是雪原星辰接引者里头,位不高权不重,但影响力很大的一位存在。 自封伯爵起,郑凡就开始了对雪原的「文化输出」; 在郑凡和瞎子看来,雪原的星辰信仰,是那种特殊环境之下所产生的精神联繫纽带,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每个人都能在晚上抬头看见灿烂的星辰,以此来获得希望。 这个不好,因为郑凡镇守了雪海关,怕是雪原的野人想再像野人王在时那般入关,这辈子,是不可能的了,所以心怀仁慈的郑伯爷郑侯爷郑王爷,就让他们去尽可能地信奉来世的美好。 有输出,自然就有挤出。 一开始,大家还是有来有回,但等到平西王府建立,王府势力巩固晋东,开始加大对雪原的威慑力度后,原本单打独斗的神棍们,忽然发现自己身后,站着越来越多的晋东铁骑,传教的效率,一下子被极大的增强了。 干人就一直没有明白这个道理,文化,得加着大棒才能无往不利。 这样一来,在王府的逼迫下,很多野人部族不得不将自己部族里的星辰接引者交出,更有甚者,为了得到王府的奖励,还会帮忙捕杀接引者。 眼下地牢里的这几十个接引者,都是这样被抓来的,然后,送到了奉新城王府隔壁进行看押。 这些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因为星辰接引者毕竟不是流星坠落下来诞生的,就和当初的沙拓阙石一样,他们也是有自己的母族部落。 且这些部落,还是在雪海关铁骑可以打击的范围内。 有顾忌,有牵挂,就可以被揉捏。 肖一波开口道: 第1067页 「你们看见天上了么?」 在场的这些星辰接引者们纷纷抬起头,他们的头顶,是地牢坚固的石墙; 但这里,有不少人,其实感应到了上方的动静。 「伟大仁慈的平西王爷,给予了你们机会,一个救赎你们自己和你们身后母族的机会,现在,你们出手,将敢于窥觑王府的眼睛,挡住、拍开,甚至,戳瞎。 让王府, 让王爷, 觉得你们有用。」 塔干开口道:「条件呢,我们能得到什……」 肖一波「听不见」,但大体能猜出一个节奏来,他完全是按照自己的预设预言在说话: 「不要提条件,因为一旦证明你们没有用处的话,不仅仅是你们自己,将会被烧死; 你们背后的母族,也将失去继续存在的必要。 永远别和王府谈条件, 因为你们没有这个资格。」 肖一波再度抬头, 同时抬起自己的双手, 道: 「好了,你们现在可以开始了。」 周围接引者的目光,全都看向了塔干,他是这群接引者里,拿主意的人。 塔干没有生气,确切地说,平西王府对雪原的霸道与狠辣,他早就清楚了,不同于以往雪原部族自相残杀争夺牧场的战争,平西王府从一开始,就坚定地在掘雪原野人的根! 但, 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 塔干开口道: 「诸位,将星辰之力,给我吧,为了部族,不必留力,谁死了,谁先解脱。」 …… 奉新城的上方, 起初, 是佛相稳稳地压制着那只青鸟,但后来,青鸟开始了反抗。 每当佛相的佛手攥下来时,青鸟都能穿透佛手而出; 双方之间,进行着一场消耗的对决。 可以说,道人在一开始,就选择对了路。 他笃定,世间并无真佛在,若是葫芦庙里的那俩和尚,纵然能显化,但到底不是真身,耗一耗,也就能耗过去了。 事实的确如此, 佛相本想着一劳永逸,直接以雷霆之势将这只青鸟碾碎,但伴随着时间越来越长,佛相的身影,正在必不可免地被虚化。 城外葫芦庙里,老和尚已经不再敲钟了,而是看着自己的小徒弟,目光里,带着关切。 小和尚开口道:「得教他修行了。」 碗,太小,纵然旁边有一条江河,这口碗,也依旧无法承载太多。 听到这话,老和尚老脸一红,道;「师父我,不会修行。」 这辈子做得最多的,就是骗吃骗喝了; 当然,这也是他的修行,他也修出了佛理和佛缘;但他清楚,自己眼前这个「徒弟」说的修行,不是他的那种修行。 「那就找人教。」小和尚说道。 「好,为师懂了,为师懂了。」 小和尚嘆了口气, 道: 「我坚持不下去了。」 老和尚悚然一惊,忙道:「这可如何是好?」 小和尚摇摇头,道:「媚眼,说不得白抛了,先前不知道,等到了天上才发现,人家,有自己的准备。 可惜了, 这次只能算是苦劳了,但也算是一段缘法,好好用吧,那位,确实是愿意认人情债的主。」 老和尚腼腆道:「这个为师懂。」 小和尚抬起手, 下一刻, 上方的佛相伸出手,却没有再去抓那青鸟,而是指向了城内的一个地点,那座……棺材铺。 随即, 佛相消散; 小和尚也身子一歪, 昏倒在了地上。 王府内的三爷,左脚踩着匕首身子站起,脑子里快速计算着佛相最后一指的角度…… 他是参与了奉新城最早改造的人,且其麾下的探子,更是早早地将城内的一切,摸了个透。 退一万步说说,身为一个顶尖的刺客连自己所住的城都无法洞悉的话,那真是没脸混了。 「来人!」 三爷没办法自己离开,只能喊人。 随即, 信花放出, 总计六支锦衣亲卫的队伍,开始向棺材铺所在的那条街道蜂拥而去。 三爷本人, 则继续脚踩着匕首,固定着铁链,有些遗憾道: 「娘的,还真是很想看看你出手的样子呢,呵呵。」 …… 「到底是虚妄,我辈修道之人,当修己身,以求印证天道,而非奢望于虚名之中所谓的神神鬼鬼之接引!」 道人凭藉着自身的底蕴,将那一头差不离是「请神上身」的对手给耗败了下去。 此时的他, 虽然也很疲惫了, 但依旧雄姿英发。 奉新城上方的青鸟在没有了阻拦后,盘旋了三圈,随即,对着王府,俯冲而下。 「嗡!」 却在这时, 明明是大白天的, 但天幕之上, 却出现了一道星辰,对着青鸟就直接砸了下去! 这是毫不花哨地一击, 用方外之人最拒绝最牴触的方式,一照面,就是拼命,拼本源,拼根基! 「呀!!!!!!」 天上的青鸟,发出一声惨叫。 棺材铺里的道人,也是嘴角溢出了鲜血,目光骇然。 第1068页 王府隔壁的地牢里, 所有星辰接引者,在此时全都吐出一口鲜血,神情萎靡,却人人脸上挂着笑容。 塔干喊道: 「继续撞,谁死谁得解脱,谁死谁部族得人情; 我等如今,猪狗不如, 只求一死!」 第六百九十章 镇压! 肖一波缓缓地摘下了眼罩也拿去了耳塞, 他看到了在自己面前, 一众昔日在雪原上身份无比尊贵的接引者们,正一边吟诵着古老的咒语一边吐着血,且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属于解脱的笑意。 这个场面, 很悲壮。 然而,越是看见这种「悲壮」的画面,肖一波的嘴角,就越是抑制不住地想要上扬。 他在全力控制着,尽量不让自己笑得过于明显。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恶魔,对于一个曾亲自将刀捅入自己父亲胸膛的人而言,世俗标准下的定义,早就对其无效了。 不过,这种近乎抽搐的状态,在持续一小段时间后,就被其强行压制了下去,深吸一口气,他又抬头看了看。 上头是石壁,其实,就算没有石壁,他也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但,这又有什么干系呢? 「肖管事。」 一名看守的锦衣亲卫将一个簿子和一支笔递送了过来。 肖一波点点头,接过; 左手托着簿子,右手持笔,就这样看着前方。 而当他摆出这个姿势后, 下方星辰接引者们的吟诵,一下子变得更为响亮,脸上的笑容,也越发浓郁。 那是,功劳簿。 平西王府在雪原,可谓恶名昭着,但无法否认的是,它一向赏罚分明,那些早期投靠了雪海关的小部族,现在一个个地全都发展壮大了起来,这,就是最好的例证。 当初还被关在笼子里的苟莫离,曾歇斯底里地对瞎子低吼过,他说雪原的野人在数百年前,做了无数的尝试; 他们中有人去学习夏语, 有人去穿着夏人的服饰, 有人去留起夏人的髮式, 有人去帮助晋人,抓自己的本族人送过去当奴隶! 他们奴颜婢膝,他们将脑袋早就埋进了深雪,但到头来,却并没有换到来自晋人,不,整个诸夏的认同。 礼仪文化,是扯淡,到头来,看的终究是身上的这一层皮。 似乎都是人,本就都是人,但在夏人眼里,野人和猪狗无异。 这时, 第一个星辰接引者栽倒了下去,失去了生机。 一名锦衣亲卫下去,拿起尸体上挂着的腰牌,走到肖一波面前; 肖一波扫了一眼腰牌,开始做记录。 而在上方, 幻化而出的星辰,一次又一次地以搏命消耗的方式,撞击着青鸟。 青鸟一次次地闪躲,但每次闪躲之下,其实消耗也不小。 故而,纵然道人修为高深,先是一尊佛影的阻击,再面对这星辰的拼命,他也是有些吃不太消了。 最重要的是, 他已经感应到,正有好几群杀气,正向着自己所在的方向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 这里,到底是奉新城,是平西王府所在地。 锦衣亲卫们的动作也很是迅捷,王爷出征未归,王妃正在待产,在这个时候,王府有任何意外,于他们而言,都是无法接受的。 能做锦衣亲卫的,都是千里挑一的忠诚之士,真要出了什么意外,不用等王爷回来治罪,他们会自己第一个抹自己的脖子。 「开国之气,开国之气啊。」 棺材铺里的道人不由地发出一声感慨。 一国将立,无论是漫天神佛亦或者是魑魅魍魉,都会自然而然地聚集过来,去「分润」这一场大机缘。 所以,该有的,就都会有。 佛坐不住了, 这星辰,也在这里了。 气象已起,宵小,很难再去企及。 是的,道人将自己比作了宵小,在「一国」面前,再强大的方外之人,再强大的武夫,再强大的剑客,再强大的鍊气士,都是「宵小之辈」。 「回!」 道人收回手掌。 天幕上的那只青鸟,也开始后撤飞出。 星辰似乎想追击,但因为那只青鸟,源自于一人,而这颗星辰,则是群力所聚,所以星辰可以用来防御,主动追击,就力有不逮了。 硬要追击,就会造成越来越多的接引者无法再将力量借出,也就是够不着而落下,星辰会不断地衰弱下去,到头来,再被那只青鸟极为轻易地啄食个干净。 塔干睁开了眼, 在其周围,已经有六名星辰接引者失去了气息,其余人,也都极为虚弱。 这里的人,都在求死,求自己的名字和自己母族的名字,可以上那个王府管事的簿子; 但塔干更清楚的是,这是建立在防御成功的基础上,要是最后盲目追击导致对方反杀翻盘,那不仅是这次的功劳会被一笔抹去的,接下来死的和已经死去的接引者同伴,也将死得毫无意义。 见好……就收吧。 「管事大人,那位强大的尊者,已经被我们誓死击退了。」 肖一波闻言, 再次抬头,看了看上头的石壁,装作自己能看见「战况」的样子; 第1069页 随即, 不置可否地「哼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这里。 他得去确认,确认是否真的是这样。 走出这间位于王府隔壁的院子时,肖一波想到了以后怕是得特意安排一个鍊气士来看管这群野人接引者,自己就是个「睁眼瞎」,是真不适合这个活计。 他是一路从翠柳堡院子里的扫地的做到了王府大管家的,所以,他明白一个道理,与其说想要对外面的差事抓着不放,不如能放得都放个干净,安安静静地一直留在王府里,这前途,才是最好的。 其他的,都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不过,倒是不用他来通禀,王府里的薛三已经抬头看见了上方青鸟的退去。 四娘已经回到公主小院儿里坐着了,柳如卿等女眷在旁边伺候着。 「呵呵。」 四娘笑了笑, 将嘴里的瓜子皮吐出, 对客氏道: 「叫外头的人给三爷通传一声,就说,咱王府自有王府的规矩,可不是谁都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家里男人不在,女眷也不方便留客,最好就埋在这里,正好慢慢等王爷回来。」 四娘的话,客氏听起来很是奇怪,但还是马上跑出去通传。 紧接着, 四娘又回头看向里屋; 她对自己生孩子这件事儿倒是不怎么担心,毕竟虽然也是头一次生孩子,但身体素质摆在这里。 原本担心的可能会因为「生殖隔离」的原因,导致就算强行怀上孩子也很难安全诞下的忧虑,在魔丸解除了「鬼工结扎」真相浮出后,就不復存在了。 用魔王们的分析就是,主上在血脉里,绝对是拖后腿的一个,倒是额外上了一层保险,不至于孕期出什么离谱的意外。 但四娘对公主的这一胎,有些忧虑。 平日里,帮她诊脉什么的四娘肯定也会做,看看胎位摸摸情况,也都是经她的手来做。 公主自身是有火凤血脉的,虽然血脉传承到现在,早就稀薄得很了,可到底是存在一定「返祖」的概率。 主上的血脉,在自己这里,问题不大,她怎样都能承受得起,也一起都可控,然而,公主那里,万一下一代出现「返祖」的现象; 相当于是母体孕育出了一个比自己气息更强大的存在。 且这种徵兆,已经很明显了。 虽然肚子里的孩子一直很乖巧,也没怎么闹腾,偶尔柳如卿她们去听听公主的肚子,拍拍他时,他才会稍微蹬两下给一点点的回应; 但四娘可以清晰地感知到,那孩子,在气息上的成熟。 这可能和主上有一定的干系,正如樊力当初所说的,咱们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就是一个搅屎棍。 但也有可能,命运就是如此,该熊丽箐的下一代血脉里,出现这种异化; 无论如何,公主的生产,必须全神戒备。 否则,薛三也不会快马加鞭的一个人着急先赶回来候着。 眼下越是平静,很可能就意味着波浪越大。 至于说保大保小,四娘没提前问熊丽箐,更不会去问其他任何人; 因为, 必然是保大的。 这与主上能否及时赶回来无关,主上肯定也是做保大的选择。 搁后世,说保小,会被人笑话难不成你家有王位就这般铁了心地要个后? 好吧, 现在自家确实是有王位; 但对于魔王们而言,他们真的不希望带一个一出生母亲就难产离世的孩子,这戏码,忒俗套。 反正孩子还没感情,也没相处过,自然是捨弃孩子。 至于说外界会如何看待,甚至熊丽箐是否会认为自己这般做是为了给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提前剪除竞争对手, 四娘一点都不在意; 主上的后宫,是主上的没错,但同时也是她的。 四娘伸手,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一边的柳如卿见四娘这个动作,马上伸手代劳,帮四娘轻轻地按着。 四娘微微一笑,放松下来。 心道: 能母子平安,就最好。 只求这老天爷, 在这种事儿上,就别搞什么一波三折的剧情了。 …… 棺材铺内的道人,以一张新的面皮,重新铺在了自己的脸上。 他倒不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纯粹是因为他自己真正的皮肤,怕被晒。 上方的青鸟,在撤离后,开始于外围盘旋,且给道人提供了自上而下的一种「视野」,使得其得以及时跳出了第一批锦衣亲卫的合围。 道人不是奉了谁的命来对王府不利的,他就是来看看,就是来瞅瞅,可惜,这气象比自己想像中要坚固得多,他一个人,已经无力也不想再强行头硬下去了; 不值当,也不值得。 他的思维意识上,确实是和所谓的「天道」契合度很高,但他毕竟没有兵解,怕死,依旧是人的本能。 「砰!」 「砰!」 锦衣亲卫的信花不断地放出,向自己的同僚发出讯号。 三爷现在依旧脚踩着钉着铁链的匕首,同时注意着远处上方的信花; 要熘了, 而且, 很可能真会熘走了。 四娘派人传的话,薛三收到了。 第1070页 三爷只能感慨,女人不好惹,怀着孕的女人,更不能惹。 「不过,其实我也是真想给你放出来透透气。」 大傢伙自雪原上,辛辛苦苦抓来的大杀器,手痒痒得很嘞,是真的想用用。 哪怕有风险, 哪怕还并非完全可控, 但正是这样,才会让人觉得刺激。 薛三弯下腰,右手抓住地上的铁链,左手拔出了匕首, 随后, 用力往后又拉了一段! 「咔嚓……咔嚓……咔嚓……」 深处,地牢内,最后一小截终于被扯了下来。 「咕嘟咕嘟……」 上方的鲜血,开始顺着铁链上的凹槽,滴淌下来,最终,汇聚到了囚笼这里。 「哗啦啦……」 血水,浇灌在了黑甲男的身上。 他的身体,凡是沾染到鲜血的每一寸皮肤,都如同龟裂许久的田地,近乎疯狂地吮吸着。 其眼睛,也在缓缓地睁开。 这傢伙,是个半成品,本源没恢復,亏空严重,但正如在雪原时那样,靠鲜血,是能够给予他短时间内状态的激发的。 薛三人没下去,但已经清楚下方已经发生了什么。 本来,按照正常发展的话,依照瞎子的特性,他是可以当国师的。 瞎子如果恢復到一定高度,什么鍊气士什么方外之人,他都可以在其专业方向上去将对方拍扁。 任你什么幻化管你哪种虚妄,精神风暴之下,众生平等。 可问题是瞎子不仅仅没恢復到可以当「国师」的层次,就是按照现阶段大家的水平,瞎子还和自己一样落后一步着呢。 而且,他人还不在家。 不过,这不是问题,因为下方的黑甲男,他也有这方面的能力。 人,是不可能放出来的,所以薛三没下去开门,而是走到假山前,将一块石头拔出,里头有一个管子,一直通向下方。 三爷将自己的嘴,凑到管子边, 道: 「喂,喂,唿唿……喂喂……」 下方囚笼位置,也有一个管子延伸着,本该是铁链的一部分,但实则,这一条,是空心的,正好就对着黑甲男头的上方。 「还想喝血么?血好喝么?来,咱们做笔买卖,看见天上飞的那只青色的大鸟没?把它给我拽下来,我再请你喝一桶。」 没有其他交流,也没有过多的犹豫; 协议,在剎那间达成。 黑甲男睁开了眼,目光里,赤红一片, 他抬起头, 身体撞击着捆缚在其身上的铁链,引发了一连串的震盪。 随即, 发出一声咆哮: 「吼!」 …… 「玩儿不起啦,玩儿不起啦,也不晓得这等气象之局,牵扯到无根之灵,对这天下而言,到底是福是祸。 不管了,贫道不管了,回去继续闭关,且看下一个五年出来,这晋东,到底建没建国吧!」 道人的身形穿梭于街面上,速度不快,但遮蔽视线和身形的效果很明显。 而上方的青鸟,也在庇护着他离开这座重兵看守的王城。 城门,其实没有关系,因为只为了抓他一个人的话,关不关城门,没什么意义,人家又不是不会飞檐走壁。 故而, 道人很轻松地就来到了奉新城的西门口; 「来吧,你也累了,我也累了,回来吧。」 道人对着天上的青鸟招了招手, 青鸟作势准备俯冲而下,回归道人体内。 轰然间, 一只黑色的手仿佛自天幕中探出, 提前攥住了这只青鸟, 一捏! 「噗!!!!!」 连续和佛和星辰对决后的道人,本就有些透支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捏之下, 道人体内的鲜血开始逆滚, 眼耳口鼻位置,鲜血汩汩流出, 胸膛更是直接凹陷了下去, 整个人「噗通」一声,跪伏在了地上,张大了嘴巴,满脸的骇然。 但本能使然, 即使被这般偷袭成功身受重创, 道人依旧跪伏着双手掐印, 本想吼一声:给贫道破! 但当青鸟正准备应势反抗时, 那只巨大的黑手上, 忽然映出了一面极为古朴的「夏」字旗! 「怎么……可能……」 道人身体一个抽搐, 随即, 面朝下, 就直接栽倒在了奉新城的西城门门口。 当年藏夫子在燕京,斩龙脉,不仅自己陨落,朵朵白莲象徵着朵朵生机,几乎全部凋谢,只留下一朵被得以带回。 那毕竟是一国之意志,这和奉新城现如今的立国之气象,是两种概念。 所以,藏夫子可以说是做好赴死的准备去斩龙脉的,还额外用白莲为本,给自己又带上了十多条命,依旧不够送。 而这一次出现在道人面前的, 则是诸夏的意志! 这和强度无关,这和施法者的道行也无关,主要是你自己凑上去了,你怼上去了,就得付出相对应的代价。 就如同哪怕你舞狮舞得再好再优秀再技艺高超, 碰到一头真狮子,也白瞎。 道人整个人就躺在那里, 第1071页 动弹不得, 只能看着守城士卒和不远处的锦衣亲卫逐渐地将自己给包围起来。 他能做的, 只是呢喃着: 「这次……玩儿脱喽……」 第六百九十一章 公主生产 「哈哈哈,可以可以,这波不亏,不亏,长脸,长脸啊!」 三爷叉着腰,得意地笑。 在其面前, 道人已经被安置在了棺材里。 这口棺材,是阿铭的床,也是阿铭最珍爱的一套西式棺材,用了可很久了,以前每次搬家时,阿铭都会将这个带上。 但, 谁叫阿铭现在人不在这里呢不是? 为了王府,为了大家,为了奉新城,牺牲一张床,这算得了什么? 三爷是相信阿铭的思想觉悟的, 谁叫他一直在自己跟前炫耀他的晋级呢? 当然了,三爷这也不是单纯为了打击报復,而是王府现在缺乏一位鍊气士大能坐镇。 瞎子还没恢復到那个境界,且人还不在家; 黑甲男只能小心翼翼地用一下,可不敢将人家放出来真当自己人; 至于葫芦庙里的那位,时灵时不灵的,也不靠谱。 星辰接引者们么? 他们目前还是暂时奴隶的身份,就算想提拔和吸纳,也不可能这般地快。 再加上这道人先前弄出的阵仗实在是太大,很清晰的表明这位绝不是好相与的主儿,所以,必须得安排得妥当。 阿铭的棺材,由于一直被阿铭用来睡,嗯,平时他不睡时也喜欢和那个卡希尔各自躺在棺材里对酒当歌,所以这口棺材可谓是凝聚了属于吸血鬼的那种阴邪气息; 这就好办了, 正儿八经且证明有效的符纸王府还是不缺的,几次三番地刮人家国库总归是能有不少的收落,不过,可能「正派」的符纸,对于正派的道人,效果可以忽略不计,但这不是问题。 将道人放棺材里,再以符纸贴棺材外,符纸上的气息和棺材内的阴邪气息相剋,连带着就成了一种封印,将里头的道人也困锁在了里头。 另外,为了保证绝对的安全,道人自脑壳到脖颈再到身上,插满了银针。 银针刺穴本是可以激发人的潜能,而若是反向为之,则可以加剧对自身的封闭。 三爷不愧是刑具方面的行家,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能上,直接将这道人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反正到目前为止,王府一直喜欢抓人收押,但还未发生过一起被人家挣脱束缚的狗血戏码,在这一点上,三爷居功至伟。 「来呀,给他埋下去,留一个喘气的口儿就好。」 四娘说要将来犯之人给埋了等主上回来,那就必然是真的埋了。 一旁的锦衣亲卫马上将棺材抬起,放入先前挖好的深坑之中,随后开始填上。 至于说「审问」这件事,真不急,眼下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公主的生产,主上的第一个孩子,其他事儿,哪怕是圣旨,都能先搁旁边放放等事儿忙完了再拆。 做完这些后,薛三派人去给四娘传话。 …… 「好,我知道了。」 四娘躺在靠椅上,半眯着眼,对面前的客氏招了招手。 「夫人。」 客氏走上前,静候吩咐。 四娘犹豫了一下,又道:「如卿。」 「姐姐,妹妹在。」 正在烹茶的柳如卿马上起身,恭敬地站至跟前。 后宅的女人们,在王爷面前,可以各显神通,婀娜本色,但在四娘面前,那可真是规规矩矩得很。 就是公主肚子大到快生的地步了,在四娘面前,也得小心翼翼着。 「从库房里取一些名贵的草药补物,再去提一份点心,给城外葫芦庙送去。」 「是,姐姐,妹妹这就去。」 客氏虽然是内宅的嬷嬷,但到底不是王爷的女人,柳如卿虽然是妾室,但足够有资格去代表王府的脸面。 四娘又吩咐道:「要是人家愿意来王府坐坐,就带着一起过来,丽箐快生了,祈个福,也不错。」 「是,妹妹知道了。」 柳如卿亲自去库房挑了东西,又在肖一波的陪同下,坐着马车去了葫芦庙。 待得她走后, 四娘轻轻地伸了个懒腰,命人去看了看公主现在的情况,得知公主还睡得香甜后,她就笑着自己回了主屋。 时下民间女人,哪怕肚子大了,也依旧得为一家人的生计劳作,按理说,四娘肚子的月份比熊丽箐小,再加上其体质摆在那里,照常工作忙活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 但四娘虽说对世间男子没什么感觉,哪怕对主上也只是唯一一个不讨厌罢了,但这并不意味着四娘对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也是这般冷漠。 到底是在自己肚子里成长起来的,总归是有不一样的感觉。 所以,当年王爷在家时,常常劝说四娘少忙活一点,多注意上床休息而不管用; 但现在为了孩子,四娘倒是会刻意地给予自己足够的睡眠时间。 只是这一觉,到底没睡得安稳。 后半夜时,客氏急匆匆地跑向四娘所在的主屋。 她刚准备敲门,门就已经被四娘打开。 「夫人,二夫人要生了!」 …… 第1072页 公主被送入了提前准备好且「消毒」过的产房,三个奉新城经验最为丰富的稳婆早早地在那里待命,外头,婢女们按照分工,烧水的烧水,烫布的烫布,熬参汤的熬参汤,一切的一切,有条不紊。 许是排练过太多次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大傢伙反而感知不到太过紧张的情绪,只是习惯性地去做好自己的本职。 薛三的身形自院墙上滑落,正好落到了那条青蟒的身上。 「回去,不要进去,省的吓到了里头的人。」 青蟒扭过蛇头,看着薛三,见薛三目光坚定,没丝毫商量的余地,青蟒只得甩了一下脑袋,自其蛇目之间,掉落下三片泛着些许金色光泽的蛇鳞。 「我知道你是好意,但现在止血有个屁用啊,孩子还没出来呢!」 三爷对青蟒骂了一顿,但还是将那三片蛇鳞捡起。 青蟒马上窜着自己的身躯离开。 王府里的「妖怪」,其实都很害怕这位侏儒三爷,毕竟,貔貅当年享受的待遇,这些妖兽,怎可能逃过? 三爷砸吧砸吧了嘴,走入产房外单独为自己隔出来的一个房间,里头的婢女已经烧好了热水,点好了火,同时还充斥着一股子酒精的味道。 香水是王府的知名产业之一,蒸馏技术自然早就成熟了。 三爷将自己的那一套工具全部拿出来,开始进行最后的消毒。 刚忙活完手头的事, 三爷就感觉到了一股不对劲。 将手头东西快速归置好放在那里,然后骂骂咧咧地跑出了这个房间,一边跑一边嘴里骂人的声音开始逐渐降低。 等来到假山那里后, 三爷对着甬道下面喊道: 「您老放心,您老放心,没的事儿的,没的事儿的,您老安心地躺着,等孩子生出来后,带他来看您。」 甬道深处,一道身影缓缓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棺材里去。 薛三嘆了口气,当年主上本着磕个头而已的心态,磕了那几个头,要了个香火血食的羁绊,人家现在是真的像个爷爷一样,关切着自己的嫡系「孙辈」。 天天毕竟是干孙,这个是带血亲的。 所以说,清明节烧香给祖先摆供桌求祖宗保佑是真的有用的。 如果觉得没用的话,那意味着你的祖先没能混到足够的级别…… 安抚好沙拓阙石,三爷又火急火燎地回去忙活。 这时, 丢下昏迷的小和尚,自己跟着柳如卿来王府「坐坐」的疯和尚,已经正襟危坐,一个人坐角落里开始轻轻敲着木鱼念经。 四娘让柳如卿去看他,是为了之前「真佛」现身时的情义,请他来王府面对这一茬,更是一种将其当家里人看待的表态。 在做人这方面,四娘从不会落下。 换个角度来说,平西王府对外的一切人情交流,基本都是以四娘为主导在进行的,王爷本人很多都没听过基本在脑子里没印象的地方官吏、将领,在外头,可都认为自家是王府的人! 不过,老和尚在那儿敲木鱼不是没有用,还真有去躁的效果,这也是老和尚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儿了。 「啊!!!!!」 里头,开始传来熊丽箐的叫声,开始接生了。 薛三站在自己的小屋外,看着对面的产房,女婢进进出出送着各种东西。 这忙碌的情景,让三爷有些觉得梦幻和不真切。 之前剑圣媳妇儿产子时,薛三也坐在院墙上头预备着的,但心态和眼下真的不一样。 这是主上的孩子。 魔王们在世俗道德认知上,往往没有忌讳,也就不用谈什么底线了,但他们并非从早到晚都象徵着作恶的魔头,他们也有着属于自己对世界的认知以及温度。 大傢伙来到这个世界, 一步一步走来, 从猜忌到相信再到猜忌再继续相信, 玩儿着闹着, 每个人都以各自喜欢的方式在这个世界生活; 不知不觉间, 主上都要有孩子了。 三爷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再看那边,四娘在客氏的陪同下走了过来。 看着四娘隆起的肚子, 三爷脸上的微笑更甚了。 四娘肚子里的,才是所有魔王在这个世界上,共同的「根」和「归属」。 许是听到了产房内熊丽箐的叫声,四娘眉宇之间带着一抹阴郁,走进来时见薛三站在那儿跟个痴汉一样在笑,马上瞪了他一眼。 薛三舔了舔嘴唇,挪开了视线。 四娘径直走入了产房。 这世上,有三个地方的规矩很大; 一个是皇宫,一个是军队,最后一个,就是产房。 但很显然,当四娘走入产房时,产房里三位在奉新城德高望重的稳婆,没一个人敢多嘴。 一个婢女拉来一张椅子,四娘坐下,隔着一道帘幕,坐在那里。 晋东军中的军医,最早就是四娘带出来的,她本人在这里坐镇,可以起到很好的效果。 没出意外的是, 生产出了意外。 三个稳婆,都经验丰富,伴随着时间不断地推移,难产的局面,还是发生了。 一个稳婆走到四娘面前汇报, 「你们继续。」 「是,夫人。」 第1073页 伴随着生产的不顺,里里外外的人,神情上都带上了慌乱。 外头的疯和尚敲木鱼的声音,则变大了一些。 薛三提着自己的器具箱子,大大方方地走入了产房。 他虽然是个侏儒,但毕竟也是个男子,但在这种局面下,再去纠结什么男女之分,就没意义了。 可能,放在其他富贵人家,就算是产妇死了,也不会允许这种有损名节的事情发生,但在王府这里,则是反着的。 隔着一道帘幕,薛三开始摆放自己的器具,他负责剖腹产,接下来的缝合必然是四娘来做。 哪怕条件简陋一些,但对于二人来说,开展一场接生手术的难度,并不大。 可问题,没这般简单。 稳婆刚刚又餵了公主一碗参汤,孕妇生产时喝参汤是为了提气劲,将这场鬼门关边的恶战给咬牙打下去。 但公主喝了参汤以及其他的一些短效补品后,其精神和气力,依旧在不停地萎靡之中,压根就没有提升的迹象。 「夫人,夫人,您得用力啊,用力啊,坚持住,坚持住啊!」 「夫人,加把劲,加把劲!」 稳婆们认为是公主体虚亦或者是公主娇生惯养,所以在这个时候,没能激发出狠劲。 但事实,并不是如此。 四娘和薛三站在产房帘幕后头,四娘开口道: 「是孩子不愿意出来。」 薛三咬了咬牙,手里的两把手术刀,碰撞了两下,「这孩子,怎能这样。」 四娘摇摇头,道;「不是孩子的本意,就像是人睡着后,依旧在唿吸,热了会蹬被子,冷了会自己拉扯被子一个道理。 孩子现在还不具备自己的意识,它只是在本能地,在脱离母体前,争取到更多的养分。 也是无奈了, 本来这应该是属于我的难关,结果我大概会没事儿的,却落到了丽箐的身上。」 按照最开始魔王们所设想的「生殖隔离」说法,不仅仅是受孕难,生产,会更难。 但现在,受孕的问题解决了,生产的问题,因为有主上拖后腿在那里减分,问题也不大了。 可偏偏,公主这里,其孩子,却莫名其妙地出现了「返祖」现象,意味着这孩子天生火凤血脉纯度更高。 若是公主此时在皇宫生产,亦或者是在屈氏家里生产,陪产的人得知消息后,怕是得高兴疯了。 火凤血脉,一直是大楚熊氏身份的象徵,可追溯于三侯开边更早的时代。 无论是对于皇族还是对于大贵族而言,嫡系子孙后代的血脉优秀与否,都是极为重要的一件事。 相对应的,孕妇的安全与否,就不用在意了,她已经完成了使命。 只是,在王府这里,对于所谓「灵童」的需求,其实不大。 一是因为主上本人比较传统,确切地说,是郑凡本人压根就没想要去「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只要是自己的孩子,就心满意足了; 二是因为,王府内有了天天,外加四娘肚子里的这个后,灵童不灵童的,已经有些……麻了。 再珍贵的东西,一旦多了,就不觉得稀罕了。 所以,生于其他大家族里,得是全族欢庆的火凤灵童存在,在王府这里,尤其是在出现「难产」局面后,遭受到的,是满满的嫌弃。 薛三有些担心道:「现在的问题,似乎不是剖腹产不剖腹产的了,孩子和母体是有羁绊的,这种羁绊,伴随着这种特殊的血脉,已经不再是脐带这类肉眼可见的连接,而是精气神上的纠葛,将孩子取出来简单,但孩子离开母体的剎那,很可能会将公主体内残余的火凤血脉,直接榨干吸入自己体内。」 简而言之,问题,不再是简单的物理,而是上升到了魔法。 四娘自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她直接道:「底线就是,不可能让主上回来后,得知自己孩子有了,但孩子他娘却没了。 这样以后,咱们都得对孩子亲娘的事情讳莫如深,会很严重地影响到以后家里的生活氛围。」 明明在外人听起来,很扯的理由; 三爷听了后,则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不过, 三爷还是小心翼翼地道:「但你也说了,孩子是无辜的。」 孩子的本意,并不是要谋害其亲娘,孩子现在没意识,只是熟睡,本质上,是血脉的本能在作祟。 四娘则道:「这世上,无辜的人,多了去了。」 说完, 四娘掀开帘幕,走了进去。 床上, 公主脸色发白,虚汗淋漓,她在勉力挣扎,但却抑制不住气力不断消散。 见四娘走了进来, 曾经在面对抉择男人时,不止一次地将屈培骆和郑凡放在一起比较择优的公主殿下,完全是母性本能般地对四娘喊道: 「姐姐,保下我孩子,保下我孩子,求求姐姐,求求姐姐!」 公主清楚,家里这些个先生的本事,更清楚,自己这个姐姐的能力。 再多的憧憬,再多的算计,再多的城府,再多的再多,在眼下,都毫无意义; 她是个母亲,她很聪明,她清晰地知道现如今的处境,她做出了选择,她想要自己的孩子,能平稳地出世。 过去,无法遮掩,未来,无法预测; 但至少可以确定,此时的情,是真挚的,且不带丝毫的瑕疵。 第1074页 公主说要保小; 但四娘没做犹豫,直接摇头, 道: 「你得活下来。」 公主瞪大了眼睛。 四娘则看也不看公主,对着公主的肚子, 厉声道: 「畜生,你给我听好了,你的母亲,比你重要十倍百倍,既然不愿意出来,那你就去死吧!」 无情的话语说出。 孩子,是「熟睡」着的,他无法感知到母体的危难,血脉凭着本能在行事,在自己降生前,为自己储备最为充足的一切,以面对降生后可能遇到的危险。 这其实是……神兽的一种本能,这也是血脉的优势,但同时,也是血脉的罪恶。 所以,为什么人类可以一直繁衍壮大,而所谓的神兽,譬如燕国的貔貅,只能靠御兽监的培育才能诞生出几个纯血的出来。 但本能的意志,是求生存。 本能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更好地活下来。 而当本能察觉到,它将死去时,所谓的「更好地活下来」,就成了第二选择,第一选择,是活下来,哪怕没有「更好」。 本能察觉到,四娘,这个恐怖气息的女人,并不是威胁,而是实话。 越是纯真,越是本质,就越是难以被欺骗,更何况,四娘也没打算虚张声势个什么劲儿,她说的,是真心话,手中,甚至已经举起了银针,打算将这腹中的胎儿,直接送走。 下一刻, 三个稳婆马上瞪大了眼睛, 这是她们三人丰富的接生经歷中,所没有见识过和遭遇过的一幕。 明明产妇已筋疲力尽了, 明明产妇也没跟着一起发力, 明明先前甚至没什么「头绪」, 但就在这时, 孩子, 就这般, 很突然的,很猝不及防,甚至带着点主动地, 自己, 出来了…… 第六百九十二章 王府有喜 孩子被稳婆抱住; 刚出生的孩子,皮肤是褶皱着的,其实很丑; 但这孩子,不说一出生就珠圆玉润,那也太夸张了; 但皮肤却比寻常刚出生的孩子平坦得多。 只是,孩子已经出来了,抱在怀里,却没哭。 稳婆情急之下,对着孩子的屁股就是一巴掌抽下去。 「啪!」 孩子还是没哭。 紧接着,又是一巴掌下去。 「啪!」 孩子依旧没哭。 仨稳婆急得已经哭了出来,这莫不是一个死婴! 但好在,被连抽了两下屁屁的孩子,终于睁开了眼,开始好奇地打探着这个世界,但,依旧没哭。 见孩子「活着」, 仨稳婆这才长舒一口气。 其中一个这才意识过来去探底, 两条小短腿掰开, 瞅了瞅。 随即, 「恭喜夫人,喜得千金,喜得千金!」 「把孩子带下去清洗,这里也收拾一下。」 「是。」 「是,夫人。」 看着被抱去洗澡的孩子,再联想到孩子先前自己主动出来的场景; 手里还握着针的四娘情不自禁地自嘴里说出仨字: 「小事逼。」 而公主本人,在孩子出来后,就已经昏厥过去了。 四娘没有再给公主餵补丹,毕竟先前生产时已经吃用了不少,怕虚不受补。 不过,四娘对公主亲自施针,用针灸的法子帮其调理气血脉络,先固本,接下来再行进补和恢復。 大概一个时辰后, 公主悠悠然转醒。 「孩子……我的孩子……孩子……」 公主看向坐在其身侧的四娘,这时的她,也顾不得对「姐姐」的尊敬和畏惧了。 「孩子抱过来。」 客氏将清洗收拾好已经包在襁褓中的孩子抱了过来,放在了公主的身侧。 公主侧过头,看向自己的孩子。 孩子没睡着,而是睁着眼,看着自己的母亲。 少顷, 孩子自己笑了。 这一笑,几乎把公主的心都融化了; 人生真正的满足,或许就是如此,一切的一切,就都是她了。 公主抬头,看向四娘。 四娘开口道:「是个女孩儿。」 公主笑了, 道: 「女孩儿好,女孩儿好,一辈子平平安安。」 王府的家庭氛围,一直很好。 王爷本人就一直说想要个闺女,尽可能地将一切宠爱都给她。 而对于公主而言,原本她是幻想着第一胎是个男孩儿的,母凭子贵的梦,也不是没做过。 但当真的看见这个孩子的笑容后, 她希望这孩子是个女的, 这样就能少去很多的麻烦,可以幸福,可以安乐。 不要争了,也不用争了,你就快快乐乐地长大,当娘的,已经心满意足了。 孩子砸吧砸吧了嘴,她似乎很喜欢笑。 四娘将孩子抱起,伸手,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嘴唇。 「哈嗝~~」 孩子伸手,抓住了四娘的一根手指。 她是无辜的,生她时,差点将亲娘害死也和她没关系,血脉的锅,只能由血脉来背。 「他会很喜欢这个闺女的。」四娘说道。 第1075页 「嗯呢,王爷一直说想要个闺女。」 四娘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将孩子递给了客氏,吩咐道:「去寻乳娘吧。」 「是,夫人。」 客氏将孩子带下去了。 四娘低下头,看着公主,安慰道:「你还能再生的。」 公主很是委屈地看着四娘, 娇嗔道: 「姐姐,疼呢。」 以前想像过生孩子很疼,但真没想到,会这么疼。 「一回生二回熟了,反正还是看你自己。 咱家,毕竟家大业大的,多几个孩子,也多热闹一些。 再说了,家产现在就已经不少了,以后肯定还会更多,得多生几个,以后大概不是怕地不够封,而是地太多,人不够。」 公主闻言,露出了笑容,道:「姐姐肚子里呢,姐姐肚子里是个哥儿,就好了。」 平西王府,需要一位嫡长子。 晋东的军民,需要一个血脉上可以继承他们王爷,也是他们可以继续效忠的少主。 可以说,这是一个政权稳定的标志,正所谓……国本。 四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以为意道:「这个我倒是没怎么看重,就是怕你想不开。」 「妹妹哪里会这般不懂事。」 「行了,你好好把身子养好,这阵子先让乳娘来喂,等你身子好了,你要是想,就由你自己来餵。 咱王府没皇宫里那么多的规矩,谁的孩子,就谁自己养。」 「全凭姐姐吩咐。」 四娘从旁边婢女手中接过了一条帕子,给公主额头轻轻擦了擦。 「再睡一会儿吧。」 「嗯。」 四娘起身,走出了这里。 外屋那边,乳娘正在给女婴餵奶,旁边,剑婢则站在那里盯着女婴在看。 「砰。」 四娘伸手,给剑婢脑壳上来了一记毛栗子。 剑婢捂着自己的脑袋,看见是四娘后,不敢炸刺,只能委屈巴巴地嘟了嘟嘴。 「喜欢孩子,就自个儿生一个呗。」 「我还小吶。」剑婢说道。 「哟,看来早就想过这一茬了。」四娘调侃道,「你想长到多大?」 「我……我不知道。」 「行了,扶我回去。」 四娘伸出手,剑婢忙搭手搀扶。 其实,四娘是真的有些累了,这一场生产,有波折,到结局是好的,却仍消耗了自己很多的精力。 人有了身子后,就容易乏。 四娘本想回屋再歇息歇息,但外头肖一波急匆匆地跑来,道:「夫人,王爷队伍就在城外了,王爷要回府了。」 四娘闻言,摇摇头, 道; 「他倒是会挑时候。」 的确,要是主上真赶上了,保大保小问题上,必然是保大的,这毋庸置疑; 但真要主上站在旁边,用像自己之前那样决绝不带丝毫犹豫的语气对那「小畜生」说那种话, 那当爹的,能做出来么? 关键时候,就是得有这种狠劲儿,主上怕是很难有,稍微软和一点,可能就不会乖乖地出来了。 「我累了,你去迎接王爷吧。」 「是,小的明白。」 四娘懒得去摆什么阵仗恭迎王爷凯旋了,睡自己的去。 进了屋, 躺下, 剑婢有些想走的意思。 「哟,想念那宽厚的肩膀了?」四娘笑话道。 「哪有。」 「别紧赶着上架,失了自己的分寸,你当那是块木桩子,实则比谁都精,女人吶,该矜持还是得矜持一点儿。」 「是,我晓得了。」 「来,给我捶捶腿。」 「好。」 剑婢在床旁边蹲下,帮四娘捶腿。 「我师娘身子显怀后,明显脚都浮肿了,身上也起疹子了,您的皮肤怎么还这么好,身上除了肚子那里,其他地方似乎没什么变化?」 「想学么?」 「想。」在这种问题面前,身为女人的剑婢,很实诚。 「你练剑了没有?」 「在练啊,天天都在练。」 「境界没上去呀?」 「师父没准呢,当初我太小,不小心入了品,被师父直接抽走了那一段修为,之后我就只练剑招了。」 太小入品,身子骨没发育好,是涸泽而渔,反而会极大的限制日后的发展。 这就是千里马和伯乐之间的关系了,要是剑婢的落在一个普通剑道之家里,估计巴不得剑婢早早地入品引以为家族的神童; 但剑圣,就敢直接将其修为抽出,让她继续压制。 「等你什么时候入品了,我再传授你一套心法,可以调理气血,对打架和对境界,增益近乎于无,但对青春永驻,很有效果。」 也就只有四娘,才会去研究这种心法吧。 「好嘞。」剑婢更加殷勤地敲起了腿。 「行了行了,再敲一会儿去外头等王爷去。」 「嗯,明白了。」 …… 这时, 一众骑兵已经沖入了奉新城。 为首的,正是平西王本人,在其身后,还有一众陪同的晋东将领。 哪怕归心似箭,但郑凡依旧没敢像上次那样轻骑奔回,他平西王的王妃快生产了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万一再在途中埋伏一手呢? 第1076页 这世界很大,稀奇古怪的存在与匪夷所思的手段很多; 唯有身边有精骑保护,王爷才能觉得安稳踏实。 真出了什么纰漏,再玩儿脱了,孩子出生了,爹没了,这叫什么事儿? 不过,入了城后,王爷就直接在城内策貔貅了。 貔貅也感知到了主人迫切的心思,快速地奔回到王府大门前。 肖一波等人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一众锦衣亲卫和府内的僕人全部跪下: 「恭迎王爷凯旋!!!」 王爷翻身下了貔貅,理都不理跪着的这些人,径直入了王府。 后头跟着一起过来的诸多将领见状,一起发出了大笑。 先前在城外就已经得到了消息,王妃生产了,诞下了一位小郡主,其实,在场的将领大部分都早就有了孩子,而且还不止一个两个了都,作为过来人,见到自家王爷在这种事情上失态了,是能够理解的。 肖一波起身后,一边吩咐手下人招唿这些将军一边自己快步奔跑向后宅伺候。 王爷身上的甲冑都没脱,走到后宅后,在通向主院儿和公主的院儿子中间,步伐微微地放缓下来。 这时,剑婢走了出来, 道; 「风姐姐说您先去看公主吧,她再睡一会儿。」 王爷点点头,走向公主的小院儿。 剑婢回到卧房里对四娘禀报,随后还笑道; 「姐姐,王爷对您可真是了不得,先前我明显看见他脚步变慢了哩。」 明明另一个媳妇儿刚生产了,回到家,还想着要先去大房那里看看,这恩宠,这待遇。 四娘此时正侧躺在床上,手撑着自己的脸,道: 「我不也让你侯外头,让他不要先来看我了么?如果不候着一下,他得多为难啊,就算是进来先看我了,心里怕也会觉得不爽利的。」 剑婢微微皱眉,她对郑凡的观感,其实很微妙,在郑凡面前,很少用尊称,这算是她对死去师父的最后一点倔强了。 所以,此时她直接开口问道:「姐姐,夫妻俩过日子,还得这般算计着来么?」 「煮一锅汤,不是说你将各种好的食材丢进去,就能煮得好喝的,这叫乱炖。 有时候,哪怕就是简简单单的青菜豆腐,只要调理得好,这汤,也能很鲜美。 夫妻之间,相处之道,就好比煲汤。 这不叫算计,这叫经营。」 「哦。」剑婢点点头,其实她还不是很明白。 但内宅的女人,哪怕是剑婢,基本都对四娘有着一种……崇拜的情节。 在这个时代而言,四娘无疑是一种偶像标杆。 「等以后你就明白了。」 …… 「恭贺王爷凯旋!」 「恭贺王爷凯旋!」 熊丽箐小院儿里的奴婢们全都跪伏下来恭迎王爷。 王爷走入房中, 乳娘抱着小郡主迎向王爷。 王爷伸手,轻轻推开了乳娘,看都不看襁褓中的自己女儿,直接来到了公主的床前; 抓着公主的手, 看着她, 柔声道: 「辛苦了。」 熊丽箐看着自己的丈夫,将自己的头轻轻枕靠在他胸膛上。 在这个时候,她确实需要来自自家男人的依靠。 「夫君远征归来,才是真的辛苦呢。」 「是我回来晚了,没能赶得上陪你。」 边上,乳娘抱着小郡主,上前也不是,走也不是,仿佛是多余的一个。 公主挪过视线,看向乳娘那边,道: 「夫君,看看我们的女儿。」 王爷似乎这才记起来,哦,自己还有一个女儿降生了。 但随即, 又摆摆手, 道; 「不看她,我接到消息,说她害得你生产得艰难,不看她,不看她。」 公主咬着嘴唇,笑得眼睛都成了月牙。 以她的智慧,明知道这是自家男人哄自己的话,但这个时候,她就是爱听。 不过,她还是道:「夫君,看看女儿嘛。」 「唉,好吧。」 王爷很不情愿地对那边的乳娘招了招手。 乳娘如释重负,将孩子抱了过来。 郑凡伸手接住,只觉得自己怀中的孩子,很柔软很轻,根本就察觉不到什么重量,却又不得不紧绷着手臂,生怕她一不小心掉落下去,患得患失的情绪,马上充填满其整个人。 「长得很像你。」郑凡说道。 「不像您么?」熊丽箐有些好奇地问道,「明明眉毛和夫君你简直一模一样。」 「像我,像我。」 郑凡点点头。 这时, 闺女睁开了眼,看着抱着她的郑凡,笑了起来。 「呵呵。」 王爷也笑了起来。 边上躺着的公主见到自家男人笑得跟个二傻子一样,也只能在旁边强忍着憋着笑。 「我闺女,这是我闺女。」 王爷逗弄着自己的姑娘。 只觉得怀中的小人儿,她每个细微的面部动作,在自己眼里,都是造物主的奇蹟与恩赐。 而且, 自家姑娘还很爱笑。 …… 王府厅堂里,一众跟着王爷一起回来的将领正喜笑颜颜。 第1077页 王府有了郡主,虽然是个女孩,但一来王府那位真正的大夫人肚子也大着,不用多久也要生了; 二来,时下流行收义子,实在不行,收个义子再许配郡主,完全就可以直接当接班人培养。 当然了,肯定没自己的亲生儿子来得更名正言顺以及根基更巩固。 但有一个就有第二个,接下来肯定还会有,大傢伙也不急。 晋东一系的将领,他们先前最担心的其实还是自家王爷可千万不要和靖南王爷那般,被控制了子嗣,亦或者无子嗣; 眼下,这个担忧可以抛却了。 一个男人,有自己亲生孩子和没有,那根本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象和想法。 「王爷驾到!」 所有将领起身。 王爷抱着自己的闺女走了进来,这帮将领跟着自己入城,本就是为了这件事的,于情于理,都应该让他们见见孩子。 最重要的是,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宝,有了宝贝,可不得炫耀炫耀么? 「真乖啊。」 「真俊啊,都不用长大了,这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哈哈哈,和王爷长得好像。」 一众将领围看着小郡主,不停地夸赞着。 「哈哈哈。」 王爷则不停地点头笑着。 在这个时候,没必要含蓄,也不用内敛,怎么开心怎么来。 这时, 曾做过王爷第一任武功师父现在也是一方总兵的丁豪,开口打趣儿道: 「这可得通传四方才是,让整个诸夏的后生小子们,赶紧筹备彩礼了啊,哈哈哈……」 丁豪这话,说得其实没什么问题。 闺女,终究是要嫁人的。 但王爷的想法可和这个时代不一样,没见女儿前还正常,一见到了,就直接成了女儿奴。 尤其是刚抱入怀中没多久呢, 你就说要把我闺女嫁出去? 敢! 哪家臭小子来提亲, 可以, 他今儿来提亲, 老子明儿就带铁骑灭了他满门! 王爷直接开口道: 「本王的小公主,就得一直陪在本王身边。」 我的小公主, 我家的小公主, 是对自家闺女的爱称; 但这个称谓,在时下,却代表着截然不同的政治含意。 王府家的,是郡主; 天子家的,才是公主。 郑凡兴致正高着,没留意到这个。 周围的将领们则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随后, 众人后退, 单膝跪下行礼, 齐声喊道: 「拜见公主殿下千岁!」 第六百九十三章 谁,能禁锢他? 「拜见公主殿下千岁!」 正抱着闺女哄着的平西王爷,在听得手下这些将领们这般动静后,动作微微停了一下; 不过, 倒是没出言呵斥,也没提醒什么僭越不僭越的。 停了一小会儿后,就继续专注地哄着自己的闺女,仿佛什么都没察觉。 你就是公主,是我的小公主。 无论是家里的公主,还是公主封号,爹都能给你。 这或许就是生儿子和生闺女的区别吧; 对儿子,你开口想要什么,爹努力给你办到; 对闺女,你先别说话,爹主动将身上一切自认为好的东西一股脑地全都给你。 所以, 想想老田为什么要将孩子养在自己这里,为什么连对孩子的思念,都会主动地去克制。 再想想瞎子当初教天天「龙椅味的沙琪玛」,真的是玩笑意味居多么? 不, 不是的, 瞎子最擅长玩儿的,就是人心。 你田无镜,你大燕靖南王,再强大,再伟岸,让干楚的刺客都不敢对你生出下手的心思,但瞎子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弱点。 世人都觉得你是六亲不认的杀人魔,连本国百姓这里,风评也是极差,但你又为何会一夜白头? 天天到底没对着田无镜说过他想要「龙椅」, 但看老田在最后那两年, 给兵,给权,给地盘; 一场大战之前,先赶鸭子上架,虽然最危险,但也绝对是一场大战中最肥美的军功先放在了你的面前; 郑凡的崛起之路,很是顺畅。 在外人看来,平西王爷就是打仗、立功、封赏、再打仗、再立功、再封赏,爵位从伯到侯再到封王; 但这天底下,哪里会有这般天真到如此顺理成章的事? 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万一遇个风不调雨不顺,不也得卖儿鬻女么? 朝廷不傻, 同僚不傻, 落井下石,没有; 提前打压,没有; 不是因为郑凡蛰伏得多好,而是在其整个发展期里,有一尊伟岸的身影一直将其放置在自身羽翼之下。 当那道身影平灭了蛮族王庭西行离开之后, 原本在羽翼之下一直受遮蔽的郑凡,就自然而然地站了起来。 当他站起来后, 就没人能再让他跪下了。 朝廷不敢, 皇帝不敢。 古往今来,其他军阀要是有这种平稳的「高筑城广积粮缓称王」一步一步安稳走的待遇,怕是得做梦都笑醒。 第1078页 所以,老田最后是放下了很多,为了自己的儿子,也是,为了自己的这个弟弟。 同样的, 在行事风格比田无镜更缺少约束更肆无忌惮的郑凡, 在抱着自己的亲闺女时, 放肆一点怎么了? 桀骜一点怎么了? 让自己像田无镜那样将孩子放别人那里养,休想! 让自己像李梁亭那样将孩子早早地丢出去,做梦! 谁叫平西王爷初为人父呢, 膨胀! …… 天天与姬传业是在三天后进的奉新城,他们所在的队伍自然要慢一些,平西王爷虽然心里头一直很稳,但快到家门时,还是忍不住将护军分为了两拨,自己率前军先行回来。 而此时, 奉新城内外,那叫一个张灯结彩,街面上更是好不热闹。 其实,城内的军民对于自家王爷的王妃生下一个女娃这件事,是很失望的。 他们多希望自家王爷能够有一个儿子,这样大傢伙也就有可以继续效忠的少主。 再者,这毕竟是一个重男轻女极为严重的时代,富贵人家倒还好一些,在民间,其实最为严重。 军民们其实很不理解, 王爷生了个闺女为何还要这般兴师动众的庆祝? 这, 有什么好庆祝的么? 但当王府下面的铺子打出了为庆祝王府诞生新婴的名号商品打折时,军民们还是迅速地欢庆沸腾起来了。 在奉新城,不,确切地说是整个晋东,王府垄断了几乎所有的产业,王府治下军民们的衣食住行乃至是寻欢作乐的红帐子,背后东家都是王府。 百姓们对街面上的物价一直瞭然于胸,毕竟谁都不是神仙,这打折力度也没玩什么花样,总之是真正儿的实惠,这一下子就激发出了大傢伙的购物热情,连带着棺材铺那里也比往日多卖出了不少寿材。 借着这股子东风,王府发行的债券,在民间被称为宝钞的东西,也开始逐渐浮出水面。 上一季度,王府下面各司官吏的俸禄以及军中士卒军饷,有一部分就是这宝钞,不过,并没有多少人用这个来进行消费,反而被大户人家给派人兑买走了。 宝钞既然是债券,自然是有利息的,利息其实不高,哪怕是在后世,各路贷依旧被认为黑心无比,在这个时代,所谓的「印子钱」,更是能轻而易举地将一户普通人家逼得家破人亡。 可就是这么一点的利息,却被奉新城内大户人家视若珍宝。 他们赎兑的不是宝钞,赎兑的是忠心! 因为王府确切地说整个晋东现如今的局面,都是一个新兴发展的军事生产集团,所以,奉新城内的这些大户人家,一半都是跟随着王爷一路打仗升上来的将领,还有一小半则是王府下面商行、作坊等等这类的掌柜。 前者军功赏赐多,后者做买卖的分成奖励多,总之,家境很是殷实,是伴随着王府建立和崛起的富裕阶层,也可以称得上是权力阶层。 对他们而言,王府发行出来的宝钞,就算是一堆废纸,为了表明心迹,他们也会选择去买,这是忠诚的象徵! 这次放出的债券规模,也巧了,似乎刚刚好够这个阶层的人吃下去还不至于那么肉痛的程度。 所以,宝钞在市面上的流通,并未真的成型。 不过,接下来,王府的对外贸易上,宝钞将成为等价物来进行运用,无论是野人还是楚国走私商人,甚至是日后从燕地来的商旅,都得先行兑买到宝钞,才能和王府进行货物的交易与切割。 当然了,四娘本就没打算拿这个当「纸币」来用,这不现实,她的设想,是先打个基础,待得以后将这宝钞当作战争券来用。 以后王府每次对外战争,都将发行相对应的战争债券,仗打赢了后,再以收穫来进行分润,这其实是更进一步调动资源潜力的一种手段。 理想状态下,当真的需要时,可以让治下军民心甘情愿地贡献出所有同时具备极强的主观能动性投入一场大战; 不过,宝钞虽然没大规模流通,但王府铸造的银币和铜币,已经开始铺开了。 相较于其他地方私铸的银锭质量不一,王府的银币做工精美,双头鹰的图案和王旗一致,且在用料上算是「良心」,故而军民们很乐意接受。 另一边, 天天和姬传业入城后,则转由锦衣亲卫来护送,一路进了王府。 俩孩子入府后,先是一齐去籤押房里见了刚刚听完了城内各大掌柜汇报的王爷,没办法,既然自己回来了,四娘又大着肚子,一些活计,王爷只能自己多出出面。 天天和传业向郑凡行礼后就下去了,然后就又去向四娘行礼,完事儿后哥俩回到他们先前一直住的小院儿,俩孩子开始洗澡,洗完澡了,各自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就去了熊丽箐的院子。 姬传业还好,他毕竟有了妹妹; 天天则对这个妹妹极为上心,毕竟在没有姬传业前,他打小就一个人住一个院子,现在终于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妹妹了。 是的,在天天眼里,郑凡的闺女,就是他的嫡亲妹妹,这毋庸置疑。 公主正在坐月子,俩孩子恭敬地在帘幕外行礼。 「拜见二娘,二娘福康。」 第1079页 姬传业则跟着一起喊「二娘」。 进了这个家,他的太子身份,就有些不那么重要了。 再说了,按理来说,里面的那个女人是楚国熊氏女,楚国皇帝的亲妹妹,自己喊「二娘」,不吃亏。 甭管两国再怎么打得脑浆迸出,姬氏和熊氏依旧是数百年的世交亲戚,至于干国的赵家,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给俩哥儿拿冰饮子。」 「是,夫人。」 「大妞刚吃了奶,你们去看看妹妹吧。」 「好嘞,二娘。」 大妞是小名,至于大名,还得等王爷在孩子百日时,再亲自来取,其实郑凡心里早就想好了几个名字,但既然时间不急,他还想再权衡权衡,毕竟这是干系到闺女一辈子的事儿。 天天和传业一人一杯冰饮子,哥俩一起道了谢。 随后,哥俩迫不及待地就来到了另一间屋子,里头,大妞刚吃了奶,还没睡。 摇篮内,哥俩一人站一边,看着女婴。 郑凡的这个闺女,就是喜欢笑,而这个时候的婴孩,她的笑容,其实具备着极强的「杀伤力」。 见到两个冒出来的哥哥后,大妞笑了起来。 天天也跟着笑了起来,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蹭了蹭大妞的脸颊。 大妞扭着脖子,用自己的脸蛋和下巴将天天的手指给轻轻夹住。 「嘿嘿。」 姬传业也伸出手指,也想摸摸,但大妞却扭头避开了。 「……」姬传业。 太子殿下,很受伤,这区别待遇,怎么这么明显! 其实,也不怪大妞,她毕竟只是个孩子,只会本能地和自己需要亲近的人去亲近。 和自己血脉相连的父母亲近这是必然; 和天天, 是因为天天本身就是灵童,天天院儿里的黑猫与狐狸,甚至是连公主的青蟒没事儿做也喜欢往他那里跑,也正是因为天天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让它们觉得很舒服。 而大妞作为火凤灵体的孩子,亲近有着同样灵体的天天,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至于太子…… 皇室血脉固然尊贵, 但在孩子眼里,后天的名头,眼下还什么都不是。 「妹妹快点长大呀。」天天说道,「哥哥教你骑大马,餵你吃沙琪玛。」 边上的客氏这阵子都留在公主院儿里当大嬷嬷统揽全局,看见天天逗弄大妞的场景,真的是像极了王爷。 只能说,一个是女儿奴,一个差不离得是妹妹奴了。 天天收回了手指,但就在这时,大妞却罕见地哭了起来。 「哦哦哦,妹妹不哭,妹妹不哭。」 天天用手轻轻地拍着妹妹的肚子。 大妞马上就又不哭了。 而等到天天再收回手时,她又哭了…… 客氏则主动走了过来,将大妞从摇篮里抱出,放在了旁边的床上,同时对天天使了个眼色。 天天也马上爬上床,坐着; 大妞被放在了天天的腿上,天天抱着她,其实先前他就想抱抱妹妹了,但怕自己抱不住摔了妹妹,一直没提。 灵童之间气息的互相吸引,就好比天才之间的某种默契; 很快,大妞就睡着了。 客氏这才将大妞轻轻抱起,放回了摇篮。 天天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腿,但脸上依旧洋溢着笑容,跳下了床,走到妹妹摇篮边,小声道: 「哥哥明天再来看你哈。」 随后,天天和姬传业一起离开了。 客氏则轻轻掀开帘幕,走入里屋。 躺在床上的公主正吃着大红枣,一边吃一边问道: 「大妞和天天亲?」 客氏脸上堆着笑回答道:「可不是嘛,见着世子殿下就笑,这是睡着了,没睡着的话怕是她都不准世子殿下走哩。」 「那太子呢?」 「好似不怎么搭理太子殿下的样子。」 「呵。」公主摇摇头,笑道,「我这闺女,倒是会挑人下碟。」 其实,公主很乐意自己的闺女和家里这些孩子们亲近,相较于身份尊崇的太子,她更希望天天能和自己的闺女亲。 首先天天也算是她半个带大的吧,再者,天天自幼「无父无母」的,算是正儿八经的自家人。 以后,风姐姐的孩子生出来,或者府里再生几个孩子,无论怎样,天天都是府里的长子,长兄如父,这可不是说说而已。 天天的聪慧和资质,她是清楚的,自家男人都已经在开始带他一起出征了,以后长大了,必然是独当一面的人物; 有这样一个大哥哥护着妹妹,那当妹妹的,得有多幸福。 至于太子, 他有爹有娘,终究还是个外人。 再者, 在熊丽箐眼里,眼下的姬家,多少有点靠打人情牌拉拢他丈夫为其打江山保天下的意思。 自家丈夫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无法干预,也不会傻乎乎地去吹什么枕头风给什么意见,但无论如何,她心里还是膈应。 本是皇室女,对天家,当然没什么敬畏。 「夫人,外头都在传话,说前几日王爷亲承了要给咱小主请公主封号呢。」 「公主封号而已,还需要请么?」熊丽箐不屑地吐出嘴里的枣核,「他燕国皇帝识相的,得自己主动送上封号来。」 第1080页 说到这里, 公主自己又笑了, 「怕是圣旨在我生大妞前,就已经在奉新城里预备着了,还男女各一份,你信不信?」 客氏到底没见过这般阵仗,小心翼翼道:「夫人,这毕竟是圣旨啊……」 「呵呵,圣旨。」 …… 「怎么了,火凤灵童,你瞧不上眼么?」 四娘坐在院儿里的靠椅上,在其旁边茶几上,矗立着一块红色石头。 「哦,我晓得了,火凤是至阳血脉,天生克制邪祟,你倒是不怕她,但她怕是不会很喜欢你,至少,在懂事儿之前,怕是都会本能地对你有厌恶感,呵呵呵,我说呢,府里孩子出生了,那俩小子都去瞧了,你怎么就能耐得住寂寞飘到这里来陪我。」 四娘手捂着嘴,轻轻地打了个呵欠: 「孩子挺可爱的。」 说着, 四娘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这时,红色石头飘浮起来,也来到了四娘肚子上方。 「也快了,再有个俩月就该生了。」 红色石头上下晃动了一下。 「按照当初说的,你放心,我是没功夫整天陪着孩子的,抽空逗弄逗弄玩玩儿可以,平时的话,就给你来带吧。」 一团黑雾自红色石头里升腾而出,凝聚出魔丸的身影。 可以看得出,魔丸很期待。 魔丸的心性,一直都很小孩子,爱憎,极为清晰。 大妞就在那里,他看都不看一眼,眼里,唯有四娘肚子里的这个。 「这是主上和我的孩子,同时,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孩子。」 四娘一边抚摸着肚子一边轻声说着, 但随即, 她像是又想到了什么, 嘴角, 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想到了在她刚怀孕时,瞎子曾和他说过的一段话。 这其实, 也是其他魔王们心中所想过的。 包括, 眼前的魔丸。 魔王们为何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如此看重? 这固然是属于他们所有人的羁绊以及在这个世界上的传承; 但同时, 也意味着一个可能。 眼下, 魔王们的实力虽然伴随着主上境界的提升而已经恢復了不少了,但距离他们的巅峰,依旧远远不如。 主上再往上升,每升一个境界都很难了,相对应的「舔」起来,也更为艰难。 而且,魔王们是实力受到禁锢,本身的血脉层次,其实还在的; 看梁程和阿铭就能知晓,他们的血统在面对同族时,哪怕当时境界不如,但依旧可以进行血脉上的压制。 而这个孩子, 他由魔王所孕育,毫无疑问,会继承四娘的血脉; 那么, 他到底算魔王的一份子还是算另外小半个主上呢? 亦或者, 他本身既是魔王, 同时, 也是属于他自己的……主上! 所以, 谁, 又能禁锢他的力量? 第六百九十四章 封号 生活中,总是不乏一些意外,而正是这些意外,让生活得以变得丰富多彩。 所以, 此时跪伏在地上的周望, 看着原本自己的手下拿着一枚比自己级别更高一级的令牌站在自己面前时, 他虽有些慌,却不至于多么吃惊。 密谍司作为一个番子衙门,其自身的结构必然极为缜密,自己人里面也有着盯着自己人的眼睛。 眼前这个中年不得志差点要被派去扫皇陵的太监,就是这样的一个角色。 不过,这位姓吴的宦官也没过分地拿大,先亮明自己身份,在展示出密旨后,就主动地将周望给搀扶起来。 宫廷内侍之间,尔虞我诈争风吃醋其实不少,但并不像民间传说的那般非得拼个你死我活。 本就是无根之人,亦是无后之人,大家该争争该抢抢,赢了的人,通常也会给失败方一点点体面,在这一点上,可比外朝的那些官员要仁慈多了。 且眼下这个局面,无非就是个权力的交接; 交接的,还是奉新城密谍司办事处,莫说什么打击报復,连得瑟的情绪其实都缺缺。 周望被丢到这里来,完全就是一个信差,混得肯定不好;同样,被丢到这里监视一个信差的人,自然也是混得一比吊糟。 二人简单地完成了交接后,吴友喜拿出了一个箱子,箱子里,装着的是圣旨。 「两道?」周望问道。 吴友喜瞥了一眼周望,道:「圣旨是早就送来的,但谁又知道到底是男是女?自然得分两道。」 「还能……这样?」 「为何不能这样?」吴友喜摇摇头,将其中一道圣旨拿起,「随我去王府宣旨吧。」 「哦,好。」 密谍司驻奉新城办事处的大门被打开了,吴友喜和周望都换上了宦官服,身后的十二个手下也都换上了番子衣服。 一行人出了门,就直接往平西王府走去。 路上的百姓瞧着这一身打扮,倒是没有其他地方百姓见到番子时的畏惧,反而饶有兴致地指指点点。 其实,最能直接体现和代表皇权的,并非是军队,也并非是百官,而是这类直属于皇帝的番子衙门。 第1081页 因为他们秉持着的,是天子的意志,而天子之意,本该至高无上,可以突破所有的桎梏,不讲法律不讲道理,这是真正生杀予夺的权力。 奉新城的百姓不害怕密谍司,其实就意味着一件事……这里,不服王化。 不过,吴友喜和周望俩人也习惯了,晋东之地相当于是国中之国,他们知道,朝堂上的官老爷们也知道,天子肯定也知道。 大家都知道这位平西王爷到底多么会犯忌讳, 当年的靖南王爷和镇北王爷,人家至少在面子上一直维繫着对朝廷对中枢和对天子的尊敬,但这位平西王爷可是面子里子,都看心情。 但人家越是这样,朝廷就越是要不停地宣称和表彰平西王爷公忠体国忠于大燕忠于陛下,乃百官和军中之一等楷模! 嗨, 就这么回事儿吧。 吴友喜等人来到了平西王府门口,门口的锦衣亲卫见有人持械过来,按照正常流程,直接抽刀阻拦,同时,王府大门两侧的院墙上,弓弩手即刻就位。 「来者何人!」 一名锦衣亲卫千户直接喝问道。 穿宦官服的穿着宦官服,穿番子服的穿番子服,来者何人,一看便知; 搁大燕其他地界,这一套行头摆出,甭管什么高门贵第,门子怕是连门都不敢拦,连问都不敢问,直接让密谍司的人进去奉茶了; 生怕自己多耽搁一会会儿就给自家老爷牵扯下来天大的罪过。 可偏偏, 在这里, 瞧见你来了, 非得和你玩儿一手公事公办。 这座奉新城,自下而上,都透着一股子高傲,毫不掩饰! 吴友喜笑了笑, 上前, 其左手端着圣旨,右手拿拂尘,在身前轻轻一扫,算是行了个小礼, 道: 「奉陛下旨意,来给王爷宣旨。」 「晓得了。」 这名锦衣亲卫千户点点头,也没领着麾下弟兄们给圣旨磕个头,直接伸手摆了摆,一名亲卫转身进府去通报了。 与此同时, 门口台阶上的刀,未归鞘; 院墙上的弓弩,也未撤回。 吴友喜和周望两位公公,就这般站着。 这其实是一个怪圈,自古以来,总有帝王狡兔死走狗烹亦或者亲者痛仇者快,有时候,并非是短视,而是局面,真的就是如此。 靖南王和镇北王在时,靖南军和镇北军,也一直想着要推自家王爷上龙椅; 现如今,平西王屡战屡胜,完全接过了大旗,再算上平西王嫡系兵马的成分,老燕人反而是小部分,没有对燕国和对燕皇的本能敬畏,这种迫切地想要自家王爷披龙袍的心思,自然就更重了。 魔王们,因为有个瞎子,一直想造反,其他魔王自然不好拂他面子,装作不知道这事儿。 主上呢,对这个情况是清楚的,有时候也吩咐过下面,多少要保留些体面,可他自己,偏偏最不喜欢那种委屈求全和自污,兴致来了,完全是无所顾忌。 上行下效之下,这股子风气,就剎不住了。 这是很危险的一个临界点。 少顷,王府管家肖一波走了出来。 与此同时,亲卫刀归鞘,弓弩收回,让开了道路。 「两位公公,请。」 肖一波倒是笑脸人。 吴友喜和周望也向肖一波见了礼,被领着入了王府。 没人在乎这个礼节到底对不对,宣旨太监来了,竟然不是主人家跑出来摆香案跪拜,而是派一个管家领宣旨人进来。 肖一波没将两位宦官引入籤押房或者前厅,而是引入了后宅。 王爷刚练过了刀,正在擦汗。 「奴才给王爷请安,王爷福康!」 周望直接跪伏下来, 手持圣旨的吴友喜则半蹲下了身子。 「公主封号么?」郑凡问道。 「王爷,奴才还未宣旨呢,这圣旨里写的是什么,奴才也不晓得,王爷,容……」 「那你说吧。」王爷催促道,「孤刚练了刀,得去泡澡。」 「奴才明白。」 没香案,没阖家老小跪伏一片; 吴友喜打开圣旨,开始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燕平西王爷郑凡,为国羽翼,屡立战功…… 今天降佳华,玲珑入坠…… 特封平西王长女为……怀楚公主,食邑……」 「行了行了,后头就不要念了。」 封地,食邑这类的,郑凡不感兴趣,又不可能真的割地,至多是让自家闺女直接进入大燕顶级公务员体制,每季都有一笔丰厚的待遇金。 但现如今,晋东和大燕,早就有自己过自己日子的苗头了,倒不是说割据造反什么的,而是大燕经过这一场大战,国力再度亏空,晋东这次没出兵,盈余颇多; 这边四娘在做着财政改革,那边姬老六只是写信来问候两下。 大概意思就是,你随意搞,没事儿,你自负盈亏就好,毕竟我家底子现在如何你也清楚,穷啊…… 所以,除了礼节上的一些添头,实则从这一季开始,朝廷将不再向以往那般向晋东供应粮草军械军饷了。 郑凡自己这个「平西王爷」的俸禄和封地出产也没个见处; 倒不是说姬老六短视到这种地步,而是朝廷确实是穷,燕皇驾崩后到现在,好不容易蓄了一点点,这一场大战南门关一出,又近乎是将胃里的酸水也吐了出来。 第1082页 再者,大家就这样清清白白,也挺好。 你事实独立你的,我就不出钱养你了。 当然了,这是指的是平时,一旦有战事,朝廷和晋东肯定会站在一起的。 吴友喜小声提醒道:「王爷,这下面还有。」 「哦,那你念吧。」 「是。」 吴友喜深吸一口气, 换了个语气, 笑着念道: 「姓郑的,朕这里,儿女双全,本来想着的是,你要是生了个儿子,那咱就把姐儿嫁过去,你要是生了闺女,那我家传业……」 坐在那里的平西王爷听到这里,眉头挑了一下。 「那我家传业肯定是没戏的! 姓郑的,朕早就看透你了,你就是个守财奴,只知道占便宜半点亏都不肯吃的主儿! 让朕把闺女嫁给你家,你会厚着脸皮为你儿子收下以后的儿媳妇且毫不知耻的将童养媳就养在身边,怕是连走都不肯让她走,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可要是朕说要娶你家闺女,你怕是要直接要造……」 吴友喜张了张嘴, 「造朕的反。朕清楚,你要是有闺女,必然是个女儿奴。 朕就想吶,朕的皇宫里,为何关着的是那老貔貅,应该关你啊,你才是真正的只进不出! 哈哈哈哈,畜生!」 最后那俩字,吴友喜念得很得劲! 平西王爷倒是没兴趣对一个宣旨太监发罪什么, 听完这圣旨, 王爷伸手掏了掏耳朵, 对旁边的肖一波道: 「招待。」 「是。」 随即,王爷起身,往后头走去。 …… 熊丽箐的院子内,今儿个,天天和太子照常出现在这里。 大妞正抓着天天的手指,一大一小俩孩子,玩得正开心。 太子姬传业每次想加入,都被大妞极为明显地抗拒了; 仿佛是在说:我们灵童之间的互动,你一个普通人掺和个什么劲。 太子也不气馁,似乎信奉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惜扮鬼脸来逗大妞。 可惜了,大妞现在还小,等她长大一些了,估计也就懂得什么叫「敷衍一下」了。 郑凡走进来后,天天和太子先给郑凡行礼。 王爷点点头,走过去,将闺女抱起。 闺女又笑了。 郑凡对着闺女的额头,亲了一口,而后,抱着闺女走入了里间。 「夫君。」 公主正靠在床头,规规矩矩地坐着月子。 「燕京那边来旨意了,封了咱闺女怀楚公主。」 公主笑着道:「封号上倒是用了心思的。」 言外之意,是其他的实惠全无。 其实,熊丽箐有这个反应很是正常,已然为这个男人生儿育女了,她的未来,她的根基,确切地说,她现在思考角度,全在为这个家在考虑。 而且因为生的是闺女,故而没有其他的私心,是真的为整个王府在作计量。 「呵呵。」 王爷笑了笑。 这一幕,倒像是爹妈在家里说人家坏话,当娘的在算着自家得失,当爹的,只顾着打哈哈。 「身子还好么?」郑凡问道。 「夫君,妾身不想再这样坐下去了,有姐姐帮我针灸调理,我这身子应该没什么问题了。现在姐姐还没生,妾身想出来做点事,给姐姐减点负担。」 生闺女的好处就在这里,说话也能敞亮了,也不用担心说别人会误以为自己要争权。 当然了,四娘怕是也不会在意这些权力,反正她很多时候只是在玩玩儿而已。 「月子还是做足了些吧,对了,我那位大舅哥,礼是不是也送来了?」 肖一波好像汇报过,那位景仁礼又带着礼物来了。 「是,也送了个封号,明硕公主;还送了块封地,挺大,但在南疆。」几次事情下来,尤其是上次送雀丹的事情,公主对自己那个亲哥哥,也早就没感情了,不屑道,「其实,当皇帝也就那样吧,真到了功高难赏的时候,只能丢这种华而不实的头衔,就挺……可怜的。」 「这不急,记帐上就好。」 迟早会去取的。 公主点头附和道:「那是。」 「你好好休息,月子坐满后再出来管事。」 「是,臣妾明白。」 郑凡又在屋子里逗弄了一会儿闺女,在外头传来肖一波的通禀后,郑凡才将闺女放回摇篮,走了出去。 虽说四娘在安胎,瞎子从南门关还没回来,但王府自有一套缜密的官僚运转体系可以很好地运转。 所以说,能够惊动王爷的事情,其实不多。 前阵子在籤押房开会,也是王爷自己对铸币和债券一事有些好奇,想听听看看而已,外加还有上一季的晋东发展状况汇报,需要一个主事人坐在那里听一听。 但这件事,郑凡确实无法忽视。 柯岩冬哥派传信兵回来,也就是从雪海关,发来了一封军情。 「雪原野人,有动作?」 郑凡坐在首座,一边看着柯岩冬哥送来的摺子一边听完了传信兵的汇报。 「王爷,根据我军探子谍报以及海兰部等部发来的消息,是这样。」 「好了,孤知道了,你下去吧。」 第1083页 「喏!」 郑凡将手中的摺子合起来,在自己额头上,轻轻敲了敲。 这时,四娘挺着大肚子走了进来。 郑凡放下摺子,走了下来,将四娘搀扶住,责怪道: 「你出来做什么?」 「听说有来自雪海关的军情,所以奴家觉得自己得出来看看。」 「我拿着摺子去给你看就是了。」王爷说道。 郑凡领着四娘在自己先前位置上坐了下来,四娘打开了摺子,看了一遍,问道; 「主上,雪原又出乱子了么?」 雪原,是晋东的后方,一是雪原不稳,晋东不稳,二则是晋东的发展,必然得靠雪原输血。 晋东和雪原的关系,早就不仅仅是军事防备那么简单了。 而如果要发兵的话,四娘哪怕挺着大肚子,也是得出来着手后勤事宜的。 郑凡摇摇头, 道: 「不是雪原不稳,是军心不稳。」 四娘当即明悟过来,道:「主上的意思是,是柯岩冬哥……」 「不仅仅是柯岩冬哥,虽然这次,我安抚好了一拨人,但这股子怨气,还在的; 倒不是说他们敢怨我,但他们就是手痒痒了。 这场打仗,没带他们打,他们就憋疯了,所以自然而然地,开始自己给自己找事做。 若是真有军情,真到了非出兵不可的时候,柯岩冬哥不会傻乎乎地不动先派人来通禀的,他只要不蠢,面对这种情况也该是先派一支兵马去试探一下,再拿回来更为具体的情报给我,可他没有。 派个传信兵,再上个摺子; 言外之意是,雪海关的那些将领们,想凑个局,热热身子,刷刷军功什么的,跟我报备一下,呵呵。 说不得,再过两天,镇南关那儿的军情摺子,也会送来的。 这些手段,我太熟悉了,毕竟,以前咱不也是这么干的么? 有机会就上,没机会,创造机会也得上,多熟悉的画风吶。」 「那,主上打算怎么办?」 「这不是柯岩冬哥这个总兵一个人的问题; 雪海关和镇南关,不能老是由一个人守着,也不能老是由同一支兵马守着; 得我亲自去一趟雪海关和镇南关,把这帮心里长了毛的傢伙,提着耳朵拽回来。 好言好语,这次回来时,我与一部分将领说了; 但总得有些人,挨一顿板子,大傢伙听到了响,脑子才能清醒。 咱们最早布置时,东边是最信任的手下,西边放着的兵马,其实是相对没那么信任的。 现在局面不同了,格局也不一样了,就得变变了。 把外头事情收个尾,回来后就能安心陪你生孩子了。 另外, 老田当初能容得下我,但我可容不得我手下还有一个我自己。」 说到这里, 郑凡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 「一想到我手底下也有可能冒出另一个,我这心里,竟然还有点不寒而慄。」 第六百九十五章 多子多债! 「哐当!」 新埋的棺材,被挖了出来,但棺材上,却已经锈蚀斑斑。 郑凡扭头看向薛三, 道: 「你就不怕阿铭回来找你拼命?」 薛三忙道:「主上,当时情况紧急,二夫人随时将生产,所以属下只能出此下策将这道人封存进这口棺材内。 阿铭回来生气,就拿我开刀吧,我受得住。」 郑凡弯腰, 伸手拍了拍薛三的肩膀, 道; 「我是希望你现在就晋级的。」 「属下……也想。」 「但是不是没效果?」 「是。」 「这就怪不得我了。」郑凡说道。 「属下不敢。」 「先把他搬出来吧。」 「是。」 身上刺满了银针的道人被搬出了棺材,棺材内部,已经呈现出了一种腐蚀感,还掉落了几根银针,很显然,在被埋的这段时间里,道人并非完全是在昏迷,他在尝试着自救以脱困境。 樊力搬来了一把椅子,让郑凡坐下。 薛三则上前, 二话不说, 解开了自己的裤裆。 道人缓缓睁开了眼,很显然他清楚要是自己继续闭着眼,将遭遇什么。 三爷也就做个准备动作,又将裤带绑了回去,挪开了身位。 道人的身子被平躺着,但其后背位置被垫着几块砖,使得他得以看见坐在其前方的郑凡。 「本王这辈子,最大的逆鳞,就是自己的家人。」 「贫道孤身一人,没师门没家眷,逍遥孤单,王爷这段开场,没什么用。」 郑凡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随即, 站起身, 道; 「分尸,餵狗。」 「喏!」 说完, 王爷转身欲走。 这不是买菜时讨价还价的戏码,地位越高,就越是懒得打这种磨嘴的仗。 你端着一份潇洒, 我送你一场解脱; 挖掘背后的秘密, 得了吧, 黑甲男那头还暂时搁置着改造成了避雷针呢, 郑凡现在是真懒得再去琢磨其他。 再加上这道人差点对自己家人不利,那自己就直截了当地送他归西。 第1084页 事实上,如果不是四娘提醒家里还埋着一个人等自己来看,不好拂四娘的面子,若是换其他魔王来禀报,比如薛三和樊力,郑凡估摸着都不会特意走到这儿坐一下,直接骂一声:埋透了了事别烦老子。 道人灵觉很是敏锐,这种敏锐体现在其对气机的把握上,哪怕身体被封印,但这种感觉依旧存在。 朝堂上宦海沉浮过的老臣差不离也能有这份「修为」。 所以,道人察觉到人家这是真要立马给自己分尸不是逗什么乐子。 「你孩子是无根之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 道人开口喊道。 郑凡还真停下了脚步, 转过身, 看着道人,道: 「我是闺女。」 道人眨了眨眼,随即明悟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若非此时其身上还被扎着不少针,限制极大,他真想掐个诀引个雷下来和眼前这位大燕王爷同归于尽! 「此根非彼根,无根之人意味着其自身和这一片天没有本该有的联繫,天道之理难以琢磨于它,这并非意味着自由。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天,不会因你王权富贵还是凄凉凋敝而多看你一眼,但若是你不在那本册子上,天会着重地关注你,天……会让你死! 就像是王爷你手下的某个将军,忽然不听话了,不受你节制了,王爷你会作如何感想?」 「呵,还真应景。」 自己可不是趁着要再出趟门前,抽个空将这道人见一见么,这次出门,是为了收兵权打板子去的。 「呵呵呵。」 王爷笑了起来。 「王爷,无根之人这种命格,比所谓的灵童之体更为稀有,贫道这辈子,也就在师父留下的古籍里读到过,正儿八经地亲眼所见,还是眼前的这第一次呢。 王爷,你就不担心么,不担心您的孩子,以后会……」 郑凡没等道人将话说完就走到道人面前,蹲了下来; 伸手, 指着自己的脸, 道: 「你说孤那闺女是无根之人,日后有灾祸,那你现在再看看孤,孤是什么?」 道人目露狐疑之色,看着郑凡的脸。 良久, 他似乎什么也没看出来。 郑凡摇摇头,心里觉得这道人莫不是个骗子。 但又想到这道人入奉新城后,引起了那般大的阵仗,几乎不逊当年藏夫子入燕京了,不至于那般不堪才是。 或许,是因为他想活,所以故意编了个「无根之人」来打动自己这个当爹的心?然后,无巧不巧的,在自己的视角里,还真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这时, 道人开口道: 「王爷,面相,贫道看不出来。」 「呵。」 「婴儿刚出世时,其身上先天之气最为浓郁,故而能让贫道隔着老远就察觉到,但一旦长大,先天之气就会内敛甚至是消散。 也就是贫道这次赶巧了,在王爷你……女儿将出生时,来到了这奉新城,要是等个三两年,孩子稍稍长大一些,贫道怕是擦肩而过也难察觉丝毫。 不过, 但请王爷, 露出掌纹给贫道看看。 掌中纹理乃是至深精髓,面相,其实也就一个乐呵。」 郑凡闻言, 抬起自己的左手手掌,放在了道人面前。 其实,郑凡不知道的是,当年藏夫子和百里剑去燕京时的路上,在南望城郊外,双方曾碰到过。 当时,藏夫子就瞧出来郑凡身上有黑龙之象,风起可为枭雄; 只是藏夫子为了隐蔽身份入燕京,所以没在中途起什么波澜。 而眼下, 当郑凡的手掌露在道人的面前时, 道人的脸色,开始迅速地变化; 先是平静,随即震惊,再之是惊恐,最后,是扭曲; 「哈哈哈哈哈!!!!!」 道人放声大笑起来。 「啪!」 郑凡一巴掌抽在道人的脸上; 然后,郑凡皱了皱眉,道人的脸部肌肉,渗透出了不少汁水儿,粘乎乎地,粘在了自己手上。 「什么鬼玩意儿,这么噁心。」 道人的皮肤,一直有问题,容易溃脓,见风和见光就难受,所以出关后行走天下时,道人会给自己披上一层皮作保护。 眼下,是没皮的,所以乍看只是觉得道人的皮肤很白,实则里头有玄机。 三爷马上拿出一条帕子,帮主上擦拭手掌,同时确认了这玩意儿没毒。 道人没有因被抽了一巴掌而生气, 而是看着郑凡, 「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滑天下之大稽啊! 堂堂大燕国的平西王爷, 近乎列土封疆的存在, 一位可以左右诸夏格局的藩王国主, 竟然, 竟然是无根之人! 王爷, 王爷, 王爷!!!!!!」 道人激动地大喊着; 「王爷,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不仅没死,没暴毙,竟然还坐到了如此高位!」 郑凡微微皱眉,他在怀疑,这个道人是不是在给自己下套。 可惜,瞎子不在,否则他们倒是可以切磋交流一下江湖法门。 第1085页 而旁边的薛三,则没多少怀疑,因为那一天,他是真正看见头顶上方的那尊青鸟的。 青鸟干崩了佛相,又和星辰对拼,最后虽然被黑甲男给攥住,但那也是建立在偷袭之下。 主上命格好么? 一个下雨天,骑着马,隔着老远,能被楚人投石车第一发追着砸中的人,这得是命多不好才能凑上这个运气? 至于说为什么主上能一直平安到现在, 废话, 有我们七个在拼命地挡刀啊! 甚至, 不仅我们七个,还有那位靖南王爷,可是于万军之前,救了自家主上几次了。 「哦,哦,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道人露出了恍然之色,不停地重复着嘴里的话。 可偏偏,王爷最不喜欢这种被勾引着问「为什么」的感觉,故而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道人也没太过分, 嗫嚅了一下嘴唇, 压低了点声音, 问道; 「王爷,城外葫芦庙的那个疯和尚,有没有对您说过……说过关于子嗣的话?」 郑凡的目光里,流露出了一抹寒意。 老和尚曾磕得头破血流,念叨着:多子非多福。 这个画面,一直烙印在郑凡的脑海里。 道人继续道: 「王爷,您的女儿,并非是无根之人,不是,根有溯,就有根,因其父无根,故而其显无根之形。」 这话的意思是,因为她是你的女儿,所以在将出生时,流露出无根之人的气息,按理说,无根之人「没有过去」,其存在,本就为天道法理之外; 但当她有一个同样是「无根之人」的父亲时,哪怕她依旧流露出了类似的气息,但实则,是有迹可循的,也就是散发着无根之人气息的有根之人,亦作正常人。 道人的嘴角扯了扯, 见郑凡没反应,他似乎更乐得自言自语: 「话说,子女,是来向父母讨债的,这话,其实不假呢,尤其是落在王爷你身上,哈哈哈哈,更是贴切! 天道昭昭,命理註定。 无根之人,本不该存在,为天道所斥,可王爷您硬生生地走到了如今的地位,这奉新城,已然成立国之气象! 啊~ 王爷, 您比这世上绝大部分的鍊气士,更懂得逆天而行,且是亲身实践着。 天, 拿你没办法了! 但天, 欺软怕硬, 而且, 天, 还是个贱人! 您继续生吧, 您多生几个孩子, 日后死得, 就多惨!」 第六百九十六章 取名 郑凡沉默了; 道人的目光,盯着郑凡,眼神里,带着深意。 少顷, 郑凡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 道; 「茶。」 薛三马上吩咐下面人送来茶水和一些茶点。 与此同时,原本距离比较近的那一批锦衣亲卫,被调开到了远处。 樊力站在道人的身侧,薛三站在郑凡的身前。 三爷高度刚好,站身前,也不会遮挡视线。 郑凡亲自给自己倒茶,倒了两杯。 随即, 郑凡端起另一杯茶,递向道人。 道人身上还插着不少银针,根本动弹不得,自是不可能接茶。 郑凡向前一泼, 滚烫的茶汤泼到了道人的脸上。 「嘶……」 道人的皮肤本就有问题,连阳光与风都吃不住,更何况这一杯烫茶,当即面部表情开始扭曲起来。 但骨子里,倒也算坚韧; 承受过这第一波痛苦后, 他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道: 「谢王爷的茶。」 「你说,本王是无根之人,这世上,能看见本王这种命格的,多么?」 道人微微摇头, 回答道: 「很少很少,李寻道,王爷应该知道,曾经的后山之主,现在的干国相公。他,也瞧不出来。」 「无根之人,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没有来源,不受命理约束,不为上天所喜。」 「古籍里,记载过?」 「是。」 「是歷史上什么人?」 「一个樵夫。」 郑凡眯了眯眼。 「王爷是不是觉得很意外?王爷认为,无根之人,就必定得逆天改命么?」 「只是觉得,有些和我,不搭。」 「天地不仁……」 「啪!」 「嘶……」 又是一杯热茶泼了上去, 道人疼得,牙齿打颤。 「说人话。」 「若是王爷这辈子只满足当一个小小的富家翁,其实,倒也没啥。」 听到这里, 郑凡不由得想起当年自己刚甦醒时,魔王们和自己围坐一桌,是谁来着,好像是瞎子,瞎子问自己,这一辈子,到底想过怎样的生活。 一个,是搞点事情; 一个,是富家翁,娶一房正妻,三俩妾室,一辈子富足无忧,全当是魔王们为了全当年那「一笔一划」之情。 「本王现在,算是个富家翁么?」 「王爷说笑了,无根之人,本就为天道所不喜,低着头,过个小日子,天道说不得也就不在意了,可越是折腾,因果影响就越是大,想不在意,都难啊。 第1086页 那个樵夫,是为我师尊入山时所遇,一辈子平淡知足,日子,倒也过得还可以。」 「那你说,本王若是现在卸甲归田,还来得及么?」 「王爷,你说笑了。」 「呵呵。」 「其实,无根之人是少,但也不会太少,天道运转,总有纰漏,世事变迁,哪能彻底清明? 可能有那个资格看见的『伯乐』,太少; 且但凡起势一点,差不离都得落个悽惨下场; 而不起势,一辈子平淡的,茫茫人海,又有谁知道呢? 寻常百姓,家无余粮,连街上的算命先生,也是捨不得请看一遭的。」 「那本王就好奇了,为何你,却要进奉新城?」 「因为当时贫道以为,无根之人,是王爷你那将出世的孩子,世子的话,自然不需多提,就算是郡主,贫道出关后,也曾耳闻镇北王府的那位郡主,也是个不好相与的角色。 这起点高了, 寻常人所遇之苦难, 生存, 生病, 意外, 王府有锦衣玉食,有名医良药,有高手护持; 天的手, 随意地抖一抖, 也足以让寻常黔首生不如死; 可偏偏,在这里,在这座王府里,是不可能的。 贫道自诩山中修行,天底下,于方外修行道行高过贫道者,不能说没有,但也是寥寥无几,可就这,连王府都没能窥觑得到。 那一刻, 贫道感觉到的是害怕的情绪, 贫道害怕了, 天, 也害怕了。 王爷, 如果您手底下有个将领,像当年的你,你会害怕么?」 「本王海纳百川,有容天之胸襟,怕什么?」 「呵呵,是,是,是啊。」 道人嗫嚅了一下嘴唇,继续道: 「王爷,您乃人中龙凤,诸夏之风云,也为你所搅动; 当世人杰,要么为王爷您所亲斩于身下,要么,就为鹰犬于您身前; 但,人终究不与天斗啊。」 「与人斗,其乐无穷。」郑凡微微一笑,「与天斗,亦其乐无穷。」 道人微微咂嘴, 感慨道: 「王爷的气象,贫道佩服。」 「你不是藏夫子。」 「是,贫道与藏夫子不同,他认自己是干人,他爱大干之风华,贫道,连名字都可以忘记,实则,了无牵挂。」 「藏夫子当年进京斩大燕龙脉,你可知,大燕先帝,是如何说的?」 「如何?」 「速速斩来,朕,还有摺子要看。」 「呵呵,哈哈哈……可大燕先帝,天不假年。 谁又能说,这一刀,没斩下呢?」 郑凡低头,喝了口茶,再将茶盏放回茶桌, 缓缓道: 「可谁又能说,这一刀,真斩下了呢?」 「王爷,您坐下来与我说这般多,还请我喝了茶,您到底还是信了。」 「本王,只是想聊聊。」 「不信,为何聊?」 「街面上表演戏法儿的,明知道是假的,但人还是爱看,瞧个乐呵而已。」 郑凡拿起茶几上的一块米糕,送入嘴边,咬了一口,缓缓咀嚼。 「贫道愿送王爷一道箴言。」 「说。」 「当年,楚国有位皇帝,其被国内大巫正测出,二龙不得相见之相。那位楚国皇帝,有两个儿子,在接下来二十年里,这两个儿子,不得入宫相见于他,以此方式,躲避了这天相。」 「你的意思是,让我也将我的孩子,送走?」 「这是最稳妥的。」 「但,这也是最不可能的。」郑凡将吃了一半的米糕丢向了樊力,「你能看出来,我想,曾经应该有个人,也看出来了。」 「哦?」 「他对我说,这神神叨叨的玩意儿,本质上,也就一句话的事儿,信则有,不信则无。」 「贫道不相信王爷真的不信。」 「无根之人,听起来挺唬人的,本王可以告诉你,本王愿意坐下来喝一口茶吃半块点心和你说这些话的原因。」 「贫道,洗耳恭听。」 「你说本王才是真正的无根之人,你说对了,但你,也说错了。」 道人脸上露出疑惑之色。 「本王清楚,如果这世上的上苍,真的能和人一样去思考,那必然是看本王很不顺眼的,本王认你这个说法。 但本王自己并不觉得自个儿真的是个无根之人, 因为, 本王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根,来自于哪里。」 说罢, 王爷将兜里的一块红色石头放在了茶几上, 自己则站起身, 指了指这个道人, 对薛三和樊力道: 「他可能会有点用,但他毕竟犯了咱的忌讳。 我说过, 任何敢窥觑我家的,不管是谁,都得给我死。」 连姬老六这个大燕皇帝,在自己面前「娃娃亲」都不敢提,更别说一个方士了。 「彻底埋了。」 「属下遵命!」 三爷脸上露出了微笑。 道人则无比不解,他原本以为自己的一番口舌天机,至少可以给自己换来一个囚禁得活的机会,现在,人家居然是真的要结束自己了。 第1087页 闭关山中不知岁月,这一出山,山外的人,都这般做事了么? 「王爷,贫道有用,有大用啊!」 已经往外走的王爷头也不回地甩了一句: 「有屁用。」 「噗!!!」 三爷的匕首,刺入了道人的胸膛。 道人咬着牙,死死地盯着三爷。 「哟呵,这皮看起来挺脆,但血是真厚啊。」 「杀我,必遭天谴!」道人诅咒道。 「好嘞!」 一旁的大个子应了一声, 随后, 「嗡!」 「噗!」 大斧子下去, 道人的脑袋,被削掉了。 「事儿逼。」 樊力脸上露出了享受和欣慰的神情, 这一斧头, 终于砍下去了。 天谴什么的,说实话,对魔王们没什么威胁力,大傢伙虽然现在实力远不是巅峰,可到底是真见过大世面的。 「行了,人没了,叫下面人收尸做肥吧。」 三爷将匕首抽出,樊力擦了擦斧头, 一大一小两个人向外走去。 地上的断头尸身,在此时缓缓地冒出一缕白光。 也就在这时, 先前被放在茶几上的那块红色石头里,忽然迸发出了一股黑雾,露出了一张婴儿的脸,带着渗人的微笑。 白光忽然开始剧烈地抖动,隐约间,好似还听到了道人的叫骂声。 魔丸二话不说,张开嘴,黑雾将白光完全包裹了进去。 「嗝儿……」 魔丸缓缓地悬浮回地面,其幻化出的形象,肚子可谓鼓鼓囊囊的。 先前离开了的薛三和樊力又走了回来, 三爷拍着手叫道: 「吃撑了吧?」 樊力挠挠头,道: 「羡慕。」 …… 郑凡回到了后宅,明儿个,他就将动身前往雪海关了。 时间不会久,毕竟不是打仗,而是去打人; 四娘住的,其实就是郑凡自己的主卧院子,郑凡进去后,发现里头很热闹。 原来大妞被从公主那里抱来了。 柳如卿和客氏陪在一旁,乳娘抱着大妞刚餵过奶,天天和姬传业在旁边看着孩子; 四娘则坐在靠椅上,微笑看着这一幕。 郑凡的目光,先落在了天天身上。 他是不信天天以后长大了会对自己如何的; 随即, 目光又落到了姬传业的身上。 唔, 这个, 说不准。 哈哈哈…… 王爷自己笑了起来。 众人这才意识到王爷到了,纷纷向王爷行礼。 王爷则走过去,将大妞从乳娘那里接过来,抱在怀中。 大妞刚吃了奶,此时很是满足的半眯着眼,看样子是打算睏觉了,但既然被自己爹抱着,感受着这种熟悉的血脉气息,大妞还是很勉强地露出了点笑容赏给自家亲爹。 四娘则开口问道;「主上明日就打算出发了?」 「是,用不了多长时间,一个多月吧就能回来。」 条件允许的话,还是得陪着自己媳妇儿分娩的,熊丽箐那次,是真没赶上。 「那王爷总得先把大妞名儿取了再出门吶。」四娘提醒道。 原本是不急的,可以再等等。 但既然要出远门,就得先把名儿定下了。 往小了说,葫芦庙的长生牌位那里得多添一口; 往大了说,往燕京甚至是往郢都那里发的公函,也得有个正儿八经的名字; 封号、赏赐、入庙,这些都是大事,总不能清一色地全写「大妞」吧。 取名这事儿,对外人而言,很简单; 但对当爹妈的而言,就难了。 昨日三儿和樊力这俩逗比也来瞧过孩子,在自己这里坐了会儿,说起了取名的事儿。 三爷开了个玩笑,说既然想要孩子以后开开心心的,那就取个寓意简单舒爽的名字吧。 四娘的回答是:行,你去找主上提,估摸着后果就不是无法再晋级这么简单的了。 樊力则说:自己的名字挺好。 反正江湖上传言,平西王府多樊力。 这俩活宝,只是来逗个乐子的。 郑凡听到四娘的提醒,点点头,道:「我心里有一个名字,还没来得及和丽箐说。」 四娘笑着对站在那里的天天和太子道: 「愣着干啥,笔墨纸砚。」 「好嘞。」 「哦。」 世子殿下和太子殿下马上端来了笔墨纸砚,铺开,压好。 郑凡也没做什么犹豫,将大妞递给柳如卿后,直接就拿起了毛笔。 讲真,四娘还真有些好奇主上会给大妞取什么名字,毕竟有主上给天天取的名字在前,田天天…… 所以,对大妞,真的很担心。 郑凡的毛笔字功底原本就不差的,这些年来也注意练习,所以倒是能写得一手像模像样的瘦金体。 很快, 一个名字,落于纸上。 四娘看过去, 「郑岚昕。」 王爷放下笔,自我点评道: 「岚,山中雾气,山中有风,端秀不失大气;昕,明亮,寓人聪慧。 我的姑娘,以后必然大气开朗。」 第1088页 四娘点点头,对这个名字,挺满意,同时,顺手摸了摸天天的脑袋,让天天有些不明所以。 你怎么就给天天取名字时,没这状态呢? 「主上,将大妞抱过去给丽箐说说孩子名字吧,她毕竟是孩子亲娘。」 「好。」 当下, 柳如卿抱着孩子,天天和太子拿着写好名字的纸,跟着王爷一起去了公主所在的院儿。 四娘则继续躺在靠椅上; 本打算眯一会儿,谁晓得一块红色石头摇摇晃晃地飞了进来,落到了四娘身边的茶几上。 紧接着, 魔丸的身影浮现, 依旧是大着肚皮。 四娘瞅了一眼,马上明白髮生了什么, 不由笑道; 「主上的性子,还是这般干脆,倒是让你捡到了个便宜。」 道人被杀了,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这确实是主上做事的风格,有时候宝可梦得厉害,但有时候,却又极为杀伐果断。 魔丸有些难受地飘浮起来,落在了四娘肚子上。 「怎么了?」四娘看着魔丸问道。 魔丸皱着眉。 「好了好了,下次我不让人把她抱进这院子里了。」 很显然,是魔丸嗅到了大妞留下的气息。 大妞血脉返祖很明显,且现在年纪小,等过了百日,差不离就会内敛了。 现在的她,差不离就像是个热炉子,散发出的火凤气息,是一切邪祟的克星。 当然,以魔丸现在的实力,这点火凤气息,呵,甚至就算是让魔丸带大妞,也不会有丝毫的事情。 魔丸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大妞; 父子俩一个德性,双标得厉害。 「但她到底是家里的孩子,也是你的妹妹,等孩子再长大一点,说不得你就会喜欢了。」 魔丸不以为意, 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下,也就是四娘的肚子。 「你的,你的,好了,不用天天来探班。」 魔丸对四娘肚子里的这个孩子,那是由衷的看重。 一是天天现在长大了,二则是,四娘的孩子,对魔王们寓意是不一样的。 再次得到了四娘的保证, 魔丸脸上露出了笑容, 然后, 打了个嗝儿; 自其「嘴里」,吐出一团晶莹的光泽。 四娘笑骂道:「也不怕把自己给撑死,那道人修为可是高深得很,你这一股脑地全吞了也不怕出事儿。 再说了,咱们的境界有关卡在的,除非像阿铭那样找到一个合适的血包,否则你也就是图个嘴巴过瘾而已……嗯?怎么会……」 魔丸打嗝儿出来的那片晶莹, 在此时转了个旋, 随即, 没入到了四娘那隆起的腹部; 确切地说, 是被肚子里的那位, 主动吸进去的。 「……」四娘。 「桀桀……桀桀……」 魔丸见状,似乎是发现了一个新大陆那般高兴; 伸手, 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嗝儿!」 又一团无法消化的晶莹吐出。 随即, 这片晶莹再度打起了旋儿, 但在其即将被扯下去时, 四娘手中直接飞出一串银针,打出了一道结界,将这一片晶莹强行驱散。 魔丸有些不解, 四娘则骂道: 「你现在餵什么喂,想害老娘早产么!」 魔丸不敢动了,他不怕四娘,但真害怕四娘肚子里的孩子出问题,否则,他将面对来自另外六个魔王,甚至自家亲爹的集体怒火。 四娘伸手放在自己肚子里, 一边强行安抚肚子里的胎动, 一边自嘲道: 「我到底怀了个……什么样的孩子。」 第六百九十七章 餵马的男人 夏日其实已经过了,金秋也早已到来; 但晋东这个地方,四季真算不得分明,体现在春秋很短,寒暑很长; 热乎热乎着,忽然就凉了,冻着打哆嗦着,忽然就热了。 曾任大成国宰辅的徐孙有道,曾有一段和司徒雷的对话流传出来。 是司徒雷问:为何晋地文脉,比不得干国? 孙有道答:干地四季分明,而晋地不得,体会不到四季分明,相当于体会不到酸甜苦辣,尤其是少了春之盎然秋之萧瑟,缺了这两味,这诗,还能做得起来么? 所以, 当日落黄昏,王爷走入隔壁剑圣家的小院子后,刘大虎给王爷端来的,是家里的酸梅汤冰饮子。 冰自然是王府冰窖里的,肖一波每天都会安排人去给剑圣家里送相对应的份额。 总之, 剑圣家里过得很简朴,但和拮据,那是半点不搭,相当于是后世人们所想像中的那种……田园生活。 一只鸭凑到了王爷的跟前,挺着鸭脖,弓着腰,似是要表现一下自己。 王爷指着这只鸭对剑圣道: 「麻辣鸭脖吃过么?」 「……」鸭子。 院子里,有一个婴儿床,剑圣的小儿子正扶着栏杆,大眼睛盯着郑凡在看。 「又要出门了?」剑圣问道。 「对。」 不过,很快郑凡就又道; 第1089页 「这次不用麻烦你跟着了,事儿不大。」 毕竟刚让人陪着出征回来,家里才待多久啊,再让人家陪你跑一趟,不好。 剑圣看着郑凡, 又看了看自己的小儿子, 道: 「要不……还是陪你去吧?」 「好。」 剑圣习惯了。 郑凡伸了个懒腰,道:「这次不会去太久,去雪海关,去完了雪海关,得再去趟镇南关,底下人的心有些野了,得我亲自去一趟给他们除除草。」 「哦,这样啊,回来这些日子,我听说因为这次出征没带晋东兵,下面怨言不少。」 「这是难免的。」郑凡喝了口酸梅汤,「咱这套制度最早打造时,就是为了应付频发战事的。」 平西王府治下的制度,最早在盛乐城就初具形态,在雪海关时彻底成型; 拥有另一个时空里,秦军战功的精神内核,还有仿八旗制度的生产军事制度; 最上头,再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百战百胜」名头在,晋东军民闻战则喜,是必然的。 郑凡放下了碗, 感慨道; 「但接下来,大概五年吧,大方针是休养生息,所以,得我亲自去把现在这股风气给剎住。」 「休养生息好啊。」剑圣有些敷衍,但随即,剑圣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儿子,「至少,不少孩子,可以有一个安稳的童年。」 晋东之地,标户的日子自然是极好的; 标户之外的普通黔首,其实相当于当年燕国门阀林立时代的佣农,只不过在晋东,唯一的门阀就是平西王府,王府的税抽得不算低,但没中间商赚差价,日子谈不上富,但称一句安稳,是没问题的。 再加上王府还在不断地开垦新的田地,进行更大规模的授田,底层百姓接下来的日子,必然会过得更好。 在这个时代,不打仗外加一个有效率的衙门,基本就可以直奔盛世去了,但这两点,何其难哉。 这时,剑婢推开门走了进来,见郑凡在这里,眨了眨眼,对郑凡很敷衍地一福,就主动跑过去逗孩子了。 但郑凡却留意到了,剑婢的腰间,挂着一把剑。 曾经汴河畔拽着自己师父尸体的小姑娘,如今已经长大了,女孩的发育本就早一些,这体格,配一把成人的剑,倒也不算违和。 「佩剑了?」郑凡问道。 「她可以练剑了。」剑圣说着,还意味深长地看了郑凡一眼。 剑婢扭头看向王爷,伸手摆弄了一下佩剑,道: 「王爷,你怕了没?」 剑婢曾说过,她会为她师父报仇。 郑凡不屑地笑笑。 剑婢生气地嘟了嘟嘴,哼了一声,又道: 「王爷,我剑术可是会进得很快的!」 这句话,郑凡是信的。 当初剑婢还是小丫头时,都能因按耐不住被迫入了品,如今蛰伏好几年,由剑圣调教,可谓厚积具备。 「好啊,本王等着你来杀我。」 「这可是你说的,王爷。」 「对,是我说的,本王初见你时,你多少斤?你现在,又是多少斤?杀本王前,先把帐算清楚。」 剑婢皱了皱眉,马上道:「吃你的喝你的,我折银子给你!」 「本王不要银子呀,本王又不缺银子,本王,只要你的肉。」 「荒谬,不吃你的饭,我在别处就不吃饭了?就不长个了?」 「哈哈哈哈,可是,当初你若是不吃本王的饭,你压根就没命去其他地方吃饭长个了。」 「……」剑婢。 剑圣只能打圆场,道:「可以哄哄的。」 「哄什么啊,小姑娘家家的,该放下的,就放下,总惦记着过去,这不好。」 剑婢瞪了一眼郑凡, 她本意只是开个玩笑,谁知道这位王爷竟然跟自己较真算计起来,且反过头,还说自己放不下。 其实, 郑凡还真不担心剑婢。 这女孩子,也算是打小养在跟前了,就是后宅,她也能随便进,天天也跟着她屁股后头玩儿过,大妞她也能抱。 若是无法确定其心性,她根本就进不得后宅的。 至于说师仇什么的,那是战争。 「这次,你也陪我去?」 「去!」 剑婢没觉得不好意思, 但到底觉得心虚,实诚孩子,倔强却又老实, 又道: 「在我没杀你之前,你可不能被别人杀了。」 这话暖心, 可以, 这些年,倒是没白养。 自打闺女降生后, 王爷心里某个地方倒是变得柔和了不少, 当即拍着大腿, 道: 「就凭你这话,以后阿力要敢对你不好,我这个做主上的,第一个饶不了他!」 「啐!」 剑婢俏脸上红。 见状, 剑圣嘆了口气。 王爷则指着剑婢: 「哈哈哈哈哈!」 …… 「哈哈哈哈哈!」 范城总兵府内, 苟莫离指着站在其面前的谢家使者,发出了大笑。 一边笑,还一边抹着眼泪; 「封我当柱国?封我入大楚贵族序列?哈哈哈哈哈!」 苟莫离站起身, 第1090页 叉着腰, 来回踱步; 「哎哟,哎哟,你们楚国,真是越活越不像样子了呀。 范城现在的驻军,是野人军,你们应该晓得的; 范城现在的总兵,是我,我也没做什么遮掩,世人不知,但你楚国的凤巢内卫不可能摸不出我身份的蛛丝马迹。 唉, 我是个野人吶, 我都能被你们楚国邀请做柱国做大贵族了。 当年我求爷爷告奶奶的,在你们楚人面前装孙子,再在燕人的压力下,才凑成了咱们野人和楚国的联手。 可就是这样,你们楚人依旧是瞧不上咱的,这咱也明白。 可现在呢, 咱占着一个范城,当一把匕首,就抵在你楚国腹心之地。 怎么样, 难受吧?」 其实,何止是难受,苟莫离的军事才能,比当初的范正文,甚至是比屈培骆,高出了可不止一筹。 各项手段加起来,直接将范城的局面,给经营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对内整肃,对外的渗透,虽说没掀起大仗来,但足以让以范城为影响散发点的一大块名义上还属于楚国的地盘,陷入了糜烂。 再加上先前的三国大战,晋东兵马未曾出动,所以,范城这个地方,楚人根本就不敢攻。 强攻是不敢了,那就来怀柔的。 面对这般奚落, 面前的谢家使者直接昂首道; 「我家公子让我给您带句话。」 苟莫离闻言,伸手掏了掏耳朵,抢先道: 「是不是说我曾英雄一世,如何甘心眼下屈居人下?为别人做狗,放着雪原放着野人百年大计直接不管不顾了? 你家谢公子是否还在为我叫冤鸣不平? 省省吧。 我苟莫离这辈子,做狗的时候比不做狗的时候多得多,但我确实不喜欢做狗; 不过, 这世上真正能当人的,又有几个呢是吧? 干国的上京都被我家主上给破了,干楚之盟,呵,两大国结盟,硬生生地被打得从攻势变成了守势。 五年, 最多五年, 五年之后, 干楚二者,必灭其一! 我他娘的脑子进了雪,才会在这个时候反水。 你是不知道我家主上那个脾气啊, 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人背叛他; 偏偏主上,又是个不喜欢讲大局,谁跟他讲大局他就跟谁掀桌子的主儿。 我这边要是背叛了, 他能不惜一切调集晋东甚至燕地的兵马,一股脑地杀来,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将我这狗头摘回去。 我当然可以熘, 但没了范城,没了手底下这支兵马, 我他娘的去你们楚国真的连野狗都不如了, 爷爷我图什么? 图你楚国风水好人心向善当条狗也够也有人餵半碗馊食儿?」 苟莫离摆摆手, 道; 「来呀,把这傢伙给我砍了,礼收下,脑袋腌好了,送奉新城。」 「喏!」 「不,不,不要……」 谢家的使者大喊着求饶,却依旧无法改变苟莫离的决心。 眼下的日子,来之不易,苟莫离很是珍惜。 待得手下人来报人已经砍了后, 苟莫离这才坐在椅子上点点头, 笑道: 「老子从地窖里一步一步混到今天,容易么我?」 「那是,跟着王爷,咱们以后的日子,会更好,说不得您以后也能封侯呢。」 说话的是苟莫离的亲卫,也是个野人,脑子不错,做事也机灵,算是自己人了,自然可以随便一点。 苟莫离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骂道: 「出息。」 「是是是,卑职目光浅了,浅了。」 「封侯算什么。」 苟莫离笑道: 「爷以后,可是要在客栈马厩里餵马的男人。」 第六百九十八章 平西微服私访记 郑凡左手端着一碗汤,右手拿着一块饼子,一口汤顺两口饼子,身子半侧,对着面前的集市。 集市极为热闹,多是商贾行商,喧嚣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可不是散卖; 卖方,都是摆出样品,后续有很多的货; 买方,掂量掂量样品成色,再于袖口中握个指谈价; 明安县城在司徒家时期,就是连通雪海关的一座榷场,虽经歷了几番战乱,野人败退时,这里近乎成了空城,但伴随着平西王府对晋地的治理以及商贸的再度发达,处于黄金地段位置的明安县城很快就再度復甦了过来,单论榷场之繁华,比之昔日更盛。 郑凡很喜欢这种热闹且喧嚣的感觉,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种繁华与热闹,伴随着时间的堆积,很快就会吸引来更多的人口进驻。 上次自己凯旋途中,就曾和许文祖就这件事进行过商榷,直言了颖都不得阻拦人口向晋东的迁移。 同时,晋东巨大的人口需求断层会产生虹吸效果,向楚地招纳楚人,向雪原招纳野人「贵族」以及野人奴隶; 一想到当年打仗时这里还是一片白地,如今建设得颇有成效,王爷心里就有一种极大的满足感。 虽然在规划与设计上,都是瞎子和四娘的功劳,但并不妨碍自己这个吉祥物在这里抽空来个自我感觉良好。 第1091页 「如何?」 郑凡开口问道。 在桌旁,不仅有陈道乐与何春来站着,不仅有剑圣和剑婢师徒俩坐着,还有俩小傢伙。 是的, 靖南王世子和燕国太子,也被郑凡带了一起过来。 平西王爷想要培养靖南王世子,这几乎是王府公开的秘密,从封王大典上王爷抱着靖南王世子向世人宣告那一刻起,一切的一切,就已经在铺垫了。 但就带一个天天不带太子又不太好; 朋友家的孩子放你家,真的说视如己出,那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明面上你得一碗水端平,不能做得太过。 姬传业先回答道;「干爹,父皇曾说过,天下都认为干爹您最骁勇善战,为我大燕当代军神,但很少有人清楚,干爹您的治世才能,不逊于他。 传业入晋东后,还未曾向东而行过,奉新城的热闹,是因为王府在奉新城,但这次东行,传业是真的明白了干爹的能为。 干爹不仅仅是大燕的军神,干爹下了马,还能为我大燕的大宰辅!」 大宰辅,是姬老六鼓捣出来的一个内阁排位,这货将内阁品级拔高后,为了加以制衡,给内阁里的大官们进行了论资排辈以防止他们抱团。 陈道乐在心里笑道:放着晋东忠诚于自己的军队不要,放着已经经营起来的地盘不要,非要去入京做什么大宰辅,除非自家王爷疯了。 何春来则想得更深一步,依照王爷的谨慎,入京也不可能是孤身入京的,也不会是轻骑入京,很有可能是带着大军入京; 真到了那时候,入京当个大宰辅或者丞相什么的,其实也挺不错。 郑凡则只是微微一笑,转而看向天天; 天天回答道;「北先生说过,货物、银子,最重要的是流通,只有流通起来,才会产生价值,孩儿看见了商贸发达,看见了流通。」 郑凡点点头,没做点评。 这时,外头有一队甲士巡街而过,瞧见这里坐着的一众人,领头的人,微微皱眉。 明安县城,不,确切地说,是奉新城往东,基本就不存在什么「游客」这类的存在,完全是商队之形,可眼前的人,明显不是。 这一队甲士当即作势要进来盘查,何春来主动上前,掏出了锦衣亲卫的腰牌。 领头的见了这腰牌,面容先是一肃,而后,再看向那一桌时,恰好王爷也转过身来。 「王……」 领头的校尉想跪; 何春来伸手,扶住了他,并对他使眼色。 这名校尉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马上转身带着手下离开。 现如今,晋东地界上能当上地方头目的,基本都是军中退下来的老卒,而老卒,基本都曾和平西王爷一起上阵冲杀过,认得王爷,也不足为奇。 郑凡则起身,示意陈道乐结帐,随后道: 「行吧,咱们动身吧。」 既然已经在这里被认出来了,雪海关,就得早点去了。 一行上了马车,两辆马车驶出了县城城门,刚出城门时,郑凡示意停车。 紧接着, 郑凡先行下车,天天和姬传业也跟着一起下来。 王爷面对着城门,城门两侧的城墙上,挂着一排排尸体,不下百具。 不过,新鲜的只有五具,其余的,基本都风干了,有些,只剩下一个头骨还吊在那儿。 尸体经过处理,所以不用担心什么瘟疫。 郑凡没去捂俩孩子的眼睛,就让他们站在这里,大大方方地看着。 这俩孩子, 一个是老南王世子, 一个是大燕太子, 这点景象要是都看不下去,可真就丢人了。 「春来。」 「是。」 何春来上前两步,指着城墙上挂着的那些尸体道: 「二位殿下,这些人里,基本分为了三类; 一类,是这榷场上下其手的管事; 一类,是这县城里中饱私囊的官吏; 一类,是偷税漏税的商队掌柜。 按平西王府律令,商队行于晋东,需遵王府律法,违律者,严惩! 按平西王府律令,王府治下官吏,贪赃枉法者,杀无赦!」 天天和太子听了后一起点头。 郑凡开口问道:「看看这些尸首,最早的,有好几年了,最新的,皮肉还有些泛嫩呢,我问你们,你们觉得这世间贪赃枉法者,可杀得完?」 「孩儿一直很喜欢吃沙琪玛,吃过了,过阵子,就还想吃。」 「父皇曾与传业说过,为上者,当以利引之。」 郑凡伸手摸了摸天天的脑袋,对姬传业道: 「那是你爹还是王爷时对你说的吧?」 「是。」 「一时人,一时事,格局,不一样了。」 「孩儿受教。」 郑凡望着那些尸首,道;「行酷法者,可行一时,却无法行一世,每年春来,野草再生,和这是一个道理。 这草,是永远都不可能除干净的,看似除得干净了,一场雨过去,肯定又冒了出来。 但,因为这样就可以不管了么,反正做的也是无用之功。 一代人除一代草,一代人管一代事。 就和本王的刀一样,持刀者,当时常拭刀,一旦懈怠了,刀生锈了,到战场上,死的,就是自己了。」 第1092页 「孩儿受教。」 俩孩子一起行礼。 王爷轻轻咂嘴,过完了导师瘾后,挥了挥手: 「行了,上马车吧。」 …… 马车队伍终于来到了雪海关地界。 晋东之地,有三处屯田之所。 最大的一处自然就是奉新城,那里有着最多的人口; 而雪海关和镇南关一带,也是屯垦区域,为的是争取可以让这两处雄关的守军可以在粮草上尽量做到自给自足。 其中雪海关因为有当初侯府打下的底子,所以在靠近其地界后,可以清楚地看见沃野一片,秋收的工作,已然展开了。 马车行于田间官道上,看着两侧忙活的身影。 男女老少都有,壮劳力更是不乏; 军中标户农忙时,是得参与生产的。 其实,早些时候,郑凡想的是养一支纯粹的脱产募兵,但伴随着自己家大业大所需兵马规模的增大后,发现这压根就行不通; 无他,负担实在是太大了。 不是养不起,当年大燕举国之力,供养镇北军铁骑,晋东现在完全也可以; 但又想经营又想发展,赚多少吃多少,也就维持个局面不崩盘而已,平西王府的野心肯定不止于此。 现如今,也就梁程亲领的那三万最精锐铁骑算是脱产了,其余各地驻军,都得负责屯垦。 前面,有一支商队,商队挂的是平西王府的旗号,将通过雪海关去往雪原。 商队掌柜恭敬地等候着,待得两辆马车融入这支商队后,商队继续前进,过关卡,入雪海关。 剑圣掀开车帘,看了看外头的情景,道: 「原以为这里会变得清冷一些,但看起来感觉,比当年还要热闹。」 毕竟王府从雪海关搬到了奉新城。 「这才符合发展规律。」郑凡笑道,「甭管打仗不打仗,也甭管王府在不在这里,这座关卡,都不可能清冷下来的。」 剑圣看了一眼郑凡,问道:「为何要这般进城?」 不仅仅是这般进城,还有路上明显的隐藏踪迹,让剑圣有些好奇。 锦衣亲卫也一直放得远远的,并未紧紧跟随。 「想看些真实的东西,就得低调一点。」 「所以呢,你想看见什么?」 「还不清楚。」 剑婢此时插话道:「师父不要问了,咱王爷只是喜欢这种白龙鱼服的感觉。」 紧接着,剑婢又补充道: 「师父您越问,王爷感觉越好。」 「哈哈哈哈。」 郑凡笑了起来,将手中的一颗花生砸向了剑婢, 笑骂道: 「就你聪明,你当你师父不知道?」 剑圣没有言语; 但实则,这几年,在家做邻居,常串门的那种,在外出征更是几乎形影不离,彼此脾性,其实早就互相顺熘清楚了。 剑婢有些不服气道: 「那王爷你这明知故问做什么,你是来这里抓把柄的么?」 「不对,把柄都要临时抓的话,也忒丢人了。」 「那王爷既然有把柄在手,为何不直接将人发落了?」 「这个问题,问得好。」 郑凡看了看身侧的天天和姬传业, 尤其是对姬传业问道; 「传业。」 「孩儿在。」 「你父皇有没有教过你,如何处置一个你很讨厌的人?」 「父皇教过,父皇说,看一个人是否讨厌,是次要的,主要看这个人,有没有用。」 「继续说。」 「如果是有用之人,哪怕犯错,只要他犯的错没他的用处大,就可以放下。」 「嗯,听听,听到没有。」 郑凡又是一颗花生砸向了剑婢, 道: 「该抓的抓该拿的拿,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帮我守这座城么?」 「我……」 「都没孩子见识高,白吃了这几年饭了。」 听到这里,剑圣扭头看向郑凡。 「跟你师父多学学,做事做人,看事看人,这里也包含着剑法真意。」 「呵。」剑圣直接懒得说话了。 剑婢则目露疑惑之色,不服气道: 「王爷,你懂剑法么?」 「问你师父。」 剑圣只得有些无奈地开口道:「多听听,有用。」 「哦。」 剑婢只得应下了,她是信师父的。 …… 入城后很久,待得商队即将自雪海关北门出去时,王爷所在的马车才脱离了商队。 江湖传闻,当年平西王爷还是平西侯时,为了表露自己誓死为大燕守住雪海关抵御野人之患的决心,将自己的侯府修建得近乎靠近了北城门。 其实,真实原因是当初剑圣在北门当守城卒。 马车停在了侯府大门前,门口的两排士卒马上上前盘查。 「放肆,这里是可以随意停车的地方么!」 何春来先行下了马车,拿出令牌,呵斥道: 「王驾在此,跪下见王爷!」 郑凡也在此时掀开车帘,走出了马车。 「王爷……」 王府早就从雪海关搬迁到了奉新城,现如今在雪海关被派来看守老侯府大门的,自然不可能是混得多好的士卒,所以,他们并不记得平西王爷的长相。 第1093页 但一来令牌做不得假,二来在雪海关内假冒王爷岂不是明摆着找死? 最重要的是, 当郑凡的目光扫过他们时, 那种军旅之人能切身感受到的气势,让他们直接放下了所有疑虑,马上跪伏下来: 「卑职拜见王爷,王爷福康!」 郑凡没理会他们,而是站在门口,多看了一会儿侯府的招牌。 后头,天天搀着姬传业下了马车,对太子道: 「弟弟,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哦。」 剑圣和剑婢也下来了,二人习惯性地看向王府隔壁的那道巷弄。 「回家了。」 郑凡转过身对众人笑道。 随后, 步入大门。 在拿下雪海关后,侯府其实也是后翻建的,单纯从建筑角度上而言,还很新; 但房子的话,一旦没人住,没那人气儿去养,它就很容易显得「旧」; 且曾住过人的房子,越是容易这样。 郑凡带着一行人在家里逛着; 与此同时, 王爷归府的消息也马上传递开去。 很快,第一拨收到消息的雪海关的文官武将就聚集在了侯府门口; 守门的士卒倒是没有阻拦,因为王爷并未让锦衣亲卫接管这里。 但就算没人阻拦,在得知王爷在里面后,这些第一批赶来的文武,也没人敢先进去。 王爷微服而来,直接入府,目的如何? 天威难测,天威难测啊。 大傢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得,先等着呗,天塌下来,个高的先顶。 慢慢地,这里开始聚集越来越多的人。 而柯岩冬哥,终于策马来了,他本人原本今日不在关内,而在西边巡视燧堡,得到消息后,马上回来。 他是雪海关的总兵,在晋东,军政军政,军为先; 雪海关的知府姓温,是温家的人,也就是瞎子媳妇儿娘家人,人来得早,但人一直耷拉着手,候着。 柯岩冬哥看了看他,他也翻了翻眼皮,微微一笑。 二人平日里搭伙主持雪海关一带的事宜,要说没矛盾,那是不可能的; 「真是王爷来了么?」 柯岩冬哥问守门士卒。 「是,是王爷。」 柯岩冬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甲冑,走上台阶,后方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列队一起准备跟进。 谁知柯岩冬哥上了台阶后忽然停下来深吸了两口气, 后方众人集体一个趔趄,排在第二位的温知府直接被推倒在地。 柯岩冬哥回头看了一眼他,没再耽搁,走入侯府。 后头人马上搀扶起温知府,大傢伙一起跟着进去了。 侯府里会有人每隔一段时间打扫一下,但并没有像皇帝行辕那样哪怕皇帝不在也有着宫女宦官的配置,因为就算是王爷住这里时,府邸的僕人也少得可怜。 柯岩冬哥直接走到后宅, 后宅院门前的门槛上,坐着俩孩子。 俩孩子一人面前堆着一沓厚厚的摺子,像是在整理着,见一群人过来,俩孩子也没丝毫惊慌之色。 「这是蛮族将领贪占标户耕田的摺子,放这里。」 「这是打压异己,提拔亲族的摺子,放这儿。」 「这是勒索海兰部的摺子,放这儿。」 「哥哥,这是擅自挑衅伏击格桑部商队的摺子,该放你那里。」 「对对对,这是酒后大不敬的,该放弟弟你那里。」 柯岩冬哥张了张嘴,唿吸开始变得有些颤抖。 后头将领和文官们,也都面面相觑,只觉得一股可怕的压力已经袭来。 天天抬起头,似乎才发现面前站着这一大群人,有些讶然道; 「诸位叔叔们,你们为何站在这里啊,进去呀。」 虽说孩子的面貌因为长大而变得快,但在场的不少人其实已经隐约猜出了这俩孩子的身份。 就等着柯岩冬哥带头行礼大傢伙好跟上呢, 谁晓得柯岩冬哥身形有些踉跄,仿佛已经失魂落魄了一般,只是麻木地点点头,就走了进去。 后头的一众人,也只得一起跟着进去,但不忘对这俩娃娃赔上殷勤的笑容。 而俩孩子,则一脸人畜无害,也不招唿人,继续坐下来给自己面前的摺子分类。 大傢伙终于进入到了王府的后园, 此时, 那里站着一名身穿白色蟒袍的男子,男子身旁,放着一把椅子。 当众人进来时,男子转过了身。 许久不见,再目睹王爷尊容,众人脑子里当即有了剎那的停滞。 随即的,王爷的一番动作和话语, 让雪海关总兵柯岩冬哥「砰」的一声,直接瘫跪在地,抖如筛糠。 王爷拍了拍身边的那把椅子, 道: 「来,冬哥,孤的王座,给你来坐。」 第六百九十九章 杯酒释兵权 柯岩冬哥先跪下了,跪得很瓷实,老侯府后园的青砖板,都被其膝盖跪裂了。 他早就想跪了; 昔日柯岩部的少主,如今正儿八经的族长,荒漠风沙在很早的时候就洗褪了其身上的天真与浪漫; 漫长的迁移,名义上被当作蛮族王庭的「嫁妆」,实则是荒漠斗争被发配出去不得不远离故土的失败方,可以说,从其来到雪海关的那一刻开始,就标志着他和他的部族,已经落入了最谷底。 第1094页 哦不, 在这之前,部族迁移向雪海关经过奉新城时,他的父亲和族内长老,还全部被靖南王扣留了下来。 在那时,他是迷茫的,他也是脆弱的,柯岩部的图腾,宛若暴雨之下的无根浮萍,很可能就这般散了。 而在最谷底的时候,往往意味着局面不可能再差下去了,往下没了路,只能往上走。 能做到雪海关总兵这个位置, 固然有其蛮族出身的身份在早期王府治下,实在是一条反向的政治正确; 北面的雪海关,南面的镇南关, 一个是他,一个是金术可, 都是蛮族出身; 这, 是王府早期的立身根本! 是王府立藩晋东,要挟朝廷的底气所在,那时候,真放上燕人将领或者晋人将领驻守这两座雄关,瞎子心里不踏实,王爷睡觉,也不安稳。 但撇开风云际会的因素,柯岩冬哥本身的能力,也是毋庸置疑的。 几次出征,其领兵作战能力和调度能力,就是最好的例证。 其实,当手下人通报,王爷入了雪海关时,他就意识到事情不对了。 他不傻,他一点都不傻; 但人的聪明和不聪明,向来不是绝对的,聪明的人,只是聪明的时候多一些,亦或者是在某些事情上,突显出了其优秀,但这并不意味着其能事事拔尖; 绝大部分时候, 人都是会习惯性地麻痹自己,不以为意,等到突然棒喝,当即慌了手脚,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做的那些事,一旦真的被撕开了那张纸,落于王爷眼前,尤其是自己需要面对王爷时,将意味着什么。 在老侯府的大门前,柯岩冬哥实则就想在那儿跪着了。 可是,赶巧了不是,他今日正好在城外巡视,等他人到时,门口,已经站着一大群雪海关的文武。 大傢伙就站在那儿,很明显,在等着你。 若是你第一个到的,又或者说,你是第一批到的,你大大方方地往那儿一跪,后头来的大傢伙,谁好意思站着? 这样,大家就一起跪下了,虽然不明,但还是跪吧。 这叫什么? 法不责众呗! 可现在,大家都明摆着等着你一起进去了,你最后一个来,再一跪,得,谁都清楚是什么事儿了,法不责众的基础是大家都有些浑浑噩噩,一旦有机会可以划清界限,谁愿意和你一起当众? 所以,在侯府门口,柯岩冬哥不能跪,跪就是堂堂正正地伏罪,必须一切都走正当的途径,从明面上来给自己做决断; 这就很亏了,因为他柯岩冬哥虽说不算是最早期跟着王爷的嫡系,但和后头的人比起来,以及他带来的柯岩部部众在最关键的时刻加入,其实,也算是半个王府老人了。 有老人的情面在,还傻乎乎地走「正道」来论罪,岂不是傻了? 但, 怀揣着这种小心思的柯岩冬哥,在看见天天和传业在那里念诵着摺子进行分类时,心里当即「咯噔」一下…… 诸夏有句古话,不见棺材不落泪; 柯岩冬哥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也就只有当直面王爷的威势时, 你才能真切回想起来,自家王爷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自己, 居然还想着侥倖,居然还想着人情? 上京城破,干楚联盟就算没瓦解,但也无力再北上主动对燕开战了,在这种局面下,大燕的格局,晋东的格局,将极为稳固。 也就是说,王爷可以很随意地抽手出来,去解决掉一些先前不方便解决的问题。 而当柯岩冬哥看见王爷本人站在前方时, 内心已经百转千回的雪海关总兵大人, 在听到王爷的那句「让座」时, 心神, 直接就崩了。 以前对王爷是敬畏,无论如何,王爷都是自家的王爷,王爷带着大家打仗,升官发财抢地盘; 可真的和王爷面对面时,那种「己方」的面纱一撕去, 恐惧, 一下子就填充了整个心胸。 柯岩冬哥跪下后, 后方所有的文武也马上跪伏下来: 「臣(末将)拜见王爷,王爷福康!」 「都起来吧。」王爷开口道。 「谢王爷。」 众人起身。 唯有柯岩冬哥还跪在那里。 在这个情况下,柯岩冬哥咋可能天真地随大流也站起来? 但人群里,有七八个身着甲冑的将领,参将到游击将军衔不等的蛮族武人,在随大流站起身后,看见柯岩冬哥还跪着,这七八个人,又默默地重新跪了下来。 「嘶……」 「嘶……」 在场的一众文官直接倒吸一口凉气,温知府整个人都呆了。 虽说燕人一直认为蛮族是蛮夷的化身,是野兽的一种,但实则,蛮族并非不聪明,蛮族的人杰也从来都不少,晋东之地,就有好几个得王爷重用的蛮族大将。 可问题是,在整体比较粗犷的习气之下,有些规矩,有些忌讳,他们是真不懂,也就是所谓的……心眼儿直。 在场的其余人,之所以这般吃惊,原因就在于王爷要发落总兵大人这是近乎明摆着的事儿; 总兵大人自己也跪下了,等待处置; 第1095页 好傢伙, 你们几个起身了又跪了下去,这是啥意思? 聚众? 示威? 胁迫王爷? 温知府的「呆」和其他人还不一样,他原本是乐见于王爷发落柯岩冬哥的,这个大丘八在雪海关完全秉持着当年王爷的习惯,说是他管军,实则自己的衙门地方事务,也是极为蛮横地经常插手; 他也没少往王府那边打小报告; 也是这货实在是不知收敛,现在好了,王爷来寻他了,自己本该盼着好日子要来了; 可要是这货表现得太直接太僵硬, 不, 是太白痴的话…… 岂不是意味着,自己连这种搭档都无法制衡还被处处打压的知府,更是废物点心一个? 柯岩冬哥也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 微微侧过脸, 回头, 一看身后跪着八个手下将领,还清一色的全是蛮族的。 柯岩冬哥:「我……」 这一刻, 柯岩冬哥恨不得直接蹦起,拿刀对着这些个蠢货砍过去,是嫌老子死得不够快么! 「哈哈哈哈。」 这时, 王爷的笑声传来。 柯岩冬哥马上重新低下了头,面朝下,诚声道: 「王爷,末将有罪,请王爷责罚,末将心甘情愿受罚!」 不管如何,先把姿态摆下来。 随即, 更要命的来了, 身后的那些个蛮族将领,本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想法极为讲义气地齐声道: 「吾等愿为总兵大人受罚!」 「……」柯岩冬哥。 这下子, 周围这些雪海关的其他文武,全都下意识地和这些还跪在地上的蛮人拉开了一些距离。 这他娘的是组了团要往火坑莽啊,赶紧躲远点,别到时候烧到了自己身上。 「好啊,好啊,上下归心,冬哥,你做得很好,不枉本王一直以来如此信任你,雪海关在你手上,必然固若金汤,万无一失。」 「王……王爷……」 「来,起来。」 柯岩冬哥没起来,只是很是绝望且无辜地看着王爷。 「起来!」 柯岩冬哥马上站起了身,站得速度太快,差点没直接栽倒下去,但还是稳住了。 「过来。」 柯岩冬哥听话地迈着步子,有些踉跄地向王爷走去。 「站这儿来。」 柯岩冬哥站到了王爷的身前。 王爷自后头,将椅子拉过来,拉到他柯岩冬哥的身后。 「坐。」 「王爷,末将不敢,末将有罪,但末将从未有过……」 「本王叫你坐,坐下!」 柯岩冬哥身子颤抖着,坐了下来。 与其说是坐,倒不如说他在蹲马步,身子是下去了,但屁股连椅子面儿都没蹭到。 一双来自王爷的手,按在了柯岩冬哥的双肩位置。 而后, 轻轻地向下发力。 柯岩冬哥不敢和王爷犟劲,只得真的坐实了下去。 「这才对嘛,这才对嘛。」 王爷站在柯岩冬哥身后,面带微笑; 而柯岩冬哥,这位雪海关总兵,见过荒漠的沙子吃过雪原的雪战阵冲杀过不知多少来回的蛮族爷们儿,此时却鼻涕眼泪的,不由自主地滴淌了出来,模样,极为滑稽。 但在场众人,没人会有心情在此时嘲笑总兵大人的仪态。 王爷越是神色和煦, 大傢伙的心头阴霾,就越是沉重。 「来,诸位,与孤,一同参拜咱们的新王爷!」 说着, 王爷自椅子后走出, 手在蟒袍的袖口上轻轻一拍,作势就要跪下。 「啪!」 柯岩冬哥见状, 抢先一步, 直接从椅子上滑落, 整个人面朝下,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此时,他真的崩溃了,大喊道: 「王爷,贱奴知错了,贱奴知错了,贱奴辜负了王爷的信任,贱奴是个畜生,是个该万死的畜生,王爷,王爷,贱奴错了,王爷啊!!!」 柯岩冬哥明白, 王爷这真要跪下去, 不仅仅是单纯地对王爷这个人这般姿态下,他内心的恐惧; 最大的恐怖来自于, 只要王爷真的跪下了, 那就等同是王爷身上蒙尘,而为了洗去这一点点的尘土,接下来,整个柯岩部一系出身的将领,都将遭到清洗; 柯岩部,将不復存在! 他的妻妾,他的孩子们, 他的族人, 这些, 都将被抹去。 「王爷,使不得啊,王爷!」 温知府马上跪伏下来喊道: 「王爷,臣的罪,臣的罪,请王爷惜身!」 「臣等有罪,请王爷惜身!」 大傢伙,全都跪伏下来,而且是额头撞击着青砖地面,没人敢作假。 这已经不仅仅是柯岩冬哥一个人的事儿了,实质上,已经牵扯到了整个雪海关的体系。 王爷的动作,停住了。 他默默地走到后头,将椅子拉过来,自己,坐了上去。 五体投地的柯岩冬哥,在地上摩擦着转过来,将脑袋抵在了王爷的靴边。 第1096页 郑凡抬起脚, 柯岩冬哥主动匍行向前了一点, 等王爷脚落下时, 靴底,正好落在了柯岩冬哥的脑袋上。 这是蛮族的风俗,弱者向强者表示献出自己一切包括自尊。 午后的风, 吹拂着这座边塞雄关,也吹进这座有些萧索的老侯府后园,吹动了这里每个人的衣衫和髮丝,一切的一切,明明在动,却又宛若被定格。 …… 「他就不怕么?」 远处,花圃内,剑婢看着那边的情景有些好奇地问站在自己身边的师父。 这时, 天天和姬传业早就抱着摺子坐到了这边。 俩小孩儿也是有些累了,这么重的摺子,天天还好,传业是真有些吃不消。 不过,传业在某些方面还是很要强的,尤其是当自己抱着摺子坐下来气喘吁吁时,这位好看的大姐姐对自己投来过那么一丝不屑的目光时; 弱小的自尊心,被轻轻地刺了一下,故而先开口道; 「干爹根本就不需要害怕,害怕什么? 姐姐是担心那个叫柯岩冬哥的总兵,会直接带兵围了这座老侯府么? 姐姐, 这里是晋东, 这里是干爹的封地; 干爹轻骑过望江时,一道王令可以号召整个晋地兵马聚从于身边,又怎会在自己的封地面对自己麾下的嫡系兵马时栽跟头? 莫说这次来,干爹没调动其他大军逼近雪海关,甚至连干爹的锦衣亲卫都没调进城来,因为干爹清楚,这座雪海关,是干爹的关,这里的兵马,是他的兵马。 蛮子,是有狠劲的,皇爷爷在时曾对我说过,蛮族的韧劲,不逊我老燕人; 但他也得敢啊, 他但凡敢调动兵马过来, 干爹只要出现在那群兵马的面前, 挥挥手, 这些兵马马上就会倒戈! 再说了, 我和天天哥搬来的这些摺子,是早就收集好带上路的,入城时的那支商队接应也是安排好的,证明城内各处,其实早就打点过了。 可以说, 当干爹人回到这座老侯府时, 这座雪海关以及这里的军民,就重新回到了他的掌控之中。 嘿嘿, 这蛮子真敢抽刀玩楞的, 莫说没有兵马跟随于他, 就是他身后那七八个先前跟着跪下的傻子,怕也不会跟着他犯上。」 剑婢扭头,看了一眼姬传业,道: 「你的话,真多。」 姬传业不服气道:「因为我一直在想啊,我想要是我遇到一样的情况,会如何。」 「会如何?」剑婢问道,「你可是太子。」 姬传业眯了眯眼, 露出童真的微笑看着剑婢, 道; 「姐姐,你在挑拨离间哦。」 剑婢脸一红,一半是被看穿了心思,另一半她有一种自己的脑子被这毛孩子给比下去的羞耻感。 姬传业则继续道: 「莫说我这个太子了,就是父皇在这里,这个蛮子犯起狠来,怕是连我父皇都会砍的。」 剑婢有些惊讶道;「你就这么说你自己?」 「嗨,父皇说过,所谓天家,是别人拿你当回事儿时才是天家,自己拿自己当回事儿,丁点用都没有。」 「那你的天家,和王府比起来,是真没排面。」 「姐姐,你这不是挑拨离间了,你这是硬扯啊。」 说着, 姬传业伸手,抱住了天天的胳膊, 道: 「父皇有他哥。」 接着, 传业又道: 「我有我哥。」 天天咧嘴笑了, 伸手摸了摸弟弟的脑袋, 安慰道: 「乖弟弟。」 …… 后园的风,一直没有停歇的迹象; 所有人的内心,都惴惴的,他们并不知晓今日的场面,该如何结束,当然,一切全凭坐在那里的白色蟒袍男子的心意。 「冬哥啊。」 王爷开口道。 「贱奴在……」 柯岩冬哥的脑袋,还在郑凡的靴下。 「是本王的错,是本王太早把你丢这里了,是本王疏于管教,才让你的心长野了。」 「不……是贱奴蒙了心,是贱奴自己蒙了心,愧对了王爷的期望,是贱奴的错,是贱奴的错……」 其实, 有句话郑凡没说, 柯岩冬哥也没说, 那就是柯岩冬哥,不过是在模仿当年在雪海关时的郑凡而已,甚至,他所作所为,比当年的郑凡,在放肆程度上,不到十一。 可问题是, 当年郑凡上头的,是靖南王; 而柯岩冬哥上头,则是郑凡本人。 有些事儿,自己做得,别人,做不得。 「本王担心你尾大不掉了。」 在场所有雪海关文武听到这话,先是都愣了一下, 这, 这种话, 可以说得这般直白么? 连敷衍和应付或者是藉口什么的,都不要了么? 「王爷……」 柯岩冬哥听到这话,很是感动地哽咽起来,同时,心里也是长舒一口气。 「奉新城王府大门口的那条街,一直很脏,打扫的人,不尽力,本王打算换人来扫,你在这关里,选一批你信得过的人,随本王回奉新城扫地吧。」 第1097页 「谢王爷恩典,奴这次定然不负王爷期望!」 郑凡抬起脚, 但柯岩冬哥却马上伸出手,抓住了王爷的靴子: 「求求王爷,再踩会儿,再踩奴一会儿,奴心安……奴心安。」 第七百章 师父 「这里,这里,还有那里,这几座粮仓,都封存好了么?」 「都封存好了,放心吧,这些日子,我睡觉也在这里。」 「粮仓这里有你管着,我很放心,总兵大人也放心。」许安对郭东说道。 「哈哈哈哈。」 郭东大笑起来, 道; 「放心吧,底下的这帮人手脚都干净得很呢,负责看管粮仓的都是标户,为了倒腾点粮食,将自己的铁庄稼给作废了,这多不划算,这笔帐,他们会算的。 再说了,谁都知道如今的存粮,用不了几年王爷开战时会大用的,下面人,都明白利害。」 粮仓这边的守备,叫郭东。 其人没有耳朵,看起来,给人以极不协调的感觉; 他脸上,还有刻字,两个字……「燕狗」。 一个残缺且被刻字之人,按理说,应该过得很颓废才是,甚至为当世注重身体髮肤的世道所不容,但郭东在这一带,可谓极得人心。 没人会鄙夷他的残缺,更不会有人敢拿他脸上的「燕狗」二字来取笑; 因为谁都清楚, 这字,是楚国大将军年尧刻的; 谷仓这边的兵丁中都在传着,说自家王爷是因为见到自家守备大人脸上的这两个字,才大怒之下,活捉了楚国大将军年尧,一报还一报之下,把人给阉了! 总之,原本就是摸金校尉身份的郭东,在养好伤后,官衔提升,成了粮草的守备,这可是个肥缺儿,无论什么时候,后方粮草都必须安排绝对信的过的人来看护,郭东很显然就是这样子的一个人。 「走,你也好不容易下来一趟,我早上就吩咐你嫂子中午做一顿好的了,先跟我回去好好吃一顿,下午的时候,我再陪你来巡视一遍。」 许安提醒道:「不得饮酒。」 「放心,粮仓守备营里,禁酒! 谁要实在憋不住想喝一口,得提前与我告假去外头喝去。」 说着, 郭东回头看向那些粮仓, 喃喃道: 「这里,是我的命。」 郭东带着许安回到了家,可以看出来,郭东的妻子原本也应该是小家碧玉,当然了,嫁给了郭东,在这里日子也不会苦,不过她和婆婆忙活家务时,也是很熟稔了。 郭东身为守备,每个月都有官俸,身为标户,每个月也有定额的米面粮油,外加他还有每个月的伤残抚恤; 相当于他一个人每月可以领三份粮饷,所以其母亲和妻子倒是没有像其他标户家的婆姨那般在下面依旧做事赚补贴。 至于抚恤银子,他没去退,哪怕身上有官差; 家里的,能多一点是一点吧,自己伤残了,这个模样了,总是觉得对不起媳妇儿; 他清楚,当年媳妇儿之所以能看上他,也是因为他人模样长得还算可以,在一众燕地糙汉子里,算是清秀些的; 理所应当的吃王府的粮,为何不吃? 而且, 郭东要养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老母和妻儿,还有自己瘫痪在床的哥哥,以及自己丈人丈母娘这一家,人口多,老人多,劳力少,压力嘛,也是有的。 但郭东更清楚的是,王爷看重的,是自己能否将这座镇南关后头的大粮仓给守护好。 「回来啦。」郭东的妻子杨氏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笑着出迎,见到丈夫身后的许安后,忙道:「许兄弟也来啦,快进来坐,快。」 郭东是粮仓守备,已经入了「官」一级别,但军中是区分作战与后勤成分的,郭东明显属于后勤,甚至是地方上的部分。 而许安,则是镇南关总兵金术可大人麾下的中军司马,深得总兵大人的信任与看重。 杨氏可没少听自家丈夫说过当初和许兄弟一起在民夫营里的事,丈夫直言说,当年要不是有许安,他郭东的这条命,估摸着早就交代了。 还没打仗呢,说不得就溺死在瞭望江里,连抚恤银子都不够得领哟。 「嫂子好。」 许安很恭敬地向杨氏行礼。 当年无父无母因野人入关而逃难到颖都混迹于力夫帮派里求活的少年,如今已经稳重且知礼了。 「瞧你,还客气什么。」 「开饭吧,下午还得下粮仓。」郭东说道。 「好嘞,对了,家里还有客人,说是你的同僚来拜访。」 「同僚?」郭东有些疑惑,「人呢?」 「在大兄的屋里。」 郭东本来有两个哥哥,但一个哥哥战死,一个哥哥在战场上下来后落下了残疾,只能卧床。 「好,我知道了。」 郭东进了里屋,哥哥和他们住在一起; 郭东从未觉得自己的哥哥是个负担,按照当初大燕的传统,长男抽丁,如果没有哥哥,就是自己或者父亲去上战场了。 许安作为客人,也是跟着一起进去。 郭东推开屋门, 看见哥哥床铺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男子,和自己哥哥似乎聊得挺投机,哥哥还在笑着。 第1098页 第一眼, 没觉得有什么; 第二眼看过去, 郭东的眼睛当即睁大了。 其身后的许安更是直接跪了下来: 「末将拜见王爷!」 郭东这才记起来,这不是王爷么! 「拜见王爷!」 郭东也跪伏下来。 床上的哥哥整个人也愣住了。 郑凡站起身,对床上人道:「我在燕地时间其实不多,燕地的小吃也吃得不多,京城待的时间还长一些,但正如你所说的,京城里的吃食真没我大燕地方小吃来得有滋味。」 哥哥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郑凡看向郭东与许安,问道; 「金术可来了么?」 「总兵大人?」郭东有些疑惑。 这时,郭东的妻子在外头喊道:「当家的,总兵大人来了,总兵大人来了!」 很显然,杨氏是认识金术可的,因为金术可曾多次下来视察过粮仓。 郑凡走出了屋子,郭东和许安跟在后头。 恰好金术可也走进了院子,看见郑凡,马上单膝跪下: 「末将拜见王爷,王爷千岁!」 金术可没穿甲冑,而是一身便服,蓄养起了鬍鬚,看起来,已经有诸夏大将的风采了,不似那种常人既定印象中的蛮人。 「孤饿了,开饭吧。」 …… 饭桌,摆在院子里。 郑凡和金术可面对面地坐着,郭东和许安在旁边站着伺候着。 至于说郭东的家里人,则没有过来,端菜时也是郭东去端。 郑凡没强行做什么亲民姿态,让大傢伙围坐在一起吃饭,对他们而言,更多的,还是一种煎熬吧。 金术可起身,帮郑凡盛汤。 家里没预备酒,确切地说,粮仓内,禁酒。 「王爷,尝尝这鱼滑汤,可是鲜美哩。」 郑凡喝了两口,吃了一个白嫩的鱼滑,点了点头。 「孤是从雪海关来的。」郑凡说道。 金术可恭敬地听着。 「柯岩冬哥已经被孤提拉回奉新城扫地去了,他在那里做得实在是有些不像话了。」 金术可微微点头,不敢置评。 郑凡看着金术可, 道: 「你做得很好。」 「王爷……末将不敢!」 「你做得确实很好,王府收上来的摺子里,基本未曾看见对你有批判之词的。 一, 你和地方官配合默契,镇南关一带开垦和楚地流民收留,政绩喜人。」 「王爷,这都是那两位知府的功劳,他们真的是……」 「行了,没你这个总兵配合,楚地流民他们怎么收?新地怎么开?你知道的,本王一向不喜欢说废话。」 「是,王爷。」 「二嘛,上谷郡一地,你也控制得很好,渭河对面的楚人,基本不敢犯境了,甚至,在渭河对岸,还被你得以建出了几个堡寨,好,很好。」 军事上,金术可无可挑剔; 政务上,金术可也做得几乎完美。 不同于雪海关,有当初自己和魔王们留下的底子和秩序在,镇南关这里,完全是无中生有。 金术可出身自郑凡最早起家的三百蛮兵,最早的那批人,现在还剩下的,不多了; 金术可则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 不同于柯岩冬哥有柯岩部做本钱,他金术可,当真是从无到有,从守城卒一路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的。 起步很低,没什么天大的机遇,纯粹靠自身的努力,这种人,才是普世中的主角模版。 「你做得很好。」 王爷又说了一遍。 「王爷……」金术可起身。 「坐,坐下。」 「是。」金术可又坐了回去。 「但孤还是要把你调离镇南关。」 「末将遵命!」金术可二话不说,直接领命。 「不是因为你做得太好,所以孤就猜忌你了。」 「末将不敢,王爷在末将心里,心胸似海!」 「但本质上,还是因为你做得太好了,你在镇南关,下面的人,就会想着对楚国出手。」 「是,末将将这些,都写进摺子里,呈送给了王府。」 「孤看过了,你也应该清楚,眼下的大燕,不,是眼下的晋东,正是需要休养生息,好生积聚的时候。 这几年,本王不打算打仗了。 你能控制得住,本王也信你能控制得住,但正因你金术可在镇南关,所以下面的人,就很难控制得住自己。」 因为都知道你能打仗,都知道你能干,所以,更想对外出击。 「本王会在这里留一些日子,你办完交接后,也随本王回奉新城吧。」 「末将遵命。」金术可起身,笑了起来,道,「又能回王爷身边了,末将高兴。」 「放心,柯岩冬哥那个蠢货,得让他扫个一两年地再说,你呢,孤有用的。」 这时, 郭东家门口停下了一辆马车。 马车上,下来的是天天和姬传业,天天牵着太子的手,走进了郭东家的院子。 「金术可。」 「末将在!」 「孤命你,当太子殿下与靖南王世子殿下的兵法之师,传授两位殿下兵法和军中所习。」 金术可脸上露出了震惊之色, 第1099页 他做好了被王爷调回奉新城闲置的准备, 他也丝毫没有和王爷对抗的心思; 但他真的没想到,王爷居然会给他这般大的一个重任,不,这是无上的光荣! 要知道, 他是个蛮人啊,是个蛮人啊! 这时, 天天和姬传业一起俯身拜下: 「天天见过师父。」 「传业见过师父。」 金术可深吸一口气,抑制住眼眶的泪水,一时竟顾不得去回两个「弟子」的礼,而是面向郑凡,再度极为严肃庄重地跪伏下来: 「金术可,今生今世,不,来生来世,都愿意为王爷效死!」 第七百零一章 教子 留下镇,是一座坞堡,但又不仅仅局限于一座坞堡,主要是因为其看似是一个姓田的楚人当的这里的坞堡主,坞堡墙头以及外头巡逻的也都是留着楚地髮式身着楚地服饰的楚人,但实则,其背后是直受镇南关掌控,里里外外,其实都是没穿甲冑的楚人组成的燕军军卒。 晋东军中的楚人并不少,一部分是通过战争抓来的俘虏再就业,一部分是范家和屈培骆从范城那里带出来的兵马,还有一部分,则是偷渡过来的楚人标户兵丁。 标户的资格很难拿到,往往需要战功,但有些时候,是可以有「恩赐」的; 在上谷郡这里,尤其是这座留下镇坞堡,里头的标户就有不少,毕竟这里是双方势力交界处; 民间百姓也懂得门脸的道理,门是脸,得好好打扮。 留下镇就是面对楚地的一座门脸,可以加个之一; 在这里,每天都有楚地偷渡的百姓过来,然后再被送往镇南关背后的晋地。 这里的「楚人」,吃得好穿得好,是对楚地展示的窗口; 一直到后世,边境线上也是如此,往往对着国外一方的,高楼大厦精緻辉煌; 上辈子郑凡去旅游时,还听说过当地专门有人负责每天去空置的大楼里开灯和关灯工作; 这倒不是弄虚作假,而是智慧。 这些楚人再将「标户」制度夸得天花乱坠,以自己为例子不说,还有拉人头凑业绩的成分在,一个人拉来多少成年男丁或者成年女性,甚至是小孩儿,都是可以算「绩效」的; 嗯, 王府很注重孩童人口,其实,每个势力都清楚孩童是未来,但在他们可以成为合格劳动力或者战力之前,得白养他们很久; 王府愿意付出这个成本,用瞎子的话来说,孩童最容易洗脑。 洗掉其身上的「楚人」属性,让其认为自己是平西王府治下的子民,都是平西王爷精心呵护的孩子。 事实上,最早在盛乐城时,公费的学舍里就是这般做的,甭管是燕人、晋人、野人、蛮人、楚人的孩子进来,都不会再去较真本身的民族属性,全都同化为一个效忠对象。 刘大虎郑蛮他们这一批,已经成长出来了,后续每年都会有一批批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孩子进入军中以及王府治下的各行各业; 当然了,上述「拉人头」的方法,自然也是瞎子的设计,传销运用得好的话,当真可以迸发出极为可怕的潜力。 对此,楚国那边也是做出了很多努力,想要抑制住这种人口流失,但腿长在人家身上,楚军在渭河南岸也就几座军寨,漫长的渭河沿岸又不可能全都排上兵,不是汛期时,百姓抱着块浮木就能到对岸来,然后对岸这边的燕军士卒还会接引他们。 瞎子提供了方法,但具体落实下去和进行改进的,则是金术可。 金术可让边境线上的军堡士卒和巡逻士卒,以接应偷渡人口算军功; 这样可以极大的激发出下面人当蛇头的积极性; 不过,也有副作用; 那就是有些边境兵马觉得「愿者上钩」太慢了,干脆自己打过了渭河去楚人村镇上抢人,导致双方被动地开启了新一轮的摩擦,渭河对岸那几座新建起来的燕人军堡,就是由这个情况下衍生的。 此时, 郑凡正坐在留下镇的一座酒楼的二楼靠窗户位置,这里也照搬了王府的模式,酒楼也是公家的产业; 眼下二楼,也就郑凡这两桌人。 一桌是郑凡和金术可对坐,天天和传业陪侍; 一桌是剑圣他们坐着; 酒楼的门是关着的,有店小二在门口说着今日歇业; 里头,其实一楼坐满了甲士,是金术可调来的护军。 郑凡平日里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但这次无论是去雪海关还是去镇南关,他都表现得很随意; 连隔壁的剑婢都为此觉得诧异; 这其实不难理解,辛辛苦苦苦这么些年,自己这般努力,最重要的是魔王们这般努力,在这种巨大付出的前提下,要是连自己麾下的嫡系兵马都搞不懂,那趁早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这会儿, 郑凡透过窗户,看着下方街道,一群拖家带口的楚人正在有序地被发放身份牌子,然后靠牌子去领饭食。 饭食就一样,带馅儿的馒头…… 那一座座高高叠起的蒸屉,正散发着诱人的米面香气。 现在,这款吃食逐渐被下面称唿为「平西馒头」; 这里头自然是下面人对郑凡这个王爷的「拍马屁」行为,但主要原因还是在于这个「宣传口号」,到王爷治下来当百姓,不仅能吃到白面馒头,馒头里还有馅儿,虽然是萝蔔丝或者咸菜的,但里头也是有肉丝儿的! 第1100页 对于这些刚刚被「骗」…… 不, 刚刚被引领到这里来的楚人,先来一顿管饱的馒头,确实是身心上的一种极大慰藉,可以点燃他们对日后生活的希望,然后再从这里去往镇南关以北进行安排。 天天在帮忙剥花生,剥好的花生放在盘子里; 传业则帮忙倒茶,帮郑凡倒时,郑凡眼睛瞅都没瞅,早就习以为常了; 而帮金术可倒茶时,金术可明显有些慌乱。 不说金术可跟随郑凡后的经歷,其实对于蛮族人而言,百年来,燕人依靠着镇北侯府对荒漠可谓是施加了极大的压力和恐惧; 现如今,燕国的皇太子给自己倒茶,金术可是真的有些坐不住,只能一边赔着笑容一边将注意力尽量放在坐在自己对面的王爷身上,隔空借「胆」吧。 王爷终于将目光从街面上收了回来, 又说了一遍: 「你做得很好。」 镇南关有两位知府,可以称得上是干吏; 但实则这块区域真正的统筹和安排,都脱不开金术可。 「这是末将应该做的,王爷。」金术可还是很憨厚的,「不过,末将有个建议。」 「说。」 「末将建议自今日起,镇南关吸纳的楚人,就全就地安置吧,将来这里必然会再度变成燕楚之间的主战场,此地蓄养足够的民力,可为战事所用。」 把民夫和辅兵徵发起来,再投入战场,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消耗; 且将镇南关建设得更好一些,大军在这里作战时,后方可以多得一份保障。 郑凡点了点头,道:「等回奉新后,你去找瞎子说一下,你们再合计合计。」 郑凡也没急着一口答应下来,镇南关是面对楚国的第一道防线,在这里是否合适留存太多的楚民,所该考虑的,不仅仅是简单的战争因素。 「哦,对了,雪海关我打算让宫望去镇守,镇南关,我打算让公孙志来坐。 他们的本部兵马就不用带了,带点部曲来赴任就好。」 其实这是进一步地剥离掉他们的兵权,让他们两位在这两座雄关里,当「土地爷」。 这是阳谋,因为明面上是高升了,毕竟雄关在手不是? 而且,他们俩也没什么好怨怼的,金术可与柯岩冬哥可是王府的老人,不照样先拿下了么? 先对自己人下刀后,再对外人下刀,就可以从容多了。 总之,接下来的主题基调就是大家都不要主动对外搞事情,安安心心埋头种田。 「王爷英明。」金术可称赞道。 「呵呵。」 郑凡往嘴里丢了两颗花生,道:「这些年,没有哪年不打仗的,总算可以歇一歇了。」 「王爷,这就像是拳头往回收一点,是为了下次出拳时,力道可以更大。」金术可说道。 因为谁都清楚,休养生息后,接下来,就是统一战争了。 按理说,还是太早了一些,休养生息个一代人,再交给下一代人去完成这项伟业才最稳妥,可现如今恰好荒漠蛮族群龙无首,雪原野人一盘散沙,干楚名将名帅陨落泰半,而燕有虎将有军神,谁知道下一代人后又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况? 最重要的是,当年先帝爷在位时,姬老六可没少对自己埋怨他爹妄想一代人干完三代人的事儿,操之过急,透支国力; 等姬老六自己坐上龙椅后,马上就着手准备为接下来的统一大战做准备,这青史留名千古一帝的机会,哪怕是自己的子孙后代,也是不能让的! 这时,街面上又来了一群人,还是在排队拿木质牌号。 而王爷也正好再次将目光投向了下面, 「嗯?」 金术可见状,也扭头看向下面。 「那个女子……」 倒不是说发现了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而是偷渡过来的楚地民众,虽说不至于和逃饥荒的难民那般悽惨,但也不可能做到衣着鲜亮,在楚国混得好的,人也不会偷渡到这里来从头开始。 所以,新来的那批队伍里,有一个身着紫色长裙的女子,就分外扎眼了。 髮式,是梳理过的,衣服可不便宜,确切的说,在这个时候,衣着「亮丽」本就是身份的一种象徵,普通百姓扯布做衣服最看重的是两点,一是结实不结实,二是耐不耐脏; 下面负责维持秩序的坞堡护卫也发现了这个女子,马上就有两个护卫推开人群去交涉。 隔着老远,但郑凡依旧可以看见那俩护卫脸上逐渐流露出的那种……男人都懂的微笑。 王府治下的晋东是稳定祥和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下面每个人每个士卒都纯白如纸,正常情况下,流民队伍里发现长得俊俏的女子,强抢是不合适的,毕竟留下镇这里还需要做招牌,事儿闹大了保管吃不了兜着走; 但给人家家里许一些好处,给一些银钱,娶人家闺女当婆姨亦或者是纳个妾,这倒是很正常,你情我愿的事儿,虽说有些趁人之危,但人家家里说不得也想要在新地方找个靠山。 可就在这时,街面远处有一人骑马而来。 坞堡内是禁止纵马的,来人无视了这一规矩,显然是有恃无恐。 而那男子显然是和紫衣女子认识,下马后径直来到紫衣女子面前,见男子来了,两个护卫则殷勤地上前行礼,随后知趣儿地退开。 第1101页 「王爷,他叫田荣。」 「留下镇的坞堡主?」郑凡问道。 「是。」 郑凡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楼底下坐满了甲士,但很显然,这位留下镇的坞堡主并不知晓,否则也不可能在距离王爷这般近的地方特意来找一个女人。 这说明这座留下镇,田荣只是名义上的主人,真实权力早就被架空了,安排这一切的,必然是金术可。 「做得不错。」 王爷自己也不晓得这到底是自己对金术可说的第多少次这句话了。 金术可则认真道: 「王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目前为止,末将还不敢将这里真正的权柄交给楚人。」 郑凡微微颔首; 而这时,正在喝水的姬传业却忽然呛了一下,他马上放下杯子,低下头,开始咳嗽。 天天则帮其拍背。 很快,姬传业恢復了过来,继续乖巧地坐在长凳上。 郑凡捡起一粒花生,送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道; 「自己掌嘴。」 姬传业愣了一下,抿了抿嘴唇,伸手,抽了自己两下嘴巴子。 「拍蚊子吶?」王爷问道。 「啪!啪!」 姬传业用力抽了两下,脸颊泛红。 天天看着太子弟弟这个模样,却不敢说什么。 金术可则有些如坐针毡,嘴唇颤了颤,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说。 这一桌子坐着的,都是人精。 太子先前喝茶咳嗽,是因为在听到金术可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时,没忍住笑了一下,为了掩盖自己的失态,装作自己呛水了。 太子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有城府,但孩子到底是孩子,且也要分和谁在一起; 没人能一整天端着城府过日子,冷不丁的忽然因为一句话弄出个「忍俊不禁」也很正常。 本来,这个小细节过去就过去了,但偏偏有人抓着没放。 隔壁桌子上坐着的剑圣还好,剑婢与何春来陈道乐那几个,见太子居然自己掌掴自己,都有些震惊。 啥叫跋扈? 啥叫嚣张? 一句话, 让一国太子抽自己嘴巴。 郑凡又捡了一粒花生,丢入嘴里缓缓咀嚼着。 而那边脸颊泛红的太子没有坐在那里傻乎乎地等着接下来的发落,更没去露出什么童真不知亦或者是怨怼的神色,而是下了凳子,对着面前的金术可一拜下去, 道: 「传业不敬师长,传业错了,请师父宽恕传业。」 普通人家的小孩犯错了,可能会犯倔,死鸭子嘴硬不承认什么的,太子则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金术可下意识地站起身, 「坐着。」郑凡端起了茶。 金术可又坐了下去。 太子保持着拜姿没动。 天天想求情,但清楚现在不该自己开口说话。 「传业,很好笑么?」 「干爹,传业错了,传业只是……只是一时……一时没收住,传业……」 太子这次是真的有点想哭的意思,不是委屈,而是他是真把郑凡当父亲一样的存在对待的。 至于说把郑凡当自己的臣子……他可没那么大的脸…… 「告诉我,你面前的,是谁?」 「是传业的师父,是干爹您给传业找的兵法师父,是,是前大燕镇南关总兵金术可。」 「千里奔袭雪海关,有他;燕楚国战,他救了孤的命,一举颠覆了战局,擒杀了大楚石柱国;后多次随本王出征,为大燕,立下了赫赫战功。 他为大燕出生入死,做着大燕的官,承着大燕的爵位; 想想看,他曾为大燕贡献过什么, 再想想看, 你这个太子,自出生以来,除了帮你爹在你爷爷那里争皇位时出了点力,到底对这个大燕,做出过什么贡献? 他说非我族类时,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笑?」 「干爹,传业错了,传业错了,传业真的错了。」 「起来,看着我。」 姬传业直起身,看着郑凡,小身子骨,还在轻微地一抽一抽。 自打入晋东以来,他还没这般被郑凡训斥惩罚过。 「今儿个,若是你父皇坐在这里,就不是自抽俩嘴巴这般简单了,估摸着,你得跪在那里直到天亮,甚至,你这太子的位置,都可能不保。 这一次,我带你们哥俩出来,是让你看看,让你看看我和你爹为了将来一统诸夏,到底在做着怎样的准备,在付出着怎样的努力。 你是大燕的太子, 你爹要是不废了你,你以后大概也会是大燕的皇帝。 乡野村夫村妇,他们可以对蛮族人,对野人,对楚人,对晋人,指指点点,笑话来笑话去; 你, 不行。 你能忍俊不禁,证明你心里,是真的那般想的,那般认为的。 传业啊……」 「孩儿在,干爹……」 「我可不想我和你爹日后辛辛苦苦打下来的这诸夏一统,被你一个笑,就给断送了。」 一个刚大一统的皇帝是一个种族主义者,那完犊子了。 「传业明白了,传业会改。」 金术可这时也开口道;「王爷,末将……」 郑凡摆摆手,道: 第1102页 「坐回来。」 「是。」 太子规规矩矩地坐了回来。 这时, 下面忽然传来了喧譁声。 那紫衣女子竟然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直接刺入了田荣的胸膛,引起周围一阵恐慌。 动静引发后, 一楼门窗全部被踹开,原本在这里警戒保护王爷的甲士们蜂拥而出,直接驱散了人潮将紫衣女子包围住。 二楼,手里拿着茶杯,刚刚训斥完一国太子的平西王爷, 目光即刻搜寻剑圣的身影, 发现剑圣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了窗户边。 郑凡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让金术可他们不要动。 紧接着, 王爷端着茶杯,宛若没事儿人一样走到了剑圣身侧,小声道: 「怎么都不知会一下?」 剑圣看了郑凡一眼,同样小声道: 「你在训孩子,就没打扰你。」 又补充道: 「七品剑客,你都打得过她。」 王爷脸上的肌肉彻底松弛了下来,手肘撑着窗户,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下面, 道; 「挺漂亮的。」 「人?」剑圣问道。 「衣服。」 第七百零二章 好儿子 留下镇今儿个发生了一起当街刺杀案,坞堡主田荣被刺了,重伤。 无巧不巧的是, 刺客行刺时,恰逢镇南关总兵大人金术可在旁边酒楼里「微服出巡」,刺客当即被总兵大人的护军生擒,入狱。 金总兵安抚了人群,还做出了一些讲话,说大家只要到了这里,无论是楚人的兵还是楚人的凤巢内卫,都没那个资格再放肆。 白天引起的波澜, 在入夜后似乎也得到了抚平; 今夜,月明星稀。 郑凡和剑圣两个人坐在留下镇坞堡的一座塔楼上,二人面前摆放着一张棋盘。 王爷执白, 剑圣执黑, 一番搏杀之后, 王爷笑道: 「双三了。」 剑圣点点头,这一把五子棋,他输了。 剑婢和天天走了上来,剑婢端着茶壶,天天端着果盘。 姬传业没一起上来; 郑凡留意到了,但他没问。 大燕的太子,如果因为白天自己教训了他,现在就不愿意来见自己,那这个太子,未免也太不经事了。 姬家的种一直不错,不至于到这一代忽然就垮了。 天天先开口道:「爹,弟弟去找金将军道歉了。」 白天是白天的, 晚上是晚上的; 一个人前,一个人后; 如果只是明面上过得去,那白天就可以了,可问题是,接下来金术可是他们的师父,晚上私下里,必须再补上。 天家无情, 但偏偏天家又最重礼, 只是天家的礼,普通人没资格享用到。 剑圣一边伸手捡回棋子一边道:「白天你是否太严厉一些了?」 郑凡也在捡着棋子,笑道:「怕了?」 这里的怕,肯定不是指的剑圣怕,顶尖的江湖剑客,虽说没办法搅风搅雨去抵挡住那真正的浪潮,但至少可以做到退一步海阔天空; 怕,意思是剑圣在替自己怕。 剑圣反问道:「那孩子城府深,是能想清楚事儿的,他知道你是为他好,但毕竟是皇帝。」 一个皇帝,以后回想到今日这一幕,会是怎样的感觉? 郑凡摇摇头,感慨道: 「我和他,我和他老子,走到这一步了,情分,是有的,但早就不是真的看情分了,我不是那种人,但在这个檯面上下这盘棋,就註定得跟着这个规则在转。 若是我真的没稜角,对朝廷忠心耿耿; 若是大燕的局势更好一些,缺了我晋东也不会乱,干楚也不会闹腾; 京城的姬老六, 怕是会毫不犹豫地给我赐一个体面的结束。 然后, 再到我的陵前, 带一壶酒,抱着我的墓碑,一边哭一边跟我说话,倾诉他的难处。」 剑圣闻言,似乎是想像了一下那个画面,随后点点头。 郑凡看了一眼天天, 道; 「没撕破脸,大家就都还珍惜着,我和姬老六早就达成了默契,这一代,我们俩要做的,就是将干楚平灭,再将那些小国敢称孤道寡的,也都一股脑地荡平,再造一个诸夏一统; 所以,骨子里、本质上,大家都心照不宣了,但面子上,还得玩儿一出含情脉脉。 倒不是为了演戏给天下人看,而是既然知道彼此无法改变,也不可能强行干预,都互相被对方胁迫着; 既然反抗不得,那就选个舒服点的姿势吧。」 天天眨了眨眼; 剑婢俏脸泛红; 王爷在清空好的棋盘上,于中央位置再落一子; 子落棋盘,带响,清脆; 明明下的是五子棋,却硬生生地下出了「天地大同」的感觉。 王爷很喜欢这种调调, 继续道: 「到底是兄弟家的孩子,搁我这里养,除了吃喝不落,做人的规矩,也得教一教,好歹搁我眼前也有阵子,『干爹』『干爹』地喊着,虽然我没往心里去,但好歹混了个眼熟。 第1103页 他爷爷当初对自己的儿子是怎么用的, 老三送出去被我废了,就图一个让靖南王消消气; 在湖心亭关了几年,好不容易放出来,又来了一出死得其所。 别看姬老六对他爹那是一肚子脾气,但他坐那个位置上后,本就肖父的他,怕是也快和他爹差不离了。 区别在于,他可能不会愿意真拿自己的儿子当小鸡儿,说宰喝汤就喝汤吃肉就吃肉,但这小子要是脑子里再有什么『民族大义』,姬老六要是发现了,为了他家的天下,为了大燕的一统与未来,差不离是个终生圈禁。」 剑圣笑道:「还小嘛不是。」 郑凡摇摇头,道: 「他不一样,他是国本,这世上能教他做人做事的,也就我和他老子俩人而已。 再说了, 太子, 未来的皇帝, 寻常孩子上房揭瓦无非是下雨天家里漏个雨打湿两床被,他可是会捅破这片天的。 唉……」 郑凡伸手,招了招。 天天会意,主动上前,让爹摸着自己的脑袋。 「还是我家天天乖巧。」 天天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郑凡知道,这孩子打小儿心里就明白,但能藏得住事儿。 「爹,弟弟比我小哩。」天天还在为太子说话。 「当他爹坐上龙椅的那天起,他就算还在吃奶,也已经比世上九成九的人,都大了。」 郑凡伸手掐了掐天天的脸蛋, 要是没有碰到自己, 预言中, 天天这么乖的孩子,日后会成为颠覆大燕的祸乱存在。 不过郑凡不是雄霸,不会因预言什么的变得患得患失, 在他眼里, 大概对预言和天天的关系,感觉上就是: 我儿牛逼! 「啪!」 剑圣一子落下,成了。 郑凡摇摇头,只顾着说话,棋盘上分了心,道: 「这棋盘当真是如人生……」 剑圣瞥了郑凡一眼, 道; 「下个五子棋,也能引出人生感悟?」 「嘿,你不信?」 「信。」 …… 「太子殿下的心意,末将是信的。」 房间里, 金术可和太子相对而坐,全是跪伏在蒲团上。 楚人喜欢跪坐的礼节,留下镇楚人多,所以这里的装饰陈设,也是按照楚风来。 「今日干爹教导的是,传业会悔改思过的。」 传业再度叩拜下去。 金术可只能依葫芦画瓢,将同样的礼数回过去。 太子是真的想改,这一点金术可可以感受出来。 再妖孽的孩子,他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很难骗过的久经沙场的大将。 「殿下真的可以不用再为这件事介怀了,其实……」 「师父可直言,传业听着。」 金术可脑海中原本浮现出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画面, 在那个画面里, 自己陪着王爷刚刚拿下了一座干人的堡寨, 结果干人的堡长在那里做了一个红帐子,有很多姐们儿。 金术可记得当时自己和那些蛮族同伴们,看着这些衣不蔽体的干地女人,怕是眼睛里,都放着红光吧。 但就在那不经意间, 他却看向了坐在那里的王爷, 哦, 当时的王爷还只是守备,却手握着对于他们的生杀大权; 王爷也留意到了他们的目光,而王爷脸上所呈现出的,是一种……厌恶。 在那一刻,金术可内心忽然一惊,马上收起了自己一切不该有的心思。 其实,换句话来说,在当时王爷的心里,某些想法,怕是和之前的太子殿下,是一样的。 这一幕, 只能烙印在自己心底,成为永恆的秘密,不可能再说与其他人听的。 所以,在金术可看来,王爷对太子的生气,并非因为太子的想法,而是因为他有这个想法却表露了出来,流于行动。 如今,自己也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一方大将,严格意义上,也属于封疆大吏的一批,成为上位者后,就越是能懂得内心想法其实和自己这个人,完全是两码事的道理。 「殿下,我们可以开始上课了。」金术可岔开了话题。 「上课?」 太子有些诧异,今晚,就开始上课了? 金术可拍了拍手, 外头, 有几个甲士,押着白天行刺的那位紫衣女人进来。 女人被上了枷锁,甲士一脚踹中其膝盖,迫使其跪了下来。 不过,女人依旧倔强地抬起头,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金术可。 金术可的模样很好认,蛮族人的面孔,再加上身居高位的气质,这类人,是刺客最喜欢的目标。 「你早就知道我在这里。」金术可看着女人,说道。 她笑了, 道: 「你现在才知道这些,已经晚了。」 金术可摇摇头,道: 「是本将,让你知道的。」 女人愣住了。 这时, 太子站起身,走到金术可身边,金术可也随之从跪坐改为起身。 「师父,她是谁?」 「是刺客。」 第1104页 「那她为何要在白天……」 「末将不知道。」 「额……」太子。 「末将只知道,她,或者叫他们,是来刺杀末将的,无论中间发生了什么,他们都会这般做,所以,过程,可以不去考虑的。 这也是末将教太子兵法上的第一堂课; 两军对垒时, 大多数情况下,那些眼花缭乱的手段,都只是为了最终的一个目的; 我们可以看不清楚对方的手段,甚至被对方弄得一头雾水,不过,只要我们抓住了对方的目的,最坏的情况,就是可以以不变应万变。 只是,这里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在敌弱我强时。」 姬传业行礼道: 「徒儿受教。」 女人留意到了这个孩子,确切地说,是这个孩子身上的衣服。 白天时,郑凡不会穿蟒袍,也没着玄甲,太招摇,太子和天天也是一样。 晚上,当然也不可能穿; 但这睡袍,天家的制式也是截然不同的,镶嵌着金丝的边纹,再加上在火烛下清晰可见的龙的绣针; 「他……他是谁……」 女人开口问道。 金术可微微一笑,没回答,而是伸手向前。 太子有些兴奋地舔了舔嘴唇,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干爹的形象; 只见太子殿下上前一步, 尽量让自己有种温润如玉的感觉, 再微微提起下颚, 道; 「本宫,姓姬。」 姓姬,还自称本宫,当世只有大燕太子了。 只是, 女人接下来的反应却让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的太子殿下很是……无奈; 女人发出了一声惊唿, 但并非惊唿:燕国太子为何会在这里! 而是近乎惊恐地咆哮道; 「平西王也在这里?」 …… 「来,抬起头。」 躺在担架上的田荣抬起了头,他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被抬到了这里,而且还被送到了这座哨塔上。 在他面前,坐着两个人,他们应该是在下棋。 一个男子,手里把玩着一枚棋子,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 「田荣是吧,白天为何会被刺杀?」 「您到底是谁?」田荣没回答,而是试探性地问道。 「是我在问你呢。」 「你是金总兵的人?」 「姑且是吧,现在,能回答了么?」 「我被凤巢内卫刺杀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为大燕办事,为平西王府办事,为金总兵办事,为凤巢内卫所恨。」 「哦。」 郑凡点点头,看向天天,问道: 「你信么?」 「孩儿……不信。」 「为何不信?」 「如果是这样的话,爹不会命人把他抬到这里来。」 「这个回答,取巧了。」 「是。」 郑凡指了指田荣,对天天道: 「他只是个傀儡,是被金……你师父,摆到这留下镇明面上的傀儡,其实,他没什么实权。 这一点, 凤巢内卫肯定也是知道的。 他们在这里杀人,代价很大的,为什么要杀一个无用的傀儡呢?」 「……」田荣。 郑凡继续道: 「大白天的杀人,还穿着那般显眼的衣服,最重要的是,一剑刺下去,竟然还没能刺死他,故意留了一手。 田荣啊, 你胸口也有一块石头么?」 田荣显然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的,但他脸上,已经逐步呈现出一种骇然的神情。 「天天,爹告诉你他们在干什么,他们,在很高调的找人,他们知道你师父到了留下镇,想对你师父动手,但在动手前,他们想确认一下,亦或者说,想再摸一下底细。 而当街刺杀这里的坞堡主,很直接,却也很合适。」 「孩儿明白了。」 「其实招数,并不算高明,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赶急的活儿,很难做得漂亮,毕竟,他们清楚自己也就只有这一两天的时间,根本就无法从长计议。」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田荣喊道。 郑凡笑了笑, 道; 「你现在说『竟然是这样,那金将军很可能有危险』,似乎,更合适一些。」 「我这么说,你就会这样信么?既然不信,我为何还要多此一举,让你们这些燕狗看笑话?」 「也对。」 郑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金术可要被自己调走了,但金术可以前有一些布局,所以想要在调走前,先收个网。 镇南关大肆吸纳楚地流民,这里头,必不可免地会被掺沙子。 既然要调任了,就先将这些沙子,抖一抖。 田荣喃喃道: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 郑凡没回答, 而是起身, 牵着天天的手,在塔楼的一端,看向坞堡内。 「其实,爹一直觉得,留下镇这个名字不好,太直白了点。」郑凡说道。 「孩儿也这般觉得。」天天点头。 「但不打紧,北封郡有一座大城,是郡城,叫图满城,图纸的图,满足的满,图满,所图得满意,寓意倒是不错。 第1105页 但在以前,它叫屠蛮城,屠杀的屠,蛮族人的蛮。 可能,咱们现在脚下的这座坞堡,在以后,也会成为真正的城镇,人口兴旺,商旅发达,所谓的留下镇,会变成留下城; 在文人的诗篇里, 会说它人杰地灵,人来了,就不想走,想留下。 亦或者, 这里会诞生一些美丽的故事,演绎出一些戏本子,什么爱情故事啦,情郎啦; 人来了, 心就留下了,呵呵。」 天天抬头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又看向下方的坞堡,似懂非懂。 而这时, 下方坞堡内,一股暗流已经浮出水面。 自流民营里, 坞堡的护卫里, 他们从夜晚中甦醒,从藏匿的地方抽出兵器后,开始聚集。 由几个,变成一股,再由几股,变成一大股,他们于黑暗中,无声地包围住了一座宅子。 而在那座宅子后院内, 金术可推开了门, 身后, 站着姬传业。 金术可伸手, 姬传业将手搭在金术可的手掌上。 「殿下,怕不怕?」 「师父,我姓姬咧。」 身为蛮族人的金术可点点头, 是啊, 姬家的儿郎,真没几个是孬的。 …… 「其实,这些,没什么好怕的。」 郑凡指了指下方,对天天开口道, 「大势在我,如今一座镇南关,一座范城,东西可唿应,只要我晋东大军还在,楚人想对任何一地动手,都得做好起码三倍以上的兵力才能稳妥,而我,仅仅需要在这两地布置适量的兵马即可。 儿子,这就是势。 是你亲爹当年不惜打国战,也是拿下镇南关的原因。 是你爹我,不惜一切都要千里奔袭驰援范城的原因。 所以, 楚人很难受,相当于有两把刀,一直架在楚人的脑门上。 他们无力, 他们更不敢集结真正的大军来扳回局面; 眼下, 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小打小闹的搞一搞刺杀了。 你说, 他们可怜不可怜?」 天天摇摇头,道:「爹,是因为楚人在正面打不过爹你,所以才只能这样,不可怜,因为这是他们应该受的。」 「好。」 郑凡弯腰, 将天天抱起, 让天天爬上自己的肩膀,坐在自己肩膀上。 上去后, 郑凡作势身子微微一晃, 笑道; 「儿啊,重了,哈哈哈。」 天天手扶着郑凡的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跟着笑着。 此时, 下方坞堡内,也就是在那座宅子内,忽然火把林立。 数目庞多的甲士,其中还夹杂着大批王爷的锦衣亲卫忽然杀出; 他们装备精良,他们武艺高强,他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而且人数还占据绝对的优势,当他们扑向这些楚人奸细时,等待这群楚人奸细的结局,其实已经註定。 喊杀声, 一时沸腾, 惊醒了整座坞堡。 塔楼上的这对父子, 则像是在欣赏着社戏烟花。 触景生情之下, 郑凡忽然开口对坐在自己肩上的儿子道: 「儿子,答应爹一件事。」 郑凡本是触景生情,想对天天说一句,自己得过好自己,和太子弟弟相处时,可以交朋友,但千万不要真成了那种铁发小长大后为兄弟两肋插刀。 也就是碰到自己,讲人情却又不讲原则的主儿,他姬老六毫无脾气; 但他老姬家,是有这个传统的; 他可不想天天成为下一个田无镜。 但没等郑凡说话,天天先开口道: 「爹,你先答应孩儿一件事。」 「好,儿子你先说。」 天天抱着郑凡的脖子,弯下腰,将自己的脸贴着郑凡的脸, 道: 「爹,儿子重了。」 「那是爹开玩笑的,你爹我好歹是个五品武夫绝世高手吶!」 「爹,儿子长大了。」 「嗯,我家天天,长大了。」 「爹……」 「爹在呢。」 「以后爹哪天想吃沙琪玛了, 就跟孩儿说, 孩儿, 去帮爹拿。」 第七百零三章 大将军 「孩儿,去帮爹拿。」 或许, 当天天说出这番话时,冥冥之中那根预言的线,至少在这一点上,好像又连了上去,只不过,是看似极为紧密,实则毫无干系。 但, 作为「老父亲」, 郑凡在听到儿子的这些话后,是由衷的欣慰与开怀; 你很难再找到第二个像天天这般乖巧懂事的孩子了,他近乎满足你对「儿子」的一切幻想,这幻想甚至来得有些过于不切实际,可却又真实发生。 父慈子孝, 本该是最普遍最寻常的道理,但在现实中,却往往很难真的践行出那般的纯粹。 人吃五谷杂粮,要歷经风吹雨打,正如襁褓中的孩童,起初都是天真可爱的模样,但慢慢地,就不再那般「赏心悦目」了。 这是现实, 第1106页 像山谷溪流向下,江河奔腾入海一般,天经地义; 可偏偏,总有一些人,在解决了最基本的问题之后,亦或者是在忙里偷闲时,总想着去做一些属于自己的小情调。 放在大方面,就是以一国之力,兴修水利,望江的治理就是其一; 放小的方面,就是郑凡这群人,无论是最开始的虎头城还是之后的翠柳堡盛乐城雪海关,十分力至多用个八分,剩余的两分不是为了存蓄下来,而是花费在了矫情上。 不是努力过后去享受一下矫情,而是为了过上可以矫情的日子,平日里不得不去努点力。 瞎子一直有着怎样的一个小目标, 郑凡怎可能不知道? 但就是如此,这几年,郑凡还是让瞎子去给天天当最开始的启蒙老师; 对于早慧的孩子而言,前几年,其实是对其影响和塑造最大的阶段。 没办法, 有老田的例子在前, 郑凡可不想让天天走他爹的老路, 与其到时候被所谓的大义给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倒不如跟自己一样,真惹着爷不爽了,直接给你金銮殿挑翻! 目前来看, 瞎子的教育,无疑是成功的。 我郑凡,这一世不想受什么委屈,我的儿子,也得一样。 郑凡双手托着天天的小腿,父子二人一同欣赏着下方已经进入尾声的杀戮。 楚人奸细的作乱,没能折腾出什么浪花,正规军无法做到的事,让所谓的奸细和刺客来做,只要失去了先发性,必然下场极为悽惨。 很快, 下方的喊杀声就不太能听得到了,估摸着已经进入到最后的追逃和捕杀环节,本就没高氵朝,结尾就会更显得索然无味。 剑圣一直坐在那里,没挪步。 剑婢则靠在另一侧的栏杆上,背对着郑凡这里,嘴角挂着淡淡的嘲讽之意。 分开了讲课, 居然趁机对自己儿子开这种小灶,呵。 在不可见的地方或者明面上稍微「硬」一丢丢,已经是剑婢去怼郑凡的极限了; 郑凡将天天放了下来, 看着剑圣坐那儿手里握着龙渊, 不由得笑道: 「怎么忽然就这般紧张了?」 「本来不紧张的。」剑圣回答道。 「哦,是因为?」 王爷的眼角余光下意识地开始向四周扩散,剑圣的感知力很强,周遭有危险或者有强者出没时,他能感知到。 「因为你先前说的那个话。」 「什么话?」 「你说留下镇以后会变成什么名字,心里忽然想到一个事儿,就不由自主地想把剑握在手上。」 「什么名字?」 「留下郑。」 「……」王爷。 「呵呵呵。」 看到郑凡的神情,剑圣笑了。 「这名字晦气,得改啊。」王爷自言自语,随即,对身边的天天道,「天快亮了。」 天天点头道: 「待会儿孩儿就去找弟弟洗脚脚洗屁屁睡觉。」 「不,爹去睡觉。」 「嗯?」天天有些疑惑,「父亲是有什么吩咐?」 「先前一闹,地上脏了不少,你带着弟弟去把街面清理清理。」 「好嘞。」 …… 晨曦的第一缕阳光出现,留下镇的街面上,尸体横陈了不少,由于是近身快速搏杀,且在一开始就直接下了死手,所以这些楚人奸细的死状,那真是相当的悽惨。 不少已经被归置好的楚地流民接到了清理街道的命令, 这对于他们而言,其实是一种威慑,很直接,却又绝对非常有效。 而在清理的过程中, 街面两侧,密密麻麻地站了很多锦衣亲卫, 里头, 有俩孩子忙碌的身影。 …… 「这样,会不会有些太过了?」陈道乐站在二楼窗户边看着下面的一幕说道,「我知道咱们王爷的意思,是叫他们练胆,但……」 何春来则将一碗油泼面放在了金术可的面前。 王爷去睡觉了, 剑圣,也去睡觉了。 但那两位可以心安理得的睡觉,下面的人,可真不敢放松,小孩干活,大家就在旁边盯着。 剑婢喊道;「何大哥,我要多一些辣子。」 其实,剑婢除了面对郑凡有些自己和自己闹别扭外,对其他人,一直很客气。 「好。」 何春来多放了一些辣子,将面端了过来。 随后, 他走到窗户边站着的陈道乐身边,问道; 「你吃不吃?」 「我哪里还有胃口?」陈道乐反问道。 「娇气。」何春来不屑道。 「不,不,你自己来看。」 陈道乐拉住了何春来,示意他看下去。 下面, 天天旁边有一辆小推车,俩孩子正在做着清理。 「唔,哥,居然能这么长啊?」 天天则将一颗脑袋拿起,走到小推车旁,整齐地码了上去; 还退后两步,看了看后,又上前微调了一下脑袋的朝向。 太子还在那里玩儿…… 「弟弟,不要玩了,我们快点收拾。」 「哥,你看,里头还有哩,好长。」 第1107页 然后, 天天也走了过去,和太子一起玩儿…… 何春来「啊」了一声, 今儿个他做的是油泼面,但还预备了肥肠浇头。 这时, 金术可端着面碗也走到床边,一边吃一边看着下面一幕,道: 「太子不怕,我是挺意外的,不愧是姬家的种。」 姬家的种,算是蛮族人对姬家子弟的一种极大褒赞了。 至于天天,作为王府亲近圈子里的人,金术可当然也听闻过一些天天打小的生活环境,他不害怕,那是真正常的。 再者,虎父无犬子,他有两个伟大的父亲,在这种薰陶下,胆量想不大都难。 清理工作,持续到了上午终于结束了。 天天带着太子去洗了澡,换了身衣裳,然后被剑婢领着去吃饭。 俩孩子坐下, 剑婢特意在面上加了肥肠的浇头; 俩孩子是真饿了,吃得很香。 反而是剑婢看着看着,实在看不下去了,跑去后厨那里吐了起来。 …… 王爷这一觉睡得很香,却不够饱满; 刚到正午,就被唤醒了。 来禀告的,是金术可本人。 「敌袭,狼烟?」 郑凡一边整理着袖口一边问道。 「是,王爷,狼烟自渭河十八里渡堡升起,是楚军,但在千数以下。」 狼烟可以传递出的讯息不仅仅是「敌袭」,根据烟道和颜色,还能传递出敌军规模。 其实,整个上谷郡,包括郑凡现在所在的留下镇这个位置,燕军并不是很多。 渭河那边有一批,零星分布,上谷郡也有一些军寨,每个军寨规模也都不大,真正的成建制大军,则在镇南关那里。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上谷郡本就是燕楚双方心照不宣下划分出的一座战场。 也就是说,楚人要是大举北伐,燕人的渭河防线,只能和纸煳的一样,一撕就裂,根本就起不到阻敌的作用。 再加上楚人还有水师可以调动,所以渡过渭河会很从容也很简单。 这看似是燕人落于了下风,实则不然。 燕军以骑兵之利而闻名天下,平西王府的晋东,更是从雪海关起就打造出了真正的精锐铁骑。 换言之, 楚人渡过渭河,其实没什么意义,除非他们想要一鼓作气地打下镇南关,否则这一马平川的上谷郡,将成为他们被燕军骑兵分割包围的炼狱。 正因为有这座镇南关在,晋东的主力兵马随时都可以调来,时间再拉长一点,晋西和大燕的其他兵马也会开入这片战场,范城那里,还能主动出击进行后方的策应。 楚人有多少精锐,都不够在这里填的,除非他们有足够的把握敢在这平坦辽阔之地和燕人来一场堂堂正正的野战,且还得必胜才可以。 也正因双方彼此都清楚这一态势,所以楚人才选择在渭河南岸构筑防线,上谷郡的那一大片土地,实则是一个毒药。 但,根据这次预警的结果以及自渭河一线到留下镇这块区域里各处军堡军寨传递迴的讯息来看,入境的楚军,规模在一千以下,虽然都是骑兵,但也就几百骑的样子。 这种规模的敌袭,燕军可以很轻松地应付。 不仅仅不需要惊动自己,甚至连金术可都不需要出面。 当然了,郑凡也明白金术可亲自来禀报的意思。 自己要将其调走了,结果楚人那边忽然犯境了,怎么看都有些过于巧合了点。 郑凡伸手拍了拍金术可的肩膀, 道: 「你金术可要是玩儿养寇自重玩儿得这么糙,那本王也就不用调你走了。」 说着, 郑凡看了看外头的大太阳, 道; 「位置圈定了么?」 「是正往留下镇来。」 「哦?有点意思,走着,本王也出去看看,到底是楚国哪家的娃,搅了本王的好觉。」 …… 锦衣亲卫出动,一众骑兵护卫着王爷出了留下镇。 在距离留下镇六十多里的位置上,已经有数支燕军骑兵对这支敢于孤军深入的楚军形成了包围。 但这支楚军很奇怪的是,面对包围,他们没有选择在第一时间去突围,而是全部勒马停下,同时,还派出了使者,表示自己是来投诚的。 所以, 当王爷率着自己的亲卫赶到,准备活络活络筋骨时,看见的,是一群已经被牵走了战马收缴掉武器甚至连身上的甲都被卸下坐在地上的楚人。 金术可先行去了解了一下情况,而后马上回来禀告: 「王爷,这支楚军自称是楚国皇族禁军,是护送故主家眷来投诚的。」 郑凡瞅了瞅这个场面, 道; 「以前也不少吧?」 「时常有自称是楚国贵族或者犯事的人偷渡过来,但……」 「但像这种排场的,没见过?」 「是。」 政治庇护,不是后世的专利,其实自古有之,在本国混不下去了或者是犯了事儿怕被治罪,很有可能就会向他国跑来。 他们不同于普通的流民百姓,因为身份的不同,往往在另一个国家可以得到比较妥善的安置。 但,几百大楚皇族禁军不惜犯险,直接从渭河那里过来直奔这里,显然,他们要护送的人,身份必然了得,寻常贵族至多也就带一些亲信家丁上路就算待遇很好的了。 第1108页 毕竟,现如今虽说燕强楚弱,但大规模地统一战争还未爆发,所以楚国目前来说,还远远不到树倒猢狲散大面积易旗的时候。 「把人带上来看看。」 「喏!」 很快, 一个妇人外带一男一女俩孩子被锦衣亲卫领到了郑凡面前。 妇人向郑凡行礼: 「拜见将军。」 郑凡没着蟒袍,也没骑貔貅,标志性的配置都不在,妇人认为自己是燕国的一个将领也不足为奇。 「本王倒是很好奇,到底是谁家的家眷,有这般大的投奔排场?」 「回将……王爷?」 妇人显然是留意到了郑凡的自称, 随即, 神色一变。 这变得也实在是过于明显,而且还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眼眶,马上开始泛红,带着极为清晰的畏惧和憎恨之色。 这一变化,让坐在马背上的王爷还真有些略显尴尬。 但很快, 妇人就平復下来, 跪在地上行礼: 「回王爷的话,民妇是年尧正妻,他们,是民妇和夫君的一儿一女。」 郑凡目光微微一凝, 年尧的媳妇儿和这一双儿女? 不过,这就好解释妇人知道自己身份后所表露出的神情了,不是因为那所谓的风评被害, 而是自己, 曾亲自阉了她的丈夫。 王爷又扫了一眼妇人,年尧是自己那大舅哥在潜邸时的家生子奴才,据说他的妻子也是府中的一个婢女; 当初年尧在楚国刚崛起时,楚国贵族里就有笑谈鄙夷他们是奴才配奴才的贱种。 许是王太后和皇太后看多了,欣赏水平也提升了,年尧的妻子在郑凡眼里,挺寻常的。 当然了,郑凡现在也没心思去想这些东西; 事情很清晰了, 大燕密谍司在楚国的探子运作下,联繫到了年尧的旧部,得以将年尧的妻子儿女们从楚国送了出来。 可这背后, 又到底会意味着什么呢? 六子, 自己将年尧阉了,送到皇宫里去给你玩儿; 你却把人年尧老婆孩子也接出来了, 要干啥? …… 郑凡又在留下镇逗留了几日,随后才慢悠悠地返程。 这次出来,事情办得很顺利,雪海关和镇南关的兵权收缴,没遇到丝毫差池,故而时间很充裕,不用像上次那样赶着回去以免来不及陪媳妇儿生孩子。 而年尧的妻子和儿女们,郑凡没作丝毫的扣押,直接派人护卫着往西边去送了。 王爷还特意打了个招唿, 让年尧的家眷不入奉新城,直接让奉新城密谍司办事处的那些个傢伙来交接,送燕京城去。 …… 燕京; 皇宫; 年大将军,哦不,是年大总管,此时正在进食。 自打当上大总管后,衣服穿得好了,大红袍披着;伙食更不用提了,总管是有自己的专属小灶的,虽然不可能和皇帝皇后那般精细,但每顿都有单独的几样小菜,小酒小肉,口腹之慾是能满足的。 前日, 皇帝又喊自己过去,对着干国的地图,问了一些自己关于干国西南土人之乱的事,自己也给了回答。 一口狮子头下去,再抿一口酒,年尧发出一声长嘆。 「吃着呢?」 一道声音自外头传来。 年尧马上放下筷子,跪伏下来: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福康!」 「起了吧。」 姬成玦进来后就直接坐到了椅子上,魏公公站在皇帝的身侧。 「告诉你一件喜事儿。」 「陛下,臣何喜之有?」 「朕也不知道怎么的; 咱密谍司在楚国的探子,真沟通到了你的妻儿,还联络到了一部分你的老部下,最终,在付出了不小伤亡的前提下,把你的妻儿从楚国接了回来,和镇南关那边接应上了。 晋东那里已经将你的妻儿又转交给密谍司了。」 听到这个消息, 年尧脸上当即露出了大喜之色, 马上叩首道: 「陛下皇恩浩荡,对臣恩同再造,臣发誓,日后必然会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不要谢朕,朕什么都没做,也是你运气好吧。」 「这是陛下鸿德庇护,是陛下保佑。」 「行了,站起来吧。」 「谢陛下。」 皇帝起身,准备离开; 但等走到门口时, 皇帝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轻拍脑门, 道: 「瞧朕这记性,只顾着与你道喜了,倒是忘了一件事。」 刚起身的年尧马上俯身拜下: 「还请陛下示下。」 「那就是你妻儿在过望江时, 遇上了大风,船翻了; 人呢, 全溺死了。」 第七百零四章 四娘产子 全溺死了。 年尧深吸了一口气, 脸上露出了微笑, 道: 「那是他们没有福分,没办法得以进京,面见大燕皇帝陛下的威严。」 「这或许就是,世事无常吧,你节哀。」 「是,奴才明白。」 第1109页 皇帝走了, 魏公公跟着一起走了。 年大总管坐了回去,默默地端起碗筷,继续进食,只不过菜吃得少了点,酒喝得多了点。 而回到御书房的皇帝从魏公公手中接过了一杯茶,喝了两口。 外头,黄公公早就候着了; 但皇帝并未急着喊他进来。 魏忠河恭敬地站在旁边,越是伺候这位新皇帝久了,魏公公就越是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其实, 内宫里头都有些诧异,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说法其实对外臣没那般的直接,总得讲究个过渡与怀柔,但对内臣,却是无比的现实。 外臣终究得讲究个脸面,内臣,作为家奴,主僕之间,其实有数。 可魏公公,就算是新君过渡期留用一下,但这也留用了太久了吧? 从潜邸出来的张公公反倒是被外派了出去做差事; 其实,只有魏忠河自己心里清楚,自己这个奴才和陛下,是越来越契合了。 新君坐上龙椅上,以前是肖父,现在呢,时常会让他有种恍惚的感觉,仿佛先帝爷还没驾崩,依旧坐在那里批阅着摺子。 而自己,作为伺候了先帝爷大半辈子的奴才,再配合起新君时,也是越来越熟门熟路,彼此,都很习惯了。 既然习惯,也就没有再替换的必要了。 只不过,魏公公倒是没有自己「依旧得宠」的沾沾自喜; 自古内侍的风光,往往都在皇帝势弱或者耳根子软好煳弄的时候,可偏偏自己这两任主子,都是慧眼如炬的主儿,当奴才的,真就只能当奴才,倒杯水也得小心翼翼。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摺子, 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魏忠河马上将「醒神露」拿出,送到皇帝面前。 皇帝看着产自晋东的醒神露,没用,而是笑了。 「陛下,您笑什么呢?」 皇帝是孤独的,但皇帝也是人,皇帝也是需要说话的,而身边内侍,就得分得清楚什么时候皇帝想说话了,你就得上去递个话头。 「朕是笑,那姓郑的居然特意把年尧的妻儿转交了过来,这傢伙,从没变过,一直是这样小肚鸡肠。 说真的,朕的皇后和贵妃,都没他这般难伺候。 至少, 她们不敢给朕甩脸色, 但这姓郑的,敢。 而且不是一次两次三次,逮着机会,他心里头不舒服了,也懒得听朕的解释,直接就一把抹布往朕脸上招唿过来。」 魏公公顺着皇帝的语气笑道: 「这说明平西王爷是真拿陛下您当最亲近的人了。」 「比媳妇儿还亲?」 「额……」魏公公。 虽说晋地一直有这种风气, 但在大燕的皇宫里,魏公公可不敢真往那个方向去打趣儿。 在大燕, 你调侃皇帝和平西王爷,这两位大燕最伟岸的存在是龙阳之对,那真的是老寿星吃砒霜。 有些话,皇帝自己能说得,嗯,那位平西王爷能说得,但外人多说半句,也是一个死字。 皇帝摇摇头, 道: 「干国那边文人喜欢文绉绉的,讲那君臣关系,君是君,臣是臣妾,臣妾侍君; 呵呵,这听起来肉麻了一些,但倒也算是点出了君臣关系之间的本质。 但在朕这里, 尤其是朕和他郑凡, 朕总是觉得到底谁才是屋里的那个?」 「这……」 「他在外打仗,朕在家里给他筹措粮草,他打完仗了,回来了,就往他那王府里一躺,出风头的事儿,他心血来潮了就干干,嘚瑟嘚瑟,那些需要耗费精力的狗屁倒灶的一大堆事儿,就全都甩给朕来料理? 直娘贼, 那姓郑的心里,怕是从老早以前就把朕当作拾掇家里的婆姨了。」 魏公公面无表情,连语气助词都不敢加了。 「魏公公。」 「奴才在。」 「朕曾问过你,若是凤巢内卫在京城接人走,能接到什么级别,你回答朕的是,三品以下有这个可能,三品以上,是断无机会的。 年尧还活着,活在我大燕皇宫之中,这件事儿,本身就不是什么秘密。 所以,你说年尧的家眷在郢都,是个什么看护?」 「陛下圣明,奴才在得知这一消息时,也是吃了一惊。」 「这还莫提我大燕密谍司在外头,远没有银甲卫和凤巢内卫根基深厚,嗯,当然,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朕明白,早些年,我密谍司因皇权不振,再加上地方门阀林立,密谍司是到父皇那一朝时,才算是彻底放开了拳脚,就跟做买卖一样,前期想把这摊子铺开铺好,得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但……」 魏忠河额头开始冒虚汗,马上跪伏了下来。 「奴才驭下不严,奴才有罪!」 「啧……」皇帝嘆了口气,「魏忠河,朕这话还没说完呢,你先起来。」 「是。」 魏公公又站了起来。 没办法,琴瑟太过相和了,有些过程,不是故意想去省略,而是心知肚明之下,自然而然地就忘记了这个过程。 「所以啊,朕是能理解密谍司目前来看,比不上银甲卫和凤巢内卫的,朕不是个行事急切的主儿。 第1110页 但朕不能允许的是, 自己傻乎乎地被人卖了,还高兴地在那里点银子。 更不能允许的是, 还自鸣得意地写摺子到这里来向朕邀功!」 「噗通。」 魏公公再度跪了下来, 再度道: 「奴才驭下不严,奴才有罪!」 「魏忠河,不怪那姓郑的上摺子说密谍司不行,也不怪他大大方方地将密谍司排除出了晋东,这帮废物做出这种事,你让朕有什么可以说道的理由和藉口?」 「陛下……陛下……」 「年尧人都在我这里,这孤儿寡母的,留在身边还有什么意义,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过来,反正他楚国也不亏; 嗯,亏到不可能再亏的地步,也确实可以叫不亏了。」 说到这里, 皇帝微微低下了头, 看着跪在那里的魏忠河, 小声问道: 「魏公公。」 「奴才在。」 「营救年尧妻儿的命令,是不是你下的?」 「奴才不敢,陛下,奴才冤枉啊,奴才不敢啊!」 皇帝看着魏忠河,不说话。 魏忠河喊完了冤枉后,就开始道: 「但奴才,奴才确实是发现了,是下面人揣摩了圣意,自行而决,奴才发现了后,并未阻止。」 「揣摩圣意?」 皇帝咀嚼着这四个字, 随即, 目光一凛, 骂道; 「他们也配!」 「朕不过是和那年尧玩玩,怎么了,就脑子一根弦地认为朕想要把这位昔日的楚国大将军再扶起来,和平西王爷打擂台? 当年是正儿八经的楚国大将军的年尧,都被郑凡击败拿下去了势; 现如今, 没了栾子的年尧反而就能重新立起来了? 他大彻大悟了? 他醍醐灌顶了? 他羽化飞升了? 要真这样,那成名将就真的太简单不过了,自己给自己下面一刀就行了,亦或者,每个国家的皇宫里,岂不是名将如云了? 他们到底觉得朕得有多蠢, 要扶一个外人,一个手下败将,一个阉人, 一个楚人, 来和我大燕的平西王爷打擂台! 这他娘的到底是在抬举他年尧, 还是侮辱了他姓郑的!」 皇帝的怒火很盛, 魏公公跪伏着; 外头的宫女太监们,也早就跪伏下来了。 「楚国那位,让你们将年尧妻儿送来,就是来看个笑话的,结果这笑话,还真让他看成了。 最让朕气的是, 那姓郑的明知道朕不可能这般蠢, 却依旧大模大样地将人转交了过来; 他要想杀,早可以在晋东动手了; 不, 他不杀, 一是懒得杀, 二是他懒, 他就是丢给朕, 让朕脏这手!」 「砰!」 皇帝一巴掌拍在了御案上。 「魏忠河,密谍司的差事,你放放吧,交给陆冰,朕给他三年时间,朕要看见成效,告诉他,朕要他立军令状给朕看!」 「陛下……」魏忠河抬起头,有些骇然地看着皇帝,他是家奴,本不该触怒主子,但陆冰手中本就有一支力量,再将密谍司交给他,那皇帝的眼睛耳朵,岂不全都操持于陆冰一人之手? 皇帝耷拉了一下眼皮, 哼了一声, 道; 「朕就是要以此举告知天下人,朕早就破罐子破摔了,制衡之道,狗屁,朕压根就没打算玩儿这种自以为聪明的把戏。」 「陛下圣明,奴才遵旨,奴才马上就去通知陆冰做交接。」 「内阁的那摊子事儿,还阻着么?」 皇帝问道。 「陛下,内阁的诸位阁老给出的答覆是,恐引起慌乱。」 基础的改革已经进行下去了,无论是经济上的还是政治上的,但皇帝的想法可不止这些。 在当皇子的那些年头里,他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在亲爹的基础上,进一步地富国强兵。 无论是燕地还是晋地,都比不过干国的富饶,但只要朝廷可以凝聚出更多的手头力量,就足以压着干国这尊地大物博的庞然大物喘不过气来。 但改革到深处时,必然会触动一部分人的利益,且这部分,普遍身居高位,有着极强的影响力。 不说别的, 马踏门阀后的这些年来,无论是朝堂上还是地方上,门阀势力復辟的影子,就已经存在了。 而且因为亲爹的行事激烈,直接将国家地方上的主要势力扫荡了一空,使得一些乱草趁机又长了出来。 不仅如此, 以往为了安抚晋地而实施的笼络之策,也是时候该收拾收拾了,没道理燕地的门阀已经覆灭了,晋地那里的老爷们还能继续躺在「维稳」的册子上继续过悠哉日子; 闹腾本就该挨打,你不闹腾就有糖吃,这是不对的,以前之所以给你糖安抚着你,是抽不出手来打你屁股。 蛮族王庭覆灭后,大燕的势力开始深入北封郡,在荒漠边缘上,开始进行改土归流之策。 一是倚撑大燕的影响力以及镇北侯府还存在的势力,对荒漠部族进行重新划分与认定,至少,靠近大燕区域的这些蛮族部落都应当沐浴进大燕的仁德光辉之下; 第1111页 同时,蛮族部族开始吸纳迁移进内地。 但这一次,就不是送去晋东了,毕竟路途遥远不是…… 自己的大哥好歹是蛮族女婿,就送南望城那里去,充填那里的实力。 而北封郡旧有秩序的改革也必须推行下去,原本错综复杂的地方势力,这一次必须得犁清,大燕的西边,原本的战略要塞,将在接下来着力建设成一处塞外江南。 这些,都是大方略上的规划,但每一处规划,都可能引起动盪,太过激进的改革往往会引发极为强烈的反噬; 但对于皇帝而言,他想要的是五年之后,大燕能够有力量开展至少对一国的覆灭之战; 所以, 与其呵护着腐肉盼望着它自己好转一些,倒不如干干脆脆地先一口气剔个干净,五年后反而能长得更好。 「内阁的那些阁老们,动辄治大国如烹小鲜,生怕朕太过锐意进取后国内生乱,呵呵。」 皇帝大大咧咧地将双臂放在身后的龙椅上, 道: 「以前,只是朦朦胧胧,但等坐到这龙椅上后,才能真正地感觉到,权力的本质,是什么,魏忠河,你懂么?」 「奴才……奴才哪里懂得这些。」 「不,你懂,你懂的。」 「陛下……奴才不懂啊,真的不懂啊,陛下!」 「你手底下的那帮干儿子干孙子们,敢不听你的话么?」 「陛下,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回去训斥他们,居然敢打着奴才的名号……」 「好了好了,你们收干儿子干孙子的,是你们的习俗,朕才懒得管这些,朕的意思是,你说,他们敢不听你这老祖宗的话么?」 「回陛下的话,他们……不敢。」 「是啊,他们不敢,因为谁不听你的话,你魏忠河就能下令把那个不开眼的东西给杖毙。」 听到「杖毙」俩字时,魏公公的肩膀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这世上是有不怕死的人,朕知道,但没谁是打着盼着去死的心思出生的。 这当皇帝也一样, 也是一样啊。 干国的那些个官家,其实就这一位,已经算是不错的了,父皇也说过他算是干国这几代来,少有的能上得了台面的官家。 干国的问题,我们这些外人都能看得明白,没道理那位官家自己反而是个煳涂蛋,但他只能慢慢来,跟个老饕一样,一口一个烹小鲜似的在那里慢慢地磨,每动一步,都得细细思量,说句不好听的,做啥事儿,都得看各方颜色,求爷爷告奶奶,啧啧。 可在咱这儿, 朕的父皇,不用; 因为父皇有南北二王; 朕, 也不用, 因为朕有平西王。 给内阁传话, 朕的那些策略,抓紧推下去。 到时候, 地方上出了乱子,朕就让平西王去地方上去平乱; 这京中要是出了乱子, 朕就自开京城大门, 请平西王进京帮朕清君侧!」 「哈哈哈哈!」 皇帝笑得很开心。 笑过后, 皇帝摆摆手, 道: 「让他进来。」 黄公公进来了。 「陛下,奴才奉命领福王府一家来谢恩。」 「行了,恩就不用谢了,既然姓郑的已经打过招唿了,加封大典也行好了,就让这一家子收拾收拾,还是由你护送,送去奉新。」 「奴才遵旨。」 黄公公下去了。 皇帝摇了摇头, 道; 「魏忠河,你去看过没有?」 「啊,奴才不知陛下何意?」 「就是那位福王太妃。」 「回陛下的话,福王府一家被护送进京时,奴才曾奉陛下的旨意去城门外做过接引,倒是见着了。 陛下若是想见,召见即可。 若是陛下觉得不方便,也可让皇后娘娘下懿旨来召见。」 「罢了,朕是不方便召见的,到底是姓郑的预定好的女人。 不过,朕倒是想问问你,那位福王太妃,样貌如何?」 「陛下,您这可就难为奴才了,奴才哪里懂得女子好看不好看的呢。」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魏忠河; 魏忠河低下了头,马上道: 「国色天香,国色天香。」 「呵呵呵。」 皇帝把玩着自己手中的玉扳指, 「姓郑的这日子,过得可真是潇洒, 畜生。」 …… 「阿嚏!」 奉新城王府后院内,刚练好刀的王爷连打了三个喷嚏。 「妈的,到底是谁在想我。」 「主上,这可说不准呢,咱奉新城里的姑娘,可都在想着主上呢。」 「不会拍就不要硬拍,你这马屁拍得让人听起来怪怪的,瞎子不是刚回来么,你好好去学学吧。」 「……」薛三。 这时,客氏急匆匆地跑来禀报导;「王爷,大夫人让奴来告知王爷,大夫人觉得自己还有一个时辰就要生了。」 「哦,孤这就去。」 客氏又道;「大夫人还说,请王爷洗了澡再去,她怕生产时被汗味儿熏到。」 「额……」郑凡只得点点头,「好。」 媳妇儿太能干了,连预产都能做到这般精确,甚至连产房的布置和花盆的摆放,都做了要求。 第1112页 见主上去洗澡了。 薛三伸手拍了拍身侧樊力的膝盖, 问道; 「阿力,你猜这一胎是男是女?」 「男。」 「为毛?」 「第一胎,瞎子没回来;这一胎,他赶回来了。」 薛三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着嘴,思虑了一会儿后才得以明悟; 瞎子最喜欢干啥? 造反! 看瞎子是怎么培养天天的就知道了,但天天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所以, 在主上没清晰造反的意思前提下,瞎子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而唯有男丁,男丁才是众望所归的对象。 所以瞎子在第一胎,可能生长子的时候,他没回来,留在南门关,继续在应酬。 结果这一胎,却风尘僕僕地往回赶,硬生生地在今早星夜归来。 这绝不是因为瞎子对四娘对这个孩子,感情有什么不同,魔王们都很关注这个孩子,也很看重四娘的这个孩子,这没得说; 但并不意味着你非得累死累活地赶回来见证其出生,以后看也是一样的。 再加上瞎子的事儿逼和生活讲究情节,比自家主上只强不弱,他为毛满嘴尘土地一定要赶回来? 他笃定这这一胎是男的啊! 别人无法笃定, 但他能啊! 薛三骂了句: 「妈的,亏咱们前阵子还一起思量着男女孩该分别取什么名字; 我还让手下几个人帮我想了几个。 结果忘了, 其实家里一直有个b超机。」 第七百零五章 魔王之子 上次二夫人生产,王府也是早早地就做了准备; 而这次大夫人生产,王府的准备其实更为充分。 倒不是说王府在这件事上区别对待了,一个大家庭,阔绰成名副其实的「土皇帝」,动辄几万铁骑的出征后勤都能办得有条不紊,没理由在自家王妃分娩这种事情上去玩什么厚此薄彼。 主要区别还是在于分娩者自己的心态和所需要的细节上。 产房的布置,是四娘亲自设计吩咐下去操办的,精细到连喷洒什么味儿的香水都有要求。 稳婆的衣着,婢女的装束,甚至是连里面挂的画卷,也都是按照四娘的心意来。 熊丽箐生产时,四娘只是确保了其安全,其余方面她不是当事人,也就没怎么插手,毕竟,真不方便越俎代庖; 而且,自己去布置的话,可能会让她更为紧张; 但自己的这一遭,肯定得按照自己的喜好来。 与此同时在王府外, 伴随着锦衣亲卫再度的归防,城外葫芦庙的一对师徒被接入了王府,种种有过一次的细节表明,又有一位王妃要生产了。 头胎生了个大妞, 王爷本人是乐得不可开交,化身女儿奴,每天都得抽出很长时间陪着闺女,真的是贴心小棉袄,对她爹也很给面子,每次抱着的时候无论多困,都会笑起来。 但奉新城的军民们,对此可谓操碎了心! 王爷怎能没有自己的嫡子? 第一遭时,大傢伙都没准备,第二遭时,风声却早早地传了出去。 故而一时间, 奉新城很多家户门口,都被摆上了供桌,大傢伙开始为王府祈福,祈求王爷能得世子。 大傢伙没学过概率, 但大概心里有个感觉, 已经有一位「公主」殿下了, 下一位大概就是世子殿下了吧? 洗过澡的王爷打算进产房陪着,但在入口处却被月馨给拦住了,月馨歉然道; 「王爷,大夫人说了,等孩子生下来后您再进来陪她,在这之前,您就不用进来了。」 王爷眨了眨眼, 他是想要陪着妻子生产的,就坐在妻子产床旁,握着妻子的手,赞美她安慰她鼓励着她,一起迎接新生命的到来。 但四娘显然没打算要他这般做。 得, 王爷转身,走到亭子里。 亭子内,茶水点心早就预备下了。 坐下去一闻,茶是大泽香舌,点心也是自己喜欢的那几样; 显然,四娘早早地给自己这个当丈夫的安排好了雅座。 薛三那边刚完成了自己手术工具的消毒,出来时,碰巧和瞎子撞到了,二人一起来到了亭子里坐下。 第一次是隔壁剑圣媳妇儿生产,第二次是公主生产,这一次是四娘,三爷的剖腹产工具准备了一次又一次,但偏偏一次都没用得上,当然了,用不上最好。 瞎子默默地给大傢伙倒茶,然后慢慢地品茗,嘴角带着一缕意味深长同时又很欠揍的笑容。 三爷这会儿很想给瞎子脸上招唿一拳,但看了看坐在旁边明显有些焦虑的主上,还是忍住了。 不远处, 空缘和尚和了凡和尚这对师徒已经盘膝而坐,一老一小俩和尚开始敲击着木鱼,木鱼声和经文声一起,给这座院子带来了安静与祥和。 有了上次的事儿后,葫芦庙里的这对师徒,在王府的地位着实有了提升,而他们,也在尽心尽力地做着自己能做的事,积累着香火情。 只可惜的是,这位王爷对什么「洗礼」「赐福」「开光」这类的,似乎压根就不感兴趣; 第1113页 否则,他早就应该带着小公主殿下来庙里或者把他们喊来进行赐福,赠送开光护身符。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家里头脏东西太多,确实不适合请那些「菩萨」「神佛」这类的事物进来; 不是因为怕了, 而是因为家里太脏了,太干净的东西,反而碍眼。 「主上切莫担心,一定会母子平安的。」 瞎子一边安慰着一边将茶水递上,其实,他已经给出了一些透露。 郑凡将茶杯放下,没喝,这茶很宝贵不假,也是自己在这个世上一眼能认出的少数几款茶之一,但他可不想在此时犯困。 媳妇儿在里头将要分娩,自己在这边唿唿大睡过去了,这叫什么事儿呢? 至于说瞎子暗示里的男女性别,郑凡根本就没往心里头去,他真的不在乎四娘肚子里的是男是女,哪怕他已经有了一个闺女,再来一个闺女,他也是极为欢喜。 外面的人,手下的人,甚至整个诸夏各大势力都在密切关注着的平西王府世子之位的「空缺」,王爷本人反而不在乎。 坐完了月子的熊丽箐也来了,大妞她让乳娘留在院儿里没带来。 这会儿,见自家男人坐在亭子里,她也没过去,而是和柳如卿坐进了另一个屋檐下,那里也有茶水早就备好了,还有刚炒好的葵花籽。 「唉。」 公主有些哭笑不得地嘆了口气, 「我这姐姐,连生孩子都能安排得这般精细,瞧,这还是我最喜欢的糖口儿的。」 柳如卿附和道:「风姐姐不是普通人呢。」 二女也没过去凑什么帮忙,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的前提下,她们上去除了表示一下我想帮忙做个意愿之外,其实帮不到丝毫,还有可能会添乱; 王府的后宅,规矩是有的,但都在大傢伙心底,平日里的虚头巴脑的那些玩意儿是真不存在,就这么几口人,整那么多繁文缛节,岂不是自个儿给自个儿寻不自在? 「得是个世子殿下啊。」熊丽箐说道。 柳如卿看了看熊丽箐的脸,附和道:「是啊。」 不光是外头的军民盼望着世子,其实家里头也是一样,一个大家族,有个嫡子哥儿在,大树遮阴着小树,日子才能过得安稳与踏实。 她们的未来,其实早就被深深地绑定在王府上了,自然会希望王府能够永久地传承下去。 天天牵着姬传业的手也来了,俩孩子就站在角落里看着面前来来往往忙碌的僕人。 「哥,会是个弟弟不?」 「不知道呢。」天天说道。 「我希望是个弟弟。」传业说道,「那个妹妹不怎么爱搭理我,希望来个弟弟会愿意陪我玩。」 天天伸手摸了摸姬传业的脑袋, 犹豫了一下, 终究还是没说实话。 天天并不是很在意自己灵童的身份,他一直被郑凡保护得好好的,剑圣当初倒是想收他做徒弟,但被天天拒绝了; 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人整天在他身边喊着: 「哇,不愧是灵童!」 「嚯,这就是灵童的天赋么!」 所以,天天并不认为自己的体质有什么问题。 一起玩的小伙伴里,也就剑婢身上也有一些让他熟悉的感觉; 妹妹出生后,他在妹妹身上也找寻到了很浓郁的熟悉感,总之,很舒服; 最重要的是,天天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大娘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大娘生下的孩子,不出意外的话,身上的那股子熟悉的味道,应该会更浓郁才是。 而这种味道, 在姬传业弟弟身上,是么得的。 犹豫了一下, 天天觉得还是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传业弟弟的好,身为哥哥,要爱护弟弟。 可怜堂堂大燕国皇太子, 本该是世上身份地位最为尊贵的二代,且没有之一, 偏偏在这座王府里,成为了鄙视链的最底端的存在。 更让人心疼的是, 太子殿下还对即将要诞生的小弟弟,有着一种期待…… 这时, 院外肖一波领了几个身着彩裙抱着乐器的女子进来。 这些个,是奉新城最大红帐子里的头牌淸倌儿,是四娘闲余时亲自指点调教出来的,是真正的卖艺不卖身。 有大王妃的吩咐, 奉新城内,可没人敢仗着身份去霸王硬上弓。 大油纸伞撑起, 琵琶古筝摆起, 几个淸倌儿开始吹拉弹唱; 调儿很悦耳,曲儿很清脆; 不远处敲木鱼的师徒俩,竟然还能跟着她们的拍子,达成了一种大和谐。 或许, 这就是真正的佛缘高僧吧,润物细无声。 熊丽箐顺了一口茶下去,忍不住嗔道: 「哎哟,我这姐姐到底是要生孩子还是要请客啊。」 分娩对于女人而言,无疑是走一道鬼门关,但眼前这一出出的,她在里头生孩子,居然还惦记着外头大傢伙的吃好喝好玩儿好。 亭子里, 王爷很想挥手把那几个赶出去,但又顾及这是四娘安排的,说不得四娘就想着一边听着小曲儿一边把孩子生下来呢? 「主上,稍安勿躁,稍安勿躁。」瞎子只能继续出声安慰。 随后, 第1114页 阿铭手里拿着一壶酒,也出现在了院子里,他也是前阵子从范城回来的。 樊力是最后一个来的,肩膀上坐着剑婢。 剑婢目光在这里瞅了瞅, 伸手捏了捏身侧大块头脖颈上的肌肉, 道; 「我以后生孩子时,也得有这种排场。」 樊力回道:「排场大么?」 「不大,但大气。」 「哦。」樊力点点头。 随即, 樊力的目光看了看产房那里, 嘀咕道; 「她本来就很大气,安排这么多,还是说明她也是紧张了。」 「你说啥?」剑婢没听清楚。 樊力不说话了。 「唔~你要生孩子?」阿铭听到了这里的对话问道。 「啐。」剑婢啐了一口。 阿铭开口道;「想生孩子,会死人的。」 剑婢闻言,脸颊一红。 这一次,真的是她误解了。 阿铭的意思是,除非找到类似上次楚国送给公主的那枚送雀丹,否则他们这些个魔王,是没机会孕育后代的; 但送雀丹的代价,就是榨干母体。 而剑婢则想到其他方面去了。 这时, 冷不丁的没任何的热场,也没报备,产房内开始有婢女端着血水盆出来倾倒,外头预备好热水和纱布的婢女则马上跟进去换班。 这一幕让院儿里坐着的一大堆人都有些始料未及。 「这是……开始了?」柳如卿惊愕道。 「姐姐连叫也不叫一声啊?」熊丽箐也是被唬到了。 亭子里,王爷站起身,一边踱步一边做着深唿吸。 产房里的那位,坚强得让人难以想像,但在这个时候,她连叫也不叫一声,就这般闷头生着,反而让外头的大傢伙更是焦虑; 你要是叫嘛,一浪接着一浪,大傢伙好歹还能在外头跟着你的节奏在心里帮你加加油; 可现在, 真的是有力没地儿使! 不过, 还没等第二拨端着热水的婢女进去, 一个稳婆就掀开了帘子, 表情抖了抖,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接生以来最快的一次了, 她甚至都没能来得及喊「夫人再加把劲」, 她整个人身都没热, 就结束了…… 稳婆心神有些未稳,但一时间许多道目光投送到了她的身上,让其当即清醒过来, 喊道; 「夫人生了!」 说着, 稳婆朝着亭子方向跪伏下来: 「恭喜王爷,母子平安! 王爷万年, 王府万年, 殿下万年!」 院儿里所有人处于失神状态之中, 就这? 就这样好了? 这到底是生孩子还是回家路上顺手摘了一把邻居家的小白菜? 但很快, 所有人都明悟过来; 先是婢女们全都跪伏下来: 「恭喜王爷喜得世子,王爷万年,世子万年!」 随即, 熊丽箐和柳如卿等也跪伏下来恭贺。 魔王们一个个地也都跪伏下来: 「恭喜主上,为主上贺!」 瞎子左手放在胸口,表情诚恳; 母子平安,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瞎子在心里大笑着,你有儿子了,你有儿子了,沙琪玛后继有人了。 当然,这不仅仅意味着这些,当王府的世子殿下问世后,世子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下面人推举其登基的势头,都将一步步地水涨船高。 现在已经势头很勐了, 以后, 还可能继续压得住么? 三爷倒是一脸的笑容,四娘的孩子,我们所有人的孩子,嘿嘿。 不远处, 阿铭也跪伏下来,最爱的酒水随意地丢在一边。 「我要为你,找寻世上最好喝的美酒。」 樊力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跪在旁边的剑婢扭头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小声道; 「大个子,你这么喜欢孩子么?」 樊力摇摇头,又点点头。 「哥,听到了没有,是个弟弟,是个弟弟哩。」 太子很兴奋地拍着手。 到王府这么久了,什么「万年」「万岁」这种犯忌讳的字眼儿,太子早就可以做到无视了。 天天也很开心; 他以后,要将世上最美的东西,拿来送给妹妹; 把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拿来送给弟弟。 郑凡迫不及待地抢先走入产房之中, 而这时, 瞎子等人也马上起身,瞎子做了一个手势,随即跟了进去。 产房内,传来了孩子的哭啼声,很响亮,这证明孩子的身体很棒。 郑凡从产婆手中接过了孩子,有了这阵子抱闺女的练习,现在这刚出世的儿子抱起来就很娴熟了。 这一次,郑凡倒是没有推开孩子先去看四娘; 在潜意识里,他和熊丽箐得相敬如宾一些,但和四娘,是完完全全的自己人,就没必要去作秀了。 瞎子此时也进来了,马上开口道;「外头领赏,全出去!」 「是。」 「是。」 稳婆和婢女们马上按照吩咐走出了产房,产房内一下子就空荡了下来。 第1115页 紧接着, 阿铭、薛三也走了进来; 樊力则一个人,站在了产房门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无论是熊丽箐她们还是天天他们,在此时都不准进来。 郑凡全副心思都在孩子身上,这孩子粉粉嫩嫩的,很是可爱。 「咯……咯……」 王爷逗着孩子,然后向产床走去。 「主上,让我抱抱。」四娘开口道。 「好。」 然后四娘伸手接了过去, 随即, 郑凡才发现四娘已经穿戴好了衣服,站在自己面前,抱着孩子! 「你……」 四娘抱着孩子,抬头看了一眼郑凡,笑道; 「主上,奴家不用坐月子的,这傢伙终于落地了,我也终于轻松了,这阵子,可是把我累到了。」 「四娘啊,我觉得你应该还是得稍微尊重一下你的角色。」 「奴家才不,奴家正觉得身子爽利。」 阿铭和瞎子也凑到了孩子身边,看着孩子。 三爷掏出一条绳索,套到了屋檐上,倒挂下来,从上头往下看孩子。 魔丸也飘浮着,在孩子上方盘旋着。 这时, 郑凡也发现了堵在门口的樊力, 笑道; 「用得着这般阵仗么?又不是以后不让你们带。」 瞎子开口解释道;「主上,我们是想要先确认一下,孩子是否会有其他异常,有的话,咱们就能提前做个应对。」 「孩子还小,就算是灵童,也得等长大了不是?」 郑凡伸手,从四娘那里将儿子又抱了过来,逗弄道: 「你们就是过度紧张了,瞧瞧,多可爱的孩子,能有什么异常。」 孩子已经不哭了, 睁着眼睛, 看着自己的爹; 当爹的话音刚落, 襁褓里的孩子身上,忽然发出了一道黑光。 一时间, 产房内,鸦雀无声。 良久, 「主上,这孩子……入品了。」 第七百零六章 世子殿下 「天吶撸!」 三爷身体直接绷直了,第三条腿挂着绳索;双手向下,对着孩子做出了怀抱珠玉的动作,那眼珠子,满满的是柔情。 「宝贝,宝贝,宝贝牛逼!」 此情此景之下,似乎唯有这简单的词彙,才能抒发三爷内心的澎湃与激动。 这不仅仅是生而九品这般简单, 这意味着, 这位魔王的孩子, 他不受禁锢! 以前只是猜测,现在不是猜测了,因为已经成了现实! 当你的血统不受桎梏时,将怎样的可怕? 哪怕有主上这个拖后腿的, 哪怕只是继承四娘本身血统的八成?不,七成?不,就算只继承了五成! 血统的力量正常地浸润发展起来, 他娘的, 什么火凤血脉, 什么天生剑胚, 什么纯粹灵体, 全都给老子靠边站! 没人比魔王们自己更清楚自身的血统到底有多强大。 这个孩子, 是他们的「乐园」,是他们的「梦想」,可以承载他们的希望,同时规避掉他们身上的枷锁。 阿铭脸上的笑容也是很灿烂,这个平日里一直习惯冷冰冰装高冷的吸血鬼,在这一刻的笑容里,充斥着极为清晰的狰狞。 会喜欢喝酒的吧? 会喜欢喝……血的吧? 瞎子则稍显含蓄了一点,但其面容则是绷着的,显然,也在极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兴奋。 看看吧, 看看这些魔王们看这个孩子的眼神, 不一样的,不一样的,真的不一样的。 就算是这个孩子想要天上的月亮, 魔王叔叔们也会想办法帮他摘到。 这个孩子, 才是他实现夙愿的关键所在! 这时,也就只有郑凡这个当爹的有些关心地问道; 「就这样九品了,对孩子好么?」 郑凡记得当初剑婢小小年纪因为没压得住升品了,最后还是剑圣将其修为强行抽了出来,让其继续打基础。 当爹的,肯定会有望子成龙的,但更关注孩子的身体。 瞎子直接道:「不一样的主上,这孩子血统不同,是真正的血统不同,这不是灵体,这是血统,不是什么皇族血统的附加值,甚至不是楚国那种火凤灵体的残留,这是直接继承四娘……和主上您血脉的; 纯度毋庸置疑的二代血统!」 薛三也道:「是啊,主上,就像是刚出生的凤凰也比一头成年的猪强大啊。」 阿铭瞪了薛三一眼; 魔丸则直接撞击到了薛三胸口, 「砰!」 「哦!」 三爷落地,蜷曲着身子。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九品就可以了,至少可以保证不会生什么病,平时跌跌撞撞的也不算回事儿了。 但我们还是得先加个封印。」 「封印?」郑凡有些疑惑地问道。 「对,主上,先将他体内的血脉之力给封印住,等这孩子逐渐长大,自我意识和思维成熟后,再逐步地解开这封印。 否则力量初期太强的话……」 瞎子皱了皱眉, 第1116页 做了个形容: 「大概就是樊力中的樊力的模样吧。」 这里的樊力是一个形容词; 意思就是,五大三粗中的五大三粗。 力量早早地超过了自己的思维驾驭能力; 通俗点来说, 比如你拿一块甜食逗弄孩子, 普通的小孩子会对你笑,伸着手,想要吃,不给就哭; 这个, 可能就一拳给你打趴下, 再自己将甜食送入嘴里。 普通孩子生气了是嘟嘴, 他生气可能就是一脚将你踩爆。 「封印的话,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比如,后遗症?」郑凡问道。 「回主上的话,放心,不会有的。」瞎子解释道,「属下研习过一些鍊气士的法门,也通过採购的一些书册研习过西方的魔法; 虽然只是基础的东西,但基础的,也足够用了。 魔丸的灵魂力量作为牵引, 属下的精神力作为指向, 阿铭的鲜血作为载体, 足以毫无副作用的对孩子进行封印。 这封印不用人为地去解, 等他长大了,实力提升后,自己可以去消融。 确切地说, 这不是桎梏,而是福报,真正的福报。」 边上的三儿终于从先前被一记「闷拳」之中恢復过来, 没脸没皮地笑着解释道: 「主上,这就相当于是用最简单的图纸造屋子,但材料用的不是木头石头而是金银。 魔丸会耗费自己极大的灵魂力, 阿铭得付出自己的精血, 就是瞎子精神力的引导,也是透支巨大。 这种亏空,就算是接下来再进阶,但没个两三年功夫也不可能把这口血给回上来。 但这样制作出的封印, 在初期可以作为压制孩子血脉的存在,以后,就是孩子的成长保险。」 很显然, 无论是魔丸还是瞎子亦或者是阿铭,都将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 但他们显然是愿意的,没讨价还价,连犹豫都没有。 这个孩子,对于他们而言,意义重大,很早就说过了,不仅仅是郑凡的孩子,还是他们自身的延续,他们很乐意将自己的一些东西现在就交给他。 衣钵传人的关系,远远比血脉传人更高; 而在魔王这里, 这是他们从漫画到现实,再到现实留下真正痕迹的一步,意义更为不同寻常。 无论他们平日里再嬉笑怒骂,亦或者脾气古怪,都无法改变他们是孤独的事实。 当然,更能清楚看见的,是魔王们的双标。 如果说天天那会儿,魔王们实力还没现在这般强大的话; 那么先前大妞出生时, 怎么就没一个人提这一茬? 等到四娘这孩子一出世,大家就直接凑了上来主动给。 不过,至少这不算是重男轻女……纯粹是母族的身份不一样。 身为孩子亲爹的郑凡站在边上, 看着这些眼里冒着热切光泽的魔王们, 他忽然想到了燕国先帝爷当初为了扼杀外戚干政的可能,提前灭了小六子的母族闵氏; 自己这个儿子的母族…… 这已经不是需不需要自己去担心这个问题的问题了, 而是因为郑凡清楚,自己能走到这一步,固然有属于自己发挥的因素在,但根基上,还是在于自己有这七个魔王在身边辅佐; 所以,眼下自己这个儿子的母族,直接就是他爹的创业班底…… 等自己这个儿子长大,除非他想做一个寄情山水的浪荡公子,否则只要他流露出一丝一毫地想要继承家族遗产的意思,那其他的孩子怎么可能争得过他? 如果换做其他上位者,可能在此时会陷入到深刻的忧虑之中,权力争夺中,就算是父子,也是没丝毫情分可讲的,甚至会演变得更为血腥; 但好在郑凡对这个,并不是很在意,魔王们也不是很在意,大家的审美,早就超脱了纯粹的权力斗争的视角。 再说了,以后的事儿,谁知道呢? 「所以,什么时候开始封印?」郑凡问道。 「就是现在。」瞎子说道,「宜早不宜迟,额……本来是可以晚一点的,但现在,必须得立马就开始了,因为……」 「因为什么?」郑凡问道。 「因为……」瞎子犹豫了一下,「因为这样最保险。」 边上飘浮着的魔丸,空洞的眼眶瞪大更大了一些,故意用背影对着郑凡。 还能因为什么, 因为他的投餵啊! 孩子还没出世,他就投餵了灵魂力量,导致孩子的血脉发育比预想中早了很多。 但这件事,瞎子显然是照顾了魔丸,没有说出来。 「那外头……我去安抚吧。」 「辛苦主上了。」 「需要多久?」 「一个时辰,最多一个时辰。」 「好。」 郑凡看了一眼被一群魔王叔叔和哥哥围着的儿子,又看了看四娘,四娘对郑凡点了点头,道: 「主上放心,奴家的孩子,奴家会看紧的。」 「嗯。」 少顷, 王爷走出了产房。 外头一众人早就翘首以盼了,但因为樊力的阻拦,所以没人能进来。 第1117页 「孩子很好,在做清理,大家再等等,肖一波,去前厅招唿一下人,另外,再派人告知奉新城,不,告知晋东,告知整个天下,我平西王府,有世子了。」 王爵的世子,应该由朝廷来册封,在那之前,都不能称之为世子。 世子,更多的是一种官职。 但有了「小公主」在前, 王府上下,以及整个晋东上下,对走流程这件事,早就自然而然地省略了。 当年姬传业出生时,皇帝亲自去了,这是一种象徵,象徵着姬家天家第三代的出现,有着极高的政治意义。 而平西王府这里也是一样,外头等着消息的人很多,前厅里也有不少回奉新述职的将领在候着了,他们在等待着少主人的消息。 郑凡又伸手指了指角落里站着的那对葫芦庙师徒, 俩师徒马上走过来,恭敬地双手合十。 「劳烦两位师傅也进去赐福。」 一老一小俩和尚相视一眼,目光里带着清晰的喜色; 世子殿下是由我们赐福的,是由我们赐福的,这香火情,可谓是满到要溢出了。 俩和尚受宠若惊地对着郑凡拜了又拜,随即,在樊力让开了位置后,走入了产房。 之所以让这俩和尚进去,是为了抵消掉外界对这段时间的猜测。 孩子的清晰,赐福,肯定需要花费不少时间的,也正好对应了「封印」的时间。 这里毕竟这么多双眼睛看着。 有些秘密,是可以公开的,但有些秘密,却又必须得隐瞒,比如自己和魔王们之间的关系,也比如自己儿子和魔王们之间的关系。 随即, 郑凡坐了下来, 对着那几个淸倌儿喊道: 「接着奏乐,接着舞。」 「是,王爷。」 「是,王爷。」 琵琶声响起,俩淸倌儿开始献舞。 「哈哈哈哈。」 王爷的笑声,时不时地传出。 一开始,还有些突兀; 但很快, 熊丽箐拉着柳如卿的手,走到王爷身边,一边陪着王爷说着话一边也笑着。 紧接着, 天天也开始鼓掌。 其实大家都想要第一时间去看孩子,可偏偏樊力像一座山站在那儿,意思很明确,不准进。 再联想到先前抢先一步进产房的那些先生们,作为家里人,心里应该都有数了,里头应该在做什么事情。 不过,既然是家里人,这会儿肯定是得配合王爷。 这里, 尽可能地在逢场作戏,带动着王府的一众僕人也跟着「庆贺」。 外头, 在得知平西王府降临世子之后,直接成了欢庆的海洋。 自家王爷的子嗣问题,可一直都是奉新城军民的心病,这会儿,大家终于能够放下心里的石头了。 前厅那里一直在等候消息的将领们,更是攥紧了拳头。 只是王爷本人没出来, 小世子他们也没看见, 所以除了一遍遍攥紧着拳头高唿外,也不能做其他。 不过,消息的传递倒是一点都不耽搁。 一路路信使直接出了奉新城城门向四方而去, 不管怎样, 奉新城的平西王府已经是公认的可以影响诸夏格局的一支力量, 它的传人终于出现了,必然是一件大事。 …… 淸倌儿们唱跳不停,步履其实有些虚浮了,但王爷兴致似乎很高,她们自然不敢停歇下来。 熊丽箐伸手轻轻握住了郑凡的手, 郑凡对她笑了笑,示意无事,熊丽箐也就在心里舒了一口气,又看了看产房内,道: 「王爷,妾身这里早就预备好了赏赐,另外还有奉新城内为了庆贺世子殿下降临的活动,先前姐姐吩咐过我的,我这就去安排。」 「好,你去吧。」 熊丽箐拉着柳如卿的手离开了,带走了不少僕人。 姬传业则拉了拉天天的胳膊,问道:「哥,什么时候才能看弟弟啊,上次妹妹出生后,我们不是马上就能看到了么?」 「要等和尚师父做完赐福哩,不急,咱们先回去把准备送给弟弟的木刀找出来。」 天天拉着姬传业的手离开了。 而这时, 一个淸倌儿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了地上,马上叩首请罪。 恰好此时产房帘幕被掀开, 三爷走了出来,对郑凡笑了笑。 郑凡对那几个淸倌儿道:「去寻肖管事看赏吧。」 「谢王爷。」 王爷本人则马上起身, 一进产房, 就看见那对和尚师徒蜷缩在角落里正瑟瑟发抖; 再看瞎子和阿铭依靠在桌子旁,二人近乎昏迷,红色石头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四娘手里抱着孩子; 郑凡快步上前, 四娘忙道:「主上,很顺利呢,已经完成了。」 郑凡将孩子抱过来, 发现自己儿子眉心处,多了一颗红痣,看起来更为可爱了。 此时, 孩子正砸吧着小嘴, 嘴角吐着小泡泡。 「外头等急了,我先把孩子抱出去。」 「妾身就先不跟着出去了。」她到底刚生完孩子,就这般大大方方地出去,难免会传出什么闲话。 第1118页 「好,你先休息休息,再把他们也安排一下。」 草草的吩咐完这些, 王爷抱着儿子走出了产房, 一路上, 所有僕人和锦衣亲卫全部跪伏下来: 「王爷万年,世子殿下万年!」 「王爷万年,世子殿下万年!」 待得郑凡抱着孩子走入前厅, 金术可等人早就恭候多时了,见到王爷抱着孩子出来,一众早就快要憋得要发疯的众将,马上整齐地参拜下来: 「为王爷贺,为世子殿下贺!」 郑凡抱着孩子在首座上坐了下来, 笑道: 「让你们久等了。」 这时, 众跪伏于地的将领中,跪在第一排的金术可,抬起头; 他刚刚被郑凡认命为靖南王世子殿下和太子殿下的师父, 意味着以后按部就班下去,等太子继位,他就逃不开一份帝师的恩荣。 其实,郑凡做这个安排,只是看金术可一直兢兢业业,这回又收了他的兵权,所以做点补偿,也没考虑那么多。 但在金术可这里, 他就觉得王爷给了自己这份恩遇,但自己越是得小心,尤其是在立场问题上,他必须得格外拎得清。 帝师帝师,你是否真就忠诚于大燕正统了? 也因此, 一向谨慎的金术可,在今日难得地当上了一个挑头儿的,当然,他也有这个资格。 「王爷,咱们,咱们大傢伙,有奔头了!」 说着, 金术可将握拳砸在自己胸口上, 其身后一众将领也都以同样的动作铭誓: 「吾等愿誓死追随王爷,誓死追随世子殿下!」 只是立誓, 却没有人喊万岁。 场面上,还没有上次大妞出生时那般犯忌讳。 但坐在首座的郑凡不会天真地认为自己麾下的这些将领们是变乖了,变温顺了。 以前,他们喊,是因为想要促成这件事,是为了拱火; 眼下, 他们不是乖,也不是偃旗息鼓, 而是在确认了世子的诞生后, 他们就自然而然地认为,不用急着去喊了; 慢慢做, 自然而然地,就成了! …… 王府隔壁的小院儿里,虽然仍旧被关押但已经脱离了枷锁的一众星辰接引者们正盘膝在那里打坐。 其中一个老者, 忽然在此时睁开眼, 脸上露出了一抹苦涩和绝望: 「气象……立起来了。」 与此同时, 王府地牢深处, 那位依旧被重重铁链困锁住的黑甲男子, 在此时默默地睁开了一只眼睛, 其眼眸内, 似有星辰在流转, 喃喃道: 「变……了……么……」 第七百零七章 愿为你,不惜一切 刘婆子前前阵子起就很不开心了, 然后前阵子因为王府有世子了,开心了一阵子; 但这阵子, 她又不开心了。 她不开心的根本原因在于,有二十多个体格健壮的蛮族糙汉子,抢了她的地盘! 是的, 明抢, 抢得你还没脾气! 打从雪海关时起,靠着王府的那条街,就是她刘婆子负责的,等搬迁进奉新城后,街面更大了,街区涵盖更多了,不变的是,王府门口的那条街,依旧是她刘婆子的。 刘婆子手下面,还有好些个老妹子,家境可都不差,不是儿子在军中的就是女婿在王府下面当差的,就扫街这活计,没点背景还真进不来,每个月可都是有俸禄银子加米面粮油贴补的。 当然了,这群老姐妹也不是很在意这个,家里条件都不差,但求图一个忙活,图一个充实。 本来,大家日子过得好好的,差事也做得好好的,该检查的检查,该清扫的清扫,刘婆子人好说话,但事儿绝不煳弄,差事办得那叫一个干净。 可偏偏打上次王爷回来后起, 一群蛮族汉子居然也拿起了扫帚开始了扫地,而且连声招唿都没打,就直接霸占了王府前的那条街。 王府前的那条街那叫街么? 那叫脸面! 自家老姐妹们可都盼着轮着自己扫王府前那条街的日子呢,结果这群糙汉子每天就专盯着那里扫,寸步不让! 不带这么抢地盘的,是可忍婶婶不可忍。 刘婆子还好,晓得自家女婿是王爷的贴身护卫,算私密人; 但越是私密人,就越是不适合将外头的闲杂事儿让自己女婿去说,白白折了情分。 不过,刘婆子不动,下面不少老姐妹们倒是动了,有几个就让自家儿子或者自家女婿去疏通关系。 其中一家的女婿,还是巡城司的文吏,竟然带着巡城司的几个人过来帮自家丈母娘清场子。 结果被那群拿着扫帚的蛮子直接招唿上了,打了一顿群架,巡城司的人少,而且第一时间就被夺了刀,紧接着被结实揍了一顿,吃了一个大亏。 这事儿也就因此闹大了,巡城司的人被打了,这还得了,当即一群巡城司甲士就开到那条街去了。 这次,见巡城司来势汹汹,弓弩都举起来了。 那群蛮子倒是没继续蛮干, 第1119页 为首的一个蛮子领着自己的麾下兄弟, 扯开了自己的衣服, 露出了自己身上的伤疤, 大喊着: 「俺为王爷流过血!」 「俺为王爷拼过命!」 刀疤是真的, 而且这股子「铁血铮铮」的气势,也是做不得假。 巡城司里不是没明白人,别的不说,真要是一群来歷不明的蛮族人整天拿着扫帚在王府门口晃悠,真当王府的锦衣亲卫是吃干饭的? 起初是因为自家人被打了,一时血勇上来想找场子,现在,他们也不敢再把事情往大了去搞。 所以,流血事件倒是没发生。 但这件事却传开了,同时,摺子自下面开始一层层地报上去。 最终, 出现在了王爷的案前。 …… 王府, 后院。 郑凡正拿着大剪子在修剪花草,在其身后陪同着一起的,是屈培骆。 「你也跟着他瞎胡闹。」 屈培骆闻言,后退半步,歉然道: 「王爷,卑职也是没办法,他上门求来了,卑职不可能不给他个面子,您也是知道的,卑职在这里,其实挺尴尬的。」 「不正好可以铁面无私一点么?」王爷反问道,「做个孤臣。」 「是,其他事,卑职当然可以铁面无私,可偏偏这位,到底是王爷您的爱将,否则您也不会将他安排扫王府前的那条街。 对您的爱将,卑职怎能不给个面子?」 「哦,合着还是孤的不是。」 「卑职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让你难做了,下不为例吧。」 「卑职明白。」 柯岩冬哥这帮人,虽然久在雪海关镇守,与奉新城这儿相当于是地方守将和中央之间的关系; 疏离与隔阂是有的,但还真不至于他堂堂前雪海关总兵在这奉新城会沦落到举目无亲的地步。 自标户制度实行下来, 王府下辖的各镇兵马早就通过这一体制腾笼换鸟好多次了,高级将领框架基本保留,但中下层,却早早地互相掺了水; 之前王爷敢孤身入雪海关镇南关直接将两位总兵的军权给缴了,其自信,很大一部分就源自于这里。 毕竟自己是靠着私兵藩镇起家的,自然更懂得如何防止手下人也出现类似的局面。 所以,柯岩冬哥在奉新城,也是有老部下甚至是老族人的。 只能说,事情的起因,就在于下面那个为丈母娘出头的文吏,傻乎乎地当了枪使。 柯岩冬哥借着这个「意外」, 闹出了点动静, 喊出了自己的委屈, 本意是想提醒自己这个自打儿女双全后每天就宅在王府的王爷,他还在外头扫大街呢。 当然了,屈培骆管着奉新城的内部防务,巡城司也算是屈培骆手下的衙门,在这一点上,屈培骆显然被柯岩冬哥提前打了招唿。 「镇南关那边局势还有些复杂,虽说你是楚人,但现在去镇南关,下面人很难服你,孤呢,也不是很放心。」 「卑职明白,卑职很满意自己现在的差事。」 「呵呵,西边儿倒是打算新建两个州府,晋东从一片白地重新起家,总不能一直这三个点儿轮流转。 但那里是草创,孤觉得把你丢那里,太埋没人了。 不过孤答应过你的东西,孤记得,等再过个两年吧,手头宽裕了,兵马扩充时,单独为你打一个楚字营。」 「卑职一切都听王爷吩咐。」 郑凡将剪子收起,交给了屈培骆。 屈培骆将剪子放置在了一侧架子上。 王爷伸了个懒腰, 道: 「罢了,孤就去见见那个狗东西。」 「卑职告退。」屈培骆行礼要退下。 「大妞你还没见过吧?」王爷忽然问道。 孩子们都还小,除了老部下们有个一次机会被郑凡抱着出来见了见以外,其余时候都在后宅里待着,也不适合外出。 屈培骆显然不属于老部将行列; 他身份不一般,你说清贵吧,清贵,他管着巡城司,也算是铁面无私得很,寻常人压根就不敢惹他,但还真没哪个圈子愿意带他一起玩儿。 屈培骆笑了笑。 「去见见吧。」 屈培骆深吸一口气,拱手行礼道: 「多谢王爷!」 …… 「两位殿下,这就是千里奔袭雪海关一战的演绎。」 金术可站在沙盘边,刚刚,他将当年的那一战给重新描述了出来。 天天和传业站在旁边,很认真地听着。 那一场大战发生时,传业还没出生,天天说话还不利索; 但那一战却影响格外深远,可以说奠定了如今平西王府的格局。 雪海关拿下,不仅仅是大燕将野人驱逐了出去,确保了三晋之地在手,同时掌握了雪海关的平西侯爷,确保了自己对晋东之地的影响力; 为日后靖南王的离开和平西侯的入主晋东,完成了最为必要的一环权力交接。 「与二位殿下讲述这场战事,并非是想要在此时教授二位殿下多么高明的用兵法门,而是希望通过这场战事,让二位殿下知道当初的王爷,在做这一场军事奔袭时,承受了多大的风险,稍有不慎,就是孤军被围的绝境。 第1120页 用兵之法,重在一个谨慎,咱们王爷虽然屡战屡胜,但末将最为清楚的是,每每用兵时,王爷都会在心里仔细思量和斟酌。 用最谨慎缜密的推演,行在外人看来最险的招。 从来都不是只图一个意气风发,故意行险。 还请二位殿下牢记。」 天天和传业一起俯身拜下去,齐声道: 「弟子受教。」 这时,外头有人通禀: 「金将军,王爷召见。」 金术可指了指面前的沙盘,对两位殿下道: 「殿下们可自行推演,末将先去见王爷。」 …… 前厅那儿,柯岩冬哥跪伏在地砖上,旁边茶几上按照规矩奉了茶,但很显然没被动过。 此时的柯岩冬哥格外乖巧; 王爷走了进来,在首座上坐下。 不一会儿,金术可也来了。 金术可看见跪在那儿的柯岩冬哥,也没说话,先向王爷行礼,再在王爷的示意下在旁边坐下。 虽说金术可与柯岩冬哥都是蛮人, 但蛮人和蛮人也是不一样的; 柯岩冬哥的柯岩部虽然在和王庭的斗争中失败,被迫迁移出了荒漠,但人家好歹也曾是一个中型部落; 而金术可,则是刑徒部落出身。 在外人看来,他们都是蛮族人,但实则差别之大,不亚于楚国的贵族和燕国的黔首。 再者, 金术可用兵方面的能力一直没得说,他对外一直说是从王爷身上学来的用兵之法,这倒不是客套,因为他真就是这么认为的; 他觉得自己就是受王爷影响与点拨才学会了率兵打仗,是真的没意识到,其实他自个儿本质上就是个用兵奇才。 而在做人方面,金术可也一直很讲究。 柯岩冬哥既然找过屈培骆了,不可能没找过同样出身蛮族的金术可,但金术可显然没搭理他。 都是蛮族,就得同气连枝? 这不是主动在王爷面前结党拉山头么? 此时, 王爷轻轻转动着茶盏, 缓缓道: 「听说,你在外头喊冤了?」 柯岩冬哥马上道:「王爷,末将只是想见您。」 「这才扫了多久的地啊,就熬不住了?」 「不是,王爷,末将不是熬不住这个,而是他们都见过世子殿下了,也吃过世子殿下的满月酒了,但末将至今还未见过世子殿下一面。 末将心里着急啊王爷; 这等到日后,他们那些个都能在世子殿下面前倚老卖老,说自小看着殿下您长大的,结果末将却说不出口……末将岂不就永远硬气不起来了?」 「想在谁面前硬气?」 「额……末将说错话了,王爷,末将的意思是,末将愿意继续扫地,继续打磨自己的性子,请王爷让末将见见世子殿下,再赐末将一杯补下来的满月酒,除此之外,末将别无所求。」 王爷继续转动着茶盏,没说话。 其实,柯岩冬哥的要求,很直白,他要认少主。 这是蛮族的风俗习性使然,当然了,诸夏之人也能理解,也就是所谓的几朝元老。 金术可起身禀报导: 「王爷,冬哥虽然犯过浑,虽然有过私心,但末将认为,他一直是对王爷您忠心耿耿,还请王爷能全他所请。」 柯岩冬哥马上拼命点头。 他不怕一时的蛰伏,他没那么蠢,只要还「简在帝心」,他就还能起来,他也从不怀疑这一点。 官职可以撸,兵权可以下, 但情分, 不能断! 金术可也不是想为他说话,而是王爷既然把自己喊来,就是让自己说话的…… 不求情还能说啥? 难不成说柯岩冬哥这厮恃宠而骄,不思悔改,请斩之? 「既然金术可都为你求情了,那孤,就全你所求,旬日后,孤的公主抓吉,你和你的那些个部下进府观礼,再给你们见一下孤的世子,满月酒,也补上。」 抓吉就是抓周,民间一般是满周岁时才进行,但在官宦之家会更早一些,因为他们需要更早地确定孩子未来的发展。 另外还有一件事, 那就是自己这儿子的名字,也得在那时彻底定下来。 郑凡本来想了几个的,但魔王们也想了几个,郑凡也清楚自己这个儿子对魔王们的意义,所以想要充分考虑他们的意见,大家一起合计嘛,这合计来合计去的,就一直没能拿下个真正的主意,好在有了最后期限。 「多谢王爷,多谢王爷。」 「再之后, 就继续给孤好好地扫地! 想继续辅佐世子,那你也得看看自己身上的那些坏习性能不能改掉。 孤刚刚在后院剪枝呢。」 「末将明白,末将清楚,末将定然好好思过,不会再让王爷失望。」 「滚吧。」 「末将告退。」 柯岩冬哥喜笑颜开地起身,出了前厅,拿起靠在那里的扫帚就往外走去,走路还带起了风。 「没脸没皮。」 王爷喝了一口茶。 金术可笑道;「还是王爷太惯着我们这些丘八了。」 「孤自己也是丘八出身,知道丘八的不易,可偏偏有时候,也觉得像干国那般重文抑武,也不是全无道理。 第1121页 有些事情,换了一个人,局面就完全不同了。 孤不是说他柯岩冬哥是个蛮族人,他这个性子,就算是个燕人,没孤镇着,这晋东怕是也早就乱了天了。」 「再怎样的骄兵悍将,也不敢在王爷您面前造次。」 「你这话倒是说得越来越文绉绉的。」 「是王爷曾教导过末将要多读书,末将每天都会抽时间读书。」 王爷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肖一波走了进来,通禀道: 「王爷,梁将军回来了。」 雪海关、镇南关相继换了驻防大将,梁程必须得在军中坐镇,这是为了万无一失,所以自己孩子出生他也没能来得及赶回。 现在情况已经安稳,他马上就回来了。 郑凡笑着对金术可道: 「走,咱们一起去迎迎。」 …… 熊丽箐的院子是王府里唯一的暖房,眼下天气已经趋冷,但这个院子里,依旧温暖如春。 原本熊丽箐还主动提出要和四娘换院子的,但四娘拒绝了。 一是郑凡自己不是很喜欢整天地暖的感觉,二是他的儿子,也不怕冻。 屈培骆是阿铭领着进来的。 不管怎样,下面管事的不可能让屈培骆一个人大大咧咧地进公主的院子。 对此,阿铭也表示理解,所以对于将自己从酒窖内喊出的事儿也没什么怨言,待会儿回酒窖前,还能去看看孩子。 屈培骆进来时,公主也在院儿里,倒是没用什么屏风相隔; 熊丽箐穿着青色的长裙,很是雍容地坐在那里,见屈培骆来了,也没起身相迎,而是自顾自地嗑着瓜子,喊了声: 「来啦。」 屈培骆微微欠身,道:「嗯,来了。」 「刘娘,将孩子抱出来。」 「是。」 乳娘将大妞抱了出来。 屈培骆一时有些手脚无处安放,满身的不自在,但又不想离开,这模样,像是民间过年时嘴里喊着不要亲戚压岁钱的顽皮小孩。 「抱抱呗。」熊丽箐开口道。 「可以么?」屈培骆有些不敢置信。 「你是她叔。」熊丽箐说道。 听到这话, 屈培骆的唿吸也一下子加重了,手心里全是汗; 深吸一口气, 手心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 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孩子从乳娘手里接过来。 大妞有了月数了,正是孩子最可爱水嫩的时候,且她可是近乎完美继承了自己母亲的特质,甚是惹人喜欢。 大妞有个特点,喜欢笑,只不过这个笑,是分人的,对天天,对自己的亲爹,她喜欢笑,对太子,却一直不屑一顾。 当她被屈培骆抱在怀中时, 大妞却马上露出了娇憨的笑容; 剎那间, 屈培骆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已经酥了,仿佛世间的一切美好,都在此时被这笑容给绽放了出来。 虽然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 虽然其父母还和自己有着血海深仇, 但这一刻, 屈培骆在心里, 以后,愿意为这个孩子, 不顾一切! 第七百零八章 受命于天 屈培骆其实很难分析出自己的心态, 病态么? 可能是,但又不仅仅局限于此。 如果在青滩上,他自刎成功,他应该能得到楚国的传颂,同时屈氏也能得一个满门忠烈的称号。 可偏偏他没有自刎得成; 人这一辈子的定义,很多时候,死,是最为直接妥当的方式。 当然,主要看你死在什么时候。 他没死,自然就意味着他的人生将继续演绎,而演绎的进程与结果,就不再是他所能控制得了的了。 他已经扭曲了, 无论是自己这个人,还是日后史书上的自己,都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 可是偏偏,他又很平静,平静得仿佛自我封闭了一般,想要将过去现在以及未来,分成三份,给完全切割开。 他曾想过,冲冠一怒为红颜,能为自己在史书上留白; 而眼下, 看着她, 看着大妞, 他忽然又有了希望。 他是个畜生,虽然现在人模人样,但骨子里,已经被畜生给完全比了下去。 可偏偏,他是个有眼睛有嘴巴有思想的畜生,和棚圈里吃了睡,睡了吃的那些同伴相比,他多了太多多余的东西。 他伸手,轻轻地碰了碰大妞粉嫩的侧脸。 大妞又笑了; 她吝啬笑,但她又偏偏爱笑。 作为灵童, 她有着超越于常人的敏锐,且这种敏锐在孩提时代,往往意味着超乎于普通人所能理解的范畴。 谁会真的对她好, 谁会愿意在自己最弱小时呵护她,不惜一切保护她, 她能感知到。 这是蛋壳里的幼崽,在自己最弱小时寻求周边强大存在保护一个道理,这是一种本能。 你需要保护谁? 你的父亲,已经死了; 你的青鸾军,已经覆灭了两次; 你的妻子,已经被抢走了; 你的家族,在楚国已经被近乎连根拔起; 可你还活着,并不是借酒消愁一般痛苦的活着,你吃着锦衣玉食,穿着官服,管着差事,依旧是人上人; 第1122页 无边的黑暗,你已经麻木,可你依旧不由自主地在为这道光的进来,感到内心的欣喜。 屈培骆很想低下头亲一亲她, 这一刻, 他很感激她。 他整个人已经在泥沼里浮沉很久了,无论是周边的环境还是他自己身上,其实早就发散着腐肉一般的气息; 但当她出现时, 他, 依旧虔诚。 最终,屈培骆也没有亲下去,并不是因为她是王爷的公主,而是因为他不想亵渎了她。 她应该永远神圣,永远亮洁, 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 「她很漂亮。」屈培骆说道。 「呵呵。」熊丽箐笑了笑。 她和他的关系,很复杂,可却又在命运的捉弄下,又被强行拉回到一个点。 只是二人都没因此觉得侷促与不安,更没愧疚与仇恨。 人,到底是这世上最会随遇而安的存在,无论再艰难的环境,他们总能给自己找到一个安身之所,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 屈培骆将大妞送还给了乳娘,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怅然若失。 大妞似乎哭了两声,乳娘在哄。 屈培骆的心,仿佛在这两道哭声里,再被那只柔软的手,给拽了两下。 但他没追上去,而是转身,向熊丽箐那边走了走。 「我听说,王府里的先生们,很喜欢世子殿下。」 屈培骆大大方方地把这话给说了出来,丝毫不顾忌靠在墙边站着的阿铭。 阿铭对此倒是不以为意,毕竟,屈培骆说的是事实。 魔王们对主上的两个孩子,可谓极其区别对待; 连一向最喜欢孩子的魔丸,也没来瞅过大妞,因为大妞身上的火凤气息,让魔丸觉得不舒服,当然这一点点不舒服魔丸完全可以克服,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也不可能对魔丸大人造成什么伤害; 可当一个孩子能让你觉得不舒服时,你还会想去亲近她么? 最重要的是, 在大妞出生时,魔丸就已经盯着四娘肚子里的那个孩子了。 有和自己羁绊更深刻,和自己最完美契合的孩子在,对其他的选项,不是移除了,而是直接视而不见。 身为家里人,熊丽箐不可能没察觉到家里先生们的「厚此薄彼」; 且她也清楚,这些个先生们,在王府里的地位到底如何之重。 但她不介意,一是王爷喜欢闺女,二是闺女就是闺女,当了母亲后,熊丽箐已经没了女孩时的那种戾气与昂扬,岁月静好,也没什么不好的,不是么? 见熊丽箐不说话, 屈培骆又道: 「王爷今日与我说了,等过一两年,让我出去领兵。」 「恭喜你。」公主笑道。 屈培骆也点了点头; 他很想说,大妞以后可以有他靠着; 世家的孩子,甚至是天家的孩子,都是需要靠山的,最直接的靠山就是自己的母族。 只是,屈培骆现在没脸说这句话,只能等了,等到自己拥有那个机会时,等到王府开始真正决定对楚用兵; 那时,才是他屈培骆真正的机会,他会抓住的,他也会证明给她看,也给她看。 等待的时间,他也不会觉得煎熬,因为她会慢慢地长大,她会学会说话,她会学会走路; 屈培骆已经在幻想着, 亭亭玉立的她, 带着其母亲身上特有的那种娇憨气质, 站在那儿, 喊他一声: 培骆叔。 光是这些想像,就已经美好得让他沉醉了。 他会意气风发的,会的。 「以后,我想经常来看看她,可以么?」 「这个,得问王爷,不过既然大妞喜欢你,我想王爷也不会拒绝。」熊丽箐说道。 「好。」 屈培骆起身,对公主行礼告退。 阿铭伸了个懒腰,陪着屈培骆一起离开了这个院子。 随即, 屈培骆被管事的给领着出府,阿铭则走入了正院。 四娘不在,因为四娘的月子时间,很短。 晋东正处于高速发展时期,一应的钱粮配给、投入与再生产,都需要四娘这个大管家去操持。 阿铭推开屋子进来时,屋子里,就魔丸在陪着孩子。 这会儿, 孩子正穿着小肚兜靠在枕头上, 红色的石头在其面前翻过去,又翻过来。 阿铭进来时,石头就不翻了。 孩子看见了阿铭,砸吧砸吧了嘴。 阿铭拿出了酒壶,嘴角带着笑意。 而魔丸直接飞出,对着阿铭砸了过来。 阿铭一个闪身,躲了过去。 魔丸一个迂迴,再度砸来。 阿铭再度一个闪身,又躲避了过去。 吸血鬼的身法那是没得说,单靠魔丸驾驭着石头想要砸中他,近乎是不可能的事,除非魔丸想要闹大,将这里变成双方交战的场所,否则这个闪转腾挪游戏阿铭能玩很久。 最终,魔丸停下了,其身影显现而出,怒瞪着阿铭。 又想偷偷给孩子餵酒了! 你知不知道你给孩子餵了酒后,孩子连奶都不吃了,觉得没滋味! 似乎是看懂了魔丸的意思, 阿铭不以为意道: 第1123页 「人奶有什么好喝的,营养都在血液里,直接喝人血不更省事?」 魔丸听到这话,几欲暴走! 对于四娘的这个孩子,每个魔王都有私心,都希望孩子能够向自己这个方向来发展。 所以,三爷会时不时地盯着孩子的小象鼻看;阿力则关注着孩子的肱二头肌。 阿铭自然希望以后家里能再出一个品酒大师,能和自己共饮。 但很显然,魔丸对这种「诱导」,可谓极其排斥! 无奈之下,阿铭只得将酒壶放在一边,摊开了手,魔丸这才让开。 阿铭走到婴儿床边,将孩子抱起来。 老实说,这孩子没天天小时候那般珠圆玉润,卖相上没福王的福态,只属于平常。 但所有人都清楚,如果将孩子眉心的那颗痣给移除,孩子将变得何等的不平凡。 高冷的吸血鬼在逗弄着孩子,往日的冰冷范儿在此时消散一空。 孩子有些木讷,对于魔王叔叔们的热情已经有了些许的免疫。 他和自己的姐姐大妞不同, 大妞会对需要笑的人笑, 他不会; 他一直是那种……很淡漠的感觉。 除了一些刺激性的事物外,其余绝大部分时候,对身边的人和事,都很麻木。 眼前这个穿着夜礼服的叔叔, 如果不给自己酒喝, 他也觉得很是普通。 这大概就是心态的不一样吧,虽然孩子现在还没有什么具体的心态,但他并没有自己正「虚弱」中的那种自我保护本能。 说句不好听的,给他丢野外去,凭着生而入品的体质,再不加封印的话,他大概也能在丛林里茹毛饮血般的活下来。 这就是血统的能力,与生俱来。 三爷开玩笑的那句,刚出生的凤凰也比一头成年的猪强,其实说出的是本质。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对其进行封印的必要性,这孩子已经比寻常这个阶段的孩子缺少了太多孩童性,如果说天天那会儿是懂事乖巧可爱的话,那么他,可谓早早地就度过了这一阶段。 这和家教、陪伴、温暖、亲情无关,纯粹是血脉里的一种自傲未曾经歷过尘世间的打磨。 若是没加封印,这孩子不至于成疯魔,但肯定会走入某种极端。 但魔王们就是喜欢他的这种范儿, 孤独, 傲慢, 啧, 这才是我们的本质! 「哟,阿程回来了是吧?」阿铭看向屋门那边。 作为魔王之中的双冷,阿铭对梁程的感应,一直很敏锐。 屋门被推开, 郑凡和梁程一起走了进来。 梁程身上的甲冑还没脱,军中的事一交接完就马不停蹄地回来了。 这也可以从侧面看出,这尊大殭尸对这孩子的看重。 孩子扭头,其目光甚至没怎么看自己的亲爹,而是直接被梁程所吸引,确切地说,是被梁程身上的甲冑所吸引。 甲冑哪怕清洗得再干净,上头也无法避免地会留有密密麻麻的凹痕以及被鲜血和人命浸润过的煞气。 梁程走上前,将孩子从阿铭手中抱过来。 殭尸不怎么会抱孩子,但好在孩子也不求什么抱得舒服不舒服,他双手情不自禁地开始在梁程甲冑上摩挲着。 这一幕,自然也就落在了郑凡的眼里。 紧接着, 也不知是真的完全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情绪, 还是因为初次见面,有些克制不住; 梁程的肤色,开始呈现出青色,眼眸里,也有幽绿的光泽在流转,抱着孩子的双手,十指指甲开始变长,嘴角也露出了两颗獠牙。 殭尸体态流露而出,煞气,也在身边变得浓郁。 这孩子没有被吓到, 反而露出了纯真的笑容, 变得极为兴奋。 「呵呵。」 梁程笑了起来, 开口道; 「主上,这孩子和我亲。」 只有真的在意这个孩子,才会去考究孩子到底和谁亲的问题。 阿铭不屑道:「我变成吸血鬼他也一样兴奋,魔丸做厉鬼他也兴奋。」 梁程没被打击到,而是让孩子柔嫩的手攥住自己的长指甲。 不过,在发现孩子似乎想要用嘴去啃自己的指甲时,他还是很注意地挪开了。 他的指甲里,可是有尸毒的。 虽说这孩子不同寻常,但真没必要去让孩子以身试毒。 作为边缘人物的亲爹此时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 眼前的一幕,早在孩子还在他娘肚子里时,他就有了心理准备。 以前魔王们还喜欢嘲讽魔丸带天天,像个奶妈子; 结果这下子,集体变成魔王奶妈。 「喜欢铠甲么?等你长大一点,叔叔给你抢一副过来。」 孩子「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抱了许久后,梁程恢復人的模样,出于礼貌的,没把孩子送回婴儿床,而是交到了亲爹的手里。 郑凡抱着儿子, 儿子不笑了,也不乐了; 做老子的嘆了口气,起初还好,但出生到现在的这些日子,这孩子的区别对待越来越明显了。 所以,当了爹之后,所谓的「一碗水端平」真的是一句最不切实际的屁话。 第1124页 大妞自己一抱就笑, 这小子自己一抱就仿佛是给自己面子让自己抱抱一样, 自己自然更喜欢大妞一些。 天天小时候也好可爱啊,撅着屁股给自己打,打翻过去再翻回来继续撅; 虽然这小子还不具备具体的思维能力,但似乎提前进入了某种叛逆期。 总之, 不讨喜。 亏你一出生,老子就昭告天下你是我平西王府的世子。 孩子打了个呵欠,似乎困了。 郑凡又抱了一会儿,将孩子放回到婴儿床上。 「主上,关于明年开始的扩军的事宜,属下还需要和您再商讨一下。」 今年是难得的一个平安年,至少对于晋东而言是这样,原先的底子就打得不错,再经过一次充实的积累,明年开始,新军的扩建就将步入正轨。 当然不可能一蹴而就,主要还是走的是不脱产的标户制,在尽可能节约成本的前提下,将框架给制定出来。 而且,不一定全都得是精锐。 自郑凡领兵一来,亲歷的战争中,最大规模的骑兵巅峰对决,就两场,一场是靖南王和镇北王开晋之战,第二场就是靖南王和野人王的望江决战; 两场大战,大燕都取得了大捷; 所以,干楚是不可能再以大军团决战的方式和燕国交手了,以后,怕是呆仗蠢仗要多一些,所以,在保持原有精锐架构的基础上,可以多拉扯出一些战斗力还算可以的第二梯队兵马。 「好。」 郑凡和梁程走出了屋子。 阿铭也起身,跟着一起出去了,梁程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他得去酒窖里拿一杯自己储藏的鲜血招待一下。 殭尸也是会喝血的,但梁程只是能喝,却不会痴迷。 很快, 屋子里就只剩下睡着的孩子外加一块红色石头。 这时, 屋门悄无声息间被推开。 本该很忙的瞎子,此时却出现在了这里。 红色石头立起来。 一直以来,为了防止孩子被这些怪叔叔给带偏,魔丸可谓操碎了心。 瞎子走到婴儿床边,孩子又甦醒了。 「呵呵。」 瞎子笑了笑,双手抬起; 孩子也缓缓地飘浮起来。 孩子很喜欢这种悬空的感觉,在那里手舞足蹈。 玩闹的时候, 瞎子又从袖口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同时还对魔丸解释道; 「到底是自家孩子对不对?肯定得给他最好的,你再看看他,肯定不会像咱主上那样更喜欢风花雪月对不? 他现在是还小,但有些事儿,得提前预备着,这样等他长大后,走哪条路,他自己选不是? 咱们是经歷过风风雨雨的老人了,他还没有,所以咱们得给他创造最好的局面与机会,让其尽情挥洒,对不?」 魔丸没回应,只是继续盯着瞎子。 瞎子从袖口里取出的是一块东西; 「下旬就要抓吉了,那天会有很多将领来观礼,最近先用这个东西给他当玩具,先培养培养熟悉度。 你看着哈,若是四娘和主上来了,你得把这个先藏好,这东西打造起来可不容易,字儿还是我亲自刻的。」 魔丸依旧不为所动, 但瞎子将那东西放在孩子身边,见孩子抱着它在玩时,魔丸也没反对。 瞎子拿出来的这个东西,方圆四寸,上头纽交五龙; 一角有缺,用金漆补齐; 正面刻有八个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第七百零九章 封禅 入冬了。 一般而言,冬季的节日最多,形式也最为丰富; 因为在冬天,忙碌了一年,终因老天爷的赏脸,大部分老百姓可以停下田地里的活计,开始心安理得的休息了,既然是休息,自然也就需要更多的娱乐以丰富此时的生活。 在奉新城这里有一些特殊; 一是因为奉新城外的作坊群,在冬日也是会继续运作的,这个时代,暂时还没有「血汗工厂」的概念,普通百姓,哪怕是标户家庭,对于能有劳力进作坊做工也是极为热衷的一件事; 因为在晋东虽然没有诞生什么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毕竟一切都是以王府所有制为主体,但这也意味着,不会发生拖欠俸禄的事…… 至少目前为止,看看哪怕是入冬后依旧是络绎不绝的商队以及等着出货的车马帮,就没人会认为这些作坊会发不出银钱来。 另外,入冬后,王府组织了好些个建设项目,吸纳了很多的劳动力进入,不是徵发徭役,而是僱佣。 王府有银子,是真的有银子。 长年累月对外战争的胜利,几处宝库的收入,还曾让王府一度发愁府库里的财货要是过快地「花」出去会不会导致晋东市面上的物价失衡; 现如今随着天断山脉银矿的开挖,铸币的实现,债券的收入和扩容,在财政方面,王府可谓很是富余。 这也在入冬后,掀起了一场「赶工潮」; 无论是雪原的野人还是楚地的流民,乃至是望江以西,都出现了规模比较大的人口流入; 毕竟,在时下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思想概念里,奴役驱使黔首,对绝大部分上位者而言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黔首需要为国家承担的责任,甚至有些……不用白不用的意思。 第1125页 瞎子曾开过玩笑说,后世歷史书上第一次「民工潮」,怕就是今年了。 吸纳外来人口,这是既定方针,在冬天过来的,基本都是青壮劳力,这些人必然会被安置下来,哪怕他们来时可能就只是想打短工家小并未带来,但王府下面是有办法让其留在晋东不走的,等开春后,再想办法让其家小也跟着迁移过来。 而在大层面上,王府也在刻意收敛着「撒币」的冲动; 一是因为冬天冻土,不适合大项目的开工; 二则是很现实的一个问题……搞作坊搞商贸搞那种穿越者都喜欢走的路线,确实很爽,但现实的问题是,晋东人口虽然靠着不断吸纳流民正在增长着,但大方向上,人口依旧是一个增长中的「定值」。 一段时期内,太多的人口跑去其他产业,你的地怎么办? 更血淋淋的一个问题是,大家都见到了这种利好,来年没多少人愿意种地了怎么办? 晋东需要粮食,不仅仅是满足晋东自己的需求,还得为日后的大战做存储; 上一次出南门关的大战,燕军确实是取得了惊人的战果,但也正因为后勤艰难,补给不足,使得燕军仅仅是取得了战果,却并未将战果化为实质性的开疆拓土,打完了还是只能回来,根本原因,还是粮食不足。 且对于晋东而言,人口吸纳得越多,所需要消耗的粮食也就越多,同理,需要在第二年投入到田地里的劳动力也就必须越多,但这里面,是矛盾的。 如果说晋东只是大燕内地的一个地区,没有外敌威胁,也没有军事战争的需要,安心地发展自己的工商业也就罢了,实在不行就纯粹当个大奶牛给朝廷输血也不是不可以,可偏偏皇帝与平西王之间早就有了默契; 给予晋东最高规格的自治权力,几乎就是国中之国的待遇,但与此同时,为了休养生息,朝廷也停止了对晋东的粮饷军械的支持。 除非战时,其余时候,朝廷的输送是不会有了。 …… 「呵,以前上歷史课,总觉得『重农抑商』好脑残,结果发现脑残的竟然是我自己。」 郑凡看着面前的一封封来年规划的摺子感慨着。 「粮食,是根本吶。」瞎子感慨道。 「是。」郑凡点了点头,「这些年,唯一一场富裕仗,还是那一年南下攻干同时开晋的时候,也是因为先帝马踏门阀掠夺来的富裕,自那之后,燕国每次大战,都是勒着裤腰带在打。」 郑凡喝了口茶,继续道: 「镇南关以南,南门关以南,南望城以南,这些年战事打了不少,这些地方成了前线,也就是双方势力交错的区域后,想要再就粮于敌,也不可能了。 以后真打起灭国大战,估摸着就是比拼国力,拼后勤拼粮食了。」 「是。」瞎子附和。 「行了,反正这些统筹和安排有你和四娘在弄,我也安心。」 瞎子微微一笑, 一个习惯了当甩手掌柜,一个习惯了被甩手,都习惯了。 这时,肖一波走了过来,禀报导:「王爷,家里都安排好了。」 「好,出发吧。」 「属下就不去了。」瞎子起身,「来年的规划必须在这阵子给详细赶出来。」 第一个正式的五年计划,为了一统大战做准备,任务重目标高,故而容不得丝毫马虎。 「行,你辛苦了。」 「主上言重了。」 瞎子告退。 而郑凡则回到自己的正院,在四娘的服侍下,换了一身紫色的蟒袍。 平西王爷的蟒袍,朝廷是有定制的,也就是朝廷发放的正规官服和平日里穿的各好几套,但郑凡基本都只穿四娘亲自为自己绣的。 逾矩是肯定逾矩的,毕竟四娘绣出来的衣服带有一些独特的审美,但平西王爷嚣张跋扈不是一天两天了,也没人会拿这种事儿来说道。 其实,四娘也很忙,但明日就是抓吉的日子,今儿个,得为孩子们祈福。 四娘作为母亲,是必然得参与的。 很快, 一切就绪, 锦衣亲卫开路; 一辆专属于王府的大马车,驶出了平西王府。 马车很大,是行辕改造而来的,前面可以办公,后面可以休息,所以可以容纳很多人在里面。 王爷的貔貅,带着十来个马老弟在前头拉着车,极为神气。 而且,这帮马老弟清一色的全是白马,没一头黑艷贱货。 王府的一大家子也都在里头。 郑凡坐首座,其右侧,坐着四娘,怀里抱着的自家儿子,魔王们商讨出了大名,叫「郑霖」。 作为亲爹,郑凡对这个名字挺满意,一个单字,也不花里胡哨。 至于小名,就叫「霖儿」,亦作「麟儿」。 薛三想建议叫「狗蛋」,被魔丸又是一顿暴击。 别的地方怎么样无所谓,平西王府里,还真不时兴贱名好养活的说法; 毕竟,能在王府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命格基本都得过硬。 左侧,熊丽箐抱着大妞坐着,其下面坐着的是柳如卿。 四娘下面坐着的,是剑圣媳妇儿,剑圣的儿子已经可以自己踉踉跄跄走路了,但还是被其母亲抱在怀中,不敢让他乱跑惊扰了大家。 马车最外围两侧, 第1126页 天天和姬传业,一个世子殿下一个太子殿下,像是两尊小门神。 也就只有在平西王府,才有这种规格了。 甚至太子都不觉得自己被这般排座位失了身份,他已经习惯了平西王府的这种氛围。 马车外头,陈仙霸、郑蛮和刘大虎,外加剑圣和徐闯。 外围,则是锦衣亲卫严密保护,等出了城后,则会有护军加持保护。 王府一家出门,奉新城官道两侧的百姓全都叩首膜拜。 原本很多人家是想摆香案的,但郑凡担心烟燻到孩子,就让人提前净了街,这是真净街却不净人。 百姓们很热情,王爷也时不时地得出来挥挥手。 四娘和熊丽箐也得时不时地抱着自己的孩子出来露个面; 祈福仪式, 看似是做给老天爷看的, 实则还是演给活人看的。 老天爷太远,而百姓们,就在你的脚下。 等出了城很远后,随行的百姓才逐渐稀落下去。 作秀作的,还真有点累。 很快,茶点被送进了马车,大家开始进一些食物。 大妞已经可以吃一些点心了,熊丽箐特意用小块的餵她。 四娘也拿点心餵郑霖, 虽然郑霖比大妞小, 但餵养方面,不用担心,生而九品的崽,不至于消化不良。 只是, 郑霖显然被阿铭用酒水餵过的,喜欢有滋味的食物; 而王府后宅的点心,比较清淡,不似外头的点心糖霜加了满满,所以郑霖有些抗拒吃这个。 往他嘴里放,他还故意吐出来。 再看看大妞那里,餵一口吃一口,还时不时地中途给你个灿烂的笑容; 闺女真懂事, 这儿子,真……嗯。 四娘也是有点恼了; 这世上,没谁是全能的存在,四娘在经营方面是一把好手,但对于做母亲,她只局限于将孩子生下来。 母爱、关怀和亲子关系什么的, 她懂; 但她的懂,其实和郑凡说大道理容易让剑圣频频顿悟一样; 真的只是个懂。 那边的那么乖, 这边的这么皮, 落了娘的面子,还把娘给惹烦了; 四娘左手夹起一根银针, 在郑霖面前晃了晃。 「……」郑霖。 坐在那里的郑凡也看到这一幕,眼皮也是随之抽了抽。 很快, 郑霖开始极为乖巧地进食, 吃点心就吃点心,喝茶就喝茶,无比乖巧。 队伍行进的目的地,其实并不远,也就半日的行程,目的地就到了。 这里有一座山, 和连绵不绝的天断山脉比起来,这座被称之为飞鸢山的山,实则更像是一座土丘。 但好歹,是有个山的样子。 一支钦差队伍,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带头的是老熟人黄公公,黄公公队伍里,还有福王府一家人。 大战结束,大军回归南门关后,郑凡是直接回晋东去陪公主生产,随后再去雪海关镇南关收缴了兵权,再回来陪四娘生产,兜兜转转的,也是好一会儿了。 福王府一行人,则是在南门关滞留了许久。 因为按照内附的礼数,赵元年先得在南门关上表以干国藩王的姿态,请求大燕国准许他内附; 然后再由皇帝和礼部共同发文回復,请其三思; 赵元年再上表,坚决表示要内附,皇帝和礼部无奈,只能同意; 然后赵元年一家子启程去燕京,在燕京接受封赏。 其实,福王府已经没了封地,真的只是一家子人来归附,但反正战事打完了,大家时间有的是,就按照流程走呗。 大燕需要这个仪式,证明大燕天命所归,诸夏之运在我; 姬老六也需要这个仪式, 自他继位以来,先是吃了先皇留下的福利,蛮族王庭被灭了,现在再接纳一个干国藩王内附,史书上,已经足够吹一笔了; 而赵元年没其他选择,只能老老实实地陪着走完这个仪式。 不过,最后姬老六应该是知道福王太妃和郑凡的关系,所以在保留了赵元年大燕福郡王的封爵基础上,在奉新城附近,划了一个小县城,作为福王府的封地。 皇帝用的地图,应该还是老的。 事实上,晋东之地因为那些年战事不断,十室九空,绝大多数原本的县城和聚集地早就荒漠了,现如今平西王府是直接重新进行了规划; 可能福王府的封地上,早就是作坊林立或者早就成了分田; 皇帝其实也清楚这个,但他无所谓。 封地就是个意思,主要还是方便把大燕福郡王赵元年……他娘, 给名正言顺地送到姓郑的嘴边。 姬老六中途还亲自给郑凡写了一封信,或者叫密旨,着重要求了平西王亲启。 因为皇帝清楚,有些时候这些信,压根就不是姓郑的本人在看和在回! 瞎子将这封要求「亲启」的信呈交给了主上, 信中的姬老六可谓极其猥琐, 是的, 平西王爷甚至都没能想到,已经当上皇帝的姬老六,他骚起来,还真得没人能比得上。 皇帝竟然在信里问自己,晋王也可能思念家乡,要不要将晋王也分封到晋东一个地盘上去。 第1127页 这当然不可能是埋钉子了,两个无权无势的藩王,丢晋东去,在郑凡眼底下,怎么可能翻出浪花? 就连还有权势留下的成亲王府,他郑凡还不是王爷时,也是想抽巴掌就抽巴掌的。 无非就是想,既然福王太妃你要了,晋王太妃,要不一起收了吧? 朕,做一个顺水人情。 好在郑凡也没那么荒唐,直接在回信讥讽了一顿皇帝。 福王太妃是他答应过人家的,人赵元年也算是鞍前马后过了,福王妃也伺候过他,该留下是得留下的,晋王太妃就罢了,虽然晋王虞慈铭应该很期盼这件事能成的,但平西王爷是这样子的人么? 而眼下, 当平西王府的车队到飞鸢山山脚下时; 先来问安的,不是带着圣旨来的黄公公,而是福王赵元年。 且赵元年在马车前就停下了,福王妃先行上车。 上车后, 面对这一大家子人, 福王妃很是紧张; 她主动跪伏下来, 没丝毫拿捏架子, 直接道: 「给诸位姐姐们请安。」 柳如卿先行站起身,避开了行礼。 熊丽箐抱着孩子,不说话。 王爷坐在那里,说心里没丁点尴尬那也是假的,毕竟当着妻儿们的面,自己从外面拐回来的俏寡妇来了,总是有点发讪。 最高兴的,就是四娘了。 王府的后宅,与其说是王爷的,不如说是四娘的。 四娘对于收集这些有着各种封号的姊妹,有着很高的兴致。 只见四娘抱着郑霖站起身, 笑道; 「哎哟,妹妹总算是来了。」 「路上,耽搁了,请姐姐恕罪。」 「既然进了这家门,那以后就是一家人,咱王府后宅,没什么规矩,勾心斗角随意,争宠争权也随意,自在得很。」 「呵呵,姐姐说的是。」熊丽箐笑着附和道。 「妹妹起来。」 「多谢姐姐。」福王妃起身。 随后, 四娘就将郑霖递到了福王妃怀中。 「就等着你来带孩子呢。」 「……」福王妃。 郑凡这时也干咳一声, 道; 「好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也没说什么你去福王府里住,本王有空去找你。 而是直接把人家定在了家里。 朝中御史大人们也不会对此有什么意见,他们巴不得平西王爷天天如此禽兽行径,失去民心士心。 「祈福吧。」 …… 王爷走出了马车。 天天拉着姬传业的手跟在旁边,看着这座山,姬传业有些疑惑道: 「这山也不高啊,很普通啊。」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家干爹祈福要选这座没什么名号的山。 天天则背起了瞎子以前教自己的话: 「弟弟,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后半句,天天没背出来。 「哥哥说得好有道理,本是一座普通的山,但在干爹今日于此地祈福之后,日后自然就成名胜了。」 随即, 黄公公陪同, 平西王爷领着一众家小登飞鸢山,于山顶布置祭坛举行祈福仪式。 仪式很肃穆,却不铺张。 王爷持酒樽, 三敬酒; 「一敬大夏立基,三侯开边,塑诸夏之盛大版图。」 「二敬先帝、靖南王、镇北王,创大燕壮阔之势。」 「三敬自虎头城起兵以来,追随本王前后,为本王赴死的各族忠勇之士,英魂安息!」 祈福结束。 在众人即将下山时,黄公公主动凑趣建议,说自今日起,这座山将因王爷而得名,为何王爷不顺势为其重新赐名? 一般而言,山河之地,唯有天子能为其更名,因为这意味着重新造册这一带山河湖神之意。 但黄公公并不觉得眼前这位王爷没这个资格,也并不会觉得陛下得知这件事后会生气。 平西王听到这个建议后, 盯着黄公公看了良久, 直把黄公公心里都看得发毛了,近乎怀疑自己是否哪里说错话了。 随后, 王爷发出大笑, 命人备上笔墨纸砚,留下墨宝,再命人雕石尊于此山巅,行更名之举。 自今日起, 飞鸢山改名…… 泰山。 第七百一十章 怒! 「师父,吃饭哩。」 了凡小和尚将饭菜摆好,喊着自己的师父。 师父走了过来,坐下,平日里,师父很是疯疯癫癫,唯独两个时候,师父很清醒。 一是进平西王府时,可没流哈喇子发愣,而是尽可能地法相庄严; 一是吃饭时,师父喊一声马上就到,绝不会靠在那儿继续神游天外。 真疯是真疯, 假疯也是假疯, 人活一世,该疯癫时疯癫,该清醒时清醒,也是一种逍遥自在。 饭菜很丰盛,素斋没错,但也没过于苛刻,油水很足,一些杂烩菜里,还有肉丝,师徒俩也是照吃不误。 葫芦庙正儿八经的和尚就他们俩,还有一些伤残的老卒也被安置在这里; 早些时候,对葫芦庙的安排,王府更多的是伤残退伍老兵的安置地,多是孤寡没什么家人,伤残也重,没办法去操持其他活计比如「狱卒」或者「燧堡看护」这类的,葫芦庙就是个好去处,平日里只需要打水扫地即可。 第1128页 寺庙里不是没有想过再收一些和尚进来充实法场,但奈何平西王府对这方面一向是管理极为严格,尤其是近两年来,晋东之地几乎成了所有方外之人的禁地; 任何时候,方外之人里,骗吃骗喝的居多,真正有本事的,不是没有,比如干国后山以及各国的钦天监内,都有不少,他们大多数时候不需要云游,有自己的根基所在。 而普通的方外之人进入晋东后,一旦被发现,马上就会被「请」去接受「思想教育」,然后一批一批地打包,投送进雪原,去丰富和提升雪原野人的精神文化生活。 大家都是讨生活的不是,真没必要直接去挑战最高难度。 所以,偌大的一个奉新城,就一个葫芦庙,使得师徒俩的业务,可谓是相当繁忙。 奉新城有专门的鼓号队,唢吶敲鼓啥的,是有的,前身是军中的司号兵,吹号角擂鼓鸣金的,平日里就承接敲敲打打的这些活计,战时还得被徵召入军营捡起老本行。 但宗教仪式上,因为就师徒俩人,所以就尽可能地被压缩了。 很多时候师徒俩得一天去十几户人家,赐福、出殡等等需要用到他们的地方,师徒俩只能在场念一段经,然后马上赶往下一场,红帐子里最红的姐儿都没他们师徒俩转台快。 至于每天葫芦庙上下的饭食,则是由信众提供,素斋为主,夹杂些荤腥,成本也不高,就这,还得排队才能轮得到送。 香火钱什么的,有倒是有,而且还很多,但葫芦庙每个月都会上交王府府库一大笔税银,对外不能称为税银,这叫取之于信众用之于信众的大慈悲。 也因此,葫芦庙在这种「空中楼阁」的架构下,想向其他国家其他地方的寺庙道场那般,靠放印子钱或者靠土地兼併来扩张,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师徒俩都是有佛缘的,还真有些瞧不上这种发展路子。 饭吃着吃着, 一道人影走了过来。 他面色很白很白,深处,则透着一股子令人很不舒服的红,这是一个纸人。 可这纸人明显具备「活人」的特点,他是自己走来的。 空缘和尚在吃饭时是清醒的, 当下喝了一大口汤, 道: 「午后王府的人就要来庙里了,你就不怕?」 纸人坐了下来。 了凡小和尚见状,马上喊道: 「下面有水!」 纸人起身,但屁股位置已经湿答答的了。 了凡小和尚嘆了口气, 「又得给你重新煳纸。」 「让你给我塑身,是你的造化,哪怕你是那啥玩意儿转世,但那也是轮迴佛,贫道可是世间天道的化身!」 「嘁。」 空缘老和尚很没形象地发出一声不屑, 道: 「瞧这牛皮吹的,厚厚的牛皮都被你给吹成薄纸了,还吹呢?」 纸人, 就是那个道士。 道士死了,但道士其实没死干净。 这名道士,最开始是以草人傀儡,进入的葫芦庙,和庙里的和尚师徒一顿机锋之后,被老和尚对信众的一句「干死他」,扯烂了傀儡。 其本尊,则悄无声息地潜入到了奉新城棺材铺内。 他本想窥觑一下那「无根之人」, 但奈何「青鸟」刚上天, 就遭遇了车轮战一般的天人之战! 先是有老和尚敲钟, 再有小和尚请佛影现身, 随后, 星辰砸下, 本以为要结束了,自己也可以熘了,谁晓得最后关头王府内隐藏的那尊最恐怖的大杀器出手,一把攥爆了道人的鸟。 平西王爷是个很大度的人,但同时又是个狠人; 他可以容忍像肖一波和剑婢以及屈培骆这种的,自己对他们有杀父杀师之仇的人继续活跃在自己身边,收为己用; 但对于企图窥觑自己的孩子的人, 哪怕他真的有天大的用处, 那也是绝不会姑息。 所以,道人被樊力砍下了脑袋; 其辛苦修炼出来的神魂,还被魔丸强行吞下,饱餐了一顿,间接促进了郑霖在四娘肚子里时的发育。 道人属于人间极品,巅峰时,曾和藏夫子是一个层次的存在,可以说,郑霖的生而九品里,有道人的一份功劳,此等补品,真不是权势能够找来的。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道人是真正的方外之人, 道家所追求的归途,是羽化飞升。 躯壳,本就是要捨弃的,寻求一种自我精神上的无拘无束。 所以,道人还有一部分,很小很小的那一部分,被保留了,保留在了其最后的一道分身傀儡,也就是这个纸人里。 纸人,现在就是道人。 但真正的道人,已经死了。 他的修为,他的肉体,已经被平西王府碾压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纸人这一点,继承了其部分的意志,但已经无法翻腾出什么浪花,稚童拿个打火石都能给现在的他给点了。 没了过去,因为已经失去; 没了未来,因为他连水都沾不得,也不可能再修炼,甚至是恢復,都不可能。 只能继续以纸人作为载体,飘啊飘啊,执拗地继续他的骄傲放纵。 按理说,就是这纸人,本就是最后的一个玩物,在本体消亡后,它也应该随之很快消散,但它却飘到了葫芦庙。 第1129页 葫芦庙里的这对师徒,还真收留了他。 不是师徒俩故意收留王府的敌人图谋不轨,而是因为师徒俩清楚,道人已经没了,在这个基础上所进行的收留,无非是出于大家同是出家之人的情谊吧。 每半个月,小和尚都得亲自为纸人念诵一段经文来进行加持,否则纸人也将不復存在,道人现在的存在,就是这般的可怜且无助。 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依旧觉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那位,心境不以外物而移,这一点,道人确实是做到了。 「我现在很舒服,真的,老和尚,要不你也一起?」 老和尚对着纸人翻了个白眼,没再理他。 师徒二人继续进食; 小和尚吃得快一点,放下碗筷后。 老和尚继续悠哉地自己的汤泡饭, 问道: 「徒儿,咱们再合计合计,给平西王立个什么佛好呢?」 立佛, 这意思是已经不再仅仅满足一尊平西王爷骑着貔貅的雕像了, 而是想要在佛门经典里,给平西王爷找一个「佛转世」的身份。 自古以来,方外之人往往很喜欢做这种事,这是他们所能给予的,最高荣誉加持。 但每个圈子,有趋炎附势的人,自然也就有正直的人。 所以, 饭桌旁的纸人直接骂道: 「真不要脸!」 师徒俩,一同无视了现在连张脸皮都没有了的道人。 小和尚建议道:「罗汉?」 老和尚摇摇头:「低了。」 罗汉一般是以武将的形式出现于人间,行雷霆之法,做金刚怒目,荡涤世间污秽; 但很显然的是,平西王如今的身份地位,早就超过了这一等次。 「菩萨?」小和尚又道。 菩萨寓意教化世人,匡扶秩序,多化为人间宰辅,辅佐君王。 老和尚又摇头道:「就怕王爷不想做菩萨。」 其实, 老和尚很想对自己这个徒弟说, 你丫的当初是你说想要立国教的啊! 但老和尚也清楚,那一日的徒儿并非是自己的徒儿。 所以,看似是师父在让徒儿出主意,实则是师父在按照徒儿的意思在做,但徒儿自己并不知道。 「他不会要的。」纸人说道,「他这人,不敬鬼神,也没兴趣当什么鬼神,信则有,不信则无,这句话谁都会说,但不是谁都能真的做到,但他能。 你们就不要白费功夫了,小心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小和尚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老和尚犹豫了,想再坚持一下,不过还是默认暂时放弃了这一提议。 …… 午后, 已经自泰山祈福归来的王府众人,来到了葫芦庙。 今日,是王府公主和世子殿下抓吉的日子,所以仪式上,也不能少,当然了,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大妞出生时,葫芦庙里的这对师傅帮了忙,这个情,得还。 锦衣亲卫提前净了场,今日葫芦庙不对外开放,但依旧有不少百姓在庙外头跪拜,在大傢伙看来,庙里进了王爷,这佛也能跟着灵验不少。 郑凡走入庙里,打了个呵欠,打上辈子他就有这个毛病,一进庙,就犯困。 后头,被福王妃抱在怀里的郑霖,也在打着呵欠,他也困了。 父子俩一前一后的,动作神情上完成了同步。 福王妃一开始抱过世子殿下时,心里还在想着,这是否是一种对自己的试探? 现在,她有些确定了,是真的让她带孩子。 她没觉得有什么不满,而是真的受宠若惊,一般来说,大户人家里,抚养孩子,是嫡母的天职。 哪怕是在天家,也经常会将其他妃子生的孩子送到皇后跟前来抚养,当然不需要她们亲自来带,自有僕人嬷嬷料理一切。 但孩子自小在谁眼前晃悠,那日后自然也就会跟谁亲。 不过,福王妃还是很佩服王妃的这种大气。 哪怕才入王府后宅一天,她也瞧出来了,王府后宅真正的话事人,是这位风四娘,就连出身大楚皇族的熊丽箐,在她面前,也只是个妹妹。 其实,事情本就没那么复杂; 四娘是真的对自己这个儿子……烦了。 母亲必然是爱自己的孩子的,但正如再相爱的夫妻也会拌嘴一样,对孩子,在乎是在乎的,可烦也是真的烦,偏偏这小东西生出来后,还不能再塞回去。 和其他魔王不一样的是,孩子毕竟是她孕育出来的,可能就少了那一份滤镜,交给福王妃带,是最好的选择。 柳如卿那里空着,可以方便主上去听听戏,这个小妹妹虽然是寡妇入府,但年轻还知礼数,总不可能将孩子丢那儿拴了她,福王妃是新进门的,这等差事,自然是她该承担的。 王爷和梁程在两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开始聊过年时将要举行的晋东阅兵的事。 熊丽箐抱着大妞,福王妃抱着郑霖,在一众嬷嬷的陪同下,开始参拜庙里的佛像。 该投香火钱的投香火钱,该拜一拜的拜拜。 孩子还小,不懂事儿,那就得由大人来帮忙拜。 这也不算是什么封建迷信,因为真正的封建阶级,其本身是不信这个的。 第1130页 比如熊丽箐自己本人,就不信这个,但这并不妨碍她为了大妞认真地对待庙里的每一尊佛像,就当是……一种习俗吧。 福王妃则替代四娘,给孩子拜佛。 大妞在母亲怀里,看着面前各类佛像,觉得很是稀奇,时不时「咯咯咯」的笑着。 但福王妃却留意到,自己怀里的世子殿下,看着这些佛像,没有小孩子看稀奇的劲头,而是微微蹙眉。 是的, 这孩子眉毛还没长全,但却真能给人看出来他在皱眉。 一副, 很不屑的样子。 似乎这种礼拜,对于他而言,是一种抗拒,是一种……折磨。 福王妃觉得可能是孩子受不了庙里的香火气息吧,也没往深处去想。 走过罗汉殿,继续往里的途中,有一处堆着纸人的地方。 葫芦庙里也负责扎纸人的,但不会多,因为师徒二人以及庙里帮闲的老卒们也忙不过来,且奉新城内的棺材铺是提供丧葬一条龙服务的,啥都有。 和念经一样,谁家办办事儿,就来葫芦庙用香火钱换一个纸人回去做个代表,所以活计也不大。 原本怏怏不乐的世子殿下,在此时却忽然来了兴致,竟然罕见地主动笑了起来,手舞足蹈的向外钻,还好福王妃抱住了。 而这边弟弟的动静也吸引到了旁边被熊丽箐抱在怀里的大妞, 大妞有些疑惑地也跟着看向那边的纸人堆, 少顷, 大妞也兴奋起来。 在大人眼里,俩孩子是看着纸人稀奇好玩,可却未免有些晦气,纸人在成年人世界里,总是有些不好的联想。 可大人们却不清楚,这俩灵童,到底看见了什么。 「走吧,去里头请牌位去。」熊丽箐吩咐道。 「是。」福王妃回应。 王府的每个家庭成员,在葫芦庙都有属于自己的长生牌位,连天天都有。 当一行人继续往里走时, 似有一阵风吹来,一个纸人微微晃动了一下。 而被福王妃抱着进去的郑霖,脑袋枕在福王妃的肩膀上,目光,仍然看着身后的纸人堆角落。 他似乎本能地想要脱离这个女人的束缚, 去将那对他抱有敌意的东西给撕碎; 但在下一刻,其眉心的那颗红痣却微微亮了一下,孩子刚刚鼓起来的气力,却在一时间消散于无形。 这是封印的效果起作用了。 孩子有些疲惫地靠了回去,不再看那个纸人。 王府一行人在葫芦庙里耽搁的时间也不久,老和尚也没提出「贫僧夜观天象得到佛祖点化才知道王爷竟然是某某佛转世的真相」; 所以,结束了参拜后,王府一行人很快就打道回府。 但抓吉仪式还不到时候,且按照正常流程,拜完了神佛,得拜先人了。 最早时, 在郑凡和许胖胖的吹嘘中,他是镇北侯府的家丁出身,其祖父郑芝龙其父郑成功; 后来许胖胖调查过,侯府家丁里没这俩人; 当然,那时候伴随着郑凡的崛起,平西王已经逐渐成为「黔首上位」的代名词,就跟另一个时空里的朱重八一样,出身低微已经不是黑歷史,而是光荣史了。 但,王爷不是没有上一辈。 王府地下,就有一位,从极早的时候,就成为「长辈」,默默地以「在天之灵」与「在地之灵」相结合的方式在保佑着郑凡一家子。 只是对他的祭祀,没必要大张旗鼓的了。 地下密室的甬道内, 郑凡第一个走了进去,亲自点香,摆上贡品,那口棺材,安静地躺在那里。 即使如今身边有十万大军了, 即使身边有剑圣了, 但郑凡一直未曾忘记棺材里的这位在他刚到这个世界最弱小最危难时,给予过自己的关怀。 这一次,没去葫芦庙的四娘也来了。 魔王们从不会承认自己的辈分低,但作为郑凡的妻子,她得在此时表现出自己的礼数。 福王妃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安静地抱着孩子,默不作声。 「你孙女儿孙子来看你来了,以后,等他们能走路了,就让他们自己下来找你玩。」 这是天天的成长模式; 眼下,倒是可以复制过来,毕竟,自己的这一儿一女,都是灵童,不用担心被沖了煞。 「放上来吧。」 郑凡说道。 熊丽箐笑了笑,主动上前,将大妞放在了棺材盖上,她刚入王府时,就拜过自己的这位「公公」了。 有着驭兽歷史的大楚皇族,对这类家族保护神一般的存在,自然是亲近的。 福王妃一开始有些发愣,见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将郑霖也放在了棺材盖上。 大妞很是好奇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 且再度激发出了她的本能, 她用小手拍了拍棺材盖, 对着下面主动笑了起来。 而这时, 让福王妃头皮发麻的一幕出现了,棺材盖里,竟然传出了「沙沙沙」的摩擦声,像是指甲在划着名棺木。 福王妃看了看周围人,见大傢伙都很平静,也只能强迫自己跟着一起平静。 郑霖则木讷了不少,就坐那儿,眼睛睁着,却不动。 这一幕, 第1131页 让当爹的无法忍了, 提起儿子, 对着儿子屁股蛋儿就是两巴掌下去。 郑霖被打了,扭头看向郑凡,目光,有些沉。 这种感觉,就像是你在教训护食的小狗崽一样,它很可爱,但有时候,你能感知到他的怒气。 「呵。」 郑凡见状,再度下了力气抽打。 但或许是当爹地再打屁股,也和亲娘拿针不能比,毕竟作为五品绝世高手的平西王爷不可能对自己亲儿子下死手。 所以,郑霖依旧不为所动。 而这时,棺材里似乎也传来了回应,摩擦的声音变得有些舒缓。 像是在劝阻郑凡不用这样。 边上的四娘,默默地掏出了针,准备上前。 地下更深处, 那座囚笼里, 黑甲男子一只眼睛,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 自打上次薛三用鲜血浇灌了一下他换取他出手掐爆了道人后, 他的活性,似乎得以恢復了一点点,至少,不像以前那样会陷入永恆的死寂,现在偶尔可以自主地进行一些反应。 黑甲男似乎能够察觉到上面所发生的一幕幕, 嘴唇微张, 带着不屑, 无声地道了一声: 「废……物……」 「废物」俩字,自然是对那位平西王爷的。 因为其身边其他人,都有着不同寻常的气息,几次三番的下来后,唯独那个站在主位的人,只是个五品武夫…… 这点修为,在黑甲男眼里,和废物没什么区别。 然而, 就在这时, 正被郑凡提起来打屁股和亲爹憋着气的郑霖, 忽然间极为愤怒张牙舞爪地开始了大叫: 「啊啊啊!!!」 小孩子的叫声,必不可免地带着奶声奶气; 所以,在外人看来,这是孩子被亲爹打了在哭喊。 但亲爹在此时却惊愕住了, 因为他能清晰地看见自己儿子目光里的怒火和歇斯底里,像是被触动了逆鳞的野兽,正对着仇人咬牙切齿。 不是对着自己这个正在打他的亲爹, 而是对着深处的, 那尊石门。 第七百一十一章 剑圣的嘆息 郑霖还在继续对那尊石门「咬牙切齿」,虽然呈现出来的真实模样,过于奶凶奶凶。 不过,郑凡这个当亲爹的,在此时还是明白了儿子的意思。 亲生父子之间,是有一种无形羁绊的,哪怕你孩子不会说话,但你似乎就能够懂得他意思一样。 同理, 能够看清楚且看明白郑霖这一番表现的,也不仅仅是郑凡一个人。 最终, 等到「祭祖」结束,郑凡带着王妃们抱着孩子离开了。 走在最后头的,是樊力、阿铭和薛三。 三爷小声嘀咕着: 「主上以前靠咱,然后找了个干爹靠,再找个干哥哥靠,总觉得,等以后孩子们长大了,主上还能继续靠孩子。 这辈子,能靠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哎哟,真叫人羡慕。」 这不是在讥讽,也不是调侃,而是发自真心实意。 这运数,这命格,真是逆了天了。 但仔细想一想,或许这正是主上最厉害的地方。 按照上次那个「爆鸟」道士所说, 主上是无根之人,为天地所不容,在你弱小时,会很容易发生点意外让你早早地夭折; 也得亏主上能一直傍得大山做依靠,否则纯粹靠魔王们自己,前几年还真可能扶不住。 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见招拆招吧。 樊力点点头, 道: 「公主命好。」 「对,命好这事儿,是真学不来的。」三爷扭了扭脖子,默默地从自己怀中取出了一把军刺,问道,「你说,抓吉时,咱干儿子有没有可能选我这把军刺?」 抓吉,只是一个仪式,一个流程,带着某种美好的寓意; 但对于郑霖而言,可并不仅仅这般简单。 他一出生,就是世子殿下不说,还有这么多早就翘首以盼的魔王叔叔。 无论是日后的抱负或者叫野望,还是成长过程中的兴趣爱好,不能说已经被安排好了,但至少说,已经处于热拍的阶段。 「为什么不是药剂师?」阿铭问道。 侏儒的形象总是和冒着绿泡泡的大缸很契合,事实也的确如此。 「所以,军刺上我淬了好几种毒。」三爷说着,将军刺放在自己唇边用舌头舔了舔,这毒,没伤口不进入血液,就没啥问题。 「你准备的是什么?」薛三问阿铭,「美酒还是人血?」 「酒。」阿铭回答道。 「那你真是低调了。」三爷评价道。 阿铭瞥了薛三一眼,道:「我不信主上和四娘会同意让我把人血放在檯面上,同理,我也不信你的这把淬毒的军刺能摆上去。」 三爷忙醒悟过来:「草,莽撞了。」 「阿力,你准备的是什么?」阿铭问道。 「没准备。」樊力说道。 「真的?」 「真的。」 「为什么?」 樊力挠了挠头, 道; 「因为晚了。」 …… 第1132页 今晚, 平西王府内张灯结彩,宛若白昼。 对于一向喜欢安静的王府而言,真是难得有这种热闹的排场。 王府治下,除了新赴任雪海关镇南关的公孙志与宫望外,其余高级将领,近乎是一个不落的全部集结于奉新城述职。 敢这般搞,也是因为有底气。 雪海关不破,雪原就没有事儿; 镇南关范城只要还在手中,楚国就冒不了泡儿; 西边儿, 除非姬老六被一连下了三个降头还得一口气闷了一缸猪油,否则绝不可能在此时动手削藩,且说句不好听的,真要搞这一手,凭藉着瞎子和四娘早早构筑起来的情报与人情网络,这边也不可能被瞒住。 所以,平西王府才可以整出这种各路好汉齐聚聚义厅的戏码。 当然,这也是前两年南征北战,打出的安逸格局。 晚宴开始, 武将们坐在一起,王府之下的文官们也坐在一起,大家吃着喝着,井水不犯河水。 文武分制在此时已经出现了雏形,平西王自己,是靠着军政一把抓起家的,但接下来,王府以标户制度为主体再辅之以其他各项制度,可谓是极大削弱了各路大将对地方上的治权。 简而言之,我走过的路,走完了就把路堵死,让后面的人无路可走。 将领们自是不敢去恨自家王爷的,只能和这群文官们不对付,可偏偏王府文官的老大是北先生,这帮武夫们也没敢太造次,大家就互相不鸟呗。 当王爷本人出席时,两方人这才主动聚集起来欢迎。 「都坐,都坐。」 王爷安抚众人坐下,然后持一杯酒,每个桌子每个桌子地都敬一下,基本桌上所有人一饮而尽,而他只是沾一沾嘴唇。 但没人不满,也没人去劝酒。 等一圈敬下来,陈道乐拿出了一张张捲轴,不是圣旨,但却也是黄色的,开始回顾过去一年大家在平西王府率领下对晋东的建设与发展所取得的成就; 这些多是地方治政方面,是文官们的范畴; 随后,就是封赏。 王府这边会提高福利待遇,官职上,王府有权认命地方官,但需要走一个流程到燕京转一圈加盖个印。 紧接着, 何春来也和陈道乐一样,拿出捲轴,开始回顾过去一年军事方面的成就。 这方面其实比较尴尬,过去一年里最为辉煌的一场大捷,并不是晋东嫡系兵马打的。 所以,陈述起来的战果,有些磕碜。 比如对不臣服的野人部族的打击,那他娘的能叫打击么? 官军只需要出几个代表,海兰部这些狗腿子野人部族就能亲自把那个部落给掀翻喽; 比如对楚地边境上的对抗,那叫对抗么? 几十个哨骑在那儿互啃…… 唯一能上得了台面的,也就是范城那边的战绩。 苟莫离在早期稳定范城局面后,就开始主动出击扩充自己的影响力,虽然没有大规模的会战,但小捷频频。 当年席捲大半个晋地的野人王如今在范城那个舞台上,那也是混得一个风生水起; 但可惜,人家还在范城,并未回来。 和先前文官那边实打实的各项数据提升进步比起来,武将们越是听着这些总结就越是感觉心里抑郁。 也就只有被破例请来的柯岩冬哥,在规规矩矩地喝酒吃菜; 除此之外,连平日里最沉稳的金术可,也在此时放下了筷子,神情有些肃穆。 但王爷本人就坐在那儿,看着大家,还真没人敢叫委屈。 何春来也开始念军方的封赏,相较于文官那边大批量的加官晋爵,武将这边就显得磕碜很多了,基本是以金银财货为主,而且量也不多。 被念到名字的武将,一个个地起身跪下来领赏,但都有些蔫吧的感觉。 不过,沉闷的场面并未持续太久。 王爷从椅子上站起身, 道: 「是不是觉得……少了?」 一时间, 武将们马上集体打了个激灵,全部离座跪伏下来,齐声道; 「末将不敢!」 「末将不敢!」 武将们都跪伏下来了,另一侧的文官们也都纷纷起身,但倒是没一起跪下来。 王爷慢慢踱着步子, 原本喧闹的宴会场里,此刻只有王爷一个人靴底和砖面的摩擦声。 「按理说,这时候孤应该说一些提振士气的话,来好好安抚安抚你们,大家一起斗志昂扬的,把这顿饭吃完。 然后,再一起去看孤的儿子,去抓吉。 但偏偏孤却没了这个兴致。」 这时, 柯岩冬哥开口道: 「王爷,我等有罪。」 随即,周围所有将领一起跟着喊: 「我等有罪。」 「不,你们没罪,没罪,是孤自己心里,心里有些不痛快。 前日子,孤去山上祈福。 在山上敬酒时,孤想到了那些曾站在孤身边为孤拼杀的兄弟们。 战死在晋地的兄弟们还好,咱们可以帮他们收敛好尸骨。 但战死在楚地,战死在干地的兄弟们呢? 我们, 可以在这里封赏,可以在这里吃酒; 他们呢? 第1133页 他们的尸骨,是否早就被野狗秃鹫给吃干净了? 他们没有血食供奉,会不会饿着?会不会冻着? 比起他们来, 孤, 你们, 是不是幸福太多了?」 将领们跪伏在那里,没一个说话。 「日子,在越过越好,咱们晋东的局面,只会一年比一年更进一大步。 咱们会兵强马壮的, 咱们会粮草充沛的, 咱们会民夫成海的, 会有的,肯定会有的。 孤不打算带你们去将那些战死于异国的袍泽们尸骨收敛带回来; 孤要他们安眠的地方,成为,咱们自己的地方,让那些睡在外头的兄弟们,睡进家里。 所以, 孤很气啊, 你们, 一个个地摆着一张臭脸,到底他娘的要给谁看!」 王爷怒了, 这一声怒吼下来,可以清晰地看见不少将领,正瑟瑟发抖。 这不是装的,因为平西王本人,平日里不爱管俗务,所以文官这边,他是真的不那么熟,所以,文官这里,对他是畏惧的。 但军中,王爷的威望,是肉眼可见的,这些人,早年都是跟着王爷一起拼杀出来的。 他们对平西王,是发自骨子里的敬畏。 「觉得委屈的,孤现在就准你卸甲归田; 觉得耽搁你的,孤可以保准你去燕地拿同样的官职! 觉得孤在这里厚此薄彼的, 说出来, 孤亲自把封赏,给你补上去。 然后, 给孤,有多远滚多远! 怕以后没仗打么? 怕以后没功立么? 干楚未灭,诸多小国依旧不服王化,这些功劳,可都明明白白地存在那儿呢! 等个两三年, 等不及啦? 非得本王在这里,在这个日子,和你们讲这些道理? 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这脑子, 不配留在本王手下做事,本王怕有一天,被你这猪脑子,给害死!」 王爷一个人在愤怒地训着话, 在场文武加在一起,两百来号人,全都很安静。 「本王说了,不要给本王继续哭丧着脸。」 跪伏在地的武将们,有些愕然,随即,尽量扭曲着自己的表情,他们不知道哭丧着脸具体是什么,所以看起来,就分外怪异。 「笑啊?」 「呵呵……」 「呵呵……」 「本王听不见。」 「呵呵呵……」 「呵呵呵……」 「大点声!」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将领们全都大笑起来。 王爷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然后, 王爷的目光扫向了文官们那一片。 剎那间,被目光扫过的文官们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然后也不知道谁带的头,亦或者说,是那几个抵抗力最差的,直接跪了下来,连带着其他所有人跟着一起跪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啊哈……」 很快, 笑声在这偌大的王府院子里迴荡起来。 不远处,王府家庭成员单独的席面上。 天天和姬传业站在围栏处,看着那边的情景。 「我父皇都没办法让他的那些臣子们这样。」姬传业说道。 皇帝的权威,他父皇是不缺的,皇爷爷给父皇打好了路,但父皇的臣子们,是不可能在父皇面前……这般恭顺的。 恭顺到了,要他们笑,他们就集体笑起来的地步。 姬传业脑子里,开始浮现出以前在宫内时,师傅们教授的一些书中道理,比如:君视臣如仇寇,臣亦视君为仇寇。 但姬传业又很清楚,眼前这一幕不是这样子的。 那些被干爹一句话跪,一句话就笑起来的那些人,他们不会恨干爹,不会觉得干爹羞辱了他们。 虽然姬传业没去亲自问此时正在大笑的他们这个问题,但太子觉得,答案应该就是这样了。 是这些人,比父皇的臣子们,更没脸没皮一些么? 天天抿了抿嘴唇,他很想给弟弟解释这个,但奈何,天天发现自己解释不了。 这时, 瞎子走到他们二人身后, 开口道; 「皇帝陛下是继承自先皇的班底,甚至还要更久远一些的班底以及祖制。 而王爷, 则是完全自己打造挑选出来的追随者。 一个是接位的掌柜,一个是创业的东家,不一样的。」 基本上,大部分王朝的开国君主,都是不怎么讲规矩的,可谓独揽大权,对下面是任意揉捏,而等到几代传下去之后,皇帝就开始讲起规矩,臣子们也开始喊起「致君尧舜」,并非是大家几代演变下来成了贵族,本质还是皇权的收缩与衰落导致。 姬传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向瞎子一拜。 瞎子并不觉得与太子说这些有什么好犯忌讳的, 更犯忌讳的一幕这位太子在晋东也看了不少了。 再说了,一些事儿,晋东和朝廷和皇帝,其实都是心照不宣。 宴会还在继续进行着, 后宅的一处厅堂,也早就布置好了。 第1134页 厅堂中央是一座大圆桌,铺着喜庆的红布,红布上有一尊像是蒸屉一般的存在罩着,里头是预先布置好的抓吉所要用的东西,书、印章、尺等等这些。 但抓吉毕竟是大事一件, 所以有些细心的人,就会特意过来看一看,检查检查。 三爷先来了,他将一朵被抽走毒液的三色莲放入了其中。 「嘿嘿,这玩意儿花花绿绿的,孩子应该会喜欢的吧。」 三爷离开时, 看见走过来的阿铭。 二人沉默地互相点点头,错开。 阿铭将一杯自己亲自调制的鸡尾酒放在了里头,色泽艷丽。 等阿铭出来时,碰上了走进来的梁程。 阿铭当即问道:「你不是在前面跪着大笑么?」 「笑完了,宴会快进入尾声了,再不来就晚了。」梁程说道。 阿铭注意到梁程手里拿着的东西, 梁程也没避讳,拿起来,是一套人形甲冑,这玩意儿不是真拿来给孩子穿的,更像是玩具。 「这算什么?精铁版的芭比娃娃?」 「我自己在军中抽空打出来的,给孩子当个玩具吧。」梁程说道。 「虚伪。」 梁程摇摇头,没再和阿铭继续斗嘴,进去后,打开了「蒸屉」,将自己的物件儿放了进去。 等梁程出来时,居然碰到了樊力。 「嗯?听他们说,你不是不放东西的么?」梁程问道。 樊力憨笑了两声,从背后取出一块巨大的馕。 「这么大,饿死鬼投胎?」 樊力挠挠头,道:「大孩子才可能喜欢。」 「好吧。」 梁程也没耽搁,径直离开。 大家该放的就都放呗,反正也算是公平竞争。 但,等樊力走到「蒸屉」旁时,他将自己手中半人高的大馕掰开,从里头取出了一把色泽极为通透的剑,放入其中。 至于馕,樊力边啃边往外走。 走到另一个院子的拐角处, 一道俏丽的身影从围墙上蹦跶下来,跳到了樊力的肩膀上。 樊力伸手一接,在其屁股上一拍,女孩极为熟悉地借力,坐到了他的肩膀上。 同时, 双手很是熟稔地搂住了樊力的脖子, 脚尖在樊力的胸膛上轻踹, 问道; 「偷出来了?」 「嗯。」 「放进去了?」 「嗯。」 「那就好,哎呀,不过我是真不清楚,为什么我师父他自己不亲自来,难不成是因为百里剑是师父自己当初寄存到王府的,不好意思自己再去要回来?」 樊力摇摇头,道: 「他要脸。」 …… 王府隔壁的小院儿里。 剑圣站在墙根处, 那只迟迟不愿意回鸡窝的鸭,则站在剑圣脚下。 剑婢是剑圣的弟子,这毋庸置疑,但剑婢最早的师父,是那位袁振兴。 剑圣愿意传授剑婢所有,可在剑婢心里,第一个师父,永远是那位干国第二剑。 练剑的人,心里都有一种对完美的苛刻与追求。 所以,剑圣当初想收天天做徒弟,灵童之体,学什么都事半功倍。 可天天拒绝了。 拒绝了就拒绝了吧,剑圣也早就看开了。 只能说,有些遗憾吧,毕竟灵童之体,不好找,自己身边有一个剑婢可以继承自己的衣钵,也该心满意足了。 然后, 然后, 然后那个曾经一直被自己拿儿女之事来调侃的平西王爷,真正做到了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如今,不仅新添一儿一女,而且竟然全是灵童! 火凤灵体,就是在大楚皇族那里,也足以让皇家惊喜地发疯,那个小一点的男婴,看似不是灵体,但那封印之处能瞒得住别人怎可能瞒得住剑圣? 一出生,就要被封印的孩子,到底是怎样的妖孽? 剑圣不由得看向院子里, 刘大虎正在练刀, 小儿子坐在婴儿床上,玩着一把木刀,哥哥在那儿练,他也跟着在那里舞着。 婴儿床上的玩具里,总共有七把小木剑,就只有唯一一把木刀。 剑圣走过去, 伸手抱起儿子, 儿子很亲父亲,主动张开双臂迎接父亲的抱抱。 不动声色间,剑圣将那把木刀收起来; 抱了会儿孩子后, 剑圣将孩子又放回婴儿床。 儿子坐在那里, 目光在面前的七把各式各样造型很是精美的小木剑上逡巡了一遍,然后,又逡巡了第二遍; 最后, 儿子眼角抽了抽: 「呜呜呜呜……」 哭了起来。 剑圣只得将小木刀放了回去。 儿子马上不哭了,抓起小木刀,继续跟着在那里练真刀的哥哥舞了起来。 剑圣转过身, 发出一声很是忧郁的嘆息: 「唉……」 第七百一十二章 龙渊易主! 原本今日的宴会,王府是邀请了剑圣一家去的,而且去的话,必然是坐后头家里人的席面,平西王爷肯定是希望剑圣一家子能和自家多走动走动的; 毕竟,睦邻友好,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得是上辈子多大的缘分,才能凑一起当个邻居啊。 第1135页 但剑圣拒绝了。 剑圣没去,刘大虎自然也就不可能去,他是王爷的亲兵之一,但今日的宴会武将那里就没一个游击将军以下的,所以不能以「邻居家傻儿子」的身份进去的话,他是没资格入席的。 刘大虎练好了刀,走到水缸边,拿瓢舀水开始浇身子。 等将身子擦拭好后, 转身, 看见自己爹正站在角落里,神情,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刘大虎走过来, 伸手先抓住了那只同样落寞的鸭子, 然后将其塞入了鸡窝,关上了笼子。 再走到弟弟那里,抱起弟弟。 「爹,你有心事儿?」刘大虎问道。 剑圣看了看自己这两个儿子, 在旁边的板凳上坐了下来, 扭头, 看了一眼白天噼完柴后就放在柴火堆那儿的龙渊。 「你先带弟弟去睡吧,爹今儿个正好在琢磨一个剑招。」 说着, 剑圣还伸出手,比划了两下。 「嗯。」 刘大虎听话地抱着弟弟进了屋。 独留剑圣一人, 坐在头顶是星空的小院儿里。 …… 王府后宅,抓吉仪式,正式开始了。 今日参加宴会的文武,全部在场。 原本摆放在屋内的大圆桌也被搬到了外头; 熊丽箐抱着大妞,四娘抱着郑霖,柳如卿和福王妃则站在后头。 天天与姬传业搬着小凳子,二人站在上头方便观看。 和往常不同的是,这一次,王府的先生们也全部在场。 香烛点起, 葫芦庙的师徒俩也被请了过来,念了一段祈福经。 一切准备继续后, 郑凡将大圆桌上的「蒸屉」给拿起, 随即, 郑凡眼角情不自禁地抽了抽。 他知道会多出一些东西,但真没想到会多出这么多。 那把剑,有点眼熟…… 哦,对了,不正是百里剑么? 这把剑怎么会被摆在这里? 很快,郑凡就明悟过来了,觉得有些好笑: 想不到剑圣你这浓眉大眼的也会玩儿这一出。 然后, 这个…… 郑凡伸手,将那枚玉雕的玺印拿起来。 其实,这玩意儿放在这里,也不算是太逾矩。 大燕的宗室王爵自然受限制很大,而且按照大燕传统,皇帝的儿子封王后,在他们父皇驾崩时,马上会向新君上奏请削减王爵; 就是宗室,他们的王爵往往也就是一代人,要是爹死得早,兄弟上位得早,可能也就做个十来年王爷就得降等了。 搁几百年前,倒是有过宗室立下大功后,被特意保留一代王爵,但近百年来,是没这个先例了。 毕竟伴随着荒漠蛮族被镇北侯府压得越来越驼背,姬家宗室不用像先祖那般不停地出征荒漠,自然也就落不到实打实的可保留王爵的军功。 而大燕的异姓王,是上一代也就是镇北王靖南王时才设立出来的,原本就是不存在,所以没有祖制先例可循。 且大燕所封的这三个异姓王,包括郑凡在内,前头都加了一个「恩典」,那就是「世袭罔替」。 所以,李梁亭死去后,他儿子李飞不用降等,直接承了王爵。 天天这边一是靖南王只是走了,而非战死,但哪怕老田自此不回来了,天天成年后也是能继承王爵的,但可能折中一下,避其父亲讳,换一个王的称号。 上一代的燕皇姬润豪很是豪气,给予了南北二王极大的荣耀,就比如王印,实则从卖相上来看,都和皇帝的玉玺差不离,也就细节上有一点点区别。 郑凡则是沾了上一代的光,一切照例,他那个王印,也是这般个规格。 但郑凡明显看出来,这个玺印,它不一般啊。 拿起来,掂量了两下,看了看下面的字,郑凡心里「呵」了一声,果然; 再看看用金子补上去的那个角, 妈的, 你们要不要这么有「匠人精神」? 扭头,扫了一眼站在周围的魔王们一眼,发现他们一个个的都面部表情无比自然,仿佛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没办法,东西既然已经被放上去了,只要不是太过分的,郑凡就不可能撤下去。 郑凡转身,先将大妞从熊丽箐怀中抱了过来。 「吉时已到,公主抓吉!」 陈道乐在一旁充当起司仪的角色。 随即, 在场文武全部跪伏下来: 「公主殿下福康千岁,千千岁!」 郑凡抓着大妞的小手,轻轻挥了挥, 道: 「起身吧。」 「谢公主殿下!」 众人起身,一切都规规矩矩,有板有眼。 郑凡先将大妞放在了圆桌中间。 别的人家,女娃娃是不会做抓吉的,这个时代对女性的限制很多,可供她们选择的职业很少。 但平西王可不会理会这些规矩,他的闺女,以后想干什么他都会支持。 大妞被放在圆桌上后,目光情不自禁地看向周边各类的物件儿。 紧接着, 郑凡又从四娘手中抱过来郑霖。 王爷是个女儿奴,乖巧爱笑的闺女总是能讨得王爷的喜爱; 第1136页 但偏偏,在外界看来,这个儿子,才是真正的关键。 王爷抱着郑霖面向圆桌; 一边, 文官们集体整理起自己的官服, 然后, 一起以大礼的方式很是郑重地跪下: 「世子殿下福康千岁!!!」 另一边, 武将们就跪得更为有力道,剎那间,一种宛若身在军中的肃杀感袭来; 他们,是认真的,也是严肃的,更是诚挚的。 「愿为世子殿下效死,愿为世子殿下效死!!!」 洪亮,振奋。 文武两侧, 这不是在祝福, 这是在认主; 认他们的……少主。 王爷是他们忠诚的对象,而世子,则是他们会继续追随下去的对象。 当世大燕, 镇北王府早就不復当年之气象,李梁亭在时,靠其个人威望加上义子们的帮持,确实可以做到军心一体; 但新北王上位后,原本凝聚的体系因老北王的离世早就疏离了,北封郡是朝廷的北封郡了,镇北军,也是朝廷的镇北军了; 但一西一东,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如今的平西王府,是有能力将这股凝聚力传递下去的,除非……他郑凡脑子进水了学李梁亭将孩子丢哪个山沟沟里十多年不管。 藩镇,是一个割据势力; 而这个割据势力基础上,再加上一个藩王,往往会更可怕,因为它有中心,也有传承。 马上, 更让人, 确切地说,是让那些此时已经跪下去的文武,更激动更振奋的一幕出现了。 王府的先生们,也在此时全部跪了下来。 「少主福康!」 这意味着,王府内外上下,统一了共识。 可以说,只要这位世子殿下,正常长大,甚至可以荒唐一些,可以纨绔一些,都无法阻挡其成年后亦或者是等未来某一天,接管其父亲留下的基业。 郑凡低下头,抓起儿子的手。 却留意到,儿子嘴角的笑意。 小东西,似乎很喜欢这种感觉,他现在还小,思维能力不足,所以对外的反应,来自于自身的直觉,喜好的表现,也是极为明显。 三岁看老,看的是什么?是人的本性。 儿子,你很喜欢这种千唿万唤的感觉么? 郑凡没生气,因为他没理由生气,他自己可以做到在姬老六不噁心自己的前提下,懒得去造反,毕竟他现在的日子和皇帝比起来,也差不离,再者还有一统诸夏这个他答应过老田也答应过那些战死士卒的目标与宏愿在。 但他儿子以后要是有这种想法,他为什么要管? 难不成,我欠你姬家的呀? 「诸位起身吧。」郑凡代替儿子说道。 「多谢世子殿下!」 所有人起身,然后,近乎所有人脸上此时都呈现出一种潮红,这是激动的。 郑凡将郑霖,也放在了大圆桌的中央。 俩孩子, 一起抓吉。 郑霖坐在那里,目光,第一时间被阿铭放上去的那杯鸡尾酒所吸引。 一边站着的阿铭,嘴角露出了笑意。 他已经在幻想着,以后和长大一点的郑霖,一起坐在酒窖里品酒的画面了。 瞎子则依旧平静; 很快, 郑霖的目光,就转移到了那块他已经玩了很久的「传国玉玺」上面。 而这时, 早先就上桌的大妞,开始爬向了一侧,来到了百里剑的面前。 大妞似乎是被剑,吸引住了。 一边的熊丽箐,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是希望自己闺女可以平安一辈子的,那平安一辈子的保障是什么? 看她爹吧,哪怕手下有千军万马,但平日里出门,最离不开谁? 熊丽箐当然也能猜出,那把剑是谁放的,要是闺女选了这把剑,也就是说,闺女就能得到那位无条件的保护。 公主清楚地懂得,闺女和那个剑婢不一样,打小儿就收为徒弟的话,真的是比他亲生闺女都重要啊。 阿力则挑了挑眉毛,他答应剑婢的事儿,要完成了。 所有人的目光,此时都集中在这张大圆桌上,在世子殿下还在那里看东看西时,自然就格外注意已经有选择倾向的公主殿下了。 然而, 当大妞伸手摸了摸百里剑时, 其很快就又将手收了回去, 脸上, 竟然露出了一股厌恶之色。 这一幕,让很多人都心生疑惑。 瞎子开口解释道:「公主殿下是火凤灵体,火凤,是寓生之物,代表生生不绝;而百里剑主人刚走,剑身带着死意,为公主所不喜。」 郑凡嘆了口气,可惜了。 公主也是有些无奈。 但, 就在这时, 一道长虹,宛若夜晚的彩霞,自王府东侧唿啸而上。 紧接着, 又坠落下来, 且恰到好处地,就落在了圆桌之上。 周围文武,一时间大为惊慌,本能地认为是有刺客来袭。 但王府家里这帮人,则显得很平静,他们知道是谁出的手。 很快,慌乱的场面平復下来,大家也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毕竟,外人只是传闻晋地剑圣为平西王所用,而他们在场的很多人,在出征时是亲自看见剑圣陪同于王爷身边的。 第1137页 大妞没有被吓到, 看着落于自己身前的龙渊, 主动地爬近了一些,兴奋地开始鼓掌,笑了起来。 大妞是喜欢剑的,但她不喜欢百里剑上残留的悲意。 而龙渊,被剑圣祭炼至今,随着剑圣一步一步臻至圆满,看似古朴寻常,但内在,剑意可谓相当雄浑,连绵不绝! 随即, 一道磅礴的声音自东边传来, 带着一种宣告的意味: 「自今日起,龙渊易主!」 第七百一十三章 胸有大志 龙渊出场的气势,那真是十足。 虞化平, 当年的四大剑客之一; 燕京城西平街,郑凡刺杀赵九郎的那一晚,虞化平一人轻松拦下了李良申,同时还能抽出一剑,噼了那辆马车。 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江湖上也鲜为流传; 但李良申先是在京畿之地被困了几年,再被新君揉捏了一顿,前不久才终于盼得一个机会率兵去了南望城。 其四大剑客的气度,早就不復了。 剑嘛,要么仗剑天涯自由自在,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要么,剑如风起,人行上坡,好歹也得扶摇直上平步青云。 李良申两样都不搭,这剑,也就越发沉和重了。 入干之战, 小河边, 虞化平一人挡住百里剑与造剑师数日。 虽说最后百里剑是死于燕军军阵之中的,但没人会怀疑虞化平的的确确有以一挡二的实力。 和平西王爷当年也被强行拉入什么所谓的「四大将星」之列后来又不提了一样, 如今四大剑客也已成过往云烟, 虞化平, 是名副其实的当世第一剑客。 王爷前些日子还曾调侃过他,问:老虞啊,你现在是天下第一剑客了吧? 剑圣的回答很谦虚:天下很大,总有人不喜扬名的。 王爷的回答更直接:真要有那么三两只,哪天他们想扬名了,咱就派大军去扬了他! 咱大燕的平西王爷是个好面子的人, 自个儿邻居,哪能不是第一呢? 不过, 在此时, 这位第一剑客,却真的是有些过于……迫不及待了。 大楚造剑师曾说过,剑,主要还是靠人来养,当世第一剑客的剑哪怕是一把锈蚀了的废剑,那也是第一名剑! 且,龙渊,怎么着都和废剑不搭关系,是真正意义上的名气和本身都是当世一流的神兵! 就这样, 易主了? 这赶着上趟的意思,也着实过于明显了一些。 甚至压根不算是迫不及待了,还带点强买强卖不许反悔的意思! 按理说,以他的身份地位,哪怕是再大的达官显贵,都得求着他去收自家的子弟,就这,还得看剑圣的心情如何; 当年百里剑在上京城,就是太子武师。 所以,剑圣这般做,简直是将自己的姿态,折级到了很低很低的位置。 但, 剑圣本人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他等不及了,也不想等了。 灵童之于修炼大家,就如同雕刻师遇到了上等玉胚,心痒难耐啊。 若是大妞抓吉时,没去选那把剑,那剑圣说不得也就作罢了。 但大妞可是真真切切地选了那把剑, 而且, 最要命的是, 她还能感知到百里剑剑灵的情绪! 剑婢,是天生剑胚,意味着其本身在修炼一途上,别的剑客穷极一生所追求的「人剑合一」之境,对她而言,是生来有之的。 只要得名师指点,正常成长,不出意外,日后,一个三品剑客,是跑不掉的。 虽说三品之中也分上中下层层高低,但哪怕是最低等的三品剑客,在江湖里,也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宗师。 而大妞这种,灵童之体先不说,生来就能感知到剑灵情绪,和剑能达到心意相同……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自己思索琢磨半辈子的开二品之路,在大妞面前,就是一片坦途! 以剑身替人身,以剑意同人意,二品之力入剑,入本我开二品。 这是剑圣的剑道, 大妞, 则完美符合剑圣的剑道。 所以, 虞化平不矜持了,他矜持不下去了,这次要是错过,他会发疯的,是真的发疯! 老虞声音先到, 却并不是只发出了个声音自己再做个高人, 他本人,也很快就出现了。 剑圣家和王府之间,是有共通的,剑圣进王府,就跟回自家后院儿串门一样简单。 他来到大圆桌前, 看着坐在那里的大妞,这个精緻如瓷娃娃一般的姑娘,让剑圣心底无比喜爱。 大妞靠着龙渊, 看着剑圣; 本能的, 绽放出她那在这个年龄段堪比二品剑意的童真笑容。 剑圣身子微微后仰,他快要化了。 这时, 一旁当爹的,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王爷走到剑圣身后,伸出手指,戳了戳剑圣的肩膀。 「我说……」 「你闺女,是我虞化平的关门弟子。」 「但是……」 「以后在我死之前,你闺女的安危,我保了!」 第1138页 「然而……」 「以后每次你出征,我必伴随,保你于军中平安。」 「闺女,快,拜师。」 郑凡走上前,轻轻按了按大妞的小脑袋,来,给师父磕头。 其实,郑凡对自己闺女能得剑圣赏识,收为弟子,是乐见其成的。 天天不喜欢剑,喜欢刀,郑凡支持。 毕竟,在郑凡心里,天天似乎也更适合像老田那般,提刀纵横疆场。 闺女的话,郑凡自然不会想着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在家当个安静恬然的大家闺秀,但也没想过让闺女以后去当个梁红玉战阵厮杀,这太苦也太累; 若是闲散时,在家当公主,烦闷时,出门当女侠,这日子,才算真的逍遥。 先前的几个「可是」「然而」,无非是得了便宜再卖个乖,王爷也不可能去给剑圣设置个什么门槛儿或者把自己的闺女弄个待价而沽。 剑圣当然也清楚这一点, 不过二人实在是太熟悉了,再者自己又真心想要收下这个弟子,所以配合着郑凡把这个流程走一遍,满足一下他吧。 大妞还是有些懵懂的,她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规划,在此时就被她爹给安排下来了。 不过,她看着龙渊的神情,像是真的在看宠物猫猫狗狗一样。 她喜欢龙渊,喜欢龙渊剑身上散发出来的这种气息。 郑凡伸手,将龙渊抽出,对剑圣到;「闺女还小,这剑还是你先留着吧?」 剑圣却摇头道:「既然从小就能感知到剑灵的存在,那就将龙渊放在她身边滋养着吧,自小意念与名剑相通,等长大一些后,就事半功倍了。」 郑凡有些愕然,他还以为剑圣送龙渊指的是以后等大妞成年后或者剑圣临终前将龙渊当传承之物给大妞呢,没想到是真的易主,而且就是当下马上立刻。 「那你自己呢?」郑凡问道,「你用什么?」 剑圣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道; 「我现在用什么都一样。」 就这样, 大妞没了反悔的余地,也没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大妞的抓吉仪式,就这般圆满结束。 边上的熊丽箐眼里带着泪,坚强的大楚公主,在涉及自己女儿的事情上,总是容易动情,不过这是喜悦的泪水。 郑凡抱起大妞,对剑圣到: 「要不要抱抱你徒弟?」 剑圣闻言,下意识地双手擦了擦自己的衣服,做出了这般侷促的动作, 随即摇头道: 「不必了,不必了,等孩子能自己走路时,我再来教授她一些心法吧,这段日子,就由龙渊,来暂替我。」 「说得像是你就要出去云游一样,你就住隔壁,想来看什么时候不能来?丽箐。」 「在。」熊丽箐上前。 「以后逢双日,你就带咱大妞去隔壁串串门。」 「是,妾身知道了。」 说着, 熊丽箐走到剑圣面前,微微一福: 「多谢先生对小女栽培,小女以后,就拜託先生了。」 「王妃言重了,这是虞某的福分。」 随即, 王爷转过身,看向郑霖。 大妞结束了, 你小子呢, 还在发什么愣? 郑霖仍然坐在中央位置,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最主要的是,他不是在犹豫选哪个,而是似乎值得他起兴趣的东西,并不多。 人家是在一众东西里挑一个自己最喜欢的,他似乎是在捡一个自己不那么讨厌的。 当然, 最开始郑霖是想拿鸡尾酒的。 虽然妖孽,但他只是个孩子,一个孩子,能想得多周密呢? 抓吉,也就是选一个眼缘而已。 其余的花花绿绿,他不是很感兴趣,唯独酒,因为被阿铭偷偷餵过,喜欢那种刺激感强的滋味。 但当他看向酒,再看向站在前方的自己母亲时,确切地说,是看见自己母亲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时, 郑霖犹豫了。 他不怕亲爹,真的不怕,哪怕亲爹揍自己,要是会说话的,他甚至敢反讽一句:来,有种把我打死呀! 他能察觉到这种「善恶」,对他本身存在的「善恶」,他笃定这个自称自己亲老子的男人,是不可能真的伤害自己。 但, 这位自称自己「母亲」的女人…… 所有魔王叔叔,对他都爱得要死; 唯有亲娘,是个例外。 怎么说呢,在郑霖的「感知」里,这个女人,真逼急了她,是可能对自己下手的,也是捨得对自己下手的。 很奇怪的感知,但却又无比真实。 故而,退而求其次,郑霖最终开始爬向那块「传国玉玺」。 瞎子嘴角勾勒出一抹弧度,好,很好。 所有的目光,在此时集体落在了终于开始爬动的世子殿下身上。 当发现他的目标是那枚玺印后,大傢伙脸上也都露出了笑容,这是个好兆头,好兆头啊。 家里人知道郑霖的天赋到底有多可怕, 但对于这些王府下面的文武而言,他们只需要世子殿下能够安安稳稳地做好世子就好,其余的,他们会追随着王爷,都打下来。 郑凡也没阻拦,传国玉玺鼓捣出来了,确实是有些过于「恶趣味」了点,但要是自己儿子选了他,似乎还能接受。 第1139页 然而,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这场抓吉仪式将彻底圆满结束,大傢伙都准备叩首向世子殿下送去祝福时,却看见爬到玉玺面前的郑霖,伸手,一推。 「吧嗒!」 传国玉玺,被推到了桌下。 他很小,他也被封印了,但到底还能应和一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力道,也比同龄段小屁孩要大很多。 玺印落地,翻滚。 瞎子的目光当即凝住了,哪怕,他是瞎的,但他其实是有「目光」的,至少,是能感知到这种情绪的。 第一瞬间,瞎子有点怒了。 但随即,当其精神力捕捉到郑霖脸上的某种细微表情动作时,他不生气了,甚至,还觉得很开心。 呵, 呵呵呵…… 瞎子在心里笑着。 他明白了,是自己提早就将传国玉玺放在这孩子床边,让魔丸帮忙,给孩子每天玩,同时在主上他们进来时,藏一下。 本来是习以为常地认为,一个孩子对自己的玩具熟悉时间久了,自然就能产生感情,莫说孩子了,大人不也这样么? 郑霖,是不懂传国玉玺的含义的,他又不识字,自然也看不懂「受命于天」。 但这孩子有一种本能, 他畏惧四娘,因为四娘是他的母亲,且瞎子懂得,别看四娘对主上一直温情脉脉这般柔顺,实则,骨子里怕是一种对「造物主」类似于「父亲」的羁绊。 因为郑凡对于他们而言,正好是这个身份。 四娘说过她不喜欢男人,唯独不讨厌主上,这话起先看似有理,实则荒谬,细品又觉得很深刻。 所以,四娘这个母亲,她会爱自己的儿子,毕竟是她怀胎生下来的,但她爱的方式,可能不同,若是孩子不听话,亦或者真的伤到她的心,大不了带着孩子一起去死不就完了,你是我带来,那我就带你一起回去。 这种母爱,当真感人到可怕; 所以郑霖害怕她。 至于其他人, 敢左右他?敢暗示他?敢企图掌控他? 他不懂道理,但会反感。 打破枷锁,打破你们对他企图的野望,是他的反抗。 瞎子觉得稳了,这个性格,他很熟悉,每个魔王都有属于自己歇斯底里的时代,无法无天,无拘无束; 很好, 这个性格的孩子,长大后,谁又能制得了他? 主上喜欢自由,但主上也是能屈能伸,早年时,该跪就跪,该认怂就认怂,现如今不造反,一是觉得没这个必要,二也是各方面人情的羁绊实在是太重。 但这崽子怕是长大后,皇帝坐龙椅上看他一眼,他都会觉得很不舒服。 也别想用什么情感去羁绊他,他排斥这种羁縻枷锁。 玉玺,拿不拿,无所谓了。 拿玉玺的未必真的天命在身,但你这个性格,配上我们和你爹为你打拼出来的身份; 嚯,稳了。 瞎子觉得,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没什么比养成一个干儿子去做皇帝,更有意思的游戏了。 紧接着, 郑霖开始作妖了。 他将鸡尾酒、书、算盘、画等等这些被放在圆桌上的东西,一个一个地推下了圆桌。 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很难相信,一个这般小的孩子,就算是有些捣蛋吧,但是怎么做到这般执拗地要一个一个爬过去一个一个推下去的? 王爷就站在旁边,没做声,但神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 和大妞比起来, 这个儿子, 当真是有些不讨喜。 魔王们见自己准备的东西,也跟着一道被推了下去,还行,没生气。 一是真心喜爱这个孩子,二是「众生平等」,都被推下去了,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唔……看来弟弟生气了啊。」太子说道。 天天也有些面露担忧地点点头,他看见爹的神色已经很难看了,弟弟接下来怕是要挨打了。 「哥,我去方便一下。」 先前酒宴上,准备了一款新的饮品,黑色的,加了冰块,喝起来很甜,嘴唇还有点麻,很过瘾; 太子就贪杯,多喝了一些。 这会儿抓吉仪式耽搁了这么久,太子有些憋不住了。 「哦,弟弟。」 天天还在关注着郑霖那里,也就没陪着太子去。 整个场面的氛围, 伴随着圆桌上的物件儿越来越少,开始呈现出越来越凝重的趋势。 「你,闹够了没有!」 王爷终于忍不住了。 凡事怕对比,尤其对比起来,还是自己家的崽。 这孩子的顽皮,近乎是刻在骨子里的。 因为王爷发怒,所以周围没人敢上前来劝王爷,最适合来劝和打圆场的是四娘,但四娘正准备加入混合双打。 郑霖爬到了圆桌边角,带着笑意,扫视四周。 来啊, 你们想安排我, 来啊, 来啊! 小孩子真没什么坏心眼儿,他要的,是绝对的自由,哪怕他不懂自由俩字是什么意思,但并不妨碍他去追求。 见亲爹向自己走来,郑霖继续微笑挑衅。 见亲娘也向自己走来,郑霖一下子慌了,他不解,自己明明也把那杯鸡尾酒推下去了呀? 第1140页 他开始本能地向更边缘爬去以求躲避亲娘。 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了。 魔王们没动,因为他们清楚这孩子身体素质好,摔一下不打紧,再者,主上和四娘明显要教育娃娃了,这会儿他们谁上就会成为爹妈教训孩子时上前多嘴的爷爷奶奶; 偏偏他们在主上面前,还没当爷爷奶奶的辈分。 外围的文武们,距离有点远,而且为王爷气场所慑,也没来得及过来。 这时, 天天跑了进来,抢先一步在圆桌边,伸手托住了边缘位置的郑霖。 「爹,弟弟的意思是,他不受嗟来之食,他要什么就要自己亲自去取,弟弟志向大着哩。」 瞎子听到这话,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这个解释,很不错。 柯岩冬哥当即也喊道:「王爷您当初是白手起家创建如今的基业,世子殿下是真承接了王爷您的志向啊。」 金术可也开口道:「虎父无犬子,虎父无犬子啊。」 陈道乐则道;「一方圆桌太小,怎能囊括我家世子之志!」 周围文武们见状,当即明悟,集体跪伏下来,齐声道: 「世子殿下志存高远,我等之福,王府之福,百姓之福!」 在晋东,在王府, 能不提大燕,能不提皇帝陛下,咱就不提,这是这里绝大部分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郑凡的脚步停住了,他停下来了,四娘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对于王爷而言,如果就这样,把这混小子先前的举动给遮掩过去了,也算是一个好收场了,自己再继续纠葛下去,怕是真就没办法收场了,毕竟,整个奉新城的百姓,连带整个晋东的军民,可都在等着听今晚王府世子殿下抓吉的故事呢。 王爷笑了笑, 指着郑霖骂道: 「这小子,以后真怕是个无法无天的主儿了。」 众人马上发出了大笑,平西王爷世子,怎能太乖! 武将那边因为今晚刚练习过,所以笑得最大声,也最整齐; 大家一起齐心协力,将其收个圆满。 这时, 郑霖伸手摸了摸身侧,发现自己身边先前放在圆桌上的东西,还有一个很小的一块没有来得及被自己推下去,扭头一看,发现还散发着香甜的气味。 他伸手拿住, 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味道挺好。 这一幕,在场没什么人注意到,都在忙着下跪和给祝福,就算看见了,也会以为是孩子在吃零嘴,是靖南王世子殿下哄孩子刚给的。 但瞎子一直留意着那一大一小俩孩子的举动,精神力之下,一切都极为清晰。 魔王们往里偷塞东西, 剑圣也往里偷塞东西, 天天, 其实也偷偷塞了东西,他,塞了一块沙琪玛。 而郑霖,唯独没有将那个推下去,可能是巧合,但巧合,本就蕴含着某种……天意吧。 啊~~ 瞎子在心里,舒服得简直就要喊出来了。 自己为天天灌输的沙琪玛观念,很久很久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哪怕没能在天天身上靠着田无镜成长起来,但……总算无心插柳柳成荫。 再想想, 天天在预言中的表现,日后这位靖南王世子殿下,成年后,只会比预言中,更为优秀和强大。 天天看着弟弟郑霖在吃自己偷偷放的沙琪玛, 脸上当即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问道; 「弟弟,好吃不?」 郑霖还不会说话,但出于灵童的关系,他对天天,其实不讨厌,而且天天身上的那种气质,估计谁都很难讨厌起他。 所以,听到天天的问话后,郑霖笑了笑。 天天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道; 「那以后想吃,就跟哥哥说哈,哥哥帮你抢。」 第七百一十四章 皇帝出京 除夕前两日,一般叫小除夕; 奉新城的百姓们按照以往的习俗,开始在家里摆一些小宴招待一下来拜访的亲朋,这叫别宴,同时,要在屋外点香,这叫天香。 诸夏传承至今的礼仪,在服饰、髮式这方面,燕晋干楚之间是有区别的,但在节日流程上,依旧保留着共通; 至于说奉新城内的蛮人与野人,原本不过这些节的他们,也早就被裹挟进这相同的节奏之中。 但百姓们可以放下一年的辛劳享受这难得的岁月静好,有些人,是无法停歇下来的。 奉新城赏月楼二楼的一处包厢内,一支来自老燕地商队的头目们,正聚集在这里作宴。 他们是肯定来不及回去过年的,且还得在这里等开年后的一批货。 晋东商贸发达,一是因为其地处要害,掐住三方流通,二则是晋东本身的作坊群,本就是当世最紧俏商品的发源地。 货源紧张,得竞价,得排队,年关之际,生产力本就难免下滑,商队等货,这是难免的事。 坐首座的商队掌柜举着酒杯,和手下的这些个把头们先回忆了一下过去一年的辛苦,再展望了一下明年的收穫,流程,还是那个流程,一通话配着一轮酒下去,氛围也是热烈。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掌柜的喊来了歌女唱歌助兴,桌上有一小半的把头们都各自以去如厕的理由离开,但到底是去做什么的,大家心里都清楚。 第1141页 莫说是当世了,就是在后世,这类产业也是禁之不绝的。 不过,在奉新城这里,红帐子也是官营,传说背后的大掌柜,是王府的一位女先生。 至于那位女先生和王妃的身份关系,其实风闻并不大,因为下面的百姓很难想像自家的王妃会操持这种买卖,信的人太少,这传闻自然也就传不开。 所以,奉新城的各式红帐子产业里,基本不会有什么逼良为娼的事发生,客人在这里,也必须谨守规矩,买卖就是买卖,谁也别想用强,谁也别想过分,主宾之间,必须客客气气。 但正是这种调调,反而让奉新城的红帐子产业,有了一种有别于它地的文化氛围; 且渐渐有了一种超过和覆盖以往干地着名的瘦马和小娘子的风头。 其实,奉新城已经很少有本地女子再进红帐子了。 一是因为平西王爷是以大军立晋东的,先有大军,再有军镇随后再逐步发展出城池人口各行各业,所以这里军汉比例很高。 和干国当年贼配军地位低下不同的是,在这里,嫁给军汉,只要是正军,就能入标户户口,福利待遇太过吸引人,所以丘八在相亲市场上绝对是香饽饽,一丘难求。 二是作坊里招收女工,比如剑圣家的在生孩子前,就一直在作坊里上工,一定程度上解决了部分女子就业的问题; 不过,外来迁入的流民,倒是一直在填补这个空缺,时不时的,还有其他地方的那种流动红帐子,组团进入奉新城给这个行业提供新鲜血液,所以,产业倒是一直能够维持下去。 其他人要么在欣赏歌舞,要么独自去寻欢,包厢角落里,却有一个青年,端着酒杯默默地靠在窗边,看着街面上人流。 掌柜的走过来,笑着问道; 「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去高乐高乐?」 青年笑了笑,道;「家有贤妻。」 掌柜的则道:「谁家没有似的。」 青年点点头,懒得解释。 掌柜的对这位自己手底下的青年很是客气,青年姓吴,叫兆年,是自家东家的远房侄子,刚投奔来不久,看样子东家是打算着重培养他的。 「李掌柜经常带队往来晋东,对这里有什么看法么?」吴兆年问道。 李掌柜笑道:「早在平西王爷封镇雪海关起,我差不离半年来一次,从雪海关到奉新城,每次来,感觉都会变一个样。 当初第一次走这条路时,晋东之地除了雪海关,当真是十室九空一片白地,现如今再看看,烟火气息,已经这般浓郁了。 在外人看来,咱大燕的平西王爷是当世军神,但在我看来,王爷的治政地方,才真是鬼斧神工。」 吴兆年微微颔首,道:「所以,平西王府才能以晋东一隅之地,拥有如今可独挡楚国之气象。」 这时, 楼下来了一支婚娶队伍,吹吹打打很是喜庆。 但奇怪的是,这支队伍里,竟然有两尊轿子,一尊是花轿,一尊则是青帘轿。 娶妻纳妾,是这个时代的风气,家有闲财者,纳一房小的,也实属正常,但正妻,只有一个,就是平西王府的双王妃,那也是皇帝特赐的荣誉准许平妻。 普通人家,哪怕是豪贵门庭,也不敢这般玩的。 最有趣的是,这支队伍竟然在这楼下大门口,停了下来,要知道,这儿可是赏月楼,名字再好听,那也依旧改变不了这儿是烟花柳巷之地的事实。 新郎官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身着甲冑,胸佩红花。 晋东之地军人地位高,再加上平西王爷册封两位王妃的那一天,也是着玄甲上礼台,所以这儿的民间嫁娶,新郎官军士出身的也是喜着甲冑。 李掌柜笑道:「这是要娶娼女么?」 吴兆年摇摇头,道:「婚轿里,有新娘子。」 年轻的新郎官下马,走到婚轿前,从里面,将头盖遮面的新娘子接引了出来。 「你,过来。」李掌柜召唤来一个手下,「下去打听打听,到底是什么景物。」 「是。」 吩咐完手下后,李掌柜对着吴兆年猜测道:「总不会娶大妇时再顺路纳个娼妇填房回去吧?」 吴兆年没说话。 赏月楼下面,挤满了人,大家都在瞧热闹。 没多久,一个年轻的赏月楼里的姑娘出来,对新郎官回了话。 新郎官面色凝重,很严肃地说了些什么,随即,牵着新娘子的手,在这大婚之日,于这赏月楼前,新婚夫妇跪在了大门口。 李掌柜咂咂嘴,回头看看,终于等到了自己先前派下去的人回来了。 「打听到了么?」 「打听到了,掌柜的。」 「快说说。」 「是这样子的,掌柜的,这新郎官儿于前些日子刚被纳入了王府锦衣亲卫。」 「嚯,这可是好前程。」李掌柜说道。 熟悉晋东情况的人都清楚,平西王爷的锦衣亲卫到底是怎样的存在,王爷外出时,基本都是以锦衣亲卫护卫,王爷出征时,他们就是帅帐亲卫; 无论是一直当亲卫,混一份与王爷的人情还是得到机会外放出去,总之,前程都是极为敞亮的。 「今日他娶的,是一名参将之女。」 「那为何要到这里来?」 「是这样的,掌柜的,这新郎以前是个孤儿出身,平西王爷当初在盛乐城时,就开义学,收留孤儿入学堂。 第1142页 军中战死的丘八亦或者是其他百姓,可以捐资入学堂,自义儿里择选,让其改姓供奉牌位姓氏。」 这个模式,最早是因为战死的丘八们的抚恤金,没有亲眷可以接收,干脆从学堂孤儿里选一个来承接其姓氏,抚恤金就当是给孩子的生活费了。 本质上,王府并未因此多付出什么,抚恤金本就是该给的,这些孤儿,是瞎子早早地就定好班底要收留以作日后根基的。 所以,无非是走了个形式; 但也因此吸引了不少外面的人来资助。 「这赏月楼里有个老鸨,最早时在盛乐城就入红帐子了,她当时捐了一笔银子,资助了一个义儿,就是这新郎官儿。 这新郎官儿去岁时出学,在军中歷练了一年,前不久选入了王府锦衣亲卫,又得一名参将大人看重,收为乘龙快婿。 今日是他的大婚之日,但这新郎官却执意要在今日接自己的阿母回府。」 「接他阿母,在今日?」李掌柜迷煳了。 「是,没血亲干系的……阿母。其实,新郎官早先就来过好几次,想将其阿母接出去与自己住,但这老姐们儿却觉得自己身份会污了他的前程,说什么都不愿意离开随他去。 可谁成想,今儿个新郎官在大婚之日,竟然带着新娘子来接人了,先前那老姐们儿派人传话,给出了一笔婚庆银子,但再次拒绝了跟他回家。 这新郎官执拗, 就带着新娘子在门口跪着了; 还说, 说他这条命,一半是王爷给的,日后但凡王爷所需,他将不惜为王爷豁出这条命; 另一半的命,是阿母给的,自己如今成年,既已大婚,家中怎能没有阿母坐在那里吃一杯新媳妇奉的茶? 说那老姐们儿不出来,他今日这婚,就不结了。」 李掌柜听完后嘆了口气,有些唏嘘地感慨道:「这新郎,倒是个忠义之人。」 说着,李掌柜看向身侧的吴兆年。 吴兆年伸手轻轻拍了拍窗边, 此时, 似乎是新郎的坚持甚至是「威胁」, 终于让那位无法拒绝下去了。 从赏月楼里,走出来一位明显有了些年纪的女人,新郎官和新娘子起身,将她送到了另一顶轿子上。 随即,新郎翻身上马,意气风发地向四周喊道: 「今日起我周长安,娘和媳妇儿,就都有了!」 「好!」 「好样的!」 四周围观的奉新城百姓发出了称赞之声,倒是没人去讥讽嘲笑什么。 吴兆年记得,当年曾有一位干国的大官为躲避仇家迫害,流落到岛上,当了自己三年的老师后病故。 他曾对自己说过一句话,至今都记忆犹新。 他说,所谓的路不拾遗,民风淳朴,上下有信,忠孝礼仪,都是在活水中养出来的,而大干,已然是死水一潭之姿态了。 且看如今奉新城之民风,再看当下燕国之势,晋东之势,吴兆年终于理解了那位老师这句话的含义。 自己北上时,遇到了自己的阿弟吴襄,自己那个倒霉的弟弟,曾在干国时被平西王所俘,后又得放生。 在阿弟的形容里,平西王爷是一个真正的枭雄。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自入晋东以来所见所看,哪里是什么枭雄,翻遍史书,又有哪家开国君主在发家立业时,能有这位平西王爷这般踏实稳固的? 可惜了, 燕晋之地太远,吴家又在海上,此等投注之机会,不是吴家愿不愿意凑上去的问题了,而是人家,屑不屑在此时正眼瞧你? 思虑之间,吴兆年这才留意到李掌柜还在看着自己,当即笑道: 「是个好男儿啊。」 …… 「是个好孩子。」 王爷正在练箭,听着肖一波汇报着今日奉新城发生的一些新鲜事。 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王爷又问道; 「他丈人是哪家?」 「是徐参将。」 「哦,有点印象。」王爷继续张弓搭箭,「他作何反应?」 本以为挑中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乘龙快婿,而且还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自己闺女嫁过去也不用受公婆的气被立规矩; 谁晓得半路杀出一个亲家,而且还是那样的身份。 「气得不轻。」 「哈哈。」王爷笑了,这一箭,射偏了一点,但依旧是中靶心红圆了,「然后呢?」 「徐参将本想带人去要个说法的,但被金总兵拦下了。」 「金术可也在?」 「在那儿吃席的。」 「哦。」 王爷清楚,既然金术可在,那位参将,就翻腾不起来了。 郑凡又射出一箭, 而后放下硬弓,扭了扭脖颈, 吩咐道: 「以王府的名义,送一份贺礼过去。」 「属下遵命。」 「另外,让丽箐送一件头饰,给新郎官的阿母送去。」 「属下明白。」 「最后,让仙霸持孤的王令,取鞭上那位徐参将的门,替孤抽他十鞭子。 没眼力见儿的东西,心里再不痛快也得给憋在心里不是,他家闺女就比他懂事儿多了。」 其实,这里头的意思还有很多。 第1143页 抽丈人,赏女婿,本就有将这件事扩大化的意思,有利于塑造社会风气嘛不是。 再者, 义儿军是王府未来发展之根本,自己既是这些义儿的王爷,也是他们的山长,自己得护着他们。 小时候,是护着他们吃穿,长大后,是护着他们的面子; 这样, 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为你……卖命。 当然了,王爷的想法没那般市侩,徐参将心里不痛快,但自己抽他十鞭子做个表态,他脸上就有光了,同僚不仅不会嘲笑他,还会羡慕他得到一个品行好且得王爷看重的好女婿。 抽鞭子,不叫个事儿,都是军中丘八,被王爷踹一脚这叫疼爱。 肖一波下去做事了; 这时, 瞎子手里拿着信笺走了过来。 「主上,海东吴家派人来了,是混迹在商队里过来的,人已经到咱奉新城了。」 「哦,你去见他吧。」 海东吴家,郑凡还真没兴趣现在去见,吴家是干国海上的皇商,在海上势力很大,但却又游离于诸夏大局之外。 说句不好听的,吴家还没干国西南的某个大土司管用。 真要用到吴家的时候,也得是大燕军队彻底打破干国北方,将干国打成南干时,吴家才能真正派上用场,但那也是敲敲边鼓断断南干朝廷财源的用处罢了。 「好。」瞎子应下了,然后拿起信笺,「主上,还有两件事,是燕京的事。」 「说。」 「燕京那边传来消息,明年要改元了。」 「又改?」 「毕竟去年还是打了仗的,再改个元,也算是求一个好兆头。」 「哦,叫什么?」 「盈安。」 「还真是通俗易懂的年号啊。」王爷笑着说道。 这年号一看就是,皇帝打算大力恢復民生,积蓄国力充实各级府库什么的。 瞎子也在旁边陪着笑。 「还有一件事呢?」 「其实是两件事,不过咱们先收到皇帝的密旨了,但大消息,应该过阵子会传来。」 「我看看。」 郑凡伸手接过信, 扫了一眼。 前头,小六子的废话,郑凡直接掠过了。 内容主要在后头三段话。 第一段是:姓郑的,我家皇后想儿子了,我也想我儿子了,我儿子在晋东过得还好么? 「畜生。」 第二段是:姓郑的,我在皇宫里住着好无聊啊,不像以前,还能被父皇贬着到处熘熘弯,现在我看到皇宫里的金砖碧瓦,就犯噁心了。 第三段是:所以,我打算亲自来接我儿子回家,接儿子时,我也能逛逛看看。 郑凡皱了皱眉头, 道: 「皇帝这是,要东巡?」 「是。」 其实,瞎子很想回一句:咱们可以让他变成东狩。 毕竟,皇帝一来,太子本就在咱这里,得,天家父子俩齐活儿了。 古往今来,哪个藩镇造反时,能有这等天胡开局? 但瞎子没这么说,因为他清楚主上不会同意的,尤其是在那皇帝这般坦荡,且诸夏还未一统的时候,所以,瞎子就不自讨没趣了。 好在,他还有郑霖可以期待,而且,有更长的时间可以享受这个过程。 「他是真在皇宫待腻了,想出来散散心么。」 「属下觉得,皇帝是……」 「是什么?」 「是想您了。」 第七百一十五章 平西王,迎驾 「陛下,陛下啊!!!」 「陛下,保重啊陛下!!!」 「陛下……还望再三思啊!!!」 皇帝坐在由三十六头貔兽拉着的大型御辇上,身旁坐着的是皇后何思思。 外头,送行的大臣们仍在「依依惜别」; 何思思将一颗葡萄剥好送入皇帝嘴里。 搁以前在南安县城那会儿,男有情妾有意,何思思算是主动将未来的大燕皇帝给睡了; 姬老六仍然记得破瓜那一夜,自己醒得很晚,睁开眼,何思思已经坐在那里盘好了为人妇的髮髻,一时间让姬老六有些恍惚,到底是不是自己才是被破瓜的那一个? 那会儿,你侬我侬,这吃水果,也是嘴对嘴餵过来的。 屠户家的女儿那方面还是比较淳朴的,但姬老六当年可是为了迷惑自家老子,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荒唐王爷,姑且,也算是「卧薪尝胆」吧; 总之,他很会玩儿。 他教,何思思就学,也不算是为了伺候他,小男女初在一起时,彼此本就乐在其中。 现在,孩子生俩了。 莫名其妙的夫妻间,就不时兴嘴对嘴餵吃的了,倒不是觉得噁心,事实上比噁心更恐怖的,是觉得没这个必要了。 「陛下,在发什么呆呢?」何思思问道。 姬老六回过神来,再扭头看了看御辇外,送行的大臣们终于远去了。 「唉,被那帮老东西给弄得脑瓜子疼。」 皇帝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门。 皇后则主动依偎过来,帮其按摩太阳穴的位置。 朝廷里,有这么一群人,他们资歷老,他们官风也比较正,他们干实事的能力不算优秀,但也能称得上马马虎虎,他们不结党不营私,而且他们还忠诚。 第1144页 这种老臣子,就是皇帝,都拿他们无可奈何; 你没什么可以去拿捏他们的地方……不,主要还是他们也没有拿捏的价值。 所以他们才敢在今日送皇帝离京时,哭辇。 「这些大人们也是忠心的。」皇后宽慰道。 「朕知道,在他们看来,朕这次东巡,就是自己把自个儿当作一只肥羊,送到平西王嘴里的。」 「噗哧……」皇后被逗笑了。 「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挺悲哀的,觉得悲哀的同时,才越是觉得,我那个父皇的伟……不容易。 帝王也是人,古往今来,真正有容人之量的帝王,又有多少呢? 能做到留一个体面的,已经算是极好的了,君臣相得到最后的,寥寥无几。 而臣子呢, 比如说那姓郑的, 一场胜仗一场胜仗的打着开疆拓土扬我国威,他从未拉胯过,基本上只要他一出马,我就可以在御书房里等着捷报传来了。 但越是这样,朝中大臣们就越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明明为国屡立战功,但他们就越是认为他越来越像国贼。 将心比心,要是把我放姓郑的位置上,我这心里头,也是会有怨气的。」 皇后就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皇帝说话。 皇帝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他的心里话,这世上能有资格去听的,没几个。 可能,就两个吧。 一个是自己,苓香都不算,因为苓香背后有陆家,虽然陆家很守规矩,但陆冰如今管着的差事,实在是太重也太大了。 好在贵妃生的是公主,要是皇子,局面肯定和现在不一样的,甚至陆冰能否有那个资格去整顿密谍司也不好说。 而自己背后,自己的哥哥和父亲,以及嫂子那一家,具体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皇帝其实是一清二楚。 何思思无疑是感性一点的,她对自己的那位公公,也就是大燕先帝,一直有一种猜测。 他同意自己嫁给他的儿子,是否也是有这样的安排与用意? 不仅仅是摒除外戚干政的可能,也是希望他的儿子,有个可以放心说话的枕边人? 她和先帝接触的时间不长,次数也不多,但每次接见或者在大场合里面对面时,先帝对自己,一直有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客气,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宽厚。 她当然清楚,自己的丈夫曾经在心底如何憎恶自己的公公,可是,先帝对她,却不错。 可能,因为一些先入为主,再加上皇帝的概念对于那时的她而言,实在是太过伟岸,所以,哪怕是一点点的客气,在她眼里,也是「如沐君恩」了。 「老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话,可以反过来说,正因为皇帝拥有一国之一切,所以,皇帝一直是最怯懦的一个人,也是最赌不起的一个人。 姓郑的曾说过一句话,叫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他娘的, 姓郑的金句总是这么多,而且往往还越品越有味儿,时不时的,都得拿出来反刍反刍。」 皇帝斜靠在御辇中的龙榻上,目光陷入了追思。 皇后微微一笑,又剥了一颗葡萄,送入皇帝口中。 先前她所想的,这世上大概只有两个人,可以让这位九五至尊尽情地吐露心扉; 自己,是因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且无外戚可言,所以,无所谓的。 另一个, 就是平西王爷。 而平西王爷和自己恰恰相反,正因为平西王爷如今兵强马壮雄踞一方且威震大燕,所以,他有那个资格,和皇帝……平起平坐。 正因为能够坐在一起,是平等的,故而就不用什么伪装了。 她丈夫曾不止一次地拿「朋」字打比方,都拥有对等的一串钱,才能做朋友。 「呵呵,那帮老东西们,生怕我去了晋地,那姓郑的会行不轨之事,只有我清楚,姓郑的才不会这么干。 他矫情,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矫情的一个人。 他就算是要造反,也不屑去挟持朕弄一个胜之不武的,他会觉得这样不美。」 「不美?」 「就像是看一幅画,品一壶酒。」 「臣妾,似乎懂了。」 「除非朕下错了棋,让他心里不舒服了,否则,我估计他是懒得折腾的。 可朕就偏偏一直警醒着自己,警醒着自己要一直做个好人,做个好兄弟。 背后捅兄弟一刀,其实是很诱人的一件事,但朕明白,自己绝对不能做。 也不是怕他,而是觉得,和他反目成仇,还是为了一把龙椅的安稳什么的,忒没趣了点。 那龙椅他也坐过,看似威严,实则硌得慌。 所以,朕这次没听他们调派多少禁军随从,也没让地方兵马先行调动。 朕就这样来,这样走, 慢慢来,慢慢走,再慢慢看。 看看朕的父皇,为朕拿下的三晋之地,看看这些,朕的子民。」 皇帝说着说着,似乎是有些累了,慢慢地闭上眼了。 皇后有些心疼皇帝,她知道皇帝之所以这般急匆匆地刚过完年就出京东巡,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年前的一场场祭祀大典,把皇帝给累到了; 而年后的祭祀大典,不比年前少,皇帝这也是早点跑出来怠工的。 第1145页 闭着眼的皇帝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 道: 「皇后,知道朕为何敢这般大大咧咧地离京,丝毫不担心家里么?」 「陛下想来是早就有安排了。」 「一是年后的各项事务章程无非是按照年前定下的继续推进下去而已,方向和指标,朕早就排好了,内阁的诸位阁老们是能胜任的; 二是, 朕丝毫不担心老家会出什么事儿。 因为朕东巡了,所以老家会更为安稳,甚至,新政推行时所受的阻力,还会比预想中的要小很多。」 「陛下,这是为何?」 「哪怕如父皇那般干坤独断的皇帝,他也不能代表朝廷,朝廷是一个物儿,但朝廷又是千千万万的人,他们和地方上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为他们本就来自于地方。 他们不敢明着反抗朕,但真要玩一手阳奉阴违消极怠慢,朕,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朝廷就是一头牛,皇帝就是赶牛的人,你得拿鞭子抽他。 也得谢谢父皇他们曾整的那一出,呵呵; 朕这一出来, 他们就慌了,他们就会下意识地跑起来,把这地,给朕犁好喽。 父皇当年借南北两位王叔来了一场马踏门阀, 他们怕, 怕朕这个当儿子,学老子,去晋东借刀去了,哈哈哈。」 皇帝笑得很开心,许是情绪过于激动了,再加上今儿个起早了,御辇虽然能遮阳避风,但到底是在外头,比深宫要干燥太多。 所以,皇帝流出了鼻血。 「陛下,又……流了。」 皇后马上拿出绢帕帮皇帝擦拭,好在流出的不多,擦了两下就不流了。 皇帝不以为意, 伸手进皇后礼服裙摆之中, 故意以一种淫贼的目光看向她, 道; 「上火了,请皇后娘娘给小六子泻泻火。」 皇后伸手拍了一下皇帝的胸膛,倒是没去将那只在礼服下作怪的手拿开, 转而嗔道: 「这刚出京就没个正形。」 「姓郑的也一儿一女了啊,这是要追上咱了,不行,咱得再加把劲。 来来来, 躺下, 娘的, 这礼服的扣子怎么这么多? 等回去后朕要吩咐礼部和绣衣局把皇后的凤袍给改改,这不是耽搁皇嗣么!」 御辇前头, 魏公公拂尘一挥, 帘幕自其身后缓缓地落下。 其人向前迈出三步,目光向前一扫。 这儿伺候着的太监宫女们全部低下了头,缓缓地走到御辇外头去。 魏公公听着声儿, 入了定。 …… 皇帝东巡,虽说世上明眼人都清楚皇帝真正打算去的地方是哪里。 但东巡毕竟是东巡, 先帝爷在位时间很长,但在登基后,基本就没出过京城,最远,无非是去了京外的后园暂住疗养。 所以, 这是近小二十年来,大燕皇帝,第一次正式的出京巡视他的国土。 也是大燕皇帝,对新纳入大燕版图三晋之地的一次官方盖章般的承认。 所以,皇帝的御辇,行得当然不可能很快。 到一处地儿,得停下来耽搁一下,见见地方官,再体恤体恤民情,士绅代表,贵族遗泽,风流文士,种种等等,都得安排,都得过一遍。 途径名山大川时,还得登个高,望个远,提个字,立个碑文。 皇帝是大燕的象徵,皇帝亲自走过的土地,才算是真正染上了大燕的气息。 总之,皇帝很忙,这路,也走得很慢。 但伴随着距离晋东越来越近, 许多道目光也都不自觉地集中向了这里。 甚至,连银甲卫和凤巢内卫的活动也变得频繁了不少,为此,不惜被拔掉了几个堂口。 大燕的皇帝,即将来到晋东,那位平西王爷,会如何做呢? 盈安元年的春风,昭示着万物復甦的来临。 其他诸国都不是傻子,都能从这年号之中,品出味道来; 燕国,再不乱,就真的不给大傢伙机会了。 而且, 凭什么, 凭什么你燕国两代都这般玩还能安然无事? 这鞋,也该湿了吧! …… 「皇后啊,这临幸天下真的比临幸你还累啊。」 皇帝揉着腰感慨道。 皇后见这厮得了便宜还卖乖,当下一不做二不休,上前一步半蹲,手就朝着龙袍的腰带那里探去。 「不了不了!」 皇帝吓得后退了两步, 「容朕缓缓,容朕缓缓。」 夫妻二人,随即一起笑了。 这时,魏公公通禀道: 「陛下,颖都太守许文祖已在御辇外候着了。」 「宣。」 「遵旨。」 其实,皇帝的队伍,已经经过颖都了,而且还在颖都内暂住过数日,接见了包括成亲王司徒宇在内的一众颖都本土势力代表。 但许文祖其人,当时并未在颖都,而是去下面巡视春耕去了。 原本,许文祖是抽了空要在颖都恭候天子驾临的,但天子中途耽搁了行程,错过了许文祖安排的档期,见皇帝失约,许胖胖也就不等了,忙活自己事儿去。 第1146页 到头来,还是皇帝在颖都多滞留了一日再出的城,也算是等了他许文祖一下。 另外,许文祖还干了一件事,那就是在皇帝的队伍即将进入大颖都地界时,上书建议皇帝的队伍修改原本的路线,不要给地方百姓和地方官带来惊扰,影响到春耕的进行。 「颖都太守许文祖,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文祖站起来像是两座肉山堆积在了一起,跪下来,直接就二合一了。 皇帝下了龙椅,上前主动搀扶。 许文祖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啊陛下。」 结果本该是一种既定流程的君臣相得场面,却一不小心之下,许胖胖脚底一滑,倒栽了个跟头,皇帝也是因为有魏公公及时出手搀扶,才稳住了身形。 「哈哈哈哈……」 皇帝大笑起来, 「许爱卿,你这是又胖了啊。」 许文祖已经重新爬起,道; 「颖都养人哩,让陛下见笑了。」 「你很可以,把颖都这块地方,数年时间,经营成了一个养人之地,做得很好,朕很满意。」 「陛下谬赞,臣惶恐。」 「若是别人,敢放朕的缺儿,敢提前知会朕为春耕让路,朕必然会觉得,他是在以直邀名。 可你这么做, 朕不会这般觉得,你是个踏实干事的人,是朕的能吏,是大燕的肱骨!」 皇帝亲口赞许这话,可是要进史书的。 史书中,提到他许文祖时,必然会加上一句:帝贊其曰:国之肱骨。 许文祖再度跪伏下来,深吸一口气,道: 「臣愧不敢当,臣只是职责所在,身为一地太守,自当为天子牧好地方子民,臣,不敢居功!」 「唉,若是大燕之官员,皆以许卿家为榜样,我大燕天下之一统,就指日可待,不,可提前以待。」 「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愿为陛下一统诸夏之大业,进献所有!」 「好了,魏忠河,扶许爱卿起来。」 许文祖被扶了起来,君臣各自落座,开始奏对。 主要还是听听许文祖对颖都接下来的发展规划,皇帝问,太守答,旁边随行的史官,正在做着记录。 当然,这些记录之后,会做删减,以及,有些什么该记什么不该记的,史官自己心里都有数。 君臣相谈甚欢,从上午许文祖追上御辇,一直聊到了近黄昏; 中途,君臣还一起在御辇上进了食,许文祖得到了陪用御膳的恩遇。 终于, 谈完了。 因为望江,已经可见了。 君臣很默契地,进入到了谈话的收尾节奏。 待得一切本该结束时, 许文祖却又忽然跪了下来, 叩首道: 「陛下,臣冒死进谏,请陛下御辇,切莫过江,请陛下,以大燕江山社稷为重!」 场面, 忽然间就冷了下来。 皇帝转动着手中本该拿来送客的茶盏, 笑道; 「朕知道,你和姓郑的关系,极好。」 「互为知己,不逊兄弟。」 「那为何这般说?」 「臣是燕人,陛下是君,是大燕社稷所系!」 「你是觉得,朕要是过了这望江,平西王就会反?」 「臣不认为平西王爷会反。」 「那你为何阻止朕过江?」 「平西王爷不会反,但谁又能保证,平西王爷麾下的那些骄兵悍将,不会行那以下克上大逆不道之事呢? 陛下, 干国太祖皇帝黄袍加身,殷鑑不远吶!」 皇帝御辇是有禁军护卫的,但这批禁军,又怎可能是晋东虎狼的对手? 「朕来都来了,都到这江边儿了,怎可能不过江呢?江对面,也是我大燕的国土。」 「臣知道不可谏,却不得不谏,这也是臣的职责所在。」 「好,朕知道了,许爱卿辛苦了……」 这时, 外面有禁军统领的通报传来。 魏忠河马上出去见了,又迅速地回来,神情,有些古怪: 「陛下……平……平西王爷来了。」 「哟,姓郑的来接咱了?在江对岸么?」 「回陛下,平西王爷,已然渡江。」 「哦,他带了多少兵马啊?」 魏忠河嗫嚅了一下嘴唇, 最终, 笑道: 「陛下亲自出去看一眼便知。」 「狗奴才,居然和朕在这儿卖关子。」皇帝笑骂了一声魏忠河,紧接着,直接自己掀开了帘子走到了御辇外头。 御辇之外, 有数千自京城护驾一路同行的禁军,他们将御辇包围起来,紧密地做着保护。 当皇帝走出御辇,站在行辕台子上时, 看见前方, 禁军甲士林立之前, 一道身着玄甲骑着貔貅的身影,就这般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儿。 看到这一幕, 皇帝的鼻子,有些发酸, 用力地眨了眨眼, 骂了声: 「畜生。」 彼此之间, 也算是隔着挺远, 但几乎在同时, 坐在貔貅背上的王爷, 也骂了声: 「贱人。」 第1147页 盈安元年春,帝东巡至晋东; 大燕平西王, 单骑迎驾! 第七百一十六章 君臣 郑凡伸手抓了抓貔貅的鬃毛,锦衣亲卫安营扎寨于江东三十里处,剑圣和徐闯则就在不远的位置候着。 毕竟他堂堂平西王,也不可能真的一个人骑着一头貔貅穿着玄甲,洒脱地自奉新城单骑跑这么远到这儿来。 有些事儿,老田可以做,他郑凡,暂时还做不了。 饶是如此, 此时他一个人面对数千禁军, 也当得起单骑迎驾之名了。 要是出什么事儿,外围的剑圣和徐闯也是来不及救援的。 可以说, 天子一声令下, 就足以将大燕平西王爷……哦不,大燕国贼郑凡,一举闷杀于此。 过程如何,不要紧,主要的是此时郑凡,已经给出了一个自己的态度。 此番情景宣扬出去后,世人必然惊嘆于平西王爷的坦诚,燕京城的大臣们得知这一消息,估计也一时无话可说。 但对于真正了解熟悉郑凡的人而言, 尤其是此时站在御辇上的皇帝来说, 姓郑的是多么贪生怕死的一个人啊, 他能做到这样,可真的是超过了所谓普通臣子的忠诚了,因为这货其实没半点忠诚…… 皇帝深吸一口气, 不动声色地将眼角刚刚酝酿出的些许雾气压了回去, 笑骂道: 「还是这般矫情,还是这般要面儿,咱又不是洪水勐兽,也不是干楚敌军,他非得搞出这种风雨潇潇斯人独立的架子。 狗奴才, 你晓得不, 他就是在欺负咱吶。」 皇帝身后的魏忠河,脸上也是挂着笑容。 御辇四周的禁军将领们, 甚至是周遭的这些禁军们,在看见这一幕后,也是长舒一口气。 越是往东,大家心里的压力就越是大。 皇帝没有调动晋地的驻军前来策应,这意味着这边一旦出什么事儿,他们是没有援军可以指望的。 固守待援? 待谁的援? 附近县城忠诚于皇帝的县令带着衙役和民夫们过来救援么? 大家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当平西王爷以这种姿态出现时,剎那间,雨过天晴,一时都觉得人生是这般的美好。 这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郑凡拍了拍貔貅的脑袋, 貔貅抖了抖身子, 亮晶晶的甲冑直接洒落下来,覆盖其身躯,在黄昏下,与晚霞争辉。 随即, 它迈开了步子,向着面前的禁军主动走去。 前方的禁军将领自然不可能傻乎乎地命手下架起长矛举起弓弩再喝问一句: 「来者何人,擅闯天子行辕可知该当何罪!」 虽说天子行辕所在就和皇宫一样,谁想面见天子,都得先通禀身份再一级级地往上报,最后再看天子是否有兴致召见你; 但很显然,平西王不属于此列。 将领往后看了看,发现御辇上已经出现了陛下的身影。 平西王骑着貔貅还在继续过来, 后方传令的公公还没赶来, 将领深吸一口气,向身侧退了三步,单膝跪伏下来: 「末将拜见平西王爷,王爷福康千岁!」 周边其余禁军也全都跪伏下来: 「拜见平西王爷!」 王爷微微颔首,没和禁军互动什么,而是让貔貅继续前进。 这真不是郑凡想在这里装逼, 而是人到了什么位置时,自然而然就会有相对应的体面,咱不得瑟,可也没必要去自贱不是? 老田和老李去见先帝时,皇帝身边的禁军会拦么? 敢指着他鼻子说,要等天子诏么? 老田在京城直接废掉三皇子,老李在御花园烤羊腿, 是臣子不假, 但你也得看看自个儿什么体量, 到这个层次了,不如直白一点。 别看京城的那帮大人们整天对自己喊着「国贼国贼」的,动辄说自己「跋扈」「嚣张」「犯禁」, 真要自己谨小慎微规规矩矩客客气气如履薄冰的, 怕是他们第一个吓得半死。 王爷本人也没挺直腰背,身形有些懒散。 一层层禁军在王爷过来时,全部退让跪下。 天子站在那儿,脸上带着笑容。 距离近了,还能瞧见天子双手在不自觉地交叉摩挲着,好像有些踌躇。 若非场面不适合, 要是私下里的话, 郑凡非得调侃这姬老六怎么做出这小媳妇儿盼夫归的扭捏来了。 终于, 王爷来到了御辇前。 没翻身下来行礼; 先帝爷时,准许自己宫中骑马,那时候给自己牵马入宫的,是太子殿下。 这行辕就是皇宫的规制,所以依旧不用下马。 新君初登基就下了旨,因平西王爷南征北战,膝盖有伤,所以平西王面圣时免礼。 在别人那里,皇帝赐块肉,都得拿回去腌了供奉起来当个传家宝,皇帝给了什么恩典,都会诚惶诚恐。 可平西王是当真了的, 你让我骑马我就骑, 你让我免礼我就免; 第1148页 皇帝给我什么,我就拿什么,我就用什么,也就受什么。 哦, 除了一个, 那就是皇帝要是赐予什么「免死铁券」的话,那王爷是绝不会信的。 皇帝伸手,想要拉王爷上辇。 王爷瞥了他一眼,没接; 这也不是摆谱,自己一个大男人,外加身上的玄甲多沉吶,借皇帝的力,皇帝摔不摔他不晓得,自己怕是得跟着摔一跤。 御辇台阶处,王爷从貔貅背上直接落下,走到了上头。 皇帝上前,伸手,抱住了郑凡。 王爷双臂依旧张着,没和皇帝一起来一场见面抱礼。 好在穿着甲冑,隔着厚厚的一层,否则真有些腻歪。 「行了行了,过了过了。」 王爷提醒道。 皇帝开口道:「刚你过来时,我在心里头就想着该怎么和你打这第一个招唿,发现都不合适,干脆这样直接一点。」 皇帝撒开手的同时,握拳,在王爷胸膛护心镜的位置敲了敲。 「姓郑的,你长高了。」 「你也更胖了,刚在前面乍眼一看,我还以为许文祖造反黄袍加身了呢。」 「噗通!」 后方帘子后头站着的颖都太守大人跪伏在地。 老许是个脑袋很灵活的人不假,但依旧是这个时代的人。 他曾忠诚于镇北侯府,在镇北侯明确表示不会争那把椅子后,就踏踏实实地做起了大燕忠良。 郑凡一直嗤之以鼻的那些敬畏,许胖胖是真的一直秉持着的。 「来,进来喝口水。」 自打平西王现身后,皇帝就没再自称过「朕」。 御辇内,很是豪华。 不过,在外人看来,最豪华的是那拉动御辇的三十六头貔兽,可谓尽显天子尊贵。 但郑凡清楚,那三十六头貔兽是个憨憨,是御兽监培育出来的样子货,冲锋比不得普通战马,耐力比不得驮马,真就图一个仪仗队的作用。 当主子进辇后,貔貅晃动着自己身上亮晶晶的甲冑,在这拉御辇的三十六头貔兽面前,矜持且优雅地踱着步。 掀开帘子,进来时看见一座肉山跪伏在角落。 郑凡上前,将许文祖搀扶起来。 饶是五品绝世高手, 搀扶起许胖胖也依旧有些许吃力; 主要是许胖胖被先前那句「黄袍加身」给吓得身子有点软了。 一身凤裙没穿礼服的皇后何思思已经站在那里,见郑凡进来了,微微一福, 道: 「真是怪不好意思的,竟劳哥哥亲自来接。」 皇后出身民间,自带一层亲和光环。 早年姬老六还是王爷时,何思思作为王妃在京城诰命圈子里可谓是极有人缘,大傢伙都觉得她实在。 但郑凡清楚, 再实在的人,都当了几年王妃几年皇后了,本来的淳朴还能再剩下几分? 屠户家又不是开染坊的,就算是,再重的本色也早就被洗去了。 无非是这对天家夫妻最擅长这种亲和力的拉拢手段,尤其是用在自己身上时,可谓是不遗余力。 可偏偏,王爷还真就吃这一套。 皇后问好,王爷也没端着,行礼是不可能行礼的,这辈子,除了老田从西边回来,否则郑凡觉得,整个诸夏,已经没有谁能有资格受自己的膝盖了。 但郑凡还是笑着后退半步点点头,道; 「皇后气色真好。」 这不是场面话,因为皇后脸上,白里透着红。 皇后害羞一笑。 皇帝则洒脱多了,坐下后捶着自己的腰,感慨道: 「我浇灌的!」 王爷点点头,回应道:「难为你了。」 「啥意思!」皇帝急了,「姓郑的!」 「有空多练练深蹲。」 王爷给出了建议。 皇帝拍了拍身侧的龙椅, 道: 「乖,上来。」 王爷没上去坐龙椅,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垫子,御辇内部像是个小朝堂的布置,沿途接见的官员都是跪伏在垫子上奏对。 魏公公在此时搬来了一张椅子,放在了王爷身后。 王爷也没等皇帝喊「赐坐」,就自己坐下了。 「我知道你是个懒人,这自打有了儿女后,就一直待在王府里陪孩子,难为你了,这般老远地过来接我。」 王爷笑了笑, 伸手接过魏公公递送来的茶, 一闻, 大泽香舌。 魏公公小声道:「王爷,这是陛下特意从京中带来为您留着的,陛下一直记得您好这一口呢。」 皇帝直接喊道: 「他是只好这一口么,你让他喝龙井毛尖他能分出来么?他就只知道这一口。」 王爷低头,抿了一口,自打当初在范府拿这茶当凉茶喝了昏睡一大觉后,以后再喝这茶,真得慢慢品了。 放下茶盏, 王爷开口道: 「本不打算来接你,但怕你就这样过江,被我手下那些军头直接沖了,只能我亲自跑一趟了。」 边上的许文祖听到这话,只觉得心里发虚,这也太直白了吧? 若是其他的,比如和皇帝唠唠嗑,话话家常,他倒是能接受,可这般明火执仗地说出原因,实在是过于不把皇帝当一回事儿了吧? 第1149页 他是早就知道皇帝和平西王关系很好的,可没想到竟然「好」到了这种地步。 边上记录君臣奏对的史官,已经石化。 皇后听到这话,也有些担心地看向自己的丈夫。 不是担心安危,而是怕自己丈夫生气。 但皇帝并未动怒, 反而朝着郑凡的方向倾了倾身子, 问道: 「当真到了这个地步?」 「我儿女都有了。」 主要是,嫡子有了。 皇帝点点头,又指了指郑凡, 道;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晋东怎么说,也算是我大燕的国土吧,合着我这大燕的皇帝到自家国土上去,还得时刻担心被自家的兵马给沖了? 你这王爷是怎么当的!」 王爷对着皇帝翻了个白眼, 道: 「那行,把这两年欠晋东的粮饷都给我补了,然后我带着他们叩谢皇恩浩荡。」 「唔……」姬老六。 皇帝搓了搓手, 道: 「你懂的,本来去年积攒了一些,但那场大战下来,国库又开始跑耗子了,我,我这是真的一滴都没有了。」 「你也是做过买卖的,东家不发工钱,你希望下面的伙计还对你死心塌地么?」 许文祖这时打圆场道:「再怎么说,陛下是真命天子,大燕之主,就算是……」 王爷吐了茶沫子, 道: 「我手底下,正儿八经的老燕人,其实不多。」 「……」许文祖。 「姓郑的,我这还没过江东呢,你就给我直接上药了?」 「预敷。」 王爷并不觉得自己说这些话算什么冒犯,二人之间在书信往来里,其实更随便。 「其实我也想得开。」皇帝抖了抖腿,「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怎么可能,反正你姓郑的治理地方是一把好手,你就替我看着呗。 这些话,其实也吓不到我。 当年就算是我父皇去北封郡,怕是也得担心被镇北军的那些骄兵悍将给沖了,哈哈。」 「……」许文祖。 许胖胖感觉自己膝盖中了一箭。 皇帝又道:「郑凡,等过了江,带我在晋东走走看看。 雪海关城楼上,我想去看看。 镇南关的国战之地,我也想去看看。 父皇,两位叔叔,你,多少大燕将士浴血拼杀出来的疆土,我想看看。 先看看这里, 等以后, 再带着我去看看郢都,看看上京……」 说到这里, 皇帝忽然皱了皱眉, 道; 「娘的,这两处名胜都城,都被你这姓郑的给毁了!」 王爷伸了个懒腰。 这时,一名禁军将领进来禀报,说舟船已经备好。 「行吧,对岸有人么?」皇帝问王爷。 郑凡点点头,道:「有我的亲卫。」 「那咱就先过江呗,禁军就留这儿了,省得带这么多人过去麻烦。」 魏公公听到这话,有些迟疑,意欲上前劝阻,但还没开口,皇帝就抢先道: 「你姓郑的一向抠门,我也就不额外带几千张嘴过去了,省得完事后还跟户部要白条。」 王爷点点头,也站起身,道:「那就走吧。」 舟船挺大,是望江水师特意抽调了三艘大船过来供陛下调用的。 说是禁军留下了,确实不假,但随着圣驾一同的宫女太监外加官员,那是必须得跟着一起走的。 另外还有密谍司的一众人,也得跟着,以方便皇帝和燕京之间的联繫。 其实,外出以来,每天都有摺子送到御辇上的。 皇帝要是真洒脱到就只带个皇后就跟着平西王过了江,那外界马上就会认为是平西王挟持了天子和皇后。 上船后, 皇帝和王爷站在甲板上,看着江面。 天子让船在江心停住,他要祭奠当年望江一战死在这里的燕军士卒。 魏公公站得稍远了一些,站到了剑圣身侧。 疑惑道: 「大人,您的龙渊呢?」 剑圣回答道:「给我徒弟了。」 「恭喜恭喜。」 祭奠结束, 看着裊裊升起的青烟, 端着酒杯,皇帝有些惆怅道: 「我以前也经常各地走的,但当了皇帝后再出来,看这景秀江山时,真的和以前截然不同了。 它很美, 但它也太沉重了。」 王爷不说话,站在那里吹着江风。 他自己是个很喜欢在风景秀丽处抒情的人,所以自然懒得在此时帮身边人捧哏,哪怕这个人是皇帝。 好在对此皇帝也早就习惯了; 一小段的沉默后, 皇帝挥了挥手,示意船继续行进。 「很多人,其实都在看,看朕,到底敢不敢过这个江。」 「我知道你会过来的。」王爷开口道。 皇帝手撑着船舷,看着因船行进而荡漾起的层层波纹,道: 「你觉得我和我父皇比,差多少?」 「差不离。」 「别敷衍我。」 「真差不离,我和先帝,其实没有太多的交集,我拢共也没进几次京。」 皇帝笑了, 第1150页 道; 「整个天下,都觉得父皇在位时,把刺头都拔了,无论是外面的还是里面的,他都拔了,给了我一个,虽然破了点,但挺安全的一个大燕。 这个,我不否认。 但在有一件事,我比我父皇难,而且,我做得比他更好。 南北二王,信任他们,放任他们,支持他们, 很难么? 真的很难么? 李梁亭、田无镜,这样的臣子,哪家皇帝不喜欢?」 郑凡看着皇帝,问道:「你是说,我不够讨喜?」 皇帝伸手,抓着郑凡的手臂, 道: 「姓郑的,你扪心自问,咱们俩位置换一换。 你是皇帝,我是平西王, 你, 会如何对我?」 「我啊,估计早把你一巴掌拍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 第七百一十七章 那一刀! 皇帝和王爷,过了江。 队伍在玉盘城休整了两日; 玉盘城的知府是孙良,但真正掌权的,是他哥哥孙瑛。 皇帝丢下了自己的禁军过来了,王爷也不会让皇帝寒酸。 锦衣亲卫充当了新的禁军,一切规制按照天子礼仪,平西王本人也没去越俎代庖,将风光给了皇帝。 无论是皇帝还是王爷,都不是好相处的人; 但真相处起来后,彼此之间的默契,可谓油沁细缝,一丝不落。 自玉盘城往东, 是很长一段的荒芜区。 晋东的建设与发展确实是如火如荼,但想要全方位的覆盖,也绝不是这般简单的事,战争的创伤,依旧清晰可见。 但等继续向东深入,进入了以奉新城为核心的外围屯垦区时,气象,一下子就不同了。 军屯的一切,都井然有序,水渠灌溉,坞堡建设,明明是乡间田野,却透着一股子精緻的味道。 另外, 商队的行进道路和安排,作坊的建设和划区,军营的营造,新县城的规整,都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生机盎然。 这, 才是现如今晋东的真正面目。 这里,浸润着近乎所有魔王的心血,除了魔丸。 因为那两年,魔丸一直在忙着带孩子。 但其他几位魔王,都是出了大力的。 在再有一日就要进入奉新城时, 皇帝提出了一个要求, 要去「泰山」先看看。 所以, 平西王新赐名的山,也是平西王第一个祈福的山,在今日,迎来了这片土地上名正言顺的天子。 经过这两遭后, 这座「泰山」,想不扬名都不可能。 而在这基础上,必然会诞生足够多的关于它的故事与传说。 皇帝的身体,是真的有些虚; 这种虚,是明面上的虚,平时看不出来,但真要进行徒步或者登山时,一下子就显露无遗。 所以, 登山时, 皇帝是挽着王爷的手臂走的; 皇后何思思, 则跟在后头。 再后头,则是魏忠河与剑圣。 锦衣亲卫早就净了山,警戒也拉到了外围,可以确保这里的绝对安全。 好在,这座「泰山」并不高。 等看见了平西王亲自命人立下的「泰山」石碑后,也意味着到达了山顶。 陈仙霸、刘大虎与郑蛮三个小伙子,早早地就上了山,且在上头亭子里把火锅煮好,菜肉切好摆盘。 当平西王的亲卫,亲自上阵冲杀的机会其实真不多,但若是外放出去,怕是开个饭馆儿啥的真不愁没生意。 王爷和皇帝入座, 皇后开始负责下肉下菜。 这种火锅的吃法其实不算新奇,但牛油红汤锅底外加蘸香油的吃法确实是平西王的独创。 不远处,还有另一个锅子正煮着; 魏公公与剑圣,外加陈仙霸那仨,五个人坐在一起煮一个锅。 皇帝坐下后,本想将靴子脱下来松松脚,结果被王爷一脚踹了上去,不得已之下,只能作罢。 皇后捂着嘴在笑,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和这位平西王在一起时,是真的放松。 皇后先下好了菜,再主动给皇帝与平西王一人倒了一杯果酒。 皇帝握着酒杯, 看着亭外的景色, 感慨道: 「郑凡,你很了不得,真的很了不得,我之前在京城,只是想着你把这里经营起来了,但真没料到,是这种经营法子。 干国那帮文人最喜欢对他们官家说要以诗书礼仪教化天下,以回到古夏大治的时代。 我以前一直以为,那是那帮文人一代代吹嘘出来的美梦,自己给自己骗了一代又一代; 可没想到, 在你这晋东, 我看见了真的。」 皇帝看事物的角度自然和寻常人不一样; 且这位皇帝怕是有史以来,最善于经营的一位了。 经营一个铺子和经营一个天下,肯定是不一样的,但里头,其实也有共通之处。 王爷喝了一口酒,因皇后就坐在他对面,所以只能微微侧着身子,看另一侧的风景。 「效率。」 皇帝咬出了这两个字。 郑凡扭头看向皇帝,笑着点点头。 第1151页 皇帝,是真的懂。 晋东的发展与规划,根本目的就是一个,那就是为了王爷下一次能更好的打仗。 标户是为了打仗,种粮是为了打仗,商贸是为了打仗,作坊是为了打仗; 发展的目的是为了应付下一轮更大规模的战争,只不过顺带着让以流民为主的百姓,生活上得到了富足。 但从另一个方向上也能再圆回来,晋东处于战略要地,如果无法将外敌挡在外头,无法拥有充沛的战争能力,一旦兵戈过来,百姓只能再度沦为两脚羊。 这一点,郑凡是深有体会,战争带来的破坏是最直接也是最巨大的。 不过,皇帝显然是没打算在细节上去和郑凡探讨什么,皇帝的御书房里,可是放着不少关于晋东发展模式的摺子,甚至,平时的书信往来里,也会做一些交流。 虽然皇帝清楚,和自己交流的那位,可能不是眼前这个姓郑的。 「自古以来,盐铁官营,并不算稀奇,皇庄,也不算稀奇,你现在这样的势头,确实可以在接下这些年的时间里保持继续稳步地上升。 但伴随着晋东人口越来越多,真正恢復生机的地盘越来越大,事无巨细,全靠你王府产业来支撑,反而会起到限制作用。」 郑凡点点头,道:「等再过些年,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会开放一些产业让小民去经营,但前提是保证王府下辖产业是晋东之地的主体,小民的经营,定位于王府官营的有效补充。」 皇帝张了张嘴, 有些意外; 然后伸手拍了拍额头, 道: 「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懂。」 一句简单的话,却将主体、定位这关键要素给讲了出来,对于皇帝这种「专家」而言,可谓深刻到了一定的层次。 王爷端着酒杯,矜持地笑笑; 我不是真的懂,但我会背。 「可惜了,你的这一套东西,只适合晋东,在其他地方,是推广不起来的。」 「是,占了一片白地起家的便宜。」 「对,谁都清楚,把地犁一遍,再重新栽种庄稼其实最为干脆省事,去他娘的治大国如烹小鲜,去他娘的窗户纸缝补匠。 都知道小打小闹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的改革,刚进入正轨,也是靠着这次东巡,到你这里来借一波春风才能真的推下去,说实话,是取了巧了。」 「太客气了。」 「但你这里,也是有问题的。」皇帝很郑重地说道,「你的标户制,确实是弥合了你手下族群复杂的矛盾,也确保了在这一时期你能拥有充足的武力和对四方接纳吸收的能力。 但标户制又能存续多久? 要是一直是四战之地,也就罢了。 现如今,雪原暂时是不成气候了,日后再将楚国打崩后,一旦四方没有再可以威胁你的强敌,你这个标户制马上就会自我糜烂掉。 现如今的这些燕人、晋人、楚人、野人、蛮人,他们能忠诚于你,跟随着你南征北战,悍不畏死,可一旦承平下去,他们的下一代, 必然会沦为只知道啃食这铁庄稼的废物! 而后, 成为你王府的……沉重负担。」 郑凡又喝了一口酒,平西王府的军事制度,是自己和瞎子共同从八旗制那里改过来的,也确实适合当下晋东的环境与局面。 姬老六的预言,其实很准确,因为在另一个时空里,满清入关后,曾经人数虽少但战力卓着的八旗铁骑没多久就腐化成了一群遛鸟斗蛐蛐的废物,与此同时,清廷每年都得为他们负担极重的财政包袱。 皇帝看着郑凡, 问道; 「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你是真的懂。」 「呵呵呵。」皇帝满足地笑了。 郑凡开口道:「一时之法,以适应一时之势,势如水,水无常形,法亦无常形。」 皇帝点点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变法革新,是吧?」 不等王爷再开口, 皇帝拍了一把大腿, 道; 「但问题就又来了,父皇马踏门阀,用的是镇北军,率军的是李梁亭,镇北军乃北封郡与荒漠之军,李家虽然一度被称为当年大燕门阀之最,但你我都清楚,李家,其实不算门阀。 也正因为有这一支镇北军,马踏门阀才能成为可能。 靖南王为何要自灭满门,为何马踏门阀之举父皇不以靖南军为先? 因为当时大燕,朝堂、地方,乃至军中,唯一不受门阀桎梏的,只有镇北军了。 都知道大燕想要彻底干趴蛮族,想要一统诸夏,需要集权,可问题是,集谁的权? 用他们的刀,来割他们自己的肉么? 变法革新为何难? 谁又能坐在椅子上的同时,再将椅子翻个个儿呢? 就比如这晋东之局, 要是哪一天,咱俩真的做成了。 你姓郑的还在,以你姓郑的威望,倒是有可能在最后再改一改,变一变; 你儿子呢? 你儿子能变么? 这些标户,拥护你儿子继任你的王位,是他们撑着你儿子在王位上坐稳的,又怎可能再削他们的肉? 到头来, 又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喽。」 第1152页 郑凡沉默了。 很多时候,作为这个世上的外来者,总是有一种……清高。 总觉得自己看透了一切,也高于一切,但实则,每个时代里,都会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的目光,可以穿透时代的局限,看得更高和更远的。 就比如,姬老六。 皇帝吃了口肉,从皇后手里接过了帕子,擦了擦嘴: 「所以,想明白了这些,我就什么都放下了。 老子又不能长生不老, 这世上又不可能有真正的万世之法, 日月更替,四季流转, 到头来,还是那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 皇帝伸手,搭在了王爷的肩膀上, 「咱哥俩这一代,先图一个诸夏一统,剩下的,后辈们自己玩儿去。」 这是皇帝在剖析自己的心迹; 这些话,在信里,不适合说,只有当面讲出,才能显真诚。 毕竟,这也是一种约定。 忌惮与反忌惮, 朝廷和地方, 种种矛盾,都可以搁置下去,留给后辈吧。 他们俩, 只需要在这辈子,尽情地玩耍。 身为天子,话讲到这一步,真的是难能可贵了。 「呵。」 郑凡笑了笑, 道: 「姬老六。」 「哎。」 「我也说句心里话吧,我郑凡,自始至终,都不觉得自己欠你什么。」 「你放屁!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年出征时带的棺材和你王府下面,埋着的是什么。」 二人最早相见于荒漠,镇北侯府门前,沙拓阙石叩门,被包围时,突围直冲六皇子马车,郑凡「捨命」相救。 「老子一开始就觉得奇怪了,怎么的,你这卧龙凤雏,这般人才,命怎么也能这般好,还能正好救了咱? 也不是老子故意调查你,还是这几年,你根基深厚了,也不藏着掖着了,你王府下面那口棺材的事,传闻本就不少。 再联想到当年诈尸而走的左谷蠡王尸体,可不就对上了么! 你没救我, 但我却从一开始帮了你, 还想办法通过兵部把你调到了银浪郡翠柳堡接下来的战事一线。 你这叫没欠我?」 「欠帐的含义是什么?」郑凡反问道。 「嗯?」 「我认下这笔帐,才叫欠了这笔帐,我不认,就不欠。」 「……」皇帝。 皇后忍不住笑了场,起身,帮两个男人添酒。 「思思,你听,姓郑的这话说得,真不要脸!」 郑凡伸了个懒腰,道: 「做买卖嘛,我下套,你往里钻,这叫自己打了眼,再说了,你当初资助我,只是因为我救了你的命?」 「难不成是图你好看?你有我好看么?」 皇帝问这话时,看向皇后。 皇后啐了皇帝一口,不搭理他。 皇帝有些无奈,早年,皇帝也是翩跹公子的俊俏模样,但这几年,发福了不少; 这姓郑的,一直在打仗,修为也稳步提升,差距,一下子就出来了。 「我就认两笔帐,一笔,是我欠靖南王的承诺,一笔,是在干国,八千袍泽为我断后。」 「我懂了,得先打楚国。」皇帝马上抓住了重点,「干国放最后。」 此时, 就在这小亭子里, 大燕权力地位最巅峰的两个男人, 相视一笑。 …… 奉新城,为迎接大燕皇帝的到来,做了很充足的准备。 而自古以来, 迎接贵宾的第一条,就是大扫除。 本来,还有一系列的排场,需要给皇帝送上的,在这一点上,王府不小气。 哪怕是致力于造反的瞎子,也坚持要以盛大的礼仪迎接皇帝的到来,再怎么样,格局不能掉。 但皇帝提早派人下达了一道圣旨,意思是一切从简就好。 送圣旨过来的,是刘大虎,刘大虎念完圣旨后,又传达了一条王爷的口谕: 「他不是说反话。」 所以, 盛大的欢迎仪式,是没有了。 但奉新城的军民,依旧对大燕皇帝陛下有着极大的……好奇。 真不是热情,而是好奇,纯粹是看个稀奇。 毕竟,在这里人的眼里,他们的王爷,才是真正的「天子」。 他们想看看,皇帝到底是什么样子,竟然还腆着脸不给自家王爷腾位置。 好在,这样的心思只是放在心底,也没人会大张旗鼓地喊出来。 且当看见皇帝的銮驾时, 百姓们也都很识趣儿地跪伏下来,山唿万岁。 一口皇帝万岁, 一口王爷万岁, 喊着喊着,也不晓得到底是谁顺带着谁了。 皇帝和王爷同坐一辆王府特制的大马车里, 听着外头的山唿万岁, 皇帝笑道:「这样吧,郑凡,朕给你封一个九千岁吧,四捨五入,也是万岁爷了。」 搁寻常人,被皇帝这样说,怕是会吓得直接跪伏在地。 这明显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犯了皇帝的忌讳。 但平西王只是没好气地瞥了皇帝一眼, 骂了句: 「滚。」 第1153页 应皇帝的要求,队伍没有直接进奉新城内,哪怕皇后已经无比想念自己的儿子了。 队伍拐了个弯,先去了城外的葫芦庙。 庙里,除了神佛和王爷一家子的长生牌位以外,还有一些纪念战死士卒的碑文,他们也在这里,享受着香火供奉。 皇帝先来拜祭他们。 等拜祭完了后,皇帝才和王爷一道,正式进了奉新城,入王府。 待得两位最为尊贵的客人离开后, 小和尚搀扶着老和尚,坐在庙里井口边,因为是临时加的行程,所以葫芦庙可谓一时忙得不可开交,师徒俩这会儿,是真的都累了。 「徒儿,瞧见皇帝哩。」 「嗯呢。」 「徒儿,许是平日里王爷瞧多了,这皇帝虽然是第一次见,但……也就这样了吧。」 「嗯呢。」 师徒俩在嘀咕的时候, 那个先前蜷缩在角落里的纸人,这会儿又飘了出来, 他也在自言自语: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么,你们那位王爷,距离皇帝,真就差一身龙袍了,不,只要往那蟒袍上,多画一根爪子,不就成了么。 俩没见过世面的秃驴!」 小和尚拿起井口边的半桶水,泼在了地上。 「啊啊啊啊!」 纸人大叫地后退,生怕自己被弄湿。 随即, 纸人又回到了自己的角落里, 喃喃自语道: 「没想到啊,没想到。 太阴损了,实在是太阴损了,枉你修行一世,我还觉得世上本就该只有你与我同名,谁成想,你真是连脸都不要了。 呵呵, 藏夫子的那一刀, 竟然落在了这里。」 第七百一十八章 让我看病? 奉新城并未按照惯例,给大燕皇帝修建行宫。 用王爷的话来说, 招待真正自家兄弟的地方,就是家里,修建行宫什么的,实在是太见外了。 对这位的抠门,皇帝本人早就习以为常,当年自己产业全交给户部,在自己父皇眼皮子底下过苦日子有这顿没下顿时,写信给这位,结果这位派人送来了两车玉米面儿。 弄得皇帝现在闻到玉米味的东西,这胃里,就自然而然地有种锉刀在锉的感觉。 不过,平西王府虽然不似皇宫那般奢华,但很有格调。 论个清幽雅致,怕是连京城外的后园,也比不过它。 「姓郑的,确实是会享受会过日子啊。」 皇帝坐在石桌旁,看着院子里的小桥流水,心境,也不由得清逸了一些。 皇后已经换了一套更居家的衣裳,这是四娘为她准备的,庄重却不失风采,或许,在整个大燕,天子一家也就只有在这座王府里,才能体会到真正的寻常百姓串门走亲戚的感觉。 「臣妾倒是很喜欢这里呢,不闹,还清幽。」 何思思不喜欢排场,和寻常普通人「暴富」起来后过分补偿自己不同,她很快就沉淀了下去,依旧喜欢小日子的感觉; 否则,她也不会在皇宫里拾掇自个儿的菜园子了。 当然,这或许也是与何家的传统有关,何家自上到下,都是本分人。 站在身侧的魏公公开口道;「娘娘,等回京后让工部仿着这处园子在宫里再修一个就有了不是。」 和先帝的绝对克己不同, 当今圣上并不是那种苛刻自己的主儿。 用皇帝的话来说,就是皇帝过不过苦日子,没什么意义,除了满足了自己「朕是个勤俭的好皇帝」虚荣,与民间百姓是否吃得饱穿得暖有什么干系? 所以,魏公公才敢提出这一茬,搁先帝爷时,提建议修园子,那是嫌命长了。 但皇帝还是摇头笑道; 「意味不同的,园子这种东西,主要还是看个心境,皇宫哪怕变出个上百种模样来,它也依旧是皇宫。 倒是这姓郑的,在这里,日子是真逍遥,所以才能给人以这种雅趣。」 平西王府很大,但和寻常意义上的那种恢宏宫殿比,还是袖珍了很多。 所以,除了四娘的一座籤押房在这里外,王府下的各个衙门并不在王府里设有办公场所。 家,是真的有家的味道,恬淡安静与祥和。 「住得还习惯么?」 郑凡走了进来问道。 「你说呢?我以前的王府和现在的皇宫,和你这里比起来,一下子就跌了格调。」 「哈哈。」 王爷对这个评价很满意。 皇后站在旁边,欲言又止。 郑凡会意,道:「太子正在继今日的课业,过会儿就放课了。」 听到这话,皇后也是露出了微笑。 「你的孩子们呢,让我看看啊。」皇帝催促道,「我这里,见面礼可是早就备下了。」 「怕你们劳累,本想让你们歇一歇,既然这样,我这就吩咐他们过来。」 郑凡对着身后挥了挥手,肖一波走了过来。 皇帝却站起身,摆摆手,道:「孩子们还小,咱们自己去看吧。」 「也好。」 王爷陪着皇帝与皇后一起去了熊丽箐在的院子。 天子入住王府,王府的家眷必然清楚肯定会与天子见面的,且大概还得一同用晚膳,虽说对于王府的家眷而言,对天家要有多敬畏还真谈不上,但也不会去失了礼数。 第1154页 所以,熊丽箐今日也是特意打扮了的,本来是准备穿华装,但府邸里下人来通禀皇后换上了四娘送去的衣服后,熊丽箐也就选了件楚地贵妇裙。 人家穿便服,你穿盛装,无形中就把自个儿的身份落下太多了。 低半头可以,毕竟人家是客,但自家男人和皇帝是平起平坐的,自己这个做女人的,怎能表现得过于谨小慎微? 「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熊丽箐屈身下福; 不过,其身后的婢女嬷嬷们还是全部跪伏下来行大礼。 皇后赶忙上前,搀扶起熊丽箐。 「妹妹越髮漂亮了。」 「姐姐也是越发明艷动人呢。」 当初熊丽箐入燕京先帝爷册封时,是与何思思见过面的。 毕竟,在那时的燕京城里,真正算自己丈夫本家的,也就当时的六皇子府了。 一行人倒也没过于生分,一起进了里屋。 大妞本就比郑霖出生要早,抓吉是年前办的,皇帝是年后出的京,一路走走停停逛逛也是耽搁了不少日子。 对于小孩子来说,几乎是一个月就变一个模样。 这会儿的大妞,已经开始自己小手抓着婴儿床的栏杆张望了。 果不其然, 当天子夫妇走进来时, 大妞朝着这边, 绽放了微笑。 一时间,皇后娘娘整个人都被这女童的笑容给融化了,近乎是扑上前,将大妞抱入自己怀中。 「咯咯咯……」 大妞还在笑着。 皇后抱了好一会儿,这才笑道: 「这姑娘,实在是太招人稀罕了。」 说这句话时,皇后目光是看着皇帝的。 意思,其实很明确了。 皇后又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她是真的觉得大妞很漂亮,一眼看着就讨喜。 作为有两个儿子的母亲, 看见这种精緻如瓷器的女娃,自然而然地就想收了当自己儿媳妇。 皇帝其实也很喜欢大妞, 先前在信里,姓郑的将他闺女吹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仙女下凡,皇帝原本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情人眼里出西施,当爹的对自己的闺女,也差不离,他自己也是对贵妃所出的公主很是喜爱。 但见到真人后,皇帝才意识到,姓郑的真的生出了个极品! 在这个时代,极品还是个纯粹的褒义词。 夸奖孩子,一般会说这孩子有灵气,姓郑的这闺女,其身上的灵气近乎是要溢出来似的。 皇帝见多识广, 当即看向郑凡, 问道: 「灵童?」 「嗯。」 王爷矜持且不以为意地微微颔首。 皇帝深吸一口气。 这时,身后伺候着的魏公公上前道:「陛下,奴才自小公主身上,感应到了火凤气息,浓郁得很哩。」 「哈哈哈哈哈。」 皇帝大笑起来,拍着郑凡的肩膀道: 「那楚国熊氏,岂不是得呕死!」 身为帝王,对「家」的概念,和常人不同,这女娃是火凤灵童,本是人熊氏的骄傲,现在,却身处于燕地,是燕人! 「郑凡,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不在信里告诉我?」 「这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么,还需要特意告诉?」 「……」皇帝。 着道了,着道了,给这货搭了个台子。 皇后还在那里搂着大妞逗弄着,大妞也很给面子,互动得很好。 身边的魏公公其实还留意到了,在婴儿床的角落里,放着一把剑,这把剑,魏忠河认得。 看来,剑圣收的徒弟,就是平西王府的长公主了。 按理说,这件事其实是瞒不住世人的,毕竟那天剑圣闹出的动静挺大,而且亲眼目睹这一切的文武极多,但一来奉新城算是密谍司的一处禁地,密谍司在这里的势力本就被压缩到了一个小小的办事处里;二来皇帝东巡出京后,也压缩了信息渠道,每天要看摺子的同时对其他方面的细节信息,自然就难以全面了。 皇后还在对皇帝使眼色,皇帝却依旧不为所动,只是跟着一起逗弄着大妞。 这时,肖一波进来通禀,说太子殿下下学了。 要见儿子了,皇后终于被转移了注意力。 「那就先不打扰你们一家人团聚了,等会儿到吃饭时,我来喊你们。」郑凡说道。 「好。」皇帝点了点头。 随即, 皇帝和皇后一起出了熊丽箐的院子,去往自己住的地方,魏公公跟在后头。 皇后开口道:「陛下,大妞多好啊,你……」 魏公公当即挡开双手,布置出了一道防止被窃听的小结界。 皇帝留意到这个细节,却摆摆手。 魏忠河撤去了结界; 既然都住到人家家里了,就没必要再背着人家说话了,否则会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而皇后则完全没留意到这个细节。 「大妞是好看,但皇后,她是郑凡的闺女。」皇帝劝解道。 「平西王的闺女又怎么了?岂不是正和咱们天家般配么?」 镇北王府已入颓势,不復当年之勇; 现如今,平西王府是大燕毫无争议的第一藩镇。 按照传统,确实是与天家联姻最为合适。 第1155页 皇帝却伸手指了指自己,问道: 「闵氏呢?」 皇后闻言,身形一颤,她有些惶恐,皇帝竟然不惜点出其内心的伤疤来劝说自己。 皇帝却无所谓地抓着皇后的手轻轻拍了拍: 「姓郑的不是我外公,我外公当年虽说手眼通天,但到底玩不过我父皇,但姓郑的和我,现在我们是不玩,但真要玩起来,朕能不能胜得过他,还真难说。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 就说当年, 镇北王曾和父皇一起饮酒,谈及我二哥与郡主的婚事。 父皇很是洒脱地说,日后就算是郡主真的牝鸡司晨了,也是郡主有本事,他无所谓。 可之后呢? 你也觉得这座王府住得很舒服,这是姓郑的自己经营出来的。 他是不可能看着自己的闺女跳进天家的这座染缸的。 再说了……」 皇帝伸手戳了戳自己的额头, 「姓郑的这里头和常人不同,他不信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记得曾经这厮与我喝醉时说过,以后他的儿女,得……得什么自由恋爱来着。 咱儿子真要有本事,等长大一些,自己豁出去脸皮去追求人家呗,何必咱们俩在这儿头疼,反正天家的亲提前结不成,其他家的亲,又怎可能缔起来? 时间,有的是。 你莫担心,等儿子再长大一些,我就把他爹当初怎么追他娘的法子,都传授给他。」 皇后白了皇帝一眼; 当初若非自己死命拦着,她爹她哥估计早就拿杀猪刀砍死这个登徒子了; 真要自家儿子敢依葫芦画瓢对人家大妞,哪怕是太子,人家平西王爷怕是也早就提起乌崖砍来了。 皇帝与皇后回到了自己在的院子。 皇后眨了眨眼, 道: 「我儿竟然长得这般壮实了?」 「这……」皇帝。 这时, 站在里头的天天转过身,跪下来磕头道: 「天天拜见皇帝陛下,拜见皇后娘娘。」 皇帝和皇后一时脸有些泛红, 哦, 原来不是自家儿子。 「父皇,母后!」 这时,抱着画卷的太子姬传业跑了过来,他是去拿自己的功课了。 见东西放下, 姬传业跪伏下来: 「儿臣拜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儿臣拜见母后,母后……」 「我的儿!」 皇后直接抱着太子,母子俩都坐在了地上。 「儿子就在跟儿个,又飞不了,正常点说话就是。」 皇帝说了几句自己的皇后,随即走向天天那边,伸手,将天天搀扶起来。 这少年,模样周正,眉宇之间自有一股子英气,体格敦实却不显累赘,长大后,必然是丰神俊秀的燕地好儿郎。 「你是靖南王世子?」 「是的,皇兄。」 「……」皇帝。 田无镜的姐姐,是所有皇子的嫡母,他也就是所有皇子们的舅舅; 所以,田无镜的儿子,和姬老六是平辈,算是表兄弟,天天喊皇帝「兄长」,本就理所应当。 可问题是, 天天又是姓郑的干儿子。 不过,这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 接下来,皇帝和皇后坐在一起,考究着太子的课业,一家子之间,说着话。 只能说, 平西王府确实是个养人的地方。 皇帝心里一直有所愧疚,当年自己争皇位时,自己这个儿子,姬家这一代的皇长孙,也是出力了的; 在当时那个环境下,不上位就得等死; 现在,是他当了皇帝,他有这个魄力,让自己的那些兄弟们变得安分守己; 而如果不是他当皇帝,那些兄弟们,不见得能容得下他的。 因为他的能力,太强了,再者,还有一尊平西王在晋东虎视眈眈。 然而,无论如何,当爹的让儿子也冲锋陷阵,心里,还是过意不去的。 这也使得太子自小虽然也聪慧,但慧极伤身的表现,很是明显。 在平西王府放了一年,身子骨明显好太多了,整个人也洋溢着一种开朗气息。 光这个, 皇帝就得欠郑凡一个大大的人情。 儿子, 你得好好的, 你得健健康康的。 你是大燕的国本, 是大燕的, 未来。 皇帝伸手摸了摸太子的脑袋, 太子似乎有些不习惯这种父子之间的亲昵, 但脑海中浮现出天天的表现后, 也随即露出了淳朴憨厚的笑容。 …… 阿铭的身影出现在了院子里,喊住了瞎子。 「瞎子,主上找你。」 「哦。」 瞎子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然而,瞎子并未向正院走去,而是去的另一个方向,那里,是皇帝一家在王府里住的地方。 「你是要做什么?」阿铭问道。 「我能去做什么?」瞎子摊开双手,「难不成,现在去弒君?这般没品的事儿,你觉得我会干得出来?」 「这,还真不好说,你为了造反,有些时候给人一种已经魔怔了的感觉。」 「你怎么不去照照镜子,你喝人血时,在外人看起来,有多难以接受你自己知道么?」 第1156页 「呵呵,主上找你。」 「我知道,而且,我也知道主上找我做什么。」 「哦?」 「所以,我正去呢。」 「这样?」 瞎子的「心灵锁链」嫁接起来,阿铭没反抗,缔结了联繫,二人开始面对面站着在心里「对话」。 「预言里,天天打破燕京城杀入皇宫时,龙椅上坐着的,是现在的太子。 就俩可能, 一个可能,是太子早早地造反了,给他爹荣养成了太上皇; 第二个可能,这位皇帝,英年早逝了。」 「我知道主上让你去是为什么了。」阿铭说道。 「主上想说服我,去帮皇帝看病。」 「对,说服你。」 其实魔王里,会医术的不少,但瞎子的优势,是谁都无法比拟的。 比如, 其他的魔王没办法提前分辨出男女,而他,却能早早地做到心里有数。 「好了,我被说服了。」 「说服了?」 「对啊。」 「你怎么会被说服呢,不,是你怎么会这般容易,连说都没说就服了呢?」 要知道, 你的梦想,可就是造反啊。 「如果皇帝英年早逝了,那咱们主上,必然离不开一个摄政王的名分,甚至入主京城操持大局,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王旗所指, 可谓所向披靡。 整个大燕,会有人愿意为姬氏殉国的,但绝大部分人,是不会愿意为了一个主少国疑的局面,去和咱们主上死磕的。 我辛辛苦苦谋划了这么久, 勤勤恳恳种田了这么久, 铺垫, 渲染, 压抑, 为的, 是将来某一天,在主上身上,哦不,也可以是咱们小宝贝的身上,酣畅淋漓地,将这桌子,给掀开。 享受的, 是那剎那间的极致快乐与满足。 结果, 到头来, 是这种按部就班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这样子的造反……」 瞎子解开了「心灵锁链」, 微笑着发出了最后一句感慨: 「得多无趣啊。」 第七百一十九章 皇帝的龙体 天子不是没有出巡时入住臣子家的先例,事实上,是有这个传统的。 除了那种东南西北「狩」的,那条件侷促一点,简单一点,敷衍一点,情有可原; 正常情况下,天子出巡入住谁家,那么,这就是天大的恩荣; 基本上是天子前脚刚进门,后脚原本这座府邸的主人家,全部降等为奴,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也就在平西王府,敢把天子一家当作寻常的走亲戚来正常招待。 皇帝也谨守做客之道,除了几个寻常使唤习惯的太监宫女,其余随行人员,全部被安置在了王府外面。 可以说,天子身边现在除了魏公公以外,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这也是一种洒脱,圣驾都已经进王府了,禁军都丢望江西边没跟过来,在这王府里,你跟前再摆什么大内侍卫又有个什么意义? 倒不如将圣驾的安全,全都交给王府来负责。 别的不提,就安保方面,皇帝对平西王爷素来极有信心。 所以,瞎子真的就这般直接走了进来,门口站着的俩宦官之前得了吩咐,也没做阻拦。 皇帝正坐在亭子里看着太子的字,且,微微皱着眉。 太子的字,很好看。 运笔灵动快捷,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 皇后看了这字,不住地夸赞写得漂亮。 但皇帝,却不满意,可偏偏这不满意,又不方便直接宣之于口。 自家儿子这字,怎么着都和那姓郑的,有点像。 孩子模仿父亲,本就是一种本能,太子寄养在王府一年,模仿自己的干爹的字体,也很好理解; 可偏偏郑凡练的字,和大泽香舌一样; 郑凡上辈子知道的字体,就这么点,自己用钢笔练过,这辈子需要练毛笔字了,自然就把熟悉的那个拿过来抽空练练; 对于一个武夫丘八出身的军功王爵,王爷的字,能写成这样,当真极为不错了。 但皇帝就是觉得自己儿子练的这一手字,看似筋骨在内,实则充斥着一种娇柔刻意,寻常文人写这一手自娱倒是还成,帝王写这一手字,失了磅礴大气不说,还容易自我垂怜故步自封,格局,小了。 不过,这些话皇帝自是不可能对王爷说的,没这个必要,但若是说的话,王爷怕是得感慨一句:到底是皇帝懂皇帝。 瞎子进来时,魏忠河微笑着迎了上去。 王府通禀的人,到这里,也就可以了,自是不可能直接去与皇帝说话。 恰好,皇帝此时目光也转了过来; 瞎子的特徵还是很明显的,皇帝当即开口道;「让先生过来。」 魏忠河让开了。 瞎子径直走入亭子,向皇帝和皇后见礼,原本,他和四娘一样,身上没挂官职,不过四娘现在是王妃,瞎子他依旧是「草民」,行礼时,也就可以简单很多。 只不过,绝大部分草民,实则没这般的傲气。 皇帝打断了他的礼,示意其坐下。 随即,又示意皇后带着太子先行避让。 第1157页 太子临走前,很认真地向瞎子行礼告辞。 虽说名义上,平西王才是太子仲父兼太子太傅,但实则太子的文教老师,是瞎子。 上一次燕京夺嫡时,瞎子没去京城,而是留守。 所以不像阿铭樊力他们几个,和皇帝见面的次数那般多。 但一看是盲人,再看这自由进出王府内院的作风,结合平西王府「智樊力」的传闻, 也就能猜出他的身份了。 「不出意外的话,朕与先生,应是神交已久了吧?」 皇帝是早就知道自己和姓郑的书信往来里,有很大一部分,压根就不是那姓郑的在回信,如果挑选出一个人有资格的话,大概就是这位「智樊力」亦或者叫「瞎樊力」的先生。 当然, 皇帝并不认为姓郑的一切,都操之于眼前这位先生之手。 正如先前在泰山顶上喝酒聊天时, 皇帝也曾诧异过:「你居然真的懂。」 在这一点上,剑圣是深有体会。 王爷总是能说出一些精妙绝伦的道理,让其陷入顿悟; 可偏偏王爷本人,只是个区区五品粗鄙武夫。 然而,武道是有直观可见的,其他方面,则很难有这般直接地评价,尤其是在文治方面,郑凡一直表现得极为优秀; 所以,在皇帝眼里,瞎子应该是郑凡的左膀右臂,一切,应该还是以郑凡为主。 只不过那姓郑的惫懒惯了,一向不尊重皇权,也不拿自己当外人,懒得回信时,就嘱咐手下这位他调教出来的先生来帮他回。 这就是局限性了; 因为没人会相信这世上有生而知之者; 自然也就更不会相信,这世上有人能一睁开眼,身边就自带好了「文武双全」且「忠心耿耿」的手下。 「让陛下见笑了。」 瞎子对皇帝也依旧是不卑不亢。 「先生的很多见地,让朕也是受益良多,启发很大啊。」 「这一切,还是归功于我们家王爷对草民的教导有方。」 皇帝显然没兴趣在不当着郑凡的面时去吹捧郑凡,哦,如果郑凡在场,那就更不可能了。 「先生前来,所为何事?」皇帝开门见山。 「草民前来,为陛下看病。」 身边的魏公公听到这话,神色一变。 皇帝的身体状况,一直是国中最大的机密。 先帝爷晚期时,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不仅仅是燕国,其他各国其实都在猜测先帝的身体到底何时会倒下; 故而,有些时候连身边伺候的宫女宦官,都得进行灭口。 如果这儿不是平西王府,如果眼前这位不是王府的先生, 魏公公现在估计已经动手了。 皇帝微微皱眉,不过,很快就恢復,笑着道; 「朕有什么病?」 「得检查了才能知晓。」 「好。」 皇帝应下了。 瞎子「看」向魏公公,问道:「屋里有棋盘的。」 这座院子是收整起来专为圣驾住的,各类所需,一应俱全。 「去拿。」皇帝说道。 「是。」 魏公公亲自去屋里取来了棋盘,在亭子里摆放好。 随即, 瞎子和皇帝开始对弈。 皇帝有心事,任何人在事涉自己身体状况时,都很难平得下心,且皇帝也明白,自己的龙体对于如今大燕的局势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毫不夸张地说,足以影响诸夏格局。 围棋,考究的本就是计算能力,在这方面,瞎子是当之无愧的大拿。 莫说皇帝没全部心神放在棋盘上,就算是严阵以待,也不会是瞎子的对手。 瞎子杀了个酣畅淋漓,皇帝输得也是极惨。 毕竟,瞎子不会像那些养在宫廷内的国之圣手也不会像那些精通棋艺的大臣那般,去体量皇帝的感受。 第一盘棋下完后, 瞎子没做犹豫, 开始了第二盘,皇帝跟进。 下第二盘棋时, 皇帝想到了自己的父皇, 这不是在御书房的偏殿,但耳畔边,似乎又传来父皇的声音,很模煳,听不清。 同样的,第二盘棋,皇帝也输得很惨。 瞎子又不作犹豫, 开始了第三盘。 下得快,输得也快,所以每盘棋并未耗费太久的时间。 下第三盘时, 皇帝情不自禁地看向远处围廊那儿,正在说话的母子。 瞎子每次落子,速度都很快; 棋子在皇帝指尖,却没落下,皇帝歉然道: 「请先生下慢一点。」 「遵旨。」 瞎子放慢了自己的速度。 皇帝是觉得前两盘,下得真的太快了。 第一盘棋时,他脑子里想的是诸夏的风云,大燕的一统大业,可还没怎么发散,就结束了; 第二盘棋时,他连自己父皇的声音都没听清楚,也结束了。 第一盘,第二盘,结束快了也就结束快了吧。 但这第三盘棋, 他想多看一会儿那边的妻儿。 心里,情不自禁地出现了一些想法; 若是自己的身子,真的有什么大问题,回天无力,那么,自己的家人,怎么办? 一想到自己的家人, 第1158页 皇帝就马上想到了那姓郑的。 当年自己和姓郑的还都混得一般般时,双方就曾开过玩笑,至少,得互保住对方的家人。 燕京夺嫡白热化时,姓郑的派自己手下,将自己府里的家眷,全都接了过去; 毫不怀疑,皇帝相信那时的姓郑的,一旦知道自己夺嫡失败,会不惜一切,将自己的家眷安全带回晋东。 当时燕京城驻扎的一万靖南军,就是郑凡的后手牌。 其实压根不用思考多久, 真到了那最坏的情况, 将家人交託给姓郑的,是最稳妥也是最合适的打算,是自己出于一个「丈夫」身份和「父亲」身份,给家人选择的最合适的路。 这条路,当初靖南王,也曾选过。 皇帝自然而然地浸入到了这种氛围,伴随着落子的清脆声响,似乎眼前的棋盘,已经成了某种短暂的寄託。 虽然故意放慢了速度, 但第三盘棋, 皇帝依旧输得很惨。 瞎子心满意足了,舒服。 皇帝开口道:「先生,朕的身子,有什么毛病?」 瞎子抬起头, 道; 「陛下,那咱们现在就开始检查吧。」 「……」皇帝。 身边的魏公公脸皮抽了抽,合着你刚刚真的只是纯粹地下棋? 先前下棋时,无论是皇帝还是魏公公,都认为这是另一种「检查」的方式,毕竟这世上奇人异士很多,悬丝诊脉都算是入门级的了。 但没料到, 瞎子就是为了单纯地下棋,享受将皇帝在棋盘上杀得七零八落得快感。 「请陛下坐好。」 瞎子站起身,走向皇帝。 魏公公眼睛眯了眯,但没阻止。 这里是平西王府,平西王如果要弒君,不要太容易,也就根本没必要装神弄鬼脱裤子放屁。 「陛下身体有何不适么?草民问的是,比较明显的症状。」 「朕,偶尔会流一些鼻血,其余的,倒是没什么。」 皇帝差不离是短命的,虽然不能确切知晓到底活到多少年,但比他爹,应该短得多。 瞎子曾特意询问过天天关于他做的梦的细节; 预言里,天天攻打燕京城时,其实年纪,并不算太大。 同时,这里还有一个问题; 预言中,田无镜战死镇南关,注意,是战死。 先不去理会宿命是否恆定的这个理论, 战死的结局想改变,说难是难,说不难,也不难。 千里奔袭雪海关,直接颠覆了整个晋东的局面,接下来燕楚国战,主上再孤军深入打乱了楚国部署,两手可称神来之笔的军事方略,成功地扭转了整个国战的局面; 老田没有必须被战死的理由,就很难被人杀死; 而皇帝, 如果不是刺杀的话,那就是身体本身问题,毕竟,皇帝身边高手如云,御医也是极为优秀,这都能死,可真有点……不得不死的意思。 皇帝坐在那儿, 瞎子将右手大拇指,轻轻地按在了皇帝的眉心位置。 「先生,这是什么手段?」皇帝问道。 「陛下,请静心。」 「是朕唐突了。」 皇帝闭上了眼, 瞎子也闭上了眼。 魏忠河站在边上,随即,他感知到自这位盲者身上,流淌而出的精神气息,很浑厚,也很纯粹,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没有一炷香的时间,也没有半盏茶的功夫, 事实上, 可能也就默数了不到十个数, 瞎子就睁开了眼,同时将按在皇帝额头的大拇指收了回去。 其实,人体极为复杂,不可能一勘而就,但这一次,却真的很快。 刚开始,就结束了。 魏忠河仔细盯着瞎子的神情,只可惜,瞎子习惯了古井无波,再者,你也无法捕捉人家的目光,因为人家本就没有。 皇帝的身体,皇帝曾发生的癔症,魏忠河,其实最为清楚,他也曾担心过,但不敢细想。 只是,当这层纱布被挑起后,由不得这位侍奉过两任皇帝的大燕内廷总管不去慎重。 「朕的身子,如何?」 皇帝主动开口问道。 瞎子后退两步,俯身拜下去, 道: 「陛下龙体康健,乃大燕之福。」 嗯,这是睁着眼说瞎话,而且是很瞎的那种话。 皇帝点点头,道: 「那就好。」 「草民已为陛下检查完毕,草民告退。」 皇帝自袖口里拿出一个精緻的鼻烟壶,递向瞎子: 「不是赏赐,而是诊银,这是规矩。」 瞎子笑了笑: 「草民多谢。」 瞎子走了; 魏公公皱着眉,欲言又止。 有些事儿,当奴才的自然得看见装作没看见,知道装作不知道,但涉及到原则性的问题时,魏公公还是有底线的。 他是天子家奴,有个「家」字,就意味着是家里人。 「陛下……」 皇帝抬起手,道: 「姓郑的,会告诉朕的。」 魏忠河还是很严肃道:「陛下,您的龙体之事,怎能……」 「魏忠河。」皇帝打断了魏忠河的话。 第1159页 「奴才在。」 「你信不信,这世上,除了朕的皇后和贵妃和孩子们,以及……现在的太子。 好吧, 再算上你和张伴伴这几个。 对于外人而言, 最不希望朕身体出事的, 怕就是这姓郑的了。」 …… 奉新城外, 葫芦庙。 纸人依旧蜷缩在干燥的角落里,不住地思索着人生。 老和尚已经去歇息了; 小和尚则刚刚去重新添了一遍香油,忙活完,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抱着点心,掐着兰花指,一点一点地吃; 习惯在晋地的风中翩翩起舞的人,看到这一幕,怕是得直接把持不住。 纸人见状, 默默地嘀咕道: 「天子,天象,气运……」 起初,小和尚只当这个道士又在发什么疯,也就瞥了一眼就不当回事儿了。 吃过了点心,小和尚有些犯困,随后,他就趴在凳子上,睡着了。 纸人还在不停地嗫嚅着那些词语; 其实,道人早就看出了小和尚背后的真正身份,毕竟他们还曾在奉新城上方交过手。 他念叨的这些,只是个引子,为的,是引蛇出洞。 原本趴在那里打瞌睡的小和尚,在此时抬起了头,目光看向了纸人这里,一时间,法相庄严,只凭这目光,就足以让信徒臣服。 纸人见状,开口道; 「蛟龙再怎么化龙,只要他身上还披着那一层皮,他也依旧不能算是龙; 现在, 真龙天子就在跟前, 你就不动心么?」 小和尚摇了摇头。 纸人有些气郁, 忙道: 「你就铁了心地一棵树上吊死?」 小和尚开口道: 「那你可知,这世上绝大部分自树上摔死的人,是因为何?」 「为何?」 「因为他们爬着一棵树,却东张西望着其他树,摔死,活该。」 说完这话, 小和尚又趴回去,渐渐发出了鼾声。 …… 「检查过了?」 郑凡坐在屋子里,看着回来找自己的瞎子,阿铭站在边上。 原本,郑凡是打算亲自劝说一下瞎子去帮姬老六检查一下身子的,但瞎子自己主动去了。 同时,瞎子给出的理由,可能在外人看来,很扯,但在郑凡看来, 却格外地详实有条理且能让人信服! 「回主上的话,属下检查过了。」 「这么快?」 「因为,一开始,就结束了。」 「说说。」 瞎子伸手, 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道; 「主上,皇帝的脑袋里,长了一颗…… 瘤子。」 第七百二十章 燕皇的选择! 「脑子里,长了个……瘤?」 郑凡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这个回答,让王爷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与消化。 「是的,主上,绝不会错。」瞎子笃定道,「很清晰,很明显。 另外,皇帝说他有偶尔莫名其妙流鼻血的情况,再加上属下与皇帝下棋时,稍稍施加一些精神方面的唿应,他就会开始心神产生些许恍惚,这意味着皇帝本人很可能就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当然,这不是普通人所认为的精神病,但又是精神病的一种。 这些,都可以算作是瘤在脑部形成压迫的症状。」 「能治么?」郑凡问道。 「主上应该先问,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那到底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属下不知道。」 「……」郑凡。 「属下,不是大夫,而且……」瞎子伸手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哪怕是在后世,也就只有专业对口的那一小批顶尖优秀大夫,才能有资格对这里的情况去做定性。」 「恶性的话,是不是就直接生命倒数了?」 「是的,主上。」 其实有些病,自古以来就有; 之所以后世人会觉得有些病古代没有,是因为后世老人生病选择去医院而不是自己裹着被子在家里扛,也就二三十年的事儿; 再者,当下人均寿命普遍不高,一些「富贵病」,很多人都没资格触摸到,就已经离开人世了。 「那,如果是良性的呢?我隐约记得,良性的话,及早切除,问题就不大了,对吧?」 「是。」瞎子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但随即又道,「可是主上,这就得做开颅。」 郑凡的眼睛眯了眯。 做开颅手术,哪怕是医学发达的后世,也是极为高难度的一种手术,更别说是现在了。 「能做么?」郑凡试探性地问道。 「能。」瞎子又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属下通过精神力探测,再缔结心灵锁链连繫上三儿,由三儿来操刀,再由四娘配合缝合修补,让阿程和阿铭去做一个无菌环境。 做,是能做的。」 「能做……就好。」郑凡舒了口气。 「但,主上,成功率,可能就这么大。」 瞎子伸出一个巴掌, 「五五开。」 五成成功,五成失败。 瞎子又道:「但实则,就是零和一吧。」 第1160页 要么做好了,人活着; 要么没做好,人走了。 当然,这其中还有其他可能出现的问题,但脑子那里出现问题……大概,是生不如死的吧,还不如死了干脆。 「五成概率。」郑凡陷入了沉思。 「另外,主上似乎忽略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病人,是皇帝。」 瞎子吸了口气, 继续道: 「首先,如何劝服皇帝接受这开颅手术? 毕竟,对于当世人而言,开颅,和御剑飞行也差不多了。 更为紧要的问题是……」 瞎子摊开双手, 很无奈地道: 「要是皇帝手术失败,死在了咱晋东,会是怎样的一种……后果?」 …… 「来,让朕抱抱咱大燕平西王世子殿下。」 家里有客人时, 家中的孩子,往往是招待客人的最好「菜餚」; 只是,郑霖的脾气,远不如大妞讨喜,这不是别人说的,连他亲爹都这般认为。 所以,哪怕此时是被皇帝抱着,郑霖也表现出了一种极大的抗拒,开始下意识地蹬腿,想要挣脱。 皇帝身上的气息,让他很不舒服。 帝王当久了,哪怕原本再随和的人,身上也会有那种御临九州的气息,更何况姬老六当皇子时就不是池中之物。 而郑霖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权威」; 「这孩子,劲儿可真大。」皇帝笑着说道。 边上,四娘和福王妃站在那里陪着。 如果不是亲娘本人也在这里,靠皇帝这个身子骨,想抱住郑霖,也是不可能的。 「陛下,世子殿下身上有气血波动呢。」 魏公公发现了这一细节; 起先,他本以为是世子身上有什么珍贵的法器在护身,那是法器的波动; 但细细观察后却惊愕地发现,这气血的感应,竟然来自于这孩子本体。 魏公公立马不淡定了,民间有句话,你这点道行,除非是打娘胎里时就开始修炼,否则还真不够看; 得,这次见到一位货真价实地打娘胎里开始修炼的主儿了。 「气血?」皇帝也没能迅速明白魏公公的意思,笑着问道,「咱们这位世子殿下,也是灵童不成?」 「是。」 魏公公回答道, 「就是灵童,怕是都比不及世子殿下的资质呢。」 「哦?」 皇帝这次是真的惊讶了。 他忽然想到自己先前看见大妞问郑凡为何不告诉朕你闺女是灵童之体时,姓郑的那种淡然无所谓的模样…… 皇帝原本以为姓郑的是在装,当然,现在皇帝也认为姓郑的是在装,但人家是真的有装的资本。 一儿一女,都是灵童; 这郑家, 祖坟不是冒青烟了,是着了! 「朕得去找姓郑的问问……」 「问我什么,我来了。」王爷走了进来。 「朕要问问你郑家祖坟到底在哪儿,朕准备把我姬家皇陵迁过去。」 皇帝和平西王爷说话时,总是这般无所顾忌。 「这你可难到我了,还真不晓得。」 郑凡进来后,特意地将目光在皇帝的脑袋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脑子, 瘤子, 里头? 你姬老六这辈子也过得很不容易,好不容易盼到亲爹驾崩苦尽甘来了,却这样了。 魏公公本以为皇帝会询问平西王关于龙体的事,但皇帝一直在和平西王唠家常,没问,而平西王爷呢,也压根不提那一茬。 身为奴才,魏公公不敢越俎代庖,只能在旁边规规矩矩地站着。 「姓郑的,你这算是后继有人了啊,这一儿一女长大了可了不得。」皇帝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艷羡。 江湖世家出一个灵童,可以保证家族门派在下一代传承时的希望; 权贵之家出一个,只要孩子不长歪,那必然就是封侯拜相的基准,甚至还能期待着进一步往上。 至于说天家,熊氏和姬氏歷史上也不是没有诞生过灵童之体的族人,熊氏有两个,全都超出了自己兄弟,继承了皇位; 姬家歷史上有一位,没继承皇位,但曾统御大燕军队去和蛮族大战,最终马革裹尸。 这类人, 生来就是天之骄子; 若是生于普通人家,可能会被埋没和带点蹉跎,但生在大户人家,那就是直接上好璞玉送到了玉器雕刻大师手中。 对此, 王爷只是无所谓地笑笑, 不以为意道: 「有什么好的,饭量大得很。」 …… 皇帝是来平西王府做客的,但皇帝并不仅仅是来住住的。 在平西王府待了三天后,天子銮驾再度启程,自奉新城东门而出,向东北方向行进,目标,雪海关。 平西王爷陪侍圣驾。 不仅如此,这一次的东巡再继续,奉新城这边给予了极缜密的依仗规格待遇,可以说,天子出行的一切所需,都得到了落实和安置。 这可以表明,王府对皇帝的尊重。 不过, 作为大内总管的魏公公,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有些东西,不可能两三天之间就能变出来,就是燕京城里禁军仪仗所用的器物,很多是宫廷内一代代保管流传下来的,近乎是祖传的物件儿; 第1161页 可这儿呢, 却准备妥当了, 你堂堂一座王府,提早准备好皇帝用的东西是何居心? 猜出来了, 想到了, 但还是那句话, 魏公公只能保持着微笑; 这世道的本质,本就是血淋淋的事物上遮盖上一层看似有温度的面纱。 古往今来,凡是私藏违逆之物被发现从而抄家灭族的,大多数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想造反,真正想造反且有能力造反的,也不会被查出来; 李梁亭当初帮皇帝穿龙袍时,手法熟稔; 先帝爷曾笑问他为何这般熟悉? 李梁亭回答:家里做过也穿着玩儿过。 先帝闻言哈哈大笑。 这些,魏公公可都是亲眼目睹者; 所以,平西王府私下里鼓捣置办这些, 也就不是什么大逆不道,而是兴趣爱好。 太子依旧留在平西王府,接受最后的一段课程; 皇后也被皇帝留在了平西王府,天子就和平西王二人一起东行。 沿途, 平西王尽着地主之谊,向天子介绍这边的风土人情以及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战事; 天子认真地听着,遇到战场遗址时,也会停下来设坛祭奠。 停停走走, 銮驾队伍终于来到了雪海关。 虽说平西王府的势力早就渗透进了雪原,但这里仍是名义上大燕最东北角的疆域。 入住雪海关的第二天下午, 皇帝偕同平西王爷,一同登上了雪海关的北城墙。 两张椅子, 一张茶几, 皇帝与王爷都躺靠着,姿势,很是默契地慵懒。 这一次, 哪怕是魏公公,都远远地站着,无人能靠近此时的二人。 「累啊,姓郑的,这一路走来,我就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像是一条公狗一样,走一处就翘起腿,窜点儿尿出来做个标记,宣告天下,这儿是我大燕的地盘。」 王爷咬着一块桃酥, 点点头: 「话糙理不糙。」 皇帝翻了个白眼, 感慨道: 「一想到当年姓郑的你就在这里和狗急跳墙的野人厮杀的,我这心里,多少就有些唏嘘感怀,物是人非了哦。」 「陛下言重了,不用过度感怀。」 「身为一国之君,这点感同身受,还是有的。」 王爷摇摇头,道: 「不是在这面北城墙,而是在南城墙,我守雪海关时,因大皇子拿着萝蔔雕刻的大印去雪原留守部族那里许愿去了,所以没有被腹背受敌。 你呢要是想感怀的话, 咱们现在可以换到南城墙那边去坐坐。」 「……」皇帝。 「都当了王爷了,说话也不让让朕。」 「都当了皇帝了,还计较这个。」 「我可是天子。」 「哦。」 「姓郑的。」 「说。」 「我是不是真的得了什么病?」 「宫中有御医,你要是有什么病,他们能看不出来?」 皇帝的健康,有御医把关,这是一套极为成熟的医疗系统。 所以,绝大部分时候,哪个正儿八经的皇帝忽然得重病暴毙了,史书上可以这般写,但绝对不能天真地去相信。 细节到皇帝每日用膳,晚上和后宫的生活,甚至是皇帝的排泄物,宫廷内都有专人去负责检验做记录,从而形成一整套极为缜密的龙体状况册子。 「你这人喜欢开玩笑,但你这人不会开这般无聊的玩笑,你让你手下的那位盲先生来给我检查身体,必然是你察觉到了什么。」 「嗨,我又不是大夫,我有那么神么?」 「你在还仅仅是一个护商校尉时,就能让蛮族左谷蠡王临死前为你做嫁衣,还不够神么? 郑凡, 告诉我吧, 做皇帝的人,别的不怕,最怕的就是被蒙在鼓里。 这一路走来, 我一直在等你主动告诉我,而你却没有,这证明,问题很大,是么?」 姬成玦看着郑凡, 他看见郑凡点了点头。 「什么病?」姬成玦问道。 「一种,你很难理解的病,你可以理解成,脑疾。」 「脑疾?」皇帝眼睛瞪得大大的,道,「你的意思是,朕以后会疯?成为一个疯皇帝?」 「人身上会长包,脑子里,其实也会长。」 「朕的脑子里,有包?」 郑凡将目光投向前方,没再解释。 皇帝伸手,轻轻推了推郑凡的胳膊,问道; 「别人说这些,我不信,但你说这些,我信; 我问你, 这个病, 影响大么?」 其实,提到脑子里的问题,皇帝就觉得很贴合了,因为在御书房的偏殿里,皇帝经常会「看」见自己的「父皇」; 虽然在这个时代,没有「精神分裂」的说法,但皇帝依旧感知到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和恐惧。 「大。」郑凡回答道。 「那,我还能活多少年?」 「不清楚,好的结果,是十年,坏的结果,可能就这几年。」 这是瞎子根据天天梦中画面推算出来的。 其实,这里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原本姬成玦继承的摊子,会比现在烂得多得多,他每天所承受的压力,也会更大; 第1162页 只不过大燕的局面,确实是因为郑凡等的出现,被改变了太多。 靖南王最终没有战死于镇南关,晋地崩乱的局面,也没有出现。 姬老六原本的「积劳成疾」,是不会有的; 但现在的问题是,瘤子,现在就有了,既然客观已经出现,就不会再以主观去转移了。 十年,真的是最好的一个期限,但很可能,只是个对摺。 「这话说得,比鍊气士,还玄乎呢。」皇帝笑道,「此时此刻,我多希望你姓郑的,不是什么王爷,而是个鍊气士,那样,我就能对你不屑一顾了。」 郑凡默默地喝了口茶。 「能治么?」 「能。」 「多大把握?」 「五成。」 「怎么治?」 「把脑子,打开。」 「朕虽然不是大夫,但朕清楚,这般做,一旦没治成功,朕整个人……」 「就国丧了。」 「你的语气,可不可以不要这般随意?」 「因为这件事,因为有些话,这些日子,在我心里已经权衡了很久了,甘蔗嚼干了。」 「郑凡,你知道么,在父皇驾崩,我刚登基的那段日子里,原钦天监的老监正,曾主动进宫求见朕,他于朕说了一件事。 他说,经他调查和结合当年藏夫子入京斩我大燕龙脉的痕迹,得出一个结论; 那就是藏夫子斩的,可能并不是我父皇; 而是…… 借斩龙脉之机,对我大燕皇位,下了诅咒。 谁坐皇位,谁接这个诅咒; 他还说了,可能诅咒传三代。 所以,我才把传业送到你这里来,我不信这个,但我希望我儿子,能过得更好一点,更健康一点,因为我这当爹的,欠他的。 那位老监正在禀报了我这些事后,当晚就在家自焚了。 哦,对了,他还说,太爷似乎被骗了,天虎山上的气运,倒灌进去,却补错了地方,呵呵呵。 这些鍊气士,神神叨叨的,只要沾点边,就能给你硬扯出一段故事来佐证他们。」 皇帝的话,有些多了。 王爷默默地看着他, 很干脆,也很直接地问道; 「治么?」 皇帝沉默了。 这一沉默, 就是一个时辰; 在外人看来, 是皇帝和平西王爷,一起打了个午后的盹儿; 但实则, 只有近距离接触的人,才能明白此时二人身边,这氛围的凝重。 雪原的气候多变,春夏之际,尤容易起风,做出气旋儿; 不是龙捲风那般夸张,但也足以形成那种很辽阔壮丽的景象。 此时, 自雪海关北城墙上向北望去, 茫无涯际的边上,出现了一道黑色的气旋,正在攒聚,正在折腾。 风倒不是很大,但这景象,当得上一声壮丽。 足足沉默了一个时辰的皇帝, 忽然用带着一种哭腔的情绪埋怨道: 「为什么偏偏是你姓郑的来告诉朕这件事?」 因为郑凡这个人,活得太真实,也太恣意了; 所以, 他说出的话,尤其是这种话,是不带什么阴谋、政治暗语、布局黑手等等这些的,因为他不屑。 也因此, 很残酷的是, 你无法逃避, 你只能接受他说的,是事实的这件事实! 「你不问的话,我本不想说。」郑凡开口道,「既然你问了,我就只能告诉你。」 皇帝深吸一口气, 道: 「十年,不敢奢望了,五年,足够了。」 「不治了?」郑凡问道。 「我怕死。」皇帝给出了很直接的答案,「我怕死呢。」 「好。」 郑凡点点头,表示理解,这世上,怕死这个理由,永远都很有说服力。 「五年,按照我们的约定,来得及的,对吧?」 「或许吧。」 「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能给朕一点信心?」 「如果治疗成功,你能活更久更久,真的。」 郑凡是相信瞎子他们的手艺的,也相信他们的能力,可以创造出奇蹟。 「我信的。」皇帝说道,「姓郑的,我的皇后,包括后头的魏忠河,甚至包括我儿子,朕的这些家人们,他们都很清楚, 我, 姬成玦, 到底有多相信你郑凡。」 「嗯。」 「但我是天子。」 「啊?」王爷有些疑惑地看向姬成玦。 「到现在为止,从我刚刚问你我身体的事到现在,我都像是做梦一样,但我无法去迴避; 我是天子, 知道你姓郑的,为什么一直惫懒于造反么? 因为你只想享受, 却又不想承担责任。 你就和那些喜欢去红帐子里的男人一样, 你他娘的就只想嫖, 嫖完裤带子一系, 要么就开始劝姐们儿从良, 要么就回家途中打一壶酒醉到天亮。 你没做过皇帝, 但我知道, 你一直对『皇帝』这个概念,有一种极为清晰且深刻的认知。」 「扯远了,好像?」郑凡开口道。 第1163页 「不,不,你或许会觉得,我是那种怕死,所以不想治。 咱们就不谈,你平西王给朕治病把朕治死了或者治疯了这种后果是什么,这些,咱都不论。 我只是说, 我和你不一样, 我坐上这个位置了,我成了天子了,我担起这个责任了,你懂吧?」 「懂啊。」 「父皇当年,其实有不少可以续命的手段的,但父皇都拒绝了。」 先帝那会儿,一是宫中貔貅现身,想和大楚摄政王那般,以火凤之灵入体,强行激发和延续寿元; 再者,红袍小太监曾说出过借何初这种有福缘者的福运来反补陛下的建议; 但无一例外,都被先帝拒绝了。 「郑凡,当了皇帝后,这条命,就不再仅仅是自己的了,咱不说为天下黎民百姓而活,这太假,你也不信,但身上的担子和责任,真的是太多了。 你说,治好了,能再活很久; 我怕万一没治好,人没了; 怕自己死了,事儿,没干成。 真要事儿干成了,干好了,留给子孙后代一个好局面,死,就死了呗。 大臣们吶,临老时,求一个身后名,青史留芳。 可这皇帝吶, 打一坐上龙椅, 甭管你是三岁稚童开始坐的还是年轻力壮亦或者是当个几十年太子才熬上去的; 只要那屁股一沾那把椅子, 你就已经在算是在阳间死了,活在史书了。」 「哪天改变主意了,可以随时找我。」郑凡说道。 「改什么改,朕是天子,口含天宪,君无戏言!」 随即, 皇帝下了椅子, 站起身, 指着前方那黑黢黢的气旋, 呵斥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命你散!」 许是真的是一种巧合在此时发生了, 刚刚形成的气旋儿,在这一会儿忽然后劲不足,渐渐地,开始消散。 他姬老六不是什么高手,和鍊气士也没关系,自然不可能具备什么移山填海的威能,赶巧了。 姬老六却兴奋无比,他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却还真体验了一把绝世高手使得山河天地变色的瘾; 当即手掌用力了拍了一下墙垛子, 不顾疼痛, 大喊了一声: 「嘿,给面儿!」 第七百二十一章 破城! 天子銮驾在雪海关停留了三天; 以海兰部为首的一众野人头人贵族,集体参拜了大燕皇帝陛下。 仪式很隆重,盛况也空前; 谁都清楚,雪原真正慑服的,是平西王府; 但平西王府却以很大方地姿态,让大燕天子体会到了什么叫「威加四海」。 至少在这方面,平西王府的姿态很清晰,这事儿做得,也是极为地道,就是一直陪侍在陛下身边的魏公公也根本挑不出刺儿来。 其实,自打入晋东以来,魏公公已经逐渐有些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了; 在平西王府正儿八经宣告造反前,它依旧是大燕的藩镇,也会按照这一套流程去行事; 至于这下面的一些细枝末节,完全可以假装没看到。 大燕皇帝对这些野人部族首领进行了训话, 流程基本是一致的, 先开始回顾一下大燕和雪原野人曾经的默契友好关系,虽说这些野人首领们自己都不清楚他们以前到底和大燕和燕人有什么「密切的邦交」;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也不会影响他们匍匐在皇帝脚跟前痛哭流涕: 「伟大仁慈的大燕天子哟, 您终于来到了自古以来就忠诚于姬氏的雪原了,我们盼您盼得好苦啊!」 紧接着, 皇帝斥责了雪原野人当初在野人王这等逆虏的撺掇下危害诸夏之地的罪行。 一众野人贵族们马上义正言辞地发誓他们和那野人王本就不共戴天,也没有进行参与,有个野人部族首领更是当着皇帝的面脱下上衣,请求皇帝赐予刀刻之刑来对他和对后代进行警戒。 他们说的其实是事实,因为当年跟随野人王的野人部族,因平西王堵住了雪海关,族内青壮基本都交代在了晋东; 而他们的部族,在因此元气大伤后,很快被那些留守部族进行了打压和吞併,基本十不存一了; 算得上是雪原版族群的「劣币驱逐良币」; 毕竟,当年跟随野人王的,可谓这一代雪原野人精英,而留下来没跟随的,以歷史角度来定义的话,脱不开一个「鼠目寸光」。 最后, 皇帝又举起酒杯,同时赐予这些野人贵族首领们御酒,希望雪原自此之后,在大燕的疆土里,和睦生存的美好祝愿; 野人首领们则一起拿着尝一口就知道是平西王府产的酒水,郑重陪着皇帝发誓,皇帝就是雪原的星辰,他们将永远跟着皇帝脚步跟着大燕的脚步,永远做大燕最忠诚的狗! 礼毕, 宾主尽欢。 至于深夜时,这些白天刚刚向皇帝表了忠心的野人首领们又集体跪伏到平西王爷下榻的院门前「再表心迹」, 嗯, 这等小事儿,就不足以为外人道也了。 和诸夏自古以来就有严格的「天命」「正统」等等根深蒂固的传统家国思想不同,雪原上的野人部族,一直处于互相争斗厮杀吞併的蛮荒价值体系之中; 第1164页 就是最巅峰时期的野人王,也没能来得及将整个雪原完成整合。 而荒漠的蛮族,虽然衰落了很久,但他们曾经有辉煌的金帐王庭时代,至少能维繫一个名义上的「共主」,这一点,野人是压根就没有的。 所以,野人贵族首领们更信奉的,还是强者为尊,部族内谁势力强大了,跟随他的人多了,就直接反噬原主或者脱离原部族自立争夺新牧场,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所以,当平西王爷配合他们向皇帝演戏时,他们会全身心地投入; 但他们心里实则想的是, 平西王爷为何不直接杀了皇帝自己当大头领,平西王爷还在等什么? 得益于之前几次王府徵调野人僕从兵入关后所给予的丰厚报酬和待遇,他们是真的渴望王爷造反时能带着他们一起干的,等着王爷的召唤呢! 对此, 皇帝自然不可能不清楚。 在銮驾离开雪海关转向镇南关的途中, 吃不住舟车劳顿的皇帝和一向非必要时刻都喜欢懒散的平西王爷, 都躺在王府特制的那辆宽敞马车里, 面对面; 皇帝吃着葡萄, 吐出一颗葡萄籽, 自嘲道: 「当皇帝,有时候就像是戏台上的戏子那般,你知道自己在演戏,臣民们也知道你在演戏,但你还得认真地去把这戏给演好。 演给百姓看, 演给天下看, 演给上苍看, 演给史书看。 郑凡, 你会不会觉得很没意义?」 「怎么说?」 王爷喝着加了冰块的果酒问道。 「就比如前些日子在雪海关,我召见那些野人贵族首领,在你眼里,是不是很白费功夫?甚至,在你心里觉得有些可笑?」 「我在你心里是这种人么?」 「嗯?」 「真要笑你,我会当着你面笑。」 「也是。」 皇帝深以为然, 继续道: 「所以,你是认同我这一做法的?就为了让随行的史官,在史书上为我这次东巡,加上雪原的这一笔? 我是觉得,这样至少有史可查,雪原,至少从我这一朝起,就是我大燕的疆域了,虽然现在咱们没那个精力去彻底的征服雪原,正如咱们现在也没足够的精力去统治荒漠一样; 但等到诸夏一统,没有对内的掣肘后, 后世子孙, 对外说不得就能腾出手来,对雪原对荒漠,进行真正的占领和开发了。 其实,我想做的就是这个,让后世子孙,在动手前,可以有一个『自古以来』大义凭据。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天真?」 「不会,我觉得你做得很对。」 「真的?」 「真的。」 「但靠一本史书,是无法真正拿下这些疆域,让野人或者蛮族归心低头的,到头来真正靠的,还是后代人一刀一枪的拼杀。 我虽然不是丘八出身,但我也懂得你们这类丘八的想法。 哎, 还得看后代子孙,能不能争气了。」 「至少,留下了一个念想,留下了一个缓冲的余地。」王爷摇晃着手中的酒杯继续道,「穷则搁置争议,达则自古以来嘛。」 当平西王爷把这句话给说出来时, 皇帝整个人都愣了许久; 最后, 苦笑道: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当世一等一的聪明人。」 「不用以为,你就是。」 「谢谢。」 「客气。」 「但我这等聪明人,有些事,也是在坐上龙椅后才明白的,但我却忽然发现,你似乎真的对龙椅这玩意儿,看得很透彻也很清晰。」 「哦。」 「再这样下去,我会觉得你不造反,真的可惜了。」 …… 渭河,是上谷郡与楚国国境现如今的分割线,也是燕楚双方军队犬牙交错的地方。 燕人会冒进在渭河南岸筑造一些小堡寨,同样的,楚人也会在渭河北岸也建造起一些相似的军堡。 平西王爷当年在翠柳堡当守备时的故事,一直在双方军队之中流传,鼓舞着现如今的双方军队下层小校尉级别的将领们一次次地铤而走险。 马阳,就是其中的一位。 他是楚国皇族禁军下的一位百夫长,但实则他手底下,现在也就二十来号人,因为在之前,他还仅仅是一个伍长。 但他却果断地过渭河突击,斩杀了两个燕军哨骑,以此为军功得以升官。 现在,他奉命带着手底下新补充的人,在渭河北岸建造了一座小堡寨,还不是严谨的砖石结构,很多地方是以土块堆成外加木板的支撑; 防御力,可谓低到可怜,只能充当一个前哨站烽火台的作用,且堡寨后一直停着两面竹筏,方便随时跑路。 黄昏时, 马阳正斜靠在小军堡的垛子上,嘴里咬着一根草茎。 下面的人,正在忙活着,尽可能地给这座不是很巩固的堡寨再增添一点抵抗力; 当然,这是奢望,一旦这边的燕人打算拔除自己这根钉子,他们除了马上点起烽火撤回对岸,别无二选; 留下来,就是等死。 哪怕对岸有自家兵马可以很快来支援,但马阳依旧不认为自己现在有一战之力。 第1165页 他运气很好,带着原本手下的五个袍泽,斩杀了两个燕军哨骑,手下人,两死两伤,但也算是赚的了。 但他运气又不好,恰好赶上了一位昭氏年轻小将领刚被燕人突袭吃了个大亏,使得其成为了自己的衬托。 所以,他虽然升任了百夫长,但填充到他手底下的,就二十个老弱辅兵,压根就没半点大楚皇族禁军的精锐模样; 更是被派遣到了渭河北岸来筑堡,分明是往虎口里送。 不过,马阳也清楚,这还得感谢皇帝陛下近两年大肆提拔寒门黔首上位,贵族老爷们的气焰早就不復当初了,要是搁当年,哪怕你没去和贵族老爷作对,但贵族老爷一旦觉得你碍眼了,凭昭氏的这面大旗,哪怕只是个旁系子弟,也能将自己轻易拿捏死。 现在,至少还不是完全没退路,这也不是绝境,他们,也不敢太过分。 至于说下面这帮继续在夯实堡寨的手下, 马阳也没去阻止他们,因为他清楚,这帮人身处于北岸,本就提心弔胆着了,添一块砖堆一把土的,能让他们内心的「堡寨」更稳妥一些,不至于完全崩溃。 毕竟, 谁叫现如今是燕强楚弱的局面呢! 且谁都清楚,自家现在面对的渭河北岸以及上谷郡的燕军,更远到镇南关那里的燕军,可是那位大燕平西王爷的嫡系啊。 马阳默默地从袖口里取出几片薄荷叶,然后找了张纸,将薄荷叶捲入其中,用口水粘粘,再凑到身前刚刚升起的一座小火盆前,点燃。 随即, 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地斜靠在垛子前,吸了一口。 「咳咳……咳……」 呛,依旧很呛,整个肺部一时间都充斥着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 很痛苦, 但他也慢慢地习惯了。 相传, 平西王爷就喜欢在指挥作战时,手里夹着一根这个; 抖一抖灰, 强虏灰飞烟灭。 马阳清楚,楚军中现在模仿这个的,很多。 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是真的被那位大燕王爷给打服气了,而且那位王爷还是黔首出身,这就更能引起楚军中下层士卒尤其是军官的共鸣了。 只是, 马阳不清楚的是,平西王爷那里头包着的是菸叶而不是薄荷叶,且就算烟纸,也是由平西王府下一个小作坊特意做出来带滤嘴的。 不知情只是单纯地在模仿的小堡寨百夫长马阳, 对着西下的夕阳, 又抽了一口, 换来更为剧烈的咳嗽。 …… 「咳咳……咳……」 「这个,不要学。」郑凡看着因为抽菸而咳嗽的皇帝说道。 皇帝手里还夹着烟,摇摇头,道: 「以前就好奇你抽这玩意儿,结果你说对身体不好,我也就不试这个了,用鼻烟壶也挺好。 现在既然知道了我没办法……」 皇帝本想说,他岁月可能不多了,也就不存在什么惜身不惜身的了。 「这玩意儿,能提神就行。」皇帝提醒道,「等我回去时,你得让我多带一点儿回去,然后每个月都派人往京城给我送。」 「这个会上瘾。」 「这个总比五石散好吧?」皇帝反问道。 郑凡点点头,吸菸有害健康,但和干国盛行的五石散,也就是重金属中毒比起来,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我从内库里拨银子来採购你这个,成不?」 「没这个必要,不值钱。」 「行吧,占你便宜,我挺开心的,难得的能有一次……」 「军饷补我。」 「……」皇帝。 这时,魏公公走了过来,小声道:「陛下,这个也穿上吧。」 「朕再穿上这个,就连道都跑不动了!」 皇帝极为抗拒地说道。 「陛下……」魏公公很是为难。 「层层保护之下,朕怎可能这般倒霉,你说是吧,郑凡。」 皇帝看向站在身边的郑凡。 而站在郑凡边上的阿铭听到这个问题,嘴角露出了些许无奈的弧度。 「姬老六,听话,穿上,战场上,再倒霉的事儿我都遇……见过。」 「陛下,咱们就听王爷的吧。」魏公公赶忙劝谏道。 皇帝无奈,只能又在身上批了一层皮甲。 皇帝里头穿了类似金丝软猬甲一类的护身之物,然后还有内甲,再套一层燕军制式的轻甲,等到再覆盖上一层皮甲后, 本就身体很虚, 东巡途中因皇后娘娘而变得更虚的皇帝, 只得双手撑着膝盖,开始喘气。 「郑凡,我大燕的军队要是都穿成这样,能打仗么?」皇帝一边喘着气一边问道。 「我大燕军队要是都跟陛下你一样,压根就不用打了。」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陛下知道我大燕每一路燕军之中都有陷阵营吧?」 「这自然知道,这是我燕军传统。」 「陷阵营士卒,下马步战,人人能批重甲鏖战至少五个来回。」 「我大燕能有这等虎贲之士,朕……朕心甚慰……唿……唿……」 这时, 两个画师架起了画架子,坐上自带的摺叠板凳,面向皇帝和王爷,开始作画。 第1166页 皇帝见状,下意识地挺起了身子,王爷无奈,伸手自后头提起皇帝的腰束,帮其分担点重量。 不仅如此, 皇帝还下旨道: 「给朕画得英武一点。」 意思是,皇帝允许你们做一些艺术加工,至少不能看起来和身边这姓郑的差距太大。 「遵旨。」 「遵旨。」 皇帝扭头看着郑凡,问道; 「你安排得真走心。」 郑凡点点头,道;「应该的。」 其实,出征时带画师,早就是平西王爷的习惯了,民间流传的「平西王破阵图」「平西王破贼卷」等等,早就被当作门神画来用了。 传播范围最广的一张,就是平西王爷翘着腿坐在那里吃着瓜,远处敌军溃散的那一幅,百姓们觉得,门口贴这个能得王爷庇佑,辟邪。 随即, 郑凡看向站在那里的史官,提醒道; 「待会儿,如实记录,青史昭昭,不得马虎。」 「下臣领命。」 这位自燕京就陪同皇帝一同东巡至此的史官很认真地领命,站起身后,自有一股子史笔如刀为青史负责的刚正之气! 这时, 皇帝小声问道: 「姓郑的,你怎么不说我这般行事,很荒唐很不靠谱?」 「梦想嘛,我懂。」 皇帝很是满意地又很艰难地抬起手,拍了一下郑凡胸口的护心镜,道: 「对,还是你懂我,不像这魏忠河,他就没你懂我。」 一旁的魏公公听到这话,马上委屈巴巴道: 「陛下……奴才……奴才……」 一侧的王爷则笑道: 「呵呵,这好办,我把我自个儿办了,进宫代替魏公公陪你呗。」 「噗通!」 魏公公马上跪伏下来。 皇帝「哈哈」大笑, 道; 「你瞧瞧,一听你要抢他位置,给他吓成什么样了。」 魏公公心里苦, 脑海中当即浮现当年的那一夜, 还是个小小守备的平西王爷自田府深夜入皇宫,是他领着路; 「郑守备,司礼监,还真缺像你这样的人才。」 当时, 看着郑守备局促不安不敢怒不敢言的神情,魏公公就觉得逗弄他很有意思; 现在, 此一时彼一时了。 「魏忠河,起来吧,你说你至于吓成这样么,真给朕丢脸。」 …… 「怎么了,吓成这个样子了?」 马阳看向站在那里全身发抖的一个手下,这个手下是跟着自己的老人了。 随即, 马阳朝着这个手下发呆的方向看去, 他的神色, 也马上一变, 只见他毫不犹豫地将包着油布的箭矢凑到火盆边点燃,而后快速举起,向着前方高抛射出。 火箭之中灌输了些许气血,于空中裂开,散出火星一片; 在这剎那的光亮画面之中, 发现有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外头穿着锦衣内着护甲的甲士正在快速地向这座孱弱的小堡寨疾驰而来。 当火箭发出后, 下方的锦衣亲卫近乎同一时刻,全部张弓搭箭,抛射而出! 射得猝不及防的小小堡寨内,人仰马翻,惨叫连连。 同一时刻, 更有一大宦官,双袖之中放出两道青色匹练,唿啸而来; 另一个方向, 更有一白衣剑圣,指尖持剑气,迸发出恐怖剑意席捲而出。 正中央, 更有平西王府第一大将梁程, 挥手下令, 锦衣亲卫沖堡! 马阳整个人都惊呆了, 这座小小的军堡, 就自己这点老弱病残, 就自己这个刚立功就被排挤出来的小小黔首出身百夫长, 何德何能, 能受用起这般阵仗! 下一刻, 他又看到了更让自己目眦欲裂的一幕, 他看见了一名身穿着银色玄甲的男子,持一把断刀,而那男子后方,撑着一面大燕平西王王旗! 千言万语, 在此时马阳心里, 只能汇成一句带着绝望的话: 「造孽啊!」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如果,能称之为战斗的话。 军堡内的楚人,死伤过半,剩余的,直接缴械投降,守将直接放弃了抵抗,目光呆滞。 但已经进入军堡内的锦衣亲卫,还在那里故意地将刀口进行着互相撞击,时不时地在「唿唿哈哈」几声,继续营造着一种鏖战的氛围。 平西王爷这一次,竟然不是走在最后的。 他走到这座军堡的门口, 后头, 身着几层甲冑手持大燕马刀的皇帝,艰难地迈着步子,终于跟上,然后使出了最后的力气,冲上前,一脚踹开了军堡的大门。 在皇帝踹开门的剎那间, 军堡上挂着的大楚火凤旗被剑圣砍落, 魏公公极为激动地,立上了大燕黑龙旗! 远处, 史官握着笔, 在稿册上无比庄重肃穆地记录道: 「盈安元年四月初一,帝东巡至渭河; 值楚奴大举犯境,军情如火,势如危卵; 第1167页 帝披甲亲执白刃领军冲杀于前, 鏖战昼夜, 退楚奴,破一城!」 第七百二十二章 楚风 星空灿烂; 解下两层甲冑的皇帝,斜靠在这座小军堡的垛子上,在其身侧,立着那面大燕黑龙旗。 马阳被两名锦衣亲卫押了上来,按跪在皇帝的面前。 这位新晋楚国百夫长,精神上已经出现了一些问题,呈现出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 在不久前,他还是一个敢于向燕人哨骑主动出击的果敢硬汉,眼下,却被击垮掉了所有勇气。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承受界限,超过这一界限后,就会崩溃,马阳就属于这种情况。 平西王缓步走来,其身上的玄甲因被薛三加入特殊材料重新锻造过,在平日里,是黑色的,但在火烛映照下,会泛起银辉。 和早年平西王不喜着亮丽甲冑甚至不喜骑貔貅那会儿不同了, 现如今的平西王身边嫡系兵马众多,还有剑圣阿铭等贴身护卫,已经有了抖擞起来的资本。 明明只是踹了一脚门这会儿却依旧无比疲惫的皇帝, 仍然在此时抬起头, 打量着这位自己人生中生擒的第一位……嗯,很可能也是最后一位「敌方大将」; 同时,皇帝丝毫不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场秀的索然无味,反而依旧在疲惫的身躯上洋溢着一种兴趣盎然; 他清楚自己的身份,能做到这一步,已是了不得了,就是这,姓郑的也是担了很大的负担同时也给予了相当高的理解才能成行。 「知道朕,是谁么?」 皇帝问道。 边上站着的王爷,瞥了一眼问出二傻子一般问题的皇帝。 皇帝自己却浑然不觉。 马阳的目光开始重新聚焦,但又很快陷入了迷茫。 而这时, 平西王伸手,掐住了马阳的后脖颈,将其面庞,直接拍在了土砖上。 「砰!」 再抬起后, 鲜血飞溅, 还洒到了皇帝的甲冑上,给了这崭新的甲冑见血的机会。 虽然脸上像是开了染料铺,但马阳真的是清醒了过来。 「你知道他是谁么?」 皇帝指着郑凡问马阳。 马阳嗫嚅了几下嘴唇后,还是开口回答道:「平……平西王。」 在这里,没人敢假扮平西王的,这一点,马阳坚信。 皇帝很满意地点点头, 再度指着自己的脸, 问道; 「那朕是谁?」 马阳疑惑地摇摇头: 「不……不知道。」 「……」皇帝。 马阳出身平民,他还真不知道「朕」是皇帝专属的自称; 而且,在这种环境下,他脑子虽然清醒了,但却和冷静没什么关系,也没能快速地想出到底是谁能在平西王爷站着的时候继续悠哉悠哉地坐在那里。 「这不成,你得知道朕是谁,你毕竟是朕活捉的第一个敌将,听好了,朕,是大燕的皇帝!」 …… 「马阳,我看你是疯了,我看你真是疯了! 你说什么? 攻打你军堡的是平西王的锦衣亲卫? 你还看见剑圣和一个鍊气士腾空飞掠上来? 你还看见平西王本人扛着王旗沖阵? 你甚至还说, 你被燕国的皇帝活捉了? 畏敌潜逃回来你能不能找个好一点的藉口,你怎么不说你看见漫天诸佛降临你的军堡把你军堡给徵用了呢!」 马阳匍匐在地,没有辩解。 自打坐着筏子飘浮回来被楚军接回后,他就一直是这种姿态,问什么,就答什么,其余的时候,只剩下木讷。 这时, 一名身材伟岸穿着蟒袍的男子走入这座军帐; 先前正训斥马阳的将领见状马上跪伏下来: 「参见王爷,王爷何故……」 眼前这位,正是大楚皇帝的兄弟,现如今掌管渭河沿岸皇族禁军的熊廷山。 在熊廷山身后,则站着一位俊秀公子,不是谢玉安又是谁? 前几年的燕楚几番大战下来, 双方将星都有不同程度的陨落, 但楚国这边的损失无疑更大许多; 且燕国能有平西王的顺势崛起,完成了新老交替,而楚国这边,则大将帅才方面,就难免开始捉襟见肘。 为帅者,不仅得具备极强的军事指挥能力,同时还得具备让手下军队信服你的威望; 故而,早先时候,楚皇是让谢家家主谢渚阳去掌管的渭河防线,而当谢渚阳率谢家军入梁赵之地作战后,极为重要的渭河防线,则由熊廷山去接手。 在年尧战败被俘后,大楚军方,基本只剩下这两位能扛旗的人物了,青黄不接得厉害。 熊廷山扭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谢玉安,问道: 「你觉得呢?」 「我觉得倒可能是真的,前些日子收到的密折,是平西王陪着燕国皇帝东巡至雪海关,现在再算算时候,他们从雪海关出来,再到镇南关地界来逛逛,也不算稀奇。」 「这样也不稀奇?」熊廷山问道。 身为皇帝,竟然亲自上了战场,而且只是对一座新建立起来只有二十个老弱病残的小军堡下手,这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 第1168页 「没什么是不可能的,燕国皇帝和平西王二人相识于微末,我觉得,他们二人之间,可能真不仅仅是史书上那般曾经君臣相得如今君臣猜忌的这种纯粹关系; 说不得,里头还真有些真情实意在; 若是那位燕国皇帝说想亲自嗅嗅军旅气息,那位王爷可能真会来满足他。 这就和这位百夫长所说的『疯话』,对上了。 锦衣亲卫,剑圣,鍊气士,王旗,皇帝…… 民间有句话,叫陪太子读书, 以后可以再加下半句了, 伴皇帝攻城。」 熊廷山沉声道:「燕国皇帝和燕国的平西王,这会儿就在对岸?」 「八九不离十了,怎么,王爷打算做点什么? 他们既然敢来,自然就是有恃无恐的,说不得整个镇南关的铁骑,都已经在上谷郡候着了。」 「这世上,哪里有十分稳妥的事?」熊廷山反问道。 谢玉安笑道:「年大将军当年也是这般想的。」 「莫与我提年尧。」 很显然,现如今在燕国皇宫内当上太监管事的年大将军,已经成了大楚的两大国耻之一; 另一位国耻,就是在奉新城负责安保的前屈氏少主屈培骆。 熊廷山走出帐外,看着天上的星辰,眉宇间,全是忧色。 「王爷,是不想错过这次机会么?」 谢玉安走过来问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我大楚和燕国之间的对决,已经不在当下,而在五年后了。 原本,咱们是有机会趁着燕人虚肿之际,将这尊看似庞然大物实则内下四空的存在给掀翻的,可惜了,干人那边出了大岔子。 攻守易位,是彻底的攻守易位了。 当下,我大楚再怎么折腾,都是输,不如等等。」 「皇兄在调教大楚的未来,我懂,但他燕人,也在休养生息。」 「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谢玉安倒是看得很开, 「眼下是真没机会了,看以后吧。」 「以后,就有机会了?」 「至少能拖一拖。」谢玉安挥挥手,转过身,「我自家里带了些好茶叶来,王爷不一起来品一品?」 「没这个兴致。」 「那就可惜了。」 谢玉安缓步离开。 梁地大捷后,谢家在楚国的地位,空前提高,以前大楚贵族觉得谢家是贵族序列里上不得台面的存在,但现如今,伴随着皇帝一步步对传统贵族势力的压缩,已经远远不復当年之勇的贵族们,开始本能地向谢家身边靠拢,希望借着谢家这一棵贵族之家仅存的硕根大树挡一挡风雨; 也因此,谢家现如今可谓是大楚诸多势力中,当之无愧的一极。 但谢家依旧本分,甚至比以前,更为本分。 声势是被立起来了,却没动什么其他心思,至少,没有什么明显的举动。 不仅如此,谢家少主在从梁地回来后,又回到了郢都楚皇身边,颇受重用,皇帝更是许之以公主,待得成年后完婚; 这一次, 谢玉安是被皇帝派遣过来巡检渭河防线的。 所以, 熊廷山地位尊崇不假,但如今的谢家少主,还真没那个必要去害怕和畏惧他。 回到自己帐篷内的谢玉安没去泡什么茶, 而是靠在帐篷口,一边吹着自北面刮来的晚风,一边看着自己帐篷内挂着的那张地形图。 一个镇南关,一个范城, 燕人的两根爪子,早早地就刺入到了大楚的体内,让半个楚国,翻个身都极为艰难。 今夜的事, 则更说明了一种让楚人有志之士心里黯然绝望的事实; 皇帝要玩, 王爷就陪着他一起闹; 这意味着燕国内部的分裂矛盾,大概率在皇帝和那位王爷的共同默契和努力下,达成了一种和谐与稳定。 干楚两国肉食者所期待的燕国内乱,怕是发生不了了。 又是什么, 能让他们做到这一步呢? 又有什么, 值得他们做到这一步呢? 怕是, 只有那一样了。 这是一场演戏, 看似荒唐, 实则是演给整个诸夏之人看的。 …… 郢都, 新的都城, 但这皇宫,却显得有些袖珍。 当年熊丽箐入燕京城受封时,一句:「燕国皇宫比我楚国皇宫差的远」,引得燕国先帝放声大笑; 现如今, 大楚皇宫,是真的比不过燕京城的那一座了。 这种自帝王以身作则的清俭,确实给予了一众楚国臣子们新的希望; 但有些时候,伴随着北面那个邻居的一步步崛起,也能让人在面对这座皇宫时,心里产生唏嘘的感觉。 楚皇刚刚见完了臣子,正在用着一碗莲子羹。 他的身体,一向很好。 标志之一就在于,在他当上摄政王后,每年都有几个皇子和公主诞下。 这也是皇帝宣誓自己强大的一种风向标。 当然了,之所以这般辛苦耕耘,也是因为之前楚国诸皇子之乱以及之后几年的清算再加上颖都被毁时,嫡系熊氏天家血脉,凋零得实在是过于厉害,亏空落下太多,只能尽量去弥补。 第1169页 三封自渭河发来的摺子,此时就放在楚皇的面前。 但楚皇就着羹看的,却不是它们,而是一封来自于奉新城自己妹妹的家书。 可以看出来,自己妹妹对自己的感情,已经不剩多少了。 曾几何时,自己的这个妹妹还对自己产生过某种可能已经超越了兄妹之情的情愫; 眼下,却已经和自己成为了熟悉的陌路人。 造成这一局面的根本原因, 不是因为他曾拒绝了她,且强行让她下嫁屈氏; 也不是因为送雀丹的副作用被她知晓; 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妹子了,自己这妹子看似娇憨可人,实则骨子里,有着一种类似母后的那种精妙算计。 「所以,很可笑,是吧?」 正在吃着羹的皇帝,忽然换了一种语气,在自言自语。 好在这座大殿里,空荡荡的没有奴才在,所以并不会有人觉得诧异,但这画面本身,就已经很是诡异了。 皇帝的眼睛眯了下来, 他放下了碗, 开始掐印。 但他的嘴,依旧在张开说着话: 「她为什么这般冷漠了,原因,你是知道的,这不取决于你是怎么对待她的,只要你还有用,只要你还能给她带来依靠,她就会依旧对你热情。 冷漠,是因为她现在对你不屑了,对大楚,也不屑了。」 楚皇继续掐印; 「她生了孩子,也是个公主,不过却是燕国的公主。 现在, 她已经不把自己大楚公主的事儿,当作什么骄傲了。 她骄傲于,她是燕国平西王的女人,还是平西王孩子的母妃,哈哈哈哈。 熊家皇帝, 这就是你的命, 你的命! 你自信算好了一切,你以为自己可以从容地收拾这山河重新来过,还笃定会做得更好。 但你也不看看, 北面, 会给你这个机会么? 他们不仅没乱起来,而且还一次次地赢了下来。 他们, 是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你啊!」 楚皇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很是冷静地继续掐印,一道道淡金色的光泽,自其指尖开始流淌。 「摺子,你看过了吧? 来了, 又来了, 真的又来了, 你最不希望看到的一幕,又在燕国上演了。 上一代的燕国铁三角,这一代,燕国又是龙蛟并驾齐驱。 熊家皇帝, 你拿什么赢, 你告诉我, 你拿什么去赢?」 楚皇开始将手印,一层层地打在自己身上,每一次加上去,都带来极为可怕的痛楚,但楚皇的动作,毫无阻滞。 「我看了好几代熊家的人了,好几代熊家的皇帝了,说实话,也就只有你,我瞧得上眼,之前的那些个,真就是普通货色了,与你们的祖先那几代,差得真是太远。 但可惜了, 命不在你, 你做了皇帝,做了天子, 但天意, 并没有属意你啊!」 楚皇开口道: 「天意,就一定能赢?」 而后,楚皇神色又一变: 「不,天意,似乎也赢不了了,但天意都赢不了了,凭什么觉得没有天意的你,还有希望去赢?」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只是出来透透气,当你选择将我融入自身时,你就应该预料到会有这一天,在你获得更为悠久寿命的同时,你我之间的羁绊,就会越来越深,就像你那位……先祖一样。」 「我问的是,天意。」 「天意,不在了,天意,也赢不了,亦或者,天意得改改了,可能还会继续,但会和以前不一样。」 「你太……聒噪了」 「嫌我烦了?你现在还能压制住我,但等以后呢?如果……你还有以后的话。」 「朕,不信命,朕只信,自己。」 「就像是那位燕国的先帝那样么,他似乎也是这样子的人,而你,似乎一直很推崇他,但……」 「但什么?」 「他死了。」 「是,他死了,但我……还活着。」 「不,你弄错我的意思了,他死了。 燕国皇宫里的那尊老貔貅,它保留得,比我要好得多。 你觉得, 那尊老貔貅,会看不上他么? 他本可以,与你一样的,真正的帝王之气,是我等灵体最需要的,也是存续的根本。 但, 结果, 他却死了。 就凭他死了这一条, 你, 这辈子都别想比得过他!」 「闭嘴!」 最后一道封印打完, 楚皇闭上了眼, 等再睁开眼后, 他又拿起那碗已经凉了的莲子羹,继续一勺一口地吃了起来。 等吃完最后一口, 见底时, 楚皇才发现原本的青花小碗的底部,已经出现了一道道密密麻麻的裂缝,且裂缝里,还浸润出了血色。 将碗拿开, 自己先前拿着碗的掌心位置,也出现了一道道的细小伤口,浸润着鲜血。 楚皇将手掌贴在了御案上, 再拿起, 第1170页 一道血手印,就留在了上头。 他握住了拳, 闭上了眼, 随即,手掌和眼皮近乎一起缓缓地张开,掌心的伤口,已经癒合好了。 他死了, 他死了…… 忽然间, 楚皇拿起御案上的一根毛笔,对着自己的掌心,戳了下去,毛笔将自己的掌心直接洞穿,鲜血开始汩汩流出。 而他, 却感知不到丝毫的疼痛。 楚皇的脸上,呈现出一抹自嘲的神色, 喃喃道; 「身为帝王,本就该无所畏惧,端着天子之名,实则做的,就是最不敬奉天的事。 所以, 他, 不是捨得死, 而是连死,都无法让他去畏惧了。」 楚皇将毛笔抽出, 看着自己的伤口开始逐渐自我止血…… 「我曾以为,是我楚国没有田无镜,没有李梁亭,没有那无往不利的铁骑; 但实则, 楚国和燕国差得最远的, 是皇帝。」 第七百二十三章 平西王进品! 「袁图阁的画,倒是深谙你的口味啊。」 姬成玦正在赏着画。 当初梁地李富胜战死,平西王过望江前,曾遇一已经致仕的燕地官员,此人擅画春宫图,以此为雅趣; 且其人也有毁家纾难的气节,本意是想激平西王去平乱的,后被折服,愿意作画奉献。 画,完成得有点慢,因为中途他生了一场病,就是现在,身体也不大好,但总算是将作品按照约定交了上来。 画中场景,你可以说它是不堪入目,但你也能说它是「美不胜收」,是艺术,是瑰宝; 这玩意儿,主要还是看评价人的地位高低。 这一册画卷里,基本都是以身材丰腴自带风韵的女子为主,可不正是投某人所好么? 只不过,画被送上来后,正主还没来得及看,皇帝倒是先拿过去看得津津有味。 「还有回程的路呢。」王爷提醒道。 皇帝听到这话, 手当即就一哆嗦,将画册搁在了一旁,宛若看见了什么洪水勐兽。 随即, 皇帝又道; 「就与皇后说,朕受了点伤?内伤,对,内伤,得静养,静养。」 「这可不成,岂不是说我没能在上谷郡照顾好你,置你龙体安危于不顾?」 「姓郑的,还是不是兄弟,还是不是兄弟啊,是兄弟,就得分忧!」 「真的勇士,要敢于面对惨澹的人生,再说了,你这也不算什么惨事。」 「合着你是饱汉子不知撑汉子恐。」 「呵呵。」 「你就不累?」皇帝好奇地问道。 他这后宫里,就一后一妃; 但姓郑的王府后宅里,算上福王妃就已经有四个了。 王爷云淡风轻地摇摇头,不屑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皇帝嘴角勾勒出些许弧度,一声冷笑,显然,皇帝不信。 「谁叫你早年时不多锻鍊呢。」 「行了行了,别再显摆你那五品绝世武夫高手的实力了,还真有脸一直得瑟这个。」 「跟别人,没法得瑟,跟你这个不入品的,岂不就显示出差距了么?」 马车,停了下来。 皇帝和王爷下了车。 剑圣在不远处坐着,魏公公则伺候在边上。 薛三与樊力正在准备着叫花鸡, 阿铭则在摆酒杯; 更外围,还有一群没穿锦衣的亲卫正在游弋。 皇帝东巡至渭河后折返,途径奉新城,接上了皇后与太子,銮驾启程归京; 但实则,皇帝本人则和平西王爷以一种「微服出巡」的方式,走另一条路,向西来到瞭望江边。 有銮驾在,皇帝偏不坐,他就是要玩儿。 「唉。」 皇帝席地而坐,感慨道: 「姓郑的,这次一别,也不晓得下次见到你得是什么时候了。」 王爷也在旁边坐了下来,道; 「说不定是你弥留时,等到了我率军入京,然后你躺在龙榻上,握着我的手,对我託孤。」 皇帝对着平西王翻了个白眼; 王爷继续道: 「按照你的性子,说不得那会儿还会假惺惺的来一句,若是太子不可扶,你可取而代之。 看似大方,实则临死前再利用咱俩的矫情堵我的路。」 「我说,姓郑的你想得这么深远的么?老子的后事也被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戏码不都这样演么,你放心,真到了那一天,我尽可能会来晚一点,慢一点,让你死撑到最后,等到魏公公惊喜地喊一声平西王爷来了,你正好闭眼,省得看你人之将死还要再演戏。」 边上正在铺毯子的魏公公听到这话,身子微微抖了抖; 好在,魏公公已经习惯了,习惯了皇帝与平西王之间这种比当年先帝和两位王爷之间更可怕的肆无忌惮。 「姓郑的,咱说点儿实用的,前头就是望江了,我过了江和銮驾汇合后就得成朕了,有些话,日后在信里说真没现在人对着人说合适。 魏忠河,让开。」 「是。」 魏公公让开,其先前铺好的毯子上,画着的,是诸夏地图。 第1171页 「我每天可是都用这床毯子入睡,这就是时刻提醒自己未完成的大业。」 皇帝指着毯子有些自豪地说道。 王爷则好奇地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处潮斑, 「这儿……」 「不要在意这个。」皇帝「老脸一红」,当即又拐回了正题,「咱们先具体地拿捏一下章程。 我估计,再有个五年,基本能实现先前亏空的弥补了,燕晋百姓的日子,也能恢復如初,哪怕没什么积蓄,哪怕也没安定多久; 但已经足以应付起一场对外的战事了。」 「前提是,能打赢。」郑凡提醒道。 五年的积攒,是足够战事开启了,但战争的频率,还是太高了一些,刚建立起来的看似稳定实则脆弱的民生,很快就会因为新一轮战事的到来遭受极为严重的破坏。 但这样不是不能打, 正如先帝在时那连续的多场对外战事,基本都是这般打下来的。 前期苦,但只要能赢,军队能得军功,朝廷能得地盘,以战争胜利的方式获得收益,还是能支撑起这套循环的。 就像是爬坡到顶峰,下坡时,就顺畅了。 大燕最大的问题就是先前三国大战时, 南门关那里粮草都中断了, 这就意味着大燕国力贫乏到连上坡推的那一下都已经无法完成的地步。 「对,所以先一口气直接灭掉哪一个,并不现实。」皇帝看着王爷,「所以……」 王爷伸手在身前轻轻一挥, 道: 「可以先削半个。」 「啪!」 皇帝伸手,在王爷手上拍了一下, 道: 「对。」 郑凡清楚,皇帝之所以又忽然提起这种大战略上的话题,是因为皇帝在得知自己身体状况后,不得不对此进行修改了。 说是自私也罢,说是贪慕青史之名也好, 总之, 皇帝是不乐意自己只是单纯地做一个守成的帝王,为下一代去铺路的。 虽说当年在当皇子时,皇帝曾很多次埋怨过他父皇做得实在是太多了,对后辈也实在是太过不信任了。 人嘛, 哪怕是皇帝, 也离不开一个双标。 「先削掉哪半个?」皇帝问道。 「谁也不清楚五年后的天下,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模样,不过,我更倾向于,先对干国动手,楚国,有我的老底子可以压着; 而且,干国也肥。 啃下三边,拿下干国北方半壁江山,将干国打得划江而治成为南干,到时候是进一步啃它剩下的肉还是在此基础上去对楚国下手,就能从容很多了。」 皇帝却摇头道:「但我觉得,干国这块肉一直都很嫩,要是能先解决掉楚国半壁,再回头时,就能从容更多。 就像是父皇那样,先把最难的刺头给拔掉,把不那么难的,再留给子孙。」 「姬老六。」 「嗯?」 「是你身子有问题,不是我身子有问题。」郑凡瞥了一眼皇帝,「五年后,到底该怎么打,还得我来决定。」 「这不废话么,肯定是由你来挂帅啊。」 「所以,这方面就不用再争了,安心存粮安心搞定民夫后勤就好。」 「你就不能对病人客气一点?」 「需要么?」 「不需要。」 「这不就对了。」 「但你哪怕做做样子,我再拒绝,这样我心里也舒服一些。」 「矫情。」王爷不屑道。 「嘿,你这乌鸦还好意思说别人黑。」 「谈谈其他的吧,咱们不可能在现在就决定五年后的大势走向。」 「好,民生方面,三年时间,恢復基本,再用两年时间,挑选出可以用的兵马进行补充和復原,争取在五年后打算用兵时。 后勤方面、辅兵方面,甚至是战兵方面,能抵得上当年两轮的燕楚国战水平。」 因为燕楚国战时,组织后勤运作的就是姬老六,所以他对这里面的实际成本很是清楚,他敢这么说,也就是有信心可以做到。 皇帝扯了扯自己的腰带, 道: 「靖南王当年打国战的待遇,我给你两次,如果两次下来,干楚这边还没能打掉一个半壁……」 王爷接话道: 「那就是干楚他们,命不该绝了。」 「娘的,就不能是因为你郑凡废物么?」 「呵。」 「等回去后,我会把内阁继续扩大,自父皇开科举以来,科举入仕已经有些年头了,极大的填补了马踏门阀后的朝堂空白,在此之后,后任皇帝说不得就真得逐渐向干国那般靠拢,皇帝和官员共治天下了。」 这其实是在为太子铺路,让太子登基后,固然所面临的掣肘会比他老子和他爷爷要多,但局面,会更容易安抚和平稳住。 「荒漠的事,也要再理一理,现在的那个年轻镇北王过分谨慎了一些,现在朝廷还是需要他再硬气一点的,至少,得把荒漠的死灰给进一步地压住,让朝廷好从容地腾出手来应对接下来的统一战争。」 「嗯。」郑凡点点头。 「不出意外,许文祖还能再在颖都太守位置上干个两年,等第三年时,我会把他调回京里,转入内阁。 一年时间熬一熬,两年以内,让他至少坐到次辅的位置上。 第1172页 你觉得呢?」 许文祖本身是有这个资格和能力的,最重要的是,许文祖和郑凡的关系极好。 「你拿主意吧。」 「这不是我拿不拿主意的事,你姓郑的又不愿意和我一起殉死,我得安排好最坏情况下,我先走了,可你还活蹦乱跳的时局。」 郑凡摇摇头, 道: 「没这个必要的。 你安排得好与不好,等你两腿一蹬,我想干什么,压根就没人可以阻拦。」 现如今,姬家的皇帝能够依靠大义,依靠老底子,在不爆发撕破脸的冲突时,于明面上形成对晋东平西王府的压制。 毕竟,晋东的地盘就这般大,人口就这般多。 可问题是,在镇北军衰落,靖南军早就和平西王眉来眼去的前提下,再算上晋东铁骑在大燕军神率领下的战力,最乐观的人,怕是也只对朝廷估算出个五五开的把握。 而一旦皇帝驾崩,换上新的年幼皇帝…… 朝廷,真的就可以直接躺平了。 「姓郑的,你就不能温柔一点?传业好歹喊了你一年的干爹。」 「这不是温柔不温柔的事,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行行行,行行行,直娘贼,当年父皇拔刺儿时,怎么就没把你给拔了,反倒是给我留下这大燕最大的一个刺头。」 「哈哈哈哈。」王爷放声大笑。 「不过,郑凡,说真的,我要是哪天真觉得自己快不行了,我会留下一道旨意,你就进京吧,帮传业稳定局面,当摄政王。 他们孤儿寡母的,我放心不下。」 「扯远了。」 「嗯,我这边说了,你这边呢,五年,五年时间里,你晋东能发展到什么程度?」 「十万可以随时抽调出来不影响驻防局面的铁骑,外加十万辅兵可以自带。」 顿了顿, 郑凡又道; 「粮草军需后勤,可以自给自足。」 皇帝开始掐着指头算帐, 道: 「也就是说,若是五年后选择对楚开战的话,你丫的光战兵就能拉出来二十万?」 这么算,是因为一旦决定先对楚动手的话,那么因为要调动大量的野人僕从兵,雪海关的驻军可以大半调出来,同时,镇南关、范城、奉新城等各地的驻军,都将抽出,全方位地对楚用兵。 简而言之,只要前头打赢了,家就完全不用担心了,所以,压根就不用守家,晋东兵马全部上牌桌。 「差不离吧。」郑凡点点头。 这是瞎子和四娘给出的预测,郑凡相信这两位。 而且,真到了打国战搏命时,晋东这套类似八旗制度的体制,近乎可以实现全民皆兵的状态。 二十万是正军,至于辅兵僕从兵,其实能够更多。 当然,这也是赌上一切了,一旦没打赢,不仅晋东自己的生态将面临崩盘,甚至可能导致这块要地四面局势上的糜烂。 「还是你会弄。」皇帝感慨道。 王爷不置可否。 「这样算一算,兵马,是够用的。」 王爷只得开口道: 「大燕,从不缺兵马。」 「我懂我懂,我尽力,我尽力,放心吧,真到那时候,我就算把我身上的油炼出来,也会支援好你在前头打上富裕仗。」 「呵。」 「其实,五年的时间,也足以发生一些令咱们可以期待一下的变化了。 楚国那边,谢家的一枝独秀,看似很乖巧,但实则能真正乖巧到几时? 咱们一直不动手,一直积蓄着力量,他们内部,可能也会出问题。 那位楚国同行怕是很难受,继续对已经没落的贵族下死手嘛,怕他们真的彻底狗急跳墙,不下死手嘛,就只能继续拖着。 至于干国那边,其实更值得期待了,你破了他的上京城,让那位官家威望已经大降了,再加上干国百年的重文抑武,这几年又在我大燕的外力胁迫下大肆提升武人地位,很容易会出现失衡的局面。 相较而言, 一场三国大战结束后, 内部最团结最众志成城的,反而是我大燕。 挺过了最难的那一道关卡, 才懂得父皇给我留下的摊子虽然破是破了点,但真的稳。」 「嗯。」 叫花鸡好了, 魏公公亲自帮忙撕开, 皇帝和王爷一边吃鸡一边继续聊了许久。 然后, 似乎是该聊的都聊完了, 连日头, 都开始偏西了, 彼此之间就这般静坐的时间,都超过了半个时辰。 皇帝忽然将面前的酒杯推翻, 说道; 「姓郑的,老子交代了这么久的后事,你居然就这般认了,你大爷的,老子还这么年轻,老子才当上皇帝没两年,老子这辈子,真他娘的亏啊!」 皇帝隐藏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了。 这个情绪,自奉新城王府瞎子帮其检查龙体时初现雏形,雪海关城墙上被掀开,然后一路行进最终到这里,即将过望江归去时,彻底被引燃。 皇帝很悲哀的是, 他清楚, 等过瞭望江,不在姓郑的面前后,他根本就无法再去找第二个人去排解自己内心的这种情绪了。 连皇后,也不行。 第1173页 王爷扭头, 看着脸色因愤怒而泛红的皇帝; 「在父皇临死时,我就对父皇说过,我不会成为像他一样的皇帝,他是真的狠,我狠不起来,我对自己,也不够狠。」 王爷很平静道: 「我说过,可以治的。」 「开颅?我也说过,我不可能做这种治疗法子,再说了,五成成功的可能,太低了,实在是太低了。」 「哦。」 「然后呢?没了?」皇帝问道。 「你拒绝了。」王爷回答道。 「凭什么每次都是你矫情,我想要矫情一下时你都不愿意配合搭理我一下!」 「因为没功夫。」郑凡说道。 「没功夫?」皇帝的脸,有些狰狞,「老子都要走了,你跟我说没功夫?你这没良心的狗东西!」 「嗯。」 郑凡点点头, 然后, 站起身, 一同站起来的不仅仅是身形,还有另外的一道气息。 与此同时, 近处的魏公公,远处的剑圣,马上抬起了头; 正在那儿吃着叫花鸡的樊力和薛三则立马瞪向了这里,一直默默喝酒宛若不沾染人间尘埃的阿铭也一下子晃出了酒杯中的酒水; 王爷起身后, 拍了拍蟒袍, 又大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 发出一声感嘆: 说我没良心? 贱人, 老子忙, 还不是为了你? 这一刻, 平西王入四品! 第七百二十四章 与天斗 郑凡卡在武夫五品之境的位置上,已经很久了。 从最早时,魔王们就清楚,自家主上的体质,和那些废柴什么的,没关系; 主上的体质,还是不错的。 当然,和那些真正天之骄子肯定是没法比,但丢江湖上的话,也能冒个小头出来。 早先时候,郑凡刚开始走武夫这条路时,因精进很快,还曾引起过不少人的注意,但后来伴随着郑凡身份地位的不断提高,兵马越来越多,身边的贴身护卫也越来越多后; 世人,已经不再怎么拿平西王本身实力说事了。 对于庙堂之上的人而言,更看重的是他麾下的晋东铁骑; 对于江湖人士而言,更看重的是他身边诸如剑圣这般的存在; 对于百姓们而言, 嗯, 燕晋之地的百姓对平西王个人武力的评价,早就是不逊当年的靖南王了,一场大战结束后,茶馆说书的动辄就喜欢讲平西王爷大战谁谁谁三百回合直打得山崩地裂水倒流的故事; 他国民间,则因为震慑于平西王的战绩,将其比作魔鬼,每顿饭恨不得生吃两对童男童女的那种,自然不会吝啬在其个人武力上下笔墨; 不过,只有平西王身边的人才真正清楚,平西王本人对境界的执着。 因为从甦醒以来, 郑凡本人就背负着一人修炼全团进阶的希望。 剑圣是知道郑凡不管什么时候,都每日坚持练刀锻鍊体魄的,这份坚毅,没有因为其身份地位的变化而产生偏移; 这里自然也就平日里只要不是出征,王爷在王府里也很闲的原因在,不抽出个小半天来练武,会显得更闲。 只是,五品之境,其实相当于是传统意义上的「武夫巅峰」了; 再想往上,其实就真不是师傅能教授得了的了。 有时候,靠的就是充分到不知道何时是头的积累,再加上那么一丝恰到好处的气运。 也就在这会儿, 郑凡终于靠着一股子意气,冲破了境界上的阻滞,步入四品武夫的境界。 而在这一刻, 在场的仨……确切地说,是四个魔王,一下子就都激动了起来。 越往上,可谓一品一世界; 对应魔王们而言,则相当于他们能跟着恢復更多的实力,因为比例基数在这里摆着。 最简单的算术题就是, 正常情况下, 跟着主上升到五品的魔王,可以靠着自己丰富的经验以及诸如血统等特殊能力,去和正常的四品高手打个有来有回,出其不意之下,还有希望切下对方脑袋; 而要是能跟着主上升到四品, 也就意味着魔王们拥有了对应三品的实力。 三品, 在这个世界上, 撇除掉剑圣这种情况的存在,再撇除那些兴许还在隐世的存在,已经算是天花板的层次了。 拥有不逊三品实力的强者,只要不是去故意作死,哪儿其实都能去得。 阿铭马上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 在这种氛围下, 他无法继续维繫那种优雅与淡定; 甚至,这次喝红酒时,连舌尖都懒得去多触动几下尽可能地多品味这美酒的滋味,因为舌头接下来得留力下来去舔更重要的事物。 薛三激动得双手握拳,恨不得要叫起来。 樊力眼睛瞪得像铜铃, 随即, 又想到了一件事。 这时,恰好三爷惊喜道:「阿力,看见没,主上进阶了,进阶了!」 「嗯,我们落后两趟了。」 「……」薛三。 三爷发出一声嘆息, 但很快又提起了精气神, 第1174页 道; 「没事,这说明咱们进步空间,比他们大。」 …… 皇帝看着郑凡,有些疑惑道: 「进品了?」 「嗯。」 「不是,姓郑的,合着你刚刚那一帮铺垫,就为了让我在归京分别前,再看你得瑟一下?你是硬生生地憋着到这时候才进品的么?」 王爷伸手,放在了皇帝的肩膀上。 然后, 发力。 「我……」 皇帝身形一个趔趄,而后就被王爷提了起来,身子完全失去了平衡。 魏公公双手下意识地翻转了两下,胸口一阵起伏,但终究还是没选择出手。 「姬老六。」王爷开口道。 「你要干嘛?」 「其实,我不是很想你死,哪怕你死,也别死得这么快。」 「哦,放我下来。」 郑凡没撒手, 继续老鹰提皇帝。 「半年吧,最多半年时间,我派人,或者我亲自去一趟京城,帮你治病。」 说完, 郑凡撒开了手。 皇帝落地,双手向前一撑,稳住了身形至少没摔个狗啃泥。 当世间,怕是只有平西王才敢对大燕皇帝这般举止。 皇帝站起, 转身, 对着郑凡的膝盖就是一脚踹过去。 然后, 王爷抬起腿, 双方腿砰腿。 「嘶……姓郑的你大爷的,你居然还敢还手!」 「噗通!」 皇帝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腿那位置,已经红肿。 作为一个普通人,和一个四品武夫对脚,结果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註定了。 魏公公站在那里,依旧不动。 还是那话,没过望江前,平西王想弒君,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他没理由在此时去当着平西王的面去护驾。 只不过,看着自家主子被这般欺负,心里还真是有些不是滋味,但,自家主子似乎还有些乐在其中的样子。 郑凡蹲下来, 把脸凑到姬老六面前。 其实, 帮姬老六治疗,不是没有办法,甚至也不是没有提升成功率的办法。 那就是让参与手术的魔王们, 他们变得更强! 这样,手术自然就能更安稳地做成,而让他们变强的唯一途径,就是自己进阶。 郑凡还真没有故意卡在这时候来进阶; 只能说,姬老六的「遗言」和「安排」,把情绪和氛围烘托到了那个层次后,自然而然地给予了自己一个契机。 自己总是能让剑圣陷入顿悟,不容易,这次终于自己抓到了一次机会,效果,还不错。 看看自己为了他的命,都这般上心辛苦了,结果这货还不领情,真欠打。 姬老六一边揉着小腿一边没好气地瞪着郑凡; 「半年。」郑凡再次道。 「姓郑的,我说过了,我是皇帝,我金口玉言,口含天宪,我说了我宁愿要那实打实的五年,也不想拼着暴毙的可能去谋求更多的岁月,我……」 「半年后,就不是五五开了,可能是八二开,甚至是,九一,更可能是,就像是感染风寒,很多人什么事儿都没干,就自己好了,很多人喝了很多药,最后还是一命呜唿。 如果是这样的话, 你还不愿意治么?」 皇帝沉默了, 下意识地咽了两口唾沫; 「你说的……是真的?」 「呵。」 「如果这样的话,我……朕……我好像,可以试试。」 当成功率只有五成时,和抛铜钱没什么区别,在这种概率下,皇帝是不可能去赌的; 但当成功的可能可以达到压倒性优势时,所谓的零和一,就不适用了。 因为真走大霉运的话,你喝口水都能呛死。 而郑凡之所以要等半年,是因为他需要花费时间,和魔王们一起,把他们的境界也提上去。 魔王的进阶早就不似以前那般简单了,现在还有一半落了课,想补回来,也不可能一朝一夕。 只能说,半年是个最长期限了,万一小六子脑子里的那颗瘤子,恶化了呢? 「姓郑的,其实我一直都信你说的话,真的。」 皇帝盘腿坐在地上, 「你说我命不久矣,说我最多十年很可能五年,你说治疗的法子也就五五开,你说半年后能更有把握; 你说什么,我都信; 哪怕你说的病,我自己都不知道,但我就是信。」 这或许,就是人设的力量。 郑凡是一个很懒的人,一个很懒的人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脱裤子放屁。 所以,无论他说的多匪夷所思,自己多难以理解,皇帝的第一反应就是……好,我信了。 「其实,挺好。」皇帝抿了抿嘴唇,「孤家寡人的滋味不好受,有你在,哪怕你在晋东我在京城,但心里总能有个伴儿。」 「我不想你走得那么早,是不想耽搁了扫灭干楚的计划。」 「是是是,我知,我知。」 皇帝有些艰难地从地上爬起,这会儿,魏公公终于能够近身搀扶起自家主子了。 「姓郑的,有时候我会想像一下,如果那一次去镇北侯府送贺礼时,没遇到你,这大燕,会如何? 第1175页 很难想像吧?」 郑凡很想说,可以想像; 你挂了, 然后你儿子上位, 然后你儿子看样子,也没挡得住被倾覆,估摸着被天天亲手杀了。 大燕亡了, 几代人的心血,付诸东流了。 这, 是我不出现的结局。 「丘八,一般是不信命的,对吧?」皇帝继续道,「朕,其实也不信。」 皇帝被魏公公搀扶着上了马车,一半锦衣亲卫跟随着马车继续护送皇帝过江。 马车开始行驶时, 皇帝掀开了车帘, 手里夹着一根烟,旁边魏公公正有些生疏地打着火摺子帮忙点着。 皇帝扭过头, 看着站在外头的郑凡, 笑道: 「朕不信命,是因为朕觉得,所谓的天命,没你姓郑的来得精彩!」 皇帝走了, 马车走了, 队伍走了。 郑凡则留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貔貅凑过来,轻轻蹭了蹭郑凡,这是在询问是否要返程回家。 郑凡没上它的背, 而是伸手从它那特制的鞍子上,拿出一套棋盘, 随后, 对着站在不远处的剑圣喊道; 「老虞,陪我下一盘。」 …… 篝火升起, 棋盘摆好; 今夜,星光璀璨; 平西王强拉着剑圣,足足下了十把五子棋。 等到第十把分出胜负后, 王爷才双手后撑在地上,长舒一口气,似是放下了一些担子。 「因为皇帝的病?」剑圣开口问道。 王爷摇摇头,道:「是,也不是。」 「你和皇帝的感情,是真的好。」 「其实我这人,很凉薄。」 「有么?」 「有。」 「那这次呢?」剑圣一边收拾着棋盘一边问道,「今日的感觉,怕是有我当年在雪海关前出剑时的意味了。 我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炽热的感情,能把你逼到这一步。」 「不仅仅是感情,就像是这盘棋。」 王爷伸手指了指还散落在棋盘上的黑白二子; 「棋如人生,棋盘,又像是早就划分好稜角的宿命。」 「是五子棋。」剑圣再次提醒道。 「一样的,一样的,不用在意这些细节。」 王爷仰头,看着星空, 「老虞,你有没有那种时候,就是觉得自己宛若这棋盘上的棋子,一切的一切早就被天意註定的感觉?」 「没有。」 「……」郑凡。 剑圣年幼时,和弟弟相依为命,后得师父,入剑门,自此快速地崛起。 闲来时江湖走走,去楚国找造剑师要一把剑,去燕国北封郡找李良申比武切磋,好不逍遥; 就是连所谓的「皇帝」,也杀了不止一个了。 江湖逍遥,他是真做到了。 有句话,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若是你武功足够强,至少在江湖这块地方,真的可以做到随心所欲了。 「配合一点。」王爷提醒道。 「硬要说有,那大概就是进盛乐城之后了吧。」 进盛乐城后, 自己的生活,似乎就成了这棋盘上的棋子; 有了各种各样的羁绊,总能被一个人说动,偏偏那个人脸皮,又极厚; 但这些羁绊,是他自己选择的; 棋子在外头逍遥自在久了,还真有些想念这古朴棋盘的这小小一方天地。 「我其实是在与天斗,老天爷,似乎有些看我不顺眼的样子。」 剑圣提醒道:「不是有些,是很不顺眼。」 「所以,既然这样,那我就越是想和他反着来,老天爷想让谁死,那我就偏偏让谁活着,反,就反他个彻彻底底。」 王爷拈起一枚黑棋, 举起, 对着天空, 眯了眯眼。 剑圣笑道;「可棋子,最终的归宿,还是在这棋盘上。」 「哈哈哈哈……」 王爷大笑了起来, 少顷平復, 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痕, 道: 「可我,偏偏本就不属于这张棋盘。」 …… 不远处,同样围着篝火坐着的薛三、阿铭和樊力,正在小声商量着对策。 薛三道:「我觉得接下来,主上为了救那个皇帝,应该会花费很多的时间,就盯着咱们帮咱们晋级。 做手术,怎么可能少得了我呢?」 薛三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当主上有了更为强烈的主观能动性后,事情,应该会被降低难度才是。 「我可以控制血液流速,还能完成输血以及各项指标的把控。」 阿铭觉得,自己也应该有些用处。 一个手术室,大家往上凑呗,这一轮升级,显然是谁能在手术台上占一个位置,谁就更有优势。 樊力一拍脑袋, 道: 「俺也可以。」 薛三和阿铭一同看向樊力, 三爷更是直接笑道; 「你这憨货能干嘛?」 樊力将放在膝盖上的斧头拿起来, 轻轻一挥, 道: 「俺能开颅。」 第1176页 …… 皇帝的归京,并未对奉新城带来什么实质的影响。 奉新城的军民,依旧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当框架和细节都已经提前铺陈到位后,整个晋东,都进入到了一种快速地復甦与运转之中,与此同时,开始吸引四面八方的各族人,进入其中,成为这运转的一部分。 在翠柳堡时,只是一个起点,在盛乐城时,只是个试点,在雪海关时,只是一幅蓝图; 等到了奉新城后, 一切的一切,都在逐步转化为现实,凝聚出,真正的气象。 瞎子穿着一身藏蓝色的长衫,站在城垛子上。 不远处,是归来的主上一行人。 四娘站在瞎子身侧,平日里,很少看见四娘抱着自己亲儿子的情景,绝大部分时候,是真的就很洒脱地丢给魔丸和福王妃在带。 「瞎子,皇帝这次东巡,效果似乎很不错,对姬家而言。」 瞎子点点头,道: 「无所谓了,我已经把心思放在你儿子身上了,以小看大,你儿子成年后,是不会甘心屈居于人下的。 在这个前提下,或者在这段时间里,先将诸夏统一,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棋盘大一些,下棋,或者掀棋盘,才更刺激。」 「呵呵,你也是退让了呀。」四娘笑道。 「主上毕竟是主上呀,咱们做属下的,怎能真的忤逆他的意思呢?」 这时, 队伍已经在进城了,屈培骆带着巡城司甲士负责城门口的秩序。 薛三和樊力,很是兴奋地坐在马背上手舞足蹈。 「看他们这么高兴,连阿铭喝酒的动作,都有些轻佻了……」瞎子笑了,「怕是,主上升四品了哦。」 四娘也留意到了这个细节。 不过,她是不慌的,作为主上的妻子,而且还是主上儿子他娘,她的位置,早就超脱于其他魔王了。 但, 当四娘准备转身下去迎接自己的孩子他爹时, 又停下了脚步, 背对着瞎子问道: 「皇帝的手术,真的是五五开么?」 瞎子伸出一根手指, 点了点自己的额头, 道: 「皇帝脑子里的这颗瘤子,是良性的,而且位置极好结构很安全,所以手术难度,并不高。」 「你在玩火。」 「任何手术,都是有风险的。 既然本质是零和一, 那到底是五五开还是其他几几开,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七百二十五章 一梦平生 春去夏至; 前阵子, 平西王府一连下达了数道任命,初闻稍显出乎预料,但细琢磨之下,除了密集且仓促了点,倒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首先是原本负责奉新城内部守备之责的屈培骆,被调去了镇南关一线开始着手组建楚字营,一同给予他的,还有数目不少的标户资格; 昔日的屈氏少主,终于又得到了再次飞出去一展宏图的机会。 随后,是金术可升任王府治下卫将军,正式确认了其在平西王府军中仅次于梁大将军的军中第二号人物的地位,编整新军。 这一条下面还附带着一则,扫了半年地的柯岩冬哥,终于带着自己一同扫地的部下,被派遣到了玉盘城,做起了玉盘城总兵; 玉盘城的军事政治地位自然比当年的雪海关要差多了,不过,总算是又有了一个新的开始; 而原本的玉盘城知府孙良,则从玉盘城知府的位置被调回奉新城,任督造。 当然,他只是个明面人物,事实上,孙氏兄弟,一直是以孙瑛为主导。 另外,王府下辖两个左右衙门,则由陈道乐与何春来,负责出面担任掌舵人。 这俩衙门分别下辖着许多各方面的职能衙司,掌握着这俩,可以说掌握着整个晋东的经济民生,再算上「孙良」,这仨人在当地百姓口中,被称为王府下面的三驾马车。 而且,这三位都是晋人,一定程度上来说,无论是从素质还是从距离亦或者是从吸收难易程度上来讲,既然平西王府的大本营在晋东,那么吸纳晋地的精英,无疑是最方便也是最快捷的选择。 在晋地其他地方,依旧保持着燕官和晋官搭配,且往往燕官为主晋官为辅的背景下,晋东,可以称得上是晋地精英鱼跃龙门的首选。 总体而来,这一系列的人事变动并未让外界太过意外,因为就连当地百姓也有所耳闻,王爷麾下亦或者叫王府内真正掌握着实权的,是王爷座下的几位先生,这些先生一个个的都有惊世之才,从很早时就跟随着王爷起家到如今,且这些先生似乎不在乎什么虚名,基本不在外头挂职封爵。 这的确是真的,这在王府上层圈子里,也不是什么秘密,甭管你官职多高,军权多重,见到先生,也得躬身问好。 所以,外头的旗面儿再怎么换,实则王府还是那座王府。 然而, 这一次, 真的不一样。 …… 「夫人。」 「夫人。」 陈道乐与何春来站在王府籤押房内。 坐在边手位置上的,依旧是月馨,但坐在首座上的,却不是四娘,而是熊丽箐。 熊丽箐看着面前堆得满满的摺子, 第1177页 深吸一口气, 露出有些无奈的微笑, 对站在下面的陈道乐与何春来道: 「劳烦两位大人再多饮两盏茶,耽搁一下功夫。」 「是。」 「是。」 二人马上坐了下来。 他们是来交接最近半个月文书进行审阅的,这是风先生在时的传统。 但很显然,熊丽箐虽然上手了这些工作,但也仅仅局限于可以保持这套体系在她这里不卡壳,至于说给予什么指导性意见,她自知没这个水平,也不敢去恣意发挥。 一想去年姐姐怀孕时,还在搞什么银票、债券、铸币这类极为繁琐的事务,同时还做得井井有条,熊丽箐就有种窒息的感觉。 所以,姐姐到底是姐姐,不愧是曾亲自将自己抓进来的人。 陈道乐与何春来真的就坐在那儿开始喝茶了,他们得按照以往的习惯,在汇报工作时,进行一段时间的「商议」。 虽然这是在浪费时间,但确实需要浪费。 因为大傢伙得尽力地维繫这个局面,以免让外界得知,那些位先生们,此时竟然不在王府,不在奉新城……甚至,可能还不在晋东。 不仅仅是先生们,王爷也不在。 一想到这俩月以来的胆颤心惊如履薄冰,籤押房里的众人,就身心俱疲,但还是得继续咬牙撑着挺下去,挺到王爷和先生们回来。 好在, 现在一无战事,二则是发展规划,从详细到大方向,都早早地就定好了,所以,他们只需要按照原本的流程去填鸭就行,平西王府早就建立好了一整套运行良好的体系,这也算是减轻了他们负担了。 茶喝完后, 陈道乐与何春来告退离开, 出去时, 恰好看见孙良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孙瑛一同出来。 大傢伙见面,相视一笑。 风先生不在,北先生自然也不在,大家这是一起来「浪费时间」的。 …… 籤押房内, 熊丽箐揉了揉泛酸的手腕, 对着坐在身侧助理桌上的月馨,苦笑道; 「好累啊。」 月馨笑了,这位夫人每天都得喊好几遍累。 「我想回家带孩子,不想出来管家了,以前在宫里还挺羡慕我熊氏歷史上的那些监国太后的,这真上手后才知道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月馨回答道:「夫人,若是可得悠闲,谁又愿意在外劳作呢。」 「是啊,以前不忿,为何我们女人就得在家相夫教子,女人就不能闯荡出自己的事业来么? 这会儿才明白,其实老爷们儿也挺喜欢待家里不出门的,应付外头的事儿太累太麻烦,还是待家里头舒坦。 无非是,多了一层心里头的负担罢了。」 说着说着, 公主自己又笑了, 「所以,倒是咱们王爷从一开始就看破了。」 「呵呵呵。」月馨配合着一起笑了起来。 在外人看来,平西王爷应该日理万机; 否则,晋东怎可能有这蒸蒸日上之局面? 实则,平西王爷最喜欢宅家里,陪孩子玩,每次出门需要换正装时,都是一脸的不耐。 「就是不知道王爷和姐姐他们到底还要在外头玩多久。」熊丽箐嘆气道,「哪里有这样子的嘛,偌大的基业,说丢就丢下了?」 「应该是有重要的事的。」月馨说道。 「这我当然清楚。」 熊丽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参茶,道: 「还好下面人都规矩,那几位管事的大人做事也沉稳干练,最重要的是,梁将军还在,金将军的话,王爷说过,金将军是可以信任的自己人。」 其他事,可以暂时交给他人,这不影响什么,但军权,片刻不得离身。 所以, 梁程这次很不幸的,沦为唯一一个留守晋东的魔王。 再配合忠诚的金术可,这两位掌握着晋东现如今的军权,晋东之地,就翻不起什么浪来。 「继续看吧,其实没什么纰漏,下面人也审核过不止一遍才敢递上来的,但我这里不过一遍的话,总觉得这家暂管得太不称职了。」 「夫人说的是,理当如此。」 …… 王府后宅; 做完今日课业的天天,正在练刀。 传授他刀法的,是徐闯。 温明山的那一派,一直讲究个刀剑双修,虽然一直没怎么出过真正的江湖大侠,但并非意味着这一派的刀法剑法不行,恰恰是因为他们传承的刀法剑法都是一绝,这才使得自己无法取捨,刀剑双修之后再一分精力,故而落得个门下弟子实力普遍比其他江湖大派低了不少的局面。 陪着天天一起练刀的,还有陈仙霸、郑蛮以及刘大虎。 站在不远处的,还有剑圣。 剑圣对自己的长子站在那里学刀法,早就麻木了; 还好, 剑圣有其他的指望。 在剑圣身后,有一个很大的婴儿床。 但床上的大妞和郑霖似乎并不喜欢看前面哥哥们练刀; 大妞抱着龙渊, 郑霖则伸手去摸龙渊,大妞不给,郑霖就伸手拉,俩孩子开始拽了起来。 倒是没谁哭没谁急眼,只是本能地再对眼前的事物进行着拉扯。 第1178页 剑圣伸手,将龙渊从郑霖手中拉出,给了大妞。 是的, 在这方面, 剑圣「以大欺小」了; 甭管怎么说,大妞是他虞化平的弟子,是正儿八经将会完全继承他衣钵的传人; 他又不是当官儿的,需要顾及什么大局观,他就是宠! 大妞抱回了龙渊,对剑圣笑了起来。 剑圣也笑了起来, 而这时, 郑霖一脸冷漠地坐在那里,看着剑圣。 他本来和姐姐玩闹,挺好的; 结果遇到一个玩不起的。 如果郑霖现在会说话的话,怕是得直接骂出来:真不要脸! 事实上,他也的确很生气,这位王府的世子,打出生时起,脾气就不是很好。 这会儿,他眉心的那颗红痣,也在一鼓一鼓的。 剑圣是清楚这孩子的特殊的,面对这孩子的「气势」,剑圣也是微微流露出了些许自己的气息。 郑霖的眼睛眨了眨, 下一刻, 扭过了头。 智慧的最高点,其实是趋利避害。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眼前这个身着白衣的男子,到底有多么可怕。 这时, 剑圣自指尖释放出一缕剑气。 郑霖又马上扭头看过来,眼睛睁得大了一些。 剑圣将剑气轻轻地自婴儿床前挂着的一块铁做的配饰轻轻扫了过去,配饰直接被圆润地一分为二。 郑霖看得更为专注了。 剑气忽然调转了个头,向郑霖冲来。 郑霖本能地用双手捂着自己的脑袋,但剑气又在顷刻间消散。 「咯咯咯……」 大妞又笑了起来。 郑霖有些茫然地放下了双手,看着身边的一切,他舔了舔嘴唇。 站在边上,本是逗弄小孩玩的剑圣,却留意到了,这孩子眼里流露出的渴望。 他似乎,很渴望力量。 哪怕他註定出生起,就能成为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但他对力量,有着一种本能地追求。 这一点, 真的和他亲爹很不像。 剑圣眼角余光扫了扫四周, 他知道,这里没外人; 这一次郑凡出去,只带了那几个先生,连他虞化平都罕见地没叫上一起。 但哪怕孩子爹妈都不在这里,当你萌生出想拐卖人家孩子的念头时,总是会有些心虚的。 剑圣「吧嗒」了一下手指, 又是一缕纯白剑气自指尖盘旋而出, 剑圣看着郑霖, 问道; 「想要么?」 …… 「嘶……」 一座小寨的院子里,四娘正在帮郑凡处理着胸口的伤口。 伤口很深,四娘刚刚做好了缝合,现在正在上药,其实,上药的过程往往更疼,药得上到里头去,一阵一阵的疼反而比缝合时更难忍受。 药上好了,四娘帮郑凡披上了衣服。 不远处, 樊力正在堆着尸体; 薛三正挂在旗杆上,向北面眺望。 瞎子则在一个棚子里拷问着活口; 不仅郑凡身上受了伤,魔王们一个个地,也能看出狼狈,樊力块头最大,身上还没癒合的伤口也最多,密密麻麻地挂在身上,很是恐怖。 这里,算是范城和楚国势力的交界处,双方默认的缓冲带,外加还毗邻齐山山脉,去年的三国大战,导致不少势力为了避险,不得不进入这块区域。 再者,和镇南关那里大肆接受楚国流民不同,范城这里单纯的军事意味更重一些,所以,盘踞在这里的大大小小的势力极多,俨然一个「恶人谷」的区域。 这里称大王,那里称天王的,那些自封什么什么将军的,反而显得很袖珍很懂事很低调了。 而这俩月来, 郑凡就带着魔王们在这块区域里进行着歷练。 没办法,放眼四周,也就这儿适合了。 今日绞个大王,其实也就几十号人,明日灭个天王,也就是一窝流寇; 当然,也会遇到硬茬子,比如郑凡这里就曾遭遇过两次明显有楚国正规军影子的「流寇」,还遭遇到过来自凤巢内卫的摸底。 这三次,都可谓险象环生。 剑圣不在,锦衣亲卫不在,一切,都得靠自己,一切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虎头城的那段岁月。 但效果,也是很卓着的。 薛三、樊力和瞎子,都在厮杀之中升了一级。 这是上一次的经验成果,基本上捨身保护主上再让主上感动一下,就能生效。 也因此, 郑凡才必须得硬着头皮去刚那些硬柿子; 而且,还不能选择偷袭,最好得堂堂正正地来,就是要追求危险。 光是瞎子他们仨晋级了,收穫就已经很大了,毕竟以郑凡现如今的地位,想再自然而然地以身涉险,真的很难了; 就是去年在干国被围堵时,也有八千铁骑赴死为其开路,郑凡本人也没真陷落到厮杀之中去。 但这并不是郑凡最想要的结果, 毕竟,哪怕瞎子他们晋级了,那也是补以前的课业,这一轮的课业,还没找到真正的路径。 「主上,我觉得咱们可以稍微停一停了。」四娘说道。 第1179页 「想儿子了?」郑凡问道。 「其实……不想。」四娘回答道。 「嗯,再看看吧,主要得摸出这一次的门路。」郑凡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的伤口。 升入四品的他,在这段真正的歷练里,倒是也很快地夯实了境界。 偶尔打群架时,脑海中也能浮现出当年沙拓阙石和老田的影子,毕竟,四品武夫,在江湖上已经算是响噹噹的高手了。 这时, 薛三自旗杆上滑落, 禀报导: 「主上,北面来人了。」 「哪儿的人?」 「好像是咱的人。」 「多少人马?」 「大几百骑吧,咱们要避避么?」 之前在这里,不是没有碰到过范城的哨骑或者扶持的势力这类的,但都是主动避免了接触。 毕竟,这次「抛家弃业」地出来,就是为了追求最单纯地「刺激」的; 真扯了几队兵马在旁边保护,就没办法达到预想的效果了。 但这次…… 「罢了,第一阶段目标已经完成了,咱们一个个的也需要调整修养一下,不然真可能把自己玩儿交代了。 你去迎一下。」 「是,主上。」 大概六百多野人骑兵很快就包围了这个小寨子。 三爷则主动地跳了下去, 没多久, 野人骑兵似乎收到了命令,开始撤退。 紧接着,骑兵队伍中有一个身材也不高的身影单独策马过来。 等到了寨门前时,他翻身下马,很是激动地跑了上来,不是野人王苟莫离又是谁? 「主上,主上,真的是你们啊。」 苟莫离很是兴奋地跪伏在了郑凡面前,磕头行礼。 缓冲区域,双方看似都不管,实则争斗在内在; 这俩月忽然出现了一批江湖高手开始在这里大肆动手,自然会引起范城的注意; 一是这批忽然出现的神秘高手只针对亲近楚人的势力下手,二还主动避免和己方接触,三再看看手下人带回来的一些尸体上的诡异伤口…… 最重要的是, 奉新城到范城往来的书信,似乎换了一个口吻,虽然对方装得很像,但苟莫离还是瞧出来了,应该不是瞎子亲笔写的; 种种线索下来,苟莫离要是还没那种猜测的话,也枉费野人王之名了。 「呵呵。」 郑凡刚处理了伤口,这会儿见苟莫离来了,也只是稍微腾挪了一下身子,笑道; 「怎么,不直接带兵把我们几个沖了?这可是一了百了了啊。」 驻扎在范城的,以野人兵马为主,以苟莫离的能力,自然能将这支兵马控制在他的手里,而且放眼整个平西王府系下的驻军,或许也就范城这里,掌控力和向心力是最低的了。 听到王爷说这话, 苟莫离没被吓着,也没马上跪着请罪表忠心什么的, 而是笑呵呵地道: 「主上,小狗子是怕主子已经打算去开客栈了归隐江湖了,却没带上小狗子,小狗子心里当真是慌得很吶。 小狗子我这两年在范城里,睡马厩的次数比睡正屋的次数都多; 下面人以为咱是在克己奉公,做表率; 实则咱就是在提前练习餵马的手艺,就怕主上您到时候丢下咱。」 「呵呵。」 郑凡摆摆手, 道; 「行了,让你的人过来,护送我们先回范城吧。」 「狗子遵命!」 …… 入夜, 因为距离原因,外加郑凡身上有伤,所以并未星夜兼程回去,而是在一条小河边,立了个临时营寨。 不过,苟莫离已经派人和附近的范城游骑打了招唿了,倒是不用担心忽然出现什么成建制敌人偷袭的这种意外。 郑凡也难得的睡了一个安稳觉,不过,还是在后半夜醒来了。 醒来后,郑凡就坐在帐篷外,斜靠着桩子,抬头,看着星空。 不一会儿, 苟莫离就端着一大碗面条和一些小配菜走了过来。 行军打仗,按照平西王府的传统,麾下军队以带炒面为主,就是炒熟的面粉,里面和了盐、油、糖等物。 苟莫离能在这荒郊野外的端出一大碗牛肉面过来,证明他是老早就察觉到自己这帮人的身份,但还克制着没有第一时间赶过来。 毕竟,既然自己等人隐藏了身份,肯定是有原因的。 这个小小的细节,就足以看出野人王到底是怎样一个心细如髮的角色。 还好,他输了,还好,自己也把他驯了; 至于白天他所说的客栈养马的活计,郑凡觉得应该不是单纯地拍马屁。 人嘛, 风风雨雨得都经歷过了,在山巅看过日出在山谷挨过冻, 现在又不愁吃不愁穿的, 总得寻点儿单纯精神上的某种慰藉吧。 可能,苟莫离就是将那个当作了慰藉,那个自打离开虎头城时起,就时常挂在嘴边的客栈,看似日后会落在江湖不起眼的某处,但实则, 它一直在, 它在心里。 可能,它永远都不会在现实里出现,自己也永远不会真的去开它,但心里头最深处,总归是有着它的一份位置的,而且,客栈门口的灯笼,还常亮着。 第1180页 「主上,瞧见您醒了,吃点夜宵吧,夫人在给阿力处理伤口呢。」苟莫离将夜宵放在郑凡面前,自己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郑凡没急着动筷子, 而是开口道: 「我刚刚做了个梦,梦里走马灯似的,看见了以前的很多事儿,有些,是自己亲眼看过的,有些,则是听说过的,但都在梦里,又重新『看』了一遍。」 苟莫离伸手,开始帮王爷剥蒜; 他知道,王爷是想找人说说话,他正好赶上了,这是他的荣幸。 「在梦里啊, 我一会儿站在田宅里,看着那一夜的血与火; 一会儿又站在了歷天城的侯府后院里,看着坐在门槛上一夜白头的老田; 一会儿呢,又站在瞭望江江边,问李富胜,这些楚奴,怎么还活着呢? 站在燕京皇城城墙上,先帝站在我前面,下面,是一群燕地老者,喊着节约粮食以供大军开国战,大笑着跳入了火坑; 站在御书房里,看见了先帝一身锈斑,却依旧继续将那丹药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郢都的大火,火凤的嘶鸣以及自大火中走出的白髮; 陆家宅院里,年轻的皇子,一刀捅进了自己父亲的胸膛,父子俩,像是发了疯一样,都在大笑着; 结了冰的望江下面, 数万阴魂,喊着『遵侯爷令』,自江底杀出,搅得天空都开始下起了雨。 看见了八千铁骑,高唿着为王爷开路,坦然赴死。 哎呀, 这个梦,看到的,真多,不过还好,寻常时候做了这种繁复的梦,醒来后怕是得脑子昏沉沉的,大概是染上了风寒; 我这会儿,倒是觉得精神挺舒泰的。 一回头, 不知不觉间,自己这些年,竟然已经经歷了这么多了,自己都有些吓了一跳。 狗子, 你是个聪明的, 你猜猜, 我为什么会做这个梦?」 苟莫离陪着笑,猜测道: 「主上,您是厌倦了以前的日子,想归隐了么?」 「这才哪儿到哪儿吶,还早,还有事情要做,还有承诺要完成,还有一直想看的风景还没看到。 归隐, 呵, 心不静,归隐到天涯海角也是个屁。」 「嘿嘿。」苟莫离笑了笑,「那主上您是……」 郑凡伸手,压住了苟莫离正在剥蒜的手, 道: 「大概就是, 今晚忽然不想用蒜瓣来下面了; 对了, 有煸黄豆么?」 第七百二十六章 晋级 面条很筋道,吃起来很爽口,汤也很鲜美; 这意味着苟莫离还带了不少香料,准备得很是充分。 「主上,煸黄豆咱是真没带,不过有些腌生姜,您来点儿?」 王爷点了点头。 苟莫离拿出一个小布袋,里面包着几块腌生姜。 郑凡也没需要切,用筷子夹起一块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剩下的继续放面碗里。 苟莫离自己捏了一颗蒜,咬了一半, 道; 「其实,主上先前说的话,狗子是懂的。」 「哦?」 郑凡一边喝着汤一边给出了点回应。 「雪原上还好一些,那地儿环境恶劣,人不抱团不争取牧场,很难熬得过寒冬,相较而言,聚居在天断山脉里的那些生熟野人,就好过了不少。 吃,也是很难吃得饱的,但但凡想点辙,学一学山里的野兽到处寻摸点儿东西勉强充充飢,真叫天不应叫地无门的想饿死,也挺难。 穿,肯定也是穿不暖的,但哪怕抱点枯枝,寻一处小洞穴,身上没什么病肚子里也有点儿吃食时,想冻死,怕也不容易。 山里的日子,真的比雪原上要舒坦许多。 而且他们距离晋地很近,一些熟野人的生活习惯,已经和晋人很相似了。 但以前的赫连家闻人家他们,有事儿没事儿的,就喜欢进天断山脉里去捕猎野人,要么是单纯地杀戮,以他们的首级作为夸耀军功武勇的战利品,要么就是抓为奴僕,变卖出去以此牟利。 当年,狗子我在那里时,也曾很是不解过。 明明山里的野人真的不少,这边一个部落那边一个部落的,而且他们的日子比雪原上的同族,要舒服太多,雪原上,每过一个冬天都得冻死一大片的人。 可他们居然就放着这般好的日子,依旧过得任人宰割的生活。 他们哪怕奴颜婢膝于晋人,依旧不会被晋人当作人,可他们偏偏又不敢去反抗。 我就纳闷了, 为什么就不反抗呢?」 正在吃面的郑凡停下了动作,怎么着狗子的这个类比,有点把自己比作那啥的意思? 狗子则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之中: 「一开始,我是怒其不争,真的是废物,一群废物啊,正是因为这样子的废物实在是太多了,我野人数百年来,只能蜷缩在极寒塞外角落里苟延残喘。 再之后,狗子我开始准备做事了。 然后, 渐渐的, 我就明白了。 在北封郡当辅兵偷学镇北军兵法军阵时,那日子过得很枯燥也很苦,很多个晚上,狗子我都是抱着那只绣花鞋入睡的。 第1181页 其实,郡主那会儿还小呢,小姑娘一个,还没长大,狗子我念念不忘的,是她吧,但也不是她,只是一个念想。 人在过着那种日子时,总得给自己寻摸点儿什么东西往身上盖盖; 不是为了驱寒,只是想要那种被保护的感觉。 那会儿,狗子我经常做着一个梦,梦里,狗子我被镇北侯爷看重了,他将郡主许配给了我,然后我尽心竭力地做好镇北侯府的女婿,甚至,还帮老丈人抢下了燕国的皇位,嘿嘿嘿。」 苟莫离又咬了一口蒜,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什么圣族復兴大业,什么带领圣族再度归还故土,在做那个梦时,就一文不值了,甚至有一种他娘的能有多远就将它踹多远的烦躁。 从北封郡回来,又继续到处走走看看了几年,再回到雪原,开始着手建立属于自己的事业。 累,是真的累,有些人蠢得跟头猪一样,你还得继续和他勾肩搭背,不指望他能看在同族面儿上帮你一把,只求不拖后腿。 最早时,晚上一个人躺在帐篷外就像现在这样抬头看着星辰时,也想过,要不要就安稳地当个雪原上的小牧场主就行了,几百个勇士,再拿下一小块牧场,归附某个大一点的部族,这日子,也能过得还可以。 娶妻生子,多生养几个孩子,总能把自己后半辈子给挺不错地应付过去。 再过阵子,势力起来后,有一定规模了,也是这样看着星辰,心里头就想着啊,自己当个部族首领也挺好。 拿下一块大大的牧场,麾下数千勇士,可以保持自己的尊严,可以设计出属于自己的部族图腾,可以传承给自己的孩子; 等到自己真的成为雪原一霸时, 面对入关的艰难, 也曾这样一边看着星辰一边想着, 不入关了吧, 先闷头在家里,将雪原一统起来,哪怕土地贫瘠一点,哪怕雪原子民们的日子依旧是以前那样,但至少我可以立国称王了,可以封自己喜欢的女人做王妃可以封自己的孩子当公主王子了。 入关多难啊, 多辛苦啊, 晋人真不好打啊, 而且燕人还向晋地打了过来,燕人比晋人更不好打。 至于那些什么对自己追随者许下的愿,要带领他们回归故土去富饶之地,摆脱苦寒与贫瘠,说说就好了,大家那会儿一起高兴高兴就好,又何必当真呢? 这一赌下去, 万一输了,自己半辈子的心血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没办法, 司徒毅司徒炯那俩活宝兄弟真的是百年难得一遇,而且司徒家似乎打算直接归附燕国当国主了。 这次的机会要是不把握住,以后想再入关,真的就是没机会了。 所以,狗子我还是入关了。 再说前几年吧,主上您断了狗子我后路,靖南王直接将狗子我击垮。 没了,没了,都没了,彻底没了。 当时想着,要不找机会回雪原吧,找桑虎,看那些旧部,东山再起不可能了,但至少可以把余生给安顿下来,好歹也波澜壮阔了一把,也该牧羊放马给自己找一块安逸点的毯子躺躺了。 但, 狗子还是主动找上了主上,表露了自己的身份。 因为狗子从最开始时就察觉到了,雪海关的这位侯爷,非池中之物。」 苟莫离一口气说了很多, 最后, 发出了一声嘆息, 道: 「所以说,主上的那个梦,狗子我是真的能懂,就像是天断山脉里的那些野人部落一样,人嘛,都是贪图安逸的,哪怕面子上再鄙夷这种安逸,却总是会时不时地被其所勾引到。 但人和人到底是不一样的,有些人会沉迷于那种情绪里,无法出来,那是因为他们本身就不行; 像主上您这样,其实也就是像狗子我这样; 一觉醒来,靠着这里,看看星星,回忆回忆过去。 疲惫是真的疲惫了,可也就是翻翻,看看,想想,念念; 等这一股子劲儿过去之后, 无非是蒜瓣换成黄豆,哦不,换成了腌生姜; 戳破了天也就是变一变这配菜的口味, 到头来, 还得捧起这面碗吃下这面、喝下这汤, 为啥? 因为它扛饿!」 郑凡吃了一大口面,又顺下去一大口汤; 张着嘴, 对着面前发出一声嘆息, 道: 「都说小菜配酒,你这是用话来帮我下面了。」 「嘿嘿。」苟莫离缩了缩脖子,道,「狗子我这前半辈子零零碎碎不少,能让主上您将就着下一碗面,也是值了。」 郑凡将面碗放下, 伸手, 放在苟莫离的肩膀上,拍了拍。 苟莫离没流露出受宠若惊之色,而是神色如常。 「外放出来后,到底是有了以前的气象了。」 「还是主上您信任,您成全。」 「养马的本事,别落下。」 「可不敢落下。」 「也不用再睡马厩了。」 「这……」 「客栈开门做生意不假,但总不至于让客人睡厢房自己人睡马厩。」 苟莫离起身,跪伏下来: 「主上仁厚。」 第1182页 …… 在苟莫离的护送下,郑凡以及众魔王先回到了范城,不过倒是没在范城落脚以及公开露面。 虽说以如今之局面,燕国真不憷楚国,但平西王爷要是在范城忽然正式露面,很可能会引起楚人的连锁反应,相对应的,晋东也得跟着一起调配兵马; 不怕打,但怕麻烦。 真正的大打在五年后, 这期间就算是想要玩儿什么消耗练兵之举,也不该是这种纯折腾的玩儿法。 晋东往来范城之间,水路已经成熟,故而归去时和上次一样,仍是坐船。 一来既然上了归程,紧一点慢一点,其实就无所谓了,心里头总归是踏实了下来了; 二来虽说这次出去歷练,郑凡本人得到了平日里基本上不可能拥有的真实厮杀机会,夯实了新境界,也让瞎子、薛三与樊力升了一级,但这一轮的晋级法子,依旧没有清晰的章法; 一旦回到奉新城主上本人倒还好,魔王们其实大多得俗务缠身,倒不如趁着行船的这阵子,大家聚在一起,再好好琢磨琢磨,争取抽出一条道道来。 故而, 船上的枯燥岁月里, 主上基本一觉睡到大中午,上午时分,魔王们聚集在甲板上,开着「舔道」大会,总结经验提出新的猜想; 等到午后,主上醒来,从下午到前半夜,基本是魔王们对主上的「试验」时间。 没人感到烦,也没人不主动,主上本人也很是配合。 可一直等到船出蒙山,已经进入晋地地界驶入望江江道时,依旧没能成功起一个。 …… 「这到底是咱们舔得没新意还是主上被舔出了抗药性?」 三爷坐在船舷边,三条腿迎着江风来回晃动; 瞎子则伸手轻轻揉捏着自己的脖颈,昨晚他陪着主上聊心里话,一直聊到主上入睡,无法,他也只能跟着睡了一会儿; 但因为主上睡床上他睡凳子上,有些落枕了。 「给你贴个膏药?」薛三注意到了这一细节问道。 「好。」瞎子同意了。 薛三自兜里取出一片膏药,精准地贴在了瞎子脖颈处,搞定后还不忘嘲讽道; 「这次真心话真有用,这些日子四娘一直和主上睡一起,哪可能一点效果都没?现在四娘连儿子都给主上生了。 再说了,魔丸不也没动静么?」 「知道是知道,但总得亲自用排除法来试试。」瞎子说道。 「好好好,那咱现在还剩下什么法子?」 「理论上,已经没什么法子了,这次的阈值,应该是太高了一点,随随便便的,可能压根就够不着。」 「啧。」 薛三嘆了口气, 「日子艰难。」 「手术是没问题了。」瞎子笑道。 自己和薛三都晋级了一层,实力进一步地恢復,虽然没能跟上最新的层次,但应付那个开颅手术,问题真不大了。 最重要的是,皇帝的那颗瘤子,长得还那般可爱乖巧。 「还要跑京城一趟么?」薛三问道。 瞎子点点头,道:「总不可能把皇帝喊出来给他开瓢儿吧?」 后头站着一直在啃着馕的樊力听到这话,当即道: 「开瓢儿是俺的活儿。」 薛三回头对樊力翻了个白眼, 道: 「那咱可能真没办法活着走出京城了。」 瞎子没再继续打趣,而是估摸了一下现在的位置,道:「明日差不多就可以下船了。」 自西向东走的话,最常走的路线自然就是经颖都过望江走玉盘城后再径直向奉新城,因为这三座大城,基本在一条线上。 但他们这行人没必要一直逆流而上去颖都再下船,早早的下船走陆路反而能更快一些。 同时,在东岸不远处,已经有一支锦衣亲卫正在岸上一同行进跟着了,准备接应王爷等人下船护送回王府。 「行嘞,我想我干儿子了。」 三爷说的干儿子,那必然是郑霖。 一出生就有魔王之姿的世子殿下,本就是魔王们的心头宠; 反倒是身为亲爹亲妈的郑凡和四娘,对这儿子不是那么上心; 四娘是乐得轻松,平日里连奶都懒得亲自去餵; 主上大概心里想得更多的还是大妞,谁叫闺女惹人喜欢。 恰好在这时, 对面来了三艘船,船身不大,上头的人却不少。 每艘船上都挂着青玄交织的大旗,船头站着不少身穿白袍手持拂尘等各式法器的男女。 岸边,则有很多百姓正在围观,两岸稍远处,还能看见搭建起来的祭台。 「这是在干嘛?」薛三好奇道。 还没等这边派人去问呢, 对面那三艘船已经行驶而来,且对面的船夫也打出了招唿,示意自家这艘稍大一点的船先行靠边。 「嚯。」 三爷见状笑出了声。 晋地地界上,就是天子想让自家主上的船让道都得打个商量,其余人,有这个资格么? 众人现在所在的这艘船,名义上是一艘货船,老早以前是范家走私运货的家底,并未挂上什么王旗。 岸边这会儿行来一艘小舟,小舟上站着一名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划桨的还是几个衙役打扮的手下。 第1183页 「你们是哪家的货船,先行让路,今日请来的是元山门的仙人弟子在此为今年的风调雨顺祈福,干系重大,你们先行让让。」 此人官职不大,但说话的语气可谓不小。 这也正常,因为这场仪式是上头吩咐下来的,今年入夏以来,望江难得的温顺,所以得举行此等祭祀来感谢老天,希望老天爷继续给面儿下去。 「元山门是什么东西?」薛三问瞎子。 这时,本是陪着主上多躺一会儿的四娘听闻外头的动静,也走了出来。 瞎子博览群书,而且还掌管着情报资料,对庙堂对江湖的事儿他一直存在脑子里,当即回答道; 「是一个鍊气士宗门,其老祖当年是干国后山外门弟子,自后山归来后创建了这座山门,早年不显山不露水的,但这几年似乎发展得不错。」 「后山?」 四娘听到「后山」俩字,微微皱眉。 自家主上与后山的梁子,可谓极大。 「介乎于正派和捞偏门的那种,没出什么大能,但也不算什么下九流,门内弟子皮相不错,走得是中端路线。」 三爷凑趣道: 「七九八的那种?」 瞎子微微皱眉,思索了一下,道:「差不离。」 四娘扫了一眼这俩傢伙, 摊开手,放在薛三面前,道; 「把火信子给我。」 「干嘛?」薛三有些疑惑。 「调东岸的锦衣亲卫过来,给这帮甭管真假的鍊气士,都给端了。」 「啊?」三爷嘀咕道,「给你。」 薛三将火信子递给了四娘,四娘接过来,拔出塞子一扯,火信子窜上空中。 当即,东岸那边马上就有马蹄声传来。 训练有素且忠诚无二的锦衣亲卫,随时都在等待着他们王爷的召唤。 这一动静,也惊扰到了岸边的百姓,连那三艘船上正在扯大醮的俊男靓女鍊气士们也有些慌了神。 四娘又吩咐道: 「咱们船大,传令下去,直接撞上去!」 下面的人自然马上尊令,很快,船径直向前驶去,前方三艘本就距离很近的船在始料未及之下,直接被撞翻了一艘。 薛三一边稳住身形一边笑着问道; 「我说四娘,你这还没当皇后呢,就打算灭绝天下鍊气士了?」 四娘不屑地哼了一声, 道: 「我可没那个闲工夫,但凡是和后山有瓜葛的鍊气士,无论是真把式还是下九流的骗子,撞上了也就顺手杀了就是。 主上曾盟誓,日后必然踏平后山。 我这只不过是在替主上预先收收利息罢了。」 在撞击时,自家船身也开始了晃荡。 不一会儿, 王爷捂着额头晕乎乎地走了出来,估摸着是磕到了; 但四娘先前说的话, 却清楚地落入他的耳中。 下一刻, 四娘身上的气息勐地提升! 薛三、樊力当即瞪大了眼睛, 三爷马上掏出匕首, 樊力马上举起斧头, 直接跳下了船, 「卧槽,砍死他们!」 瞎子倒是没跟着一起打鸡血一般跳下船杀人去, 而是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所以这次,是志同道合么?」 第七百二十七章 世间唯我真樊力! 岸边围观的百姓们一开始是真的懵了,怎么好端端的一场祭祀,竟然演变出了这样一个场景? 大船撞翻了小船,船上不少水手打扮的人拿出弓弩,开始对那些在江水里扑腾的鍊气士们进行射杀; 这些「鍊气士」,其实也就是挂个宗门的名头,事实上,就连他们的宗门也是靠挂着干国后山的名头才立起来的; 那种动辄腾云驾雾的神仙,自然是不可能有的,甚至连稍微有些道行的,也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 也因此,所谓的「仙人打架」的场景并未出现,其中不少人还是旱鸭子,只能在江水里挣扎扑腾。 两岸的衙役本欲出手制止,晋地的战火也就刚停息了几年而已,很多衙役以前本就是在军营里混过饭食的,身手还可以,但当他们准备出手时,却看见了疾驰而来的那一众身着锦衣的骑兵。 平西王府,锦衣亲卫! 寻常百姓是不认识「平西王令」的,就算将王令直接贴他们脸上,他们也认不出来。 但锦衣亲卫,他们是知道的; 这两年,自晋东那边不断传来的「社戏」里头,每当王爷出现时,必然有身手矫健的武行扮演锦衣亲卫在王爷身边护卫,几乎成了标配; 茶馆说书先生嘴里,每每大战之际,必然是锦衣亲卫护卫于王爷身前,为王爷死战赴死,待得锦衣亲卫拦截不住时,才有王爷抽出乌崖,一刀而上,轻轻松松就斩敌酋首级! 至于为何王爷不早出手,非要让自己的亲卫死上一批再出手; 听众们还没意识到这个问题,既然没人问,说书先生也就不用费心思去圆了。 不管怎样, 当锦衣亲卫出现在这里时,在场的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府里的人,都清楚眼前的事情,已经与自己无关了。 平西王的封地,在晋东,但晋东……就在晋地。 皇帝的燕人大军集结开赴过来,得有时间,而王爷的军队,只是简单地过一条江的事儿。 第1184页 在这里, 平西王就是晋地的天。 所以,先前还无比热烈捧场的百姓们,在此时都选择了沉默。 而江水中的这群俊男靓女们,则遭受到了来自船上和岸边的无情射杀。 一个侏儒,一个大汉,杀得最起劲。 等到杀戮结束后, 大船靠岸。 郑凡走下了船,站在岸边。 那一年冬天,他在结冰的江面上遭遇了刺杀,颖都钦天监的鍊气士也有出手,最大的杀招,则是干国后山的李寻道直接喊了一句,请自己上山喝茶。 但这事儿,并未大肆宣扬出去,一是郑凡自己懒得这般做,二是后山吃了个大亏,不仅毁掉了藏夫子留下的最后一朵白莲,还折损了李寻道的自身修为,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儿,干人为何要自己去宣传? 故而, 虽说颖都钦天监事后遭到了清洗,但也仅仅局限于上层倾向的层面上,并未大肆波及到下方。 毕竟,涉及宗教倾向方向上的大面积的决断,一个国家,也就那么几个人才有资格下达这种命令,好巧不巧的,如今的平西王,算是其中一个。 「吩咐下去,日后但凡和后山有瓜葛的鍊气士,敢过望江者,杀无赦!」 「属下明白,回去后就发公函告知四下。」瞎子忙道,「估摸着咱们这边发了后,京城那边,大概也会跟着一起发,只不过可能不会像咱们这般激进。」 依照皇帝与平西王的关系,平西王不管干什么,皇帝都会帮个场子。 自此之后,后山的鍊气士以及他们的势力,在整个诸夏北方,怕是要失去存续的土壤了。 江面上的尸首,正在被打捞,原本的鲜血殷红,这会儿也已经被快速的沖淡。 令是四娘下达的, 但只要看四娘晋级了就可以清晰地知道,主上并未觉得四娘做得不对,反而是铁板钉钉地认为四娘做得好。 这些尸首,固然是无辜的,然而这世上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更多无辜的事儿; 荒漠上民夫营的那一夜,就已经教会了郑凡去认知这一切了。 至于此番以鲜血和公函的方式宣布对干国后山的封杀,是否会激起干国鍊气士甚至是整个鍊气士阶层的同仇敌忾; 呵, 对这个, 王爷真的是一点都不担心。 这几年他和鍊气士打过的交道也不少了,对这个群体的认知也是越来越深刻;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 所有鍊气士,都是纸老虎! …… 王爷和魔王们回到了奉新城,一众留守者提了这么久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主心骨们都回来了,自己当家的日子,过瘾倒是没多过瘾,只有整宿整宿睡不着的殚精竭虑。 而这一次的「团建」,成果是很显着的。 不仅让瞎子他们仨进步了一级,同时,四娘的率先更进一步,也是点明了方向。 薛三和樊力可能还不是很清晰, 但至少瞎子是懂了。 所以,回到奉新城后的这些日子,瞎子除了应付手头的公务以外,就一直在忙活着另一件事,神神秘秘。 入夜, 薛三,樊力,阿铭三人来到了瞎子家门口。 三人都没有隐藏身份,也没打算去偷窥什么,因为瞎子的能力在这里,想偷窥他,很难。 薛三上前敲门,开门的是月馨。 「相公提前吩咐过你们今晚会来,所以让我多预备了一下饭食。」 三人也没客气,就径直进去了。 小院儿里,瞎子正坐在那儿拿着一把纸扇扇着风,桌上摆着几道凉菜,碗筷什么的,也都备好了。 不过,大家今日过来,也不是来吃饭的,除了……樊力。 樊力坐下来后,就拿起筷子开始对着桌上的皮蛋豆腐、拍黄瓜以及花生米儿发起了进攻。 似乎也是预备着他,所以仨凉菜都是用小盆装着的,而不是用盘子。 薛三则开门见山道; 「瞎子,咱们是来取经的。」 瞎子点点头,道;「我知道。」 「然后呢?」三爷循循善诱。 「等我完事儿了,我就告诉你们,而且还能告诉你们方……向。」 「好。」樊力先一步肯定。 薛三和阿铭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每次新的一轮晋级来临时,大傢伙都是这样子的。 不是说藏私,而是谁都想要最先一批晋级,谁都想先一步恢復更多的实力,别的不说,上次阿铭和四娘先晋级后,比其他人差不多早了一年不止。 先晋级先享受,先晋级先得瑟,没谁想当吊车尾的。 当然,大家也不会藏私,但前提是自己先成功了,然后会毫无保留地将经验分享出来。 之所以不能提前,也是因为越是前头的就越是占便宜,后头的……就跟鸡汤一下子喝多了也会腻一样,效果会大打折扣,难度自然也就提升了。 「那你准备好了么?」薛三问道。 瞎子点点头,道:「好了,待会儿就去找主上。」 这时,月馨开始端着热菜上来,她的厨艺还可以,做不来什么大菜,但家常菜很是拿手,毕竟一定程度上,瞎子和主上对生活小细节的要求,都很高。 阿铭注意到了,桌上还上了一盆毛血旺。 第1185页 本着是来求人取经的态度,阿铭装作没看见。 瞎子用筷子夹起一片血旺,送入口中,一边吃着一边道; 「其实这次,很简单,不需要舔,也不需要去挡刀挡箭什么的。」 阿铭喝了酒嚢里的一口酒, 很平静地道; 「我觉得挡刀挡箭,更简单。」 「对头,对头。」 正在吃饭的樊力忍不住附和。 至多自己受点伤,让主上感动一下,只要主上主动身临险境一下,大家风险可控的前提下,其实挺干脆的; 毕竟,樊力皮厚,阿铭血厚。 真要是每次都得以重伤来换晋级的话,他们是乐见于此的。 瞎子笑了, 道: 「这次只要动一动脑子就可以了,所以简单。」 樊力抬起头,疑惑地看着瞎子: 「你管这叫简单?」 「行吧,行吧,先吃饭,吃了饭,你们陪着我一起去找主上。」 …… 得知瞎子要来见自己时,郑凡正躺在床上,四娘刚刚帮他处理了伤口,癒合恢復得很不错,做完这些后,四娘将主上的头枕着自己的大腿,开始帮他按摩。 「你猜猜是什么事儿?」郑凡问道。 「还不是那事儿么。」四娘笑道。 「也是。」 郑凡坐起身子,原本今儿个是打算早点歇息的。 「主上,奴家给您打盆水擦擦脸。」 「好。」 郑凡没拒绝。 在促成晋级的这件事儿上,疲惫的不仅仅是魔王们。 擦了脸,穿上衣服,郑凡走出屋,来到了院子里。 瞎子等人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同时, 院子里还放着三张桌子,上头堆满了册子。 「这玩儿的是哪出?」 「主上,这是属下准备好的,未来四年的详细规划书,里面记载很详细,所有预测也不是无的放矢,四年后,主上便可动兵了。 属下一直知道主上有一统诸夏之志,所以属下从未懈怠过,也愿意帮助主上完成这一夙愿!」 说完, 瞎子跪了下来。 薛三眼睛一亮,阿铭神情也是难得的一肃,二人跟着一起跪了下来。 说不定能蹭一下瞎子的热度? 只有站在最后头的樊力眉头一皱,感觉事情不应该这般简单; 但樊力还是跪了下来。 郑凡站在那里,深吸一口气,双手缓缓地举起; 作为主上,作为王爷,他在投入,也在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内心变得豪迈一些,以匹配这等大业。 总之,有点强行,有点干涩,也有些生硬; 没铺垫,只能靠自己给自己加戏。 然后,半盏茶的功夫过去了, 不仅其他企图蹭蹭的傢伙没反应,连瞎子本人身上也没出现气息的波动。 额…… 失败了? 瞎子抬起头,脸上露出了落寞之色。 薛三则对着瞎子眨了眨眼,他反正没准备什么,热度没蹭到也无所谓,瞎子准备了却没成功,三爷是幸灾乐祸的。 阿铭则微微摇头,瞎子先前在家里吃饭时说得很笃定,硬是逼着自己又吃了两口毛血旺来「忆苦思甜」; 这会儿,没想到他翻车了。 樊力则挠了挠头。 郑凡有些歉然道; 「抱歉,我已经尽力地投入了。」 在帮魔王晋级这件事上,郑凡真的没懈怠过。 「主上勿忧,是属下没准备好,多了刻意,失了温情,是属下把事情想简单了。」 瞎子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膝盖上的尘土。 「嗯,你再想好法子的话,就马上来寻我。」 「是,属下明白。」 「你们呢?」郑凡看向其他几个。 薛三、阿铭和樊力都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还没准备好。 「这个不急,咱们慢慢来,四娘不是已经成功了么,四娘可以,你们也一定可以的。」 「是,我等明白。」 「那我就先回去了。」 「恭送主上。」 「恭送主上。」 待得郑凡李凯凯后, 薛三撇撇嘴, 道; 「四娘可以,我们不可以的事儿,多了去了。」 魔丸是亲儿子,四娘是媳妇儿; 七个魔王里,俩身份特殊,他们五个,真就隔了一层,这倒不是埋怨,而是事实。 「唉,可惜主上不好晋风,不然阿铭你就有机会了。」 阿铭看着薛三,道: 「想打一架?」 「嘿,爷爷我现在和你同一等级,还以为搁去年那样被你欺负呢?打就打,谁怕谁啊!」 「那就打一架。」 「不准带你那个血包!」 「好。」 薛三和阿铭先行离开了。 瞎子看了看樊力,见樊力没走,问道:「还有事?」 樊力摇摇头,道:「没。」 「那我回去了。」 「俺也回去。」 …… 一次失败的晋级尝试,并未再掀起太多的波澜。 瞎子也不再神神秘秘的了,而是变得很坦然,期间还邀请了其他魔王几次来他家里继续开会。 甚至,连四娘也请来了两次,聊聊心得体会,发表成功演讲。 第1186页 虽然魔王们都很忙,但没人会不来参加,哦,除了一个还在外头领兵的梁程。 他还差着一层呢,所以不在也没关系,反正全班倒数第一的他,成绩很是稳定。 不过,几次会开起来,无论是再怎么商讨,也没能得出新的一个具体可实施的法子。 连瞎子都不得不承认,先前他还是对四娘的晋级成功,认知得太肤浅了。 不过,每次开会结束时,瞎子都会做一番总结陈词,主题差不离都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今晚,又是一场没什么成果的会议结束。 走出瞎子家时,薛三不禁感慨道: 「娘的,这整得快跟传销大会一样了,请一个榜样过来讲述,再空坐着商讨成功的秘诀,最后再互相喊口号打个鸡血。」 阿铭没搭理嘟嘟囔囔的薛三,摆摆手,回酒窖喝酒去了,最近自西边刚来了一批地道的葡萄酒,他等着去品。 过了半个时辰, 一辆马车停在了瞎子家门口,瞎子打开了门,上了马车。 马车内的人很是恭敬地向瞎子行礼: 「终于再一次见到您了。」 「我也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请问,是有什么事情么,需要我们一路上和商队分开,且故意地隐藏踪迹进城?」 「这件事,稍后会和你解释,现在,我会带你去见我们的王。」 「王……如果当初在北封郡,能知道你们可以走到今天,我就不会离开回去争夺继承者的位置了,白白折腾了好几年,差点把命都丢了。」 「现在也不算晚,相信我,你会在这里,获得你人生事业新的开始。」 「多谢大人,您真是我的贵人。」 「你也一样。」 这时,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摇摆了过来,瞎子伸手抓了抓。 匍匐在马车里的二哈,对着瞎子露出了拟人化的讨好笑容。 只不过,这只二哈的皮毛上,有好几道清晰的缺口,显然曾受过伤。 温特伸手摸了摸二哈的头, 感慨道; 「如果没有它的几次保护,我根本就没可能活着回来。」 瞎子笑了笑, 道; 「待会儿给你介绍个朋友。」 二哈能说话,也能听懂人言,当即讨好地问道; 「大人,您准备给我介绍什么朋友认识?」 「记得以前你和三儿,也就是那个侏儒商讨过和貔貅谁前谁后的问题,王府里正好养着一头血统很正的貔貅。」 「……」二哈。 马车继续在行驶,很快就进入了王府。 上一次的什么四年规划,只是瞎子很敷衍的一个举动,他的主要手段,就是这位曾经在图满城和他们有过交集的西方商人。 志同道合嘛; 主上心中所想的是什么,瞎子当然清楚。 一统诸夏是必须要经过的过程,统一,是为了完成承诺,一旦承诺完成,按照主上的性格,应该要四处看看的,然后……去找寻那位。 瞎子一直负责对外情报联络,所以能比其他魔王更早和温特这支商队取得联繫,为了不打草惊蛇,所以瞎子提前让他们和商队分开,选择了静默。 这道菜,只有他端出来给主上送去,才能取得效果,也必然能取得效果。 马车在王府里停了下来。 「你们先等一下,我去告知一下王。」 「我们静候王的召唤。」 「汪。」 瞎子先出了马车,在其向后院走去时,却发现急匆匆一样向后院跑去的剑婢。 「怎么了?」瞎子问道。 「世子殿下身子出了点问题,福王妃让我来找王爷,北先生。」 郑霖,是所有魔王的心头肉,更是他瞎子未来梦想的寄託,人活于世,总会有一些真正的珍重之物存在。 「你去通知主上,我先去看看。」 「是,北先生。」 瞎子转开步子,向另一个院子走去。 也就在这时, 安静地停在王府里的那辆马车的车帘,被从外头掀开。 樊力侧着身子, 看着马车内的一人一狗, 挥了挥手, 道; 「瞎子让俺带你们去见王哩,跟俺来。」 第七百二十八章 来自西方的消息! 温特下了车,二哈也跟着一起跳了下来。 一人一狗,跟着樊力开始向里面走去。 平西王府的设计上继承了传统的诸夏风格,但并未刻意地去追求细节上的繁琐,反而透着一股子简约。 温特一边走一边在小心翼翼地欣赏着这里的环境; 对于西方人而言,东方的燕帝国是一个无比伟岸的存在,因为西方人无法忘怀当年蛮族西侵时带来的灾难场景; 百年来,无论用再多的赞歌和故事去美化他们祖先当年的伟大胜利,依旧无法否认他们赢的侥倖。 是的,侥倖; 如果不是那位蛮族汗王轻敌冒进,带着金帐王庭的嫡系吃了包围最终战死,那场大战的最终结果到底如何,还真不好说。 而燕帝国可是数百年来一直单独抗衡着蛮族不落下风的国家; 东西方往来的商队,一些西化或者也是吃这一口饭的蛮族,他们所接触所认知到的,绝大部分,还是燕国的镇北军铁骑。 第1187页 这世上,有两样事物,可以打破语言、文化、地理等等隔阂直达对方心底; 一样,是艺术; 一样,则是武力。 回去以私生子的身份争夺父亲职位继承权失败后的温特,不得不重新捡起自己的老本行,半是做生意半是「逃难」,再一次来到了东方。 这一次,东方发生的巨变,让他很是震惊。 恐怖的燕帝国,终于开始展露出他的獠牙,不再是向着荒漠,而是向着东方的其他国家。 燕帝国吞併了晋国,还将另外两尊大国给打得毫无脾气。 一路行来,温特听得最多的,就是燕人们是如何称颂他们那战无不胜的平西王的。 一直到和瞎子那边联繫上后, 温特才惊愕地认知到, 原来这位有巨大广袤封地有无数忠诚骑士的王爷,竟然是自己当年在北封郡的旧相识,而且还和自己做过买卖。 「到了,进来。」 樊力没有去通禀主上,而是打算直接带着这一人一狗进去。 他自己就是截胡的瞎子,可不想再在自己去通禀时,被反截胡回来; 且瞎子那边应该很快就能发现自己被骗了,必然会快速赶回来。 樊力推开门,里头,郑凡正在泡澡。 得亏今儿个练完刀后郑凡没让其他人来伺候,就自己一个人单纯地享受着独处的感觉,要是真被撞见了什么,怕是樊力今儿个就算是把玉皇大帝请来了也别想晋级了。 饶是如此,郑凡也是披着袍子走了出来,看着樊力,面色不愉。 「主上,您看看,俺把谁给您带来了。」 樊力很识趣儿地挪开身子,让后头的一人一狗露在郑凡面前。 温特马上跪伏下来: 「分隔多年,今日终于能再次见到王的尊颜,真是上帝赐予我的福音!」 温特清楚,自己当初和这位王爷仅仅是一场生意买卖的情分,任何情分沾染上买卖,就立马薄得跟纸一样了,所以,自己不能有丝毫倨傲,必须把姿态放到最低。 边上的二哈也匍匐下来,尽可能地扑棱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这刚开始,郑凡还真没认出来他俩,好在这些年在这个世上与自己有关系的「金髮碧眼」也就那几个,思索了一下,终究是记了起来。 「你不是回去争位去了么?」郑凡问道。 当时自己还和瞎子调侃「私生子之战」的戏码来着。 「回王爷的话,我不顶用,没能成事,不仅没能继承父亲的席位,还差点命都丢在了那里,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 「那可真可惜。」 郑凡拉出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这时, 樊力一边留意着外头的动静一边不停地转着眼珠子。 一切匆忙,根本就来不及对台词; 但樊力觉得自己可以赌一下,因为算算时间,瞎子这会儿应该快赶过来了。 「噗通」一声, 樊力跪伏下来。 正准备点菸的郑凡被唬了一下,烟都掉在了地上。 「主上,等统一诸夏之后,俺愿意陪着主上去找寻靖南王的下落,他……他有线索!」 樊力指着温特。 郑凡目光当即一凝,看着温特。 跪在地上的樊力十根手指与十根脚指,都开始了蜷曲。 温特愣了一下, 但还是道: 「有……的。」 「阿力,干得好!」 郑凡长舒一口气,伸手拍了一下桌椅子。 下一刻, 一道雄浑的气息自樊力身上升腾而起,身边跪伏着的二哈不敢置信地看着身边这位铁塔一般的大汉! 晋级了! 樊力有些憨厚地挠挠头,站起身, 道; 「主上,您问他,属下出去帮您准备点吃食。」 「好。」 郑凡点点头。 虽说郑凡也察觉到了阿力今儿个似乎有些乖巧得过分,但一则人家为了追求晋级乖巧一点也实属正常,二则是眼下他心里都被温特自西方带来的消息给圈住了,其余的,暂时不想多想。 樊力退出了屋门, 贴心地将门拉上。 转过身, 就看见瞎子站在台阶下。 瞎子黑黢黢的眼眶,在此时给人一种慑人的压迫感。 「啧。」 瞎子砸吧了一声, 「阿力,你可真够笋的啊。」 樊力有些羞赧地继续挠头。 「可以,可以,我半辈子算计,竟然最后在你手上栽了个大跟头,为你做了个嫁衣。」 「你生气啦?」樊力问道。 「我说我心情愉悦,你信么?」 「信的。」 「那你就当我很愉悦好了。」 樊力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道: 「如果你想更愉悦一点的话,俺可以陪你打一架,让你出出气。」 「……」瞎子。 魔王之间,手段能力是不同,但战斗意识和经验上,却不分伯仲; 这造成的局面就是,谁高一个境界,基本不会给对方反打的机会,也就是稳吃。 樊力截胡后,就直奔着目标,至于被发现截胡后的后果,他还真没考虑: 反正你打不过我了! 瞎子双手负于身后, 第1188页 笑了笑, 「行,干得漂亮。」 说完, 瞎子转身就往外走。 樊力已经晋级了,再争吵也没什么意义,打又打不过,不走干啥呢? 见瞎子走了, 樊力扭了扭自己的脖子,也向外走去。 路过一个亭子时,一道倩影翻身而下; 樊力很是熟稔地大手摊开,那道倩影就直接坐在了他的手上,稳稳噹噹。 剑婢坐下去后,双脚还是悬空的,扭了扭下面, 有些好奇道; 「怎么不拍起来啊?」 搁以前,都是她下来后,樊力再顺手一拍,自己借力就能坐到他肩膀上去了。 「哦。」 樊力点点头,将手举起,托举于胸前,剑婢依旧坐在那里。 「这姿势太丑。」剑婢脸有些泛红。 剑婢还是主动地翻身坐上了樊力的肩膀,被一只手托着下面,总觉得怪怪的。 这大个子, 今儿个怎么忽然变坏了占起自己便宜来了,还不提前打一声招唿,好歹让自己有些心理准备啊,又不是不准他占。 剑婢对樊力是有好感的,这不是什么秘密。 打当年死了师父,被收入这里后,剑婢对其他人,都很畏惧,其他人对他,也不当一回事儿,她当时就觉得樊力是这群人里最憨最傻的一个,就喜欢欺负樊力来发泄脾气。 当然, 以长远的目光来看, 到底最后是谁真正占了便宜,其实已经很清晰了。 三爷就不止一次地嘲讽过樊力,你丫当初怎么好意思对一个小丫头片子玩儿养成的? 不过这一次, 倒是剑婢错怪樊力了。 樊力还真不屑于做出这种偷偷吃豆腐揩油的事儿,主要是他前脚刚晋级; 这境界提了一层,对于魔王们而言,实力的增幅其实更为可怕,这就导致樊力现在还有些无法适应和熟悉自己现在的力量,他的血统存在基本都体现在体魄上。 所以,像往常那般拍一下让剑婢弹坐到自己肩膀上的流程,这会儿樊力真不敢用,要是力道一个没控制好,直接把剑婢屁股拍烂了, 整出个血肉模煳的场景……那叫什么事儿? 不过,樊力一辈子行事,倒是很少愿意和人解释; 也就先前觉得截胡了有点愧疚,才和瞎子多说了几句话,再气气瞎子。 换其他人,估计就是从头对你憨笑到尾。 「喂,事儿成了么?」剑婢问道。 魔王们境界提升了,隐藏气息的能力和手段就更为丰富了,以剑婢现在的水平,自然是无法窥觑到虚实的。 「成咧。」樊力说道。 「我可就惨了,你知道的,你们这群人里,我最害怕的就是那个瞎子,这次我把他骗了,他以后指不定怎么……」 「他不会的。」 樊力说道。 「你就这么笃定?」 「嗯。」 魔王之间,这点品性还是能信得过的,不会做出祸及家人的事儿。 瞎子就算要报復,也会指着自己来,而不会对剑婢下手,因为大傢伙已经默认剑婢是自己的「童养媳」了。 「你得保护我。」 「好。」 「对了,去我师父那里,今儿个还没给师父请安呢。」 「好。」 樊力走着,剑婢坐着,俩人径直从王府走向剑圣的家,很近很方便,路都是直通的,连个门都没有。 推开门, 正好看见剑圣将那只鸭子抓起,丢鸡窝里去,鸭子腿在不停扑腾着,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脱今晚的宿命。 回过头, 剑圣先看向自己的徒弟。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这个徒弟喜欢坐一个男人肩膀上,实在是不雅; 可偏偏她喜欢,她坚持,剑圣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毕竟,自己领到她时,她已经是个有主见有经歷的小姑娘了,自己对她,更多的是授业。 不像是大妞,因为大妞年纪小,所以自己是她真正的师父,亦师亦父的那种。 不仅会传授其剑术,为人处世等等这些事,师父都是要管的。 当然了,剑圣也不会认为大妞以后会和剑婢这般「疯」,大妞要是坐哪个男人肩膀上,不用自己出手,怕是姓郑的先给那人大卸八块。 对于这一点,剑婢其实也是明白的。 正如这个时代,女子三从四德这等糟粕还被奉为正统一样; 师门之间,什么嫡系弟子,什么是关门弟子,门门类类的,都分得很清楚,所以剑婢在当初抓吉时才会主动地帮剑圣的忙; 她不认为多个小师妹就是有人来跟自己争宠了,反而会觉得师门壮大了,挺好; 剑道之途和小农分家产分地不一样,一个越分越小,一个是越分越大。 不过, 很快剑圣的目光就落到了樊力身上。 樊力刚刚晋级,气息虽然隐藏得很好,但到底无法遮掩到完美,故而还是被剑圣发现了端倪。 对此, 剑圣并不觉得奇怪。 因为太多次了,姓郑的一晋级,那些个老早就跟在他身边的先生们,也就开始了依次晋级。 一次两次是巧合,三番五次呢? 这个,剑圣倒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明明是,这些个先生在武道和厮杀方面,有着远远超过他们现如今实力水平的认知和积累。 第1189页 樊力也看着剑圣, 搓了搓手; 不是因为扛着人家女徒弟被发现了尴尬,而是真的有些手痒。 剑圣是同道中人,自然能体会这种感觉,故而笑着问道: 「切磋切磋?」 也就是在此时,如今境界的樊力,才有资格,去和剑圣「切磋」一下。 「可不能开二品。」 「不开。」 「也得手下留情。」 「当然。」 「那挑个地儿?」 「城外。」 「好。」 剑圣又道:「我去把大妞抱出来。」 「师妹还小吧师父。」 剑婢觉得,就算是让师妹观战,也太着急了一些。 「机会难得。」剑圣不好意思在大徒弟面前过分表露自己对小徒弟的喜爱,「凑个趣儿?」 「那我去吧。」剑婢说道。 「为师亲自去一趟吧。」 剑圣坚持,剑婢只能继续坐在樊力肩膀上。 随后, 剑圣进入了王府; 他先去了熊丽箐住的院子,说明了来意。 公主自是清楚这位剑圣大人对自家闺女的喜爱的,直接答应了,不过还是问了剑圣一声,要不要通知一下肖一波。 这其实没必要问,王府的小公主要出城,身边必然得有锦衣亲卫陪护,但问一下,也是体现个尊重。 剑圣当然同意。 抱着大妞的剑圣,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又去了福王妃住的院子。 四娘白天在籤押房里忙,晚上也不大喜欢将儿子放在身边,所以郑霖大部分时候,都是和福王妃待在一起。 福王妃自是没资格说同意不同意的; 就这样, 剑圣左手抱着大妞,右手抱着郑霖, 就这样堂堂正正地走到王府门口。 门口站着的是,是刘大虎。 刘大虎领着锦衣亲卫在这里恭候; 怀里抱着俩灵童,剑圣看儿子腰间的佩刀,也就没那么膈应了,甚至还有一种自己占了大便宜的感觉。 姓郑的拐了自己儿子去练刀, 但说白了,自家这无论是长子还是小儿子,资质不能算差,只能叫还可以,但和俩灵童比起来,哦不,是没可比性了。 总的来说,他虞化平,赚大发了。 当年姓郑的要是能直接跟他说日后他能生养出一对灵童儿女,前些年也就没必要嘘寒问暖地做各种人情来求他帮忙喽。 一行人出了奉新城,来到了城北,也就是葫芦庙附近,这里原本预备着要扩建寺庙的,但一直耽搁着,故而留有一块极大的演武场。 樊力将剑婢放下,伸手,抓着自己的脖颈,扭出了一串脆响,鼻息之间,似乎也有一团青色的气团正在流转。 剑圣将俩孩子交给剑婢和刘大虎看着,让他们站在小高台的位置上以方便看全。 回过头,剑圣注意到了樊力鼻息之间的运气。 这是一个小细节,却说明樊力此时已经将其肉身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相当于是在自己身边,又加了一层以气息凝固起来的护盾。 「四品武夫,却能运用三品武夫的护体罡气。」 剑圣摇摇头,道: 「我还是开二品吧?」 樊力马上摆手: 「那俺认输。」 「哈哈哈。」剑圣也不再开玩笑了,左手凝聚出一道剑气, 道了一声: 「请赐教!」 …… 剑圣和樊力在切磋,自家一儿一女也跟着观战了,现场也很热闹,可唯独少了最喜热闹也最该出现那位的身影。 无他, 真的没空。 此时, 在王府后院正宅内, 郑凡以一种很惊疑地口吻问道: 「你说,你从西方来时,得知的消息是,蛮族小王子,在毗邻西方的地界上,聚集了一众当地的蛮人部落? 而且,已经在对附近的小国动手劫掠了?」 「是的,王爷,其实我也不清楚,为何那位丧家之犬一般的蛮族小王子,竟然敢这般嚣张,我来时已经听说,帝国负责边境戍防的一位将军,已经派出信使去警告他了,要是他再不知收敛,帝国的军队,就将出动平定他。」 郑凡闻言,点了点头; 老田的离开,理由是追击逃跑的蛮族小王子,但这在郑凡看来,一直是为了找一个理由而特地找了一个理由。 结果是, 那位蛮族小王子还活蹦乱跳着,同时还企图在西方荒漠边境上搞起事情; 这,怎么可能? 除非…… 第七百二十九章 剑道之峰,自郑氏出! 郑凡手里夹着的那根烟,在默默地燃着。 他不相信老田会失手,因为在他的认知里,老田近乎是全能的。 任何事情,在田无镜面前,大概只有两种区分,一种是他愿意做,一种是他不愿意做; 而不存在能否做这种概念。 莫说一个被踏平王庭后仓惶逃窜的蛮族小王子,就算是王庭还在,小王子能够唿喊出四周蛮族部落聚集于身边,老田想抓他,他也大概飞不了。 现在, 那位蛮族小王子不仅成功跑到了西方,而且还纠集起了那里的蛮族部落,准备起事,恢復王庭? 第1190页 不知怎么的, 郑凡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名字:耶律大石。 当年在得知田无镜西去时,瞎子就曾调侃过这靖南王怕不是要学耶律大石去再建一个西辽了。 这个可能,应该是最大的。 那位被推到前面的蛮族小王子,应该是一个傀儡一般的存在。 郑凡相信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因为老田这样的人物不可能不声不响的消失; 相较而言,他对老田不回来倒是没什么怨言,可能这种自我放逐才是对于他本人而言,眼下最好的选择。 耶律大石是母国被灭,没办法只能远走靠着一批亲信部下再造一个国度; 如今大燕虽然还在,且蒸蒸日上,但老田回来之日,大概就是他兑现自己田家那一夜对叔祖的承诺,自刎于祖坟前了。 这是对于他的一种解脱,而站在郑凡的角度,他希望这个结局能晚一点到来。 待得自己这边和姬老六统一了整个诸夏,自己就可以收拾收拾来一场西征了,到时候还真期待老田在西方到底已经创出怎样的局面。 人固有一死,轰轰烈烈了一场之后,再归来赎罪求那一死,就不算什么遗憾了。 至少,对于站在第三方角度的郑凡而言,是他最能接受的结果。 王爷的思绪有些飘了, 温特和二哈依旧跪伏在那里,不敢打扰。 终于,王爷嘆了口气,看了看温特,道: 「你觉得,西方的军队,和我大燕的军队,哪个更强?」 温特摇摇头,回答得很诚恳,道: 「大燕的军队更强。」 「哦?」郑凡笑了笑,「我不需要你故意讲好话。」 「王爷,我不是在讲好话,我不是将军,以往行商途中虽然曾杀过一些毛贼,却从未指挥过打仗。 但我能从我的角度来对比。」 「说说。」 「如果按照军队规模来讲,西方也是能够凑出媲美大燕,甚至更多的军队来的。 但大燕的军队,只听大燕的,而西方的军队,名义上是听教廷的,因为教廷代表上帝的意志,但接下来却又听各自国王的,再下面又听各自领主的……」 「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是,王爷圣明。」 其实郑凡清楚,温特说得,并不对,哪怕是在燕国,也能按照这个层面去理解,毕竟,他自己就是燕国最大的『国王』,底下的军队也是听自己的而不听皇帝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温特没说实话,他作为外来者之所以能有这种感觉,还是因为……文化。 根本原因在于,此时的西方,在文化整合上并没有经歷过东方大夏的奠基,而本该承担这项责任的教廷估摸着在忙着打压分解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大国,以防止世俗的权力过大威胁到它的神权。 总而言之, 靠「神」去强行凝聚文化的认知,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到头来很容易演变出各种演变神各种新老教派的混打; 人世间的事儿,到底还是得由人来说话,降临再多的神祇也都屁用没有,得靠天降勐男将这一切轰成渣渣。 不过,这会儿考虑什么西征不西征的事儿,实在是太过遥远,无论如何,得先完成诸夏的统一。 等这边事儿了, 楚国的南疆划划船,干国的江南吹吹风,东海碧波上再搞一顿烧烤, 该玩儿的都玩儿了,该看的也都看了, 郑凡不介意去学另一个时空的蒙古,搞一场或者几场西征,充当一把上帝,对他们挥舞起带着神圣光辉的皮鞭; 玩儿呗, 这辈子, 图就图个玩儿得开心。 或许,连郑凡自己都不晓得,自从其入四品,尤其是四娘和樊力也跟着晋级后,他心态上的那种洒脱,就越发得变重了。 四品到了,三品,就是下一个目标了,难肯定是很难,但还是有希望可以冲击的。 路漫漫,终有目标。 而一旦自己三品了,且费尽心思地终于让魔王们也跟上了自己的节奏。 七个三品魔王在身边, 自己往中间一坐, 那就是货真价实地魔临。 世俗权力几乎到达巅峰的同时,个人武力也到达了巅峰,毕竟放眼江湖门派,就算是把那些现在还不知道或许会存在的隐世门派或者势力也都算上,哪家能摆出这么阔的巅峰战力团队? 这也是郑凡为什么对「造反」这件事,并没有太热衷的原因所在了。 龙椅一坐,等同是枷锁一戴,哪里有那种日后逍遥将天下当作自己的后宅乐园来得这般惬意? 白嫖,还不用负责,这种快乐甚至超过了嫖的本身。 「去找瞎子吧。」郑凡说道。 如何安置这位来自西方的私生子,还是交给瞎子去安排。 郑凡不知道的是,这一人一狗,本就是瞎子带过来的,但中途被一个憨批截了胡。 「是,王爷。」 温特很恭敬地行礼起身; 二哈也跟着用前爪子拜了拜起身。 待得这人与狗离开后, 郑凡又默默地摸了摸自己手边的中华牌铁盒; 要做的事儿,还有很多,准备的时间,还有很长; 可自己心底却不觉得累。 忙与累, 第1191页 其实并不可怕, 可怕的, 是迷茫。 …… 葫芦庙外围的校场上,比武切磋,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 也就是试探性地接触已经结束,双方开始正儿八经的交手。 这场比试对于剑圣而言,其实是不公平的,一是因为他不能开二品,二是因为作为攻击力最强的剑修,他也不可能真的将自己徒弟选择的这个傻大个给砍死……甚至不能砍成重伤; 所以,剑圣得一点一点地提升自己的攻势,以寻求那个恰到好处的分寸。 好在樊力似乎也明白他要做什么,双方前期的试探和交手,更像是彼此极为默契地在找寻一个平衡点。 锦衣亲卫内,不乏好手,基本都是走武夫路子,品级或许不高,但当一个合格的观众是绰绰有余的。 事实上,当年靖南王之所以对剑圣表现出了对所谓江湖的不屑,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燕国的好儿郎以投身军伍为荣,这也意味着军中入品的士卒很多。 锦衣亲卫们看得津津有味,大唿过瘾; 大妞则抱着龙渊,也是看得很投入。 只不过,龙渊受气机牵引,似乎本能地想要飞回剑圣身边去帮剑圣,但奈何剑圣却丝毫没有召唤它的意思。 这把剑,既然已经易主,除非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剑圣是不会再拿过来用的,否则只会被那姓郑的笑话这送给自家闺女的东西你还好意思再要回去? 至于什么叫迫不得已的情况,很简单,到那时,姓郑的会求自己把剑先拿回去用用。 樊力身体肤色此时正呈现出一种土黄色,并不显得呆板,反而给人一种正在流淌的感觉。 只可惜四周锦衣亲卫里没真正的大高手存在,要不然就能发现那位眼下正在剑圣攻势下完全处于挨打位置的大块头,正以一种近乎可以算计到与运用到的一切方式,去抵消掉伤害。 饶是剑圣,看似占尽优势,却也不敢去怠慢。 别人挨打,是技不如人; 眼前这位,则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在力图防守的基础上,伺机反击。 他当年还是在败给田无镜后才领悟到这个道理,眼前这个看起来憨憨的大块头,其实早就清晰瞭然了。 剑圣故意卖了一个破绽,开始换气。 而这时, 樊力双眸勐地一瞪,直接向剑圣冲去,四周地面仿佛都开始了震颤。 四品的魔王,靠着血脉之力外加可怕的经验与意识,足以媲美三品强者了,眼下的这场对决毫不夸张的说,就是两个三品强者正在交锋。 双方距离拉近后,樊力抡起斧头直接砸去。 剑圣以指尖剑气,开始接招。 同一时刻,剑圣开始主动拉近距离,这看似是剑客比武时的大忌,毕竟剑客的体魄远不如武夫,但剑圣却有信心以自己的剑招在方寸之间,拉出鸿沟; 切碎对方攻势的同时,瓦解蚕食掉对方的防御。 这也就意味着,如今剑圣的修为,就算是普通的三品武夫和他近身,他也不用怕了,而那种像田无镜那般可怕的武夫,这世上又能有几个? 所以,几乎可以宣告,剑客相较而言的虚弱体魄,在剑圣这里,不再是破绽。 然而, 须臾之间双方剑气和斧头交锋了不下百来招后,剑圣忽然发现了问题,似乎没自己想像得那么简单。 倒不是说樊力忽然迸发出了什么潜能亦或者使出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手段,事实上樊力被压制得很厉害,招架得也很是勉强。 毕竟经验意识再丰富,人剑圣如今在这方面也不差,故而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魔王也得低头。 可偏偏一番交手后, 剑圣却发现这个大块头虽然拿着的是斧头,可挥舞起来的,却是剑招! 不用剑而挥舞出剑招,这倒不算太奇怪。 对于剑客而言,境界高了后,万物皆可为剑,一根树杈子一根筷子,也能激发出剑意,比如剑圣此时用的剑气,也算是此间一种。 让剑圣诧异甚至觉得有些无奈乃至于有些抑郁的是, 这个大块头用的剑招, 竟然是他虞化平的! 虞化平虽说出身自虞氏皇族,但其实和草根出生没什么区别; 他有师父,但师父并非什么隐世高手,而是一个身手还算可以早年在小富贵人家当供奉的剑客; 故而,虞化平是真正的师父领进门,修行全靠的是自己。 他的剑,是自己的套路,是自己的剑招,太清晰,太明显; 虽然眼前这个大汉是用斧头在舞动,但这味儿,对于他这个「开山祖师」而言,实在是过于沖鼻子。 这个大块头为什么会用自己的剑招…… 原因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自己那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女徒弟送出去的。 女大不中留啊,女大不中留。 虞化平虽说是男子,但毕竟是搁自己眼前喊了自己好几年师父的女孩儿,这般地将家底都抖落出去,还近乎直白地整天坐人家肩膀上, 是不是赌得,太大了一些? 其实,剑圣是错怪剑婢了。 剑婢没刻意地去将师门的剑招泄露给樊力,从好几年前开始,樊力就开始帮剑婢「补习」自剑圣那里学来的课程。 第1192页 剑圣本人,其实不是很懂得带徒弟,因为他本人就是个天才,如果不是有田无镜在前,虞化平应该是郑凡见到过的这世上最天才的一位。 天才认知事物,领悟事物的过程,和普通人是不同的。 也因此,有时候晚上樊力会带着剑婢去遛弯,亦或者吃个夜宵什么的,剑婢就将自己不懂得地方来问樊力。 而樊力, 作为王府先生之中,看起来最傻乎乎的一位, 就靠着这种方式,自己先吃透,再传授给剑婢,帮她开小灶。 这会儿之所以用出这剑招来,倒不是想要刻意显摆你徒儿多倒贴我,纯粹是樊力也明白剑圣的意图,而用剑圣的招式可以尽可能地将剑圣的这种意图给阻滞下来。 所以,在外人看来,眼下的校场上,可谓是剑气纵横,场面上真的让人尽兴! 一番僵持之后, 到达某个临界点时, 樊力开始收手了, 当樊力收手时, 剑圣另一只手也适时的将即将凝聚出来的第二道剑气给驱散。 这个局面下,樊力想破局,只能以「阴损」的招式展开了; 同样的,剑圣也到了以锋破盾的节点; 本就是切磋,没必要再进一步弄得大家伤痕累累,毕竟不是什么生死相向。 在对拼了最后一道剑招后, 樊力后退,剑圣止步。 「好玩。」樊力笑道。 「有趣。」剑圣说道。 紧接着, 剑圣又道:「以后手痒的话,可以随时。」 樊力摇摇头,道:「这由不得俺。」 他到这个层次,就必然能将这个层次的力量完全发挥出来,基本没可挖掘可开发的余地了,毕竟他又不能像阿铭那样,找个「卡希尔」当血包强行催发出禁咒来。 所以,再怎么打,还是这个局面,是不可能有其他进步的。 大概,等到下一次主上晋级后,自己才会再找剑圣来一场,但从四品到三品……樊力其实不是很抱希望。 剑圣没询问樊力关于自己剑招的事,一个能将自己剑招的精髓甚至是剑意都吸收了的人,是不屑于主动偷师的。 人家大概是见到了,也就学会了。 但剑圣还是提醒道: 「我那个徒弟已经长大了,你不要辜负她。」 年龄问题,在这个年代,压根不是问题,干国的姚子詹一大把年纪了还能娶十三岁的小姑娘,一树梨花压海棠还能被传为佳话; 至于后世的话,其实也不算什么问题。 樊力扭头看了看站在那里的剑婢,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喜欢她,一定程度上来说,魔王们的观念意识是和常人不一样的。 但樊力觉得,剑婢每次坐自己肩膀上时,他不讨厌,还有些习惯了。 因此,面对剑圣以长辈姿态的警告,樊力只是点了点头。 「好了,回家了。」 剑圣走向俩孩子那边; 大妞很是兴奋地笑着,郑霖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剑圣将俩孩子一抱, 大妞主动伸手,搂住剑圣的脖子; 这就使得大妞仅仅是一只手,就握住了龙渊,但实则,是龙渊主动飘浮贴合着她,一人一剑,早就心意相通了。 郑霖则撇过脸去,继续手指在摩挲着,这个动作,有些可爱,是大人暗示利事的动作。 但转瞬间, 「嚓!」 剑圣却捕捉到郑霖的指尖,在刚才,摩擦出了一缕极为轻微的剑意。 一时间, 抱着俩娃儿的剑圣心中顿生一股豪气。 恰逢这会儿本该最先来却耽搁了许久到临结束才匆匆赶来的平西王爷终于出现了, 王爷一出来, 就马上奉上一句马屁: 「精彩,虞兄不愧我诸夏第一剑客!」 虞化平笑道: 「我只是腆着脸为我的这些徒儿们,先把这位置捂捂热罢了。」 「哟,谦虚了,谦虚了不是,我说老虞啊,你这毛病能不能改改,江湖传闻了十多年,是你一句场面话把那造剑师推上四大剑客的位置的。」 虞化平摇摇头, 道: 「二十年后,天下剑道之峰,自郑氏出。」 刚刚还提醒剑圣不要老说这种场面话的王爷马上拍手道; 「没毛病!」 …… 盈安二年秋,平西王府奏请入京面圣; 帝准之。 第七百三十章 王爷入京 「猪油拌饭四份。」 「哟,客人,您以前是来过吧?」摊子老闆娘笑着问道。 「是,来过,这不刚回京,就想这一口了。」郑凡笑着说道。 「那您是真给面儿,其他来往这京里的,都指着那全德楼的烤鸭,您居然惦记的是我们家这猪油渣渣。」 「香嘛。」 郑凡笑着道。 「您稍后,我再给您配盘拌菜,送您的。」 「老闆娘局气。」 「您客气。」 郑凡坐在那儿,左手边坐着的是四娘,右手边坐着的是天天,剩下一面坐着的是剑圣。 这一次入京,郑凡将天天带来了。 田家的祖地,就在天成郡,也就是京畿之地内。 其实,郑凡曾犹豫过是否要将天天带来,有些事儿,是可以过去的,装作没发生就是了,但最后郑凡还是带上了天天。 第1193页 他的身世,总是要面对的,而且故意藏着掖着,反而会落了下乘。 天天长大了,也该由他自己来判断。 最重要的是,这一世,天天身边有自己这个「当爹的」,他不会再被所谓的心魔所袭扰,走上那一条路。 老闆娘的动作很麻利,也是因为猪油拌饭本就工序简单。 不过,送的拌菜竟然是野菜拌猪头肉,这是相当豪气了。 老闆娘放下碗,递送上筷子,对天天道;「给小阿郎吃。」 「多谢嬢嬢。」 天天无论什么时候都很懂礼貌。 「嘿。」 老闆娘笑了一声,回去忙活自己的事儿了。 大傢伙开始进食,天天吃得很香甜。 「儿子,好吃不?」郑凡给孩子碗里夹了一块拱嘴肉。 「香得很,爹。」 天天已经开始正儿八经练武了,半大小子吃垮老子,再加上练武的原因,那食量是真的惊人,而且打小儿除了特别钟爱沙琪玛之外,他也不挑食。 「来,把爹这碗也吃了。」 郑凡将自己面前的这一大碗猪油拌饭推到了天天面前。 天天抬起头,道:「爹,你不吃么?」 「渴着咱儿子吃。」 郑凡露出了慈父的笑容。 「谢谢爹。」 虽说天天知道自家肯定不会缺这点猪油拌饭的钱,但这种父亲将面前吃食送到儿子面前的温馨感,他很享受。 当然了, 本质原因是平西王爷胃娇气,实在是受不得这等荤腻的吃法。 而那位在铺子前忙活着招唿客人的老闆娘,名字叫碧荷; 严格来讲,她也算是皇亲国戚了,她的小姑子是当朝皇后。 姬老六选了屠户女做媳妇,情投意合郑凡是信的,但你要说姬老六先前心里没谱儿故意找个民家女纯粹是因为真爱来得太过猝不及防,郑凡是不信的。 闵氏和田氏被灭,本就是先帝的一种极为清晰的政治信号。 以后正宫皇后,得从民间选; 这一点,倒是和另一个时空里的老朱家很像,效果也确实很好,外戚干政的可能被降到最低。 这时, 老何头走了过来。 他在郑凡这一桌面前停了一下,看了看郑凡。 郑凡这一桌四人,衣服不算大富大贵,但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当世达官显贵的审美能达到真正高层次的,还是不多,穿金戴银招摇过市还被认为是真正的时兴,能穿出优雅内敛的感觉则意味着衣服主人已经到了一定层次。 老何头这些年时常被接进宫看外孙,接触的层次高了,自然而然地就有一种感觉。 或者说, 是老何头从郑凡身上,看到了自家女婿的那种感觉。 老何头并不记得郑凡,也没上前攀谈,而是对着郑凡拱了拱手,见了好。 郑凡也微微点头,回应了一下。 「哈哈,没晚,没晚!」 又一个老头儿走了过来,正是老广头。 俩老人是亲家,平日里天气好,他们都会在这小铺子里坐一张小桌,四两小酒,两盘小菜,喝着聊着过一个下午。 老广头的长子本就争气,二儿子如今在宫内做到了御干宫副都统的位置,不算大富大贵,但也勉强算是跻身进了小官宦之家的序列,没压力了,就得闲,余生可以自在潇洒地过了。 老何头比老广头更潇洒一些, 亲闺女是皇后,亲外孙是太子,如今儿子早就成了亲,孙子都能走路喊爷爷了,也是得闲得很。 俩老人坐下,碧荷上了酒和小菜。 老广头先和老何头碰了杯,抿了一口酒, 道; 「本以为老弟你今日不会来的,老多人都去城东去看平西王爷入京了。陛下让太子爷代替圣驾去城西迎接。」 老何头笑笑,道;「我就不去凑什么热闹了。」 「是,这热闹不凑也罢,反正又挤不进去,倒不如坐在这里喝着小酒自在。」 「嗯,不过,老哥你说,这平西王爷为何忽然要入京啊?」 「这可不好说,不好说啊。」老广头沉吟着。 老何头问道;「我可是听说,这次进京,平西王爷可未曾带兵,前两年平西王爷入京时,身边可是有一万靖南军铁骑的。」 「哈,老弟啊,这你可就不懂了吧,平西王在晋东麾下铁骑何止十万,这十万兵马可是实打实的精锐。 它是在晋东,还是在京城下,又有什么区别? 只要它在,它就是平西王爷最好的护身符!」 京城小民,最喜聊的就是这等朝堂军国大事,分析起来,还头头是道。 「哦,原来是这样。」老何头恍然大悟。 他接受这些信息,大部分还是打老广头那里来的,毕竟,他总不可能去问他女婿国家大事。 「唉,有人说,平西王此番进京,是为了还去年陛下东巡的人情的,是平西王爷识时务向朝廷低头来了。」 「这挺好,王爷还是咱大燕的王爷,有王爷在,咱心里头就有底气。」老何头说道。 「可不是嘛,现如今啊,这平西王就是咱大燕的定海神针,咱大燕名将其实有不少,但像平西王这般往哪儿一坐就能立马稳定人心三军效力的,你还真找不出来第二个。」 第1194页 「那是,那是。」 「但我还听说,国子监的一帮学生,纷纷上书,大概意思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将平西王……」 老广头说着的话,轻轻挥舞了一下手。 「啥!」 老何头吓了一跳, 「要杀王爷?」 老广头这才意识到自己动作太多余了, 马上摆手道; 「哪儿能吶,哪儿能吶,那帮学生集体请愿,意思是希望平西王能够转王府至京城,入内阁。 还说了,平西王才高八斗,乃是连干国文圣都赞嘆的文坛奇才,他们愿意请平西王爷来做他们的山长。」 这事儿不算秘密,因为国子监的学生们前些日子起就开始串联和集会了,国子监的监正,更是主动提出了这个建议,他来退位让贤,总之,闹出的动静很大。 不过,这里头必然是有更高层的授意。 虽说朝廷很多大臣都认为晋东的存在,尤其是这一国两法,长久下去,必然会造成大燕分裂,实在是非国家之福。 但他们也不傻,不会鼓捣着行那种极端之事,且不提那晋东忠诚于平西王的十多万铁骑,一个出身黔首为大燕立下汗马功劳的军功王爷就这样被你们引到京城扑杀了,你让大燕军方怎么想? 就算是要炮烙罪名,也不该这般极端; 现成的例子就有,当年干国的刺面相公,西军创始人,兵权在握,人心在握,也是先荣升进枢密院成为当朝相公后再被下狱的,得有这个缓冲和流程。 至于说平西王爷嘛……这些忠诚于大燕的大臣们倒是没想着卸磨杀驴,他们没干人那般短视,只要平西王能够离开封地入京住下,他们甚至愿意让出自己的权力给王爷。 先帝爷在位时曾肃清过朝堂很多次, 新君上位的这两年也很是提拔了不少任事的官员, 所以此时大燕朝堂还是比较清明的,用干人的话来说,那是真的「众正盈朝」。 大家也都是为国在着想,也希望平西王爷本人能够识趣儿一点,大家和和睦睦地把国家未来可能会出现的隐患给解决掉。 哪怕让平西王爷直接当内阁首辅,大傢伙也是认同的。 「这大人们考虑的事儿,多得很。」老广头只能这般说道,「但按道理来讲,野人那边也驯服了,楚人那边也不敢造次了,我倒是觉得,平西王爷他老人家,倒是可以到京城里来住住。 日后再真有战事,他老人家还能再出山嘛。」 老广头是宗室,立场角度天然会维护姬家天下安稳,他也明白藩镇坐大的危害,或许,眼下平西王继续镇守晋东对大燕而言是有利的,但对姬家而言,是个大隐患。 老何头不置可否,他倒是觉得人王爷在晋东干得好好的,有他在,晋地才能安稳,这要是回来了,万一再出乱子可怎么整。 人的名树的影吶; 但这种反驳的话,老何头也懒得对老广头说了。 这时,老广头忽然指了指后头道: 「老弟啊,你家女婿来了。」 来的,正是姬成玦,魏公公跟在后头。 姬成玦对着这边点了点头; 老何头则马上屁股离开凳子,回应着。 老广头对老何头这种「没有老丈人威严」的模样,早见怪不怪了,以前他还说过,但不管用。 随即, 老何头看见自家女婿坐到了那一桌旁,和那位身着白色锦衣的男子共坐在一条凳子上。 那男子还有些嫌弃,不想让坐; 结果自己女婿主动撞了过去,非得坐。 「……」老何头。 老何头已经有些石化了。 自家女婿是大燕的皇帝,天下最最最尊贵的存在,能够这般对待自家女婿的…… 得益于刚入京时,就时常被先帝串门,老何头现在别的本事没有,倒是练就了一双发现大人物的火眼金睛; 一时间,心里头倒是有些猜出那位男子的身份了。 很明显了, 这会儿自己的亲外孙正在城西迎接平西王爷入城, 结果自己的女婿却跑到这里来和人家坐同一条凳子, 也就只有那位,能有这份资格。 …… 「哈,我就知道你小子吃不惯这个。」姬成玦看着郑凡面前没有猪油拌饭马上就笑道。 姓郑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可是领会过的; 说着,姬成玦又伸手摸了摸在旁边天天的脑袋。 「半年不见,又长高了,多吃点儿。」 「恩呢,兄长。」 「……」姬成玦。 姬成玦清楚,这绝对是故意的,可偏偏他又不能在这称唿上去分辨什么,只能怪这姓郑的不讲究,居然不懂教孩子叫辈分。 「姓郑的,我都安排好了。」姬成玦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猪头肉送自己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道,「就安排在后园了,意思就是,我要与你在后园为大燕的未来,促膝长谈半个月。 朝堂的事儿,就交给内阁带着大臣们自己去料理。 你觉得咋样? 反正,当年我父皇也曾与李梁亭这般独处于后园过。」 郑凡有些嫌弃道:「我怕风评被害。」 「我这当皇帝的都不怕,你怕什么,再说了,你那什么风评又不是不知道,放心,千百年后,读野史之人只会知道你郑凡好人妻, 第1195页 好人妻的人,咋可能好晋风? 你还真挺有远见的,提前给自己定好了调子。」 郑凡对着姬成玦翻了个白眼。 二人之间的关系,经过半年前的天子东巡,其实已经拉得很近了。 天子捨弃禁军,带着皇后入平西王府; 天子从平西王口中得知自己脑子里长了个东西,会夭寿,王爷说了,天子就信了。 所以,有时候你真的不能讲老姬家有能让人卖命的传统,人家这是祖传的手艺活。 这边, 平西王和皇帝正坐在燕京城内的小街铺子上吃着东西聊着天; 城东那边,太子领着百官外带四周茫茫大一片的百姓,正在迎接平西王爷入京的队伍。 太子很郑重地宣旨, 圣旨里恩准平西王不用下马车接旨。 宣旨后,太子再以面对仲父的礼节,向马车行礼,随后,亲自上车,进入马车内,他要陪同着平西王一起入京入宫的。 四周不少大臣觉得平西王爷在宣旨时,真的就不出一下马车实在是过于倨傲; 而进入的马车的太子姬传业,看着空荡荡的马车里头, 心里早就有数的他, 寻了个座坐了下来, 发出一声老成的嘆息: 「唉。」 …… 郑凡和姬成玦也坐上了马车。 马车内, 郑凡问皇帝: 「什么时候进后园?」 「还得等一些日子,朝堂上还有一些事儿要过一下。」 「我没工夫。」 这次入京,郑凡就是来帮皇帝做手术的。 在这一点上,瞎子也催促过。 因为瞎子虽然清楚,以魔王们的配合水平,皇帝手术的难度,并不大,因为那颗瘤子长得很给六子面子; 但至多拖个半年吧,再拖久一点……万一起个什么变化,就不好说了。 「有些事,必须要做好了才能抽出空来进后园让你帮我看病。」 「你忙完了就来吧,我就住后园了。」 「不行,你得和我走檯面上逛几圈,这几件事儿,没你不能成。」 「什么事儿啊?」王爷不耐烦道。 皇帝笑道: 「在百官面前, 在天下人面前, 立你郑凡, 做我大燕太子的……叔父摄政王。」 「你有病吧?」 「直娘贼,不是你说的老子有病的么?」 「你还活着,我做哪门子的摄政王?没这个说法。」 摄政,摄政,一般是年幼天子才会面对的局面; 可问题是姬老六一个成年天子在这里,这不符合礼数与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 姬成玦伸手,放在了郑凡的手背上; 王爷抽出了手; 皇帝有些无奈,抓住了王爷的肩膀: 「姓郑的,我就这一个要求。 我亲自向百官,向天下宣布,我龙体欠安,要像当年父皇那样入后园疗养,然后立下太子监国,你郑凡,从我大燕平西王晋升到我大燕摄政王。 只有这样, 万一后园治病时,出了什么意外,朝堂才不会乱,也乱不起来。 你压着局面, 传业也就能安稳坐下龙椅了。 退一万步说,你要是想坐那把椅子了,也能从容地给传业给我那媳妇儿做一个妥善的安置。 你放心, 魏忠河那里我已经留下了数道密旨,一旦最坏的情况出现,这些旨意将送到朝廷下辖的各路总兵那里,我来亲自证明你的名正言顺。 我连我大哥都没调回来!」 郑凡甩开手臂, 骂道; 「你少他娘的给我来这一套,这只是个小手……半年准备后,出意外的可能,很低很低了。」 「姓郑的,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去后园了,你就在宫里和我该喝喝该吃吃,玩儿完了,你继续回你的晋东,我继续做我的皇帝,英年早逝,我也认了。」 「古往今来,拿自己的命去要挟一个藩王的皇帝,你是独一份儿。」 天下实权藩王,怕是大多都巴不得皇帝直接暴毙。 「敢为天下先嘛。」皇帝不以为意。 「你明白的,我郑凡这辈子,最不喜欢被人要挟。」 皇帝看着王爷, 少顷, 王爷嘆了口气, 道: 「下不为例。」 第七百三十一章 君臣怒斥 那头, 太子爷领着百官,以极大的规格,在京城万民见证下,迎着平西王入了京,走御道,入皇宫。 这头, 皇帝陪着郑凡坐马车,走另一道口子,入了宫门。 「晚上有宴。」皇帝说道。 大燕规格与名望上最高的藩王,当是镇北王; 不过,名气归名气,大家又不是鍊气士,终究得活得实际点,故而,要论当今大燕第一藩王,非平西王莫属。 最清晰也是最直接的对比是, 镇北王,其实也入京了,比平西王早两天。 皇帝也是派太子去迎接的,也是设宴款待的,但那是天子家宴。 对于普通的臣子而言,天子赐家宴是极高的恩荣,但对于在外的封疆大吏或者藩王而言,这一点点恩荣,其实不大能看得上了,封疆大吏有自己的治政理念有自己的追随者有自己的基本盘,藩王更直接,有自己的封地有自己的军队; 第1196页 天子对他们的态度,不再是针对一个人,而是针对他们背后的那一整个团体。 对外的说法是, 这次邀请两位王爷入京,昭告天下的是一种大燕这一代承袭上一代的一皇两王的政治格局,对内起安抚,对外则起震慑作用; 但底下, 镇北王先入京,设家宴,等平西王入京后,再招待两王一起开官宴,谁的体量更重,昭然若揭。 要知道,王驾在途中是不会断了和京中的联繫的,按照常理,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派人向京中通报,地方官也会通报; 两位王爷完全可以互相调整一下行程,同一日进京,尽量规避掉某种可能出现的尴尬。 不过,在这件事上朝廷没有故意地厚此薄彼,姬老六也不至于拿镇北王给平西王做架子,是镇北王本人,主动加快了行程入的京; 大家都明白,镇北王府在李梁亭离世后,几乎对朝廷缴械,平西王却一直死抓着军权和地方治权,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但镇北王体面确实比平西王大,毕竟百年镇北侯府嘛。 但镇北王此举是主动地将自个儿的姿态放低,压根就没想着提着端着,先两日进京,算是晚辈给前辈低头了。 「要不,一起泡个汤?」皇帝建议道,「给你去去乏?」 郑凡扭头看着皇帝; 皇帝笑了笑,继续道:「仿你府里的那个样式建的,我现在没事儿也喜欢泡泡。」 不得不说,姬成玦确实是比先帝爷更注意养生; 只可惜,他的问题出在脑子里,那就真不是什么养生不养生可以解决问题的了。 「好。」 郑凡答应了。 「成,魏忠河。」 「奴才在。」 「对外说朕要陪王爷御书房议事,不得打扰。」 「奴才遵旨。」 …… 皇宫里的汤池子挺考究,但场面上,却不是很气派,一是皇宫年代久远,每个宫都有每个宫的用途,先帝爷在时更是批了太多位置给了朝廷办公衙门所用; 姬成玦登基后,个人享受没落下,但也没去搞什么大兴土木。 真正的泡汤,得去修个皇家山庄才够气派,直接在皇宫里修,还真显得逼仄了一点,至少没皇家的排场。 皇帝领着王爷进来,二人在汤池旁的石桌边落座。 魏公公亲自端上来冰饮子; 天天舔了舔嘴唇,端过来,喝了一口; 唔, 没想像中那么好喝,太甜了。 平西王府的饮食标准,尤其是小吃食上,早就超脱了这个时代太多,毕竟酒窖里有个吸血鬼整天除了自己鼓捣葡萄酒以外,还负责设计和制作王府家里人的饮品与点心。 皇帝低头,看着天天,问道; 「怎么样,好喝么?」 「好喝呢,兄长。」 「好喝就多喝点,弟弟。」 皇帝已经无所谓了。 「嘿嘿。」 天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人家这般洒脱,他就有些难为情了,毕竟他是故意的。 这时,张公公进来禀报导: 「陛下,太子殿下回来了。」 「宣。」 「喏。」 太子姬传业走了进来,一身厚重的大礼服,闷得一身汗,各种流程走下来,已经有些蔫儿了。 得亏曾在王府待了一年,体魄养好了,否则还真吃不住这种礼仪。 进来后, 太子看见自己父皇和平西王坐在那里喝着冰饮子聊着天, 忽然有种自己小小的身躯已经承担了所有的无奈感。 这帮大人,可是真不要脸啊…… 当然,这些只能腹诽,不可能说出来,否则他父皇会打他,干爹……只怕打得更厉害。 「弟弟。」 天天站起身,喊太子弟弟。 「……」皇帝。 随即,天天扭头看向坐在旁边的皇帝,问道; 「兄……陛下叔叔,天天能和太子弟弟玩么?」 皇帝心里总算是微微舒了口气, 道: 「太子,你看谁也来了。」 「天天哥。」 太子看见了天天,像是忘记了身上的疲惫,将头冠递给身边的伴当后,马上跑向天天。 俩孩子在王府同吃同住了一年,天天晚上还会帮太子把尿,这友情,是货真价实的。 先前不明显,再看看眼下,天天和太子站一起,哪怕太子体格比以前好了很多,但依旧一个显得很大,一个显得很瘦削; 这不是年龄层次上的差距所能解释的,而且,不是单纯地胖与瘦。 一个人,体内是否血气充足,体魄是否康健,是能够给人以气息的感觉的,在小孩子身上,尤为明显。 皇帝不由感嘆道: 「你把你家天天,养得真好。」 郑凡伸手指了指已经带着太子往边上去说话的天天, 道: 「八品了。」 皇帝眨了眨眼, 似乎第一时间没能消化掉这句话的意思, 然后, 问道; 「什么八品?」 「八品武夫。」 「……」皇帝。 边上的魏公公也是微微有些惊疑,他先前只是感知到靖南王世子殿下身上气血充沛,却没能感知到入品的气息; 第1197页 显然,世子殿下身上有隐藏气息的法器。 「太夸张了。」皇帝摇摇头,「真的?」 「骗你做什么?」 「啧。」皇帝抬起手,魏公公低下头凑过来。 「魏忠河,可记得靖南王当年是何时入品的?」 「陛下,密谍司档案库里应该有记录,不过,奴才记得当年,先帝与镇北侯爷二人入田宅时,镇北侯爷曾与还是少年郎的靖南王交过手。 镇北侯爷虽然赢了,但回府后,含着痛敷上了汤药。」 皇帝长舒一口气, 感慨道 「虎父无犬子啊。」 天天现在是八品了,这其实真不奇怪,因为这半年时间,他开始真正地开始武夫修行了。 但实则,他的修行在很早时就开始了,襁褓中时,躺殭尸棺材盖上由怨婴陪伴长大,自身命格够硬的前提下,撑住了,就相当于是自婴孩时就在用煞气和怨念洗髓伐经。 再加上其灵童体质; 最最重要的是,应该是继承自老田的血统。 且走武夫路数不用像剑婢那样早期还得被剑圣先行压制,天天体魄先天惊人,在修炼一途上,毫无顾忌。 郑凡没告诉皇帝的是, 在另一个时间线上,就是这孩子成年后,率领靖南军余孽几次三番地和燕军血战,最后,更是打破了燕京城杀入了皇宫。 如今,因为自己的关系,那条线,早面目全非,甚至可以笃定地说,不会发生了。 但没道理, 他郑凡精心培养的儿子, 会比不上流落在外草根生长的天天。 是, 是有那种一刀一剑披荆斩棘自草莽间崛起的神话,还有那种百折不挠的精神外加野花更加灿烂等等说法; 但郑凡能给予的,只会更多,能提供的条件,只会更好。 最重要的是,虽然天天这个干儿子,在魔王眼里没有郑霖这个「魔王之子」来得重要,可在前些年,家里就这一个娃娃,免不了的就如同在恶人谷的言传身教; 这七个老师, 哪怕如今实力没能恢復,有些憋屈; 但当个师父,那真是绰绰有余。 要知道,剑婢的剑,樊力看一遍二手版的,就能马上领会其中剑意。 相较而言,郑凡入品时,还得靠四娘在阿铭身上用绳线绣出气血运行轨迹来直观临摹,就显得废柴多了。 「一个天天,再加你那一对儿女,姓郑的,你命真好,老有所依啊。」 皇帝这话里,酸熘熘的。 羡慕,那是真羡慕。 当年李梁亭麾下,七个镇北侯府总兵,六个是其义子,但义子毕竟不是嫡亲儿子。 天天一直被郑凡养在身边,那就是亲儿子,另外俩灵童,是血脉关系。 李梁亭一走,朝廷马上就能拆解掉镇北侯府; 但郑凡这边,不可能这般操作的。 古往今来,你能举出太多血脉之间相互残杀的例子,但实则,大浪潮之下,亲族之间的相互提携才是真正的主旋律。 「格局小了,我郑凡还没到要靠儿女们过日子的地步。」 虽然,王爷心里一直是这般想着的。 一路走来,靠魔王们良多; 以后等孩子们再长大些,自己就能指望着儿女们了,而且当爹的靠子女,他娘的天经地义,比靠魔王,还要顺心。 这时,又有一位公公进来通禀: 「陛下,镇北王爷到了。」 「请。」 「喏。」 镇北王也被皇帝邀请来了泡汤。 郑凡和皇帝坐在那儿,看着入口处进来的当代镇北王李飞。 李飞走路,有些跛脚。 皇帝起身,主动相迎。 李飞没等皇帝过来,先行跪下行礼: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快快请起。」 「哎哟,真别这么多的规矩,你这样弄得好像我很不守礼数一样,呵呵。」 郑凡笑着调侃道。 李飞起身后,忙向郑凡俯身行礼: 「飞,见过郑叔叔。」 李梁亭和田无镜,是同辈,是身份地位辈分,都当之无愧的同辈; 郑凡继承了田无镜的衣钵,收养了田无镜的儿子,世人皆知,当年的靖南王和如今的平西王,是义兄义弟的关系。 再加上郑凡不是继承的靖南王封号,是靠着自己的军功挣来的平西王封号; 所以,郑凡和李梁亭,也是同辈。 论辈分,一直是很有趣的一件事,但辈分只是表面,真正看的,还是资格。 民间大家族里,资格不够,宴席上,辈分高的,自然是话事人; 有资格够的,就算辈分很低,那些老辈分,也不敢高声言语。 皇帝是超然的,他不用论辈分,因为他是天子; 也就只有郑凡,敢让天天直接喊皇帝兄长调侃他一番,其他人,就算是国舅爷亦或者其他长辈,也得先论君臣之礼。 不过, 镇北王李飞这般放下身段,确实是把面子给足了。 郑凡起身,主动走过来,将其搀扶起, 道: 「咱仨,就不用太客气太客套了,都自在一些。」 「这应该是我说的话。」皇帝埋怨道。 第1198页 「一样的。」王爷不以为意。 李飞看到这一幕,清楚地意识到,皇帝与平西王的关系,真的不一般,这不是简单的君臣相得,更不是逢场作戏。 人到齐了, 仨人脱了衣服,进入汤池里。 汤池很烫, 平西王爷以四品大宗师的境界, 直接躺入了中央, 闭着眼, 很是享受; 无形地嘲讽着那俩只现在只能坐在边缘位置双脚小心翼翼地放入水中的弱鸡。 「陛下,奴才去加些凉水匀匀。」魏忠河小声道。 「不必了,瞧他舒服的。」皇帝拒绝了。 「喏。」 皇帝拿了两条毛巾,递给了旁边的李飞一条。 「多谢陛下。」 「不用这般客气,当年咱仨的爹在一起时,也是很自在如兄弟的。」 「谁的爹啊。」 泡在池中央的平西王爷喊道, 「当年我可是和你们的爹站在一起的。」 皇帝将毛巾拍在水面上,骂道: 「你姓郑的当年不过是跟在后头的一个罢了。」 「嘿,你别管我当初站哪儿,至少那会儿,我是能跟着一起坐着的。」 「姓郑的你别得瑟得太过分了!」 皇帝加大了音量。 「行吶,有本事你别让我得瑟呀,哈哈哈。」 镇北王李飞只敢跟在旁边,礼貌性地笑笑。 靠着毛巾,皇帝与镇北王开始慢慢擦着身子,慢慢适应汤池的温度,最终,泡了进去。 不过,二人还是不敢过于靠中央,那儿的是出水的位置,温度最高。 皇帝开口问道;「姓郑的你怎么不问问人家李飞北封郡和荒漠的事?」 「这话头该你这个皇帝来起。」 「哟呵,现在反而懂得规矩了?」 「嗯,我只对当你长辈感兴趣。」 李飞开口道:「自从父王与靖南王踏平蛮族王庭后,荒漠东半边的部族,已经彻底陷入群龙无首了,这几年荒漠上开始了新一轮的角逐吞併厮杀,导致不少小部族不得不离开荒漠,投靠我大燕。」 听到这里,平西王爷喊道:「我怎么一根毛都没见着啊。」 当世大燕最会打仗的,自然是平西王爷,最会用蛮兵打仗的,也是平西王爷,众所周知,平西王爷是靠三百蛮兵起家的。 皇帝的脸早就被汤池泡红了, 当下直接道; 「你晓得把一个部族的人送去晋东,路途遥远,得耗费多少钱粮么?」 这两年内附的蛮兵,基本都被皇帝送往了银浪郡他大哥那里,毕竟他大哥还有个蛮族女婿的名分。 「嘁,姬老六,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断了我晋东的钱粮不说,连兵源都给我断了,蛮兵多好用啊,野人兵就差太多意思了。」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你在我这里占得便宜,还少了么?」 平西王爷坐了起来, 道: 「这话咱就可得好好唠唠了,这大燕的天下,是你姬家的,你姬家是这大燕最大的地主,咱们做臣子的,就是给你姬家打长工的。 民间百姓都晓得农忙时对帮忙的邻居管一顿饭呢,难不成给你姬家打工,给点赏赐还得感恩戴德了,说成占你家便宜了? 姬老六,你还要不要点脸吶? 哎哟, 老子现在是越想越亏,这事儿还真不禁念叨; 老子现在到底在干嘛呀, 自带干粮地帮你姬家守大门呗?」 平西王爷说这话时,李飞不适合开口了,因为他家镇北侯府从百年前开始,就得靠朝廷的供养。 但饶是如此,镇北侯府当年也成了大燕当之无愧的超等门阀,现如今,晋东平西王府连钱粮都能自足了…… 已经坐上镇北王位置的李飞,只觉得后背发凉。 「姓郑的,你是上门讨债来了是吧,为天子戍边,是多大的荣耀!」 「宫里的公公每个月还拿俸禄银子呢,凭什么老子在外头打仗看家门,连一两银子都看不到还得往里头倒贴?」 「没有国,哪有家!」 「没有我,哪有你的国!」 「郑凡,你放肆!」 皇帝直接自汤池里站起身! 「怎么,皇帝就能不讲理吗!」 平西王爷也站了起来。 李飞这下也不可能继续泡在池子里了,只能站起身当和事佬: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平西王爷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王爷,王爷,咱们不能这样和陛下说话,陛下是天子,是君吶,咱们什么事都好商量,好商量,一切都是为了国家,为了大燕不是。」 「姓郑的,你到底想要怎样!」 「不怎样,老子就觉得自己亏了,老子就这点出产银子这两口吃食,养这么多兵马,扛不住开销了。 要是能多点儿精锐以一当十也就罢了,这样还能节约不少嚼头,但你要晓得那野人兵只能凑合用,上不得台面啊,吃得还多! 你把蛮兵给我送回来,我要蛮兵!」 「王爷,缓点说话,缓点说话。」李飞劝说道。 「你妄想,且不说蛮兵已经被朕送到安东侯手中断无再无故要回来的道理,就是银浪郡面对干国整个三边,这得是多大的压力,朕怎么能给他拆台! 第1199页 姓郑的,朕看你真的是无法无天惯了,是不是要造反啊,这皇帝,你拿去做!」 「陛下,万万不可这样,陛下,万万不可说这等气话啊,平西王不可能是这个意思,不可能是这个意思。 郑叔,陛下,咱们还是好好商议,必然能商议出一个万全之法的,必然的。」 郑凡冷笑一声, 指着皇帝, 道; 「不给钱不给粮不给兵,你是让老子去当鍊气士修仙去啊,晋东又是得镇压晋地,又得防备雪原和楚国,老子一个扛三个,容易嘛老子!」 「那你要怎样才能满意!」皇帝怒喝道。 「王爷,您想要如何?」李飞忙问道,「实在不行,我镇北王府下半年的……」 李飞本想说,实在不行可以削减一些镇北王府下半年的粮饷好让朝廷支援一下晋东,毕竟荒漠这几年蛮族忙着自相残杀,威胁已经很低了。 但李飞话还没说完, 郑凡就直接道; 「行吧,我就吃点亏,就按我这大侄子说的,将李成辉那一镇兵马换防到我晋东来,我用野人兵来换。」 李飞:「咦?」 皇帝长嘆一口气,似乎在刻意地压制着自己的愤怒,更是将手中的湿毛巾砸在了水面上, 扭头, 一副不想再看你这姓郑的死样子一眼的姿态, 转而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镇北王李飞, 道: 「唉,镇北王你意下如何?」 「……」李飞。 第七百三十二章 打 李飞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尴尬, 这一刻, 他觉得自己不该从汤池里站起来; 他应该在池底,不应该在池里。 但, 李飞舔了舔嘴唇, 最终还是拱手道: 「为国分忧,自当如此。」 他答应了; 他是作为当代镇北王,答应了这个调动。 李成辉曾经与李良申一起携本镇护卫过京畿,名义上是当年老镇北王送上去的嫁妆。 上次三国大战的局面下,干国三边那里虽然没爆发过什么大的战事,但彼此之间剑拔弩张的态势已经很明显了; 所以,李良申现在算是大皇子的左膀右臂,二人一起撑起了大燕在银浪郡的防御。 后来京畿之地的再整顿,禁军的重新编练开始,李成辉在留下了一部分本部精锐后,率部回归北封郡了,其目的,也是为了支撑起新镇北王李飞在北封郡的局面,算是自家人撑撑架子。 平西王开口要的不是李成辉一个人,虽然他是当世极为有名的神射手。 但郑凡要的是配上其本部兵马,那一镇兵马,除去散落入禁军的,再除去必须得留在北封郡的,至少,也能拉出个三万。 这算是老镇北军精锐了。 要知道,伴随着李豹战死,其麾下兵马被分割给了自己儿子与女婿,其女婿公孙志现如今也在晋地为平西王麾下序列; 李富胜的战死,连带着的是近乎全军覆没,那一镇是近乎不在了。 再算上李良申带走的那一镇归于银浪郡; 明面上,当年的三十万镇北军老营铁骑,已经永久失去了半数; 再算上这些年镇北军南征北战的消耗,家底子,真的已经很薄很薄了,兵马规模虽然很大,但以前叫精锐,现在叫大军……真的是不一样的。 再抽调走李成辉这一镇,百年镇北王府,算是从曾经的大燕第一藩镇,变得只剩下「镇」而没有「藩」。 自家祖业就这般被拆卸,李飞不心疼,是假的;甘之如饴,也必然是假的。 可问题是, 当皇帝与平西王站在一起对着自己演了双簧后, 你还能有拒绝的余地么? 说句现实点的话, 演戏让你跳进来,给你点错愕感,已经是皇帝和平西王对你这个「晚辈」的关切了,至少带点艺术性带点圆润; 真要强取,皇帝的一封圣旨加上兵部的一道调令,现如今的镇北王府难不成还有资本去反抗? 从自己父亲在病榻上离开的那一刻起, 镇北王府, 就不再是当年的那座镇北王府了。 甚至, 李飞能明白,余下还留在北封郡的那几位「义兄」,怕是更愿意率领本部兵马离开去捞取战功成就功业,因为肉眼可见的接下来的年头里,荒漠蛮族根本不可能再对大燕造成什么威胁,光是重新角逐出一头狼来都得花费不少时间,角逐出来后,还得舔舐自己的伤口; 「姓郑的,你看看你,你要是能像镇北王这般多为国分忧,公忠体国一些,朕哪里会有那么多的苦恼,我大燕,何愁不兴旺发达。」 「是是是,我错了,镇北王胸怀坦荡,以国为家,郑,佩服!」 便宜到手了; 李飞这话说出来,也不用签字画押什么的了,已然板上钉钉,不如配合着皇帝将这齣戏给好好地收场。 自己得到李成辉那一镇精锐,李飞则得到了「美名」; 李梁亭当年将自己的亲生儿子「丢」出去,最大的目的或许就是自我断绝李家下一代祸乱大燕的根基; 李飞虽然继承了王位,但其在镇北王府里没有自己的嫡系,那些义子与大将也不会认同他,失去了这一纽带,镇北王府已经谈不上多大的凝聚力了。 第1200页 至于说李梁亭到底有没有想到过自己这边断了自家的根基,在东边儿那个姓郑的冒起头后,是否又会成为另一个「镇北王府」; 大概,是想到过的吧。 当初李梁亭不止一次地以郑凡是北封郡人氏的由头,想要将郑凡要到其麾下来,这本就是一种看管。 之所以没能成,一小部分原因是郑凡自己打出了一连串的胜迹,初步具备了镇守一方的资格与能力; 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田无镜站在了前面,为郑凡遮挡了太多压力。 否则,以先帝、李梁亭、赵九郎……不,就算没有他们,看看现如今朝堂上下对平西王府的警惕,就算不早早地动手进行切割,也会尽可能地往里头填充沙子。 干人都懂得要制约藩镇崛起,饱受门阀林立之苦的燕人怎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说,要是没有田无镜,郑凡想这般种田、发展、打仗再种田、发展再打仗地滚雪球滚出了「尾大不掉」的格局,是不可能的。 其实,对于陛下和朝廷拆解镇北王府,李飞是能理解的,老儒生当年教他的不仅仅是四书五经,还有很多其他方面; 但李飞不理解的是,陛下拆解一个藩镇去补足另一个藩镇,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操作? 可惜这个问题,李飞不敢问,提都不敢提。 泡澡结束了。 三个人泡的汤,一个人落下了一层厚厚的「泥」。 今日的事要是传出去,怕是后世得传出个「泡汤释兵权」的典故。 李飞先行请退,理由是他要先离开一会儿为自己的腿敷药针灸,实则是要亲自写信早于朝廷的调令先发往回去,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 在李飞先离开后, 已经换好衣服的皇帝伸手拍了拍郑凡的肩膀, 没好气道; 「又被你贪了一大笔回去,你又欠朕一个人情。」 郑凡白了皇帝一眼, 不屑道; 「放屁,那是你的医药费。」 「姓郑的,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朕还不如直接去后园找一棵树吊死自己算了,朕命金贵不假,但朕不觉得自己的命值得三万铁骑!」 「上吊时记得选一棵歪脖子树。」 「为何?」 「这样有仪式感。」 …… 晚宴还有一会儿,皇帝先带着平西王在御花园里散步。 俩大人走在前面, 天天和太子则走在后头。 不远处的亭子里,四娘与何思思坐在一起吃着茶点聊着天。 「哦,对了,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李倩也来了。」 皇帝饶有趣味地盯着郑凡说道。 「来就来了呗,她当初差点宰了的又不是我。」 「……」皇帝。 「天天哥,待会儿我介绍你一个小兄弟,是个蛮族哦,很壮得呢,但我还是觉得没天天哥你壮。」 孩子们之间的「壮」,指的是谁更厉害的意思。 「好啊。」天天点点头。 这时,御花园外头来了两个女人加一个打着蛮族髮髻的少年郎。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女人郑凡认识,也很熟悉,正是镇北王府郡主李倩。 只不过今日的李倩没有穿甲冑,也不是深色的那种便服,而是着的华装; 很精緻,很漂亮。 毕竟,李倩本就是个美人胚子,当年小狗子捧着一个绣花鞋,固然是有以物抒情悲悯自己的意思,但要是小郡主长得跟个虎妞一样,怕是苟莫离也不会选择这个了。 只不过,郡主的一贯形象,很容易让人忘却她的美貌。 在前些年的一段时间里,郑凡和姬老六之间的通信中,提到这个女人,都是以「疯女人」作代名词。 只不过, 风景不同了。 当李倩款款走来时, 皇帝很矜持地站在那里, 郑凡也很矜持地站在那里; 说来可笑, 俩大男人往那儿一站,稍显刻意了一点,像是在迎接着另一种「成人礼」。 「倩,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倩,见过平西王爷,王爷福康。」 皇帝与郑凡目光快速地交汇: 舒服了么? 舒服了。 皇帝笑道;「阿姊请起,不必多礼。」 先前跟着李倩跪伏下去的蛮族女子和那个蛮族少年郎也都跟着一起站起身。 「来,这是我阿弟的王妃。」 「伊古娜见过陛下,见过平西王爷。」 「这是她弟弟,伊古邪。」 「伊古邪见过皇帝陛下,见过平西王爷。」 先前拜过君臣之礼,下面就不用再跪了,算是自家人见个面认识一下。 伊古娜是李飞的王妃,伊古邪,则算是金帐王庭的嫡系后代,是老蛮王的孙子,蛮族小王子的儿子。 其实,如果站在旁观者角度来看的话,郑凡真心觉得曾经燕国的这几位,当真可以称得上是世间绝顶渣男。 大皇子娶了蛮族公主,是老蛮王最喜爱的女儿,被称为荒漠上的明珠,蛮族公主还为姬家生了个儿子。 李飞去一趟蛮族王庭,睡了人家老蛮王的孙女,顺带把小舅子也带回来了。 但这并不妨碍燕皇一声令下,脚踩着地图:替朕打断他蛮族百年嵴樑! 第1201页 也不妨碍镇北王靖南王率精锐铁骑千里奔袭在蛮族王庭开会盟大会的那一晚,血洗了整个王城。 当真是吃干抹净,没留丝毫情面,渣到无法形容; 不过,这或许就是国与国,民族与民族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吧。 蛮族一直想要离开荒漠,侵袭进水草丰茂的地区,所以数百年来,和东西方都有交手; 燕国一直抵御着蛮族,但近些年来,伴随着燕国崛起,迫切地想要暂时甩开蛮族的包袱以腾出手来去完成一统诸夏的伟业; 老蛮王不断地送女儿送孙女, 先帝见一个收一个,毫不含煳; 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这就是做做表面功夫。 当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到荒漠时,那一夜蛮族王庭上下,可谓欢欣鼓舞; 然后大燕铁骑忽然杀至, 先帝临走前想念他们,带着他们一起上了路。 而这种大势之下,所参杂的儿女情长……其实,不值一提。 一家哭,百家哭,千万家哭,到底怎么选,纵然有太多的理性和感性的辩论,但答案,永远都是唯一。 至少, 郑凡站在这里,没看见伊古娜脸上流露出仇恨的情绪,连那个叫伊古邪的少年郎,也是一副乖巧柔顺的模样。 据说,镇北王老夫人原本不希望伊古娜做自己儿子的王妃的,但李飞坚持,最终让她做了自己的王妃,且并未纳侧王妃。 李飞到底是个比较淳朴的孩子,生长于渔村,伊古娜也是他第一个女人,刚要了她,自家亲爹就带着大军杀了人全家……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这位当代镇北王还是仁厚的。 「天天哥,来,你看,他来了,伊古邪,我跟你说哦,他拳头很硬的哦,魏公公说他是上好的武夫体魄哩。」 镇北王一行比平西王来得早,家宴也开过了,所以太子和他们也熟悉了,这会儿正忙着带天天认识自己的新朋友。 「拜见太子殿下。」 「拜见太子殿下。」 伊古娜与伊古邪向太子行礼。 李倩倒是没向传业行礼,她给这俩大老爷们儿面子就行了,小辈的面子……真没必要太苛求。 先前自己跪伏下来行礼起身时, 分明瞧见了俩男人眼睛里的那一股满足。 李倩心里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堂堂大燕皇帝,堂堂大燕军神平西王,非得从自己一个女人身上获得满足。 以前的恩恩怨怨,其实也算是被一笔勾销了,李梁亭的离世,带走了前尘的一切。 李倩心里明白,皇帝心里也明白, 哪怕她曾差点让七叔杀了当时还是皇子的皇帝,但皇帝不会再拿那件事来作筏; 这是上一代三人的默契与约定。 天天先看见了站在那里的郡主,愣了一下; 随即, 他又看见了刚刚行完礼站起身的伊古邪,这下,天天直接立在了那里。 「伊古邪,这是我天天哥,靖南王世子,父皇封的……咦,天天哥,你怎么了?」 太子发现天天近乎呆站在了那里。 因为在天天看见伊古邪后,脑海中马上就浮现出了曾经那个梦里的画面。 画面中, 大军围攻燕京, 有一身上满是符文闪烁的光头男子,自西边出现,手持一根造型奇特的旗杆,上面挂着两颗人头。 一颗,是那位瘸腿王爷的人头; 另一颗,则是眼前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也就是郡主的人头。 而梦中的那个光头符文男子, 正是此刻刚刚行完礼, 脸上挂着讨好憨厚笑容的……伊古邪! 郑凡也留意到了天天的异样,因为平时天天待人接物方面,没出现过什么问题。 对自己这个「长子」,郑凡向来是宝贝得紧的,当下就走到天天面前,摸着天天的头问道; 「怎么了?」 「梦……梦里。」天天说出这两个字,然后目光向伊古邪的方向偏了偏。 郑凡目光马上一凝, 却依旧伸手拍了拍天天的肩膀。 天天得到了安慰,长舒一口气,换上了笑容,和太子一起上去与伊古邪打招唿。 「怎么了?」 皇帝走到郑凡身边问道。 「只是觉得有趣。」 「有趣什么?」 「有趣自我介绍。」 皇帝伸手拍了一把郑凡的肩膀:「真有你的。」 先前太子介绍时,伊古邪,这是我天天哥,他是靖南王世子。 揶揄一下, 可以脑补: 他爹就是靖南王爷,就是那位杀了你爷爷,追着你亲爹往西边一路跑的王爷…… 郑凡打了个趣,皇帝也就没深问。 「对了,过会儿就开宴了,文武百官也应该在进宫途中,姓郑的你陪我去个地方。」 「干嘛?」 「上妆。」 「你是要献舞么?」 「行,你给我伴鼓我就跳,谁不敢谁是孙子。」 而按照礼数,李倩接下来就带着自己的弟妹伊古娜来到了亭子那里,亭子的屏风在此时也恰好落下,遮蔽了外头。 「倩,拜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拜见皇后娘娘。」 第1202页 李倩带着伊古娜向皇后行礼。 「见过平西王妃。」 「见过平西王妃。」 「坐吧。」何思思伸手笑着作请。 「谢娘娘。」 四娘此时正嗑着瓜子,细细地打量着李倩。 今日,李倩虽着华装,但依旧遮盖不了其眉宇间的那一股子英气,是一匹小野马。 这家里头, 熊丽箐太识时务,柳如卿早早地就把自己放在了妾的位置,福王妃天涯沦落人,更是没个言语。 四娘不会觉得是因为自己在后宅的风头太重,让她们都不敢有丝毫起风的心思,只是感慨,这家宅里太安静了也都太乖巧了…… 没点儿勾心斗角争奇斗艳,不整点活儿出来,这还像王府么? 都这般琴瑟相合规规矩矩的,哪里有故事留给后人看呢? 「郡主瘦了。」四娘开口道。 郡主微微一笑,道;「许是瘦了一些吧。」 「瘦了不好,得多吃点儿。」 说着,四娘站起身,拿着一块糕点,递给郡主。 郡主也起身,接糕点。 四娘又道;「我们家王爷,就喜欢丰腴一点的。」 听到这话, 身边坐着的皇后情不自禁地挪了挪自己坐在石墩上的屁股,自从生养了俩皇子后,她是真的比出嫁前胖了太多。 皇后没往那方面想,因为她亲眼见证过皇帝与平西王之间的关系,她和四娘聊天就和民间妇人聊天时一样,彼此都有些百无禁忌,毕竟,她也珍惜能有一个可以和自己随意聊天的人。 可郡主就不这样想了, 她是变了, 变得会主动低头,主动磕头,主动给先前站在那儿的两个男的面子了; 但并不意味着,她会就这般接下了这种「轻薄之语」, 毕竟, 在场的四个女人,一个皇后两个王妃,就她一个还没出阁。 说到底,她李倩,骨子里还是那个李倩。 「王妃这身材,王爷应该很是喜欢吧,还请王妃多吃一点儿。」 说着, 趁着接过糕点时,李倩手中微微发力,想要藉机将平西王妃给推回椅子上去,最好再轻轻摔个跤,让她吃个小亏出点儿丑相。 跟本郡主来这一套,本郡主可是会点儿武功的。 只可惜, 郡主玩儿错了人。 说到女人之间的战场,四娘说自己是第二,可真没人敢第一,可惜熊丽箐这次没跟着一起入京,要是站旁边,保准忍不住笑出声来。 「哎哟。」 四娘轻叫了一声, 身子后仰, 却又在剎那间,两道丝线缠住了郡主的手腕发出一股郡主无法抵挡的力道将其也拉拽了过来。 郡主觉得自己会武功,自然就可以一力降十会,在女人圈子里超然物外了; 殊不知,四娘可是和樊力唯二刚晋级的魔王,四品魔王。 也就是说, 郡主是在当面向一位……三品强者挑衅。 毫无意外, 郡主失去了平衡, 四娘则稳稳地落座, 转而主动伸手去接郡主。 郡主落入四娘的怀中,侧躺着的。 「哎,妹妹怎么这般不小心呢。」四娘笑道。 边上不会武功的皇后也开开口道;「是啊,小心点儿。」 郡主想要挣扎起身,气血开始凝聚。 但伴随着四娘的手在其后背上一摸,刚刚凝聚起来的气血瞬间被打散,郡主发出了一声轻吟,继续趴在四娘的怀中。 四娘指尖一晃, 一只由丝线编织起来栩栩如生的蜜蜂飞出, 在皇后与伊古娜视线里绕了一圈后,落在了郡主的屁股上。 「小心!」 「小心!」 皇后与伊古娜马上发出惊唿。 四娘也喊了一声「小心」, 随即一巴掌毫不留情地直接拍在了郡主的屁股上。 「啪!」 四娘这一巴掌,可是有讲究的,一巴掌分十成力,于途中卸去了个五分,落在皮肉之上的,也就三分,另有两分则瀰漫开去,指尖抽出时,更是带着快速地颤抖,将那股子先前截留的力道,再以轻微震盪的方式随后施加上去。 一时间, 郡主只觉得酥酥麻麻,宛若无数只小蚂蚁正在自己身上调皮地摸索转圈儿,痛,是真的痛,舒畅,那也是真的舒畅。 甚至, 禁不住, 嘴里竟然发出了一声带着悠长却又断断续续的哼唧…… 物是人非,光华流转; 想当年主上带着阿程和三儿在民夫营的那一夜后,被郡主召见; 主上跪伏在郡主面前,拒绝了郡主招揽为家丁的提议后,说不得这女人脸上还带着淡淡的不屑。 那会儿, 郡主对于刚刚在虎头城开了客栈的主上与魔王们而言,真的是天。 可现如今, 就是当着当朝皇后的面, 我就打你屁股了, 怎么滴了? 一巴掌下去后, 郡主的脸已然泛红, 四娘却一边伸手将那一只拍死的「蜜蜂」弹开一边笑道; 「真瘦了,连浪都打不起来。」 说着, 四娘又低下头,将嘴凑到郡主脖颈边,同时,手又覆盖在了郡主那浑圆的位置上轻挲, 第1203页 道; 「得多吃点儿,懂了么?」 这是威胁; 昔日曾被姬老六与郑凡一起称唿为「疯女人」的郡主,这次终于落到了真正的王者手中。 不得已之下, 郡主银牙咬住下嘴唇, 应声道: 「倩儿懂了,谢谢姐……」 「啪!」 第七百三十三章 大燕摄政王! 皇帝带着郑凡走入了一座偏殿,里头,放着一把靠椅; 似乎是怕有人和自己抢似的,皇帝先行一步坐了上去,往后一躺,椅子轻微前后摇晃起来。 紧接着, 皇帝又指了指旁边的一个悬挂着的像是鞦韆一般的摇篮, 道; 「你坐那儿,这是按照先前住你家时,按你屋子里的格局也弄了个,但感觉坐得没那么舒服,坐深了,脚都不着地。」 郑凡走到摇篮鞦韆前, 站着, 伸手, 推了一下摇篮; 摇篮前后摆动, 前, 后, 前, 后; 坐在靠椅上看着这边的皇帝,脸上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色,不由骂道: 「姓郑的,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 平西王爷很平静地道; 「腰不好的,吃不住而已。」 「你放屁!」 「腰好的话,一切皆有可能,万物皆可奉为依靠,人间处处可作依託,只有做不到,哪有想不到?」 「……」皇帝。 魏公公搬了个椅子过来,郑凡很自来熟地坐了下来。 这时, 几个宫女和宦官拿着似乎是胭脂水粉走到皇帝靠椅旁,开始帮皇帝上妆。 起初,郑凡还以为这是为了接下来大宴时皇帝能够容光焕发,但慢慢地就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皇帝的脸被故意画得有些惨白,甚至连龙袍之外的皮肤也刻意地做了修饰,显得……苍老了一些,细节到,指甲盖都没放过。 「这是做什么?」 「你姓郑的没在京城安插眼线么?」皇帝反问道。 「费这个功夫做什么?」 「真没有?」 郑凡伸手指了一下站在边上的魏公公: 「魏公公。」 「……」魏公公。 皇帝笑了,道:「自打前俩月确定了你要到京城时开始,我就尽量减少自己露面的次数了,就算露面了,也会故意打扮一下。 在不少亲近大臣眼里,朕,是快不行了。 这个谣言,这会儿应该已经传下去了,只不过还没扩散到民间。 这次你进京了,在不少重臣眼里,是有朕託孤的意思了。 简而言之, 就是安排后事。」 「瞎折腾。」 瞎子向郑凡做了保证,手术会很顺利,风险可以降到很低,所以在郑凡心里,这次只是走一个流程。 「朕是皇帝,朕得负责任,不提前做一些铺垫,万一真出了什么意外,局面该怎么收拾? 早早地给自己放出风去,身子骨不行了,你郑凡就是我钦定的託孤之人,到时候无论想做什么,都名正言顺。」 「行了行了。」郑凡摆摆手,「魏公公,茶呢?」 「是,王爷。」 魏公公马上奉上了茶水。 郑凡抿了一口, 将茶杯放下, 闭上眼,似乎是在休息; 但还是开口道;「也是为难你了。」 事儿,走到这一步,已经不能再说皇帝是为了「交情」在故意演戏了,亦或者说,当其已经付出一切压上一切时,到底是不是在演戏,也已经无所谓了。 古往今来,能将权柄将龙椅,推心置腹到这种地步的帝王,估计也就姬老六独此一家了。 当然了,这里面也是有自己和那些权臣不一样的因素在内,但本质上,姬成玦确实是继承了先帝的那股子心胸与气魄; 不愧是最肖父的皇子。 皇帝还在被上着妆, 开口道; 「姓郑的,你说我算不算是个好皇帝?我的意思是,把咱们几年后要干的事儿,也算上的话。」 「太近了,看不得真切的,距离产生美。」 「好句。」 妆化完了,皇帝也睡着了。 坐在椅子上的平西王,也睡着了。 魏公公拿起一条御毯,将皇帝轻轻盖好,又拿了一条毯子,给平西王盖上。 随后,魏公公走到门口,站着。 半个时辰后, 时辰差不离了; 魏公公走回来,正准备先推醒平西王时,却看见平西王已然睁开了眼,将毯子揭开。 起身,走到靠椅旁,看着躺在靠椅上,一片「病容」的皇帝。 忽然间, 有种不真实感。 半年前晋东一别,皇帝坐在马车上曾说过: 「朕不信命,是因为朕觉得,所谓的天命,没你姓郑的来得精彩!」 其实郑凡也觉得,这个世上,要是没了他姬成玦,似乎剩下的很多事情,也就索然无味了。 甚至连日后平楚灭干,也不会再给人以激动的感觉。 男人在外汗流浃背,挣了一笔银子,图的,是回到家里的那一口热饭,再将银钱交给婆姨手里时的那种满足感与自豪,除此之外,再多的苦与累,也都不算个事儿了。 第1204页 自己日后出征时,后方龙椅上坐着的如果不是姬成玦,而是姬传业,似乎,就少了那股子盼头,想想都令人乏味。 皇帝睡得正香; 有件事,郑凡不知道,皇后知道; 那就是以前郑凡进京住王府时亦或者他们天家去晋东住平西王府时,皇帝总能感到很安心,睡得很踏实; 看着睡得这么香甜的皇帝, 郑凡心里不由得也被触动了些许温柔; 魏公公站在旁边,关注着平西王爷脸上的神情,心里感慨着,想来,这就是非兄弟却胜似兄弟的真知己关系吧。 陛下与王爷,确实是…… 紧接着, 魏公公愣住了, 因为他看见平西王蹲下了身子, 凑到熟睡的皇帝面前, 忽然发出一声大叫: 「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噗通!」 皇帝被吓得直接从靠椅上翻滚了下来。 要知道宫里平日里都很森然肃静,宫女宦官们连嬉戏打闹都不被允许,每次皇帝休息时,魏公公都会在门口把着风; 所以,皇帝睡觉时,还是第一次被这般「惊吓」过。 皇帝自地上爬起, 对着郑凡骂道: 「姓郑的,你有病啊!」 平西王爷可没有丝毫惊扰到圣驾的觉悟,反问道: 「你看看你,脸上的妆都被自个儿的口水给污了,这样吓一下挺好,就当给你补妆了。」 「姓郑的,朕和你拼了!」 皇帝作势要扑过来,魏公公赶忙上前抱住皇帝: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另一头, 王爷则捲起了蟒袖,捏了捏拳头; 天底下,四品武夫可以称得上是大宗师了,开宗立派也没问题,稀少是稀少,但绝不算稀奇; 可放眼古今, 又有几个四品武夫能有机会揍一下当朝皇帝呢? 「来来来,正好再多上点彩妆,最好弄出点儿内出血,这下子就能以假乱真了。」 「郑凡,你大爷的!」 …… 大宴,开始。 饭桌,一直是最注重规矩的地方。 哪个官级坐哪里,哪个衙门坐哪里,哪个勛贵坐哪里,哪个宗室坐哪里,都被提前分配安排得明明白白。 酒水和菜式什么的,早就已经上了,但很少有人会动筷子,宫内大宴,向来不是吃席的地方,大傢伙来之前,早就在家里垫吧过肚子了。 接下来, 是内阁一众阁老们入席。 曾任颖都太守的毛明才,如今是内阁首辅,在其身后,总共还有六位阁老重臣。 新君继位后,对朝堂做了很多的改动,最重要的一个,就是内阁的确立与修改。 现在,六部已经快成为内阁打下手的了。 一众文武起身见过诸位阁老,大家和和气气互相打着招唿; 待得阁老们入座后, 大燕大宗正悯安伯姬成朗带着兄弟们来了。 在对待自己兄弟们的这件事上,皇帝表现出了极大的气度。 大皇子如今在南望城领兵,几乎掌管着整个大燕南部的整条防线,连李良申都只能在大皇子麾下打下手; 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悯安伯,曾经的太子,任宗正以及这个伯爵名其实就能看出皇帝对这位竞争对手的奚落; 但奚落归奚落,皇帝继位几年来,倒是没去刻意地找什么麻烦,当年的种种恩怨,也就一笔揭过了。 四皇子姬成峰如今在兵部任职,但挂的是一个闲职,皇帝时不时地会命人赐给他一些书,意思是让他多修身养性。 五皇子姬成玟,凭藉着前些年修建河堤的功绩,现任工部侍郎。 七皇子姬成溯已经长大了不少,现在没什么差事,而且,皇帝也亲口对外说过,自己这个七弟,心思太重。 燕国朝堂,经歷了先帝马踏门阀的大清洗,且伴随着这些年的对外战事不断,一大批拥有战功的地方官开始进入京中,朝堂上的风气还是很不错的。 再者,燕人没有干人那种喜欢既当又立的扭捏。 皇帝的六个兄弟,除大皇子是军功侯外,其余的,因废太子二皇子殿下被册封伯爵,余下兄弟们,也全都是伯爵; 朝臣们是很乐见其成的,这些年朝廷财政吃紧,对宗室开刀,在这里做节流,自然是欢喜; 皇帝对兄弟们的敲打与苛责,哪怕最有名望的老臣也当没看见,该敲打的就敲打,该直接断绝仕途和政治影响力的就直接断绝,这样大傢伙以后都没麻烦。 再者,皇帝已经有两位皇子了,后继有人,国本已立,宗室们,最好有多远滚多远…… 不过,心里虽然是这般想的,但当这批天子兄弟进来时,所有人都抱以极高的热情。 接下来,是太子殿下和靖南王世子一同走进来。 「拜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岁千千岁!」 「见过世子殿下,殿下福康!」 当年郑凡封王大典上,皇帝下旨收靖南王世子为义子,让太子拜其为大兄,所以严格意义上,天天不仅仅是世子的身份,也算半个天家的成员。 不过所有人都清楚,今日的世子殿下能与太子并排走进来,靠的,不单纯是靖南王留下的遗泽,主要还是靠着平西王爷「长子」的身份; 第1205页 世人皆知,平西王爷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干儿子! 再之后, 是皇后娘娘与平西王妃一同进宴,后头跟着的,是镇北王妃与镇北王府郡主。 按理说, 皇后应当走在最前面,四娘应该和伊古娜走一起。 但皇后拉着四娘走一起,四娘呢,也就没推脱,一定程度上来说,她比自家男人更清楚如今晋东的底气。 郡主是没资格走一起的,伊古娜呢,则很自觉地跟在后头。 「臣等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诸位爱卿请起。」 「见过平西王妃,平西王妃福康。」 四娘微笑以应。 一番礼数下来后,大傢伙开始等着了。 既然皇帝没有和皇后一起进来,那很显然,皇帝必然是和平西王成一对进来的。 其实,后头应该还有一位镇北王呢; 但镇北王,早早地就被大傢伙给忽略了。 论现实,论「锱铢必较」,街头的摊贩们连给朝堂大佬们提鞋都不配! …… 「为什么就不遮挡一下镇北王那边?」 「没必要遮挡,就是让他们明明白白地知道朕在装病又有什么关系?白天里,调动李成辉部去往晋东的旨意已经下发到内阁了,这内阁知道了,朝堂上该知道的必然也就知道了。 到时候,文武只会晓得,我这是在抽镇北王府的血来补你这位平西王,你才是朕认定的託孤大臣。 镇北王府只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不敢吵也不敢闹的。 李飞和李倩,也不是傻子。 真要嚷嚷着这是朕和你演的一齣戏,他们能有什么下场? 只会被天下认为是镇北王府不服安排,想要找藉口起事罢了,到时候你收拾它不也轻轻松松?」 「呵呵。」 前头,李飞站在那里。 皇帝与平西王都很自然地不再闲聊。 李飞看见躺在龙辇上的皇帝,整个人愣了一下,要知道下午时大家还一起泡汤来着,怎么就一下子得靠人抬着了? 而且距离近了,分明能看见皇帝的「病容」。 这是…… 「李飞啊。」 「臣在。」 「朕龙体欠安。」 「是……」李飞马上醒悟,「请陛下保重龙体。」 「嗯。」皇帝满意地点点头。 其实,有时候也得感慨上一代那三位的智慧,尤其是李梁亭。 当代人管当代人的事儿,下一代人能承袭多少香火情,说白了,还是得靠「自觉」与「本分」。 晋东有郑凡的底子做依託,自然就有站着的权力; 镇北王府,没了老王爷后,除了本分就只能本分,这不是认怂,这是识时务,大势如此。 新君肖父,可不仅仅是长得像先帝呀,先帝的手腕与冷血,新君就没有么? 只不过有些话,摆檯面上说就伤感情了,不到万不得已时,大家还是喜欢和气生财。 入口处,陆冰在那里候着。 如今的陆冰,两个衙门一起抓,可谓大燕阴影下的第一人。 「臣,叩见吾皇万岁!」 陆冰跪伏下来。 皇帝笑了笑, 道: 「还有一个呢。」 陆冰挪动膝盖,向郑凡磕头:「叩见平西王爷。」 对于郑凡来说,这是一个很有把握的手术,但对于皇帝而言,他必须把自己的「后事」给安排好。 「进去吧,见见……朕的臣子们。」 「喏!」 陆冰替换了前面的两个宦官,抬起了龙辇。 原本,陆冰空留了一个把手位置给平西王的; 但平西王站在那里,似乎在欣赏着月色。 这时,李飞走了过来,抬起另一个把手。 队伍, 开始进入宴会。 当皇帝躺着被抬进来时,一时间全场譁然。 皇帝身子骨出了问题,这件事很早就不是秘密了; 前几日镇北王入京是太子去迎,今日平西王入京还是太子去迎,天子为何不亲自去? 自然是身子骨经不住了。 「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场所有人,都跪伏下来。 「诸位爱卿……平身……咳咳……」 「陛下有旨,诸位臣工平身。」 「谢陛下。」 「谢陛下。」 天子就这般被抬着,从外,进到里; 不少大臣脸上挂着泪痕,有些,更是直接失声痛哭起来。 有没有表演成分? 有,肯定有。 但里面,其实大部分人的眼泪,是真的。 天子性子刻薄,大傢伙都清楚,但比起先帝时,天子其实很好相处了。 而且与先帝在位时大肆征伐不同,天子是一直在做着与民更始的,一道道善政下去,大燕的子民终于得到了喘息与恢復的机会。 新君虽然继位不久,但臣子们最清楚,这位天子,是一位明君。 皇帝被抬到了坐檯前,那上头是宴会的最中央也是最高处,摆着一张极为宽大的龙椅。 皇帝侧过脸,看着站在边上的郑凡,道; 「姓郑的,背我上去。」 第1206页 郑凡扭头看着他; 皇帝小声道: 「演戏,不用觉得噁心,是吧?咳咳……」 郑凡无奈, 走到龙辇前, 魏忠河帮助着「病重」的皇帝,让其靠在了平西王的后背上。 接下来, 平西王背着皇帝,走上了高台。 皇帝手搭着平西王的肩膀, 道; 「姓郑的,我忽然觉得自己好虚弱啊。」 「你太入戏了。」 「敬业一点不好么?」 「再犯噁心,就给你丢下去。」 「呵呵。」 郑凡将皇帝安置在了龙椅上, 皇帝坐下后, 整个人就斜靠在了龙椅侧边,很是虚弱且萎靡不振的样子。 下方群臣的哭声,开始收起。 已经有不少人,将目光投送到站在前排位置的诸位「伯爷」,也就是昔日的那几位皇子身上了。 但这几个昔日的皇子,在承受着这些目光时,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欢欣鼓舞,有的,只是恐惧。 他们是不知道皇帝在装病的,皇帝装病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 也就平西王家与镇北王家,宫内那些宦官太监们,有魏忠河看管着,也不会多嘴。 按理说,新君身体出现问题,他们这些做兄弟们,似乎寓意着机会又来了,毕竟太子还年幼不是? 但平西王就站在那里, 他就站在那里; 这种威势, 这种无声的警告, 足以让这些天子兄弟们不敢生出丝毫妄念。 皇帝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这时, 魏公公站在高台边缘,开始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继位以来,深恐辜负列祖列宗之厚望,辜负先帝传位之恩德,辜负大燕黎民百姓之…… ……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朕原欲以毕生之心血,求大燕之大治,求诸夏之一统,可惜,天不假年。 今龙体欠安,恐时局动盪,不为社稷求完全,为万民求依靠。」 念诵到这里, 魏公公抿了抿嘴唇, 继续道: 「平西王,沉稳内敛,逸群之才,雅人深致,虽命途多舛,磨难频仍,但其仍自处者人也,秉『天降大任』之说,恭顺钦哉,身自悦纳,旷达心怀,爱国体民,矜矜业业,深慰朕心。 今特制此诏,着其为摄政王,望尔后勿忘家国,莫忘前讳。 钦此!」 一时间, 众臣譁然。 倒是内阁诸位,似乎早有预料。 虽然大家都被骗了,但被骗的程度不一样。 在阁老们看来,若是皇帝真的龙体不行了,最好的办法,不是赶紧对平西王进行封杀打压,因为大家都清楚,这除了直接掀起整个大燕的大内战外,没有第二个结果。 最好的方式,就是将平西王从他的封地,请到京城来,让其远离封地的同时,再以大义的名义压制他,以求皇权过渡,期盼太子成年亲政。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也是如今之际,唯一的方法。 所以, 诸位阁老们先行出列,跪伏下来: 「臣等拜见摄政王。」 随即, 李飞出列,虽然他一脑子疑惑,但还是跪伏下来: 「拜见摄政王。」 这时, 太子走上高台, 对着郑凡跪伏下来; 「传业拜见叔父摄政王!」 天子的诸位兄弟,也在此时出列跪伏: 「臣等拜见摄政王。」 大佬们,宗室们都带头了,很多大臣,也就流着泪跪伏下来。 当然,也有不少大臣开始喊起来: 「不可啊,万万不可啊陛下!」 「陛下,怎能让此獠窃居此位!」 「陛下,大燕江山不保啊!」 喊这些话的大臣,马上被一群宦官强行搀扶了出来,动作很是迅速。 这是天子的意志, 当天子将大燕第一等的实权藩王,送到摄政位置上时,阻力,真的很难形成,这比郑凡率军打入京城后,可能都要来得简单方便得多。 毕竟,总不能让大傢伙问:陛下何故造反吧? 与此同时, 大燕各路驻军,也都将收到来自皇帝的密旨。 一位皇帝, 已经将权臣的篡逆之路,给铺得稳稳噹噹,甚至还插上了花; 郑凡还在站着,哪怕下方成片成片的跪拜「摄政王」之声不断传来; 斜靠在龙椅上的皇帝, 伸手抓住了郑凡的蟒袍衣袖, 轻轻扯了扯, 没反应, 又扯了扯, 郑凡回过头; 皇帝伸手, 轻拍自己身侧的龙椅空余位置, 道; 「坐呗。」 曾经,在四下无人时,刚登基的皇帝曾偷偷拉着郑凡坐了一把龙椅,还问他感受如何; 这一次, 是众目睽睽,万众瞩目之下,皇帝,再一次发出了邀请。 郑凡后退两步, 在龙椅上, 坐了下来。 这一夜, 上方,穹幕茫茫下,孤月高悬; 下方,大燕龙椅上,人影呈二。 第1207页 侧靠在龙椅上, 一脸「病容」的皇帝, 忽然开口道: 「姓郑的,朕忽然觉得,这病,治不治的,都有些无所谓了。」 第七百三十四章 皇帝的手术! 宫廷大宴上,燕国天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布册封平西王为大燕摄政王,燕国太子亲自跪伏拜称:叔父摄政王。 燕国天子邀摄政王同坐龙椅,堪比二圣临朝; 但凡真正的权臣,摄政,基本是老皇帝驾崩,新君年幼时,才能一步一步靠总揽朝政才能走上这个地位,获得这份殊荣; 唯独这次在燕国,皇帝是亲自铺路搭桥,将一切的一切,都安排了个妥当。 消息, 自皇宫内传出, 马上就传遍整个京城, 紧接着, 将向大燕各地传递,一直传递到整个天下,整个诸夏,都将因这一则消息而震动。 毕竟, 伴随着三国大战以平西王率军破上京而结束, 燕国雄踞诸夏之北,虎视整个诸夏的格局已然成型,毫不夸张的说,这一尊庞然大物内部的任何动向,都足以搅动起整个诸夏的风云。 相对于燕人自己的「情绪复杂」,可能这一则消息对于干楚等其他诸夏之国的朝堂而言,就将显得格外沉重了。 大燕日后无论是姓姬还是姓郑,对于他们来说,其实没什么区别; 他们看到的是,本该是燕国最不稳定因素的晋东平西王府主人,入主了京城成为整个燕国的摄政,这意味着不稳定因素的消失,燕国内部以这种方式完成了实际的「一统」。 再加上早就被拆卸掉的镇北王府实际上已经被朝廷所掌握…… 这一头战争巨兽,在舔舐伤口恢復元气的同时,已经将自己身上,打扫了个干干净净。 一旦其积蓄好了力量,那如潮水一般的黑甲铁骑,将自北方如雷霆一般唿啸而下…… 至于说太子成年亲政,是否会和摄政王产生权力上的摩擦,摄政王是要当一个纯粹的忠臣留一世英明,还是会学干国太祖皇帝那般,趁着人家孤儿寡母时黄袍加身,篡了这姬家天下; 这些,都是后话了。 太子不可能一下子成年,天子既然光明正大地做出了这种安排,燕国内部的反对势力,至少在近些年,会选择默认和接受这一格局。 空窗期这般长,足够那位摄政王做很多的事了。 他想篡位,就得做出更大的功绩,他不想篡位想当纯臣,也得辅佐新君,继承「先帝」的遗愿; 横竖, 燕国大概率都得南下。 …… 外头,风风雨雨,人心未免惶惶。 但京城外的后园里头,则显得很是和睦。 皇帝住进了后园疗养,一同住进去的,还有平西王,哦,现在是摄政王。 「别说,这衣服还真挺好看。」 皇帝坐在桌旁,看着换上了新袍的郑凡走了过来。 可以说,姬成玦安排了很久,别的不提,就是这一套摄政王服,就不可能是临时加工赶出来的。 和普通的蟒袍不同的是,这上头,已经模煳了蟒和龙的区别,同时还镶嵌了不少只有皇室才能用的金边。 郑凡是太子的仲父,一声「叔父摄政王」不是白叫的,这足以在礼法上破除异姓王的规制,採用皇家的仪仗。 只不过,对这套衣服,郑凡不是很满意, 评价道; 「俗气了。」 说着,就又脱了下来。 在郑凡看来,还是蟒袍更适合自己。 尤其是四娘的审美与针线活的加持下,那一套套蟒袍,可以在审美上和舒适度上更贴合自身。 最重要的是, 在郑凡的脑海里,早就烙印下了田无镜一身蟒袍斯人独立的画面。 这时,下面开始上菜了。 端菜的是魏公公; 郑凡和皇帝相对而坐,另两侧坐着的是天天与太子。 热菜一道道地端上来; 郑凡看着这般丰盛的菜桌,不由摇头道; 「吃得完么?」 「得,你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主儿,居然也懂得节约?」 「精细和铺张不是一个意思。」郑凡说道。 「说不得就是我最后一顿饭了,总得把自己喜欢吃的菜再过过嘴,这样过分么?」 郑凡无话可说。 说到底,姬老六还是害怕的,开颅手术,在这个时代,可谓神迹; 哪怕这个时代有鍊气士,有剑客,有武夫,西方还有魔法以及斗气,天断山脉里还有妖兽出没,但不管怎样,对脑子里动手术,依旧是一个未开发的领域。 从这一点来看,姬老六愿意做这个手术,是真的付出了极大的信任; 换做其他人说这话:陛下,你脑子有毛病,咱们开个颅吧? 可能在皇帝耳朵里听起来,相当于是:陛下,我这儿有长生不老药,您吃不吃? 等同……神棍。 魏公公端上来了一道鲤鱼焙面,放下时,鱼头朝着皇帝。 皇帝拿起筷子夹菜,顺便将盘子挪了一下,让鱼头朝向自己和郑凡中间。 「姓郑的,你再想想,还有哪里有遗漏的,咱现在还能有机会再补补。」 「差不离了。」郑凡夹菜,「边边角角的就算有遗漏,也无伤大雅,你要是真运数不好,走了,就放心地走吧。」 第1208页 「呵,听听,你说得这叫人话么?」 「这是为你好,反向插旗。」 「呵。」 天天起身,拿起郑凡的碗帮忙盛饭。 太子也起身,去拿自己父皇的碗。 却被皇帝用筷子敲打了手背, 太子只得走到另一边,拿起另一个碗帮摄政王盛了一碗汤。 大家吃着饭, 用到一半, 皇帝开口道; 「太子,跪下听话。」 姬传业马上放下碗筷,后退了好几步,朝着桌子跪伏下来。 「父皇我染了恶疾,不治的话,可能也就不到几年的活头了,治好的话,则能活得跟正常人无样,至少能看到你成人生出个皇孙什么的。 这个病,是你叔父摄政王发现的,你觉得,是你叔父摄政王在骗你父皇么?」 郑凡开口道; 「没人的时候,可以叫伯父摄政王。」 「姓郑的,你别打岔!」 「呵。」 郑凡夹起一只大虾,送到天天碟里。 天天拿起大虾,开始剥虾,细心地抽出虾线后,再蘸了蘸醋,送到郑凡碗中。 「回父皇的话,传业不认为干爹会欺骗父皇。」 「为何?」 「因为干爹待传业,待父皇,一向磊落。」 「人是会变的。」皇帝感慨道。 太子脸上露出了慌乱之色,忙道:「干爹做人光明磊落,怎……」 「父皇不是说你干爹,是说你。」 「孩儿?」 「你以后会变的,万一父皇这次没能治好,真的就这么走了,你一开始可能会是这般想,但时间久了,身边大臣,亲近的人,比如魏忠河啊,张伴伴啊,会跟你嘀咕起这事儿……」 魏公公和张公公一起跪下。 「你就会想了,当年父皇的死,是不是摄政王的计策?」 「孩儿……孩儿……」 「为君者,看事,做事,切忌感情用事,感情最不牢靠,晓得么?」 「孩儿……知道了。」 「你要记住的是,你这干爹,在晋东有忠诚于他的十多万铁骑随时可以拉出,三晋之地的晋军以及原靖南军部,大都心向你干爹。 你干爹还是大燕的军神,在我大燕军中,威望无二; 所以, 你干爹要造反,要拿这天下,他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拿。 你父皇若是一直活着,也就和你干爹打个均势; 他要是想,拿个晋地以立国,就是父皇我,怕是也无可奈何。 所以,你干爹没必要骗父皇,懂么?」 「是,孩儿明白了。」 「再说了,你父皇我又不是傻子,我信了,就是真事,除非你这当儿子的,觉得我这当爹,是个蠢货被人煳弄了。」 「孩儿不敢。」 「另外,相信你干爹是个值得依靠的人吧,你父皇我是相信的,你,也得相信。」 「孩儿一直是相信的。」 「还得再相信一件事,就算哪天你不相信了,你也得好好装作自己一直信着。」 「请父皇示下。」 「你得永远记着,甭管你多大了,甭管你觉得自己身边,有多少人在效忠你,只要你叔父摄政王,一天没死……」 「盼我点好。」郑凡说道,「我比你会调理身体。」 皇帝瞥了一眼郑凡,继续道: 「那你就得相信,你永远都玩儿不过你叔父摄政王。」 「是,父皇。」 「搁你这儿,直接给我打成大反派了?」郑凡又给天天碗里夹了一只虾。 「我容易么我?」皇帝反问道,「尽人事,听天命呗。」 「行了行了,咱们可以开始了,吃饱了吧?」 皇帝点点头,招唿道: 「宣陆冰。」 陆冰很快走了进来,跪伏下去。 「陆冰,魏忠河,张伴伴,自即刻起,后园封闭,旬日之后,若是朕自己走了出来,那一切无妨,若是朕直接被发丧了,那就按先前说好的做。」 「臣遵旨。」 「奴才遵旨。」 「传业,回宫去。」 「儿臣遵旨。」 一切都料理完毕; 皇帝跟着平西王,来到了后园里的一处庭院内,早在刚进京时,魔王们就已经在这里布置好了「手术室」。 亭子里,有一张椅子。 郑凡示意皇帝坐下,然后拿起一条白布,自皇帝脖颈下,圈了起来。 「这般快就裹尸了?」 皇帝有些惊愕地问道。 「给你剔头。」郑凡说道。 「哦。」 皇帝坐好。 郑凡先拿起一盆水,给皇帝洗了一下头。 「朕可以弯下腰的,这样身上全湿了。」皇帝有些不满地说道。 「待会儿还得洗澡的,没事儿。」 「那还要戴着这个白布做什么?」 「仪式感。」 「我……」 「废话别那么多,老子亲自给你备皮你就知足吧,要是开下面的那个头老子才不给你刮。」 「真噁心。」 「你居然能听懂,昏君。」 「呵呵。」 头髮湿了后,郑凡拿起了一团乳白色的黏着物,沾水后,在手掌揉搓,然后全打到皇帝的头髮上开始抓匀。 第1209页 「挺香的。」皇帝评价道,「这个似乎晋东没卖过?」 「有几个人天天刮鬍子的?」 身体髮肤受之父母,不在乎这个的黔首,没钱买这个,有钱买的,不会用。 皇帝的头髮很长也很密,涂抹均匀后,郑凡拿出了剃头刀。 「稳着点儿。」皇帝提醒道。 「老子是四品武夫,练刀的,你慌个屁。」 「你那刀是练着砍头的,你说我慌不慌!」 「也是,那你别动。」 「咔……咔……咔……咔……」 乌黑头髮一片接一片,飘落在眼前; 「等治好了,这头髮光了,可太有损圣君形象了。」皇帝看着自己身前的头髮说道。 「放心,给你准备好了假髮,看不出来。」 「呵,这服务,有全德楼那味儿了。」 没多久,头髮剃好了。 郑凡伸手拍了拍皇帝,帮其解开了白布; 「走,净身去。」 「一起么?一起朕就不怕。」 很快, 郑凡带着姬成玦一起赤条条地再次泡入了汤池之中。 皇帝侧过身,双手抓着壁面, 道: 「姓郑的,来,给朕搓搓背。」 「做梦。」 「朕都要上刑场了,你就不能最后满足一下朕?」 「咱可以推迟一下,派人去宫里把皇后娘娘请来。」 「唔,那算了,朕宁愿上刑场。」 「德性。」 郑凡没去给皇帝搓背,而是丢了一块肥皂过去。 「自己搓搓擦擦。」 「这服务态度,太差了,早知道让魏忠河进来服侍就好了。」 「这个场景,最好不要给手下人看到。」 让奴才们亲眼目睹主子被开颅,这会崩塌掉他们的世界观的,哪怕是魏公公,也是如此; 而且,身为皇帝,是不可能让臣子们看见自己最虚弱的一面。 「你看就没事儿了?哦,也是,你这傢伙打一开始就不屑皇权。」 「我不是不屑皇权,而是不爽皇权不是我。」 「一样的,很多人,其实不敢有这个想法。」 「有这个想法的很多,但至多也就是说说,真敢做和真愿意做的,寥寥。」 洗完了澡, 郑凡带着皇帝进了隔壁的房间。 里头,一身精緻黑色夜礼服的阿铭正站在那里,在阿铭面前,放着一个浴桶。 「还洗澡?」皇帝问道。 「给你杀菌,进去吧。」 皇帝脱去衣服,坐进了浴桶,一开始,还没感觉到什么,但等身体全部没入后,一些特定位置上传来的酥爽感,让皇帝整个人都有些憋不住了。 出来后, 皇帝整个人都有些发懵,披上衣服时,才稍微缓过神来,问道: 「刚刚给我泡的,是什么?」 「杀菌用的。」 「菌是什么?」 「很细小的存在,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你溃脓。」 「佛说的一花一世界么?」 「差不离。」 「但你还是没告诉我,那是什么,我本以为会是类似醒神露的东西。」 「那玩意儿你怎么可能受得了?」郑凡笑了笑,「以后要是耳朵有炎症的话可以用稀释后的这个泡泡耳朵,挺舒服的。」 「主上,陛下,可以开始了。」 「嗯。」 皇帝被阿铭送进了最里间,里头有一张床。 一个侏儒端着一碗绿色汁水的汤走到皇帝面前,道: 「陛下,这是麻沸散。」 皇帝端着碗,看了看这屋子里的陈设以及人,笑道; 「地狱怕是就这般来的。」 皇帝一口气将三爷版麻沸散喝了下去,而后被安排着躺在了手术床上。 大家就在这里静候着;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 皇帝的意识开始逐渐涣散,进入了梦乡。 瞎子开口道: 「各就各位。」 薛三将自己的手术器具全部排开,十指开始做起了动作,主刀大夫,其实就是他。 阿铭则用指甲,先划开了自己右手手掌,控制着伤口不癒合,同时又划开了皇帝的胳膊,而后将双方伤口位置重合。 瞎子提醒道;「阿铭,小心一点,别给皇帝做成了初拥。」 在过去半年时间里,阿铭曾试过给一个垂死的楚人士卒做了一次初拥,效果很卓着,成功地让濒死的人「復生」,但清醒时间就保持了不到两天,就变成了渴望鲜血的野兽,最后不得已之下被毁灭掉。 这和阿铭原本所设想的,不一样,按照他的推算,这个状态下的自己,应该可以给予出可以保持神智的初拥了。 最后,还是瞎子分析出了原因,大概是阿铭自身血统层次太高,实力虽然允许给予初拥,但因为「浓度」太厚,被赐予者神智会被即刻碾压,简而言之,就是「毒性」太强。 如果是其他吸血鬼,在阿铭这个层次时,是可以给予的; 但阿铭血统太高,反而成了副作用,除非是阿铭能够恢復全盛状态,否则给出的初拥,基本都会变成疯子。 而对于皇帝来说, 宁可他暴毙,也不能有一个疯皇帝出来。 「我知道的。」阿铭说着,闭上了眼,通过二人伤口处的鲜血联繫,开口道,「血压正常,各项指数……正常。」 第1210页 说着, 阿铭伸手掏出一个带着冰块的箱子,里头是血袋。 薛三瞥了一眼,道:「准备这么多,这是开颅又不是接生。」 「有备无患。」 阿铭不以为意,左手拿起一包血袋,咬破口子,自己「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自己贪嘴。」 「好了,大家注意精神集中,我要开始建立心灵锁链了。」 瞎子闭上了眼,双手放在了皇帝脸侧。 心灵锁链建立,皇帝颅内情况开始呈现在在场所有魔王脑海中。 魔丸漂浮起来,释放出光芒,开始照亮。 「准备好了。」薛三说道。 「我也准备好了。」四娘说道。 樊力举起了斧头, 道: 「俺也一样!」 这时, 正在喝血的阿铭开口道: 「瞎子,待会儿阿力但凡多下点力道,这大燕的江山,就是咱们的了。」 瞎子闭着眼, 却不屑地开口道; 「这就是我最腻歪这个皇帝的地方,我辛辛苦苦布局谋划发展,做足了对自己的期待,结果他却要主动送给我。 这是对我人生规划的侮辱。」 瞎子享受的,是造反的过程,是造反本身,而不是单纯地追求龙椅。 事实上,他自己并没有当皇帝的心。 「我不指望主上了,我指望咱们的干儿子,慢慢来,不急,好汤不怕晚。」 「你就自我安慰吧。」薛三嘲讽道。 「集中精神,阿力,动手。」 「好嘞!」 樊力抡起斧头, 落下! …… 皇帝只觉得自己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在这个梦里,他看见了很多人,又经歷了很多以前的画面。 他像是一个过客一般,经歷着自己的人生; 一开始,还觉得新鲜,也觉得唏嘘; 但慢慢地,他开始有些痛苦了,因为这些画面,这些经歷,正在一遍又一遍地开始向自己不断地重复,这是一种……折磨。 仿佛自己整个人,被丢进了深不见底的炼狱。 喝那一碗麻沸散前, 皇帝曾说, 地狱怕不就是这样了吧。 结果, 还真这样。 皇帝有些后悔自己的乌鸦嘴, 同时也有些惋惜, 多好的地儿啊, 多自在的经歷啊, 父皇走得早了, 否则自己这当儿子的,真得带着亲爹来这儿熘熘。 也不晓得, 到底经歷了多久, 最终, 一片漆黑, 将所有吞噬。 …… 「主上,皇帝,醒了。」 瞎子前来禀告。 郑凡站起身; 瞎子又道;「主上,想当皇帝的话,这是最好的机会,现在,咱们还来得及,主上可以接手,一个保存很完好的大燕国。 曹阿瞒的路,已经摆在主上面前了。」 「瞎子,现在问这些,你觉得有意思么?」 「没意思,这皇帝,很不讲武德。」 「呵呵。」 「没见过这样的皇帝,至少,从这一点上来看,他已经做到了多少千古明君所不能做到的事。」 「这是你对他的评价?」 「是。」 「没事儿,你还有霖儿。」 这是郑凡能给的最大安慰,给手下人画饼,也是每个上位者的必备能力。 瞎子笑了笑,道:「霖儿天赋异禀。」 「是,就是有些欠揍。」 「或许,属下可以改一改目标。」 「改成什么目标?」 「以前不敢想,因为是主上您。」 「我怎么了?」 「属下失言了。」 这话的意思是,以前因为主上是您,所以,有些事儿,不敢想;但当郑霖长大后,大傢伙,有些梦,就可以尝试去做做了。 比如, 我们, 为何会出现在这个世界里。 「我去看看皇帝。」 郑凡走入里屋; 手术后, 皇帝已经昏迷了整整七天,当然,昏迷时还是可以导流食的。 这会儿, 当郑凡走进来时, 皇帝正坐在那里, 眼睛是睁开着的。 郑凡走到皇帝面前, 蹲下身子, 看着姬成玦。 姬成玦脸上,全是茫然。 「你醒了?」 郑凡一边柔声问着,一边轻抚姬成玦的脸。 「你……是谁?」 皇帝很是迟疑地问道。 郑凡点点头, 看了看四周,发现魔王们一个都没跟进来。 「呵。」 郑凡干笑了一声, 伸手, 用力擦了擦眼角的泪痕, 道: 「我是你的……老父亲。」 「贱人!」 第七百三十五章 祭拜 「所以,真的是在我的脑壳上,开了个洞?」 姬成玦一边照着镜子摸着自己脑袋上包扎着的纱布一边问道。 「对啊。」 「这个洞,比我想像中,好像小了很多的样子。」姬成玦扭头看向郑凡,双手比划了一个碗口,「我原以为会像是吃猴脑那般,直接平削开一个大口子。」 第1211页 郑凡很想问一句,你以为要开这么大一个口子竟然还敢答应做这个「手术」? 但一想到姬成玦肯定会回答:因为信任你啊。 为了使这噁心的对白不会出现, 郑凡就改口道; 「开一个小口子就可以了,对了,那颗瘤子给你保存着,你要看看么?」 「瞅瞅。」 郑凡走到旁边柜子上,将一个放在琉璃瓶子里,被薛三用药水浸泡保存着的一个肉瘤拿起来。 「这东西,是从我脑子里取出来的?」 「对。」 「看着让人有点想吐。」 「吃啥补啥,可以加菜里去,补补脑子。」 「呕……」 皇帝先捂着胸口干呕了一下,然后觉得有点头晕,脑壳有点痛,又轻轻捂着自己的脑袋。 好在,没什么事儿,只是很正常的术后反应。 这个手术,很成功,至于皇帝脑袋上的伤口,四娘也做了缝合处理; 除了头髮长出来后,那一块会变成一小块秃斑外,没其他影响。 「姓郑的,我这才醒来,你能别这么噁心么?」 郑凡端着琉璃瓶仔细端详着, 道; 「我倒是觉得挺有收藏价值的。」 「送你了,你替我好好保存。」 「那我拿去餵狗去。」 「你放下!」 皇帝最终还是将这个瓶子收了起来。 随后,皇帝开始尝试自己走出门,晒到了太阳,一时间,有些神情恍惚。 他没告诉郑凡,在昏迷的这些日子里,他每天都陷入到怎样可怖的梦魇之中,因为既然人已经醒了,再说梦,无论是好梦还是噩梦,就都没有意义了。 「我是不是可以,活很久了?」皇帝问道。 「吃饭没噎死,保不准喝水呛死。」 「姓郑的,你从小就这样嘴甜么?」 「我说的是事实。」 「你能活到成年,真得感谢太多人了,这也是事实。」 「饿了么?」 「有点。」 「我刚传膳了。」 「这是我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好听的话。」 「哦?」 …… 「我收回我刚才的话,姓郑的,你是个畜生!」 皇帝面对着自己面前的粥、蛋、奶外加一小份肉松,近乎抓狂地吼道。 「你身子还虚,得吃点清淡的,再说了,有蛋有肉的,不也挺好的么?」 郑凡一边说一边拿起筷子夹着自己面前摆放得满满的各式菜餚。 「那你不能陪我吃一样的?」 「我脑子又没漏洞。」 「兄弟间的同甘共苦呢?」 「知道吃什么东西时最香?旁边有人羡慕你时,你进食时,才最香,更何况,现在我面前羡慕我的是皇帝,这就更香了。 另外,在我看来的兄弟间同甘共苦,就是苦你受着,甘,我替你尝。 快吃吧, 一会儿别凉了。」 皇帝是真饿了,开始进食。 等二人都吃好了,四娘进来收拾碗筷。 阿铭则推来了一张轮椅。 「我用不着这个。」皇帝说道,虽然脑子开了一个洞,但他觉得自己身体除了有些虚弱外,没其他的问题。 「我是觉得,你现在坐轮椅上,更有感觉。」 「为什么我没这种感觉?」 「因为你是坐上面的,而我,是推着的。」 「呵呵。」皇帝冷笑了一声,「如果咱们换着来,朕也会很有感觉。」 「坐不坐?」 「坐是要坐的,但没必要现在就坐,我现在还不想出去,当了皇帝以来,就算是半年前的东巡,说实话也不是在玩儿,累得跟条死狗一样,我想趁着这个机会歇歇。」 「准备钓鱼?」郑凡直接问道。 皇帝龙体欠安,不,在外界看来,已经设立摄政王的皇帝,算是交代完后事,进入后园说是疗养,实则是在等死; 在这种情况下,保不齐有些人就要蠢蠢欲动了。 「如果没把你立成摄政王,如果你本人现在不在京城地界,倒是可以玩儿这一手,可谁叫你现在就在这儿呢? 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还是个带兵出身的,除了蠢蛋,没谁会这般没眼力见儿的; 就算是有没眼力见儿的蠢蛋跳出来,之所以留着他们,也是需要,钓他们我还觉得浪费鱼饵呢。」 「真只是为了歇歇?」 「是。」 「歇多久?」 「看吧,把魏忠河跟陆冰喊进来我见见他们就行了。」 歇是真想歇,但姬成玦也没打算把自己歇成太上皇。 「那我出去逛逛。」郑凡说道。 「你不陪我?」 「我去田家祖坟那里看看。」 「哦,好。」 郑凡打算走了,但又停了下来,道; 「真不需要我做些什么?」 皇帝笑了笑,道; 「父皇将田无镜当刀,我不会这般做,再说了,你郑凡也不是喜欢被人当刀使的人。」 「呵。」 「再说了,一些阿猫阿狗的,用不着你出马,这次我就顺手摆平掉了。」 「还说没打算钓鱼?」 「鱼在水底,得钓;阿猫阿狗在房樑上叫着春,除了烦人还是烦人。 第1212页 行了, 你去吧。」 …… 平西王,哦不,摄政王骑着貔貅带着天天,在剑圣与一众锦衣亲卫的陪同下,出了后园,去往了田家老宅的方向。 而此时, 近乎整个燕京城的目光,都聚集在这座后园里; 更广义一些的话,若是拉长地域幅度所带来的消息传递滞后影响,几乎可以说是整个诸夏的目光,此刻都集中在这座由干人设计建造的园子。 摄政王离开的消息, 宛若一块石子,砸入了这绷得笔直的湖面,溅起了一层层的涟漪,引起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而在郑凡离开后不久, 一直守护在后园外围寸步不离的魏忠河、张伴伴以及陆冰三人,跪伏在了皇帝的面前。 皇帝没坐轮椅,而是坐在椅子上。 除了头髮被剃光了外,整个人显得气色还可以。 魏忠河、张伴伴以及陆冰仨人,此刻都热泪盈眶。 「好了,收收泪,朕这次算是从鬼门关前回来了,没事儿了,天意让朕天不假年,但朕硬是又夺了回来。 挺有意思的,真挺有意思的。」 「陛下身体康健,乃……」 「好了,闭嘴。」 皇帝似乎不想在此时絮絮叨叨太多,直接道: 「既然朕没事儿了,那咱这次,就收收网吧,陆冰,情况如何了?」 「陛下……倒是太平,主要是平西……摄政王在这里。」 如果真要搂草打兔子,姓郑的不在,是最方便的,皇帝一「衰弱」,牛鬼蛇神什么的,都会忍不住跳出来; 但问题是,姓郑的不在,先不说谁给自己「治病」了,就是皇帝自己本人也不会放心这般做的。 大燕上下,平西王府是不能动的; 镇北王府早被拆解了; 父皇马踏门阀过了; 新政推行两年以来,明面上暗地里的阻力,都被料理得七七八八。 按理说,做皇帝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是大权独揽了,当初的楚国摄政王和干国的官家,早年要是能有这般局面,怕是做梦都得笑醒。 可偏偏, 姬成玦还是不满意。 他要的不仅仅是这套官僚体系听自己的话,还得让自己……看得顺眼,要将其揉搓成自己喜欢的形状。 一年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还有四年不到的时间; 这个与自己是否被「治疗」好没关系,因为按照自己和姓郑的计划,「五年」开战的计划,不会改变。 那时候,自己和姓郑的,还处于壮年,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去料理整个诸夏。 为了这个目标, 他要以自己能做到的最好的局面,去做好准备。 皇帝喝了一口茶, 道; 「他们乖的话,就怂恿一下嘛,反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能做到多少,就做到多少呗。」 陆冰马上道; 「是,臣明白!」 魏公公和张伴伴在此时都长舒一口气; 皇帝的言外之意,就是要开大狱了,以各种莫须有的罪名,去再度治理整个官场。 而现在掌握着两个番子衙门的陆冰,就是最好的刀; 但不是谁都能变成平西王的,有些刀,用了后,下场…… 皇帝看向魏忠河, 道; 「去查查,太子这些日子读的是什么书。」 …… 田家流血夜后,是郑凡被留下来收尸的。 当时的条件很简陋,这坟头起得,其实很潦草。 毕竟那会儿的郑凡也没那个条件去进行一具尸首一具尸首辨认立碑的工程,除了一些重要的田家族人拥有自己的碑文外,其余的,都是直接埋了立了个坟包。 荒废的田家老宅,凄清的祖坟,这里,已经成了禁地。 朝廷有专门的一队老太监在这里做着维护; 田无镜在时,没人敢懈怠; 田无镜不在后,郑凡崛起,自然也没人敢懈怠,毕竟谁都清楚,平西王是继承了靖南王衣钵的人。 当郑凡带着天天来到这里时, 麾下亲卫上前送上红封和酒肉,算是犒劳这些老太监,这也是礼数; 老太监们忙不迭地给郑凡跪下磕头行礼,然后默默地退开。 郑凡牵着天天的手,行走在其中。 剑圣跟在后头。 「爹带你来这里,是因为你虽然是爹的儿子,但你毕竟姓田,不管怎样,总得来这里看看,拜拜。」 「是,孩儿知道。」 「过去这些年里,爹一直对你说,你亲爹是个很伟岸的存在,是一个让你爹我敬佩的存在,也是大燕的军神; 但今日,你可以看到你亲爹的另一面。 这里埋葬的,都是你的族人,不过,和你其实没什么关系了,你刚出生时,就被你虞伯伯抱着来到了我身边; 你没见过他们,也没吃过他们一顿饭一碗水,你认他们是你的亲人就好,也没必要过分地悲伤。」 「是,孩儿明白。」 「你亲爹是这个国家的英雄,没有你亲爹,就没有现如今大燕的局面,日后要是真有一天大燕能够一统诸夏,那这起步,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民间说你亲爹是刽子手,是六亲不认的魔头,这没错。 第1213页 我能理解你亲爹当年的做法,且感到钦佩,但我不想你以后,成为像他那样的人,这也是你亲爹的意思,他很累,他也很苦。 所以他希望你能过得自在快乐一些。」 「是。」 「这是你爷爷和奶奶的墓碑。」 天天准备跪下来,却被郑凡拉住。 「不急,先给你介绍介绍,待会儿你再拿着香烛纸钱,一个一个地拜过去。」 「是,爹。」 「这是你太叔祖的墓碑,是你太叔祖传授你亲爹方外之术的,你亲爹也就略懂一些。」 「嗯。」 郑凡牵着天天的手, 走到了另一处位置。 这里,有两座明显是新的墓碑; 一座是合葬的一墓两穴,另一座,则建得威武一些,前头还摆放着一尊貔貅石雕。 「这是,你娘的墓碑。」 「娘……」 「你娘是干国银甲卫出身,番子衙门里,很多都是从小就收进来,洗脑……你知道洗脑是什么意思吧?」 「孩儿知道,北师父教过孩儿。」 「好,所以,你娘自幼就是生活在那个环境里,然后被换了身份,送到了燕国,进了燕国的密谍司。 你要理解,你娘当时的痛苦。 这里面,很复杂,有些具体的事情,你爹我也不懂,甚至你爹觉得,可能干国那边,大概也不是很清楚。 但有一点,你爹我可以确认,你娘,是爱你的,也是爱你父亲的。 她自己剖开自己的肚子,生下了你,再将你交给了当时最值得信任的虞伯伯,她做到了她当时能做到的一切。 你娘死了,她必须得死,因为这是她的宿命,也是她的悲哀,但她尽量让自己的死,没那么的……不会那么伤害到你亲爹吧。 但归根究底, 你娘是因为你亲爹才死的。 所以, 知道为何爹我对皇帝也从来都不给面子么? 知道爹我,哪怕皇帝和我一直称兄道弟,我却依旧死死握着兵权和地盘,绝不会去当什么顺臣么? 因为但凡你亲爹当年能有你爹我给人的这种感觉, 前大燕宰相赵九郎,就不敢在当年下手推波助澜这件事。 因为他笃定, 你亲爹不会反, 所以,他们才敢……得寸进尺。」 「爹,是赵九郎,害死了娘么?」 「是他,但又不仅仅是他,本质上,是你亲爹自己害死的。」 「我亲爹……」 「不过,你爹我已经把赵九郎杀了,对着黎明,用刀抹过他脖子,让他慢慢地放血,等到太阳升起时,他人也就没了。」 「谢谢爹。」 「这是爹应该做的,你娘的墓,本来在歷天城的,是你爹我下令迁过来的,旁边留了个空位,是给你亲爹留的。 这是你亲爹誓言中的归宿,会有一日,他将回到这里,谢罪。 这些,你知道就好。 爹把你带这里来,一是让你看看你的族人坟头,二是想告诉你,你亲爹已经为这个国家,做得太多太多了。 天天, 你已经什么都不用做了。 如果你有能力,如果你有实力,去保护好你的家人吧,不要让你珍视的人,受到威胁。 世上最大的痛苦,是你明明有能力,却依旧保护不了自己的家人。」 「是,爹,孩儿明白,等孩儿长大了,谁都不允许伤害爹你,也不允许伤害大娘二娘她们,更不允许伤害妹妹和弟弟; 谁敢伤害他们…… 不, 谁敢动伤害他们的念头, 孩儿……」 天天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孩儿不会放过他们,绝不会。」 郑凡伸手摸了摸天天的脑袋,现如今的天天,虽然只是个少年,但已经是八品武夫了,可以想见这孩子日后到底能多么强大。 「儿子。」 「爹。」 「大大方方地说出来,谁敢动心思,害我家人,咱就先灭他全族。」 天天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眸里有一抹血光闪烁, 道; 「孩儿谨记爹的教诲,会一直记在心里,谁动我家人,我杀他全族。」 不是郑凡残忍,硬要教孩子这些; 田无镜之所以将孩子放在自己身边,本意就是如此,因为这就是他郑凡的性格,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他郑凡, 这一世就活得自私,就活得自在了! 郑凡弯下腰, 取了一捆香和纸钱拿在手中, 道; 「你去吧,给你的这些名义上的族人,上上香,磕磕头,尽一尽本分。」 「是。」 天天抱起香烛和纸钱,开始挨个坟头祭拜。 郑凡则走到了另一座新墓前; 这座墓碑挺大气, 前头摆着一尊貔貅,上书……大燕虎威伯郭富胜之墓。 是郑凡将李富胜的墓,安置在这里的,李富胜本姓郭,被镇北侯收为义子后改姓李,他没祖坟。 郑凡将他安葬在这里,也是图一个方便,以李富胜的脾气,要是知道自己以后能和靖南王做邻居,怕是得激动地踹棺材盖吧。 郑凡在墓碑前坐了下来, 道; 第1214页 「老哥,下次来看你,也不知道得是什么时候了。 唉,谁叫你脑子不好使呢,竟然被人围困得战死了,真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再过几年,我真要开始发动大战时,你是没机会跟着见证了,你说你,可惜不可惜,蠢不蠢?」 多余的话, 郑凡也懒得再说了; 因为李富胜的死,外加其尸首的残缺,他在梁地时,曾下令屠了梁国的都城。 爷们儿之间的关系,少说,多做。 郑凡将身子靠在李富胜的墓碑上,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铁盒; 午后的风,吹过这片坟地,草木沙沙作响; 外头,摄政王抽着烟; 里头,李富胜抽着香; 第七百三十六章 天地变颜色 何记猪肉铺这个月都没开张,何家儿媳妇操持的猪油拌饭铺子,也停了好些日子。 自打皇帝重病、封平西王为大燕摄政王以行託孤之举的消息传到民间后,老何家,就不杀猪了。 不杀猪,自然就没的猪肉卖,更甭提自家炼的猪油了。 不仅如此, 老何头、何初、外加孙子何福,家里仨男丁,整天其他事儿都不干,请了一尊药王菩萨的像挂在了家里,爷仨开始吃斋祈福。 其实,老燕人对姬家是很有感情的; 大燕的皇族,无论是当年带领燕人浴血厮杀于前,还是先帝爷时指挥燕军开疆拓土,撇开皇室内部勾心斗角却又不为底层所知的这些常备戏码,至少在燕人百姓心目中,他们的皇帝,姬姓皇族,一直是他们头顶上的天。 可……碧荷觉得不至于如此吧? 要知道, 家里姓姬的,就她一个。 今儿个,碧荷爷爷老广头来了。 敲门, 孙女儿开了门。 走进院儿里一看这布置,再看自己的孙女婿跟着他爹跪在那里,自己的曾外孙躺在爷俩身旁睡着觉,院儿里摆着供桌,药王菩萨挂像前燃着香。 「这是……」 老广头不明所以,他是去铺子上找人发现铺子关了,本以为家里有事儿,谁晓得关了这么久,就只能亲自来看看了。 他身份毕竟大一辈,平日里和老何头在外头喝点儿小酒聊聊天,哥俩好这没啥,反正都挺自在,但要是进了人家家里,自己就和老何头差一辈分了,所以,不到真必要时,他也不愿意登门。 「说是要给陛下祈福。」碧荷回答道。 「额……」 老广头嗫嚅了一下嘴唇,眼泪当即就滴淌了出来, 「啪啪!」 抽了自己俩响亮的耳光,把身边的碧荷吓了一跳。 「孙女儿啊,你这夫家别看是屠户出身,但比高门贵第还懂得礼数啊,爷爷我这把年纪算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大为感动的老广头,也跪到了那边去了,加入了祈福队伍。 他是宗室,和自己孙女儿不一样,孙女儿成长时,只是挂了个宗室的名儿,老广头小时候,家里还是有些宗室气象的; 再者,自己的长子在外头做官,自己的小儿子也就是碧荷的父亲,这两年在宫内当差也是越干越好,这些,都是实打实的皇恩啊。 老何头与何初扭头看了看跪伏在一侧的老广头,爷俩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屠户家的孩子,再怎么短缺了只要营生还在,就不可能断了肉食,所以这一下子吃斋这么久,爷俩脸上都露出明显的「菜色」。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谁知道自家女婿(妹婿)的身子,一下子就垮了呢; 他们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 了。 相较于平民之家,真正的高层人物,他们能做的,就很多了。 但因为平西王加封为摄政王,堪比定海神针,就立在了这里,这也使得绝大多数人不得不投鼠忌器。 动作是有,却又都很克制。 大燕正逢新一轮变局的开始,权力中枢的碰撞就在眼前,再纯臣的人,也很难真就坐那儿什么都不做。 有人,是为了接下来自己的位置,以迎合摄政王的主政; 有人,是为了太子接下来的安危,以度过陛下驾崩后的动盪期; 有人,是出于姬家天下的考虑,希望在变局之中可以尽可能地压缩摄政王的触手,提早地立一些软规矩; 为自己,为国,为姬家,都有; 真就笔直奔着作死去的,其实少之又少,基本都属于在规则允许范围内,挪挪身子。 但这些其实都没有意义, 新一轮的清洗,实则已经开始。 在这一个月期间,做或者不做,做得出格还是本分,明智还是冲动,都不作数。 不是每个皇帝都能拥有一个自己即将「驾崩」的敏感期的,绝大部分帝王在自己临驾崩前,权力,实则已经出现了真空,先帝在位末期于后园疗养时,也是这般,否则就不会出现太子党和六爷党的全面开战了。 当然,也没哪个皇帝会愿意用自己的「驾崩」来做坑,而且这坑,不是拿来做陷阱引人跳下去的,而是站旁边点名,点到你就是你,说你在坑里,你就得自己跳下去; 不跳? 行, 那就让你全家陪你一起进坑。 这个时期,实在是太过敏感,敏感到无论是对当世人还是对史书,皇帝、朝廷,都能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去解释。 第1215页 「无愧」于民风,再「无愧」于青史时,身为人间帝王的权柄,可以在真正意义上做到……肆意妄为。 陆冰在这段时间,化身为活阎王,昭狱大开,番子们开始破门捉拿官员下狱,同样的一幕,在大燕各地,不停地上演。 一直被诟病不如银甲卫、凤巢内卫的密谍司,这一次终于完全露出了狰狞獠牙,虽然,是对内。 …… 后园内, 瞎子泡了茶,将茶杯递给了主上。 「主上可知道,这些日子,京城内很热闹。」 「知道。」郑凡点点头。 「有些事儿,属下本不该说的。」 「如果换做其他人在我面前说这话,我大概会回一句:那就别说了。既然是你瞎子,你说吧。」 「多谢主上。」 瞎子正了正自己的袖口, 道; 「皇帝初登基时,一切以维稳为主,尽可能地让自己的龙椅,坐得踏实一些,同时,开始推行他的新政。 中途虽然梁地引发的大战差点打乱了节奏,但因为主上您的出山,最终还是将局面平復下来了。 现如今,皇帝登基也两年多快三年了,其实,放眼看下去,除了主上您和咱们晋东,大燕上下,已经没有其他势力敢抱团去抵抗来自皇帝的意志; 但皇帝还不满意,这一次由陆冰掀起的风雨,就是由皇帝自己亲自掀起的党争。 他要安插自己的喜欢的官员,需要腾出很多的位置,需要贯彻自己的意志,需要整个国家,在自己手上,如臂使指。 正常皇帝能做到自己稳坐钓鱼台,看下方党争打架,自己当个裁判,就已经能被称之为很有权术的天子了。 但咱们这位显然不够,他要当裁判,他还要下场比赛。 这是党同伐异,而这个圈子,是皇帝自己的,他不仅要做高高在上的天子,还得做自己的宰相。」 郑凡伸手轻轻转了转茶杯边缘, 道: 「这些,有什么问题么?为了日后的开战,只有这样,才能让燕国在接下来几年内,积蓄出足够的力量。」 其实,休养生息,尤其是对于一个国家而言,一直是一个伪命题,因为这里还牵扯到一个效率。 一个干练的官僚体系,可以将资源运转输送到最需要的地方以达到效果,反之,则像是年久失修的沟渠,进来再多的水,中途也能给你散掉。 晋东从一片白地发展到如今可以单独拿出十多万铁骑,以一地而抗楚国,由瞎子与四娘自盛乐城就开始打造的体系,居功至伟。 现如今,姬成玦也想在这个基础上,实现国家机器效率上的提升与进化,这一点,郑凡是知道的。 「属下想和主上您说的,不是这大方略上的东西,因为属下清楚,主上您对这些,其实很明白。」 「那你想说什么?」 「京城乃大燕龙眼之地,为何陆冰能够行事如此肆无忌惮,大张旗鼓,且不遭受什么反弹?」 「因为我在这儿。」 「是,但又不仅仅是,因为在外界看来,皇帝,可能已经驾崩了,陆冰不是在听皇帝吩咐,而是在听……主上您,也就是大燕摄政王的吩咐,在清除异己。」 郑凡微微皱眉。 「主上前阵子带着天天去祭拜了田家祖坟,属下作为家里人,自然清楚主上您的祭拜,必然是真的祭拜,是为了给天天认祖归宗,达成一个人生的圆满。 但上位者的一举一动,哪怕是真性情,但在下面人看来,也是一种政治讯号,就和天子祭天一样。 靖南王曾不惜自灭满门以推动大燕门阀的覆灭, 摄政王这时候去祭拜,是要表达什么?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将以靖南王为榜样,谁阻拦我面前,我就灭了谁,不惜……一切。 以主上您如今的体量, 晋东铁骑的忠诚,大燕军神的名望,『先皇』亲封摄政王的政治光环,又带上了靖南王当年的标籤…… 足以让整个大燕官场,瑟瑟发抖。 在头部关键位置皇帝避开,尤其是内阁设立后,皇帝已经完全掌握的基础上,相当于是这条蛇,已经被卡住了头,且还被吓得瑟瑟发抖,接下来想要在蛇鳞上如何涂鸦,只是凭一个心情罢了。」 郑凡又喝了一口茶。 「主上,您这是被当刀了。」 「是么。」 「这是以主上您的名义,站在了整个燕国官僚的对立面,简而言之,失去的,是以后造反时,原本可能吃瓜看戏的那一大群人。 皇帝在主上您面前,是姬老六;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 相较而言,先皇马踏门阀,太直接也太残酷,这位的手段,可谓高明艺术到了极点,事儿办了,骂名还和自己无关。」 瞎子站起身, 道; 「属下说这些,也不是想要挑拨主上您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其实,属下并不认为皇帝是故意拿主上您当刀。 正如羊得吃草,鱼得在水里游动,皇帝这种……这种生物,他做事情,只是基于一种本能,一种理所应当,越是优秀的皇帝,就越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这里的孤家寡人,是形容词。 属下也清楚,主上您和皇帝现在所想的,是为了一统诸夏;属下认为,皇帝能做到这一份儿上,再过了三年四年的,燕国的战争准备,应该能积蓄到令人满意的地步。 第1216页 但, 属下也有一个请求。」 郑凡看着瞎子; 瞎子笑了, 「其实属下的请求是什么,主上心里是清楚的,因为属下知道,主上一直都没忘记,和皇帝这种生物当朋友时,需要注意的基本法则。」 「我知道。」 「那属下就说完了。」 瞎子俯身拜了下去。 如果这是一场游戏的话,前半段,或许是一统诸夏,后半段,你如果玩腻了,你还有儿子,我能带着你儿子,继续玩; 前提是, 你不能砸锅。 「前阵子,姬老六又是拉我坐龙椅又是捨命让我开颅的,风有点太喧嚣了。 去了一趟田家祖坟,看着那一片的坟头; 解腻。」 说着, 郑凡也站起身, 笑道: 「说到底,骂曹孟德的,很多都想当曹孟德;敬佩靖南王的,又几个真愿意当靖南王?」 …… 郑凡见到皇帝时,皇帝已经戴上了假髮,且规规矩矩地坐在了轮椅上。 「要出门了?」郑凡问道。 「闷了。」皇帝手里把玩着一个鼻烟壶。 「你现在不适合用这个。」郑凡提醒道。 「空的。」 「哦。」 「姓郑的,您受个累,推我出去走走。」 郑凡走了过来,推起了轮椅。 「其实,坐轮椅的,真没什么好舒服的,推轮椅的,反而看到的风景更好,轮椅本身就是风景,连带它上面的人。」 郑凡摇摇头:「这可不见得。」 「你细细品。」 郑凡闭上眼,过了会儿,道;「还是觉得差得太远。」 皇帝一开始有些疑惑,随即明悟过来,骂道: 「该死的,你推的是朕,你到底拿朕在和谁比!」 「呵呵。」 「姓郑的,你太下流了。」 「这不叫下流,这叫雅致。正如坐在闹事街口,身着锦衣,坐在小摊位前一边听着喧嚣嘈杂一边吃着小馄饨一样; 这推着皇帝,脑子里想的是红帐子里的姐们儿,这种反差,不俗,还大雅。」 「就像是袁图阁给你画的群艷图里那般?」 「你居然还记得?」 「我让人临摹了一份,带回京了。」 「腰不疼了?腿不酸了?不呜唿哀哉了?」 「嘁,咱是累了,又不是被净身了,就算是净身了,也不能说不能看看。」 身边陪同着的魏公公脸上露出了配合的微笑。 后园很大,真正被保护得密不透风的,是后园的核心区域,其外围的美景园林,很难做到面面俱到,除非真的调动大批兵马过来将这儿围成军寨,可这样子的话,又谈何景致? 「郑凡,这摄政王的称号,要给你下了么?」皇帝问道。 「不用着急吧。」郑凡笑了笑,「保不齐会再有什么意外呢。」 「畜生。」 「你注意自己的身子吧,争取多活一点,虽然脑子里的瘤子取出来了,但平日里,还是多做些养生,没我的话,你其实就不是个长寿的命。」 边上的魏公公与另一侧的张伴伴,早就对王爷与皇帝二人之间的「童言无忌」,麻木了。 「我知道的,我要好好活着,以前埋怨父皇为何要急着把一切都做了,现在轮到我了,说实话,你让我经营准备好,只是为了给下一任铺路,哪怕是我亲儿子传业铺路,我也还是不捨得,凭什么?」 郑凡点点头,道:「所以,你现在也有俩儿子了,以后悠着点儿。」 「你一个有四个媳妇儿的人,在这里劝一个只有俩媳妇儿的人,要悠着点儿?」 「我们不一样。」 「难为你了,每次和我说话,都要事先在小嘴上抹了蜜。」 「该有的礼数,是要有的嘛。」 这时, 推着轮椅的郑凡来到一座小桥上,停下了脚步。 桥上有人,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刺客,而是以毛大人为首的一众内阁大臣外加……六部尚书等高官。 他们应该是事先得到了吩咐,被叫到了此处; 原本,他们以为是摄政王喊他们来,为了商量……皇帝后事的; 结果, 他们看见了坐在轮椅上,气色很好的皇帝,和大宴时,简直天差地别! 「臣等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家可谓热泪盈眶,毕竟,原本他们已经做好了要面对摄政王主政「黑暗」岁月的心理准备了。 泪,是真的。 不过,毕竟都是一国真正的精英大人物,他们马上就想到了一个问题,陛下龙体恢復的话,那么这些日子陆冰派出番子大肆拿人,到底是受谁的吩咐? 皇帝双手搭在自己膝盖上, 看着面前自己的核心臣子们, 笑了笑, 道: 「给诸位致个歉,朕本以为自己顶不过去了,谁晓得摄政王请了神医,治好了朕,让爱卿们担心了。」 「臣等不敢!」 「臣等惶恐!」 「天佑陛下,天佑大燕!」 「本来朕这病好转了,就想在这后园里多歇一歇,结果摄政王告诉朕,说陆冰这傢伙在这段时间党同伐异,公器私用,公报私仇什么的,做得越来越过分了。 第1217页 魏忠河。」 「奴才在。」 「传朕旨意,陆冰弄权,其罪可恶,即刻削去陆冰一切职位,抄封陆家。陆家老祖宗好生安置,其余陆家人等,以连坐入狱。」 「奴才遵旨。」 「另外,再传一道旨意,告诉这阵子京城内和地方上被密谍司转啊入狱的官员们,是摄政王求情,才能让他们免于陆冰的黑手。 朕念及他们受惊了,准许留家调养,俸禄照发,好好给朕修养三个月,陆冰的事,是朕的疏忽,朕得好好补偿他们。」 三个月赋闲在家,就算是三个月官復原职,衙门里,也没他们的位置了。 这也是很多官员,哪怕父母死了,也希望得到「夺情」不回乡「丁忧」的原因所在了; 人走,就必然茶凉了,离开了位置,再想回来,太难了。 诸位大臣们齐声道; 「陛下仁慈!」 「陛下仁慈!」 「摄政王,再推着朕走走。」 郑凡推着皇帝,沿着小河前行。 「感动不?」皇帝开口道。 「呵。」 「我要是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这些帐,可都得算到你头上,到时候,就是朕大病得愈,及时制止了丧心病狂的摄政王。 再, 将摄政王赶回了晋东去,啧啧啧,多好的戏呀。 其实我想过这么做,但我觉得自己亏了,姓郑的,你这次可以啊,真打算什么都不说,就替我把这口黑锅给背了?」 「懒得说。」 「行吧。」 皇帝伸出手掌,五根手指; 而后, 又将其中一根手指曲下,变成四根。 「当初,父皇驾崩前,曾对镇北王和靖南王下令,再打断它蛮族百年嵴樑。 四年, 四年, 再给我四年时间。 郑凡, 咱哥俩, 让整个诸夏,变一个颜色! 你来, 选一个色,你觉得哪个好看?」 「黑。」 第七卷 天下逐鹿 第一章 离家出走 一支来自燕地的商队,载着满满当当的货物于清晨离开了奉新城,向西行进了一个白天后终于停了下来。 按照王府的规定,凡晋东行走之商队,不仅要在入境时勘验身份,进出时需要清点货物抽税,同时在外宿营时,必须选择就近的驿站点,也就是堡寨点,哪怕遇到大雨大风这类的极端天气,虽准许临时扎营但必须派人通知附近的堡寨,否则一律被视作奸细处理。 商队掌柜的亲自去堡寨找戍守校尉做登记去了,其手下们也开始立起帐篷开始准备晚食。 行商队伍很讨厌晋东,因为在这里必须得遵守各种规矩; 行商队伍又很喜欢晋东,因为在这里谁都需要遵守规矩; 至于这些商队的伙计,他们最舒坦的日子就是在晋东地界时,晚上休息就是休息,睡就是睡,不用担心什么安全问题,而等到离开晋东地界,就是这夜间也得轮岗睡觉也不会觉得真的踏实。 「老卢,把头找你。」 「哦,好嘞。」 这时, 旁边一辆马车上的箱盖被顶开,一个小姑娘向外偷偷摸摸地向外看了看,随即翻出了箱子,紧接着,又一个眉心上点着一颗红痣的小男孩也从里头翻了出来。 小姑娘长得很是可爱,精緻如瓷娃娃,背上背着一个长条形的布袋,和其身材有些不是很协调; 少年面上神情稍显孤傲了一些,身上不见多少青葱之气,反而给人以些许阴冷寒意。 「阿弟,快来吃。」 小姑娘跳下马车,篝火上正煮着一小锅吃食,拿勺子搅拌一下,盛了一碗,是土豆烧肉。 「阿弟,给,饿了吧,快吃。」 小姑娘将第一碗给了弟弟。 少年似乎有些无可奈何,接过了碗筷。 小姑娘马上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坐下来,她是真的饿狠了,马上就吃了起来。 少年看着狼吞虎咽的姐姐,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侧过身,半蹲着。 他的后背留给了自己的阿姊,面朝可能来人的方向,就是进食时,也不会看自己手中的碗。 二人还没吃多久,先前在这里煮晚食的人就回来了。 小姑娘鼓着嘴,看着碗里没吃完的食物一脸的不舍。 少年则端着碗筷,身形一侧,袖口拉起,露出绑在手腕上的一个机关发射装置,在那个老卢刚转身进来时,一根银针射出,射中了老卢的后脖颈位置,老卢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白眼一翻,昏厥了过去。 少年用一只手将老卢身子撑住,再将其安置地坐在地上,随后走到篝火旁,拿起勺子,给自己姐姐又添了一勺。 「嘿嘿。」 小姑娘对着自己弟弟笑了笑,继续吃了起来。 少年则回到老卢先前转身的位置,继续盯着外头的情况。 终于,小姑娘吃饱了,她有些犯困。 「阿弟,咱们回去睏觉吧。」 少年没作声。 小姑娘则自己翻回了马车,又进了箱子里。 少年则将自己的这副碗筷用老卢水囊里的水清洗了一下,将小姑娘的那一副碗筷放在了老卢身边,水囊里剩下的水灌入自己腰间的水囊中,又将老卢腰侧的酒嚢解开,拔出塞子闻了闻; 第1218页 这是奉新城出产的二锅头…… 少年皱了皱眉; 他曾被人教导过,喝酒,宁缺毋滥,用劣质的酒拿来凑数,倒不如一直忍着让自己的舌头继续保持敏感,酒如人生,不可将就。 少年将老卢酒嚢里的酒撒了一些在老卢的脖颈位置,浸湿了衣裳,随后将酒嚢放在了老卢的怀中,用其一只手压着酒嚢。 做完这些,少年才又回到马车箱子里。 吃饱喝足的小姑娘这会儿已经头枕着长条布袋睡着了。 少年将水囊放在小姑娘身边,自己则靠着另一个角落。 「离家出走……」 少年有些无奈地看着要带着自己离家出走此刻却睡得如此香甜的阿姊,他有些疑惑,自己为什么会答应跟着她一起出来? 她说要带他一起去看看外面自由自在的世界, 而他, 大概真的担心自己这个除了笑容很甜美其他地方都很大条的姐姐在外头被野狗吃了吧? 少年闭上了眼, 发出一声嘆息: 「唉……」 …… 老卢一直昏迷到第二天早晨,腹中因飢饿产生的疼痛让其误以为是宿醉后的肠胃不适,再看看自己手中的酒嚢以及自己身上散发着的酒气,有些无奈: 「昨晚又喝断片儿了。」 商队开始继续前进。 而箱子里的小姑娘和少年白天基本都藏在箱子里,也就只有晚上出来进食。 少年已经逐渐摸透了这个商队,毕竟也不能光指着一个老卢霍霍,银针具有很强的麻醉效果,但老是盯着一个人射那个人怕是也经不住几次。 所以,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一个人被抽中「喝醉断片儿」。 终于, 商队来到瞭望江边。 小姑娘与少年离开了商队,趁着夜幕,潜入了一座码头。 晋东对外的商贸规模一年比一年大,望江沿岸的各处码头,也基本都处于白夜不息的阶段,故而哪怕是晚上,依旧灯火通明; 力夫们忙着搬运货物,税务官则忙着清点帐目,远处江中央则还有一艘大燕水师的战船停在那里做着警戒; 沿岸,也有不少骑兵巡逻,严厉打击走私行径。 少年和小姑娘潜入码头时,还看见码头最高处的旗杆上除了挂着大燕的黑龙旗以及王府的双头鹰旗外,还挂着一串头颅; 那是在附近被抓住的走私团队,在晋东,走私是大罪,基本都会处以极刑。 二人选择了一处上完货的小货船,这艘船应该是明天才会出发,货物上装完毕后,力夫们开始装下一船的货,所以这艘船上暂时没有人。 小姑娘坐在甲板上,捂着肚子,她又饿了。 少年将一个袋子放在二人面前,里面装着的是前些日子收集过来的不易变质的食物,还将水囊塞子拔出,放在小姑娘那里。 「嘿嘿,阿弟真聪明,来,姐姐香一个。」 小姑娘主动抱过少年,即使少年很是抗拒这种亲昵的动作,但依旧被姐姐在自己脸上亲了一口。 亲完后, 小姑娘开始吃东西, 少年则不停地擦着脸。 吃饱了后,小姑娘才想起来问道: 「啊呀,阿弟,这艘船到底是去楚国还是去对岸的啊?」 「下楚国的,如果是去对岸不用连夜装船,白天搭浮桥或者直接用大船运到对岸就好。」 「哦,这样啊,所以,只要继续待在这艘船上,咱们就能直接顺着望江南下到楚国了,就可以见到大舅了。 我记得爹籤押房的沙盘上就是这般画的。」 郑霖摇摇头, 道; 「还得过苟叔的地盘。」 「啊,那你说爹会不会已经派人叫苟叔在那里等着拦截咱们啊?」 郑霖听到这个问题,目光投向了岸上某处黑暗的位置,他其实什么也没看到,但他并不认为,那片黑暗处就真的空无一人。 不出意外的话, 某个干爹这会儿应该就在那里盯着他们。 力爹不善于潜伏,而且块头大; 梁爹在军营带兵,没空跑过来陪小孩子玩过家家; 父亲出门巡视了,带上了魔丸姐姐; 娘和瞎爹得管着奉新城的帐,今年来他们明显比往年要忙太多了。 算来算去, 也就是铭爹或者三爹中的一个,正在阴影里看着他们,却没出声打扰,看着他们在这里东躲西藏; 当然,为了保险起见……可能铭爹和三爹中间一个,旁边还会搭配着师父。 「阿弟,咱们好厉害啊,已经出家这么远了,外面的月亮都好圆哦。」 郑霖伸手指了指姐姐怀中抱着的长布条, 道: 「你带着它,很容易会被爹的人找到的。」 「不会的,龙渊可乖啦,我跟它讲过悄悄话了,它会小心地隐藏气息的。」 「好吧。」 这不是敷衍,既然姐姐这么说了,郑霖是信的,毕竟从记事起,姐姐和龙渊就寸步不离。 有时候,龙渊还能载着姐姐飞起来,但时间不长,因为当时姐姐没办法给予龙渊足够的剑气,使得龙渊每次都只能靠着自己吸收的天地之气来储能,飞一小会儿就没劲了; 记得有一次姐姐硬要让龙渊带着她和自己一起飞,结果飞到屋顶上后二人就摔了下来。 第1219页 摔到地上时,还是自己抱着姐姐的; 他不怕摔,但担心姐姐被摔到了,倒不是怕姐姐疼,而是怕姐姐破相。 自家那个爹一直对姐姐宝贝得很,一旦看见姐姐破相了肯定会觉得是自己调皮带着纯真的姐姐瞎玩出了事,然后把自己往死里揍; 娘呢,不仅不会来帮忙,按照以往的经验,娘大概率会加入爹进行男女混合打。 姐姐一直是乖乖女听话乖巧的形象, 到自己这里, 则恰好相反。 「等到了大舅那里,就能每天吃很多好吃的,也不用上课了。」大妞抱着龙渊喃喃道,「大舅看到咱们肯定会很开心的。」 大舅每年逢年过节都会派人送来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对于一个孩子而言,一个远房大舅,绝对是一个梦幻般的美好存在。 郑霖则说道; 「大舅看到姐姐你会开心。」 大妞则纠正道:「大舅看到弟弟你也来了,肯定会更开心。」 郑霖点点头, 道: 「是的,会开心到疯了。」 俩孩子在船舱里待了一夜,翌日清晨,货船离开码头,开始南下航行。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江面生活,枯燥,乏味,以及污浊的空气再加上逼仄的空间。 好在俩孩子都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还是坚持了下来。 等到听船上水手说明早就要到达恆丰水寨,再过两日就能到达范城时,晚上,大妞忽然拉着郑霖的手,和他一起来到甲板上。 「阿弟,咱们得下船了。」大妞说道。 「好。」 大妞和郑霖一起下了水,大妞抱着龙渊在水里漂向岸边,郑霖则自己游泳。 二人来到岸边后,寻了一处石滩停了下来。 郑霖找来了不少草垛以及枯枝,大妞则找了一块石头,对着龙渊砸了下去; 「砰!砰!」 两下撞击后,撞击出了火花,引燃了草垛顺带燃起了枯枝。 俩孩子开始脱下衣服烘烤。 「阿弟,你饿了没?」 从奉新城出来,每天「吃饭」,就变成了头等大事。 「阿弟,姐姐给你烤鱼吃好不好?」 「好。」 郑霖说着好,站起身,走入河边,再度跳入河里,过了会儿,抓着两条鱼上岸。 大妞用龙渊开始刮鱼鳞,削铁如泥的宝剑在此时很好用; 刮好后,大妞就用龙渊将两条鱼串起来,然后放在火架上开始烤。 郑霖则默默地整理着二人之前烘干的衣服,先将阿姊的收起来,披在了阿姊身上。 自己的,则无所谓了,他不怕冷,自小到大,就没生过病。 鱼烤好了, 俩孩子开始吃鱼。 一边吃大妞一边道;「好难吃哦阿弟,姐姐对不起你。」 「嗯。」 这烤鱼,是真难吃,因为里头没清理过,外加还没有调料。 「爹每次烧烤时都带着好多瓶瓶罐罐,我以前还觉得是累赘,现在好想念那些瓶瓶罐罐哦。」大妞继续道。 「嗯。」 俩孩子各自吃完了很难吃的烤鱼后,互相依偎着躺在那里,看着星空。 「阿弟,你后悔和姐姐出来了没?」 郑霖摇摇头,道;「没有。」 「阿弟,你真好。」大妞伸手,想去摸摸弟弟的头。 郑霖侧过头,想要躲避,但大妞一定要摸,僵持了很久,终于还是心满意足地抓了抓弟弟的头髮。 「我的阿弟最乖了。」 郑霖躺在那里,不说话。 「阿弟,我们回去吧。」大妞忽然说道。 「为什么?」郑霖有些不解,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多的罪,好不容易到了这里了,他以为是阿姐忘记了接下来的路,提醒道,「顺着蒙山靠着西侧走,一路向南,就能绕过苟叔的范城到达楚国境内了。」 大妞嘟了嘟嘴,道:「我不想去找大舅了。」 「为什么?」 郑霖很难以理解自己这个姐姐的脑迴路。 不得不说,这个年纪的郑霖还很单纯,等他长大后,大概会发现,每个长得绝美的女人的脑迴路,似乎都是那么的难以理解。 「以前觉得大舅好远,就想他,现在大舅很近了,就不那么想了。」 大妞忽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阿弟,我想爹了,也想母亲了。」 郑霖看着忽然哭起来的阿姊,有些无奈; 大妞伸手拽了拽郑霖的手, 郑霖没反应; 大妞又伸手拽了拽, 郑霖依旧没反应。 大妞一边哭一边用手掐了一下郑霖的胳膊,即使郑霖自幼筋骨强劲,但被女孩用巧劲掐住了软肉,也依旧是疼得咧嘴。 只能伸手,抱住了姐姐。 姐姐则伸手,拍了拍弟弟后背: 「弟弟不哭,姐姐在这里,弟弟不哭,姐姐在呢。」 「……」郑霖。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晨, 俩孩子都相继甦醒过来。 大妞看着已经熄灭的火堆,又看了看前方的河面,道; 「阿弟,姐姐觉得你应该不想再吃烤鱼了。」 「是,不想吃了。」 「阿弟,姐姐觉得你应该想吃饭了,比如,蛋炒饭。」 第1220页 「是,我想吃蛋炒饭了。」 大妞高兴道:「看,姐姐我猜得多准。」 「是,姐姐真棒。」 「那我带着龙渊去掏鸟蛋!」 「好,我现在就去种水稻。」 「就这么决定了!」 大妞抱着龙渊,前往前方的崖谷。 郑霖挠挠头,倒是没真的去种水稻,等到大妞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后,郑霖对着四周喊了三遍: 「蛋炒饭!」 「蛋炒饭!」 「蛋炒饭!」 喊完, 郑霖就追着大妞去的方向跑去。 山谷里,鸟巢有不少,大妞有龙渊在手,哪怕那些勤奋的鸟儿将巢穴安置在很陡峭的位置,依旧没办法躲避来自命运的荼毒。 而郑霖则躲藏在旁边,看着自家阿姊辛勤地「作孽」着。 他不看着不放心, 担心自家傻大姐莫名其妙地摔死。 普通小孩想摔死也很难,因为有高阁楼的毕竟是少数的富贵人家,但自家阿姊不同,龙渊能飞,所以阿姊摔死的概率就很大。 果不其然, 意外还是发生了, 贪心的大妞摔了下来。 郑霖马上冲出去,但在下落过程中,龙渊又将大妞接住,安稳地送到了郑霖手中,但原本挂在龙渊身上的那一包鸟蛋,被摔了个粉碎。 大妞哭了起来, 喊道; 「弟,吃不成蛋炒饭了,你的水稻种好了没有。」 郑霖看着那一摊砸碎了的蛋,替那些鸟妈妈默哀了一声,点头道; 「应该种好了。」 「那姐姐给你做炒饭吃,没有蛋,对了,油怎么办,炒饭不放油不好吃,就成锅巴了。」 「放心,我还种了油菜花。」 「还是阿弟你想得周到。」 「嗯。」 郑霖陪着眼角还有泪痕的阿姊回到了昨晚他们留宿的石滩,熄灭的火堆旁,准备着一堆堆放整齐的柴火,还有一口锅,锅里放着碗勺; 旁边,还放着一袋米,以及垒起的鸡蛋。 似乎为了特意解释说明这些鸡蛋的来歷,旁边还拴着一只老母鸡。 「哈。」 大妞很是兴奋地跑过去。 郑霖也走了过去, 发现除了这些外,旁边还有一些小布袋,里头放着葱姜蒜椒粉辣椒面玉米粒等一连串配菜和调料。 看到这些后, 郑霖终于意识到一直在阴影中跟着且保护他们的到底是谁了, 不是哪个干爹,也不是师父,或者,叫不单纯的仅仅是他们。 因为只有那个人,在出门时,才会刻意地带上这么多的调料,对精緻生活有着这般细腻的追求。 用力爹的话来说, 叫……事儿逼。 还有一个称唿, 叫, 亲爹。 第二章 天哥哥 「弟弟,姐姐来做饭,你先坐旁边歇一会儿,等着吃吧。」 大妞撸起袖子,一副看起来很娴熟的样子。 郑霖张着嘴,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得在旁边坐了下来。 他先前喊的明明白白,是蛋炒饭; 你大铁锅都变出来了, 老母鸡也拴出来了, 为什么就不能直接「种」出蛋炒饭来呢? 但看着自己眼前这个虚岁也就六岁的姐姐,郑霖还真不愿意打破她的美好幻想; 大妞开始淘米, 大妞用龙渊重新生火, 大妞开始倒水, 大妞开始煮饭, 大妞煮出了一锅……粥。 「唔……」 大妞有些心虚地眼角余光观察了一下坐在自己后头的弟弟; 郑霖尽量不让自己的视线此时向那口锅飘去; 若是亲爹在这里,怕是会很讲究地说:这蛋炒饭啊,得用隔夜的冷饭。 可问题是, 郑霖觉得自己要是现在学亲爹的姿态在这里点评的话,实在是有些太残忍了。 哪怕姐姐煮的饭……不,是姐姐煮的粥,水已经加多得到筷子都立不起来,按照大燕律法,官府施粥给难民都不能这般稀的。 大妞开始给锅里放调料,打入鸡蛋,然后……搅拌。 「咕嘟咕嘟……」 香气,正在快速瀰漫开来。 紧接着,大妞又将目光看向了被拴在那里的老母鸡,在考虑既然水放多了,这会儿要不要将它杀了干脆煮一锅鸡丝粥? 但最终,大妞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她已经饿了。 「阿弟,来吃饭,姐姐猜到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的,肠胃肯定不适应了,喝粥,养胃。」 「是,姐姐。」 郑霖接过了粥碗,开始吃了起来。 肯定没蛋炒饭来得香,但你要说有多难吃吧,倒是真没有,毕竟是煮熟了的东西,带着食物质朴的感觉,甭管其他,至少比昨晚内脏都没清理的烤鱼要美味多了。 但吃着吃着, 郑霖的目光开始不时地向四周黑暗中探去; 不出意外的话,亲爹这会儿应该坐在某个位置,一边看着自己和阿姊吃着只能叫「熟了」的食物,然后他再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放着的精细吃食。 这,是爹会干出来的事,他总是喜欢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且越品越觉得香甜。 第1221页 哪怕, 对象是自己的儿女。 俩孩子再次吃饱喝足,大妞开口问道: 「阿弟,咱们回去吧,姐姐知道你肯定想家里的大床,想家里的三餐,想家里的汤池,想娘亲的暖房了。」 「好。」 郑霖也没提醒姐姐,整个王府后宅里,只有她和她母亲的那座院子有暖房。 「那我们怎么走?」大妞问道。 郑霖答道:「沿着这条河,继续向南,找到苟叔的人,再让苟叔派船送我们回去。」 「啊,还要去苟叔那里啊。」 大妞有点不愿意,毕竟离家出走,是一件听起来很厉害的事情,结果到头来还得让家里人给再送回去,有点丢脸哦。 「阿弟,咱们可以像来时那样,找一艘货船回去啊。」 「可是苟叔派人送我们回去的话,路上就能有大床有好吃的好喝的,不用再藏在货仓里了。」 大妞摇摇头,道;「这些,倒是没什么。」 很快, 大妞又补充道: 「主要是我也想念苟叔了。」 俩孩子开始上路了, 大妞背上背着龙渊,手里还牵着一只老母鸡; 郑霖则背着一口大铁锅; 脱离了水路走山路真的不好走,很是崎岖,走到快黄昏时,二人发现一个小洞穴。 「今晚,咱们就在这里过夜吧。」 大妞在洞口边坐了下来,抱着老母鸡道: 「摸摸,你也累了吧,真是辛苦你了,可怜可怜。」 郑霖将铁锅放下来,揉了揉手腕,道: 「阿姐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找些食材。」 「不用了啊,咱们把它煮了吧。」 大妞把老母鸡举起来, 「它今天走路很累了,一想到明天它还得跟着我们一起走路,就觉得它好可怜啊。」 没多久, 伴随着「咕嘟咕嘟」汤煮沸腾的声响, 属于鸡汤的浓郁香气,正在这四周飘散。 但许是这味道实在是过于美好, 吃着吃着, 大妞身旁放着的那把鸡血还没擦干的龙渊,忽然颤鸣了起来。 名剑有灵,可卜吉凶。 一直蹲着进食的郑霖,缓缓地站起身子。 大妞见阿弟站起来了,自己就继续坐着喝汤。 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有三双泛着绿光的眸子,正在轻微浮动。 而后, 三只金钱豹,缓缓地走出。 蒙山地界,大山纵横,虽然不似天断山脉那般雄浑壮大,但也依旧能成一方格局。 也就近几年,伴随着范城的开发,使得这里和晋地之间的联繫变得紧密了许多,搁以前,这里除了走私的马帮和一些山寨的土匪,几乎没什么其他人烟。 「唔,三只大猫咪。」 大妞看着那三只豹子,脸上露出了笑容。 作为王府里长大的孩子,她还真不怕什么野生豹子。 要知道,她亲娘身边就一直有一条青蟒,小时候尤其是在夏天时,她还很喜欢趴在青蟒身上睡午觉,凉爽得很; 另外,王府里还有其他一些妖兽,极通人性; 更别提她亲爹的坐骑,是一尊货真价实的貔貅,就一直养在后宅里,爹没少带她去骑它。 郑霖轻轻扭了扭脖子, 只不过力爹做这种动作时的那一连串脆响,他没办法发出来; 渐渐的, 伴随着那三只金钱豹的逼近,郑霖眼里开始泛起轻微的黑色光晕。 「阿姐,明天的饭我们也有了。」 一个五岁的男孩,指着三只成年豹子对一个六岁的女孩说道。 大妞回应道: 「好哇好哇,三只,我们明天一人骑一只,再吃一只,正好。」 三只金钱豹是被这鸡肉的香味所吸引,等过来后,发现还有两个娃娃,它们不算是什么妖兽,但作为野兽,还是有狩猎的本能的; 很显然,她们也对自己这次的猎物,很是满意。 「吼!」 中间那头金钱豹发出一声嘶吼,顷刻间,身侧的两只豹子径直向站在最前面的郑霖扑来。 郑霖先行一步,主动靠向一只扑过来的豹子,一拳砸中其下颚位置,再接着一脚,只听得一阵沉闷的声响,那只豹子直接被郑霖踹飞了出去。 另一头豹子对同伴的下场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直观的反应,而是继续跟着自己狩猎的本能,自后方将郑霖扑倒,两只爪子强行按住郑霖的肩膀,紧接着,张开嘴,对着郑霖的脑袋就直接咬去。 郑霖眉心的红痣,开始颤抖,一时间,光泽暗淡了不少,与此同时,郑霖眼里的黑色光晕,一下子变得浓郁起来。 「吼!」 少年同样发出一声怒吼,整个人竟然直接立起,一个对翻,豹子反而被压在了下面。 「……」金钱豹。 郑霖张开嘴,他的口中倒是没像梁爹和铭爹那般长出獠牙,只有两排整齐的小白牙; 但他依旧很是疯狂地张嘴,对着这头金钱豹的脖子,咬了下去。 这小白牙,宛若锋锐的钢刀一般,顷刻间,金钱豹鲜血飞溅,豹子也发出了一阵阵惨叫。 这一瞬间,似乎自己才是那个可怜无助的孩童,而自己身上的这个,才是真正的豹子。 第1222页 「哗啦……」 郑霖抬起脖子,一串皮肉被其用嘴撕扯了出来,吐在了一边,嘴上,还残留着不少豹子毛; 但郑霖却显得很是兴奋,看着这只还在挣扎的豹子,再度低下头,继续开始了撕咬。 他已经忘我了,也已经在投入了。 先前,第一头豹子被郑霖踹飞,匍匐在地上,显然是吃痛得很,第二头豹子正在被无情撕咬着; 而原本站在中间的那头豹子,则有些傻乎乎地看着面前正在发生的这一幕,它已经被吓蒙了。 伴随着郑霖发疯一般的撕咬, 其身上, 也开始闪烁着淡淡的紫色光泽。 旁边, 原本还坐在那里喝汤的大妞,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汤碗, 尝试唿喊道: 「阿弟?」 回应她的, 是郑霖又一次嘶吼,一直到身下的金钱豹,失去了所有生机。 猎物最美味的时刻,就在它临死挣扎时; 那时候的它,最疯狂,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能给予你难以描述的快乐。 而一旦死了, 就没意思了。 郑霖缓缓地起身,咧着嘴,看向面前还站着的那一头金钱豹。 还好, 这里还有一头活着的。 这头金钱豹终于醒悟过来,马上调头开始逃跑,郑霖直接追了上去。 金钱豹是四条腿, 后头追着的郑霖,也是四条「腿」,因为他也是和金钱豹一样用四肢在爬行。 道理很简单, 两条腿,肯定是比不过四条腿跑得快的,除非经过后天的修炼。 而郑霖最为强悍的,就是他的魔王血脉所造就他的体魄。 当年瞎子之所以建议主上将刚出生的郑霖给封印起来,目的就是这个,当他可以轻易用蛮力完成普通孩子甚至是普通成年人都无法办到的事情时,他就将直接跳过孩子阶段乃至还要跳过成年人阶段; 可偏偏,人格的塑造,是在幼年时。 跳过这一阶段,孩子很可能会成为一头野兽。 眼下,郑霖其实已经呈现出了这种状态,当封印暂时放开了约束后,力量进入体内,所带来的无所不能的快感,足以压制住他的理性思维,本能开始逐渐占据主导优势。 金钱豹在逃跑, 跑着跑着,扭头一看身侧,发现一个同样「四条腿」的存在,竟然已经和它在并驾齐驱了。 金钱豹打了个激灵,想要再度加速,但身侧的郑霖直接跳跃到了它的身上,对着它的脖颈,撕咬了下去! 「吼!」 金钱豹发出一声惨叫,身形摔倒,在巨大的惯性带领下,自己和其身上的少年一同撞入前方的林子里。 「阿弟,阿弟。」 大妞一边喊着一边追了过来。 这时,先前被郑霖踹飞受伤的金钱豹,在此时忽然迸发出力量从侧面扑向了大妞。 大妞扭头看向它, 一时间, 心剑相通, 龙渊及时出现,带着鸡血的它,直接刺入了面前金钱豹的头颅,清脆且顺滑。 「噗通!」 金钱豹倒在地上,死得不能再死了。 大妞伸手一挥,龙渊自己从金钱豹头颅里飞出,重新飘浮回大妞身侧。 而后, 大妞看都不看一眼这只金钱豹的尸体,继续向林子里追去找弟弟。 她先前之所以能这般淡定地继续喝着汤,是因为她觉得靠自己弟弟一个人,解决掉三头大猫咪,没什么问题。 他们姐弟俩,和其他孩子是不一样的,天生灵童的优势最主要体现的时间段就是在早期,他们可以拥有更为特殊的体魄以及更为成熟的思维。 这并非意味着他们无敌,总有真正的大才可以后期发力,比如剑圣这种存在,虽然剑圣不是什么灵体,但百里剑在后期,也不是他的对手。 只不过,在前期时,剑圣没成长起来前,该避还是得避的。 「阿弟,阿弟!」 大妞着急地唿喊着。 她没料到的是,和三只大猫咪玩,阿弟居然也能犯病。 自小到大,她都是和阿弟一起长大的,因为大娘不是很喜欢带孩子,所以他们姐弟俩看似应该分别住一个院子,实则大部分时候都住在一起。 阿弟有时候会忽然变得这个样子,暴怒暴躁,摔打东西。 终于, 大妞停下了脚步, 前方, 身上沾染着豹子血的郑霖从那里走了出来。 他的目光里,满是阴沉,身上的紫色气旋,还在迴荡。 龙渊出现在了大妞身前,剑锋指着郑霖,它感觉到了威胁,自然而然地开始护主。 大妞则伸手,将龙渊拍开。 「你先让一边去。」 大妞从不认为自己的阿弟会伤害自己,事实上,以前阿弟就算犯病,他也从未对自己出过手。 郑霖的脖子开始微微侧过来,眼神里出现了些许迷茫,双手抬起,又放下,抬起,又再度放下。 主要是伴随着年龄的增长,封印虽然每年都做着修补,但有些时候,已经无法像小时候那般彻底封存住他的力量了; 而一旦他还没能做好准备去掌控这个力量,就容易被这股力量所掌控。 第1223页 说白了, 魔王, 他本就不是人! 大妞继续向郑霖跑去,她是真一点都不怕。 但就在这时, 一道身着着银色甲冑的身影,出现在了大妞的身前,且伸手,阻拦住了大妞。 这身影出现得实在是太快,快到龙渊只能来得及做出本能护主,刺向了他。 但银甲人对着龙渊直接一拳头砸下去,龙渊倒飞了出去。 若是这时大妞再行召唤,龙渊还能即刻飞回来战斗,可偏偏,大妞看清楚银甲人是谁后,压根就顾不得龙渊了,转而惊喜地喊道: 「天哥哥!」 银甲人年纪并不大,甚至其真实年龄,还有些够不着青年,但在这个时代,民间女子十三四岁当妈的都很普遍,平均寿命又不高,所以,对「年龄」的认知,和后世是不一样的。 天天从去年开始,就被派去范城,在苟莫离手下做事歷练了。 因为范城施展的空间比较大,苟莫离又是个心细如髮的人,把天天放他那儿,当爹的放心。 而大妞之所以选择离家出走南下到楚国来,说是想大舅了……实则,大舅不过是一个幌子; 她想的,是她的天哥哥。 从记事起,每天天哥哥都会带着她玩,极为细心呵护这个妹妹,脾气又好得不得了。 天天伸手摸了摸大妞的脑袋: 「不乖哦,跑这么远出来。」 「天哥哥,阿弟他……」 大妞马上指了指前面站着的郑霖。 其实,天天也见识过郑霖的几次发病,不过,他有治疗的办法。 天天主动走向了郑霖,银色的甲冑在月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晕。 郑霖嘴角,露出了笑意, 在见到眼前这个人的那一刻起, 他似乎终于开始放下一切对自我的约束,去进行地宣洩了。 「嗡!」 郑霖身形离地,向着天天扑来,速度极快。 天天则抡起拳头,笔直地向前砸去! 「砰!」 郑霖被天天一拳砸飞,撞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上。 但在下一刻,郑霖再度从树上飞扑下来,对着天天的面门,直接一爪子抓下。 天天以更快地速度,攥住了郑霖的手腕,将其身形固定在了自己面前。 可以生撕豹子的少年,在这位银甲面前,其实没有太多可以施展的余地。 主要问题就在于……年龄。 「阿弟,力气比以前大多了,但很可惜,哥哥我比你多吃了好些年的沙琪玛。」 天天说完, 腰部下沉, 手臂发力, 将郑霖,直接砸在了地上。 「砰!」 随后, 天天抬起靴子,直接踹了下去! 「砰!」 「砰!」 「砰!」 边上的大妞虽然眨了眨眼,有些心疼,但也没出言阻止。 因为很小的时候起,阿弟犯病,父亲在旁边,就是父亲让天哥哥去把犯病的阿弟打一顿,父亲……还会在边上给天哥哥加油。 用父亲的话来说,犯病了,没事儿,揍一顿病就好了。 而天天看似每一拳每一脚,都带着极为强劲的力道,实则都做了收力处理,会把人打懵,也会打疼,但不会造成什么内伤,有点雷声大雨点小的意思。 在这一点上,天天已经能做到收放自如了。 终于, 天天停手了。 郑霖有些艰难地翻过身, 他身上的紫色气旋已经完全消失,眉心的红痣重新恢復,眼眸里,也不再有黑色的光晕, 只不过, 有些鼻青脸肿。 好在, 对于这个,郑霖不在意,相反,他还在笑; 如果说,对阿姊郑岚昕,郑霖是一种出于血脉之间以及自幼一起成长所形成的亲情羁绊的话,那么对于天天这个哥哥…… 则是从小被打到大的深厚感情,夯实得如同雪海关城墙内的黏土一般。 天天蹲下身子, 从甲冑兜里,取出了一块沙琪玛,掰开了一小块,送到郑霖嘴边。 郑霖看着沙琪玛, 记事起,每次被这个哥哥揍一顿后,这个哥哥都会餵自己吃沙琪玛,在哥哥看来,沙琪玛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但实则,郑霖并不喜欢吃甜食,这一点上,继承了他爹的口味。 「哥……还是这个啊……」 郑霖有些无奈道。 「乖,吃了它,就不疼了。」 「哥……我长大了……」 不要把我当小孩子煳弄啊。 天天笑了, 道: 「不吃的话,就证明你病还没好利索。」 言外之意,不吃,还得被打一顿。 「咳咳……」 郑霖吐出一口血沫子,倒不是什么内伤,他体魄和常人不同,扛揍得很,这血沫子,多半是抑郁出来的。 但, 最终郑霖还是张开了嘴,让天天将沙琪玛放入他口中。 「好吃么?」天天问道。 郑霖马上点头: 「好吃,好吃的。」 「那剩下的,你全部吃掉吧。」 「……」郑霖。 夜幕下, 一身着银甲的小伙,右手牵着一个背着剑的可爱小女孩,左手提着一口锅; 第1224页 背上, 还有一个鼻青脸肿却还在努力啃食着沙琪玛的可怜少年。 小女孩很是兴奋地对身边的哥哥诉说着离家出走以来路上的趣事, 背上的少年则不时心虚地发问: 「哥,这真是最后一块了吧?」 「嗯。」 「可你刚才也这么说的,这次不骗我了?」 「不骗你。」 「说好了啊。」 「骗你就让你打我。」 「……」郑霖。 第三章 王爷驾临 翌日正午,艷阳高照。 龙渊被横放在两根石头上,大妞坐在龙渊上; 她的一双小手,摸着自己的肚子,很清晰无误地传递出一个讯息: 本公主又饿了。 鼻青脸肿还没消的郑霖,这次斜躺在旁边。 有大哥在,他们俩,哦不,确切地说是他,终于可以歇息下了。 上午行进途中,天天顺手打了两只野兔,在溪水边剥皮清洗之后,在旁边支撑起一个烤架,串起来做烧烤; 清洗兔子时,在溪边又随手抓了两条鱼,搁锅里煮起了鱼汤。 至于主食,是晋东军士卒随身配备的炒面,为了让味道更好,天天将炒面打成煳煳,贴在了铁锅边缘,做成了饼子。 调料是本来就有的,不缺; 外加天天的手艺确实很好,做得很有滋味。 「好了,可以开饭了。」 「好耶!」 大妞马上起身凑了过来,郑霖打了个饱嗝儿,沙琪玛的甜腻现在还卡在喉咙间,他其实并不饿。 但面对这个大哥,他不敢有太多的造次。 其实王府里的孩子,多是放养,大家懂得规矩,却不会太注重规矩,这主要还是因为他们的亲爹一直是个很随性的人。 但郑霖却知道,自己这位大哥,吃饭的时候吃饭,睡觉的时候睡觉,做课业的时候做课业,练刀的时候练刀,一直恪守着该做什么事时就做什么事的原则。 「哥,我喝点鱼汤就好了,阿姊,你多吃点儿。」 「好。」大妞答应了。 自打离家出走,这是大妞吃得最好的一顿饭,她的食量,也确实很惊人。 这倒是没什么奇怪的,灵童能在幼年时期就获得超乎于普通人力量的同时,必然需要更大的吸收。 只不过, 吃饭的时候, 大妞是坐在锅前,大快朵颐; 天天和郑霖,则是半蹲着,一人朝向一个方向,后背互相给了对方。 「哥,你在军中过得怎样啊?」郑霖一边喝着汤一边问道。 「挺好的。」天天回答道,「跟在苟帅身边,能学到很多东西。」 大妞开口道:「娘亲说,苟叔最厉害的,是会做人。」 苟莫离虽然这些年一直镇守范城,但也是回过奉新城几次的,每次回来,都主动和孩子们玩,身为王府下辖的一方大帅,还曾主动给大妞当过大马来骑。 这倒不是自贱什么的,苟莫离是真的喜欢大妞的,或许,从大妞身上,能够看到当年郡主的影子。 不是那种下流的念想; 想想当初,自己在镇北侯府时,被小郡主一皮鞭抽中了面门,留下了一道疤,那时,她高高在上,自己则是路边的尘埃; 如今,可以陪着小公主玩耍,小公主还愿意对自己笑,骑了自己一会儿后,还会主动地给自己拿吃的喝的,再喊一声「苟叔叔」; 苟莫离这心里,是真叫一个舒坦。 曾经的野人王,为了崛起,到处给人当孙子,言必称门下走狗小狗儿什么的,看似是一个「市侩」到极点的人,但实则在内心深处,有着丰富的细腻情感。 「哥,这里打仗么?」郑霖问道。 「小打小闹,和当年跟着爹出征时比起来,上不得台面。」 天天当年是曾被郑凡抱着一起出征的。 郑霖撇撇嘴,他其实想说自己也想来这么一次,可平日里,只要任何事情牵扯到需要以「儿子」的身份去求那个亲爹时,他总觉得有些别扭。 这时,啃着兔头的大妞开口道: 「阿弟,等见了爹爹,我帮你去和爹说,让爹带你也上战场。」 在某些时候,做姐姐的,还是有做姐姐的样子的。 天天笑道:「阿弟可以先从父亲亲卫做起。」 「亲卫需要做什么?」郑霖好奇地问道。 天天伸手指了指面前的铁锅, 道; 「做这个,要做得好吃。」 「……」郑霖。 「其实,在中军帅帐里跟在父亲身边时,能学到很多东西的,仙霸哥当初也是在父亲帅帐里当了几年的亲卫。」 陈仙霸,现任镇南关先锋将军,麾下三千精骑,名义上是负责清理楚人延伸过来的触角解决楚人的哨骑,实则经常大胆地率军突过渭河去对岸打马。 「对了,大妞,一直没问,怎么想要从家里出来了?」 大妞眨了眨眼,似乎是在抉择是说想「大舅」了还是想「苟叔」了。 作为弟弟的郑霖直接开口道: 「阿姊想哥你了。」 大妞当即闹了个大红脸,本能地想要上前去狠狠地掐弟弟的软肉,但天哥哥就在面前,大妞又不好意思。 「是么,哥哥也想你们的。」天天这般回应,「吃过饭,下午再往前走,前面有一个渡口,你们是想继续去范城还是想直接回去?」 第1225页 「我……」大妞看向弟弟,快说话! 郑霖无奈地嘆了口气,道: 「去范城。」 「好。」 这时,大妞又「顾全大局」道:「我们再不回去的话,爹爹会不会担心啊?」 郑霖这时很想直接说: 你当天哥哥连貔兽都没骑,跑这么老远地到这山林子里散步来的么? 「不会的,你们跟我在一起,爹和娘亲们是放心的。」 「嗯呢!」 「大妞,这兔腿你也吃了。」 「好嘞,谢谢天哥哥。」 三人用过了午食,就继续沿着河滩方向向南行进,黄昏时到了渡口码头,在天天的安排下,三人上了一艘南下范城的船,于数日后,抵达了范城渡口。 船板铺上,天天领着俩孩子准备下船。 就在这时, 一道声音自前方码头上喊起: 「哟哟哟,让狗子我看看是谁来了,是谁来了,啊哈,原来是我们家最漂亮最可爱最温柔的小公主殿下啊。」 「苟叔叔!」 大妞向苟莫离跑去。 苟莫离主动上前,将大妞抱了起来,转了两圈。 「哎哟,可是想死叔叔我喽,叔叔上次派人给你送的玩具还喜欢么?」 「喜欢!」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苟莫离将大妞放下来, 随后, 很认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向着郑霖跪伏下来: 「末将叩见世子殿下,殿下千岁!」 「起来吧,苟叔。」 「谢殿下。」 紧接着, 苟莫离准备向大妞行礼; 大妞这时拉着苟莫离的衣服道:「苟叔,我饿了。」 「好好好,吃食早就准备好了,苟叔我亲自定的菜谱,保准我们的公主殿下满意。」 「苟叔,我要骑马马。」 「来,来!」 苟莫离蹲了下来,大妞趴到苟莫离背上,苟莫离背着大妞向城门走去。 「苟叔啊,我想你嘞。」 「叔也想你嘞,嘿嘿。」 天天带着郑霖在后头跟着,码头外围有不少骑士,但并未因为他们下船了而离开。 郑霖扭头看了看他们来时方向的水道,什么也没说。 「哥,这里好繁华。」郑霖说道。 「比奉新城,还是差得多。」 「奉新城太逼仄了。」郑霖说道。 天天笑而不语,奉新城现如今可是晋地第一大城了; 自己这个弟弟,其实是在城里待腻了。 「阿弟,等你再长大一些,哥哥我就向父亲提议,让你跟着哥哥我在军中歷练。」 「我已经长大了。」 「还小呢。」 一行人入了城,来到了苟莫离的大帅府。 苟莫离准备了极为丰富的接风宴,大妞吃得很开心。 饭后,苟莫离吩咐侍女进来,带着孩子们去洗漱休息。 「阿弟,我吃得好饱啊。」 大妞走在前头说道。 「嗯。」 「阿弟,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大妞好奇地问道。 「阿姊现在要去洗澡么?」 「是啊,好些日子没洗澡了哦,要是在家里,肯定会被娘亲骂的。」 「那阿姊你去吧。」 「好嘞。」 大妞进了自己的房间,对身边的侍女道: 「伺候我洗澡,我要洗得香喷喷的待会儿去见爹爹。」 …… 郑霖则在侍女的带领下走入属于他的房间。 「殿下,我等……」 「你们下去,我一个人待着,不用伺候。」 「可是殿下……」 郑霖抬起头,冷声道: 「滚。」 「奴婢告退!」 「奴婢告退!」 侍女们马上退出了房间。 郑霖没急着去洗澡,而是先到床上躺了下来。 躺了一会儿,他重新爬起来,推开后窗,默默地观察了一下。 紧接着,翻出了窗户,再极为轻巧地翻身上了屋檐。 阿姊已经被安全地送到这里了, 现在, 他该真正地离家出走了。 是的, 如果说大妞的离家出走只是出于一种孩童最质朴淘气的话,那么郑霖,这位王府世子殿下的离家出走,则是一种……心血来潮。 可这心血来潮里,也是有着属于它的必然。 「苟叔和天哥应该去码头接父亲了,师父现在应该也在父亲旁边,这时候离开,是最合适的。」 郑霖的身法很是灵活,其实帅府的防卫极为森严,但这种防卫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是,它能极为有效地阻止外面的存在进来,但当里面的人想出去时,反而成了死角。 再加上郑霖的身法传承自薛三,那可是真正的潜藏大师。 「噗通!」 终于, 郑霖在躲开了一连串的巡逻甲士后,跳下了帅府的外墙,而后更是马上进入前方的民居,再出来时,已然换了衣裳,甚至还做了一些「易容」。 「母亲的易容膏真好用,难怪父亲也想学。」 郑霖知道,父亲是个很爱面子的人; 所以经常在晚上,让娘亲易容换装让他来学习。 走出来后, 第1226页 郑霖目光变得些许呆滞,嘴角微微一扯,看起来,就和路上的那些楚人流民孩童没什么区别了。 没敢多耽搁,郑霖马上就顺上了一支向城外军营里运送给养的车队,仗着自己身材小手脚又灵敏的优势,趴在了马车下面,躲过了搜查,出了城! 出了城后,脱离了运送队伍,郑霖开始疯狂地奔跑。 他知道,一旦里头发现自己不见了,肯定会调集大规模地人手来找。 现在, 他应该安全了。 除非……这次陪着父亲一起来的,是三爹。 「阿嚏!」 一道极为熟悉的喷嚏声自后方传来。 郑霖张了张嘴,有些无奈,但只得转过身, 道: 「三爹,父亲实在是太不仁义了,您都这么忙了,竟然还让您陪着。」 薛三晃动着手中的剪子, 一边修剪着自己的鼻毛一边道: 「这不废话么,大妞还好,问题是你这个猴崽子,干爹我不来,谁知道能被你蹦到哪儿去。」 「嘿嘿,就是知道干爹您来了,所以想特意给您看看我跟您学的功夫,怎么样,没给干爹您丢脸吧?」 「都被我吊在后头跟了一路了,你还好意思说这话?」 「现在的我,肯定比干爹您差远了的。」 「对,所以,你不应该着急,你还小。」 「我不小了。」 「来,咱比比!」 三爷叉开腿,摇胯。 「……」郑霖。 「毛都没长呢,就敢跟干爹说什么比大小?」 「毛长齐了,估计也和干爹您比不了吧……」 「行了行了,废话少说,玩儿够了也闹够了,跟我回去。」 「干爹,您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一个人出去熘达熘达,等熘达够了,我再回来?」 「你觉得呢?」 「干爹一直是最疼我的。」 「霖啊,你是不懂,外头的世界,很危险。」 「干爹,这话您应该和阿姊说。」 「唉。」 薛三搓了搓掏出两把匕首,磨了磨: 「干爹就再问你一遍,跟不跟干爹我回去,你可以说不,然后干爹就把你手筋脚筋挑断,再把你扛回去。 反正你自己身子骨好,你娘也能帮你缝补回去,再叫你铭爹给你补补血,不打紧。」 郑霖举起手, 他知道, 这事儿三爷干得出来。 所有干爹们都很疼爱自己,这一点,他很清楚。 他们对自己,明显和对阿姊不一样。 但干爹们可不都是慈父…… 相较而言,有些时候喜欢揍自己的亲爹,反而是最包容自己的,而那些干爹,在教授自己本事时,惩罚手段以及过程的残酷,都是闻所未闻。 薛三走到郑霖身前,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一转眼,我家霖儿就长得和我一样高了,唉,岁月不饶人喽。」 郑霖笑了笑, 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嘿嘿。」 薛三爬到郑霖背上, 郑霖伸手托着薛三的腿,将其背着往回走。 「霖啊,别怪爹,你现在还不是时候,以你的进步速度,等再过一些年,这天下,你哪里去不得? 你现在要是万一出个什么意外, 你亲爹你亲娘倒还好, 他们应该能想得开。」 「……」郑霖。 「可我们想不开啊,我们几个,可就都指望着你吶。」 「知道了,干爹。」 「乖啊,等再长大些,大不了我们几个专门来陪你游歷天下,就像当初陪你爹那样。 嗯,陪你应该比陪你爹,要有趣得多。」 「干爹,我一直很好奇,干爹们明明这么厉害,当年为什么会一起追随我爹……这个人呢?」 「霖啊,我知道,你一直有些瞧不起你爹,但正如没有你爹,就不会有你,同理,没有你爹,同样也不会有我们。」 郑霖笑了:「这能同理么?」 薛三很认真地点点头: 「能同理。」 郑霖背着薛三,继续走。 「还有,我能理解你为什么瞧不上你爹,其实一开始,我们几个也是一样的,你爹这个人吧,事儿多,还矫情,哪儿哪儿看,都不顺眼,总是让你产生一种用……」 「斧头。」 「对,斧头……嗯?」 薛三对着背着自己的郑霖的后脑勺就是一记毛栗子: 「臭小子,这话也是你能接的?」 「唔……」 「你知不知道你力爹那憨批为了这句话吃了多少苦头? 不过,你爹这人吧,还是有魅力的。 我们几个一开始跟着你爹,是迫不得已,一份恩情在,再加上……总之,得跟着他。 但你爹能坐上今日这个位置,靠我们,是靠的,但也就是靠我们靠个一半吧,剩下一半的基业,其实是你爹亲自挣来的,没你爹,我们也不可能走得这般顺当。 还有, 别怪你爹打小儿就喜欢大妞不喜欢你,你也嘴甜一点啊,你也对他说说好话啊,人家天天小时候多乖巧懂事啊,你就是自己作的。」 「您是想让我去舔我爹?」郑霖摇摇头,「我做不来,多贱的人才会做这种事儿吶。」 第1227页 「小子!腿筋脚筋拿来!!!」 一番打闹之后, 郑霖只得求饶,重新将薛三背了起来。 「干爹啊,我这眉心的封印什么时候能解掉啊。」 「呵,这还早呢,现在有这个封印,你还时不时的发病,没了它的话,你说你到底是人还是魔?」 「我倒是觉得当魔也没什么不好的。」 「干爹我也这般觉得。」 「我还觉得叫郑霖还没叫魔霖好听。」 「干爹我也这般觉得。」 「所以……」 「可是,霖儿啊,真正的魔,不是失心的疯子,那是兽。 魔不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而暴走的蠢物,魔的本意,是自由。」 「我不是要去追求自由嘛,结果被干爹你……」 薛三一下子捏住了一只刚飞过身边的蜻蜓, 「咔嚓」一声, 将其捏死, 问道; 「它很自由吧?」 顿了顿, 又问道: 「它很自由么?」 …… 大船靠岸, 甲板上已经铺上了毯子,自船上下来一众锦衣亲卫,列队而下,神情肃穆。 紧接着, 一道身着白色蟒袍的身影,站在了毯子上。 一时间, 早就候着的范城大帅苟莫离以及其麾下一众将领,外加四周戒备着的甲士,全部整齐地跪伏下来,山唿: 「恭迎王爷!」 第四章 郑家父子 「主上,这些年,属下在范城以南的水野乡泽之中,已经立下军堡三十六座,陆寨十二处,水寨六处。 军堡卡三方之点,楚人但凡有大动作,咱们这里也必然能及时获知。 陆寨位于交通咽喉之处; 若是我军主攻,则前进之基已经立下。 若是楚军来攻,我军进可前逼,依靠军寨列阵,退可靠这些寨子阻延楚军攻势,徐徐消耗,为范城主城之地赢得从容的准备时间。 而水寨之中,除非燕国水师自望江南下支援,否则我等这里,暂无可以比拟上楚人水师的大战船,但中等船只倒是有一些体量,小船也绝对够用,正面固然打不过楚国水师,却也能做阻塞河道、袭扰敌军之用,尽可能地消弭掉楚人在我们这块地方的水师优势。」 三十六座堡寨,听起来很吓人,但其实就是分部在外围的「哨卡」,起到的是「烽火狼烟」的作用,相当于布置在外的「眼睛」。 陆寨则是根基,毕竟无论是传统意义上的燕军还是如今的晋东军,真正的优势,在于骑兵; 而想要让骑兵在战争中发挥出其真正的机动优势,就必须提前做好地形的勘测与提前掌握,否则以楚国的地形,很容易让骑兵陷入泥沼或者被分割亦或者是被阻滞的困境之下。 「做得很好。」 郑凡看着苟莫离向自己展示着军事布置地图,不住地点头。 「另外,主上,属下也以范城为出兵点,做出了三套作战方案。」 「讲。」 「其一,范城兵马向东而出,沿当年主上您自镇南关西下救援范城之路,一举打通范城、镇南关沿线,将楚国北部这一块,给切下来。 其二,我军自范城向东南大泽方向挺进,过大泽后,直逼郢都所在,仿主上当年奇袭楚国京畿之法,直取楚人根本要害。 其三,我军自范城而出,依靠齐山山脉,一路向南,切割楚人与齐山山脉之间的联繫。」 郑凡坐在椅子上,听完苟莫离这三策后,略作沉吟, 道: 「自范城向东打,彻底打通范城与镇南关一线,实则是无用功,白白将我军之力消耗在这看似连成一片的新开拓疆域之中,实则是露出了肚皮软肉,会给予楚人太多可乘之机。」 打仗不是沙盘上的地盘变颜色这么简单,也不是一开始地盘占得越多就越得利,胜势的基础,是将对方能够野战拉出来的精锐给吃掉,待得对方没有底气再行野战之时,开始集中优势兵力覆盖战场,对大城进行重点拔出。 燕人的优势一直在于骑兵的机动性,同样的野战军团正面对决时,往往是燕人占据着优势,而过早地贪图前期战功,主动吞併一大片领土时,看似「捷报连连」,实则这些新占的疆土该分配多少兵力去驻守?将吃掉自己多少的机动性? 而一旦你自己的兵力被分散开来,所需照顾的地盘铺张开去,就变成了楚人反而在你「地盘」上来去自如了。 一如当年南北二王开晋之战,直接打崩掉赫连家闻人家两家精锐后,大部分晋地城池在接下来也就是传檄而定,先吃下地盘,容易消化不良,先吃下对方主力精锐,才能真正地坐下来,优雅地消化。 苟莫离点点头,道;「主上英明。」 郑凡伸手指了指地图,道;「其二,从范城出兵,过大泽,再进郢都,路途遥远不说,还是最难走的道。 自当年靖南王焚灭郢都之后,楚人对其国都的防备早已变得极为上心,生怕我军再复制一次战例。 所以,我军从范城出,往东南打,大概率会陷入到楚人的层层阻击消耗之中,一旦军队锐气丧失,兵马疲敝,这蜿蜒大泽,很可能会成为大军的覆灭之地。」 苟莫离再度点头:「主上英明。」 第1228页 英明是真的英明,这倒不是拍马屁。 有梁程在身边,又师承田无镜,郑凡的兵法造诣,早就不低了,再加上这些年亲自手操的机会也很多,大战经歷了一场又一场; 可以说,郑凡现在的军事素质,早就达到了一流统帅的水平。 「其三……南下,隔断齐山山脉,若是能南下到极致一点,可提高一旦燕楚开战时,干楚之间『互通有无』的难度。」 自打燕国吞併了三晋之地,形成了虎踞北方的格局后,诸夏四大国,已经逐渐演变成了三国的形式,在这种形式下,老二和老三联手一起抗击老大,这是大势所趋。 虽然偶有嫌隙,但依旧无法阻拦「唇亡齿寒」的认知。 和三国不同的,大概是本该可能发生在梁地因李富胜全军覆没而造成的「赤壁之战」,被郑凡亲自率军攻破了上京城而没能成为现实。 所以,一旦燕对楚再开国战,干国会不会支援楚国? 这是肯定的。 虽然燕人一向瞧不上干人,各种寓言故事各种段子,都喜欢安在「干人」身上; 但干人,尤其是干国的朝廷,也不是傻子。 局面一旦变成,燕楚在前线对峙厮杀,干人在后头给楚国输血,这将对燕国的战事,造成很不利的影响; 毕竟,干人除了打仗不行以外,做其他事……还是可以的。 虽然近十年来,干国北方屡次被燕军铁骑洗礼,但其真正富裕的核心区域……江南,其实并未遭受一兵一卒的损害,简而言之,干人的血槽,还很厚。 此时, 郑凡和苟莫离都站在范城南面的城墙上,地图被天天举着。 摄政王爷伸手指了指南北两个方向, 道; 「有些关卡,是做收束之地,镇南关、雪海关、南门关,这三座关卡在谁手中,谁就能掌握进退之自如,形势之主动。 范城则不尽然。 范城,是我王府在楚地埋下的一颗钉子,它的作用,就是在关键的时候,刺出去,以达到对整个战局,最大的支持和辅助效应。」 因为范城这里,就算是被楚人攻打下来了,楚人也很难经过这里对晋地用兵,虽然现在有河道可以走,但这河道只是粗修,并未经歷像隋炀帝修大运河那般集结大量人力物力进行开拓和巩固。 所以,哪怕是范城丢了,王府也只需要在蒙山以北布置一定规模的兵马,就能够大概率将楚人延伸进来的触手给挡住; 而范城这里也不适合作为出兵的主战场,因为无论是后勤压力还是战场环境的释放,范城都没办法和镇南关去比。 燕楚大战再开的话,真正的主力大军团,必然是从镇南关那里开出,而不会走范城。 范城的这支力量存在的作用,就是打辅助,不仅要打出存在感,最重要的,是要打出性价比。 「主上,属下明白的。」苟莫离笑着道,「其实,属下心里这些年一直在想一件事,还请主上恕罪。」 「说。」 「当年主上千里奔袭雪海关,成就了靖南王以偏师对正面战场取奇效的巅峰之战例,属下在想,若是让属下和主上换个位置,属下能否做出主上当年一样的成绩。」 「你自谦了。」 郑凡一直将自己定义成「温室里的花朵」,再怎么自我感觉良好,也不可能觉得自己会比靠着自己双手打天下的野人王在军政方面更为优秀; 别的不说,就一条,他郑凡吃不了这个苦。 「主上,属下这些年,曾数次亲访过齐山一带,还和一些人构建了一些关系,所以,一旦大战开启,属下可以以马厩发誓, 别的不好说, 隔绝干楚往来, 属下, 能做到!」 郑凡伸手拍了拍苟莫离的肩膀,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多谢主上信任。」 「我也再给你一个承诺,诸夏一统之后,野人,也将併入诸夏。」 「多谢主上成全!」 见王爷和苟莫离聊得告一段落了,已经有了鬍鬚的刘大虎上前禀报导: 「王爷,公主殿下还候着呢。」 当年郑凡身边的三个亲卫,陈仙霸与郑蛮都外放了; 陈仙霸在镇南关,郑蛮在雪海关。 唯独刘大虎,郑凡问过他两次,他都明确表示出了不想外放的想法,意思就是,王爷身边不能没人伺候; 所以,他就一直留在郑凡身边当亲卫,现在则是亲卫长了,有点类似于帅帐秘书的角色。 「把大妞喊来。」 先前讨论战事一脸严肃的大燕摄政王,在提到自家闺女时,面部表情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 自家这个闺女,就是他的软肋。 不一会儿, 已经等了好一会儿才得父亲召见的大妞,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脸上没有丝毫不满和委屈,而是喜笑颜开: 「爹爹,爹爹,大妞想爹爹了。」 明明离家出走的是她,而且是她主动拐着弟弟一起出走,但现在说想父亲的,也还是她。 这里逻辑有很明显的问题,根本无法自圆其说,但没人会在意,郑凡自然也不会在意; 谁叫自己就宠她呢? 「哎哟,闺女。」 郑凡将大妞抱起,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俩三月不见就能变化不小。 第1229页 大妞搂着郑凡的脖子,对着郑凡的脸亲了两下: 「爹,娘亲还好么?娘亲有没有想我啊?」 「挺好的,说你走了,家里清静了,每天可以抽出更多时间来和妯娌们打牌了。」 「才不是咧,爹爹骗我,爹爹骗我。」 「呵呵。」 郑凡轻轻抚摸着闺女的后脑。 「大妞是不是打扰到爹爹和苟叔叔谈正事了?」 「没有,爹和你苟叔叔已经谈好了。闺女,这是你第一次来到楚国吧?」 「爹,才不是咧?」 「嗯?以前什么时候来过?」 大妞指着城墙堡楼上挂着的黑龙旗和双头鹰旗道: 「这儿不是燕国的领土,不是爹爹的领土么?这里也是咱家,只不过咱家太大了而已,人家只不过是从奉新城的家,到苟叔叔帮咱们看的家里逛逛。」 简而言之,我这不叫离家出走啦,我家太大了唉。 苟莫离听到这话,当即笑了,道:「主上,公主说得对,咱家大啊。」 紧接着, 苟莫离又对公主道: 「以后还会更大的,所以咱们的小公主殿下这次是特意来认认门的,省得以后这家再扩个几倍出去后,就一下子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公主殿下有远见啊。」 饶是大妞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经得住苟莫离当着自己父亲和天天哥的面前这般「夸」,只得将脸贴在自己父亲的胸膛上, 嗔道: 「爹,苟叔叔笑话人家呢。」 「你苟叔叔喜欢你还来不及呢,怎可能会取笑你? 倒是你,别仗着苟叔叔喜欢就在这里任性折腾你苟叔叔。」 「才不会咧,人家很乖的。」 对自己这个闺女,郑凡是心知肚明的。 看似憨憨的,有点大大咧咧的样子,但某些方面,是真继承了她亲娘。 乌鸦不知自家黑,摄政王压根没想孩子身上的娇气,到底传承于谁。 不过,也挺好; 当爹的希望自家闺女天真烂漫一点,但绝对不能过了头变成傻里傻气,自家闺女,并不存在这个问题。 郑凡将大妞放了下来, 大妞走向后头,对着坐在那边正在喝茶的一个人,俯身拜了下去: 「徒儿拜见师父。」 摄政王和手下将领议事时,能在旁边旁若无人地坐着的,也就只有那一位老邻居了。 剑圣身子向前探了探,伸手搭在了大妞的手腕上,微微皱眉, 道: 「懈怠了,这些日子,没有运气。」 大妞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剑圣也是有些无可奈何,一来这个受自己龙渊传承的女徒弟和剑婢不同,剑婢的性子还是偏孤冷的,可这个女徒弟却最会撒娇,将自己和她师娘都能哄得团团转,导致其严师的派头一直拿捏不起来; 更让人无奈的是,火凤灵童的体质,人家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比那些勤勤恳恳拥有着铁杵磨成针信念的剑客在前期进步得快。 再加上王府的那几位先生,他们确实更看重世子殿下,这一点,王府里的人都心知肚明,但这并不意味着先生们就会很明显地对小公主厚此薄彼; 教一个是教,教俩,也就是一起的事儿呗,只不过不会对大妞像对待世子殿下那般苛责罢了。 但联想到王府最憨厚的那位,当年都能靠着剑婢的演练吃透自己的剑法,还能用斧头呈现出来,所以,自己是大妞的师父不假,但大妞身边也是一直不缺人补课提点的。 就在这时, 三爷和郑霖也走了过来。 郑霖一出现, 苟莫离脸上的笑容就逐渐敛去了。 王府的世子殿下,是很注重礼数的,只不过这并非意味着他喜欢那些繁琐的礼法,而是他自身的性格,很契合他的位置,那就是……目空一切。 也因此,每次和世子殿下打交道时,苟莫离都会很小心,知道分寸。 这小孩小小年纪,却总能给他一种见到那位瞎子的感觉; 整个王府,要说苟莫离最怕谁,还真不是王爷,而是那位曾经把他折磨得欲仙欲死的北先生。 一同笑容敛去的, 还有郑凡。 郑凡不是不想当一个慈父,事实上,无论是一开始对天天还是之后对大妞,郑凡都是一个可以将孩子给宠上天的慈父; 可偏偏对这个亲生儿子,真的是逐渐演变成了,看见他,就要下意识皱眉的程度。 郑凡也曾和四娘分析过原因,他觉得许是天天那会儿太乖了,乖得不像话,再者大妞又是闺女,当爹的宠闺女,喜欢小棉袄,那是天经地义,女儿奴女儿奴,不就是这样来的么? 在有对比的情况下,自家这个亲儿子,可能连左脚先迈入门槛都会觉得有些别扭了。 不过,还有一个很真实的原因,郑凡没说,四娘也不可能去点破: 那就是,自家这个亲儿子,是地地道道的小魔王。 联想到一开始时,其他魔王们是怎么瞧自己的,再对应到这亲儿子身上,其实就很好理解了。 寻常当爹的可以对自己这儿子说: 要不是老子养你多少年如何如何…… 可偏偏自家这个,生而九品,你就算给他丢天断山脉里去,隔个十几年再去看看,说不得这小子已经混成了某个生野人部落的小头目,还娶了老头目的闺女。 第1230页 不过,这几年爹妈男女混合打外加大哥单打的磨练下,这小子倒不至于会在大众场合落面子。 郑霖跪伏下来行礼: 「儿臣拜见父王,父王千岁!」 「起来吧。」 「谢父王。」 父子俩很沉默地对视着,连带着将这里的氛围,一起带低。 好在,大家也都习惯了。 如果说摄政王看天天,像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的话,那么看自己这个亲儿子,就真有点老丈人看女婿,恨得牙痒痒的同时还得保持微笑的体面。 随即, 郑凡面向南方,开口道: 「你虽然还小,但毕竟是王府的世子,眼瞅着不久后就要打仗了,为父我也要出征去了,你得像个男子汉,稳重一点,把家里给操持好,这是身为世子的责任。」 郑霖很认真地点点头, 道; 「家里有儿臣在,请父王放心去吧。」 「……」郑凡。 第五章 大燕风起 风,轻柔的吹,四周呈现出的,是乡间田野的丰熟气息。 苟莫离刚进驻范城的那两三年,范城以南还属于和楚军的纠葛泥沼之中,不仅双方的哨骑小股兵马在这里捉对厮杀,还有各自扶持起来的江湖、地方小势力在一片接着一片的小地盘上撕咬着。 当年郑凡刚进四品时,还带着魔王们一起来「升过级」,也是藉助着那时候的环境; 现在, 不一样了。 三十六座军堡,十二座陆寨,六处水寨这是实打实地控制在范城手里的军事存在,在这一成建制的基础上,往往还附带着地方依附方面的优势胜出。 如果说当年屈培骆和范正文在这里时,所能做的仅仅是在这儿构筑起几片木栅栏的话,那么苟莫离是先布置出了一个防火带,再在内圈位置,种上了花花草草,时不时地还做点儿精修,外围腥风血雨,内部不说歌舞昇平,但也能有种「安居乐业」。 当然,纯粹地这般对比其实对屈培骆也有些不公平,毕竟当初范正文主范城,屈培骆在外围游荡,有点军政分家的意思,苟莫离这边则是一手抓,同时还有来自晋地的充足供给。 只不过,在带有辅助性质的侧面战场上能摆上一个野人王,这手笔,可谓极其豪横。 尤其是对于这些年名将凋零的楚国而言,足以让郑凡的那位大舅哥羡慕得流口水。 这会儿,郑凡和剑圣坐在一起正在下棋,下的也不再是五子棋,而是正儿八经的围棋了,只不过摄政王的棋艺,谈不上臭棋篓子,但也只能算很一般; 好在,剑圣的围棋技艺,比摄政王也就高那么一线,不需要放水什么的,二人倒是能很容易地杀得尽兴。 苟莫离就站旁边,当着捧哏,同时端茶递水。 外围,锦衣亲卫早就布置开去,负责四周的警戒。 郑霖和大妞一左一右,坐在天天身边。 「哥,楚人为什么就放任苟叔在这里一步一步坐大啊?」郑霖有些好奇地问道。 从晋东到范城的路,不好走,范城的兵马,其实也不算很多,可以说,苟莫离就是在楚人眼皮子底下日拱一卒,打开了局面。 天天回答道:「在你还没出生前,楚军曾攻打过范城,但被父亲率军自镇南关出奔袭而至,打了个措手不及。 仙霸哥就是在那一战中亲手斩下楚国独孤家柱国的首级获得军功的。 楚人不是不清楚范城如鲠在喉的感觉,但楚人没有办法,除非有足够的把握可以将镇南关一线堵住,否则我军首尾唿应之下,楚人想啃下范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坐在边上的大妞用龙渊,在地上划动着,一开始,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渐渐的,天天发现大妞画的居然是东至镇南关西至范城这一线的地势图。 「这就和我跟大蟒玩游戏时一样,我抓它尾巴,它的头就过来,我抓它的头,它的尾巴就过来。」大妞扭头看着天天哥,不好意思道:「先前离家出走时,怕自己走丢,就把爹籤押房里的沙盘给记了一些下来。」 灵童的优势不仅仅在于身体上的「早熟」,还有心智上的优势; 这其实很好理解,能更早地脱离「襁褓」状态,更早地爬行更早地站起来更早地去探索周围的环境,对事物的认知,自然也就会比普通孩子早很多。 这时,远处出现了一队骑兵,带头的是刘大虎与一名野人出身的将领。 刘大虎翻身下马,来到棋盘前禀报导: 「王爷,人带到了。」 郑凡点点头,继续落子。 很快,三个男子走到了这里,其中二人一看就是山越族传统服饰打扮,另一个则穿着楚服。 正在倒茶的苟莫离放下了茶壶,笑看着他们,亲和道; 「来啦?」 三人面面相觑; 他们是认识苟莫离的,也知道苟莫离在范城在晋东的身份,现如今,有两个人坐着,苟莫离站着伺候,那……其中那个坐着的身穿着白色蟒袍的男子是何等身份,已唿之欲出。 三人马上跪伏下来: 「我等拜见摄政王爷。」 三人其实都是山越族,一个叫蒙拿,一个叫巴古,另一个身穿楚人服饰的,因其族里当年曾被屈氏驯服过,被赐了夏姓,现在叫商楼。 第1231页 范城以南这一大片复杂纷乱的区域,实则本质上是当年屈氏封地的核心位置,在屈氏被抽离甚至是被近乎连根拔起之后,形成了势力中空。 这三人的部族,其实位置比较远,在南面的南面,足以延伸到齐山山脉的南端,再继续往南的话,就可以到当年干国的东南边疆了; 只不过那块地方因为当年年大将军率军攻伐,现属于楚地。 三人的部族,势力也不是多强,在充足的正规军面前,可以说不值一提,但这种地头蛇有时候却能发挥出极为出色的作用,尤其是军事冒进之中,有它们的里应外合,可以出奇效。 郑凡摆摆手,将棋子随意地丢在棋盘上,无视了自己这盘已经无力回天的棋势,转而装作处理正事的样子扭头看着跪伏在地的这三人。 不过,王爷倒也没说话,而是随手拿起一串放在棋盘旁的葡萄,放到了跪伏着的三人面前。 「王爷赏你们的。」苟莫离出声提醒道。 「谢王爷。」 「谢王爷。」 三人一起将葡萄接过来,分了,一人一个葡萄送入口中,一边吃一边笑着说甜。 「呵呵。」 王爷笑了笑,站起身,没和他们再说些什么。 其人在这里,见了他们,实则已经胜过了千言万语,再礼贤下士什么的,其实没什么意义,更没这个必要。 苟莫离马上走过去,示意三人起来,让他们跟着自己去商议。 郑凡伸了个懒腰, 打了个呵欠, 走到天天三人坐的位置,先将大妞抱起,再用靴子碰了碰还坐着的儿子, 道; 「收拾收拾东西,咱们该回了。」 「父王,我就这么来的,哪有什么东西好收拾?」郑霖反问道。 「收收你的心。」 「……」郑霖。 「爹,天哥哥会和我们一起回去么?」大妞好奇地问道。 「会的。」郑凡回答道。 天天马上俯身,「喏!」 在军中,当行军礼。 天天被郑凡派遣到苟莫离这里来歷练也有一阵子了,只不过,等到真正的国战开启时,郑凡希望天天能留在自己身边。 倒不是说侧面战场就不重要,毕竟他郑凡当年就是靠侧面战场打出璀璨战绩出头的,但现如今有这个机会,自己也有这个地位,为何不把儿子放自己身边让他直面大军中枢的运转呢? 且对于天天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哪怕他不说,但渴望的,必然还是正面战场对决的。 郑凡向来不喜欢对外营造什么「公正无私」,也懒得去做那种拿自个儿儿子做例的事儿。 锦衣亲卫开始收队,返程开始。 在外人看来,摄政王是为了陪孩子「游山玩水」过来的,但实则,孩子这边反而只是顺路,作为一场大战的真正主持者,范城这边不亲自走一趟看一眼,心里总归不能完全踏实下来。 现在, 他可以放心了。 舟船行进,有闺女在身边陪着,行程倒也不算单调。 出蒙山,进望江后,可以清晰地看见自晋地向望江下游而去的货船开始变得越来越多。 范城那边是有自己的一套体系的,范正文打仗不行,但做运营可以,苟莫离接手后,从矿山到铁匠铺再到农桑这方面,他都抓了起来。 府库那边,郑凡也看过了,很充实; 但对于正在酝酿的这场国战而言,不够,还远远不够。 当年很多仗,打赢了,却还得撤走,亦或者次次都兵行险着,包括当前李富胜的战死,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国力于后勤。 现在,经过五年的休养生息。 他郑凡, 终于可以从容地腾出手来,打一打那富裕仗了! 郑凡并未提前下船向东回奉新城,而是坐船一路来到玉盘城一带,更是在东岸登陆。 公孙志之子公孙寁,宫望之子宫璘,各领一支精骑早早地就在西岸候着了。 晋东的兵马出现在瞭望江以西,已经算是很正常的事情了,自去年开始,晋中和晋西的兵马,甚至连燕地的一些兵马,也逐渐开始换防过来。 「末将拜见王爷!」 「末将拜见王爷!」 郑凡走下了甲板,对着面前跪伏着的两个将领点点头。 他们俩也曾在自己帅帐下效力过,已经算是晋东一脉的将二代了。 再看看站在自己身侧,一身银甲的天天; 摄政王心里没有「江山代有才人出」的感慨是不可能的,但,这种感觉确实不错。 王府的大马车早就准备好了,郑凡坐进了马车。 随即, 护军前后开路,锦衣亲卫撑起了仪仗,摄政王行辕直入颖都。 要知道, 摄政王已经好些年未曾过望江了。 颖都上下早就得到了知会,颖都现任太守刘疍,领颖都上下全体文武,携成亲王司徒宇一同跪迎王架。 如果说当年郑凡还是平西王时,大燕百官跪迎是看在大燕数百年来军功爵乃一等尊贵的默契上的话,那么现如今,摄政王的头衔,已经让郑凡在法理上拥有了和皇帝同坐的资格。 跪,是应该的,而且是毫无怨念以及不适地跪。 除了颖都本地文武以及成亲王府外,还有另外一支队伍也在跪迎的序列之中,撑着华盖,立着金伞; 第1232页 搁其他钦差,这华盖只是做个表象意思的,但在他这儿,却是实打实地遮阳还觉得不够。 华盖再大,也遮不住这一尊肉山啊。 天天策马而出,传令道: 「摄政王有令,请钦差上马车。」 「下臣遵命。」 许文祖在左右的搀扶下站起身。 其余人,则继续跪着。 当许文祖上了马车,掀开帘子进来时,郑凡正坐在里头王座上,后头,隐约探出俩孩子的脑袋。 「下臣许文祖,叩见摄政王爷,王爷千岁!」 「得了,别跪了,你一下一上的太不容易。」郑凡笑道。 许文祖也笑了起来,没强行扭着什么礼数。 事实上,他是钦差,本就没必要跪,但在这位面前,真没必要去拿捏什么细节礼数了。 许文祖坐了下来,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一些药丸,送入口中,又就着刘大虎送来的茶水咽下,随后大口地喘了好一会儿的气。 老许,更胖了,且比胖更严重的是,这傢伙身上的气息明显给人很紊乱的感觉,意味着他身上的三高问题很是严重了。 「老许,注意保重身子。」 「嘿嘿。」许文祖笑了笑,「你瞧,这不就来炼油了么?」 许文祖一拍自己的大肚子,当即激起「千层浪」。 许文祖在颖都太守位置上做得很好,三年前,被召回燕京入内阁,依其资歷,直接插队成为次辅。 前年,首辅毛明才丁忧归乡,许文祖自动升任大燕自有内阁以来的第二位首辅。 半年后,皇帝下诏,以国事需要为由,对毛明才进行夺情,结束了毛明才的丁忧,让其再归朝中。 之后的半年里,内阁之中可以说有两位首辅大人,但二人并未去争夺地位,彼此之间,再加上和陛下之间,其实早就心照不宣了。 现如今, 许文祖是顶着内阁首辅兼钦差兼督查晋地巡风的差事自燕京来到颖都的; 回到了,他曾经奋斗耕耘的这片土地上。 现任颖都太守刘疍是天子近臣,算是皇帝在还是皇子时就收入麾下的。 许文祖的钦差使团前阵子进入颖都时,刘太守主动让出太守府,示意许文祖住进去。 许文祖没推辞,直接住了进去。 这和官场上的那种「谦让」「和稀泥」「中庸」等等所谓的词牌很不匹配,但实则,这些词牌基本都是民间茶馆的好事者再加上地方衙门里当差的看着县令、主簿、县尉等大人尔虞我诈的操作,进一步想当然地引申想当然地觉得一个国家真正的高层也必然在遵行这种游戏规则; 可惜,事情不是这样子的,当天子的目光落在了你的身上,当天子赐予你钦差旌旗派你出去时,你是必须得做事的,得做出效果的,得完成皇帝和朝廷的意志的,站得太高了有一个问题就是,你想躲也没地方可以躲。 许文祖进入颖都的第一日,就入住了昔日他曾住了好几年的太守府。 这意味着,整个颖都完成了权力的交接,现任太守刘疍自动滑落成副手身份,接下来颖都甚至是整个晋中,以及辐射向晋西,一切的一切,只要涉及到晋东方向的,都将归于许文祖的掌控和调遣之下。 「出来了,总算能透透气了,王爷,不怕你笑话,这燕京城住着,不仅没颖都舒坦,连虎头城都不如啊,哈哈哈。」 「呵呵呵。」 郑凡也笑了起来,道:「所以民间才有说法,宁为县太爷,不做二品部堂官儿嘛。」 「王爷,该怎么打仗,您不用告知咱,您所需什么,所要什么,写在摺子上,就派人八百里加急给咱送来。 咱不会给任何的推辞,也不会诉任何的难苦,更不会对您说什么哀民生之多艰。 咱就一句话, 如果哪天王爷发现送到军营的粮食不够了, 您去找找, 最后一辆车里,挂着的是咱自己的这身肥肉!」 「老哥,有你这句话,孤就放心了。」郑凡换了一个坐姿,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这一仗,稳了。」 兵强马壮在我, 后勤充足在我, 将帅一心在我, 皇帝和我站在一起, 不是不可能输,如果以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是史书上「暴戾」「穷兵黩武」来衡量的话,当然可能输; 但在当下, 郑凡真想不到自己能有输的理由。 此等局面, 古往今来多少名帅做梦都能笑醒的天胡开局, 要是还能玩儿脱, 那郑凡只能承认自己是个废物了。 这时, 许文祖又开口道: 「王爷,可惜老侯爷不在了,若是此时老侯爷在这儿,该多好啊。」 许文祖是老镇北侯府的人,他称唿李梁亭,私下里都是叫老侯爷。 「会欣慰的,老许。还记得……有十年了吧,好像都不止了,在御花园,我看着老侯爷在那里烤羊腿。 他说,这大燕还是太小,争来争去,实在是让人提不起兴致。」 「这的确是老侯爷会说的话,哈哈。」 「要来了。」 郑凡的目光变得严肃了些许, 坐在下面的许文祖也马上收敛了笑容,起身,虽然很艰难,但还是跪伏了下去: 第1233页 「昔我大燕有幸,得先帝爷,得老侯爷,得南侯; 今我大燕有幸,得陛下,得王爷。 自八百年前大夏风起,诸侯争雄,天下逐鹿; 诸夏诸夏, 被叫了太久太久,也是越听越觉得别扭,是该改个称谓了。 愿吾辈子孙起, 风无论是自荒漠吹来,还是自雪原吹进,亦或者是山谷大泽迴荡、东海碧波追逐; 凡风所涂抹之处, 皆为玄色; 凡日月所照之地, 皆为燕土!」 第六章 列祖列宗 大燕的皇帝,刚打完了一套太极,又盘膝坐下练了一会儿吐纳,随后神清气爽地去泡了个澡。 自打五年前「治病」之后,皇帝对自己的身体,可谓极其珍惜。 当然,五年前的那一场最后的官场清洗再加上内阁制度的平稳运行,姬老六可谓完成了「收权」与「放权」的和谐。 国事交由内阁去做,尽可能地将自己从繁忙的案牍之中解脱出来,但属于皇帝的权柄,依旧稳稳地捏在手中。 皇帝在黄昏时走入了内阁,对外的牌匾上,写着的是「清政殿」。 诸位阁老一起起身向皇帝行礼,皇帝微微颔首示意大傢伙坐下,再示意魏忠河命一众小太监将银耳羹送与诸位阁老。 清政殿首座是一张龙椅,只有皇帝来时才能坐上去,此时,太子坐在龙椅下面的一张桌前。 皇帝这明显的「养生加放权」,对比先帝在位时的勤勤恳恳呕心沥血,甚至是对比皇帝刚登基时那两三年的兢兢业业,实在是有着太多的「散漫」; 按理说,诸位阁老们应该对此有很多怨言的,最起码,得劝谏劝谏,陛下,咱不能那么闲啊。 虽然,皇帝在大方向和新政把控上,一直做着主导,每年户部上呈的年结也都是按照预期的增幅,只会超额完成目标从未有亏欠; 但,您好歹做做面子活儿啊,还想不想史书上留个勤政的好名声了? 最重要的是,皇帝在治国方面,尤其是民生经济方面有着远超寻常大臣的水平,户部尚书在皇帝面前就像是初入货行的伙计面对老掌柜,所以,皇帝当「吉祥物」的话,无疑是让大傢伙的工作一下子变得厚重繁琐了许多。 不过,如何对付这些阁老,皇帝也是很有心得,他清楚这些大臣们想要的是什么; 造反……他们还真没这个心思; 做官做到这一步了,所求的,也就是个青史留名了,最好,能陪享太庙。 所以,皇帝将自己的长子,也就是当今太子,放在了清政殿。 太子在这里,一开始干着「小太监」一样的活计,端茶递水; 但总能问问看看,变相的大傢伙都成了帝师,而且培养调教的还是未来大燕的皇帝; 就如同是剑圣将龙渊毫不犹豫地送给摄政王府长公主一样,江湖人对传承极为看重,阁老们也是一样。 他们希望自己的政治哲学,可以灌输到太子身上去,从而让自己的思想,可以在未来,继续光照整个大燕。 也因此, 皇帝「懈怠」政务,阁老们看在皇帝把太子丢过来的份儿上……忍了。 看见自己父皇来了, 因为自幼早慧太懂事所以不得不一直承受「重担」的太子爷, 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他将手头的一些摺子整理好,主动走向自己父皇。 皇帝坐了下来,开始批阅摺子。 清政殿的氛围,再度恢復肃穆。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皇帝将面前的摺子「清理」好了,示意太子拿下去分发。 揉了揉手腕,皇帝下意识地想打个呵欠,再看看下方坐着的阁老们,皇帝稍微用手做了些遮掩。 很多时候,人会刻意地绷紧了弦去忙碌,不是喜欢这种绷紧的感觉,而是心里清楚一旦松懈下来,只会不停地给自己找各种藉口,而后一泻千里。 才这会儿功夫,皇帝已经觉得疲惫了。 内阁一开始是五个人,后来一再扩充,现如今,清政殿坐着的阁老,有将近十五人,只不过,核心圈子,也就是拿捏主意坐梨花木太师椅的,只有五位,另外十个,其实更像是打下手的阁老,但不管怎样,也是入阁了; 慢慢熬,慢慢混,总能有指望坐上一把椅子的。 之所以要扩充,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政务太累,阁老们往往需要超负荷工作,所以,很容易病倒,有些,将养将养,休息休息,还能很快再爬回来继续为大燕操劳,有些……病倒后可能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所以,内阁的人数必须多,方便填补。 权力,是一枚毒药,它不仅能让帝王呕心沥血,也能让臣子们一边熬着腥红的眼一边继续对这种状态甘之如饴。 「诸位,可以歇歇了,待会儿随朕一起去赴宴吧。」 今日,宫内设宴,有五年前加封摄政王时的规模。 阁老们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没人有异议,分别起身,找负责伺候自己的太监去净脸和换袍子。 清政殿两侧,单独开了寝房,方便阁老们小憩一下继续操劳,省得来回出宫麻烦,不少阁老半个月才出一次宫回一趟府; 外头有一说法,那就是看看这入阁的大人们,哪怕普遍年纪不小,但想那干国姚子詹,还能继续生个小儿子小闺女出来呢,可偏偏大燕这入阁的阁老们,一旦入阁,家里就不诞子息了,一树梨花,真没功夫去压海棠喽。 第1234页 太监们从寝房内为阁老们取来正服,见大家着装完毕后,皇帝走在前面,太子跟在后头,再后头,则是总共三排十五位阁老。 撇开晋东的那座王府不谈的话, 这一行, 已经算是大燕真正的权力核心队伍了。 宴会规模很盛大,不仅有燕国的王宫贵胄,还有荒漠十三部的质子……亦或者叫,小王爷。 整个荒漠如果切半分的话,真正能和燕国有密切交集的,其实是东边荒漠,而西边荒漠,则和西方联繫比较紧密。 相较而言,东边荒漠人口最多,部族也多,实力也更强,当年蛮族的王庭,也立在这块区域。 自南北二王一同碾碎王庭后,荒漠蛮族开始了分裂,这几年下来,可谓脑浆都打出来了。 大燕天子更是一口气册封了十三个部落为「王」,惠而不费的头衔,直追当年大皇子在雪原时带着萝蔔大印去「官嫖」。 蛮族的衰落,燕国的崛起,已成不可逆之势,再加上皇帝借鑑了曾经平西王府对雪原的手段,且做了因地制宜的改良,在加剧了荒漠部族分化的同时,也加强了燕国对那里的渗透。 十三个蛮族「小王爷」一同向大燕皇帝行贺,送上祝福。 今日宴会的主题,是燕国皇家的一个节日,搁先帝爷时,应该是皇帝带着宗室们忆苦思甜,最典型的就是让皇子们坐在那儿吃难以下咽的窝窝头; 可偏偏这一次,皇帝却大肆操办了起来。 皇帝起身,站在宴会最高处,与他们随了一杯。 坐下来后,皇帝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袖口一边想到了前阵子收到的来自晋东的信,信中表达了对现如今燕国对荒漠羁縻政策的担忧。 一旦燕蛮隔阂伴随着蛮族彻底当狗而逐渐被打破,日后,在后世子孙时,很可能会导致蛮族藉助另一种方式,甚至打着燕人自己的身份,在燕国境内重新崛起……返祖。 看着眼前正为自己献舞的一众蛮族王子们, 皇帝微微一笑, 这个提醒,他不是没想到过,但还是自己和那姓郑的聊过的那些话。 后世子孙但凡不争气,就算不在蛮族身上出乱子,也会在其他方面出乱子,自己总不能提前将所有现在的阿猫阿狗都除掉吧? 哪怕你除了个干干净净,但等个一甲子之后,还不是春风吹又生? 蛮族小王子们舞蹈结束后,燕国各方上来送上祝福,其实燕人自己都不懂这个本该是「宗室」的节日为什么要大家一起过,更不懂得要祝贺什么,但称颂皇帝陛下伟大,称颂大燕蒸蒸日上总是不会错的。 接下来, 是干国使臣、楚国使臣、成亲王府、晋王府等等以及一众诸夏小国派来的使者,相继送上贺词。 皇帝很给面子,虽然没下场「亲民」,但也都举杯做了回应。 干国使臣一众坐席那边,有一个姓石名开的年轻人,他正摇晃着自己案桌上的酒壶,身边一个使团官员笑着问道: 「这燕国的酒,哪里有我大干桃花酿来得好喝润喉?」 石开摇摇头,道:「您没注意么,这酒,只有半壶不到。」 虽然这种在宫廷内开设的宴会,政治主题为主,吃喝什么的,反而只是意思意思,但连使臣桌上的酒壶都只有半容,难免让人觉得奇怪。 「嘁,燕人嘛,总是抠抠搜搜的,蛮子习性。」 石开抿了抿嘴唇,道: 「回国前,要查一查燕人坊市间酒水的价格如何了。」 「嗯,为何?」 石开将酒壶中剩下的酒都倒入酒杯中, 再缓缓地将眼前这酒壶放下: 「这种规格的大宴,宾客的酒壶竟只有半容,一国体面都可以不顾了……」 石开将杯中酒水一口饮尽, 道; 「我猜,燕人,可能禁酒了。」 …… 大宴后半段时,皇帝提前离场。 魏忠河搀扶着皇帝向后宫走去,皇帝的后宫,到现在依旧是只有一个皇后一个贵妃。 这五年期间,皇后为皇帝又生了个儿子,贵妃则又生了个公主。 这后宫之和谐,让朝臣们也是有些无话可说。 多么尽职尽责的皇后娘娘啊,每天喜欢做的事儿就是在宫内种菜纺纱织布,顺带给大燕诞下了三个皇子; 多么知礼数的贵妃娘娘啊,生就生公主,一胎皇子都没有。 三个皇子,两位公主,子嗣对于皇帝而言,其实还是少了,但……也够用了。 尤其是国本早早地就立下的基础上,阁老们也不愿意拿这个去劝谏皇帝; 他们天然地会拥立太子的,一如当年先帝爷在时,甭管六爷党多么强势,但太子身边也一直不缺支持者; 因为很多大臣,他们想的不是从龙和幸进,甚至对太子不熟,他们所保护的,是这种稳定的体制。 真要劝谏选秀往后宫纳人,万一整进去个什么妖艷女子,引动了后宫大戏,何苦来哉? 魏忠河知道陛下喝多了,是真有些醉了,所以他打算将皇帝送往皇后娘娘那里去。 一般这种情况下,皇后娘娘也会将贵妃娘娘喊来,两个人一起伺候宿醉的皇帝。 但皇帝却忽然开口道: 「去太庙。」 「喏。」 第1235页 魏忠河马上挥手,后方的太监们马上将辇抬上,让皇帝坐上去。 随即, 一行人在这深夜,前往了森严太庙。 太庙是一个祭祀场所,庄严神圣,就是皇帝需要在这里举行什么活动时,也得提前沐浴更衣和斋戒。 但皇帝自个儿心血来潮想来这里看看的话,自然也没人敢阻挠。 魏忠河搀扶着皇帝上了太庙台阶,随后,皇帝伸手,将魏忠河推开,自己身形有些踉跄地双手撑开了太庙大门,有些踉跄地步入其中。 太庙的长明灯不会熄灭,中间是供桌,两侧则是烛火通明。 魏忠河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太庙大门闭合起来,转过身,面向外头。 里头, 皇帝沿着一条边,开始一步一步地挪走。 在其面前,是一张张歷代姬家先祖的画像。 初代燕侯的画像,最为质朴,因为他穿的不是龙袍,而是大夏的官服,骑着貔貅,身负弓箭,手持长刀,极为英武。 他,是燕地的开创者,也是燕民的领路人。 老燕人在有些事情上,脾性确实很光棍,就比如接下来的好几幅画像里的姬家「皇帝」,都没穿龙袍,因为那时还没称帝建国。 但据说,干人赵家皇帝的太庙里,从干国太祖皇帝以上,祖宗多少代都追封了皇号,所挂画像,也是清一色的龙袍; 在干人的叙述之中,他们的赵官家祖上,是四侯开边之一。 可能,正是因为得国不正,所以更心虚,才更需要这些玩意儿来装点自己吧,反观靠着祖先一刀一枪拼杀出江山社稷的姬家,就没什么需要忌讳和遮掩的; 先祖当年的模样,正是创业艰辛的最好证明,更是姬氏一族的荣耀所在。 等到立国后,接下来的皇帝画像,都是龙袍加身了。 这期间,有很长的一串皇帝画像,很年轻,这意味着这些皇帝都是英年早逝得多,没有活到老年留下年迈时的形象。 遗像嘛,自然是生前最后健康时间的模样,不可能你活到六七十岁结果给你画一张所谓的二十岁时的英俊模样挂上去。 这段年月,也是燕人和蛮人厮杀得最惨烈的时期,帝王御驾亲征战死沙场的都有好几个。 姬成玦继续往里走,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爷爷。 他对自己的爷爷其实印象很有限,甚至可以说几乎没什么印象。 但他还是在爷爷的画像前驻足了很久, 不是为了想多看看爷爷几眼,纯粹是想晚一点再看下面的那位。 但, 这么多先人都看过了,总不能把他落下; 姬成玦最终挪动了步子,站到了最后一张画像前。 这张画像很新,画中的人,也很鲜活,最主要的是,因为你对他实在是太过熟悉,所以当你看见他画像时,你会自行去补充其形象。 画中的他,坐在龙椅上,一身黑色的龙袍,眼眸里,似乎依旧带着那股子睥睨的气息。 很多时候,姬成玦都觉得自己的父皇不是人,而是一尊貔貅,真正意义上的貔貅,披着神兽的皮,实则本质是一头凶厉的野兽。 姬成玦身子往后靠了靠,在桌台前选好了一个依託点,就这么盯着自己的父皇看。 「嗝儿……」 皇帝打了个酒嗝儿。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要说多恨他吧,现在还真没太多感觉了,但所谓慈父的形象,那自然也是不可能有的。 姬成玦歪了歪脑袋, 伸手, 指了指画像中的先帝, 笑道: 「你呀,这辈子,所图所想的,就是一个千古一帝的名声,但可惜了,你没机会了,没机会了啊。 全德楼烤鸭店里的烤鸭,一直很有名。 但食客称赞的,是烤鸭师傅的手艺,谁会闲着没事儿干,去称赞採购鸭子的伙计? 这盘菜, 你备好了料, 我来下锅; 这天下, 你没统合下来, 我来统! 千百年后, 煌煌青史中的千古一帝,只会是我,是我……姬成玦。 你会因为离我太近, 反而被我遮掩住光芒; 你这辈子,都没怎么正儿八经地当过一个爹, 那我就让你在史书里被人读起时, 让他们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姬润豪? 燕武帝? 他是谁啊? 哦, 是我……的爹。 哈哈哈哈哈……」 皇帝发出了大笑, 他手指四方, 喊道: 「当我住进这里时,我让你们所有的所有……都黯淡无光!」 酒醉加一路在太庙行进过来的疲惫,让皇帝身子越来越往下,最终,靠在了桌台边缘,睡了过去,还打起了唿噜。 也不知道哪里的风,吹了进来; 烛台, 微微有些摇曳。 正前方先帝爷的画像,在此时脱落了下来,缓缓荡荡…… 遮盖到了皇帝的身上。 宿醉的梦, 总是带着眩晕与干呕,同时还是混乱且不合逻辑的,甚至,还会显得很是荒诞; 就比如, 姬成玦在梦里, 似乎自己身边,围满了人, 第1236页 其中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自己身边响起: 「呵呵, 如何? 你们看到了没有, 这是我为大燕挑选的皇帝! 这, 就是我姬润豪的, 儿子!」 第七章 王旗点兵! 覃勇正在家中院儿里磨刀,他两个弟弟,一个比他小一岁,一个比他小三岁,在旁边坐着,一脸羡慕地看着哥哥。 覃老爹没上过私塾,往上数三辈子,也都是泥腿子出身,当年在一户大庄户人家为奴,总是被主人家骂「狗噙的东西」; 后来野人入了关,主人家被野人屠了全家; 覃老爹就带着婆姨和仨孩子躲进了附近山林子里,那会儿一同躲进去的流民很多。 颠沛流离之后, 燕人打赢了野人,有燕人骑士来接引躲藏的流民去雪海关,覃老爹带着一家老小就去了。 点名造册时,覃老爹挠挠头,他还真不晓得自己叫啥名字,甚至连姓都不晓得,只是有些憨傻地说主人家都叫自己「狗噙的」; 得亏当时负责造册的文吏心善,没稀里煳涂地就这般随意上名填姓,而是帮忙改了个「覃」姓; 就这样, 原本叫「狗噙家老大」「狗噙家老二」「狗噙家老么」的仨儿子, 被那名文书依次取名: 覃大勇,覃二勇,覃小勇。 覃老爹带着一家老小在雪海关生活了几年,覃老爹人木讷,但种地是一把好手,曾参与栽培土豆,被一位盲先生点名表扬,赐予了标户的身份。 仨儿子,也都在雪海关的学社里上过学。 上了学之后, 老覃家和那位文吏就开始走得很近了。 尤其是仨孩子,逢年过节都会主动从自己家里带点儿东西去看望那位文吏。 以前没文化,不懂; 上了学有了文化后,才一阵后怕。 要不是这位文吏心善,天知道哥仨这一辈子伴身的名字得被自家亲爹带偏到哪里去! 后来,那位文吏就认了仨孩子当干儿子,更是将自己的闺女,许给了覃大勇。 主要还是因为覃老爹自己得了标户身份后,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再者,覃家仨儿子,走上正轨后,是不会太差的。 再之后, 王府搬入了奉新城。 老覃家没入奉新城,而是被安置在了奉新城西南位置的晋安堡。 晋东这些年的发展体系,是以奉新城为核心构造的扩散区。 所谓的「堡」,则像是乡镇的代名词,也可以被认为是屯垦所。 一座堡,里面的正规士卒可能就十几二十个,但下面的屯垦户少说也有个四五百,这人口,也就轻飘飘的数千往上了。 每隔一段时间,堡里的士卒会领着屯垦户内的青壮进行操练,一般而言,除了标户聚集的屯垦所会组织骑射军阵这种正规操演,其余大部分屯垦所里也就是个意思。 一个是正规战兵的预备役兵员,一个是辅兵甚至是农夫的预备役,所需要投入的程度自然是不一样的。 一个标配的屯垦所,有四个「官吏」负责; 其一,是堡寨校尉,负责防卫以及训练民夫,因直属奉新城,所以地位最为超然。 其二,是屯长,相当于是地方的村长一类,同时兼顾屯所内的驿站。 其三,是农长,一般由有经验的老农担任,负责教导大家种田,新培育的种子以及肥料的制作等等方面,需要这类技术型的农夫下沉到基层; 覃老爹就是这个职务,而且时常得往返奉新城开会,吸收和总结经验教训。 其实农家古来有之,毕竟民以食为天,重农是标配,但王府这种成系统成建制的,还是头一遭。 最后,则是文书官,负责向屯垦所里的民众们宣读王府下发的告示,宣读王爷对自己子民的讲话,同时还要负责接待一些类似「社戏」的巡演,差不离算是其他地方的官学的「教习」。 只不过虽然大燕自先帝爷时就开始以科举取士,但晋东这里却一直对「四书五经」不是很在意,每年也是有一些读书人会从晋东去往颖都那里赴考,争取得到一个功名; 但数目很少很少,近乎到可以忽略不计。 主要是因为晋东学社里出来的学生,最优选择是入王府下的衙门任职亦或者是入军中,其次还有作坊和弄所,再辅之以标户身份作为奖励,这些需要上进的人口,有着充裕的去处,不用拔剑四顾心茫然。 其实,不仅是晋东向外求科举的人很少,每年读书人主动进入晋东的,反而很多很多,毕竟比起科举的蹉跎和独木桥,稳定安生的差事,自身的用武之地,其实来得更为香甜。 「吱呀……」 家门被推开,覃老爹虎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覃大勇继续磨刀, 二勇和小勇直接朝着老爹跪了下来。 昨日堡寨校尉造册,全户里得出一个男丁,虽然这是每年都会有的例行之举,就像是操演一样,但昨日现场的氛围,明显不同。 一些老人已经察觉到……可能要打仗了! 全户的意思是,一家的成年男丁至少或者超过两个; 在晋东,成年男丁的定义是十四岁。 这就可以保证,在抽调出一个男丁后,家里至少还能留有一个男丁负责生产。 第1237页 覃家是标户,晋东律法,凡标户,王有诏,必出丁; 这个「丁」,指的还是战兵的意思。 按照以前的训练和分配,甚至连你的兵种都早就定下了,同时,还得自带甲冑兵器以及……战马。 另外,约定俗成的规矩还有自备一部分干粮。 自雪海关创建标户制度到现如今,标户兵,已经成为王府下辖的真正战力,每一镇兵马都是以标户兵为基础核心; 承平时享受着各种让人眼红的待遇和福利,等到真正要开战时,标户理所应当的披甲沖于第一线。 而在覃大勇报名后,二勇和小勇,也报了名。 但他们并不认为自己能选的上,因为自家老爹在这晋安堡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校尉大人肯定会知会自家老爹的。 覃老爹的脸,一直沉着; 而这时,孩子们的娘,则坐在屋子里,她是个没脾气的主儿,以前丈夫孬时,她被称唿为「被狗噙的」; 现在丈夫不孬了,她的性格还是改不了,爷俩的事儿,爷俩自己弄,她就靠着窗户,为老大纳鞋底。 覃大勇磨好了刀,对着刀面,吹了吹; 他知道自家俩弟弟渴望陪着自己一起出征,晋东男儿其实都在苦盼着机会,但他毕竟是长子,他出征了,家里留着俩弟弟,自己也能放心很多,所以,他没帮弟弟们求情。 这时,门口来了一辆牛车,赶车的是一名堡寨士卒。 覃老爹转身,走到外头,塞银子。 「大人,大人,我家校尉说了,记帐就是了,记帐就是了。」 「这不成,这不成,哪能贪王爷的东西,哪能贪王爷的东西!」 覃老爹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晋东王府下辖的产业实在是太多,所以,在晋东,公家的东西,也就叫王爷家的东西。 「大人,这不算贪,到时候挂你俩儿子头上就是了,本就是应该的,我家校尉还说了,他敬佩大人,另外,也请大人放心。」 覃老爹听到这话,这才长舒一口气,点点头,走到车旁,从车上拿起两把刀,又拾起两套皮甲。 往家门走时,跨过门槛,东西实在是沉重, 「噗通」一声, 覃老爹摔了个狗爬,东西也散落了一地。 儿子们马上跑过来搀扶起爹; 覃老爹嘴唇摔破了,在流血,但他不以为意,伸手指了指地上的刀和皮甲: 「前阵子去奉新城开会时,爹就猜到像是要打仗了。 挺好, 挺好, 你们爹我做了大半辈子的狗噙的货, 其实早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就怪咱那王爷,就怪咱王爷啊, 让咱做了这些年的人, 呵, 回不去了。」 覃老爹看了看自己身前站着的三个儿子, 道; 「徐官儿的口才,爹比不上,爹也嘴笨,讲不出什么大道来来……」 徐官儿是覃老爹对晋安堡文书官的称唿; 「但搁以前,两个村子争一口井,也讲个帮亲不帮理呢。 王爷要打谁,咱就帮着王爷打, 打死那帮狗噙的!」 …… 晚上,老娘没睡,烙了一夜的饼。 其实,这个晚上,晋安堡大部分人家晚上,都在冒着炊烟。 而相似的情况,其实在晋东大地上,许多个堡里,都在发生着。 早晨, 覃大勇牵着自己的战马,自己的甲冑以及自己俩弟弟的皮甲,都被他挂在马鞍上。 至于娘的烙饼和咸菜,以及衣物这些,被俩弟弟背着。 覃老爹没出门来送,老娘则是继续依靠在窗户边,看着自己仨儿子出了家门。 一辈子性格懦弱的老娘不敢责问覃老爹为何要再送走俩小儿子,只能自顾自地抹泪。 「哭啥子哭,莫哭。」 「我担心孩子们,这上战场……」 覃老爹倒是光棍得很, 嚷道: 「战死了王府给咱下白花,那也是一种光彩,死得有个人样!」 …… 覃大勇和自己俩弟弟站在晋安堡外的空地校场上集合,这里,已经聚集了差不多八百多丁。 张校尉挎着刀, 站在校场的土台子上,目光巡视着下方。 两边,文书官正在做着清点。 「标户兵,出列!」 张校尉喊道。 覃大勇将弟弟们的皮甲自马鞍取下,递给了他们: 他是覃家标户的战兵丁,自己俩弟弟没经过系统训练,所以不能算标户兵,但不出意外的话,会被安排进辅兵序列。 「你们乖乖听上峰的话,叫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军律无情,知道么?」 「知道了,兄长。」 「嗯,不要怂,记住,往前死的,回来爹娘有恩荣,也能光耀门楣,往后死的,只能给家里蒙羞,晓得不?」 「是,兄长。」 「放心吧兄长,我们不做孬种。」 覃大勇吩咐完后,牵着自己的战马出列去前头集合。 他清楚,不出意外的话,自己接下来很难再和自己这两个弟弟在战场上碰面了,标户兵是出战主力,辅兵们则哪里都可能被安排去。 只能在心里希望等战后,自家兄弟仨人,都能平安回家吧。 第1238页 晋安堡的士卒,加上近五十名标户兵,在副校尉的带领下,开始着甲准备,没多久,这一队骑兵就先行出发离开了晋安堡,赶往属于标户兵的集合点。 而张校尉,则将带领余下的这大几百号丁,作为辅兵和民夫营,向他们的集合点行进。 …… 穿上甲冑后,覃大勇觉得有些闷热,但没有上官的命令,擅自卸甲是重罪; 晋安堡不算标户聚集的堡寨,有些大的标户堡寨,六千户,其中标户就有半数,能出标户兵可及五千。 经常是兄弟一起,父子一起上阵入列。 那种堡寨,已经不能算是堡寨了,军营的氛围更浓厚一些。 出发的第一天,覃大勇一行自晋安堡出的标户兵去了附近的一个大堡寨集合,翌日上午,集合了大概八百标户兵规模的队伍,开始在一名千夫长的带领下,向另一个集合点集合。 像是滚雪球一样,去往下一个地方后,部队的规模会扩大,等到了距离奉新城很近的一座前不久刚立的一座县城时,覃大勇所在部队的规模,已经到达了三千,皆为骑兵! 在这里,他们要经过一个更为细緻的流程。 军中的文书会仔细地查验每个人的战马、甲冑、兵器情况,同时还会配发标准袋的炒米粉肉干儿以及药物。 甲冑、兵器不合格的,可以从军武库里替换; 战马不合格的,也能领到健康的战马; 这些,不是无偿的,都会被文书们仔细地记录下来,因为没能保管好或者说,身为标户兵,没能将这安身立命的傢伙事准备妥当,这本身就是你的失责; 王府会给你补,但补的这些,等到战后算军功时会被扣除,而如果没能获得足够的军功,则可能会被治罪,严重的,会被剥夺标户的资格; 另外,用市面上很贵的香皂给标户兵们一起洗大澡,也算是王府的老传统了。 一大堆老少爷们儿,排着队,脱光衣服,进去洗刷自己,可谓壮丽的景观。 一来军营之地,卫生做不好很容易酿出传染病,导致非战斗性减员; 二来负责勘察士卒的军官们,可以趁着这个机会检查这些标户兵的身体状况,若是身体有问题的,亦或者是腿脚崴了这类的,只要你人到了,就不会给你治罪,但可能会被下发到辅兵层级里去。 当然了,若是你身体有些缺陷,但骑射本领依旧没问题,或者还有什么其他的能力,也是可以过关的。 覃大勇洗好了澡,想去将从家里带来的内衬换上去时,却发现前方军需官那里正在发放衣服。 大家都光着小弟, 排着队, 一个一个地领衣服。 覃大勇也领到了一件,这衣服摸起来很舒服,料子很柔和,应该还很透气,穿起来后外头再套上甲冑,肯定会比以前舒服; 最重要的是,受伤后,这衣服的料子很适合撕扯下来包扎伤口止血。 换上衣服,穿上甲冑,挎着兵器,重新归建; 一般来说,标户兵的伍长、什长,在原堡寨里就有的,不会变动,大家成了一个个小集体,进入一个新的大集体; 随后,是进食。 军中的大灶饭煮了出来,这是一种很特殊的味道,对于军中士卒而言,闻到这味道,就意味着自身身份的清晰转变,正如归乡时,闻到阿娘的饭香一样。 校尉官开始巡视自己的麾下,重申军律。 等到快入夜时,参将大人开始讲话。 晋东是有常备军的,比如奉新城的驻军,比如雪海关、镇南关以及那范城的驻军,这些就是常备军,不会卸甲; 但泰半,还是像覃大勇这类的,平日里会操演和从事生产活动,开战前徵召的标户兵。 对于他们而言,大概也就是百夫长不会变,但百夫长上头的校尉,外加再上面的……以及参将大人,可能每次都会不一样。 至于是否会有兵不知将将不知兵的问题,有肯定会有,但问题不会很大,毕竟现如今晋东的标户体制依旧鲜活,人人渴望上战场杀敌建功,闻战则喜,大环境水准在这里,也就是下限很高。 事实上,标户制度的另一个作用就是分解消化掉了很多山头,就是连前些年进驻晋东的李成辉部,也被进行了标户化拆解, 毕竟,在这里, 军中真正的山头,是且只能是那一座王府! 参将大人正在做着训话, 因为每年都会举行这种大集合,有时候一年还会举行两次,所以类似的话听多了,就有些……没新意了。 覃大勇和大傢伙挺直后背盘膝坐在地上,其实大家现在都在等待着这次集合,到底是哪位将军挂帅,待会儿,会升起哪面将军的帅旗。 参将大人的训话终于结束了, 亲卫们抬着旗杆上来, 马上将会由参将大人亲自立帅旗,下方的士卒们也就将明了这次他们将归于哪位总兵大人麾下,亦或者叫明晰这场即将来临的军事行动到底由哪位将军负责指挥。 相似的一幕,会在附近的另外几座集合点的军营里同时上演; 而当参将大人将帅旗立起时, 覃大勇当即攥紧了双拳,唿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确切地说,是在场所有士卒,全部内心一滞,随即,神情因兴奋而显得有些狰狞。 第1239页 王旗, 王旗, 王旗! 这意味着, 这一次, 是王爷,亲征! 王爷本人并不在这里,王爷也不可能同时现身这么多军营,但在军中,见王旗如见王爷本人。这些年来,军中的礼节规矩早就做了一步步的细化。 王旗已立, 下方所有校尉同时下令: 「起!」 原本盘膝而坐接受训话的士卒们全部站立。 参将大人站到大傢伙前列,面对王旗,单膝跪伏下来: 「末将奉王命已集结本部兵马。」 随即, 参将大人勐地一拳击打在自己胸口的甲冑上, 大吼: 「我晋东儿郎!」 覃大勇马上左脚向前迈出, 随后单膝跪伏下来, 其身边所有士卒也都做着一样的动作; 所有人,举起拳头,勐砸自己的胸口甲冑, 震天齐吼: 「愿为王爷赴死!」 第八章 斩! 相较于大哥覃大勇可以披甲骑马去军营里集合整备,身为弟弟的覃二勇与覃小勇就没那么幸福了。 其实,覃老爹在晋安堡真的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就连他自己也感嘆,这些年,真的做了回人; 但这个田地奴僕出身的老农夫,这辈子唯一的成就,大概也就是在种田方面了,至于其他,是真的有着太大的局限性。 身为晋安堡的「四吏」之一,就算是作为技术型的官僚没有行政方面的权力,但好歹几分薄面是有的。 比如,在人人都渴望成为标户的热潮下,已经身为标户的覃老爹,竟然只是按照标户最低标准,让长子去应了标户兵,反而对二儿子和小儿子,完全没了安排。 是他奉公克己么? 还真不是。 毕竟,标户里,父子兄弟兵实在是太过普遍,他覃老爹不仅可以领标户的口粮福利配额,自己身上的农官差事也是能领俸禄的,再加上自己家里分配承包的田亩产出; 三笔稳定得不能再稳定的收入,给二儿子和小儿子配甲配刀再配马,完全负担得起。 再请晋安堡的张校尉吃一顿酒,俩年岁稍小一些的儿子,也能很快赶上进度,争取每次大集合都有个名额,等到真正开战时,就能和他们哥哥一样有着一样的入正兵的资格; 可偏偏, 覃老爹压根就没想到这一茬,他就是没这个脑子。 别人家标户的老子,儿子没成年时,就教授马术武艺,早早地让其习惯骑射,一成年,即刻领着孩子去标户兵里造册; 他们多是老卒,也是第一批吃螃蟹的人,深知道标户的好处。 但标户这制度,一旦分家,下头的子孙,可就没了,审批会很严格,而且只传承于成为标户兵上过战场的那个子嗣身上,也就说另外几个儿子,是得不到福利的。 当年在战场上,郑凡支使剑圣为自己办事儿,许下承诺,晋东以后不收人头税。 虽然这只是一个由头,就连剑圣也清楚,姓郑的本就打算废除这一税种,所以剑圣也从未拿此居功。 在瞎子和四娘看来,人头税是一个很糟糕的税种,本质上,是涸泽而渔; 不仅会造成人口的大量隐匿,还会直接导致「溺婴」的风俗形成。 人头税没了,但户籍税是在的,因为晋东的大部分百姓,其户籍是和土地绑定的。 也因此,根据王府的律法,家中如果是独子,那就不用分家; 而家中有其他男丁,到一定岁数,若是身无残疾,就必须分家单独开户,新开垦土地,同时承袭税收之责。 也因此,标户老兵们迫切地希望自家的特殊待遇可以继续延续且扩散下去。 那些不是标户的家里,全年到头,都在盯着屯所里标户的待遇眼馋,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一有机会,就让自家男丁能上的就马上上。 唯有覃老爹, 稀里煳涂浑浑噩噩的,就这么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这就使得覃二勇和覃小勇,连续赶路奔东南,辛苦劳累至极。 辅兵和民夫,就是哪里需要哪里搬,他们是战场上规模最大的一个群体,却又是看似存在感最低的群体。 休整了一日后,开始搭建营寨。 还是从什长嘴里,他们才知道自己兄弟二人跟着队伍,已经快到镇南关了。 兄弟俩小时候在雪海关待过,后来到了晋安堡后,大哥集合时,会出门,爹会时不时地去奉新城开会,哥俩呢,基本就没再出过晋安堡地界了。 镇南关啊…… 可惜,哥俩并未有机会再去向南走走看看那座雄关的风采,马上就被沉重的劳动所覆盖。 辅兵辅兵,意思就是打辅助的; 正兵需要兵马补充和配合时,辅兵去; 民夫需要劳力补充和配合时,还是辅兵去; 好在覃老爹虽然在谋划儿子前程上稀里煳涂,但毕竟家里日子宽裕,俩小儿子吃得也好,长得也算壮实,一开始的辛苦度过之后,很快也就适应了下来。 寨子立好了,其实这寨子有些粗糙。 伍长说,正儿八经的军寨可比这严谨坚固多了,不过这一般是正兵们自己来干,辅兵只能打打下手。 这一日, 第1240页 覃家兄弟这支队伍被派遣去了一座堡寨,远看,这座堡寨和晋安堡没什么区别,但近了之后才发现这里居然有城郭。 城内,粮仓高耸。 庄户出身的兄弟俩都懵了, 覃小勇甚至发出了惊嘆: 「天吶,这里头得存了多少粮食啊。」 覃家是现在算是庄户人家,家里,也有个小谷仓,盛放着的,是丰收的喜悦与对未来日子的底气。 但那种小农小户的快乐, 在面对这一座,不,这一座座巨大磅礴时,只能被震撼得五体投地。 兄弟俩是有小时候挨饿的记忆的,骨子里有着对粮食的敬畏,只是这种敬畏,来得过于让人难以形容了。 这会儿,不停地有队伍正在往里头运粮食,同时,也不停地有从这里搬运出粮食。 原本镇南关的后勤位置所在,甚至接下来的整个战役第一阶段的后勤中转,就是在这里。 「愣着干啥,来,别掉队!」 「是。」 覃家兄弟被喊着跟了上官进去。 里头,有一大片的人力推车,还有很多畜力车。 覃二勇和覃小勇兄弟俩,二勇在前面将绳子绕过肩膀开始拉,小勇在后头帮忙保持平衡和一起推。 满载着粮食的队伍,回到了他们先前搭建起来的空旷营地。 运送粮食是个真正的体力活,运进来后,上官让大家休息。 覃家兄弟回到了他们自己的帐篷,有军中医者开始发放草药汁以及纱布。 军中分等级,战兵能配额到最好的金疮药等物,民夫辅兵只能用次一级的草药汁,今日运粮食,有不少人没经验,手掌肩膀等位置磨出了血痕,必须得做处理。 小勇帮自己的二哥涂抹草药, 在草药汁刺激之下,二勇时不时地咬紧牙关倒吸凉气,却依旧不住地赞嘆道; 「娘啊,这么多粮食,十辈子咱家也吃不完啊。」 「嘿嘿。」小勇跟着一起笑了,「二哥,这么多粮食,这能供应出多少兵马啊?」 「这个你得问大哥,我可估算不出来。」二勇很有自知之明,「但大哥要是知道这里有这么多粮食,他们在前头打仗,心里应该会很踏实吧。」 小勇附和道:「是啊,就像爹说的,有粮在,遇到啥事儿都不用慌了。」 …… 休息了一晚上后,第二天一早,营地开始忙活起来,主要做的,就是埋锅造饭,蒸馒头。 没有专门的伙头兵在这里,但辅兵营和民夫营里,要说不会做饭的,还真是很少,最重要的是……也不用烹调得多么美味精緻。 揉面的揉面,烧水的烧水,上蒸笼的上蒸笼,忙的是热火朝天。 这期间,自然少不得自己偷吃一些,尤其是王爷所创的「带馅儿」的馒头,最受欢迎。 不过,对这种「偷吃」,就算是上官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你能吃多少就可以吃多少,只要不去藏匿。 毕竟,通常而言,按照晋东的军中习俗,队伍聚合时,要大吃一顿; 下一次可以大吃一顿,就是血战时了。 午后, 自北面来了兵马,而这边的伙食,也已经准备就绪。 「咦,是野人?」 覃小勇眼尖,先出声喊道。 「这应该就是大哥说的,王爷从雪原上徵调的野人僕从兵了。」覃二勇说道。 晋东也是有野人的,各个军堡其实都有,最大规模的野人聚集点,则是在范城。 野人里,也有标户,但更多的还是普通民户; 通常而言,野人在大傢伙的成分排列里是最低的,受到一些欺负和排挤,也是常有的事。 王府上头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但并未刻意地要求下面的官吏去更关心和爱护野人,只要求在律法上做到平等; 而野人民户也懂得自己的地位,祭祀、赶集时,也都很识趣儿地排在末尾,这几年的融合下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倒是没再像最开始那般发生过群体性针对野人的恶性事件; 再加上大家「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也就懒得再继续闹红脸了。 堡寨里的社戏,也时常会上演一些关于野人的戏目,在戏里,表现出的是野人普通百姓面对自然灾害和野人头目贵族剥削时的悽惨与无助,争取获得其他百姓的共鸣; 毕竟,王爷驾临晋东开创这一方「世外桃源」前,这里绝大部分的百姓,也都是过着一样颠沛流离的悽苦生活; 戏目里,是王爷出现,解救了这些生活孤苦被奴役的野人百姓,给了他们饭吃和田种,很应景,也很一致。 这倒不算是过分粉饰和修改,毕竟当年入关烧杀抢掠的野人大军,在被王爷卡住雪海关的退路后,基本全灭; 余下的俘虏,也大多消耗在了雪海关的修葺工程上,可谓尸骸累累。 现在晋东的野人,一部分是掳掠过来的,一部分是自己迁移进来的,总之,都是晋东主动吸收进去以补充劳动人口的。 但这时出现的野人,是骑着马,背着弓箭的,虽然他们很少有着甲的,刀和弓箭看起来有些残破,但那种原始野人的气息,还是太重了,让人有些不适应感。 至少,覃二勇和覃小勇是这般觉得的。 毕竟,他们堡寨里的野人民户,孩子也是上学社,且都不留野人髮式,服装衣着,也都从燕制或者叫夏风。 第1241页 有营寨里的燕军校尉上前去交涉,随后不久,野人僕从兵马开始入寨,他们就像是一群群饿狼一般,闻着香味就过来了。 一人一碗肉汤,两个带馅儿的大馒头,这肯定是吃不饱的,余下的,用馕来顶,白面儿精细,也不可能敞开了供应。 「来,馒头,别急,排队,排队。」 「你,两个,你,也两个。」 覃二勇和覃小勇被安排在了分发馒头的位置上。 面前蒸屉里的馒头髮完了,兄弟俩又从后头搬上来。 「娘的,饿死了。」 「是是,少主。」 覃二勇有些诧异,先前分发出去的馒头,听到的是这些野人的「鸟语」,难得碰到说夏语这么利索流畅的。 这个野人还着了甲,且是晋东军制式的甲冑,其身边的一些个野人,也都披着甲,这装备,在野人僕从兵里,可谓极其豪华奢侈了。 「来,你的两个。」覃小勇将两个馒头递过去。 「两个怎么够吃。」 这着甲野人将手中俩馒头丢回蒸屉上,再伸手,将整个蒸屉端起来,对身边亲信道: 「走,慢慢吃去,我跟你们讲,只有晋地的这带馅儿馒头在叫真的够味儿,我就喜欢派人去雪海关里买来吃。」 覃二勇和覃小勇忙上前阻止, 覃小勇喊道; 「一人只能拿俩,你拿多了,你拿多了。」 那着甲野人闻言笑道: 「嘿,王爷是个大方的人,我多吃王爷几个馒头又算得了什么,你让开,爷爷我肚子饿了,没功夫与你掰扯。」 「上官有令,一人俩馒头!」 「去你娘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指令我?知道我是谁不?」 旁边一名亲信忙介绍道: 「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是我们海兰部的少主!」 覃二勇马上道:「是谁都不行,这是军律,必须要遵守。」 「老子饿了,跟你在这儿废什么话!」 着甲野人直接一脚将覃二勇踹倒在地。 见二哥被打,覃小勇马上扑上去: 「竟然敢打人,竟然敢打人!」 着甲野人身边的几个亲信,一齐出手将覃小勇架起来,面朝下,「噗通」一声,丢了出去。 这边的动静一下子惊扰到了附近很多人。 海兰德不屑地哼了一声,不以为意地抱着蒸屉往外走。 他有这个底气, 他爹是最早投靠王爷的野人部族,深受王府信任; 他的俩哥哥,全都在王爷身边当过亲兵,大哥现在回到了部落,二哥则在奉新城当差; 关外的野人奴僕兵,一般都是由海兰部负责整合,再约束着进入关内听从王爷的军令,前阵子他爹生病了,大哥得看管族内事务,就由他来负责带领这先头的一批僕从兵进来了。 总之,他海兰德吃几个馒头怎么了?这算事儿么? 「呸,不开眼的东西。」 …… 「本以为你会错过的,到底是王爷疼你啊。」 「哥,瞧你这话说的,父亲不疼你么?父亲要是不疼你,你在渭河那边这般胡来,换做其他人,早被撸职问罪了。」 「哈哈哈,不瞒弟弟你说,我就是笃定咱王爷不捨得打我棍子,才敢这般放纵一下自己的,哈哈。」 陈仙霸一身金甲,这一套甲冑,还是当年王爷封侯时先帝所赐,如今被王爷转赐给了陈仙霸。 而陈仙霸身边的银甲年轻人,不是天天又是谁? 「对了,阿弟,王驾几时会到?」 「应该还要些日子,父亲得在奉新城处理好一些事务才能放心出征,所以才先派我来立行辕。」 「行,等王爷到了,你去与王爷说说,让王爷把你调到我的军中任我副将,哥哥保证,能带着你杀个酣畅淋漓。」 「父亲一切自有安排。」 「王爷疼你,你去求求,没理由不答应的,你就说与我许久未见,想多陪陪我。」 天天摇摇头,道:「哥,我觉得我以这件事去主动求父亲的话,很大可能会让父亲把你调回帅帐当亲兵,这样就可以一直陪着我了,哥,你愿意么?」 「这……」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走着; 这时,前头的喧闹声引起了二人的注意。 「怎么回事?」陈仙霸皱眉问道。 军中最忌讳喧譁打闹,因为有时候一个不慎,小小的误会也可能引起譁变。 这时,一名士卒上前禀报了事情原委。 …… 眼下局面是,因覃家兄弟被打,导致辅兵这边食物也不发放了,聚拢过来,而海兰德身边也有一众亲信,双方已经开始了推搡。 海兰德仍然吃着馒头,浑然没当一回事儿。 就在这时, 一名银甲小将径直冲入人群之中,身形前扑,直接撞开了海兰德一侧的两个亲信,而后伸手,攥住了海兰德的脖子,将其掀翻在地; 「砰!」 海兰德摔了个狗啃泥,同时听到自己身上的人抽刀的声音。 「违背军律,教之不改,主动寻衅,对袍泽出手,死罪!」 天天的声音带着一股子森然,音浪在气血的加持下变得更高传递也更远,一时间,原本喧嚣推搡的四周,一下子定格下来。 第1242页 而海兰德亲信们本打算去将自家少主抢回来,却忽然发现身边多出了许多燕军正军甲士,他们瞬间不敢动弹了。 而被压在地上的海兰德一听这人竟然要「杀」自己, 瞬间没了先前的从容淡定, 马上喊道; 「你不能杀我,我爹是海兰部的首领,我是海兰部首领的儿子!!!」 「噗!」 刀, 没有作丝毫的停留, 抹过了海兰德的脖颈, 又因其头髮被拽着,脑袋扬起,刀锋划过后,伤口直接向前迸出了鲜血,溅得老高; 海兰德眼里,满是惊恐和不敢置信, 他真的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一天因为多吃几个馒头……而丢了性命。 「我, 是摄政王的儿子。」 第九章 重甲铁骑! 四娘取了一条热毛巾,郑凡接了过来,先擦了擦脸,再擦了擦手。 面前的摺子,有好几堆。 好在有四娘与瞎子的帮助,类似后勤方面的军务,倒是完全可以下放给他们去料理,郑凡只需要对军事方面负责就好。 搁以前,每次大军出征,家里总得留两个魔王守家,现在倒是不用了,以孙瑛、陈道乐、何春来为首的一众「第二梯队」官员已经成长起来可担重任,熊丽箐与月馨也能负责监督事宜; 远处的许文祖,会将各种所需自晋中晋西以及燕地源源不断地支援向晋东,家里面,也能做好承接以及各处所需的安排。 简而言之,可以尽可能地腾出手来,去面对与应付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事了。 马车,还在继续前进,王旗在上方飘摇; 此刻的晋东大地上,数十万人,或为正兵或为民夫或为辅兵,正在这面旗帜的号召下进行聚集和调配, 而这, 仅仅只是第一波。 「听说天天把海兰家的一个小子杀了?」郑凡随口问道。 瞎子回应道:「是。」 「真如摺子上所说?」郑凡问道。 「是。」瞎子确认道。 这个事情,不算小了,毕竟海兰家的那个海兰德,身上也是有官身的,虽然和他俩哥哥那种正儿八经的王爷亲兵卫里混过的不一样,有点类似于当年郑凡的护商校尉与镇北军校尉的差距; 但就这么把人家「军法从事」了,各方面的汇报,是必不可少的。 总共有四份汇报; 一份来自陈仙霸,毕竟他那时是负责接引这支野人僕从兵的将领,同时也是在场的最高将领,陈仙霸的叙述里,肯定了天天的做法。 一份是来自天天自己的,奏报里主要是叙述了事情的原委,以及他当即斩杀海兰德的原因。 一份是来自当时在场的锦衣亲卫,这些年下来,锦衣亲卫早就不仅仅是王爷的贴身护卫这般简单了,虽然明面上不显,但实则已经在承担「锦衣卫」的职责; 最后一份,则是来自海兰部,由海兰部首领海兰阳谷亲自所奏; 嗯,作为苦主一方,海兰阳谷在这里痛骂自己那个被杀的小儿子是多么荒唐可恨,罪孽滔天,罄竹难书,不死不足以正军法不死不足以平军心! 杀得好,杀得妙,仿佛这次天天不杀,他也早就等不及想要将这个小儿子宰了的样子。 海兰部的反应,倒是正常。 说句不好听的,天天是什么身份?死去的海兰德是什么身份?甚至,你海兰部加起来,比之天天,又算得了什么? 莫说是以军法杀之, 就算真的是纯粹泄私愤, 你有什么资格敢在王爷面前叫屈? 郑凡笑道:「起初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海兰忠在玩什么借刀杀人的把戏呢。」 海兰阳谷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和二儿子早期都曾被送到郑凡身边当过锦衣亲卫,被赐名海兰忠和海兰诚。 海兰诚现在还在奉新城任职,因身体后来出了些问题,基本不在军中了,而是转为文职,标户衙门里,得放这么一两个野人出身的官吏进去,他就是其中之一。 海兰忠呢,则在前两年派回了雪原,基本上是钦定的海兰部接班人。 郑凡之所以有这个怀疑,是因为雪原上的规矩应该是幼子守业,其他长子们则被派遣出去继续为部族的发展争夺与开拓生存空间。 伴随着海兰阳谷的身体越来越差,海兰忠将这个碍事的弟弟打发过来,再使点手段来一手「借刀杀人」,似乎也能说得通。 主要是郑凡阴谋论搞习惯了,喜欢这般去琢磨,已经成了思维定式。 瞎子则笑道: 「应该没有什么隐情,海兰忠到底是在主上您身边待过的人,也被属下敲打过,莫说他在海兰部早就大权在握,近乎架空了他父亲的权柄,就是要借刀杀人,他也不敢借咱们王府的刀的。 真要这样的话,还不如写封信过来,主动挑明了请王府帮忙帮他料理部族的累赘。」 郑凡点点头,道;「是我想多了,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莫名其妙的面前摺子里,出现了这么一个单纯的……蠢货。」 蠢得那么真实,蠢得那么纯粹, 甚至, 蠢得有些可怜; 身为部族的少主,因几个馒头而死,哪怕是带馅儿的馒头,也真是有些……不可理喻。 第1243页 「主上,无论什么时候,这世上,能懂得进退,识得时务,通晓大体的人,总归是少数,蠢货,永远是多数。 再者,以主上如今的身份与地位,能接触到您的以及您能接触的,也都是人中龙凤了,普通的蠢货,他也很难有机会在主上您面前有露脸的机会。 而且,他不是要那几个馒头,只是人上人觉得做习惯了,哪怕整个海兰部也是咱王府拴在雪原上的一条狗,但在雪原上,海兰部已经是如今最大的一批部落之一。 馒头,是次要的,主要还是他的狂妄,过了底线,可偏偏自己又没过底线的资格。」 「瞎子,你这话的意思,似乎是在反讽我?」 「属下不敢,咱们当年,狂归狂,傲归傲,但在实力没成熟前,主上您下跪的次数也不少,那会儿做事时,也不敢逾矩。」 如果是别人当着上位者的面揭短,怕是很难有好下场了。 就如同陈胜吴广起义后,投奔而来诉说当年一起当黔首故事的那几个同乡。 但瞎子不同,聊这些,只能叫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了。 「说白了,像皇后娘家那爷俩知道本分知道分寸的人,还是少数中的少数,绝大部分人,骤得高位,还是很难不飘的。 这一次,也挺合适,主动有人送脑袋来祭旗,也省的再去找了。」 郑凡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道; 「海兰阳谷老了,海兰忠还年轻,你说,咱会不会再养出一个野人王来?」 「主上,您是对仙霸没有信心呢,还是对天天没有信心呢? 退一万步说, 还有咱们的霖儿。」 「呵呵,是是是,下一辈已经成长起来了,咱们,也就能放开手脚好好玩玩儿了。」 郑凡和魔王们,其实从未真的考虑过什么千秋万代; 但如今建立起来的基业,要是人死业散的话,也未免过于可惜,毕竟也是有些些感情。 好在,下一代的成长与接班,可谓极其强势,根本就不用担心继承者的问题。 陈仙霸这个人,重豪气,一定程度上,他其实才算是靖南王的另一种復刻; 在预言中,他率军打崩了干国,将大干打成了南干,之后更是为燕国力战而死; 如今,更是在自己身边养了这么多年,品性上,没问题。 至于天天,就更不可能有问题了。 而自家的那个崽子, 虽然自己这个当爹的喜欢闺女要胜过儿子,但不可否认的是,自家那个儿子绝不是个愿意吃亏的主儿。 马车在此时停了下来, 郑凡起身,走出了马车,掀开帘子,来到了外头。 马车一侧道上, 海兰阳谷与海兰忠跪伏在那里; 海兰阳谷身上有病,如今近乎是依靠在儿子的身侧以保持些许的平衡,海兰忠则嘴唇泛白干裂,显然跪了好一会儿了。 见王爷走了出来,海兰阳谷马上跪直,磕头下去。 「王爷……奴教子无方,请王爷治罪。」 海兰忠则拳头砸中自己胸膛: 「王爷,属下愿自降刑徒兵,为王爷前驱!」 看着这对父子,郑凡心里其实没多少可怜的感觉,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道; 「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吧,孤没那么闲,也懒得在这里与你们絮絮叨叨的。 海兰阳谷。」 「奴在。」 「回去还好养你的病,别为了见孤干脆病死在道儿上了,雪原会不会起什么兔死狐悲之心孤不在意,孤不想自己心里膈应。」 「奴明白,奴一定保重自己的身体。」 「海兰忠。」 「属下在!」 「回去好好管管你的海兰部,接下来,孤还会继续抽调雪原僕从兵入关作战,再出什么差池,提头来见吧。」 「属下遵命!」 郑凡摆摆手。 「奴告退!」 「属下告退。」 打发走了海兰家的人,郑凡对左右吩咐道: 「直接去镇南关吧,不耽搁了。」 「喏!」 …… 覃大勇所部此时已经开赴镇南关地界,他并不知道就在距离这里不远处,他的两个弟弟们前不久刚刚经歷了什么。 军中人太多,除非身份地位到一定层次,否则想找到人,很难。 参将大人下令,士卒集结,上马列阵。 军中已经在传说,王爷已经来到了镇南关。 覃大勇深吸着气,前些日子的集结以及这些日子的行军,已经让他完全投入到了现如今的角色。 前方区域,有一座高台,高台上立着三桿大旗。 分别是大燕黑龙旗,晋东双头鹰旗以及王旗。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别给咱西南片区丢人!」 「打起精神来,整肃,整肃,整肃!」 「听到没有,挺胸抬头,让王爷看看咱们的风采!」 晋东军中是没有山头的,尤其是标户制度的实施,尽可能地削弱了将领将兵马视为自己私兵的可能,五年前,王爷亲赴雪海关,将雪海关总兵柯岩冬哥直接拿下,就是最好的例证; 这些年来,伴随着各项制度的完善,可以说军中的权力得到了进一步地集中,标户忠诚于王府,标户兵自然也忠诚于王府; 第1244页 但哪怕没有「主将」的山头,标户们自己,其实也有地域归属感,倒不纯粹是以民族特徵来区分了,因为在分配时,民族成分早就被打散了,谁家没野人民户?谁家没蛮族民户?更别提,燕人、晋人和楚人了。 所以,大家讲的是片区。 雪海关镇南关得各自成区,奉新城附近成区,左右两将军各自成区,另外,最大的四个区,其实是以奉新城为圆心的四方屯垦体系区域。 从本质上而言,算是脱离了民族上的界限,以集体的名义形成了内部重新整合。 大傢伙其实都明白了,这架势,一看就是要演武阅兵了。 校尉们开始大声唿喊呵斥自己的麾下,将状态调整到最好,毕竟接下来要接受来自王爷的检阅。 「都给我注意了,这不是集训,不是集训,是真的要开战了,要是谁犯了孬,到时候只能去侧翼,我们西南片区,要抢主攻!」 覃大勇的爹曾说过,他在奉新城里开会时,感觉到应该是要打仗了; 覃大勇在集结入伍后,看见这么多支队伍,看见这么多支兵马旗号,再看见后勤方面,不断聚集而来的民夫以及大规模的粮草军械运转; 他也确定,是要打仗了,而且不是以前的那种集结一部分兵马做集训,也不是去雪原打不规矩的野人部落去天断山脉剿匪去蒙山拉练什么的; 这么大的阵仗, 这是要大打了! 原因很简单,这么多人口,这么多物资的转运,不是真的要大打,不可能做到这一步了,否则代价也太高昂了。 「起!」 参将举起手中的刀,传令司马马上向下传达命令,各部校尉也开始梯次下令,百夫长则进一步地分序,到最后,连伍长都得高声清晰地对自己身边手下发出指令。 这不是麻烦,也不是形式主义,一支军队,基层建制越是完善,才能在真正的战争中发挥出更为强大的战力。 干国军队早期为何拉胯,因为基本都是主将带自己身边的家丁去沖,其他士卒跟着沖,前头一旦露出颓势,家丁队伍败退,其他人自然也就跟着败退; 当年第二次望江之战,靖南王率大燕精锐铁骑在正面战场上分割了野人王率领的野人大军,最先崩溃的,其实是野人大军的指挥体系,其实那会儿野人的士气如虹,被苟莫离撩拨得嗷嗷叫得要血战,然而一旦在战场上陷入迷茫状态,一切也都白搭。 正面战场上,伤亡个两三成时,其实就差不多到了崩盘结束的时候了,谁能咬牙多撑一会儿,谁的胜面就大很多,那种真的血战到全军覆没,只能是特殊地形前提条件下造成的特殊战例。 覃大勇开始动了,他们以尽可能整齐肃穆的方式,策马从高台前的空场上奔驰而过,他的眼神往高台上瞄过去了,虽然他应该什么都看不到的,因为尘土飞扬,而且隔得又远,但他脑海中一下子就浮现出了高台之上立在王旗之下的那道伟岸身影。 等到一圈结束,队伍重新归列。 覃大勇觉得自己这边表现得很不错, 一直到, 他看见一支兵马自他们面前行进而过。 那支兵马,打着「卫将军」的军旗。 晋东三大将军号, 金术可,卫将军; 李成辉,车骑将军; 梁程,大将军。 这三位,可以说是眼下晋东军方的三大巨擘。 其实,李成辉这边是看在其是外来户,外加他被调遣进晋东后,一切都很配合,态度很主动,在这基础上,王府自然不可能亏待他。 最重要的是,将人家大老远地要来了,你不好好安置,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金术可的这支兵马,是真正的训练有素,经过之后,覃大勇承认,自己这边,不如卫将军的麾下兵马。 紧接着, 打着「车骑将军」将旗的兵马出现,这支兵马传承自镇北军军镇,虽然做了标户化处理,但为了保持其战斗力,也做了最大程度保留。 可以说,这支兵马的平均年龄,应该是各支兵马中最大的,但没人敢轻视他们,毕竟,战场上,最可怕的,就是老卒。 他们行进时,没有刻意地追求队列的绝对整齐,反而呈现出一些散漫的架势,但身上流露而出的煞气,却又是那般的浓郁。 没人愿意在正面战场上面对这样的对手,他们会很老道地将你切碎,分割蚕食,甚至就算是你想找机会换命,也得看看运气。 覃大勇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因为他位于前排,所以可以看见自家参将的脸色,有些阴沉。 这是被比下去的憋屈。 「万胜!万胜!万胜!」 这时, 三声高唿自后方传来。 覃大勇下意识地扭头看去,队列之中,只要尽可能地保持阵形即可,并未要求说要纹丝不动这类的,所以,那声音一下子吸引了很多军阵的注意。 只见「大将军」的将旗高悬于上; 覃大勇清楚,晋东军中王爷之下的第一人物,就是这位大将军,相传,他很早就跟随王爷,且得到了王爷的兵法真传。 前方, 一人骑貔兽,举着长刀,向下一切。 「晋东铁骑,起!」 「虎!」 「虎!」 第1245页 「虎!」 下一刻, 一阵令大地都在颤抖的轰鸣声袭来。 「轰!轰!轰!」 一支重甲铁骑,在将旗的牵引下,开始按照频率加速。 磅礴压抑的气息,伴随着这支重甲骑兵的出现,让在场所有人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窒息的绝望! 覃大勇的手,甚至开始抑制不住了地颤抖起来。 在战场上, 谁能面对这样一支重甲? 毫不怀疑,任何敢挡在它前面的存在,都会被其顷刻间碾为齑粉。 …… 高台上; 瞎子上前一步,凑到郑凡身边小声道: 「主上,这是阿程亲手打造出来的三千重甲铁骑。」 边上,一身华装以王妃身份陪同王爷检阅兵马的四娘则笑道: 「很贵。」 不说人的特制甲冑,马的特制甲冑,特殊兵器,后勤配比,军士的选拔, 光看看那些坐骑里,竟然有这般多的貔兽,就可以感受到,什么叫用真金白银……不,还有和朝廷的关系,这才是真正用血本砸出来的精锐中的精锐,这个时代,战场上的,战阵大杀器! 就是当年巅峰时期的沙拓阙石,要是在镇北侯府前碰到的是这样子的一支铁骑,怕是能顷刻间,就求仁得仁了。 梁程刀口向前: 「沖!」 「轰!轰!轰!」 雷鸣般的马蹄声骤然加速,恐怖的重甲洪流露出了属于它的真正狰狞! 站在高台上的王爷眼尖, 他似乎看到了, 一样狰狞的,应该还有阿程的那张本该冷冰冰一直古井无波的脸。 也是, 在其他魔王跟着自己进京时,阿程在练兵; 在其他魔王跟着自己去游山玩水时,阿程在练兵; 在其他魔王跟着自己去升级时,阿程还是在练兵; 如果说,将这一世自己甦醒以来,所见所闻所感所悟比作一幅画卷的话,那么在这一幅画卷中,阿程实在是空场太多太多了。 王爷开口打断了自己身边两位「管家」对阿程烧钱的吐槽, 道; 「唉,对阿程好点儿吧。」 第十章 宣战! 和阿铭喜欢喝酒瞎子喜欢剥橘子一样,梁程喜欢的,是练兵。 只不过其他魔王都很注重劳逸结合,该忙的时候忙,但该玩的时候,也绝对不会含煳,更不会委屈自己,就是一直忙着管帐的四娘,不也抽空生了个孩子? 但梁程则一直被固定在一个位置上,且偏偏这个位置上,离了他就不行。 其他魔王,并不擅长带兵,并非意味着他们学不会,事实上没人会怀疑他们的学习能力,主要是,他们自身的性格,实在是无法胜任一军统帅这个职位。 一念至此, 郑凡心里有些愧疚, 因为家里这些个人……要说真没一个可以替代阿程的,还真不能这么绝对,其实还是有一个的,那就是自己。 自己早些时候跟着梁程学,再跟着李富胜学,再跟着田无镜学,期间又很注重实操; 毫不夸张地说,自己现在的水平,肯定没那些当世名将那般夸张,「军神」也是名不副实,但也能稳坐军神后头二线前排的位置了。 但自己就是懒, 他得享受生活,这些年更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甩手掌柜当得委实过于惬意。 也正是因为梁程的无私付出,才得以让自己能过上这些年的安逸日子; 一定程度上, 阿程是为自己挡刀了, 挡住了这把, 来自生活或者叫生存的刀。 「轰!轰!轰!」 这时,已经完全提速起来的重甲铁骑正在自己面前经过,大地也随之在震颤。 他们的速度哪怕是到了现在,其实也不算特别快,但作为精通骑兵作战……不,确切地说,自出道以来都是在用骑兵打仗的将领,郑凡清楚地知道,这一支三千骑的重甲骑兵在战场上能够造成怎样的破坏。 不仅仅是撞击时产生的实打实伤害, 任何一支军队,面对这样一支铁骑冲锋时,最可怕的,其实是来自心里的压迫,它能让己方,顷刻间崩溃。 楚人号称自己的步卒诸夏第一等, 那在这三千重甲面前, 郑凡可以笃定,他们将不堪一击! 因为这不是纯粹意义上的「重甲」,这三千人,是整个晋东军中的精华,入品好手极多,甲冑还是薛三亲自设计组织锻造出来的,坐骑方面更是以自己的名义从京城大燕御兽监里要来了很多头貔兽。 它不是简简单单另一个时空里的「铁浮屠」, 它是真正的战争巨兽。 这是一把杀手锏,可以在关键时刻,直接敲碎对方的阵线,击垮对方的斗志,让胜负,在剎那间扭转; 再放眼望去, 高台下方,一望无际的兵甲之阵; 这些年来, 是梁程每年组织进行标户兵的集合军演,是梁程组织了各支兵马的换防,是梁程琢磨了燕国最欠缺的步兵战术; 这其实和瞎子一直心心念念的造反,四娘计算着发展支出与收益一样, 为了一个目标, 去努力,去前行, 整整齐齐地排列出石头, 第1246页 就为了一切就绪后, 轻轻推倒最前面的一颗,收穫那时的纯粹快乐。 而自己, 将带着这支大军,以及后续即将开来的其他燕军,去完成自己一统诸夏的诺言。 郑凡闭上了眼, 耳畔边, 传来了滚滚雷蹄之音。 下方, 正引领着重甲铁骑行进的梁程, 忽然间愣了一下, 其体内的煞气,在此时勐地窜起; 嗯,晋级了? 没完, 刚窜起,余尽未消时,这股气息又再度向上一迸! 嗯,又晋级了? 接连两股晋级的沖势以及其所宣洩而出的煞气,就算是梁程,也无法在第一时间将其给控制住。 所以,煞气难免开始外露; 四周士卒们当即看见他们的大将军身上似乎染上了一层黑色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下方梁程骑着的貔兽,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煞气,若是细看的话,可以发现其鬃毛已经有部分在呈现出偏紫的色彩,这是返祖的表现; 也就是说,这头貔兽在和梁程相处的时间里,逐步学会了如何吸纳煞气以刺激自身血脉,所以,这会儿的它,非但不难受,还觉得很舒服。 梁程身形则自胯下貔兽身上腾越而起, 靴子在高台栏杆上不断地蹬踢,借着力道,顺势而上,在落下台面时,顺手抓住了前方的黑龙旗旗杆。 顷刻间, 其身上的煞气瀰漫到了黑龙旗上,这场景,显得极为耀眼。 四方军士并不知道这是发生了突发情况,只会想当然地认为这是自家大将军早就安排好的阅兵式的一环。 最重要的是,这个场面,实在是过于震撼人心。 当梁程挥舞黑龙旗时, 下方甲士本能地举起自己手中的兵刃高唿: 「大将军威武!」 「大将军威武!」 这会儿, 梁程终于将二连晋级带来的煞气给控制住了,他将旗杆插入台面,向着郑凡单膝跪伏下来: 「多谢主上!」 四周士卒见状,亢奋之情继续被推上了新的台阶: 「王爷万岁!」 「王爷万岁!」 「王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家,免礼平身。」 姬成玦坐在龙椅上,看着下方跪伏着的朝臣。 有两个人,还站着; 一个是干国使臣,一个,是楚国使臣。 晋国被灭后,昔日的诸夏四大国变成了三大国; 眼下,在大燕的朝堂上,其他小国家的使臣早就跪伏了下来,也就只有干国使臣和楚国使臣,还能以拜礼来维繫住国家的体面。 只不过,众人皆跪我独立,以皇帝的角度来看,就显得有些过于刺眼了。 但姬成玦并不会因为这个而生气,皇帝嘛,海纳百川的气量还是有的。 众臣起身; 今日朝会,是大朝会,参与的臣子很多,其中一个主题就是诸多国使要在明日启程归国,算是做一个告别。 国与国之间,一般都会设有外交人员,鸿胪寺就是专门安排这个的,但真正有级别的使臣也就是代表各自君主的钦差,不会常驻,绝大部分时候每年会来一次,停留一到两个月,有其他大事发生的话,才会加派钦差人数和延长时间。 小国使臣们开始上前一个个的说话,大意差不多就是感谢燕国和大燕皇帝陛下的款待,愿我国与大燕友谊长存云云。 等小国使臣们讲完后, 干国使臣先行向前一步; 在干国,无论什么时候出使燕国,都是一笔不菲的政治资歷,毕竟出使的是虎狼之燕嘛,回去后,再请人吹捧吹捧,演绎演绎,使团里再安排几个好事人编个故事,什么临危不乱,往大殿上一站,浩然正气直接把燕皇震慑住等等; 类似的故事,很多。 毕竟,百年来,干国在战场上,没怎么赢过,但在故事里,却从未输过。 干国仁宗皇帝时期最着名的「众正盈朝」,其中大部分相公都曾出使过燕国,靠此狠狠地刷了声望。 「大燕皇帝陛下,本使有一件事不明,请大燕皇帝陛下赐教。」 皇帝没回应。 干国使臣继续道: 「本使听闻,燕国境内这两个月,似乎有较为密集的兵马粮草调动,敢问大燕皇帝陛下,燕国,意欲何为? 如今, 我大干与燕国、楚国,已经止戈熄火五年,各国百姓,好不容易得有喘息之机; 燕国, 是又想要再行旧事,撕毁盟约了么?」 干国使臣的问话,可谓无理至极。 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等大殿上蹦出几个燕国大臣来呵斥自己「大胆」「狂妄」, 然后自己再借坡下驴告个罪, 这样,又能把「质问」讲出来,又能保证自己安全。 然而, 让这位干国使臣有些诧异的是, 大殿上,极为安静。 两列所站的燕国文武们,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呵斥自己; 现如今,燕国正常的朝会流程因内阁制度的出现,有了巨大的变化,为了增加效率,内阁会事先收集议题; 第1247页 再由内阁来圈定朝会上需要讨论的议题,再呈送给皇帝,由皇帝来做删加。 而「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则是最后再问一遍,谁还有没有提案的议题临时想要启奏。 也因此, 在先前入朝时,所有有资格站在这里的文武,都拿到了今日的议题; 有震惊, 有惊愕, 有疑惑, 有不解, 但内阁大佬们以及各部的老大们,其实早就对此事有了默契,更是早早地就已经参与其中了,他们很镇定,下面的官员们就能跟着镇定,从而,接受了这件事。 一直被晾在那里的干国使臣显得有些难受, 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 「难不成大燕皇帝陛下,真的要打算再起兵戈,让生灵……」 「是。」 干国使臣愣住了; 边上的楚国使臣,以及其他各国使臣,也都愣住了。 坐在上方龙椅上的皇帝看向了站在那里的楚国使臣, 而这时,干国使臣从震惊之中醒悟过来,当即喊道; 「燕国皇帝陛下,这是要背信弃义,置万民于水火之中而不顾,置苍生于劫难中而不……」 「你再聒噪,朕就先伐干。」 「……」干国使臣。 干国使臣听到这句带有……不,已经是很直白的威胁之话,脸上当即泛起一阵红色,这是气的,也是怕的,更是被羞辱出来的;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蛮子,蛮子,燕蛮子! 但不管怎样, 这一瞬间, 他嘴唇紧咬。 其实,用脑子想想,对谁先开战的事儿,怎可能说改就改?就是皇帝,他也做不到这般随心所欲的。 但这里是燕国的朝堂, 这位是燕国的皇帝, 再算上燕人的混不吝传统, 干国使臣,还真是被「噤声」了。 「楚国使者景学义,请问大燕皇帝陛下先前之语,到底是何意思?」 …… 「楚国使者景仁礼,请问摄政王殿下先前所语,到底是何意思?」 镇南关下,中军帅帐之中,面对着两侧林立的武将,面对着坐在那里一身蟒袍的大燕摄政王; 景仁礼,鼓足了勇气,以一种不卑不亢的姿态,强行开口发问。 其实,景仁礼这位景氏旁系子弟,他的出头,还和郑凡有一些渊源; 这些年来,每年景仁礼都会以楚使的身份,出使晋东王府,看望熊丽箐以及大妞,代表楚国皇帝,送上大舅的一份心意。 这才有大妞觉得楚国大舅好的观感,这其中,辛苦牵线搭桥的,就是景仁礼。 其人在楚国国内,任大夫,不算位高权重,但也是楚皇身边得以喜用的臣子之一。 这时, 站在摄政王身边,身着一身大红袍体态早就发福了的黄公公在此时向前一步,掐着兰花指,对着下方站着的景仁礼道: 「王爷的话说得这般清楚,怎么,贵使是患有耳疾么?」 是的, 黄公公又来了。 这几年,黄公公早就在宫内退居二线了; 按理说,宫内大太监最受不得的就是退下来,不仅仅是人走茶凉的悲,可能还有以前得罪人失势后被报復的苦。 但黄公公不同,他是主动请求退下来的,平日里住在京城内自己的一座宅子里,但时不时的,还能进宫陪陛下说说话。 大燕宫廷宦官之中,他是上过战场的,而且是上了好多次,且作为监军太监,还保持着全胜的记录。 这就是超然的资歷,铁打的立身之本。 现如今,他既可以住在宫外宅子里,自己被奴僕们伺候着,还能继续保持着和宫里和陛下的关系,老祖宗的排面儿,还是没有倒; 这日子,别提多舒坦了,简直就是所有大太监退休后的终极梦想。 黄公公清楚,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 他也很庆幸,庆幸陛下和摄政王之间的关系,依旧是「如胶似漆」,那么自己就能继续在心里念着王爷的好,且没任何负担了。 前阵子,是皇帝下旨询问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力气再跑一趟晋东。 黄公公当即腰不酸腿不疼了,手脚麻利地入宫面圣,拍着胸脯保证: 「陛下,奴才愿为大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然后, 火急火燎地就带着圣旨以及一众亲随奔赴晋东,硬生生地比预期时间,还早了个十天,足见黄公公对摄政王爷的思念之深。 景仁礼严肃道:「摄政王让我大楚再割让三郡之地?请王爷息怒,本使根本就不用回去询问我家陛下,在这里,本使就能直接给王爷您一个明确的答覆,我大楚,不可能答应。」 帅帐内,一众将领脸上都露出了不以为意的笑容。 我们管你答应不答应? 什么时候需要打仗?什么时候需要丘八? 当我想要而你却不答应时! 其实,景仁礼之所以这会儿来到镇南关,也是因为晋东大规模的兵马粮草调动,根本无法做到掩饰,而晋东似乎也没想要掩饰的打算。 因此,于情于理,景仁礼都得来走一遭。 「王爷,燕楚已和睦相处五年,在这五年时间里,双方边境虽然偶有摩擦,但两国边民,倒也算是安居乐业。 第1248页 我大楚皇帝陛下更是视王爷为知己,王爷您更是我大楚驸马; 所以,王爷为何要在此时,重启兵戈呢?」 …… 「为何?因为朕昨晚做了一个梦。」 龙椅上,皇帝微微侧着身子,手指指了指上方; 其实,皇帝的这个坐姿,很不雅,但皇帝习惯了,臣子们,也习惯了。 坐得比比直直的,可能是提线木偶,换言之,能以很寻常的姿态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很大可能是他在朝中,已经完成了对朝堂的一言九鼎。 甚至连礼法、礼仪,都已经无法约束他了。 「在这个梦里,朕梦见了大夏天子,大夏天子亲口告诉朕,要朕秉天之意,承夏之志,以燕代诸夏,再造一统。」 诸国使臣们一下子愕然了,这……这么直接的么? 当年,郑凡曾和瞎子一起调侃,先帝爷时,打仗,不仅靡费钱粮国力,还费儿子。 师出有名,师出有名,有时候,确实需要一个仇恨的目标,来鼓舞全国,消除阻力,支撑战事。 但…… 时代变了。 如今的大燕,雄踞北方,消化吸收了三晋之地,新政推行已经八年。 府库充盈,积攒丰厚,一改先帝爷末期时近乎民不聊生之局面,且那晋东王府,更是厉兵秣马,片刻未曾懈怠。 如今的大燕, 已经不用再藏着掖着了,也用不着再犹抱琵琶半遮面了。 是时候, 堂堂正正的, 将那老燕人八百年的怨气和怒火,往上数多少代先皇的志向,正大光明地……说出来了。 燕京城皇宫内的朝堂上,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 缓缓地站起身, 目光, 扫过大殿之上所有的臣子。 镇南关下帅帐内, 摄政王轻拍白虎皮座椅扶手, 立起身形, 帅帐内,所有将领神情为之一肃。 「给朕听好了……」 「都给孤,听清楚了……」 「传朕旨意,通晓天下,自今日起……」 「传孤王令,通传各军,自即刻起……」 「我大燕百官,我大燕宗室,我大燕子民,当以一志向而聚,当以恆心而凝,常挂先祖奋勇之余烈,勿忘山河血染之壮怀,助朕再塑干坤于一统,再造社稷以无疆,终有一日……」 「我大燕锐士,当承黑龙之相,守土开疆,扫平四夷,定我大燕万世之基,孤将带领你们,一路征伐; 直至,再无敢立足之敌,直至,再无不臣之国, 直至……」 …… 「我大燕,即为诸夏!」 第十一章 王诏 「主上。」 梁程走入了帅帐,坐在帅座上的郑凡此时正打着赤膊,脖颈和胸口位置上,刺着很多根银针; 四娘此时正在旁边拿着帕子,给郑凡身上其他位置做着擦拭。 郑凡开口道:「坐一会儿,马上就好。」 「是,主上。」 去年,郑凡曾尝试冲击过三品境界,但失败了。 失败的后果则是气血逆行,若非身边魔王们都是调理好手,可能身体都得炸个洞来。 但尽管如此,上次失败所造成的副作用,依旧还没完全清除,每隔一段时间,都得需要四娘亲自出手来进行筋脉调理。 冲击境界失败本身,没什么好惊讶的,三品之境,也不是那么好得到的,无论是郑凡自己还是魔王们,都能平静面对。 四娘将银针拔出,帮郑凡将蟒袍穿好,郑凡伸手揉了揉先前刺针的地方,笑道: 「没那么麻了。」 四娘笑了笑,道:「筋脉已经恢復差不多了,不过,主上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还是不要亲自沖阵,刚恢復的筋脉还很柔嫩,经不住气血冲击的。」 「我知,我知。」 郑凡一边点头一边站起身,帅帐中央位置,放着一张大地图。 「阿程,咱们再把之前讨论过的战略,再过过吧?」 「已经明确了的战略目的,可以视战局变化而调整,但现在还未真的接触,战场还没推上去,主上又何必急着忧虑这个呢?」 「本来,我是不忧虑的,这个战略是我提出来的,作战计划也是我做的,但你一个字不改,全盘接收,我这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 「因为属下觉得,主上的战略,做得很好,不仅结合考虑到我晋东以及朝廷所能提供的第一波第二波和第三波的投入,还考虑到了下一阶段的战略布局,属下是真没什么地方可以修改的了。」 「不是拍马屁?」郑凡问道。 「请主上对自己有些信心。」 「哦?」 「当年千里奔袭雪海关,是主上您拿的主意;燕楚国战,主上虽说是奉靖南王之命入楚进渭河,但接下来做出直捣楚国京畿之地决断的,还是主上您。」 「可毕竟那两次,你都在我身边。」 「那破干上京之战呢?属下并不在主上您身边,那场仗,也是主上您力排众议推行的,取得了惊人的战果。」 「运气好而已。」 郑凡真不是自谦,当时他是在梁赵之地实在是被折腾得没办法了,后方补给又出现了极为严重的问题,有点像是赌徒推上手中一切筹码就为求一个翻盘。 第1249页 事实上,若非八千铁骑为自己赴死,他郑凡,可能也已经交代在了干地。 「主上,自古名将很少,惊天动地可供史书大书特书的大捷,其实更少,属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些一个个被后世吹出来的军神,他们在做某一项战略冒险时,其内心的忐忑,应该是和主上您无二的。 名将嘛,打赢了两场大仗,还得是那种战损比夸张的大捷,其实就跟抛铜板差不离,正面,就是军神,反面,就是赵括。 主上,您已经赢了这么多次了,而且,在大局观甚至是预感方面,您可能比属下,更为优秀,因为属下有时候可能是因为经验过于丰富,思绪反而不那么容易好打开了。」 四娘笑道; 「哎哟,我也是才晓得,这晋级后啊,殭尸的嘴也能抹上蜜。」 郑凡也笑了起来。 梁程倒是没笑,只是微微牵扯了一下嘴角,意思了一下。 郑凡走到地图上, 道: 「其实从我那大舅哥给与渭河接壤的三郡改的名字中,就可以看出他的战略意图了,同时,咱们还能顺着他的思路来做。」 与渭河毗邻的,总共有三个郡。 东南方向的莫崖郡,西南方向的问丘郡,以及西边的三索郡。 这三郡在前几年都被楚国朝廷改了名字; 楚国自建立起,不,确切地说是初代楚侯创业时,就已经融入了山越的文化,再加上其本身古巫文化发展与传承,诞生了很多脱胎于诸夏文化却又有自身独立特色的故事传说。 莫崖、问丘、三索,是楚地神话之中当年曾降临,帮助初代楚侯降服火凤同时灭杀山越图腾的三尊巫神。 楚皇改了这三个郡名,本意上是想让这三位「巫神」,为楚国挡住来自北方马蹄的威胁。 可以说, 这是楚国版的三边。 另外,在失去镇南关后,楚人在数次面对燕国铁骑南下的战争中吃了太多丧失战略主动的亏,甚至连国都都被焚毁; 所以,近些年来,楚国开始主动地进行战略收缩。 依託大泽为核心,建立了一道道新的防御体系,拱卫郢都,也就是保护楚国的腹心之地。 这也是范城那边的苟莫离这几年能混得那么潇洒的原因,楚人的战略后移,清晰无误地开始全面防御姿态,苟莫离自然能更撒欢儿了。 「其实,三索郡,倒不算是三边之一,主要还是莫崖郡与问丘郡南方的上阳郡,这三郡,才是楚人营造起来真正阻滞我军南下步伐的屏障。 三索郡以及其西边的流沙郡,毗邻山脉,位于我镇南关和范城之间,在这里经营,很容易陷入腹背受敌的态势。」 这两个郡,面积狭长,北临山南靠江,就像是一条鱼露出了鱼腹。 当年郑凡出镇南关驰骋救援范城就是从这两个郡穿过去的,可以说,只要苟莫离从西往东打,自己这边再从东往西打,这两个郡,完全是唾手可得。 但问题是,这两个郡不能急着吃。 晋东之所以能发展起来,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掌握了三处关键点,也正因为掌握了这三处地方,才能让晋东成为「四战之地」上的塞上江南。 一是雪海关,一关在手,直接隔绝雪原; 一是镇南关,一关在握,让楚人毫无脾气; 另一个就是范城,算是刺入楚国腹部的小匕首,短小精悍,但扭一扭,转一转,也足够楚国胃痉挛。 以最低的成本,控制着战略要地,掌握着战略主动,这才能让晋东可以抽出大量人力物力和精力来实现自我发育发展,否则,晋东就是一个大型要塞,一个大军营,就像是当年镇南关没拿回来时,靖南王得亲镇奉新城,而彼时的奉新城哪里有现在的繁华?完全就是一座只有士卒没有百姓的空城罢了。 同理, 先贪图军功和开疆拓土的快乐,将那两个郡给拿下了,那么将面临的是在漫长的接触面上和楚军展开各种细索的纠葛。 要知道,就连上谷郡这块实际上处于晋东控制的地盘,也没进行过任何的开发,那里的民众早早地都被转移到镇南关以北,多拿俩地,相当于是给自己开了俩不停放血的口子,太蠢。 郑凡点点头, 道; 「所以,这一次的国战的战略,分为三个目标。 第一个目标,拿下莫崖、问丘、上阳三郡,将前线,直接推到楚国京畿之地前,让楚国的京畿核心区域,成为下一个时期的边塞; 第二个目标,让范城的苟莫离配合,进一步打开范城的影响力,东西之间形成唿应之势,三索郡和流沙郡这块鱼腹之地,我要它们不战而降,传檄而定,甚至,继续向南,触摸到大泽沿线的区域,打出一块可以固守巩固的地盘。 第三个目标, 也是最重要的目标, 楚国的皇族禁军,乃楚国朝廷真正的嫡系支柱,这一次,起码得吞下一半来,楚人的牙本就不剩下几颗了,这次,咱们要把他门牙打断!」 梁程开口道:「不出意外的话,楚人会以消耗战术来和我们形成僵持之势。」 「那就和他们耗!」 郑凡跺了一下脚, 「以前,咱耗不起,每次都被逼着兵行险招去赌,这次,第一波攻势靠咱们晋东的兵马和积累就足以应对,瞎子还算了,第二波攻势时,我晋东的存储也能勉强支撑。 第1250页 再后头, 还有燕国各路兵马,还有姬老六那头大奶牛,五年了,天知道他到底积攒下了多少奶水! 阿程, 说句心里话, 那种打赢了却还得熘的仗,老子早打腻了; 老子还是喜欢在地图上对格子涂色,有成就感。」 梁程俯身道:「主上说的是。」 「知道昨日我为何要这般堂堂正正地宣战么? 一是因为燕楚之间,根本就没什么秘密,我们这边兵马粮草调动,根本就无法隐藏,对面肯定也知道了。 宣战不宣战,也根本无法取得什么出其不意的效果。 而我, 就是要告诉天下人,尤其是告诉楚人,这一次,我不会打完抢完就走,我要留下来,我要占住那里,楚人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你的脚,得结结实实地踩下去,不动,才能有狗腿子依附上来。」 「行堂堂正正之徵伐,做光明正大之一统,名正言顺,也是告诉他们,想躺平的,就躺到底。」 「哈,对,就是这个意思,天天!」 帅帐外的天天走了进来: 「末将在!」 「孤给你一道手令,命你交予屈培骆,让其按孤手令所述,完成孤的布置。」 「喏!」 梁程有些疑惑地看向郑凡,问道: 「主上这是什么军令?」 「堂堂正正之一罢了,随意添个一笔。」 这时,四娘拿了一条披风为郑凡披上。 郑凡伸手扯了扯披风,又抖了抖身子, 抬头, 对梁程道; 「我军主力,可以出关了。」 …… 下渭县; 原本毗邻渭河,水利良好,本该是田亩成片的丰饶之地。 哪怕是当年司徒家时期,司徒家与楚国的摩擦,也仅仅是局限在镇南关一线,最多,也就是在上谷郡打个有来有回。 司徒雷当年的成名之战,在镇南关大破楚军,也并未真的打出上谷郡,最后面对楚人集结的大军,还是得撤回去。 也因此,上谷郡一直以来都因为兵荒马乱而残破,但其附近的几个郡,则承渭河之泽,算是良地。 但如今, 下渭县的农田,已经半数荒芜,人烟也不再稠密。 按理说, 就算是当年燕楚国战,再加上那位晋东的王爷曾率军马踏过这里,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尤其是这五年来,双方也就局限在小打小闹上,下渭县按理说,也应该恢復起元气了。 可偏偏,问题就出在这里。 晋东不再向楚地出大军这不假,但关于「带馅儿」馒头的故事,却开始广泛地传散开去。 这种宣传和鼓动,在昔日的屈氏少主开始在上谷郡组建楚字营时,效果变得更为可观。 边境一带的楚民,对晋东那位王爷的观感,实则是带有极强的「矛盾」情绪; 一方面,那位是杀人如麻的燕人魔王,杀俘、掘人祖坟,无恶不作,人神共愤; 但另一方面,他又治地有方,在其治下,有燕人、晋人、蛮人、野人等等,日子都过得很好。 虽然没亲眼见过,但很多人都这样说,且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尤其是冬天时,会有很多人背着带馅儿的馒头过来发放,说他们在晋东也就是有时候没功夫或者懒得做饭时,才凑合吃一口这个垫垫飢。 渐渐的, 靠近渭河,毗邻上谷郡的下渭县,就成了其中一个方向,流民的必经之地。 这些年,每年都有很多楚地流民从这里经过,再偷渡过渭河,去往晋东去追求更为幸福美好的生活。 本地人,其实已经先走了一批; 留下来的,每年都看见其他流民从自家门前过去,也经不住不断地勾引,又走了一批。 为了堵截流民,楚军在这里设了堡寨,县城里的衙役也会尽可能地派出来设卡抓人,效果还是有的,能抓住不少,但还是有人想要从这里碰运气过去。 附近一座小军堡内,身为什长的刘健正和下渭县的捕头崔光坐在一起喝着酒。 一众士卒以及捕快们,有的在赌钱,有的则干脆躺在那里混秋乏。 其实,崔光是负责过来抓人的,也不知道县太爷接到了谁的密文,说有一个流民队伍将从下渭县经过投敌,县太爷马上就派崔光出来堵截; 「也不知道那姓独孤的是不是脑子有毛病,都这光景了,还派兄弟我带人出来堵截,甚至还吩咐我不惜格杀勿论。 他娘的, 他不晓得现在流民偷渡都带刀带弓了么? 万一遇到个大一点的,百来号的流民,我就手底下这十来个兄弟,到底谁对谁格杀勿论?」 「呵呵。」刘健帮崔光续了酒,笑道,「可不是脑子有问题么,独孤家虽说战死了一个柱国,但怎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既然姓独孤却被派过来当了咱这鸟不拉屎地界的县令,想来在独孤家里也是个门外汉的小角儿罢了。」 刘健这里的门外汉,指的是嫡系家族子弟在里头吃喝,旁系子弟在门外翘着脖子只能看着。 「可不是咋的,呵呵,来,再走一个。」 这几年,楚军的战略收缩事态明显; 陈仙霸之所以能够时不时地率兵过渭河去对岸耀武扬威,也是有这部分因素在里头。 第1251页 楚军开始构筑新的防御体系,渭河防线也不再铺成网面,而开始聚集于几座大的水寨和城堡,以点进行防御。 尤其是这几个月来,已经获悉晋东动作,预感到风雨欲来后,楚军的收缩,更为彻底,连平日里时不时会来边境巡逻的大楚皇族禁军骑兵,也好一阵子没出现了。 「报,来人了。」 堡寨眺望楼上,有个守卒通传道。 外头,来了俩樵夫,但樵夫脑袋上,绑着红绳。 刘健和崔光主动走到堡墙边缘,那俩樵夫冲着上头挥了挥手,然后将一个包裹丢了上来,随后就走了。 二人将包裹打开,发现里头全是红绳子。 崔光疑惑道:「那边这是什么意思?」 很显然,樵夫那边的身份,崔光以及刘健,是清楚的。 刘健咂咂嘴, 又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道: 「大浪要来了。」 崔光嘆了口气, 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 「你们的黑龙旗绣好了么?」 「还差点儿针脚,我婆姨不是最近又有身孕了么,就耽搁了。」 「不能耽搁了,连夜绣!」 翌日正午, 自东边,出现了一队骑兵,他们身着黑色的甲冑,臂膀上绑着红绳,举着黑龙旗,大大方方地自堡寨下方经过。 而这时, 站在堡寨的门被打开, 脑袋上绑着红绳的刘健与崔光脸上带着「激动」与「喜悦」之色,站在了堡寨门口。 同时, 堡寨上方升起了黑龙旗,虽然有些破,虽然绣得有些失真,但……意思是那个意思。 只不过,这群燕军操着楚地口音的「燕军」骑士并未在这里停顿下来,只有一名骑士策马而出,对二人喊道; 「你等既已投诚,现在就通知乡里。」 「奴才……」 刘健马上捅了一下崔光的腰眼, 纠正道: 「喏!」 「是,喏!」 「通传……什么?」 「奉王爷令,王爷将亲率晋东天军三日后将驾临这里,这里,也将变成燕土。 王爷仁慈, 不忍生灵涂炭, 故而派我等先行通传王爷口谕: 本地百姓,不愿意归附王府做王府子民的,即刻搬迁离开此地,否则,格杀勿论!」 …… 不远处,坐在马背上,已经蓄起了须看起来稳重成熟了很多的屈培骆边抚摸着自己的鬍鬚边感慨道: 「出兵占领这里前,还先行通报本地百姓,让百姓们提前做好准备逃生,让大家感念王爷的仁义。王爷,真是菩萨心肠啊。」 「嘶……」 屈培骆一不小心,扯断了自己两根鬍鬚, 随即自顾自地摇摇头, 笑骂道: 「不愧是他,还是那么的无耻和不要脸。」 屈培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 似是想到了谁, 脸上露出了柔和慈爱的神情: 「还好,岚昕纯真可爱,不像他。」 第十二章 揭幕战,世子! 渭河滔滔,奔流不息,这条河,其实相当于是地势位置上的南北分界线,这里向北,一马平川的上谷郡,过了镇南关后,就是三晋盆地;往南,则是标准的楚国地形地貌,河流湖泊众多。 而眼下, 两岸之上,尤其是北面,已经出现了一座座营寨,大量的晋东兵马正在其中穿行,后方,还有更多的兵马正向着这里不断汇聚。 覃大勇骑在马背上,跟随着百夫长一同巡视渭河,像他们这种的小股骑兵现在有很多,基本都分布在上下游区域,其目的,就是为了监视楚人的水师。 第一次望江之战的失败后,燕人对楚人的水师,就一直带着极深的忌惮,虽然这些年来,燕人也一直致力于发展自己的水师,但现存规模和楚国水师还是没办法相比。 「大家在这里歇歇。」 百夫长下令。 众士卒纷纷下马,一边给战马餵草料同时丢出一块盐砖让它们舔,自己则开始吃炒面。 覃大勇看见自北面,有一支规模很大的民夫队伍向着东南方向前进,他们推动着一辆辆大车,上面装的东西形状看起来很是怪异。 「是投石车的部件,当然,还有其他的部件。」百夫长对着自己麾下这些年轻标户兵进行介绍,「这些部件制作起来最为麻烦,而且还需要专门的材料,临时赶制效率太低,所以都是从奉新城外的作坊那里打造好了,再运过来,其他的架子方面,则就地取材伐木装配就好。」 覃大勇吃了一口手中的炒面, 他在想, 自己的两个弟弟,会不会就在那支运送队伍里呢? …… 「二哥,水。」覃小勇一边推着车一边对身旁的覃二勇喊道。 覃二勇将自己的水囊解下丢给弟弟,自己则继续推着车。 先前覃小勇用自己的水囊灌溪水时,被这支民夫团的校尉发现了,给了他一鞭子。 晋东军军中规矩里有一条,无论是正兵还是辅兵亦或者民夫,除非条件恶劣到不允许的情况下,否则不准喝生水。 覃小勇将水囊挂回到二哥身上,自己伸手跟着一起推。 第1252页 「弟,还疼不?」 「有点儿。」 「记住教训。」 「好嘞。」 覃家俩兄弟推着打车进入了营寨,这里很多打着赤膊的工匠正在进行着组装,更外围,还有大量的民夫正在转运着木材。 一个侏儒正站在哨塔上,指挥着各个工匠队伍。 一个铁塔一般的汉子,正将一根根大木材扛起再堆叠起来。 「你们两个,过来扛木头。」 「是。」 覃二勇和自己弟弟也加入了「工匠」队伍中。 这种劳作,一直持续到了深夜,中途大傢伙是连饭都没来得及吃。 等到停工后, 后方有人送来了食物,干饭、酱菜、腊肉,量大管饱。 吃完后, 覃小勇轻拍着自己的肚皮靠在那里,感慨道: 「二哥,仗就是这么打的么?」 「我也不知道。」 「为何还未熄夜!」 许安领着一众甲士在辅兵营里巡视,见这个辅兵营还亮着灯火,当即呵斥道。 覃家兄弟看见自家校尉上前, 「许将军,我营午后运料归来后就被划入工匠营忙活到了深夜,刚用了食,故而未曾来得及……」 「工匠营可曾开文书?」 「未曾。」 「入归前可曾晚时?」 「未曾。」 「用食可够一刻钟?」 「够。」 「来人,拿下,杖二十,记过于册。」 校尉张了张嘴, 最后只得跪了下来; 「卑职领罚。」 「记过再犯,斩。」 「喏!」 许安目光扫过四周,冷声道:「军中这么多人,没有规矩约束,得乱成什么样子,这些年没打打仗,你们这些崽子们还真是连规矩都忘记了。」 「二哥,那位将军好兇啊。」 「别瞎说,回帐篷,睡觉。」 覃二勇拉着自己弟弟转身进了帐篷。 「二哥,咱们会上战场么?」 「哥也不知道。」 「我是既想上,又害怕上。」 「呵,谁不是呢。」 …… 巡视完自己负责的营寨后,许安策马进入中军,在帅帐前,下马,将册子递交到站在帅帐外的刘大虎手里。 「许将军亲自来?」刘大虎是认识许安的,毕竟许安当年曾和陈仙霸一起当过金术可的亲卫。 「正好在附近刚巡视完营寨,就自己过来送了,王爷在议事么?」 「是。」 「我想见王爷禀事。」 「请许将军稍等。」 刘大虎走入帅帐之中,不一会儿,刘大虎出来了,掀开帘子。 许安走入帅帐,帅帐内,王爷正坐在帅座上,下方站着的是陈仙霸和屈培骆,另外,靖南王世子正坐在那里批着摺子。 王爷的目光落到了许安身上, 许安跪伏下来,禀报导: 「王爷,末将有一事禀报,末将发现军中辅兵和民夫,在军纪军律上有所不足,恐有后患。」 「这般严重了么?」王爷问道。 「回王爷的话,是。」 晋东军的军风承袭了当年靖南军,讲究军中事无巨细都需严格把握; 但近些年来,虽然每年都有军演调度,但正儿八经的出征大战,已经很久没再出现了,再加上这次入辅兵和民夫的,年轻人比较多,就容易出现散漫的问题。 这类问题出现在其他军中,其实根本不会引起注意,但在晋东军眼里,就未免有些不像话了,且许安本人,现在任的就是军中军纪官,这是他职责所在。 这时,一直在旁边批摺子的天天抬头看着郑凡开口道: 「父帅,这几日来,民夫辅兵犯事的摺子很多。」 郑凡点了点头,对许安道;「许安。」 「末将在。」 「孤命你牵头着手,整肃辅兵营民夫营军纪,大战在即,你时间不多,帮孤将军纪,给整顿好。」 「末将领命!」 许安起身,退出了帅帐。 郑凡的目光,则又落到陈仙霸和屈培骆身上。 当下格局是, 晋东军出镇南关后,来势汹汹,已经沿着上谷郡南部也就是渭河沿岸拉开了阵势,这里面,兵马肯定不是堆积在一起,而是铺散开了,进行重点的针对。 双方其实都清楚,接下来,晋东军要做的,就是过江了。 楚人已经开始了战略收缩,楚人也不打算在渭河来直接与晋东军进行战略决战,因为这笔买卖,对楚人太亏。 晋东军要是输了,在事先防备好楚军水师的前提下,至多也就是个进攻受挫,打不过江去的局面,损兵折将是无法避免的,但真要说伤筋动骨,还真不至于。 另外,就算是晋东军第一轮攻势败了,楚军敢趁着这波势头反攻过来么? 且不说上谷郡的地形对于以步卒为主的楚军而言简直就是「裸」奔,真就爆种打了过来,那镇南关还立在那儿呢? 到时候,楚军就是进退不得了。 对于楚军而言,反攻过渭河必须要达成的战略目的就是一口气在击溃晋东军主力的基础上,再拿下镇南关,否则在这宽阔的平原上,晋东骑兵足以将楚军精锐给埋葬。 至于说坚守,也得看看运气,因为一旦晋东军攻破了一点,在某一处位置上登了岸,甚至更远一点,从三索郡那里过河,再绕过来; 第1253页 楚军一旦做出坚守渭河的决定,其防线就会在呈一字长蛇阵的基础上被马上戳出几个窟窿,然后被晋东军各路兵马完成切割包围。 虽然好些年没打仗了,但双方的战术习惯彼此都心知肚明。 故而, 从军事布置角度来说,对面的楚国王爷熊廷山,选择战略收缩,以空间换时间,是正确的选择。 毕竟,当年燕军曾两次杀入楚国腹地,但最后,都不得不撤回去。 只不过, 楚人也不可能就撤得那么光棍; 现在的态势就是,双方都陈兵两岸,你知道我要进,我知道你要退,但总得过过几道推手,亮个彩。 接下来,某个位置很可能会成为双方聚焦的区域,那里,将打一场,然后看结果,双方再进行接下来的步骤。 而陈仙霸与屈培骆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则是想趁着明日军中击鼓聚将前,抢先走个后门,预定一下这「开门红」的差事。 许安走后, 陈仙霸抢先开口道: 「王爷,末将这几年一直活动在这渭河沿线,对楚人水寨的防御和楚人战法,极为清楚,另外,末将麾下虽然只有三千骑,但都是末将一手调教出来的袍泽,绝对敢战能战。 知己知彼, 故而,末将认为自己能担当得起这首战之责!」 陈仙霸说完,屈培骆就开口了,只不过他说话的语气,没有陈仙霸那般刚硬,昔日的屈氏少主,在蹉跎了一段岁月后,在这些年里,又逐渐捡回了属于大楚贵族的优雅: 「论知己知彼,我是楚人,我麾下的楚字营,也是楚人,陈将军,我想我们更了解我们自己。」 陈仙霸扭头看向屈培骆,目光微凝。 屈培骆微微一笑,倒也不惧,反而拱手道: 「王爷,楚字营请战,伐楚之战,若是能以楚攻楚,才是正解。」 坐在帅座上的郑凡,看着两位将军的争吵,似乎很难以抉择。 而边上重新开始批阅摺子的天天,则显得有些过于安静。 郑凡伸手,推了推面前的茶杯。 天天起身,端起茶杯,帮郑凡续了热茶,放过来时,郑凡有些疑惑道: 「什么?」 天天:「嗯?」 「呵呵呵呵。」郑凡忽然笑了起来,指了指天天,道,「你说你也心痒痒了?」 天天:「唔……」 郑凡看向站在下面的陈仙霸和屈培骆, 道; 「这可如何是好,你们俩争着争着,倒是把孤这儿子给争得手痒了。」 屈培骆马上俯身道;「那就请世子殿下打这第一仗吧,我等心服口服。」 说完, 屈培骆扭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侧的陈仙霸。 陈仙霸深吸一口气,拱手行礼道; 「末将愿意将麾下兵马借给殿下。」 天天的官面身份是靖南王世子,又是摄政王的「长子」,于情于理,他来打这个头阵,拿这个开门红,还真是无人能置喙。 毕竟,无论是他亲父还是养父,都在楚人身上留下了血淋淋的伤疤,眼下子承父业一把,对己方军心士气也是一种提振,同时也能进一步地打压对面的士气。 最重要的是,王爷都这般笑着问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可不是在徵求你们的同意。 陈仙霸和天天也算「半个」一起长大的,天天还喊了他这么多年的「霸哥」,再怎么傲气,他也不好意思和天天去争。 至于屈培骆, 他吃饱了撑的特意跑这帅帐里来和晋东军中新一代当红扛旗人物抢首战? 他是想在这一场战役中有一番作为的,但还没心比天高到和人家真正的「本家人」争一口气的地步。 他是被刘大虎喊来的, 来了后,陈仙霸也在,陈仙霸请战,屈培骆心里自然也就有谱了,行呗,争呗。 现在感情好,是给世子殿下铺路了。 而且这是一场预演,明日击鼓聚将安排任务时,他们俩还得按照先前的模式,再走一遭。 王爷可以在他们面前「任人唯亲」,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希望能够在诸将面前「公正虚心」一些的。 相较于陈仙霸和屈培骆的果断放弃, 天天倒是有些懵,他是真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然直接将这么重要的开门红之战交到了自己手中。 他原以为自己的任务就是在父帅身边,批阅摺子跑跑腿,跟着学习学习,心里确实想过去正面战场冲杀,可幸福来得,未免过于突然。 而正抿着热茶的郑凡看着天天略微侷促的表情,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了当年自己被老田赶鸭子上架的场景。 不同的是,自己当初是真不愿意冒险,而天天,他是无畏的。 命运,在这里,似乎画出了一个圆。 天天后退两步,跪伏下来; 「儿臣定不负父帅所望!」 这差事,算是接下了。 放下茶杯, 郑凡开口道:「仙霸率部做策应吧。」 陈仙霸略显疑惑,他先前说了愿意将自己一手调教的部下交给天天去打这一仗,但王爷这话的意思,很显然是不打算让天天用他的兵。 可问题是,天天是没有部曲的,他还没来得及真正地掌握和发展自己的嫡系兵马。 第1254页 身为「哥哥」,仙霸不希望天天去接手一个随便拉过去的队伍去打这一场仗,因为这场仗,不容有失,对战局的影响不谈,对天天的影响,会很大。 两个父亲的荣光,有时候,也是一种深沉的压力。 虎父无犬子,因为犬子,会被咬死。 郑凡又开口道;「孤把锦衣亲卫,调给你用。」 陈仙霸没话说了; 他虽有初生牛犊不怕虎之气,但曾担任过王爷亲兵的他,当然清楚那支自建立以来就专司负责王爷安危的锦衣亲卫,到底是怎样的一支力量。 如果说李成辉那一部代表的是老镇北军最后的荣光,梁程的那一镇代表着晋东真正的精锐,金术可那一镇代表着晋东的底线…… 那么锦衣亲卫,则是整个晋东军中,真正的菁华所集,是精锐中的精锐。 最重要的是,天天很熟悉锦衣亲卫。 大军压阵的前提下,以锦衣亲卫去破局,陈仙霸很难想到会输的理由,因为燕楚双方会很默契地将这一次交锋控制住规模。 「多谢父帅!」 郑凡点点头,又挥挥手。 「末将告退!」 「末将告退!」 陈仙霸和屈培骆一同告退。 出了帅帐后, 屈培骆看了看陈仙霸,有些好奇道:「陈将军似乎也没什么不满?」 陈仙霸冷笑一声,道;「我还不至于这般没度量。」 「那屈某就告罪了。」 「客气。」 帅帐内, 接到军令的天天一时有些茫然,自己现在是该去收整锦衣亲卫,还是继续坐回去把没批阅好的摺子继续批完? 「摺子我来看,你去和他们打个招唿。」 「喏!」 天天转身往外走,但身后又传来了声音: 「等下。」 天天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郑凡: 「父帅?」 郑凡伸手,将一颗红色石头,丢向了天天。 天天伸手,将这块红色石头接住。 「姐姐。」 「他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要上战场上了,你理所应当的,得护他一程。」 红色的石头自天天手中立起,摇了摇。 一向极为傲娇的魔丸,对任何吩咐与指令,甭管做不做,就算做,也得表现出很抗拒的姿态; 但这一次,它很乐意。 天天这孩子,是它看护着长大的。 「父亲,儿子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说完, 天天带着那块石头,离开了帅帐。 帅帐外很快传来一声唿喊声: 「奉摄政王令,锦衣亲卫自即刻起,听我调配!」 「喏!」 「喏!」 帅帐内, 郑凡斜靠在帅座上, 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 敲着敲着, 郑凡嘴角渐渐就浮现出了一抹笑意: 「雪海关总兵大成国将军平野伯郑凡,听令!」 「末将在!」 「本王命你部直取央山寨; 胜,本王为你记伐楚第一功; 败,就不要回来了,大可直接去问问对面楚人,问问他们,还收留不收留你这位名正言顺的大楚驸马。」 「末将……遵命。」 第十三章 王对王 「咚!咚!咚!」 「呜呜呜!!!」 战鼓擂动,号角声起,各部兵马,正在快速地就位,兵戈之声,包裹着强烈的肃杀之气。 王驾行辕,驶入阵前,高起的坐檯上,摄政王一人独坐。 两侧,站着王妃与北先生。 在下一级台阶上,站着阿铭和剑圣; 再下一级,则是旗手与传信兵,行辕附近,更是有各部传令司马整装待命,以确保摄政王的意志可以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这处战场的任何角落。 瞎子的手又痒了,又在开始剥着橘子,只不过现在剥得很慢。 主上会拒绝,四娘会拒绝,剑圣会拒绝,阿铭……也会拒绝; 剥得快了,只能给自己吃,这不美。 「主上,今时今日之气象,确实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了。 不用匆匆忙忙,不用孤注一掷,舒服,惬意,巴适。」 郑凡笑了笑; 此时,整个渭河沿岸正面战场上,分为四个部分。 李成辉部三万铁骑,已入三索郡,自然不是深入,而是就卡在渭河沿岸位置,作势将要渡江; 金术可部在上游,也就是在郑凡现在的东边; 梁程率军在下游,也就是郑凡现在的西边; 楚军为何这般乖巧的作势要回收? 原因就在这里。 而这一处战场,则是由身为摄政王的郑凡,亲自把控。 斜靠在帅座上的郑凡手指轻轻向前一挥, 道; 「进军。」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此处战场距离荆城遗址不远,当年这里是楚军的后勤保障地,但被郑凡率军坐船过来偷袭,一举焚毁。 这些年来,燕楚双方围绕着渭河基本是小打小闹,荆城这处战略要地位置,也没有重新修建。 不过,等到晋东兵马打过河去,拉出一片大大的缓冲区,荆城,肯定要重新立起来的。 第1255页 这一轮伐楚之战的目的,郑凡和梁程早就讨论得很清楚了,重创楚国皇族禁军,再拿下莫崖问丘上阳三郡,顺势再收入三索流沙二郡,在此基础上,一直在手中却无法得到开发的上谷郡,也将从战略缓冲区变成腹地。 加起来,六个郡的地盘,比晋东都要大一些了,等同是在楚国北方,用勺子,狠狠地挖下去一勺,送自家大舅哥一个被动的「天子守国门」。 这一大块地盘,靠晋东的力量,就算是打下来也占不住的,但好在,这是国战。 「进!!!!!」 薛三站在樊力的肩膀上,手里拿着令旗,在其指挥下,投石车等战争器具开始前压。 其实从前两日开始,已经实施过对对岸楚军水寨的打击了,不过取得的实际杀伤并不算大,这玩意儿毕竟无法制导。 也不是谁都能有当年摄政王那种绝好的运气…… 然而,杀伤效果可以先摆一边,这一长排投石机「轰轰轰」砸下去时,可以极为明显地打击对面的士气,同时极高地鼓舞本方的斗志。 最重要的是,对岸岸边所设的一些障碍工事等等,可以被最大程度地毁掉。 几轮抛射之后,薛三下令停止。 这时,燕军的舟船已经开赴了过来,大船不多,以中小船只为主。 接下来,就是先锋军的投送了。 坐在高处帅座上的郑凡,清楚地看见岸边站着的那位银甲小将。 「瞎子。」 「主上?」 「你说当初田无镜看着我,是不是就像如今我这样看着天天?」 「属下觉得,是不一样的。」 「哦?」 「主上当年,是已经展露了头角,无论是格局还是心智,都已经是良才之选,在这基础上,这才有了靖南王对主上您的看重。」 瞎子的意思是,你是先有本事,先表现出了能力,才有资格入靖南王的法眼。 没这个前提,根本就不会有后面的事。 「而主上现在看天天,就纯粹是当父亲的对儿子的一种望子成龙了。」 郑凡不置可否,扭头看了看站在自己下方的剑圣。 「要我去么?」剑圣感知到了郑凡的目光。 郑凡摇摇头,道:「他是雏鹰。」 剑圣嘴角露出一抹微笑,道:「到底是比他爹有出息。」 「我这就纯当你是在赞美了。」 郑凡目光向战场两翼位置看了看,对站在下面的刘大虎道: 「传令下去,给我紧盯着上下部分。」 「喏!」 刘大虎马上去传令。 郑凡要做的,是确保对岸的楚军,要么干脆不打,干脆撤走,要打,也只是浅尝辄止的交一下手。 「主上,当年靖南王可没这般悉心地安排您。」 记得当初,靖南王吩咐下来的每一个差事,看似都是功劳最大的,但每次,都极为兇险。 郑凡不以为意道: 「一个我喊他哥,一个他喊我爹; 能一样么?」 「主上言之有理。」 …… 黄公公作为监军太监,是需要一些地方来显露一下自己存在感的。 所以, 此时此刻, 黄公公站在岸边, 手捧圣旨, 开始对着对岸念诵大燕皇帝陛下的旨意; 旨意措辞很大气,出自一位阁老之手,将大燕皇帝陛下气吞寰宇一统诸夏的雄心壮志展露无疑; 只可惜, 刚刚经歷了投石机一通乱砸外加河面辽阔又起风了的对岸,虽然能看见有一些楚军的身影,但大概是真听不到黄公公的声音。 就算听到了,大概也会认为是哪出野鸭窝被投石机砸中了现在在扑腾叫着。 但黄公公还是有头有尾地念完了,然后感觉很爽。 更爽的是,他念完了后,站在他身侧的世子殿下还主动问了他: 「公公,我现在能出战了么?」 黄公公只觉得这位世子殿下是那般的可人,自也是不敢倨傲,马上躬身道: 「奴才祝殿下,凯旋!」 天天笑道:「这次父帅的意思可是把地盘占住,可不是打完就回来哩。」 「奴才失言,奴才失言。」黄公公轻轻地抽了自己两记嘴巴。 紧接着, 黄公公示意自己身后的一众干儿子干孙子。 这群公公马上打开了捧着的盒子,自里头,取出一面军旗,是靖南军军旗。 黄公公虽然已经「养老」了,但那叫享受生活,就凭他能早十日就抵达晋东的速度,足见其身子骨依旧无比硬朗。 当下,黄公公亲自扛起这面靖南军军旗,对天天道; 「世子殿下,奴才为殿下扛旗!」 天天看了看这面军旗,倒是没有露出什么激动之色。 说句真心话,他对自己的亲爹都没什么亲近感,如果不是自己老爹自小到大喜欢不停地和自己讲述亲爹的事,他现在可能早就忘记自己还有一个亲爹了。 这面靖南军军旗…… 天天有些担心地看向后头的那尊王驾行辕; 「公公,有些不合适吧?」 虽然天天知道自己的封号是靖南王世子,但他不想在今日第一次出战时,打着这面军旗,尤其是自己的父亲还坐在后头看着他时; 第1256页 爹, 会伤心的。 黄公公愣了一下,随即马上道: 「殿下放心,殿下放心,这面军旗是王爷派人交託给奴才的。 殿下切莫多虑,奴才作为老人,是清楚当年咱摄政王爷和靖南王到底是如何情同手足的,今日殿下首战出征,王爷也是希望靖南王爷也能看见您吧。」 既然是自己老爹的安排,天天就直接同意了。 「有劳黄公公了。」 「哎哎,殿下客气,客气了。」 「嗡!」 天天抽出了自己的佩刀,面向身后一排排锦衣亲卫; 「诸位兄长,诸位叔伯; 你们, 有些是看着我长大的,有些,是陪着我长大的。 今日父帅得赐, 让诸位归于我身侧随我出战。 能带领你们,是我之幸运,也是我之荣耀。 我晋东军军令, 一,可否军令如山!」 所有锦衣亲卫齐声高唿: 「嚯!」 「二,可否奋勇当先!」 「嚯!」 「三,可否视死如归!」 「嚯!嚯!嚯!」 天天目光扫过前方, 随后, 缓缓地转过身,面朝河面,横举刀,喊道: 「今日起誓, 我必沖阵于尔等身前! 诸位, 随我登船!」 …… 王驾行辕上,瞎子忽然低头对郑凡问了一句: 「主上,您将锦衣亲卫给天天时,可否给了王令?」 郑凡伸手,笑着轻拍额头,道: 「哟,忘了。」 瞎子也笑了笑。 「下令,王驾前移,我要看着我儿子。」 「喏!」 …… 锦衣亲卫开始登船,这些亲卫都身着锦衣,看起来肃穆威武,而在锦衣之下,则有内甲,防御性毫无问题。 这支队伍的规模,一直在三千上下浮动,这一次,郑凡是给足了天天三千锦衣之数。 他们的选拔和训练都最为严格,毕竟,正常情况下,他们是保卫摄政王的最后一道防线。 船队开始向对岸行进时, 岸上,晋东军的投石车又完成了两轮抛射,对岸的楚军寥寥,纯当是鼓劲了。 薛三这里还有「开花弹」以及「燃烧弹」,可现在毕竟还没真到用的时候,就没打出来。 对面的楚军很安静,等到船只靠岸时,岸上也没出现任何成建制的楚军。 天天领着士卒下船,船只则返回,准备运送第二批其他士卒过来。 而在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里,首批运送过来的兵马,将承担住抵挡楚军可能出现的反扑,将滩头这块区域撑住,给后方兵马增援的时间与机会。 其实,和攻城差不多。 不同的是,楚人的命名里,明明是江,它叫河,明明是河,它却叫江,比如觅江是河,却叫江,而渭河叫『河』,但更像是一条江。 登岸后,天天马上下令: 「列阵!」 「喏!」 近三千锦衣亲卫开始列阵,盾牌手在前,刀斧手在后,弓箭手在中,另外还有一部分长矛手穿插其中。 为了能多运一些人过来,自然就不可能运战马; 这滩头第一战,也必然是步战。 …… 「燕人登岸了,王爷。」 「本王,看见了。」 熊廷山将一颗酸果,送入自己口中。 「王爷,那……」 「不急,再看看。」 这时,传信兵不断策马过来: 「报!燕人先锋军已登岸!」 「报!燕人先锋军旗号……是靖南军旗!」 听到这一则军报,熊廷山的目光当即一凝。 身边的副将忙道:「王爷,怕又是那姓郑的在故弄玄虚。」 当年,郑凡曾到过渭河边,立下靖南王帅旗,吓得对岸楚军一阵哆嗦。 当然,这种调皮的事儿,大燕摄政王已经不会再做了,因为他的王旗,已经有了和当年靖南王旗一样的效果。 只不过,靖南王这个名讳,在楚人眼里,是一根刺。 因为那个男人,曾打破过郢都,那豪华奢靡的殿宇楼阁,被那个男人付之一炬。 「不可能是孤的那位妹夫,别人或许以为他用兵喜欢剑走偏锋,动辄孤注一掷,但皇兄说过,他其实很惜命。 再者,他现在一身所系极为重大,怎可能这大战刚一拉开,就以身涉险先行登岸?」 熊廷山将核从口中吐出。 这时,谢玉安走到熊廷山身侧,接话道: 「自然不可能是那位摄政王,但整个晋东,能有资格打靖南军旗号堂而皇之出战的,其实,只有那一个。 他比谁,都有这个资格。 那位摄政王也真是捨得,竟然会让他来做先锋。」 谢玉安一边说着一边轻轻顺着自己两鬓的长髮,楚人髮式喜欢在两侧留长,谢玉安如今,已然是正儿八经的翩翩俊杰了。 「报,登岸燕军身着锦衣!」 听到这一则军报, 谢玉安笑道; 「那就确凿无疑了,连锦衣亲卫都捨得调派出来,还真就是那位靖南王世子殿下亲征首战了呗,王爷,这是在拿咱大楚不当活儿啊,竟然这般给小辈们开光。」 第1257页 「我大楚如今不也一样么?」熊廷山看着谢玉安说道。 楚皇圣旨,封谢玉安为监军大夫,同时,还下了一道密旨,明确要求熊廷山听从谢玉安的指派。 「王爷,再怎么说,我也比那位大不少吧?」 谢玉安当然清楚这位王爷对自己掌握边军事宜有多不满意,其实,他也不愿意接这个差事,可偏偏皇帝的圣旨下得很干脆,压根就没给他拒绝的余地。 现如今, 自己在这边统御大楚边军,而自己的亲爹,率领着谢家军在西边提防应对着范城那里,这父子俩,可谓承包了一整条对燕的国防。 想想都可笑, 要知道在原本的设想里,父子俩是想过要造熊氏的反的。 但现在,却没那个念头,也没那个必要了。 燕人给的压力,实在是太大,抢一把都没办法焐热的椅子,又有个什么意思? 「那我们撤吧。」熊廷山说道。 先前其实他建议在渭河边,和燕人打几场掰掰手腕的,但谢玉安却否决了,意思是,要打就直接决战,不决战就直接认怂回收。 今儿个,其实也就是看看风向。 「别介,王爷,我改主意了。」谢玉安拍了拍手,「小辈们都上台了,咱这当长辈的,总得去帮忙撑个场子嘛不是?」 「你去?」熊廷山问道。 「哈哈哈。」谢玉安笑了起来,「我是个病秧子,王爷莫不是在说笑?」 「那你打算让谁去?」 说着,熊廷山的目光扫向身后一众将领。 谢玉安伸手,在熊廷山的护心镜上戳了一下: 「王爷,我想让您去。」 「我?」 「对。」 「对面可是那姓郑的养子!」 「嘁,养子怎么了,王爷您觉得委屈了?和您不匹配了?传出去怕丢了您一世英名? 哎哟,我的王爷哟,帐不是这般算的呀。」 谢玉安双手抓住自己的两鬓秀髮,将其狠狠地向后一甩, 转过身, 看着熊廷山, 手指着北面: 「那位大燕摄政王,为何敢让一乳臭未干的小儿领兵上阵? 是瞧不起咱呀,就是瞧不起咱呀? 为啥瞧不起呀? 他和他哥,也就是那位靖南王, 杀了咱多少柱国的脑袋,灭了咱多少精兵,掘了咱多少祖坟? 老一辈,同辈,泰半都折在他们哥俩手下。 人家这是杀麻了,赢麻了,没兴致了,就丢个小辈上场,混一混资歷,见一见血腥。 您这会儿还要什么面子, 咱们楚人, 哪里还有个见鬼的面子可以找, 在哪儿呢? 在地上么, 您指指, 我这就撅着屁股给您捡起来!」 这最后几句话,谢玉安是嘶吼出来的。 随即, 他又换了平和的语气: 「能赢一把,就先赢一把吧,以大欺小的赢,好歹也是赢嘛不是,燕人在上下游,都开始渡河了。 我大军主力,也早就后撤了。 王爷, 您只有身后的这支兵马,您大概也就只有这一次沖阵的机会,沖完了,就得回来,否则担心被燕人包了饺子。 挺公平的,他年小,您也就一次出刀的机会罢了。」 …… 锦衣亲卫,在岸边列阵,严阵以待。 天天警惕地看着前方情况, 就在这时, 地面开始了轻微震颤,前方,沙尘开始瀰漫。 天天将佩刀收回, 走到身前一名锦衣亲卫前,将其长矛拿了过来,又走到另一名盾牌手面前,将其盾牌拿过来。 天天左手持盾,右手持矛,来到军阵最前列。 「咚!」 盾牌被敲击在地面, 天天屈膝蹲下,长矛放在身侧。 大喝一声: 「锦衣亲军,变阵!」 「喏!」 阵形迅速发生变化,成了一个锥形,而天天,则位于最尖端。 亲卫上下,没人出声让天天去后头,也没人抢着上前表忠心,去到天天前头。 一支军队,是由人建造的,但同时,也是需要由人去征服。 在锦衣亲卫们看来, 王爷的长子, 就该在那个地方! 楚人的骑兵,已经看见了身形,他们即将沖掠过来。 天天这会儿在脑海中思索了一下,似乎这个孔隙间,他应该说一些话,再提振提振士气。 现在,自己有些后悔,之前在过河前,把能说的都说完了,导致现在的自己无话可说。 既无话可说, 那就不说了吧。 天天将空出来的那只手,伸入甲冑兜里,取出一块沙琪玛, 送到嘴边,一口一口地吃着。 待得最后一口沙琪玛送入嘴里, 楚人的骑兵,也进入到了冲锋提速的阶段。 天天抓起了放在身侧的长矛, 用胳肢窝夹起, 喊道; 「起矛!」 「喏!」 阵形最外围,起了两排长矛,将整个阵形包裹得如同刺猬。 前方, 马蹄声已经逼近,空气里,似乎也染上了一种灼热。 第1258页 这会儿的他, 一点都不紧张, 也没去在脑海中浮现什么一幅幅画面,因为压根没这个功夫。 唯有一句话, 在心里迴荡着: 「爹,看好了哦。 您儿子, 长大了!」 第十四章 你,也配? 晋东大军要战略进攻,楚军,则需要战略收缩; 这场仗,要么打不起来,要么,就是一场「表演」性质的兵锋接触。 这一点, 郑凡很笃定。 此时坐在王驾行辕上的摄政王,心里,其实是巴不得楚人就在这儿,失心疯一般地和自己来一场大决战。 到时候自己的晋东兵马就足以将楚国皇族禁军主力给搅杀个天翻地覆,付出再大的伤亡都是值得的; 等到后续燕国援军进入,剩下的,就真的只是枯燥乏味地给地图格子涂色了。 而自己王旗所在的位置, 其实对楚人而言,压根就不是什么秘密。 王旗, 是给本家人看的不错,但同时,也是给对面看的。 让天天去对岸,是为了给天天历练。 因为天天是自己的长子,同时还是靖南王的嫡子,他理所应当地,应该站在那个位置,去继承属于他的使命与责任。 至于说将锦衣亲卫交给天天,并非是郑凡一味的偏心,一定要给自己的儿子铺路。 根本原因在于,楚人要么一仗不打就撤,要打,就可能也是出动一支精锐,最好取得一场局部接触的胜利以提振自己的士气,然后再重回战略收缩。 在这个基础上,先头登岸的那支兵马,必须要足够的精锐,精锐到要将一切不稳定因素给压制下去。 陈仙霸的部曲,和他的性格一样,是一支桀骜的部队,这几年在上谷郡一带活动时,镇南关总兵几次上摺子给自己,明里暗里的意思就是「这个年轻人我管不了」。 这样一支刺头部队,在关键战时刻,是能顶得住的。 屈培骆的楚字营,郑凡不去谈什么皈依者狂热的因素,在梁程的建议与安排下,晋东军也开始注重步卒建设,而屈培骆以青鸾军的方式打造的这支楚字营,其实也很适合做先头部队在岸上结阵抵抗楚军的攻势。 可无论哪个来比较, 都没有自己的嫡系锦衣亲卫来得更为稳妥。 只是, 当前方军报传来, 告知郑凡对岸楚军竟然打着的是大楚定亲王的王旗时, 先前表现得很慵懒的摄政王, 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 原本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双手勐地攥紧。 但, 饶是如此, 王爷依旧用最平静的语气带着些许不屑调侃道: 「呵,这楚人,是真不讲武德了。」 这时, 下面传信兵不断传来下方将领的请战,陈仙霸、屈培骆等请求提前加紧渡河支援。 显然,楚国定亲王的王旗出现,带来了一股不一样的风向。 郑凡微微仰起头,强迫自己身子肌肉再度松软下来, 道: 「传令下去,按原先计划渡河,不得慌张争渡。 楚国的王爷, 又如何了? 莫慌, 看小儿辈破敌!」 …… 船只渡河,速度和秩序,是最关键的,也是经过提前的测算与推演的,后批次的渡河部队,早早地就已经有了安排。 因为第一批的兵马,讲究实战能力,后面的第二批第三批里,则是重点的支援速度,里头甚至有一小半,只穿皮甲甚至不着甲水性很不错的。 所以,临时加塞,容易打乱节奏不说,万一兵马阻滞在岸边亦或者在中途倾覆,这造成的损失,就更大了。 如何清醒地用兵调度,他郑凡,还不用别人教。 眼下, 郑凡只能在保持「冷静」的姿态下,在心底一遍遍地碎碎念; 他没好意思念叨天天是自己的儿子, 因为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同样的时局下,自己在那儿和天天在那儿,并不能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毕竟,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天天,锦衣亲卫都必然会死战到底; 精神胜利法,在已经到上限的同时,多加一些少加一些,也不会再有什么区别。 故而, 郑凡在心里一直念叨着是: 你是田无镜的儿子, 你, 可以的。 南望城知府府刺杀的那一天,老田坐门槛上看着自己; 自己私自率兵南下破绵州城,被干军围困时靖南军出现; 打自己刚入军旅时起, 在战场上, 老田就等同是无所不能。 他的儿子, 当然也可以。 …… 天天抿了抿嘴唇,前方马蹄的震动,已经那般的清晰,自己脚下地面的土块,也已经在轻微的崩散。 眼下锦衣亲卫都是步卒,而对于步卒而言,面对骑兵的冲击,其实最可怕的不是被骑兵绞杀时,而是骑兵向你冲锋的那一小段时间。 这是直面生死的压力。 天天开始放平缓自己的唿吸,胸口处,魔丸轻轻敲了他两下胸膛,这是来自阿姊的安慰。 天天的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 第1259页 如果可以的话, 他很想现在学父亲那般,做出一些很自在很轻松的姿态,嬉笑怒骂,云淡风轻,无声之中将对方鄙夷至泥沼之中。 但他不是父亲,至少,他现在做不到自己父亲的那种气度。 这就是很有意思的一个景象了, 当爹的在对岸看着儿子,祈祷儿子能继承他亲爹的能为; 儿子在对岸脑子里想的,反而是那个坐在后头的爹。 天天轻提盾牌,将盾牌在地面进行敲击。 后方,所有持盾牌的亲兵一起做起了相同的动作,韵律也开始逐渐统一。 整齐的动作,可以感知到来自同伴的唿应,而在战场上,唯有身边的袍泽,才能给予你最大的安全感与勇气。 楚人的王旗,已经清晰可见,上方的金色火凤,带着一种不可一世的狰狞。 「这鸟,真没咱爹的貔貅好看。」 天天在心底嘀咕完这一句后, 大喝一声: 「举!」 随即, 盾牌压在地上,身子更进一步地开始后倾,长矛一侧挂入盾牌边角倒钩位置,进而举得更高。 天天身后的两排盾牌手,也都做了一样的操作。 这样一来,他们、盾牌、长矛,近乎固定成为一体,直接成为了扛在最前线的真正壁垒,同时这也意味着,他们在面对骑兵冲击时,连逃跑的可能都没有,只能人和兵器一起去承受骑兵的冲撞。 锦衣亲卫的武器都是经过特殊改良与设计的,且并不适用全军推广,因为普通兵源根本无法达到锦衣亲卫的素质; 一定程度上来说,锦衣亲卫就是这个时代的多功能作战部队,也可以称之为特种部队。 他们骑射功夫一流,上马就是最为出色的骑兵,毕竟关键时刻,他们需要陪着王爷的王旗一起穿凿沖阵; 马下,他们也是训练有素的步卒,为了保证王爷安危,他们善于以结阵的方式去面对那种顶级高手对王爷的刺杀,而若是面对敌人快速的骑兵沖阵,他们也能迅速结阵以抵挡,争取足够的时间。 因为这世上,能对王爷造成伤害的可能,大概也就这两种,要么是顶级高手的忽然出现,要么就是一队骑兵迅勐突袭,其余时候,以王爷的势力,足以将绝大部分的威胁都摒除在外。 伴随着双方距离越来越近, 熊廷山已经清晰看见前方晋东军的阵势了,一眼瞅过去,就如同坚固的刺猬一般。 楚国骑兵宝贵,精锐骑兵更为宝贵; 换做其他时候,熊廷山绝对不可能选择让自己的嫡系精锐去沖这样一个「硬疙瘩」,这实在是太亏了。 骑兵面对步兵时,放放风筝,做做策应,来回拉扯出破绽,才是性价比最高的王道。 但奈何熊廷山现在根本就没时间去做这些,且不说眼前这支晋东军的后方,第二批兵马很快就会增援到,两翼位置,晋东军应该也已经要登陆了,到时候,被包围的,可能就是自己。 谢玉安那傢伙说得没错,他也就只有这齣一刀的机会。 他甚至可以笃定, 如果自己恋战身陷其中,姓谢的小儿甚至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直接下令撤军收缩,更不会派遣一兵一卒来救援自己,转头就会给陛下上书: 熊廷山不听军令,好大喜功,仓促出战,被杀! 可问题就在这里,明明洞悉前因后果,熊廷山依旧答应了做这一把刀。 无他, 自玉盘城数万青鸾军被坑杀起, 燕楚近十年的战事中,楚国实在是……太憋屈了。 如今再被燕人打到国土上,不砍上一刀,他气不顺! 「大楚的儿郎们都有!」 「在!」 「在!」 「随本王,沖阵!」 「遵命!」 下一刻, 双方的距离到达了一个临界位置,楚骑开始抛射。 「叮叮噹噹……」 楚人的箭矢,并未对锦衣亲卫造成多么严重的杀伤; 他们花哨的锦衣下面,是最为严密的防护甲冑,当然,再好的防御也会百密一疏,也不是没有倒霉蛋真的被箭矢从甲冑缝隙间正好射入,但基本都强行撑着,最多发出一声闷哼,故而,整个阵形,依旧纹丝不动。 又过了数息之后, 军阵中央的弓箭手弓弩手迅速起立,对着前方冲击而来的骑兵进行射击。 一时间,楚人骑兵栽倒了不少,虽然这支精锐楚军骑兵大部分也都着甲,但他们的战马可没有。 天天已经在最前排做好了一切防御姿势, 最终, 在确定楚人是要做一锤子买卖后, 发出一声大喝: 「顶!」 战阵指挥,尤其是兵马规模不大的指挥中,军令需要言简意赅。 先前射出箭矢的弓箭手弓弩手马上将手中的弓箭弓弩丢在了地上,掏出了刀或者斧头。 楚人不是来鏖战的,楚人直接沖阵的意思很明显了。 这会儿,再继续贪射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战场环境不会给你继续周旋的时间,眼前真正要做的,只有一条,撑住军阵! 面对骑兵的冲击,军阵一旦散了,那就大势危矣。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最终, 第1260页 撞击到了一起! 「砰!!!!!!」 「噗!!!!!!」 「啊!!!!!!」 剎那间, 战马撞击到盾牌的声响,长矛刺入战马和骑士身躯的破肉之声,也不知道双方哪里发出的惨叫之声,瞬间响成一片。 天天的长矛洞穿了一名骑士的战马,更是从战马之下,再将那名骑士的身体钉住。 然而,在其还没能来得及松开长矛换刀时,又一匹战马撞击到了他身前的大盾上。 「砰!」 天天喉咙一甜,却死死地卡着盾牌没让其倒下,而后快速地掏出刀,对着盾牌侧翼缝隙处直接砍了下去。 「噗!」 马腿被削掉了一截,战马惨叫一声倒下,但那名骑士却也向天天扑了过来。 精锐对精锐,大家在这一剎那间,脑子里想的就只有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将眼前的敌人杀死。 「给我……滚!」 对方的刀,噼在了天天的胸口位置,但本就是得天独厚的甲冑配上天天自己的气血罡气,也只是让天天身形一晃外加砍出一串火花而已; 随即,天天一只手直接攥住这名楚人骑士的脖颈,再一刀,从对方脖颈处切入,鲜血当即溅射了天天一脸。 只不过,和他爹当初第一次上战场厮杀被溅了一脸血需要好一会儿才能平復下情绪不同,天天根本就不在乎自己脸上的东西,也来不及去在乎。 前方一名骑士,再度冲来。 天天左手握拳,对着战马的马头就是一拳砸了下去! 「砰!」 一记爆拳之下,战马直接被打软了下来。 不等其身上骑士反应,天天一把拉住对方的小腿,将其狠狠地拽了下来,手中的刀直接补了进去。 一口气做完这些, 天天站起身, 刚准备换气, 一道强烈的杀意就从斜侧方沖了过来。 其实,盾牌手的作用就是为自己身后的袍泽以血肉之躯筑起防线的,面对战马的这种无理沖阵,战损也是最高的; 而天天又是站在第一排最凸出的位置,他只要还站着,就得面对源源不断的楚军。 然而, 这一次来得显然不同,最重要的是,天天体内的气血还没来得及运转回来,就像是一个人刚刚在水下憋气,刚浮出水面,连嘴都没能来得及张开就被直接卡住。 「嗡!」 一道马槊,刺了过来。 天天只来得及半转身, 「噗!」 马槊刺入了天天的胸膛,剎那间,甲冑被破开,护体气血罡气也被破开,天天整个人被顶了起来,枪挑于半空。 持马槊的,正是大楚定亲王熊廷山。 熊廷山先前出槊冲来时还不确定眼前这个小将是什么身份,在这种乱局之下,他也没功夫其思索这些。 事实上,他现在很烦躁,无比烦躁; 他自信自己麾下的骑兵是大楚第一流的铁骑,在如今各大贵族私兵除了谢家都已经没落的前提下,他这支兵马,足以在楚国横行。 可偏偏第一轮的沖阵之下,就如同一个自信满满的人,一头撞到了铜墙铁壁上,满头是血。 他现在也已经无法去指挥全局了,但能清晰地看见,预想之中付出一定伤亡就能冲破的敌军军阵,在眼下,依旧岿然不动。 盾牌手战死,后方马上就续上,整条防线依旧稳固,反观自己这边,骑兵失去了冲击性后,马上就陷入了阻滞,变成了和对方绞肉一般的厮杀。 敌军整肃,无论是个人武力还是配合程度,都堪称完美,眼下这种情形,已经不是能不能破开对方那么简单了,而是考虑要不要及早抽身而出以避免更大的伤亡,甚至是被彻底黏住钉在这里。 以骑兵沖阵,结果竟然能被对方反咬,简直是奇耻大辱! 说白了,还是定亲王错估了锦衣亲卫的战力。 毫不夸张的说,摄政王要是想要,直接抽走一个五百锦衣亲卫去江湖上建立一个门派,一统江湖怕是做不到,但一统小半个晋地的江湖,成为一方江湖霸主,那是真的毫无问题。 锦衣亲卫并非一个个天神下凡,他们也会战死,现在也已经战死了不少,但他们平日里的训练,足以让他们在任何情况下,让自己的对手,死得绝对比自己要多得多。 「嗯?」 熊廷山这会儿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马槊,竟然没能洞穿这个银甲小将的身躯。 按理说, 以自己三品武夫之力,再加上胯下神驹给予的沖势,一槊贯三甲那是毫无问题的,可竟然在这里,直接就被挡下来了。 「噗!」 天天也是喷出了一大口血,只觉得自己胸口位置火辣辣的疼,周身气血也近乎被震得散开。 但他没有在这强横一槊之下战死, 因为他胸口位置,有一块石头,帮他抵消掉了大半的伤害。 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 父亲的快乐,他终于体会到了。 就这一愣神,一耽搁,熊廷山目光忽然一凝,从对方甲冑和手中的刀这些细节上,他终于大概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愧是田无镜的儿子,有种!」 敢战第一排,不孬! 第1261页 这是赞嘆,虎父无犬子。 对于信奉贵族血脉的大楚皇族而言,这是最高的评价。 下一句: 「取你命者,熊廷山,你可以自傲了!」 熊廷山一挥马槊,将天天直接从半空掀翻在了地上。 而后, 身形一跃, 持槊而下, 对着天天径直刺了过来。 天天这会儿气血崩散,可谓无比虚弱,但也就在这时,自自己胸口之中,传来一阵熟悉的笑声: 「桀桀……桀桀……桀桀……」 紧接着, 一股熟悉的力量,开始企图进入自己的身体。 天天没有做任何的阻拦,在第一时间,就放开了自己全部的心神。 这世上,几乎所有人在承袭了魔丸的力量后,都会变成……疯子。 唯有两个人例外, 一个是郑凡,他是魔丸的主上。 另一个, 就是天天。 因为天天从小到大,就是和魔丸在一起的,彼此之间,心念早就相通。 当然,或许郑霖长大后,也可以,其体质不同,且也是魔丸看护着长大,只不过郑霖现在还频繁犯病,要是再被魔丸上身一刺激,那估摸着就真直接病入膏肓了。 熊廷山的马槊在即将刺中的前一刻, 天天双眸中呈现出灰白二色, 周身气息勐地迸发, 紧接着, 不仅一刀噼开了迎面而来的马槊, 整个人还自地上滑行而起,稳稳地落下,让熊廷山这一击,彻底落空。 天天慢慢地抬起头, 看着面前的熊廷山, 他的神情,并未呈现出传统意义上被恶灵附身后的狰狞,也没有多少鬼魅的色彩; 全身上下,除了忽然暴增的气息和怨念之外,所流露出的,更多的是一种绝对自信的气质。 当下, 靖南王之子缓缓提起手中的刀,指向大楚定亲王, 平静道: 「你,也配?」 第十五章 吾儿! 其实,很多时候,人和人,是真的不一样的。 好在那位当爹的在对岸,只能坐在王驾行辕上远远地观望着这边的情况,却没办法看得真切。 他没看到,天天第一次被魔丸附身,魔丸却并未掌控天天身体的指挥权。 当然,这可以理解成,当年最开始的摄政王爷实在是没什么厮杀功底,实力又很弱,面对危急时不想爷儿俩一起暴毙,就只能将其身体控制权拿过来以最好的发挥出现有的实力; 但问题是,每次魔丸附身时,都喜欢把嘴巴咧开一个很夸张的弧度: 「桀桀……桀桀……桀桀……」 导致摄政王每次被附身后嘴角都撕裂出血的情况,并没有在天天身上呈现。 只能说,一样的事儿,心情不同,所呈现出的细节感,也能是天壤之别。 熊廷山目光微凝,他本以为这位年轻过分的靖南王世子殿下会在这不知道使用了什么秘法激发潜能的基础上主动向自己攻来, 事实上,他所说的话以及他所呈现出的气息锁定,应该也是在为这个做铺垫。 但随即, 这位世子殿下竟然一个转身,将一名刚刚自马背上摔下来的楚军骑士自后方捅死,而后转身,竟然靠向了本方军阵,且又很快地融入到军阵的一角,补了进去。 「呵。」 熊廷山笑了,他一挥马槊,将一根射过来的箭矢给直接格挡开,而后将马槊对着前方的盾牌投掷了过去。 「噗!」 盾牌被刺破,后方的锦衣亲卫被捅入。 熊廷山身形趁机沖了进去,顺势捡起一把燕人的刀,对着前方就直接砍杀下去。 一刀之下,又一名锦衣亲卫被正中面门。 但在下一刻,身侧的盾牌直接压制了过来,同时两根长矛对着他迎面刺入。 熊廷山身形不得不后撤,而在其后撤时,又有两个刀斧手翻滚向其身边,以一种宁愿吃自己一刀也要将刀斧加于其身的姿态横切而来。 「嗡!」 熊廷山周身气血扩散,但这两个锦衣亲卫气血也迸发而出,刀斧虽然砍在他护体罡气上没能砍破,可接下来,两个锦衣亲卫竟然用双手,死死地抱住了他熊廷山的双脚,宛若狗皮膏药一般,无法甩开。 熊廷山身侧一名楚军士卒上前,一刀刺入其中一名亲卫的后背,这位亲卫誓死依旧抱着熊廷山的腿。 而这时, 两根长矛对着熊廷山的面门再度刺来,熊廷山一挥刀,将这两根长矛挡开。 可随即,又有三名刀斧手窜出,顺势再度贴近。 熊廷山发出一声低喝,一刀挥舞出恐怖的刀罡,将面前的三名锦衣亲卫扫飞出去,可这三名锦衣亲卫在被扫飞出去时,顾不得自身的伤势以及在吐血的情况,习惯性地扯开自己的锦衣袖口,三张暗弩,发射! 「嗡!嗡!嗡!」 暗弩箭矢呈银色,显然淬了毒。 熊廷山不敢怠慢,身形一个翻转,将脚上的两个踹开,堪堪躲过了弩箭,但刚倒地,还没来得及站起身,自其身后,就有一名亲卫不知道何时竟悄无声息间潜近,一把匕首,刺向熊廷山。 熊廷山气血罡气还在,但这把匕首在触碰到罡气后,尖端竟然裂开,里头是一颗颗类似细小铁蒺藜一样的小粒,被气血罡气冲击时直接散射开; 第1262页 一部分倒飞出去,射中那名亲卫,为了身形快速,所以他锦衣之下,其实并未着甲,胸口双臂等位置,都渗出了鲜血; 另一部分,则反向射入熊廷山,且相当于是被熊廷山自我的气血罡气施压弹进来的,只不过熊廷山身上着甲,大部分都在其甲冑上弹开,但其左手上,被刺入了好几颗。 紧接着,被这小铁蒺藜射入的亲卫,毫不犹豫地又挥舞起刀,对着自己脖颈抹去,干脆了断地解决掉自己的性命。 熊廷山心头警兆顿升,毫不犹豫地举起刀,对着自己的左手砍去。 「噗!」 左手,直接被斩断。 但切痕位置,鲜血竟然已经呈现出浅蓝色。 不得已之下,熊廷山又砍了一刀下去,又切下了一截,随后,顾不得疼痛和再次查看伤口,用气血强行封闭住流血后双腿快速地蹬地; 「蹭蹭蹭」之下,躲开了两名锦衣亲卫的追刀。 按理说,一位三品武夫,不该如此狼狈的,想当年沙拓阙石都能够在镇北军铁骑之中来回冲撞多次,虽说熊廷山比不过当年巅峰时的沙拓阙石,但也不至于如此。 要怪, 只能怪燕国的那位摄政王爷,打很久以前,就很缺安全感。 当他身边有了千军万马后,他就开始着重担心自己被这世上的高手所刺杀,尤其是,他确实是被刺杀过不少次。 所以,在薛三、樊力与阿铭,三位魔王的联手贡献下,打造出了一套专门对付顶尖高手的细节方法。 这里头,阿铭往往是拿来当「高手」来实验的。 整套流程下来,配合素质足够优秀的锦衣亲卫,配合巧妙的战术,再配合薛三亲自打造的器具,第一次尝鲜的高手,往往很容易在锦衣亲卫的配合手段面前栽一个大跟头。 比如这匕首夹层内嵌带毒铁蒺藜的极致狠毒法子,就是专门拿来给自认为体魄无敌的武夫准备的,就是要让他们的气血来完成对自我的「反戈一击」,在你最引以为傲的地方,击破你! 熊廷山, 中招了。 不是他熊廷山弱,也不是三品武夫弱, 纯粹是魔王们的认知、见识、方法,综合起来……着实太过阴损! 「救王爷!」 「救王爷!」 熊廷山刚艰难起身,就惊愕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原本在外围破阵的自己,竟然被囊括了进来。 很快, 熊廷山就明白髮生了什么,那个银甲小将,他所在的位置,就是这个阵势的核心,在他的带动下,这支燕军以一种很匪夷所思的方式,进行了阵形上的推移。 其实,自家骑兵在第一波沖阵没能击垮燕军阵势时,骑兵的作用,就已经无限下降了,失去了沖势的骑兵坐在马背上,反而会更容易成为悬于高处的靶子,且其后方的袍泽很难支援过来。 熊廷山咬了咬牙, 他的目光能很精准地捕捉到那个银甲小将,但那个银甲小将却压根没刻意地看向自己这边,依旧在平稳地砍杀和继续带动阵形。 明明用秘法催动了潜能,甚至看其气息的暴增,连实力在这时候都应该提升了不少才是; 可却忍住,丝毫没有与自己单挑的想法,而是趁着自己预料未及之时,再度回到阵中。 有些人,不逞匹夫之勇,是因为他没有匹夫之勇; 有些人,他有匹夫之勇,却知道做出更好的选择。 他是燕国那位靖南王的嫡子,继承着靖南王世子的身份; 他还是燕国摄政王的养子,世人皆知,他自小就受摄政王的喜爱,封王大典上,那位王爷不去抱太子,而是抱着他。 现如今, 他长大了…… 如此年轻,却拥有如此心性; 一股巨大的恐惧,直接将熊廷山所笼罩。 燕国,已经靠着上一代一皇两王的格局,打下了地基,干楚皆惨败; 如今的燕国皇帝,像是脑子被驴踢了一样,无条件地信任那姓郑的摄政王,且那姓郑的更是以一己之力,在上个时代落幕之后,撑起了燕国军中的新格局,三国之战,破上京,直接将干楚两国的反击目的击碎。 而眼下, 他……他也成长起来了。 「皇兄,纵你真能如你所愿,福寿绵延…… 可人家, 是三代英杰啊!」 「救王爷!救王爷!」 楚军骑兵,开始奋不顾地去破开缺口,一个个的,被锦衣亲卫挑下战马,再顺势斩杀,却又毫不顾惜。 终于,在付出很多不属于厮杀中的伤亡后,一队骑兵终于沖了进来。 熊廷山独臂挥刀,砍退追兵,再翻身上马,在周身一众护卫的誓死保护下,冲杀了出去。 「撤!!!!!」 没办法,救出王爷后,剩余的楚军只能选择撤退了。 因为上下游位置,已经出现了尘土,显然,那里登岸的燕军骑兵,正在快速地向这边战场赶来; 同时,眼前这支锦衣亲军后面,第二批的登岸的援军,也已经上岸,正向这里奔来。 一刀的机会,也就只有这一刀的机会; 再耽搁下去,就会被包饺子。 天天看见熊廷山受伤了,而且是受得很重的伤,但人家既然已经破开口子出去了,他也没示意追击。 第1263页 而是举起刀, 大喝一声: 「列阵!」 「喏!」 锦衣亲卫开始重新列阵。 这时, 地上还有很多未死透的楚军在哀嚎,没人上去补刀; 还有很多受伤倒地的亲卫袍泽,也没人上去救治。 大家严谨地结阵,捡起散落的盾牌,拿起地上浸润着鲜血的弓弩。 时间,不断地流逝。 终于, 撤退的楚军,没有拉开距离后,再整顿兵马杀一个回马枪,而是毫不留念地继续南撤; 同时,后方登岸的援军,也已经来到了这里。 一身是血的天天,扫了一眼那名他认识的姓孙的参将,对其下令道; 「尔等前方列阵!」 「喏!」 作为援军赶来的孙参将马上领着自己的部下去前方列阵。 等他们布置稳妥后, 天天才环顾四周, 对锦衣亲卫下令道: 「救治袍泽。」 「喏!」 吩咐完这一句后,天天整个人就单膝跪伏在了地上,魔丸的力量抽离后,他的身体,一下子变得格外空虚,透支的程度,很大。 但天天依旧靠着自己的意志力,死撑着没有让自己陷入昏厥。 周边,亲卫们开始对伤者进行救治,面对楚国精锐骑兵的正面冲锋,亲卫里战死者很多,伤残者,也很多,而且这种伤残,很大一部分会落下真正的残疾。 只不过,这会儿的天天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一战到底值得不值得。 其实,站在他爹郑凡的角度,是值得的。 这毕竟是燕楚这一轮国战的揭幕战,谁输谁赢,面子、士气的影响,很大; 而要是让郑凡知道,近乎废掉了楚国那位定亲王,怕是得觉得这笔买卖赚翻了天。 精锐,就是得拿出来用的,老是压箱底抠抠搜搜的,反倒是捨本逐末。 天天拄着刀,单膝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两名亲卫上前,示意要帮天天检查伤势,天天摇头拒绝了: 「我无事,去收拢袍泽尸身吧。」 「喏。」 天天默默地伸手,在自己甲冑里,又摸了摸,在已经有裂痕的甲冑夹层里,摸出了一块已经压扁了的沙琪玛。 是的,天天打小就好这一口零嘴,这还真和瞎子的「言传身教」无关,很多时候,也没什么特殊寓意,虽然天天也明白寓意是什么,但他就是真的爱吃这个。 小时候课业做完了,操练做完了,抱着一块沙琪玛,坐在台阶上,小口小口地啃着,午后的阳光都觉得泛起了甜味。 压扁的沙琪玛,也是沙琪玛,虽然自己手里,带着血,也染了上去,但天天还是又咬了一口。 鲜血裹着甜味,入口,不算难吃,就是没正儿八经的好吃。 天天微微皱眉, 他记得爹说过,有一个叫李富胜的伯伯,最喜欢在一场厮杀结束后,坐在战场上,吃那带血的豆子。 天天这次也尝试了一下, 其实, 没那么难以让人接受的。 但一想到每次爹说这件事时脸上流露出的排斥的神情, 天天还是有些惋惜地将这半块压扁的沙琪玛给丢到了地上,不能让爹不高兴哦。 接下来,天天在这里坐了好一会儿,等看见陈仙霸率部也过了河向自己走来时,才脑袋往刀把上一磕,睡了过去。 …… 「报!敌军军阵未散!」 「报!王爷陷入鏖战!」 「报!王爷受伤!」 「报!王爷已经撤军!」 谢玉安摊了摊手,有些恨恨也有些无奈道: 「唉,愁人吶。」 这时,谢玉安身后出现了一位身穿黑袍赤着脚的老者,老者这一身打扮在楚地很常见,是巫者的打扮。 古巫文化,是大夏文化的分支,初代楚侯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后来楚侯开边,巫文化被带入到了现在的楚地,同时还吸纳了不少山越的原始文化,演化发展到如今的样子。 「其实,有一件事,老夫不知该说不该说。」 「乌师,您说。」 大楚有十二巫正,这位,正是其中之一,姓乌,名黥。 他继承占卜一门,其徒弟们,现在是楚国钦天监的核心。 这一次,他跟随到这里来,也是想要为这一场拉开序幕的燕楚新一轮国战,做一番占卜。 虽然……占卜的结果必然是大楚胜利。 因其身份地位太高,所以连谢玉安这位谢家公子加当朝大夫,也得对他用尊称。 乌黥笑了笑,道:「在最早见到大人您时,我说过,在大人您身上,嗅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 谢玉安有些疑惑道:「怎么了?」 谢玉安本人,其实是不大相信巫者的,楚国的巫者,其实和干国的鍊气士,没本质的区别,边边角角的区别在于,楚国巫者一般会治病,充当大夫的角色; 但无论是巫者的高层还是鍊气士的高层,追求的都是那种在谢玉安看来神神叨叨的大道。 当初在郢都,乌黥见到他时,确实说过这话,但在谢玉安看来,这像是一种花花轿子大家抬的吹捧; 只要你不当着陛下的面说我谢玉安身上有龙气,就随你胡咧咧呗。 第1264页 乌黥伸手指了指南边, 道; 「就在刚才,我又在南边,嗅到了和您身上,有些相近的味道。」 「哦?」谢玉安装作很好奇实则本质是敷衍的方式进行配合,「难不成,是那位靖南王世子?」 「然。」 「哦,那这次没杀得了他,真可惜了。」 谢玉安继续打着马虎眼。 此时,若是大燕摄政王站在这里,听到乌黥先前的话,怕是得马上陷入沉思。 谢玉安和天天身上有相似的味道……奇怪么,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原本,他们都应该是一类人。 很清晰的是,乌黥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在「抬轿子」装神弄鬼,因为他确实……嗅到了。 故而, 他开口道;「大人,请容许我在此,算上一卦,趁着眼下鼻前的味道,还没散去。」 谢玉安恭敬行礼: 「您请。」 乌黥也不耽搁,直接盘膝而坐,在自己身前,摆出三颗骷髅头,每个骷髅头上,都有一个窟窿。 他指甲划过指尖,在每个窟窿上,都滴入两滴鲜血。 而后, 双手掐印, 下一刻, 三个骷髅头的瞳孔位置,都燃出了蓝色的光火。 乌黥闭上了眼,嘴里开始念起咒语。 他是真的感兴趣,为何两个身份地位,完全不搭边的人,竟然有相似的味道存在。 这一刻, 什么战场格局, 什么国家大势, 都已经离他远去,索然无味了, 唯有窥觑窥觑这老天的安排, 才能让他找寻到真正的渴望。 其实,乌黥能闻到谢玉安的味道,是因为谢玉安当着他的面,被他占卜过,摸了,验了,实打实的接触过,感知过; 而他之所以能闻到天天身上的味道, 无他, 就像是当年郑凡在望江江面遇刺时那般,魔丸本身……其实更像是一个大鍊气士褪去肉体凡胎的感觉。 当魔丸附身后,等于是这种气息加持,在方外之人眼里,相当于是夜幕下,点了火把。 只不过天天并未像当年郑凡在江底引阴兵时那样动用什么方术,所以自然不可能像他爹那样被谁请去山上做客。 不过,这世上能有那朵白莲为引且能以一身高深鍊气士修为为代价「引客」上门的,也是凤毛麟角中的凤毛麟角了。 和当年被投石车在雨夜砸中那般,是幸运中的幸运才能碰上的事儿。 乌黥嘴角的笑意,正在逐渐浮现,他即将,找寻到答案了。 快了, 快了, 快了…… 然而, 就在这时, 一阵无形的风颳过,乌黥面前的三颗骷髅头眼眸深处,竟然渗出了乌黑的鲜血,连带着,乌黥本人的七窍,也开始溢出鲜血,整个人像是发了癫疯一样开始疯狂地抽搐,模样无比悽惨! 自其耳畔边, 有一道只有他本人才能听到的威严声音响起: 「窥觑吾儿本命? 你, 也配?」 第十六章 他,看见了 「醒了?」 天天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席榻上,身上的甲冑早就被脱去,伤口被做了处理,也被擦拭过了身子。 站在他面前的,是风四娘。 天天缓慢地起身,四娘也没去搀扶,而是转过身,从旁边小炉子上开始盛鸡汤。 「让母亲受累了。」 这伤口,一看就是四娘给自己缝合的。 「自家人,客气什么,饿了吧?先喝一碗汤润润肠胃,再把这只鸡给吃了,里头给你加了些药材,可以补气血。」 「嗯呢。」 天天接过汤碗,开始喝了起来。 四娘侧着身子,在天天旁边坐了下来。 天天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和自家那个不讨喜的臭小子不同,天天一直乖巧懂事,有一说一,谁家生儿子能生出这样的,那真的是可以说是完美了。 四娘对天天其实没太多母子之间的感情,但作为一个合格的长辈,是完全没问题的。 王府里的女人,最怕的是四娘; 其实,王府里的孩子们,最怕的也是她这位大娘。 「第一次上阵,怕了没?」四娘笑着问道。 天天摇摇头,道:「不怕。」 「比你爹好多了。」 「嘿嘿。」 天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没追问自己爹第一次上战场时如何了,子不言父丑。 「外伤其实还好办,你体魄好;但内伤以及透支出去的气血,需要至少十天的时日才能补回来一些,在这十天里,你就不用着甲了。」 「啊?」 天天有些惊讶,他还是想上阵厮杀的,尤其还是为了自己的爹去厮杀。 在天天的认知里,其实没有太多的「大燕」概念; 如果硬要说有的话,可能还是负面的。 因为自己的亲爹为了所谓的「大燕」,没能保护好自己的母亲,也「抛弃」了自己,只不过自己有了爹的陪伴和照顾,心里也不恨罢了。 当然,这也是晋东军民极为普遍的想法。 「楚军一退八十里,还在继续往后退,接下来这些日子,大军移动,驻扎,前压什么的,具体的我也不懂,但听你爹的意思,短时间内,是没有什么大仗可以打了。」 第1265页 「楚人不敢野战的,怕一口气输到底,这是要和我们耗下去了。」 「打仗的事儿,我不感兴趣,你们爷俩操心去,就你这身子,我可警告你,你还小,身子还能再发育发育,这些日子连气血都别运了,省得真的落下了亏空。 你不像你爹,上次冲击三品失败了,一直虚到现在,连虞化平都说,他能不能上三品,都得看天意了。 你不同,你稳稳地修行磨砺起来,三品之境,对你而言不算什么门槛儿。 退一万步说, 你爹还指望着他老了以后,有你这个长子能在他身边替他保驾护航呢。」 「嗯呢,孩儿知道了,母亲。」 「乖。」 四娘伸手,摸了摸天天的头。 天天到底长大了,被这么当小孩子摸着,有些不习惯。 「你弟弟要是能像你这般听话就好了。」 「弟弟还小嘛,等弟弟长大了,他会懂事的。」 「他呀,就是欠打。」 四娘心里其实清楚,自己那个儿子,他不是「还小」,所以「不懂事儿」。 其他孩子基本都能套用这个说辞,郑霖不能。 因为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什么是强大……什么是生存……什么是血脉…… 他为何会对自己的父亲感到反感,不,确切地说,他可能看其他大部分人和事,都没有看自己亲生父亲,来得有那种近乎本能的厌恶感。 他是高贵强大的血脉,生而九品,越是自我高贵的人,就越是难以接受,自己的父亲是一只普通蝼蚁的事实。 每每看见自己父亲,都会有一种生理不适。 他现在所表露出来的,还是他自己怕被打怕被收拾强行克制过的态度了。 你,也配当我的父亲? 我,被你生出来,是我的耻辱。 四娘更清楚的是,自己的丈夫,虽然一直未曾说破过,但他必然早就洞悉了亲儿子心底的这种想法。 自己的丈夫,有时候心思可是比熊丽箐这个真公主还细腻呢。 所以,四娘能理解自己的丈夫为何宠爱闺女,扪心自问,设身处地地换位思考一下,四娘觉得,如果自己是自己丈夫那个位置, 这个敢瞧不起自己的种,早亲自掐死了。 相较而言,自己丈夫其实这些年来做得一直很不错,喜欢大妞是真喜欢大妞,但对郑霖,也是纯粹当一个提早进入叛逆期的孩子来对待,故意装作不知真相。 再加上……长子有个从襁褓中就带在身边的天天做对比,这一比较,亲儿子真就什么都不是了。 「你先吃着,我去喊你爹。」 「父亲军务繁忙,还是……」 「在你爹心里,怕是整个中军大帐,都没你这个儿子重要。 你是没看见,你在对岸列阵迎敌时,你爹坐在帅座上,十根手指把那扶手都抠出来了十道凹痕。」 「孩儿不孝,让父亲担心了。」 「乖,你永远是他的骄傲。」 四娘起身离开, 天天继续喝汤,喝完了汤后,用手直接拿起鸡肉来吃。 他是真饿了,习武之人,对食物是自身补充的观念早就超过了「美食」的范畴。 不一会儿, 帘子被掀开,郑凡走了进来。 「父亲……」 天天放下碗,准备见礼。 「继续吃你的,咱家哪里来那么多规矩,你爹我还没称帝呢。」 天天笑了,继续坐在床边吃了起来。 郑凡在旁边坐下,看着自己的儿子,问道: 「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只是有点疼,将养个两天就好了,爹。孩儿还能继续披甲厮杀。」 「放屁,这次你打得很好,也指挥得很好,为父很满意,你给爹,挣脸了,下面就好好休息,楚人这是要学干人完全当缩头乌龟了,咱们也得花不少时间打造好斧头榔头,才能好好地破开他的王八壳。 孩儿他娘,再给孩子弄些吃食来,不够的。」 「好。」 四娘走出去准备吃食,郑凡的手,在自己膝盖处拍了拍,道: 「其实,爹那时候后悔了。」 「爹?」 「爹一直希望你长大后,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和你亲爹那般,这样才不辜负你亲爹将你託付给我的承诺。 可我恰恰疏忽了,作为一个父亲,其实自己的儿子能够平安喜乐,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爹,儿子喜欢上阵,喜欢当将军呢,真的。」 郑凡伸手,放在天天的头上。 被四娘摸头时,天天会不好意思,但被父亲摸头时,天天会觉得很自然。 「你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什么时候,疲了,累了,觉得没意思了,可以和爹说。」 「爹,当儿子的,能为自己父亲当先锋,上阵父子兵,多好。」 「呵呵,好好休息,先休息了两天,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想,然后到爹帅帐里来,帮爹批摺子。」 「是,爹。」 …… 郑凡又坐了会儿,看见天天又吃了不少东西后才放心地离开,伴随着大军的铺开,帅帐内所需要处理的军务,一下子变得极多,而梁程现如今还是某一方面的主将,瞎子对这些军务虽然也能做,但依旧需要他来坐那里拿个统筹。 第1266页 进完食后, 天天没有躺下去再睡觉,而是穿上了衣服,犹豫了一下,想起自己大娘的吩咐,最终还是没披甲,但还是把自己的佩刀握在了手中。 天天走去的是帅帐的方向,但不是去帅帐。 如果要问,大军出征在外时,距离帅帐最近的一顶帐篷……那必然是剑圣大人的; 而距离帅帐最近的一群帐篷……那必然是王爷的锦衣亲卫。 「殿下!」 「殿下!」 岸边那一战,天天的表现,确实是收穫了来自锦衣亲卫的尊重。 身为王爷长子, 立盾于军阵最前端,这是胆魄与担当; 冷静指挥全军,做出正确严谨的反应,这是能力。 对于真正的士卒而言,一个有担当且有能力的领导者,已经足以让他们不憋屈地去死战了。 死,还真不怕,怕的是憋屈死。 天天握着刀,和大家见了面。 受了重伤的亲卫,已经被送到后方收治了,等初步治疗后,会被送回奉新城。 轻伤的,都在这里。 而战死的兄弟,他们的遗体已经被收敛起来,就安葬在了渭河南岸。 天天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 之所以被自己父亲安排安葬在那里,这是要表明一个态度,这次过了渭河后,燕军的势力,不会再缩回去。 否则,战死弟兄们的遗体岂不是要遭楚人凌辱? 和这些亲卫们都见了面后,天天又走了出来。 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学自己亲爹那样,对他们说一些话,事实上,那些亲卫们似乎也在等待着,但自己还是说不出来。 这个地方,自己得练练。 天天没有出军营去看那些新立的坟,而是又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你去哪儿了?」 帐篷内,刘大虎端着一盘葡萄站着。 「虎子哥,我出去透透气了。」 「来,这是王爷让我送来的。」 「辛苦虎子哥了。」 天天对刘大虎一直是很尊重的,虽然刘大虎和陈仙霸似乎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但刘大虎的沉稳与踏实,也是其他人所无法比拟的。 「你也是将军了,真正的将军了。」刘大虎看着天天感慨道。 「虎子哥其实你也可以的。」 天天相信,如果刘大虎对自己父亲提出请求,肯定是能得到一个外放机会的。 「不,我不一样,我比你,比仙霸,差太多了。王爷身边,才是我最合适待的地方,也是我最有用的地方。」 「在说我坏话么?」 这时,陈仙霸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拍了拍甲冑上的尘土,道: 「阿虎,凉茶还有么?」 刘大虎将自己腰间繫着的水囊丢给了陈仙霸,陈仙霸接过来,痛饮了一汽。 「娘的,你说气不气,老子率军往南一口气追了八十多里,他娘的楚人愣是给老子撤了九十多里,害得老子白折腾了一圈,麾下几个兄弟的战马还跑折了,亏了,亏了。」 陈仙霸打小儿就是个火爆脾气,入军伍后,脾气上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还好他向来敬畏摄政王,还被摄政王提熘到身边磨了几年性子。 得亏这次抢自己活计的是天天,换做其他人敢抢他首战,他早炸锅了。 「伤势如何?」陈仙霸关切地问道。 「无碍了,哥。」 「嗯,这才像你嘛,我就说过,你小子是铁打的体魄,和我一样,扛揍,这战场上,就是命硬,死不了的!」 「你能不能说些好听的,动不动就死啊死的。」刘大虎埋怨道。 「奶奶的,这是在军中,不说死啊死的,说什么?说风花雪月么?谁有那个闲情逸緻搞这种忌讳。」 「咱们王爷会。」 「……」陈仙霸。 陈仙霸不敢再嘟囔这个话题了。 「呵呵呵。」天天笑了起来。 陈仙霸盘膝坐在地上,道;「这下子完犊子了,楚人铁了心地缩了起来,听老卒们说,怕是又要打一场和当年燕楚国战那般的鏖战。」 当年燕楚国战时,年大将军在镇南关前,盖了不知多少军堡,起了不知多少军寨,其年大乌龟的称号,也来自于此; 纵是靖南王当年,也是在那里和楚军消磨了太久太久,最后还是靠当今摄政王率军走望江水路偷袭了楚军粮仓,这才破了局。 如今,吃一堑长一智,楚人吃够了被燕军铁骑战略大迂迴的苦,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了。 天天开口道;「父帅和大将军早就有预料了,我晋东步卒战术,也该亮出来让世人看看了。」 陈仙霸嘆气道:「只是觉得有些不爽利,太沉闷了。」 「冰冻三尺,破之一瞬。」刘大虎说道,「熬到火候了,总是有破冰的时候,到那时,就有你的用武之地了,就像当年靖南王和咱们王爷一样。」 「哎!」 陈仙霸马上来了精神,随即,又看向了天天,这个顶天立地的燕地儿郎,这时竟然流露出了些许委屈情绪: 「当年,是靖南王和咱王爷,现在,怕是咱王爷和小靖南王喽。」 天天马上道:「哥,你放心,下次我肯定不和你抢的,就是父帅让我去,我也会自请当你的副手。」 第1267页 陈仙霸眉毛一挑,道:「那咱可说好了啊?」 刘大虎调侃道:「出息,多大的人了,和弟弟抢食儿。」 「怎滴,要你管啊?天天的马术和骑射,还是我教的呢,兄弟之间,分什么你我呀!」 陈仙霸伸手,搂住天天的肩膀,对着刘大虎,指了指自己和天天, 道: 「其实王爷要是不急的话,再给咱哥俩五年,王爷就可以安心地在家喝着茶,咱哥俩就能替王爷把这天下,给平喽!」 「说这话你自己不脸红啊。」刘大虎笑道。 「哈哈哈哈……」陈仙霸也笑了起来。 其实,陈仙霸一定意义上没说错,当年的他,曾率军打崩了大半个干国,硬生生地将燕国从内忧外患之际拯救出来,差点重新续上了。 然后, 他遇到了打崩了半个燕国的天天, 最后, 死于天天的刀下。 而今,二人却能搂着大笑,吹着属于年轻人那看似不着边际实则充满着朝气的牛皮。 …… 「孤的命,是保住了。」 熊廷山看着自己的断臂,笑了笑; 谢玉安也跟着笑了笑; 「王爷,下面,交给我吧。」 「能撑得住么?」熊廷山问道。 谢玉安咂咂嘴, 道; 「先撑着再说。」 说着,从兜里拿了一个橘子,一边剥一边道: 「燕人这次是携煌煌之势南下,势在必得的样子,瞧瞧,您也颓废了不是? 可我啊, 偏偏喜欢这种上头压着山,自己却依旧低着头挖着洞的感觉。 这样, 才有意思。」 「如果……没有这座山呢?」熊廷山忽然问道。 如果没有燕人带来的实质性危局,谢氏,到底会如何。 「王爷,您说这些就没意思了,我谢氏,可是满门忠良吶。」 随即, 谢玉安将橘子送到熊廷山身边一个亲兵面前, 道; 「张嘴。」 亲兵张了嘴,谢玉安将一整个橘子都塞入其口中。 拍拍手, 谢玉安走出了帐篷,来到了另一处帐篷里。 「大人,乌师他……」 「还没清醒过来?」 「是。」 谢玉安点点头,走了进去。 帐篷内,乌黥正蜷缩在角落里,脸上挂着鼻涕与眼泪,还在不停地瑟瑟发抖。 难以想像,大楚的巫正,竟然会变成这个样子。 谢玉安蹲了下来,又掏出一颗橘子,道: 「乌师,您清醒了没有?没清醒的话我就剥一晚上橘子餵你吃。」 乌黥身子忽然停止了抖动, 伸手, 指向了谢玉安, 目光,更是死死地盯了过来。 「你……你……你……」 「嗯?」谢玉安眨了眨眼。 「哈哈哈哈哈……」 乌黥大笑起来, 而后, 又: 「呜呜呜呜呜……」 谢玉安有些头疼,将剥了一半的橘子丢到了地上,站起身,准备离开,他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 可就在谢玉安即将离开帐篷时, 角落里的乌黥忽然清晰地发声: 「他……」 「谁?」谢玉安马上回过头。 乌黥压根就没看谢玉安, 而是盯着不知何时被乌黥捡起来的那剥了一半的橘子: 「早就看见了。」 第十七章 陈仙霸的愤怒 「哥,饭。」 覃小勇将打过来的饭食递给了二哥。 覃二勇拿过大饭碗又接过筷子,刚扒拉了两口饭,就马上发现自己碗底竟然有两大块咸肉。 「哪儿来的?」 覃二勇马上瞪向自己的弟弟。 晋东军军纪森严,军中偷盗者,杀无赦! 尤其眼下还是战时,哪有可能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军纪官也没这么闲。 「放心吧哥,不是偷的。」 「那是哪儿来的?」 「不是偷的反正,你吃就是了。」 「不,你快说,哪儿来的,否则这肉我吃不下。」 覃小勇见状,只能如实回答道: 「前天不是遇到大哥了么,这肉,是大哥上午托人送来的。」 军中,正兵、辅兵、民夫,数十万人,想要在这里找到一个人,除非你身份地位高到可以对各军发公函,否则很难很难。 只不过,倒也不是没有折中的办法,辅兵这边找标户兵,很困难,因为标户兵是经过一层层整合然后归建的,但辅兵这里,往往是以一个堡寨或者一个区域堡寨的方式集中成序列管理运作的。 覃大勇打听到了堡寨位置后,再托人进去细问,终于确定了自己俩弟弟的位置,前一日短暂地见了一面后,今儿个派人将肉送了过来。 「你煳涂啊你,大哥要披甲上阵的,得吃肉,不吃肉哪里挥舞得动刀?你我如今每日基本都是在做工操演罢了,又不是真刀真枪的上战场,还需要补?没听老人们说么,真到了要上战场厮杀的时候,咱们的伙食里也是会有肉。 大哥自己省下的口粮,你还真好意思拿啊!」 「我本不想拿的,二哥,可那是大哥托人送来的,那托人还说,咱大哥的兵马开拔换了驻地,这退又退不回大哥那里去啊。」 第1268页 「唉。」 覃二勇嘆了口气,也没再责怪弟弟,道: 「吃吧。」 顿了顿, 覃二勇又道: 「等打完了仗,拿了赏,咱俩凑凑给嫂子打个镯子。」 「好嘞。」 两兄弟坐在一起吃饭。 军中进食的速度都很快,辅兵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是正兵的预备役,很多方面都会向正兵靠齐。 刚吃完饭没多久,校尉就过来点人集合。 覃二勇和弟弟不敢怠慢,马上拿着自己的刀站过去。 其实他们到现在,也没找到用刀的机会,基本都在「推」「运」「搬」「砍柴」这类的活计。 但这一次,校尉下令让他们披甲持刀。 「哥,不会要打仗了吧?」覃小勇有些跃跃欲试。 「不会,听说楚人缩得太厉害,前头正兵都没捞着仗打,怎么可能轮到咱们。」 队伍被拉出了军营,陪同着他们一起出营的,还有另外一支民夫营。 辅兵营五千,民夫营五千,近万的队伍,也算是庞大了,虽然和整个战局比起来,这一万人被抽调出去,可能都很难察觉得出来,毕竟不是正兵方面的调动。 让覃小勇有些疑惑的是,战场是面向南方的,结果他们却是在朝着西北方向前进,相当于迂迴了一下,还又过了一趟渭河。 路倒不算难走,天也没下雨,大家都是白天行进再晚上安营,再白天行进晚上安营。 过了渭河后, 覃二勇和覃小勇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所在何方了,其实上头校尉也不是很清楚,但校尉又向更上头打听,才得知了众人现在所在的位置……三索郡。 三索郡和流沙郡,是上谷郡与范城之间的两个郡,两个郡都是以渭河为郡界,土地有些狭长,但面积可不小。 等到这支队伍进入到三索郡,又深入了两日后,一支规模在三千的正军骑兵出现。 两位将领骑着貔兽,自覃二勇与覃小勇身边飞掠而过,后方跟着的骑兵也是毫不客气地策马扬鞭,鼻孔都翘到天上的架势。 「哥,那两位将军好年轻啊,还骑着貔兽哩。」覃小勇很羡慕地说道。 晋东儿郎,确切地说是整个燕地儿郎,都以投身军伍为荣,以军功为傲; 当然,不是谁都能像摄政王爷那般配上一头纯种貔貅的,所以,将坐骑换上貔兽,就已经是军中儿郎的一种极高梦想了。 「是啊。」覃二勇点头附和道。因为貔兽奔驰太快,他们其实也没认清楚天天的模样就是当初争馒头时为他出头的那位年轻将领。 …… 「卑职拜见都统!」 「卑职拜见都统!」 一众千夫长向陈仙霸行礼。 陈仙霸抱拳行礼回应,道: 「诸位,现在不是歇息的时候,队伍需要继续前进,我已安排好人为你们引路,雨季即将来临,切莫耽搁。」 「喏!」 「喏!」 吩咐完这些,陈仙霸就和天天重新骑着貔兽向来时方向而去。 三天后, 这支三千正兵、五千辅兵外加五千民夫的队伍,终于抵达了三索郡下渭县境内,而下渭县县城,就在对面不远了。 帐篷内, 陈仙霸刚刚召开了作战会议,进行了一系列的部署。 接下来,民夫开始安营扎寨,辅兵开始建造简易的攻城器具,陈仙霸的本部三千骑则完全散出去负责警戒。 「唿……」 陈仙霸喝了口水,看着坐在对面的天天,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天天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从过渭河登岸交战过去一个月后,父帅忽然命他领一支兵马出去,天天很讲义气的将陈仙霸推了出来。 陈仙霸得知后,激动得不能自已,这次没再礼让,主动去帅帐请命。 然后, 他为这次主帅,天天为副帅,在晋东军制里,战时单领一方面兵马面对一方面战事的,若是军职不够,就会挂都统的临时职务。 可是, 让陈仙霸没想到的是,这次不是让他去执行什么艰难却又能一锤定音的任务,而是让他领本部三千骑,再带着一支由辅兵民夫组成的队伍,入三索郡去拔钉子。 其实,楚人的主力早就收缩回去了,现在楚军的主要防御方面在莫崖郡、问丘郡、上阳郡以及西扩到大泽地区, 可以说,当晋东军过了渭河后,三索郡和流沙郡,名义上还是楚国的势力范围,官员、驻军、旗帜,也是楚风,但已经沦为了一块飞地。 这地方,吃下去,还会害怕摊薄了自己的兵马,所以,实质上这次军事行动……只是捡挂落的。 而且军事目标也很……不能说笼统,只能叫敷衍了。 王爷的原话是: 能拿下多少城就拿下多少城。 像是应付要哭闹的孩子,随便丢个物件儿下来,玩儿去,别闹。 陈仙霸是有一些失望的,但还好,失望程度不算很大,毕竟自己终于可以独当一面了,他也是很珍惜这个机会。 之所以要故意地在天天面前表现出自己一副很不爽的样子,也是想着这次机会不算,下次再抢天天一次。 也不算什么坏心眼儿,实在是手痒痒得紧。 「当年王爷奔袭救援范城时,下渭县作为出镇南关西下的第一个县城,就曾被苟帅领的先锋军破过,而且先前李成辉李总兵率镇北军也从他们面前,不,几乎是绕过了他们,过的渭河给楚军施压,迫使楚军没其他心思直接选择后撤。 第1269页 这座县城,其实很浮。」 「所以霸哥你让下面打造攻城器具,骑兵四出,是为了给县城内做即将强攻的姿态好迫使对面投降?」 「识相一点的话,应该就直接投了,屈培骆的楚字营先前也没少在这里渗透,我已经派人进城通传了。 只要肯降,什么都好说,当官的继续当官,富户继续当富户,只要他们贡献出一点粮草外加犒赏三军的财帛,余下的,就随他们便了。 我军现在是没兵力完全吃下这么大一块地盘的,王爷的意思,大概也是让咱们先行在这里筛一遍,做个意思擦个表面光罢了。」 「是。」天天点了点头,他也是这般认为的。 就在这时,外面有两个甲士进来,手里抱着一个盒子。 「都统……」 「怎么了?」 「下渭县县令杀了我们的信使,还把人头送了出来。」 …… 营寨进一步地在深化,晋东军安营扎寨有着属于自己的一套标准体系,尽可能地巩固自身立足之安全。 同时,攻城器具的打造也伴随着时间的过去逐渐的成型,另外,伴随着骑兵对下渭县城外围的清扫,使得这座县城完全成了一座孤岛,城内,已经出现了粮食短缺。 至于说所谓的援兵,求救信他们应该早就送出去了,但无论是陈仙霸还是天天,都不担心附近其他城池里的楚军前来救援。 在没有大楚皇族禁军以及像样的贵族私军做依託的前提下,所谓的援军,先不说他们自己敢不敢来,就算来了,也不会被真的当作一回事儿。 天天原本以为陈仙霸会因为那颗人头的事而生气,可陈仙霸并没有,哪怕他派去的那个使者,是他手底下的一个亲信,据说是在镇南关时就认识且被他带在身边的。 终于, 一切准备就绪。 清晨,陈仙霸吩咐全军造饭用食。 天天和陈仙霸面对面地坐着,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吃饭。 外头, 覃二勇和弟弟覃小勇也是面对面坐着在吃饭,他们碗里,有了肉。 …… 「呜呜呜……」 军号声响起。 陈仙霸与天天各自骑着自己的貔兽,来到了阵前。 这是一座小县城,一座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些残破的小县城,人口也不算多,但在此刻,陈仙霸眼里,却没有先前那种轻佻与随意,呈现出的,是满满的郑重。 「副帅。」陈仙霸开口道。 天天马上抱拳回应:「都统!」 「替本帅阵前巡视一遍。」 「喏!」 天天骑着貔兽,开始巡视战备。 其实,这更像是走一个过场,也是开战前的某种仪式。 覃小勇在看见天天从自己面前过去时,下意识地挺起了自己的胸膛。 这些日子,他们终于清楚自家的主将是谁; 但更让他们心潮澎湃的,是自家的这位副将。 王爷的长子!是那位曾帮哥俩出气杀了那个野人自报家门的世子殿下! 巡视完毕的天天回到了陈仙霸的身侧,汇报导; 「禀都统,巡视完毕,并无遗漏!」 陈仙霸点了点头, 看了看身旁的传信兵, 道: 「前压!」 「都统大人有令,前压!」 「喏!」 一部分辅兵开始推着盾车前进,其余辅兵,则拿着盾牌跟着一起前进。 距离还很远时,下渭县城墙上就开始射出箭矢,绝大部分的箭矢莫说射中盾牌了,距离都没达到,基本都落在了前头。 初入战场的覃小勇很是紧张,他和哥哥一起推着盾车。 「阿弟,不要怕,城墙上的楚人才最怕哩,稳住,继续推车,后头正兵要上来了,不能落后。」 覃小勇用力地点点头,继续专心地推车。 等距离更加靠近后,终于开始有箭矢不断地射中盾车,发出「嗡嗡嗡」的声响,还带着些许的震颤。 覃家兄弟在盾车后头还好,防御面大一些,但旁边那些持盾牌的,已经有一些个被射中了。 被射中的,其身边袍泽会下意识地帮其格挡,轻伤的自行下去,伤重的,则掩护他先爬到盾车后头。 「哐当!」 「轰!」 城墙上的守军开始丢滚木与石块了,可明明,燕军这边的云梯队伍还没上; 这意味着,城墙上的守军很是紧张,而且训练……可能也没什么训练。 从下面往上头看,正儿八经的楚军并不多,很多守军依旧是百姓服饰。 覃家兄弟虽然这次是第一次当辅兵,但入军后这些日子,也算是「见识」得多了,整天和真正的当世精锐待在一起,眼界自然也就不一样。 当你发现你的对手比你菜多了的时候,你就不会那么紧张了。 事实上,只是盾车和盾牌兵的前压,基本没做任何的还击,城墙上的守军,已经呈现出了紧张和逐步崩溃的架势。 见距离差不多了,陈仙霸下令正兵跟上。 打老早开始,燕军就靠铁骑靠骑射功夫威震诸夏,而摄政王爷打从翠柳堡立基开始,就一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骑兵控。 陈仙霸一直是被王爷看重的名将种子,他带了好几年的这支兵马,也是骑射功夫了得,没理由马背上骑射厉害,到地面上就不行的道理。 第1270页 所以,当这批正兵持弓箭前压,借着盾车和盾牌手的掩护,开始对着城墙上的射箭还击时,城墙上,一下子就乱了。 双方箭矢的准头,根本就不在一个级别上,差得太远太远。 渐渐的,城墙上的人甚至都不敢把脑袋探出墙垛子。 更有甚者,一部分城墙的旗,都已经倒了,显然是出现了溃兵。 单纯的农民兵,差不离就是这个样子,和正规精锐比起来,差距是全方位的。 陈仙霸这边也没功夫造投石车,就这么简单的一个铺排,其实已经确定了这场「攻城战」的基调。 接下来,云梯手扛着云梯准备上压,同时有不少正兵拿着绳索,准备上前攀爬城墙。 弓箭手在持盾辅兵掩护下,距离城墙越来越近,压制力也越来越足。 就在这时, 下渭县的城门,被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留着长须,身材瘦高,身穿白色长服的中年男子,赤着双脚缓缓地走出。 楚风中最引以为傲的优雅,在他身上,确实是呈现了出来。 陈仙霸抬起手,示意攻势暂缓。 在这种局面下,城内不可能再玩出什么花样了,缓兵之计也没什么意义。 那位中年男子继续前进,他甚至走过了盾牌手的阵线。 因为大家都清楚他是来投降的,且城门依旧大开着,所以倒是没人急着拿他怎么样。 陈仙霸这时骑着貔兽也来到其面前; 「来人可是燕军主将?」那人问道。 「是。」陈仙霸面无表情地回答。 「某下渭县县令,汪清梅,在此向燕军请降,罪责在我一人,请将军放过城内这些……无辜的百姓。」 「汪?楚国国内,不记得有汪姓的贵族。」 「在下出身寒门,得陛下不弃,收为官中,却未能好好地为陛下守住国土,实乃惭愧,现在汪某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己身之死,来为城内百姓求活。 请将军……宽恕他们。」 陈仙霸点点头,道;「你想死?」 汪清梅双手撩起自己两鬓的长髮,笑道:「失土大罪,地方官失地方,当以死殉地方。陛下对我有知遇之恩,我绝不会背楚投燕。」 「你误会了,我不是在劝降你。」 「将军意欲何为?」 「本将奉王命,率军至此拔城摧寨,在你这里,本将已经耽搁了太久。」 「将军,我楚人,不缺有骨气的官,也不缺,有骨气的民,燕想灭楚,实乃……」 「你又误会了,本将的意思只是说,本将时间不多,不想日后所有城池,都得像现在这般,磨磨蹭蹭地,准备这么久。」 陈仙霸伸手指了指那道大开的城门, 道: 「你回去吧,继续守你的城。」 「将军,此举有违天和!!!」 汪清梅当然意识到,自己眼前的这位年轻的燕人将领到底打算要做什么了。 「两军交战,你既然敢杀我信使,就得做好互相不守规矩的准备,你做初一,本将送你到十五!」 陈仙霸发出一声大喝: 「现在回去,继续守城,城破后,妇孺可留。 你现在继续站在这里,不回去的话, 整个下渭县城,鸡犬不留!」 「将军,你就不怕你家王爷知道你今日这般……」 「巧了。」 陈仙霸一挥马鞭, 笑道; 「本将这辈子,最崇敬我家王爷,本将认为,我家王爷若在此处,见你这般沽名钓誉自我垂怜自我神伤,王爷也是会像我这般,下达一样的命令的。 本将和王爷最瞧不上你这种人。 王爷也曾对本将说过, 瞧见一朵圣洁的莲花时,最想做什么? 真想给他泼一瓢粪啊。」 第十八章 新一代之战! 汪清梅的人头,被挂在了旗杆上。 城破了, 他死了; 旗杆下面,还有好几堆人头,面目狰狞。 「王爷曾说过,干人、楚人,之所以把咱们称为燕蛮子,本质原因并非是因为咱们真的是在文化上比他们差多少。」 「而是呢?」天天很贴心地接话。 「而是,在近百年来,我燕人,一直是强者,因为强,所以才蛮。正如当年大夏时,蛮族之所以被称为蛮族,是因为它们盘踞在大夏西北,威胁着大夏的安全。 只有强者,才能不断地制造出蛮横的形象,而弱者,只能无助地指责。」 陈仙霸拍了拍手,一名护卫将一个盒子送了上来。 陈仙霸打开盒子,里头放着的是先前那名信使的人头,不过已经做了一些简单的初步处理以防止腐烂。 首级,是个很好的东西,军中对首级并没有什么忌讳,虽说晋东军早就更改了以首级制军功的陈例,尽可能地做到让军功的分配更为合理,但依旧无法改变军人对首级的喜爱。 无论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陈仙霸将这枚首级放在了一个堆上, 退了回来, 吩咐道: 「一起埋了。」 「喏。」 陈仙霸闭上了眼,似乎是在默哀,又像是在做自我情绪的调整。 「爹说过,当年在玉盘城下他被我亲爹下令杀俘时,整个人都差点崩溃了。」 第1271页 小时候,郑凡很喜欢抱着天天讲以前的事,而天天的记性,也一直很好。 陈仙霸点点头,道:「所以,这才是我一直以来最佩服王爷的地方,王爷很伟大。」 「是。」天天从不否认自己爹的伟大。 「但王爷不是神,王爷的伟大,不是吹出来的,也不是营造出来的,而是真实的。 也正因如此,我愿意一直站在王爷身后,走他走过的路,去重塑和回味他的辉煌。 玉盘城血流成河后没两年,王爷曾领雪海铁骑入雪原,硬生生地将野人溃兵赶入那几座城堡之中让我燕军好藉此机会练习攻城。」 陈仙霸扭了扭脖子, 「其实,这也是我的第一次,阿弟,你有觉得,有什么不适么? 我有。」 「我没有。」 陈仙霸听到这个回答,有些微微惊讶,但看着天天很坦然的目光,他笑了: 「阿弟比哥哥我有出息。」 天天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面前的成堆首级: 「我对他们真的没什么感觉。」 天天的童年,是和魔丸、沙拓阙石等一起度过的,他对「生」与「死」的概念,本就更为直接和深入,所谓的道德准绳,他有,但并不在乎。 「呵呵。」 陈仙霸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天天的肩膀,随即扭过头,对身后的一众甲士道: 「另外,再挑拣出一些人头来,给我发往四周城镇,警告他们,我大燕二十万大军入楚,楚国皇族禁军已败,楚亡在即,但有据城抵抗者,城破之日,即我大军屠城之日!」 「喏!」 「喏!」 陈仙霸走到一处水缸前,开始洗手,一边洗一边对天天道: 「其实,屠城是最有效的震慑手段,当然,仁义有时候也有用,但不是用在这里,比如,王爷要是哪天挥师燕京城,仁义就很有用了。 而对于楚地,尤其是三索郡这类近乎被楚国抛弃了的地方,让楚人见见血,他们也就会学的变乖了。」 「霸哥说的是。」 「你一直待在王爷身边,这些道理只会懂得比我还多,其实这几年我虽然一直在外带兵,但越来越觉得,还是那几年留在王爷身边当亲卫的日子,进步最大。 不是兵法,不是修为,而是道理,王爷有时候随口说出的几句话,可能就是别人用一辈子都难以总结出来的真理。」 「我也是这般觉得,父亲说的很多话,都能发人深省。」 「有个很可笑的传闻,说是咱们那位大燕天子当年还是个落魄皇子的时候,就是因为咱们王爷说话好听,才愿意和那时候还只是校尉的王爷结交的; 而且,是自称为弟,尊咱们王爷为兄。」 天天点头附和道;「皇帝本就是爹的弟弟。」 紧接着,天天又道:「太子也是我的弟弟。」 陈仙霸「哈哈」大笑起来, 很是无所顾忌道: 「那感情好,天家全是弟弟。」 在晋东军里,说这些话,还真没什么好避讳的。 「哥,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继续打,继续收,也不分兵驻守,就这样一家一家敲门进去问声好就是了。 就算这些城池在我们走后,又反覆过去,重新打出了楚旗,也无所谓。 还记得当年我追随王爷入干,滁州城上次被打进去过一次,那第二次进去时,就顺滑多了。」 说到这个比喻,陈仙霸倒是有些顾忌地看了看天天,发现天天没听懂其中意思,陈仙霸则摇摇头,还好,这个阿弟也有听不懂的东西。 …… 下渭县被破了后,这支辅兵和民夫占据大多数的军队,开始继续前进。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连克小县城七座,府城,也就是稍微大一些的城池两座。 基本就是望风披靡,没做什么抵抗,更有甚者,因燕军赶路有些疲惫,来得晚了,城守带着城内乡老贵族代表还主动出城二十里来请降。 抵抗的下渭县,是血淋淋的警告; 而之后投降开城门没被劫掠也没被屠戮的县城,则是大枣; 在这种情形下,本地的楚人大多还是愿意投降的,无非是破点财货,出点牛羊,和城池被兵沖入相比,实乃九牛一毛。 而陈仙霸的这支队伍,士气则开始变得越来越高涨。 和天天在某些方面会有些「青涩」与「木讷」不同,陈仙霸这个人性格有着极为清晰的张扬一面。 早年刚得到他时,郑凡曾说过,他身上有着田无镜的影子; 只可惜,人是会变得,这些年成长下来,因为实在是太尊崇王爷,逐渐把自己活成了「郑凡」的模样。 行军途中,陈仙霸还偶尔问问天天,自己有些时候的一些举动,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动作,有没有几分王爷的风采? 天天当然说有啦。 但天天更知道的是,他印象中的父亲,在军中,在外人眼里,在家里,其实根本就不一样。 只不过最开始瞎子他们帮忙给郑凡造神时,天天还是个小不点,等天天长大后,郑凡已经很适应自己的身份了,不需要去刻意,自然而然地就能流露出属于真正上位者的气势; 所以,这种差别在天天看来,是父亲爱护家人的表现。 第1272页 在外头,是威严的摄政王,是晋东军民的守护神,在家里,是一个和蔼愿意陪着孩子们玩的好父亲。 只能说这一大一小哥俩, 对「王爷」的观感实在是过于先入为主得好了,很多方面,能够去自动脑补和美化。 辅兵们,一路行军,一路「攻城略地」,这战功,刷得那叫一个嗷嗷叫的。 光有士气,自然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强军,否则第二次望江之战,苟莫离就不会输得那么惨; 但要是连士气都没有,那连军都算不上。 辅兵们经过一场场「大捷」的洗礼,气质,也在逐渐发生变化,再加上平日里的训练,以及每到一座城旁边,都必不可少的一通流程,这支辅兵队伍,正在快速地成长起来,开始有正兵的模样了。 另外, 陈仙霸没有难为那些主动投降的城池,也没去动当地的贵族和大家族; 但却主动向他们要求归附; 这其实也是这些地方蛇头们想要的,倒也不算是「抓壮丁」。 一时间,地方大族子弟,不少都自带干粮甲冑军械等等,主动到陈仙霸帐下效力。 这批人的规模,现在也有个近三千了,其中还有不少自备战马的; 同时,大军每至一处,往往还是他们最为积极,打探、劝降、甚至是偶有遇到些许抵抗,他们也是冲杀得最起劲。 陈仙霸更是从中择选了十八个大族子弟,破了酒禁,和他们一起摔碗拜了把子,可是把他们感动得稀里哗啦。 天天没有加入这种热闹之中,大多数时候,都是很平静地旁观; 而陈仙霸也清楚天天的性格,并未难为他跟着自己来「交际」。 毕竟, 摄政王长子的身份,往这里一摆,清高一点,反而更能让那些人受用。 今日, 又不战而破了一城,陈仙霸带着这「十八个」义兄弟,一起喝酒庆祝。 …… 「吃过了?」 陈仙霸走到天天身后问道。 「嗯。」天天应了一声。 陈仙霸在旁边坐了下来,原本,陈仙霸以为天天是坐在这里看月亮,但坐下后才发现,天天脚下用树枝画着的,是地图。 「先前那帮傢伙鼓动我向王爷请命,让我来镇守这三索郡,呵呵。」 「霸哥觉得如何呢?」 「为了先安抚他们,我当然是拍着胸脯答应了,不过,我心里觉得没什么意思,圈个草棚,称王称霸的,可能在那些地方豪强子弟看来是个很不错的念想,但在我这里,不值一提。 咱还年轻,还没到养老的时候呢。」 「是呢。」 「怎么,你在思虑什么?」 「霸哥发现了没有,最近有些太顺了。」 「顺不是应该的么?」陈仙霸反问道。 「太顺了,也不好。」天天微微皱眉,继续道,「再过几日,我们就将到三索郡郡城所在地了,其他中小城池都不战而降,这座郡城,霸哥你觉得会如何?」 陈仙霸不以为意道: 「会如何?不肯定是把咱圈在这里,尝试聚而歼之么?」 「唔……」 天天愣在了那里, 原本他思虑的,他担心的,他在想着组织措辞劝谏的所有话,在陈仙霸的这句话之后,一下子说不出来了。 陈仙霸也捡起一根树枝,在天天所画的地图四周不停地进行勾勒: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呵呵,另外,还有这里。」 这是三索郡的西半部分,等跨过郡城这道坎儿后,才能被他们去触碰。 「依照咱们的行军速度,差不离了。」陈仙霸轻咳了一声,继续道,「其实,从最早开始的下渭县城到之后咱们破的那些城池,一直有一个共通的问题。 按照他们的说法,首先,楚国皇族禁军,早就撤离了这里,失去了皇族禁军作为依託,本地的军备力量,应该早早地失去了信心。 我们所过一城,城池开门投降,但……当地驻军却鲜少看到。 他们的说法是,驻军直接熘了,丢盔弃甲,进了民间,怕被咱清算,这个说法,其实挺站得住脚的,真的。 两国交战,兵马之间的交锋以及对立,往往超过了对一方民众。 但哥哥我只屠了半个下渭县啊,接下来,说秋毫无犯,过了,但至少也能算个客气,让那些被破城一方的楚人,感到受宠若惊了吧? 就这, 盘踞在我身边的,来投靠的,也都是地方豪强子弟。 人数,搁现在,也不少了哦。 但, 这些地方大族都清楚,在我军进入这里后,提早地上来抱个大腿混个眼熟,以后才好继续在这里繁衍生息,甚至,可以入得了咱们王府的法眼。 可, 兵头子呢? 地方大足子弟,说白了,家族里是有一些身手不错的年轻后生,送进来奔新朝廷的前程,能理解。 可那些兵头子们难不成不清楚,把自己手下的兵马成建制一点的投靠过来,他们能获得的,是更好的阶梯么? 当年大燕灭晋时,多少晋地军头子摇身一变,现在不也是军中大将么? 更别说咱们王府还有那位屈培骆来当活字招牌。 一个都没有, 就是一个都没有, 第1273页 成建制的地方驻军,一个都没投过来,全他娘的畏惧老子如虎,都散伙跑了? 就这么说吧, 老子就算屠了城,老子就算名声再坏,也总熄灭不了一些人想要借着老子这道东风爬升的心思。 尤其是最近几座城,都是老早地就让那些傢伙去帮我刺探劝降,可偏偏,驻军依旧溃逃了。 呵呵。」 陈仙霸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树枝,直接刺入松软的地面: 「阿弟,这是瞧不起咱吶,你说是不是?」 天天点点头,道:「是。」 「来,阿弟,你也说说。」 「哥,你都说完了。」 「不好意思啊,等过几日,到了郡城下时,由你在帅帐里说,可以不?」 「啊?」天天笑了笑,「哥,不用的。」 天天以为陈仙霸是在照顾自己出风头的需要; 然而, 「哎呀,咱王爷每次在帅帐里议事时,都是智珠在握,由梁大将军他们来先说,王爷再做个一锤定音。 所以呢, 哥哥我那天也不想说太多。」 「好的,哥。」 「谢谢阿弟了。」 「哥你高兴就好。」 天天伸手,将陈仙霸先前插入地面的树枝又拔出,道: 「哥,有没有感觉这一幕很相似,百年前,干国大军北伐,一路攻城略地,所向披靡。」 「嗯,结果当时大燕坚壁清野,最终在干国北伐大军疲敝内乱时,由初代镇北侯一击致命。所以,楚人在三索郡郡城调度的那位,是把自己当初代镇北侯了,可真有意思。」 天天则道: 「哥,更有意思的,不应该是那位把咱们,当干人了么?」 「对对对,这个最不能忍,岂有此理!」 …… 三索郡郡城城墙上, 一名身穿青色官袍头戴官帽的中年男子,站在那里,风,有些大,不停地吹动其两鬓的长髮。 「大人,您真的不走么?」 「我是三索郡太守,我怎能走。」 「可陛下旨意中,希望您走。卑职的使命,也是护卫着您回到郢都,回到陛下身边。」 「崔都使大可先行回去向陛下復命。」 「您呢?徐大人?」 「既事有可为,又如何能不为?」徐谓长笑了笑,「我一直与陛下政见不合,在陛下看来,大可清扫出一切,从头再来。 可在我看来,陛下的想法,太过美好了,燕人,没给咱们机会。 十年来, 先有屈天南玉盘城下的悲歌,燕楚之国战,又是陛下借燕人的刀剪除贵族的羽翼。 就连那年尧,也是送了个不明不白。 这就像是棋盘上,你想沉稳布局,以图大势成形,也得看看对方,给不给你这个机会。 且就算是一味勐追勐打,寸土必争,输,往往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崔都使,你看吶,明明已经查清楚了,燕人的主力,还在莫崖郡一线,这次入三索郡的,分明是燕人小到不能再小的一支偏师。 虽说皇族禁军不在这里,但我三索郡的郡兵府兵乡兵,凑凑,也能有个三万之数了。 如何能逃? 如何能跑? 如何能缩?」 徐谓长双手摊开,向这位凤巢内卫都使俯身一拜,崔都使马上让开半步。 「敢请崔都使回去后转告陛下,我大楚之所以落入如今之颓境; 非我楚人不敢战,请陛下睁眼看,多少大楚柱国战死! 非我楚人不善战,请陛下侧耳听,望江江畔,梁赵之地,他燕人,也曾悽惨哀嚎! 我大楚之败, 在于陛下心思多,在于陛下心思杂,在于陛下……总想着留那一手以定干坤,可干坤,眼瞅着就要颠了。 我徐谓长,以命上请,望陛下三思。」 崔都使马上摇头,道:「这话,我可不敢与陛下去传。」 紧接着, 崔都使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将佩刀,压了压, 道; 「咱就留下来了。」 「真的?」 「其实不仅大人您想不通,咱也算是老凤巢内卫了,也想不通啊,我大楚凤卫和他那干国银甲卫,何时逊那燕人密谍司? 可偏偏, 输, 输, 十年来, 一直他娘的输! 我, 也输够了!」 …… 「吧嗒!」 三索郡郡城上,两位楚国人物正在悲怀。 而相距六十里的位置, 两个很是年轻的将领,面对面地站着。 他们先前在争论,争论到底谁率中军先行入圈,谁率骑兵在外围机动策应。 谁都想争入圈的活儿,因为这最危险。 「阿弟,要不咱打一架?」陈仙霸提议道。 「不好。」天天摇摇头,「咱俩一个主帅,一个副帅,打一架,不像话啊,父帅要是知道的话,咱们以后就别想再领兵出来了。」 「也是。」 陈仙霸明显是最敬畏王爷的,每次天天把郑凡搬出来,对付陈仙霸,几乎无往不利。 「这样吧,哥,咱找块石头,正反面刻俩字,一面写『天』字,一面写『地』字,抛起,天字面,我去领中军入圈,反之,你来。」 第1274页 「这……」 陈仙霸这次还真不是为了抢功,而是不想天天以身涉险。 「哥,由你来抛,如何?」 「好。」 陈仙霸马上答应了,补充道:「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陈仙霸觉得,自己来抛的话,就稳了,他的境界比天天高,可以控制气血外放于无形,完全可以掌握结果而不用去看概率。 「哥,你稍等,我来找块石头。」 天天低下头,目光在四周逡巡着, 「哎,哥,你看,这块红色的石头不错,抛这块吧。」 第十九章 大燕双璧! 天天拿起毛笔,在这块红色石头上的两面,分别写上了「天」和「地」两个字。 「写好了,哥,给你。」 陈仙霸伸手接过这块红色石头,再看看站在自己面前天天的脸。 这个弟弟, 还是太单纯了一点。 危险的事,还是哥去做吧,你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就算是战场无情,王爷能理解也决不会责罚我,但我以后又该如何去面对王爷? 「阿弟,看好了,可不准反悔。」 「绝不反悔。」 「丢!」 陈仙霸将红色石块抛向空中,石块开始翻滚,上升、下落; 最后, 「砰!」 落在了地上, 一个「天」字,在最上面。 「……」陈仙霸。 天天走过来,将石块捡起,笑道;「哥,是我呢,可不能反悔,军中无戏言。」 陈仙霸的脸皮不自然地抽了抽,他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天天,然后,又打量了一下那块红色石头。 只不过,愿赌服输吧,他自己本就打算作弊,就算有什么猫腻,又有什么资格去说呢? 「副帅。」 「末将在。」 「这才算是哪门子的场面,所以,我们肯定能赢,要是连这小小的三索郡都平不了,咱哥俩,还真不好意思继续在晋东军里混了。」 「是的。」 天天伸手,正在擦拭着石块上的字。 在姐姐身上写字了,得赶紧擦去。 「这石头,你还拿着做甚?」 「这石头有好运呢,就当护身符了。」 「好吧。」 陈仙霸伸手,拍了拍天天的肩膀:「哥也就不扭扭捏捏了,原本我以为,晋东军中,咱这一代,刘大虎一直陪着王爷,郑蛮那傢伙还是脑子一根筋,想着,下一代王爷得靠着我来挑大樑了,现在多了你一个。」 「哥,咱们军中人杰还是很多的。」 「他们,哥我都瞧不上。」 「好吧。」 「一个挑大樑,威风是威风,但有时候也会很累吧,所以,还是双璧好,总能抽个空歇歇。」 「哥,你这几年没少听书吧。」 「哈哈哈哈哈。」 陈仙霸笑了很久,平復下来后,开口道:「阿弟,你说你要是生在楚国或者生在干国该多好,哥至少也能落个对手,哪像现在,怎么瞅都觉得干楚现在是一群废物点心。」 天天挠挠头, 在那个梦里, 倒是满足了霸哥的这个想法。 「哎,你说,咱俩要是生于两国,战场上交起手来,最后,会是谁赢?」 天天眨了眨眼, 哥, 你似乎会被我一刀捅死。 「哥,不要再问这些奇怪的问题好不好。」 「罢了罢了,想那些作甚,既然这小小三索郡还想整出点花样,那咱哥俩这次就好好地把他们给拾掇个干净, 让世人知道, 让王爷看见, 咱哥俩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水准。」 「好嘞!」 陈仙霸转身离开整顿兵马去了; 天天则伸手轻轻一敲,自己这套被薛三叔叔重新修补过的银甲,护心镜位置被打开,里面是镂空的,天天将红色石块放在面前,小声道: 「谢谢姐姐。」 感谢完, 天天将魔丸放了进去,再将护心镜拍了回去。 其实, 天天并不担心魔丸会为了保护自己,而故意翻出「地」字来; 这个曾照顾着自己长大的姐姐,她是爱护和关心自己的,但姐姐可不是护崽的老母鸡。 最重要的是, 姐姐自己也很喜欢玩; 天天又伸手摸了摸护心镜位置, 自言自语道: 「姐姐把我养大,就是想让我陪姐姐你一起玩的吧。」 …… 燕军, 继续西进,只不过速度放慢了一些,但还是在第三日,进驻了三索郡郡城东面二十里处的无峰山。 无峰山本是一座道场山,山上有佛寺也有道观,平日里是郡城附近百姓求神拜佛常去的地方。 燕军进驻这里后,山上大部分的和尚道士都逃跑了。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虽说奉新城外有一座葫芦庙,但整个晋东,其实也就只有这一座庙而已。 其余胆敢进入晋东地界的方外之人,基本都被打包送去了雪原,为雪原野人百姓的精神发展贡献力量去了。 也因此,晋东军在出家之人这个圈子里,观感可谓极差,就是土匪流寇遇到出家人好歹也会保持最基本的客气,可偏偏晋东的那座王府,是丁点没有。 第1275页 和尚道士跑光了这不要紧,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话在这里真实实现了。 燕军甲士在庙宇道观里翻找,找出了好几座藏粮洞,金银珠宝这类好带的,肯定在逃跑时被带走了,但粮食这玩意儿要么不屯,一屯量就必然很大,一时半会儿还真无法转移,只能掩藏。 存粮之多,让燕军一下子没了粮食短缺的困扰,大家敞开了吃还能有富裕。 在这两日里,不少人发现军队里,似乎少了很多骑兵,另外,连他们的都统大人也不见了。 燕军士卒倒是没怎么多想,但那些和陈仙霸一路走来称兄道弟的地方大族子弟明显察觉到了不一般的感觉。 作为副帅的天天在大军进驻无峰山后,先下达了搜检的命令,在搜检完成后,命令民夫和辅兵营几乎全部出动依靠着地形构筑起攻势。 大雄宝殿内, 天天拿着书记官给自己呈上来的一份摺子。 两个姓覃的辅兵,刚刚又发现了两座藏匿处,里头竟然有不少军械。 三索郡毗邻上谷郡,算是兵荒马乱的边缘,这里的百姓日子其实很一般,否则前些年也不会被屈培骆靠着楚字营吸纳了这么多流民; 但和尚道士日子过得很滋润,且还懂得自保的重要性。 只不过,当真正的燕军开赴过来时,出家之人并未拿起兵器抵挡「贼寇」,而是很果断地选择不抵抗「出家」而逃。 这些兵器甲冑,其实燕军并不怎么看得上,晋东军的军械,毫不夸张地说,是整个诸夏的第一。 但箭矢这类的玩意儿,仍是多多益善的,在防御时,箭矢的作用很大,消耗也很快。 「传令下去,将军械分发给民夫营,然后,这俩姓覃的辅兵,记功一等。」 「喏!」 「等一下,覃,怎么有点耳熟?」 「殿下您忘记了么,当初在镇南关时您按照军律惩戒了海兰部的一个少主,起因就是那位不知好歹的少主欺负人。」 「哦?就是他们俩?」 天天在事后曾写过自辩摺子给自己的父亲,用过他们俩的姓。 「可不是么,这俩兄弟一直在军营里说当年殿下您的武勇和刚正不阿呢?」 「呵呵。」 天天笑了笑,摆摆手,道:「行了,把命令传达下去,然后,再把那些位请到这儿来吧,他们不是吵着要见都统么。」 「喏!」 天天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在他背后,是一尊佛像。 坐在椅子上的天天,一开始有些严肃,随即,又有些无所适从。 为何陈仙霸会喜欢和他讨论:看看我这个样子像不像王爷? 本质是因为……哥俩其实有着一样的兴趣爱好,有共同语言。 天天其实比陈仙霸,更崇拜自己的父亲,作为儿子,模仿自己的父亲,本就是一种本能。 只是, 天天一直在尝试,却一直模仿不起来; 就像是之前登岸之后,他想学自己的父亲阵前喊话却只能默默地吃沙琪玛一样。 天天不想认为, 因为自己不是亲生的,所以模仿不起来; 毕竟,有时候他也觉得陈仙霸一些地方模仿得很不错,很像啊。 没道理自己不能模仿起来! 天天将自己的护心镜打开,将魔丸取出。 「姐姐,你说,如果是父亲在这里的话,父亲会怎么做?」 魔丸自石头里飘出,「看」着天天。 「姐姐,你来教我做,如果是父亲的话,现在应该怎么做。」 天天又求了第二遍。 飘浮在那里的魔丸很不理解…… 为什么你要模仿他? 他,有什么好模仿的? 最重要的是, 魔丸一直记得当年玉盘城下,郑凡下令杀俘后一个人沿着浮尸一片的江边行走进行心变,而靖南王跟随在郑凡身后护法的情形…… 那一次,魔丸也显身看护了,也是他第一次完全呈现在田无镜的面前,直面来自田无镜的目光,那一次,给魔丸的印象极为深刻。 所以, 在魔丸看来, 你好好地坐在那里,学你亲生父亲不就好了,为什么要学那个事儿逼? 不过,魔丸到底心软,至少在面对自己照顾长大的孩子时,它很难去拒绝。 天天坐在那里, 石头飘浮过来,帮其改正坐姿,进行细节调整。 不一会儿, 天天翘着腿, 左手撑着下巴,整个人斜靠在椅子上; 天天还根据自己的记忆,调整了一下表情,尽量带上一种自己父亲喜欢的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谢谢姐姐。」 魔丸飞马不停蹄地飞回护心镜,熘了熘了…… 十八个陈仙霸的「楚人兄弟」,此时走入了大雄宝殿。 他们原本以为会看见陈仙霸,没想到,坐在里头的,只有世子殿下。 世子很是慵懒的坐在椅子上,其形象,和身后的那尊佛像形成了极为强烈的视觉冲击感。 主要是对于这些地方豪强子弟而言,无论是靖南王世子的身份还是摄政王长子的身份,都是他们这些草头蛇所需要绝对仰望的存在。 「拜见世子殿下!」 「拜见世子殿下!」 第1276页 十八个人一起跪伏下来。 天天没出声。 十八个人中有几个下意识地想站起身,一般在军中,拜见也就意思一下,但起了一半后,却发现椅子上的那位并未喊「起身」,甚至还把眼睛闭了上去。 「这……」 刚起到一半的那几个,只能再度跪了回去。 良久, 天天还是闭着眼, 只有其手指,还在不停敲击着扶手。 「哆……」 「哆……」 「哆……」 很多时候,一些事儿就像是织毛衣,难在开头,头开好了,下面,也就能顺势织下去了。 天天睁开了眼。 这跪着的十八个人,他只记得一个,姓周,叫周丰。 因为他嘴角有一颗大痣,更因为他曾对陈仙霸提议过自己的妻子活儿很好,想和陈仙霸分享。 陈仙霸一次曾当笑话说给过天天听,所以,天天对他印象最深。 其他人,他连名字都喊不起来。 不过无所谓了,记得一个就已经足够。 「我们将要被包围了。」天天开口道,「三索郡的郡兵,最迟今晚,会将我们脚下所在的这座无峰山,给包住。」 这话一出,地上跪伏着的这群人纷纷面露愕然。 「唉。」 天天嘆了口气, 继续道: 「不是本殿下瞧不起你们楚人,实在是你们楚人……太不抵事了,楚国的皇帝,都清楚在我父帅面前暂避锋芒,为何地方上的这些个跳樑小丑,却总觉得能够靠着自己那几两肉,妄图撕咬咱一口呢? 你们也看到了,仙霸不在无峰山,他去哪儿了呢? 他是去叫援军去了。」 天天打了个呵欠,一副很困的样子: 「渭河登岸,本殿下亲率父帅的锦衣亲卫,击溃楚国定亲王熊廷山的亲兵马队; 这一次, 一样是父帅为了锻鍊本殿下,让我和仙霸一同西下,攻城略地,收收战功。 不过, 我那父帅就是担心我,怕我年纪轻,不知道轻重,更怕我少年心性,出个什么意外。 所以, 在咱们大军的后头,一直有一支我晋东铁骑在跟着,不多,也就三万吧。」 三万晋东铁骑…… 跪伏在地上的众人面面相觑,看似不多,但要知道在战场上,三万晋东铁骑,得需要多少楚军的命才能填满? 顺着天天的语境,再考虑到天天的身份,大家自然而然地就认为,那所谓的三万铁骑,是精锐配置。 这里,也得记陈仙霸一功,他在和这些「兄弟们」喝酒吃肉时,会安排自己的手下,时不时地来汇报一下后军的位置和行程,没明说,但早就给他们造成了自己这边后方还有大军跟着的假象。 所以,此时天天一说出来,他们自然也就深信不疑了。 「你们应该很清楚,这一次,父帅率大军入楚,绝不仅仅是打个草谷这般简单,我晋东的兵马,将会牢牢地控制住这里。 而你们日后, 也将不再是楚人,而是我晋东一员。 我本以为,你们都能懂事,可谁知,居然还真有人藏着其他心思。 周丰, 我兄仙霸待你不薄,你为何还要暗地里与那郡城通信? 你, 到底是何居心?」 「我……」周丰整个人愣住了,他到底是何居心?他没有啊! 「周氏已被夷为平地,来人,替本殿下,斩下他的首级。」 天天很是慵懒地伸手,指了指茫然站起的周丰。 「冤枉啊,冤枉啊,殿下,真的冤枉啊!」 天天目光勐地一凝, 呵斥道: 「还在等什么!」 这一声怒喝之下,马上有人拔刀,身边还有人将周丰按住,随后,刀刺入周丰体内。 「殿下,要割脑袋么?」一个人问道,毕竟,割脑袋场景可不好看。 「割。」天天继续道,「另外,你你,你,还有后面的这些个,没能来得及出手的,现在出去,奉我的令,将他周家的那帮人,尽数杀了,脑袋给本殿下挂旗杆上。」 「喏!」 「喏!」 天天自椅子上站起身, 弯下腰, 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靴面, 很平静地道; 「另外还有几个,这一次,本殿下就先不提了,看你们接下来的表现,其实,你们本就没得选,不是么? 想想你们的家族,更得想想你们的妻儿老小。 想一想, 和我晋东三十万铁骑做对的下场。」 「我等誓死效忠殿下,誓死效忠王爷!」 「下去吧,脑袋也带下去。」 「喏!」 待得众人离开, 天天又坐回了椅子上,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他的脸上,带着些许的兴奋。 虽说模仿完父亲之后,现在的自己还需要校正回归; 但这无法阻滞自己先前的快乐。 周丰是不是内奸,看他先前的反应,应该不是; 那十八个地方家族代表里,有没有内奸,那肯定有; 不过这会儿,抓不抓内奸是次要的,因为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他们这批人,加起来也有小三千之众,是能用的。 第1277页 北先生曾对自己教导过,上位者思考问题是,应当注重结果而忽略掉过程。 唯一可惜的,是仙霸现在不在这里,少了他的品评,快乐就没办法翻倍。 …… 黄昏时, 无峰山东南西北四个方面,都出现了楚军,规模很大,直接成了包围之势。 三索郡太守的旗帜配着楚军的火凤旗,迎风飘扬。 天天坐在山腰位置,看着前方的情景,旁边放着的是魔丸。 此时,他心里倒是没什么紧张的情绪, 因为搭配楚人军旗的背景,是黄昏与夕阳。 外加这种将军队四等分进行包围的作战方式,估摸着是哪位天真的文官才能做出的天真部署。 「唉。」 天天摇了摇头, 道; 「霸哥还说什么要靠这一战来扬我们俩未来大燕双璧之名,但瞧着这种对手,还真是让人有些提不起劲来。」 旁边的红色石块不由自主地摇了摇; 在魔丸看来, 这语气这神情, 才真是有那个人的味儿了。 第二十章 大楚风华! 山上的晚风,有些凉,但还在能接受的范围内。 其实,这一次燕楚之战,燕国没有选择在入冬后动手,本身就说明了此番战略意图的不同以往。 天天刚刚吃完了饭,正带着一队甲士在山上各处隘口巡视。 严密的工事现在肯定是来不及建立的,好在庙宇道观里的东西可以拆卸做一些简易的路障,就比如天天眼前的那一处向下的斜坡位置,居然被用一堆罗汉像给硬生生地堆叠出了一个简易的高台。 有了这一次无峰山的经歷,天天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何自己父亲对方外之人的一贯不喜,原本自己率军进入这座山是来当诱饵为陈仙霸在外围提供一击致命机会的,可结果因为这些出家人的「典藏」,反而让自己变得像「回到家」。 哪怕粮草他们本就不缺,先前一路向西行进时,也注意补充粮草等各方面物资,但这些后勤所需,永远不怕多,尤其是在坚守战时。 很多时候,坚守战能打多久,并不在于你的兵马有多少素质有多精锐,而是……粮草等后勤的存储。 就比如天天知道的屈培骆的父亲,大楚柱国,当年率领的是当世第一等步战精锐,据说能够在平原上和大燕铁骑硬扛的悍卒,结果固守玉盘城后因缺粮不得不开门投降。 目前,天天手上掌握的力量,近五千的辅兵,虽然战斗技巧和能力上和正兵还有着不小的差距,但因为晋东一直以来的传统辅兵制度,类比起来的话,其实晋东的辅兵和燕国的郡兵以及楚国除皇族禁军以外的地方军是差不多的。 外加晋东辅兵一直是正兵的预备役,相当于自己亲爹当年靖南军的后营,军纪和指挥效率上,还要高出地方军不止一筹。 除了辅兵以外,天天手中还有民夫。 民夫的素质肯定要差很多,但因为这是第一轮攻势的展开,所以挑选过来的民夫,也是以青壮为主,拿起武器的话,也是能战的,毕竟很多普通户口的民夫渴望着靠战功来进阶。 在晋东,永远都不缺普通黔首靠军功崛起的神话,因为他们的王爷,就是神话中的神话。 还有一点,天天心里清楚,但朝着这方面去想的话,未免有些过于阴暗了。 那就是虽然自己现在是异地作战,但晋东那严密的地方户口制度之下,可以让自己手上的这近万兵力,想崩溃?想投降?想怯战? 在想这些前,他们得思量一下在晋东的家人。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过军演开小差的人,也不是没有过小规模军事冲突中拉胯表现的存在,人一旦多了,总有贪生怕死不成器的。 故而,每次有这样子的事情发生后,他们的家人,下场会很悽惨,且会被打成典型,在堡寨屯垦所甚至附近的几处地方进行巡游展示。 前方,立着火把,这是今夜巡哨的口子,因为下面是一个大斜面,所以得留人看守。 让天天有些意外的是,火把旁,有个士卒正拿着一本书就着火光在看着。 天天走了过去,那人看得很入迷,竟然没发现天天的靠近。 就在这时, 一道低喝声传来: 「口令!」 天天抬起头,看见另一处位置上一人正张弓搭箭对准自己。 而看书的那位直接被吓得手一哆嗦,书掉在了地上。 「拜见副帅!」 先前在看书的覃小勇先一步发现了面前人是谁,马上跪伏下来。 不远处其哥哥也马上行礼: 「拜见副帅!」 覃小勇这会儿倒是机灵,马上又解释道: 「禀副帅,我是和我哥在换防,现在是哥哥替我。」 意思就是,他不是在开小差。 天天没怪罪他,而是弯下腰,捡起那本掉落的书。 书是手抄本, 封页上写着的是…… …… 「郑子兵法? 大人,您还看这些?」 崔都使笑着问道。 徐谓长放下手中的书,揉了揉眉心,道;「临时抱佛脚耳。」 崔都使帮太守大人泡了一杯茶; 「流沙郡的援兵,到了没有?」 第1278页 「没消息呢,怕是来不了了。」崔都使说道,「流沙郡那边临着范城呢不是。」 「不是来不了,怕是压根就没打算来吧。」徐谓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估摸着,就等着燕人大军越过我三索郡,刚一进他流沙郡,就准备收拾细软跑了。」 崔都使笑着点点头,道:「也不能全怪他们,这些年来,三索、流沙二郡因一个临着上谷郡一个临着范城,被吸纳抽走的流民,实在是太多了。咱们这两个郡,本就残破了。」 「家破了,就由得贼人来和去,就完全不管了?」徐谓长反问道。 「徐徐图之嘛。」 「不是这个理,其实,真正贵重的,不是这房子,而是这盖房子的地,燕人,怕是还真瞧不上咱们楚风的房子。 罢了,不说那些了,崔都使今日见到了无峰山上的守备了,觉得如何?」 「极有条理。」 「哦?」 「有传闻说,这次领军入三索郡的,是那位燕国摄政王的长子,也就是燕国曾经那位靖南王的世子。」 「名帅之后,而且是两位名帅之后,如此看来,倒也算是不负家教。」 「还有一件事大人您可能不知,燕人刚出上谷郡时,过渭河,曾和我大楚定亲王在登岸处打了一场,定亲王小负,没能啃得下。 领兵的,正是那位靖南王世子。」 「好吧,那老夫就收回先前的话,不出意外的话,山上那位年轻后生,应该是比老夫要懂兵事的。」 「话也不能这般说,大人您……」 「不用遮掩什么了,临阵之前,老夫手里还拿着人家老子写的兵书看,这事儿要传出去,怕是得丢死个人不是?」 「呵呵。」 「哈哈。」 二人皆笑起来。 「可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老夫也难,虽说眼下搜罗全郡之地,也就凑出个三万郡兵,再发动郡城内外的百姓丁壮,也能凑来个三万之数。 六万人马,要是进大泽去,怕是能混得个风生水起了,可你我心里都清楚,搁真正的战场上,面对的还是燕人,其实还是不够看的。 这本兵书上就写着,围困囚敌,忌四方平正,可惜啊,老夫不是不晓得这般布置会显得很蠢,可这书里也说了,缺一面,得补,亦或者以少部精兵以拖延敌阵。 这些人马,都是靠着老夫的面子拉扯过来的,如今也就勉强维繫住一个大军的架子。 哪边摆着少一些,燕人一冲下山,别说抵挡了,面对等量的燕人,他们压根就没一战的勇气,怕是早就崩逃了。 燕军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到底是谁最先说的?」 「回大人的话,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那位燕国的摄政王。」 「攻心之言啊,燕人又没三头六臂,但这话传久了,下面的人也还真信了。可惜了,我大楚本有希望藉助梁地大捷扳回劣势的,可干人又被那位摄政王硬生生地破了国都。 有时候,老夫也在想,国事如此的话,这接下来,又能如何?」 未等崔都使回答, 徐太守自嘲道: 「唯有尽力罢了。」 说完, 徐太守又将那本《郑子兵法》拿起来,翻阅起来,同时道: 「崔都使,劳您巡营了。」 「这您放心,现如今好歹是我军声势壮于燕军,倒不至于有溃兵什么的。」 「哈哈,这就好。」 徐太守继续看着书。 崔都使走到帐篷口,停下脚步,回头问道: 「大人,您觉得这本书写得如何?」 「细品下来,字字珠玑,回味无穷。」 「陛下曾问过定亲王爷,这本书写得如何。」 「哦,那定亲王爷如何回答?」 「王爷答,不知兵的人,会越看越觉得妙不可言。」 「哦,哈哈哈哈。」 徐谓长指了指崔都使,倒是丝毫不见其生气,反而感慨道: 「怕是山上的那个年轻娃娃,瞧见老夫这般的对手,也会感慨无趣乏味吧。」 随即, 徐谓长丢下了《郑子兵法》,拿起另一本册子, 道: 「那老夫就不看兵书了,看看诗,干国文圣曾骂过那位摄政王,说他将诗文之道,给玩儿成了街头巷尾吹糖人的把戏。 其实,我最爱那位摄政王的那首满江红,爱的不是那句壮志飢餐燕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而是那句: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徐谓长看着崔都使, 问道; 「崔都使,你说我大楚,日后真能有那『有朝一日』么?」 「也不怕您笑话,我还真不担心我大楚八百年江山社稷会亡。」 徐谓长点点头,道: 「晋国也是这般想的。」 「得,卑职还是去巡营吧,这跟您是没法聊了。」 崔都使走出了帐篷, 徐谓长的目光,则看向了茶几上的烛火。 崔都使出去时,忘记将帐篷帘子收回去,恰好外头颳风进来,吹得烛焰开始不停摇晃,近有熄灭之势。 徐谓长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挡住这风以保住烛焰, 可这吹进来的风在这帐篷内是打着旋儿的, 一下子, 第1279页 烛火熄了, 唯有帐篷中央的那个小炭盆,还在不时散发着红光。 「唉……」 徐谓长发出一声嘆息, 随手拿起茶几旁的一本书,起身,走到火盆边,引燃,再转身走回茶几前,用燃着的书,将烛火重新给点起。 书在燃烧,纸灰不停落下; 徐谓长伸手,摸了摸茶几上积落的灰, 笑道; 「自古以来,哪有万代不断之国?又哪有万古一系之氏? 当年大夏雄壮,今又何在? 千百年后, 日月更迭,星辰交替,山河变换, 所能遗存的, 怕是只有楚服之华美,楚发之飘逸,楚音之优雅……」 徐谓长将这本烧了一大半书, 直接丢入了炭盆之中。 「衣服是人穿的,髮式是人留的,音律是人唱的敲的。 总得有人做些什么, 才能让后世人,闲暇时有那个兴致去翻翻看看不是?」 …… 「闲暇时,翻翻看看就是了,也不用死记硬背。」 天天对覃小勇说道。 经过询问,天天终于知道,这对兄弟和自己还有「馒头情谊」,外加他们俩还发现了僧道们掩藏在这里的军械库。 故而,天天愿意对覃小勇多说一些。 因为他爹在很早时就对他说过,这部兵书,看看也就看看了,要想学会打仗,得自己亲自去看,看一个骑士一天得吃多少粮食,战马得消耗多少草料,看后勤的押运民夫他们推一车粮食到多少里外得需要几日,他们又要吃掉推车上的多少粮食…… 「多看看你身边的人是怎么做的,多看看那些老卒们是怎么做的,这些,比书上来的,更有用。」 「谢……谢谢副帅。」覃小勇很是激动。 「嗯。」 天天准备离开这里继续巡视了,却看见覃小勇主动将他的肩膀送了过来,还微微蹲了蹲。 唔…… 天天只能学他父亲的样子,在覃小勇肩膀上拍了拍。 覃小勇的脸,因激动而呈现出潮红。 天天笑了笑,转身去下一处位置巡视。 这一晚, 双方相安无事。 确切地说,山上的燕军除了少部分放哨的外,都睡了一个好觉。 山下的楚军,则一直提防着燕军趁着夜色袭营,警戒了大半夜,然后又觉得天蒙蒙亮时,是人最放松的时刻,很多将校们过来用鞭子抽打士卒让他们在这最危险的时刻保持清醒; 可惜, 山上的燕军压根就没偷袭的意思。 上午时, 埋锅造饭的烟火,明目张胆地升空,燕人开始吃饭。 楚军营地里,也开始埋锅造饭。 徐谓长看着眼圈泛红的崔都使,笑道:「熬了一宿?」 「可不。」崔都使吃着饭骂道,「燕狗不按规矩来。」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实在是有些蠢,崔都使只得又道:「也怪我,番子当久了,您让我刺探军情没问题,让我指挥打仗,那还真有些稀里煳涂草木皆兵的意思。」 徐谓长摇摇头,道: 「山上的燕军没夜里偷袭,这意味着这山上的燕人很有恃无恐,怕是有后手。」 「这……」 「无妨,待会儿攻山时,把我的旗挂得越高越好,越醒目越好,要让燕人一眼就瞧出来,我大楚太守的位置在哪里。 再劳烦崔都使了,率领你的部下,再从这三万郡兵之中择选出能上得了台面的,围在我四周。 铁蒺藜、鹿角、坑洞什么的,先布置着挖上。 等客到。」 崔都使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位昨晚还在拿着《郑子兵法》看的太守大人: 「您这是看了一宿的兵法?」 徐谓长没好气地道; 「被你一呛,我干脆把那书都给烧了。」 「得,我家那小子也是看书不行,回去我也把家里书都烧了。」 「我这是蠢办法。」徐谓长说道,「先觉得自己要败,通过自己要败,再算算燕人怎么做才能让自己败得最惨。 嘿, 别说, 这样一想,反而觉得脑子通透了很多。」 吃完了饭的燕军,一直在严阵以待。 谁知楚人也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一直到正午过了,偏下午时,才开始了第一波真正的攻势。 一时间, 山下战鼓擂动, 旌旗飘飘, 各路郡兵小将领纷纷到太守面前请战,拍打胸膛; 好一派大楚雄兵图。 不过这盛况之下的战果,却有些让人难堪。 按理说,一鼓作气,再而衰……这第一波攻势,应该是最兇勐的,可这三路楚军,在和山上的燕军接触后,没一会儿就都败撤了下来; 本就是下午时分开展的攻势,这败撤得又太快,远远没到晚饭的点,故而,楚军又换了一批人马,赶着饭点前又发动了一次新的攻势。 这一次,鏖战得久了一些,燕人开始后撤。 楚军一下子上了头,不管后方传来的将令,开始冒进,然后被燕人自山上来了一波反冲锋,又一次通通击溃。 其中有一路,是陈仙霸的那十八位……哦不,现在是十七位结拜兄弟负责的; 第1280页 这批被收服的楚地豪族子弟,在被天天吓唬了一顿,外加周丰等人头一激,面对着战力不行的楚军,迸发出了极为可怕的战斗热情。 若非天天及时下令制止,他们又不敢违背天天的命令,怕是真的会脑子继续发热反攻到山下楚人营寨里去。 总之,甭管咋样,两次进攻结束后,大家都煳弄到了天黑,开始准备晚食了。 天天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下面呈送上来的伤亡折损,燕军的损失并不多,当然,楚人的损失,虽然比燕军要多,但也不算很大。 接下来的三天里, 楚军每天都发动三次攻势,上午一次,下午两次,当然,都无功而返。 而且,渐渐的,进攻的楚军进取心开始越来越差,乃至于到了稍有受挫,领头的将领就带头撤回的情况; 山上的燕军也习惯了,一轮箭矢下去之后,作势拿着刀大声唿喊作势要冲杀下来,配合楚军的撤退。 这仗打的,双方似乎都挺能接受。 天天一开始还觉得楚军在故布疑阵,但经过这四天的观察,他终于确认了,这支楚军的整体素质……是真的不高。 他先前想当然地认为,楚国的郡兵战斗力,相当于自家的辅兵,现在发现错了,他漏掉了一点,楚国的第一等战力,是大楚的皇族禁军,第二等战力不是地方军,而是曾经的贵族私兵……地方郡兵,其实是第三等,平日里只负责抓抓土匪缉拿盗贼。 故而, 天天心里开始有一个冲动, 要不, 不等霸哥了? 自己试试看,亲率主力冲下去看看能否直接给山下的楚人来一波以点破面? 可能,一直在外围隐藏游弋的陈仙霸,也发觉了这支楚军战斗力的拉胯,也有可能是在冥冥之中,感应到了某个阿弟想要吃独食的企图。 所以, 在这一日下午, 楚军开始今日的对山上攻势时, 一支燕军骑兵自后方忽然杀出,目标明确,想要一举穿凿楚人军阵,直接破了楚军帅旗所在! 而帅旗之下的高台上, 换了一身绿色长袍两鬓梳理得极为干净的徐太守, 拿起一根竹箫,开始吹奏; 在其身旁,竟然还有十多名自郡城里选来的美姬,顺着太守大人吹奏的音律,或以琴瑟配合,或随之翩翩起舞。 骑着貔兽冲锋在前的陈仙霸老远地就看到这一幕, 不禁笑骂道: 「莫不是个傻子吧,哈哈啊……」 貔兽前蹄一个踩空,陷入挖好的坑洞之中,陈仙霸整个人直接摔翻了下来。 不少燕军骑士也都坠马,后方的骑士则沖势阻滞,不得不都勒住缰绳停顿了下来; 就在这时, 崔都使举着刀, 大喝一声, 「儿郎们,杀燕狗啦!」 领着自己部下以及一众楚军士卒唿啸而出。 高台上, 徐太守丢下手中竹箫, 拿起旁边的鼓槌,对着面前的大鼓开始敲打起来,鼓律精妙,其人擂鼓时,身姿也随之扭动,一般而言,楚地贵族名士之间,往往以此作「风雅鼓」,在聚会时玩闹。 见周围美姬们还没从眼前忽然出现的厮杀场景之中缓过神来, 徐太守当即放声长啸, 喊道; 「接着奏乐,接着舞起! 让这群燕蛮子见识见识, 什么叫我……大楚风华!」 第二十一章 正幕 这一跟头,很可能成为陈仙霸一生之耻; 至少在眼下,陈仙霸自己是这般认为的。 而当一众楚军向他蜂拥而来时,陈仙霸单掌拍地,整个人腾空而起,同时摔翻下去时也没撒手的刀在这时横噼出一道刀罡,将面前的楚军士卒逼退。 紧接着,陈仙霸发出一声大吼: 「步战,结阵!」 「喏!」 后方所有被阻滞住的燕军士卒迅速下马向这边靠拢过来,接应自家将军。 楚人来势汹汹,前期摔翻下马,加上其他陷阱作用,导致一开始燕军骑士损失了不少,但在一番焦灼之后,燕军这边又撑住了架子。 外围的燕军甲士去阻挡企图包抄过来的楚军,内圈的则立刻张弓搭箭开始射出; 这会儿,已经没办法再想什么用盾牌结阵了,事实上正儿八经的骑兵,平日里也根本不会用这个,王爷的锦衣亲卫,毕竟是例外中的例外。 但就算不结阵,他们的自身素质,也是毋庸置疑; 毕竟陈仙霸可是王府当未来「军神」来培养的,其年纪轻轻地就曾斩杀过独孤柱国立下赫赫战功,这军事方面的天赋,简直满到要溢出; 所以,陈仙霸的这支兵马,虽然人数不多,但也算是晋东军中的精锐,要不然当初陈仙霸也不会想着去争那揭幕战的机会。 反观楚人那边,早有准备再加上一开始的气势如虹,并未彻底击垮这受阻的燕军,甚至还陷入了僵持的局面。 崔都使自己也中了一箭,斩断箭身后,他有些骇然于这支燕人士卒的精悍,这一根箭矢能透过他的甲冑和护体气血,足以说明是真正的硬弓射出。 如果此时,楚军能够拿出他们的老本行,靠结阵来压缩燕军的空间,再以更协调有序的方式进行推进,陈仙霸这支陷入重围的燕军必然会被闷死; 第1281页 只可惜,崔都使挑选出来的这些人,纵然是精锐,也是郡兵里的精锐,再加上他手上的这些个凤巢内卫番子,单打独斗都是好手,可要是结阵配合,他们根本就没练过。 江湖厮杀和战阵厮杀,本就是两码事。 现在,崔都使希望的就是让附近的楚军调头过来,用人命,把这支燕军给堆死! 「兄弟们,老子没死!」 陈仙霸再次发出一声怒吼,自地上捡起一面先前冲锋时一名燕军执旗手侧翻后掉落下来的双头鹰旗; 二话不说,将旗杆掰断成两截后,从自己后脖颈甲冑缝隙处插入,卡在了甲冑上,相当于自己背着军旗。 「随我沖阵,给老子掀了他的帅旗!」 「喏!」 「喏!」 陈仙霸一马当先,一个人犹如一尊杀神,他是这片战场上最显眼的一个; 其实,按照那位被晋东军民爱戴的王爷他的理论,在战场上去做那一个最亮眼的崽,是很愚蠢的一件事,在很长时间以来,郑凡对一切亮晶晶的甲冑都很抗拒; 虽然,他清楚身先士卒的重要性,但他还是抗拒。 后来,兵强马壮后,郑凡可以坐在行辕上给全军加士气了,自己沖阵的机会就更少了。 用瞎子的话来说,这是主上的境界,早就从匹夫之勇的低级趣味上升到全局谋略,嗯,郑凡也很认同这一说法。 但实际上, 在战场上, 最让人钦佩也是让无数男儿幻想的画面, 还是身为一方大将, 持刀立身于前,领万众虎贲冲杀! 好儿郎,当如是! 陈仙霸就是这种人的典型,在他还是个渔村少年时,就敢在明知不敌时向李良申几次主动出手; 他骨子里,就是真正的悍将,是田无镜当年那种,一人一貔一金甲,沖阵于千军之前的真正豪迈! 你让我看你的大楚风华, 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 什么叫真正的燕人之蛮! 陈仙霸身先士卒不假,但其麾下,也是毫不惜命,在尽可能维持阵形的基础上,燕军士卒几乎是如同一群豺狼虎豹一般,直接扑向了楚军的防线。 没错,是防线! 就连楚人自己都有些诧异,怎么忽然之间就变成自己防守了? 「嗡!嗡!嗡!」 陈仙霸身上已经中了三根箭矢,不过两根是嵌在他甲冑缝隙里,有一根射过了甲冑刺入其血肉,但他根本就不在意,继续挥刀冲杀。 徐谓长依旧在敲着鼓,虽然是男子,但身姿此刻透露着一股子轻盈的感觉; 只不过,高台上的歌舞姬们就没他这般淡然了,虽然还在跳,但跳得磕磕绊绊,虽然还在弹,但弹得支离破碎。 崔都使的手臂被砍了一刀,不得已之下,只能换另一只手握刀,这会儿,他忍不住回头看向后方,看见自家太守大人依旧闲然自得,也不知怎么的,他自己心里也就平静了下来。 若是此时自己身边,有三千皇族禁军就好了。 可惜,没有。 这时,外围的楚军开始向这里支援过来,终于,燕人这股子困兽之斗的恐怖状态被压制了下去。 崔都使长舒一口气。 可这口气刚出去,马上就又提了起来,因为山上方向,忽然传来了响亮的喊杀声。 这是先前被围困了数日的燕军,开始配合着眼前的这支燕军,主动杀了下来。 其实,按照天天原本的想法,应该是等着陈仙霸斩下对方主将夺下对方帅旗后,再趁势杀出卷崩对方全军效果是最好的。 可偏偏,他看到的画面是,陈仙霸的那支骑兵,竟然在沖阵后被阻滞住了。 简而言之,就是霸哥似乎玩儿脱了。 天天不敢再耽搁,即刻下令山上所有兵士,朝着山下也就是楚军帅旗所在的方向冲去。 徐太守和崔都使,早就谋划着名这一天; 也清楚,燕人打算的,应该是里应外合的战法,这也是燕人最常用的战术; 所以,面对山上燕军的反扑,他们其实也是做了准备,安排了山下楚军要竭尽全力地去围堵。 可问题在于,先是中军帅旗被沖,楚军普遍已经有些人心惶惶; 再者,各支楚军的精干,全都被调派到了帅旗所在的位置去防卫,让本就拉胯的楚军郡兵战斗力变得更为拉胯,先前几日的攻山战打成那个鬼样子,其实不是为了引蛇出洞,而是真实发挥。 最最重要的是,山上的燕军其实也一直没出全力在防守,基本上是轮流在岗以保存体力。 所以,山上燕军一下子朝着一个方向杀下来后,楚军的防线,直接就崩塌了。 很多时候,谁输谁赢,比的不是谁更优秀,而是比谁更烂。 战场局势,再度发生了变化,楚军开始大面积的溃逃,尽管他们自己也清楚自己人多,多好几倍,但看见身边人逃跑后,他们自然而然地也就跟着一起跑了。 再者,先前为了充声势,徐谓长还徵调了很多民夫进来,这些民夫哪里上过战场,早几日攻山大家还能唿喊唿喊壮壮声威,真的要全面接触时,他们能做的就是带头跑带崩全局。 「杀!!!」 陈仙霸还在继续鼓舞着自己的手下重新开始穿凿。 第1282页 大范围的溃逃趋势,很快就影响到了局部战场,哪怕楚军占着优势,却也大部分无心恋战了,很多人都开始四散逃走,也不是没有真正的忠义之士,但此消彼长之下,只能被燕军重新压制回到了帅旗之下。 徐太守累了, 他不再擂鼓了, 而是笑着对周围的歌女舞女们道: 「感谢你们送我,是我负了你们,你们放心,我会为你们求一个安处。 我徐谓长自诩风流,这辈子,最见不得辣手摧花之事。」 「噗!」 陈仙霸一刀,捅入崔都使的胸膛,崔都使的气力早就散尽了,最后只能用手中的刀,敲了几下陈仙霸的甲冑。 「砰!」 陈仙霸一脚将崔都使的身子踹开,其身后的甲士纵然早就气喘吁吁,却仍然迅勐冲上,将顽抗的楚军斩杀。 帅旗之下,高台四周,布满了尸体。 不远处的另一侧,天天也已经带人杀了过来。 见到天天的银甲,陈仙霸下意识地脸有些发烫; 这脸,丢大了。 如果不是天天及时率军冲杀下来打崩了楚军的大势,他陈仙霸今日真可能就栽在了这里。 徐谓长盘膝坐在高台上,面露微笑。 他这个模样,让陈仙霸忍不住想到了下渭县的县令,汪清梅; 只不过,又有一些不同。 见到汪清梅时,陈仙霸眼里,只有厌恶。 但看见徐谓长时,他却厌恶不起来,哪怕这个人,差点毁了他一世英名。 是的,陈仙霸一直坚信自己以后会成为像王爷那般伟岸的人,可王爷,至今仍然战无不胜,而他,差点刚出道就要被轮了。 擦了擦脸上的血, 陈仙霸看都不看台上那些女人, 直接走到徐谓长的面前。 徐谓长俯身拜下; 「要降么?」 「非也。」 徐谓长挺起腰杆,指了指四周的女人,又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一把纸扇,以及两块金子。 「求将军开恩,不要为难这些女子。」 「没别的了?」 「没了,哦,还有一条,将军可否让我选个死法,可以用弓弦勒死我,给我留一个全尸。」 说着,徐谓长又摸了摸自己袖口,没摸到其他东西,转而苦笑道: 「将军,这套衣服镶着金线,您别嫌弃。」 陈仙霸举起刀,刀身抵在徐谓长的下颚位置,道: 「我可以给你活命的机会。」 「真的不需要,将军,我这人图个名声,这辈子,就爱这沽名钓誉的味道,您就全了我吧,九泉之下,我也会感念将军的好。」 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徐谓长站起身,走到一架古筝前,从下面摸出了一个册子,主动送到陈仙霸面前: 「将军,请看。」 「这是什么?」 「将军,这是您礼贤下士收揽我,我拒绝的对话,您看看,我给您设计的您说的话,很有条理,也很有硬度,将您的形象直接烘託了出来,史官都不用改,直接可以上史书了。」 「可这靖南王世子殿下……」 「咦?这是笔误,笔误,您不是?」 「我是。」 天天这会儿也走上了高台。 楚军大部已经溃散了,而燕军也没有选择追逃,因为骑兵不够多,追逃也没意义。 「那……」徐谓长挠挠头,「可惜了,我就写了一份。」 「给你笔墨,你再重写,写我们两个人的。」陈仙霸说道,「我叫陈仙霸,他是世子。」 「可是日头都快要落下了啊?」徐谓长焦急道,「晚上死,就失了日照的优雅,您瞧瞧,夕阳要到了,这会儿死,才最合适,美,美得很吶。」 「呵。」天天忍不住笑了,「哥,这傢伙说话的语调,倒是和父帅有些像。」 「写!」徐谓长马上喊了出来,「这句话必须要加进去,我写!」 可以给自己加一句: 靖南王世子殿下曰:此人有摄政王之风骨! 大赞,大赞啊! 与之相比,夕阳什么的,就不重要了。 「行了,不耽搁你上路了。」陈仙霸阻止了他,「我会给你添上去的。」 徐谓长点点头,提醒道:「那您可千万不能遗漏啊?」 「不会,不过,你得给我写另外一份,郡城的门,你得给我叫开。」 「这您放心,且不说我这边一败,郡城那里本就空虚,怎敢再继续顽抗,其实,我早就安排好了,您大可派人去叫门,里头人会开门的。 也是希望将军和世子殿下,可以体恤生民,该打的也打了,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输了也就输了,反正八百年前大家都是一家。」 「既然有这番觉悟,先前在搞什么?」陈仙霸问道。 徐谓长摇头道:「就差一点就能把将军您给搞死了,那还不值得搞一下么?」 「也是。」 徐谓长侧过身,道:「将军,劳烦您动手。」 陈仙霸伸手,从一名甲士手中接过一把硬弓,而后,绕过其脖子,勐地开始发力。 徐谓长本能地双手死死地扣住弓弦,身体开始挣扎,似乎想要挣脱,同时涕泗横流; 到最后, 死相极为悽惨。 第1283页 天天在旁边嘆了口气,道;「这傢伙是真不知道,被勒死其实是最丑的,还不如保持微笑快刀切了脑袋再缝回去。」 「厚葬了吧。」陈仙霸撒开手,吩咐左右,「就葬在这山上,立个碑。」 「喏。」 陈仙霸转身看向天天,压低了声音道:「今日这事,可不能说出去,尤其是不能让王爷知道。」 「哥,您觉得这可能么?」 「至少不能让王爷知道这个细节!」 「不可能的,您以为我父帅的锦衣亲卫就真全穿着锦衣?」 锦衣亲卫在各路军中都有暗桩,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唉。」 陈仙霸嘆了口气, 「我待会儿亲自写个摺子跟王爷认错吧。」 「我也一起,计划是我们俩一起谋划的。」 陈仙霸不置可否,伸了个懒腰,对身边一名甲士道: 「去找找,周丰死了没。」 「死了。」天天回答道,「被我杀鸡儆猴了。」 「哦。」陈仙霸也没当回事儿。 「这个需要写到摺子里去么?」天天问道。 陈仙霸犹豫了一下, 道; 「嘿,这个可以写。」 「哥,其实父帅最不喜欢外人传这个谣言的。」 「我知。」陈仙霸点头道,「所以我觉得我应该给王爷分担一点,王爷太累了。」 …… 「这俩臭小子。」 郑凡将摺子丢到了面前桌上。 「主上,天天他们那边进展还顺利么?」四娘问道。 「问题不大,楚国的皇族禁军,已经都聚集在咱们面前了,那俩臭小子那里,小麻烦有一些,但不至于有什么大麻烦,再说了,苟莫离那里也帮忙盯着呢。」 「主上这次可是操碎了心呢。」四娘笑道。 「呵呵。」郑凡摇摇头,「我可不是在这里帮这俩臭小子攒经验,他们俩,其实也是我接下来布局的一环。」 郑凡伸了个懒腰, 道: 「看吧。」 第二十二章 高野 「野人来了!」 「野人来了,跑啊!」 伴随着楚地农民们的尖叫声,自东北方向,一支野人骑兵沖了出来,他们的规模并不大,只有二十多骑,除了领头人身上有一件很简陋的皮甲外,其余人身上都只着纯粹的兽皮衣。 相较于甲冑的缺失,他们的刀却是成制式的,同时他们背上背着的弓箭,也能看出是老燕军的款式。 早年的大燕军队,除了都打黑龙旗同时尚黑以外,具体到兵器制式到甲冑制式可谓五花八门。 镇北军有着自己的一套体系,靖南军也有自己的风格,各地方兵马,也是有着自己的特色。 哪怕是现如今,也依旧如此; 毕竟,维繫一支庞大的军队已经极为艰难,想要对其进行换装……那代价则更为高昂,所以,甲冑和一些特制的兵器比如马槊这类的,是可以当传家宝,爷父孙传递使用的; 可偏偏有一个地方的掌事者,一直以来都对军队的装备有着一种近乎苛刻的追求,也更享受站在高台上检阅时,那种风色统一的景致。 晋东的换装,在六七年前其实就已经开始了。 奉新城外的铸造坊,早就发展到一个极为可怕的规模,同时还拥有极为成熟的锻造技艺,再加上不断自天断山脉甚至是雪原内发寻到的各类矿产,这才足以支撑下晋东王府正兵的整体换装。 其实,野人一直生活在「宝库」上面,似乎越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它地下总能有宝贝; 可惜的是野人一缺乏探寻与挖掘能力,二也缺乏锻造冶炼技艺; 而这些,对于魔王们而言,都不是问题。 燕国朝廷的兵部、户部乃至于是工部,在前些年里,不止一次地发公函,好话说尽,想要从晋东这里进一些军械。 可到最后,除了摄政王送了三百套给皇帝的亲卫军充当门面外,就再没能掏出来一套。 就是皇帝,对此也毫无办法,虽然晋东之地商贸发达,但军械制造这方面,根本就不可能往外卖,是真正意义上的违禁品,且晋东军自己用还来不及,哪可能去出口? 再者,晋东名义上属于大燕,但实际上和朝廷之间,维繫的是一种近似于朝贡一般的关系,逢年过节,双方会派人互送一些礼品; 朝廷的军饷和粮草是不入晋东的,而晋东,也向来对舔他们名义上的皇帝,没太大的兴趣。 如果不是他们的王爷一直压着,同时还有隔壁楚国的威胁,再加上一统诸夏这近乎心照不宣的目标,可能晋东的军头们以及那些中层将领们,最想做的,就是跨过望江,去燕京城下跑马。 大换装自然淘汰下了一大批老式军械,其中大部分,都是层层下放。 比如覃家俩兄弟去当辅兵时,覃老爹找当地堡寨校尉求的,就是这批积压下来的军械。 而对于野人,范城那边的苟莫离直属野人大军,自然是会全额配给,没理由把人家丢那么危险的地方却还苛刻那些; 但对于这些临时抽调入关当僕从军的野人,肯定是不可能给什么好装备的,他们的定义本就是炮灰,哪怕是最基础的辅兵装备,也得让他们自己去拿军功来换。 王府的态度是: 第1284页 想让狗卖力做事, 就得让他们饿着。 好好替王府卖命,不仅有军械可以拿,同时还有奖赏,而最大的奖赏,就是标户的身份。 近十年来,王府不遗余力地对雪原进行精神文明的丰富与提升, 已经取得了卓越的成效,很多野人的身份认知,已经开始觉得: 星辰是低贱的, 寒风是低贱的, 自己……也是低贱的。 早年的大燕,秉持着的是一种大夏民族沙文主义政策,讲究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当年镇北军郡主动辄就去诛人家部族,李富胜喜欢灭部落取乐就是最好的例证; 就是靖南王,率军入雪原时,也是行的屠戮政策。 而晋东的王府,不喜欢这种肉体毁灭的政策。 确切地说,毁灭一个民族的方式,有两种,一是最简单也是最亏本的,叫肉体清除;二,是最划算也是效益最高的,叫精神湮灭。 先摧毁你的信仰,再帮你重建你的「信仰」,明明是在蹂躏你剥削你,但你却甘之如饴,且心悦诚服地跪下发自内心真诚地唿喊「我的老父亲」。 瞎子是此间好手,这些年来,造反的事儿,屡屡受挫,而瞎子之所以没发疯也没抑郁,就是他将很多的精力,倾注在了雪原方面。 雪原现在很多野人,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髮式、自己的语言甚至是自己的肤色,都是骯脏的,唯有进入雪海关,成为标户,成为王爷的子民,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赎; 这一策略,尤其在双方两地百姓基础物质生活差异性很大时,有着更好的效果; 王府推出的经由王爷设计的「带馅儿的馒头」,对诸夏之地的百姓都有极强吸引力,就更别提对雪原的子民了。 前年,陈道乐就曾亲自写密折,赞嘆王爷的布局深远,更是直接指出这馒头,哪里仅仅是带馅儿的,是带血的,在摺子里,更是清晰地将王府对雪原的政策统称为……「人血馒头」政策。 王爷本人瞧见这封摺子后,一时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 倒是瞎子在旁边打圆场,说陈道乐师承于自己,眼下,终于算是悟透了,也算是出师了。 「杀!」 曼顿领着自己的手下,开始对这些楚人进行杀戮,将视野可及的楚人都砍杀后,他们再翻身下马,割取他们的耳朵收入自己的袋中,这些,是军功的凭证,他们需要用这个,去向王府换取自己的奖赏。 因为眼下战局位置的原因,王府丝毫不担心这些野人僕从兵会杀良冒功,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在杀良取功。 「回去!」 曼顿已经察觉到,在不远处已经出现了一支楚人军队的身影,虽然很眼馋楚人士卒的军功,但曼顿清楚,光靠自己手下现在剩下的这些人去和楚人兵马硬碰硬,是很不明智的。 一个月前,他手下有五十多人,现在,只剩下不到一半,他并不觉得有多可惜,因为这些手下人所获得的军功里,能有一部分抽成是会算在自己身上,眼下,自己距离成为「标户」,已经越来越近了。 伴随着野人的离去,落后一步赶到的楚军看到地上横躺着的缺了一只耳朵的百姓尸体,领头的将领极为愤怒地将刀狠狠地刺入地面,以发泄他眼下心中的愤怒。 近一个月以来,大量的野人开始充斥于莫崖、问丘以及上阳郡三郡之地,正值秋收之际,专门对抢收的百姓下手; 楚军虽然对晋东军主力执行着收缩防御政策,但在自己内部,对这些野人骑兵的绞杀与堵截,就一直没停止过,可他们就像是杂草一般,割除了一批又很快长出来新的一批。 最可气的是,除了一开始他们天真地认为自己和楚军扳手腕和楚军发生了很多次正面冲突以外,吃了苦头的野人们现在开始见了楚军正规军就早早地跑开,等楚军离开后,他们又暗戳戳地绕回来,见到准备抢收的百姓立马张弓搭箭。 楚军内部组织过好几次以骑兵为主的追杀,但这些野人在逃窜之后,还懂得如何「请君入瓮」,导致楚军追杀骑兵好几次追着追着,就碰上了以逸待劳的晋东正规军骑兵,这种结果,自然不会太理想。 …… 曼顿领着自己手下们又在野外逡巡了几日,凑够了这一批的耳朵后,他们终于撤出了「猎杀」圈,回到了后方。 而所谓的后方,其实也在莫崖郡军内,确切地说,现在四分之一的莫崖郡,就完全掌握在燕军手中。 因为楚人不敢主动出击,所以晋东这边,调动了大量的民夫,开始修筑军寨,营建城堡,一些原本被楚人废弃的城池,现在也被燕人重新捡起进行着修復。 一是为了战事需要,二则是这些设施修建好了后也不是一次性的,以后也能继续发挥作用;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现在不打仗,大家闲着还得白吃饭,还是动起来做事吧。 自军寨还有一段距离时,曼顿就示意自己手下下马,开始牵着马匹走,很快,军寨内又一支晋东骑兵过来探寻校勘了他们的身份,确认无误后,曼顿等人才得以入寨。 寨子内有一处位置,专门负责清点野人们的战利品,相对应的奖赏也会在此时直接发放。 最受野人们欢迎的奖赏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军功兑换「标户」积分,达到多少积分后,就可以成为标户,且允许带自己的妻儿进入晋东落户; 第1285页 另一个是军功兑换「商用券」,可以以五折的优惠去购买王府销往雪原的商品,现如今雪原上已经被王府设了九个榷场,商品众多,很多还是雪原生活的必需品。 一些有心气儿的或者是个体组团进来的野人,他们往往追求的是第一种奖励,而一些由部族聚集而出的野人们,则更多是想要第二种奖励。 曼顿将自己和手下们收集来的耳朵都堆在了旁边空桌上,有三个书记官负责清点。 旁边还有两处清点位置,这会儿也有野人队伍在进行着清点。 其中,有一位没有耳朵手里端着茶杯的男子在其间巡视,走到曼顿这边时,曼顿马上俯身行礼。 「这次收穫不错,快到了吧?」郭东喝了口热茶,随意地向曼顿搭着话。 「回大人的话,快了,再出去一次,就够了。」曼顿很是谦卑地说道。 「恭喜。」郭东礼貌性地回了一句,随即走向另一处桌面继续巡视。 按理说,一个没有耳朵的人在这里检查耳朵的清点,会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但这里,没人敢轻慢于他,因为他的身份在后勤这方面,真的不低,同时很多人都清楚,他有一个好兄弟,现在在军中任高官,主管军纪。 郭东并没有丝毫不适,因为他的耳朵以及鼻子,是被年尧命人挖去的,当时的他被挂在旗杆上,命悬一线,最后是王爷率军赶到,这才救下了自己一命。 有些身上有残疾的人,会一直抑郁于别人的目光,心里会变得自卑与敏感,郭东不同,他反而因此变得更加成熟与坦荡; 原本的他是负责镇南关以北粮仓的管理,现在开战了,他被调派进军中,管后勤之一。 看着这些楚人的耳朵,他也没多少幸灾乐祸的变态快感,可也没什么同情。 这时,有一名手下上前:「大人,许将军来了。」 「哦。」 郭东放下了茶杯,走了过去。 许安见到郭东,问道:「累不累?」 「身上少点儿部件反而轻松,哪里会累。」 「呵呵,刚来处理两起野人纠纷的事。」 野人队伍里,有几支竟然因为抢耳朵,开始黑吃黑,这股风气,必须要提前狠狠杀住。 「处理好了?」 「嗯,砍了几个脑袋,然后顺便来看看你。」 「好。」 这时,一名郭东手下按照郭东吩咐,拿来了一个袋子。 「你嫂子做的炒面,料加得足一些,你拿过去吃。」郭东将袋子递给许安。 许安没拒绝,直接收下了,这不算是行贿。 虽然一入正兵,出征时王府会包办一切,但家里依旧可以托人来送东西,每隔一段时间,军中书记官会帮忙写一批信让专人送回家。 「这还得等多久?」郭东问道。 「怎么?」许安笑了笑。 「呵,哪里有怎么。」 「这是上头决定的事,确切地说,是王爷决定的事,再说了,现在是楚人缩着不出来,那咱们只能继续等着了。」 「可惜了每天耗掉的粮食。」郭东感慨道。 「人命比粮食重要。」许安说道。 郭东摇摇头,「你能说这话,我挺意外的。」 因为许安的父母,当初是被当成两脚羊抓走了,他体会过人命不值钱的时期。 许安伸手,拍了拍自己的护腕,道: 「以前,咱们的命不值钱,现在,王爷说咱们的命,值钱了。」 「哦?」 「反正,粮食是不缺的。」许安说道。 「当然不会缺,就是怕糟蹋了。」郭东扭了扭脖子,「管了好些年粮仓,有感情了。」 许安伸手拍了拍郭东的肩膀: 「屯着,就是为了这会儿拿来用的,你得想想,对面的楚人,他们的粮食,应该是比咱们紧张的,咱们差不多毁了他三个郡的秋收了。」 许安弯下腰,凑到郭东耳边,提醒道;「以后这种事儿,不要随意再问人了。」 「我怕什么。」 郭东还真不用怕,他根正苗红,父亲死在楚人手里,自己被楚人用了刑,还曾被王爷赐予过「摸金校尉」,现在腰牌还挂在腰间呢。 「你身边人呢?」许安反问道。 「你的意思是……」 「有些钉子,以前藏得很好,现在也藏不住了,还得再理一遍。」 「好,我知道了。」 「嗯,我先走了,你保重。」 「你也保重。」 曼顿见郭东又走了回来,忙陪着笑。 郭东对他点点头,又重新端起自己的茶杯,茶水凉了,他却不在意,继续喝着。 清点校对结束,军功也计算好后,曼顿心满意足地带着自己的手下去领饭食。 伙头营那里人很多,每个人需要凭自己的腰牌来领取每日的饭食,这里因为是后勤往来军寨,所以饭点并不会固定。 曼顿等人进去时,正好看见几个刚刚吃完饭的野人,正坐在那边的木墩儿上,其中一个脸上带刀疤的,正在剔牙。 这几个野人身上,穿着锦衣! 曼顿马上带着自己手下朝着那几个锦衣野人跪伏下来行礼。 「呵。」 那几个锦衣野人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神情。 王爷的锦衣亲卫里,是有野人的,只不过数目并不多。 第1286页 这段时间,伴随着野人僕从兵大面积的使用,锦衣亲卫也会常常派人到这些后勤营寨里来巡视,尤其是野人出身的锦衣亲卫,被派遣到这里来的概率最大。 他们自己,其实也很喜欢来。 这一身锦衣,不仅在晋东军中是荣耀的象徵,在自己当初的同族人眼里,往往能够收穫十倍百倍的快乐。 看着这些野人还在拼了命的用最为简陋的武器和装备在楚人地盘上冒着被楚军截杀的风险挣着那些微末军功, 锦衣野人就越是觉得自豪, 也无比庆幸自己当年早早地主动放弃所谓的星辰和髮式,宣誓效忠晋东效忠王爷,如今,雪原牧场雪原的人甚至是雪原的阳光,都可以给他们带来一些生理上的不适; 只觉得那里的一切,都充斥着落后与愚昧,唯有在晋东,仿佛连风,都带着香甜的气息。 曼顿等人的行礼,他们不屑一顾。 这些卑贱的野人贱民,哪里有资格与他们说话? 但曼顿等人不敢造次,依旧谨小慎微地缓缓起身,弓着腰,从这几个锦衣野人身边走过去,一个个的眼里,全是羡慕的目光; 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是他们这辈子最大的追求了,而且是……肉眼可见的追求。 前年苟莫离曾回到奉新城短暂的述职,瞎子请苟莫离喝酒。 瞎子在酒桌上说:「现在晋东的野人,越来越像是自己人了。」 昔日的野人王借着酒意, 反问了一句: 「晋东的野人,和雪原的野人,还是一类人么?」 第二十三章 这天下,面目全非 「疼……轻点儿……嘶……」 四娘将银针一根根地自郑凡胸膛位置拔出,笑道:「主上,疼说明上次进阶失败造成的隐忧基本消除干净了。」 「嗯。」郑凡点点头,待得身上银针全被拔去后,习惯性地伸手将四娘搂入自己怀中。 这些年来,郑凡明显感觉到自己容貌变得成熟了,也就是所谓的人到中年。 不过好在他坚持修炼,一身武夫体魄,倒不至于变得跟京城的那个小六子一样大腹便便起来。 但四娘……她的容貌似乎完全没发生过变化,一切宛若和在虎头城客栈内第一次相见一样。 很多人都会天真地认为,自己的伴侣如果可以青春永驻那该多美好; 可真的发生在你面前时,那种频频发生的腰膝酸软,绝对可以给你带来绵绵无尽的绝望与压力。 好在,它是快乐的。 「王爷。」 刘大虎在外头禀告。 「进。」 四娘起身,离开了主上的怀抱。 「禀王爷,李将军派人来报。」 寻常时候,各部和帅帐之间是保持着早晚各一封的消息通传,而一旦有特殊情况的话,会临时加急。 郑凡将军报打开,扫了一眼,不由得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军报上写着的是近期问丘郡的楚军开始了一些上规模且有些异常的调动,李成辉申请可以自己拿捏应对。 所谓的异常调动,郑凡并不担心,当下局面,大家兵对兵,将对将,在绵延的战线上,基本上没什么秘密。 李成辉上这一则军报的意思,其实是想试探一下主动权,他手痒了,他麾下将领手痒了,忍不住想动动手。 毕竟,李成辉那一镇虽然在入晋东后被以标户制改造过了,但总体保留了原本的框架,入晋东五年,没来得及立下什么战功,所以现在迫切地想要去证明自己。 「主上,苦恼么?」四娘关心地问道。 郑凡摇摇头,提起笔,似乎准备写回应摺子,但犹豫了一下,又怕这种不轻不重的回应无法收到什么成效。 故而直接看向刘大虎; 刘大虎会意上前; 郑凡将自己的王令直接丢到了刘大虎手中,刘大虎捧着王令,跪伏下来: 「卑职听令!」 郑凡又将李成辉给自己的这封军报丢到了刘大虎的面前, 道; 「持本王王令,入他李成辉的军帐,在他麾下将领面前,把这封军报直接给我甩他李成辉的脸上。」 「卑职遵令!」 刘大虎拿着王令走出了帅帐。 郑凡闭上了眼,在帅座上坐着。 四娘伸手帮其按摩太阳穴,轻重适宜。 「主上生气了么?」四娘问道。 「这还不至于,哦,对了,家里孩子们来信了,你要看么?」 四娘问道:「那个孽子也写了么?」 「没有,大妞在信里说弟弟也很想念咱们。」 「他就是笃定我现在离得远,打不到他,所以皮又痒了。」 「你可以对咱儿子温柔点儿的,到底是咱亲骨肉。」 「好好好。」四娘无奈地嘆了口气,「我现在就担心那俩小的在家里,又要弄出什么么蛾子。」 「放心,这次出门前,我和老沙说过了,让他帮忙看孩子,在咱们回去之前,他们俩出不了王府。等这一仗打完了,就把他们俩带身边吧,也该学点儿东西了。」 「王爷,大将军来了。」 「进。」 梁程走了进来,参拜道:「主上。」 「巧了,李成辉刚派人送军报说他那边有异动想自行处置,我刚让大虎拿我的王令去甩他脸,早知道你这会儿到了,就让你顺路去一趟了。」 第1287页 「他应该也是抑制不住军中焦躁求战的情绪吧,其实各路军中都是如此。」 「对啊,所以我就让大虎去帮帮他,这一仗,求的是稳,比的是谁更耐得住寂寞,比谁更能躺嘛。 反正,我是做好在这里过冬的准备的。」 「有主上在这里坐镇,属下就安心多了。」 「呵呵。」郑凡忍不住笑了起来,「也不知道是老子总是不自信还是你每次都舔得很生硬,弄得次次你夸我时我都觉得你是在嘲讽我一样。」 「属下不敢。」 「行了,你去吧,苟莫离那边,应该已经发动了。我呢,就继续躺在这里,和我那大舅哥,隔空钓鱼。」 「属下遵命!」 ……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皇的目光,在定亲王的断臂位置停留了片刻就挪开了。 看着跪伏在地上的谢玉安、熊廷山以及一众核心将领,楚皇甚至连帅座都没坐,而是直接道; 「朕此番来前线,不是为了督战的,朕只是来看看,做到心里有个数,你们缺什么,朕就在后头想方设法地为你们补什么,朕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臣等惶恐!」 「诸位,大楚的未来,楚人的未来,就在你们的肩上,朕与你们,共担。」 「臣等誓死效忠陛下,誓死效忠大楚!」 皇帝并未在帅帐里停留多久,简单的一番会晤后,就离开了帅帐,跟随在皇帝身后的,不是皇帝的兄弟定亲王,而是谢玉安。 此处军营所设位置,其实不算是前线,严格意义上来说,燕楚双方的兵力摊得太开,前线拉得太长后,反而失去了再细细计较的意义。 「朕来时路上,还碰到了一队野人,让朕的护卫给格杀了,朕还亲手杀了一个。」 「陛下神勇。」 皇帝从袖口里取出一个橘子,开始剥了起来。 见到这一幕,谢玉安的眼皮情不自禁地抽了抽,马上改口道; 「其实臣在摺子里早就写清楚了,对于晋东的那座王府来说,野人的命,并不值钱,可能他们巴不得调入关中的野人僕从兵能够尽可能地多消耗掉一些。」 「朕那个妹夫对野人用的手段,朕其实也是知晓的,是极为高明的驯化之术。」 「陛下的手段,也是极为高明的。」 其实,眼下大楚皇族禁军中,已经开始大量出现山越人组成的军阵了,相较于过往,当今圣上对山越族的利用与开发,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的。 当然,代价是贵族势力的衰落。 大楚贵族祖上都是跟随初代楚侯征伐山越起家的,那是他们的荣耀,所以,当初楚国贵族的存在,不仅仅是让楚国皇权类似于当年燕国那般受到了极大的压制,同时,也造成了楚国内部民族矛盾的长久遗留。 谢家因为有山越族血统,哪怕祖上也是古老贵族的延续,却在很长时间以来,都无法融入楚国贵族圈子体系之中; 连谢家都如此,更别提其他地域了。 但风水轮流转,现如今的谢家,伴随着谢氏父子双双位高权重,反而成了被打压的楚国贵族势力的依靠。 反观本该为贵族推举上皇位的熊氏一族的皇帝,其左手倚靠的是打破贵族垄断的寒门和贱民体系,另一手倚靠的,是山越一系。 大家,换了个家。 「徐谓长死了。」皇帝开口道,「他临走前还给朕上了一道摺子,摺子里,把朕狠狠地骂了一通。」 「他就这脾气,陛下别往心里去。」 「他说的是对的。」皇帝忽然停下脚步,同时,将剥好的橘子,送到谢玉安面前。 谢玉安伸手接过橘子,开始「啃」了起来,汁水落在他的大都督服上。 「但就算他说的是对的,朕也不觉得自己错了。」 狼吞虎咽完一整个橘子的谢玉安,长舒一口气,马上接话道: 「臣也是这般认为。」 「真心话?」 「真心话。」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又拿出一个橘子。 「……」谢玉安。 「继续说你的真心话。」 「陛下,如果燕国註定出现郑凡这样的人物,而陛下您什么都不做,我大楚的局面,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可能,我大楚的国力,不会这般虚弱; 但实则,我大楚会更为脆弱。 至少眼下,陛下可以将我大楚,拧成一股绳。」 「是朕与你谢家,一同将大楚,拧成一股绳。」 「臣惶恐。」 「不用惶恐,燕国皇帝能与朕那妹夫平起平坐,朕,比不过他爹,难不成还比不过他儿子?说说战事吧。」 「是,这一次,燕军很沉得住气。」 「兜里有银子了,不是光脚的了,他又是最会享受的,有积蓄后,就更懂得如何舒服地去花。 朕就问你一句话,这一仗,我大楚最好的结局是什么?」 「臣不敢欺瞒陛下,其实陛下心里,也应该明晰,这一仗,我大楚最好的结局,就是在这莫崖、问丘、上阳三郡之地,靠这铁锁,将燕军拦截下来。 迫使燕人……无功而返,自行撤军。」 「和当年年尧在时,是一样的。」 第1288页 「是,臣听说,民间已经有传闻,说走了个年王八,又来了个谢王八。」 「哈哈哈。」 皇帝笑了,然后将剥好的橘子,又递给了谢玉安。 谢玉安只能接下,继续大口大口地吃。 「干国的支援,就要到了。」 「他们支援粮草军械就好,干国的军队,就不要来了。」 「嗯,他们也没打算派军队来,你知道干人现在最害怕的是什么么?」 谢玉安擦了擦嘴角的橘子汁水,笑着回答道: 「怕燕人再来一次声东击西。」 「是。」 「这是没办法的事,燕人拿下三晋之地后,整个北方全是燕人的跑马场,八百年前蛮族在西北一角,就已经让整个大夏寝食难安,如今的燕人,比巅峰时的蛮人,要强大得太多太多。」 「三晋之地被燕人拿下了,是最大的错误。」 「陛下当时已经做到能做的最好了。」 「不用安慰朕。」 「臣没有……嗝儿……」 谢玉安看见皇帝,又拿出了第三个橘子。 还好,皇帝没继续剥,而是面朝北方,道; 「我那个妹夫,最不喜欢做亏本买卖。」 「陛下,您就当臣是年大将军吧。」谢玉安伸手,对着自己下面,挥舞了一下,「而且是被切了一刀的年大将军。」 皇帝看着谢玉安,不说话。 谢玉安舔了舔嘴唇,跪伏下来,诚声道; 「陛下,臣自认绝顶聪明,但臣并不认为,自己能和对面的那位比。 所以,臣会选择什么都不做; 就是守, 就是防, 就是当乌龟, 当一只……心无旁骛的龟。 也请陛下,熄灭其他一切心思,专心在后方统筹后勤军需,安抚朝堂上下。 君臣各司其命, 庇我大楚,渡过此劫。」 这话,已经说得很严重了,也很不客气了,接下来,还有更不客气的: 「陛下,上谷郡早就落入燕人手里很多年了,三索流沙两郡地,也早早的形同虚设,无非是燕人嘴边的一块肉; 范城那里,局面也早就糜烂。 该丢的地,已经丢了,现在去争,只会让局面变得更为崩坏。 我大楚,现在还是大楚; 可再输一场, 陛下,您就不是一国之君……而是一国之主了。」 「朕……知道了。」皇帝仰起头,「朕,不会再对前线,多说一个字,这里,就交託于你了。」 这时,一队凤巢内卫向这里快步走来,这一队人马,其实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是军中听用的,一部分是皇帝身边的。 「看看。」 「遵旨。」 谢玉安站起身,接过凤巢内卫送来的消息。 转过头,想对皇帝禀告时,却发现皇帝又在那里剥起了橘子。 「陛下,这是从晋东送来的消息,燕人朝廷的援军,已经进入晋东了。」 「是消息传出来得慢,还是燕军走得慢?」皇帝问道。 现在往晋东安插人,越来越难了,相对应的,消息传递的速度,也是越来越慢。 「都不是。」谢玉安回答道。 「哦?」 「密信上说,进入晋东的燕国朝廷军队,被下令,卸甲归田。」 「卸甲归田?」皇帝有些诧异。 「说是王府下令,因晋东调集出了太多兵马与民夫去往了前线,所以命令这些朝廷派来的援兵,帮忙…… 抢秋收。」 …… 「咦……呀!!!!!」 一身戎装的苟莫离,策马狂奔,忍不住地发出一阵阵长啸。 在其身后,则是绵绵不断的野人骑兵。 他们甲冑鲜亮,兵器锋锐,士气……高昂。 恍惚间,苟莫离似乎又找寻到了当年自己还是野人王时的感觉。 只不过,他尽可能地不让自己去细想; 无论何时,粗糙的回忆,都比仔细的较真,来得更为美好。 蓄养在范城多年的野人大军,终于尽遣主力而出,顺着齐山山脉,开始向南奔袭。 宛若一把早就预备多时的尖刀,顺着楚人的肋骨,切了下去! 一路上,前些年布置安插渗透的效果,开始逐一显现,坞堡开始成片的投降,一些军寨,甚至主动开了寨门选择了归附。 苟莫离这一路上,充分发挥了骑兵的机动能力,为的,就是早早地去楚人大动脉上,给他来一刀。 和苟莫离的「鲜衣怒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 在距离苟莫离先锋军南方两百里位置的古越城上, 一身甲冑的谢渚阳,正稳稳地坐在那里。 「家主,范城的燕军,动了!」 谢渚阳点点头,站起身,面向北方,沉声道: 「传令下去,口袋,可以布置了。」 「遵命!」 谢渚阳伸手,轻拍城垛子。 这座古越城的后方,也就是南方,河道密集,前几年楚国朝廷特意做了疏通。 当初年大将军征干时,也是从这里率军过去的。 可现如今的这里, 则是干国和楚国两国之间,最大的互通渠道。 当燕人的皇帝和燕人的那位王爷,向整个诸夏发布一统的宣言后,干国的货船,就已经开始出现在了这片河道之中。 第1289页 如今的干楚两国都很清楚,彼此之间,已经没有再争斗的资本了,而是真正唇亡齿寒的关系,若是楚国没能支撑得住,那下一个,就将是干国。 古越城,则是这片区域以北的,最大也是最后一道屏障,一旦丢失了这里,那么燕人将袭扰这片区域,阻断两国之间的输血共通。 「年尧当初,就是看到了这一步,所以才会不惜以身涉险,也要将那根钉子拔掉的吧。」 谢渚阳抬头,看了看夕阳,笑了笑: 「既然拔不出来,那就等钉子自己蹦出来,也是一样的。」 谢渚阳眺望着前方这壮丽山河, 不禁感慨道; 「可惜了这锦绣江山如画,可恨那燕人猖獗放肆; 否则, 爹不惜一切,也会给你争个皇位来坐坐!」 「现在,也不晚吶。」 一道女子的声音,出现在谢渚阳身侧,谢渚阳却没有丝毫惊愕,似乎早就知晓这女子的存在。 女子身着蓝绸,赤着双足,给人以出尘飘渺之感; 「谢家主,给您的解药,您吃了么?」女子问道。 谢渚阳摇摇头,道:「绝嗣药罢了,你以为我儿子给我餵这药,我浑然不知?」 「那您可真是爱煞了您那儿子。」 「你没养过孩子,你不懂,儿子这种东西,生一窝,也抵不上一个贴心如意的。」 「呵呵呵。」女子笑了起来,「还是谢家主看得透彻。」 「我一直有一事不明。」 「您说。」 「如今,整个诸夏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大势在燕。 你宗已隐世百年不出,如今既然出关,为何不去那燕国,做那锦上添花之事,非要到我大楚来,做这雪中送炭的买卖? 且陛下那边,我欲帮你引荐,你却还不乐意? 难不成,宗主这是看上我这副老身子板儿了?亦或者,是看上我那儿子了? 宗主大可随意挑,我父子俩,感情好。」 「哈哈哈哈哈……」 女子再度大笑, 笑着笑着,开始擦起了眼角的笑泪, 随即, 目光一凝, 单掌一拍这面前城垛,直接拍出一道凹陷下去的掌印,连这周围的砖瓦,都整体为之一震! 「百年前,家师命全宗闭关不出世,积攒个百年意气,等那干坤再定之际,出关后,再顺势而为,换那三百年风流。 说是闭关,门是关着的,但窗,总得偶尔打开透个气。 这瞅着瞅着, 发现, 再不出关不行啦, 匪夷所思,莫名其妙, 这天下, 竟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了!」 第二十四章 废物牌位 「今儿个的天气,可真不赖。」 坐在貔貅背上的郑凡,伸了个大懒腰。 他和梁程说,他会躺; 然后他就真在帅帐躺了好些天,无聊时,有公文可以批批,有聊时,还有四娘可以陪伴。 说句不好听的, 现在的摄政王爷在「荒淫」层面上,已经有点突破下限了。 无他,也就是仗着自己现在腰杆儿硬了头顶上没人可以压着了,人嘛,站到这个位置,一览众山小后,自然就可以放声对着四周唿喊; 要是身边站着一群人,你也不好意思嘛不是。 搁老田在的时候,郑凡必然是不敢这般荒唐的,说不得老田对自己就是直接一脚,将自个儿踹飞在地上大口吐血。 当然,在下面士卒们看来,他们的王爷是在帅帐里日理万机,为接下来的战事做着极为缜密的谋划。 「水桥若是建设难度太大,那就把渡口先铺整铺整好,另外,这几条道,也给碾平了过去,不说赶工赶得跟官道一样,可最起码,得像个样子,能撑用几个月就成,也能方便后勤车马的运输。 另外,堡寨,驿站,也都得加速进度,不能耽搁。」 「是,王爷,记下了。」 刘大虎手里拿着小册子和笔,认真地做着记录,待会儿,他得去负责向军中有关方面传达来自王爷的命令。 「李成辉给你脸色看了没有?」王爷忽然问道。 刘大虎马上回答:「回王爷的话,李将军没有,倒是帅帐中的一些将领,面色看起来有些愤怒。」 「那是给李成辉面子。」 郑凡丝毫不担心李成辉的手下将领会产生其他什么心思,他这一镇镇北军进晋东已经有五年了,原本的旧镇北军体系早就被拆卸得七零八落; 在当下的大燕,军中最大的山头,就是他这位大燕摄政王,他们怎么敢有其他心思? 但自己主将受辱,肯定得配合一下。 这时,一名锦衣亲卫策马而来: 「报,王爷,楚军来使。」 「告诉他,轰走。」 「喏!」 郑凡看着面前的渭河,笑了笑。 旁边的刘大虎并不知道王爷为何发笑,但也配合地跟着露出了笑容。 谁知, 王爷忽然扭头看向了刘大虎, 问道: 「你在笑什么?」 「额……」 好在,刘大虎也是「伴君如伴虎」久了,也没多尴尬,只是有些憨厚道: 「属下也不知道。」 第1290页 「嗯。」郑凡点点头,「你不知道就对了。」 胯下貔貅转过身, 王爷则一边摸着它的鬃毛一边道: 「连你刘大虎都不知道,那对面再聪明,又怎么可能知道。」 刘大虎虽然依旧一头雾水毫无头绪,但在这一刻,却觉得王爷是如此的高深莫测。 「又在猜谜?」倒是一直跟随在身边的剑圣看不下去了。 郑凡摇摇头:「楚弱我强,我在高,他在低,俯瞰之下,一切清晰;而站在山脚仰望的话,云啊树啊林子啊,哪儿哪儿的都是遮蔽。 所以知道为什么古往今来,史书上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所谓人杰,哀嘆那句回天无力? 因为, 大势不在他!」 …… 「所以,燕军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缺了一条胳膊的熊廷山坐在谢玉安的对面问道。 谢玉安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同时拿起一个鼻烟壶,对着自己的鼻孔,狠狠地吸了一记,吸得过勐,反倒是让自己整个人差点闷了过去,而后,又是一连串的干呕。 熊廷山看着坐在帅座上的年轻人这一番表演,不自觉地嘴角抽了抽。 终于,谢玉安稳定了下来,喝了一口水漱了漱口,道: 「我也不晓得。」 熊廷山冷哼了一声。 谢玉安则显得很平静:「不晓得就是不晓得,又没什么必要去一定要晓得,反正敌不动我不动,敌再怎么动,我还是不动。」 「上一个用这种战法的年尧,现在已经是个燕(阉)人了。」 「当年第一次燕楚国战,年大将军要是没一门心思地做那缩头乌龟,又如何能保存下来我大楚这数十万皇族禁军之精锐? 正是因为年大将军一直当那老乌龟,这才得以让那位靖南王不得不在破了我郢都后,依旧返还。 要不然, 我大楚半壁,可能就已经沦丧了。」 「现在,不是么?」 「现在是半壁的半壁,还好啊。」谢玉安笑了笑,「燕人讨不着便宜,咬不动我这条防线,他们还是会撤回镇南关的,不会傻傻地在这里囤重兵和咱们长年累月地对峙。 到时候,丢了的地盘,名义上还是会回到我大楚的版图之中。」 「你就是这么盘算的?」 「我只看实际。」 「可前方探子来报,燕人甚至连过冬的袄子都已经运送过来准备着了,那位摄政王,是打算在我楚国过冬了。」 「哦,这倒是提醒我了,到时候可以请陛下……哦不,亲王,就以你的名义派人送过去一套锦袍吧,好歹也是您的妹夫,总不能让人到咱家做客时着了凉不是? 寻常黔首家来了客,还得为人家多铺一层棉被呢。」 「本王没心思与你坐在这里清谈说那风凉话!」 「亲王莫气,莫气,要怪,就怪咱前头,这人头,送得太多了,而且还专挑金贵的送,四大柱国送了仨,就我爹一个还能继续喘气儿的。 除了柱国之外,早些年那些精华将领,也折损了太多太多,贵族私兵,最是悽惨。 拿什么打呀, 靠什么打呀? 亲王爷, 这是我与先前陛下说的原话,咱们现在就算是捂着耳朵,遮着眼睛,就闷着头,撅着屁股,什么都不管,也什么都不问,反而是最好的,真的。 多看,多想,难免就起心思,起心思,就手痒,手痒,就犯错。 人家在山上,看得真切; 咱们在山下,一片片的遮挡,就真以为,看的是真的么? 打仗,凤巢内卫很有用,是的,真的很有用,干人的银甲卫,也是不俗,这么多年来,也就燕人的密谍司,总是差点意思。 可偏偏,战场上,就是扳不倒他燕人。」 谢玉安伸手,摸了摸自己嘴角起的小泡; 咂咂嘴, 继续道; 「不出意外,燕国朝廷,最起码会派出近二十万正兵,前往晋东帮忙,像第一次燕楚国战时支持靖南王那般来支持这位摄政王。 凤巢内卫的消息说,这支大军,现在在卸甲归田,抢收。 我有种预感, 这支正军,可能就是接下来这场战事的关键所在。 他们到底是在用镰刀秋收呢, 还是在磨刀,准备收咱们楚人的项上人头?」 「查明白就行。」 「晋东,连密谍司都不准进,呵呵,咱们的人,想渗透进去,也越来越难了,那里,是一片迷雾,这支燕国朝廷的大军,进去了,也就等于是消失了。」 熊廷山忽然问道: 「范城那里。」 「我的意思是,让我爹死守古越城,我相信我爹会照做。」 熊廷山站起身,他准备离开都督帅帐了,但在离开前,他开口道: 「当爹的,总会习惯为自己的儿子,做得更多。」 …… 「唉,这世上哪有当爹的不疼惜自己儿子的呢。」 谢渚阳盘膝坐在垫子上,在他面前,坐着的是那个女人,只不过,在女人身侧,还坐着一个小女童。 可以清晰地看出来,女人和女童,除了年岁上的差距外,近乎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就算是母女,也很难相似到这种程度,可谢渚阳还知道,她们,压根就不是母女。 第1291页 女人闭上了眼, 女童则开口道;「你应该听你儿子的话。」 这话讲出来,对一个「父亲」而言,是有些伤自尊了,尤其是谢渚阳还没到躺病床上需要儿子侍药的时候。 不过,他还是举起手,道: 「我一直很听我儿子的话。」 「以后,也要继续听。」 「我知道!!!」谢渚阳近乎低吼道。 女童似乎完全没在意谢渚阳的情绪,很是满意地点点头。 其实,依照这位谢家家主的脾气,他本不可能和这两个女人这般客气的; 就算是三品鍊气士,他谢渚阳也能照样不理会她。 可偏偏,眼前的这个大女人,她给人的感觉,出尘得犹如鍊气士,但他却能让自己身边的影子,在拔刀时,强行将刀给「推」了回去。 影子给了谢渚阳一个准确无误的答案,三品……武夫。 而影子本人,也是三品武夫,所以,这个答案还有更另一层的意思,三品之境分高低,女人在其之上。 谢家是大贵族,相较于屈氏的「清清白白」,谢家百年来和山越族通婚,触角和势力地盘,其实更为广大,家族供奉,也是无比齐全。 普通的三品武夫,自然会以礼相待,奉为上宾; 可若不是普通的三品武夫…… 看看晋东的那位王爷,是如何对待他身边的那位剑圣的吧。 这种真正的巅峰强者,肯定是比不过千军万马的,却能在除了千军万马包围你的其余场景下,保住你的性命。 再者,谢渚阳发现,她们似乎对自己的儿子,更感兴趣。 虽然女童的年纪小了一些,不过当下十三四岁为人母的本就不少,也不算什么; 而这个年纪大一些的女人,谢渚阳清楚,自己的那个儿子一直对他的那些小娘比较感兴趣,谢渚阳认为,儿子这一口,也是能吃下的。 退一万步说,人家来了,那就客客气气地款待,能不能做儿媳妇,再说呗。 女童站起身,女人也站起身。 女童看向依旧坐在那里的谢渚阳,问道:「谢家主,对面的燕军,你能挡得住么?」 「你该问的是,我能不能吃得下。」 「好。」 女童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女人跟在后面,两个人的动作,近乎一致。 谢渚阳双手往后一撑,目露沉思。 自家儿子先后以大都督的名义以及儿子的名义给自己来了两封信,一个晓之以理,一个动之以情,都是要自己这个当爹的,就老老实实地守住古越城不要搞其他事情。 谢渚阳有些无奈地仰起头, 他没有被儿子轻视的怒意, 只是发出一阵苦笑, 「对面是野人的兵马,在燕人眼里,他们本就不值钱。」 谢渚阳伸手,将旁边燃着的檀香盖灭: 「他们会不计后路也要断了来自干地的支援的,根本就不会有什么顾忌,哪怕……死伤惨重。」 …… 离开了厅堂的女童和女人,步入了厢房。 女童坐在了床边,女人则拉过来一张椅子,面对着女童坐着。 两个人是在对视着,但彼此眼里,其实都没有对方。 女童开口道;「最近一甲子,鍊气江湖能够做到窥觑天机却不愿意入宗门待价而沽的,也就那几个罢了。」 女人开口道:「是,原本以为那些个就算不入宗门,也应该在外头好好低着头,藏着掖着,没想到却傻乎乎地崩掉了。 藏夫子赴燕京城斩龙脉,最终兵解,最后半朵白莲也烟消云散。 那个臭道人,更是奇怪,当年面对宗门邀请时,自称自己可开一片府地避世,可却崩得不明不白。 兵解非兵解,消散非消散; 说不得也就残留一抹愚昧,也不晓得到底落到哪头山精野怪身上在强行续命着了。」 「不要说那几个了,我们这些在宗门藏着掖着了,不也是另外一种他们么,本以为时间到了,顺应天意,谁知这天意,竟然被人扭曲了,不,是遮蔽了。」 「大家的意思是,拨乱反正。」 女童点头:「是,不拨乱反正,那宗门里的所有人,岂不是都成了傻子? 总是说世人愚昧,苍生无知,结果到头来,自己才是真正的丑角儿。」 「该从哪里拨?」 女童冷哼一声,道:「那面黑龙旗,本该在国势沸烹之际,戛然而落,可现如今,却丝毫见不到这种迹象。」 「原因。」 「我从谢渚阳那里看了很多书,也读了很多信。」女童双手交叉,撑着自己的下颚,「其实,也不难猜。」 女人点点头。 女童扭了扭自己的脖子,继续道:「当世那面黑龙旗,到底是谁在撑着,如今这场正在进行的燕楚国战,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核心。 就是他。」 「那就杀了他?」女人提议。 女童不屑地哼了一声, 道; 「宗门里的这帮老菜帮子,惜命且贪靡,谁愿意去?要知道,他身边可是有千军万马。 再说了,除了千军万马之外,还有很多真正的强者为其护卫。 宗门就是阴影里的存在,哪有什么资格去瞧不起那些站在阳光下的当世强者?」 第1292页 「那就没办法了。」女人说道。 女童嘴角忽然抽搐了几下, 而后一只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另一只手托住自己的下颚, 在双手的帮助下,女童对女人「摇了摇头」; 随后, 放下双手, 道: 「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修修补补,至少,要将这平衡,给尽力维繫住。」 「宗门内能出来几个?他们本就对我们提前开门出来,很是生气。」 「一群傻子蟑螂老鼠蛐蛐儿!」女童张开嘴,大骂起来,骂完之后,她嘴巴收不回去了。 女人伸手,帮女童把嘴巴闭合。 女童得以继续道:「现在的问题,我觉得没那么简单,藏夫子斩龙脉,为此强行折损了自己一切印记,空空地来,又落得空空地去; 所以, 他到底斩了个什么东西?」 「当世君王,有紫薇之气加持,纯粹的鍊气士,很难去触碰,我若是他,当斩后世之君遗泽。」 「可如今的燕国皇帝,正值壮年。」 女人皱眉,疑惑。 女童翻了个白眼,好在,这个白眼她能再翻回来: 「那个臭道士,也是不明不白的。」 女人打断了叙述,道:「所以,目前要做的,是杀那位燕国的摄政王吧。」 「我刚说过了,怎么杀?他有那么好杀早就被人杀了!」 「可以喊喊人。」 「呵呵。」 「他不死,我怕谢玉安,撑不住,按理说,他现在……不,是他爹现在应该已经穿龙袍了。」 「我现在有种疑虑。」 女童说着,伸出一根手指,目光盯着这根手指; 「什么?」女人问道。 女童继续目光盯着自己的这根手指,成了斗鸡眼,不动了。 女人伸手,帮女童把手指按下去,又摸了摸她的眼睛。 女童长舒一口气:「这具身体,锈蚀得太厉害了。」 「多活动活动,会好很多。」女人回答道,「我打算找人做阴阳调和之事来让这具身子尽可能地多恢復一些。」 「我的意思是,会不会有这个可能,其实有另外一群神秘的存在,在这些年里,和我们宗门一样,隐藏在暗处,但却一直在推动着天下大势的更迭。」 「你的意思是说?」 「冒然出手很可能打草惊蛇; 因为我觉得,那位燕国的摄政王,很可能只是一个,被推到明面上的废物牌位。」 …… 「阿嚏!」 正在帅帐内批阅着摺子的大燕摄政王打了个喷嚏,他是很难感冒的,尤其是身体现在调理得很好,晚上时也会在被子里。 王爷从四娘手里接过一条热毛巾擦了擦脸, 道: 「一定是闺女想我了。」 第二十五章 犬马! 「这鱼汤不错,真鲜。」 苟莫离端着碗,慢条斯理地喝着汤。 在其周围,坐着一圈将领,一大半都是野人。 「唉啊。」 一碗鱼汤喝完,身边自有人上前帮其再盛。 「啊!啊!啊!」 扭过头, 苟莫离看见不远处一个正在被吊起来鞭打的男子,这个男子姓贺,是当地一个比较大的坞堡主家主,也算是早年间本地的小贵族。 原本,他是被苟莫离发展的内应之一,在苟莫离率军过来后,不仅没有依照他的楚国官职身份做阻拦,还主动送出了不少粮食来犒劳「燕军」。 这位本该是有功之人的存在,眼下却落得这样的一个下场,因为……他两日前率领族人反叛,然后反手就被苟莫离镇压了下去。 新的一碗鱼汤盛来了,苟莫离伸手抓了一小把葱花搁往里头一搁,随后,捻了点胡椒粉撒上去,又倒了点醋; 随即, 站起身, 端着汤碗一边小口喝着汤一边向那个贺家主走去。 贺家主眼下已经被鞭挞得很是悽惨,全身血淋淋。 苟莫离凑到其跟前,又喝了一口鱼汤,感慨道: 「何必呢。」 贺家主有些艰难地抬起头,看着苟莫离,他的眼里,没有仇恨,只有满满的自嘲: 「粮要被你们……吃没了,这冬天,没法过了。」 「嗯。」 苟莫离嘆了口气。 「将军……将军……求将军,放过我的族人,一切,都是我造的孽,我造的孽。」 「这可难办了,归降于我的坞堡主,可有不少吶,你贺家反了,我却轻拿轻放,那万一其他家的有样学样怎么办? 你身为一家之主,不会连这一点都不懂吧?」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将军……」 「呵呵。」 苟莫离不再看他,继续喝鱼汤。 而被吊在那里的贺家主,则开始哽咽抽泣起来; 他倒不是怕死,而是悔恨。 他暗地里投靠了燕人,在燕人大军来到这里时,提供了方便,但让他没料到的是,燕人的大军,竟然就停在这里不走了。 这一停,就是近一个月! 几万兵马,人吃马嚼,全靠附近这几个坞堡撑着,而且人还要吃得好,吃得饱,这哪里能遭得住? 不给了,就自己拿,就开始抢。 第1293页 冬日,眼瞅着就在跟前了,坞堡上下这么多口人,日子还怎么过? 贺家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反了。 苟莫离终于喝完了汤,伸手从兜里取出一条帕子,擦了擦嘴。 转而又看向贺家主,笑道; 「有些人吶,总觉得,当狗很容易,膝盖一软,好话一送笑脸一陪,汪汪汪几声,就能当一条合格的狗了; 唉,就这? 你是降人,就得有当降人的自觉,膝盖既然已经软了,就别总瞄着想抬头看,看啥呢,有啥好看的,看多了啊,就会想当然地觉得,自己似乎,还是个人哎? 呵呵呵。」 苟莫离伸手,在贺家主脸上轻轻拍了拍, 「就教你到这里,下辈子啊,做条好狗。」 苟莫离后退两步,吩咐手下道: 「脑袋砍了,传阅于周遭其他坞堡。」 「喏!」 苟莫离打了个呵欠,搓了搓手,这几日温度明显降下来了,不过比起雪原的冬日,这点寒,就压根不算个事儿。 吃饱喝足,苟莫离回到了自己的帅帐,躺下了。 伸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肉,罪过罪过,以前在范城时,其实很是无事儿,却总闲不下来,可这次领兵出来,搁这儿一躺,身上居然养出了不少膘。 闭上眼,正准备来一场午睡。 却在这时, 帅帐外,传来极为密集的脚步声,紧接着,帅帐帘子也被掀开,一个燕人出身一个晋人出身的将领持刀走入帅帐。 苟莫离睁开眼,坐起身,就这般看着他们俩。 两个将军一时间都被震慑了一下,步伐也随之一滞。 而此时,帅帐外头,有近三百甲士已然将这里包围。 随即,更大规模的脚步声传来,是一众野人将领领着麾下士卒,又一度将这包围帅帐的甲士给包围住了。 整个场面,可谓一触即发。 不过,三百甲士倒是没太慌乱,因为范城的大军,野人本就占着绝大多数,眼下,大家都在沉默着。 帅帐内, 苟莫离打了个呵欠, 道: 「没规矩,就算有事要报与本帅,也得提前通禀才是。 这还好是本帅在睡午觉,要是在睡女人,岂不是得让你们俩自卑死?」 两个将领,一个姓池,叫池林,是燕人;一个姓郝,叫郝敏。 两个人,都是孤儿出身,是在学社长大的,算是最早的一批义儿,进入军中也有些年头了。 通常而言,这些义儿的资质因为在学社里就经过挑选与考核,且忠诚度上绝对过硬,故而,他们在军中的升迁速度,一直很快。 池林对着苟莫离举起刀, 质问道: 「我军为何停滞于此这般久?」 苟莫离伸手指了指面前的刀,疑惑道: 「我晋东军中,可有以刀指上官的礼数?」 池林犹豫了一下,却依旧没有将刀放下,而是继续质问道: 「王爷率军在渭河那儿和楚国大军主力对峙,我军本该奉命出范城,过古越,截断干楚之联繫,大帅为何命大军停滞与此这般久! 大帅这是置王爷安危于不顾,置军令于不顾,置大局于不顾,到底意欲何为!」 苟莫离吸了口气,冷笑道: 「你是大帅,还是我是大帅?你执行军令,还是我在执行军令? 我身为范城主帅,怎么打仗,如何打仗,还需要听你这参将的不成!」 身侧,郝敏也举起刀,低喝道: 「那大帅为何偷偷派人与古越城的谢家联络,王爷对大帅不薄,大帅就是这般回馈我们王爷的?」 「哦?」 苟莫离倒是一点都没有被抓到「现行」的惊奴,反而很是放松地双手向后撑着,给自己在毯子上换了一个更为舒服的坐姿; 「居然被你们给发现了,了不得,了不得呀,可你们俩,这是在做什么呢?」 「谁敢对王爷不忠,我等定然不饶!」 「这是我的大军,这是我的帅帐,在这里,九成是野人士卒,你能奈我何?劫持本帅做人质出去么?呵呵呵。」 「这是王爷的大军,他们是野人,但也是标户,他们,也效忠于王爷!」 「你大可试试,老子亲自调教这支兵马这么多年,要是阵前这支兵马不听我的,那老子还不如趁早找块豆腐去撞死!」 「大帅,那我二人就与你同死,你想背叛王爷,做梦!我二人就算今日领着一众兄弟葬身于此,也要拉你陪葬!」 苟莫离耸了耸肩; 就在这时, 帅帐外,传来一阵甲冑摩擦声,意味着有很多甲士在此时集体移动。 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向帅帐走来,他的到来,无论是外围的野人士卒还是内圈的那三百被池林与郝敏带来的三百甲士,没一个人敢挡。 帅帐的帘子,再度被掀开。 郝敏与池林扭头看向身后,见到了来人。 来人扫了一眼他们,道:「收刀。」 郝敏与池林听话地收刀。 「出去。」 郝敏与池林互相看了一眼; 苟莫离嘴角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但随即,郝敏与池林还是向来人行礼后,走出了帅帐。 「哎呀呀,俩臭小子,是怕被你打咋滴,在你面前就不敢咋唿了?」苟莫离盘起了腿对剑圣抱怨道。 第1294页 剑圣看着苟莫离,道: 「我要不出来,你真就要被宰了?」 「呵,不至于,不至于。」苟莫离摆摆手,「就这么被点了灯,那岂不是越活越回去了?」 苟莫离伸手,将自己身下的毯子掀开,毯子下面的夹板里,竟然躺着一男一女。 他们的胸口位置都挂着碎骨项鍊,双目紧闭,没有气息。 这两个,是星辰接引者。 当年王府家生孩子,有道人自远方不请自来; 被囚禁于王府隔壁地牢中的星辰接引者为保护王府,出了力,故而身份上,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宽恕。 苟莫离本就是野人,其身边,也分配到了两个,眼下二人,则是以类似「龟息功」的方式正在沉睡,但苟莫离自然也是有即刻叫醒他们的办法。 「还是不够稳妥。」剑圣评价道。 「如何才稳妥?提前把他俩给做了?这压根就没什么稳妥不稳妥的事儿,不存在的。」 苟莫离拍拍屁股,站起身,继续道:「没想到王爷会让你亲自来一趟。」 「收到他们的密信了,所以他特意让我来一趟。」 以剑圣的身份,做一个信使,本身就具备极强的效力,因为没人会认为,剑圣大人会背叛王爷。 在江湖中流传的很多故事里,包括晋东最流行的社戏里,剑圣总是站在王爷身边,几乎是男二号的形象,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王爷这还是心疼我,哈哈。」苟莫离笑了笑,随后,走出了帅帐,剑圣则站在他身侧。 「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苟莫离喊道。 众甲士纷纷散开; 郝敏和池林,见剑圣一直站在苟莫离身后,几乎相当于表明了来自王爷的态度; 二人对视一眼,走上前,刚准备跪下请罪,却被苟莫离两脚踢在身上,骂道: 「滚犊子,别跟老子在这儿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下去。」 「喏!」 「喏!」 苟莫离转身对剑圣道:「其实我也是有些没辙,得把时间拖好。」 「我不清楚你们的打算是什么。」 剑圣记得,自己的儿子,似乎也不清楚,哪怕自己那儿子每天还帮王爷收发摺子,有时候还得自己去帮忙批摺子,却依旧只能傻笑。 苟莫离却点点头,道;「我也说不上来。」 「又打哑谜?」 「哑谜有解,这个无解,真就只能意会,无法言传,所以为何一将难求?这里的将,其实在我看来,应该是帅的意思。 隔得远,哪里来得及八百里加急互通音讯? 无非还是看为帅者,自己拿捏个章程自己去面对呗。 您觉得,咱们现在和楚国之间,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未等剑圣回答,苟莫离就先行回答道: 「主要不是在于兵强马壮,当然肯定是兵强马壮的; 但真正的优势在于,咱们这儿,帅才,比楚国多,这样施为起来,就从容得多了。」 「那你就继续从容吧,我累了,歇歇。」 「别介,别介,明儿个谢渚阳约我碰个面,你来了,正好陪我去。」 「还真勾搭上了?」 「缓兵之计,缓兵之计。」 …… 两军交锋,双方大帅阵前会晤,本是传承自大夏年代的古法,虽说礼崩乐坏已久,但正儿八经地被废除,还是在雪海关前的那个午后。 打那一次起,所谓的军前会晤,就彻底变了味儿了。 故而,这一日,苟莫离与谢渚阳的会晤,选择在一处山谷两侧。 谢渚阳在南,苟莫离在北,中间隔着悬崖。 大家都带了一些士卒,但也都不多。 苟莫离上来时,特意抱了个小木扎,放好后,就坐了下来。 对面站着的谢渚阳,年纪虽然有了,但看起来依旧有着那么一股子外放的磅礴气势。 「嘿,谢渚阳那老杂毛居然还带着小娘皮。」苟莫离眼尖,瞧见了谢渚阳身边站着的那个女人,「哟,还有个小丫头。」 调侃完, 苟莫离还觉得不过瘾, 张口喊道: 「我说,老谢头,你娘的打仗还带婆姨顺带生娃娃么?这还真是两不耽误啊。」 「他不会投降。」女童说道。 谢渚阳则无所谓到;「我知道他是在用缓兵之计,挺好,真的挺好。」 「喂!!!老谢头,我也很寂寞啊,这样吧,你把你身边站着的那个小娘皮先送我,给我暖暖床,我就过来给你投降磕头,好不好啊!!!!」 谢渚阳身边的女人赤足凌空,袖口之中飞舞出白纱,虽然隔着一道悬崖,却依旧将一道强横的气浪打了过去。 苟莫离见状,丝毫不慌,反而很自信的手指向前一指。 剑圣瞅了他一眼,还是上前一步,指尖向前一指,一股剑气自悬崖上方凝聚而出,直接对冲掉了女人的气浪。 其实双方压根就没正儿八经地出手,隔着老远强行杀人也不现实,但就是这种隔空对招,反而可以更明朗地感知到对方的气息深度。 女人身形落回原地,气血传音道:「好强的剑客。」 女童则笑道:「可入宗门了。」 女人摇头:「阴影里的剑,怎能比得上阳光下的剑?剑意上,就差了一层境界了。宗门里的剑客,估计也很难胜过他。」 第1295页 「这我早就说过了,咱们,就是一群苟延残喘的老鼠。」 谢渚阳并未知晓她们在说什么,但却能感应到她们应该在交流,故而主动介绍道:「对面应是晋地剑圣,一直为那位大燕摄政王的护卫。」 「我现在想收回那位摄政王是一个牌位的猜测了,一个牌位,不值得这样一尊剑客去为其护卫左右的。」 女人看向女童,「皇帝身边,不会缺高手。」 「剑客是不一样的,剑客最讲究纯粹,而他,和那些纯粹的剑客还不一样呢,你没发觉么,先前他的剑意里,带着一股子肃镇之气,不会是杀过人间帝王吧? 这样子的人,会为权势折腰么?」 谢渚阳一会儿看看女童,一会儿看看女人; 最终,女人开口道:「谢家主,您忙您的。」 「好。」 谢渚阳上前一步, 喊道: 「你昔日也曾为王,今日,真就甘心一辈子当狗么?若是你能归降过来,我们一起打破那晋东的枷锁,给你的雪原,重获自由。 若是真铁了心要当狗, 能给他当, 为何不能给我大楚当?」 对面, 苟莫离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然后, 很是郑重地清了清嗓子, 喊道: 「你说得对,老子早就不想当狗啦!!!」 谢渚阳笑着喊道:「这才对嘛,你本是豪……」 「老子要当马夫啊!!!」 第二十六章 国战(一) 隔着峡谷的「会晤」,结束了; 一同结束的,其实还有双方在这段时间里,或多或少都有些心知肚明的某种默契。 当晚, 苟莫离下达了军令,全军上下连夜做好准备,同时,吃了这么多日子的「嗟来之食」后,自范城后方的粮道,终于开始向这边输送起了粮食。 翌日清晨,三万多野人兵作为中军主力,外加一万多或是被迫或是早就收买,总之,打包过来的楚地各方势力组成的杂牌兵,满打满算也就五万,但对外打出了十万大军的旗号,在原地休整了一个月后,开始重新启程,向古越城进发。 最终, 在五日后, 范城先锋哨骑出现在了古越城以北二十里处,而古越城的守军并未一味死守不出,恰恰相反,他们极为主动地开始和来自范城的哨骑开始进行了小规模的厮杀。 真正的大楚贵族,其下私兵的战斗力是毋庸置疑的。 无论是当年的青鸾军还是独孤军,单独提出来,都是一等一的精锐,谢氏军也是如此。 所以,在哨骑战方面,范城这边并未占到什么便宜,更有甚者,出现了谢氏哨骑不仅突破了范城军哨骑防线更是继续向北深入,出现在了范城军中军视野内的情况。 这可谓奇耻大辱! 对于燕军而言,靠着骑兵之利去压制对手这几乎成了常态,通常而言,除非是特定的地形,否则谁家骑兵更强谁就往往掌控着战场视野的优势。 现在,竟然被别人反压到了头上。 虽然这是一支野人大军,但正因为他们是晋东军体系中野人成分最充足的一支兵马,所以他们更渴望去证明自己以获得更多的认可与更高的地位。 范城军主帅苟莫离亲自持鞭,抽打了三名哨骑校尉,直接将他们官职撸下,踢入了陷阵营,也就是敢死营。 早年燕军成体系的军镇中必然是有这一营的配置,晋东军也承袭了这种标配。 随后, 苟莫离接连下令派出自己麾下诸多将领,领兵向前铺开,强势要求掌握这一片区域的战场控制权。 可楚军在这一次却显现出了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反应,不仅仅是在先前小打小闹上寸步不让,在战场规模升级之后,他们也是採取了针锋相对的措施,大量楚军也是分为多股,开始在这一块区域和野人军进行较量与对抗。 三日之间,双方规模在两百以上的遭遇交锋,就不下十起。 而若是事态继续加码下去的话,就是大规模会战的爆发,这样一来,野人军根本就不需要去攻打什么古越城了,完全可以提前和楚军完成这一块区域的战略决战。 …… 帅帐内,不停地有属下前来汇报刚发生的军情,苟莫离翘着腿坐在帅座上,一边听一边晃着腿,老神自得。 剑圣没回去復命,而是留了下来,这其实也是郑凡的吩咐。 能够让一向怕死的摄政王爷,愿意将自己身边最强的一把剑给送出来,足以说明苟莫离这里对于整场国战的重要性。 因为一直跟着坐在帅帐里,饶是剑圣经常会打个盹儿,但前方的战场态势,他也依旧能听个七七八八。 再加上这些年,陪着那姓郑的出征次数多了,军事方面的见识,自然也就提了上来。 连剑圣都看出来了,前方战局的诡异。 自打三国大战结束后,燕强干楚弱已成定局,五年的休养生息结束,现如今的大燕更是携万钧之力压顶而来。 楚人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收缩防守,事实上楚人也是这般做的; 渭河以南,整个晋东大军的主力就摆在那里,而楚国皇族禁军的主力,则完全进入防御状态; 可偏偏在西边的这块规模更小的战场里,楚人却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昂扬进取姿态,可谓寸土不让,连风头都不想落下去。 第1296页 又听完一则汇报,苟莫离睁开眼,看了一眼坐在那儿的剑圣,忽然想到了什么,笑道: 「老哥,还记得以前我被关在雪海关地牢时的情景么?那时候,你常来看我,那也是我少有的能够重新见到阳光的时候。」 「姓郑的说,一个人忽然喜欢回忆过去的话,就证明他快死了。」 「也是有意思得很,咱们王爷一直给我天不怕地不怕鬼神皇权全是狗屁的感觉,可偏偏又有些时候,王爷总是有不少让人觉得奇怪的……忌讳。 不怕豺狼虎豹,偏偏怕那蟑螂蹦跳,或许,这就是日子吧。」 苟莫离很快地结束自己的感慨,继续道;「记得当时我与你说过,我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里呀,我和你站在一起,面对千军万马,你还记得么?」 剑圣不说话。 「你信么,其实有些事,是早早地就註定了的。我当初混在野人战俘里,之所以敢自报身份,也是因为我早就看到了未来的影子。」 「你也开始信星辰了?」 「不是,不是;因为我能看出来,当时的那位盛乐将军,心气儿,那叫一个高,走的路,也是截然不同的路。 当我告诉他我是野人王,而他却没在第一时间宰了我时,我就知道,我会有重新坐回帅座的这一天。 而当时你在养伤,无聊乏味得紧,把我的笼子提拉出来找我说说话,哈哈哈,我知道你当时恨我入骨,是想见我悽惨来求个乐子; 可你晓得么, 当时坐在笼子里的我,就猜到有一天,你会和我站在一起,你还得用你的剑,来保护我的安危。 我这不是在得瑟,也不是在激你,我只是在陈述。」 从最后一句话看来,苟莫离还是怕剑圣的,他生怕自己把话讲得太跳脱了,然后剑圣直接一道剑气,给自己一个痛快; 剑圣出手,自己毯子下面躺着的那两位,压根就扛不住。 而且,苟莫离更清楚的是,剑圣可能和「主上」待久了,一些脾气上,难免受到了影响,敢在主上面前得瑟的人,主上会先微微一笑,然后反手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拍死。 「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剑圣问道。 「路,其实早就可以看见了,但你看见了,却依旧还得继续走上去,你知道自己会变,我也知道我会变。 可到头来,不管你知道不知道,其实你终究得从村头走到村尾。 咱们俩是如此, 对面, 其实也是如此。 这就是这场仗的舒服之处了。」 「舒服?」 「是,会很舒服。」 苟莫离喊道: 「来人。」 两名亲兵进入帅帐。 「传令下去,中军前压三十里!」 中军前压三十里,这就是要直接触碰到古越城了,也是逼迫楚国来做决断,要么缩回城里去,要么,决战吧! 整个大营都因为主帅的一道命令动了起来; 苟莫离和剑圣一起走出了帅帐,抬头看了看天,阳光正好。 「记得王爷曾说过,在太平海上,一只蝴蝶煽动了一下翅膀,一两年后,雪原可能会因此下一场大暴雪。 虽然,我一直不懂太平海是到底是哪片海。」 剑圣开口道:「等以后他打到干国去,把东海改个名字就好,泰山就是这么来的。」 「哈哈哈哈,所以说咱们王爷胸中有沟壑啊,布局深远。 不过,这话的意思,我倒是能明白。 咱们南边,就是古越城,打下它亦或者绕过他,都能掐死干人对楚输血的渠道。 它很重要,可它又不是特别重要。 因为就算打进去了,就算是进入了楚人眼中所谓的……楚南,也就是山越老地,我这些兵马,在那些大山水泽之中,只能不停地绕圈圈,根本就扑腾不出什么浪花来。 所以,真正的战场,还是在咱们王爷那边,那,才是国战的主战场,决定两国命运的对决。 可是呢, 我苟莫离现在就是一只小蝴蝶,我在这儿扑腾着翅膀,说不得,那边就能掀起风来。」 这时,已经有亲卫在开始收拾帅帐准备打包腾挪。 苟莫离看见一个护卫正在搬运着自己带来的那个紫色的小箱子,忙提醒道:「注意,那个小心点儿。」 「是,大帅。」 「什么东西,这么宝贵?」 「好奇了?」苟莫离拍拍手,示意那名亲卫将那小箱子拿过来,接过箱子,打开,里面是一个娃娃玩偶。 苟莫离拿起来,发现里头还有一个一模一样只不过更小的一个玩偶,再拿起来,还有一个更小的,一连拿出来好些个,总之还有更小的一个在下面。 「公主殿下最喜欢的玩具。」苟莫离将这瓷娃娃又按照大小套了回去,「挺有意思的。」 …… 当野人军做出了中军前压的态势后,楚军终于不再硬抗着了,开始后撤,他们一后撤,野人军就迅速填补起来,掌握这片战场的控制权。 第二天, 大军重新安营扎寨,期间楚军尝试过突袭,但都被阻挡。 又过了两天,态势终于明朗化了。 野人军进入了「准备攻城」的姿态,楚人也终于将势力收缩进了城内,攻守双方终于各就各位,大的风向,抚顺了一切杂音。 第1297页 只不过,楚人在古越城城墙防御外,又构筑了很多军寨作为补充,形成一整套的防御体系,一切,似乎和当年年尧在镇南关以北做的一样。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野人军开始着重对古越城外围的军寨进行进攻。 战事进展得不是很顺利,但也不是很艰难,双方都付出着双方都能接受的伤亡,无论是进攻方还是防御方对自己的进攻和失守的速度,也都可以接受。 总之,这一块战场的氛围,有些过于的……理所应当了。 理所应当得,让人忽略了双方主帅的名号。 一位,曾是名震三晋之地的野人王; 一位,是当世仅存的大楚柱国; 就如同两位棋中圣手,当他们开始博弈时,周围人原本期待着的精彩对决,神之一手,全都没出现,反倒是像是两个初学者,正按照棋谱上所描述,一板一眼地开始下闷棋。 这一下, 又是半个月。 野人军将古越城外围的军寨,已经清理了一小半。 同时,开始建造一些攻城器具,做好了等清理完外围后攻城的准备; 古越城那边楚军似乎开始了高频率的调动; 很显然,楚军并不相信野人军接下来真的会打算攻城,他们担心的,是野人军虚晃一枪,忽然间就绕开古越城向南突进。 …… 谢渚阳此时正坐在城墙上喝茶,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站在他身侧。 「二位就一直留在这里么?」谢渚阳笑着问道。 女童反问道:「那我走?」 「二位不是一直想寻我那儿子么,完全可以去找他的,有二位在,我这当父亲的,也能放心不少。」 「若是我们去了后,他又让我们回来保护他的老父亲,又该如何?」 谢渚阳慈祥一笑, 道; 「放心,我儿子没那么孝顺。」 「我们想留下来再看看。」女童说道。 「好。」谢渚阳自是无所谓的。 「你们,应该是一个门派吧?」 「差不多吧。」 「门派里的高手,应该不少吧?」 「差不多吧。」 谢渚阳点点头,道:「可惜,这天下大势,终究不能靠所谓的一小撮高手来决定。」 女童没有反驳,也是点头: 「差不多吧。」 女人伸手,检查女童的嘴巴。 女童躲开,道:「嘴没僵。」 谢渚阳则在此时,将手中的一杯茶,倒了下去, 缓缓道: 「可以了。」 …… 野人军帅帐内,苟莫离刚刚将一排大小逐次递减的瓷娃娃给排好。 「我觉得,他要是知道你收藏了他闺女的玩具,你的下场,会很悽惨。」 剑圣可是记得当年苟莫离拿着那只绣花鞋的病态。 「嘿。」苟莫离笑了,「这是王爷送给我的,可不是我私藏的。」 就在这时, 一连串的紧急军报传来,宛若一锅水,在瞬间被煮沸! 「报!!!!!!」 「大帅,后方来报,我军后方粮草被截!」 「报!!!!!!」 「大帅,正东方向出现楚军踪迹!」 「大帅,正西方向出现楚军踪迹!」 「报!!!……」 一道道紧急军情近乎盖脸一般地砸来, 苟莫离却像是浑然没听到一般,丝毫没情绪上的反应。 不过, 来一个军情,他就会将一个瓷娃娃,给套回去。 等到入夜时, 所有娃娃都套好了,而外头的军情,却依旧如火。 苟莫离将一整套瓷娃娃,搁自己脑壳上顶起,尽力地保持住平衡; 然后, 双手一拍, 「啪!」 笑道: 「好玩。」 第二十七章 国战(二) 「下雨了。」 坐在马背上的苟莫离抬起头,看着夜空,雨水一滴一滴落在其脸上,有着明显越下越大的趋势。 在其身边,是正在忙碌的士卒,因为他们的主帅刚刚下令,大军准备后撤。 这期间,不是没有将领在接到命令后想要过来到帅帐这里表达自己的意见,但苟莫离让自己的亲卫队直接挡住了。 这是一种态度,一种属于主帅的,不容置喙的决断。 哪怕是池林与郝敏他们,看见剑圣仍然站在自家主帅身边,也不会再硬要去建言什么了,只能继续照做。 白衣剑圣,鲜于露面于人前,但也正因如此,他一定程度上,可以当王爷的代言人。 剑圣的龙渊,早就送给王府的小公主了; 但剑圣本人在这里,却如同是王爷将一把尚方宝剑,送到了苟莫离身边。 「会不会不舒服,老哥?」 苟莫离扭头看着剑圣问道。 被人当「王令」来用,应该不会觉得高兴吧,毕竟剑圣的脾气,苟莫离是清楚的。 有时候苟莫离也会尝试去回味过去,要是当年雪海关前,没有剑圣那强开二品斩格里木,是否一切的一切,都会不同? 当然,也只是想想,过去的事儿,再怎么假设也没半吊钱的意义。 剑圣摇摇头,道:「习惯了。」 一定程度上,剑圣的脾气,早就被郑凡摸透了; 第1298页 当然,郑凡为此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一儿一女,都被剑圣收为门下。 「您的脾气,真是变了很多。」 「谁会一直不变?」 「剑客,也是会变的么?我以为,剑客的剑,永远都是笔直的。」 剑圣摊开手,道; 「所以我现在,不佩剑了。」 「啧。」苟莫离发出一声赞嘆,「可以。」 「你也变了。」 「哪里?」 剑圣看着面前,略显匆忙紧张的军寨,道:「你早就猜到了这一幕,然后,故意地在那里玩大妞的玩具。 目的, 就是等着军报送过来时, 你能恰好做出反应。」 「得,这点小心思,也被你发现了哦?」苟莫离伸手,擦了一把自己脸上的雨水。 「他也一样。」 苟莫离补充道:「这叫见贤思齐。」 随即, 苟莫离一挥马鞭, 道: 「劳驾您了,陪我跑路。」 「习惯了。」 野人军开始后撤,后撤得,有些匆忙。 同样是这个雨夜,谢渚阳骑着马,领着士卒正在前追。 「家主,末将有一事不解。」谢渚阳身边的一名将领开口问道。 他叫谢艺,是谢渚阳的侄子。 谢渚阳只有一个儿子,所以理所应当的,身边会有不少侄子辈被拉在身边效力培养。 当然了,谢家的千里驹实在是过于优秀,主家就算一脉单传,旁系也不敢生出什么其他想法。 「问。」 「燕军为何就这般撤了?」 对于一支孤军而言,被包围了,第一本能反应就是打通归路,这是最保险也是最稳妥的选择。 但这支燕军,其实还有其他的选择,那就是故意选择一条不归路。 谢渚阳看了一眼自己这个侄子,不由地发出一声嘆息: 「是怕了。」 「燕军怕了?」 「不,是你们怕了。」 「我们……」 「在你们眼里,燕人已经强大到不可战胜了,你们已经习惯了输给燕人,习惯了躲避燕人的马刀,习惯了在燕人面前的怯懦。 可是……燕人也是人吶。 你们只看到了玉盘城下,屈天南和青鸾军被屠戮,却忽略瞭望江江面上,也曾漂满燕人的尸首; 你们只看得到了郢都那一夜燃起的大火,却忽略了燕人虎威伯在湖畔战死的景象。 燕人并非不可战胜,他们并不是神。 诚然,他们上一代有靖南王,这一代,有摄政王,我承认,都是一等一的人杰,可只要我大楚能够继续存续,我楚人,能继续守护自己楚人的身份。 总有风水轮流到我家的那天!」 「是,家主,末将受教。」 「不过这次,你说的其实也没错,如果对面是燕人的其他兵马,眼下向北突围,自然再正常不过了。 可对面领军的,是昔日雪原上那条狼狗。 狼行千里,吃肉; 他怎么会甘心就这么跑了呢?」 「家主,那他想吃的肉是……」 谢渚阳目光有些幽深地看着自己的这个侄子, 雨夜之下,一切似乎都被蒙上了一层雾气,看得不够真切,可谢渚阳的眼眸里,却像是散发着摄人心叵的光泽: 「就是……咱们吶。」 …… 「唿……唿……」 凛冽的寒风已经捲起,冬日的清寒,提前到来。 渭河以南的工程,却并未停歇。 一座座军寨拔地而起,一道道工事修筑林列; 这一幕幕看起来,若是不知道前情的人,可能会误认为是楚军主攻,而燕军主守。 相较于燕人这边的热火朝天,楚人那边,则显得有些萧索。 燕人以大量野人僕从兵性命为代价,实质上,让楚人的三郡防御,尽可能地由本地防御尽可能地向飞地防御去发展。 这三郡,本该是楚国比较富饶的区域,可自打当年第一次燕楚国战之后,楚人原本的膏腴之地,正逐渐受到侵蚀,也就是说,楚国的整体国力,是处于一个不断削弱的状态。 再加上镇南关在手后的晋东被摄政王接管后,时刻不忘关心雪原邻居精神文明建设的王爷,也从未懈怠过对自己媳妇儿娘家的照顾,时刻不忘给楚国放血。 楚国的朝廷之所以能继续坚持下来,且能够继续维繫住自己的军力种种,根本原因在于楚皇在借着外力削减了楚国贵族之后,朝廷的权力得到了扩充,同时,近些年对南方山越族的一系列拉拢与分化政策,也让朝廷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来自南方的支持。 站在整个楚国的角度而言,它是虚弱了;可又站在「楚国」的角度而言,它实则「强大」了。 但这种强大,是靠着透支整个国家的气血来实现的,也就是潜力。 「主上,其实现如今的楚国,很像是三国那会儿的南北。」 「三国时的?」郑凡说道。 「是。」瞎子点点头,「在那段时期,北方开发与发展做得最好,而事实上后世更为富裕的南方,其实还是较为『蛮荒』的地方。 楚国现在的局面就是如此,一定程度上,我们对楚国的攻势,迫使了您那位大舅哥加大了对楚南地区的开发。」 第1299页 「这么说来,我那大舅哥也算是为诸夏做出了极大贡献,呵呵。」 「呵呵。」 郑凡伸手扯了扯身上的披风,和瞎子一前一后,走上了一座瞭望台。 「瞎子,你说楚人的后勤,还能支撑多久?」 「咱们这五年,埋头发展,他们,也没闲着啊。」 郑凡闻言,点点头,道:「主要还是大泽的缘故,野人僕从兵是起到了很大效果的,但当楚人完全缩起脖子,身侧又有大泽所依託,我军没办法切断其后方,这就使得我那大舅哥可以不停地为前方大军提供补给。」 打仗先切后勤,这不应该叫为帅者的习惯,而应该叫本能。 郑凡停住了脚步,又道:「不过,楚国是因为地势原因,但以后攻干时,倒是可以用这一招来破干国的三边,干人的北方,可是很平坦的。」 「主上说的是。」 二人走到瞭望台的最顶部,郑凡没向南看,而是转过身,看向北面。 自那里,出现了两支军队的身影,他们身上的甲冑和晋东军不同。 「轮换上去了么?」郑凡问道。 「回主上的话,早就安排好了,您特意吩咐过的,属下不敢怠慢。」 「嗯。」 郑凡重新面向了南方,伸手轻轻拍了拍身前的栏杆:「其实,这一场国战,比当初老田打的第一次燕楚国战,规模上,是大了更多的。」 人数规模上,可能持平,但其中正兵的数目以及后勤的宽裕程度,却比老田当初要优质太多太多。 「也是主上您,亲自策划的。有时候属下看主上您时,也会觉得诧异,总觉得,有些不真实,不过现在已经逐渐习惯了。」 「你这夸人的方式,就比阿程那傢伙好多了,有铺垫,不生硬。」 「谢主上。」 瞭望台下,曼顿领着自己的手下回来了,他并不知道此时自己脑袋上方,站着的就是摄政王。 他也没心思去东张西望,因为他的心情,很低落。 伴随着入冬的到来,楚人的百姓也停止了大部分必须要做的生产活动,开始龟缩了。 耳朵,就不是那么好搞了,而楚人的士卒,又不是那么好啃,往往会付出比之当初多好几倍的代价才能收穫比当初要少很多的耳朵。 最可气的是,一批批打着燕国朝廷旗号的骑兵开始来抢夺原本属于他们野人僕从兵的活计。 上头的说法是,他们刚到,需要机会练练手。 按照曼顿以及一众野人僕从兵对大燕的理解,燕国朝廷,也是一个强大的部落,和摄政王的晋东部落,是同盟。 可人家到底是燕人…… 所以,当朝廷的兵马进入后,野人僕从兵也不敢去和他们抢肉吃,偶尔一些好下手的目标,就只能留给他们。 曼顿等一众野人并不认为自己这边被欺负了,也并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有什么错,反而会更为迫切地希望可以获得标户的身份,这样,一切就都不同了。 可惜,还是差那么一点儿,就差那么一点点儿了。 曼顿有些蔫头巴脑地牵着马和一众手下们经过检查后入了军寨,恰好看见那没耳朵的郭东急匆匆地从自己面前跑了过去。 曼顿有些奇怪,但自己的身份也不至于凭空喊住人家,只是瞧见郭东跑上了瞭望台后,就不敢再耽搁,前往清算耳朵的位置。 「卑职拜见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郭东跪伏在了郑凡面前。 「此间还算有序?」郑凡问道。 「回王爷的话,谈不上井然,但算是有序。」 「这是什么词儿。」郑凡忍不住笑了。 郭东也讪讪一笑,起身,恭敬地站在一边。 「家里还好么?」郑凡问道。 郭东受宠若惊,忙道:「回王爷的话,家里一切都好。」 「听说你生了个闺女?」 「王爷,是俩闺女。」 这时,瞎子插口道:「许安家生了俩小子。」 郑凡对郭东的印象,更多来自于他曾经的经歷,以及他身上的「残疾」,不过这种残疾,本身就是行走的军功章。 至于许安,这位铁面无私的军中军纪官,他自然是记得更清楚。 「哦,记得你俩很要好来着,结娃娃亲了么?」郑凡问道。 「回王爷的话,未曾。」 「被战事耽搁了?」 「不是……」 「那是什么原因?」 这年头,可不讲究什么自由恋爱。 自己当年抢亲大楚公主的事儿,已经算是这个时代「自由恋爱」的先驱典范了。 「回王爷的话,卑职本想结一个的,可那傢伙竟然想结两个,卑职气不过,就不谈了。」 「哈哈哈哈哈。」王爷闻言,大笑起来,「他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可不能答应,否则亏到姥姥家去了。」 郭东用力地点头,道:「对,对,王爷说的是。」 这时,许安也走上了瞭望台,见郭东站在王爷身边,也不觉得意外,他先行向王爷和北先生行礼,然后将一份摺子呈送到了王爷面前。 王爷没接,北先生接了。 里面是一份名单,清洗的名单,其中有一些还是军中校尉以上的官; 有一部分是直接拿下了,还有一部分,则是「意外」战死。 第1300页 比如管后勤的,忽然让你出去收耳朵,然后就没然后了。 瞎子没打开,却已经看完了,对郑凡点点头。 郑凡嘆了口气,道了一声:「辛苦了。」 「末将职责所在,不敢言苦。」 「孤得赏你点儿什么。」 「末将不敢……」 「哎,得赏罚分明不是,这样吧,孤就给你的孩子指婚,郭东啊,你同意孤当这个媒人的吧?」 郭东当即装出一脸苦相道:「王爷赐婚,是卑职的荣耀,多谢王爷。」 许安也马上行礼:「多谢王爷。」 「呵呵呵。」 郑凡转过身,继续眺望向南方。 这一次清洗,并非是为了政见,在晋东,王爷是唯一,没什么政见不一。 引发这一轮清洗的根本原因在于,在创业初期,有一个代表性的力量,他们曾发挥了极大的作用,那就是来自各国各地的走私商人。 在晋东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进来了,使得晋东得以商贸流通,他们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晋东也是得到了自己的急缺。 他们的关系,与王府是一度极好。 但不是每个走私商队,都是曾经的范家。 事实上,就是范正文,这位皇帝的姨夫,他当初想的,也是割地自治,如果不是最后被逼得走投无路被自己率军解围了,他也不会主动将范家的祖宗基业地盘给交出来的。 最重要的是,当朝廷上的小六子与自己都发布了要一统诸夏的宣言后,这一群人,反而成了阻碍这一进程的力量。 晋东这边还好,王府的掌控力强,再加上对于王府下辖的军事战争集团而言,对外战争所能带来的收益明显比走私商人的上供来得更大,所以这些傢伙在晋东并未成气候。 许安清理的,也只是一些小杂鱼,也就只有这些小杂鱼了。 反倒是朝廷那边,要更为严重一些。 当初姬老六动手术,装了一手自己暴毙,再以陆冰为刀,清理了一批人,这里头有很大的一部分,就是官商勾结的「官」。 燕国马踏门阀之后,造成了巨大的空白,总会被其他东西给迅速填补; 而当初还是皇子管着户部的姬老六,为了支援自家老子打仗,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事实上,他姬老六那会儿就是整个大燕,最大的走私头子! 在他的带领下,一段时间里,走私近乎成了大燕最依赖的财源,带起了一大批的既得利益团体。 这些遍布诸夏的走私商人,他们背后往往也是有着各自地方上的背景,他们可以成为燕人的耳目,但肯定不止是单纯一个人的耳目; 他们会哭着喊着,支持与期盼大燕的一统,恨不得马上让自己家乡成为燕土,苦盼大燕王师到来,但最不希望一统的,其实也是他们。 「我觉得姬老六会气得跳脚哦。」郑凡忽然笑道。 自己晋东这边先动手了,等于是打了草惊了蛇,会让燕京的姬老六措手不及。 瞎子开口道;「事急从权嘛,属下其实已经和皇帝打过招唿了。」 「哦,这就好。」 当皇帝早就知道平日里和自己书信往来的不是自己而是另有其人后, 王爷非但没觉得羞愧,反而更为心安理得地不亲自回信全部交给瞎子了,瞎子也只会挑重点地来对自己说。 这时, 两名锦衣亲卫快步跑上瞭望台。 「报,王爷,范城方面紧急军情!」 这一次,没等瞎子去接,郑凡亲自伸手接了过来,打开一看,当即发出一声大笑: 「哈哈哈哈, 咱家小狗子被围了。」 第二十八章 国战(三) 入冬后的雨势,变得无比奇怪。 撤军那一晚,下了一场大雨; 七八日后,又下了一场更大的雨,而这一场雨,已经浸润了属于冬季的刺骨之寒,尤其是对那些穿着甲冑的士卒而言,这段时候,最是难熬。 还好, 还有对手的鲜血,可以让自己感受到真实的暖意。 新一轮的攻势,依旧没能打破楚军的阻拦,楚人引以为傲的步军军阵,在这几日,彻底展现出了风采。 野人军骑兵穿凿,下马步战,用了各种方式,但楚军的阵线,依旧坚若磐石。 苟莫离坐在一块石头上,喝着水囊里的水,附近不少帐篷内,也在烧着水,但大部分士卒在此时已经顾不得晋东军的军律,开始随意地取水喝。 至于食物,因后勤是最早被截断的,所以也呈现出了短缺的情况; 可以说, 现在形势极为不利。 而根据哨骑的反馈,东西两侧,楚国皇族禁军、昭氏军等等各路楚军,正在有序地向这边进行挤压,谢渚阳那个老东西,也在南边慢慢地推进。 野人军现在,就是一头困兽。 刚刚结束了一场很是简短的会议,有将领提议向东面进行突围,以期获得王爷主力的接应。 但苟莫离直接否决了这项提议。 「我军自范城出,是贴着齐山山脉向南的,按照地势来说,南北至古越城,路倒是好走,是中低两侧凸起的地势。 当然,和西边的齐山山脉比起来,东边的地势,也算是相对平坦的,可也依旧是水泽山谷密布。 第1301页 我军现在保持着建制,可以继续尝试向北打通回去的路,而若是选择向东走,骑兵将失去一切优势,而且还将面临来自楚国皇族禁军的分割绞杀; 到时候能够突围出去多少,就很难说了,而且这建制,是必然会被打散的。 最重要的是,王爷以及我晋东的主力确实是在东边,但隔着太远,远水解不了近渴。 邀天之倖,真突围出去了,怕是也就剩些散兵游勇去见王爷了,何必?」 「这就是你否决这项建议的理由?」坐在苟莫离身侧的剑圣问道。 「是。」苟莫离点点头,「真的很难。」 「哪里难?」 「你刚来的那天,不是那俩臭小子在造我的反么?这是最难的地方。 我是怕瞎子的,而王府以及军中的很多制度,也是他设计推行下来的。 这支军队,是我建立起来的不假,王爷也给了我很大的权柄不假,但大的制度和规矩在那里摆着,除非我铁了心地为造反做准备,否则很难真正意义上完全掌控这支军队。 或许,这也是王爷让你过来的原因吧,他也知道我的艰难,整个晋东,甚至整个大燕国,在军中,真正能做到言出法随大自在的,也就只有王爷他一个人而已。」 「所以,你这是在叫屈?」 「是,也就只能跟你埋怨埋怨。」苟莫离又喝了一口水,抬头看着雨势,老天爷依旧没想停的意思。 「行军打仗的事,我不懂。」 「您只需要懂得保护好我就行。」苟莫离马上接话。 「但我并不觉得你有危险。」剑圣说道,「你也没对我去隐藏什么。」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这人呢,是见过风浪的,刀架脖子上也能做到不眨一下眼,但保不准万一倒霉了呢?」 「最倒霉的,我见过。」 「哈。」 苟莫离从袋子里倒出一些炒面开始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道: 「你说,要是王爷他在这里,和我换个位置,王爷现在应该吃些什么?」 剑圣回答道:「火锅吧。」 苟莫离皱了皱眉,忽然觉得手中的炒面不香了。 剑圣开口道:「天天和仙霸他们崇敬模仿他就算了,为什么你也有点这方面的感觉了?」 「怎么,不能么?是觉得我堂堂野人王,现在也在尽力去活成王爷的样子,有些跌价了?」 「不是么?」 「还好,还好,其实,你也是一样的。」 苟莫离又闷下了一大口炒面,再用水囊里的水顺了下去,继续道: 「当年真正击败我的,还是田无镜,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憋屈的,他田无镜到底是胜之不武,真就是靠着兵强马壮碾压了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这和您与田无镜比武不一样,你也清楚,个人武力,在千军万马面前,其实掀不起什么波澜,我听说,王爷的锦衣亲卫现在对所谓强者的猎杀,已经到了一个很可怕的层次。」 「是。」剑圣点头。 「但带兵打仗不一样,这就是个『摄政王赛马』的庆幸,战争落于实际中时,其实就是在不断践行着这一典故。 扪心自问,我本来只是想低头,被打趴下了,为了保住这条狗命,为了东山再起的机会,跪下来当狗,这不磕碜。 但后来我才发现, 王爷和那些先生们, 嘿嘿, 还挺有意思。 曾听闻干国的文人,喜欢把人这一辈子比作一盘棋,以此来衬托洒脱。 但真正的洒脱不是在棋盘上下棋,而是将三菜一汤摆棋盘上,一边吃着饭一边吹着晚风还一边嫌弃这棋盘高度不够,吃饭得躬着腰不舒服。 你说,是不是这种感觉?」 「有点道理。」 「正如你放下虞氏皇族的挂念一样,其实,我也将雪原上的事儿放下了个七七八八了。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别,你先别回答这个,我先说我的答案。 你是个晋人,却不在乎什么晋人国祚了;我是个野人,也不在乎什么雪原星辰了。 为何会这样? 因为我他娘的发现, 王爷他是个燕人, 但你看着他做的一桩桩一件件, 哪里还有半点拿自己当大燕忠良的意思! 自古以来, 造反起家,就没王爷这样专业细緻有调理的! 跟着一个是燕人却压根不拿自己当燕人的王爷久了,晋人也就不像晋人了,野人……也就不像野人了。」 「有趣。」剑圣思索了一下,补充道,「我还真没想到这一茬。」 苟莫将自己的双手放在帐篷外,接雨水洗手, 道; 「或许,这就是诸夏吧。」 剑圣目光一凝,很认真地看向苟莫离。 却发现这位野人王,已经收起了先前的一切玩世不恭的神态,变得无比严肃。 干国无数文人,花了百年时间,去思索去敲定去写了无数文章,以正典诸夏之名,虽然有要将干国奉为诸夏正统所在的政治目的在里头,可也的确实打实地对诸夏的定义进行了无数次的正反论证; 对此,剑圣也读过和看过不少。 可百年来,多少文人大儒的着言,在剑圣看来,都比不过先前苟莫离的那一声嘆息。 第1302页 苟莫离似乎是留意到剑圣目光的变化,刚准备换个语气再说点什么,前方就有一名将领被士卒抬着过来了。 被抬着的,是池林,他伤势很重,虽然做了基础的包扎,但血水和雨水依旧混着一起不停地流淌下来。 「大帅……末将无能。」 「抬下去治伤。」苟莫离没去安慰他,而是挥挥手。 池林被抬下去了,这意味着先前一轮的攻势,野人军又失败了。 堵在北面的那支楚军,硬得有些不像话。 「当年屈天南所率领的青鸾军,是能在野战硬抗靖南军、镇北军铁骑的存在。 现在咱们北面的那支楚军,有那么一股子味儿了。」 「这话你先前说过了。」 「哦,实在是没话说了呀,再说一遍呗。 咱晋东的社戏我看过,有时候演员在台下还没来得及上好妆,热场的就只能站在台上把刚刚已经说了一遍的王爷功绩给再说一遍。」 剑圣问道;「什么时候妆才能上好?」 紧接着, 剑圣又指了指天, 「下雨天,妆容易化。」 「哈哈哈哈。」 苟莫离大笑起来: 「下雨天的话,谁他娘能看得清楚你到底上没上妆吶!」 …… 「吧嗒!吧嗒!吧嗒……」 骑兵的马蹄,踏入水洼之中,向两侧溅射起层层泥水。 其实这类的地形这样的天气,快马加鞭是很愚蠢的选择,很容易就会让珍贵的战马崴了马腿。 可这群身着黑甲的骑士,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他们正以极快的速度,向着南面奔袭。 山坳间,遍布林木,大雨之下,一切都像是墨汁点入湿润的宣纸,散开出的,除了不真切还是不真切。 不过,最前方的领军校尉忽然抬起了手,一时间,其身后的骑士们全都勒住了缰绳。 他们停下了,但马蹄声,却并未停下,而且,马蹄声来自于南面,他们所要去的方向。 没多久,前面出现了人影,打头的是一队楚人骑兵,后方,还有不少步卒,他们,也是在赶路。 大雨、密林、山谷,让老鹰的警觉也被连带着一起步入迷煳; 两支军队,竟然以这种方式,在这里面对面地……相遇了。 双方似乎在这一开始,都有些始料未及,乃至于出现了短暂的平静。 随即, 双方的将领都抽出兵器,向前一指,紧接着,在这一片泥泞之中,两方士卒冲杀在了一起。 相似的一幕幕,正在这数十里的山坳区域,密集地上演着。 大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错综复杂地交叉在了一起,招唿上去的,只有来自兵器锋锐一端的亲切问候。 或许,是觉得这漫天的珠帘着实有些过于单调,所以,得渲上一层血红,才能达到真实的意境。 号角声,开始此起彼伏,双方的传信兵,正疯狂地向各自的后方传递着阵前的消息。 「报!!!我军先锋军已与楚军接触!」 「报!!!燕人主力来了!」 第二十九章 国战(四) 在入夜前,野人军又发动了一次进攻,楚军依旧顶住了压力; 最终, 在留下一具具尸体后, 双方还活着的士卒,都拖着被大雨浸泡过后的疲惫身躯开始回撤,逐渐脱离了接触。 苟莫离坐在马背上,这是突围战打响后,他第一次来到「前线观战」。 说是观战,是因为指挥权依旧交给下面的将领来负责,他并未参与; 哪怕是又一次被击退回来,苟莫离的神情也没什么变化,昔日最擅长鼓舞士气的野人王,仿佛一下子就变得佛系了。 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吐出,苟莫离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头盔,策马转身归营。 军寨里的士气,很是低落,苟莫离坐在马背上,身上聚集着两侧众多士卒的目光,在他们看来,此时唯有他们的大帅,还能给予到他们力量。 可大帅只是默默地策马来到帅帐前,翻身下马,走了进去。 帅帐内没有炭盆,但烧着柴火,有干柴火可以烧,在此时已经算是难得的奢侈。 苟莫离脱下甲冑,在柴火堆边坐下,摊开手,烤起了火。 剑圣坐在帅帐角落里,没睁眼,像是已经睡着了。 难得的干柴在火堆中不停作响,时不时地,还窜起些许火星。 这时,外头忽然鼓譟了起来。 苟莫离不为所动; 很快,声音消失了,不一会儿,亲卫走了进来,报告了先前军寨里部分楚人僕从兵譁变的事,已经被扑灭了。 苟莫离听完后, 笑道: 「傻子。」 说着,把手探向剑圣,刚抓到剑圣腰间挂着的炒面袋时,却看见剑圣睁开了眼,正盯着他。 苟莫离的手并未收回去, 而是腆着脸道: 「吃一口,就吃一口。」 …… 「您就吃一口吧,将军。」 「我不饿,给受伤的弟兄吃吧。」 「将军……」 「听命。」 「是。」 谢玉楼将自己的刀放在身侧,整个人斜靠在一块石头上,他现在很累,非常的累,但人一旦睏乏到某种极限后,单纯的累与乏其实早就感知不知道了,只剩下一种叫做麻木的感觉。 第1303页 斜前方,不少士卒正蜷缩在一起,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觉得更温暖一些。 谢玉楼抿了抿嘴唇; 和对面野人军惊讶于这支楚军的坚定战力一样,谢玉楼其实也惊讶于这支看似是燕军实则基本是由野人组成的兵马,他们所呈现出的……战力。 总之,和预想之中的野人……完全不同。 虽说自己这边一直咬牙撑下来了,但这边遇到的问题,其实和对面的野人军,没什么区别。 士气低落, 肉眼可见的低落; 唯一的利好是在于,大傢伙已经知道自家大军已经将前方的这支野人军给完成了包围,这场战役的胜利就在眼前了,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大家才能撑续下来的吧。 虽然,已经有人开始叫骂,为何友军迟迟不对包围网中的野人军进行合击,反而让野人军依旧可以一次次地向自己这边进行沖阵。 困兽之斗,其实是最可怕的,而他们,正处于面临困兽之斗的第一线。 这是最苦最难的差事,在帅帐议事时,没哪个主将愿意去向大帅讨要这个差事,这是拿自己手下的命,去拼去耗。 可谢玉楼没办法,因为他和谢艺不同,谢艺只是侄子,而他,是谢渚阳的义子,所以他的名字里,带着一个「玉」字。 这个时代的「义」,很重,所谓「义子」,其实和晋东学社里每年都毕业的「义儿」一样,无论是遵从于自己的内心还是当世的道德准绳,需要去牺牲时,他们必须得义无反顾。 谢玉楼伸手,摸了摸自己腿上的伤口,伤口原本不重,原本靠自己的气血封闭伤口应该能得到很好的处理,但在厮杀时,哪里可能将宝贵的气血用在这种地方,所以,不断拉扯之下,这伤势,已经恶化了; 最可笑的是,已经有溃脓的趋势。 粮食已经出现了短缺,奔袭绕后,轻车简行,除了必备的口粮外,本就不可能携带过多的粮食,也幸好截下了一支来自范城的运粮队伍,否则他们早就断炊了。 但即使如此,存粮也已十分紧张,因为那支运粮队运输上来的,粮食并不占多数,反倒是以草药帐篷以及一些用来打造攻城器具的重要零部件为主。 队伍在面对楚军时,还点火烧了一部分。 呵呵…… 还真是倒霉。 「将军,属下帮您把这里处理一下吧?」 「不用。」 谢玉楼拒绝了自己亲卫的好意,清理伤口需要将烂肉给挖去,这样子的话,他就无法亲自指挥下一场厮杀了。 他很害怕,害怕要是没了自己的指挥,那些发了疯一样的野人,会不会就会直接撕破自家的防线沖了出来。 不过, 有一道声音则在谢玉楼脑海中时不时的响起: 或许,让野人冲出去,也不是不可以。 这不是畏惧,也不是贪生怕死,更不是消极避战保存实力; 谢家的一切,都是家主的,也是少主子的,和他谢玉楼有半吊钱的关系? 真正的原因在于, 和士卒们有着念想,觉得全歼这支燕军获得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不同, 谢玉楼清晰地记得自己将部队从古越城拉出来时的所见所闻。 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是真的不对劲。 「到底哪里……不对劲?」 …… 「没什么不对劲的。」 谢渚阳耷拉着因连日疲惫而有些厚重的眼皮,对着前来向自己禀事的手下几个将领这般说道。 说完后, 谢家主甚至闭上了眼; 他这种姿态下,谢氏的将领们互相看看,没人敢再说话,纷纷起身行礼退出了帅帐。 待得帅帐空了后,谢渚阳又睁开了眼,他是很累,但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伴随着战事的进行,底下士卒还好,正期盼着一场歼灭战的胜利,但真正的将领阶层,已经嗅到了些许不对劲的味道。 自家现在属于南面包抄的兵马,野人军正在对北面勐攻,妄图打穿回去的道路,东西两侧却一直雷声大雨点小,明明已经完成了包围,却并未对野人军发动实质性地打击。 甚至是自己现在,也没趁着这个机会,南北夹击野人军,纯粹让北面阻击的弟兄独自承受来自野人的攻势。 「你很累的样子。」 女童的声音自帅帐内响起,随即,她的身影也出现在了这里。 「打仗嘛,能不累么?」 这段时间以来,谢渚阳也逐渐习惯了和这一大一小两个女人说话相处的方式。 她们不是自己的手下,但又明显地察觉到是属于自己这一方的。 「真的会这么累么?」女童问道。 「您可以试试。」 女童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我要是有这个脑子,当年就不会走上修行的道路了,这世上,怎可能有人样样精通?」 「倒是有一个的。」谢渚阳说道。 「那位燕国的靖南王么?」女童问道,「我在书里和你给我的信里,在过去的那个时间段里,他反覆地出现过。 他现在是死了么?」 「他是走了。」 「走了,是死了的意思么?」 「我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出来,他不会回来的,什么时候,他要死了,他才会回来。」 第1304页 「你们见过?」 「我还坐在这里。」 「何解?」 「这就意味着我没见过他。」 「哦,所以你才活着,这就是英雄惜英雄么?」 「谈不上。反正,如果他现在在燕军里,我会觉得没希望了。」 「可是,摄政王的风头,应该盖过了他。」 「不一样的,田无镜给人的,尤其是军前对垒时,给人的是一种无力感,而这位摄政王,并不是田无镜。」 「我想问的是,此间战事结束,您的儿子,会不会回来?」 「不急,不急的。」谢渚阳摇摇头,「这儿,才是前奏。」 「报!!!!」 「报!!!!」 传信兵快马而来, 先前曾出现在野人大军帅帐前紧急军情盖脸的一幕,在楚军帅帐前,重新演绎了一遍。 「吸风口出现燕军骑兵!」 「水泽湾出现燕军骑兵!」 「山水镇出现燕军踪迹!」 「……」 一道道军报,宛若一块块巨石,砸入了这本就显得无比压抑的池塘之中。 如果将这块区域的战场情况简单地比作一个长条形的话,那么现在则是在整个战场的东面,从野人军所在的位置,到谢渚阳现在所在的位置,甚至到古越城那附近,全都出现了燕军的踪迹。 这意味着, 一支规模庞大的燕国大军,已经完成了对整片战场的战略包围。 鳖并不在瓮中,但燕人,却直接在鳖附近,强行造了个瓮。 到底有多少燕军,才能完成这样的战场覆盖,他们的胃口,当真是大到吓人,这是要将这片战场,一口吞下! 「家主!」 「家主!」 一名名谢氏将领急不可耐地想要进来求见,但都被谢渚阳的亲卫给拦截了下来。 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了谢渚阳的身侧。 「影子,去告诉少主吧,他爹,被重重包围了。」 「是,主人。」 影子深深地看了一眼依旧站在帅帐中的女童,身形开始消散。 女童则向前走了几步,看着谢渚阳,问道: 「你不怕么?」 「哈哈哈哈哈哈!」 谢渚阳忽然发出一阵大笑, 而后用手背擦了擦笑出的泪渍, 道: 「真是怕得要死哦。」 第三十章 国战(五) 雨势不休,仿佛老天爷也要冬眠,赶早将一切排空,省得起夜。 而这对于下方的众生而言,则是另一种煎熬,更煎熬的是,恍然间,才意识到,这才只是序幕。 一群乌鸦,飞过了古越城的城墙,在城内寻了一处高点,落了下来。 城墙上,依旧有整齐且密集的楚军站立着,坚定对外宣示着这座军事重镇的威严。 然而, 在城内的军寨里,则很少看见人烟。 一座城,军事意义越重,其城内的普通百姓就越少; 古越城乃后方屏障,其实它里头,基本就没什么闲杂百姓生活,只有士卒会在其中活动,而眼下城内,无比安静,安静得有些渗人。 哪怕算上城墙上依旧在站岗的士卒,这座军事重镇,眼下依旧是一座毫无争议的……空城。 谢玉雀行走在城墙上,进行着巡逻,他的手握在刀把上,已经浸润出了一层层的汗渍。 距离家主说好的日子,已经过了十天了。 按理说,十天前,应该会有一支皇族禁军进驻接管古越城的防卫,可现在……人呢? 起初失期,谢玉雀还能安慰自己,军事调度时有错漏,能理解; 但……哪里可能有十天的错漏? 谢玉雀扭头,看向北面。 家主早早地就已经率领谢家军北上追击野人军了,按照家主对大家的示下,除了谢家军以外,还会有十五万皇族禁军以及五万以昭氏为主的贵族私兵从两翼对野人军进行包夹,以此机会,一劳永逸地解决范城之患,重新拿回蒙山防线。 前方有传信兵过来通报过消息,说楚军已经完成了对燕军的大包围,接下来,就是歼灭战。 可谢玉雀却不信, 哪怕传信兵是他义父的亲卫,他依旧不信。 没道理前方数十万大军聚集打歼灭战的同时,却无暇顾忌眼下这近乎空置的古越城。 抽调一万……不,就算仅仅是抽调五千精兵回防一下这里,不是理所应当么? 可为何, 自己在这里等了这么多天, 却未见到任何一支援军出现? 以此类推…… 北面的大包围,皇族禁军以及昭氏兵, 他们, 真的来了么? …… 「没有援兵了。」 谢渚阳对着跪伏在自己面前的一众家将与义子说道。 众人纷纷愕然, 有些心底实诚的,属于勐将一类的,惊讶得更多一些; 有些谋略强一点,善于观察的,倒是能接受一点。 其实,种种迹象,已经早就表明了。 若是东西两侧,真有近二十万大军存在,为何迟迟不对野人军发动最后的总攻? 难不成,真要等到那支野人军放下武器主动投降么? 身为宿将,当知夜长梦多的道理。 第1305页 谢家家主,堂堂大楚柱国,又怎会犯这样的错误? 「诸位,老夫,对不起你们。」 谢渚阳站起身, 将手放在胸口, 鞠了下去。 一时间,下方的将领们全都有些不适应,有的在磕头,有的起身准备劝阻。 家族私兵的存在,是一种极为原始的架构构成,它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与欠缺,但存在即有道理,它最大的道理就是……凝聚力。 眼下, 外围燕军主力已经到达,完成了对楚军的全方位包围; 在这种情形下,有援军存在,大家尚能有一战之力,最坏最坏的情况,也能大军边战边退,尽可能地再回到古越城去; 这是建立在有那近二十万大军为我侧翼的前提下的,而若是那二十万大军并不存在…… 那这支谢家军,将会被数倍于己的燕军,吞得渣都不剩! 更荒谬的是, 谢家军如今还被分了南北, 先前被包围住的野人军,此刻反而成了对谢家军南北切割且已经完美完成了的挡板。 这局面, 简直糟糕得不能再糟糕, 甚至可以说, 在场所有人,几乎都被判了……死刑。 换做其他军队,谁敢这样欺骗手下将领,谁敢这般带着大家送死,谁敢这样将所有人的命,主动地送上黄泉; 上面敢这样做, 下面, 就敢直接造反! 可他是谢渚阳,他手下的,是谢家军。 在场将领,不是谢氏宗族,就是义子身份,让他们去反家主,怎么可能? 若是衰败日久,主宗大权旁落,旁系日盛,此等局面之下,取而代之,也就罢了; 可偏偏,事实不是这样。 只是, 所有人心里,都有深深的疑惑, 为何? 谢渚阳后退几步,重新坐回到自己的帅座上。 「百年来,我谢氏虽然一直顶着四大柱国之位,但却无法跻身四大贵族之序,原因为何? 因我谢氏虎踞楚南,联姻山越; 定亲王在梧桐郡的所为, 我谢氏, 早就做了百年! 他们说我谢氏,有不臣之心,故而百般提防。 是, 是, 是! 老子有这么聪明的一个儿子, 我儿子, 凭什么就不能坐坐那把大楚的龙椅! 我是个当爹的,当爹的,自然得尽可能地把最好的,留给自己的儿子。 可问题是,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这大楚的天下,眼瞅着就要被燕人的马蹄全部踏碎了,我要这龙椅,又有何用? 让我那儿子, 让我家玉安, 当那燕人的儿皇帝不成? 四大柱国,走了仨; 四大贵族都衰落了,只剩下咱谢氏,实力保存得最好。 八百年前,我谢氏先祖追随楚侯开闢楚疆,何等豪迈! 如今, 我大楚山河破碎在即, 我辈, 可还有先祖之荣辱? 他燕国,凭的是什么才崛起的。 是他那镇北王,将祖宗百年基业,亲手拆解; 是他那靖南王,自灭满门,只身放逐; 人家先舍了,才有了今日的得; 燕蛮子能做到, 我楚人, 我谢氏, 我谢渚阳, 凭什么做不到! 眼下, 燕军主力已经抽调至此, 玉安那边,就轻松了,也就有机会了。 燕楚国战的关键, 不在咱们这儿,不在这古越城,而是在渭河,在三郡前线,在上谷郡,在镇南关! 只要那里赢了, 就可一举将燕人,彻底推回晋地,我大楚,将重新站起来! 这诸夏之争, 我大楚, 就仍能继续坐在桌上! 你们认同也好,不认同也罢; 我就坐在这儿, 我就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 你们所有人, 都被我卖了; 不, 我连我自己,都卖了。 哈哈哈哈哈哈, 死不死, 生不生的, 吃我谢氏饭,饮我谢氏水,着我谢氏衣, 为我谢氏…… 死!」 说完这些,已经两眼泛红的谢渚阳,伸手指了指四周,最后,又指了指自己: 「我就坐这儿,想杀我报仇的,尽管上来,旁人,不得阻拦。 愿意随我赴死的, 去擦刀餵马, 老夫, 与诸位一同,和燕人再战那最后一场!」 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 诸将纷纷起身,走出帅帐。 「聚兵!」 「集合!」 「备战!」 外头,军令声此起彼伏。 「我很诧异,谢家主,你让我刮目相看。」女童再次从谢渚阳身后走出。 「让你见笑了。」 「不,实不相瞒,我们本就是一群躲藏在角落里的臭老鼠,异想天开地,想要分一杯可能并不属于我们的羹。 您这样的豪杰,可能您打不过我,但您永远比我高。」 第1306页 「多谢。」 「不,是我们得谢谢您,让我们重新看到,大势的希望,其实,我们本就什么都没做,也没能帮得上忙。 不过,现在我们俩,倒是可以做出一个承诺,看在您儿子的面儿上,看在您先前这番豪气的面儿上。 当燕人大军杀来时, 我们俩会尽量,保护您逃出去。」 「所以,你们,不懂我们。」谢渚阳说道,「是真的不懂。」 「哦?」 「三索郡曾有个太守,叫徐谓长,他本有机会在燕人进犯时,提前离开,可却没有。 他临死前上书,斥陛下之过,说咱陛下,过于瞻前顾后,过于打那……小算盘。 赢了朝政,却几乎要输了天下。 他哪里是在骂陛下一个人, 他骂的, 是整个大楚。 凭什么燕人可以做到的事,我楚人做不到,凭什么燕国的皇帝可以与那摄政王共享天下以图大业,我楚人却做不到。 唉……」 「可您,很重要,能不死,还是别死了吧。」 「这个道理,我当然知道。」 谢渚阳伸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笑道; 「可刚刚那番话,说得老子是激情澎湃,其实,被唬到的不仅仅是他们,还有我自己。 直娘贼的, 真没想到, 老子也能有这般慷慨激昂一心为国的时候。 你们逃吧, 尽可能地在逃跑时,替咱多杀几个燕兵,能占一个便宜就占一个。 我呢, 就留下了, 也不厚着脸皮说什么捨生取义这种屁话了, 纯粹是因为老子年轻时不学无术,虽然识字,但文章读得少。 我得死啊, 不死的话, 岂不是白瞎了这些日子花了这么长时间搞了这么多精力好不容易才凑出来的这番腹稿? 哦, 还有一句还没来得及喊呢,那才是精华! 要听么?」 「洗耳恭听。」 「等我被燕军重重包围之际, 我要立起来, 大喊一声, 郑凡小儿, 你不是一直吹嘘个什么三缺一么, 来来来, 我这颗脑袋主送上你,凑上他娘的这个圆满!」 第三十一章 国战(终) 入冬的风,不停自大帐的缝隙里钻入,急不可待地想要捲走里头的一切温柔,周而復始。 谢玉安坐在帅座上, 在他面前,放着两堆军报摺子。 他都已经看过了, 不, 确切地说, 这几日早就看过了不知多少遍。 帅帐的帘子被从外头掀开,带进来更多的寒风,吹得书页作响。 熊廷山走了进来,其身侧,还站着三个人。 一位姓昭,叫昭翰,年逾五十,昭氏老族长于两年前病逝,如今的他,是当代昭氏族长; 一位姓石,叫石勇,是石家的继承者,于皇族禁军中任职; 最后一位,则是一个阉人,大楚没有监军太监的职位,一定程度上来说,有着深重道德洁癖的大楚贵族,他们不屑于阉人,所以长久以来,阉人在大楚的地位,并不高。 也正因此,他才会被留在军中,以做皇帝与前线的消息中转,皇帝答应过谢玉安,不干预前线战事,所以才会留下一个身份地位很低的人在这里,以防其越权。 眼下帅帐中的这五个人,可谓是整个楚国前线大营中,真正的话事人。 熊廷山这一次没有气势汹汹,更没有咄咄逼人,而是主动走到旁边一处落席处,坐下。 另外三人,也各自落座。 谢玉安抬起头,扫了一眼下方的四个人,没说话。 帅帐内的氛围,从原本的沉默,再继续到沉默。 终于, 率先打破沉默的, 是吴公公。 吴公公小心翼翼地起身,没站去中央,也没故意掐着嗓子,但声音,却还是很柔弱: 「陛下有回信。」 熊廷山、昭翰、石勇,同时站起身,准备出位下跪; 就连坐在帅座上像是个木头人一样的谢玉安,也在此刻双手放在案上,准备起身。 「这不是圣旨,也不是口谕,陛下说了,他不会对前线之事下任何旨意,所以请诸位坐回听。」 众人犹豫了,谢玉安则先坐了下来; 其余人见状,也就都各自回到位置坐下。 「陛下说,谢柱国的信,他看了。 陛下说,辛苦谢柱国了。 陛下最后还说,前线之事,依旧由谢都督来决断。」 吴公公说完这些,对在座的诸位都半福行礼,然后坐下,继续面带微笑。 谢玉安着重看了一眼吴公公,他不相信皇帝会真的完全放权,否则吴公公这个「传声筒」,根本就不需要此时跟着一起进来; 昭氏,代表类似独孤家这种很早就投靠皇帝的固有势力; 石家,代表着皇族禁军的本部派系; 定亲王,代表着军中现在规模很大的山越族派系; 自己,亦或者说,是自己背后的谢氏,代表着的是虽然没落但勉强还能称得上是瘦死骆驼的贵族势力。 其余的空白,则由皇帝去补全; 第1307页 来得这么齐整,来得这么直接,还来得这般恰到好处,如果没有提前商议过,如果心中没有一个倾向,谢玉安可不信。 石勇开口道:「都督,末将斗胆建言。」 「言重了,但说无妨。」 「是,谢柱国的信,相信都督也看了。」 谢玉安不置可否。 石勇站起身, 继续道: 「根据晋东我凤巢内卫传来的消息,燕国朝廷派遣支援晋东的二十万燕军,在完成了秋收以后,只有少部分选择东上镇南关,大部分,则向西南方向进行了转移。 所以,末将认为,燕国朝廷的那二十万援军的主力,应该已经入了我大楚境内,但不是走的镇南关出上谷郡,而是从蒙山进去的。」 谢玉安开口道;「蒙山地势不好走。」 石勇马上跟进道:「都督,这些年来,燕人虽未急着建立其大规模的水师,但对水利的修建,可从未停歇过,尤其是燕国昔日的那位五皇子,现在的工部尚书,更是在五年内,两次亲自前往望江下游巡视河工。 且晋东的那座王府,似乎对这类的建设,格外着迷,现如今的蒙山,可能已经不是那么难走了,就算是难走,这么长的时间,一批一批地运,也能运过去了。 且蒙山最艰难的地方在于后方粮食补给难以大规模输入,后勤难以持久,并非意味着人马寸步难行。 否则当年那位摄政王又如何乘船入楚? 当年的年大……年尧那个罪人,又如何能够自北方入袭范城? 另外,这些年来,范城应该也存蓄了不少粮草军需,应该足够燕人的大军一时所需。 将一支规模庞大的大军,运送过去后,再来一场不用旷日持久而是速战速决的大战,末将认为,是绰绰有余的。」 谢玉安仰起头, 道: 「晋地辽阔平坦,燕人骑兵如风,再者,晋东那块地盘,又近乎全部被那座王府的掌控,悄无声息间在自己的地盘上将军队进行秘密的调度,对那座王府而言,根本就不算是什么难事儿。」 「都督可是不相信我凤巢内卫的忠诚?都督认为,是我凤巢内卫传回来了假消息?」 谢玉安摇摇头,道:「凤巢内卫,尤其是在燕地的他们,都是我大楚的好儿郎。」 「那都督……」 「可问题是,那座王府若是想要,完全能骗过所有人,甚至连他们自己的官员,都很难弄清楚他们的大军,眼下到底去了哪里,走的是哪条路。」 「怎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谢玉安瞥了一眼石勇,很是坦白道:「你石家是纯臣当久了,无大封地无他心思。 这么说吧, 我谢氏要是想造反, 完全能做到让谢氏兵马往西走的同时,呈现给你石家案头上的凤巢内卫奏报,是往东。」 这个例子,举得有些过于生勐,生勐到在座所有人,都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去接话。 谢玉安则继续道: 「地是你的地,人是你的人,兵是你的兵,连溪流里的鱼儿,都听你的命令,在这个时候,地盘再大一点,在自家地盘里瞒天过海,不难的。 我谢氏如此, 他摄政王在晋东,只会比我谢氏更甚。」 石勇抿了抿嘴唇,坐了下来。 昭翰起身道:「都督说的是,晋地的事,我们可以说隔山如隔世,那我楚地的事呢?燕人很谨慎,但依旧在三索郡和流沙郡露了手脚,有数支规模上万的骑兵,在月余前,自东向西,穿插向了范城方向。 这是晋东军精锐的调动,绝不会作假。 这也足以印证和说明,不仅燕人朝廷的主力已经进入了我楚西,对面那位摄政王所率的晋东军,也有近半数主力,调往了楚西。 因我三郡防线,牢不可破,燕人无计可施之下,只能向其他方向寻找突破口,燕人找寻的方向,就在楚西,就在古越城,就在……谢柱国身上。 这一点……」 谢玉安忽然发出了一声冷笑, 道: 「眼前半数的晋东精锐,已经走三索郡、流沙郡前往楚西了?您怎么确定的,昭伯父。」 「一切,都有迹可循。」 「那当年独孤柱国,是怎么不明不白地就在范城外被燕军堵死的?」谢玉安反问道,「燕人之中,不,是晋东军中,将才太多,以骑兵遮蔽战场本就是他们最拿手的。」 「这不一样,都督,当年那位摄政王出镇南关往范城,其遮蔽之法,是图一时,为的是让我大楚一时间分不清楚其动向。 又怎可能,真的什么痕迹都不留下呢? 再者,时间也过去了这般久了不是? 另外,燕人原本是用不值钱的野人奴僕兵对我三郡之地进行渗透与肆虐,何以月余前,忽然改用燕人朝廷制式的兵马? 秋收早就结束了,百姓们也早就群聚被我军保护了起来,现在,对于燕人而言,功劳少,死伤还大,为何要这般做? 难不成真是因为那摄政王瞧不起朝廷的军队战力,提前让他们来练练兵么?」 谢玉安看着昭翰, 道: 「您觉得是为何?」 「目的就是为了给与我们以假象,营造出他营寨后,兵马众多的形势。 第1308页 再者,燕人为何这几个月来,像发了疯一样,大量建造营寨工事? 到底是燕人打入了我楚国,还是我楚军攻入了其燕地? 大量民夫的调用,大量工程的开建,其实…… 就是故布迷阵,以此作为遮掩。 他心虚了!」 「哦。」谢玉安点着头反问道,「您觉得,那位燕国的摄政王,咱们大楚名义上的驸马爷,手染我大楚三位柱国鲜血的郑凡, 他会心虚? 他要真想遮掩, 为何不什么都不做? 他就是把寨门一关, 不, 他就算是把寨门大开着给你看, 难不成我楚军会没事儿做主动打出去不成?」 昭翰停顿了一会儿,但还是继续道:「昨日,有自西边来的最新的奏报入帅帐。」 谢玉安没隐瞒, 点头道: 「是我父的来信,我看到的,和你们看到的,是一样的。」 「既然如此,都督为何不信谢柱国的判断?」 「我爹不是神仙,我爹,也会犯错。」 「谢柱国亲眼所见,何以为错?谢柱国以自身为饵,捨生取义,吸引燕军主力,为我大军于前线创造出这般天赐良机,都督,何以一直畏缩不前!」 谢玉安压了压手, 道: 「您说,咱们该怎么办?」 昭翰舔了一下嘴唇,深吸一口气,道: 「驰援古越城,已然来不及了。」 说这句话,昭翰忍不住注意了一下谢玉安的神色,见谢玉安神色如常, 继续道: 「那位摄政王号称五十万大军入楚,但真正的战兵,至多就二十万,甚至,还可能没有二十万。 算上,抽调西下的兵力,眼前那位摄政王手底下,战兵,应该只有十万之数。 原本我军从对峙一开始,之所以选择收缩,是因为起初时,我军虽然兵力占优,但战力……可能也就和燕军持平; 但这几个月来,大批兵马调入三郡之地充实边军,原本我军所忌惮的燕国朝廷援军并不在上谷郡,且那位摄政王手底下的本部兵马,反而变少变弱了。 故而当下, 我军大可以五路大军,同时北上,不仅要击溃眼前燕军阻拦,更有很大的机会,顺势推入上谷郡…… 乃至, 因这次晋东兵马,可谓倾巢而出,镇南关防备必然虚弱。 要是能拿下镇南关, 则我大楚与燕国之势,即刻颠转! 就是燕军还有大量兵马停滞在我楚西,只要我军卡住镇南关,他又能奈何? 至多, 退回那范城去罢了,且到时候能退出去多少,还真难说呢!」 「啪啪啪!啪啪啪!」 谢玉安鼓起了掌, 赞嘆道: 「您这话说得,真叫我心潮澎湃,仿佛我大楚之復兴,就在眼前了。」 「都督有话,但可直言。」 谢玉安直接站起身, 一脚踹翻了面前的案桌, 骂道: 「打什么仗啊,还用打什么仗啊,大家一起洗洗睡了,梦里不什么都有么! 屈天南当年也是和你这般想的! 年尧当年也是和你这般想的! 石远堂当年也是和你这般想的! 还有独孤柱国,还有太多太多,为何我楚人脑子里的这毛病,就是不能改改呢? 最好的情况, 不仅将那摄政王逐出上谷郡,还要收回镇南关,好啊,天下大势,又被我大楚,给拉回来啦! 但你们想过没有, 万一赌输了呢, 我大楚数十万大军, 前仆后继, 过渭河, 入上谷, 一旦赌输了, 又有多少儿郎,能够再活着游回来? 没了这数十万皇族禁军主力在这三郡阻隔, 燕人的马蹄, 旦夕可至京畿! 我大楚, 将再无翻身之余地!」 这时, 熊廷山站起身, 很平静地道: 「所以呢,万一燕人真的是这般做了,我们的预判对了,却什么都不做。 都督, 您想就这般坐着, 等着自己的父亲,战死的消息么?」 「那是我爹,他就算是死了,也是我这个唯一的儿子来给他哭丧摔盆!」 熊廷山大吼道: 「是,你能失去你的爹,可我大楚,已经无法再承担莫名失去一位柱国也是最后一位柱国的损失了,你知道么!」 「……」谢玉安。 熊廷山伸手,指向帅帐外, 继续吼道: 「上谷因镇南关易手,早就失去,流沙郡、三索郡早就成了飞地,范城落在那里,也是糜烂一个郡; 更何况,如今我军所在之前线,也是三郡之地,沦为了战场! 我大楚固然疆域辽阔,可我大楚真正之精华,不在楚南,而在楚北。 他姓郑的, 今年来一趟,无功而返,他可以回去。 明年再来一次,后年也再来一次! 我大楚,还能支撑多少次,还能看得见希望么!」 熊廷山伸手指了指石勇,指了指昭翰, 又指了指吴公公: 第1309页 「你当他们不知道么,你当陛下不知道么,甚至,你当你自己不知道么? 一直当缩头乌龟的结果是什么, 年年被敲打,年年像这般被消耗,呵呵呵。 此消彼长,此消彼长,到最后,我楚人,难不成只能祈祷大巫正他们,去将那摄政王或者燕国皇帝给下咒咒死才能翻身是么? 他们要是一直健在,活得长久,我大楚,得憋屈死,憋屈得……毫无还手之力地死去。 甚至不用他郑凡再亲自带兵过来, 他可以让他的下一代来领军,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将这虚弱的大楚……推倒! 我楚国不是干国,干国有江南富裕之地,我大楚之楚南,又能为我大楚续多久? 谢都督, 其实这些道理, 我们都懂,原本,我们是同意你的方略的,守呗,守住一个希望,为楚人,守一个明天再看看天色的机会。 所以, 谢都督你不应该觉得是我们今日在逼宫于你, 我们没人敢赌, 就是陛下,也不敢去赌! 是你爹, 是你那位爹, 他已经将自己,将谢氏,将我整个大楚,已经送上了赌桌! 一个, 我们压根就输不起的赌桌。 谢柱国若是战死,则意味着燕军主力,确实在楚西。 以谢柱国之死,为我大楚,再续一甲子!」 谢玉安有些失神落魄地,坐回到了帅座上。 不过很快, 他就恢復了情绪, 伸手, 撑着自己的额头, 忽然笑了起来: 「呵呵呵,哈哈哈哈……」 谢玉安伸手,用力地擦了一把自己的脸, 抬起头, 狞笑道: 「所以,当下为我大楚计,为我楚人计,为这场国战计; 本都督只能祈祷, 我爹, 早点死是不是?」 第三十二章 战鼓! 连绵的雨,终于停了。 虽然地面依旧泥泞未干,但原本那种面前与周身的一切都「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感,已经不再; 不过, 她到底在与不在,到这个日子了,其实已经不再具备什么效果,毕竟无论你再怎么磨蹭,也到霸王硬上弓且是非上不可的阶段了。 「轰!」 一队骑兵以绳索圈住栅栏,随后朝同一个方向发力拉拽,本就没有入得很扎实的栅栏直接被拽倒在地。 随即, 其余骑兵顺势沖入军寨之中,只不过大傢伙兴致沖沖地进来,这兴头,马上就过去了,瞬间索然无味。 因为军寨从外头看似规模很大,旌旗招展,但内在格外空虚,完全就是一座空营,只有一些民夫一样的楚人蜷缩在一处处面对来势汹汹的燕军瑟瑟发抖; 正儿八经的楚军,其实少得可怜。 可能,也就是在双方刚刚接触的那几日,才密集一些的产生过不少次的小规模交锋,这之后,楚军就像是破了洞的纸人一样,在雨水里浸透湿烂,瞧不见了,也捡不起来。 梁程坐在貔兽上, 天天和陈仙霸两个,也都骑着各自的貔兽,待在梁程的两侧。 梁程胯下的貔兽,皮毛已经开始呈现出黑色晶体化了,在两尊貔兽面前,显得有些高冷,而旁边的两头普通貔兽,则显得有些谨小慎微; 正如,他们的主人一样。 虽说无论是天天还是陈仙霸,他们的偶像都是王爷,但既然是身入军旅的人,自然清楚军中梁程大将军的地位; 再者,大将军本身还是诸位先生之一,只不过王府上下很少喊他先生罢了。 虽然外界一直传闻,大将军师承于王爷,是王爷亲自调教出来的军中大将,只不过这些不是天天和陈仙霸需要去考虑的事情。 梁程在这里时,他们俩马上就无比温顺乖巧。 眼前的楚军营寨,已经被拔了,相似的一幕,沿着这个南北方向,还在不停地发生着,除了偶有小股规模的抵抗,绝大部分的军寨,几乎就是这般直接闯入了。 「大将军,楚人果然是在虚张声势。」陈仙霸说了一句废话。 「对,是的。」天天也跟着附和了一句废话。 梁程看了他们一眼,心里当然清楚他们在想什么,直接摇头道: 「休想。」 「大将军,我……」 「兵马不够,我这次就带了一万骑过来,你们俩手上的燕军再算上搜刮来的楚人归附军,比我手底下的兵力可是多多了。」 陈仙霸当即开口道:「可是大将军,我们人头是多,但打起仗来,送的人头只能更多,眼下谢渚阳的本部兵马就在西南方向,若是此时不去缀上他,万一让那老东西跑了怎么办?」 「那是谢家军,而且人家并未溃败,你缀上去,会被人家反扑回来。」 「还有苟帅的野人军可以唿应……」 「野人军已经折腾了这么久,还剩下几分气力?谢渚阳是柱国不假,可要是连楚国都没了,这个柱国,还能值几个钱?」 梁程看着陈仙霸,这位被自家主上誉为下一代的名将种子; 其实,梁程很认可这一点,而且他比主上对陈仙霸的了解更为细緻。 「你们提前入三索、流沙郡攻城略地,这是前奏; 第1310页 我领一万骑花了两个月时间在那里反覆拉扯做出大军西下的痕迹,这是铺垫; 眼下的这一幕幕,则是发展。 我们该做的,已经做完了,剩下的,则是在渭河在王爷那里。 谢渚阳本身就是准备以身为诱饵赴死的,对于他而言,现在继续好端端地活着,反而比杀了他,更难接受。 再者,就是我部这一万骑,如今也是散落成一片,仓促之间也无法聚集起来多少,你们也说了,自家麾下兵马参差不齐,难以在真正关头济事。 先行收拢兵马,向野人军靠拢,队伍里还有一些粮草,能解野人军燃眉之急。」 说到这里, 梁程难得的又安慰陈仙霸道: 「早年咱们是饿狼,咬着一块肉,是死也不会松口,现在嘛,正如王爷所说,这是一场积攒多年下来的富裕仗,可以悠着点儿了。 仙霸,天天, 光景不一样了,脑袋系腰带上,非生即死的时候,已经不再了。 一味求狠求快求全, 也是会落下乘的。」 天天与陈仙霸一起抱拳: 「末将受教。」 两位少将军,一位去收拢队伍,一位去组织粮草运送; 其实,先前他们的想法,并不能算错,也并非不可行。 先以一支骑兵,强行奔袭缀上谢渚阳的本部,再等到野人军主力包抄过来,是有机会趁着谢渚阳本部没回归古越城前将其给拦截下来的; 虽然其中不确定因素很多,但为将者,对此肯定早就熟悉了。 付出一定的风险,去拿到谢渚阳的人头,尝试全歼谢家军,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以陈仙霸与天天的能力,给予他们少量精骑,是能完成战争牵制作用的,这一点,梁程毫不怀疑,更别提谢家军这会儿还处于南北被切割阶段,正是逐个击破的大好时机。 可有一点,梁程没办法明说; 那就是眼下野人军的士气,不出意外,应该格外萎靡。 萎靡的原因不是连日的大雨浇的,不是仓皇失措被「包围」给吓的,也不是因缺粮挨饿造的; 根本原因在于, 身为野人军的主帅,那位昔日的野人王故意放手冷眼旁观,甚至还自己给自己麾下军队「泄气」所导致的。 若是野人军真的是一支死战求生的孤军,忽然看见援军出现,再发现所谓的「包围圈」是假的,那定然可以再度爆发出血勇,嗷嗷叫地继续追着楚军干; 可现在呢? 梁程清楚,野人王也不是神,能把军心故意弄到低谷后再一瞬间拉到巅峰。 故而眼下,保个本,其实是最划算的买卖。 就是有些可惜了…… 梁程的目光情不自禁地看向东边, 自己不在。 …… 援军出现了,虽然数目不多,但却带来了现在急需的粮食,野人军里当即爆发出了欢唿,只是这欢唿里,也透着一股子的疲惫。 苟莫离站在帅帐外,看着这一幕,也只能自嘲式般的笑笑,再伸手,用力揉搓了两把自己的脸,感慨道: 「难啊。」 身边无言。 苟莫离目光透过指缝,看向坐在那里的剑圣。 「嗯嗯嗯~」 剑圣不理睬他; 「嗯嗯~嗯嗯~」 苟莫离扭了一下屁股,跺了一下脚; 剑圣侧过了脸,没法看,但还是开口道: 「难在哪里。」 「嘿嘿。」 得到了想要的接茬,苟莫离马上一脸笑呵呵地道: 「难在一,强压着手下将领不向两翼选择突围,因为我怕啊,怕那谢渚阳兵力不足,所谓的包围,所谓的楚国援军,只是花花架子中的花花架子,要是一不小心让一路兵马突围过去后,嘿,直接给他娘的捅穿了,那我可咋办? 我就不是尴尬了么,谢渚阳不也尴尬了么, 我他娘的到底是突围啊还是不突围啊? 所以啊,我得找各种真正噹噹的理由,再加上我的威望,给强压下去,但他们,明明是对的。」 「其二呢?」 「难在二,则是北面那支楚军,明摆着的就是谢家军的一部分,虽然久攻不下,但都是我麾下将领们自己组织的攻势。 我就故意不亲自去, 而且我还故意得错开他们的攻势时间, 尽可能地在不引起下面人反应的时候,给对面,多一些喘息的时间,可千万别给我真稀里煳涂地给冲垮喽。 我呢,是不能亲自上阵的,也不能鼓舞自家的士气,得悠着点儿,收着点儿,还得故意不闻不问,装作自己也一筹莫展的样子,让士卒们的士气,再低一点儿,再低一点儿。 哎哟,难啊。 有人觉得打胜仗难,可是对于我而言,打败仗,也挺难的。」 「还有么?」 「还有?其实也没啥了,主要是,谢渚阳知道我在故意被他包围,我也知道谢渚阳知道我在故意被他包围; 得亏谢渚阳是陪着我一起演戏的, 你觉得有意思不? 这场戏, 竟然是敌我双方将领一起心照不宣地开演的,哪里出了纰漏,哪里出了岔子,双方得一起想办法给补回去,让这齣戏,继续好好地唱着。 可惜啊, 第1311页 可惜啊, 楚人最大的悲哀,倒不是说缺精兵,而是缺强将,前些年,折损了太多太多帅才,弄到现在,他们国内青黄不接,嘿,起不来了。 说白了, 这场仗,这齣戏,得看谁编排的。 我这儿不是最难,谢渚阳一心以身作饵,其实也不算很难,我跟他对于麾下兵马的掌握,都是要生生,要死死。 最难的, 还是外围那一支最后一场大戏的编排。 用少量兵马,营造出这马踏联营之势,借着这磅礴雨势,硬生生地造出这二十万大军以上的恢宏。 这才是真正的行家啊,行家! 非用兵之法臻至化境者,不可为,不能为! 若是我所料不差,应该是咱们的梁大将军亲自来了。 也就只有他,能有这般的用兵能力。 这叫什么? 这就叫牌面! 王爷所说的富裕仗,可不仅仅是粮草、军械充足了这般简单。 而是…… 而是我就静静地躺着,看你落子, 我别的什么都不用额外做, 你落一子,我就兑一子,你尽管落,我随意兑。 啧啧啧, 别说咱王爷了,狗子我这辈子,也没打过这般富裕仗吶。」 「所以,这叫点题了?」剑圣问道,「最终落回马屁上,你该写摺子的,我不会带这个话。」 「这还真不是马屁,我说,您觉得咱们王爷,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还真不好说。」 「成峰成岭各不同,呵呵。 其实, 这一番布置,完全是王爷的手笔,他没明说,但我却明白了意思。」 苟莫离的目光,落在了那一套瓷娃娃身上, 「您觉得什么是真正的天才?按照你们修炼者的视角,灵童?剑胚?这些才算,是么?」 剑圣摇摇头,道:「没这般绝对。」 「您觉得自己是个天才么?不用拿你和别人比,就拿你和过去自己来比?」 「不算。」 「您谦虚了。」 「只是不想再配合你。」 「哈哈哈哈。」苟莫离张嘴笑了起来,他已经瞧见了远处骑着貔兽的俩少将主正在朝这里过来,故而抓紧时间马上道: 「天才是什么? 您可以品品, 在我看来,真正的天才,就和咱们王爷一样, 努力做一件事,且一直都能有进步。」 …… 军寨的围墙上, 摆着一张大靠椅; 郑凡斜靠在那里,身上披着一件四娘亲自织的黑色蟒袍; 手感很是顺滑的同时,还极为保暖。 面前的炭盆里,正不断烧着炭。 夜色的漆黑,在这里,也被隔绝……不,是被屏退。 郑凡在打着盹儿, 在这短暂的梦里,似乎又片刻地重新回味了往昔。 世人都说,那位大燕的摄政王,是靖南王的徒弟,且深信不疑。 只有郑凡清楚,很长时间以来,这都是一个笑话; 笑话在于自己当年在荒漠第一次杀人时的惊愕,笑话在于自己提前从梁程那里背好了答案再回到田无镜的面前去背出来; 所以,自己总是胆小,有些时候,也难免畏首畏脚,一张棋盘,落子生死一大片,他甚至不畏惧战阵冲杀,但更畏惧去承担责任。 当年的三国大战,是他赶鸭子上架,为了颠覆这局面,强行为之。 但……这一次呢? 怕是世人要是听到此时这位大燕摄政王心里的真实想法,得一口血呕死,那些曾死在他手下的名将豪杰,可能得因此诈尸; 因为这位摄政王现在心里想的,居然是: 我好像终于学会如何打仗了。 可惜了,这盹儿打得时间并不久; 一名锦衣亲卫,急匆匆地跑了上来,单膝跪下禀报导: 「王爷,对面的楚军,动了!」 王爷缓缓地睁开眼, 打了个呵欠, 道了一声: 「哦。」 第三十三章 铁骑踏山河 王爷只回了一个「哦」字,倒不是为了去凸显自己什么处变不惊; 虽说四下间,有锦衣亲卫层层庇护,可到底近身处,都隔得远。 慌? 还真不慌。 喜? 也谈不上。 须臾前一个盹儿,忽然意识到,自己终于学会了打仗; 所以接下来的军情禀报,无非就是奉新城学社里品学兼优的孩子,伸手接过教习递下来的考卷。 考题,没有稀奇古怪,也没有暗藏玄机,只能叫个四平八稳。 解就是了,答就是了; 题做好了,捲儿一交,就能回去瞅瞅,娘说的今晚吃饺子,到底包的是什么馅儿。 王爷甚至没急着从椅子上下来,外头冷,自个儿的蟒袍厚实还保暖,再加这炭盆烘烤着,颇有一种大夏天进冰库……哦,还裹着被子的惬意感。 因为过于舒服,所以就是想多赖一会儿。 可惜,眼下看来,这是一种奢侈。 楚军连夜开始动了,不,确切地说,是楚军的动作,在白天就已经开始了,到现在,已经进展到连夜晚都无法遮掩了。 绵延的防线上,号角声此起彼伏,燕军的体系,在感受到外界的传递过来的清晰威胁后,开始本能地运转起来。 第1312页 很多人的目光,开始聚集向帅帐; 也有一批人,开始透过帅帐,找寻王座上的那个人。 四娘来了,她衣袖款款,带来一阵香风; 当她走到郑凡身边时,郑凡还真有些不好意思,在大家都开始忙碌时,你这个偷闲地被抓了包,皮再厚,也总归得有些反应的。 再赖不得,郑凡只能起身。 不过,四娘到底是和郑凡最契合的一个女人,这并非单纯指她的优秀与长处,而是她懂得将所谓的「夫唱妇随」,给演绎到最好。 「主上,夜宵吃什么?」 「鱼滑还有么?」郑凡问道。 渭河的鱼,肉质鲜美,拿来做鱼滑,最好不过。 「有的。」 「那就鱼滑汤吧。」 「好的,主上。」 郑凡走在前,四娘走在侧,二人下了围墙,一路来到帅帐。 外头,早就站满了人,帅帐里,也有很多人。 见王爷与王妃走来,所有人都跪下行礼。 老而不死的姚子詹,这两年逐渐开始放飞所谓的文人矜持,开始不断地写文章写故事来各种冷嘲热讽燕国; 这其实体现出的,是自打当年三国之战后,干人国都被破,且接下来这些年里,燕国平稳恢復积蓄实力大背景之下,属于干人的……无能狂怒。 且这种情绪不仅仅在干国民间流转,也浸染到了其上层。 当你的对手只能通过这种似是而非的故事来歪曲抹黑你时,这证明,他们真的是已经没有其他招了。 干人以前还会要一些体面的,现在,是连体面也不要喽。 不过,姚子詹有一篇文章抨击的地方,倒不算错; 他说燕国晋东之地,不重教礼,却恪教矩,无礼而求矩,本末倒置。 燕国自先皇在位时就开了科举,如今已经很多年,可晋东这些年在人口越来越多的前提下,每年去颖都参加科举的人,是逐年下降的。 文教之风,在晋东并不盛行,晋东的百姓,更喜欢自己的孩子在学社里毕业后去从军去王府当差或者去作坊里当师傅。 所以,姚子詹拿这一点说晋东不注重礼教,是礼崩乐坏的局面; 而重教矩,则是晋东很多地方有着瞎子根据自家主上的审美,弄出来了一套很严谨的礼仪方式; 这些礼仪方式的特点在于……好看,好看,以及好看。 一定程度上,不符合诸夏之礼中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环节,都能从「礼」之中找寻到具体注释的习惯。 就比如当年摄政王跑去一座山上,直接就封禅了,封禅后还给这座山改了名字,在正儿八经的文人看来,这简直就是胡来,已经不是在不尊从礼法了,是在自己创造礼法,创造也就算了,你造出来了你还连解释都不解释。 「王爷!」 「王爷。」 一众将领单膝跪伏,右手握拳,贴在自己心脏位置。 晋东军,是一支由骄兵悍将组成的军队,因为翠柳堡成军起,就没输过,是靠着一场又一场大捷给餵出来的。 所以,很多时候郑凡的角色,已经从战前给麾下打鸡血,转变成战前给大家泼冷水以防止这些人头脑过热; 泼冷水,还真的比打鸡血要难,也就王爷本人能够做到。 「起来吧。」 「喏!」 王爷和王妃分开,王妃去了隔壁帐篷里准备夜宵,王爷则走入了帅帐。 此时帅帐里站着的,都是游击将军以上的将领,待得王爷进来后,外头的将领们才鱼贯而入,分列两侧。 郑凡在帅座上坐下,看了一眼刘大虎。 刘大虎点头,将一封封军报摺子打开,开始念诵自入夜后,各处送来的军情; 在这个时候,需要这些将领对全局情况,有一个清晰地认知。 总体情况大概是,根据侦查,楚军开始了大规模的军事调动,三郡之地,要塞城池众多,而真正的屯兵所在,也就是可野战可机动的军队,差不多分为五个大营,其中四个是主力大营,屯兵都在十万以上,剩下一个是辅助大营,兵马在十万以下。 现在, 楚军五个大营的兵马,全部开始调配,这绝不是换防这么简单了。 这般规模庞大的军事调动,只可能带来两个结果: 一个,是楚军全方位选择后撤;这显然不可能,楚军再撤,就真的要撤回京畿之地了,燕军再一前压,楚皇就能站在京城城墙上看演武大戏,连票都不用买; 第二个可能, 就是楚军要全面进攻! 刘大虎念完后, 站在旁边的黄公公喊道: 「请诸位将军各抒己见。」 有些话,还真得由公公来喊才够味儿。 黄公公这一嗓子,还真喊出了「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威严感来。 一时间,好几个将领离序而出,其余也有不少将领准备喊话。 「王爷,末将……」 「王爷,末将……」 这时,帅帐的帘幕被掀开,端着汤碗的王妃走了进来。 帅帐内先前的火爆氛围,瞬间寂静了下去。 四娘端着汤碗,来到帅座旁,放下碗和汤匙,小声道: 「主上,要加醋么?」 王爷摇摇头,道:「椒粉加一点。」 第1313页 「妾身已经加过了。」 「好。」 郑凡拿起汤匙,喝了一口汤。 鱼滑汤本就容易做,提前做好的鱼滑,加水烧开,撒上葱花滴点香油,再佐点胡椒粉,味道就很鲜美,那上面漂浮着的白嫩鱼滑,吃起来也很爽口。 王爷在喝汤的时候,四娘抬起头,拍了拍手。 锦衣亲卫端进来一大锅汤,还有好几叠干净的碗筷汤匙。 四娘笑道:「诸位将军也喝一些热热身子吧。」 诸将一齐俯身行礼: 「多谢王妃。」 如果是普通的王妃,比如熊丽箐在这里,将领们敬重还是会敬重的,但四娘不同,一手操持财计近十年,大到军饷军需,小到标户的月钱福利,都得经她的手才能通过; 一些事儿,别人不清楚,此刻能站在这座帅帐里的,又怎可能不知道? 所以,这些将领们对四娘,是有一些畏惧的。 接下来,大傢伙开始打汤,有些口味重一些的,会额外加一些盐,还会加上辣椒面儿。 对此,坐在帅座上的王爷只能在心里微微摇头,真是暴殄天物,吃什么都跟吃火锅一样,浪费了这份鲜美; 大概,王爷是真忘记了,火锅这一吃法,还是因为他喜欢才时兴起来的。 大家人手一个汤碗,一边喝汤一边开始讨论军务。 情绪上,也就一下子缓和了下来。 王爷呢,只是听着,也不评价,不过中途,王爷还是点了宫望出来,组织了一些军议,以拿出一个章程。 分歧,其实没多大。 楚人敢主动进攻,那咱们就干回去就是了,这没什么好说的。 但在方法上,还是主张先以这小半年来的土木工事做构筑的防线,来先消耗楚人一波,再伺机寻求反攻的机会。 听完整场军议后,郑凡在心底不禁有些发笑。 原因很简单,整场对楚的战事布局,就连苟莫离与自己,都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一仗,打的就是信息差,打的就是楚人的脾气与摊牌掀桌子的冲动; 故而,其实在场的这些将领,他们对于战局的认知,其实是和对面的楚人,并没有太大出入的。 而就是在这种状况下, 竟然还保持着这种极为乐观的姿态,这自信…… 且军议中,大家似乎都在刻意地迴避兵马调动导致这里防卫空虚的事,这是怕给自己难堪么? 可能,这就是上位者的悲哀; 一定程度上,也说是自己在军中威望太高,压制住了一切质疑所出现的反噬。 任何的事情,都是有两面性的,军议军议,一群丘八出身的大老粗,竟然真玩儿出了朝堂上的花儿活与忌讳;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军议给出的建议是,先行防守,再图反击,而没有真的失心疯到直接选择主动出击。 先防守看看,如果局面不行,大家再撤,撤回上谷郡,或者撤回镇南关,给王爷留个余地。 郑凡没有呵斥谁,也没有去把这些话揭出来讲明白,在宫望做好了总结后, 郑凡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道: 「就先这般安排。」 …… 楚军的攻势,来得比预想中,要兇勐得多得多。 其实,自燕楚力量在晋东的第一次交锋以来,每次折损最多伤亡最大的,都是贵族的私兵,大楚皇族禁军,伤亡有,但从未伤筋动骨。 这支楚国规模最庞大,战力也最高的队伍,终于在上位者下定决心后,迎来了自己第一次,在燕人面前的全面发挥。 楚人也给燕人上了一课,让燕人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步卒巅峰战力。 楚军共分为四路进攻, 一路由昭翰率领,其中昭氏兵马为主; 一路由石勇率领,是皇族禁军的一部; 一路由熊廷山率领,是皇族禁军加上山越大军; 一路,也就是中军,由谢玉安亲自率领,兵力最多,规模最大,全是皇族禁军。 不过,仍有一路吊在最后,并未参与到真正的攻势中来,显然是预备好了后路。 楚军的投石车,楚军的攻城器械,展现出了极为犀利的战争效果,用薛三的话来说,楚人从晋东偷过师; 虽然没有燕军的投石车来得那般精准,但比之当初,其实是提升了一个大水平。 接下来,楚军以步兵方阵配合弓箭手方阵进行前压,在燕军没有选择主动出击的情况下,楚军以一种极快的效率,开始对燕军这小半年来所修筑的各类军寨工事进行了拔出。 一波接着一波,一批接着一批,效率很高。 对于燕军而言,三天坚守战的效果,打得其实并不是很好,不仅外围防线全部被楚军突破,连最后一道防线,也已经开始被楚军侵蚀。 而如果不是燕军在第三天开始了主动出击,延缓了楚军的攻势脚步,可能现在,楚军已经打破了燕军的最后一道防线了。 楚军四路进攻,四路都兵力强盛,并无策应佯攻之说,带给燕军防线极大的压力,让燕军有些顾此失彼。 但楚军进展如此之快的根本原因,并非他们忽然神兵天降了一般,事实上,造成这般局面的不是别人,而是摄政王郑凡本人。 因为是王爷下令让燕军修筑了太多的工事与军寨,这东西,不是说修得多,就能一直起到正向作用,修得太多,反而让燕军的防御力量给分散了,摊平下去后,再面对楚人的全面进攻,就是哪儿哪儿都告急,也是哪儿哪儿都守不住。 第1314页 如果要是在这里修建个两三座规模大一些的城堡,哪怕其余所有的军寨全部剔除掉,燕军防卫与牵扯时,反而可以更为从容。 「主上圣明,败,也能败得这般理所应当。」 站在王爷身边的瞎子,给出了一记极为标准独到的马屁。 郑凡看了看瞎子,笑了笑,道:「我是真忘了这一茬儿。」 瞎子也跟着一起笑了。 这世上,哪里有人真能算无遗漏呢? 这一点,郑凡事先是真没想到,不过也无所谓了,正如瞎子所说,这般的「兵败如山倒」,也挺好。 这场仗,打的是时间差,要是真一不小心在这里和楚人僵持久了,待得楚西的消息传递过来,那一切的布置,也就都成了泡影。 亏倒是不亏,燕人其实没损失什么; 可问题是站在商人角度的话,很多时候说自己亏了多少,是原本预期赚一千两,结果就只赚了五百两,所以,就「亏了」五百两。 而郑凡面前的这笔买卖,那是以「国」来论收益的。 「我下令让他们守不住后,就不要死守,能往后撤就往后撤,他们遵从得不错。」郑凡说道。 瞎子点头,道:「他们认为,主上应该是认识到自己布置出错了,打算撤离回去了。」 「是,他们是怕我输不起啊。」 「主上这是误解他们了,他们其实比主上您自己,更害怕您失败,在他们看来,您是军神一般的人物。」 「等以后,军队里要改革设个类似参谋部的存在,不能再搞一言堂了。」 「其实军中早就有了。」 「哦?」 「因为是您亲自坐镇,所以……有和没有没什么区别,没人敢忤逆您的意思,且梁程他们,又不在这里,自然就没人敢出头了。」 郑凡点了点头,四娘走过来,帮郑凡将披风盖上双肩。 「行了,咱们也撤吧,撤到渭河北面去,让楚人,继续追过来,他们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主上的这一出阳谋,让属下佩服,属下玩弄的,是人心,至多,也就玩弄个一群人,主上玩弄的,是一个国家的意志。 是温水煮青蛙的死,还是轰轰烈烈地求一个可能。 喝醉酒了的人,你对他说你醉了,他会反驳说,没有醉; 赌红了眼的人,筹码没赔光之前,是不会下牌桌的。」 「又夸我?」 「真心的。」 「哦,所以以前没少虚情假意。」 「这……」瞎子。 瞎子倒是坦诚地点点头,道:「谁又能想到,当年在虎头城客栈里刚刚甦醒过对这个陌生环境还有些畏首畏脚的主上您, 能走到这一地步呢? 我们七个,是在一步步的恢復,恢復到自己原本的模样。 而主上您,则是一直在进步。」 「行了,别再夸了,我也是刚学会怎么打仗。」 「属下明白,略懂。」 「哈哈哈,你啊你。」 披着黑色金边披风身着蟒袍的郑凡,在一众锦衣亲卫的护卫下,开始向后撤。 接下来,渭河以南的所有燕军,都将进行撤离,因为最后一道防线一旦被楚军攻破,很容易就会被整个包捲起来。 先前楚军之所以放弃渭河防线主动后退,也是害怕这个。 等到队伍将要顺着渡桥过河时, 刘大虎开口道: 「王爷,请王爷准许我们将埋藏在这里的袍泽尸首挖出来,带回去,以防止他们被楚人侮辱。」 渡河第一战,天天率锦衣亲卫迎战楚国定亲王熊廷山的嫡系骑兵,那一战,击退了楚军,但锦衣亲卫的自身伤亡也不小。 战后,郑凡下令将战死锦衣亲卫的尸骨就埋在这渭河以南,并说这里日后就是大燕的疆土。 可现在,燕军要撤回北岸了,等楚军追击过来时,这些立的碑文的位置所在,必然会被楚人刨坟曝尸。 锦衣亲卫,是一个独立的队伍,他们对王爷绝对忠诚,同时也有着极为强大的内部凝聚力。 很显然,刘大虎之所以提出这个提议,是因为下面的亲卫将这一请求,反应给他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刘大虎现在是锦衣亲卫的副校尉; 刘大虎话说完, 就跪伏了下来, 随即, 一直保护着王爷后撤的锦衣亲卫,全部跪伏下来, 齐声道; 「请王爷恩准!」 这不是逼宫,也不是兵谏; 他们所请求的,是带着袍泽的尸骨离开,他们不想看到朝夕相处的袍泽,死后还要遭受欺凌。 王爷环视四周跪伏在地的锦衣亲卫, 开口道: 「孤,不准。」 四周跪伏着的亲卫,有些许愕然,但并未有人敢躁动,且在王爷下达了决断后,纷纷站起身,服从王令,是他们的本能。 王爷指了指那一处岸边立起的坟群, 道: 「孤相信, 安眠在那里的袍泽们,会很高兴自己被楚人给重新『请』出来的; 因为很快, 他们将亲眼见证, 我军铁骑, 是如何将楚人在这片渭河两岸,杀得血流成河!」 第三十四章 蒸口气 燕军开始败退, 第1315页 是的,败退; 主要是因为燕军败得,过于真实,真实到难以看到什么做作的痕迹。 一是因为全盘谋划之中,连一线的总兵,他们也只是棋子,并未能参透其中真意,这就直接导致了他们是完全本色出演;他们是真的在为了照顾王爷布局失误的面子,护送王爷后撤回镇南关以图将来。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郑凡在基建的执拗上出了疏忽,导致燕军的防御体系看似完备实则没了重点,在楚军大规模的多路攻势下,守不住……那是真的守不住。 乃至于当燕军撤过渭河,楚军跟进踏破先前燕军那一座座营盘时, 连谢玉安都感到有些恍惚,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般的巧合以及顺理成章,严丝合缝得让人挑不出毛病; 这种凑巧,真的是能设计出来的么? 可能, 真是自己想多了? 自己的父亲,和他们,其实是赌对了么? 「报!!!定亲王派信使来请示都督,是否渡河!」 另外三路大军,都已经推到了渭河边,接下来,就是渡河兵进上谷郡了。 当然,派人来询问自己,其实也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燕楚格局之关键,在镇南关。 镇南关一日不拿回来,燕人就能继续从容地自北而下,用他们的马鞭,鞭挞楚国的疆土与子民。 自己其实根本就没时间去犹豫和思索,既上牌桌,就至死方休。 「传令下去,各部渡河,按既定路线推入上谷郡!」 身为大都督的谢玉安,最终还是下达了这道军令。 第三天时,大楚中路军先头部队已经过河,在其他三路兵马的配合下,开始深入上谷郡,中间段的主力,也已经过河完毕。 谢玉安谨慎稳妥了一些,选择最后一批过河。 按照既定的方略,各路先锋军统一由定亲王统筹指挥,中路军以及后续跟进的兵马,则依次入列; 谢玉安这位大都督并不会继续上前,而是转为负责在渭河沿线设立据点,转接自后方运输上来的粮草为大军提供支援。 真到了真刀真枪干的时候,他的作用反而没那么大了。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那位大燕的摄政王以及他的那座王府,虽然以善于地方治理而出名,但对上谷郡这么一大块地方,採用的却是人口尽数内迁,根本就不做开发的政策; 所以,上谷郡现在除了少数的几座坞堡之外,近乎就是一片白地,前方的楚军想就地取粮根本就不可能。 也因此,粮道,成了当下重中之重,一旦前方攻势暂时受挫,大军又无粮可继的话,那么先前的这一番进军与努力,都将成为泡影。 一旦燕人缓过神来,将主力调回,楚军只得撤兵向后退,退出上谷郡,退出渭河,而且还得再次拱手让出渭河防线,退回三郡; 眼下,大量的民夫正在两岸忙碌,好在楚国的水师在楚军控制了渭河两岸后,也从觅江处下来,起到了极大的帮衬作用,极大的提高了运粮的效率。 前方,不断的有战报传来,定亲王领军,可谓高歌勐进,一连和燕人交手了几次,仗着己方优势兵力,都将燕人击退。 眼下, 楚军已经触碰到镇南关了。 定亲王决意,先将燕人余下兵马,全部推过镇南关去,最重要的是,要将燕人的那面王旗,给逼退回去。 随后,将镇南关外围的燕人势力给清扫干净的同时,让后方的攻城器械要么运上来要么就地取材进行准备,最后,再集中力量以最快的速度,哪怕是用人命去填,也要将镇南关给啃下来! 对此,已经坐在后方的大都督谢玉安自然没有异议; 一批批攻城器械,已经在推进的路上了,主要是包括重要的零部件; 在和燕人的战争之中,楚人也不是没有在学习,比如晋东的分类化与精细化的战争准备工作,楚人也早就偷师了过来。 这个本身就不难,只要朝廷肯放权,不加掣肘。 原本当年诸夏之国公认的,燕人不善攻城,器械使用方面,除了甲冑兵器,大型的其余器械,燕人都不擅长; 只是这一切因为晋东缘故,成为了歷史; 上一次燕楚国战时,燕人就已经呈现出了琢磨与学习攻城的态势,被推出来当标兵示范的,还是那时候只是平野伯的摄政王。 而在摄政王统御晋东的这些年里,燕人的战争器具的设计与打造水平,已经后来居上,虽然晋东仍然是以骑兵而出名,但它的任何一个对手,都不会小觑其现在对城池攻坚的能力。 原本的领先者楚军,现在则成了追赶者。 好在, 战争的胜负手,终究是在于人。 这一次,优势兵力体现在局部战场之下,是难逢的绝佳机会,要且必须要有所作为。 …… 「都督,下一批粮草的起运,可能会晚三日。原因是输送了一批军械上去后,占了运粮的舱位。」 「三日,无妨,先前的军粮已经送上去了,足够大军十日之用,你也辛苦了。」 「不辛苦。」 谢玉安伸手拍了拍身边这位文士的手背; 楚人倒没怎么浸染晋风,但楚人天生好浪漫的风气,让其贵族阶层,对于男子之间亲昵一点的举动,较为接受。 第1316页 「难为你了,身为孟师的嫡孙,本该像景氏一样在郢都好好地修史做学问,如今,却得到此地来,为军中分忧。 不过我相信,孟师在天之灵,会宽慰的。」 孟寿,曾修四国史书,更曾是靖南王的文教老师,归楚后,曾见证过火烧郢都,于五年前亡故。 「爷爷在天之灵,可能不会高兴。」孟启灵说道。 「哦,为何?孟师不也是我楚人么,楚国打了大胜仗,孟师泉下有知,怎会不喜?」 「都督,爷爷曾修四国史书,其实,在爷爷心中,他认为自己是夏人更甚于楚人。」 「呵呵。」 谢玉安倒是没因为这句话而生气,反而笑了起来,道: 「倒是能懂这句话的意思。」 「在爷爷眼里,燕国,是燕侯之国,晋国,是晋侯之国,我大楚,是楚侯之国,其余诸多小国,连同那干国; 也是诸夏诸侯之国。 自大夏分崩以来,天下纷纷扰扰,所谓国之战,乃诸侯之战,为诸夏之内战; 而燕对蛮族,晋对野人,我大楚对山越,甚至是干对西南土人,这些,才算是外战。 爷爷这辈子,耗尽半生心血,修四国史书,看似圆满,实则遗憾。 修史者最高所愿,非修诸侯史书,乃修天下史。」 「这些,是孟师与你说的?」 「不,是我从爷爷归楚后所着的一本书中看了所知。」 「书呢?」 「爷爷去世后,此书呈交与陛下,陛下下旨,禁止刊印发散。」 谢玉安点点头,道:「理所应当,孟师这书,不该出现在此时的大楚,其实更适合出现在对面的燕国。 若是此番战事得以顺利,若是我大楚能从燕人的压力之下挣脱站起,国运能得大势,那此书,就能从皇室封存之中,取出加以供奉了。 在孟师眼里,或许他巴不得这场仗,我大楚败,且要败得彻底吧。 孟师不在乎到底是谁家一统了这诸夏,在乎的是,诸夏何时能再真正的一统。」 「正是因为不理解爷爷的这个想法,我才会出现在这里,我觉得我是楚人,理所应当地站在这里,为大楚而战。」 「吾辈当尽吾辈之责。」 谢玉安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面向北方, 感慨道: 「当年燕国不惜以疲敝之国力,甚至以皇子之死栽赃我大楚,也要发动起对我大楚的国战,其目的,就是为了这座镇南关。 这座关,于我楚人而言,实在是太过重要,也太过沉痛。 夺回它,我大楚才有资格重新立起来。」 「都督……」 「有什么话尽管说尽管问,这是当年孟师教导我时说过的话。」 「都督,若是此战,未能成功呢?」 「未能成功,那好一点的结果,就是我大军再度撤回三郡。」 「坏……坏一点的呢?」 谢玉安闭上了眼, 道: 「你家有拓印本吧?」 「什么?」 「没有?」 「没有,但……我都背下了。」 「誊抄出来。」 「这……」 谢玉安转过身,摆摆手, 道; 「献与燕人吧。」 …… 「王爷,奴才念完了。」 黄公公将手中的捲轴闭合,先前他念的,是熊廷山派人送入镇南关中的檄文。 「以熊氏皇族血脉身份来警告孤?以大楚火凤之灵的名义,来通告孤?呵呵呵。」 郑凡站在那里,双手平举,四娘正在帮他着甲。 「黄公公,你说这傢伙,是不是在拿他的出身,在压我?」 世人皆知,大燕摄政王出身北封郡黔首,是从草莽中崛起的光耀。 黄公公笑道:「王爷,他也就只能拿这个来嘴快嘴快了。」 郑凡点头道:「就是,血统什么的,在我看来,那是论畜生用的。」 黄公公面色有些尴尬,不知道怎么接,因为这话其实是把姬家也牵扯进去了。 王爷可以随便说,因为他亲眼见过王爷与陛下互骂畜生; 可他这个奴才,怎敢跟着一起附和? 倒是屋外头院子里, 躺在那儿的貔貅听到这话,抬起头了头,看向了屋子里,打了个响鼻,以示不满。 随后,又匍匐下来,顺带掂了掂自己背上半年前刚换的一套鳞甲。 「再说了,真要论血统,他有什么资格与我论? 他是旁系所出,已不算楚国皇室本家了,我家大妞她娘,可是他楚国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论火凤之灵,呵呵呵, 这就更可笑了, 我家大妞是天生的火凤灵体,他配比么? 哎呀, 真要论起血统火凤什么的, 原来他大楚皇室的正统,竟在我大燕摄政王府?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王爷说的是,王爷说的是。」黄公公马上跟进配合。 「就这样写,与他回信。」 「奴才遵命。」 「要快,今晚前就送过去,这脸,得提前还回去,要不然他就没心思了,他没心思无所谓,孤,就很不舒服了,总觉得他欠了孤一巴掌。」 「奴才明白,奴才现在就写,马上就让人送去。」黄公公马上去忙活了。 第1317页 四娘开口道:「以前没觉得,您会在意出身。」 「我这纯粹是被那位定亲王追了这么多天,追出了火气。」 「主上,好了。」 「嗯,辛苦。」 「对了,主上,这个带上,刚蒸好的。」 「呵,还真差点忘了,大虎提着。」 四娘笑而不语。 穿戴好甲冑的郑凡,走出了屋门,翻身上了貔貅,来到了南城墙处,登上了城楼。 此时站在这里,已经可以眺望到远处楚军的密集营寨了,这是一个,足以让任何防守方,都感到心惊的进攻规模。 「大虎,你晓得么,搁以前,想都不敢想吶,他楚人,竟敢将大军就堂堂正正地摆在你面前,而且还是一马平川的地形。」 「王爷,需要下令么?」刘大虎问道。 帅帐每日接收的摺子,刘大虎都会先过一遍,而自打撤入镇南关后,刘大虎看见了一批新送来的摺子,激动得,让其难以自抑。 以至于他现在跟在王爷身边,一样眺望着前方的楚军营寨时,脸上挂着的,是兴奋的笑容。 「大虎,你说楚军接下来会做什么?」 「回王爷的话,属下觉得楚军会先行驱逐城外的我军,形成对镇南关的全面包围。」 「对,所以不用急,鱼儿已经跑不掉了,那就让它,自己再多吃点儿饵钩,套得更深一些。」 「是,王爷英明。」 「孤饿了。」 刘大虎马上打开食盒,从里头取出一个馒头,递给了王爷。 「再来一个。」 刘大虎又取出了一个,递了过去,馒头还是热的,冒着白气。 只见王爷自己手里拿着一个,还将另一个放在旁边城垛子上。 王爷手肘撑着城墙边缘,对着前方的楚军营寨,顺着迎面吹来的寒风,一口一口地吃着馒头。 已经陪了王爷这么多年的刘大虎清楚,此时的王爷,需要独处,所以他提着食盒,默默地后退。 后退时, 听到王爷也不知道是对谁所发出的一声感慨: 「瞧着, 这口气, 快蒸到了。」 第三十五章 世间再无野人王! 刘大虎提着食盒,默默地站在边上。 在奉新城,他认识一个人,姓邱,人称邱老闆,他是个干人,靠商贸起家,每逢王府有大庆时,他就会跟着一起将库存的货物拿出来,分享给奉新城的一些百姓,为王府贺为王爷贺。 这人有一个爱好,那就是收集古玩。 刘大虎为什么会认识他呢? 因为邱老闆常常派人给他奶奶那些负责清扫街面的妯娌送米面粮油,感谢她们为奉新城的干净整洁所做出的贡献; 同时,还暗示他喜欢把玩一些古件,若是家里有,可以拿来与他收。 乱世黄金,盛世古玩; 如今的晋东,刚结束乱世其实也没多久,古玩这类物件儿在寻常人眼里,根本就不值钱,再加上这些年晋东屡屡对外用兵,动辄劫掠回来一大批,尤其是当年自家王爷,更是在楚地挖了不知多少贵族的祖坟; 金银珠宝这类的,倒是好流通,古玩这些的,是真的跌价,王府自己倒是会用,可王府又能用多少? 拿下去赏赐人吧……人家又不觉得这个值钱。 所以,一大批古玩,早就沉淀流落在了民间。 刘大虎奶奶她们这帮妯娌,家里其实不是当差的就是在军伍的,屋子里还真不缺这些物件儿,邱老闆收得那叫一个欢喜。 刘大虎则曾被自己的奶奶要求其把家里腌咸菜的缸子拿过去卖给邱老闆…… 虽说刘大虎记得这个咸菜缸还是自己很小的时候从王府下面铺子里买来的; 但邱老闆还是收了,给了一笔银钱,说这东西,他很喜欢。 然后,拉着刘大虎聊了很久,主要是聊他自己对古玩的喜好。 他说真正喜欢古玩的人啊,不是为了财,而是放在眼前时的那种品味,酒在外头放久了,酒气会散,可古玩不同,越久越醇。 卖完咸菜缸,又很愉快地聊了天,吃了一小顿夜食,得了不少眼界的刘大虎, 回来后就找锦衣亲卫里的相关负责侦缉的衙司,把邱老闆给告了。 只不过邱老闆一直没事, 继续在奉新城里做好事,继续在奉新城里收古玩,也有可能继续在奉新城里讲他的故事; 但在几个月前, 奉新城内送来的摺子以及许安军纪官送来的摺子里,刘大虎在帮忙批阅时,看见邱老闆的名字上被画了红勾。 邱老闆虽然没了, 但邱老闆对古玩的态度,刘大虎一直记在心里。 有时候陈仙霸与郑蛮他们或许不能理解,外头的军旅生活多姿多彩,为何他刘大虎还是坚持要继续留在王爷身边做这书记官的职务。 自知之明什么的,都是虚的,根本原因在于,刘大虎喜欢这种能一直跟着王爷的工作; 可能,王爷就是那种「古玩」,在王爷身上,他能够看见那种醇厚。 大燕人人敬仰的摄政王,在他刘大虎的眼里,也是人,但这「人」,并未因为他是人而褪去了那种色彩,反而更为真实也更为纯粹。 刘大虎不知道人格魅力这个词,但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第1318页 王爷眼里看的是天下,自己正好可以看着王爷。 其实,对于郑凡而言,单纯放松的时间其实挺多,他也没有外界传闻中的那般忙碌; 可偏偏,当你空闲时间茫茫多时你去矫情,会显得有病; 反倒是这种忙里偷闲的感觉,才能真正的入定。 一个馒头吃完, 顺带着把先前放在边上给老田「上供」的馒头也一起吃了不做浪费,俩馒头下肚,再招招手,刘大虎贴心地送上来水囊。 喝了几口水,郑凡伸手拍了拍自己的甲冑。 在刘大虎眼里,大燕的摄政王,又回来了;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深邃,他的气质,重新变得伟岸。 郑凡当然不清楚刘大虎此时脑子里到底在想着什么东西,他现在有很多的事要忙,比如,将城墙上再亲自巡视一遍。 这个夜晚,身着玄甲的王爷从守城士卒身边不停地走过,虽然没有一个个地亲切打招唿和拍肩膀,但已经给予了他们无穷的斗志。 一支军队的精锐与否,并非体现在打顺风仗时,顺风时,一群猪,也能跑出万马奔腾的气场; 真正的精锐,在于在逆境时,依旧能够一边舔舐着伤口一边保持着目光中的狼性。 燕军虽然败了,在渭河南岸败了,撤过了河,又在上谷郡接连败了好多次,现在,整体防线已经回撤到了镇南关一线; 可这种失败,并非是成建制的折损。 因为一开始摄政王就没打算正儿八经地抵抗,后续的军队与楚军的几次交锋,也只是暂缓楚军推进的速度,给前线大量的民夫以及辅兵等等提供从容后撤的机会。 而楚军在一开始,也没料到战事能进展得这般顺利,纵然他们自信有绝对的局部战场优势兵力,也没有做出真的极端进军手段,所以,并未将楚人宝贵的骑兵在一开始就斜插迂迴,不惜毁掉自身骑兵根本来完成一场成功性虽然有却并不高的战略大包围。 搁当年,老田最喜欢玩儿这一手,有事儿没事儿,先给你来一手迂迴; 通常执行这种军事任务的就三位大将,盛乐将军、平野伯以及平西侯, 这仨,很公平,轮流来。 总而言之,燕军的败,都是纯粹的战损,都是交锋后,怕被楚军以优势兵力包围,所以做出的主动脱离与后撤。 伤亡,是不小,但站在为帅者的角度,却没什么好可惜的。 打仗,本来就是要死人的,把人命当成纯粹的数字确实过于极端了点,但正常的伤亡,只道是寻常。 覃大勇今晚见到了王爷,而且有幸被王爷拍了肩膀,待得王爷走后,身边袍泽都对他投来羡慕的目光,覃大勇也是热血上头,恨不得楚奴现在就攻城,他要为王爷多杀几个楚奴。 待到天将放明时,郑凡的巡视才宣告结束,不过他并没有回府邸补眠,而是又回到了最开始待过的塔楼。 茫茫一片的楚人营寨,比昨夜更多了一些,同时,可以清晰地看到楚军的大规模调动,他们已经在推移战场了。 看到这一幕时,可以清晰地断定,在肉眼所不及的两翼位置,楚军肯定已经前插了。 煮鱼之前,先去鳞,这是常识。 「楚人,可真是心急呢。」 「是的,王爷。」刘大虎附和道。 「大虎,你觉得该怎么办?」 「镇南关两翼的兵马……」 「要继续战而后撤?」 「不,属下觉得,两翼兵马应下死命令,命其死战。只有这样,才能更激励楚军,让他们的中军让他们的后军,更为快速且激进地提前压上来,让他们的主力,更为深入上谷郡。」 「会死人的,死很多人的。」郑凡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看着刘大虎。 刘大虎舔了舔嘴唇: 「王爷,此战功成,以后,就不用再继续死人了。」 「下令吧,命关隘两翼兵马,死战不退。」 「喏!」 郑凡伸手,摸了摸甲冑胸口夹层,意识到自己的烟在刘大虎那里,而刘大虎刚刚去帮自己下令了。 「嗯……」 摄政王爷双手放在城垛子上,感知到清晨时这上面所透着的冰凉。 但越是这种冰凉的感觉,越能让人想像到火热的铺垫。 自阴影里,阿铭显现而出,从衣服里,取出一个铁盒,递送来一根烟。 「我还以为你不在这里。」郑凡笑道。 「剑圣不在这里,属下怎么可能不在。」 郑凡点点头,凑着阿铭递送来的火摺子,把烟给点了。 「主上,属下的酒罈和酒嚢,都已经清空了。」 「心急了,还得再等几天。」 「属下明白,不过,饱餐之前的飢饿,其实也是一种享受的期待,属下现在的心情,很是愉悦呢。」 「有你在身边挺好的,真的。」 「属下忽然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因为要想保持生活的格调,身边最好得一直有个变态。」 「主上你看,楚人的投石车,推上来了。」 「呵,我可没看见。」 「属下的视力,比主上要好一些。」 「哦,我饿了,看看四娘今天准备了什么做早饭。」 …… 「两位少将主,为何没胃口啊?」 第1319页 苟莫离正大口吃着饭食,瞧着坐自己面前的陈仙霸与天天,吃得有些萎靡。 天天还好,除非特别激动时,其余时候基本都是很温和的样子; 陈仙霸就不同了,他的性格很容易写在脸上。 其实,对于陈仙霸,苟莫离是有些可惜的,他有驭下之能,也有辨才的眼光,在他看来,陈仙霸更适合早期创业时的王府。 干干干,沖沖沖,一次次地绝地反击,有点类似最开始时金术可的轨迹。 让他的桀骜性格加上天赋,在一次次真实捶打之中完全最终的塑形,将星种子,经过淬火熬炼,才能真的发出万丈光芒。 可惜了, 现如今的王府,现如今的大燕,没办法给陈仙霸提供这种乱局场面。 虽然现在也不差,是一点都不差,可就是觉得,火候上,没经过那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工序,缺了那么点意思。 到底是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推时势? 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天天开口道:「是苟帅您饿狠了,您都吃第四碗了。」 「哈哈哈哈,是是是,饿狠了呀。」 苟莫离将碗递给身边的亲卫,吩咐道:「再盛一碗。」 「你们是没经歷过没饭吃的时候啊,本帅我小时候,可是常挨饿的。」 天天眨了眨眼,他是没挨饿过。 陈仙霸也无话可说,虽然小时候生长在渔村,条件不是很好,但他有家人也有师父在身边,也没经歷过饥荒。 「坐牢时,也饿啊。」苟莫离继续感慨着。 边上坐着的剑圣笑道:「你在雪海关坐牢时,可没缺你吃喝。」 苟莫离反驳道:「我坐的牢,多了。再者,在雪海关坐牢时是没缺吃喝,可我宁愿给我住水牢缺个吃喝,现在有时候想想还有些后怕当时的情景。」 当时苟莫离被关在密室里,隔壁住着一头殭尸,苟莫离有一段日子每天被煞气侵袭,精神都近乎崩溃,那是一种超越生理上的精神折磨; 得亏他是野人王,换别人,早疯了。 这时,陈仙霸开口道:「大帅,北面的那支楚军……」 「放着呗,他们又能带多少粮食迂迴呢?就算是截了我的一批粮草押送,可那批里,本就被我提前布置过了,杂七杂八的东西挺多,粮食反而不多。 他们那边,还在闹饥荒呢。 先前,是他们卡着我,不让我北上;现在啊,是咱们卡着他们,让他们作为一支孤军,南归不得。 现在有粮也有时间,就慢慢地和他们耗。」 「那南边的……」陈仙霸组织了一下语言,「南边的谢渚阳,怎么办?」 「梁大将军还在继续演戏呢,还不晓得谢渚阳现在到底发现了真相没有,放心,这个真相,他会发现得很慢,因为是他先上的赌桌,人性嘛,就是如此。 但,就算是他发现了自己设下的坑结果掉坑是自己,他也不敢主动打上来的,最明智的选择,还是即刻回古越城保留一份希望。 真要逞那一时之勇,破罐子破摔,也不是他的性格,若真这样,那倒还好了,咱们就正好和他在这里好好玩玩儿,给咱王爷,凑个四喜丸子。」 新的一份饭盛来了,苟莫离接了碗,继续就着酱菜干饭,吃了两口,他忽然又放下了筷子,定神地看着两位少将主, 看看陈仙霸,再看看天天; 看看天天,再看看陈仙霸; 看得两个,都有些不知道如何适从。 苟莫离笑着道:「按理说,现在是个好机会啊,遣两路骑兵,就这么缀着谢渚阳,让他没办法将他那一部谢家军安安生生地带回古越城,给咱们这边收拢聚集兵马争取时间,到时候,真有可能将那大楚最后一位柱国,甚至是将他的谢家军,给一口闷下去。」 「可大将军说,没有兵。」天天回答道。 陈仙霸抓了抓脑袋,道:「大将军那里兵马分散得开,现在根本来不及聚拢,就算聚拢了一部分,也是兵马疲惫。」 原本陈仙霸与天天手中,是有兵马的,毕竟滚了这么久的雪球,可梁程一来,直接接收走了,俩人一下子成了运粮主管。 「大将军没有,可你们苟叔叔我,有啊。」 陈仙霸看着苟莫离,再看看四周军寨里,无比萎靡疲惫的军心士气…… 天天则会说话一些,道:「可大帅您麾下的兵马,已经很疲惫了。」 强拉着一支疲惫之军,只能去送人头。 「这好办。」 苟莫离从怀中掏出一根短小的竖笛,开始吹奏起来。 不一会儿,帅帐里两个陷入沉睡的星辰接引者甦醒了过来,这一男一女的身体还有些僵硬,但还是走到了苟莫离身后。 苟莫离放下竖笛, 道; 「将他们召集起来。」 「是,王。」 「是,王。」 两个星辰接引者走入军寨之中。 苟莫离看着两位少将主,道: 「这舞台上唱戏,为了以防不测,下面得准备着万一出个什么状况能顶上去的小角儿,这打仗也是如此,得预留一支生力军。 我这儿呢,正好有一支,打从范城出兵到现在,一直歇息着,没上过阵,就是走走停停淋淋雨,就是这里……」 苟莫离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第1320页 「精气神上,那更没有问题,一声令下,随时赴死,且视为荣光所在。 来来来,随我来,随我来。」 苟莫离起身,拉着陈仙霸和天天来到军寨的中央。 两个星辰接引者,已经站在了那里,同时,还有一批批的野人士卒,聚集到了这儿。 在这附近,还有很多野人士卒有些迷茫地看着这一幕,他们没接到来自上峰的通知,同时,他们也不知道,眼前这些和自己一样的野人兵,为何会聚集在那里。 几个箱子,被堆了起来; 苟莫离站在箱子上,看着面前聚集起来的士卒,他们的数目,有五千。 天天和陈仙霸站在苟莫离身后,并不知道苟莫离到底要做什么,且这些野人士卒的样子,看起来和军寨里的其他士卒,并未有什么区别。 一直到, 苟莫离举起自己的手,指着天空: 「赞美星辰!」 来自雪原千年的祷告之词,再度响起。 倏然间, 这些聚集起来的野人士卒,马上以一种极为虔诚且狂热的方式,举起了自己的手臂,用野人语,齐声高唿: 「赞美星辰!」 剎那间, 先前的萎靡,先前的疲惫,先前的浑浑噩噩,已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溢出的精气神。 苟莫离放下手臂, 看着他们。 下一刻, 这些野人士卒,全部跪伏下来, 齐唿: 「圣族星辉,庇佑吾王!」 「圣族星辉,庇佑吾王!」 顷刻间, 动作整齐,欢唿一致。 苟莫离伸手,指向自己身侧站着的天天与陈仙霸, 道: 「他们,是你们的新王,是星辰赐予你们的引路人,向他们,献上你们的忠诚!」 这些野人士卒,将他们跪伏的方向,朝向了天天与陈仙霸所在的位置,而后,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地面,双手摊开。 苟莫离跳下了箱子,对陈仙霸与天天道: 「带着他们,去追那位谢柱国吧。」 陈仙霸的神色,又是激动又是惊愕,他本欲问些什么,但其身边的天天却抢先道: 「末将尊大帅命!」 陈仙霸也深吸一口气,俯身领命。 梁程曾说过,苟莫离不是神仙,无法做到将一支军队的士气打入低谷后再在顷刻间拔起; 但若是有一群人,他们早就将苟莫离奉为星辰了呢? 五千野人骑兵,在两位少将主的率领下,奔向了南方,出寨时,可谓气势磅礴。 剑圣走到苟莫离身边,问道: 「怎么藏下来的?」 「自然不可能成建制地培养,王爷的锦衣亲卫,可不是吃素的,这边养一点儿,那边养一点儿,分散了养,就容易多了。」 「养了做什么?」剑圣问道。 「还能做什么,不就是王爷最忌讳的事儿,搞自己的私兵呗。咱们王爷,对燕国是听诏不听宣,我呢,也不过是依葫芦画瓢。 再加上范城地处飞地这么久,我要是没鼓捣出来些什么,王爷自己都不会信。」 「好不容易整出这点家私,就这般丢出去了,不心疼?」 「心疼什么? 我是给他们找了两个好归宿,下一代,不就属于他们的么?」 「我是说,你自己不心疼么?」 「我自己?」 苟莫离忽然大笑起来, 「老哥哥啊,你可知若是此时上谷郡镇南关那里一切按照计划中正在推行,等待楚国的,将是什么么? 整个楚国, 将在不久后, 被彻底打趴下,半壁江山归我王府! 以前呢,觉得雪原,已经容不下去我,所以我要入关; 现在呢,范城已经容不下我了,我将荣升,要么入王府,和北先生一起做那丞相,要么,就是外放一面,掌一地封疆! 人口会更多,兵马会更多,不会再仅仅局限于野人了。 格局, 格局!」 苟莫离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背过身, 勐地一甩手, 喊道: 「自此,世间再无野人王!」 第三十六章 虎啸龙吟 燕京城, 今日, 是上宵节。 燕人的传统,在上宵节的这天,需要在河边放莲花灯,寓意灯芯带去生人的哀思,给亡魂带来安息。 入冬后的节日本就多,重要的节日也多,事实上,上宵节在大燕,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节日。 这个节日的由来,是当年燕人面对蛮族的威胁,最艰难时近乎年年征伐开战,以这样子的一种方式,来祭奠为家国战死的燕地儿郎。 百年来,伴随着镇北侯府镇守荒漠,蛮族被压制了下去,这一节日对于民间而言,也就只停留在知道今日是这个节日的程度而已。 不过,打十余年前开始,大燕开始频繁对外用兵,上宵节则又逐渐开始凸显其作用。 而今年的上宵节,因陛下下旨,要求礼部来操办,可谓是将这沉寂了百年的节日,重新给推了上去。 甚至在今日,朝廷官员还能得到额外的休沐假期。 放莲花灯的流金河边,满是人群,河面上,灯火满满,如若星辰。 第1321页 有京内大坊,立下高台,由花魁献舞,只不过花魁不再斗艳而是全部身披素衣; 有才子三五成群,聚众高歌从军诗词,抑扬顿挫,铿锵有力; 大燕的文人在外一直被他国所瞧不起,仿佛文教这类的事务在大燕天生就水土不服; 但伴随着科举制度的一年年运作下去,大燕的文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去增长。 但大燕的文人,还是不喜佩扇子而喜欢佩刀,不喜乘轿子,而喜驭烈马。 因为大燕的那位摄政王爷,不仅着有兵书,为天下读书人做兵事启蒙,更是文道之上才华横溢,让干国文圣大骂将高雅之物玩成了流水词调。 大燕的摄政王爷并不是很喜欢做「诗词」,因为他觉得这样很没品; 这其实是心里话,但传扬出去后被外人解读上特意对标打击的干国,暗讽:百无一用是书生。 再者, 近些年来,自皇宫御书房内,不断的有陛下与摄政王之间的信笺流出。 信的格式,很正式,完全可以直接拓印上史书,陛下与王爷在信中一同为大燕的现在与未来殚精竭虑,共谋方向。 不过,真正让民间所关注的,还是信中偶尔会流出来的摄政王的佳作。 佳作,那是真的佳作,每一篇都是千古名篇;再配合上摄政王的故事在茶楼酒肆里无与伦比的人气,使得其诗词每每都能很快地铺扬开去。 所以,现如今摄政王爷,不仅仅是大燕军中的第一山头,同时还是大燕文人的……行为楷模。 流金河畔的望春楼上, 一身便服的姬成玦伸手轻轻拍打着栏杆, 手里端着一杯葡萄酿, 对着站在其身边的首辅大人毛明才笑道: 「朕希望我大燕的文人,能做诗词,能着文章,能明道德,同时也能骑马持刀安天下,这,才是真正的读书人该有的样子; 而不是干国那帮酸气腐儒,只知道比个什么多大年纪后一树梨花压海棠。」 「陛下圣明,其实,这本该就是读书人该有的样子才是。」 「可惜了,姓郑的是不愿意来做朝中做官的,否则……」 「摄政王爷若是要入朝,那臣这个首辅位置,只能乖乖地递给他了。」 「哈哈哈哈,不提这个,不提这个。」 皇帝转身,走入包厢,毛明才紧随其后。 包厢里人不多,魏公公带着年公公正在摆放着碗筷。 皇帝坐下了,毛明才也坐下了。 年公公则和魏公公一起,站在旁边。 「年尧。」 「奴才在。」 「坐。」 「奴才遵旨。」 年尧坐了下来。 「现如今,我大燕正和你楚国打第二场国战,你觉得如何?」 年尧回答道: 「回陛下的话,国战进行时,京城内的官员可以休沐,百姓可以放灯,陛下治下的大燕,比之当年,比之先帝爷时,要从容太多了。」 「朕相信,这是你的心里话。」 「是,国力较量上,大燕,已在楚国之上,更何况,战场现如今还在楚国境内。 陛下给奴才看的奏报,拉锯点,在三郡之地,楚国富裕之地在北方,与干国恰恰相反。 且这次大燕军队,是以堂堂之师开入,并非像过往那般,击之就退,对楚国国力上的伤害,将无比巨大。」 「继续说,边吃边说。」 姬成玦用筷子夹起一只虾,旁边魏公公准备上前帮忙剥,却被姬成玦挪开; 皇帝亲自剥虾,扭下虾头,蘸了蘸醋,送到嘴边吮了一口再丢下; 随后,再慢慢地剥虾身,抽出虾线,再蘸了蘸醋,最后送入口中咀嚼。 「其实,楚国现在所用之法,就是奴才当年在楚国当大将军时面对大燕军队时的战法,能拖就拖,能熬就熬。」 「你觉得,能熬下去么?」皇帝又夹了一只虾,继续剥。 「奴才觉得,是能熬下去的,虽然对楚国国力损耗极大,但主动出击的话,代价太大,且胜算,着实太低。」 「呵呵。」 皇帝将新剥好的虾,蘸醋后丢入身边毛明才的碗里, 又从魏忠河那里接过一条湿毛巾,擦了擦手, 道; 「你怎么没守住?」 「奴才是贪心了。」 「那你怎么能保证你的继任者,就不会贪心呢?」 「奴才……确实无法保证。」 「其实,打仗的事儿,朕不懂,朕也懒得去学了,因为朕是皇帝,做皇子时没那个机会,做皇帝后,还真不能乱学东西,最怕学了个半桶水一知半解,反而会害了国家。 呵呵,就跟干国的那位太上道君皇帝一样。」 干国官家最经典也是流传最广的两个例子, 一个是当年只是一个守备的摄政王入京面见干国官家,当面讥讽其不知兵; 然后干国官家「冷笑」一声,自以为智珠在握,下令三边兵马不得回援,让不到七万的燕军,大摇大摆地在干国北方领土上,打进来了,又撤回去了,同时,放任了镇北军靖南军借道开晋。 第二个例子,就是干国官家亲自挥师,企图围歼当时还是平西王的摄政王,最后摄政王成功突围的同时,还分兵将干人的国都给端了; 第1322页 等干国官家回到废墟一般的上京城后,惊愕地发现在兵难中逃出去的太子,竟然已经登了基,还给他追封好了谥号…… 且还不是个美谥,里头竟然有一个「厉」字。 这两件事, 当事人都是摄政王,压根就瞒不住,干人想瞒,燕人也不答应,会渴着劲儿地帮他宣扬,再加上干人自命清高的模样,早就为诸夏他地之民集体不顺眼,所以大家会合起伙来,一起编排干人寓言故事。 不过,单纯这两件事上,干国那位官家确实是犯了错; 但凭良心讲,还真情有可原。 第一次,干国官家是输给了靖南王田无镜,完全被靖南王看破了手脚,从容借道,甚至还帮忙打了个策应; 第二次,干国官家是对着了自认为不那么会打仗还处于「略懂」边缘颇有些不自信的平西王郑凡。 一个喜欢修道养生的官家,精通帝王制衡之术已经算可以了,却偏偏要亲自下场要和大燕两代军神打擂台,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年尧点点头,道:「大燕两代圣君,皆懂得识人、用人与信人,此大燕愈强之根基。」 皇帝其实很不喜欢把他自己和他老子摆在一起夸, 朝堂上时,那是没办法,得捏着鼻子认下他爹留下的政治遗产与影响力,这私下里嘛…… 「朕那父皇要真能懂得完全放手,也就不会有第一次望江之败了。」 第一次望江之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姬成玦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就是自家老爹想要扶持一下姬姓的大将给自己大哥安排上去了么,结果差点把自己大哥给一併毁掉。 「所以,朕这里,就得吸取教训,姓郑的要粮,给粮食,要民夫,给民夫,要兵马,给兵马,要啥给啥,随他造。 千金难买一省心吶。」 「陛下胸怀广阔,千古帝王,罕有能及陛下者。」 「你是不是想说,你年尧当年在楚国,没这番待遇?」 「奴才不敢……」 「我姓姬,又不是姓熊,有什么不敢说的?其实吧,这事儿真不怪你家的那位皇帝,你年尧,也配和那姓郑的比么?」 「奴才,不配。」 「不是才能上的不配,姓郑的我哄好了,心窝子掏给他,我就能心安理得地带着太子,一同去他家里睡踏实觉。 你年尧,是一条饿狼,餵不熟的那种。」 年尧沉默。 「年尧,有件事,朕一直很想问问你,你心里,到底是恨朕多一些,还是恨那姓郑的,多一些?」 年尧似乎是在思索, 随即, 摇摇头, 道: 「恨不动了。」 「真的?」 「真的。」 「朕不信。」 「陛下,奴才都这个样子了,又哪里还有什么其他心思?」 「朕还是不信,你年尧,没麻木到那种地步,这也是朕,最诧异的一点。 唉, 也是, 芸芸众生之潮,能在浪前打头儿的,哪怕只是打一会儿的,也绝不会是简单的人物。 年尧, 朕是替你,觉得可惜了。 朕也曾问过那姓郑的,问他,怕输么? 姓郑的回答是:怕死了。 是啊,赢得越多,反而就越是输不起,天知道输一场,就得沦落到什么境地去。」 「陛下,奴才真的是已经对其他,毫无所感了。」 皇帝身子往椅子上靠了靠, 道: 「可你刚刚吃虾时,也抽了虾线。」 「……」年尧。 「可以,吃虾时还记得要抽虾线,证明还有点讲究,有讲究,证明还有心思。」 这时,侍者送上了新菜,一份烤鸭。 看到烤鸭, 皇帝笑了,伸手指着它道: 「朕以前亲自烤过鸭,京城现在最着名的全德楼,就是朕以前的产业。 所以啊,有时候朕真心觉得,这做皇帝,其实和做厨子没两样。 上好珍贵的食材,清蒸之后撒点盐,简单却又不失精緻,还能藉口说,这是为了吃它的本味。 而若是碰到很差的食材,得加重油重料,才能压制其腥气或者臭气,就算这样,也容易让人吃坏了肚子。 皇爷爷拉拢了和镇北侯府的关系,为了给父皇铺路不耽搁功夫,又避免给父皇以污名,就自己嗑丹药把自己活生生地嗑死了。 父皇呢,是个老畜生……」 正在吃菜的毛明才,筷子抖了抖,但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可这老畜生,虽然把大燕折腾得够呛,但他临死前,还记得帮我把那蛮族王庭给扬了。 呵呵, 朕继位时, 内虽有忧,但外无大患。 就是那干楚联手,想要折腾点气势出来,朕也有那姓郑的做帮手,给他们推了回去。 朕当皇子时,挺辛苦,挺累的,但也成了亲,生了孩子,当皇帝后,反而变得自在了。 说得不好听一点,你家那位熊氏的皇帝,甚至是干国的那位太君皇帝,和朕换个位置,也不见得会做得比朕差。 局面不同,风口,自然也不同。 姓郑的曾说过,风口到了,一头猪,也能被吹上天与你讲讲那大道理。 朕, 第1323页 朕的大燕, 现在就在风口上。 年尧, 这一次, 朕决意再给你一次机会, 朕, 让你去晋东,让你去姓郑的手下报导。 一来,你对楚国熟悉;二来,楚国也有不少你的老部下可以联络。 姓郑的其实没有把他要如何打仗的谋划告诉朕,所以朕也不懂这一仗他到底要怎么打。 但朕就是觉得,他能赢,且肯定能赢。 你也清楚,此番局面,此番国势之下,楚国再输一场,将意味着什么? 楚国,已经输不起了。 朕让你去,再给朕把楚国这个房梁子,再用力推上一把。 朕在信里问过那姓郑的,他同意了。 所以, 你可愿意去?」 年尧马上离座,跪伏下来,诚声道: 「臣,愿为陛下分忧,愿为大燕,效忠!」 六年前,年尧曾说过一样的话,等来的消息是,妻子儿女沉溺江中。 六年后,年尧又说出了一样的话。 皇帝站起身,又一次走到外头栏杆处,看着下方流金河的景色。 下方百姓,正自发地高唿: 「预祝王爷大捷!预祝王爷大捷!」 「大燕必胜!大燕必胜!」 习惯了战争胜利的燕人百姓,对战争,早就没有了那种最为原始的恐惧。 姬成玦的父皇曾向他证明过,只要能得胜,燕人百姓,是能够忍飢挨饿的,他们的忍耐力,会很可怕。 其实,不是燕国可怕,而是老燕人的这股子风气,才最可怕,因为是在这股子的风气下,诞生了自己的父皇,诞生了靖南王和镇北王,诞生了一众愿意为大燕开疆拓土奋勇冲杀的燕地好儿郎。 皇帝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正享受着此时的氛围。 这时,年尧缓缓地走了过来,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开口道: 「陛下,臣真的可以去么?」 「你以为朕在骗你么?君无戏言。 姓郑的麾下有一员大将,这些年一直驻守范城,就是那位曾经的野人王。 姓郑的杀了屈培骆的父亲,间接害的人家近乎灭族,可他,依旧敢用屈培骆去建立楚字营。 你年尧,又算哪根特别的葱呢? 无非是下面那根被他割了罢了。 煌煌大势之下,诸夏能早一日一统,这天下,就能早一日得到安宁,于整个天下的归一比起来,任何事情,都会显得不值一提。 朕,给你这次机会,姓郑的,也答应给你一次机会。 你, 也就只有这一次机会而已。」 「陛下气魄,让臣钦佩。」 「比之你楚国皇帝如何?」 「老主子,其实也是个好皇帝,心胸也不差的,正如陛下您先前所说的,食材不同,烹调的功夫,也就不一样。」 「还算实诚。」 「臣,还有一事想问,虽然陛下您刚刚已经回答过了,但臣还是觉得,陛下忽然这般信任臣,让臣……有些受宠若惊。 陛下就真的一点都不害怕臣会……」 这时,隔壁包厢里传来孩童的哭啼声。 皇帝皱眉, 道: 「吵死了。」 魏忠河使了个眼色,两个站在门口的大内侍卫走了出去,进入了隔壁包厢。 不一会儿,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走了进来,孩子还在哭。 「让人厌恶的小东西,烦死了。」皇帝招了招手,同时继续对年尧道,「朕原本以为自己会喜欢小孩,后来发现,朕其实很怕小孩子哭啼麻烦,也就只有太子打小就乖巧懂事,知道为父分忧,下面那几个小子见一次烦一次。」 皇帝伸手,抓过襁褓,抓得过于随意,皇帝又不是武夫,孩子直接掉落下来。 年尧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低头看了一眼这孩子,神情勐地一肃; 这是一股很莫名的感觉,且当年尧抱住这孩子时,孩子,竟然不哭了。 「哟,还真是隔辈亲隔辈亲吶,我家太子也是,老畜生就专宠他。」 年尧身体一颤,惊愕地扭过头,看着皇帝: 「陛下……你刚刚说什么?」 皇帝凑过来,看着年尧怀中的孩子, 道: 「他姓年,叫年福,是你的亲孙子。」 「我……他……」年尧眼眶,开始泛红,不敢置信地看着孩子,又看向皇帝,「陛下……这……」 魏忠河此时开口道: 「你妻身体自去年时生了一场病,经御医诊治,已无大碍,就是眼睛,不太能见得光,手脚身子骨依旧利索。 你儿子早已成婚,娶的是贫家女,但模样也是端正,已育两子,这是刚出生的幼子,叫年福;你的长孙,叫年礼。 你闺女也已成婚,招的是赘婿,育有一子,叫年宽,现在你闺女肚子里,又刚怀上了。 年公公,咱家可真是羡慕你羡慕得要哭了。 咱家只能收一帮干儿子干孙子,而你呢,公公当着,收的是亲孙子亲外孙,啧啧。」 年尧张着嘴,不停地吸气与吐气,眼眶里,也噙着泪水。 皇帝则伸手拍了拍年尧的肩膀, 对他道; 「你刚刚是不是问朕,为何就这般放心地把你给放出去。 第1324页 因为朕不亏啊, 你年尧要是一去不归, 成啊, 宫里走了一个年公公,又能进一批……小年公公。 朕反而是赚了, 你说呢, 年大将军。」 年尧深吸一口气,将孩子递送到护卫手中,随即,后退两步,单膝跪下,拳头抵着地板: 「末将,愿为陛下灭楚!」 皇帝转过身,不再看年尧。 魏忠河则凑过来,道:「年大将军,下去拾掇拾掇,准备去吧,陛下已经命咱家在京城内选了一处宅子,就差一块年府的匾额了。」 年尧点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婴孩,在另一名护卫的引路下,走出了包厢,接下来一直到其进入晋东见到摄政王,都会有密谍司的人全程……护送。 毛明才也在此时请求告退,他还要去内阁守值,今晚是他的轮班,官员休沐,也不可能所有人都休。 一下子, 包厢内就只剩下皇帝与魏公公还在。 「魏忠河。」 「奴才在。」 「让陆冰陪着年尧去晋东吧,休息了几年,他陆冰也该出来活动活动了。」 「奴才遵旨。」 皇帝对着下方的流金河,伸了个懒腰,道: 「所以啊,年尧比那姓郑的,差远了。」 「那可不,年尧毕竟是摄政王爷的手下败将吶。」 皇帝摇摇头, 道: 「朕不是说的那个,而是说的这件事。」 「陛下?」 「你说,若是先前抱过来的,不是他年尧的孙子,而是那姓郑的孩子,会如何?」 「嘶……」 陪伴两代君王定力过人且自身本就是鍊气士的魏公公,在这个假设被抛出来后,直接破功,倒吸一口凉气。 「哈哈哈哈哈。」 皇帝见状,大笑起来,笑得无比开怀。 魏公公也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呵……呵呵……呵呵呵……」 要知道,当年郑凡在京城平西街杀上一代宰辅赵九郎时,他魏公公可是全程隔空「目睹」的。 堂堂大燕宰辅,被那时的摄政王,杀之如杀鸡。 不过,魏忠河清楚,自家陛下,是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是情分? 不, 不仅仅是情分了,它已经远远地超过了情分,也正因如此,自家陛下与摄政王之间的情分,被压得实实的,会无比的……坚定不移; 皇帝仰起头, 对着明月, 感慨道: 「幸好,这世上只有一个郑凡。」 魏公公刚打算附和, 皇帝又感慨道: 「幸好,这世上有一个郑凡。」 第三十七章 这天命,孤亲自来写! 「熊廷山派人给我送来一个游歌班子?」 「是,昨夜阵前派人送来的,属下已经让他们把人带来了,薛三检查过,不是刺客,只是普通的游歌班子,不过,有些器物上,似乎提前布置了点鍊气士的术法,小术法,不会造成什么威胁,请主上放心。」 「这算是楚国贵族战争礼仪么?」郑凡笑道,「也不对,熊廷山自己当初在梧桐郡时娶山越族女子,他本身应该不屑于玩老楚贵族的那一套。」 「是的。」 「罢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看戏也挺好,当年在荆城下船时,记得那会儿码头上也在做游歌是吧?」 「主上记得没错,不过楚国的游歌班子,分庶民与贵族的两种。」 「嗯。」 「王爷,肉馅儿拌好了。」 刘大虎将一盆肉馅儿递了过来。 郑凡伸手接过,走到面前的大铁笼前,笼子里,关着很多只鹰隼,是天断山脉的特殊物种,与普通的鹰隼还有些不同,它们的眼眸,是红色的。 只不过,郑凡一向不喜欢玩儿这些,平日里,都是薛三在养。 捏了块肉团,郑凡将其丢入笼子中,一群鹰隼开始抢食; 郑凡保持着匀速,继续往里丢。 旁边匍匐着的貔貅见到这一幕,微微立起了些身子,发出了些许不满的鼻音。 郑凡扭头看了它一眼,貔貅又马上匍匐了下去。 其实,最开始时,这头貔貅只是害怕魔王,对这个真正的主人,并不畏惧,还把郑凡当作了和自己一样的被魔王圈养的僕人; 后来,主僕观念就开始慢慢变化和固定下来了,这只貔貅,也越来越畏惧郑凡。 可能原因在于, 当年的郑凡并不像是一个真正的上位者吧,而现在,毫不夸张地说,是真的有王气加持的。 这些妖兽,对这类气息极为敏感。 将盆子里的肉全部餵完,刘大虎又打来了热水和肥皂让郑凡洗手。 洗过手, 郑凡看了看自己的袖口,他今日还没着甲。 「楚人今日会发动攻势?」 「应该是的,两翼已经开打两天了,楚人应该等不及两翼结束,会为了抓紧时间强行对镇南关发动攻势的。」 「行吧,我就不上城墙了,反正阿力和三儿他们在城墙上盯着。真要让楚人一波流给攻入关内,我着不着甲也没什么意义。」 「主上说的是。」 「听戏吧。」 「属下这就去准备。」 第1325页 镇南关的总兵府,面积并不大,毕竟奉新城的王府,也没多富丽堂皇,所以其他地方主将的官邸,肯定不敢逾越过王府,但五脏俱全是肯定的; 院儿里,已经摆好了桌椅。 郑凡走过来,坐下,顺手从茶几上抓了一把瓜子一颗一颗地嗑了起来。 四娘坐在郑凡身侧的位置上,帮郑凡开冻梨。 断了两天血的阿铭略微有些萎靡,手撑着椅背靠着。 「怎么,还享受呢?」郑凡调侃道。 「快了,快了。」阿铭微微打了个呵欠,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角,距离自己饱餐一顿,不,是可以随意挑选地盛宴,就在眼前了。 外头,瞎子领着一个老者三个姑娘走了进来。 老者手拿二胡,鬚髮皆白; 三个姑娘身着青衣,年纪不大,身段可以,分别拿着小鼓,小锣和竹节,也就是类似快板儿一样打节奏的事物。 只不过,身为楚人,被送到了燕人所在的城内,又面对在楚国近乎是有着杀神恶魔之名的王爷,走路时,小腿一个个的都在颤抖。 瞎子吩咐了一声后,走回到了郑凡身边,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 老头带着三个姑娘,颤颤巍巍地跪伏下来,行礼磕头。 「是个什么曲目?」郑凡问瞎子。 「属下问过了,是特意编排过的新曲目。」 「这不像是熊廷山那个大老粗的手笔,他没那么文青。」 「属下也觉得如此。」 「无妨,看了再说,咱也陶冶一把,欣赏一下楚地民俗表演。」 郑凡身子后靠,翘起了腿, 吐出瓜子壳, 道: 「开始吧。」 「小人遵命。」 「民女遵命。」 老者瞅了瞅四周,最后抱着二胡席地而坐; 三个姑娘,呈品字形站立。 其中,拿小锣的姑娘双臂上下一个交错,两片锣敲打在一起,寓意着开场醒声: 「嗡!」 …… 「嗡!嗡!嗡!」 楚军的投石车,将巨石抛射了过来,一部分狠狠地撞击在了镇南关的城墙上,还有不少直接落入了城内。 不过,镇南关本就是三晋时期的雄关,王府掌握晋东之后,对这座重要关隘的修葺与加固工程就从未停歇过,所以城墙厚实坚固,至少目前来看,不会出现那种城墙被砸塌的情况。 「嗡!嗡!嗡!」 没多久,楚人第二轮的投石再度发出,这一次,楚人不再去砸墙面,而是将角度调高,尽可能地砸上守城士卒或者城墙后头的区域。 飞溅的碎石在这个时候其实比箭矢更为可怕,箭矢的话你着甲运气没太背,基本都能挡住,可这碎石,直接闷在你甲冑上,也能将人闷翻过去。 城墙上不少守军因此丧了命与受了伤,开始有民夫进行伤员的转移,同时另一侧的辅兵马上接管位置。 接下来,是楚军的第三轮投射,带上了火油,此时在城墙上,可以清晰地看见一团团流火一般的存在,轰然一声,砸了过来。 其实,这种的杀伤反而不大,但对被打击方的士气影响很大。 先前,薛三正靠着一处城垛子通过射箭孔向外头观察,手中拿着炭笔,在纸上写着方位,然后丢给身边的一名甲士,这名甲士马上到城墙背面,开始打旗语。 不一会儿,一直没有动静的城内燕军投石车终于开始了反击! 「嗡!嗡!嗡!」 齐射第一轮,集中覆盖了楚军的投石车群所在的位置,顷刻间就给楚军的投石车队伍造成了极大的杀伤。 投石车这玩意儿,打哪儿基本都有点靠运气,远处画个圈一定要砸中圈内,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但若是齐射的话,一切就都能成为可能。 「奶奶的,玩儿技术,爷是你们祖宗。」 三爷骂了一声,又快速在纸上写位置,丢给面前的等候着的另一个甲士。 第二轮轰砸降临,相较于楚军的粗狂式的打击,燕军的打击,实在是精准太多。 两轮覆盖下去后,楚军接下来的投石车威能,一下子降低了五成以上。 而这时, 楚军的箭塔开始前移,连带着后方一众各式各样的攻城器具也开始前压。 在没有取得任何战场优势甚至是连城外两翼依旧在顽强抵抗的燕军军寨都没能完成拔除的楚军,开始了强行接触战攻城; 这意味着,楚军将为此付出极大的伤亡,而这很显然,已经不是对面楚军统帅所要考虑的事情了。 他就是要不计死伤,用人命,在最快的时间里,填下这座镇南关。 城门后头,肩扛双斧的樊力,默默地站在那里; 在其身后,有一众身披厚甲手持刀斧的壮汉士卒,再之后,还有一群抱着火油罈子的辅兵。 旗语,自上面打出。 「将军,来令了!」 樊力点点头, 举起双斧, 吼道: 「开门!」 …… 「夏天子为天下开了一个门,门外,是愚昧,门后,是诸夏……」 「自此,夏之光耀,笼罩四方,天下之民,皆夏民,天下之土,皆为夏土……」 唱词,有些直白,不过搭配着这特殊的唱腔加上一些肢体上的动作,倒是呈现出了一些恢宏的气象。 第1326页 就是这主题…… 郑凡已经不在嗑瓜子了,不过四娘送来的果脯,他还是会张嘴吃下去。 与此同时,投石车轰砸的声音不断出现,震得茶几上的茶杯,都在轻晃; 城墙那边的厮杀声,也越来越大,府邸外围,不断的有甲士与民夫快速穿行而过,有被从前面抬下来的伤员,路过院墙外的甬道时,还在发出着惨叫。 不过,院儿里的摄政王爷,还在继续听戏。 院儿里院外,完全是两种意境两种氛围。 唯一的影响,大概就是老者的二胡,得拉得更响一些,三女的吟唱时,得更用力一些。 「熊廷山送来个班子,给我唱大夏歌赋听?」 王爷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继续道: 「总不会是那位楚国的熊老五,在为自己的投降归顺做铺垫吧?」 瞎子开口道:「应是有用意的。」 游歌班还在继续唱,唱的内容基本都是大夏多么伟大,大夏天子创业多么艰难,大夏留下的东西,一直光辉永存影响着世人云云。 台本的词儿,押韵工整是肯定的,可也无法掩盖其内容上的空洞。 四娘笑道:「比咱晋东的社戏差远了。」 这时, 老者二胡上面升腾起一股股白烟,没入老者的口鼻,老者神情瞬间变得肃然,眼眸里也没有畏惧怯懦之色,抬起头, 直视向这里! 瞎子站起身,走到郑凡身前, 道: 「主上,正戏开始了。」 …… 「正戏开场了,床弩,给老子射!」 薛三看见樊力带着刀斧营已经冲出了城门,噼开面前楚军士卒的同时,开始焚毁他们的箭塔等攻城器械。 而在薛三的命令下,先前没使用的床弩等各式重型弩被燕军推了出来。 晋东王府拥有一整套的作坊体系,这些年来,不仅仅是完成了军队的大换装,同时还研发设计了很多杀伤力巨大的战争器械。 一架架弩箭车被推了上来,拼搭而起,有的是三矢的,每一根都无比粗长,有些则是以量取胜的,排得密密麻麻。 「预……放!」 「预……放!」 城墙下方的楚军直接被这突如其来密集可怕的箭矢给弄懵了,这种重弩,就算是武夫高手被射中,也能直接破开其护体罡气,更别提普通士卒了,哪怕他们穿着甲冑,但也无济于事,依旧会被洞穿,很可能还会成串。 靠着这一极为密集的箭幕,下方的战场被瞬间完成了切割,后面的楚军无法及时过来帮助,使得樊力等人乱砍一通放火引燃后,还得以从容地回撤,回到城里。 楚军的攻势,不得不陷入了阻滞; 但楚人的准备,显然也是不少,亦或者说,楚人早就心心念念地想拿回镇南关了,这些年,楚军也没闲着。 很快,在城墙上就能看见楚人又推出了一批攻城器具,新一轮的攻守战,也随之再度展开。 下方,楚人的尸体已经倒了一片又一片,终于,一架架云梯被固定上来,楚军开始蚁附攻城,箭塔也再度被推近,双方开始互射。 覃大勇一刀砍翻一个企图爬上来的楚军士卒,还没来得及侧过身子,一根从下方射上来的箭矢就射中了他的脸; 确切地说,是脸皮,嘴巴的那一块位置,被箭矢射穿了过去。 忍着剧痛,覃大勇将箭矢拔出,身边有袍泽接替了他的位置杀敌,覃大勇则背靠着城垛子蹲下来。 他现在很疼,感觉自己半张脸都已经烂掉了,可偏偏不能喊疼去发泄,因为这样会更疼。 「自己下去找军医包扎!」 什长对覃大勇喊道。 覃大勇摇头; 什长对着覃大勇的肚子就是一脚: 「滚他娘的下去,少了你一个楚奴也打不上来,快去!」 覃大勇只得点头,匍匐着身子走到城墙背面,那边有民夫在候着,当即一个民夫就搀扶着他下去。 等到了军医帐篷那里时,那个先前搀扶着覃大勇过来的民夫喊了一个数字,旁边一个书记官做了记录,民夫马上又折返回去继续寻找伤员。 晋东军民,闻战则喜,在此时可谓体现得淋漓尽致,无论是正兵辅兵还是民夫,都在为自己的军功努力着。 另外,晋东军的战场救治体系,是四娘亲自建立的,以前在翠柳堡时每次打完了仗,都是由四娘帮忙处理伤口和缝合; 其实,每个军队里,都有军医这样的职务,但晋东军,是最为专业的。 充足的后勤医疗保障,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绝对值,且是超值。 「会有点疼,你忍着点儿。」军医检查了一下覃大勇的伤势说道。 覃大勇点头,同时眼神示意自己没问题。 然后, 「啊!」 覃大勇这一脚,又牵扯到了伤口, 马上又更疼: 「啊啊啊!!!」 终于,消毒流程结束,军医帮覃大勇把脸上的口子包扎了起来。 「事儿不大,放心。坐休!」 覃大勇已经大汗淋漓,只觉得楚奴比起眼前的军医官都要可爱得多。 这时,又有一个被砍伤的士卒被民夫抬了过来。 刚给覃大勇治疗好的军医官走向了他, 第1327页 然后, 在覃大勇的注视之下,那位兄弟也:「啊!!!!」 消毒,止血,上药,这一流程下来,可以让很多会因感染而死的士卒保下命,也能让本会残疾的士卒又更多的机会重新回到战场。 只不过,这流程上,肯定是比较简单粗暴的,不可能跟在家里看郎中时那样和风细雨。 事实上,很多军医都是在战时被徵召过来的郎中,有些身上也是有标户身份,不过平日里也能在医馆坐值; 所以,平日里面对病人需要和风细雨的他们,在此时,似乎也得到了一种莫名的宣洩与畅快,看着士卒们痛叫,一个个的脸上竟然还时不时的露出笑意。 覃大勇捂着自己的脸,他已经被安排了坐休,就是军医官认为你现在最好先休息养伤,最好不要去前线; 而一旦前线战事吃紧,这些「坐休」的伤员,则会接到命令重新上阵,命令没下来,就意味着前头问题不大。 覃大勇找了处铺着白布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会儿,他脑子里不是什么箭矢再偏移一点就正中自己面门的后怕,反而有些庆幸,自己已经娶了婆姨。 也不知道现在俩弟弟在哪里,还好么? 旁边不远处,一名正在被急救的士卒眼瞅着就要不行了,他的伤口太大,血根本就止不住。 「有什么要说的?」 军医官把自己的耳朵贴过去,想听他的遗言。 伤兵嗫嚅着嘴唇, 张着口…… …… 拉二胡的老头儿张了张口, 一开始声音无比沙哑,开不了口; 渐渐的,声音终于发了出来: 「摄政王爷可知大夏天命?」 郑凡笑而不语。 「王爷,按照天命,大夏将兴,天下将入新鼎,你可知自己,已经逆势而行?」 郑凡看着那个老头儿, 道: 「那原本的势,是什么?」 「燕、晋、楚、干,都将被颠覆,新的大夏,将重新崛起,违背大夏誓言者,将遭天诛! 王爷若是能回头是岸,顺天意而行,可保荣华天庇,子孙绵延,福康永续。 若继续一意孤行,必为天地同弃!」 他说的,是预言。 「你到底是谁?」郑凡问道。 「我等乃顺应天道之人,特来藉此机会,规劝王爷; 天意,不可违,纵逞得一时,又岂能逞得一世? 王爷已经行逆天之举,天下格局,已被您搅乱,当及时收手,还天命以体面,天命,也将给王爷以体面。」 「唉……」 郑凡嘆了口气。 「王爷已被困入瓮中,天命让我来,助王爷脱困,且赐王爷顺天命行大义之契机,王爷,自当珍惜啊。」 「可是,你口中的所谓天命,在孤眼里,就跟你们先前唱的台本一样; 空洞, 乏味, 没丁点儿的意思。 这台本,着实稀烂,孤,真的是听不下去啊。」 「王爷的意思是……」 「大虎,传令!」 「喏!」 刘大虎一刀,砍断了大铁笼子的锁链,笼子被打开,一群鹰隼飞出笼子,直冲云霄,而后四散,它们的飞行速度极快,而且,外围本就有其他鹰隼在盘旋,隔着老远互相唿应后,消息,传递得更快。 在天上翱翔的鹰隼眼里, 下方苍茫大地, 一道道黑色的洪流,宛若悄然间甦醒的条条巨龙,正以雷霆之势,向着镇南关的这面王旗,奔袭! 院内, 王爷双手负于身后, 没去看那个老头儿, 而是目光微微斜举,望向天幕: 「笔在孤的手中,又凭什么要乖乖坐着听你来唱戏? 这台本,不,这天命, 孤, 为何不能亲自来写? 正好, 就先用这五十万大楚精锐, 为我润笔!」 第三十八章 决战! 五十万大楚精锐之鲜血, 入吾砚中, 为我润笔。 这番话,还真没有去打什么腹稿,也没去刻意地拔高什么; 纯粹是因为这个老头所说的话,实在是过于可笑,也过于荒谬,乃至于听戏之前,郑凡都没料到会是这般低端到令人牙酸的劝降。 故而,这番回应,也是满满顺手为之的随意。 瞎子双手掐印,精神风暴释出,剎那间,老头儿身上的白雾消散,整个人昏厥了过去,那三个不明所以的游歌姑娘赶忙去照看老头儿。 她们,只是个传话筒而已,甚至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来做什么的。 郑凡嘆了口气, 看向四娘, 问道; 「按理说,这会儿我应该雄赳气昂一些,可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的勉强。」 四娘妩媚一笑,道:「主上这话,应该在晚上说才是。」 旁边瞎子与阿铭,都不自觉地撇开头,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有些玩笑,可以随意地开,有些玩笑,是绝不能参与的,否则,真就是三品无望了。 对着自己的媳妇儿,王爷也没觉得这话被冒犯了,反而道: 「没办法啊,责任嘛,不能行的时候也能强行地压上去,毕竟自己应该做的,不是么?」 第1328页 「爷辛苦了呢。」 「哈哈哈。」 老夫老妻的打趣儿,到此为止; 郑凡扭了扭脖子,撑开双臂, 道: 「不着甲了,穿王服吧。」 按燕制,册封爵位时,往往会带去相对应的朝服,也就是大礼仪场面时所需要穿的正装,对于普通的勛贵而言,这一套衣服,就是传家之宝,无比神圣。 郑凡自然也是有的; 从先帝册封他为平野伯到平西侯,每一次册封,宣旨太监都会带着朝服送过来,这里的一套衣服,并不是指的就「一件」,而是分好几件根据时节、场合所需。 封摄政王时,姬老六也让宫里绣衣宫给自己特意设计制成了一套; 只不过郑凡因为有四娘在身边,不缺衣服穿,再加上越是尊贵的朝服,因满载着寓意和尊贵,所以舒适度上很差。 也因此,郑凡平日里所穿的各式蟒袍什么的,都是四娘给自己织绣的; 贴身,舒服,透气,当然,不缺尊贵。 「以前总觉得,礼数这类的东西,都是累赘;形式上的玩意儿,都是负担; 现在想想,还是以前的自己太过年轻,累与负担,有时候得主动去背负起来,这才是真正的不容易。 这些年, 一路走来, 我说过太多鬼话,也许下过很多宏愿,骗过不少人; 可那些被我骗的人,敌人还好,自己人的话,其实有不少是心甘情愿地被骗的。 老子脑后有反骨,几乎就是明摆着的事儿; 头两年刚甦醒,演技自以为精湛,实则生涩得很。 先帝曾给我一块牌子,让我没事儿做时可以去湖心亭看看三皇子; 老镇北王在御花园里请我吃烤羊腿,问我问题,我自以为回得精妙,但人家过后马上就想把我要回到镇北军里去? 真的只是看我是北封郡人氏就惜才了? 老田最早时,也是在故意地磨我的性子。 呵呵, 都是千年的狐狸,我却拉着他们显摆似的聊那聊斋; 等自己坐了王座后,再回头看,才觉得自己当年,还是有些嫩了点。 感谢他们当年的不杀之恩, 今儿我郑凡, 给先帝一个面子, 给老镇北王一个面子, 给这些年来,跟随着我出生入死的燕地儿郎一个面子, 给这大燕, 一个面子!」 四娘端着王服过来,帮郑凡更衣。 摄政王的王服,早就脱离了藩王蟒袍的范畴,制式上,大部分都是沿袭着大燕龙袍的规制,连龙椅都捨得同坐的姬老六,自然不会吝啬一套衣服。 王服主体是黑色,绣着金龙,配合着王冠,自有那么一股子威严之气流露而出。 不过,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但那是指光鲜靓丽的衣服,类似蟒袍王服以及龙袍这类的,反倒是更需要穿着者本身的气场去撑起,否则就容易起反效果。 「如何?」 郑凡看着四娘问道。 「威严肃穆。」四娘很认真地回答道,「夫君是名副其实的王。」 四娘后退两步,仔细打量着自己的男人。 还记得当年为了让郑凡早日初进阶,四娘用手曾帮忙刺激了一下; 那时的他,对魔王,对这世界,其实还有着很深的戒备与警戒,往往是强打着的镇定。 现在, 自己的这个小男人,人到中年,也终于完成了蜕变与沉淀,四娘心里,也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 仿佛这一切都是在一夜之间发生,又仿佛这些年来一点点的改变,都是这般的真实。 她从未否认过自己对男女之情的无感, 就是儿子生了下来,她也会嫌烦; 可或许, 夫妻夫妻, 就是这样的一种陪伴吧,仅仅说一起陪伴变老,实在是太简单与苍白了; 真正的契合与相守,更多的是来自灵魂上的相融与调和。 旁边原本匍匐在那里的貔貅,见到郑凡换了王服,慢慢扬起了头,一双大眼里,似乎也亮起了光。 「阿铭,刀。」 「是。」 阿铭将乌崖递了上去; 身着摄政王服,挎着刀,这感觉,似乎一下就立了起来。 外头, 锦衣亲卫已经准备就绪。 当郑凡走出来时,早就侍立一旁的黄公公目光一怔,先前听着外头的喊杀声与动静,再结合前些日子燕军不断败退至镇南关的铺垫,让他这个监军太监心里也是无比的不安。 他晓得自己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个吉祥物,可身为吉祥物,他也害怕自己这一次不灵了呀。 可这一见到身着王服出来的摄政王, 黄公公那一颗不安的心,在此时似乎得到了安抚; 再在心里嘀咕一句犯忌讳的话,见着摄政王,就像是当年见到先帝时那样,仿佛再危难的局面,都不叫个事儿了。 貔貅自后头跟着一起出来,四个蹄子稳稳地踩在青砖上,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姿态,显得更为英武一些; 紧接着, 身体一颤, 自其后背位置,一层精緻泛着黑色光泽的鳞甲铺陈下来,覆盖住全身; 鼻孔间,也喷吐出两道炙热的鼻息,神兽的派头,可谓十足。 第1329页 郑凡走向了貔貅, 原本还继续沉浸于展现自己的美好情绪中的貔貅,感知到了来自自己主人的目光,默默地屈膝。 郑凡手掌一撑,翻身坐上。 貔貅顺势立起,发出一声低吟: 「吼!」 身上的鬃毛,也随之开始发散。 锦衣亲卫纷纷上马; 貔貅迈开步子,走出了这座镇南关总兵府。 对于普通人而言,纯血统的貔貅,它是自带神秘与肃穆感的,更何况,比貔貅更为让人尊重和狂热的王爷,此时正坐在它的背上。 街面两侧,有不少民夫,下意识地驻足; 也有刚从前线运送下来的伤兵,默默地攥紧拳头,放在自己的胸膛位置。 王爷没有停下来去与他们说什么, 也不知道自什么时候起, 他已经不再喜欢做什么演讲行什么训话了。 记忆之中, 上一次正儿八经地做战前动员,还是在干国时。 请诸位,为我赴死; 然后,八千铁骑,赴死开路。 这是一个结,一直打在郑凡的心里。 以前的自己,或许觉得战前鼓舞起士气,只需要打赢这场战争,就一切都是值得的。 而且自己也是一直在打胜仗,只要能赢,自然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那一场,也是赢的,毕竟端掉了干国上京; 但对于那场局部战役而言, 这些赴死的士卒,并没有战胜面前的敌人,并没有欢快地在战后解开禁酒令后,喝着酒举着敌人的头盔载歌载舞地庆祝; 他们,只是为了自己开路,让自己逃了出来。 当然,这件事并不是主因。 郑凡是一个有道德的人,但他的道德,在很多时候只是为了自己舒服时,盖在身上御寒; 不需要时,可以毫无顾忌地丢在地上,也不嫌地上脏。 不再去做什么战前训话了, 是因为已经不需要这么做了。 还记得当年跟随田无镜出征时,那一道身着鎏金甲冑骑着貔貅的背影,为千军万马所跟从; 不需要一言一语, 他策动了胯下坐骑开始冲锋, 身后十万铁骑,自然紧随其后,碾碎一切前敌! 当年郑凡觉得,这是因为老田本身就是巅峰武夫,因为他自己很强,所以才敢冲锋在最前沿; 等之后, 郑凡才逐渐明悟过来。 不是因为老田沖第一个才起到这种效果, 事实上, 这和他沖第一个还是在中间亦或者留在后头,根本就没什么关系。 士卒们只需要知道,他在这里,靖南王在这里,就足够了。 他们愿意不惜一切,击穿前敌,让自家的王爷,连刀都不用拔,这是他们的信仰,也是他们的狂热。 刘大虎举起手臂, 两侧前端的锦衣亲卫,将旗帜举起。 大燕黑龙旗,晋东军双头鹰旗,再加上摄政王本人的大纛。 刘大虎又抽出自己的刀,横举。 其余锦衣亲卫,全部抽刀,举于身侧。 队伍,依旧保持着前进,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已经降临,宛若暴风雨来临前,那令人难以忍受的闷热,让人情不自禁地去期盼接下来的雷鸣。 距离发生激战的城墙位置,越来越近了,周围的辅兵、民夫以及待上阵替换的士卒,也越来越多。 楚人的上一轮攻势,刚刚结束,很多人都在喘息。 然后, 他们看见自家王爷,骑着貔貅,行于最前列,后方,是王爷的锦衣亲军; 士卒们纷纷将拳头置于胸前甲冑位置,晋东军律,以及大燕军律,战时不用行大礼。 不过,仍有不少没那么有经验的辅兵和民夫,遵照着他们的本能,跪伏下来。 城墙上,正和樊力坐一起喝着水的薛三,晃荡着自己的三条腿,瞅向了这边。 三爷伸手戳了戳樊力的胳膊, 道; 「发现没有,主上,真的成了主上了。」 樊力瞥了薛三一眼,没说话。 「越来越像咱们了,王,魔王。」薛三继续道。 樊力翻了个白眼, 道: 「他是咱爹。」 你爹长得像你? 薛三皱了皱眉,他无法反驳,因为理论上而言,樊力说的一点没错。 但三爷还是马上意识到什么, 道: 「嘿,想不到你能说出这种话。」 …… 下方, 骑马在王爷身边的阿铭,此刻正抬着头,向天上看。 天上盘旋着好几只鹰隼; 其实,飞鸽传书的效率,很低,远远比不得八百里加急;这鹰隼传信,比飞鸽传书好一些,但也很鸡肋。 因为它最好的使用方式,是在局部战场上沟通不方便时,快速传递军令,而且这个军令,得无比简洁。 当下这个情况,楚军在攻城,镇南关两翼军寨,也在厮杀之中,楚国大军近乎以一种大半包圆儿的方式,囊括了整个战场。 双方的斥候、轻骑正进行着极为惨烈的厮杀与消耗。 故而,用训练出来的鹰隼来传递军令,就无比适合了。 「主上,颖都燕营晋营落位了。」 第1330页 「歷天燕营晋营落位了。」 「曲贺落位了。」 「京城禁军,落位了。」 朝廷这次派出的兵马,是二十三万。 这是第一批入晋东的兵马,并不是全部,因为在原本的战略计划里,这是一场持久战,所以,后续会有更多的援军以及更多的民夫。 三万自京城开来的禁军,是姬老六送过来的精锐家底,这些年京中禁军刚刚操练起来,底蕴还不深厚,但尽管如此,姬老六依旧算是大方的了。 其余二十万,则被统筹为晋地三大方位派遣来的燕营晋营兵,全是正兵,也就是兵甲齐全,而且一大半还是曾经歷过上一次燕楚国战的老卒。 战争,会消亡军队,但战争,也能歷练军队,老卒对于一支军队的战斗力,可以说是一种保证。 阿铭作为吸血鬼,视力很好,此时他还在用自己的目光在空中继续搜寻着。 很快, 他开口道: 「李成辉落位了。」 「金术可落位了。」 晋东军的真正主力,落位了。 而且,这些大军,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潜伏在镇南关以东、以西以及以北,吃好喝好,养精蓄锐,可谓磨刀霍霍。 甚至,是求战心切。 像是眼瞅着猎物就在跟前,却被铁链子锁住的一群狼狗,早就已经在疯狂挣扎着嘶吼着了,嘴角,更是早就滴淌下了不知多少口水,真能出现的话,地面得积出一大滩来。 可给他们锁住的,是大燕的摄政王,他们不能造次,也不敢造次,什么求功心切仓促进击,是不可能发生的。 在晋东, 不, 在整个大燕军中, 没人敢违抗来自摄政王的军令! 这就是地位, 这就是排面。 约束几十万普通人,已经是让人无比头疼的大工程了,约束几十万上过阵杀过人的丘八,更是难如登天。 所以干人会因为失去刺面相公再又失去老钟相公后,无比痛苦,因为他们就算能凑出大军,也无法有人可以出面正儿八经地统御好他们; 所以楚人在接连失去柱国和大将军后,会无比的侷促,这不是朝廷也不是皇帝加官晋爵给尚方宝剑什么的就能立马落实的事儿; 脑袋系裤腰带过日子的丘八,真红了眼,是能连天子都不认的! 所以,一尊军神,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实在是重中之重,宝贵中的宝贵。 郑凡向前一指, 道; 「开城门。」 「王爷有令,开城门!」 「传王爷令,开城门!!」 「王令,开城门!」 镇南关的城门,被打开。 刚刚结束一轮攻势无果,正在后退准备下一轮攻势的楚军,有些疑惑,先前攻城时,燕军出城冲杀一番是能理解的,现在呢,燕人要做什么? 远处, 立于行辕上指挥战事的熊廷山,在见到这一幕后,忽然觉得自己的断臂位置,又开始刺痛起来。 一种惶惶,一种不安的情绪,正在笼罩过来。 再接着的,就是城内的守军,有步卒有骑兵,纷纷出城,开始列阵。 原本打算喘口气的楚军面对这一情景,也在各自将官组织下开始重新列阵,作为攻城方,他们可谓是吃够了镇南关城高城坚以及防御军械丰富的苦头,除非上面下令,否则他们当然更愿意守军能够自己出来。 郑凡骑着貔貅,出了城门。 寒风,从千军万马间唿啸而过,唯独,在这里,温顺下来; 那一身透着尊贵黑色的王服, 竟连那袖摆,都未曾被吹起丝毫。 郑凡看着前方那乌泱泱瞧不见边际的楚军, 倏然间, 似有一尊火凤的虚影,自前方展翅而出,对着自己,发出了嘶鸣。 鍊气士这类东西,说破了天去,也逃不开那句:信则有不信则无。 可一件物什,存在了这么久,总归是有那么一点点的道理的; 就比如此刻郑凡视野中所出现的这尊火凤, 它可以不存在,它又可以存在; 甚至,可能仅仅是自己脑海中臆想出来的……大楚国运化身。 它在嘶吼, 它在咆哮, 无尽的火焰自其身上倾泻而下。 若是此时,有人站在王爷身前,回头看,兴许能从王爷的眼眸之中,瞧见那一团光火的倒映。 胯下的貔貅,也罕见地收起一切轻佻之色,仿佛天敌就在眼前一般,目露凶光。 「快快快,你不是要斩这龙脉么,斩给朕看看,朕,等着瞧呢。」 「家底子薄,就一条羊腿,本来就吃不饱,再争来争去,又有什么意思?」 「在本王看来,世间铁骑,分为两类。一类,是我大燕铁骑;另一类,不提也罢。」 「郑老弟,这次哥哥我,可是杀得过瘾喽!」 「姓郑的,过来,咱们一起坐坐这龙椅。」 …… 「呵呵。」 郑凡闭上了眼, 又缓缓地睁开, 自刀鞘中,乌崖被徐徐抽出, 随即, 向前一斩! 剎那间, 一道无声的凄鸣响起,仿佛响彻了这半笼苍穹,而王爷眼眸中的火焰,也随之湮灭。 第1331页 下一刻, 富有韵律的轰鸣之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黑色的乌云, 开始席捲一切……目之所及! 第三十九章 灭国! 「噗!」 屈培骆胸口被身前楚卒用长矛刺中,矛尖已经穿透他的甲冑。 只不过这位昔日的屈氏少主,在眼下,却呈现出一股子粗犷至极的气势,一刀撩起,斩断长矛后,顾不得将胸口矛尖拔出,身形即刻上前,一刀,捅入这名楚卒腹部,顺势一搅后,再将其一脚踹开。 随后, 屈培骆不得不以刀拄地,撑起自己的身子,大口喘着气。 楚字营已经坚守这座营盘好些日子了,面对的,是数倍于己的楚军。 伤亡,可谓极其惨烈。 只不过,屈培骆眼下根本就没心思去唏嘘什么楚人在这里和楚人厮杀,而是忍不住大骂道: 「姓郑的,你的后手呢!」 最了解你的,可能是你的对手,也可以加个前缀……曾经的对手。 作为在战场上和情场上都是摄政王手下败将的屈氏少主,其实比常人,更能看得透那个人。 虽然一开始,他也认为这是棋错一招,被对面楚军抓住了空档一举反推了过来, 但坚守这里越久,他就越是笃定, 这一切, 都是那姓郑的安排! 没其他根据,就是直觉! 而现在,直觉已经变得越发地坚定,从另一个方向来说,可能也就只剩下这个直觉,才能让其继续在这座类似剁肉盆的营盘里继续坚守下去。 营盘外围,昭翰持刀正在督战; 他原本的任务,是率本部先行拿下这座镇南关东面的燕军营盘,再策应主力,完成对镇南关的全面包围; 可令他没料到的是,这座营盘,竟如此难啃。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座营盘的守将,竟然是曾和自己有着一样尊贵身份的……屈氏屈培骆! 身为大楚贵族,自然有着一种骄傲,对楚奸的痛恨,也是更大,而屈培骆的叛变,可以说是大楚贵族之耻; 且屈培骆竟然率军死扛了自己这么久,让自己无法和主力早日合击镇南关,更是让昭翰心中的愤怒,提升了数倍! 「屈培骆啊屈培骆,你就算做楚奸,也非要做得这般卖死力气么!」 「砰!」 营盘最核心的区域,那座水龙寨口,终于失守了。 楚军发出了一阵欢唿,他们已经拿下了挡住自己两天的厮杀场,接下来,营盘内残余的敌军,已无险可守! 昭翰抽出刀, 下达了命令: 「给本将活捉屈培骆,本将要亲自扒了他的皮!」 看着水龙寨口失守, 自家的士卒已无力去阻挡,正在被楚军完全压制击溃,屈培骆干脆长舒一口气,坐在了地上。 在此时,他脑子里想到的,竟然是那个小女孩的模样; 她亲切地喊自己「屈叔叔」, 她对自己笑,笑得很灿烂; 一念至此, 屈培骆又咬咬牙,重新站了起来。 是的, 他不想死,他还想活,哪怕……希望渺茫。 然而, 就在这时, 大地开始了震颤,宛若旱雷突响,自东面,黑甲的骑兵,茫茫无际的骑兵,正向这里冲杀而来。 楚军之中, 昭翰有些茫然地看向东面,他的脸上,瞬间充满了绝望。 他清楚, 既然这里出现了一支燕军,那么,就不可能在这一座镇南关战场里,就只会出现一支燕军。 挑在这个时候出现,那是燕人觉得时机到了。 能做到好整以暇,瞅准时机,就清晰地意味着,燕人……早有布置。 所以, 燕人的主力…… 昭翰发出一声怒吼: 「向东结阵,结阵,挡住燕人,挡住燕人!!!」 屈培骆也是看到了来自东面的景象, 他笑了, 笑容里,带着些许晶莹, 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哭,也没那个脸哭,但泪水这东西,有时候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 屈培骆的身形,晃了两下,终于又摔倒在地,好在此时的楚军,已经没心思继续深入营盘肃清残敌了,几乎全部在慌忙地向营盘外跑去。 「少主。」 一名护卫上前,想要搀扶起屈培骆。 屈培骆却将其推开, 先前的期盼在成为现实后,反而让自己变得有些魂不守舍, 他呢喃道: 「这次,大楚真的……要没了。」 …… 镇南关东大营是楚字营在守,西大营,则是靠一部燕军带着所有野人僕从兵在守。 对于野人僕从兵们而言,一切,都很简单,他们除了死战,没其他的选择; 因为他们在之前几个月的时间里,对楚地的百姓,造下了太多的杀孽,他们自己心里也清楚,一旦战败,楚人肯定不会放过自己,更不会接受自己的投降; 同时,镇南关这里就算没了,他们要想回家,还得经过雪海关,可问题是雪海关还在燕人的手上,他们在此时就算是逃跑,能逃回家么? 逃去其他地方,也是死路一条,因为燕人很快又会聚集,重新发动新一轮的战争,他们这些逃兵,也将成为第一个被清算的对象。 第1332页 故而,种种原因之下,这座大营里的野人僕从兵展现出了极为顽强的作战意志,因为他们,已无路可退。 但饶是如此,这座大营也是和东大营一样,已然岌岌可危。 曼顿身上已经中了两箭,好在他先前临时捡起一个战死的燕军士卒的甲冑,换在了自己身上,这两箭才没要了自己的命,可饶是如此,其身上其他地方的创伤,也是不下五处,这会儿,已经斜靠在那里,无法再上前厮杀了。 入眼所及,是成片成片的尸首,堆叠得一层又一层。 曼顿想到了自己的女人,想到了自己的俩儿子和一个女儿; 他的军功,已经足够了,甚至……就像是用酒罈去倒酒杯,早就溢出来了。 他已经可以有资格,以野人的身份,在晋东,成为一个标户,且可以把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们,也接到晋东来生活。 他可以入燕军正兵,去堂堂正正地穿上王府士卒的甲冑; 他也可以,一步一步往上爬,到最后,也能换上那一身锦衣,和那几个同族一样。 他的女人,不会种地,但可以去作坊里做工,工钱,很丰厚; 他的孩子们,可以去不要钱的学社里上学,识夏字学夏语,可以少走他爹的老路,长大后,直接就是王府也就是王爷的……子民。 一切的美好,距离自己,已经这般的近了,却又一下子,被拉得这般的远; 因为,这建立在自己能够活下来的基础上。 「星辰……不……伟大的王爷,请保佑你忠诚的子民……」 「杀!!!!」 「杀!!!!」 忽然,喊杀声四起。 先前因失血过多而有些恍惚的曼顿竟然没提前感知到一股规模庞大的骑兵已然靠近,等到他缓过神来时,看见的是数之不尽的燕军骑兵,已经沖入了楚军的军阵,开始大肆砍杀。 见到这一幕, 曼顿紧咬嘴唇,沁出鲜血却毫不在意。 他大张着嘴, 用沙哑的声音喊着: 「活了,活了,活了!」 …… 侧面战场,註定是侧面战场,楚军攻打镇南关的,是熊廷山率领的中军主力; 同样的,燕军进攻所用,也是主力! 这支兵马,集结了晋东军主力,以及晋地其他地方的原靖南军派系和镇北军派系。 此刻, 汹涌的铁骑,正向着楚军的军阵,发动着规模庞大的冲锋。 站立中军行辕之上的熊廷山,并未哭泣,也没有唿喊得声嘶力竭; 当巨大的绝望来临时, 他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诧异自己此时的麻木…… 梦,做得太美好,美好到,其实已经预感到,这可能是一个梦了。 如今,不过是梦被戳破了而已。 熊廷山沉着冷静地下令自己的行辕向前推进,以此号召身边的楚军士卒迎难而上。 如果将此时镇南关一线的主战场,做一个全局视角的话,那么,在这一沿线的区域里,正爆发着不下十场局部燕军与楚军的军事冲突; 双方主力的交锋,则在镇南关以南的这块区域。 熊廷山他不能退,哪怕他清楚,自己以及楚军,已然没有再胜的希望了。 燕人雄关在手,主力还在,那楚军对这座镇南关,压根就毫无机会。 可他不能在此时迴旋, 只有他在这里,顶住燕人的主力,才能为两翼其他多路的楚军创造出后撤的机会。 而一旦他这里崩了,中军一崩,燕人的主力马上就能从容进发,分割、包围、吞掉任一楚人军队。 眼前先前能做到且战且败且退的,是因为燕人几乎都是以骑兵在接触,打不过,燕人可以跑得过。 而楚军…… 试想一下, 在近乎一马平川的上谷郡, 数十万以步卒为主骑兵为辅的楚军,一旦全方位的败退,那么,从镇南关到渭河,都将成为这数十万大楚精锐的屠戮场。 楚军将会像仓皇逃窜的猎物一样,被燕人疯狂地追杀。 能逃回去的,又剩多少? 且不提……那一座渭河,能否挡得住燕人追进的步伐,燕人甚至可以借着这一股大胜的势头,顺势将三郡之地的防线完全戳破。 那么大楚就将在丧失近五十万精锐的基础上,还要赔上三郡防线,同时,让燕人的兵锋,直接进入到京畿之地。 亦或者叫原本楚国的京畿之地的天子脚下百姓,将沦为……边关百姓。 所以,熊廷山必须得坚持,给楚军创造出成建制后撤的余地,就像是当年年大将军主动撤出镇南关后撤回渭河以南那样。 既然求胜无望,身为熊氏子孙,自然得着手为大楚,尽可能地多留一些血脉。 然而,这种逆势上扬,真不是说靠着主帅的胆魄就能够轻松做到的。 燕军精锐的沖阵,对于楚军而言,如同是一把把锋锐的马刀,近乎残暴地切割着楚军的血肉。 而那一面象徵着摄政王本人的大纛,更是一直在向南推进,推进,再推进! 就是直指熊廷山的帅旗所在,毫无避讳。 郑凡骑在貔貅背上,手持乌崖,身旁,一众锦衣亲卫,护卫着他们的王爷一同在冲杀。 说是冲杀,实则更像是单纯地在前进,很长一段距离以来,锦衣亲卫这里并未遇到成建制的楚军。 第1333页 一直到…… 各路燕军的进攻势头,终于被楚人在付出巨大伤亡为代价后,强行阻滞了下来。 王爷才终于看见了立在前方的楚军军阵,以及那座军阵后头的……楚人帅旗。 同样的,熊廷山,也看见了那面大纛。 他不禁有些感慨,虽说都是王爷,但对面那位王爷,却比自己日子过得……跋扈多了。 那面大纛,竟然镶着金边,几乎和皇帝御用的金吾大纛没什么区别。 不过,熊廷山也没脸去说什么自家皇帝哥哥对自己不够重用和不够信任,否则,他也没机会统领这么多的楚军,而是会在当年,一同被留到郢都里,和那些兄弟们一起被活活烧死。 「哥,怪弟弟我没本事啊。」 熊廷山在心里这般想着,但依旧面不改色地继续下令组织军阵,抵御从其他方面还在不断冲击过来的燕军。 战场很大,哪怕是作为主帅,你在后方坐镇时,很多时候也只能看个冰山一角,而一旦主帅也深入战场后,那对整个战场的感知,就几乎可以说是沧海一粟了。 不过,郑凡清楚,其他战场现在的情况,都是次要的; 因为伴随自己主力的忽然杀出,局面,是必然会向自己这边倾倒,楚军不可能再有什么反败为胜的可能。 但郑凡想要的,不仅仅是一场大捷,他要一口气,吞下这五十万大楚精锐! 而只要能将自己眼前的这个军阵冲破,让那面帅旗倒下,那么这一切,就都将成为手拿把攥的现实! 「很坚固的军阵。」郑凡感慨道。 「是的,主上,一时半会儿,还真可能拿不下。」阿铭说道。 郑凡摇摇头,道:「你似乎忘了一个东西,可惜了,阿程辛苦培养出来的,却让我,第一个尝了鲜。 大虎,传令披甲上马!」 「喏!」 刘大虎马上吩咐身边锦衣亲卫袍泽去传达王令。 自后方,一支先前一直在跟随着的队伍,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之中。 这支军队,只有三千人;却匹配着三千辅兵作为仆扈。 且这三千骑士,骑的都是另一匹马,而他们真正用来厮杀的坐骑,则空跑着跟随。 现在,王令下达,骑士们换回自己的主战重甲马,这其中,一小半还不是战马,而是貔兽! 这是梁程花费三年时间,精心打造出来的……晋东重甲铁骑! 当他们在辅兵的帮助下,披上最后一层甲冑,提起自己的马槊时,一头战场的绝对凶兽,终于呈现出了它本该有的狰狞与锋芒。 郑凡面对着他们, 而郑凡胯下的貔貅,眼里则流露出一种……近乎发红的渴望。 它想要率领这支骑兵,想领着这群貔兽,去冲锋! 虽然,它也清楚地知道,这近乎不可能。 然而, 就在这时, 郑凡将乌崖刀归鞘, 同时将刘大虎所持的黑龙旗拿了过来。 旗帜向前, 压在臂下, 即为马槊! 似乎是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貔貅无比激动地不断喷吐着鼻息,四蹄也在按捺不住地不断踩踏着地面。 「主上,很危险。」 「我知道。」 「主上,您就不害怕?」 「我害怕。」 「其实已经胜局已定,主上可以……」 「但我更害怕自己以后会后悔今日没有做出这个选择。」 郑凡看向阿铭, 道: 「两大国,只剩下干楚,这样级别这般重大的大战,怕是也就只剩下两次了而已,我是真的不想错过。 反正, 玩儿嘛, 玩儿个痛快! 我怕死, 但更怕错过今日这样的一个机会。」 「主上三思。」 「玩儿嘛,怕死还玩儿个什么劲儿?怎么,只许你们玩儿得飞起,却不准我也跟着凑个热闹? 我知道, 我战场上有时候运势真的很差,但我今日,至少眼下,还真的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了。 老天爷让我运势差,当初那个被抓住的道士说我是什么无根之人,为天地所不容; 不仅我是, 霖儿,大妞,他们也是。 我这个当爹的,就算不为自己, 也得为他们, 去证明一次: 别怕什么天地不容, 要让他们知道, 这天,就跟他们老子我一样,看似光鲜伟岸,实则……他娘的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 郑凡催动胯下貔貅, 貔貅飞奔而起, 手持黑龙旗当马槊身着王服的王爷,以最快的速度,巡视过了这支重甲铁骑。 随后, 没多发一言, 没鼓动一句, 而是侧过身,面向南方楚军的军阵方向,归位于最前端的最中央。 黑龙旗下压,平举; 「唰!唰! 后方,重甲骑士一同下压马槊,向前平举。 貔貅, 开始奔跑; 其后, 三千重甲铁骑,也开始奔跑。 大燕的摄政王, 冲锋在第一个, 貔貅全力奔跑之下的速度,实在是太快,迎面而来的风,让人眼睛都有些无法睁开,不得不微微侧过头; 第1334页 略显模煳的视线中,似乎看见,在自己身侧,有一道身着鎏金甲冑一头白髮同样也是骑着貔貅的身影,在和自己一同奔驰前进。 「哈哈哈哈哈……」 大燕摄政王笑出了声。 「以前, 你在我前面; 后来, 你在我旁边; 但或许, 你更喜欢……」 「驾!」 貔貅接收到了来自自己主人的指示,近乎是榨取出自己所有潜力,进一步地提速,那四蹄,每一次落下,都能在地上砸出一个坑印。 而在郑凡的视线中,那道白髮同行的身影,正在逐渐落后,正在逐渐虚无。 郑凡也将自己的视线,重新注视向了前方已然越来越近的楚军军阵。 看好了, 你没能灭得了的楚国, 我来灭! 哥, 现在, 你在我后面。 第四十章 杀王 楚军军阵此刻正承受着来自各个方向的巨大压力,各路燕军兵马分别瞅准自己找寻到的机会正对其尝试进行穿凿; 但,当那一支重甲铁骑出现在战场时,上至熊廷山下至最下层的楚军士卒,瞬间就被其拉扯住了吸引力。 无他,此等恐怖的声势,你想做到无视也根本不可能。 三千重甲铁骑,和这当下双方数十万大军厮杀的庞大战场比起来,看似数量不多,但有时候,局部关键位置来个穿心一击,就足以将整个战场的走向直接敲定。 「骑兵拦截,出!」 站在行辕上的熊廷山即刻下令。 楚国最宝贵的就是骑兵,这些年……不,确切地说,楚国对骑兵的追逐,就从未停息过; 所谓的大楚步卒甲天下,那是适应楚地地形对付山越族时最可行的办法,但对外战争时,谁都清楚骑兵的重要性; 否则,当年司徒家也不可能靠着一座镇南关,就能扛住楚国不得北上了。 熊廷山的命令之下,自军阵之中立即出现了两个破口,两支楚国骑兵快速冲出,阻击向那支重甲铁骑。 这是一个沉痛的决定,因为这两支大楚骑兵,他们放出去后,将无法再得到本部军阵的掩护,无论他们是否成功阻滞住燕国忽然出现的这恐怖铁骑,这两支楚国骑兵都将无法再回来。 就算他们成功完成了任务,他们也将会被四周茫茫一片宛若饿狼一般存在的燕军骑兵纠缠绞杀个干净。 不到万不得已时,没人会这般去用骑兵,而熊廷山现在就是到了别无他选的时刻了。 几乎不用思考就能得出让这支重甲骑兵结结实实冲撞到自己军阵的后果是什么,在这一片大平原上,一旦军阵被破开,楚军失去了军阵的遮掩庇护后,将沦为燕狗争相撕咬的血肉。 重甲铁骑的冲锋,还在继续; 骑士们,目光如铁,因为他们的王爷,就在他们的最前面! 那些貔兽和足以承载重甲的骏马,它们也是鼻息沉重,不是累的,而是最前头那尊貔貅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野性与暴戾,点燃了它们的一切情绪,让它们血脉里的鲜血似乎在此时都有了正在燃烧的感觉。 楚人骑兵从两翼冲击了过来,相较而言,郑凡这个冲锋在最前头的,倒不是承受压力最大的,因为楚军骑兵的出现,就像是两只手伸出来去阻拦,先掐的是肩膀,而不是脑袋,扫到郑凡身前的,只是楚军的尾巴。 终于得到战阵厮杀机会的貔貅,在此时表现出了极强的素质,只见其一个侧身,不仅速度未减少,还给自己的主人拉出一个穿刺的空档。 「噗!」 黑龙旗的旗杆尖端,直接将面前那名楚军骑士顶飞,那可怕的力道,虽然没有破其甲冑,但足以震裂其五脏六腑。 下一刻, 貔貅再度拉扯,郑凡再度挥舞长旗,连续扫落三名楚军骑士。 随后, 郑凡压低了身子,躲过了一记骑枪; 貔貅则将身体狠狠地对砸过去,将那名楚军骑士连人带马,直接撞翻。 无论是上面的王爷还是下面的貔貅,这些年基本都没什么亲自上阵冲杀的机会,但这一对在此时,却发挥和配合得极好。 王爷到底是四品巅峰高手,和田无镜和虞化平比起来,只能算资质平庸,但和普通人比起来,那也是普通人中的奇才优质了; 貔貅更不用说,放眼整个大燕,又有几尊貔貅? 更别提郑凡的这只,魔王们闲暇时还会拿它做些小实验,既然没被折腾死,那肯定被折腾得更强了。 当郑凡再度将一名楚军骑士刺翻后,已经完成一轮对沖的郑凡,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身后。 「轰!轰!轰!」 重甲骑兵以一种狂霸之姿强行碾压着战局,楚人的骑兵在他们面前,简直就是纸煳的一般,冲上去,就被碾到了脚下,就像是一群稚童,正企图阻拦一伙壮汉,完全是不堪一击。 这是很理所应当的事,寻常意义上骑兵的对沖,生死往往就是一瞬间,你若是无法解决掉你眼前的对手那么下一个瞬间你很可能就被解决掉。 对付重甲骑兵的方法很简单,外围放风筝就是,消磨其体力,待得成功后,重甲反而会成为包袱,局势就会直接逆转; 可楚人偏偏没这个时间,这些楚军骑兵就算是在外围放风筝抛射,重甲骑兵完全可以不理会这些箭矢,直接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对楚军军阵进行冲撞。 第1335页 行辕上,熊廷山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切,他知道阻拦下来的可能不大,但他真的没料到自家的骑兵,竟然这般不堪一击。 是个人,其实都有局限性。 就比如让郑凡去领一支步卒去山沟沟里剿灭山越或者去干国西南打土人,脱离了骑兵大纵深大转移的习惯性思路后,郑凡也会迷茫与不适应; 熊廷山也是如此,没有正儿八经指挥过大规模骑兵军团且在不断实践实战中去总结经验与教训的人,很难真的去窥觑骑兵在战争模式中的真谛,在这一点上,熊廷山其实很优秀,作为大楚硕果仅存的这一小批精英将领之一,他是懂得; 可问题是,梁程以数年时间,培育训练而出的这支重甲铁骑,已经超出了传统骑兵战争的范畴了。 光是这近千头貔兽,搁以往,那是只有官阶到达一定高度类似当年当招讨使时的许文祖,才能有资格被配一头; 从坐骑、到甲冑、到兵器、到训练、到维护再到上战场后如何保持随时可以快速上马沖阵的能力,每一个细节,都得沉淀着大量的战争智慧。 总之,这不是三千简单的披上厚甲的骑兵,而是三千野兽组成的军团! 楚人骑兵的失败,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却是放缓了燕军这边冲锋的速度,但问题是,在见证了自家骑兵这般被「砍瓜切菜」后,楚国军阵最前沿的步卒,他们心里所遭受的震撼,以及因为这种震撼而导致军心士气上的快速滑坡,足以将燕军的这一点点的降速给抹平,甚至是超出。 这世上,比死更可怕的事物,其实是有的,而且不少。 这些楚军士卒,身为大楚皇族禁军,他们是精锐不假,他们愿意死战也不假,但当他们看到这种阵仗后,来自生理上的不适足以在短时间内摧毁掉他们的意志。 面对骑兵的正面沖阵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压力, 面对一支重甲骑兵的沖阵…… 「射!」 楚军军官开始下令射箭,从射出来箭矢的不连贯可以看出,楚军现在的心理状态到底有多么的差。 面对箭矢来袭, 郑凡马上匍匐下了身子,胯下貔貅很贴心地扬起自己的脖颈,它全身披甲,它不怕,哪怕甲冑被穿透也无所谓,它皮糙肉厚。 毕竟,自己的这个主人,好不容易带着自己来一次冲锋,天知道下次又得等到什么时候; 毕竟,自己身后还有数千头小老弟在看着自己呢,自己,又怎能拉胯? 箭矢撞击甲冑的声音不时传来, 也有箭矢还是射中了郑凡,但基本都在身体外围,没有触及到要害部分; 且先前郑凡身着王服时,风吹动了千军万马唯独吹不动他的衣摆,真的仅仅是因为王气压制么? 纯粹是因为……这套王服,它暗藏玄机,它很沉,外头的装饰是一种针线,里头,则是以秘银丝编织而出。 穿着它,等于是一套王服里头再嵌着一套软甲,而且是极为坚韧的软甲,比皮甲的效果好了不知几倍。 这倒不是四娘的手笔,当年姬老六在命宫中制作这套摄政王服时,就考虑到了姓郑的「胆小怕死」的性格,所以做了极为贴心的安排。 也得亏大燕的摄政王是四品武夫,换做寻常人,这套王服一穿,压根就走不动道! 距离, 拉近, 拉近, 来了! 郑凡夹紧旗杆, 貔貅发出一声怒吼, 面对从前方楚军盾牌之间刺出的长矛,它连躲都不躲,直接砸了上去! 「砰!!!」 这一砸,直接砸出一个缺口,盾牌断裂,盾牌手被撞飞,连长矛手都被掀翻。 不过,貔貅的蹄髈位置遭遇到了重击,楚人在地面还布置了东西,使得貔貅的平衡在此时完全缺失。 郑凡感知到了这一情况,立马将手中的黑龙旗掷出,而后单掌拍打貔貅后背,整个人和貔貅脱离。 「嗡!」 貔貅摔倒,在地面滑行,又撞飞了不少楚军士卒,而后,它竟然又重新快速地爬起,其身上,已经插着几根箭矢外加还有两根长矛,但它依旧昂扬着脑袋,展现着大燕图腾之兽的威严。 落地的郑凡,以最快的速度抽出腰间的乌崖; 不过,四周楚卒还没来得及包夹过来,郑凡也没能来得及正儿八经地在千军万马中展示一下自己这些年每日午后坚持修炼的刀法; 自后方, 恐怖的撞击之声,直接响彻一片! 就如同是推积木一样,楚军的前沿军阵被一整块地碾平,凡是敢于拦截在前方的楚军士卒顷刻间就化为肉泥,令人胆寒的推进力,在破开了最外围的阵线后势头不止,继续前推。 这里是战场,但重甲骑兵就是在战场上……强行生推! 郑凡握着刀,站在那里,重甲骑兵冲过来后,自觉地绕开了他们的王爷,继续前进,郑凡身边,基本就没什么对手可言。 原本,他在最前线,现在,前线在自己前方。 若是从上方盘旋着的鹰隼视角来看,原本坚若磐石的楚军军阵,像是被一根粗壮的手指,直接碾压下去了一路,破开了一道大大的口子。 不过,这一次沖阵之后,重甲骑兵的伤亡也会非常之大,他们的重甲是他们的最大保护,同时也是他们最大的威胁; 第1336页 一旦坠马,很容易摔个骨折,同时后方的袍泽根本就来不及去拉扯和躲避他,他就只能被践踏; 且沖势一成,他们也根本就没能力去调头,一是骑士本人与貔貅的气力很难支撑他们在短时间内再穿凿一次,二则是他们想要转圜过来,也很难。 所以,前方已经有很多重甲骑士落入楚军包围之中,连腾挪都做不到,只能被压制和结果掉性命。 一轮沖阵, 死伤近半! 这是绝对恐怖的战损比,但站在战争指挥者的角度,却又无比值得。 因为外围的各路燕军已经顺着这撞破的口子开始疯狂地切入,如果将楚军军阵比作龟壳的话,那么现在,龟壳破了,里头的软肉,将成为最为可口的美味。 楚军的崩溃,已经无法避免,而且,已经在发生。 郑凡握着刀,他没选择在此时后退,而是继续前进。 只不过很快,郑凡就发现自己现在的前进是徒劳的,不仅仅是重甲骑兵在自己前面了,后续跟进来的燕军骑兵也已经冲到了自己前面。 王爷咬了咬牙,他还没杀过瘾呢,不过,只能无奈地转头,走向自己貔貅所在的位置,在保持着站立姿势迎接重甲骑兵深入后,貔貅终于撑不住屈膝匍匐在了那里。 郑凡看了看,见这货竟然还有精力和自己眼神对视交流,就清楚这货死不了。 伸手,开始帮其拔出身上嵌入的箭矢,入肉是入肉了,但并不深,而且它也懂得用肌肉夹紧伤口来止血。 然而,就在郑凡准备去拔那根断矛时,先前躺在边上的一具楚军尸体忽然腾跃而起,快速冲到郑凡面前,一把弯刀对着郑凡的脖颈拉了过来。 郑凡身形快速一闪,弯刀没能破开他的喉咙,却砍在了胸口位置。 郑凡左手捂着胸口,气血被打破,王服被划破,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出现在自己身上。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小兵,要是楚国普通小兵都能有这个实力,那大楚早就能上天了。 刺客没给郑凡继续喘息的机会,再度贴了上来。 貔貅发出一声怒吼,强行起身打算帮忙。 郑凡手中的乌崖则先一步开始格挡,连续交手三次后,郑凡只觉得自己周身气血翻涌,喉咙发甜,但那刺客,终究没能再近得了自己的身。 而此时,附近已经有燕军发现了这一情况,正快速包围过来。 刺客知道自己时间不多,再度挥舞出一刀被郑凡挡下后,自其袖口中,竟然射出了三根短箭。 然而,这一击并未起到什么出其不意的效果; 对于郑凡而言,你都能做到假扮小兵装死了,怎能不防备你的暗器? 乌崖提前挥舞出一片刀罡,将暗器给全部扫开; 刺客目光一凝,正准备继续下手,但此刻两名燕军骑士策马冲来,马刀噼砍,强行逼退了刺客。 郑凡也没再继续较真,开始快速地后撤,不是怕了,而是他需要几口喘息的时间来平復气血,先前沖阵厮杀时,他的消耗本就很大,再和刺客大开大合地连拼几招,加剧了自身气血的躁动。 「主上。」 阿铭的声音出现在了郑凡身后。 「你来晚了。」郑凡笑道。 「没有。」 郑凡扭过头,才发现阿铭胸口位置,被一根黑色的长箭完全射入,箭矢淋血的位置,正在冒着白烟,显然上头淬着剧毒。 阿铭的视线,看向西侧,有一个楚军士卒正无比愤怒地盯着这里,他那一箭,竟然没能功成。 不过,他的懊悔并未持续很久,其脑袋,马上就被跟进上来的一名燕军骑士削去了半截。 而这时,一队燕军骑士开始有意识地将郑凡保护起来,团团包围护住。 阿铭则默默地将箭矢自自己体内拔出; 「还真的是,很久没被射过了,有些不习惯。」 「毒怎么样?」 阿铭摇摇头,道:「主上放心,对我来说,问题不大,不过恢復的时间,可能会长一点。」 「是我任性了。」郑凡开口道。 阿铭笑了笑,道:「属下就算不在,属下也不觉得主上会死在这根箭矢下,我们一直都调侃主上您在战场上命不好,总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可问题是,这些年来,我们不都帮主上您挡下了么。 这本就是我们该做的,而主上,本就是不该死的。」 郑凡伸手,拍了拍阿铭的肩膀,道: 「可惜了,我没到三品了。」 「倒不是拍马屁什么的,而是先前看着主上沖阵在前,属下挺有感触的。 主上, 继续吧,属下还能再为您挡几箭,您尽兴就好。」 「好。」 郑凡伸手,一名燕军骑士下马,将坐骑让给了王爷,郑凡翻身上马,举着刀,招唿着四周骑士: 「传令下去,全军各部,给本王一口气追过渭河! 楚军逃到哪里, 我们, 就追到哪里!」 「喏!」 远处,楚军开始崩溃,燕军则开始继续前插,争取以最快的速度,捣烂所有楚军的建制。 相似的一幕,正发生在许多处战场中。 到处都是追逐猎物的燕军,到处都是向南逃奔的楚军; 前些日子,还高歌勐进的大楚精锐,眼下已经彻底沦落成了军心涣散的溃卒; 第1337页 百年前,初代镇北侯大破五十万北伐的干国大军; 今日,大燕摄政王大破五十万北伐楚军; 虽然战场上的厮杀还在继续,战事还没完全结束,但看看眼下的情景,已经可以放心喊出那一句: 楚国,已经在这一战里,被干趴下了! …… 熊廷山手持长刀,在其身边,还有两百多名亲卫,但在外围,却有上千燕军骑士将其包围。 四周地面上,躺着许多双方士卒的尸首。 熊廷山大口喘着气,虎目瞪着四周; 这时, 一队锦衣骑兵出现,加入了包围,他们的衣服,在燕军普遍尚黑的画风之中,是那般的明显。 一道身穿王服的身影,也出现在了那群锦衣里头。 王爷抬起手, 四周原本张弓搭箭的燕军骑士纷纷放下了弓箭; 熊廷山大吼道: 「郑凡,你这一身王服,和你们燕国皇帝的龙袍,也不差了吧! 我就不懂, 你怎么就不想当那皇帝呢!」 郑凡坐在马背上,看着远处的熊廷山, 道: 「你熊廷山不也没造反当楚国皇帝么?」 熊廷山大笑道: 「我那是玩儿不过我四哥,所以我认输低了头,你呢,那燕国皇帝,我承认也算是明主,但你未必玩不过他,不,你怎可能玩不过他!」 可以听出来,这一战,熊廷山被打服了,此时在他眼里的摄政王,和当年在年尧眼里的靖南王,已经没什么区别。 郑凡回答道: 「正因为玩儿他太容易了,所以反而懒得玩儿了。」 「哈哈哈哈哈……」 「你呢,怎么不逃?」郑凡问道。 在中军被击垮后,熊廷山完全可以带领自己身边精锐先行一步向南逃去,而这乱糟糟的局面下,燕军也很难调动足够的兵力只盯着他一个人追; 除非特别倒霉,否则在这般多溃兵做掩护的前提下,熊廷山逃出去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郑凡,摄政王,呵呵,你应该知道,这次为何我们会孤注一掷。 与其被你和你背后的燕国继续软刀子割肉,倒不如痛痛快快地趁着还有一战之力时,拼出一个可能,说不得还能翻盘。 现在,赌输了; 还回去做什么, 真要愿意继续苟延残喘,老子为何要来这里? 郑凡, 要是当年在那辆马车里,你自暴身份,不要扯什么小苏先生作幌子,就说你是郑凡,我那四哥,怕是真会将妹子许配给你的。 你在我大楚,也是能封王的。 你说说,到底有没有这个可能? 是不是我大楚的国运,就不会如此了?」 其实,近些年来,楚皇从未停止过对郑凡的拉拢,从最早地希望可以唿应帮助郑凡在晋东立国,到后来,甚至在信中说出,等郑凡和熊丽箐再生一个儿子后,他愿意将这个外甥立为大楚太子的承诺。 但郑凡,从未对此动心过。 就比如眼下, 他对熊廷山的回答,也是极为干脆: 「没这个可能。」 「为何?我大楚,哪里就比不得他燕国?」 郑凡笑了: 「因为, 我就是觉得啊, 这大燕, 就活该一统这诸夏。」 「没道理可讲?」 「真没道理可讲。」 熊廷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再次喊道: 「你看看, 这一战后,我大楚,还能再对你燕国造成威胁么? 所以, 玉盘城下的那一幕, 就不要再来一次了吧; 都是好儿郎,没能带他们打胜仗,是我无能。 你再赶尽杀绝,也无非是让楚人更痛恨燕人而已,该怀柔了。」 郑凡开口道: 「你熊廷山何时觉得自己有资格来教我做事了?」 「没这个资格,败军之将,哪里还有个什么狗屁的资格,我就是可怜我那些儿郎,也都是妈生爹养的。 既然大势已去,挣扎无望,总得为他们求活一次。」 「你,拿什么来求?」 「我不走,就是留在这里,等你; 好把我这颗人头送到你手,再让你拿着我这颗人头,去让他们放下抵抗投降。 你这堂堂大燕摄政王, 难不成现在还需要这人血来去造你的威名么?」 郑凡没说话。 熊廷山单手持刀,夹在自己脖颈位置,下令道: 「都有,放下兵器,降了!」 四周亲卫没人动。 「本王,还没死呢!」 亲卫们纷纷放下兵器,朝着熊廷山跪伏下来。 熊廷山目光看向郑凡, 喊道: 「接好我这颗人头, 驸马爷!」 「噗!」 熊廷山以气血御刀,将自己的脑袋从脖颈上切了下来。 脑袋滚落在地, 无头的残躯向后栽倒。 一名亲卫头子,噙着泪,抱起熊廷山的人头,缓步走向郑凡所在的方向,锦衣亲卫张弓搭箭。 亲卫头子没有过于靠近, 而是托举着熊廷山的人头,单膝跪下: 第1338页 「请驸马爷接首级!」 刘大虎看了看郑凡,郑凡微微颔首; 刘大虎翻身下马,走过去,接过了人头,走了回来。 随后, 那名亲卫头子起身,又走了回去,捡起地上的一把刀, 喊道: 「王爷,等等咱!」 刀口,抹过自己的脖子,鲜血飞溅,栽倒在地。 那两百多名跪伏在熊廷山残躯旁的亲卫,纷纷将自己先前丢下的兵器重新捡起; 「王爷,属下来了!」 「王爷,等等属下!」 两百多名亲卫,全部自尽,无一人苟活,集体追随熊廷山而去。 这一幕,让四周的燕军骑士们,脸上也收起了先前围住敌酋的戏嚯自得神情,无论何时,在军中都永远敬重有血性的儿郎,这,不分敌我。 郑凡的目光自那边挪开,落在了刘大虎手中捧着的人头上。 良久, 下令道: 「传本王令,通晓全军; 此战, 一俘功抵俩首级。」 第四十一章 楚国国主 「这是一场註定会载入史册的大战。」 黄公公骑在马背上感慨着; 他的右肩膀被包扎过,左脸位置也被贴了晋东军军医特制的创贴,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与狼狈。 是的,黄公公又一次亲自下场了,他举着刀,他策着马,跟着一众燕军骑士,追逐那些逃窜的楚军士卒。 然后,黄公公一个不小心,战马尥蹶子,给他摔了下来,落地时,本想体现出一把咱家还有当年勇的气概妄图以手掌拍地让自己身形弹起; 结果那股子寸劲儿作用下,胳膊折了,非但没能把自个儿身形撑起来,脸还贴了个地,磨出一道大口子。 这伤,落得有些丢人,不过黄公公倒是没太在意这些细节,受点伤回去,也挺好; 这是伤么? 不, 这是光彩! 而按照晋东军的军功规矩,战利与俘虏会以相对应的部队分工整体梯次来划分,故而,黄公公既然加入了那场军事行动,哪怕在中途受了伤离场了,但他的名下,依旧有一个半的俘虏功勋。 记功官郭东,很是贴心地将黄公公的那一个半俘虏功勋给划成了一个。 被削了功的黄公公心中大悦,将自己贴身的一个小翡翠鼻烟壶送给了郭东。 晋东军军纪森严,贪墨谎报军功,那是大罪; 不过郭东是削军功,且事主压根就没意见,自然就和罪责没关系; 而黄公公,捏着这张军功单子,等回京后,就能说自己不才,也就在战场上生擒了一个敌酋; 避免去解释那多出来「半个」的尴尬。 陪同在黄公公身边的,是刘大虎。 「楚人之前极力渲染这一战,前几年更是不惜将三个郡给改了名,取的是仨巫神的名字,故而这一战在楚地有三巫之战,甚至是巫神之战的说法; 现在看来,巫神也救不了楚人了。 不过,这一战以这个名字入史书,倒也般配,你觉得呢?」 刘大虎点点头,道: 「回公公的话,卑职识字不多。」 「谦虚了,谦虚了。」黄公公当然知道刘大虎可是能替摄政王批阅军中摺子的人,「咱家给陛下的摺子里,用的就是『巫神之战』这四个字,嘿嘿。」 刘大虎也笑了。 「这一战后,楚国,就彻底翻腾不起来了,当年的诸夏四大国,晋国早灭,楚国被打趴下,剩下个干国,哈哈,不用打它,自个儿就是个废物。 先帝爷,我大燕歷代陛下心心念念的诸夏一统,真的就在眼前了。 咱家有幸,生于这个时代,咱家有幸,能腆着脸,在帅帐里,还能站在咱王爷的身侧。 你是不晓得, 魏忠河那小子,当年面对还是守备的王爷那一句『赏识』,如今已然成了一桩笑谈。」 「卑职倒是听说过。」 「哈哈,是吧,我跟你说,那老货每次听到有人提这一茬,脸都能吓个泛白。」 黄公公是不怕魏公公的, 以前或许怕,现在,早淡然了。 你魏忠河纵然一身鍊气士修为两代帝王当你作心腹, 可你能去军中做那吉祥物么! 「对了,王爷这会儿在哪里?」 「怕是已经过渭河了。」 「那咱们就赶不上了啊。」 「公公不急,慢慢走就是,其实,王爷的意思,公公大可留镇南关养伤。」 「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我大燕不是他干国,哪里有王爷在前头打仗,公公在后头喝茶的道理,甭管王爷现在到哪儿了,只要在前头,咱家还是得追上去的。 别的不成,至少咱家能搁王爷身边端个茶递个水什么的,反正伺候人的功夫,这世上能比得过咱家的也没几个。」 二人骑行时,沿途不时有押解着楚军战俘的燕军向北行进。 楚军溃逃,燕军追逐; 杀俘的事情,自然不可能杜绝,但在王爷的那一道王令之下,各部各镇都保持了极大的克制,为了军功,也得收一收心底的那杀心。 「这般多的战俘,得费多少粮食去养活哦。」黄公公感慨道。 「这小半个楚国都打下来了,公公应该担心这么大的一片土地,得要多少人来种粮食。」 第1339页 听到这话,黄公公忽然压低了脖子,让自己的坐骑向刘大虎这儿靠了靠,小声道: 「大虎小老弟,你就跟咱家透个底,这新打下来的地盘,王爷有没有提过怎么安置?」 范城那里一郡,流沙、三索,加上上谷郡,这就四个郡了,再算上伴随着主力尽失,而将很快沦陷的那三个郡,这就是七个郡了,其面积,比晋东的面积还要大上不少。 这么大的一个地盘,到底要如何安置,自然得拿个说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理念,在大燕,是不适用的,因为晋东早就习惯是国中之国了。 刘大虎回答道:「公公,这件事,自然有我家王爷与陛下去商议,我们,说不上话的。」 黄公公点点头,并不觉得刘大虎这话只是敷衍,而是深感认同道: 「那是,那是,说不得陛下与王爷,早早地就已经定好章程了呢。」 …… 后头,黄公公在刘大虎的陪同下还在继续赶着路; 前头,大燕摄政王已经过了渭河,站在了河畔位置。 前线崩盘后,后方楚军没有丝毫企图力挽狂澜的意思,事实上,任何时候前方的军队往往都是最精锐的,后头的兵马,以凑人头的居多; 真要力挽狂澜的话,只会被前方海量的溃军裹挟住,从而引发一连串的后续崩溃。 所以,楚人的三边都督谢玉安,当即命令楚国水师调头回去,后路兵马,全方位撤退。 当燕人的前锋军杀到这里时,面对的,是几乎不设防的渭河防线。 郑凡坐在马背上,目光落在那一处墓碑群位置。 先前撤军时,锦衣亲卫们曾向郑凡请求将袍泽的尸骨带回去,被郑凡拒绝了。 现在,燕军大胜再度杀回,就算是这里坟被人挖开曝尸荒野,这些军中丘八,无论是死人还是活人,其实都不会在意,毕竟他们是胜者。 不过,墓碑并未被破坏,甚至还被加了一些装饰。 显然,楚军特意保护了这块区域,无论是打过来时还是撤退时,都没有什么泄愤之举。 郑凡还看见了新立的墓碑上,有谢玉安的题字。 或许,那位谢家千里驹,心里早就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了,并未把事儿,彻底做绝。 因为谁都清楚大燕的摄政王,是一个感性的人,为了自己在乎的人,屠城杀俘的事儿,干了可是不止一次了。 瞎子上前道:「主上,前方刚刚得到的消息,金术可已经拿下莫崖郡,李成辉也已经拿下问丘郡了。」 郑凡点点头,道:「楚人退得真干脆。」 「是。」瞎子笑道,「残兵也就缩在上阳郡了,再之后,就是楚国京畿了。」 可以说,楚国原本京畿之地可以拥有满满地域优越感的百姓,距离成为边地百姓,只差一层隔膜了。 「可惜了,我军不少主力现在还在上谷郡抓俘虏,否则,倒是可以尝试顺势将上阳郡也包下来。」 「仗不是这么打的。」郑凡否决了瞎子的这个说法,「拳头,打出去时,得留一分力气做迴旋,没必要全部打出去。 这一场国战,咱们都是稳扎稳打的做派,焦躁不安到最后不惜赌上一切的,是楚人。 我们先前不急,现在,自然就更不用着急。 就算是急躁躁地将上阳郡拿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无非就是多了个以前的上谷郡而已,难不成还想着趁势一劳永逸,把楚国京畿也一併拿下么? 真要兴奋过头了,小心再摔个跟头。」 「主上说的是,肉已经在碗里了,无非是再放凉一会儿而已。」 「不过,上阳郡可以不打,楚国京畿也可以暂时不打,但有些事儿,还是得做做的。 你知道女婿回媳妇儿娘家最喜欢的是什么么?」 瞎子会心一笑道:「摆阔。」 「哈哈哈。」 郑凡也笑了起来,道:「是啊,让她娘家人看看,她选的男人,没选错。 毕竟,大妞她娘,当年算是和我私奔的。」 瞎子点头道;「主上,属下觉得楚皇一家,肯定会很欣慰自己的妹子没有选错男人的。」 「派人传令金术可,让他率军先给我开道,我要去他郢都城下遛马。」 「属下明白。」 郑凡的目光再度落向那里的墓碑位置,道: 「哦,对了瞎子,先前开战时,那个送游歌班子进来的,你说是背后有什么主使?」 「主上,楚国的鍊气士以巫者的方式呈现,但那个附身于老头儿的手段,分明不是楚地巫者的风格; 再者,动辄命运宿命什么的,还谈及了诸夏,属下猜测,应该有一个势力,一直在等待着所谓的命运到来好顺势而为。 您知道的,那些鍊气士,最迷信这个。」 「可战场上,没看到他们的人。」 「是的,主上应该更清楚,那些鍊气士,也最怂。」 「呵呵,大势之下,他们翻不起什么浪花。不过,既然冒了个尖,就别想再溺下去了,等局面稳定后,你和三儿负责深挖一下。」 「属下会的。」 「现在,我已经不怕什么千军万马了,反正千军万马方面,无论干楚还是其他小国,都不会是我的对手。 反倒是这些隐藏在水面下的东西,或许,不仅仅是鍊气士; 第1340页 总之, 他们的存在,让我不舒服的。」 「属下也是一样,请主上放心,等战事平稳下来后,属下会亲自主持调查这件事,一定帮主上将他们给揪出来。」 「好。」 …… 楚军的残兵,坚守在上阳郡,但并非是全境布控,只是局限在几座大城里。 他们眼瞅着燕军骑兵自他们视野之中穿行而过,可却已经丧失了主动出城迎接阻截的勇气,哪怕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后方,是他们的京城所在。 可又能奈何? 士卒们已经畏燕如虎,完全被砸了战心; 就是那些个将领们,纵然有想为陛下羽翼的忠诚,可也明白,这会儿再强行将手头这点兵马拉出去面对燕人,除了给燕人送军功外,没其他作用。 百年前,初代镇北侯大破干国五十万大军后,在得不到后续援兵与支援的前提下,率领麾下不多的铁骑,连踏干国三郡也就是如今的三边; 干人那会儿也是这般的心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不敢再上去交手了。 燕军进入京畿之后,也没遭遇太多的阻拦。 在前线大败的消息传回来后,楚国在京畿之地的所有力量都集中到了郢都; 而郢都内,也是充斥着惶惶不安的气息。 谁叫燕人当年就曾打进过国都且一把大火焚烧了一切呢? 如今,燕人的靖南王是不在了,但继承了靖南王衣钵的摄政王,他来了,照样是将大楚的军队给打崩了。 这种焦躁不安的情绪,民间、朝廷里,都在沸腾着。 …… 「吃败仗了?」 「是的,母后。」 「廷山呢?」 「说是战死了。」 楚皇剥好一颗荔枝,送入自己母后的嘴里。 大楚太后坐在椅子上,张开嘴,吃下了荔枝,在嘴里缓缓地咀嚼着。 良久, 太后看着皇帝, 问道; 「还能起来么?」 楚皇沉默了。 「和娘,有什么不能说的?」 「很难。」楚皇给出了答案。 太后伸手,放在了楚皇的手背上: 「其实,为娘对什么熊氏的天下,没太大的眷恋,你也不要太累了。」 「母后,皇位是儿子自己争来的,无论如何,儿子都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燕人,会打进京城么?」 「一时半会儿,怕是打不进来。」 「以后呢?」 「那儿子,就去楚南。」 太后点点头,道:「为娘老了,人老了,就觉得,生与死,是葬皇陵还是葬草蓆,无非也就是那一副枯骨。 你自己决断就好,为娘也给不出你什么谏言。」 「儿子明白。」 楚皇站起身,道:「母后,儿子得去安稳一下局面。」 「你去忙吧。」 「儿臣告退。」 楚皇转身向外走去。 伴随着母子二人之间距离的拉远, 太后脸上原本的慈祥正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深重的怨毒。 忽然间, 楚皇的脚步停了下来,太后脸上的怨毒,也陷入了凝固。 「母后。」 「还有事么,皇帝?」 楚皇没转身,这是大不敬; 而太后,连声音,都不作遮掩了,充斥着一股子厌恶。 「您觉得,您儿子,是个好皇帝么?」 「当然是。」 「可我,却不这般觉得,呵呵。」 楚皇走出了太后寝宫。 「太后,陛下离开了。」贴身女官上前。 「啪!」 太后一巴掌抽在女官的脸上, 「他……不是皇帝!」 …… 郢都,城楼。 一身龙袍的皇帝,站在最高处,屏退了所有。 下方,则是一众凤巢卫做保护。 城墙上,也是满是守军; 远处,出现了一片尘土,有铁骑,席捲而来。 楚皇双手放在身前栏杆上, 笑道: 「你看看,又被人家打到脸上来了,上一次你还能说自己是故意借燕人的刀来剔除这大楚身上的贵族腐肉; 那么, 这一次呢? 你啊你, 总是自视甚高。」 楚皇说完这番话后,等待了许久。 「怎么,不说话了?是默认了么?你的心气儿,是一点都没了么? 这可不像你啊; 当年,你选择吞下我时,是何等的豪迈,气吞寰宇。 亦或者,你是懒得和我费这口舌,想要积蓄力量,再将我压制回去? 我不否认, 你或许还能再成功个几次, 但你如今的大楚,已然山河破碎,你身上的皇气,也随之残破,你还能再压制住我多久? 我倒是可以给你个建议, 睡吧,就睡下去吧,我来代替你活。 楚人,不是自诩为火凤的子民吗,我……会善待他们的,呵呵。」 城下一段距离,燕人骑兵已经列阵,城墙上的楚军如临大敌,明明燕军没有丝毫攻城的打算,但楚军还是急匆匆地将所有可准备的守城器具全部摆在了城墙上。 这时,燕军阵中,打出了王旗。 第1341页 王旗一立, 站在高处城楼上的楚皇面色骤然一变, 他的双手, 开始颤抖起来,先前还带着嘲讽的目光,瞬间被恐惧充塞。 「刀,刀,刀!」 楚皇一脸喊出了这三个字,冥冥之中,他似乎看见一把斩向自己的刀,而自己,则在这一刀之下悽厉惨叫。 「啊啊啊!!!」 楚皇身子后仰; 一众凤巢卫匆忙上了城楼,但马上听到了皇帝的声音: 「退下去。」 「遵旨。」 城楼上, 楚皇再度抬起头,他的头髮,已经被汗水打湿,指节开始已然泛白。 「畜生,你以为楚国破了,朕皇气式微,你就有机会了是么? 也不动动你的脑子想想, 这大楚要是彻底亡了, 朕这个皇帝固然是当不成了, 你呢? 没了大楚,没了楚人, 日后, 谁还会去供奉,不,是谁还会记得那火凤图腾? 没了大楚, 你以为还会有你么?」 …… 城墙下, 郑凡没料到的是,自己这边王旗刚立起来不久,城墙上就立起了楚皇的金吾龙纛。 「赶巧了不是,主上,您那位大舅哥居然就在这里候着您呢。」 郑凡笑了笑, 手向前一挥, 当即, 一众燕军骑士策马向前,面朝那座高耸的城墙, 齐声大喊: 「大燕摄政王今日归宁,劳请楚国国主备宴!」 第四十二章 见丈母娘 苟莫离曾说过,当年楚国为何会不惜冒诸夏之大不韪与他这位野人王联手合作,因为当时有确切消息已经传出,大成国皇帝司徒雷有意想自降国格,向大燕俯首称臣。 事实上,压根用不着苟莫离这个当事人去亲身诉说,太多的线索已经表明,大燕先帝与司徒雷在那时已经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在赫连家与闻人家主动犯燕境紧接着被大燕铁骑踏灭之后,本来和大燕无冤无仇并未参与犯境且正该瑟瑟发抖兔死狐悲的司徒家,忽然在那时选择了称帝建国; 建国后,司徒雷率大成国精锐就去雪原征讨已经成了气候且正在威胁雪海关的野人,完全将自己的后背露给了燕人; 而燕军非但没有趁势进犯大成国尝试一统三晋之地,当时的盛乐将军郑凡甚至还跟着靖南王走天断山脉入雪原从侧面战场去帮大成国缓解压力。 如果不是苟莫离那会儿真是星辉加身且其身边的野人精英全体用命,再加上楚人从背后捅刀子,同时司徒家自己内部出现了叛徒等等一系列原因导致司徒家对雪原用兵以失败而告终的话, 可能现在,晋东就不是王府的晋东,而依旧是司徒家的晋东。 司徒雷的提前称帝,则有点类似于做买卖前提前拉价给你砍价的余地。 就这般直接降服了的话,按照当时大燕对异姓爵的吝啬,可能司徒雷连个「王」爵都没有,兴许就是类似镇北侯靖南侯而新立一个「东侯」,再赐个世袭罔替。 而先称帝,再加上符合诸夏大义的驱逐野人之举,燕人再怎么吝啬,也是得封王的,且很大可能跳过封王,直接册封司徒家为「国主」。 大燕的爵位体系很复杂,不仅下面复杂,上面也复杂,国主和异姓王哪个尊贵,还真不好说,但国主的独立性更强,在自己的封地上,可以任命官员训练军队…… 差不离,现在郑凡在晋东搞的,就是当年司徒雷想要的局面,而且司徒家的晋东比郑凡的晋东还要大,颖都那儿可是司徒家的国都。 所以, 郑凡命麾下士卒向楚皇喊话,称其为国主; 意思也就很简单, 你现在降,我这个大楚女婿,能保你一个国主的待遇。 如果条件充足的话,郑凡当然也愿意「宜将剩勇追穷寇」,一口气,继续打下去,吞下上阳郡,破开京畿之地,第二次临幸郢都; 但那之后呢? 楚国的郢都一直有个习惯,并非是在一个叫郢的地方建的都城,而是它都城建在哪里,哪里就叫郢。 继续闷着头打,把大舅哥继续往南推,燕军将面临的是……楚南那该死的水路沼泽山沟; 大燕铁骑将不得不下马,提着刀,在林子山沟沟里和楚军以及山越人厮杀追逐。 楚人用了八百年的时间,也就将将把山越给调教了过来,其中最明显的进步,还是在这位大舅哥手上实现的,那燕人,将准备继续砸下去多少资源,才能把楚南安定下来呢? 如果对手只剩下一个楚国,那自然没什么好说的,牟足劲,不惜一切代价也得干死。 但问题是, 还有一个干国,保存得极为完整,搁在那儿呢。 自先帝爷那会儿起,其实燕人最愿意动刀的目标,就是干国,因为它软,它嫩,它好欺负。 但也正是因为它那么可爱,故而让燕人不得不一次次地将它放在一边继续蹦蹦跳跳, 转而去先打晋国和楚国,把硬茬子先啃了,最后,再好整以暇地享受真正的美味。 这一场大战,晋东和整个大燕,是用了五年多的时间才准备好的,战场上的定力以及最终迫使楚人铤而走险的悠哉悠哉姿态,也是靠着这几年的积累营造而出的。 第1342页 虽说整个大燕,还没到先帝爷在时「砸锅卖铁」「穷兵黩武」的地步,可目前来看,这一场大战,也将过去的积累下来的从容感,给消耗掉了。 战事继续持续下去的话,燕地百姓,又得重新找回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回忆。 毕竟,朝廷这次出动的兵马,倒是其次,真正的付出,是朝廷经颖都也就是许文祖之手,向晋东输入的大量粮草军需。 兵马,可以拉壮丁,真想铁了心凑,是可以的,但粮草军需,一个得种,一个得造,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弥补回来的。 其实,当下的情景,早在五年前,郑凡就和姬老六讨论过了,得出的解决办法就是,先干趴下楚国,然后再调转矛头,去宰干国。 打干国……那才是以战养战的绝佳场所,摄政王几次率兵入干,还真就没担心过自己的补给问题。 也因此, 这个「国主」,郑凡是认真的,姬老六也就是燕国皇帝,以及燕国朝廷,为了一统诸夏的大业着想,也是会认的。 不过,郑凡也没期待自家那位大舅哥会真的点头同意,穿白衣牵羊而出。 多半情况下,楚国是不会降的,会继续死拼到最后一刻。 不过,郑凡也不会觉得失望,局面已经打下来了,战略上的主动权,已为自己所掌握,接下来,是继续打还是停步收回半个拳头朝向其他方向,都由燕人说了算。 楚人,已经没有力量再去出拳。 马也遛了,漂亮话也说了,郑凡打算策马回营,军队里,还有一大帮子的事儿需要自己去解决与坐镇。 再者,上谷郡的那些猪,还没来得及完全抓完。 然而, 就在郑凡刚准备下令时,自郢都那儿,有一宦官骑白马而出,手里拿着一道明黄黄的圣旨。 燕军之中,本有骑士准备出列阻拦,却被郑凡抬起手制止。 那名宦官也在合适的位置勒住缰绳,打开圣旨: 「太后懿旨……」 他有些紧张,声音也有些颤抖,但在这四个字念出来后,还是习惯性地看向自己的「宣旨对象」。 少顷, 他看见一名身穿王服的伟岸身影,策马前出了半个身位,虽然没有下马跪拜下来,但这种姿态,已经让这个宦官心里颇有些「感激涕零」。 「驸马来了,哀家得见见,请驸马稍待。」 …… 太后的仪队出了京城,护卫不多,也就两百余,而且出城后,远远地就停了下来。 随后,就是一众太监,在空地上搭了个简易的小台,设着屏风。 早年,楚国贵族喜欢野炊,在野外吟诗作赋纵情高歌,很时兴这种台子。 在台子搭建好后,燕军骑士从两翼包抄了过来。 随即, 太监宫女们,全部俯身退出了小台,檯面上,只有太后娘娘一个人,坐在那里。 瞎子领着锦衣亲卫后续过来,重新做了检查,确认无误后,给后头打了信号。 不久后, 郑凡走上了小台。 太后头髮已经半白,也没施多重的粉,故而看起来有些老态,但能给人一种慈祥的感觉。 郑凡也没让锦衣亲卫们跟着一起进来,他们分立于外; 不过,瞎子与阿铭,则是陪同着郑凡一起进入。 太后面前有一张小桌,小桌上有糕点茶水,都是些精緻的楚地吃食。 郑凡走上前,看着太后。 太后也看着郑凡,脸上露出了微笑, 道; 「女婿归宁,就是寻常黔首人家,也知道备上一些酒肉好好招待,我熊氏,没道理短了这些礼数。 说白了, 娘家人对女婿好,也不是为了拍那女婿的马屁,撇开那些眼窝子浅的,多半是希望对女婿好,从而让女婿对自家闺女好一些罢了。」 郑凡笑了笑, 微微俯身, 道: 「见过太后。」 「坐呗。」 「好。」 郑凡面对老太后坐了下来。 「尝尝,不是我亲自做的,但却是我平日里最爱吃的几个口味。」 「谢太后。」 郑凡谢完, 看向阿铭。 拿起筷子和碟子,每块糕点都取了一块,吃了下去,然后拿起那一壶茶,倒了一杯,饮尽。 太后也没任何怒意; 阿铭试吃结束后, 郑凡没碰面前的糕点,而是接过阿铭先前喝过的杯子,往里头倒茶,然后喝了一口, 赞嘆道: 「好茶。」 「呵呵呵。」 太后捂着嘴,笑了起来。 「让您老人家见笑了。」 「没有没有,爷们儿在外头做事,自然得小心一些,你能这般谨慎踏实,老婆子我很替丽箐那丫头高兴。 爷们儿是家里女子的天,悔教夫婿觅封侯这话,也不是随意说说而已。 你且惜身,且注意,且小心,丫头的天,才能一直撑着。」 「是。」 太后双手叠于身前,道: 「廷山是我带大的。」 「让您伤心了。」 太后摇头,道;「生死于战场,往往更得看开,我不怪你,横竖手心手背的,都是肉,他活着,你不就没了么?」 「是。」 第1343页 「老婆子我也不是来当什么说客的,因为老婆子我清楚,无论是你,还是皇帝,都不是能说服的主儿,更不会因老婆子我几句话就松动。 我呢,只是不想短了礼数。 虽然,较真来说,我也没那个脸去讲什么礼数不礼数的,真要是当年是我做主将丽箐许配给你的,这会儿在你面前,才好挺直个后背再说道你几句。 这亲戚, 这女婿, 摊开了说,是你有能为,有那个本事,到这里来将丽箐抢了出去。 抢亲的故事,老婆子我也是听说过不少的,什么豪门大族家的小姐和谁谁谁家穷小子私奔了,若干年后,那穷小子发达了,又牵着妻子的手回娘家看看,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可惜了,这故事在你身上不适用的。 你呢,是越来越起来了,这楚国呢,是越来越下去了。 这一战,具体什么战果我不晓得,但看他们惶惶不安的样子,老婆子我也能心里有数了,这大楚,怕是很难再翻身了。 都说这娘家得立起来,姑娘在夫家才能不受欺负,可偏偏这大楚越来越不行了,现如今,反倒是得贴着求着丽箐这点脸面,求那么一点点儿的香火情面子。」 「您说。」 「别的要求,老婆子我也不敢提的,就一条,您考虑考虑?」 「您客气了。」 「我们皇帝是个死性子,你是知道的。」 「是。」 「你也曾和皇帝见过相处过的,这我听皇帝说过,皇帝很赏识你。」 「很久以前的事了。」 「郑凡。」 「嗯。」 「你说,要是你败了,皇帝会杀你么?」太后问道。 「多半得是把我软禁起来。」郑凡这般回答; 就像是自己当年对待野人王那样。 「对你家人呢?你不止丽箐一个女人,也不止大妞一个孩子,你觉得,皇帝会如何对待,会……赶尽杀绝么?」 郑凡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 「应该……不会。」 当年曾同乘一辆马车,再之后,作为对手,也曾多次对弈,虽是对手,但郑凡也无法否认,自己这位大舅哥在很多地方,其实和燕国先帝爷很像; 最起码,是有气度的。 「所以,老婆子求的是,哪天,你彻底赢了全局,那些不听话的,你该怎么料理就料理了,乖乖听话的呢,粮食要是有余,就赏他们一口气活,成不?」 「好。」 太后笑道:「这答应得可真爽快。」 「丈母娘吩咐的事儿,怎能不紧着心。」 最尖锐的燕楚对抗,你死我活时期,其实已经过去了,先帝时,大燕是输不起,一输就会崩盘的局面,所以上至朝廷下至军队,行事都透着一股子狠辣果决; 现在,不一样了。 这一次没有下令杀俘,同时以军功这种最直接的方式,杜绝下面去杀俘,本就是一种鲜明的政治风向表现。 日后真拿下楚国,郑凡也不会行什么大灭绝之策,分化拉拢为主,镇杀为辅才是治化之道。 燕国在晋地的治理上,已经有了极为成熟的经验模式。 太后心满意足了,示意自己想起身。 郑凡没动, 阿铭上前,搭手背。 太后撑着阿铭的手,站了起来,她到底不是那种腿脚都不利索的老太婆子。 太后走在前面,郑凡跟在旁边,阿铭挡在中间。 走到小台边缘位置,有风吹来,是有点冷的。 「我想丽箐了。」 「丽箐也一直很想您。」 「能让她回来看看么?」太后问道。 郑凡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可以。」 「大妞呢?」 「我们会带着大妞一起回来看您。」 出嫁的公主一个人回来省亲,这没问题。 从冷漠的角度出发,大楚公主的作用,其实在当年还只是平野伯的郑凡领着她入燕京接受先帝爷册封时,其实就已经用完了。 如今虽然还能继续以楚国公主和楚国驸马的身份影响更方便地对楚地实施怀柔之策,那也是建立在军事实力绝对强势的基础上的,不可能本末倒置。 公主回去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旧残余伪楚势力是否会对公主造成什么不测…… 一是没这个价值,二是,其实无所谓的。 所以,熊丽箐回家看看自己的母亲,能很安全。 至于大妞, 郑凡是个女儿奴,想让自家闺女进去,这不可能。 除非,他也跟着一起,而他跟着一起的前提是,大燕的军队,已经开入了郢都开入了大楚皇城。 太后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道; 「丽箐在信里常说你这个当爹的有多宠爱闺女,她是有福气的,大妞也是有福气的,真正的爷们儿,脾气只是在外头髮,在家里喜欢发脾气的男人,往往上不得台面。」 「您今儿个夸我很多次了。」 「民间有个说法,叫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不是? 再者,大妞也给我写信送礼,这孩子,是个心灵的主儿,可惜,未曾一见我这外孙女。」 「您可以与我回晋东王府。」 太后闻言,笑骂道:「那这楚国的脸,可就彻底丢没喽,不成,不成。」 第1344页 说到这里, 太后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深邃, 道: 「说破了天去,这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儿子还在呢,哪里有去麻烦闺女女婿的道理?」 「一家人,我不计较这个。」 「这话听起来暖心。」 这时,郢都的大门,再一次打开。 一支禁军,开出城来。 郑凡带来的燕军,即刻列阵。 随即, 一身穿龙袍的身影策马而来,而后,渐渐放下马速,改为缓缓。 「我儿子来接我了。」太后说道。 「嗯。」郑凡点点头。 双方的军队,隔着老远开始布阵。 中央位置,就是这座小台。 大楚皇帝正距离这里越来越近,他是一人一匹马。 「见见?」太后看向郑凡。 郑凡微微一笑, 他记得,大舅哥当年就是三品高手了,因为他强行融合了火凤之灵,有点类似自己借用魔丸附身的意思。 虽说阿铭和瞎子也在自己身边, 但郑凡还是不愿意去赌。 他现在不仅穿着鞋,而且还踩着高跷,反观大舅哥,几乎赤了一只脚; 天知道大舅哥真发起疯来,会预备出什么事儿。 以己度人之下,这世界,就分外让人觉得危险。 故而, 郑凡对太后道: 「不了,给我大舅哥留点儿面子吧。」 「你有心了。」太后很是欣慰道,「互相照顾点面子,这才是家里人该有的样子。」 「是。」 郑凡走下了小台,翻身上马。 阿铭与瞎子紧随其后,独留太后一个人,继续站在那里。 正准备策马回军的郑凡,忽然开口问道; 「你说,你俩合击的话,能否有机会直接一劳永逸了?」 瞎子肯定道:「倒是可以试试。」 郑凡犹豫了一下,摇摇头,道:「罢了,争那一时之勇作甚。」 紧接着,似乎是为了给自己解释: 「要是先帝有我们现在这稳赢的局面,他也不会去赌的。」 「主上说的是。」瞎子赶忙表示认同。 「可我还是有些不甘心。」 一边说着这话,郑凡一边默默地从袖口里,取出了一发火信子,只要拔开塞子,远处的自家兵马,将直接发动冲锋。 「主上……」 瞎子忽然开口提醒了一句。 「怎么了?」 「不止一个人。」 楚皇身后,忽然多出了一件白色的披风,披风之中,显露出一赤足老者的身影,额骨很宽,前凸,有点老寿星仙风道骨的意思; 在另一侧,还有一身着黑色锦袍持剑男子的身影,却闭着眼,可步履丝毫不慢。 楚皇勒住缰绳, 停下了动作。 「朕,没让你们跟来。」 老者笑道;「我等也是担心陛下安危,您那位妹婿,可是出了名的不讲武德。」 话刚说完, 老者目光忽然一凝,看向远处那王服所在的方向,他没有去看那位名震天下的王爷,而是看向了王服身边的另一道身影,一个盲者。 在不可知的区域,双方的意识,已经连续碰撞了三次,先前他本想隐匿住身形,但在距离拉近后,却发现自己无法再躲藏下去了,原因,也正是因为那个盲者。 「有意思,像是鍊气士,又不像是鍊气士。」老者目露疑惑。 而对面, 瞎子也开口道;「主上,上次附身游歌班的人,出现了。」 从三对一,一下子变成了三对三,郑凡的念头,瞬间变得无比通达,收回火信子,调转马头, 道: 「大仗打完了,这等小仗,你们辛苦,驾!」 王爷带着两位先生,打马而回。 楚皇也在此时走上了小台,站在了自己母后身边。 太后看着皇帝,有些唏嘘道: 「后悔了没有?」 「没有。」 「送个质子过去吧。」太后说道。 「好。」楚皇答应了。 「我本对你父皇没什么挂念的,现在倒是有些后悔,没早点跟着他走了,至少能落个清静。」 「母后长命百岁。」 「你自己万岁就好。」 皇帝扶着太后下了小台, 看见不远处站着的老者与剑客, 道; 「哪儿搜罗来的人?」 楚皇介绍道; 「两条井中蛙犬。」 太后伸手拍打了一下皇帝的手背, 笑骂道: 「还笑话人家。」 皇帝笑着回应道: 「儿子我是输了,可明明连上桌机会都没有的他们,在梦里,一直赢。」 第四十三章 政变 干国, 玉虚宫; 这是一座坐落在上京城西南角属于皇室的道家宫苑。 是当年干国仁宗朝时修建,时逢西南大旱,仁宗皇帝想为灾区百姓祈福,下令修建了这座道宫,自己在里面吃斋三月。 这也是仁宗德政之一; 只不过吹捧他的士大夫,有意无意地集体忽略掉了这偌大的道宫修建起来,又得靡费多少的这个问题。 当初燕军攻破上京城后,并未过多地恋战,而是选择急匆匆地调转大军回援接应自家以身作饵的王爷,所以,上京城四周的很多地方,并未遭遇燕人的肆虐。 第1345页 玉虚宫也保留完好; 如今, 这里住着一个人,他的身份曾无比尊贵,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 也只是曾经了。 一身亲王服的赵牧勾,在两个宦官的带领下,行进在这深苑之中。 终于, 在一片枯败落叶所在的庭院里,看见一身白衣坐在那儿的太子殿下。 太子看起来有些萎靡,但精神,很好,身体也没什么毛病,五年的圈禁,没让他日渐消瘦,反而胖了不少。 两个宦官带完路后,默默地退下,将这里留给了两位姓赵的。 「你怎么想来看本宫了?」 「因为该来,所以来了。」赵牧勾将自己提着的食盒放在地上,打开,从里头取出几道小菜,还有酒水。 太子并未看见这些吃食而兴奋地扑上来,看他形态变化就知道,在这里,他不缺锦衣玉食。 穿得有些随意,是因为当锦衣只能夜行无法示人时,也懒得拾掇自己了。 不仅在这里吃得好,这里还会定期送女人给太子临幸。 这五年来,太子已经为赵家又诞下了两个皇孙和两个皇女。 只不过,妃子只能在晚上留宿,会被宦官裹着被子送进去,天明后又会被带出去,而生下的孩子,也不会放在这里养。 这,其实是标准的天家圈禁。 圈禁你的自由,但也就仅仅是自由。 在升斗小民眼里,这依旧是梦中难求的日子。 赵牧勾摆好了酒菜,席地而坐。 他已经褪去了属于少年郎的青涩,蓄了须,看起来,俊朗稳重。 太子身子前倾,仔仔细细地盯着赵牧勾, 道: 「看看你,再看看本宫,呵呵。」 赵牧勾没招唿太子进食,而是自己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又用筷子夹起一块豆腐干,送入口中。 「你怎么不说话?」太子问道。 「我从外面来。」赵牧勾放下了筷子,「合该你来问我才是。」 「我该问你什么?」 「随意。」 太子抿了抿嘴唇,道:「父皇还好么?」 「官家身子,不大好,但也不算坏。」 四年前,官家命人在上京城东南角修建了一座清心阁,一为静养,二为祈福。 民间传说,是官家仁德,为当年死在燕狗屠刀下的上京百姓的亡魂做法事,以求他们超脱; 不过,也有一种说法是,当年上京之所以会被燕狗破入,是官家举措无能的结果,故而官家无颜面对这座上京城; 这两年,更是传出想要迁都的说法。 所以,时下大干之格局,颇有些诡笑。 皇帝与太子,都不在京城皇宫里住着,而是分别在东西两角,住在道观里。 「你说,本宫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赵牧勾面对这个问题,直接回答道: 「当年燕国的那位三皇子,圈禁于湖心亭多年,出去后……」 「他是皇子,而本宫,是太子!」 「您还觉得自己是太子么,我的太子殿下?」 「你……」 「您认为官家会将大宝,传于一个曾给自己起谥中加『厉』字的储君么?」 「你……」 「谁都清楚,您没机会了,而留着您,却可以让太子的位置,一直悬着,让官家不至于再担惊受怕。 国本在,却又等于不在,大干,没有储君,只有官家。 这才是官家的安排与想法。 底下大臣们,就算是想要建言再立国本,也绕不开您去; 但,总不能让大臣们建言先废了您……或者先杀了您吧? 这就是一道死结,一直卡在这儿,这,也是您的作用。」 「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要与本宫说这些的么?」 赵牧勾摇摇头,道: 「当然不是。」 「说吧,你的目的。」 「我想救您。」 「你自己刚刚都说过了,本宫一出去,就会没命,除非……」 「就是那个除非。」赵牧勾直言了当。 「呵呵呵……」太子笑了起来,不敢置信道,「天道变了呀,太祖皇帝一脉,当了近百年的猪猡,竟然又立起来了么?」 赵牧勾没生气,而是很平静地看着太子: 「您没其他的选择了。」 「你以为,我会傻乎乎地给你这个机会?这龙椅,是我家的!还容不得你这一脉来染指,你,做梦!」 「是你家的,又不是你的,要都有这个觉悟,古往今来,天家怎可能发生这般多的争位夺嫡的事例?」 赵牧勾拍了拍手, 「我今儿来,不是为了说服您,您不同意,无所谓,那我走。」 赵牧勾转身,向外走去。 太子勐地开口道; 「何时!」 赵牧勾停下脚步,道:「就在今日。」 「今日?」太子一脸的荒谬,「这般仓促?」 赵牧勾微微摇头:「准备许久了。」 「为何今日才告知本宫?」 「因为您,真的是一点都不重要啊。」 「你就不怕本宫会不答应么?」 「您只是个傀儡,一个牌面,近十年来,燕人屡屡犯境,我大干屡屡受挫,更是有国都被毁之大痛,陛下的朝野声望,早就岌岌可危; 第1346页 否则,也不会用这一招,一直把你吊在这里。 而你,在大儒眼中是犯了孝之大谬,可偏偏又顺和了不少人的意思,换个官家噹噹,似乎更好一些。 兴许, 能拨乱反正呢不是? 不过,没您也无所谓的,您的弟弟康王,已经在候着了。」 「我走,我跟你走。」太子站起身,走了过来。 「那就跟着。」 赵牧勾走在前面, 太子跟在后面; 先看见那先前引路进来的俩太监,躺在路边,一动不动; 继续往外,可以看见不少看守护卫,也都被人杀死,横尸两侧,空气里,瀰漫着血腥的味道。 终于, 太子跟在赵牧勾的后面,出了这座玉虚宫; 外头,站着一众禁军甲士。 这些禁军,身上杀气腾腾,和太子眼中曾经的上京城禁军,有着天壤之别。 「本宫还有一事问你。」太子凑在赵牧勾身边小声道,「你就不怕事败,让我大干内乱,给燕人以可乘之机?」 「原本会担心的,现在,不会了。」 「为何?」 「燕楚爆发了第二轮国战。」 「那正是好机会啊,燕楚鹬蚌相争无暇顾及我大干,我们正好……」 「刚得到的消息,楚国败了,在上谷郡,折损了数十万精锐。」 「……」太子。 赵牧勾侧过脸,看着太子,道: 「所以,在这个时候无论做什么事,都无所谓了。因为,我大干,已经到了坏无可坏的局面。」 赵牧勾向前踏出两步, 对着面前的禁军士卒喊道; 「恭迎太子殿下还朝!」 这些禁军士卒纷纷跪伏下来,齐声高唿: 「恭迎太子殿下还朝!」 …… 「寻道、子詹啊,老夫愧颜,本就一把老骨头,时日无多了,还耽搁了二位的时辰。」 姚子詹上前,坐在床边,伸手轻轻地帮韩相公压了压被子,道:「瞧您这话说的,按理,您是我们前辈,我们理所应当的。」 李寻道也开口道:「国事,还离不开老公相。」 韩相公摇摇头,自嘲道: 「老夫近年来,口齿都难得清楚,往那儿多坐一会儿,就会犯困,这脑子,也是时而清醒时而煳涂的,哪里还能应付得了国事哟。」 姚子詹忙道:「您老往那儿一站,不用说话,我们都觉得安心。」 当年燕人第一次攻干,一路打到了上京城下,朝野震动,官家借着这次机会,将一众仁宗时期就在的老相公们清理出了朝堂,随后开始进行一系列的改革; 可谁知,在改革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一场三国之战,燕军攻破了上京。 这一下子就使得干国的旧有势力开始了疯狂反扑,反扑力度之大,让官家都不得不选择暂避锋芒; 而韩相公,则属于那股旧有势力的代表人物之一,这几年,因为他在,矛盾才能得以被压制下去。 李寻道开口道:「刚得到消息,楚人败了,败得很惨,所料不差的话,接下来,燕人很快会将矛头,对准我大干了。 为今之计,只有同仇敌忾以应外敌,别无他法。」 韩相公点头道: 「寻道所言极是,当下,正该团结一致。」 李寻道嘆了口气,道:「非得如此么?」 韩相公那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不是,也得给天下人,看见希望不是?」 姚子詹有些狐疑地看了看李寻道与韩相公,他有些听不懂了。 李寻道又道:「你知道的,官家,并非昏君,这般做,对官家,公平么?」 韩相公眼袋耷拉了一下, 这位自仁宗朝走来的老臣直接道: 「仁宗皇帝,也不是什么仁君,却得『仁』字以及青史美名,这,又公平么?」 姚子詹瞪大了眼睛,这位大干文圣,这会儿忽然连大口喘气都不敢做了。 李寻道问道: 「那你选的哪个?」 「牧勾。」 「我还以为,你会从剩下的皇子里选,没想到……」 「太宗皇帝北伐失败,断了我大干武运嵴樑,当今官家在位时,屡屡国难,为燕狗所欺。 这大干的江山,本就是太祖皇帝打下来的,太宗皇帝以皇太弟的身份继位,其中缘由,就是连民间黔首都不信什么兄友弟恭,兄终弟及的鬼话。 既然太宗皇帝一脉无法把国家治好,那就将这把椅子,还给太祖皇帝一脉吧。 正本清源, 也正好给天下人,看到一个新的希望。」 「你们疯了,你们疯了!!!」 姚子詹大叫着冲出了屋子,可当他刚跨过门槛时,却看见外面院子里,那站着的密密麻麻的甲士,这里,已然被包围得水泄不通。 「寻道,外头都是兵!」姚子詹喊道。 李寻道却没慌乱,而是在旁边茶几上坐了下来,给自己倒茶。 韩相公看着在那里着急的姚子詹,笑道: 「寻道是自己来的。」 「你早就知道了?」姚子詹不敢置信地看着李寻道,「你早就知道了!」 李寻道点了点头。 「那你为何……」 第1347页 韩相公替李寻道回答道: 「寻道下山,不是为了我大干官家,而是为了……我大干。」 对于李寻道而言,如果非要换掉一个官家才能让诸多势力达成团结的话……那就换吧。 相较而言,在此时掀开一场内战,才是最愚蠢的行为,燕人怕是做梦都得笑醒。 只能说,这些人,这些势力,选择了一个发动的,最好时机。 姚子詹有些失魂落魄地坐了下来,这位干国文圣,在政治上和实干上,其实都欠缺了很多火候,他擅长的也就是两项,一个是做诗,一个是做人。 官场的尔虞我诈,其实并不是很适合他,否则年轻时就不会一路被贬来贬去,差点死在了东海某座岛上。 韩相公看向姚子詹, 道; 「子詹……」 「唉。」没等韩相公把话说完,姚子詹就先嘆了一口气,道: 「我为瑞王世子草拟登基诏书吧。」 韩相公提醒道:「先拟太子的。」 姚子詹翻了个白眼,道:「何必脱裤子放屁?」 韩相公笑道:「因为心里头,会觉得干净啊。」 李寻道手里握着杯子, 问道: 「你们军中选的是谁?」 政变,肯定需要调动军队; 且官家的清心阁外围,可是有一支忠诚于官家的军队一直保护着官家。 这时候也没什么必要藏着掖着了,韩相公直接道: 「钟天朗。」 姚子詹大惊:「他……他怎么敢!」 钟天朗是当朝驸马,更是为官家赏识信任且一手提拔,如今竟然…… 韩相公不以为意道: 「所以说,重文抑武,并非全是错,那些武将丘八,一个个的,都是餵不熟的白眼儿狼吶,呵呵。」 说到这里, 韩相公忽然攥了一下拳头, 砸在了床边, 自己本人也引起了一连串的咳嗽,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提起嗓子骂道: 「也就燕国的那位摄政王,是个彻头彻尾的异类!」 李寻道纠正道:「他是奇葩。」 这里的奇葩,是褒义。 姚子詹嘆息道:「要是那位郑老弟愿意造一下反,那我愿意给他写一百首诗歌功颂德。」 李寻道笑道:「人家写诗的本事,说不得不比你差,只不过人家志不在此,这话,还是你自己说的。 当年,我们盼着燕人的镇北侯造反,结果没反; 后来,我们盼着燕人的靖南王反,结果没反; 眼下,我们又要盼着燕人的摄政王反……结果人家刚刚统帅了大军击败了楚国。 总是盼着人家内乱, 盼着盼着, 眼瞅着都要盼到自己灭国了。 有时候, 我自己也都在想, 难不成这燕人,当真是天命所归,代代出人杰,而且还是那种……一心为国的人杰?」 此时, 已经有些疲惫的韩相公嗫嚅道: 「只要牧勾坐上龙椅,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第四十四章 驾崩! 清心阁并非只是一个阁楼,甚至,不是一座宫苑,它在山上,是上京城东南角的一座小山; 上京不仅仅是大干的都城,往前数几代,早就有其他割据朝代在这里建都过了,所以,这座小山,歷史上都属于皇家园林的范畴。 只不过,官家为了更舒服地住进去,对这里进行了一番改造,倒不是为了方便自己享受,而是方便一些朝臣到这里来面圣议事。 入夜了,天凉; 官家正披着一件道袍,坐在小池边,看着里头的游鱼。 小庭院里设置了暖房,温度适宜;毕竟,论打仗,干人排不上号,但论享受,嘿,干人还真没憷过谁。 官家身边摆着几盘水果,清洗得干净,透着一股子水灵。 远处,站着宫女宦官,都静静的,没人敢打搅官家的清静。 坐了许久, 官家许是觉得有些疲乏了, 手撑着池边,抬起头,望了望今晚的月色; 恰好,一片乌云,刚刚将今晚这本就不是多明亮的月色给遮蔽。 这时,一道倩影走了过来。 她走来,没人敢阻拦; 「官家,天凉了,回屋吧。」百里香兰说道。 官家笑了, 道: 「朕还要继续赏月。」 「今夜的月,很一般。」 官家微微摇头,道: 「其实,每晚都是同一个月,美与丑,靓与淡,月并不在乎,造作的,反而是站在地上抬头看它且遥不可及的人。」 「官家,天凉了。」 「入冬了,哪里不凉了?」 官家继续坐着,没动。 百里香兰看着官家,不再言语,后退几步,站在边上。 官家看着她,问道: 「三品了?」 「是。」 「你哥的这条路,其实不好走。」 「世间最锋锐的剑,必然只有一把,香兰无意争那第一剑,哥哥走过的路,或许不是最好的,但至少证明,可以走。 多谢官家,准以气运分润,助香兰破境。」 「既然你哥都能借,你这个当妹妹的又为何不能借? 第1348页 不必道谢。 你哥当年白衣入上京,引京师风华为之一动,可说到底,他潇洒是他的; 就和那姚子詹一样,挣的,是一份虚名的面子,实则正事儿琐碎事儿,他们都懒得去干。 反而是你,这些年来,辛苦你了,香兰。」 百里香兰不再说话,身形再度后退几步,没入阴影之中,将这一份本就不多的月光,尽数留给官家。 …… 一队骑士策马而来,规模宏大。 为首者,是一国字脸中年大将,剑眉星目。 「来者何人!」 「来者何人!」 山下,禁军马上结阵。 火把亮起,驱散附近的黑暗,那中年将领的容貌,显露而出。 「驸马爷!」 「拜见驸马爷!」 山脚守将马上行礼。 「本驸马有要事见官家。」 「驸马爷请稍待,卑职这就去通禀。」 「本驸马的事很急,等不及通禀了。」 「驸马爷,卑职职责所在,请驸马爷不要为难卑职,卑职……」 「噗!」 钟天朗的刀,已经刺入这名守山将领的胸口,随后,拔出。 下一刻, 其带来的甲士马上抽刀冲杀而上。 山脚的禁军根本就没料到这位最得官家器重的大干驸马爷竟然会造反,且钟天朗带的还是边军精锐,山下禁军仓促之下直接被击溃,伤亡惨重。 钟天朗持刀,不断砍翻身前阻拦的禁军士卒,随即拾级而上; 渐渐的,其带来的甲士马上跟了上来,且不断超越过他,为其开路。 只不过,山脚下的杀戮,并未持续到山腰上。 上头,不少禁军士卒已经丢下了兵刃,站在了一边,地上,也有一些禁军将领的尸体已经横陈。 一名身穿银甲鬚髮半白的男子正站在那里,面带微笑地看着不断走上来的钟天朗,在银甲男子身边,还站着一位年轻的宦官。 见到这二人,钟天朗目光微凝,但也没有继续冷着一张脸,而是开口道: 「骆都督。」 骆明达,掌握银甲卫二十年,在大干民间,是一个能让小儿止哭的魔头。 「驸马爷。」 骆明达很是客气地向钟天朗行礼; 这时,旁边那年轻的宦官似乎是不甘心自己被无视,主动上前道: 「见过驸马爷。」 钟天朗对着他点点头,孙公公,三年前成为官家身边的亲信宦官,年纪轻轻的在内廷就已然飞黄腾达。 但很显然,在今夜的事情里,他,也背叛了官家。 孙公公的崛起本就让外人觉得很意外,更有甚者流出了孙公公是靠着晋风才得以上位的说法。 这两个人一旦选择背叛官家,那么清心阁内部的防卫,基本上可以说是洞开了一大半。 钟天朗没有和这两个人寒暄, 而是直接道: 「去请官家退位吧。」 …… 「太子殿下已然归京,继承大宝!」 「太子殿下已然归京,继承大宝!」 小院外头, 喊声此起彼伏。 这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厮杀声,但很显然,反抗,并不是那么激烈了。 官家依旧坐在池边,外头的喧嚣似乎根本就没能影响到他。 只不过,院子里的这些宫女宦官们,一个个已经吓得面色煞白。 这时,一个童子走了进来。 官家入住清心阁后,虽然没大肆修建什么道场,但平日里,也离不开往日的习惯,那就是论道清谈。 童子脑袋上有戒疤,面容清秀,法号问安,称居士。 其人一开口,不似童音,反而有着成年人的那种沙哑。 「官家,他们快进来了。」问安居士双手合十说道。 「哦。」 官家应了一声。 这时,百里香兰从阴影中走出,长剑出鞘,悬于问安居士面前。 童子并未惊慌,而是看着百里香兰,问道; 「百里家都已宣誓忠于新君,你又何必在此做戏?」 百里香兰眉头微蹙,正欲施以剑招,却被官家叫住: 「退下吧。」 百里香兰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收剑入鞘。 官家一掀道袖, 自嘲道: 「朕,如今真是众叛亲离了,好啊,好啊。」 百里香兰开口道:「官家,我现在还能尝试带您出去。」 问安居士听到这话,眉毛微微一挑, 道; 「你哥要是还活着站在这里,倒是有几分可以说出这话的语气,你,做不到。」 「香兰,朕知道了。」 官家有些欣慰地看着百里香兰,他不认为百里香兰在这里惺惺作态; 哪怕百里家已经换了船,但百里家是百里家,百里家的人是百里家的人,看似一样,实则不同。 就比如……他是大干的官家,如今正造他反的,不也是大干的将领么? 问安居士诚声道: 「这一年,得官家垂青,得以论道清谈,官家成为太上皇后,少去俗务之扰,问安愿意继续陪同官家论道。」 「好。」 官家点了点头。 下一刻, 一众甲士沖了进来。 第1349页 官家挺起了自己的腰,双手负于身后。 这些甲冑上还带着鲜血的甲士,看见官家,先前挂在脸上的凶厉之色,不自觉地褪去,转而默默地将刀口下压。 这时, 钟天朗走了进来。 他看见官家后, 单膝跪下行礼: 「天朗,叩见官家!」 「天朗啊。」 「臣在。」 「大干以后,就靠你了。」 「官家,太子已经归京復位……」 「哦?」 「瑞……瑞亲王,有明主之相。」 「瑞亲王?赵牧勾那小子是么,朕,确实喜欢他。太祖一脉,窝窝囊囊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出了个瑰宝。 行吧, 这天下事, 已经和朕这个太上皇,没干系了。」 官家的目光,落于钟天朗身后; 骆明达与孙公公感知到来自官家的目光,纷纷低下了头。 「说吧,你们打算怎么安排朕?直接给朕一道三尺白绫呢,还是给朕圈禁起来?」 「官家,我等今日行此之事,是为了大干,而非篡位悖逆之事,官家就算是当了太上皇,也依旧是官家。」 「哦,不杀朕,那打算把朕关哪里?」 问安居士在此时开口道: 「请官家,上后山。」 …… 一场虽然流了血,但相较于歷朝歷代先例而言,已然是很平和的一场政变,在一夜的时间里,就结束了。 太子从玉虚宫出来,入上京进皇城,宣布登基为帝; 清心阁的官家,以龙体欠安无法再应付国事为由,降下退位诏书,传位于太子。 先后顺序,有差,但史书上会重新安排得顺眼过来。 …… 后山, 山门。 依旧是一身道袍的官家,自龙辇上走下。 在其身边,站着一众甲士; 后头,还跟着一些宫女宦官。 「朕是愿意入上京亲自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告退位的,这样,岂不是更名正言顺一些? 再者,父子俩皇帝,一同在场禅让给牧勾那小子,史书上,也能少些非议不是?」 问安居士笑道;「官家到底是官家,一道诏书即可,真让官家在亲入上京,怕是事情会不好收场呢。」 「上京城的官民,怕是早就因当年的事恨死朕了,怎么,你还担心他们会为了朕,揭竿而起匡扶正统么?」 「说不准呢。」问安居士这般回答。 毕竟,这位官家,虽说喜欢修道,不爱龙袍爱道袍,但亲近他的人都清楚,他其实不是一个昏君。 不远处,停着两辆马车;还有一辆马车,被甲士拦截在外围,不准靠近。 近前的两辆马车里, 第一辆马车里的人是被人抬下来的,他躺在病榻上,一脸病容,正是韩相公。 他不是装病,而是真的要不行了。 另一辆马车里,走下来的,是姚子詹,这位大干文圣,脸上挂着泪痕,无比悲怆; 远处那辆马车旁,站着的是李寻道,这位大干昔日的相公,现在,依旧是相公,大权在握的他,在那一夜,什么都没做。 「官家,官家啊!」 姚子詹跪伏下来,开始痛哭。 「哈哈哈。」 官家看着姚子詹,道:「此情此景,可给姚师以诗兴?日后回味,可当浮一大白?」 姚子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这话。 官家倒也没难为他; 大干文圣,在政务上,本身就是个废物点心,这一点,他早就知道。 他不认为这场政变他真的参与了什么,既然无法参与,肯定也无法更改。 只不过,姚子詹的诗里,常常有浩然正气直冲云霄; 想来,也是因为他本人太矮,所以显得那气柱更高吧。 「官家……」 躺在担架上的韩相公开口道。 「韩亗。」 官家喊出了韩相公的名字,也走了过来。 没人阻拦官家; 今日,本就是为了送别,不出意外的话,官家今日上山,这辈子,都下不来了。 韩相公眼角有泪痕,他的泪,倒是比姚子詹要显得真挚多了。 「官家,请恕罪,臣也是为了大干着想。」 「朕不怪你。」 问安居士在此时开口道:「官家兴许不知道一件事,瑞亲王继承大统,是真的顺应天命,为今之计,唯有此法,才能正本清源,重塑格局以应气象。」 官家扭头看向也跟着一起过来的童子, 道: 「瞧你这话说的,古往今来,每个篡位者都喜欢用这一套说辞。」 「可问安这番话,是真的。」 官家笑了,道:「再瞧你这话说的,古往今来,哪个篡位者坐上那张龙椅时,会觉得这是假的?」 「问安这话,真的是真的。」 童子有些急了。 官家擦了擦眼角刚刚笑出的泪痕, 道: 「朕知,朕知,太祖皇帝从梁国孤儿寡母手里抢下龙袍时也是真的,太宗皇帝从太祖皇帝一脉手里夺下龙椅时,也是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 「官家,问安所言,皆为……」 「你眼里的真,就不能是别人眼里的假么?」 第1350页 「……」童子。 韩相公开口道:「让官家受苦了。」 「切莫这般说。」官家安慰道。 「请官家放心,寻道他们还在,日后大干的国事,会更好的。天下之事,当有一个交代,交代之后,就能齐心协力,以御燕狗了。」 「朕信的。」 「请官家……安心上山修道吧,不过,劳请官家这几日在山上修道时注意着点儿,说不得老臣也快去了,到时候,说不得亲自魂飞后山,再当面向官家跪下请罪。」 「你何罪之有啊?你有功,有功于大干啊。」 「臣……惶恐。」 官家弯下腰,将自己的嘴,凑到韩亗的耳边, 轻声唿唤道: 「爹……」 韩亗勐地睁大了瞳孔; 官家挺起身子, 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官家……」 「朕喊你,你不信,但若是朕一片病容,卧于病榻,奄奄一息时,再这样喊你一声,你是否……就信了呢?」 「官家……」 韩亗的身子,开始抽搐。 「燕狗曾戏嚯我大干银甲卫别的不会,就会送媳妇儿,成吧。 但你可知,百年来,这银甲卫送的最多的一个地方,是哪儿呢?」 韩亗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息,手指伸出,指着官家。 官家再度弯腰,看着韩亗: 「牧勾,是个好孩子,多优秀的一个孩子啊,那是什么,是一条凤雏! 民间有个故事,富贵之人,要认干儿子,抢着喊爹的,数不胜数; 同样的,有凤雏要认爷爷; 哈哈哈, 你韩亗是否就马上认为,对,这就是我韩亗的种。 哈哈哈哈哈哈! 韩亗, 你的脸呢?」 「你……你……你……」 「朕,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牧勾,他不信韩,他,姓赵! 那把椅子, 朕就算不坐了, 朕也不会让一个非赵氏之人坐上去!」 官家脸上的嬉笑神色在此时尽数敛去,反而再度流露出九五至尊的威严; 「朕自登基以来,朝堂上,处处受你韩亗这些仁宗老相公的掣肘。 歌颂仁宗皇帝的,是你们这帮人; 批判仁宗皇帝的,也是你们这帮人; 你们,是无瑕的,是洁白的,如风霜,如那傲梅。 但仁宗就是个煳涂蛋, 真正把大干,给弄得奄奄一息的,不正是你们,你们这一群么!」 姚子詹听愣了,忙道: 「官家……您……」 「也就是那年,燕人入境,朝野震动,朕才寻到了机会,将你们这些老东西清出了朝堂。 朕变法,图新图强; 朕改重文抑武之策,提拔武将,荣其地位,再养武人效死之心! 朕编练新军,朕向江南徵税,朕要充实我大干北疆! 朕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一边做,还得面对你们这些致仕在家也不得安生的老东西,以及朝堂下面你们留下来的那群百无一用还喜欢扯后腿的徒子徒孙! 朕佩服姬润豪,可惜朕没有田无镜与李梁亭; 否则, 朕定然也要将大干上下这些明明蠢虫却自认道德栋樑的东西,畅快血洗个一遍!」 问安居士在此时开口道: 「官家……早就知道了?」 官家看着面前的童子, 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笑容: 「真当大干的银甲卫,是吃干饭的不成?」 问安居士目露疑惑: 「所以,官家是自行退位?」 官家抬起头,发出一声长嘆: 「朕在清心阁,等了五年,朕,等了你们五年,你们,真是让朕好等啊!」 官家一挥衣袖, 转身, 走向后山山门, 同时大喝道: 「那一场大战,本就是我干楚对燕人的最后一次机会,却输了,上京,也被破了; 自那一日起,朕就明白,燕人之势,已然大成! 因为朕比谁都笃定, 姬润豪选的新君,至少,得有他姬润豪七分根骨吧? 朕也笃定, 当年那个敢指着朕鼻子骂朕不知兵的燕人小子,是个很有趣的人。 燕人之势,除非自己内崩,否则,谁又能挡? 朕是真不想当这个亡国之君啊, 做倒数第二,也比做倒数第一好些,留给倒数第二的,往往是惋惜,假如他能多活几年云云,哈哈哈哈。 千百年后,读史之人只会记载朕在位时,清退所谓的众正盈朝,一改重文抑武之风,征大户富商海贸之税,编练新军,整顿防务! 可惜,却被尔等宵小篡位推翻,最终使诗歌礼仪雍容华贵令后人迷之神往的大干,沦丧于燕人马蹄之下!」 问安居士严肃道: 「官家,不会的,天命,我等已经扳回一城,一切都将归位……」 已经走到台阶上的官家听到这话, 忽然止步, 转身, 此时的他,站在台阶上,看着站在下面的童子,更加的小了。 官家手指着他, 道: 「朕也修道,朕爱道袍,朕喜飘渺; 第1351页 朕敬重藏夫子, 朕敬重李寻道, 而他们, 在你,在你们眼里,却是为俗世红尘迷了眼,放弃大道的蠢货。 可笑, 你们以为自己是对的, 你们以为自己目光已经透过了虚无,看到了天上,看到了天命; 可你们, 却不敢, 看一眼这人间!」 问安居士双手合十,快速默念心经,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道心,正在震颤,有失守之象。 官家顺势眺望,远处被兵马阻隔站在那里的李寻道, 发出一声长啸: 「寻道, 当年,朕接你下山; 今日,你送朕上山!」 远处, 李寻道跪伏下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官家回过身,看向面前的台阶,拾级而上,走着走着, 不由骂道: 「真累死个人,罢了,不走了。」 当下, 官家左手举起, 指天: 「朕, 大干太上皇帝, 九品鍊气士, 今日兵解。 不求飞升证道, 只求懒得再走这劳什子的鸟道!」 一团青色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小火苗自官家的肩膀位置窜出,慢慢地浸润到赵官家的血肉之中。 「嘶……」 赵官家面容扭曲起来,却又不能喊疼,更不愿意转身,只能选择硬扛。 火苗太小,能烧死自己,但得费点时间。 「寻道, 你不是说兵解时是一种大自在么? 朕后悔了……朕以前就该多上点心思好好修炼,好歹自裁时能痛快一点。」 蓝色的小火苗终于烧到官家的胸口位置,带来更为剧烈的绞痛; 官家跪伏了下来,手掌撑着地面, 「早知道,真不如带一瓶鸩酒,疼啊……」 终于, 火苗烧到了眉心位置, 赵官家的气息消失, 宽厚的道袍开始塌落,身体开始逐渐化作粉尘,随风飘散; 山下, 韩亗闭上了眼; 姚子詹、问安居士,以及一众甲士,全都跪伏下来; 山上, 那座本已经空空的池子, 又开出了一朵莲。 第四十五章 世子殿下 「嬢嬢,来一份豆花。」 「好嘞,小主,您拿好,碗您抽空送回来,就不收您压钱了。」 「谢谢嬢嬢。」 卖豆花的大娘看着面前这个衣着精美长相可爱的小姑娘,难得的大方了一把,没收压碗的钱。 早年间,晋东之地的一切都是王府的产业,各行各业往上数,东家都是王府。 近几年来,王府解禁了一部分产业让小民得以参与和操持; 其中,小吃摊位这一类的居多,又因为晋东之地民族成分和移民成分占大头,所以各式风味小吃可谓种类繁多。 毕竟,不管哪朝哪代,百姓们最容易上手的,也就是餐饮业,当然,最容易做垮的,也是它。 但不管如何,街头叫卖的小商小贩变多了些后,这座原本显得过于严肃的奉新城,到底是多了不少烟火气息。 大妞手里端着一碗豆花,将手中吃了一半的糖葫芦递给了身边侍女拿着,自己拿起勺子舀了豆花送入口中。 「嗯~」 大妞将豆花咽了下去后,砸吧砸吧了嘴, 「真难吃。」 随即,旁边的另一名侍女伸手,将碗接了过来,开始吃。 大妞她爹是个好吃的主儿,世面上不少现在很时兴的吃食据说都是她爹鼓捣出来的。 所以,王府的后厨绝对是当世超一流的水准; 且并不会苛求什么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常常为了贴合王爷的胃口,做一些小吃食。 对于吃过家里豆花儿的大妞而言,这外头卖的豆花儿,看起来一样,但吃起来根本就不是一个东西的味道。 但王府家教森严,不准浪费粮食,所以大妞不吃,身边侍女会马上接过去吃完,顺道把碗给还了。 「阿弟,阿弟。」 大妞喊着郑霖,郑霖走在前面,在郑霖身后,站着一个个头很高,身穿黑衣披着斗篷的人。 郑霖回过头,看着自己阿姊。 「咱们去喝茶吧。」 大妞上前,搀起自家弟弟的胳膊, 「之前听她们说,红婶儿和她家的那口子刚刚干了一架;说是因为她家那口子去了阿公店喝茶。」 郑霖对着自家姐姐很干脆地翻了个白眼, 道; 「要是二娘知道我带你去那个地方……」 「我娘又不会打你。」 「她会告诉我爹。」 「爹又不会打你。」 「爹会告诉我娘。」 「唔……」 王府解禁的一些产业,也包括红帐子。 虽然奉新城最高端的红帐子,依旧是王府在后头操持,但现在,已经有一些小作坊开始自主营业了; 不过因为真正漂亮动人和有才艺的,还是更倾向于王府背景的红帐子,所以现在外头的小作坊里,基本都是以年老色衰的为主。 又因为在奉新城做生意需要去相关衙门里走牌照,而红帐子属性的牌照流程又比较长,所以很多小作坊打了个擦边球,以「茶馆」的名字存在; 第1352页 又因为里头老嬷嬷居多,所以吸引的客人不少也是上了年纪的,故而这类茶馆又被戏称为「阿公店」。 红婶儿是王府里的洗衣僕妇,妇人们家家私下里嘴碎嚼事儿,被王府的公主听去了。 郑霖清楚,要是家里知道自己带阿姊去那种地方,阿姊不会有事,自己……就很难好了。 「那,我们去喝正经茶嘛,听故事,那儿也热闹。」 郑霖皱了皱眉,不正经的茶馆,他不想去,正经的茶馆,其实更不想去。 因为那里的说书先生最喜欢讲下面茶客最喜欢的听的,往往是自己父亲的故事。 这听多了,就会莫名觉得,他们似乎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父亲; 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自己是否有两个父亲? 一个父亲,躺家里靠椅; 另一个父亲,一直在外头厮杀,而且专挑隐士高人动辄大战三天三夜,搅得山崩地裂水倒流。 大妞见阿弟不愿意去,嘟嘴道: 「这可不行,好不容易得准出来透透气,可不能就这般又回去了。」 郑霖很想提醒自己的阿姊,自己二人现在之所以这么难出王府,还不是因为上次某个人玩儿离家出走弄的? 一念至此, 郑霖抬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的这位存在; 按辈分说,他是自己的爷爷辈。 一旦自己出府邸,爷爷就会从棺材里甦醒,然后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 郑霖尝试过偷偷翻出王府的院墙,在爷爷跟出来后,想要再以自己的身法脱身; 然后, 爷爷抡起拳头,将自己直接砸飞出去,即使他自幼体魄惊人,还是在这一拳下呕出了血。 隔辈亲的爱,郑霖体会到了; 最后只能灰熘熘地回家养伤。 而阿姊,二娘对阿姊的吩咐是,阿姊再离家出走,那么所有自小就服侍阿姊的侍女、嬷嬷,她们自己以及她们的家人,都将株连问斩。 就是阿姊自己,也不敢挑战她娘亲的底线。 所以,俩娃娃,只能乖乖地在王府里待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求来了一次出门透风的机会。 这还是因为自己父亲打了打胜仗,二娘十分高兴才得以获得的通融。 「那我们去葫芦庙嘛,扎纸人玩儿。」 「好……吧。」 大妞马上吩咐身边的一个侍女,侍女点头,马上去通传。 过了会儿,侍女回来了,带来了肯定的回覆。 「走,阿弟!」 大妞拉着弟弟,出了北门。 在那之前,一队巡城司甲士已经提前开动,来到了葫芦庙进行了清场。 待得两位小主子来到庙门口时,庙外两侧,聚集着不少人。 搁平时,这种开道清场,俩孩子也早就习惯了,他们的爹有时候会「与民同乐」,有时候又需要独处安静。 但今日,却不一样。 因为被巡城司甲士拦在外头的民众,不少都裹着素服。 「问问,这是怎么了。」 「是,公主。」 不一会儿,侍女回来禀报导:「回殿下的话,昨夜阵亡士卒名册发到奉新城了。」 大捷的消息,其实很早就下来了,毕竟奉新城和前线之间的联繫基本每天都不会断的,但阵亡士卒的统计有着一定的滞后性,需要经过两轮以上的统计才能确认发回,同时在统计之前,军队还有驻防安寨等等很多其他的事情需要做。 大妞抿了抿嘴唇,看着自己弟弟,道: 「阿弟,怎么办?」 今儿个来庙里的,都是家里有阵亡士卒的奉新城地界百姓,算是提前上香的,而真正的大操办,按照晋东的习俗,每逢大战之后,都会集体举行封葬仪式。 「我觉得拦着他们,不太好。」郑霖说道。 「嗯,我也这般觉的,不过,既然来都来了……」 「阿姊你决定吧。」 「阿弟乖。」 「世子殿下、公主殿下驾到!!!」 其实,庙外的百姓们早就猜到是王府里的人来了。 因为这座葫芦庙,也就只有王府的人来,才会有士卒清场维持秩序,其他的,甭管多大的官儿,都没这个资格。 只不过,在听到是世子殿下与公主殿下来了后,百姓们眼里都露出了激动之色。 在晋东,王爷就是「皇帝」,世子,就是太子。 「拜见世子殿下千岁,拜见公主殿下千岁!」 所有人都跪伏下来。 大妞和郑霖并排走着,走到庙门口,大妞停下了,吩咐身边人,去取来了香烛。 随后, 世子殿下与公主殿下,站在庙门的右侧,手里拿着香。 待得下令甲士们解除清场放人进来后,凡是披白的人,都能从世子或者公主手中接过来三根清香。 在这个时代,这是天大的礼遇; 很多人眼里噙着泪,接过清香,再进入庙里插入香炉,完成上香; 因为进去时,得排着队,不能耽搁后头人,所以进香完成后,百姓们在从大门另一侧出来后,会跪伏下来对着那两个尊贵的身影磕头行礼。 哭,还是要哭的,悲伤,还是悲伤的。 但晋东百姓,尤其是标户,对于战死这件事,本就有着一种超越于其他地方人的洒脱。 第1353页 因为晋东这块地盘,就是厮杀拼打下来的,在诸夏其他地方人眼里,燕人尚武,故而称之为蛮子,那晋东这块近乎完全由外来者在王爷带领下从白地重新建立起来的地方,它的尚武之风,可谓大燕之最。 另外,战死者的抚恤与安排,晋东早就有极为成熟的一套体系,一家人也不用为之后的生计担忧。 故而,那三根香在经过两位小贵人之手后,带来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笼统一点讲,大概这就是士为知己者死吧。 晋东的百姓不害怕死人,没仗打,他们反而不习惯,战争,本就该是他们,尤其是标户生活的一部分。 不少老人带着孩子前来上香的,一边抹着泪一边示意孙子跟着自己一起磕头。 所言所语,也就那么两三句,单调却又格外质朴; 大概就是,孩子,你爹是追随王爷打仗战死的,不孬;你以后长大了,就跟着小王爷一起打仗,也不能孬。 因为人数很多,所以这种进香,从正午持续到了黄昏。 结束后, 葫芦庙关了门。 大妞大声喊着饿,了凡和尚亲自端来了斋饭,一大碗白米饭,上面盖着绿菜叶。 大妞拿筷子一拨,发现里头盖着红烧肉、狮子头以及鸡丁; 她抬头看向了凡和尚,了凡和尚也微微一笑。 大妞吃得很急,真饿了的时候,吃啥已经不在乎了,都会真香。 郑霖也在吃着,不过吃得比自家阿姊含蓄不少。 他看了看自家阿姊,阿姊的体魄,比自己差很多,这是先天的。 而且阿姊从小到大都背着龙渊,以后必然走的是剑客的路子,对身体的打磨,反而不急。 所以,站了大半天,送香时还得微微鞠身子,对阿姊的身体而言,是个大负担。 郑霖清楚,打小儿,父亲最喜欢的就是阿姊。 人不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的,郑霖不会去思考,自己这个儿子,到底当得有多不讨喜; 不过,郑霖从未嫉妒过阿姊可以得到父亲这般宠爱。 阿姊不知道的是,她向二娘告假时,他就在外面。 然后,因为自己最近又升了一品,所以听力比以前更好了一些,虽然隔着院墙,但也听到了阿姊和二娘的谈话。 阿姊说今日肯定有不少人会去葫芦庙为战死的亲人上香,她想带着阿弟去,阿弟是世子,以后要继承爹爹王位的,应该去。 一向不敢放松俩孩子出门的二娘,听到这话,才同意了。 毕竟,无论如何,她是没理由更是不能阻拦王府的世子去收攒人心的。 而为了帮自己收攒人心,阿姊陪着自己站了大半天。 其实郑霖对王位什么的,并没有什么执念。 他也曾将自己的这番心里话,告知过北叔叔。 然后被北叔叔用意念力掀翻了二十几遍,再用精神力冲击得眼耳口鼻溢出鲜血; 最后, 北叔叔近乎贴着脸与他和颜悦色地说道: 你会很强,你以后肯定会很强,但你能强得过千军万马? 郑霖虽然心里还是不服气,但他不敢再说什么我不稀罕王位这种话了。 在外人看来,甚至是包括自己阿姊与二娘三娘他们看来,王府里的先生们对自己可谓「情有独钟」; 但这种「爱护」,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 不过郑霖从来没恨过和埋怨过他们,往往被折磨被打被教训后,还能一口鼻血一口酒跟着他们一起吃喝; 叔叔们曾说,自己和他们是一类人,而自己,也是这样觉得的。 空缘老和尚端来了汤,说是豆腐汤; 汤很好喝,豆腐很鲜嫩,但块数不是很多,反倒是作为配菜的鱼,多了一点。 吃饱喝足, 郑霖想问问阿姊要不要回家,毕竟爷爷还在庙外头等着。 但大妞似乎兴致很高,说是今儿个纸人扎不动了,但还可以玩一玩。 纸人,是俩孩子的玩具,老百姓所说的扎纸人,是做纸人的意思,而俩孩子,是真的拿去扎。 从很小时父母带着他们进庙时起,他们就对那个会动的纸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感。 后来,每次有机会进葫芦庙,都要拿他做乐。 这还真称不上残忍,只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循环吧; 毕竟当年道人可是趁着他俩将要出生时,进奉新城想搞些事情的,如今只不过是被他俩还债而已。 但今儿个, 纸人却换了一具身子,这一看就是很精细也很贵的款式,葫芦庙自己因为收留了不少残疾的士卒打杂,闲暇时,他们也会做一些金元宝纸人什么的来贩售; 但真正做得好的,是奉新城的白事铺子。 纸人这一具身子,很是精神,是一个当官者的形象,而且似模似样地坐在椅子上。 「楚国败了,除非你们父亲忽然决意反燕,否则燕国之势,已然大成。」 俩孩子一个捡起石头一个拿起小木棍儿,对纸人说的话,没什么反应。 每次他们来扎纸人玩儿时,这纸人总是喜欢一边惨叫一边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他们已经习惯了。 见自己的开场白无法阻拦俩孩子的节奏, 纸人慌了, 第1354页 忙道: 「我知道那帮畜生,他们自以为窥觑了天机,现如今大势既然如此,他们多半没勇气自己去站到前头阻拦这大势,但他们多半会行一些宵小手段! 比如, 你们! 比如,你阿姊!」 郑霖伸手,阻拦住了自己的姐姐。 纸人的身体,膨胀了一下,又干瘪了一下,像是长舒了一口气。 「有一群人,他们苟活在阴影下,却自诩光明秉持天意,他们奈何不了你父亲,你父亲现在身上,有王气加持,就算是普通的国主,都没你们父亲身上的气息深厚。 就像是当年的藏夫子一样,他没办法对皇帝动手,却可以…… 所以,你们或许就会成为他们的目标。」 郑霖笑了笑, 道: 「我们很安全。」 「未必。」 「你不就是个例子?」大妞反问道。 「他们有很多个我。」 大妞惊喜道:「所以,以后我们有很多个纸人可以玩了?」 「……」纸人。 俩孩子对这种警告,没什么感觉; 他们从小就知道自己很尊贵,也从小就清楚自己很危险,但他们同时,也是从小就比同龄人甚至比普通人还要强大; 他们所受到的保护,更是足以让他们安心。 「我预感到,他们会对你们出手的。」纸人近乎「嘶吼」。 「那我就不离家出走了。」大妞说道。 「你们想躲一辈子么!」 「爹不会让他们藏一辈子的。」大妞很笃定道。 「我能保护你们。」纸人说道。 大妞笑了, 郑霖笑了, 连站在后头的了凡和尚,也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了。 「我真的可以!」纸人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随即,它像是泄了一些气一样, 小声道: 「我可以帮你们父亲,找到他们。」 「哗啦!」 纸人被砸出了一个大洞。 下一刻, 另一个躺在旁边的纸人,忽然动起,显然道人又换了具身子,气急败坏地叫骂道: 「这是干什么!干什么!」 郑霖歪着脑袋, 看着新纸人, 道: 「要是提前找出来了,那得多无趣?」 「我可以答应你。」 这时,一道女子的声音传来。 大妞扭头看去,马上露出笑脸凑上去,喊着: 「大娘,人家好想你。」 「乖。」 四娘将大妞抱起,伸手捏了捏大妞的脸蛋。 「大娘,您回来了,爹呢?」 「你爹还在前线呢,我先回来交接一些事宜,顺便问问你娘愿不愿意回娘家看看。」 「唔,真的么?我娘说,以前回家的路不好走。」 「现在路修好了。」四娘说道。 这时,站在那里的郑霖,也尽量让自己站得稍微笔直一些,努力在自己脸上模仿着大妞,露出高兴的笑容, 道: 「娘,你回来啦。」 四娘抱着大妞,走到儿子面前。 「砰!」 儿子被一脚踹飞,砸在了井边。 「要是提前找出来了,那得多无趣?」 四娘再度走上前, 郑霖下意识的身体绷直,想要逃跑,但一串丝线从自己亲娘手中释出,将其脚踝捆绑拖拽了回来。 「砰!」 亲娘一脚踩在他的脸上, 低头啐骂道: 「你知不知道你刚刚那话说得多像废话多的反派? 那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么? 跟你一样, 蠢死的! 老娘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 宁愿你现在就掉井口里溺死,也不希望你把自己给蠢死!」 「大娘,弟弟知道错了。」大妞帮忙求情。 「嗡!」 丝线一拽, 将郑霖提了起来,悬挂在四娘面前。 「娘……」 「知道错了么?」 「我没有……」 「啪!」 四娘右手抱着大妞,左手一记大嘴巴子抽在了自己儿子的脸上,直接将儿子嘴角打出鲜血。 这倒不是棍棒教育,也算不上家暴…… 毕竟寻常人家的孩子,娇嫩得很,可郑家的崽,刚会走路就能生撕猎豹。 大妞心领神会,马上道: 「大娘,阿弟是在模仿爹爹,爹爹也喜欢说这种很应景的话,阿弟在模仿爹爹啦。」 郑霖一听这个解释, 马上急了, 道: 「我不是。」 「啪!」 「他也配我去……」 「啪!」 「我错了。」 「啪!」 「……」郑霖。 可怜的孩子,两边脸蛋上,都布满了巴掌印。 大妞闭上眼,虽然这是家庭这些年常上演的戏码,但她还是不忍看。 而且,大妞觉得,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大娘,这次下手,似乎比以往重了那么一丢丢。 这最后一巴掌,似乎郑霖挨得有些冤枉。 但实则…… 「长本事了啊,娘差点被你矇混过去没留意到,你小子竟然趁着我们都去前线的空档,自己在磨蚀自己身上的封印?」 第1355页 郑霖脸上马上露出了惊骇的神色,他清楚,先前只是母子间的日常亲情互动游戏; 但这事儿被发现后,很可能真就要…… 「娘,是封印自己松动的,我刚刚又进了一品,它就松了。」 「砰!」 郑霖被掀翻在地,面朝下,无比悽惨。 四娘扭头,看向纸人,道; 「让你苟延残喘到今天,才发现你居然还有那么点儿用,接下来的事,做得好,我们想办法给你重新塑身,做不好,你就彻底灰飞烟灭吧。」 「明白,明白。」纸人马上应诺。 随即, 四娘抱着大妞走在前面, 后头丝线拖拽着亲儿子在地上滑行, 经过寺庙门槛儿时,儿子还会被颠翻个面儿; 等到了门口,看见站在那里一身黑袍的沙拓阙石,四娘语气软化了一些, 道: 「您一个人住寂寞,这小子打今儿起,就和您先住一屋,正好给您解闷儿,一直到他爹和他叔叔们从前线回来。」 沙拓阙石伸手, 一团气息凝聚而出,地上的郑霖被牵引起来,被其抓在手中,然后一甩,落在了他肩膀上。 随后,转身,向城门方向走去。 入了城, 进了王府, 再到后院儿, 再入地下密室。 沙拓阙石将郑霖放在了棺材上, 已经鼻青脸肿的郑霖在此时竟然直接坐起,可见其体魄之强,的确货真价实。 「爷爷放心,我是很够义气的,我绝不会把您用煞气帮我消磨封印的事告诉我娘他们。 不过您也听到了,我娘已经发现了,等阿铭叔叔和北叔叔他们回来,他们又要给我加固封印了。 您今晚再加把劲,彻底帮我把封印给磨掉,我好趁着他们没回来前……」 沙拓阙石向后一伸手, 「轰隆隆!」 密室的大铁门,轰然落下,而且在气机牵引之下,自外头,落了锁。 「呵呵……」 沙哑的声响,自沙拓阙石喉咙里发出。 显然,之前爷爷疼孙子,帮忙消磨封印给孙子更大的自由玩耍,这没什么。 但听到那个纸人说的话,以及四娘的反应来看,事情的性质,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大铁门落下,隔绝内外一切; 除非外头有人以巨力打开,否则从里头,凭郑霖的力量,是开不了的,甚至沙拓阙石自己,也开不了,因为他是住这里没错,但最下面,还镇压着一个傢伙。 郑霖嘆了口气, 知晓爷爷不会帮自己了, 但还是关切地问道: 「爷爷,您这儿贡品还剩得多么?」 「额……」 沙拓阙石身形愣了一下,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因为以前经常来给他上供说话的,是郑凡和天天,可现在这对父子都在前线,而自己这里,是王府的禁地,所以已经很久没人来给自己上供了。 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对劲的世子殿下立马翻身下了棺材, 从一大堆蜡烛香炉里, 翻出一盘已经变得黑不熘秋的茶干。 「爷,我吃啥?」 第四十六章 一代天骄,饿死 「我那姐姐总算是回来了,我也终于可以歇一歇了,不怕大家笑话,以前闲下来时,总觉得手头上没点事儿可以做做心里头就会落个空,但事儿真忙不停的时候,又恨不得自己抽自己一嘴巴子,还是在暖房里修剪修剪花草才是真的日子。」 熊丽箐坐在首座位置一边用茶盖撇着茶沫一边说道。 下方坐着的一众人也都跟着一起笑了。 王爷出征在外,虽说西边有许文祖的支援,但真正的军需和民夫发散地,还是晋东,他们这里,才是最忙的。 这小半年来,为了这一场燕楚国战,大傢伙的付出真的不逊前方厮杀的将士了。 此时,何春来站起身道: 「王妃怕是还得再撑一阵子,大王妃这次归来只是做一些交接,今晨不是已经动身回帅帐去了么,大仗是打完了,但接下来还有前方的驻防等事宜,主力何时真的撤回来还真不好说。 另外,赏赐这方面,也是个很让人头疼的事儿。」 就像是王府后宅的孩子们懂得喊四娘「大娘」一样,王府这批内圈的官员,他们也是将四娘与熊丽箐分开来称唿,以「大王妃」来称唿四娘。 毕竟,熊丽箐只是代管一阵子,但整个晋东的财政体系,可是四娘亲自建立起来的。 在这一点上,熊丽箐也不会去吃这飞醋,从入门那时起……不,还没入门时起,她就没那与四娘争宠的心思了。 「忙忙忙。」熊丽箐将茶杯放回案桌,「说到底,真忙事儿的还是诸位大人们,我呢,也就是个吉祥摆件儿。」 「王妃不可这般说,臣等惶恐。」 「臣等惶恐。」 「好了好了,开玩笑的,开玩笑的,今日批阅,都过目了,诸位大人派发下去吧,该督查推行的速速督查,该准备的也快快准备; 告诉手下人,我知道大家都累了,但想想看,仗打完了,王爷回来也不远了,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可不能在这会儿再出什么岔子,那可真是亏得慌。」 第1356页 「臣等领命。」 「臣等领命。」 熊丽箐起身,离开了籤押房,径直回到了自己院儿里。 一进来,正看见自家宝贝闺女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行囊向外走。 大妞:「唔……」 熊丽箐当即沉下脸; 紧接着, 目光扫过四周站着的侍女; 说白了,熊丽箐也就是在姓郑的面前会嗲一下,在四娘面前认个妹妹,但她出身大楚皇族嫡系。 没点手段没点魄力,又怎可能暂代四娘的缺又怎能镇得住王府下面的那帮官僚? 他们再怎么忠心耿耿,那是忠诚于王爷,忠诚于大王妃,随随便便一个普通女人就算是顶个王妃的头衔摆上去,人真会不拿正眼瞧你。 公主的目光一凝, 这气场,是实实在在可以感知到的; 四周所有侍女全部跪伏在地; 熊丽箐曾有言,小公主但凡再离家出走一次,那么所有伺候侍女连同家小,一併问斩。 自家闺女是个七巧玲珑心, 你是不是在吓唬她,她是能分辨得出来的; 所以她很乖,她清楚,自己的母亲,能说到做到。 不过,她并不觉得自己的母亲「残忍」; 从小到大,很多次目睹了大娘和阿弟的母子亲情互动后, 她还是觉得自己的母亲已经是很温柔了,虽然大娘也一直很喜欢她,但大妞还是对大娘有些怕怕的。 害怕大娘也没错,毕竟大娘是大娘,嗯,毕竟自己的母亲也是怕大娘的。 「母亲,我不是离家出走,我是去给阿弟送吃的去,阿弟现在和爷爷住,我担心他吃不惯。 爷爷吃蜡烛吃纸钱的, 阿弟吃这些怕是会拉肚子哦。」 「真的?」 「真的,我问了下面人,没人被吩咐向阿弟那里送吃喝哦。」 熊丽箐听到这个解释,点点头: 「那你去吧。」 四娘回来那天,直接把世子关小黑屋去了; 在如何教育世子的问题上,熊丽箐是不方便说话的。 但熊丽箐从不反对自己女儿和兄弟们亲近,当然,这一点也不用这个当娘的操心,家里的爷们儿都很宠她; 她爹就不用说了,作为长子的天天也是一直很爱护这个妹妹; 甚至是脾气上有些孤僻的世子,对大妞这个阿姊也比其他人要热情很多; 世子对他亲爹一直不冷不热的,但却不会拒绝陪着大妞瞎胡闹。 大妞高兴地背着小行囊去了后宅假山处,将吃食都放下来,走到大铁门前,拍了拍,喊道: 「阿弟,阿弟!」 里头,没反应。 大妞有些担心, 向后退了好几步, 随即, 双手掐剑印: 「出!」 「嗡!」 背后的龙渊出鞘,在大妞头顶上盘旋。 「刺!」 龙渊化作一道流光,撞击在了大铁门上,一声刺耳的撞击声后,龙渊倒转飞回,落在了地上。 「嘶……好疼啊!」 大妞只觉得自己右手的食指与无名指一阵剧痛,赶忙放在嘴边哈气。 这座大铁门,是实心的,且四面都有卡扣的设计,一旦落下,可以从里头完全进行封闭。 开这个大铁门的机关在假山另一侧,可以抽出铁链起来,在抽出铁链的同时再以巨力施加,才能将铁门再度打开,只不过大妞并不知道这一点。 她尝试用龙渊去噼铁门,只能是徒劳,除非她能有她师父那般的境界。 安抚好自己手指的疼痛后,大妞再度来到铁门前,发现自己先前一剑已经在铁门上挖出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坑,也不是毫无效果,但,等同毫无效果。 大妞只能趴下来,妄图通过下面的那一丁点缝隙去唿喊: 「阿弟,阿弟!」 可是,依旧没反应。 大妞爬起身,拍了拍手和自己的裤腿,对着另一边喊道: 「大蛇,大蛇!」 两声唿喊之下,青蟒游动了过来,它在王府已经生活了好些年了,平日里其实不怎么会出来,但偶尔的移动,王府里的下人也已经习以为常。 青蟒提起脑袋,看着大妞; 它是熊丽箐的妖兽,自然会对大妞也更为亲近。 大妞指了指铁门道: 「大蛇,你来撞开它。」 「……」青蟒。 「听话,大蛇,你可以的。」 「听话!」 大妞生气了。 青蟒的蛇眸里,露出了一抹哀怨,然后,身躯迅勐地撞击到了铁门上。 「轰!」 青蟒抬起头,身子一晃,直接蔫吧了下去。 …… 「有动静!」 「呸!」 郑霖将自己嘴里先前啃下去的蜡块吐出,迅速翻身,来到了铁门后。 不得不说,青蟒的撞击还是比大妞的剑来得效果更好,虽然依旧对铁门的实质存在没什么影响,但至少让里头感应到了。 「谁在外面,谁在外面!」 郑霖唿喊着。 …… 看着外头已经近乎昏倒的青蟒,大妞也就不再强求它了,只能重新坐回铁门前。 盘膝, 运气, 剑意开始凝聚, 第1357页 闭上眼, 剑诀向前; 厚厚的铁门另一面里,郑霖发现自己视线之中,出现了一道剑气凝聚。 「阿姊,阿姊!」 郑霖激动了,他马上盘膝坐下,同样掐印。 不一会儿,坐在外头的大妞看见自己面前也出现了一道剑气。 大妞知道这法子有效后,马上操控自己的剑气在对面写下: 「弟……」 郑霖则同样操控着剑气在外头地面写下了: 「饿……」 言简意赅。 大妞露出了喜悦之色,马上停止掐印,对面的剑气散开; 她将自己装满零嘴的小行囊打开,里头有很多好吃的,但兴致沖沖的她很快又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道铁门连声音都能隔绝……自己带的这些吃的,怎么送给阿弟? 大妞马上重新掐印, 在对面写下三个字: 「送不进……」 郑霖则很干脆地回应: 「喊人……」 「喊谁……」 「我娘……」 母子之间,没有隔夜仇的,虽然是自己亲娘把自己关进去的,而且关进去前还把自己狠狠揍了一顿,但郑霖对四娘还真没什么怨气。 「大娘走了……」 看见这一行字, 郑霖整个人瞪大了眼睛,他有些,理所当然地震惊; 震惊于自己亲娘就这么把儿子一关,就回前线找爹去了,连临走前见自己儿子一面也么得空; 理所当然于……这确实是自己亲娘能做出来的事儿。 自己和爹哪个在娘心里分量重,用脚指头都能想清楚,肯定是自己爹。 郑霖也明白,也正是因为自己和爹关系不好,所以连带着让自己亲娘对自己也很厌恶。 其他人家里的伦理关系,在自家,是反着来的; 这时,大妞额头上已经沁出汗珠了,操控剑气隔空写字,这是很累人的事情; 可惜了,剑圣不在家,他要是在这里看到这一幕,怕是会觉得俩徒弟这般练习剑气操控,真的是很让人欣慰。 「阿弟,我去喊人……」 郑霖见到这一行字, 回应道: 「好……」 似乎是为了加一个急迫的语气,他又在『好』后头,加了个『饿』字。 大妞站起身,身形一个踉跄,有些脱力,但还是快速跑开。 …… 郑霖则身子靠在大铁门上,重新拿起那根蜡烛,咬了一口,咀嚼两下,再吐了出去。 天见犹怜, 真要是给自己流放到荒郊野外,甚至是大泽那种妖兽纵横的危险之地,他也自认为能够过得很好很潇洒,可偏偏这个地方,他是一点辙都没有。 就在这时, 一道声音忽然自郑霖耳畔边响起: 「你饿了么……我这儿有好吃的。」 坐在棺材里的沙拓阙石,转过头,看向深处位置,随即,发出一声怒吼。 郑霖脸上流露出了神往之色, 喃喃道: 「真的么……我好饿啊……」 「是的……我这儿有世上最甜美的食物……只要你过来……」 「你会给我么?」 「会的……我可以将一切……都给你……」 「你真好……」 「当然……我……」 「好白痴。」 郑霖脸上的神往之色马上敛去,露出了淡漠与不屑, 然后站起身, 对着里头大喊道: 「小爷我现在饿得都啃蜡烛了,没空和你在这里玩勾引来勾引去的游戏,给我闭嘴吧白痴!」 「轰!」 「轰!」 下方,传来一阵震动,铁笼深处的黑甲男子双臂勐地攥紧了铁链,他在发怒。 「骗人都不会,活该被我那个没用的爹关在这里头,怎么,想勾引我把你放出去啊,做梦!」 郑霖重新坐了下来,拿起蜡烛,发狠一般,又啃了一口。 「呵呵……」 沙拓阙石重新又躺回了棺材。 …… 「姐姐把他关进去的,我这还真不好去放人,你知道的,姐姐教育孩子,可没咱们多嘴的份儿,再加上咱这位世子殿下,也不是普通的孩子。」 「可是……」 「不用担心,大妞刚去给他送吃食去了,她去送开小灶没事儿,姐弟情深嘛,就算姐姐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 「这就好,这就好。」福王妃拍了拍胸脯。 王府里,正儿八经的王爷枕边人,就四个; 一个四娘,一个熊丽箐,再一个柳如卿,再加上一位……福王妃。 福王府在奉新城有府邸,但福王妃,却是一直住摄政王府的。 四个女人里,真论谁对世子殿下最上心,那自然是福王妃,因为四娘早早地就把孩子丢她照看了。 本来,世子被关禁闭,大家没好说什么,不过四娘一走,福王妃就过来找熊丽箐求情了。 这时,大妞跑了回来。 熊丽箐见自家闺女出去时好好的,回来时走路步子都有些发飘,马上问道: 「怎么了?」 「娘,姨娘,阿弟要被饿死在里头了!」 …… 「打不开?」 「是,回王妃的话,这铁门有禁制,与四周环境合围一体,属下等人打不开。」 第1358页 「怎么可能!」 熊丽箐一脸凝重地看着面前的这道大铁门,在四周,有一众举着火把站着的王府护卫。 「王妃有所不知,这里的禁制,只有王府的先生们知道如何解除,卑职虽然在王府当差有些年头了,但平日里是不会涉及到此处的,此处是王府禁地。 可眼下,先生们并不在王府,所以……」 护卫首领是前锦衣亲卫退下来的,也是老人了。 但饶是他,对这座地牢,也是毫无办法。 毕竟,魔王们既然敢将黑甲关押在家里,自然会提前布置好很多重的防备。 熊丽箐深吸一口气, 道: 「那就调巡城司过来,再不够,就从城防上调兵,挖,也给我挖开喽!」 「喏!」 大铁门打不开不假,但从四周强行挖起,还是能打开局面的,只要人手足够就行。 而站在熊丽箐的角度来说,她不能置喙四娘如何教育孩子,但她更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世子殿下就在王府里给活活饿死! 这叫什么事儿, 堂堂大燕摄政王家的世子,在大燕,近乎可以和燕国太子平起平坐的二代最尊贵的存在,肉眼可见的修炼天赋,一代雄鹰, 就这么因饿死而夭折了? 「姐姐啊姐姐,您也不用对你儿子就这般忽视吧?」 熊丽箐有些后怕,要不是大妞发现得早,等王爷和姐姐他们回来,看见的,怕是一具饿死的干尸吧? 已经休息了好一会儿的大妞,赶忙坐到大铁门前,掐印取剑气: 「阿弟莫慌……我们挖开它……」 大铁门后头的郑霖看到这一行字,一开始还觉得很正常,随即终于明悟过来外头的人到底打算做什么, 马上回应道; 「不能挖……」 大妞眨了眨眼,认真看着这一行字。 很快,第二行字出现: 「千万不能挖……」 开铁门放自己出来,这没问题; 但真要直接把自己挖开了,那下面镇压着的黑甲男就要破印而出了。 「娘,阿弟说,不能挖。」大妞马上告知自己的母亲。 「什么?」熊丽箐皱了皱眉。 逢年过节,她会和四娘一起去给沙拓阙石上香,所以隐约知道这更下面,其实还有一道门。 她以前很少问这些事,但大概能猜到,里头除了住着沙拓阙石外,应该还有另一个存在,而沙拓阙石,则更像是……看守。 先前气急攻心,忽略了这一点,现在经过这一提醒,脑海中马上就有了印象。 郑霖又写道: 「爷爷这里有贡品吃……饿不死……」 「娘,阿弟说爷爷那里有贡品可以吃。」 熊丽箐抬起手,吩咐道: 「除去派出去追赶大王妃的那一拨人外,再加派一拨人去前线帅帐禀报王爷,快马加鞭去! 这里, 暂时不准挖。」 「喏!」 熊丽箐看着自己闺女,嘱咐道: 「你在这儿支个小帐篷,睡这里,每隔半天,和你弟弟说一次话。」 「知道了,娘。」 …… 大铁门后头, 郑霖擦了擦嘴, 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撑着棺材盖, 道: 「爷爷,我真饿得厉害。」 棺材没反应。 「您一点都不急,肯定是有办法不让我饿死的,对不对?」 一团浓郁其精粹的煞气,缓缓浮出棺材,飘浮在郑霖面前。 看到这一团煞气, 郑霖马上明白了意思, 苦着脸道: 「爷爷,我不是魔丸哥哥,我得吃饭啊,这玩意儿不扛饿啊。」 棺材没反应,煞气团,还消散了一点。 郑霖咬了咬牙,张口,将这一团煞气吸入口中。 下一刻, 他身体呈现出一片青紫色, 整个人痛得匍匐在地上,疯狂地痉挛起来,像是一只被盐水激了的蚂蟥。 但他倒是硬气,一直咬着牙关,没喊疼,只是冷汗已然浸湿了全身。 好一会儿后, 疼痛才被压制了下去, 躺在地上的郑霖面朝上,四肢摊开,这痛苦滋味,比自己娘用针扎还要离谱。 但痛苦过后, 是: 「嗝儿……」 第四十七章 平国策 清晨的阳光撒照进王府的院子里; 大妞从小帐篷内爬出,揉了揉眼睛。 然后,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双手掐印: 「阿弟,我醒了……」 大铁门后头,皮肤上还呈现着未完全褪去青淤色的郑霖,睁开眼,看了看地面,掐印回话: 「嗯。」 这时,侍女上前,送上洗漱用品。 大妞开始洗漱,侍女帮她梳头髮; 然后,早食被端了上来,王府的早食一直秉持着好吃精緻却不铺张的传统,要么是传统的早茶类型要么就比如今日,是一碗臊子面。 大妞给面里加了不少辣酱,这一点上,她遗传了她爹。 一大碗面下肚,连汤也喝了,大妞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坐在地上,双手重新掐印: 「阿弟,我吃好早食了……」 大铁门后,郑霖眨了眨眼,下意识地看向棺材那边,最终还是没选择走过去,只能掐印回应: 第1359页 「我也吃了……」 时间, 慢慢过去; 等到正午时, 新的一行字出现: 「阿弟,我吃好午食了……」 郑霖嘆了口气,又看向棺材那里,但还是没动,掐印回应道: 「我也是……」 …… 「阿弟,我吃好晚食了……」 郑霖真的不想回復了,他甚至相信,如果不是怕消耗太多气力的话,他的这个傻姐姐会很详细地告诉他她刚刚吃了什么,什么味道,王府新来的厨子手艺如何。 可偏偏,他又不能不回復,因为他不回復的话,外头的人可能会觉得自己已经饿死了,然后他们肯定会调集大量人手来开挖这里。 郑霖只能强忍着无奈, 掐印回道: 「我也是……」 又过了两个时辰, 新的一行字出现: 「阿弟,我吃好夜宵了……」 郑霖掐印,回覆:「我也是。」 然后,他撑起身子,主动走到了棺材前。 一团浓郁的煞气, 代表着来自爷爷的爱, 呈现在了郑霖面前。 郑霖张嘴,将这一团煞气吞入口中,而后提前翻身朝下,十指嵌入地砖缝隙间,双脚脚尖着地。 身体上痛苦的撕裂感随之袭来,煞气像是在冲击着自己的血管与肌肉,甚至是自己的神经; 他咬着牙, 任凭冷汗不停地流下,任凭自己的肤色再度呈现深青,也依旧不吭一声。 痛苦,持续了大概半个时辰; 郑霖近乎是爬行一样的来到大铁门后, 发现又出现了新的一行字: 「阿弟,不要怕黑,姐姐就躺你旁边,晚安。」 郑霖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掐印道: 「晚安。」 …… 深夜; 两个时辰的时间到了,又有新的一行字出现,因为用剑气写字,另一面的人感知到剑气的出现,根本就不可能忽略掉讯息。 郑霖看过去, 发现是: 「阿弟,你该起夜嘘嘘了……」 「……」郑霖。 郑霖嘆了口气, 回应道: 「好。」 …… 两路信使,回到了王府。 一路信使是先前去追大王妃的,另一路信使则是从前线帅帐那里来的。 第一封带来了来自四娘的回信,确切地说,是「口谕」。 信使一本正经地原话复述: 「哦,饿死他活该,别管他。」 不用盖戳,不用上火漆,听到这话,熊丽箐确定这必然是来自自家姐姐的原话。 有了这句话,熊丽箐心里终于踏实了一些; 虽说自家闺女一直守在铁门外,按照自己吩咐每两个时辰和里头唿应一次,且里头的世子也没有再喊饿,一直说自己吃了饭。 至少意味着,在里头,好像饿不死的样子。 再者,熊丽箐清楚自家姐姐对儿子好像一直不是很关心,但并不认为自家姐姐会真的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饿死; 嗯,就算是她放得下,王爷也不会同意。 既然姐姐说得这般笃定,人也没回,就意味着世子在里头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第二封信, 来自帅帐; 但并不是来自自己的丈夫,自己的丈夫打仗时,也确实会抽空写家书,写给家里的女人们以及孩子们; 但这一封,是来自帅帐,落款却是北先生。 信的内容很简单,概括来说就是: 「夫人现在可以回家看看了。」 熊丽箐拿着这封信,陷入了沉思; 良久, 喃喃道: 「可以……回家了么?」 熊丽箐将这封信, 丢入炭盆之中,看着它烧尽。 …… 「驾!」「驾!」 「聿!!」 一队行进的骑士,被另一路骑士挡了下来。 「好久不见。」 拦路者里,有一人身穿青色楚式袍子,两鬓头髮修长,在周围双方全是黑甲的情境下,显得有些另类。 一带着面具的男子策马而出,声音有些尖锐, 道: 「我们可不是老友重逢,当年能与我站一起的,也只是你父亲而已。」 「在我父亲面前,你只能自称奴才。」 面具男子故意掸了掸袖口上的尘土, 道: 「可惜了,燕人没自称奴才的习惯。」 青衣发出一声嘆息,道: 「咱们现在在这儿说这些,其实挺可笑的。」 「是。」 「我这儿备了一壶酒,两样小菜,来给你接个风,后头就是军寨了,按晋东军律,非帅帐特许,军中不得饮酒,上下皆同。 赏个面子吧,大将军。」 「好,就给屈少主一个面子。」 …… 正是隆冬,风里像带着刀子。 好在今儿个日头不错,冬日的暖阳,绝对是这世间最廉价同时也是最温暖的享受。 年尧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然后, 「噗!」 酸性辣,瞬间呛满口鼻,整个人差点升天。 「哟,看来这几年日子过得可以,豆汁儿都喝不下去了。」 第1360页 屈培骆端起酒杯,小饮了一口,面色表情也很精彩,但很快就又压了下去。 「不是说酒么?」年尧问道。 「我往里头兑了酒。」 「呵。」 「从军医那里弄来的,上好的烈酒。」 「你这不是糟蹋东西么?」 「也不算,那玩意儿是用来处理伤口的,单纯喝起来,容易死人。」 年尧没好气地放下酒杯,伸手去拿下酒菜,真就两盘; 一盘炒豆子,一盘豆腐干,再配着豆汁儿…… 「在京里,听闻过摄政王做过的一首诗,叫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最后,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屈培骆有些惊讶,显然他没听过这首诗,而且还是自家王爷作的,笑道: 「王爷哪里有空没事儿跑燕京去作诗。」 「御书房里传出来的,京里流传度很高。」 「既然冠的是王爷的名,那是必然。」屈培骆笑了笑。 二人都不是普通人,曾经也站过极高的高度; 身为大燕最大最强藩镇的王爷,作如此一首诗,其实是在表明心迹; 且不论这到底是否是自家王爷真正想表达的意思,都不妨碍朝廷将这首诗标榜到极高的位置。 毕竟,最怕晋东造反的,是朝廷;最不希望晋东造反的,也是朝廷; 站在朝廷的角度,自然希望大家都在大燕旗帜之下,是同根生的兄弟。 不过从这里也能瞧出来朝廷自身定位上的变化,不再是纯粹意义上的君君臣臣,让代表正统的朝廷,让代表天子的皇帝,弯下腰,不,是端着一个小板凳主动过来与你平起平坐,一定程度上,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而且这种状况,不会减退,更不会消散,伴随着这一场燕楚国战落下帷幕,几乎以一己之力将大楚打残了的摄政王,其个人威望,将进一步地提升。 这种情况放在其他任何一个王朝都会是一个近乎无解的死结, 军中大山头靠着不断地对外战争胜利,积累个人威望的同时将军事集团的力量进一步地巩固与发展,达到了一种多重程度的共同膨胀,而这种膨胀必然会挤压原本中央的权威,从而达到一种反噬争夺鸡蛋糕氛围的必然循环。 瞎子就曾说过,很多时候所谓的「卸磨杀驴」或者「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人们喜欢归咎于皇帝本人对自身龙椅遭受威胁的忌惮; 但实则,皇帝也只是一个代表,很多时候还会被动地成为代表,「卸磨杀驴」,更多的还是中央朝廷这个存在,出于自我保护本能所展开的「自救」与「避险」行为。 瞎子还用杜鹃的事举例,先帝当年大概率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而且,以先帝的脾气,根本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去做出「卸磨杀驴」的举动,因为维繫上一个时代大燕格局的,不是什么政治和军事上的平衡,而是铁三角之间的关系; 靖南王一夜白头,最终却没选择直接起兵靖难,显然是他早就做出了认知上的决断。 而赵九郎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大燕未来的长治久安才提前拔钉子为未来做准备,其实也是对的,一定程度上,他是成功了。 但他所代表的,是大燕朝廷的利益,而并非皇帝的意志,甚至,还不是皇家的利益。 任何事情都是双刃剑,藩镇对于中央朝廷的威胁肉眼可见,但也不能忽视,燕国这三代皇帝,到底是怎么利用藩镇去反向鞭挞朝廷的; 老皇帝靠着镇北侯府的帮助夺回了皇位,先帝爷靠两大藩镇马踏门阀,姬成玦靠着大不了喊「平西王」率兵入京,对朝廷上下近乎是肆无忌惮地完成了好几轮的清洗。 没掀翻牌桌的能力,哪怕你是皇帝,也无法让棋子都听你的。 「只不过,这到底是在刀尖上跳舞。」屈培骆感慨道,「我大楚,没跳过去。」 年尧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道: 「不,是跳慢了。」 两个楚国旧人,就着豆中三兄弟,感慨着大楚风云变迁; 好笑的是,他们现在做着的以及将要做着的,也是「相煎何太急」。 「陛下是不会接受自降国格的要求的。」屈培骆说道,「不可能选择在名义上向燕国臣服。」 年尧摇摇头,道:「你可能会觉得不可能,甚至,摄政王本人也会觉得不可能,可我却偏偏觉得,有这个可能。」 「哦?」 「大燕皇帝陛下让我回来,名义上是招纳旧部,但实则,这件事你屈培骆来做和我年尧来做,并没什么区别。 大楚强盛时,你我谁去都没有用; 大楚衰败时,你我谁去又都可以。 我那些旧部,在我当年出事后,大概也是被清理掉了,再说了,人走茶凉,我都走了这么些年了,哪里还有多少死心塌地的? 大燕皇帝年轻是年轻, 但说实话,我很怕他。」 屈培骆揶揄道:「公公怕主子,不天经地义么?」 年尧没因这句嘲讽而生气,反而道: 「我下面那俩圆球是没了,你心里头的圆球,也早就没了,都是太监,还嘲笑对方裤裆带臊气,有意思?」 屈培骆「呵呵」一笑。 「我要去见摄政王。」年尧说道。 「你应该清楚,我能在这里拦着你,就意味着王爷他老人家,压根就不想见你。」 第1361页 「军国大事。」 屈培骆拉了一把自己左鬓的长髮,道: 「比不过王爷高兴。」 年尧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是有机会成的,我这个奴才,其实比你们谁都懂我家主子,无非是对外降个国格,对燕称个臣而已,这样一来可以让燕人不再继续对着郢都穷追勐打,让燕人将目光瞅向其他地方; 还能反借燕人的震慑,巩固住因这场巫神之战大败所造成的国内分崩格局。 笑到最后的,才是笑到最后的。」 「但你觉得,陛下还能有到最后的机会么?」 年尧听到这个问题,耸了耸肩, 道: 「至少陛下能多笑笑。」 「哈哈哈哈……」 「哈哈哈……」 俩楚人一起放声大笑。 「我要去见王爷,帮我通传一下。」年尧说道。 「我可以帮你引荐北先生。」 「也可以。」 屈培骆再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 「你怎么喝得下去的?」 屈培骆瞥了一眼年尧,道: 「喝一大口这个后,才能从这日子里,琢磨出一点甜吧。」 …… 「大将军一路辛苦。」 「末将不敢。」 「坐。」 「谢先生。」 年尧在瞎子面前盘膝坐了下来; 瞎子手里掐着红枣,往嘴里放着,另一只手则是在不停翻动着摺子。 仗是打完了,但战后的事情,同样繁琐。 不过,再忙,抽出时间来好好见个人,还是可以的,也不至于这般「漠视」; 本质上,还是因为瞎子认为年尧这个人,不值得自己重视罢了。 要是搁开战前,年尧来了,地位估计比这会儿要高不少,用处也会大很多。 可现在,巫神之战,楚人被打得元气大伤,就是西线战场上,陈仙霸与天天俩小子,硬是各带一支骑兵,将那谢渚阳给啃了个遍体鳞伤。 虽说没能成功截杀下谢渚阳,但谢家军的主力,基本都交代了。 放眼如今整个楚国,不是不能集结出兵马,甚至也能再鼓譟起大军,可这种程度的大军,真就和野人僕从兵没什么两样了,在雪原上,王府的军队,三千能追着两万野人兵跑。 短期内,在正面战场上,楚人已经失去了制造威胁的能力。 所以,在战场上已经解决了主要矛盾的前提下,细枝末节什么的,自然也就可以去看淡。 「末将这次打算去见楚国皇帝陛下,劝他自降国格。」 瞎子愣了一下,是真的愣了一下; 第一反应是,年尧觉得仗打完了,自己没机会立功去回京换取所得,所以不得不铤而走险,想要去完成那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瞎子最擅看人,年尧不是那种遇到事情就容易走极端的人,这样的人,也坐不到大将军的位置上。 「楚皇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除了皇位和这个名义上的国家,你认为凭什么可以让他可以选择放下此时仅存的尊严么?」瞎子问道。 年尧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道: 「先生这话的意思是,破罐子破摔都不怕了,还会在意什么,对么?」 瞎子点点头,道:「对。」 「其实从燕京出发时,末将也未曾料到摄政王能赢得这般痛快,楚国,能输得这般彻底。 但我清楚的是,接下来继续和楚国缠斗,并不符合现如今大燕的利益,大燕还需要巩固与发展新占领的土地新收纳的人口,再重新进行战争的积蓄,而不是在大泽深处,和楚人进行疲倦地游击与消耗。 换句话来说,从最终想要一统诸夏的角度来看,大燕现在需要的,是楚国的安定与安稳,以抽出手来,去做其他的事情,比如……干国。 一纸和约,已经不够用了。 最好是来自楚国陛下以及整个楚国,自名义上的臣服与低头。 若是这般, 那么,在史书上,在大义上,其实已经算是完成了对整个楚国法理上的占领。」 「挑重点说。」瞎子提醒道。 「既然罐子破了,无所谓了,那我们可以给他的罐子,再补一补,再修一修,甚至,还能再往里头,倒一点酒,让它可以在晃起来时,发出点声响。 同理,若是能将条件变一变的话,末将觉得,我那老主子,兴许会同意的。」 「比如?」 「比如,让楚国向晋东摄政王府自降国格,而非向……大燕。」 第四十八章 贪婪的摄政王 「口渴么?」 「不渴。」 「饿了么?」 「不饿。」 「困了么?」 「也不困。」 刚回来的剑圣坐在那里,就这么看着对自己嘘寒问暖的郑凡。 郑凡也看着他, 然后, 俩人一起笑了。 郑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 「哎哟,你可是不知道,你不在我隔壁帐篷住着,我这是吃不香睡不好,心里压根就踏实不下来。」 剑圣则道:「回来时听说了,决战时,摄政王爷冲锋在前,引重甲铁骑沖阵,可不像是有半点吃喝不好的样子。」 「谣言,那必然是谣言;老虞你是知道的,这下面的士卒啊,就喜欢把我给神话喽,天天在那儿编故事说我这儿神勇那儿无敌的; 第1362页 你在我身边时,我尚且缩在后头,更别提你不在时了,我哪儿敢吶。 莫听下面瞎说。」 「好,我待会儿就去把我儿子打一顿。」 「罢了罢了,好歹是亲卫长了,孩子也大了,给孩子留点面子。」 剑圣从郑凡手里接过了茶杯,道: 「这次碰到了一伙来歷神秘的人,以前听你们提起过的那种。」 「交手了?」 剑圣摇头:「没,她们没给我这个机会,所以还不好最终确认。」 「确认无误了,这么怂的,肯定是他们。 我这儿也碰到了,他们人数似乎还不少的样子,但以鍊气士居多,武夫剑客少一些。 我已经让瞎子负责去调查了。」 「嗯。」 「虽说他们怂强怂强的, 但老是在外头晃悠,我这心里,总是觉得有些不舒坦,能找到机会解决掉就最好解决掉,哪怕给他们剪剪枝。」 「得抓住他们痛脚才行。」 「嗯,不过目前来说,还只是小患,在大势面前,他们也蹦跶不了多高。」 「楚国这一番下来,算是完了吧?」 「就跟一个五品剑客被断了双臂一样,你说他是强者吧,他是,但你说他又能有多厉害吧,还真没多厉害了。 楚国,现在就差不离是这个状态; 毕竟,几十万精锐,可不是几十万大军,也不是几十万人口,这精锐想补回去,难喽。 没五年功夫,根本回不了气,且就算是给他五年,除非大燕内乱,否则它也咬不动人。 就是再继续打下去,有些麻烦,也有点不划算了。」 「这一场富裕仗,感觉如何?」 「舒服。」 郑凡在自己帅座上坐了下来,翘着腿, 「兵强马壮,外加后勤充足,除非主将脑子进水,否则单纯从战争层面出发,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这一轮燕楚国战,大燕在军队战斗力、后勤、将帅水平,三方面,全都稳稳压过楚人一头,最后,再辅以阳谋,就迫使楚人主动出击寻求决战。 「你越来越谦虚了。」剑圣说道。 「我以前不么?」 「还好。」 这时,刘大虎走了进来禀报导:「王爷,黄公公来辞行。」 「嗯。」 黄公公走了进来,跪下行礼; 按理说,他是奉旨监军,和一军主帅是平级,但在眼前这位面前,可不时兴这个。 「此番战事既已罢了,奴才特来向王爷辞行,好回京把这战场上的事情,说与陛下听。」 「伤势如何了?」 「奴才惶恐,这点伤竟然劳烦王爷您挂记,王爷放心,奴才皮糙肉厚,养养也就无碍了。」 「你可不能有事,下次本王出征,可还是少不得黄公公你吶。」 「奴才谢王爷厚恩赏识,奴才的这一颗心,都是王爷的,王爷以后哪天喝酒时缺小菜儿了,尽管派人来吩咐奴才,奴才马上将心窝窝挖出来剁碎了拌上香油亲自给王爷您端上来。」 郑凡笑了,道:「当年魏忠河说本王会说话来着,孤还真就信了;现在看来,孤离你们这些自宫门里出来的公公,可还是差远了啊。」 「王爷放心,奴才回去定然好好再挤兑挤兑魏忠河那老货。」 黄公公资歷上和魏公公是平起平坐的,只不过差事上一直没魏忠河显贵,以前自然不敢在魏忠河面前拿大; 现在早就不一样了,几次监军军功浸润下来,等于神功护体,地位上,已经超然了; 「对了,孤这里有一封信,送予陛下。」 「奴才领命。」 黄公公上前,将信收入袖口之中,神色如常。 燕京城与奉新城与帅帐之间,本就有传信骑日夜不断奔復,却还得自己亲自传信,显然这封信不同寻常。 「王爷还有何事吩咐奴才?」 「你一路平安吧。」 黄公公重新跪伏下来: 「奴才叩谢王爷大恩,王爷,您老人家得注意身子骨,奴才回了。」 黄公公这边刚出了帅帐,梁程就走了进来,显然在之前就已经到了,在外头候着。 「主上。」 「来来来。」 郑凡站起身,自帅座走了下来,吩咐道: 「大虎,地图。」 「喏。」 刘大虎将地图在地上铺开。 「阿程,这次你没捞得着仗打,手痒不?」 「属下还好,只要主上这边打赢了即可。」 「那哪成,你辛辛苦苦地练兵这么些年,哪里能让你光下蛋不吃蛋炒饭吶。」 「呵。」 边上的剑圣忍不住笑了。 梁程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应该笑一下,所以就笑了一下。 「你盘算盘算,咱们这里眼下能抽调出多少兵马,在稳定好局面的前提下。」 梁程看向郑凡,疑惑道: 「主上的意思是……还要继续用兵?」 「要不然呢?」 「应该不是继续打楚国。」梁程说道。 「楚国净剩骨头没肉了,再啃不光耽搁功夫,还不划算。」郑凡走到地图一侧,靴底在干国疆域位置踩了踩, 「它最肥。」 梁程没有直接劝阻,作为将领,当主帅提出一个作战目标后,他本能地开始进入战争筹划阶段的模式中去: 第1363页 「主上,后勤呢?」 「燕楚国战,我晋东自带了第一批后勤所需,许文祖那边,送了两批,前一批用了,后一批刚到,可维持大军所需到开春之后。 原本这场国战,是做好打两年的准备的,但现在不到半年就打完了。 不出意外的话,朝廷的第三批本该运往这里前线的军需,眼下应该在南门关停下了。」 郑凡左脚,踩在了南门关位置。 「战略呢?」梁程问道。 「早年,干人靠着三边防线,可以从正面阻拦燕军南下,且就算是燕军绕过三边深入,后勤被三边卡着,根本就无从谈起,还可能被干人消磨死。 至多像当贼一样,进屋偷抢一通,天亮前还是得出去,出去时还要担心被主人家冷不丁地来一记闷棍。 而干国三边防线的弱点,其实就在南门关。 本来这一块儿是晋国的地盘,闻人家的势力范围,三晋之地被燕纳入版图后,南门关这一块的口子就直接开了。 可以说,干人的三边防线,在这里就相当于是废了一半。 当初梁赵之地的干楚联军反击,也是想着在这里把口子给堵回去,毕竟在干人潜意识里,他们还是觉得三边防线最稳妥最可靠,怎么说,也是庇护了他们百年。 上一次我入干,也是从这个口子进去,再南下偷了他的上京。 这一次, 我打算让你挑选十万精骑,从这片战场撤出,走晋地,过南门关,陈阳那个老小子,这次没调来,他手下,也有五万老靖南军的底子在,一併给你。 另外,我会让苟莫离把他的范城军抽调出来,翻过齐山,经梁赵之地,与你汇合。 这样一凑,你手底下就有二十万铁骑了。 若是条件允许,可以尝试把兰阳城,这座干人东北门户给打下来,然后横切进去,不求南下,只求把三边隔绝。 另外,银浪郡那里,有大皇子与李良申所率的兵马,可以自北面施加压力。 这一次, 直接给干人的三边,来一场肉夹馍。」 说完方略,郑凡看向梁程,问道:「有问题么?」 「很冒险。」梁程说道。 「哪方面?」郑凡问道。 「属下的二十万大军。」 「哦?」 「首先,主上说要给属下调拨的十万大军,他们刚经歷过大战,还未得休整,再长途跋涉离开战场后,横跨整个晋地,出南门关,等到了兰阳城时,必然人困马乏了; 再精锐的军队这样使用,也容易散架子。 另外,这次晋地支援的兵马里,本就是以精锐为主,有些驻军虽然没有倾巢而出,但在主上的王令与朝廷的圣旨双重压迫下,给出的,也是精锐嫡系。 陈阳那里,也不例外。 所以,属下相信陈阳那里五万兵马是凑得出来的,但精锐……不大可能是了。 而且当年三国大战后,陈阳那一部老靖南军底子折损太多,虽然眼下兵员早恢復了,但绝不是主上当年所习惯所认知的那支靖南军。 毕竟,靖南王都远走这么多年了。 苟莫离的那一支,刚刚和谢渚阳在第二战场上相爱相杀了几个月,这老东西又做人情,把嫡系精锐送给了仙霸和天天去玩儿; 现在让他收拢兵马,翻山越岭到兰阳城下与我汇合,他这支兵马,还能打仗么? 所以主上给我的,不是二十万铁骑,而是……二十万疲惫之师。 而干人当年新编练起来的新军,祖家军、孟家军、韩家军、钟家军、乐家军,当年三国之战时,可是全须全尾地撤回了干地,并未遭遇真正的创伤,这些年,只会发展得更大。 如果我是干人的主帅,这次应该不会一开始就选择龟缩,而是会尝试主动来打几场,毕竟上京城破时,他们不在; 单纯从军事角度来说,他们还保持着梁地之战歼灭李富胜时的心理建设上,是敢战的。 所以,属下想以疲惫之师虚张声势的话,也很难真的吓住他们。」 「你的意思是,不能打?」 梁程摇摇头,道:「打倒是可以打,毕竟干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主上您胃口这么大,这么贪婪,刚打完楚国,立马就调头打他; 就沖这『出其不意』四个字,其实就值得打上一场了。」 「所以嘛。」 郑凡伸手搂住梁程的肩膀, 道: 「兵强马壮时,我领军,没问题的,你可以不在; 而我刚说的那个情景嘛,就非你莫属了,没你,我还不敢这么贪呢。」 「只是属下觉得,会有些亏。」梁程沉吟道,「可以取得战果,但战果不会太大,最终结果可能还是无功而返,且消耗了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家底。 我要是干人,就对峙,三边对银浪郡,那几路野战军,就专门对着属下率领的大军。 大家最后又变成拼消耗了。 干人的富裕之地在江南,不像楚人,是在精华之地所在的北方与咱们打仗,干人比楚人,更持久。 僵持久了,燕地晋地,就又要过勒紧裤腰带的日子了,一切,又回到以前。 总体来讲,不划算。」 刘大虎在旁边拿着笔,仔细地做着军议记录。 剑圣则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致地听着。 第1364页 「呵呵。」 这时,郑凡笑了笑, 靴底,先抵住问丘郡,也就是现在帅帐所在之处,再一路向西南方向下拉,绕过大泽,再绕过古越城,然后,自楚西南位置,横向内切。 梁程目光当即一凝; 「要是我,再亲率一支大军,走这条路线,仿当年年尧突袭干国的方式,也来一场对干国江南的突袭呢? 想想看, 干人大军,在三边与你们紧张对峙着,而我,忽然从后面,狠狠地捅了他们一记,会出现什么情况?」 「主上,这已经不是军事层面的问题了。 楚人虽然刚刚被我们狠狠地击败,但楚国并未亡国,楚人会眼睁睁地看着您,领一路兵马,就从眼皮子底下好端端地过去么?」 「阿程,你也说了,这已经不是军事层面的问题了,所以,自然得找寻非军事层面的方法来解决。 让我那大舅哥, 在刚被我狠狠地抽了一巴掌后, 再心甘情愿地, 给我让道。」 「属下愚钝,还请主上示下。」 「再等等。」 「等?」 「主上,属下求见。」瞎子的声音,自帅帐外响起。 郑凡拍了一下手, 道: 「这不,来了。」 第四十九章 大舅哥,低个头先 马车,还在继续行驶,可外头的节奏,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外围是有一众骑士护卫跟随的,而能够在悄无声息间让这些忠心耿耿的护卫调离散开位置的,只有一个人。 熊丽箐掀开了车帘子,看见马车外骑着貔貅的蟒袍男子。 郑凡也正好扭头看过来,夫妻俩在此时相视一笑。 车窗帘被放下, 郑凡挥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进,距离帅帐位置,还有一段距离。 不过,马车前头,却钻出佳人的身影,公主张开手臂,风不断吹拂她的髮丝,已为人母的她,此刻却流露出了少女时的憨态。 反倒是一向自以为脸皮厚过镇南关的摄政王爷, 在此刻颇有些小小的羞涩; 虽说当年是自己牵着她的手,走入大燕皇宫上那金阶面对先帝与文武的,可如今老夫老妻了,再秀什么恩爱,总觉得有些……嗯,放不开。 不过郑凡也没让自己媳妇儿等待多久,胯下貔貅不需吩咐,自己向前加了点速度,郑凡再伸手,握住熊丽箐的手后,将其一拽,让其落入自己怀中与自己同骑。 「唿……」 公主很是高兴地喊出声来。 郑凡虽说没有跟着一起喊什么「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但也是脸上挂着笑意的。 公主疯癫了一会儿后,就恢復小女人姿态,微微侧身,依偎在郑凡胸膛,看着自己的丈夫。 「夫君黑了一些。」 「天冷了,就多晒了会儿太阳,对了,你路上辛苦了。」 「不辛苦呢,一想到要回家看看,就归心似箭。」 「呵呵。」 「对了,夫君,霖儿的事……」 「四娘与我说过了,不打紧,饿不死他的,关一关,也正好去一去他身上的戾气。」 话锋一转, 王爷继续道: 「倒是辛苦我闺女了,还得一直陪着那臭小子。」 「大妞是姐姐,理所应当的。」 队伍,继续前进; 熊丽箐没有再坐回马车,而是一直待在郑凡的怀里。 只不过,在入军寨时,熊丽箐本能地想要起身下来,她知道军中规矩重。 郑凡伸手按住了她, 道: 「无事。」 军寨中,不少士卒都下意识地放下了手中忙活的事,把目光投送过来。 在昔日楚国的国土上, 自家王爷骑着貔貅,搂着楚国的公主, 这一幕, 让这些丘八们的内心深处,开始抑制不住地激盪起来。 这倒不是郑凡刻意为之,他真的只是懒得麻烦而已,毕竟,他在大燕军中已经是「神」了,也早就懒得再去给自己的形象「添砖加瓦」; 可惜了,清风本无意,涟漪依旧起。 当你已经适应了自己的身份后, 你自己是否脱下了伪装都无法改变别人目光中的你。 「拜见王爷,拜见王妃!」 「拜见王爷,拜见王妃!」 一通叩拜之下, 熊丽箐睁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的丈夫,看见自己的丈夫只是随意地挥挥手,并未有丝毫得意的姿态流露; 母后以前曾对她说过, 说女人挑男人啊,婚前,哪里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就算是听闻一些文采写意,听说过什么风流倜傥,也都是耳听为虚。 真到了, 还是得成了亲,生了孩子,日子正儿八经地过下去后, 你抬头,看向他, 要是心下觉得不讨厌,就已经算是难得的良缘了。 入了帅帐,熊丽箐没看见四娘,不由问道: 「姐姐呢?」 「去三索郡了,那里要率先进行屯垦,四娘去总揽大局了。」 被打烂了的郡也有被打烂了的好处,旧有体系被剔除后,王府就有更多的空间去重新建设与规划,大规模的移民是不可能的,毕竟晋东还没饱和; 第1365页 但赶在开春前,将生产关系体系重新建立起来还是很重要的; 从军事战略角度出发,到时候,这里的大军就能依靠来自当地的后勤补给支持; 从民生角度出发,让那些刚刚从楚人变更成「燕人」的百姓,规规矩矩地生产劳作,也能减少很大的治理负担。 诸夏之国间,就算口音有区别,但本质上还是说着一样的话,字体风格上各有侧重不假,但并不妨碍都能看得懂意思; 撇开那些楚地贵族不谈,真正的黔首,他们其实不太会在意高高在上的天空中,飞翔的到底是火凤还是黑龙。 「夫君,我们何时去见他们?」熊丽箐问道。 「怎么,这般迫不及待了么?」 「也不是,就是希望能早点帮上夫君的忙。」 「三天后吧,年尧早早地就已经去联络了,瞎子和他在一起,他们会安排妥当的。」 刘大虎端来洗脸盆; 熊丽箐洗手,在挤毛巾时, 问刘大虎: 「帅帐这儿,可以沐浴么?」 刘大虎点点头,道:「王妃放心,卑职这就去安排。」 「好。」 洗澡的地方,本就是有的,毕竟在条件允许的前提下,王爷对自己生活方面,也会尽可能地不去将就。 帅帐后头,还连着一个帐篷,那里本就有浴桶预备着。 刘大虎领着熊丽箐来到帐篷口,道: 「王妃稍后,卑职派人去叫了王妃的贴身侍女过来,一会儿就到。」 帅帐所在的区域,是军中戒备最森严的地方,军中人进出尚且严格,而闲杂人等的进出,难度自然就更大了。 「不用,别麻烦了,我这王妃已经进来了,再把侍女也一起喊进来,叫什么事儿?我自己可以。」 「是。」 刘大虎行礼后告退。 熊丽箐走入帐篷内,里头热水已经放好,旁边从毛巾到肥皂,一应俱全。 …… 「王爷,茶。」 「嗯。」 「卑职先去将手头的摺子发下去,另外军纪处那边,卑职也需要代表王爷去看一下。」 「知道了。」 「卑职告退。」 郑凡一边批着摺子一边伸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低头一看, 发现杯子里泡着的是枸杞。 而这时,熊丽箐走了过来,王爷继续批摺子。 熊丽箐走到帅座后头,伸手帮忙捏着肩膀,自其身上,散发着一种女人沐浴后的独有香气。 随即, 熊丽箐身子弯下来, 将脸贴着郑凡的脸侧, 道: 「这儿可是楚国的国土。」 郑凡放下手中的笔, 道: 「是。」 熊丽箐对着郑凡耳边吹了口气, 道: 「小郑子,那还不赶紧伺候本宫脱鞋?」 …… 入夜后, 断断续续地下了几场雨, 但在天明时逐渐放晴。 燕国驻守在莫崖郡与问丘郡两地的金术可与李成辉部,向北,后撤营寨五十里; 在双方势力交界处,也就是上阳郡北部边缘位置,原本的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开始逐渐热闹起来。 燕人大军是后撤了,但同时也有一支规模在三千人左右的兵马,进驻了这座县城。 县城外,则有一万楚国禁军驻扎,双方没有试探,更没有发生什么冲突,一切,都显得很平和。 两天后, 燕军兵马撤出了县城,而楚军兵马,则向南挪营,双方将这座县城,又给空了出来。 等到第三日时, 一支规模在千人的锦衣亲卫军开来,进入了县城开始布防; 而自南边军寨中,也派出了一千禁军,进驻了县城; 小小的县城,双方各自占了一半。 正午时, 瞎子领着一众人先行进入选定好的宅院负责检查,楚人那边,则派出了凤巢内卫总管,做着一样的事; 双方的人,互相交叉,各自翻找,彼此确认没谁藏着后手做了手脚。 午后, 两辆马车,分别从北门与南门进入了这座县城,且几乎在相同的时刻,又各自从两处宅门入口处,进入了这座宅院。 郑凡先行下了马车,再伸手,将熊丽箐接了下来。 从这里一直延伸到厅堂位置, 一边, 站着的是锦衣亲卫,一边,站着的则是凤巢内卫; 锦衣亲卫身着飞鱼服,挎绣春刀,都是淬血的精锐; 相较而言,大楚的凤巢内卫,甲冑是鲜亮的,精气神也是不错的,可就是给人一种内劲不足的感觉。 真的, 只是感觉; 因为这些楚地儿郎,已经尽可能地挺胸抬头流露出属于自己的煞气了。 可在这座小宅子里的平等, 却根本无法改变在大局上,燕人对楚人的完胜与压制。 不过,已经「离家出走」好多年的熊丽箐,再一次看见这一片的凤巢内卫时,下意识地鼻头微酸。 对于她而言,一直到此时此刻,才真正嗅到了家的味道。 楚国的凤巢内卫与干国的银甲卫,并非全是番子,他们也负责皇宫的大部分警备与安全职责,所以,在皇宫长大的熊丽箐,对他们很是熟悉。 第1366页 而当王爷与王妃出现时, 右侧的锦衣亲卫集体将刀鞘提在了胸口位置,步子跨开一步,动作整齐划一。 对面站着的凤巢内卫,眨了眨眼,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心想要也整齐地来点什么,可偏偏没有丝毫准备。 只能说,晋东王府在这方面,早早地就走在整个诸夏的前列。 且毫不夸张地说, 当这位大燕的摄政王将目光投送到他们身上时,这些凤巢内卫,纷纷感受到了一股庞大的压力。 倒不是说王爷没事儿做在这里故意散发什么「王霸」之气, 纯粹是自家的亲兵看腻了,忍不住尝尝鲜,就多打量了几下。 随即, 王爷扭头看向熊丽箐,张开自己的胳膊。 熊丽箐微微一笑,她是有些意外的,但并不抗拒,主动伸手挽住自己男人的手臂。 二人一起向前厅走去; 另一个方向上,楚皇也正在走来,他也搀扶着一个人,倒不是他的皇后,而是大楚的太后。 太后脸上挂着笑意, 她一直是一个很有智慧的女人,至少在后宫这个环境下,她不争不抢,却又一直在默默地给自己的儿子铺路。 一定程度上,她儿子能在诸子夺嫡中顺利胜出上位,有一半是她香火情的功劳; 熊廷山是她的养子,石家也受过她的恩,屈氏本有一妃在宫中一直无所出,也不受宠,更是她一直陪着保护着让其不受势利眼的后宫欺负; 一桩桩一件件的,她早就做了太多。 临老了, 她反倒是更通达了。 国战国战,楚国输了两次了都,可这又有什么法子呢? 总不能让她这个老妇道人家操起刀子上前线砍杀吧? 反正这大楚,这江山,都是他老熊家的,与自己也没什么干系了,造完了就造完了呗; 到了她这个年纪,更稀罕的,还是儿女在膝前的快乐,这真不是装的。 在双方正主还没进来时, 瞎子站在厅堂里头,对面站着的,是谢玉安。 二人倒是没交流什么, 瞎子伸手自袖口里,取出两个橘子,丢给了谢玉安一个。 谢玉安伸手接住,把橘子放鼻前闻了闻。 不过,谁都没剥。 确认过「眼神」,都不是喜欢吃橘子的人; 既然剥了没人吃,就懒得剥了。 终于, 双方正主进来了。 熊丽箐看见太后,马上喊道: 「母后。」 「丫头!」 熊丽箐扑入太后的怀中,太后拍着她的头。 一个做丈夫的和另一个当哥哥的,彼此目光碰了一下,就各自面对面地落座。 谁都没出声, 让这母女俩,先行叙叙; 一开始,母女俩相见,确实是激动的。 但都是深宫里出来的女人,段位都很高,也懂得如何克制自己的情绪,起初的真情流露之后,接下来地继续絮絮叨叨的家长里短,其实就是故意的了。 她们都想在此时,把氛围,给再焐热一些,好给接下来两个男人的谈话,烘托出一个更好的氛围。 良久, 母女俩才携手坐到了另一侧。 太后抚摸着熊丽箐的手, 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自家皇帝儿子, 骂道: 「得亏丫头主意正,没随了你的主意,你瞧瞧,丫头自己找的男人多好啊。」 说着, 太后又将目光看向郑凡, 道: 「之前还不放心,现在瞧见丫头在跟前了才明白,丫头的日子,过得是舒坦的。」 宫里,进进出出的女子,太多了,这日子过得顺不顺心,太后是能一眼瞧出来的。 郑凡没站起身,但也是把身子微微前倾了一些, 道: 「应该的。」 「母后,我们晋东王府清静得很,您要是愿意啊,就随我回去住一段时间,闺女的家也是家不是。」 听到这话, 太后还特意地又瞧了一眼郑凡, 道: 「哟,这民间哪里有儿子还在去闺女家住的道理?」 「可这民间不也有串个门儿走个亲戚的么,再说了,我也没个公公婆婆,哪里来得这般多的讲究,大妞也一直吵着要见她外婆呢。」 「哎哟,也是,你怎地就不把大妞也带着一起来呢,我是真想见见我这宝贝外孙女儿。」 熊丽箐当然不可能直接说你外孙女儿现在正在家里搭着帐篷「探监」中; 只是笑着道: 「母后是不晓得,我们家王爷对这闺女可是宝贝得不得了,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敢让她上这阵前来吶。」 「唉,是哟。」 熊丽箐看向自己的皇兄,道:「皇兄,让母亲去我那里住一阵子成不?」 让人有些意外的是, 楚皇居然直接点头道:「好,正好母后也能去散散心。」 「母后,您瞧瞧,皇兄都答应了。」 「我跟你说,你娘我存下了好多体己物儿,你皇后嫂子我都捨不得给,就想着给我那外孙女儿的,你也不准和她抢。」 「您这心可真是偏到海里去了,怎么,您不指望皇兄和我给您养老,反倒是指望她来给你养老不成?」 第1367页 「怎么的就不成了?大妞给我的信里可以说了,她现在在练剑,以后啊,要带着我踏着剑去天上飞哩。」 「她尽小孩子胡说。」 「哪儿胡说了?我外孙女是灵童,是天才。」 太后嘆了口气,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胸口道: 「你说,这好端端的,明明是一家人,搁民间,咱们这等关系,哪家有啥事儿,另一家也是必然要出人的。 咋就打起仗来了呢。」 郑凡不说话,只是默默地从瞎子手里接过了一杯茶。 谢玉安也给楚皇奉上一杯茶; 俩男人,默默地喝茶。 太后继续道: 「这家里人吶,相处着,难免就会有点嘴角出点儿蛾子,这正常得很,哪家人口多了,碰不着这样的事儿呢? 可到头来, 亲戚那就是亲戚, 一家人,那就是一家人; 这下一辈的,身上不也是流着两家人的血么? 不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吧,最起码,肉烂了,也得落一个锅里去,没道理自家人打得头破血流,这便宜,都让外人给占去了,那才是真的亏得慌。 你们说,是这个理儿不?」 郑凡放下茶杯, 双手搁在椅子扶手上, 开口道: 「舅哥啊,那咱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 楚皇也放下茶杯,微微颔首: 「理当如此。」 瞎子与谢玉安,在此时都下意识地微微站直了身子。 「那您就先低个头呗。」 「向谁低头?」 「我。」 第五十章 来自大燕的警告 小到民间做个小买卖,大到这天下逐鹿,有时候,家里人以及所谓的亲戚,牵扯得太多,反倒是不爽利。 区别在于, 小民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红白事儿上总得碰个头,真要是撕破了脸,本儿小,但代价也就相对大了。 而后者,反倒是更能放得开。 故而,古往今来,为了那把椅子,为了那所谓的「天下」,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的戏码,上演了可谓太多太多次。 大燕摄政王在人情方面,本就凉薄; 而大楚皇帝,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早就脱离了人的范畴。 郢都一场大火,烧死了大部分兄弟;送雀丹,也能派人送到亲妹妹的手里; 故而, 俩女人先前的「一家人长一家人短」的,也并非是给这俩爷们儿凑台阶,其实俩女人彼此心里都清楚这俩爷们儿骨子里的「德性」。 她们,是在给两个势力之间,凑台阶。 晋东,名义上是大燕的晋东,实际上是王府的晋东,一场大捷下来,又打下了好大一片原本属于楚国的疆土;而晋东的军民,也是向来不认皇帝只认王爷的。 真正的当权者,他们并不需要太多的「含情脉脉」,但必须得照顾下面人的情绪。 很多时候,你可以为了大局与利益去唾面自干,可下面人……却总嚷嚷着要个面子。 两家的姻亲关系在这里, 自家人嘛,打得鼻青脸肿后,还得是自家人; 再者,楚国朝廷早早地就在布局这方面的事宜了,从最早自官方承认郑凡大楚驸马的身份,逢年过节,也都有楚国礼部官员带着礼物去晋东进行人情往来,而晋东也没亏了礼数,有来有往。 同时,晋东王府的小公主,是火凤灵童的事,在大楚,本就不算什么秘密。 火凤,是楚人的图腾,这种象徵,一定程度已经超出了朝廷法理的范畴。 摄政王曾笑侃过,大楚正统在我家; 这还真不是玩笑。 所谓正统,有时候当擦屁股纸都嫌硌得慌,但有时候又极好用,它很难让人缴械投降,但能够让人在输了后,最大程度地放弃后续抵抗,对你的统治产生认同。 现如今,晋东王府还需要熊丽箐这位大楚公主出面,以及屈培骆年尧这种楚奸来做联络; 但等到郑岚昕长大后, 剑圣亲传弟子,火凤血脉加身的女剑仙降临,直接占据了信仰传承上的正权; 摄政王再不要脸一点,把闺女姓给改过来,郑岚昕改成熊岚昕,亦或者再不要脸一点,直接加前缀或者后缀:郑·熊岚昕亦或者熊岚昕·郑…… 标榜自己身上熊氏皇族血脉,这又是拿到了统治者阶层的法权; 最重要的一点,则是大妞身后还有晋东铁骑,能为其吶喊助威,展现出绝对的支持,这是铁拳。 眼下, 差不离就是这个局面; 近一轮燕楚国战的大败,导致局面根本性上的失衡,在这一基础上,那就什么都可以谈了。 不过, 看在自家媳妇儿的面子上,以及自家丈母娘也在这里坐着,王爷还是给足了楚皇的面子,说话也用的尊称; 那您就先低个头呗; 这话的意思等同是: 您受了个累,给我磕一个吧。 话入正题, 太后开口道:「哀家有些累了。」 「母后,儿臣扶您去歇息。」 熊丽箐搀扶着自己的母亲起身离开了客厅。 瞎子又掏出了一个橘子,在手里挥了挥; 谢玉安微微一笑,和瞎子一起往客厅外走去。 第1368页 「等着。」 郑凡叫住了他们,转而看向自己大舅哥,道: 「我把虞化平喊来,您就吃点亏,成不?」 楚皇点点头。 瞎子和谢玉安还是离开了,紧接着,一道白衣步入厅堂。 在这一点上, 摄政王可谓被楚皇压下去了一头,至少在这气度与气场上,是输了。 可摄政王并不在乎这些小面子,大里子他已经攥在手里了,其他皂枣落儿的,还真懒得去在意。 剑圣开口道:「独孤也来了。」 王爷马上道:「让他在外头候着。」 楚皇没反应,但不反应也就是意味着造剑师不能进来,默认了自己在这客厅方圆内,落入了下风局面。 客厅里, 坐着两人,站着一人,局面定下了。 楚皇开口道:「妹婿在想什么?」 王爷回答道:「想问问老虞,能不能有把握在三息之内,送我大舅哥升天。」 家里的女人不在了,爷们儿之间的谈话,立马就肆无忌惮起来。 「哈哈哈。」 楚皇发出了笑声,转而看向了剑圣。 剑圣开口道:「难。」 郑凡摇摇头,道:「可惜了,还是没把握啊。」 不用怀疑,郑凡相信以如今剑圣的实力,稳压自家大舅哥那是没问题的,但想在短时间内格杀,几乎不可能。 击败和击杀,向来不是一个概念,且自家大舅哥体内的火凤之灵,本身就更擅长防御。 「如今的楚国,有我没我,对于你而言,又有什么区别?」楚皇问道,「无非是从我皇子里再择选出一个,继续苟延残喘而已。 反倒是你要是让我杀了……」 楚国的局面已经很坏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但郑凡要是出了事,首先就是晋东与燕国朝廷之间的纽带,将直接断裂,大燕统一诸夏的步伐将不得不停止,转而开始自家的内战。 因为晋东的军政模式一直坚定地走在准备造反的路线上,毫不夸张地说,全靠他郑凡在将内部矛盾强行往外转移而已。 郑凡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自嘲道: 「想不到,我的命,竟然这般重要,比您都重要了。」 「楚国内一直流传着一个说法,那就是当年同乘一辆马车时,我该把你掐死。」 「干国那位官家……哦不,太上皇……嘶,也不是,总之,干国先前那位官家,也是这般想的,当时百里香兰的剑,几乎就已经架在我脖子上了。」 楚皇摇摇头,道:「捨不得的。」 郑凡笑了笑,道:「咱还是说正事儿吧。」 「好。」 「舅哥,您自降个国格,向我的王府称臣吧。」 「自降国格,我还是国主,一个国主,向一个王爷,称臣?」 楚皇顿了顿, 继续道: 「似乎于理不合。」 「这在燕国,不算什么,当年我还是个侯爵时,就能把亲王一脚踹地上。」 「你若是此时自立,我,愿意带着楚国,向你称臣。」 楚皇给出了自己的条件; 你郑凡如果现在建国,那我楚国,立马就上表称臣,成为你的属国。 「现在嘛,还不是时候。」郑凡说道。 「何时才是时候呢?」 「得看风向,风势大了,火才能烧得旺,所以,大舅哥不妨,先添一把火,烧一烧嘛。」 「若是你真的一门心思地想要当那大燕忠良,我该如何?」 「呵呵呵……」 郑凡笑了, 笑得有些夸张,不含蓄,甚至不得不捂着嘴; 笑了许久后, 郑凡终于停歇下来, 道: 「您该如何? 不是, 舅哥啊, 您, 又能如何?」 楚皇目光沉了下来。 「我的谋划,手下人,早早地就已经和舅哥你的人,碰过头,商议过了。 我没让楚国现在臣服于燕国,是出于自家人考虑,给舅哥您,给楚国,给楚人,留一份面子。 我想趁热打铁,直接转头去攻干; 所以, 我需要楚国现在给我让路, 不, 不仅仅是让路, 我还需要楚国协助我,帮我维繫后勤,帮我开路,甚至,出点兵给我,帮我打仗。 我要让年尧,像当年进军干国那样,现在给我领路!」 「还要我主动帮你,打干国?唇亡齿寒的道理,你觉得我不会懂么?」楚皇反问道。 「可是唇都亡了,还在乎个什么齿啊?」 郑凡伸了个懒腰, 道: 「大势在我,优势在我,天命,呵呵呵,它在不在,都无所谓了,反正它又能奈我何? 舅哥啊, 有个道儿,咱得盘个清楚。 不是我现在在这里求你, 是我, 在给你机会。 您不同意,可以,没问题。」 郑凡伸手请拍椅子扶手, 道: 「那我就不走了呗,大军,我撤走一部分回去,留一部分驻守新打下来的疆域。 我呢, 回家,回我的奉新城王府; 陪陪孩子,养养花,练练刀,泡泡澡。 第1369页 歇息个两年,该消化的咱消化了,该储备的,咱又储备了; 我这身子骨,又该动动了。 得, 那就再来一次燕楚国战吧。 我就来攻攻, 舅哥您就继续守着。 我两年来一次,一次就算攻几座小城,也可以了。 五年后,十年后, 舅哥可以再看看,您手底下,到底还有多少地盘儿多少人口。 哦, 您也不会认为,再来几次国战的话,现在的郢都,我还没打得下来吧? 那会儿, 舅哥您估计在楚南某个山寨里,身边蹦跶着的,都是对你忠心耿耿的山越人。 您到底是大楚皇帝呢,还是山越王呢?」 楚皇沉默了。 郑凡的话,很不好听,可偏偏,又是事实。 巫神之战,楚国败得过于彻底,接下来燕人也不用再冒险了,纯粹靠国力去慢慢耗,也能把楚国给耗死。 郑凡不去打干国,那他继续坐镇晋东,麾下势力,必然还是逮着楚国来啃。 而向王府称臣,最明显的好处就是近乎摆在明面上的离间; 隐藏的好处则是,双方能进入和平期,自己能抽空,继续梳理楚南,积蓄力量,等待时机,那时机就是,郑凡和燕国皇帝,翻脸的那一天。 就算郑凡和燕皇不翻脸, 自己还能期待下一代…… 楚皇可是知道的,郑凡的那个儿子,王府世子,脾气……可向来不好。 他郑凡就算是铁了心地想要当大燕忠良,下一代的事儿呢? 楚皇最擅长的地方,怕就是……活得长了。 「具体点儿。」楚皇开口道。 「进表称臣,双方划分疆域。」 「你会退一些出来?」楚皇问道。 郑凡摇头: 「我是骑貔貅的,只进不出,我吃下去的,休想让我再吐出来,甚至,一些模煳地带,我还得多刮一些,楚国守军,得再往后退一退。」 这个条件,很丧权辱国。 不过,楚皇没生气,反而道: 「甜枣呢?」 郑凡身子前倾, 看着自家大舅哥, 道: 「干国江南富裕,燕国要的是干人三边,江南的水花,我与大舅哥你,雨露均沾,您也正好可以回回血。」 「好。」 「好。」 郑凡站起身,楚皇也站起身。 「还有一件事。」 「您说。」 「岚昕可以与我的太子,结亲。」 在这个时代,表兄妹之间,倒是不忌讳亲上加亲,甚至很多爱情故事里的人物关系,就是表哥与表妹。 郑凡不说话; 楚皇继续道: 「大妞成为太子妃后,我可以提前退位,当太上皇。」 郑凡继续不说话。 「然后,新君可以早逝。」 郑凡仍然不说话。 「大妞,可以牝鸡司晨。也就是说,我愿意,将楚国的皇位,给你的闺女。」 郑凡看着楚皇, 一字一字道: 「她若真想要,我这个当爹的,可以亲手打下来,送给她,哪里用得着你这个舅舅破费? 舅舅能给得起的, 她亲老子,能给更多。 还有, 姬成玦都不敢与我提联姻,怕我直接翻脸; 您呢, 就歇歇吧, 还有, 下不为例。」 楚皇其实有些吃惊,吃惊于眼前这个男人,是如何能做到理性情感与感性情感瞬间做出切换的。 在先前,他还是个老成的政客,但剎那间,又变成了一个为了保护自家闺女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父亲。 「丽箐有个好丈夫,大妞,有个好父亲。 行,我退一步,我将择选一皇儿,送你王府去当质子。」 「为何不是太子?」郑凡问道。 「太子年纪大了,和大妞他们,玩儿不到一起去的。」 「这没事儿,送我这里来的皇子,只要他乖,以后就是太子了。」 「你这人,不准我做的事,自己却做得这般顺手。」 郑凡拍拍手, 道: 「行了,咱们俩算谈好了,接下来,就交下面人拟章程吧。」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您说。」 「你想从我这里借道伐干,就不怕我中途反水与干国夹击你么?」 郑凡不以为意地笑笑, 道: 「我就带五万晋东铁骑,说得难听点,没了这五万晋东铁骑,对晋东是一笔损失,对大燕,也是一笔损失; 但这五万铁骑的损失,大破了天去,也就是再一次李富胜式的战败而已。 我呢,要是没能逃出来,被舅哥您给闷死了。 不过,您放心,我留下的那批骄兵悍将,包括我那儿子,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儿,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与楚国,不死不休。 大燕或许不能一统诸夏了, 但楚国, 必须亡! 熊氏, 必须灭!」 郑凡回过头,看了楚皇一眼。 这是威胁, 明明白白的威胁, 建立在实力基础上的事实陈述。 「还记得当年,坐在马车上,你扮作那小苏先生,诵的那首《满江红》,你为了自保,还写成了『燕虏』肉。 第1370页 现在…… 郑凡,你为何不生在我楚国而是生在燕国?」 王爷嘆了口气, 道: 「我本以为天会知道。」 「本以为?」 「结果现在我发现, 天, 也是懵的。」 …… 燕京城; 皇宫; 御书房; 黄公公跪伏在地上,旁边坐着的,分别是几位阁老; 皇帝, 则坐在龙椅上,看着黄公公带来的那封信。 看完后, 皇帝才留意到黄公公还跪在那儿。 不由骂道: 「魏忠河,眼力见儿呢?」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魏公公马上端来椅子,送到黄公公身边。 「谢陛下。」 黄公公爬起来,坐下; 皇帝问道: 「摄政王还有什么话要你带的么?」 「回陛下的话,摄政王给奴才这封信时,还对奴才说了,说了……」 「说了什么。」皇帝催促道。 「说了魏公公,当年说他说话好听,是真有眼力见儿。」 「……」魏忠河。 皇帝看着黄公公,黄公公心里狂喜,但表情为极为尴尬道: 「陛下,奴才不敢欺君,摄政王爷,当时真的就是说的这个,还让奴才帮他找魏公公出出气。」 「……」魏忠河。 魏忠河心中此刻有一万具角先生奔腾而过, 这姓郑的怎心眼儿这般小, 当年的仇, 硬是被他记了足足十年! 但没办法, 魏忠河只能跪伏下来,自己给自己左右都抽了一巴掌, 道: 「陛下,奴才有罪。」 「呵呵呵。」 皇帝笑了起来,道:「行吧,咱摄政王爷打了胜仗,别无所求,就只求拿魏公公出出气,魏忠河,你就为国献身一下吧。 去浣衣局当差一个月,职务暂由张伴伴代。」 「奴才遵旨!」 皇帝放下手中的信, 对面前的一众阁老道: 「楚国,要低头了。」 所有阁老,包括黄公公魏公公全部跪伏下来: 「臣等(奴才)为陛下贺,为大燕贺!」 姬成玦点点头, 又道: 「毛明才。」 「臣在。」 「替朕拟旨: 干国宵小,犯上作乱,囚杀帝君,纲常颠倒,人神共愤! 哦,对了,干国那位之前年号是什么来着?」 毛明才马上道:「正熙。」 「哦。」 皇帝点点头, 指示道: 「前头的,你自己写。」 「臣明白。」 皇帝说出个大概方向,他毛明才负责写出,同时得显示出皇帝很有文化的样子。 「但最后,记住给朕加上一句。」 毛明才拿着笔,看着皇帝; 其他阁老,都将目光看向皇帝; 干国在短时间内,连换两任皇帝,按照旧例,发向诸国以得认同,而燕国这里,可是一直都没回復呢。 「燕干世代交好,同为诸夏之国,两国间,君臣子民,手足相亲,睦邻友好……」 毛明才一边记录一边微微颔首, 一众阁老们也很严肃地点头, 显然, 对自家皇帝给燕干两国之间的关系所下的定义,那是深表同意; 皇帝话锋一转, 继续道: 「朕为皇子时,先帝曾将干国正熙皇帝引以为朕之楷模,嘱朕学习,遥奉其为叔父。」 御书房内, 所有大臣都纷纷点头,表示确实有这件事,仿佛当年先帝与陛下说这些话时,他们就是在场的桌子椅子。 「干国叛逆,行无道之举,若不自行匡正,则……」 皇帝站起身, 一巴掌拍在御案上, 沉声道: 「则朕, 将提我大燕铁骑,为我叔父正熙皇帝报仇!」 第五十一章 不一样的摄政王 「心累了,是么?」 瞎子对着也蹲在小鱼池边的谢玉安问道。 谢玉安摇摇头,道: 「不累。」 「无力么?」 「呵呵。」 谢玉安笑了笑,伸手从鱼池里拘了一捧水扬起, 道: 「我放下过杂念,我放下过野心,我放下过隔阂; 我已经将自己手中能找到的,能看见的,能够得着的所有,都想方设法地拉上了赌桌; 我努力过了,而且是竭尽全力; 我没有早早地就躺平。」 说完, 谢玉安当着瞎子的面, 在鱼池边,躺平了下来。 「现在呢?」瞎子问道。 「大楚躺平了,陛下躺平了,我,也躺平了。」 「怎么讲?」 「我躺得心安理得,因为我曾经为自己,为这个国家,也算是拼过了命。」 「但都是躺平。」瞎子说道。 「不一样,不一样的。」 谢玉安摆摆手, 指了指自己视线上方的天空, 缓缓道: 「遇到点挫折就躺平,怨天尤人的,其实就如同这池子里的鱼,这辈子,也就这么屁大点儿地方了。 第1371页 再哀嚎几声,自怨自艾几下,就跟那稚童躺地上哭泣,以求吸引大人注意过来拉你一把,再给你拍拍身上的尘土一般。 现在, 我的视线里,是这一片苍穹,我没能掌握住他,但我曾见证过他,也尝试想去捕捉过它。」 「你还年轻。」 谢玉安扭过头,看着瞎子,笑道: 「一般年长者对你说你还年轻时,下面,往往会跟着一些其他想法,比如,你还有一些价值可以再榨一下,为我所用?」 瞎子没说话,默默地从兜里又取出一个橘子。 「你兜里到底藏了多少?」 「比你兜里多一些。」 瞎子开始剥橘子。 「我不吃。」谢玉安强调道。 「你得吃。」瞎子很快剥好了一个橘子,再将其送到谢玉安面前; 谢玉安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道: 「有件事,我相信你家主子,还不知道。」 「哦?」 「你家主子是个性情中人,真正的性情中人,以前,我还不相信,这次,我信了。」 「然后呢?」 「当年梁地,是你给我暗示的吧?」 「什么暗示?」 「你在装。」 「这是我和你,第一次见面,你为何要血口喷人污我?」 「就凭这个橘子,就足够了,你这喜欢餵人橘子的习惯,很不好。」 之前传话的那个商旅奸细,也是上来被餵了橘子。 瞎子笑了, 道: 「你继续说呀。」 「你说,如果你家主子知道,李富胜的战死,和你也有干系的话,你将如何自处?你家主子,可是把李富胜的坟,都迁到田家祖坟那里去了,交情,可不一般吶。」 「李富胜的战死,不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只是想暗示你,在当时,可以在南门关外,搞点事情。」 「我知道,你这不是吃里爬外,甚至,你可以当得句忠心耿耿,不惜一切,为你家主子营造上位的机会。 那一场三国之战,可以说奠定了你家主子当日之基。 你很厉害,我很佩服你,真的。 在你面前, 我发现我自己,一无是处,包括这剥橘子的手速,也都比你差远了。」 谢玉安翻了个身,从躺平变成侧卧,继续道: 「我有一个谢家打底,你是跟着你家主子白手起家的,输给你,我是真没泡儿可以泛吶。」 「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哈哈哈哈哈,瞧瞧,瞧瞧,来了么不是。」 谢玉安坐起身子,看着瞎子, 道: 「我说什么来着,怎么,想替你家主子收狗了?」 瞎子将手收了回来, 默默地掰开一瓣,送到自己嘴里,边咀嚼边道: 「当狗,你还不配。」 「这话说得,也忒难听了一点儿吧。」谢玉安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谢家军这一战,固然损失惨重,但在楚南,在山越人之中,我谢家的地位与影响力,可是不容忽视的。」 瞎子道:「刚才说自己守身如玉,现在就又开始介绍自己多骚。」 「一码归一码,我谢家,我谢玉安,对得起大楚了。」 「大楚这条船,搁浅了,想上来不?」 「价码。」谢玉安说道。 瞎子伸手指了指鱼池:「都快溺死在河里了,给你一道绳子,你不抓,还喊着要给银子,才能让你救,你脑子,进水啦。」 「体面!」谢玉安说道。 「给你机会挣,这次,就是机会。一旦这次伐干功成,那诸夏格局,就基本上定了。」 「我可不觉得,燕国皇帝的心胸再宽大,也总有个度。」 「他肚子早破了。」瞎子很认真地说道,「你知道么,燕国皇帝陛下,比我认知中的,还不要脸。」 「哈哈哈。」谢玉安一边笑着一边站了起来。 「哟,支棱起来了,不躺了?」 「我那只是为了歇歇。」 瞎子将还剩下大半的橘子,递过去。 谢玉安嗫嚅了一下嘴唇,最终还是伸手接过,送入自己嘴里咀嚼。 「你本该死的。」 「……」谢玉安,「咳……」 「橘子没毒。」 「哦~」 「但我觉得,你死,反而顺着它的意思了。」瞎子甩手将橘子皮丢入鱼池之中,「谁要按着我的脑袋想让我做什么,我不仅要反抗,还得把他的爪子,都掰回来,反着,去把他自己给按死,这样才有趣,是么?」 「虽然我听不懂你指的是谁,但我能懂你这话的含意,我支持。」 「我喜欢造反。」 「巧了,我也是。」 瞎子意味深长一笑, 道: 「我知道。」 …… 「驾!!!」 「是大将军,开城门!」 奉新城的东门,缓缓打开。 梁程骑着貔貅,驰入城中。 貔貅后背上,还载着一个薛三。 「我说阿程,咱们走时,那边还没开始谈判吧,主上就这般笃定地能谈成,早早地就命你回来接转兵马了?」 梁程回答道:「相较于主上军事水平上的成长,其实从一开始,主上最擅长的,还是政治。」 第1372页 「也是。」薛三点点头。 「主上既然有把握,那楚国那边,大概就能谈得成。我擅长军事,却不擅长政治。」 「嗯,一般你这种的,最后都会功高震主,兔死狗烹。」 梁程的目光,流露出一抹寒光。 薛三马上一拍脑门,歉然道: 「不好意思,我说中了。」 为了缓和气氛,薛三岔开话题道: 「主上现在,是越来越像主上了,你知道么,瞎子这次本该和年尧私下商议做出个既成现实来为他造反大业铺垫的。 但最后,瞎子还是主动去找主上报备了。」 「主上早就知道了,或者……是早就猜到了。」 「对,这就是可怕的地方,连瞎子都不敢煳弄主上了,嘶……我滴个乖乖。」 「快到了。」 王府门口, 梁程翻身下貔貅,薛三也随之跳下紧随其后。 「阿程,你说说哪里有这样当娘的,给自己儿子直接丢那儿去了,他不心疼,咱们这些当干爹的还心疼呢。」 「饿不死。」 「废话,你他娘的肯定高兴啊,我甚至怀疑你早早地就串通了沙拓阙石作弊!!!」 「没有。」 「我信你个大头鬼。」 梁程走在前面,薛三还在继续骂骂咧咧; 二人过了前堂,来到后宅假山位置。 大铁门外,立着个小帐篷,帐篷内点着蜡烛,听到动静的大妞,从里头爬出。 她穿着棕色的貂皮衣,既能保暖又能当被褥用,瞅见来人后,大妞马上高兴地喊道: 「三叔,程叔,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哟,小公主,瞧瞧叔叔给你带回来什么。」 薛三将一个精緻的玩偶送到了大妞面前,玩偶用的是特殊的材料打磨而成,而材料,来自于一位楚国贵族身上的配饰。 「谢谢三叔。」 大妞马上道谢。 薛三看了看大妞,有些疑惑道: 「咦,小公主,你怎么比我们出征前,胖了一些?」 「唔……」 大妞马上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蛋; 好在这个时代,人们的审美并不是走的排骨风,女孩子对丰腴的接受度还是比较高的。 「有么,三叔。」 「挺好,挺好。」 「许是这个月,担心阿弟,每天按照娘亲的吩咐给阿弟报时,让我三餐加宵夜也都规律了起来,就吃胖了……」 「哦,原来如此。」 「三叔,你们快把阿弟放出来吧。」 「嗯,好。」 薛三跳过去,从假山夹层处,抽出一条铁链,然后开始往后拉拽,大铁门的卡口,也随之被打开。 这里头,拉拽的频率和速度也是有讲究的,单纯发力去拉,很容易造成卡死。 梁程伸手,抓住铁门,十根指甲长出后,卡住了位置,随即发力。 「轰隆隆!!!」 铁门, 被提了起来, 一直到被推到了最上面去,固定好。 里头,黑黢黢的,看不真切。 大妞主动走上前,喊道: 「阿弟,阿弟,快出来,我让后厨给你准备夜宵哦。」 梁程这会儿已经松开了手,薛三也不再继续牵扯铁链子,而是站在了梁程身侧。 「阿弟,阿弟?」 大妞还在喊着。 薛三伸手戳了戳梁程膝盖, 道: 「得一步一步脚步声先出来。」 这时, 密室里头的黑暗处,传来了脚步声,走得很慢,但很清晰。 薛三又戳了戳梁程膝盖, 道: 「眼睛最好还能放个光,衣服得破烂一点,但必须架子还在,不能衣不蔽体,得掌握好度。 然后得来个反差温暖。」 这时, 郑霖从黑暗中走出,眼眸之中,有紫色的光泽在流转; 其身上的衣服,在气息裹挟下,微微拂动,虽然破损,但却有一种野性环绕的感觉。 「阿弟,你可算是出来了!」 大妞上前,一把抱住自己的弟弟。 郑霖的面部表情产生了一时的僵硬,但最终,变得柔和起来,伸手搭着自己姐姐的肩膀, 道: 「阿姐……」 薛三弹了口气,感慨道:「简直跟他亲爹一模一样,这绝对是亲生的,验都不用验。」 「主上不好么?」梁程反问道。 「我们干儿子,越来越像他亲爹,我这心里头啊,总觉得怪怪的。」 「嗯。」梁程提醒道,「你这话敢当着主上的面说么?」 「不敢。」 郑霖也看见了站在后头的薛三与梁程,马上喊道: 「三爹,程爹!」 魔王们是叔叔辈,但见面时,都是喊干爹。 梁程招了招手, 郑霖松开大妞的手,走了过来。 梁程眼眸中,流露出绿色的光泽,周身煞气迸发; 气机牵引之下,郑霖身上的煞气也随之流露出来。 他这个月,就是指着煞气为生的,也是因为沙拓阙石足够大方,用自己的殭尸本源给自己孙子当饭吃。 薛三伸手,过来要抱抱。 郑霖也张开双臂,走过去; 第1373页 然后, 「嗖!」 一声破空之音传来,郑霖整个人近乎是弹射而起,向着另一个方向开始飞奔。 但在下一刻, 薛三却提前出现在了郑霖逃跑的方向位置。 郑霖眼眸之中露出一股凶厉之气,而在这时,其眉心本该有的封印,竟已荡然无存! 「嗡!嗡!嗡!」 双方以极快的速度,快速交手,最后,薛三以一记匕首,直接划破了郑霖的胸膛,迫使郑霖后撤; 他不后撤,自己的心脏,也会被自家干爹给挖出来。 「啧啧。」 薛三舔了舔匕首上的血。 「不要再封印我!不准……再封印我!」 郑霖双拳攥紧,这一刻的他,呈现出的,是魔王之威! 哪怕实力上,还没完全登堂入室,但这种气机,已足以让人胆寒。 但马上, 「噗!」 五根指甲,直接刺入郑霖的后背,同时,煞气开始注入。 郑霖的身体开始颤慄起来,很快,其身上的煞气逐渐敛去乃至不见。 同时,眉心位置的印记,恢復了一些。 梁程将自己的指甲抽出,郑霖跪伏在地上,仍然咬着牙,不服输。 「我已经把我这部分的煞气封印重新加固了,之后让瞎子和阿铭,把他们那部分的封印给再加上去,完成新一轮的封印。」 「又要……把我关起来了么?」郑霖问道。 薛三上前,伸手拍了拍郑霖的脸, 道: 「不是,这次你三爹我,亲自带着你去帅帐,其实,最放不下你在这里受罪的,还是你亲爹,不是你亲爹吩咐,我们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能回来。」 郑霖撇过脸去。 「那我呢?」 大妞指着自己的脸问道。 母亲不在家了,父亲也不在家了,阿弟也要走了…… 薛三笑道:「自然是一起去,你外祖母想见你嘞。」 「唔……」 「怎么,你不想见你外祖母么?」 「以前是挺想来着。」大妞说道。 「现在为什么就不那么想了?」 「谁叫爹都把楚国给打崩了呢…… 唔, 外祖母和舅舅现在肯定需要家人安慰。」 说着, 大妞走到郑霖身边,一边用龙渊斩下自己的衬衣帮郑霖包扎一边抚摸郑霖的后脑道: 「阿弟,咱们一起去见爹爹,多好,又能出去玩耍了。」 郑霖原本冷冽的目光,在面对自家姐姐时,永远都无法维繫,只能低下头,选择了默认。 大妞继续道: 「听娘亲说,打仗时的爹爹和平日里的爹爹,完全不一样哦。」 「呵,又能有多少差别?」 …… 春日还早,但春雨,似乎已经急不可耐地开始润湿这片大地了。 帅帐中的卧榻上, 郑凡坐起身子,拿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大口水。 一袭长髮披肩的熊丽箐也随之起身,依偎在自己丈夫肩膀上,手指,情不自禁地在丈夫胸口处轻轻勾勒着圈圈; 郑凡伸手,抓住了调皮的柔荑; 熊丽箐马上尝试挣脱,近乎带着些许哭腔道: 「不来了,不来了; 妾身怕了,怕了,求夫君放过,真的吃不住了呢。 夫君打仗时和平日在家里时,真的不一样哦。」 第五十二章 江湖对决 赵地的酒馆有一特色,酒馆就只卖酒,不搭菜; 赵人好酒,讲究个喝酒就是喝酒,要那下酒菜的,通通是不懂酒的。 有一则故事一直在赵地流传,赵国国主请大燕摄政王喝酒; 摄政王见面前只有酒,没有菜,不由纳罕:菜呢? 赵国国主坚定地说赵国喝酒,就无菜,要上菜,得撤酒; 摄政王不高兴了,说:孤要下酒菜! 赵国国主坚持说规矩不可破; 摄政王怒拍桌子:给孤上菜! 赵国国主随之大喝道:既入赵地,则遵赵地规矩,在我赵国,这喝酒的规矩,比天子都大! 摄政王最终不再坚持,与国主以赵地规矩饮酒三杯后,再撤酒上菜。 这个故事,在赵地民间流传甚广,赵地百姓们对此可谓是津津乐道,每次聊到这里,都不自觉地扬起脖子,面色泛光。 虽说,但凡稍微上点台面的其实都能清楚,这个故事压根就无法推敲; 首先当今赵国国主,是在燕人大军围都城时造自己父亲的反,在燕人的支持下才得以上位的。 他有这个胆子,在大燕摄政王面前硬脖子? 更别说什么动辄大喝,赵地规矩大于天子的话了,真敢这般说,信不信人摄政王直接一巴掌给你拍死换个人当这赵国国主? 但老百姓就爱听这个,也倾向于相信这个。 其实,自古以来,就算是在史书上,也不乏有名臣当面呵斥敌国君主的记载,写得可谓是豪气沖云霄,这其中,以干国例子最多。 嗯,被呵斥的君主,大多也是燕国君主,结果往往是燕国君主在干国使臣的浩然正气面前,自惭形秽,一次次地败倒在干国士大夫的文人风骨与大干文华礼节面前。 鼎盛时,没出使过外国,没显露过浩然正气的,都不好意思位列朝堂上做那相公。 第1374页 赵地小酒馆内,客人不少,这座酒馆所在的小城,算是来往商旅去南门关入晋地的必经之路,故而一直不缺人气。 酒馆内是不卖菜的,但酒馆外头,有不少小商贩贩卖一些从果脯、瓜子花生到熟食的下酒物,客人进了酒馆,要了酒,占了桌,再遣同行一人去外头扫一圈,买些下酒物过来,酒馆也不会说什么。 说白了,赵地酒馆的风气,其根本还是始源于百年前赵地属于四战之地,百姓日子过得苦哈哈的,那时的酒肆,一个布头盖子加几张凳子外搭两坛老黄酒就能开张了,是真没余力再鼓捣其余的吃食以及环境,大傢伙渐渐地就养成了类似的「凑台子」的习惯,习惯久了,就成了习俗。 酒馆二楼,一白衣女子手里拿着一壶酒,痛快地一饮而尽; 附近桌上甚至楼下桌上,不少江湖大汉,目光都留意着这一幕。 只觉得这女子气质不凡,这喝酒的姿态,也是让人眼馋。 女子对面,坐着一女童,女童正专心吃着汤圆。 一大一小,俩女子,长得忒像,应该是一对母女。 赵地的治安不算很坏,但也不至于路不拾遗,尤其是从当年大燕摄政王一怒之下屠了梁国都城后,大量梁人迁移进了赵地,使得一些干黑营生的小帮派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但也没人傻乎乎地看人家母女单独坐那儿就上去调戏。 行走江湖的,有两点要注意; 一是衣着不要华丽,否则容易被看作肥羊;二是随行女眷,不能过于显眼漂亮,否则容易引起歹心。 这是寻常老百姓都知道的远行道理,再加上这些年战乱频频,世道不安,普通人胆儿变大,贼人则是变多; 故而, 敢于大大方方露面不遮掩的,多半是真有这股子底气在的。 酒馆有说书先生,秃头,脸肥,个儿矮,旁边帮忙拉弦儿的,是他闺女,一脸虎妞相; 说书先生姓周,正讲的是那楚国战事。 说那范城主帅,是那野人王转世,领着数万野人大军,硬生生地干趴下了大楚谢柱国的谢家军; 说那靖南王世子与那摄政王爱将陈仙霸,各领一路铁骑,绞杀那谢渚阳,差点没能回到古越城; 说那大燕摄政王,一人独立军前,持一把乌崖,大战大楚皇族禁军十八位武官教头,斩杀十七名,独留一人被吓破了胆后放任其逃走; 说那燕军,不仅沖阵的骑貔兽,连后方民夫拉车运粮,也是用的貔兽,百万大燕铁骑,一声令下,近乎将那楚国的天,给直接捅破了个窟窿…… 一顿神神叨叨的讲述,破绽很多,难圆其说的也很多,但说书先生并未给下方听客们提茬的机会,一波又一波,一轮又一轮,各种形容各种飞沙走石,跳动起大傢伙儿的情绪; 最后, 堂木一拍, 发出一声感慨: 「直娘贼,这煌煌八百年大楚,这一遭,怕是得完求喽。」 而后, 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其闺女,放下拉弦儿,拿起一面大筛,翻身跳下台面,开始求赏钱。 听完「战报」的酒客们,开始纷纷自己嚷嚷: 「这大楚完了,接下来,又要轮着哪家呢?」 「嘿,这楚国还没被灭呢,郢都不还在么?」 「家里一亩三分地儿被刨去了一半,还能剩几分元气吶?」 「莫不是要打干国了?」 「燕人又不是铁打的,我瞅着,没个三五年休养生息,燕人也是打不动的。」 「是这个理。」 「我倒是觉得,燕人很可能继续再打的,那位摄政王打下了半个楚国,这地盘,不逊一国了呀,说不得就要直接挥师燕京城,让那皇帝老儿的座椅,换个人来坐坐。」 「扯你娘的蛋,摄政王造反都说了多少年了,他造了么,他造了么!老子媳妇儿没怀时就说人王爷要造反了,现在老子儿子都能打酱油了,还在说人家要造反,我就觉得,人王爷是那燕国忠良!」 「就是,摄政王可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怎可能去做那窝里斗的事儿?」 赵国曾被燕人统治过,哪怕现在燕人并未在赵国驻军,但赵国已经属于燕人的附属国,虽说赵人曾因为燕人大军的出现遭遇过兵灾,但毕竟兵灾已经过去了不是,再说了,是先国主自己傻乎乎地要和燕人打,结果被燕人教训了,这不能怪燕人,得怪愚蠢的先国主。 所以,在赵地,有不少人在精神上,已经把自己当作「燕人」了,对摄政王,也是推崇得很。 「可惜了,我有家小了,否则真想提着刀去那晋东投奔摄政王爷,去在军中,博取一份出身,也就只有在晋东在王爷麾下,不论出身何族,不论出身哪国,都能凭本事出头!」 另一个佩刀的长须汉子幸灾乐祸道:「哈哈哈,你去不得,我可去得,我这正准备去南门关走晋地去晋东呢。」 说着, 他又显得极为豪气一般的看向邻座的一个佩剑的女侠, 道: 「不知这位女侠所去何处,若是顺路,关某可以代为照拂。」 这个关兴游侠,早早地就留意到坐在自己邻桌一个人饮酒吃面的年轻女剑客了; 这姣好的面容,这身段儿……啧啧。 第1375页 游侠倒是没想着用强或者其他什么坏心眼儿,但两情相悦地凑个机会,也不是情理之中么? 当年,摄政王曾和剑圣调侃过这江湖,说这江湖儿女行走江湖,一半是为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另一半则是为了约泡。 总觉得在江湖上能找寻到属于自己的另一半,凑成神仙眷侣; 实在不行,各地红帐子里头,也能品味到不同的风情。 剖白了,一座江湖,剑圣那一批是最顶尖的,下面一批各地门派豪侠,也是少数,最多的,还是那些追寻着远方的少侠女侠,和后世自由行的文青并没本质上的区别。 面对这位游侠的明送秋波, 女侠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但这种轻蔑,刺痛了游侠的心,游侠当即喊道: 「说不得以后咱也能在王爷麾下混个将军噹噹,到时候,你也就能……」 「跟那个混蛋在一起,值得夸耀么?」女侠反问道。 「……」游侠。 「你说什么?」这时,另一桌的一个大汉站起身。 这酒馆里,仰慕摄政王的人,可不少。 女侠用手背擦了擦嘴,将半块碎银子搁在了桌面上,同时大声回答道: 「郑凡,他就是个混蛋!」 「你,老子替王爷他老人家教训教训你这丫头!」 任何时代,都有不理智的崇拜者,当事人压根不知情也不可能知情的情况下,他们却会为了偶像大打出手。 女侠指尖向前一探,那汉子身形当即滞缓住,女侠走过其身边,一脚踹过去,大汉被掀翻在地。 随后, 女侠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二楼的那一对白衣母女后,直接出了酒馆。 「剑客。」女人开口道。 「五品。」女童说道,「但似乎不止,应该还压了品。」 女人点点头,道:「剑气很精纯,非一般剑客能比。」 「她和那位摄政王有仇。」女童提醒道。 「是。」 「走,认识认识去。」 「另一个呢?」女人问道,「那个干人。」 「喊上他一起。」 「好。」 女童站起身,女人也站起身,离开了酒馆。 …… 女侠向北策马奔腾,入夜后,投宿在了另一座客栈里。 在客房里洗了澡,出来倒水,回来时,发现下方又来了新投宿的一行人。 男子推着车,车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女人。 这一对女人,身着白衣,宛若母女。 女侠的目光,在那推车男子身上多流转了一会儿,那推车男子,也看向了她。 彼此短暂的目光交汇后,女侠回到自己的客房。 外头,隐约传来些许动静,店小二带着客人办着入住。 女侠躺到床上,闭上眼,膝盖叠起,双手摊开,似睡似打坐。 可这种静谧的氛围,很快就被敲门声所破坏。 女侠没开口。 门开了; 女童端着一份吃食走了进来,放在了桌上,然后很是乖巧地跳坐到一张椅子上。 女侠坐起身,大女人则提着一壶酒,走了进来。 门没关,门槛着坐着一位推车男子,只是一味地憨笑。 「我不认识你们。」女侠说道。 「现在就认识了。」女人回答道。 「为什么要认识?」女侠反问道。 「因为我们很可能有相同的仇人。」 女侠身边的剑,出鞘,这是一把平平无奇的剑,不带任何花头,普通县城的铁匠铺里就能买到,连精緻都称不上; 但在此刻,一道剑气却直接沖了过来。 女人挥手一挡,悄无声息间就将这道剑气给化解。 「坐。」 或许,这就是江湖中人打招唿的方式,先过一道手,以此来判定你是否有资格与我坐同一张桌子。 女侠起身,从床边来到桌边,坐下。 「你们是母女?」 「是,也不是。」女童回答道。 「那他呢?」女侠指着坐在门槛上的中年男子,「是你爹,还是她丈夫?」 「一个朋友,路上认识的朋友,在你之前。」女童回答道。 「朋友?」 「对,我和她都崴了脚,走不动道,所以他就推着我们赶路,是个好心人。」 「崴脚,走不动道?」女侠感到很荒谬。 女童眼眸,清澈无比,不是普通孩童的清澈,而是一种探究玄奥的深幽,不出意外,应是一名鍊气士,只是不晓得如何做到「返老还童」了。 至于这女人,先前化解自己剑气时,澎湃的气血表明,她是一名很强大的武夫。 她们崴了脚,她们走不动道,需要人推着车才能赶路? 「他想睡你?」女侠看向女人。 女人摇摇头,道:「我倒是愿意。」 女侠又看向女童,道:「难不成是你?」 「呵呵呵。」女童冷笑一声,道,「人家就是个好心肠而已。」 「哦,倒是个怪人。」 「的确。」女人附和道。 女童拿起酒壶,开始倒酒:「我们俩,刚从楚地过来,本以为楚人可以挡得住燕人,谁知道竟然被燕人杀了个溃败逃亡。」 「你们也逃了?」 第1376页 「逃了,逃之前,好歹帮谢渚阳给救了出来。」女童回答道。 女人端起酒杯,开口道:「我差一点,就能在乱军之中,杀了那位靖南王世子,也就是那摄政王名义上的长子。」 「差一点?」女侠疑惑道。 「他比我想像中,要强不少,我偷袭出手,没能成功,只是伤了他一下,但怕被包围,所以不能继续下手了。」 女童则开口道:「我也想不通,为何他会出现在那里,还打着燕旗。」 女侠笑道:「我知道那人,他爹是靖南王,他义父是摄政王,他带着黑龙旗为燕军出战,岂不是再理所应当不过?」 女童摇摇头,道:「乱了。」 女人附和道:「是很乱。」 女侠微微皱眉,只觉得这俩女人,脑子似乎有点问题。 「你恨那位摄政王,是么?」女童问道。 「是,他杀了我师父。」 女童点点头:「想报仇么?」 「想。」女侠毫不犹豫。 「稍等。」 女童双手放在自己眼前,缓缓拉开,而后露出笑容,确认道: 「你没说假话。」 「你刚刚在窥觑我?」 「鍊气士的手法而已,干国银甲卫审问犯人时,也常用这一招,但大概,不会比我用得更利索吧。」女童吃了口菜,「我们打算去晋地看看,去……晋东看看。」 「摄政王人在楚地。」女侠提醒道。 「他身边有千军万马庇护,我们动不了他。」女童说道。 「所以,去晋东作甚?」 「动不了他,但能去看看他家,说不得有机会,可以问候问候他的家人。」 「卑鄙。」女侠说道。 「是。」女童点头。 女侠身子前倾, 道: 「但我可是知道的,他的王府,防护上可谓固若金汤。」 「这我们也知道,但我们不急,就看看,真固若金汤也就罢了,万一能瞅到个什么机会呢?」女人笑道。 「他呢。」女侠指着坐在那边的中年男子。 「他是干人,摄政王几次率军攻干,身为干国江湖儿女,理当为国解忧。是吧?好心人。」 中年男子点点头。 「但据我所知,凡是尝试过对王府出手的人,无论是朝廷的人还是江湖的人,可都没好下场。」女侠再次提醒道。 女童「嘿嘿」一笑,道:「没搞头,我们就折返回来,在楚地,我们就是这般做的,保留有用之身才是最要紧的。」 「要是真碰到机会了呢?」女侠问道。 「你这问的,好奇怪,他杀了你师父,你就没想过去杀他家人报仇?」 「冤有头债有主,我和他之间的债,我会找他算,但不会牵累他的家人。」 「人不能太正直。」女童提醒道,「你找他,没胜算,或者,可以抓住他的女人,他的孩子,来尝试逼迫他……就范?」 「他是个枭雄。」女侠提醒道。 「不,据我所知,他很重情义。」女童笃定道,「相信我,我们有我们的消息渠道,比你更了解他。」 女侠愣了一下,指着自己鼻子: 「你们比我更了解他?」 「是。」女童点头道,「楚国凤巢内卫关于他的调查,我们都看过,除非你自幼就生长在他身边; 否则,我们可以很笃定地说,我们必然比你更了解他。」 女侠憋不住了, 站起身, 道: 「我不会陪你们去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女童再度将双手覆于自己眼前,缓缓拉开; 少顷, 无奈嘆息道: 「她说的又是真话,死脑筋呀。」 女童站起身,离开了座位,女人也站起身,打算跟着一起离开。 这时, 女侠抽出了剑, 道: 「我不知道时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就对不起了。 既然你们想对他的家人出手, 我不仅不能帮你们, 而且今晚, 不能让你们活着离开这座客栈。」 「嘿嘿嘿。」女童笑了起来,道:「我们三个人,你一个。我们不担心你泄密,也没打算灭你的口,你居然说,要来杀我们三个?」 女侠摇摇头, 喊道: 「所以,你也打算陪她们做事么?」 坐在门槛上的中年男子在此时缓缓地站起身,他目光纯澈,带着一种令人和煦柔和的神采,面对这个提问, 他开口道: 「你急了; 我本打算推着她们过南门关时,喊人的。」 女人伸手,「啪」一巴掌打在了女童脸上,女童脸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巴掌印; 被打了的女童歪着脑袋, 反骂道: 「他们确实是没说假话!」 测谎没问题,女童坚信! 可问题是,莫名其妙地找了俩没问题的人,却偏偏成了最大的问题。 「所以?」女人指了指两边,「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好蠢。」 「没我,你更蠢。」女童反击道,「选身体也要抢着选胸大的。」 剑婢剑锋指着女人, 道: 「我选她,因为她打伤了我看着长大的小弟。」 第1377页 「我不同意。」 陈大侠揭开自己的斗笠, 他没佩剑, 面对剑婢的挑选, 他开口道:「小的好打一些。」 鍊气士,无论手段再丰富和品级再高,正面厮杀时,仍然比较好对付。 武夫,则不一样。 剑婢目光露出威严之色, 提醒道: 「我是师姐。」 陈大侠点头,步子挪向女童方向, 道: 「好的。」 「尊称。」剑婢再度提醒。 「好的,师姐。」 第五十三章 师门,千里借剑! 世事无常,而无常中,总伴随荒诞与可笑。 刚从楚地战场下来的两女,本打算去晋地碰碰运气,踩踩点,沿途随机尝试拉拢两个高手剑客; 结果,四个人的队伍,内奸,竟然达到了半数。 可惜纸人不在这里, 葫芦庙的师徒俩也不在这里, 否则他们定然能对着王爷对此狠狠地歌功颂德一番, 王爷您看, 这, 不就是天命所归么! 否则, 又该如何解释她们为何能这般倒霉? 陈大侠依旧浓眉大眼, 仍记得十年前的他,因为两碗面的情谊,亲赴燕地寻郑凡为乡民报仇。 那时的他,剑在手,长衫飘飘,虽然赶不上当年百里剑白衣入上京时的满城雷动,但配合其自身五品剑客的强大气息,依旧能给人以一种飘渺剑客的姿态; 现如今, 是真的变普通了。 这种普通,并非说他被岁月磨平了稜角,而是将自己,活成了岁月; 血气,需要反覆锤鍊; 剑气,需要来回敲磨; 做人,看事,行于世间,也是如此; 有些人从低谷爬向山腰,已然耗尽全力,走不动也懒得走了,就歇歇不动了;有些人爬到山峰一览众山小后,再看见远处的山峰,就装作看不见,甚至会主动寻来云彩遮蔽住自己的视线。 但仍有些人,他上了山,又下了山,再上山,再又下山; 不是为了上山而下山,也并非为了下山而上山; 他们追求的, 或者说, 陈大侠从剑圣身上学来的,大概就是在这上上下下之间: 山,还在那里,在眼前,在脚下,在身后; 但这心里, 已经没有山了。 既然没有山,你站在那里,都可以是山巅。 陈大侠摊开自己的手掌,斗笠上,一根竹条被牵扯而出,先缠绕在其指尖,又被瞬间拉长,如一把轻巧至极的竹蛇剑; 没有丝毫遮掩, 三品剑客的气息,流露而出。 女童双手掐印,一层层气旋在其面前显现,足足布置了七道结界。 下一刻, 陈大侠的剑,直接刺了过来,剎那间,连破七道结界。 女童身形迅速后移,身后客房窗户被风吹开,女童身躯飞出窗外。 陈大侠紧随其后,在女童身形滑落时,他的剑,再度追上! 女童指尖出现了三道血雾,幻化出三头凶兽,一头狡黠,一头兇狠,一头哭泣; 具体形象无法考据,只知道非人,也不晓得到底是以何物祭炼而出。 三头野兽扑向陈大侠,第一头狡黠之物,陈大侠根本就没做抵挡,任凭其穿透了自己的身躯; 姚子詹曾说过,这世上有两类人不容易为外物所迷惑; 一类,是在认知上超出寻常人太多,故而难以撼动; 一类,是脑子简单直白耿直,也无从可动。 陈大侠明显属于后者,可有些时候,他往后退一步,又能是前者,但无论怎么变,他的剑心,是无尘无垢的。 但接下来的两头野兽扑来时, 陈大侠不得不再变招式,一剑一个,分别将它们划破,紧接着,又是一剑刺出。 女童落地后,身形不止,继续后退,自其脚下,出现一道光圈,光圈之中,暗藏着无尽的光怪陆离。 陈大侠脚踩入光圈之中, 身形止住, 开始沉沦, 但他的剑,却早早地掷出。 须臾之间,站在光圈里的陈大侠面露贪嗔痴恨恶等等情绪,但那一把剑,却迫使女童不得不以掌心强行推开,剑气划破其手掌,鲜血流出。 光圈也随之消散,陈大侠闭上眼,再睁开,目光瞬间恢復纯澈。 他没再去管那一把飞出去的剑,而是掌心摊开,又一根竹条自斗笠间抽出,化为新的一把剑。 不作耽搁,陈大侠身形再度腾越,刺向女童。 女童想要拉开距离,为此在先前一系列交手中她已经使出了诸多手段,但奈何陈大侠往往都能以最快的速度选择相适应的手段破开其屏障; 剑客的剑,只要够快够强,就足以让对手一直陷入应顾不暇的阶段。 这一口胜势,只要吃住,那就……一直吃到对手死! 「轰!」 客栈墙壁破开了一道大口子,剑婢身形从上方滑落,落地前,剑气释出,身形于半空中挪开距离。 女人落下,一拳砸在原本剑婢落地的位置,直接砸出一道深坑。 单从江湖厮杀的角度来论,明显女人更难对付; 第1378页 她是货真价实的三品武夫,并且是三品武夫之中的精品存在。 剑婢选择她,不是为了逞强,也不是为了自己这「师姐」的面子。 身为江湖人,她当然明白江湖高手的德性,最重要的是,这两个女人的性格,先前也表露无疑了。 她们不想惹麻烦,如果单纯地兵对兵王对王,那么她们完全可以在一番交手后,从容脱离接触转而离去。 唯有在这种不平等的对决下,才能拖住对方。 比如,让比自己更强的「师弟」,去对付厮杀方面不擅长的女童鍊气士; 让更弱的自己这个「师姐」,来拖住这个女人。 故而,陈大侠紧追不捨,希望早早分出胜负; 而剑婢那里,则在不停地后撤,不给这武夫近身自己的机会。 两处战局所呈现出的态势,其实是一样的。 女人气机在剎那间锁向陈大侠,似准备出手帮那边; 剑婢的剑,主动进攻。 女人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强行破开剑气屏障,但本想拉近距离的她,却发现剑婢的身形出现在了更远处。 女人发出一声低吼,单腿蹬地,身形砸向陈大侠方向。 她不装了; 剑婢在此时,身形站定,没急急忙忙地扑过去阻拦,而是左手掐剑诀,右手食指间,有一颗血珠子浮现。 虞化平是个好师父, 尽管在王府里,已经有两个灵童作为自己的关门弟子,但他对剑婢,也是一直厚爱有加。 早年,剑婢早早地入了品,他还亲自将其修为抽出以防止揠苗助长,出门时,还担心徒弟在外头被欺负,以自身精血凝聚剑意赠予徒弟防身。 精血消散, 剑气为引, 女人奔袭时,忽然感觉自己头顶上方,荡漾出了一层不同寻常的剑意,隐约间,有些似曾相识。 剑婢指尖下压, 低喝: 「落!」 「嗡!」 一道白色的剑气,自黑暗之中落下。 女人身形一侧,虽然躲过了大半,但依旧被擦到了,右臂位置,出现了一道伤口。 虽然不深,但要知道她可是三品武夫,这一身体魄加上气血加持,竟然没能挡住这道剑意的侧翼。 「你是他的徒弟!」 女人终于认出来这气息的熟悉感来自于哪里了。 当初她陪着谢渚阳在悬崖边招降苟莫离, 曾出手,与对面那名剑客对了一记; 当时的她,曾感嘆过那名剑客虽然没有入宗门,但阳光下的剑,到底是比宗门内见不得光的剑要犀利锋锐太多。 她没去找那个剑客对决,一是因为战场在那里,千军万马的厮杀之中,武夫的个人实力,对战局的影响实在有限; 二则是她也在本能地避开与那个人正面接触的可能,到了她这个实力层次,有时候一记过手招,就能品出太多的讯息,多到可能都不用再打的地步。 「你认识我师父?」 剑婢不介意聊天。 反正可以给陈大侠更多的时间去追杀女童,女人愿意聊多久,剑婢都愿意。 「你不是说,你师父被那位燕国王爷给杀了么?」 女人不相信女童的窥探会有错误,除非眼前这个女剑客,早早地就做了预警与准备,但剑客的准备,又怎可能瞒得过一名真正的高阶鍊气士? 门道不同,差之千里。 「我第一任师父,是被他杀死的。」 「我很不能理解,为何你又会选择站在他那边,你明明也很想杀了他才是,不要告诉我,仅仅是为了那可笑的江湖规矩!」 剑婢微微一笑, 道: 「他是杀了我第一任师父,但他更是养了我十年! 仇,当然要报; 但这十年, 也总得有一个说法,总得给一个……交代!」 「呵呵。」 女人发出一声冷笑, 「倒是个人物!」 女人身形一颤,本打算继续前往另一个战局,但在看到剑婢又提起两颗血珠时,女人犹豫了。 最终,她没有选择去接应女童,而是身形向剑婢扑来,放开了所有防御! 这是要硬拼了,也就是所谓的……换伤! 剑婢仍然选择后撤,同时用剑气不断设置自己和女人之间的屏障,但伴随着女人不计代价地撞破,剑婢的防御,一下子变得孱弱起来。 「如果不是这具身躯受了限制,你以为你能有能力挡我这么久?」 女人发出一声长吟, 随即一道拳头,砸破了剑婢的最后一道剑幕。 「砰!」 剑婢被一拳砸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好长一段距离。 女人没作犹豫,身形再度拉近,又是一拳,对着剑婢脑袋径直砸下。 躺在地上的剑婢十指上扬,两颗血珠子浮现,剎那间裂开。 「收!」 女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两颗即将爆裂凝聚着剑圣剑意的血珠子在剎那间又被压缩了回去,转而消散于无形。 女人拳头上,则出现了好几道裂纹,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失去了剑气支撑, 你这剑客, 还怎么挡得住我的拳头! 剑婢右手已然痉挛,但左手,却又顺势捞起,释放而出的,不是剑气,因为她打的,是拳! 第1379页 「砰!」 让女人很是诧异的是,自己落下的拳头,竟然被这女剑客给挡差住了,对方竟然捕捉到了自己的气门,在最合适的位置,卸掉了自己拳头上的力道。 「噗!」 剑婢吐出一口鲜血,以弱境打强境,她其实每一次接招,都得付出极大的代价。 但在一拳对消之后,剑婢身形腾越而起,先前痉挛的右手,不再重新尝试凝聚剑气,而是化剑为手刀! 五指併拢发力,斜着切向女人的脖颈。 女人伸手去阻拦,更是尝试想要攥住剑婢的手,但下一刻,女人只感觉自己手心位置一阵撕裂感出来,自己的掌心,竟然被对方这一记手刀给切开! 女人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想要先拉开身形距离,但剑婢在破开对方掌心之后,指尖释放出一道剑气,直接顺着对方伤口位置,打入其体内。 女人抬起脚, 「砰!」 剑婢又被踹飞了出去。 但女人却没能抓紧时间继续上前补杀,而是站立在原地,她的左臂,已然肿胀成气囊; 不得已之下,女人以自身气血强行催动,逼出了体内的剑气,可随之而来的爆裂之声,虽然使得其手臂恢復了正常不再鼓胀,可整条臂膀,已然鲜血淋漓,白色的衣服,也破开了大半。 「这是什么……手刀!」 女人不敢置信,先前那一记,她原以为是女剑客在危急关头的一种认命反应,可谁知,竟然有这种效果。 剑婢缓缓地爬起来, 抬头, 看着女人, 嘴角溢出的鲜血也无法阻挡住她此时的笑容: 「这是手斧。」 「手……斧?」 「我男人的斧头。」 女人深吸一口气,扭动了几下脖子,身体的气息,再度提升起来。 剑婢掌心摊开,先前掉落的剑,重新回到掌中,但紧接着,她不是单手握剑,而是双手握剑,步式不再是轻盈,而是沉重。 顷刻间,在女人的视角里,剑婢仿佛和其周身环境已然融为一体。 「我师父打小儿教我剑术,我男人……也是打小儿就教我玩斧。」 剑婢咽了口唾沫, 上半身后仰, 剎那间, 自其周身位置,传来一阵清脆的挤压声。 人,剑(斧)于四周的一草一木,达成了一种和谐。 「你是武夫,但这具身体,却不是你的,相较于剑破坏你的身体,你更害怕,被蛮力震破你的气血,因为你担心,自己的这具身体,会坏掉。 鍊气士的借尸还魂,却灌注入了武夫气血。 你们, 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如果你选择追随我们,你是有机会看到的。 这世上,对于普通人而言,一甲子,已然是一辈子,但对我们而言,一世,可以去活出更不可测的深度。」 剑婢张开嘴, 无声地发笑。 「你笑什么?」 「我从不在意什么深度。」 「嗯?」 「因为我早就有,不可及不敢想的长度。」 「机锋?佛语?道经?」 女人在尝试嫁接这句话的含意。 剑婢却啐了一口带着血的唾沫, 骂道: 「是炫耀。」 女人不解。 剑婢喊道:「蠢货,老娘是在可怜你。」 女人依旧不解,但她感知到自己被鄙视了; 她举起另一只手,身体再度弹射而出,沖向了剑婢。 她一拳头下去, 剑婢一剑抡起, 拳头和剑,不停地对撞。 每一下,四周地面,仿佛也在跟着一起轰鸣。 这世上,能得剑圣亲自传授剑术的人,寥寥无几;陈大侠这个记名弟子也算上的话,也就四个人。 但…… 这世上能得魔王传功的,撇开王府的那位被众星捧月的世子殿下,也就只有剑婢一个人了。 一轮轮轰击之下, 剑婢吐的血,开始越来越多,每一次抡起的剑,也开始越来越慢; 与此同时,女人的动作频率,也在不得不放缓。 不过, 她到底血厚,境界的高度,摆在这里! 最后一拳下去,剑婢周身传来瓦片破裂的声音,其整个人,第三次,被砸飞了出去,撞击到了后方的一棵树上,缓缓地滑落下来。 「身为一个剑客,竟然能走出武夫的路子。」 女人一步一步走来。 远处另一面的战局,陈大侠没有过来帮助,而是继续对女童进行追杀; 女童传音而来: 「我快不行了,你快点!」 「别催,这是个可敬的对手,我得享受杀死她的那一刻。」 女人微微扬起下巴, 就在这时, 女人看见已经被自己打成重伤的女剑客, 默默地举起手臂, 以一种极为无力的姿势, 向前, 也就是向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指了过来; 只是其指尖,再无半点剑气。 「你还能凝聚出剑气么?」女人很清楚剑客体内的状况。 剑婢摇摇头, 道: 「没了,但我……可以借。 第1380页 弟子无用, 向师门借剑!」 …… 「怎么好端端地,就不吃了?」 正在吃着小火锅的郑凡,看见剑圣放下了筷子,转而极为认真地盘膝而坐; 剎那间, 大燕摄政王几乎认为,有刺客潜入了进来! 吓得王爷赶紧将碗筷一併放下,手,摸上了乌崖。 剑圣看到这一幕, 有些好笑道: 「是我徒儿在外头和人打架,我这当师父的,哪里能吃得下饭呢。」 「剑婢?」 「是。」 「她不是在外头游歷么?」 「是。」 「你这都能感应得到?」郑凡诧异道。 「每次有方士敢对天天出手时,田无镜都能察觉得到,我为何做不到?」 「哦,你在学他,哈哈哈。」 当年,晋国京畿郊外,晋地剑圣败于田无镜,自那一败后,剑圣明悟了该如何打架这件事; 现如今,剑圣又是一样,依葫芦画瓢。 郑凡调侃道:「你这是在摸着老田过河。」 剑圣没怒没羞,坦然道:「等你能入二品后,你会发现,世上很多事,从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我就当没听出来你在损我。」 「打不过了。」剑圣开口道。 「然后呢?」 「徒儿向师门借剑了。」 剑圣指尖,出现了一道蓝色的剑气,随即,剑圣的气息开始迅勐提升。 这是, 要开二品了! 王爷张着嘴,看着这一幕,赞嘆道: 「他娘的,简直神乎其神,不愧是我邻居。」 王爷猜测,这一剑,即使隔得很远,怕是也能兇悍得一逼。 紧接着, 王爷又道: 「不对啊,老虞,你他娘的这样玩儿好作弊啊。」 剑圣不以为意, 依旧坦然道: 「这就是……师门!」 地痞流氓,得学会拜码头,黑的白的,都得打点; 寻常江湖门派,报仇砸场子,可以喊人来茬架; 剑圣的门下,算上他,也就一个巴掌的数, 看似人丁不盛, 可却能做到, 千里借剑! …… 女人停下脚步,自空中,仿佛有一道可怖的气息,即将降临。 以女剑客自身为引,自虚无之中,传剑而来! 「二品的气息,二品的气息!」 女人面上,出现了紧张之色。 她清楚,自己现在所用的躯体,莫说已经在先前的战斗中已然受损,就算是完好时,也无法接得住二品之剑的对沖。 隔着老远,天外飞仙一剑,是不可能杀得了自己,但这剑意,却能够有机会斩断自己与这具身体之间的联繫。 剑婢嘴角露出微笑; …… 帅帐; 倏然间, 王爷看见剑圣面色陡然一变,先前提升起来的恐怖气息,在剎那间,直接滑落。 而那一道原本准备送出去的蓝色剑气,已然悬浮在原地。 剑圣瞪大了眼睛,一脸……说不出该如何形容的表情。 「怎么了?」王爷马上问道。 「被截胡了。」 「啥?」王爷一头雾水,「被谁截胡了?」 「你闺女。」 …… 镇南关地界一辆正在向南行使被一众骑士保护着的马车内, 原本躺在那里睡觉的俩孩子,其中一个,忽然醒来。 郑霖也随之睁开眼,看着自己的阿姊, 问道: 「怎么了?」 大妞一脸严肃道: 「师姐有危险,在向师门借剑。」 郑霖疑惑道:「为何我感应不到?」 要知道,他郑霖也是跟着剑圣学过剑的。 此刻, 心系师门焦虑心切的大妞,在说话上,就显得稍微直白了一些, 她道: 「阿弟你连家门都不认,心里又哪里会有什么师门。」 郑霖没觉得生气,反而觉得阿姐这话说得,真的好有道理。 大妞手指掐剑诀, 龙渊出鞘飞出,悬于其面前。 大妞手抓龙渊,直接指向马车车窗位置; 郑霖在这一刻,忽然想到了某种可能,当即喊道: 「师门借剑不应该是向师……」 可心系师门的大妞,早就无暇他顾,郑霖话还没说完, 就见大妞发出一声低喝: 「师姐,接剑!」 龙渊剑身上,射出一道红色的剑意,飞出马车车窗,飘逝向了远方。 「阿弟,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阿姐,我说的是,师门借剑不应该是向剑圣师父借剑才对么?」 借钱,肯定找最有钱的; 借剑,肯定找最强的啊。 「唔!!!」 大妞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但不待其再说什么, 刚刚透支了全身剑气射出的她,迅速被疲倦感所包裹,直接昏睡了过去。 …… 女人僵立在原地, 忽然间, 一道赤红色宛若有火凤嘶鸣的剑气自剑婢指尖释出。 女人发出一声尖叫,仓惶遮挡。 第1381页 然后, 火光消散, 剑气消散, 被她,挡下了。 女人呆在原地,她有些不敢置信,先前那种场面,明明下来的是二品剑意的气息,怎么就这样被自己,接下来了? 女人有些疑惑道: 「就这?」 「……」剑婢。 第五十四章 爹,为你打下的楚国 在那一道剑意出来的那一剎那,剑婢就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来自师父的剑,而是来自自家小师妹的剑。 一瞬间的失神后, 剑婢露出了微笑; 她倒是不恨,也没丝毫怪罪自家小师妹临时上车的意思。 怎么说呢, 当自己向师门借剑时,感应到的小师妹二话不说,将自己的剑意借出,且看这一剑的规模,怕是得顷刻间抽走小师妹全身剑气。 自家小师妹打小聪明,火凤灵体,前途不可限量,比之这天生剑胚,只高不差; 一个聪明的人,做了傻事,意味着在那时候,她完全没有办法去思考,只是以一种本能的姿态去给自己提供帮助。 你又有什么理由去怪她呢? 身为剑客, 身为剑圣一门的弟子, 无论是持剑还是立人,都不可能婆婆妈妈哀哀怨怨,至少,得掂量得起一股洒脱。 这时候,剑婢也没功夫再去剖析什么自己当时是不是冲动了。 陈大侠说,他准备推着这对「母女」进南门关,再喊人; 亦或者干脆推到奉新城,再喊人,连押运的功夫都省了,直接送佛上西。 这无疑是最优的解决方式。 同样的, 和小师妹毫不犹豫地直接倾力借剑一样, 自己在那时候, 不也是片刻都不愿意耽搁,直接亮出身份选择动手了么? 说到底, 自己和郑凡有仇,她永远都忘不了汴河河畔自己的师父袁振兴被郑凡下令乱箭射死的画面。 他郑凡收养自己也就罢了, 自古以来,无论是皇族贵胄还是江湖门派,遇到好苗子,哪怕是仇人子弟,也不乏收养收留的例子。 要么瞒着骗着哄着,要么给你脑瓜子洗得嗡嗡的,最起码,得时刻提防着,等养成了,留作备用。 可偏偏这姓郑的,真就是养了自己……就养了。 给你吃的,给你喝的,给你用的,得剑圣赏识,那姓郑的也没其他表示; 似乎自己就是个寄居在他家的亲戚家孩子,谈不上热络,但也算不得冷淡。 以前,剑婢不懂; 后来,她渐渐有些明悟了; 与那打小儿让自己看着就心里隐约害怕的北先生相比,姓郑的,其实才是真正的无招胜有招。 晋东数十万军民,愿意为姓郑的去死,真不是白白靠骗就能换来的。 俩女人说要去王府碰碰运气,还说什么「问候问候」, 剑婢压根就不能忍,也无法忍; 从早些时候的翠柳堡,到之后的盛乐城,再于雪海关、奉新城,那是王府,是那姓郑的家; 但姓郑的经常一出征就是半年,硬要算起来,她住家里的时候比姓郑的还要多不少。 两个贱女人, 敢去老娘家问候? 看老娘不弄死你! 女人挡下了来自大妞的这一剑,短暂的错愕之后,当即醒悟过来,身形正欲上前先行结果眼前战场,但当她再催动体内气血时,身形,却勐地滞住。 她有些茫然地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手掌,在掌心伤口位置,有一缕缕金色的纹路正在蔓延,先前被炸伤的手臂里,也有金色在若隐若现。 她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火凤气息, 很精纯, 但并不算强大,至少,对于她这个层次的人而言,不算强大。 自己先前受了伤,再受了这一剑后,剑意上裹挟着的火凤气息,开始浸染,亦或者叫焦灼于自己的伤口; 这也是小伤,只要给一点点时间,半炷香都不用,半盏茶的功夫都嫌长,她可以把这些火凤气息从自己体内摒除个干干净净。 然而, 真正的问题在于, 她这具身体,不算什么,因为她在这里,可冥冥之中,这一股火,却烧到了另一处地方。 当年, 在天虎山上,田无镜曾对郑凡说过:方外之术这类东西,永远都逃不出一个「信则有不信则无」; 望江江面上遇刺时,郑凡借魔丸的力量加上自己现实身份的牵引,引得望江江面上万阴魂嘶吼而出,随后,被后山上的李寻道以藏夫子留下的最后一朵莲为引,强行请上了山。 你开了头,你就信了,你信了,就得认这个规则; 亦可以说成是,你既然用这个规则做事,你必然也会受这个规则的影响。 女人能以这具身体,出现在这里,显然是借用了极为高明的方外之术。 同理, 得承受来自另一个方面的影响。 「火……」 …… 这里,暗不见光。 可就在此时, 一团堪比婴孩指甲盖那般小的橘黄色小火苗……不,是小火点,正在摇曳。 伴随着它的出现,给四周,带来了些许的光亮。 可以看见, 第1382页 小火苗的下方, 映照出一张女人的脸。 女人身着黑色镶金丝的袍子,显得雍容华贵,躺在一块冰面上,隐约间,似乎可以看到在女人躺身之处的两侧,还有相类似的冰块。 这不是普通的冰,因为冰块内,还有纹路若隐若现,显然镶嵌着某种阵法,生生不息地运转着。 这一团火苗, 就出现在女人的眉心。 它在燃烧, 它在炙烤, 它力道很小,可却又真实存在。 明明一口气,就能将其简单吹灭, 可问题是, 四下里,这处区域,哪里来一个活生生的人站起身,凑过来,吹上那一口呢? 也因此, 它不会灭, 它会继续燃烧。 它是火凤之火,哪怕就是这么一丝,只要有附着之物的存在,也能相对应的生生不息下去。 它的伤害很小很小,可聚沙成塔、集腋成裘; 前不久, 干国官家于后山山路上,自行兵解; 因其鍊气士修为实在太低,所以引得内火烧身时,引出的,也是一团小火苗。 为此,官家不得不承受更长时间的痛苦折磨,但最终,他还是成功将自己的肉身,送予了这一片风雨。 它在, 它在烧, 它在焚灭…… …… 女人发出一声厉啸,这一刻,她甚至无法再去顾及前方重伤,几乎完全失去反抗的剑婢。 她的肉身,她的本尊,她的本魂,已经被点了火!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女人近乎歇斯底里, 她一边强行去驱逐自己体内的火凤气息一边对着另一头吼道: 「回去,我要死了!」 她怕死,很怕死,否则她不会藏起来,也不会做那阴暗中的老鼠,熬了这么久。 最重要的是, 这种死法,让她无比憋屈。 「回去!!!」 女人再度嘶吼道; 她很急切。 …… 那一处原本黑暗的区域中, 小火苗燃烧的位置,也就是女人的额头,已经开始有黑色出现,且有瀰漫的趋势。 这意味着,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即将开始。 女人感知不到疼痛,可她却能自冥冥之中,感应到那股危机。 好比你在做梦,而有人正对你的身体做着伤害,就算是梦还没醒,但你在梦里,其实也是有感应的。 「回去!」 女人再度发出一声厉啸,身形非但没去剑婢那里,转而扑向了另一处战局。 女童还在陈大侠的攻势下,极为勉强地支撑着,她的身上,早就布满剑痕。 说到底,这是一场田忌赛马的游戏,比的是谁家的下等马,能坚持得更久一些。 女人的嘶吼,女童听到了。 只不过她根本就无心去思索和分心,无法感知到女人正面临何等尴尬且危险的局面。 「嗡!」 女人冲撞了进来。 陈大侠没有后撤,而是一剑释出。 女人没躲避,硬吃了这一剑,后背顷刻间被挖开了一道海碗大的口子。 女童瞅见了机会,双手迅速掐印,一道黑色的链子自其指尖飞出,想要将陈大侠捆绑住,在女童视角里,这是女人付出极大代价后,为自己开创出的机会。 然而, 下一刻, 女人的拳头, 直接砸中了女童的胸口。 女人咆哮道: 「带我回去!」 女人是武夫,很强很强的武夫,她能分辨出先前剑圣传递来的那一丝二品剑意,这意味着,她对这个层次的力量,并非完全陌生。 可武夫,终究是武夫。 为何她会与女童一直待在一起,二人,其实是互相支撑。 女人为女童提供行走天下的武力保障,女童则提供二人行走天下的资格。 世上万千武夫,也就只有一个田无镜; 对于其他武夫而言,哪怕武夫绝顶,也无法做到「借尸还魂」。 想要回去,只有结束这个「梦」,才能让真正的自己甦醒,去吹灭那团火苗。 女童不结束, 那女人就先逼她结束! 郑凡曾对瞎子调侃过,这些带着鍊气士背景打着「光復大夏」旗号的所谓强者,皆是怂强怂强的存在。 面对不利局面时,他们根本就没什么战心,也没拼死的勇气; 比当年面对镇北军铁骑,二话不说收剑就回城的百里兄妹都远远不如。 可一旦真的威胁到他们根本时,他们又能马上爆发出可怕的果断与决绝。 女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硬生生吃了女人这一拳。 其身体, 终于炸开。 女人落地,在女童消散后,女人也马上翻起了白眼,其身上,更是有一道道白气扑腾而出,随即,躯壳瓦解,栽倒在地。 陈大侠落地, 看着这一幕, 似乎有些无法反应过来,这场对决,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完成了结束。 就在刚才,陈大侠甚至做好了不惜自毁境界甚至是以把自己的命都豁出去为代价,去尝试开一下二品。 他没开过,很大可能,开不下来; 第1383页 就算是真接引下来了, 要知道当年雪海关前的剑圣,可是被郑凡与魔王们从鬼门关前好险救回的; 现在的陈大侠虽然也是三品,但比之当年剑圣还是远远不如,强开二品,几乎是必死无疑。 但他先前也并未做太多犹豫与抉择,陈大侠做事,向来很直接。 一方面是自己师姐,货真价实的同门; 一方面是那姓郑的,有人想祸害姓郑的家人,他陈大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任不管。 至于说自己平白牺牲了在这儿帮郑凡家人挡刀了是否真的值得, 抱歉, 陈大侠这辈子做任何事,会考虑很多,唯独不会考虑值不值得。 只是, 这一切结束得太过突然,也过于滑稽; 陈大侠手中的竹条,慢慢蜷曲了回去,随意地丢落在了地上,这心里头,竟然有一些失落。 可惜了, 一次名正言顺可以在自己实力不匹配阶段,强行开二品的机会,就这般失去了。 随即, 陈大侠走到剑婢面前,弯下腰,帮剑婢止血。 剑婢用下颚点了点自己衣服,陈大侠会意,摸出了几个瓶瓶罐罐。 「服哪个?」 「都服。」 陈大侠点点头,每个小罐子里都倒出一粒,帮剑婢服下。 得益于自己和樊力的关系,魔王们亲自调配出来的真正治上好药,剑婢是能拿到的,当然,他师父面子也足够大,但有樊力在,她能拿两份甚至三份。 一众补气补血化淤固本培元外加经期调理的药丸服下后, 剑婢的脸色,明显变好了不少。 「刚刚,借来的是师妹的剑,可为何……」 剑婢有些疑惑。 她原本都觉得自己完了,师父的剑没借来,其实她已经做好了结束的心理准备; 可谁料得,这柳暗花明来得这般突然。 陈大侠笑了笑,道: 「姚师曾与我说过,当世天下,干国有后山,看似是鍊气士的祖庭所在,但实则,真正将鍊气士之法发扬光大的,其实是楚人。」 「楚人?」 「是,在楚国,鍊气士被称为巫。 姚师说,在八百年前大夏时期,巫是鍊气士的前身,而巫,则为朝廷所用。 我们干国后山那帮鍊气士,潇洒如神仙,但在楚国,他们的巫者,其实更像是朝廷衙门里的一员。 当年三侯开边, 一大群巫者跟随楚侯去了楚地,不是因为巫者信奉楚侯,而是因为楚侯一脉,最早是为大夏看管驾驭巫者的存在。 巫者,亦或者是鍊气士,讲究天命,喜算因果,动辄缘起缘灭,可偏偏,大楚熊氏皇族体内的火凤血脉,能够将他们克制得死死的。 火凤之血,火凤之灵,那种火焰,或许烧不破蛛丝,却能将那些鍊气士编织出来的因果大网,给烧个干干净净。 师妹是火凤灵童,她的火凤血脉之精纯,百年来,放眼整个大楚熊氏都极为罕见。 所以,师妹的剑,兴许现在还不够强大,但附着在师妹剑意上的火凤之火,却能够让鍊气士们,无比难受。」 陈大侠伸手指了指远处地上的残尸, 道: 「他们不是本尊在这里,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火烧到了她们无法忍受的地方。 说白了, 是她们自己大意了,没料到会碰到这一出。」 「呵呵。」 剑婢笑了, 道: 「看来,这次还真是小师妹救了我一命。 丢人了呀, 原本想着提前保护他们,在这之前,就把这两个疯婆娘给弄死在这里。 结果自己差点栽了,到头来,还得让我保护的人来救我。」 「一个师门的人,不必分得这般清楚,否则就见外了。」 「是。」 「我带你先走吧,先回南门关,找人通传消息回去,否则师父他老人家会担心。」 「好。」 陈大侠将剑婢背起, 行进时, 忽然想到了什么, 问道: 「你和力先生已经在一起了?」 「没有。」 「那为何先前你会说出那般的话?」 剑婢闻言,脸当即一红, 道: 「为自己壮声势呗。」 「哦。」 「等我游歷回去后,我会逼他的。」 「哦。」 「他不傻。」 「这我知道。」陈大侠感同身受。 「师弟,你觉得师姐我,配不上他么?」 「配不上。」 「……」剑婢。 剑婢伸手,挠了一下陈大侠的脖子,道: 「说假话。」 「配得上。」 「这几年,他越来越疏离我了。」 「你长大了嘛。」 「你的意思是,他一直拿我当闺女?」 「或者……妹妹?」 「但我不想,老娘就想让他当我男人,无论你们怎么看,我都觉得他应该是我男人,我懂事得早。」 「但你长得慢。」 剑婢发觉到了不对劲, 伸手掐了掐陈大侠的脖颈肉, 问道: 「师弟啊,几年不见,怎么感觉你变了不少。」 第1384页 「哦?」 「你不会还是光棍吧?」 「不是。」 「你成亲了?」 「没有。」 「那你……」 「三年前,在江南,一个女子因犯了私通罪,被夫家人沉塘。」 「你救了她?」 「是。」 「然后,她跟着你了?」 「是。」 「我猜,她应该是被冤枉的可怜人,对吧?」 「不是,她和家里的家丁真的私通了。」 「额……」 「这世上,哪里有这般完美剔透的事儿呢,是吧?」 「是吧……」 「这话,郑凡曾对我说过,他说有一段时间,他很喜欢画画,还很喜欢写书,他喜欢把人世间的恶与善,扭曲到极致,撕裂到极致,同时,也干净到极致。 可这世上,又有多少纯粹的恶与善?」 「我知道他会画画,也知道他会写书,但他平日里,基本不会做这些,就像是……上辈子学的一样。 对了, 那个女人呢,接下来的故事呢? 她和你在一起了?」 「她很感激我。」 「当然了,所以以身相许了?」 「没有,三天后,她偷走了我行囊里的银子,走了。」 「哦……去哪里了?」 「逃了,逃回了娘家。」 「然后呢?」 「然后被娘家人认为她有伤风化,给打了个半死,丢到了荒地上,自生自灭。」 「你又救了她?」 「是。」 「再之后呢?」 「我帮她疗伤,一个月后,她伤好得七七八八。」 「以身相许了?」 「没有,她把我的剑也偷走,当掉了。」 剑婢仿佛意识到什么,问道: 「所以你的剑没了,不是因为像师父那样无剑胜有剑了?」 「是,被当掉了,又没银子赎,剑就没了。」 「我记得你的剑,很好。」 「当年陪郑凡在楚地抢媳妇儿时,造剑师亲自帮忙祭炼过的。」 「唉,没了就没了?」 「没了就没了啊,还能怎样?冤有头债有主,总不能去找当铺老闆的麻烦吧?」 「行,我理解……你。」 「那个女人呢?这次,她去了哪里?」 「她被打劫了,人还被拐卖进了窑子。」 「她……可真倒霉。」 「接客的第一天,她把客人踹伤了,然后被客人差点勒死。晋东的红帐篷,和其他地方的窑子,不一样的,在其他地方,死人,很正常,只要有银子摆事儿。」 「又是你救了她?」 「是,她没死透,被卷了凉蓆丢到了乱葬岗,我在乱葬岗里发现了她,奄奄一息。」 「师弟,你们还真有缘。」 「接下来,她又跑了么?」 「没有,接下来一年,她都没跑,我去哪里,她就跟着去哪里。」 剑婢嗫嚅了一下嘴唇, 装作很老成的样子,问道: 「睡了么?」 陈大侠摇摇头,道:「她看不上我这个废人。」 陈大侠目光看了看自己的那条假肢。 当年去刺杀郑凡时,他的一条腿,被薛三与瞎子,合力废掉了,自那之后,陈大侠就用上了假肢,而且还是薛三亲自设计制造的; 这十年来,每次去郑凡那里,都能替换一次。 「她哪里还有脸嫌弃你,不是,师弟,你就这么中意她么?」 「不知道,我就觉得,她和我有缘,每次快死时,我都能碰到她,而且我发誓,我没刻意地去找她和观察她。 你信缘分么?」 「信的吧。」 「我和她,先漂泊了一年,然后,又找了个地方,住了一年。」 「一直……没睡过?」 「没有,她一开始,每天都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么德性。」 「后来呢?」 「后来,不再每天骂一次了。」 「她也好意思每天骂。」 「改成早晚都要骂一次。」 「师弟,我不想再听你这个故事了,太无趣了。」 「她死了。」 「没奄奄一息了?」 「没有,真的死了,得了重病,郎中没看好,病死的。」 「可算是死了。」 「临死前,躺病榻上,她让我拿痰盂。」 「干嘛?」 「让我照镜子。」 剑婢伸手,用力地掐着陈大侠臂膀肉,骂道: 「师弟,你真给我们师门丢人。」 「嗯。」陈大侠默认了。 「那你刚开始,为什么说你不是光棍了?」 「这辈子,还没哪个女人,和我相处过这般久。」 「唉……」 当年,陈大侠还年轻时,曾推着车,载着姚子詹去天断山脉深处,同行的还有一名苏姑娘,是个银甲卫。 彼时陈大侠还能称之为「少侠」,那个年纪,正是躁动的时刻,正常男人在那个阶段,谁都不例外。 不过,姚子詹到底算是干了件人事儿,不忍心看着这么好的一个剑客,就这般和一名银甲卫牵扯到一起,所以利用自己的职权,扯断了那道朦朦胧胧的线。 第1385页 一切,都没宣之于口,就,什么都不算。 「师弟,你是何时入的三品?」剑婢问起了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 「她死的那天,我看着痰盂……」 「你不嫌噁心?」 「没尿,擦得很干净,还有皂水在里头搁着,能映出人的影子,我在里头,看到了我自己。 然后,我就入三品了。」 「是个什么道理?」 「我不像师父,家与国,他能看得清,也能想得透,郑凡曾评价过师父,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那是那姓郑的逗师父开心绑定师父的马屁。」剑婢早已看穿一切。 「我不像郑凡,他这人,天下大势如何,只在其二,在其一的是,得让他高兴。 睡最软的床,出最好的风头,打最畅快的仗。 怕是天下九成九的男人,都梦想着能活成他这样。」 「这确实。」 「我呢,就是个稀里煳涂的普通人。自己练的剑,自己走的路,早年时候,说是没师父,实则谁有道理,我就跟着谁; 姚师有道理,我就推着姚师一边走一边听他的道理; 郑凡有道理,我就喜欢在晚上陪着他一边吃宵夜一边听他讲话; 师父有道理,我就爱看师父的剑意。 我比不过他们, 除了练剑快一点儿,而撇开练剑快一点儿不谈,我就是个稀里煳涂的人,还有点笨。 就像那个痰盂里倒映的自己, 脏,其实不脏的,因为擦得很干净,心里,膈应是难免的,但你每晚尤其是夏天,不想出去餵蚊子,就得用它。 和人,其实一样,郑凡说过,这世上,往前数三千年,往后数三千年,占多数的,永远是蠢货。」 「相信我,他不是在说你。」 「我就是个蠢货。」 「三品……蠢货。 你要是蠢货,又是如何走到这个高度的?」 陈大侠摇摇头, 停下脚步, 很憨厚地道: 「不是我爬上了这个高度,它太高了,我爬不上。」 「那……」 「是我把它,拉低了,就够着了。」 剑婢的眼睛,在听完这句话后,勐地瞪大了。 她不说话了, 他也就不说话了。 陈大侠背着剑婢,走了很远很远的路,一直到天快亮时,陈大侠才择了一处溪边休息,放下剑婢时,剑婢依旧没睡。 「我还以为你睡了,你身上有伤,该多休息。」陈大侠说道。 剑婢咬了咬牙, 有些委屈,又有些不甘, 但最后, 还是抚平了自己的情绪, 双手叠于身前, 道: 「师妹受教。」 陈大侠咧开嘴,笑了, 道: 「你是师姐。」 「达者为先。」 「没这个道理。」 「要你管!」 「好,随你,早食吃什么,我去捕鱼?」 「好。」 昨晚一路上,与其说是同门师兄妹在聊家常,倒不如说,是陈大侠近乎毫无保留地将他经歷心变感悟剑道的整个过程,原原本本毫无修饰地陈列了出来。 这其实是授业; 对于已经是四品的剑婢而言,绝对是一笔莫大的财富。 尤其是陈大侠的那一句:把它拉低,就够着了。 这一句里,藏着的是,是一种内敛到极致的大气魄。 这一句之下, 本来仗着入门早,硬要当人陈大侠师姐的剑婢,不好意思再占「师姐」这个便宜了。 陈大侠回来了,开始烤鱼。 伴随着烤鱼香味逐渐瀰漫, 斜靠在那里的剑婢忽然开口道: 「她可能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所以才……」 陈大侠扭头看向剑婢, 然后, 回过头, 继续烤鱼。 「你就真的不在意,或者没想过?她知不知道你是一个强大的剑客?」 「她死了。」陈大侠说道。 「所以呢?」 陈大侠将第一条烤好的鱼,递送到了剑婢面前, 顺便道: 「郑凡曾说过,不是每一段故事后头,都得加一颗珍珠的。」 「为什么?」 「因为珍珠太贵,绝大部分人是寻常普通人,买不起的。」 陈大侠拿起第二条烤鱼,撕下一块肉,放入嘴里, 一边咀嚼一边道: 「晋东的社戏,你看过吧?」 「看过,一大半都是吹捧那姓郑的。」 「我挺喜欢看的,很热闹,也很精彩。」 陈大侠伸手向面前空荡处一指: 「因为我和郑凡太熟了,所以我不看扮演他的人,我和师父也太熟了,所以我也不看扮演师父的人。」 「可他们俩,往往才是一齣戏上真正的角儿,不看他们,那看什么?」 「看他们俩旁边,扛旗的,敲锣的,吶喊的,蹦跳的,翻跟头的,甚至,是扮马的,扮貔貅的,用社戏班子的话来说,他们应该叫……旁角儿。 许是无关紧要, 可缺了, 就不精彩了。」 …… 深暗的位置里,一团鬼火燃起; 身穿黑袍的女人,从冰块上坐直了身子,在其眉心位置,那一块焦黑的痕迹,无比清晰。 第1386页 「我跌了半境。」 其旁边,一名身着白色长袍的女子走了过来,目光里,带着怒意。 黑袍女子不以为意道: 「不早点回来,我人都要没了。」 「现在……怎么办?拜你所赐,我们的本体,已经完全甦醒了,沙漏,已经开始落下。」 黑袍女子握紧拳头, 恐怖的力道,在其拳缝间,不停酝酿与激盪着: 「别无选择了。 既然都是阴影里苟活的狗, 那就……」 「轰!」 黑袍女子一拳砸在下方冰层上,恐怖的龟裂开始瀰漫开去,一座座冰床,也随之开始崩塌,紧接着的,是一道道人影,自病床上,缓缓坐起。 「到时候了么?」 「已经到时候了吧。」 「魔王,已经乱世了么?」 「终于到甦醒的时候了……」 黑袍女子环视这一切, 喊道: 「不, 是我们已经没时候了, 醒来!!!」 …… 「夫君,醒醒,醒醒。」 「哦?嗯。」 熊丽箐将坐在帅座上打着瞌睡的郑凡推醒; 大燕摄政王并未因在这等重要的场合犯困而觉得不好意思, 反而笑道: 「谁叫你们楚人的礼仪,这般繁复。」 远处祭台上,大舅哥,也就是大楚皇帝,正在祭天。 稍后,将向大燕摄政王递交国书,正式意味着在法理上,向晋东摄政王府,低头。 许多楚国大臣贵族以及外围的百姓正跪在地上哭泣; 可惜,大燕的王爷,并不能太感同身受,毕竟,他是胜利者,也属于征服者。 不过, 在大舅哥的仪式完成得差不多后, 王爷站起身, 熊丽箐搀扶着他; 在后头, 郑霖也同样搀扶着自己的阿姐出现,大妞不住地揉着眼睛打着呵欠,她还没从前几日借剑的脱力中恢復过来。 「哎哟,我的宝贝闺女困了。」 王爷见到这一幕,当真心疼得紧。 不似姬老六当年为了争夺皇位,为了让「好圣孙」加分,不惜让他亲儿子姬传业喝药; 他郑凡,可做不出这种事儿。 哦不, 儿子喝药倒是情感上可以接受, 闺女,可不行。 甚至连出席这种官方场面活动而耽搁了闺女的休息,都让这当爹的,怜惜不已。 王爷走过去, 将闺女抱在怀中, 大妞很是熟稔地伸手勾住自己亲爹的脖子; 「还是下去休息吧。」 大妞摇摇头,哪怕呵欠依旧打着,但还是坚定道: 「爹,今儿个我们父女俩可是正角儿哩。」 「成, 那爹就带着你看看, 看看爹亲手为你, 打下的楚国!」 第五十五章 跋扈 在郑凡看来,干国的文化,有点类似于在继承大夏传统文化的基础上,新孕育出来的一种文艺层面的风貌,这种「文艺」层面,不仅有审美,还有类似制度等一系列有具体表现的囊括。 而楚国,确确实实是继承了大夏「正统」。 无论是政治体制还是社会架构层面上,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当年大夏的风味。 八百多年前的三侯开边,燕侯、楚侯、晋侯, 几乎可以等同是楚国皇帝派出了屈氏、独孤氏、谢氏举家搬迁,带着家族私兵,去开拓新的领土。 所以,楚人在一定程度上和干人一样,是真的不大瞧得起燕人的。 总觉得过于去繁就简的燕人,实在是位于诸夏之国的最末端,乃至于有些「自甘堕落」的意思。 可偏偏又打不过,并且不是一次打不过,而是次次打不过; 到头来, 楚人就像是个被欺负得狠了的稚童,看着一个恶霸少年抢了自己手中的蜜饯, 恶霸少年一边舔着一边看着他, 你服不服? 稚童一边倒吸着自己的鼻涕一边因抽泣轻微抖动着自己的肩膀, 回答道: 服…… 后头再在心里跟上一些脏话。 就比如眼下, 当大燕摄政王抱着自家小公主走上祭台上,下方的楚国大臣和贵族以及再下方的楚国百姓,估摸着一大半在心底正在飈着各种诅咒的话语。 只不过绝大部分人并不清楚的是,站在征服者的角度,他会反感那些敢于在此时站出来行刺或者开展所谓起义的人,却不会反感这些敢怒不敢言的人; 后者,更像是对于征服者的「嘉奖」,是对武力征服后,身为强者的「赞美」。 大妞目光时不时地看着四周,她其实有些害怕的,毕竟这么多人,而且她天生灵觉敏锐,所以能够感觉出来,这些人对自己的「恶意」。 好在,她爹可以给她带来极大的安全感。 景仁礼走到郑凡面前,先行礼,再小声道: 「王爷,有些仪程需要王爷您配合走一遍。」 「免了吧。」 「啊?」 「孤说,免了吧。」 「可王爷,于礼不合……」 王爷笑了, 道: 「你再说一遍。」 第1387页 景仁礼默默地后退,不敢再说一遍。 后头,郑霖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额头上的那颗红印,在经由阿铭与瞎子的合力后,被加固了。 而他之所以此时会乖乖地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她的亲生母亲,也就是四娘,在三索郡完成了基本生产恢復工作后,又回到了帅帐。 郑霖天不怕地不怕,可唯独害怕他亲娘; 他亲娘更是放下话语,今日他要是不乖,那她就锯下他一条腿; 你不是抗打扛揍么,成,就给你来一记狠的。 普通人家的娘亲威胁孩子:仔细打断你的腿! 这多半就是个气话,也基本不会实现,可在这里,郑霖相信,自己母亲做得出来。 这会儿, 郑霖看着自己的爹,抱着姐姐,心里倒是没多少「与有荣焉」,反而觉得很是枯燥。 如果说他爹这是在故意选择性地践踏礼仪以宣告自己对楚国正统之上地位的话, 那么, 在郑霖的审美中, 一切的一切,都在铁蹄与梦魇之中化为人间真实,才更符合他的趣味。 他不讨厌奉新城,因为他出生成长在那里,尤其是在离开奉新城后,他越发觉得,奉新城的那种井然有序,才应该是这个世界本该有的样子。 一切不同的地方,都应该被摧毁; 拔除他们的城寨, 摧毁他们的祠堂, 烧掉他们的宫殿, 将这楚国,完全犁一遍,再按照奉新城的样式,重新培育出新的庄稼。 这是少年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与看法; 昨晚,他当着亲爹的面,以及一众魔王干爹的面,说了出来。 魔王干爹们不以为意,甚至还觉得这才有意思,这才是自己人。 但让郑霖有些诧异的是, 以往一直会在这些方面打压和批判自己的亲爹, 竟然难得的露出了笑容,同时给出了肯定; 一时间,郑霖都想上去扯住自己亲爹的蟒袍衣领, 问道: 你不是应该说我偏激,你不是应该说我武断,你不是应该说我杀伐之气重么! 搁以前,这几乎是亲爹对他老生常谈的经。 他知道自己亲爹喜欢什么样的孩子,闺女,要像阿姊那样贴心的小棉袄; 至于儿子, 就是天天哥这样的。 郑霖昨晚的愤怒在于,自己竟然说出符合他心意的话,岂可忍! 而晚会散去后, 瞎子招来了郑霖,同时喊来了一个在前线,已经从僕从兵晋升到正兵且拿到标户资格的野人……曼顿。 对于世子殿下的召见, 曼顿显得无比激动,近乎虔诚地问安。 瞎子让他讲讲他的奋斗史, 曼顿就将自己从几年前开始在雪原打拼出一支队伍再到入关后成为僕从兵的种种,全都讲述了一遍。 这期间,瞎子会偶尔提问,让其讲出更多的「风土人情」; 讲述完后, 瞎子让曼顿退下了。 随后, 瞎子看了看郑霖, 问道: 「如何?」 郑霖不说话。 瞎子笑了笑, 道: 「你觉得你说的话,只是意气行事,不负责,只图爽乐,所以你觉得你爹他会责怪你? 现在, 你看到了没有, 在雪原上, 你爹做得,比你说得,还要绝。 你很聪明,应该从曼顿的叙述中,听出了其他的意思,整个雪原,有千千万万的渴望成为曼顿的野人,他们中大部分,还是野人之中的精英,至少,也是个勇士。 不仅要将他们拿捏成你所喜欢的模样, 一样的城池, 一样的街道, 一样的礼仪,一样的风俗饮食习惯, 这些,其实都是次要的。 最有趣的, 是连他们的灵魂, 都要任凭你的想法,去跟着一起……揉捏。」 在说「揉捏」这个词时, 郑霖看见瞎子伸出了手指,做出了揉捏动作。 平日里这个动作,怎么着都会透着一股子猥琐的劲儿,可在昨晚,这个动作配合着瞎子干爹的语气和神情,仿佛有种莫大的魔力,吸引人去掌握。 「你是世子,换句话来说,若是建国的话,你就是太子。 你娘已经警告过你了,我也就懒得再警告一次了。 明儿个会很累, 但你得受着, 不要觉得麻烦,也不要觉得累赘。 为何对待楚人和对待野人不一样? 不是因为你爹看在你二娘的面子上故意放了水, 作为征服者,作为掠夺者, 之所以会在猎物面前展现出含情脉脉的一面, 不是因为良心发现,也不是什么真善美的迸发, 纯粹是因为猎物身上的刺,还没拔完。」 刺儿, 还没拔完么? 郑霖脑海中迴响着昨晚瞎子说的话。 这时,楚皇那边也得知了郑凡的态度,他不介意郑凡在此时做一些小动作使出一些任性; 不过,相对应的,本该由郑凡与自己一起走的仪式,只能同时搁置或者叫跳过了。 但长辈可以划水, 第1388页 小辈的,就得代劳。 否则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把这仪式给弄得太过简略,不是打的燕人的脸,而是打的楚人的脸。 楚国太子走出列,太子看起来和楚皇有七成的像,不过气质很柔和,一举一动间,流露出的是属于大楚古老贵族礼仪。 楚国太子持龟壳,走上前; 接下来,按照礼数,当由郑霖这位王府世子也上前,二人一起托举龟壳,将其放在木炭上烘烤,等到出现裂纹后,再由巫正来判断吉凶。 当然,不可能是凶兆; 只会得出一个占卜结果: 此次楚国与晋东的结合,符合天意,必然会给双方都带来吉祥! 郑凡依旧抱着大妞,大妞揉了揉眼,看向阿弟; 她是知道自家阿弟对于这种事儿到底有多排斥的,在前几年,阿弟的梦想似乎是逃出王府去天断山脉当一个野人。 但后来被一众叔叔们接连暴揍,尤其是被北先生着重「教育」后, 小小少年,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梦想。 不过,大妞在看向远处站在下面的大娘后,倒是马上放心下来。 娘原本要拉着大娘一起上来的,但大娘拒绝了。 再看看自家亲娘, 大妞觉得,这应该是自己记忆中,娘亲最高兴的一天。 她正装华贵,像是一头骄傲的小鹿。 大妞忍不住凑到自己爹耳旁,小声道: 「爹,娘的嘴角都快笑裂开了呢。」 郑凡笑着摸了摸自家闺女的脑袋,道: 「让你娘开心开心吧。」 熊丽箐当年是自己主动选择踹开屈培骆跟着自己走的,今时今日这一幕,才算是对她当年的选择,做了一个定论。 她选择的男人,战胜了她的母国。 个人荣辱和家国情怀有些时候会很矛盾,但在熊丽箐这里却不存在的,她早早地就抛开了一切心结,为自己而活。 所以,当郑凡在前线打了胜仗后,她很高兴,是由衷的高兴。 楚国皇太子已经走到郑霖的面前,温润如玉。 对比之下, 摄政王世子殿下,站在他面前,就有一种极为明显的对比感。 「阿弟,你我一起。」 太子开口道。 熊丽箐是摄政王的平妻之一,也是正妻,按照礼法,太子确实和世子是表兄弟的关系,虽然……没血缘关系。 可这一声「阿弟」喊出口, 郑霖的嘴角就抽了抽; 作为生而九品的存在,他是高傲的,这种高傲,一大半源自于自身与生俱来的实力; 当然,伴随着他爹的不懈奋斗,使得其撇开个人的奋斗不谈,他也依旧是诸夏当世最尊贵的二代之一。 阿姐喊他弟弟,他认; 天天喊他弟弟,他也认; 亲戚关系是一方面,主要还是灵童内部论资排辈,怎么着都好说; 眼前这个楚国太子,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喊我「阿弟」? 郑霖走过去, 郑凡目睹着自家儿子的这个举动,还好,儿子没直接出拳。 大楚太子被晾在原地,有些尴尬。 郑霖倒是没让这儿彻底冷场,而是走到另一众楚国皇子面前,在那里,有一个和自己同龄的皇子,他排行老三; 他面容冷峻,不过依旧可以看出其眼眸深处的恨意,显然,今日的这一幕,对于他而言,是奇耻大辱。 「你是熊家老三?」 郑霖开口问道。 三皇子看着郑霖,回答道: 「是我。」 「这次大典之后,你会被派去我家当质子?」 「质子」这话,实在是太打脸了。 三皇子深吸一口气, 道: 「是走亲戚。」 「呵呵。」 郑霖笑了,伸手,抓住三皇子。 三皇子肩膀发力,却无用,哪怕被重新封印了,郑霖的实力在同龄人之中,依旧是绝对的碾压。 就这样,三皇子被郑霖拉了过来,对太子道: 「我和他来占卜。」 「这不符合礼数。」太子回答道。 郑霖瞥了一眼太子,先撒开抓着三皇子肩膀的手,又帮其敷衍似的拉扯了几下衣服, 道: 「等他从我家回来,他就是太子了,你在这里,才不符合规矩。」 太子眼睛,红了。 三皇子听到这话后,心里忽然变得复杂起来。 郑霖伸手,从太子手中抢过了龟壳。 太子想要反抗,郑霖却勐地向前一步,眼眸之中,小魔王的戾气完全释出,太子马上被吓得萎靡了下去。 说到底,他会被选为太子,一是因为他是嫡长子,名正言顺,二则是因为楚皇认为自己会活得很长,所以并不需要一个强势太子来干扰自己; 他本就是楚皇诸个儿子之中比较面儿的一个,在郑霖面前,他当然不够看。 郑霖将龟壳丢三皇子手中, 指着前方的炭盆, 道: 「去,丢过去。」 三皇子愣在原地; 「丢过去!」 三皇子身子抖了抖,最终,还是捧着龟壳,走到炭盆前; 他不敢看自己的太子哥哥,也不敢看自己的父皇,闭上眼,将龟壳丢了下去。 第1389页 一群巫者跪伏在旁边,仔细观察着龟壳变化。 最终,当龟壳开裂后,集体高唿: 「天意大吉!天意大吉!」 祭台之下,燕军士卒和将领集体欢唿; 而楚人方阵那边,就显得安静不少。 瞎子很高兴,默默地拿出了一个橘子,剥开; 谢玉安想走,但瞎子剥橘子的手速实在是太快,刚转身,一块橘肉就出现在他面前。 「哪儿去,陪我高兴,吃一个。」 郑霖转过身,他没看自家老爹,而是看向了站在老爹对面的楚皇。 眼里, 带着挑衅。 楚皇眼眸深处,冥冥之中,释放出一道火凤鸣叫; 郑霖站在那里,岿然不动。 楚皇微微一笑, 对郑凡道: 「不得了,不得了啊。」 还没等郑凡开口,被郑凡抱着的大妞抢先道: 「大舅,阿弟顽劣得很,不成器,不成器。」 可说着不成器,但脸上早就笑开了花。 「呵呵。」楚皇也笑了。 这时,景仁礼上前,宣告自家陛下与王爷可以上座。 祭台最高处,有两把椅子,都是龙椅。 「爹,我先下来。」大妞说道。 郑凡将大妞放下。 楚皇开口道:「郑兄,与朕一道坐。」 郑凡还真没什么忌讳的,直接道: 「大燕的龙椅我坐过,硌得慌,不舒服,就是不晓得这楚国的龙椅,坐的感觉如何。」 「这把椅子,哪里可能坐得舒服。」楚皇说道。 「椅子,终归只是一把椅子,坐得舒服,才是最重要的。」 两位真正的当权者,在入座前,言语上交着锋。 一把椅子而言,郑凡并不觉得自己在这儿坐了,远在西边燕京的姬老六就会因此吃醋。 当务之急,先安抚下楚国,再合力破干,彻底奠定一统之格局,才是最重要的。 在这方面,他姬老六,哦不,是姬家皇族几代人,似乎比谁都能看得开。 大舅哥想用这个方式来逼迫自己事实独立…… 其实有点打错了算盘; 相似的招数,这些年来瞎子不知道搞了多少出,结果一次次地都被姬老六给「包容」了下去。 这不, 那边正吃着橘子的谢玉安小声道: 「坐龙椅喽。」 瞎子「呵呵」一笑,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你高兴么?」谢玉安问道。 好歹是从龙之功。 要是这位大燕摄政王真的建国,那这位盲者先生,必然是开国宰相的无二人选。 「高兴。」 瞎子回答道, 「也可以,以后又多了一个人,帮我一起上眼药,可以,值得再吃一个橘子。」 「……」谢玉安。 但就在这时, 郑霖又走了过来,牵起自家阿姊的手,向上走。 「阿弟,你做什么。」大妞有些疑惑。 在众目睽睽之下, 大燕摄政王世子,牵着大燕王府公主的手,走上了最高处的台阶。 「阿弟,这样不好吧。」 「阿姐,你坐。」 郑霖将大妞,推到龙椅上,大妞坐了上去。 大妞有些着急,想站起身; 郑霖却伸手按住, 道: 「爹乐意你坐,别被那鸟舅舅算计了。」 在外人看来,这或许是世子殿下的又一次跋扈胡闹; 但正在给谢玉安餵橘子的瞎子, 没吃橘子,但却嘴里泛酸, 嘆息道: 「口是心非的崽。」 孩子们上去了, 大人,自然不可能跟着上去。 同时,无论是祭台上还是祭台下,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下一刻, 大燕摄政王双手置于腰间, 对着上方, 放声大笑; 他笑了, 祭台上站着的燕人将领和文官,也一起笑了,渐渐的笑声,开始自军阵之中瀰漫。 王爷回头一看, 同时抬手一挥, 骂道: 「还愣着干嘛,参拜啊!」 祭台上下,燕人集体跪拜下来。 这一幕,引得不少楚人,也跟着跪伏下来,因为上面坐着的,也是熊氏血脉,慢慢的,楚人跪伏下来的人,也越来越多,哪怕是贵族,也有一大半跪了下来; 对于他们而言,跪大妞,比跪郑凡,能让他们在心理上,更好接受一些。 不久后, 参拜声响彻四周: 「拜见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第五十六章 两把剑 「你做得很不错。」 郑霖低着头,跟在瞎子身后,没说话。 「知道我们为什么在你刚出生时,就给你下了封印么?」 郑霖还是不说话。 「其实你心里也清楚。」 瞎子嘆了口气,靠着旁边石头坐了下来; 「你生来强大,这是你的优势,同时又是你的劣势,就比如这个世上,有貔貅,有火凤,说不得再更久远之前,还有其他可以被称之为神兽的存在; 可它们,到最后要么灭绝了,要么被人所奴役。 一个孤独的强者,往往没有一个好的宿命。」 第1390页 郑霖在旁边蹲了下来,堂堂大燕摄政王世子,捡起一根树杈,在那里挖蚂蚁洞。 「在很长时间以来,你所看到的,你所想的,其实我,我们,心里都清楚,包括你的父亲。 你正在经歷我们所经歷过的,你父亲,也正在被你经歷他所被经歷过的。」 瞎子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道: 「你母亲怀你时,我们曾担心过分娩的问题,血脉过于强大的后代,往往会给母体带来分娩时的极大困难。 还好,当时我们心里有依託,最起码,有你父亲在那里拖个后腿,不至于让事情弄到最危急的地步。」 听到这话, 郑霖张了张嘴, 眼眸里, 红色的光泽稍纵即逝; 瞎子看不见,但周围任何变化,又怎可能逃脱得开他的法眼? 「你气,你气你父亲看起来,是个很普通的人,你气因为你父亲的关系,使得你本可能血脉更为强大的你,没能进一步达到你所认为中,本该可以的巅峰。 这其实是很没道理的一件事, 因为是你母亲和你父亲,一起成就了你。 失去你父亲, 你或许会拥有更强大的血脉,但你,也就不是现在的你了。 嗯, 薛三教过你蝌蚪和蛋黄的生物故事没有?」 郑霖嘴角不由自主地勾勒出些许弧度, 道: 「没有,刚准备教时,大姐来了,把干爹他吓得。」 「哈哈哈。」 瞎子笑完后, 继续道: 「我们也曾有过遗憾,但那些遗憾,现在看来,反而是一种庆幸。 且不说没有你父亲的关系,你母亲很可能就会难产,说句心里话,哪怕是我们这些当干爹的,都不会在保大保小的问题上犹豫丝毫,肯定是紧着你母亲。 再者……」 瞎子伸手,放在郑霖的脑袋上: 「有些地方,其实你很像你父亲。」 郑霖的面色再度僵了下来。 「你父亲是个有智慧的人,他很真实。」 「呵,真实……」 「真实得会让人误以为他是一个傀儡,一个吉祥物,甚至……是一个废物。 但就是这种真实,有时候,其实是最好的伪装。 这次正好是个机会,你可以和你父亲多相处相处。 我们对于你的期望,大概就是,你可以很强大,很强大,事实上,你的天赋在这里,你的起点,也在这里,你的未来想不强大都不可能。 但性格方面,你可以偏向你父亲一些,这样,你才能活得久……更重要的是,才能活得开心。」 郑霖吸了口气,又吐出。 「怎了,嫌我烦了?」 郑霖点点头,道:「不是。」 「挺好。」 「干爹,我没多久就要回去了。」 「回哪里?」 「奉新城啊,所以干爹您说的,多相处相处,是不可能的。 他要出征了,借的,还是楚国的道,为了稳妥,肯定会把我放在家里。 他需要拿我,威胁楚皇。 万一楚皇敢反水,他死了,我继承他的王位。」 瞎子缓缓地站起身,问道: 「那你说,会有用么?」 「什么有用?」 「你会给他报仇么?」 郑霖不说话。 瞎子微微一笑,道:「你会的。」 一阵风吹来,吹动着四周枯叶打起了旋儿。 瞎子伸手将自己衣服上的枯叶轻轻拍开, 道: 「你姐姐会回王府,你,这次不会。」 「嗯?」郑霖有些意外。 「这是你爹的意思,这一次,他打算带着你,一起出征。」 「怎么做?」 「很简单,安排个替身,和你姐姐同乘一辆车回去就是了,有大妞帮忙打掩护,谁又能知道真正的世子殿下,并未回王府呢?」 「为什么?」郑霖看着瞎子,「这不是他的风格。」 「这还真就是他的风格,你知道干爹我,最想要的是什么么?」 「造反。」郑霖近乎条件反射地说道。 如果说,瞎子对天天,还只是沙琪玛的侧面影响; 对郑霖,那几乎就是毫不留情地灌输进他的执念。 「你爹,就如我先前所说的,只是求一个开心,这一片基业,我们几个,付出了一半,你爹一个人,付出了一半。 但他并不是很在乎这片基业的千秋万代; 所以,安排一个傀儡回去,把流程走完,也就可以了。 这一次,他想把你带在身边; 他想和你父子俩,换一个不属于王府的环境,好好相处相处。 正如他当年,带着你天天哥一样。」 「矫情。」 瞎子指了指,道:「但过日子,就需要这股子矫情劲儿。」 「所以,如果出了什么意外,甭管是干人那里关袋子还是楚人那里捅刀子,我们父子俩,很可能就被一锅端了? 他真蠢。」 「他不在乎。」 「那干爹您呢?」郑霖反问道,「若是真这样,谁又能来帮干爹您完成心愿呢?」 「如果你爹不在了,我多半,也活不了了。」 听到这话, 第1391页 郑霖皱起了眉, 问道: 「干爹您和我爹……」 「我们之间的羁绊,比你想像中,要深刻得多得多。」 「这就是干爹您,一直留在我爹身边的原因么?」 「是。」 这时,一名亲卫策马而来: 「世子殿下,北先生,王爷帅帐召见。」 …… 「这就是行军图?」 帅帐内, 郑凡对着年尧绘制的地图仔细端详着。 「是,王爷。」 「骑兵好走么?」郑凡问道。 「是可以走的,只不过需要花费一些功夫,毕竟,不可能和一马平川相比,但只要走过这片山区,出去后,干国的江南,就差不离已经袒露在王爷您的铁蹄面前了。」 郑凡伸手,在那块山区位置勾勒了一下。 当年,第一次燕楚国战,楚国战败,年尧即刻率军,偷袭了干国; 原本这块区域,应该是双方的争议地界,形势是犬牙交错的,但因为年尧的那一次突袭战果丰硕,最后迫使干人为了「一致对外」,将原本的争议区域,基本都划给了楚国。 所以,最难走的区域,真的除了难走一点,没其他阻碍了,干人在那里,没有设立什么防线。 郑凡伸手点了点谢玉安所站的方向, 问道: 「粮草后勤可能供给?」 「水道丰富,可为大军输送粮草,另外,之前一批干国输送进我大楚的军需,不少还没来得及转运过来,可以就地取用。 王爷麾下皆为骑兵,出了山后,绕开干人的几座关口,直入江南后,也就根本不用担心什么粮草了。」 用干人送给楚人的军需,给燕人去打干人。 这听起来很是滑稽的事,极有可能,真的会实现。 国与国之间的关系,有些时候,是真的比人与人之间,还要没下限。 「另外,王爷,我谢家,将再出兵一万,大楚皇族禁军,也会出兵两万,供王爷驱使。」 「谢家,还有兵马么?」 说话的,是站在帅帐角落里的陈仙霸。 天天站在其身侧; 他们二人,被郑凡从苟莫离那里召了回来。 郑凡回过头,看了一眼陈仙霸; 陈仙霸当即收起了脸上桀骜之色,露出乖巧。 「叫你们俩能的,要是不玩儿命追,谢柱国还能多带一些谢家军撤回去,说不得现在,就能提供两万甚至三万谢家军给我们做辅助。 道歉。」 陈仙霸不敢有二话,马上和天天一起,向谢玉安拱手道歉。 谢玉安马上还礼。 这时,郑凡又问道: 「你爹呢,会亲自领军么?」 「我爹他……受了伤。」谢玉安回答道,「我将亲自陪王爷出征。」 「伤得重不重?」 「多谢王爷关心,将养一段时日后,应当……」 「那就不重了,你们父子俩,一起来,上阵父子兵嘛。」 「遵命。」 「对了,那两万皇族禁军的主将,是谁?」 「回王爷的话,是昭翰。」 「我记得他是一路主将来着?」 「是。」 「哦,没死啊?」 「他……没死。」 「换一个,逃命太快得,孤不要。」 「王爷属意谁?」 「可惜了,熊廷山没死的话,该多好。」 谢玉安神色如常,道:「确实。」 郑凡伸手指了指站在边上脸上戴着面具的年尧, 道: 「行吧,就让年大将军官復原职呗,年尧,这两万皇族禁军,你领着。」 「末将遵命!」 郑凡看向谢玉安,问道:「如何?」 「王爷的安排,极为妥当。」 「这就好。那就,先……等下。」 帅帐内的众人,都看向王爷,等待吩咐。 「此次出征,路途遥远,路上不说山越部族,就是一路顺利进了干人江南,怕也是兇险得很吶,毕竟,这是一刀捅入干人老家了。 这样吧, 把独孤家的那位造剑师喊来,给孤做护卫。 孤觉浅, 得两把剑枕着,孤才能睡得踏实。」 第五十七章 心胸狭隘的王爷 一身青黑相间的锦袍,两鬓长发,随风轻飘; 身后,两名剑童各背着一个剑匣,步履轻盈; 大楚造剑师,来到了大燕的军寨。 入中军帅帐区域前,经过了一轮轮盘查。 两个剑童的神情,已经从一开始跟着主人一样的古井无波变成压抑的羞怒。 这些燕人,他们哪里是来盘查的,他们分明就是来羞辱的! 问你是谁? 问你从哪里来? 问你为何到这里来? 剑童的身份,趋向于弟子,他们只能一次次看着自家的主人,不断重复回答着一样的问题。 燕狗, 欺人太甚! 不过,自家主人每一次回答,都没什么异样。 一路通关,一路行进,终于,那面王旗高悬所在,就在眼前了。 造剑师停下脚步,其身后两名剑童也停下脚步。 「我是怎么教你们的,持剑者,当心无旁骛。」 「是。」 第1392页 「是。」 造剑师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其身后的两名剑童,一名,是原本的奴才之子,也就是昔日大楚最没地位的一类人; 另一名,则是熊氏皇族之后,对外宣称是旁系子弟,实则,是当今圣上二哥幼子。 郢都一场大火,楚皇陛下将当年抓来的作乱兄弟,连同他们的家人,都送与了燕人被一起付之一炬。 不过,这其中,多少还是能有一些残留的。 当年干国刺面相公被狱杀时,藏夫子也保下了李寻道,领着其上山; 他造剑师,也能有一个面子,留一个余孽。 造剑师转过身,看向自己的两个剑童; 他们在收敛情绪,但效果,很勉强。 造剑师看向大弟子,他叫阿大,是奴才出身; 燕人家中和门中排大小,习惯称唿为「大郎二郎」,楚人则习惯称唿「阿大阿二」; 「阿大,你还在生气?」 阿大低下了头; 造剑师又看向阿二,这位熊氏余孽; 「阿二,见到这一幕,你不应该开心么?」 造剑师没有隐瞒他的身世; 按理说,楚国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他应该有復仇的快感才是。 「回主人的话,奴不觉得开心,奴很愤怒。」 「为何?」 「因为奴是楚人,这里,本该是我大楚的山河,如今却为燕虏所盘踞; 主人本该是大楚剑道之荣耀,如今却不得不持剑至此,侍奉燕虏的王; 奴觉得, 我大楚, 不该如此。」 造剑师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道: 「阿大,你父母因犯事,为地方贵族所囚杀,你为何愤怒?」 「回主人的话,奴不晓得。」 「你要知道,他燕人,曾亲自马踏门阀,那燕国曾经的门阀,就如同我楚国的贵族; 燕人开科举,给寒门入仕之机; 燕人军中,一切以军功说话,不以出身论较; 前方那座王帐内燕人的王,就出身黔首,换句话来说,就和你的出身,是一样的。 他, 更是曾掘墓挖坟,让我大楚贵族,哭丧千里。 你, 为何愤怒?」 「奴……不知道,但奴,就是愤怒。」 「撇开我的身份,你就是你,我不在,你会愤怒么?」 阿大仔细思索了一番, 最后得出了答案, 道: 「会愤怒。」 「说原因。」 「这是我大楚的土地,长短好坏,也不该由燕人来说。 没有燕人, 奴自会跟着主人好好练剑造剑,奴若是自身修为不够,可造名剑送人,让人帮我杀人; 奴会亲自为父母报仇, 奴也会亲自持剑,向那些不良贵族; 若是有朝一日,我大楚皇帝,我大楚名相,愿意学燕人马踏门阀之举清铲贵族,奴也会命奴以后的剑童,背着奴的剑,为王为相前驱。 可无论怎么着, 都不该借燕人之手,来做事; 燕人,终究是外人,燕人,终究是狼子野心,燕人……非我族类。」 说完这些后, 阿大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造剑师,道: 「主人,奴,说错了么?」 当世,为师者,授业立德; 相较于授业,帮弟子立德反而更靠前。 「你说的没错。」造剑师回答道。 阿大长舒一口气。 「但你可知,当年第一个借燕人的刀杀我楚人的,是陛下? 你又可知,虽然有说法,百年前干国太宗皇帝之所以选择北伐,是和蛮族王庭串通好了一同夹击分割他燕国,但这说法,一直仅仅是个说法; 可当年,第一个名正言顺与异族野人联手的,是我大楚?」 「……」阿大。 造剑师不再继续说了,而是转过身,继续前进。 前方,锦衣亲卫拦路。 「交出佩剑。」亲卫说道。 「哈哈哈。」 造剑师笑了起来, 道: 「剑交了,王爷唤我来,只是下棋听曲儿的是么?」 「让开吧。」 这时,一道声音自后头传来。 锦衣亲卫马上退开,因为说话的人,是剑圣。 剑圣在晋东,没有官职; 可这种无官职,却又比任何官职都要大。 别的不说,光看在晋东社戏里,剑圣总是和自家王爷形影不离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之前范城兵马,几乎要脱离苟莫离的控制,也是剑圣来压阵,才代表王爷的意志帮苟莫离站了台。 锦衣亲卫退开, 造剑师上前。 剑圣开口道:「对你的弟子,是不是太苛刻了一些,他们到底还年轻。」 显然,剑圣「听」到了先前造剑师与两个剑童的对话。 造剑师摇摇头,道:「有些道理,得他们自己去悟。」 「那你悟出来了么?」剑圣问道。 「没有。」造剑师回答得很直白,「我现在甚至不知道,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且居然不是为了刺杀那位,而是为了保护那位。」 「其实你知道。」剑圣说道,「独孤家和谢家一样,得为自己找一个退路和新的归宿,你毕竟,姓独孤。 第1393页 所以,既然你自己都不愿意面对,又为何要强求你的弟子们能面对和参透呢?」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这辈子,是不如你了,不就得指望徒弟辈了么?」 剑圣听到这话, 老神如他,也抑制不住嘴角的微微上扬。 造剑师心里「咯噔」一下,糟了,给梯子了! 剑圣开口道: 「怕是没这个机会了哦,你这俩徒弟,资质确实是一等一的好,我能瞧出来,他们已经能与背上剑匣里的剑产生了唿应。 可以说,无论是造剑还是练剑,日后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假以时日,不会差当年咱们那所谓的四大剑客。 但,也只是咱们当年罢了。 我最年长的一个徒弟,是个干人,人耿直,又老实,有点蠢笨,如今,也就扒了个三品,都懒得提他; 我一女徒弟,天生剑胚,现在,也就是个四品,三品还有段距离,也懒得提他们。 俩小徒弟,最是顽劣,总是让我这个当师父的头疼。 小女徒弟,生而能与龙渊剑意相通,早早地就让我割爱舍了龙渊,现在都还心疼得紧; 那个小男徒弟,更是不像话,还在吃奶的年纪时,就动辄乱用剑气把婴儿床噼烂了好几张,糟蹋了多少好东西; 唉, 愁啊。」 造剑师对着剑圣翻了个白眼, 该死,让他装到了。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同时,到了他们这个层次,胜负其实已分; 当年在河畔边,他与百里剑一同拦截剑圣,二对一,其实已经是胜负的分割线了。 不过,他们同时也看淡了这些,更愿意着眼于以后,看谁的衣钵传人更厉害。 「你不亏。」造剑师说道,「我说,你当年早早地就跟着那姓郑的,是不是就笃定他以后生的俩孩子都是灵童? 你就跟个黄鼠狼似的,侯在母鸡窝旁边等着捡漏?」 剑圣没生气, 反而笑道: 「是这个理,我啊,就图这个,你说我赚不赚?」 「要点脸。」 「脸值几斤铁,能铸几两剑?」剑圣反问道,「十年之后,这天下江湖四大剑客,将被我虞化平一门,给包圆儿了。」 「老虞,你飘了。」 「可不。」 「可江湖,终究只是江湖,我原以为你跳出去了,没想到,你还在这里。 你知道的, 朝堂上的达官显贵,到底是如何看你的,咱们的,这座……江湖的。 就是那田无镜, 当年不也是说过,江湖,不入流而已么?」 造剑师这其实就是为槓而槓了,委实看不过剑圣这般得瑟的模样。 说白了, 他们一个个的,人前是宗师,宛若不染烟火尘埃,那是因为他们和普通人差距太大,可真要他们自己在一起,实则和贩夫走卒茶楼酒肆里的酒肉狐朋交往吹屁,没什么区别。 该骂还得骂,该酸还得酸,该得瑟得得瑟,该揶揄也得揶揄。 剑圣听到这话, 发出一声长嘆,似乎被戳中了痛处。 造剑师先笑了,然后勐地意识到不好,该死,怎么又! 「哈哈哈哈哈……」 剑圣彻底放声大笑, 他心里,一直有一座江湖,可惜,能与他分享的人,少之又少; 李良申早就不算数里头了,百里剑又死了; 算来算去,没人能比造剑师更适合的了。 「我承认,田无镜当年说的话,错对各半吧。 所以我那俩关门亲传小徒弟, 一个, 前不久大典上,坐那龙椅,受燕楚跪拜; 一个, 是燕国摄政王的世子; 练剑的人里,没人比他们地位高; 地位高的人里,没人比他们剑术好。 江湖嘛, 确实可以算个屁, 反正以后就算他们打不过, 直接喊人, 喊出他娘个十万二十万三十万的铁骑,也够把这江湖,来回犁个好几轮喽。」 「老虞,你以后要是天天都这样子,这地儿,我可真待不下去了。」 「仅此一次。」 「那你多笑笑。」造剑师回头,瞥了一眼自己的俩徒弟; 忽然间,就觉得自己这两个得意徒弟,不香了。 「走,带你去见王爷。」 「好。」 造剑师跟着剑圣向帅帐走; 恰好这时, 陈仙霸从帅帐内出来,手里捧着一堆摺子。 造剑师看见了陈仙霸, 陈仙霸也看见了造剑师; 当年,陈仙霸确实早早地就被王爷所赏识,但真正奠定其崛起之路的,是千里驰援范城的那一战里,陈仙霸斩下独孤牧的首级! 也就是……造剑师爷爷的首级。 陈仙霸将手中摺子递给旁边的亲卫, 嘴角带着笑意, 右手握拳, 贴在自己胸口, 微微躬身, 「见过造剑师大人。」 陈仙霸这辈子最崇拜的人,就是王爷; 他不自觉地模仿王爷的一举一动,甚至还会反刍出其深意。 正如那一日帅帐中,自家王爷对谢玉安的那种安排,包括王爷让自己向谢玉安道歉; 第1394页 陈仙霸事后回味过来, 这才叫真正的妙! 所以, 陈仙霸在认出造剑师身份后,很恭敬地向造剑师行礼。 造剑师微微一笑,也以楚礼回应。 如果说斩独孤牧首级,是昔日少年真正的奠基之战;率三千骑在渭河两岸反覆横跳,是年轻人的心高气傲; 那么,先前率少数骑兵百里追杀谢渚阳,则可以称得上是新一代晋东军代表人物竖立自身地位的最好例证。 许是上谷郡的那一场由王爷亲自指挥的大捷战果过于辉煌,所以范城至古越城那一带的战事,难免被遮盖住了光芒。 但实则,由陈仙霸与天天两个年轻将领近乎出神入化的骑兵战术运用,可谓是将谢柱国折磨得近乎褪去了一层皮。 只差一点点,真的就只差那么一点, 摄政王可以达成四大柱国首级全收的成就,而他陈仙霸,则亲揽半数! 郑凡原本还担心,自己是否把局面弄得太好,最终导致陈仙霸与天天的成长轨迹与环境因变化太大,导致他们很难成长到原本轨迹线下他们的成就; 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王爷甚至没怎么看上谷郡那一战的战报,转而反覆查阅了陈仙霸与天天那边的战报详情; 郑凡自认为自己是后天学习者,通过不断学习与模仿,最终走到这一步; 可有些人,他生来的剧本就不一样,是真的有生而知之者的,这不是迷信,而是你根本无法解释,人家就是年纪轻轻的,但就能打仗; 兴许,你让人现在编写兵书,他编不出来,但把他丢战场上,他就懂得该怎么去应对。 而在造剑师眼里, 陈仙霸身上环绕着一股子磅礴气血气息,这意味着这个年轻人,哪怕不从军,光走武夫之路,也能有很高的成就。 「当年你在渭河领军时,我曾想过找机会去杀你。」 陈仙霸听到这话, 点了点头, 道: 「我知道。」 「哦?」 「有几次,楚军布局有些奇怪,想来,是想引诱我冒进,但我没进去。」 「可惜了。」 「是,当我向王爷调来一队锦衣亲卫准备冒进时,楚人又恢復了正常。」 造剑师问道:「是不是还觉得有些遗憾?」 「是,我家王爷太伟大了,使得我们这些后辈能斩的首级,太少了,僧多粥少,狼多肉少,不够分的。」 「那我现在如何?进了狼窝?」 「是。」 「呵呵。」 陈仙霸走了过去,但又停下脚步, 开口道: 「造剑师大人,您哪天想出狼窝时,记得提前与我打招唿。」 「你要如何?」 陈仙霸笑道: 「也算同僚一场,既要走,总得争个先,好为大人您……送行。」 …… 「这是军需粮草册,已清点完毕。」 「好。」 戴着面具的年尧接过了册子,扫了一眼,就交给了身边的一名燕人文吏; 文吏再转交到下面去,最终,落到了郭东手里。 两万楚国皇族禁军,一应所需,还得楚人自己承担。 郭东检查得很仔细,检查完毕后,再自己开了条陈,连带着册子,一併送到了这支军队的主将面前。 年尧坐在那里,手里把玩着一把小匕首,时不时地,再给自己掌心处刮着死皮。 「将军,清点完毕,没有遗漏。」 「嗯。」 年尧点点头。 郭东将东西放下,转身欲离开。 谁料得, 年尧开口喊住了他: 「且慢。」 郭东停下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 「郭东。」 面具之下,年尧眯了眯眼,眼前这位燕军中的后勤官儿,面有残缺,很难不让人留意。 但在听到这个名字后, 年尧愣了一下。 …… 「你叫什么名字?」 「郭……东……」 「好,本将军就在你脸上,刻点儿花,给你们那位侯爷那锅汤里,再添点儿料,你们家侯爷,不是喜欢吃辣的么? 那本将军,就给他款上! 来人, 给他『净』面, 再刻上字!」 …… 「你认得出我么?」年尧问道。 郭东转过身,道:「将军虽然以面具覆面,虽然声音尖细了不少,但卑职,还是能认出将军的。」 随后, 郭东又加了一句: 「就算您一不小心化成了灰,东,也不会忘记将军。」 年尧看见郭东腰间的水囊以及系挂着的水杯; 这水杯,有故事,相传是王爷在郭东家吃饭,赐下的。 「本将军渴了。」 这时,许安走了过来,他来是为了提前整肃皇族禁军的军纪,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说法,实则是借着安插军纪官作为名义,往里头,加燕人的眼线。 他看到了这一幕,但什么话也没说。 「好嘞。」 郭东应了一声,解下腰间的水杯,倒上水,亲自递送到了年尧面前。 年尧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道: 「不恨么?」 第1395页 「王爷,已经替咱报过仇了。」 当着十万虎贲的面,对楚国大将军,行阉刑。 「将军还想吃些什么,我可以为将军开一些小灶,这点方便,是能给的。」 「本将军,吃得很好。」 「那卑职就放心了。」 「郭东……」 「将军还有什么事?」 「真的就不恨了?」 郭东摇摇头,道:「可当不起一个恨。」 「哦,是当不起了么。」 「东是燕人,现在还是燕人,以前是燕兵,现在还是燕兵。」 郭东说着说着, 摇摇头, 道: 「东嘴笨,想不出那些有气势的排比,大将军要是有闲心等,可等我家那几个臭小子再在学社里学个几年,再说与将军听。」 「好,本将军等着。」 「您等好。」 郭东转身欲离开; 年尧却道:「杯子不要了?」 「将军若是喜欢,赠予将军就是了。」 「本将军不夺人所爱,还你。」 「好。」 郭东接回了杯子,重新系挂回腰间。 待得郭东走后, 年尧对站在身旁的许安道:「他应该很想骂我。」 许安却笑道:「东子不会的,东子,早就看开了。」 「哦?」 「赢家,总是容易释怀的。」 「是这个理。」 「另外,有些话,安本不该多说。」 「说吧,我听着。」 「将军还是谨慎点好。」 「我就是逗逗他……不,我只是在逗弄我自个儿,这又犯得哪里的错?」 「王爷希望您能乖。」 「王爷大度。」年尧说道。 许安似乎有些意外,年尧竟然能开口说一个亲自下令将自己阉割的人大度; 「你不觉得么?」年尧反问道。 许安摇头:「王爷小气。」 「哈哈哈,这倒是有趣,你竟敢这般说你家王爷。」 「年大将军,和密谍司的人交接时,我知道您的家人,似乎还活着,您这一趟,不是为了功勋,也不是为了荣华,而是为了您的家人,挣一条活路。 您可知道, 这是郭东真的不在乎您了, 若是他去王爷那里哭一场, 您觉得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把我杀了?在我正有用时?」 「王爷会的。」许安一字一字地说道,「我们的王爷,很小气。」 「小气……」 「所以,我们愿意,为王爷去死。」 …… 「楚国柱国谢渚阳何在!」 「在。」 一银甲青年,骑着貔貅,领一路骑兵来至古越城前,放声大喝。 少顷, 古越城城门被打开, 从里面排出两列甲士, 谢渚阳坐在轮椅上,被亲卫推着出来。 他腰间,有一记刀伤,伤口入骨,这才使得他现在站不起来; 甚至,连医者也不敢确定,就算是这伤养好了,他谢渚阳,是否还能有站起来的能力; 而这一刀, 正是拜前方那银甲少年所赐。 若不是那女人及时出现,击退了他,兴许,自己就真的没办法活着回到古越城了。 但, 看看自己, 再看看当时同样受了伤的银甲小将, 自己现在宛若老叟一般被推着, 那银甲少年却依旧可以横刀立马; 到底是年轻…… 也的确是年轻啊。 「奉我大燕摄政王令,命谢渚阳提前做好准备,待我大军将至,开古越城城门,供给大军,不得有误!」 天天宣读完了王令。 谢渚阳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古越城城墙; 前不久的他,愿意为了这座城,为了这大楚,不惜以身为饵,给大楚换一个翻盘的机会。 可如今, 却要真的去做那开门揖盗的事儿了。 大楚, 已经没希望了。 帮燕人攻干,其实也是给大楚续命,否则燕人就死等着,死耗着,大楚,根本就耗不住了。 陛下与那位摄政王结盟低头后, 楚国得以保全,但相对应的,楚国上下,各个势力,各个家族,在大楚这艘船已经看不见希望之后,都开始借着「名正言顺」的幌子,开始配合燕军。 说句诛心之言,大家,都是在为以后找退路结善缘了。 国战的事,是可以放放的,各为其主; 国战之后的事,再顽抗,那就…… 这是……大楚的悲哀。 谢渚阳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喊道: 「遵命。」 …… 「这酒如何?」 郑凡看着坐在自己下面的楚国八王爷。 八王爷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道: 「酸甜可口,回味无穷。」 八王爷,范城之战时,曾和年尧一起被俘虏关押。 只不过当时郑凡也并未太过为难他,甚至还让他和熊丽箐见了见面,互诉了一番「姐弟情深」,再之后,把他打包送回了楚国。 这一次,他是来当楚国军中使者的; 谢玉安负责事务,他负责牌坊。 第1396页 范城之败,楚人不仅折损了独孤家的私兵主力以及独孤家的柱国,年尧的下场,更是成为整个大楚之耻; 相对应的,这位被俘的八王爷,回国后的这些年,也一直被闲置着。 年尧越臭,他也就越臭; 一直等到今日,他才重新被启用,被自己那位大舅哥给丢到了这里来。 他嘴甜, 原本被俘时,他就软得快,现在,局面如此,大楚贵族开始争相配合燕人,配合这位大燕驸马,甚至连自己的皇兄本人也在配合…… 那他这个闲置王爷,又有什么理由不「奴颜婢膝」,左一个姐夫右一个姐夫,喊得那叫一个亲热。 郑凡问道: 「那你可知,这是什么酒?」 「姐夫,这我就猜不出来了。」 「这是,兑了马尿的酒。」 「……」八王爷。 「孤曾听闻,当年第一次望江之战,你乘花舫于玉盘城外,对着那望江之水,来了一泼很长的尿,还说着,赠予燕军将士共饮,一併南下流淌。」 「姐夫……那时我年少。」 「承蒙你当年款待,所以这一次,孤替那一年溺死江中的我大燕将士,还你这道人情。」 八王爷起身离座, 看着郑凡, 道: 「王爷,为何忽然这般羞辱于我?」 「你是想问,当年我为何没难为你么?很简单,当年我还没打趴下整个楚国,所以,我觉得难为你,没那个必要。 现在,楚国已经被我打趴下了; 现在, 我要说出征, 你楚国,上上下下,都得配合于我! 皇帝向我低头, 谢家为我出兵, 独孤家的那位造剑师,也得抱着他的剑,来这里为孤站岗! 恰好, 你今儿又来了。 你说, 你又有什么用呢? 无非, 让我把欠下的那口气,顺手给出了罢了。」 「王爷,这般羞辱我,岂不是有辱王爷您的威名?」 郑凡笑了起来, 指着帅帐帘子, 道: 「往望江中撒尿的事儿,是你自己在楚国宣扬出去的; 孤准你把我逼你喝尿的事儿,也宣扬出去,来来来,来损孤的威名呀。 损了孤的威名后, 呵呵呵, 你还有脸, 活着么?」 八王爷双手,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衣服。 「我原以为王爷,是个心怀天下……」 郑凡走下了帅座, 伸手, 抓住了八王爷的脖颈,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孤胸怀天下,和孤故意拿你取乐,并不矛盾。」 「砰!」 八王爷的脸,被郑凡直接按在了地上, 「孤,本就是个小气得不能再小气的人。」 郑凡伸手, 指了指先前茶几上放着的酒壶, 道: 「那儿还有一壶,没兑酒的。 要么, 你去给它喝了, 要么, 你就走出这帅帐。」 八王爷爬起来,默默地走到茶几前,拿起了酒壶:咕嘟咕嘟咕嘟…… 「好喝么?」 「好……好喝。」 郑凡转过身,恰好看见自家儿子,此刻正站在帅帐口。 摄政王的帅帐边,本就有学社里成绩优异孩子提前进驻的传统,郑霖穿着亲卫服,还易了容。 而「真正的」世子殿下,已经陪着他姐姐,回晋东去了。 郑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似乎没能料到, 自家老子, 竟然也有这般促狭的时候。 郑凡则伸手,轻拍脑门, 得, 让这臭小子,看了自己这当爹的笑话。 …… 帅帐外, 父子俩并排走着。 郑霖用一种嘲讽的语气道:「那是你的帅帐,你也不嫌臭。」 「儿子啊,你爹我得看着他喝下去。」 郑霖「呵呵」一声, 道: 「他说的对,当年你本可以报仇,却又故意留到现在,还整出那个理由,真是个笑话。」 「你是想说你爹心胸狭小呢,还是喜怒无常呢?」 「都有。」 郑霖直言不讳, 「他们都觉得,你是个伟岸的王爷,但在我眼里,你不是。」 郑凡伸手, 搂住自家儿子的肩膀, 郑霖本能反抗,但一来他本就被封印,二来,他爹好歹也是四品武夫强者; 所以,反抗无效,他仍然被父爱搂住了。 「当年活捉他时,之所以没找他茬儿,是因为没理由找他。」 「所以,你承认这次是你小人得志了? 郑凡, 你幼稚不幼稚。」 「行吧,爹幼稚,爹就是个小人,你得多学学,这样活得久。」 得到这个解释后, 郑霖后退两步,郑凡也在此时收了力,郑霖挣脱郑凡的怀抱。 「你去把军中摺子收上来,爹去巡营。」 看着郑凡走开后, 郑霖转身, 谁成想,看见自己师父,也就是剑圣正站在自己身后。 「师父。」 第1397页 虽说阿姐说过他心里没师门,但郑霖对剑圣,是尊重的。 剑圣和干爹们不同,但剑圣……更强大。 帅帐内的一幕,郑霖相信,不仅他撞见了,一直负责自己亲爹护卫的剑圣,肯定也「看」见了。 毕竟,帅帐内的任何动静,都不可能瞒得过他。 「一直以来,为师都不愿意搀和你和你父亲之间的事,但这次,为师不得不出面说一嘴了。」 「没什么好说的。」郑霖说道。 「是为师的原因,当年你师娘将生产,为师心急归去,你父亲为了迁就我,没有等护卫,而是与为师一同赶路回去。 路过望江, 在那里,遭遇到了一场刺杀。 你爹以方士之法,再以燕国军功侯之名,引江底数万阴兵破局。 没有那数万阴兵死后听命奋起一击, 你爹当时,大概就死在那结了冰的江面上了。 也就不会有你姐姐,也不会有你了。 先打趴了楚国,这是全了大义,因为你爹答应过田无镜,也就是你天哥的父亲。 今日这一遭,为当年的亡魂,出那一口气。 其实, 你爹一直记在心里,从未忘记过。 你曾问过为师,为何一直愿意待在你父亲身边,去保护他。 为师可以告诉你, 你爹这个人,纵然有千万毛病,可他有一点,从未变过。 他薄情,却又格外重义; 虽说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可这偏偏天经地义的事, 能践行得如你爹这般的人,我还没见过第二个。」 说到这里, 剑圣笑了笑, 继续道: 「曾几何时,我也曾有过疑惑,为何王府里的诸位先生,会从你爹还是个小人物时,就一直跟随着他。」 「那师父您,找寻到原因了么?」 剑圣看着郑霖, 他其实发现过魔王和郑凡之间的一些特殊关系,毕竟,他就是王府里的一员,很多时候,王府的秘密,对他是公开的。 他也曾一度认为,那是真正的原因; 可一直到, 自己这不经意间,都快跟在郑凡身边快十年了。 他才意识到…… 剑圣摇摇头, 回答道: 「找寻到了。」 「那是什么原因?」 「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原因了。」 「这是……什么意思?」 「就和你是你爹的儿子一样, 这世上的事儿,哪有那么多的因为所以; 绝大部分, 其实都脱不开四个字: 理所当然。」 第五十八章 燕国内乱 一支楚军,正行进在崎岖的山道上,他们在搭桥,他们在铺路,他们在立寨; 自最上峰下达的命令以下,层层把控,施工的进度和精细度,都到了一种让人惊嘆的程度。 甚至, 让来巡视的陈仙霸都觉得有些诧异; 你就算是想挑刺,都没地儿给你施为。 前方,坐在轮椅上的谢渚阳被亲卫推着在视察工程进度,他也发现了远处出现的那支燕军骑兵。 谢渚阳没主动凑过去打招唿,而是让身边亲卫吩咐下去,加快进度。 …… 「王爷,工期进展很快。」 回到帅帐中的陈仙霸很是实诚地禀报导。 「孤看见了。」 这一路行军,明明是很难走的路,但大军的进程却并未放缓多少。 难走的路段,早早地就做了铺设,断崖绕路位置,也已经起了长桥,军寨位置的设立,也是刚刚好,尽可能地在保证大军行进速度的同时,提供了休息的恰当场所。 郑凡早就不是战场上的雏儿了,他当然清楚一场战事,真正下功夫的地方其实不在于沖阵前一挥手「沖」,而是在那之前的各种细节各种铺垫以及各种准备。 谢渚阳,确实体现出了他身为大楚四大柱国之一的本事。 古越城那一败,属于特定环境下被俩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壮派年轻将领一路追着勐打,惨是惨了点,但这并非意味着他谢渚阳真就是个蠢货; 「仙霸,天天。」 「末将在!」 天天出列,站在陈仙霸身侧。 「谢渚阳那条老狗还是有本事的,你二人轮流率部到前头去监工,把他这套精细的水磨工夫,好好琢磨,得学下来。」 「喏!」 「喏!」 帅帐内,谢玉安默默地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待得仙霸与天天出去后, 郑凡才转过目光看向谢玉安,道: 「孤听说,你谢家虽是四大柱国之一,但原本楚国的四大贵族,并没有你谢家。」 「是。」谢玉安回答道。 「孤现在知道原因了。」 谢玉安愣了一下,笑道:「是他们觉得我谢家和山越人打得过于密切,故而上不得台面。」 「不,在孤看来,其他楚国贵族,更喜欢务虚,而你谢家,更倾向于务实。」 谢玉安开口道:「这大概是因为我谢家封地,在楚南吧。这就像是数百年来,燕国一直面对着来自西边荒漠上蛮族的威胁,所以,更倾向于轻便与……高效。 在我看来,燕国之所以强,有燕国先帝之功,有靖南王镇北王之功,有王爷您的功劳; 第1398页 但实则, 燕国有积弊,却从未积弱。 先帝与两位王爷,行的也并非是富国强兵之举,而是将原本束缚在燕国身上的桎梏给敲碎,哪怕那些桎梏,就是他们本身,和他们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也依旧坚定地下了手。 大燕铁骑,并非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而正是因为失去了这些桎梏,大燕铁骑才能更为从容地征战四方。」 郑凡点点头。 谢玉安继续道:「相较而言,我认为王爷您在晋东的治理,其实是当年燕国的另一个翻版,而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哦?」 「因为燕国主要担心的还是来自荒漠的威胁,而王爷您在晋东,一边需要担心来自雪原的威胁,一边需要担心来自楚国的威胁,同时还需警惕晋地的反覆,更重要的是,王爷一直以来,都在担心和戒备着来自……燕国朝廷的威胁。 正因晋东乃四战之地,军民方能厉兵秣马枕戈待旦; 王爷的晋东铁骑,正是在这一环境下所催生出的强军。」 「你看得很通透。」 「王爷谬赞了,看通透容易,但做起来……难。」 「慢慢做,总是能有机会的,就像你爹那样。」 「是,小子受教。」 谢渚阳这般卖力干活,不惜利用谢家在楚南山越部族之间的影响力,徵发了大量山越民夫为大军开路,并非仅仅是为了这场战事。 事实上,若是仅仅为了应付这场战事,谢渚阳所做的,明显太多了。 明明只需要一次性工事,可谢渚阳却是按照十年二十年可持续使用的标准在做。 为何? 因为谢家的基本盘在这里,所以,等到这次伐干顺利后,干国江南,在被燕人铁蹄蹂躏之后,接下来,它将继续向楚南洞开。 将道途修建得扎实点,有点类似『要想富先修路』; 打通楚西南与干江南的联繫,对日后整个楚西南的发展,都是有着极大的好处。 同样的,作为这里扎根的唯一大贵族,谢家日后的发展,自然也会更好。 所以,身为大燕摄政王的郑凡才会对谢渚阳有这般高的评价。 在大楚仍有希望时,谢渚阳愿意以身作饵,拼一个翻盘的机会; 在大楚没有希望后,他又能屈能伸,郑凡一道王令之下,他拖着病体也依旧上前线,为燕人开路; 做工时,并未磨洋工,又着眼于谢家的未来; 这人, 简直务实得可怕。 郑凡端起茶杯,余光又瞥了一眼谢玉安; 没有谢渚阳这个老爹,原本轨迹下,他谢玉安也很难那般风顺地取熊氏而代楚吧。 「王爷,我军行进的速度,是否过快了一些?」谢玉安问道。 郑凡摇摇头,道:「还好,孤还嫌慢呢。」 王爷伸了个懒腰, 他可是嚮往大干的江南太久了; 从最早在虎头城吃沙子时,就在憧憬着干国的花花江南,一定程度上,你可以说它腐朽,可以抨击它堕落,可以数落它奢靡,什么「商女不知亡国恨」,一股脑地都砸上去都不带冤枉的; 但你无法否认的是, 站在郑凡的视角来看, 那座江南, 才最符合郑凡认知中对古代「江山如画」的代入感。 青楼花魁, 诗词歌赋, 才子风流, 这他娘的,才叫生活。 对比之下,大燕的金戈铁马还好,但那「红帐子」和江南的瘦马比起来,简直土了个掉渣; 如果不是四娘在晋东开办了一些高档的场子挽回了一点颜面,那整个北方,燕晋之地,真可谓是一群土包子。 早先时候,郑凡和魔王们还商量过,万一哪天事不可为,大不了跑江南去潇洒潇洒。 可事与愿违,伴随着郑凡在燕国的步步高升,身份地位的日隆,早早地就断绝了郑凡偷偷跑去江南看看风景的可能; 原因就一个……怕银甲卫。 收拢起了心思, 郑凡摆摆手, 道: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这些,不打紧。另一边,他们能配合好孤的。」 谢玉安张了张嘴,最后只能道: 「我真是……羡慕。」 哪怕将大皇子与李良申他们剔除,有梁程和苟莫离在北边战场上坐镇,郑凡根本就不用担心配合与唿应不起来; 哪怕受限于消息传递的方式,必然存在很大程度的滞缓,但无所谓,谁叫大燕,谁叫他晋东……帅才多呢? 这时,刘大虎走了进来: 「王爷,该用午食了。」 「好。」 刘大虎命人端来了午食,一众年纪较小的亲卫端送上来,郑霖也在其间; 不过,自家这儿子脾气差是差,但办起事儿来,还真不用担心,他一直隐藏得很好,没有显现出任何异类感。 这种遮掩,起码得持续到大军入江南后才能结束; 剑圣与造剑师也走了进来一起进食,四个人坐一桌,分餐制; 一顿饭,吃得不算其乐融融,但也在日常之中添了不少柔和味儿。 饭后, 郑凡走出帅帐活络活络筋骨,同时开始练刀。 剑圣则和造剑师开始下棋; 等到黄昏时,帅帐迁移,大家又开始赶路,不过,撇开谢渚阳那边以及年尧那边,郑凡所率的这五万中军,是分为两段赶路的; 第1399页 所以,帅帐的迁移就简单多了,从尾端到前端就是,然后可以继续等待变成尾端。 这么做的原因倒不是为了行军和指挥考虑, 纯粹是这样可以休息一天; 跟随帅帐后, 谢玉安也慢慢发现了摄政王的这种从容,在心里默默地佩服。 一想到自己先前和其对弈时,自己这边严阵以待无比紧张,而对面的摄政王仍然是这种从容姿态…… 输,可能真的不冤。 …… 燕京城; 一场轩然大波,已经在京城掀起。 楚国向晋东摄政王府称臣,自降国格,但同时,楚国的使者在向朝廷派遣使者时,依旧用的是「楚国」规格。 楚使更是信誓旦旦地喊出:我大楚只是败于摄政王,而非败于燕国。 这一下子,不仅是朝堂炸锅,连带着士林以及民间,都因此陷入了两派观点争论不休的境地。 有人主张认为这实在是楚人再明显不过的离间计,为的就是分化朝廷和王府,千万不能上当; 但也有很多人主张说,这般明显的离间计,他摄政王竟然还要上,分明是野心昭然! 其实,近些年来,关于晋东那座王府对中央威胁的论调,一直都没断过; 但和在晋东,是郑凡勒住缰绳,让晋东的士卒憋着不西看造反一样,朝廷这边,也是姬老六在拴着,没让晋东威胁论成为主流。 …… 「唿……」 大燕皇帝正枕在皇后的大腿上,皇后正为其采耳。 姬成玦很喜欢何思思的腿,相较而言,苓香的体形稍显瘦削,这枕起来,就不舒服。 尤其是天热后,手一摸,不仅柔软而且还凉津津的,别提多舒服了。 「父皇。」 太子进来了; 因为没设屏障,所以父皇和母后的亲昵举止,完全都落在太子的眼里。 姬传业……早就习惯了。 皇帝呢,也是故意没忌讳,天家亲情寡淡这不假,但很多时候,无非是个上行下效; 因为吃够了自己父皇在亲情伦理关系上的苦, 姬成玦其实很注意培养自己这一代的天家温情。 让儿子多看看父母之间的感情深厚也没什么不好的; 当然了,姬成玦更清楚的是,确保下一代能和和睦睦的关键不是什么道德文章,自己的「以身作则」也不是很准确; 主要还是让太子,一直毫无疑问的是太子,不给其他几个小子一丁点机会。 兄弟间,不存在利益争夺的前提下,没哪个皇帝愿意担上残害手足的骂名的。 「外头是否吵得厉害?」 「是。」 「你觉得如何?」皇帝问道。 「回父皇的话,儿臣觉得,与父皇,与儿臣,无关。」 「哦?」 「因为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所争论的,无非是对摄政王的态度,天家,完全可以置身事外。」 支持摄政王依旧是大燕忠良的,那必然也是忠于陛下的; 认为摄政王包藏祸心近乎明牌的,也是为了朝廷为了天子着想; 在这个基础上,外头吵得再凶,和天家,又有什么干系? 「内阁那边呢?」 「回父皇的话,内阁诸位阁老,因父皇早就打过招唿,所以都很安静。」 「嗯,你记住,只要内阁不乱,下面的,吵得再凶,也可以无视之。」 「儿臣谨记。」 皇帝从皇后腿上坐起,皇后帮忙拍了拍龙袍肩膀; 「朕与太子说说话。」 「那臣妾下去为你们父子俩准备些点心?」 「不了,朕出去走走透透气。」 皇帝走了出来,太子紧随其后。 魏忠河与张伴伴,一左一右跟在后头,同时,屏退了左右,将私密,完全留给了这对天家父子。 「传业啊。」 「父皇。」 「你先前的话,没说错,但又说错了。」 「请父皇指正。」 「他们吵得再厉害,确实与朕,与你,无关;可这些话,不该由你这个太子说出来。」 「儿臣只是觉得,在父皇面前,不应该有丝毫隐瞒。」 「唉……」 皇帝嘆了口气, 伸手, 放在太子的肩膀上, 低头, 看着太子的脸; 太子的个头,其实已经和皇帝差不多高了,但在此时因为躬着身子,所以显得低了些。 「你错了么?」 「儿臣……」 太子深吸一口气,道:「错了。」 「嗯。」 皇帝没问他错在那里,反而拍了拍他肩膀,又收回了手。 「你很聪明,你打小就聪明,政务上手得也很快,你是你皇爷爷钦点的好圣孙。 但有些时候,难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内阁是个锻鍊人的好地方,内阁,又是个容易困住人的地方。 内阁的诸位大人, 他们中,大多数都有着一颗公心; 但他们公心所处,是大燕; 而你我父子,姓姬,所谓公心,在这里,难免更倾向于咱们这家天下。 可偏偏, 你皇爷爷,是靠着和南北两位王爷的兄弟情义,支撑了大燕的一片天; 第1400页 你父皇我,是靠着和那姓郑的兄弟情义,为大燕不断地开疆拓土; 等到你时……」 「父皇,儿臣明白。」 「辛苦你了,皇帝,是孤家寡人,在你当上太子那天起,不,是当你皇爷爷抱起你那一天起,你就得学会逐渐变得不像是一个人; 等你真的几乎要做到时,却又要重新学会如何做一个人。 多想想你郑叔叔,多想想你天天哥哥; 多念着情,不要去算计,也不要去提防; 其实,你不用想那么多,就是最好的方式。 且不说这天下,还没完全打下来,就算你父皇和你郑叔叔联手,在父皇这一代,把这天下尽数收入囊中; 下一代你这守成之君,不还得需要人来为你平乱么? 大方点,洒脱点。」 太子点点头。 「去吧。」 「儿臣告退。」 太子离开了; 这时,魏忠河上前,凑到皇帝耳边,禀报了一些事。 「哦?」 皇帝有些诧异。 京城近期的舆论浪潮,有一部分,竟然是太子府的人在背后煽动; 煽动之后,太子府明面上的那一拨人,则主动站到支持摄政王是大燕忠良的战线中去「冲锋陷阵」。 这件事,做得很隐蔽; 「倒是朕,想多了。」 魏忠河与张公公站在边上,没再插话。 可喜的是,儿子一直记得,也清楚他应该站在哪一边; 让皇帝心里有些抑郁的是, 儿子没对自己说真话; 这是因为太子和他的太子党,这一套班底,和当年他当皇子时所拥有的闵家班底截然不同; 先帝对自己的掌控,没他对太子的掌控这般强。 皇帝深吸一口气, 伸手, 扒了扒自己额头上的还未完全舒展开的皱纹; 身为皇帝,当你意识到你的儿子已经开始着手成为国家继承人时,你会本能地感知到一种威胁…… 「大方点,洒脱点,要念着情……」 皇帝把先前教育太子的话,重复说给自己听。 「对了,魏忠河。」 「奴才在。」 「日子,差不多了吧。」 「回陛下的话,确实差不多了。」 「准备好了么?」 「按照陛下吩咐,奴才已经准备妥当了。」 皇帝点点头, 先前的些许抑郁之气,剎那间被一扫而光。 「命内阁拟旨吧。」 「奴才遵旨。」 皇帝拍了拍自己的袖口, 道: 「来,朕倒要看看,不对这本子,你姬传业能否跟上朕的步调!」 …… 翌日, 一道旨意震动了整个燕京城。 大燕皇帝明旨天下,斥责摄政王无君无父、胆大妄为! 皇帝的亲自下场, 让这一团火,彻底烧爆裂了开来。 当日下午, 太子领一众东宫臣属以及声援摄政王的大臣于宫门前叩见,为摄政王求情。 皇帝大怒, 命魏忠河引密谍司番子杖刑一众跟随太子请愿的大臣,半数以上下密谍司昭狱; 太子本人,则被皇帝罚东宫面壁思过三个月; 当晚,皇帝命二皇子与三皇子入御书房查询功课; 另立太子的风声,顿时大鼓! 三日后, 皇帝宣布御驾南巡银浪郡; 世人都清楚,银浪郡有安东侯和李良申所领之军,乃朝廷所掌握的一支可以与晋东铁骑野战对抗的精锐。 …… 一连串的消息, 经银甲卫体系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了上京; 一时间,上京城百姓群臣欢唿,来了,来了,他们终于盼来了! 而在皇宫御书房内, 登基不久的官家赵牧勾坐在龙椅上, 李寻道等相公则坐在下面; 这里,是现如今干国真正的核心中枢,政变之后,他们这群人,掌握了当下干国真正的权柄。 不过, 眼下这儿却死寂沉沉,气氛,显得无比压抑。 最终, 「砰」的一声, 官家一巴掌拍在御案上, 大骂道: 「又来,又来! 燕人这一招, 是玩不腻是么!」 李寻道开口道:「今日上京城酒肉涨价了。」 百姓们在庆祝,庆祝燕狗终于要内乱了。 李寻道嘆了口气, 道: 「燕人根本不在乎这一招用得腻不腻, 因为每次, 都会有一群傻子相信。」 第五十九章 孤,来接你们了 一场大雨,稍稍熄灭了一些上京城百姓的「狂欢」。 西宣门的城楼上,官家站在这里,眺望着这座皇城; 议事已经结束; 祖竹明作为三边都督,依旧镇守三边; 钟天朗挂招讨大将军号,率军北上,入滁郡,唿应三边。 孟珙挂抚平大将军号,率军入东北方向,镇守兰阳城防线。 另外,以乐焕、韩老五等,挂都统号,率各部北上听命; 每当燕人来袭时,其实干国所能做出的对策,基本都没什么两样,因为在战场上,燕强干弱是百年未曾更改的事实。 第1401页 三边是不可能放弃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很难想像,一旦没有三边这道卡住燕人喉咙的防御体系,那么可能在十年前,燕干战线,就已经可以说是被固定在汴河一线了; 国都,京畿,直接成为前线。 相对应的,因为三边耗在那里,所以每次军事动作之下,都必须以三边为依託,以敲边角的方式进行缝缝补补; 在这种情况下,战略主动权,其实无从谈起; 换几个官家,都是一样的局面,毕竟,新官家又不可能撒豆成兵。 反观燕人, 在上一代皇帝先后捶翻了四周近乎所有刺头后,只要燕人愿意,就可以进行长距离的战争调度,将国家的精锐兵马,在开战前进行有效整合。 故而,近些年来,燕国无论与谁开战,在正面战场上,燕人或许数目不及对方,但每每都能摆够足够的精锐数目,让对方不敢主动来寻求与你的野外决战。 不过,于以前不同的是,李寻道亲自坐镇上京城内,指挥调度禁军; 不管怎样,都不能允许再被燕人钻一次空子。 「官家,雨大了,咱回吧。」 赵牧勾没有理会身边宦官的建议,而是继续遥望着自己手下的这座国都。 距离上一次燕人破城,已经有些年头了,这座昔日繁华的上京城,也已经恢復了元气,虽然不似鼎盛,但也有了七八分的味道。 可燕人曾留给干人的恐怖记忆,却并未因年头的流失而减缓; 恰恰相反的是,当燕国摄政王在楚国大破楚军的消息传来后,整个上京城,不,是整个大干,似乎就陷入了某种窒息的氛围之中。 干人,是真的被燕人给打怕了,再听到盟友被打趴下的消息后,那种绝望,那种悲哀,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出来。 所以, 赵牧勾理解今日上京城的狂欢。 李寻道说他们是傻子, 并非是用一种咬牙切齿恨其不争的语气说的,而是用一种很委婉的哀嘆方式; 那面黑龙旗,给了干人上至天子下至黔首太多太多的阴霾。 在这种情形下,再理智的人,也难免会抛去理性,沉浸在那种不恰当的纵愉之中。 这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 可是……又怎么可能逃得开? 那边,摄政王刚打趴下了楚国,楚国那边已经传来消息,楚皇为了体面,已然向晋东称臣,自降国格; 这或许,是楚人最无奈的选择,也顺带上了眼药。 但, 药效就这么快么? 打十多年前起,大傢伙就盼着燕人内乱; 先盼着镇北侯府造反, 再盼着靖南王造反, 再盼着平西王造反, 一次次盼望,一次次失望; 这燕国,明明一代代地都在权力上走钢丝,可偏偏,就是不倒。 反而晋地、楚地、野人、蛮族,那些盼着它倒的四邻,一个个地都趴下了。 「姬成玦,这是在拿我干人当傻子玩儿。」 赵牧勾自言自语,旁边宦官,不敢吭声接话。 「可偏偏,我干人很多已经被燕人的马刀,吓得会装傻了。」 长久站立在雨中,并未给这位干国官家带来多少平和与冷静,甚至连风雨凄寒的感觉都寻觅不到,反倒是唇齿手脚,呈现着一种异样的燥热。 赵牧勾转过身, 开始向自己的寝宫走去。 他继位后,册封了皇后与贵妃,一个皇后,一个贵妃,对标的,是燕国那位的配置。 当然,下面还有不少未入品级的女人,这偌大的皇宫,说得难听一点,就是那负责倒马桶和洗衣服的粗手宫女,真要是皇帝喝了酒兽性大发了,那也是皇帝的女人。 只不过,赵牧勾在女色上,没什么兴趣。 登基后,很多个夜晚里,他习惯一个人睡,他的寝宫里,拆除了上一任官家修建的暖房,不再四季如春了,尤其是在这雨夜里,漏风处显得格外多; 因为以前修建时,压根就没考虑到保暖的问题,反而担心太暖,所以格外注意通风的设计。 赵牧勾穿行过一片帷幔, 这里,有摺子、有地图、有各类送来送走的卷宗,作为一个官家,他可谓十分勤勉。 但有些时候, 他会在某一天里,给自己抽个空,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想, 就坐在那儿, 对这一幅画; 这一坐,就是小半夜。 那幅画,现在依旧挂在赵牧勾的面前,两颗夜明珠散发着光亮,照耀在画卷上。 画中, 是一年轻女子,持剑而立,清丽中,带着些许俏皮,且又有一种生人勿近的高冷。 这是赵牧勾梦中的女人, 他曾一次次地在梦里回眸与追寻她的足迹, 「你在哪里?」 赵牧勾眼神,有些迷离。 「我已经当上了这大干官家, 而你, 现在又在哪里? 我的……皇后。」 …… 「吱呀……」 门被推开。 一个铁塔一般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了屋内。 他看了看四周环境,主动走到床边,看见床上正躺着一个妙龄女子,唿吸平缓,正在沉睡。 第1402页 她脸上,还能看见一些淤青与伤痕; 樊力就这样在床边站着, 站着, 站着, 站着, 一直到, 躺在床上的女孩气鼓鼓地瞪大眼睛, 喊道: 「你个大木头,就不会自己吻下来啊!」 能让一个女子主动喊出这话,可见这男子到底憨批到了何种地步。 可偏偏,樊力最擅长的,就是在尴尬的地方挠头; 只要他开始挠头,任何尴尬的事都能过去。 所以, 他开始挠头,面露憨厚。 剑婢鼓着嘴,裹着被子,坐起身; 然后, 伸脚对着樊力就是一踹; 樊力没动。 剑婢也没打算踹疼他,毕竟这也不现实。 生气,永远是短暂的。 当一个女孩真的对你上心,真的喜欢你时,她是不会捨得和你拉太长时间的脸,故意等着你来哄她的。 真正的爱情,本就能够让人放下矜持; 否则,只能说她心里其实没你。 剑婢侧过脸, 道: 「还算你有点良心,知道来看我。」 樊力眨了眨眼,然后继续挠头。 当一个男人,拥有「憨厚」「大木头」这类标籤时,往往意味着……省事省事和省事。 真正的猎人,往往能够比所谓的真老实人,看起来更像一个老实人。 你只需要往这儿一站,其他的,反正她可以帮你脑补,帮你圆。 剑婢和陈大侠的事情,通过八百里加急,很快就送到了当时还在准备与楚结盟大典的郑凡手里。 得知剑婢受了伤,身为主上兼大军主帅的郑凡,毫不犹豫地点了樊力作为支援梁程的后军将领,率军前往南门关与梁程和苟莫离他们汇合。 这丫头,好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郑凡倒是不觉得她吃了自家多少米面粮油穿了多少布匹的衣服; 毕竟,当年剑圣留下来,这丫头的存在也算是出了一份力。 最后,不管怎么样,总归是有点感情的,人家又是为了给自己家里挡灾和人动手受的伤。 郑凡就很大方且贴心地,把她的「樊力哥哥」给送过去。 「大个子,你想我了没?」 「嗯。」 「是想还是没想?」 「嗯。」 「别嗯了!」 「哦。」 「陈大侠三品了哦。」 「哦。」 「他找了个女人,一起生活了两年,就三品了,我现在四品,我觉得我也可以这样试试。」 樊力问道:「那个女人呢?」 「……」剑婢。 …… 「你们是要打仗了么?」 院子里,陈大侠看着梁程,问道。 「你才看出来?」梁程反问道。 陈大侠点点头,他确实才看出来。 「打……」 陈大侠本想问打谁,不过,在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他终于想到了答案。 「又要,打干国了么?」 「是。」 「他呢?」陈大侠问道,「郑凡人呢?」 「在后面,大概过阵子会随着后勤粮草兵马一起过来,你可以在这里等他。」 「不等了,打仗时,见了面,不好看。」 「你要去哪里?」梁程问道。 「兰阳城。」 「换个地方吧,我马上率军要打过去。」 「我去通风报信。」 「相信我,虽然这几年,燕国境内的银甲卫被肃清了很多,但我们这里这么大规模兵马调动,南门关又直抵着兰阳城,那边肯定已经收到消息了。」 如果银甲卫都和你陈大侠一样,那真没必要肃清,多多益善也无所谓了。 「我就去兰阳城。」陈大侠说道,「我去帮忙守城。」 「没这个必要,你可以去上京,我们会打到那里去。」 「上一次在兰阳城,郑凡放了我,城,其实也没守,就直接破了,当时我觉得很正常,后来,我觉得有些不安。」 「不要自己逮着自己钻死胡同,你换个地方去,我们大概不会去打那里。」 陈大侠摇摇头, 「身为干人,总得为干国,守一次城,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守一次。」 「我们这次不是打干国。」梁程解释道,「赵牧勾以藩王身份造反,逼死了官家,我们这次是去帮干国讨逆的。」 陈大侠看着梁程, 看着, 看着…… 梁程是殭尸,控制自己面部表情不变色,是基本能力; 陈大侠也一直在认真地看着,他能看很久很久。 最终, 陈大侠开口道: 「郑凡说过,皇帝,是皇帝,国,是国。 你们打的旗号是讨逆,但在我眼里,就是伐干。」 「难道你不想干人普通百姓,可以过上像晋东百姓那样的日子,吃带馅儿的馒头?」 干国富饶,江南更富饶,但……干国近一甲子来,农民叛乱是四大国之中次数最多规模也是最大的; 这意味着,干国的富饶,其实和普通百姓,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士大夫可以用他们的「妙笔生花」,营造出一个盛世大干,可或许正是因为辞藻上的过于华丽,掩盖了底层的白骨磷光。 第1403页 「我们打进去了,以后干人就是燕人,就是我们自己的子民。」 陈大侠反问道: 「燕军几次入干,给了多少馒头?」 梁程回答道:「那是因为没打下来。」 「杀了多少干人,抢了多少粮食,烧了多少屋子。」 「那是为了以后,更容易打下来必须要做的。」 陈大侠又摇摇头, 道: 「师父说过,家是家,国是国,战场是战场,庙堂是庙堂,江湖……是江湖。 我认郑凡是我陈大侠这辈子最大的知己, 他家里有难,他家人有难,他有难,我会帮他,护他,哪怕,剑断人亡; 而当他不是郑凡,是燕国的摄政王时,我就是个干人了。 我知道我不聪明,这辈子,除了练剑,其他的都不行; 但我还是觉得,你刚刚对我,是在强词夺理。 如果郑凡在这里,他不会对我额外说这些话,他对朋友,不像你这样,所以,你是他的手下。」 梁程举起手, 下一刻, 院墙四周,甲士探出,一张张弓弩,对准了陈大侠。 陈大侠没有畏惧,也没有讥讽,甚至,连神情都没有变一下。 「正如你所说,我不是主上,所以,我会试图绕晕你。 也正因为我不是主上,所以放你去兰阳城,等我军攻城时,会有不少儿郎,死在你的剑下。 我得为他们负责, 很抱歉。」 「不用抱歉。」陈大侠默默地抽出自己的剑,很平和地道:「对于我来说,死在这里,和死在兰阳城城墙上,没什么区别。 我只是个江湖剑客, 师父都救不了晋国,我又何德何能,去救下这个干国?」 「你既然明白大势无法阻挡,为何……」 「可人活一世,总得讲点道理,总得较些真,总得……坚持点什么。」 陈大侠举起剑, 看着梁程, 然后, 默默地后退了十步,拉开了自己和梁程之间的距离。 这意味着四周的弓箭手,可以更放心大胆地射他而不会牵连到梁程。 屋子里, 透着窗户看着院儿内情况的剑婢有些着急道: 「郑凡在这里,是不会杀陈大侠的。」 道理,剑婢都懂。 她其实很能够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陈大侠和梁程的各自选择; 因为太过有道理,所以才会让不相干的旁观人看起来,很匪夷所思,甚至是,有些莫名其妙。 因为所有世道,都喜欢标榜是个讲道理的世道,可偏偏,没一个真的去遵循这道理,一些另类的人,难免就会有些格格不入。 听到剑婢的话, 樊力直接回答道: 「当初下令射死你师父的,是主上。」 「可我看开了,那是战场。」剑婢说道。 「你看开了?」 「你以为,我这辈子还会有机会杀那姓郑的么?」 樊力摇摇头; 「你去跟他说,你们不都是王府先生么,你去说,让他放过陈大侠。」 「我就是个搬砖的。」 「你去不去!」 樊力无动于衷。 剑婢掌心一挥,挂在床边的剑出鞘,但在中途,却被樊力伸手,攥住。 剑婢见状,指尖掐剑诀,剑气释放,横于自己脖颈下方: 「我很讨厌这种方式,但我却不得不这般做,毕竟,他是我师弟,而且,前不久刚刚救了我的命。」 樊力点点头, 推开屋门, 走了出去。 「主上有令,不得擅杀陈大侠。」 梁程挥挥手,院墙四周甲士全部撤回。 樊力走到陈大侠面前,道: 「主上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郑凡说什么。」 「主上说,等战后,请你喝酒,无论你是站着还是坐着亦或者……躺着。」 「好。」 陈大侠收剑入鞘,走出了院子。 梁程看了一眼樊力, 道: 「你可以再晚一点出来。」 这话中,显然有不满。 樊力开口道:「她说她不会杀主上了。」 梁程瞅了一眼屋子, 道: 「要不然,你以为瞎子会让她活到现在?」 梁程转身离开,他还有很多军务要忙,毕竟,大军出关在即。 樊力转身, 看见剑婢已经走出屋子,来到他身后。 「王令,是真的还是假的?」 樊力回答道:「假的。」 剑婢有些不信, 道: 「你没骗我?」 「真的是假的,主上没下这道命令。」 剑婢笑了。 樊力也笑了; 主上确实没单独对陈大侠下令,因为根本就不需要下,魔王们,不会哪个没眼力见儿到,在这种局面下,围杀陈大侠。 所以说,主上下没下令,今日陈大侠,都是来去自由的。 梁程之所以来这一出,是希望陈大侠坚定地去兰阳城,因为他梁程根本就没打算攻城。 …… 这一日, 滚滚铁蹄,震醒了整座兰阳城。 兰阳军民,可以自城头上看见东边方向,那近乎望不到边的黑甲燕军; 第1404页 同时, 一面足以在干地令小儿止哭的王旗, 高高地矗立在大军中央! 这一日, 大燕皇帝的金吾龙纛, 百年来, 第一次出现在了三边雄关的面前。 皇帝坐在御辇上, 看着前方,看着四周,密密麻麻队列整肃的大燕将士; 君临天下, 在朝堂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干坤独断的天子, 此刻竟然手心冒汗,紧张了起来。 边上的魏公公很是贴心地自袖口之中释出气劲,给陛下凉快凉快。 皇帝长舒一口气, 骂道: 「姓郑的果然骗了朕。」 魏公公有些疑惑,此时此刻,要是陛下与摄政王之间默契有误,那这场大战,又该如何收场? 不过很快, 皇帝又道: 「他居然跟朕说,带兵打仗简单得很,往这儿一摆一坐,尽量装得淡定从容就好了。 他姓郑的真是把朕当三岁小孩儿在煳弄啊, 打死朕都不信, 他姓郑的就是靠这法子一直打胜仗的。」 同样是这一日, 骑着貔貅的大燕摄政王郑凡, 终于自山谷之中走出。 王爷目光远眺, 发出一声感慨, 「江南啊,孤,终于来了。」 一直陪侍帅帐的谢玉安,笑着接话道: 「都说这干国江南,乃风华绝胜之地,风流万千,尝有诗云,恨不得生于斯长于斯埋于斯,方不负人间一遭。 小子知道,王爷文采卓着,就是不晓得王爷,可否曾幻想过,这一世,是个江南人?」 这倒不是单纯地拍马屁,因为世人都清楚,大燕摄政王不乏名篇佳作,那是连一向对燕人不对付的干人,都得捏着鼻子叫好的传世之章。 郑凡摇摇头, 道: 「别说,这一茬,我还真想过。 只是啊, 这甜的吃多了,就容易腻。 思来想去的, 还是这金戈铁马万里黄沙,更适合我。 纵使这江南,莺莺燕燕,歌舞昇平,文人骚客,颂唱那景秀万千; 也远远不及那一声『为我赴死』的万一。」 下一刻, 王爷目光微沉, 神情也随之肃穆下来: 「孤, 来接你们了。」 第六十章 烽火连城! 静海城, 是干江南最东部的一座大城,干江从此划过奔流入海,可谓占据了得天独厚之地利。 故而,其虽然并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的江南腹心之地,但这儿的繁华,是丝毫不逊其他。 晋地也有一座玉盘城,过去十分繁华,现在因为晋东的崛起,也恢復了往日的盛况,晋地文人更是将玉盘城比作晋地小江南,但亲眼所见的话,那玉盘城和静海城比起来,当真是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这就是江南, 这就是……富饶。 故而有说法,此生不入江南,就似不曾来过人间。 静海城, 赏花楼, 三楼,雅座。 郑凡正依靠着栏杆,看着下方舞姬曼舞。 放眼望去,四周栏杆上挂着不少文人笔墨,有写景的,有写歌舞的,有放浪形骸的…… 甚至还有精忠报国立誓北伐的。 王爷手中一杯酒差点喷出去; 谢玉安见状,开口笑道: 「也是有意思,在这烟花柳巷之地,竟然还有写诗北伐的。」 王爷摇摇头, 纠正道: 「能在这里,不被乱花迷了眼,依旧矢志不渝,思虑国家大事的,才是真的人杰。」 「哈哈哈哈。」 谢玉安笑了起来。 这些日子相处,他也算是摸清楚了这位王爷的一些脾气; 怎么说呢, 不涉及国家大事与军务时, 这位王爷其实很好说话; 而且,这位王爷似乎很喜欢在自己身边有人能够陪自己说话解闷,而且是不谈国事,只聊风月趣谈。 谢玉安觉得,如果眼前这位不是王爷,而二人又认识的话,他会很乐意交这个朋友。 随即, 谢玉安勐然意识到, 燕国的那位皇帝,是否是和自己一样的感觉? 而且,燕国皇帝和王爷认识更早,二人当时一个闲散王爷,一个护商校尉,那时候的感情,只能更纯粹也更真挚。 这是一种……不大可能会出现在案牍上的发现,凤巢内卫再强大,也不可能拿到和分析出大燕摄政王与大燕皇帝「真情实意」的关系说明。 可越是接触久了,谢玉安就越是觉得,这种可能必然是真实存在的。 且因为二人对等实力的增强,反而能让当年的感情,更加坚定。 只是,现在知道和了解这些……已经晚了。 大楚,已经败了。 「主上,好看么?」四娘走过来问道。 王爷马上摇头, 看着自己的王妃, 道: 「自然比你差远了。」 这还真不是求生欲, 四娘的舞姿,那是相当绝妙,而且四娘会的舞种更多; 只不过,这世上只有郑凡一个人能欣赏的到。 第1405页 兔崽子都那般大了,自己在这世上甦醒也逾十年了,可四娘的面容,丝毫不见衰老,连鱼尾纹都没添一个。 反倒是自己,不能说老态,但也越来越像以前看古代画卷中人物的感觉了。 搁最开始时,四娘之于自己,像是御姐; 现在,是娇妻; 等再过个些年,就成自己老牛吃嫩草了。 「只不过,这儿让人耳目一新的,还是这种氛围。」 搁晋东,高档的场子也有,比这儿更高档,玩得也更超前; 但这类事儿,得靠一群「高雅」的人才能烘托出这氛围,晋东、不,整个晋地包括燕地,还是牛嚼牡丹的糙汉子居多,没办法聚集出这种调调来。 「有些时候,哪怕什么都不做,就坐这儿,喝喝酒,看看舞,也是一种享受和消遣,放其他地方,不大可能。」 「主上说的是。」四娘深以为然。 谢玉安默默地站在一边,不说话。 王爷正和王妃商量红帐子的事儿,在他谢玉安看来,这可能也算是「夫妻秘事」,他怎可能插口? 雅间里,人不少。 剑圣坐靠门口的位置, 造剑师则坐靠窗户的位置, 瞎子坐那儿,默默地剥橘子,已经剥了一小盘了,不时地抬头瞅一眼站在王爷身边的谢玉安; 阿铭坐那儿喝着酒,一口气点了十二款不同的酒,正慢慢地品着。 薛三在赏花楼的屋檐顶上; 这楼底下,还有谢家的供奉们。 大燕摄政王之所以敢有底气,先行一步潜入进这静海城,那是因为有着相当充裕的准备。 这护卫力量配置…… 除非干国银甲卫火速集结,否则还真不带怕的。 就算是有什么刺杀,有什么埋伏,也足够冲杀出去了。 除非……干人调集兵马过来。 可话又说回来了, 这静海城外此刻潜伏着的,到底是谁家的兵马? 当然, 郑凡潜入进来,也不是单纯为了提前欣赏这「风花雪月」,而是他必须得来。 哦, 屋子里还有三个少年小厮,郑霖就是其中一个。 他主动端了一壶茶送了过来。 谢玉安伸手接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倒是习惯了郑凡身边这些少年的伺候,这种从小带身边培养的法子,对于贵族子弟而言,并不陌生,因为这样培养出来的人,更为忠诚可靠。 郑凡也伸手接了一杯, 他儿子做得很不错, 脾气不好,只是对他亲爹,但这一路来,他遮掩得很棒,经常在帅帐的谢玉安以及常逗留的造剑师,都没发现他的异样; 一定程度上来说,自家这儿子,被魔王干爹们教育的,至少业务水平上,可以称得上极为优秀。 四娘接过了茶杯, 抿了一口, 微微皱眉, 道: 「这茶,泡老了。」 …… 隔壁雅间内, 坐在轮椅上的谢渚阳刚刚和静海城指挥使刘徽说完话。 大燕摄政王曾不止一次对大燕的密谍司发过脾气,说他们无用,唯一起到作用的,大概就是当年入干时被密谍司接引过,但那还只是地方的坞堡主,而且是靠着自己当女婿爬上去的。 反观干人,十年前在南望城,就能直接策反南望城总兵。 更早前,就能往密谍司里掺沙子,杜鹃就是其一。 大燕皇帝,也是对密谍司很是不满,比之大燕铁骑在正面战场上的战无不胜,在暗谍战场上,实在是过于逊色; 但,这是有歷史原因的。 当年燕国门阀林立,密谍司的主要动作,其实是对内,而且那个光景下,密谍司的势力和皇权一样,也都受到了压缩; 在国内都施展不开,就甭说对国外的渗透了。 而这种密谍体系,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干人的银甲卫以及楚国的凤巢内卫,那是用几代人的时间去培育去发展,才能有如此成效,燕国想要一步登天,实在是太过艰难。 虽然情况在此时已经有了极大改善,伴随着大燕不断崛起,天下归燕,已经不再是一句鼓舞人心的口号,在大势之下,首鼠两端的人,一下子就变多了; 忠诚良将自然不会少,但妄图脚踏两条船的人,只会更多。 这种大势之下,天下何人不通燕,就很容易成为现实。 干楚之间,其实也差不离是这个情况,大家互相培育和发展在对方的势力,有些时候,不是拿来当暗桩用的,而是以「结交」的方式; 关键时刻,是不顶用的,但需要时,能见上面,能说上话; 一些「世交关系」,甚至能追溯到双方爷爷辈。 就比如眼前的刘徽,他祖母,其实是旁系谢氏女。 攀扯下来,他和谢渚阳,还算是同辈,虽然早就不知道出了五服多远了,但……需要时,就是亲戚! 世家门阀,包括干国崛起的士大夫阶层,维繫自身权力阶层稳固,从而进行联姻、合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近乎就是一种本能了。 甚至,不会局限于国内,连国外也是,狡兔三窟的道理,谁都懂。 数百年来,这边败亡那边再度崛起的例子,真的不少。 第1406页 就比如当年闵家,不也老远地把闺女嫁到楚国的范家么? 「谢公,你这是让我很难做啊。」 刘徽闭上眼,嘆了口气。 谢渚阳微微一笑, 道: 「刘大人,我这是给您一个机会。」 刘徽摇摇头,道:「刘某自幼读圣贤书,可真做不出来这种事儿。」 谢渚阳伸手,轻轻摩挲着轮椅扶手。 刘徽又道: 「谢公能来见我,我深感荣幸,你我本就是亲族,您来,我招待。」 「可我静海城外,可藏着二十万大军,刘大人,您能挡得住么?」 「当年燕楚之战后,楚国能有年尧率军伐干,因那时的楚国,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可如今呢, 上谷郡一战是何等惨烈,刘某是知道的。 大楚如今,还能凑出来二十万精锐么? 就算真凑出来了, 还敢往我干国边境摆么? 就是谢公您,古越城一战,谢公的谢家军伤亡甚大,刘某当然知道,谢家家大业大,可这谢家精锐,又不是那韭菜……不,就算是韭菜,被割了一茬,也得给它时间才能再长出来新的一茬不是? 谢家若是想要支援,刘某能尽可能地通融,商队什么的,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是走私; 「实在不行,刘某也能帮忙上书朝廷,毕竟,唇亡齿寒的道理,官家是懂的。」 「那位旁宗的新官家,你服他么?」谢渚阳问道。 「服不服,他就是官家。」刘徽说道。 「呵呵。」 谢渚阳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刘徽站起身,道:「谢公,请恕刘某不能久留,这城内,银甲卫可是不少呢。」 「刘大人请留步。」 「哦?谢公还有何事?」 刘徽是只身赴约,只带了几个随从,但他,还真不担心谢渚阳会拿他怎么样,因为谢渚阳没这般做的理由。 「谢某想为刘大人,引见一个人。」 「可是谢家公子也来了?刘某可是久闻大名。」 谢渚阳「哈哈」干笑了两声, 道: 「不敢有这个福气。」 「哦?那又是谁?」 「您见了就知道了,且随我来。」 谢渚阳被影子推着出了雅间,刘徽跟着。 随即, 隔壁雅间门被打开,谢渚阳被推了进去; 刘徽,也跟着走了进来。 里头人……很多,看起来,很杂。 刘徽的目光,先是落在了造剑师身上,确切地说,是造剑师放在身侧的剑匣上,独孤家的族徽,剑匣…… 这时, 一名俊朗青年向刘徽行礼: 「小侄玉安,见过刘世叔。」 刘徽刚准备笑着说,你还说不是你儿子,这不是你儿子是谁? 毕竟,谢玉安这位谢家千里驹,在楚国的官位,可比他老子还要高,刘徽也不会真拿他当普通侄子辈看待; 但,刘徽刚准备回礼时, 却忽然怔住了, 因为他发现, 谢玉安站的位置,不对劲。 一中年男子正在雅间栏杆位置,看着下方的歌舞表演,旁边依靠着一美艷女子。 而谢玉安所处,所站的……分明是陪侍位。 大家贵族,最重礼数; 在官场里厮混,也是最讲究更忌讳这个。 所以, 到底是谁, 能让谢家千里驹,当一个小催巴儿? 这时, 手里端着茶杯的郑凡转过身, 腰部靠在栏杆上, 用一种有些慵懒又有些闲适的姿态, 看向刘徽; 开口道: 「刘徽?」 刘徽的嘴里,瞬间开始发干,他努力地想找寻唾沫,却发现不可得。 他不知道眼前这男子的身份,猜也没猜出来; 可问题是, 有谢家父子在前头做铺垫; 最重要的是, 这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让这位静海城指挥使,有种膝盖发软的冲动,如果不是死吊着舌尖硬挺着,可能真就跪下去了。 人, 是有气场的; 真正的身处高位者,气场是截然不同的。 早些年,郑凡和魔王们闲聊时,还喜欢调侃这「王霸之气」; 总觉得,王霸之气抖一抖,面前谁谁谁就纳头便拜,简直鬼扯至极; 然后, 郑凡遇到了田无镜,遇到了李梁亭,遇到了燕皇…… 郑凡终于意识到,鬼扯的是自己。 当你在调侃这「王八之气」时,只能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你眼窝子浅,你经歷浅,你混得太差,接触不到这类人。 时光冉冉,岁月如梭; 不知不觉间, 当年的护商校尉, 如今也成了自己不经事时调侃的那一类人。 这百万大军的厮杀会战,他指挥过; 这龙椅,他坐过; 一念万物生,一念百万死。这话放在大燕摄政王身上,真不是夸张的修辞手法,而是……事实。 经歷了这么多事,也不叫看过……而是叫亲手搅动过这般多的风雨。 这人, 是真的不一样了。 第1407页 「你……您是?」 「郑凡。」 郑凡? 郑凡是谁? 郑凡是哪个? 有点耳熟? 好像再哪里听过? 刘徽开始思索, 他思索了很久, 越是思索他越是着急,因为他似乎清楚自己应该知道这个人,不,是肯定知道,但就是对不上号。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紧张,越是强迫自己继续思考和回忆。 雅间内, 很多人的目光,都落在刘徽身上。 刘徽双手,攥紧,再松开,再攥紧,再松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到底是谁,到底是谁!!! 他想不到,是真想不到。 不过,他很快就换了方法,他开始套…… 因为整个诸夏,就算楚国败了,但楚国还在,且谢家依旧还是楚南的巨无霸,能够让谢家少主当侍从的,全天下,还真不多…… 换了这个法子后, 剎那间, 刘徽愣住了,他套中了! 郑凡……大燕摄政王! 「噗通!」 刘徽跪了下来,身子开始颤慄。 他进士及第,他饱读圣贤书,他响应先帝号召,从文职转武职,他曾很多次上书陈述北方糜烂局势,更是曾在奏摺里,批判过大燕的平西侯、平西王、摄政王不知多少次; 但这一切切, 都不妨碍在冷不丁地看见摄政王本人后, 他干干脆脆地跪下。 谢渚阳在这里,谢玉安在这里,那个……怕真就是大楚造剑师了,所以眼前这个人…… 事实上,根本就不用推演和盘算分析了, 当眼前这个人直接喊出自己名字时, 刘徽就几乎笃定, 这是真的! 边上,还端着茶壶的郑霖看到这一幕,眨了眨眼。 旁边轮椅上的谢渚阳,有些无奈地轻轻嘆了口气,是的,最怕燕人的,一直不是楚人,而是干人。 且干人最怕的,早就不是什么当年传说中的镇北侯率军南下,也不是什么靖南王挥师南进; 而是这位一次次率军真的打过来, 还一举捣破上京城的大燕当代军神! 「刘徽啊……」 听到喊自己,刘徽一个哆嗦,下意识地道: 「臣……在。」 「孤在城外,有二十万大燕铁骑等着,你去帮孤,把城门开开。」 「臣……臣……臣……」 「开了城门,孤就不屠城了; 你刘徽,你刘家,孤保你这一脉富贵荣华。」 王爷喝了口水, 道: 「好么?」 「臣……臣遵旨。」 「乖,去吧。」 刘徽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谢渚阳使了个眼色,影子搀扶着刘徽出去了。 郑凡将茶杯,递给自己儿子; 转过身, 道: 「来,咱们继续赏歌舞。」 …… 赏花楼,越是到晚上就越是热闹。 郑凡还等到了花魁的亲自表演,唱的,居然是「人有悲欢离合……」。 谢玉安马上接话道:「王爷,唱的是您的词。」 王爷笑了一声,天知道瞎子背着自己朝那姬老六抖落了多少「郑郎词」。 四娘则笑得花枝招展,调侃道:「主上,那花魁妹妹身上可是带点婴儿肥哦。」 这个年代对美女的审美,本就不是走的骨感路线。 而四娘,深知主上一直中意的是哪一款。 继而又伸手轻轻摸着王爷的鬍鬚, 吹气道: 「主上,是否后悔了呢,悔没生于干国? 到时候,整个江南的花魁,都得以为您自荐枕席为荣。」 这时, 屋顶上的薛三倒挂到窗户边, 禀报导: 「主上,哨箭升了。」 郑凡则伸手, 攥着四娘的手, 道: 「儿子在这儿呢,你瞎说什么。」 郑凡这句「儿子」, 让雅间内谢渚阳、谢玉安以及造剑师,都在剎那间为之一滞。 世子, 在这里? 眼下, 既然已经成功开了头,就不怕他楚人会再反水了,所以,也不用担心楚人知道王府世子,其实和王爷在一起。 郑凡伸手,搂住儿子肩膀; 儿子本能想反抗,亲娘目光微凝; 儿子放弃反抗,被父爱包裹。 「烟。」 郑霖从袖口里,取出天天哥传承给他的大铁盒,打开。 同一时刻, 一同打开的,还有静海城的城门,万千铁骑,正鱼贯而入! 郑霖取出一根烟,送到郑凡嘴边,郑凡咬住。 郑霖取出火摺子, 东城门处,入城的燕军骑士打起火把,开始砍杀得知情况不对敢来阻拦的干人士卒。 喊杀声, 惨叫声, 隐约间已经从城东逐渐传来。 郑霖刚准备把火摺子递送上去帮自己亲爹点菸, 却见自家亲爹伸手将烟又取下,夹在手中; 王爷另一只手, 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问道: 「儿子,知道什么火,点菸最合适么?」 这时, 第1408页 由天天率领的先锋军骑士已经率先冲杀到了这里,他们将要在入城后第一时间,赶赴王爷所在位置,先将自家王爷保护起来。 整个赏花楼,彻底陷入了慌乱。 灯烛彩灯,掀翻一片,火苗配合着尖叫声,四起。 王爷嘴角露出笑意, 伸手, 拽来身前栏杆下挂着的一个彩灯, 用里头燃着的火烛,点了烟; 再将手头的彩灯很是随意地丢了下去, 道: 「烽火连城。」 第六十一章 称帝 天天步入赏花楼,同样一身披甲的福王赵元年,紧随其后。 先前这座楼有多精緻,现在,就有多杂乱与污秽。 美和丑,很多时候往往只有一线之隔; 这近乎一整天,王爷在楼上雅间,欣赏着这属于江南的风情,而等到天天进来时,这里,则充斥着尖叫的女姬以及从一个个房间里惊慌失措跑出的衣衫不整者。 才子风流,羽扇纶巾什么的,基本也就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因为脱去衣服后,要么大腹便便,要么就是一身鸡肋排骨; 不过,天天到底和他「爹」不同,至少,在天天脑海中,并没有什么江南风情的「遐想」; 自幼生于王府长于军营的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代表了一批晋东年轻士卒的普遍心态。 十多年前,干人骂燕人叫蛮子,燕人则骂干人腐酸。 而伴随着这十多年来,大燕对外战事频发,且基本都是以大捷作为收场,战场上收割来的,不仅仅是人口、财富、土地、粮食,还有……自信。 人,不,甭管是人、妖、兽,等等生灵,最根本最本质的文化,是羡强。 武功不张,文华之风弄得再花团锦簇,在外人看来,也终究只是个绣花枕头,甚至,是个笑话。 并且,早在雪海关时期时,晋东这边,虽然大燕那里开了科举,可晋东这里,并未跟着一起配合,一年年,一批批下来,培养出的不是军队种子就是百工,实用主义之风盛行之下,造成了晋东在文化上和代表着诸夏文华高峰的干国,产生了极大的隔阂感。 不能说晋东这边就代表着足够先进与优秀,任何事情都不会仅仅存在绝对的一面,但现如今所造成的事实就是: 包括天天在内,以及他身后的这些沖入赏花楼的晋东甲士,对这些文人、对这些挂在楼里的画卷、诗词等等「稀罕物」和「精緻物」,压根就没什么感觉。 这一切花里胡哨的,就跟楚人的游歌一样,不仅感觉不到美,反而像是在看「猴戏」。 而这种心态,至少在十多年前,郑凡崭露头角前的大燕,是不存在的。 那时晋地闻人家「文风」味儿很足,那时的燕人,也会让干人到京城外修建一座后园供皇帝游览。 原本,无论是郑凡还是瞎子,对这种变化,并没有察觉。 但此刻站在高楼上,看着下方自家甲士冲进来后与先前环境形成的强烈冲击感,王爷抖了抖菸灰,微微皱眉。 一直在「察言观色」,主动送梯子搭梯子摆梯子的谢玉安注意到了,马上道: 「精緻物儿,就是不经摔,好在以后可以随时再揉捏重塑起来。」 谢玉安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在很多时候,都显得高冷不合群; 但并非意味着他不会察言观色,只不过是人家以前懒得去做也没必要去做而已。 不过,真的需要时,他能「舔」得比任何人都优秀也更专业。 就比如谢玉安清楚地知道,这位在外凶名赫赫的大燕摄政王,其实骨子里,有着属于「晚风细柳」的情调; 所以见此情此景,他没有直接歌颂「王爷威武」和「王爷兵马雄壮」,而是顺着王爷的性子去搭话。 可听到这话后, 王爷却摇摇头, 不似在回应谢玉安,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是因为野蛮而造就了绝对的军事集团,而是因为绝对的军事集团,必然带来野蛮。」 边上站着的郑霖,听到自家亲爹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呵,又开始了。 只是,当郑霖看向谢玉安时,却发现谢玉安的神情,出现了片刻的僵滞。 郑霖相信这不是装的,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他亲眼目睹了这位谢家千里驹在自己亲爹面前一次次地熘须拍马,段位很高,他是不会用这般生硬直接的方式来进行烘托与反衬的。 所以…… 是自己没听懂这话? 「王爷高瞻远瞩,小子,佩服。」谢玉安由衷说道。 因为他听出来了,这位大燕王爷,已经不再仅仅局限于考虑征服……而是在思索,如何让征服落地成为有序的统治。 这种思维高度与深度,让谢玉安不得不在此时心生贊服; 因为它已经超出一个优秀将领一个优秀帅才……甚至是优秀皇帝的格局。 不过, 王爷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他笑了笑, 看了看雅间栏杆间挂着的诸多诗词卷幅; 「先前孤还在调侃人家,身在青楼,志在沙场,得,孤居然也犯了同样的毛病。」 在这间静海城最高档的青楼里, 看着下方惊慌失措衣不蔽体的男男女女, 第1409页 自己竟然也能顺势思索起整个诸夏未来的长治久安与文化认同。 四娘则笑道: 「这不是很正常么?」 说着, 四娘继续伸手把玩着王爷的鬍鬚, 「整个天下,最接近天道的,不是干国后山,也不是什么天虎山或者雪原祭坛、楚国巫祭,更不是什么钦天监。 而是这儿。 要知道, 每天不知道多少男人在这里成佛入圣。」 「哈哈哈哈哈。」 王爷大笑了起来。 谢玉安在旁边含蓄不说话。 王妃和王爷飈马车,他可不能应和。 此刻, 在下方, 天天走到花魁面前,花魁的衣服最鲜丽也最华贵,身边簇拥的侍女也最多。 面对这银甲年轻将军, 花魁收敛起自己脸上的惊慌, 跪伏下来, 脆声道: 「小女素素,感谢将军搭救之恩。」 正常来说,红帐子里的客人,在绝大部分时候,一没有姐们儿有钱,二……其实也没姐们儿有见识。 花魁的反应,可谓极快。 天天看着她,目露思索之色。 不过, 天天什么都没说,径直从其身边走了过去。 花魁本打算再说些什么,至少她清楚一点,这忽如其来的乱局之下,这位银甲将领可保自己安全。 但天天身边的甲士马上横刀,拦住了她。 天天头也不回地开始上楼, 笑话, 虽然天天是爹最疼爱的儿子,按理说孝顺爹也是应该; 但天天还没愚孝到在明知大娘就在爹身旁时,给爹送女人。 「父帅,末将本部和年尧部已经入城,正着手拿下城门关隘与武库粮库。」 「好。」 王爷点点头, 继而转身对雅间里的众人道: 「在这儿待了一天了,终于可以出去透透气了。」 四娘则问道: 「主上,换不换蟒袍?」 王爷摆摆手, 道: 「又不是进上京城,一座静海城而已,懒得费这功夫了。」 王爷伸手, 世子殿下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将手伸了过去。 父子二人牵起手, 王爷看向天天, 道: 「你天哥哥长大了,再牵他的手,不合适了。」 天天笑了。 他还记得当年,父亲带着自己出征,喜欢将自己抱着一起坐在貔貅背上。 现在再看父亲牵着阿弟,这一幕,让天天看得心里暖暖的。 郑霖则微微撇嘴, 合着不是哥长大了,你还懒得牵我是不是? 要不是娘亲在后头看着,我让你牵,我让你牵! 不过,整体而言,郑霖还是很乖的,一是因为最近一直在找理由想打断自己腿的娘亲在; 二是他很清楚,北干爹也在这里,他很反感自己在公开场合不配合世子这个身份。 所以,无论如何,郑霖都得配合演好这齣父慈子孝。 不过, 等走到楼下时, 看见那个被甲士拦着的花魁, 郑霖小声道: 「不收了她么,您可是盯着她看半天了。」 王爷没生气,反而语重心长教育道: 「干国的女人,最好不要碰,干人的银甲卫,最擅长的就是送老婆。」 郑霖则道:「有娘亲替您把关,就是银甲卫又算得了什么?」 「人到中年了。」王爷感慨道,「等仗打完了,我就琢磨着去钓钓鱼,养养生。」 「说这么多,还不是怕娘亲。」 郑凡「呵呵」一笑, 道: 「还好意思说我?」 父子俩一路嘀咕,走到赏花楼外。 貔貅已经等候在此,郑凡翻身上了貔貅。 「我的马呢?」郑霖问旁边的亲卫。 跟在后头的天天,直接将郑霖抱起; 「弟弟没犯病吧?」 天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郑霖。 郑霖被天天抱送到了郑凡身前。 随即,天天也翻身上了自己的貔兽。 王爷看向天天,道:「燕京那边又培育出了两头貔貅,给你一头。」 「不用了,父帅,儿子和它有感情了。」 天天摸了摸胯下貔兽的鬃毛。 郑凡点点头,天天这孩子,念旧,重感情。 队伍开始行进,目标,是静海城的府衙,也就是静海城的权力中枢。 王爷与世子同乘一头貔貅,身侧,谢玉安、天天、赵元年陪同,剑圣与造剑师,一前一后,外围,则是锦衣亲卫。 这时, 郑凡低下头,问自家儿子: 「你觉得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郑霖很平静地回答道:「劫掠城池,鼓舞士气。」 大军长途跋涉,在楚国绕了个大圈儿,中途又翻身越岭的,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必然是需要一些鼓励的。 另外,大军的军需,也必须解决,没道理进了江南后,还得要求后方继续输送粮草所需。 「继续说。」 郑霖继续道: 「按照晋东军律,缴获所得要先集中再分赏下去,之前已经将这项军律对楚军三令五申,你也早就和谢家分配好了份额。 第1410页 所以,眼下那就让楚军劫掠,燕军看戏,反正劫掠所得有分成。」 旁边的谢玉安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扯了扯嘴角。 郑凡道:「继续。」 「楚军劫掠完后,可以挑几个楚军士卒找个藉口杀了,平息民怨,做个样子。 楚军劫掠大门贵户时,可以派人盯着,劫掠完成大半后,以王府的名义出面制止和保护; 最大限度地让干人的恨,转移到干楚矛盾上。」 「……」谢玉安。 「还有么?」 「尽可能地生擒静海城的高官,迫使他们联名发文,响应我军此次入干之举,是为了帮干国先帝復仇,推翻干国叛逆,以达到名正言顺。」 「完了么?」 郑霖扭头,看向身侧骑着马的赵元年,他是在准备借道楚国入干时,被一道王令调过来的,原本他在晋东是有属于他的差事,干得一直很不错。 不过,他并未参与第一阶段和楚国的决战; 郑霖伸手,指了指赵元年, 道: 「伪造一封先帝遗诏,立他为干国新官家。」 赵元年的唿吸,勐地一滞! 「他是福王一脉,是太宗皇帝一系,本就比赵牧勾更名正言顺。」 赵元年咬着牙,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波动不至于太明显。 「先太子还在上京,干国先帝还有皇子活着呢。」 虽然当年燕军入上京,导致好几个皇子身死,比如那个武德最充沛的皇子,居然是死在和自家人的火拼之中。 但干国先帝是个善于养生的人,因为身体养得好,所以孩子也生得格外多。 「你不觉得,立他,会显得不够名正言顺么?」郑凡问道。 郑霖斜着脸,看向自家老爹; 他很想来一句, 那你把人家特意调来带着入干干嘛,脱裤子放屁好玩儿么? 不过,后方瞎子干爹一直在流露赞许的神色,孺子可教; 亲娘,则看着难得的「父子和睦」,眼神也柔和了不少; 郑霖还真不敢直接拆台。 伴随着年岁渐长,他越来越发现一个事实,那就是似乎身边,很多人都想打自己? 然后,他又不得不发现另一个事实,能够让那些人不打自己的,似乎只有眼前这个自己瞧不上的亲爹。 这些年来, 他一直走入了一个死循环, 他越是瞧不上亲爹,就越容易挨打…… 而他如果能学着这位谢家千里驹这阵子对待自家亲爹的方式,扭一扭,再舔一舔, 自己似乎就能获得很大的自由。 因为他亲爹,其实才是那个可以让四周所有人,臣服不敢忤逆的存在。 可他心里就是膈应! 郑凡对自家这儿子,倒是一直没特别坏的观感,在郑凡看来,普通人在还是孩子时,对世界的陌生与恐惧,会让他们本能地崇拜和模仿自己的父母; 等到青春期时,则会呈现出叛逆的姿态,觉得自己的父母,哦,原来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等到再年长一些,经歷过世态炎凉自我沉淀,才能意识到,当一个普通人当一个父母的……不易。 自家这儿子, 只是跳过了第一阶段,直接进入第二阶段罢了。 谁没年轻过,谁没骄纵过? 说到底,又有哪个做父母的,会真的对青春期的孩子置气?都是过来人嘛。 哦不,四娘是个例外,因为她永远年轻。 郑霖开口道: 「名正言顺,没用。」 「哦?」 「檄文一出,干地包括这江南,愿意押注和附和的,看的可不是什么名正言顺,而是背后的实力。 如果我们随意挑选出一个干国藩王,哪怕把干国先太子从上京城的看押中救出来摆在这里,也没什么用。 因为那些可能聚集过来的人,所看的,是实际的东西。 真正实际的,能让他们踏实且愿意重新下注的, 是我们摄政王府……以及是燕国。」 接下来, 郑霖目光稍显柔和了一些,语气也放缓了点: 「姨娘是爹你的女人,他……」 郑霖再一次伸手指向了赵元年; 「他,就是我的义兄,是我们王府的人,他做这傀儡皇帝,王府就不会放弃,王府不放弃,燕国就不会放弃,那些骑墙的,才敢下来站队,还能有点凝聚力。」 「傀儡」这两个字,赵元年毫无波动。 他压根就没想过自己当皇帝后,再重振大干,他疯了吧! 但郑霖的那句「义兄」, 却让赵元年有种深深的受宠若惊的感觉; 这不是拍马屁,因为郑霖的地位,本就比他高不知道多少,而且他所呈现出来的冷静果敢与睿智,已经有极强的其父之风了。 虽然,「肖父」这个词,对郑霖而言,真不算什么赞美,甚至会让他抓狂愤怒。 但是,得益于四娘打把孩子刚生出来没多久,就对这亲儿子无比厌倦,甩手掌柜一般丢给了福王妃去带的缘故; 导致郑霖和福王妃之间,虽然不似寻常母子之间亲密无间,毕竟,郑霖也不可能真和大妞一样到处嘴甜,但在郑霖心底,其实也是亲近福王妃的。 连带着,对她的儿子,也算……客气。 第1411页 要知道,当初楚国太子喊他「阿弟」时,要不是刚被封印了,郑霖真可能直接暴起一拳砸爆他的脑袋。 郑霖继续道: 「我军入干的消息传到上京,上京可能继续硬咬着牙,不从北方撤兵,而是想其他办法继续拖,因为相似的招数,爹你以前用的,实在是太多了。 可如果我们在江南,立下一个小朝廷,那等于是抽上京的筋,这就是阳谋。 他为了战事大局,不管,那南方就崩了; 他管,那北方就崩了。 怎么选,都得崩一面。」 听到这里, 郑凡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向瞎子。 这些话,你教的? 由不得郑凡不去多想,毕竟当年,他也曾在梁程那里提前押题背好答案后,再跑去老田那里交差誊写。 瞎子「见」到郑凡目光,微微摇头,示意不是自己。 那……就是郑霖自己想的了。 郑凡不认为瞎子会为郑霖打掩护,毕竟他就这一个嫡子,相当于是皇帝就一个太子,这个太子,还需要争宠么? 就算是天天,没人会认为,天天以后会和郑霖争夺位子。 因为家里人谁都清楚,包括天天自己本人也清楚,他如果想要,郑凡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掰出一半,直接送给这个长子。 可天天志不在此……瞎子在天天很小时就用「沙琪玛」对其洗脑诱惑,就这,都没能洗成功,就足以可见这孩子心志之坚定。 天天想要的,是把好的东西,都给自己的弟弟妹妹,然后他来亲自帮他们守护,他就是一个大哥哥,他也愿意一直当这个大哥哥。 这和是不是老田的种,没多大关系; 因为在原本的轨迹里,天天作为主力,掀翻了这一切。 根本原因在于,郑凡在他很小时,就言传身教地呵护,上辈子的郑凡没有一个健全温馨的家,而天天原本的轨迹里,也是没有的; 这一世,父子俩是真的父子,也都很重视这个「家」。 所以…… 这臭小子, 这么厉害的么? 郑凡忍不住, 伸手掐了掐儿子的脸蛋, 又搓了搓脑袋, 郑霖唿吸为之一急,憋着火气, 你不要太过分,太过分了啊! 见自己的揉搓把儿子惹毛了, 郑凡「哈哈哈」大笑。 说来奇怪, 他郑凡能接受当年天天的「聪慧」,也能接受当年太子姬传业的「老成」, 但那毕竟是……人家的孩子。 郑凡一直没觉得,自己这亲儿子,能在「脑子」上,有多大的出息,更多的,是侧面考虑其血统。 然而, 无法否认的是, 拥有魔王血统且经受七个魔王言传身教培育起来的郑霖, 他, 更像是……不,他本就是这世上,真正的妖孽! 这一刻, 郑凡才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走入了一个误区,瞎子他们当年在郑霖刚出生时,封印其力量,说是担心郑霖会控制不住自己变成一头「野兽」; 可能,瞎子他们看重的,不仅仅是所谓的血统,还有智慧。 大燕摄政王,到底也没有脱离一个「老父亲」的角色以及本能; 他看向旁边的谢玉安, 问道: 「如何?」 家里崽子会背古诗,都得拉出来在亲朋面前献个宝; 更别提,自家儿子刚说的,可是平国策,虽然有些稚嫩且过于注重于术,但你得看他年纪啊! 相较于王爷这个当爹,谢玉安内心的震动,其实更大,因为这位世子殿下,易容后经常在帅帐里为自己端茶递水,彼此间,近乎天天接触,而他,却毫无察觉。 再加上先前的话语,谢玉安不相信这是编排好的,一是王爷没理由为了显摆个儿子让他先背书来作弊,二是能够以世子之尊,掩藏这般滴水不漏,这孩子,本就不同寻常。 「王爷,如果我家陛下,能早点熟悉和认知他这个外甥,怕是……」 「怕是就不打了?」郑凡笑着问道。 谢玉安摇摇头,道:「怕是早就打了,因为等下去,才是彻底没希望。」 「呵呵。」 前方,「耳聪目明」的造剑师,回过头,看向这里, 喊道: 「世子殿下可需要一把佩剑?」 郑霖回喊道: 「我喜欢斧头。」 「巧了,我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打造斧头。」楚国造斧师如是说道。 「元年。」 郑凡喊道。 赵元年一个激灵,马背上的他,下意识地行礼,然后身形一崴,得亏身侧剑圣伸手释出一道气劲搀扶,否则他真会摔下马来。 郑霖嘆了口气, 活该他这师父被自家亲爹「吃」定了这么多年, 没瞧出来自己这「义兄」,是故意想摔个狗啃泥为接下来的场景做个铺垫么,您扶什么? 剑圣并不知道,自己在刚才,被自己的得意弟子给鄙视了。 没摔成没露个丑相的赵元年, 有些尴尬地正好自己的身形, 道: 「王爷,卑职在!」 「我儿子说,想让你当官家,你当不当?」 第1412页 赵元年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没有推测,没有拒绝,他没有资格,三谏三推,故而直接道: 「世子殿下让我当,我就当,我听世子殿下的!」 郑凡勒住缰绳, 貔貅止步; 随即,整个队伍,一齐停止。 郑凡伸手一挥, 道: 「还不拜见官家。」 一时间,锦衣亲卫,连带着谢玉安、造剑师等,都一同齐声道: 「拜见干国官家!」 「拜见干国官家!」 赵元年……哦不,赵官家满脸通红,他迅速地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郑凡的貔貅面前,跪伏下来,额头抵着青砖,双手摊开贴着地面, 以五体投地的方式大声喊道: 「下干官家,拜见大燕摄政王殿下,王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爷伸手,抓住自家儿子的右手,帮其抬起; 郑霖觉得,这一幕和先前在赏花楼上点菸,有异曲同工之处。 可到底是看在福王妃的面儿上, 郑霖选择了继续配合, 道: 「平身。」 第六十二章 封印,开! 「官家,这儿的针脚还得再改改。」 「不必了,我觉得挺好。」 「官家,您得称朕,可得改过来。」 「呵呵,我是怕需要的时候改不回去。」 赵元年一边脱下身上的龙袍一边道:「赵公公,还是不麻烦了吧?」 赵成闻言,马上跪伏下来: 「请官家给奴才赐名。」 赵成,楚国人; 当年郑凡入楚抢公主时,赵成被裹挟其中,之后更是挥刀自宫,上了这条船; 很长时间以来,他是熊丽箐在王府里的真正心腹,后来又有一段时间在太子住进王府时,他取代了小张公公成为太子的贴身伴当。 只不过,太子姬传业归京时,原本可以被一同带回去的赵成,选择了拒绝,继续留在了王府。 眼下, 福王赵元年在江南静海称帝, 亦可叫「撑帝」, 赵成就被安排在了赵元年身边。 这些年,福王府虽然在奉新城,但王府内,有奴僕有下人却是没宦官的。 原本按规制,福王府是能够拥有使用宦官的配额资格的,比如无论是京城的晋王府还是颖都的成亲王府,都是有太监存在,而且他们的俸禄也是走的公中。 但因为摄政王府里没用太监, 所以, 同在一座城内的福王府,怎敢在用度上跑摄政王府头上去?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说…… 王爷这次入干,如果说带上他赵元年是个凑巧的话,那么,连王府里仅有的一名「阉人」也带上了,这就真的无法再用「凑巧」和「无心插柳」来解释了。 一切的一切,其实早就在王爷的计划之中。 「赐名?」赵元年愣了一下。 「在官家面前,奴才怎配姓赵?」 干国不是没有非皇族姓赵的人,而且还很多; 一是因为姬、熊、虞三姓,在三侯开边前,本就是大夏大氏族,而经过三侯开边后,三侯建国,故而在燕晋楚,皇族姓氏的区别度还是很高的,不出意外的话,这三姓之人,都能自称一下「天家血脉」,只不过有些可能早就泯然众人了。 就比如当年的剑圣和其弟弟,幼年时兄弟俩日子过得可谓无比艰难,但他们依旧是国姓。 二则大干一脉立国本就比较晚,虽然自己编造了歷史,弄出个什么「四侯开边」,年代还是不够,就算再怎么为天家讳,也不可能让人家本就姓赵的人给改姓了。 但不管怎样, 身为一个太监, 敢在官家面前顶个「赵姓」,确实很不妥。 然而, 赵元年又怎敢给赵成改姓? 他这个官家到底是怎么来的,他可是无比清楚,他也知道自己的使命和作用是什么; 再者,赵成虽是一个阉人,但他进王府可比自己更早。 「赵公公,朕是个什么情况,你也清楚,咱们,都是王府的人,就不要再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去计较了。 你我二人,自当好好做事,为王爷大计添砖加瓦。」 「奴才明白,奴才明白。」 赵成将赵元年身上的龙袍叠起,送向了一侧屏风后的一个女子面前; 女子面容姣好,尤其善得一手好女红功夫,她是赵成的妹妹,被熊丽箐赐名赵莘娘。 「这儿,再改改,得快,开国大典就要开始了。」赵成说道。 「妹子晓得,哥哥放心。」 莘娘接过龙袍,开始修整。 随即, 赵成先行走开,给赵元年端来了茶水。 赵元年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茶,笑呵呵道: 「有些紧张。」 赵成微微一笑,道:「官家会慢慢习惯的。」 「赵公公,朕问你,朕这个官家,你说到底能当多久?」 「自然是长长久久,千秋万代。」赵成马上回答道。 「哎,咱们是自己人,又有什么不能直说的呢?我说赵公公啊,能不能不要这般端着,弄得我心里头不得劲。 说句直白点的,我这条命,都是靠我娘亲和王爷的关系保下来的,我这个位置,也是因娘亲一手带大了世子赚来的情分换来的。 第1413页 我哪里有那个心思真的去称孤道寡,你再这般给我戴高帽子,就真不怕我飘了,然后……」 赵元年下颚向下耷了一下,意思是,你懂的。 赵成则道:「官家的意思,奴才自然是明白的,但官家想过没有,这张龙椅,自古以来,坐上去可能是一步登天,退下来……」 赵元年接话道:「坐上去,先迈腿;走下来,先掉头。」 「官家觉得自己会对王爷不忠么?」 「那怎么可能。」赵元年马上否认,「我这辈子,算是被王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收拾服帖了,另外,再看看世子殿下…… 谢家那位千里驹那日说的话,你听说了么? 这是甚意思? 这是承认了啊。」 国本,继承人,接班人,它们的作用,就在于此,可以极大程度地维繫一个集团的长久稳定。 赵成道:「既然官家您不会对王爷有二心,王爷又为何会让官家您脑袋先落下呢?」 「这是自然。」 赵元年掷地有声; 他……可是被世子殿下喊过义兄的人! 虽然他母妃和王爷的关系,世人皆知; 但赵元年在外头,可不敢称王爷为自己的「父亲」或者「义父」,自然更不敢自己主动在世子面前自称「为兄」; 不过,世子喊他「义兄」,滋味儿,简直酥麻到了骨子里,让整个人飘到了云端,现在回味起来,还觉得有些飘飘然。 「那从这龙椅上退下来时,官家您要么就和楚国皇帝那样,成为国主……亦或者,像成亲王府那般,有自己的藩地,退一万步说说,至少也能和晋王府那般,得到一个世袭罔替吧。 而且,不是福王的世袭罔替,是……干王。」 福王与干王,看似一样,实则大不一样,以干王身份世袭罔替,可以嫁接整个干国传承,此中区别,好比宗室侯爷与军功侯爷。 「还是你看得真切。」赵元年赞嘆道。 「其实官家您心里跟明镜一样。」赵成笑呵呵地道。 赵元年侧过身子,看向屏风后头正在修改龙袍的莘娘。 「结个亲家吧。」赵元年说道。 「莘娘得王妃指婚。」赵成提醒道。 「我去求。」赵元年说道。 「这……」赵成心里其实不是很愿意。 他疼惜这个妹子疼惜得紧,自然想找户好人家,这里的好人家不是指的大富大贵,最起码,自家妹子得当大妇吧? 赵元年回过味儿来,笑骂道: 「你想哪儿去了,我给我家小子求,让我母妃去说和。」 「那奴才,就谢官家隆恩了。」 时下人,生育普遍比较早,寻常公子哥身边不乏女侍的,套用后世标准,自己还是个孩子时就当爹的例子,可谓比比皆是。 所以,福王妃的年纪虽然比郑凡大不了多少,但她早就当奶奶了。 当然,这里还有一个原因是郑凡当年因为客观原因,子嗣上一度很艰难,本就比较晚。 如今,赵元年是「官家」,自己的妹子嫁给赵元年的儿子,那就是太子妃…… 赵成觉得,这是极好的归宿。 其实,无论是他还是赵元年,都是很有野心的主儿,但在王府之下,他们的野心就显得很纯澈; 有些时候,有限度的野心,反而可以保证主观能动性。 「官家,哥,改好了。」 赵成马上过来,将龙袍取回,再伺候赵元年换上。 这套龙袍本就是赵元年携带的干制藩王袍改的,细看的话,仍然有很多地方不伦不类,但远观的话,确实是干国官家龙袍的式样。 重新穿戴好后,赵元年深吸一口气,问道: 「外头准备如何了?」 「官家稍后,奴才去问问。」 赵成刚准备出去,似又想到了什么,将自己身上的红袍宦官服解开,露出了穿在里头的内甲,道: 「官家,奴才把这内甲拿来,您穿里头吧。」 之前没打算拿出来,但一想到要联姻,他就拿出来了,赵公公可谓极其现实。 赵元年抿了抿嘴唇,没推辞,接过赵成换下来的内甲。 见赵成又要来给自己重新更衣, 赵元年马上摆手道:「你去外头问问,我可以自己来。」 「是。」 赵成马上跑了出去。 外院亭子里,看见王爷和世子面对面地坐着正说着话。 赵成马上停下脚步,候着; 很显然,后头那个官家的事儿,并不重要。 至少,在赵成看来,远远不及王爷父子俩说话来得重要。 …… 「外头和这里,你选哪个?」 郑凡问自己的儿子。 郑霖开口道:「就留这儿了,懒得腾地儿了。」 「我还以为你更喜欢外头的场景。」 「那是爹你更适合的位置。」 郑凡点点头,站起身,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道: 「哦,对了,你娘待会儿也会在这里。」 「什么!」 郑霖脸色当即一变。 郑凡笑了,一副你想什么我全都清楚的神情。 郑霖的神色,开始变得阴沉起来; 倒不是对谁发怒,而是原本预想中的手痒一幕,正在逐渐和自己远去,故而本能的不开心。 第1414页 「爹待会儿会把你娘带出去。」郑凡说道。 郑霖面部表情一下子舒缓下来; 「你铭干爹留下,瞎子,我也带出去。」 郑霖身子一下子柔和下来,靠在了椅子上。 「不说话就是不同意?」 「同意。」郑霖马上道。 「哦,那就是不同意了。」 「谢谢……爹。」 郑凡笑了,摆摆手,道:「这才对。」 王爷离开了这座行宫。 见王爷离开后,赵成才凑到世子殿下跟前,询问道: 「殿下,可是准时开始?」 郑霖点点头, 道: 「嗯。」 …… 燕军,亦或者叫燕楚联军,在入干拿下静海城后,就没有再继续进行什么大规模的军事动作; 虽说顺势拿下了静海城附近的几座上下游以及附近的县城,扩充了一下军力影响,但并未继续对着干国江南深入。 主要是两方面原因,军事方面来讲,郑凡这次亲自带来了五万晋东精锐,加上三万楚军,再算上谢家徵发的山越部族僕从,十万大军,是有的。 可十万大军,对一城一地而言确实是够了,但对于一域来讲,就有些不够看了。 分兵四下出击,只会将自己本方的实力给瓦解掉,毕竟,十万大军里有半数是「友军」,分开来配合时,还得互相提防,五加五小于十; 如果只是单纯为了抢劫与破坏,从而将自己的局部军事优势给分化掉,实在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二则是政治层面上,以大燕摄政王的名义发布赵元年新君登基的檄文,这影响力,比大军四出征伐,可要大得多。 今日,静海城内的官绅大族,以及不少从江南其他地方赶来的大族代表,聚集在静海城外的一座昔日的皇帝行宫,要举行登基大典; 另外,安海镇指挥使杜昇,将率部来投。 当年年尧率楚军攻干,将干军打得溃不成军,最后还是靠孟珙挂帅,才将年尧给挡了下来。 这位早在十多年前就和摄政王在绵州城交过手的将领,最擅长的,就是防御作战,他更是亲自经营建立起了以安海镇、门海镇、东如镇的对楚防御体系,被干人称之为小三边。 只不过先前燕军进来时,是绕了一下道,直接跳过了这一防线。 这在军事层面上来说,是一种大冒险,因为你的后方处于敌人可切断的范围内; 而之所以敢这般做的前提是,燕军有那个自信,只要干军敢从军镇里出来就给他在野外打垮。 从今日之局面来看, 新君登基, 文武虽然不多,但都有,至少这个「伪朝廷」最基础的体面,已经初步具备了。 如果……真是这样子的话。 …… 高台上,王爷坐在帅座位置。 四娘和瞎子,分立其左右。 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来接受干人一指挥使的投诚,可谓给足了面子,说礼贤下士都有些不够,应该是千金市马骨了。 不远处, 杜昇率八百亲骑策马而来,其本部兵马,在距离此地二十里处扎营。 然而, 杜指挥使来是来了,但在跟前时,却止步了。 刘徽在此时上前道:「王爷,许是杜指挥还心有疑虑,亦或者,还想再……那个一点,臣请前行劝服其打消疑虑。」 杜昇是刘徽劝降来的,这是他刘徽在「新朝」,不,在王府面前的第一个功劳资本。 而杜昇此举在刘徽看来,这是故意给自己台阶上台一起表演好最后一出,花花轿子大家抬嘛。 郑凡看了一眼身旁的刘徽, 笑了笑; 没说准他去,也没说不准他去。 身边的谢玉安会意,上前问刘徽: 「刘大人。」 「在。」 「您在这儿,看谁比较不顺眼的,比如你的手下,你觉得他可能不服你或者不服新朝廷还念旧干的?」 「卑职手下可都忠诚于王爷,绝无……」 谢玉安目光一沉; 刘徽张了张嘴, 道:「王乐安,他,他和我有间隙。」 王乐安是原静海城副指挥使,刘徽开城门献城时,他被刘徽提前看押住了,等燕军进城后,王乐安没办法,只能选择投降,但一直骂骂咧咧的,这几日喝酒时,没少骂刘徽是干奸枉读圣贤书的话。 「好,那就派他去。」 「是。」 军令下达,站在下面都没资格站檯面上的王乐安一下子有些发懵,但剎那间狂喜涌上心头。 他骂刘徽,一大半的原因是你他娘的要投燕人为何要把老子绑住,害的老子现在也投降了却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眼下,显示存在感的机会来了,王乐安还以为自己可能名声在外,简在王心了呢; 亦或者,是燕人有意提拔自己好来分化制衡刘徽。 故而,王乐安欣然领命。 王乐安去了, 没多久, 王乐安就去了; 他的人头,被杜昇砍下,派一名亲卫,送到了准备接受受降仪式的台面前。 刘徽吓得眼睛睁得大大的,从嵴椎到尾巴骨,一片发寒。 先前要是王爷准他去了,现在这颗人头,怕就是他了。 第1415页 那名杜昇的亲卫送回人头后, 还大喊道: 「燕狗,欺我大干无人么!」 …… 「燕狗,真当我干人没血性么!」 登基大典中, 原本来道贺且接受官职的,不少静海城本地中低层官员、生员、外地赶来道贺的大族护卫、供奉,地方豪强、门派首领……林林总总各式各样,在这原本「庄严肃穆」的大典上,发出了阵阵怒吼。 一下子, 原本的满堂「新朝从龙之臣」,十之有三,抽出兵器。 这里头,有些是功夫好手,但泰半以上,并不会功夫,可这声势,却无比雄壮。 紧接着, 原本自静海城接手的不少干国士卒,直接反水,站到了他们一边。 余下的不少干军,虽然无意反燕,但你想让他们奋死一战保护这刚认识的「新君」,怕也不现实。 故而顷刻间, 在这座行宫内, 忠义之士的力量完全盖过了「忠义之士」。 自己「登基」之日,原本「欣欣向荣」的局面一下子被这般翻转,赵元年也是失态了; 穿着龙袍的他,慌不急地从龙椅上跑下来。 但好歹也是曾被摄政王几次率军压迫过的人,还跟着摄政王行过军,这些年在晋东,也是一直在做事的,底子至少练出来了。 故而慌虽慌,但还是记得跑过来,想要拉着世子殿下一起避退。 然而, 赵元年的手,虽然抓住了郑霖的手腕,却没能拽得动他,反倒是把自己摔了个趔趄; 这孩子,竟然有这般大的力道! 郑霖扭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赵元年。 到底是看在福王妃的面儿上,郑霖没对他冷语相讥,反而克制住自己体内的某种「众生平等」的蔑视,硬是挤出了些许他自认为还算柔和的语气, 道: 「莫急。」 …… 「莫慌。」 看着刘徽一副胆战心惊的样子,王爷难得的安抚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刘徽开门献城,确实是给大军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而这时, 不断有军报传来, 不仅二十里外驻扎的杜昇安海镇兵马出寨向这边杀来,自另外两个方向,一直隐藏着的门海镇以及东海镇两路干军,也忽然杀出。 这一场受降仪式,已经演变成了经典的诈降反击之举。 刘徽是真的害怕,不仅是自己活儿办砸了,还害怕燕人会误以为,他刘徽在这里玩儿什么身在燕营心在干,怕自己最后弄得里外不是人。 好在,王爷的话,让他内心马上安定下来,还有一股子感动油然而生。 天地良心,我是真死心塌地地当干奸的啊,还好王爷懂我。 郑凡不再看刘徽, 转而看向谢玉安, 道: 「开始吧。」 …… 「可以了么?」 郑霖看向阿铭, 瞎子不好说话,但阿铭好说话。 所以,在自己亲爹说要带走瞎子去外面时,郑霖才难得的说了声「谢谢」。 的确如此,在纵容孩子这方面,阿铭可是没原则多了,当下直接用血族魔法,暂时解开了郑霖的封印。 被解除封印的大燕摄政王世子殿下, 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头髮飘逸,世子蟒袍被气劲吹起,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 本是蛟龙的他,自幼被封印,被圈定了活动范围,面对的, 是浓郁的母爱, 以及来自一众干爹们的无上关怀, 使得世子殿下心里,早就积攒着一股子暴戾,可却苦于没机会去施展。 就比如……痛痛快快地杀人。 现在, 名正言顺杀人的机会,终于来了。 郑霖捏了捏拳头, 仰起头, 发出一声低吼,宛若野兽出笼,正巡视着自己送上门的猎物。 下一刻, 剑圣与造剑师自郑霖身后显现而出, 行宫外围,锦衣亲卫列阵而至,带来森然可怕的威慑力。 郑霖身子向前迈出一步, 低喝道: 「杀!」 …… 「动手吧。」 王爷有些慵懒地继续坐在椅子上,四娘伸手,帮其按压着头部穴位。 与此同时, 早就完成布置且蓄势待发的:年尧与谢渚阳,各自领军冲杀而出; 另外, 由天天和陈仙霸分别率领的晋东铁骑,也已经切入进了战场。 四周战场上,可谓尘雾漫天,但可以预见的是,在绝对的精锐甚至是绝对的数量优势面前,尘埃……其实早就落定。 也就是说,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事。 以至于王爷,都无法提起丝毫的劲头。 王妃一边继续帮王爷按摩,一边在王爷耳边略带埋怨的语气低声道: 「哪有您这样当爹的。」 显然,郑凡的安排,自然逃不过四娘的眼睛; 事实就是如此,其实郑霖很清楚这一点,自家废物老爹,是唯一一个可以搞定自己娘亲以及一众干爹师父的存在。 他们明知道亲爹要做什么,但……就是无法去阻止。 王爷伸手轻轻握住了四娘的手, 第1416页 道: 「儿子这几年活得也挺累的,要劳逸结合嘛。」 「可是哪有让自家儿子这般劳逸结合的?」 王爷摇摇头, 道: 「我这是在,培养父子感情。」 说着, 王爷自己也笑了起来, 道: 「亲子联谊嘛。」 第六十三章 江水 行宫; 杀戮,正在发生。 锦衣亲卫的强大,毋庸置疑,在战阵一隅,他们无坚不摧,当初天天就曾率领他们硬扛过来自熊廷山的亲卫铁骑。 然而,他们更擅长的,其实是江湖厮杀,因为他们的第一职责,是保护王爷,而在绝大部分时候,王爷身边都有大军保护,所以,预防宵小刺客才是他们最需要面对的情况。 行宫内的「忠义之士」,鱼龙混杂,有的虽然手里拿着刀或者剑,但手无缚鸡之力,输出只能靠一张嘴; 有的虽然身手不错,可和周围人压根就不可能存在什么共进共退的默契。 故而, 锦衣亲卫分成多个小军阵,从两个方向开始平推过去,凡是敢抵挡与反抗的,格杀勿论,效率高得简直像是经验丰富的老农在收割麦子。 不过,玩儿的最欢的,还属那位身着世子蟒袍的尊贵少年。 少年一个一个地面向自己的目标猎物, 用刺客偷袭的方式杀掉几个, 再用力噼华山的蛮横方式,削去几个人的脑袋; 期间,掌心自地上抽出鲜血,凝聚出一道诡异符文般的存在,打在一个书生身上,看着书生的面皮开始快速龟裂,少年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还特意潜伏到一个人身后,闭上眼,那人身子开始踉跄,头痛欲裂,只不过那人品级高一些,是一个意志坚定的武夫,当即一刀回砍下来; 不过郑霖反应躲闪及时,腾挪时指尖还射出两根银针,射中对方眼球,再顺手一个轻轻拉扯带动银针后头挂着的丝线,两颗眼珠子就被吊了出来。 那个武夫当即发出惨叫; 但郑霖却不急着下杀手,而是就此站定,重新闭上眼,趁着对方心门失守的时机,重新进行精神力的渗入。 最终, 这个武夫实在承受不住来自精神上的折磨,自己给自己脖子来了一刀。 而郑霖在做这些时, 剑圣和造剑师,就站在郑霖身后,避免旁边的打扰。 造剑师咂舌,气血传音道: 「走的是温明山的路数,双修? 不,还不止,他的体魄是武夫,但先前用的,是类似鍊气士的法子,他还是你虞化平的徒弟。 我说,你虞化平到底对他有多大的信心,竟敢让这孩子打小儿就贪这么多的路数? 就真不怕贪多嚼不烂? 再者,剑术方面你虞化平当世,我认你第一,可其他路数上,就不担心会滥竽充数么?」 剑圣摇摇头, 回应道: 「其他路数,估摸着也是数一数二的。」 王府的那几位先生,他们的看家手段,剑圣是知道的,打不过他虞化平是真,但这并非意味着人家的「道」不精通。 事实上,从十年前起,剑圣就发觉了当世还不是很强大的诸位先生们,他们对于「战斗」对于「修行」的认知,有一种完全凌驾甚至是超脱于他们自身境界的高度。 就说那自家徒弟看中的「傻大个」, 只是看了自己徒弟的剑招,就能用斧头呈现出自己的剑法真意。 那帮先生们实在是太优秀,站在自己徒弟角度考虑,就是剑圣,也希望自家这徒弟能够多学上一些,这毕竟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 当然,也是因为郑凡这儿子,在修行方面,实在是过于妖孽,妖孽到似乎根本就不存在贪多嚼不烂的问题,因为他的胃口,是真的好。 造剑师抿了抿嘴唇,道:「知道最让我震惊的是什么么?惊世天才,我也不是没见过,当然,眼前这位世子,确实是我这辈子所见天才中排头把交椅。 但真正让我意外的是, 他不是在为了杀人而杀人,他是在……享受。 虞化平啊虞化平,你就不担心自己教出来一个魔头?」 「这话,你该指着郑凡的鼻子去说才是。说得难听点儿,我这儿不过是教一些江湖把式,再者,就算是江湖蛟龙,又有多大的能耐? 他的心性就在这里,他的地位,也就在这里。 不会因为他修为低,杀的人就少,也不会因为他修为高,杀的人就多。 说白了, 他再喜欢杀人,自个儿动手去杀,又能杀得了多少? 他爹先前在上谷郡,你楚人前前后后,战没者,何止百万?」 「你倒是会为自己开脱。」 「那你别往前凑。」 「凭什么,见者有份嘛。 这世子身上明显有多家路数在身,多我一个不多。」 「少你一个,也不少。」 「呵,只要他也认我这个师父,就算他喜欢十八般兵器,我也能给他造出十八套来!」 「他叫他爹拿你独孤氏作要挟的话,你敢不给他造?」 「混帐!」 「你急了。」 造剑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不就是形式比人强,在楚皇低头谢氏等大贵族都得提前安排退路的大背景下,他独孤家,也无法独善其身嘛。 第1417页 他郑凡说,想再来一把剑,那这把剑,就自己背着剑匣来报导了。 当年的田无镜,虽然口头上曾对剑圣说过,江湖上不得台面的话; 可真正把这句话践行出来的,还是田无镜的继任者,大燕的摄政王。 一通连番操作下来后, 郑霖总算是将以前的功课,都给温习了一遍。 可以看出来的是,他对瞎子的精神力掌握,是弱项,因为瞎子在品级不够高之前,也显得很弱很鸡肋。 再者,郑霖的体质特殊,虽然能学习魔王们的能力,可毕竟没有专门对应的血统作支撑,学是能学,但想一下子如鱼得水或者青出于蓝,难度很大。 反倒是自家亲娘的招式,他学得很扎实,一是一脉相承,二是一直「亲身试法」,想不扎实都难…… 但最适合的,也是他最喜欢的,还是以体魄为先,配合强力的杀招,走刚勐的路子。 故而,接下来,郑霖周身煞气呈现,和干爷爷一起住了这么久,那么多的精纯煞气,也不是白吞的。 见到这一幕后,在边上也在看着的阿铭,微微有些吃味儿,只觉得自己腰间酒嚢里的酒,也变得酸涩。 你这浓眉大眼的阿程,下手可真够「阴狠准」。 有煞气做防护,再配合自身体魄,郑霖沖入人群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同时,其两手指尖,都释出了剑气,开始「砍瓜切菜」。 这浓郁娴熟的剑气外放,让后头跟着的造剑师,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 对此,剑圣只是在心里笑笑。 可能在造剑师看来,多他一个师父不多,可实际上剑圣明白,这位世子殿下可是连他亲爹,都带着一种发自骨子里的……蔑视; 他师父确实很多,可又有哪个是凡品? 一个能被其父亲召之即来的剑客,世子殿下,能看得上么? 剑圣先前已经提醒过了,可造剑师并未领会到其中深意。 再美好的杀戮, 终究还是会结束。 将剑气送入最后一个人的胸膛,郑霖停了下来,双手交叉在一起,互相做着揉捏。 剑圣那种层次,无剑胜有剑,陈大侠或许只是刚刚触摸到了门槛; 对于他郑霖来说,还是稍早了一些。 这时,造剑师打开了剑匣,放在郑霖面前,道: 「这几把,都是我这几年打造出来的,世子喜欢哪把,尽管拿去。」 郑霖越过造剑师,直接问剑圣道: 「师父,我筋脉有些撕裂。」 剑圣闻言,立马出现在郑霖身前,握住其手腕检查,随即道: 「问题不大,你用你身体承载剑气,就得承受相对应的压力。」 「用外物借力的方式或者剑气凝于身外的方式,那杀伤力就降低了。」郑霖回应道,「同时消耗的精气神,也更多。对于普通剑客来说,自身体魄是弱项,自然得御敌于外,我却没这个担忧。」 「嗯。」剑圣很贊同自家徒弟的想法。 他自己也很清楚,如果一个巅峰剑客,同时还拥有巅峰武夫体魄,那得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而自己这个徒弟的未来,应该就是朝着这个方向发展的。 「世子,你看这把剑,它叫……」 「师父,我去换身衣服,可别被我娘看见了。」 说着, 郑霖就绕开了造剑师向后头走去。 造剑师被彻彻底底无视了,抱着剑匣,站在原地。 剑圣预想的一幕,确实成为了现实。 郑霖走到赵元年面前,赵元年现在勉力站着,这位大干新君今日的登基大典,可谓……十分精彩。 「多谢世子殿下搭救。」赵元年马上道谢。 郑霖懒得客套,直接道:「大典继续。」 「啊,这……」 郑霖环视四周,对锦衣亲卫下令道: 「继续。」 吩咐完后,世子殿下就去后头换衣服了。 而这里, 赵元年重新坐上了龙椅, 下方,先前没参与「造反」的干人,则被继续要求走流程。 等郑霖换完衣服出来后,正好到大家跪伏在地,山唿万岁的时候,一大帮人,跪伏在身下的血泊中,旁边就是断肢残骸,有些先前因为惊慌来不及做反应如今伴随着现在平静下来感官开始恢復的,开始吐了起来。 地上的鲜血,像是蘸料,而这些新朝从龙之臣,则像是自己把自己剥得白白嫩嫩的肥虾,主动往酱料里跳,还不停涂抹自身生怕落后。 郑霖重新回到自己的椅子坐下,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这一幕。 等到流程结束后, 新官家在赵公公的搀扶下,离开龙椅,面向郑霖这边,跪伏下来; 后头,一众「臣子」,也都向着世子跪伏下来。 这不算矮化这位新官家,因为,对于这座新生的伪朝廷而言,他们夯实自身凝聚力的唯一方式,就是通过他们的官家,向王府不断地献媚。 反之,要是赵元年真有什么理想有什么抱负,喊着要为新大干的崛起而一同努力,怕是下面这帮人,就要直接散了。 大傢伙之所以愿意在此时跟着这位官家混, 还不是看在这位官家是燕人王爷的儿皇帝么? 郑霖扭头看向站在其身边的阿铭和剑圣, 第1418页 问道: 「我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阿铭和剑圣对视一眼,其实彼此心里都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如果他爹坐在这里,应该做些什么? 无法否认,乃至于连郑霖都承认的一件事就是,在特定的时候,他爹,总是能呈现出最好的应对方式。 剑圣开口道: 「如果你爹在这里,就会什么都不做。」 …… 行宫内的乱象很容易平定,毕竟是一群乌合之众; 而静海城外的战事,则持续延伸发展到了第二天的正午。 战事并不难打,三镇兵马从一开始抱着想要利用「诈降」的手段强行打出一场奇蹟,可奇蹟之所以叫奇蹟,就是因为它基本不可能发生。 如狼似虎燕楚联军,打一照面,就把这三镇兵马分别按着往死里揍。 陈仙霸与天天,採用燕军的老战术,击溃对方后,像狼驱赶羊群一样,裹挟着他们,顺势破了门海镇与安海镇; 年尧则率军围困了东海镇,在隔壁两镇陷落的消息传来后,第二天正午,东海镇也开门投降。 这场战事,宣告结束。 干国面对楚地的小三边防御体系,自此尽数落于郑凡之手。 这是一场很理所当然却又意义重大的胜利,理所当然是因为干军这些年虽然长进很大也编练出了很多支能打硬仗的新军,但基本都在上京城和北方布置,江南这里,也能称得上「兵多将广」,但军事素质和当年郑凡偷袭绵州城时的干国边军差不离。 他们虽然呈现出了「勇气」与「胆魄」,比如杜昇被围困后,宁死不降,选择自尽。 但这无法改变整体的大势; 意义重大则在于这三镇在手,等于干楚之间门户完全大开,大家能来去更自如且更安全,无论是来自楚地的支援还是从江南的掠夺,都能更好更快地进行转移。 原本就掌握着战略态势主动的摄政王,这下真可以在这江南一隅,高枕无忧了。 干人就算将北方精锐调集回来,他也能随时拍拍屁股走人,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为了大战略以身涉险再来一次惨烈突围。 然而, 郑凡想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现如今, 他先走了棋,接下来,就看上京那边,如何接了。 不过, 战事结束后,很快就有了新的分支出现。 一支干人水师船队,走干江,开了过来。 只不过,一番接触后,这支干国水师并未表现出什么过激的举动,而是直接遣派下了信使。 …… 「瞎子,你提前联繫的?」 郑凡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瞎子。 瞎子摇摇头,道:「主上,属下不通兵事啊,平时玩玩儿阴谋诡计,属下擅长,可在兵事上,属下是不敢插手的。」 上谷郡一战,是郑凡安排打的; 这次联楚入干,也是以郑凡的意志推动的。 瞎子至多在旁边缝缝补补做做辅助,怎可能背地里再预留什么惊喜,天知道到时候会不会酿出什么惊吓。 谢玉安则笑道:「海东吴家,本是海匪出身,后来祖竹明清平海波,吴家纳降于干,其地位,有点像是干国西南地域的土司。 王爷,我觉得这吴家,可能是来晚了。」 「孤倒不觉得他来晚了,他们应该早就到了,而且,本该是之前那场战事干国那边计入的力量,可吴家却选择坐山观虎斗,卖了队友。 现在,看着咱们成了,至少这一块地方,大局已经定得不能再定,吴家就选择跳出来,重新站队了。」 「主上英明。」 「王爷明鑑。」 这时,刘大虎走了进来,禀报导:「王爷,吴家家主吴襄,下船主动求见。」 当年兰阳城破时,吴襄被郑凡俘虏过,现在,他已经是吴家家主。 只不过,吴家的势头,已经在明显地滑落了,一方面是因为吴襄到底不是其父,权力的传承中,损耗太大,很多原本依附于吴家的海匪势力脱离了出去; 二是因为干国这些年「穷兵黩武」,在赋税尤其是商税上抽成比例比往年几乎翻了几倍,这等于是进一步挤压了吴家的利益空间。 内因外因共同作用之下,吴家受损很是严重。 「你们谁去见他?」王爷问道。 谢玉安不说话,他没理由去见的。 瞎子笑道:「属下去。」 「嗯。」 瞎子走出了帅帐; 而这时, 谢玉安看见王爷挪步走到了地图前,似乎又在思量着什么。 显然,多了一支吴家的船队,这条干江,就能更好地被利用了。 谢玉安心里有些担心,担心这位王爷,会做出更激进的选择。 「小谢啊。」 「在。」 「你说,如果顺着干江逆流而上……」 静海沿干江逆流而上,最终,能入干人自己修挖出来的汴河,也就是……上京城。 「王爷,咱们现在局面大好,为何要冒险呢?」谢玉安犹豫再三,还是选择劝谏。 「孤只是随口说说。」 「是。」 谢玉安不信。 郑凡走回帅座位置,坐了下来, 开口道: 「快入夏了。」 第1419页 「回王爷的话,还有旬日就到夏至了。」 王爷点点头, 道: 「这仗,争取在这今年内,给它打完了。」 第六十四章 看不透的……父亲 「被吓到没有?」 「回王爷的话,当时真的被吓到了,得亏世子殿下就在我身边。」 赵元年一边回答,一边从赵公公手里接过茶壶,开始帮王爷与世子倒茶。 世子坐着没动; 郑凡伸手挡了一下,赵元年愣住; 随即,郑凡看向站在边上的赵公公。 剎那间,赵公公只觉得后背冰寒,马上伸手从官家手中「抢」下茶壶,开始倒茶。 赵元年苦笑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郑凡摇摇头,道:「没这个必要,你也算半个家里人,如今又当了官家,自己人面前,不用这样,给自己一些体面。」 「是,是。」 赵元年很是感动,这并不作假,因为他母亲的关系,所以他对王府内的生活圈子,或者叫那种一家人的氛围,是有了解的。 郑霖默默地喝茶。 其实,这些话由郑霖这个世子来讲最合适,因为郑凡已经不用「施恩」了,下面的人,没谁敢反对他,不是压迫,而是带着敬畏的臣服。 相较而言,这些「遗泽」,该这个继承者去分润利益才最大化。 这些道理,郑凡相信自己这儿子不是不懂,但他就是懒得做。 「玩得开心么?」 郑凡问道。 郑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道:「还可以。」 「有点牵强。」郑凡说道,「那下次可就没机会了。」 「开心。」郑霖改口。 「嗯。」 王爷满意了。 坐在边上的赵元年开口道:「我是真没想到,那天会闹出这般大的阵仗。」 郑凡看了一眼赵元年, 笑道: 「是没料到,这江南,还有这股子血勇?」 「是。」赵元年点头。 福王府在滁郡,不算三边,但却靠着三边,否则郑凡也不可能几次打进来。 而他赵元年,在当「狗」之前,也曾抗争过,但却被一次次地镇压,最终,他屈服了。 他亲眼见证过大燕铁骑的强大,也见证过这位王爷的可怕,在晋东的这些年,他所见所闻,更是加深了这一系列的认知; 所以,在他的意识里,反抗这位王爷,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且开始纳罕与疑惑,为何这里的干人,竟然真的敢。 他这个心态很正常,一般当汉奸走狗的,最忍受不了的就是自己早就跪好了,却看见以前的「同类」站起来; 你们怎么敢,你们怎么能? 人有一种典型的自我保护意识,就和做买卖一样,谁都不希望自己全盘彻底地否定自己,这里头下注的不仅仅是金钱,还有人格。 「偌大的江南,自然包罗万象,有什么都不算奇怪,你也不用想太多。」郑凡安慰道。 「是,王爷说的是。」 「其血勇,也就这一茬了,不可能长久的。」王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继续道,「通盐、明苏两座城,已经开门投降了。」 这两座城,分列静海南北,规模上比不得静海,但也不算小城了。 燕楚联军在郑凡的控制下,并未从一开始就贪功冒进,去享受那攻城略地的快感,而是很谨慎,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龟缩」。 可行宫的「造反」失败,最重要的是,三镇的失败与沦陷,让这一块区域的干国世家大族以及官绅……甚至是百姓,都看不到希望了。 所以,燕人只派出了小股兵马去尝试招降,嗯,之前其实也在做,也终于在此时出了成效。 那三镇,算是这块区域里真正能打仗的唯一一路兵马了,虽然江南各地兵册上的「兵马」,一直不少,但里头,一半是「阴兵」; 剩下的一半,也早就拉胯不堪,比上京曾经的京营还要废。 有些人,有勇气,有骨气,他们抗争了,然后失败了,一定程度上,确实宣示了大干江南的血勇,可同时也给见风使舵的人,找到了藉口与理由; 既然反抗无用……那就投降吧。 「这……这真是太好了。」赵元年很是惊喜。 因为这意味着,他这个皇帝名义上所管辖的疆域,终于不再仅仅局限于静海一隅,南北之间,也被拉开了。 这个官家,终于不再是单纯的城主。 这里头,其实也有吴家的作用在,通盐、明苏两城,也在干江边上,吴家船队一上来,等于是给了最后一击,促使了他们的投降。 只不过一直到现在,王爷都没亲自接见那吴襄。 郑霖继续默默地喝茶,吃茶点。 「也不嫌腻。」王爷说道。 茶点这类,当世还是以甜为主,大户人家吃茶点,就那一小碟,甚至可能就那一小块,慢慢地吃,再品品茶聊聊天,一下午就消磨过去了; 可自家儿子,是一块接着一块往嘴里放,眼瞅着两盘已经见了底。 郑霖白了一眼自家老爹, 回答道: 「我是武夫。」 郑凡心下会意, 一直有身边人递梯子的他,怎会不知道梯子的用处? 再说了,早年自己没发达时,也没少给别人递梯子,当即道: 第1420页 「你爹我也是武夫,还是四品。」 「哦,很高么?」 「很高了。」郑凡理所当然道。 「三品,不应该是起步么?就跟小孩肯定会长大一样理所应当。」 「哈哈哈哈哈。」 王爷笑了。 他是一个很讨厌别人在自己面前装逼的人,很多人在他面前装完逼后,下场都很悽惨。 但当父亲的,对自己儿子,总是宽容的。 赵元年与赵公公,陪在旁边一起笑了,他们其实早就感觉到了,这对父子,不像是寻常的「天家」父子。 「对了。」郑霖忽然开口问道,「之前你在赏花楼,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 「不是因为野蛮而造就了绝对的军事集团,而是因为绝对的军事集团,必然带来野蛮。」 当日在赏花楼上,自家父亲见燕军进入赏花楼后,说出了这番话。 郑霖本以为是自家父亲的老本行,总是在一些特定的时候说一些故作高深莫测的话来烘托某种哄哄的氛围; 但当时谢玉安的反应,告诉了郑霖,大概,是自己没能理解其中意思。 不过,在郑凡看来,先前自己故意给儿子创造机会在「游乐园」里玩耍, 确实是增进了父子之间的关系,搁平时,儿子可不会主动问自己问题; 看来,那日行宫里的人,没白死; 嗯,类似的亲子活动,以后可以多多展开。 机会难得,郑凡自然不会像普通父亲那般:去去去,小孩子懂什么。 而是放下茶杯, 很平静地回答道: 「就像是你一样。」 「我?」 「对,为何自幼就把你的力量封印? 因为当一个人,拥有很强大的力量时,他往往不会去遵循规则,也不会讲道理,而是会变得很野蛮,喜欢……不,叫习惯去用力量强行获得所需。」 「师父为何没这样?」郑霖问的,自然是剑圣。 「你师父是经过沉淀了,呵呵,你是不晓得,当年的你师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司徒家老家主,皇帝一般的人物,他说杀也就杀了。 如今的晋王,当年的晋皇,他瞧不上,也想给顺手料理掉。 在遇到我之前,你师父仗着自己的一把剑,做了很多的事; 然后, 成功地把局面,越弄越坏。」 …… 「听着,在说你呢。」 院外,造剑师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身侧的剑圣。 剑圣笑笑, 道: 「又没说错。」 …… 「你师父的剑,很强大,但他的强大,没换来他想要的结果,所以,你师父才跟了我; 现在还好了,没人再说这些话了。 早年你爹我地位没这么高时,甭管哪国的江湖人,见到你师父的第一句话就是:想不到堂堂晋地剑圣,竟然当燕人的狗; 呵呵,可把你师父给气得哦。」 「师父说过,他跟你,是因为你重诺。」 「是重诺,因为我答应过他的事,都完成了。 我答应他把野人驱逐出去,我做到了,现在野人,安敢再在雪海关下放肆? 我答应他取消人头税,我做到了;晋东,根本就没有溺婴之风气! 我答应他让学社里的孩子们,在学社里待到足够大,多念书多知礼,不要太早地就把孩子送战场上去,我,也做到了。 我答应他让晋人百姓,吃饱饭,这,也做到了,至少在晋东,已经好些年,没听说谁谁谁被饿死的了。 我没你师父强大,但我喜欢讲道理。」 郑霖撇撇嘴,显然不信。 「怎么,不信?」 「很难信。」 在郑霖看来,自家亲爹,才是武力至上的亲行者。 「在你不够强大,不够应对自身局面时,武力,是必须的。 你没出生时,晋东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几乎就是一片白地。 北有雪原野人各部依旧贼心不死,南有楚人,虎视眈眈;内有晋人,妄图復国;西边,朝廷上的那些大臣们,早就把我视为眼中钉了。 晋东不够强大的话,根本就活不下去。 但你不同, 你是我的儿子,你生来就是世子。 你爹我是没什么本事, 但至少能像普通的父亲一样,供你吃喝上学,供你好好长大。」 王爷说这话时, 旁边的官家和公公,一时不晓得是该继续点头呢还是摇头。 「而如今,雪原被你爹我阉割了,楚人被你爹我打趴下了,姬老六也和你爹早就有了默契,这一轮与干之战打完,你爹我估计的战果,是将干国削掉至少一半,打成像楚国现在的模样。 余下的边边角角,就好料理了。 可以说,除了造反之外,就只剩下西征一条路,才能继续保持着用兵价值。 但造反和西征,都是很不划算的一件事,相较而言,西征可能还好一些,至少对歷史的贡献能更大。 打天下和治天下,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嗯,这个就有点远了,门类也多。 主要还是在于,一个人和一个地方甚至一个国家,某些方面是一致的。 不断沖涨的军力,看似轰轰烈烈,实则兴亡,都会很快。 第1421页 十几年前,燕国还是门阀林立的状态,说白了,门阀出现的根本原因,在于燕人早年和蛮人长年累月的大战,不得已之下,将地方权力逐渐下放。 当时是为了追求更有效地抵御与抗击蛮人,可等到蛮人被镇压下去后,以镇北侯府为首的一系列的大门阀,却几乎将大半个燕国给架空,反而让燕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空有强大的铁骑却没有能够与之匹敌的国力,也无法对外进行征伐。 再拿咱们晋东举例,咱晋东的标户制度,可以在战争年代,尽可能的在更便宜的状态下养更多的精兵,而且可以保证他们对外战争时的锐气。 可一旦四周的敌人都被干趴下了,又还能继续从哪里掠夺呢? 军功,是一种荣耀,可荣耀要是没有具体赏赐的支撑,终究是无根浮萍。 敌人都打趴下了,总不能自己人打自己人吧? 而且,一旦天下平定,十年吧,眼下的百战精锐,马上就会堕落成一种你难以想像的模样,且很快就会变成类似当年燕国门阀如今干国士大夫和楚国贵族的一个阶层; 一边啃着王府的铁庄稼一边遛鸟斗蛐蛐儿,子孙后代甚至连马都可能骑不起来,更别说骑射了。」 郑霖看着郑凡道: 「我还是不那么相信。」 「当然是有法子去尝试减缓它的堕落,比如,继续不断地向外寻找新的对手,可那时候,战争就不再是收益,而是一种负担了。 这就是盲目自信于武力的后遗症,和用秘法催动潜能一样,短暂的强大与膨胀之后,很快就会陷入虚弱。 这天下,你爹我打了一半,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想,你爹我都不希望它又马上分崩离析。 除非儿子你在接下来的这些年,不断取得耀眼的成绩,在光环上,和你爹我持平,否则,就算这个位子给你,你也很难去对这个局面动刀子。 别看他们一个个地向你跪伏下来,热诚地喊你世子殿下千岁; 其实,一半是看在你爹我的面子上,另一半,则看在你是我儿子,你继位后,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孙,也能继续过上标户日子的面子上。 所以,你爹我不得不提前开始考虑,在恰当的时候,最好提前一点,把该改的东西,给改一下,这样,你的担子就能小很多,这个天下的局面,也能尽可能地维繫久远一些。」 说完这些, 郑凡重新端起茶杯; 边上的赵元年则起身,很恭敬地拜服下来。 「其实,我对世子的这个位置,并没有特别大的兴趣。」郑霖说道。 「你有家人,需要保护,你就需要它。 其实你也不用有太大的压力,也不要觉得它是一种负担,就当这是人生体验的一部分,毕竟,江湖走久了,也会腻,野人当长了,也会枯燥。 最好什么都尝试过,也都真正品味过,这样的人生才圆满。 我倒是希望你这辈子能快快乐乐的, 但换句话来说,这世上哪里有绝对的快乐。 就比如, 你有一天做到了江湖第一,天下第一的强者; 可一个废物点心般的傢伙,却不和你打架,反而喊来了数千铁骑来围殴你, 你气不气?」 郑霖看着自家老爹,这话怎么都觉得自家老爹在含沙射影他自己。 「你问问那些死在你爹手里的那些强者,他们气不气。 再问问那位造剑师傅,被我一句话喊来到我身边站岗,他气不气?」 …… 「说你了。」 「我不气。」造剑师说道。 剑圣笑道:「我不信。」 「遇见我徒弟了,我高兴。」 「脸呢?」 「这就和造剑一样,有追求才有意思,再说了,我知道这位小爷眼高于顶,嗯,他也确实是有眼高于顶的资格; 可越是这样,我就越有想攀登的冲动。」 听到这话,剑圣不禁摇摇头。 他不相信造剑师能成功,因为造剑师不是郑凡。 剑圣清楚自家徒弟到底有多心高气傲,也就只有郑凡,仗着亲爹的身份,再加上姓郑的最擅长的那一手拿捏人心的本事,才能把这只幼鹰给驯服住。 瞧, 眼下这不已经开始有成效了? …… 正在对儿子进行屁于爱的王爷, 被一声通禀打断。 下面人传报,吴襄的儿子吴勤求见。 郑凡一直没见吴襄,这是要故意敲打他,但他却把他儿子留在了静海城,每天都要求见一次,虽然都是被拒绝。 这孩子也就十五岁,但派头很足,赏花楼的那个上次郑凡见过的那个花魁,就被他赎身买了下来。 原本想要拿她当礼物送郑凡的,被郑凡瞧见礼单后,派人直接给他轰了出去。 听到他来了, 郑霖脸上露出了一抹不屑的笑意。 这吴勤每次求见都极为殷勤,大门口跪一下,进门后跪一下,进偏厅等候时,再跪一下。 虽然每次都没见到人,但他每次都是三跪而入。 「我觉得爹你可以给他赐名,干脆叫个吴三跪。」 郑凡瞥了一眼自家儿子, 道: 「这名字不好,爹是在敲打他吴家,愿意敲打,就含有留用的意思,你没必要给人往死里作践。」 第1422页 郑凡朝着自家儿子前倾了一下身子, 叮嘱道: 「儿子,记住,你可以去作践一个人,但你得做好准备,作践他后,把他给杀了; 要是办不到或者暂时不能办,就没必要去作践。」 郑霖听到这话,看了看自家老爹,倒是罕见地微微点头。 他自然不清楚的是,他爹之所以反感这个名字,原因是和他爹以前的王号犯沖。 刘大虎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一张捲轴: 「王爷,最新的军图绘制好了。」 摄政王的帅帐里,设有类似参谋部的组织,基本由锦衣亲卫中选人担任,这些人,日后都是能外放出去当将领的。 军图是军事情报的总结与更新,王爷打仗向来很重视它。 「来,摊开看看。」 「喏。」 刘大虎将军图摊开,这张军图里包括着楚国西南部,干国江南的东南部,再顺着干江,一路向上京延伸。 并不全面,但却适合眼下的战场格局。 赵元年看到这张图,很是兴奋,因为通盐城与明苏城,以及其周边的附属城镇位置上,已经标註上了蓝色的印记。 干国疆域属红,燕人疆域底色属黑,这蓝色,则代表着他这个官家以及这个新朝的地盘。 变大了,变大了…… 赵元年真的很喜欢这个涂格子的游戏, 他希望能再大一些,最好,能将江南画个三成,多了,他也不敢要了。 军图上还在各个位置做了标志,比如年尧部就驻守在静海南部的明苏城,谢氏驻扎在静海北部的通盐城; 原本的那三镇加上静海城所在,则由晋东军驻守。 同时,军图干江位置上,还标註了船队,吴家的船队。 「元年,你去那儿再要一份拓本,传令下去,以后这军图,孤这儿有一份,官家这边,也得有一份。」 「喏。」刘大虎应下了。 低情商,你可以迴避了; 高情商,我有的,官家也得有。 「多谢王爷。」 赵元年拜谢后,带着赵公公走了出去。 刘大虎端起茶壶,帮郑凡续茶水; 王爷则指着军图,对自家儿子道: 「其实前阵子,爹心里冒起过一个想法,爹心里,是有些急切了,想把这场战事的进程,给拉得再快一些。 就比如,借着吴家船队之利,亲自率本部兵马,沿着干江再入汴河,去上京城,给他们再敲个钟。 因为爹笃定,无论自己在后方做出怎样的反应,你梁程干爹和苟叔叔他们,都能通过前线干军的反应做出预判,从而和你爹我达成默契联通。 而你, 则可以代替我,陪着赵元年,在这里守下这份地盘,阻止江南之地干人的反扑。」 听到这话,郑霖脸上当即露出了喜色。 行宫那一场,他已经很开心了,听自家爹这意思,这是打算让自己完全放开了玩儿? 虽说他留下来,是当一个稳定新朝人心的傀儡,可只要亲爹带着娘亲一走,赵元年,敢不听自己的话? 谁又能阻止他的潇洒? 「爹,我觉得这挺好。」郑霖如是回答。 郑凡却摇摇头, 道: 「还不到时候,眼下痛苦的,是干人。前有狼,后有虎。 上京知晓三边对于他们的意义,失去三边,不仅是边疆失守,我大燕铁骑能够直接挥师南下,干人连上京,也不可能守住,就算坚守下来了,上京也不可能再当国都了。 然而,咱们现在在江南立新朝廷,不用地盘多大,因为只要咱们把新朝廷立住了,时间越久,影响就越大,最终会导致上京在江南的统治出现土崩性的瓦解。 另一方面,咱们掐住了干江这一处,可以至少让三成以上江南所出,无法供应北上,失去了江南,甚至江南不稳出现破口,干国的北方,也就会供血不足。 上京那边,要想应对江南的这个局面,就必须得从北方抽调精锐回来; 可北方一旦精锐调动,燕军必然跟进,不会给他们从容的机会。 故而,理智告诉爹我,继续留在这里,安心地等,才是对大局最有利的选择。」 郑霖一下子泄了气。 郑凡瞧着自家儿子的神情变化,有些好笑,伸手指向军图,道: 「来来来,你且先看看这张军图的布置,于我军有何利处,慢慢来,我家儿子自幼堪比麒麟,你放心,爹不会拿你当小孩看的,爹也会尽可能地给你创造去锻鍊自己的机会,比如,让你天哥带你领一支兵马去夺一座县城?或者去剿灭一支盘踞的干军? 这都不是问题。」 郑霖努了努嘴,他有心想要继续保持高冷,但哪个男孩子能拒绝带兵打仗当将军的诱惑呢? 而且他爹这个人,有一点很让人讨厌,你敢和他犟,他就顺着你的犟走,非得让你低头说好听的他才心满意足。 在这一点上,娘亲就好多了。 娘亲从不要求你说好听和服软的话,她只是简单地把你肋骨打断。 郑霖起身,走到军图前,皱了皱眉, 道: 「爹,我想换个思路。」 「哦?」郑凡笑了笑,「当然可以。」 「如果爹你是干人,面对这种情况,该如何破局?」 第1423页 郑凡摇摇头,道:「爹也没办法破局,国势,军势之下,不是靠所谓军神赢个一两场就能掰回来的。」 「真的没办法了?」郑霖继续问道,「对了,可以给干人开个……三儿爹挂嘴边的口头禅,那个叫……开挂。」 「呵呵。」 郑凡手托腮,面露思索之色。 他很享受和儿子进行这类的互动,自然不可能不给儿子面子,哪怕,显得有些无稽。 良久, 郑凡指着军图开口道: 「除非干人没有把精锐开赴北边,但这不可能,干人的圣旨上,已经……」 说到这里, 郑凡忽然停住了。 郑霖有些好奇地看向自家老爹,发现老爹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转而站起身,在军图边蹲下。 这一刻,郑霖感受到了来自自家老爹身上所传来的威压,不再平和,不再慵懒。 郑霖不知道的是,当年他爹在初出茅庐时,也是这般看他田伯伯的。 「开挂的话, 就是干人未卜先知,提前做出了极为精准的战略判断,而且愿意,为此赌上一把。 姬老六可以下旨骂我玩儿,他干人,其实也可以嘛。 干人这些年,除了三边之外,所编练出的新军里,成气候成规模,且也曾在多年前参与过对你李富胜叔叔围剿战役的,也就那四支。 孟珙、钟天朗、韩老五、乐焕。 这四个干国将军以及其部下,是有能力,和我燕军摆开架势打一场的。 而这四位,一个本该在滁郡布防,另外三个,则该去东北角兰阳城一带布防,将北方的窟窿,完全堵死。 干人破局的唯一办法,就是这四支本该北上的野战精锐,没有北上……」 郑霖问道:「没北上的话,应该在哪里?」 郑凡伸手指了指, 「在我们南面,藏着?」 「藏得住么?」郑霖问道。 「这里毕竟是干地,干人的兵马在自家地盘上,可比在山沟沟里,还要好藏。」 刘大虎在此时开口道: 「王爷,属下觉得不可能,若是干人那四路精锐,就藏在江南之地,那就意味着干人对我军入江南,是有预判的。 那这三镇兵马,为何主动而出,结果被我军轻易击败后,又顺势取了其三镇城防? 那这明苏城、通盐城,为何会自己投降? 吴家……又为何会反叛干国站队于我们? 甚至, 最早最早的刘徽, 他也不应该选择开城门把静海城,拱手于咱们吶。 所以,属下觉得,这个推论,绝无可能。」 郑凡点点头, 同时抬起手; 刘大虎摸了摸兜,而后看向郑霖。 也不知怎么的,看着老爹这个模样,明明已经不用装扮亲卫的郑霖,还是默默地将铁盒取出,送到老爹指尖。 想用火摺子帮忙点时,老爹却挪开手,转而将烟在指尖盘着打转儿。 「大虎啊。」 「属下在。」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干人是故意的?」 「属下……」 郑凡的目光,继续盯着面前的军图: 「把城,一座座地先让给我们,让我们进来,让我们分兵驻守,我们的兵力,在此刻就被摊薄了。 林林总总,有驻军的,现在就超过六处。 我军最擅长的机动性,也将因此丧失;而干人,就能更从容地,从中进行分割。」 郑凡将指尖,放在了由年尧现在驻守的明苏城位置,转了好几圈; 随后, 又挪到了干江上,也就是吴家的船队所在: 「吴家,是否还能再反水一次,一旦四路干军,切入咱们这里。 吴家的船队,在干江上,就能把江两岸的我军,完成分割。」 「王爷……这……这也太……」 「召吴襄来见我,我要看看他现在,到底敢不敢下船。」 「喏,属下这就去。」 郑霖则开口道:「他儿子不就在这里么,他怎么会……」 郑凡看向自家儿子, 道: 「你真当天下所有父子,都与你我父子一样,父慈子孝么?」 「我哪有。」 「你刚出生时,我抱着你去见你爷爷,地下那个黑甲男对我咆哮,还在襁褓中的你,就会主动为了维护我,冲着那黑甲嘶吼。 咱们父子,明面上,可以随便闹腾; 但爹相信,你以前就算再瞧不起你爹我,也不会允许别人把你爹脑袋摘走。 可这世上,子弒父,父弃子的事儿,也并不稀罕。 尤其是那些大族高门子弟,女人多,孩子也多,连自己儿女可能都认不全,哪里会真的往心里去挂记? 当年先帝为了一个伐楚的理由,可是直接把一个皇子给献祭了的。」 郑霖主动把脸,凑到自家老爹面前, 此时, 他脸上居然带着笑意, 显得有些乐呵, 压低了声音道: 「爹,您是不是忽然觉得自己,这次玩儿脱了?」 王爷也把自己的脸,朝着儿子方向又凑了凑, 同样压低着声音, 同样地小声道: 「儿子,要不咱爷俩先跑路吧。」 第1424页 郑霖下意识地往后挪了几步, 和自己亲爹拉开了一些距离; 看着自己亲爹脸上那忽明忽暗的神情, 此时, 一向瞧不起自己父亲的他, 第一次发现, 自己竟然看不透了…… 第六十五章 一个大坑 「嘿哟!!!」 吴勤侧躺下来,大口喘着气。 旁边,前赏花楼花魁素素默默地起身,拿起旁边的面盆,将毛巾打湿后又侧了过来,帮其擦拭。 吴勤眉头微皱,一把将她推开,眼里只剩下厌烦,哪里有先前那半点温存。 「滚开,热。」 许是早就见得多了,素素也不恼,起身,穿起衣服,走到门口敲了敲门: 「取下冰来。」 很快,有僕人将冰块取来,素素将其抱起,放在了床边,也不担心融化的冰水会打湿床单,反正早就湿得不能再湿了。 吴勤侧过脸,看着在忙活的素素。 这么大一块冰,她能一个人轻易搬过来,哪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能做到的? 再说了,自己累得跟个死狗一样,她却能飘然而起,仿佛自己先前所做的一切只是一厢情愿的无用功……真是,气人! 怪不得自家那老爹最喜的是那曾当过游侠的姨娘,又怪不得,自家老爹最不喜的,也是那位姨娘。 在练武之人面前,你的一切资本,都会显得短小且无力。 哪里来得……半分快乐。 「饿了么?」花魁问道。 吴勤摇摇头,他不饿; 但他却一边摇头一边道:「要吃饭。」 「稍后就送来。」 吴勤自床边爬起,花魁则坐在梳妆檯前,整理自己的仪容。 「我这饭,是不是吃一顿就少一顿了?」 「刚得到消息,有锦衣亲卫被派出城去往船队方向了。」 「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 「在你进来脱我衣服前。」 「你为何不早点告知我!」 花魁将红纸放在唇边,咬了咬; 又拿起桌上那瓶产自晋东的香水,在身上抹了抹,道: 「现在告诉你一样,反正又不耽搁多久的事儿。」 「你这女人,平日里就这般接客的?」 花魁转过身,看着坐在床上的吴勤,脸上露出一抹讥讽之色, 道: 「如果我伺候的是那摄政王,我会比你想像中的还要千娇百媚。」 「我不信!」 「且不提那位王爷是那四品武夫,就说一想到身上的这个男人所经歷所搅动过的风云,就已然让人身心疲麻了。 这事儿, 你还小, 你不懂。」 吴勤气鼓鼓地站起身,伸手,抽出自己先前放在床边的剑。 花魁却丝毫不害怕,反而以一种挑衅的目光看着他。 其实,先前她口中虽然说的是那位摄政王,但心里想着的,却是那日率甲士进入赏花楼的银甲小将。 最终, 吴勤也没有向花魁出剑,他清楚,自己绝不是眼前女人的对手。 他丢下了剑, 坐在地上, 捂着脸, 哭了起来。 花魁没去安慰他,而是继续打理着自己的头髮。 一切收拾好,见吴勤还在那儿抽泣,不由笑骂道: 「虽然还年轻,但你这辈子,早就享用过普通人一辈子甚至是十辈子都很难企及的奢靡与享乐,有什么好看不开的。」 吴勤昂起头,喃喃道: 「我爹,不会丢下我的。」 「你对你爹来说,又算个什么东西?」 吴勤面露狰狞,狰狞后,又垂头丧气。 「好了好了。」 花魁打开窗户,向下看去, 「用不了多久,就该有人来拿你了。」 「我……可以逃么?」 「你以为,你能逃得出去?」 「你……你……」 「就算我不看管你,外头,也早就有锦衣亲卫盯着你了。」 吴勤一抿嘴唇, 从地上起身,来到花魁身后,伸手去抓她衣服: 「那就再……」 「啪!」 花魁一巴掌抽在吴勤脸上,吴勤嘴角被抽出鲜血,瘫坐在地。 「德性。」 花魁身子后靠在窗台边, 转过身时,才看见她嘴角位置,已然有鲜血开始溢出: 「老娘临死前,好不容易才给自己上好妆,可不能给你糟蹋了,真想的话,等老娘气绝后,随你折腾。 要是……你乐意的话。」 说完, 花魁就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多希望这大干的老少爷们儿,能硬气一把; 总让咱女人抵在前头, 丢死了那个人哟,呵呵。」 良久, 良久, 当吴勤再度走向她时,发现她已经没了生机。 吴勤将她抱起,安置在了床上,盖好被子。 随后, 他走到梳妆檯前,将那片还带着唇印的红纸拿捏在手中; 他张开嘴, 想要去舔一口, 却最终没有办法鼓起这个勇气。 门外,传来了倒地声。 紧接着,屋门被推开,一众锦衣亲卫闯入。 第1425页 吴勤将手中的红纸丢到了地上,耷拉着肩膀, 道: 「我要见王爷。」 「砰!」 一名锦衣校尉直接一记刀把捶在吴勤的脸上,将吴勤整个人砸翻。 「带走!」 …… 谢玉安与瞎子,分坐左右。 坐在上首的,不是王爷,而是世子。 下面,是还在流着鼻血的吴勤。 在捉拿吴勤之前,先一步得到的消息是,吴襄以身体突然风寒为由,拒绝了随传唤他的锦衣亲卫来静海城; 虽然没有直接杀使者送回首级这般粗暴决绝,可这态度,已经清晰无误了。 上位者召,甭管你是风寒还是命不久矣,你都得过来的。 这个理由,实在是过于搪塞。 最不好的一个预测,已经显露出了冰山一角。 籤押房内,瞎子摩挲着指尖的青铜扳指,罕见地没有揉捏橘子。 谢玉安则不停睁眼与闭眼,心里也在思量着什么。 对吴勤的审讯,王爷本人没有参与。 因为王爷已经预料到了,这个被丢在城内的儿子,早就被吴襄所抛弃了。 审讯一个没有用的弃子,又有什么意义? 但对于瞎子与谢玉安而言,眼下的他们面对这忽然滑坡的局面,一时间竟然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只能把这傢伙提上来先问问。 当然,也没审出来什么。 这位吴家公子哥,还是那位银甲卫花魁的告知,才知晓自己成了「弃品」。 在那之前,他一直认为自己深受亲爹重用,这才将如此重要的联络任务交给了自己,还很开心呢。 瞎子摆摆手, 亲卫进来,将吴勤给拖拽了下去。 「霖儿,主上呢?」瞎子问道,「就真的……不来了?」 郑霖抿了抿嘴唇, 道: 「他说,他没脸出来见你们。」 瞎子与谢玉安面面相觑,这是哪儿一出? 这个答覆,怎么都觉得有些让人无所适从; 无论本就是自家人的瞎子还是近期加入的谢玉安,他们都不会认为自家「主上」(王爷)会是一个自暴自弃的人。 而且,他身经百战,又不是没面对过所谓危局。 眼下局面,虽然正向最不可测以及最坏的方向在发展,可静海城好歹在手中,外头还没看见干军吶不是? 「王爷,是成竹在胸?」谢玉安问世子,同时,做出了一个手掌缓缓握拳的动作。 世子有些不耐烦道:「我不知道。」 郑霖是真的不知道,他就差直接说,他爹之前还问他,要不要一起跑路。 可以确定的是, 当时如果自己给出肯定的答覆, 接下来父子俩应该会讨论要不要带他老娘一起走,毕竟你老娘总是虐待你,你带不带她? 很夸张……很荒谬; 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 智珠在握,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不像。 真直接受到重大打击,觉得回天无力,想着赶紧开熘,也不是那个味儿。 故意在装神弄鬼? 可郑霖就算是以前再怎么瞧不上自家亲爹, 但他其实心里也清楚,自家这个亲爹无论如何如何废物,也绝不可能愚钝到这种程度,什么时候了,还故作神秘遮遮掩掩? 瞎子开口道:「既然主上让咱们先拿主意,那咱们就先议一议?兵事上,可有什么说法?」 很明显,这个问题问的是谢玉安。 虽然俩人都爱剥橘子,但术业有专攻,瞎子更擅后勤与治理,谢玉安这边,好歹统御过数十万大军。 谢玉安伸手揉了揉眉心, 道: 「所以王爷没出来,因为现在,根本就没办法去做什么布置。 以尽可能坏的可能作为前提推演接下来的事, 最快的话,可能太阳下山时,咱们就能收到第一封军报,比如在哪里哪里发现了某支干军。 时间太短了,短到吴襄敢直接不下船。 所以,我们现在甚至都无法布置,调兵么? 一是来不及,二就算是来得及,该如何去调? 退出静海城,绕开他吴家船队,渡江寻三镇去? 亦或者,快马加鞭传令,让三镇的陈仙霸、靖南王世子以及那位郑都尉,即刻捨弃三镇,率部驰援本部所在的静海城? 南北向, 是让南面的年尧退出明苏城,率部策应到静海边,还是让我爹他把谢家军拉扯过来做侧翼? 坏的情况在于,我们知道干人,很可能来,大概率,已经在了。 更坏的情况在于,我们只知道干人已经在了,却并不清楚他们的具体部署。 他们的主力,是在江西还是江东? 他们把主战场,把分割圈,设在哪里? 我们来回东西渡江,很容易被干人直接一个收网,到时候,就是新一轮望江之战的翻版; 而南北方向,这两座城,本就是南北屏障所在,拱卫静海; 是撤南的还是撤北呢? 干人费尽心思地落下这一盘大棋,明苏城和通盐城若真是干人故意腾出来的,没道理干人不会提前预判咱们可能的动作。」 郑霖开口道:「所以,依你的意思,就是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做?明知道干人即将下手,却在这里,安心坐等?」 第1426页 「回世子殿下的话,因为有些时候,真的是多做就会多错。 至少目前来看,我军虽然各部分散,但至少都是据城而守,军需暂时也能就地索取。 虽然一定程度上,放弃了燕军最为犀利的野战之力以及机动能力…… 但这次王爷所率的本部晋东铁骑,只有五万。 五万铁骑和十万铁骑,亦或者二十万铁骑,分别是不同的概念。 如今之际, 我觉得, 静观其变,才是最好的选择。」 郑霖目光微沉; 瞎子点点头,道:「只好如此了,先静候消息吧。」 谢玉安道:「怕是王爷,也是这般想的。」 随后,谢玉安起身,先向郑霖行礼,随即看向瞎子: 「请北先生重新清点城中粮秣以及一切军需。」 「好。」 谢玉安又道:「我将去巡视城防。」 紧接着,谢玉安又面向郑霖: 「请世子殿下奏请王爷派出锦衣亲卫,再将城内肃清一遍,城内,必然是有干人内应的。 静海,是王旗所在之地,除非接下来的军报中有更大的变化,否则,以王旗之尊,矗立在静海,四周各部兵马在面对干人的攻势和行动时,就能做到有主心骨当依託,仗,不说好打,但至少能打得更有章法些。」 说完这些,谢玉安告辞离开,将籤押房留给了世子与北先生。 「干爹,谢玉安,靠得住么?」郑霖问道。 瞎子不置可否, 转而道: 「我宁愿先前说这番话的,是你爹。」 说完这句, 瞎子自己笑了起来, 「哎哟,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居然也已经习惯了在帅帐里,听你爹发话了,你爹说完话后,我非但不忐忑,还觉得很踏实。」 「干爹,我现在真想去后院把他拉出来打一顿。」 「你娘在后院陪着他呢。」 「……」郑霖。 「莫说这些气话,我教你的养气功夫呢,在这方面,你可比你爹,差远了。」 「他是装的。」郑霖很笃定道。 「谁又是天生的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呢? 任何人做任何事,不都是从模仿和装样子起手么? 能装得久,能一直装下去的话,装不装,已经没区别了。」 瞎子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子严厉。 七魔王里,除了亲娘喜欢教训他,郑霖最怕的,就属瞎子了。 瞎子的偏执一面,在天天面前,一直是有保留的,且天天小时候那会儿,王府还不是王府呢,地盘基业,也没现在这般大,瞎子的执念,也没那般深刻。 郑霖不同,嗯,最重要的是,瞎子清楚这崽子,无论是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都很扛揍,自然就不会客气与遮掩。 「干爹,吴襄反了……」 「吴家根本就不算完全归附,也就谈不上反了。」 「那南面的年尧呢?那北面的谢渚阳呢?前不久,不还在打仗撕咬么?他们,算归附了么?」 「你在怀疑,会反水的,不仅仅是一个吴家?」 「是。」 瞎子点点头,又问道:「你觉得,这两家之中,要是有人反,会是哪家?」 郑霖思索片刻, 回答道: 「年……尧。」 「可你先前问的,是谢玉安,是否可靠。」 「因为他还值得问一下。」 「呵呵。」 瞎子笑了,「为何是年尧?」 郑霖很难回答,因为他记得自己亲爹对着军图时,手指,曾在年尧驻扎的明苏城,停留了许久。 但他总不能以这个作为理由来回答瞎子这个问题吧? 太丢人了。 瞎子又道:「要知道,年尧的妻子儿女甚至是孙子孙女,可都在燕京城呢。」 郑霖回答道: 「这天下,并非所有人家,都是父慈子孝。」 瞎子微微颔首,道:「的确。」 随即, 瞎子面露和煦的神色,很是欣慰道: 「你比我想像中进步得还要快。」 郑霖面容平静,宛若宠辱不惊; 「年尧的家眷,在燕京城;谢玉安,先前在帅帐,现在在咱们眼前,他爹,则驻守通盐城。 年尧是个狠人,他的事儿,有时候可能还真说不准; 但谢渚阳那边,应该是稳妥的,他这个儿子,这匹谢家千里驹,是谢氏的希望与未来。 最重要的是, 谢渚阳和谢玉安,和你们父子,有相似的味道。」 …… 「主上,妾身今日看见瞎子他们,一个个的都神情凝重呢。」 「嗯。」 郑凡坐在椅子上,享受着四娘对自己头部的按摩。 「主上,局面,真的会崩坏成那个样子么?」 「兴许今晚,第一封军报就会送来了,接下来的几天,四处的军情,足以盖面。」 「形势,想来会很危急呢。」 「在外的形势,再危急,也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现在, 我担心的是南面。」 「明苏城?」 「对。」 「主上不放心年尧?若年尧这样了还反覆……那妾身还真觉得他的确是个人物呢。」 第1427页 「咱没必要把一个人贬得太低,同样,也不要把一个人抬得太高。 相较于年尧, 我更担心我那位大舅哥的那颗……躁动的心。」 说到这里,郑凡下意识地扫了一眼放在自己面前茶几上的红色石头。 「一个……可能精神分裂的皇帝。」 四娘轻轻搂住郑凡的脖子,用自己的脸,轻轻地在郑凡脸上蹭了蹭, 小声问道: 「这一切,怕是都在主上预料之中吧。」 郑凡笑了, 笑完后, 又长嘆一口气, 道: 「这就是我让咱家那臭小子去替我开会的原因,哎哟,我也愁啊; 我刚不是才说了么,不要把一个人,抬得太高。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能算无遗策,哪里能次次算无遗策? 之前一次次运气好一直打胜仗罢了, 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身? 所以啊, 我就怕我往那儿一坐,得,都觉得我早就预料到了一切,智珠在握,结果一个个地都无比自信起来,等着我的绝地反击。 可我也得有啊。」 「那主上您这次是……」 「这次啊, 我是真的中计了呀, 呵呵。」 第六十六章 诸葛郑凡 明苏城; 原知府府邸; 现如今,是年尧的将军府。 而此时, 年尧手里捧着一个香瓜,寻思来寻思去,最终目光定格在了门槛上。 低头看看瓜,再看看门槛; 年尧深吸一口气,走过去,但当其想坐下来时,身子又开始微微的颤抖; 他是被阉了,但不至于残废到连一个下蹲动作都做不起的地步。 要知道,燕国皇帝每次召见他时,魏忠河可都是寸步不离皇帝身边的。 他是怕, 他想坐下去,可又怕坐下去。 年尧又站直了身子,再次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眼里的情绪所化给「咽」了回去。 当年的他, 可是很喜欢坐门槛上吃东西的。 年尧的鼻子动了动,用手背,擦了擦,第三次深吸气,最后,闭上眼, 坐了下来! 唿……唿……唿…… 年尧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动静,那般清晰,也那般强烈。 他缓缓地睁开眼, 依稀间, 眼前的视线似乎开始模煳; 他看见在自己面前,同样坐着近百个身着楚军制式甲冑的将领,人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瓜坐在那儿,学着自己,拿勺子在挖着吃。 他们都是一群骄兵悍将,其中不少还出身大贵族,但在自己这个奴才出身的人面前,却温顺如鹌鹑。 忽然间, 眼前的虚幻消失了。 年尧低下头, 看见自己的双腿,是併拢着的。 记忆之中,他曾经最喜欢的,就是坐在门槛上,叉着大腿,大马金刀地坐着用饭。 他开始尝试把两腿缓缓分开, 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害羞情绪,正在不停地袭扰着他。 年尧将手里的瓜放在地上,双拳攥紧,继续尝试分开大腿。 可这腿,只是在不停地颤抖,却没办法张开。 年尧挥舞着拳头, 双拳砸在身侧门槛上, 此时, 他很想放声大喊,就是喊……兴许只有这样,才能将其心中对自己的愤怒,对眼下的愤怒,对过去的愤怒给释放出来。 可嘴巴张大后, 声音, 却又喊不出来。 最后只能咬着自己的臂膀,发出「呜呜」的声响。 「嘶……」 瓜,还没吃,可身上,却被汗水打湿了一片。 他累了, 他放弃了, 他把屁股从门槛上挪了下来,盘膝坐下。 他不再去看身后的门槛,仿佛那道门槛压根就不存在。 身边的瓜,他又捡了起来,掰开,送到嘴边,开始啃食,汁水不停地飞溅,他却依旧越吃越快。 半个瓜吃完,他才停下,懒得去擦拭自己脸上和身上,将剩下的半个瓜又放在了地上,双手撑于后,就这么坐着。 物是人非, 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自己,早就不再是曾经的自己,不是那个能够与田无镜对弈的楚国大将军了。 年尧有些颓然地低着头。 就在这时, 外面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以及甲冑摩擦的声响; 年尧抬起头,目光再度变得深邃,整个人的气息,也恢復到了之前率军行进时的威严,仿佛先前的一切行为,都和他无关。 很快, 几个军中将领领着一队士卒沖了进来。 「年尧接旨!」 年尧想要起身, 但对面并未想要完整地走好这个流程,而是直接念出了旨意: 「……着削去年尧将军位,看押待审,禁军事宜,由昭翰暂代。」 这是直接下了自己兵权了。 年尧脸上倒是看不出多少吃惊的表情,甚至,没有过多其他的情绪,因为他的情绪,刚刚被身后的那道门槛给消耗一空。 士卒近身,准备押解。 年尧看了看对面, 第1428页 问道: 「昭翰人呢?让他来见我!」 原本,昭翰是楚国那边预定的这次入干皇族禁军统帅人选,可因为燕国摄政王的意思,被强行改成了年尧。 昭翰本人从外头走了进来,他现在似乎一直在故意迴避。 对于他而言,在军中夺走年尧的军权,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而他,又不是很愿意在这种情况背景下,去见到年尧。 但人家喊了自己,他必然得走出来。 「这真是陛下的旨意?」年尧问道。 「如假包换。」昭翰回答道。 「呵。」 年尧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昭翰抬起手,制止了准备押解年尧走的士卒,转而重新吩咐道: 「就请大将军,在这里歇息吧。」 顿了顿, 昭翰的目光在地上那半个瓜上扫过, 道: 「既然大将军爱吃瓜,那就给大将军多备点瓜。」 「不必麻烦了。」 原本押解自己的士卒已经松开了手,年尧得以弯下腰,将地上剩下的半个瓜重新捡起, 道: 「够了,够了,甭管什么东西,初尝个新鲜也就足矣,吃多了,就腻了。」 「请大将军在此好好歇息,军中事务,不劳您挂念。」 昭翰说完,转身往外走。 年尧忽然高喊道: 「昭翰啊。」 昭翰停下脚步。 「你这么做,你家里人,知道么?」 楚国如今颓势清晰,各家贵族,先前就被楚皇打压,离心离德,眼下,自然开始主动地抱燕人的大腿,以希望能够度过以后的风浪; 独孤氏、谢氏,都是如此。 昭氏如果不蠢,也应该如此才是。 「翰,只忠于陛下。」 「呵呵呵,哈哈哈哈。」 年尧大笑起来, 问道: 「有那么一股子锐气,可惜啊,你生晚了,你要是能早个十年出头,说不得我大楚,也能出一个田无镜呢。 我最后再问你一句, 昭翰, 你怕么? 你刚在他手上败下去一次,现在又要再面对他,你还剩下,几分武勇啊?」 「为了大楚,翰,无所畏惧。」 「嗯。」 年尧点点头, 转身,准备进屋。 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这间屋子,会被严格的封闭和看守住; 当脚迈过门槛时, 年尧手举着半个瓜, 喊道: 「你他娘的要是说你怕了,那我还敬你是条汉子。」 「吱呀……」 门,被关上了。 一队士卒,将这屋子包围住。 昭翰一挥手,剩余的将领追随着他离开了这里。 而年尧,其实一直站在门后头,没有走动。 他又咬了一口手中的瓜, 自言自语道: 「在这里以瓜代酒,祝我大楚,扳回这关键一局,逆天改国运!」 紧接着, 年尧又咬了一口, 边咀嚼边道: 「奴才在这儿以瓜代酒,祝摄政王爷,逢凶化吉呀,大燕万年。」 …… 郢都, 皇宫, 内殿; 皇帝一个人,坐在大殿中央,屏退了所有。 「那道旨意,是你下的?」 皇帝的头,侧了侧,露出了笑意, 道: 「是啊,是我下的。」 「你会害死我大楚的。」 「那又如何?圣旨是我下的不假,但……我下旨时,你不也在『旁边』看着么? 你为何又不阻止我呢? 你要说你那时……不清醒? 呵呵呵; 其实, 你清醒过来后,想追回圣旨或者再补一道圣旨,也是可以的啊。 什么口口声声的为了大楚, 什么心心念念的江山社稷, 呸, 你楚国一代代皇帝,甭管治政如何,这不要脸的劲儿啊,可真是一脉相承。 别扯什么大楚了, 其实就是你自个儿, 输不起!」 皇帝没有否认,而是道: 「是他郑凡,太目中无人了,也太……心急了。」 「哎哟呵呵,怕人家沉稳的,是你,怪人家心急的,也是你,横竖,你都有话说,反正你想做什么,都能找到道理与理由。 这人吶,就是比兽类多了这么一条。 这虚伪的劲儿,百兽可学不来。」 皇帝抬起手,开始缓慢掐印,准备将其封印下去。 「不过,我倒是希望你的楚国,能復兴下来,这十年来,我明显察觉到,这大楚,真心信火凤的人,越来越少了。 这楚人,已经快要忘了他们的图腾了,说不得再过些年,人们会相传,当年初代楚侯不是驾驭着火凤入的楚地,而是……骑着貔貅,不,是貔兽。 你是皇帝,这是你的失责。」 「那你呢?」皇帝反问道,「你又一直在做什么。」 「我啊? 你想要我能干什么, 我不过就是一头大一点儿且还会飞的畜生罢了。 虽说这次干国不知多少鍊气士聚集起来,赐福的同时,还隔绝了所谓的天机。 第1429页 唉,这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楚人的祖先,是最喜战前占卜祈求老天保佑的,可这个规矩,现在连楚人自己也不那么当一回事儿了,反倒是干人,他们用得这般夸张且自信。」 「你今天的话,已经够多的了。」 楚皇掌心拍在自己胸口位置,其身体一颤,目光恢復平静。 …… 静海城; 外头的军报,一道道传回。 先是韩老五的兵马,出现在了静海城的南面,而明苏城,却基本没能起到阻滞的作用,甚至连一道烽火,都没升起。 通盐城的谢渚阳派人来报,其城外,出现了干军乐焕部; 翌日清晨,静海城西面,出现了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时下将领喜以帅旗做一支军队成分的区分,而这支自西面挺进而来的大军,则是孟珙的中军。 这三路兵马,规模都比预料中,要大很多,因为原本江南的驻军,畏燕人如虎,不敢自己上,但当自家精锐出现后,他们开始纷纷投靠聚集,场面,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钟天朗麾下,有干国最大的一支骑兵军团,嗯,此刻不出意外的话,他这一路,应该在江东边,负责隔断仙霸、天天和郑蛮那三路驻扎在三镇的兵马回援。」 王爷看着军图上根据军报新标註的讯息, 不由放声大笑道: 「唉,明明兵马是咱数倍之多,却依然走得小心翼翼如此谨慎,用最蠢最笨最稳妥的方式,来对付我。 啧啧, 老虞啊,瞧见没, 这干人, 可真是给咱面儿!」 刘大虎恭敬地站在旁边,提醒道:「王爷,北先生他们,还在前头等您拿主意呢。」 「嗯,孤已经准备好了。」 郑凡指了指放在自己身边茶几上的一堆锦囊, 道: 「派出亲卫,将这锦囊送予各路驻军将领手中。」 「是,王爷。不过,王爷,明苏城……」 「照送不误,吴家船队,也给我送。」 「是。」 刘大虎将锦囊全部捧起,心里估摸了一下数量,疑惑道: 「王爷,好像还是多了不少。」 「哦,多了啊,没事儿,给干国那几路大军,也都派人送一个锦囊过去,就当见面礼了。」 「是,属下明白。」 刘大虎抱着锦囊准备出去调遣人手往外传递,眼下静海城的南面与西面虽然都出现了干军,但干军毕竟还未完成对城池的合围,信骑进出目前还是很方便的。 但, 不一会儿, 刚走出去的刘大虎又捧着那一大堆锦囊回来了, 问道: 「王爷,这锦囊上没标註哪个给哪个的,属下……」 「你随便发,里头都是空的。」 刘大虎愕然了一下, 但见自家王爷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刘大虎心里瞬间就踏实了下来,王爷就是王爷,一切,都必然在王爷的掌握之中。 坐在旁边原本陪着郑凡喝茶的剑圣,看着自家傻儿子终于出去了,问道: 「空锦囊,是个什么意思?方便说么?」 如果是什么军事机密的话,剑圣可以不用知道。 郑凡摇摇头,笑道: 「还真不好说。」 「那就不说了吧,没事。」 「哎哎哎。」郑凡伸手扯了扯剑圣的衣袖。 剑圣有些狐疑地看向郑凡; 「是真不好说。」 剑圣道:「我知道,我知道,不用与我解释这么多,就像是戏台上演的,提前说出来,就不灵了,对吧?」 「呵,呵呵呵。」 郑凡笑得近乎弯下了腰, 不住摆手道: 「不不不,不是那个意思,送空锦囊,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会儿应该给各路兵马下达什么军令,眼下局面,干人既然以最笨的方式来针对分割于我,战场已经被固定,兵牌已经双明了,鬼神之策,眼下也毫无用处。」 「那为何还要送?岂不是多此一举么?」剑圣问道。 「不一样,不一样。」 「哪个不一样法?」 王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道: 「万一有奇蹟发生了呢? 这样, 我之后才好圆嘛。」 第六十七章 军令如山! 站在高处,风就大些。 谢玉安伸手,压住自己两鬓的长髮,再顺手将它们打了个圈,盖在了帽子下。 回头看,跟在他身后的造剑师头髮微扬,却不见散乱。 谢玉安笑着道: 「您就不累得慌。」 显然,控制头髮不乱,得费点儿气血,造剑师捨得。 造剑师不以为意,甚至用一种略显挑衅的目光扫了一眼谢玉安。 「之前在路上时,得知一个消息; 说是朝廷礼部的一个礼部官儿,向陛下建言修改我大楚髮式,他说燕人之所以打仗厉害,是因为燕人不会留这两段长发。」 燕人其实也是有自己髮式的,只不过相较于传统夏人髮式上,做了削减; 这种削减,不仅仅在髮式上,也体现在其他的方方面面。 而晋东这边,流行的则是……板寸。 在摄政王的要求甚至是以身作则下,军中士卒定期修剪头髮,板寸几乎成了常态。 第1430页 因为军队作战时,头髮长会有各种各样的不便不说,还容易引起卫生问题。 不过,因为晋东慕军风气极为严重,所以军队里流行的东西,马上就会被周围纷纷效仿。 现在,就是晋东的小孩儿,也习惯去找剃头师傅理板寸了。 也是因为晋东军民以流民和外来户居多,其中还有很多蛮人和野人,所以,在髮式方面,并没有什么牴触情绪。 再者,这些年来晋东王府基本是对抗楚国的主力,渐渐的,在楚人印象中,燕人,燕军,基本都是这种髮式。 「真是笑话,有关系么?」造剑师笑道,「就因为仗打不过,国力拼不过,连头髮,也成了错?」 谢玉安笑了。 造剑师有些疑惑地问道:「为何发笑?」 「我笑您也一样。」 「哦?」 「我大楚,留这髮式的,不是官宦人家就是贵族出身,就是民间,哪里有这般多的讲究,军中,更不时兴这个的。」 「哦,我这还真没注意。」 顿了顿, 造剑师发出一声苦笑, 道: 「所以我还真一样。」 你笑人家时,你自己,其实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 造剑师转身,面向城垛子,有些伤感道: 「有件事,我不得不承认,那就是这些年来,我忙也忙过,奔走也奔走过,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正逐渐活成虞化平的样子。」 忙来忙去,忙得大楚,国将不国了,不就和当年虞化平一样么? 「人力有穷时。」 谢玉安侧过身子,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名义上是为了保护其安全的锦衣亲卫。 「我当初看熊廷山的断臂时,才晓得,所谓的高手,在战场上的效用,被进一步地拉低了。」 熊廷山是三品武夫,但在军阵之中,却很快陷入了危局,不得已断臂求生。 放在以往,巅峰武夫固然比不过军队,但至少还能硬顶一阵子的。 可唯独这晋东,却创造出了极为精细地专门对付绝顶高手的方法,你敢下来,你敢进来,那就让你……死。 造剑师听到这话,道:「也就是在军中才能这般,江湖上,是不可能的。」 任何一个江湖门派,它再大,也不可能凑出这般多的训练有素且装备精良同时还要配合默契的死士。 「对了,说真的……」造剑师伸手拍了一下墙垛子,「我送你出城?」 「会被射成马蜂窝的。」谢玉安说道。 城墙上守备森严,不远处还站着一群锦衣亲卫。 「到底还能有些机会。」造剑师说道。 「我不信你会为了我,牺牲掉自己。」谢玉安直言不讳。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可我,也不想试。」 「这样看来,年尧反而才是真的大楚忠良了。」 谢玉安摇摇头:「搁在以前还是大将军的年尧,皇族禁军拉出去,怕是真可以做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现在嘛……就难说了。」 谢玉安伸手进口袋,习惯性地摸了摸,却没摸到橘子,这才记起来,自己很早就不在往自己兜里揣橘子,他已经有些怕了。 「所以,你爹和年尧,你谢家军和禁军,是不一样的。」造剑师说道。 「我爹就我这个独子,只要我在静海一天,北面通盐城内的谢家军,就不会调转戈矛。」 「所以……」 造剑师目光微凝, 「如果你不在了,你父亲,会不会继续为这大楚,效忠呢?」 谢玉安歪了歪脑袋, 看着造剑师, 笑道: 「您有很多次可以求死的机会,您都没死,相较而言,您确实比当初干国的百里剑要好很多,但也就是和他比好一些; 四大剑客里, 李良申若是死战,他是真愿意死战的。 虞化平当年在雪海关前,也是证明过自己。 您呢? 家国,您一直看似背在身上, 可您倒是为他去死啊?」 造剑师指尖,轻轻敲击着自己的剑匣。 谢玉安不再看他,干脆侧过身去,深吸一口气, 道: 「我爹也是一样,古越城前一战,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我爹这辈子,确切地说,我谢氏,一直以来都在想着造反,取熊氏而代之。 我谢氏扎根于楚南,不为贵族所接受上百年。 人姬家是如何对待老李家的,而大楚,又是如何对待我谢氏的? 谢氏本就不欠熊氏不欠大楚什么,该做的,早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 我要是没了, 呵呵, 我爹好歹是个柱国, 就算用一颗猪脑子都能想明白他摄政王在此时根本就没理由杀我,他会想不出来? 我没了, 好, 我爹立马将率领麾下,为他摄政王死战,彻底为燕人前驱,不惜将整个谢氏,将小半个楚南,全都献给燕人,只为帮他这个儿子报仇。 你当为何陛下要拉拢我谢氏? 因为我谢氏,是真敢反,也敢和他破罐子破摔,可不是什么屈氏熊氏昭氏以及你独孤氏这般好煳弄的蠢物! 老子不爱晋风, 所以, 第1431页 老子眷恋的是大楚衣冠,而不是眷恋他熊老四!」 造剑师始终没有打开剑匣子。 风,依旧在吹,吹不动谢玉安的头髮了,而造剑师的头髮,也慢慢地落了下来,不再飞扬。 「你也这般觉得吧?」 谢玉安伸手,放在造剑师的肩膀上, 「是的吧?你也觉得,这摄政王,这次,怕还是输不了。以前没这种感觉,可这阵子在帅帐内相处了这么久,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 造剑师看向谢玉安,问道: 「还能赢?」 谢玉安耸了耸肩, 道: 「我不知道他该如何做才能赢,所以我就懒得去想了; 我只知道,他好像, 还没输过。」 …… 通盐城的城门被打开,几个谢家军骑士策马出城,奔向南边的静海城。 他们携带的,不是军情摺子,而是一颗人头,一颗凤巢内卫的人头,其人身上,还揣着圣旨。 谢渚阳站在城墙上,双手负于身后; 一路行军到这里,他虽然还在继续坐着轮椅,但已经可以坚持站立了。 「熊老四,你想得,可真美!」 谢渚阳沉着脸,对着夕阳,近乎低吼着; 「你一辈子,自诩像燕国的那位先帝,呵呵,我呸! 你是学了人家的隐忍,你也学了人家的手腕, 可你, 却偏偏没学会人家的胸襟!」 谢渚阳身后,站着一批将领,人数,比当初在古越城时,少了几乎一半。 谢家军的损失,在上一场燕楚大战中,实在是太大了。 「谢辉。」 「末将在!」 「城外的干人,估摸着还在等着咱协作呢,今夜,你领一部兵马去袭营。 不求什么战果, 就是告诉干人,少他娘地继续在老子面前乱蹦,给老子安安生生地把营盘扎起来。 这一路干军, 老子就要替那摄政王,帮忙钉在这里!」 「末将遵命!」 谢渚阳转过身,目光扫过这些将领; 他们不是家臣就是子侄,都是自家人。 「上一次,我带着你们和燕人打,那是为了尽大义本分! 本分,我们已经尽了,我谢家,已经对得起楚国对得起楚人,甚至,早对得起他熊氏了。 这一次, 我带着你们帮那摄政王打干人, 是为了给你们,谋一个好前程。 就算是日后他燕人真夺了这天下,真统了这诸夏,你,你,你,还有你们,也能早早地就有个去处。 不要觉得,上一场死在燕人手里的兄弟袍泽白死了; 不, 他们没有白死。 腆着脸主动跑过去投降,燕人只会把你当狗。 先有大义,再雪中送炭, 他娘的才能把你当个人! 干人这次本钱下得不小, 可老子就赌, 赌他姓郑的,还能赢!」 众将领命退去。 这时,一道黑影自谢渚阳身边浮现,递送上来一封家里来的信; 谢渚阳拆开这封信,看完。 「娘的,你不早点拿给老子。」 「主子先前不正在训话么?」 谢渚阳有些不满道: 「本来,说这话的底气,还能再大个三分的。 行, 留在家里的崽子,还算听话。」 「主子,少主身边的人,还是太少了,要不要奴才……」 谢渚阳摆摆手, 道: 「你说奇不奇怪, 给熊老四卖命的时候,这后背啊,一直凉飕飕的。 可你要下定决心,帮那姓郑的打仗时,嘿,反而安稳了。 那位,还是咱大楚皇帝呢, 可这位, 咱还前不久刚杀了个天昏地暗。 唉, 也没听说那姓郑的人到底有多慈祥啊,屠城杀俘的事儿,人也没少干吶。 先前在帅帐见他时,也接触了几次,那脾气,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但他娘的, 就是踏实。」 影子开口道:「所以当年田无镜把孩子交託给他呢。」 「是啊,屈培骆和那条雪原上来的狗,也在他身边。」 这时,有传信兵来到城下,被接引到了城内。 很快,一名士卒快步而来: 「家主,锦衣亲卫送来的摄政王锦囊。」 「哦?」 谢渚阳伸手接过锦囊,打开,还抖落了抖落,空无一物,也没纸条。 「主子,这是何意?」 谢渚阳「哈哈哈」大笑, 道: 「一切,尽在不言中嘛。」 …… 干江以东,一支干军大营立在这里,外围的哨骑,早就铺陈了开去。 整个大干,没有哪一支其他兵马,可以拥有这么高配比的骑兵,也没有哪一支兵马,能有这么多的骑兵! 自先官家时起, 大干最大的一支骑兵军团,就由钟天朗这位驸马爷所掌握。 兵谏之后,新官家登基,钟天朗有从龙之功,更是被继续委以重任。 眼下,钟天朗身边,有四万骑; 这是大干骑兵之精华,以干国之富饶,组建这支骑兵队伍,也是肉疼得紧。 第1432页 因为这不是以前干国传统意义上的所谓类似西军马队的队伍,而是完全按照燕军体制,甲冑兵器先不谈,就这战马,也不是干国的那种矮小马,也不是西南的土马,而是自北羌诸部重金购入,自己再花大价钱培育,同时,还要靠着走私商人从燕地、晋地进口而来的高等战马。 优质的良家子兵员, 严格充分的训练, 再加上在大干史上罕见的,实册率九成多的编制,也意味着最大份额的实饷; 这种军队,近一甲子来,干国可谓闻所未闻,要知道,就算是新编练的其他几支新军,普遍实册也就只有八成。 干人,实在是吃够了自家骑兵不行的痛苦了,所以在这方面,可谓痛定思痛。 眼下, 钟天朗的这支兵马, 所对应的正是其前方的三镇。 三镇之中,粗略估计,大概有两万以上的燕军。 真实情况也差不多,陈仙霸居中镇守,麾下有一万五千骑,其左右两镇,则是天天与郑蛮这个长大了的狼崽子,他们麾下各五千骑。 摄政王这次带着入干的,也就五万多晋东骑兵,一半,就分割在了这仨年轻人手里,足可见王爷对这三人的看重程度。 按常理说,以双方以往的战争经验来换算,站在燕军的角度,两万五对四万,明显的优势在我! 但钟天朗身边,不仅是这四万骑,还有两支陪属的江南地方军,分列其左右,拱卫中军,差不多有个五万人马。 这五万人马,战斗力是真的不行,很多是滥竽充数的存在,但就算是五万头猪占着营寨,也能对中军起到很好的战术唿应作用。 毕竟,其他各路新军,需要对在江西的燕军其他各部进行数量上的压制,不可能再抽调精锐给他钟天朗了。 吃了多少的饭,就得在关键时刻使出多少的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钟天朗刚刚巡完营,他已经在心里思量着,是否要改变战术,反正自己只需要起到一个阻隔作用,死守是阻隔,主动出击,也是阻隔。 他心里,其实是有些焦躁的,焦躁的原因在于,当年的他,可是和郑凡齐名的存在,甚至,他曾差一点儿,就杀了郑凡。 而如今,他得和郑凡的子侄对弈…… 不过,这些小小的情绪,并未影响到钟天朗的心神,他也不再是那个轻狂少将军了。 可是…… 当护卫将燕人使者送来的锦囊,放在他手中, 他打开,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后, 也还是忍不住抽刀, 噼开了面前的桌案: 「姓郑的当真欺人太甚,竟敢无视我至此!」 …… 几乎也就差半天功夫,三镇守将,也都收到了锦囊。 其实,锦衣亲卫再优秀,在各路兵马交织混杂的战场里传信,本就是很危险,出错率很高的事情; 而之所以一道道锦囊都送成功了, 主要还是因为锦囊实在是太多了,反正都是空的,而且大大的富余,刘大虎干脆每一个方面都派两拨不同的信使,这传递成功率,想不高都难。 当然,在此之前,因为干军的出现与布置,双方的各路兵马,其实已经互相知晓了各自的存在,而且,也都从自身的视角,察觉到了对方的布置与安排。 郑蛮接到空锦囊后, 在地上跪下, 朝着王爷所在的方面很是恭敬地连磕了三个响头。 身边有副将问郑蛮王爷的意思是, 郑蛮眼眶湿润地说道: 「义父的意思是,他不欠我什么,我也不欠他什么,义父现在正处于危局之中,静海城外头,必然有数量更多的干军正在围攻。 义父想让我,撤; 义父是一军主帅,自然不可能直接下达撤军保全的命令,这才用这种方式来暗示于我,空锦囊,就是说没有救他的必要了。」 郑蛮说完,目光扫过四周,可以清晰的发现,郑蛮身边的士卒,不少是蛮人面孔。 「王爷自幼养大于我,于我有养身之恩; 王爷对我蛮族,更是恩重如山,视为嫡系。 今王爷就算陷入九重地狱, 我等, 焉能退而不救! 再说面前根本就不是什么地狱,他干军,还不配当那鬼神一般的称谓。 我等,死,也要死在王爷身边! 传令下去,整军备战,我要带着你们冲破干军的阻隔,把王爷救出来! 再分别向另两家传信, 按照距离,他们应该比我更早收到王爷撤军的军令,结果现在却依旧毫无反应,呵呵,别真想顾全大局撤军了吧? 直娘贼, 直接问问他们, 在吃粪么!」 …… 「哈哈哈哈哈!!!!!」 陈仙霸在自己帅帐里,举着空锦囊,向周围将士大喊道: 「这是王爷信任我的能力,意思是,一切任我施为,让我用自己的想法来打仗来破局! 好, 既然王爷如此信重放权于我, 那这一次, 咱就好好表现表现,绝不能辜负王爷的期望。 干人, 不过是一帮土鸡瓦狗罢了! 另外两镇,想来他们应该已经收到王爷的军令,让他们完全听我军令调度了。」 第1433页 陈仙霸正陷入这空锦囊所带来的自我信心爆棚之中, 「嗯, 就给咱的世子和那头狼崽子传信, 就说……就说, 别慌,哥哥我在!」 …… 另一处军镇内; 正在对着空锦囊陷入沉思的天天, 收到了两封来自附近那两座军镇的来信; 天天先将手头的空锦囊放下, 取出其中第一封送达的,打开: 「别慌,哥哥我在!」 取出第二封,打开: 「在吃粪么!」 「……」天天。 第六十八章 乱成一锅粥 两个「哥哥」的传信,让本就有些发懵的天天,更懵了。 三镇虽然靠在一起,但也是有些距离,再者,附近干人哨骑开始变得活跃起来,导致双方信息的传递变得更为困难,效率也会更低。 所以, 这两个「哥哥」到底在干嘛, 在这般紧要的时刻,竟然特意传递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三镇烽火体系倒是还在,但那是拿来传递敌情用的,无法做什么细緻的交流。 造成这一现象的根本,其实在于陈仙霸与郑蛮他们,都自认为只有自己是收到了空锦囊,也自认为明晰了王爷的意思,同时本能地认为,其他人收到的不是空锦囊,而是很直白的命令。 其实,早在靖南王时期,就有一个大弊与大利结合共生的军事体制存在,那就是主帅者,以一种全方位操控的姿态去掌控整个战场的方方面面。 每日各部都必须向帅帐送摺子,大到后勤军需,小到士卒矛盾惩戒等等,都需要向帅帐汇报,以方面帅帐对整个大军有着更为深入的掌控; 弊端则在于,这无疑会使得下面各路兵马成为提线木偶,失去较多的自主能力。 而且,因为主帅的地位与威望实在过高,「震慑」力,自然也会越强,越是让下路各个军头子不敢越雷池一步。 故而,主帅英明神武的前提下,大军可以凝聚成一股绳,在整个战争棋盘上,从容落子,不用担心其他; 而一旦主帅素质水平不行,则很容易引起雪崩效应,到那时,连下面谁想力挽狂澜都成为奢望。 靖南王一直是用这种方式打仗的, 作为靖南王的关门弟子,郑凡出征,也是继承着这一套体系。 也没办法不继承,因为当年老田几乎就是手把手地让郑凡去实习操作过了,等到出师后,肯定用自己最顺手最熟悉的方式来应对局面; 最重要的是……前者,还没输过。 也因此, 当作为一军主帅一军灵魂人物的摄政王爷,以「空锦囊」的方式,自我掐断了对提线木偶线路的掌控时, 直接就引发了一系列的在次一级军事指挥上的……混乱。 楚军出征、干军出征、甚至是其他派系的燕军出征, 最先听的,自然是主帅,而当主帅军令不明晰或者其他意外因素搅入时,局部战场上相邻的兵马,很容易就能「论资排辈」选出局部战场上的新的「发号人」。 爵位。 军功。 地位。 家世。 派系, 等等,有太多可以制衡以及分出利害的要素,形成一个新的小集团。 甚至,作为他们的主帅,很多时候还得花心思去安抚自己手下的各个派系军头,以防止以下克上的局面发生。 老靖南军和现在的晋东军不存在以下克上的问题,哪怕派系也多,甚至民族成分更为复杂,可因为强人镇着,是真的没人敢跳刺。 要知道当年最「拥兵自重」,丝毫没有国家观念大局观念的郑凡,只要靖南王一道王令下来,也不得不把家底子拿出来供大军使用,就足以可见在这种军事集权的体制下,其他将领到底得多温顺。 故而, 出现的情况就是, 金术可是不可能越权指挥李成辉的; 他苟莫离当初在古越城前的战场上,要不是剑圣及时出现,差点被手下搞出一场兵变。 眼下这三镇的主将,虽然小时候曾一起长大过,但在军事层面上,并没有清晰的从属关系; 而且仨「出身成分」也不同, 天天是靖南王世子摄政王长子,按理说身份最尊贵,可他年纪最小; 陈仙霸是毫无疑问的草根崛起,但他功劳最大外加一身极具天赋的武夫修为,导致其脾气倨傲; 郑蛮则是义子,加入这个团体的资歷最早,毕竟他来时,天天还没出生呢,再者晋东在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喜欢吸纳蛮族进入,金术可的崛起,更是让郑蛮早早地就被预定好了王府下面派系的归属。 要是哥仨真的能坐在一起,商量一下,事儿差不离就成了,毕竟也没谁包藏祸心。 可问题在于哥仨现在分别在三镇里头驻守着,没办法抽空开个碰头会,在从属关系没有弄清楚理顺,甚至,郑蛮那边还认为另外俩要跑路的前提下, 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协同指挥作战的概念。 最重要的是, 可能是早就下了决断, 也可能是被那「空锦囊」给开了嘲讽, 总之, 钟天朗下达了进军的命令。 这是正确的战争选择,干人在战场上被动防御几乎成了习惯,可问题是自己麾下掌握着大干最大的也是最精锐的一支骑兵军团,难不成让骑兵下马挖战壕立营寨拿盾牌等着燕军来攻? 第1434页 最重要的是,燕军只要不傻,也不可能这会儿主动来攻吧? 所以, 左右两路江南地方军,开始以老头老太太的步伐向东步步为营的进发,而钟天朗,则亲领本部,一子当先,当头一枪给架上,直接攥住战场主动权。 也自此, 拉开了这场大会战下的干江以东局部战场诡异交锋的序幕。 …… 「钟天朗来了。」 陈仙霸站在城楼上,刚刚听完手下哨骑的回报。 一个打小就将王爷设立成自己这辈子偶像的人,怎可能不关注王爷的生平对手? 细数之下, 当年曾和自家王爷并列过四大将种的存在,蛮族小王子早没声息了,也不知道被靖南王给追到哪儿去了; 年尧被割了,现在成了自家的一条狗; 也就这位钟家少帅,一直还活蹦乱跳着。 对付你,哪里用得着我家王爷出手,你也配和我家王爷过招? 同样的是受这「空锦囊」的刺激,陈仙霸可谓变得极为自信心膨胀。 「干军来势汹汹,这主动地当头一枪,是想把咱仨都困在这三镇之内。 想锁死我们,还想着省力, 娘的, 到底有多瞧不上咱。 好啊, 咱就和你好好玩玩儿。」 「将军,您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跳出来,和他遛弯儿,他手下不是号称大干铁骑精锐么,那咱就教教他,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铁骑,什么才叫,真正的精锐!」 镇北军被拆卸、靖南军被分化, 现如今, 大燕第一铁骑,早就属于晋东了。 陈仙霸麾下,可是有万五的晋东铁骑,这是他最大的资本,哪怕在兵力对照属于劣势的情况下,他也依旧不慌。 恰恰相反,越是这种局面,他反而越兴奋。 他骨子里,就有这种迎难而上的情节在。 他不知道的是,郑凡曾和瞎子聊过,说总是让仙霸这小子打顺风仗,可别把原本的一个将星种子给用蔫吧了。 眼下,其实就是最好的局面。 兵无常势,后头往往加一句水无常形,将这本该是军事层面上的话术,引申到道德、生活方面,这其实是一种认知的降低,因为能通军事的人太少,而能谈道德的人,是个人都会。 陈仙霸丝毫不留恋身下的城墙,做出放弃的举动,也很直接。 「不用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整个江东,都是咱们纵横的战场。 留一处据点就好,咱们主力在外头时,我看他干人敢不敢放下心来攻城! 传令下去,我部准备撤出门海镇; 另外,分别传令给另外两镇, 叫天天继续驻守东海镇; 再命那条狼崽子, 跟着我一起先行往后撤,把战场,给他干人先腾出来。」 …… 「禽你娘的陈仙霸,你个忘恩负义吃粪的畜生!」 郑蛮将军令直接丢在脚下,用力连踩了好几下。 前来传令的传信兵见状,整个人也懵了。 好在,郑蛮还没没事儿找事儿到寻一个传信兵出气。 「给陈仙霸那个杂毛回话,要撤他自己撤去。 老子不想理会什么长远计, 老子也不想听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老子就晓得, 当年没有王爷,我活不到这么大! 要我对王爷见死不救,老子宁愿现在就自刎!」 事实上,作为都曾在帅帐下听命的诸人; 郑蛮的后续发展,其实是最差的。 陈仙霸不提了,看其麾下现在掌握的兵马数量就知道他现在的地位;刘大虎更是早早地成为王爷身边的第一机要; 眼瞅着,他郑蛮都已经被天天给追上来了…… 真不能怪别人,好歹他郑蛮也姓郑,但他的脾气,是制约他发展的主要因素。 一定层面上来讲,他更适合去荒漠当一个爱憎分明受人景仰追随的小狼王,而不是很适合在一个规矩森严的军事体系下成为一个顶尖的将领。 所以在很长时间里,陈仙霸在上谷郡前线和楚人面对面,他郑蛮则因为连犯了好几个错,一度被丢到晋东西部去抓山里作乱的野人以及缉拿走私商队。 「打烽火,我部要主动进攻! 他娘的, 老子要先冲破这干人军阵,再冲破江面上的吴家水匪,最后,哪怕这五千人马只剩下五百人五十人,甚至就算只剩下五个人,老子也要死在王爷身边!」 …… 钟天朗刚率本部大军,抵住门海镇时,就得知了前方情报,这三镇之中,兵力最大的一镇,竟然在自己刚到前,就主动撤离了。 眼下自己面前的,是一座空城。 自个儿这一枪,直接抵了个寂寞。 「不错,对面的燕人将领,倒是个会用兵的。」 这么短时间内的军事变化,钟天朗不相信这是姓郑的在指挥,只能是对面的将领自己做的决定。 自己本想着以最小的代价,缠住这三镇燕军,到时候不光自己完成了战略任务,甚至还能有机会抽调出一部分主力,输送向江西战场。 现在看来,自己的打算,很明显就要泡汤了。 第1435页 对面的燕军,分明提前判断出了自己的企图。 「好,你要与我遛,那我倒要看看,到底谁才是被遛的那条狗。 继续探报, 两边这两座军镇,我估计还得再撤出一个,只保留一个当钉子,另外两个,会先行后撤。」 「遵命!」 可出乎钟天朗意外的是, 自己这边刚下达好命令,自北侧就有传信兵送来紧急军报。 看到这一则军报, 钟天朗的眉毛,直接皱了起来。 安海镇燕军全部出城,非东撤,而是主动向西进军。 直接无视了自己这支实力雄厚的中军,主动奔着自己的左路军,也就是那支江南郡兵去了。 这就意味着,自己只需要在此刻分出一部分兵马去抄后,就能完成对那支燕军的包夹,从而整个吞掉它。 「燕人……是疯了么?」 这一违背军事常识的变化,让钟天朗一时有些失神,然后本能地开始思索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因为长久的战争经验和交手经歷,让他清晰地知道燕军的军事素质到底有多高,要知道自己面对的可不是燕国的其他派系兵马,而是刚刚打趴了楚国的晋东军。 那么自己, 现在到底应不应该从自己本部中抽调一部分出来向南折返,将那支明摆着送死的燕军先给吃掉? 大干驸马爷, 竟真的有些犹豫起来。 …… 「胡闹,混蛋,老子要亲自抽他鞭子!」 刚刚向东撤出的陈仙霸,收到了来自郑蛮的传信。 他收到速度,比钟天朗要快很多,因为钟天朗那边是发生后才得到的本方军报,而陈仙霸这里,则是郑蛮准备动手前派人给他回的信。 陈仙霸攥紧了拳头,将手中的这封信给撕了个粉碎。 信中,郑蛮对他极尽羞辱之词,大骂他陈仙霸是个懦夫,是个背信弃义之人; 最可恶的,这一手狗爬字体,真的是让人看一眼都觉得噁心! 「王爷将指挥权交予我,你竟敢不遵从于我,混帐!」 陈仙霸真正生气的点在于,在他的认知中,这三镇兵马,已经归他调度了,在晋东体系下,王令是不容侵犯的象徵,而郑蛮竟敢违背王令。 同时,在他看来,郑蛮违背王令的原因在于,不想在自己面前低头。 这畜生, 不知道以前是怎么被自己揍的么! 身为一军主将,陈仙霸真的没料到,在打仗时,竟然还要照顾和安抚麾下刺儿头的情绪,且这个刺儿头竟然炸得这般不可理喻! 但, 气归气, 身为「三军」主帅,虽然是他自认为的名义上的「三军」主帅,陈仙霸还是站在了一个统帅者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尽可能地将个人情绪刨除在外。 「传令,停止东撤,给我向西压,给我抵住干人的中军! 再马上派人给那条狼崽子传令,让他给我快点撤回来! 再传令东海镇,让天天先率军出来打扫战场,等那条狼崽子撤出来后,我部将向他靠拢做依託。」 这里的打扫战场,不是指的清理战利品,而是利用骑兵的便利,快速地清扫出一片安全区域,以方便自家兵马的安全进入。 陈仙霸决意先用自己的这支中军和干人的中军抵住, 给郑蛮以撤出的机会, 再之后,他们二军一起向天天所在的东海镇靠拢,由天天接应后,藉助东海镇这个据点,挣脱干军的撕咬,从而将整个战场格局,重新拉回他陈仙霸所预设的轨道中去。 因为他相信以自己的水平,只要各路兵马都归自己掌控,他有信心和对面的那位干国驸马爷好好玩几轮推手再寻找其破绽。 然而, 站在天天的立场上, 兄弟两军不断传来的军报, 让他简直无所适从。 首先,他是看到了安海镇的烽火信息,郑蛮部竟然主动进攻了。 然后,自己收到的来自陈仙霸那里的军报则是一会儿让自己固守本镇,一会儿又要自己出来打扫战场。 天天当即有一种, 那俩当哥哥的,都在秀,就自己一个当弟弟的全程发懵的感觉。 就跟自己小时候看着他俩打架一样,虽然每次都是郑蛮被仙霸按在地上揍,但郑蛮哥哥老是继续去招惹霸哥找揍,且乐此不疲。 这时候, 天天再度将自己手中的空锦囊拿出; 他是自家人,真正意义上的自己人,他很崇敬自己的父亲,但同时又和另外几个不一样,他对郑凡……其实没那么多的滤镜。 所以,最能在本质上,看清楚空锦囊用意的,可能就是他了。 天天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向东边, 但不可否认的是, 虽然没有滤镜,但那种普遍心态下认为自家父帅无所不能智珠在握的崇拜感,是不会影响丝毫的。 天天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新铁盒; 旧的那个,他传承给弟弟郑霖了。 这新的,是他特意让人仿造的,里头没放烟,因为爹不准他抽; 天天指尖摩挲着铁盒, 「我一直觉得,父帅的意思是,让我们自己……看着办。」 说完这话后, 天天又自己接话道: 第1436页 「反正最后,只会赢。 原来,两个哥哥是早就明白父帅的意思了,所以才玩得这么起劲。」 剎那间, 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所以, 既然是看着办……天天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说到底,他血脉深处所继承的,一直是那个男人的气息。 而那个男人在战场上, 最常做的抉择就是…… 天天深吸一口气, 将铁盒收回自己内甲夹层内, 下令道: 「传令,全军出击!」 第六十九章 青年一代的天赋! 入夜了, 营寨内的篝火,不时发出嘣脆的声响; 除了负责内外巡逻的士卒,其余干国军士,要么在休息要么在刷马,要么就是在磨刀。 能在大战前,做到心平气和有条不紊地做起战争准备,这已经是精兵该有的样子了。 至少,对于干军而言,真的是和十几年前的自己,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 而在帅帐内, 钟天朗面前,站着一众将领。 「钟帅,眼下不仅是安海镇的燕军出来了,连东海镇的燕军,也出来了。燕人这是要打算和咱们搏命了。」 「是啊,钟帅,咱们面前的燕军是晋东嫡系,是燕国那位摄政王一手带出来的,当下倒的确是忠心耿耿,明知前有虎,却依旧向虎行。」 钟天朗手指敲击着额头,身形微微后靠。 其实,乱拳打死老师傅的事,在其他行业,或许可能,但在军事对阵上,基本不会出现,虽然歷史上也有类似的举例,但很多时候,都是牵强附会。 老师傅当统帅,在面对匪夷所思的局面时,他完全可以选择什么都不做,就停在这里看你表演,亦或者,你做你的,我做我的,看最后到底谁最急。 打仗嘛,笼统来看,本就不算是什么稀奇复杂的事儿,抽丝剥茧之下,也就剩下两种; 一种,就是在自己相对优势的情况下去攻击面前的敌人; 第二种则是对第一种的补充,那就是努力去聚集起自己的优势。 钟天朗是将门子弟,无论是家教还是歷练,都很丰富,虽然内心有疑惑,可远不到去乱什么手脚。 「本帅不明白的一点就在于,如果这三镇燕军打算冒死突进,去接应他们的王爷,他们该怎么去做? 打穿我们? 就算是他们真的打穿了咱们,又要如何去应付吴家水师在干江上的封锁,总不可能再绕行上下游渡江吧? 这要是赶过去,岂不是黄花菜都凉了。 还是…… 真如你们所说,他们就完全不管不顾,只为了效忠那个人?」 钟天朗喝了一口茶, 「安海镇的燕军先出的,哨骑来报,是奔着咱们右路军去的。东海镇的燕军是后出的,是奔着咱们左路军去的。 可这三镇燕军的这支主力,却又莫名其妙地停在咱们跟前。 先出城,再停下,甚至还向咱们面前多拱了一点儿。 本帅实在是不懂,这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要是想牵制住我中军好为其两翼友军赢得更大的转圜余地么? 但他真要是这个目的,为何不直接坚守这城,牵制的作用岂不是更大,而且还进退更自如? 非得要出了城,把城让给了咱们,再调头回来…… 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本帅思索了大半天,心里有一个猜测,说出来你们可能会笑。」 「请钟帅示下。」 「请大帅明示。」 「那就是本帅觉得,这三镇之燕军,可能……内讧了。 因内讧,而导致谁也不服谁,最后变成……简单意义上的,各自为战。」 「……」众将。 帅帐内的诸位干国将领,一时无声。 他们是对自家大帅说出的这个结论,有些……无法接受。 内讧?各自为战, 这不应该是……我们干人自己才会出现的情况么? 怎么着,燕人居然也会内讧? 钟天朗看着手下将领们的反应,倒是没觉得愤怒,甚至,连惊讶都没有。 百年前的那一场不算,这十余年来,干人实在是被燕人打怕了,真的能数得上的,也就是梁地那一场大捷,可真要细算的话,那一场大捷之后,人摄政王直接把上京给端了。 这些年来, 干国武将的地位提升了,干军的甲冑质量变好了,将士的刀变锋利了,军饷也发得更足了; 可心底面对燕人的那股子劲儿,却一直没能提起来。 一上战场, 瞧见那燕人黑龙旗, 自家气势马上就弱了三分, 若是再见到那位燕国摄政王的王旗,又连跌下两分; 故而,面对那晋东燕军,阵前基本就只剩下五分士气。 可越是看他们这样, 钟天朗就越是觉得,自己……应该猜对了。 「都是人,也都是丘八,甚至,和蛮人野人不一样,我们还都说着一样的话,再拉远一点,八百多年前,还都是一个祖宗。 我们能犯的错,为什么燕人就不能犯?」 钟天朗自帅座上站起身, 伸手点了两个将领: 第1437页 「本帅命你领五千骑,折返向南!」 「末将遵命!」 「你,领五千骑,折返向北。」 「末将遵命!」 「左右两路大军,本帅早早地就吩咐过了,让他们步步为营,不得放浪…… 呵,想来他们,只有怕得要死,哪敢去轻什么敌。 估摸着,他们比本帅预定的位置,可能还要差个几十里。 不过,这样也就可以了,他们只要能稳住,扛住燕人的攻势; 你二人,再顺势从燕人后方抄出,给本帅,先吞掉这两路燕军!」 「末将领命!」 「末将领命!」 左右两路大军,各有两万多人马,而燕人那两翼,不过五千骑上下,可江南地方军的战斗力,钟天朗是真不敢去过分乐观。 哪怕坐拥五倍之数,说不得也能被燕人卷珠帘。 所以,他最终还是决定抽调两支兵马折返包夹,一是安抚左右两路大军,二,则是既然送上门的肉,先吃了再说。 随即, 钟天朗再下令, 「传令下去,拂晓前大军前压,本帅倒要看看,面前的燕军,到底敢不敢应战!」 这是将军的做法, 彼此其实都是各自阵线上一桿挺出的枪,为各自两翼做战略态势上的支援。 帅帐议事结束,诸将各自领了帅令退下。 钟天朗一个人坐在帅座上, 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 这块扳指,是当年自己迎娶公主时,先皇赐下的。 当时,自己父亲刚刚亡故,随后,自己的叔父的性命,染红了燕人那位安东侯的爵位。 再加上西军早早地被迁移北上,家底子,都空了。 可以说,那时候如果不是先皇先下嫁公主,再不断于后头推动,他钟天朗,就算还在军中,也绝无今日之体面。 但,就是这般看重提携爱护自己的先帝,其实就是他亲自率军逼退位的,甚至是……逼死的。 「先帝啊……您是心灰意冷了。」 钟天朗还记得当日,先帝在「兵解」前,于后山山路上所说的那些话。 「可我们,不甘心啊,我大干,还是有一争之力的。」 钟天朗喃喃自语后, 又自嘲式的笑了笑, 「若是那姓郑的换我的位置,对面一万五千人马,哪里用得着三万大军去抵着,怕是一万,也就顶了天吧。」 钟天朗不想用什么麾下兵马不同来为自己的开脱。 他双手,覆盖住自己的脸, 发出一声长嘆, 道: 「其实我心里,也是怕的。」 …… 两军对垒,彼此都是骑兵军团,双方哨骑早早地就厮杀在了一起,又因为距离太近,所以,彼此之间,其实都没多少秘密。 「看干军的架势,是明早就要寻我决战了。」 陈仙霸看着面前的篝火,火光,照着他的面色,忽明忽暗。 当郑蛮率军出击时,他是愤怒的; 而当天天也同样做出了一样的选择后,陈仙霸心里,却没有了丝毫的怒意。 倒不是因为天天的身份有什么特殊…… 虽然明眼人都清楚,就连郑蛮自己也清楚,他这个义子,虽然改姓了,但在王爷心里,地位上肯定远远不及姓田的天天。 陈仙霸是明悟了, 郑蛮那条狼崽子,可能真会忽然发癫,但天天,绝不会……如果他手里拿到的,真的是听从自己将令的命令的话。 也就是说…… 很大可能, 天天和郑蛮手里的,是和自己一样的……空锦囊。 想清楚了这一点后,陈仙霸胸口近乎有一口血气,差点要喷出来,但他忍住了,虽然面色泛起了潮红。 他到底还是不敢去忤逆哪怕是怀疑王爷的命令, 哪怕因为这空锦囊,使得自己眼下的局面,变得非常的……被动。 本来,自己三镇兵马加起来,两万五以上,是足以和干军掰掰手腕的,虽然干军人多势众且这次多了很多骑兵,但陈仙霸是一名合格的猎人,他相信凭着自己的本事,可以寻找到机会咬下对面干军一大口肉。 但眼下,自己两翼尽失,又被干军中军抵住。 战略空间,瞬间被压缩到了一种极为尴尬的境地。 明日, 自己要么东撤很长一段距离, 要么, 就得硬着头皮和干人在这里展开一场骑兵大决战。 陈仙霸不怕打硬仗,恰恰相反,他很喜欢打有挑战性的对手,这会让他获得更大的自我满足感。 可战争不是江湖比武, 眼下干人的安排极为清晰,以这位驸马爷所率的骑兵军团再加上几万干军江南杂牌兵,横亘在江东阻截住自己这边的兵马。 然后从容地以优势精锐兵力,去拿下静海城,对付自家的王爷。 纵然现在麾下只有敌方半数兵力,陈仙霸也是敢挺起那马槊干上一场的。 可干完之后呢…… 自己干残了, 还拿什么继续牵制干军,还拿什么去唿应以及去接应自家王爷? 真要在此时以命换命,哪怕是一条换两条,干人也得笑醒! 「将军,明日……」副将开始询问明日的安排,这时候,是该做准备了,是战是撤,都得先行安排。 第1438页 陈仙霸摇摇头, 看着面前的篝火,给里头添了一根木柴, 随即, 站起身, 道: 「咱们撤了,那我那俩蠢弟弟,就要彻底被近十万干人给包饺子了。 传令下去, 明早提前造饭, 添腊肉。」 …… 花开三朵,一个个地表。 郑蛮一怒之下,领兵西进。 他自是不可能仗着自己麾下这些人马,就直接去冲撞干人的中军,而是从一开始,就绕过了干人的中军,扑向后方。 然后,碰上了干人的右路军。 干军江东兵马的配置,是一个品字形,拖后的两翼是江南郡兵。 因兵种限制,再加上要面对的是晋东军,他们的推进速度,自然是慢上加慢。 好在,主帅钟天朗也没想着靠他们去打硬仗,他们的存在,一是拓宽战场宽度,二是为自己真正能打硬仗的中军提供两个后方根基。 另外,如果是顺风仗的话,给他们灌输进士气,还是能用用的。 但在战场情况没明朗,自己没有完全将燕军打残时,大干驸马爷也是不敢给他们推前头去,万一被一触即溃了,反而会动摇自己的本部军心。 同样的,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不假,作为对手,燕军也清楚到底哪种干军好打。 原本,郑蛮打算率领自己麾下兵马,给对面先来一下,不是为了沖阵,而是为了驱赶与恫吓,尝试将对方给压缩一下,先验验成色。 若是能吓唬退他们,或者明显瞧出真的不经事儿,那他自可大摇大摆地再来一次迂迴,再往南边走走,寻找突破口渡江,等到了江西后,去静海城寻自家王爷。 可想法是很丰满的,但现实,却比郑蛮一向不喜欢的骨感女子,更加的骨感。 无可争议的是,对面的干军,确实是一支……很差劲的军队。 可问题是,他们自己对自己,有着极为清晰的自知之明。 上到将领下到普通士卒,都觉得自己不是燕人的对手,所以他们严格奉行驸马爷的军令,轻敌冒进? 不存在的! 不仅如此,他们的进程,还慢了; 外加陈仙霸的主动后撤,导致钟天朗不得不先行一步顶出,所以这「品」字形,前后的「口」,拉得过长了一些。 并且这些干军走得慢不假,但他们识时务,这军寨搭建的…… 郑蛮亲自阵前观察过,对方的军寨搭建得不能算井然有序,甚至,有些地方还很不符合常理,显然这支军队并没有丰富的对阵经验,如果是干国老西军或者其他边镇兵马,断然不可能建立起这样的军寨; 但问题是,人家够密也够深; 那栅栏障碍设置,真的是捨得下本,那壕沟挖得……也真是愿意下功夫。 怪不得这支干军行军速度慢,怕真是太多功夫就单纯耗费在「步步为营」上头了。 且提前有了预警后,甭管来的是燕军的大部队还是一支偏师,对于他们而言,都是可怕的存在,所以,早早地就已经收紧一切戒备。 可偏偏,正是这种局面,反而是最让人头疼的,人家怂得很彻底,让你压根就没有占便宜的机会,如果郑蛮现在军力足够强,兵马足够多,推掉这个军寨的难度,并不会很大,可偏偏他麾下兵马不多,强行硬着头皮上,只能变成摊煎饼,付出巨大代价的同时无法取得想要的效果。 最重要的是,要是没办法形成气势上的震慑,让这群郡兵吃点苦头泄点气,郑蛮相信等到自己绕开过去时,这支「龟缩」大军,必然会跟着自己慢慢再缀上来。 而自己为了避开吴家水师,必然是要往上游绕很远的,到了合适的渡口位置时,还得做一些准备才能渡江,要是没办法和这支干军完成「切割」的话,真就会变成乌龟硬生生地追死兔子的局面。 郑蛮重情义归重情义,可他并不傻,好歹在郑凡手下当差这么多年,外加还被金术可调教过,不可能闷头去送死。 死,至少要死得有点价值,至少得死在义父眼前,能让义父听个响吧? 没做太多犹豫, 郑蛮咬了咬牙, 下令道: 「传令下去,绕过眼前这支干军。」 「将军,向南绕么?」 郑蛮瞪了他一眼, 道: 「不,向北!」 …… 哨骑来报,燕军撤走了。 军寨内的守将长舒一口气; 等到后半夜时,外头再传来军报,说是有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正在接近,主将上下的那一颗心,又给提了起来。 不过,马上又探明是驸马爷的军队,诸将直接喜极而泣。 而这支干军骑兵的主将在赶来后,发现燕军并未向自家右路军进攻,微微有些惊讶,但在看到这右路军的军寨严密和规模后,就不觉得意外了。 但凡不是傻子,怕是都不愿意去沖这种军阵吧。 「传令,燕军必然是向南绕行了,咱们向南追!」 …… 相似的一幕,同时出现在了另一侧位置。 干军那两支江南郡兵,将从心的战术贯彻到了极致,天天在看到这种军寨后,甚至觉得自己的手,都有些发酸。 就是不砍人……光是清理这些栅栏和壕沟走过去,怕是都得累掉半条命吧。 第1439页 天天回头看了看身后,下令道: 「向南绕行!」 也同样是不久后,原本被派遣过来夹击燕军的干军,最终选择了向北继续追逐。 …… 王府新生代的将领,差不离就是以陈仙霸、郑蛮与天天为主了。 一是根正苗红,算是毫无疑问的嫡系中的嫡系,其中俩都是自小养起,就是原本野生「入赘」的陈仙霸,也早就被王府用爱养成了家禽。 二则是天赋异禀,毕竟陈仙霸与天天的天赋,是经过预言认证过的。 他们年轻, 他们大胆, 他们又有天赋, 摄政王就曾对瞎子很得瑟地说过,自己手下有两个半冠军侯。 就算是郑蛮他不适合当主帅总揽全局,但当一路主将,率军迂迴绕后什么的,这绝对是没问题的。 故而严格意义上来说, 郑凡的「空锦囊」,其实是拖了后腿,在一开始造成了这三镇的指挥体系混乱; 但这仨年轻人, 硬生生地在自家王爷(父亲)拖后腿挖坑的前提下, 靠着自己的极强的天赋与敏锐,竟然强行开闢出了一个新的局面。 这种东西,王爷是无法理解的。 因为王爷学打仗是一步一步走,小心翼翼,胆颤心惊,哪怕出师后的好几年里,也不敢亲自尝试手操指挥打仗,而是让梁程指挥自己甘心做吉祥物。 喜欢小火慢炖的人,看着一上来就烈火烹油的年轻仔子,一边会劝说他们得知道收敛,一边啊,又羡慕他们的这股子朝气。 后半夜时, 天天与郑蛮并未相遇, 但冥冥之中,他们在相向疾驰了一段距离后, 几乎是心有灵犀地又做出了决断, 往东, 调转, 既然向西不得行, 那就, 回家看看! …… 最终, 当日头逐渐升起; 陈仙霸领着麾下一万五千多的兵马已经完成列阵, 而对面的钟天朗,也走上了自己帅辇,准备来一场燕干之间正儿八经的骑兵大对决时, 忽然收到了来自西南方向和西北方向传来的哨骑军报, 自那两个方向,分别有两路燕军忽然出现! 钟天朗只觉得有些好笑, 好笑于自己昨日真的在帅帐里丢人了, 自己啊, 这是被对方当葱给剥了, 哪里来得半点所谓内讧的影子? 昨日,自己分出了一万余骑出去未归; 同时,后方的两路兵马,本就走得慢的前提下,又被燕人「吓」到了,导致今日根本就不可能到达指定位置。 故而,一定意义上,明明占据着兵力优势的干军,在此刻,竟然被硬生生地拉出了一个「势均力敌」的短暂空窗期。 钟天朗倒是没觉得天塌下来了, 一边传令让中军再匀出两翼来提防两路后方, 又命一支部署重新规划入住门海镇内以做万一发生最坏情况下的接应, 自己, 则从帅辇上下来,翻身上马,举起银枪: 「来,会会。」 …… 而陈仙霸也观察到了干军军阵的变化, 这一刻, 他甚至没有去派哨骑探明,也没说等其他家的传信兵过来,光凭干军这点变化,他就可以断定战场格局到底发生了怎样的转换。 整个江东,燕军就这三三支兵马,还能有啥? 就是自己那两个蠢阿弟, 在最合适的时候,杀了个回马枪来! 先前是两万五对四万, 已然优势在我! 现在,是两万五对三万, 那还犹豫什么, 干啊! 陈仙霸骑上貔兽, 举起马槊, 策动胯下坐骑向前,至于军阵之最前列。 相似的一幕,在另外两路兵马前,同样地发生着。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 天天和郑蛮,也都各自挺着马槊,里于全军之前。 也是奇了怪了, 这辈子打仗最不喜往前沖的王爷, 却培养出了一批凡恶战必身先士卒的年轻衣钵传人。 在互相酝酿了一段时间后, 剎那间, 马蹄如雷,嘶鸣破晓, 燕干各自最精锐的骑兵军团, 在这片大地上, 拉开了这场最为酣畅也是最为彻底厮杀的序幕! 第七十章 那条卖力的……老狗 两军率先接触的,是各自的中军,是兵力最雄厚的一部。 双方骑士,甲冑鲜明,尤其是最前列的骑士,作为双方各自的枪尖,更是需要将「战无不胜」这四个字直接给写在脸上。 早年间,郑凡瞧李富胜喜欢自己带头沖,心里头就觉得李富胜太冲动了,为将者,当立于大局,统揽一切才是; 同样是早年间,郑凡看靖南王带头沖,心里头就觉得,你是仗着自己功夫好,巅峰武夫再配着胯下貔貅往前一摆,活脱脱万人敌的架势; 等不再早年间,当年那个习惯于冲锋时默默地滞后的小小守备逐渐成长起来后,他才发现……其实当双方结束了先前的一系列过度、周折、铺垫,开始呈现出最原始的对阵搏杀时,当将军的,已然没有其他什么指挥上的作用了; 第1440页 生死胜负成败,就在这一哆嗦,还不如领军沖阵在前,将士气,再鼓譟上一层。 一样的事物,自己身处环境以及自身格局的不同,自然也就会有不同的理解。 虽说很长时间里,郑凡都习惯于打着自己的帅旗或者王旗,为中军阵眼所在,充分发挥一下自己士气增幅的光环效果, 但到了上一轮发生在上谷郡的燕楚大决战时, 王爷也是兜不住了, 干脆一扯王旗,领头打冲锋。 当然,对于这些年轻将领们而言,他们当然没有自家王爷那般丰富的「思想转折经歷」, 什么纯真、什么修饰,什么再纯真,什么再修饰……他们还没到这个时候,亦或者,他们是完全选择了跳步; 总之, 见真章的时候, 他们就觉得自己应该站在这里,立在这里,也沖在这里。 马槊穿破甲冑,箭矢横飞,不断射中战马和骑士; 用绝对物化的角度来说,双方的骑士,已经算是双方国内最精贵的「阶层」,他们的吃穿用度他们的甲冑装备,里里外外都写着一个字……贵。 但就是这种「贵」在此时又显得格外廉价。 陈仙霸的马槊,在挑翻三名骑士后,断裂,随即撒手,抽出自己的两把流星锤; 对付这些身着甲冑的对手,钝器的敲击,往往更有成效,一锤一个,破不了你的甲没关系,直接给你敲成内伤,故而在此时,他宛若杀神降临; 他很享受这种感觉,率军冲杀,尤其是奔着一个还不可测的命运,这种以自己的力量,亲自将胜利天平往自己身侧扳的过程,正是其最迷恋的所在。 他……是天生的强者。 钟天朗的长枪,也是满是鲜血,其目光所及,看见了远处的那个燕军将领,只可惜距离太远,他无法去与其相对。 初冲锋对撞时,钟天朗的内心,是有些忐忑的,可冲撞之后,他又很是欣喜; 自己亲手调教出来的大干铁骑,在一开始,并未落于下风,反而和燕军,打了个旗鼓相当。 这就意味着, 更充足的实册兵额,更充足的实发粮饷,更充足的战马甲冑兵刃等等后续的供应,确实是足以打造出真正精锐存在的; 谁都知道大干富饶, 可谁又都能嘲笑大干的孱弱。 可干之富,富不在民,干之奢,奢不在军。 在这一场交锋中,钟天朗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干人的骑兵,是可以和燕军铁骑平起平坐的希望,要知道,这支燕军,可是晋东铁骑! 正是在这希望之中, 虽然在一开始的势均力敌之后,燕军骑士靠着自己更为丰富的经验更为精湛的实用性策杀和配合,正一步步地以肉眼可见的态度,将战场格局拿捏回手中…… 但钟天朗依旧不觉得算什么丢人的事儿。 人家是百战精锐,是真的淬过火的精铁,能打仗且更能熬更能坚持,本就理所应当。 可只要大干还在,大干疆土百姓还在,再给他钟天朗五年,他可以打造出十万甚至更多的大干铁骑,到时候战场格局,就不是他燕人说了算了! 作为最早的干国三边会主动出击深入迂迴的将领, 年轻时的钟天朗甚至曾率军杀入银浪郡防线之后, 问路于郑守备本人郑守备在何方, 又巡至翠柳堡下问翠柳堡在何处, 虽然现在想起来,有些可笑,甚至有些傻里傻气, 但在当初,可是将志得意满的郑守备吓得一连俩哆嗦。 即使是后来,已经是摄政王的郑凡评价当年曾和自己并列的那几位,蛮族小王子和年公公早就扫进了堆烬里,倒是对那位干国驸马爷,没怎么嘴他。 从对撞,到鏖战,干国骑兵在没有明显人数优势的前提下,开始逐渐不支。 双方交错,分割,绞杀之后, 钟天朗不得不下达了撤兵的军令。 是撤军,不是败退。 而干军在后撤时,也保证了基本的建制以及不错的士气,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身后有一座城池可以庇护自己。 另外,在适时的时候,陈仙霸下令停止追击,收拢兵马,同时传信给另外两部。 这是一场很纯粹的战事, 没有太多拖泥带水, 干干脆脆地干了一场, 一方输,一方胜, 输的一方又撤走了,胜的一方也没选择继续撕咬。 陈仙霸坐在貔兽背上,将自己的流星锤收起挂在坐骑两侧。 干人的进步,让他有些惊讶,至少在骑兵运用与作战上,眼前这支干军,固然比不过燕军精锐,但比楚军骑兵要高出一大截。 损失上来讲,肯定干军损失更大,但只要没溃败,演变成让燕军全场抓猪的态势,这些损失,倒是在可接受范围内。 也因此, 赢的一方,只觉得赢得有些干涩; 输的一方,倒是有些踌躇满志,大有输了当下却赢了未来之意。 等到下午时,燕军完成了合流。 陈仙霸坐在那里,看着天天与郑蛮向他走来。 天天还好,没什么伤势,郑蛮则被褪去了甲冑,身上有着包扎。 陈仙霸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他很想在这个时候给自己这俩弟弟上演一出「兄友弟恭」,但他忍住了。 第1441页 而郑蛮,在和天天一起来的时候,得知了「你我皆空锦囊」的美丽误会后,再见陈仙霸,宛若小鹌鹑见到了不着道理的阿黄; 缩着脖子,躲闪着目光,心里默念着:仙霸你可得控制好你自己。 天天倒是挺兴奋的,因为打了胜仗。 而且一定程度上来说,他其实没有什么错误,因为他是按照自家父帅的最高指示精神在做事; 可是,自家父帅是不会错的。 「坐。」 陈仙霸开口道。 郑蛮规规矩矩地坐下了,天天也坐了下来。 陈仙霸身子微微前倾, 开口道: 「自现在开始,一切以我军令调度为准,谁有异议?」 天天摇摇头,他没异议。 郑蛮先点头,然后马上摇头,再点头,示意自己也没有。 陈仙霸又道: 「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我们三人,各属兵马相邻,又没有确切王令的前提下,也依旧听我号令,谁有异议?」 天天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示意自己没有。 郑蛮则「腾」的一声站起, 瞪着陈仙霸, 问道: 「你说啥!」 陈仙霸回瞪郑蛮,十指指节,捏得作响。 郑蛮用力继续道: 「就是啥!」 失去了陈仙霸「忘恩负义」的底气牌面, 郑蛮还真担心陈仙霸来个报仇不隔夜,给自己嘴里餵粪。 到底是从小被揍出来的情谊,低头认怂,还真不需要什么台阶。 陈仙霸也直接将先前的一切都一揭而过,并不打算继续追究了。 因为一切的源头在于王爷那近乎不要钱滥发的空锦囊, 可偏偏任何时候去批判王爷都是「罪大恶极」的一件事,不说别人的反应了,就是陈仙霸自己也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且经过这么一遭, 自家击败了干军,扭转了江东战场的局势,哪怕一开始就让自己全权指挥,所能做到的,怕也就是这个局面了。 毕竟,自己先前没料到的是,这支干军骑兵,这么能打。 「现在的问题是……」 陈仙霸拿起一根树杈,在地上划着名道道。 「我让出了门海镇,现在把那位驸马爷赶进了门海镇,经过这一败,他短时间内是不敢再出城应战了。 而在后头,还有两路干军废物,按照你们所说,这帮废物又很谨慎。 另外,还有两支合计一万余的干军骑兵在外头游弋,怕是不久后就会发现中了计得回援。 我们现在靠着刚刚战胜的气势,倒是可以在这里继续堵住这位驸马爷,干人也担心咱们围点打援,就算是救援也会很谨慎,甚至是玩儿磨磨蹭蹭顶着龟壳上来的战术。 而咱们,要想从容抽身离开,也难了。」 郑蛮点头道:「可惜,没把他全吞了。」 陈仙霸摇摇头,道:「骨头太硬,没啃下来。 局面是改变了,之前是那位驸马爷,捆着咱们; 现在,是咱们捆着那位驸马爷; 总不可能丢着这位驸马爷在这里,咱们拍拍屁股就往西去了,到时候,就是咱们被夹击了。 到头来,还是在互相捆着, 所以, 王爷那边, 怎么办?」 城墙上, 钟天朗刚刚巡看完伤员,且许下了战后赏赐的承诺,鼓舞了一番士气后,钟天朗走上城墙。 他不认为燕军会攻城,所以并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危险。 打输了,也没慌,局面,还是那个局面,自己本来的任务就是把这三镇燕军卡在江东不得过江而已。 指尖摩挲着城垛子, 喃喃道: 「静海那边,想来正无比热闹。」 …… 「嗡!嗡!嗡!」 巨石,被抛射了进来,一部分砸在城墙上,一部分则直接砸入了城内。 哪怕里头居民都是干人,可攻城的干军,丝毫没有手软的意思。 为了这一个大口袋,干人可谓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不惜让江南陷入战火的波及,也不惜让北方防线出现一个巨大的破口; 所以,这一次,他们在所不惜! 投石机抛射结束后,干军发动了今日的第三次攻城。 摄政王的王旗,一直立在城楼上,鼓舞着守城方的士气,不过摄政王本人,此刻并不在城楼上,他在先前住的宅子里, 餵着鱼。 瞎子,谢玉安等将领想要来求见,都被郑凡下令挡下了。 不过有一个人,亲卫们不好挡,那就是世子殿下; 尤其是世子殿下罕见地说出: 「我要见我爹」时, 亲卫们,只能撤身放行。 外头城墙上杀得热火朝天,这里自家老子却拿着馒头捏着碎屑餵着鱼,郑霖的嘴角,下意识地抽了抽。 在干军于静海城郊出现时,郑霖就被他爹丢到了外头去「主持局面」。 任何会议上,原本应该坐在首座的王爷,被换成了世子殿下。 他爹前脚才跟自己畅想过找个时机给个机会,就让他可以跟着天哥出去打仗,结果前脚掌刚着地,立马就给他摆那儿当提线木偶……不,连根线都没有! 「你可真是好兴致啊……」 第1442页 正用嘲讽语气说这话时, 郑霖看着自己娘亲端着果盘走了出来; 「好兴致啊……爹。」 「呵呵。」 郑凡笑了,继续餵金鱼。 水果切好了,还插着牙籤,并且,自己娘亲还亲手拿起来,餵到他爹嘴边。 「有点酸了。」 郑凡吃了第二口,就不想再吃了。 「怕你心境不好,所以我还特意没挑甜的。」四娘笑了笑。 「心情好坏,不耽搁吃喝的。」郑凡说道。 「是,夫君到底是夫君。」 说着,四娘指了指果盘, 道: 「儿子,吃掉它。」 「……」郑霖。 郑霖最终还是走了过来,端起果盘开始吃。 酸是酸了点儿,但还不至于难以下咽,一边吃着,郑霖不禁对自己老爹更加腹诽起来。 终于,吃完了,放下盘子。 「爹,外头在打仗。」 「我知。」 郑凡继续撒着馒头屑,头也不抬道: 「还能再守个七八天不成问题。」 城内兵马虽然没有外头干军多,但好歹也有两万多甲士,守城得法,粮草不缺的前提下,干军除了磨还是磨。 这磨,就需要时间,甚至以命换命,也得掐着天来慢慢换。 「可局面不会支撑太久的。」 「我也知。」 「你……您就没什么办法么?」 郑凡摇摇头, 但好像又想到了什么, 道: 「有。」 「有?」 「对,再过个三日,你就去城楼我那面王旗下坐着,正好可以鼓舞一下士气。」 「干军每日投石机不停地砸!」 「砸死人了么?」郑凡问道。 「当然砸死了。」 「嗯,打仗嘛,别人的儿子能被砸死,我郑凡的儿子,就不能被砸死了?」 「叫你去,你就去。」四娘开口道,「不去我就给你缝到椅子上。」 「……」郑霖。 郑凡打了个哈哈,道:「等再过些个时日,局面再崩坏一些,再由我换你,你想啊,原本大家的期望就在我,你先上了,如果不行,证明是你不行,我再出来,大家岂不是又能燃起一波希望?」 「这就是爹你的战术?」 「不很好么?」 「爹,你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啧,怎么说,你,你们才能信呢,我是真没刻意留下和布置什么。」 「所以爹你就在这里餵鱼安抚军心?」 「真要安抚军心,就不应该偷偷地在这里餵鱼了,我刚不是说了么,还没到那时候。」 这时,有传信兵进来禀报: 「报,王爷,城南方向出现楚军旗帜!」 明苏城的皇族禁军反了,这本是大家都猜到的事,可问题就在这里,原本大家只是猜着,可到底还有一些侥倖什么的。 甚至,实在不行,就算反水了,你也可以坐山观虎斗嘛。 可现如今,楚军反戈了,这无疑是对静海守军是一个士气上的极大打击。 「知道了。」 郑凡挥挥手。 「就知道了?」郑霖问道。 池子里的鱼儿,似乎终于被餵撑了。 郑凡拍了拍手, 道: 「要不然呢?」 「我希望爹,你是真有办法,否则……」 四娘眉头微挑, 道: 「否则如何?」 「我……只能尽力护着爹娘突围。」 「呵呵呵。」 郑凡笑了起来, 伸手, 拍了拍儿子的脑袋; 「南边,可以随他去,主要是北面……」 「通盐城?」 「嗯。」郑凡应了一声。 这时, 又一个传信兵过来禀报: 「报,城北出现谢氏一支轻骑,但未等我军接应,就被外围干军绞杀全军覆没。」 「哈哈哈哈哈……」 听到这则军报, 王爷大笑起来, 先前餵鱼所形成的略显清闲的氛围,在此刻,荡然无存。 转过身,看了看空空荡荡的果盘,不由道: 「臭小子,就全吃光了,也不给你老子留点儿。」 「……」郑霖。 「夫君稍候,妾身再去准备。」 「我要吃火锅。」 「好好好。」四娘起身去准备。 郑霖依旧待在原地, 王爷有些疑惑道: 「城围这么久,新鲜食材可不多了,怎么,你也想分你老子的火锅?」 「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为何一下子,又这般开心,胃口好了起来?」 王爷双手揣着自己蟒袍的腰带, 道: 「谢家那条老狗,可以看在谢玉安的面儿上,绝不会选择在静海城破前,像皇族禁军那般和干军合流。 可以说,一切是为了儿子。 可你瞧瞧, 现在那条老狗,多拼命啊。 还能派人过来,明知道是往火中丢木柴,有去无回,可还是要让咱父子俩,听到这个响。 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他……他想赢。」 「呵呵呵,不,不……」 王爷压低了身子, 第1443页 把脸凑到郑霖面前, 小声道: 「他可不止想赢, 他啊, 还想着日后分咱火锅吃。」 第七十一章 我,来了! 三边, 大燕天子大纛下, 皇帝坐在御辇上,眺望着前方攻城的场景。 身边两侧的远处,可以清晰地看见伤兵以及尸体,被运送下来,而前方的攻城大战,依旧进行得如火如荼。 在皇帝身边,站着的,除了魏公公与张公公以及内阁首辅毛明才,还有一座略微收减了的肉山……许文祖。 许胖胖可谓是大燕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之前燕楚国战时,许文祖以钦差之身份,被派遣去郢都,统揽后勤,等持续了逾半年的国战落下帷幕后,他又被皇帝一道旨意调到了银浪郡,又回到了他当年梦开始的地方。 其实,也是郑守备,梦开始的地方。 在过去十余年里,干国的三边,一直是一个很模稜两可的存在; 干人知道自家三边很巩固,燕人也同样知道,也因此,燕人虽然很多次地喊出要打破三边的口号,但这些年来一直也就是喊喊而已,也没真的动手,其目的,也就是为了各取所需地制造一下边境紧张氛围,为他处战场做一下牵扯。 但这次,不一样了。 燕军来了,燕国的皇帝,也来了,而燕军,真的开始实打实地攻打三边了。 不是佯攻,更不是做做样子,是真的在损失极大的代价,去啃这夯土泥墙! 然后,确实证明了三边很难攻打,这还是其中的一座主城,且还是在击退了其他路援军的前提下,仍然无法在短时间内见到攻破它的曙光。 「嘶……嘶……嘶……」 皇帝亲眼目睹着战况的焦灼与惨烈,看着这一个个伤兵与战死的士卒,有些心疼道: 「这每天,不仅要消耗朕这般多的粮草,还得花去朕,这般多的抚恤银子,朕,心疼啊。」 毛明才听到这话,不得不劝谏道: 「陛下,请慎言。」 眼下士卒正在捨生忘死的攻城,皇帝在后面,怎能说出「心疼」银子的话来? 这话要是传出去,实在是太有辱圣名了。 许文祖却笑道:「毛大人此言差矣,您想想,眼下战死的士卒,若是泉下有知,是希望咱们陛下为他们撒上一把泪呢,还是盘算着将要给他们家眷的抚恤银子呢?」 毛明才一愣,道:「话是这般说,可陛下到底是陛下,不该……」 「好了好了,你们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皇帝站起身, 问道: 「兰阳城那边,还是没动手么?」 许文祖道:「是。」 「呵,还好朕这次御前带上的,是你们俩,要是把朝堂上的那些人都带来,怕是现在已经炸锅了,要喊出姓郑的故意让朝廷大军消耗自家隔岸观火保存实力的话来。」 「陛下圣明,论打仗,臣等远远不如摄政王爷。」 「把朕也加上,朕也不懂打仗。 不过, 好在朕在不懂的地方,能听话; 他姓郑的要朕怎么配合,朕就怎么配合。 眼下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家底子就算赔光了, 朕也会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父皇他们那一代,动辄就是赌国运,咱这才叫哪儿到哪儿啊。」 许文祖道:「多亏陛下亲临。」 皇帝嘆了口气, 道: 「朕也本不欲来啊,可朕就怕朕那大哥和那李良申他们,捨不得这家本儿。 朕这次啊, 就是来当监工的。 虽说朕也觉得姓郑的这次玩儿得太大,也太冒险了; 可既然他姓郑的已经上了赌桌, 那朕, 只能跟着一起压身家了。」 …… 三边,早已战火不休; 可兰阳城这里,却依旧风和日丽。 城外头的燕军以及燕军营帐,可谓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飘扬着的,是大燕摄政王的王旗。 而兰阳城后方的营盘,也同样是密密麻麻,也是一眼望不到头,飘扬着的,是孟字旗、钟字旗以及韩字旗。 双方大军,以兰阳城为界,形成了一种对峙。 燕军没攻城, 干军没出击, 大家似乎就默认了,要一直继续这……岁月静好。 燕军帅帐内, 苟莫离坐在那里,一道道军令,从其那儿下达下去,调动着整支军队每日的活动; 而兰阳城城头, 抱着一把自南门关铁匠铺里由剑婢花钱买了送予他的剑,和守军一起一直在戒备着准备守城的陈大侠, 眉头, 却越来越深; 因为陈大侠清楚,郑凡是拿自己当朋友的, 但陈大侠更清楚, 自己这个朋友的面子,还没大到让那姓郑的就因为自己在这里所以就不捨得下令攻城的地步。 尤其是在昨日, 兰阳节度使带着一众将领在巡视城楼时, 脸上挂着很清晰的笑意,似乎发生了或者说,即将发生什么大喜事。 也不知怎么的, 看到他们脸上的笑容, 陈大侠的心,就越来越紧。 第1444页 他曾在郑凡身边,待过很久,有时候郑凡不是对干用兵而是对其他地方用兵时,他也会留在帅帐里,保护那姓郑的。 所以, 他见过太多姓郑的以前的对手们,在笑得很开心后…… 陈大侠是个粗人,是个武夫,他不懂兵事,也不懂什么天下大局,甚至……他还有些没文化。 所以,这种感觉,他分析不出来,也写不到纸上,但他本能地想要说出来,去告知一下那位节度使。 可当他主动走过去准备求见面陈自己心里的这种感觉与担忧时, 却被那位节度使大人的亲卫,给隔着老远地就给拦住了。 他有姚子詹的庇护与认证,他有大侠之名,所以,他能进兰阳,能上城墙,帮忙守城,他既然愿意以江湖人士的名义为国效力,没人能阻拦他; 可又因为谁都知道,他虽是干人,却又与那摄政王相交莫逆,所以,节度使大人不敢让其近身。 可分明, 在最开始自己进兰阳城汇报那早就算滞后的军情时, 那位节度使大人,亲切地接见了自己,对自己热情地嘘寒问暖。 陈大侠终于明悟过来, 那日的接见,似乎不是看在姚师的面子上, 因为节度使大人在那天还特意问了自己一句, 他问: 「摄政王爷他老人家,身体还好么?」 …… 上京, 皇宫; 刚刚结束今日御书房议事的干国官家赵牧勾,又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又一次地屏退了宦官宫女,一个人,面对着那幅女剑仙的画像。 官家以前就有习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对着这幅画像说说话; 而最近两个月,频率变得越来越高,乃至于近乎是,每天都有一次。 这意味着,这位官家的内心,也越来越紧张。 「朕问李寻道,这次能成么? 李寻道给朕的答覆是,我大干,已经做到了一切能做的,提前安排了一切能安排的,眼下,只需要等待江南的结果了。 也快了, 因为燕人就算察觉到不对劲, 他现在也已经来不及做什么了。 可一日不见确切地军报传来, 不, 是一日不见到那摄政王人头被摆在朕的御桌前, 朕这颗心,就一日不得安定下来。 你会不会觉得, 朕这个皇帝,当得很没魄力很没出息啊? 所以, 你到底在哪儿呢? 若是此时,你就在朕的身边,陪着朕,那朕的这颗心,就不会这么慌了。 因为, 只有朕的身边有你, 才能证明朕的那个梦,是真的; 才意味着, 朕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 干军鸣金收兵了; 谢玉安将自己身上的皮甲给解开,有些疲惫地向后一靠,坐在了台阶上。 自打干军开始攻城,谢玉安就单独负责一面城墙。 很累,很不容易, 当其垂下头时, 可以发现原本其两鬓的那两条象徵着大楚贵族风雅的两缕长发,早就被剪断了。 造剑师走到其身侧,其身上虽然没伤,但衣服上和脸上,有着清晰的焦黑痕迹,比之以往迎风走路还要控制髮丝拂动的矜持,可谓相当狼狈。 阿大递送上来水囊,造剑师摇摇头。 阿大将水囊递给谢玉安,谢玉安接了开始喝。 阿二则拿来一个盆,里头装的是清水,造剑师开始洗脸。 洗完脸后,阿二正准备倒出去时,被谢玉安伸手拦住,接过盆,就着这水,给自己清洗。 「自从那日亲眼目睹你谢氏一支轻骑被绞杀在城前后,你就变得……更卖力了。」 也是那一日, 原本可以羽扇纶巾般站在后头指挥的谢玉安,换上了皮甲,剪去了两鬓长发。 「以前我就不卖力么?」谢玉安反问道。 「哦,以前叫卖力也不假,可现在,叫卖命。」 谢玉安接过先前造剑师擦脸的帕子,擦了擦自己的脸,感慨道: 「我有个好爹。」 「奇了怪了,到底是怎么了?」造剑师是真疑惑了。 「很多人都称唿我为谢家千里驹,我也一度这般觉得,认为我家那老头儿,到底是沾了多大的福气,才能有我这样一个儿子。 可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又是有着多大的福气,才能有他这样一个爹。」 「我不懂。」 「你没必要懂。」 谢玉安伸手,放在了造剑师的肩膀上,很认真地道: 「我会照顾好独孤氏的。」 「你凭什么照顾?」造剑师眼睛微微眯了眯,「我似懂非懂了,但缺了关键一环。」 「世人都说,大燕摄政王重义守诺,眼下我家老子在通盐城,只有我在他跟前,等着吧,王爷他会……」 造剑师轻咳了一声; 谢玉安收声。 没多久,自前头街巷拐角处,出现了一身着黑色蟒袍的身影,他一出现,周围的士卒和伤兵,马上都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守城这般久了,终于见到自家王爷。 没人会抱怨,也没人会腹诽,这支兵马,面向他们王爷时,除了忠诚,还是忠诚。 第1445页 王爷径直向这边走来,其身侧,跟着的是世子殿下与剑圣。 瞧瞧自己这灰头土脸的,再看看人家剑圣那一身干净的白衣,造剑师摊开双手,表示不解。 而剑圣, 很认真地从上到下扫了一遍造剑师, 然后, 又挪开了视线。 这一下子,差点没把造剑师给呕出血,如果不是清楚自己先前守城时耗费了太多气力,如果不是清楚自己单挑情况下不是剑圣的对手,造剑师真想一拍剑匣用剑说理! 凭什么你们家守城,累死累活的是我,而你却悠哉悠哉? 同样的, 王爷这一身蟒袍明显也是为了出门刚换了的,可谢玉安现在却这个模样。 难不成外头干人哼哧哼哧拼了命地攻城,是为了抓这位谢家千里驹而非你这大燕摄政王? 王爷伸出手,放在郑霖的脑袋上。 郑霖表情有些严肃,显然,前不久才经歷过反抗,但又很显然的是,其反抗,被镇压了。 如果掀开世子殿下的蟒袍袖口,可以清晰地看见一连串的细小针孔。 那是源自于自己先前和亲爹爆发了争吵,结果亲娘差点给他缝成「稻草人」。 郑霖上前, 对造剑师俯身一拜, 道: 「我要一把剑。」 造剑师神情先是惊愕,随即惊喜。 虽然不是拜师仪式,但至少,也算是半个了。 难得的是世子殿下主动跟自己说,更难得的是虞化平竟然一言不发。 「好说,好说。」 造剑师忙道。 他为俗世牵扯太多,再加上痴迷造剑,在剑道上,想要追着虞化平的角度继续向上迈进已然很难了,所以他其实比剑圣更看重传承之事。 更重要的是,世子向自己要剑,只要有了这半师之礼,那么也就等同是自己背后的独孤家,和王府世子有了一段香火情在了; 家族提供自己资源,自己才能长年累月地造剑嬉戏,活得潇洒,作为家族子弟,他也必须为家族的传承承担责任。 这,就足够了。 接下来,他造剑师完全可以浪迹江湖,不再有家族牵挂。 嗯,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静海城不会破,这对父子俩,可以安全地回到晋东; 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但看看谢玉安,看看这位王爷, 造剑师虽然不懂,但莫名心中大定下来。 紧接着, 王爷在谢玉安身侧坐了下来。 谢玉安微微挪开了一小段距离,再将屁股往下沉了沉。 「你有个好爹。」 王爷说出了先前谢玉安说的话。 「是,王爷。」谢玉安回应道。 「我很好奇,你爹是不是早早地就猜到了?」 「卑职……不清楚。」 郑凡点点头,感慨道:「到底是四大柱国之一啊。」 谢玉安有些哭笑不得,且将这哭笑不得的神情,给故意表露了出来: 「王爷,您说这话,似乎有些不合适。」 到底是四大柱国之一啊,外人听起来,是称赞; 可手上有三位柱国人头的王爷说这话……怎么都让人听起来怪怪的。 「本王最近一直在想着一件事,如果仅以生死论成败,未免太过武断了一些。 就比如曾和本王并列那仨, 蛮族那小王子,说实话,本王对他在荒漠的事情,并不是很感兴趣,知道的,也不多,但想来不是什么善茬儿,否则当年老蛮王也不会不惜一切地推他上位; 只可惜,他还未曾展露自己的羽翼,就直接面对上了靖南王。」 再骄傲的苍鹰,面对老田,那也只有折翅的下场。 「再说那年尧……」 说起年尧时,王爷目光明显向城墙方向望了一眼,城墙外的干军中有楚军,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先前一路入干的盟友,瞬间成了干军的辅助; 「年尧先是几次三番地面对上老田,被压制得毫无脾气,就是其那一手大迂迴,如果不是孤来了个孤注一掷,说不得,他就成了。 其下场,也不会这般悽惨,更不会这般可笑。 最后再说那钟天朗,他是受制于干国军力,所以一直得不到太好展示自己的机会,也一直被压着了。 明面上来看,那仨,都已经不配与孤站在一起了,可实际上,孤可能只是运气好罢了。」 「王爷,您这就太自谦了。」 「你爹,也是一样的。」王爷说道,「你爹这条老狗啊……」 当着人家儿子的面,喊人家老狗,似乎有些不太妥当。 不过,这话要具体看是从谁的嘴里说出来的。 从其他人口中说出这个称谓,谢玉安不有所表示,就不配当人子了。 但现如今, 只要这静海城一日不破,那么摄政王的地位,就远远在一个落魄国家的落魄柱国之上。 毕竟,谢渚阳还是人手下败将,且还是被人家俩子侄后辈给追得差点没了命。 「老狗」,带着点戏嚯,但里头还有着肯定,甚至,还有些许佩服的意味在里头。 谢玉安清楚,就是自己老爹就站在当口,被摄政王喊一声:「你这条老狗啊……」 第1446页 怕是他爹,还会觉得面上有光。 地位,名声,实力,阶级,本质上,还是打出来的。 「孤有时候也会时刻警醒自己,怕自己真的飘飘然了,结果小觑了这天下英雄。」 「王爷……」 谢玉安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拍这马屁了,因为他能听出来,王爷这是有感而发,是带着真情实意的。 可偏偏这话说得,足以让天下英雄汗颜。 当年,各国军中,几乎人人推崇靖南王; 可现在,早就不是靖南王的时代,而是平西王,是摄政王的时代了。 就连燕人自己,也认为摄政王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比靖南王更会打仗的军神。 王爷沉默了一会儿, 在场,这个圈儿里,所有人也都跟着沉默了。 造剑师虽然依旧处于不明觉厉的状态下,但他清楚,沉默之后,就将是……奖赏。 这一点,谢玉安先前和自己说话时,就提过了; 而且,自己的奖赏,确切地说独孤氏的奖赏,已经给了。 那么, 谢氏呢? 王爷开口道: 「划半个楚南, 谢氏, 建国吧。」 造剑师睁大了眼睛; 而谢玉安,在短暂的惊愕之后,马上跪伏下来, 道: 「王爷,谢氏不建国。」 「孤那大舅哥的楚国国主位子,等孤回去后,就由不得他继续坐下去了。」 大舅哥这一手背刺,玩儿得有点不地道了,已经突破了郑凡的底线; 搁以往,还好说说,可这次,他郑凡是带着儿子一起上路的。 王爷是女儿奴不假,可儿子吧,虽说不算是心头肉,但当父亲的,可不会允许谁,真的敢危害到自己的孩子。 谢玉安咽了口唾沫, 马上道: 「楚国主悖逆王爷,自当受讨! 我谢氏, 承蒙王爷赏识庇护,已承大幸; 不敢奢求天恩。」 王爷笑了, 道: 「总要个赏法。」 谢氏在楚南的影响力,非常之大,三分之一个楚南,几乎就是他谢氏的自留地; 当初郑凡为何不趁着上谷郡大胜继续对楚用兵? 原因很多,但其中有一条很重要的就是,怕自家这位大舅哥,带着国都和那朝廷,往楚南搬迁,让晋东和大燕的铁骑,不得不在泥沼里浸泡,面对绵绵无尽的糜烂局势。 而一旦楚南地头蛇谢氏决意彻底与旧楚割裂,那大舅哥……还能往哪里跑? 谢玉安先前的话,是应承下了对楚国国主秋后算帐的事,但……却拒绝了建国。 「王爷尚未建国,我谢氏,我父子俩,如何敢僭越? 王爷若是想要提携谢氏, 谢氏所求…… 只一颖都成亲王府。」 「成亲王府现在,只剩下一个王府了。」郑凡提醒道。 剪除其羽翼的,就是他郑凡本人。 「回王爷的话,富贵绵延,代代相传,已然大福。」 「罢了,罢了,王府就王府吧,孤代燕天子,允你谢氏一个世袭罔替实封王府,日后你谢氏,就继承熊氏传承于大夏之责,镇压山越,驯化其入诸夏。」 「臣,谢恩!」 谢玉安叩首。 这时, 锣鼓哨箭声再度响起; 这意味着,干人这次,还要趁着黄昏天,再攻一次。 王爷笑了, 道: 「吃个火锅,火,干人已经烧得再旺不过了,菜和肉,也都下得七七八八了。 锅, 已经沸腾…… 是时候, 伸筷子了。」 「王爷英明,王爷神武,安,五体投地。」 上一次,谢玉安是楚军都督,被郑凡亲自击败于上谷郡; 这一次,谢玉安是全程站在郑凡身边,却亲眼目睹了,然后,又一次地被征服。 郑凡摆摆手, 道: 「这还真不是本王的后手,这些日子本王为何一直不露面,是因为本王懒得在你们面前装,不懂装懂,其实挺煎熬的。」 「王爷,您又……」 「真不是自谦,不是你爹传信,我也不清楚,破局的位置,从何处来。」 「这……怎么可能……」 「呵呵呵。」 王爷伸手,拍了拍谢玉安的肩膀,道: 「所以说,莫要小觑这天下英雄啊。 想当年,本王率一支孤军,千里渗入野楚联军之后,夺下雪海关,再咬着牙死守; 本该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可偏偏,本王那时心里,还真不怎么慌,反而很踏实。」 心里有底儿,肯定那位能看清楚局势,也笃定,那位能打破这局势。 谢玉安开口道:「那是因为,当时有靖南王。」 「对。」 「可现如今靖南王爷他不在了……」 「可在孤身边,一直有一个人,从一开始, 就, 不逊靖南王。」 …… 蜿蜒的山道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牵着马的骑士,以及那后方,分明是地方上山越人被组织起来的输送军需的队伍。 金术可摘下自己的头盔,很是纳罕道: 第1447页 「大将军,本以为这山路难走,要多花费些时日; 谁成想, 这山路山道,竟然被休整得这般平顺,且每个临时营寨,都搭建得如此合事宜,且如此宽敞。 最重要的是,每个营寨里,还安置了粮食草药等军需。 先前谢渚阳是作咱王爷先锋军开路的,但真没料到,这路,能修得如此踏实严谨,也得亏了他,我军才能在这里,不被耽搁。」 「金术可。」 「末将在。」 「你就没想过,那谢渚阳,可能早有预料,故而,早有了安排。」 「可是大将军您明明说,王爷是派您去兰阳城的,并未对您做其他吩咐,既然连王爷都没有吩咐,那谢渚阳又如何会……」 「你金术可当年看城门时,谁又能想到,你日后能成为大燕摄政王的左膀右臂? 切莫,小觑这天下英雄。 至于说王爷对我的安排…… 不是因为王爷忘记了和疏忽了, 而是因为王爷清楚, 本就没必要对我做出过多的安排。」 「大将军对王爷忠心耿耿,末将佩服。」 梁程摇摇头, 道: 「擅改王令,自主调兵,在别人眼里,是大忌,哪怕有功,其实仍是大过,也很难有好下场; 只不过, 咱们王爷清楚, 你金术可,或许能造反; 可我, 却绝不会造他的反。」 说着话, 两位晋东军中两大将军,走上了山巅,过了这山,接下来,就是干国干江以东的大平原了。 梁程站在那里, 看着前方雾蒙蒙被笼罩着的一片, 闭上了眼, 这位一向习惯于冷冰冰的大殭尸, 在此刻难得的动了容, 甚至情不自禁地感慨道: 「等了这么久, 终于, 轮到我了。」 第七十二章 黑旗卷尘沙! 一头身上鳞甲泛着黑色光泽的貔兽,正低着头吃着饲料,它的饲料里,加了不少肉干,比普通士卒的军粮要好很多。 两名辅兵,一个在用铁刷子帮其梳理毛髮,另一个则拿着大锉刀,正为其修剪着脚掌指甲。 照顾一头貔兽,可比照顾普通的战马要麻烦多了; 照顾大将军的貔兽,也比照顾重甲铁骑营的貔兽更要麻烦; 不过,这两个军中很有经验的辅兵对此也没觉得有什么,因为听同行说, 王爷的那头貔貅, 才是真的难伺候。 「这山,总算是走出来了。」 「是啊,前头,就是干人的江南了,据说,是花一样的地方。」 两个辅兵做完了工作,貔兽躺了下来,他们也跟着一起躺了下来休息。 「要开打了。」 「可不,要开打了。」 这时,一名帅帐亲卫走了过来。 两个辅兵当即站起身,那名亲卫也没训斥他们偷懒,完成自己工作后,休息休息,也是人之常情。 亲卫上前,拍了拍貔兽。 貔兽爬起身,抖了抖自己的身体,提前活络了一下身子后,跟着这名亲卫前去找自己的主人。 王爷的貔貅,大傢伙都不陌生,重甲铁骑营的貔兽,大家也不陌生,可自家大将军的这头貔兽,说实话,已经有个五六分貔貅的神韵了。 士卒们并不知道什么叫煞气入体对妖兽血脉的影响,但他们的猜测,也差不离; 像自家大将军这般人物,一把刀、一张弓,在大将军身边用久了,也将不再是凡品,何况本就通灵的坐骑? 其实,晋东的大将军,在外,名声并不大。 因为外界的大部分目光,都会落在晋东的王爷身上。 但在晋东军队里,梁程的地位,其实很高很高。 因为这十几年来,除了偶尔打仗之外,梁程一直在忙着一件事: 练兵, 练兵, 练兵! 新兵的训练,外来兵马的拆分整合,练完这支再去改造另一支,梁程总有忙不完的活儿。 甚至,毫不夸张地说,晋东这一批正值壮年包括下一批青年将领,要么被梁程打磨过,要么干脆就是被梁程一手带出来的。 王爷是校长,可王爷并不负责具体教学。 而之所以王爷能够尽情指挥军队,去击垮一个又一个对手,也是在于他手下的这支兵马,足够的精锐。 镇北军、靖南军,已经逐渐走下坡路,现如今放眼整个大燕,甚至是整个诸夏,第一野战铁骑,晋东军,已然实至名归且当之无愧。 王爷赋予他名,而梁程……则赋予他实。 但正因为万物生长都有其客观规律存在,所以导致了梁程在这十几年里颇有些尴尬的处境。 刚起家时,麾下兵力不多,也不够精锐,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状态; 撇开个人实力不谈,王爷当初就曾好多次说过,如果不是咱们兵马不够,地盘不够,军力不强,其实阿程你是不逊靖南王的。 毕竟,当年的王爷在做靖南王学生时,曾一度靠着每日从梁程那里拿的押题答案,背好了后再去交差。 田无镜是个天才,毫无异议的天才,虽说后来,他更看重的是郑凡这个人的脾性…… 第1448页 但如果在前期,郑凡只是个懵懵懂懂的新兵蛋子,又哪里有那个资格,往人靖南王的视线里去站呢?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 对一个美丽女子或者英俊男子,你一眼心动,追求成功之后,才能捧着她或他的盛世容颜, 道一声: 「我喜欢的,是你的内在。」 而如果双方都属于相看两厌的长相, 那, 很可能就没有然后了。 而当地盘越来越大,根基越来越雄厚,兵马也越来越多,资源也越来越丰富后, 梁程反而陷入了……更为尴尬的境地。 不仅是王府序列下,能用的优秀将领变多了,这……其实只是次因; 根本原因在于, 王爷本人,通过这么长时间的学习、摸索、领悟后,完成了从丑小鸭到白天鹅的蜕变。 一步一步攀登, 到底是, 在兵事上,走到了略懂的境界。 小规模的局部用兵,可用的人本就不少,甚至还得故意地拿出来给陈仙霸、郑蛮和天天他们这批新生代来练手涨经验; 大战略上的布局与安排,作为主上和王爷的郑凡,自己已经足以亲自操盘国战,而且在面对己方对手时,一连多次,都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这就使得,梁程很多时候,都没有发挥与施展的空间,因为他的作用,和成长起来的主上……重叠了。 但, 这一次, 机会终于等到了。 在入干之前,实际上郑凡已经完成了向梁程军权的交接。 不仅是在楚地占领地的军队,晋东的军队,苟莫离的军队,还有先前国战时,朝廷划归自己管辖指挥的军队…… 总之,家底子,全都撂给了梁程,还以自己的名义,对姬老六这个皇帝,做了交代。 在郑凡最初的计划中, 他入干,抄后,梁程和姬老六,则在三边与兰阳城,也就是整个干国的北方吸引干国精锐的注意力。 其余的, 郑凡没说太多, 不是为了节约口水,而是郑凡还真担心吩咐得多了,反而会有负面效果…… 有家里的这尊大殭尸, 这位在设定中,从上古时期就指挥过之战的存在来当统帅, 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所以, 郑凡才敢这般大大方方地,联合楚人入干; 他当然知道兇险,也清楚很可能会发生的意外,而一向惜命谨慎的摄政王爷为何这次敢放开手脚地这般任性行事? 嗨, 说白了, 再兇险再危急,能比得上当年奇袭雪海关么? 老田是不在了,可老田的位置上,仍然坐着人吶。 当年苟莫离在得知雪海关被夺下的消息后,恨不得连抽自己几个巴掌,感慨着要是自己不知道该多好。 因为无论如何掩饰,总是会留下刻意的痕迹,如果对手是个庸才也就罢了,偏偏对面是田无镜。 同理, 当郑凡收到军报, 知道孟珙、钟天朗、韩老五、乐焕,这四个被称为大干中兴四大名帅的存在,都将各自主力精锐调拨到自己身边时…… 郑凡可以笃定,兰阳城那儿的梁程,不可能瞧不出来。 只不过,这具体得看梁程到底何时才能瞧出来,以及其瞧出来后,能否来得及做出及时的有效反应。 好在, 梁程看出来得……很早。 这一切,都归功于大燕皇帝陛下数封昭告天下的旨意; 这……就是投石问路。 将石块先砸下池面,再观察其涟漪; 大军开拔,移防,不仅仅是大军本体的移动,前期的准备工作,更是不可能少。 梁程看清楚状况,比郑凡想像的最好情况,还要早很多。 否则当初在南门关时,他就不会哄陈大侠去兰阳城,因为他根本就不会攻打兰阳城,是连佯攻……都不会。 苟莫离的兵马,是从范城一线,翻过齐山山脉,到了兰阳城下; 而原本需要从晋地与楚地调兵的梁程,干脆直接下令兵马转向,不到兰阳城,直接从楚地南下,走古越城老道。 也就是……走的是谢氏的地盘。 故而, 谢渚阳在通盐城收到「家里」来信后,夸赞过家里的这帮崽子懂事儿,这里的懂事儿,就是协助燕人的第二批大军,通过家族封地。 这才有了谢渚阳,铁了心的投靠摄政王的决断。 因为他得到了,连摄政王本人都没能得到的消息,等同是……提前看到了答案。 亦或者,是他早早地就做了铺陈。 在决定追随燕人入干时,他似乎就在想着退路,也可以说成是进路,所以将那栈道和营寨,修建得极为精细; 只不过,谢渚阳原本就怀疑,这是那位摄政王早就准备好的后手。 因为以他的人生经验来看,他真的想不出,能有一个做手下的,敢在没有上位者的提前授意下,直接更改战争计划,以自己的判断直接调动大军听自己行事。 再者,自己修路搭寨时,几个年轻的将军被摄政王特意派出来对自己监工,这在谢渚阳看来,就是最好的证明; 摄政王本人,是要确保这条路可以保证更大规模的兵马第二次畅通的。 第1449页 谢渚阳不知道的是, 当时郑凡把陈仙霸和天天他们派来,不是来当监工的,而是来学习谢渚阳行军细节艺术的。 毕竟,没人是全知全能的神,郑凡自己也不例外。 可谢渚阳并不晓得这是个误会, 也因此,在先收到老家来信,又收到郑凡的空锦囊后, 这位柱国才会放声大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觉得自己和摄政王,在心照不宣的默契下,配合完成了这场战场大挪移的布局,岂料那位王爷还真是完全当了次撒手掌柜。 不过,谢家那支被围歼于城墙下的轻骑,确实是起到了「报信」的作用。 郑凡终于知道,梁程会从哪里来; 也明悟过来,为何先前谢渚阳会特意花费更多的代价付出更多的人力,把行军的道路和寨子,修建得这般好。 自觉小觑天下英雄的王爷,才连续骂了好几声的「这条老狗」。 他谢渚阳, 凭这一贡献, 就足以给谢氏,挣一个世袭罔替的实封王府! …… 「金术可。」 「末将在。」 已经骑在貔兽背上的梁程伸手向前指了指, 道: 「哨骑来报,三镇之下,战局极为胶着,咱们先替那仨崽子们把围给解了吧。」 「将军,三镇那边,由末将领一路大军过去即可,正如将军您之前所说,王爷那边现在形势应该极为危急,还请将军率主力,先行西下,为王爷解围。」 「磨刀不误砍柴工。」 金术可还准备再说什么, 却被梁程抬手打住, 「我心意已决,你领一路,走北,我则领另一路,走南。 不仅仅是三镇解围, 我要你与我联手, 凭这十万铁骑,以雷霆之势,将这江东肃清!」 「可大将军,三镇之事,是小事,三镇之外的干国兵马,亦是小事。 这些, 在我铁骑面前,确实不值一提。 可这干江上, 还有一支吴家水师,截断江面。 末将觉得,应先提前一步,绕开那水师,再……」 梁程摇摇头, 道: 「王爷教我打仗。」 金术可不清楚为何大将军会忽然说出这句话; 很早的时候,金术可也确实和外界一样,认为大将军师承于王爷。 可伴随着自己不断成熟且和大将军越来越熟悉后,金术可明白,像大将军这般的存在,很难说是被教出来的。 「动手吧,不耽搁了,可别真让那仨小子出了什么意外,王爷对他们,可是宝贝得紧。」 …… 钟天朗坐在门海镇城楼上,他以及他的这支部队,已经在这里被困了近半个月。 外头的燕军,也「看」了他半个月。 钟天朗没选择去尝试突围,因为他的后续兵马,已经一步一步压了上来。 两支江南郡兵,再加上自己那一万先前分出去的骑兵也已回援。 城下的燕军,之前和自己硬拼了一场,自己固然损失惨重,但燕军,也不见得多好受。 眼下,他就是饵,中间再夹着燕人,等待着被一口闷下。 可以清晰地看出来,燕人不想放自己出来,可问题是,现如今燕人所面临的压力,也正越来越大。 他很好奇, 燕人到底想要撑多久,且还能撑多久。 不过,有一件事,让钟天朗有些奇怪。 前日,他分明站在城楼上,瞧见燕军军寨之中的调动,应是不得已之下,要转移了。 然而,又是三日过去了,燕军,依旧死顶在这里。 与此同时,外围的干军,也已经完成了对这里的包围。 到时, 自己则可下令出城,和己方援军里应外合,这支疲惫的燕军,还能撑下去么? 但因为前不久才吃了一次亏,所以驸马爷这次没有太过乐观,这支燕军的反应,一次次的都像是新手领兵,可又总能化被动为主动。 可这次, 你们又要如何化呢? 「打雷了么,要下雨了。」 钟天朗抬头望了望天,却发现艷阳高照,可这雷声…… 驸马爷的目光,当即一凝,整颗心,也在瞬间沉入到了谷底。 这不是雷声,而是……马蹄。 马蹄如雷,那至少也得是万马奔腾才可以,而这南北之向,近乎同时传来的轰鸣声势,没个数万铁骑策马奔腾,断无可能。 是干军么? 钟天朗一念至此,自己都笑了。 大干的最大的一支骑兵军团,不就在他手里么,又怎么可能……会是干国的骑兵来支援? 所以,答案已唿之欲出了。 没多久, 站在城楼高处的钟天朗,就看见一片黑色的海洋,正自整个东方,汹涌而下! 城墙外,燕军也已经纷纷上马,挪开了军寨大门以及屏障,正准备唿应外围出现的援军进行反击。 一切的一切,都进行得理所当然。 钟天朗眼里噙着泪, 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的是, 此时,他没有气急败坏,也没破口大骂, 他的内心,竟然很平静。 第1450页 他曾看过自己那位老对手写的兵书,兵书里,有个赛马的故事。 这一次,大干想用自己的上等马数量上的优势,去吞掉燕人的那一支上等马。 为何要辛苦安排筹划这个,还不是因为,正儿八经的打,大概……是打不过的么? 现在, 输了, 输了啊。 钟天朗没去安抚城内已经躁动不安的麾下, 而是右手攥着拳头,抵着自己的额头, 发出一声嘆息: 「官家……」 …… 「所以,王爷空锦囊的真正意思是,随咱们如何折腾,反正最后,赢定了是么?」 陈仙霸已然手持流星锤,翻身上坐骑。 这小半个月的日子里,他们对「王爷空锦囊」的认知,可谓经歷了不知多少次的变化。 可到头来,剩下的,依旧是原本就有现在则更为纯粹的……对王爷的景仰与崇拜之情。 在陈仙霸两侧,并立的是天天与郑蛮。 陈仙霸举起流星锤, 喊道: 「大将军来了,尔等,随我,踏平这帮干狗!」 …… 当十万铁骑,忽然加入到一个局部战场中时,所有的杂音,都註定会被马蹄声所湮灭。 最先崩溃的,是那两路江南郡兵,其实,他们坚持到现在,已然是很不错的了,所以,实在是没办法再继续要求他们看见大量黑甲骑士如潮水般涌来时,还能继续去做什么…… 他们,也终于可以毫无愧疚与压力的,喊出早就憋在心底面对燕人骑兵时本能地想要喊出的那句话: 「燕人来了,跑啊!!!」 钟天朗留在外围的那一万骑,也在这一轮被梁程与金术可亲自率领的冲锋下,啃食了个七七八八。 除了依旧龟缩在门海镇城内的余部,暂时懒得去理会只继续像先前那般留一部兵马「看押」外, 可以说, 整个江东,几乎被犁了一轮。 大量的干军溃卒,丢盔弃甲无比狼狈地被驱赶着向干江逃窜,想方设法地想要渡江去江西逃避燕人的铁蹄。 同时,越来越多的成建制的燕军骑士身影,出现在了江岸。 …… 吴家水师帅舰上, 吴襄坐在自己的船舱里, 其面前,只点了一根蜡烛,所以虽然是白日,但这里头,依旧显得有些昏暗。 「吱呀……」 船舱的门,被推开。 吴襄抬起头,看见自己的哥哥吴兆年走了进来,而跟着自己哥哥进来的,还有一众船把头。 吴家,是海匪出身,只不过在祖竹明肃清海匪之患前,提前洗白,后又头磕得实诚,得以被保全,甚至还顺势继续坐大。 但吴家的成分,其实很复杂,吴家本身就是东海土皇帝,可这皇帝下面,还有一众诸侯。 吴家力量里,正儿八经吴家嫡系力量,其实一直没超过四成,其余的,则都是归附过来臣服于吴家这杆大旗下的各路船把头。 吴家能指挥得动这些船把头,但同时,也一样被这些船把头所挟持着。 吴兆年站在吴襄面前,后头的一众把头们,也都很安静有序地站着。 吴襄深吸一口气, 看着自己的这个哥哥, 问道: 「没机会了么?」 吴兆年摇摇头,道:「燕人,本就不大可能出现在江东岸的,可眼下,已经出现了。」 顿了顿, 吴兆年又道: 「而且,眼下出现在江东岸的燕人,比原本我们所预计的,还要多。 就算燕人一个个的都是三头六臂,将驸马和其麾下大军都吃了……也不可能人冒得更多吧。」 「所以,彻底没机会了,是吧?」 吴兆年点点头,道: 「是。」 「哥……」 吴兆年未等吴襄开口, 提前道: 「一个祖竹明,一个祖家军,就能让我吴家招架不住,别说……更为强大的燕人了。 我吴家,虽是海匪出身,可根,一直在陆上。 你的妻妾,会与你同殉,你其他几个儿子,也将与你同去,我会带着他们与你的首级,去向摄政王请罪。 这样一来,至少眼下还在静海城的勤儿,能得活。 我答应你, 我接替你的位置后,等到合适的机会,我会把家主的位置,再传给勤儿。 你不用担心哥哥我说话不算话,或者会恋栈不去。 让你的儿子取代我,本就是上位者制衡术之一,不管上头是干人还是燕人,他们都会这般做。 说不得,勤儿还会有机会,被摄政王收留进王府。 等以后,更会带着摄政王的王令过来,从我这个他的杀父弒母的仇人大伯手里,接管吴家。」 吴襄摇摇头。 吴兆年问道:「你还不满意?」 「不是的,哥,你知道的,弟弟我怕疼,求哥哥亲自动手,给弟弟我……一个痛快。」 吴兆年闻言,苦笑着点点头; 伸手, 从旁边一位船把头手中接过了一把刀,缓步上前,走到吴襄,这位当代吴家家主的身后。 吴襄依旧坐在椅子上, 当刀架在脖子上时, 吴襄开口道: 第1451页 「哥,早知道,这个位置,当初我就不要了,给你就好。」 吴兆年笑骂道: 「你以为我今日杀了你,日后你儿子回来,我和我的家人下场,又能得什么好?」 「哈哈,也是。」 …… 吴兆年捧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走到甲板上,向着一名燕军校尉跪伏下来: 「禀使者,逆贼首级已取,请使者,请王爷宽恕我等被逆贼蒙蔽之人。」 「请王爷宽恕。」 「请王爷宽恕。」 燕军校尉伸手,拿起吴襄的人头,辨认了一番,再看看四周,满意地点点头。 他是被梁程派上来的使者; 放下首级, 使者向着西面拱手道: 「尔等好生将功赎罪吧,王爷是仁厚的。」 「谢王爷!」 「谢王爷!」 吴兆年站起身,余下一众船把头也纷纷起身。 「敢问使者尊姓大名?」吴兆年卑躬屈膝地问道。 使者回答道: 「我姓周,周长安。」 吴兆年愣住了; 「怎么,吴家主难不成还认得本都尉?」 「海波贱民,哪里能认得周都尉这般人杰?但今日,倒是认得了。」 吴兆年记得当年,自己混迹于商队中入了晋东进了奉新城,于一座「青楼」上饮酒; 席间, 一刚从学社出来被挑选进王爷锦衣亲卫序列中有着大好前程的年轻人,在娶妻之日,携新娘子以及两顶花轿,自青楼下接人。 奉新城红帐子里的姐儿,本就有捐助学社义儿的传统; 他是义儿出身,来接供养自己的青楼老妇。 叩首之下, 老妇终于出了青楼,上了轿。 吴兆年至今仍记得当年的那个年轻新郎官骑在马背上向着满街人骄傲地大喊: 「今日我周长安,媳妇儿和娘,就都有了!」 谁成想, 多年之后, 竟又是他,以燕军使者的身份,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或许, 这就是命数? 周长安指了指船上桅杆, 道:「这干人的军旗,怎么还没下来?」 吴兆年马上警醒,呵斥道:「都愣着干嘛,快把旗下来,下来!!!」 紧接着, 吴兆年又对周长安道: 「都尉放心,黑龙旗我们早就备好了,我等心里,一直向着大燕,也忠诚于大燕!」 反正, 先前就换过一次了, 现在,只不过是再换一次。 …… 江岸边, 梁程骑在貔兽身上,其身侧,还是金术可。 再后头,则是陈仙霸、天天与郑蛮三人。 晋东军将领层代,很是清晰。 梁程开口道: 「还记得开战前,我与你说的话么?」 「大将军说,王爷教您打仗。」金术可显然还记得。 「是啊。」 梁程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我一直以为自己很会打仗, 但, 是主上教会了我,战争的另一层含意。」 何须什么提前绕行, 何须什么早早应对, 当晋东铁骑,以雷霆之势一扫整个江东,铁蹄临江而望时; 江面上的吴家水师, 就又改了姓。 …… 明苏城, 知府府邸。 院子外,走进来一队楚军甲士,原本驻守在这里负责看押的楚军士卒,准备换班。 却在这时,进来的这队甲士直接抽刀暴起,在偷袭之下,将这里的守卒全部斩杀。 血腥味, 一下子瀰漫起。 甲士上前,一刀噼断了铁锁,打开了屋门。 而后, 所有甲士后退, 跪伏下来: 「拜见大将军!」 「拜见大将军!」 屋内, 手里捧着一个瓜的年尧,一边吃着瓜一边吐着籽儿,缓缓走出。 「昭翰人呢?」 「回将军的话,昭翰亲领主力,去助力干军攻打静海城。 而城内守军,已被我等控制,现听命于大将军!」 「哦。」 年尧点点头,蹲下身子,将瓜放在了身后门槛上,还伸手,摸了摸这道门槛。 「当年,世人都认为我年尧喜欢坐门槛上吃瓜,是为了模仿那位靖南王爷。 呵呵, 实则, 我喜欢坐这门槛上,是因我年尧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道门槛! 凭什么, 我, 和你们, 生来就是奴才,生来就比他们,低一等! 哪怕坐到了大将军的位置上, 那些所谓的贵族,也能对你唿来喝去,喊你一声……狗奴才! 我恨这道门槛,恨到了骨子里去!」 年尧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笑道: 「咱们的那位陛下,也真的是把咱当一个废物阉人了啊。 好歹, 咱也曾在这大楚皇族禁军,当了这么多年的大将军不是。 我年尧这辈子,也就败了两场; 一场,败给田无镜,不丢人。 另一场,败给那郑凡,也不丢人。 第1452页 他昭翰, 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真以为能靠一把锁,在这军中,将我给锁住?」 年尧的目光,扫向面前的甲士以及将领, 问道: 「眼下,那位燕国摄政王的局面,如何?」 一名将领禀报导: 「回大将军的话,极危。」 「哦,那感情好,感情好啊,锦上添花不算啥,雪中送炭,才能让人真的记下! 都说, 人走茶凉,我年尧这儿,是人走茶温。」 年尧被俘后,凤巢内卫曾在皇族禁军内展开过对年尧旧部的清洗。 但谁又知道,他年尧当年当大将军时,最善于用那些贵族子弟,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的; 可真正能让年尧交心且提携的,是当年军中的奴才黔首; 只不过那时,他们大多都是低级军官,连将领都算不上,自然够不着被清洗的层次。 可伴随着这些年,一是楚国将星陨落,二是战事频繁,三则是贵族势力的衰弱,曾经在军中几乎升迁无望的奴才黔首们,反而获得了大量机会窜了起来。 年尧在楚国奴才黔首们心中的地位,就跟摄政王在燕国差不离。 而且,燕人向来有黔首崛起的经典,而在楚国,数百年来,在史书上留下名姓的,不是贵族……就是和贵族沾亲带故的。 所以他年尧一路走来, 其实更难,也更不易! 这不是什么利益捆绑,甚至都不算是什么小团体……纯粹是,士为知己者死。 最重要的是,出兵前,摄政王让年尧代替昭翰领这一支皇族禁军,他年尧要是没趁机做一些安排,那真是白费了他这半生的军旅浮沉。 「我年尧, 在这里, 谢谢诸位兄弟了! 但同时, 年尧还要在这里, 向诸位兄弟,赔个不是,告一声罪! 因为我将带着你们, 去, 再赌一次命!」 第七十三章 砍了祭旗! 手里拿着从阿铭那儿借来的指甲刀,王爷在认真地修剪着自己的指甲; 剪好后,又伸手借来了小锉子,开始给指甲进行打磨修饰。 打磨好一个, 再放在面前, 吹了吹: 「唿……唿……」 精细的指甲盖,在透进来的光泽反衬下,看起来让人心情舒适。 在这处高楼北方不远处,就是北城墙,此刻,正爆发着最为惨烈的厮杀,干军一度蚁附上城,形成了一个个破点,但又被燕军给驱赶了下去。 战况,已经很危急了。 但王爷却没有丝毫紧迫慌张的意思,因为锦衣亲卫营还在他身边摆着,既然城墙上没有向他来求援派遣锦衣亲卫上去,那局面,就还可防可控。 至于说杀戮的场景什么的,郑凡也早就司空见惯了。 「阿铭,我发现,越是主帅当久了,就无法避免地会将死伤,看作一个数字,扫一眼后,就会自然而然地跳步到结果。」 王爷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没等阿铭回应,自己继续道: 「如果这就叫成熟的话,其实也挺没劲的。」 阿铭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郑凡扭头,看见了,道: 「笑什么?」 阿铭回答道:「主上您这是又开始了。」 「哦?」 「府里池子内的鱼,主上可是好久没餵了。」 「让它们吃了这么多天的饱饭,难不成它们还敢要求我天天去给它们送餐? 不是,你刚说我又开始了,是个什么意思?」 「虽然战事激烈,但在您心里,已经大定了,既然确定能赢,既然笃定能否极泰来,您就又要开始矫情开始作了。」 「哈哈哈哈哈……」 郑凡闻言,直接笑弯了腰, 道: 「有这么明显和刻意么?」 「有。」 「怕是好些年没打仗,有点生疏了。」 说着, 王爷伸手搭在自己脸上,轻轻揉了揉, 道: 「也可能是身处高位久了,基本不用再演戏什么的,导致演技退步了。」 「可之前燕楚国战时,主上就表现得很好,让属下都在心里感慨赞嘆过。」 「这话,不是拍马屁?」 「不是。」 郑凡点点头,道:「那就说明,我这次,心里是真的怕了。」 主上忽然说得如此实诚,反而让阿铭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去接这话。 郑凡走到楼外栏杆处,这儿,算是静海城内几个最高处之一,自这里,可以观察整个北面城墙的情况。 外头,剑圣与造剑师,一人一张小椅子,坐着。 自打上次灰头土脸的自己见到「白衣如雪」的剑圣后, 造剑师很快也就「消极怠工」了起来; 当然,也不是什么都不做,他面前铺着一张纸,正在描摹着新剑的款式,这是要给世子郑霖打造的。 郑凡往前凑了凑,扫了一眼, 道: 「太华丽了一些,不够内敛。」 「王爷这话就说得不对了,年轻人嘛,再沉稳,心里也是火热的,自然需要绚丽的一把剑来配上。」 「可孩子终究会长大。」 第1453页 造剑师理所当然道:「这不算事儿,等世子长大了一点,不喜欢这把了,我再给他重新打造一把就是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 作为当爹的,郑凡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自家儿子在这些「宗师」面前的吸引力。 他抬起头, 眺望前方, 毗邻着北城墙的城楼上,立着一面王旗,自家儿子现在就坐在那里「督战」,他娘在陪着他。 「这干人的攻势,还真是生勐。」王爷感慨道。 「是。」造剑师也忍不住附和,可以看出来,干人是真的下了血本在耗这座城。 但让干人不晓得的是,寻常意义上,燕军不善攻城与守城之战,在晋东军这里,行不通。 近些年来,晋东军虽然依旧重骑兵且仍然是以骑兵为主,但平日里可没少练习步兵的战术,攻城守城这方面的短板,早就被补足了。 再加上王旗就立在城内,军心稳固,打定主意为了王爷死守,所以干人几次三番地试探和想耍花头无效后,只能硬着头皮用最笨的方式用人肉人命来消磨这城墙的厚度。 王爷双手撑着栏杆, 闭上眼, 深吸一口气; 再缓缓睁开眼时, 看见视线的远处,有一个黑点,且正在越来越大,是被城外投石车抛射过来的一块石头。 「……」郑凡。 剑圣身形腾跃而起,而造剑师也直接放下图纸,紧随其后。 昔日的四大剑客中的两位,凌空于郑凡身前,各自噼出一道强横剑气。 「砰!」 巨石于空中碎裂。 造剑师身形一松,准备顺势落下; 而剑圣则脚尖在其肩上点了一下,飘然回于栏杆内。 造剑师抬起头,嘴里无声了骂了几句,老老实实地落地后,重新爬楼上来。 见剑圣已经重新落座,古井无波。 他也就摇头瞪了两眼,也重新坐回,继续拿起纸笔。 王爷转过身,背靠着栏杆; 阿铭开口道: 「主上,咱们现在所站的位置,毕竟是靠着北城墙的高点,被砸到,也是理所应当。」 「好了,老天爷不是很待见我这件事,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好在, 已经习惯了。」 …… 干人这一轮的攻势,终于结束。 谢玉安跌跌撞撞地走下了城梯,嘴唇有些干裂的他,伸手从旁边一名护卫手里接过水囊,喝了一大口,然后默默地坐下。 这时,官家赵元年,也是一脸疲容地走来,裤腿位置被水洼里的水浸湿,还好谢玉安伸手接了一把,官家才不至于一头闷倒在地。 其坐下后,谢玉安才发现赵元年的后背上,有被砸出的血痕,应该是投石砸落后,被飞迸的碎石给砸中了。 谢玉安见状,笑道:「哟,你可得小心点儿,可别直接驾崩了。」 赵元年干笑了两声,然后又咳了两声,最后,擦了擦嘴角,又从谢玉安手里接过水囊,喝了两大口顺下了这口气。 「不至于,不至于。」 官家亲自发动静海城内的百姓让他们帮忙守城,前期当恶人的是楚人,燕人形象还可以,最重要的是,赵元年以自己这「官家」的身份,各种许诺,的确发动起了不少民众。 「这么拼命做什么?」谢玉安问道。 「你不也是嘛。」赵元年反问道。 「呵呵。」 谢玉安抬头,望向南面不远处的那一座高耸的阁楼。 按理说,他能得到的,已经得到了,本不该继续这般「狼狈」下去。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偏偏没办法学造剑师那样直接撂挑子休息去。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之所以一直如此卖力,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地为了拍马屁了。 赵元年其实也是一样,任何一个事儿,做久了,且一直坚持着做,就已经可以无所谓作秀与否。 「我是觉得,尽量多发动一些百姓,让王爷他老人家能看见,这样以后,燕人,兴许就能对这边的百姓,要好一些。」 「仅仅是这边么?」谢玉安问道。 「别的地儿,还不是我的,再说了,这儿的百姓我登基后巡街时,可是第一批跪拜我的人。」 「那是我提前给你发了赏钱。」谢玉安笑道,请的群演。 「这无所谓,总之是跪了的。」赵元年发出一声嘆息,「以前在福王府当世子时,我亲眼见着我爹是如何把自己故意吃胖的,是如何胆颤心惊地过日子的,是如何把家里……很多人,都当作是银甲卫的。 那时候,我心里就不忿,为何都是龙子龙孙,我家就得过这种日子?」 「现在呢?」 「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身份地位,以前没有时,渴命的追求,现在有了,反而不太当一回事儿了。说句不怕你笑的话,我是真想对百姓好一些。」 「想青史留名了?」 「没,没那么费事儿,世人皆知我大干江南富饶,可又有多少人知道,江南的农民叛乱,比西南的土人叛乱,其实更要频繁。 我现在是真的想等打完仗后,让老百姓过上像晋东那样的好日子。」 谢玉安「呵呵」一笑,道:「这不可能。」 且不提晋东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外加可四处掠夺补充自身的环境,就一个晋东现在依旧地广人稀而干国江南已呈现出人多地少的矛盾,就压根没办法解决。 第1454页 最最最重要的是…… 你赵元年想要在江南复制晋东那一套的话,你是想干嘛? 富国强兵,曲线救干么? 赵元年打了个呵欠,已经有军医过来帮其处理后背伤口,他看着谢玉安,道: 「也就是这会儿打着仗,受着伤,很疲惫的同时又觉得自己挺伟大,所以才有这些感慨而已,和云雨之事后躺床上就开始心忧黎民苍生差不离。 我估摸着,等仗真打完了,八成我就当一个醉生梦死的国主或者王爷了,还能美其名曰是为了自保自污。 倒是你, 图的什么?」 「可能,我只是觉得自己,理所应当地应该做些什么,哪怕只是捡起一些别人的残羹冷炙也好过这世上白走一遭的要好吧。」 「听不懂,但我承认,你比我会吹。」 「那是。」 谢玉安从自己兜里取出一个小盒,里头装着的是薄荷叶,递给赵元年一片,道: 「来一片,干王。」 赵元年伸手接了,回道: 「谢了,越王。」 …… 连日的攻打,没能破开城墙,反倒是使得自身,陷入了疲敝。 这一片干军营寨内的士气,这会儿并不是很高。 楚军营寨中,也是如此。 事实上,孟珙也没让这支楚军直接上去攻城,倒不是说孟珙深明大义,照顾临阵归正的友军所以不愿意拿他们当炮灰…… 而是楚军这军心士气低迷的样子,让孟珙更担心强派他们上去攻城不仅起不到效果反而会给自家带来军心士气的连带滑落同时更坚定守城燕军的信心。 究其原因, 在于楚军在上谷郡的那一场国战中,完全被燕军打崩了脾气。 以往几次与燕国交手,虽然也都败了,国都也被烧过,可真没像上次那样,数十万人被燕军当猪崽一般猎杀。 正因为被打服了,所以在併入燕军体系一起出征入干时,这支皇族禁军的士气,还是不错的,打不过就加入,挺好。 有燕人在战场上压阵,他们倒也能不惧其他。 然而,莫名其妙的风向一变,归来的前大将军年尧再度变成前大将军; 而原本和燕军成为友军的楚军,则被副帅拉出来,重新站到了燕军的对立面。 士卒心里,是真的怕,哪怕上位者一直在对他们讲述现在燕人的局面有多糟糕,那位燕人的摄政王,如今在这静海城内就是等待被捉的鳖。 但被打崩了军心,岂能那般快就能復原? 再说了,没了一个摄政王,燕人不还有大军主力么,这边打完了,他们回楚国可不是又得再和燕人主力开战? 普通士卒的心思很简单,他们不可能想得那么深远,他们只是畏惧再和燕人撕破脸皮,现在不少人做梦都会梦到被燕人在后头追杀的可怕场景。 作为一军主帅,昭翰刚刚从干军帅帐那里开完军议回来。 一进自己的主帐,这位昭氏出身的贵族将领就直接将桌上的一切都扫落在地,一连骂了三遍:「岂有此理!」 昭翰在干军军议上,主动请缨,要求担任一部分城墙的主攻。 结果,军议上的一众干军将领竟然发出大笑。 真是岂有此理, 他昭翰,他楚军,竟有一日沦落到被干军笑话不中用!!! 这是羞辱,天大的羞辱啊。 刚刚发泄完脾气的昭翰,忽然听到外面的声响,马上对身旁的亲卫道: 「看看外头何事喧譁,没的规矩!」 「是。」 这名亲卫还没来得及出去,帐帘就被掀开了。 几个将领走了进来,他们甲冑上,还带着血渍。 紧接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也走入了帐内。 「年尧……你……」 年尧的目光,在地上的狼藉处扫过, 笑道: 「忘了当年我是怎么教你的了么? 为帅者,当静心平气,你瞧瞧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 「来人,来人!」 昭翰喊道。 年尧微笑地看着他; 这时,身边一名将领道:「昭翰,你的人已经被我们控制下来了,现在,整个营盘,已在大将军手中掌握。」 昭翰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这一切竟然这样发生了,他是一军主帅,却被这般轻飘飘地给夺了军权,这简直比打败仗,更让人觉得耻辱。 「年尧,你到底要干什么,难不成,你现在要带着这些楚地儿郎,继续为那将亡的燕国王爷卖命?」 「你说对了,我还真打算这么做。」 「你疯了,你疯了,你没看见静海城已经摇摇欲坠,那位燕国王爷即将成为干军的俘虏。」 「我看过了,这城,怕是还能再守一些时日,摇摇欲坠,只是你们自己的想像。」 「那你就没看见,我楚军营盘外,到底有多少干军围着么!」 「也看见了,很多,茫茫多,对于干人而言,这已经算是精锐了。」 「那你……」 「我想赌一次,我赌这次笑到最后的,还是城里的那位王爷。」 「年尧,这是我大楚的机会,是我大楚再次復兴的唯一机会,你还算不算我楚地男儿,竟然……」 「老子现在是个阉人。」 第1455页 「……」昭翰。 年尧「砸吧」了一下嘴,笑道:「其实吧,不当爷们儿后,反而觉得更轻松了。」 「你!!!」 昭翰侧身,想要抽出自己的佩刀,但年尧身边的人速度更快,抢先一步上前,将昭翰直接制住,踹其膝盖,让其跪下。 年尧在昭翰面前蹲了下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道: 「其实吧,我也很难瞧出来,城内的那位王爷,到底还能怎样翻盘。」 「那你……」 「但我就是觉得吧,你让那郑凡,输到你手上,输到你这等人手上,我是真的不相信啊,就靠你了,你是我的指路明灯。 反着你走,就对了。」 说完, 年尧站起身, 下令道: 「传本将军令,禁军分为三部,一部为主,两部为辅。 两部袭扰周围干军营盘, 主力随本将军,去尝试烧他干人粮草大营!」 「得令!」 「得令!」 一众将领马上下去执行军令,帅帐内,就只剩下年尧以及被捆缚住的昭翰。 「陛下待你不薄……」 「我是陛下的奴才,为陛下效力,本该理所应当,但陛下就不该在我战败被俘受尽屈辱时,让燕人的密谍司将我家眷从楚国接出。 我不信, 我不信楚国的凤巢内卫,在郢都,看护不了我那小小的一家子! 他见我没用了,就把我家眷主动送出来,好离间燕国皇帝与摄政王的关系。 他曾问过我,愿不愿意做这大楚的田无镜。」 年尧摇摇头, 「呵呵,我不愿意。」 话音刚落, 外头忽然传来了喊杀声,动静之大,让帅帐内的二人都一时有些错愕。 昭翰开口道:「是干人发现了我军异动,提前下手平叛了!!!」 「啪!」 年尧一巴掌抽在昭翰脸上, 骂道: 「你耳朵聋了,这般大的马蹄轰鸣你没听见么,他干人在这里,哪里还有这般阵仗的骑兵可用!」 年尧着急地马上抽出了刀, 怒喊道: 「哈哈哈哈, 直娘贼, 老子还想着要再赌一次命呢, 结果差点吃屎都没能赶上热乎的!」 …… 静海城内, 刚刚平息了一场叛乱。 后背伤还没好利索的赵元年,此刻有些惊慌地跪伏在摄政王的脚边。 王爷坐在城墙的椅子上,在其右手边,站着的是世子。 而墙下,则跪伏着不少刚刚弃械投降的……干人民夫与士卒。 虽然赵元年登基那日,血流了不少,但登基后,赵元年一直不遗余力地拉拢和收纳这儿的干人,大到原本的地方望族小到游侠,他都招纳。 干军围城后,为了战事需要,赵元年更是不断许诺,继续扩充着自己的实力来帮助守城。 其实这一点上,他做得没错,因为守城的很重要一个要素就在于堆人。 城内的燕军虽然精锐,但数目也就两万多,还是得有足够的民夫与辅兵支持,才能更稳健地将这座城给守下去。 可谁能料到, 在今晚,一支规模在四百人左右的干军辅兵营,竟然偷偷摸摸地发生了譁变,妄图偷门,接应外头的干军。 好在,被提前洞察到了,这支干人辅兵营偷城自然失败,而且也没能来得及在城内鼓譟出什么声势。 早有准备的燕军士卒一轮箭矢下去射杀了百来号人后,余下的,全都弃械投降。 紧接着,再根据为首者的供述,又抓来了几批人,一起被围在了这里。 四周,甲士执着火把,晚风吹拂,带着肃杀的气息。 赵元年他很慌,也很害怕,虽然他清楚以王爷的圣明,断不会认为是他赵元年想要背叛他,但这一出事,毕竟出于他的手。 尤其是被领头谋划者,基本都是他的近期收来的亲信,竟然还有新朝的左右丞相以及几个尚书。 郑凡低头看了一眼赵元年,他倒是没对赵元年生气和愤怒。 静海城的人口,本就不少,楚人劫掠过,登基那日又肃清过,但后来,又刻意地迁移进来过人口,外加还有不少投降的原干军士卒在里头。 可以说,这儿早就被银甲卫渗透成筛子,你也很难完成真正的清扫。 然而,赵元年这选狗腿子的本事……也是真的瞎; 他是怎么做到,把一众「义士」选到自己身边的? 合着你家新朝廷,就你一个皇帝是坚定的干奸,而下面的,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王爷……王爷……」 「起来吧。」 「是,王爷,谢王爷。」 赵元年战战兢兢地站起身,这会儿功夫,被相继捉拿过来的相关起事者,已经近千人了。 新朝的骨干,泰半都在这里。 不少人开始痛哭,祈求活命饶过。 郑凡目光微凝,心里又有些释然,自己先前可能想错了,不是说这下面的人全都是义士,义士哪里有这般多; 怕是眼瞅着静海城岌岌可危即将被破,这些担任了新朝官员的傢伙们,吓破了胆,怕城破后被清算,所以打算提前倒戈了。 一念至此, 第1456页 郑凡看向赵元年的目光,倒是变得柔和了一些。 「无论如何,眼下守城还是第一要务,赵元年,这些人……」 都是软骨头,吓一吓就行了,还能用用,毕竟还要再坚守一些时日不是。 虽说军中要用重典,可也得分时候,现在最要紧的,哪怕是当个裱煳匠,也要把剩下的日子给煳过去。 所以,郑凡打算让赵元年再居中做个好人; 但王爷话还没说完, 城外,忽然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 四周的燕军甲士一下子紧张起来,他们下意识地认为是干军发动了夜袭。 然而,很快大家就意识到不对劲,因为厮杀声不是在城墙下,而是在远处的干军各路营盘所在的位置,规模之大,仿佛城外近乎所有干军营盘,这会儿都在爆发着激烈的冲突。 「呵呵……」 王爷笑了起来, 站起身, 站在城墙上的他,目光投向远处,那里杀声震天,烛火成星。 终于, 等来了。 一切的一切,仿佛又是当年雪海关那会儿的重演。 阿程,终究是没让他的主上失望。 「传令司马何在!」 「卑职在!」 「传本王令,点聚城内兵马,大开四方城门,随本王出城杀敌!」 「末将遵命!」 「大虎,给孤着甲。」 「喏!」 刘大虎马上端来了甲冑,开始替王爷披甲。 「这些日子,孤的王旗立在那里,吃了不少灰,都脏了。」 着甲时, 郑凡的目光,又看了一眼下方被围着的一众人; 一边默默地将护心镜位置的凹槽打开,将一块红色的石头放进去,一边轻飘飘地继续道: 「都砍了吧, 给孤祭祭旗。」 第七十四章 入三品! 王爷摊开手, 在这段时间,父子关系较之前有所缓和的郑霖,最终还是没拂了自家老爹的面子,将自己的手递送上来。 父子俩一同走下城梯。 下方,对囚犯的杀戮正在开始,惨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但这对父子,脸上却没任何的不适。 当爹的,走得很平稳,就连这年纪轻轻的世子殿下,也是一脸闲适; 不仅如此,父子俩还在互相说着话,丝毫没有被一侧的血腥情景打扰到雅致。 「父亲为何不穿蟒袍?」 郑霖知道自己父亲最爱的就是娘亲亲手绣出来的蟒袍,相较而言,他所见到的朝廷赐予下来的王服就显得有些……差点意思了。 可郑霖以前在官方场合,一直穿的是朝廷的制式; 也就是每年换季前,燕京宫中会提前命人送来的衣服。 娘亲一直热衷于给自己父亲做各式衣服,却直接无视了她的亲儿子,一直穿的是公家的款式。 若不是父亲对娘亲说了,可能娘亲压根就懒得给自己做衣服。 是的,是懒的,而不是忘了。 这大概就是一物降一物,当儿子的瞧不上自己亲爹时,亲娘也将这儿子当一只草鞋,一定程度上,倒是对这扭曲的家庭关系形成了一种中和。 「这还需要问么,外头到底一片杂乱的,蟒袍好看,可保命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退一万步说说,也得为你干爹着想着想。」 后头跟着的阿铭,脸上露出了礼貌性的笑容。 郑霖撇撇嘴,道:「甭管爹你披甲了没,干爹都会帮爹你挡的。」 「也是,但至少能让你干爹不用那般急躁。」 「听说,上次在上谷郡,爹你是穿的蟒袍冲锋的。」 「甲冑在里头呢。」 「这次为何不了?哦,是没来得及准备。」郑霖恍然。 「倒也不是,蟒袍里着甲,就和冰块贴身上再捂一层厚被褥的感觉一样,很不舒服,受一次罪也就够了,没必要几次三番的。」 父子二人走下了城梯,彼此靴子,都开始踩入血水之中,不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 身边,断指残骸,到处都是,还有没死透的依旧在蠕动。 这在寻常人眼里修罗炼狱一般的场景, 在这对父子俩看来,倒显得有些温馨; 毕竟,郑凡很珍惜每次父子俩一起散步一起说话的机会。 貔貅见自家主人和小主人走了过来,身子一抖,将那在火把照耀之下熠熠生辉的甲冑给抖落下来。 随后,又很乖巧地匍匐在地。 郑凡走到儿子身后,伸手想要将其抱起。 手搭着,发力时,忽然发现儿子在暗暗作劲,自己一时间竟没能将其抱起。 「呵呵呵,差点没能赶得上。」 人未至,笑先闻。 能在这种场景下,嬉笑如常的女人,也就只有王妃了,而且是王府内特定的那位王妃。 下一刻, 原本「很重」的儿子,一下子变得轻盈起来。 郑凡将儿子抱起,放在了貔貅上,而后,郑凡扭头看向走过来一身紫色长裙的四娘。 这一身衣服,在四娘身上,不显得妖艷,反而给人一种端庄典雅之感。 郑凡伸手,想要牵起四娘的手一起过来。 四娘微退一步,道:「不用的,主上。」 第1457页 「不打紧,也是好长时候一家三口没在一起熘熘弯儿了。」 「不用了,不用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说着,四娘坚持翻身上了旁边的一匹枣红马。 坐在貔貅背上的郑霖,则默默地长舒一口气。 王爷最终没有强求,翻身上了貔貅,儿子则坐自己身前。 貔貅挺立而起, 昂着脑袋, 发出一声低吼。 在后方,早就有一众骑士准备就绪。 这些日子,他们守城很是辛苦,但在这个关口,他们体内依旧澎湃着气力,还能追随自家王爷再出城策马厮杀好几个来回。 郑凡手臂向前轻轻一挥, 队伍出城。 今夜月亮很圆也很亮,而往往月圆之夜,星光会很暗淡; 但眼下这光火一片的地面,倒是将天上的遗憾给弥补了回来。 前些日子在城楼上,看着下方连绵无尽的干军营寨,给守城方极大的压力,可现在,干人的营盘有多大,现在的混乱与喧嚣场面,也就同样有多大。 仿佛哪儿哪儿都在爆发着冲突,哪儿哪儿都正陷入着厮杀,那沖天的火光也不晓得到底烧的是帐篷还是军需。 策马在后头并行的剑圣,开口道:「没见过这种场面吧?」 造剑师愣了一下; 紧接着,剑圣又道:「我已经有些习惯了。」 造剑师当即准备反讽回去, 大捷的场面,他怎可能没见过? 第一次望江之战,自己可是坐在花舫上喝着酒看着那满江的浮尸; 梁地那一场大战,燕国虎威伯最后战死的地方,他也曾涉足过。 可嘴巴刚张开, 造剑师心里就勐地一惊, 随即就是大怒: 虞化平,你个浓眉大眼的竟然给我挖坑! 那些本该说的话,能在那位王爷的背后就这般说出来么? 不过,造剑师倒是误会剑圣了。 剑圣还不至于在这会儿,刻意地去奚落谁亦或者挖苦谁,而是在此时,他看着带着儿子骑着貔貅行于前的郑凡,再配合着这月光这场景,心里不由得产生了某种感慨,也可以叫唏嘘。 从盛乐,再到奉新; 从雪原,再到静海; 时间,其实很长,十来年,就这般过去了,可偏偏,又显得很短。 冷不丁的,才忽然意识到,田无镜走时,留下的是一个外强中干的摊子,谈不上烂,但也和光鲜沾不到边; 而在他手上, 今夜过去之后, 黑龙旗, 将于整个诸夏间,再无敌手。 这一切,剑圣几乎是全程目睹的,正因为过于有血有肉,所以才更让人在此情此景之下,有所触动。 忽然间, 剑圣扭头看向了造剑师, 他有些疑惑, 造剑师的眼里,为何满含怒火? …… 「你很得意吧。」和父亲同乘的郑霖开口道。 军队已经出城,但依旧是以匀速的方式在向北前进,并没有一个勐地向前扎下去。 此等乱糟糟的场面下,另外一个指挥体系的援军忽然进入,很容易会帮到倒忙,倒不如稳妥一些,慢慢地进入这纷乱的战场。 「我应该得意么?」郑凡问道。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郑霖说道,「你经常在外面对士卒喊的,一统诸夏。」 「儿子,一个人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往往是喊不出口的。」 「嘁。」郑霖显然对这个答覆,很不满意。 但渐渐的, 郑霖发现了不对劲, 因为周遭的环境,正在发生着某种异样的变化。 后头跟着的剑圣马上察觉到了,策马上前,与王爷并行。 另一侧的造剑师在此时也心领神会,在另一侧,开始进行护法。 这是要进入……感悟的状态了。 和其他人感悟时相比,郑凡不仅有令全天下都艷羡的护法阵容,还有一个类似秘籍般的优势。 那就是魔丸,心意相通之下,魔丸可以帮「主上」的感悟,进行扩充与翔实。 正如同样的听课,有人只能笔直地坐在那里听,而有人能够拿笔写写画画,看似区别不大,可有些时候,不知道多少修行者穷极一生想要追求的那个境界,差的,其实就是这一点点的火候。 郑霖则因为自己被父亲抱着,再加上魔丸的缘故,他得以「进入」到自家老爹的感悟之中。 四娘与阿铭,一个在后,一个在前。 阿铭眼里,闪烁着激动之色,能够让这位内心都几乎冻成冰的吸血鬼感到欢欣的事情,真的不多了,而这,是其中最大的一件。 四娘脸上,则挂着关切; 睡一张床上都这么多年了,明媒正娶了,孩子也生了,要是继续和其他魔王一样摆着一样的位置,那当然不可能。 更多的,她还是担心自己丈夫在这种环境下去尝试破境的危险。 战场之中,说不定哪里就忽然冒出来一支干军杀来,亦或者自己这边直接进入到某支干军部队的腹心,这一切,都是有可能。 一旦战场厮杀波及到这里,就算是周围有一众高手在护法,也很难做到十足的安稳。 另外, 主上上一次尝试破境,失败了,差点气血逆行,筋脉损毁,四娘并不希望相似的一幕,再次发生。 第1458页 在这个当口, 就连郑霖,也终于真的「听话」起来; 倒不是因为亲娘也在后头跟着,而是他清楚,这种感悟的机会,对一个修行者而言,到底有多重要。 如果自己这时捣乱一下, 自己应该就能失去父亲了。 原本这事儿他想过,也念叨过,可机会真就摆他面前时,他却完全无视了,也不需要什么理由,更没什么内心挣扎的戏码。 「其实我更珍重的,是一路走来,所看到过的风景。」 郑凡开口说话。 郑霖「嗯」了一声,同时,好奇地抬头看了看,他不确定自己的父亲,现在到底是清醒着呢,还是陷入迷茫空洞的状态。 不过,很快,答案就来了。 他看见父亲,正对着他露出微笑。 「儿子,爹心里一直都知道,你瞧不上你爹我,在你心里,大概觉得你爹就是个废物。」 郑霖没接话。 「可一个人的血统,血脉,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风景就很重要了?」郑霖还是没忍住,问道。 「嗯。」 郑凡给出了确切地答案。 「凭什么?」 「因为我是这般觉得的。」 「啊?」 「我说的话,能让这天下,大部分人都相信且信从时,就已经不需要再给出什么理由了。」 「爹,你这是强词夺理。」 「不强的话,哪里有地儿给你说理?」 话音刚落, 自斜前方,出现了三道人影。 郑霖目光扫过去,这三个人,他都认得。 走在最前头的,是梁爹; 走在中间的,是自己的父亲; 走在最后头,背着一个大竹筐的,是个头最矮小的三爹。 梁爹和三爹,其实和现在看起来,除了衣服之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他们的目光,依旧平静; 反倒是走在中间的那个,目光里的情绪,似乎格外多,有忐忑有好奇也有畏缩。 即使一直「瞧不上」自己亲爹的郑霖,也没料到原来自己的亲爹当年,还有这般「局促不安」的时刻。 和现在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我听三爹讲过,这是当初你们在虎头城开客栈时,被点了兵册去民夫营的场景,是吧?」 「不是。」 「不是?」 「这是我刚『出生』时的模样。」 郑霖觉得很是荒谬,不由道:「爹,你到底在说什么?」 「对这个世界,迷茫、好奇、庆幸、又忧虑,像是刚刚破壳的鸡仔。」 「哪里有这么大的鸡仔。」 「鸡仔在破壳前,在鸡蛋里,其实就已经长好了。」 「我没留意过。」郑霖说道。 紧接着, 又一片画面出现; 画面中, 是一片夕阳下,一年轻着黑甲的将领正策马奔腾,后头跟着一众骑士; 骑士基本是蛮族的脸,但郑霖还是从其中认出了自己的娘亲以及一众干爹。 「这是主动挑起边衅,打绵州城么?」郑霖问道。 很显然,瞎子的教育,很注重细节,尤其是「发家史」方面,教育得很好。 对于瞎子而言,这很重要,毕竟,后代只有熟悉且明了上一辈的发家史,以后才能有的放矢地给自己的上一辈编「神话故事」,以期得最后再顺势包装成「天命神授」的版本。 「不,这是我刚学会爬,当你可以靠着自己的力量爬行时,你就拥有了去主动探索与熟悉这个世界的能力。 这是属于我的探索,我开始主动地,去认知这里。」 很快, 又一道画面出现; 画面的跨度,一下子跳得很大很大; 因为郑霖发现,这里头的父亲,面容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和最开始画面中明显的年轻人模样,有了清晰的对比。 这个画面里, 郑霖看见父亲在山间走,而在父亲的前方,则还有一道伟岸的身影,看不真切,却真实存在。 「您终于,学会走路了么?用的时间,还真长啊。」 儿子有些调侃意味地说自己的爹; 「是,学会走路了。」 可当爹的,却直接承认了,这反而让郑霖有些难以适从。 因为他发现,在这种思绪之中,他的看解,就像是一个傻子。 而想要让自己脱离傻子范畴的唯一办法,就是去尝试进入这个思路,也就是……去熟悉去认知他的父亲。 郑霖的目光,开始向左向右地瞄着; 他看见剑圣与造剑师,严阵以待;也看见前方的铭爹与后方的娘亲,一个兴奋,一个关切。 行吧, 确认了只有自己能够真的进入老爹的「感悟」画面,那郑霖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了,反正没外人看见,那倒不如品鑑品鑑。 「前面走着的那道身影,是天哥的父亲么?」 郑霖知道,天哥的父亲,是一个很强大的存在,是自己父亲之前的,大燕军神。 自己父亲,对其推崇备至,更是以「弟」自居; 剑圣师父,曾败于他手; 诸位干爹,谈起他时,没有那种与生俱来的倨傲,反而可以感受到一种叫做「认同」的东西。 第1459页 用抒情一点的方式来形容, 大概就是,天哥的父亲曾征服过一群人,而这群人,已经几乎征服了这个时代。 「儿子,你晓得么,你爹两辈子当人,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资格能有能力,和他这样子的人,走一样的路。」 郑霖咬了咬牙,他尽力去理解,但又觉得,他爹的这些话,比剑圣师父的剑诀,还要晦涩难懂。 「学个走路而已,值得这样么?」郑霖问道。 「芸芸众生中,能有资格爬的,是少数;能有资格跪的,是少数中的少数;至于说……能有资格站着走的,才是真正的凤毛麟角; 而绝大部分,其实基本都是瘫着的; 脸朝天,张着嘴,木讷呆滞。 你爹我原本想着的,其实是最舒服的一个躺姿,可就这样躺着,总觉得身上发痒。 爬嘛,又容易累; 跪嘛,又觉得酸; 不得已之下,只能尝试站起来走了。」 这句话说完, 新的画面出现, 原本郑霖以为,新的画面中,应该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但,并不是。 他看见自己的父亲,怀里坐着一个婴孩。 「是阿姊么?」 「不是,是你天哥。」 郑霖有些好奇地探头,想瞧个仔细,然后笑道: 「没想到,天哥小时候,长得这么可爱,和年画中的娃娃一样。」 「是,比你小时候好看多了。」 「……」郑霖。 画面之中,男子开始抱起一个襁褓中的孩子,紧接着,左右手,各一个抱着,一男一女;同时,一个少年郎,站在男子身边。 「以前,我是躺得不甘心,爬着嫌累,跪着嫌不体面,其实就是走着,也只是为了走而走,走走看看,逛逛遛遛,但心里,一直想着实在不行,往旁边林子里一钻,依旧能保一个逍遥自在。 有了你们后, 就不一样了。 跑不掉了, 这屋子,得修,得修得好好的,不光是我自己住的舒服,还得考虑以后你们住在这里时,它还能否继续挡风避雨。 没你们,我会更自由; 但因为有你们,我才懂得,什么叫做真正的自由。」 郑霖感知到自己的父亲,正逐渐将自己搂紧,但很快,又缓缓地松开。 眼前的画面, 正在逐渐消散; 这意味着两个可能, 要么就是感悟结束了, 要么, 就是眼前的现实,其实就是最后一个画面。 这会儿,四周已经不断出现干军溃兵,他们好不容易聚集起来,但很快就被郑凡身边的骑士给再度冲垮。 战场腹地之中,干人的仓惶逃窜,已经成了定局。 久攻不下,导致上下疲敝; 吴家再度反水,让江东的燕军主力得以在悄无声息间快速过江,突然间发动了一场大规模的突袭。 这是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围点打援战例, 燕军赢得理所应当, 干人败得顺理成章。 郑凡微微抬起头,目光扫向四周。 一时间,剑圣和造剑师都目露疑惑之色,结束了? 这场顿悟,仅仅只是顿悟,不牵扯境界的变化? 阿铭有些惊讶,四娘则略微放下了心。 郑凡一只手抱着儿子,一只手指向前方, 道: 「生于世, 行于世, 立于世! 你爹我醒来时,身边,也就七个人加一个小酒楼。 我曾羡慕过别家铁骑整齐冲锋的声势,如今,我可调动本家……不,可调动整个大燕天下之军民,何止百万! 我曾仰望过那些高高在上的皇帝,如今,他们一个个见了我,也都得客客气气。 我曾对这个诸夏,没半点感情,如今,诸夏很快将因我,而实现名义上的统一! 这一战之后, 干国除了三边余勇之外,十年经营之新军精锐尽丧,江南沦陷之后,干人再无力抵挡燕军马蹄南下。 除非你那皇帝叔叔忽然吃了猪油蒙了心,非逼着我再打一场黑龙旗下的内战。 否则, 眼前这场, 怕就是你爹我,亲自指挥的最后一场大战役。 雪原趴下了,楚国趴下了,干国,也趴下了,那荒漠蛮族,更是早早地就被扫了王庭。 余下的边边角角, 上京城,还没破,干国那位新官家,还没给我着白衣牵羊而出; 楚国的那位大舅哥,这次敢反手捅我一刀,这帐,是得回头再算算; 那些林立随风倒的小国,也得让它们一个个地撤国去号; 晋北的雪原,干西南的土人,楚南的山越人,荒漠的蛮人,自然还得继续敲打。 可, 已经用不上你爹再亲自出马了。 这天下, 就好比一顶红帐子。 这老天爷, 就像是那老鸨子。」 王爷抬头, 望向这天, 大笑道: 「这天下, 我玩儿过了, 也玩儿尽兴了。 但总得留余点边角料,让你们这帮年轻人,也有个机会,去开开荤,省得背后说我不地道。」 第1460页 腰间乌崖飞出,落于王爷掌中。 王爷稳坐于貔貅背上, 左手抱着儿子, 右手持刀指着天, 喊道: 「但凡你他娘的识点相, 对我好点儿, 老子也不至于非憋着一口气把你这棋盘给掀喽!」 冥冥之中, 自天幕之上,似有一道月辉洒落, 没入这乌崖后, 似要进入王爷体内。 此景,和剑圣入二品时,极为相似,区别在于,这落下的光辉气息,极为柔和,并不残暴。 似与之唿应,王爷体内的气血,开始跟着沸腾提升起来。 造剑师惊愕道: 「明明是武者进阶,怎么又变成走的是鍊气士的路子?」 参悟天地大道,本身就是接引天地之力为己用,故而才会有说法,这鍊气士越是强大后就越是像这……天道,因为彼此之间,早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剑圣则目光微凝,这算是……天赐么? 提刀,骂了一顿老天,结果反而降下了「甘霖」? 但无论如何,总归是好事,至少破境的契机来了, 可谁知, 接下来让所有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王爷手腕一甩,乌崖随之一翻,那道本该顺着刀入体的光辉,直接被掀开,化作星芒随之消散一空。 「拿开你的脏手, 这三品的门槛, 再高又如何? 老子以这整个天下做踏板,还能有跨不过去的坎儿?」 原本刚刚静默下来的气血,瞬间以比之先前更为强劲之态势再度沸腾! 随即, 王爷, 收刀, 归鞘, 破境, 入三品。 第七十五章 顺手灭国 「我曾听闻, 当年藏夫子入燕京以斩龙脉作为要挟,让那燕国先皇罢兵。结果燕国先皇大大方方地说: 来来来,速斩这龙脉给他瞅瞅,瞅完后,他还得去批那摺子。 我曾听闻, 干国后山曾有一鍊气士沿着诸夏之地,一路向西,至北封郡,得一个天定宝穴,告知老一代镇北侯; 老镇北侯留下遗言,让李梁亭将其葬于此穴。结果那位鍊气士,时隔多年再度西游,寻那处宝穴时,却发现上面并未立有坟陵,而是设了一处猪圈,饲养的猪则专为侯府祭祀所用。 我更曾亲眼目睹,靖南王世子领锦衣亲卫列阵于岸,身边一巫正以咒术强行窥探其气机,结果遭遇反噬,精神失智。他说那靖南王世子身上,留有其父所设之禁制,手段鬼神莫测。 也是开了眼, 以前还真不知道那位上一代大燕军神,竟然还有着一手超越巫正的方外之术。」 说到这里, 谢玉安顿了顿, 看了眼旁边的瞎子,继续道: 「今日,又见证了王爷摒天之助,强升三品。 这才是大气魄, 是那种将鬼神,将老天爷都可一目鄙下的真正桀骜。 这大燕, 先有一皇二王,横空破局; 再有后继之君支撑时局的同时,有摄政王操刀马踏天下。 人杰辈出,还都是这等顶天立地的真正英豪。 再想想我楚国那位,一直和火凤之灵眉来眼去交割不清,干国的后山,立在那儿也百年了,连当朝大相公也是从后山走下来的。 两相对比之下, 这, 如何比得过, 又如何, 拦得住啊!」 瞎子笑了笑, 指了指天, 道: 「你当天很大么?」 谢玉安反问道:「天难道不大么?举目望去,不都是天之下。」 「地上有人山川河流,有波澜壮阔,有人有兽有妖,有金戈铁马也有诗词文章,有太多的滋味与精彩。 但这天,却枯燥乏味得让人昏昏欲睡。 大而空洞,这种大,又有个什么意思?」 谢玉安嘴角露出一抹微笑,点头道: 「发人深省。」 「你心里觉得天大,是因为你畏惧自己头顶上的那一片,这事儿啊,换个角度,就经不住琢磨。 天再大,天再高, 也没你脚下的地面来得实在。 再高再远的东西,你摸不到碰不着,又算个屁? 地龙翻滚、江河决堤、狂风唿啸,都能让人死伤惨重; 可你又何曾见过这天, 当真塌下来砸死过一个人? 终究, 只是一个纸老虎罢了, 不值得敬畏。」 「安,深以为然。」 许是眼前这场大胜几乎手拿把攥,不需再担心什么了; 亦或者谢氏以及战后楚国之格局也已经敲定,不用再去顾忌; 又亲眼目睹了王爷骂天入三品, 一向性子有些阴柔的谢玉安,难得的显得豪放了一些,心胸,也就随之打开。 这一打开不要紧,与瞎子先前的一番交流,瞎子的话,似乎字字都落入其心底。 这说的哪里是天,分明是头顶上的一切。 天是纸老虎,那所谓的天子,那所谓的皇权至上,又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北先生,等这次战后,安想追随于北先生身边学习一段时间。」 第1461页 瞎子微微皱眉; 谢玉安有些愣神,无论是从任何角度来讲,自己追随北先生,无论是对北先生还是对王府,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他实在是不知道为何对方会明显地流露出抗拒的情绪。 「你愿意自瞎双目么?」瞎子问道。 「额……」 「呵呵。」 瞎子笑了笑,摆摆手,道:「以后,可以书信交流,你爹身子骨不好,谢氏那里也离不开你。」 「是,弟子明白了。」 瞎子抗拒谢玉安到自己身边,原因在于在很早前,有魔王包括主上,已经用谢玉安调侃过自己了,总说他们俩很像。 气质上,性格上,以及……手段上; 甚至是连喜欢剥橘子餵人吃的癖好,都如出一辙。 可惜这谢玉安双目正常,要是戳瞎了,就真的是瞎子第二了。 「北先生认为,此战之后,天下大势当如何?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共患难容易,同富贵难啊。」 「事儿还早,不急,细枝末节的一大堆,有的忙呢。」 瞎子似乎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说太多, 但还是提点了一句: 「燕京的那位皇帝,当得起英明神武四个字。」 皇帝的神武,并非指的是自己的武功,而是他治下国家的武「功」。 以眼下这局面, 自八百多年前大夏崩塌起到如今,凑个整,称唿上加一个「千古一帝」,还真没半点吹嘘与夸张的。 尤其是在驭人这方面, 皇帝可谓深得其老子的真传。 瞎子甚至觉得,若是让皇帝也成为他们魔王中的一个的话,怕这位陛下将是每次都能舔到头筹。 「皇帝太远,小子也没见过。」 「以后,你会见到的。」 谢氏要成为大燕朝的封王,肯定会入京朝拜圣上。 「但天子不会像今日这样,在我面前,横刀立马。」谢玉安很认真地说道,「我认这黑龙旗下的大势,自今夜起已无法逆挡。 可既然要跪, 为何不选一个让自己跪得服气与舒心的?」 「很好。」 瞎子点了点头,很满意谢玉安的「乖巧」。 「所以,有这个机会么?」谢玉安问道。 「以后的事儿,谁又知道呢,但正因为不知道,所以要做更多的准备。」 「明白了。」 …… 当梁程胯下貔兽的蹄子,迈过那条干楚边境的山脉时,其实,就已经註定了这场……关系到燕干格局乃至于是整个诸夏最终格局战事的结果。 黑色的洪流,如同泄洪一般,冲垮了干军。 干人的溃败,无法避免,大溃败所带来的大恐惧,让小半个江南,在接下来的月余时间里,几乎望风而降。 当燕军骑士从城池下面策马而过时,原本担负其他任务,或搜查、或追逐、或打探等任务的他们,硬是被里头的干人打开了城门,恨不得将他们围困阻截住,然后赶不及地向其投诚。 可以说,燕军追击干军溃军到哪里,接受投降就接到了哪里,很多情况下,燕军连多余的兵力去接收城池都做不到,只能让他们先换旗,再选派城内的官员代表去静海城参见官家……更重要的,是参拜王爷。 伪朝廷立起来的好处,就在这里,大厦将倾时,它给了投降主义者一个心安理得的理由; 只要一心安,就捨不得死; 当然也可以说成捨不得死,而刻意地给自己找一个心安。 大差不差, 原本静海城外行宫里,经歷了几次波折被大清洗得很是冷清的「朝堂」,在干军的一场大溃败后,没多久就又变回了: 「众正盈朝」。 军事,肯定无法解决所有问题,但足以让绝大部分的问题直接消失。 这场已经被人称为「静海之战」的大战役,双方动用兵力之规模,其实比以前的几次国战,要小很多。 燕军动用之兵力, 就算是把一开始的联军后来反水再后来又反回去的楚皇族禁军以及吴家水师也一併算进去, 也就二十万的规模。 干军要是算上江南战斗力拉胯的郡兵在内的话,则倍之还多,可所谓的中兴四大将的嫡系部下,合算起来,也就二十多万的样子。 故而,真论规模; 无论是十余年前南北二王开晋之战,数十万燕军铁骑与数十万三晋骑士的大会战; 还是第一次燕楚国战,双方总兵力过百万围绕着镇南关沿线互相煎熬; 眼前这一场,还真无法在规模上排到前头去,可问题就在于,这一战,直接打没了干人这十余年来卧薪尝胆的成果。 不同于当年,北方被燕军打进来就打进来了,三边只要还在,燕军打进来了就还得再退回去,然后依靠江南输血,重新将北方再立起来。 现在的问题是,江南半壁,都已经或被动或主动的沦丧,干军的野战精锐死伤殆尽。 地基都被人挖了, 你还能怎么继续重盖房子? 吴家水师逆流北上,这次不敢再观望风向,直接下了血本,主动找干国水师交手; 然后,吴家水师被击败。 但同时梁程亲领一部兵马,瞅准了机会,在宜山水寨处,一举焚毁了刚击退吴家水师回寨休整的干国水师战船。 第1462页 吴家水师重整旗鼓,继续北上,配合着燕军,完全遏制住了干江水道,等同是掐断了江南地区与上京以及整个干国以北的连繫。 这一战报传回静海城, 引起了新朝廷上下的一片欢唿。 因为没人比江南干人大族与官员更清楚,干江水道对于整个大干的重要意义,这几乎是掐住了干国的脖子。 为此, 赵元年这位官家,还领着麾下臣子们,前往静海城附近的一座小山上行了一场祭天仪式。 官家先祭拜上天, 随后再祭拜祖先; 官家和臣子们哭喊着,老天开眼,终于将这江山社稷,从乱臣贼子的手中又抢夺了回来,大干得以正本清源。 当然,至于地下的祖先们到底是何等想法……活人,向来是不在意的。 而且,祭天大典之后,赵元年这位官家还御笔亲封这座山,也叫「泰山」,仿摄政王旧事嘛。 后经身边一位江南大儒的提醒,担心恐会有要与摄政王爷别苗头的意思,又添加了两笔, 叫 「泰二山」。 …… 「泰二山,什么鬼。」 王爷看着手中的摺子,也是一阵无语。 瞎子笑着道:「也就马屁拍得生硬了点儿,但这也是艺术啊,生硬的马屁,看起来滑稽,有时却又能更有效果。」 静海之战,已经过去了一段日子。 赵元年可以带着他那已经庞大起来的草台班子瞎搞来瞎搞去, 但其他人,可没这等闲工夫。 谢渚阳留下兵马给他儿子,自己先回了楚南,着手正式与楚国朝廷割裂。 造剑师也带着王爷对独孤氏甚至是对大楚贵族体系的承诺,回到了楚国; 有谢氏在楚南做屏障,又有独孤氏为首的地方实权派系开始踏上第二条船,哪怕现在郑凡无法抽出手来去找自家那位大舅哥算帐,但自家大舅哥现在也没能力再折腾出什么花样来了,怕是真得要面对树倒猢狲散的局面。 至于江南,也就是更向西的位置,金术可向西一路追逐干国的溃军,一大批江南城镇传檄而定。 不过金术可到底是沉稳的帅才,并未贪功一味地冒进,在给静海的那座干人伪朝廷拓宽了一大片安全区域后,就立下不进了,全当是撑场子的打手。 这在燕军其他兵马大举北上留守江南的兵力不是很充足的情况下,可以极大地保障伪朝的生存空间与局面平稳。 其他方面, 梁程那一路配合着吴家水师,沿着干江一路向北再转西,兵锋已经进逼干国京畿之地了,但并未选择继续深入,而是把自己当做一把刀,就在干人上京头顶上悬着。 「那俩臭小子,倒是真玩儿疯了。」 郑凡桌上放着的,总共有四封摺子。 第一封是关于「泰二山」的,不提; 第二封,则是关于天天与郑蛮的。 陈仙霸、天天与郑蛮,各领一路兵马,起初都是按照郑凡的军令,向西北方向打去,本意是在它干国肚子里,来一场大闹天宫。 但这仨臭小子,这次像是彻底开了光,亦或者是江南之动盪局面,已经波及了大半个干国,这种时局之下,谁都觉得天已经塌了,抵抗意志就更加的薄弱。 结果,他们仨居然越打越勇,越打越激进,一边打一边接受地方干军的投降,一个个的麾下干奸部队比本部兵马都多了。 天天与郑蛮合併在一起的这一路,打穿了三个郡,一路打到了西山郡,也就是西军的老家所在地,结果在那里,碰到了硬骨头,毕竟西军主力虽然早就不在那里了,但民风彪悍的传统还在,几路民间义军以及几个西军归乡养老的老军门组织起了兵马,如果不是指挥上不统一出了问题,差点把天天和郑蛮给包了饺子。 「劫后余生」的天天与郑蛮,终于停止了冒进,开始据守据点进行拉扯与僵持。 但他们却传来了一封摺子,前线战况只讲了很小篇幅,主要想请示的,是北羌诸部开始主动地向这边示好。 眼瞅着干人要不行了,北羌人准备换主子了,当然,也是有仗着时局混乱,趁势而起的意思。 陈仙霸上的那道摺子, 则简单许多, 他那一路与天天和郑蛮分开之后,天天与郑蛮是向西北去,他陈仙霸是向西南去。 到底是陈仙霸,的确是生勐太多; 他俩弟弟还在那里处于与北羌诸部眉来眼去的阶段,一切还等着后方王爷决断呢; 他陈仙霸直接上了一封摺子, 说要娶喜彩土司的嫡亲孙女儿了; 「你瞧瞧,你瞧瞧,陈仙霸这愣种在摺子里与我说的是什么,他说人家提前把孙女儿送到他帅帐里来的,人呢,已经被他给睡了……而且是睡了好几遍了,更说这摺子在路上时,他估计还得一直睡。 现在请示我,问我是否准许他成亲。」 「呵呵呵。」瞎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摺子属下也看过了,他还觉得自己奉献挺大的。」 「这臭小子。」王爷摇摇头,「我知道这臭小子的脾气,一般的政治联姻,他是瞧不上的。」 陈仙霸更喜欢的,是直接马刀征服,而不是靠什么联姻与政治手段来迂迴完成目的,他的性格就是这般的刚强自傲。 第1463页 「所以啊……」郑凡笑道,「八成那个土人女子,极为漂亮。」 不喜欢政治联姻,也不愿意拿自己去联姻,除非……人家闺女确实长得太俏。 「属下也是这般觉得。」瞎子附和道,「但,这几封摺子,主上打算怎么回?」 「泰二山的那道摺子,你看着回吧,我是懒得回了,太二。」 「是,属下明白。」 「天天那里,回摺子告诉他,让他以我大燕摄政王长子的身份,册封北羌诸部的首领,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我封军功侯,东南西北用完了没事儿,可以用赤橙黄绿。」 先调动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把它干国彻底搞乱搞崩,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西山郡是西军的老家,也是干国地界上最硬的几块骨头之一,得先给它弄得自顾不暇。 郑凡可不希望等到自己真的挥师上京时,西山郡那里还能跑出来一支勤王之师。 至于名分不名分的,荒唐不荒唐的,无所谓; 一样的事儿,当年他在雪海关又不是没干过,当初大皇子可是直接带着空白圣旨与萝蔔大印出使雪原的。 先利用他们,利用完后,再卸磨杀驴就是。 干人一直无法解决北羌问题,是干人自己不行,但燕人可是对付渔猎或者游牧部落的好手,所谓的北羌诸部,和蛮族比起来,就是个弟弟。 「陈仙霸那边,回摺子,捎带一件我的信物……」 郑凡顺手从自己的蟒袍上,解下一枚玉佩, 「就说,这是我送过去的贺礼,喜彩土司麾下,是西南最大的一个土人势力,先沾亲带故着,把西南安抚住,我自然是同意的。 但在摺子里,你把大皇子当初和蛮族公主大婚的事儿,提一下; 就说,我希望他陈仙霸能像当年大皇子那样,为土人与燕人的和睦相处,做出贡献。」 瞎子会意, 道: 「写两份?」 「自然。」 一份是给土人的,也就是陈仙霸的丈母娘那里,肯定得好话官话一大堆。 一份则是给陈仙霸的,举大皇子与蛮族公主的例子,就是告诫他,大皇子娶了蛮族公主后,燕人照样把蛮族王庭给扫灭了。 瞎子道:「仙霸会拎得清楚的,毕竟他可是一直崇拜主上您的。」 「我怎么了?」 「主上您也娶了楚国公主,但这并不耽搁主上您接二连三地打楚国,一直到把楚国打趴下。」 「行吧,把大皇子的例子撤下,换我的。」 「是,属下知道了。」 这第四封摺子,其实发得最早,但来得,却是最晚。 因为它走的是密谍司的路子,是从三边那里发来的。 「姬老六可是真下血本啊。」郑凡拿着最后一封摺子说道,「三边,硬生生地啃下一条。」 「皇帝是为了支援与唿应主上。」在这个战果面前,瞎子也不得不承认皇帝这次是真的为了自家主上而豁出去了。 「嗯,想办法回个摺子,告诉他,可以歇歇了。」 瞎子则道:「那边应该早就收到这边战报了。」 「战报是战报,姬老六那傢伙人最矫情,得以我的名义亲自回一下。」 「是,属下明白了。」 瞎子将摺子收好,起身时,却又似想到了什么,开口道: 「原本属下以为,静海之战打赢后,主上要么会选择继续在江南『撑帝』,要么就挥师北上,直逼上京亦或者是打一个大穿插,去配合皇帝的大军捣那三边。 可属下没料到的是,主上接下来的吩咐,竟然这般……生勐。 最重要的是,还取得了让属下始料未及的效果。」 金术可一路,梁程一路,本部一路,陈仙霸他们仨崽子有两路,再多的兵马,以一个国家的疆域来分配,都会被摊薄得厉害。 可偏偏自家主上却果断地选择了多路分兵的战略,将拳头撒开,散了出去。 看起来,似乎是上头了,但报上来的战果来看,几乎半个干国,都进入了「战时」状态,且每一路都是高歌勐进。 郑凡摆摆手,不以为意道: 「对方野战精锐被打没了,一切就都简单了,趁着这个机会,快速扩大战果,给他打得半身麻痹本就是最优的选择。 说白了,满清入关时,才多少人?」 「是,属下原本以为自己不通兵事是因为对此不感兴趣,懒得学,现在属下承认,没这个天赋,学也无法学得和主上您一样优秀,会差得很远。」 「这个程度的马屁,效力太差了,可够不着那个点啊。」郑凡笑着伸手拍了拍瞎子的肩膀。 「这个倒是不急,可以慢慢来,先把战事打完了后,一切就都能从容了。」瞎子说道。 「嗯。」 这时, 郑霖走了进来,先向瞎子行礼,再向自己父亲行礼。 不得不说,在经歷了静海城外那一夜,亲眼目睹了自己父亲入三品之后,郑霖对他爹的态度,改观了不少。 他曾经因血脉原因,瞧不起自己父亲是一个「凡人」; 可当一个「凡人」敢于鄙视这天道时,就已经不再是纯粹意义上的凡人了。 毕竟,再尊贵的血脉,在高傲的灵魂面前,都会显得低贱。 第1464页 瞎子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虞化平曾说过,主上「腐化」人心的手段,无人能及,瞎子也是这般认为的。 只不过以前一直在对外用,现在对内用了后,瞧瞧,效果不就出来了么? 「主上,你们父子俩说话,我先去忙了。」瞎子先行告退。 等瞎子离开后,郑霖看向郑凡,问道: 「父亲,我们不去上京是么?」 「上京有你梁干爹领军吊着,足够了,我们这点兵马,现在在干地倒是可以自在行进,但跑上京那里去攻城的话,其实没多大的效果。 刚刚我与你瞎子干爹的话,你在外头也应该听到了,能听得懂么?」 「听得懂,爹不想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想瘫痪整个干国,达到干国的完全瓦解。」 江南有赵元年的伪朝廷,日渐壮大。 西南土人、北羌诸部,也将顺势而起,唿应燕人; 上京城干江上游位置,梁程部正虎视眈眈; 三边那里,早就打得热火朝天。 整个干国,东南西北中,竟然哪儿哪儿都有战事,哪儿哪儿都在动盪。 「嗯,能听懂就好。」 「可是儿子有一事不明白。」 「说。」 「我们这一部,打着您王旗的这一部,现在停在这里,到底在干嘛?」 其他部要么在打仗,要么就在打仗的途中,可自己和自家老子所在的这一部,却已经在这儿停驻了三日。 既不北上去三边,也不西行接应陈仙霸与天哥,更不东进去眺望一下上京,就停在这一个,空荡空虚的位置。 郑凡注意到了,儿子只是在问,虽然语气还是和以往一样,但并不是为了抱怨。 伸手,摸着儿子的后脑勺,示意向外走去。 郑霖嘴角习惯性地抽了抽,可到底没有拂老爹的面子,跟着老爹走到帅帐外,又向北行进了一段路,这儿,位于帅帐区域和军寨区域的中间。 此时,已经有上千被从附近抓来的干地民夫正拿着锄头等傢伙事,刚刚结束了挖掘劳作。 刘大虎这时也走了过来,禀报导: 「王爷,安排妥当了。」 「变化大么?」郑凡问道。 刘大虎则道:「重新确定位置,花费了一点功夫,现在已经挖到了。」 「嗯。」 王爷点点头,走到前方的一个搭建起来的小高台上,郑霖跟在其身后。 高台上,有一处供桌,上面还摆着香烛以及其他贡品。 郑霖看见自己的亲娘,亲自端来了一些茶点,进行供桌上的丰富。 随即, 郑凡走到供桌后头,站定。 郑霖看见自己娘亲站到父亲身侧,他也就走了过来,站到了另一侧。 可自己的娘亲却微微侧腰,看向了他, 伸手向前一指, 道: 「跪那儿去。」 「……」郑霖。 虽然很意外,虽然很疑惑,虽然很不理解,但奈何郑霖对自己的母亲一向发自内心的孝顺与遵从; 所以,世子殿下还是走到供桌前面,也就是高台的边缘处,跪了下来。 下方,刘大虎下令,原先在边上的干人民夫被驱赶了出去,锦衣亲卫列队而入,站在那处已经被挖了很深的大坑旁边。 刘大虎将自己的佩刀卸下, 喊道: 「卸刀!」 「喏!」 所有锦衣亲卫将佩刀丢在了地上。 紧接着, 刘大虎蹲下来,其他锦衣亲卫或蹲或跪在地上,用双手,开始往外扒拉泥土。 随即, 不断有锦衣亲卫将挖出来的身份牌位送到了高台前,也就是世子殿下的面前。 不一会儿, 在郑霖面前身份牌就已经成堆,而那边,还在不断的有身份牌挖出。 世子自然知道这是什么,燕军传统,战场上不便收尸就收身份牌,标註阵亡以供抚恤凭据。 下意识地, 郑霖回头看了一下身后, 发现此时站在供桌后头的自家亲爹,脸上是一种难以描述的肃穆神情,这种神情,他还很少见到。 哪怕是之前在静海城被干军围困时,他爹还能有闲情逸緻餵金鱼呢。 高台上, 世子行着跪礼, 王妃亲手上香; 还记得那一夜, 自己坐在椅子上,看着一个个燕地儿郎将自己的身份牌丢入面前的坑中,最后集体跪下,高唿: 「为王爷赴死!」 王爷打过很多场仗,他其实早就习惯了在战场上为了全局的胜利而接受必要牺牲的准备。 甚至曾在干军攻打静海城时,坐在城内阁楼上还与阿铭说:觉得自己已经有些麻木了。 但这里不一样, 这里埋葬的……人,不一样。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是战死的,又不是战死的; 他们是单纯地……为自己而死。 已经脱离了所谓国与国征战的范畴, 不是为了军功,不是为了攻城略地,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 倒像是江湖帮派讲义气两肋插刀的风格, 为自己的大哥, 杀出一条血路。 郑凡从不否认,自己是一个很双标的人,毕竟,见惯了生生死死,很难不去看淡,不去看轻; 第1465页 可唯独这里, 他一直没能放得下。 这些年来,梦里更是常常梦到他们,梦到他们一声声高唿「为王爷赴死」。 这里的「王爷」,不是王爵的代称,而是指的是郑凡这个人。 因为王爵的地位,光环,以及能够带给他们的赏赐,在将死之人眼里,又有什么意义? 王爷开口喊道: 「儿子,你刚不是问我,为何要带你来这里,而不是去上京么?」 郑霖侧过身,看向自己的父亲。 王爷笑道: 「你爹我啊,这次来,本就是特意接他们的。 然后, 顺带着, 灭一下干。」 第七十六章 孤,请诸位仙家,归天! 大部分腰牌已经被挖了出来,一些锦衣亲卫还在做着扫尾,其余的锦衣亲卫,则将这些先前堆放在这里的腰牌进行重新整理。 郑霖一直跪在那儿,他娘没让他起来,他就不能起来。 也正因此,郑霖清楚地看见刘大虎带着十多个锦衣亲卫,手拿册子,正一个一个地进行着比对。 旁边的锦衣亲卫,则将比对好的腰牌,用一小块绢布包裹,再整齐地堆放在一个个的大箱子中。 事先的准备工作可谓极其细腻,这些东西,都是在静海城内置办下的,而当时……城池还在被围攻。 所以,那会儿自己亲爹一边餵着金鱼一边还能思量着这个。 高台下,剑圣抱臂而立,风徐徐吹过他的衣衫,似是感应到自家徒儿的目光,扭头向这边看来。 郑霖记得师父曾和自己说过,说这做人,本该重信守诺,但天底下,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多少? 师父更是说,他爹,是其这辈子所见的,最重信守诺的人。 也因此,虽然心里已经有些服气,但嘴巴上和一些肢体动作上依旧会习惯性地表达出些许排斥的世子殿下,在他爹说出:他只是顺带着灭国的这句话时, 世子还真就信了。 还真不是刻意地想要表露什么亦或者是想要彰显什么, 一切的一切,就是这般的理所应当。 他想把这为其赴死的八千袍泽给挖出来重新安置,可路途不好走,干人设关立卡。 所以, 既然干人不给他方便,那他就让干人彻底方便掉。 上京附近两三个郡的干军地方军,已经被激得主动向上京靠拢过去,以天哥他们为代表的各路兵马外加三边的鏖战,早早地就已经将战火烧到了干国的「四肢百骸」。 相对的,眼下上京城周边这一圈,反而格外安全。 郑霖双手撑着身下的板子, 他曾疑惑, 疑惑干爹们为何会一直待在亲爹身边, 疑惑师父这样的人,愿意住自家隔壁,自家亲爹一出门,师父就跟着一起; 疑惑于自己的娘亲, 为什么会选择这个男人,从而生下了自己。 这种疑惑,伴随了他很久; 伴随着这次陪着自己亲爹一起入干,他其实依旧没有找寻到确切的答案,因为渐渐的,答案好像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刘大虎上前,跪禀道: 「王爷,腰牌已清点完毕,安置妥当。」 王爷点点头; 刘大虎起身,默默地退下。 王爷的目光,先看向了高台供桌两侧立着的三面大旗。 一面,是黑龙旗; 一面,是靖南军军旗; 一面,则是他郑凡的王旗。 当年,就是在这三面军旗之下,上万铁骑,为自己开路,用最直接最蛮横最原始的方式,为自己趟开了一条血泊之路。 总有一些事,总有一些人,能在你的记忆深处,留下不一样的印记。 在那一日之前, 郑凡对所谓的黑龙旗,其实没有太多的感触,更多的,只是对老田曾许下的那对这面旗帜的承诺。 但那一日之后, 八千燕地儿郎,用他们的血肉,将那面黑龙旗,浸染进了这位大燕当代军神的心底。 哥让我发誓,这辈子不得放下这面旗。 因为当你一直举着这面旗时, 会有无数的燕地儿郎,前仆后继,拦挡在你身前, 为你冲杀, 为你陷阵, 为你……战死! 王爷的目光,挪到了前方那处坑洞位置。 他闭上了眼, 开口道: 「孤,回来接你们了。 你们, 还在么?」 秋风不停轻柔吹拂着这里,四周的锦衣亲卫,都格外安静,外围的那一众干地民夫,也都规规矩矩地跪伏在一边,不敢造次。 但冥冥之中, 就是在这只闻风声的「安静」之下, 问完了这句话的王爷, 耳畔边, 似一下子传来滔天齐声大喝: 「在!!!」 王爷深吸一口气, 眼角,有晶莹在浸润。 嘴角, 却勾勒起一道轻微的弧度。 「孤, 为你们, 择了处风水宝地。」 …… 当燕人的铁骑顺着望江逼近京畿之地后,整个京畿,包括上京城内,立即掀起了一股数量庞大的逃难潮。 第1466页 搁以前,京畿之地的百姓怕是都会习惯性地向都城内跑去,有关系的,投亲靠友,没关系的,就算是睡在街面上也好比继续沦落在外头去面对燕人的马刀。 毕竟,在很长时间以来,在大部分的认知之中,上京城的高耸城墙,上京城内的官家与诸位相公们,是他们最大的安全依仗。 但这一切,都因为当年的那一场破城而被改变了。 燕人,杀入了上京城内。 原本有着惶惶威严的都城,陷入了连续多日的乱兵骚乱之中,可谓人间炼狱。 各地战败的消息,不可能瞒得住下面,亦或者可以说,如今已经承受着雷霆震动的干国朝廷,它的运转体制,已经开始出现了极为严重的问题。 裱煳了一遍又一遍的窗户纸,遇到真正的暴风雨后,依旧会被打穿淋落,显露出那令人震惊的密麻孔洞。 京畿之地的干人,上京城内的百姓,开始往外迁移,似是逃难。 那位王爷……又来了! 李富胜死了好些年了,所以,敌国百姓早就不记得李富胜了,其实,就算是李富胜现在还活着,对于干国百姓而言, 十多年前率军跨过汴河叩问上京的,也不再是他虎威伯,而是那位摄政王爷领的兵! 哪怕事实上当初的王爷,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守备。 但何况史书了,就是当世之人的记忆,十年,也是一个大轮了,现如今如日中天战功赫赫的摄政王,足以在其歷程之中所有阶段里,都成为类似戏台上的大角儿。 十多年来,上京城两次听到燕人马蹄,都是拜这位王爷所赐。 而这一次,当那位王爷的大军,再度出现时,百姓们真的就开始用脚……投票。 更令人尴尬的是,京城内外的官军,还无法阻止这些百姓的「逃难」,因为从军事角度来说,城内的百姓越少,防守的难度……就越低。 上京城这座城实在是太大了,正常情况下,干江行道一旦出个什么问题,粮食未能及时运进上京,京城内粮价都得出现恐慌。 可问题是……这种「逃难」潮的出现,也顺便将上京甚至是整个京畿之地的士气,给一步步抽光。 …… 「又来了不少人。」 「是啊,来的人,越来越多了。」 酒楼二楼位置,两位白衣老者面对面地饮酒下棋。 而街面上,则是拥挤的人潮。 这里,是后山镇。 顾名思义,这是毗邻后山的一座镇子。 镇子的规模很大,可却没有立城,也没有守军; 有地方官,但地方官就一个虚衔,更多的是取一个象徵性。 真正管理后山镇的,是后山上的「仙人」。 后山上的鍊气士,就算是有少数能够做到辟谷,但大部分人,还是未能修炼到脱离那肉体凡胎; 且就算是真正的仙人,说不得也离不开这人间酒肉的享受不是。 故而,这座镇,在太宗皇帝时期,就被划归于后山所掌。 后山不缺财帛,每年都有干国各地甚至是他国人,奔赴于此,上香求愿,施捨的香火银子,可谓当世之最。 可金银财帛毕竟不能当饭吃,总得有人种田,总得有人织布,总得有人贩货…… 后山镇,与后山,就是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 这镇上,各种产业里,都充填着后山的记名弟子,亦可以称之为外门弟子。 因燕人入境,江南大败后,大干处处烽火,处处告急,人心惶惶之下,不少原本居住于京畿之地的百姓,无论豪富黔首,都本能地向后山镇这里逃难而来。 官军靠不住了,朝廷靠不住了,相公们靠不住了,官家也靠不住了…… 还好, 大家还有神仙可以靠一靠。 「局面大坏啊。」 「是啊,当年寻道师叔祖下山,本以为匡扶社稷有望,前些年,也确实瞧见了中兴之相,可谁知,竟然崩如雷奔。」 「谁说不是呢,也不晓得大干,能否扛过这一劫。」 李寻道是藏夫子的关门弟子,也因此,其年岁虽然在后山并不算很大,但辈分,却极高,毕竟藏夫子可是活过了两甲子的人。 「师兄,你说咱这后山……」 「怎么,你也怕了?」 「师弟我,修炼不到家。」 「呵呵,这儿,是后山。」 「是,是。」 「后山,乃方外之地,当初先官家如果没有执意兵解,也该上这后山的,上得后山,即入方外。 门外是大世道, 这门内,是咱后山的小世道。 说句戳心窝子的话,就是这大干不在了,这后山,也会永远在这里。 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都需要咱们这座后山,也,离不开咱们这座后山。」 「师兄说的是极,是极。」 「把你的心,放进肚子里去,好好走这棋,顺带再看看这外头难民汹涌。 一口酒, 一步棋, 窗外是民情,窗内是出尘, 这一进一出,又一出一进,心境上,是能有突破的。」 「多谢师兄教诲!」 「客气了,师弟,你我本就是……」 「燕狗来了!!!!」 「跑啊!!!!!!」 第1467页 「燕人来了,燕人来了,跑啊!!!!」 两位鍊气士手中的酒杯,同时摔倒。 他们一同向着窗外看去, 那外头, 哪里是他娘的红尘,分明是一片黑甲骑士所形成的地上乌云,正向着这座没有城墙的城镇唿啸而来。 燕军骑士没有丝毫的怜悯, 冲进来后, 见人提刀就砍,张弓就射,开始进行最为惨烈的杀戮。 一声声悽厉的惨叫不断传来,而后汇聚成最为恐惧的音律,在这座城镇上方不断地交织与迴旋。 鲜血, 绝望, 尸首, 开始充填这座曾号称是全天下,最接近仙人的净土! …… 剑圣坐在马背上,眺望着前方的地狱修罗场景。 晋东骑兵,乃当世第一等铁骑,他们纪律严明,他们骑射一流,他们配合默契且训练有素,可有一项本事,哪怕是初入兵营的丘八,都不需要额外去教…… 那就是将兵刃,朝向百姓。 干军就曾无数次上演过,正面战场上被燕军击溃后,转头就变成溃兵开始劫掠自己保护的百姓。 当年陈大侠之所以要来找郑凡,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导致的误会。 没道理,干军都会的东西,晋东军不会。 尤其是……他们的王爷,亲自下的命令。 燕人的名声,在诸夏他国之中,其实并不好,亦或者,不仅仅是在诸夏,在诸夏之外,燕人的名声也不好。 他们对蛮族,对野人,下杀手时,可谓极其残忍。 无论是之前的靖南王, 还是继承了靖南王衣钵与军旗的摄政王, 他们的戎马生涯中,都不乏屠城杀俘的事例。 这次没有和自己亲爹同乘貔貅,而是单独乘马的郑霖,有些好奇地瞥了一眼身侧的师父。 小小年纪的他,并不觉得这种纵兵杀戮有什么不对的,事实上,他恨不得能够亲自加入其中,好好享受畅玩一番。 可母亲也在这里, 当着母亲的面,要是把衣服染上血污,玩脏了……那就又要面对慈母手中线了。 可在郑霖看来,自家师父,心里其实一直有一颗慈悲之心,就算他不出言制止自己这个看似完全上了头的亲爹,也不该这般平静以视才是。 剑圣这时也看向了郑霖,而后又挪开了目光。 跟在姓郑的身边,就算是再悲天悯人的佛门圣僧,也会被「渡化」成修罗了。 现在的虞化平, 或许会在惜家里的那只一直捨不得吃关在鸡窝里的鸭子, 也没多大的兴趣,去在战场上,关心他国他地的百姓。 最重要的是, 他敬重郑凡的守诺, 而眼前这一幕, 则是郑凡在完成自己曾经的诺言……对他自己的诺言。 剑圣一直忘不了,那一日在冰冻的望江江面上的那一场刺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郑凡竟被后山的鍊气士,直接「请」上山。 虽然最终郑凡得以心神回归,但这其中,可谓兇险万分,稍有差池,当今威震天下的摄政王爷,怕就要成为一个痴傻疯癫了。 也就是在那一日, 郑凡发誓, 「终有一日,我要你后山,鸡犬不留!」 这些杀戮与惨叫声,剑圣听起来,其实并不大舒服,他喜穿白衣,就意味着他很爱干净,和一向尚黑的燕军和这燕人王爷,有着很大的不同。 可正如姓郑的曾说的那句话一样:先撩者贱。 没那种只准你背后算计企图弄死人家,却不准人家回过神来灭你满门的道理。 復仇灭门的事儿,在江湖上,也是司空见惯的。 王爷的手, 轻轻摸着貔貅的鬃毛; 其目光,时不时地会看向身后那放置好的一排排大箱子。 他曾说过,日后他再归来时,不是为了迁移走他们的牌位将他们带回家去,而是会把脚下,变成大燕的疆土。 大燕的儿郎,葬身于自家的疆土,自然不算客死他乡。 可就算是埋在家里,具体埋哪儿,也是有讲究的。 这八千儿郎既然为他郑凡而死, 那他郑凡, 就亲自为他们挑选一处风水宝地做真正的安葬处。 所以, 还有哪里, 比这儿风水,更好的么! …… 杀戮, 还在继续。 而这时, 山上的人,终于坐不住了。 后山的「仙人」们,或许不会在乎山下百姓的死活,毕竟,他们往往「慈悲济世」的面孔下,还有一张蔑称「蝼蚁」的戏嚯面皮。 但他们不得不在乎一件事, 那就是这位大燕的王爷,在纵兵杀完山下后,会不会不收手,顺势再杀到这山上去! 鍊气士,很神秘,也很强大,后山发展到现在,地位堪比诸夏鍊气士之祖庭。 可你这祖庭门第再高, 在这数万虎贲铁骑面前,也完全不够看啊。 一时间, 一道道身影自山上飞落而下,当真有一种出尘如仙的感觉。 这其中, 更有为首的三名地位最高的三品鍊气士,撑起自身的法相,宛若海市蜃楼一般,出现了三道很是伟岸的身形虚影。 第1468页 「摄政王,你这是何意,你可听闻,苍生在哭泣!」 「王爷,收手吧。」 「大燕的王爷,后山乃仙家清静之地,可不得如此亵渎!」 王爷坐在貔貅背上, 手持马鞭, 指向前方那三道虚影, 朗声道: 「孤只知道, 真正的仙人, 应居于九天之上,而非蒙尘于人间。 既然这后山,乃仙家之地; 那住在山上的诸位,自然就是真正的仙家无疑,好,孤认。 孤这个人, 向来乐善好施,喜助人为乐! 今日, 孤就亲自, 送这后山上的诸位仙人, 归天!」 「你!!!!!」 「尔敢!!!!」 「摄政王爷,莫说如今这大干,还没倒下,就算是大干真的倒下了,就算是你大燕,当真一统了这诸夏。 上至帝王祭祀,山河地神之册封,阴阳序法之界定,天象观测之吉凶; 下至悠悠苍生之引从,黎民百姓之垂驯,芸芸众生之安抚; 纵然你大燕真能夺取这天下,可想要坐稳这江山社稷, 也都离不开这鍊气士, 自然, 也就离不开这后山!」 「哈哈哈哈……」 听到这话, 王爷放声大笑, 随即大喝道: 「还在做这……春秋大梦吶。 诸位『仙家』,这时代,已经变了。 因为, 自今日起, 这天下, 将由孤, 亲自教化!」 第七十七章 爹带你,上山 风,自西南边向东北吹。 吹来了后山镇上的血腥气,也吹动着王爷的黑色蟒袍微微拂动。 这天下, 由孤来教化。 今时今日的大燕摄政王,确实有说这句话的资格,更有说这句话的实力。 就是大燕皇帝此刻就站在他身边,怕是听到这话后,也只能讪讪一笑,随后再在摄政王投来的目光中,撇撇嘴,表示同意。 晋国早亡, 楚国分崩, 而一直以人口稠密和物产富饶着称的干国, 此刻正被一支支大燕兵马按住了脑袋与四肢压在地上进行着最后的苟延残喘。 大燕, 现在是当之无愧的当世第一大国; 而大燕的摄政王, 更是能与皇帝平起平坐,甚至连皇帝都得亲着哄着讨好的存在。 他说日后的这天下,不再需要什么劳什子的鍊气士; 那日后, 天下鍊气士,就无法再以显宗而入世。 不再有鍊气士下山直入朝堂,也不再有钦天监内长袖飘飘后指点国运; 你可以继续存在, 但我, 可以抹去你身上所有光环。 凡人敬畏苍穹,敬畏上仙, 可凡人最怕的,还是头顶上的县太爷。 模版,晋东早就示下了。 虽说谢玉安曾对赵元年说过,晋东的那一幕,很难在其他地方重现。 可一晋东不重科举而重实务, 二,偌大的晋东,现今也就只有那一座葫芦庙; 三,晋东培育而出的土豆、红薯等,正在逐渐地普及,人人大富大贵,这不现实,可至少,日后这天下,是能少饿死不少人的。 都说不谋一隅者不能谋全局,可这摄政王,是真的有现成的标杆就在那里。 故而, 虽说此刻已入三品的摄政王,未曾运用自己的气血去强行扩声,也没让魔丸或者剑圣帮自己搞出个大场面来撑台; 可他的话, 却比那三尊巨大虚影所说出来的,更为让人震撼。 「王爷, 您若是执意如此, 那我后山莲花池畔,已请十八位同道,布参天大法,其势,更比当年师父去燕京斩龙脉时更盛! 今日你若挥师让我后山染血, 那我等, 就行那天谴之事,断你郑氏子孙之气数!」 王爷听到这话,脸上的笑意不减,对身边的剑圣道: 「老虞啊,你知道么,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这帮子鸟鍊气士, 除了咒人就是咒人, 咒不动这一代,就说咒的是下一代,反正,一二十年是等,一两百年,七八百年,也是等。 总能等到瞎猫碰到死耗子,自己等不到,徒子徒孙总能凑上去普天同庆一把。 所以, 那位藏夫子到底斩了个什么东西, 大燕龙脉不是断了么, 为何今日我大燕, 依旧国势蒸蒸日上?」 剑圣开口道;「所以,你也学燕国那位先帝,喊一声快快快,别耽搁了你杀人,亦或者,别耽搁了你进晚食?」 「俗了,老虞,俗了。」 「哦?」 「老是致敬又有个什么意思,总得推陈出新不是? 既是要取代这方外之人教化这天下, 那么, 总得让这天下人看看, 这些所谓的神仙, 到底是怎样的一群……玩意儿。」 王爷扭头看向自己的儿子,问道: 「儿子,怕不怕?」 第1469页 「呵。」 郑霖不屑的哼了一声。 王爷伸手向前一指, 道: 「大虎。」 「在!」 「传令下去,把上山的路,给孤与世子,清理出来。」 「喏!」 …… 上山的路,很快就被清了出来,虽说,这山道是血色的,但好歹尸首都被锦衣亲卫补刀丢到了山道两侧。 「儿子,把手给我。」 世子回头,看向了站在后头的娘亲。 这一次,他破天荒的眼里没有那种被母爱胁迫的无奈, 而是带着些许骄横, 道: 「看在那句教化天下。」 说完, 手放在亲爹掌心。 父子俩,手牵着手,一同上山。 而先前上到半山腰的锦衣亲卫,在此时又都按照王令退了下来,分列于山道两侧的林子里,跟着王爷的步伐一起缓缓向上。 王妃跟在父子俩身后,看着父子俩现在这样子,四娘看儿子的眼神,也稍微顺眼了一些。 瞎子无声地摇摇头。 主上说,他是来接那八千袍泽,顺带灭个干,眼下看来,真要细究起来,怕是融合父子关系,也得排在灭干前头去了。 阿铭手里提着一个水囊,里头,自然装的是血水,战争一打,他就不会断炊; 薛三则在林子里领着一众锦衣亲卫跟着,时不时地扫向身侧山道上的一众人。 还记得当年初次带着主上去民夫营报导,那时大傢伙也是走在路上,一切的一切,还真就不一样了。 至于剑圣,他其实距离郑凡最近,在斜后方,比四娘还要近一些。 一个是十多年的老邻居, 一个则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 他虞化平,还真不敢让这父子俩有什么差池。 但周围所有人,都没能过王爷与世子的那条线,哪怕山上,已经传来了钟声与颂念声,还有隐约间可闻的潜藏雷音。 在一处碑石前, 王爷停下了脚步,世子有些疑惑,看向这座石碑。 石碑的底,是红色的,落款是干国文圣姚子詹,可碑文上,却无字可书。 无字碑的事儿,在后山镇本就不是什么秘密。 要知道,当初上一任官家,就是行山路至此时兵解的。 有人说,姚师之所以不在石碑上行文,是因为评论一位帝王的一生功绩,不是他能够一言决之的。 也有人说,当年官家兵解时,姚师本人就在这山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刚刚被迫退位的官家自我结束,堂堂大干文圣,实在是无脸再写一字,只能单独落款以表愧疚。 「干国的那位官家,就是死在这里了。」王爷说道。 「父亲打算行礼么?」郑霖问道。 「让为父想想,当年在上京皇宫里见他时,我下跪过没有。」 思索了片刻, 王爷摇摇头,道: 「不记得了,按理说,当初我大军在外,我又是燕军使者,应该可以不下跪的。」 「但是呢?」 「但是,为了你的出生,你爹我当时跪一下,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郑霖。 「呵呵。」 王爷笑了起来, 「这位官家,倒也不能算昏君的,也是挺开明的一位,勉强,是个明主。」 「这下场,可不好。」 「明主,在承平年代,确实能够不凡,至少承上启下,革除一些积弊不成问题,但谁叫他命数不好,碰到的对手,不一样。」 「又是那位燕国先帝?」 「还有你爹我啊。」 「哦。」 郑霖明白了,合着自家老爹在借古夸自己。 「大争之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的能力,是优秀的,可就是欠缺了一点,他的魄力,也是优秀的,但依旧是欠缺了点。 这一世, 就算是做皇帝, 其实也跟街头小痞子茬架争地盘没什么区别, 该狠时得放下一切去狠,该豁出去时,得完全抛开一切。 就算做到这些,输赢还得看个运气; 所以,但凡稍有犹豫,稍有迟疑,那下场……就真的很难好了。 因为他的对手, 在拼命。 不过,到你继承爹我的位置后,又是另一个局面。 天下动盪的局面,在你爹我手里,应该能结束了。 所以接下来,你得更学会静气,不是说不能动刀兵,但得提前看好大义名分,哪怕你能轻而易举地灭掉你眼前的对手,也得做出一副自己是迫不得已的姿态。 天下一统后,人心思定必然就是大势。 所以, 你得更好地学会立牌坊。」 「就像……爹你这样?」 「对,就像爹我这样,这样,才能不吃亏。」 「我……」 「尽量学吧,能学多少就学多少。」 「哦。」 「继续上山吧,别让仙家们,等急了。」 王爷牵着世子的手,继续上山。 而这时,山上出现了一道强横的剑意,一鹤髮童颜的男子,持剑自山上下来。 「后山供奉刘伯海,前来讨教!」 此人手持一把墨绿色的长剑,气息上,有些不够稳定,一会儿三品,一会儿似又滑落到四品,再看其脑袋上,插着三根银针,就瞭然了。 第1470页 这是用秘法催出的破境。 剑圣身形一逝,下一刻,出现在了前方上空,左手指尖向天一指,剎那间,苍穹之上似乎传来一道破空之音,连带着山上的阵法也随之出现了些许紊乱。 「虞化平!」 刘伯海发出一声大喝,纵剑向虞化平。 剑圣没回话, 指尖落下, 强横的二品剑意直接贯穿! 刘伯海没有闪躲,而是选择针尖对麦芒,这是……剑客之间对决的最直截了当的方式。 「噗!」 剑气入体之后,刘伯海后背喷出一片血雾,身形一颤,颓然坐在了台阶上,那把墨绿色的剑,也掉落在了地上。 剑圣看着他,道:「还以为你早就死了。」 刘伯海七窍开始溢出鲜血,笑道:「没死,当年强开二品失败,筋脉断裂大半,幸得藏夫子出手相助,将我带回后山救治。 治好后,这辈子的境界,只能止步四品了,连三品都上不去,心灰意冷之下,干脆在这后山住了十八年。 吃了人十八年的饭,今日,总算是把这人情给还了。 死在你虞化平的剑下,是我的幸运; 可如果不是你虞化平,换其他剑客,好歹我还能有个机会多过个几招,把这些年我琢磨的一些剑式用用,现在倒好,没机会了。」 「你安息吧。」 「得嘞,青墨,你替我保管,寻个人传下去吧,百里剑,不也是在你那里么? 哦, 我看这娃娃气质不错, 要不, 就送他吧?」 刘伯海手指着郑霖。 郑霖目光里,透出一股子清晰的轻蔑。 「他是我徒弟。」虞化平说道,「瞧不上你的。」 「可我的青墨,是一把好剑。」刘伯海说道。 「造剑师正给他打量身的剑,青墨,也够不上了。」 「唉。」 刘伯海发出一声嘆息, 伸手, 一拍自己胸膛,在体内剑气开始反噬自己带来痛苦前,提前了断了自己的生机。 王爷牵着世子,走了过来。 「很有名么?」王爷问道。 「算是吧,当年四大剑客里,本该有他一席的,但销声匿迹得早。」 「哦,这样啊。」 王爷点点头,也没太当一回事儿,反而又问道: 「他下来阻挡,这意思是不是上头还没阻拦好?」 「或许是吧。」剑圣说道。 这时,山道两侧林子里,传来了喊杀声,锦衣亲卫与后山上下来的高手,开始了厮杀。 「看来,是真没准备好,大虎,带吃的了么?」 「带了。」 大虎将馕取了出来,递给王爷。 王爷分出一块,递给自己儿子。 「既然上面的表演还没准备好,那咱爷俩,就先等等,话说,这辈子你爹我还真的没正儿八经地带你旅过游。」 王爷领着世子坐下,父子二人手里拿着馕,开始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 世子扭头问道: 「非得这样么?」 「怎样?」 世子扫了一眼站在前方的娘亲,组织了一下措辞,道: 「脱又放?」 「哦,哈哈哈。」王爷没生气,笑道,「横竖,得走这一遭的。」 「为什么?」 在郑霖看来,完全可以直接一道王令,山上鸡犬不留就完事儿了,非得亲自爬山走山道上去,眼下,还刻意地等待,给上头留下充裕的准备时间。 这,很不符合他爹一贯的行事风格。 「有些路,当爹的,总得牵着儿子的手,走上一趟。」 郑霖依旧没懂,问道: 「当初,也有人带你走过么?」 王爷目光微凝, 缓缓点头, 道: 「有。」 两边的厮杀声,逐渐熄弱。 又等了一会儿, 王爷站起身,和儿子,重新开始上山路。 走着走着, 上方, 忽然响起一道巨雷, 冥冥之中, 一道极为威严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王爷,再不罢兵退去,将子息艰难!」 一道蓝色的风,自山上,飘然而下。 剑圣看了看郑凡,没有出手。 王爷则低头看着儿子道: 「儿啊,听听他说的是啥。」 郑霖向前迈出两步,上了两个台阶。 当那一道蓝色的风迎面而来时, 郑霖眉心位置的封印,发出一道红色的光芒,其双眸深处,也随之被血色所覆盖: 「让我……艰难,呵呵!」 世子殿下,就这般站着。 蓝色的风,在飘至其身前时,竟然被阻滞住了。 「我只是还没长大。」 世子殿下放声大喝, 「再给我十年时间, 我将超越干爹们,将超越师父,将超越所有人。 我不怕艰难, 我怕的是, 这世道将来太容易, 没劲!」 「轰!」 蓝色的风,开始龟裂,随之消散。 上方,则传来了一阵悽厉的惨叫。 但很快, 雷霆再度响起, 一道面容狰狞的巨大鬼脸,出现在了上方: 第1471页 「王爷,再不罢兵,王爷你辛辛苦苦积攒营造这帝王之势,将随之湮灭!」 「没了才好。 这棋盘,真给我,我还不稀罕。 要是能干脆掀翻这棋盘, 我正好能够重头再玩!」 鬼脸,随之湮灭。 山上,再度传来惨叫声,也不知这一刻又疯癫痴傻了多少人。 咒术,就是这样,你咒别人的同时,自身也得承担着极大的危险,若是没能咒成功,那咒就会反噬自身。 瞎子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大是欣慰。 「我儿威武。」 后头站着的王爷,鼓掌。 郑霖回头看向身后的亲爹,表情是又好气又好笑。 王爷继续上山,经过儿子身边时,意外地发现儿子脸朝着侧面在看,但手,却轻微地摆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王爷伸手,牵起世子的手。 父子俩,继续上山。 这时, 五道惊雷一般的存在,自头顶天幕之中开始逡巡。 剑圣面色一肃,道:「这不是咒术,这是鍊气士在引雷!」 瞎子也马上出声提醒道:「折腾了半天的咒术都是虚招,居然直接来物理的了。」 王爷抬起手, 示意身后众人谁都不要上, 自己则继续牵着儿子的手上前。 「爹,你别玩儿脱了。」郑霖提醒道,「是真可能会被雷噼死的。」 「放心,这后山,爹来过,熟。」 「哦。」 父子俩,继续在向上走。 已然是三品武夫的郑凡,伴随着境界的提升,其对这力量的认知,也到了一种极高的层次。 「这老天爷,是个瞎子,得靠着下面的狗腿子带路,才能噼到人。」 「所以,这些鍊气士,就全是狗腿子?」 「差不离。」 「可现在,我们被指着了。」 郑霖抬头,看着那即将落下的雷霆,有些担心地提醒。 「我们在哪儿?」 「在后山啊。」郑霖回答道。 「后山哪儿?」 「在山路上。」 「那就不在后山。」 「嗯?」 「因为我们在路上。」 「爹,现在不是玩机锋的时候。」 王爷微微摇头, 道: 「托你魔丸哥哥的福,你爹我,也曾短暂地当过一次鍊气士。」 「爹你现在要是把魔丸哥哥拿出来,我们父子俩,会被雷噼得更快。」 「爹倒不是要说这个,而是说,因为那一次的关系,爹懂了对付这些鍊气士的最致命的法子。 这些年来,你爹我一直好奇一件事。 明明他那么厉害,为何却一直说自己是……略通方术。 起初,我以为他是自谦,因为他会的,实在是太多,和他其他的本事比起来,方术,还真不算最重要的了。 但后来, 我明白了, 方术这玩意儿,还真只需要记住那句话……信则有不信则无,则天下方术,皆可破。 可以被皆可破的东西, 又哪里值得夸耀了?」 父亲的话刚落, 郑霖就忽然发现, 身前山顶上的杂音,不见了; 再回头, 身后跟着一起上山的人,干爹们、娘亲、师父,以及两侧的护卫,都不见了。 这是一条上山的路,他依旧被父亲牵着手,这里,也依旧是后山。 可,又不一样…… 这时,身侧亲爹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有些人,信誓旦旦的不信鬼神,实则内心又有恐惧。 恐惧幻化之下,鬼神,无非就捏个脸的事儿罢了,甚至不用指名道姓。 就是十多年前,你师父输的那一场,也是输在了方术之下,因为那会儿你师父心里,也是有恐惧的。 现在的话,你师父就不会输了。」 「那……爹你心里已经没有恐惧了么?」 「有。」 「还有?」 「谁又能真正做到内心无惧无畏呢?纵然是真正的圣僧仙道,怕也很难做到这一点。 且有些东西,越是想要它无,它往往就越是要在你心里有。 有, 可以, 允许它存在, 只要你有足够的信念,去克服它就好。」 这时, 郑霖忽然发现父亲的声音提高了: 「嗨, 战场上, 已经没谁还能击败你爹了。 就是这老天安排的预言, 在你爹这里, 也早就被改了个面目全非。 这老天爷的面子,你爹我都不给,更何况这些狗腿子了,呵呵。」 这时, 雷霆降落之声忽然响起。 郑霖只觉得眼前视线一晃,这才发现,周遭的人,又出现了,一时间,他甚至无法分清楚先前是他们走了,还是自己离开了。 「轰!轰!轰!!!」 一道道雷霆,终于还是砸了下来,但不是砸在父子俩身上,而是砸在了这山峰之上。 因为在那刚才,雷霆将要落下之际,山上的一众大能鍊气士,竟然一下子无法捕捉那位王爷的气机,仿佛那王爷凭空消失了一样。 第1472页 随之而来的后果就是……失去接引目标的雷霆,在落下后,本能地拐向接引它下来的人…… 山顶上, 乱石横飞,光火四溅,就是绝世武夫,在此等雷霆之下怕是肉身也吃不消,更别提肉身本就虚弱的鍊气士了; 甚至还能看见不少断肢残骸,飞落在了下方的林子里。 郑霖很是吃惊地看着眼前一幕。 王爷则停下脚步, 转过身, 道: 「好了,爬山么,最重要的是路边的风景,没必要只执念于山顶,风景既然看饱了,那咱爷俩就下去吧。」 「哦……好。」 王爷与世子开始下山,而两侧的锦衣亲卫则迅速扑向山顶方向,他们要确保没有任何活口留下来。 下山后, 才得知一件事, 那就是从上京,来了一队使者,且恭候多时了,而且还是老熟人,姚子詹。 王爷牵着儿子的手,走到帅帐外,站在那里等候的姚师深吸一口气,在此时,像是鼓足了很大的血勇,大喝道: 「王爷,若我干国降服,王爷可以不进上京么!」 郑霖笑了, 他觉得这老头儿好有趣,用最大的声音和最大的勇气,却说出这最怂且求饶的话。 仗都打到这个份儿上,干人还做梦想着只削个国号就继续保全下去么? 这,怎么可能。 王爷看着姚子詹, 道: 「好不容易串个门,总得上门看看不是,好歹让上京城的百姓们,认识认识孤。」 姚子詹发出一声嘆息, 哀求道: 「上京的百姓,已经在当年见识过王爷,见识过王爷给他们带来的……地狱了。」 「那就更要见了。」 「为何?」 「因为孤可以让他们再见识见识, 这地狱, 到底有几层。」 第七十八章 干,降! 帅帐内,香气裊裊。 刘大虎端来了晚食,是油泼面。 王爷与世子坐在那里,各自拿着筷子搅拌自己的面。 四娘坐旁边,伸手在儿子后脑上轻轻摸了摸,「像」极了一个母亲慈祥的模样。 郑霖眉头微皱,默默地放下筷子,伸手拿过桌上放着的大蒜,开始剥了起来。 他是见过的,以前天哥还在王府里进学时,每次一家子进食,吃虾天哥就剥虾,吃面天哥就剥蒜,饭后天哥再帮忙点上烟。 但轮到自己「继承」时, 郑霖心里还是有些别扭。 倒不是和以前那种纯粹瞧不上自己亲爹是个凡人, 事实上, 这次入干之后, 他亲爹的表现让他解开了不少疑惑, 为何有这么一群人,是一大群人,愿意捨生忘死地一路追随这个「凡人」。 然而, 郑霖就是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 你说眼前这亲爹真七老八十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卧病在床了,那也罢了,兴许自己也能稍微做点什么意思意思。 可问题是自家这亲爹明明正值壮年,更是新晋的三品武夫,体魄槓槓的。 他就是单纯地享受儿子伺候自己的感觉。 一瓣剥好的蒜从儿子面前拿来,咬了一口,再配上一大口面,那滋味,唿…… 其实自家儿子想的没错, 王爷就是喜欢被儿子伺候的感觉。 这孩子不能拿来当个小僕人,生下来还有个什么意义? 桌子对面一个偏侧的位置,姚子詹也手捧着一碗油泼面,津津有味地吃着。 这老东西,你说他厉害吧,一手好字一手好诗一手好文章,而且,在绝大部分时候,他都能做到对周遭环境的甘之如饴; 你要说他不行吧,你也能指出他一大堆上不得台面的一面。 「唉,老夫早就想这一口了,当年在盛乐城里,老夫一好盛乐城的酒,二好盛乐城的吃食,小小的一碗面,老夫在其他地方也命人做过,可这味儿,就没王爷跟前的这碗来得地道和过瘾。」 一些油渍沾染到了鬍鬚上,刘大虎见到了,给姚师递送上了一块干净的湿帕子。 王爷微微一笑,又从儿子那里拿过一颗蒜,道: 「人吶,也就活这一辈子,有时候退一步想想,能吃好喝好,其实也算是一种天大的福分了。」 「王爷说的是,王爷说的是。」姚子詹马上点头应和。 「可偏偏,人和走兽不同的地方就在于这里; 吃不饱肚子前,满脑子想的就一个问题……那就是饿。 而一旦肚子吃饱了,你觉得问题没了吧?可偏偏问题忽然一下子变多了。 看看邻家的红墙碧瓦,看看别人的出入乘轿,看看别人的绫罗绸缎,再看看别人的花枝招展; 看见了,就觉得自己不如人家,就觉得苦恼。」 「王爷说的是,这不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嘛。」 「孤倒是觉得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王爷此言差矣,人之所向,故而所往。」 「姚师说的是,孤受教了。」 姚子詹眨了两下眼睛; 「所以啊,孤一刻都不敢放下这干人之志啊,因为往前数八百年甚至是往后数八百年,也就干国这片大夏古地,吃饱饭的人……最多。」 第1473页 姚子詹咽了口唾沫,忽然觉得面前的这碗面,不香了。 说来说去,谈来谈去,自己的任务,根本就不可能在这位燕国王爷面前通得过。 人家不是要你低个头认个输这般简单, 人家要的是让你着素衣牵羊而出,在其马蹄前,跪下行礼。 「王爷,真就不能……再通融通融了么?」 王爷笑了笑, 道: 「谈生意,做买卖,是需要本钱的,你觉得,你干国,现在还有什么本钱值得让孤……让步? 江南半壁,已经沦丧归附于赵元年这位新官家,干江更是被我军截断了航路,这一季的秋粮还没能来得及运进上京城吧,怕是你干国都城现在,已经闹起了粮荒。 西南土司, 北羌诸部, 已响应我大燕起事反干; 三边那儿,我家那位皇帝正领着大军继续死磕对峙。 干人手脚都已经捆绑起来了, 唉, 就剩一张嘴硬了。」 「王爷,我大干京畿还有数十万禁军,效忠官家,效忠朝廷!」 姚子詹说得正气凛然, 但王爷只是默默地咥了一口面。 「再加点辣子。」 郑霖给自己亲爹碗里,又颳了一些辣子下去。 姚师有些尴尬; 他其实心里头明白,自己的虚张声势,在这位眼里,根本就没有用处,可使命使然,他不得不继续推着磨走。 接下来,就是继续吃面。 等王爷放下筷子后, 早就食不知味的姚子詹也马上放下筷子。 刘大虎送来帕子给王爷擦嘴,王爷擦了嘴后,摺叠过来,一边擦手一边道: 「孤的要求,很简单,就一条。 赵牧勾, 含玉素衣牵羊出城,向孤请降。」 「可是王爷……」 「没有一丁点讨价还价的余地,满足不了孤这一条,那孤,就让上京,从此成为歷史。」 威胁人的话,确实得看从谁嘴里说出来。 不仅仅是摄政王的身份地位和兵戈, 其实最大的威胁效果在于, 眼前的这位王爷,他没少干人屠的事儿,就比如眼下这后山镇,人血还没干呢…… 只不过姚子詹很是识趣地没提这一茬,更不会傻乎乎地在此时为那些已经死去的后山镇子民以及后山上的鍊气士,去讨要什么公道。 姚子詹站起身, 抿了抿嘴唇, 道: 「王爷,还有一句话,是别人教我的。」 「说。」 「王爷您有一部兵马遏制江道,悬于京畿之外,却不急着进攻; 王爷本部,更是两番渡江,一会儿至京畿以北一会儿又至京畿以南到这后山。 不也是因为王爷觉得,我京畿之地虽然没有数十万大军,但禁军数目……其实也是不少的。 王爷心里, 还是不愿意在此时将有限的兵马,投入进京畿这座漩涡的。」 这番话,无疑水平很高,因为它说对了。 王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道: 「李寻道与你说的?」 「是。」 「回去告诉李寻道。」 「您说。」 「这大燕,眼瞅着就要赢了,谁都清楚,这干国,快不行了。 人,很难孤注一掷,去搏一个可能; 但, 如果註定会赢,那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 孤现在身边,兵马虽精,但确实是有些少,分兵出去后,也就是让各地燃起个战火,眼下本部这一支加上京畿之东那一支,确实还不够直入你干人京畿之地。 但…… 且看吧, 孤家里的那位皇帝, 逆风局,我不晓得他能打成什么样; 但如果这种顺风局,他都做不好的话,那孤真就要考虑要不要造这个反好让他早早地下来歇歇了。 这话, 不仅转告李寻道, 也转告那赵牧勾以及那几位相公,还有你干国朝廷上下大臣们, 别以为死守着京畿,就能等来什么转机。 你们等来的, 将是整个燕国,百万大军彻底南下。 现在, 跪下来, 赵牧勾,孤可以给一个体面尊荣; 满朝文武,也能留一份合适安置; 这干地,也能多留蓄一些元气。 但若是过了这村儿, 抱歉了, 一点谈的余地,都不会再有了。」 姚子詹默默地向郑凡拜下去,转身,准备告辞时,却又被郑凡喊住: 「姚师啊。」 「王爷,还有何吩咐。」 「其实,从长治久安上来讲,孤,不希望你们能低头,孤更倾向于,把屋子,整个地打扫干净。」 「是,王爷。」 姚子詹跌跌撞撞地走出帅帐。 郑霖有些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为何又给他们低头的机会?」 郑凡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道: 「有些时候,就算是百战百胜的将军,也无法阻止一个国家的消亡。」 「可这样,会有余患,很多地方,都只是名义上的臣服,就像是苟叔以前在雪原当野人王时那样。」 第1474页 「我知道啊,但当年你苟叔要不是被你爹我堵在了晋地,没能回得去,你且看,那些雪原上的部落,哪个敢在你苟叔面前造次。 同理, 我郑凡一日没死, 这些被我亲手打趴下的遗老遗少,就不敢站起来蹦跶。 他得跪着,得趴着,得躺着, 在我的目光扫过来时, 一个个地摆好笑脸,奉上阿谀之词。 至于再以后嘛, 我俩儿子,又不是吃素的,是吧?」 「爹,你是累了是么?」郑霖问道。 「呵,滚犊子,你爹我依旧春秋鼎盛。 行了,儿子,替你爹去巡营,你爹我今儿个,要早点歇息了。」 世子殿下起身,离开了帅帐。 随即, 刘大虎又换了一杯茶过来,那一颗颗飘浮在上头的鲜红枸杞,透着一股子喜庆与倔强。 四娘靠在自己男人的肩上, 手掌在其胸膛上轻轻摩挲, 问了一个和自己儿子先前一样的问题: 「夫君是累了吧?」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累。」 郑凡伸手,握住了四娘的手, 「但眼瞅着,这仗,就要进尾声了,他上京城,无论降不降,也没多少个日子能蹦跶的了。 这一口气, 也就能松下了。 那些和大夏预言有关系的傢伙,别的不行,就怂得很,到现在也没见过真章。 再说了, 他们也没那个资格让我提一口半口气什么的。 所以啊, 你说我要是个头髮花白的老人也就罢了, 偏偏我这年纪,虽说不再年轻了,可又真和老没什么关系。」 「所以,夫君是心里有些空虚了,是么?」 「是吧……嘶……」 「夫君……还空虚么……」 「充……充实了……」 …… 姚子詹回到了上京城,将燕国摄政王的话,传递了回来。 让姚师觉得诧异又觉得理所应当的是, 在御书房内听完自己说话的皇帝与诸位相公们, 并没有暴跳如雷, 相反的是, 大傢伙,都显得很平静。 说完话的姚子詹,默默地就闭上了嘴。 在先帝时期,他就是一个靠着文名立在那里的牌坊,这一朝时,也是如此,而且,他自己也有自知之明。 御书房内的压抑氛围,持续了很久,因为真就是没人说话。 最后, 官家起身,离开了。 诸位相公们也默默起身,离开了御书房。 国势,正如眼下御书房内的一样,显得是那么的令人无奈。 姚子詹习惯性地跟着李寻道一起离开了御书房,来到了李寻道的专属籤押房内。 坐下后, 姚子詹直接开口道: 「后山……没了。」 李寻道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很显然,这一则消息,走的比姚子詹要快。 「局面,又变差了么?」姚子詹问道。 他刚回来,一些新的消息,肯定不知道,但看先前御书房内的情况就清楚,局面肯定又恶化了。 「嗯。」 「江南那里?」 「不是,江南的赵元年,其实就是个傀儡,燕人知道他是傀儡,我们知道他是傀儡,他自己,连带着整个江南,其实都知道他是一个傀儡。 谁家赢了,谁家稳住了局面,赵元年,其实不足为惧。」 「那就是,西南或者西北?」 「那些土司要是真有本事杀出山林,攻城略地,他们早就会这般做了,北羌那边,自己一团散沙,也翻腾不起什么浪花来。 虽说他们的确是牵扯了几个郡的兵马,让他们无法前来勤王,可正面战场上,依旧是由我大干和燕人之间的对决。 问题,在于北边。」 「三边……出事了?」 「梁镇被破了,但三边体系,又不仅仅是一座梁镇。问题在于,燕国那位皇帝,新颁布了一道旨意,最近刚传进上京。」 「什么旨意?」 「那位皇帝, 下旨, 燕晋之男丁,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尽数徵调为民夫为辅兵为兵丁……决意,入干。」 姚子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帅帐内那位王爷所说的话; 他说,要是这顺风局,自家那位皇帝还不懂得把握的话,就…… 当然,这些话,姚子詹没在御书房里说,因为没这个必要。 李寻道看着面前的笔架,笑了笑, 道: 「燕国那位皇帝,这一次的魄力,比他父皇当初,还要大得多得多。」 毕竟,当年燕国先皇就是再把家底子打空了,也没疯魔到这种地步。 可这位,却做到了。 这是真的家里……不过了,就为了把这场仗,给啃下来。 姚子詹长嘆一口气, 道: 「那是因为,燕人觉得自己赢定了,楚人那边,已经再度分裂,楚地已经无法再掣肘燕人了。」 「是啊。」 李寻道微微抬起头, 「大势,已经翻不回去了。 过两日, 我将领衔,上书官家,请降了。」 第1475页 「你……」 姚子詹没有怒而炸起,斥责李寻道,而是眼里带着关切与心痛: 「寻道,你何必如此……」 「当年师父要去燕京前,我没劝住,师父没了。 后山,是我长大修行的地方,我也没保住。 这大干, 是我,是我父亲,一心维繫之所在,也是没能护得下来。 寻道, 寻道我这辈子,寻了一辈子的道,到头来,寻得的,是一场空。 我不后悔,姚师,我一点都不后悔,至少曾见曾闻曾想过; 但既然空空的来,就许我,再空空的去吧。」 「可名声……」 姚子詹是文圣,对名声二字,最为敏感; 「寻道,你当年是白衣下山,入朝为相,你可知,若是由你带头上书请降,民间会如何看你,史书,将如何写你? 百年后, 你李寻道在史书上,在传闻中, 就将和那无良道士一样,谄媚君王,败坏社稷,奸佞小人…… 戏台上,会有丑角儿扮演你,陪着一身着皇袍之人,面对燕人铁骑时,展示那可笑的撒豆成兵之术!」 「姚师不愧是姚师,连戏本子,都给我写好了,呵呵呵。」 「你还笑!」 「无所谓了,所谓空空,乃心里空空,至于背上背着什么,手臂上缠着什么,脑袋上戴着什么,本就不用在意。」 李寻道拿起笔, 开始写摺子: 「钟天朗在门海镇自裁殉国; 孟珙于溃军之中,死于帅旗之下; 乐焕被那金术可追逐至绝境,宁死不降; 韩老五倒是回来了,可他的兵马,早就散落得一干二净。 眼下这大干, 处处兵戈,处处烽火; 每耽搁一日,就不知有多少将士百姓,白白死于这场,没有机会的战事之中。 输, 不是他们的责任, 是我,是你,是我们,是陛下,是咱们这些肉食者,自个儿,技不如人。 何必, 再让他们继续流血呢。 且不提…… 要是等到那位燕国皇帝举全国之兵,倾泻入干境; 那燕人, 家里缺了什么,损了什么, 是都要从干地,给补回来的! 这一点, 你我,大家,其实心里都清楚。 先皇,是个好皇帝; 现在这位官家,也是位好官家。 只不过,没人愿意,在此时挑头而已。 所以, 我来了吧。 姚师,劳烦您,帮我研墨。」 「啊……」 「只研墨,不用你代笔。」 姚子詹老脸一红,起身,帮忙研墨。 「寻道,给我一起署名吧。」 「呵呵。」李寻道笑了。 姚子詹急了,道:「我说真的。」 「真的不用,姚师,请姚师,余生再多写一些诗再多作一些文章。 日后, 我干国在青史之中想要让后人铭记, 说不得, 还得沾姚师您的光呢。」 …… 两路燕军,从东西方向,进入了干国京畿。 京畿内的十几座县城,直接开城投降; 燕军继续前进,未受到任何阻挡,最终,抵在了上京城下。 大干的官家,已经在前些日子,向全天下,颁布了罪己诏。 随即, 在李相公的带领下,官家同意了向燕国投降的请求。 两道旨意之下, 使得整个京畿之地的守军以及京畿之地的百姓,都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 那一个人, 哪怕他什么都不做, 只要他靠近, 就能让整个京畿,都喘不过气。 …… 李寻道坐入马车,马车驶出相府。 门口,是石头、烂菜叶、辱骂之语以及清晰可闻的粪臭之味。 相府马车入街, 两侧不少百姓开始指着马车谩骂,不少人投掷东西过来砸。 马车内的李相公,只是闭着眼,不动如山。 等到马车出了城,向城西而去时,周围的谩骂声才消停了下来。 因为那里,距离燕人军营所在,很近很近了。 上京城的百姓们,敢骂李相公,骂其祸国殃民,奸相歹毒,妖言蛊惑官家, 却绝不敢跑燕人营帐前撒野的。 营门前,马车停下; 一身官服的李寻道从马车内走出,看见为自己赶车的俩车夫,已头破血流,却一声不吭。 李寻道俯身行礼,又向周围护送着他一路出城的士卒行礼: 「辛苦大家了。」 众人则还礼道: 「委屈相爷了。」 李寻道摇摇头, 自从他请陛下投降以来,不仅在民间,自己口碑直接滑入臭不可闻的地步,连国子监等地方的学生,也都成群到其府外叫骂,更有甚者,据说官家那里,已经收到了不少封参他的摺子; 但他依旧不觉得委屈, 因为他虽然是从山上下来的人,可并非不接地气; 也正因为清楚地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所以才对他们的表现,没有丝毫的意外,一切,只当正常罢了。 第1476页 明日, 是官家出城投降的日期; 而今日, 是他李寻道以宰辅的身份,来这里,寻那位燕国王爷走最后一道手续。 让李寻道有些诧异的是,自家这边圣旨国书送过去后,燕军军寨里,马上就能回来燕国的国书与旨意。 路程遥远,自是不可能这般快的传递,这一切只说明一件事,圣旨,是那位王爷伪造的; 很不走心,也很不遮掩,堂而皇之。 不过,没人会怀疑它的效力,毕竟,摄政王在大燕,本就也是一言九鼎。 权臣大将,当到这个份儿上, 也是没谁了。 等了许久, 一直未等到放行; 李寻道正准备差人去询问,却见一道身着黑色蟒袍的伟岸身影,骑着貔貅,缓缓而出。 「劳烦王爷亲身出见李某,李某感激。」 王爷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位, 曾将自己「请」上后山的男人。 「孤,已经等好明日了,也懒得再费什么周折,回去告诉你们官家; 他也不是第一次向我下跪了, 就算一回生吧, 但这回, 也必然熟稔得很。」 李寻道俯身一拜,作势准备回马车中去。 王爷微微有些诧异, 问道: 「不在这儿死?」 李寻道止住身形,疑惑道: 「王爷想在此时就杀了李某,全了当年之誓?」 「孤倒是不急这个, 可孤原本以为,既然明日你干国官家就要膝行到孤身前了,你这位李相公,按理说该在今日就了结了自己才是。」 「王爷,死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儿呢,岂不是仅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而陷君父于不义?」 「李寻道,你若是愿意真心投诚过来,那一日后山莲花池之事,孤可以考虑,对你网开一面。」 「王爷应该知晓,我爹,是刺面相公。」 「这我知道。」 「寻道不才,但,不敢辱没门楣。」 「何必?」王爷笑道,「你爹的下场,可不好哦。」 干人曾无数次地惋惜, 这十余年来,要是大干的那位刺面相公还在,那局面,又当如何? 至少, 在最开始时,不会一次次败得那般狼狈,那之后,也大概不会步步落入被动,乃至于眼下的……无力回天。 然而, 干人惋惜归惋惜, 无论是干国的百姓还是干国的朝廷, 却从未真的为刺面相公平反过。 他们并不觉得,杀刺面相公是错,错就错在……杀早了。 李寻道沉默许久, 道: 「大干养士百年,养后山百年。 总该有个人,去给一个交代。 公道,自在人心。」 「瞧瞧你马车上被砸的痕迹,还有你的这些车夫护卫脸上的伤,怎么着,孤都瞧不出人心里的公道,他到底在哪里。 李寻道, 今日你投于孤麾下, 孤可以帮你, 荡平这上京城; 也可以帮你,给你父平反。」 「王爷知道,寻道不会答应的,您就随口一说,寻道,也就随口一应。 师父, 和先官家, 一直在山上等着寻道去品茶呢。 至于这公道与人心嘛……」 李寻道伸手放在自己胸口位置, 「吾,心安即可。」 「自欺欺人罢了。」王爷笑道。 「人活一世,能骗好自己就已然是了不得的本事了。 另外,寻道听说,王爷在后山脚下,喊出过一句,这天下,日后将由您来亲自教化。」 「不错。」 「那寻道, 衷心祝王爷, 能教化好这天下! 介时无论身在何处, 寻道, 都将为诸夏贺,为王爷贺!」 说完, 李相公重新回到了马车内,马车和队伍,调头驶还。 王爷摇摇头, 也不知道为的什么,只是嘆了口气后,也回了帅帐。 入夜时, 上京城内传来了消息。 刘大虎走入帅帐, 此时王爷正和其父亲下着棋。 「王爷……」 「什么事?」王爷落下一子后问道。 「李寻道回城后,去了皇宫復命。 再之后, 在出皇宫回府邸的路上, 他屏退了四周护卫,又遣散了家僕,下了马车,孤身走入街道。」 听到这里, 棋子,在郑凡指尖转了转, 「然后呢?」 「李寻道被愤怒的上京百姓,打死了,据说……和当年虎威伯在梁国国都时那样,尸首也被百姓给分食了。」 「哦,知道了。」 王爷很平静地应了一声,继续落子。 刘大虎在旁边站了会儿,见王爷没其他吩咐,正准备先行离开帅帐不打搅王爷与自己父亲下棋,但人刚要伸手掀帘,就听到王爷的声音: 「大虎啊。」 「属下在!」 「给上京城再传个信; 明日, 那官家不准着素衣,只准袒胸赤膊而出; 第1477页 另外, 告诉上京城内的百姓, 我大军入城时, 上至王公贵族, 下至普通百姓, 哪家门口没挂上黑旗, 即视为有不臣谋逆之心, 将诛之。」 第七十九章 天下 「王爷,一切已准备妥当。」 上午,刘大虎站在帅帐外通禀。 少顷, 帐帘被掀开, 一身蟒袍的郑凡从里面走出。 深吸一口气, 再抬头看了看今日略显阴沉的天,不由地对站在其面前的瞎子与剑圣道: 「今儿个天色,挺应景的,怕是上京城不少文人骚客会写出今日天地与干同悲的诗词。」 「主上要不要先来一首?」瞎子捧哏道。 「没这个兴致,也不晓得一些诗词,我到底有没有做出来过。」 说这话时,王爷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瞎子。 就是瞎子和姬老六背地里鼓捣出来的,给自己安上了文武双全的名声。 不过,郑凡不喜欢「抄」诗词也是真的,以前是没办法,需要一些来应应景,那也就罢了。 现如今,靠着自己的努力,都爬到这个位置上了,靠「抄」诗词来获得所谓的快感与成就感,就显得有些扯了。 随即,王爷翻身坐上貔貅,依旧是锦衣亲卫开道,出了军寨。 而军寨外,大军早就列阵完毕。 干人在确认投降后,倒是没再耍什么手段与心机,上京城外东西两大营禁军全部乖乖地完成了缴械,现在被控制着。 另外,在汴河对岸,苟莫离与陈阳的联军,也已经开赴了过来,现在估摸着正准备渡河。 干国北方精锐被调集到江南然后被一举冲垮后,整个北方防线,就只剩下三边还有些嚼劲,其余地方,则显得无比空虚。 姬成玦到底有没有收回全国大徵兵的旨意郑凡还不清楚,但不可否认的是,大燕从燕晋两地调集来了大量兵马,使得边境防线上兵力显得格外富余。 这时候,已经不用在乎什么精锐不精锐的了,在大家精锐一个消亡一个没空的前提下,战争,真就沦为了纯粹比拼数字的游戏。 所以,苟莫离与陈阳,才能放心大胆地进来。 有他们这支联军在汴河那里坐镇,上京城这里,就不再可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摄政王, 才能「心平气和」地率军入这上京,接受来自干人献上的膝盖。 「主上。」 梁程骑着貔兽早就候着了。 「辛苦了。」 阿程是最辛苦的,江南一战之后,梁程几乎没有休整的机会,又迅速地配合吴家水师沿着干江北上。 「不辛苦,挺过瘾的。」梁程又补了句,「感谢主上特意给了属下这个机会。」 到底是平日里形象比较冰冷,不苟言笑,偶尔舔一下,效果就很好。 王爷笑了笑,伸手,和梁程错身时,轻轻击掌。 而后,梁程调转貔兽,落后半个身位并行于主上身侧。 前方, 有一处很大的高台, 是干人搭建的。 高台前后下方,分别站着大干的官家与王府的世子殿下。 看着这座高台,王爷忍不住调侃道: 「你说这干人,骨子里可能就有这种毛病,在没必要的地方,他们往往会喜欢瞎使劲。 一个台子罢了, 意思意思也就得了, 搭得这么高做什么? 不知道的, 还以为是本王在向他干人投降呢。」 瞎子开口道:「主上,属下倒是觉得,干人可能认为,祭台高一些,上面的情况,自然也就不会看得那般真切,这样,多少能给他们的官家,尽可能地保留一些面子。」 「依旧是不可理喻,里子都没了,还在乎个屁面子。」 「主上说的是,真正的强者,本就不喜拘泥于礼节与面子。」 「开始吧。」王爷催促道。 「喏。」 燕军甲士策马向前,将高台完全包围了起来。 随后,东边干人那头队伍里,传来了鼓乐之声,而后,一群达官显贵跪伏在地,开始痛哭。 「听听,先前还好好的,结果音律一起,马上就能集体哭起,白事班子代哭灵的,都没人家专业。」 在乐声与哭声之中, 大干皇帝被身边宦官褪去了龙袍,赤膊着上身,牵着一只羊,缓缓走上台子。 与此同时,世子殿下也代表其父亲,也开始往上走。 双方,几乎在同时都来到了檯面上。 赵牧勾看着郑霖,倒是没有因摄政王本人没上来而有什么不满与愤怒,而是很果决地跪了下来。 跪姿,背是挺直着的,毕竟嘴里还含着一块玉,需要让人家亲自取接下来。 「咩……咩……」 旁边的小白羊,发出着叫声。 所有人的目光,在此时都集中在檯面上。 对于摄政王本人没有走上檯面而是派去一个孩子,干国那边的臣子们显得很愤怒,一个个地攥紧着拳头。 檯面上, 郑霖从袖口里取出一条干净的帕子, 先用帕子包住了手, 再去隔着帕子,将干国官家嘴里含着的玉给取了出来。 第1478页 取下后, 依旧是一脸嫌弃地将玉包裹起来,下意识地想丢,又不合适丢的两难感觉,表露得极为明显清晰。 依旧跪在地上的赵牧勾看着面前少年的这番举措, 还是没生气, 反而轻笑了一声, 道: 「你和你的父亲,真的很像。」 郑霖好不容易处理好那块玉,听到这话,冷哼道: 「你运气好,要是早几个月在我面前说这句话,你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赵牧勾有些疑惑,但很可惜,世子殿下可没兴趣去给他解惑,而是向身侧退了两步, 道: 「父亲他,在下面等着你。」 官家闻言,点点头,缓缓地站起身。 郑霖身形一闪,换了个位置,而官家膝盖则被重击,重新跪了下来。 「膝行。」 赵牧勾长嘆一口气,重重地点点头,而后,开始慢慢挪动着自己的膝盖,向前行进。 等到下台梯时,倒是方便了不少,至少可以借用双手撑着两边。 「官家!官家啊!!!」 「官家啊!!!」 东边,有资格出席这场投降大典的,都是上京城内真正的有身份有地位的存在。 他们愤慨于自家的官家,被燕人这般羞辱。 但他们又保持着极好的克制, 不愿意来的,本就没来; 想殉国的,昨夜要么殉了,要么现在也在家里准备柴火堆; 能来,出席到这里的,同情官家归同情,倍感屈辱归屈辱,但本质上,都还是有着换一家门庭为以后铺路的意图在里头。 政权的交接之下,最受屈辱的,必然是皇帝,臣子们…… 说白了, 偌大的干国,这般多的人口,他燕人想治理,肯定也得依靠干国官吏不是。 官家膝行到了台下,身子,微微的颤抖; 一定程度上,他和姬老六差不离,没修行上的天赋,也没花心思在这上面,所以,现在已经很吃力了。 还好, 他终于来到了王爷的貔貅面前。 可谁知, 这时貔貅却开始迈开步子,向另一侧缓缓地移动。 赵牧勾有些讶然地抬头看了看貔貅背上的那道身影,无法,只能继续挪动自己的膝盖跟着一起走。 王爷骑着貔貅,在遛; 遛的不是弯,而是干国的官家。 这是一种羞辱,彻彻底底的羞辱,已经不讲什么诸夏礼仪,更不去理会什么风度了。 甚至于, 此举会给干人带来怎样的心理创伤,是否会让干人同仇敌忾起来, 郑凡, 通通不在意。 他就是不想怀柔,就是不想给你脸面。 今儿是个大阴天, 没日头,不晒人,就正好多遛遛。 你不是还想着要面子么? 你不是还想着要体面么? 我就偏偏不给你, 不仅不给你, 我还要当着你的面,去踩碎它! 终于, 官家的膝盖,已经磨出了血,双唇,也已经干裂,身形,也开始微微摇晃,显然是快支撑不住了。 而王爷, 也终于停下了胯下貔貅的步伐。 「官家,如何啊?」 「该……的。」 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赵牧勾依旧尽力保持住自己的风度,开口道: 「王爷,这是在为……李相公报仇么?」 从昨晚新传回来燕人那边消息,再加上先前对自己的这些举动,这位大燕摄政王的态度,一下子转变得太大了一些。 而这之间,隔着的,就是李寻道的身死。 「说不上吧,我和李寻道也不熟,甚至,还有仇。 可就是吧, 听到他死的消息, 这心里头,还真有些不痛快。」 「王爷,我昨日在宫内,曾跪下挽留李相公,劝阻他…… 可李相公心意已决; 非我让他去替我承担这青史骂名,我本……不愿意。 当然了,王爷可以不信。」 「是没必要信。」王爷对这个解释,没什么触动,而是冷冰冰地道,「心里不舒服,总得找个人出口气。」 「是,那,王爷的气,出完了么,若是没有,请王爷赐下几口水,我还能跟着王爷身后,爬一段。」 「郑凡,够了!!!」 一道女子的娇喝声传来。 紧接着, 赵牧勾看见一道倩影出现在自己身前。 勐地, 先前无论面对何种屈辱,都能「甘之如饴」的干国官家,在此刻,脸上出现了惊容。 哪怕只是一道背影, 哪怕只是几个字的声音, 但他已经认出了身前的佳人是谁! 是你, 是你, 你终于……终于回到朕身边了么? 官家环视四周,他看见的,是一大批的燕军甲士,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死局。 「可惜了,现在就算你来了,也无法改变什么了…… 不过, 朕真的很欣慰,也很开心,因为朕,终于见到了你,朕,终于等到了你,朕的……皇后。」 出现在这里的, 自然就是剑婢。 第1479页 起初,她在南门关养伤,后来跟着樊力一起入了苟莫离那一部的军寨,江南消息传来后,苟莫离部绕过兰阳城快速南下,剑婢和樊力自然也就跟着一起过来了。 虽说狗子的军队还在汴河那儿,但他们俩是先一步过河过来凑一下热闹。 上京城外, 干国的京畿, 大干的官家, 本就容易让剑婢「睹景思人」; 要知道,当年她第一个师父袁振兴,就是死在这京畿汴河河畔,为的,就是挡住燕人的马蹄,给这大干,保留一分体面。 故而, 当看见郑凡这般作践官家时,剑婢情绪一下子失控了,沖了出来。 她是剑圣大人的徒弟,而且还是大弟子; 她和力先生的关系很好,从盛乐到雪海再到奉新城,很多人都看见过他们在月影成一人地散步; 但最重要的是, 虽然王爷没给过她名分,她也没有自居过, 可一定程度上, 她就是在王府长大的,也算是王爷的义女之一。 所以,她不仅可以来,而且冲出来时,也没人阻拦。 甚至,这会儿她忽然拦在自家王爷与那干国官家之间时,周围的甲士,也没有本能地上前出手。 可, 当王爷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后, 先前还一肚子火气的剑婢,慢慢地,就开始感到畏惧了。 她也不清楚, 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畏惧眼前这个男人了。 犹记得当年自己还很小时,就在这附近,就在汴河边,一边拖拽着师父的遗体一边还敢对这位燕国守备话语上毫不客气…… 可渐渐的,有些东西,就变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最怕的是瞎子,可她一直迴避和否认的是,她现在最恐惧的,是眼前这个男人。 王爷开口道:「你叫我,什么?」 「我……我……那个……那个……」 剑婢表情有些艰难,她出来了,她拦住了,她喊出了,但现在,她无措了。 这个男人,在家里,一向很好说话,很慵懒,又很和颜悦色,但剑婢清楚,一旦触怒了他,下场会是什么。 后头跪伏着的官家开口道: 「姑娘,不用在意朕了,请你先退下吧,朕自己可以……」 「你再胡闹,我就给阿力下命令,他这辈子,都不准再碰你。」 「不要!」剑婢喊了出来。 「……」官家。 这时, 一道铁塔一般的身影自军阵之中走出,走到了剑婢面前。 二话不说, 伸手, 弯腰, 将剑婢直接扛在了肩上, 然后, 用蒲扇般大的粗糙手掌,对着剑婢的那位置, 「啪!」 「啪!」 「啪!」 连打了三下。 随后, 樊力对主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转身, 扛着剑婢往军阵里走去。 樊力做事,向来不喜欢多哔哔。 「作死啊你,作死啊你!」 剑婢很羞怒地拍着樊力的后背。 在成千万人面前,被当众打屁股,当真是羞死了个人。 樊力小声道: 「蠢婆娘,不要命咧!」 樊力是清楚自家主上脾气的, 你惹他生气,或许没事儿; 但你要是惹他烦了,那你就结束了。 剑婢一听这话,反而不恼了; 他, 喊我婆娘了? 而另一边, 跪在那里的干国官家, 已经神情呆滞。 不是说他对那梦中与画中的女子到底有多深情, 而是这一幕, 击碎了他心底最后一点点的信念。 输……输了, 彻彻底底的输了。 就算没有剑婢打的这个岔,王爷也不打算再继续玩下去了。 挥了挥手, 刘大虎带着几个亲卫上前,寻来一匹马,将赤膊着上身的官家抱起来,安置在了马上,再用缰绳靠在马鞍位置,帮官家固定住,防止其摔落下来。 随即, 燕军入城! 率先入城的燕军,迅速分为好几个部分,一部分控制城防一部分去控制街面,还有一部分,则先一步控制皇城诸个关口。 城内留有的少量干国禁军并未抵抗,乖乖地交出了自己的防务。 不过,为了维繫治安的需要,他们也按照最早时摄政王的要求,放下兵刃后,拿起准备好的类似衙役升堂时所用的棒子。 等王爷骑着貔貅入城时, 这座诸夏文华之最的上京城, 就算是彻底被收入囊中了。 虽说当年王爷在做守备时,进过一次上京城,但那会儿急匆匆地进又急匆匆地出,又是晚上,哪里能细究这座大城的风景; 而就算是陈阳当年率兵打进去过这里,这里也遭过兵灾,可当年混乱焦黑的痕迹,眼下是真难寻一分,你不得不佩服这座城的自復能力。 刚入御街,郑凡就看见一个高高架起的架子,上头摆放着一套衣冠,同时还有不少輓联。 是李寻道的。 很有意思的是,这座城,昨日生吃了李寻道; 第1480页 但因为城外燕国王爷的一句话,今日,衣冠冢就连夜立了起来,輓联上基本都是高官手笔,显然,这批人,在投机这方面,更捨得下本钱,他们看中了这位燕人王爷似乎很欣赏李相公。 可这一幕在王爷眼里,却仅仅是有些好笑。 「烧了吧。」 「喏!」 刘大虎马上带人上前,将那衣冠冢连带着架子一起焚起。 「寻道,寻道,殉道,殉道。」 看着那一侧燃起的火焰, 王爷不由有些心生感慨, 遥想当年, 一袭白衣下山,入朝为相; 平西南,补危局,说一句鞠躬尽瘁,真是毫不夸张了。 可谁又能料到, 当年那身白衣有多白,日后史书上,就有多黑; 当年因他下山入京,围观轰动的人群有多热情……昨日啃食他骨肉时,就会有多狠厉。 「是个人物。」剑圣开口道。 其身侧的瞎子则摇摇头,道: 「这样一个人物,在史书上註定会被写成后山装神弄鬼的术士下山,忽悠了官家,让官家信了什么神兵天降、撒豆成兵、阴兵借道这类鬼把戏,最终,燕军杀到都城下时,举城皆慌,干灭。 而且,没谁会帮他在史书上平反的,只有他李寻道是个被彻彻底底唾弃的对象,才能显得干国那几代官家到底有多荒唐。 才能让干被灭,燕代干,显得理所当然和顺理成章。」 剑圣闻言,目光看向前方郑凡的后背。 瞎子笑道:「可惜了,咱主上对这李寻道,只是有一些英雄惜英雄,却没什么真正的交情。 要是有交情在,依照主上的性子,必然会为其平反的,哪里管什么春秋笔法,反正刀架在脖子上,那些史官也没几个真能做到铁骨铮铮。 可现在嘛,咱主上至多也就做到眼下这一步了。」 「还是江湖自在。」剑圣说道。 「是,江湖自在,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也能称一句真豪杰。所以我一直觉得,庙堂上的人瞧不起江湖,其实是不对的,你在庙堂上哪怕真做到了死而后已不惜身,到头来,屎盆子,不也会给你盖得满满的? 君不见靖南王在燕国民间的风评……到底有多差。」 大军开路,护卫着他们的王爷直入皇城。 途中, 王爷亲眼所见, 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黑旗。 第一批进城的燕军,在接管防务时,就分心思检查过了不少街面坊市,没挂黑旗的,直接闯入其中杀无赦。 有些人,是真的骨头硬,宁死不从这挂旗之辱。 有些人,则是昨晚没能抢到黑布……拿了其他棕布或者灰布代替没被通过,遭了这无妄之灾。 昨晚,上京城的布庄黑布几乎卖得脱销,而且因为要得急,根本来不及现染什么的,所以不少布庄掌柜的无良涨价,狠狠地大赚了一笔。 也正是从今日起,一个新的成语,诞生了,叫上京布贵。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因为下达这个命令的王爷,懒得去搭理这些细节,杀人的燕军,也懒得去细究这些原委,挂着黑旗没被侵扰破门的上京百姓,也没心思去为那些被屠戮的人感到愤怒和委屈。 当燕人的马刀,再一次出现在这座繁华且古老的大城之中时,这里的百姓,瞬间变得极为恭顺。 毕竟, 他们的大人们,一个个地跟在后头一起走着呢; 毕竟, 他们的官家赤膊着身子,坐在马背上,还在做着那燕人摄政王的陪衬。 曾经, 郑凡带着熊丽箐进燕京皇宫觐见先帝时,熊丽箐在郑凡引导下说出的那句燕国皇宫与楚国皇宫比起来,简直寒酸; 这话, 引得先帝放声大笑,极为开怀。 后来, 楚国皇城,就被靖南王给烧了。 眼下, 昔日四大国最辉煌最壮丽的皇宫,也……臣服在了燕人的马蹄面前。 这不是野蛮战胜了文明, 因为孱弱, 本就不属于文明的特徵。 大殿内, 王爷一步一步走上龙阶; 其身后大殿右侧,站着许多干国大臣与勛贵,左侧,则是军中将领。 在干人目瞪口呆与燕军的震耳欢唿之中, 王爷走到了龙椅前, 伸手, 拍了拍龙椅上本就不可能存在的尘土, 转过身, 缓缓却又坚定地……坐了下来。 不过,细心一点的可以发现,王爷并未坐在正中央,至少,在身侧,还是留有一些余地的; 至少,能再塞进去一只燕京的全德楼烤鸭。 「王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侧的干人,也只能跟着一起喊了起来。 王爷抬起手, 示意下方安静,瞬间,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干国孙相公上前,宣读投降诏书。 等他宣读完后, 本该由燕人这边再出人宣读燕人的诏书; 但燕人这边,没人出来。 而这时, 坐在龙椅上的王爷,开口道: 「八百年前,三侯开边,方有诸夏如今之势! 第1481页 诸夏, 同文同种,本归一家。 我大燕, 我燕人, 为诸夏御蛮数百年, 无愧于诸夏! 然, 赫连家、闻人家,此二贼,不敬晋室,以仆身而背主在先; 随后,二贼不宣而战,擅启边衅,犯我疆土屠我子民,故,我大燕兴堂堂之师,平灭二贼,迎晋室归燕京荣养以全三侯之情谊。 楚国勾连野人,大逆不道,故率师讨之! 百年前,干国太宗皇帝趁我大燕与蛮族于荒漠决战之际,勾结蛮族,偷袭于后,行这背离诸夏大义之举。 如今又有旁系犯上作乱,逼死先帝窃居皇位,我大燕,兴正义之师,为干平乱,还定这朗朗干坤! 大夏是没了, 可我大燕还在, 只要这面黑龙旗依旧立在诸夏之土, 那这诸夏, 就由我大燕来守护! 你们做得不好, 那我大燕,来帮你们做! 你们做错了, 那我大燕,来帮你们改!」 王爷的声音,迴荡在这座金殿上。 最后, 王爷身子斜靠在龙椅扶手上, 笑道: 「我大燕皇帝已昭告天下, 诸夏之国, 原皇帝,降为王爵; 原国主,降为侯伯; 且必须上表,同时亲身赴燕京以得册封确立。 自今日起, 谁家胆敢僭越, 可以, 孤欢迎。 不仅欢迎, 孤还会亲带我大燕铁骑上门, 为你道贺!」 第八十章 万里江山,一根柳 绵州城, 都督府; 「阿郎,茶。」 老翁将一杯茶,递送到祖竹明面前。 祖竹明伸手接过,却又放在一边,伸手,揉着自己的眉心。 「阿郎,还未拿定主意么?」 「他们,在逼我。」 祖竹明的头髮,已经半白,这一刻,其眉心位置的「川」字,格外明显。 先前军议上,可谓群情激愤。 有人喊着要回师上京勤王, 有人则喊着大势已去,不如…… 可问题就在于,喊着勤王的,不一定是真打算去的纯忠之臣,喊着大势已去的,也不全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大干三边十余年前,也就是在燕人第一次大举南下前,是自成一套体系的。 可伴随着那一场燕人南下打到上京城下的战事后,三边体系,被不断地以各路兵马进行填充,一段时间内,朝廷因为畏惧,不停地把各地能打仗的「精锐」往那里堆砌。 而这,也就造成了三边现如今极为复杂的势力格局。 各支兵马,成分复杂,属地复杂,人脉复杂,山头复杂…… 祖竹明清晰记得,当年燕楚第一次国战时,朝廷本欲配合楚国行北伐之举,但最终被老钟相公强压下来,最后,因老钟相公的病死,使得那一场北伐最终成了泡影。 因为三边大军,就是因为颜色过于「斑驳」,所以,很难找到一个真正的话事人出来主持全局,这一点,连朝廷自己,都明白。 可一直到现在,这种局面,本质上其实一直都没变过。 之前,他祖竹明虽然在明面上「管顺」了三边,可现如今,伴随着上京城破朝廷投降诏书下达,他祖竹明失去了法理上的支持后, 一个江南人, 如何能在三边,完全服众? 祖家在他祖竹明崛起之前,只是江南的一个普通将门,层次也就中等,甚至还有些偏下。 彼时东南匪乱横行,他祖竹明是靠着肃清海匪之患才得以迅速崛起,建立起了祖家军。 所以,说白了,祖竹明到三边来任都督,是作为客帅的身份来的。 「陈伯,这三边,守不住了。」 「阿郎,你难。」 陈伯是祖竹明父亲留下的亲卫,忠心耿耿,侍奉了祖家两代人。 就在这时, 有亲卫进来禀报: 「大帅,有……有故人求见。」 祖竹明微微皱眉,看着这名老资格亲卫,疑惑道: 「故人?」 「大帅去见见吧,确实是……故人。」 …… 故人,在籤押房。 这让祖竹明很是奇怪,因为寻常客人,哪怕是贵客,也会先被安置在前厅等待自己去见,籤押房这种地方,得由自己这个主人请人家或者带人家来才是。 可偏偏,自己手底下的这帮素来守规矩的人,这一次,竟自作主张了。 籤押房内,站着一个人,他正观望着四周挂着的书画。 当年,姚子詹也曾做过三边都督,这里,也曾是他用过的都督府,留下了很多字画墨宝,祖竹明接任时,一是为了表现对前任的尊敬,二则是……寻常权贵想求姚子詹一幅画或者一幅字往往得耗费千金,自己脑子有病才会把人家的真迹给撤掉。 似乎是听到了自己脚步声, 籤押房里的人, 转过身, 在祖竹明惊愕之中, 直接双膝着地跪下: 「父亲!」 这个称唿,让祖竹明如遭雷击。 「父亲,儿子回来了!」 祖竹明看着来人的面庞,不敢置信道: 第1482页 「东……东成?」 「正是孩儿,父亲!」 「你……你怎么……还活着?」 「父亲,孩儿不孝,其实孩儿一直都活着。」 「大少爷回来了!」陈伯发出惊唿。 …… 「这些年来,你一直在燕国生活着?」 「是,父亲,当年一战, 孩儿被摄…… 被郑…… 被燕……」 祖东成嘴巴张了几次,却始终没办法将那个人的称唿说出来。 祖竹明开口道: 「摄政王。」 「是,那一战后,孩儿被摄政王俘虏,只不过摄政王当时,还不是王爷。」 「所以说,燕国当初传出的消息,说你在燕京,宁死不降,大骂燕国先帝,随即被问斩的事,都是假的喽。」 「是,父亲。」 「你降了?」祖竹明问道。 「孩儿……孩儿……」 「不用吞吞吐吐,照实说。」 「孩儿确实见到了燕国先帝,可先帝,并未劝降孩儿。」 「呵。」 祖竹明笑了, 伸手, 在大腿处拍了拍, 「是啊,嫡亲儿子被俘,本该是一件极为羞辱的事儿,甚至,当时的为父,当时的祖家军,都可能因此被朝廷打压。 将你问斩,塑造出一个宁死不降的忠勇之名,不仅能把因你被俘的事儿给消弭下去,反而能因此抬高为父的地位。 否则, 为父怎可能坐到这三边都督的位置。 燕人, 燕国那位先帝,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祖竹明指节捏得发响, 他很生气, 生气的原因在于, 燕国那位先帝,留着自己儿子这枚棋子,似乎压根就不担心他祖竹明能统御好三边,能对他燕国,造成什么威胁。 愤怒的原因,来自于被人看轻了。 但这愤怒,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因为看轻自己的,是燕国的那位先帝。 被那样的人看轻……好像也不算特别羞辱的一件事。 「是燕国皇帝,派你来的?」祖竹明问道。 「是的,父亲。」 「派你来劝降为父?」 「是。」 祖竹明看着眼前这个曾让自己引以为傲,视为真正接班人的嫡长子,道: 「你可以试试。」 祖东成再次跪伏下来,道: 「父亲,上京城破的消息,您应该已经知道了,摄政王的大军,已经入了上京城,官家和百官都已经降了,父亲在三边继续固守,又有何意义? 甚至, 失去了上京,失去了江南支援的三边,还有能力继续守住么?」 「为父……」祖竹明深吸一口气,「我祖家,世代大干将门,哪里能就这般……」 「官家都低头了,官家都降了,父亲,赵家人自己跪在燕人面前了,我祖家,又怎么了?」 「东成,官家,能代表干国么?」 「官家……难道不就是干国么?」 「我大干,又岂是一个赵官家,所能代表的。」 「父亲,孩儿懂父亲的意思。」 「哦,你懂?」祖竹明有些奇怪。 「孩儿来之前,陛下曾特意接见过孩儿,与孩儿说了一些话,关于,父亲的话。」 祖竹明目光微凝, 道: 「燕国皇帝,说了什么?」 「陛下说,父亲是忠臣,是干国忠臣,是干人忠臣,父亲的忠,能大到装入整个东海的波涛。」 「呵……呵呵呵。」 饶是威严如祖大帅, 被敌国皇帝这般「吹捧」, 心里,也是开心的。 同样的马屁,换不同的人讲,效果,那是完全不一样的。 「陛下还说……」 「陛下还说什么了?」 「他说,上一个像父亲这般,忠于干国的人……是刺面相公。」 「……」祖竹明。 刺面相公当年被下狱,最后死于牢狱之中,几乎是干国政坛上的一块禁地。 可太阳底下没新鲜事儿,对于普通人而言扑朔迷离的事情,在真正上位者眼里,无非……也就那么一回事儿。 作为干国的邻国,刺面相公的死,燕国也是极为重视,密谍司再不行,特意打探一件这么大的事情,也是能办到的。 祖竹明沉默了许久, 见自己父亲不说话, 祖东成打破了短暂的平静: 「父亲应该收到……家里来信了吧?」 祖竹明点点头。 赵元年在江南,建立伪朝,而祖家老宅,就在赵元年的势力范围之中。 先前军议上的混乱,有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大傢伙都收到了风声,江南祖家,已经投靠了赵元年。 从太尉到上将军,一流水的武将官职看下去,里头姓祖的,一大堆。 所以说, 赵元年在江南当那个官家,有「太二」山的荒唐, 但也有真正政治影响力上的发挥。 好歹也能沾亲带故点儿摄政王半个「义子」的身份,赵元年还是有些水准的。 现在,三边大军这里,分为多个派系,有各自不同的政治目标与需求。 第1483页 有的,想要投降燕人,这不谈。 有的,是想带兵马离开三边,去老家割据,再看风向; 有的,则是打算去拥立某个藩王,再立一个新朝廷。 最后一类的,人数还不少,因为百年前,干国太祖皇帝,就是在一个如斯乱世之中起家建立了百年大干的。 相对应的, 祖竹明因为有道德洁癖,所以,和投降派格格不入; 又因为江南祖家的倒戈与吃相,使得祖竹明在那些反抗派里,也无法融入; 又因为祖家根基在江南……要想回去割据,也得从北到南横跨整个大干,这几乎无法实现,真当燕人是瞎子? 放着你在眼皮子底下带着祖家军一路熘达回家? 故而, 堂堂三边都督,竟然和手底下这些个派系的立场与意志,都截然不同。 「东成,你在燕国那边这些年,过得还好么?」 「父亲……孩儿过得,挺好。」 祖东成咬了咬牙, 继续道: 「孩儿已成亲生子。」 「子?」 「是,您在燕地,有两个孙子,两个孙女。」 「恭喜阿郎。」陈伯马上开口道。 祖竹明则迅速问道: 「你妻子是谁?」 「是大燕贤硕郡主,先帝……指婚的。」 大燕,曾经有一个很有名的郡主,就是镇北侯府的那位。 不过,这并非意味着大燕就一个郡主……姬家皇族里,郡主,还是不少的。 「燕人,是真捨得……下本钱啊。」祖竹明感慨道。 自己那儿媳,是大燕先帝的兄弟之女。 在宗室里,算是很有排面的那一批了。 「呵呵呵。」 祖竹明低下头,笑了起来, 「合着……老子我守了这么多年的三边,挡的是自家的亲家?」 「父亲……陛下说,他愿以仁义治干,干人将与燕人无异,一视同仁。」 「这些屁话,不用和为父说。」 祖竹明看着自己的儿子, 问道: 「孩子们,多大了?」 「回父亲的话,长子和次子乃双生子,今年十三岁了。大丫十一岁,二丫十岁。」 「都十三岁了?儿啊,你就这么急么?」 祖东成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知道自己父亲惊诧的地方在哪里,从长子的年龄,再算上十月怀胎来推算,他祖东成被俘后,基本就没坚持多久,就去和姬家宗室女……生孩子去了。 「父亲,陛下有东西,让孩儿转交父亲。」 「书信么?」 「不是。」 祖东成从怀中取出了两道黄绢,经由陈伯,送到了祖竹明手中。 「这是……」祖竹明瞪大了眼睛,「婚书?」 「是。」 婚书上,用了大印。 虽然名字上,祖竹明第一次见到,但一眼便知,这是自己大儿子所出的,自己的那两个孙女。 大丫,赐婚于燕国太子。 二丫,赐婚于摄政王世子。 饶是祖竹明戎马一生, 面对这两道婚书, 也是有些无话可说, 是真正的无话可说。 他原本以为,既然派自己儿子来劝降了,那大概也就是翻来覆去的那几手。 可谁知, 大燕的皇帝陛下,竟然这般……这般……这般的…… 祖竹明都无法想出合适的词彙来形容大燕皇帝的此举。 虽然,婚书上,没写是太子妃和世子妃,所以大概率是侧室。 但无论如何…… 放眼整个干国, 估摸着眼下真的很难找到第二个干国家族,能有他祖家和燕国联繫紧密了。 这是直接和大燕天家与摄政王府,同成亲家,而且论辈分,他祖竹明还比皇帝与摄政王高一辈去了。 退一万步说说, 就算日后大燕内战了。 无论是皇帝赢了还是摄政王赢了, 他祖家…… 依旧是皇亲国戚。 「东成啊……」 「父亲……」 「你个畜生!」 …… 新一轮的军议,在绵州城再次召开。 因燕军在攻破梁镇后停止了攻势,所以,各部将领基本都能参与。 无论如何, 大傢伙都得为自己的未来,尽早做出打算了。 但这一次不同的是, 军议进行到一半后,甲士忽然沖入,直接将一众将领全部俘虏。 随后, 祖家军各部开始串联,当年为了分化与控制,祖竹明的力量虽然在整个三边里,占比不高,但每个地方,都有他的人。 有心算无心,再加上祖大帅的果决,夺地坚城直接被从内部打开,配合着燕军的接收,导致大干经营百年,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与心血让燕人无数个昼夜如鲠在喉的三边防线…… 彻底沦陷! …… 「末将祖竹明,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东海侯快快请起。」 姬成玦亲自上前,将祖竹明搀扶起来。 被皇帝亲自搀扶起来的祖竹明,脑子有些发晕,这是什么称谓? 随即,他就明悟过来。 明悟过来后,只能再度跪下: 第1484页 「陛下隆恩,罪将,愧不敢当。」 大燕吝爵,这诸夏皆知。 以前仅仅是针对异姓,而在先后出了先帝与今上两位刻薄皇帝后,哪怕是宗室的爵位,也缩水了好几倍。 君不见,今上诸位兄弟里,连一个王爵都没有。 而侯爵,异姓军功侯,在大燕的意义,更是不同凡响。 皇帝的亲大哥,现在也只是军功侯,可这尊贵,比以前宗室王爵要大得多得多。 如今大燕也就三个异姓王爵,摄政王、镇北、靖南,前身,全是军功侯。 这一声「东海侯」下来, 祖竹明的爵位,当真非常好算。 天子不计入排名的话,祖竹明妥妥的大燕第五顺位勛贵。 姬成玦不愧是做买卖出身,该锱铢必较时就锱铢必较,但该大方时,他也能比谁都大方。 「爱卿,你当得起。」 皇帝再一次地将祖竹明搀扶起。 三边的意义,对于干人很大,对于燕人,一样很大。 虽说现如今干国因为战败,几乎国将不国了,但祖竹明这一场「鸿门宴」,可谓直接将大燕日后统治干地的乱象与麻烦,削去了一半! 先帝在位「穷兵黩武」时, 姬成玦就是先帝的后勤大管家。 所以他很清楚, 往往击败对方的军队,推翻对方朝政的付出,还没统治和治理的成本来得大。 前者很多时候是一锤子买卖,后者……则是不停地放血。 安抚好祖竹明, 皇帝在御帐内放声大笑, 道: 「行了,朕,终于可以去上京,见那姓郑的了!」 这话, 说得掷地有声; 可只有站在皇帝身边的魏公公清楚,陛下这话,是有些咬着后槽牙说的。 因为前不久, 摄政王给陛下来了一封信, 信中说王爷说,他已经坐过了大干皇宫内的龙椅; 而且还说, 他坐的时候,身侧特意留了点儿孔隙,够陛下侧身屈膝陪坐。 皇帝看完后, 接连骂了摄政王三声, 分别是: 「畜生、贱人、贱畜!」 然后, 皇帝打算御驾亲至上京, 来一出他先坐龙椅,再给姓郑的留缝儿把场子给找回来。 魏公公没敢提醒皇帝,据说摄政王如今已入三品武夫境界,陛下您这屁股,能挤得动摄政王么?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北方,大燕皇帝亲自收服了几乎完整的三边,正率大军,即刻南下上京。 而上京这里, 则显得安静许多。 一杯果饮子,被放在了面前。 郑霖放下手中的笔,端起茶,喝了一口,道: 「干爹,这太酸了。」 「这才提神。」 瞎子伸手,旁边一张凳子「自己」挪了过来,坐下。 「我还好。」郑霖说道,「还不至于案牍之劳形。」 「干爹挺欣慰的,之前在静海城时,你爹把你推出来主事,你虽然坐在那里,但能瞧出来,身上有股子燥火。 现在, 都小一个月了,还能沉得住气。」 「有么?」郑霖问道。 瞎子点了点头。 人的性子,是需要磨的,尤其是年轻人的性子。 而最好的打磨方式,就是让他有敬畏的事物。 瞎子不得不承认,主上在这方面,成功了。 「只是觉得,处理这些事情,虽然繁琐,但还算有趣。」 「没故意说这话逗我开心?」 「没有。」 「喜欢这种感觉么?」瞎子问道,「坐在这御书房里,批阅着一道道摺子;要知道,这一道道摺子背后牵扯的,是成千上万人的人生。」 「没到喜欢的程度。」郑霖说道,「纯当是修行的一种。」 这回答,中规中矩了。 瞎子谈不上多开心,当然,也和失望不搭噶。 权力欲这种东西,得分人; 那些从小吃过苦遭遇过欺压的人,一旦有机会,往往会极为渴求权力与地位; 可这,与自己这干儿子毫无干系。 他生来就是世子,甚至是类似大燕第二位太子的地位,和他生而九品一样,都是与生俱来的,得到得太简单,往往就很难产生执念。 不过还好, 霖儿不似他亲爹两世为人,所以也就没那么佛系。 总之, 未来还有希望,大业,依旧可期。 「眼下的这些事儿,其实还是小事儿,如今,八成以上的政令,是不出京畿的。」 「我知道。」 「不过,也快了。」瞎子伸手,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橘子。 郑霖见橘色变。 还好,干爹没剥,而是放在手里把玩: 「刚得到的消息是,皇帝驯服了三边,正向咱这里过来。」 「哦,干爹担心么?」 「还不至于担心,天下未定,估摸着得郡县和分封同时进行,各地平叛与剿抚,也不是短时间能结束的事儿。 菜才上桌,烫嘴得很,还没到分菜的时候呢。 估摸着接下来五年里,燕地还是朝廷的燕地,晋东还是王府的晋东。 第1485页 其余地盘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只要一日不撕破脸皮,就一日不会显得泾渭分明。」 「哦。」郑霖点头。 「罢了,先不与你说这些了,时辰快到了,你去城北那边吧。」 「父亲是要举办什么仪式来着?」 瞎子端起郑霖只喝了一口的果饮子, 抿了一口, 随即神情一阵微颤, 这么酸吶! 等克服这股子酸劲之后, 瞎子回答道: 「植树节。」 …… 上京城北, 一块场地,被清理了出来。 大燕摄政王,在一众将领、亲卫以及干人大臣勛贵和百姓的围观之下; 拿起铲子, 在已经挖好了的树坑里,又象徵性地挖了两铲子。 随后, 伸手接过一棵移运过来的小柳树,安置了进去。 最后, 又拿起铲子,象徵性地回了两铲子土; 身边锦衣亲卫快速上前,将土填好。 一棵新柳,在此扎根。 王爷拍了拍手, 往后退了两步, 看看这棵柳树, 又看看不远处高耸的上京城墙, 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一百多年前, 初代镇北侯大破五十万干国北伐大军,于边境处,插下一根柳枝。 寓意这柳枝出翠时,他已率大燕铁骑,踏破上京,报了干人背义偷袭之仇! 只可惜造化弄人,因为北方战事紧急,燕国无法再从和蛮人决战的前线给初代镇北侯调拨更多兵马。 初代镇北侯只得率军踏破干国北方三郡吸纳人口财富回国,后来,又为了制衡考虑,身为南人的初代镇北侯受封于北,终生无法完成自己南下破干的夙愿。 而在一百多年后, 大燕摄政王在上京城边, 种下一棵柳树,命一队士卒,日夜轮班看护不得损坏。 同时, 在柳树旁立碑, 碑上刻诗:扬鞭策马逐银浪,清熘迢递看桃花。 这句诗描绘的就是初代镇北侯大破干军时的场景,也是银浪郡名字的由来。 让人惊讶的是, 碑文下方的落款, 并非是大燕摄政王, 而是: 银浪郡翠柳堡守备——郑凡。 第八十一章 帝王 大燕皇帝的御驾,过了汴河。 待得抵近上京城时,看见了成片成片的干地百姓前来「欢迎」。 说喜迎王师,似乎并不恰当; 但要说憎恨……也并不是那般强烈。 一是因为城内晋东甲士那森寒的马刀,着实震慑住了人心。 该反的人已经反了,而且被镇压了; 该上吊殉国的焚家明志的,尸体要么凉透了要么化成了灰; 该自闭于家门,搞非暴力不合作的,也没人去请他和为难他。 最重要的是,摄政王这次入上京和上次不一样,因为赵牧勾选择的是投降,虽然他自己以天子之身蒙受了大辱,可确实是保全了京畿之地未曾像当年那样再遭受一次兵灾的洗礼。 故而, 每个人,都有自己可以选择的方向,而往往怕死才是众生之本态。 百姓们自然就是该配合就配合,反正百年来,他们面对官家时也是一样,尤其是京城的百姓对这些场面,也算是……熟门熟路。 燕国皇帝来了, 他们也出城去欢迎。 皇帝的銮驾经过时,也能跪伏下来被领着一起「山唿万岁」。 姬成玦的视线,透过銮驾的帷幔,扫过道路两旁跪伏着的那一张张麻木且带着彷徨的脸,并未沉浸于这「万岁」的声潮之中。 默默地吐出嘴里的葡萄籽,魏公公伸手接过; 边上的张公公又拿起一块绢布,帮陛下轻轻擦拭了嘴角。 「看来,姓郑的把上京,治理得不错。」 皇帝看事情的角度,肯定和普通人不一样,从渡汴河起,他就在观察,眼下这座前干国的都城,如今已经恢復了成体系的运转,虽然效率还很低下,虽然架构上还有一定的缺漏,可它确实已经在运作了。 作为征服者,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这一步……确实是很了不起。 不过, 既然他是郑凡, 皇帝也就觉得理所应当了。 事实上, 当年靖南王之所以一次次地庇护那姓郑的, 父皇为何一次次地在封疆大吏的标准上对那姓郑的进行提拔, 不仅是因为这姓郑的会打仗, 其治政地方的能力,也是极为重要的一点。 对比之下,当年官位比姓郑的高的或者同一批的那帮丘八军头子,就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压根就瞧不见了。 只有站在全局角度,站在经营者与统治者的角度,才能更清晰地感知到姓郑的这种人才,到底有多重要。 打下的地盘,其他驻军军头得输血支持,而他,不仅能很快做到自给自足自我发展,而且可以尽可能地辐射其军事影响力。 简直不要太贴心; 与之相比,所谓的养虎为患,在特定时期内,也就压根不值一提。 待得銮驾即将进入城门时,正式的迎接队伍终于出现。 第1486页 「朕猜猜,那姓郑的肯定不会亲自来迎接朕的,多半是派他那儿子来。」 刚从外头接到禀报的魏公公马上笑道: 「主子,您这回可猜错了,摄政王爷就在前头迎着主子您呢。」 「哟?」 大燕皇帝姬成玦听到这话,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撑起自己的身子,自己站了起来,同时自嘲道: 「直娘贼,朕为何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魏公公与张公公听到这话,相视一笑,纷纷上前帮陛下整理好龙袍。 「拜见王爷!」 「拜见王爷!」 外头,传来御前侍卫的见礼声。 整个大燕,只有一个人在面圣时,完全不需要通禀。 也没人敢上前阻拦他,让其稍候。 一是作为皇帝身边的人,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家陛下与他的真正情谊; 二则是因为,没人敢承担,也没人能承担这一后果。 试想一下, 哪天摄政王来见皇帝, 被拦下, 侍卫说要通禀一下, 接下来, 将会发生什么? 这位王爷要是安静地等,那也就罢了,可依照这位王爷的脾气,要是他不打算等,而是直接选择转身离开…… 大燕的天,顷刻间就能塌陷一半! 帘子被从外头一把掀开, 「我说姬老六,你是个娘们儿出门前得上妆不成; 今儿日头这么大,老子都在外头等你这么久了还不出来。」 「拜见摄政王爷,王爷福康!」 里头的宫女宦官们全都跪伏下来, 连带着刚刚帮陛下穿戴好龙袍的两位大公公也都跪下行礼, 尤其是魏公公,跪得那叫一个标准。 魏公公是真的怕了,当年自己一个嘴贱,不过是调侃了一句,搁一般人,那得是他的荣幸才是,毕竟也不是谁都能值得让掌印大宦官「赏识」的。 可偏偏这位主儿,自那日之后, 几乎每次见面,官位、爵位、权势,都往上拔高一大截。 眼下, 先破楚,再灭干, 三大国战,他间接参与了一个,直接指挥了俩。 身份地位已经无法再囊括他的功勋了, 就算是靖南王归来,老镇北王復生,论功勋排座次,这位爷也能当之无愧地坐首座。 「咦,魏公公,别来无恙啊。」 来自摄政王的热情问候。 魏忠河心里当即翻滚起无数根角先生, 天吶, 这主儿得记仇记到何时啊! 「奴才为王爷灭国大功贺!」 魏公公马上露出笑脸应对,如雏菊绽放。 还好,这时皇帝发话了,骂道: 「我说姓郑的你急什么,我原本还以为是你儿子接驾的,没想到你会亲自来。」 「合着要是我儿子来你就不打算出来了是不? 唉, 还好是我来了。」 皇帝白了王爷一眼, 道: 「走着。」 在万人瞩目之中,一身蟒袍的摄政王与一身龙袍的大燕皇帝一同从銮驾上走出,摄政王骑着貔貅,皇帝则骑着一头黑色神俊的宝马,二人并行入城。 「怎么没骑貔貅出来?」郑凡问道。 「貔貅数目本就不多,我骑着干嘛,浪费。 对了, 差点忘了, 你这傢伙现在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就真不怕这次玩儿脱了?」 「玩儿不脱。」郑凡摇摇头,「现在如果只是论打仗的话,我想不到还能输给谁了。」 「啧啧,听听,听听,还真会借棍上爬夸自己,姓郑的,咱俩都认识十多年了,你这脸皮咋越来越厚了呢?」 「等你亲自持刀上阵冲杀个几次也就懂了。」 「哦?」 「皮厚,能挡刀挡箭。」 「郑凡,你是不是当我是个痴儿?」 「英明神武的马屁,想来你也听腻了,也就只有在我这里能吹到不同的风,珍惜吧。」 大燕最尊贵的两个人,一边行进一边极为自然地笑骂着; 原本安排和预备好的仪式,在他们各自挥手之下,全部临时取消。 他们俩, 就是当今天下最大的规矩,也是制定规矩的人。 「接下来的重心,得是平叛了吧?」皇帝问道。 「不急。」 「何解?」 「咱们已经进米缸了,就不用一下子贪太多,撑爆了肚皮反倒不美。 上京,拿下了;三边,也拿下了;江南半壁,也拿下了。 先把吃到嘴里地慢慢消化消化; 我麾下几路将领现在正在各处征战,只不过他们兵力不够,很难有再大的突破了,不如就先放在那儿,维持个局面。 一来,我们自己现在需要时间去整合稳固;二来,也给那些不甘心臣服于大燕的干人一个赶路的时间,让他们都聚聚堆,以后也就能一劳永逸了。」 「兵马还是够的。」皇帝说道,「我这次带来了不少兵马。」 「可兵马不是这般用的。」 「行,兵事上的事,我听你的。」 「嗯,先前还有一点没说,那就是干人降兵,也得先收拢收拢才能用,否则别在战场上出岔子。」 第1487页 「这一点我倒是有个设想,仿照你在晋东的军制,也在干地设立标户制,以这种方式来分化和收取干军的效忠。」 听到这话,郑凡扭头看向了姬成玦。 「怎么,你不乐意我剽你的制度?」 郑凡摇摇头,道:「我听说,你封了祖竹明东海侯?」 「是。」 「你是皇帝,你站在皇帝的立场,从干地被灭后,我知道你恨不得顷刻间就让干人变成燕人,成为你的子民,实现长治久安。 可又是封军功爵又是移植标户制的, 姬老六, 你让那些拼死拼活为你开疆拓土的大燕将士们心里作何感想? 诚然, 你有你的理由,我也知道,你的做法从大局上来讲,是对的。 可你毕竟先是大燕的皇帝,再才是诸夏的天子。 真有哪天,干地、晋地、楚地都可能反叛,到时候,真正愿意为你厮杀到最后的,还是只有老燕人。 你要是寒了他们的心,难不成你最后指望着被你收了人心的干人、楚人晋人来为你勤王保驾?」 皇帝有皇帝的立场, 摄政王有摄政王的立场; 郑凡是大燕军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既然有这份地位,就得承担这份责任,也就是最基本的「德要配位」。 你得给自己所代表的集团和阶层,去争取利益。 当然,郑凡的提醒也并非纯粹是出于狭隘的军人集团内部利益,因为他说的确实是实情。 天下初定,可战火短时间内依旧不会停止。 这时候伤了燕军士卒的心,接下来,谁还会继续愿意为你卖命? 陈阳有破上京之功,也因为所谓的「功过相抵」,现在还没封侯呢, 结果一个降将先封侯了?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皇帝开口道。 因为郑凡但凡有私心,根本就不会提这一嘴,甚至,他可以直接去推波助澜,进一步地分化朝廷和军队之间的关系。 「不过,这些我也考虑到了,祖竹明的侯爵位,是我兴之所致,毕竟大燕歷代先皇,尤其是父皇,可是被这三边卡在心底几十年。 我待会儿让魏忠河给你一份名单,里面是我拟定的封赏名册,你给我做添补后再拿与我,这次侯爵,可是预备了不少。」 「行。」 「干地,真是个好地方啊,姓郑的,你说我把国都迁过来如何?」 「天子守国门。」 姬成玦闻言,若有所思。 诸夏名义上一统之后,可以预测的未来可能成为大燕真正威胁的,还是来自于荒漠。 要么是荒漠蛮族再度出现一个新的蛮王,要么……就是西方的势力,透过荒漠延伸了过来。 比较之下, 什么土人什么北羌什么野人什么山越人,都是小患了,未来真正可能形成威胁的,还是在西方。 皇帝说道:「我知道你这句话的含义,可从国家治理的角度来看,上京这里,勉强算是诸夏之中央。」 地理位置上,也是偏中央的,经济、文化等方面,则是毫无争议的中心区域。 「不见得。」 「不见得?」 「以后要是西征的话,大燕,就是中央了。」 郑凡这话一出口,姬成玦有些意外与动容。 不过, 他并没有再继续对着这个话题问下去, 而是道: 「那就先立作陪都好了; 对了, 接下来的事儿,还是老规矩,兵事上你做主,其余方面,我来辅助。」 「别介,仗打完了,我准备回家躺着了。」 「你不坐镇上京谁来坐镇?难不成让我这个皇帝直接在这儿住下了? 再说了,你辛辛苦苦打下的成果,捨得交到别人手上去出什么意外?」 「我那大舅哥还在呢,他这次捅了我一刀,总得回去找他算算帐。 上京这里,安排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大员经营与镇守即可。 北羌与土人,可先行招抚,集中力量肃清干国残余,也就是个水磨工夫,难度不大的。」 「你推荐个人吧。」 「许文祖。」 「好。」 或许外人很难相信,就在并行入城笑骂的过程中,大燕的皇帝与王爷,就完成了对偌大一个国家的安排。 入宫后, 皇帝将要去准备大朝会。 上一次,干国官员在大殿上向摄政王磕头,那是作为被征服一方的低头; 而这一次, 大燕皇帝代表着法统正义而来,需要做的是在上京,在大干,重新建立起真正的治理秩序; 也就是说,上一次,大傢伙是为了保命; 而这一次, 则是为了以后可以继续做官。 郑凡也得准备,皇帝召见的是干国官员,他郑凡得去安抚干国降将,外加跟着皇帝一起来的各路燕军军头子。 文武两样,他和姬老六各负责一样,这是心照不宣下的默契。 「王爷,这是陛下请您增补的封赏名册。」 张公公送来了一份黄卷。 郑凡伸手接过,点点头,随后,骑上貔貅,出了皇宫。 姬老六既然住进这宫里了,他就不合适也待在这儿了,不过,他在上京城寻了一处亲王府作为自己的临时府邸。 第1488页 这座府邸是先官家当王爷时所住,后来几经修缮增补,虽没有皇宫的威严大气,可绝对精緻清幽。 毕竟,那位号称太上道君皇帝的干国官家,可是个懂得享受的主儿。 文武两派,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郑凡骑着貔貅来到自己的府邸前,外头,已经候着不少各路将领的亲卫,在见到摄政王时,全部跪伏下来行礼。 他们的主将,已经在里头了。 郑凡骑着貔貅直接进去,顺手,将那一道封赏旨意拿出来瞥了一眼, 嗯, 也就瞥了一眼。 因为上头,空空如也,可加了大印。 空白加印的圣旨,并不稀奇,至少对于摄政王而言,他是造圣旨专业户了。 可这道空白圣旨,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皇帝完全放权,让他郑凡自己去决定军中的封赏。 甚至是连谁当军功侯, 也是由他郑凡来决定,毕竟,皇帝在入城时,就暗示了这一句。 这时,郑霖跟在瞎子干爹身边从旁边院子里走出,恰好看见坐在貔貅背上的父亲。 只见父亲将一道明黄色的圣旨丢了过来,郑霖伸手接住。 「呵呵。」 父亲笑了两声,骑着貔貅径直入前厅。 郑霖刚准备打开手中圣旨,却听到身旁干爹道: 「不用打开了,是空白的。」 「嗯?」郑霖先咦了一声,随后转,「哦。」 自家干爹确实不需要打开信封来看信,圣旨,也是一样。 「不出所料的话,应该是封赏的旨意,军功封赏。」瞎子说道。 「所以,皇帝的意思是,让我父亲自行决定封赏的事喽?这不就相当于完全下放兵权么?」 「是。」瞎子点了点头,「所以我一直与你说的,这位皇帝,是不简单的。干爹我这边还在帮你父亲谋划战后地盘的划分呢,谁成想人家更直接,给得更多。」 「他就不怕么?」 「怕什么,他给得越多,也就越稳。他越吝啬,就越危险。 霖儿, 这就和小夫妻成亲前讨论彩礼嫁妆一样。 只要哪一方想占便宜,那往往最后会弄得一地鸡毛,心里头一百个一千个不舒服。 可要是双方都大方,都不想占便宜,反而能乐意给得更多。 你要占我便宜,哪怕占了我一文钱的便宜,我心里也膈应,你不想占便宜,做事儿大方,请你喝十两银子的花酒,我心里也不会肉痛。」 「干爹莫急。」 郑霖伸手拍了拍瞎子的手背。 瞎子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笑道: 「我不急,我从很早以前,就对你爹不抱什么希望了,我的希望,在你身上。 先帝与南北二王的铁三角, 这一代你父亲与皇帝的格局, 都已经无法更改了。 可下一代,谁又能保证呢。」 「嗯。」郑霖应了一声,「霖儿不会让干爹失望的。」 「霖儿真乖。」 「看在霖儿这么乖的份儿上,那干爹帮我把什么祖家的婚事给否了吧。」 「休想。」 「可我都答应了以后有机会就帮干爹你造反啊。」 「是啊,所以太子娶了一个,你不娶,不就吃亏了么?他祖竹明,以后必然是干地一方镇守之地位。」 郑霖:「我……」 「一个女人而已,瞎担心什么,你爹不也有四位夫人么?」 「可我爹都是抢来的,可不是什么包办婚姻。」 瞎子伸手,摸了摸郑霖的脑袋,道: 「你爹也是包办的。」 「呵,谁能包办他?」 「你娘啊。」 …… 这一日, 大燕皇帝在大殿内接受干人百官的叩首,赵牧勾再度膝行上前,向大燕皇帝认罪,称自己是沐猴而冠,而对方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皇帝宣布,上京被立为大燕陪都,仿燕京朝廷架构,设六部置内阁。 这一日, 大燕王爷在亲王府的院内,接受来自燕干诸将的行礼; 姬无疆与祖竹明,分别代表燕干将领向王爷贺,再次确认摄政王,才是大燕军中……真正第一把交椅这一无可动摇的地位。 王爷当众册封金术可、陈阳等一众战功赫赫的将领为军功侯。 陈仙霸被封伯,他战功本就很多,身上还有柱国人头,无可指摘。 天天也被封伯,他是靖南王世子,封伯意味着走类似姬无疆曾经的路线,包容度也很大。 郑蛮,也封伯了。 他战功其实不够,资歷也不够,也没天天这种身世, 但作为大燕军方当之无愧的第一山头, 摄政王需要强行捧一个不够格的人来让其强行够格,以彰显摄政王的「任人唯亲」! 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过度任人唯亲会导致组织架构崩塌,但适度任人唯亲也有助于增强凝聚力, 否则, 谁还愿意继续跟你混? 册封名单里,遗漏了两个人。 一个是在灭干大战中,当属第一功的梁程,另一个则是两场破国大战都完美完成策应辅助任务的苟莫离。 梁程本就懒得接受官面上的新册封,人早就看淡了,再者,郑凡的兵,就是梁程的兵,他还要什么? 第1489页 至于苟莫离,是他主动提出的不要册封,腆着脸说都是家里人,册封爵位官职什么的,生分了。 人小狗子,梦想的不是加官晋爵,而是挤进去「先生们」的序列中去。 总之, 一切都螺旋上升向好。 螺旋的原因在于, 赵元年在进上京接受去国号册封前,想要在江南卖弄一下,所以不顾金术可的反对,强行组织了军队进行江南地盘的开拓。 可他手底下的,完全是乌合之众,竟然连江南地区民众自发组织起来的义军都没能打得过,反而败得有些狼狈。 幸好有金术可及时率兵出现,帮他兜了底,最后击破了义军,否则赵元年这个脸,可就丢大了。 但尽管如此, 赵元年进京去了国号皇帝位后,依旧被册封为干亲王; 而赵牧勾, 算是哪里来回哪里去,又被册封回瑞亲王。 瑞亲王府这一脉的魔咒,不出意外,将会继续持续下去。 另, 皇帝册封许文祖为太尉,监管陪都。 据说,许文祖在进上京前,先在之前王爷栽的那棵柳树前,痛哭了许久; 封太尉后,他又跑去那棵柳树那儿哭了半宿,只不过这次带了酒,陪着这棵柳树,诉说着当年他和摄政王之间的故事; 说他当年早早地就和摄政王相见如故,引为知己; 说他当年也早早地投靠了六爷党,陛下果然千古明君。 许文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的是, 当年在镇北侯府前,沙拓阙石特意一拳砸碎了那辆本该他许文祖藏匿的马车,是他知己郑凡吩咐的; 而当年被莫名其妙地拐进红帐子中看押了好些时日最后不得不骑死了两匹马才得以极为狼狈艰难地跑回虎头城,则是拜当今明君所赐。 一切安排妥当后, 摄政王将沿着干江南下,走老路,过谢氏地盘,再转回晋东。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王爷报仇,就在今晚。 大舅哥背后捅刀之谊,他郑凡不报回去,怎可能安心回家泡温泉? 现在虽说干地没有全復,可核心区域基本都在燕人手中,干地那东一块西一块的反抗势力,根本无法成大气候。 解决了干国,大势之下,他本就半残了的楚国,还能有什么翻身的余地? 而皇帝, 也将北归燕京。 「御兽监新培育出了四头貔貅,你家那仨崽子,到时候一人分配一只如何?」 「御兽监怎么忽然这般高产了?」 貔貅,可是很难培育的,毕竟不是貔兽。 「御兽监开发了个新法子,可以从宫内那头老貔貅精魂里抽取魂血,成功率也随之大多了。」 「四头太少了,我先预定个十八头吧,给我亲卫,这样出门时才够排面。」 「做梦吧你!」 「呵,商贾本性,小气。」 「姓郑的,等回京后,我将修你曾说的那个凌云阁,给你摆第一位。」 「我说,你要真有诚意,你太庙里给我腾个位呗。」 「放屁,你姓郑的会愿意我进你家祖坟么!」 「来呗,我身边给你留个空。」 皇帝愣了一下,随即大骂道: 「贱人!」 坐在貔貅背上的王爷,摆摆手, 道: 「再会了,畜生。」 …… 皇帝,回到自己的銮驾内。 队伍,也随之北行。 过汴河后, 原本端着茶水侍奉正在批阅摺子的魏公公,默默地放下茶水,向前迈了一步。 而这时, 一身着白衣身材丰腴的女人走了进来,跪伏行礼。 女人身后,站着一红袍太监,似是随行,又似是看押,当初的小太监,如今也不小了。 皇帝放下手中的笔,一边捏着略有些发酸的手腕一边问道: 「你不在御兽监给朕培育貔貅,非要千里迢迢跑这里来做什么?」 女人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剎那间,风艷气息流淌而出,足以明媚春色。 「陛下, 那一尊貔貅显灵于民女身前,告知了民女一个法子。」 「哦,法子?这法子,能培育出更多的貔貅么?」 白衣女人摇头, 脸上的妩媚与风情在这一刻尽数敛去, 随即, 她所说的话, 让銮驾内的氛围, 瞬间降入可怕的冰点: 「一个, 可以让摄政王走得理所当然的法子。」 第八十二章 噩耗 「退朝!」 楚皇起身离开龙椅,臣子们跪伏行礼唿喊万岁。 今日是秋华节,在很久远之前本是山越人独有的节日,在这一天,他们会焚香木以祭祀他们的守护神。 大楚建国后,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山越文化的影响,楚人也过秋华节,但并非祭神,而是祭先人。 普通百姓也不会烧香木,而是烧纸钱。 今日, 郢都很多百姓在烧着纸钱, 连带着朝堂上,似乎也瀰漫着一股子灰烬遮盖下的暮气。 无论是皇帝的神情,还是下方百官的姿态,都好似提线木偶,彼此都在应付着这一差事……应付着,这大楚。 第1490页 因为, 上京城破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郢都。 燕人, 那位燕人的王,打赢了,而且赢得很彻底,富庶的大干,被彻底掀翻。 这其中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在于那位干国官家是带着百官以及上京城的百姓,主动投降的。 也就是说,在不考虑干地长治久安的前提下,至少目前来看,燕人的精力,又能重新从干国战场抽调出来了。 且这一次,没了干国的掣肘,燕人可以更为从容地,将他们鹰隼一般的目光,转向本就奄奄一息的大楚。 不同的是, 当这一则消息在郢都传递开后,郢都百姓,反而显得挺高兴。 而民间的这种「欢愉」氛围,则与先前朝堂上的情景,形成了极为清晰的对比。 在特定层级下,郢都百姓消息是很灵通的,故而在他们的认知里,这次灭干,是自家与那大燕摄政王一同打下来的。 楚人和燕人有血海深仇这不假,但这同时,也不影响楚人为了这一场胜利而欢唿。 然而, 真正可以位列朝堂的重臣们,心里则清楚,原本谈不上好消息也不算坏消息的这一消息,因为自家陛下的这一手背刺,直接变成了天大的坏消息。 先前, 还能假惺惺地攀个亲戚, 向王府低头而不向燕国低头, 尽可能地保留一份体面与尊容,争取喘息之机,营造些模煳地带; 而眼下, 所有的转圜余地,都不存在了。 燕国那位摄政王到底是怎样一个脾性,大傢伙都清楚。 等他结束对干地的收尾, 那, 下一个目标…… 穷兵黩武,连年征战,士卒疲惫,百姓困苦等等这些经验之谈,似乎根本就不适合燕人。 在这十几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燕人迸发出了极为可怕的血勇与战斗力。 谁都清楚这种迸发註定不会持久,也都明白凡事有峰有谷的道理,可问题是,至少目前来看,燕人依旧处于武德充沛的时期。 他们的军队,他们的百姓,他们的将领,似乎已经适应了连轴转地不断征伐; 谁叫他们……几乎每次都赢? …… 「你又输了,你怎么就又输了呢,哈哈哈哈…… 话说, 你面对你的妹婿时, 你赢过么? 怎么, 不说话了? 你发现了没有,你现在被我操控你这具龙体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你是倦怠了, 想逃避了, 是吧?」 皇帝坐在宽敞却又布满帷帐显得很清幽的殿阁呢, 自己在和自己……说着话。 「要不,干脆把你这身体,直接交给我吧,你就此陷入沉睡,如何? 怎么, 还不甘心? 还不愿意? 你亲眼看见了,今日朝堂上那些大臣的神情。 谢氏,已经阻断了其封地与郢都之间的联繫,这是什么意思? 谢氏蓄谋之心,路人皆知,他们想的,就是取代你熊氏成为这大楚新的主人。 原本,他们是没这个机会了。 那一战下,谢氏精锐损伤大半,可现如今,谢氏封地背后,是干人的江南,也是燕人的江南。 有燕人的支持,有那位摄政王的支持,谢氏,完全可以在楚南半壁形成割据。 独孤家的家主,今日也未曾上朝,告病在家。 一同告病的,还有另外好几个家主。 你以前是怎么对待他们,他们现在,就打算如何对待你了。 离心离德了, 看见了没, 这就是……离心离德。 如今的你,你这个皇帝,还剩下什么? 燕人要一统诸夏了,大势不是出现,而是……已经註定。 燕人现在想要的是名义上的大一统,所以,燕人愿意,至少在这一代,还愿意将分封继续下去。 这,正符合那些贵族的心意。 为了家族的传承,为了家族的利益,他们可以没有国,可以不顾这个国。 更何况, 楚国的贵族,已经很不错了,他们曾为大楚奋争过,也豁出去过,于情于理,他们都可以心安理得地下船,歇息歇息了。 其实, 你比谁都清楚自己那位妹婿的脾气。 他不会放过你的,你妹妹,也不会为你求情的。 甚至你的母后,为了孙子辈着想,也不会帮你说话。 你已经众叛亲离了, 哪怕你还有一座郢都,哪怕你还有一些军队,哪怕你还有一些由你提拔起来的寒门臣子与将领,可他们,现如今又能帮你做什么? 只要你那妹婿从干地回来, 只需要他的王旗往这里一插, 地方贵族, 朝堂大臣, 甚至熊氏自身, 都会要求你这个皇帝退位,从你儿子中,择选出一个来代替你的位置,这是你最后的那一丁点体面。 你比不上姬润豪, 永远都比不上, 人家帝王心术,人家刻薄寡恩, 可人家, 能赢! 你呢, 你,一直在输。 就像是燕军那样,他们士卒很疲惫,他们的百姓也很疲惫,父亲战死,儿子接着上,一代接着一代,可问题是,他们已经赢习惯了。 第1491页 只要能赢,一切,就都能忍受。 而楚国, 而楚人, 已经无法再继续忍受你了。」 话刚说完, 殿外, 走进来七个人。 一略显潦草邋遢的剑客,一提着酒壶的老者,这些,都是认识的。 另外五个,则统一身穿着黑袍,目光中,透着一股子冰冷。 他们进来了, 他们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 「陛下,得罪了。」 酒壶老者擦了擦鼻子,其身后五个黑袍男女,迈步上前,用钩锁,开始环绕楚皇的身躯。 而皇帝, 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凭他们摆布。 「好奇不?为何他们能成群结队地,直接出现在这里? 其实, 你应该欣慰, 凤巢内卫,还一直忠诚于你,他们是愿意为他们的皇帝,战死到最后一刻的。 可我在占据你身体的时候,以你的名义下了旨意,调离了他们,且给了他们可以直入皇宫的权限。 很吃惊吧, 你的倦怠,给我了甦醒占据这具身体的机会,可你不知道的是,我其实可以让你『看不见』一些东西的,只不过之前,一直都没有在你面前表露过。」 特制的紫色绳索,已经将楚皇的身体捆缚好,绳索上,还贴着一道道符文。 五个黑袍男女,分散而立。 邋遢剑客笑吟吟地站在那儿,酒壶老者则凑到楚皇跟前, 问道: 「可以了么?」 「可以了,辛苦你们了,现在,控制好压制好他,助我从他体内抽身而出,而我,将楚国剩余的国运化为气数,分与你们。 虽然不多,但已足够你们享用,门内,还能再维繫个三十年,再待下一场机会。」 酒壶老者却没回应,而是继续看着楚皇。 而这时, 「我的……躯壳呢? 为何不见你们带躯壳过来,我的容身之地在哪里,我与你们说过,我不要器物承装,我要肉身! 该死, 你们难不成是忘记了?」 「没忘。」 「没忘就好,没忘……」 谁在说话? 楚皇慢慢地抬起头, 开口道: 「他们……是我请来的。」 「熊老四,你要做什么! 该死, 熊老四, 你到底要做什么!」 声音,不再是从楚皇口中发出,而是在殿内咆哮,显然,火凤之灵,已经失去了对这具身体的掌握。 「和你先前说的一样,你以为,只有你能用那个法子么? 朕, 也一样可以让你看不见。」 楚皇看着酒壶老者, 道: 「可以了。」 「好,小民……遵旨。」 酒壶老者挥挥手, 五个黑袍,一同拉动起锁链,楚皇站起身,身躯被拉起。 绳索上的符纸,开始燃烧,但却一直烧不尽,那蓝色的光火,似乎就像是附着在上头一样。 「熊老四,你到底要做什么,要做什么!」 火凤之灵还在咆哮。 「他们想要的,不是三十年,他们和朕一样,还不服输,所以,想赌那最后一个机会。」 酒壶老者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稻草人,将其,放在了楚皇身前。 紧接着, 酒壶老者开始吟唱。 蓝色的火焰,开始浸润入楚皇的身躯。 「啊啊啊啊!!!!!!!」 火凤之灵正承受着灼烧的痛苦。 「熊老四,你疯了,你疯了,你疯了!!! 你居然拿自己当祭物,竟然拿我和你一起当祭物! 那灵媒对准的是谁, 是谁…… 是她! 熊老四, 你可真是……下作啊,她,她可是你外甥女,你也下得了手!」 「你刚刚不是说了么,朕和姬润豪最大的区别在于,他赢了,朕输了。 他是如何对待自己儿子的,是如何对待自己妻子的; 朕这里, 是有样学样。」 「熊老四,你就这点出息了,难不成你还以为用他女儿要挟他,他就会就范?」 楚皇脑海中, 浮现出那一日, 郑岚昕坐在龙椅上, 郑凡站在下面,双手抓着腰带,引四下将士一齐向其闺女参拜的画面。 「他,和我,不一样。」 酒壶老者双手合十, 大喝道: 「封,镇,赦!」 蓝色的火焰,尽数熄灭,化作了蓝色的斑点,浮现在楚皇的皮肤上。 可这灼烧的痛苦, 却片刻未曾消散,而是在一直持续着。 「陛下,真的要出宫么?」酒壶老者问道。 「要,当然要,难不成,你想让朕那妹婿,孤身入这大楚皇宫引颈就戮? 朕明白他的性格, 要是必然要以他的命,来换其女儿一个生的机会。 他不会受要挟, 他会看着自己女儿死, 然后, 用整个天家,整个熊氏,甚至是整个郢都人的命,来为其作奠! 想让他上钩, 你得给他…… 第1492页 看见希望! 他身边高手如云,自身又已入三品武夫之境,再加上千军万马的保护, 你们若是能刺杀得了他, 还用等到现在眼睁睁地看着他先破楚再灭干么? 这, 是我们最后的一个机会了。」 是夜, 大楚皇帝突发恶疾,传诏命太子暂行监国之权。 这一则消息,震动了郢都,但很快,又被压制了下去。 底层百姓是是非非地说些什么,无所谓,真正能够掌握这个国家现如今局面的臣子与贵族们,则认为是陛下已经彻底认输了。 主动准备退位事宜,先让太子监国; 为接下来大燕摄政王携灭国之威到来,做一个铺垫。 很多人都在这一夜,长舒一口气,大傢伙都觉得,若是大楚的局面真能就这般顺势走下去,已经是眼下最好的一个结果了。 没人注意到, 一辆黑色的马车, 在一队凤巢内卫的护卫下, 秘密地出了郢都, 方向, 大泽。 …… 奉新城, 王府。 「夫人,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回来。」 「夫人?」 「去葫芦庙,就说……公主病了。」 「是,夫人。」 奴婢的眼神里,满是不解,就算她只是一个下人,也无法懂得夫人为何会在公主发烧如此之重时,不请大夫而问「鬼神」。 一般来说,不都是到最后实在是没办法了,才去试用这最后一招的么? 熊丽箐坐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闺女。 大妞面色泛红,不住咳嗽,看似是风寒入体…… 可熊丽箐知道,自己的女儿可是火凤灵体,哪里会有风寒入体这一说? 从小到大, 她就和当初的天天一样,从未生过病! 「娘……」 躺在床上的大妞睁开了眼睛。 「妞儿,娘在身边,娘在身边。」 熊丽箐抓着自己女儿的手。 「爹……爹回来了么……」 「快回来了,你爹他刚刚又打了大胜仗,快回来了,你爹可是想大妞得紧呢。」 「娘……」 「娘在,娘在的,妞儿不怕,只是生了个病,没事的。」 「舅……」 大妞口中,忽然吐出了这个字。 在听到这个字后, 熊丽箐目光勐地一凝, 一种可怕的猜想,正在其脑海中浮现。 哥…… 如果真的是你, 敢动我女儿, 我将亲自去铲开熊氏列祖列宗的皇陵! 「阿弥陀佛!」 一道佛音传来。 「让他们进来!」熊丽箐下令。 「喏!」 空缘老和尚与了凡和尚一同走入。 他们瞧见了躺在床上的大妞,老和尚先行上前,查看其情况,而了凡和尚身体则开始摇晃,目光中的神情,正在开始发生变化。 「为什么会这样?」空缘老和尚疑惑道。 下一刻, 了凡和尚呈现出法相庄严之色, 道: 「这不是咒,我无法解。」 「不是咒,那是什么?」熊丽箐马上问道,「我女儿到底怎么了!」 忽然间, 一个纸人,从了凡和尚的袈裟里飘出,立在了那里,微微充气,显得鼓囊了一些。 当其出现时,一条青蟒忽然自屋檐上探下脑袋,同时,大妞身边的龙渊,自动浮起。 熊丽箐马上呵斥道: 「让他看!」 青蟒退下。 龙渊继续抵在纸人面前,本能护主。 熊丽箐伸手,直接握住龙渊剑身,其掌心鲜血开始溢出。 龙渊一阵微颤, 而这时, 大妞再次睁开了眼, 紧接着, 龙渊落回到了床边。 纸人这才得以来到大妞身边,查看一番后, 道: 「臭和尚,这不是咒,你徒儿就算真是真佛转世,不是咒,他也是无法解的。 再说了, 奉新城外有你们俩的那座庙,谁家方士和方术想进来,都得先过你们这一关。 王府外围还有一群星辰接引者一直在庇护这里; 更别提,王府更深处,还藏着一个了不得的东西!」 道人无法忘记,当初自己几乎只差一步就能逃出奉新城,结果被那一只黑手,直接捏爆了自己的鸟。 那位王爷, 对自己家,可谓极为看重,连应对方外之术的威胁,都做到了精细缜密的布置。 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是咒,是什么?」熊丽箐问道。 纸人回答道: 「是福报。」 一时间,熊丽箐愣住了。 了凡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佛能解咒,化灾厄,除戾气, 但可曾听说,佛能解福报? 「福报?」熊丽箐咀嚼着这两个字。 纸人看着床上的大妞, 继续道: 「有人,在给她赐福,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她,这是机缘,这是天大的福报! 可她现在还小,承受不起这么厚重的福泽。 第1493页 这里面, 有血脉之力……咦? 两重, 两重血脉! 怎么做到的?」 纸人扭头,看向了凡。 了凡回答道:「肉身血脉……灵体血脉。」 纸人恍然, 道: 「她亲戚里,谁的火凤血脉能和她一样纯粹?」 「我哥。」熊丽箐回答道。 「不,还不止,还不止……」 纸人开始踱步,因为它太轻了,所以开始发飘。 「彼此是亲戚,也是近亲之一,血脉本就相近,这是一层; 都是火凤灵体,当世仅存的两个火凤灵体拥有者,这是第二层。 他在将自己的血脉,自己的福泽,自己的火凤之气,灌输给她…… 还不止, 还不止, 这般大的阵仗,他一个人不可能做到。 这世上, 也没任何一个人能做到。 就算是藏夫子没死,巅峰期的我和藏夫子一起联手,也做不到这一步。 除非, 除非, 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一群藏夫子和我,站在背后,一起发力。 所以, 是他们, 是他们出手了。 那群老鼠,那群老鼠,终于一窝子,全都跳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 可笑, 可笑至极。 这群躲藏在门内,活死人一般苟活这般久的老古董,现在竟然沦落到不敢对人家爹出手,只敢对人家闺女出手的可怜地步了么? 真是丢人啊,丢人丢到家了,哈哈哈哈!!!」 「我女儿,会怎样?」 纸人安静下来, 看着大妞, 道: 「她现在的发烧,只是开始,证明她的身体,在熔炼吸收那些福报,如果就此打住,她将发烧一段时日后自己恢復,且自此之后,火凤血脉更为精纯强大,未来的天赋,也将更加惊人。 甚至在气运方面,也能拥有超于常人的庇护,连其无根之人的麻烦,也将被就此抹除。 可若是这种福报,被人为的添柴加火的话,现在的她,还未完全长大,能吸纳收入的不多,一旦到她无法再继续吸纳的地步, 就…… 就像是城外铸造坊火炉里的矿石那般, 会, 化掉!」 纸人说完后, 又疑惑道: 「他们付出了这般大的代价,为何仅仅针对她,怎么这般捨得,难不成王爷会在乎一个……」 说到这里, 纸人意识到其母亲也就是王妃就在自己跟前,果断闭嘴。 而熊丽箐并未生气, 反而手脚发凉, 喃喃道: 「王爷他……会在乎。」 她清楚, 自己的丈夫,多在乎这个闺女。 「所以,他们是想用她,来威胁……王爷?」纸人给出了猜测; 不, 这近乎就是答案。 因为谁都清楚,付出这般大的代价,不可能简简单单地就为了弄死人家一个女儿,那些人的目标,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王爷。 熊丽箐深吸一口气, 又看了一眼病床上眼下正发着烧的女儿, 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道: 「来人,按我吩咐,写一封书信给王爷,就说大妞发了一阵烧,有些诡异。 但幸得葫芦庙两位圣僧与一纸人出手相助,大妞已经復原如初。」 「是,夫人。」 一名女婢正快速书写,随后,交由熊丽箐用私印盖章,再装盒好。 「送出去吧,吩咐送信的人,要快马加鞭,及早送到王爷手中。」 「是,奴婢明白。」 婢女正抱着盒子准备出去,可谁知,却被一道高耸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熊丽箐也有些讶然地看过去,发现门口走进来的是一个头戴斗笠身体被完全覆盖住的身影。 熊丽箐赶忙起身, 行礼: 「您来了,竟然惊动了您。」 这道身影,绕过熊丽箐,绕过两个和尚,又绕过了纸人,走到了床边。 大妞微微睁开眼, 喃喃道: 「爷……爷……」 这时, 身影四周,开始呈现出一股煞气,正在快速地摩擦。 纸人后退, 两个和尚本能地克制自己去用佛法相抗衡这煞气。 「告诉……他……实情……」 熊丽箐沉默不语。 先前做出那个决断,作为母亲,她所承受的压力是最大的,同时,也是最煎熬最痛苦的。 但她不愿意,不愿意让自己的丈夫,明知道人家挖了坑,还去往那里头跳。 沙拓阙石伸手, 掐住了熊丽箐的脖子,将熊丽箐整个人提起来。 但很快, 他又撒手, 熊丽箐落下,被身旁婢女搀扶住。 很显然,沙拓阙石在竭尽全力,让自己去思考,与此同时,也在去克制着自己的本能。 他毕竟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也死了很久了; 虽然变成了殭尸,但他和当年的自己,是不一样的。 平日里沉睡时,还好。 第1494页 而一旦真的想要去过分地进行思考,所引发的,殭尸这具身体本能地进一步的失控,他正在调和这一矛盾。 这很难,也很痛苦,但他必须这般做。 在那个人还没成亲前,还没孩子前, 很多个夜晚, 他会拿着酒水和小菜,来到自己的棺材前,与自己说话。 沙拓阙石脑袋上的斗笠,在煞气的剧烈颤抖下,裂开,露出了其略有些狰狞的面容。 他看着熊丽箐, 沉声道: 「他……看重……家……家人。」 沙拓阙石瞪着熊丽箐,似要择人而噬。 熊丽箐闭上眼, 点了点头, 伸手,将婢女手中的盒子打翻在地: 「好。」 …… 「你做得不错。」 「都是王爷吩咐得好。」 谢玉安在郑凡面前,很是恭敬。 「让你父亲多注意注意身子,这次也辛苦他了。」 「家父定会感激王爷的挂念。」 「呵呵。」 「安,告退。」 谢玉安起身,离开了船舱,到甲板处时,有小船在这里等着接他,水面上,还有其他船只正在打捞着河面上的尸体。 尸体是清晨时,前来刺杀摄政王的银甲卫。 是的, 干国已经亡了,官家、大臣,都已经跪下了。 可谁能想到,竟然还能有一群银甲卫,一直缀着王爷的行驾到楚地后,埋伏于水面之下进行刺杀。 其下场,肯定是极为悽惨的,不说外围岸边,还有燕军兵马在护卫行进,就是王爷所在大船旁边,还有一大队锦衣亲卫的保护。 清晨的刺杀,甚至没能惊扰到王爷的好梦。 谢玉安上了船,摇船的影子道: 「少主,河底还有不少呢,是提前绑着石头在河底埋伏着的,有一小半,直接溺死在了河底。」 「嗯。」谢玉安应了一声,摇头道,「螳臂当车。」 影子笑了笑,道:「但也就只有这样,才能有靠近一点的机会了,否则外围的大军,就足够让他们顷刻间灰飞烟灭。 燕人,是真的要拿天下,也要坐天下了,唉。」 「习惯就好,不怕你笑话,我这谢家千里驹,现在看见那位王爷,这马蹄子就直接发颤了。」 「少主,这也实属正常,不丢人的,咱们赶紧回去,家主还在等着您呢。」 「嗯。」 谢玉安坐了下来, 他爹在等着他,联合各大贵族,去郢都,迫使楚皇退位。 眼下这些条件,已经很成熟了,甚至谢玉安都怀疑,哪怕摄政王本人不去郢都,都不会影响这一结果。 或许, 摄政王是为了稳妥起见吧。 …… 「老子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就得亲眼看着他退位。」 郑凡斜靠在椅子上,面前坐着的,是瞎子与梁程。 原本,郑凡是想让梁程继续留在干地的,但梁程自己要求率军跟着一起回来。 大戏唱完了,剩下的小猫两三只,就交给孩子们去解决即可,梁程也没和孩子们抢戏的兴趣。 瞎子点头道:「楚皇一退位,这诸夏一统,就算在名义上,完成了。」 「是啊。」 郑凡伸了个懒腰,继续道: 「仗打完了,接下来,得抓耗子了,那所谓的门内的人,也该挖一挖了,省得再蹦跶。」 「是,属下明白。」 这时,四娘端着几碗面走了过来,笑道: 「夫君,开饭了。」 而在外头甲板上, 樊力站在那里,眺望着河岸风景,剑婢坐在他肩膀上,看着更高一点的风景。 阿铭则提着空酒嚢,在那里从刺客尸体上补充自己的「酒水」。 旁边负责带人清点刺客尸体的薛三, 却在此时摸出了一封信, 信用皮布包裹得很严实,防水。 薛三直接打开, 上下扫了一眼, 舔了舔嘴唇, 然后将信,放在了阿铭面前。 正在装「酒」的阿铭本有些不耐烦看这个,但看了之后,神色也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薛三这时开口道: 「你说,我要是把这封信给昧下来,会如何?」 「你不会的。」阿铭说道。 「从理智角度上来看,我应该昧下来。」 阿铭「呵呵」了一声, 道: 「人都跑你脑袋上拉屎撒尿了,你还要保持理性?」 「也是。」 「还有,我觉得,送信的,肯定不只这一波,后头还有很多,包括家里的,想拦也拦不住的。」 「嗯。」 薛三摆了摆手,吩咐道:「每具尸体都检查一遍。」 「喏!」 「喏!」 薛三伸手在胯下抓了抓, 笑道: 「老子都兴奋得变大了。」 …… 「主上,这是从刺客身上搜出来的信,给您的,一半以上刺客身上,都有这封信,一样的内容。」 正在吃面的郑凡,抬头看向走进来的薛三,没去接。 这时,瞎子伸手去接。 正常流程来讲,王府里,瞎子看信,这是传统。 但薛三这次却没有把信转交给瞎子; 第1495页 而虽然没拆开看,但已经在「看」的瞎子,目光,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郑凡放下筷子, 接过了信, 打开, 扫完一遍后, 又放回桌上, 拿起筷子, 继续吃面。 所有人, 都在安静地等待主上,等待主上,把这一碗面,吃完。 面,吃完了。 放下筷子, 拿起备在桌边的帕子,擦嘴; 郑凡开口道: 「四娘,下次臊子可以清淡点,不是怪你手艺不行,而是可能因为我年纪大了,口味有点变淡了。」 「是,夫……主上。」 「三儿,下次再早一些发现刺客解决掉,你知道早上被吵醒了还得继续装睡,多不舒服么?」 「是,主上,三儿明白。」 「阿程,两岸的军队,你再重新布置一下,漏网之鱼下次不要再有了。」 「属下明白。」 「阿铭,有刺客来,你得先站在我旁边,而不是先跑去找血喝,你就不怕我出什么意外,我只是个小小的三品武夫。」 「属下,下次注意。」 樊力开始挠头。 「瞎子,你刚自己看完了,就该先给我念的,瞧瞧,耽搁了吃饭不是。」 「是属下疏忽了。」 樊力开始更加用力挠头。 「阿力,往边上站站,你挡到我光了。」 「是!」 阿力往旁边挪了挪,让阳光透进船舱,照射在主上的脸上,略显明暗。 郑凡满意地点点头, 笑了笑; 但随即, 目光逐渐变得阴沉下来, 「找死。」 第八十三章 主上,魔王 「找死。」 这俩字一出口, 梁程、瞎子、阿铭、薛三、樊力、四娘……所有人都收起了平日里或慵懒或玩世不恭,目光,开始变得严肃。 就连放在桌上的那块红色石头,也在此时摇摆了两下,又马上立定。 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氛围,开始逐渐在这个船舱里瀰漫。 熟悉,是因为本该如此,在很久之前,出去做什么事儿,都得一大帮子人一起。 那时,大家还很弱,无论是第一桶金还是第一个台阶,都需要所有人孤注一掷地去争取,才能有那么一丁点的机会可以搏到。 陌生,是因为真的很久很久都没有再遇到这种特定的情况了; 他们已经不用必须去出手,很多时候,挥挥手,就会有很多很多的人替自己把事儿办完; 有时的出手,就显得是百无聊赖之下的寻一寻乐子,当不得真,更谈不上严肃。 也因此,这会儿,就颇有些再回首的余味。 没有商议, 没有研究, 没有取捨上的衡量, 因为已经既定。 十多年的岁月风霜,似乎将这片大地遮蔽成了另一种颜色; 可一旦山洪倾泻而下, 最原始的,永远还是最本真的。 郑凡缓缓地站起身, 谁都知道他现在很愤怒,因为这已经触碰到他真正的底线,可在他的脸上,却没有太多情绪上的波动。 当年虎头城里刚甦醒的主上,得在外头提前给自己下足够的心理暗示,才能在魔王们面前不掉架子,得故意兜着揣着; 现如今, 已经不用刻意地去伪装和粉饰, 喜怒不形于色,越是这种时候越沉稳,已经成了对于他而言,很理所当然的一件小事。 「既然人家主动找上门来, 那我们, 就送他们一起……上路。」 下一刻, 魔王们全部单膝跪伏下来, 齐声道: 「属下遵命!」 …… 郢都内外的百姓,都认为他们的皇帝在宫内疗养亦或者是在蹉跎最后一段属于皇帝的岁月; 而燕军的将士,则认为他们的王爷,现在依旧老神地待在船上,沿着水路,向上阳郡进发。 可楚国的皇帝,已经不在郢都了; 而大燕的王爷,虽然现在还在船上,但很快也会离开。 …… 「以前,我觉得你很愚蠢,这些日子,我改变了对你的看法,但现在,我再次觉得,你很愚蠢。」 郑霖站在自己父亲面前,目光微沉。 他在长相上更像其母亲一些,不过,在神情上,却又酷似其父。 已经换下蟒袍的郑凡,没有着甲,而是穿着一套黑色的便服; 四娘站在其身后,正帮他重新梳理着髮式。 在自己娘亲就在场的情况下,郑霖敢对自己的父亲说出这种话,足可见他现在的愤怒。 不过这次,四娘没急着用家法伺候。 「你现在还小。」郑凡说道,「带你去,用途也不大。」 郑霖指着自己的眉心印记喊道: 「只要彻底解开我的封印,我不会当一个累赘!」 「万一出现最坏的情况, 这偌大的家业,总得有人去继承,这王位,也得有人继续坐下去。」 「你捨不得它?」郑霖问道。 郑凡点头:「到底是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当,哪可能真的不在乎?」 「所以,你可以抛弃一切,痛痛快快地去潇洒,而我,只能继续留在这里,继承你的家业?」 第1496页 「说不在乎,是假的,但说故意不带你,留着你去继承家业,也谈不上。」 「什么意思?」 「家里来的信,你也看了,你姐姐的情况,你也清楚。对面没把路堵死,是怕我干脆就不进去。因为他们知道,以正常的手段在正面,他们没机会也没可能再赢我了,所以,只能用这种下作的手段,逼我这个麾下百万大军的王爷,去做那江湖侠客才会做的选择。 此去之后, 只有两个结果。 一个,我们回来了。 一个,我们没回来。 如果我们回来了,皆大欢喜,歌照唱,舞照跳。 如果我们没回来, 你, 儿子, 你得给你爹我,你娘,你的这些干爹们,以及你的姐姐,给我们所有人,报仇。」 郑凡看着自己的儿子, 从身边,拿出一把匕首,丢在了儿子面前, 道: 「这次没带你,不是想让你安全,其实你爹我心里头,最不喜欢的就是这种戏码。 毕竟, 谁又能拒绝这一家人的整整齐齐呢? 可问题是, 我不甘心, 不是不甘心我绝后了, 而是不甘心万一我输了,我的敌人,还能继续蹦跶。 总得留个人,总得留个后手,总得留个机会, 把他们, 彻底收个尾。 儿子, 你就继续坐在船上,等深入楚地后,队伍会改道。 如果你爹我们没回得来, 你就继承我的王位。 具体该怎么做,具体该怎么搞,你瞎子干爹这些年,肯定没少教你。 咱那么一大块基业在呢, 够你施为的了。」 「可我要向谁报仇,我又能找谁报仇?」郑霖问道。 「随你啊。」 「随我?你就不怕我……」 「如果我走了,管他洪水滔天,儿子你高兴就好。 这把匕首,意思是,你高兴完了,给我报了仇了,你觉得没意思了想抹脖子了,就用这个。」 郑霖咬了咬牙,不说话了。 「听明白了么?」 郑霖点点头。 然后,后退两步,很认真地跪伏下来,向着郑凡,向着自己的娘亲,磕了三个头。 「别这样,你爹我不习惯。」郑凡笑着道。 「第一个头,是替姐姐向你磕的。 第二个头,是我作为儿子,向你磕的,甭管你这人怎么样,当爹这方面的担当,你没亏欠过,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该的。」 难得见到儿子这般「认真」, 郑凡也下意识地整理了坐姿, 主动问道: 「那第三个头呢?」 「不知道。」 「不知道?」 「对,所以给你多磕了一个,你就欠我一个,等你带着娘亲和干爹们回来了,你再给我磕回来。」 「小畜生。」 郑凡一脚踹过去, 郑霖被踹得在地上打了个两个滚儿, 起身后,拍拍衣服, 最后看了一眼郑凡和四娘, 道: 「姓郑的,你要么不生我,你既然要生,能不能早生个十年? 这样的话,今天这样的事儿,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也省事儿。」 郑凡的目光,落在了身前那块红色石头上。 哎, 它不摇了。 瞧, 它心虚了。 郑霖走了,离开了船舱。 「咱儿子还是不错的。」郑凡握住身后女人的手说道,「没白生养他。」 四娘笑道:「要是中招的不是大妞而是他,那该多好。」 郑凡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在做比对, 道: 「也是。」 …… 天色渐沉, 船队还在行进,两岸的护军,也在行进。 郑凡走到甲板上,伸了个懒腰,提前透了透气。 「这次,为什么没来找我?」 一道熟悉的声音自郑凡身后响起,紧接着,是那熟悉的白色身影。 「我一直在自己船舱里等你,可你这次,却偏偏没来。」 这么多年下来, 剑圣已经习惯了眼前这个人每次要出门时都要来他家里请他; 起初,是一件事算一件酬劳,一定要绕个圈子。 后来,渐渐就不讲价了,存着。 再后来,都懒得再去费功夫算帐。 「老虞啊。」 「你不会说,这次,不用我跟着一起去吧?」剑圣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可正因此,堂堂晋地剑圣,心里开始有些……生气。 「老虞啊,他们的要求是,不准带军队。」 「可你也没打算带军队。」 「但谁叫你老虞有名气呢? 你看看, 一个可能靠嗑药嗑到三品平日里都是被大军保护得严严实实的王爷, 再带几个四品的护卫, 去他们约定的地方, 应该不算过分,是吧? 他们,应该也是能接受的。 而老虞你,不在这个行列里。 虽然我们叫门内那帮傢伙为老鼠,可那群老鼠,鼻子一直很灵,我们再好的隐藏,去到那里,也会被他们洞察到。 第1497页 所以这次, 老虞你就歇歇吧。」 「他们人不少,我觉得,不会介意多我一个。」剑圣说道。 「谁能保证呢?」郑凡耸了耸肩,「万一他们看见你虞化平也跟着我一起来了,气急败坏之下,直接撕票了可咋办?」 剑圣咀嚼了一下撕票这个词,很快就理解了。 「可我觉得,这不是你真正的理由,你在敷衍我、搪塞我。」 「我没有。」 「你有。」 「是的,我有。」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既是行,为何不带利刃?」 「呵呵呵……呵呵呵呵……」 郑凡笑了起来, 笑了很久, 剑圣没打扰他,一直等到他……笑完。 「他们以为自己是勐虎坐山, 可惜了, 他们等过去的, 不是送入虎口的羊, 而是可以把他们一口生吞了的蛟龙。」 「龙在哪里?」 「蛟化来的。」 郑凡转身,面向剑圣, 道: 「老虞啊,相信我,我会把我闺女,你徒弟,救回来的。」 「若是没救回来,我这把剑,余生专杀老鼠,甭管他们披着怎样鲜丽的衣裳。」 「对头。」 这时, 四娘、梁程、瞎子、樊力、薛三、阿铭,全都默默地站到了周围。 郑凡扭了扭自己的脖子, 同时摆了摆乌崖系挂在腰间的位置, 随即, 就是犹豫,犹豫,明显的在犹豫。 按照以往的习惯, 在这个时候,无论是主上还是王爷,都得来一句很提气很有格调的话,把此时的氛围,给推到顶峰。 可偏偏这一次, 郑凡想了很久, 却没想到一句令自己满意的。 不过, 这不要紧, 单手一拍刀鞘,发出一声肃响, 郑凡看向大泽方向, 道: 「走, 去干他马了戈壁!」 …… 大泽; 东茗寨。 大泽是一个很大的区域,事实上,真正在常人眼里妖兽兇险的地方,只占大泽不到十一。 东茗寨,就在这里,因为这附近,会产大泽香舌。一款,大燕摄政王最爱的茶叶。 而眼下,这个寨子,早就已经被清空。 寨中央的一处高台上,楚皇依旧被铁链锁着。 在其身边,盘膝坐着五个黑袍,正在帮其进行加持,以保证足以让极为遥远的奉新城王府内的女娃,会继续享受着「福报」。 楚皇睁着眼,其身边,不时会传来惨叫。 其实,楚皇和火凤之灵所承受的是一样的痛苦,不过很显然,皇帝,更能熬。 酒壶老者自下方走来,飞身跃起,来到檯面上,在楚皇面前蹲下, 开口道: 「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 楚皇看了他一眼,道:「说。」 「陛下答应配合用这个法子来逼那摄政王赴会,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 「朕,不懂你在说什么。」 「陛下是真的输到最后,如溺水之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身边任何一件可以抓住的东西呢,还是……」 「还是什么?」 「还是觉得,自己和大楚已经无望,干脆借我们这些人的力量,给自己那外甥女儿,真正地降下一场福报?」 「现在问朕这些,还有何意义?」 「对,您说得对,确实是没什么意义了,我知道,陛下心里,其实是有些瞧不上我们的,这无碍,因为有些时候,我们自己也会瞧不上自己。 可陛下,您好歹是大楚天子,说话,可得算话,怎么说来着,君无戏言啊。」 「你在教朕做事?」 「没,没有。」酒壶老者面露讪讪之色。 他们其实不是很畏惧人间帝王,但令他们很无奈的是,那位王爷把自己和他的家,都保护得好好的。 要么,在战场正面击败他……这显然不可能。 而其身边的漏洞,真的没有了,以后,有没有难说,但现在还能说是风波未平,以后真等这大燕坐稳了天下……就算是这摄政王真的死了,又有何意义? 也就只有在这一当口,郑凡死了,燕国内部出现问题,他们,才有那么一点点的可乘之机。 所以,他们没得选。 这时, 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自后方传来, 「陛下说的是,确实没什么区别。」 一身着黄色长袍的年轻男子不知在何时,也出现在了这高台之上。 酒壶老者见到他,先微微低了低头,这是货真价实地表示尊敬。 年轻男子在楚皇身边坐了下来,因为这里是一座阵法,连火凤之灵都在其中被不停地炙烤着,可男子却一点事都没有; 因为他皮肤上,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泽正在保护着他。 「摄政王若是不想来,那他就有一万种理由可以不来,他本……就可以不来。 更可笑的是, 这个法子,换用在其他人身上,不,是连用的必要都没有。 越是了解这位摄政王,就越是觉得有趣,只可惜,此生怕是没机会与其成为挚友知己了。 第1498页 一个女儿而已, 而就算是嫡长子,瞧瞧那些王侯将相,哪个会拿家族身家去往里毫无顾忌地去填? 也就只有他,才可能会做出这一选择罢了。 他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可惜了, 这样一个纯粹的人,却不能为我大夏效力。」 「夏?」楚皇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 「您可以继续不屑,正如酒翁先前所说,我们自个儿其实都有些瞧不起自个儿,但这真是被逼着没办法了。 一场梦, 醒得过早, 不仅是梦没做完,连梦境,都变了个七七八八。 陛下啊, 您是否真愿意您那外甥女儿被撑死,无所谓的。 您大可在您觉得可以收手时,就收手,就当真赐予她一段天大的机缘。 可那位摄政王, 是不会赌的, 不会赌您,是否会及时收手,他只知道,眼下他女儿的性命,正被她舅舅和一帮外人提捏着。 所以, 酒翁就不要多虑了。 若是他要来,那他就会来; 若是他不来,那他就不来。 横竖我等, 也就是躺在这儿,眼巴巴地望天讨饭的命了,除此之外,还能有其他指望么?」 「您说的是。」酒翁点头。 黄袍男子有些无奈地拍了拍手, 道: 「甚至,可能催促他来的原因,救其女儿,都不是主要的。 而是愤怒, 愤怒于竟然有这样一帮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 竟敢真的将爪子,伸到他看重的家人身边。 这, 怎能忍? 眼下, 人可能正赶过来,就是为了找咱算帐,而且还趁着咱们这群老鼠,都聚堆的时候,正好省事儿呢不是? 我们还在这儿担心着人家会不会愿意上这钩, 人家更担心咱们不等了提前做了那鸟兽散。」 酒翁则疑惑道:「不能吧?」 「咋不能?」黄袍男子反问道。 「他带军队来,咱就提前跑呗,他要是不带军队过来,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就算是带几个高手随行……」 酒翁转过身, 看向这座寨子四周, 这里,身着黑袍的人,不少。 虽说鍊气士占了一半, 但其他武者、剑客,也不少的。 三品高手,在这里仅仅是入门。 窥二品之境的,也有不少,虽然忌讳很多,但只要能豁出去,还是很可怖的。 黄袍男子伸手,抢过酒翁手中的酒壶,拔出塞子,痛饮了一口, 擦了擦嘴, 道: 「我笃定,很多人和你有过类似的想法,然后,人家一步一步灭国封王,而那些和你有过类似想法的人,早就已经被他踩在了脚下,成了一具具铺路的枯骨。」 楚皇开口道: 「既然如此悲观,为何你还要来这里?」 黄袍男子用力抓了抓脸, 道: 「都说了,美梦变噩梦了,其实我才是真正的没得选。 陛下啊, 您知道么, 越是觉得这里稳当,他敢来,就敢按死他,我这心里,就反倒越不踏实。 这心态,可能和当初的您以及楚国,和先前的赵牧勾以及那干国, 差不离了。 越是拖下去,希望就越是渺茫。 倒不如, 干脆地求个痛快。」 这时, 寨子四方,各有一拨鍊气士开始强行撑起阵法的一角。 恐怖的气息,开始汇聚, 自天幕上, 宛若有一道罩子,正在被强行抠出,向下方这座寨子以及方圆位置,缓缓地降落。 楚皇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道:「四方大阵?」 「陛下好眼力。」黄袍男子指着天上介绍道,「我们收集了晋地、楚地、干地以及古夏之气运,聚这四方大阵。 外人入阵者, 境界会被压制,如鱼困密网,插翅难逃。」 楚皇既然能收服火凤之灵,显然是对这方面,本就有研究,再者,熊氏很早就和巫者联繫在一起,巫者在朝为官,可比干国的李寻道要早得多。 酒翁开口道: 「且不提那位摄政王到底来不来,他要真来了,只要进了这座大阵,他就出不去了,接下来,就是我们来收网了。」 「呵,我大楚国运已呈衰败之势,干国国运已经崩离,晋国国运早就沉寂,古夏气运只剩飘渺。 当今诸夏, 唯燕之气运最盛! 他是燕国的摄政王,法理之上,仅次皇帝,甚至足以与皇帝平起平坐。 人家只要往里头一站, 受大阵影响,燕国气运必加之于身。 你们以这跛脚四运,所设之大阵,怕不是顷刻间就会被冲垮个干干净净。」 黄袍男子点头道: 「陛下圣明。 当年藏夫子斩龙脉, 怕是只印证了一件事, 那就是国运仅仅是国势之上的一介小婢。 国势蒸蒸日上,国运必然紧随其后,斩不断,扯不烂。 嗯, 这四方大阵,确实是有点孱弱,毕竟四个凑起来,都不够那尊貔貅塞牙缝的。 第1499页 可他摄政王, 到底没有称帝不是? 没取而代之,也没自立门户, 故而, 这燕国气运,依旧是掌握在燕国天子手中。 陛下啊, 您说, 若是那位燕天子, 他不借呢?」 …… 燕京, 皇宫。 刚从干地回到大燕都城的姬成玦,披着龙袍,坐在椅子上。 天气将要入冬,而位于诸夏之北的燕国,入冬更早。 殿内没有设炭盆, 寒意,已经有些刺人了。 那个白衣丰满女人,此时依旧跪伏在下面,只不过,其身上被戴上了枷锁。 然而, 就在这时, 外头传来了一阵沉闷的脚步声。 皇帝身前, 站着的是魏忠河与那位红袍「小」太监,大殿上方,还有一众密谍司的强者以及宫内的红袍宦官。 这里,是宫中太爷曾住的地方,故而,一直清幽,没有外人。 沉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最终, 一头身上燃着火焰体格庞大的黑色貔貅,缓缓自那高耸的大门处,迈步而入。 伴随着大燕征战四方,一统,近乎已经完成,大燕的国势与国运,也随之逐步攀升。 昔日身上残破腐烂的这头老貔貅之灵,此时不仅身形恢復,伤口復原,周身的气息,更是已然有了神兽睥睨四方的威压。 它缓缓地走到皇帝面前, 慢慢地抬起头, 硕大且威严的眼眸看向前方, 声音, 在殿内迴荡: 「只要你什么都不要做, 姬氏, 就将彻底坐稳这天下!」 听到这「话」, 坐在椅子上披着龙袍的皇帝, 身形微微往后一靠, 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良久, 轻声道: 「呵……」 第八十四章 大燕天子! 老貔貅依旧站在大殿中央,它身上所散发出的气息,足以让四周的视线都产生些许的扭曲。 它的存在,介乎于灵与实体之间。 燕国对貔貅的保存与延续,做的其实比当初的楚国要好一些,否则大燕的貔貅与貔兽又是如何培育而出的? 在很久之前, 貔貅,就已经成了大燕的图腾之一,更是早早地将自己与大燕的国运相结合。 伴随着大燕气吞山河雄拓天下,其他三大国相继灭国崩塌,在大燕即将定鼎天下之际,国运之兆,已然喷涌而出,反补进了这尊老貔貅的体内,让它得以重新焕发「生机」。 这名叫「玲」的白衣女子,在入御兽监后,之所以能一下子培育出这么多头貔貅,固然有其法子精准独特的因素在,但主因还是这尊老貔貅之灵被国运反补壮实后的一种现实必然体现。 皇帝依旧坐在那里, 他似是在思索,在犹豫, 又似根本就是懒得发出任何的支会。 魏公公与红袍太监继续安静地站着, 大殿上方一众密谍司高手以及红袍宦官们,也都屏息以待。 这儿, 是燕京, 是皇宫, 这儿, 是天子眼前。 皇帝在这里,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长时间的沉默后, 老貔貅「开口」道: 「就当你是答应了。」 老貔貅转身,准备离开。 皇帝没喊它,依旧没作回应; 老貔貅走到门口位置, 外头, 开始下起了雨。 只不过雨水与老貔貅身上的火苗,并不会起冲突,双方很自然地共生着,所谓的水火不容,在这里,是不存在的。 老貔貅停足, 回过头, 硕大威严的眼眸,再度看向坐在那片高处的皇帝; 先皇治丧那日, 因薛三鼓捣开了那座黑色丹炉的禁制,使得当时「年迈虚弱」的貔貅之灵,得以短暂脱困,来自灵殿前,算是亲自为先帝送行。 并曾说出,当先帝身体即将不支大限将至时它曾主动向先帝提出可为其续命却又被先帝拒绝的秘辛。 其他歷代燕皇,是没这个机会的。 唯有先帝,能够让这尊貔貅之灵愿意主动为之。 如今, 在老貔貅眼里, 眼前的这位皇帝,在眉宇间,与先帝有着七八分的相似,但在其他方面,却少了先帝独有的那么一股子味道。 它谈不上来具体是什么, 大概, 虽然年代久远,辈分更是大到天上去了, 可在面对先帝时, 固然一直挺着自己的身躯,高昂着头颅, 但先帝一眼看下来, 它瞬间就有了一种参见天子的惶恐。 不过, 在眼前这位皇帝身上,它并未产生相应的情绪。 可你要说因此而轻视, 似乎也没有。 因为它已经「吩咐」完了话, 按理说, 它该回去,去那座丹炉之下,继续躺着了,可偏偏,它又停下了脚步。 不仅回头, 还转过了身子, 重新正面面向那位皇帝。 第1500页 「知道了么?」 老貔貅再度发问。 话多, 意味着没底。 相较于在先帝面前,自己感知到来自内心的恐惧,这种愤怒感; 在面对这位皇帝时,恐惧感是没有的,可这位皇帝将自己的内心隐藏在幽深之处的感觉,却也一样让他没有底。 你无法看穿他的同时, 很可能, 他已经把你看穿。 貔貅不是人, 在过去很长岁月里,它一直是半碎半支离的状态; 可惜了,那位被皇帝一同带回燕京的姚子詹,此时并不能有资格出现在这里。 否则,以姚师的文墨与贴心,必然能精细解惑: 先帝,是开拓进取之雄主,革除积弊,破得壁障,为大燕噼山破川。 这才有南北二王,东灭三晋西平王庭之壮举。 当今圣上,则是经略之英主,胸有沟壑,润物无声,经营天下; 虽说几场硬仗,都是摄政王率晋东军打的主力,可哪次没有朝廷在后方数十万大军以及海量不间断的后勤保障做辅助? 面对一名雄主时,你明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明知道他要做什么,可你依旧会因他所想和所做,而感到畏惧。 面对一名英主时,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你隐约有一种,自身已经沦为一枚棋子,早就被其捏在手中或者已经被放入棋盘某个位置。 貔貅之灵走而復回, 引得皇帝发出了很是清晰的笑声: 「呵呵呵……」 老貔貅就这么盯着他看; 属于它的倔强,让它不可能低头,这么多年来,它亲眼目睹了多少代大燕帝王在这座皇宫里登基、驾崩,目睹了他们的一生。 「朕可以吩咐下去,内阁里,得再空出一把椅子,上面供着一个牌位,书……貔貅。」 皇帝的话语中, 带着极为清晰的嘲讽之意。 「皇帝,你以为是我在教你做事?」 皇帝微微侧了侧身子, 摊开手, 道: 「不然呢?」 老貔貅再度抬起其高昂的头, 道: 「是你的姬氏的列祖列宗,在教你做事。」 「呵呵呵……」 皇帝又笑了, 古往今来, 下面的臣子为何制约和对付天子,最常用的武器,就是「祖宗家法」。 当然, 这东西在弱势天子身上真的很好用; 可问题是, 在雄主亦或者英主面前, 他们往往自认为开创后世之主,他们认为自己才是为后世之君制定祖宗家法之人,又怎可能被这一套说辞给绊倒? 皇帝这次摊开了两只手, 问道: 「哪儿呢?」 老貔貅露出了笑意, 它没有笑,可那种情绪上的变化,却很清晰,也很明显。 「我,带你去见他们。」 「好。」 皇帝终于站起身,他迈开了步子,向着下方走来。 身前的魏公公与红袍太监本能地想要阻拦,但在皇帝身形逐渐走过来时,两位当世大燕宫内修为最高的两位宦官,只能默默地退开。 大燕气吞诸夏之势已成,放眼天下,唯有大燕一家可称天子。 在这一过程中,固然有摄政王南征北战,军中第一人的光环在不断加持,可即将成为诸夏之主的大燕天子,身上又岂能没有加持? 八百年前有大夏, 八百年后, 他将成为第一位再度使得天下凝一的皇帝。 千古一帝, 活生生的千古一帝, 这种威严,这种气魄, 外朝臣子尚且不敢忤逆丝毫君意,何况这些家奴内臣? 接下来的一幕, 发生在皇宫内, 就显得有些……过于诡秘了。 一尊貔貅走在前面, 一位身着龙袍的皇帝走在后面, 外围, 四周, 则是跟从着的红袍宦官们。 好在,这处宫殿自太爷离世后几乎成为了禁地,所以今日所发生之事,也註定将成为大燕皇宫内廷的一桩隐秘。 伴随着天子与貔貅的前行, 魏公公亲自在前方「清道」,屏退四周闲杂,不得许任何宦官宫女靠近。 终于, 貔貅在另一处楼宇内,停了下来。 确切地说, 大燕姬家的太庙,本就在先前那座丹炉殿宇的隔壁,是紧贴着的。 貔貅庞大的身躯,停在大门前。 姬成玦拾级而上, 在上台阶的过程中, 老貔貅的声音不断传来: 「你不能杀他,杀他,大燕会内乱。」 「但你可以看着,看着他自己,去寻死。」 「只要他能死得理所应当,天下人无话可说,那他的麾下,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他死了,他的麾下必然会出乱子,这刚刚打下的天下,也将会出乱子。」 「但这不是问题,你不过是再多花个几年,重新调理一下这天下。」 「那些人,想他死,是因为他如果活着,他们根本就毫无机会。」 「我们,看着他死,是因为就算是他死了,那些老鼠,在如今的大燕面前,也蹦跶不起来。」 第1501页 「你有这个能力,大燕也有这个能力,去将这天下,看护住。」 「无论如何,都比接下来天有二日,比他活着,比他手下那些骄兵悍将都有主心骨,要好太多太多。」 「没了他,你还是你,大燕,还是大燕,姬氏将取夏立大朝,百年后,黎民不再称夏人,而称燕人,天下不再称诸夏,而为燕土。」 「他应该死。」 皇帝, 终于走上了台阶,来到了太庙门前。 「进去吧,皇帝,去听听,你的列祖列宗,到底会如何说。」 姬成玦伸手,推开太庙的门,迈步,踏过了门槛。 后方, 魏公公与红袍太监一人立一个方向,其余红袍宦官们,则开始布阵。 老貔貅鼻息之间吞吐出一缕白气,不屑地看着眼前这些人, 道: 「我又怎会对大燕的天子不利?」 魏忠河袖口间,两缕精粹的绿色光泽在不住流转, 朗声道: 「对天子不敬,本就是大罪。」 「我,不是天子家奴。」老貔貅昂然道。 魏公公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道: 「你连家奴,都不配。」 老貔貅两只蹄子在地上拍动,恐怖的气势,直接向魏忠河压制而来。 而这时, 四周红袍宦官集体发力,硬生生地自这上方编织出一道大网,将貔貅的气息给压制了下去。 老貔貅并未彻底发力, 而是作为警告, 哼了一声, 道: 「等天子,见完他祖宗后,再说。」 魏公公抬起手,众人撤去术法。 下一刻, 所有人盘膝而坐。 太庙外, 人静而风雨不休! …… 迈步进入的皇帝,第二只脚刚踏进来,就发现面前的一切,斗转星移间,直接变化了模样。 这里, 不是威严肃穆的太庙, 反而变成了雅致的水榭楼台, 这是后园的景致。 前方亭子里, 背对着姬成玦坐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背影,很是熟悉。 不知从哪里,传来丝竹之音,绵绵悠悠; 也不知从何处,飘来檀香阵阵,裊裊沁脾。 姬成玦低头看了看, 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所穿的龙袍, 无论是先前在殿宇内见那尊老貔貅,还是跟着其一路到太庙,亦或者是到现在身处这虚幻真假之境, 皇帝的脸上, 一直挂着的,是从容。 确认好自己身上的龙袍没有褶皱, 皇帝将头上的旒冕摘下, 抱在怀中, 开始向前走去,绕了半圈,走入亭内。 没去看坐在那里的那个人, 皇帝先行在对面坐下, 再将旒冕搁置在小桌的一侧, 随即双手向下,很是坦然地,缓缓抬起头。 眼前这个人的模样, 终于清晰无误地出现在皇帝的视线之中。 没有丝毫意外, 因为本就是他。 一身黑白便服的姬润豪, 看着坐在面前的儿子, 开口道: 「旒冕,沉么?」 皇帝摇摇头, 伸手,拨弄了一下旒冕前那十二串白玉珠料, 道: 「不沉,就是累赘。」 紧接着, 皇帝继续道: 「过阵子,我要抽空把这旒冕改掉,遮掉面容,就能在臣子面前显得神秘莫测了么? 自欺欺人,没什么意思。 自我之后,后世之君,就不要戴旒冕了,戴冠吧。」 姬润豪点了点头, 道: 「改得好,我也不喜欢。」 皇帝开口问道: 「为何是你?」 姬润豪伸手指了指旁边温煮着的茶壶, 皇帝坐在那里,岿然不动。 「倒茶。」姬润豪说道。 姬成玦回应道: 「岂有役天子之理?」 「我,也是天子。」 「谁才是当世皇帝?」 「我,还是你爹。」 「天地君亲师,先君臣,再父子。」 「哈哈哈哈……」 姬润豪笑了起来, 嘆了口气, 笑骂道: 「小畜生。」 骂完, 姬润豪亲自伸手拿起茶壶,开始倒茶。 两杯茶倒好, 姬润豪看了一眼坐在面前的儿子, 把第一杯茶,推送到儿子面前, 道: 「请当世皇帝,先喝。」 姬成玦伸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 姬润豪端起茶杯, 身子微侧, 道: 「你先前问我,为何在这里,最先见到的,是我。 你明明是进来,见列祖列宗的,为何独独先是我坐在这儿等着你。 这儿, 是太庙。 那头貔貅之灵,带你进来的。 列祖列宗,早就尘归尘土归土了,包括,我也是。 这儿,是你所想所见所想听闻的列祖列宗。 你想见到谁,就能见到谁; 所以, 为何我会出现在这里, 第1502页 因为, 此刻, 你最想见到的,是我。」 轻风,吹入这亭子,撩起帷幔微摆。 两代大燕天子, 面对面而坐, 彼此无言, 良久。 姬润豪伸手去拿茶壶, 皇帝先伸手,拿起茶壶,帮他续了茶。 姬润豪道: 「使不得。」 皇帝不为所动。 「对了, 楚国的那个熊家小四, 如何了?」 「快玩完了,已经输到没其他可以输的地步。」 姬润豪点点头:「我就知道会这样,他既然选择走那一条路,就意味着从一开始,就断绝了当世为人的念想。 人生百年, 这当皇帝,得先从皇子做起; 如果一开始不是太子,还得来一场兄弟夺嫡; 就算一开始就是太子,当爹的多挺一会儿,怕是真到了自己坐上那个位置时,也不剩几年春秋了。 而那种幼年即位,也不见得能多轻松; 外戚、权臣等等这些,想要清理得,实在是太多,还得再花时间去学如何做好一个皇帝,这又是一大段功夫。 做皇帝嘛, 最难的就是时不我待; 更难的,是明知时不我待时,还要为了大局继续待着。 成玦, 你做得很好, 我没选错人。」 「你要是能早点去死,不硬挺着,我能做得更好。」皇帝说道。 姬润豪看着自己的儿子, 道: 「我说的,都是你想说的,也就是你认为的,你何必和自己斗嘴?自己骗自己的心里话,很有趣?」 姬润豪缓缓站起身, 继续道: 「我把一个最坏的大燕留给你,但同时,也是把一个最好的大燕,留给了你。 千秋功过, 我从没放在眼里。 我很欣慰, 因为我的儿子,我的继任者, 嘴上不这么说, 但心里,也是这般看我的。」 皇帝目光微冷, 道: 「你註定会被我的荣光所掩盖。」 「哪个当爹的,会生气于儿子比自己强呢? 爹, 高兴成为儿子荣光的一部分。」 又是一段时间的无言。 姬润豪开口道: 「扯了这么久的闲篇,就没什么要问的?」 皇帝不说话。 「是,我的儿子现在是皇帝了,皇帝自当干坤独断,哪里用得着,又哪里容得下那些七嘴八舌的长舌妇在耳边聒噪? 可儿子啊, 你这就有些意思了, 你不是很恨我么, 为何进来后, 就第一个想见我? 若是想问我一些什么,也就罢了。 可偏偏什么正经事也没问, 难不成, 仅仅是想见我?」 「姬润豪!」 姬润豪依旧背对着皇帝; 而这时, 外面水榭楼台开始扭曲,紧接着,一道道身着龙袍的身影开始出现。 他们的容貌,和太庙画像之中,极为相似。 有些,甚至一眼就能分辨出到底是大燕史上的哪位皇帝。 「小子,我大燕一统诸夏在即,我姬氏数百年之夙愿终要得偿,眼下当痛下决心,以求大燕天下长安!」 「飞鸟尽良弓藏,本该如此,合该为了这天下!」 「是他早有反意,若他愿意交出兵权,我姬氏又非干国婢生赵氏,怎无容人之量?」 「他自己选的这条路,就註定不在这一世也会在下一世,成为大燕祸乱之根源!」 「切莫妇人之仁!」 「你与他,早就仁至义尽,你也未曾对不起他,坐下,安坐与此,一切,看命!」 「他自寻死路,消弭动盪之源,岂非天意?」 「晋国早没了,楚国也趴下了,干国也崩了,就算没了他,至多再费点功夫,没了他,还有我这大燕儿郎,依旧能鞭挞这天下!」 「当年我与蛮子厮杀战死,所求所图,不就为了保下这大燕么,今日我大燕之气象,乃我等之夙愿,你还在迟疑什么!」 这些身穿龙袍的身影,都是歷代大燕皇帝。 有的战死疆场,有的蹉跎一世,有的在位时间很长,有的在位时间极短,有的励精图治,有的,也有些荒唐。 但在这一刻,他们都是站在大燕,站在姬氏的角度,在要求当世皇帝听话。 甭管生前如何,现在,他们的所求所想,是一致的。 「他不臣之心早就昭然,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你是皇帝,岂能被江湖义气自缚?」 「他不反,他儿子会不反?好不容易平定的天下,就算是为了万民考虑,也该在此时选择漠视!」 「他是脱下王服选择以江湖人的身份去死的,与你何关与大燕何关?」 「这是命,宿命!」 「那群跳樑小丑,自以为还有机会再翻江倒海么,事后一併踏平就是!」 「嘿,我孙子,和我一样,都有点胖。」 坐在亭中的姬成玦, 目光扫向前方,看见一身着龙袍的年迈皇帝,一边不住地将手中一颗颗红丸送入嘴里咀嚼一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第1503页 他的胖,不是胖,而是死前服丹服出的浮肿。 面对这些列祖列宗的质问与要求, 姬成玦一直稳稳地坐在那儿, 只不过其大半目光,一直落在那站在其身前,为其遮蔽住大部分视线的那道背影上。 姬润豪双手负于身后, 眼前一众, 是姬成玦的列祖列宗不假,但何尝不是他姬润豪的列祖列宗? 但在此时, 姬润豪却发出一声大喝: 「都聒噪够了没有!」 一时间,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但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阵怒喝: 「放肆!」 「小辈,竟敢不敬先祖!」 「狂妄!」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没我战死疆场,安得如今之大燕?」 「哈哈哈哈……」 姬润豪放声大笑: 「我接手的大燕,是门阀林立,政令不出京畿的大燕! 我接手的大燕,是荒漠蛮族养精蓄锐,即将抬头的大燕! 我接手的大燕,是三晋之家竟敢獠牙相向的大燕! 敬你们一声, 可以喊你们一声先祖。 不敬你们, 大可喊你们一声……废物! 大燕崛起之象,是我姬润豪开创出来的! 大燕一统诸夏之格局,是我姬润豪的儿子经营起来的! 在我们父子俩前头, 你们又到底在干什么! 战死疆场,留朝中乱局! 放纵门阀,使门阀威胁皇权! 轻信外戚,朝政昏庸! 大燕还是那个大燕, 大燕儿郎还是那群大燕儿郎, 大燕铁骑还是那个大燕铁骑, 我父子俩两代人,就平定了这天下,一统了这诸夏, 你们说说, 你们这帮人, 到底是不是废物!」 「轰!」 雷霆炸响,大雨滂沱而下。 …… 太庙外头匍匐着的老貔貅,抬起头,望向头顶那不断电闪雷鸣的天幕,目露沉思。 而其四周,一众红袍宦官,也纷纷从这天幕之中,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 …… 亭子内, 皇帝还是坐在那里,自始至终,他就没说过一句话; 就看着, 看着自己的父皇, 当着他的面, 挡在他的身前, 把一众列祖列宗,骂成一群废物! 皇帝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姬润豪一摆手, 呵斥道: 「你们,已经死了,你们死后,你们的继任者,也已经继位。 你们, 一个个的, 无非就是死去的太上皇! 纵然这一身龙袍穿着,还真当自己是天子不成! 顺着点, 喊一句列祖列宗在上; 但本质上, 无非是一群孤魂野鬼阴魂不散罢了! 当世天子在此, 他是大燕现在的天, 他是大燕现在的法, 诸夏, 在其手中凝一, 煌煌青史, 就是奠基大燕立国的先祖太祖皇帝,也得排在我儿序列之后! 所以, 你们又有什么资格, 在这里, 教我儿子, 教这史书上,比你们光芒万倍的当代天子做事! 你们, 也配?」 「就是,就是,我儿说的对。」 一年迈皇帝,一边继续嗑着红丸一边站到亭子边附和着。 姬润豪转过身, 看着眼前的皇帝, 看着自己的儿子, 紧接着, 他, 跪伏了下来, 父跪子, 纲常崩, 剎那间, 天上, 再度雷霆炸响! 就是一直坐在那里的皇帝,双手也下意识地攥紧,身体,不住地开始颤抖。 「大燕,还是那个大燕; 但大燕,也不再是那个大燕! 自今日起, 大燕将取夏代之! 我大燕,即为诸夏,诸夏,即为大燕! 天下, 将仅存一家天子! 姬润豪, 拜见大燕皇帝陛下!」 旁边嗑红丸的老皇帝,眨了眨眼,但见自家儿子都跪了,老皇帝也不再犹豫,跪伏了下来。 哪怕,跪的是他孙子: 「拜见大燕皇帝陛下。」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震慑人心。 而这时, 先前两位没说过话的先祖,相继开口: 「好,破旧方能迎新,我现在是明白了,为何我大燕,能在这一代一统诸夏,好一对父子,好,好,好! 这才像话, 这才对味, 这才像是当年我在朝堂金殿上, 面圣大夏天子之状! 风水轮流转, 今日到我家, 我姬家, 终于出天子了! 姬琴, 拜见大燕皇帝陛下!」 初代燕侯,跪伏下来。 「诸位先祖,诸位儿孙。 笑看春秋, 千百年后, 谁又能记得我大燕开宗之侯?谁又能记得我大燕立国之君? 第1504页 诸位记住, 后人记起咱时, 得从这位小辈上, 往前数! 得掐着算着, 你,你,我,你,你, 往下再过多少代, 才到他! 就凭这光沾着, 姬长河, 拜见大燕皇帝陛下!」 初代燕侯开疆,而大燕立国,自长河起,前头的皇帝,其实更像是有实无名的诸侯,是被追封上去的。 这时,又一名先代燕皇出列,他是百年前击退巅峰蛮族入侵的皇帝,也是设立镇北侯府的皇帝, 他大笑道: 「大夏才多大点地方, 如今我大燕, 不仅囊括干楚晋三家, 我黑龙军旗,更可横行荒漠与雪原, 当世大燕, 十倍于诸夏, 当世大燕天子, 同样十倍于夏天子! 这一跪, 老子心甘情愿!」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罢了,罢了,跪就跪吧,达者为先,谁叫我儿子不争气呢!」 「不是你儿子就是你孙子,亦或者你孙子的孙子,到底是咱们的根儿,一样的。」 「跪了,跪了,跪天子!」 「拜见大燕皇帝陛下!」 「拜见大燕皇帝陛下!」 渐渐的, 全场先祖, 全部跪伏了下来。 姬成玦张了张嘴,他很难分清楚,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说它假的,可又是这般真实; 说它是真的,可又是这般得荒谬。 而这时, 跪在最近处的姬润豪, 小声道: 「你爷爷,腿脚不好。」 旁边的老皇帝刚刚伸手捻起一颗掉落在地的红丸放入嘴里, 听到这话, 看着跪在自己前面的儿子,很是慈祥地笑了笑。 姬润豪的帝王之路,至少在龙椅传承上,可谓顺风顺水之极。 老皇帝还是个王爷时,就将姬润豪安排与李家世子一同长大; 老皇帝在镇北侯府帮助下,夺得皇位后,毫不犹豫地将他的世子,立为太子,自此修仙问道,不问朝政; 太子东宫,即为当时大燕真正的中枢。 在老皇帝这里,没有父子猜忌。 甚至, 怕自己活的时间久了,耽搁了自己儿子上位,又不想让自己儿子沾染上丝毫逼父的恶名,为自己儿子上位一扫妖氛,收揽人心,递上梯子,就自己承担这荒唐名声,故意服药服死。 姬成玦站起身, 用颤抖却又格外平缓的音调, 开口道: 「平身。」 …… 「轰!轰!轰!」 三道恐怖的雷霆,夹杂着红色的光泽在空中接连炸响。 老貔貅只觉得,身体发凉,因为这不似天地正常之威,更像是某种因人而起的情绪宣洩。 可, 又到底是谁, 能引起这般之壮阔波澜? 下方这一众宫内宦官鍊气士,也是心神震撼,此等情景,他们也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而这时, 太庙的门, 被从里头,推开了。 皇帝迈出一只脚, 外头的风雨, 迅速沾湿了御靴, 皇帝微微皱眉。 在皱眉的这一剎那, 天上的雷霆,顿时熄灭;厚重到令人绝望的乌云,也随之快速消散; 连那阳光, 都像是急着讨好一般,赶不及地就照射了下来,似是争先恐后,为那天子,烘干那微微雨渍。 老貔貅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这一幕。 它不理解,它也不懂,它很彷徨……甚至,先前明明是它领着皇帝过来的,可眼下,再看皇帝时,竟有种亵渎该死的罪恶感。 自大夏崩乱, 八百年了, 这天下, 终于又出了一位真正的……天子! 他的脚步, 他的声音, 他的目光, 会穿透歷史的长河,分割岁月的桎梏; 甚至, 超越其朝代、国家的局限。 心有虔诚者, 抬头仰望, 不见什么花里胡哨的各种神祇,只能看见,他的身影。 这时, 钦天监的一众鍊气士快步赶来,在远处跪下, 钦天监监正跪伏下来禀报导: 「陛下,楚地大泽方向,有人在唤我大燕国运!」 一个「唤」字,用得极好。 这国运,岂是谁都能借的? 普天之下,一国之中,正常而言,唯有天子首肯,才能将国运分割,譬如当年百里剑从干国官家那里借来一缕大干国运开二品之境。 但在大燕,有两个人……可以。 因为大燕的天空,是日月并存,交相辉映。 先前还明言要制止皇帝,教皇帝坐着什么都不做的老貔貅, 在此时, 身体发颤,头都不敢抬,更别提出言阻止了。 皇帝站在御阶上, 叉着腰, 道: 「打从他当那翠柳堡守备起,就是朕在后头供养着他。 他打仗, 朕给人,给钱,给马,给甲,给粮…… 第1505页 多少年了都, 早习惯了。 他呢,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德性; 罢了, 辛辛苦苦攒这家当,不就是预备着到紧要时候用么。 钦天监,听旨!」 「臣在!」 「给他,给他,都给他,不要吝啬,不要捨不得。 家底儿用光了, 不怕, 大不了朕再和他一起挣回来就是了。」 「臣,遵旨!」 紧接着,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身侧匍匐着的老貔貅身上。 「楚国有一只火凤之灵,年代久远了,就有些蹬鼻子上脸,把自个儿当半个主子了,实在是可笑至极。」 老貔貅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皇帝伸手指了指跪伏在下方的魏忠河等人, 「他们,是朕的家奴。 你呢, 顶多算是朕的家禽! 你算个什么东西, 敢把眼睛往上看,瞎了你的狗眼!」 这一刻, 皇帝口中说出了那句, 先帝在弥留之际,曾对这皇宫内老貔貅所说的一句话: 「畜生,终究是畜生!」 「这国运,一半是朕的,一半是他自个儿打下来的。 人情往来归人情往来,难得那姓郑的这次敢玩儿这么大,这么洒脱,咱也不能太磕碜了不是?」 「魏忠河。」 「奴才在!」 「替朕把这头畜生宰了,给那姓郑的,助助·兴!」 第八十五章 来吧! 大泽深处的风,无论哪个季节,都会给人一种细腻婉约之感; 带着湿滑,抚过你的脸颊,还残留着淡淡的余味。 如果没有泥沼中随处可见的妖兽尸骸以及那布满瘴气与毒虫的点缀,相信会有很多文人骚客聚集于此开办诗会。 对于本地人而言,只要不是住在真正深处区域,即使身处生活于大泽广义范围内,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但对于外乡人而言,大泽这两个字,仿佛本身就带着腐烂和恶臭的原罪。 此时, 一处泥沼之中, 一颗脑袋,缓缓地探出。 这不是一颗人的脑袋,脸上布满了鳞片,细看之下,还能瞧见其双眸位置所刻画上去的符文。 它张开嘴, 发出了「呀……呀……呀」的连串叫声, 紧接着,在远处,开始有相近的叫声在回馈。 脑袋又缓缓地缩了回去, 不久后, 一队人策马,从这里飞驰而过,马蹄扬起了一片泥浆,惊扰了一片蛇虫鼠蚁。 …… 茗寨中央高台位置, 头髮半白面容也开始呈现出衰老之色的楚皇,正和那黄袍青年下棋。 「你姓什么?」 楚皇问道。 「黄。」 「叫什么?」 黄袍青年许久没回答。 楚皇瞥了他一眼,继续落子,也不催。 黄袍青年自嘲式地笑道: 「取个门第的『第』字吧,就显得吃相有些太难看;取个『一』字吧,又觉得傻乎乎的。 好在平日里名字用得也不多,就这样耽搁了。 陛下若是有兴趣,可以帮我取一个。」 「那岂不是占了你的便宜?」 「陛下这话说的,这应该是我的荣光才是。」 「那就叫黄郎吧。」 「真是……好敷衍的一个名字。 行,就先用着。」 「名字这事,如何能凑合?」 「陛下的名讳,现在用得多么?大楚上下,文人作诗公文行书,也都得避陛下的讳;于外国而言,只知道陛下您当初是楚国的四皇子,也曾是楚国的摄政王,现在,是楚国的皇帝; 又有几个人真能记得陛下您的名字?」 「你的心,很大。」 黄郎伸手捂着嘴巴,又开始笑,道: 「再说句让陛下您觉得很欠打的话, 天生的。」 「是很欠打。」 「我自己也这般觉得。」黄郎伸手指着自己的耳朵,「打我记事儿起,耳朵边,就总像是有人在对我说话,说着那些三六不着调的玩意儿,就是现在,还有。」 「哦?」 「否则……」 黄郎目光略微环顾四周, 「否则这帮一直沉睡着好让自己多苟活一阵子的大能们,又怎会对我毕恭毕敬? 至于再往下的, 我就懒得说了,估计陛下您也不爱听。 全是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儿,千奇百怪的愿景; 我也曾翻阅过孟寿大人所着的史书,里面也记载了不少古来圣君与名臣出生时和幼年的奇景。 只能说, 他们没我会编也没我会吹。」 「这倒是有意思。」楚皇面露笑容,「你能骗得了他们?」 这帮隐世不出,一直沉睡的傢伙,自称门内,与门外隔绝,他们并非长生不死,而是一直把剩余不多的寿元储存着,以长眠的方式换取更慢的消耗。 但他们现在,可是全都甦醒了。 为的是谁, 为的, 就是眼前这个青年。 「我自己觉得是假的,可他们,比我还信是真的,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梦里什么都有, 第1506页 可梦醒后,什么又都没来。 我甚至怀疑自己得了癔症,是个痴傻疯子。 但遇到他们后, 我才发现,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群人,比我还更像疯子。 对了, 陛下, 您相信天意么?」 楚皇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二十年前,说燕国要一统诸夏是天意,谁会信?」 「陛下您并未回答我的问题,您相信么?」 「朕,相信是有的,但信不信,看人。」 「和陛下您说话,确实比和他们说话,要有意思得多,有些事情,在他们眼里,是完全不容亵渎的。」 「他们,是输不起。」 「对,就是输不起,已经压上了一切,不仅不允许自己输,还不允许这赌桌,压根就不存在。」 「你呢,不信?」楚皇问道。 「我和陛下您一样,是信有天命的,也信这头顶苍穹,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但……」 「但什么?」 「人定胜天这四个字,听起来有些太假大空了,但换个方式去想想,为何数千年来,无论是民间黔首还是身处高端的鍊气士; 他们总是会对这头顶的苍穹,对那浩渺的天意天命,带着一种近乎是发自骨子里的敬畏?」 楚皇略作沉吟, 回答道: 「许是因为这天意,从未输过。」 黄郎也学着楚皇先前的样子,点头再接摇头, 意味深长道: 「因为哪怕它输过,也没人能知道啊。」 黄郎投子认输, 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道: 「自古以来, 谁赢了, 谁不就是天命所归么?」 这时, 酒翁身形出现在高台上, 禀报导: 「主上,起风了。」 「对了酒翁,我刚有了个名字,叫黄郎,郎君的郎。」 「好名字。」 黄郎指了指酒翁,对着楚皇摊了摊手。 而酒翁的目光,一直落在楚皇身上。 黄郎则伸手问道: 「确定了么?」 「已经有人去了,得等入阵后,才能确保安稳。」 「好。」 酒翁下了高台。 黄郎则看向楚皇,问道:「陛下是否需要歇歇?」 「还没到我那外甥女承受的临界点,再多给点儿吧。」 「陛下可真是位好舅舅。」 「现在说这些,本就没什么意义了。」 「是,就算您现在停止了,那位摄政王也不会知道,除非您和他,早就有了默契,可若是有默契的话,他根本就不会来。」 楚皇两鬓的白髮开始飘起, 伸手, 收拾起棋盘上的棋子, 道: 「我这个妹婿的脾气,以前我不是很懂,现在,我觉得自己算懂了,正如你前些日子所说的那样,他来,只是想拍死我,同时,也是想拍死你们。 他和其他枭雄不同, 他有致命的弱点, 那就是……看似冷酷,实则又很注重家人亲情。」 黄郎则道: 「但同时也是他的优点,世间枭雄,一直不少,哪怕得乱世而出,可每逢乱世,总能扑腾出好多条来。 可有枭雄的本事,同时又弥补了枭雄的弱项,才是真正的强大。 否则,当年靖南王又怎会一力扶持遮蔽他?敢把自己的嫡子,就放他身边养着。 否则,现如今的那位大燕皇帝,又岂敢与他玩这种眉来眼去君臣相得的戏本? 归根究底, 这人, 靠得住,也踏实。 这是一块金字招牌, 这光, 能亮瞎人的眼。」 「你说得很对,所以,等消息吧,如果他确实来了……」 「陛下的意思是,他若是确实来了,那就意味着他入戏太深了?」 楚皇摇摇头, 不猜子, 直接落子, 道: 「是压根就懒得演。」 …… 「主上,过了前面的山谷,就是茗寨的范围了,属下刚刚探查过了,前头有一个大阵。」 薛三禀报导。 阿铭伸手指向前方山谷, 那儿的天空和这里的天空,有着明显清晰的颜色分层: 「这还需要你探查?」 瞎子开口道:「主上,那阵法应该是四方大阵。」 「瞎子,你到底偷偷补了多少课?」薛三好奇地问道。 「平日里多看看书也就知道了,灭后山后,收缴了不少典籍,入干京后,我也命人收藏了不少书。」 「可你就算不用眼睛看,也没道理这么快就都看完且记下了吧?」 「这肯定来不及,但每一项排名最前头也就是最牛逼的几个,倒是都刻意浏览了一下。 这四方大阵,是用气运催动而出的阵法,相当于是一个大号的结界,外人进去,就会被全方位地受压制。 这是极为高明的鍊气士手段,等于是给自己设了个很不要脸的主场优势。」 郑凡扭头看向身侧的瞎子, 问道: 「能破么?」 「属下也就会这嘴皮子功夫,小阵法什么的,属下倒是能尝试用精神力分析一下去破一破,这种大阵法,属下暂时还无能为力。 第1507页 不过,破阵的定律总是不会变的,最好的也是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用相对应的事物去轰阵法的根基。 既然是以气运为根基立下的阵法, 不出意外的话, 主上您一进去, 差不离就能破了。 毕竟, 论气运, 如今大燕的气运,才是最鼎盛的,其他的和它比起来,根本就是不入流。 主上您是大燕的摄政王, 虽然现在没穿王服,也没骑貔貅,可主上还是主上,在法理角度来说,是有资格受气运庇护的。」 「哦。」 郑凡点了点头,吩咐道: 「做饭吃吧。」 「是。」 魔王们开始埋锅造饭。 樊力将一路背在背上的大铁锅放下来,同时搭起烧烤架。 薛三去捕猎,附近的野味很多。 瞎子则用自己的意念力过滤水,四娘则将一直带着的大料取出,开始炒料。 不一会儿,薛三就回来了,抓住了两只猎物,一只长得跟兔子似的,但比普通兔子大很多,眼睛也是绿色的,另一只则像是野猪,但小很多。 都是进化不完全的妖兽,三爷熟稔地扒皮清洗腌制,最后,上烤架。 而锅里的红汤火锅,这会儿也开始沸腾。 阿铭与梁程则从附近採摘回来不少野菜,等到他们将东西放在四娘砧板面前时, 四娘忽然笑道: 「真是的,疏忽了,不该让你们俩去的。」 「怎么了?」阿铭问道。 「你们俩试吃了么?」 四娘指着放在自己面前的蘑菇和野菜问道。 「吃了啊。」 四娘点点头,道:「有毒你们也很难毒死。」 「……」阿铭。 四娘取出银针,开始试毒。 大泽的妖兽多,奇怪植物也不少,以往的生存经验很难在这里完全套用。 比预计时间,多忙活了一会儿,饭食终于准备完毕。 大傢伙围坐在火锅与烤架边, 阿铭拿出了酒嚢,给每个人倒酒。 红色石头放在郑凡脚下,阿铭也没忘记它,给它身上也淋了一些红酒。 一圈倒完后, 阿铭坐下来, 又拿出一个酒嚢,里面的酒更鲜红,只不过只能他和梁程享用。 火锅冒着泡, 烧烤滋着油, 大傢伙手里都拿着杯子, 开饭前,全场地位最高的得讲几句, 这是无论哪里无论何处无论何时甚至无论是人是鬼……都会保留的礼节。 面对大傢伙的目光, 作为主上的郑凡端起酒杯, 道: 「我挺享受这种感觉的,大家聚在一起,吃吃喝喝。 记得以前,这是常有的事儿,几乎每晚咱们都会聚在一起吃饭聊天,这些年,反而次数少了很多。 有的,是忙,回不来; 有的,则是有了家室; 眼下这样的机会,反而少了。 我们也许久, 没这般纯粹过了。 所以, 这一顿, 大家, 吃好喝好,也喝好吃好。」 「哈哈哈。」 「呜呜呜!」 「哦哦哦!」 薛三、樊力几个很是应景地发出点叫声以烘托氛围。 接下来, 大家开始正式用餐。 连阿铭面前,也被分到了一块烤肉。 阿铭拿起来,咬了一口。 「不用太勉强,意思一下就好。」梁程说道。 阿铭摇头道:「还好,比起毛血旺来,其他食物都是美味了。」 毕竟当年实力没恢復,大家基本都是普通人那半年里,毛血旺可谓是阿铭能接触到的最「原味」美食了。 虽然后来,他就再也没吃过,可被毛血旺支配的恐惧,一直根植在他的脑海中。 樊力坐在那里,大口吃着肉,薛三站在锅旁边,夹火锅菜。 「主上,我还做了些手擀面,一起下了吧?」 「好。」 四娘把面条下进锅里。 在等面条熟的时候, 已经吃喝了一轮的郑凡,双手撑在身后地面,整个人很是慵懒地面朝上, 道: 「真他娘的像是在团建。」 …… 「吃喝起来了都,他们难道不急么?」 山谷一侧的坡地上,两个黑袍女人站在那里,眺望着那边的情况,其中一个女人的眉心位置,有一颗黑色的印记,似是被火熏烧出来的。 「针对的是他,又不是他的女儿,他人都到跟前了,现在是我们期盼着他进来,只要他没进来,他女儿就是安全的。 这个道理你都不懂?」 「懂是懂,但就是觉得他们太安逸了,有点太不把我们,当回事儿的感觉。」 「人家是将咱们比作臭水渠里的老鼠,我们做的又是用人家闺女威胁人家的下三滥事儿,为何要瞧得起咱们?」 「你就不生气?」 「不生气,还挺佩服他的,回去再通禀一下吧。」 「好。」 …… 「到底是来了。」 楚皇和黄郎,刚刚又下好了一盘棋,黄郎又输了。 「反正陛下您稳坐钓鱼台。」黄郎笑道。 第1508页 「只不过是输到一无所有后的云淡风轻,算不得什么。 我能给的,借着你们的力,也算是给我外甥女了,剩余的…… 最后是你们把他杀死还是他把你们杀死, 我都乐见其成。」 「是啊。」 黄郎应付了一声,扭头看向酒翁身边站着的那名女子,问道: 「他带了多少人?」 「回主上的话,总共带了六个人,外加……一只灵。」 「那位晋地剑圣也在吧?」 「不在。」 「不在?」黄郎有些疑惑。 酒翁开口道:「主上放心,在他们靠近茗寨附近前,我们的人就已经盯上他们了,主上请看那里。」 高台下面,有一老妪坐在一口算盘上,悬浮而起,一同悬浮的,还有她面前的一口缸。 只见老妪伸手,从水缸里撩出一泼水,自前方出现了一道画面。 画面不是很清晰,却也能看见一群人正在吃喝的热闹场景。 老妪开口道: 「主上,我们有九个鍊气士,一直在盯着他们,那位摄政王,确实没带军队来,随行的,也就只有这六个人,再加那块红色石头的灵,那只灵,也没故意隐藏气息。」 「都是些什么人?」黄郎问道。 老妪回答道: 「一个,风尘气息很重的女子; 一个,穿着道袍的算命先生; 一个,背着一口大锅走了一路的傻大个; 一个变戏法玩甩棍儿的侏儒; 外加俩病秧子,一个渴血,一个像是中了尸毒。 最后一个,是只会哭的孤坟怨婴。」 黄郎皱了皱眉, 道: 「说清楚点儿。」 老妪笑了笑,表情很轻松, 道: 「一个是当世摄政王王妃,一个是晋东的大将军; 另外四个,分别是王府下面传说中的几位先生,江湖传说摄政王府有几位樊力先生,怕就是他们几个了。 至于那怨婴,应该和主上身边那位陛下的火凤之灵差不离。」 「实力呢?」 「摄政王本人气息明显不稳,应该是初入三品,亦或者是靠一些药物以及补品强行堆砌起来的。 王妃以及几个先生,包括那只怨婴,按照境界来划分的话,都是四品。」 未了, 老妪「呵呵呵」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道: 「一个小三品,七个四品; 都是些小问题。」 黄郎则皱眉道: 「我原本以为,这位摄政王不带大军来,至少也会挑选一些真正的高手带在身边,他身边又不是没有,结果他带来的一众手下里, 最强的,居然是他自己? 所以, 要么是这位摄政王脑子有问题,要么就是我们自己会有问题。 而你很难说, 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打了这么多场胜仗,灭了这么多国家,逼得我们连正面喘气儿都不敢。 因此……」 黄郎挠了挠头, 「我觉得我们可能会面对一个……很大的问题。」 老妪被这一连串由她开始的「问题」给绕得有些晕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酒翁在此时开口道: 「主上,今日之后,您的命运,天下的命运,都将逐渐回到原本的轨迹上去。 毕竟, 不管那位摄政王到底是真的洒脱还是故作装神弄鬼, 在绝对实力面前,一切都将不是问题。 那位王爷擅长的是打仗, 可这里, 是江湖!」 …… 野炊,已经进入尾声。 除了樊力依旧还在不知满足地啃着烤肉, 其余人, 都早就放下了碗筷。 郑凡从四娘手里接过了一条湿毛巾, 一边擦着手一边忍不住笑道: 「老是打仗来打仗去的,说实话吧,我也是有点腻了。 真是好不容易啊, 终于, 轮到了一场江湖。」 第八十六章 魔王……游戏 郑凡站起身, 其余魔王们也随之站起。 大家都站着,没人说话。 主上的目光,缓缓地从所有魔王身上一一注视过去。 四娘,自己的妻子,在自己心里,她永远妩媚,那种从御姐到同辈再到娇妻的心理变迁,一般的男人,还真没办法像自己一样有机会体会到。 岁月在她身上,似乎早就定格。 瞎子,依旧是那个模样,精緻生活细节的追求上,和自己永远步调一致,或许这些年来最明显的改变,就是他左手指甲上,长年累月剥橘子,被浸染上了些许暗黄。 樊力还是那么憨厚, 三儿的下面还是那么长, 阿铭依旧保持着高贵的慵懒,梁程永远冰冷的沉默; 连怀中那颗红色石头,和最开始时比,也就换了个颜色。 的确, 以魔王们的「人生」长度与厚度来看,不到二十年的时间,你想去改变他们对世界的认知个人的习惯以及他们的审美,近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们都曾在属于「自己」的人生里,经歷过真正的波澜壮阔。 打从这个世界醒来到现在,无非就是打了个盹儿。 第1509页 打个盹儿的时间而已,搁正常人身上你想让他就此「大彻大悟」「洗心革面」,也不现实。 不过, 改变不了他们与世界, 至少, 自己改变了他们与自己。 还记得在虎头城客栈客房内刚甦醒时的情景,自己小心翼翼地看着这崭新的世界,同时,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们。 他们彼时看自己是个什么心态,其实自己心里一直很清楚。 否则, 对儿子年少时所表露出的桀骜与顽皮, 自己又怎么可能这般淡定? 怎么说,都是过来人,一样的事情,他早经歷过了。 四娘就像是一杯酒,酒从来没变,并不意味着酒的味道,就不会变,因为品酒的人,他的心境不同了。 从最早时的畏惧与好奇,有色心没色胆,战战兢兢地被人家伸手牵引; 到之后的琴瑟相合, 再到有了儿子后,看着她面对儿子时偶尔会显露出的无措与窘迫,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可爱。 瞎子呢,从最早时自己安排好一切,至多走个表面流程让自己过一眼; 到主动地需要和自己商量,再到知道自己的底线与好恶后,不该问的不该做的,就自动略去。 樊力的肩膀上,习惯坐着一个女子; 三儿那躁动不安的甩棍儿,也找到了盛放的器物; 阿铭变得越来越唠叨,总是想着要找人喝酒品酒; 梁程时不时地,也在让自己去尽量微笑,哪怕笑得很勉强,可作为一头大殭尸,想要以「笑」来表露某种情绪,本就是很让人惊愕的一件事。 就是自己怀里的这个「亲」儿子, 在亲自带了两次娃后, 也被打磨去了不少戾气,偶尔也会流露出当「哥哥」或者「姐姐」的成熟姿态。 千言万语,在他们面前,似乎都变得累赘。 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人生需要仪式感,否则就难免过于空荡。 「我,郑凡,感谢你们,没你们的陪伴与保护,我不可能在这个世界见到这么多的风景,甚至,我几乎不可能活到现在。 我一直说, 这一世,是赚来的。 是你们, 给我赚来的。」 瞎子笑了笑, 道: 「主上,您说这话就太见外了。 您在看风景时,我们一个个的,也没闲着啊? 再者, 您自己,本就是我们眼里最大的一道风景。」 长年累月的相处,彼此之间,早就再熟悉不过,这梯子拿放的技术,更是早就炉火纯青。 郑凡伸手,拍了拍自己腰间的刀鞘: 「当年在虎头城的客栈里,我刚醒来时,你们围坐一桌,问了我一个问题。 问我这辈子,是想当一个富家翁,娶妻生子,安稳地过下去; 还是想要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搞一些事情。 我选择的是后者, 嗯, 并非是怕选择前者,你们会不满意从而把我给……砍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魔王们都笑了, 樊力也笑了, 只不过笑着笑着,樊力忽然发现所有人包括主上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后, 「……」樊力。 「这些年,一步步走来,我们所拥有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按理说,我们身上的羁绊,也越来越沉重了。 都说, 这人到中年,身不由己,似乎就不再是为自己而活的了。 我也扪心自问了一下, 我觉得我可以。 然后我就想当然地想代入一下你们, 然后我发现我错了, 呵呵, 连我都可以, 你们怎么可能不行? 明明我才是那个最事儿逼,最矫情,最麻烦也是最拖后腿的那个才是。 所以, 我把你们带来了。 所以, 你们跟着我一起来了。 瞎子,你媳妇儿……」 瞎子说道,「我们一直相敬如宾。」 「三儿,你媳妇儿……」 「我们一直如胶似漆。」 「阿程。」 「大仗反正已经打完了。」 「阿铭。」 「酒窖里的钥匙,我给了卡希尔。」 郑凡低头,看向怀中的魔丸。 「桀桀……桀桀……他们……都……长大了……」 郑凡再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四娘, 喊道: 「媳妇儿。」 「主上,都喊人家这么多年媳妇儿了,还用得着说什么?」 瞎子开口道: 「主上,我们该放下的,要么放下了,要么,从一开始就看得很开,主上不用担心我们,永远不用担心,我们会跟不上主上您的步伐。」 郑凡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他现在连带兵打仗,都很少去阵前做训话与动员了, 可偏偏今日的这一次, 省不得。 得说好, 得讲好, 得安好; 并非是因为前方「请君入瓮」的敌人,有多强大。 虽然他们的确很强大,寻常难得一见的三品高手,在前头那群人里,反而是入门的最低门槛。 第1510页 但这些,是次要的,不,是连放到桌上去谈论甚至是正眼瞧的资格,都没有。 魔王, 永远是魔王, 他们的主上, 则一步步地「成熟」。 郑凡将手,放在乌崖刀把上,缓缓道: 「这辈子,我郑凡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家人。 我的家人,就是我的底线。 而我的女儿, 则是我的逆鳞! 什么是逆鳞? 逆鳞就是你敢碰, 我豁出去一切, 把你往死里干! 什么王权富贵, 什么锦绣江山, 就算是咱现在,家里真有王位可以继承了,我也不在乎。 不需要从长计议了,也不用徐徐图之。 得, 既然他们摆下了场子, 给了我, 给了我们这一次机会。 那就让他们睁大眼, 好好看看, 他们头顶上那高高在上的天,在咱们眼里,到底是多么的一文不值! 他们自己,也觉得是天之下的第一人,做梦都想将那江山万民天下风云一手掌握操控。 那我们今日就让他们知道, 到底谁, 才是真正的蝼蚁!」 「嗡!」 乌崖出鞘。 郑凡斜举着刀,开始向前走。 魔王们,紧随其后。 四娘手里缠绕着丝线,薛三手里把玩着匕首,瞎子掌心盘着橘子,阿铭摩挲着指甲,梁程磨了磨牙; 樊力举起自己的双斧, 走在最后头的他, 大喊了一声: 「乌拉!」 这哪里像是大燕的摄政王和王府尊贵神秘先生们的姿态, 若有旁人在这里,估摸着打死都不会相信他们麾下,有百万大军可以一令调动。 因为, 这分明就是城镇上茬架的混混儿,江湖上卖命拿银子的拖刀客; 山头上, 两个女人依旧站着。 「来了。」 「是的,来了。」 「还是有些不真实,还以为会有其他后手,竟然真的就这般莽撞地过来了。」 「哪里可能还有其他后手,除了你之外,还有八名大鍊气士可是一直盯着呢。」 「传信吧,准备接客。」 …… 「哦,终于要来了么?」 黄郎略显紧张与激动的搓着手。 「是的,主上,他们来了,气势很足呢。」 黄郎摸了摸脑袋,问道: 「山谷后头,第一批,是谁?」 「是徐刚、徐淮与徐海三兄弟,按理说,他们是燕人,又是仨武夫,所以他们本就要求站在第一线,想要会一会这大燕的摄政王。」 黄郎有些担心地问道: 「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主上是担心他们是燕人,所以会,网开一面?」 「是。」 「请主上放心,凡是选择入门的人,早就摒弃了自己在俗世的身份。这仨兄弟,虽然同姓,却并非一家,而是后来结拜,挑了个顺眼的姓氏,共同姓徐。 其中老大徐刚,当年还曾被燕国通缉追杀过。 再者, 到如今这个地步了, 我们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黄郎看着酒翁, 微微低了低头, 问道: 「记得酒翁您,是楚人吧?」 「是。」酒翁随即笑道,「所以,属下对主上身边的这位陛下,可一直很客气呢,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黄郎则道:「那是因为,如今大楚国势衰弱,所以酒翁您,有些瞧不起咱们这位陛下,可大燕呢?」 「不可能。」酒翁笃定道,「徐刚与燕国姬家,有仇。」 楚皇忽然开口:「再大的仇,一躺百年,又算得了什么?」 听到这话,酒翁的神情有些变化。 楚皇又看向黄郎,道:「这帮人,除了实力各个强大,但组合起来,还真是一群……不,是比乌合之众,还不如啊。」 对面来的,是燕国的摄政王; 这位近乎是一人打下大半个诸夏,造就大燕如今一统之势的王爷,可却让三个燕人出身的黑袍武夫做第一防线。 这就相当于是两军对弈,你竟然用投诚的伪军,去打前锋。 黄郎有些尴尬道:「陛下您这话不该对我说,他们敬我一点儿呢,喊我一声主上,但我啊,可从来都不敢以主上自居啊。 您也错怪了酒翁, 这帮人,各个心高气傲,若非是为了那预言为了那将来,他们根本就不可能聚集在一起。 眼下只不过是强行因一个很大的利益,硬生生地凑成一窝罢了。 真想谁指挥谁,谁又能指挥得动谁? 有强有弱不假, 可各个惜命惜寿,他强的,也不敢为了压制住其他人而大动干戈,亏本买卖,划不着。 人家姑娘是一白遮百丑, 这群人, 哦不, 这群大仙儿, 得亏是各个实力强大,唉,也就只剩下个实力强大了。」 酒翁听到这话,有些尴尬,但也没生气,不过还是道: 「请主上放心,那边的情况,这边都盯着的,属下是不信那仨兄弟,会真的在这会儿反水,真要反,他们早就反了。 第1511页 属下再招唿一批人去……」 「不必了。」楚皇开口道,「我那妹婿既然人都来了,就不会转头就走的。」 此时,悬浮在高台旁边的老妪,则继续主持着面前的光幕, 笑道: 「哪里用得着这般瞎操心哟,徐家三兄弟,三个三品武夫巅峰。 再配合这四方大阵的压制, 解决一个臭棋篓子歪三品的王爷,带六七个四品的随从,也是轻松得很。 就是不晓得,其他那些人,会不会手痒痒。」 酒翁回应道:「哪里会手痒,自打醒来后,咱们这帮人,是多唿吸一口都觉得是罪过哦。」 「也是,所以才给那徐家三兄弟抢了个头筹吧,不过他们也不亏,说不得等日后干坤再定了,是靠贡献分功德呢? 运气好的话,这老天爷怕是也得对这仨更网开一面一些。」 「钱婆子你要是早点说这话,怕是那些个早就坐不住了。」 「我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 哟, 瞧着瞧着, 来了,来了, 哈哈哈, 正往咱这儿走来呢, 这派头这气势,哪里瞧出来是个杀伐果断的王爷。 可惜了,多好的一个女儿奴王爷,得是多少女子闺房所思的大好郎君哟。」 「钱婆子你春心动了?」酒翁调侃道。 老妪「呵呵呵」一阵长笑,随即,目光一凝, 骂道: 「这仨兄弟,竟真的要搞事!」 …… 山谷中间, 徐刚站在那里,在他身后,才是大阵。 可以清晰的看见,在徐刚身后,几乎就是一线之隔,还有两尊伟岸的身影,站在阴影之中。 徐刚身上,是很古朴传统的燕人打扮,头髮扎着简单的髮式,身上穿着的是燕人最喜欢抵御沙子的黑色长袍。 「摄政王?」 郑凡也在此时停下了脚步,看着面前阻拦自己的人,又看了看,还在他身后的阵法。 「你是燕人。」郑凡开口道。 且不看对方的衣着打扮,就是那口子燕地腔调,就已足以说明其身份了。 不仅是燕人,而且应该是靠西边也就是近北封郡的人氏,硬要论起来,还能与自己这位大燕摄政王算是半个老乡。 「徐刚在这里,与王爷说最后一句话,王爷可曾真放下了这天下。」 站在徐刚的角度, 站在门内人的角度, 能在此时,先站在阵法外一步候着,再说出这句话,已经是难得中的难得了。 眼前这位王爷,若是选择不进这阵,还有机会可以逃脱这大泽。 无非就是冒着折损一个女儿的风险…… 说白了,一个丫头罢了,又不是嫡子,就算是嫡子,再生不就是了? 堂堂大燕摄政王,还会缺女人? 里头的楚皇,说的没错,哪怕徐刚当初和姬家和朝廷有怨,可再大的怨恨,躺了百年,又算个啥? 只不过楚皇有另一句话没说,那就是如果大楚如今有雄霸天下之势,你提酒翁,对我这个楚皇,肯定会不一样。 这没法对比,可却能猜测。 徐刚,就做出了这一决断。 然而, 他的「大付出」,他的「大情怀」, 却没收到任何他所期望的任何理所应当的回应。 眼前这位大燕摄政王, 非但没领情, 反而微微侧了侧下颚, 道: 「孤是大燕摄政王,既是燕地男丁,皆该听孤号令,你身后那两个,也是燕人吧? 跪在一边, 孤留你们,戴罪立功。」 徐刚愣了好一会儿, 在确认这位大燕王爷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后, 徐刚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 郑凡没笑。 「我的王爷,我还真是有点敬佩您了,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没必要在假惺惺什么的了。 我也曾做过燕军, 但我不知现在燕军之中,是否还有军中较技的规矩。 我那俩兄弟,可以先不出来,我在外头,给王爷一个单挑与我的机会。」 这时, 山谷上峰原本站着的那两个黑袍女人,也就是曾和陈大侠与剑婢交手的那俩女人,默默地下了山,来到了后头,远远地阻断郑凡等人逃跑的退路。 阵法内,也有好几道强横的气息,扫了过来,显然,里头已经得知这仨兄弟,有点坏规矩了。 不过,既然一切都在可控,倒是没人强行呵斥他们仨。 因为门内,不是门派,门派是有规矩的,而门内,压根就没规矩。 郑凡嘆了口气, 问道: 「非得一个一个地来? 就非得要玩这齣一个接着一个送人头的戏码么? 以前我觉得这样子很蠢, 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蠢货永远占多数。」 「王爷很心急么?其实,一拥而上和我与王爷您单挑,又有什么区别呢?」 郑凡点点头, 到: 「确实没区别。」 瞎子此时开口道:「主上,既然对方想帮咱们快乐加倍,那咱们为何不答应呢。」 说着, 瞎子又回过头对后头喊道: 第1512页 「后头站着的俩,帮个忙,本以为会很快,谁晓得你们居然要玩儿慢的,我们马鞍里有葵花籽与果脯,劳您二位帮忙取来,分与你们一起享用。」 …… 「是在虚张声势么?」老妪自言自语。 酒翁则道:「到底是用兵的大家,这气势,还真是有些唬人,虚虚实实的,再让那些个大鍊气士探一下,重新确认一遍,外围有没有援军或者隐藏的高手。」 老妪有些生气,道:「绝对没有。」 不过,她还是洒水传信,示意再探查一遍。 黄郎坐在那里,看着面前的光幕,抿了抿嘴唇。 头髮半白的楚皇,脸上带着笑意,也不知道为何,他忽然兴致变得高了起来,微笑道: 「不用拦截了,他不会选择回头。」 …… 徐刚向前一步, 双手搭于胸前, 道: 「死在燕人手里,也算是一种归宿。」 郑凡很认真得摇头, 道: 「是悲哀。 你们若是在我麾下,能建立多少功勋啊。」 「王爷说笑了,我们不在门内,怕是早就成枯骨了,可等不到王爷您的召唤。 王爷, 请吧!」 「你不配与孤交手。」 「哦?」 郑凡开口问道:「他们既然要这么玩儿,那咱们就陪着这么玩儿。谁先来?」 「俺来!」 樊力向前一步,将手中斧头插入地面,单膝跪伏在郑凡面前。 徐刚笑道: 「王爷自己是三品高手,说不屑与徐某交手,然后……派出一个四品的手下? 王爷,您这是瞧不起人吶?」 郑凡举起乌崖, 搭在了樊力的肩上, 剎那间, 一股强横的气息,从樊力身上迸发而出。 徐刚一愣, 这个铁塔一般的汉子,竟然在此时,在这一刻,破境入了三品! 这……这么巧的么? 郑凡收回乌崖, 很平静地道: 「好了,够格了。」 第八十七章 樊力之威! 樊力站起身, 此时的他,仍然看起来是一脸憨厚。 但眼眸深处,却多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一如家里孩子,在爹娘不在家时,就觉得自己是家里的老大,终于可以大声喊叫自由自在去尽情释放自己的天性而不用担心来自老爹的鞋底。 人也是一样,魔王,同样如此。 在实力不够时,该低头时,也得低头; 而当实力不断恢復起来后,源自于自身依仗的增强,所谓的「天性」,也将随之復原。 徐刚觉得眼前的一幕有些不可思议,要么是巧合,要么就是先前用了什么特殊的法子压制了破境,直到现在才解开。 可四品到三品,不仅过的是肉身,还有心境这道门槛,这,又是如何做到的? 「打不打?」 没让徐刚有过多思考的时间,樊力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徐刚目光微沉,开始向着樊力走去。 「初入三品,境界还未巩固,到底是谁,给了你与我这般说话的底气!」 「嘿嘿。」 樊力笑了两声,也主动向徐刚走去,同时回答道: 「你大舅,你二舅,你三舅……」 这些话, 再配合樊力的憨厚表情, 真的是起到了极好的拉仇恨效果,当真是怎么瞅都欠揍。 当双方的距离拉到十丈之内时, 「砰!」 「砰!」 几乎同时,双方原地弹起,宛若两块巨石,剎那间就对撞到了一起。 「砰!」 徐刚没用兵器,樊力也没捡起自己的斧头,双方的第一轮接触,是拳头对拳头的对拼。 一记之下, 双方脚下的地面都凹陷下去了一大截。 感知着自己拳头上传来的对等力道,徐刚有些疑惑,这是初入三品的武夫之力? 想归想,但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双方下一步的举动,几乎就是本能了。 收拳, 抬腿, 踹出! 武夫的对决,有时候往往会显得很枯燥,尤其是在双方都很笃定于自己体魄的强悍与气血的充沛,想要靠堂堂正正力量碾压的方式去赢得对决时, 往往就会忽略掉大部分的花里胡哨, 演变成像是两头公牛顶角的枯燥进程。 类似于当年在郢都大楚宫门前,靖南王刀噼影子的这种武夫巅峰对决,那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 徐刚的脚,踹中了樊力,同时,樊力的脚,也踹中了徐刚。 双方的支撑腿,几乎同时下压,强行「吃」死这重心。 徐刚作为门内人,高高在上,那是自然的,再加上先前那般高姿态的回味了一下「燕人」情怀,在那位摄政王面前,把调儿起得那么高,怎可能允许自己露出狼狈? 至于樊力, 身为魔王, 要么不打, 要打就必须得赢,且赢是基础,更重要的是,得赢得漂亮! 故而, 两个都很有「包袱」的武夫,在对踹了一脚后,又强行用自己的身躯,消化了对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道。 第1513页 再接着, 就是几乎同时,双方又一次的拳脚交锋。 二人位置基本没变, 谁都不退, 就揍, 就打, 就扛! 轰鸣声,在山谷间不停地迴响,形成了一种有序的节奏。 …… 「初入三品,就能和徐刚打成僵持,什么意思?」 后方,俩女人到底没有听瞎子的话去帮忙取瓜子果脯。 「修炼功法原因吧,更像是在强撑。」 「哪个在强撑?」 「总不可能是徐刚。」 …… 老妪水缸前的光幕,正倒映着山谷前两位武夫的对决,虽说没有声音传递仅有画面,但也能瞧出来双方肉身每次对碰后所产生的威势到底有多可怖。 而这时,原本在茗寨内的一些一直在打坐的黑袍人,一部分也凑到高台下面看水缸衍射出的光幕,一部分,则直接前往阵法入口位置。 楚皇坐在那里,也在看着; 而这时, 早就站起身的黄郎, 虽双手负于身后,可指尖不断地互相拨弄,显露出其内心的某种焦躁情绪,正愈演愈烈。 在梦里, 他身边应该会有一群帮手,帮他扫平一个又一个对手; 现在, 他的帮手更多, 可他真想大声喊出来: 一群自大的蠢货! …… 各式各样的目光,通过各自的方式,都在关注着这场此时正在进行的对决。 郑凡也站在那里,直接无视了不断被掀起吹到自己身前的尘沙。 在他身后, 瞎子依旧神色平静,阿铭与薛三,脸上早就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可偏偏又不好意思埋怨什么,一旦埋怨,就等同是在指责主上不该第一个选樊力上去。 渐渐的, 当双方的交手逐渐白热化后, 阿铭和薛三才算是长舒一口气, 终于, 要结束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起初徐刚认为樊力是在硬撑着,断不可能持久,但一通鏖战下来,徐刚渐渐发现,竟然是自己的气血,开始抑制不住地在这种高节奏的对撞之中开始呈现下滑的趋势; 而自己眼前的这个对手,反倒是真正意义上的越打越勇。 自己的拳头,一次次地轰在对方身上,反馈回来的硬度,竟然也在随之增加。 这哪里是在打架, 自己这分明就是在打铁! 把眼前的这个对手,越打越硬! 勐然间,徐刚醒悟过来,对方莫不是真就是在利用自己,强行淬鍊体魄? 这一猜想很是荒诞,一个刚进阶三品的存在,怎么敢在自己这三品巅峰武夫面前玩这一出? 然而, 当站在后方观战一直在勉力自己多保持一会儿风度的郑凡, 终于忍不住在嘴里发出一声略带不耐烦的…… 「啧。」 剎那间, 樊力马上发出大吼, 其皮肤上,出现一道道密密麻麻的龟裂,倒不是樊力的体魄被徐刚打碎了,而是一层新的外壳,被硬生生地打了出来。 倏然间, 樊力的力量瞬间得到了爆发,血脉深处沉睡已久的一些存在,终于像是打火石一般经歷一次次摩擦刮碰后,擦出了期待已久的火花。 「嗡!」 徐刚的拳头,被樊力攥住。 徐刚心下一喜, 破绽! 但当徐刚一脚顺势踹过来时,樊力身上先前「浮」起的皮肤外壳,在顷刻间开始燃烧与融化,且又在转瞬间,化作一根根倒刺在其肉身上的金色倒刺。 「嘶……」 徐刚只觉得自己踹在樊力身体上的脚掌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 这意味着他那浑厚的护体气血在刚刚那一刻已经失去了防护作用,连自己强悍的肉身也被撕开了口子。 鲜血的飙飞,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 徐刚下意识地想要脱离眼前这个对手, 这一刻, 他已经不再想着去顾及什么格调以及门内其他人对自己甚至是自己身后俩兄弟对自己的看法了。 他感到了恐惧, 一种深刻的恐惧。 这恐惧源自于你小时候第一次划破了手指, 疼, 很疼, 甚至想哭! 这是一种崩塌,源自于信念的颠覆,他沉睡了百年,再算上之前成名江湖闯荡天下的岁月,他已经在武夫巅峰的位置,待了一百多年。 而幼年时间,才多短? 当一件事,久而久之后,就会想当然地变得理所当然。 可一旦后者被颠覆,对整个人的心神,都是一种巨震! 鲜血的飞溅,倒映在徐刚的眼眸之中。 然而,当他准备拉开距离时,抓着其手腕的樊力,勐地将其向自己身前一拽! 徐刚身体的逃脱,被阻滞住了,不过他好歹是武夫巅峰的存在,也没立马失去重心; 不过,这无所谓。 因为樊力已经趁着这个机会, 张开了双臂, 向他……拥抱了过来! 这已经不再是武夫之间的打法了, 若是说先前樊力主动伸手攥住徐刚手腕,给了徐刚一个借自己力道打自己的机会的话,那么现在樊力所做的,则是完完全全的门户大开,徐刚完全可以趁势对着其胸口等要害位置,发动最为迅勐的打击,就是武夫打架,要害和虚弱处,也是要看护的。 第1514页 徐刚一咬牙,他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可这时候,他也没有了再思考权衡的机会,只能抡起拳头,毫无保留的砸向樊力的胸膛! 他要砸开他,他要打退他,因为他的鼻尖,不仅嗅到了自己鲜血的气息,还有……那似乎距离自己很是遥远的死亡气息。 「轰!」 「轰!」 「轰!」 樊力的胸膛,实打实地承受了来自徐刚三拳的重击,每轰一次,樊力的身躯就随之震颤一次,甚至,从其后背位置可以看见一些骨骼,都已经被打得变形凸出,几乎就要突破皮肉的阻隔暴露出来。 可是, 徐刚并未有种自己占得大便宜的感觉,因为他看见自己被血气包裹的双拳,在轰打眼前对手胸膛时,也被对方胸口位置上长出的倒刺给划破; 要知道,拳头,本就该是一个武夫全身上下最坚硬的位置,可依旧难逃被刺破的下场,其双拳在连续出拳之后,已然变得血淋淋一片! 更可怕的是, 在承受了这般的伤害后, 樊力到底是完成了, 对徐刚的……拥抱! 双臂,收拢,樊力将徐刚,将这个三品巅峰武夫,狠狠地搂入怀中! 手臂上的倒刺,胸膛上的倒刺,双腿上的倒刺,全身上下的倒刺,对徐刚,来了一次全方位地接触! 一根根尖锐可怕的存在,刺入了徐刚的身体,他感觉自己如同是被陷入了万箭穿心的状态。 很久很久了, 他终于再次意识到, 什么叫虚弱, 什么叫不堪, 从而, 抑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极为悽厉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叫,惨绝人寰,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到底是怎样的酷刑,才能让一个巅峰武夫,变成这个模样! 但紧接着, 更为骇人的一幕出现了, 拥抱之后, 樊力开始张开双臂, 而那一根根刺入身体的倒刺,则像是马车轮子一般,在徐刚身体血肉之中碾压了过去。 气血,在分割; 皮肉,在撕扯; 骨骼,在搅碎; 这是实际意义上,不带丝毫夸张手法的……骨肉分离! 一切的一切,实在是发生得太快,快到注视着这场对决的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回过神来,一场本该「旷日持久」的武夫对决,就以这般匪夷所思的方式,强行结束。 先前还站在阵法之中的徐刚两兄弟,这才明白自己要救大哥,不管不顾得从阵法之中冲出,要帮大哥解围。 然而,从阵法中出来,就算是自己人,也得需要一点时间,哪怕仅仅是一线之隔,可在过那一条线时,身形就如同进入泥沼,变成了慢动作。 郑凡在此时喊道: 「不是说好单挑的么?不是说要军中较技的么? 怎么, 输不起,要喊人了?」 这时, 瞎子与梁程走到郑凡身侧,同时单膝跪伏下来。 郑凡先将乌崖刀放在梁程的肩上,再提起。 顷刻间,梁程身上的气息暴增,晋东王府四品大将军,进阶入三品! 刚完成进阶的梁程,没有丝毫耽搁,单掌拍地,身形径直向阵法出入口的位置,直接扫了过去。 恰逢这时徐淮与徐海俩人从阵法内出来,正向自家大哥所在的位置冲过去时,勐地一道裹挟着煞气的罡风,对撞了过来。 「砰!」 「砰!」 徐淮于徐海二人,身形不由自主得后退; 而梁程,则立在原地,岿然不动。 不同于他们大哥徐刚三品巅峰武夫,这俩兄弟,实力并未达到三品巅峰,可尽管如此,二人竟同时被一人撞开,这也足以让人惊愕了。 梁程的皮肤,开始呈现出暗青色,眼眸之中,宛若有鬼火在闪烁,两颗獠牙,象徵着无上的威严裸露在唇齿之外; 四周,那浓郁的煞气,似乎随时都可能滴落成雨,可依旧极为温顺的在其身边不停地环绕周转。 双手, 缓缓地提起, 十根黑色的长指甲,带着可怕的尸毒,连这空气,仿佛都正在被淬毒; 他曾率领千军万马, 眼下, 他自己, 就是千军万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只是这一小会儿的耽搁, 樊力那边,终于完成了对自己「艺术品」的创作。 他举起双手, 被倒刺勾连着的徐刚,也随之举起双手, 他开始扭动, 徐刚的腰,也随之开始扭动, 他开始摇摆, 徐刚也随之开始摇摆; 他将自己身上的倒刺作为线绳,将没有死透还有残留意识的徐刚作为木偶,在尽情呈现着属于自己的土味儿审美。 郑凡记得,相似的一幕曾经在第一次燕楚国战时发生过。 当时自己下令要将城内的楚军给逼出来, 结果樊力这憨批,直接把人石远堂石柱国的遗体从棺材里扒出,套上竹竿绑上绳子,扭起了秧歌。 最终让城内楚军将领发疯,下令出城攻击。 合着, 出处其实在这里, 这本身就是樊力的一项血统能力之一,只不过以前一是可能暂时施展不出来,二是樊力也很少有捉对厮杀的机会,在战场上也不大可能对一个普通小兵用这一招,偶尔和剑圣切磋时,也不可能对老虞使它。 第1515页 可这一招,确实相当恐怖与惊人,那自体内长出的倒刺,可以突破气血与体魄,再强的武夫又如何,单挑之下,谁敢近这憨货的身? 樊力扭得不亦乐乎, 可一不小心,力气用得过大,只听得一声类似布帛撕裂的声响,徐刚的上下半截身躯,竟然被一不小心扯开了。 樊力僵在了那里,皱着眉,看着自己刚刚做好结果很快就被自己玩坏的新玩具,脸上,颇有些意犹未尽之色。 同时, 从徐刚的身躯之间,樊力探出脑袋,打量起了先前被梁程替自己拦截下来的俩兄弟。 随后, 樊力将徐刚下半截身躯丢在了地上,将徐刚上半截身躯,放在了自己右肩位置,远看上去,像是徐刚就坐在樊力肩膀上一样。 郑凡的乌崖刀,也从瞎子肩上挪开。 「唿……」 瞎子发出了一道极为舒畅的长音,这一刻,他感知到自己的意识,自己的精神,正兴奋地颤抖,同时,他也有信心,让现实,也跟着一起颤抖。 不过,瞎子毕竟是瞎子,他有着极强的克制力,至少,不会像樊力那般,直接嗨起来。 只见瞎子站起身,依旧站在主上身边。 郑凡拍了拍胸下位置,道:「烟没拿来。」 「主上放心。」 瞎子转身,向后走去。 走着走着,距离站在后方的那两个黑袍女人就越来越近。 俩黑袍女人看着刚刚步入三品的瞎子,眼里满是震惊。 「本来很简单的事儿,非得弄这么麻烦。」 瞎子伸手, 对着她们身后勾了勾, 先前众人聚餐位置放在马鞍里的花生、瓜子、水囊外加主上的大铁盒,全部被瞎子隔空拘了过来; 瞎子伸手指了指中间挡着的两个女人,东西已经飘到俩女人身后了, 见这俩女人还站着没动, 瞎子精神力迸发,横扫而出。 鍊气士的那个女人还好,只是面色一阵泛白,而那走武夫路子的女人,则直接发出一声闷哼,鼻尖有鲜血溢出。 瞎子在她们俩识海中用精神风暴喊的是: 「注意了喂,腿收一收!」 第八十八章 二品!二品!二品! 徐刚,被活生生的给玩儿死了。 对此,樊力是没有什么愧疚感的,他还特意转过身,对主上做了一个举起手臂握拳的姿势,似乎想要让主上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威武雄壮。 同时,另一只手轻轻拉动,被安置在其肩膀位置的上半截徐刚在倒刺牵扯之下,上下摇晃脑袋,似是真诚点头附和。 只是,看其胸膛位置的一处处凹陷,以及其后背那凸出的一坨坨,配合眼下这个姿势来看,怎么着都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 不过, 樊力似乎对自己身上的这些伤势毫不在意; 包括郑凡,也对他的伤,没怎么上心。 瞎子那边「取」来了吃的喝的,大铁盒,准确无误地落入郑凡的手中,郑凡打开,抽出一根烟,没点,只是放在鼻前嗅了嗅。 其余的瓜子花生水囊什么的,则纷纷落入阿铭、薛三以及四娘手中。 而瞎子手里,多了两个橘子。 真不是郑凡这边故意唱什么调子拿捏身份, 事实上郑凡是和魔王们讲完话, 统一了思想,凝聚了共识后, 准备直接杀进去的。 可偏偏,玩花头的是里面的这帮傢伙,他们应该是觉得自己真的是强大得过分了,自然而然的也就骄傲得有些过分。 讲真, 郑凡领兵出征十余年,还真没碰到过这般愚蠢且自大地对手; 就是最早时的干国边军,拉胯归拉胯,可人家也懂得打不过就跑打得过就包围吞掉你的基本战场准则,哪里像眼前这帮傢伙, 简直, 莫名其妙! 虽然一直戏称他们是臭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 可事到临头, 郑凡还是发现,尽管他早就在战略上尽可能地藐视了敌人, 可事实上还是把他们想得太好了。 不过, 正如瞎子先前所说的, 既然是玩儿,那就玩儿得尽兴一点儿,既然人家愿意提供且主动配合,那自己为何不主动收下这双倍三倍乃至更多倍的快乐? 来嘛, 慢慢玩, 慢慢加码, 慢慢欣赏你们,是如何从云端一步步跌落到泥沼的过程。 …… 「所以,这到底打的是什么,是什么!」 黄郎忍无可忍,直接发出了低吼。 一个蠢货,跑阵法外头,拿捏着身份,表露了一把所谓的家国情怀; 好,人家不领情; 好,交手; 好,被人家以这种方式给虐杀了。 不仅给了自己一方当头一棒, 尴尬的是, 人家还没进阵! 可人家本来是打算进阵的啊,搞了这一出后,结果人家现在还站在阵外。 更可气的是, 伴随着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连续三人破境入三品,徐家剩下的俩兄弟,再算上先前预备着堵截后路的俩女人,俩女人里还有一个是鍊气士…… 直接变成了五五开。 「酒翁,钱婆,请人出手吧,不要再生枝节了,求求你们了。」 第1516页 钱婆子面色有些不愉,先前反覆强调没问题的是他,现在却结结实实地出了问题。 酒翁则是有些无奈,他倒是愿意听这位「主上」的话,可问题是,这位主上在门内,并没有太大的权威; 虽然门内所有人,都叫他一声主上。 可事实上,门内的大傢伙,是将他以及预言中本该出现的七个魔王,都当作了自己的……人间行走。 也就是,更下一级的明面上去负责做事的人。 不过,徐刚的死,也确实是起到了一些效果,因为有些人,已经觉得很是荒唐了。 在这一基础上, 就容易说动那些真正的「大傢伙」来动手了。 钱婆子拘起一捧水,向下一撒, 喊道: 「芸姑大人,请您出手吧。」 酒翁也轻拍自己的酒壶,对着葫嘴很是巴结道: 「胡老,您瞧见了没,这帮下面的傢伙实在是有些太不像话了,要不,您动动身子?」 当年在奉新城,王爷喜欢和老虞在城内喝羊汤,彼时一直有从各地来的不得志的「人才」,希望能够自荐进入王府谋一份前程,可有瞎子把关,滥竽充数的想进来那是相当的难。 这就导致有一大批「怀才不遇」的人,抑郁之下,一边喝着羊汤一边酸嚣着红尘不值得,他要入空门寻得那一份内心的宁静。 当时的王爷听到这话,就笑着和老虞说; 他说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以为去一个地方或者剔一个光头,走这样一个形式就能获得所谓的自在达成自我逃避的目标了,简直是天真得可以。 想以避世的思想出家,等进去后往往才会发现,小小的寺庙里,简直就挤满了你之前想逃避的一切事物; 搁之前,你还能绕一绕,躲一躲,避一避,等出家后,几乎就是直接和你脸贴脸了。 门里门外,其实也是一样。 门内的这些强者们,其实也是分层次的。 徐家三兄弟这种的,以及先前借肉身提前甦醒游走的那俩女人,其实是门内的最底层,所以他们得抱团。 三品,是门槛; 酒翁与钱婆子,则属于偏中层,带有一定的组织性; 往上的高层,最起码,得能开二品。 至于说再往上……那传说中的境界,没人知道有没有,但门内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大概……真的是有的。 因为似乎谁都不是纯粹意义上第一批进门的,所以又是谁立的门,又是谁,给这门,立的规矩? 钱婆子与酒翁话音刚落, 一道厉啸,自高台下方土层之中传出,紧接着,一个红髮女人踩着一条褐色蜈蚣腾空而起。 当楚皇看见这个女人时,目光里流露出沉思之色。 相传一百五十多年前,那一任大楚皇帝有一爱妃,是当时巫正之一,而那种行为,犯了楚国风俗的大忌。 熊氏掌世俗,巫正们掌世俗的另一面,这是大楚立国以来一直坚持的默契。 毕竟,大楚的贵族们与巫者们,谁都不愿意看见熊氏直接人与神,一把抓,既是天子,又是……天。 所以,那位皇帝最终英年早逝了,相传他的那位巫正妃子也陪着殉葬,成为了楚国民间所喜欢的浪漫爱情故事之一。 但楚皇知道,那位祖先的死,很荒谬,自那位祖先死后,熊氏设影子,世代守护大楚皇宫; 而根据秘辛记载, 那名妃子也并非殉葬,而是一怒之下身着红衣,斩杀三名巫正,又刺杀了几名大贵族后,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芸姑…… 按照辈分来算,眼前这位,怕得是自己的曾曾……祖姨奶。 而酒翁唤出的胡老,则是从茗寨一处塔楼上,飞跃而下,落地时,被一头头红狼托举着。 那些红狼身上散发着极为浓郁的妖兽气息,可它们……其实并不是活物,而是机关术的制品。 胡老,曾是百多年前晋国天机阁阁主,当年三家分晋虽然已出现徵兆但晋室还未彻底衰落,据传闻,当年胡老与赫连家家主有矛盾,导致撕破脸皮,最后,以赫连家家主一病不起天机阁阁主换人而作为收场。 燕灭晋后,天机阁残余被田无镜交到了郑凡手中,上一代天机阁阁主以及这一代,都是郑凡的手下。 晋东军的甲冑、作坊、各类攻城器具的研发,离不开薛三的奇思妙想,但同时也离不开天机阁那帮人的因地制宜。 眼下, 两名真正意义上的高手出动,带着极为强悍的威势,踏出阵法。 另外,还有不少先前只是看热闹的人,也选择出阵法。 面对这种形势的转变, 大燕摄政王那里,则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 徐刚死后,徐家俩兄弟并未急着给大哥报仇,而是与梁程形成了对峙。 樊力则默默地站在梁程身后, 瞎子开始剥橘子; 面对不断从阵法中走出的门内强者,所有人,都神情自如。 「芸,见过燕国摄政王,久仰大名。」 红衣女人脚踩蜈蚣,半飘浮在空中,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女人身侧,有好几张扭曲痛苦的面容若隐若现。 这是鍊气士的法子,也是巫术的法子,更是融合了楚国熊氏的御兽术,这芸姑,可谓几项本事的大成者。 第1517页 郑凡觉得这种……硬要装文明人的打招唿方式,很是荒谬; 但联想到他们都是沉睡了一百多年的老古董,不迂腐,反而才不正常。 但就在郑凡刚打算回话的时候, 玩腻了肩膀上新玩具的樊力, 激动的一只手指着芸姑,喊道: 「主上,过门槛了,人妻!」 芸姑脸色顿寒,她是大楚皇妃,安能受如此之辱? 其身下蜈蚣,直接向樊力飞扑而下,其人更是单手掐印,一时间,一股可怕的气息被从天幕接引下来,打入这蜈蚣体内。 原本,樊力还打算硬接这手办…… 但一瞧,人家把这蜈蚣当早年剑圣用龙渊借二品之力的法子在玩儿,樊力马上就选择躲避。 「轰!」 「轰!」 「轰!」 蜈蚣在后头一路追,樊力则在前头一路跑。 半空中的芸姑见自己的蜈蚣一直叮咬不上这傻大个,每次都差一点点,目露思索之色,随即发现,这傻大个的步法,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藏玄机。 相似的步法,剑圣在自己徒弟剑婢身上见过,剑婢说,这叫禹步。 「主上,救俺,主上,救俺!」 樊力本就有伤,外加被人家借二品之力追着打,固然一直在躲闪,可也是无比狼狈。 可郑凡却选择了无视,谁叫这傢伙嘴贱呢。 边上的阿铭更是很不客气地笑道:「这憨批是在故意拉仇恨,活该!」 紧接着, 阿铭走到郑凡身前,还没来得及跪下,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狼嚎。 胡老被一群机关狼簇拥着,出现在了后方。 谁叫郑凡等人还没进阵法呢不是, 只能继续添加堵截的力量。 瞎子剥好了橘子,送到阿铭嘴边。 阿铭装没看见。 瞎子则道:「吃了,我就不和你抢。」 阿铭张嘴,瞎子将橘子送入。 瞎子笑了笑,满足了。 他已经是三品了,既然他站在这里,那机关老头儿的绕后,怎可能没发现? 不过发现不发现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傢伙啊,本就没打算撤走,来都来了,肯定要玩个尽兴。 眼下这调调也挺好,气氛很喜欢。 「前天机阁阁主,见过大燕摄政王。 老朽听闻现在天机阁,在王爷您手上?」 「是。」郑凡应了一声,「想回来么?他们都升官了。」 「阳寿不多了,回不去了。」胡老嘆了口气,「看在王爷为我天机阁庇护传承的面儿上,日后王爷的家小,老朽,也会庇护一二,还以人情。」 「你没这机会了。」郑凡说着,看向一直站在自己身侧的四娘,问道,「想玩玩儿么?」 四娘笑着点头道:「想。」 而这时,一直被蜈蚣追着咬的樊力,终于被咬中了一次,整个人被掀翻了出去,砸落在地。 只不过,蜈蚣的骨骼位置,被樊力身上的刺扎中后,也渗出了鲜血。 显然,这蜈蚣是经歷过长时间的祭炼才能有如此「神性」,鍊气士不管骨子里再男盗女娼,至少外表会做得很仙风道骨,巫者就不同了,他们继承着最为原始的蛮荒气息,手段上,也常常无所不用其极。 所以, 这蜈蚣身上流出的血,对于阿铭而言,简直就是陈年佳酿,让他迷醉。 阿铭甚至下意识地,伸手,揪住了郑凡的袖口,拉了拉。 能让一个高贵的吸血鬼做出这种动作,显然,他的注意力已经全在那鲜美味道之上,浑然忘记了其他。 而后方, 胡老十指之间,有丝线串接着的红狼,开始整齐地发出咆哮,彼此之间气息开始连通,随时准备扑杀过来。 这位百年前的天机阁阁主,更像是一个赶羊倌,要将郑凡这一群羊,给赶进这阵法去。 「瞎子,他们似乎很急切地想要将我们推进这阵法。」郑凡说道。 「是的,主上,如果没猜错的话,他们应该同时在燕京城做过手脚,赌,主上您借不来大燕国运,一旦进了这四方阵,就会被完全压制的同时,彻底绝了逃跑的可能,他们,这才能完全安心。」 「那你觉得呢?」郑凡问道。 「嗯?」瞎子愣了一下,而后笑道,「怎可能借不到,那位皇帝,在关键时刻,什么时候含煳过?」 「我还以为你一直有期待呢。」 「累了,毁灭吧。 不期待了,不期待了, 我只期待下一代。」 反正大燕太子也就和天天是童年玩伴,至于郑霖……和姬家有个毛的情谊。 是的,一直到此时,瞎子都还在继续着自己的造反大业。 梦想是纯粹的,瞎子做到了。 「那就继续吊着?」郑凡问道,「大家都轮流有上场的机会?」 「挺好的,不是么,主上,又有节奏又有铺垫,还省得我们自家人抢。」 郑凡看了看身前,又看了看身后, 道: 「三品强者,在江湖上,已经足以横着走了,我也是刚进阶到三品,谁知道跑这儿来一看,还真有三品多如狗,二品满街走的感觉。」 「主上此言差矣,他们也没多少人,更何况还是一百多年前老古董的积攒。属下察觉到他们身上的气息确实有很大的问题。 第1518页 同样的开二品,剑圣这是不在这里,要是在这里,他一个能打俩。 当世强者的底气,比这些中气不足的老鼠,要强得多哦。」 「可惜了,这次没带老虞来,老虞还生我气了。」 「咱们自家人都不够分呢,哪里有他虞化平的份儿呢。」 这时, 樊力再被叮咬了一次,右臂被咬出了一个窟窿,而那条蜈蚣,嘴巴位置也流出了更多鲜血。 「嘶……」 阿铭看着蜈蚣嘴巴上滴落下来的鲜血,心疼得难以唿吸。 同时, 后方的胡老开口道: 「王爷,进寨喝一杯水酒,彼此都能得一个最后体面,如何?」 …… 高台上, 黄郎终于重新坐下,长舒一口气。 钱婆子与酒翁的神情,也恢復了平静。 反倒是楚皇,脸上玩味的笑容,更甚。 虽不知道原因,但他就本能的认为……会很有趣,也会很好玩。 「我怀疑,这位摄政王带来的这些个手下,都是用了特殊的秘法,降了境界过来的,想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钱婆子说道。 酒翁附和道:「应该是这样,倒是个很玄妙的法子,那些大鍊气师竟然没能提前窥探出来,倒是可以学学。 不过,也就如此了,三品,在二品面前……看,又跪下了,呵呵,还要再来一次么?」 「果然, 这位王妃也是隐藏的三品高手, 那个病秧子一样的傢伙,也是三品。」 「那个鬼婴,竟然也是三品,三品灵物,比得上残缺的大楚火凤了吧?」 「宝物啊,宝物啊!」 「这个我要了!」一声低吼,自茗寨深处传来。 「凭什么给你,我也要!」另一道娇喝从茗寨深处传来,争锋相对。 钱婆子与酒翁对视一眼,不敢参与那两位的争论,不过他们心里,也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他们承认,摄政王这一出「隐藏」,玩得可谓炉火纯青, 可摄政王, 到底是低估了这门内的力量! …… 阿铭与四娘,全都单膝跪下。 郑凡将乌崖,放在阿铭肩上,再挪开。 阿铭身上气息迸发; 郑凡没对四娘用刀,而是伸手,轻轻摸了摸四娘的侧脸,随即,四娘身上的气息也勐地迸发。 但, 无论是四娘还是阿铭,在气息提升到三品之后,都没站起身,而是继续跪着。 郑凡举起魔丸, 魔丸的气息也在此时迸发,魔丸,也入三品! 下一刻, 魔丸化作的婴孩,从红色石头里飞出,直接融入郑凡的体内。 父子二人,已经很久没有再融合于一起了,因为郑凡遇到危险的次数,正越来越低,能够威胁到他的事物,也越来越少。 这一次, 倒是又重新捡起了最开始的回忆。 冰冷的寒意,迅速透过郑凡的四肢百骸,同时,狂躁的情绪,开始本能地填充起郑凡的内心。 不过, 魔丸到底是成熟多了, 这当爹的,也不再是以前那般不经事儿了, 所以, 郑凡自始至终,都稳稳地站在原地。 而等到郑凡再度睁开眼时, 他身上的气息,超越了二品一线! 这大概是史上最水的二品境界,你说开了吧,他没开。 至少郑凡脑子里现在完全是浑浑噩噩,都有些不敢抬头。 人家开二品,是从天上借力量下来,他呢,真怕一不小心,天上直接打雷下来轰自己。 而且, 这种强行拉升境界的方式,比嗑药……更是虚浮无数倍,也更不要脸无数倍,人家好歹是嗑药上去的,他呢,直接嗑儿子。 但不管怎么样, 至少, 他上去了! 哪怕他现在不说实力了,估摸着连打架都难,可作为拖后腿的存在,郑凡这个主上的任务……本就是只需要走到最前头去就好; 你只要在前头, 管你是站着是趴着是躺着,姿势有多不堪,都无所谓。 「嗯……」 身体,仿佛有千钧重。 郑凡艰难地抬起右手,右手握着的乌崖,落在了依旧跪伏在那里的阿铭身上。 左手,颤抖着慢慢抬起, 再次抚摸到了四娘脸上; 口中,无比艰难地强行吐出几个字: 「起来吧……」 阿铭缓缓地站起身, 他的头髮,开始变成红色,他的身体,逐渐飘浮起来,一道道血族魔法符文,在其身边环绕,散发着沧桑古老神秘的气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铭张开了嘴, 发出了极为夸张的大笑, 他的目光, 带着贪婪,扫视四周,甚至,扫向了阵法内的茗寨深处! 我的, 我的, 我的, 都是我的酒,都是我的佳酿, 乖, 一个一个的, 都别跑, 也别想跑, 我的酒杯, 就是你们今生,最后的归宿! 四娘也缓缓地站起身, 到底是做了娘的女人, 第1519页 稳重, 踏实, 不像阿铭那样,得意忘形得一塌煳涂。 四娘目光看向后方的天机阁老人, 随手, 自指尖飞出两道丝线,将樊力丢在地上的上下两节玩具,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恐怖速度缝合起来。 接下来, 是更匪夷所思的一幕…… 被缝合起来的尸体, 缓缓地站起身, 已经死去的徐刚, 再度睁开了眼, 虽然的目光,是一片纯白的呆滞, 但伴随着他逐渐握拳, 其身上流淌而出的, 竟然是三品武夫的气息! 徐刚张嘴, 开始「说话」: 「真正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第八十九章 碾压 「嗡!」 被四娘重新「缝合」起来的徐刚,向着胡老操控的群狼冲去。 胡老的指尖在微微轻颤,可以看见,四娘的左手手指,也在打着拍子。 很快,在毁掉两头红狼之后,徐刚的身躯,再度被撕碎。 正当胡老准备操控剩下的红狼向四娘扑过去时, 却看见明明已经被撕碎了第二次的徐刚,又再度站了起来,但他的身躯被缝补的位置实在是太多,站起来后,气息呈现出来的,只有五品。 「唉。」 四娘嘆了口气,手轻轻一挥,刚刚又站起来的徐刚,再度倒了下去。 胡来心里震撼于这种尸体缝合的手段,但眼下依旧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可正当剩下的几头红狼正要蓄力扑上去时,先前被徐刚打坏的两头红狼,则在继徐刚之后,站了起来。 四娘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像是又找到了可以继续玩耍的新玩具。 胡老就只能操控着自己的红狼和原本属于自己的红狼撕咬起来,这些红狼机关兽的实力,其实不弱,在胡老强行借力施加的情况下,它们身上其实有着类似于四品巅峰的实力,而且打起来不要命。 至于说能否更高,理论上是可以的,可问题是能够单独承载二品之力的机关,实在是太少。 胡老一只只打趴下四娘操控的反水机关兽,可问题是,自己这边折损的,立马会被银线缝补修復回来,加入到对方的阵营。 两个都精通「木偶术」的操控者,隔着老远,玩得不亦乐乎。 最终, 伴随着最后两头红狼互相咬破了对方身躯后倒下,这一块战场,陷入了安静。 看似是打了个平手, 但要知道,这群机关兽可是胡老的心血,炼制起来极为不易,而四娘,只出了一具原本就倒在地上的尸体做本。 「竟不晓得,这百年来,江湖上竟又出了一位登峰造极的机关师。」 胡老一边感慨着,一边拿出了一个新的人偶,摆放在自己面前。 不出意外,这应该是他的最强人偶,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娃娃。 听到对方的赞许,四娘不以为意, 道: 「缝臭男人的次数多了,就琢磨出了一些道道,小把戏而已,不值一提。」 说着, 四娘双手向前一探,冥冥之中似乎拉扯到了什么借了力,身形飞跃向空中。 而胡老手中的娃娃人偶则在此时睁开了眼, 胡老一巴掌拍下去,二品之力直接灌输其中。 这个做法,和剑圣以龙渊借力极为相似,一是都为自己的本命物,二则是足够坚硬承载力足够强。 人偶娃娃飞扑向了四娘,双手双脚之间,夹杂着雷霆之力。 四娘于身下布置出了十二道由丝线打造的结界作为防御,可这些防御在剎那间就被人偶娃娃直接破开。 四娘见状, 身形快速下坠, 人偶娃娃紧随其后。 胡老见状,微微一笑,伸手轻抚自己的长须。 「砰!」 四娘被人偶娃娃逼回地面, 紧接着, 地面升腾起了一片丝线,将这块区域,直接颠覆。 大泽多泥沼,眼下可以说是烂泥漫天漂,遮蔽了所有视线。 「你躲不掉的,这是老夫今生最引以为傲的杰作,一旦确认好你的气机,再将其发动起来。 我的这童子,将对你,不死不休!」 待得漫天的烂泥落下,地面像是被耕犁了一遍,一起都被掩盖。 可在下一刻, 人偶娃娃裹挟着四娘的身体,从烂泥之中飞出。 人偶的双手和双臂,死死地扣住四娘的躯体,让其挣扎不得。 胡老拍了拍手, 「走好。」 人偶开始发力, 四娘的身体被刺入,开始扭曲,开始摺叠,这个画面,就像是一个大活人被硬生生地塞进一个体积极小的盒子里。 但很快, 胡老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那个同为机关师的女人,确实是被塞进去了。 可鲜血呢? 为何不见鲜血冒出? 倏然间, 人偶娃娃怀中的四娘……破了; 随即, 一团团线头,开始掉落,这竟然不是真人,而是绣出来的假人! 「怎……怎么可能!」 「你的戏,可真多啊。」四娘的声音,自胡老背后传来。 胡老有些艰难的转过头, 第1520页 他不知道何时,这个恐怖的女人,竟然已经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我说过,你口中的机关术,只是我闲得无聊打发时间的小把戏。 你, 是真不会打架。」 打架, 是分生死的,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而不是双方摆好阵仗,来一场机关术的对决。 杀他, 并不难, 前提是双方的力量水平,要在同一层次上。 而有了这一基础后,发挥作用的就是意识与经验。 简单的一个傀儡,加一个更简单的绕后,这位昔日晋地大机关师的结局,就已经被敲定了。 胡老身形快速后撤,想要拉开距离,同时唿唤自己地人偶娃娃快速回来。 可再后撤时, 胡老看见自己衣服胸口位置,有一根银线被拉直,银线的另一端,则在四娘的指尖。 一股巨大地危机感袭遍胡老全身, 可他依旧本能地在后退, 然后, 他就看见自己的衣服,被拆解开,露在了自己视野前方; 紧接着, 是他的皮肉被拆解开,脱下了人这辈子,打出生起,就穿着的那套最底层的「衣服」。 最后, 只剩下一具骨架, 在脱离了皮肉后, 跌入下方泥沼之中。 人偶娃娃飞奔回来,停在了胡老骨骼旁,一动不动。 四娘笑着走了过来, 将这娃娃捡起,同时自己的丝线快速进入其中,当实力恢復到一定高度后,四娘的丝线,简直就像是拥有了生命,所以能够起到更能让常人难以理解的效果。 比如这看似复杂的机关术,一旦内部构造被丝线覆盖,那简直就是小儿科。 随即, 四娘的目光落向了站在那边的两个黑袍女人。 四娘并不知道这俩女人曾计划着去王府搞事,不过这并不影响她接下来的动作。 而两个女人也是对视一眼, 这…… 这还堵截个什么堵截! 两个女人几乎毫不犹豫地各自散开, 四娘将手中娃娃发动,追向了那个鍊气士女人。 同时她自己,身形一转,很快就追上了那个女武者。 女武者见自己的速度无法比得过四娘,不得已之下身形一滞,腰部发力,直接向四娘挥拳打来。 四娘云淡风轻地摆摆手,女武者的拳头就被丝线包裹住,而后开始切割。 紧接着, 四娘又从其身边走过去,女武者的大腿、腹部、胸部、脖颈等位置,全都开始分离。 做完这些后,看也不看地上的碎尸,转身往回走。 而这时,身上沾染着血迹的人偶娃娃也飞回到四娘身边,四娘走在前面,牵着的娃娃走在后面。 「这孩子,可比亲儿子乖多了。」 …… 鲜血, 鲜血, 鲜血! 阿铭听到, 这四周, 所有的鲜血,都在迫不及待地欢迎他的到来,等待他的临幸! 而他, 也不会让这些可爱的「信徒」们失望。 只见阿铭直接沖向了那头蜈蚣, 站在蜈蚣后背上的芸姑,严格意义上来说,她并不是一个武夫,所以,她本能地抗拒任何近身的战斗,尤其是在这个男人,莫名其妙地从四品直接跃迁,流露出二品气息之后。 蜈蚣身躯横扫, 但阿铭的速度极快,直接绕了过去。 芸姑立即将一道手印打在蜈蚣身上, 蜈蚣身躯中间位置直接凹陷下去,又露出了一张嘴,挥舞着器口,向阿铭绞杀而来。 「噗!」 「噗!」 两只器口,分别洞穿了阿铭的身躯。 接下来,器口开始收缩,要将阿铭吞入。 胸膛被洞穿两个大洞,自己都几乎成了骨肉相连的阿铭,脸上并未有任何慌张之色; 瞎子经常调侃过阿铭,说吸血鬼一般都有那种体质…… 也就是说,正因为他们很难被杀死,所以反而会很喜欢那种身躯被「迫害」的过程与感觉。 可能, 这就是他们的乐趣所在, 喜欢看见自己的对手,不惜一切地毁坏自己的身躯,却又杀不死自己的样子。 某些时候,甚至还会主动制造这一机会给对手; 这就像是吃面时有人喜欢就大蒜一样,否则就觉得这味儿不地道。 将要被拉扯进蜈蚣第二张嘴里的阿铭, 面带微笑地吟唱出了咒语, 「禁——血之凋敝!」 原本洞穿且串着阿铭的器口,在剎那间被石化,且这种石化正在不断地蔓延下去,顺着器口,覆盖上了这张蜈蚣的嘴。 「吼!」 蜈蚣发出了一声惨叫。 芸姑只能再次打出一道符印,使得蜈蚣半截身躯脱落,这才使得上半截得以保全没有被完全石化。 而阿铭则站在原地, 蜈蚣留在其身上的器口逐渐淹没化作尘土飘散,其胸口位置上的两个大洞,就这般醒目的留在那里,可谓名副其实的穿堂风。 阿铭掌心摊开, 脱落的那一大段蜈蚣身躯,在此时渗出鲜血,凝聚成一道道血线,流淌过来。 第1521页 阿铭张开口, 这些鲜血流入其口中; 大口痛饮的同时, 胸膛位置的伤口,正凝出血痂,随后血痂又以极快的速度脱落,显露出里面已经完好的皮肤。 擦了擦嘴角, 阿铭的脸上,满是迷醉。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还没有满足,不,是远远没到满足的时候。 下一刻, 阿铭的身影忽然「崩散」,化作一群蝙蝠,直接蜂拥了上去。 芸姑见状,直接脱离了蜈蚣,而只剩下半截身子的蜈蚣,则像是发疯了一般向那群蝙蝠冲来。 蝙蝠迅速附着在蜈蚣身上,开始疯狂地吸食蜈蚣鲜血。 芸姑左手攥住自己右手的无名指, 「啪!」 折断! 「轰!」 蜈蚣那半截身躯瞬间化作了一团大火球炸开,连带着那群先前附着在它身上吸血的蝙蝠也都一起被焚灭成灰。 然而, 很快, 在火焰逐渐消散之际, 一道人影,又缓缓地从里面走出。 阿铭微微歪着头, 扫向地上的灰烬, 随后, 又看向芸姑, 它的血没了,那就……换你的。 阿铭这次,直接沖向了芸姑。 失去了本命妖兽的芸姑单掌拍在地上,一道道黑色的印记当即蔓延出去,瞬间化作一只只黑色的毒蝎子向阿铭飞去。 可阿铭依旧是不管不顾地直接过来, 一只蝎子, 两只蝎子, 三只蝎子…… 密密麻麻的蝎子,顷刻间就附着在了阿铭身上,开始对其进行撕咬。 可这些,依旧没有阻拦得住阿铭的脚步。 不过, 伴随着芸姑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后, 那些附着在阿铭身上的毒蝎子在剎那间将毒素全部注入阿铭的体内。 「咕嘟……」 「咕嘟……」 阿铭的身上,当即翻滚出一个个黑色的气泡,其身形也在不断地打颤,最后只听得「砰」的一声,阿铭化作了一摊黑色的血水,洒在了地上。 芸姑缓缓地站起身,看着脚下不断滴淌过来的鲜血,心里,总算是长舒一口气。 其实, 从这个人忽然间自四品进阶到二品,一直到刚才,一切,都只是电光火石间所发生的事,他们也仅仅交手了几个来回。 可这种对手, 让芸姑有种后背发凉的感觉。 人的绝大部分恐惧,来自于未知,而阿铭的手段和表现,则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好在, 他已经死了。 「吧嗒!」 一声脆响,自身下传来。 芸姑低下头, 看见一只手,自身下血泊之中探出,抓住了自己的脚踝。 随即, 一颗脑袋,从血水里缓缓地浮现。 而后, 另一只手,从血水里「长」出,抓住了自己的另一只脚踝。 芸姑站在那里,没有动。 无论是鍊气士还是巫者亦或者是御兽者,他们三类,在被对手近身后,都会显得无比孱弱。 哪怕芸姑是三类集大成者,依旧无法改变这一现状。 当阿铭的双手,就这样抓住她时,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后路了。 阿铭的双手, 自芸姑的脚踝位置,一路上「爬」,仿佛把这位二品的驭兽者,当作了一个梯子,而芸姑脚下的这一摊血水,则像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镜子,正将其身形,一点点地传送过来。 终于, 阿铭的手, 搂住了芸姑的脖子, 另一只手, 则攀附上了芸姑的脸颊。 他倒不是在亵渎, 确切地说, 其他魔王们,很多都找了对象,他没有。 因为阿铭对女人,并不是很感兴趣,哪怕自己现在怀中搂着的,是一位昔日的楚国王妃。 可对于酒而言, 谁会去给一杯酒,强行分那公母? 芸姑嘴唇微颤, 问道: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嘘……」 阿铭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醒酒时,请安静。」 「那位燕国摄政王给你什么,我们可以给你……双倍。」 阿铭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随即伸手,拨开了芸姑脖颈上的头髮,紧接着,两颗獠牙缓缓地露出。 「我们这里,有更好的,更值得我们这类强者,所需要和追求的……」 「嘘……安静点。」 「你完全有资格可以加入我们,我们一起……」 芸姑转过头,看向阿铭。 而她的这个动作, 正好让原本打算以轻柔文雅的方式将獠牙缓缓刺入这女人脖颈的阿铭……刺了个空。 然后, 阿铭的一只手, 从芸姑脖子位置, 转移到了芸姑脑袋上, 另一只手,则放在她的肩上。 这个动作,一定程度上是解开了束缚,给了她更大的自由,让芸姑下意识地认为,对方心动了,当即追问道: 「你觉得呢?」 「啊!」 芸姑发出了一声惨叫, 第1522页 这惨叫, 极为急促也极为短暂, 因为, 芸姑的头, 被阿铭硬生生地,拔了下来。 「叫你安静点,你怎么就不听呢?」 脑袋,在阿铭手中拿着,但那种鲜血飞溅的场面,并未出现,所有的鲜血,在此时汇聚成了一个小小的喷泉,自脖颈处以一种极为优雅甚至带着韵律的方式喷出。 阿铭侧着脸,凑过去,张开嘴,开始饮酒。 等到体内的血液喷干后, 阿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果然, 强者的鲜血,永远是最鲜美的佳酿。 他有些满足地后退一步, 顺手, 将芸姑的脑袋,又放回到其脖颈上,但也不知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 总之,放反了。 而这时, 原本和梁程对峙着的徐氏二兄弟,直接放弃了对峙,往阵法里跑。 梁程站着没动, 阿铭的身影出现在梁程身侧, 不满道: 「懒得你。」 梁程侧过脸,看向阿铭,道: 「可以换换。」 「呵。」 阿铭目光向前, 轻吟道: 「禁……血之束缚!」 阵法入口处,一摊鲜血自地面渗出,很显然,在之前很早时,阿铭就在入口处,做了个小小的「栅栏」。 自己酒柜里的酒,怎可能让它们自己长腿跑了? 血雾升腾而起,遮蔽了入口位置,同时,自血雾之中探出一只只手臂,将徐家二兄弟给抓住。 阿铭伸手向前一指, 又向后一提, 徐家俩兄弟被强行拉扯了回来。 「左边右边?」阿铭问道。 「随意。」 当徐家二兄弟被血雾拉拽回来到阿铭与梁程身前时, 梁程与阿铭同时露出了殭尸与吸血鬼的獠牙, 当真是哥俩好,一人选一个,对着其脖子就直接咬了上去。 很快, 两具干瘪的尸体,被二人丢在了一旁。 阿铭向前迈了几步, 同一时刻, 阵法一线之内,先前赶着过来看热闹的这批人,几乎同时后退了两步。 阿铭伸出手指将唇边的血渍刮下, 最后送入嘴里, 吮了一口, 「嗒。」 梁程开始后退,转身,走向主上。 这时,身上到处都是凹坑的樊力,也走了过来,嘴里念叨着: 「冲动咧……」 随即, 梁程与樊力,在主上面前再次跪伏下来。 瞎子也跪伏下来。 郑凡提起乌崖, 手臂,微微颤抖。 是的, 此时的主上,身体僵得很。 人家提升境界,是为了力量、速度、血统等方面的全面提升,他这里则是相反的,取巧之下,一切只为了境界。 毫不夸张地说, 三品的郑凡,加上自己三品的儿子, 这叠加起来的略过二品强者, 怕是真去交手,连一个没入品的成年男子都打不过。 刀都提起来这般艰难了,还打个屁。 不过, 这些都是细节。 而且, 这一幕在茗寨高台上,通过水缸光幕呈现出来时, 这种慢动作, 更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仪式感。 乌崖, 缓缓地拍过三人的肩膀, 拍完后, 郑凡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一阵眩晕,嘴唇与脸部肌肉开始抑制不住地抽搐,可又偏偏不能解除与魔丸的合体,只能身体失去重心向后靠,手中的刀,也落了下来。 好在瞎子心思缜密, 手指一伸, 先前拘过来的几个马鞍,堆叠在一起成了一个座椅,正好让主上坐在了上面。 同时, 主上的乌崖刀,垂直落下时也被瞎子用意念力接住,改为刺入地面。 正好承接上坐下来后,主上瘫落的双手,可以有一个支撑。 又因为主上脸部肌肉的痉挛,瞎子顺势将主上衣服后的帽子,给翻了上来,遮蔽住了大半张脸。 郑凡这次没带军队,也没骑貔貅,自然也就没穿蟒袍,而是便衣。 这便衣,是燕地北封郡传统服饰,皮革质地,外加后头是带帽子以方便遮蔽风沙。 …… 「这……疯了么,疯了么,疯了么!」 即使一直很谨慎的黄郎, 在此时,也开始有些要崩溃的趋势。 茗寨内,三品强者已经不敢出去了。 一些可以到二品的存在,在此时,也犹豫了,因为外头,刚刚死掉了两个二品。 而在眼前的光幕之中, 那位大燕摄政王, 极为从容地坐下, 双手安置于刀柄之上, 没被帽子遮蔽住的嘴角不时变化着弧度,流露出不屑与轻蔑。 正因为他在战场无敌, 所以门内的人,才想方设法地想要将他从战场拉入江湖, 可谁料得…… 来时, 一个三品的王爷带着六个四品的手下外加一只四品的灵; 眼下, 不仅与灵融合的王爷进阶入二品, 第1523页 其身边,还站着五名二品强者, 以及, 一个四品侏儒。 第九十章 传说中的……一品! 「对方的愚蠢,超出了我们的想像。」 瞎子站在郑凡身边说道。 一个请君入瓮再加愿者上钩的计策,既然已经成了; 那接下来要做的,就应该是豁出一切,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将这上门的鱼饵直接扑杀。 这与大燕摄政王带来的这批手下,能否四品入三品,能否三品入二品,其实没什么关系。 因为对于门内的人而言, 他们为这场「大计」,已经付出了很多。 甭管年纪原本多大,至少他们选择进入门内时,是将他们最好的青春年华给放弃了,把自己弄成沉睡的活死人以延缓阳寿的流逝; 等再甦醒时,其实一个个的,生命已经直接进入了倒计时。 而且这甦醒,还是提前的。 这些在他们那个年代可以开宗立派的人物,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巨大的成本,其实早就已经给出。 对于他们而言, 不成功便成仁,已经没什么好顾忌也没什么好捨不得的了。 唯一的机会,就是将大燕的摄政王给杀死,以换取天下重新大乱的那么一丝可能。 换位思考的话, 如果门内的是郑凡与魔王们, 估摸着打双方一照面,就直接所有人出动,甭管实力高低,哪怕是负责扫地的太婆,有一个算一个,一起扑上去,先把人干死把目标完成了再说。 但就是在这种清晰的局面下, 硬是被门内的这群人做成了很可笑的降智表演以及添油战术。 最重要的是,两军交战,接连被斩先锋军,接下来这队伍,就没法带了。 就像是先前四娘对那俩黑袍女人出手以及阿铭对徐氏两兄弟出手时那般,三品高手,失去了战心与勇气后,瞅准一个空隙,就能轻易地取下他们的性命,这就和大军追逃时从后头轻松一刀砍下去就能收穫一个人头一个道理。 阵法内那一群人脸上的惊恐神色,也是如此清晰,等到接下来魔王们杀进去后,他们必然一个个的死道友不死贫道。 就比如锦衣亲卫之所以能够用列阵之法搏杀高品强者,那是因为他们愿意主动为了结果而献身,一旦没了这股子精气神,压根就取不得战果。 「不是他们……蠢……是他们太正常……了……」 郑凡现在说话都有些艰难,可又必须得说话。 有时候愚蠢,并不是特殊的,蠢,本就是一种普遍。 歷史上,在面对外部威胁时,放下成见合舟共济确实值得赞嘆,但往往面对外部威胁内部依旧处于内耗的情况,才是最为普遍的。 门内是一群「高人」, 可正因为都是高人,没有了普通人的稀释,使得这群高人将属于普通人的愚蠢,给更为浓郁地展现出来。 瞎子开口道: 「主上,属下觉得,原本我们所预料的最坏可能,兴许可以避免。」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不能……侥倖……全力……以赴……以他们为鑑……」 「是,属下明白了。」 瞎子环顾四周,开口道: 「从现在开始,指挥权,归属于我。」 郑凡勉强地点了一下头, 道: 「听他的。」 梁程、阿铭、樊力全部后退半步: 「属下遵命!」 「四娘,你留下来,看护主上。」 四娘点点头,站到郑凡身后。 「阿力,你是肉。」 樊力挠了挠头,点头。 他早就习惯了当肉。 「阿程,你负责突进。」 「嗯。」梁程点头。 「阿铭,你负责补位。」 「嗯。」阿铭点头。 「建立精神锁链,我负责指挥和控。」 说到这里, 瞎子似乎记起来什么,道: 「三儿,你和四娘一起,保护主上。」 三儿挪步到了郑凡身侧,站好位置。 接下来, 举起双斧的樊力,走在最前头,站在阵法前。 梁程落后樊力半个身位,于侧翼站好。 瞎子站在樊力正后方; 阿铭则在旁边很随意地站着。 瞎子的声音,在所有人脑海中响起: 「我们是有机会的,但我们必须当作没有机会去做,才能争取到那一丝的可能。 主上现在与魔丸合体,为了给我们进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时间拖得越久,对主上身体的伤害,也就越大。 对方的愚蠢,给我们看到从容的时机,兴许,不用走到那最后一步。 既然决定来了, 就什么都放下了。 既然之前吃饭后,主上说的那番话,大家都点头了, 那就是第二次保证。 我清楚,诸位都是洒脱人,我也明白,诸位此时都心无旁骛。 可约法三章,还是得做好。 所有人, 自现在开始, 收敛自己的天性, 我知道重新获得力量,能让你们很兴奋,可现在,必须压制住这种兴奋。 先前,是最后的狂欢,这无所谓,可眼下,既然有机会,为何不全力以赴? 第1524页 尤其是你, 阿铭。」 「我知道了。」阿铭的声音在众人心里响起。 「待会儿入阵后,所有人听我指挥,不准有丝毫错漏。里面必然还有其他的二品高手,但无所谓,现在的我们,本就不是普通的二品。 只要我们配合好, 就能在里头掀起一场屠杀,一波杀过去,完全掀翻他们! 他们强是强,但那也只是乌合之众。 注意配合, 不准浪, 不准浪, 不准……浪!」 搁在平时, 瞎子这般啰里啰嗦的,大傢伙肯定早就不满了,当然,平时瞎子也不是个喜欢啰嗦的人。 而当下, 魔王们脸上也没丝毫不耐烦之色。 「我现在可以用自己的精神力,强行撑开这个阵法的结界,所以入阵时,会比他们预想中要快很多。 阿程,阿铭, 入阵后进行第一轮搏杀,务必一击致命或者一击重伤。 阿力做好接应准备,接应他们回归喘息。 各就各位, 入阵!」 …… 「所以,人家不是来送死的,人家,也不是来破罐子破摔的,人家,有着十足的底气。」 黄郎有些无奈地感慨着, 「可我就是想不通,为何先前的一系列情报,包括干楚两国无论是凤巢内卫还是银甲卫,都没有发现这一情报。 王府里的诸位先生,竟然是隐藏的二品高手?」 楚皇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鬓角已经半白的长髮, 道: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作为皇帝,管理的艺术,几乎就是他的本能。 所以,楚皇已经看出来了,当外头的形势发生根本性的逆转后,里面,固然还拥有数量更多的战力,可他们根本就没时间与机会,再坐下来,开一场长老级的会议来统一思想。 没有成建制的指挥,也没有自上而下的意志传达…… 虽然眼下算是世间战争巅峰强者的团体对决与厮杀, 可本质上和村里为了争夺井口水源的械斗也差不离。 往往不是哪边人多就稳赢, 而是看哪边更狠更团结更不怕死。 一念至此, 楚皇又笑了, 笑得很恣意。 村民械斗, 有趣,有意思。 老天爷待自己不薄, 自己明明是万念俱灰之下走出的那最后一步,心甘情愿地把这一身修为化作福报送予自己的外甥女。 可临了, 又能亲眼目睹这一场戏。 末路的人间帝王, 欣赏着一群世间真正强者的滑稽,倒是很搭配的戏子与看客。 钱婆子开口道: 「他们,进来了。」 酒翁则提起酒壶, 发出一声长嘆, 「阵法准备,待得他们……」 「轰!」 阵法,被打开了一个口子。 在很长时间里,瞎子的作用一直体现在智囊方面,许是因为他瞎,所以自然而然地被套上了「狗头军师」的皮,因为这样才符合他的形象。 不过这里头一直有一个客观原因,那就是瞎子的能力,在实力水平不行前,会显得很鸡肋。 在大家都刚入品或者九八七六品时, 樊力可以当勐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梁程体魄坚固,可以冲锋; 阿铭血槽厚,可以扛更多伤害; 三儿可以去行刺,以小换大; 就是四娘,也能去缝合伤口救治伤员。 瞎子的能力,就显得有些受限。 而等到大家实力强大上去后,条件又不一样,手下势力庞大,兵马众多,极少有机会需要去拼命。 但实则, 瞎子的能力,在后期,才是真正的恐怖。 比如, 田无镜说自己对方术只是略懂, 事实上,瞎子也抽空学了学鍊气士的法门,纯当是无聊时的打发,就跟樊力也会用斧头挥舞出剑圣的剑意一样。 他说他打开了阵法, 这阵法, 就被打开了。 先前里头的人出来,得经过一阵「滞缓」,像是人从胶质中探出一样,可这次,魔王们进入时,则是一路坦途。 这也就导致原本堵截在阵法第一线的诸多强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阿铭化作一道血光,身形窜入人群之中,起手就是一道禁咒: 「禁,死河!」 自阿铭脚下,出现一片血泊,血泊开始蔓延,瞬间化作了水塘一般的大小,且从里头探出一条条手臂,宛若地狱之门洞开,开始疯狂的撕咬与捆缚上方的人群。 群伤性的禁咒消耗本就更大,哪怕是对于现在的阿铭来说,也是不小的负担。 而刚刚打开阵法入口的瞎子,身形被意念力推着进去后,原本空洞的眼眸之中宛若有两团光火正在闪烁。 「精神……风暴!」 又是一道大范围群伤的招式。 同样,对施法者的消耗会很大,因为瞎子面对的不是一群普通人,而是一群强者,强者的意志力比普通人要坚定许多,也更难动摇。 不过, 一记血族禁咒加上瞎子的精神风暴,一个肉身一个精神,可谓是将面前的这群无论是剑客还是鍊气士亦或者是武者的强者们给折腾了个不轻,毕竟,总有一款适合你,如果两款都适合,那就…… 第1525页 梁程的突入速度也很快,因为同伴为他创造的机会,时间本就很短暂。 他的指甲萦绕着黑色的光泽,恐怖的尸毒宛若具有生命力一般开始兴奋地沸腾。 他不停地对那些被捆缚住的对手进行突击,一击之后,不再停留,转而更为快速地去往下一个目标。 哪怕一击杀不死,残留的尸毒也能让他们痛不欲生。 战场局势很乱, 非常之乱; 不过, 虽然对方是一群乌合之众,但到底个体素质够强。 酒翁的引导之下,阵法的力量终于再度填补了这里的空档,四方大阵的效应开始压制下来,定点捕捉那几道陌生的气息。 又有几个二品强者,自后方加入战局。 另外,外围的一众黑袍者,开始用各自的方式予以还击。 他们先前没有聚队,也没进行演练,所以松松垮垮的组织架构,反而使得他们在一开始时,没有被「一网打尽」,保留了反击的能力。 「吼!」 而这时, 樊力发出一声大吼, 双拳勐地击打地面, 其身上,开始有土黄色的光泽闪烁,以其自身为圆心,形成了一道土黄色的气罩。 在气罩形成的一瞬间, 瞎子落下,顾不得自己精神力的消耗,重新组织起自己的力量去抵消大阵的影响。 阿铭与梁程, 则快速的撤离纷乱的战局,回到樊力身后。 阿铭左半边身子,被打烂了,身躯在復原时,明显产生了阻滞。 他伸手,从自己半壁血肉之中取出了一面八卦镜,丢在了地上,再强行恢復,虽然里面残留的带有净化气息的力量依旧在发出「滋滋滋」的声响, 但最起码,阿铭又获得了完整。 梁程的指甲,断了六根,也正在缓慢重新长出,胸口位置,一道剑痕一道刀痕,十分可怖。 军阵之中常说的在兵海之中洗澡,是针对三品武夫对乌合之众的士卒而言。 想当年熊廷山在锦衣亲卫围攻之下,很快沦落到断臂求生的地步; 而魔王们这次所面对的对手,更不简单。 但他们取得了十分可观的成果,前方的乱局之中,可谓死伤惨重。 接下来, 一些个强者开始趁势攻击,一道道各种属性各种法器的力量,轰打在这土黄色的气罩之上,樊力的身体随之不停地颤抖,但好歹勉励顶住了。 他就不寻思反击了,只是完全被动挨打,给身后同伴提供喘息的时机。 毕竟, 无论阿铭还是梁程,他们持久战斗的能力都很强。 阿铭扭头,看向还在与阵法力量相僵持的瞎子,不由在心里通过心灵锁链道: 「应该让主上进来,先破阵的。」 这个阵法,瞎子说过,既然是起于气运,自然也该用气运去破。 让主上以大燕国运去破,问题不大。 且无论是主上还是瞎子,都对大燕那位皇帝会借国运毫不怀疑。 如果阵法破了,那么瞎子就能腾出更多空余出来主持场面,大家也能打得更为从容。 按照预先的计划, 就是主上和大家一起进来,先破阵,再进品。 只不过门内这帮人的一番操作,让魔王们不得不在阵法外,就提前完成晋级。 梁程的声音传来: 「你得考虑如果主上进来先破阵,主上的身体必然先一步地遭受损伤,在这种情况下万一主上和魔丸合体没办法突破二品该怎么办? 突破了,没办法长久坚持,又该怎么办?」 瞎子的声音传来: 「有好处有坏处,这阵法固然强大,但因为累积的四方气运太过弱小,所以我还能支撑一下,主上在外面,现在看来反而是最保险的。 因为这阵法不仅仅是压制,还能有削品级强压境界的效果。 你们能靠自己的血统和我的支应抵消这种负面效果, 可要是主上一进来就被压制了品级,升不到二品,那咱们就全都不要玩了。」 心灵锁链里, 传来了樊力的怒吼: 「聊乃娘呢!」 樊力庞大的身躯,已经出现一道道龟裂,鲜血自其中渗出。 「再来一次!先杀轰气罩的那批人,他们最有勇气,先解决他们!」 瞎子喊道。 下一刻, 瞎子泛白的眼眶向上看去,强行再度撑开阵法空隙,为同伴打开活动空间; 阿铭与梁程再度突进, 樊力则顺势收回防御, 蜷曲身子蹲起,一边继续承受外部的打击一边趁着这个机会恢復气力。 又是一通厮杀之下, 阿铭斩一名二品强者,杀掉四个三品; 梁程斩杀一名二品强者,杀掉三个三品。 毕竟, 对于魔王们而言, 要么别让他们晋级, 一旦晋级, 那就是同阶近乎无敌。 因为他们的战斗经验、力量使用、血统威力,全都是现成的。 普通的二品强者,哪怕借用了二品之力,在他们面前,也很难坚持多久。 「回收!」 瞎子喊道。 阿铭快速收回,梁程紧随其后, 蜷曲着的樊力再度站起身,双臂张开,再度拉出土黄色气罩。 第1526页 这一次, 阿铭身上出现了好几个窟窿,可这窟窿,一时半会儿竟然没办法復原过来。 而梁程的半张脸,面皮不知道被什么烫去,露出了骨骼,其后背位置,更是有一道巨大的口子,煞气也出现了紊乱的迹象。 不过,先前在外头一阵厮杀,再加上进入阵法后的两次突进,门内的这群老鼠,已然损伤过半。 这会儿,甚至连主动攻击都做不到了,只是下意识的开始团聚在一起。 「正阳罡气对他们伤害更大。」 「用纯正的鍊气士术法引阳火可以压制他们!」 「酒翁,阵法为何没有对他们有影响?」 钱婆子与酒翁,此时已经离开了高台,他们负责主持阵法的现阶段运转,也就是说,是他们两个现在正藉助阵法与瞎子进行角力。 其实,眼下优势还是在门内这边,但奈何本该继续攻击的势头,不得已之下停滞住了,因为对方第二次突进时,被斩杀的强者就是先前打那土黄色气罩最出力最靠前的那一批。 而第一批,其实也是下意识地堵阵法大门的那一批,损失最大。 对付这帮乌合之众,就得用对付乌合之众的办法,把上得了台面的先干掉,接下来剩下一群上不得台面的时,就好对付了。 阿铭开始尽可能地快速恢復, 梁程也在用煞气疗伤, 樊力这次倒是轻松了不少,对面那群人,只剩下喊,却没几个敢上来真的攻了。 其实,瞎子的节奏本就很简单,尽可能地发挥出魔王的特性; 上去就先大招,然后迅速回来,回血回蓝再等cd。 黄郎目光无比焦急, 因为他已经预感到,这场对决,即将被对方完成颠覆。 只需要对方再来一次先前那样的突袭,再斩杀一批人,剩下的人,很可能就作鸟兽散。 哪怕寿元所剩无几, 可依旧没几个人愿意现在就死,他们很可能选择用余下的可怜寿元,再去世俗走走看看,收徒做做传承什么的。 这是人的本性, 而往往越是站在高位的人,越是惜命! 钱婆子与酒翁面色泛白,和那个瞎子在拼力,可就是无法完成对那个瞎子的压制,那个瞎子的力量,似乎无穷无尽一般。 而当那土黄色的气罩内,那先前两个「杀神」再度缓缓站起时,所有人都清楚,下一轮的突击,即将展开。 黄郎不再犹豫, 掏出一把匕首, 跪伏下来,将匕首抵在自己脖颈处, 喊道: 「既然如此,那我就在此先了断自己,也好过待会儿受辱,也不枉费我这些年,做了这么久的美梦! 我一死,大家也就能就此了散,安排耽搁了这么久的余生后世了!」 他不是在求死, 他是在逼迫。 他知道自己的重要,其他人也知道。 所以, 他在用这种方式,强行逼出隐藏的强者,如果……还有的话。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这种法子,倒是和外头另一个也被手下称唿为「主上」的,很是相似。 但奈何, 他梦中的帮手,并未出现。 所以,才导致此时的他,只能坐在高台上,与自我选择放逐的楚皇,一直聊天下棋。 试想一下, 若是此时在其身边, 谢玉安、天天等既定之中的魔王都在,有中枢指挥有带头沖的勐将; 莫说他手下自己,再配合这群门内的人组织起来,他的话语度更高一些,莫说燕国了,就是郑凡带着一群二品魔王打过来,他们也能从容应对。 只可惜, 一切的一切,都被提早打破。 打破不要紧,至少还能捡漏,重新进行弥合与休整; 问题就在这个「提早」俩字上, 一个「提早」,抹杀了所有,你连调整都没余地可以调整,直接将这位「主上」,变成了一个「光杆大帅」。 这一刻,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黄郎身上,因为大傢伙都清楚,如果他死了,就什么都结束了。 大家甚至不用再继续留在这里,更别提继续厮杀了。 楚皇则在此时慢慢地挪开视线, 看向了茗寨最深处的一个位置, 那里, 有一座土丘, 那是茗寨正中央的位置。 如果门内的人,还想着提振士气与翻盘,那么,此时就必须得有真正的强者,现身。 但很快, 楚皇又笑了, 他能理解,若是有,为何那位不现身,或者说,叫不急着现身。 因为,没必要,也不必急切。 若是真有传说中的一品存在, 不出意外, 他应该可以碾压这一切; 所以,下面的人,死再多,他也无所谓的,甚至可以纯当看戏,这就像是皇帝看受灾摺子一样,上面的伤亡数字,看多了,也就很难有什么触动了,只关心灾情会不会导致流寇与反贼的出现,从而动摇到自己的统治根基。 不过,如果黄郎以死相逼…… 楚皇清楚,这个年轻人,心里一直有一股子郁气,很深很重的郁气。 而就在这时, 那一座土丘, 开始了颤抖, 第1527页 随即, 一口棺材,破土而出! 剎那间, 整个茗寨都开始了颤抖,恐怖的威压,直接降临! 这力量, 这气息, 这威势…… 余下门内众人,当即面露喜色: 「门主么?是门主么?」 「他出来了!」 「果然,还有真正的强者在沉睡!」 这时候, 没人去抱怨他为何不早点现身; 一是没这个空,二是,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没这个资格。 「为何这般心急呢,少一些人分一杯羹,不是更好么?」 棺材内传来亦阴亦阳的声音, 随即, 棺材盖悬浮而起, 一身穿白色长裙面容白皙的男子,从里面缓缓地坐起身。 当其睁开眼时, 近乎实质性的威压,倾泻而出! 他就像是一轮太阳,凭空出现,二品强者向天借力,而他,似乎自己,就是那一小方天地! 一品, 这绝对是一品的境界! 樊力身后, 先前已经准备再开始下一轮突击的阿铭,摇了摇头,道:「狗血。」 梁程则道: 「还真让这群蠢货,把添油战术玩儿成了。」 支撑着土黄色气罩的樊力, 则骂道: 「驲你仙人板板!」 瞎子则有些无奈, 回头, 看向阵法之外的方向。 棺材内的那个阴阳人,他的出现,不仅让余下的门内众人信心大增,士气大振,同时,他本身的实力,也足以在顷刻间,改变战局。 在大部分人的心中, 这场一波三折诡异至极又血腥至极的厮杀, 终于要画上句号了。 棺材内, 男子的目光落在黄郎身上, 道: 「别急,我这不是起身了么?」 男子双手抓在棺材边缘, 当其站起身时, 怕是不仅这茗寨, 恐怕连这四周沼泽之地,都得随之发颤。 然而, 就在这时, 就在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这口棺材上时, 棺材的边缘位置, 出现了一道极不和谐的小小身影。 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 也没人预料到他会出现在那里, 但总之, 他出现了, 不仅出手, 他还将手里的一把黑色的匕首, 以一种极为和谐极为顺滑的方式, 捅入了男子的胸口之中。 并附言: 「乖,给爷接着躺。」 第九十一章 魔主! 此时, 阵法外, 郑凡身侧, 原本一直站在那里,警惕地目视前方保护主上的薛三。 下面那根棍儿, 裂了个口子, 发出「噗」的声响, 随即气息外泄,开始漏气, 整个人也随之干瘪,化作一张皮,叠落在了原地。 而无论是坐在那里的郑凡, 还是站在郑凡身后手里拿着一串银针正在织衣服的四娘, 脸上没有丝毫吃惊。 显然, 他们早就知道薛三不在这里。 否则, 无法解释看见其他人一个个晋级了,他却能无动于衷这件事,也就是欺负门内的那帮人,对这种「晋级方式」是完全陌生也是一无所知。 毕竟,每次晋级,三爷都是最热切的一个。 「好像……可以了……」 郑凡说道。 「是的,主上,三儿成功了。」 四娘放下了手中的针线,轻轻地伸手,搂住主上的脖子。 这张人皮傀儡,比四娘随手编织起来的,要细腻完备得多得多,也是付出了不少的心思与代价才做出来的。 其实, 对于一个刺客而言, 最好的潜伏不是你的隐匿能力有多强你的身法有多好, 而是你要刺杀的对手, 认为你在那个地方站着…… 门内有二品强者, 这是肯定的,毋庸置疑的,必然的。 但……门内是否有传说中的一品强者,一品强者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到底拥有怎样的力量,郑凡不知道,也无法查出属于它的文献与记载。 不过,战略上可以蔑视对手,战术上,必须要重视。 所以, 从一开始面对站在阵法之外的徐氏三兄弟时, 真正的薛三,已经潜伏进阵法内了。 作为一个刺客,一个真正意义上毫不夸张的绝对顶尖刺客,要是连一个阵法都潜不进去,那也真是太丢人了。 当然, 刺出这一匕的三爷, 自然不是四品的三爷, 也不是三品的三爷, 而是货真价实的……二品三爷。 虽然三爷很早人就不在郑凡身边, 但, 瞎子、阿铭他们跪伏在郑凡脚下,被郑凡用乌崖「赐礼」,宛若大僧开光的仪式, 本就不是魔王进阶的必要方式。 在那之前十多年里这么多次进阶过程中, 又有哪次是这样的呢? 这次之所以加了这个仪式, 第1528页 当然可以说是为了「迷惑」门内的众人, 但更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这一战所特意营造出的美感。 简而言之, 就是魔王们很默契地配合着主上,进行着属于事儿逼的仪式。 所以, 三爷是否会进阶, 只取决于郑凡的心意。 哪怕三爷眼下位于天涯海角,主上想到了他,念到了他的好,他也能进阶。 难的是, 三爷在阵法内, 一边悄无声息地潜藏着, 一边还要承受一轮又一轮进阶所带来的难以描述且剧烈的快感冲撞。 抿着唇, 咬着牙, 不仅不能叫出来, 还得抑制住自身的气息波动。 这, 才是最困难的一点。 好在, 三爷承受住了。 他的潜伏, 本就是为了刺出那一匕; 而那把匕首,则是三爷近五年来,辛辛苦苦的真正结晶。 很难想像,甚至连三爷自己都不清楚,那把匕首里,到底淬了多少恐怖的毒素,以及镶嵌着尝试了不知多少次才成功的微小阵法。 这把匕首,要是流传出去,绝对能成为千百年岁月长河里,每个刺客眼中的……神器。 再配合, 三爷的二品实力。 终于, 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在了最恰当的位置给最恰当的人送去了最为恰当的真挚问候。 二品的人, 面对一品强者,几乎是毫无胜算的。 你需要向外别借,而他,则是从自己屋内拿,这是天与地的差别,不是一个概念的存在。 可对于一个刺客而言, 若是无法越阶完成刺杀, 那刺客的存在, 还有什么意义? 境界比你高的话,那直接明明白白地正面对决不就好了么? 刺杀,刺杀, 之所以要用到刺杀以及刺杀所存在的意义, 不就是为了在关键时刻,以一种极高的性价比,了结掉对手么? 这是魔王们和主上一起,最开始就布置下的安排。 薛三这个刺客,你要他在正面战场上,他很难发挥特别大的作用。 没樊力能扛, 也没阿铭能復原, 没瞎子能控, 也没梁程那般硬。 所以, 薛三打一开始的任务就是……藏着; 如果门内真的有一品强者, 那就去刺了他! 三爷, 完成了主上和魔王组织交给他的任务。 他确信, 自己的刺杀目标, 没救了。 三爷蹬起那小短腿儿, 自悬浮着的棺材边缘倒飞下来, 完成了一个极为优雅的跳水动作。 没有什么其他可能, 没有分身, 没有替死, 甚至, 也不可能学当年奉新城内搞事情的道人最后还能留下一张纸作为最后的载体。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这些七零八碎的狗血。 因为, 无法确认这一点的话, 三爷的匕首,是不会刺出来的。 既然刺了, 目标, 必死! 哪怕,你是一品大能,哪怕,你最后出场,哪怕,你众所期待! 再多的哪怕, 在这一击之下, 躺吧! 一瞬间, 这种压抑的氛围,持续了许久。 首先,是薛三的刺杀,让门内所有人,心下一惊。 随后, 则是众人的不敢置信,他们本能地认为,一品强者,很可能就是门主的这位神秘存在,不应该就这样,死了吧? 可渐渐的, 伴随着棺材内将起身未来得及完全起身的身穿着长裙的男子, 发出一声惊天怒吼, 随即身体开始溃脓化作腥臭的血水, 其气息, 也在顷刻间被完全湮灭,再难寻丝毫先前惊天动地的痕迹, 门内众人, 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他们的一品大援, 还没出棺材, 就彻底躺进棺材里去了! 钱婆子愣住了,酒翁愣住了,那些站在樊力等人前方的强者们,也愣住了; 黄郎, 甚至忘记了自己杀死自己。 这或许是, 苍天之下,千百年来,所发生过的,最大的一个玩笑吧? 「呵……」 楚皇最先从惊愕之中缓过神来, 然后, 他忍不住笑了。 这一刻, 什么大楚危亡, 什么熊氏天下, 都无所谓了, 他就是想笑,想开心的笑,且控制不住这种情绪的蔓延,更不愿意去控制。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樊力的土黄色气罩后面, 阿铭笑得胸口的几个洞不停地在扭曲, 「可以,可以啊!」 梁程这头殭尸,也笑出了声。 瞎子则是在心里发出一阵长嘆, 得亏自家主上是一个禁止任何翻车立旗的人, 所以任何可能出现的颠覆,都会被提前做安排以方便扼杀! 第1529页 小到,早年杀一个人,必然要先补刀,再摸尸体。 大到如今,神秘从未出现过的一品强者,也得提前给他挖好个坑。 对比下来, 直接把门内的这帮傢伙,爆成了渣! 谨慎小心,不可怕,可怕的是,一辈子,哪怕坐上了王同时也是一众魔王的主上,依旧初心不改。 仍然在支撑着气罩的樊力, 则是大吼了一声: 「三爷牛逼!」 …… 结束了, 结束了。 茗寨内的气氛,瞬间跌落到了谷底。 这帮还剩下的高手们,就像是早年的干军,失去了战意之后,直接就不成威胁了。 他们已经没有勇气,再在这里坚持战斗下去了。 大燕,就拿了天下吧。 他们,就不要再奢求什么大夏国运再起反补给他们的气运以及磅礴寿元了。 没了, 都没了, 赌输了, 把自己,赌成了一个笑话。 或许,照着这种趋势发展下去, 没多久, 天下江湖,将出现一批神秘高手,或许是某家某派相传早就故去的老祖忽然回归传承断代的功法; 亦或者是某个小乞儿,被一个老乞丐抓住手腕,告诉他:你骨骼惊奇,我将传你神功。 江湖,可能会多出更多的小插曲,十年二十年后,又会因此多出很多串联而起的新故事,供茶楼酒舍以更多的谈资。 …… 「不对……」 坐在阵法外的郑凡,忽然开口。 搂着自家男人,甚至隐有泪痕的四娘,忽然诧异道: 「主上,怎么了?」 「四娘……你刚说棺材里的那个人……穿着的……是裙子?」 「是啊。」 阵法的存在,确实有隔绝的效果,但那是气息上的隔绝,而非视线上的。 事实上,对于上点档次的阵法而言,视线上是否做到隔绝,根本就毫无意义。 所以,虽然隔着阵法,可四娘,是能够清晰的看见里面的情景的,魔王的感官,本就比普通强者,还要强出一大截。 至于郑凡,虽说现在身体条件严重受限,哪怕他是二品……可连动都不能动,又如何能看得……更远? 但这不打紧,因为四娘会帮他口述里面正在发生的情景。 外加, 先前那位一品强者悬棺而出,其威势,堪比言出法随,他说话的声音,连阵法,都无法过滤,清清楚楚地传遍四方。 郑凡,自然能被动地听得很清楚。 他听到那位一品强者说话的声音,不阴不阳,简称……很娘。 他听到四娘对其的描述,是自棺中浮出,身穿白色长裙。 郑凡开口道:「还……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四娘有些惊愕地看着主上,问道: 「主上,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一个……还有一个一品……」 「为,为什么?」 郑凡的眼里,开始布上血丝, 神情, 有些激动, 可偏偏他此时的状态, 又不能尽可能畅快地进行言语上的表达,可他要说出的话,十分紧要。 该失意的,正在失意; 要得意的,正在得意; 唯独一个坐在阵法外,身体几乎瘫软的王爷,预感到了一股不妙的气息。 「陪葬……陪葬……陪葬!」 四娘有些惊慌地抬起头, 看向阵法内的茗寨。 郑凡继续道: 「晋风……晋风……晋风!」 一个一品强者, 明明是个男人, 却着白色长裙下葬,言谈举止,甚为妩媚! 为何, 为何, 为何? 因为, 他有一个……深爱的男人。 晋地的风,吹了那么久,其实早就吹明白了一切。 顷刻间, 就在阵法内, 就在那茗寨内, 就在那先前冒出一口盛装着一名一品强者棺材的土丘内, 再度, 悬浮而出了一口, 新的棺材! 这是一口,龙棺! 九条龙, 盘蜷在棺身周围,宛若朝圣! 而当这一口棺材出现时, 比之先前, 更为恐怖数倍的威压,倾轧而下! 在场,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其所吸引住,无论哪一方,眼里都是满满的不敢置信。 已经完成了刺杀,优雅落地的三爷, 看着面前出现的这口棺材, 嘴唇开始颤抖,面色开始泛白: 「怎么……怎么会……还……还有一个!!!」 「哐当!」 棺材盖, 落下。 竖放着的棺材内, 可以说站着,也可以说靠着,更可以说是躺着, 躺着一个人, 这个人, 身着金色的龙袍, 头戴旒冕。 哪怕其闭着眼, 但在棺材盖被掀开的那一剎那, 令人震慑的威势,宛若实质! 这不仅仅是实力上的威压,里面,更有其他! 楚皇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一位, 第1530页 那是皇帝的威压,是天子的威压,凌驾且融合于一品之中,比先前那位,更为恐怖! 楚皇不敢置信地喃喃道: 「大夏……天子。」 黄郎在此时发出大笑: 「哈哈哈哈哈,还有一位,还有一位,还有一位!」 此时, 黄郎只觉得自己气血上涌, 然后很快, 他就发现自己确实是在气血上涌, 因为, 鲜血, 自其眼耳口鼻处,被抽取出来,飞向了那口棺材。 黄郎整个人,开始快速的衰老。 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已经褶皱起来的双手, 「不,不,不!!!!!!!!」 他宁愿死, 也不愿意相信这一切, 他宁愿相信自己这辈子所做的梦,都是假的,也不愿意相信,这辈子的梦,都是替别人在做! 连梦, 他都没有自主选择的余地! 「不,不,不!!!!!!!!」 黄郎不停地哀嚎着, 可他的哀嚎, 却无法在此时起到丝毫的作用。 楚皇看着身前的黄郎, 原本,他给其取名黄郎黄郎,在楚地方言里,就像是黄啦……黄啦; 原意是调侃其在做那无用功,做那无用梦; 谁晓得, 这不是一语成谶,事实,比楚皇所想像的,还要更为悲观。 他是嫡系大夏皇族的遗脉, 但他, 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主上, 他的作用, 只是在关键时刻, 将自己的精血献给真正的大夏天子,以将其唤醒! 在天天的梦里, 那时已经背离大燕,亲手杀死陈仙霸近乎无法无天戾气滔滔的天天, 在听到身后「那人」的话时, 竟有一种「威严」与「恐惧」感, 很显然, 哪怕再给黄郎十年时间,他也不可能做到那种程度。 更别提, 谢玉安、赵牧勾、镇北王爷的那个蛮人小舅子,会对一个仅仅是法理上推出的傀儡,言听计从了。 毕竟那时的他们,可是三个国家的……君主。 除非, 除非预言中的「主上」, 他本就是天子, 本就是某一代「驾崩」被封印着的正统大夏天子! 是了, 也就只有真正的大夏天子,才会不遗余力,在数百年前,就布下这个局,立下这道门,成为真正的神秘门主。 是了, 也就只有真正的大夏天子, 才能有资格, 向燕、楚、晋,去完成诅咒! 因为三侯的祖先,都曾发誓,永远效忠大夏天子,却最终,自立建国。 也就只有真正的大夏天子, 才能调动那些预言中已经成长起来的魔王, 去将这诸夏, 再度统一! 天子, 天子, 真正的天子! 伴随着大夏天子吸收了黄郎的精血, 其气息, 正在不断地继续攀升, 天地之间, 唯我独尊的存在, 将要睁眼。 他, 正在甦醒,正在復甦,这需要一个过程,可这个过程,并不会很长。 距离他最近的薛三,宛若发了疯一样,奔袭了过去,但就在靠近其的瞬间,被直接掀翻,落地,吐血。 对方显然已经有了本能的防御, 自成世界之下, 已落于明面上的他, 连近身,都做不到了。 大夏天子还没睁开眼, 但他的声音, 却已经传出: 「等我,等我替你报仇。」 很显然, 这话是对先前被薛三一击致命的那位一品强者说的。 真正的晋风, 是一种纯粹, 一种超越了肉体、性别达到了真正物外精气神的勾连。 能让一个一品强者,发自内心的爱慕,且愿意,着长裙陪葬, 这样的存在, 到底有多恐怖, 当这位大夏天子, 彻底甦醒之时, 又有谁, 能够阻拦得了他? 魔王的出现,更改了预言,但即使是魔王们也没料到,预言的本质,竟然是这般的恐怖。 门内剩余的强者们,集体跪伏了下来: 「拜见大夏天子,吾皇万岁!」 「拜见大夏天子,吾皇万岁!」 他们,本都是属于他们自己那个时代的江湖强者,他们本已拥有了笑傲江湖的能力,可现在,他们却本能地对即将甦醒的真正门主,顶礼膜拜! 天子, 拯救了他们, 是的, 拯救了他们! 不过, 和那些人的感激涕零不同, 樊力收回了气罩, 瞎子停止了对四方阵法的抵制, 阿铭与梁程,面色平静。 他们没有气急败坏, 也没有无比失落, 只是有一些, 淡淡的……哀伤。 …… 阵法外, 站在主上身后的四娘,眼泪终于止不住,滴淌了下来。 第1531页 「哭什么……孩儿……他娘……」 「孩儿他爹……」 四娘回应了这个称谓。 从主上,到夫君,再到孩儿他爹,比起其他魔王,四娘与郑凡之间的羁绊,更有层次也更细腻。 「莫哭……」 郑凡说道, 「你若没走……照顾好儿子……你若走了……你我依旧携手…… 孩儿他娘…… 两世为人…… 我都没想到……也没敢奢望……能拥有……你这样的女人…… 拥有你…… 像是做梦……做梦一样……呵呵……」 说完这些, 郑凡目光一凝, 虽然此时,他依旧身体瘫软, 可他周身的气质, 却陡然发生了改变。 勐虎, 就算卧榻, 也依旧有虎威! 他是郑凡, 是魔王们的主上, 同时, 也是大燕的……摄政王! 郑凡扭过头, 看向四娘, 道: 「动手吧,孩儿他娘,这本就是,预料到的情况罢了。」 四娘没有婆婆妈妈, 而是擦去眼角的泪痕, 点头。 为何最开始, 郑凡打算与魔王们一起往里沖? 又, 为什么敢沖? 为何能够在见到徐刚芸姑那类人时,瞎子会说出,既然他们想要快乐加倍,何乐而不为? 为何瞎子在进阵法前, 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不要浪。 提醒说,我们还有机会。 为什么, 瞎子会特意让四娘,留在阵法外,陪着主上。 仅仅是因为, 四娘是主上的女人,照顾主上,成习惯了么? 一切的一切, 是因为…… 四娘取出了一套银针,拿捏在手中,开始一根根地,刺入自己男人的身体。 当年, 灭蛮族王庭一战, 卧病在床的镇北王,就是用这种方式,获得了「健康」,与田无镜一起,率镇北军铁骑,完成数百年来,镇北侯府李家与整个大燕共同的心愿; 马踏王庭! 而后不久, 镇北王李梁亭,药石无力,与世长辞。 眼下, 四娘正在对主上做的,就是李梁亭当初所选择的,一样的事。 与魔丸合体, 主上行动艰难,身体负荷很大。 但只要战事结束, 解除合体之后,魔王们的境界,自然会随之回落,而主上的身体,还能再修养回来。 可一旦用这银针刺穴,强行催发出体内所有机能,是有机会,将主上现在二品的境界,再尝试往上提一把! 但这代价, 就是结束后,主上的性命,也将像镇北王李梁亭当初那样,步入无法更迭的终结。 连带着, 魔王们, 也有可能随主上而去。 所以, 在一开始时, 大傢伙其实就已经商量到了这个情况, 所以, 郑凡才会在进阵动手前, 对着所有魔王, 说了那么一通话。 什么叫逆鳞, 逆鳞就是你动我闺女, 我必豁出一切,灭你全家! 这豁出去的一切,包括我自己的命! 因为很可能会带着魔王们一起走,所以,郑凡才会反覆啰嗦与确认: 你们是否都愿意? 答案, 是肯定的。 此时, 伴随着银针不断刺入体内, 郑凡喉咙里, 发出了一声低吼, 其视线,开始捕捉到阵法内茗寨深处的那口龙棺,以及棺内站着的那个即将甦醒身着龙袍的……大夏天子。 「孤……还没造反呢! 在孤还没造反的前提下, 这天下, 就是大燕的天下!就是黑龙旗的天下! 是先帝,是靖南王,是镇北王,是孤,一起打下的天下! 这天下, 有且只能有一个天子, 那就是, 燕天子!」 郑凡缓缓地站起身, 他的声音, 开始传递四方: 「大燕摄政王郑凡在此。 小小前朝遗民,竟敢在本王面前称帝; 放肆!」 第九十二章 大燕国运!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郑凡对这「大燕」,无论是自心底还是在口头上,归属感真的缺缺。 当年在翠柳堡当守备时,主动南下挑衅,那是瞅准了大燕将要动兵的前兆,为自己争取政治资本,力争当一个榜样与典型,说白了,这是政治投机。 钟天朗率军深入大燕边境过翠柳堡之下时,郑凡还特意给他指错路,来了一招祸水东引,死道友不死贫道。 一入盛乐城,手底下有了这个摊子后,立马就开始进行以「造反」为目的的长远规划且开始逐步实施,一副被迫害妄想症的模样。 那会儿, 这大燕和大干、大楚、大晋,其实没什么区别。 他郑凡, 也和之后的那个冉岷,也没什么区别。 无非是我甦醒时,就正好在燕国地北封郡罢了。 第1532页 开局在哪儿,就按照当地的模式走,反正都是要瞅准机会往上爬的,身边又有七个魔王的帮助,在哪儿都不可能混得太差,最起码,起步阶段能很顺熘。 在大燕,是从校尉到守备,拉拢落魄皇子后,走军事崛起路线。 若是在大干,那就更简单,练字背诗,先炒作扬名,再科举进阶,走文骚的路线获得第一桶金。 一边往上爬的同时一边尽可能地避免去三边「镀金」,不要和燕人提前对上; 到最后, 说不得陈仙霸大破干国与江北之际,在江南布置好一切接收赵牧勾的不是他李寻道而是他郑忠义。 若是在三晋之地,就早早地去投奔某一家,冒头之后认义子,再勾搭过来人闺女成为女婿,当个封臣,闲来打打野人练练私兵, 保不齐还没等他司徒雷弒父,他郑徒雷就先把老丈人干掉上位。 当然,面对靖南王与镇北王所率的大燕精锐铁骑压境时,立马先称帝再去国号当个国主以待风云再起。 若是在大楚,难度大一些,不过也不是不好办,找个落魄贵族子弟,杀了代替,先把入场券拿到手,至于接下来是高举贵族精英主义还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大旗,看风向呗。 好比戏台上的戏子唱戏, 唱什么本子就扮什么相, 所求一样, 看官打赏。 但至于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瞎子鼓动造反时,不再那般「理所当然」,不再那般「顺理成章」,而是得藉助于「朝廷先迫害了咱们」「皇帝先对咱们动手」「我们要做好保护自己的准备」这些说辞理由的呢? 因为无法否认的是, 眼下这大燕国, 不仅仅是姬家的大燕,也不仅是南北二王的大燕,同时也是他郑凡的大燕。 他的存在,已经为这个国家,开闢了一个中央王朝的雏形与时代。 回眸一看, 那些尚黑普遍着黑甲的骑士,无论是否是自己的嫡系,他们都极为兴奋且忠诚地在他郑的指令下,策马冲锋。 那一面在风中一直飘扬的黑色龙旗, 看久了, 也就看顺眼了, 也就……懒得换了。 「大燕忠良」,本是郑凡喜欢拿出来自嘲的一个自称; 可偏偏, 他却做得比大燕史上任何忠良做得都多,光论战功与功绩,曾经的南北二王,都得被他摄政王甩在身后。 我若反了, 那另当别论; 可我还没反呢, 你就敢先蹦出来被顶礼膜拜成九五至尊, 怎么, 真当我郑凡是吃白饭的么? 这是一种很朴素的观念,也是一种这么多年来,潜移默化的代入。 隆隆的铁蹄,时刻在耳畔边迴响,这声音,听得踏实,也睡得香。 不存在什么为了强行拉扯理由所以才硬要编造出个什么理由的逻辑, 只是简单的看你不爽, 结果你现在让我更加不爽的情绪叠进。 我本就是做好将你们一网打尽灭你全门的打算来的, 如今, 我只是按照我的计划这般地做。 茗寨内, 大夏天子,正逐渐甦醒。 也不晓得他到底是哪一代的皇帝,毕竟,关于大夏的记载,最早的三侯那里一直讳莫如深,大夏灭了,三侯建国,任你怎么解释,都带着一种立不住跟脚的欠虚; 就是孟寿,其修史也只不过是把四大国史给编纂修订了一轮,至于更为遥远的大夏,他今生也难以企及。 不过, 这位大夏天子到底在史书上有什么名号, 他与他相好的在棺中沉睡是以一种类似融合了殭尸与鍊气士的法子在修行追求传说中的一品境界, 还是他本就是一品之境自我封印尘封到了如今等天下格局变化,顺应天意再起; 大夏为何会灭亡, 三侯当年为何会坐视大夏的崩塌而无动于衷, 这些的, 那些的, 都不重要了。 眼下清晰的就是, 茗寨内的这位大夏天子, 和茗寨外的那位大燕摄政王, 在今日, 要么,只活下来一个…… 要么, 同归于尽! 可以预感到, 棺材内的这位,距离睁眼,已经很近很近了。 门内剩余的这些强者,全都聚拢向棺材所在的位置,开始为其护法。 而吐血的三爷,则捂着胸口顺势后撤,大家在这一过程中,倒是没有发生什么冲突,也没人出手阻拦薛三的退离。 对于他们而言, 只要等这位门主,这位天子,完成甦醒,那么今日的一切,就能干坤再定。 薛三默默地站回了魔王们所在的位置,坐到了樊力的肩膀上。 樊力盘膝坐在地上,早就撤去了一切防御。 他侧过头,看了看坐在自己肩上的薛三。 「怎么,先前喊爷牛逼的是你; 现在嫌弃肩上坐着的是我而不是她了?」 樊力点点头, 笑了, 道: 「是咧。」 还记得, 那个小女子打小儿就喜欢问自己那个问题, 第1533页 要是她长大后想杀郑凡,自己会怎么做? 而自己则是一遍又一遍地回答:会先把她拍死。 就这, 她也依旧喜欢坐自己肩膀上,说是他高,坐她肩上晚上散步时就能离月亮近一些。 魔王们,是不懂什么叫爱情的。 确切地说,所谓爱情,是一个用之于普通人人生观上衍生而出的一个概念。 若是将普通人的平均寿命延长到二百年,那所谓的爱情观、生育观、家庭观等等,旧有的这些一切,都将被瞬间拉扯得支离破碎。 他们是很难定义的一群人,自然很难再用世俗的观念去与他们强行套上。 不过, 终有一些感觉,是相通的。 自打这个世界提前主上半年甦醒,总归会有一些景色,能给你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记。 到头来, 再泼水一般洒了个干干净净; 没捨不得, 可总归有那么一点点的唏嘘。 好在, 魔王们的认知观念里,没有「怕死」这个概念。 窝囊死,不可取。 可要是如烟花般, 极尽灿烂之后呢? 多美。 瞎子抱着双臂,风徐徐吹动他的头髮,按理说,他现在也应该去想些什么,可却想不到什么。 他到底是一个自私的人,哪怕有一女子服侍照顾他逾十年,可这会儿,脑子里却进不得丝毫属于她的影子。 一场风, 扬起了一阵沙, 风停, 沙落。 就这么着吧, 也挺好。 瞎子从袖口里又掏出一个橘子,放在面前,照常地开始剥。 梁程和阿铭则是并排坐着, 阿铭手里拿着一节断肢,继续挤压着「水分」。 这会儿,不是为了疗伤,疗伤在此时已经没什么意义,只是嘴痒喉咙痒身体痒心痒,想再喝点儿。 梁程则只是坐着。 阿铭看了看他, 又回过头, 继续挤压,将唇齿重新染红。 这是很奇异的一种对比画面, 门内的诸多强者,严阵以待,蓄势待发,经歷了一连串的打击与伤亡后,他们倒是变得更纯粹了一些; 反观对面他们认为已经走入末路被形势所逆转的那群存在, 反而流露出了一种「云淡风轻」的姿态; 双方的形象,好像颠了个个儿。 魔王们不紧张, 因为他们不用紧张。 他们是不可能输的,也不会输的。 莫说一个一品被刺杀后再冒出来一个一品, 这又算得了什么? 早先时候, 敢这般直接气势汹汹的上门, 就做好了掀翻一切的准备。 当主上完成那最后一步后, 他们将拥有……七个一品。 撇开魔丸不能出来,只能继续做地基,那也有六个一品,六个……一品魔王。 自始至终, 当主上在船上吃完那一碗面,放下筷子说出「找死」两个字时, 结果, 就已经註定。 甚至, 可以说, 魔王们只是或坐或站在那里,享受着这股子小小惆怅而没有极为夸张地嘲笑对面一直在做无用功,已经是很给面儿很克制很脱离低级趣味了。 「朕……回来了。」 大夏天子的声音再度传来,随之而起的,还有属于他的气息,他的威压。 完全的甦醒,似乎就在下一刻。 阵法外的郑凡, 在被四娘刺入最后一根银针后, 气息开始迅勐的飙升, 只是, 这气息距离想要的结果,还是差那么一丝。 这一丝,可以看做是很少很少,但同时,也能意味着很大很大。 一品, 没升成功。 不过, 郑凡并未慌张。 他将先前插在地上的乌崖,重新拔了起来,一步一步地开始向前走,刀锋,拖在地面划出痕迹。 「朕……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大夏天子的声音传来。 「孤,不稀罕。」 郑凡的脸上,带着清晰的讥讽。 到这一步了, 不容藏着掖着,真情流露就好。 「归附朕,臣服朕,朕可以将这天下,与卿分享。」 「这大半个天下,都是本王亲自打下来的,还用你来给本王分?」 终于, 大夏天子的眼皮,开始微微颤动,即将睁开。 而郑凡, 也在此时走到了阵法前面,四娘站在其身后。 「瞎子。」 「主上。」 先前隔着阵法,所以瞎子的心灵锁链并未串联到外面来。 不过,正是因为这个阵法太高级,所以可以看得见内外,也能靠声音传播。 「你说,要是那姬老六,真抠门没借那可咋办? 我资质不够,硬堆也没堆上去哦。」 瞎子笑道: 「那属下可就得高兴坏了,总算是赢了一次,属下是真烦透了这群姬家人。」 「成。」 郑凡举起乌崖, 步入这四方大阵之中。 剎那间, 大阵的压力,开始降落在郑凡身上。 第1534页 「干之气运……崩得这般厉害了么,挠痒痒啊简直,哈哈哈……」 「楚之气运……萎靡成这个样子了啊,大舅哥,你得补补肾了!」 「晋之气运……不是早知道有它,还真很难找得到……」 「大夏气运……也不过如此!」 瞎子没出手帮主上抵消阵法效果, 所以被阵法压制的郑凡, 境界气息开始明显地衰落下去。 二品…… 降到了三品。 一瞬间,所有魔王的境界气息全部滑落,二品气息不再,全都回归三品。 这一幕, 让围绕在棺材边护法的一众门内强者都瞪大了眼睛。 不过, 魔王们没有慌乱,依旧面容平静。 而他们的主上, 大燕摄政王郑凡, 则举起乌崖, 对着西北方向,也就是燕京城的方向, 怒喝了一声: 「姬老六,打钱!」 剎那间, 一股恐怖的威压,自西北方向唿啸而至,若是此时大泽外围还有其他高品鍊气士或者巫者存在,那他们可以清晰地看见一头黑色的巨龙,自西北方向腾飞而来,又一头坠入这大泽深处! 瞎子笑了, 笑得很无奈, 一边笑一边难得的骂出了脏口: 「狗驲的姬家人。」 黑龙自郑凡身后盘旋而立, 大燕国运, 开始没入大燕的王爷体内。 那先前被阵法压制下去的境界,再度提升,回归二品气息! 然后, 给诸多门内强者们, 再次表演了一次集体升二品的节目。 好在,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被连续表演后,门内强者们至多嘴角抽了抽,他们,已经有些麻了。 郑凡面向西北方向, 骂道: 「姬老六,抠死你。 他娘的,不够啊!!!」 …… 燕京; 皇宫; 刚刚对魏忠河下达了斩杀貔貅命令的大燕天子姬成玦,正准备走下太庙的台阶,忽然间,却又停下脚步,然后,仰起头: 「阿嚏!」 「阿嚏!」 「阿嚏!」 连打了三个大喷嚏, 皇帝骂道: 「哪个畜生这么想我。」 骂完, 皇帝挥手,示意身边的御辇退下,自顾自地就在这太庙的台阶上坐下。 身旁, 那头被魏忠河联合一众红袍大太监捆缚住老貔貅, 开口道: 「皇帝,你这是在作践大燕好不容易才有的今日!」 作为大燕的护国神兽,当皇帝以大燕天子之威压制它时,它在魏忠河等人面前,其实就没有了反抗的余地。 皇帝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这头待宰的貔貅, 轻蔑且自大地笑道: 「没有朕,没有郑凡, 大燕, 安有今日?」 说完, 大燕皇帝似有所感, 看向前方, 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极为深邃。 而这时, 太子也被传唤到了太庙,姬传业看见自己的父皇,发现自己的父皇,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 他跪伏下来: 「儿臣拜见父皇。」 皇帝却依旧闭着眼,压根就没理睬自家这太子。 太子缓缓地站起身,下意识地想要走上台阶。 却在这时, 忽听到他父皇的声音, 带着笑, 带着得瑟, 带着一种仿佛不属于皇帝才有的真实市井气息: 「哈哈,姓郑的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 活该你, 姓郑的, 知道你当初派人给朕送玉米面时朕的痛苦了吧?」 「父皇?」 太子有些小心翼翼地继续靠近。 紧接着, 皇帝面向了他。 太子马上重新跪伏在地: 「父皇,您……」 「太子。」 「儿臣在。」 「过来。」 「儿臣遵旨。」 太子起身,走到父皇身边。 「坐。」 「是,父皇。」 太子也在台阶上坐下。 「靠过来。」 太子听话地靠过来。 这对天家父子,已经很久没这般亲昵地坐在一起了。 皇帝伸出手,摊开。 太子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将自己的手,送到父皇手中。 皇帝握着太子的手, 自言自语道: 「从很早时候开始,就是你郑叔叔在前头打仗,你父皇我在后头给他输后勤。」 「儿臣……儿臣知道。」 「以前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现在,自然更是这样。」 「儿臣……儿臣谨记。」 类似的话,父皇以前把自己送去平西王府时就说过,太子只是以为父皇今日又一次提点自己。 「嗯。」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再次缓缓地……闭上眼。 而旁边,正等待被宰杀的老貔貅,则发了疯似地吼叫道: 「你疯了,你疯了,你疯了!」 姬传业起初觉得奇怪,但下一刻,他的视线,忽然一黑,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扭曲起来,他只能下意识地攥紧自己父亲的手。 第1535页 …… 大泽; 茗寨。 一声惊雷之下, 棺材内的大夏天子, 终于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直接忽略了魔王,落在了郑凡,确切地说,是落在郑凡身后的那道黑龙虚影上。 「燕侯的……气运。」 忽然间, 郑凡身后的那道黑龙虚影上方, 又降下一条五爪黑龙,披着金色的鳞片,且其身侧,还有一条体态较小的幼龙。 武夫也好, 剑客也罢, 鍊气士也行, 郑凡现在所要的, 就是甭管走哪条道, 只求那一个一品的门槛! 一如当年在望江江底,魔丸入体,以鍊气士之法引动江底十万阴兵为其冲杀。 这一次, 则是要靠强吞大燕的气运,以充实自身的境界,补全那最后一步! 「姓郑的,老子不光自己来了,老子还把国本太子也一起带来了。 要怪就怪这太子不争气,还没给老子弄出个皇孙,否则老子这次把皇太孙一起带来,凑个祖孙三代,哈哈哈。」 下一刻, 一大一小两条黑龙没入郑凡体内, 最后一步, 终于补全! 郑凡发出一声怒吼, 境界, 破入一品! 与此同时, 樊力的身躯开始膨胀,宛若巨人一般,举手投足,可让地裂可使山崩! 薛三手持匕首,身形悬于虚空之中,在其脚下,有一片黑色的虚无,其身影,也开始围绕这座茗寨快速地闪现,仿佛哪儿他都不在,又仿佛哪儿都有他。 阿铭双臂张开, 自其身后, 出现一条血海,翻滚着血色琼浆。 梁程身前出现了一座白骨王座虚影,自其脚下,一片死海开始蔓延,无数的亡魂正在其中哀嚎等待救赎。 瞎子左眼呈现黑色,右眼呈现白色,阴阳在其一念之间,正邪只系其心意。 四娘气息变了, 但其他的,完全没变。 她只是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主上; 在这一刻, 有她没她出手,局面,都已经成了定数。 所以, 她没兴趣去进行那最后的绽放,只想多看几眼自己的丈夫。 这忽然出现的巨大性颠覆, 让门内强者们完全骇然, 连棺内的大夏天子, 在此时也失去了所有的镇定与从容: 「不……这不可能!」 郑凡缓缓地举起自己手中的乌崖, 向前一指, 以主上的身份, 向自己麾下的魔王们下达命令: 「一个……不留。」 瞎子、 梁程、 薛三、 阿铭、 樊力, 齐声道: 「属下遵命!」 第九十三章 命 「陛下,太子昏厥过去了,无大碍,就是累到了。」 太医跪伏在皇帝面前禀告道。 而此时的皇帝, 也是一脸倦容。 先前发生的一切,是他这辈子都始料未及的,因为他不修炼,所以他早就清楚,有些风景,註定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可一旦真的成为天子后,一切的一切,就又变得不一样了。 他, 姬成玦, 姬老六, 燕小六, 居然还能神乎其神地来这一出,在千万里之外,去帮那姓郑的打架! 搁在平时, 皇帝怕是得屏退所有人,一个人在御书房里乐得不可开支,或者再把皇后喊进来一起分享乐呵。 可这一次, 皇帝心里却无比地烦闷, 甚至是, 愤怒! 他本能地不想去思考这愤怒从何而来,可他又明明清楚知道这个答案。 他感觉到了。 一直吵吵嚷嚷着要造反的姓郑的, 最后, 却不惜一切代价,将大燕未来的祸乱源头,给一併剷除。 皇帝觉得有些想笑, 所以他开始一边笑一边哭。 曾经,他曾对那姓郑的说过,这世上没了你,得多枯燥。 或许, 身为一国之君说这话不合适,可他心底,当真是这样想的。 他宁愿那姓郑的造自己的反,无论是自己杀到奉新城还是他杀到燕京,互相给个圈禁,还能继续得瑟显摆,也好比其中一个,忽然冷不丁地就要直接没了。 而这时, 魏忠河小声问道: 「陛下,这貔貅,还斩不斩……」 「死奴才,朕的旨意,还需要问第二次不成?」 皇帝红着眼直接对着魏忠河怒吼, 魏忠河吓得脸色泛白,马上后退,吩咐一众红袍大太监准备「行刑」。 其实这还真不能怪魏公公, 大燕的密谍司,斩大燕的图腾,就算是皇帝下的旨意,他也得再多请示一次。 可魏忠河不清楚的是, 皇帝现在已经被愤怒的情绪主导了理智, 这貔貅, 原本是「杀」可以,不「杀」也可以, 现在, 必须要杀。 不是为别的, 纯当是给那姓郑的先捎一份祭品下去备着。 第1536页 阴间路怕是不好走, 那傢伙又娇气, 怕烧轿子烧扎纸什么的来不及, 得先给那姓郑的预备一个黄泉路上代步的,省得那傢伙託梦回来给自己埋怨。 这时,张公公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小声问道: 「陛下,您已经一整日未进膳了,小心龙体。」 「吃。」皇帝开口道。 张公公当即大喜,心下也是长舒一口气,「奴才这就为陛下去传膳。」 「朕要吃……玉米饼子。」 「额……啊?」 皇帝扭过脸,看向张公公。 有魏忠河前车之鑑,张公公马上一个激灵从尾巴骨处窜起,马上喊道: 「奴才遵旨!」 …… 对于茗寨内的诸多门内强者而言,今日所见所闻,可谓平生跌宕之最。 打从那位大燕摄政王只率几个扈从策马来至茗寨门口起,局面,一直就处于颠覆颠覆再颠覆之中; 最终, 这盘子装不下,彻底破碎了。 好在,他们并没有在这种精神认知中迷茫多久,也没在对过往选择的悔恨中受到多少折磨; 在一众一品魔王的强势面前, 他们连抵挡,都是一种奢侈。 无论是阿铭的死河亦或者是梁程的冥海,所撑起了的恐怖吞噬结界,剎那间就浸没掉了半数门内强者。 毕竟, 魔王们的境界,受限于主上。 主上在五品,那他们最多只能发挥到五品巅峰的力量,不过早些时候,他们的经验意识以及对力量的细微掌握与认知,可以让他们有资格越级而战。 大概,也就只有剑圣这般的天之骄子,才能在同境界时面对魔王不落下风。 绝大多数情况,都会像是当年在绵州城内,薛三刺杀「高品」福王一样,看似夸张,实则理所当然。 而等到境界提升到上面去后, 越品而战,就显得有些为难了。 三品魔王,再厉害,也无法动用出二品的力量,所以在面对可以开二品的强者时,他们能做的,其实也不多,但二品强者想杀三品的他们也很难就是了。 可事情是相对的, 越往上风景越广袤,任何人所见所闻,兴许都只是冰山一角。 可魔王们,则是完全熟悉这一风景。 有些开二品的强者,还仅仅停留在向「天」借力这个阶段之中,可魔王们一旦进入二品,早就一窥全貌。 所以, 二品的魔王可以轻易地格杀其他二品的强者。 而, 等到魔王们步入一品时…… 携气运裹挟天意,于数百年后甦醒的大夏天子,也就是刚刚迈过那一品的门槛。 可魔王们不一样, 他们对力量的掌握对力量的认知以及自身血统的真正高度, 其实并不能用这个世界的九品到一品来囊括。 九品到一品是这个世界诸多修行者的阶梯,但对于魔王们而言,他们哪个不是在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里真正唿风唤雨的存在? 四娘是开青楼的老鸨子,分店很多,这看起来很寻常,有的赚谁不懂得开分店? 可问题是,这世上谁又能在数千年的时空里,开上那么多家的分店? 樊力砍柴人,喜欢砍魔神的骨骼来为自己搭建古朴大气的宫殿,哪儿缺材料了,就去哪儿砍; 三儿的药剂学是自己的兴趣爱好,可人家当年是真的用龙肝凤髓来搞实验的。 阿铭与梁程更不用说,他们的血统高度,就是实打实的「祖」。 所以说,九品到一品,可以来衡量魔王现阶段的实力水准,却远远不是魔王们的全部。 也因此, 在魔王们一齐出手之际, 这天, 自然而然地就被颠转了过来。 大夏天子在最后关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举起手,想要破开这四方阵法。 这个原本为了压制住摄政王手段为了保险起见而布置下的阵法,在此时,更像是一种牵引,被对方给反向利用。 大夏天子无法理解为何郑凡进阶他这批手下也跟着进阶, 但他隐约意识到, 只要让郑凡境界跌落无法保持,那么这些个恐怖的存在,也应该会回去; 毕竟先前的集体掉阶以及进阶已然将这一规则给展现得淋漓尽致。 所以, 大夏天子毫不犹豫地先伸手,趁着外围一众门内强者还在「挡」着的时候,先一步双手掐住钱婆子与酒翁的脖子。 自其掌心之间迸发出可怕的力量, 毫无防备的二人肉身在此时瞬间被捏爆, 连带着鍊气士脱离肉身飘逸而出的灵魂,都被大夏天子以罡气搅碎。 伴随着两个主持这四方大阵的人被灭杀, 大夏天子满怀期待地抬头看向天空, 却愕然发现, 这阵法竟然还在继续运转! 远处高空位置, 飘浮在那里的瞎子,嘴角露出一抹淡淡嘲讽的笑容。 在其指尖,有一串几种颜色混合的光彩在按照某种韵律在流转。 当主上进阶入一品, 自己也入一品后, 瞎子就直接接手了这四方大阵。 身为「军师」的他,又怎可能会不留意到这一小细节? 第1537页 瞎子打了个呵欠, 伸手再摸,却没摸出橘子,才想到已经剥完,心里不由得有些失落。 他没下去凑热闹, 因为哪怕是四娘没上来,眼下局面也依旧是狼多肉少。 把控着阵法稳定运行的他, 做出了一个本不需要做的动作, 他回过头, 先看向站在那里的主上; 紧接着, 又看向主上身后; 「呵,原来如此。」 发出一声嘆息后, 瞎子又将「目光」又眺望向北方。 下一次剥橘子,得是自己那干儿子给自己上坟的时候吧? 一想到这儿, 瞎子心里忽然就有些慌, 慌于那愣种别到时候只说一句「放在心里缅怀就好」最后干脆连个坟头都不给自己立! 随即, 瞎子又发生大笑, 想不到就是自己, 在临了前,心里居然也是想着这些东西,自诩为聪明看穿一切,到最后,竟也是主动想找块布遮一遮自己的眼,哪怕本身就是个瞎子。 不过, 反正现在除了维繫这个法阵也没其他事儿可以干了,更远的事儿也来不及去干了, 那倒不如…… 瞎子一心二用,一边把阵法的运行维繫到一个稳定的弧度,让其在承受主上以及大燕国运冲击时依旧保持着良好的弹性,另一边, 则开始用自己的意念力,在这个茗寨内, 捏起了: 台阶, 供桌, 石狮子, 石狮子又抹去,捏了个貔貅。 似又觉得不过瘾,一口气又捏出了十七八个,打前头的那头貔貅,一身精緻的鳞甲,高昂着脖子,很是臭屁,倒是清晰地显露出主上那头貔貅的神韵。 主上说过,得有个十七八头貔貅开路,这才叫排面,那自己就满足一下主上。 墓碑的话,该怎么设计? 瞎子先在下方塑出了一个合葬墓,主上旁边,自然就是四娘的。 至于主上的其他女人, 嗨, 都这会儿了, 瞎子哪里可能再顾及到什么雨露均沾家庭和谐? 随后,瞎子又在主上墓旁边,又捏出了一个新墓,这自然就是自己的。 在准备去做下一个墓时,瞎子又回过头,重新在自己的墓穴旁,也开了一个陪墓。 至于接下来, 还得给他们一起修上; 阿力的墓得大,薛三的墓外面不能小,里面得更多地利用上; 阿铭的墓和阿程的墓得靠着。 故而, 前头杀得热火朝天, 后头, 瞎子则开始一个人专心致志玩起了陶艺。 一品的精神力加上一品的意念力,足以让其很是从容地快速完成这个工程。 他得赶紧修完, 再之后, 还得留余一点时间,把这个四方大阵重新改造一下,最好能让其再自我运行个百八十年,防止外来人的打扰。 哦, 还得给干儿子他们留个门, 另外, 天天那孩子应该会记得给自己带橘子的。 一想到自己正在设计这个世界未来的一个「禁地」,或许会被称为王爷之墓、魔王之墓什么的, 瞎子就觉得很有趣很有意思。 不过, 再一联想, 别以后这地儿变成什么天才修行者试练场所,隔三岔五的有人跑进来找机缘,那也真的好烦。 所以, 瞎子还打算再设计一些机关,甭管你是天之骄子还是气运之子,进来就给爷死。 嗯, 要不要再设计个自毁的阵法? 等打完了,从阿铭阿程那里收点血或者指甲融入其中,再让三儿往里头配点毒? 这个工程量,就有些大了,怕是有些来不及。 瞎子有些苦恼, 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到底还是自己没想得太深远,来之前或者路上,应该大家就敲定好图纸才是。 虽说七个魔王里, 一个在合体,一直没空出来,也不能出来; 一个在陪着自己的男人,目光温柔; 一个在做陶艺,沉浸其中; 可就算是只有四个魔王真正出手,对局面而言,也照旧是完全的压倒。 阿铭、梁程一人收一片,没去包圆儿; 巨人一般的樊力,拳打脚踢,对着这帮所谓强者就是最纯粹的肉身问候,可谓酣畅到了极致。 三爷不停地出现在一个个门内强者想像不到的位置,再一把匕首刺进去。 大家都在玩, 大家也都有的玩, 最后一场烟花绚烂,有机会的,就都亮亮相,松松筋骨。 到最后, 那位大夏天子其实最为悽惨。 如果可以选,一定程度上来说,先前死去的那位一品强者,其实也是幸运的,死得虽然憋屈一点,但至少也拿了个痛快。 而大夏天子一开始想跑, 被樊力直接挡住了去路,一把攥住,对着地上狠狠地就是一阵勐捶,再丢了出去。 梁程以白骨王座配合冥海的虚影,将企图以气运之力重新尝试突围的大夏天子给重新镇压了回去。 第1538页 阿铭顺势上前,用死河捆缚住其身躯与神魂,再用一张帕子擦拭干净其脖颈位置, 随后, 獠牙刺入, 天子之血,果然美味到不行。 以至于阿铭直接无视了那边兴奋地搓着小手手准备接力最后一棒的薛三,忘我陶醉地继续吸食下去。 「你大爷,最后一茬了,还想着吃独食!」 薛三身形直接出现在了阿铭身前,手中匕首消失,掌心之中出现一把黑色的虚影; 「老子来最后一击!」 说完, 这一道黑影,直接没入大夏天子的额头。 剎那间, 大夏天子的身躯开始发生龟裂,黑色的火焰冒出,焚烧着其身躯与灵魂。 阿铭无可奈何地退出自己的獠牙,停止了自己愉悦地畅饮。 他没办法去说薛三,因为他清楚,别看大家玩儿得很开心,实则速度一直就没停下。 就是这最后的大夏天子, 看似是大家都过了一遍手, 实则是樊力的勐捶破其肉身, 梁程再以冥海压制其气运神魂, 阿铭掏空其内在, 薛三给予最后一击。 哪怕是先前大家动手时,其实也没藏着掖着,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甚至不少人还用的是那种会损伤自己根本的禁术功法。 无他, 一是担心主上的身体,哪怕有国运支撑入了一品,但肯定不会长久。 玩儿过火了,最后主上身体支撑不下去了,人没杀完结果掉品了,那真是太糟糕。 二则是大家也明白这差不离是自己最后一出了,横竖就这一遭,压箱底的手段什么的,使劲用呗,还真就过期作废。 也因此, 这位大夏天子,是魔王们与主上这近二十年来所遇到的最强大的存在,同时,也是最没面儿的存在。 其刚一甦醒, 就被巅峰期的魔王丝毫没有前奏地直接闷杀。 整到最后,不说魔王们了,怕是连他自己都得意犹未尽。 等到樊力张嘴,将那燃烧得只剩下灰烬的大夏天子残躯直接吞入腹中后,即宣告一切尘埃落定。 不是不想精彩, 也不是不想你来我往大家一起过招, 更不是不想各自出手,打得个山崩地裂水倒流,从试探再僵持再发力再爆发再压抑再突破最后再嘶吼着来一场众志成城的反转。 如果可以这样,魔王们肯定愿意照着这个节奏走,偏偏实在是做不到。 打完收工, 一个不留, 干净得连一缕残魂都不可能给人留下,可谓真正地吃干抹净。 瞎子还在那里规划建造着墓地,见那边完事儿了,赶忙招唿着: 「来来来,自己看看哪里不符合心意,趁着现在还能改就改了,等真躺进去后你再哔哔也没用。」 阿铭看见自己的墓和梁程的墓挨在一起, 就直接说了声: 「我没异议。」 阿铭的墓里有一个小酒窖,梁程墓穴里则有一个王座。 樊力则缩小了身躯,往里头躺了一下,大小合适,坐起身,发现主上那边和瞎子那边都有陪墓,马上道: 「俺也要。」 「乖,你就别想着耽搁人家了,人家还是个有着大好年华的小姑娘,省省吧。」 三爷跑来讽刺了一下樊力, 随即喊道: 「瞎子,给我这儿也开个。」 「你咧!」樊力问道。 「我和你不同,我家那口子这辈子怕是不会改嫁了,这天下再难找到第二个能满足她的人了,等她年岁差不离时,可以回来和我躺躺。」 说着, 薛三拿出一个瓷瓶, 笑道: 「你要不要涂点儿?」 「啥?」樊力问道。 「千年不腐。」说着,三爷低头看了看身下,「即使以后我人烂了,化了,散了,可老子依旧得躺在这儿,对着每日的清晨,向朝阳敬礼。」 「俺们的肉身,千百年后被人捡去都得当神器材料,哪可能腐烂。」樊力说道。 薛三摇摇头, 看向那边的主上, 道: 「天知道主上走之前,境界会跌落到什么地步,我们也就不是现在的我们了,要死的话,很大可能就是以凡人的姿态走的。 你还想着肉身不化?美得你。」 「那,还有么?「 「带得不多,勉强够涂咱俩的鸡儿。 你再变大一下帮我挡挡,咱俩动作得快,保不齐他们要抢。「 「殭尸吸血鬼不怕腐烂,魔丸又没肉身,主上四娘与瞎子他们怕是更喜欢尘归尘土归土,没人和我们抢。」 「唔,你这么一说感觉好有道理。」 另一边, 梁程走过去,将先前大夏天子的那口九龙棺搬了过来,丢到了阿铭墓穴里。 自始至终, 魔王们都没有马上回到主上的面前。 所有人,都在刻意地忽略; 以希望,这结局可以来得更晚一些。 但当所有人身上的气息开始跌落时, 大傢伙也都能接受, 不舍归不舍, 但也本就在情理之中。 许是正因为知道会结束,所以之前的相聚与画面,才更显得珍重。 第1539页 魔王们放下手中的事情,开始向主上这边走来。 郑凡坐在了地上, 四娘扶着他的后背。 银针刺穴,老镇北王以这秘法强行恢復巅峰,打完了一场仗才死在王府卧榻之上; 他郑凡这里,只是打了一场架; 可偏偏这场架打得,无论是动静还是消耗,都无比巨大。 撑到现在, 已经极为不易, 主上所承受的痛苦与折磨到底有多重, 在场的所有人,心里其实都清楚。 但, 当这一刻来临时, 大家心里还是诧异了, 因为主上的头髮, 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变得枯萎,皮肤,也在快速地褶皱失去水分。 这是身体潜能被完全榨干的后果在显现, 这是生命力走向不可逆枯萎的徵兆。 当年在听闻老镇北王死去的消息后,因为身份原因,得以知道秘辛的郑凡,清楚晓得老镇北王到底是如何死的,为此,还曾特意找来四娘与薛三聊过这一茬。 四娘的回答是,一样的事情,她肯定能做得更好。 而薛三的回答是,这只要做了,就药石无力; 为了让主上听得更懂,当时薛三还举了个比方,说就像是百草枯,喝下去自杀,抢救回来了,看似能下床行走与正常人无异,但过不了多久,就得面临不可逆的结束。 无论是阿铭的初拥还是梁程的以尸毒变殭尸,都是生命状态的一种改变,而并非……创造生命。 大傢伙,都默默地坐了下来。 没人说话, 该说的话,之前就说了,现在,大家只是静静地坐等那一刻的到来。 无论主上的死,是否会牵扯到他们一起死,对于魔王们而言,都是一场「死亡」。 瞎子则嘆了口气, 道: 「你还有法子么?」 「谁?」薛三有些疑惑地看向瞎子。 瞎子伸手,指了指主上身后。 而这时, 已经垂着头, 等待自己最后结束的郑凡, 忽然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信则有,不信则无。」 郑凡在心里笑道, 也挺好, 临走前还能出现个幻听。 而这一道声音, 在场的魔王们没能听到,却能察觉到,仿佛有另一股意识,存在于他们之间,亦或者,叫站在主上身侧。 四娘甚至有些茫然地看向身后; 「你还有办法么?」 瞎子再问了一遍。 先前进阶一品,控制大阵时, 瞎子曾回首望过, 且目光, 在主上的身后,停留了片刻。 有些东西,他一品前看不到,而一品后,却「看」到了。 当初,薛三那口子的婆婆,也就是寻扈八妹而来的那个老妪,曾对天天看过命,最后差点被反噬当场暴毙; 剑圣曾抱着天天,得到来自田无镜的指点,有别于雪海关前的拼死一战,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领悟了二品之境; 据谢玉安所说,天天率锦衣亲卫列阵迎敌于渭河南岸,有一大楚巫正妄图以巫术窥测天天气运,结果吓得陷入了疯癫。 大家似乎都习惯了,也认为,田无镜将自己的一缕意识,也可以称之为一缕分魂,总之,他在自己儿子身上留下了东西,以庇护自己儿子可以不受外邪侵入。 对于王府的世子而言,寻常的刺杀根本就没有机会,也就只剩下这类歪门邪道的招数了。 但一直到先前瞎子回首一望, 才想通了一件事; 扈八妹的婆婆为天天算命时以及剑圣抱着天天正式入二品的地方,都在王府,而当时,主上本人,也在王府。 天天第一次率军列阵迎敌时,江对岸的主上,可是一直紧张关切地看着。 对于田无镜而言,为了大燕,他自灭满门,杜鹃死后,一夜白头也终究没有起兵靖难入京杀赵九郎。 这是一个狠人,或许他最大的痛苦就是,他既然已经做到了绝情,接下来,就不可能再有情,哪怕是对自己的儿子。 无论心里有多少情绪,都得一併镇压,什么都不能做,否则就是对先前一切的背叛与颠覆,他以及一切因他而死去的人,都将成为一个笑话。 可唯独有一个人,他可以这么做。 那个人,就是郑凡。 瞎子认为田无镜与主上的兄弟情,是真的,两个都算是「孤独」的人,反而在合适的时候,形成了一种互相的扶持。 灵魂上,你我皆孤独。 也正因为主上对大燕有用,对大燕的未来,对大燕一统天下,有大用; 所以在这大义的遮蔽之下,田无镜才能将郑凡真的当一个弟弟去对待,只有这样,他才能心安理得。 所以, 田无镜根本就没在自己儿子也就是天天身上留下什么, 但, 他在主上身上,留下了! 这才有那年冬天,望江冰面上,哥带你下山。 而之前大傢伙之所以会出现这种错觉,是因为天天当时,就在郑凡身边,甚至就是在郑凡眼皮底下。 郑凡看到了, 他也就看到了。 所以瞎子现在才问, 第1540页 问问他, 你有没有办法。 这世上,如果说谁还可能有办法的话,不是先前一品时的魔王,而是……当年的那位靖南王。 魔王的强大,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强大,这个世界的规则,对魔王们的限制,十分严格; 可田无镜, 却是连魔王们都认可,甚至一度心惊的存在。 他, 更懂这个世界的规则。 此刻的郑凡, 目光已经开始涣散了, 临走前,倒在媳妇儿怀里,墓还挖好了,再听到老田的幻听,也挺好,自己走得很安详。 但下一句幻听, 却打破了郑凡在弥留之际的幻想, 他说道: 「既然你已经做到了不信则无,为何……不试试信则有呢?」 当此时, 遥远的西北方向, 魏忠河领着一众红袍大太监,斩下老貔貅的头颅。 一时间, 燕京城下起了小雨,而皇宫内,则是大雨倾盆。 大燕的皇帝手里拿着玉米饼子,坐在御书房的门槛上,让雨水打湿了自己的脸,继续啃着已经被泡湿了的饼子。 而在大泽深处, 一道白髮身影, 站在另一个白髮人身后, 手指向西北, 引来一头身躯庞大的貔貅,其浸养于皇宫内数百年,歷经春秋,早就与国运香火合一。 若非皇帝圣旨之下,莫说一个魏忠河,就算五个魏忠河一起,也奈何不了它。 可现在, 它死了; 死后, 还被拘来了, 顺着先前国运以及天子与太子一起来过的方向,向这里本能地过来。 因为四方大阵, 由于瞎子要布置死后坟的原因所以提早做了安排,这大阵,可还在继续运行着呢。 而这时, 诸位魔王只看见上方,出现一尊黑色貔貅的身影,向着自家主上所在,落了下来。 或许是矫情劲儿犯了, 早就奄奄一息就差帮忙闭眼的郑凡忽然开口来了一句: 「这怎么好意思。」 而在其身后的那位, 则回应道: 「你为大燕开疆,大燕为你续命!」 第九十四章 终章! 楚地, 郢城; 一辆马车,缓缓地驶至一家名叫「醉生楼」的酒楼前。 这家酒楼不是什么老字号,但近些年来,在郢城却很是有名。 醉生楼的「醉」字,其意是里头的醉虾醉蟹可谓一绝,吸引食客前来,近外老饕,更是络绎不绝。 「阿爷,阿奶,到了。」 一童子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禀道。 马车内, 坐着一男一女,都是中年已过,模样却还不及老的年纪。 女的保养很好,唇下有痣,气色却很红润,着一件红色的袄子,看起来很是喜庆。 男的披着一件狼皮外袍,髮式梳得严谨,可其中却有半数是白髮。 童子殷勤地先行下车,在下面摆好踏脚凳,先搀扶自家阿爷下了车,要搀扶阿奶时,阿奶摆手笑着说不用,随即却又接过阿爷的手,搀扶着下来。 可以看出来,这是一对很恩爱的夫妻,彼此眼角之间,都有着相濡以沫的痕迹。 「是这儿了么?」妇人问道。 「是这儿了。」男人回答道。 酒楼门口,挂着白灯笼,披着黑纱。 今日酒楼里的生意,也比往日少了两三成。 同样的情况,可不仅仅是这座「醉生楼」,街面上所有的酒楼茶社基本都是这个情况。 皇帝驾崩的消息,传至郢城,昔日的郢都全城缟素。 郢城内的官员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很自觉地禁了不必要的活动,市面上,自然也就因此冷清了不少。 就在这时,一队巡城司甲士从这里经过,似是在沿街检查商户的门口「国孝」规制,行至醉生楼前时,停了下来。 倒不是说醉生楼前的布置有什么疏漏,而是为首的巡城司校尉看见了站在门口马车旁的夫妻二人。 女子身上着的袄,是燕地女子冬日最流行的样式,照应燕地女子体格大的特性,外加不似干楚样式那般呆板,更适合劳作活动。 男子的髮式,对于这位校尉而言,可谓极其亲切。 燕人不重髮式这不假,尤其是打从晋东流行起寸头之后,燕地儿郎普遍喜欢这种精神头十足的髮式,但燕地老人,却会在上了年纪后,重新蓄一点发。 对于他这个在昔日楚国国都当差的人而言,平日里看得最多的就是楚人的两鬓髮式,再见这种燕地老者髮式,让他下意识地想到了远在三石郡的父亲。 只是,当其想上前攀谈时,却有一人横身于其前,持一块令牌。 这名燕人校尉看了一眼令牌,默默地退下,没有上前打招唿。 陆冰收回令牌,回到男人身边。 当年,四大国并立时,撇开三晋之地早已分家不谈,大燕的密谍司只能排干国银甲卫以及楚国凤巢内卫之后。 现在,大燕密谍司是排第一了,当之无愧的第一,因为干楚,已经被大燕的铁骑给灭了。 不过,作为密谍司资歷最高的活化石,陆冰自然是看见了先前那名燕人校尉的目光到底是在哪里徘徊。 第1541页 「爷,楚人的髮式……」 男人抬起手,打断了他的话。 陆冰马上闭嘴。 正欲往里走时,男人却又停下脚步,看向陆冰; 他是自己父皇的奶兄弟,按辈分,自己得喊他一声叔。 临了到头,于情于理,也该与他多说些什么。 「变髮式易,变人心难,这些年来,很多大臣都向朕上过摺子,意思是干楚之地,要剃髮易服,一应仿我大燕制式,方才能收人心,定社稷。 朕一直压着,没准。 其实就是我大燕的发服以及各种风俗时节,又哪里算得上是原汁原味呢? 晋东之风兴起,迅速风靡三晋之地,再外延至老燕地。 礼数礼教这种东西,平时拿起来当场面话说说这没事儿,可却不能硬往里头套。 大燕朝,不是一种燕人的大燕朝,朕,也没兴趣做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燕皇帝。 你觉得楚人髮式奇怪,看着不舒服,这很正常,可你为何觉得你陆家那些个小子从军时留个寸头却又没什么好说头的? 看不顺眼的,不是髮式,也不是衣服,而是人心。 天下凝一,凝的是人心,而不是凝的衣服,凝的髮式。 有些话,臣子可以提,臣子没错。 但皇帝,却不能真的往这里头去想。 干人的文华,可以拿来用; 楚人的礼,也能拿来用; 大燕的军制,可以继续继承。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为君者,合该有如此大气魄。」 陆冰默默地弯腰,他知道,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该说的,朕之前都说过了,该写下的,朕也写下了,临了入这门前,朕还能再说个几句。 不是放不下这天下,也不是放不下这江山, 纯粹是放不下我那个儿子。 先前的话,原封不动,说与新君听。」 「臣遵旨。」 姬成玦转身,牵起何思思的手,夫妻俩,一同步入了酒楼。 「来了,客官,您点些啥?」 酒楼小二马上上前询问。 过了门槛的姬成玦与何思思面向门外站着的陆冰等一众人, 向陆冰挥了挥手: 「叔,就送到这儿了,您回。」 陆冰等眼里噙着泪,转身,离开。包括那小孙子,一边回身一边直接哭了出来。 姬成玦的目光,则落在酒楼门槛上; 这一刻,其身旁的何思思,昔日的大燕皇后娘娘,感觉自己的丈夫,仿佛一下子又年轻了二十岁。 大燕皇帝龙体不适,得疾驾崩,皇太子姬传业,以太子之身,奉遗诏,入继大宝。 三日后,皇后思念成疾,追随先帝薨逝。 国丧的消息,才刚刚传到郢城,可谁又能晓得,正让整个诸夏哀悼的大燕先皇和先皇后,此时却好生生地,站在这儿。 姬成玦伸手,很是亲昵地搂住何思思的肩, 不顾什么礼仪以及大众之下, 对着媳妇儿的耳垂就是一咬, 道: 「媳妇儿啊,过了这道门槛,咱就算彻底安生了。」 「怎么,你还怕你亲儿子不会放过你?」 「不要以常理去揣摩皇帝,现如今,他先是皇帝,再才是我儿子。」 有一句话, 姬成玦没说, 因为当年,就是他亲手,将匕首扎进自己父皇胸膛的。 而当时, 传业, 也在陆家。 自己提前以「假驾崩」得以悠闲,算是给他提前让路了,可等到他真的坐上龙椅后,再回念自己这个父亲,保不齐某个夜里,忽然做一个梦,就会觉得不安生。 传业, 姬成玦是信得过的, 他信不过的, 是皇帝。 好在, 普天之下, 还是有一个地方, 能够让自己这个「太上皇」得以无忧无虑地安享余生。 「二位客官,您们是吃饭还是住店?」 店小二再次陪着笑脸问道。 「吃饭,也是住店。」 「得嘞二位贵人要点啥,本家的醉虾醉蟹可是……」 「半只烤鸭,配半锅烧贴玉米饼子,佐大泽香舌去腻。」 「这……」 「吩咐下去就是。」姬成玦摆摆手。 「是,是,二位贵人稍等。」 小二下去传菜了。 姬成玦与何思思一起坐下。 左手边桌上,坐着一群江湖游侠一般的人物,男女都佩剑; 只不过,他们每一把剑的剑鞘尾端,都挂着一条紫色的彩穗。 当世江湖, 也是四大剑客并立。 干地陈大侠虽已半归隐,可现如今,早就取代百里剑,成为干人心目中的某种象徵; 干国灭是灭了,可干人依旧是能吹。 另外,还有一姓袁名鱼的女子,早年间名不见经传,后来一出世就即巅峰。 最后两位, 身份地位极高, 却又让人不得不佩服,甚至还得感慨当年那位战场上无敌的摄政王,就是在后代上,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那就是王府的长公主, 以及, 当代摄政王本人。 大燕向来不注重规矩,亦或者说,到了一定高度与层次后,是规矩为自己服务而不再是为规矩去迁就。 第1542页 先王于一统天下五年后因老伤復发亡故后,皇帝并未撤其摄政王号,而是直接地将摄政王作为一种爵位传承给了下一代,以表彰先王为大燕所立下的汗马功劳。 毕竟,相似的事儿,当年燕国不是没有,又有哪个国家在很长时间里,连亲王都得向侯爷下跪行礼的? 没人会怀疑这份剑客排位有什么水分, 因为那位长公主,曾亲自前往南海,一人一剑,挑灭所谓的南海七十二洞,这是实打实的战绩。 且就算是在大燕,摄政王府简直就是和姬家并立,但在南海,王府的势力还是无法触及与深入的。 至于当代摄政王本人,本来没多少人知道他居然也是一名剑客的,而原本的四大剑客里,前三位没变,另一位,则是赵地一名独眼剑客。 其人曾与陈大侠切磋一整日,不落下风,自此跻身四大剑客的行列。 随后,广发英雄帖,开宗立派。 而在立派那一日, 众目睽睽之下, 原本稍微动一下就能够牵动整个天下风云的大燕摄政王, 竟孤身一人来到了赵地, 用一把剑鞘上挂着紫穗的剑, 一剑, 直接将那位刚位列四大剑客不久的独眼剑客,钉死在了门派匾额上。 自此, 江湖四大剑客位置,彻底定型。 且大傢伙发现,连那位大燕王爷在内,其余三大剑客所用的剑,剑鞘上都挂着紫穗。 也因此, 一直流传着却没有被定论的说法终于被证实, 那就是当世四大剑客, 全是一个人的徒弟,那就是……晋地剑圣。 在上一个时代,剑圣虞化平以一己之力,几乎碾压了同辈,立起剑道标杆。 在下一个时代, 则是他四个徒弟,完全立成了一片天。 见到这紫穗, 姬成玦就想笑, 他是知道郑凡那儿子性格到底有多桀骜的,让他穿着蟒袍,像是一个莽夫一样,跑去江湖门派里杀一个人,真是难为他了。 这世上,皇帝的旨意,他可以不听,可他大姐的话,他得听。 这时,何思思小声道: 「夫君,他们说要去大泽求机缘哩。」 「哦?」 姬成玦留意听了一下他们的谈话,这才得知他们准备去大泽深处的一个秘境求机缘,相传那秘境极为兇险,靠近的人,十之八九没办法活着出来。 极个别的倖存者也都几乎发了失心疯,嘴里疯疯癫癫地喊着在里头看见了墓,好多好多墓。 故而,那块位于大泽深处的秘境,在江湖上又有一个称谓,叫「神墓」。 都说,那里头藏着大机缘,武功秘籍,神兵利器之类的。 可姬成玦却清楚, 那里头压根就是空的! 姓郑的他们原本以为自己要死了,就给自己挖了墓,然后其身边的王妃以及一众先生们,是准备殉葬的,可结果姓郑的没死成,那墓就放那儿了。 可问题是姓郑的那傢伙缺德不缺德,人没埋在那儿,可阵法却早就布置好一直在运行,这些年来,也不晓得吸引了多少江湖儿女跑里头为了一个空荡荡的墓地送了命。 十一年前, 在姓郑的还没死的时候,身为皇帝的他再度东巡,拿这事儿问过姓郑的,你他娘的这样做到底亏心不亏心? 姓郑的不以为意地说:他就是喜欢看这一批又一批的天之骄子有去无回,真遇到绝对天骄了,褪了一层皮没死成,也别想好事儿过了难关考验就有机缘,就是让他看见空荡荡的墓地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被耍了,这才过瘾。 啧, 旁边这一桌, 怕又是一群带着梦想与探险精神去送的。 姬成玦有些想笑, 因为他们要去的地方,人家墓主人就在这里。 这时, 对面角落里一个楚地狂士打扮的男子,手里拿着一只醉蟹腿,开始吟诵自己的悲凉诗篇。 如今的楚国,早就不在了,楚皇也变成了楚王,移居到了燕京。 楚人,只能以这种方式,在曾经的楚辞之中缅怀昔日的大楚。 见到这一幕, 姬成玦情不自禁的想起,他曾问过姓郑的,熊老四临死前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楚皇的死,是击垮楚国抵抗的最后一根稻草。 燕人以弒父的名义,逼问当时楚国的监国太子,太子百口莫辩,因为他父皇,真的不见了。 后燕人又拿出楚皇遗旨, 里头讲述得很详细, 对自己母后,对自己妹妹,对熊氏,对大楚,对大楚子民,全都做了告述,希望不要再生灵涂炭,希望兵戈止歇。 最后,太子被罢黜。 那位被送到摄政王府当质子还没满一年的楚国皇子被送回郢都,继任新君,然后在楚人贵族、地方各大势力默许之下,宣布大楚降国格,向大燕请求内附。 自此,天下在实质性上,完成了统一。 那份遗旨,姬成玦自然也是看了的,怎么说呢,同样作为皇帝,他觉得这遗旨里说的话,很符合一个皇帝的身份,可问题就在于姬成玦是知道茗寨那一日发生的事儿的,所以,他就感觉熊老四这话,说得似乎有点多了…… 第1543页 姓郑的面对这个问题,对他翻了个白眼儿,很直白道: 「煳弄我媳妇儿的。」 楚国公主,是姓郑的媳妇儿,为其生下一女,乃是如今名震天下江湖诸多年轻男女侠客爱慕崇仰的对象。 事实情况是, 当时场面很混乱, 郑凡下达了「一个不留」的命令。 魔王们也都杀疯了, 连那位大夏天子都没能留下什么遗言做过多的展示, 更别提那会儿早就病怏怏的大舅哥了。 也不晓得哪个魔王下手的余波,没注意到,直接给大舅哥碾碎。 打完之后, 大傢伙也没心情去在意那位楚国皇帝人在哪里,或者尸骨在哪里,很大可能……是尸骨无存了。 所以, 与其说那封伪造出来的遗旨,是为了让楚国有台阶地放下最后抵抗,倒不如说本来是郑凡拿出来煳弄自己二老婆交差用的。 「今我大楚,兴我大楚,我大楚……」 狂士被醉蟹弄醉了,开始口不择言起来,其他客人,则完全将其当一个乐子看。 摄政王是在十年前走了,可大燕下一代的将领,却无缝衔接地顶了上来。 他们是被摄政王亲自调教出来的,在摄政王之后,重新接过镇压天下的责任。 陈仙霸三征西南土人,这位土人女婿,几乎成了土人的梦魇,现如今,朝廷已经在干地西南与西北,对土人和北羌实行改土归流之策。 靖南王世子则是专司负责镇压楚地叛乱,他亲爹烧了楚国国都,他爹掘了楚国贵族的祖坟,现在轮到他,对那些敢于造次的楚地叛乱,一向是以雷霆之势打击。 曾经与他们三人之间站着的那位前摄政王的蛮族义子,原本负责镇压雪原之事,却在摄政王死后,被调到了北封郡。 总之, 不到二十年的时间,想要天下完全安定,这是不可能的。 但至少,世人都相信,大燕的武德,还足以继续镇压天下很长时间,接下来,就看歷任皇帝如何去治理这天下了。 至于那座依旧矗立在晋东的摄政王府,似乎成了天下人隐隐期盼的祸乱根源,但只要它一日不反,这天下就得一日继续挂黑龙旗。 等了许久, 要的菜还没上来。 姬成玦急了, 这姓郑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老子来了不亲自出门迎迎就算了, 竟然还摆谱摆了这么久! 「先帝」很生气, 起身, 直接闯入酒楼后院儿。 看见一铁塔般的汉子,抱着木柴走了过来,喊道:「让让!」 看见一身穿着夜礼服的男子拿着酒斗从酒窖里走出,身上带着微醺的酒香; 看见二楼靠窗位置,一美艷女子带着几个女子一起在打竹牌,声音脆响; 看见一个精壮汉子正在从池塘里挖泥,池边还蹲着一个盲者不住地说他辛苦了,来,吃个橘子。 最后, 姬成玦才捨得看院子正中央, 那躺在靠椅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慢慢摇的身影。 姬成玦走过去, 而靠椅上的那个人,也在此时睁开了眼, 道: 「挡光了啊。」 姬成玦大怒, 伸手直接掐住靠椅上那人的脖子, 骂道: 「姓郑的,老子头髮都白了,你他娘的怎么一点都没老!」 二人撕扯了好久, 最终, 先帝爷到底上了年纪,不是中年汉子的对手,率先败下阵来。 「妹妹,上来打牌,随他们闹去。」 二楼窗户那儿,四娘招唿着何思思上来。 被如此年轻的四娘这般喊妹妹,已经当几个孩子奶奶的何思思还真有些觉得怪怪的,但还是笑着主动走了上去。 「你他娘的,好意思么,死这么早。」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唉,本来想再挺几年,好歹来一场西征,但在得知荒漠以西那个蛮族新建立起来的国家居然也用的是黑龙旗后, 我就知道,不用西征了,可以歇歇了。 他要是哪天回来了,会先来找我,喝杯酒吃个馒头的。」 「我呢?我呢?你知道我这些年来是怎么过的么?你他娘的玩儿腻了说放下就放下了,老子还得继续苦撑着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大一统局面。 你到底有没有为我考虑过?」 「有啊。」 「在哪里?」 「你瞧,那边不是正在挖泥么?」 郑凡指了指正在池塘挖泥的梁程, 姬成玦看得有些疑惑。 这时,一脸上带疤的男子赶着马车从后门进来, 不住骂骂咧咧:「哪个事儿逼客人特意跑咱醉生楼吃烤鸭,害得我大下午的还得特意再跑一趟坊市给他买鸭子!」 刀疤脸瞧见院子里的人, 仔细瞅了瞅, 打了个嗝儿, 笑着喊道: 「哟,您来了,狗子给您见礼,狗子给您洗鸭子去。」 紧接着,先前引着自己进来的店小二,脱去衣服,丢掉脚下高跷,露出侏儒的模样,手里还拿着一张图纸,不住地颠着乐道: 「来来来,阿程赶紧挖,赶紧挖,我这烤炉早就设计好了,咱连夜砌起来,保管好用,瞎子你在旁边看着干啥,跟我一起清厨房去,没瞧见人烤鸭师傅都来了么?」 第1544页 郑凡伸手, 搭住姬成玦的肩膀, 道: 「瞧见了没,赶明儿起,咱这醉生楼就要多一道主打菜……正宗燕京烤鸭。」 …… …… …… (全书完) 完本感言: 《魔临》完本了,歷时两年,528万字。 它是我写作以来,篇幅最长的一本。 其实原本我的规划是300万字,一个故事,在网文小说里,三百万字,感觉差不多可以有头有尾地讲述好了,再长,就容易变成作者累,读者也累。 但让我意外的是, 这本一开始目标是让我自己自嗨的书, 写着写着, 发现喜欢的读者居然这么多,越往后,字数越多,成绩反而越来越好了。 这对作者而言, 真的是一种幸福, 感谢你们,给了我这种幸福。 两年的更新时间, 有些读者,是从一开始就跟的,大部分读者,都跟了一年以上。 我,你们,彼此都像是晚上夜空里的星星。 我坐在台阶上,看着天上的你们。 你也坐在台阶上,看着天上的我以及其他读者,毕竟有本章说的互动。 每天更新时,大家就是一场遇见。 可能是晚上睡觉前,可能是坐地铁坐火车坐公交或者停在休息区休息时,亦或者抽空出来抽根烟的空档。 这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普通人哪个能分得清楚天上的星星到底哪一颗是哪一颗呢? 但每晚都知道,他在,他们也在。 我们共同经歷见证了一个故事,看到了里面的各种人物,这是属于我们共同的歷程。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我们彼此是陌生人,却在这一年近两年的时间里,每天都会做一样的事,有相似的唿应。 其实, 《魔临》写到三百万字时,我就不去看什么后台成绩了,也不去理会其他的事情,所有的任务,就是为了把这本书,完完本本地写好。 所以到后期几个月时,经常每天一更,因为不想赶量而让自己没时间细细琢磨。 很奇妙的事情是, 其实在动笔写《魔临》开头时,我设计了郑凡和七个魔王的形象,以及虎头城最开始的一段剧情,然后把这个开头给我的主编看。 主编问我:大纲呢? 我回答:没有。 我原本的设想是,主线,是以郑凡和魔王们之间的羁绊为主, 可谁知道写着写着, 写出了田无镜,写出了燕皇,写出了李梁亭,写出了小六子,写出了三边那个在堡寨里开红帐子的堡长以及后面的一连串的角色…… 然后, 我这个作者就被带偏了。 好好的一本《魔临》,写成了《大燕战纪》。 主要原因,是这个故事里的「土着」,他们太精彩,他们也太有特色,他们站在那里,像是一个个精緻的手办…… 写着写着,我不捨得让魔王们去以一种破坏者的身份,去摧毁掀翻他们作为爽点; 而是让魔王们,成为了这个故事和背景之下的一部分。 越是写下去,就越是捨不得,魔王们只能继续被按着脑袋,接受《大燕战纪》的事实。 主角心态的一路变化,其实就是我这个作者的变化,也是你们的变化。 到最后,大家就都接受了这种变化。 总之, 我觉得《魔临》不是完美的,也不可能做到完美,但在网文小说里,也能算得上是一部优秀的小说。 一个故事,能做到让喜欢的人,很喜欢,这就已经足够了。 这一章结尾, 因为书里角色太多, 很多角色其实都没有交代最终的归宿,但我觉得,其实不用交代,因为大家脑子里,应该能想像出他会在哪里会干什么,太过细緻,最后再来个点到,反而没什么意思。 我知道大家很期盼西方剧情, 而期盼西方剧情的原因,是不希望《魔临》完本。 因为大家心里其实很清楚,它快完本了,哪怕我这个作者并未提前说,多久后完本,但故事,东方的剧情,已经走入尾声是大家都清楚的事。 可要是强开西方剧情的话,在没有铺垫的基础上,再写风土人情,写各种新人物,写新势力,一是很难写得像之前那般出彩,二是会成为了换地图而换地图。 所以,没这个必要的。 我希望,在我水平力所能及之内,把我觉得最好的作品,留给大家。 真要写,肯定可以写,还能继续写很多,《魔临》的跟订一直在涨,收入又不会下降。 但我这个死肥宅, 差不离这辈子只能靠写小说养家了,又不会改行。 一本完了,肯定还会有下一本。 我之前说过, 《魔临》是我转型期的练笔之作。 既然有了一本练笔的作品, 那下本, 肯定得看看训练之后的成果。 就像是《恐怖网文》之后的恐怖广播,《他从地狱来》之后的《深夜书屋》。 所以, 下一本作品, 会延续《魔临》的风格。 但会比魔临更精緻,角色更立体,剧情更丰富,故事会更让人感动,也更有深度,让它变得更成熟。 第1545页 差不离, 是一本豪华精装版的《魔临》。 喜欢《魔临》的你们,肯定会喜欢新作,我自己,也是无比的期待。 身体原因,需要休息一小段时间,但不会太久,年底前,新书会发布,可能是十一月,可能是十二月,我准备好时,就发布出来与大家见面。 短暂的告别, 是为了调整心情, 迎接更好的相遇。 诸位, 等我消息, 我们再开启下一趟两年之约。 番外一:剑圣 「酒。」 「好嘞。」 一跛脚男子,将一壶刚从前头酒家打来的酒,递给了坐在板车上的白髮老翁。 老翁急不可耐地拔出塞子, 喝了一口, 发出一声「啊」, 砸吧砸吧嘴, 道: 「水,兑得有点多。」 跛脚男子看着老翁,道: 「我再去打一壶。」 「别别别,不必了,不必了,挺好,挺对味。」 「哦?」 「这酒啊,就好比人生一样。我听闻,晋东的酒乃当世第一烈,更引用于军中,为伤卒所用,天下酒中饕餮莫不为之趋之若鹜。 然此酒伤及脾胃,于饮酒者飘飘欲仙在前,体身受创于后。 此等酒好比快意恩仇,言之壮烈,行之壮烈,性之壮烈,壮烈之后,如言官受杖,将军赴死,德女殉节; 其行也匆匆,其终也匆匆。 此之烈酒人生。 又有一种酒,酒中掺水,有酒味而味又不足,饮之皱眉而不捨弃; 恰如你我芸芸众生,生死之壮烈与我等遥不可及,穷凶之极恶亦为不足。 人活一世,有些光彩有些酒味,可世人及后人,观之读之赏之,难唿当浮一大白。 可偏偏这掺水之酒可卖得长久,可偏偏似我这等之人往往能老而不死。 时至今日大限将至,品自己这辈子,莫说狗嫌不嫌,我自个儿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陈大侠看着姚师,笑了笑,道:「我也一样。」 干国亡国后,姚子詹以亡国降臣之身,赴燕京为官; 姚子詹当年曾言燕国先帝愿以一万铁骑换文圣入燕,此等笑语终于成真,而入燕之后的姚子詹于人生最后十余载光阴间作诗词无数,可谓高产至极。 其诗词中有缅怀故国江南江北之风貌,有神思权贵黔首之习俗,有古往今来之悲风,更有为大燕朝歌功颂德之佳篇; 这个老头儿才华横溢了一辈子,也荒唐恣意了一辈子,临之人生最后之岁月,到底是干了一件人事儿。 李寻道身死之前曾对他说,后世人要说记得这大干,还得从姚师的诗词之中才能寻起。 所以他姚子詹不忌讳为燕人鹰犬走狗之骂名,为了是多写点诗多作点词,以此慰藉某些他在乎之人的在天之灵,以及再为他这一生中再添点酒味儿。 陈大侠这辈子,于家国大事上亦是如此,他倒是比姚子詹更豁得出去,可次次又都没能找到可以豁出去的机会。 大燕摄政王灭干之战,他陈大侠抱之以赴死之心死守阳门关,到头来守了个寂寞。 姚师:「大侠,你可曾想过当年在尹城外,你若是一剑真的刺死了那姓郑的,是否如今之格局就会大不一样。」 陈大侠摇摇头,道:「从未想过。」 紧接着, 陈大侠重新抓住车把手,拉着车前行,继续道:「他这辈子生死一线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再者,我是不希望他死的。」 姚师又喝了一口酒, 摇摇头,道:「其实你一直活得最明白。」 恰好这时,前方出现一身着白衣之男子,牵手身边一女子,也是一样女子坐板车上,男子拉车。 陈大侠马上撒开手,将身后车上坐着的姚师颠得一个踉跄。 「弟子拜见师父。」 剑圣微微点头。 陈大侠又对那车上女子一拜,道:「弟子拜见师娘。」 车上妇人也是对其含蓄一笑。 姚师见状,笑道:「我姚子詹何德何能,于大限将至之期,竟能有剑圣相送。」 虞化平摇摇头,道:「携妻子给岳母上坟,本就是为了送人,恰巧你也要走,车上还有纸钱元宝没有烧完,带回家嫌晦气,丢了又觉可惜,毕竟是我与妻子在家亲手摺的; 故而顺便送你,你可路上留用。」 说完,虞化平一挥手,车上那几挂元宝纸钱尽数飞向姚子詹,姚子詹张开双臂又将它们全都揽下。 「那我可真是沾了他老人家一个大光了。」 其实老太太年纪细校起来兴许还没姚师大,这也足可说明,姚师这壶酒到底掺了多少的水。 若非真的大限将至,以姚师之年龄,真可称得上活成一个人瑞了。 当然,和那位真的已经是人瑞或者国瑞的,那自然是远远无法相比。 陈大侠向自家师父请罪,刚欲说些什么,就被剑圣阻止。 剑圣知道他要说什么,说的是他和那位赵地剑客交手却打了个平手,但剑圣知道,陈大侠的剑,早已无锋,不是说陈大侠弱,而是懒了。 懒,对于一名剑客而言,其实是一种很高的境界。 第1546页 这本来就没什么; 怪就怪在,自家那几个徒弟,硬是要为自己这师父,全一个四大剑客尽出我门的成就。 甚至,不惜让那早已身披蟒袍的小徒弟,以尊贵之身亲临江湖,格杀那一江湖侠客。 其实有些事儿,剑圣自己也早已不在意了。 正如那位功成名就后就选择急流勇退的那位一样,人嘛,总是会变的; 徒弟还没长大时,总想着未来之盛况,徒弟们既已经长大,一个个都奔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方向,拍打着他这座前浪。 既已有实,虚名什么的,不过尔尔。 不过,徒弟们这番好意,他虞化平心里还是高兴的,就像那大寿之日面对儿孙们满堂「福如东海」的老寿星一般,乐呵是真乐呵。 姚师此时开口道:「择日不如撞日,反正也无几日,今日正好酒和纸钱都有,就在今日就在此时就在此地了吧。」 陈大侠点头,挥手向前,以剑气直接轰出一个坑洞。 姚师有些诧异,略带不满道:「我说的随意,您竟然也这般的随意吗?」 「又当如何?」 「总得亲手挖吧?」 「那太费事。」 姚师无奈,摆摆手:「罢了罢了,就这般吧。」 说完姚师挣扎着下了板车,又挣扎着爬进了那洞里,又挣扎着正面躺起,最后,又挣扎着理顺了自己的白须。 「紧着,填土。」 「您还没断气儿。」 「这会儿,又给我来讲究了?」 「这不一样。」 「行吧,我死,我死喽,死喽!」 说完,姚子詹就真的断气了,他这一走,无形之中带走了那昔日大干最后一抹的气息。 走得简单,走得干脆,走得突然,走得又是那么得顺理成章; 有人觉得他走得,太晚太晚了,合该于上京城破那一日自缢或自焚,方不负文圣之名; 有人觉得他走得,太早了,此等文坛大家多留一篇佳作即是为后世子孙多增一道风景。 陈大侠开始填土, 陈大侠又开始烧纸, 虞化平牵起髮妻之手,过来示意妻子一起烧纸。 妻子有些疑惑, 问道:「合适吗?夫君。」 虞化平则笑道:「这纸钱本就是特意为他留的嘛。」 妻子点点头,道:「相公也是为他而哀吗?」 虞化平回答道:「只是眼瞅着,这天下动乱再过十载怕是也就该彻底平定了,等天下大定之后,按照惯例,当是读书人之天下。 大虎二虎,既以投身军旅,他们不谈,可咱那孙子,曾孙辈儿呢? 到底是要读书的,到底是要上进的。 瞧瞧, 那位既然已经『死』了,也没再多留一些诗篇下来,眼前这位余生又是写了茫茫的多,且就算那位还没死,他的经歷,也断不会让人往文圣上面去送,说到底啊,后世文曲星,就是咱眼前刚埋的这位了。 后人日后想为自家子弟进学而拜他,为了那一炷头香,怕是也得争得个头破血流。 你我这遭,可是正儿八经的往后千年之中,头香中的头香,可不得为了儿孙们赶紧烧它一烧,还是趁热。」 旁边的陈大侠听到这话,赶紧挪步让开,生怕挡了师父师娘的位置。 烧完这头香之后,剑圣看向陈大侠,道:「回家去?」 陈大侠指了指自己的腿,「是该回家再换个腿了。」 剑圣道:「郢城有座醉生楼。」 陈大侠会意,问道:「您家呢?」 未等剑圣回答,陈大侠马上醒悟: 「隔壁。」 师父笑了,师娘也笑了,大侠也笑了。 忽然间, 剑圣抬手, 一道剑气直入那苍穹, 非是从那天上借,而是自那跟前出。 一剑扶摇直上几千里,自这晋地遥遥落入那郢城。 恰好这时, 醉生楼有一脸上带疤的马夫, 被那楼中新来地位很高脾气更高的大厨, 催使着,翻过了那院墙, 正欲抓那一只正带着院内的那些鸡子鸡孙已然垂垂老矣的鸭子; 那鸭子,早年吸龙渊之剑气,后又被三爷餵过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更是被剑婢与那王府公主共同把玩调戏过,虽未修炼却已活成了精。 马夫的手就要抓住其脖子时,一道介乎于有形与无形之间的剑意,不差丝毫的落在其跟前。 「叨扰,走错了路了。」 转身忙不迭的翻身回去, 恰那大厨正在烤鸭炉旁等着食材, 野人王面见大燕天子, 叩头道: 「陛下眼光真好,那只鸭子已然成了精,小狗子我实在抓不到,还得劳烦陛下亲去,以龙气镇压方可擒拿。」 番外二 江南的风,不仅能醉人,还能醉去刀客腰间的刀以及剑客手中的剑。 一身穿紫衫的女子,斜靠着坐在一棵柳树下,身侧地上插着一把剑,就是这剑鞘,显得厚重了一些; 而女子身前, 几个荷叶包上, 摆放着盐水鸭、醉香鸡、胡记牛肉以及崔记猪头肉; 下面几个纸包里则是几样素菜外加各式炒豆子作为解腻留备。 第1547页 女子吃得很斯文,但进食的速度却很快,更重要的是,量也很大。 只不过,对于面容姣好的女子而言,看着她们吃饭,其实是一种享受。 就比如此时坐在旁边两棵柳树下的那两位。 一位,年近四十,却面露一种威严之气,显然身份地位不低,这种气质,得是靠久居高位才能养出来的。 一位,则二十出头,也是佩剑,是一名俊秀剑客。 他们二人,一个跟着这女子有半个月,另一个更长,有一个月,目的是什么,都清楚。 只可惜,这女子对他们的暗示,一直很冷淡仿佛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待得女子吃完, 那中年男子起身,拿着水囊走来,递送到女子面前。 女子看都不看一眼,取出自己的水囊,喝了好几大口。 随后, 轻拍小腹, 吃饱喝足, 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她打小饭量就大,也容易饿,进食这方面,一直是个问题,好在她爹会挣家产,才没短了她吃喝; 就是她爹「没」了后, 留下的遗产更是富足,亲弟弟继承了家产,对她这个姐姐也是极好。 「姑娘,陈某已追随姑娘月余,诚意足见,陈某的家就在这附近,姑娘还是与陈某一同归家去吧。」 说完。 自这片杨柳河堤处,走出来一行身着统一镖局制式的持械武者。 陈家镖局,在大干还没被燕覆灭时,就参与到与燕国的走私生意之中,后来燕国铁骑南下覆灭干国,陈家镖局顺势投效,成为了燕国户部之下挂着名号的镖局押运之一,甚至还能经手一部分的漕粮的押送。 故而,说是镖局,其实不仅仅是镖局,这位陈家家主,身上也是挂着密谍司腰牌的,其身份地位,足以和寻常地方知府平起平坐。 换句话来说,这样的一个黑白两道都能混得开的大人物,为了一个「一见钟情」的女子,放下手中其他事,追随了她一个月,足以称得上很大的诚意。 而这时, 那名年轻剑客犹豫了一下,他是一名六品剑客,在江湖上,也不算是等闲之辈,可人家人多势众,外加这些镖局的人看似是跑江湖吃饭的实则也是兵丁之一,自然和普通江湖乌合之众不同。 故而,这位少侠默默地将剑拿起,又放下。 眼前这女子让他着迷,否则也不会尾随这般久,但他更爱惜自己的命。 女子拍了拍手, 站起身, 她要离开了。 像是之前这一个月一样,她每到一处地方,就是吃当地的有名小吃,吃完了睡,睡好了再吃,吃了一遍后择取符合自己口味的再吃一遍,吃腻了后就换下一个地方,周而復始。 陈奎目光微凝, 他本意是想和那位年轻侠客平等竞争一下,他不觉得自己的年龄是劣势,只觉得自己的沉稳与沉淀,会是一种更吸引女人的优势; 一树梨花压海棠,在民间,在江湖,甚至是在朝堂上,也永远是一桩美谈。 在这种情况下,抱得美人归,本就是一场快事; 可惜,他愿意玩这一场游戏,而那个他一见钟情的女子,却对此兴趣缺缺。 所以,他不打算玩了。 混到自己这个位置上了, 强抢民女,已经不叫作恶,而是叫自污了。 哪怕事情传出去,密谍司的高层怕是也会一笑置之,反而会觉得自己这个归顺的干人更好受控制。 镖局的人, 拦住了女子的路。 女子回过头, 看了看陈奎; 陈奎开口道:「我会许你明媒正娶。」 随后, 女子又看向那个少侠。 少侠躲开了目光。 女子摇摇头,又嘆了口气,目光,落在自己那把剑上,确切地说,是那把明显比普通剑鞘宽厚一倍的剑鞘。 「爹当年抢娘亲时是何等雄姿英发,为何到我这里被抢时,就是这点歪瓜裂枣?」 摄政王当年入楚抢回楚国公主当婆姨,几乎已经成了家喻户晓的故事。 各地各个形式的戏曲节目中,都有这一主打戏,毕竟,无论什么时候,英雄和爱情这两种元素,永远是最受普罗大众欢迎的。 当然,戏说久了,难免失真,也难免放大。 不过她曾亲自问过娘亲当年的事,娘亲也认认真真尽量不带偏袒与美化地告知于她。 可哪怕没有了夸大,也没有了美化,光是从娘亲这个当事人口中说出来,也足以惊心动魄,甚至让她都觉得,无怪乎自己娘亲当年忍不住要选择跟着爹「私奔」; 世间女子,怕是也没几个能在那种情境下拒绝自家那爹吧? 再者,当世三妻四妾本就是风俗之一,他爹的女人,相较于他的地位,已经算少得很了。 且自幼在家里长大的她,自然明白,她家里后院的那种轻松闲适氛围,稍微上点门面的大宅门里都几乎不可能存在。 她娘也曾感慨过,说她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年跟着她爹私奔,故国激盪这些暂且不谈,荣华富贵也先不论,就是这种吃喝不愁无忧无虑的后宅日子,这世上又有几个女子能享受到? 想到自己爹了, 郑岚昕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 第1548页 爹「走」了, 娘亲也跟着爹一起「走」了。 她这个当朝身份第一等尊贵的公主殿下,瞬间成了名义上和公认上的「没爹没妈」的孩子。 小时候她还曾想过,等自己再长大一些,可以跟在爹身边,爹打仗,她就在帅帐里当个女亲卫; 谁又能料到,还没等自己长大呢,她爹就已经把这天下给打下来了。 他爹玩腻了天下,也玩「没」了天下; 接下来, 她只能揉搓这个江湖。 偏偏江湖看似很大,实则也没多大的意思,南海那么多洞主,有名无实的居多,如果不是硬要凑一个顺耳的数字,她才懒得一次次乘船赶赴一座座孤岛,唉,还不是为了达成那个成就? 陈奎见女子还不说话,正欲伸手示意直接用强; 而郑岚昕也指尖微动, 龙渊露出来嘛,自己走哪儿哪儿轰动,江湖轰动那也就罢了,偏偏各地地方官守备什么的也会像哈巴狗一样凑到她面前一口口「姑奶奶」的喊着; 可你要是不露出来的话, 瞧, 苍蝇就会自己飞上来。 女子孤身走江湖,就是这样,阿弟曾建议她穿一身好的,再好好打扮打扮,穿金戴银的也可以,一般这样的女子在江湖上反而没人敢惹。 可偏偏郑岚昕实在是不想那副做派。 龙渊将出之际, 地面发出了微颤。 陈奎以及那名剑客,包括在场镖局的人,都将目光投向河堤处,只见堤坝上,有一队身着锦衣的骑士正向着这边策马而来。 陈奎眼睛当即瞪大, 锦衣亲卫意味着什么,他当然清楚; 当世大燕,唯有两个人能以锦衣亲卫做护卫,一个是摄政王爷,一个,则是摄政王爷的兄长,老摄政王的养子,已经继承了其父王位的靖南王爷。 郑岚昕默默地收回勾动龙渊的剑气,面朝那边,露出微笑。 都说英雄救美是一件极为浪漫的事,但前提也得看看人家美人愿不愿意给你搭这个台子。 很显然,大妞是愿意的,否则她完全可以龙渊祭出,将面前的这些傢伙尽数斩杀; 一个三品巅峰剑客,真的不难办到这些,就是那陈奎身份有些特殊……好吧,随他特殊去呗。 她爹辛苦操劳半辈子,所求无非是这辈子能做到顺心意地活着,她爹做成了,连带着他的儿女们,也能生来无所顾忌。 哦, 也不是, 阿弟是有顾忌的, 大妞想到了已经继承了老爹王位的阿弟,曾有一次在自己回家姐弟俩相聚时, 无奈地嘆息过, 他说干爹的野望,他本想帮着完成完成,可谁叫自家亲爹硬生生地活成了一个「国瑞」。 合着他想造反,也得等到自家亲爹活腻了和自己提前打一声招唿? 否则在那之前,他还得帮这大燕天下给稳一稳基石? 一瞬间,大妞脑海里想到了很多,或许是知道接下来将要见谁,所以得提前让自己「分分心」以免过于的着相,女孩子嘛,总得要矜持一些的。 可等到看见一骑着貔貅的将领自锦衣亲卫护卫之中脱颖而出后, 大妞当即放下了一切矜持,直接继承了当年娘亲之风, 大声喊道: 「天哥哥!!!」 天天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他刚平定了一场江南的乱事,率部在这附近休整,得到大妞的传讯,就只率亲卫赶来相见。 自家的白菜,被猪拱了,怕是换谁心里都不会好受。 但对于郑凡而言, 真要把天天和大妞搁一起来看的话, 他反而觉得天天才是那一颗白菜, 反倒是自家这闺女,才算是那头猪。 有意无意的,这年头,男子成亲年龄本就小,皇子不提,连郑霖那崽子小小年纪就被安排了包办婚姻,可偏偏天天就一直单着。 很难说这不是故意的, 目的是什么, 等自家这头猪再长大一些呗。 酒肆茶楼里的爱情故事,总是会将大小姐与朝夕相处的表哥分开,然后爱上街上的穷酸书生亦或者是乞丐,再顺带着,那位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哥还会成为一个反派,成为二人爱情之间的试金石。 不过这类狗血的戏码在郑家并没有出现; 大妞对外头各式各样的男子,完全不屑一顾,打小就只对天哥哥情有独钟。 你可以理解成这是灵童之间的惺惺相惜, 但你更无法否认的是, 以天天的性格, 绝对是世间女子首选的良配。 经过干爹的从小培养,他完全和他亲爹是两个极端,一个是为了国可以舍家,一个,为了家人,可以其他什么都不顾。 先前这边的一幕,早就落入天天眼里。 陈奎上前准备叩首行礼时, 这位当朝靖南王压根就懒得理会, 手臂轻轻一挥, 锦衣亲卫直接抽刀上前砍杀。 这种杀戮,根本不用花费什么笔墨去描述,因为本就是一边倒的屠杀,传承自老摄政王的锦衣亲卫队伍面对这些江湖武装,就是碾压。 大妞完全无视了周边的血腥,走到天天面前。 而这时, 天天目光看向了不远处站着的那名年轻剑客, 第1549页 「哥,不用看他。」 大妞马上说道, 同时怕天哥哥误会, 手指一勾, 龙渊自那厚重的两层剑鞘里飞出, 剎那间, 直接将那位年轻的六品剑客钉死在了柳树上。 「……」年轻剑客。 对此, 天天只是笑了笑。 他没什么道德洁癖,只要妹子高兴就好。 当然,他也没忘记,爹「临走」前,握着他的手说:大妞,就託付给你照顾了。 接下来, 锦衣亲卫开始收拾这边的尸体, 天天则和大妞重新在河堤上散步。 「皇帝与阿弟都写信与我,问我愿不愿意率军陪郑蛮一同西征。」 「天哥哥不想去?」 「嗯。」天天有些无奈地点点头,「确实不是很想去。」 「可是……」 「我这辈子,就一个父亲,他姓郑。」 ……… 寒冷的夜, 茫茫望不到边的军寨, 一面面黑色龙旗竖立在其间。 这时, 一队队身影开始向帅帐位置奔袭而去,一场营啸,在此时发生。 叛乱队伍里,竟然有身穿玄甲的斗者,还有四处放火制造混乱的魔法师。 帅帐内, 一白髮男子坐在其中。 这时,已露出年迈之色的蛮族小王子走了进来,跪下禀报导: 「王,叛乱开始了。」 男子点点头, 将身边的锟铻抽出, 向上一甩, 锟铻刺破帅帐直入空中, 剎那间,于这黑夜之中释放出一道耀眼的白光,与此同时,营寨四周边缘位置,早就预备好的蛮族士卒开始有序地朝着帅帐推进,镇压一切叛乱。 被称之为王的男子, 站起身, 其身前,帅帐帘子被气浪掀开, 因位处营盘最高处, 前方的那座巍峨的城墙,尽收眼底。 那是政治、经济、文化以及宗教的中心; 当年蛮族王庭最鼎盛时,也没攻破过这座城。 蛮族小王子笑道:「他们实在是没办法了,所以才只能搞这一出。等明日,城内的贵族们,应该会选择投降了。」 白髮男子微微摇头, 道: 「抹了吧。」 —— 之前受邀写了一篇《王者荣耀》徵文,嗯,一篇几万字的小故事,年初时就写好了,不过活动方安排在月底发布,不是我完本了《魔临》后写的。 河南大水时,一位作者朋友去慰问救灾队伍,和人家聊小说,结果队伍里不少人对《魔临》赞不绝口,朋友告诉我,我好感动。 在这里,向所有位于抗灾抗疫前线的坚守者致敬。 原来咱的读者不仅会写书评让我抄,现实里也这么勇,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