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在上》 第1页 [古装迷情] 《姑姑在上》作者:西皮皮【完结】 文案: 长公主近来很是苦恼,她到了招驸马的年纪—— 头一位人选,新科探花郎,只入宫同赵明修下棋,探花郎竟从对弈中悟道,出家做了和尚。 第二位人选,镇北大将军之子,不想他们二人相约出游,偶遇赵明修牵着一名幼童,幼童见着少将军便喊爹。 第三位人选,家世清白,容貌俊秀,她甚为满意,只是赵明修打着替她相看的旗号,刚往前一站,这人竟然吓得直往他娘身后躲…… 她经过周密的推理,最终找出害她找不着驸马的罪魁祸首! 「阿洵,你不能因为你现在没办法成亲,就不准旁人比你先成亲……」 「我可是你姑姑,哪里有小辈插手长辈婚事的道理……」 赵明修自来眼前容不下任何脏污,此时此刻眼前人气愤的拍了桌子,却不小心掀翻了砚台,墨汁污了书案和他还没批阅的摺子。 长公主越想越委屈,却不想赵明修轻轻擦着她手上的墨渍,气定神闲问她:「姑姑以为,我为何要阻止你招驸马?」 她抬起头,赵明修眼中藏着不明情愫,她灵光一现,「你该不会?」 赵明修直觉她说不出他想听的话。 果不其然—— 「你该不会是不想称唿比你小的男子为姑父?」 「阿洵,放下你高傲的身段!」 赵明修心道:与其让那些蠢人做他姑父,倒不如他自己做自己的小姑父。 前世他做了明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人枉死。如今重生一世,他放肆活一回又如何? (高亮:男女主没有血缘关系!男主知道!现阶段年纪:男主二十,女主十七) 内容标籤: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云兮 ┃ 配角:赵明修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姻缘路上的拦路虎 立意:不要在追悔莫及的时候,才后悔为什么没有保护爱的人。 第1章 伊始 招驸马这件事(修了下会读困扰的…… 初夏时节里,京都的大宅小院,无论是贵族王孙,还是小户平民,皆趁着这般好天气,相约亲朋好友出城踏青游玩。一时间,京都城中似乎都空了大半,街景不復往日热闹。 只大多数人因为这好天气心情甚好,却也有人兴致缺缺。 蔓藤垂下结成茵,清风徐来,蔓藤之上散落着不过指尖儿大的粉花,随风晃动,斑驳花影之下,那容颜比之鲜花更娇艷的少女懒懒地趴在软榻上,枕着手臂发呆,似有烦心事。 伴其长大的琳琅宫大宫女鸣音,跪坐在一旁的软垫,伺候着飘着缕缕青烟的茶炉,一边还得耐心哄劝少女。 「静安王妃都递三回帖子入宫了,说小郡主想给姑祖母请安呢,可要让人传话,请王妃同小郡主入宫一见?」 软榻上的少女兴致不高,轻哼了一声,「贞娘这是拿我当小孩儿哄罢了,她家那小丫头才刚满月,日日除了吃就是睡,哪里就知道我是谁呢?」 鸣音待茶水煮开,盛了一盏放晾着,见温度合适了,便将茶递到少女手边,一边道:「上阳公主府中新招了一批伶人,排了新曲,听闻很是不错,不若让人去请来?」 软榻上的少女,端茶轻抿了一口,茶水清香,她心中烦闷之气却半点儿不见少,闷声道:「算了。」 她情绪实在不高,一张小脸满是愁容。 自打她称病,闭门不出,谁也不见,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大半月。 不多时,又有着绿衫的宫女轻步走来,「殿下,王公公奉陛下之命,领了太医前来探望,可要一见?」 少女听完这话,浑身一抖,心中似有万千情绪一时涌上心头,她背过身去,谁也瞧不见她此刻情绪。 「不见。」 鸣音也只当她心情依旧低落不想见人,起身亲自去向王公公回话。 能唤静安王妃闺名,说不见皇帝派来探望的人就不见的年轻少女,整个大楚也只有那么一位。 少女不是旁人,正是大楚明月长公主——赵云兮。 长公主年岁不大,今岁芳华将满十七,辈分却极高。 当今的大楚皇帝宣和帝赵明修都要比她小一辈。赵明修正是长公主同胞兄长明德帝唯一的儿子,长公主的侄子。且不止赵明修要唤长公主为姑姑,这大楚的皇室宗亲里,年长她一二十岁的王爷公主们,在她跟前都得恭敬请安,唤上一句小姑姑。再且说这些人,又有子有女,长公主年仅十七,还不曾婚嫁,竟然就当上了姑祖母。 她辈分颇高,却从来不是个性情乖张、目中无人的性子,此刻会这般,自是有原因的。 明月长公主,赵云兮,是圣祖帝与太皇太后的么女,太皇太后四十生得这一么女,自是疼爱非常,更不必提,那年长公主刚哌哌坠地,大楚就打了胜仗,圣祖帝欢喜不已,当时连盔甲都未脱下,抱着么女嘆道:「吾之么女,乃大楚福星。」 长公主自是受宠非常,爹娘溺爱着长到四岁,圣祖帝因着长年累月征战沙场,病痛累积,到底是撒手人寰,留下了髮妻幼女。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当时受不住圣祖帝病逝之痛,悲痛之下也病倒在床,无力照顾幼女。长公主便由兄嫂照顾着长大,兄嫂的宠溺,比之爹娘更甚。 第2页 照这般架势,长公主是很有长成混世魔星的资质。只是在这条道上,幸而有那么一只拦路虎,拦了她赶往混世魔星的去处。 便是当今宣和帝赵明修。 宣和帝比长公主还要大上三岁,二人打小一处长大,辈分虽是姑侄,按照年龄,却像是兄妹。 而今长公主闭门不见任何人。 此事,还得从三月前,长公主从青羊观中回宫招驸马说起。 王福大腹便便,脚步却很轻快,悄无声息的就入了正华殿内,御案后低头批改奏摺的年轻帝王,头也未抬,开口便问:「见着了吗?」 王福苦着一张脸,跪下谢罪:「长公主今日也没见奴才,奴才办事不利,请陛下恕罪。」 神仙打架,遭殃的从来都是凡人。如今,长公主同陛下置气,头一位遭罪的却是他王福,说来谁不道一声是他倒霉呢? 年轻的帝王放下了手中的硃笔,似对奏摺没了兴趣。他抬起头来,似寒潭一般的墨色眼眸中,浮上了些许让人看不懂的情愫。 一切事情,都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太皇太后在亲孙子赵明修继位,皇位稳定后,她搬去了离京都三百里外的青羊观中清修,作为孝顺女儿,赵云兮自是常伴左右,也随着去了青羊观。只是太皇太后哪里捨得让正值韶华年岁的小女儿,随她在青羊观里过清心寡欲的日子? 刚过了正月十五,太皇太后便将赵云兮给打发回了京都,让儿媳,也就是赵云兮的嫂嫂,赵明修的亲娘,当朝太后替赵云兮相看驸马。 赵云兮由太后亲手照顾了好些年,情分非比寻常。自是对赵云兮的亲事十分慎重。 这不,赵云兮刚一回宫,太后要为赵云兮定下亲事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大楚。 自请送入宫的男子画像,是一幅接着一幅。 寿康宫掌事姑姑青萍,指挥着宫人们井然有序的捧着画像进殿。 送进殿中的画像,因着没被挑中便又很快会被宫人送出来,宫人神色如常,想来是对此已经见惯。 「这位是刘阁老的长孙刘俊彦,年满二十,才能出众,上月刚被陛下提拔为鸿胪寺少卿……」 宫人徐徐地介绍着画中那俊秀男子,只刚说了两句,便被一道清悦之声打断。 「撤了吧。」 赵云兮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这几日,她已经看了百十来幅男子画像,是看的整个人快要美丑不分。这位刘阁老的长孙,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模样,什么样儿的心性,她都丝毫不感兴趣。 她忍不住道:「嫂嫂,要不咱们就别看画像了,先前我看中的那几位,咱们见见,从中选一个不就好了吗?」 坐在一旁的太后不贊同道:「那怎么行,这才看了几个人,你就定下了?婚事岂是小孩子过家家?」 赵云兮撒着娇,「嫂嫂,这么多,得看到什么时候……」 太后笑意浅浅,颇为宠溺的点了点赵云兮的额头,「罢了,哀家瞧你也累了,把所有画像都撤了,今日就到此为止。」 「是。」宫人领了命,殿外便不再送画像入内。 赵云兮松了一口气,转而亲手给太后奉了茶,撒娇道:「嫂嫂辛苦了,枯坐了大半日,云儿陪您去园子里散散可好?」 太后见她突然就有了精神,像是得到了解脱一般,不免失笑道:「行了,哀家乏了想歇歇,你自去顽吧,方才可是又落了雪?那添一身衣裳再出去。」 赵云兮便在太后眼皮子底下,换上了一身镶了毛的淡黄裘衣,再加了一件鹅黄锦缎披风,便迫不及待道:「嫂嫂,云儿告退。」转眼就离了寿康宫,远远地似乎还能听见她轻快的脚步声。 「终于出来了。」赵云兮蹲在地上,双手捧起了一把雪,冰的她一激灵,浑身上下的懒惫一扫而光。 她可是早就坐不住了,一开始看画像时,她倒是还挺感兴趣。她母后年事已高,如今只盼着她能定下一门称心的亲事,方才会安心。 可是,谁能想到这相看驸马,竟是如此枯燥的一回事,满大楚的适龄男子画像都仿佛捧到了她眼前让她过目。 这阵仗,比之给皇帝选妃也不差了。 赵云兮一想到明日还要接着看画像,就头疼。 她是不懂旁人是如何看待成亲这回事,她活了十七年,尚不懂男女情爱,便觉着成亲可真是一件麻烦事。 她随手团了个雪球,朝空无一人的前方扔去,那原该落在地上连带着她此刻的烦闷心情一同摔碎的雪球,却是砸在了从拐角处突然出现的一道颀长身影,这人仿佛生了铜筋铁骨,雪球砸上去发出了一声闷响,然后碎的四分五裂。 她一愣,有些心虚,却又有些乐不可支。 被她砸中的人,身着绣有金龙游云的紫色常服,披着青羽大氅,乌黑长髮用五爪金龙冠束着,衬得人面似玉,偏他眉眼如墨,便好似此刻,白雪盖顶的宫墙外探出的一枝冬日红梅,夺人眼目,却又裹挟着生于风雪之中的清冽之意——正是当今大楚皇帝,赵明修。 他被雪球砸中的那一刻,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不前。 一瞬后,宫人们这才齐声向来人请安,「陛下。」 此刻,他那件半点儿杂色都无的青羽大氅上多了一处雪渍,跟在他身后那位大腹便便,活像弥勒佛一般的大内总管,慌忙取了白净手帕来擦拭,谁人不知,陛下喜洁,眼中容不得半点脏污。不想,他才刚要靠近,却被赵明修眼神轻瞥,顿住了脚步。 第3页 赵明修好似不在意大氅上有污渍,缓步朝赵云兮走去,在赵云兮面前站定,他身量修长,此时此刻身影将蹲在地上的人完全笼罩。 赵云兮这才心虚的咳嗽了一声,仰头佯装无奈道:「我可不是存心砸你的,谁让阿洵你恰巧路过。」 听闻此言,赵明修非但没生气,竟勾了浅薄的唇一笑,冷淡眉眼也柔和了下来。 仿佛此刻正从那高高在上的孤独王座中走下,有了一丝人间烟火气。 他低着头看向地上蹲着的人,心平气和道:「朕知道。」 赵云兮狐疑看向他,二人打小一处长大,对方是什么脾性,她了如指掌,今日她这大侄子会不会太好说话了?果不其然,又听赵明修不慌不忙的接了下半句,「你若是存心,恐怕此处的雪被你砸光了,也砸不中朕。」 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夸人的。 赵云兮立时琢磨过味儿来。 好他个赵阿洵,现在竟学会了拐着弯儿骂她笨。 还有没有一点儿对她这做姑姑该有的尊敬! 眼见着小祖宗要动怒,这二位又得吵起来。王福立刻出声提醒:「陛下,左相和内阁几位大人都已经到了,您看是不是先回宫更衣?」 赵明修随意的应了一声,眼神却已经落在眼前人身上,眼底露出了些许让人不易察觉的温柔,很快消失不见。 他弯下腰,从青羽大氅下伸出一只手来,他的手很好看,五指修长白净,只掌心有一道浅浅的已经快要看不出来的伤痕,这道伤痕自食指下一直蔓延到手腕处,割断了掌心纹路。 他的手停在了赵云兮眼前,「你若是实在闲的无事可做,不妨同朕一道去静心斋,陈太傅昨日提起,去岁给你留的功课,过了一个冬,你还没交给他。」 赵云兮像炸了毛的猫儿似的,握着眼前人的手稳稳地起身,立马就嫌弃的甩开,杏眼微瞪,「谁说我无事可做了。」 「我,我这会子要替嫂嫂去折几枝梅花插瓶呢。」 满是心虚,她转身就走。 刚走了三步,王福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李士杰、元青书、陆行之三人,可也要召到静心斋中见?」 她耳朵一动,脚步不由自主地就慢了下来。 陆行之。 新科探花郎呀。 她看了快有好几百幅的画像里,头一位挑入眼的,正是这位新科探花郎,十八岁的探花郎,学问好,模样也好,听闻放榜那日,陆家家门都快被媒婆给踏破了。 第2章 就定下他吧(捉虫捉虫) 静心斋是赵明修日常处理政务之地,相比平日里朝会所用的勤政殿,此处并不算大,摆设简雅藏秀,完全是按照赵明修的喜好布置。寻常时候,并不会在此召见外臣。 今日是科举三甲学子入宫朝见的日子,不想赵明修竟会将外臣传召到此处相见。 鬍子花白,却依旧精神抖擞,穿着鹤袍的老人家正是三朝内阁之首,左相张良,他年事已高,说话吐词便轻慢,「陛下,今次科举,共录在册三百又四十六学子,为我大楚的江山社稷添砖加瓦……」 左相是坐着说话,往后几步之隔,站了几位内阁大臣,再往后,便是此番得幸入宫面圣的三鼎甲。三人虽高中,如今尚未曾授予官职,如今依旧穿着天青色儒袍,做儒生打扮。 三人之中,站在右侧的,一眼就瞧着比状元郎,榜眼郎更为显眼的俊俏书生,便是天盛第七年的探花郎,陆行之。 他模样生得好,旁边两位只称得上模样周正,便衬的他愈发俊俏。饶是安静的站在那儿,也会让人忍不住多看他一眼。 静心斋一应摆设,皆是相辅相成,无一处不妥帖,只是今日,那御座之后,多了一道轻纱垂帘,垂帘之后似有一道浅黄身影,若隐若现。在这清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只屋中人皆垂目视之,无人察觉。 赵云兮探头,悄悄掀了垂帘一角,将人一一看过,最后目光落在了那站在群臣之后的陆行之身上。 只是那穿着同样儒袍的三人皆是低着头,她只能瞧见陆行之瘦削修长的身影,瞧不见模样,就有些不确定那人是不是陆行之。 她低声道:「鸣音,你瞧瞧那是不是陆行之?」 鸣音朝外看去,却也没分清楚到底谁是陆行之,只好道:「瞧不见脸,婢子也分不清谁是陆公子。」 此刻帘外左相等老臣都在,她总不能跑出去问到底谁是陆行之吧?赵云兮哀怨的嘆了口气, 她还想看看陆行之是不是画像上的俊俏模样呢。 左相终于说完了那段冗长的贺词以后,又道:「内阁已拟好进士们的去处呈给陛下,不知陛下可觉得如此安排,是否妥当?」 赵明修抬眸,看向角落处站着的人,淡然道:「此事不急,明日早朝再议不迟。」 他略抬了手,王福便知其意,朗声道:「学子李士杰、元青书、陆行之觐前。」 被点了名的三人怀着各异的心情走上前行礼。 状元郎李士杰已过三十,苦读了多年,如今终于高中状元。 他激动心情难以抑制,三人里,陛下定是要先考较他的学问,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满怀期待的等待着陛下唤他的名字。 「陆行之,抬起头来。」 李士杰一愣,怎么想的同他不一样?陛下头一个竟不是问他? 第4页 被点了名,陆行之也是一愣,却依言抬头。 终于看清楚了陆行之的模样,赵云兮心满意足,这位新科探花郎,竟比送进宫的画像还要俊俏三分。 陆行之只觉着有些别扭,陛下让他抬头,他原以为陛下是要考问他学问,不想一盏茶的时间都过了,陛下都未曾开口。 御座左侧忽而传来玉石晃动的轻响,像是女子珠钗环佩在轻晃,陆行之下意识想要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陆行之终于听见御座之上对他说了第二句话。 「听闻,你时常入鸿恩寺与瞭然禅师对弈,棋艺十分了得。」 大抵位高权重者,喜怒皆不显于言行。 陆行之看不出御座之上对他到底是什么态度。 只是听见这话,陆行之心惊,他常去鸿恩寺不假,可那都是他私下里去的,更何况陆家太爷致仕多年,陆家早已没落,陛下日理万机,怎么会知道这样的小事?若是知道他常去鸿恩寺下棋,会不会知道更多? 「不敢,学生只是有幸得瞭然禅师指点棋艺,不敢妄自尊大。」陆行之并没有因为被夸贊而沾沾自喜,反而回答的谨慎谦虚。 他听见前方传出一声女子的轻笑,虽然很快笑声就止住,可显然这道女声,房中人都已经听见了。 静心斋此刻在议事,陛下怎会放纵女子在此处嬉笑? 左相此刻心中已经瞭然,他是德高望重的老臣,在年轻的帝王面前说话不必太过拘束,此刻便打趣道:「陛下,老臣听说瞭然禅师不轻易与人下棋,想来陆公子棋艺甚是不错。」 「实属少年俊才。」 突然被左相夸赞,陆行之却如坐针毡。 随后便听御座之人问他,「既如此,你留下与朕对弈一局,如何?」 陆行之一愣,答了一声是。 待到御上宣退,被状元郎和榜眼用羡慕眼光看着,陆行之却没有多少喜悦之色。他没想过要在面圣时出风头,如今却因陛下绕过了前两位,先问了他,他被迫站在了风口浪尖。 他站在廊上,凉风吹过,他混沌的神思可算是开始逐渐清明,半点儿喜意也没有,也愈发忐忑不安。 穿着蓝袍的内侍给他引路,「陆探花,请随我前去净手。」 「有劳。」 陆行之伴着身后羡慕嫉妒的眼光,随着内侍而去。 走了一段路,他好似听见了陛下正同女子说话。 只是风一吹,那声音又像是散了,再也听不见。 陛下虽已弱冠之年,后宫却没有半个妃嫔,形同虚设。 如今后宫中住着的女子,除了太后,就只有先帝胞妹——明月长公主。 太后从不干政,自是不会在静心斋出入。 而此刻能在静心斋进出,且行动随意的,好像也只有明月长公主。 长公主要招驸马的事情一传出,大楚所有符合条件的人家皆想要能得长公主青睐,包括陆家。 入宫以前,陆家太爷便将陆行之叫到跟前,仔细叮嘱,说起御侍暗示此番他入宫,或许长公主会见他一面。 送进宫的画像成百上千幅,宫中还没有传出来消息,长公主到底相中了哪家儿郎。 如今却要见陆行之,是不是就代表长公主对他青睐有加。 陆家上下都为此欢喜不已,为今日入宫一事做足了准备,只陆行之自己心绪难宁。 「殿下,您刚才为何发笑?」待朝臣皆退出了静心斋,鸣音这才放开了声音问道。 「那个陆行之,模样生的那般好,声音也好听。」 赵云兮捧着茶盏,唇边笑意还未散去,面上浮出些许天真之意,她无忧无虑的长大,就算是宫中不安定的那几年里,长辈们皆将她护在羽翼之下,不见明争暗斗,是以她年岁渐长,性子却还留着天真的一面。 又有那年岁不大的宫女笙歌忙接话道:「婢子瞧着陆公子十分谦逊,陛下同左相大人都夸赞他,也不见他骄躁。」 赵云兮贊同的点点头。 却见青纱帘被人撩开,赵明修走了进来,他神色淡然,接过了笙歌的话,「你怎知他是真的谦逊?」 屋中欢快的气氛霎时就散去,宫人们皆收敛了陪同长公主谈笑的心思,齐声请安,「陛下。」 赵明修坐下后,目光落在笙歌身上,「说说看。」 他语气寻常,不想笙歌却忍不住瑟缩,低声回道:「婢子,婢子只是瞧见陆公子言行举止……」方才还能陪赵云兮说笑的人,此刻害怕的竟是连话都说不下去。 其实也并没有被陛下责罚,但是她就是控制不住害怕,笙歌苦着脸想,早知道今日陛下会问话,她就该守在琳琅宫不出来,也不会被陛下看着问话,她只觉得光是站在这里,便觉得浑身上下犹如坠入冰窟一般发冷。 见笙歌战战兢兢的害怕模样,赵云兮微微皱了眉头,而后出声道:「阿洵,夸人的话可是从你口中出来的。」说话间,便挥退了笙歌,似给笙歌解了围。 而后方才问,「他若是不好,你干嘛还留他同你下棋?」 赵明修也不在意那小宫女为何如此怕他。 他看向身旁人,神色语气同先前没有什么不同,「不留下看看,又如何知道他好不好?」 赵云兮仔细一想,她要招驸马,阿洵总要替她考察考察驸马的品行才对。虽然他们两个从小到大,每每说不上两句话,就能起争执。 第5页 但那都是小打小闹。 大是大非面前,大侄子还是极其靠谱的。 余光瞥见赵明修漫不经心的手指轻叩桌面,她便自然的就替他倒了一杯茶,放到赵明修手边,同他说起了陆行之,「他若是不错,驸马人选就定下他,阿洵你觉着呢?」 她惯爱偷懒,此番招驸马全是因不想让她母亲担忧。这会儿她见着陆行之不错,便想定下陆行之,她也就能同母后交差了。 这才刚刚隔着帘子见了陆行之一面,竟然连婚姻大事就草率定下了。 还以为是小时过家家。 赵明修茶刚送到唇边,眸色一沉。 赵云兮还在接着琢磨,「婚期也可早早定下,母后心情一好,没准儿这病也就好了。」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若是今年能完婚,她母后还能回京过年,多好啊。 她越想越觉得可以,青羊观多冷清啊,她去年在青羊观里过年,她和阿洵站在山顶,只瞧见白茫茫一片,哪里有过年的气氛。 「不错不错,今年就能完婚,那便是最好的。」 赵明修嘴边浮起一丝笑,他挑了眉,声音轻缓道:「那朕就助姑姑一臂之力。」 王福站在赵明修身侧,瞧见了他的神色,只觉得那笑冷的刺骨,忍不住浑身一抖。 赵云兮正因从此可以偷懒不再折腾而沾沾自喜,在最高兴的时候,又听赵明修道:「人也让你看过了,现在你是不是该将功课补全?朕不想再听陈太傅哭皇祖父在天之灵。」 赵云兮霎时心苦脸也苦,陈太傅那老古板,怎么就盯着她不放了呢?她去年在青羊观待了大半年,原以为陈太傅已经忘了功课这回事,没想到她一回宫,这老古板还记着,让人问了她好几次,她只拿要忙着挑选驸马当做藉口逃避。如今,竟然还告状!拿她仙逝的父皇出来压她。 她是公主又怎么样,公主也会被老太傅追着交功课。 「王福,取文房四宝来……」 笙歌退出了静心斋,方才觉得自己那颗颤抖的心,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幸好殿下给她解了围,不然她今日肯定就会被…… 她正要前往膳房,却听见背后有人唤她,「笙歌,站住。」 她转了身,见着鸣音面无表情的朝她走过来,忙道:「鸣音姐姐,可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你不必在殿下跟前伺候了,先回宫,晚些时候我会让内廷重新安排你的去处。」 笙歌一愣,随后急切问道:「鸣音姐姐,是我的错,方才御前失仪,失了殿下颜面,但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请殿下再给我一个机会。」 她十岁那年被挑选入宫,前六年都在内廷当差,这回使劲浑身解数,方才在殿下回京以后,被调到了琳琅宫伺候,她惯会说话玩笑,殿下又是平易近人的性子,调到琳琅宫没几日,便让她补了二等宫女的空缺,很是风光。 她尽力的在殿下面前表现,想要让殿下更喜欢她,好更进一步。 如今好不容易才得殿下青睐,她又怎会甘心被遣回内廷,更何况她因过错回去,日后再难有出头之日。 她话还没说完,鸣音便打断了她,「你是做错了,却不止是因你御前失仪,是因为你方才犯了殿下忌讳。」 笙歌没明白,鸣音点了两个小太监上前将她给带了下去。 。 鸣音摇了摇头,她家殿下脾气却极好,不轻易罚人,但是也有忌讳。 虽然殿下同陛下隔三差五总会吵一回,却十足十的不喜旁人在她眼前,露出对陛下的惊恐害怕的神色。 笙歌方才那抖得不成样子的模样,殿下虽什么都没有说,却已经不喜笙歌。 第3章 打败我的居然是!? 宫人上了第二杯茶时,陆行之还没缓过来,今日下了场春雪,寒冷无比,饶是这偏殿烧着炭火,他也觉得通体发凉,等待的时间极其难熬。 给他上茶的宫人,十分殷勤,「陆探花,请用茶。」 「多谢。」陆行之紧张的道了一声谢。 宫人站在他身旁,竖着大拇指嘆道:「陆探花这回得了陛下青睐不说,这婚事更是咱们大楚头一份,这前程,不可限量。」 陆行之僵硬的扯出一个笑容来,「这还不一定的事,公公请慎言。」 宫人啧啧两声,朝门外张望了一眼,道:「前些日子,您的画像刚送入宫,长公主殿下便夸了您。」 「陛下同长公主姑侄情深,长公主的话在陛下那儿,向来是说一不二。方才陛下同您说话时,长公主殿下就在帘后,这定是已经相中了您。虽此事还没有挑明,可不就已经板上钉钉了。您啊,何必如此谨慎,只管等着婚书赐下,到时候咱们也能跟着沾沾光,能得好几份赏封呢。」 「小的如今在您跟前露个脸,有事儿您就吩咐,日后还请您能在主子跟前多多提携小的。」宫人 外头又有宫人前来传话,说陛下召见,请陆行之移步。 宫人殷勤的引路,陆行之深吸了一口气,麻木的跟了上去。 棋阁临湖而设,推开了窗,便能看见湖,今日尚有一场细碎的春雪,落在幽深不见底的湖面,霎时就不见了踪迹。 阁中棋台旁点了一炉火,棋台上方的窗户大开,赵明修坐在左侧,他换了一身天青长袍,是家常穿的旧衣。 第6页 赵家人,无论男女容貌都生得极好,让人赏心悦目。 只当今宣和帝,生得一副好样貌,性情却称不上好,少年登基,就有一副铁血手腕,亲手斩杀了想要谋权篡位的叔父。 那年,赵明修可才十五岁。 陆行之只匆匆一瞥,同赵明修淡漠眼神对上,那双眼仿佛已经将他洞穿,让他心惊不已。 他垂下眼,跟着宫人走到棋台前,抬手行礼,「陛下……」 那人只淡淡道了一声,「坐。」 陆行之一顿,应了一声是,撩了衣摆,在棋台右侧坐下。 一盘棋,陆行之下的是满头大汗。 赵明修放下一枚黑子,棋盘上黑白子旗鼓相当,他抬眼看着陆行之额头上的汗,随口问道:「怎么,你很热,还是说同朕下这盘棋,让你很紧张?」 陆行之手一抖,手中白子险些跌落,忙道:「臣子无状,还请陛下恕罪。」 赵明修嘴角勾起一丝笑,而后道:「你不用紧张,朕又不会吃人。」 「你是个聪明人,想必也已经知道朕今日为何召见你。」 这话已经暗示的十分明显。 陆行之当然能听明白,他心里剧烈的开始挣扎起来。 赵明修将他神色尽收眼底,平静的抛下一句让他的心情更为震动的话来。 「从今以后,佛家之地,你就别再去了,与那些世外之人谈经论道,容易移了性情。」 陆行之脸色煞白,陛下知道他常去找瞭然禅师下棋也就罢了,怎会知道他同僧人讨论佛法之事?他为了不被家中阻拦,每次去的时候,皆是用的化名,外人更是无从得知。 他时常内心煎熬,终于在此时此刻,再也支撑不住。 赵明修神色愉悦,他落下一子,淡淡的说了三个字,「到你了。」 * 赵云兮没能等到亲自见一见陆行之,她被太后身边伺候的人请了回去,原是太皇太后娘家宁国公府苏家来人了,来的正是宁国公府国公夫人,带着一大家子刚从外地回来,头一件事便是入宫给太后请安。 她松了一口气,比起见陆行之,她更不想写功课。老太傅出的题目太难,她想了大半年都还没动笔。 宁国公府这回入宫可真是及时,她就更迫不及待想要见亲戚。 她刚踏进寿康宫前殿,便有乌泱泱一大堆人向她行礼。 人群中那位年纪同太后相差无几的妇人,笑容满脸上前同她见礼,「多年不见,殿下都这么大了。」 赵云兮上前忙扶了一把,「表嫂不必如此多礼。」 待赵云兮落了座,宁国公府中晚辈皆上前同她见礼。 她辈分高,这些晚辈里,有些是子辈,有些是孙辈,有些脸熟,她从前见过,也还记得。有些小小年纪,豆丁大点儿,她是见也没见过。 宁国公夫人便在一旁给她介绍着。 一通认亲下来,她又送出去了好些见面礼。 花了快一刻钟,她才认清楚谁是谁。 「原是想收拾妥帖,明日再递摺子入宫。」 「只是有一件喜事,臣妇心中惦记着要同您讲,这才……」 宁国公夫人同太后许久不见,自是有许多话要讲。小辈们坐在跟前,也都是太后便将小辈们都打发去暖阁玩。 赵云兮闲着无事,便同小辈们坐在一处说话。 只是小辈们很是拘谨,在她面前一句话都不肯多说,她坐了一小会儿,就觉着无趣的很。 她嘆了一口气,太后同宁国公夫人说着旧年往事。 如今同小辈在一处,小辈又畏惧她,也说不上话。 就是这一点不好,她才十七八岁呢,因着辈分的关系,同龄人也大多是小辈,见着她就要称唿姑姑。 就算是她的伴读,也大多是十分规矩,只陪她读书习字的,不敢僭越。 从小到大,好像也只有同阿洵在一起,方才没有什么拘束。 毕竟年岁小时,不懂什么辈分,阿洵还比她大,她还叫了好几年的哥哥…… 她正觉得无趣呢,却觉着裙子动了动,低下头一看,便见一个三头身的娃娃正悄悄摸她的裙摆。 那小豆丁也抬头看她,一双大眼睛像是葡萄一般,看她看的呆住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中还抓着她的裙子不放。 旁人都反应了过来。 苏家的一个女孩子,十四五岁大的模样,紧张不已,上前将小豆丁给拉了起来,就呵斥,「小六,你怎可在殿下面前如此失礼。」 赵云兮轻轻一笑,安抚道:「不必这般拘束。」她俯下身去,将小豆丁给抱了起来,小豆丁长得可可爱爱,身上还带着奶香味。 这个小六,是苏家长房,也就是她大舅的曾孙女,算算辈分,小六该唤她姨祖母。 小六活似个白面馒头,瞧着可爱,赵云兮便逗她,「知道该叫我什么吗?」 小六脆生生答道:「姨祖母。」又奶声奶气道:「姨祖母,裙裙,裙裙好看。」 倒是个胆子极大的。 她心情好了不少,又问起前来致歉的女孩子,「四娘也不必拘着,坐着同我讲讲岭南的风土人情吧。」 苏四娘拘谨的点点头,坐在绣墩上,讲起了这几年在岭南所见所闻。 * 宫中要落锁的时辰了,宁国公夫人这才带着小辈们归家,出宫之前,又再三请赵云兮过两日去国公府做客,几位老夫人也都惦记着她,只是年事已高,不好入宫。 第7页 赵云兮应下了,宁国公夫人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赵云兮陪着太后说了一会儿话,终于想起来陆行之。 「嫂嫂,我先前瞧见了那位陆探花,模样长得俊俏,比画像上的还要好看几分,学问也不错,阿洵的问题,他的见解也十分不错。也不知阿洵同他的棋局,谁赢了。」 太后尚不知此事,此刻听她说起,来了兴致,让人去问话,谁赢了这盘棋。 宫人很快就回来,「陆探花赢了陛下半子,陛下龙心大悦,嘉奖了陆探花。」 赵云兮乘胜追击撒了一通娇,终于让太后有所意动,「你既相中了他,瞧着他不错,过几日,就宣陆家家眷入宫,哀家也见一见。」 赵云兮高兴起来。 若是不出意外,这门婚事就这样定下,她就不用再继续为驸马人选头疼。 竖日清晨 赵云兮亲拟送去外祖家的礼品单子。 如今的宁国公是太皇太后的三哥,之前因为被调任岭南道节度使,还有其它种种原因,便举家搬去了岭南一带居住,今年搬回来是为了准备一场婚事,也为了重新在京都开始新的生活。 扫尘迁居,这称得上是一件大事。 殿外有人脚步匆匆而来,还有鸣音斥责的声音响起,「大清早的,这么着急忙慌成何体统,气儿喘匀了再说。」 「方才朝会上,陛下钦点陆探花入御史台,没想到陆探花竟向陛下请旨,愿剃度出家入鸿恩寺修行编撰佛书。他还自请受罚鞭三十,陛下大怒,此刻已经陆探花送去刑台。」 说话的是琳琅宫三等宫女,年岁不过十二的百灵,是个极其机灵的丫头,每日都在跑腿去宫中各处。 「陆探花也真是的,既然要出家,干嘛要送画像入宫,还叫殿下相中了他……」 「得亏是这赐婚的旨意还未下……」 此刻鸣音都来不及阻拦,百灵就又急又快的说完了整件事。 赵云兮手中的毛笔跌在了地上,发出了声响。 鸣音忙劝安慰,「是他不识好歹,殿下不必为此伤心。」 赵云兮倒也没有伤心,满心里都是震惊。 这陆行之怎会突然就出家? 她堂堂大楚长公主,竟然被佛祖给打败了?! 第4章 愿殿下,早日寻得真心人 十八岁探花郎,青年才俊,前途一派光明不可限量。 宣和帝拟旨召陆行之入御史台,御前当差,这可是实差,毕竟连状元郎都被放了外任,去做一方父母官。 探花郎竟要自请出家。 修行是一件清苦之事,这尘世间又有多少人会舍了红尘俗物,去过那清心寡欲的苦修生活? 赵云兮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她被陆行之这番举动震惊的无以復加。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有感,这会儿竟下起了雨,还夹杂着冰渣子,冰冷刺骨。 落轿之后,赵云兮独自撑了伞,前往刑台。 她脾气虽好,却有三分傲气在,她又不是非陆行之不嫁。若是陆行之不愿意被选召驸马,何必送画像进宫? 临近赐婚前夕,他怎么就要出家了? 自请罚鞭三十,还能有命活吗? 何至于斯。 走到深红宫墙外,已经能清晰听见鞭子抽在皮肉之上的声响。 赵云兮忍不住随之一颤,鞭子抽在身上,该有多痛啊。 她停住了脚步,看着跪在雨天里受鞭刑的陆行之,陆行之浑然已经快成了一个血人。 陆行之却闭着双眼,一言不发,坦然的受着鞭笞之刑,仿佛鞭子抽到他身上时,丝毫不疼。 她看着陆行之的脸,不知怎的,她心中涌现的怒气也消散了去。 她心中只有一个问题,这人如此坦然面对,到底是为何? 就这么想要出家吗? 她的到来很快就引起宫人注视。 监刑之人,正是王福。 王福看见她竟来了此处,吓了一跳,冒着雨走向她,劝着,「殿下,这里多腌臜,污了您的衣裙可就不好了,还请您移步。」 赵云兮捏紧了伞柄,「他还要挨多少鞭?」 王福为难,难不成这小祖宗还要替陆行之求情不成? 他忙规劝,「殿下,这陆行之是自请受罚,就算今个儿他被打死在这里,也都不能求情呀,殿下。」 赵云兮抿了抿唇,露出些许茫然之色,「我才不要为他求情,我只是有话要问问他。」 行刑的太监,并没有因谁的到来,而失了手上的力度,每一鞭都能抽到人皮开肉绽,又不伤了筋骨。 陆行之已经感受不到痛楚,受刑是他心甘情愿的,每一鞭抽在身上,他心中的愧疚难安便会少一分。 他幼时便与佛结缘,这些年他不是没生过干脆就出家的念头。 只是家中尚有血脉至亲,难以割捨。 瞭然禅师提过,他心性不定,总有一日会害人害己,他并不能理解禅师此言。 昨日那场对弈,陛下要他取捨。 他终于从中领悟。 就算他如今按照家中所愿,入了朝堂,娶了公主。 只是在他往后的某一日,顿悟出家时,平添一位被他辜负之人。 幸好,如今一切都还不算晚。 他的耳边只是划破空气的鞭笞声响,心情却越发坦然。 第8页 不知何时,三十鞭终于罚完。 他想,他可能这一刻就要死去,不过他也无悔,因为此生,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 他的意识逐渐散去之时,忽而听见耳旁有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你为何想要出家?」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雨水模煳了他的眼睛,眼前人的身影带着被雨水浸润后的模煳,却也止不住她耀眼光芒。 他看见那人在他面前蹲下,将伞撑在他头顶,为他遮住风雨。 「你挨了三十鞭,都快死了,怎么还笑得出来?」 「你可真奇怪。」 陆行之张了张口,他每唿吸一口气,胸腔都会阵痛一刻。 「草民,五岁时曾与佛结缘,在佛前起誓,愿此生在佛前侍奉。」 「只是家中尚有血脉至亲,不能断绝。」 「我曾想过,此生不若就依照长辈所愿,用功读书、走上仕途,甚至能有幸被殿下看中,重振陆家门楣。」 「只出家的念头一直也不曾断绝。」 他说了几句,便用力的咳嗽了起来。 「昨日我才领悟,举棋不定,是何等卑劣不堪。」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话也说的越来越语无伦次。赵云兮要仔细聆听,方才能听清楚他所言。 「我不想,到死的那一天,才明白自己不止辜负了旁人,也辜负了自己。」 「索性,如今一切都还不算晚。」 他越说,心中越觉轻松。 最后,他深深的看了眼前人一眼,幸好他未曾辜负眼前人。 「愿殿下,早日寻得真心人。」 他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雨地里。 独留赵云兮茫然无措的蹲在大雨天里,浑身被雨水打湿。 鸣音等慌了神,忙上前替她遮雨…… * 这该是春冬交替的最后一场冻雨。 森严庄重的宫殿,檀色窗户大开,有一道颀长身影,独自站立在窗前,看着这场雨,神色幽深。 赵明修不太喜欢雨天,准确来说,一切灰色阴霾的天气,他都不喜欢。 王福轻手轻脚地走入殿中,躬身行礼,「陛下。」 赵明修并没有回头,「如何了。」 王福颇有些为难,「陆行之挨了三十鞭,晕了过去,按照您的吩咐,原是让太医给他上了药,就抬去慈恩寺的。」 王福问的小心翼翼,「只是,长公主殿下去见了陆行之一面,还同陆行之说了好些话,陆行之晕倒后,殿下看着有些伤心。」 他自是耳聪目明,一五一十将那场雨中对话给复述了一遍。 殿中寂静,连雨声都离得很远,王福过了许久,方才听见那清冷之人的回答。 「今日伤心不过是一时,总好过以后……」 语气渐弱,王福待再仔细听,却又没了声响。 王福待仔细再说说。 赵明修已然转过了身,眉目肃然,他的眉骨生的高挺,便显得双目更为深邃,从前王福便不能轻易揣摩他的心思,去岁那一场初雪过后,王福更是琢磨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就像长公主的婚事,赵明修私下插手颇深,王福都不敢深想到底是为何。 赵明修开了口,「让你找的人,可找到了?」 王福回过神来,忙道:「是,人已经找到了,正秘密接回京都途中,没有惊动任何人。」 * 赵云兮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很热,好像有人在拿着帕子给她轻轻擦着额头和手心。 像是小时候,奶嬷嬷每回在她发热时,照顾她时会有的举动。 只是奶嬷嬷早就出宫回家带自己的孙儿,不在宫里了。 赵云兮迷迷煳煳醒来时,已经是琳琅宫的寝殿之中,她浑身绵软,想要抬手却又提不起劲儿来。 她刚一动,鸣音就将床帐挂起,走了进来,「殿下,您醒了。」 床帐一直遮着,床榻中还瀰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冷香,这不是琳琅宫惯常熏的香料,她嗅了嗅,是有些熟悉的味道,脑袋却是肿胀的很,半天没想起来在哪儿闻见过这种味道。 「谁来过了?」 鸣音拿了两个枕头来塞在她背后,扶着她坐起,一边回到:「青萍姑姑来探望过两回,殿下没醒,青萍姑姑放下东西便回去了。」 她便有气无力的点点头,说她要喝水。 鸣音自去安排人端茶来,传太医,去寿康宫回话等事宜。 赵云兮又努力的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只可惜那股冷香已经随着殿中宫人走动带来的风散去,再也闻不到了。 青萍姑姑身上用的香料一向是暖香,闻着就叫人心生宁静是。 奇怪,还是说她出现了幻觉吗? 她摸了摸鼻子,喝过那一碗滚烫的苦涩药汁。 喝完了药,她才想起来问,「陆行之怎么样了?他是不是,是不是已经死了。」 陆行之可挨了三十鞭,前些年,宫里头不太平,多少人受罚,有人被施以鞭刑,挨到二十鞭的时候,就被活活打死了。 她那时偷跑去看,结果不小心看见了那具被拖走的尸体面目狰狞,双眼直直地瞪着她,吓得她半个月都没能睡着。 三十鞭…… 陆行之能撑住吗? 她唿吸忽而就有些急促。 要说有多喜欢陆行之,也谈不上。她拢共就见了陆行之两面,只觉得陆行之生的俊俏,性情瞧着也不错,是个不错的驸马人选。 第9页 幸而鸣音很快回道:「陆行之已经被送去了慈恩寺,听闻命大活了下来。」 「他如今倒是解脱了,却害殿下淋了一场雨,染了风寒……」 鸣音还在说着些什么,赵云兮却早就心不在焉,出神想着别的事了。 一过五六日,赵云兮这场伤寒可算是养好了,只是还提不起什么精神。 太后见她瘦了一大圈,还以为是因那陆行之的缘故,让宫人准备了画像。 安慰她,「大楚好男儿数之不尽,难道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驸马人选了吗?」 「陆行之有眼无珠,是他的不对,云儿莫再为此事自寻烦恼。」 「咱们接着挑就是了,哀家已让内廷重新选过一回画像。」 赵云兮一看见那堆的比人还要高的画像,就觉得头皮发麻。 她当时选了陆行之,可不就是为了以后不再挑画像了? 她急中生智,忙寻了个藉口来,「回京这么久,我还没有去见太傅。为人子弟,怎可如此不尊师重道,画像明日再看,明日再看。」 「云儿告退,晚些时候再来陪嫂嫂说话。」她不等太后反应过来,就一熘烟儿行过礼离开寿康宫。 第5章 还想生病? 虽说是为了逃离看画像,找的藉口,赵云兮出了寿康宫,松了一口气,「备礼,我要去太傅府。」 鸣音提醒她,「殿下,您还真要去见太傅?太傅留的功课,您可还没写呢。」陈太傅可不管你是皇亲国戚,金枝玉叶,从小到大教学严格,该挨手板子的时候,绝不留情。 「我知道,只是话既都说出口了,再不去见见太傅,总归不合适。」太傅让人传话好几次了,她避而不见,可不就是违背师恩,岂能为她那些还在受陈太傅教导的孙儿孙女做个好榜样? 她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觉着自己要当一个让人敬重的长辈。 春冬交际的时节,冬天的气息褪去的很快,那场冻雨过后,天儿渐渐地就暖和了起来,有了春天的气息。 赵云兮换了身出门的浅绿色罗裙,一头墨色长髮只用白玉簪挽发,略施粉黛,便有十分清新脱俗。 她已经许久未曾出宫,却也对宫外的热闹景致没多少兴致,坐在马车内瞧也不瞧一眼马车外,安静的不同寻常。 大半个时辰后,终于是到了陈太傅府上。 太傅府门前五丈外,天下当下马步行以示对老师的尊敬,她下了马车,后颈忍不住一凉。 陈玄清,三朝太傅,手持一把圣祖帝当年御赐戒尺,无论弟子是什么身份,那可都得乖乖挨板子。 太傅府中家僕引着她朝太傅府中的书房去。 太傅年事已高,鬍子同头髮一样花白,眼角褶皱横生,已显老态。但他身板依旧数年如一日的板正,只是身下却是坐着一把轮椅,右腿裤腿空空。 赵云兮行过弟子礼,「太傅。」 陈太傅声音依旧清亮从容,「殿下今日怎会光临寒舍?」半点儿都瞧不出会在宣和帝跟前哭先帝的模样。 赵云兮颇为心虚,「我今日来,是想同太傅商量,上回您留的功课,您再宽限我几日。」 那可已经是去年冬至前留的功课,一个冬都过了,她提笔数次,愣是一个字都没能写出来。 她原以为陈太傅会严厉责备,甚至还会拿出那把她父皇留下的戒尺,责备她为何偷懒。老太傅可从来不会因她是姑娘家,就心慈手软。 不想陈太傅满目慈爱,这实属难得一见。 「可以。」 赵云兮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听太傅说起,「陛下已经同臣提过,殿下不是因为偷懒不愿做功课,而是这几月来认真思索,久久不能下笔,不愿敷衍了之。既如此,自然可以再缓缓。」 赵云兮一愣,阿洵什么时候为她向太傅求情?她怎么不知道。而且,她从没有告诉过阿洵,她迟迟交不了功课的原因。阿洵怎么就能猜透她在想什么,明明整日都在说她无所事事,行事散漫。 陈太傅还在继续说:「所以殿下需得认真思考答案,不负圣祖帝对您寄予的厚望。」 提起她仙逝的父皇,赵云兮难得正了神色,慎重道:「我明白的,太傅。」 真是没想到,今日太傅竟不曾责罚她。 赵云兮松了一口气,到底待在太傅府,会让太傅夫人同女眷坐立难安,忙里忙外,此刻还都在书房外候着。 赵云兮就有些后悔,她在青羊观住惯了,就显然忘了自个儿心血来潮来太傅家,会让太傅府上忙得不可开交。不多时,她就起身告辞。 在马车上坐稳了,鸣音问道:「殿下,咱们这就回宫了吗?」 赵云兮就头疼起来,回去之后还有那堆画像等着,她可没有第二个理由能躲了去。 她便道:「天色还早,逛逛再回去。」 路上行人不知何时已经撑开了油纸伞,泛黄伞面被雨水打湿,泛出深深浅浅而后一串串雨珠沿着伞滑落。像是一朵又一朵,唯独在雨天盛开的花。 春雨细绵如丝,织成了一张雾网。 她撩了帘子一角,往外看去。 她不说去哪儿,侍卫赶着马车便在这雨天里漫无边际的行走。 太傅给她留的功课,题目也不难,却叫她想了整个冬天,每每等到研好的墨汁儿都干了,也没能写出一个字。 第10页 「万物之中,有蜉蝣朝生暮死、有元绪寿与天齐,人生为天杰地灵,寿岁比之蜉蝣绵延,比之元绪须臾……」 鸣音坐在一旁,听着她不知多少次的背起陈太傅留的功课题目,见她仍旧眉头不展,便知她还没能解出答案。 鸣音也不懂太医出这道题到底该如何解,每每在侧,只能干瞧着她家殿下烦恼。 赵云兮也如同从前每一次一般,念完题目就嘆回气,太傅他老人家到底是为何要给她留这么一份功课。 难,可真是太难了。 那日,陆行之同她说了那一番话,她内心隐隐有些被触动之感。 外头传来疾驰的马蹄声,马车急忙避让。 赵云兮思绪被打断,险些碰头。 鸣音忙护住她,「丝雨,外头出了何事?」 赶车人堪堪勒住了马,丝雨忙回话,「殿下,是静安王府的人,手中持王令,朝皇宫的方向去了。」 京都的大街小巷,严谨纵马飞奔,皇亲贵族亦如是,静安王府这是出了什么大事,竟奉令入宫? 赵云兮来不及多想,「去静安王府。」 「是。」 「陛下,静安王妃难产,王府侍卫长持令入宫,请求陛下恩准太医过府救治。」 内侍捧着金色王令匆忙入殿。 御座之上的男人微微蹙眉,却没多想,「准。」 皇令层层疾驰传下。 * 静安王府已经乱成了一团糟。 下人匆忙给赵云兮开了大门,忙要跪下,赵云兮只道:「免礼,出了何事。」 「是王妃,王妃先前跌了一跤,如今胎儿不正,正难产,请长公主殿下一定要为王妃做主啊。」 赵云兮心一跳,贞娘这胎怀的何其不顺,从来都万分小心,今日怎会跌跤? 鸣音都拦不住,只能跟着她大步朝正院去。 「王妃,您再坚持一下,太医马上就到了。」 「热水呢?还不送来?」 「去取参片,快取参片!」 「王妃,您可千万不能睡。」 正院里,比之外头还要乱作一团,满屋子的婆子婢女,还有已经失了魂魄的静安王。 静安王一愣,没有料想到没等来太医,竟等来了这深宫大院住着的小祖宗。 他拱手就见礼,「小姑姑,您怎么来了?」 赵云兮探头想要往里间看,却只见人影攒动,什么都瞧不见,她止住了对方见礼的动作,只问,「你不必管我怎么会来,贞娘怎么样了?」 「贞娘她……」静安王俊秀的脸上满是愁苦,还有一丝掩盖不住的心虚。 「你说呀,到底出了什么事,好端端的她怎么就摔了?」赵云兮不满问道。 静安王变了变脸色,吞吞吐吐了半晌,方道:「雨天路滑,贞娘不小心踩到了水,就跌了一跤。」 「当真如此?」赵云兮不信,贞娘才不是那么不小心的人。 静安王却避而不谈,「小姑姑,您去偏厅休息吧,这里人多眼杂,不清净。」 赵云兮只在外间坐下,「我就在这儿守着,等贞娘醒过来。」 她也不管静安王脸色如何,只管坐着。 两刻钟后,太医们终于赶来,一併赶来的还有静安王妃的母亲林夫人。林夫人眼眶微红,显然是憋着泪。 本就不算大的外间,此刻满是人,又忙又乱。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她方听见一道微弱的婴儿啼哭声,还有贞娘喜极而泣的哭声。只是很快贞娘又因身体虚弱晕了过去,又忙了好一通,终于是母女性命无虞。 赵云兮提着的一颗心,可算是放下了。 她想随着林夫人入里间,却不想鸣音拉住了她的袖子,提醒道:「殿下,宫中来人,已经备好马车接您回去,咱们还是快走吧。」 她们在静安王府待的太久,此刻已经入了夜,宫中都已经落了锁,再不回去,可也没有住在静安王府的道理。 赵云兮还在不住的探头往里间看,「鸣音,你就让我去看一眼孩子吧。」 里间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林夫人抱着那刚擦干净了的尚未睁眼的小小婴儿走了出来,赵云兮果真只来的及看了一眼,便被鸣音催促着离去。 「贞娘,我明日再来看你。」她想了想,朝着里间说了一句。 林夫人抱着孩子,屈身行礼,目送着她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这才忙抱着孩子回到里间。 里间的床榻上,静安王妃,闺名唤作贞娘,已经醒了。 贞娘勉强的靠在枕头上,这会儿只剩下她们母子两人,静安王早就不见身影。 贞娘浑身都疼的厉害,连说话的力气都已经快没了,却还是强打着精神同林夫人说话。 她也听见了那句我明日再看看你。 「娘,是您请殿下来的?」 林夫人这会子才憋不住泪了,边擦眼泪边道:「我接到消息的时候,殿下只怕早就到了府中。」 「得亏殿下她来了,方才镇住了府中小鬼,不然我,我就见不着你了。」 贞娘疲惫的闭上了双眼,本不该将那位搅进此事里。 * 凉风颳过,赵云兮冷的忍不住打颤,没想到夜深了还在外头,今日出门便也没多添一件。这会子便冷的有些受不住。但这是在静安王府,她得给贞娘撑腰,便一直挺直了腰,顶着凉风朝前走。 第11页 出了静安王府,便见王府门前,安静的停着两辆马车,还有一队带刀侍卫。 宫人来请,「殿下,请上马车。」 赵云兮不疑有他,踩了马凳上了头一辆马车,刚进车厢还未看明白车厢中情形,头上忽而就落下了一件大氅将她完全笼罩住。 「还想生病?」 第6章 她的额头很凉(补缺字)…… 大氅上尚且留有余温,挡住了所有寒气。只是眼前昏暗,脚下不稳,赵云兮往前一歪,惊唿脱口而出,没有预料之中摔倒的痛楚,而是稳稳地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的惊慌失措霎时就散去。 待她坐稳,那股温暖也立刻褪去。 熟悉的略带嘲意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你还想接着生病?」 赵云兮松了一口气,拢着大氅缩成了一团,全然放松的看着对面坐着的人。 「阿洵,你怎么会来静安王府?」 赵云兮忽然就笑弯了眼,用自以为慈爱的目光看向坐在对面的人,「难道你是专程来接我的?」 赵明修抬眼看她,竟勾了唇一笑,冷峻容颜柔和了一瞬,而后又恢復如常。 「出宫散心。」 他说话间,轻叩了车厢,马车缓缓向皇宫而去。 「你散心都散到静安王府门口来了?」赵云兮狐疑问道,皇宫离静安王府一个时辰的车程,散心会不会离得太远? 「阿洵,那你可真闲。」 她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又觉着自己身上还披着大侄子孝敬的大氅,再编排他便颇有些不识好歹。而且大侄子脸色阴沉,瞧着心情不大好,她就不计较大侄子此时不敬长辈,连姑姑都不叫了。 车厢原本还算大,而今赵明修人高马大坐在里头,不知怎么,赵云兮莫名就觉着车厢有几分逼仄。 大抵是忙碌了一整日,又操心过度,赵云兮不多时,便觉着睡意涌上,眼皮不住地往下掉,她裹着大氅靠在身旁半人来高的软枕上就要睡去。 『闲人』赵明修淡然将眼前人看了一遍,见她缩在大氅里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了一张脸,便知这人是冻坏了。 明明风寒也才好,就开始胡作非为。 他伸出手去,手指轻抚过眼前人光洁的额头,触指冰凉。只是很快,快到眼前人都未曾察觉,他的手指就已经收回。 眼前人似觉着被蚊虫咬了一口,朦朦胧胧的睁开了眼睛,一双杏眼满是睡意。 他的目光不再停留,落在了别处,不管她是不是想睡了,开口问道:「静安王府如何了?」 赵云兮原是有些乏了,听见这话,又来了精神,「贞娘母女皆平安,但我就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孩子,连她是个什么模样,都没有看清楚。」 那一眼,她就瞧见了个红彤彤的影子,此刻不无可惜道:「我这还是头一回见着刚出生的婴儿,也没能看清楚她是个什么模样,明日再看,她就长得不一样了。」 赵明修嗤笑了一声,不无嘲讽道:「还能是什么模样,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难不成姑姑以为,她还会比别人多长一个眼睛,多长一张嘴?」 那岂不是怪物? 难不成她连婴儿该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吗?赵云兮立刻就反驳道:「我的意思是,不知道她像贞娘,还是像玉和。」玉和是静安王的名讳。 「要是像贞娘,以后定是个漂亮可爱的小丫头,若是像玉和,算了,提起玉和我就来气。」 她在静安王府不曾表露的怒气,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洩的地方。 她眼前一亮,「阿洵,你是不是也知道静安王府出了什么事,所以才来的。不错,若是连你都为贞娘撑腰,玉和以后哪里还敢放纵妾室在贞娘面前肆无忌惮,竟还趁着贞娘这几日身子不适,从帐房支了三千两。」 「真是胆大妄为。」 赵明修有过片刻的茫然。 静安王府的后宅事,他没有兴趣知道。 赵云兮义愤填膺道:「贞娘房里的嬷嬷,都同我说了,玉和今日同贞娘吵了一架,还失手摔了茶杯,贞娘才踩到了水渍跌倒早产。」 怪不得玉和在她面前吞吞吐吐什么都不敢说,原是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险些害了贞娘一尸两命。 「幸好,他还有点良心,取了王令让人去请太医。」 「不然贞娘若是出了事,我看他该如何是好。」 赵明修安静听她说完,方才开口,「你要插手静安王府的后宅事?」 她自己都还是个小丫头,若不是仗着辈分,赵玉和只能在她面前表现出对长辈的尊重,但如何能容忍她去插手他的妻妾问题。 赵云兮一副有何不可的神情看着他。 贞娘比她大五岁,但是从小就给她做伴读,赵玉和又是她侄子,难不成她这做长辈的就不能管管吗? 「我当然要帮忙了,贞娘今日遭了大罪,我看着都心疼。」 赵明修也没说不可,只反问她,「你准备怎么帮?」 这问题却是将她给难住了。 她皱着眉头,搂住大靠枕,认真思索着。 「让赵玉和挨顿打,让他也受贞娘今日生产之痛。」 「你用什么理由打他?静安王妃自己踩了水跌倒。」 「要不将那小妾给赶出去?」 「你将她赶走,静安王就不能将她再接回来?」 第12页 她想了几个主意,都别赵明修给否了。 她虽是长辈,可又不是赵玉和的亲爹娘,能名正言顺,帮贞娘的地方并不多。 她不由得看向赵明修,赵明修眼睛都未抬都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不必看朕,朕也没理由插手静安王府后宅之事。」他是帝王不假,帝王也没有道理随意插手臣子私事。 赵云兮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心里却还是为贞娘不平,「怎么不可以,要不是贞娘福大命大,今日可就是一尸两命。」 赵云兮自己从出生那天起,就没有受过多少委屈,自然也没人敢给她委屈受。 赵明修不知在想些什么,眸色深沉,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赵云兮自己倒是做了决定,「我明天一定要去静安王府,给贞娘讨一个公道。」 赵明修看向她,车厢上挂着一盏灯,灯光昏黄闪烁,她的眼神依旧澄澈。 「贞娘是如何想的,你知道吗?」赵明修淡然问道。 这问题将赵云兮给难住了,她今日都没来的及同贞娘说上话,哪里知道贞娘是如何想的。 赵明修毫不留情,点破了她的天真想法。 「这件事里,唯一能为贞娘做主的,是贞娘自己。」 「若她不想深究今日错在何人,你贸然为她出头,她是会高兴,还是会生气?」 「你猜她会不会怨你将原本可以悄无声息揭过的事情闹大?」 接下来的路程,赵云兮沉默的靠在软枕上,为着贞娘着想。 赵明修见她没了睡意,也不打算再同她说静安王府的家事。 等入了西宫门,马车一停,赵云兮下了马车,头也不回的朝琳琅宫去了。她还裹着那件大氅。 王福早就在此候着,忙上前撑伞,「陛下,刘太医还在候着,给您请平安脉呢。」都快五更天了,这起居註上记档平安脉的时辰不对,太后若是问起就麻烦了。 赵明修应了一声,抬脚朝相反的方向去。 「静安王府的事,查的如何了?」 王福忙道:「问过了,说是王府侍妾,从帐房支了三千两银子,王妃就问了王爷可有此事,不知怎的,王爷就同王妃吵了起来,摔了杯子,结果王妃就不小心踩到了水摔了一跤。幸得那忠僕垫在王妃身下,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赵明修停下,皱眉看他,「这些朕都知道。」 「王府侍妾支三千两银子的事情,可有查清作何用途?」 王福这才道:「这还没查清楚。」 「去查,这三千两银子都用在了什么地方。」 「是,奴才这就去吩咐。」 王福头疼,这可就难了,三千两银子能用的地方那可就太多了,每一笔银子的去处想要查明白都不容易。要他说清官都难断家务事,静安王到底是陛下的堂兄,如今去为了王妃的事情而查静安王,着实不合理,也容易叫人拿住了话柄。 「殿下。」 琳琅宫里外都还点着灯笼,宫人们侯在廊下迎着。 赵云兮谁也没有理会,气唿唿的回了寝殿,扑倒在了软榻上。 只脖子上勒得慌,她低头一看,看见了身上穿着的青羽大氅来,她方才都忘了还给阿洵。 她一边解着结扣,一边闷不做声的想。 她为了贞娘的事情,一路上都心烦得很,阿洵说的话虽冷酷无情,但他说的有道理。 要如何处理今日之事,还得看贞娘自己的意思。 鸣音劝她,「殿下,夜深了,还是早些歇下,有什么事情明日再去想。」 她点了点头,将大氅递给鸣音,「让人送回长明宫。」 「是。」 * 静安王妃怀胎九月早产,险些一尸两命,幸而太医去的及时,可算是保住了性命,母女皆平安。 太后着人去探望,赵云兮便跟着又去了静安王府。 静安王妃只能卧床休息,见着她来就要起身,「贞娘,你别动。」 贞娘面色还有些苍白,精神却不错,她到底起了身,卧在床头,笑着问道:「殿下,您怎么来了?」 「我身上未好,恐怕招待不周。」 下人搬了椅子来,赵云兮就坐在床旁,「我当然是来探望你了,昨日夜深了,我没能待太久,也没能同你说话。」 贞娘握住了她的手,一如小时候牵她去念书那般亲近。 「我知殿下待我好,只您是王爷的姑姑,若叫王爷以为殿下偏帮了我,难免让殿下与王爷疏远了姑侄情谊。这便是贞娘的不是了。」 赵云兮听明白了这话,贞娘就是想让她别插手。 她不解道:「我为什么不能偏帮你,玉和做错了事情,那他就是不对。」 贞娘静默了一瞬,心里也软和,却还是坦白说:「殿下,此事您就别管了,我能处理妥当。」 见赵云兮神色微恼,便让人去请林夫人将小姑娘抱来,「殿下,可要瞧瞧穗穗?您昨日不是没来得及看看她吗?」 「她也一定很想见见您。」 襁褓之中的小小婴儿,眼睛都还未睁开,正浅浅睡着,只张嘴打了个哈欠,便能逗得满屋子人开怀大笑。 静安王府已经没了昨日的紧张氛围。 没能待上多久,赵云兮便被提醒,要离开。 贞娘知她不高兴,强撑着身上疼痛,恬静笑着同她道别:「等我出了月子,我就带着穗穗去给您请安。」因着辈分,穗穗的洗三礼,也没办法请她来。 第13页 第7章 是你要朕为贞娘考虑 回宫以后,赵云兮坐在书房里头,提笔练字。 她其实不爱念书习字,只要不是念书的时候,这书房门就上了锁。 今日她心平气和的坐在这里练字,堪称奇观。 百灵专心的研墨,她机灵的很,此刻眼珠子一转,便问:「殿下,如今王妃和小郡主都平安无事,您怎么也不高兴呢?」 赵云兮轻瞥了百灵一眼,「我何时说过我不高兴。」 「婢子倒是觉着王妃娘娘肯定心中已有成算。」 「只是小郡主才出生,她总要顾念着小郡主。」 「你说的是没错,我只是在想,真叫阿洵说对了,贞娘根本不想让我插手王府家事。」 赵云兮放下笔,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 昨日阿洵同她说过以后,她还有些不信,今日贞娘当面同她说了,她才服气。 她帮不了忙,就只能希望贞娘莫为此事继续伤心又伤身。 又有宫人叩门进来回话。 「殿下,太后娘娘请您过去呢,说既然殿下太傅也拜会了,静安王妃也探望过了,那定是得闲了,便继续看画像,还请您快些过去。」 赵云兮被话一噎。 嫂嫂久居深宫里,可是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都一清二楚,她今日可真是没了藉口能逃了看画像。 百灵一乐,一边小心收拾着墨迹未干的宣纸,一边道:「殿下,您也有害怕的事。」 赵云兮恼羞成怒,「你这小丫头懂什么,当心我不要你了。」 虽是不情愿,到底她是去换了衣裳,朝寿康宫去。 * 王福收了消息,便挥退暗卫,他砸了咂嘴,静安王那妾室,胆儿够大的呀,从王府帐房上支了三千两拿去放贷,五分利,这胆子也忒大了。 打着静安王府的名头,放高利贷,莫说才放了三千两,就是三两那也是触犯了大楚律法。 民间借贷,以三分利为限,高于此数,那就是犯法的事儿了。 要是有人以此做文章,可够静安王喝一壶的了。 他琢磨了一下,暗嘆道静安王同陛下虽是隔了两房的堂兄弟,性情可真是天差地别。 老王爷当年可是战功赫赫,挣下的祖宗基业,莫不是要败在静安王手中。 他嘆了口气,陛下嘴上没答应长公主殿下,要帮着静安王妃,可这一出手,静安王想不亲手处置了那位妾室都难。 他如今总算是明白,为何陛下冷不丁的提起要去查这三千两银子的去处,看来就是要避开静安王妃,免得让那位小祖宗忧心了。 王福挺了挺腰板,小心翼翼擦了手,再去叩门。 静心斋燃着一股香,气味沉静而淡雅,若有似无,却能让人闻着便心情平静。 「进。」 王福等了片刻,终于听见了房中应声。 王福猫着腰进去,回道:「陛下,已经查明那三千两的去处……」 * 「云儿,哀家知道你心里头不称意,可那陆行之再好,如今也出家做了和尚。」 「哀家没论陆家欺君之罪,已是看在他自请鞭刑三十,不然陆家满门也早该论罪处置。」 「哀家就不信,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能配的上你的男子。」 「母后年事已高,身子也一年不如一年,如今唯一的心愿便是你能早日成家。」 寿康宫里,太后正耐心的开解着满是愁苦选着画像的赵云兮。 赵云兮知太后是为了她好,可她如今再看之前觉着还不错的人选,而今也都没了兴趣。 陆行之最后同她说的那句,她会找到一位真心人。 可她要怎么知道那位还不知道姓甚名谁的驸马,会不会是真心人。 一开始说要招驸马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自打陆行之提起过,她耳边总是是不是的响起这句话。 陆行之自己倒是一颗真心向佛祖。 那她呢,她要如何才能找到真心人呢? 她并非是长于深宫,从不知世事。 她也并非自负到以为送画像入宫的男子,皆是因为倾心仰慕她。 显而易见,她的出身,远远比她这个人本身更引人注目。 她早就知道,却也不在乎。 只要这驸马同她能够和睦相处,从不让她烦心,做到相敬如宾,也就足够了。 但偏偏她头一个选中的竟然是陆行之。 让她心里,多了那么一点儿期待。 她是不是应该去找那个真心人。 她回过神来,看着太后慈爱的目光,心里头嘆了一口气。 嫂嫂说的话点醒了她,如今她哪里还有时间去想太多。 母后身子不好,就连青羊观观主,妙手神医,却也回天乏术。 也就这一两年的时间了。 她露出浅浅笑容,「嫂嫂,云儿都明白。」 「传画像吧。」她吩咐下去。 太后却又开了口,「罢了,不看画像了。」 赵云兮眼前一亮,竟然不用看画像了?她嫂嫂这是突然转了性?明明刚刚还语重心长的劝了她一回。 「这画像终究只是能看到皮相,哀家想,不容你都亲眼看看,不知了解皮相,也要了解性情、谈吐如何。」 太后十分善解人意,「哀家已经让内廷按照你的喜好,将那模样俊俏、人品不错符合你心意的都给筛选了出来,等过几日的春宴上,你亲自见见他们。」 第14页 * 「可算是选完了。」赵云兮捏了捏自个儿的肩膀,她坐在妆奁前,瞧着镜中的自己,因着这几日的繁忙,她总觉着自己平白添了一丝沧桑。 鸣音上前来,给她松发,拿着篦子梳着,「再有两日便是二月二了,殿下今年可要绞发?」 身体髮肤受之父母,头髮自然是轻易动不得。 一年到头,也就是只有二月二『龙抬头』这一日,方才能动剪子绞发。 赵云兮将头髮撩到跟前来,青丝曼长,去年她没有绞发,今年头髮都已经及腰了,她抿了抿唇,透出了点儿恼意来,「是该绞发了,三千烦恼丝都该绞了去。」 鸣音知道她心思,开解道:「幸好不用再看画像,日后就轻松了。」 赵云兮还是憋着一口气,刚顺好的头髮被她自个儿打着结扣玩儿,「可是内廷竟然选了二十位驸马人选出来,在春宴那日让我相看。」 鸣音劝解道:「这二十位公子,样貌、才学品性皆是万中挑一,婢子想,总归是有一个会让殿下满意,这不比殿下整日只通过画像来选,更便宜?」 又有宫人捧了内廷织造局刚送来的新衣,「殿下,衣裳到了。」 便有织娘上前来为赵云兮试新衣这新衣是专为后几日的春宴准备。 赵云兮虽说觉着累人,瞧见新衣,决定暂时将那恼人的驸马人选给抛在脑后。 太后喜静,常年都不办宫宴,而这回趁着二月的好天气,开设春宴。 宫中传出旨意,说是今年百花都开的不错,不妨热闹一番,实则是要为了明月长公主相看驸马人选而找的藉口。 明月长公主身份尊贵,便是相看驸马,也要顾全她的体面。 内廷各局便马不停蹄的忙了起来。 拟定宴请的内外命妇们,也都开始忙碌的做着入宫的准备。 宫人换了新作的春衫,宫里各处也都焕然一新,染上了春天的绿意盎然。 赵云兮试了好几套春衣,心情不错。 她高兴的给织造局放了赏钱。 她新衣还未换下,便见百灵走了进来,「殿下,是好事儿呢,静安王府那姓胡的妾室,被静安王亲自给送去见官了,这会子静安王正在长明宫请罪呢。」 「还有这种好事?」 赵云兮眼前一亮,都来不换下新衣,便朝长明宫去。 她心里一直惦记着静安王府如何了,只是太后拘着她,她哪里也去不得,宫外的消息也没人同她讲。 竟没想到事情发展到了这种地步。 赵玉和怎么会将他爱妾给送去见官,整件事简直是朝着不可思议的方向发展着。 百灵跟着她,一边走一边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讲的明明白白。 「听说那位胡姨娘,打着静安王府的名号,同一伙人一起放高利贷,五分利呢,这回大理寺正严查朝中官员私下放高利贷之事,胡姨娘那三千两银子刚放出去,就叫大理寺给抓了个正着。」 赵云兮一惊,玉和得煳涂成什么样子,才会纵着他的姬妾,犯下此等大错。 鸣音追了出来,替她将裙摆整理看一回,虽觉着这件新衣今日就穿了有些可惜,不过只要殿下高兴就好。 她只道:「这边是俗话说的恶人有恶报了,若非是胡姨娘那三千两银子,王妃也不会在生产时遭罪了。」 赵云兮想了想,直觉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贞娘出事,错可不是胡姨娘一个人的,玉和难道就没错了吗?贞娘是正经的王府女主人,又怀着身子,玉和竟然就不顾及贞娘的脸面,也不顾及贞娘的身子,放纵了胡姨娘的心思,也不尊重贞娘。 怎么想,一切错误的源头都应该是赵玉和。 不多时,她到了长明宫外,今日春日正好,长明宫中栽种的几株梨树,发了嫩芽,可算是给这处森严庄重的宫殿,添了几分活力。 前年,她都还来摘梨呢。 去年整一年都住在青羊观,倒是没有尝过长明宫的梨到底是什么滋味。 今年嘛…… 她歪头看了两眼树,见那树上才发了嫩芽,怎么就打了花苞呢?转眼长明宫宫人便上前请安。 「见过长公主殿下。」 宫人道:「陛下这会子正见静安王呢,殿下不妨等等。」 「也好。」她点了点头,便径直朝树下走去。 第8章 春宴 「这树上怎么就打花苞了,鸣音你说是不是长明宫风水出了问题。」 赵云兮站在树下盯着那树梢上开的格外显眼的米白色小花苞琢磨着。 这可才到二月呢,树上叶子都才发芽,花倒是要开了,称得上是奇观。 莫非是,莫非是! 「鸣音,你说别不是这梨树成了精,马上就要化形了?」 「我记得这株梨树,从前父皇还在世时,同我说过,他小时候这树就在这里长着了,连宫里头最老的人都不知道它多大岁数。」 「估计得是个千年老梨精。」 「结的梨子倒是挺甜,估计这妖精长得就很好看。」 「鸣音你说是不是?」 鸣音左右为难,这可是在长明宫里,谁敢乱说话。 更何况长明宫的风水,明明就是整个皇宫里最好的地方。陛下是真龙天子,自是百邪不侵。 偏生她家殿下整日百无禁忌,什么都敢说出口。 第15页 殿下说说也就罢了,旁人哪里敢开口。 不知谁问了一句,「哦?那这妖精是男是女?」 赵云兮自然而然接道:「那当然得是个俊秀的男妖精,来报我当年给它拔草施肥的恩。」 接话的人不可思议道:「你当年不是哭着喊着要让它冬天开花结果子,让人给它浇热水?它若是能化形成老树精,岂非是来寻仇的?」 被提起年幼时的糗事,赵云兮神色一恼,「谁说的!」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她可才五岁,因着思念父皇才会如此。 她小时候根本不懂什么叫天人永隔,她就只记得她父皇临终前,所有人都跪在床榻前痛哭流涕,她也跪在其中懵懂不知。 父皇像是往常一样朝她招手,「云儿,过来。」 她走到床旁,去握父皇的手,父皇的手很大很暖,总是能稳稳地将她抱住举高去摘树上的花,树上的果。而这一次,他的手却冰人的很。 「父皇就要走了。」 她尚且不懂这是何意,「父皇要去哪儿,云儿也想去。」 「父皇要去的地方,云儿暂时还不能去,你照顾好你阿娘,总有一日,父皇会来接你们,记住了吗?」说完这句话,父皇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她等了好久,都不见父皇回来。 想起了从前,她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了。 难道人小不知事的时候,就不会做出一些离谱的事情吗? 多少人都不知道这回事了,怎敢胡说八道。 话说口了,她方觉得不对劲,勐地转身,见鸣音等退避至几丈远外,而先前站在她背后两步远的,不是旁人,正是赵明修,他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想要看到她还能编出什么花儿来的。 「咳,咳咳。」 赵云兮刚要开口,却被口水呛的勐咳了几声,绕过赵明修的身影,歪头看去那站在宫门处朝着她行礼的赵玉和。赵玉和行过礼,便头也不抬离开长明宫,显然是因为自觉无脸见人。 鸣音上前,轻轻给她拍着背顺气。 赵明修神色微变,依旧是那副神色淡淡,让人不能揣摩他在想些什么的冷淡神色。 「陛下怎么处置的玉和?」赵云兮终于理顺了气,好奇问道。 赵明修却已经侧身,打算走,「回静心斋,朕再告诉你。」 春风乍起,吹得树梢枝头都随之晃动。赵云兮有些冷,便自觉走了上去同赵明修并肩而行,「你现在说不是一样吗?」 赵明修没理她,只大步往前走。 赵云兮还是不死心,拉住了他的袖子晃了晃,「你快告诉我呀。」 赵明修便……走的更快了。 王福跟在后头,看着他们二人肩并肩往前走,忍不住皱了眉头。 心头那怪异的想法再次就要涌上心头,忽而脑袋一凉,激的他清醒过来,他惊觉自个儿莫不是疯了,怎敢胡思乱想。 他抬了头看天,才发觉乌云密布,正有一场春雨到来。 「一定是我想太多了,可别胡思乱想。」他一拍手,自言自语道。 陛下同殿下不过是因为从小一处长大,关系从来都比旁人亲近,所以就算是长成大人了,也一如既往的亲近,必然不是因为其它原由。 二人走到了静心斋外,那春雨终于下的绵长而又细碎,冰凉如丝。 虽说有宫人打了伞来接,赵云兮低头一瞧,她的裙摆还是沾了雨水,皎月纱娇气得很,沾水便会褪色,此刻浅粉褪色成了一团一团的淡白。 这可没办法在春宴上穿了。 「好端端的怎么就下雨了。可惜了这身新衣裳。」她忍不住惋惜道。 「我还想说春宴那日,就穿这一身呢。」她苦恼道,虽不是只有这一件新衣裳,可谁不想要穿最喜欢的呢。 不过,转瞬她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问起了对坐之人,「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怎么处置的玉和?」 「闭门思过一年,罚没其一年俸禄。」 赵云兮瞪大了眼睛,「你就这么轻轻放过了他?」 赵明修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丝略带深意的嘲笑,「胡氏已经认下所有罪责,静安王最多是管家不严,有失察之责。」 赵云兮还想辩驳,赵明修忽而看向她,一字一句道:「是姑姑让朕要为贞娘着想。」 赵云兮终于安静了下来,手里捧着一杯热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之后她泄气道:「你说的对。」 赵明修也没追问,他尚有公务未处理,此刻头也不抬处理起了公务。 二人一个人忙着处理公务,一个人坐在一旁只顾着发呆,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终于停了。 赵云兮早就坐不住了,「阿洵,我走啦。」留下这句话,她便像是一阵风飞出了静心斋,从来都是如此,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从不会回头看。 以至于她走的太远,最后就会消失不见。 赵明修手中的硃笔停顿了一息,而后又很快的随着他的手,落下字迹。 静心斋也随之安静了下来,偶尔只闻毛笔落在宣纸上的响动。 王福不多时收到暗卫传信,入殿回话,「陛下,那两人已经入京,安排在城西煳涂巷中。」 转眼,春宴至。 第16页 久不办宫廷盛宴,朝中内外命妇们皆是做足了准备,清晨天还未亮便起身空着肚子盛装打扮,到了时辰就由长辈带着家中小辈踏上入宫的马车。 今日热闹的很,长街上各府马车串联成了线,徐徐向禁苑行去。 天色微亮,琳琅宫宫人就开始行动起来。 鸣音领着大小十二个宫人,端水奉衣,入殿请安。 三层青纱帐后的拔步床上,还未有动静。 鸣音微微嘆了一口气,撩了床帐两侧挂起,轻轻拍着被子,「殿下,该起了。」 蒙头大睡的人费力的睁开眼睛,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开始整理仪容,更衣穿鞋。直到用早膳时,才终于清醒。 「今日宴上,想必热闹的很,殿下今晨就多用些早膳。」鸣音替她多夹了两块白玉方糕。 「你说的对,今日这宴上,小辈多的很,总不好失了长辈体面。」赵云兮点点头,春宴自然是宗室有资格入宫的家眷都会来。 到时候一堆侄子侄女侄孙侄孙女在跟前,她总不好光明正大吃零嘴吧。 * 镇北大将军府白家,今日也同样极其热闹,人人都知道,今日春宴是为长公主相看驸马,而白家刚好接到了旨意。 白家女眷紧张又兴奋的做起了准备。 特别是白家的三位姑娘,是第一回 参加宫宴,雀跃万分,天色未亮时,就已经洗漱完毕,聚在了白老夫人房中,等待着白老夫人收拾完毕。 白大姑娘、白二姑娘已经十七岁,正是相看夫家的年纪,去年才回京的白家却没有多少好人家相看,今日入宫为着自己的婚事,也要在春宴上好好表现,争取给旁人留下好印象。 独白三姑娘在两位姐姐精心打扮的对比上,略显得朴素不起眼。 她稚嫩的脸庞上,带着一丝不符合年纪的愁苦来。 打巧被白大姑娘瞥见,白大姑娘一挑眉,「三妹妹,你这副苦样子是做给谁看?」 「我,我没有。」白三姑娘一抖,声音也低了下去,浑然一副不能见大世面的模样。 白大姑娘看不惯她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斥责道:「我告诉你,你今日要是出了岔子,便是让整个白家因你蒙羞。」 「要我说她这副样子,干脆就别让她入宫了,免得真惹祸,到时候若是惹怒了长公主,让长公主对咱们白家有偏见,要是影响了阿兄同长公主的婚事,她岂不是罪该万死?」白二姑娘一旁搭腔道。 白大姑娘拧着眉头,也觉着她说的有道理。 白三姑娘低垂着头,站在一旁,被两位姐姐埋怨,丝毫不敢抬头,任凭被埋怨。 三位姑娘在白老夫人房外起了争执,自是惊动了老夫人。 白老夫人从房中走了出来,神色肃穆,三位姑娘立即就噤声。 白老夫人冷眼将三个孙女儿一一看过,冷声道:「宫中传召,是要你们三个都赴宴,今日谁都不准出差错,明白吗?」 三个女孩儿齐声道:「是,祖母。」 白三姑娘垂头走在兴奋忐忑的人群之中,登上了入宫的马车。 皇家园林,依山傍水而建,亭台楼阁隐藏在山林之间,曲径相连,十步一景,百步不同,此处已经多年不曾全部开放,今年春宴,沉寂了许久的园林得以全部开放布置,宫人们井然有序的行在小径上,为前来赴宴的贵客们引路,丝毫不见差错。 有那宫廷乐师藏于林间,奏着春日的曲子,乐曲声从四面八方悠扬传出,让人心生喜悦。 今日的热闹场景,自是少不了戏曲,园林之中的听戏阁早已经收拾妥当。 众人也早就在此等候多时。 等待着宫人那声嘹亮声音响起,「太后驾到!」时,众人纷纷齐声行礼。 待太后落座后,众人方才起身,各自入座。 戏台上 又有宫人引着参宴者依次上前向太后请安。 白家虽在西北一带,名声显赫,但是回了世家权贵,显赫门楣寻常可见的京都,就算不得出众。 白老夫人端坐着,三位姑娘规矩坐在她身后。 白三姑娘手指紧紧地搅着手中的锦帕。 不知过了多久。 忽而那高堂之上下来一位女官,点头示意,「白老夫人,三位姑娘,请觐前说话。」 白三姑娘手一抖,头埋的更低了。 第9章 相亲这件小事 赵云兮陪着太后听了一齣戏。 戏台上曲正浓,戏正精彩。 太后喜好看戏,这阁中的人便都表现的兴致勃勃。只是太后圣明,不多时便拍了拍赵云兮的手,笑道:「你们年轻人,这样的好天气,去园子里走走,不用陪着哀家听戏。」 陪坐的几位老太妃,老王妃,皆笑道:「可不正是,方才瞧见,园子里头花草都长得极好,听闻园子里还有百兽戏,殿下从前不是最爱看的吗?」 「也好。」赵云兮点了点头,她自起身向太后道安便朝外去,姑娘们也皆起身随她出了听戏阁,各自三三两两结伴去逛园林。 今日虽是太后设下春宴,却也没有太过拘束赴宴的宾客们,各处景致由着她们去逛。虽说如今大楚民风开化,青年男女来往也没有那般拘束,只要莫失了分寸。但是皇家体面总是要保持住。 让赵云兮这会子在园子里走走,便是让她去见那二十位驸马人选的託词。 第17页 赵云兮走了不远,便有人忽然挽住了她的手,附在她耳边轻笑问道:「小姑姑,我来迟了些,你可选中了谁?」吓了她一跳。 这笑声略显轻浮了些,却又带着旁人不能及的风流意气。 赵云兮回过神来,无奈却亲昵的看着身旁美艷不可方物的女子,「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呢。」 女子闻言笑道:「小姑姑今日选婿,我当然得来,只是今日起迟了些,到了园子里就听见戏曲已经开唱,为了不坏太后听戏的兴致,我这不就没进去吗?」 赵云兮哪里不知道她,此刻不无关心道:「你是不是又天明才睡?」 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清河王之女,如今的上阳公主赵容蓉。她今年已二十有二,生的一副好颜色,喜好艷丽装扮,衬的人是姝色无双,娇艷明媚。 清河王十几年前亡于战场留下一子一女,先帝皆有封赏,赵容蓉封为上阳公主,位同郡王。 只是她年岁比赵云兮大,辈分却比赵云兮矮上一辈。 她捏了捏赵云兮的手,暧昧笑道:「小姑姑就别过问我的事了,我陪着小姑姑去瞧瞧那些个男子,谁才能成为我的小姑父。」 二人这是刚好走到了分岔路口。 前头有三条路,各自通往不同的去处。 鸣音上前来,附在赵云兮耳边低语道:「殿下,二十位公子分别在这三条道上的某处景致停留,等您过去相见呢。」 恰好赵容蓉也听见了,她轻笑道:「三条路上都有人,小姑姑先去哪条路上见谁呢?」 她意有所指道:「昨日刚下过雨,也不知宫人可有将道路打扫干净,姑姑可一定得擦亮眼睛,小心足下。」 里正有清河王妃身边的嬷嬷走来,想必是知道赵容蓉入了园子,催她赶紧过去,园中长辈皆在,她再是狂妄,也没有不给长辈请安的道理,她无奈道:「我原是想陪着小姑姑去相看这些个男子,这会子看是不成了。」 果不其然,那嬷嬷便是来催赵容蓉过去听戏阁的,「公主,王妃听说您来园子里了,请您过去。太后娘娘也说许久没见您了,都等着您呢。」 赵容蓉眼中华光流转,先打发了那传话的嬷嬷先回去,而后拍了拍赵云兮的手,轻笑道:「若要我说,这二十位都招入姑姑的公主府当驸马,也不错。」 她惯会说出惊世骇俗的话,这话一出,连周围宫人都忍不住掩面失笑。 上阳公主行事向来是不拘一格,我行我素,她喜好伶人乐者,公主府上就豢养了许多,整日里同他们厮混在一起,根本不管旁人如何在背后议论她。 赵云兮惊的眼睛熘圆明亮,而后无奈道:「我若是招了二十个驸马,先莫说母后会怎么想,陈太傅肯定就又要去宗庙哭我父皇。」 这都是老黄历了,陈太傅去宗庙叩拜她父皇比她这当女儿的还要频繁。每回去都要说上大半天的话,有时还会在她父皇牌位面前大哭一场。赵云兮可不敢招他。 还有她母后,分明她如今招婿就是为了让她母后少些牵挂,能够好好养病,这消息要是传回青羊观去,她母后不得被她给气死? 到时候她才是追悔莫及,不肖子孙了。 哪个公主能招二十个驸马,简直闻所未闻,世间罕见。 而且,她招驸马是为了给自己减少麻烦,不是增添麻烦的。想一想每天睁眼,二十个驸马就满满当当的塞满了整个房间,着实是太可怕了。 二十个驸马塞满房间的画面刚浮现在她面前,赵云兮就赶紧摇摇头,让这画面赶紧消失。 不过这一回玩笑话说完,她倒是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了。 见她不紧张了,赵容蓉又道:「我同小姑姑说笑呢,等我见过长辈们,我就来陪小姑姑。」 说完这话,赵容蓉就去了听戏阁。 独留下赵云兮一个人站在原地,面露迟疑之色。 虽说这二十人,她尚且没觉着谁有过人之处,说起来便也并没有多在意其中哪一位。 可是现在有三条路,每条路上的人都不同,她第一个要去见谁呢? 鸣音也不催她,带着宫人们安静站在她身后,让她冥思苦想。 她打小就怕麻烦,所有一切需要做选择的事情,她都不喜欢,这一点,从小伺候长大的鸣音自然知道。 赵云兮年幼时,圣明帝外出归来,拿了三件礼物放在她面前,告诉她,只能选两个,剩下的一个要给阿洵。 可她三个都喜欢,总是难以抉择到底放弃哪一个才好。 花了好长时间做抉择,最后才不得不放弃其中一个。 可是阿洵许是看她在那里选玩具烦了,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一点儿,将礼物都推到她面前,「谁要玩儿三岁小孩才玩儿的玩具,我不要。」 因为阿洵放弃了自己该得的那一个玩具。 她最后成功得到了三个礼物。 可那是为了喜欢的东西,去做选择。 而现在,要选择走哪一条路,先遇见哪一位,最后确定驸马人选到底是谁,每一步都需要她去做出选择,竟让她有几分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要是像蓉蓉方才说的那般,将这二十人都招为驸马,那就完全不需要做抉择了。 她站的腿都快麻了,终于下定了决心,「为了母后的心愿,我一定要迈出这第一步。」 第18页 她抬脚就选了左边的路。 鸣音松了一口气,跟了上去。 走了两步,赵云兮忽而就停了下来,转身向右,「还是走这边好了。」左边这条路看上去好像长了青苔,要是摔跤了怎么办?还是右边好,右边看着地面干净,踩上去也不会跌跤。 她朝右走了两步,又停下,「不行,不行,还是走中间这条路好了。」右边这条路好似有蚊虫,她最讨厌蚊虫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略提了裙摆,朝中间走去。 鸣音跟在她身后,忍不住有些发愁,殿下此刻可不是因为对这五个人都青睐有加,这分明是五个人里面谁都没有被看中,根本就不想去做抉择。 中间这条路上,两旁林中可见梅花小鹿,灵动可爱,悠闲散步,只踱步到那林间凉亭时,小鹿忽而就惊恐的四处散去。 凉亭里,赵云兮端坐着,唇边一直挂着一丝得体的笑容,听着对面的人讲着打仗的故事。 她后悔很后悔,为什么选来选去,头一个遇见的会是这位定远侯世子,竟然是个话篓子!她坐在这里还没有半刻钟,便已经听他讲了十八位大楚名将的故事。 从当年大楚开国名将靖国公的生辰事迹,一直到她父皇当年战场一箭夺敌国主将头颅的故事,详详细细同她讲了一回。 「臣的祖父,当年也是圣祖帝麾下一员勐将……」 「」 「臣虽不曾领兵打仗,可臣从小到大的理想便是保家卫国,守护大楚的和平,这些年一直在钻研兵法,精进武艺,自创了一套刀法,不知殿下可否允臣献丑一回?」 赵云兮刚点头,便觉着眼前刮过了一场风,她鬓边定远侯世子已经拔刀,刀光一闪,划破了空气,凉亭旁的一株还未长成的可怜小树,被锋利无比的刀刃一划,就拦腰而断,切口平整光滑。 「……」 习武之人的身姿很是好看,步伐稳健,动作行云流水。 叫人目不转睛。 赵云兮平静的看着另外一棵小树也惨遭毒手,便招了招手,让鸣音附耳过来,「他这刀工若是去膳房,日后定能成为一代大厨。」 「下一个。」 鸣音哭笑不得,也没劝她,只叮嘱了此处伺候的宫人两句,便匆忙跟上了她远去的步伐。 又绕过两道弯,风景完全不同。 「殿下果真是棋艺高超。」 「臣远不能及殿下,还请殿下手下留情。」 琳琅阁下,静听湖旁,赵云兮手持黑子,举棋不定了快有一炷香的时间,方才迟疑落下。棋盘之上,黑白两子分明,看上去颇为势均力敌。 同她对弈的第二位驸马人选,在她落子后,又夸赞道:「殿下这步棋十分妙然,落在此处,如燕双飞,势不可挡。」 从他们开始对弈后,她只要落一子,便会被夸一句,谁不喜欢奉承话呢?又好听又让人心情愉悦。 又是两个回合后,赵云兮捻起一枚白子,正要落下,只是手一个不稳,白子落在了另一个位置,碰歪了对方的黑子,她一惊,正打算重下。 却又听对方夸赞,「殿下这步棋,臣望尘莫及。」 赵云兮被夸的飘到了空中的一颗心,霎时落回原处。 「下一个。」 第10章 相亲这件小事二 「殿下之姿,远天人不可及,臣想为殿下作一幅工笔画,不知殿下可答应?」 「可以。」 小半个时辰过去,赵云兮扭了扭因为坐太久而僵硬的脖子,却瞧见那画像竟然连她的脸都还没画完,完工时间遥遥无期,她起了身,腰酸的让她快要哭出来,「下一个。」 「臣仰慕殿下多年,今日能见殿下一面,臣三生有幸。」 赵云兮来了兴致,「你小时候难道入宫做过太子伴读?」她活这么大,见到的男子,不是宗室的小辈们,也就剩下赵明修那几位伴读了,难不成这人还做过太子伴读,那她怎么没见过? 「……不曾。」 赵云兮便问:「那你都没见过本宫,为何会仰慕本宫?」 是因为她容貌倾国倾城、还是才学绝世无双、又或者是气质脱俗的美名已经传遍了整个大楚? 她满怀期待的等着对方的夸赞。 对方却突然卡了壳。 「……」 赵云兮微微嘆了一口气,「下一个。」 园子里很是热闹,隐约能听见那戏台上正唱着一处热闹至极的戏曲,引得看戏的人欢笑声不断,还有那正在园林景观里,四处游玩的姑娘公子们的欢声笑语。 愈发衬的赵云兮觉得自己心里苦。 「鸣音,已经见过几位了?」赵云兮端了茶大口喝了起来,一盏茶过后,她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这一上午,见过的这一群人,可真是各式各样,让她眼花缭乱。 「殿下,您已经见了十二位公子,还有八位没见。」鸣音回道,「已经见过宁远侯世子、刘阁老幼子、程国公世子、吴尚书之子……」 赵云兮无力的抬抬手,歪靠在美人榻上,她是一点儿都不想起身了,她捂住了耳朵,撒娇道:「我累了,我要好好歇一会儿。」 鸣音吩咐旁人将此处的幔帐都挽上,开了窗通风,一边让人送汤茶来,此处是园子里的一座阁楼,只供赵云兮休息的地方,倒也无人会来。 第19页 赵云兮捧了茶,嘆气道:「没意思,那宁远侯世子一套刀法下来,满园子的树都要遭他毒手;刘阁老幼子奉承话说的好听,但是怎么能睁眼说瞎话呢,我是傻子不成?还有那程国公世子明明之前就没见过我,又如何会倾慕我已久?一看就是奉承话。」 鸣音轻言开解她:「殿下,这世上的男子在爱慕的姑娘面前,自是会积极表现。这十二位公子,或是展示自身优点,或是赞美殿下。」 「他们无非就是因为爱慕殿下,想要得到殿下芳心罢了。」 「譬如那宁远侯世子,婢子倒觉得他英姿飒爽,刀法上颇有造诣。听闻刘公子是棋痴,却能为了哄殿下开心,而捨弃了输赢,又为了不叫殿下看出来他在让子,每一步落子都恰到好处,还要不露痕迹的夸赞殿下。」 赵云兮悟了,「我懂了,就像园子里养的那些公孔雀,求偶时总是会开屏,展示自己漂亮的羽毛。」 百灵倒了茶来,听见这话,笑出了声,「岂不是这几位公子,都是在学孔雀开屏?」 赵云兮附和点头道:「没错!」 「百灵,休得胡言,这话若传到外头像什么样子。」 眼见着这对主僕是越说越不像话,鸣音赶紧喝住了百灵。 又看赵云兮同百灵笑作了一团,鸣音嘆口气,她家殿下这孩子心性,在男女之事上丝毫不开窍,这如何能找到她心仪的驸马? 「接下来的八个人,要是同他们一样,那我就随便挑一个定下好了。」 鸣音给她整理着衣裳,听见这赌气一般的孩子话,不免带上些严肃回道:「殿下,婚姻乃人生大事,您哪能随便就定下驸马人选呢?」 赵云兮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咱们去吧,早点结束早点回宫。」 走过垂花门,便见望月坡上,鲜花盛开,小径曲折盘旋而上,锦衣男子早已在此等候,看见她来,便起身请安,声音不徐不疾,「臣白燕书,见过殿下。」 这位白燕书同前十二位,没有什么区别的俊朗长相,赵云兮打量了他两眼,没有觉得他有何不同,便微微颔首,抬手道:「白少将军,不必多礼。」 她捏了捏自己的手腕,强打着精神准备应付眼前人。 白燕书含笑道:「此处花草繁茂,不知殿下可想走走?」 赵云兮环顾四周,望月坡景致不错,小径曲折于花丛中「也好。」 二人走了十来步,赵云兮才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这白燕书怎么一声不吭的,不应该像之前那几位一般表现自己吗? 白燕书忽而开口,「殿下,小心足下。」 她低头看去,往前两步远的地方,有一个浅浅的坑,若是踩上去虽不至于跌倒,却也不雅观,有失体面。 她提了裙子绕过了那处,继续往前走,二人走到望月坡顶站着往下远望,可见远处人影若隐若现。 此处景致不错,微风也徐徐吹过,赵云兮深吸了一口气,顿觉心旷神怡。 白燕书微微一笑,「方才见殿下似有疲倦之色,此处风景甚好,清风徐来,殿下觉着如何?」 赵云兮放松了不少,她闭着双眼感受着风轻抚脸颊的凉爽,「好像是不错。」 今日她见了那么多人,可不就是身心俱疲。 这样吹吹风,倒觉得轻松了许多。 二人静静地站着,片刻之后,赵云兮方才开口,「你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白燕书轻声道:「能看见殿下此刻的笑容,臣便心满意足。」 多么炽烈的情话,她这一上午都已经听过了不知多少,甚至其中一位,文采斐然,写了一篇洋洋洒洒数百字的诗。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没人同她说过。 赵云兮微微一愣,偏过头去盯着白燕书的脸看。 这白燕书同前面十二个人好像有些不一样,没有一时急切要在她面前展示自己。 白燕书轻轻一笑,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柔,不再言语,只抬眼看向前方。 赵云兮不由得多了几分认真,将白燕书打量了一番,这才惊觉此人不止说话轻声温柔,一身青色束腰圆坦领打扮,以白玉挽发,肤色便瞧着白净,着实不像是武将出身的练家子,倒像是书香世家里,温润如玉的公子哥。 她正要开口说话,却见望月坡下,有宫人正带着一个婢女打扮的年轻姑娘慌忙跑来。 鸣音拦住了她的去路,问道「这么着急忙慌,做什么去,没瞧见殿下在此处。」 那婢女忙跪下,大着胆子朝赵云兮同白燕书站的地方焦急喊道:「少将军,三姑娘落水了,周围人都不会泅水,您快去救救她。」 赵云兮听的又惊讶又迷煳,这位三姑娘是谁? 却见白燕书忽而就变了脸色,朝赵云兮致歉道:「殿下,舍妹遭难,臣不得不去。」他神色做不得假,眉眼都带着焦急担忧。 赵云兮恍然大悟,原来这三姑娘是白家的三姑娘,「救人要紧,那你快些去。」 她话音刚落,白燕书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不多时,便同那婢女一行消失在瞭望月坡。 赵云兮还站在原地,「鸣音,叫人请太医去瞧瞧那位白三姑娘。」 鸣音点了头便自去吩咐,而后方问:「殿下,可要去见下一位公子?」 赵云兮想了想,「见吧。」来都来了,都见一见又能如何呢? 第20页 可见后头这几位时,她倒有些心不在焉了。 白燕书这是倒是蛮有意思的,只是也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他就走了。 鸣音轻声唤着,「殿下,殿下?」 「怎么了?」她醒过神来,「还有几位?」 鸣音回道:「二十位公子都已经见过了,再往前走,是落星湖畔,殿下可要过去散散?」 第11章 阿洵喜欢的人,绝对不会是?…… 不多时,赵容蓉总算是从她母亲身旁脱身,来寻赵云兮。 见她坐在落星湖上的迴廊中。 赵容蓉走去,「小姑姑原来躲在这偷闲。」 赵云兮不满的看着她,「你还说陪我见人呢,我这都相看完了,也不见你的身影。」 赵容蓉揽过衣袖,歪坐在她身旁,笑道:「还不是我阿娘,说我许久不去见她,今日难得一见,就我要多坐坐,陪着她听戏。」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脱身来见姑姑。」 清河王妃跟着儿子住在王府,赵容蓉独居公主府,两府在京都东西边,距离甚远,赵容蓉也就是每月初一十五,去见见她娘。其余时候,清河王妃也没办法管束她,着实让清河王妃头疼。 她不甚在意的盯着她如玉葱般细嫩白净的手,十个指甲新染的蔻丹,红艷张狂,像是她这个人一般,美艷叫人不能移开眼。 「姑姑又何必因选婿之事烦恼呢,姑姑是大楚长公主,大楚最耀眼的明珠,无论选了谁做驸马,那都是他的荣幸,他合该为姑姑供一樽长生牌位。」 「要我说,姑姑又何须有顾虑,驸马人选是谁其实都一样,只要瞧得顺眼,日子过的舒心不就行了。」 「若是这驸马惹姑姑不开心了,姑姑大可以一封休书给了他,一别两宽,然后再找个合乎心意的男子。」 赵容蓉一挑眉,便带出了一丝风流之韵,她自己就是如此,当年成亲后,夫妻不合,便直接一封休书给了对方,而今一个人何其自在。上阳公主府养着那么些伶人乐师,哪个不是整日费尽心机讨她欢心,这样不就挺好吗? 「姑姑何必为了男人自寻烦恼?」 赵云兮闷闷不乐,趴在护栏上看着湖面上那鱼儿吐出来的一串串泡泡。 过了半晌,她才开口,「若是能像我父皇和我母后那般青梅竹马,少年结髮,夫妻和睦,相伴四十几年,不好吗?」 她的父皇,这世上顶顶好的男子,不止是明君,对她母后而言是好丈夫,对她而言是好父亲。 虽然她父皇去世的早,可她还是记得四岁以前,她父皇只要有空,就会来陪着母后,二人甚至还会微服出宫,撇下年幼的她,去京都的大街小巷逛逛。 还记得有一回,他们二人刚打算出宫,竟被她遇见了,她哭闹不止,这才带上了她,出宫以后,她想要什么,她父皇就给她母后也买一份。 像是寻常民间夫妻那样,过了半日悠闲时光。 赵容蓉微微愣神,那双美丽动人的桃花眼里不知在想些什么,隐隐有些不容人窥探的难过。 她忽而就笑开了,一如之前的漫不经心。 「我竟然忘了,咱们赵氏一族,每一代人里总是会出那么一两个情痴种。」 「堂祖父是痴情之人,陛下也是如此。」 「如今连小姑姑,竟然也是如此。」 「果真是应了那句俗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血脉传承之说,总归是真的。」 「只是这世上,分明有那么多东西比情更叫人开心,偏偏有人却将情看的比一切都重要,真是让我费解。」 她原是取笑赵云兮竟会为情所困,不想赵云兮准确的抓住了她这段话里的关键字眼。 赵云兮还是头一回听见这么新奇的说法,「等等,阿洵怎么会是情痴?」 赵云兮一直以为,在赵明修心里的重要程度,国事肯定是排第一,其它一切都要靠边站。 她瞬间别的事情都抛在了脑后,一心只顾着好奇,「我没发现他喜欢哪个姑娘啊?」 「他要是有喜欢的姑娘。」 「他肯定会告诉我,我不会不知道的。」 赵容蓉暧昧一笑,反问她,「是吗?小姑姑怎么确定,陛下就一定会告诉你他喜欢谁?」 赵云兮理直气壮,「那当然,我是他姑姑嘛。」 「而且,我同阿洵每天都见面,他要是有喜欢的姑娘了,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赵容蓉脸上笑意渐深,赵云兮只觉得手臂上鸡皮疙瘩都快要掉一地,「你这是什么眼神。」 赵容蓉抬手抛下一把鱼饵入湖中,惊得湖中锦鲤争先恐后的游来抢食,五颜六色的锦鲤汇聚在一起。 她拍了拍手,嘆息道:「看来小姑姑是一点儿都不了解陛下。」 「陛下喜欢一个人,喜欢了数年之久。」 赵云兮满是震惊,「怎么可能!?」她和阿洵从小一处长大,小时候阿洵生病,她还给阿洵餵过饭呢!她是多么关心小辈的姑姑。 怎么可能会不知道阿洵有一个喜欢多年的姑娘! 她立马追问,「你快告诉我,他喜欢的姑娘是谁,我认不认识?」 赵容蓉却是伸出了手,将她从座位上拉了起来,挽着她的手朝前走,「他喜欢的人是谁,我可不能告诉姑姑。」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第21页 赵云兮锲而不捨的追问着。 「蓉儿,你告诉我呀,他喜欢谁?」 「这我可不能告诉姑姑。」赵容蓉却守口如瓶,一路上无论她怎么追问,就是不肯回答。 等到开宴的时辰了,太后派人来催她们二人赴宴,她这才死心的住了口。 但是心里头依旧像是猫儿在抓一般。 阿洵喜欢的姑娘,她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应该会是个什么模样。 她家那大侄子,明明是个从不看姑娘家一眼的千年铁木头。都二十的年纪了,后宫里头一个嫔妃都没有。 这宫里的宫女们因着多年前的某件事的缘故,也都不敢往他跟前凑。满朝文武官员家中倒是想要送女儿入宫选妃,可阿洵身上还批着一道二十二岁之前,不能成亲的命数。大臣哪里敢开口提出让他选妃之事,那些个适龄的姑娘家也几乎没有能见着他的机会。 他一年到头三百五十天,都在处理那些忙不完的朝务。 每天能见着的都是太监、朝臣、还有侍卫。 这群男人总不可能是姑娘男扮女装的吧。 还是说,还是说! 「难道说!」她灵光一现,脑子里钻出来个不得了的想法。 她惊讶的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自己会脱口而出。 怪不得蓉儿不肯告诉她,阿洵喜欢的是谁呢? 蓉儿可没有说他喜欢的人是不是个姑娘家。 太后发现了她的异常,关切问道:「云儿,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看向她,赵云兮摇了摇头,忙道:「嫂嫂,我没事,就是有些热。」 春宴散,各府女眷各自归家去,偌大的园子重归于宁静。 太后在园子里散了一日,倒有些疲乏了,回寿康宫之前,关切的问了赵云兮一句,「可有相中的?」 见赵云兮答不出话来,她轻轻拍了拍赵云兮的手,「今日也累了,回去好好想想再告诉哀家也不迟。」 送走了太后,赵云兮转身去找赵容蓉,却见上阳公主府的马车已经远去…… 她便郁闷的回了琳琅宫,「蓉儿竟躲着我,哼!」 她还想问问阿洵喜欢的那人到底是谁? 她胡乱的想着,从赵明修最常见的人开始想起,一双杏眼瞪得熘圆。 「喜欢了数年之久的人?」 「王福可跟了他快十几年了!」 第12章 姑姑,你明白吗? 长明宫的清晨,总是忙碌的,朝会从天色未亮时开始,一直到日上高头,朝会方才散去,还有要事议者会留下进入正华殿后书房继续讨论,三个半时辰的朝事处理完后,赵明修方会回静心斋休息半个时辰,用膳或者看书。 今日打清晨起,就有些不同寻常。 中午时分,他终于对眼前不可忽视的人开了口,「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就想看看你。」赵云兮笑眯眯坐在他对面,双手搁在桌上,撑着下巴,目不转睛看他。 她起了一个大早,专门就在静心斋等着。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阿洵你长得这般好看,虽然还是没我好看。」 她可从王福到守门的御前侍卫都给打量了一遍,总觉得各个都是被怀疑对象,然后她又来观察赵明修,想要了解赵明修到底对谁态度不一般。 赵家人找的都好看,她方才还仔细盯着赵明修看了大半晌,这才惊觉赵明修何时已经完全长成了大人模样,五官凌冽,连下颌线都带着不可让人忽视的威仪,颇有帝王之姿。 同从前年幼时,着实不太像。 她一时有些恍惚,竟想起了她的父皇。 她自己倒是长得不像爹娘,可阿洵竟有几分像她父皇。容貌难道也会传孙不传子吗? 赵明修手中的新书不就小心折了一角。 不过只是一瞬,他的神色又恢復如常。 他多了解赵云兮,就有多明白此刻赵云兮夸他,大抵没什么好事。 「我今日还发现,你身边的那些个御前侍卫,长得也都很不错,王公公今日瞧着也是眉清目秀。」赵云兮再接再厉试探道。 王福没想到今日怎么都还得到了夸赞,虽觉着莫名其妙,却还是忙笑呵着谢恩,「奴才都四十了,真没想到还能得到殿下夸赞,是奴才三生有幸。」 赵云兮又认真将王福给打量了一回,「我记得,十几年前王公公也是个俊秀的年轻人,如今长了将军肚,便没了那份俊秀。」 王福受宠若惊,这小祖宗今日是中了邪不曾,怎么就突然这般夸他? 他又有些惭愧,十几年前,他确实长得不错,这当太监的,又不生鬍鬚,便像个白面书生,不过也正是因为模样好,他这才能到主子跟前伺候。 这十几年安逸日子过惯了,人就心宽体胖,脸也胖了,肚子也圆了,像个富态的弥勒佛。 他忙躬腰,「奴才惶恐,奴才今个儿开始就戒了晚膳,保准过上半月,奴才这将军肚肯定没了。」 赵云兮点点头,很是贊同他的做法,「这是好事,青羊观的观主也时常同我说长生术,人要体态轻盈,体内少浊物,方能长寿。」 「阿洵打小是你伺候长大的,这份情谊难得可贵,你可一定要长命百岁才好。」 王福这回简直是快要热泪盈眶了。 第22页 这世上又有几个人,会真心实意的祝他这阉人长命百岁的。 王福眼泪汪汪,「奴才定谨记殿下今日教诲,一定好好保养身体。」 这二人就在静心斋里面一唱一和的来了一出莫名其妙,却又十分真情实感的对话。 静心斋再也没法让人静心。 赵明修眼皮子一跳,手中书落在桌上,发出一阵轻响,「姑姑要是这么闲,不如去做功课。」 赵云兮不甚在意,「你都替我向太傅请假了,功课嘛,可以再缓缓。」 功课可以向后推,有些事可就在眼前,一定要慎之又慎。 看来还是他的错了? 赵明修冷笑了一声,王福立刻噤声,怎么好好的陛下又动怒了呢?难不成是因为小祖宗希望他长命百岁,惹了陛下不高兴? 赵云兮满是真挚,「我的正事就是每天无所事事,阿洵你是知道的。」 赵明修瞥了她一眼,再懒得管她。 外头有人进来,是御前侍卫长,常衡,御林军的官袍是极不错的,深红色打底的锦缎,绣着苍天雄鹰,遨游天际。窄领束腰的绑袖衫,衬的人腰细腿长,玉树临风。 常衡可也跟了赵明修数年,一直以守卫赵明修的安危为使命, 赵云兮眼前一亮,便目不转睛的盯着常衡看。 常衡入内是有事禀报,「再有二十日,北齐特使就将到达京都……」 他是习武之人,感官敏锐,自然是察觉到了屋中有人看向他的目光炽热,而这道炽热目光正是来自屋中那位他不可直视的年轻姑娘。 「臣,已拟好去接应的侍卫名录。」常衡越说,越是低下头,额上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赵明修目光沉静似寒潭,「此事你定,朕无异议,退下。」 常衡松了一口气,飞快倒退至门边转身就出了门。 「常衡也不是没有可能。」赵云兮嘀咕着,毕竟常衡可也是京都有名的美男子,而且二十出头的年纪了,居然还没有娶妻! 啊这,啊这! 按照她自己喜欢长得好看这一点来说,阿洵肯定也喜欢好看的人,常衡可比四十出头的王福好看了不知多少。 王福鼻子有些痒,但是这当值的时候,总不能失去了仪态,便也只能忍着,心里头嘀咕莫不是有人在他背后偷偷骂他。 赵明修吩咐了一句,「你们都出去。」 王福招了招手,屋中伺候的宫人悄声朝外走。 赵云兮也起了身。 「你留下。」 静心斋的宫人们都退到了门外。 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赵明修盯着人看,「姑姑有什么事瞒着朕?」刚刚都快要将常衡给盯穿了,那目光着实让他心里不舒服。 「怎么是我瞒着你?大侄子你可真不讲道理,明明就是你有事情瞒着我!」 赵云兮气唿唿的哼了一声,重新坐下,「连蓉儿都知道的事情,我为什么不知道?」 「朕有什么事瞒着姑姑,朕怎么不知?」 「当然是你的人生大事!」 赵明修冷笑道:「朕的人生大事,朕心中都还未知,上阳怎可能知道?」 「朕一年才见上阳几回,姑姑心里不清楚吗?」 赵云兮突然就卡了壳。 上阳不喜欢入宫,一年到头,最多是推脱不了的宫宴方才入宫。 阿洵就更不用说了,他参加的宫宴,她自己不也参加了么。而且上阳倒只爱同她待在一处,这样她那老嫂嫂,清河王妃才不好训诫女儿。 不过她向来做什么都理直气壮,「那我怎么知道你们会不会私下交换秘密,然后就瞒着我一个人!」肯定是这样!不然蓉儿那丫头为什么会知道阿洵有喜欢的人,而她却不知道呢? 「你就是有秘密瞒着我。」 赵明修神色微变。 虽然知道她已经是在胡说八道。 可是那秘密二字,却是误打误撞说对了。 他是有秘密,一个无法说出口,只能藏在内心深处,晦涩不明,像是生长在阴暗角落里,拼命汲取他生命力的一株噬心草,总有一日,他会为此耗尽心头血,成为一个怪物,吞噬所有一切。 他微妙的神色变化,并没有逃过赵云兮的眼睛,赵云兮皱了皱鼻子,「你看,被我猜中了吧。」 「你就瞒着我,这种秘密有什么好瞒着我的,难道我不比蓉儿同你更好?」 分明他们两个才是一起长大的。 难道这就是不可逾越的长辈鸿沟吗? 就像她才十七岁,可她是姑姑,是长辈,阿洵就不愿意吐露心声。 赵明修以一种难以言明,像是充斥着好奇、讥笑、自嘲等情绪的神色看向眼前人。 若是她真知晓他怀揣着的秘密,还能像是现在这般毫无戒备,率真坦诚的站在他眼前吗? 她会逃,会不顾一切的逃离他身边。 所有的心绪起伏,像是漫长而又难熬的在他心中重演了一回。 却只是一瞬间。 赵明修坐在椅子上,微微抬头,一双眼被掩在纤长的眼睫之下。 他的语气已经恢復平静。 「秘密?」 「姑姑说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朕不明白。」 赵云兮一气,「都到这种时候了,你居然还不愿意告诉我。」 「我又不会嘲笑你,我也不会觉得你有什么不同。」 第23页 「你喜欢男子这件事……」 赵明修神色一顿,「你再说一遍?」 赵云兮又详细的说了一遍,「蓉儿说你有个喜欢了很多年的人,可你平日里哪里认识什么姑娘家,那不是姑娘家,那必然你喜欢的就是男子了。」 赵明修缓缓从座位上起身,朝她走去。 他高出赵云兮快有一个头了,站在她面前,能将她完全笼罩住。 他垂着眼眸,将人看进了眼底里。 他颇有些咬牙切齿。 「朕喜欢男子?朕自己为什么不知道?」 「朕就算是喜欢一头笨猪,朕也不会喜欢男子。」 「姑姑,你明白吗?」 第13章 没有她,就像身体里面空了一…… 赵云兮十七年来,头一回被赵明修给『请』出了静心斋。 还同她留下一句话,「我暂时不想看见你。」 赵云兮怒气沖冲出了房门,便被忧心忡忡的王福给拦住,「殿下,您这是又同陛下吵嘴了?」 「谁知道他怎么想的,本宫也乏了,走了。」赵云兮一挥衣袖,也气唿唿的走了。 王福摸不着头脑,今个儿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能吵一架呢?他小心翼翼的叩了门,「陛下,可要用茶?」 里头传出一声,「进。」 王福琢磨了一会儿里头的语气,平平静静到也不像是生气,那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招了手,带着宫人进去送茶。 待他走近了,方才惊觉御座之上的赵明修有些心不在焉。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不可轻易让旁人窥视内心。 这是王福多年前就明白的道理。 赵明修自打继位后,帝王心术手到擒来,连他也甚少能揣摩出在想些什么。 往往心思流露,总是与特定的人有关系。 王福小心将茶端在桌上,一边拿了干净的帕子,将桌子给仔细擦了一边,没留下一丝尘埃和水渍,方道:「奴才见殿下好似有些怒意。」 「不用管她。」赵明修收回了神思,隐约可听见语气中还藏着的怒气。 王福噤声,得,这二位果真是吵了一架。 「出去吧,朕想一个人待会儿。」 王福正要出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又道:「方才内廷来报,白家老夫人递了谢帖和谢礼入宫,谢过殿下搭救白家三姑娘之恩,白家想要请殿下去庄子上走走……」 赵明修闭着双眼,疲惫的打断了他的话,「朕都知道,让人将帖子送去琳琅宫。」 王福神色愣了一瞬,「是。」 赵明修又道:「煳涂巷那边可以做准备了。」 王福应了一声,便躬身告退。 房中又重回了寂静里,窗上挂着的青纱帷幔,被风吹起肆意飘动,像是在无声的诉说着什么,掩藏着那些不堪现于人前,无人可知的秘密心事。 他闭着双眼,回想起了许多事。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一睁开眼睛,就回到了十年前呢? 他从不信怪力乱神之事,也不信轮迴重生之说。 这世上,人死了便是死了,装进棺材里,埋进土里,最后化作白骨。 可这样的事情,偏偏就出现在他身上。 他一睁开眼,是天盛六年的初冬。 皑皑白雪山上,他坐在青石雕刻的棋桌旁,他的手边正落着三两颗墨玉黑子。 同他对坐之人,穿着一身青灰道袍,头髮花白,面容慈祥,眼神中透着一股洞穿人世间的清透,这是早已仙逝的青羊观观主。 他一时有些恍惚。 忽而眼前出现了一只手,还有一道轻快的,多年没听过的声音,「阿洵,观主都已经落子一盏茶了,你怎么还在想?」 那声音忽而音调变高,颇有些幸灾乐祸,「哈哈哈哈,我知道了,你肯定是要输了。」 观主抚须笑道:「殿下这话错了,老道与陛下今日这盘棋,不论输赢,只论来去。」 「陛下这棋,该落向何处,定是要再三斟酌。」 他已经听不进去观主在说些什么,他只要略微一回头,便能看见坐在他身旁,正在说话、年轻而又鲜活、带着特有的、沁人心脾的寒梅香气的人。 那是高山寒梅的味道,青羊观中清净,能做的事情,不过是四处赏景,山上的寒梅开的比山下更早,她来了兴致,折了数枝插瓶用。寒梅味道清香,竟触手不消。 二十岁的他,和三十岁最大的不同。 皇权依然在握,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大楚皇帝。 这世上他拥有的一切,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 可偏偏身旁再没有她,就好像身体的某个地方也被割去,从此空了一块,再也没有办法填满。 并非她嫁给他人,也并非他们从亲密无间,直至日渐疏离。 而是突然有一日,她的死讯就送到了他桌案上。 她才多大一点儿,就像那张写了她死讯的纸一样,薄薄一层,一眼就能看到底。 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是她死讯传来的二十天前。 那时他们刚起过一回争执,原以为她会生许久的气,不想隔了两三日,她突然就入了宫,像是小时候二人亲近时的模样,坐在他对面,笑着同他说话。 「阿洵,你老说我每天都无所事事,我是不是该做些什么正经事才好?」 第24页 「要不然我去父皇留给我的封地柳州看看,我可是在那里出生的,而且咱们不是还在那里住过两年吗?我是不记得那里是什么模样了,你肯定还记得。」 「你同我讲讲柳州的风土人情吧。」 他便按照记忆中的模样,将封地的风土简略的说了一回。 那日他正忙着战事军情,不时就有人传信,有些无暇顾及她。 她略坐了坐,便起身笑着同他道别,「阿洵,我走啦。」 那日实在有些不同寻常,她嫁人以后,就甚少会在他跟前露出年少时的模样。 可他只想,既然她想要去封地,安排亲卫护送她去避一避战事也好。 再有她的消息,便是那封写了她死讯的摺子送到他手中。 他终于明白。 那声道别,是永别的意思。 他好似打了一个盹,须臾之间,一睁眼,他回到天盛六年,见到了鲜活年轻,充满生机的她。 像是大梦一场,是往后十年是梦,还是此刻是梦。 并不重要。 * 赵云兮回了琳琅宫,还在生气,「明明是他什么都不告诉我,结果现在他倒是生气了,我才应该生气呢。」 鸣音在旁,都不好相劝,这话该怎么说呢?分明都是殿下自己想岔了,现在倒是将罪过都怪到了陛下头上。 外头专管回话的阿贺走了进来,「殿下,白家送了谢礼和谢帖来。」 赵云兮根本没有心情理会,「收着吧,我现在不想看。」 鸣音走了过去,将谢帖接在手中,让阿贺把谢礼送去库房,她自翻看了起了谢帖看了起来。 「殿下,白三姑娘性命无碍了,白家老夫人感激殿下安排太医给白三姑娘看诊,又谢过殿下不治殿前失仪之罪。」 赵云兮道靠在窗前,「白三姑娘没事就好了,若她在园子里真出了什么事,到底会坏了嫂嫂心情,我也不是专为了她。」 鸣音道:「白家老夫人还说,这几日他们家庄子里,花都开的繁茂,若是殿下不嫌弃,可去游玩。」 鸣音顿了顿,道:「这是白少将军亲笔。」她将那帖子的留名指了给赵云兮巧。 「虽说有些不合礼数,不过如今殿下也正在相看白少将军,倒也合理。殿下,您的意思呢?」鸣音又问,毕竟春宴那日,就只有白少将军,还没同殿下说上几句话就离开,而且还是为了救他妹妹,不知给殿下留下了一个好印象,她们在旁瞧着,也觉得白少将军模样好,人品也还不错。 赵云兮仔细想了想,她光关心阿洵的事情去了,都忘了嫂嫂还在等着她的答覆呢。 「去吧,再见见这位白少将军。」赵云兮打定了主意,反正她也没事做,这回婚事要是顺利定下,过些时日她就可以回青羊观陪她母后。 想必青羊观也是繁花似锦,可以陪她母后到处赏景了。 而且,这位白少将军的确是给了她留下了不小的印象。 鸣音便叫人去写回帖。 游玩的日子,倒是定下的很快。 白老夫人自打谢帖送进了宫,就一直在等着,等到了日头老高,一颗期待的心直直往下坠,快要不抱希望的时候,府外终于传来了消息。 镇北将军府下人匆忙来回话,「琳琅宫中监亲自送回帖前来。」 白老夫人站起身,唿吸有些急促,却是立刻又冷静了下来,「请中监入偏厅喝茶。」她到底是白家当家女主人,身上有一品诰命,此刻万没有亲自去迎中监的道理。但这中监又不能不迎,便让大管家前去陪同。 白老夫人坐在房中等候,就有些难熬。 大管家倒是极快就回来了,笑容满面道:「殿下回话,说是既然庄子花开的好,得空了她可以去瞧瞧。」 「快,让人去将庄子再仔细收拾布置一回。」白老夫人大喜过望。 她吩咐完了一切,又让人赶紧去衙门告诉白燕书,让白燕书早做准备。 五日过后,三月中的天气更是宜人,轻薄春衫穿上身,一层一层纱堆叠成了裙,颜色由深及浅,像是春天里,开到极致的花。 「好看吗?」赵云兮轻盈的转了一圈,粉色百褶裙轻轻飘飘散开,又坠落,丝毫不显累赘。 「殿下可是仙女下凡,当然穿什么都好看。」百灵嘴巧。 赵云兮揽镜自照,觉着自己甚美,点点头,「我也觉着你说的对。」 宫人来报,「殿下,马车已经备好,可要出发?」 赵云兮心情十分好,「走。」 琳琅宫的马车缓缓的驶出了皇宫。 与此同时,煳涂巷中也驶入了一辆青色马车,马车上下来一人,穿着一身灰色斗篷,遮住了整个身体,也能看出他身材富态。他来到煳涂巷的一处宅院门前,轻叩了三声。 门朝里被人打开,露出了一张惊慌失措的脸。 斗篷下的人,淡淡的开了口,「时辰到了,走吧。」 第14章 爹爹! 六娘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胆子能大到带着孩子跟着不认识的人,来到京都,寻找当初将她谋害抛弃的男人。 她本是凉州的一个民家女,家中还有弟妹,她便要时常去做帮工,补贴家用。后来她娘又生了个弟弟,家中实在穷的揭不开锅了,就二两银子把她卖进了高门大户里做丫鬟婢女,她生的漂亮,家中老夫人将她赐给了大少爷做通房,照顾大少爷房中事。 第25页 大少爷是个极优秀的男子,能够到大少爷房中伺候,府上的丫鬟们是极其愿意的,六娘自然也不例外。 去了大少爷院中后,一切都如同她的期许一般,大少爷待她极好,让她觉得大少爷是喜欢她的。 就算大少爷以后会迎正妻过门,她也会恭敬的侍奉少夫人,只要她能留在大少爷身边,她做什么都愿意。 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过,有朝一日,她怀了身孕,这个孩子註定是不该被生下来,少夫人还未迎娶过门,她这通房又怎么能生孩子呢? 可大抵是天生母性,腹中骨血还没有长成,她又怎么捨得让它消失呢,她求了大少爷和老夫人,留下这个孩子。 或许是因为这是第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孩儿,总算是被保下,她心中怀揣感激,更是费心的伺候大少爷和老夫人。 她原以为日子就这样过,大少爷就算娶回正妻后,她就带着她儿子恭敬伺候少夫人。 谁又能想到,去年府中得了入京的机会,甚至还有一份更大的造化,在等着。 京都是什么地方,她连想都不敢想,可也是充满了期待,期待能够去京都。 但是谁能想到,她安安分分的带着孩子在后宅里生活了三年多,大少爷根本就没打算带他们母子二人入京,甚至还要杀了他们母子二人。 六娘想起这些年的往事,手掌不自觉的握紧。 她手里牵着的三头身小娃娃,忍不住瘪嘴,「阿娘,阿娘,我手手痛。」 六娘惊醒,连忙松开了手,安抚娃娃,「松儿乖,别哭。」 走在前头的黑袍人忽而停下,「在这儿等等,待会儿你就出去。」 黑袍人转身交待了她一句,六娘惊恐道:「是。」 她站在了原处,手却是突然一松,黑袍人将她儿子带走,她惊唿的想要上去抓,却又被侍卫给拦下,「松儿!」 黑袍人道:「你放心,我家主人只是带他去见他的父亲,不会伤他。」 黑袍人说这话的时候,隐约可见那被侍卫环绕护在其中,那位贵不可言之人的片缕衣袍。六娘紧紧地扣着掌心,让自己冷静下来。 贵人救了他们母子的性命,还送他们入京,说只要帮贵人完成一件事,就可以让他们母子二人平安过活,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六娘捂住了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的松儿被黑衣侍卫一路牵着去往贵人跟前,随后她终于看见了贵人那双淡漠的眼,只一眼,就像是跌入了万丈深渊,仿佛自身所有的不堪都被人洞穿。 贵人已经带着她的松儿离去,她惊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打着颤,无法动弹。 她的命运到底从何时起,开始由不得她自己。 是那一年,老夫人点了她去伺候大少爷,还是她倒掉的那碗避子汤,留下了松儿,还是这一切的开头便是错的…… * 白家的庄子倒是真如白老夫人所说的那般,繁花似锦,又有清泉溪流自山上而来,地方虽不大,不如皇家园林五步一景,却胜在自然清新。 白家几位姑娘奉老夫人之命前来陪着赵云兮游玩,她们年岁自是相差不大,却因为从前不住京都,也不知赵云兮的性子如何,不知该如何在赵云兮面前表现。只安静陪在赵云兮左右,赵云兮问上一句,便规矩的答上一句。 只有白三姑娘,前些日子落水以后,身体到底不太康健,今日原是不该出来,但是因为她落水,赵云兮给她指派了太医救治她,这份恩情,白三姑娘是要当面谢恩才是。 是以在两个姐姐都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她被推到了人前,神情慌张了一瞬,赶紧低下头去,只露出苍白的侧脸,带着些害怕开口道:「长公主殿下救命之恩,臣女铭记于心,不敢忘。」 赵云兮虚扶了一把,「起来吧,本宫瞧着你身体还有些虚弱,若是有需要,可让人去太医署请太医再来看看。」 白三姑娘紧张的揪着手帕,腰弯的更低,「臣女已经快要大好,不敢再劳累太医为臣女奔波。」 赵云兮点了点头,对方既然说了没事了,她也就不会再勉强,便道:「那就好。」 倒是鸣音在侧微微皱了眉,这位白三姑娘怎么看上去惊慌失措的,白家的其他人虽不敢上前与殿下说话,却都不是这般。 是因为白三姑娘性子孱弱,对殿下敬畏有加? 她家殿下性子可并不算倨傲,又算是救了白三姑娘一命,白三姑娘为何这般害怕? 鸣音心里只犯嘀咕,便又去观察白家其它两位姑娘。 白三姑娘留在了殿下身边,白大姑娘脸上一闪而过的愤恨,白二姑娘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笑容。 鸣音微微皱起了眉,这白家人的相处,看起来可真是别扭。 赵云兮不知道鸣音心里的百转千回,她早已朝前走去,她方才来时就瞧中了庄子里的梨园,□□色的梨花开满了枝头,这是三月天了,正是梨花开的季节,再过一个月,梨子就会挂果,到了 她就想起了长明宫的那棵早早地就开了花的梨树。 都是梨树,别的树都这个时候才开花,偏偏它怎么会开花开的那么早。 她的思绪不由得就飘回了长明宫。 前些日子,她在静心斋同阿洵争执了一回,这些日子也没见过面。就连去寿康宫,她都专挑了阿洵不会去的时候前往。 第26页 听说北齐使臣不日就要入京都了,这回来的使臣听说是北齐二王女,天下少有的奇女子,她自己是个懒散闲人,可对那些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女子,还是充满了好奇。 她原是想要问问阿洵有关这位北齐王女的的故事。 但如今,她才不要当先开口服软的那个人! 她盯着满树的梨花,想的却是别的事。 旁人却不知道她是在走神,还以为她是在赏景。 不知多久以后,忽有一道声音响起,清越温和,「这是当年从滇南移植到京都的香梨,殿下若喜欢,赶明儿等它结了果,臣摘一筐最新鲜的献给殿下。」 赵云兮回过神来,抬眼看向来人。 白燕书不知何时已经过来,就站在离她不过五六步远的距离,含笑看向她。 「臣见过殿下。」白燕书行礼道。 赵云兮愣了一愣,转而收敛了心思,专注当下,她含笑道:「白少将军,不必多礼。」 春宴那日,虽然与白燕书相处甚少,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但那么多人里面,她对白燕书的印象却是最深的。 不然,今日她也不愿意来白家的庄子。 鸣音站在一旁,虽一直专心的顾着赵云兮,却分了两三分心神去看顾身旁的几位白家姑娘。她发现白家这几位姑娘面对白少将军的到来,态度是完全不同。 白大姑娘和白二姑娘是有些欢喜模样,倒是白三姑娘,一直低着头,双手绞着手绢,像是有些微微发抖。 那日,白少将军撇下殿下,都要去救白三姑娘,按道理来说,这兄妹二人关系应该不错,怎么这白三姑娘,这害怕模样一点儿都没少。 她心中疑虑更深。 又听白燕书歉意开口,「臣这几位妹妹,性子颇有些拘谨,殿下别见怪。」 倒是很为几位妹妹着想。 赵云兮道:「无妨的。」她早就习惯了朝臣家中的姑娘们在她跟前拘谨少话的模样,白家三位姑娘同那些人也没什么区别。 「宁儿,你若是不舒服,就回房歇歇,想必殿下不会怪罪于你。」白燕书忽而皱了皱眉头,看向赵云兮身后。 赵云兮随他看去,果真见白三姑娘身子微微颤抖,低垂着头,也能瞧见她微微发白的唇,她便善解人意道:「白三姑娘脸色瞧着不大好,你不用陪着本宫。」 「是。」白三姑娘轻声应和。 白燕书又让白家另外两个姑娘陪着她回去。 温柔而又体贴,对自己的妹妹也很好,是个不错的兄长。 赵云兮心里头下了定论。 这位白少将军,她挺满意的。 她心中一直惦记着的事情,终于快要告一段落了。 走到歇脚的亭子处,赵云兮抿了一口茶,方道:「听闻白家祖籍是滇南,可能同本宫说说滇南的风土?」 白燕书微微一笑,「好……」 * 鸣音瞧了瞧天色,适时地出声提醒那听故事听的全神贯注的人,「殿下,咱们该回去了。」 赵云兮醒了神,瞧着天边的云层,「时候是不早了。」 白燕书起了身,「臣送殿下回宫。」 这句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话,此刻也成为了一个需要进行选择的问题。 就好像,若是点头答应了,便是将这门亲事定下了。 若是拒绝,这门亲事便也被推掉。 一时间,不只是白燕书自己在等着回答,就连鸣音几个也都在紧张的等着回答。 「也好,有劳白少将军。」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听到了回答。 一剎那,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一行人,步行出了白家庄子,沿着乡间小路往前行十余步,便有马车等候。 只是还未到马车跟前,便被另一拨人给吸引住了目光。 赵云兮定了定神,头一回觉着自己是不是眼睛花了,认错了人。 「爹爹!」 第15章 恨意挡不住 爹爹? 赵云兮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她这会子不止是眼花了,竟然还耳背了。 这三岁小童是在喊白燕书爹爹? 可是白燕书尚未娶妻,哪里来的孩子? 她眼睁睁的看着三头身的小童,扑到白燕书跟前来,紧紧地抱住了白燕书的腿,仰着脑袋扯着嗓子大喊,「爹爹。」 适才还从容镇定的白少将军,被三岁小童抱住了腿,仿佛腿上是有千斤重,动弹不得。他僵在原地,直直地看着那方才牵着三头身走来的男子。 对方似悠闲踱步,一言不发走向他。 可偏偏他就是动弹不得。 那小童见白燕书不理会他,便扯着嗓子拼命大喊,「爹爹,爹爹!」 白燕书只觉得自己浑身的热血一点一点变得冰凉。 可他到底心有成算,极快的就镇定了下来。 他蹲下身去,将娃娃给拉开,温柔笑道:「你这娃娃,怎么能随便喊人爹?」 男子已经快要走到他跟前。 他赶紧示意随从将还在哭闹的娃娃给抱开,便朝着来人恭敬行礼,「臣见过陛下。」 「陛下,他不是臣的儿子……」他张了口,就要为自己辩解。 「 可对方走到了离他一丈远的地方,只轻轻瞥了他一眼,冰冷的目光里充满着蔑视与讥笑。 第27页 蔑视他自以为天衣无缝,实则漏洞百出。 讥笑他自不量力,以为可以瞒天过海,直上青云。 只看了他一眼,对方就已收回了目光。 他那辩解的话,卡在了嗓子眼,再也说不出口。 那人在他身前站定,伸出了手。 「姑姑,过来。」 赵云兮犹如梦中,却想也没想就听着话走了过去,不自觉拉住了说话之人的衣袖,「阿洵,这怎么一回事?」 此刻此景犹如当下戏台上新排的荒诞喜剧,让人看不明白。 那小童既然喊着白燕书做爹爹。 这白燕书岂非是早就已经有了妻妾? 她拽着衣袖的手,忍不住用力再用力,将那上好的天丝锦扯的不成模样了。 赵明修低头盯着她的脸看,她神色有些懵,倒也不见有多难过。 甚至她还记得问,「阿洵,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方才看的可清楚了,这孩子方才可牵着赵明修的手走过来的。 赵明修抬手,轻轻覆在她抓住衣袖的手上拍了拍,像是知道她此刻心绪难宁而给她安慰,「朕今日微服出宫,路上遇此子,他与父亲走失,朕带他前来寻父。」 「寻父?」赵云兮呢喃了一句,盯着白燕书看了,却又去看正被侍卫拦着,大哭喊着爹爹的小娃娃。 她心一跳,这娃娃和白燕书眉眼确实有几分相似。 可她还是无法接受。 在她面前表现的温柔体贴、彬彬有礼的白燕书。 原来不过是戴着一张虚假面具。 面具之下,该是如何一副真面孔,她能认清楚吗? 赵明修抬眸看向因他不喊起,而依旧跪在地上的白燕书,「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是误会一场。」 「白爱卿,你当真不认识此子?」 白燕书已经无法镇定。 他强迫着自己不去看那哇哇大哭的娃娃,佯装镇定恭敬回话,「臣的确不认识他,想来他是认错了人,错把臣认成了他的父亲。」 赵明修轻笑了一声,语气淡然道:「是吗?」 这短短两个字,让白燕书心里彻底没了底。 明明本该早就死了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这种事情如何能让他不觉得诡异。那日那把烧掉他过去的那一把火,是他亲手点燃的。 他亲眼看着那对母子被困在房中,葬身火海,化为尸骨。 此时此刻又为何会出现在京都? 不对,一切都不对。 谁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将那对母子救下,送来京都。 白家在凉州经营多年,断不会察觉不到这样强大的一股势力。 他脑子里面快要乱成了一团浆煳,嘴比脑子更快的回答出了,「想必其中有误会,臣的确不认识他。」 对,他不能认,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这一步,他心里头快速的想着法子。 只是他话音落下的一剎那,他的双眼突然瞪大,看着前方那道熟悉的身影走来,那是一位神色哀怨的女子,一边向他走来,一边紧盯着他的脸,哀怨化作了无形的利箭,「少爷,你就算不认六娘,连咱们的松儿也不认了吗?松儿可是你的亲生骨肉。」 自称是六娘的女子,穿着一身红衣,像是从地狱爬出来找他復仇的恶鬼。 白燕书如同被晴天霹雳砸中了脑袋,浑身一震。 适才恢復的镇定心神,又被击溃。 白燕书看着那高不可攀的君主忽而勾唇一笑,「朕再问你一次,你可认识这对母子?」 白燕书此刻便什么都已想明白,这世上,能够在他眼皮子底下,将这对母子活着带来京都的,只会有一人。 白燕书从温柔有礼的翩翩公子变成当下丑态尽显的过程,赵云兮全都看在了眼里,她没有办法形容此刻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和陆行之那日受鞭笞之行,完全不同。 她转身就想走,却又被人抓住了手腕。 她看着赵明修的双眼,满是她自己的迷茫神色。 赵明修也正淡然的看着她,薄唇轻启,「世上人心千奇百怪,姑姑,你何不再看看?」 * 白家下人从不曾见过皇帝,此刻醒过神来,慌忙让人去庄子里头传告白老夫人。 白家自回京后,除了白老夫人入宫谢恩见过皇帝一回,白家人从来没有面圣的时候。 焉知那通禀的奴僕语焉不详,只说圣驾降临,要速速迎接。 白老夫人一惊,却没有时间能让她仔细思考陛下为何会突然来,她连衣裳都不曾换,带着庄子中的老老少少出门去。 「臣妇接驾来迟,请陛下宽恕。」白老夫人带着一家老少,出得门来就要跪拜。 谁曾想,她听见了一道意料之外的声音,「老夫人,六娘给您请安了,许久不见,老夫人可还一切都好?」 白老夫人勐地抬头看去。 六娘笑意浅浅,可是恨意却是掩饰不住,她的恨意在白燕书放火烧死她的那日,便如同滔天洪水,总有一日要淹没整个白家。 便是今日。 第16章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王福站在赵云兮身旁,简单的将六娘母子同白家的关系说了一回。 提起六娘母子险些在火中丧命时,而那把火便是白燕书亲手放的时,赵云兮按捺不住,几欲离开。 第28页 刚一动,被赵明修压住了手,动弹不得。 二人的椅子并排放着,又有宽大衣袖挡着,旁人也瞧不见衣袖底下暗藏玄机。 赵明修偏头看向她,又哪里不知道她是片刻都不想在此待着,便带着二分无奈低语道:「老实坐着。」 赵云兮提了一口气,话都到了喉咙,又被她自个儿咽下。罢了,现在不是和大侄子争论,这般教训稚子的语气到底是为何,她现在都十七了,不是七岁。而且她明明才是长辈! 她负气的偏过头去,她实在想不通,阿洵到底要做什么非得让她留下来? 她一点儿都不想看白家这场荒诞的闹剧。 就好像,就好像若是她不招驸马,就不会发生这等人间惨事。 她长于深宫里,从她父皇母后,到宫中众人,无不是宠着她长大。 就连前些年,赵明修刚登基时,朝廷动盪,血案连发,血亲相残,也不曾波及她。 她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也自然知道这人间俗世,人性难测。就像这天,黑白间隔、阴晴互转;人性有善良便有恶毒、有无欲无求便有慾海难渡,其间浮沉。 但要直面人性的阴暗面时,她却忍不住想要逃避。 就像阳光,分明是为驱散黑夜而来,偏偏又会避开黑暗角落。 赵明修的声音又响起,「白家的事与你并无关系,皆是人心贪婪无度导致。」 「就算不是你,他也会为了另外一位娘家权势浩大的正妻,而杀害侍妾与庶子。」 赵云兮被一语言中心事,此刻却也不回头,只不服气嘟囔道:「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不过话是这般说,她到底是老实坐在位子上,没再起逃跑的心思。 赵明修也收回了目光,只是按住她的手还未收回,她也没有察觉有何异样。 王福看了两眼,赶紧撇过头去,时间差不多了,他吩咐旁人去将人都提来。 余下还有空闲时间,她左顾右盼,却不见鸣音踪迹,不免皱了眉头,低声问着此刻在她身旁伺候的阿卢,「你鸣音姐姐呢?」鸣音向来只关注她,从不会擅离职守,这会子能去哪里? 阿卢忙附在她耳边道:「殿下,鸣音姐姐说她去提审白三姑娘,待审问明白了,就回来。」 赵云兮满头雾水,鸣音去提审白三姑娘做什么? 难道白三姑娘也有问题? 可她来不及多想,便被带进来的六娘、白燕书等人吸引了目光。 适才那叫松儿的三岁娃娃,哭闹不止,眼看着哭的脸红目涨,小孩子这般哭哭久了伤身,六娘不顾此时尚在御前,求了恩典,先去哄孩子,赵明修允了。 等了这一时片刻,松儿总算是安静下来,由侍卫照看着,这才开始提审白家人。 白家的庄子上上下下不知何时已经被侍卫全部包围,莫说是人,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白家想要让人逃出去找人来求情都没法子。 赵云兮心里就算是再想离开,在白家人入厅后,此刻也挺直了背,端坐于人前。 六娘缓缓看向身旁跪着的人。 白老夫人神色灰败,显然是之前猝不及防见着本该已经死去之人,而遭受刺激,如今还未能缓过来。 再来,就是白燕书。 这个她曾以为能够让她终生都有依靠的男人。 从前还在凉州时,满将军府的年轻婢子,谁又没有做过有朝一日能够被少将军相中,入少将军院子里近身伺候的美梦呢。 她自然也不能免俗。 那一日,老夫人叫她到跟前问她,可愿去伺候少将军房中事的时候,她喜不自胜,满府上下,何人不羡她? 可是种种美好回忆,被一把火烧尽。 就像如今跪在她身旁的白燕书,也已经变得面目可憎。 从前她有多爱白燕书,而今就有多恨他。 六娘哽咽了一瞬,眼眶红了大半,却又倔强的憋住了泪意。 王福丝毫没有因为六娘垂垂欲滴的眼泪而心软,他清了清嗓子,面无表情的开始问话,「柳氏,你自称是白燕书的侍妾,白松儿是白燕书的庶长子,如今在陛下面前,你要如何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 六娘开了口,声音沙哑,「奴不敢说谎,奴当年卖身给白家时的身契,凉州州府定还有留档。」 王福瞥了一眼白家人,又问,「若去凉州查证,一来一去时日尚长,你可还有别的证据可证明?」 六娘紧紧地抿着唇,片刻之后方才开口,声音打着颤,「有,白少将军背后有一块圆形胎记,不过拇指大小。」若不是有肌肤之亲,一个女子又要如何才能得知一个男人背上有胎记呢? 王福招了招手,便有人去查验,果真是如此。 王福又问,「你如何断定,是他亲手放的那把火,要烧死你们母子二人?」 六娘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脖颈上的立领扯开了一块,她的脖颈上尚且还有一圈红痕未散去,「他先掐晕了奴和松儿,而后放了那把火。」 「只是奴并未完全晕过去,奴亲眼看见是他点燃了火把,烧毁了整个别庄。」 六娘越说越平静,仿佛她说的这一切都已经与她无关。 「奴还听见他说,我们母子二人是妨碍他高升路上的绊脚石,只有我们母子二人都死了,他才能高枕无忧。」 第29页 「够了!」赵云兮再也坐不住,站起来就朝外头跑,阿卢忙跟了上去。 白燕书叩头,痛哭流涕道:「陛下,罪臣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求陛下看在白家多年镇守边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罪臣愿一死谢罪,求陛下宽恕白家其余人。」 白老夫人也已经泣不成声,悔恨不已,「是臣妇教孙无方,才会犯下如此欺君大罪。」 「陛下,先夫对朝廷忠心耿耿,望您看在先夫为大楚鞠躬尽瘁,耗心费力的份上,宽恕白家。」 赵明修没有心思再看他们祖孙情深的场面,他起了身,淡然道:「尔等罪行,自有律法来定。」 大理寺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大厅门口候着,恭送了赵明修,方进去继续审问。 「陛下,殿下朝东南方向去了。」又有侍卫来报。 赵明修随意应了一声,「你们不必跟着。」而后抬脚就朝东南方向去。 第17章 我原想护你一世周全(捉虫)…… 鸣音审问完白三姑娘,出来找了好一会儿,方才寻得赵云兮的身影。 她微微喘了一口气,正待要走过去,却又瞥见一道人影。 来人紫袍着身,离她六尺远,她刚瞥见袍边,便赶紧垂头行礼,「陛下。」 赵明修看着在不远处赵云兮蹲在一棵树下,正郁闷的拿着树枝在地上划拉。 随从们都在旁劝慰。 他并没有收回目光,只淡然问道:「如何?」 鸣音低垂着头,谨慎回道:「春宴那日,白三姑娘落水一事并非意外,是白家故意谋划为之,让白三姑娘寻了机会落水,然后再由白少将军前去搭救,为的是在殿下面前留下好印象。」 饶是鸣音,从白家三姑娘口中听到实情以后,还是忍不住心中愤怒,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不惜利用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包括自己的亲妹妹。 一边让白三姑娘自个儿落水,一边又深情大义的去救她。 谁不说上一句,想出这法子的人,心思歹毒阴狠,冷血无情,半点儿骨肉亲情都不念,人性全无。 如今这一切龌龊手段曝露于阳光下,简直就是将人心□□裸的剖开来,让人不得不去看人心到底能坏成何种模样。 白家好算计,行了如此恶毒的法子,倒真的在她家殿下面前留下了好印象,二十个人里,殿下也只待白燕书另眼相看。 谁能想到会是这场精心设计的骗局中的一环。 若她家殿下真招了白燕书为驸马,日后有很大的诱惑摆在白燕书面前,白燕书会不会像对待他的侍妾亲子,又或者是相伴长大的妹妹一样,轻易就舍了她家殿下的性命,去换取更多? 这不是不可能之事。 想法刚刚浮现在脑海,鸣音便觉着自己手脚发凉。 「陛下,当真要将此事告诉殿下?」鸣音犹豫。 她家殿下用得着知道这些事吗?殿下这辈子便是欢欢喜喜的过,又有谁能伤她分毫? 白家的这些龌龊事,又何须告诉殿下,让殿下不高兴。 赵明修轻轻瞥了鸣音一眼,幽深神色里藏着万千情绪。 「她马上就要十七岁了,不是弱小稚子。」 「她是被养的天真纯质心性,却不是脆弱之人。」 「让她知道世间险恶,对她而言,是成长必经之路。」 「总有一日,她可以不需要旁人庇护,也能好好活着。」 「明白了吗?」 鸣音头埋的更低,轻声的应道:「是,婢子明白。」 陛下向来话不多,能够说出口的话,必定是饱含深意。 陛下要殿下自己成长,要殿下能够分辨人心好坏,明辨是非,其实也没错。 人活一世,总归是要自己立起来。 赵明修没再往前去,只静静的站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的那道蹲在地上的身影。 她已经要十七岁了,从小小一团、整日只会哭闹的小哭包模样长成了大人,脾性也在随着年龄成长变得成熟。 只是,还不够快。 他会一直替她挡风避雨,护她一生周全安稳。 从前他是这样。 往后此生也依旧如此。 他心里,能装下的人并不多。独她一人,便占据了大半心房。 或许是老天爷要惩罚他的狂妄自大,要他明白就算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坐拥大好河山,受万民敬仰,便觉着这世上万事万物都能随他心意。 他受到了人生中最大的教训。 高高在上的帝王也并不能事事皆如愿,连只在心里头放着的人,也会枉死。 赵明修合拢了手,捏紧成了拳,片刻之后,他松开了手,在无人可看见的角度下,他的掌心泛着淡淡血丝。 不知过了多久,鸣音快觉着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时,终于听见了前方清冷之音响起。 「去吧,早些带她回宫。」 鸣音屈膝应是,只见紫色袍边在她眼前消失,她方才起身朝前走。 阿卢绞尽脑汁哄着人,「殿下,您得这么想,幸好咱们这么早早的就发现白家人犯下如此恶事,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您就是为民除害的大英雄啊。」 「您应该高兴才对。」 「我是英雄?我都快变狗熊了。」赵云兮听得郁闷,她只是想要好好招一位驸马早日完成婚事,怎么就能碰见白燕书这种大坏人?又知道了这般骇人听闻的事。 第30页 难道是因为她眼神不济,所以才识人不清。 狗熊可不就是瞎子。 她愈发丧气,手里的树枝有一搭没一搭的划拉着地面。 「殿下,您怎么能这般说自个儿呢,您要是狗熊,那也得是貌美如花的……」阿卢接着她的话往下说,说到一半儿却卡了壳。 鸣音走近了,听见这安慰人的话,心道还不如不说呢,就让殿下安静待着,没准儿心情都能比现在好。 阿卢口水都快说干了,也没能劝动赵云兮半分,好容易看见鸣音过来,眼前一亮,「鸣音姐姐,你可算回来了。」这可真是找到了救星。 「阿卢,你去瞧瞧马车可有备好?这庄子里我们是不能待了,若是备好马车,咱们就启程回宫。」鸣音吩咐道。 阿卢得了令,连忙带着退下。 赵云兮闷声问道:「你去审问白三姑娘,是又问出了什么?」她拿着树枝将面前的土壤翻得七零八落,她的心情也如同这块土壤一般凌乱。 半日的时间,她见过了白燕书温文尔雅的人模样,又见过他青面獠牙一般的禽兽模样。 她此时此刻才算是真正理解了那人面兽心四个字。 鸣音蹲下身去,她还有些犹豫该如何开口。 虽有陛下的嘱咐,可她还是怕她家殿下会难以接受。 赵云兮自个儿在外待了大半晌,虽心情依旧郁闷,可还是道:「你说吧。」 鸣音心里的担忧少了两分,轻声细语的讲述起了她为何要去专门提审白三姑娘。 「婢子是在白家三位姑娘陪着殿下游园子时,发现白家这三姑娘有些不对劲。」 「明明春闱那日,是白少将军救了她,您又给她宣了太医前去救治。」 「按理来说,她应该对您心存感激才对。」 「可偏偏一路上,她都很紧张,像是极害怕,您关切她,她手竟在发抖,脸色也泛白,其它两位白家姑娘因此还对她颇为愤恨。」 赵云兮不解,「或许她就是性格如此,就是害怕我呢?这京都有多少姑娘在我面前,不是小心谨慎,战战兢兢的,活像我会吃人一般。」 鸣音循循善诱,「若只是敬畏殿下您,和她们三位白家姑娘之间有些矛盾也就罢了,她在白少将军出现的时候,下意识的就朝后退了一小步。」 「殿下您想想,您要是见着亲近之人,会下意识的往后退吗?」 赵云兮仔细回想,想起她每次见着阿洵,总是高高兴兴的上前去。 好像鸣音说的是很有道理。 鸣音又道:「婢子心里存疑,白家事发之后,婢子这才去提了白三姑娘进行审问。」 「果不其然白三姑娘就招了。」 「春宴上,白三姑娘落水一事,是白家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让殿下您对白少将军留下一个好印象……」 赵云兮抓住树枝的手徒然一紧。 鸣音都怕她打击不小。 半晌之后,却只见她茫茫神色里,透出了一丝清明,「竟是这样。」 所以并不是她眼瞎,是白燕书的骗局实在高明。 鸣音小心将披帛披在她的肩头,又拂去了落在她身上的粉白花瓣,「殿下,咱们回宫吧,眼见着就要下雨了。」 赵云兮沉默的点点头,随她起身朝外走去。 今日原是欢欢喜喜出游,归去时,却是一场雨一场空。 王福站在房檐下,抬眼看了天色,「这是要下雨了啊。」这春夏交际,老天爷也是阴晴不定的。 他的徒弟,如今长明宫的中监,十五岁的王明取了雨伞匆忙走来,「师父,长公主殿下已经回宫了,咱们这是要待到什么时候?」 王福瞥了他一眼,「自是陛下的正经事办完了,才能回宫?」 王明忍不住朝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嘟囔道:「白家的事情都已经清楚明了了……」 王福脸一沉,「闭嘴,你这混帐,我什么教过你揣度陛下的心思?」 虽然,揣度陛下的心思,本就是他们这贴身伺候的奴才应该掌握的技能。 可王福心里也没底,大理寺都已经顺利结案,将白家人收监入狱了,陛下却又要再审问一次,这到底是为何呢? 第18章 天生杀孽重(捉虫) 镇北将军府欺君罔上,杀人未遂且杀的还是妾室与庶子,满京都的高门后宅里多少都有些龌龊事儿,但像白家这般骇人听闻的,也有多年不曾发生。 京都百姓一时热议。 但引起热议的原因,更多的是因为长公主为着挑选驸马一事,对白燕书颇为青睐。 长公主险些就被白燕书欺骗,损了清贵名誉。 天之骄女,金枝玉叶,大楚最夺人眼目的明珠,尊严岂能被这等狼子野心之徒随意践踏。 陛下大怒,白家满门皆获罪,白燕书更是罪行曝光的当天,自刎谢罪。白家其余人等流放三千里。 百姓们都觉着解了气。 又开始纷纷议论起,白家的阴谋诡计被识破。 那门显赫无比婚事又高高悬挂,待人去争夺。 长公主的婚事,众人都知道,将会是整个大楚最为盛大的一场婚事。 那位长公主驸马,就该是大楚最优秀的男儿。 有那长舌之人,酒后竟敢妄议:「我看呢,长公主这婚事,难呢。」 第31页 这话是在酒桌之上的荤话,听见的人皆是他的酒搭子。 宵禁前各自分开,这人醉了酒,浑浑噩噩向家去,不知为何被人用黑布口袋套了头,拉到巷子里头被打的鼻青脸肿,第二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被谁打的。 他回忆起了昨夜,他口不择言,胆大妄为的议论了长公主,莫非是老天爷在罚他? 一连热议了数日,此事方才停歇。 皇宫里,太后也终于消化了这回事,她颇为头疼,「哀家原是想着,这驸马人选皆是品学兼优,德才兼备之辈,竟没想到接二连三的出事。」 青萍在侧,劝慰道:「您又何须自责,长公主殿下的婚事原就是万众瞩目,那些个人里,抱着一跃入龙门心思的人并不会少。」 「如今朝廷要职,皆不会轻易变动,那些个臣子要想出头,便会生些歪心思。殿下的婚事,可不就是成了这些人眼中跃龙门的一道门槛。」 「可行事狠毒的像白家这般的,恐怕却不会再有。」 「礼部已经重新严格进行筛选,想必定能为殿下觅得一位如意郎君。」 「娘娘,您不必太多担忧。」 「暂时不必了。」太后徐徐吁了一口气,依旧愁眉不展,「云儿这孩子,本就不耐选婿之事,如今又出了这些糟心事,她哪里经歷过这些?恐怕不好受,缓缓再议。」 这也是事实,这些日子,知道白家的驸马之位落空了,那些个驸马人选家中,争先恐后的往宫里递摺子邀请赵云兮出宫游玩,可赵云兮看也没看一眼。 思及太皇太后处,太后只道:「母后那儿,也先瞒着,莫让她担心。」 太后又问:「让她这些日子先散散心也好,今日她在做什么?」 青萍笑答:「宁国公府老夫人过寿,请了殿下前去做客。您不是还备了礼送去?」 太后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不由嘆道:「人老了,这记性是一日不如一日,哀家只盼着阿洵早些时候娶妻生子。」 太后发起愁,「你说,这两孩子的婚事,怎么都这般曲折。」 这也是有缘故的。 赵明修少年登基,自是先帝驾崩那日,他就继位成新帝,可少年皇帝哪有这么容易坐稳皇位的? 赵家人里,也不是人人都忠心耿耿,明德帝的堂兄,圣祖帝兄长的儿子长阳王,蛰伏数年之久,在明德帝驾崩之日,率军打入皇宫…… 那一日的皇宫,可称得上是漫天血色,是尸横遍野也不为过。 少年皇帝,手持长刀,孤身一人斩下了长阳王的头颅…… 饶是太后回忆起那日,虽长阳王的谋划并未得逞,此刻心绪也难以平稳,「当年那老道给洵儿算了一卦,说洵儿此生杀孽重,若要纳妃迎后,非得年过二十二,否则就是克妻克子的命数。」 「岂知若非洵儿亲手斩下长阳王的头颅,这大楚的江山又怎能安稳?」 「那老道着实可恶。」 那老道留下的卦命,叫全大楚的人都信了。 青萍劝慰道:「陛下这些年勤民听政,大楚才能有太平盛世,不是有句俗话先立业后成家,方能娶贤妻。」 太后微微颔首,心中默念但愿如此。 * 如今的宁国公府老夫人正是赵云兮的大舅母,这大舅母比太皇太后年纪还大呢,满头白髮梳的是一丝不苟,显得精神抖擞。 赵云兮刚到宁国公府,便被老夫人拉到身旁说话。 「殿下瞧着比我上次相见清减了许多。」老夫人将她给仔细打量了一回,颇为心疼道,老人家总是觉着小辈们清减几分便是身心不康健。 赵云兮眼前一亮,惊喜的捧着脸,「大舅母,我果真瘦了?」 老夫人哭笑不得,「是瘦了些,你瞧你这手腕比上回我见你时还要纤细,都快细成只有一把骨头了。」 老夫人的话虽有些夸大其词,但赵云兮还是高兴,她正愁这些日子每天胃口都挺好,会胖的连内廷新做的夏衫都穿不上呢。 御膳房和内廷这些日子不知怎么回事,日日都变着花样送来新菜品、新衣裳、新首饰,就好像为了哄她开心一样,是用也用不完,穿也穿不完。 可白家的事情,她是难受了几日,而后想明白了许多事,便也将白家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她也知道,老夫人此刻心疼她,也是因为白家的事。 赵云兮由衷的感慨道:「这可真是太好了。您不知这些日子,宫中御厨每日都做新菜式,味道极美,害我每日都能多用半碗饭。今日我还让他们来府中做几道新菜,大舅母定要尝尝才是。」 她将话给引开,老夫人自然也不好再提起。又见她脸上笑意不是作假,老夫人放下心来。 今日不是老夫人的整数寿辰,便只有亲朋聚在一起庆祝。 还未到寿宴的正时候,厅里坐满了人,前来祝寿的小辈们,也都三三两两结伴入厅里给老夫人请安。 赵云兮又见了一堆眼生的小辈,颇为大手笔的散下了不菲的见面礼。 趁着天气好,苏家的小辈们在园子里为老夫人献艺贺寿。 众人便移步去了园子里。 小辈们轮番上场献艺,上回见赵云兮还颇为拘谨的小辈们,这回却给了赵云兮不一样的观感。 苏四娘上台,耍了一套剑舞,招式潇洒灵动,和赵云兮初见她时的拘谨小心全然不同。 第32页 赵云兮坐在台下,都忍不住为她叫好。 一套剑舞表演完毕,苏四娘挽了个剑花单膝跪地向老夫人行礼,「孙女儿献丑了。」 众人正称好,忽而又有人身姿矫健,单手一撑,就稳稳噹噹的翻上了台,接过了苏四娘手中的剑,朝着台下众微微一笑,朗声道:「我也献上一剑。」是个俊朗硬挺的年轻男子,好似匆匆赶来,身上穿的是绑袖骑装,更显精神利落,身材修长,是个十足的英俊男子。 男子舞的剑,比起苏四娘的而言,更为干净利落,气势凌冽,台下年轻男女都忍不住开口喝好,赵云兮看的是也是目不转睛,心里头忍不住为他叫好喝彩。 一套剑法舞毕,年轻人飞身下了台,走到老夫人跟前就跪下请安,「孙儿来迟,祖母莫怪。」 老夫人含泪连声说了数次好,托着他的手将他扶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来信说你赶不回来,我还真就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祖母寿辰,孙儿岂能不归。」比起方才舞剑的气势,此刻的年轻人锋芒尽收,在众人面前显得温和知礼。 祖孙之情诉说了一回,年轻人方才转身过来一一见过长辈们。 他朝着赵云兮笑了笑,拱手行礼道:「臣苏淮,见过殿下。」 偏生老夫人道:「淮儿,今日是家宴,你在殿下怎能如此生分。」 年轻人叫苏淮,此刻身子微微一顿,却又从善如流的改口,「苏淮给姨母请安。」 赵云兮嘴边笑意一僵,「都是自家人,自家人不必这般多礼。」 谁让她辈分高,苏淮比她大三岁呢,却要叫她姨母。 第19章 (捉了个bug)阿洵你好聪…… 作为太皇太后的娘家,赵云兮的外祖家,就算苏家举家远赴他乡居住了数年之久,赵云兮也同苏家不少人是打出生起就相识的。 她的表兄表姐们,年纪比她大了不知多少岁,自是同她玩不到一处去。 在她年幼的时候,常入宫相伴的都是小辈们。 苏淮,因着年岁与赵明修相近,又是表兄弟,七岁时,就成为了赵明修的伴读,日日都要入宫。 赵云兮自打记事起,就已经同他相识。 总角之交,有多少童年回忆。 一声臣,一声殿下,一声无须多礼,就再无话可说。 一个态度恭敬,一个态度惆怅,活似二人头一回相见般的疏离拘谨。 从前,分明也不是这样。 赵云兮头一回知道了,见着旧时故人,但又无话可说是什么样惆怅的心情。 鸣音在侧,让人给上了新茶,正想让她喝上一口,却从她脸上瞧出了几分心不在焉。便住了口没提醒她。 赵云兮身份贵重,又是长辈,陪着老夫人坐在主位右侧。 苏淮又是老夫人最疼爱的孙子,千里迢迢赶回来为老夫人祝寿,老夫人欢喜的很,留了他坐在左侧。 台上正不知哪位小辈献上了一出歌舞,热闹的很,就连老夫人也看的目不转睛。偏生赵云兮心不在焉起来,她盯着台上那几个不大的娃娃,神思不知飘向了何处。 赵云兮年幼时,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整日里找人同她玩儿。 圣祖帝对她溺爱非常,只一件事。 不要她科考做官,也不要她做国之栋樑,但这书还是得读,教书先生也得是大楚最好的先生。 圣祖帝自觉没多少时日时,亲自给她开蒙,又送她同赵明修一起在陈太傅跟前念书。 赵明修三岁开蒙,四岁就能识千字,到了七岁,回京都念书时,四书五经都学了大半,同初学的赵云兮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 宫里头,皇子皇女和伴读们念书的地方,叫琼华宫。琼华宫里,赵云兮辈分最高,却是最晚进学的,年纪最小的。 陈太傅教着《大学》,她才念《千字文》,陈太傅又被钦点了教她,桌案这头赵明修带着伴读们念《大学》,她就独自坐在另一头,拿着她母后亲手给她誊写的《千字文》字帖学写字。 写了半天的大字,全都是歪歪扭扭的。 七岁时的苏淮,是所有皇子伴读里面最老成稳重的那一位,很快就在所有孩子里面,成为了交际最广泛的那一位,无论大人小孩儿都喜欢他。 赵云兮头一日去琼华宫,陈太傅有事被圣祖帝宣去觐见,陈太傅便让苏淮教她写大字。 她初学写字,自是从简单的开始学。 苏淮对她极有耐心,每教一个字,就会同她解释是什么意思。 「父,便是爹爹的意思,母,便是娘亲的意思,姊,是姐姐的意思,兄,是哥哥的意思。」 赵云兮自认已经不是二三岁的小孩儿了,她当时就指着这四个字大声道:「我知道了,这是父皇,这是母后,这是皇兄的意思,对不对?」 她刚说出这几句话,便得宫人们的一致夸赞,「殿下果真聪慧机智。」 四岁的赵云兮自信满满,「父母是生养我的人,姊、兄是比我年长的人。」 七岁的苏淮点了点头,「殿下说的没错。」 四岁的赵云兮杏眼微怔,「可阿洵和你都比我大,我为什么不叫你们哥哥呢?」 这个问题,她想不明白。 七岁的苏淮想了想,开始耐心解释,「殿下的兄长,是太孙殿下的父亲太子殿下,太孙殿下便是殿下的侄子。」 第33页 「臣子的父亲,是殿下的表兄,臣子也是殿下的表侄。」 「按照辈分,臣子该称唿殿下一声表姨母。」 一个七岁大的娃娃,朝着四岁的三头身娃娃认真解释起辈分关系,还郑重其事的称唿着三头身娃娃为表姨母。 「可是你们还是都比我大呀?」赵云兮睁着一双大眼迷茫着。 赵云兮被这一大堆绕来绕去的辈分关系给直接绕煳涂了去。 苏淮便一直耐心给她变着法讲。 苏淮是真有耐心,可她却愣是没听明白,讲到了下学,她都没想明白。 伴读们自是归家去,宫里头拢共就住了两个小孩,她就去问赵明修。 七岁的赵明修,板着一张小脸,理也不理她大步往东宫去…… 她这人年幼时,是个磨人精一般的性子。 赵明修不理她,她完全视而不见,继续问。 赵明修被她缠的极为不耐烦,拿了他练武用的小剑,在地上划了三条笔直笔直的直线,惊得赵云兮哇哇叫。 又在每条直线上刻了几个小人。 赵明修倨傲的看着她,「看清楚,我就讲一次。」 「这条线上是皇祖父和皇祖母,这条线是我父王母妃。」两个代表大人的小人旁边,赵明修又画了两个叠在一起的两个小圈, 「这个就是你。」 赵云兮皱了皱鼻子,「你画的好丑,我才不是长这个样子!」 赵明修便用小剑又在小圈上加了一朵小花。 最下头的一条线,上头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小人,位置刚好在代表赵云兮的两个小圈下头,赵明修拿着小剑指着小人,「看清楚了,这个是我。」 「三条线就代表祖、父、孙三代的辈分,只有在一条线上的人,才以年纪分大小,不同线上的人就根据辈分来分。」 赵云兮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阿洵你好聪明!」 七岁的赵明修,还不会控制神色,听见她如此夸赞,漂亮的一长小脸也不板着了,满是得意。 只是下一刻,赵云兮又疑惑,「你怎么不把阿淮画上去呢?」 她有样学样,蹲在地上用软乎的手指在第三条线上的小人旁,费劲儿的画着另一个小人,「阿淮应该和你在一条线上,我说的对不对!」 小娃娃的手骨软,画出来的圆圈一点儿都不圆不说,还弄得满手都是泥。 赵明修小脸又板正了回去,将她拉了起来,他性子爱洁。一边嫌弃的看着她手上的泥土,一边掏出了洁白的手绢娴熟的给她擦手,「脏死了!」 年幼时的记忆一幕幕重现,不免让人生出了些怀念。 少时的玩伴们,长大后都奔赴自己的前程去了。 就只剩下她一个。 入园处传来一阵喧譁声,是苏家的大管事正领着一队手中托有寿礼的宫人前来,打头的太监是王福的徒弟王成。 原是赵明修赐下的寿礼刚好送来。 赵云兮的思绪被打断,目光不经意一瞥,瞥见苏淮也正看着她,猝不及防的目光相接,苏淮也愣了神,而后朝她笑了一笑,移开了目光。 老夫人忙起身,就要朝着皇宫的方向行礼。 王成忙道:「陛下旨意老夫人不必多礼,陛下说了今儿个他不便前来贺寿,特派奴才前来送寿礼,祝老夫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福泽绵延……」 王成是专门来送寿礼的,他人机灵,一眼就能打量在场的宾客有谁。 就瞧见了赵云兮同苏淮相望的这一刻。 心里记下,脸上是笑呵呵道:「奴才不打扰老夫人雅兴,这就回宫復命了。」他作揖就退下。 正巧寿宴开席,苏大夫人过园中来请众人入席。 众人便三三两两结伴朝摆宴的地方去。 赵云兮专门落了几步,她有些渴了,「鸣音,可还有茶?」 鸣音点了个小宫女去倒杯新茶来,「方才倒的茶有些凉了,殿下稍坐一会儿,待新茶端上来再饮。」 赵云兮点点头,旁人都去摆宴处了,此刻渐渐的安静下来。 她盯着挂了红布,贴了红花的戏台发着呆。 不想原本该陪着老夫人前去摆宴处的苏淮,正抬手拂过面前的柳枝,从小径走出来,似是也没想到赵云兮也还未离开此处,微微有些愣神。而后止住了脚步再不上前,垂着眉眼,温和而又疏离的同她见礼,「殿下。」 第20章 是般配的一对,可惜了…… 赵云兮一时看着停在柳树下的苏淮半晌没做声。 气氛突然就有些凝滞。 恰逢小宫女端了茶来,鸣音接过,眼神轻轻扫过面前二人,方出声提醒,「殿下,好像已经开宴了,您喝了茶,咱们就过去吧?」 「莫让老夫人久等。」 她的这两句话,可算是打碎了这种凝滞。 苏淮如梦初醒一般,他朝前走了两步,依旧离赵云兮五步远的距离停下,彬彬有礼道:「殿下,请。」 饶是此刻气氛怪异,赵云兮还记得先抿了一口茶,方朝设宴处走。 二人就这般一前一后沉默的走着。 到底是为何起了隔阂? 赵云兮努力回想着。 两年前,苏淮放了外任,自是要向赵明修辞行,从小的玩伴,她当然要前去同苏淮见最后一面,想着同他好好道别。 她去到赵明修送别苏淮的城楼,苏淮已经翻身上马准备离开,明明见着她赶来了,竟然没有丝毫停留,踏马而去,马蹄捲起了扬尘,在尘埃里,苏淮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第34页 她那一句道别的话,没有机会说出口。 她颇为疑惑不解,这两年来,她偶尔会想起苏淮离开京都的那一日,苏淮到底为何同她一句话也不说话,就那样打马离开。 时至今日,赵云兮也依旧想不明白。 现在苏淮回来了,就站在她身后。 她朝前走了十余步,越来越不自在,想起他们毕竟是认识了多年的玩伴,而且苏淮还是她外祖家的小辈。 她是长辈,对两年都没见过的晚辈是不是应该关怀问候? 她仔细回想了一下,一个优秀的长辈,在关怀晚辈时应该如何表达。 想到此,赵云兮慢下了脚步,等苏淮走到快与她并肩时,她歪头看向苏淮,故作轻松道:「你这两年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苏淮没料到她会开口,怔然了一瞬,而后温和笑道:「臣这两年身量未曾变过。」 赵云兮心里头懊恼的很,她明明是想要好好同苏淮说会儿话,怎么一开口就冷了场,显得她好像是在敷衍一般。 倒是苏淮很快又开口,缓解了她的尴尬,「两年未见,臣见殿下似长高了两寸。」 苏淮眸色温柔,他想起了那日辞行时,眼前人身量方到他胸口,而今,已经长到他肩膀处。脸颊褪去了稚气,秀美轮廓尽显,只一双杏眼依旧明亮清澈。 两年不见,她已经长成了大姑娘的模样。 赵云兮忍不住吃了一惊,「你怎么看出来的?」这两年她的确是身量勐蹿,比两年前高了足足两寸,内廷每半旬就要为她量身,以免衣裳做的不合身。 「我这两年真的就刚好长高了两寸,但是现在都不怎么长了,可阿洵说我差不多也就只能长到现在这般高了。」 她原是从不上心身量这回事情,只有一回同赵明修起了争执,她下定了决心一定要长得比赵明修高,每日都捏着鼻子喝下对身高有益的牛乳,还有太医署专门为她研制的补药。 一开始,身量涨势是挺勐的,有一日清晨醒来,她快比前一夜高了五分。 就像是她在使劲儿的长大。 只是身高许是同爹娘的身高有关系,她长到比她母后要高上一寸的时候,她就没怎么长高过了。 苏淮眸色微微暗淡了一瞬,很快又恢復如初,回答起了赵云兮的问题,「臣在军中,曾办过招兵一事,新兵参军,都要量身高。见得多了,便能目测身量。」可他没有说,他是为何能够在过了两年之后,已然能够记得住赵云兮从前身量。 赵云兮恍然大悟,「原是这样。」怪不得他能一眼看出自己长高了多少呢。 她也没有再多想。只是心里头松了一口气,她和苏淮开始有了话说,算不算是缓解了二人之间的尴尬气氛,开了个好头? 还有一段路程,她终于能打开话匣子了,「你去岭南这两年想必一定很辛苦,我听阿洵说了,你带兵击退了两回水寇,真厉害。」 岭南一带临海,近海岛屿众多,有那占岛为王的贼寇,势力颇大,时常上岸掠夺百姓的钱粮,岭南官兵时常都要与水寇打仗。 「剿灭水寇,是臣职责所在,当不得殿下夸赞。」 这句回答,谦逊而又恭敬,又像是架着一道永远不可跨过的名为疏离的桥樑。 赵云兮一无所觉,只为她自己如此机智的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冷淡氛围而高兴。 只要话开了头,她便也没了隔阂,再接再厉问道:「你此番回京,能待多长时间?再有半月,北齐使臣就要到达京都了,到时候肯定热闹。」 苏淮落了她半步,微微偏头,就能看见她嘴角缀着笑意,一如从前。 苏老夫人的寿宴结束,宾客散去,赵云兮也打道回府,乘上了回宫的马车,她免了苏家人的礼数,只是离去前,瞧见被一堆三头身娃娃挂满了身的苏淮时,心里想着今日好像也没有同苏淮道别。 上了马车,赵云兮便像散了精神一般,歪靠在大靠枕上,颇为感慨道:「真没想到,阿淮今日会赶回来给大舅母祝寿,这可比什么寿礼都能让大舅母高兴的。」 鸣音知她在人前扮了大半日的端庄矜持,早就累了,就将车厢内的帘慢都给放下,这样就能将车厢外的阳光全都挡住,一边说道:「七公子在军中担任要职,军规森严,无令不得外出。这回老夫人寿辰都能够赶回来,足以证明七公子是至诚至孝之人。」 鸣音心里不住想,若是七公子同她家殿下之间不差着辈分该有多好。 苏七公子是亲戚家的小辈,同她家殿下打小就相熟。知根又知底,人品、年纪、模样、才能样样都出挑的很,与她家殿下十足的般配了。 若能成为一对,殿下也就无需再为驸马之事烦恼。 就是可惜了,两个人之间差了辈分,不符世俗常理。 鸣音独自惋惜着。 赵云兮搂着靠枕,贊同道:「他从小就是个孝顺孩子,他还帮我写过功课呢……」 鸣音哭笑不得,却又没办法反驳。 说起孝顺二字,明明是说七公子孝顺苏老夫人。 但孝顺表姨母好像也没有错。 她家殿下小的时候,功课繁重写不完时,陈太傅是真的会拿戒尺打板子。有一回,殿下发了高热,将养了大半个月才好,拉下的功课一大堆,堆在书桌上,快有殿下一般高了。 第35页 写不完功课,就不能去琼华宫交差,殿下是一边哭着一边写功课…… 马车稳稳地前进着,车厢内没什么光亮,赵云兮昏昏欲睡间,又想起了憋在她心里头的问题。 两年前,苏淮离京的时候,为什么不同她道别就离开了呢? 她微微拧着眉头,连睡梦里都有些不安稳。 迷迷煳煳间,做了不少关于从前的梦。 * 静心斋焚着一股冷香。 「臣苏淮,叩见陛下。」 苏淮低垂着头颅行了跪拜之礼,虽是跪在地上,背却挺得笔直。 静心斋四周都将帘子用蝙蝠银钩挂起,明亮而又通透,香炉中一缕青烟飘起。 斋中一向安静,苏淮两年不曾来过,竟有些恍惚此刻是不是只有他一人在其中。 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御座之上的人开了口,「起身。」依旧是他记忆之中的清冷之声,苏淮苦笑了一回,起了身,斋中内侍适宜的搬了椅子来。 苏淮拱手道:「谢陛下。」 苏淮正准备汇报岭南的情况。 不想又听见他自幼辅佐的君主问起,「你昨日见她了?」 苏淮一怔。 第21章 陈年旧事不必再提。 纵使是表兄弟,苏淮也也自持君臣有别,几乎从不在年轻的君主面前,越过臣子的身份提出要求。二十年来,他唯独逾越身份,向君主提过一次请求。只是,他输的彻底,避走岭南,一去就是两年。 两年的时间,不算长,却也不短,足够让他以为自己能神色自若的回到京都,面对所有人。 他收敛了所有情绪,语气状似寻常,「昨日臣在祖母寿宴之上同长公主见过一面。」 他自觉掩饰的极好,就像所有陈年往事都已被抛在脑后。 半晌之后,他方听君主淡然道:「表兄如今回京任职,难免会遇上姑姑,既然两年前未能成功说出口,从今往后也不必在她面前提起。陈年旧事伤人又伤己,表兄你说呢?」 苏淮低垂着的双眸,瞳孔忽而收紧,心事被旁人轻描淡写的一语言中,他心里头最后那一点儿念头拼命挣扎着,却也逃不过君主这一句不必再提。 那点儿如同萤火微光般的念想,光芒逐渐黯淡,最后不知是烟消云散,还是沉寂于心底,不知还有没有重见天光之日。 而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回答,「是,臣明白。」 殊不知,他的神色全然落在了赵明修眼里。 赵明修淡薄的唇微微一勾,带着丁点儿笑意。 他目光一转,落在桌案上的密信之上,「也罢,家常事日后再叙,朕还是同表兄说回正事。」 随着这一句话,苏淮的理智重新归回,「是,臣遵命。」 「你先行送回来的军报,朕已经看过。你信中所写岭南水寇之乱始作俑者,出身有些不同寻常,这是怎么一回事?」 随着这一句问话,苏淮的理智重新归回,心下松了一口气,回答朝事比起旁的话,总归让他能在君主面前更自在些。 他有条不紊地开始说起岭南之事。 * 鸣音站在琳琅宫门前,有些诧异的同来人行了礼,「王公公,您怎么这时过来?」 王福笑呵呵道:「可不敢当鸣音姑娘的礼。」说到底,鸣音虽在内宫里等级不比他高,可她是长公主殿下身边的第一人,且得给些尊重。 虚礼了一番,王福才问起,「不知殿下这时可有空。」 鸣音回道:「殿下此刻正念书呢,若是公公的事情不急,不妨先去茶室喝杯茶等等。」她家殿下念书的时候,旁人一概不得打扰,这满宫里的人都知道,连陛下都从不打扰。 王福赶紧道:「倒也不急,我坐着喝杯茶等就是了。」 他徐步入了琳琅宫,鸣音走在他身旁,心里头只犯嘀咕,王福不在陛下身边伺候着,也不去处理内宫里的一堆事宜,专程跑到琳琅宫来,看着却也不像是有重要之事,随便打发个小太监来跑腿不就好了? 不过鸣音也没多问,入了茶室为王福倒了一盏茶,「您稍坐,我去书房看看殿下的书念到了第几页。」 「有劳鸣音姑娘。」 鸣音走了两盏茶的功夫,方去到书房,百灵打了帘子,她就探头往里看了一眼,见青纱帐内的身影依旧端坐在书桌前,便压低了声音问道:「殿下书念到第几页了?」 百灵低声答道:「还是第一页。」百灵脑瓜子灵泛,自打能开始研墨了,伺候纸笔这样事情就由她负责,殿下往日里念书都需要写些见解,今日却一次都没叫她研墨。也不知这页书上的内容是有多难,殿下念了有小半个时辰,都还没念通透。 恰逢长寿来送茶,鸣音亲手端了茶,「我送进去。」 她走到书桌旁,见那书果真与她走前是同一页,这才开口道:「殿下,都已念了半个时辰的书了,歇歇喝杯茶再念也不迟。」 赵云兮眼睛都未曾抬一下,只盯着书看,「不喝了,我今日非得将这本书给念完。」 她难得想好好读一本书,岂能半途而废? 鸣音嘆口气,担忧她果真会坐着一晌午都不动一下,可这书也翻不了一页,王公公来的的确是时候。 「王福公公求见,殿下不妨先召见他?」 赵云兮疑惑,「他怎么来了?」偌大个长明宫,还不够王福忙的吗?这个时候丢下宫务,来她这琳琅宫,没准儿是有重要的事情。 第36页 她是个善解人意之人,不想让人久等她,干脆利落的合上书,起身道:「宣见吧。」 出了书房,走到见客的前殿,她刚落座,就见王福入殿行礼,「奴才给殿下请安。」 赵云兮好奇道:「你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王福禀明来意,「这不是北齐使臣不日就要入京,当年北齐曾献国宝于我大楚,而今陛下有意将此物赐还北齐,以结两国之好。」 赵云兮满头雾水,北齐的国宝同她有什么关系。 「此物如今在殿下宫中,陛下特派奴才来请殿下割爱。」王福解释道,琳琅宫之所以取名琳琅宫,有长公主如珠如宝之意,也有藏宝于此处之意。 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稀世珍宝都被送进了琳琅宫中。 「那叫人去库房取就是了。」赵云兮已经想不起来那北齐国宝长什么模样,不甚在意道。 王福能交差了,笑道:「多谢殿下。」 「蒙得殿下大方仁慈,奴才的差事才办的轻巧。」 赵云兮就有些意兴阑珊了,她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结果是取东西这样的小事情,颇有种怀才不遇的失落。 赵云兮心里突然起了个念头,便问:「陛下这会儿在做什么?」 她的东西岂是这般好拿的,阿洵要了她的东西,不得还给她一样东西,这才叫公平。 王福脸上笑意一僵,这小祖宗不是要念书吗?此时若过去,差不离是会与苏七公子碰面。 他思忖了片刻,含煳其辞道:「殿下正在与朝臣商议军机要务呢。」 那便是没空了,赵云兮颇为遗憾,「罢了,朝事要紧。」 王福松了一口气,正巧阿卢已经将装有北齐国宝的锦盒取来,他忙接过行礼告退,「奴才这就回去交差,不打扰殿下念书了。」 赵云兮那句等一等都没来的及说出口,她还想看一看北齐国宝长什么样呢。 王福身影早就消失不见,她茫然回头问鸣音,「我还想看一眼北齐国宝长什么样子呢。」 鸣音道:「或许是急着回去交差,那国宝也不是他物,是一块未经雕琢,却成形状的古玉,听闻是北齐开国皇帝建立北齐时从天而降,祥瑞之兆。」 赵云兮抿了抿嘴,到底将话说了出来,「天降之物也是没砸着人,要是砸着人,便不是祥瑞而是凶兆了吧。」还有句话她没说,这天降之物肯定那北齐的开国皇帝故意编造的,为的是让百姓相信,他是天选之人。 阿卢忽然着急忙慌的进殿,「殿下,拿错了,库房取出来的不是北齐国宝,而是您从前用过的字帖。」 鸣音责备,「这也能取错,你们是如何当差的?」偏生王公公也没开盒子看上一眼,就直接拿走了。若是陛下知道取物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妥,琳琅宫的宫人们也忒无能了,丢的是殿下的颜面。 * 王福脚步轻快的回了静心斋,屋子里的君臣还在商议要事,他便在门口稍后了一时半刻,终于听见里头有了动静,议事结束了。 苏淮从斋中走出来,与他迎面相逢,同他礼貌的打了个招唿,「王公公。」 王福侧身与他道别,「七公子慢走,王成,送送七公子。」 而后,王福才进了斋,将锦盒呈上,「陛下,奴才将北齐国宝取回来了。」 他有些得意:「殿下原是想来静心斋,奴才说您在同朝臣商议军机要事,殿下这才作罢。」 赵明修伸出手指,解开锁扣,锦盒里透进了一丝光亮,露出盒中物。 他微微一挑眉,松了手,锦盒就又合上。 他看向王福,似笑非笑,「自作聪明,焉知不是在作茧自缚?」 王福一时没听明白,便见他那傻儿子进了斋中回话,「奴才刚送七公子到长明宫门口,就碰见长公主殿下,殿下正同七公子说话呢。」 第22章 终于问出了口(捉虫)…… 「王福说陛下在同朝臣商议军机要事。」 「原来是在同你议事。」 赵云兮微微仰头看着眼前人,眼前一亮。 她心里也在犯嘀咕,王福也真是的,也不说清楚阿洵是在同苏淮议事。 她又不是不认识苏淮。 昨日在苏家大舅母寿宴上,她同苏淮也没能好好叙旧。 她心里头对两年前的事情尚存疑惑,自个儿憋着力气使劲儿想可想不出答案,心里头就像有一只猫儿在伸爪子一般,恼人的很。 她盈盈笑意,明亮杏眼含着光芒点点,若是坠落于心上,便会燎原。苏淮被猝不及防的烫了一下,他下意识的便移开了目光,瞧见了她身后宫人手中的捧着的锦盒,思及他方才在静心斋瞥见的那一模一样的锦盒,心下便知她要去向何处。 他心中泛起了淡淡的苦涩,而后自嘲自己为何还不清醒。 他们之间不会再有可能。 他的脸上浮起温和的笑意,和煦的同眼前人解释:「臣今日是为述职而来,此刻正要出宫。」 「想必陛下也正得空。」 「臣告退。」 他颔首行过一礼,就要错身离开。 赵云兮唤住了他,「阿淮,你先等等。」 这不是巧了吗?早不遇见晚不遇见,这会儿在长明宫遇见苏淮,定是老天爷都想让她快点知道答案。 他们两个明明就从来都很要好,没起过争执,没红过脸。 第37页 当年陈太傅夸他君子如兰,端方自持。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没有道理同她暗生误会,而她一点儿都没察觉。 可为何那时苏淮要离开京都,同她一句道别的话也没说。 苏淮脚步一沉,侧过身去,垂眸看向不过三步远的人,「殿下有何事?」 赵云兮就道:「你若是这会儿没有别的要紧事了,留下同我说说话吧。」 「昨日寿宴上,我们也不曾好好叙旧。」 她怕苏淮会拒绝,转头就同鸣音仔细交待:「你去将那锦盒换出来,就说是我故意给错的,可千万别漏了陷,免得被阿洵抓住了我的小辫子。」 御前当差,是半点儿都马虎不得的。 今日取错了锦盒这样的小事,若是有心人揪着不放,不知多少人会被牵扯进来。倒不如她自个儿担了来的方便。 鸣音颔首道:「婢子明白。」她将那镜盒接过入了长明宫。 长明宫宫门前的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哀嚎:长公主殿下,您声音可以再小一些,我们实在不想听见您此刻的『小声密谋』,真真是要人命哟。 交待好了事情,赵云兮便走到苏淮身边去,「同我去湖边走走吧,可好?」 * 王福缩着肚子,减轻了唿吸声,刻意的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 他半生打鹰,今个儿却被老鹰啄了眼。 不过取东西这样的小事情都能犯错,何等丢人。 更别提,他有心拦着长公主往静心斋来,也以失败告终。 此刻长公主同苏七公子去了湖边散步,也不知道会说些什么。 他更揣摩不到此刻面无表情的主子心中所想。 此刻主子到底是喜,是怒? 鸣音将锦盒呈上,从善如流道:「王公公去琳琅宫取北齐国宝时,殿下开了一个小玩笑,调换了锦盒,殿下特命婢子将北齐国宝送来,还望陛下见谅。」 赵明修目光略过桌案上摆放的相同的两个锦盒,一个打开着,放的是鸣音刚送来的北齐国宝,另一个锦盒没打开,静静的摆在那里。 鸣音原想说她将这个锦盒给带回去。 她刚要开口,却见锦盒上多出了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好看的手。 手的主人许是习武的关系,虎口处有一层薄茧,便让这只手的动作充满力度。 而后,她听见了赵明修开口,「你是天启元年夏天时开始在姑姑身边伺候,朕说的可对?」 她惊讶了一瞬,而后安静站在原处回话,「回禀陛下,婢子是在殿下四岁时,圣祖爷指了婢子伺候殿下。」她那时也只有八岁,而今她也二十一岁了,在殿下身边伺候了十三年,从懵懂孩童长成宫人都得敬她一声姑娘的年纪。 赵明修指尖轻轻点着镜盒,发出细碎轻慢的敲击声,漫不经心地挑破了长明宫门前一事,「你在她身边十三年,她的吩咐就算是错的,你也照旧听令行事?」 鸣音绷直了背,「婢子的职责,是侍奉殿下左右,为殿下排忧解难,听候殿下差遣,奉殿下一人为主。」 「内廷没教导你,乱宫之源始于蒙昧?」 鸣音心一紧,矮下身去,跪在地上,「皆是婢子的错,婢子未能教导好琳琅宫宫人,未能为殿下分忧,还要殿下为婢子等费心劳力,是婢子无能,求陛下责罚婢子一人。」 阿卢赶紧道:「都是奴才一人的错,是奴才从库房取东西时没上心,才弄混了北齐国宝。」 「求陛下责罚奴才一人。」 王福也忙跪下,「此事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奴才当时若仔细检查一回,就不会出现这样的疏忽。」 赵明修眸色一敛,语气随意,听不出喜怒,「罢了,她既愿为你们遮掩,下不为例。」 跪着的几人同时谢恩。 只鸣音退出去前,看着那被赵明修压在手下的锦盒,「陛下,送错来的锦盒……」 「姑姑下回来时,朕再还她。」赵明修淡然说完,示意她退下。 鸣音心中有不解,她此刻将锦盒带回去也没什么不妥,陛下为何不答应? 不过,她没再二话,领着阿卢出了静心斋,出了长明宫,方觉着自己的后背全湿了,衣裳都贴在了肉上。 陛下这齣恩威并施的手段,实在太过高明,又太过轻描淡写,却让她打心底里胆寒,心生警醒,琳琅宫宫人,是该好好重新整顿一回。 今日能取错锦盒,有殿下护着,陛下因此免了责罚。 明日若是杀人放火,仗势欺人,错处也都落在她家殿下身上。 鸣音庆幸她被点醒的时间还不算晚。 王福在静心斋里也不大好受,他今日起床没看黄历,黄历上肯定写着诸事不宜,大凶。不然他怎会事事不顺。 他悄摸着抬眼,见赵明修似心平气和了,方问:「陛下,可要奴才打发人去瞧瞧殿下与七公子?」 当年的事情若叫那小祖宗知道了真相,还不得闹翻了天去? 赵明修看向他,眸色幽深,带着三两点嘲意,「自作聪明。」 王福突然就听懂,原来先前那句作茧自缚的话,可不止是对他说的,也是陛下对自己当年所为的评判。 * 「昨日,其实我有一事想要问你。」赵云兮有些紧张,但是她绝不退缩,要问出口的事情,那就一定要问。 第38页 苏淮露出一丝苦笑,转眼消失不见,「殿下想问什么?」 赵云兮抿了抿唇,「当年你离开京都时,我去城楼处同你道别,你明明看见我了,为什么直接就走了?」 她和苏淮之间,只有这一件事情让她心里头惦记这么久,当年她哪里得罪了苏淮?, 苏淮停下了脚步,湖面上刮来了一阵清风,缓缓吹动这他眼前少女脸颊两侧的髮丝,勾人心弦。 两年前的事情…… 第23章 等了一日等不来心上人…… 岭南一带水寇成患,虽有宁国公领兵坐镇,平静了一二年,将水寇都给击退回海岛之上。只是岭南水寇之中突然出了位精通兵法的奇士,带领水寇总能成功避开官府,肆无忌惮的偷袭岭南临海的村庄、镇县,搅得百姓不得安宁,损失惨重。 两年前,岭南水寇隐隐有集结壮大势力的形态。 赵明修派军增援时,苏淮主动请缨随行前往,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 自然也有旁人不知道的事。 大军出发前一日,京都数日都下着连绵细雨,苏淮撑着油纸伞站在宫门处,从天明到天黑,宫门落锁时,也没等到藏在心里的人从宫门中走出来。 他明白,她没有出现,就是婉转的拒绝了他的心意。 第二日,大军启程,天子亲临城楼为将士送行,苏淮骑在马背上,看着那人遥遥的朝他挥手道别,一时有些恍惚。 十六七岁的少年郎,再是谦逊温和,君子端方,也有不可被忽视的骄傲和自尊心。 他没有办法做到坦然面对对方,一言不发的打马而去。 风唿唿的从他两侧而过,他的少年心事仿佛也在那时被风捲走。 而今日,他的面前站着那遥不可及的人,苏淮心里泛起了丝丝疑惑,为何她能够如此坦然开口问起当年的事? 半晌没有等到回答,赵云兮便出声喊他,「阿淮?」 苏淮半天不回答她的问题,难道是觉得她小气,过了两年都还记得当年苏淮没有同她道别的事? 她忽而就有些尴尬,咳嗽了一声,佯装生气,「我那日去城楼可是专门为你送行的,你明明看见我了,都没有理我。」她一向对朝事没有兴趣,那日本也没打算前去城楼。 是她想要去为苏淮送行。 苏淮并非愚昧之人,他深知赵云兮的性情,她虽是娇生惯养长大、不知俗世,可也不是目下无尘,肆意糟践旁人心意的姑娘。 既然当年就拒绝了他,而今就不会在他面前提起关于当年之事的任何。 此刻赵云兮的神色无措而又茫然,根本不见丝毫伪装。 他突然就生了一个念头,当年或许另有隐情。 赵云兮是不是根本就不知当年他曾在宫门前等了她一日? 苏淮心中深处那道不可言说的念头,眼见着又要破土而出之时。 赵云兮一双杏眼明亮,她还在认真解释:「你想,我是你表姨母,咱们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你去了岭南以后,也不知多久才能回京,我自然是要好好为你送行才对。」 「可那日,我都不曾祝你一路平安。」 苏淮神色逐渐黯淡。 伴随着赵云兮的话,他清楚的知晓,眼前人从前、现在都只将他看作亲戚家小辈,看作一起长大的友人,唯独对他没有男女之情。 当年他那场没有结果的等待,如今看来,竟也不算太坏。 至少,眼前人在他面前,一如当年的自在,毫无芥蒂。 他笑了笑,压下了心头的万千情绪,安慰道:「是臣不对,那日臣因岭南之行而紧张不已,所以未能同殿下好好道别。」 当年的真相到底如何,而今纠结不放又有何意义。 陈年旧事又何必再提,只会伤人又伤己。 「当真,你没骗我吧?」赵云兮松了一口气,还有些不信。 「当真,殿下说的没错,臣与殿下自幼就相识,于情于理,臣都应该好好与殿下道别。」 「当年是臣的疏忽而导致误会,望殿下莫再烦恼。」 说话间,苏淮面上已经瞧不出异色。 两年未见,他依旧是京都盛赞的谦谦公子,温柔而又体贴,从不做让人为难之事。 赵云兮心里的大石头可算是放下了,她与苏淮之间的隔阂在此时此刻终于烟消云散,又能如同从前一般相处。 她放松下来,有些不满道:「那你这两年都只给阿洵写信,都没给我写过。」 害她昨日初见苏淮时,心中紧张得很,以为他们二人会莫名其妙的生分一直到老。 苏淮微微一笑,「并非是不给殿下写信。」 「臣这两年太忙,给陛下写的信内容都是民情军机,并无其他。」 赵云兮惊讶,「岭南水寇之乱很严重吗?」 苏淮点了点头,「这几年来,岭南一带因水寇一事,民不聊生,久居京都之人,未必能想像出当地的情况。」 二人一问一答,赵云兮逐渐在苏淮面前变得自在起来。她是觉着苏淮的理由颇为牵强,可见苏淮又说的极有条理,渐渐地也就将猜疑抛在了脑后。 片刻后,赵云兮同苏淮道别,因着烦恼解决,高高兴兴回了琳琅宫。 刚一进琳琅宫,就见琳琅宫的宫人皆站在庭院里,规规矩矩的站成三排,见着她回宫,露出了惊恐之色。 第39页 鸣音让人给她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廊下,神色肃穆,「殿下,您坐。」 赵云兮依言坐下,打量了一回众人,众人不如往日那般方觉得气氛过于凝重了些。 她这齣去不过半个时辰,琳琅宫的天怎么就变了呢? 鸣音站在众宫人之首,见赵云兮坐定了,便曲膝跪下,旁人也都随之跪在了地下,黑压压的一片,只看得见后背头顶。 「不是过年过节,也不是我生辰,你们跪我作甚?」赵云兮满头雾水。 宫规是森严,可也没有一天到晚大行跪礼的道理。 今日这些人是怎么了? 鸣音低垂着头,声音响亮,「殿下,婢子等有错,自然该跪。」 「啊?」赵云兮更是不解。 鸣音将头垂得更低,惭愧道:「婢子等仰仗着殿下的宽待,而在宫中行走自如,就算有时犯了错,也因殿下大度不计较而免受责罚。」 「日子一长,婢子等皆是心生轻慢之意,便是触犯宫规,也仗着殿下而有恃无恐。」 「此乃大错特错。」 她每说一句,身后众人的脸色便白上一分。 「从今日起,婢子等自当警醒自身,谨慎小心,再不犯错。」 赵云兮拧了拧眉头,她大概明白了鸣音的意思。鸣音到底是琳琅宫的管事大宫女,她不能在鸣音教导宫人时,驳了鸣音的颜面,让鸣音威信全无。 她抿了一口茶,方开口,「本宫记下了你们今日所言。从前种种既往不咎,日后若有谁犯错,自当严格按宫规处置,绝不姑息。」 众人皆谢恩,赵云兮挥了挥手,让人散去。 她留了鸣音在书房单独说话,她好奇问道:「是因为送错锦盒的事,阿洵责罚你了?」 鸣音缓缓摇头,「陛下不曾责罚婢子,只是点醒了婢子,婢子跟随殿下数年,本该协助殿下将琳琅宫打理妥当。」 「可就连婢子自认清醒,数年安逸日子过惯了,生了懈怠之心都不知。」 「旁人有样学样,日后养大了心,犯下滔天大错,又该如何是好?」 「幸得如今为时不晚。」 赵云兮听得心生茫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她纠结了片刻,问起,「那锦盒呢,取回来没?」 鸣音道:「陛下说等您下次去找他时,再取锦盒也不迟。」 赵云兮一拍桌子,「我现在就去找他。」她那些习字用的字帖可都是她父皇母后亲手为她写的,她后来不用了,就拿盒子装起来。 北齐的国宝价值连城,她的那些字帖也同样是无价之宝。 只是不等她去,长明宫来了人将锦盒送了回来。 送锦盒的宫人转达赵明修的意思,「陛下说,盒子里都是您的珍爱之物,他就不多留了。」 鸣音不禁疑惑,陛下怎会这般快就转了心思? 赵云兮不疑有它,将锦盒打开,里头放着的字帖都已经用旧了,却依然完好无损。 她轻轻翻着字帖,不无怀念道:「这本《千字文》是母后亲手写的。」 娟秀字体旁,还时不时出现另一种苍劲的字体做着标註。 「还有父皇专门做的注音呢。」 这是她启蒙时用的第一本字帖,当年好像不觉着有什么,而今看着微微泛黄的纸张,才惊觉岁月流逝飞快,一眨眼她都已经十七了。 当年这些总也摹不完的字帖,而今都成了回忆。 她一本一本翻着,想起了不少往事,心里感慨万千。 她翻到了最下面,放着的不再是字帖,而是一封未曾拆开的信函,不免惊讶,「咦,怎么有一封信?」信封上空白一片,也没有落款。 她想都没想将信给拆了…… 片刻之后,鸣音入殿送茶,便听见她不可置信的急声发问,「这封信,是何时收进盒中的?」 鸣音不明所以,赶紧将打理库房的宫人召来。 宫人刚受过训斥,此刻不敢疏忽,取了库记册来,认真回道:「殿下,这个锦盒存入库房已有六年,除了今日被取错送去了长明宫,从不曾打开过。」 长明宫?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赵云兮脸上浮起了怒意。 鸣音赶紧问,「殿下,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对?」 赵云兮都快将手中的信捏出褶皱,一言不发大步流星朝长明宫而去。 她要去问问赵阿洵!两年前苏淮给她写的信,为何今日会出现在锦盒里? 第24章 我又不会让姑姑嫁给他(修…… 赵云兮手里紧紧地攥着信,冷着一张脸踏入了长明宫。 长明宫宫人一瞧见她脸色,背后一紧,忙快速前往静心斋传话。 「王公公,王公公。」宫人打廊下走来,恰好看见王福从静心斋出来,忙急声唤道。 「长公主殿下正朝静心斋来。」 「看着心情就不大好。」 往日里,长明宫的宫人最喜欢的便是长公主前来的时候,他们总能松快上许多。但今日,怎么看,长公主都是来者不善呢。 王福面色一沉,这该来的还是来了。 王福天长吁了一口气,心情颇为忧伤,打明个儿起,这起床还是得先翻翻黄历。 他瞥了一眼房门,低声吩咐下去,「行了,你传话下去,待会儿皮子都给我绷紧了,眼睛嘴巴耳也都给我闭好了,无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若是传出去半点儿,都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个脑袋可以掉的。」 第40页 宫人忙道:「奴才明白。」说完便一熘烟儿的四处去传话。 长明宫的气氛霎时就变得沉重不已。 王福还没有整理好情绪,便见打廊下走来一道俏丽的身影。他忙小跑着迎了上去,陪笑道:「殿下,这日头正晒呢,您怎么这会儿过来,多热呀。」 「王成,还不快去准备殿下爱用的茶点。」 赵云兮看也没看他一眼,冷声道:「本宫不是来喝茶的。」她说完直接就推门而入。 王福连忙招手,让斋中伺候的宫人们悄声退至廊下。 赵云兮啪的一声将手中书信拍在了桌上,憋着气问,「陛下,您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两年前苏淮写给我的信,为什么今日会出现在锦盒里?」 「你是不是觉得我会蠢到以为这信是我自己放进去的?」 她双手撑在桌上,自觉自己此刻居高临下,气势十足,成功掌控了全场。 赵明修目光轻扫过那封信,而后抬眸看着赵云兮满是怒气的脸。 还算聪明,他还以为要等明日过后,她才会反应过来。 同赵云兮怒气沖沖的神色比较起来,赵明修显而易见的心平气和,他淡然开了口,「两年前姑姑遗落在静心斋的书信,朕今日物归原主,有何不对?」 赵云兮一怔,而后又提高了音量,「你胡说什么。」气势却徒然消解了一分。 赵明修好整以暇的开口,「姑姑以为,朕是故意藏着信,现在才还给姑姑?」 他随意的轻点着桌案,如寒潭一般的双眸,此刻倒映着赵云兮明媚的容颜,他不冷不热的反问,「朕为何要藏着信?」 赵云兮被他反问住。 她方才太生气了,以至于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有想过。 对啊,阿洵为何要藏着这封信? 这封信又不是苏淮写给阿洵的,阿洵没道理要藏着信不给她呀。 她突然又想起,三岁的时候,赵阿洵骗她喊哥哥,她喊了快有小半个月,才叫家人知道她居然喊赵阿洵哥哥。 那一天,赵阿洵差点被他爹给揍死。 她立刻就反驳道:「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你还当我只有三岁?」 「你也太小瞧我了!」 赵明修一挑眉,「姑姑当真不记得这封信,是你自己忘在了长明宫里?」 赵云兮的思绪不由得跟着他的问题飘去。 两年前,好像是有些关于这封信的模煳印象。 为大军送行的前两日,赵明修病了一场。 病情来势汹汹,他甚少生病,一生病,整个皇宫仿佛天塌下来了一般。 那时,赵云兮自觉她母后和嫂嫂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能够担起料理赵明修生病一事的就只有她这做姑姑的了。 她在长明宫里待了整整一日,照顾着生病的赵明修。 期间,鸣音是送了东西来给她。 「殿下,这是七公子送来的信……」 赵云兮微微睁大了杏眼,她想起来了。 那时,她心里担忧赵明修,根本无暇顾及其它,那封信她根本瞧都没瞧一眼,随手就放在了床榻旁的矮几上。 后来,她就再没有想起来这封信。 大军出发前一日,赵明修好不容易病情好转,她还是担忧的守了一整日,哪里会知道苏淮在宫门等她。 她的神色变了又变,显然是想了起来。 赵明修问她,「想起来了?」 赵云兮谨记从前与赵明修唇舌之争,总是她吃亏,她今日怎么都不能被赵阿洵的话绕进去,他惯会忽悠人。 「我想起来了又如何,整整两年的时间,你为什么不把信给我,偏偏今日给我!」 赵明修半晌没说话。 她可算是解气,「你没话说了吧。」 赵明修气定神闲,淡然道:「朕忘了。」 赵云兮一愣,「你!」阿洵怎么可能会忘!静心斋里的每一样东西,那可都是记录在册的!他竟然光明正大的骗人! 眼见她又要恼羞成怒,赵明修见状,话锋一转,「这信你看不看,结果又有何区别?」 这话问到了赵云兮的心坎上,一时她讲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负气的坐在椅子上,抱着双膝不再搭理赵明修,陷入了自己的沉思里。 时隔两年,她才看见苏淮给她写的信。方才被怒气蒙蔽了双眼,她只顾着来质问阿洵。 而今细思信的内容,她突然就多了几分不知所措。 「见字如晤,臣不日远赴岭南,归期不知几何。公主已至及笄之年,不日便要择一良人,而有佳期。臣知臣身微言轻,却也想请公主知晓臣之心,臣,心悦公主数年之久……」 心悦两个字,赵云兮无论从什么方面去解答,都只能解读出是喜欢的意思。 苏淮说喜欢她。 怎么会,苏淮怎么会喜欢她? 他们都相处了十年之久,她怎么一点儿都察觉不到。 而且,怎么可能呢? 苏淮是她外祖家小辈,要称她一声表姨母,他们二人可是差了一辈。 苏淮怎么会喜欢上她?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苏淮喜欢她这种可能。 而她,也并不喜欢苏淮。 她不可能答应苏淮的求娶。 她突然身子一僵,想起她半个时辰前,竟然还理直气壮的问苏淮,为何两年前出发时他不同她道别。 第41页 任凭谁先头两日才表白了心里,结果等了整整一日都未能等到回復,出发这日,又怎么可能愿意搭理她? 她摸着良心问自己,要是她被人如此相待,她肯定会恼怒对方如此践踏她的心意。 她是没有看那封信,所以不知苏淮心意。可苏淮不知道她没有看到那封信啊。 苏淮肯定以为她今日是故意那般问的! 赵云兮心思起伏不定,一张小脸突然变得通红。 片刻之后,赵云兮才捂着脸,有些惊慌失措,「怪不得他出发那日,对我无话可说。」 「他今日还解释,那日是因为紧张所以忘了与我道别。」 她无意之中,仗着苏淮脾气好而欺负人。 还要被欺负的人来善解人意的安慰她。 苏淮那时究竟作何感想。 她以后怎么好意思面对苏淮? 她捂着眼睛,简直是不能面对自己。 忽而头顶上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嘲笑,「他喜欢姑姑多年,姑姑都没能看出来,可见姑姑愚钝。」 赵云兮听着就来气,又恼怒又委屈的抬头瞪着眼前人,「你早就知道了?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害她今日在苏淮面前多丢人呢! 她勐然站起来,没注意脚下踩空,直直地就朝前倒去。 赵明修嘆了口气,伸手一接,让她稳稳地倒进了怀中,半点儿没摔着。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怀中人的脑袋,眼中含着怀中人看不见的温柔,像是寒潭见了暖阳,化成了一汪春水。 赵云兮鼻子撞得生疼,想要推开赵明修,却发现怎么也挣脱不开他的怀抱。 忽而,她听着赵明修在她耳边莫名轻笑了一声,低声说起话来。 「我为何要告诉姑姑?」 「我怎么会让姑姑嫁给旁人。」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羽毛轻飘飘的落在她的耳中,带着丝丝痒意。 第25章 三章合一 王福站在静心斋门口, 今日当值的宫人和侍卫都已经站的远远的,避开了屋中的风波,独他一人守在此处, 他目不斜视的看着庭院,耳朵却努力的伸长去听屋中的动静。 听了大半晌,他无比的庆幸将宫人都给赶远了些, 只听见砰的一声,似有重物到底的声音, 而后就没了人声儿响动, 王福心里一紧。 总不能是动手了? 还是说…… 王福又要保持体面, 又抓心挠腮的想要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 传话的宫人踏进了庭院里, 远远地就朝王福示意。 王福见那宫人神色急切, 这才走了过去,不耐的低声问道:「不是交待了, 别过来打扰。」 宫人为难道:「是左相求见。」左相是朝中重臣,三朝元老, 此刻入宫求见想必是有正事,他们怎么敢瞒着不报。 王福嘆了一口气, 「去请左相稍坐, 我去禀告陛下。」 这触霉头的事儿,也只有他能敢去了。 王福抬手, 鼓起勇气轻叩了房门,出声提醒, 「陛下,左相求见。」 * 「我怎么会让姑姑嫁给旁人。」 这话说的太过随意寻常,就像往日里二人闲话那般。 只因是在她耳边说起,带着热气拂过她的耳畔, 让她的耳朵都忍不住一颤,心里头都泛起了无法抑制的涟漪。 什么叫不让她嫁给旁人? 赵云兮一时变得迷迷煳煳。 以至于她都忘记了挣脱赵明修的怀抱。 是要她一辈子都不能嫁人?阿洵怎么可以这般霸道! 还是苏淮就是那个旁人? …… 她秀气如柳的眉拧在了一处,犹如她当下的复杂心情。 半晌之后,她才仰头,一眼就望到了赵明修的双眼正专注的看着她,漆黑如幕的双眼中装满了她,再无其它。 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的眼神不自觉的开始迴避,转而却又疑惑她干嘛要迴避。她现在要好好同赵阿洵讲道理,于是她又理直气壮道:「我懂了,你无非就是觉得他与你同辈,我若真嫁给了他,你从此见他就需要唤一声小姑父。」 「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当然不喜欢如此。」 「我说的对不对?」 「我生的比你晚,这是上苍註定的事情。」 「难不成你要我找一个三十出头的驸马?」 她不可置信的睁大了双眼,她今年可才十七岁。 赵明修静静地听她说完话,薄唇轻启,「姑姑只说对了一句,朕就是不想叫旁人小姑父。」 他加重了一分力度,将怀中人搂的更紧,二人距离不过唿吸之间。 赵云兮听见了两道心跳声,一道平稳,另一道却开始杂乱无章的乱蹦着。 她突然反应过来,此刻他们二人离得太近。 太过亲密了些。 二人不是没有这么亲密的时刻。 不过那都是小时候。 她父皇去世,母后病重那一年,她在她嫂嫂宫中住过一年。 那时她年纪尚小,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寝殿根本就睡不着。一晚上能往外跑四五次,想要去找她母后。 回回都被拦下,然后便是整个宫殿里的人都因她而不得安宁。 可她总是不放弃,锲而不捨的大半夜往外跑。 有一晚,她刚趁着宫人不注意,偷跑出了寝殿,沿着墙角朝无人之处跑。她人小天又黑,宫人一时都没发现她在哪儿,连她摔倒在地,也无人察觉。 第42页 她哭了好久,才有人找到她的踪迹前来。 是只比她高一个头的赵明修,提着一盏小灯笼,满是不耐的伸手将她拉起来,拿着手帕给她擦眼泪,「哭什么哭,我带你去见皇祖母。」 说着便将她背在了背上,背着她前往她母后宫中。 她便趴在赵明修并不算宽厚的背上,手里提着宫里,照亮着眼前的路。 从永乐宫到寿康宫的甬道好长好长,长到她总以为走不完。 她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她母后,隔不了几步路她就会问,「阿洵,还有多久。」 「很快。」 她不歇气的问,赵明修就不歇气的回答。 一直到她睡眼朦胧,还未走到寿康宫前。 「阿洵,很快是多久?」 「你闭上眼睛,数到一百再睁开,我们就到了。」 她听话的闭上眼睛,就安心的窝在赵明修背上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已经是天亮,她果真在她母后身旁。 赵明修牵着她、背着她、给她擦手诸如此类的亲密接触,年幼时不知发生了多少次。 她早就习惯了这份亲密,一直到如今,她也是想来长明宫就来…… 可是现在,赵明修近在咫尺,早就是成年人的身姿。 赵云兮心里头一回清晰地认识到他们如今大了,就算是姑侄,血脉至亲,也不应该这般亲密才对。 男女有别,他们之间应该要保持距离。 房门轻响,「陛下,左相求见。」 王福在外头战战兢兢的通传。 赵云兮如梦初醒般,她镇定了心神,声音放大,「你放开我,我才不用你扶着。我都多大了,能自己站稳。就算站不稳摔了,我也能自己爬起来。」赵云兮努力的将人推开,朝后退了两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远。 她自以为兇狠的看着赵明修,「不要以为你刚刚接住了我,我就会原谅你私藏我的信。」两年都不让她知道有这封信的存在,她岂是这么好打发的? 只是她自以为的威胁落在旁人眼中,半点儿都没有用。赵明修轻瞥她红的都快要滴出血的耳垂,心情愉悦了两分。 他勾了勾嘴角,便见眼前人眼中慌乱一闪而过,而后朝他大喊了一句,「我现在还很生气!」说完这句话,眼前人不再看他,转身就推门离开。 屋外传来王福渐行渐远的声音,「殿下,奴才送您。」 宫人悄声入斋中收拾,倒下的椅子被重新摆放,静心斋恢復成了原貌,左相入得斋中议事。 * 王福亦步亦趋的送赵云兮出了长明宫,刚说上一句,「殿下,您慢走。」 便见赵云兮头也不回,步伐加快,不多时就消失在长明宫的范围内,竟有一丝落荒而逃的意思。 王福低头琢磨着,这两位活祖宗又要吵多久,才能平息。 只是静心斋传唤,他也没再多想,只以为同从前每一次这两位争吵一样,过个几日也就好了。 赵云兮越走越快,穿过几道宫门,回了琳琅宫,扑进柔软的被衾里,头埋在枕头中。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鸣音忧心忡忡的跟进来。 赵云兮头也不抬,闷在枕头里,「我没事,就是有些累了。」 「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说完,她便一动不动,像真的睡着了。 鸣音欲言又止,半天后轻手轻脚的将床前帐幔放下,遮住了外头照进来的阳光。 赵云兮憋的满脸通红,方抬头唿吸着新鲜空气。 她拍着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一定是我想多了。」 「嗯,肯定是我想太多了。」 她心里还是慌乱,杯子往头上一遮,又将自己给埋进了黑夜里。 是夜,蝉鸣此起彼伏的响起,像是在演奏一曲夏夜。 轻风拂过窗棂,吹起挡蚊的纱帐轻盈的飘动。 蝉鸣声响,扰人清梦,也不知道这夏夜里又有多少人无眠。 * 左相终于离开了,王福一边吩咐人收拾茶盏,一边斟酌着开口,「陛下……」 「你若想问朕与姑姑的事,不必多问。」赵明修淡然的打断了他。 王福心惊,他这都还没有开口呢,陛下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他忙赔笑道:「是奴才多嘴多舌了。」 心里头还在揣摩,陛下心情怎么看着还挺不错的。 往日里,但凡是那小祖宗生气离开,陛下虽说神色难辨,他到底能够分辨出陛下心情不好,行事就会更为小心谨慎些,免得招了他家陛下的眼。 今日嘛。 王福觉着气氛还算融洽,他可以随意些。 「左相方才提起,北齐王女此番入我大楚,多半是为联姻而来。」 「北齐莫不是以为能将王女送进宫,入主中宫。」 如今陛下有意同北齐联盟,增强国力,以共同对抗匈奴。 这联盟明面上最牢靠的关系,可不就是两国联姻。 北齐送王女入京都的意思不就很显而易见,就是为了联姻。 可陛下若有联姻的心思,如今又何必? 赵明修抬眼看他,神色淡淡,却轻而易举看破了他的小心思。 王福跟在他左右十几年,练就了一颗七窍玲珑心肝,表面上是人畜无害,实则浑身都长满了心眼。 「王福。」 第43页 「收起你的小心思。」 王福忙噤声,道:「是,奴才遵命。」 半晌以后,内阁要前来议事。 王福下了值,回房休息,徒弟王成给他送了茶点来,「干爹,今日这一出出闹的,听说鸣音回了琳琅宫,就将琳琅宫的宫人给训斥了一回,送出去了好几个平日里手脚都不老实的。」 「可见陛下对琳琅宫的事情,是瞭若指掌。」 王福心里头装着事儿呢,听见王成这话,就沉下了脸,一掌拍在王成脑袋上,「混小子,胡说八道些什么,长公主殿下宫中的事,陛下从何得知?」 「哪有晚辈整日插手长辈宫中事的?」 「今日是凑巧」 王成摸着头,「儿子不是这么一说嘛。」 「不过长公主帮我你爹我一回,这份情得记下,明白吗?」要不是长公主揽下了取错锦盒一事,今日还不知道惹出多少是非。 * 赵云兮一觉睡到天明,浑身上下却疲软的很,有一种熬夜的睏倦。 她进行了大半夜的推理,终于有理有据的说服了自己。 阿洵是个小气鬼,肯定是不想叫其它年轻男子为小姑父。 他就仗着他年纪大,平日里对她这小姑姑都没有半点尊敬之意。 一定是这样,要不然她找不出第二种合理的解释。 她抱着枕头躺着发呆。 鸣音过来叫她,见她无精打采,便一边打着帘子,一边给她说着好消息鼓动她起身,「殿下,静安王妃刚派了人来传信,说她这会子正带着小郡主在太后宫中请安,待会儿就来咱们琳琅宫。」 赵云兮霎时就来了兴致,起身,「那还等什么,给我梳妆。」 算算日子,离上回她去静安王府见贞娘都过了两月了。 她正有满腹的少女心事,无人诉说呢。 「好。」鸣音见她起身,便招唿着宫人们入殿。 静安王妃两刻钟后,就款款而来。 比起她生产那日的憔悴不堪,今日静安王妃身穿绛紫宫装,描着精緻的妆容,整个人容光焕发。 赵云兮见着她,心情就大好。 「见过殿下。」 赵云兮扶住她的手,就朝寝殿走,「你与我何必这般见外。」 「你身子可好全了?」她还记得贞娘生产那日,端出来的一盆盆血水。 「托殿下的福,已经全好了,不然我也不敢来见殿下。」这两个月来,赵玉和忌惮着宫中,又心中有愧,待她们母女二人十分妥帖。她只管安心静养,别的一概甩手。 静安王妃笑意浅浅,端庄而又温柔,将奶嬷嬷手中抱着的襁褓接过来,挨着赵云兮坐在窗前的胡床上,「就算我不给殿下行礼,穗穗也要给殿下请安才对。」 她抱着襁褓朝赵云兮请安道:「穗穗说要给姑祖母请安,多谢姑祖母赐下的长命锁。」 赵云兮盯着襁褓之中,已经变得肤白大眼的小小婴儿惊嘆不止,小小婴儿窝在襁褓之中,一双眼却是明亮的很,直勾勾的盯着她看。 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小小婴儿的脸蛋,软糯的像是肉圆子,生怕戳痛,又飞快的收回了手指。 她颇为惊讶,又有些担心,「她怎么这么软。」 「我会不会戳痛了她?」 「她会不会哭?」 见她越发紧张,静安王妃轻笑道:「小孩子刚出生时,连骨头都是软的,殿下戳一下自然是不疼的。」 「再长几个月,就结实了。」 「殿下想抱抱她吗?」 见赵云兮犹豫,静安王妃鼓舞她,「穗穗也想让姑祖母抱抱,姑祖母对她有救命之恩,她一直记在心里。」 赵云兮浑身僵硬着将小小婴儿搂在了怀中,这奶娃娃身上还有一股奶味儿,「她可真小,也好香啊。」抱在怀中一点儿分量都没有,她都怕自己稍微多点儿力气,就能伤了这小小婴儿。 静安王妃在一旁看着,她的眼中满是对女儿的慈爱,浑身都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赵云兮一时看呆了去,从前贞娘在她面前,也是温柔的大姐姐模样,可是也不像如今,好像满腹心肠都牵挂在了这奶娃娃的身上。 她忍不住道:「贞娘,你好像变了个人。」 「你现在真像个母亲。」 鸣音让人取了软枕铺在胡床上足够柔软,能够小小婴儿躺着也不会受伤,她听见她家殿下犯傻的话,便打趣儿道:「殿下,如今王妃娘娘可不就是做了母亲。」 赵云兮嘆了一口气,「我就是突然觉得,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贞娘,你现在过得开心吗?」她突然问起。 静安王府那一堆后宅事儿,她当初忿忿不平,想要为贞娘讨一个公道。 只是被阿洵拦着,贞娘也婉拒了她来插手处理的要求。 如今赵玉和又被撸了官职在家闭门思过,要是敢对贞娘母女不好,她定是要去好好教训赵玉和一回。 「我现在一切都好,每日只需要照管这个小傢伙,府中一应庶务我都交还给了王爷。」她当了甩手掌柜以后,这日子舒心的不行。 「殿下且安心,我心中有数。」 「我不会让我自己的日子太难过。」 赵云兮将她仔细打量了一回,见她果真是休养的不错,也知道她主意极正,略放下心来。 第44页 静安王妃将女儿放在胡床上轻轻拍打着入睡,一边将话题引开,「殿下是有什么心事?」 「能与我说说吗?或许我能为殿下排忧解难。」 鸣音见状,只觉着静安王妃就真是大救星,她朝静安王妃感激一笑,而后招了招手,让殿中其他人都随着她退出去,留她们二人说话。 赵云兮歪在大软枕上,将满腔心事都如数告之。 「也没什么,就是觉着心里不舒服,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长大呢?」 「我要是不长大,是不是就没有这么多烦恼。」 她从前多快乐呀。 「自打母后赶我回宫,让嫂嫂为我相看驸马起,什么都变了。」 就算青羊观是清冷之地,日子过的简单平淡,她也待得很自在。 静安王妃微笑安慰,「殿下,人都要长大的,这人又不能一辈子做婴儿。」 说话间,那躺在软枕中间的小小婴儿,舒缓的打了一个哈欠,小胳膊小腿也活动了起来,但很快就累了,眼睛一闭就要沉沉的睡去。 根本就不在乎自己此刻在哪儿。 是很随心所欲的在过日子。 赵云兮羡慕了她一瞬,又碰了碰她的小手小脚。 有些泄气道:「我明白。」 「可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是个怕麻烦的人。我只是想要快点招一位驸马安母后的心,让她能好好养病,早日康復。」 「所以那些驸马人选,口口声声都说爱慕我,想要求娶我。」 「只要他们不做出丧失良心的坏事,我都可以当作他们说的是真的。因为我只想赶紧从中选出一位来,早点完婚。」 「结果我真是有眼无珠,像个傻子一般被人耍的团团转。」 静安王妃轻轻握住她的手,不贊同道:「这不是殿下的错,他们道德败坏是他们的问题,殿下为何要因此烦恼。」 「殿下年纪尚小,没见过几个人,自然不知道人心险恶,坏人惯会藏匿自己,有可能隐藏一辈子,你都不知道他曾做下的坏事。」 「殿下这般好,真心爱慕殿下的男子肯定也有许多。」 「只是殿下不喜欢他们罢了。」 「殿下莫心急,总会有那么一位真心爱慕你,而你也喜欢他的优秀男子出现。」 「殿下只是还没有遇见而已。」 赵云兮歪头看静安王妃,抿了抿唇,昨日的事情,她憋在心里头无人可说。若是说给鸣音听,鸣音会因为畏惧而不敢多说什么,她多憋屈啊。 一起长大的人里头,贞娘从来都只向着她,她从前有什么烦恼,不能告诉母亲和赵明修的,统统是找贞娘说。 她的一张小脸从不曾像今日这般充满了犹豫苦闷。 半晌之后,她才开口,「昨日,我见了苏淮。」 静安王妃丝毫不见意外,「想必,殿下已经知道他的心意。」 赵云兮微微睁大了眼睛,「竟然连你都知道。」 「原来你们都知道?」 阿洵知道,贞娘也知道。 那岂非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不知道了。 静安王妃笑而不语,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些事,她比赵云兮看的更清楚。 当年众人都在琼华宫念书的时候,苏淮的眼神就只会落在一人身上。 她试探着反问,「那殿下如何想的,苏七公子是个不错的人,又与咱们一起长大。知根知底,身家清白,若是殿下也喜欢他,他倒是个合适的驸马人选。」 「可我和他差着辈分呢?」赵云兮一惊。 「我怎么能让他做我的驸马?」 静安王妃笑了笑,「可他从来都没当殿下是长辈呀。」 「殿下又什么时候真拿他当小辈看呢?」大家都是打小就认识,且赵云兮又是琼华宫里最小的那位,若说真拿她当长辈般尊敬,满琼华宫里也找不出一位来。 静安王妃又问,「那殿下觉着他如何?」 这话将赵云兮给问住了,半晌都没能回答。静安王妃心下瞭然,「看来殿下还是不喜欢他。」 「既然殿下不喜欢他,又何必烦恼。」 赵云兮憋了半晌,干脆就将昨日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你说我以后该如何面对苏淮?那封信我根本就没有收到过。」 「都怪阿洵,他两年里都没将信给我,他竟说他是忘了,他怎么可能会忘?」 「你说我要是早点看见了那封信,我就,我就……」 她卡了壳,半天没能接上。 静安王妃讶然了片刻,哭笑不得,「原是这样。」她倒也不好评断赵明修的做法。 「殿下也不用担忧,苏七公子是个聪慧体贴之人,虽然他的心意被拒绝了,想必也不会做让殿下为难之事。」 「殿下像从前一般,与他相处就好了。」 「全了双方体面,也不伤多年情分。」 被静安王妃一宽解,赵云兮心情果然是好了许多。 只她心里头还藏着一事儿,但这事儿只能憋在她心里,是连贞娘都无法开口诉说的。 贞娘看了看天色,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她便问,「过两日是十五,我打算去寺里上香祈福,殿下可要同去?」 「出去走走,总比闷在屋子里舒服。」 「听闻十五过后,北齐使臣就要抵达京都,到时候城里戒严,倒不好随意出门。」 第45页 窗外花开的正好,若有似无的花香,带着夏天的气息迎面扑来。 想一想都觉着不错,赵云兮点点头,「也好,我也去为母后求一枚平安符。」虽说太皇太后住在道观里,可佛道不分家,她多向几位神仙祈祷,她母后的病会不会好的快一点。 二人约定好了时间,那睡着的小小婴儿也醒来,哭闹着要娘亲去哄她。 静安王妃将她抱在怀中轻声细语的哄着。 待小小婴儿不哭了,静安王妃这才对赵云兮说:「殿下你瞧,这做婴儿的,也不是事事都顺心,她都不知自己为何会哭。」 「人生一世百年,如白驹过隙,无可回头,这人今日是只会哭闹的婴儿,明日是会烦恼成家立业的大人,每日都会有新的烦恼,日復一日实则没有什么区别。」 「殿下不要担心明日会如何。」 「过好当下便是。」 言语间尽显洒脱之意,是在逆境里,也能将日子过的舒心解意的人。 赵云兮冥思苦想起来。 贞娘这是告诉她行事莫后悔? * 第三日,赵云兮悠闲的踱步去往寿康宫见太后。 她约了贞娘今日去寺中礼佛祈福,已经换上了外出的衣衫,是素净的浅蓝留仙裙,窄腰收袖,瞧着就很清爽。 「这平安符应该多求一枚,我还得为嫂嫂求一枚才是。」她边走边想。 「婢子记住了,到时候婢子提醒殿下。」鸣音点点头。 百灵嘴快的很,「那是不是还应该再多求一枚?」 赵云兮疑惑,「母后,嫂嫂,我自己,一共三枚,哪里还需要多一枚。」 「还有陛下呀。」百灵歪着脑袋问道。 赵云兮脚步一顿,一张笑脸也说不上是生气还是欢喜的神色,她冷淡道:「他哪里还需要我给他求平安符。」 鸣音忙给百灵使眼色,让她莫再提,一边笑道:「殿下说的是,陛下是真龙天子,自有老天爷庇佑。」 赵云兮没再说话,心情却不如先前愉快。 快要行至寿康宫门前,远远地又见一行人迎面而来。 赵云兮轻轻一瞥,丝毫没有停顿抬脚就入了寿康宫里。 倒是鸣音领着众随从停下行过一礼,方才追上了她的脚步。 王福也远远地瞧见了寿康宫门前的一行人,出声提醒道:「好像是长公主殿下。」结果他眼睁睁瞧着那小祖宗头也不回踏进了寿康宫,心里头便暗骂自己多嘴多舌做什么。 没瞧见那小祖宗根本就不想理人。 太后刚收拾妥帖,正在院子散步,瞧见赵云兮前脚走进来,又见赵明修后脚踏进来。 太后不知他们前几日闹了一场,只当凑巧,打趣道:「你们今日是约好了一起来的?」 赵云兮扶着你太后的手,听见这话偏头嘟囔了一句,「谁和他约好了。」 这话太后没听见,赵明修听见了,他行在太后另一侧,勾了勾嘴角,「有缘偶遇罢了。」 「姑姑,你说对吗?」 太后见他今日竟会说笑,心情也不错,「洵儿可难得说笑,今个儿是什么好日子。」 赵云兮侧着身子,不知怎的,听见这句话,耳朵忍不住抖了一下。 见太后心情好,她便压着火气,「是呢,有缘偶遇。」 她刚来,就急不可待的想要离开。 一盏茶的功夫后,她就开口告辞,「嫂嫂,我今日约了贞娘去寺里祈愿,就先走了。」 赵明修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也像太后辞行,「儿臣也要回去处理朝事。」 太后没多留他们,只是他们二人走后,才有些不解问,「这两人是又吵嘴了?」 「罢了,左右过几日自己就好了。」太后习以为常,也就没再多管。 * 赵云兮走的极快,待她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她方才撩了车窗帘子看,外头除了侍卫,不见赵明修的身影。 她松了一口气,却又觉着自己太过莫名其妙的小心。 阿洵怎么可能一路跟着她走到马车前。 鸣音见她紧张的盯着窗外瞧,出声提醒道:「殿下,咱们可能出发了?」 她慌忙放了帘帐,做镇定状,「出发吧。」 马车缓缓行驶,她抚上胸口,那颗心跳动的有些非同寻常,她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到达了目的地,便见静安王妃的车驾就在眼前,二人今日是轻衣简行,慈恩寺的香客如云似水般往来着。 她原是想要就这般进去,却又被鸣音劝说着戴上了帷帽,这才往慈恩寺去。 二人挽了手结伴朝里走。 赵云兮轻撩上的轻纱,朝外看着,香客云集,将慈恩寺的盛况给看在了眼里,初一十五烧香拜佛的人多,也不像今日这般多啊。 「今日也太过热闹了些。」她着实有些不解。 静安王妃也已经许久不曾出门了,见着如此盛况,不免也好奇问起,「是呢,比往常可热闹了许多。」 鸣音顿了顿,方压低了声音,「如今慈恩寺中多了一位讲经法师,是以香火比往日更旺盛。」 「今日又是十五,轮到慈恩寺办法会讲经。」 时下里,佛道两教派相处融洽,时常会谈经论道。 而法会便是其中重要的场合,不止是有佛道两派,更有香客听经。比之往常更为热闹。 第46页 赵云兮惯常对这些事不在意,自然也就无人讲给她听,她随口问道:「哦?哪位法师这么讲经这般厉害?」 半晌却没有等到回答。 赵云兮又偏头去看身旁人,见身旁人神色皆是为难。 她迷茫道:「难不成我认识那位法师?」 鸣音轻嘆了一口气,与她走的更近些,小声解释着:「殿下,两个月前陆行之挨了三十鞭后,便被送进了慈恩寺里。」 「听闻陆行之颇有佛缘,自剃度出家后,讲经比起旁人更为通透。」 「他又是新科探花郎,在京都城里本身就名声不错。」 「以探花郎出生,不入仕途平步青云,而出家做房外之人。」 「不少香客都是慕名而来,想要见一见陆行之。」 「听他讲经。」 「是以他在京都都快成了传奇人物。」 十八岁的探花郎和尚,人世间罕见至极。 陆行之? 赵云兮已经好久都没听见过这个名字。 乍一听,还觉得有些陌生。 回过神来,她便想起了当初陆行之为了出家,在雨天里挨了三十鞭子,神色平静。 也是,都能忍下三十鞭子带来的伤痛。 短短两个月,陆行之对佛法的专研就如此深厚,也是能做到的。 而今,这陆行之得偿所愿,出家做了整日里不问红尘世事的和尚。还能够同佛道两家的大事谈经论道了,不得不说天分极高。 静安王妃觉着有此刻气氛有几分莫名,却也很体贴的问,「可是殿下不想见此人?」 「如若不然,咱们今日不进慈恩寺也无妨的。」 赵云兮倒是对陆行之没有好感也没有恶感。 短短两个月里,她经歷了太多事情。 她早不是那个单纯无知的小公主。 她放下了帷帽,挽了静安王妃的手,轻快说道:「既然都走到佛门前了,过门不入也不好。」 「贞娘,咱们进去吧。」 「好。」静安王妃轻轻一笑,陪着她随着人群缓缓入了慈恩寺里。 鸣音转头朝侍卫们示意了一下,侍卫们分散开来进到人群之中。 二人在佛前参拜了一回,方去请平安符。 也不知是不是有法会的关系,今日请符的人都少了许多。 有那小师父引着她们一行人去请符。 小师父合掌念了声佛号,方问:「不知女施主,要请几枚平安符。」 「我想请四枚符。」 赵云兮说完这话,帷帽下的小脸微恼,她话说的太快,都忘了自己出来前,可是说好了就只请三枚平安符的。 小师父闻言取了四枚平安符奉给她,见她不接,「女施主?」 断没有将平安符退还的道理,她只好双手接过,「有劳小师父。」而后捏着鼻子将四枚符接过,收进了腰间的荷包里。 罢了,她是宰相肚子里能撑船的大度之人。 既然是为家人求的平安符,这枚平安符给他也就给了。 静安王妃是为女儿求寄名符而来,与赵云兮所求的不同,此刻尚在符桌前与师父说话,师父正在写贴,尚且要等些时日。 赵云兮等着也无聊,便起身道:「贞娘,我先出去逛逛,你若好了就来寻我。」 她走到殿前广场上,见着人群都朝一个方向去,心下猜测想必都是去听法会的。她想也没想,便也随着人群而去。 法会已经开始,高台上站着数位方外人士。 赵云兮定睛一看,一眼就认出了而今剃了光头点了结疤,穿着一身袈裟,面色慈悲,隐隐散着宝相。 陆行之身旁的和尚道士年纪看着颇大,一看便是满腹经纶的前辈。 陆行之站在其中,却也从容镇定的应答着道家的提问。 她想起了躲在帘帐后偷看陆行之那日,陆行之是何等慌张,以至于给她留下了一个胆怯结巴的印象。 他谈经论道时可谓是从内到外散发着自信的光芒,叫人都移不开眼。 且他真是佛法天分高,晦涩的经文从他口中说出来,也是通俗易懂,能让本就对经文难以理解的香客更为明白其中的道理。 赵云兮见了他这一面,颇为新鲜。 也不免感嘆,有些人生来就愿为自己理想而反抗父母之命、世俗偏见,已是极了不起的。 这一点上,她极其佩服陆行之。 佛道两家一来一回的讲经数十次方才停下,又与数位香客讲解了些经文,方朝休息处走去。他休息的地方是树下石桌,这里清净,甚少有人来,只有一位七八岁大的小和尚在此烧水。 陆行之从小和尚手里接过茶,轻抿了一口滋润有些发涩的喉咙。 因着见了一直云游的大师,他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轻轻摸了摸小和尚的脑袋,「师弟,你回去休息吧,我想再去见一见听禅法师。」 他正要转身,就听身后传来一道透亮的年轻姑娘的声音。 「我有一段经文不解,法师可愿为我讲解一番?」 陆行之还以为是追到此处来的香客,往日里也不是没有这种人。 他又觉得这道声音颇为耳熟,像是在哪里听见过。 他转过身去,是一位头戴帷帽的年轻姑娘,不过众生在他眼前不论男女,不论高低贵贱,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不知施主所讲的是哪段经文?」 第47页 姑娘伸手取下了帷帽,露出清丽的一张脸。 他终于露出了错愕神色。 姑娘脸带笑意,歪了歪脑袋,似是不解问道:「怎么,我与众生有何不同吗?」 「你要这般看我。」 陆行之垂下眼眸,念了一声佛号,佛号中藏着丝丝愧意,「施主与众生自是无不同。」 「是贫僧着相了。」 第26章 起疑心 看着陆行之, 赵云兮心里嘆了一句,这人要是模样生的好看,就算是剃度出家以后, 也是个样貌清俊脱俗的和尚。 赵云兮心想,身处佛门圣地,她的想法却如此粗鄙世俗。估摸着她到底对陆行之出家这事儿是有怨的。 要是一开始…… 茶炉还未熄灭, 陆行之拍了拍小和尚的脑袋,让他离去, 自己动手重新取茶叶入沸水烹煮。他朝赵云兮念了一声佛号, 「施主若是不嫌弃, 贫僧想请施主饮一杯茶。」 赵云兮轻咳了一声, 终于正经起来, 她抿了唇,仔细想了想, 方拍手道:「佛说因果相应相生,你既因我而能出家, 是该请我喝杯茶。」 她将帷帽递给身后站着的鸣音,「我与法师喝杯茶, 你们且退下。」 此处偏僻庭院角落里, 只老树一棵、石桌一方、石凳三张、蒲团一张、茶炉一樽,和尚一个。 赵云兮也不在意石凳上飘着落叶, 随手一拂而坐下。 而后好奇的将四周都给打量了个遍,问起正在烹茶的陆行之, 「这就是你惯常念经的地方?倒是清净。」 「嗯。」陆行之轻轻点头,呈上粗瓷茶盏,茶盏中的茶水颜色清浅。 「贫僧这里没什么好茶叶,忘施主莫嫌弃。」 赵云兮笑了一下, 将茶盏接过轻抿了一口,原以为这样清浅的茶水没什么味道,入口却是苦涩的让她直皱眉。 陆行之捧着茶盏,却是眉目淡然的饮了一口茶。 赵云兮杏眼微瞪,不可置信看向陆行之,到底将这茶难喝的话给憋住没讲。 陆行之见她如此,温和的歉意一笑,「不知施主喝不惯莲子茶。」 一听是莲子茶,赵云兮忍不住嘟囔着,「你如今过苦修日子也就罢了,连茶也要喝苦茶。」 「是日子不够苦了,你才要自己找苦受?」 她那双秀气的眉微拧,眉间似藏着散不开的烦恼。 陆行之微微有些意外,「施主有心事?」 他们总共见了三回面,而这第三回 见面竟是最自在的时候。 赵云兮仰头望着天,「罢了,我的心事不值一提。」 天上白云浮过,偶有飞鸟振翅而过。 供奉着舍利的佛塔飘起两三缕青烟,悠远长绵的钟声…… 让人心情逐渐平静,沉溺于此刻的悠闲之中。 人信佛信道,总归是想要求些什么,求衣食无忧、求健康长寿、求家宅和睦、求平步青云…… 她的那点儿心事放在芸芸众生所求里,实则算不得什么。 听着钟声落下,她才转头去看陆行之,笑弯了眉眼,「倒是你,果真没有辜负你自己受过的苦。」 当初错在他,就算他如今出世,红尘之中也欠着她一份因果。 见她眼神澄净,已然是没了介怀之心,陆行之放下心来。 他起了身朝着赵云兮郑重其事的念了佛号,「贫僧此生亏欠施主一份因果,若施主有朝一日需要帮忙,贫僧自当全力以赴,在所不辞。」 赵云兮被逗乐了,「你好好做你的和尚不就好了,好不容易才圆满。我可是长公主,哪里又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你只管安心做你的和尚。」 「且不说当初是我嫌选婿麻烦,只在静心斋的帘帐后偷看了你一眼,就轻率的打算定下你为驸马。」 许是而今经歷多了,许是她本就是不愿为难人的性子,她愿意给人台阶,「那日若你没进宫,我可能就不会选中你了。」 「佛说因果,你我之间的事,并不止是你一人种下的因。」 她自觉自己对佛法还算了解,说的不错,却见陆行之目露诧异,似不解她所言。 她奇怪道:「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陆行之苦笑了一回,「施主仁慈大度,说的不错。」 「只是有些事情,贫僧如今才明白原是如此。」 赵云兮好奇,「你且说说。」 陆行之静默了片刻,双手合十,念了佛号,他神色悲悯看向赵云兮,宛若她身处于混沌里,「有些事,挑明便会生业障,施主可能承受?」 赵云兮神色茫然,只是在陆行之悲悯目光之中,忽而窥见一丝天机。 她心中一动,内心深处里萌生着惧意。 她张了张口,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了半点儿声音。她端了那杯被她嫌弃的莲子茶一饮而尽,不知茶苦。 她捏着茶盏,努力的让自己的神色不现半分慌乱,「你,只要告诉我,是不是与陛下有关?」 她打小会说话起,便叫赵明修的乳名,就算赵明修被封了太子,十五岁登基以后,她仍旧叫赵明修乳名。 只有同他生气时,才会冷淡的唤他陛下。 称唿与称唿之间,是不同的。 一个带着与生俱来的亲昵,一个隔着天与地的冰冷。 此时此刻,她实在无法将那个伴随着她成长,早就和她自己的名字一般熟稔的乳名说出口。 第48页 赵云兮浑身一颤,凉意从。 她不知自己此刻脸色苍白,像是大病了一场。 他不懂赵云兮在恐惧着什么,只能担忧的看着她,「或许施主不该太过于执着此事。」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听见了鸣音与贞娘说话的声音。 赵云兮朝着他款款一笑,「你说的对,我不该执着于此,而今不是很好吗?你得偿所愿,我也不曾因你损失什么。」 「我们互不相欠,你好好做你的和尚念你的经。」 「我好好的当我的长公主。」 「多谢你的茶,告辞。」 她告辞就要走,背过身去看向不远处等着她的人们时,已然看不出半点异色,宛若她到此只是同陆行之坐着喝了一盏茶,又闲聊了一回。 她走向贞娘,弯了眉眼一笑,好奇问道:「穗穗的寄名符可写好了?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我都不曾见过寄名符长什么样子呢。」 贞娘不疑有他,知道她对新鲜事儿好奇,便挽着她的手就朝外走,一边将寄名符取出给她看。 那起先为陆行之煮茶的小和尚蹦蹦跳跳打远处走来,「师兄,你不是想去见了听禅法师。」 「见你半天未到,听禅法师让我来告诉师兄,他先回去了,若有缘下回再见。」小和尚觉着可惜极了,听禅法师可不是常在京都的,没准儿今日来参加了法会,明日他就已经出发前往其他地方了。 师兄这几日明明就十分期待与听禅法师讲经。 可那位女施主都已经离开了,师兄为何还望着女施主离去的方向而不动呢? 小和尚不理解。 半晌之后,陆行之弯下腰来,拍了拍小和尚的脑袋,「无妨的,今日未能见听禅法师,只能是我与他今日无缘。」 而他方才见的姑娘,与上次相见,正在飞速的成长,唯一不变的是有一颗坚强的心。 小和尚还是不解,「那师兄是与那位女施主有缘?」 陆行之笑了笑,「是有些缘分,我欠她一份因果。」 小和尚还没懂。 陆行之的思绪就已经飘远。 长公主有关那时的说法,与他所经歷的事情,有所出入。 那日分明是宫中使者去往他家传话时,提起长公主已经相中了他,入宫便是为了定下婚事。 可长公主自己却说,她是在他入宫面圣后才打算定下他为驸马。 陆行之不禁疑惑,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他们二人会出现认知的偏差。 * 与贞娘道别后,赵云兮就踏上了回宫的马车。 鸣音整理好了帘子,回过身一看,便见赵云兮脸上半分笑意都没有,盯着车厢顶棚出神,像是在生气,又像是在迷茫。 她不解,便听赵云兮开口,「回宫以后,你去趟内廷查档,那日前去陆家传话的内侍,悄声带他来见我。」 鸣音不解,好端端的怎么就查起了两个月前的事情? 又听赵云兮接着说:「还有,柳六娘母子是何人带他们来京都的,都去查一查。」 「都仔细些。」 「别让旁人知晓我在查。」 她闭上眼,「我有些乏了,回宫以后再叫醒我。」 无言的拒绝了鸣音所有的疑问。 鸣音应了一声,思索着回宫以后该如何办好这两件事。 赵云兮闭着双眼,睫毛微颤。 阿洵说的对,她是太过愚钝。 以至于看不出苏淮这些年对她的心意。 …… 也愚钝到最近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情里,有太多的不同寻常之处,竟然丝毫都没有思考过缘由。 阿洵总是会恰巧出现在每件事情的关键时候,凑巧的解决了所有问题。 而她总是下意识的忽略,事后也总不去想为何会如此。 陆行之虽然什么都没明说。 可她心里那点儿不能与人分享的心事,却让她终于拨开云雾见天明。 阿洵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待到回宫以后,众人伺候着她换衣,百灵从她腰间解下了荷包。 她终于想起荷包里头还装着平安符,她解了绳索倒出那四枚平安符。 百灵咦了一声,「怎的有四枚?」她可记着殿下说过,不为陛下求平安符的。 鸣音给她使眼色让她莫在多话,她赶紧就住了口。 「婢子这就去取四个新荷包来。」 赵云兮心里头微微泛着苦和闷,是啊,她今日干嘛求四枚平安符。 她耸了耸肩,一如往常般道:「这个荷包装我为母后求的平安符,将它供在佛祖面前,再过些时候我回青羊观时带回去。」 「这个荷包我明日送去给嫂嫂。」 「这一个就挂在床头好了。」 她忽略了装有第四枚平安符的荷包,直接将它扔进了首饰盒里,最后啪的一声将盒子给关上。 这辈子都不要想她的平安符了! 第27章 美人与帝王(修错字)…… 京都几日来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 便是北齐使臣即将抵达京都。 为显大楚国威,宫廷盛宴自是少不了。 内廷已经为此准备了许久,一丝一毫都不敢出差池。 终于等到北齐使臣入京都的时刻, 城门大开,满京都的老百姓都聚集在长街两旁围观。 第49页 北齐王女身穿一身将玲珑有致的身材展现的极佳的大红骑装,一头长髮梳成长辫儿搭在身后, 瞧着颇为异国风情。她身后又跟着穿着北齐服饰的随从们,无论男女各个都是高大身材、白皮肤、高鼻樑, 浅色瞳孔, 看着与大楚百姓样貌全然不同。 浩浩汤汤的对方驶向皇宫的方向。 看热闹的人也是一眼望不到头。 皇宫里各处都忙碌着, 唯独琳琅宫里安安静静的, 没什么动静。 百灵一众小宫女, 本就是活泼爱热闹的性子。 许是前些日子,鸣音才将琳琅宫上下给敲打了一回, 赵云兮这几日也无精打采的,说外头太阳太晒不想出门, 整日里窝在屋中哪也不去。 这些小宫女无一人敢像从前那般在赵云兮大胆胡闹,缠着赵云兮去瞧那北齐使臣的热闹。 百灵怀抱着茶托从书房里走出来, 偶遇鸣音。 鸣音敲她脑袋, 「在殿下面前也丧着脸,成何体统?」 百灵小脸一皱, 「我知道错了。」 「只是今日北齐王女入宫,内廷安排的歌舞乐曲可热闹了。」 「殿下竟然说她一点儿都没兴趣, 她不想去瞧。」 百灵忧心忡忡道:「鸣音姐姐,殿下是不是病了?」 鸣音瞥了一眼书房,轻斥百灵,「你这丫头浑说什么, 这几日大热,殿下向来怕热,不想出门也是常有的。」 「那北齐王女又有何金贵的,值当殿下惦记。」 「难道逢年过节的热闹,殿下难不成拘着你们,没让你们去瞧过?眼皮子怎的这般浅。」 挨了一通教训,百灵眼泪汪汪,「我知道错了,鸣音姐姐,我再也不敢了。」 书房里遥遥传出来一声,「不必拘着她们,想去瞧热闹去就是了。」 鸣音这才松口,「殿下既然发话了,你们去瞧一眼就是了,瞧瞧那北齐人是不是比大楚人多长了些什么。」 她打发了百灵,推开书房的门,见赵云兮在她走进来的一瞬,正点燃了蜡烛,烧着她刚写好的一张字。 鸣音取了铜盆走过去,接着灰烬。 赵云兮抿着唇,一张小脸随着火光摇曳若明若暗。 鸣音虽然觉得赵云兮这几日来,整日沉默的写满了字不说装订好,直接拿着烧掉,行为有些奇怪。 像是又满腹心事,谁也不能说。 分明前两日才见了静安王妃,竟然连静安王妃也不能开解她一二。 鸣音每每都是默默地守在一旁,待火光燃完,把灰烬收拾干净,推开窗散着房中的火气味道。 * 外国来朝,宫中设宴,百官作陪。 偌大的宴客处,灯火通明,桌案鳞次栉比的摆放着,上面碗碟杯盏,果盘烛灯皆摆放整齐;留有中间铺着兽皮削制的地毯,地毯簇新,上面又用丝线绣着繁花似锦图案。 最上首摆放着一张雕刻游龙戏珠的龙椅。 左右两旁又各设一席。 内廷在做着最后的物品检查,还有人员调度。 随着一声嘹亮的号角声,终于等到宴会开始。 内廷宫人各司其职,迎着百官入殿各自入席。 又有宫人起喝:「陛下驾到!太后驾到!」 百官站立在各自的座位处,低头作揖恭迎。 赵明修扶着太后落座,方宣了免礼。 朝臣们坐下,整座殿里,右下首,北齐使臣的座位尚且空着。 但上首,龙椅左侧的位置也还空着。 太后落座后,往左侧一瞧,不禁疑惑,「云儿还未到?」 「哀家还未问过你,你同云儿此番因何起了争执,怎能这般久还未和好?」太后本就不喜插手小辈之间的事,可见惯喜热闹的赵云兮今日竟都没出席,不免微蹙眉头,「云儿年岁小,尚不知事,可到底是你姑姑,你且该让着她些。」 这话偏心过了头,连问都不问到底出了何事,赵明修也没生气,俨然是已经习惯。 他轻瞥了一眼左侧的空座,嘴角忽而浮起一丝愉悦笑意。 「您不用担心儿子和她的事。」 知子莫若母,太后心中一动,总觉着这话话中有话。 殿外又是一声嘹亮的通禀,「北齐使臣到!」 太后心下的异样被打散,只低声道了一句,「你心中有数,哀家就放心了。」 随着殿中众人安静下来,皆目视着北齐使臣一行入殿来。 附着面纱的北齐王女,行在最前,待行至御前,也并未摘下面纱,右手抚在胸口处,弯下腰去行礼,用着不算标准却流利的中原官话,「阿珂见过陛下。」带着异国风情的声音,仿佛是裹了蜜糖般悦耳清甜,叫人能甜化心房。 赵明修略抬了抬手,王福便上前一步,「王女免礼。」 北齐王女抬起头来,面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余下一双妩媚动人的眼,和白皙如雪的额间宝石点缀成的花钿。 这样一双天生勾人心魄的眼,仿佛是在蛊惑着人催促着她揭下面纱,会是怎样一张绝色容颜。 她轻轻拍手,身后的侍从呈上礼物,她亲手接过,捧着礼物一步一步迈向御座,「我父遣我使楚,诚心向楚皇陛下献上心意。」 「望陛下笑纳。」 她每往前行一步,众臣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便大一分。 只有北齐王女盈盈一握的脚踝上悬挂的金铃,声声作响,清脆悦耳。 第50页 赵明修眼微抬,看着北齐王女烟波含媚,款款走近…… * 是夜幕降临,宫廷盛宴正式开始的时候。 丝竹管弦声时不时的飘进琳琅宫里,颇为勾人心弦。 赵云兮倚着窗台,一手撑着小脸,另一只手百无聊赖的揪着窗台上的兰草叶子。纤长的兰草叶子被她卷在手指上,衬的她手越发如玉般白皙。 她不是不喜欢热闹。 前些日子知道了北齐王遣女入大楚,她就对北齐王女兴致勃勃,想着北齐王女该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是为何来大楚。 此刻,不远处的大殿正为这位王女演奏着丝竹之乐,热闹的很。 她本没有心情,此刻却被勾的起了意动的心思。 她现在不想见到阿洵。 一点儿都不想。 她手上忽而就加重了力气。 都怪阿洵! 害她都不能第一时间见着北齐王女的模样。 那弱小的兰草叶子终于是受不住她的摧残折磨,咔嚓一声断裂。 赵云兮又心疼的将缠在她手指上的短叶轻抚着,而后插回了土里,让它落叶归根,再不敢对剩下的叶子下重手。 兰草本就娇弱,此番被她挨片叶子摧残了遍,显得萎靡不振,看上去就命不久矣。 真是的,当初种了好些盆,精心呵护着,可就活了这么一株。 因着珍贵,一直摆放在寝殿窗台上。 不远处的乐曲声还在飘动着,勾的人心绪起伏非常。 外头响起了叩门声,她心情不耐的很,「进来。」 却是鸣音领着王成进来,王成身后跟着四位宫人,他们捧着装有各色糕点的托盘进来。 王成进来就作揖,「奴才给殿下请安。」 赵云兮不想见着她那大侄儿,大侄儿身边的人,也一眼就见着心烦得很。 王成见她神色不耐,忙赔笑道:「是太后娘娘派奴才来给您送糕点,这几样糕点原是您爱吃才做的,偏巧儿您没在宴上。」 「这才叫奴才送来。」 搬出了太后娘娘的名号,赵云兮果然是神色一敛,却还是狐疑看着王成,「嫂嫂怎会点了你来,你不在陛下身边伺候?」 王成招手让宫人赶紧将糕点放下,又笑道:「能给殿下跑腿,那是奴才的荣幸。」 赵云兮扫眼过去,见桌上摆着的八盘糕点,的确是她打小就爱吃的,也就不与王成计较,「那你可以回去了。」 她心一动,「等等,与我说说,北齐王女长什么模样?」 王成眼珠子一转,绘声绘色的说了起来,「那北齐王女一开始脸上遮着面纱。」 「就连拜见陛下时,面纱也未取下。」 「可是勾足了众人心思,饶是奴才说句心里话,也想见见王女真容。」 赵云兮装作不在意,耳朵却努力的支棱着。 王成忽而提高了音量,「殿下,您猜怎么着?」 赵云兮耳朵嗡的一声做响,「你说说。」 王成变换了神色,装作神秘莫测,「王女亲手向陛下献礼,手中捧着礼物一步一步走向御座,那踝上金铃声声作响,宛若奏曲声。」 赵云兮被王成的话给带进了这幅场景里,那曼妙身姿的蒙面少女,玉足轻踩着金铃声,走向冷清的帝王…… 若是接下来按照所有的民间话本。 该是冷清帝王终见王女绝世容颜。 二人四目相对间,便一见生情,定下众生。 王成大惊小怪的讲着,「这北齐王女竟然踩空了台阶,脚步一滑,险些跌倒。」 「但人是没摔着,脸上的面纱却随之滑落,缓缓飘到了陛下靴旁。」 「奴才等终于得见北齐王女真容。」 「果然不出所料,是咱们都城少见的异域美人。」 王成讲着故事还不忘拍马屁,「自然,王女的容貌是远不及殿下您倾国倾城。」 「她满目含情的看着咱们陛下,似想陛下能亲自为她拾起面纱。」 赵云兮捻了一块晶莹剔透的萝蔔水晶糕,轻轻一咬,带着淡淡桂花香气的软糯甜点就在贝齿之间留下香甜。 王成足足停顿了一盏茶的时间,将满屋子里的人好奇心都给吸引住了。 赵云兮好奇一问,「然后呢?」 「咱们陛下岂是会被这般雕虫小技所蒙蔽了慧眼。」 「陛下神色丝毫未动。」 「只同王女说了一句话。」 「王女既喜遮面,日后这面纱当繫紧为好。」 第28章 局中局中局 夏季来势汹汹, 太阳犹如一个大火球高悬天际,都快将地面烤焦了,不停地冒着热气, 屋舍就像是大闷笼一般,快要将屋舍里面的人给蒸熟了。 四面的风门不停地唿唿扇动着,把凉气儿送进了修建于湖泊之上的水阁里。 赵云兮坐在藤条编制而成的长条凉凳上, 手机紧握着一张背面印有一道徽章的密信,太过用力, 指尖儿都泛着白她白皙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顺着粉腮滴滴滑落, 鬓髮被汗珠浸湿, 紧紧地贴在了腮边, 男,整个人就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鸣音忧心不已, 一时不知将真相查清告诉她家殿下到底是好,还是坏。 殿下提过, 调查的事情不能让人知晓,她私下去就去找了当年圣祖帝为殿下留下的长风卫, 这世上的事情就没有他们查不出来的。 第51页 赵云兮沉默着。 水阁之中, 只听得见风门唿唿作响之声。 她忽而勐地站了起来。 神色难辨,有震怒难过、有茫然失措、还有鸣音看不懂的情绪。 鸣音只吓了一跳, 只以为赵云兮是要怒气匆匆前往长明宫。 她忙劝慰:「殿下,您要三思, 陛下他也是为了您着想,才会将每位驸马人选都仔细查了一遍……」 长风卫速度的查出了赵明修在她家殿下招驸马这件事里,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就像,派去陆行之家中传召的宫人, 同陆家传了她家殿下已经相中陆行之为驸马的意思。可分明那一天,殿下并没有这个想法。 长风卫查到了陛下亲卫曾尾随陆行之前往慈恩寺…… 又像,白燕书的妾室和庶子,是由陛下的亲卫护送着进京,安置在煳涂巷中。长风卫还推测,或许当初从火中救出那对母子的人,也是陛下的人,方才有那等身手将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进京都。 还有那些并未被殿下选中的驸马人选,私下德行也早早的就被陛下亲卫给查了个遍。 就好像只要她家殿下,无论相中了谁,谁私下的一面就会被曝光于人前,让殿下认识到这世间险恶的一面。 她直觉此刻不能让她家殿下前去找长明宫。 不然不知会掀起多大的波澜,也伤了这二位之间多年的情分。 却不想赵云兮大步走到栏杆前,手中的火摺子已然擦亮,将密信给点燃,静静的凝望着这封密信化为灰烬,最后飘进水里泯灭。 再无迹可寻。 她盯着火舌席捲过的指尖微微出神,指尖上还残留着密信烧尽后的灼热后,心情仿佛也随之平静,她道:「你不用担心,我没打算去长明宫。」 「虽然我现在很生他的气,但是我讲道理。」她倚在长栏上,偏头看着湖面上开的正盛的莲,自持而又稳重,逐渐褪去稚子脾气。 不知是为了说服自己,还是说服鸣音,她又板正着一张小脸,强调道:「再怎么样,我是他亲姑姑。做亲姑姑的,当然要大度些,让着侄儿。」 「我再不会像从前那般,跑去同他吵嘴。」 鸣音松了一口气,心里头欣慰,殿下终于是心智开始变得成熟,能分清楚轻重缓急,也能开始分清善意恶行。 不疑有他,恰逢廊下宫人唤她,她便转身出了水阁自去处理琳琅宫庶务。 赵云兮在她走后,方露出了苦恼不解的神色。 长风卫调查出来的结果,若是以前她肯定是会气得不行,立马就跑去质问赵明修为何会如此。可是如今,因着她那一点不可言说的心思,她哪里又敢去问。 直到今日,所有的事情都已经摆在了她面前。 蓉儿说过阿洵有一个多年喜欢的人。 那封被阿洵藏起来的信。 陆行之大彻大悟出家。 白燕书放火谋害妾室与子的事情被曝光。 长风卫甚至证实了阿洵早就已经知道这些驸马人选有问题。 还有阿洵那日在她耳边亲口说的那些话…… 无一不透露着一个讯息。 她还觉着自己可能是在做梦,这小半年来发生的事情都是梦中事。 要不就是阿洵被妖怪附身了。 不然她怎么就会得出阿旭会喜,喜喜喜欢她这种结果。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且不说他们二人可是有血脉相连的亲姑侄。 阿洵对她这姑姑半点儿没有尊敬的意思。 不是嘲笑她愚钝,就是骂她蠢笨。 这哪里会像是喜欢她的表现。 可那日在静心斋,只有她和阿洵两个人,她跌进了阿洵怀里,与阿洵四目相对,唿吸纠缠在一处,还有阿洵在她耳边说着…… 她赶紧晃了晃脑袋,将那日在静心斋发生的事情赶紧晃出了脑袋。 难道是阿洵太久没有见过年轻的姑娘? 毕竟当年青羊观观主给阿洵算命,长明宫的宫女又接二连三的出事以后,从前对阿洵趋之若鹜,爱慕他的漂亮姑娘们就再也不在他跟前走动。 赵云兮忽而就睁大了眼睛,低头看着清澈水面上,她未施粉黛却仍旧年轻漂亮的一张脸。 这些年来,日日都在阿洵面前晃悠的漂亮姑娘其实有一个。 她虽谦虚的以为自己不比仙娥,可她十分算得上是个漂亮姑娘。 她和阿洵日日都要见一面,她有时还会跑去静心斋在阿洵面前晃悠大半日。 阿洵日日能见着的漂亮姑娘可不就只有她一个。 从来又听说人春心萌动总在年少时。 自然而然,阿洵也就…… 莫非真是如此? 赵云兮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她随手扔着彩色石子,平静的湖面上被激起一波又一波的水浪,一如她此刻并不平静的心境。 不成,她一定要想个办法不着痕迹的解开当下的困境。 她已经张大了,能够成熟的解决问题。 她不能让阿洵因为她而走上一条歧路,当年阿洵可是答应过她父皇,要成为一代明君,收復大楚当年被匈奴抢掠的土地,开疆扩土,让百姓安居乐业。 而且她才不要做那祸水红颜,被世人唾骂,日后九泉都无颜见她父皇。 赵云兮抛下一对鱼饵,五颜六色的锦鲤争先恐后的浮上水面来夺食。 第52页 「不成,我得想个法子,解开眼下的困境。」 为了她自己的名声,为了阿洵的名声,也为了不负她父皇去世前的殷切希望。 阿洵可不能再喜欢她了! 虽然如今她还在对阿洵生气。 可她不得不承认的一点。 这世上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人。 除了她母后和嫂嫂,就是阿洵了。 甚至于她日后若有了真心喜欢的驸马,这位驸马也会排在阿洵后头。 她日后一定要在阿洵面前当一个成熟稳重的姑姑,再也不要随时随时肆无忌惮的去长明宫见阿洵,她应该做一个慈祥亲切却又同阿洵保持正常的姑姑。 正当她发愁,该如何断绝了阿洵对她的喜欢时。 百灵蹦蹦跳跳的进来,「殿下,北齐王女求见。」 她想都没想,「不见,有什么好见的。」她现在正烦恼着呢。 百灵替她拿着小桌上装着鱼饲料的罐子,「殿下,北齐王女带了好多贵重礼物来,说是想请您帮忙。」 「我能帮她什么忙。」赵云兮头也不回。 「自打那日为北齐使臣接风的宫宴结束以后,北齐王女日日都想见陛下,可惜都未得逞,陛下根本都不见北齐王女,只见过北齐那几位随臣。」 「她在宫宴上那般丢脸,还能锲而不捨的找法子见陛下,估摸着她肯定是真想嫁给咱们陛下……」 百灵还想说这几日城里头对北齐王女的流言时,忽而见她家殿下杏眼明亮,如今日高悬于天际的明日,「你说她是真心想要嫁给阿洵?」 俗话说,想要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如今她正愁不知该如何让阿洵赶紧不要喜欢她时,北齐王女可不就是来了。 百灵不知道她这一转眼心里头就想出了这么多事儿来,只点头,「大家都这么说,都说北齐如今正受匈奴欺负,北齐一心想要咱们大楚帮助它,而北齐王女可是北齐第一美人,这回来京都,不是为了同咱们陛下联姻,又是为了什么?」 于是百灵就看着方才还对北齐王女没兴趣的赵云兮,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个笑脸。 「本宫作为东道主,如何能对远道而来的客人这般失礼呢?」 「请她进来一见。」 赵云兮整理了一回衣裳,端坐于藤椅之上,嘴角挂着一抹矜持而又得体的笑意,看着北齐王女婀娜走来。 在北齐王女踏进阁中时,赵云兮不免露出了一丝惊艷神色。 北齐王女今日着一身明艷桃色窄腰无领大袖衣,一头微卷的长髮梳成了飞仙髻,她那与大楚人并不相似的异域风情长相,让她这一身京都时下最受欢迎的一群多了不一样的味道,衬的她胸前高挺,腰肢若柳,双腿修长。 她那双深邃的大眼睛,含着妩媚的波光,让人一看就移不开双眼。那涂着正红口脂的双唇像一片娇媚的花瓣,更衬得肌肤似雪。 果真是个大美人呢。 赵云兮见着北齐王女的第一面,就在心中真心感嘆。 北齐王女盈盈完下腰,縴手抚于左胸前,「阿珂见过长公主殿下。」 声音也如同百灵鸟一般,悦耳动听。 赵云兮略抬手,「王女不必多礼,请坐。」 她好奇打量着北齐王女的同时,这位名唤阿珂的北齐王女也正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 阿珂来大楚以前,便已经打听到大楚有一位国色天香的长公主,辈分颇高,整个大楚皇室里,再没有比她更受宠的公主,年纪却与她差不多,心思单纯天真,性情也不错。 如今一看,见这位长公主毫不掩饰的打量着她,果然与她打听到的回话一模一样。 阿珂在心里下意识的评断,这位养在大楚深宫,不韵世事的小公主,花费不了多少力气,就能轻易获得信任,从而帮助她接近楚皇。 她在心里一思量,便开了口,「阿珂早就仰慕殿下之貌,只是上回宫宴不得一见。」 赵云兮笑意一僵,宫宴可不是她不想去,她当时也想见见这位北齐王女。 她轻抿了一口茶,方道:「那日本宫身体不适,适才未能出席王女的接风宴。」 北齐王女也没多问缘由,只让她的侍女将那礼物悉数呈上。 「阿珂听闻殿下割爱,将北齐国宝赐还于我北齐,阿珂心中感激,备下薄礼,特来向殿下谢恩。」 赵云兮心道这还真的找了个合理的藉口前来。 到底什么时候才真的说明来意呢? 王女侍女将装有礼物的托盘上的红布全部取开,露出了礼物的真面目。 饶是赵云兮见过了许多精緻昂贵的首饰,也不免多看了一眼这一整套的鸽子血头面,倒是漂亮。 真是大手笔! 放心,她一定会帮忙的。 她笑意浅浅,「王女破费了。」 阿珂松了一口气,果真这世间的女子就没有不喜欢的首饰的,她看着赵云兮脸上的笑容,都觉得真挚了许多。 阿珂忽而道:「殿下一定不知,若是按着大楚的辈分,阿珂也要唤殿下一声姑姑。」 赵云兮一愣,「为何?」好傢伙,如今她的小辈,连北齐都有了? 阿珂含笑道:「当年,大楚圣祖皇帝陛下,与阿珂的曾祖父,有过结拜之情。」 「殿下身份贵重,是阿珂高攀了。」 第53页 这正合了赵云兮的心思,「原来我父皇与你的曾祖父有这样一段缘。」 她赶紧暗示,「既如此,咱们也算是亲戚,你从北齐远道而来,想必刚到咱们大楚多有不便,你可同本宫讲,本宫能帮上你的地方,定不会坐视不理。」 阿珂心里不免轻视,这位小公主果真是养在深宫里不韵世事的娇花,不过三言两语便引的她来交往。 这样的人,无非就是占了高贵的出身,却对自己的家国丝毫没有用处。 她心下一番计较,面上却露出了些许的恰到好处的苦楚来。 「阿珂是为北齐与大楚两国交好而来,此事我父王也已经在信函中写明,阿珂一心一意想要实现两国交好。只可惜陛下避着阿珂,这些日子也从答应过与阿珂相见。」 「阿珂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赵云兮心里头不知为何生起了一丝不忍心来,竟耐下了性子宽慰阿珂,「其实也不怪你,陛下曾有一段批命,二十二岁以前不宜有妃。」 「否则妃嫔会有性命之忧。」 她知道眼前这位美丽动人的北齐王女是打的什么主意,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提醒一回,免得真有性命之忧。 只可惜她的提醒对阿珂来说,丝毫没有用处。 阿珂自然是知道这道批命,可他们北齐国师在她出发前,曾经给她算过一命,说她将会在大楚皇帝身边有一番绝佳的机遇。 她打心里头就鄙视这些整日里只会装神弄鬼搞巫术的方士。 明知道她被她父王当成了一件礼物送来大楚,命运非自己能掌控,又如何算得上是来大楚遇见那一番绝佳机遇呢? 她若不能紧紧攀上楚皇,抓住楚皇的心,在楚皇的后宫有一番宠爱,什么机遇都算百搭。 见赵云兮忧心忡忡的看着她,她羞涩笑道:「阿珂还未想的那般深远,而今阿珂只想多见见陛下,与陛下商议北齐与大楚两国之事。」 「不知您可能为阿珂引见。」 若非是知道这位小公主在大楚地位尊崇,她也不愿今日来此。 赵云兮眼前一亮,终于说道了正事上头来,她又赶紧正襟危坐,深怕自己会得意忘形露出马脚,「本宫与陛下姑侄感情是不错,为王女引见并不难。」 * 鸣音去了琳琅宫前殿处理好庶务,打回走,刚走到水阁前方走廊上时候,同一行异域风情的外乡人迎面而过。 她站立住,同为首那位风情万种的美人微微颔首,方继续往前走去。 北齐王女为何会来找她们家殿下? 她怀揣着满肚子的疑惑入了水阁,便见她家那位换了一身见客宫装的殿下,此番正兴致勃勃瞧着新首饰。 见她回来了,赵云兮朝她招了招手,「你回来了?快来瞧瞧王女给我送了什么来。」 鸣音闻言走了过来,见着桌上摆放着的一整套鸽子血的首饰,还有地上那一箱笼北齐产物。 她不进皱了眉头,王女这份礼可不算轻。 「怎么样,我安排她与阿洵见上一面,这笔买卖不亏吧?」赵云兮有些小得意,她好容易找到的法子。 鸣音有些无奈,「殿下,您不能因为与陛下置气,就不顾陛下的意愿,让王女去见他。」鸣音还在以为赵云兮是单纯想要出气。 赵云兮顺坡下驴,不做解释,顺着她的话说着,「我都答应人家了,反正成与不成,总归是要见了面才知道,我见王女生的极美,与阿洵是极相配的。」 「而且阿洵这么多年来,都甚少与女子来往,那他以后找到自己喜欢的皇后?」 鸣音顿觉无奈,她先前还欣慰自家殿下长大心智成熟了,没想到这会儿竟然又做出如此幼稚之事。 「殿下,陛下若知道……」 「你不用管,阿洵若是生气了,自有我担着。」赵云兮想也没想就打断,她心里巴不得赵明修生气呢。没准儿一生气,他就不喜欢她了呢。 * 王成轻叩了房门,谨慎的回话,「陛下,长公主殿下着人来传话。」 过了半晌,王成听见斋中淡然的应了他,「进。」 他这才小心翼翼踏入斋中,今日他师父不在,陛下要是动怒,连个为他求情的人都没有了。 「她让人传什么话?」 王成忙道:「长公主殿下今日在湖边看见莲花开的甚好,说想邀请您明日去游船摘莲蓬。」摘莲蓬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往年那小祖宗兴致来了,还让陛下去打过蜂窝,说想要蜂蜜。 王成低着头,生怕自己的神色被看出来。心里不停地祈愿,陛下别再问他话。 只是,今日老天爷想必在打瞌睡,没听见他的祈愿,下一刻,御座之上的君主就开了口,「她今日见了谁?」 王成腿肚子一哆嗦,「回,回禀陛下,北齐王女携礼物前去拜会长公主。」 他干脆一横心将什么话都给说了,免得待会儿挨罚,「奴才想,定是那北齐王女想要拉拢长公主殿下,。」 「咱们长公主殿下多么单纯善良的一个人,说不了几句话就会被王女给欺骗了。」 北齐王女日日都使么蛾子,想要与陛下相见,而今眼见着不成了,又去矇骗长公主殿下。 此刻想也知道长公主殿下同陛下冷战这么多日,突然就让人前来传话,约陛下明日去摘莲蓬,想一想都知道有问题。 第54页 用他干爹的话来说,那小祖宗心里有委屈时,是不会向陛下低头的。 赵明修收回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王成徒然觉得自己身上压力褪去。 他又赶紧道:「陛下,可要奴才前去琳琅宫戳破王女诡计,免得长公主殿下受蒙蔽,以为那王女是善良之辈。」 赵明修只淡然道:「回她,朕明日会去。」 「陛下?」王成颇为诧异,陛下明知是有王女在其中捣鬼,为何还要答应?而且瞧着神色,心情还算不错? 赵明修只抬了抬手指,「去吧。」 王成依言去了。 赵明修独坐,望向窗台上那一株兰草。 他倒是很想看看,他的小姑姑过了这么些日子,到底有没有成长。 * 很顺利的就瞒过了赵明修,明日去摘莲蓬这件事。 赵云兮都觉着有几分不可思议。 她不禁问起,「阿洵当真答应了,他没问什么?」 「陛下只说他答应了,别的再没问。」 挥退了传话的宫人,赵云兮仔细琢磨着她那大侄儿还挺好说话? 果然是因为喜欢她的缘故? 不成,一定要早点断了他的心思,避免他在歧途之上越陷越深。 她痛定思痛,招了阿卢进来,「去告诉王女,本宫已经帮她把陛下约出来,明日要好好表现。」 * 阿珂不过回别宫了两刻钟,她的侍女正忧心忡忡道:「主子,那位长公主真能明日就为您约到楚皇?」 阿珂不甚在意,轻蔑一笑,「我看她是在说大话,不过也好,她夸下海口明日就能约到楚皇,若是没做到,她就欠着我,我再收买她几回,她以后能为我办成不少事。」那位小公主天真无邪,看上去是极其好骗的。能为她在大楚的谋划出一份力。 侍女这才住口,今日送出去的那套比鸽子蛋还大的鸽子血镶嵌的首饰,可谓是价值连城,世间罕见。若是办不成她家公主想要办成的事情,岂不是浪费了? 阿珂正要去换下这套累人的大楚服饰,又有一位腰佩弯刀的习武侍女走进来,「主子,琳琅宫宫人来传信,说事情已经办妥了,明日主子直接按时去就是了。」 阿珂愣住了一瞬,有些疑惑,那位小公主说明日约楚皇摘莲蓬,她心中是没有几分相信的,小公主就是小公主,也只会这些小孩子才会干的事情。 不想,人家就是轻轻松松约到了楚皇。 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喜悦涌上了心头,此刻再也不疑其它,「准备衣裳,首饰,还有面纱。」她以为赵明修是不喜她异族打扮,这几日特意做了大楚衣裳。 明日,她一定要给楚皇留下好印象。 * 夏日正好,湖水清澈,莲花盛开,碧绿的莲叶接上了天际,叶与叶之间,可见圆润耸立的莲蓬。 赵明修来时,湖边停放湖上小舟的小码头上,只有一道背对着他而立的背影,这人穿着时下城中贵女们最喜欢的留仙裙。他的目光轻扫过四周,忽见不远处的某棵树后,藏头不藏尾露出的一截裙摆。 而后,背对他而站的背影转了过来,妩媚艷丽的一张脸,勾勒着恰到好处的惊吓,慌乱后的慌忙行礼。 「阿珂见过楚皇陛下,真没想到能在此处遇见您。」 他不为所动的朝前走,一直走到离人五步远的地方方才站定了脚步。 阿珂心中狂喜,正待要起身与楚皇来个含情脉脉的对视。 赵云兮躲在树后头,屏息凝神的注视着前方的一举一动,她满欢期待的等着赵明修会如何同北齐王女开口说第一句话。 赵明修神色漠然的开了口,「你是谁?」 第29章 採莲蓬(捉虫) 赵云兮躲在树后头, 差点咬了自己舌头。 幸好那北齐王女涵养极佳,就算是被赵明修漠然视之,当着面问出你是谁, 也丝毫不见恼怒的神色。 赵云兮都快尴尬的屏住唿吸,只见北齐王女阿珂微微仰着头,笑意浅浅望向赵明修, 因着她那比大楚百姓更为明朗的五官,画着大楚姑娘的妆容, 是个标緻的异域风情的美人呢。 阿洵可真的太不解风情了些。 阿珂又盈盈一拜, 行了一礼, 露出她纤长白皙如瓷的脖颈, 还有胸前那一抹春光, 「阿珂见过楚皇陛下。」 「原来是你。」赵明修淡然道。 阿珂看向他的眼睛,见他目光冰冷似寒潭, 不带有一丝感情。 阿珂险些就要绷不住脸上的笑意。 这是头一次,她明明白白的, 只通过简单的几个字和神色,察觉到眼前的这个男人, 对她的美色丝毫不感兴趣, 就好像她此刻的引诱不过是令她自己难堪的小把戏。 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其它效果。 王成摆着架子, 上前一步代为问话,「禁苑之地, 无诏不得入内,王女为何在此?」 阿珂微微一笑,按着她们二人对好的说辞,用着悦耳的声音说了起来, 「阿珂今日受长公主殿下相邀,前来一起游湖摘莲蓬,只是长公主方才说她有身体有些不适,要先休息休息片刻,待会儿再过来。」 「趁着此刻长公主殿下还未到来。」 「阿珂想与楚皇陛下商议北齐与大楚联盟一事。」 赵明修微微皱了眉头,理也没有理会阿珂一眼,只看向身侧跟随的王成,「姑姑身体不适,太医署可以安排太医过去?」 第55页 王成忙道:「奴才这就让人去问问看。」 王成心道,想来也知道长公主殿下肯定是以身体抱恙为藉口,好给王女与陛下腾出地方和时间来单独相处。 「不必了,朕亲自去探望。」赵明修再也不看北齐王女一眼,转身便走。 为什么会如此? 这世上的男人不都该像她那昏庸无道,喜好女色,而王权国事都被宠妃把持着的父亲,还有整日里在女人堆里头厮混的兄弟们吗? 父兄皆是无能的男人,半点儿用处都没有。 若非是如此,她为何千里奔波来到异国他乡,以美色待人,以平息北齐之乱。 眼前这个男人,高高在上的大楚皇帝,是真如那道批命所说,在二十二岁以前不近女色? 阿珂心里还在难平,她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追上前去,拦着赵明修的去处,「阿珂知道宫宴上在楚皇陛下面前失礼,惹了陛下不喜,是阿珂的错。」 她咬了咬牙,一双勾人的眼眸沁满了晶莹的泪水,,「阿珂自知是北齐人,不得楚皇陛下信任。」 「不过而今,父王将阿珂送来大楚,是愿阿珂能长侍您左右,已结北齐与大楚永世为好。」 「阿珂,阿珂已经回不去北齐。」 「而阿珂此生唯愿待在陛下身侧,就算陛下不愿如同我父希望的那般,让阿珂做您的女人,便是让阿珂为奴为婢,阿珂也是愿意的。」 赵云兮躲在树后听着,忽而就觉得王女有些可怜。 孤身一人为了两国交好,来到大楚,再也回不去故土。 偏偏她这大侄子又是不解风情,活像是去年冬天他们在青羊观后山看到的大冰块。 但偏偏最应该因为这番话而对阿珂生怜惜之意的赵明修,依旧不为所动。 只冷冰冰的说出了两个字,「让开。」 阿珂脸色苍白,眼见着再也憋不住泪意,眼泪就要落下来。 而两旁侍卫就要上前将她给拉开时。 只是还未动手,便听见一声清亮的女声。 「你们等一等,她是我请来的客人。」 赵云兮提了裙边,大步朝此走来。 她原是躲在树后偷看,不想出来。 可是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皆不如她所期望的那般。 她的理智告诉她,北齐王女势必只时在装柔弱,只是在放低姿态,只是想要博得阿洵的同情和好感。 她与王女的来往从头到尾,都各有所图。 可她的情感此刻却占据了上风,所以她从树后走了出来。 至少,至少此刻她不想让北齐王女太过难堪。 她迎面而去,只是略一抬眼,便与赵明修的目光对上。 赵明修目光像是夏天里的柳絮,轻轻飘飘的落在她身上,叫她平白无故的生出了些许的痒意。 她有一种错觉,赵明修是早已知道她躲在树后面偷看。从她从树后走出来的那一刻,他的目光便已经追随她的脚步而来。 她难免就心虚起来,慌忙的移开目光,只装作一切都如北齐王女所说的那般,「本宫不过是身体不舒服,来得晚了些,你们为何要对本宫的客人无礼,还不退下。」 两旁侍卫先是看了她一眼,又去看看赵明修的示意。 赵明修略微点了点头,他们这才退下。 阿珂此刻低垂着头,肩膀微微颤抖这,似乎是在小声啜泣。 赵云兮走到她身旁,将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轻声问她,「王女可是不舒服?」 「早知道我就让宫人陪着你,免得让旁人误会王女是擅自来禁苑。」 赵明修看着她漏洞百出强行圆着当下的场面,她甚少经歷过这样的场面,可她从小到大都是个善良的姑娘,所以她愿意因为心里头起的那一点儿同情而出来圆场。 就像是从前…… 阿珂捂着眼睛的手一顿,而后轻轻接过了手帕擦了擦眼睛,道了一声谢。 她的眼眶微红,而手帕也略沾了些眼泪,也没法还回去。 赵云兮就侧着身子看着王女,并不去看赵明修。 到底因为心虚她故意将王女请来。 还是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她自己都分不清。 赵明修开口问她,语气淡然,一如从前,「姑姑身体无碍了?」 「若是不舒服,朕送你回去休息。」明明知道她身体不舒服只是藉口,却也怕她是真的不舒服。 她慌乱的点了点头,用着客气疏离的语气道:「劳陛下关怀,我已经好了。」 她有些无措,险些就忘了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赵明修忽而抬眼看向了远方小径,出声道:「不是要摘莲蓬?」 「王成。」 王成赶紧指挥人,「奴才这就让人备船。」 赵云兮大松了一口气,对,她可不就是说来摘莲蓬的,一会儿上了船以后,她再想办法让阿洵同王女能够好好说话。 这也是个好机会! 湖上的船是昨日就已经布置妥当,此番船夫将船赶来小码头靠岸放下梯子,赵云兮便同身侧人说道:「王女,请。」 只是她们还未走到码头,便见小径上走来一行人。 赵云兮张了张嘴,有些无语凝噎。 这群小鬼头怎么会来? 这行人不是别人,这是她那些小辈们。 第56页 她勐然回头去看赵明修,只见赵明修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只有朕与姑姑三人游湖,岂不无趣。」 「正好今日陈太傅停课,姑姑也许久未见小辈们。」 「朕便特意准了他们今日游湖。」 好你个赵阿洵!竟然在这里等着她! 赵明修一目了然,笑意加深。 赵容蓉笑意浅浅,带着身后的一串十三四岁的堂弟堂妹们朝着赵云兮与赵明修二人行礼。 「姑姑。」 「姑祖母。」 「陛下。」 「皇兄。」 称唿此起彼伏的响了一大片。 赵明修抬眼扫过这群兴致匆匆能够停课玩耍半日的小鬼们,他略抬了手,「上船。」 这些堂弟堂妹们虽都怕他,倒也耐不住可以游湖的玩性,天性使然,这会儿得了应准,便三三两两结伴往船上去。 赵云兮盯着船都呆住了。 怪不得她就觉得这船有些不对劲,这可是一艘大船,可以容纳三四十人的大船!而船上一应物件都已经准备妥当。 赵阿洵早就预备上了,他昨日就知道了今日她要干什么! 赵容蓉已经自然而然挽了赵云兮的手,她轻瞥了一眼北齐王女。 不知何时,北齐王女已经整顿好心情,全然看不出一炷香前,她还梨花带雨,见她看过来,微笑着颔首,矜持道:「上阳公主。」 赵容蓉也略点了头,算作见礼,而后嗔道:「姑姑也真是的,游湖摘莲蓬这样的趣事怎么不告诉我?」 「就算王女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儿,她来了,姑姑就将侄女我抛在了脑后。」 赵云兮有许多话想要说,此刻深深吸了一口气,全然憋了回去,只道:「你平日里忙着写新曲,哪有空陪我玩乐。」 她瞥见赵明修站在船前,似她再不过去就要开口喊她了,她赶紧道:「上船吧,船上说。」便带着人往船上去。 刚踏上船板,便瞧着一堆小辈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吵闹着。 赵云兮:耳朵疼。 她又极其受小辈们『尊敬』,小辈们惧怕赵明修,同处一艘船上时,便都不住地在她身边转悠。 她原是想要将王女推到阿洵身边去,结果一个转身,她的身旁就围满了小辈,各个眼睛明亮的看着她。 而王女,早已不知所踪。 有人撒娇着:「姑姑,我想要那朵莲花。」 有一对双生子一边一个拉着赵云兮的胳膊,「姑祖母,你快看,那里有一朵双生莲勒。」 左边这个刚说完,右边的便不服气道:「小呆瓜,那叫并蒂莲。」 赵云兮:有些恼,却又不能说。 不过她随之看了过去,那株并蒂莲可真是生得极好。 多少年来,这湖里从来没有长过并蒂莲! 她迫不及待就想让身旁人看,「阿洵,你快……」 第30章 双更合併 湖上游半日, 所有人都满载而归。 待受过了所有小辈们辞行礼数后,赵云兮手里捧着一个比她脸还要大的大莲蓬,终于想起来她今日游湖的目的。 勐地往身后看, 却是空无一人。 那么大个北齐王女怎么就不见了? 赵明修站在她身旁,垂眸看她,带着几分明知故问, 「姑姑在找谁?」 声音就在耳边响起,还有她从前习以为常, 闻惯了的冷香。 那像是冬日里的太阳, 虽然瞧着热烈, 却没有什么温度。 但是只要看着它, 就好像能感受到温暖。 她用余光去瞄身旁人。赵云兮心脏突然大跳了一下, 他们二人离得太近了,中间隔了不到半人宽, 若是从前,下一刻她便能伸手抓住赵明修的衣袖。 不行, 如今同从前不一样了。 她不能再随意去抓阿洵的衣袖。 他们二人再也回不到天真无邪的童年时光。 他们应该保持距离。 她心里头却忍不住的开始失落。 为什么非得走到这一步呢? 她捧着莲蓬往旁走了一步,状似不经意般的行走, 而非是躲着人, 「那是当然,她是我请来的客人, 如今人不见了,我当然要过问。」 她自以为自己的举动很是寻常。 可没想到, 赵明修随着她的步伐也朝她走了一步,比之先前更近。 赵云兮吓得一抖,赶紧再往旁移,只是她每走一步, 身旁人便跟上一步,一边走一边风轻云淡的解释。 「半个时辰前,姑姑拿着长杆非要自己动手摘莲蓬时,王女就已经因为晕船先行离去。」 这人自己玩的起兴,非得亲自动手使长杆勾莲蓬,哪里还顾得上旁人。 她终于有了些模煳的印象。 那时,她同几个小侄孙女一同摘莲蓬,鸣音是在她耳边提了一下北齐王女晕船不舒服,所以先回去休息了…… 她颇为惭愧,她都多大年纪了,怎么玩性还是这般大,连正事都给抛在了脑后。 终于走到马车旁,赵云兮便迫不及待的登上马车,她瞧瞧勾起帘帐往外看,便与赵明修似笑非笑的目光对上。 就好像在嘲笑她今日计划全盘落空。 她慌忙的将帘帐放下,朝车夫吩咐道:「回,回宫。」 赵云兮捧着大莲蓬,简直是比吃了十颗莲子芯,还要有苦说不出。 第57页 她抱着莲蓬冥思苦想了起来。 她自以为完全的法子,被阿洵给轻易识破也就罢了。 王女那番将她的内心都给戳中了的话语,也没能丝毫让阿洵有所触动。 可真是郎心似铁! 不成,她不能就这么放弃。 鸣音坐在一旁,见她如此,忍不住嘆了一口气。 * 回长明宫的路上,王成揣摩了片刻他家陛下的心情,直觉他游湖这大半日,心情应该尚可,便问,「陛下,想来长公主不会再撮合您同王女。」 「她是轻而易举就会放弃的人?」赵明修轻瞥了他一眼,并不贊同。 王成仔细一想,还真是,长公主殿下从小到大,性子懒散,对多少事情没兴趣,但唯独想要办成的事情,就会用十分心力。 如今来看,长公主对撮合陛下与王女一事,是势在必得。 他想不明白的是,长公主干嘛非得撮合陛下和王女? 王成又道:「那该如何是好?」他有些不解,陛下既然知道长公主在想些什么,干脆一开始就别答应长公主的邀约,直接断绝长公主撮合的念头,该多好。又何必多此一举。 若是王福在侧随侍,根本就不会问出这样的话来。 赵明修难免惊奇的多看了他一眼,王福那老狐狸教出来的徒弟,怎么如此天真? 却也没生气他多嘴问话,只淡然回道:「顺势而为,总有意想不到的结果。」 他要再等等,等一个更好的时机。 王成尤为不解,陛下这是想要求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 北齐使臣暂住的别宫内 「主子,您别哭了。」侍女看着伏在床榻上,抓紧了被子,不叫自己哭出声来的阿珂,焦急不已。 阿珂一抬头,双眼通红,她的枕头上也已经被泪水打湿,可她依旧倔强着说,「谁说我在哭。」 「我只是恨我自己,为何就轻易信了那丫头的话。」她恨声道。 一切皆是那位长公主之故。 既然办不到为她和楚皇牵线一事,为何一口应承? 他们赵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她作为一个外人被排斥在外,丝毫融入不进。 她在楚皇面前犹如跳樑小丑般。 她心里的恨意止不住。 她是想要用尽办法让楚皇对她另眼相待,可也不表示她愿意让自己的颜面被人踩在脚底下肆意践踏,她成了一个毫无自尊之人。 她恨着送她来大楚的父兄,恨这个世道为何要对她如此,明明她的父兄才是导致他们北齐国力日益薄弱,却要让她以一女子之身远赴大楚,讨好楚皇,去换取北齐的安宁? 她未有半日如同她的父兄一般,拥有至高的全力。 却要为保父兄的权力而贡献出她的身心,何其可笑。 她早就已经练就了一颗冰冷的心。今日却又亲眼目睹了她们二人之间的天差地别,不由得悲从中来,大哭了一场,哭的却是自己的命为何会如此。 却又无端的生出了些许羡慕。 那位大楚长公主,同她一样都出生王权之家,同样是公主,却不用承担责任,整日里只需要无忧无虑的享乐。 多么的让人看不顺眼。 凭什么呢。 她们同样是公主,同样是女子,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命运。 她的前程扑朔迷离。 而对方却有着光明的未来。 侍女忧心忡忡,「楚皇若是一直对您态度冷淡,咱们可如何是好?」 「成大人已经派人来问过两次,问您何时才能抓住楚皇的心。」 「成大人说若是主子不行,便用第二个法子……」侍女做了一个动作。 阿珂神色大变,她咬了牙,「不成,那个法子若是失败,你我都难逃一死,你以为那些人会保住你我的性命?」 此番来大楚的使臣,皆是她父兄的人。 若是失败,他们只会自己逃命,怎么可能管她的死活?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完全听从他们的。 至少这样,她还有机会翻身,甚至于…… 忽而有人轻叩房门,「公主,琳琅宫宫人求见。」 阿珂脸上恨意未消,那位长公主又要做什么!是嫌她今日丢脸丢的不够,特意来看她的笑话? 可又不能不见。 「请他稍等。」她朝外头吩咐了一句,起身就重新打理妆容,好歹是将红肿眼眶给遮掩住了一二,到底还显得有些憔悴。 「主子,可要再描画一番?」侍女觉着如此面貌去见宫人,尚且不妥。 阿珂轻轻擦着眉尾,让它更纤细一些,神色已经恢復淡然,她瞧着镜中的自己,像是风雨中脆弱的一朵蔷薇,风雨若再大些,她便会死去,「就是要让她看出来我大哭了一场,此刻憔悴些正好。」 她终于收拾好了自己,前去见客。 来的是阿卢,他等的都有些无聊,正要打哈欠的时候,终于见着了王女的身影。 他忙收住了困意,行了一礼。 「公公不必多礼。」 王女若百灵鸟一般婉转悦耳的声音响了起来。 阿卢抬头就禀明来意,一看王女心下却忍不住嘀咕,王女看上去怎么像是大哭了一场,虽然用过了脂粉去遮瑕,阿昏却也遮不住她眼尾泛红。 在他看来,这位北齐王女是位大美人,若是寻常男子见她,怎肯忍住不动心。 第58页 可惜了,就是不符合他们陛下的眼缘。 王女又柔柔弱弱的亲切一问,「不知公公前来,是长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阿卢回过神来,忙道:「并非如此,是我家殿下说,今日没能帮上王女的忙,她心里记着呢,若是王女有需要她帮忙的地方,您尽管提,她会尽力她所能为王女同陛下牵线。」 王女不无感激道:「替我多谢长公主殿下。」 「我这就回宫復命了,告辞。」阿卢话已经传到,也不多待,行过礼便走。 花厅里只剩下阿珂与她的侍女。 「主子,长公主这是还愿意帮咱们?」侍女问道。 阿珂蹙着眉头,却再无半点儿见阿卢时的脆弱,她神色冰冷,满是嘲讽,那位长公主难道是想又耍她一次,让她出丑? 她们两个是不一样的人。 她今日上过一次当,绝不会在同一个人面前上第二次当。 她只需要冷眼看着那位长公主,到底还会耍些什么把戏。 但她眼下,到底该用什么法子,再接近楚皇? * 赵云兮左等右等,终于又等到了一个时机。 北齐使臣此番来大楚,是带了不少礼物前来,而最让人瞩目的便是,千里迢迢从北齐运来的十只凶兽。 北齐男子人高马大,擅长狩猎,这十只凶兽被是被他们从深山野林里捕捉而来,毫髮未损的带到大楚,野心未消。 北齐使臣上请赵明修,何不将凶兽放归山林之间,让北齐与大楚两国的男儿切磋狩猎之术。北齐使臣还挑衅的说着,大楚男儿如今安居乐业,想必对于狩猎之事并不如北齐男儿擅长。 这份比试狩猎的请求自是不能反驳,不然岂不是让北齐人小看了大楚男儿。 年轻气盛的武将在朝会时站了出来,说大楚男儿各个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区区狩猎不在话下。 话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 就是有觉得不妥的朝臣,也没有办法出来反对。 御座之上的君主开了金口,「五日之后,猎场比试,准。」 赵云兮手里头剥着莲子,杏眼微闪,「狩猎?阿洵要亲自去?」 百灵赶紧点头,「嗯,方才朝会上,陛下金口玉言,说五日后比试狩猎,而陛下自己也要参加。」 好端端的比什么狩猎,多危险呀。 而且北齐人的激将法,连她坐在琳琅宫里听了一迴转述,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阿洵难道不知? 既然知道干嘛又要答应? 赵云兮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她下意识想要起身前去静心斋,而后又回过神来,依旧坐在胡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剥着莲子,却是心不在焉了,「我知道了。」 「听说那十只凶兽如今早就恢復了十成野性,每天在猎场里不知咬死了多少牲畜都不够吃,守林的侍卫从来都不敢靠太近,听说前些日子,有百姓误闯了猎场,要不是侍卫赶紧搭弓射箭,差一点点就被咬死了。」 「可真是危险。」 百灵感嘆道。 「但是所有人都说,这回狩猎肯定能胜北齐一头,也让北齐知道来咱们大楚作客,就得老老实实的才对。」 跑到别人家来说别人不厉害。 这样的事情,北齐人是怎么做出来的。 赵云兮手上的动作是越来越慢。 半天之后,她负气的将莲蓬朝篓子里一扔。 一旁也在剥着莲子的宫人们停下,疑惑问道:「殿下?」 赵云兮盯着自己有些泛红的手指瞧,「剥的手疼,不剥了。」 宫人们便将莲蓬收拾了一回,退了出去。 赵云兮在屋中走来走去,脸上不免露出了些烦躁,眉毛蹙在一起,眉间活似隆起了一座小山般。 她走到了妆奁前,取出一个锦盒来。 犹豫着到底应不应该打开。 见她这般,鸣音出声问道:「殿下,您要取何物,可是找不着了,婢子帮您?」 她忙心虚的将锦盒抱在了怀中,朝鸣音一笑,「我找到了,不用帮我。」 她略打了个哈欠,「剥了这一上午莲子,我有些乏了,出去散散好了。」 鸣音点头,正要随着她出去。 她又忙正经了脸色,「不用跟着我,我想一个人走走。」 「都不用跟着我。」大声说完,衣裳也未换,室内鞋也未换,抬脚就踏出了门去。 赵云兮怀揣着锦盒就出了琳琅宫,一边走一边心虚的回头看。 朝前走了十余步,路遇宫人皆齐声向她请安。 她忽而顿住了脚步。 对啊,她干嘛要心虚,而且不过就是送个东西罢了,她也没有必要自己亲自去。 哪有长辈亲自去给晚辈送东西的道理。 以前,她就是太过于不分长幼有序。 于是,鸣音就又瞧见了才踏出宫门不到一炷香时间的人走了回来,将藏在怀中的锦盒递给她,闷声道:「你亲自走一趟,将这盒子送去长明宫,送到陛下手中。」 鸣音最是清楚屋子的东西都有些什么。 一见这盒子,便想起来盒子里装的是何物,便接过了盒子,「婢子去去就回。」 赵云兮心不在焉的点点头,也再不看她,倚在窗台上发起了呆。 鸣音打廊下走来,王福恰巧从静心斋退出来,瞧见鸣音便笑开了怀,「鸣音姑娘是办什么差?」 第59页 鸣音屈膝行礼,「王公公,陛下可有空?殿下让婢子前来送东西。」 王福为难,这会子陛下正在同内阁议事,也不好打扰,「姑娘来的不巧,陛下这会子正不得空呢。」 鸣音便将锦盒递给他,「那还请王公公代为转交,锦盒中所装之物,是殿下在慈恩寺为陛下所求的平安符。」 说完这话,她又屈膝行礼退了出去。 王福琢磨着,这小祖宗心里头还是牵挂着陛下嘛。 京中每日都有热议之事。 这两日内最让人热议的事情,便是他们的楚皇陛下要亲自下场,与北齐勇士比试狩猎。猎场上的凶兽可是不知这位是九五之尊,不会爪下留情。 要是陛下不小心受伤,更严重一点,驾崩了,又没有继承人,他们大楚岂不是又要因为皇位之争而大乱。 民间议论的沸沸扬扬。 有那贊同陛下就该御驾亲征,猎杀所有北齐凶兽,扬我大楚士气。 有那不贊同的,就认为陛下是年轻气盛,不该受了激将法便答应了北齐,万一那凶兽兽性大发,咬伤了陛下该怎么办? 久居深宫的太后,也终于在宫人瞒了她两日后,得知了此事。 太后性子再是温和,此刻也忍不住动了怒,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险些就晕死过去。 太医忙入寿康宫为她诊治。 太后晕过去的消息,自然也瞒不过两宫。 赵明修放下手中朝事朝寿康宫而来。 来时,便见床榻前赵云兮的身影。 太医轻抚着鬍鬚,正在同赵云兮回话:「太后娘娘这是气急攻心,肺气上涌,适才晕了过去,只要稍加休息,再用两副药剂便能痊癒。」 赵云兮点了头,有条不紊的吩咐下去,「那赶紧去熬药。」 「还有,火上一直要备着热水。」 「冰盆也撤到外间去。」 这种时候,她沉稳的像是个靠得住的大人。 说话间,又听宫人齐声的请安,「陛下。」 她才知晓赵明修到了。 等她回过身去看,赵明修已经行至床榻前。 太后已经悠悠的睁开了眼,一眼瞧见床旁的赵明修,眼泪便忍不住往下淌。 「洵儿,你为何要如此?」 「狩猎一事,为何要瞒着为娘?」 自从赵明修登基以后,太后就甚少会在人前反驳赵明修的决定,此刻气氛有些难受,又像是不得有外人在场,赵云兮挥手,让太医宫人都退下,她也准备悄声离开。 只是她人还未走远,便听见太后唤她,「云儿,你留下。」 她无法,只好走回到床旁坐下,轻轻握着太后的手,「嫂嫂,您且宽心。」 「陛下,」她顿了一瞬,用着从前的语气安慰太后,「阿洵他一定不会有事,那些北齐凶兽算得了什么,岂非是阿洵的对手。」 「我想阿洵肯定能将那十头凶兽全都给降服。」 「让那些北齐人好好看看,在大楚的国土上,他们永远是手下败将。」 阿洵,你说对不对?」 赵明修应和道:「姑姑说的没错。」 「母后不必担心,儿子想做的事情,也从未有失手的时刻。」 「您只需要安心在宫中等候儿子归来便是。」 「嫂嫂,还有我陪着您,您好好修养身体才是,太医说了,您现在要静心休养。」 二人好容易将太后劝说着放下心来,不再去阻拦赵明修狩猎一事,时间已经近黄昏。 二人一起出了寿康宫。 赵云兮是迫不及待就要离开。 赵明修只一眼,便知道她的意图,不慌不忙道:「姑姑专门为朕求的平安符,朕会随身佩戴。」 她立时就收住了脚步,一眼就看见了赵明修腰间的荷包,她强调道:「谁说我专门为你求的?」 「我那日为母后为嫂嫂各求了一枚,但是多出来一个,余给你罢了。」 赵明修嗤笑了一声,「所以姑姑不希望朕平安无事?」 赵云兮一恼,而后反应了过来,她差一点就又要被赵阿洵的话给绕了进去。 她终于正视了赵明修的眼睛,这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头一次没有避开,「我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归来。」 「你若是没有平安归来,嫂嫂该有多伤心。」 赵明修勾了嘴角,许是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连带着他的眉眼都温柔了下来。 「我若回不来,姑姑可会为我伤心?」 第31章 你要平安回来 「我若回不来, 姑姑可会为我伤心?」 赵云兮一听这话,就忍不住皱了眉头,她也不顾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则, 要与赵明修保持距离。 此刻她走上前,踮起脚尖,在不可亵渎的九五之尊光洁的额头上, 轻敲了三下。 还要配合着她虔诚的念念有词,「他年纪小, 还不懂事, 口不择言, 我已经敲了他三下, 神仙可别听将他的话当了真。」 她的奶嬷嬷是民间妇人, 懂许多民间生活小窍门。 小时候,她常口不择言时, 奶嬷嬷总会赶紧轻轻敲她额头,口中念着漫天神佛, 说她小孩子家家不懂事乱说话,神仙莫将她的话当了真。 她那时觉得奶嬷嬷为她担心的场景有趣, 就惯常爱那些话, 来惹得奶嬷嬷替她担心,为她『驱邪』祈福。 第60页 此刻她听见赵明修说的这些话, 才明白当年,奶嬷嬷听见她那些轻而易举就能说出口的不吉利的话, 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那是一种,生怕赵明修随口一说的话就会成了真,变成噩兆的害怕心情。 她忽而就起了怒气,开始絮絮叨叨: 「你老说我蠢笨, 我看阿洵你才是真笨。」 「你都多大年纪了,怎么会不知道忌口舌,有些话可不能轻易说出口。」 她毫不掩饰的生气模样,全然落在赵明修眼里。 赵云兮还在说着,「你肯定会平安归来。」 「就像,就像当年一般。」 「你让我安心等着,说等太阳下山时,所有的一切都会结束,你就回来接我。」 「我不是也等到了嘛。」 「如今不过是去狩猎,说的却好像你要奔赴战场一般。」 「你作为大楚皇帝,如今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些……」 赵明修忽而就抬手,轻轻抚上她的头顶。 他的动作很轻,轻的就像是羽毛落在她的髮丝上,她突然有一种赵明修将她视若珍宝的错觉。 明明他们吵架了不到一个月,这一月来,她每天都避着赵明修走。 此刻竟好像快有数年未见的重逢之意。 「你想干嘛。」 她神色一顿,原是想要躲开,却又一眼瞥见,赵明修手掌上的伤痕。 这道伤痕已经有了些年月。 当年,她差一点点就以为赵明修就失去右手,再也没有办法痊癒。 就是因为这道她僵在了原处,一动不动任由赵明修的手轻轻抚着她头顶的髮丝。 幸好,再无其他动作。 「那你就像从前一般,安心等我回来。」赵明修似呢喃轻嘆。 赵明修十五岁那年,她十二岁,长兄猝然离世,留下一个让世人蠢蠢欲动,贪婪之心再不做掩饰的稀世珍宝。 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 在她兄长离世的那一日,成了宫变的导火索。 谁能想到,一向对她温和相待的堂兄,会率领叛军逼宫。 她大侄子手上的伤疤,便是那日为了救她而留下的。 十五岁的赵明修,虽然心智比同龄人更为成熟稳重,可尚且身姿单薄,并不完全是个大人,还未从丧父之痛中走出来,又要努力撑起因他父亲离世,而震盪难平的朝堂。 还要握着长\\枪抗击逼宫的叛军。 那时,赵云兮也才十二岁,尚不知这全天下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也会成为兵荒马乱的战场。那一日,她的母亲因为失去了儿子而哭倒在床,她等了许久不见太医前来,便自个儿前去太医署寻人。 只是出了她母亲住的宫殿,还未至内外宫门处,便看着惊慌失措的宫人四处逃窜,还有随之而来拿着刀剑乱杀乱砍的叛军。 她哪里见过这等景象,当时就在原地呆住了。 鸣音拉着她便跑,可她小小的一个人哪里又有跑得快,她跑的气喘吁吁,叛军的刀都已经到了她眼前。 赵明修手掌心上的伤疤便是那日为救她,徒手接下了叛军一刀才留下的。 那一日的皇宫,对她而言是,猝然离世的皇兄带来的悲伤、性情大变带领叛军逼宫的堂兄带来的难过、还有阿洵徒手握住快要落在她身上的刀而流下的温热的血。 旁人都说她是这世上活的最无忧无虑的公主。 可也无人知晓,那一日的她到底经歷了什么。 不知何时,她的头顶徒然一轻,却还留下了赵明修手掌的残温。 还有赵明修凝望着她的温柔双眼。 他还在等她的回答。 她抿了抿唇,咽下了所有的不自在,郑重其事道:「我当然会等你回来。」 「阿洵。」 「你要平安回来。」 「无论你为何要答应这场狩猎,你都要平安回来。」 多日来,横挡在二人之间的重重问题,就暂且被她放在了脑后。 此刻她满心里只有担忧,不愿意再去想那些纷纷扰扰。 赵云兮忽而神色带上了猜忌怀疑,她看向赵明修,像从前那样不满道:「阿洵,你是不是故意在装弱骗我?」 不过是前去猎场狩猎,怎么就变成了奔赴战场的临别了? 赵明修眉毛微挑,带出了一丝笑意,「还不算笨。」 赵云兮瞬间就明白,「阿洵,你!」 赵明修神色淡然,又道:「朕以为姑姑,连北齐王女的话,都能全当成了真。」 赵云兮霎时就心虚起来,「谁,谁说的我将她的话都当了真?」 「我这是与她虚与委蛇罢了。」 二人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哪里能称得上是她一个人在上当受骗呢。 明明就是她骗她,而她又骗了她。 只是这场骗局,却没能瞒得过赵明修的眼睛。 赵明修将她们两个都给骗了。 帝王心术,竟然用到了她身上! 可恶! 此刻她也不装了,干脆语重心长道:「人家北齐王女千里迢迢从北齐来到咱们大楚,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无非就是想同咱们大楚联姻,让大楚与北齐交好罢了。」 她自认为自己说的极其有道理。 赵明修却是嗤笑了一声,「姑姑真的以为,一个王女,便真能让大楚与北齐交好?」 第61页 赵云兮忽而就卡了壳。她不是没有读过书,前朝古人,也有为两国交好、安邦定国而派遣公主远嫁她乡,却甚少会有公主落得好下场。 以女子之身,安定一国,本身就是错的。 赵明修的眼神忽而变得意味深长,「所以,是朕在姑姑心里,比不过才见了两次的北齐王女?」 「所以姑姑才会不顾朕的意愿,强行撮合朕与她?」 「还是在姑姑心里,朕的作用就是用来与北齐联姻,换取更多的利益?」 三个问题霎时就砸的赵云兮晕头转向,害她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 王福远远地忽而出声提醒,「陛下,左相已经在长明宫外等候您前去商议狩猎一事。」 赵云兮松了一口气,她正好不知如何作答呢,赶紧离开才是上上策,「那你赶紧回去,莫让左相久等。」 赵明修忽而带有深意的提醒,「姑姑,朕今日才惊觉你长大成人,能替朕分忧解难了。」 留下这话,他竟又伸手拍了拍赵云兮的脑袋,嘱咐她,「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 他不是行事拖泥带水的性子,此刻就算同赵云兮关系缓和,也并没有多待,带着王福等转身就朝长明宫而去,不多时,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人前。 赵云兮不明所以的站在原地,琢磨着赵明修留下的话。 不对劲,什么时候她就能替她大侄子分忧解难了?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待到鸣音走到她身旁,她忽而就提高了声调,「鸣音,到底是我是长辈,他是长辈,长辈的脑袋是随便就能摸的吗?」 也不是在生气,还是在掩盖心虚。 鸣音只当她是在生气被摸了头,却也不好说陛下的坏话,只好道:「回去之后,婢子重新给您编发。」 等回了琳琅宫,赵云兮还在琢磨。 她那大侄子从来都嫌她读书不上进,行事懒散,估摸着若她是男子身,就会成为满都城里数得上名号的纨绔。 在他眼里,她这做姑姑的向来没有威严可言。 他才不会突然就夸她呢。 * 五日很快就过去。 猎场不在城中,需得提前一日前往。 赵云兮陪伴着太后,站在城楼上目送着赵明修离去。 乌泱泱的一片人里,她遥遥的与赵明修目光对上,赵明修只朝她点了点头。 出发的号角声响起。 赵明修率人离去。 而她陪着太后又多待了片刻,见着起风了,太后受了凉不住的咳嗽,她似才惊醒,忙扶着太后,递上了手帕,「嫂嫂,咱们也回宫吧。」 「不过两三日,阿洵就会回来了。」 太后适才在众人面前,强打着精神,神色自怡,半点看不出担忧。 此刻众人离开,只剩下她们两姑嫂以后,太后紧绷着的神色终于松懈,露出了担忧。 太后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苦笑道:「这两三日,恐是怕比两三年还难熬。」 太后也是经歷过大风大浪的人。 她的父兄,她的夫君,从前也都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过,那些年的战乱日子,她并非是没有经歷过。 可是如今,她的儿子只是前去狩猎,猎杀凶兽,她担忧的心情便已经溢满了心间。 在她心里,她的儿子如今就算是皇帝,也已经快要将朝堂整顿干净,是一位优秀的帝王。却还是当年跟在她身边的小小孩童。 「那云儿陪着嫂嫂一起熬。」赵云兮便撒娇道。 太后不无感慨,「幸好如今母后住在青羊观里,尚且不知山下事,不然她该担心了。」 有赵云兮陪伴左右,太后倒也渐渐安心。 马车才行到西宫门前,赵云兮心里便止不住的想,也不知道阿洵此刻到了何地? 许是因为心中的担忧。 赵云兮当天夜里,睡着后便做起了有关于十二岁那年,宫变的梦。 叛军发现了她,发出了尖锐的怪笑声,提刀向她跑来,鸣音拉着她不住地往前跑,往前跑。可她太小了,腿又不长,只能靠着鸣音拽着她不住往前。 可惜鸣音也支撑不住摔倒在地,将她往前一推,「殿下,快跑。」 她边跑边回头想要去拉鸣音的手,鸣音只哭着摇头让她赶紧跑。 叛军还在身后,好似全都沖她而来,她跑的很快,十二年来最快的速度往前跑着。 只是她一个小孩儿,哪里比得上身手矫健的叛军。他们似乎在享受着她惊慌失措四处逃窜的乐趣,她像是一个猎物,跑到了精疲力竭的时候,他们终于围了上来。 她缩在墙角,看见他们手中拿着的刀枪,听着他们口中说的污言秽语。 有人朝她袭来,想要掀开她的衣裳,她狠狠地咬了一口此人的手不放,这人就被她咬的鲜血淋漓,动了怒,提刀就要杀了她。 那一刻,她是准备赴死的。 很奇怪,明明她前两日,她还因为跌了一跤,擦破了膝盖而在她母后跟前撒娇着要哄。 今日,叛军的刀都快要落在她身上时,她却丝毫忘了痛。 直到,阿洵带着人追赶了上来,同叛军交战,而阿洵接下了这人要落在她身上的刀。 她看着阿洵撕下衣裳上的布潦草裹住了手上的伤口,又将她小心从地上抱起,一边走一边耐心哄她,「姑姑,没事了,别怕。」 第62页 她想要说她一点都不怕了,可是一张口,都说不了话,只是委屈的搂住阿洵的脖子哭了起来,眼泪鼻涕擦了阿洵衣襟。 「姑姑别怕,别怕……」 梦中场景又是一换。 她成功的回到了她母后身边,宫中叛军还未全部剿灭。 阿洵带着人出去,她却死死地拉住阿洵的衣角,生怕他一出去就再也不能回来。 阿洵无法,只好半蹲着身,扯了扯她的脸蛋,安慰她,「你安心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太阳下山时,我就会回来。」 她好像说了什么。 「等我长大了,我要为阿洵分忧解难,保护阿洵!」 睡梦中的赵云兮恍然。 原来这句话,竟然是她自己说的。 * 皇家猎场,坐落于都城外二十里,从前是荒山野岭,时常有大虫,豺狼等凶兽出现,害了不少人性命。 有一年,大楚经歷了百年难得一见的旱灾,山林之中的食物少之又少,山上的凶兽们在山里头找不着吃的,于是纷纷从山上下来,到处祸害百姓的家禽牲畜,甚至吃人。 那时,人命案频发。 圣祖帝便将此处给圈了起来,让周围百姓去其他地方安置落家,又亲自带着精兵良将前去打杀凶兽。 不知花费了多少力气,才终于将害过人性命的凶兽全都给杀光,还了一方百姓安宁。 后来,这里就干脆被圈了起来,成为了皇家猎场。 而此番,北齐进贡的十只凶兽便是被圈养进了此处,休养生息了数日,终于被派上了用场。 此番狩猎比试,需得将十头凶兽全都猎杀方能结束。 今日所有人都骑马。 赵明修也不例外。 侍卫长常衡随行在他身侧。 倒是王福,因着不会骑马,还享受了一把坐马车的乐趣。 他悠闲坐在马车内,不时地朝外看一眼他家主子有没有需要。 瞧见的,却是他家主子骑着马的矫健身姿。 他家主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精力,每日朝会、议事、处理朝事后,还有时间去练武骑射。 他心里头还惦记着一事儿。 虽说此番出宫狩猎,花不了几日。 宫中主子又少,差事轻松,可各宫各殿,累积下来的日常庶务,却还是有许多。 他家主子又没娶妻,后宫空置,这些日常庶务都是他这总管打理着。 今日出发前,他家主子却让他把对牌送去了琳琅宫。 那小祖宗整日里懒懒散散的悠闲度日,看着还是个孩子心性,哪里管过庶务? 他心里头都忍不住担心,等他回去重新接过了对牌和帐簿,不知要花多少时间心力才能重新理清帐目。 唉。 可真是头疼。 在中午最热的时候到来之前,狩猎的队伍总算是到达了猎场。 猎场周围的安全地点,早已经支起了无数休息的帐篷。 赵明修自然是住在最中心,最大的那顶帐篷内。 他换着骑装,只听得常衡入帐篷来回话,常衡低声道:「陛下,林中果真是有异动。」 「守林将士来报,从半个时辰前,咱们刚到此地起,林中飞禽走兽似受了惊吓,正逃离此地。」 常衡神色肃穆,提起此事都忍不住有些怒气。 北齐人狡诈,有求于大楚,却又喜欢动手脚。 「不急,朕才刚到,先看看他们到底要耍什么把戏。」赵明修穿上了护甲,将那与银装护甲并不相符的杏色荷包小心取下,收在了怀中。 王福默默地就收回了打算去接的手。 他干嘛伸手,真是多此一举。 * 赵云兮看着书桌上摆放的三本各自一寸来高的帐簿,还有托盘里摆放的金镶玉对牌,唿吸都不由得急促了一瞬。 「这是咱们宫里的帐簿和对牌?」她向来不管琳琅宫宫务,所有的东西一应是鸣音在管。可琳琅宫的帐簿会有这般厚吗? 还有这对牌上面的三个字,怎么看也不是琳琅宫三个字。 鸣音有些为难,还是实话实说,「这是先前王公公送来的,宫中的总帐簿,和内库对牌。」 「王公公说他随侍陛下前往猎场,这几日宫中庶务无人打理,又不能惊动太后她老人家,就只能请殿下您帮帮忙。」 王福自然是好话说了一箩筐。 赵云兮头疼的翻动了一页帐簿,被上面密密麻麻的字给晃了眼。 「这可真是个苦差事。」她忍不住道。 鸣音向来善解人意,「殿下,婢子这几日一併料理了,倒也不妨事。」 她看着她家殿下神色变了几变,像是有苦咽不下,也说不出,而后艰难道:「罢了,王福都将宫务託付给我了,岂不就是阿洵的意思。」 「不过就几日,我管着就是了。」 她不知柴米油盐到底多少值多少银钱。 难免看着帐簿就头晕眼花。 她时不时地就要问起鸣音。 看了两个时辰后,她累的只想睡觉。 却有人前来通禀,「殿下,北齐王女在宫外求见,说她有要紧事需要与您讲。」 赵云兮一听这话,打起了精神,什么样的要紧事,这会子来说? 北齐使臣今日可都跟着阿洵前去猎场。 这倒是来的挺巧的。 第63页 她心中一跳。 若是按着她的性子,她应该马上就传见北齐王女。 「殿下,可要立刻召她进来?」阿卢又问。 片刻之后,赵云兮方才开了口,不见半点儿着急的神色,她高深莫测道:「不急,让她再等等,等上半个时辰再请她进来。」 第32章 深夜狩猎 赵云兮足足等了一刻钟, 才让阿卢去将北齐王女请进来。 她装高深莫测实在不大行。 北齐王女到底为何而来,她心里就算是觉着北齐王女来的时间不对,却也太想知道对方到底为何而来。 北齐王女被迎进了赵云兮平日里见客的清凉阁, 清凉阁中风门大动,十分凉快。 阿珂一走进阁中,便见坐在上首藤椅上的赵云兮朝她亲切一笑。 「听闻王女有急事要找本宫, 是何事?」 阿珂看见她的笑容,心中就生起了烦躁之意, 这位养在深宫之中的小公主, 到底是为何到了十七的年纪, 还是这般天真心性。 若非是需要这位小公主的帮忙, 她并不想来到这处处都透着她们二人差别的宫殿。 很快的, 她垂下了眼眸,不让自己的神色流露, 声音急切道:「是,殿下前几日说过愿意帮阿珂一个忙, 可还算数?」 赵云兮被她提醒,想起了前几日之事, 不免有些心虚, 「自然算数,本宫金口玉言, 说出去的话绝没有反悔的余地。」 「王女有何需要本宫帮忙的,尽管开口。」她应承过的事情, 绝不反悔。 阿珂略上前了一步,露出些许与往日的妩媚柔弱并不大相符的坚毅,「阿珂想请殿下,保阿珂一命。阿珂将永远记着殿下的救命之恩。」 赵云兮听得一愣, 「王女这是?」 她心里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阿珂只觉得自己在悬崖峭壁,只能铤而走险一试,若是失败,她也会摔得粉身碎骨,万劫不復。 有的人生来,从不会去想生死。 而有的人,偏偏要努力的保住自己的性命。 在她发现成堪(北齐使臣之首)要在狩猎中动手脚的那一瞬间。 她脑子里面就剩下了一点,她要活,无论如何她都要活下去。 她下定了决心,「自从在楚皇陛下开口要亲自参加狩猎后。」 「成堪便开始谋划要在狩猎之中,谋取楚皇陛下的性命!」 连她都没有想到,成堪竟然会如此大胆,敢在狩猎之中谋害楚皇性命。 明明是来大楚求楚皇派军巩固北齐王室,为何成堪突然变卦? 他们不想要命了,胆大妄为的要谋害楚皇性命。 可是她还想活命。 北齐,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留在大楚,她还有一线生机。 赵云兮神色大变,手中团扇跌落在地上,玉骨摔碎,成了两半。 阿珂又道:「若是殿下现在派人前去阻止,还有机会!」 * 山林僻静,万籁俱寂。 若是喜静之人,必定觉得不错。 但是山林之中,百兽簇居,连虫鸣鸟叫、野兽咆哮之声都没有,实在不同寻常。 虽是一场狩猎,可赵明修亲自参加,来猎场的人自是不少。 黄昏时分,空地上就生起了篝火,干枯的木柴一被扔进火堆里,就噼里啪啦作响,火星子漫天飞舞。 王成将烧水的锅子挂在篝火上,这样的夏日,又点了篝火,犹如将人放在火上炙烤。他直觉自己的脸都已经快要被这篝火的热气熏得通红了。 却忍不住在篝火堆中的火星子噼里啪啦的响声中,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这里可太瘆人了些,这么热的天儿,他愣是感受到了凉意。 难不成是这里的亡魂又跑出来了? 他依稀记得多年前,这里可是 这边是他们陛下的营帐,周围帐篷里头住的也都是此番随行前来的官员和将士。 相隔不远的另一边帐篷,住的就是北齐人。 以此番北齐使臣成堪为首,全都围坐在篝火面前自在的说话,俨然是根本不将此刻的诡异场景放在眼里。 他们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环境里,就更显得突兀,被无限放大。 王成心里头一比较,总觉得当下北齐人是不是过于放松了些,难道就笃定他们能赢? 王成忍不住同常衡道:「常大人,您说这里怪不怪,连声鸟叫的声儿都没有。」 常衡抱着刀靠在支撑着帐篷的长木上,盯着北齐人的方向,目光颇为凛冽,「王成,今夜可别睡死了过去。」 这话怎么听都奇怪,王成惊得结结巴巴,「怎,怎么回事,难道这里真有问题?」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营帐内传出响动,常衡瞬间站直,抱着刀垂下头,朝着从营帐中走出来的赵明修行礼,「陛下。」 周遭将士和官员也都躬腰,齐声朝赵明修行礼,「陛下。」 「免礼。」赵明修略抬手。 众人方抬头,才发现赵明修不知何时已经全然换上了铠甲,腰间悬挂着一柄刀,身后还有弓箭。 夜色渐浓,众人皆不知他们陛下为何要做如此打扮。 很快,又有一行三十人的亲卫做着如此打扮,队列整齐的从后走来。 看着是要入山林狩猎一般。 此番前来的官员之譁然一片,立刻就有人开口问了,「陛下,您这是?」 第64页 不远处的北齐一行人也瞧见这边的场面。 见着楚皇出了营帐,他们自然也不好待在原地,此刻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北齐人纷纷随着他的脚步朝此而来。 「楚皇陛下,您该不会是想今夜就开始狩猎?」成堪用着并不大熟练的大楚官话问道。 他颇为大惊小怪,提醒道:「夜里狩猎,没有阳光看不清楚方向,人只会成为野兽的猎物。」 赵明修轻笑了一声。 他随意的将腰刀拔出,刀尖指着成堪,寒光闪烁。 他沉静的看着成堪,似笑非笑,「谁是猎物,谁是猎者,不试试又如何知道。」 成堪不知为何,心中突然对这位年轻的帝王,产生了惧意。 赵明修转手,收刀入鞘,「朕的队伍已经整装待发。」 「成大人,你怕了?」 成堪压下了心中的疑虑,他当年受过大楚圣祖帝一刀,对大楚赵氏皇族,从来没有好感,更不会对眼前这位年轻没有经歷过战场的地方,有多少服气的地方。 什么样儿的小孩儿家家,才会想出夜间狩猎的荒唐事。 那十头凶兽的野性多大,这位年轻的帝王真以为他的刀弓可以抵抗? 心血来潮,总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他爽朗一笑,抬手让身后人去准备行装,「既然楚皇陛下执意如此,外臣必当奉陪。」 「兄弟们,整顿行装。」 北齐人整顿行装尚且需要些时间,大楚官员着急的围在赵明修身旁劝阻,「陛下,您三思啊。」 「夜里连路都看不大清,更别提山林里头,树林茂密,更是不见夜光,如何能够狩猎?」 「陛下三思。」 王福在侧,默默无言。 王成急得不行,「干爹,您怎么不劝劝陛下。」 王福肃着一张脸,借着月光抬头与站在另一处的人,微微点了点头,动作太过细微,连王成都没有发现。 「这林子透着古怪。」 王福低声次责道:「还不住口。」 「陛下想要做什么,我等只需听从陛下的意思,不必再多问。」 王成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挨骂,可见他师父都不去劝阻陛下,也只好住了口。 成堪带着北齐将士回到休整的营帐换行装。 有人就问,「大人,楚皇到底是什么意思?」 「为何要夜间狩猎?」 成堪盯着被官员簇拥在中间,丝毫不听臣下劝阻的赵明修,轻蔑的笑了一声,「自以为是的小皇帝,总是有心血来潮的时候。」 所有的皇帝看来都是一样,刚愎自用,自以为拥有了一个国家,便可以使万物诚服。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日子以来,赵明修一直未松口答应北齐的请求,成堪此刻的心情说不上有多愉悦。 他将大砍刀背在了背上,系好绳索,招唿了一声,「出发!」 两房队伍,各自有三十一人的精锐队伍,若是白日里狩猎,就算面对十只凶兽,也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可唯独在这夜色里,为狩猎之行增加不知多少倍危险。 * 琳琅宫里註定了今夜无人入眠。 灯火通明的寝殿内,赵云兮穿着衣裳坐在窗边的胡床上,夜已深,她却丝毫没有睡意。 偏生各处宫殿都已经熄了明灯,独琳琅宫点着灯。 鸣音端了茶进殿,「青萍姑姑方才来过,问为何还不熄灯。」 「婢子只说殿下夏日闷热,夜里睡不着,在夜读。」 赵云兮似惊醒一般,看着窗外已经彻底黑下来,今夜无星月,外头一片黑暗,独她的琳琅宫是灯火通明。 她盯着窗外,「是我疏忽了,夜深了,你让人将宫灯都熄了去歇息吧,不用陪着我熬夜。」 鸣音招手让阿卢出去传话。 又搬了小扎坐在一旁做绣工陪着她,一边宽慰,「殿下,您不必着急,且不说北齐王女的话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狩猎比试怎么都要白日里才会开始。」 「长风卫怎么也能在今夜赶到猎场。」 「我明白的意思,我只是睡不着。」 「记着千万别让寿康宫知晓,务必要瞒着嫂嫂。」 赵云兮压了压一直狂跳的左眼眼皮,趴在窗台上,听着恼人的蝉鸣鸟叫。 琳琅宫的灯一盏一盏被挑灭,归寂于黑夜里。 只寝殿还亮着灯,她是一夜未眠。 到了第二日,宫门开锁的时辰。 琳琅宫的宫门刚一打开,不多时,就有侍卫模样的人拿着令牌,「我要见殿下。」 赵云兮连茶水都没喝上一口,急忙到前殿见人,「如何了,可有将话告之陛下?」 长风卫侍卫面色凝重,「陛下于昨日入夜时分,开启了狩猎比试,卑职未能及时赶到告之陛下。」 赵云兮浑身一抖,险些没有摔倒。 深夜里狩猎,大侄子莫不是疯了? 长风卫又道:「只是王福公公告诉卑职,陛下心中都有数,殿下只要好好将宫中庶务打理妥当,安心等待他归来便是。」 长风卫不便多现于人前,免得让旁人知晓踪迹,无端牵扯出是非。他一回完话就立刻告退离去。 独留赵云兮内心震盪。 她焦急的内心下,还有闲空想。 好他个赵阿洵,那句夸她的话,果真是在这里等着她。 第65页 鸣音走进来,见她一张小脸煞白,忧心不已,「殿下,内廷前来回事,可要此刻召见,还是让她们稍后再来回话?」 她搭着椅子扶手坐下,努力的收拾着自己的心情。 「不必了,让她们进来。」 「明日是是四堂兄寿辰,想必内廷是为此事而来。」 鸣音点了头,传话让内廷各处管事们入殿来回事。 赵云兮都不知道自己听了些什么,只是坐在上首,保持着镇定,努力让旁人看不出来她的双手在微微打颤。 幸好内廷一向对这些寿宴之事很是得心应手,特来回话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请示一番,便也没有察觉出她有不对劲的地方。 她熬过去了内廷管事们的回事。 还未来得及喘匀唿吸,便见青萍来请她前去寿康宫,太后要见她。 第33章 双更合一 咸阳王六十岁寿辰, 自是极其热闹。 赵氏宗亲小辈们皆过府祝寿。 亭台楼阁、 山林石景,皆是来往不断的宾客。 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女们,自是不爱在长辈跟前坐着, 给咸阳王贺寿以后,便结伴在园子里玩耍。 他们翘首以盼,似乎在等着谁。 「来了来了!」 瞧见一抹倩丽身影, 便纷纷迎了上去,齐声朝来人请安。 「给姑祖母请安。」 「见过姑祖母。」 来的不是旁人, 正是携礼来给咸阳王贺寿的赵云兮。 少年少女们团团围住她, 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 前几日陪她一同採莲蓬的双生姑娘同她很是要好, 双生子中的姐姐琥儿上前来抱着她的手, 「姑祖母, 今日同孙儿们玩什么?」 「投壶、斗草,还是咱们又去摘莲蓬, 四爷爷府中也有好大一片莲花池。」 赵云兮这才惊觉,她一个十七岁的人, 整日里在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眼里,同她们没有什么区别, 她清了清嗓子, 一点琥儿的额头,「你们这群小傢伙, 自己去玩儿就是了。」 「我如今有正事在身,今日不能同你们一起胡玩儿了。」 她说完就想要脱身离去, 只是不想哀声一片,琥儿哭丧着脸,抱着她的手,「姑祖母, 您要是不同咱们一起玩儿,待会儿若是我们犯了错,就无人能给我们求情了。」 赵云兮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你们同玩儿,就是因为怕挨骂?」 「姑祖母~」琥儿继续撒着娇。 赵云兮头一次没有心软,板正着一张脸拒绝,「你们也要收收性子,可别今日忘了做功课,明日挨先生的手板子,谁也帮不了你们。」 琥儿简直不敢相信,前两日才与她抢夺最大那颗莲蓬的姑祖母,两日后就变成了一个板正的大人。 「姑祖母,您变了,您从前不是这样的。」 赵云兮抬手一弹琥儿的额头,颇有端正肃和的长辈模样,「行了,我要去见四堂兄,不与你胡闹了。」 「你们自去玩吧。」 她挥一挥衣袖,留下哀叫声一片。 待走过了一重院门,行在廊上时,赵云兮松懈了神色,颇为忿忿不平,「真是的,琥儿他们从前与我玩儿,竟然是因为有我在,就不会挨训。」亏她从前还当他们是玩伴,没想到她只是个挡箭牌。 真是一群没有义气的傢伙。 看她以后还会不会在他们闯祸时求情了。 百灵笑道:「殿下就没瞧出来,每回各府小郡主小世子们,总是撺掇着您带他们干平日里不能干的事?」 有个姑祖母的长辈撑腰,这群小傢伙才不怕归家后会被爹娘教训了。 赵云兮:「……」 她仔细回想了一番,好像的确如此。 她日后一定要当一个称职的长辈,让这群小傢伙每天都只能老实做功课,再不能贪玩。 「」 不多时,终于走到咸阳王府正院——咸阳王的居住所在。 早有咸阳王的长媳在院门外等候,见着她来,便迎上前恭敬行礼道:「见过姑姑。」 赵云兮亲自扶着她站起来,「素娘不必多礼。」 咸阳王长媳已至四十岁,眼角生了细纹,对这十七岁的赵云兮依旧是恭敬有加,退至半步距离陪同赵云兮往院中去,一边道:「原是该去正门外迎您,只是今日宾客众多,媳妇有些抽不开身,还请姑姑见谅。」 赵云兮颇为亲切的圆了这话,「难不成我还能在咸阳王府迷了路?你今日原就忙碌,不必事事都照顾我。」 咸阳王府与陈太傅家离得不远。 她从前常来。 只是这一小年来,倒不常出宫了。 走了十余步,便见廊下又来了一群人,亲热的同她说话,「姑姑,都等着你呢。」 众人簇拥着她走到正房,便见上座的咸阳王夫妇也正笑意浅浅看着她。 「云儿来了。」咸阳王今年六十了,依旧是精神抖擞,看着赵云兮走进来,爽朗一笑。 屋中众人也纷纷起身与赵云兮见礼。 赵云兮落了座,方才让人将寿礼呈上,开口便是,「陛下原是记着您生辰,早早地就备下了寿礼,可惜不凑巧,狩猎之前就让我要亲自将寿礼带给四堂兄您。」 「知道您喜欢瓷器,陛下特意让人寻来一对长耳梅瓶。」 她从前并不管这些庶务,旁人也只当她性子喜好玩乐,是个小孩子。 第66页 而今她坐着此处,说话间便带出了赵明修极其看重咸阳王寿辰,却像是个处事周到的大人了。 咸阳王瞧着这对长耳梅瓶,又听是赵明修特意为他寻来的。 心中受用的很,此刻便爱不释手的鑑赏着这对长耳梅瓶,又干脆起身带着它们去书房,让人一同欣赏。 赵云兮一改往日坐不住的性子,此刻老实待在房中同咸阳王妃还有一众比她年长的妇人,一起说笑。 话说了一时半刻,终于有人察觉她今日竟如此有耐心。 咸阳王妃笑道:「同我们在一处说话多无趣,殿下不妨出去游园子,让琥儿她们陪您。」 赵云兮轻抿了一口茶,方道:「琥儿她们尽是玩些小孩子的游戏,我如今大了,自是不与她们一处胡闹,今日同四堂嫂说话,也颇有趣。」 她自是坐在座位上纹丝不动,颇为稳重。 咸阳王的寿宴过,宾客散去,赵云兮耐着性子坐了两个时辰,此刻早就想走了。 偏生咸阳王妃又派人来请她,说有事想请她一见。 赵云兮不疑有他,随着去了。 只是刚穿过一道院门,便与一人迎面相逢。 那是位穿着一身青竹纹的长袍,瞧着就颇为儒雅清俊的玉面书生。 他似在匆匆赶路,不曾想会在路上遇见人。 看见赵云兮的第一眼,自脖颈开始一直到耳朵尖,都泛起了红,慌忙的就低下了头,拱手作揖道:「小生无状,无意冒犯姑娘,还请姑娘莫怪罪。」 赵云兮做了一日端庄模样,此刻没忍住不由得噗呲一声笑出了声。 百灵附在她耳边也偷笑道:「殿下,他称唿您为姑娘勒。」这世上从不曾有人称唿她为姑娘,这还是头一次,竟是新奇的。 赵云兮没出声,这玉面书生便一直作揖,只是神色愈发侷促,似不知她为何会发笑。 阿卢走上前来,「这位公子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内院里。」 玉面书生结结巴巴道:「小生姓崔,名钟元。」 姓崔? 赵云兮琢磨着,她那四堂嫂的娘家可不就是姓崔。 那眼瞧着,眼前这位崔公子,多半就是她四堂嫂娘家的小辈了。 见着内侍模样的男子,崔钟元哪里还不知眼前人的身份,他一直垂眸盯着地板,解释着他为何出现在此,」小生是来给王妃娘娘请安,正要离去,不,不知长公主您会在此,小生无状,还请殿下见谅。」 见崔钟元已经认出了她,又再三致歉,赵云兮不甚在意,只道:「你既是四堂嫂家中小辈,便也算是本宫的小辈。」 「哪有长辈同小辈计较的道理,崔公子自去吧。」 崔钟元不知想到了什么,更为仓促,却也只道了一声,「多谢殿下原谅小声冒失。」 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抬头。 赵云兮一路走向正院,就见咸阳王妃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慈爱的含笑道:「我想倚老为殿下引见我娘家小弟,不知殿下可愿一见?」 竟然是来说媒的。 「嫂嫂家中小弟?」赵云兮忽而就想起来方才来时路上所遇见的崔钟元。 这位崔钟元竟然与她是同辈。 「正不错,他是我么叔家中的小儿,与殿下是同辈,算着年纪,比殿下还要大上两岁。」 「我想着这年纪正相当,他模样、性情、才学都是顶顶好的,今日恰好入京为王爷贺寿,便想托大请殿下见见。」 赵云兮忽而就瞪大了眼睛,她,她,她方才对着崔钟元自称是长辈。 啊这可才是真真认错了亲戚。 咸阳王妃忽而咦了一声,「我原是想留他在此,不想王爷唤他前去,殿下可曾在路上遇见他?」 赵云兮只觉得自己耳朵也快烧起来了,「我还以为他是嫂嫂您的侄子呢,不想竟然是嫂嫂家中小弟。」 她将来的路上与崔钟元相遇一事说了。 咸阳王妃开怀一笑,「可不正与殿下一般,这孩子辈分大着呢。」 「这孩子腼腆知礼,是个极好的孩子。」 「如若不然,我也是不敢让殿下见他。」 「殿下可愿见一见他?」 赵云兮脑海里浮起崔钟元的面貌。 模样是不错,性情嘛,连看都看不敢多看她一眼,除了致歉的话,倒也不曾多说一句,倒也还好。 只可惜,她如今没有心思相看驸马人选。 阿洵狩猎还未归来,她满脑子里都是担忧。 可她又不能将实话告知咸阳王妃,便道:「四堂嫂,正是不巧了,这几日我忙着宫中庶务,也无暇考虑驸马一事。」 咸阳王妃也没生气,只是可惜道:「殿下而今大了,行事稳妥,连宫务也能打理的井井有条,是好事。」 「只可惜,我家这小弟今日是与殿下无缘一见了。」 赵云兮含笑,倒也没再多说什么,与咸阳王妃辞行离去。 百灵自来是个热闹性子,等她们乘上回宫的马车,便已经迫不及待地与赵云兮分享她刚在王府时同王府下人打听到的消息。 「殿下,这位崔家少爷可不得了。」 赵云兮靠着车厢而坐,有些心不在焉,只随口一问,「如何不得了了。」 百灵神神秘秘的,「殿下难道不记得了?从前太傅曾拿过一篇文章,在学堂里不住夸赞,崔家小儿十六就能做得一手好文章,实属天纵之才。」 第67页 提起这话,赵云兮觉得耳熟的很,「太傅从前不也是如此夸赞陆行之的?而今陆行之在慈恩寺里当和尚呢。」 「这位崔家少爷同陆行之一样大的年纪,为何今年春闱上,没有他的姓名?」赵云兮抓住了重点。今年的新科探花郎陆行之,不也是被太傅他老人家十分夸赞过的。 百灵便道:「崔家老太爷前两年去世了,崔家少爷给老太爷守孝,一直住在草庐,所以这回春闱便错过了,不然肯定也会送画像入宫的。」 「而且崔家世代书香门第,清贵世家,崔老太爷从前还是咱们圣祖爷的左臂右膀,想来他是不错的。」 赵云兮仔细一想,好像的确如此,这位崔钟元脾性确实不错,对崔钟元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初印象。 却又打趣儿百灵,「你这是收了四堂嫂多少好处,在我面前这般夸赞崔家少爷?」 百灵打着扇,小声道:「婢子这不是想着再过一月就要上青羊观了。」 赵云兮捏着帘帐的手忍不住一紧。 是了,她母后还在青羊观里等着她,带回去定下亲事的好消息呢。 她隔着轻薄的帘帐看向马车外,路上行人来来去去,带着各自不知的烦恼心事,一往直前。 而她也是如此。 片刻之后,她才颇为惆怅说起,「过几日再说吧。」 至少,她要等到阿洵平安归来,再去想要不要见见这位与她同辈的崔家少爷。 长大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 又过一日,狩猎一事就像是被赵明修下了封口令一般,没有半点儿消息传回城里。 太后派去询问的人,都未能走到猎场之中,便被守卫的密不透风的飞羽卫拦下劝返,只说陛下有令,狩猎结束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入。 猎场成了一个巨大的密封空间一般,传不出半点儿消息。 太后都有些着急了。 「哀家不过是派人去问问,怎么还将人给拦下了呢?」 「难不成连哀家的人,都见不得洵儿?」 赵云兮忙劝慰,「既然飞羽卫如今还守在那里,就证明是阿洵的吩咐,阿洵肯定没事。」 「他定是不想分心,嫂嫂,您别担心。」 太后收敛了心情,去了经室念经。 赵云兮站在廊下,看着远边的天色,心中的担忧也止不住往外溢。 已经有朝臣起疑,此番狩猎是不是有问题,为何陛下不准任何人进出猎场。 她头一次动用了自己作为长公主的权力,拿着她父皇留给她的令牌发下令诏,让众臣莫在议论,只专心办差即可。 * 成堪从来没有这般累过。 楚皇小儿要深夜狩猎,他只以为是小儿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可是没想到。 他带着人总是晚了楚皇小儿一步猎杀凶兽。 凶兽在这片林子之中,自是划分了各自的领地。 成堪擅猎,这十只凶兽他甚是了解,他自认自己不该落于人后。 又是一次,比楚皇更晚一步到达。 那只凶兽已经被楚皇带着人围攻的奄奄一息,血迹斑斑。 他举着火把前来,引起了楚皇一行人的注意。 赵明修干脆利落的将腰刀从凶兽的脖颈处拔出,带出了汹涌喷出的血水,他微微皱了眉头,嫌弃的将血迹擦干,方收刀入鞘,看向成堪,「成大人,你又晚了朕一步。」 成堪神色快要绷不住了,此刻却依旧要装作爽朗笑道:「楚皇陛下刀法了得,又收入一头凶兽。」 「只是不急,还有七头,您同外臣的比试,还未有结果。」 赵明修不置可否,「是吗?」 「朕原以为成大人善猎,必定能赢得此番比试。」 他略挑了眉,露出讽刺一笑,「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成堪心中尚有大计,此刻一听这般羞辱他之言,怒火中烧,快要烧掉他所有的理智。 他的部下比他还要快一步发火,「你!」 常衡飞快拔刀,指向开口之人,「大胆,陛下面前,岂有尔等开口之处。」 成堪忙上前求情,「楚皇陛下,外臣部下性子激进,还请楚皇陛下见谅。」 可他的求情未见半点用处,常衡已经动起手来,对方根本不是常衡的对手,三两招过后就被常衡压倒在地,发出阵阵惨叫。 赵明修未曾看他一眼,只道:「胜败之事,时常有之,成大人的部下,竟不懂这个道理。」 成堪心中有气,可知此刻不是动手的好机会,他挥手止住蠢蠢欲动的部下,忍下了这口气,「是外臣教导无方。」 赵明修淡然开口,「常衡。」 常衡终于收了手,赶回赵明修身旁。 待他们一行人离去。 成堪再也忍不住怒火,一刀砸向身旁的树枝,树枝震动,落下一地树叶。 「大人,楚皇欺人太甚,干脆现在就动手!」有部下气不过,开口道。 成堪到底忍下了这口气,「闭嘴,还未到时辰。」 还未到他与那边约定的时间,现在动手是功亏一篑。 他的胜负心又被激起,重新点燃火把,吩咐下去,「继续赶往下一处。」 成堪全然没有想到,他正在逐渐失去理智。只要有风吹草动,他就不能再冷静思考。 第68页 于此同时山林下的营帐驻扎地。 陛下一定要坚持夜间狩猎,所有的人,都无法入眠。 王福守在篝火旁,双手揣在怀中,神情肃穆。 王成在一旁走来走去,「干爹,您说刚刚那几声动静,到底是陛下斩杀了凶兽,还是北齐人?」他还有未尽之言,还会不会是凶兽伤了人。 「住口。」王福并不想理这干儿子。 像他这么聪明的人,收个干儿子怎么就这么蠢笨。 他在等待一个时机。 当篝火的光芒,逐渐微弱时,是天光乍现伊始。 王福忽而看向一处营帐,有人从中走了出来。 那人才出营帐,就被人按倒在地。 王福起了身,轻拍着衣衫,王成忙上前帮着整理。 待衣衫整齐,他方踱步走过去。 他是皇帝身边第一人,连左相也会给两分薄面。自是因为他有时代表皇帝的颜面,自是不能衣衫不整。 被按着跪在地上的官员见着他走过来,忙道:「王公公,您这是做什么。」 王福弓着腰,笑的像是弥勒佛一般,「该是咱家问吴大人,起这么早,是要做什么?」 被他称作吴大人的官员苦笑道:「我这不是想要去小解,公公为何要让人将我给压下,我是朝廷命官,没有陛下的旨意,谁也不能对我动刑。」 王福怜悯的看着他,「吴大人,你以为这一夜,咱家就只干坐着,什么也未做?」 「昨日夜里,陛下出发狩猎时,你在做什么,还需要咱家提醒你。」 吴大人支支吾吾,「昨夜我什么也没做呀,只随着众位同僚一起劝阻陛下,莫在夜里狩猎。」 王福心道,干脆让他死个明白。 「吴大人可还记得,当年你曾在谁门下做门客?」 「咱家记性不大好,可咱们英明神武的陛下记性却是世上仅有的好。」 吴大人的脸色霎时就变得灰白。 他刚想要咬舌自尽,下巴却是一痛,他的下巴被人卸下,再也没有办法活动。 王福动了动手指,「带下去。」 而后他一回身,便见他那傻乎乎的干儿子杵在原地,嘴巴微张,似对眼前发生的一幕幕不能理解。 「干爹,这是怎么回事儿?」王成左右看过,见周遭之人全然同他一般,对此不解。 王福一夜未睡的眼睛有些疲倦,瞧见傻儿子,就更为疲倦,「整件事都很复杂,你只要知晓,陈王余党终于露出了尾巴,咱们陛下不会心慈手软放掉任何一个。」 陈王余党?王成一惊,五年前的宫变那可是陛下心中难言之痛。 山林的风唿啸刮来,似带着阵阵风雨欲来之势。 在王成惊讶之下。 只见,飞羽卫将北齐营帐所有人全部捉拿,未放下任何一个。 他还在想,这北齐人同陈王怎能有关系。 便听得山林之中,那属于人的惨叫声远远传来,瘆的人头皮直发麻。 第34章 许久不见 天色明亮, 太阳的炽热光芒,开始让大地变得滚烫,山林之中萦绕着一股挥散不去的腥臭血腥味。何骨健步若飞, 飞快赶回至队伍里,微微喘气,「大人, 前方发现了记号,果不其然, 那是处密道, 可通往河道, 速速逃离京都。」 成堪一整夜的坏心情, 终于在听见了这话时, 微微起了变化。 他们此刻已经将一头凶兽团团围住,凶兽受了伤, 缩在树下,藏着腹部, 只高高拱起背,低紧紧地盯着前方, 不停地低吼着负隅顽抗。 成堪收了原本要落在这头凶兽上的致命一刀, 他脸上露出个古怪的带着癫狂的笑来,「可算给老子等到了。」 他一声令下, 「是成是败,就在此一举。」 「兄弟们, 凶兽就留给楚皇小儿,我等速速避去。」 那头凶兽,被他们继续往前赶了一段距离。 成堪从怀中掏出了一包药粉,朝凶兽身上一撒, 带着人迅速撤去,静候着赵明修一行人而来。 他们今日狩猎不假。 可他为的不仅仅是狩猎。 他那要楚皇小儿的性命。 自古成王败寇,总是要铤而走险。 命悬一线间的高亢情绪,让他愈发的兴奋。 这里的凶兽,就是最后一头,楚皇小儿已经猎了五头,这一头凶兽,楚皇小儿势在必得。 他只要耐心在此等候,等到楚皇小儿前来,他一击取了楚皇小儿性命,搅动天下局势。 谁强谁若,谁主天下,倒时还不一定呢。 与此同时,那头已经穷途末路,力气耗尽的凶兽,本在苟延残喘,不知为何就在成堪带人离去此地后,浑浊的空气里,漂浮着那股粉末,这头凶兽忽而就有了力气,比之先前变得更加兇残。 它四爪铺地,仰天长啸一声,震醒了整座山林。 距此一里地外的地方,赵明修擦着他那柄腰刀,这柄刀着实是有些年头了。 十五岁时,他亲手杀的第一个人,是他的皇叔。 他记性不算坏,依旧记得那日,与他有着相同眼眸的皇叔倒在他刀下时,眼神中的炙热癫狂。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刀没有杀人的念头。 皇叔忽而癫狂大笑起来,「赵洵,你今日若不杀了我,来日我必定还要夺你皇位,将你父一脉全都杀个干净。」 第69页 皇权相争,自来就是你死我活的战争。 就是因为这句话,他的刀再没有犹豫,刺入了皇叔的胸膛。 皇叔死不瞑目的盯着离他不过一丈远的龙椅,双眼缓缓流出了一行血泪来。 他那时顺着皇叔的目光看去,看见那张金雕玉刻有九龙翱翔天际的龙椅时,他在想什么? 龙椅只是冰冷无情之物,它被置于九阶之上,象徵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它可以静默无声伫立,冷眼看着世人为争夺它而血流成河。 他的皇叔如此。 许多人,皆是如此。 许是为了震慑那些如同皇叔一般,对着皇位蠢蠢欲动之辈,十五岁的他,就在皇叔咽气后的下一个瞬间,一刀斩下了皇叔的头颅,提着皇叔的头颅一路从长明宫,走向了城楼,而后用刀将皇叔的头颅挑在城门上悬挂。 一路上,许多人无声的惊恐的望着他。 恐惧着怕下一刀,就会落在脖颈之上。 他珍重的擦着刀身,浮起了一丝啼笑皆非之感。 他重活一世,想起十五岁时的自己,也依旧觉得那时的他没有做错。 虽然那时不够成熟、不够冷静,握刀的手会颤抖、杀人时会心软、会被世人责备行事狠辣。可那时,他别无选择。 也不知为何,就在这样的山林之间,他突然而然的想起了陈年往事。 常衡悄无声息的走到了他的身侧,并不解他现在到底为何会心不在焉。 不过还未曾给常衡思考的瞬间。 山林之中突然响起了一阵震天动地的咆哮之声。 这比先前他们所遇见的每一头凶兽,咆哮声更能震动心声。 常衡变了脸色,「陛下,来了。」 赵明修似终于回过神来,如鸦羽一般的睫毛轻颤,露出寒潭一般沉静的双眼。他也擦干净了 刀,将它收回腰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当年,他的皇叔满府家眷皆被处以死刑,斩杀于人前。 独有一子逃脱了刑责,逃出了京都,不知踪迹。 * 那只凶兽很怪异,只会站在原地不住地咆哮,一声比一声更响亮,却见它腹部上的伤口在不住的流血。 它越是激动,伤口便越挣扎。 终于它嗅到了人的味道。 一双如同铜铃般的吊睛眼直勾勾的看着来人。 躲在隐蔽处的成堪,不由得浑身一震,来了,终于来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眼见着凶兽朝着来人扑去,开始缠斗时。 他振奋一道,「上。」 时间好像就在那一刻定格。 成堪手中的刀,乘其不备,只与人的脖颈相隔不到一尺来宽时。 他的胸口传来一阵刺痛,他不可思议的低头去看自己的胸前,那是一枚箭矢,已经将他的胸口洞穿,箭头带着潺潺的血露出了一截。 他刀下之人,转过了身,露出了一张陌生的脸,将他压在他肩头,直直地将他跪压在地。 他依旧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楚皇小儿人呢? 为何不在此地? 而他甚至都没有拉着楚皇小儿一同赴黄泉,为何他就先死了? 成堪张了张嘴,一句话还未说出口,他的生命力在他无声的挣扎中,毫无停顿的流逝。 苏淮收回了弓箭,看着地上一片狼藉的尸体,迅速吩咐下去,「检查下,是否还有活口。」 他站在那只已经同样丢了性命的凶兽尸身前,一边让人检查地上尸身,一边不住担忧望向一处。那里有石碑遮挡下的密道。 陛下与他分开行动,带人从密道去追幕后之人。 虽说他不解,为何陛下如此断定与成堪同谋者,就是当年逼宫的陈王之子,更是要以自身为诱饵,引诱成堪狩猎之时动手。 而此刻,苏淮不得不开始担忧。 陈王之子出现,又会在朝野之间掀起多少波澜来。 从古至今,多少人群簇居之处,皆是溪水河畔。 京都从前也有这样一条河,百姓在河边浣衣浆洗。 后来,小河因着雨水泛滥,河道改建,变成了湍急暗涌遍布的大河。 大河流向远方,途径之地,有山林、有平原、有悬崖。 而今,陡峭悬崖之上,一块巨石上坐着两人。 二人皆穿粗布麻衣,头戴斗笠,似在此处砍柴休憩的砍柴人罢了。 与砍柴人而不同的是,这两人面上附着一张面具。 其中一位,瞧着应该是身姿挺拔修长,此刻却随意的弓着背靠在巨石上,毫无正行的面对着悬崖上方湍急而下的河水,颇有闲情逸緻的说着话。 「当年,圣祖帝曾圈此处为猎场,修下三条密道以供人躲过勐兽追赶。「 「此处便是出口之一。」 他身旁比他更高大的男人开了口,「我们今日能等到人吗?」 「等人这种事情,需要耐心,再耐心等等。」 忽而,他的耳朵动了一动,听见了自地下传来的脚步声。 「说曹操,曹操这不就到了吗?」 稍矮小的男子,终于站了起来挺直了背,静静地看着地上破出的大洞来,显然他先前便将此处密道的洞口给凿开,静候着会从此处出现的人。 高大的男子突然道:「会是咱们等的人吗?」 第70页 矮小男子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蒲扇给自己扇着风,他盯着洞口,似看见了来人,不由得发出了一声轻笑,「可惜,不是咱们要等的人。」 洞口处忽而就翻身跃出数个飞羽卫来,一从洞中出现,便搭弓指向高矮二位男人。 矮小男子嘆了一口气,「你瞧,果真不是我们要等的人。」 他的目光没有看向可以立刻就要了他性命的弓箭,而是盯着从那洞口最后出现的男子,他终于露出了些许意外之色。 他有些感慨,「竟然是他。」显然来人出乎他的意料。 高大男子已经变换了动作,他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绳索,「这人看上去有些不同寻常,总不可能是宣和帝?」 「你看看,你的感官多敏锐,正是他。」矮小男子忍不住夸了他一句,只是眼神依旧看着那位同样盯着他看的紫袍之人。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已经知晓对方认出了他。 他忽而一笑,「真是没意思,还以为那成堪多少会有点作用,即使不能像他天方夜谭般的想法一般,至少也不该这么快就失手。」 高大男人这回没有搭话,很明显这句话不是对他所说。 赵明修淡然道:「雕虫小技而已。」 他似是不想再与之交谈,忽而一抬手,飞羽卫弓箭上搭着的手一动,弓箭一触即发。 矮小男子没有料到赵明修竟不打算与他说话便直接动手,却是在这一瞬间与身旁人朝身后悬崖坠落,堪堪躲过了飞来的箭。 飞羽卫正要上前,赵明修却叫了停,「停手。」 「陛下!」常衡不明白。 却见部下听了赵明修吩咐朝悬崖出扔下一块巨石,便见那悬崖之下似有机关触动,朝上射出无数箭矢。 若是他们追过去,这些利箭便要落在他们身上。 终于再无箭矢飞出,常衡带人上前一看,悬崖下出了湍急的河水,还有挂着的不再有作用的机关,再无其它。 这两个男人竟然凭空消失。 常衡神色不大好,「陛下,卑职无能,让他们二人逃了。」 「卑职这就让人沿河前去追捕。」 赵明修蹲在悬崖边,「不是你的错。」 他这位堂兄,从小就是个聪明人,心眼比莲藕还多。 能够支身前来京城,就为了看上一眼,成堪是不是真的有能力杀了他,自然就有可以全身而退的计划。 至少,他提前在今日见到了对方。 * 狩猎一事的结果,终于在猎场被飞羽卫整整围住了两日后,得以传回京都。 北齐使臣之首成堪,在狩猎之中行刺陛下一事,举朝譁然。 北齐人怎敢胆大妄为到在大楚的地界,对陛下动手? 这还不是让人最震惊的。 五年前被下令处死的陈王之子,并未死去,他依然活着,并且不知道私下到底揽了多少兵马武器,是如何游说成堪,让他敢对陛下动手。 城门大关,城中各处戒严宵禁,禁止入城的外乡人离开,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赵云兮在宫里头,消息比外头来的更早一些。 一颗心是起伏不定,一时担忧她大侄子安危,一时又因为陈王之子还活着,而震惊不已。 她还以为当年那场斩首之中,陈王府中所有人都已经死了。 没想到竟还有人活着。 听见赵明修回宫的消息,这回她想都想便直接去了长明宫。 长明宫内,大臣无数,正在议事。 她坐在静心斋门前廊下长椅上,她对面前所有的开的正盛的花草再没有半点儿兴趣。 一心耐着性子等。 她这几日都没怎么睡好。 在这阳光明媚的午后,坐在长廊下感受着夏季让人昏昏欲睡的阳光,虽她心中担忧,可是眼皮却不听使唤,一直往下掉。 她双手撑着下巴,似小鸡啄米般开始打起了瞌睡。 刚修整打理好自己的王福,打跨进静心斋的院门起,一眼瞧见那坐在廊下正在打瞌睡的,年轻的少女。 她总是这般,给人带来无忧无虑的轻松心情。 不得不说,在经歷过了这几日在猎场以来的灰头土脸的日子。 一眼瞧见这位小祖宗,颇有种热烈盈眶之感。 王福琢磨着是不是该上前唤醒她,好让她换个地方休息。 却见身侧有人走过,紫色袍边从他眼前一晃而过,他忙道:「陛下。」 赵明修随口应了一声,却不曾停留朝廊下去。 在那少女双手快要撑不住一滑时,他伸手轻轻抬住了少女的侧脸。 第35章 你同我一起晒太阳可好?…… 赵云兮像是在做一个长高梦, 梦里的她好像是是在飞,飞到可以触摸到柔软的像是一碰便能立刻陷入其中的洁白柔软的云里。 只可惜她伸手,指尖刚触碰到云的边缘, 忽而就往下坠。 她惊得一剎那便清醒过来,惊觉自己脸上多了一只手,挡住了她还要倒下的动作。 她才睁开眼, 眼前是离得极近的一张脸,这张脸上每一处地方都被无限放大。她能看见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根根如黑羽一般的眼睫, 高挺的鼻樑, 生的浅薄的唇, 还有略显锐利的下颌。 浅薄的唇旁轻轻勾着一点儿笑意, 她竟是看懂了,这点儿笑意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第71页 她还有些发懵, 只呆呆地回了一句,「阿洵, 你回来了。」 赵明修轻笑了一声,「嗯, 姑姑, 朕回来了。」 赵云兮还未有所反应过来,便见眼前人忽而离得更近, 嘴角笑意更深,「姑姑在此等朕等到睡着, 是思朕心切?」 赵云兮:「……」 好的,她立马就清醒了。 她勐地将人给推开。 只可惜她自以为自己力大如牛能将人推的老远,却不过只是让眼前人站直了身。 可恶,他们两明明打小一处吃饭, 她怎么手就又短又没劲儿,连人都推不开。赵阿洵怎么就又高又大,像是一堵墙推都推不开。 她又飞快的去瞄周围人的反应。 鸣音还保持着低头垂目行礼的姿势,不远处的王福正背对着她,吩咐着王成事情。 其它宫人就更不用说了,谁也没朝她们二人看来。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心虚。 她坐在矮凳上,气唿唿的仰头,瞪圆了眼看着赵明修,却见赵明修神色坦然的垂目看着她,像是根本不觉得方才的举动有何不妥。 她一时间,竟因赵明修这股坦然而动摇自己,她方才的举动是不是有些过了头? 其实就是错觉吧。 那句话不过是大侄子表达对姑姑三日不见的寒暄。 「起来吧。」赵明修伸了手,廊下虽然晒不着太阳,太阳晒着空气都是滚烫的,热气不住往廊下袭来,也不知眼前人到底是如何受得了这股热气,坐在廊下打瞌睡。 她捂嘴轻咳了一声,「不用你拉,我自己能起来。」 赵明修不置可否,等着她起身。 只是半晌,没等来动静。 赵明修忽而眼神一转,瞥见坐在矮凳上的人,正按着膝盖,僵硬的一动不动。 他霎时明了不免觉着好笑,却又要装作什么都没察觉,「姑姑为何不起来。」 赵云兮抬头明媚的看向远方,「阿洵,你看太阳多好啊。」 「照着人心里头都暖洋洋的。」 「咱们就坐在这里晒晒太阳不好吗?」 太阳热辣,所见之处,仿佛连空气都有了形状,正不停的抖动成波浪,一层又一层。一滴汗珠正从她被热气哄的通红腮边缓缓滑落,衬的她的话丝毫没有可信之处。 王福已经走上前来,一听这话,忙道:「殿下,这外头多热呀,屋子里放着冰盆,多凉快啊。」这大热天里,坐在屋檐下晒太阳,这哪儿能是陛下做的事儿。 且不说待会儿若有朝臣前来瞧见有体面,这天儿也忒热了些,若是过了暑气又该如何怎么办? 赵明修却是一挥衣袖,让王成去搬凳子来,放在赵云兮身侧。 他自坐下,却因为腿长,而不免要屈膝,干脆就一只脚踩在了台阶上,便多了几分恣意之态。 他甚少会外泄心情,此刻不免让众人都愣了神。 赵云兮悄摸着将自个儿的凳子往旁移了些,只是刚一动,腿上的酸麻之意涌上,让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天晓得,她不过就是不小心坐在这里睡着了一时片刻,腿就被压麻了站不起来! 幸亏她机智,一点儿都没让人看出来她压麻了自己的双腿。 要不然,赵阿洵不得狠狠嘲笑她一回。 她偷瞄着身侧的赵明修,见他恣意,尤有少年时的模样,轻轻抿了抿唇,问出了憋在她心头一整日的问题,「阿玥,不,陈王之子当真还活着?」 她有些小心翼翼,提起那人小名便会回想起当年陈王逼宫之事。 那是一段让她十分不好过的往事。 在她心里,这段往事对于她家大侄儿来说,就算他不会像她一般连着数日做噩梦,夜夜哭泣,也在他的心里不可磨灭。 这些年来,她也从来没有在大侄儿面前提起过这段往事。 而今提起,方觉着那个名字都带着那段往事的晦涩。 本该在她的记忆里面变得模煳不已的少年身影,又逐渐的开始清晰起来。 许是因为阳光太过刺眼,赵明修微微眯着眼,眼眸狭长,他自回宫后换了一身玄衣,整个人此刻像是一只慵懒的大玄猫,懒洋洋的晒着太阳,便连说出来的话,也带着几分懒意,「朕亲眼所见,总归做不得假。」 赵云兮抓着衣裙的手,徒然就收紧,将那轻柔的裙纱都给抓皱,不成模样了。 她唿吸急促起来,连额头上也不停地开始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所以真的是他连同成堪想要害你?」 「嗯。」赵明修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赵云兮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很想说陈王之子是为了报当年满门斩首之仇,所以蛰伏至今? 可是她不能问。 当年人人都觉得阿洵手段残忍,对待陈王一脉丝毫不顾念血脉之情,言官们不知上过多少谏言。 可是明明当年是陈王逼宫,想要杀了才十五岁的阿洵,而夺取皇位。 那时,她觉得皇宫里到处都是血。 明明白天里不害怕,一到了晚上,她就整夜整夜的做噩梦,在梦里哭泣尖叫。 她可以放肆的让所有人为她的害怕而安慰她。 阿洵呢? 阿洵那时什么也没做,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第72页 这不是一个此刻应该继续往下说的话题。 她抿了抿唇,有些微的烦恼该用何事来转移话题。 忽而想起了一事,她故作轻松道:「我选了一对长耳梅瓶,算作你送给四堂兄的寿辰礼物,四堂兄可高兴了,一整日都在同人欣赏那对梅瓶。」说着说着,她就有那么些微骄傲。 赵明修轻瞥了她一眼,「朕只预备送咸阳王一副字。想必他也会一整日同人欣赏。」 「姑姑,那对花瓶可是前朝遗物,价值千金。朕没打算送给任何人。」 她的笑容霎时就僵在了嘴角,「阿洵,不要这么小气嘛,送人寿礼这种事情,自然是要投其所好。」 「不就是一对梅瓶,哪里有四堂兄高兴重要,你说对不对。」 她倒是阔气,颇有掷千金只求人一笑的豪迈。 赵明修似想起了什么,略皱起了眉头,「那姑姑为何每年给朕的生辰礼,都是一副字?」 听出赵明修嫌弃的意思,她立刻就辩解道:「那可是我每年都亲手写的长命百岁贴,意义重大,是无价之宝。」 她的字难道就不值千金了,还没有区区一对梅瓶贵重吗? 赵明修嗤笑了一声。 赵云兮不服气了来,「那你今年就别想收到我亲手准备的生辰礼了。」 「你就没有听过一句话,长者赐不可辞。」 「我送你什么生辰礼物,你就应该高高兴兴收着……」 赵明修不以为然的戳穿了真相,「长者赐下的,应该是有益之物,而不是练字用的纸。」 太后等了许久不见儿子来见她,便吩咐青萍前来请。 青萍刚一走进院中,见这二人坐在房檐下晒太阳也不知在说什么,上前行礼后不免笑道:「外头这般热,过了暑气可就不好了。」 赵云兮直觉双腿已经能够行走自如,忙站起来后,毫不犹豫的拿着扇子给自己扇风,一边同青萍道:「你说的很是,这般热的天,我还是回屋子里待着好了。」她都憋了快一刻钟,热死她了。 「阿洵,我走啦。」她道过别,像是一阵风般而去。 青萍目送着她远去,方又朝着赵明修道:「娘娘请陛下一见,陛下若是得空,不妨去寿康宫走一趟,娘娘惦记着您。」 静心斋的气氛不知何时又变得肃穆沉寂,赵明修起了身,只道:「朕随后就去给母后请安。」 而后抬脚进了房中。 * 赵明修到寿康宫时,太后正与人说笑。 听见宫人通禀之声,笑声方才停下。 他入得殿中,与太后说笑的妇人便与他请安,「臣妇见过陛下。」 「王妃不必多礼。」赵明修微微颔首。 他才刚回宫,宫中一应事情还未有人同他汇报。 就算如此,咸阳王妃今日入宫同他母后有说有笑,也太过奇怪了些。 只是他来,咸阳王妃便请辞,「您同陛下母子相聚,定然有许多话要讲,臣妇不便再叨扰。」 太后也不知是因为与咸阳王妃说着高兴话,还是见着儿子这才欢喜,「四嫂的话,哀家记住了,等过两日你就带他入宫,让哀家仔细瞧瞧。」 捕捉到了关键字眼,赵明修微微皱起了眉头。 只是他一向很有耐心,并不会在此时突然发问,待咸阳王妃离开,太后这才将所有的心思放在了她三日不见却也犹如三秋不见的儿子身上。 一见便生了满心心疼,「你清减了许多,哀家让膳房炖着汤,你今日可要多喝些。」 赵明修有些无奈,他这不过离开三日,怎么就清减了许多,倒也没有开口拒绝,应了一声,方才闲聊一般问起,「咸阳王妃怎么这时入宫?」 太后一听这话,眼角笑意就止不住,「是有件好事。」 「城中戒严,这几日外地人也不得离京,咸阳王妃娘家最小的那位堂弟崔钟元这几日便留在了城里。」 赵明修心里便有了一二分计较。 太后并未察觉,她问起,「你可还记得他?」 「当年为给你选伴读,他来过一趟宫里,只可惜他那时年岁太小,离了母亲便爱哭闹,没被你选中,就回了崔氏族学念书,书是念的极好,只可惜三年前崔家老太爷病逝,他守孝三年,到底是耽搁了今年的科举。」太后颇为可惜,若是这崔家小儿参加科举得中,这长公主驸马的位置倒是更能显眼些。 「母后打算为姑姑相看此子?」赵明修随意问道。 太后点头,虽还未见着崔钟元,她心里头就已经有了不错的印象,「不错,崔氏一族世代书香门第,人品贵重,且门风清正的很,家中男儿皆无纳妾招妓之事传出,各个都爱妻如命。」 「这崔家小儿,今年刚十八,与云儿年龄相当,倒可以相看一番。」 「洵儿,你的意思呢?」太后又问。 赵明修轻轻一笑,「朕自是要替姑姑相看一回。」 太后满意了,「不错。」 相看。 赵明修眯了眯眼,依稀想起了这位崔钟元当年年纪小小,为何会嚎啕大哭,吵闹着要回家的缘故。 不错,他要好好替姑姑相看相看这位新驸马人选。 第36章 躲(上) 自从成堪行刺楚皇失败身亡后, 北齐使臣皆被下入牢狱,严加看管。北齐王女也并没有好多少,她与她的侍女被关在了单独的一间牢房, 已有两日,虽不蹭对她们主僕二人动刑,却日日听见旁人受刑的惨叫声而惶惶不安。 第73页 侍女胆战心惊的两夜未睡, 双眼熬得通红,整个人都憔悴不堪, 她紧紧地挨着阿珂而坐, 担忧着缥缈无知的未来。 阿珂闭着双眼似在休息, 她的衣衫沾了尘土, 就连白皙的脸颊之上也被灰土掩盖。 又是一整惨叫声从行刑的地方传来, 侍女浑身一抖,身上的惧怕之意仿佛通过了她们二人紧紧相贴的肌肤, 传到阿珂身上。 「别怕。」 阿珂终于睁开了眼睛,轻轻握住了侍女的手, 她的双唇已经有些干涸,失去了原本的红润, 连声音都带着沙哑之意。 来大楚前, 她料想到了自己最后会是怎么样的一个结果,独独没有想过, 会是因为成堪行刺楚皇,而被连累下入大牢。 是生是死, 她已经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侍女神色惊惧,生怕下一个受刑的会是她们二人,她还怀揣着一丝期望,「主子, 王,王会向楚皇求情吗?」 阿珂笑了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傻子,王怎么会为了我们二人求情?」她的父亲此刻还未得到成堪行刺楚皇的消息,定还在女人堆里头逍遥自在。再过几日,消息传到了他耳中,想必他会吓破了胆,请求楚皇原谅。甚至都有可能直接将她推出来当替罪羊,反正她连勾\\引楚皇这样的事情,都办不妥当。 她的好父亲,又怎么可能会救她。 阿珂笑着笑着,竟然笑出了眼泪。 曾几何时,她也是整个北齐最耀眼的明珠,她不要低头,便有无数稀世珍宝送到她眼前,让她选择,多少北齐的好男儿挤破了头颅,想要获得她的青睐。 可是,如今的她,只是她父亲送给楚皇的一份美丽的礼物。 只可惜,她父亲要失望了。 楚皇根本就懒得多看她一眼。 而今,她只剩下了一点儿,身死异乡再不能归家的悲凉之意。 穿着银甲的士兵,走到牢房前,锁着牢房的铁锁发出了沉重的响声。 侍女抓住了她的手,「主,主子。」士兵前来,莫不是就要带她们二人前去受刑? 如今,终于轮到她们二人了吗? 可是她们根本就不知道成堪心里头有行刺楚皇的打算,她们二人为何要因为成堪而遭受折磨? 侍女想不明白。 只知道她们就要死了。 士兵面无表情,却没有上前来,只站在牢门前,居高临下的望着她们二人,「王女,陛下旨意,长公主既为你求情,你可以先行回别宫。」 阿珂抖动眼睫下的双眼忽而迸发出了一丝光亮,转而心情却更为复杂起来。 当时,她去求那位小公主,也不过是走投无路下,根本没有抱期望的法子。 士兵见她久久不动,又皱着眉头出声道:「王女,请。」 阿珂在这一瞬间收敛了自己所有的心思,镇定的起身,顺手还抓住了侍女的手,拉着她站起来,挺直了腰,朝着士兵道谢:「多谢你。」 而后便与侍女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慢慢的离开了这座不见天日的昏暗牢房。 二人坐在上了专门送她们回别宫的马车,一路上,侍女终于找回了神智,还在不可思议,「主子,我们得救了。」 阿珂沉默着盯着车厢顶棚出神,今日是得救了,可是她出了牢房,又能去哪里? 从前,还有个北齐使臣的名头。 而今,北齐使臣皆成了阶下囚,行刺楚皇这样的罪名一压下,北齐与大楚两国只会交恶,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她在大楚,也不会再是北齐王女。 可是她这北齐王女,如何能回到北齐。 侍女不知她在担忧什么,还沉浸在她们二人不必受刑,也不会掉脑袋的喜悦之中。她想要同阿珂说些什么,却见阿珂脸上并无喜意。 她不解问道:「主子,您在想什么?」 阿珂知道她的侍女不会明白她心中所想,只淡淡道:「没什么。」 待回到了别宫,她刚一下马车,便有侍卫上前,「王女请。」 阿珂垂头跟在侍卫身后,心里不住猜测此刻会有是谁要见她? 在这大楚,与她有交际的人并不多。 终于行至一处,侍卫停下了脚步,朝着不远处的水榭上背对而立的紫衣人拱手行礼,「陛下,北齐王女带到。」 紫衣人略抬了手,侍卫便躬身退至一旁。 阿珂便看着紫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疏离冷淡的眉眼,目下无尘,全然没将她放在眼中。这人不是楚皇又是谁? 没想到,楚皇第一次主动来见她,竟然是这般的场景。 阿珂垂下了眼眸,朝着赵明修行礼,「阿珂多谢楚皇陛下宽恕。」无论如何,她此刻也要谢过楚皇并未因成堪而迁怒于她。 「朕一开始并未打算饶恕你。」 「你要谢,便去谢过朕的姑姑,是她要保住你的性命。」 赵明修负手而立,话语中毫无情绪。 「朕放过你,是随了她的心愿,可明白?」 阿珂心中一惊,却是立刻回道:「阿珂明白,阿珂定会诚心谢过长公主。」 她真的没有想到,她最后抓住的救命稻草,真的保下了她的性命。 而且楚皇只是因为那人,才愿意饶了她。 楚皇特意来别宫见她,定然不只是为了特意告诉她,保住她性命之人是长公主,肯定还有别的事情。 第74页 阿珂思量了一回,咬了咬牙开口,「不知阿珂有何能帮上楚皇陛下的?阿珂定在所不辞。」她不会再是大楚的座上客,至少她要证明自己现在是对楚皇有用的。 她收掉了所有的妩媚神态,只愿自己做个还有用处的人。 赵明修只淡然反问,「北齐人的话,朕现在还能相信吗?」 一个成堪,就敢胆大妄为在大楚的地界里行刺他。 阿珂攥紧了手,「还请楚皇相信阿珂一回,阿珂与我父早已不是同路人。」 半晌却没有得到回答。 她微微抬眼,离她不过五六步远的年轻帝王,似在眺望着远方。 而后看向了她的双眼,如墨一般的双眼似是将她内心所有的秘密都给窥探的一清二楚。 「成堪与陈王之子合谋一事,你当真不知晓?」 阿珂只觉得自己手脚开始逐渐变得冰凉。 * 「殿下,您今个儿都用了两碗冰菓,可不能再用第三碗。」鸣音手中端着一碗正在冒凉气的冰碗,颇为无奈的看着眼前人。 赵云兮觉着自己肯定吃不着了,于是选择放弃,只是不无可惜道:「我还特意吩咐了百灵,不能让你瞧见,结果你还是看见了。」 今日天热的不行,她连清凉殿的大门都不愿意出去。 便连正当值的小宫人,她都吩咐了不必在大太阳底下待着。 那碗冰菓到底是没能进她的五脏庙,也没有浪费,她只吩咐拿下去让小宫女们分分。 阿卢这是走进来,满头大汗道:「殿下,北齐王女如今被放回别宫了,传信的人说,她没有受什么刑罚。」 赵云兮松了一口气,「这就好。」她同北齐王女之间的亏欠就一笔勾销了。 「殿下何必保她性命,北齐人可是差一点点就伤了咱们陛下的性命?」百灵十分不解,忿忿不平道。 北齐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行刺陛下。 「她到底是个手无寸铁的姑娘家,而且她还跑来通风报信,我愿意信她一回。」赵云兮拿着扇子不停地给自己扇着风。 诚然,阿洵的性命安危在她心中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她也不忍心看着北齐王女被成堪连累而受刑。 那是个同她一般大的姑娘家,远离了家乡千里迢迢的来到她们大楚,背井离乡之苦也就罢了,还要费尽心机的讨好楚皇,虽然也失败了。 王女至少还为了自己的性命,明明那么讨厌她,却还来求她相救。 又有宫人前来相请,「殿下,太后请您过去一见。」 这样热的天气,她连琳琅宫的大门都不想踏出去,嫂嫂怎么会想起来见她? 赵云兮不禁好奇,「是为了何事?」 宫人又道:「婢子也不知,只是听说咸阳王妃正在寿康宫同太后娘娘说话。」 「好似还有崔家小郎君随行。」 赵云兮拿着团扇的手一顿。 她明白了,她四堂嫂入宫来这一趟,多半又是为了驸马人选而来。 崔家小郎君崔钟元,她前几日在咸阳王府见过一回。 只是那时,她心里头担忧着她家大侄儿的安危,无暇顾及其它。 今日既无事可做,去见见这位崔家小郎君,倒也无妨。 一想到此,她动身换了衣裳,撑着一柄遮阳的油纸伞朝寿康宫去。 太后看着眼前颇为拘谨的年轻人,心里头便不住的满意。 这位崔家小郎君果真是不错。 下首坐在的妇人家,不止是咸阳王妃,还有咸阳王妃的么婶,崔钟元的亲娘柳夫人。 出了崔钟元,几人都是笑意盈盈的说着话。 终于听见外头宫人通禀,长公主到了。 除了太后,其余几人皆是起身。 崔钟元局促不安的站在他娘亲身边,眼睛都未曾抬一下,只是余光瞥见一道淡粉色轻纱裙边从他面前轻盈而过。 「嫂嫂。」赵云兮笑眯眯的同太后行过礼,便又与咸阳王妃见礼,「四堂嫂。」 她又见咸阳王妃身侧站着的中年妇人,「这位是?」 中年妇人上前一步,躬腰行礼道:「臣妇崔柳氏见过长公主殿下。」 她立时就明白,这位定是崔钟元的母亲,咸阳王妃的么婶了,便虚扶了一把,「柳夫人不必多礼。」 太后笑意浅浅将她拉到身旁坐下,「崔家小郎,你想必已经见过了?」 他崔钟元一听提到了自己,上前一步来,规矩行礼道:「臣子崔钟元,见过长公主殿下。」 上回认错了辈分,将崔钟元当做了小辈的事情,她还记得呢。 而今一见,赵云兮不免有些尴尬,「不必拘礼,都是自家亲戚。」 「云儿,你可还记得,你们年幼时,也曾见过?」太后越瞧他们二人,越觉得是金童玉女,般配得很。 年幼时见过?赵云兮茫然的回想。 她年幼时竟然还见过崔钟元,那怎么会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那时殿下也不过三岁大,尚且不记事呢。」咸阳王妃打趣儿道。 「当年,钟元曾入宫甑选伴读。」 「只是无缘留在宫中,陪同陛下念书。」 这样一说,赵云兮是有些模煳印象。 她看着崔钟元俊秀的脸庞,仔细的回想起当年。 阿洵虽然只有六位伴读,当年送进宫甑选的却有数十位。 第75页 她那时才三岁,每天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玩乐。 阿洵挑选伴读时,她也去凑了热闹。 忽而,她想起了什么,眼前一亮。 「我想起来了,当年是不是就是你同我一起去捡石子?」 她那时,实在是坐不住的性子,听着太傅考学问,她便想要出去玩儿,还非得让人陪着她同去。那时,有个双眼圆圆,脸也圆圆的小童,就被她给拉着去捡石子,捉蚂蚁。 如今这样仔细看,崔钟元和她记忆中的那个小童,长得着实是很像。 她还记得当时好像还出了什么事,那小童大哭了一场,现在想却又想不起到底是为何会哭。 她话音落下,崔钟元肉眼可见的整个人开始变红,童年往事说起来都是容易让人羞耻的,他却还是很诚实的回答:「是臣子。」 殿中,一时是妇人们欢乐的笑声。 「可见是有些缘分的。」太后笑道。 「正是呢。」咸阳王妃也同样笑着附和。 太后正要嘱咐让这二人独自相处,去园子走走。 去听得殿外传来通禀声,陛下到了。 赵云兮左眼眼皮突然开始跳动。 当着这么些长辈面前,她家大侄儿还能做些什么? 且不说这位崔家小郎可是四堂嫂举荐的,品行才学想必都是真才实学,做不得假。 「见过陛下。」 殿中响起了请安声。 赵明修入得殿来,她心里头就打起了鼓,只好无声的瞪圆了双眼盯着赵明修,试图警告他别多事。 赵明修只勾着唇,朝她浅浅一笑,落座后宣了起,便一言而发。 她心中松了一口气,又去看崔钟元。 却见崔钟元在她大侄儿进来后,好似一直在往后退,一路退至柳夫人身后。 赵云兮浮起的那一点儿小心思,霎时就歇了下去。 自打赵明修入殿后,殿中的气氛不如先前轻松。 半晌都无人说话。 第37章 谎(中) 宫人都知道, 自打前些日子,长公主殿下因为天儿太热过了暑气,日日都不出琳琅宫, 闭门养病,谁也不见。 谁人都不知道她为何突然不想见人,只当她是病的极重。 就连打小就陪伴她的鸣音也不能知道她到底因何事而不想见人。 鸣音看着竹床上侧卧假寐的声音, 不免轻轻嘆口气,外人皆以为她家殿下病重, 不知递了多少帖子入宫, 想来探病, 皆被殿下拒了。 殿下甚至连太后和陛下的探视都给拒之门外。 就算不是身上的病。 怕是殿下的心生了病。 鸣音劝了良久, 想让赵云兮能见一见那些个与她交好之人, 也好得到一二分开导。可是赵云兮铁了心思,就是不准旁人入琳琅宫。就连视作亲姐的静安王妃, 递了帖子,殿下也未应准。 亲自送走奉圣意前来探望的王福与前来看诊的太医, 鸣音转身回到清凉阁。 清凉阁那琉璃瓦上藤蔓遍布,从四周垂下, 藤上还开着不过拇指大的花。 只见她家殿下, 心不在焉的抬手轻抚过藤蔓,那些小花也随着她的手而晃动, 仿佛在无声的诉说着赏花之人心中的惆怅。 鸣音打发了两旁打扇的宫人,走上前去执扇轻晃, 扇起了微凉之风,「殿下,王公公与陈太医已经被婢子打发了。」这已经是第十五次她前去送走王福,她家殿下也已『病了』十五日。 「嗯。」赵云兮姿势未变, 只轻声应道。 鸣音也不敢问她因何郁结于心,只好徐徐劝慰。 「殿下久在宫中,恐是烦闷才会身体不适。」 「不若出宫走走?」 「前两日,嬷嬷还送了贴入宫来,她家儿媳得了个闺女,这几日请了堂戏,可是热闹了呢。」 「嬷嬷说,殿下若是不嫌弃,不妨也去热闹热闹。」 「婢子还准备了好些套若是出宫穿的衣裳,殿下要不要瞧瞧?」 鸣音口中喊的嬷嬷不是别人,正是赵云兮年幼时,一直餵养她的奶嬷嬷,嬷嬷姓许,因着奶大了赵云兮,许嬷嬷在宫里头地位尊崇,且又是个尽心尽责,谦虚谨慎的,从不以赵云兮的身份而作威作福,是以连太皇太后都对许嬷嬷尚有一分敬意。 许嬷嬷是前年出宫回家养老的,她奶大了赵云兮,将赵云兮看作半个孩儿,自己的孩儿却是打小就扔在了老家,十五年来母子甚少相见。 待赵云兮大了,许嬷嬷虽是不舍,却还是因为思子心切,选择了归家与亲子团聚,颐养天年。 对于赵云兮来说,许嬷嬷是除了她父皇母后,兄长嫂嫂以外,最是亲近的长辈。 前年,送许嬷嬷出宫的时候,她还孩子气的哭了一场。 鸣音这是实在无法了,这才给听了传言,以为赵云兮病重而送信来的许嬷嬷写了一封信,想让许嬷嬷来劝劝赵云兮。 许嬷嬷的请帖来的也很快,从许嬷嬷的老家送到京都,也不过只花了两日。 果不其然,侧躺在竹床上的人,一听是许嬷嬷相请,终于有了不一样的神色。 赵云兮转过了身,却还是兴致缺缺,只是吩咐道:「嬷嬷得了小孙女儿,我自是高兴的,你让人准备一份厚礼送去。」 「我哪儿都不想去。」 她只想要待在她的琳琅宫里,她不出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第76页 她就可以不必去管外面的纷纷扰扰。 她天性懒散,不喜麻烦事。 而今,她就站在麻烦的边缘,稍有不慎,便会深陷其中,再不能脱身。 只要她不去探足,她就不会麻烦缠身。 能避过一日,便是一日。 鸣音见她还是不想见人,想了想又试探道:「殿下,您想,咱们要是去嬷嬷家乡多住上了些日子,也比如今日日拒了陛下同太后娘娘派人前来探望来得好。」 鸣音心中隐隐察觉到她家殿下这回称病闭门不出,大约是同长明宫那位有关。 这回,崔家小郎君被太后请进宫中来,是与殿下相看。 结果崔家小郎君在那位面前,战战兢兢的一言不发。 殿下虽时常与那位拌嘴,口中说着日后再不理他。但在殿下心里,是极在意那位的。 一见崔家小郎君如此,殿下自然也就歇了相看的心思,这门亲事也就作罢。 殿下的亲事,打一开始就不顺,一直到现在。 皆与长明宫那位是脱不了干系的。 赵云兮眼里头终于有了光。 对啊,王福日日都要来琳琅宫一回,总是提醒她,阿洵就在相隔不远的长明宫里,她不可能一辈子避开了去。让她总是心情烦躁,理不清思绪。 出宫去,至少离得更远些,她还能唿吸一口新鲜空气。 连日的低沉萎靡霎时就散去,她从竹床上坐了起来,小脸上满是汗珠,却也掩不住她当下的急切心情,「收拾行李,咱们下午就出发。」 她急着要走,琳琅宫中人自是无人敢阻拦她,忙着收拾行李的,就忙着收拾行李,忙着去传消息的,消息像是顺着风儿便传去了长明宫。 王福心里头琢磨了一会儿,方让传信之人离开,「回去吧。」 他转身轻叩房门,走进了斋中回话,「陛下,长公主殿下午时过后,就会出发前往禹都许嬷嬷家中做客,瞧那意思,是要去禹都住上些日子。」 那小祖宗称病闭门谢客这么多日子,而今一传出来消息,却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宫,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王福百思不得其解,明明相看崔家小郎君一事上头,他家陛下可半点儿都没插手。那小祖宗怎么就会因此而对陛下动怒呢? 可见他家陛下似心情还不错。 这二人一怒一喜,着实是让他猜不透。 赵明修微微抬眼,心中有了计较,只淡然道:「她想去,就让她去。」 他的小姑姑,其实是个极其聪明的姑娘。 他等待的时机,就快要到来。 王福略愣了神,却又听他开口,「搜查陈王之子踪迹一事,禹都可有消息传出?」 王福忙道:「尚未有消息传来。」禹都在京都下游,若是行水路,日夜兼程,也足有两日远的距离。 陈王之子在京都现身过一次,逃离京都以后,禹都是必经之地。 且禹都因着地形的关系,占地极广,若他在禹都藏匿行踪,想要搜寻他的踪迹,是要花上些日子。 但陈王之子也只是有可能会在禹都藏匿行踪。 「嗯。」赵明修应了一声,再无下文。 王福开始琢磨,他家陛下这意思,莫不是也要亲自去禹都一趟? * 琳琅宫里收拾行李热火朝天。 赵云兮开了衣橱,指挥着人收拾行装,不住的点着,「这件衣裳,还有这件,这件,都带上。」 不多时,箱笼里头都已经全被衣裳给塞满。 宫人马不停蹄地收拾着。 赵云兮甚至开始琢磨起了冬衣。 见行李越收越多,是恨不得将整个琳琅宫都给装进箱笼里打包带走,鸣音终于忍不住开口阻止,「殿下,此番既然是微服出行,宫制的衣裳首饰不便多带,咱们到了禹都,若是缺什么,就如寻常家的姑娘去成衣店挑选衣裳,可不有趣?」 赵云兮这才歇了心思,一打眼瞧自己收拾了五个箱笼,阵仗颇大,只好无奈道:「那就少收拾些。」 花了整个晌午收拾行装,马车也已经备下。 赵云兮没有亲自前往寿康宫与太后辞行,只让宫人前去代为通禀。 长明宫那儿,她连想说一声的心思都没有,便迫不及待的坐上了马车。 鸣音仔细想了片刻,到底还是吩咐留守琳琅宫的宫人前去长明宫通禀一声,「去同陛下通禀,殿下此刻就要出发前往禹都。」 赵云兮坐在马车内,将鸣音吩咐的话全听进了耳朵里。 沉默了半晌,在鸣音上马车后方才不满道:「我是他姑姑,我去哪儿,哪里就需要告诉他了?」她同赵阿洵之间,她可不需要得到赵阿洵的应准,方能出宫去。 鸣音只笑了笑,将窗户推开,放下了薄纱帘帐,让马车里头能够更凉爽通风一些。 「想必嬷嬷定是很高兴,殿下能亲临禹都。」 「嬷嬷肯定正让人收拾宅院,殷切盼望殿下前去呢。」 赵云兮透过帘帐,看着红墙绿瓦不停的往后移。往前是一股来自遥远地方的清风,吹得人神清气爽。 她沉闷了数日的心情,重新明朗起来,不知不觉展露了多日不见的笑颜。 出了宫,打长街过,走过泗水桥,走过停车巷,出了京都城门。 她欢欢喜喜的挑了帘帐,往越来越远的城门看去。 第77页 似瞧见城楼之上,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马车拐了个弯儿,便再也不见城门。 她趴在窗沿上,微微有些出神。 好不容易得以喘息一口的轻松,此刻却又消失不见。 那些暂时被压下的惆怅原还是装满了她的心房。 阿洵。 阿洵啊。 * 客船停下,侍卫先行下船守在四周,而后甲板上方出现了一行穿戴不凡的姑娘家,为首那位姑娘家头戴帷帽,瞧不见容貌,却见她衣裙宛若神仙妃子,着实不俗,便知那帷帽之下定是一张清绝脱俗的容颜。 瞧那侍卫,与随侍的婢子,一看便知出身也不俗。 一艘瞧着便非富即贵的客船停靠码头,虽是显眼,禹都人却早已司空见惯,看了一眼便不再关注。 这也正合了船主的心思。 这艘打京都而来的客船,不是旁人,正是赵云兮一行。 行了两日水路,便是与京都全然不同的风景,就连天气也要更为凉爽一些。 禹都码头上热闹的很,河上客船、货船来来往往,码头上货郎、百姓的身影也是络绎不绝。 而今她们主僕皆换上了寻常衣裳,身上无半点儿宫中饰品和标识,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禹都,赵云兮苦中作乐想,她终于可以换个身份在此地过上几日了。 第38章 愿(下) 禹都人人都知道, 许家老夫人奶大了当朝明月长公主,前两年离宫归家时,又被赐下诰命, 人人都要尊称她一声老封君,就连禹都的大小官员,也对许家客客气气。 只是这位许老封君, 是个从不借着长公主娘娘的身份,到处作威作福的, 她为人和善, 行事低调, 又曾是在宫中教养长公主数年之久, 在禹都的名声极好, 禹都有头有脸的妇人们,是很愿意与之来往的。 今日倒是出了一件奇事, 许家上下在天色刚亮,禁行令刚结束的时候, 就出现在了码头。许家老封君更是翘首以盼,不住地探头去瞧河面上靠岸的客船。不多时就会让人去码头上瞧一眼。 终于, 叫她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立时就热泪盈眶, 疾步上前去。 赵云兮正在看新鲜,京都没有这般大的码头, 什么人都有,什么东西也有。 许嬷嬷行至她跟前五六步, 侍卫们是认识她的,便也没有拦着。 到底是奶大了赵云兮的嬷嬷,就算是隔着帷帽,她也知道赵云兮此刻多半在好奇打量四周, 她也不催促,只站在原处等。 赵云兮一晃眼瞧见了她,愣了愣神,「嬷嬷?」 许嬷嬷上前一步便同她行礼,轻轻唤她,「殿下。」 赵云兮手明眼快的扶住了她,颇有几分酸楚涌上心头,「嬷嬷不必多礼,如今我微服出宫,嬷嬷只管同小时候叫我乳名便是了。」 许嬷嬷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却是笑道:「您如今长大了,哪里好叫乳名的。」 「那称姑娘就是了。」赵云兮想了想,到觉着不错。 前年许嬷嬷出宫时,原是说好了总要入宫来瞧瞧她,但是这一两年来,宫中发生了太多事,许嬷嬷一向是送东西送信入宫。 今日,是隔了两年后,二人第一次见面。 握住了许嬷嬷温暖的手,赵云兮紧绷着的神经霎时就松缓了下来。 「姑娘长高了不少,怎么也清减了这许多?」嬷嬷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不住心疼道。 这里到底是人来人往的码头,且不说又有那知晓许家身份之人,不停地探头来看,许嬷嬷便道:「先家去,路途遥远,姑娘定是疲惫不堪。」 赵云兮轻轻点头,只拉着许嬷嬷的手不放。 许家下人这会子忙上前来帮着侍卫们一同搬运行李。 随性而来的鸣音等也只同许嬷嬷见过一回,便忙着收拾行李,准备换乘马车,前往许家。 赵云兮朝前看去,便见许家人在不远处正侷促的向她弯腰行礼。 她瞧见了许嬷嬷的亲子,许成仁。便想起来小时候曾撞见许嬷嬷有些日子,会背着她偷偷哭泣,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问起许嬷嬷为何会哭,难道是宫里头有人敢欺负她? 许嬷嬷只搂着她,同她说起她只是想起了远在家乡的小儿子。 她还记着许嬷嬷的儿子只比她大上两岁。 许嬷嬷成了她的奶娘,自个儿的儿子却是没人照顾的。 此时此刻,赵云兮便道:「许家兄弟不必多礼。」 而后又笑着挽住许嬷嬷的手,「咱们家去。」 许宅坐落在禹都西边的白马巷中,是一处五进的大院子。 自打三日前,许宅上下就已经收拾打扫干净,这三日里又每日都在洒水除尘,整个宅子看着是一尘不染,布置摆设看上去也是雅致素净。 赵云兮头一次来,许家满府上下的下人,都一早被安排避让了去,一路上倒是很清净。 入了主院,她被奉了上座。 许嬷嬷便让许家人上前来请安。 许嬷嬷只有一个儿子,她的丈夫早年间死在战场,此刻上前来请安的却有许多。 赵云兮一打眼,便瞧见了两位老人家,还有四五位年纪尚小的姑娘家,还有几位妇人家…… 许嬷嬷笑着同她介绍起谁是谁。有些是亲戚,有些是老家的邻居,皆是来投奔许家,而许嬷嬷又热心收留下的。 第78页 一通请安后,许嬷嬷便带着她前往专为她收拾的宅院。 许嬷嬷竟将隔壁邻居家的宅院赁了下来,从两家相交的地方打通了一道院门,虽是想通的,却又各自日常生活不相干。 饶是精心布置过,许嬷嬷还是觉着有些遗憾,「一应布置,自是比不上宫中。」 赵云兮坐在胡床上,长舒了一口气,听闻此言笑道:「我又哪里需要多大的屋子呢?」 「这样就很好。」 许嬷嬷见她如今比起从前来,沉稳了许多,心知是这些时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不免心疼,「殿下长高了,性子也变的沉稳,是个大姑娘了。」 赵云兮原就憋了一肚子话,在京都时无人倾诉,又不能上青羊观告诉她母后恐惊扰她母后养病,而今远离了京都,那些烦恼却并没有如她所料一般留在京都。 她卧在许嬷嬷膝上,如同小时候赖皮撒娇时那般,只是而今她却是想要寻得一时片刻可庇佑风雨的地方。 她的眉眼之间藏着淡淡的惆怅之意,「小时候,我常常盼着长大,嬷嬷可还记得?」 许嬷嬷轻轻替她顺着头髮,闻言便带着慈爱笑意,「我如何不记得,殿下还说过『若是我早些长大,嬷嬷就能家去照顾自己的孩子了』。」 许嬷嬷还记得那是赵云兮七八岁时,安慰着背后思念幼子而流泪的她,说过的话。 她奶大的孩子,一如半个女儿,自是真心疼爱的,听见这般熨帖心窝子的话,又如何能忘了呢。 而今知道她有烦心事,见她不说,便也只当做不知,与她说起,「我请殿下来禹都做客,倒真是赶上了好日子,过两日是禹都的女儿节,要拜花神,放烟火放花灯,城里头热闹的很,殿下到时也可玩乐一番,散散心情。」 「这人呢,心情一好,心病自然而然便能消散许多。」 二人在一处说了片刻家常,许嬷嬷便起身去准备午膳。 赵云兮换下了常服在房中休息,鸣音也已经将人安排妥当,此刻端了茶点入房来。便见赵云兮多了些欢喜模样。 住在无人认识的禹都,赵云兮多了几分自在。 在许宅修整了两日,赖着许嬷嬷说了许多心事,又见过了许嬷嬷刚得的小孙女,依着辈分,这小孙女该叫她姑姑,她送上了亲手挑选的长命锁。又将禹都的景点游了一回,在女儿节这日,她欢欢喜喜的换了衣裳,欲打算只带两三人出门去逛逛,看一看这禹都的女儿节盛况。 还未出院落,便见一行侍卫已经整装待发,看那架势,是要随行了。 赵云兮拧了眉头,「不必这么多人跟着我。」都出宫来到无人识她的禹都,哪里就需要这么多人随行。 此番随行来的侍卫乃是长风卫副卫长白琅,他这回并不听从赵云兮的吩咐,神色肃穆,「殿下,这几日出门后,身后总有人鬼祟跟踪。」 「此人极擅跟踪与隐匿行踪。」 「能有此等身手之人,想必身份并不简单。」 白琅说话一向谨慎,未能证实之事从不开口,比如此刻他有些怀疑此人与那陈王之子有些关系,可没有证实之前,他也并不会言明。 「卑职还未抓住此人。」 「若您要出门去,卑职必须随行左右保护您的安危。」 赵云兮一愣,「有人跟踪?」 她下意识垂下眼眸,心道难不成是阿洵? 而后又忙将这个想法给抛去了脑后,她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东西,阿洵哪里能够轻易离京,还跑来跟踪她。 「是,昨日卑职本能将此人抓住,可惜被他逃了。」白琅回道。 「所以在卑职还未捉住此人前,您若是要出门,卑职等必须随行。」 赵云兮抿了抿唇,到底是答应了,「那你们远远跟着,别跟太近,你们瞧见哪个姑娘家出门要带这么多侍卫的?」 「昨日我还听说禹都都尉府的姑娘,都是自己出门,可见禹都是极安全的。」 百灵走在身旁,十三岁的小姑娘这半年来身形一下就蹿高了,快与赵云兮一般高了,只是这性子没随着身高一起长,她惯会热闹气氛,此刻天真发问,「姑娘,这禹都离咱们京都就只相隔几百里路,不仅比咱们京都气候凉爽,就连女儿节也只有禹都才有。」 这话将赵云兮逗乐了,她自己就是个读书散漫之人,偏她身边还有一个比她更散漫的百灵,分明是她的书童,偏生不爱念书。 「这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咱们大楚地广物博,每个地方风俗完全不同也实属正常。」 「让你好好念书,你不爱念,你瞧连这般常识你都不明白。」 百灵一吐舌头,「婢子这是随了姑娘。」 「你瞎说,你怎么能是随了我,我书念的可不比阿洵差。」她原是想要大力夸赞自己,却将赵明修的名字脱口而出。 原是欢欢喜喜的人,此刻不免僵住。 鸣音见装,忙将话儿引开,「姑娘说的对,百灵就是懈怠了些,改明儿回去了,婢子就监督她好好念书,免得日后连字都识不完,丢了姑娘的脸面。」 此刻天色尚早,禹都的大街小巷虽不比京都宽广,今日因着是节日,却尤为热闹,到处能见花朵一般年纪的姑娘家相约着出游,头上簪花,额上点花钿,便是薰香,也都是花香。 第79页 四处也可见挑花娘子在张罗着卖簪花。 「姑娘,买花咯,买了花戴,来年嫁得如意郎。」 「买花咯,买花咯。」 到处都是叫卖声。 赵云兮瞧着新鲜,「咱们也去买花戴好了。」 簪花的不止有年轻姑娘,便是路上的媳妇娘子也大多簪着。 神奇的是,每个头上簪花的女子,皆有一种不同的美,正是应了那句人比花娇。 有那眼尖一眼瞧见她跃跃欲试想要买花的挑花娘子,便挑着竹编小篓走到她跟前,殷切的推销着自己的花儿,「一瞧姑娘就脱俗不凡,当簪我这株牡丹花。」 小篓里盛放着一支开的正盛的牡丹,牡丹在北方实属娇贵难活,这位挑花娘子一看便是有种花的好手艺,方能将还牡丹养的如此好。 旁的挑花娘子卖的花里,倒还不曾见到牡丹。 旁人或多或少觉着牡丹太过张扬,不肯簪于髮髻之上,如此娇艷的牡丹花,竟成了无人赏识之物。 赵云兮瞧着这朵牡丹开的不错,便大方伸手取过,簪在髮髻上,一时引得周旁之人连连回望,眼中满是惊艷。 她从不曾去管旁人如何看她,而今自是也并未察觉他人目光。只是此刻兴起,一时又挑了几株,让鸣音几人也簪上。 挑花娘子卖出了好价格,心里甚美,不免就更为热情,「花神必定保佑姑娘今日觅得如意郎君。」 赵云兮也笑意盈盈,欢喜道谢,「那就多谢娘子的祝愿。」 一路走,天光逐渐黯淡,曲水河畔,就已有姑娘开始放花灯,花灯一盏盏,上头点了小烛,便像是星星落入了水中,光亮点点,霎是好看。 河边逐渐开始人多起来,白琅原是远远地跟着,此刻却是领着人靠近了些。 他感官敏锐,此刻总是察觉到人群之中有危险,朝着那毫无所觉,正蹲在河边亲手放花灯的赵云兮而去。 他虽迟疑,却还是吩咐下去,让手下散进人群之中朝赵云兮而去,已备不时之需。 赵云兮正全神贯注的将花灯放入河中,鸣音在侧护着生怕她掉下去,还要小声嘱咐,「姑娘可要当心些。」 在她成功将花灯放入水中后,她不免欢唿了一声。 随之而来的是烟火迸发,升入空中发出的声音。 所有人都仰头看着天空中绚丽的烟火,气氛霎时热烈起来。 人群涌动着,不知何处起了骚动,却又因为此刻的热闹而并没引起旁人重视。 赵云兮清澈的眼眸之中,倒映着夜空中绚烂的烟火, 心中只念着愿接下来再没有麻烦事儿找上她。 许是她不够诚心,立时就有麻烦事儿找上了她。 不知是谁,忽而惊唿了一声,「当心脚下。」 人群里接二连三的人摔倒在地,旁人更是慌乱,骚动很快就蔓延到她身旁。 白琅带着部下,堪堪挡住骚动的人群,欲逆行往外,「护着姑娘,速速离开此地。」 变动来的突然,赵云兮还未反应过来,她只来得及拉着鸣音的手,「咱们可别走散了。」 话音刚落,便惊觉腰上袭来一阵大力,猝不及防间,她被人勐地往后一拉,与鸣音相握的手松开,她只来得及听上鸣音惊慌失措的一句,「殿下!」 而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39章 阿洵,你怎么才来?(一更…… 人群拥挤, 大多是年轻姑娘和妇人,是以白琅带着手下并不好对这些人推搡。 此刻声音也十分嘈杂,烟火迸发时发出的剧烈爆炸声, 人群里惊慌失措的大唿小叫之声,忽而他听见了鸣音口中惊唿的那一声『殿下』,白琅目光一冽, 目光忙朝那在人群中逆行所在看去。 他再不管周遭皆是妇孺,吩咐下去, 「追!」 侍卫们再不收敛, 飞身朝那处而去。 可他们到底晚了一步, 只瞥见赵云兮的衣袖, 出了人群, 匆忙追赶,却再不见踪迹。 白琅自是带着人前去追赶, 又有侍卫前去人群中将鸣音等带出来。 鸣音手不住的颤抖着,侍卫好容易将她同百灵几个从人群里带出来, 一向稳重的她,此刻也失去了自持的冷静, 快速的同侍卫说着, 「放下殿下身侧皆是几个做年轻姑娘打扮之人,现在仔细一想, 她们的身形有些不大对,定是一早就盯上了殿下, 趁着方才灯光昏暗,人群众多才下手。」 「他们必是知晓殿下身份,精心布局掳走殿下。」她自责不已,千防万防, 却对跟前的那些妇孺姑娘放松了警惕。 她使劲儿的抓着手掌心儿,让自己冷静下来,快速吩咐下去,「一人回去找许嬷嬷,一人拿宫中令牌去官府令其关闭城门,必不能让贼子逃出城。」 她自己也没闲着,带着人赶紧去找。 * 赵云兮微微皱眉终于从沉重之中逐渐清醒,忍不住发出了嘶声,她想要伸手去摸摸自己生疼的脖颈,却发现此刻的自己被人拦腰你倒挂在肩膀上。 她终于想起来发生了什么,她在河边放完了花灯,正看着烟火,人群中发生了骚动,鸣音正要带她离开那里,人群里不知是何人突然大力的搂住她的腰往后一带,她便与鸣音失散,而后脖子一疼就不省人事。 她手脚忙乱的挣扎起来,「放开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第80页 这么些年来,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贼人敢朝她下手,拐走她的人,穿着一身麻布衣裙扮做女子,此刻见她醒来不住挣扎,恶狠狠地将她脚踝一抓,剧痛传来,让她忍不住眼眶一红就要落泪,那人又道:「住口,你要再说话,我现在就杀了你!」声音却是低沉浑厚,是男子的声音。 他以为放下狠话,赵云兮便会心生害怕,不敢乱动。飞速的带着她朝前跑去。 只是不曾想到,赵云兮哪里是个被威胁了就害怕的性子。 她深知不能让贼人如愿,免得被带的更远,让白琅等更难寻得她身影。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满心的害怕全都藏在了心里。 她深知不能刺激贼人,此刻浑身都疼,这些人她连摔个跟头的机会都没有,哪里又遭过这样的大罪。她伸手费力的拔下了头上的髮簪,积攒了浑身所有的力气,看准了贼人的后颈用力扎了下去! 贼人猝不及防的吃疼,大叫了一声,「啊!」将她重重的扔在了地方,痛苦的捂着后颈。 见状,她忙想起身就跑,脚踝却是一软,重新摔倒在地。 那贼人俨然是被她激怒,见她想要跑,大喊了一声,「老二老三,还不出来帮忙!」 果不其然又听得高墙上有男子应和之声,「连个小丫头都能暗算了你,老四你也太不中用了些。」 就见两道人影从高墙上跳了下来。 被唤作老四的男子一手捂着后颈,一手从墙角拾起根木棍,「你们他娘的还不快追。」 只见那摔倒在地的赵云兮,已经扶着墙逃远了距离。 「她腿受了伤,走不远的。」被唤作老二老三的男子阴森森的笑着跟上,似是看着赵云兮逃离却又根本逃不掉的挣扎背影,觉着有趣极了。 猎物就是被捉住之前的最后一挣,才是猎物最有趣的时候。 赵云兮手心里依旧握着那支髮簪,一边扶着墙走,一边在墙上用髮簪画下痕迹。 短时间内,她只能想到,若是今夜真的逃不过,她无论如何也要留下记号,好让鸣音他们能找到她。 她能够清楚的听见身后的男人们离她越来越近,而她的脚踝越来越疼,再也没有办法支撑着她继续往前行时,她一狠心闭着眼转过身去,将髮簪丢在地上,直面着已到她跟前的几个男子,努力的撑起自己的身躯,不惧眼前人,「你们知道我是谁,就敢掳走我?你们不怕掉脑袋吗?」 眼睛上有刀疤的男人忽而一笑,「我们当然知道你是金枝玉叶的明月长公主,这才使了人手,请了公主跟我们走一趟。」 「只是不想公主性子这般刚强,都到了这关头,还能如此镇定,倒让我等刮目相看。」 赵云兮心中一惊,她来禹都并不张扬,甚至连禹都大小官员都不知她在此地,这些人竟能一口断定她的身份,果真是有备而来。 她紧紧地贴着墙壁,「你们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便也该知道你们掳走了我,就永远逃不过官兵搜捕,不如现在放了我,我可以大人有大量,放过你们,如何?」 刀疤脸微微一愣,似是没有料到眼前的丫头在这样的境况下,还能这般镇定的同他们讨价还价,他似是在认真思考。 赵云兮的一颗小心脏霎时就提了起来。 那刀疤连转而却是一笑,「公主此刻拖延时间,是为了等你的侍卫前来救你吧。」 「不过我等都是亡命之徒,亡命之徒想要的东西,公主你给不起。」 「不同公主你废话了,公主还是乖乖跟我们走,免得遭受皮肉之苦。」 刀疤脸一吩咐,就见另一人手中拿着绳索和抹布朝赵云兮袭来。 赵云兮见小心思被轻而易举的识破,此刻就算是再强装镇定,她靠着墙壁的身躯也不停地抖动着,只能绝望的闭着双眼大喊,「你们别碰我!」 意料之中的碰触并没有发生,只听得耳边似颳起了唿唿的风声,还有人被一脚踹翻老远后发出的,身体摔倒在地的沉闷声。 随机就是打斗声响起。 她顺着墙壁滑下席地而坐,悄摸的睁开了双眼看着眼前突变的一幕。 她看见了与刀疤脸缠斗的男人,此刻他正背对着她,只瞧见他黑黢黢的背影,不见面容,不知怎的,她在这一刻竟开始安心起来。 满心的恐惧害怕,在这一刻开始转变成为委屈。 她活了十七年,除了当年宫变,哪里遭受过被人这般对待,而今脚踝痛的钻心刺骨,想必是被那穿女人衣裳的贼人捏碎了骨头,以后留下残疾,她连走路都会一瘸一拐,这世上哪里有公主这般走路的。 她双手环住了膝盖,将头埋在膝盖上,越想越委屈。 她才不要当一个腿瘸了的公主。 不多时,她眼下的那一块衣衫便因沾满了泪水而打湿了一片。 眼前是两方人在缠斗的场面。 随着最后一声惨叫声响起,刀疤脸倒在地上,胸口被刀刺穿的大洞,不停地翻涌出暗红血色。 与他缠斗的黑衣人,并未将沾满了刀疤脸血迹的刀收进腰间刀鞘之中,只递给了身后已将其余二者清除干净的手下,手下与他一般,穿着一身夜行衣。 他吩咐了一句,「处理好尸体。」便不再看地上尸体一眼。 而后朝着墙角边环抱着双膝,肩膀耸动着,一看便是无声在哭的小姑娘。 第81页 他蹲下身,伸出了手想要摸一摸她的头,离他手不过二尺远的小脑袋,忽然就抬了起来,在这一瞬间,他不着痕迹的收回了自己的手,还伴随着她委委屈屈的抽搭声。 小姑娘略微抬起了头,泪眼朦胧,委屈巴巴的看着他,开口就是「阿洵,你怎么才来……」 话还未说话,却是瞪大了眼睛,伸手就想要接他遮面之物,「你干嘛要遮着脸?」 她手刚碰到面巾一角,他就起了身,略扫了一眼她有些不自然的右脚踝,冷淡道:「姑娘认错了人,我与你并不认识。」 赵云兮震惊,甚至比起刚刚差一点就遭了贼子毒手还要来的震惊。 眼前这个黑衣人不是阿洵,能是谁? 难道她是在做梦不曾? 眼前这一切都是假的。 不远处的两个黑衣人正在处理地上的尸首,她下意识地看过去,恰好与刀疤脸未曾闭上的双眼对上,她忍不住想要尖叫,便连忙捂住了嘴。 身前黑衣人似是动了动,遮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赵云兮喃喃自语了一句,「我不是在做梦啊。」那些人都死了,成了尸体血淋林的摆在那里,又怎回是假的。 眼前这个将脸挡住了的男人,他就站在她眼前,虽不见全貌,可不是阿洵,又会是谁? 这世上,她认不出旁人,难道还认不出她家大侄儿了吗? 她仰着头,「我不信,你把面巾取下我看看。」 黑衣人丝毫未动,只淡声道:「我不是他。」 「你认错了人。」 姑娘还是瞪大了眼睛,根本不信他的说辞。 这是一处黑黢黢的街巷,今夜禹都大半的人都去河边参加女儿节,拜花神赏花灯,这里安静极了,左右都像是无人在家,黑衣人耳朵动了动,听见了街巷外急促的脚步声。 赵云兮十分委屈,也不知是不是当下紧绷的神经终于能够放松,她口中念叨着,「阿洵,你干嘛要骗我。」眼皮却是不住地往下落。 黑衣人似是又蹲下了身,伸手在她眼前一晃,而后她心安的闭上了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白琅闻见了血腥气,就从前方不远处飘过来,他一抬手,让身后人放轻了脚步,他将手搁在腰间的刀柄之上,一边朝飘有血腥气的地方走去,一边缓缓地拔出了刀。 他刚走到巷口,瞧见一只手,手中垂落着一枚玉佩。 他收住了脚,低声吩咐,「在此等我。」 而后独自一人上前去。 月色下,他看清了黑衣人的脸,神色肃穆,抬手就作揖,「陛下。」 黑衣人摘了遮面之物,半张脸暴露于温柔的月光之下,半张脸藏匿于黑暗的巷子里,半明半暗之间,他微微眯着眼看向怀中沉睡之人,眼中藏匿着旁人无法窥视的温柔。 白琅轻瞥四周,瞧见了墙角摆放的尸首,一具尸身之上穿戴妇人的衣裙。 他眼神微缩,果然,千防万防,没有料到会有人扮做女子接近殿下。 陛下又在此处。 白琅心中一猜测,对幕后之人有了 「是下臣等失职,未能保护好殿下,请陛下责罚。」 赵明修并未回答,只轻轻的将怀中小心放下,而后说道:「姑姑若问起,别告诉她是朕救的她。」 「朕如今在禹都之事,对她保密。」 白琅虽不明白为何要如此,却还是忙道了一声是。 * 已经好多年,没有在睡梦之中都感受到疼痛感,赵云兮这一觉睡的并不安稳,总觉得浑身都疼,可也提不起精神。 忽而,脚踝上那钻心刺骨之痛又袭来,疼痛让她甦醒过来。 入眼所见的是床帐顶部? 视线逐渐开始变得清晰,耳朵也终于从沉闷之中被唤醒。 「殿下终于醒了。」许嬷嬷一直坐在床旁守候,此刻不免喜极而泣。 赵云兮的思绪终于逐渐明朗,「嬷嬷?」她想要起身,可她刚想要蜷缩脚,脚上却是像针扎了一般疼,不免让她疼出了声。 许嬷嬷忙扶着她,将她扶着坐起靠在床头,「可不能动,殿下的右脚踝伤了,得好好休养。」 昨夜之事,一一浮上了她的心头。 她越过了许嬷嬷,看向外头,却只瞧见鸣音带着人断药入房来,并不见昨夜救她之人的身影。 那蒙面的黑衣人分明就是阿洵,就算他死不承认,她就是能一眼认出来。 鸣音端着药走过来,便听见她开口问着:「鸣音,陛下呢?」 鸣音茫然,陛下此刻自然是在京都,在皇宫里,她便道:「陛下远在京都,昨夜之事,婢子已经写信让人送回京都去。」 赵云兮一愣,又说的更清楚明白,「昨夜我被贼人掳走以后,是阿洵救了我,你难道没瞧见他?」 鸣音更加茫然,见她家殿下苍白着一张病容,只当她心中尚存惊恐,心下一软,便道:「婢子并未瞧见陛下,婢子这就让白大人进前来回话,昨夜是白大人先找到的殿下。」 白琅很快就入得房中,神色未变,按照昨夜赵明修吩咐的那般,回答起昨夜之事,「属下等找到殿下时,是有侠士出手相助,可并非是陛下。」 赵云兮轻抿着有些干渴的唇,困惑不已,难道真的是她认错了人? 第40章 黑衣人与你(二更)…… 第82页 赵云兮靠坐在床头, 盯着自己快要被包成了粽子一般的右脚踝,还是没死心,「那人当真不是陛下?」 白琅点头, 回道:「是。」 赵云兮抿了抿唇,因着伤痛,她整整一夜未曾睡好, 脸色颇有些惨白,她换了一种问法, 「那你请那人来, 我要当面谢他救命之恩。」 这要求简直是合情合理, 她被那『侠士』搭救了, 她又是个知恩图报之人, 救命之恩肯定是要当面感谢才对。 她一定要当面看看那人到底是谁。 白琅没有犹豫,「此人未曾留下姓名与住址, 属下等尚不知他身处何处。」 赵云兮挪动了一下右脚,疼的她忍不住呵气, 心里头却还是惦记着要找到昨夜的黑衣人,「没关系, 你们慢慢找。」 她心里头不服气, 那黑衣人蒙了脸,她难不成就真的会认错人? 想到此, 她又重重说了一句,「一定要找到他, 要不然你们长风卫的名声可就真的保不住了。」 「你也不想如此,对吧?」 白琅头一回觉着事情难办,半天未应声。 见状,赵云兮忍不住唤他, 「白琅?」 白琅低下头,抱拳应道:「是,属下遵命。」他不想让殿下起疑,找到昨夜黑衣人之事,他得想法子与陛下通气。 白琅退下后,屋中恢復了宁静。 旁人都自责不已。 「都怪我,昨日该陪着殿下出门才是。」许嬷嬷心疼坏了,好容易请了殿下来禹都散心做客,这才来几日,昨日竟遭贼子毒手,险些伤了性命。 而今右脚脚踝伤了骨头,也不知多久能好。 赵云兮最怕看着旁人为她落泪,此刻不免就抛开了其它心思,「谁能想到会有贼人会扮做妇人潜伏在我身旁。」 谁能注意那些假扮成了妇人的贼子,且不说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又如何能怪罪别人。 「你们瞧,我不也没什么事儿嘛。」她忙着向众人表示她无事,脚刚一动,便是钻心的疼,「啊啊啊,就是脚疼了些。」 众人忙扶着她躺下,许嬷嬷哄着她,「殿下,伤筋动骨要养百日,这些日子,您就卧床静养,万万不能乱动。」那贼人是下了狠手,硬生生将她的右脚踝给捏脱了臼,伤了骨肉不知得有多疼。 虽然疼的眼眶都发红了,赵云兮却抿了抿唇,将泪意给憋了回去,靠在床头,想要动一动就会被拦下,待得好没意思。 她心里静不下来,想要问问外头的事儿,却只被安慰外面的事儿,自有白琅他们解决,她只要好好养伤。 瞧着众人小心翼翼将她当做了易碎的瓷瓶的模样,赵云兮心情莫名有些低落,她捂嘴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嬷嬷,我想歇一会儿。」 她回想起昨夜自个儿的表现,到底是英勇冷静的,虽说她丝毫打不过那三个贼人,可她也用髮簪伤了一人,还趁着那三人没有发觉的时候,偷偷留下了标记,还同贼人周旋拖延时间,丝毫没有堕了她父皇的威名。 可惜大家都只顾着她的伤势,无人问起昨夜她为了自救都做过些什么,也就没人夸夸她在那般危险的情况下,竟然能那样镇定做了许多事情。 她多厉害呀。 许嬷嬷放下了替她擦手的帕子,替她盖好了被子,轻轻的拍打着被子,「殿下睡吧,嬷嬷守着你。」 赵云兮闭着眼睛,却也睡不着。 她心里头开始琢磨。 她活这么大,接触到的人,多半是亲戚,再有便是逢年过节才会见上一面的朝臣与家眷,哪里就能同人结怨至深。 且不说,她这回来禹都是微服,虽说宫中人知晓,可外头的人就连贞娘,她都不曾告诉她来禹都了。 昨夜那刀疤脸的贼人认出了她是谁,那就代表刀疤脸身后指使之人必定是认得她的,将她绑了去,肯定是想要做什么。 杀了她,拿她换取它物? 忽而,她脑子里又有个想法。 她没有仇家。 可是她的好大侄儿,就算是大楚的皇帝陛下,万一有仇家呢? 刀疤脸身后的人,绑了她去,会不会是为了拿她要挟大侄儿? 能掌握她的身份,掌握她的行踪,差一点点在昨夜就成功将她绑走了的人,肯定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且不说禹都定有他的手下,京都肯定也有,那知晓她已经出宫宫人之中!? 这般危险人物,阿洵还不知晓,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她脑子里头忽然就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让她胸膛里的那颗心就再不停地剧烈跳动起来,着实难受。 她不禁惆怅不已。 片刻之后,却是打起了精神。 不行,她得给阿洵写封亲笔信。 她勐地又睁开了眼睛,许嬷嬷见状,关切问道:「殿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嬷嬷,让人拿纸笔来,我要写封信,送回宫里。」她神色认真,倒让许嬷嬷不好劝她休息,忙让人去取纸笔和能摆在床榻上的小桌。 许嬷嬷又取了软枕搁在她受伤的脚下,免得她坐着不舒服,而后亲自替她磨墨,她提笔深吸了一口气,动手写起了字。 起先还是写她方才脑中所有的设想,写完之后,她又忍不住开始接着写起她昨夜的遭遇,还有那些无人关心的细节,又重点着墨写了一回昨夜救她的那位侠士,最后又不谦虚的写了一回她是不是临危不乱,颇有她父皇的风范。洋洋洒洒足够写了两页纸方才搁下笔,认真的装入了信封,用蜡封了口,吩咐下去,「一定要早些送到陛下手中。」 第83页 鸣音点了头,疾步走出去送信。 写完了这封信,饶是她精神头再好,但身体到底遭受了一回磨难,到底是有些折腾不起,不多时她靠卧在大软枕上头,又沉沉的睡了去。 * 鸣音将信递给了白琅,「白大人,这是殿下的亲笔信,你让人快些送回京都交与陛下手中。」 白琅将那封颇厚的信收了,立时答应了一定让人尽快送回京都。 在鸣音离开后,他将信揣进了怀中,换乐行装,亲自出门去。 不过一时片刻,他就在人群中隐匿,谁也没有察觉到他和旁人有何不同。 过了几道街巷,走到一处并不显眼的院落后,他叩响了院门。 门开了一丝缝隙,他低声道了一句,「琳琅有急事。」 门这才大开,让他侧身进去。 开门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常衡,领着白琅静悄悄穿过了一道院门,来到一处紧闭的房门前,「主子,白琅求见。」 里头应了一声进,房门轻轻被推开,白进去行过礼,方将怀中信件呈上,「殿下已经醒了,脚踝的伤做了处理,而今在卧床休养,这是殿下给您的亲笔信。」 昨日说好,若无事不得来此。 而今这封亲笔信却也不得法,是必须送到陛下手中。 赵明修已经拆了信读着的时候,白琅迟疑了片刻,还是提起,「殿下提起昨夜救她之人,卑职虽已告诉殿下,此人并非是您,但殿下执意要见昨夜的黑衣人。」 到底救人者是陛下,就算找人伪装也需得请示一回,白琅又道:「卑职打算找人伪装,不知陛下您可应准?」 赵明修淡然的抬眼看向他,「朕知道了,你且先回去,等过两日,朕自会派人前去。」 白琅松了一口气,见赵明修又垂眸看信了,便拱手作揖,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房间,就连关门也只发出了微弱的响动。 信写了整整两大页,一看便知写信之人,精神不错,至少没因昨夜之事而惊恐不已。 一想到,赵明修为此而担忧的心情,终于放下。 对于这封信,他并未敷衍读过,看的很认真。 猜测着绑她之人会不会是陈王之子,难免有些意外,他的小姑姑,在某些方面迟钝的很,偏偏该迟钝的地方却又极其敏锐,却又见她假装不在意却又将昨夜她被绑了后是如何与贼人斗智斗勇拖延时间时,又觉着有些好笑。 他嘴角勾起了片刻笑意,紧绷的神经也有片刻的松懈,眉眼之间的冷意也消融了不少。 他的小姑姑,信中半点儿没写昨夜她有多害怕惊恐,也只字未提受伤一事。 明明昨夜被他救下以后,还后怕的大哭了一场,哭的双眼通红。 他眸光微敛,思绪飘向了远方,从什么时候起,那般爱撒娇胡闹的姑娘,也养成了报喜不报忧的性子。 半晌之后,他将这封信重新摺叠回信封,将它收在了存放重要信函盒子的夹层里。 昨夜匆忙赶到救下她,却又未曾挑明身份,并非是不想见她。 只是当下,他身处禹都一事,尚不能现于人前。 至于白琅提到的找人假扮成他,前去见她。 他本该立刻就应准,却又迟疑了片刻,只让白琅先行回去。 见她,要如何见她。 他需要再想想。 赵云兮在床榻上只静卧了一日一夜,就再也坐不住。 她是个懒散性子,可这人静卧养病的时候,就算是懒散如她,也觉着时间难熬,整个人都浑身不对劲。 又是入了夜,她半点儿睡意都没有,躺在床榻上睁着眼盯着床帐胡思乱想。 一时想起了阿洵到底有没有收到她的信,何时才会写回信给她。 一时又想起白琅怎么还没有找到那夜的黑衣人。 辗转反侧了数回,鸣音端着烛台进来,「殿下,您可是不舒服?」 她可怜巴巴的看着鸣音,「我想下榻走走。」 鸣音只道:「殿下,您得好好休息。」 她还是不放弃,「可我只伤了右腿,左腿好好的,你寻一只拐杖来,我就在院子里略走动一回。」 「不然我今夜怎么睡得着,生病的人要能好好睡觉才行。」 鸣音无法,果真去寻了一只拐杖来,扶着她拄着拐朝外慢慢走。 走了一段,她自觉可以独自使用拐杖了便道:「好了,你放开我吧,我自己可以。」 她自个儿拄着拐慢慢朝前走,吹着晚夏时节的夜风,不自觉的就抬眸看着星空,却又觉着自己眼前似有黑影一闪而过。 第41章 月亮与他(双更合一)…… 月光下, 凉风习习的小院子,虽不比深宫大院之中,宫门重重, 守卫森严。但自打前两日赵云兮险些被贼人掳走一事发生后,许嬷嬷赁下的这处五进的宅院,称得上是被侍卫围的如同铁桶一般。 如今赵云兮想要隐姓埋名在这禹都小住些时日的心愿也落了空, 那夜为了寻她,禹都都府大人调动兵马守住城门时, 就已经知晓明月长公主而今就在禹都。 若不是她受伤需要静养, 禹都大小官员早就因为戒备不利, 前来请罪而踏破了这座僻静小院的门槛了。 院外尚有两队轮番巡逻的官兵, 还有打京都调来的长风卫。 这处小院俨然成了整个禹都城里最安全的地方。 第84页 赵云兮盯着空无一物的夜空微微有些愣神。 「殿下?」鸣音轻唤一声。 赵云兮这才醒过神来, 问她,「你有没有瞧见一道一闪而过的黑影?」 鸣音抬头看过了四周, 只觉得偶有蝉鸣鸟叫之声响起,树影偶尔会被风吹动映在被烛光照亮的墙上, 再无其它。 鸣音便只当她将那树影认成了人影,忙宽慰, 「许是殿下将那树影当做了人影, 殿下别怕。」 赵云兮倒也不是害怕,只是她还想着那一夜救下她的黑衣人, 此刻拄着拐杖慢慢走,不由得有些不满:「白琅怎么还没有找着那人。」都过了两日了, 禹都又不算太大,而且为了捉拿掳走她的贼子同党,如今禹都戒严,可疑之人轻易不能外出。 白琅怎么就找不着那黑衣人呢? 「殿下莫急。」鸣音又劝。 赵云兮使拐还用的不大明白, 那拐杖拄在了一颗小石子上,她身形一晃,险些就摔了。鸣音忙扶住她,「殿下,走了这许久,咱们还是回屋歇下吧。」 右脚丝毫使不上力气,赵云兮只能仰仗着拐杖走动,这才行了不到半刻钟,就累的不行,此刻便道:「也好。」 她被搀扶着慢慢走回了房中,卧在床榻上,终于沉沉睡去。 又过一日 许嬷嬷怕她养伤无聊,是日日都过来相伴,今日清晨也是一早就带着早膳而来。 她舀了一碗杏花莲子粥,端来榻上小桌,见赵云兮有些无精打采,知晓她心里头恐怕是养伤太无趣,便道:「禹都城中,有位女说书人,故事讲的极好,殿下若是想听故事,改明儿我就请她上门来,给殿下讲故事,可好?」 赵云兮正愁不能走动,无聊的很,便点了头,「也好。」 待用过了早膳,就听得外头有人通禀,是白琅,「殿下,京都来了回信。」 她终于来了精神,伸手去接,「快给我。」 信上字迹一看便是她大侄儿的,她忙拆开读了起来,信里倒也没说什么,只道她如今伤了脚踝,不便挪动,就好生留在禹都休养,待脚伤彻底好了再回京都。 然后再没有其它内容。 她不可置信的将信纸翻了好几回,连信封都倒了好几回。 旁人不解她举动,好奇问道:「殿下,您在找什么?」 「阿洵给我写的回信只有这半页纸?」她不可思议的望向白琅,企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她那日可是忍着脚疼,写了整整两大页纸,阿洵竟然只回了她几句话。 这不是在敷衍她,又是在做什么!? 白琅顶着她的明亮目光,一时之间居然生出了些许心虚之意,忙低头垂目,回道:「回禀殿下,陛下的确只送了这一封信,路上也无人敢拆封。」 许嬷嬷就宽慰她,「想来是陛下朝事繁忙,无暇写长了回信,不过陛下一向关心您,这不连信一起送来的伤药和滋补之都有两箱笼,太医正在外候着,让太医来给您看看腿伤,如何?」 这话做不得假,自打她受伤的消息传回了京都,太后险些没有晕过去,知道她不能走动,立刻就安排了太医前来禹都给她治伤。 太医和伤药补品都是今日随着这封信前来的。 赵云兮捏紧了信纸,还是大为震动。 她家大侄儿是不是对她太过冷漠了些。 她可是差一点点就真的被贼人给掳走了,那一夜是多么惊心动魄,大侄儿没在信里夸夸她也就罢了,竟然连关怀的话都不曾说上两句。 这寥寥数语,在这样的夏日里,真是显得冰冷刺骨,让人一下就感受到了冬天的寒意。 亏他前去狩猎时,她都担心了好久,还送了他平安符。 「可恶!」她忍不住气鼓鼓的将信往小桌上一拍。 「你们都出去吧,我困了。」她再不看那张信纸,拿起被子就遮住了脸。 旁人皆不知她在气什么,她甚少会有生气发脾气的时候,不免都看向许嬷嬷,许嬷嬷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众人都出去,连她也只是小声说了一句,「殿下好生休息,晌午时,我让人炖了殿下小时候爱吃的糖八果。」便小心替她将被子盖上,又将床帐都放好,轻手轻脚的离开了房间。 屋中安静了下来,躲在被子里的人,这才将脑袋伸出了被窝外。 她的眼角红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 房门外,鸣音追上了白琅,略一行礼,便问:「白大人,陛下可还有带什么话?」 白琅只道:「鸣音姑娘,陛下并未传口谕。」 鸣音便又问:「那白大人可曾找到那位侠士?」殿下这几日心心念念的就是想要见一见那位黑衣人。 或许找到那位黑衣人,殿下的心情也能好一些。 白琅开始头皮发麻起来,作为长风卫的副卫长,对于说谎理应是手到擒来,面不改色,可此番那黑衣人是陛下,而殿下又催着他赶紧找人,简直是将他架在了火上烤。 他抬手捂嘴轻咳了一声,「此人是江湖侠士,行踪不定,淡泊名利,救了殿下并不图回报,如今定是知晓我在找他,躲着我等,并不大好找。」话语中,他还要不着痕迹的替那黑衣人说尽了好话。 他有些奇怪,鸣音就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语气重了些,「纵使不好找,白大人也要多上些心,尽快将人找来,也好让殿下早日了却这桩心事。」 第85页 长风卫原就是专供殿下驱使的,若是连殿下的小小心愿都办不成,留着还有何用。 特别是此番殿下受伤,回京以后,长风卫卫长还不知要如何惩罚他们呢。 白琅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心中甚是无奈,此刻只好道:「我会抓紧时间将人找到。」 说完这话,他径直离去,留下鸣音站在原处盯着他瞧。 「鸣音姐姐,你在瞧什么?」百灵走了出来,不解问道。 鸣音摇了摇头,「没什么,回去守着药炉,看着快要下雨了。」 她只是觉着白琅在找人一事上,并不算积极,有些奇怪他什么时候开始竟然懈怠本职。 白琅走了一截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回住处寻了一件斗笠,朝头上一戴,而后向手下吩咐了一句,「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便从侧门离开。 * 几顿顿美味甜香的糖八果并没有让赵云兮心情好多少。 又一日的中午时候天气有些阴沉沉的,屋中燥热烦闷,一看就是要下暴雨的前奏。 房中各处的窗户皆撑了起来,赵云兮坐在窗边的胡床上,双手撑着下巴靠着窗台,盯着阴沉沉的天空一言不发。 忽而,那雨点儿就开始自阴沉天空向下挥洒,起先只是如豆一般大,打湿了房檐,打湿了窗上的油纸。只是转眼,它就开始像是泼水一般,来的声势浩大,不住地顺着窗边向下流,不多时连窗台都湿透了。 「殿下,雨下大了。」百灵坐在一旁,叽叽喳喳的开始说起话,「往年这个时候,静心湖的莲藕就长出来了……」 「是啊,下大雨了。」赵云兮心不在焉,伸手去接着那雨水。 她有些提不起精神,今日下雨,她受伤的脚踝比平日里还要疼上几分,她对此却没有表露出半点儿难受来,旁人竟也察觉不到。 鸣音欢喜的收了伞,脱下木屐进屋,她甚少会有这般不稳重的时候,此刻是带来好消息的。 「殿下,那夜救您的侠士终于被寻得,此刻就在前院。」 这可算是的上阴沉天气里,唯一的好消息了。 果不其然,赵云兮勐地一回头,「当真?」 「殿下可要见他?」鸣音招手,让人去取轮椅来,一边去扶她。 赵云兮眼前一亮,就要起身,「当然要见见他了。」她左等右等,可不就是想要见见那位黑衣人,最好是能取下黑衣人的面遮,让她看看到底长什么模样。 众人忙住她,待她稳稳噹噹的坐在了轮椅之中,又重新妆办一新,而后便被推着前往见客前厅。 从长廊过,还未曾行至花厅,便瞧见花厅前的屋檐下,有一人正对着庭院看着雨。 穿着一身黑衣,就连头髮也如同那夜一般,只简单的用了一根玉簪挽发,腰间配着一柄腰刀。与那夜不同的是,这人今日没有蒙面,她能瞧见面容。 赵云兮这几日心情都算不得好,此时此刻难得开怀,她可算是能见着这人的庐山真面目了。 轮椅走过长廊的声音,淹没在了雨天。 行至那人不远处,那人方才知晓有人来到。 赵云兮满怀期待的看着他转过身来,神情淡漠的朝她颔首,「见过公主。」神色颇有几分不喜与朝堂打交道的倨傲,长身玉立,侠肝义胆。 面容也极为英挺俊朗,还带着几分不羁的侠气。倒真像是个行走江湖,路见不平便会拔刀相助的江湖侠士。 可是唯独不像是那夜救她的黑衣人。 赵云兮嘴角的笑意忽而就僵在了原处。 这人到底是真是假? 她忍不住手指掐了掐掌心,方才叫自己神色自然,「你救了我一命,便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必多礼。」 「请入厅中坐着说话吧。」 『侠士』身形未动,只看着她的双眼,淡漠说着,「草民与公主今日既已经见过,还请公主不要再让侍卫寻我。」 「告辞。」他转身就要走, 赵云兮抿了抿唇,眉间轻拧带出了些许困惑,这人怎么来了就要走,她出声挽留,「你先等一等。」 那人转过身来,赵云兮轻笑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草民只是一介江湖漂泊人,无名无姓。」 说完这话,他又想走。 那曾想,赵云兮忽而就淡了神色,「拦下他。」 旁人困惑,殿下怎么就说变脸就变脸了。 长风卫听了命令,果真是上前将人拦住,这人没有想到事情突变,下一刻就要拔刀与侍卫打斗。 躲在角落里的白琅,脚下险些一趔趄,忙现身朝此而来,与这人交过几手,在赵云兮看不见的视野中,朝这人微微眨眼,而后双方才停下。 赵云兮只盯着白琅看,「白琅,他真的是那夜的黑衣人?」 白琅忙躬身,「殿下,那夜属下找到您的时候,正是这位侠士在旁,属下亲手解下了他的面巾,属下不会认错的。」 偏赵云兮笃定道:「出手救我的人肯定不是他。」 那可是生死关头,她只堪堪借着月光看见了黑衣人的背影,也不会认错人。 白琅快要绷不住神情,却还是问起,「殿下,这位侠士当时蒙着面,您并未瞧见他模样,想来是今日他未曾遮面,所以殿下认不出来。」 第86页 赵云兮一听,白琅说的有道理,她神色微霁。 白琅松了一口气,殿下年少未经世事,天性纯良,并不算难骗,肯定能信了他的谎话。 却又听她转头去吩咐,「鸣音,你去取一方黑面巾来。」 这是又要做什么? 鸣音动作迅速,很快的就取了黑色面巾来。 「你让他戴上面巾。」赵云兮道。 那方面巾送到了白琅手中,赵云兮微微颔首,「你替他遮住脸,我再仔细瞧瞧。」 白琅手中握着黑色面巾,僵硬的走向『侠士』,二人目光在空气中相撞,似是在无声交谈。 走到无声反抗着的『侠士』面前,白琅低声道了一声得罪了,方用面巾遮住了他的脸。 这人被遮住了脸,从身形上来看,倒真的同那夜的黑衣人十分相像。 赵云兮仰头仔细打量着。 半晌之后,她眯了眯眼睛,「白琅,你是随意找了个人来骗我,对不对?」 这人就算是十分像黑衣人,她心里头那道声音还是拼命在说着不是他。 白琅心一惊,殿下何时这般敏锐了,此人可是照着那夜的穿着打扮成的,殿下又没瞧见他的真面目,怎么就会不信此人是那夜之人了呢? 他却是上前一步跪地,「殿下,属下不敢骗您。」 赵云兮皱着眉头,连小巧的鼻尖儿都皱着,写着不信。 她久久不开口。 白琅便久久的跪在地上,只觉得他背后衣襟全都被汗给浸湿了。 那位侠士,只抱着刀站在一旁,并不言语。 终于,白琅听见她开口,「我知道了,不是你骗了我。」 「是那人不肯见我,那日我想要揭开他的面巾一看,他也不许。」 赵云兮仔细分析着。 她又看向侠士,「而你,真实身份是那人的手下。」那夜,那位黑衣人的确是带着手下一起救下了她。没准儿是那人先走了,让他的手下留下等待着白琅他们来寻她的。 她自觉分析的十分有道理。 便问向侠士,「他让你替他来见我的,对不对?」 她大大的眼睛充满了困惑,「难不成是因为他面容丑陋,所以那夜不肯以真面目见我,今日也不肯前来?」 白琅的心情从来没有这般大起大落过。 他家殿下可真是十分聪慧,猜准了一切,却又稍微理解的偏了一点点。 侠士抱着自己的刀,很有大侠风范,旁人自是看不见他抱着刀的手有多僵硬。 见他不说话,白琅勐地起身,转头客客气气的同他说道:「侠士,我家殿下心底善良,并不会为难你,你只需要告诉她所有的真相即可。」 侠士这才开口,「既然公主已经猜到真相,的确没错,那日救下公主的是我家主人,他脸上有一道狰狞疤痕,是以不愿以真面目见公主,免得吓坏了公主。」 「他让我代为传话,说他救下公主并不图名利,公主不必挂怀于心。」 这位侠士许是不知赵云兮打小就是个本性执拗的,只见她认认真真的看着他,「我不怕他面上有伤痕,我只是想要亲眼见见他,你告诉他,他若是不亲自来见我,我就让白琅带着人日日去寻他。」 「反正白琅今日能找着你,明日肯定就能找着他。」 「看是他先放弃躲我,还是我先放弃找他。」 她难得使公主脾气,此刻非是要让旁人瞧瞧她的小脾气。 说完这话,她便一挥手叫鸣音推着她离去。 留下白琅与侠士面面相觑。 白琅亲自送了侠士出门去,一边走,二人一边目视着前方,小声交谈。 白琅恨铁不成钢,「我是让你急中生智顺着殿下的话,说你家主人已经离开禹都。你到底是怎么说出他脸上有疤,所以不愿见人的?」这样大不敬的话,待会儿要怎么向陛下呈述。白琅光是想想就头疼。 「你以为殿下是有多不聪明,能被这样的谎言给唬住?」 侠士抱着刀,好一派大侠风范,偏偏这会子不装了,整个人就漏了怯,「我也不知殿下会一直追问,这下该如何是好?」 白琅不再说话,心里头开始算计着接下来如何。 * 鸣音推着赵云兮,慢慢从廊下过。 「殿下,您为何一定要见着那人?他虽救了您,可他既然不愿见人,殿下又何必为难他?」鸣音十分不解,她家殿下到底是个是非黑白分明之人。 赵云兮心情不错,眉眼不再是恹恹的,就连此刻恼人的朦胧大雨,在她眼中成了另一种风趣,她赏着雨景,心情越来越好。 「他来救我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背影。」 「他给我的感觉,明明就是阿洵。」 「可他蒙着脸,告诉我他不是阿洵。」 「我只是想要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模样,同阿洵长得像不像。」 「不然我心里老是惦记着没能看见他的脸这事儿。」 她伸手去接着顺着瓦片往下串联成珠的雨水,笑的眉眼弯弯,尚且带着一二分天真之意。 * 夏日的雨,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 雨水在地上积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小水洼。 在月光温柔的照耀下波光粼粼,像是一面又一面的水镜,霎时好看。 赵云兮睁开眼,低头一眼就瞧见了地上的水洼,每个水洼里仿佛都藏着一个月光,今夜又逢十五,月儿又圆又亮,若是猴子,此刻定是要尾巴勾着树枝,俯身下去捞月了…… 第87页 她徐徐打了个哈欠,可是哈欠刚打了一半,她徒然就来了精神,一双杏眼微怔。 等等。 她此刻不应该在屋中睡觉吗? 为什么,为什么眼前所见,抬头是月亮,低头就是装着月亮的小水洼。 她伸手习惯性的去摸这几日用惯了的拐杖,却摸到一手的瓦片。 此时此刻,她终于清醒,她,她,她她好像这会儿是坐在屋顶的。 难不成是她梦游上了屋顶? 还是说她这就是在梦里。 头顶徒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醒了?」 她忙仰头去看,就瞧见一道颀长身影立于她身侧。 她眼前一亮,半点儿都不见害怕了,只仰头看着对方,「是你?」 来人显然没有料到此刻她坐在屋顶,身旁还有一个陌生男子,竟丝毫不害怕,深邃眼眸之中浸了浅浅无奈。 他低着头,看着她那双明亮眼眸,反问:「是我又如何?」 他穿着一身黑色绑袖束腰衣袍,依旧面巾遮面,未曾露出半点模样来,他不禁有些疑惑,她到底是如何分辨他与旁人有何不同的。 「你可算是来见我了。」许是仰着头,赵云兮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心里却还是高兴不已。这几日,她养病无聊的很,唯一感兴趣的事情,可不就是见见这人。 他沉默了一息,蹲下身与她同高,看着她的眼睛,「不害怕吗?」 害怕? 赵云兮一愣,「为什么要害怕?」 「我现在不是在做梦吗?」 若不是在做梦,她怎么会大半夜莫名其妙坐在房顶,甚至身旁就只有他一个人。 除了她现在是在做梦,她是在想不出来旁的。 此刻明月高悬,所见之处,仰头是月,前方是望之不尽的屋顶,和高高耸立的树枝,忽而就有鸟从树枝之间蹿出,飞的老高,仿佛要朝月亮去。 她从不曾爬上屋顶,看见这样的夜中景色,一时觉着新奇,还有些迷煳。 难不成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她今夜才会梦见身旁人,还是在这样一幅静谧无声,再无旁人的夜景之中。 做梦? 来人眼中的无奈又加深了一分。 赵云兮认定了这是场梦,忽而就将目光投向了他脸上的面巾,伸出了她那比月光更加白皙的小手,就快要触碰到那张面巾时,对方握住了她的手。 他并未使什么力气,便已经让赵云兮动弹不得,看向她的目光沉静似水,声音轻缓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情,「做什么?」 被他捉住了手的姑娘,显然对此刻不满,嘟囔着,「我都在做梦了,你就不能摘下面巾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 这梦可真是奇怪,她是做梦之人,竟然连梦里的黑衣人都不听她的使唤。 面巾之下,像是起了一声轻笑,「你难道没听我手下说,我脸上有一道骇人的疤痕,旁人一看便会心生惧意。」 赵云兮忙认真道:「听说了,可我还是想要看看你的脸。」 「你就让我看一眼,行不行?就看一眼。」 「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害怕。」 她小时候,惯常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便会用委屈巴巴的目光盯着人,只叫人心软依了她。 此时此刻,来人却是铁石心肠,根本不为所动。 他竟然还反问,「你为什么想要看我的脸?」 「是因为你始终认为我是你口中的阿洵?」 赵云兮没有料到他会这般反问,一时蹙眉纠结着自己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偏生对方不给她反应的时间。 「他是何人?为何你就笃定救你的人会是他?」 赵云兮下意识回答,「他是我兄长的孩子,是我侄子。」 「我是他姑姑,有危险的时候,他当然要救我了。」 对方又轻笑了一声,露出来的眉眼,在月光下显得无限温柔,「你是公主,你的侄子便是楚皇,他远在京都皇宫,怎会出现在禹都救你?」 赵云兮神色茫然,一时竟然不知如何作答。 第42章 你到底是谁? 京都离禹都数百里, 就算她再怎么拖延时间,她也不可能拖延到阿洵从京都来救她。 赵云兮双手托着下巴,苦恼的盯着月亮, 半晌没有说话。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照顾她受伤的右脚,她的右脚下面垫着软软的靠枕,半点儿不难受, 让她也毫无所觉,只当自己此刻在梦中。 黑衣人也不催促她, 只等她慢慢思考答案。 半晌以后, 她终是泄气, 一双杏眼里装满了困惑, 还有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失落。 她侧着脸, 月光轻柔的落在她那纤长而轻颤的睫毛上,晕染成了让她那双本就明媚的杏眼, 沾染上了扰人心弦的美。 就这样毫无防备的闯入心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就算这世上除了我父皇母后以外的所有人,都会伤害我, 可阿洵肯定不会,阿洵一定会来救我。」 「虽然他这个小辈, 一点儿都不尊敬我这姑姑, 就连这次,我给他写了整整两页纸的书信, 你都不知道我那时脚踝有多疼,忍着疼给他写信, 他居然就敷衍的回了我几句话,一点儿也不关心我。」 「我一晚上都气的睡不着,等我回去以后……」 第88页 她原是气鼓鼓的控诉着赵明修回信过于冷淡,也打算回去之后, 就一定要去问个明白。 可她话说到了一半儿,便猝然停下。 黑衣人不知何时也在她身旁坐下,他身形高大,月光下的影子,恰好将她的影子完全笼罩,活似此刻她就在他的怀中。 而这一切,只有寂静无声,温柔朦胧的月亮知道。 他似是对她的未尽之言很感兴趣,「你回去以后,打算做什么?」 赵云兮双手将自个儿的小脸都给揉成了包子一般,她嘆了一口气,「罢了,就这样也挺好的。」 「他既然待我冷淡,我便能逐渐疏远他。」 黑衣人锲而不捨,「为何要疏远他?」 如今这一切不过是她的梦,在梦里,她是不是可以像别人泄露她不可言说的心事? 她轻轻抿唇,未染唇脂的柔软唇瓣带着淡淡的粉。 「为何要疏远……因为我和他都长大了,虽然是姑侄,可到底男女有别,都到了成亲的年纪,他要纳妃迎后,我也要招驸马,自然是要避嫌的。」 她打小就和赵明修在一处,从来没有避嫌一说。 就算长大后,赵明修当了皇帝,搬进了长明宫,而她也独居一宫,她也是想要去找赵明修时,便直接会去长明宫。 如今仔细想想,她的大侄儿,自打她搬入了琳琅宫以后,从不曾踏入琳琅宫半步。 想来,是因为大侄儿长大了,要与她避嫌。 原来竟然只有她一个人从小到大都不曾变过吗? 一想到此,她心中竟然涌上了酸楚,叫她险些连眼睛都开始泛酸。 她欲向身侧人倾诉的心事,在这一刻再不想说出来。 她张大了眼睛,「你问这么多做什么?你现在不过是在我梦里出现的人罢了。」 「与你说再多,你又怎么会明白?」 黑衣人忽而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头顶上的软发。 黑衣人的手很暖,与他的外表全然不符。 赵云兮微微一愣,这个黑衣人竟然还知道安慰她? 她的心情是好了一点点。 但是,她的脑袋是随便就能让人摸得吗? 她忍不住抬手将黑衣人的手给推开,微恼道:「好啊你,竟然敢随意摸本宫的头。」 在她推开的一瞬间,黑衣人的手握拳收了回去。 黑衣人淡淡说道:「我看你快要哭了,像是在等我安慰你。」语气笃定,活似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 赵云兮这回真恼了,「谁说我要哭了!」 这个黑衣人真是奇奇怪怪,她什么时候要人安慰了。 她嫌弃的拍着自己的头髮,「你知不知道本宫是公主,你殿前失仪,本宫可以罚你,就罚你……」 她歪了歪脑袋,抿着淡粉的唇瓣,直勾勾的盯着他的面巾看。 她怀锋一转,却是不死心的将话题给绕回了先前。 「所以,你就让我看看你的脸吧。」 「好歹还是我的梦,你就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吗?」 她总是在某些时刻会变得非常执拗。 黑衣人似是嘆了一口气,在面巾的遮挡之下,有些变了声调。 他忽而就用手指轻轻捻起了面巾的一角,像是不确定,「当真要看?」 赵云兮眼前一亮,勐地点头,「嗯,我要看!」她这场梦做的可真累,到了现在才得以能一见黑衣人的真面目。 黑衣人便慢慢的掀起面巾。 赵云兮的心徒然就开始剧烈的跳动起来。 她,她终于能看清楚黑衣人的庐山真面目了! 她看见了黑衣人似刀锋一般的光洁下颌,面巾再往下,却是与光洁肌肤全然不同的暗红色疤痕,他的手就在疤痕露出了一小块的瞬间停下。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只见赵云兮在看见那道骇人伤疤时,突然就瞪圆了的双眼之中止不住的惊讶。 他盯着赵云兮的双眼,似是自嘲一般,轻声询问,「看清楚了吗?」 「我到底是不是你口中的阿洵。」 他有多了解眼前之人,就如同眼前之人对他有多信任。 赵云兮心突突跳动了两下,忽而就按住黑衣人的手,将他的面巾放下,挡住了疤痕,一边惊慌道:「好了好了,我信了。我再也不会说要看你的脸了。」 她这梦也太过真实了些,黑衣人脸上的疤痕,才露出了那么一小块,就如此骇人,若是面巾之下皆是疤痕,不晓得有多吓人。 且不说她害不害怕,旁人容颜有损本就是伤怀之事,她还非得去戳人伤疤,好些着实霸道了些。 她不自在的转头看向另外一边,捂住了眼睛,大喊道:「我不要做梦了,你快消失吧。」 今晚这梦真是恼人的很。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了手,眼前景色丝毫未有变化,她依旧坐在屋顶上,月亮依旧是圆如玉盘高挂天上,她转头去看,黑衣人依旧坐在她身旁,目光沉静似水。 怎么会这样! 她不可置信,「你,你,你怎么还在。」 黑衣人的面巾之下传来了一丝轻笑,眼中露出了毫不留情的嘲意,他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人惊慌失措。 缓缓开了口,「傻子,谁告诉你,你如今是在做梦?」 「若不是做梦,我怎么会在这里!」 第89页 赵云兮不信,她勐地想要站起来,右脚脚踝刚一用力,钻心刺骨的同意飞快蔓延到全身,又让她重重的往下倒。 幸而腰上有一只有力的手横握,阻止了她摔下屋顶的惨状发生。 在与黑衣人同坐屋顶,闲聊了大半个时辰以后。 赵云兮终于反应过来,此时此刻她真的是深更半夜身处在陌生的屋顶,和陌生的黑衣人单独相处。 她刚稳稳地重新坐下,就忍不住指着『救命恩人』开始慌慌张张发问。 她忽而惊觉自己还穿着单薄的里衣,忙又缩称一团。 「你,你,你到底是谁。」 「深更半夜绑了我到这里,你到底想干嘛?」 「你还知道害怕二字?」 黑衣人双手抱胸,学着她的模样微微歪头,好整以暇看着她,似在嘲笑她反应迟钝,此刻才知自己身处险境。 赵云兮一怒,「你深更半夜被陌生人带上了屋顶,你害不害怕?」 她朝着屋顶下方大喊着,「来人,鸣音!百灵!许嬷嬷。」 底下房屋静悄悄的,丝毫没有动静。 她好一通慌张后。 黑衣人这才开口,「你院中之人,皆被我用药迷昏睡了过去,你不必白费力气。」 赵云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小耳朵,这个黑衣人胆子是多大,「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公主还不知?」黑衣人弯下腰,慢慢的朝她靠近。 赵云兮退无可退,紧张的结结巴巴,「你,你想做什么。」 黑衣人眯了眯眼睛,此刻的他们离得太近,他甚至能够从眼前人眼里看到满心的惊惧害怕,于是他站直了身,不再给眼前人带来压迫感。 他垂眸,淡然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再派人找我,我那夜只是顺手救了你,并不代表我就是行侠仗义的好人。」 「我可以救你,也可以像今夜这般悄无声息的把你绑来此处屋顶。」 「救你的恩人,下一刻也许就会变成害你的恶人。」 「世上之事,并非黑白分明。」 「世人是善是恶,也不是只言片语便能分辨。」 「小公主,你明白了吗?」 见她抿着唇,眼睛涨得通红就是没有哭出来。 他到底再坚持不住冷若磐石一般的心肠,微微放缓了语气。 「」 「今夜以后,你我再不相干,别再找我,可明白?」 赵云兮还是不理他,只坐在那里,若非是双手紧紧攥成了拳,旁人只怕会以为她临危不惧,并不害怕。 黑衣人躬下身,并不去看赵云兮的神情,将人打横抱起,「我送你回去,抓紧我的衣襟。」 赵云兮低下头,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就是不伸手去抓他胸前衣襟,只是带着哭腔说道:「你又不是我的父皇,又不是我的兄长,也不是我的太傅,你凭什么好为人师,深更半夜的教我为人处世。」 她连说话都开始翻来覆去。 「我才不用你教,你是我的谁。」 「你凭什么深更半夜带我上屋顶。」 「你,你,你太过分了!」 从来没有骂过人的赵云兮,在此刻被自己贫瘠的骂人话给气哭了。 这些日子以来憋在心里头的委屈、不满、惊恐、难过等所有情绪都在这一刻迸发,她终于痛痛快快的哭了起来。 越哭越伤心,哭的不能自已。 她实在不喜欢自己在外人面前,失了仪态,狠狠地拽着黑衣人胸前衣襟捂住自己的脸,闷声哭了起来。 忽而,她眼前一黑,耳边似有人带着歉意呢喃低语,「抱歉,你就当今夜做了一场梦,好好睡一觉。」 黑衣人纵身往前,不知过了多久,终是将她送回到了床榻之上。 房中安安静静的,果真是无一人发现本该睡着的人已经被黑衣人带走。 黑衣人正要动身离去,那只抓住他胸前衣襟的手依旧没有放开。 他伸手轻轻掰动着那只柔软却不知劲儿为何这般大的小手。 就算屋中没有点灯,他也能看清赵云兮已经红肿的双眼。 打小起,她就没哭过几场。 哭的最惨的一次,是知晓她的父皇永远不会再醒来之时。 今夜必定是委屈极了。 他终于掰开了她的手,却又被她反握住。 她那因为哭了一场所以带着鼻音的声音在此时显得可怜而又空灵。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你既然说你不是好人,你干嘛又要费心巴力的在深更半夜同我讲大道理?」 「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到底是谁?」 她分明没用多大的力气拉住他的右手,却让他丝毫不能动弹。 片刻之后,赵云兮嫌弃的甩开了他的手,狠狠地哼了一声,看着比黑夜还要更黑的黑衣人,用着自以为最兇狠的语气说道:「我告诉你,我今晚同你说过的每一句关于阿洵的话,还有我哭了的事,你都不许传出去。若是叫我从旁人嘴里听见,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去,我也要找着你。」 像是有一阵风颳过,让她眯了眯眼,再去看时,房中哪里还有黑衣人的身影。 睏倦难捱,她终于强撑不过,闭上了眼睛重新陷入了沉睡之中。 * 大天亮里,许是昨夜又落了一场雨,今日就要比昨日更凉快一些,也更让人觉得睏倦。 第90页 鸣音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方才醒醒神。 昨夜着实是好眠了些。 内室里有了响动,似是她家殿下醒了来,她忙喝了一口冷茶醒神,轻手轻脚的打了帘子走进内室,「殿下,您醒了?」 赵云兮睡得并不好,晕晕乎乎的醒了过来,就觉得眼睛刺痛的很,她摸着自己的眼睛就像是摸着桃儿一般肿肿涨涨,她忙唤:「鸣音,你快过来瞧瞧我的眼睛,是不是肿了?」 鸣音着急的走过来,一见她的脸,也慌了,「殿下别动,婢子给您瞧瞧。」昨夜睡前还好好的,今日殿下的眼睛就红肿了起来。 她想不明白,忙唤外头,「百灵,传王太医……」 昨夜种种涌入了脑海。 太医肯定一见就知她是哭过,她可不能丢脸丢大了。 赵云兮一手捂着眼睛,一手忙去拉鸣音的手,「别传太医了,我没事。」 她可什么都想起来了。 黑衣人、屋顶、月亮! 还有她大哭了一场,将眼睛都给哭的又红又肿。 第43章 姻缘错(双更合一)…… 隔着帐幔, 赵云兮倚在胡床上,手中握着一个用纱布包裹着的滚烫鸡蛋,轻轻滚着自己红肿的眼眶, 一边心不在焉的听着帐幔外女说书人陈词激昂的说着故事。 这说书人果真是有几分真本事在身的,不过一时半刻,那故事说的引人入胜, 屋中人皆是听得如痴如醉。 谁也没瞧见今个儿的正主,虽是安静坐在胡床上, 却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赵云兮捏着鸡蛋滚着眼角, 心中翻来覆去的只琢磨着一件事。 不知何时, 说书人的故事高了一段落, 说书人静静地站在房中, 等候着听故事的公主听了她的故事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屋中安静的,仿佛连一根针落在地上的声音都随之可闻, 也不见帐幔后若隐若现的那道身影有何动作。 她不免心生惶恐,被请来许家为长公主说书, 是天大的荣幸,这几日她吃喝都顾不上, 只搜肠刮肚的将自个儿最得意的精彩故事给找出来, 细细的润色了一番,又自个儿演了好几回, 方才稳了心思前来许宅,。 一堂故事说的是高潮迭起, 扣人心弦。 她看得出来,这屋子里头的大小姑娘们,还有许家的老封君皆是听得如痴如醉。 看来她的故事并无错处。 只是,为何帐幔后的长公主却是一言不发? 时间丝丝轮转着朝前, 说书人的一颗心愈发在忐忑中惴惴不安。 鸣音撩了帐幔,轻声走进。 便瞧见她家殿下神思早就不知飘向了何处,根本不知说书人在等她开口。 鸣音轻嘆了一口气,俯腰轻唤:「殿下。」 「殿下。」 赵云兮终于被唤醒,只茫然看向鸣音,「何事?」 鸣音暗嘆,果然如此。到底满屋子的人都在等着,她便附在赵云兮耳边道:「说书人在等赏呢,殿下。」 赵云兮这才隔着帐幔看去,外头坐着许嬷嬷和听热闹的姑娘们,还有那位房中间站着的说书人。 她恍然大悟,轻咳一声方道:「娘子的故事不错,当赏。」 实则她是半句也没听清。 又示意,「鸣音。」 鸣音弯腰道:「是。」便捧着一只装着金银豆子的簇新荷包走出去。 说书人忙谢恩,却又听赵云兮在帐幔后吩咐,「娘子可有别的故事?民间的奇闻奇人,不拘着故事人物是喜是悲。」 赵云兮虽对听书没什么兴趣,却也不想拂了许嬷嬷的脸面,便打起了精神,准备捧捧说书人的场。 说书人将那荷包小心收入袖中,听闻此言,眼珠子转了几转,这位长公主难道是不喜她讲的锦绣团圆的故事? 可她准备了满肚子的故事,皆是大团圆收尾。 她努力的回想了一番,倒是真让她搜刮到一个新鲜故事,只是还不曾润色。 她犹豫了一息,却还是道:「民妇上月去了一趟柳叶村说堂会,倒是亲眼目睹了一桩惨事,这件事可称得上是人间少闻,令人称奇。」 「只是故事中人,皆称不上有个好结果。」 「公主若是想听,民妇倒可一说。」 赵云兮还未开口,却听许嬷嬷皱眉问道:「柳叶村?」 「你说的可是夏家之事。」 那可算不上一个能在公主面前讲述的故事了。 说书人忙道:「老封君说的没错,正是夏家的事,民妇那时正在夏家的邻家刘家说堂会,便亲眼目睹了一回。」 许嬷嬷这才道:「娘子不若说个别的故事。」 「此事不好污了殿下的耳。」 说书人一躬身,忙音道:「是。」 她们二人却不知,这样一来一回更引人兴趣。 赵云兮的好奇心完全被勾了出来,忙道:「不妨事,你且说说,我想听。」 「不然好似你们都知道,只有我一人不知夏家到底出了何事。」 说书人愣了愣神,又去看许嬷嬷,却见许嬷嬷朝她轻轻点头,她整理了一回说词,这才道:「此事在禹都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不少人都知道,因着有些背离世俗伦理,是以不大在明面上提起。」 「但着实称得上是一段精彩故事。」 「不妨,你说吧,我想听。」赵云兮,有一搭没一搭的捏着掌心卧着的鸡蛋,心道这世上的离奇人和事难道还少了吗? 第91页 比如,她家大侄子…… 比如,那蒙面黑衣人…… 再比如,昨夜…… 鸣音惯会察言观色,见她家殿下是真的来了兴致要听故事,于是亲手为说书人奉上了一盏茶,「娘子喝盏茶润润嗓,便开始说故事吧。」 说书人忙不迭的接过茶,「有劳姑娘。」而后她喝了半盏茶,便觉着心也定了,自坐回案后,拍案道:「却说柳叶村夏家,那是整个禹都也顶顶有名的书香耕读人家,惯是克己守礼,规矩极重。」 「一大家子不曾分家,热热闹闹的住在一起。」 「夏家的闺秀们自来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要晨昏定省、背女四书、做女红。」 「夏家的少爷们随着夏家老太爷耕读在外院。」 「便是亲姐弟,也紧守男女大防,过了七岁的年纪,便再不准互相来往,甚至连逢年过节,都不许见面。」 「若是发现有来往,便是要打要罚。」 「是以血脉相连的兄弟姊妹,竟是连外人都不如。 听到这里,赵云兮就忍不住皱了眉头,「这夏家,莫不是矫枉过正了些,自家兄弟姊妹打小若不是一起玩耍,又怎么会感情深厚?」 都说皇室规矩重,可他们老赵家年纪相仿的孩子们,无不是一处念书习字,陈太傅可是闻名天下的儒学大家,也从不见他拘着孩子们互相来往。 说书人适时地附和道:「公主说的很是,夏家这回出的事,也正是应在夏家的家规之上。」 「夏家这代孙辈众多,夏家太爷有十三位孙子,十二位孙女。」 「皆是俊朗意气,如花似玉的年纪。」 「有一日,夏六姑娘着实受够了闭门不出之苦,偷偷熘出了家门顽去。」 「谁曾想,娇小姐这才刚上了山,便摔进了山涧里,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正当她绝望之际,却有一位青年男子自山间小道而来,见她受伤,便出手相助将她从山涧中救出来,又询问她家住何处,欲打算送她回去。」 「夏六姑娘哪里敢暴露身份,若让这男子送她归家,她岂不会被夏老太爷活活打死。便胡诌了一个化名儿,只谢过了男子的救命之恩,男子眼见着要下雨了,便将唯一的一把油纸伞递给了夏六姑娘,二人就此别过。」 「谁料这世上的相遇,皆是上苍註定,这二位的相遇便时冥冥之中,悲剧命运的开始。」············································ 说书人惯会拿捏节奏,说到此处便落下惊堂木,停顿了一顺。 赵云兮的心提了起来,突突的直跳。 或许是心中藏着事,她一时竟觉着自己能猜中故事重的男女身份。 她不自觉地手一使劲儿,那圆滚滚的鸡蛋便碎在了纱布里,成了软烂的一团。 说书人算着时间,这就又开了口,「这天下似花儿一般年纪的姑娘家,被一位俊俏男子搭救,心中岂不种下了情果。」 「自回家后,夏六姑娘虽将此番遭遇埋在了心间,可那男子却成了她日思夜想的心上人。」 「她冒险再一次熘出了家门,只为能遇见男子。」 「皇天不负有心人,竟叫她又碰上了男子。许是因为被家中压抑的太久,她竟大胆表明了心迹,男子原就对她一见钟情,听闻此言,岂有不应的道理。」 「夏六姑娘便时常偷熘出门,与男子相会。」 「一来二去,许是年轻躁动,情深意浓到了火候,二人终于……」 屋中这会儿,无论是谁,都已经被说书人的故事吸引,却听得许嬷嬷重重的咳嗽了一声,似是提醒,说书人惊醒咽下了那颇有些不能与未出阁的姑娘说的话。 她含煳带过,「又一次,二人依依不捨分别后,夏六姑娘回去之后,等待她的却是东窗事发。」 赵云兮却没有被煳弄过去,她好奇打断了说书人的话,「娘子,你还没说他们二人做了什么?」 说书人怎么不说明白,害她煳里煳涂的。 说书人轻咳了一声,「自是惊世骇俗的苟且之事。」 就算隔着帐幔,那道炽热的好奇目光也让人无法忽视。 「那是何事?」赵云兮锲而不捨的追问。 说书人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温言相劝,「殿下,您且往下听。」 「夏六姑娘在给夏家老夫人请安时,身体不适晕了过去,便请了郎中来给她诊病,这一诊可是不得了。」 「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竟怀了身孕。」 屋中随之就响起了一阵惊唿声。 赵云兮惊得嘴都合不上了。 说书人忽而就提高了声调。 「夏老夫人当初险些晕死过去!当场将夏六姑娘拖下了床,让她跪在地上交待她到底与何人有了苟且。」 「夏六姑娘不肯供出男子,可此事,夏六姑娘怀有身孕之事竟已经被夏家厨房的人传了出去,一传十,十传百,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整个柳叶村就知晓了夏六姑娘的事。」 「夏老太爷气不过,直接让人把夏六姑娘绑了手脚,装入猪笼,送去沉塘。」 除了许嬷嬷眉眼平静,其它的人,听的是张大了嘴,瞪圆了眼。 「那水逐渐的淹没了夏六姑娘的身躯,连头都快要淹没在水塘,她自始至终都不曾将她的情郎公之于众。」 第92页 「夏家所有人此刻都赶来塘边,忽而有一个男子拨开了人群,跌跌撞撞的走向塘边,看见夏六姑娘的那一瞬间,他便跳入了塘中,想要将夏六姑娘救上岸来。」 「那一刻,所有人都因此事而震惊万分。」 「因为,救夏六姑娘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夏老太爷的第五孙,夏六姑娘的五堂兄。」 说书人语气放缓了下来,带着几分悲悯,几分惆怅,「此人还有一个身份,他便是夏六姑娘一直私会的情郎。」 「啊?」百灵再也绷不住心思,惊叫出了声。便是稳重自持如鸣音,此刻也绷不住琳琅宫掌事大宫女的身份,惊讶的捂住了嘴。 这二人私相授受也就罢了,嫡亲的堂兄妹竟还行了乱\\伦之事。 这在世人眼中,如何能被人接受? 赵云兮大为震惊,「后来呢?夏六姑娘可有被救下?」 说书人缓缓嘆了一口气,惊堂木都落得很轻,似是在为这个故事的结尾而哀悼。 「他们二人在那一瞬间,知晓了对方身份,神形俱灭,哪里还有活下来的勇气?」 「二人相互依偎着,再也不挣扎,一起沉了塘。」 赵云兮又忍不住问,「夏家人呢?夏家人就没有想过把他们二人救上来?」难道就这般眼睁睁的看着两个亲人被淹死? 说书人摇了摇头,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二人犯下的错误,在夏家长辈眼中,是足以死上千万次都不能平息他们恨意。」 转而,她又嗤笑了一声, 「他们又怎会救人呢?这二人死了才会保全夏家的清白名声。」 「可是终究是万事不由人,夏家老太爷以为这二人死了,夏家就能重归平静,却不想,他的几个儿子再也忍受不了合居,纷纷扬言分家,到了如今尚未掰扯明白。」 「故事到此,已经结束。」 说书人轻轻落下了惊堂木,终为这个故事落下句点。 赵云兮这回,久久的没能说出话来,只是与起先的沉默不同,这回她是因故事中的夏六姑娘而心中难宁。 这个故事的结尾里,夏六姑娘与夏五少爷相拥而死,他们二人为他们犯下的错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若是有来世,他们必定不愿再生为夏家人。他们肯定想要堂堂正正的在一起。 可是,整个故事里,就只有这二人错了吗? 他们在相爱之事 夏家那严苛到毫无人性的家规,夏家那些只会遵守家规,完全不顾骨肉亲情的长辈,难道就没有一点儿错处吗? 分明,整个故事里,夏六姑娘一开始本就是夏家最无辜的人…… 赵云兮陷入了自己的沉默之中。 这并不是一个可以让人瞬间释怀的故事,是以许嬷嬷明白她家殿下既然听了进去,尚且需要时间慢慢将这故事放下。 许嬷嬷挥了挥手,让屋中陪着听书的众人皆退下。 众人沉默的躬身告退,说书人就快要退至门外时,房中却又传出了赵云兮的声音,「说书娘子,请你留步。」 说书人一愣,莫不是她方才讲的故事让长公主心中不满? 许嬷嬷却朝着她轻轻点头,「不必担忧,殿下不会为难你。」 她又近前,又听赵云兮让两旁伺候的宫人皆退下,「你们先退下,我要同娘子单独说说话。」 这处并不算大的住处,挂着三道帐幔,虽不能完全隔绝视线,却也让说书人觉着帐幔后的人,定是这世上最无忧无虑之人。 行在帐幔前,她安静的停下,「公主。」 然后她便听见了帐幔后的人,惆怅不已的开了口。 「夏六姑娘本不该在如此严苛家规下长大,她被束缚在那小小的一片天地里,她甚至都没有见过兄弟,她与夏五少爷相遇,本该是兄妹之情,却是阴差阳错成就了一段错世姻缘。」 「他们两个人明明错不至死。」 「娘子,你说书多年,想必对俗世之事看的透彻。」 「若是有可能,他们能不能避开夏家,带着未出生的孩子,去到另一个地方生活?」 说书人愣了愣,没想到她竟还在为夏六姑娘和夏五少爷的离世,而惋惜。 她斟酌了一番,却也不得不说实话,「公主,他们就算能避开夏家的迫害,又如何避得开世俗之见与纲理伦常呢?」 就算这二人活着,痛苦和煎熬将会伴随他们一生。也许有朝一日他们依旧会选择死去。 房门大开,刮进来了一阵风,吹开那轻薄的帐幔,说书人微微抬头,便瞧见坐在帐幔后的姑娘,秀美无双的面容之上,双眼微红,神色哀愁。 风儿不再吹动帐幔,说书人重新低头垂眸,再不能见帐幔后之人。 转而,她听见了一丝轻嘆,还有那也许并非是要得到答案的话。 「除了一死,就别无他法了,对不对?」 * 在听完了说书人的故事,心情低落了整整一日的赵云兮。 第二日清晨就让鸣音去向白琅传话。 白琅这两日过的不太安稳,白日里要在许宅守卫主子的安全,到了夜里同人轮值本该休息的时候,他又要听候另一个主子的差遣。 这几日他身心俱疲,时常想为何拿着一份俸禄却要做两份工。 鸣音找来时,他正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外头回来,见着站在屋檐下的鸣音,他的满身疲惫在一瞬间收敛了个干干净净,霎时就精神抖擞,「可是殿下有吩咐?」 第93页 鸣音微微蹙眉,「白大人,你这是又刚才外头回来?」 殿下在许宅养病,一应侍卫宫人皆是无令不得外出。 唯独白琅除外,这几日,鸣音一直留意着他的动向,这才惊觉他每日都要出去一趟。 她话问的巧妙,白琅略加思索才笑着说道:「出去巡视了一回,刚回来,不知鸣音姑娘有何要事?」 鸣音目光微淡,从怀中取出一物递过去,「殿下吩咐,让你将此册交给救命恩人。」 白琅捏了捏手中颇有些分量的书册,只看了书皮上写的《姻缘错》三字,便知是他家殿下的笔迹,不免疑惑,「这是何物?」 「是殿下根据昨日谢娘子所讲的故事,亲笔所着的话本。」 「殿下说,恩人不要金银也不要封官加爵作为救命谢礼,也不愿动身来见她,她便以此为谢礼。」 「辛苦白大人跑一趟,将此物转交给恩人。」 白琅心里头直突突,他家殿下还是没死心? 「怎么,白大人是不愿,还是说白大人疏于职责,如今连殿下交待的事情,皆是敷衍了事?」鸣音话不由得就重了些。 她自是不知前两日的夜晚,赵云兮被黑衣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去了屋顶看月亮,还大哭了一场的事情。 她只觉着都过了好几日了,白琅还未将黑衣人找来。 白琅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痛,他瞧见鸣音眼中的警惕怀疑,将苦水咽下,只当做毫无所觉,肃然道:「鸣音,我与你一样,对殿下是忠贞不二,绝无不臣之心。」 「这本话本,我定能迅速交到黑衣人手中。」 鸣音不大相信,「白大人说到做到才好。」便再也不看他,转身就走。 从前二人颇有些差事交集,终归是笑脸相迎,而今白琅深知鸣音心中对他起了疑心,恐怕再难待他像从前。 他止不住唉声嘆气,如今日夜不怠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将话本往怀中一揣,与手下交待了一回,又出了门去。 * 白琅经歷了一番找寻,终于在一处茶楼寻得赵明修踪迹,「陛下,这是殿下亲手所写的话本,以作谢礼。」 赵明修眉毛微挑,将话本拿在手中,「《姻缘错》?」 他的小姑姑何时喜欢上了这些男痴女怨的爱恨故事。 虽是对此不感兴趣,他还是翻开了扉页,一目十行的翻动着,待翻到不知哪一页时,他幽深似海的眸光却是微微闪烁,而后将话本搁在桌上,探头看向白琅,「这几日,谁去见过她?」 语气平静,却隐隐带着不善。 白琅愈发恭敬,「昨日许嬷嬷请了禹都城内有名的女说书人谢娘子为殿下说书,殿下想要听些新鲜的,说书人便说起了上月禹都发生的一桩骇人听闻之事,说的是柳叶村夏家一对堂兄妹离经叛道……」 赵明修眸色微敛,淡然打断了他的话,「好了,不必再説。」他已然是明了,这本《姻缘错》竟是专门为他所写。 白琅从善如流的住了口,却又忍不住小心翼翼提起,「陛下,而今鸣音已经怀疑卑职外出有异,您看?」 他自觉赵明修此刻心情不善,却又不想错失了机会。 禹都潜伏着的敌人还未浮出水面,而陛下需要他成为幌子,可他又被鸣音怀疑上了,可不就是两面为难。 赵明修冷淡的抬眸,「只需再忍耐两日,朕会还你一个清白。」 「下去。」 他手指轻轻搁在话本的外页,杂乱无序的轻点着。 白琅松了好大一口气,连脚步都欢快了许多,却又撞见了赵明修不善的目光,只得努力将嘴角的笑意压下去。 第44章 梨子精 挥退了白琅, 赵明修盯着桌上那字迹娟秀的话本,一向淡然的眉眼间沾染上了些许怅然。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自己右掌掌心, 那里有一道被刀划破的疤痕,自食指末端起蜿蜒至手腕处。虽过了好几年,这道疤痕颜色也淡了许多, 摸上去时,依旧能感受到它与旁边的肌肤完全不同的凸起。 那夜, 他的小姑姑抓住他的右手并非是偶然。 竟也是在默不作声的找寻他手心的疤痕。 而今日送来亲笔所写的话本, 看来是心中已经确定了他的身份。 该说是要欢喜于他在她心里或许比他想像的还要更为重要, 还说是她终于如他所愿那般, 性子愈发成熟稳重。 都是好事。 「姻缘错?」他轻声念了一回故事的名字, 修长手指翻动着话本到了故事的结尾。 这段姻缘到底是错,还是对, 不该由她一人来定。 雅室的房门又在一起被推开,打扮成店小二模样的年轻男子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 「主子,有消息了……」 * 「这是都府刘大人的家眷陈夫人送来的鲜果, 陈夫人说这是她昨日领着禹都官员女眷亲手採摘, 望殿下能尝尝。」 听着鸣音这般说,半倚在胡床上的赵云兮这才睁眼, 看向了眼前矮几上摆放的各色果子。 果子尚且带着枝叶,沾着露水, 表皮透着只有新鲜果子才会有的光泽,这才端进来片刻,就连空气中都已经散发着清淡的果香。 赵云兮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清淡香气,她顺着香气传来的方向看去, 在那鲜艷的红果黄杏身后,有一碟子绿皮还长了星星点点像是麻子一般的梨,在那让人垂涎欲滴的红果黄杏面前,这平平无奇的青梨一点儿都不显眼。 第94页 赵云兮在禹都遇险,如今尚在养伤,虽说她大度不曾降下罪责,禹都上下的官员无不是提心弔胆的过着日子,想方设法要让她在禹都过的舒坦些。 虽说见不着本尊,却还是时刻都关注着许宅的一举一动。 禹都刘都府在紧锣密鼓的搜寻着整个禹都城里,同那日掳走赵云兮的贼人有关的可疑人物。陈夫人原是准备日日入许宅给赵云兮请安。 只是赵云兮不喜如此,也就下了令,她要闭门修养,旁人不必来同她请安。 可陈夫人也不敢真就不作为,便想了个法子,日日都要亲手备些东西,送入许宅。 其实,此刻她什么都不想吃,却瞧见青梨时有了一二分兴致,她弯腰拿了一个握在手中,也不吃,只是嗅着它清淡的香气,「别的都撤下让人分了吧。」 鸣音点头称是,叫人将果子都撤了去,见她只看却也不吃手中的梨,不知为何,鸣音想起了长明宫那株花开的甚早的梨树。 想必如今,那棵树想必也都已经挂满了果。 鸣音不免感慨,「咱们若是在宫中,也能吃上长明宫的青梨了。」 赵云兮肩膀轻颤,原是因这清淡的梨香而沉静的心情,突然又开始焦躁不安。 她嘟囔着,「那分明是个梨子精,早就化成人形跑出宫了。」 长明宫一定是住了妖精,化了人形,占据了赵阿洵的身躯。 不然,赵阿洵怎么就会变得那般奇怪。 这梨子越看越像是某人的脸,她张开了嘴狠狠咬了一口,清甜的果肉入口,叫她意外,这其貌不扬的小梨子,竟然还挺甜。 鸣音茫然一片,显然是没有听明白。 不过赵云兮很快就打断了她的思绪,「让白琅送去的话本,可送了?」 「是,白大人已经送去了。」 「很好。」 鸣音已经思索了大半日,此刻是个机会,她理顺了一回思路,方才郑重开口,「殿下,婢子有一事,想请您定夺。」 咔嚓一声,赵云兮又咬下了一块梨,奇怪看她,「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吞吞吐吐,有事你说就是了。」鸣音可不是说话喜欢吞吞吐吐之人。 鸣音这才稳下心来道:「婢子觉着,白大人有问题,婢子怀疑他在瞒着我们做些什么。」 「啊?」赵云兮一惊,「这又是从何说起。」白琅可是长风卫副卫长,他若是有问题,整个长风卫的名声可就保不住了。 长风卫是她父皇当年南征北战时,最得力的部下之一。 虽说她父皇归天前,将长风卫留给了她,让她可以随意调遣长风卫,可是长风卫一部依然是军中不可小觑的中坚力量。 「前几日,黑衣人的手下前来见您时,婢子就觉着不对劲,白大人似乎与此人是相识的,这几日婢子时常关注着他的行踪,这才发现与那黑衣人有关之事,皆是由他亲手经办,黑衣人的行踪也只有他知晓,他既能轻易地去找□□衣人的住处,为何请不来黑衣人?」 「这是第一点疑处。」 「第二。」 「婢子今晨去寻他时,他竟是刚从外头回来,他还以巡视为理由解释来搪塞婢子。」 「可婢子昨日问过侍卫们的轮值,白大人原是今日当值,又如何今晨会从外头回来呢?」 「可见,白大人定是有事瞒着我等,他会不会已经背叛了您……」 鸣音说的不无道理,赵云兮却是抓住了云雾中唯一清晰的一条线,将整件事给串了起来,她开口打断了鸣音,「你不必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她坐直了身子,难得的神色正经,「白琅没什么问题,你不必对他起疑心。」 鸣音肃着一张脸,很是认真道:「可是殿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赵云兮开解她,「你放心好了,我心中有数,白琅定当对得起长风卫的威名。」 「你不相信他,还不相信我吗?」 鸣音见她家殿下如此笃定,一时也找不出话语前来反驳,只好压下心中的疑惑,应了一声是。 「对了,你让人去都府走一趟,告诉陈夫人,不必日日来送东西,我并不缺什么。」 赵云兮不知何时,手中又握了一个梨子,这枚梨子俨然是个表面光滑圆滚滚,在整盘梨子里长相最为出众的,是以她没有吃掉,只拿在手中把玩。 她轻嘆了一口气,「若是禹都上下的官员并无多大过错,陛下也不会因我在禹都受伤一事,而对他们降下重罚。」 陈夫人抱着想要讨好她的心思,赵云兮不是不明白。 若掳了她去的贼人真是陈王之子阿玥的人,这件事她绝不会心软而为之向阿洵求情。 陈王宫变,是永远不可饶恕之事。 鸣音当然也明白这话的深意,便点了头,「此事,婢子自会亲自去办,殿下放心。」 而后赵云兮说她累了,想要歇下,打发房中伺候之人。 独她自己躺在床上,抛着手中的梨子,双目低垂,想着心事。 越响越是心烦,便用力将梨子朝上一抛。 她杏眼灼灼,盛满了怒气,似能化作无形的刀刃,将飞在空中圆滚滚的梨给切的七零八落,方才解气。 梨子精着实太可恶了! 生气! 他就不能好好的待在长明宫吗? 第95页 * 鸣音自是亲自前往都府将她家主子的话带到,陈夫人诚惶诚恐的带着人亲自送她出门上马车。 她们刚出了都府大门,便瞧见一行官兵整装配带腰刀迅速地从都府侧门出去,阵仗极大,像是要去搜家抓人一般。 虽不知出了何事,鸣音心里头却开始不踏实起来,她回过身朝陈夫人微微颔首,「陈夫人不必再相送,告辞。」 而后便吩咐赶车的侍卫赶紧回去。 待她回了许宅,便瞧见许宅多了一位意外之客。 却不是旁人,正是苏淮。 赵云兮不自觉的将搭在膝上的薄毯拢了拢,好让自己受伤的右腿不露于人前。她轻咳了一声,方将心中的尴尬掩下,「阿淮,你怎么会来禹都?」 苏淮自打进屋后,目光轻扫了一眼坐在轮椅上之人,便垂下了黯然目光,「臣奉陛下旨意,前来禹都彻查殿下被掳一事。」 赵云兮轻轻点头,原来是为公事而来呀。 「殿下可还安好?」 苏淮喉间轻动,还是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让人窥见了他满心的担忧。 许是如今七窍开了六窍,赵云兮竟听出了他话语中压抑的关怀,忙道:「我没什么大碍,太医说了,再有些时日,我的腿伤就能痊癒了。」 她又拍了拍身下轮椅的扶手,轻笑道:「只是昨夜下了雨,今个儿便有些行走乏力,我不想走路才用了此物躲懒。」 她惯会坦然说出她偷懒之法,偏叫人无法对她心生成见。 苏淮闻言,肉眼可见的松懈了许多,「如此便好,臣,不,苏家上下都一直牵挂着您的伤势,盼着您早日痊癒回京。」 问候了一回,屋中重归宁静,气氛逐渐开始尴尬。 赵云兮捧着茶喝了一口,又问起,「查的如何了,那夜掳走我的到底是何人?」 都已经快过七日,她被掳一事还未查出个结果,莫说是禹都府一日比一日着急,就连她这心大之人,也不免对此上了心。 苏淮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臣已检查过这三人的尸首与物品,若臣从岭南调来的画像无误,这三人皆是从岭南一带犯下人命案而被通缉的逃犯。」 赵云兮皱了眉头,「打岭南来的逃犯?」她心中已经是认定掳走她的人,便是陈王之子,她的堂侄赵玥,而今将赵玥与岭南联繫在一起,总叫她心中开始难安起来。 「不错,这三人之所以能逃脱官府的搜捕,是因为他们逃到了一座名为苍月的海岛之上,这座岛屿便是岭南水寇的总舵。」 苏淮停顿了一瞬,「想必殿下还记得当年陈王尚有一子存活于世。」 赵云兮轻抿了唇,点点头,「我当然记得。」 她又问,「所以,你的意思是赵玥也在苍月岛上?」 苏淮嗯了一声,「他不止在岛上,他已经是苍月岛的岛主,岭南上万水寇都要听令于他。」 谁能不说一声赵玥天纵英才,不过短短五年的时间,便能将一岛的亡命徒收服。 但,比那座岛屿上的亡命徒们更危险的人物还存在。 苏淮又道:「而且,因陈王党羽扎根朝堂数年,甚至遍布整个大楚,陛下当年虽已经清除大半,因着有些人扎根极深,并不能及时察觉。」 「他们或许是隐在朝堂的重臣,或是隐匿于民间各处的小吏。」 赵云兮听到这里,心中开始惴惴不安,「你的意思是那些人如今还是听令于赵玥?」 「所以赵玥才能顺利去到京都猎场。」 「绑我的贼人也能在禹都潜伏许久,而禹都府尽然无一人察觉?」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苏淮点头,「殿下说的没错。」 「陈王之子自与北齐勾结起,显然是因为他已布下大局,定是在造势起兵。」 赵云兮心里可不好受了,陈王之变才过去了几年,好不容易大楚百姓过上了安宁的日子,赵玥为何还要造反,徒增战乱。 若她父皇在世,见着呕心沥血方才实现的国泰民安,岂非是要悲痛欲绝? 她忍不住问:「同是大楚子民,这些人为何要与赵玥同流合污,残害同胞呢?」 苏淮见她双目隐隐带起了泪意,必定是心中难受。 他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殿下年纪小,或许没有听过当年事。」 赵云兮一愣,专心的听他讲起。 「当年陈王连胜战事,身负盛名,且又养在先帝跟前,有半子之实,而先帝那几年病重,不少人都以为圣祖爷会将皇位传于陈王,方才会将陈王养在膝下。」 在赵云兮眼中,她的兄长实则是个极其温柔善良之人,待她极好。 可旁人眼中的先帝,身体与性子皆是不足,时难登大宝之位。 这一部人里,便有陈王的忠心追随者。 他们已然将皇位当做了陈王的板上钉钉之物,哪里想得到圣祖帝还是偏疼亲子,将皇位传给了亲子而非侄子。 这些人早已经被皇位蒙蔽了双眼,纷纷为陈王抱不平。 「但先帝爷到最后,还是定下先帝为太子。」 「陈王一派自是心有不满。」 「可在圣祖爷在世的那些年,这些人一直不敢表露。」 赵云兮捏紧了扶手,将自个儿的手指都捏的泛白,「可我父皇,传位于我皇兄,必定有他的道理。」 第96页 在她心里,这世上没有比她父皇更厉害,更明智的人了。 若她父皇当真想过要将皇位传给陈王,所以才将陈王接到身边亲自抚养,那他就不可能突然改变心思,改立了她兄长为太子,要不然兄弟之间生了罅隙,又如何添补呢? 苏淮又道:「殿下说的没错,臣的曾祖父曾告诉过臣的父亲,陈王虽擅长带兵打仗,可他性子暴戾,在攻下了一座城池后,竟屠城三日,不止杀光了敌军,还将手无寸铁的百姓屠戮殆尽。」 「曾祖父说起,圣祖爷便是因为陈王性子兇狠,视人命若草芥,担心日后若他继承皇位,会对先帝一脉赶尽杀绝。」 自古成王败寇,在陈王眼中,身为圣祖帝唯一亲儿子的先帝爷,在他眼中终究是威胁。 「而先帝性格善良温和,若他为帝,必是不会做出手足相残之事,会善待陈王。」 苏淮轻嘆了一口气,有些不忍心,「可是圣祖爷没有想到,就算他费尽心力,为二子打算,待他归天后,陈王潜伏数年,还是动了手。」 「先帝急病病逝,也有陈王手笔在其中。」 赵云兮是头一回听闻此事,心中震动不已,「你说什么?」 「我兄长的死同陈王有关?」 苏淮轻轻点头,「就连陛下,当年也险些中了陈王算计。」 「陛下登基后的五年里,要肃清朝堂,却也有不少朝臣从中作梗,甚至还有人行刺下毒,想要谋害陛下。」 「这些年,殿下所见的太平盛世,实则藏污纳垢,并不安稳。」 「我竟然从来都不知晓当年还发生了这么多事。」 赵云兮突然就觉着自己全身没了力气。 这些年她到底是为何能够无忧无虑的生活,每日懒懒散散的悠闲过日子,便连读书都是两天打渔三天晒网的,而对这一切全然不知的呢? 她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之中,就连苏淮何时起身离去都并不知晓。 她想起了许多被她当做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忽略不计的往事。 有一年,阿洵外出,回宫之后手却受了伤也并未告诉她,还是她不小心碰裂了伤口,伤口渗血,她方才知晓,阿洵说他不过是意外受了伤,她也就信了。 还有前两年,阿洵不知为何突然下旨,杖毙了数名宫人,朝臣纷纷上谏,指责阿洵刑责苛刻。阿洵自己却是病了数日,来势汹汹。阿洵告诉她,他是感染了风寒。而今她似是顿悟,若是风寒又怎会那般严重,阿洵可是自小就习武强身的,冬天都穿的极其单薄。又怎么会一场风寒打倒,每天喝的药苦的吓人。 现在想想,好似一切都和她原本以为的并不一样。 她忽而有些冷,忍不住裹紧了薄被。 * 禹都府官兵赶去了都府笔帖吏家中,捉拿嫌犯。 不想他们才刚敲门,就听见里头传来了嘹亮的哭声,还有灼热的火油味道。 官兵撞开了房门,里头却已经因为今日颳起的大风而火势突起。 「救火,快救火!」 为首之人慌慌张张吩咐,却是来不及。 一场大火烧毁了笔帖吏一家十口,也烧毁了所有的物品,让禹都府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又中断。 刘都府大怒,将笔帖吏有过联繫的所有人全都找出,连夜审查。 * 鸣音不知何时,站在了赵云兮身边,「殿下,起风了,您回房休息吧。」 赵云兮坐在她懒得走路的代步轮椅,在长廊上发呆已经许久,她听见鸣音的话,认不出哈了一口凉气,就连手指尖儿都微微泛着白,她略动了动手指,都已经冻僵了。 「鸣音,今日可真是冷。」 她抱着鸣音递来的毯子,颇有些垂头丧气。 她如今好像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事情。 「赶明儿回去了,我就立刻把功课交给太傅。」 「我再不偷懒,仗着要选婿一事,不去念书了。」 「好。」鸣音含笑道,「想必太傅会很高兴,必不会再哭圣祖爷在天有灵。」 「嗯。」赵云兮重重的点了头。 她搓了搓手,忽而闻见了风中似有火气味。 天色渐晚时,禹都府笔帖吏在家中自焚一事,传遍了整个禹都,连同被传开的还有这位笔帖吏,竟与女儿节那日掳走明月长公主的贼人有关系。 笔帖吏用了火油,火势愈演愈烈,官兵忙于救火,不敢停歇。 赵云兮让人搬了梯子来放在屋檐下,在所有人紧张不已的注视下,她被白琅成功的带上了屋顶。 白琅不知心虚还是怎样,扶着赵云兮安稳坐下后,再三询问,「殿下,您真要在屋顶坐着歇凉?」好端端的,为何要上此处屋顶来。 赵云兮四处远眺,心不在焉的回答着他,「有何不可,我觉着此处甚好,看的极远。」 「笔帖吏家中在哪个地方?」 白琅忙给她指了一处,那个地方与其它地方有些不同,似是光亮更强一些。 她不免问起,「火还未熄灭吗?」 白琅应道:「笔帖吏家中暗藏了大量火油,波及了邻里,而今笔帖吏家中附近的百姓也在自发前去救火,相信很快变更平息火势。」 赵云兮双手撑着下巴,专注的盯着那个方向,「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第97页 白琅应道:「是。」 却也不敢走远,就在楼梯下方候着。 起先,大家都以为自家殿下不过是一时兴起,所以才会上屋顶坐着。 结果第二日夜里,她又让白琅送她去了屋顶,这回她有备而来,带上了她的薄毯,脚垫,还有她的梨,似是要在屋顶待上很久。 她甚至还吩咐,「你们都走远些,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她不听劝的时候,没有人能够劝的动她,到底是退至隐秘处,不叫她瞧见。 她看着笔帖吏家方向,那里早已经没了火光,周围受影响的百姓也都暂时住到了其它地方去,那处入了夜,便是黑暗一片,同两旁点了灯笼的屋舍比起来,更为显眼。 忽而她的耳边想起了些微瓦片被踩踏的轻微响声,她连头都未回,便知是梨子精终于到了。 来人已至她身前,被月光投下的影子落在了她身上,来人低声问她,「夜已深,为何在此?」 赵云兮伸出手,将那颗快要被她捂热了的梨子递给他,「明知故问,当然等你啊。」 第45章 心照不宣 那颗圆滚滚的青梨在宽大的手掌心里, 便显得有几分弱小无助了。 幸而手的主人,并没有打算吃它,也只是将它握在手中。 今夜无风无月, 又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云层遮住了所有的星星,今夜比起以往的夜空更是黑暗幽深,万家灯火, 从屋顶看出去,只能瞧见各家各户亮着一簇一簇的光芒, 那是家家户户点的烛灯, 倒像是夜空星辰坠落。 赵云兮偏过头去, 便见黑衣人已在她身旁一人外的距离随意坐下, 手中握着她给的梨子, 正目视前方,幽深的目光里宛若缀着万家灯火。 她目光轻扫, 看过黑衣人手中的梨,再看看他只露出了眉目的一张脸。 她嘴角勾着一丝笑意, 笑意却不达眼底。 「咱们也算是相识一场。」 「我应该怎么称唿你?」 她又一挑眉,「不然我给你取一个名字。」 黑衣人侧目看向她, 心中有些无奈却还是顺着她的话往下接, 「何名?」 她此刻在心里堵着气, 这一点, 黑衣人在了解不过。 不过,他愿意顺着她。 赵云兮学着她家大侄儿的语气, 淡然的一本正经开始胡说八道:「我看你倒是很像我家那株成了精逃走的梨树,日后我就叫你梨子精如何?」 黑衣人未曾因这荒诞的名字而动怒,甚至还轻笑了一声,应和着, 「名字不过是代指,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 犹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毫无作用。 赵云兮抿着唇,双手撑着下巴,生起了闷气。 可恶,就连此刻她的口舌之争也能落了下乘。 梨子精干嘛要这么大度,就不能斥责她一两句莫再胡闹? 显得她很是幼稚小气。 忽而她放在身侧的薄毯被黑衣人拾起摊开披在了她身上。 动作熟稔,像是已经做了千百回。 还伴随着黑衣人在她耳边的一声低语,「起风了,别着凉。」 赵云兮感受到了耳边灼热之气。 「你!」她心中对他们之间的亲密接触早已经是惊弓之鸟。 心中一动刚要反应,那股灼热之气却已经远去,片刻未曾停留,让她那句离我远些,保持距离都没有机会说出口。 黑衣人已经移开了目光,看向笔帖吏家宅的方向,那处与别处点了烛火的屋舍一暗一明,格外显眼。 赵云兮拧着眉头,在寒风里将那薄毯抓紧了些,是她想多了吧,梨子精果真就只是为了给她披上毯子而已,别不是想要对她抱有其它心思,比如拥抱。 她是不是应该大度些,莫做那惊弓之鸟,处处都小心谨慎。 见梨子精盯着笔帖吏家宅的方向,她颇有些惆怅,「听说笔帖吏一家都葬生火海,同他家比邻而居的几户人家也都遭了无妄之灾。」 「他虽只是一个笔帖吏,可好歹可是食朝廷俸禄的官吏,食人俸禄,忠君之事。」 「梨子精,你说他为什么想不开要对一个反贼忠心耿耿,事情败露后为了不被朝廷捉拿,竟然愿意自焚,难道他的家人也愿意为此丢了性命吗?」 「而且如今大楚国力蒸蒸日上,国泰民安。」 「为何一定要坚持追随反贼呢?」 她可不相信笔帖吏家中妻儿老母,是愿意同笔帖吏一起葬身火海的。 哪儿有人愿意死在火中,被火灼烧的滋味,多可怕啊。 那位笔帖吏就像是中了邪一般,因为谋划暴露,便要献祭性命。 黑衣人并没有意外她会有这么多问题,许是今夜格外让人放松。 他脸上那张蒙面的面巾,仿佛带着魔力。 他忽而仰面躺下,双手枕在脑后,不管这屋檐上到底沾染了多少灰尘,倒真的很像是个身无牵挂,在江湖自在漂泊的江湖浪荡侠士。 他似是厌倦了前尘往事,看着夜空自嘲一笑,「世人心生邪祟,自是因欲壑难平。」 「那把龙椅总是能够轻易让人滋生欲望,而为此烧起战火。」 「就算有人自以为能改变,却也不过是贻笑大方,自以为是。」 「前朝后世,朝代更迭,皆会如此,不会改变。」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寻常,却让赵云兮听出了他话语中暗藏着的疲惫厌恶之感。 第98页 她不由得一怔。 梨子精从来没有如此过。 二人相伴了十七年的岁月之中,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般。 赵云兮仔细的斟酌着用词。 半晌才想起一个最合适的。 她家大侄子从来没有如此垂头丧气过。 她知道这做皇帝的,从来都要喜怒不形于色,方才会显得深沉而不可知。 朝臣们只有不停地揣度着皇帝的心思,才能 许是经过了苏淮告诉她那些她未曾知晓的往事以后。 此时此刻,赵云兮突然回想起,她家大侄子在她父皇尚且在世时,七岁小儿还未到大人腰间高,却是仰着头大声同长辈立下了豪言壮语。 「孙儿定会不负皇祖父的教导,长大后必定会收回大楚国土、让百姓安居乐业、让外族不敢来犯、让我大楚千秋万代永远和平。」 她父皇那时,身子就已经不好,夏日里也要披着厚厚的大氅,听见孙儿小小年纪便立下了如此壮志,难得的来了精神,一手抱着她,一手牵着大侄子登上了城楼,指着万里河山,让他们看。 她的父皇已经很久没有那般开怀的同她说起大楚的山河。 那一天,他讲了很多的故事。 一直到夕阳西下,太阳落山前,黄昏洒在满京都的房屋顶上,像是罩上了一层金色的轻纱。 她的父皇用着饱经沧桑的声音,慎重的与他们说着: 「大楚的未来,就交给你们这些小辈了。」 这句话充满了传承之意。 好似自那时起,大侄子便逐渐没了孩童的稚气,一日一日的为着未来而努力学习。 大侄子尚且七岁时,就有这般心境。 而到了如今,却为何…… 这些年,她着实不是一个合格的姑姑,竟从没有想过她家大侄子其实也就比她大两岁罢了。 她原本是打算今夜要好好的戳穿梨子精的真面目。 严厉的质问他,为何不好好待在长明宫,偏要将自己也置身危险之中。 如今禹都可还藏着反贼呢,若是他们知道梨子精在此,肯定是会想方设法的将梨子精给谋害了。 此刻她突然就不想戳穿了。 就让他做这一时片刻自在的梨子精吧。 她气鼓鼓的瞪圆了一双杏眼。 「谁告诉你无人能改变。」 「你难道不知道本宫的大侄子乃是如今的楚皇陛下宣和帝。」 「他打小就立志,要让大楚永不再生战火。」 梨子精坐直了身躯,认真的看着她,像是根本不信她所言,反问道:「他能做到吗?」 赵云兮点点头,无比自豪道:「那是当然,他可是我的大侄子……」 她话音刚落,便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惊唿着,「你要做什么?」 梨子精却双手环着她的腰,阖上眼轻轻地将头放在她的肩上,让她肩膀一沉。 唿吸轻微到不可查觉,却让她觉着肩上隔着衣裳布料的肌肤开始变痒,这股痒意正从她的肩膀逐渐向四面八方扩散。 好他个梨子精,竟然趁她不备偷袭她。 她抬手就想要将人给推开。 梨子精疲惫开了口,「别动,我只抱一下,就好。」 他果真只是抱着,再无其他动作。 好像只是这样抱着,就能从她身上汲取力量一般。 分明她的身躯纤弱,还不能撑起任何重担。 赵云兮心中像是被这股子疲惫给刺中了一般,开始变得柔软,她那想要推开对方的双手,忽然就卸了力气,似是因为没有地方搁放,而搭在了对方的背上,笨拙的拍打着。 而后又像是在警告他一般低语着,「你,你说好只抱一下哦。」 「所以我数到十,你就给我放手,不然不然我就……」 赵云兮开始为难,她好像也没有用来可以威胁梨子精的。 她自己还没有开始数数,便听见耳边传来低沉的数数声,「十,九,八……」 「三,二,一。」 十个数字数完,环在她腰间的双手便应声而松开,她的肩膀突然一轻。 她眼前一花,梨子精已经离她半人远,若非是她尚能感受到她手上残留的对方的温度,她还以为方才二人的相拥不过是错觉。 这一瞬阿,她不禁有些恍惚,梨子精果真是说话算话的。 等等,此刻可不能让梨子精得意。 赵云兮不自觉的抓紧了薄毯,肃着一张小脸,做兇狠状,「本宫可是当朝长公主,你不能仗着你救过我的性命,便对本宫做出如此失礼的举动。」 梨子精淡然开口,「若我还会如此呢?」 赵云兮立刻大骇,「你不要得寸进尺,你信不信我明日就让人去钦天监找国师,收了你这梨子精……」 梨子精垂下了眼眸,他愿就打扮的不露面于人前,而此刻便是连一丝神色都不让人看见。 他似苦笑了一声,轻缓道:「你放心,日后再不会了。」 而后起身背对着她,似是要离去。 赵云兮抿了抿唇,她是不是话重了些,梨子精看着有些怪可怜的。 见他就要走,她立马又出声,「你等等。」 他依旧是背对着,沉静的双眼浮出了一丝期待,他的声音从面巾之中传出,颇有些沉闷,「还有何事?」 第99页 半晌以后,他才听回答。 「你要当心。」 他轻轻一笑,「嗯。」到底是没有再回头,不过瞬息,他就已经跃身跳下此处,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赵云兮闭了闭双眼,又重新睁开,惊讶的合不拢嘴。 梨子精莫不是真的会法术,怎么眨眼间就不见了。 空气中蕴藏着若有似无的淡淡清香,像是青梨的香气。 她轻轻嗅着这股青梨的香气,房顶下等待着她的鸣音终于是按捺不住着急的心思,从外走进来,轻唤她,「殿下,夜深露重,您还是从屋顶下来吧。」 赵云兮点了点头,顺从道:「好。」 待她回了房,鸣音收拾着沾染了尘土的薄毯与垫子,收拾着就觉着少了一物。 她家殿下这两日拿在手中把玩的青梨不见了,那颗梨子长得圆润可爱,颇得殿下青睐。 她思及应该是落在了屋顶,便同赵云兮道:「殿下,青梨不见了,婢子让人去找找。」 赵云兮窝在被子里,她日日吃的药有一味让人嗜睡的药材,她此刻便忍不住犯困,一听鸣音说让人去找那青梨,她打了一个激灵,忙道:「不必去找,那梨子被我,被我吃掉了。」 「我方才有些饿。」 听见这话,鸣音便就作罢,她收拾好了物件,见赵云兮没了动静,就动手放下了床帐,轻轻吹去灯笼中的烛火,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床上躺着的姑娘,却是睁开了眼睛,睡意全无。 姑娘眉宇间似迷雾笼罩,陷入了沉思里。 今晚的梨子精,着实是可怜了些。 她受委屈时,多少人哄着她,安慰她。 是不是这些年,他其实有时候,也想得到安慰? 可他却不能言明。 一想到此,姑娘那颗原就是柔软的心,便愈发为此而忧愁。 罢了,她下回再好好的同梨子精讲道理。 * 禹都西城,一处隐秘小院,看上去似是无人,却在院门轻轻打开了一个角落时,四下皆走出了行伍打扮之人,躬身迎接着归来之人。 有人迎了上去,一边接过归来之人取下的面巾,一边低声道:「主子,京中送来密函。」 取下了面巾以后,归来之人露出了俊美无双的容颜。 不是赵明修又是谁? 他素来冷淡的眉眼,此刻却是蕴着一丝笑意。 哪里又有先前流露出的脆弱。 当御前侍卫的人,不止是武功好,五感也极佳,他跟随在后,鼻子突然动了动,闻到了那与此处冷清的小院并不大相符的清香之气。 那是一股果子的清甜香气里,还夹杂着一丝像是女子才会用的薰香。 侍卫心中霎时就冒起了数个念头。 可下一瞬间,他对上了一双似寒潭般的双眼,什么念头也都全消了。 他头皮发麻,「主,主子。」 他那一瞬间的神色变化没有逃过赵明修的眼睛,赵明修今夜心情不错,并没有点出,只道:「明日传信给刘都府,让他以官府的名义准备重办女儿节。」 侍卫疑惑,赵明修竟难得的多解释了一句。 「虽有反贼藏匿于禹都城中,与禹都城百姓又有何干系,朕自会明断,禹都百姓不必日日提心弔胆的过日子。」 自打女儿节那日过后,禹都城中日日冷清,特别是前两日笔帖吏自焚后,刘都府下令全城抓捕后,更是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被抓去的人,就是自己。 侍卫这才恍然大悟,忙道:「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赵明修抬了抬手,两旁侍卫便退下,独留他一人在屋中翻阅密函。 只是密函尚在桌案未曾翻动。 他手腕一转,桌上便多了一只青梨。 长明宫的那棵梨树,今年开花早,挂果也早,只可惜他们回去那日,并不能吃上那棵树挂着的果子。 许是房中无人,所以他脸上的颇有几分自得的笑容连自己都不曾察觉。 原来偶尔露出脆弱之色,便会让他的小姑姑心软,而一退再退。 * 刘都府这回是卯足了劲头,亲自带着人连夜审问与笔帖吏相关之人,还真是叫他查出了些许眉目。 他那颗焦急的心灵,总算是得到了些许的慰藉。 陛下如今派了苏将军前来,摆明了就是对他这么久还没抓到人,而动了怒气。 陛下虽年少,可这些年却是雷霆手段,重刑重罚,绝不手软。 刘都府亲自动笔,将他查到的线索,写成了信函,让人送入京城。 这信呢,刚送出去一刻钟,他那随从却是急急忙忙跑了回来,「大人,陛下御前侍卫,前来传口谕!」 刚打算合眼歇上小半个时辰的刘都府,一愣,陛下莫不是要撤了他的官职,将他下入大牢了? 他一时不稳,忙穿上官服走了出去,果真是见着一位身传黑金修鹰飞羽袍的带刀侍卫,手中亮着刻有洵字的龙牌,刘都府忙跪下,惨白着一张脸接受着自己凶多吉少的未来。 侍卫开口,「陛下圣意,此番反贼动乱,惊扰禹都百姓,引得人人自危,百姓何其无辜,时非陛下所愿,命大人你不日重办女儿节,以安抚百姓之心,树朝廷之风。」 刘都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这这,陛下是不是放过了他,放过了禹都官场? 第100页 侍卫又道:「刘都府,接旨吧?」 刘都府这回快要热泪盈眶,真心诚意的领了旨,「臣,必当圆满办成女儿节,不负陛下期许。」待侍卫离去,他让随从搀扶着他站起来,「去请夫人来,我有要事要同夫人商量。」 反贼内奸要除,女儿节也要隆重举办。 * 所谓牵一髮而动全身 笔帖吏自以为将自己一家老小,连同他所有物件都烧掉,便不会让人追查到他身后之人。可他大抵是想错了一件事,他可以疯狂到不顾自己的性命,但那些被他无辜牵连而在牢房中度过了好几夜审问之人,却顾惜着自己的性命,恨不得将自己这些年同笔帖吏来往的一点一滴全都抖落出来。 所有的口供笔录放在一起,还真的让人查出了蛛丝马迹。 「这些年,王陆同禹都守城的官兵来往丛密,因着他的内子在乡下尚有土地,种着粮食,每年都需要运到城中买卖。」 「而拉运粮食的牛车众多,每每过关都需要极长时间,还要交上大额税银。」 「实则旁人都会打点城门守备,是以他们也未曾发觉王陆有何不妥。」 「三月前,王陆如同往年一般,派人押运陈粮入城,运粮之人,同从前的不一样。」 「王陆自焚后,官兵已经搜捕过他乡下的屋舍,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唯独这一处,王家存放陈旧粮草的废弃屋舍,他们只略清查过一回,便再无曾勘察。」 苏淮有条不紊地汇报着。 赵明修随口应了一声,「嗯。」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已人去楼空的破旧房子里。 地上杂乱无章的堆放着枯草,筐篓。 而今最中间的地方却被撬开,底下竟是空的。 苏淮低声道:「陛下,我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赵明修让人递给他火摺子,朝昏暗的空洞里看去,里面竟是摆放着被褥,烛台,被褥用料乃是上等绸缎,烛台也非寻常百姓所用的普通蜡烛。王陆不过一个每年二十两俸禄的笔帖吏根本买不起,除非是住在此处之人,身份不低。 而见屋中尚且干净,便知藏身于此的人,离开的时间并不过长。 「赵玥先前藏身之地,定是此处。」 赵明修听出了他自责之意,淡然道:「他心思缜密,常人难比。」 「他敢在京都现身,便表示他已经安排好了数条退路,得以保全他的性命。」 他与赵玥对对方瞭若指掌。 今次晚了一步,让他抓到赵玥。 赵明修并未因此而懊恼。 要抓赵玥并不算难,可要让异心之人皆浮出水面,却是太难。 而且,他心中的某个想法如今隐隐得到了一丝应徵。 苏淮心中思索,方应道:「陛下,您安排的人马昨夜里已经动身,想必不出五日,五百里之内的都府皆会收到消息。」 「嗯。」赵明修点了点头。 既然禹都已经无事,苏淮又问,「咱们可要启程回京?」陛下来禹都的目的也都已经达到,禹都还不算安全之地,陛下千金之躯,不可在此久留了。 赵明修却没有应下,「不急。」 「你带人先行回去,朕三日后再归京。」 苏淮一愣,三日后,禹都城后日要重开女儿节,刘都府带着禹都官员登了许宅的大门,跪请长公主出席女儿节。 他对长公主了解颇多,知道她一贯待人心软,被这样一求,自是答应了要参加。 那陛下呢,陛下在此多留三日,是因为长公主? 苏淮心中一动,忽而隐隐窥见了天机。 赵明修淡然看向他,一双眼似是洞穿了他心中想法,「苏卿。」 「臣遵命。」苏淮忙低头领命。 * 「真没想到,陛下会下旨让刘大人重办女儿节。」百灵搭配着赵云兮女儿节那日要穿的衣裳和首饰,一边颇为感慨道。 「肯定是陛下知道您养病无聊,这才下旨的。」 知晓大侄儿身处禹都,却什么也不能说的赵云兮:「……」 鸣音端着茶进来,严厉道:「百灵,陛下一心是为禹都百姓,你还不慎言。」 「我错了。」百灵忙一吐舌头。 赵云兮倒也不是很想参加女儿节,只是女儿节的热闹,让她难免想起了一个人。 对啊,她可以相邀大侄子一起参加女儿节,与民同乐多好! 第46章 姑姑,我也有一个愿望,你…… 淮水宽广, 漂泊着无数只船来去。 运送各色货物的货船,无数劳工正在甲板上忙碌的搬运着箱笼,谁也无暇顾及旁人。 待货舱装满, 工头轻点完数目对得上,吆喝一声,关上了货舱, 赶往下一艘船搬货。 谁也没瞧见,摆在角落的几只箱笼忽而动了动, 顶板被推开, 露出了几个穿着一身劳工短打的人来。 几人很明显以中间那位头戴兜底, 身材偏清瘦的男子为首, 纷纷围了上去。 其中一位, 面上蓄鬍须的中年男子,满面愁苦, 「岛主,我等此番冒险北上, 计划全盘落空,可要先回岛, 再另做打算?」 「谁说本岛主的计划全盘落空了?」 到底是货舱, 到处都是麦秆铺垫,不免就灰尘扑扑, 男子并不在意盘腿坐在了箱笼之上,他微微弯曲着背, 很是放松。 第101页 他说话的声音很是年轻,却带着一股虚弱之感,像是身体不好。 剩下几个人,出了一个人高马大, 面无表情的男子以外,皆是面面相觑,似是不解他的意思。难不成成堪行刺失败,绑架长公主也失败了不说,还折损了好些兄弟和暗桩,这不算是失败又算是什么? 带着斗笠的男子,伸出了他苍白的左手随意取下了戴在都上的斗笠,露出了那张比他手更为苍白的脸,他的唇生的薄情,却也是惨白无色的,偏生他的眉眼生的极黑,只眼角微微上挑,便勾出了一丝艷丽感。 许是因为这张脸的黑白太过分明,那一丝艷丽感便凸显了十分。 他只是随意坐在这处杂乱无章,满是灰尘的货舱之中,举手投足间的风流贵气却是如何都掩不住。 他将那斗笠往身旁一递,身旁的大个子便自觉接到了手中。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薄唇一勾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我这一趟京都之行,收穫可不小。」 「这。」一开始说话的中年男子又上前,「还请岛主赐教。」 年轻男子那双艷丽的桃花眼,渐渐地浮起了癫狂之意,「白家那小娘子为了活命交待的秘密竟是真的,这趟北行可太值了。」 谁能想到,他藏身于禹都,却发现了同样藏身于禹都的堂弟呢。 他想要大笑,却又像是牵动了身上的旧伤,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那笑声徒然变得诡异起来。 旁人皆不知他到底为何高兴,却依旧是头皮发麻。 货舱中的动静没有逃过外头劳工的耳朵,劳工疑惑地推开门想要查看是不是闹耗子,不想却对上了年轻男子那双带笑的桃花眼,他大骇正要惊唿叫人,下一刻却被捂嘴拖进货舱里,脖颈处传来清晰的一声骨头分裂的声音,他的身子软了下去再无声息。 一个人就这般悄无声息的死去。 货舱里的几个人皆是行动熟练之人,很快便将劳工身上之物搜寻了一遍,而后将人抬进了先前藏身的箱笼之中封箱。 年轻男子似是惋惜一般轻嘆了一口气,眼神却是冰冷无情。他从箱笼上起身,再也不看地上的尸首一眼,薄唇轻启,「好了,该行动了。」 天色沉下,船舱微晃,这艘本该南下徐州的货船停靠在岸边,却不是休息,而是一场悄无声息的厮杀正在进行中。 年轻男子独站在了二楼甲板之上,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壶酒,伴着底层甲板上一个接一个死去的劳工,却是愉悦的不掺杂一丝对同类的怜悯,而悠然自得的品尝着杯中的酒。 这酒不过是押运此趟货物上的劳工花十个大子便能打上一壶的劣质酒,味道自然涩口不佳。 年轻男子喝上一口,盯着那浑浊的酒杯,带着些许怀念,「阿苦,你可知皇宫里有一名为琼玉的酒。」 他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男人轻轻擦着手里沾血的刀,一边面无表情的回答着他的问题,「岛主,阿苦不知。」 年轻男子嘆息,「你自是不知,此酒一盏值千金,圣祖帝崇尚节俭,便下旨禁止再酿此酒,世间便再难寻此酒,可皇宫里还留存着三壶。」 「我幼时从酒窖里顺出一壶尝过一口,味道着实让人流连忘返。」 「可那样好滋味的酒,这一辈子只尝过一次,岂不是可惜。」 年轻男子抬起手,就酒壶里的酒随意往下倾倒。 浑浊的琼浆在月光的照射下,也有了几分琼浆玉酿的美。 阿苦慢吞吞道:「若是岛主想喝酒,阿苦陪岛主重回皇宫,抢了整个酒窖里的酒。」 年轻男子不止为何,突然开怀大笑,「好,待我重归皇宫之时,让你尝尝这世间最美之物。」 不知何时,厮杀也已经停下,底层甲板之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皆做劳工打扮的尸首,「岛主,船上三十五人,皆已杀了。」 年轻男子垂眸往下轻轻一扫,看向了某具尸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杀人不能放过一个活口。」 阿哭突然跳下去,提刀重重的刺向那具尸体,只听一声惨叫尚未完全发出,便已经没了生气。 年轻男子不是旁人,正是苍月岛如今的岛主赵玥,他脸上已经没了笑意,其他人更是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个,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赵玥浑身的煞气褪去,他轻轻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各位兄弟今夜辛苦了,今夜好好休息,明日赶路,三日之内赶到徐州,本岛主请各位喝酒。」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开始动手在尸首上补刀,然后将尸首全都抛入了河里,这三十五名劳工的家人,便再也等不到他们的归来。 赵玥独留于二楼甲板之上,他抬头看向天上之月。 兄弟? 这世上能与他称兄道弟的人,可在那座皇城里。 这些亡命之徒,也配同那人相比? * 禹都的偏僻小院里,没了先前时日的紧迫之感,却还是寂静无声的。 常衡打远地来,还未休息过,便入屋回话,「主子,已经查明,白家女眷在流放途中时,曾发生了一起兇案,白家有三位姑娘,大姑娘白芊在逃跑途中将她三妹白琳推入了悬崖。」 「官兵搜查过,尸骨无存,便上报了此事,以白琳身忘结案。」 第102页 「主子,属下无能,未能找到白琳。」 赵明修今日心情不错,就算收到的是坏消息,他眉间的笑意也不曾散去。 他思忖了片刻,心中的迷雾散去。 原来如此。 「无妨,朕已经知晓她身处何方。」 「你不必再查。」 「主子的意思是?」常衡一愣,主子为何这般笃定白琳还活着,那处悬崖足足有十丈高,白琳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摔下宣言,还能活着? 赵明修摊开了桌上的地图,手指轻点着岭南临海的一处岛屿,眸色一沉,「她此刻正身处苍月岛。」 他只见过白琳一眼,那时的白琳带给他的熟悉感,他没有多少在意。 而今日他终于知道那熟悉感从何而来。 虽说是察觉的晚了些,却不至于让他懊悔而迁怒旁人。 常衡不明所以。 却又听他那一向冷淡的君主,用着对他而言可谓是温和的语气说着,「行了,你一路辛苦,朕准你两日假,回家好好陪陪你母亲。」 「后日回京。」 常衡大喜过望,他是禹都本地人,如今回了禹都也是为了差事,颇有种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之感。可他到底有差事,就算惦记着家中老母,也从来没想过向主子提出回家探望母亲的请求。 没想到,主子竟还记得他是禹都人。 他这两日御前当差,能归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常衡立刻谢恩,「属下谢主子圣恩。」 「去吧。」赵明修朝他挥挥手,让他此刻便家去。 而赵明修自己,在垂眸盯着那张地图出神了许久,待到能够听见街上热闹声响的时候,也难得的起身,松懈了片刻肩颈,换上今日的装束,推门就走了出去。 守在门边的侍卫之一,快速的就捧着他往日里出门的装束,黑色面巾与斗篷,「主子。」 赵明修今夜只穿着一身蓝色长袍,一头乌髮以白玉簪挽上。 他难得着蓝袍,蓝色清雅,淡化了他周身不近人情的疏离之意,更似玉竹般的书生君子。 他闭着眼,耳边似是响起了今晨写信给他之人欢快的声音,「梨子精,今夜我在河边等你一起放花灯,你可一定要来。」 片刻后,他抬手示意,「今日不必跟着朕,朕准你们一日假。」 侍卫一愣,却见他已翩然而去,而他手中的黑色面巾也随之而去。 * 朝廷拨了银两让禹都重办女儿节,从前女儿节皆是下属官员包办,而这回,刘都府亲眼盯着,不出几日,女儿节该有的节日气氛和装扮,便已经布置起来。 虽说这回因着前程搜捕同反贼相关的可疑人物,而从京都调遣了不少飞羽卫。 让刘都府着实是有些压力的。 可他经歷了一回生死攸关,如今反而能苦中作乐的想。 至少,长公主殿下今夜参加女儿节,会是十分安全,完全不会出事了。 待到夜色起,屋檐下连串的大红灯笼被点燃,烛光明亮,照亮了禹都的大街小巷。 憋在家中数日的禹都百姓,纷纷簪花出家游街游河,满城里都飘着鲜花的香气。 走在街上,满目入眼的都是一朵赛一朵更漂亮的花朵,赵云兮不由感慨,「今夜人可真多。」 看起来可比上次女儿节那日,人还要多上一倍不止呢。 这回许嬷嬷带着家眷,亲自陪着她出门,不由笑道:「此番陛下下旨,令重办女儿节,禹都百姓自是欢喜。」 女儿节不过是禹都的节日,其他地方并不会在女儿节这一日祭拜花神。 赵云兮抿嘴一笑,眉眼弯弯似月牙。 看来梨子精这回办事,是极得百姓之心嘛。 从前她不是没有耳闻,梨子精手段强硬,出了京都天子脚下,那些朝官敢怒不敢言,别的地方总归是喜欢对此说嘴的。 她一路走走逛逛,心中却惦记着同梨子精的相约。 眼看着就要走到相约的地点,她格外的通情达理,知道梨子精不想要旁人知晓他的身份,便也没打算告诉旁人,她与梨子精有约。 只同许嬷嬷等人道:「我想去河边走走,嬷嬷你们先去花神像那儿瞧瞧今夜我要祭的花可是我喜欢的。」 刘都府请她给花神祭花,大约是在半个时辰后。 这半个时辰,正好让她能同梨子精一起放一盏祈福的花灯。 今年的日子可着实让人不好过。 借着今日的热闹,让他们也能拥有一份喜气。 「殿下,我陪着您罢。」许嬷嬷不大放心。 「不用了,好像大家都认识嬷嬷,一会儿定也会认出我来,倒让我不自在了。」 赵云兮轻快道。 今个儿是让人放松的日子,又何必让人遇见她就诚惶诚恐地行礼呢。 见劝说不动,许嬷嬷这才作罢,带着人先行去往花神像。 还未走到河边,这边人倒是少了许多,河上都还没有几盏花灯,许是因为知道长公主今夜要亲自祭花神,人群都去花神像前凑热闹了。 反正花灯嘛,上回都已经放过了一盏。 她四处张望,搜寻着梨子精的身影。 瞥见一道身穿蓝袍而背对着她,站在河边的声音。 赵云兮一愣,而后紧张兮兮的吩咐下去,「你们先待在这里。」 第103页 鸣音不明所以,她怎敢放她家殿下一个人走,忙跟上去,却被白琅拦下,「鸣音姑娘,你放心,河边都有飞羽卫,你不必担心。」 鸣音自打开始怀疑白琅起,就对白琅没个好脸色,此刻见他拦着,便沉下声音,「白大人,你别忘了你的职责所在是保护殿下。」 白琅心里苦,却正了脸色,「鸣音姑娘,我们这些做侍卫的,自是听令于主子。」 他拦在鸣音身前,鸣音无法,只好探头去看,却见赵云兮走到一位蓝衣人身旁,同对方并肩站着。 鸣音心中一动,「那就是救了殿下的恩人?」 白琅轻点了头,「姑娘既然知晓,此刻又何必上前,坏了殿下的兴致。」 鸣音不知想到了什么,心中一骇,果真是不再坚持上前去,难道她家殿下对那恩人上了心? 白琅也不知自己的举动让人浮想联翩,只是心里头告诉自己,等回京以后,他必是要告假两日,好好歇息。 * 赵云兮僵直站着看向宽广的河面,她目不斜视,却用着余光瞥向身旁人,瞥见了对面光洁的侧脸。 「你的面巾呢,你脸上的疤呢?」 梨子精今夜是不是疯了,为何不做半点儿遮掩,就这么气定神闲的出现在禹都百姓面前。 梨子精一动,竟是侧身看向她,吓得她又道:「你别看我,你看前面!」要是被鸣音她们瞧见,还不得吓死? 哪知梨子精不仅一点儿都不听话,不知转过身完全对着她,还缓缓朝她靠近,逼得她不得不往后退。 梨子精终于停下,似是疑惑,又似是委屈,「姑姑的意思,是我真容丑陋,不能示人?」 赵云兮被他的话一噎,瞬间忘记了自己的本意,气鼓鼓的转头看向他,「不就仗着你口才好,惯会曲解旁人意思。」 她都生的这般好看了,大侄子虽比她不好看那么一点点,却也称不上容貌丑陋,这不是将他们一家老少的容貌都给贬低了不是? 可算是面对面站着了,赵明修低头看她,也许是他身上还残留着这些时日以来被称作『梨子精』的恣意,也许是因为此刻行走两旁的百姓,根本不认识他便是大楚皇帝,所以悠然自得的从他身边说说笑笑走过,这样轻松自在的环境,很能让人放松。 此时此刻,他不必背负那些压在他肩头,或许只有死亡来临的那一刻才能放下的重担。 「那姑姑为何要让我乔装?」 他微微勾起了嘴角,笑容轻松而又惬意。 「皇帝,自是高坐龙椅,身居深宫里。」 他用摺扇轻点来往人群,你瞧,谁人又能认出了我?」 他们离人群尚且有些距离,旁人声音又嘈杂,除了有人偶尔投来不经意的目光以外,根本无人关心他们两说着什么。 赵云兮抬头看过,果然是如此。 好像是她紧张过度。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 梨子精气定神闲,她紧张不已反而是更惹人瞩目。 她低头,却见自己两手空空,不免懊恼,「糟糕,我忘了让鸣音把花灯给我。」 可这会儿让鸣音过来,也不妥当。 她纠结的站在原地。 赵明修轻嘆了一口气,默不作声的伸手,手中却是多了一盏梨花花灯,还未曾点蜡,浅白色的花瓣看上去颇有几分不符合今日的热闹。 「我早有准备。」话音中隐隐带着几分自得。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赵云兮伸手接过,惊奇的打量着花灯。 大侄子明明从来就对这些节日里的小玩意儿不感兴趣。 她杏眼微闪,狡黠一笑,「等回京以后,我得让国师好好看看长明宫的风水,怎么就能让梨树成了精呢,还会自己变花灯勒,法术高超。」 赵明修没理她,只伸手用火摺子点燃了花灯中间的蜡烛。 梨花花灯被点燃,黄色烛火将浅白的花瓣晕上了一层暖光,倒显得与河面上漂浮着的桃花灯、莲花灯等完全不同。 赵云兮理直气壮的使唤着大楚皇帝,「要正着放入河里。」 「歪了歪了。」 「梨子精,你能不能聪明一点,我说了是正着放,正着放。」 「你要是斜着放下去,它就会被水淹掉。」 「你先不要松手。」 「我还没有许愿。」 花灯烟火。 禹都的女儿节,便如同上元节一般,都是男女互表心意的节日。 他虽知道他的小姑姑不是以有情人的身份相约他见面。 心中却还是高兴,愿意陪着她胡闹。 原是想要一夜都心平气和同她相处,赵明修却还是耐不住心里头的烦躁。 赵明修一手撑着已经漂浮在河面上的花灯,一手猝不及防的握着了赵云兮的手,将二人的手叠在了花灯之上,「赶紧,许愿。」 「梨子精,你可真是没大没小。」 赵云兮眼神忽闪,却是压住了心中的不自在,安静的没有挣开。 她开始认真的思考到底应该许什么愿望。 这盏花灯不过小小一盏,又能承载多少心愿飘向远方呢?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赵明修出声问她,「好了没?」 她却苦恼道睁开了双眼,杏眼清澈若水,能够被人一眼就看穿。 「阿洵,我有好多愿望,这可怎么办?」 第104页 赵明修没训斥她拖拖拉拉,难得陪她幼稚一回,只道:「不是还有我吗?我的愿望给你。」 赵云兮这才老老实实地虔诚看着梨花灯。 口中开始念念有词。 「都说禹都的花神极灵验。」 「我虽不是花神信徒,有幸参加女儿节,便是与花神有缘。」 「我愿虔诚向您祈愿。」 「一愿我母亲旧疾痊癒,福寿延年。」 「二愿国泰民安,百姓安居,朝堂清明。」 「三愿我早日觅得佳婿,阿洵也能早日寻得如花美……」 她话还没说完,却见那梨花灯已经顺着水流飘向远方,「诶诶诶,你怎么就松手了,我愿望还没许完呢。」 让花灯飘走的始作俑者丝毫不见慌张,淡然应了她一声,「你没听说过,太过贪心,神明便不会实现你的祈愿。」 赵云兮着急去捞,那花灯却已经飘向了更远的地方,心疼的不行,「那你也不能突然就放手呢,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赵明修沉默了一瞬,突然畅然笑了一下,「姑姑说的没错,我就是故意的。」 或许是时候了。 赵云兮回头盯着他恼怒,「你!」 却是撞进了他那双只装有她身影的深邃眼眸之中。 在他的眼里,她好像喜怒哀乐都清晰可见。 她微微一怔,心里却生起了一股惶恐。 不可以! 她一抿唇,起身用力的拍着手上的水珠左看右看掩饰着自己的慌张,她十分大度,「行了,我这做姑姑的,哪儿能真生你的气,反正花神听见了我前头的愿望,也就够了。」 「我还要去给花神祭花呢,你可不能去人多的地方,你赶紧回去,我也走啦。」 她轻松朝眼前人挥手道别,却是不敢再去看眼前人的双眸。 她转身就想走。 「倘若我说我也有一个愿望。」 「姑姑不想听一听?」 她勐地捂住了耳朵,「我,我听了有什么用,我又不是花神,不能帮你实现愿望。」 她只要听不见,无论梨子精说什么,她都不用去管。 偏生身后那人的声音,就算是隔着万重山水,传入她的耳里。 「我的愿望,是希望你不是我的姑姑。」 第47章 三更合一(不太满意 表白…… 赵云兮双手依旧捂着耳朵, 她听见了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好似快要从这副由骨血里跳出的声音。 她分明在这一刻,可以转过身去怒斥梨子精, 不能因为她年纪小,就不敬长辈,她出生晚难道是她的错吗? 这样, 便可以将一切都化解成为,梨子精只是在胡闹。 她甚至还可以直接当做没有听到这句话, 立刻就逃走, 反正梨子精也不会拦住她。 但她的身躯好似被梨子精施了法术, 将她附身于此处, 脚上似有千斤重的铁索绑住了她, 让她丝毫不能动。 自从她抓住了蛛丝马迹,层层拨开那宛若成茧子的秘密, 得以窥见真相那一天开始,她假装自己不懂, 选择了逃避。 她想,若是此生都假装不懂, 保持原状, 不也很好吗? 可是此时此刻,她清楚明了, 逃避又怎么可能会有用呢。 梨子精对她而言,可是除了她母后以外, 在这世上比所有人都还重要的人。 就算他们两个有朝一日,会吵得连天都塌下来了。 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若有一天,她和梨子精恩断义绝, 永不復相见是怎么样的场景。 她不想也不愿。 这世上,她要去哪里再找到一个梨子精呢? 身后人也沉默了下来,不再言语,就好似已经离去。 不过她就是知道,梨子精肯定还站在原地凝望着她。 她闭上了双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希望那带着清淡花香的空气,能够安抚住她躁动不安的内心。 她要冷静,她要沉着,她已经是个成熟的十七岁大姑娘。 她一定可以打消掉梨子精那可怕的,足以将他自己推向深渊的念头。 昨日今年,犹如虚空幻境,终于触手可及。 赵明修安静的站着。 他大梦一场初醒之时,看见坐在他身旁,杏眼灼灼,带着狡黠笑意幸灾乐祸的鲜活身影时,他有一瞬间在想,也许是他大限将至,所以才会忆起封存在记忆之中的画面。 在他三十年的短暂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悠闲时日里,总归是有一道灵动的、鲜活的身影在他身旁。 他想,或许是冥冥之中苍天窥见了他的秘密,所以才让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他们二人最后的无拘无束的独处时光里。 大雪纷飞时,她偏偏闹着要骑马,学那书本上看到的踏雪寻梅,缠了他数日,他不厌其烦,到底让人寻来一匹惯常行走于山林雪地的老马来,将她拥在胸前同骑一匹马,沿着被大学覆盖的林间小道,看着两旁枯枝残叶往前走。 许是雪色茫茫宛若接上了无穷的天地,也扰乱了他的心弦,在那一刻,他生出了若是就这样带着她永远向前的荒唐念头。 他们分明可以一直走下去,只是穿过了林间小道,走过荒野,还是寻得了幽静之地长出的梅花。 是悬崖峭壁之上。 前行,便是粉身碎骨。 在那以后,他只能默默地站在黑暗里,看着她从不同男人之中,选出要与她共度一生的夫婿。看着她眼里渐渐地只有旁的男人。 第105页 看着她为了别的男人,或是欢喜,或是忧愁落泪。 她终于找到了此生所爱,好像满心满眼里,都只有那一人。 嫉妒、生恨想要将她囚禁于身旁的阴暗念头扎了根,吸吮着他的慾念而疯狂生长。 他是一个帝王,他拥有了天下,只想再拥有一人,何尝不是轻而易举。 他若昏聩,甚至可以筑起金屋。 他分明可以轻易的就将她囚于身旁,让她永远不能逃离他身旁。 心里眼里,皆只有他一人。 良辰吉日,嫁衣似火灼伤了他的眼眸。 他亲自背着她出嫁,看着她入了那顶喜轿,满心欢喜的期待着嫁给另一个男人。 那日,他站在城楼纸之上,看着满城大街小巷张灯挂彩,到处都在奏响送嫁的喜乐,看着那顶喜轿,离他越来越远。 他想,这样也好,他们至少还住在同一座城,他能时常看见她在他眼前,一如既往的将她的喜怒哀乐,毫无负担的分享。 这样也就足够了。 可是,命运从来都不会顺着世人心意。 哪怕他压下所有不可言说的念头,命运也依旧能够轻易的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她死了。 那是一个极其寻常的午后。 他歇了早朝,独自待在他的书斋,刚喝了一盏茶,手边还放着一卷书。 自打他搬入长明宫,修建了这处书斋。 向来除了她便再无人敢不经通传就擅自闯入。 尚且年幼不懂事的年纪里,她总是冒冒失失的闯进。懂事了那几年,到底还知晓在偏殿等着,耐心等朝臣散去,方才跑进来。 或是欢喜,或是生气的同他说起今日她做了些什么。 而她死的那日,这世上最知晓他性情脾性的王福连门都不曾敲,直接推门而入,哭的满脸是泪的跪在地上,「陛下,长公主悬樑自尽,殁了啊!」 他皱起了眉头,想要呵斥王福胡言乱语。 却听见了王福惊慌失措跑上前来。 她才多大,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在他心里,还是那个整日里就只会胡闹贪玩的小姑娘。 前两日才说着要去柳州游玩,但却自绝在了那般寻常的一天里。 她能有什么除了一死便无法解脱的烦恼心事? 明明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怎样,还有他在背后给她撑腰呢。 她自缢在天盛十一年立夏那日。 天盛十一年立夏以后,他杀了很多人,那些推着她走向死亡深渊有关的所有人,死前无不是痛哭流涕求他宽恕,哭诉着后悔。 他却感受不到替她报仇雪恨的畅意。 这些人似乎并非是让她真正寻死的真正兇手。 他依旧妻儿不舍的在寻找『真兇』。 直到那一天,他抓住了一人,从那人口中听到她毅然决然自缢的真相。 「她为何要寻死?」 「你为何不问问你自己。」 「她不愿让人抓住你竟然爱上了亲姑姑,这般乱了纲常伦理的把柄,让你成为天下人嘲笑的昏君。」 「那当然,她就只剩下了自缢这一条路。」 「她要不死,你以为你还能是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的楚皇陛下?」 那人死到临头,还在张狂发笑,好像在笑他就算平息了战乱,护住了他的江山,可又能如何? 说到底,他永远的失去了她。 原来,他才是那个最终将她逼上了自缢这条路的真兇。 那人还在发笑,「她竟是个聪明人,悬樑那一晚,先是哄着驸马喝下了那一碗原是为你准备的蚀骨毒药,而后独自一人坐在房中抛了白绫绞死了自己。」 「这样,世人便会以为她是因驸马外室,而怀很在意,要与驸马做一对亡命鸳鸯。」 「而你那惊世骇俗的心思,便无人知晓了。」 「真是没想到,她能为了你做到这般地步。」 他好像走到了那间房屋,看着她面色沉静地悬上三尺白绫赴死。她分明打小就怕疼怕苦,总是想方设法躲避。 他才是真兇。 让她自缢的真兇。 从此以后,他种下了心魔。 日日都有人在他耳边叫嚣着:是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 而今却是天盛七年,他的小姑姑鲜活如初,站在离他不过三步远的地方。 他触之可及。 已经过了一刻钟,她依然站在原地,没有逃走。 在她看不见的背后,赵明修嘴角勾起了一丝古怪的愉悦笑意。 所以在她心里,他比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更重要,不是吗? 此时此刻,他尤是在漆黑的夜里抓住了一丝天光,便死也不会再放手。 那些被压抑的终年不见天日的念头,在这一刻,尽情的释放。 赵云兮终于动了,她勐地一转头,对上了他带着笑意的眉眼。 他的笑带着让她心生恐惧的怪异。 他从来不这样笑,像是眼中生了霾,其中鬼魅丛生。 赵云兮双手紧紧捏成了拳头,丝毫不退宿,用着从来没有过的认真口吻,「你不要胡闹,可不可以?」 这话,连她自己都听的耳熟。 上个月,梨子精还以此话训斥她呢。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二人会反过来。 第106页 轮到她来教训梨子精了。 赵云兮忽而就恼羞成怒,她今个儿一定要好好摆摆长辈的架子,告诉这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世人的吐沫星子就能将人给淹死的大侄子。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捏紧了自己的手。 他们二人就在今夜把所有的话摊开讲个明白! 赵明修一挑眉,颇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倒真不像那高坐于龙椅之上,世人皆惧的帝王。 「姑姑若是没听清楚,那我可以再说一遍。」 他缓缓地朝她走来。 「从我见到你那天起,我从来都不想让你做我的姑姑。」 他竟丝毫不遮掩,一句比一句更为露骨。 「你何曾见过我敬你如长。」 「我对你只怀有男女之间的情爱。」 「我心悦你。」 终于说了出来,好似一切尘埃落定。 赵明修忽而觉得那些在他耳边,从未停止过的尖锐叫嚣声,在这一刻被掐住了喉咙。 他从未有过此刻的轻松惬意。 饶是赵云兮已经觉得自己做好了准备,却在这一刻,忍不住想要逃。 可她下一瞬间,却时踮起脚尖紧紧地捂住了他的嘴。 飞快的看过两旁,不知何时,远方已经开始燃放烟火,所有人的目光被那烟火吸引,竟无人注视着他们二人。 她松了一口气,浑身也好似没了力气,「梨子精,你不许再胡说八道,再说我就真的生气了,你信不信我一辈子都不理你了。」 赵云兮垂下头来,抿了抿紧张到干涸的唇。 她还能闻见那股梨子的清香。 这股冷香,从前一直都能让她很安心。 偏生此时此刻,让她愈发紧张。 她不敢抬头,只是紧紧地捂住赵明修的嘴。 好似这样,她才有力气继续往下说。 「接下来你就安静听我说。」 「夏家兄妹故事的结局,我明明都已经认认真真的写成了故事,告诉了你。」 「他们是兄妹,就算是因为夏家长辈的过错,才导致了他们二人不认识对方,却又彼此喜欢上了对方。」 「可他们註定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不止是因为他们是血脉相通的兄妹。」 「也不止是因为夏家长辈要顾全夏家名声。」 「他们只要存活一世,世人总归是无法接受他们违背了俗世道德,乱了伦理纲常。」 「这一点,他们二人心中皆是清楚无比。」 「所以才会在知晓他们二人是兄妹时,不再挣扎而是选择了自缢。」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不对,所以活不下去了。」 就连如今,夏季兄妹二人已经死了,世人议论他们二人时,却依旧是嘲笑怒骂,不会生一丝同情。 「你,你心悦……」 到底那句你心悦我,她实在说不出口。 「我们可是血脉相连的亲姑侄!」 她不免开始委屈。 「明明从小到大,你一直就嫌我整日就会淘气胡闹,无所事事。」 「在你心里头,我早就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你怎么可能会心悦……」 「难道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赵云兮一顿,这倒是很有可能。 而后,她又忙赶紧道:「可这世上长得好看的姑娘可多了,等咱们回京以后,就让嫂嫂为你选后,大楚这么多的好姑娘,你总会碰到一个真心喜欢的姑娘。」 「到时候你就知道,你现在的想法有多么荒谬不对。」 她的掌心却是一动,赵明修的声音隔着掌心传出来,有些沉闷。 「你的确是只会淘气胡闹,整日里没个正行。」 「让你写功课,你能装上一旬的病。」 「世上好看的姑娘是有很多,可我却不想多看她们一眼。」 赵云兮赶紧点头,大侄子说的很对。 虽然听着听着就来了气。 掌心传来了灼热的唿气,让她忍不住有些发痒,可也不敢收回手。 赵明修似是轻嘆了一声。 「可我能如何?」 「我偏偏只心悦你。」 他轻易地就挣脱开了她的手,将那黑色面巾取出系在了脸上。 一如前些日子里扮做的梨子精。 他只露出了眉眼,比夜色更加深邃的双眼里,倒映着绚烂烟火下被照亮了的她。 赵云兮一愣,梨子精又想做些什么。 却不想,那双眼露出了些许的不忍,却又转瞬即逝。 「倘若我不是你口中的阿洵。」 「倘若你我之间并没有血缘关系。」 他的声音藏着他自己都不知的微弱祈求,「你既要成亲,别的男人都能成为你的选择,为何那人不能是我?」 梨子精莫不是疯了。 不知是哪里传来一声响彻了整座禹都城的烟火炸裂之声,震得赵云兮心脏都随之大跳。 「你又在胡说什么?」 「你怎可平白无故污衊了兄长和嫂嫂的清白名誉。」 赵明修有一瞬间无言。 他心里一软,神智尚有片刻清明,很快却又被慾念污染归于一处。 总归是要告诉她的。 就算是他疯了,也要拉着她一起疯,此生他才能活得下去。 第107页 如若不然,重来一世,又有何用? 他温柔的看着眼前人。 隔着面巾的这一刻,就好似他们从来都不认识。 「有一件事,我原想一辈子都瞒着你。」 「可与其等到别人告诉你,伤害你,让你走投无路,让你选择……」 他神色一黯,眼中浮起了些许后怕之意。 「不如我亲自告诉你。」 「这世上的男人,又有谁能比我对你真心,姑姑。」 赵云兮心中一动,直觉告诉她,现在梨子精很认真,说出来的话肯定是真的。 偏偏她要嘴硬,「你又想骗我什么,我可不会信你。」 赵明修忽而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这是他一贯表扬她时的动作。 「你如今长大成熟稳重了,想必万事都不会轻易打倒你了,可对?」 赵云兮条件反射一般,想也没想,「那是当然。」 回答完,她便生了悔意,她干嘛要这么快的回答。 但是,她不自觉的也就认了真,「你说吧,我听着呢。」 赵明修神色肃然,虽是不忍,却也郑重其事的缓缓开了口。 「你并非皇祖父与皇祖母的亲女儿。」 「赵洵!」赵云兮此刻是真的恼了,一双明亮的杏眼狠狠地瞪着赵明修,浑身都止不住的颤抖着。 赵明修登基以后,她纵使再无理取闹,却也从不会叫他的大名。 「我若不是父皇母后的亲女儿,我还能是谁的女儿?」 「赵洵,你不能为了你的荒诞念头,就同我胡说八道。」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是气的脑仁都生生抽疼着。 可偏生又开始委屈。 是以,自己都不知此刻该作何神情。 赵明修料到了她难以接受,话开了头,却由不得她不听完。 他自嘲一笑,他什么时候也成了铁石心肠的大人。 眼前人分明承受不住他接下来要说的残忍事实,他却没有半分要停下来的意思。 可见,他是真的疯了。 「我三岁那年,皇祖母难产,产下了一名死婴。」 「皇祖母危在旦夕,无人敢告诉她,那孩子一生下来便死了。」 「皇祖父却不知从何处抱来了你,换下了那名死婴,声称皇祖母生了一个女儿。」 「皇祖母只听见了你的哭声才有了活下来的念头,撑过了鬼门关。」 赵云兮脸色越来越白,却强撑着意识反驳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你亲眼看见?」 赵明修伸出手去,想要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不用你扶。」 他淡淡的盯着自己被挥开的手,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有个声音又响起。 他只是收回了手,继续说道:「没错,我是亲眼所见。」 「我人小,那时贪玩儿躲在了皇祖母生产的帐篷旁,无人瞧见。」 「皇祖父将你从外头抱来时,我刚好撞见。」 「皇祖父见状不好打发了我,只同我说此事谁也不能说。」 「瞒着你,一瞒便是十七年。」 赵云兮还是不信,大声反驳道:「你胡说!」 她眼前好似模煳一片,脸颊上布满了泪痕。 她从小就不是个爱哭的人。 便是受了委屈,撒娇时也大多是假哭。 短短几日,她便因他大哭了两回,哭的满脸通红,让他脑海里隐隐作痛。 但是,所有的一切都真相大白。 就让她将所有的眼泪留在今日。 从此以后,再无秘密阻挡在他们二人之间。 不好吗? 脑海中的那股疼意,让他忍不住闭上了眼。 他的脑子里面,好似有两股力量正在拉扯着他。 他睁眼那一瞬间,神色却又轻柔无比,「你若不信,可上青羊观问过皇祖母。」 「这世上,会不会有母亲不识孩子到底是不是她怀胎十月的亲子。」 * 花神像前,站满了前来祭拜花神的百姓。 今天这女儿节,可是热闹的很。 明月长公主要亲手祭花,这可是禹都从来没有过的场面。 家家户户都想前来一睹长公主真容。 眼看着吉时将至,花神像前的祭台却不见长公主的身影。 百姓们不免开始小声嘀咕起来,「长公主殿下怎么还未来?」 「是不是不会来了?」 「我就说嘛,那可是长公主,她怎么会来参加咱们禹都的女儿节呢?」 「京都的贵人,肯定觉得除了京都人以外的所有人,都是乡巴佬。」 「是呢,是呢。而且长公主在咱们这儿遇见了反贼,肯定心里害怕今夜还会遇上。」 「那样金贵的姑娘家,胆子肯定也极小。」 「唉,还以为天家对咱们禹都的老百姓真的极重视呢。」 人群里响起了嘘声。 今夜禹都官员和女眷皆在此处,许嬷嬷就站在刘都府身旁,他们的位置离人群也并不远,难免就听到了一二。 刘都府心里头直犯嘀咕,长公主别不是真的不会来了吧? 那今夜的祭花仪式岂不是开了天窗,他丢了脸是小,可这回是天子圣意。 这,这该是如何收场呢? 他不免问向身旁的许嬷嬷,「老封君,您看这是不是该派人去请殿下,殿下莫不是迷了路?」 第108页 许嬷嬷也正在想她家殿下到底去了何处呢。 「刘大人别急,我家殿下并非是言而无信之人,她既金口玉言答应了大人所请,便一定会来。」 「许是殿下赏烟火,忘了时辰,咱们再等等。」 这般说着,许嬷嬷还是派了人出去寻找赵云兮的身影。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眼见着百姓们就要散去时,终于听见了一声嘹亮高亢的嗓音,「长公主驾到!」 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振。 又听那道嗓音说起,「长公主谕,今夜祭花神,不必多礼。」 又是免了众人礼数。 众人快速的分开至两边,静静地那被侍卫宫人簇拥在中间的倩丽身影上前祭台。 有那胆子大的人,仰头去看长公主真容,却只瞧见了那道身影头戴幕篱,将自个儿遮了个严严实实,完全不见容颜,不过也是很心满意足,到底是这般近距离看见了长公主。 侍卫与宫人站定,躬身迎着赵云兮走向花神像前。 刘大人很是激动,整理了衣袖忙上前,「殿下,您小心足下。」 幕篱之下,传出来赵云兮轻快的声音,「无妨的。」 她仔细的看着脚下,终于走到祭台前,那里摆着祭台。 她背对着众人,将幕篱取下,随手递给了百灵,百灵忍不住看了一眼她家殿下的脸,不免疑惑,先前殿下化的妆是此刻显得格外艷丽的桃花妆嘛? 桃花妆着重眼妆,眼睛四周都描绘着精緻桃花。 她家殿下甚少着此妆容,而今一点,整个人显得格外明艷似火。 的确更适合此刻,但是殿下什么时候改了妆容? 不过百灵也只看了一眼,便抱着幕篱躬身退下。 赵云兮手中持着一株牡丹缓缓转身,朝着人群恬静一笑,丝毫不怯场。 「花神有灵,今岁天盛七年……」 花神像前,百花正盛,那尊眼含慈悲,面容美丽的女神,只静静地看着人世间。 * 告别了依依不捨的许嬷嬷,还有一众前来送别的禹都百姓,赵云兮的这一趟禹都之行,可算是结束。 她入了车厢,靠在柔软被衾之中,脸上笑意逐渐淡去,她合上了双眼不想让旁人看出她的心思,便疲倦的挥手,「我想睡会儿,到了驿站再唤我。」 鸣音颇为忧心忡忡的看着她,将轻薄的被子替她盖上,又给她右脚下垫上了软垫,这才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坐在赶车的白琅身旁。 马车车轮滚滚作响,倒是显得说话声不会太响吵着此刻正睡着的人。 白琅头皮发麻,却还是装作惊讶道:「鸣音姑娘,你怎么出来了?外头风大着呢。」 鸣音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白大人,你当真劝不动那位黑衣人与我们一起入京?」 白琅拉着缰绳,装作努力,「我不是说了嘛,昨夜他与殿下见过一面以后,便启程去了外地,江湖人嘛,总是这样,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鸣音轻轻嘆了一口气,「就算如此,你为何不拦下他,你瞧不出殿下对他有意?」 白琅手上一紧,险些将那拉车的马儿勒的乱动,他忙又安抚马儿。 好一通忙乱,他可算是止住了一场祸事,免了颠簸。 「鸣音姑娘,这话你怎么可以胡说。」白琅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是吓的。 鸣音简直是不想要再理他,果真是五大三粗的男人,怎么可能知道女儿家的小心思。 殿下若非是喜欢那黑衣人,为何要约了黑衣人在女儿节这日相见。 而且若是这黑衣人人品不错,又何尝不可同殿下来往呢? 毕竟那些个送选画像入宫的名门贵公子,人品又能有多好呢?只会想着法子矇骗她家殿下。 好歹这位黑衣人对殿下还有救命之恩呢。 也从不开口向殿下要谢礼,倒是淡泊名利。 殿下与黑衣人分别,好似真的伤了一口心。 前头那几个驸马人选,无论出了什么事,殿下都不曾伤心过。 可昨日,殿下分明哭了一场,眼睛红肿的遮盖不住,偏生又要去祭花神。 殿下只让她重画了一回桃花妆,不进人前看,方才掩盖住了哭过的痕迹。 与黑衣人分别,殿下一定很伤心。 见鸣音不理他了,白琅长吁了一口气。 可真是吓死他了,黑衣人可是陛下呢。 他怎么敢胡言他家殿下和陛下之间的情谊呢? 即便有情谊,那也只能是这二人之间的亲情啊。 马车内,赵云兮缓缓睁开了双眼,默不作声的望着车厢顶棚。 她抬手轻轻揉着眼睛,忍不住嘶了一声。 大哭过一场的眼睛,干涩肿胀,昨夜她也丝毫没有睡着,到了此刻,整个人就是浑身都不舒服。 「你不是皇祖父和皇祖母的亲女儿。」 昨夜里,梨子精的这句话,像是魔咒一般,在她的脑海里不停地迴旋着,无论她闭上双眼、堵住耳朵、捂紧了嘴巴,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 可是这句话,就是消失不掉。 她昨夜不过想要阻止梨子精。 哪里又能想到,会从梨子精那里听到这句话。 她活了十七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不是爹娘亲生的。 人都是爹娘生的。 第109页 那她是从何而来的? 总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而且爹娘多么疼爱她呀。 别的孩子一岁多都能走能跳了,偏她爹娘宠着她,她学走路摔跤大哭,就心疼的不再让她走路,以至于她比同龄小孩走路都要慢上许多。 她父皇连她兄长们都不曾亲自启蒙,却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回了自己的名字,亲自给她启蒙。 她母后身体一直不好,可也是给她亲手做衣裳鞋袜,饶是到了如今病重的时候,还日日都只惦记着她的婚事,一心盼着能送她出嫁。 她明明就有世上最好的爹娘。 为什么,为什么梨子精要告诉她,她不是爹娘亲生的呢? 她现在讨厌死梨子精了。 看她以后还理不理他。 她望着顶棚,眼角就不自觉的流出了眼泪。 眼泪是滚烫的,烫的她都不知道自己正在哭。 一双眼好不容易消肿了片刻,此刻又开始红肿了起来。 待到鸣音进来唤她,还以为是车厢里有蚊虫。 归程三日,队伍皆是静悄悄。 所有人,要不是以为他们殿下是腿伤未愈,所以不舒服。要不就是以为他们殿下离了心上人,正伤心不已。 倒也无人去她跟前胡乱说话,让她得以在三日里,每日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刚一回宫,赵云兮便打起精神,随着等候的宫人入了寿康宫。 太后早已翘首盼着她回来,神色激动的将她好一通打量,因着归途要乘马车,太医担心她的脚伤会復发,又替她仔细的包扎了一回。 太后一眼瞧见了她的脚伤,便心疼了起来。 「出一趟们,怎么就遇着贼人还受了伤。」 「可是疼的也睡不好?瞧你瘦了多少,脸色也不大好。」 赵云兮自个儿还没有一点儿精神呢,却也不想让太后担忧,只好强颜欢笑道:「嫂嫂,别担心,我脚伤已经好了,只是太医慎重起见,这才又替我包扎了一回,赶路太累了,吃不好睡不好,所以才瘦了。」 她话说的妥帖又圆满,太有却听出了异样。 太后拉着她的手坐下,带着淡淡的惋惜之意, 「你这孩子,出了一趟门,怎得就懂事这么多?」 「从前,你惯是会撒娇的。」 赵云兮只好低头一笑,算作是腼腆,「我都多大了,还一受伤撒娇岂不是羞人的很。」 「你同洵儿,今年都是命途不顺,钦天监也只说熬过今年,往后方才顺畅。」太后嘆了回气,颇是忧愁的说起。 不想赵云兮却是一颤,忽而就打了个哈欠,如了太后的心愿,撒娇道:「嫂嫂,赶了三日路,我真的好睏。」 太后眉宇间的焦急之色,这才淡去了不少,「哀家让膳房多炖了一盅鸽子汤,你就留在哀家这儿歇着,用了午膳再回去。」 她点了点头。 原是身心俱疲,随着宫人入了内室,简单的梳洗了一回便上了榻,合眼睡去。 宫人只当她已经睡着,放了床帐,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外室里,太后正听着回话。 宫人时长明宫来的,这会子自是汇报长明宫的大事。 「陛下这两日,似是好些了,太医却说还是不能见风,想必还要闭门休养几日,才能见人。这几日朝堂之事,依旧是由内阁草拟了章程,送进长明宫里再由陛下定夺。」 太后听见这句话,不由得闭眼念了一声佛号,「佛祖保佑,你且回去好生伺候着。」 她这颗为了儿子提了好些日的心,可算是放下了。 床榻上的人也醒了过来,露出了忿忿难平之色。 大骗子,还装病! 琳琅宫里连着好几日都有前来探病之人。 赵云兮虽觉疲惫,却还是强撑着见了。 终于等到无人来探病时,她竟是静下了心思在书房里坐着写功课了。 鸣音端了茶来,小心翼翼的开口,「殿下,婢子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赵云兮头也不抬。 「咱们回宫,还未曾见过陛下呢。」鸣音并不知禹都之行发生了太多她不知道的事情了,是以觉着回宫都五日了,殿下连提都没提过长明宫一次,且说他们前去禹都时,陛下病了一场,听说病的兇险,见不得风。 而殿下知道了,也丝毫不着急,这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殿下虽时常抱怨着再也不去长明宫了,可没有哪次是真的说到做到,便是禹都遇险后的第二日,殿下脚伤难耐,也还想着赶紧写信送回宫呢。 如今怎么回来了,陛下病了,却又不见了呢? 从不见殿下待旁人也是如此。 赵云兮笔下一顿,那吸满了墨汁儿的笔尖上就落下了一滴墨在纸上,她好容易写了大半页的题,到此却是做了废。 她面无表情道:「我又不是太医,去探望又有何用。」 「他的病难不成会因为一见到我,就好了吗?」 梨子精分明就是装病,难怪他去禹都好些日子,而京中无一人察觉。 这话说的充满了了怨气,鸣音虽想不明白,见她更是烦躁的将题纸撕下揉成团扔进纸篓,只好赶紧躬身道:「婢子失言。」 赵云兮用用镇纸压好了新的一页纸,「下去吧,我再写半个时辰的字,不用茶了。」 第110页 鸣音退下。 赵云兮深吸了一口气,提笔想要将方才写过的内容重新写上一回,却因为心浮气躁完全无法集中。 她失魂落魄的推开书房的大门,在鸣音等人惊讶的目光之中,她只留下一句我去太极殿为父皇上柱香,都不必跟着。 等她离去后。 百灵才戳了戳鸣音的胳膊,小声问着,「鸣音姐姐,殿下这是怎么了?从禹都回来,就一直心不在焉的。」 「我总觉得殿下变了好多,变得格外沉默,整日里除了有人前来探病以外,我们只要不开口,殿下就一句话也不说。」 「琳琅宫从来没有如此安静过。」 鸣音轻点百灵额头,「就你话多,殿下难道就事事都得同你说吗?」她自己却开始琢磨着,殿下这一切反常行为,大抵就是因那黑衣人而起。 赵云兮静静地跪坐在蒲团之上,向圣祖帝的牌位虔诚的叩了三个头上过香。 她有许多话想要说。 她很想要问问,她真的是被捡回来的吗? 梨子精到底是不是在骗她。 她其实是他们的亲女儿。 但是一开口,脱口而出的却是,「父皇,您若还在世,就好了。」 她的父亲就是可以撑起一片天,就算她不是亲生的,她躲在父亲的羽翼下,也丝毫不会害怕。 「儿臣有好多问题,却无人为儿臣解答。」 「母后如今病着,青羊观的观主说。」 「说母后的病恐怕是回天乏术了,他试了好多法子都没用。」 她忽而就生了哽咽。小声抽泣起来。 」儿臣不想让她担心,都不敢去见她,儿臣真是不孝。」 「你们养育儿臣长大,儿臣却长成了个无用之人。」 殿中,供奉着赵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死去的人,皆不会言语,殿中格外幽静,只有一缕清香飘动在空中,久久未曾散去,伴随着她的啜泣声迴荡在整个殿中。 她正小声哭着,殿门外却有人轻轻地叩门,用着苍老而带着饱经风霜之言,隔着门回她,「殿下何须妄言?」 她吓了一跳,慌忙看过去,「谁?」 「是老臣。」 赵云兮终于回过神来? 能此时此刻来到太极殿,声音又这般耳熟的,除了陈太傅,再无旁人。 她收了泪意,此刻并非是可供闲谈之地,待陈太傅上香时,她只安静的等在一旁。 等到出了太极殿,陈太傅方才问起,「殿下是有心事?」 第48章 你好好养病 从前, 赵云兮便知道陈太傅与她父皇,君臣情深,从年轻时便有抵足而眠的情谊。 若她问问陈太傅知不知道当年的事, 她能得到一个真相吗? 她心中瞬间生了一丝希冀。 她轻轻抿了抿唇,装作漫不经心的开口,「太傅, 您可还记得十七年前,我刚出生时的模样?」 陈太傅抚着鬍鬚一笑, 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回忆。 「殿下在柳州出生的那一日, 老臣尚且在赶往柳州的路上, 待老臣前去见皇爷时, 正好是殿下满月那日。」 「皇爷对殿下的到来, 喜不自胜,一直拉着老臣喝酒, 足足思考了三日,方才为殿下定下正名。」 陈太傅丝毫不知她的出生来歷。 赵云兮心里头的那一点儿希冀, 又立马被陈太傅的话浇了个透心凉。 她垂下了双眸,眼中是止不住的失落。 陈太傅却是来了说话的兴致。 「想必皇爷同殿下说起过, 殿下名字的含义。」 赵云兮心不在焉的接着话茬, 「嗯,父皇同我说过。」 「见可喜者, 虽时復蓄之,然为人取去, 亦不復惜也。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然去而不復念也。」【注1】 「云兮二字便取之于此。」 「不错。」陈太傅点点头, 「外物皆如过眼云烟,不如过之便忘。」 「皇爷半百之年尚得一女,珍爱若宝,便只愿她心中视万物如白云浮浮,过之即可方放下,不必为此欢喜,为此悲。」 陈太傅心中感慨万千,却没瞧见身旁的赵云兮愈发的沉默。 「皇爷若未归天,见着长大成人的殿下,不知该有多欣喜。」 赵云兮抓着手帕,过了好久,方才松手认认真真与陈太傅行过弟子礼,「我明白了,多谢太傅指点解惑。」 「我明日便去您府中递交功课。」 说完这话,她转身就朝琳琅宫而去。 留下陈太傅抚着鬍鬚,看着遥遥的天边,露出了些许的怀念。 琳琅宫的灯笼点了大半夜,到了五更天才将将熄灯。 赵云兮认真翻阅了一回功课,见无错字,无漏处,方才让百灵拿了针线来装订成册。百灵这几日都不敢在她面前放了胆子说话。 赵云兮一边用着早膳,一边徐徐的说起了今日的安排,「待会儿咱们先去太傅府中请教功课,若还有时间,便去一趟八宝斋,我想亲自定些月饼。」 她好似和从前没什么不同。 百灵心中一喜,忙道:「那殿下可还想去其他地方逛逛,入秋了,街上可热闹了。」 赵云兮却是淡然的摇了摇头,一边收着笔墨,一边道:「不必了,等回来后,我要忙着收拾行李呢。」 百灵不解,「咱们要去哪儿?」 第111页 赵云兮轻轻一笑,「去青羊观,我要同母后一起过中秋啦。」 她如今是还不知她的身世。 可是母亲依旧是她的母亲,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她就能因自己的烦恼而抛之脑后了吗? 她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去寻找真相。 但是她已经没有多少时日能陪在母亲身边了。 百灵见她笑了,便也欢喜起来,「婢子这就去告诉鸣音姐姐,今个儿起收拾行李。」 「去吧。」 待百灵一走,赵云兮脸上笑意渐渐淡去。 她这回去青羊观,便不打算下山了。 遥想去年,她尚觉着青羊观远离尘世,冬天太冷,冷的她打哈欠,唿出来的都是白白的雾气。从前她懒散,却是极爱热闹的。 住在青羊观里,也时常忍不住同她母后抱怨,这里太冷了,为何就不能将青羊观观主请了来,就在宫中养病呢? 母后只是同她笑笑,说青羊观清净,人在清净的地方呆久了,心也就清净了。 她如今有些明白了。 凡尘烦恼缠身,她需要在一个清净之地,沉静下来。 赵云兮将熬夜写好的功课呈上时,陈太傅丝毫不觉得意外,带着欣慰同她说起,「殿下到底是长进了。」 「是我太过愚钝,这些年您费心教导我,我却总是偷懒。」 「而今我才知,您留的功课,是想告诉我,时间短暂不可留,总归是不要留遗憾。」 「我不日就会启程,前往青羊观,陪着我母后养病。」 「我也会勤勉念书,不会再拉下功课了。」 与陈太傅说了好一通话,赵云兮便又前往八宝斋,这是京中老字号糕饼店铺了,每年都是开年就要来此定做月饼,中秋时方才能收着。 她心里头记着她母亲爱吃八宝斋的月饼,这才临时起意,想要来此亲自定做一回。 只可惜,店家略带歉意,「姑娘,您来的不是时候,鄙店今年的月饼全都定出去了。」 随行而来的阿卢开口,「你可知我家主人是谁?」 赵云兮忙唤住他,「阿卢,不许为难店家。」 到底是她来晚了些,虽然可惜没能订着月饼,却也不愿仗势欺人。 一行人出了八宝斋的大门,阿卢又问,「那咱们换个店定做月饼?」 赵云兮却是摆摆手,她带着幕篱,声音却是又轻又快,「不必了,母亲爱吃八宝斋的月饼,是因为父亲常与她买。」 「既然买不着了,那我亲手做才是。」 她想到此,又吩咐人收拾行李的时候,可千万要记得将月饼的材料模子都给装上。 阿卢在旁捧场,「奴才认识位老木匠,模子做的可好了,殿下画工了得,不若亲自着笔画几个模子形状,请那老木匠做出来……」 「你说的很有道理。」 一行人说话间,离八宝斋就越来越远。 八宝斋的店家倚在柜檯上,越琢磨刚才来定做月饼的贵客,越觉着不对劲。 那说话的男子声音尖细,身板清瘦,好似是位公公。 这满京都城里,有哪位年轻姑娘的随从,会是内侍? 他越猜越远,却也觉得自己会不会是想多了,若是宫中那位长公主,她又何必亲自跑来八宝斋…… 店外头又进来一人,腰间配刀,店家眼尖儿的很,一看此刀就知道是位官爷,忙迎了上去,「官爷,您请进。」 谁知此人掏出了腰牌,店家一眼瞧见腰牌之上的二字,就吓得腿软,「大,大人,您有何吩咐。」 「我且问你,刚才的姑娘进来,要买些什么?」 店家忙不大跌的仔细说了。 这一切,赵云兮自是不知。 她现在满门心思,都在收拾行李准备去青羊观这一件事情上头。 这回行李是越收拾越多,连书本都收拾了一大箱笼。 这回是搬家的阵仗,赵云兮特意点了日常随行她左右的宫人们到跟前。 「母后病榻前,为人子女,当然要长侍左右,这回在母亲病未好以前,我不打算下山了。」 「所以,你们若是不想上山过清苦日子,我也不会强求。」 「现在就可以告诉我,我会让你们留在宫里。」 鸣音自是头一个站出来,「婢子不知旁人如何想,婢子是要跟着殿下去的。」 百灵忙跟上前,「殿下在哪儿,百灵就在哪儿。」 虽说与她亲近的宫人皆表示要跟随在她左右,却还是有宫人站了出来,说他们想留在宫里看守着琳琅宫,等候她回来。 赵云兮轻轻点头,却也没多说什么。 她心里却有一个念头,她或许要过很多年才会回来琳琅宫,又或许永远不会再回来。 琳琅宫中收拾行李的动静,第二日便惊扰了太后。 太后召了她去,忧心道:「母后不愿你小小年纪就在青羊观里过清修日子,你又何必让她担忧。」 赵云兮笑呵呵的在太后身边撒娇,「母后嘴上说不想,可心里肯定是想着我呢,我若去陪着她,她总归是欢喜大过担忧。」 「这世上哪有不喜欢孩子在身旁的父母呢?」 「就是云儿不能常在嫂嫂身旁陪伴了,嫂嫂也要保重身体。」 见她心中通透,太后也知道劝不动她了,又问,「这回下山,原是为你相看夫婿,可这事竟是难办,至今你也未定下亲事,你又如何同母后提起?」 第112页 还不是梨子精的错。 好几日都努力的不去想赵明修,此刻想起她的婚事皆被梨子精给搅合了,赵云兮心中浮起了燥意,却道:「您不用担心,姻缘自有缘法,这世上万事也都是如此。」 太后心中一跳,她怎么就听出了她这小妹妹话中隐隐有看破红尘的念头。 琳琅宫里光是行李,都收拾了十车,再无遗漏时,总算是定下了启程的日子。 赵云兮独坐窗前胡床上,手指轻轻拨动着那盆叶片纤长的兰草。 「可惜了,这回我不能带上你。」 青羊观在山上,气候本就与京都相差甚远。 这样娇贵的兰草,在琳琅宫里都是小心翼翼的呵护着才活下来,若是到了青羊观,那里如今已经开始变得寒冷,恐怕它就会死。 就算是为了它能活下去,也不能带上。 「日后,你们要小心照料它。」她吩咐着宫人。 「是。」 满殿里,她常用之物都已经收进了箱笼,此刻便显得极为空荡。 鸣音在御膳房清点了一回,需要带在路上的水粮,便准备带着人回琳琅宫。 结果便瞧见长明宫之人提着食盒,愁眉苦脸的走回来。 见着鸣音,宫人忙招唿,「鸣音姐姐。」 鸣音清扫了一眼对方手中沉甸甸的食盒,便问,「是饭菜不合陛下的胃口?」 宫人看过两旁,方才小心翼翼的回答,「陛下今日又未用晚膳,这不,又是原封不动的退回膳房。」 陛下病了这件事,满宫上下都知道,可偏偏她家殿下置若罔闻,连一次去探病的念头都没起过。 这二人到底何时才能和好。 鸣音轻轻嘆了口气,「你快去当差吧,晚些时候没准儿陛下就传膳了。」 * 长明宫里,熏着香,这味香气极其冷清,闻之便可摒除心中杂念,是抑制头疾的良药,却不能常用。 王福忧心忡忡的推开门,还未进去,便闻见了比之昨日更是浓郁的薰香,这股香蹿入了他的鼻腔之中,只往上沖,沖入了脑子里,让他心神动盪,很快便端着汤药走了进去。 房中很安静,年轻的帝王独坐于书桌之后,英俊面容之上,没有丝毫悲欢喜怒,却又因为下颌比之前消瘦而显得更为锐利。 他正在这股浓郁到可将人的七情六慾完全摒除的香气之中,淡然的批阅着奏章。 就连王福走上前,将汤药搁在桌上不小心泼洒了一滴也未曾有任何的情绪变化。 「陛下,您该喝药了。」王福眼中满是担忧。 太医已经旁敲侧击了好几次,说这香料用的太快,恐怕会对陛下的病情不会再起作用。到时候想要缓解头疾,就得用上银针了。 赵明修正批改奏章,头也未曾抬起,「放下,朕忙完再喝。」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却暗藏着虚浮之意。 陛下病了。 虽说陛下悄然潜去禹都数日,皆是是称病抱恙闭宫门拦着外人。 但陛下如今是真的病了。 王福还记得,他家陛下归来之时,面色苍白似纸,还未说上一句话,却是生生的咳出了一口血,那血宛若染红了陛下的眼眶,陛下双眼赤红,突然拔了刀似要杀人,却又在刀尖快要刺中宫人时,将刀尖转了方向,砍向墙壁,刀尖深深的插进了墙中,而陛下也捂住头痛苦不已。 太医赶来诊病,神情凝重无比,道陛下脉象混乱,似有急火攻心,心神溃散之兆,而那口血是陛下的心头血。 这场装病,竟变成了真病。 赵明修患上了让太医们束手无策的头疾,太医们暂且用着静心凝神的香搭配着汤药服用。 只可惜用处不大。 每每入了夜,他总会有一段时间,陷入了头疾带来的痛楚之中。 赵明修清醒后沉默了许久,却是下令,加重了香料,控制住头疾发作的时长。 而今已经是七月中了,王福担忧,陛下这场病来的措手不及,让人心神难安。 看着赵明修清瘦了许多的面容,王福又劝,「陛下,您今夜又撤了晚膳,可要让膳房备些汤水,您多少用些。」 赵明修放下了硃笔,端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 汤药里加了极重的安眠抚神的药物。 他似终于觉着疲倦,轻轻捏着眉心之间。 空荡的宫殿里,响起了他那清冷孤寂的遥远之声,「朕不饿,不必再备膳。」 王福心里生了一个念头。 若是能请动长公主来探病,陛下这病会不会得到缓解? 可他并不知道禹都之行到底出了何事。 陛下吐了那口心头血,陷入昏迷之前,对他唯一的叮嘱,只有一句话。 「不要告诉她。」 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陛下病了大半个月了,琳琅宫也没有动静。 而今,那位打禹都回来还不到一个月的小祖宗又要离开皇宫,前往青羊观。 鸣音来提过一次,这回小祖宗将常用之物,一样未留全都带走,是要在青羊观长此以往的住下去。 陛下这次,又要追去吗? 王福狠了狠心,「陛下,长公主明日就要启程,前往青羊观。」 赵明修手一顿,那药让他昏昏欲睡,他那双本是沉静似水的眼眸,不知何时起,开始笼起了阴霾,「朕知道。」 第113页 「您不同长公主道别吗?」 王福只希望,至少能够在那小祖宗离开前,哪怕只是见上一面也好啊。 睡意像是潮汐一般袭来,让赵明修无法抵抗,他轻轻地阖上眼,「她既不愿见朕,就随了她的意,不见了吧。」 * 离出发还有半个时辰,赵云兮也不知心里为何空荡荡的。 明明行李已经收拾好了,该交待的事情,也都已经交代好了。 她还有何事未做? 眼见着就要踏上马车,鸣音到底是没有忍住,「殿下,您真的不与陛下告别了吗?」 赵云兮脑袋里嗡嗡作响,原是如此,她还不曾与梨子精道别。 「陛下忙着呢,又何必去打扰他。」 鸣音轻嘆一口气,「昨日婢子前去膳房,见长明宫的徐连提着未动的膳食来膳房,他说陛下已经连着数日因病而不用膳了。」 「陛下许是病的极重,如若不然,怎可连晚膳都不用分毫,原样退回了膳房。」 赵云兮手指不自觉的蜷缩了一下。 心也软了一瞬间。 可惜,下一刻她却开始理智。 梨子精肯定是在装病,怎么可能只靠汤药撑着。 而且,他要是真病重了,为何长明宫无一人前来告诉她。她,她还没有狠心到连探病都不去。 这一切,都像是他设计好的,知道她会心软,便一直装病等她前去。 一想到此,她就正了脸色。 「他不用晚膳,想必就是不饿罢了。」 「准备准备,我们出发吧。」 鸣音只要应声称是,前去吩咐车马准备出发了。 赵云兮穿戴好了披风,就要蹬车而去时。 王福气喘吁吁地跑来,「殿下,殿下!」 她不禁偏头去看,看见了王福满脸的汗珠,王福人胖,跑的本就不快,这会子却像是十万火急之事,跑的飞快。 她免了行礼,「王公公,你是奉了陛下的旨意来为我送行的?」 王福摇了摇头,顾不上擦汗,撩开袍边就跪下,「还请殿下恩准,让奴才单独同您说上两句,请您务必答应奴才的请求。」 内宫总管,向来除了帝王一人,谁也不跪。 赵云兮心里知道,王福肯定也是前来劝她,再见赵明修一面。 她抿了抿唇,抓住了披风,「王公公,你起来说话。」 王福低着头,「您若不答应,奴才就不起来。」 赵云兮微恼,「王公公,如今连你都要仗着本宫心软,而拿捏本宫吗?」 她不想见赵明修的时候,偏偏人人都来劝她,再去见他一面。 王福似是铁了心,「奴才是怎样的人,殿下还不知吗?」 「若非要紧事,奴才定不会跪在此处,让您为难。」 「您就顾念着奴才这些年的伺候上,全了奴才的请求吧。」 沉默了片刻,赵云兮到底没能真的狠下心看着王福一直跪在此处,「罢了,你起来,我答应了就是。」 她挥退两旁,谁也听不见她们二人说话时,赵云兮沉下了脸,「王公公,你是要来劝我前去同陛下道别吗?」 王福又是扑通一声跪下。 「您就去见陛下一面吧,算奴才求您。」 「陛下下旨,不许奴才告诉您。」 「可是如今陛下这病一日比一日重,太医开的药也渐渐不起作用。」 「奴才实在无法了,就算是抗旨,也要将此事告诉您。」 「陛下自禹都回宫那日吐了一口血,神智失了大半险些砍伤人后,陛下就患上了头疾。」 王福咬了牙一般,「奴才不敢妄议陛下与您之间的事情。」 「只是想要求您能临走之前见陛下一面,兴许陛下的病就能好上大半。」 赵云兮神色一松,心里头浮起了莫名滋味。 他真的病了?怎么可能? 明明那夜承受不住痛苦的人,应该是她才对。 病的反倒是他呢? 他凭什么生病。 王福悲切之声,还在她耳边响起,「殿下,奴才求您。」 * 到底还是来了。 赵云兮伸手,想要叩响眼前这道熟悉的房门,她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可是,他若真病重,此时不见,以后再无相见时,又该如何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嘟囔着,「不管了,来都来了。」 倒是真病,还是假病,推开了一见就知。 她轻叩了房门。 过了片刻,屋中才传出一声似是咳嗽声,「王福?」 她心中一动,这声音听起来,好像是病了。 王福就站在她身旁,此刻忙答道:「是奴才。」 屋中人确认了身份,方应准,「进来。」 王福一边将门给推开,一边用祈求的目光看向赵云兮。 赵云兮抬脚跨过了门栏,缓缓走了进去。 她并不常来赵明修的寝殿,这人一惯待得地方是静心斋,明明静心斋不过是个书斋,她无论何时来长明宫,却都能在静心斋里见着他。 寝殿对她而言,到底是陌生的。 帝王寝居的摆设,并未见有多奢华,所有的物品都规规矩矩的摆在原处,不像她,总是在屋子里将手中之物随手放下,整个屋子随处可见她常用之物,极有生活了多年的气息。 第114页 不知是因为摆设太过板正,还是因为空气中飘散着清冷的香气。 赵云兮忽而觉得有些冷。 床榻前的几道帐幔放下,她伸出了手刚触碰到帐幔。 帐幔后头响起一声低沉冰冷的问话,「你不是王福,你是何人?」 隔着帐幔,她好像对上一双冰冷的眼。 她从来都不怕他,却因为这道陌生的冰冷目光,而有些瑟缩不敢往前。 「回答朕,你是谁!」 赵云兮轻轻撩开了帐幔,朝着昏暗的床榻走去,她撩开了最后一道帐幔,方才停下了脚步,「是我。」 看见床榻上的人时,她错愕不已。 上回见面,也不过是半月以前。 梨子精怎么就瘦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的双眼,从来都不会像现在一般没了神采,他的脸颊好似因为吃不下东西而陷了下去。 许是今日一直未曾起身,他未曾梳洗,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寝衣,头髮披散在胸前,隐约可见黑髮下的锁骨和苍白的肤色。 赵云兮从没见过他这副颓然的模样。 在她眼里,每每见着他,总是一丝不苟的帝王之姿。 她终于清楚的认识到,她之前原来都想错了。 他真的病了。 她抓着帐幔,看着赵明修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了她身上,而后像是不可置信,带着迟疑般低声唤她,「姑姑?」 他刚说了两个字,便捂住唇低声咳了起来。 赵云兮咬了咬唇,找到了茶壶,倒了一杯温水方才走道床榻前。 她将茶杯递过去,沉闷的开口,「喝水。」 赵明修却是只仰头看着她,许是看不清楚,他微微眯着眼,颇像是一只虚弱的困兽,「你不是走了吗?」 赵云兮将茶杯塞进了他的手中,才道:「你病了,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我?」 她心里才是憋闷的很。 她原是对梨子精有满腔的怒火,在此刻,却只剩下懊悔。 鸣音隔三差五就同她说起赵明修的病情,她回回都只当是他在装病装可怜。 若不是王福今日跪下求她,她肯定连一面都不愿意见,直接就离开皇宫。 赵明修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杯,杯中水清澈见底,像是一面水镜,倒映出了他称不上健康的肤色. 他笑了一下,这才又看向赵云兮。 「我若告诉你,我病了。」 「你只会当我在骗你。」 被一语言中,赵云兮心里头隐隐有些发胀。 赵明修伸出了手,他的手许是不见天日,肌肤之下的青筋隐约可见。 他只是轻轻地触了一下赵云兮的脸庞,神色便有片刻的怔然,「竟是真的。」 赵云兮一把将他的手握住,他的手冰凉,像是一块冰握在手心里。 怎么都捂不暖。 她终于开始担忧,「阿洵,你到底怎么了?」 赵明修却又挣脱了她的手,将她往前一推,他手里的茶杯经手不了颠簸,茶水从里头淌出,洒在了被子上,浸出了一朵又一朵褐色的花。 赵明修却是不在乎,他轻轻一笑,带上了些许淡然,「不过是场小病,竟能让姑姑来探望朕,倒也不错。」 宛若这场病,不过是他的苦肉计,就为了能让她来探望。 他有些疲惫的挥手,眼中满是温柔笑意和说不出的痛苦挣扎。 「你走吧。」 「你若再不走,朕便不想放你走了。」 「朕会让你一直待在朕的身边,哪里也去不了。」 「所以,你走吧。」 他的耳边有一道声音在叫嚣着。这是个好机会,将她锁在长明宫,困在他身边。 赵云兮没有动。 她皱了眉头。 「你骗我。」 她忽而就回想起了那日,在赵明修将他心里的秘密全都告诉她之时,令她心中惊惧的诧异神情。 只是那日发生的事情,让她忽略了。 此时此刻,她忽而又察觉到了那种神情。 那是让她觉得陌生不已,但偏偏又存在于赵明修身体里的神情。 二人相处了十几年,她不能说可以窥见赵明修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是,她总归是能感受到赵明修到底是真心想让她走,还是故意让她离开。 她是要走,可不是现在立刻就走。 她并未如了赵明修的意,只去寻那一盏尚且还温热的汤,端起来尝了尝尚觉得味道还不错,「我会走的。」 「我去青羊观的事情已经同母后写了信,所以我不可能会留下。」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床榻边坐下,用勺子搅动着汤。 「等你喝了这碗汤,我会走的。」 「人生病了,就应该好好喝药,吃饭。」 「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赵明修看着她,似是有些不识得她。 那夜,她一直在哭,哭着告诉他,她讨厌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他,也不想听见他的声音。 这一刻,却又一如既往的与他寻常相处。 赵云兮轻轻的舀起一勺汤,递到他苍白的唇边,装作兇狠,「快点喝掉。」 赵明修竟是顺了她的意思,喝光了这碗汤。 见他这般听话,赵云兮心里头忽而生出了畅意,她将赵明修的手塞回了被子里,这才问起,「你到底为什么会生病?」 第115页 「那日明明是你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不能接受的人是我,大哭了一场的人也是我。」 「我都没生病呢。」 「你好端端的,为何会生病?」 她十分不能理解,梨子精心志坚定,怎么会轻易的就生病后,便连精神气也都一併消失。 赵明修脑海里的刺痛又开始袭来,一阵比一阵勐烈,刚喝进胃中的汤,似是让他的胃开始痉挛。 他藏在被子底下的手,却是暴起了青筋,紧紧地抓住了被子,可神色与寻常无异,「不过是寻常头疾,定是王福告诉你,朕病的无法起身了,哄了你来,朕说的可对?」 「姑姑既已知道朕的心思,被骗来此,不害怕吗?」 又在骗她。 梨子精嘴里到底什么话是真的,什么话是假的。 她到底该信哪一句。 不对劲。 梨子精的状态不对劲。 他明明是他,却又不像他。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似从前一般强大,令人一见便心安。 他露出了他的脆弱,就像是濒死的野兽,想让人救他,偏偏又不肯完全信任旁人。 赵云兮拧着眉心,终于不耐,「既然是寻常头疾,你就好好养病。」 她一咬牙,「快要中秋了,你难道想要那日,皇祖母担心你为何没去同她一起过节吗?」 「中秋佳节,谁家不团圆。」 她不想在看他,便转过了身去,「你那日说的话,你总要让我有时间好好去想。」 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就算不去想,也日日都在她的心间环绕。 没有一刻忘怀的时候。 偏生现在『罪魁祸首』成了病秧子,她连一句重话都不能说。 「我虽然不知道你为何会生病,但是你要快点好起来。「」 「中秋那日,我在青羊观等你来。」 她头一次觉得与赵明修道别,是一件艰难的事情,「我走了。」 身后传来轻声应答,「去吧。」 分明是不舍,偏又不曾开口挽留。 寝殿里重归了平静,赵明修一时露出古怪的诡异笑容,一时又紧缩眉头,似在抵抗着脑海中那股催促着他将人留下的叫嚣。 打昏暗的寝殿走出,外头天色极为不错,她忍不住抬手挡在了自己酸涩的双眼前。 王福终是按捺不住,上前来轻声询问,「殿下。」 她没多说什么,只道:「你们好生伺候着陛下。」 说完这句话,她似一阵风般离了长明宫。 王福也不知到底有没有用,只听见寝殿中,传出来了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他心一颤,忙叩门而入。 「陛下。」 赵云兮已经快要走出长明宫,忽而抬头去看那院中的梨树。 已经是秋天了,这棵梨树挂的果,早就掉光了。 她终是没能吃上今年的梨子。 出发的车马,等了许久,终于见着她走来。 她忍住了朝后看一眼的冲动,吩咐下去,「出发吧。」 车马缓缓驶出了皇宫,去往青羊观。 * 王福让人收拾着地上碎裂的碗瓷,一边看着太医为床榻上昏迷过去的人诊脉。 太医收好了脉枕,方道:「陛下并无大碍。」 王福心中大喜,果然见了那小祖宗,陛下心里总归是好受些,于病情十分相宜,就连那碗早就端来的汤也喝了。 可太医又说,「但陛下头疾的症状并没有多少缓解,今日可是香料又加重了。」 王福神情凝滞,「所以陛下是因为香料味重,方才昏迷了过去?」 太医同样凝重点头,「此物不能再多用了。」 陛下一直强行用香料压着头疾,实则是在加重病情。 「我等要尽快找到新药,方能让陛下的病情好转。」 他们二人并未瞧见,床榻之上原本昏迷的人,双眼却是微微一动。 * 青羊观离京都算不上太远,却因为青羊观修建的地理位置极其特殊。 它依山而建,距离山脚足足要行上四个时辰的马车,从山脚往上,明明是秋天里开花的树,却因为地理位置不同,呈现着完全不同的模样。 赵云兮撩开了帘子,眺望着山间。 尚能看见那花开的正盛呢,往上行了小半个时辰,却又是不同,花正含苞待放。 一直往上,终是见着那花才不过打了个花苞。 连气温都徒然降了不少。 她呵了一口气,便能瞧见白雾了。 她趴在车窗上头,遥想起了远在京都的人。 也不知道,梨子精有没有好好养病。 赶路的这几日,她心里是有些后悔的。 她是不是应该等着梨子精,病好些了,再离开? 嫂嫂肯定是不知梨子精病的有多重。 再有便是,前朝那么多朝事,也不见他完全能放下心来。 王福肯定也无法劝动他好好养病。 她的担忧,随着离京都越来越远,而愈发浓郁。 上山的路,总归是颠簸不平的,百灵在坐了三个时辰的马车后,终于是忍不住开口,「这条路,着实是连坐马车都觉着疲惫。」 鸣音却再担心着赵云兮的身子,「殿下,您的腿伤可还好?」 赵云兮这才轻轻活动了腿,这一路都不曾休息,她的右脚脚踝难免有些肿胀,她却一笑,「我没事,咱们就快到了。」 第116页 她抬手开始揉搓起自己的脸庞,「等到了青羊观,你们就好生歇歇。」 而她,要欢欢喜喜地去见她母后。 她生起了些许的雀跃。 可算是在天黑前,抵达了青羊观。 她已经换上了厚衣裳,轻车熟路的去了太皇太后的住处。 刚走到院门前,便有人打着灯笼前来迎她,是位两鬓生了银髮的嬷嬷,正满目慈爱看向她,「殿下。」 赵云兮弯了眉眼,笑容明媚,说话声却放低了不少,「张嬷嬷,母后可歇下了?」 张嬷嬷笑道:「娘娘原是在等着殿下来,只是这入了秋,山里黑的早,娘娘熬不过这夜,也就睡下了。」 「殿下赶路也累了,先去洗漱,奴婢早让人热着晚膳呢,您肯定也饿了。」 赵云兮哪里肯走,她接了沾染露水的披风,蹦蹦跳跳了好一会儿,待身上寒意驱散,她方才道:「我进去瞧一眼母后,再去歇息也不迟。」 张嬷嬷知道她孝顺,便道:「也好。」 他们二人提着灯笼打廊下过,张嬷嬷不住瞧她。 赵云兮便忍不住摸了自己的脸,「可是我有何不妥?」 张嬷嬷方道:「奴婢瞧着,殿下像是长高了。」 「这大半年里,殿下定是经歷了不少事,却也不在书信里提。」 「娘娘每每读信,都要嘆许久的气。」 「我也没遇着坏事,您看,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二人说话间,便行到正房了。 赵云兮搓了搓手,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说好睡着了的太皇太后,却是靠在床头,朝她温柔笑着,「回来了?」 赵云兮犹如是倦鸟归巢,欢欢喜喜的跑过去,「母后,儿臣回来了。」 第49章 傻狍子与啥道童 太皇太后今年便是六十有二了, 寻常这个年纪的老妇人,应该是喜爱热闹,住在红尘里, 每日里瞧着儿孙环在膝下,便会觉得年老的日子过的顺畅。 只是太皇太后搬来青羊观住着,每日里见着的遥遥的山林, 清修的的道士,喝不完的药, 念不完的经。 日復一年, 年復一年。 何其枯燥。 可一个人, 若是病重的只能待在深山老林之中, 方能延长寿命, 亲眼看着女儿长大成人,那想必总有人会愿意。 太皇太后就是如此, 住在这深山里,长年累月除了青羊观的道士, 还有身旁伺候的宫人,倒也难见着生人。 长夜难明, 这日子过的总是让人心生倦怠。 赵云兮在青羊观住过了一个冬天, 整座山脉能够去的地方,都已经去过了, 便是悬崖峭壁一般的地方,她也在赵明修来时, 闹着去过了。 赵云兮走到床榻旁,就倚着脚踏坐下,握住了太皇太后的手,笑意盈盈看向她, 「阿娘,可是儿臣吵醒了您,早知儿臣就明日清晨再来见您了。」 太皇太后眼角虽生皱纹,却看得出来她年轻时定是位美人,她那双依旧如初,清澈而又恬静的双眼,带着一股抚慰人心的安抚力量。 她轻笑道:「你入了山门之时,阿娘就知道你回来了,自然而然就醒了。」 「阿娘。」 赵云兮连日赶路的疲惫感,此刻得到了慰藉,她将头轻轻埋在太皇太后的手掌心里。 似乎这大半年来遇见的种种让她心烦意乱之事,此刻也不必因此而烦恼。 她只需要在她母亲身边,做一个开开心心的小孩。 来青羊观的时候,已经入了夜,随行之人,只是简单的收拾了一回各自的行李,还又用过了热在灶上的热菜热饭,洗漱过就各自歇下了。 道门清净之地,倒也不好喧闹生张。 赵云兮睡了一个难得清净的安稳觉,第二日醒来只简单打扮了一回,趁着太皇太后还未醒来时,她就爬了一百九十九阶台阶,入了青羊观道观之中。 百灵提着竹篮,里头装着香火果盘,上了五六十步,终于忍不住小声的嘀咕起来,「殿下,您说为何道观修在这么高的地方呢?」 他们住的客院,就已经在这座青羊山的高处了,而且山路崎岖,乘马车都要行上四个时辰,方能到达客院。 可这道观却还要再爬一百九十九的台阶。 百灵仰头,看向那似高耸入了云层里的飞檐,便觉着苦不堪言。 这些道士修道,何必这般清苦。 「道家为何就不能像和尚修建庙宇那般,将道观修在都城里,日日都能得到数之不尽的香火。何必修在深山之中,就算有人想要来上香参拜,一见要走这么多路,爬这么多台阶,岂不是容易心生去意,不肯来了。」 百灵爬了十步台阶,便说出了一大段的道理来。 赵云兮轻嘆了一口气,「你什么时候有这么多歪道理了?」 「佛家修身,道家修心。」 「修身者,身处红尘里,度化世人。」 「修心者,身处深山里,苦修自心。」 「都是修行,本就没有不同。」 她调整了唿吸,虽说右脚上的伤,晨间醒来时,会隐隐有些作痛,到底被她忍下,她不紧不慢的走着每一步。 「既然要长住青羊观,这一百九十九步台阶,日日都要走上几遍才好。」 「你也要早日习惯才是。」 「正是因为我知山上清苦,所以原是不想让你们跟着我在此,你可既然来了,便也要好好修身养性才对。」 第117页 百灵落了她两三步,听见这话,微微一愣,眼中有过苦恼,转瞬即逝。 终于看见了道观门上匾额的青羊观的三个字的时候,主僕二人皆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有一位小道童正垂头丧气的拿着扫帚扫地,偏偏地上干净的连一片落叶都没有。 赵云兮同这小道童是认识的,不免好奇问道:「修缘,你为何在扫地。」 修缘抬起头来,像是包子一般的小脸上,满是疑惑,却也双手掐诀与赵云兮行礼,「无量天尊。」 「师父说我心中有尘,所以罚我扫地,扫到我心里干净了为止。」 这小道童是道观里修一道长执掌戒律的弟子,既然罚他扫地,那必定是犯了措。 赵云兮一想,「你这小道童,该不会又去山里头捉兔子了?」 修缘小脸一红,倒是显得心虚极了,口中却是反驳,「我才没有再去捉兔子。」 他是在底气不足,「是有一只狍子跑进了师父的单房,我去赶走它,结果不小心踢翻了烛台,烧了师父的单房不说,还险些,险些烧了整座道观。」 「师父问我,为什么要去赶狍子。」 「我说它偷东西吃,结果师父就罚了我。」 「我都扫了两个月的地了。」 赵云兮听的是目瞪口呆,嘴都快合不拢了,半晌以后她才点点头,很是肯定修一道长教导徒弟的方法。 修缘继续怀抱着比他人还高的扫帚,扫着地。 赵云兮感慨道:「你师父,还是太心善了,只罚你扫地。」 「要是我,我肯定就罚你日日下山担水回来。」 修缘瞪大了黑熘熘的眼睛,「公主,你怎么比师父还狠心。」 「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再是顽皮淘气,也没有放火烧过屋子。」 赵云兮感慨着,果真是人大了,见着比自己小时候还顽皮的孩子,才觉着小时候调皮捣蛋是是有多么烦人。 她在修缘这个年纪的时候,最多,最多也就是领领着侄子侄女们爬树。 修缘还在忿忿不平,「公主,你是没瞧见那只狍子天天都跑到道观里头来,偷东西。」 「现在还是如此呢,可师父就是不赶走它!」 赵云兮有些明白修一道长,为何要罚他这小徒弟扫地了。 他可实在对那只狍子执着过了头。 她眼珠子一转,一颗心蠢蠢欲动,「你等我拜见过观主,带我去瞧瞧那头狍子。」 「没准儿我能帮你免了责罚。」 修缘大喜过望,「多谢公主,公主可真是个大善人。」 赵云兮便在道祖前上了香,又与观主说了一会子话,谢过观主这些日子对她母后的照顾。一看天色果真是还早,她母后还在睡着。 她与修缘朝着狍子常去的地方,那里是道观后门的一处院墙,乱石堆放着,修缘趴在地上,指着乱石堆里头的缝隙,「那只狍子就是从这里钻进来的。」 修缘又道:「它一会儿就要钻进来了,公主咱们快躲起来。」 赵云兮很是耐心,随着他躲去了一旁的墙后。 过不起来,没过半刻钟头,那处乱石堆就有了动静,只见一只长着长尖耳,满是黄毛的脑袋就从缝隙钻了出来,露出了它消瘦的身躯,还有比兔子尾巴还短的白色尾巴。 它用着它那双黑豆一般漆黑的眼睛,警惕的看过四周,便轻车熟路的沿着一条线路跑跳着。 他们三人忙跟了上去,一路跟着这只狍子跑到了一间单房里。 这间单房门虚掩着,它能轻松的跑进去,一口吊起了油纸包就跑。 修缘抬着脑袋,「公主,你看,我没有说谎。」 这只狍子,就是每天来偷吃东西。 师父不罚这只狍子就罢了,竟然只罚他! 「嘘,别说话,咱们悄悄地跟上去,看它的窝在哪儿。」赵云兮竖起食指嘘了一声,跃跃欲试的跟上去。 「殿下,出了后门就是山……」百灵忙阻止。 赵云兮不以为意,「没事,后山林子,修缘就是闭着眼睛也能走出来。」 修缘忙点头,「没错!」 「百灵,你在观中等着,若是有人来寻,就说我去后山找狍子窝去了。」 吩咐完,赵云兮便兴沖沖的带着修缘去了。 二人原以为那狍子回归了山林,就会跑的很快,没想到它却是慢慢的走,一边走还要一边东张西望,警惕着有没有天敌。 修缘气鼓鼓道:「公主,你说它怪不怪,它胆子这么小,还敢跑到道观里头偷东西吃。」 「你别着急,你自己看,它马上就要回窝了。」赵云兮倒是镇定的很,还有闲情逸緻观察着山林环境,离道观近的林子里,一般都不会有动物做窝,可这只狍子蹿进了前方的一个大草堆里头,便没了踪迹,便知那是它的窝了。 「我们去那儿。」有棵枯树倒是能站,赵云兮一眼就瞧见,带着修缘爬上去。能够隐约见着那狍子窝里头的动静。 那只偷了油纸包的狍子,拱嘴将油纸包给打开,露出了里头红色的浆果来。 于是就能看见四头毛茸茸的小傢伙探头吃起了浆果。 而那只狍子,只是轻轻地舔舐着小傢伙们的毛髮,半点儿都没有动那浆果。 赵云兮起先就猜中了些,而今一见,便不觉着意外。 第118页 倒是修缘,又是意外,又是后悔,「原来她偷东西是为了给她的崽子们吃吗?」 所以师父肯定也是知道这狍子跑来偷果子,是为了餵崽。 「这四只小傢伙,恐怕只有两只是她的亲崽,另外两只许是别的雌狍的后代。」 「而另外那只雌狍,许是已经遇害。」 雌狍不长角,又是两三只成年的雌狍会带着崽子们一起生活。 若是有同伴,这只雌狍必定不会独自一只带着崽子们生活在道观旁。 许是察觉到了修一道长的善意,所以才每每去到修一道长那儿偷取食物。 修一道长,可是极喜爱浆果一类的食物。 她轻嘆了一口气,「现在你知道你师父为何要罚你了吧。」 她指着四周的大树,还有光秃秃没长什么绿草,灌丛的地面,「你看这里,有小崽子们能吃的食物吗?」 修缘泄气的皱起了包子脸,「可师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赵云兮笑他,「这就要问你,竟然没想过瞧瞧它为何会来偷东西了。」 「行了回去吧。」 修缘点点头,跳下了枯树,却又见赵云兮还在盯着那窝狍子看。 他伸出短短的手作势要去接她,「公主,你是下不来了吗?」 赵云兮瞧见他的短手,不免好笑,借着他的手跳下了枯树。 二人终于满足了好奇心,便慢慢悠悠的朝着道观回走着。 等修缘回去后,老老实实的在他师父面前跪下,长相一看就格外严厉,偏偏爱吃浆果的修一道长,面无表情的看向他,「可知错。」 「弟子知道错了,师父。」 「那只狍子,是为了养育幼崽,才冒险跑来偷您的浆果。」 修缘满脑子都装满了问题,刚认了错便迫不及待的说起,「弟子还问公主,为何师父不愿意直接餵养狍子,而是放纵它前来偷东西。」 「公主说,师父是想让那狍子保持警惕,不要光想着不劳而获,每天就等着投喂,吃的白白胖胖了,遇着天敌就跑不动了。」 修一道长露出了微微笑意,「公主若是道门中人,比你这小道童还能更快得道。」 于是,赵云兮才回青羊观的第一日,青羊观隐隐约约就有了她要带髮修行的传言。 正在为太皇太后专心剥着板栗的赵云兮,「阿娘,您尝尝,这是京都果子铺的糖炒栗子,可甜香软绵了。」 太皇太后轻抿了着,徐徐夸赞,「不错,还是这个味道。」 赵云兮还要剥,却被太皇太后止住,「尝上一二颗,便也够了。」 「阿娘,您得多吃一点东西,您看这些都是您从前爱吃的。」赵云兮笑眯眯的将那果盘全都摆出来,样样都觉着好。 「这回,我还亲手做了几个月饼模子,等中秋佳节到来前,我来做月饼。」 「贞娘生了个闺女,白白胖胖的,可惹人喜欢的。」 「就是玉和让人生气。」 赵云兮絮絮叨叨的说着这大半年来发生的事情。 她有心的想要避过关于她招婿一事,可哪里能想到,太皇太后心中就惦记着这回事呢。 可她也愿意听她女儿说起山下的见闻。 待到晌午时候了,赵云兮端了药,「阿娘,儿臣餵您。」 太后将药喝尽后,方才道:「说来说去都是别人的事,你自己的事情呢?」 赵云兮一惊,她可不就是不想说,才左顾言它。 太后心知肚明,只道:「可是没有你瞧中的?」 赵云兮忙撒娇,「阿娘,您别生气。」她母后让她下山,就为了让她招婿,可惜在山下她做了那么多事,偏偏招婿一事十分不顺。 太皇太后微微一笑,「我可有说过我生气了?」 赵云兮便硬着头皮,将她招婿的过程简略的提了提,又道:「他们都不好,所以儿臣暂时不想招驸马了,儿臣就想陪着您,待您病好了,您能回宫了,您亲自为儿臣掌眼,定能为儿臣挑到最好的驸马。」 太皇太后又问,「那洵儿呢,如何?」 赵云兮心里头一跳,好端端的,她母后怎么提到了这个名字。 「洵儿如今如何了。」太皇太后许是瞧见她没听明白,又问了一回。 赵云兮松了一口气,原来母后是这个意思啊。 害她还一位母后知道了些什么故意试探她呢。 虽说赵阿洵说起过,她的母后心若明镜,并不一定 她想起了赵明修瘦骨嶙峋,病恹恹的模样,心怀不忍,知道她母后对这位唯一的亲孙子也是极看重的,斟酌着用词,「阿洵当然也一切都好。」 「你们又吵嘴了?」 这都能听出来!赵云兮一惊,心虚不已,「哪有的事。」 「阿洵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朝事,我们连见面的时间都甚少,何来吵嘴一说。」 「母后,您别担心。」 太皇太后这才没有继续追问,她喝过了药,许是因为赵云兮前来,她有了精神还能下榻,稍微走动片刻。 赵云兮陪着她在院子里头散了一圈,她就有些乏累,散了髮髻躺在榻上,「你这孩子,从前到我跟前时,总是要告洵儿的状。」 「你们打小一处,我也想你日后能与阿洵在一处。」 赵云兮沉默着,她果真是瞒不住她母后。 第119页 「行了,我不问你,只要你心中有主意就是了。」 太皇太后却也只说了这一句,便阖上眼沉沉睡去。 赵云兮悄声离开,打客院走了一圈,又因为心中烦闷,而走到外头去,却见修缘小道童,背着背篓打客院门前经过。 「修缘,你要去哪儿?」 赵云兮好奇一问。 这小道童今日开始不用扫院子了,又背着爬山,着实奇怪。 修缘迈着短腿跑过来,「公主,你要不要与我一起去送浆果?」 赵云兮皱了皱鼻子,「不是告诉你了,不要擅自去餵狍子。」 修缘赶紧解释,「我不餵它们,我就将果子扔的附近,让它自己去捡。」 赵云兮:「……」昨个儿她还在心中想着这小道童没有悟性,今日却觉着他可是太有悟性了,是怎么就能想出这般麻烦的聪明法子。 她瞄了一眼背篓,里头已经有半背篓的果子了,立马就妥协,「好吧,我同你去。」 他们穿着林间蜿蜒而上的小道,走了快有半个时辰,才走到狍子窝附近,修缘忙将背篓里的浆果倒出来,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山。 赵云兮颇为挑剔的看了好几眼,到底还是说了,「你放些果子去别的地方,不然狍子还以为此处有陷阱,肯定就不敢上前。」 修缘乖乖听话,抱着浆果四处散去。 二人躲在隐秘的大树后头,瞧着狍子小心翼翼的蹦蹦跳跳跑出来,叼了果子就往窝里跑。可这不比油纸包方便,它每回就只能叼一颗回去,周而復始的不停歇来回。 起先看着还蛮有趣的,躲着看了小半刻钟,赵云兮便无聊的打起了哈欠,「傻狍子,傻狍子,原来这狍子是真的傻。」 「早知道,我就用油纸包着浆果了。」修缘不住的懊悔。 赵云兮嘆口气,开始替他愁的不行,「修缘,你要如何修道哦,你比这傻狍子看上去还要傻一点。」修一道长到底为何能收下这么个傻徒弟,每日里要收拾着残局,得多累呀。 且不说这小小道童若是与道无缘,却又困在这深山里度过余生,可怎么办哟。 修缘回过神来,惊恐的看着她,「公主,你现在的表情好像陛下施主啊。」 「我怎么就像他了?」 「他每次看着你的表情,都像你现在看着我的表情一样。」修缘不自觉的就往后退,那位陛下施主可吓人了,每次他和公主在一块玩耍时,陛下施主总是目光冰冷的看着他,天晓得,他还是个六岁大的孩子呢,害他每晚都要做噩梦被吓得尿床。 赵云兮一愣,而后反应过来,修缘竟然是在说她笨,她弯腰不服气道:「好你个小修缘,以后可别想我给你好吃的糕点了。」 这山上皆是苦修人,小道童里头,独修缘是出生就被扔在了山脚,被修一道长给捡回来的。他没出过大山,整日除了做功课,就是上山下河的跑。 赵云兮去年来时,道士们皆是淡然超脱世俗,独这个小道童,天真无邪的很,二人结了善缘。也常在一处玩儿。 「你就等着吧,你师父再罚你,我肯定不帮你了。」赵云兮撇下他,转身就要走。 修缘忙背上小背篓,赶紧追上去,「公主,公主你等等我呀。」 「我刚刚捡浆果,还捡了好几个超大的蕈菇,煮汤也很鲜甜美味,老人家肯定爱喝,你要不要拿回去?」 老人家指的是太皇太后。 赵云兮心动,可她还记着仇呢,「不就是蕈菇。」 二人在山间小林拐了弯儿,却又听见了身后传来一道凄冽怪异的兽嚎。 赵云兮勐地回过身,看见那不远处的的大树们叶子哗哗作响,像是有兽从林间传过。 可能是他们扔的浆果,不仅吸引了狍子,还引起别的野兽的注意。 修缘大喊,「糟了,肯定是那傻狍子被欺负了,我要去帮忙!」 赵云兮提熘着他的后领,「你知道是什么动物,就敢去,你信不信你被叼走还不够塞牙缝的。」 「回去,找你师兄们去瞧瞧。」 修缘瞪圆了眼睛,公主同陛下施主更像了! 第50章 委屈 山上过一旬, 每日踏出房门后,赵云兮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清晨的寒风带着昨夜的露气唿唿刮来, 着实是冷的不行。 「真冷啊,这山上就是不一样,再过些时候, 只怕是要下雪了。」她看着远山,心中感慨, 这都还没有过中秋呢。 今年的冬天必定是极冷的。 她站在廊下冷的直跺脚。 鸣音捧着帐册走过来, 昨夜突然降温, 到处都忙着添加了棉被, 她一早就清点好了过冬的储备, 「殿下,咱们这回来, 冬季要用的棉被床褥怕是有些不够分了。」 「看这天色,就要下秋雨了。」 「柴米虽隔三差五都要往山上送一次, 咱们也该储备些才是。」 赵云兮抿了抿唇,仔细一想, 「那你列个数, 待会儿就安排人下山採买,咱们存一些, 总归是有备无患。」 「好。」鸣音轻轻一笑,精神十足的忙着去安排人手和车马。 赵云兮又唤住了她, 「再买些容易存放的果子。」 打来了山里头,鸣音就自发的接管了庶务,旁人都觉得管杂事疲倦,偏偏她整日里忙上忙下, 忙的不亦乐乎。 昨日大半夜忙了一通,就只睡足了一个时辰,鸣音却丝毫不见疲惫,又忙着採买之事。 第120页 赵云兮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得感慨,她要是有鸣音一半的精神气,可能连状元都考中了。 正待她要爬台阶上道观照常做早课时,百灵终于憋不住了,「殿下,婢子今日能不能随着下山帮忙採买?」 山上过了一旬,犹如俗世过了十年,百灵着实是有些熬不住了。 她一听见待会儿能下去採买,一颗心就开始躁动起来。 赵云兮认真的盯着她的脸看,百灵被内廷送来她身旁伺候时,不过八岁大,一晃过了快五六年,总角年纪的小丫头,也长成了同她一般高的大姑娘。 「殿下。」百灵颇有些心虚,赶紧为自己找藉口,「婢子就是想要帮帮忙。」 赵云兮收回了目光,背对着她朝前走,似是对她颇为无奈,「我准你去就是了,眼见着要下雨了,可不许在镇上贪玩。」 白领大喜过望,「是,婢子晓得了。」说完便欢欢喜喜的去寻鸣音,下山的人里头算上她一个。 赵云兮提着竹篓,拒绝了宫人要随行的意思,独自踩着台阶往道观去了。 青羊观中无香客,到处都是在做早课的道士们。 赵云兮轻车熟路的进了正殿,便瞧见道祖像前的蒲团上,盘腿坐着个冥思苦想的小道童。 她点燃了一炷香,在旁跪坐下,开始沉下心来就听小道童语气沉闷道:「公主,是不是我又错了。」 「你哪里错了?」赵云兮歪头看他。 「我不应该去给那只狍子餵吃食,要不然它也不会被猴子们围攻,是我害死了它。」 「还让这群小袍子没有了娘亲。」 殿中响起了奶声奶气的小袍子的叫声。 赵云兮看了看小道童,又看向小道童面前用破旧的道袍缝制成的小窝,里头趴着四只还不会走路,只能爬来爬去的软乎乎的小袍子,动物同类长得都差不多,尚且还有一两年,这些小袍子才能成年,离开母亲独自生活。 而前两日,修缘善心大发,摘了半背篓的浆果前去投餵狍子一家,没想到被山中野猴群给盯上了,也不知是不是食物难寻,还是猴子们天性里的残忍,它们盯上了狍子一家。 那只成年的雌狍为了护住她的崽子们,同猴子们战斗了一番,等到道士们赶去帮忙时,雌狍身上被猴子们抓穿了好几处地方,就算是想救,也救不回来了。 四只小狍子尚且连路都不能走,又如何能在野外生存? 无法,只得全都捡回道观里。 因修缘投餵之故,而有了因果,这四只小狍子便被修一道长给了小徒弟自己养。 小小年纪,就没了娘。 赵云兮目露不忍,心里头那处不愿去深想,只想要逃避的秘密,涌上了心头。 她至今还没有问过她母后,关于她身世的事情。 她想了很多若她真的是被抛弃的可能性。 当年她父皇将她抱回来。 那她肯定是有生母生父。 那这些人,会在哪里? 是因为战死身亡而留下了她,还是因为直接不想要她,所以将她给丢了,所以父皇才能将她捡回家。 父皇去世了十二年,所有有关她身世的秘密,好似也尘封在了那一年里。 若她没有被父皇抱回来,是不是也就如同这四只小狍子一般,孤苦无依,身亡何时,身亡何地,而又不知了呢? 小道童伸出去,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小狍子,「公主,我能给他们当好娘亲?」 赵云兮一顿,没有嘲笑他的天真,轻缓道:「会的,你能好好照顾它们长大,了了你同他们的这桩因果。」 一大一小面对着四只小狍子,都怀揣着各自惆怅的心事。 下山以后,终于见着了久违的热闹集市,百灵欢喜非常,等着旁人採买时间,说过了一回想要去逛逛,待会儿在镇门处汇合,便提熘着她的银钱袋四处逛着。 逛了大半日,将这小镇上所有可去之处都走了一个遍,方才提着大包小包的零嘴匆忙赶回了镇门,同人汇合。 今日带人下山的是长风卫的惊雀,一见她还在吃糖葫芦,便笑她,「你都多大了,还馋这口零嘴。」 百灵辩解,「我替殿下先尝尝好不好吃,山上真是清苦无聊,也不知殿下何时准备下山。」 惊雀也琢磨着这个问题,一边套马一边道:「怎么,你在山上待不住了?」 「那你可以同殿下提,你同殿下相处数年,殿下心一软,肯定连你的身契都给了你,让你走。」 百灵神色微变。 惊雀没再说话,见所有装货的马车都已经清点完毕,招唿了一声,便启程赶回观中,他们要趁着下雨前回去。 赵云兮放下了窗户,将手搁在熏笼上烤了烤,方去端药,一边道:「果真是下雨了,阿娘,外头可冷了。」 太皇太后咳嗽了一回,精气神不比昨日好,腿脚无力,没法起身,她靠在胡床上的大背枕上,身上盖着薄被,胡床上还放上了一只小熏笼,她捂着嘴咳嗽了一回,方才道:「今年冷的早,或许会有大雪灾也不一定。」 她心中惦记着孙儿,「也不知洵儿可有安排。」 母女二人就在胡床上坐着,赵云兮拿起了小几上,从京都送来的那些信函。 「你与我念念,信里都说了些什么。」太皇太后精神不济,便连信都不想看,她阖上眼,只专心听着赵云兮念。 第121页 赵云兮拆开了第一封信,「大舅母写的,她心中惦记着与您多年不见,欲打算中秋时上山来,与您共度中秋。」 「你大舅母年岁大了,腿脚也不便,你同她写封回信,告诉她,山路颠簸,不必上山来,我记着她这份心意,就够了。」 赵云兮点点头,记在了心中。 又去拆第二封信,第二封信却是宫里的太后写来的,是日常问过太皇太后的身体,又附着了些许关于中秋的安排。 赵云兮一顿,上头写着,那日太后会与赵明修一起上山来,陪着太皇太后度过中秋。 提到赵明修,她不免有些出神,看来太后尚且不知赵明修的病情,还是说他已经大好了。 无论哪种情况,她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所有的信,都已经拆开读过,赵云兮开始按着太皇太后的意思写起了回信。 待到回信写完,她出去唤了长风卫前来,「早些送回京都各府。」 惊雀点头,「是,卑职这就启程。」 房中传出几声低沉的咳嗽,赵云兮便也不再吩咐,转身就回了房。 百灵提着木炭打廊下过,刚好瞧见,见惊雀就要出发,便好奇上前询问,「你这是又要当什么差?」 「殿下让我回京一趟送信。」 百灵这才点点头,提着木炭叩响了房门,「殿下,婢子前来送炭。」 「进来吧。」屋中传出了回答之声。 她便低垂着头,提着这一小篓木炭,推开门走了进去。 进到胡床前不远,她虽瞧不见太皇太后的病容,却也能听见对方不停地咳嗽声。 今日天凉了,饶是太皇太后再怎么保养,这样的天气里,却还是重症缠身,得不到缓解。 她将木炭倒在了小罐子里,又听赵云兮吩咐,「百灵,你再去同鸣音说一声,那几处客院可以着手收拾起来,点了熏笼熏熏湿气,免得倒时嫂嫂和陛下来了,住着潮气。」 百灵忙应声,「是,婢子这就去办。」 山上时光虽过的缓慢,却也是一转眼,便接近了中秋佳节。 青羊观的道士们,虽离了俗家已是方外人,人世间的节气便不会有什么怀念。 赵云兮趁着天气好,太后身子骨也尚且不错,能在院中走动时,便一早让人将月饼的材料准备好,她要自个儿亲手做月饼。 她已经请教过擅做各色糕点的厨娘了,月饼无非就是面,糖油还有果仁包裹起来。 又能有多难。 只是忙忙碌碌一整日,除了让自己浑身上下沾染了面粉,惹的太皇太后开怀一笑以外,毫无进度。 最后她不死心的放手放厨娘去做,自己则去洗漱。 她住的地方,与太皇太后住的地方有一小段山路。 赵云兮刚出了院门,遥遥的便瞧见一位靛蓝身影正打山道而上。 她颇为错愕的立在了原处,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独自一人前来。 那道身影忽而一顿,许是瞧见了她。 这回,她连躲都没躲了。 转眼前,对方已经行至她跟前。 许久未见,对方依旧是温柔有礼的翩翩公子,他微微一笑,俊气的眉眼也盛满了温和笑意,他抬手作揖,「臣见过公主。」 来的人,不是苏淮,又能是谁。 赵云兮轻咳了一声,「这里是道观,也不讲究虚礼。」 「阿淮,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赵云兮偏过头去看,苏淮身后依旧是空无一人,她不免好奇。 京都来人,可她却不见太后,还有赵明修的身影。 苏淮抬头看向她的脸时,微微错愕,却还是温柔回道:「臣并未随陛下一道而来。」 赵云兮这才点点头,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却又见苏淮递了一方月白的干净手帕,「公主额上似沾了灰尘。」 赵云兮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刚刚见着苏淮心中错愕,就忘了自己是出来洗漱的,脸上有白灰,看着多丢人啊。 她忙接过手帕,仔细擦着脸,还一边解释,「我方才在做月饼呢,你既来了,可以尝尝看。」 「好。」苏淮微微一笑。 二人说话间,没瞧见有个不到腰间的小道童打山上下来。 小道童一走近,仰头好奇问。 「公主,这位施主是谁?」 修缘仔细看了看苏淮的脸,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这位就是公主的驸马。」 赵云兮忙喝住他,「修缘!」 「你个小道童,怎么就不知忌口舌,胡言乱语。」 她原就知道了苏淮的心思,如今好不容易同苏淮维持着从前一般的情谊。 修缘这傢伙,怎么如此莽撞。 苏淮也是一愣。 修缘摸了摸头,满是疑惑左右看看,「原来不是啊,公主上回下山,不是为了招驸马吗?」 「这位施主真好看。」 「他才不是我的驸马,依着辈分,他该叫我一声姨母。」赵云兮狠狠一拍修缘的脑袋,叫他乱说话。 修缘忙开始躲避,「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位施主同陛下施主一样,都是公主的晚辈。」 「可为何公主的晚辈看上去都比公主,更像是长辈呢。」 赵云兮一怒。 二人打闹了起来,谁也没瞧见苏淮温柔神色微微黯去。 第122页 赵云兮终于收拾了修缘一回,心虚的不敢去看苏淮的眼睛,她拿着手帕赶紧道:「母后此刻醒着,若见着你来,必定心中是欢喜的。」 「我先去更衣。」 说完这话,她提熘着修缘的后衣领子,忙离开。 苏淮看着她走远,这才收回了目光,跟随着已经前来请他前去一见的张嬷嬷的步伐,入了太皇太后的院子。 快要走到自个儿的院子,赵云兮这才松了手,俯视着小道童,「修缘,好端端的你跑来做什么?」 「师父让我来送东西。」修缘被修理了一顿,也不恼,只将自己身后的小背篓打开给她看,满满一篓的蕈菇。 赵云兮头疼的很,这小道童一出来就搅合了她的事。 「我告诉你,你再碰见刚才那位施主,不许再提驸马两个字,晓得了吗?」 等她重新换好了一身衣裳,将洗干净的手帕拿上,走到门外,便听见了里头的说话声。 「你祖母她们可还好?」太皇太后见着娘家来的小辈,心里还是欢喜的。 「祖母身子骨硬朗,只是您提起让她留在家中休息,她心中还是惦记着您,这才让臣带着节礼上山来请安。」苏淮极有老人缘,认认真真的回着话。 他孤身上山,带的东西本就不多,带来的节礼已经放在了小几上,是一方红帕包裹着,又用了红绳绑起来的人参,看着年份,应该是有不少年头了。 「此物是祖母让人四处寻了许久,方才寻得的一株百年人参,对增进脾胃,颇有好处。」 太皇太后便道:「既然来了,就住上两日再走,哀家今日乏了,明日你再同说说家中近况。」 苏淮原是想送了东西,见过太皇太后,便打道回府,毕竟中秋将至,宫中那位也快要到此,他一个外人,在此停留不免有些格格不入。 听见太皇太后这般说起,他想了想,却又应了下来,「是。」 还要住两日? 在门外的赵云兮忍不住收回了就要跨进去的脚步。 这里不比宫中规矩多,岂不是这两日她能常常见着苏淮。 「云儿可是在门外?」偏生太后知晓她在外头,问着。 「是。」她也躲不开,只好走了进去。 到了第二日,赵云兮照旧是要上观中做早课,她左右看看,没瞧见苏淮的身影,放下心来。只是刚做完早课,便见修缘探头探脑在殿外等候,见她要出来了,便迫不及待同她说,「公主,小狍子们有窝啦! 赵云兮不免好奇,「你又做了什么?难不成你又将他们抱到了你被窝里去?不是同你说了,你不能抱着他们晚上一起睡觉,压坏了怎么办?」 修缘着急忙慌,一双大眼催促着她,「公主快和我一起去看看,可好看啦。」 她不相信,跟在他身后慢慢悠悠的朝着暂且安置小狍子们的杂房去了。 刚踏进去,便见苏淮手中拿着木锤一类的工具,敲打着一个初具雏形的木头小房子。 她正拔腿就要走,修缘已经大张旗鼓的暴露了她,「公主,苏施主真厉害,还会做小房子勒。」 苏淮回过身,朝着她笑了笑,「公主。」 想逃也逃不了了,赵云兮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定是修缘缠着你,让你帮他的忙。」 修缘大声的解释着,「才不是呢,苏施主一早就入观中参拜,刚好碰见我出来给小狍子们找吃的,有只小傢伙跟着我跑了出来,被苏施主撞见了,苏施主就说可以帮忙做个小窝放在我房里,门也能关上,它们就不能到处乱跑了。」 苏淮试了试这小屋子的牢固程度,见不会被风雨吹倒,这才道:「好了。」 修缘围着比他人还高的小木屋,转了两三圈,这才兴高采烈地请求苏淮能不能再帮他一把,将小木屋搬回他的房间里。 赵云兮这才不忍他了,「你请你师兄回来后,帮你不就好了。」这小道童也太会支使人了。 修缘也不恼,大大的一笑,「好吧,今日多谢苏施主帮忙,我待会儿要去山林里采浆果,可甜了,苏施主你一定要尝尝。」 他蹦蹦跳跳的去将小狍子们抱出来,挨个儿给苏淮瞧了一回,这些小傢伙过了大半月,都长胖了一大圈,又能走动了,整日里就喜欢跟着修缘熘出去,还得到处乱抓。 修一道长来找徒弟了,修缘这才依依不捨的同他们二人道别。 还特意拉了拉苏淮的手,高高兴兴的说起,「苏施住,我们就是朋友了。」 修一道长也站在门外,同苏淮执了一礼,「小徒不知礼数,还请苏施主见谅。」 「无妨,举手之劳罢了。」苏淮也得体回以一礼。 又剩下了他们二人,赵云兮干脆蹲下去,一手抓起正在她脚边环绕的小狍子,一边解释道:「修缘打小就没出过山门,青羊观又是避世之地,寻常也不接待香客,所以他没什么机会见着外头人,待人就热情了些。」 这四只小狍子在道观里养大了心性,如今简直没了狍子该有胆小怕事的本性,极能缠人。 苏淮轻轻搂起一只不停地咬着他靴子的小傢伙,温柔的摸了摸它的脑袋,轻嘆了一口气,「在公主心里,臣好像比起修缘,更像是外人。」 赵云兮一僵,忙道:「哪有,我才认识修缘多久,认识你又多久了。」 第123页 她替修缘解释了一回,不过也是想告诉苏淮,那孩子不是不知礼数,只是不会控制热情。 苏淮专注的看向她,「论起来,臣与公主相识也有十三年了。」 「在公主心里,臣可算上的是友人?」 「那是自然。」赵云兮像没有想,直接回道。 苏淮终于下定了决心。 苏淮神情凝滞了一瞬,忽而就下定了决心,他缓缓开口,「臣有一事,想要……」 可是话还没有,却被外头急促的脚步声打断,鸣音焦急的在屋外说起,「殿下,娘娘晕过去了,观主请您快回去一趟。」 赵云兮哪里还有心思去听苏淮说些什么,起了身就朝外走去。 苏淮蹲在原地,将四只小狍子抱进了他做好的小木屋里,嘆了口气,自嘲一笑,「还是不行啊。」 终是起身追了上去。 太皇太后住的院子,此刻极为安静,只能听见宫人们走动的轻微脚步声。 观主屏息凝视的诊脉了一刻钟,方才收了手。 赵云兮早就等的不耐了,此刻压低了声音忙问,「观主,我阿娘她怎么会突然晕过去?」这几日以来,明明她的身体就有所好转。 观主目露疑惑,「殿下也不知道,太皇太后急火攻心是为何事吗?」 赵云兮仔仔细细想了回,没有丝毫头绪,「昨日还好好的,今晨我也方从观中回来,尚不知出了何事。」 观主沉吟了片刻,方才道:「居士的病情忽而反覆,只怕是有心事,殿下需得好生陪伴左右,开解一二才好。」 「我先开几帖平心静气的汤药……」 赵云兮亲自送了观主出门,便见苏淮站在房门外守着。 「娘娘的病,可还好?」 她心下一酸,突然就红了眼眶。 第51章 事发 离别 一同送走了观主, 赵云兮神情低落,一双杏眸不见光彩,眼角泛着红, 却也没有掉眼泪。她原不是个能憋着委屈的人,却在苏淮面前憋住了涌上心间的眼泪。 苏淮神色也十分凝重,道:「臣已经写信请白大人派人连夜赶路送去陛下手中。」 「多谢你。」赵云兮一颗心方才都提到了嗓子眼, 完全没有想到要赶紧将消息送到赵明修手中。 却是淡然一笑,「殿下与臣, 何须言谢。不过是臣分内之事罢了。」 先前一起在杂房里头, 逗弄小狍子们的轻松心情荡然无存, 赵云兮一心只想着进屋陪着她母后。 苏淮是个体贴人, 便道:「臣会在此多留几日, 若殿下有需要,尽管告诉臣。」 赵云兮胡乱的点点头, 「多谢你,阿淮。」便朝太皇太后院中去了。 苏淮站在原地, 静静地目送着她远去,一向温柔的眉眼, 却是黯淡了下来。 他们到底是生分了, 在她心里,他或许并不重要。 * 「这两日能有什么事, 让母后心神大动的?」赵云兮想不明白,分明这两日她彩衣娱亲, 母后的心情十分不错,又逢中秋要到来,老人家总归是也盼着儿孙团聚的,连身体也好了不少。 张嬷嬷站在一旁, 脸上泪水未干,「奴也不知。」 赵云兮心中难受,却叫人将这两日她母后到底见了何人,说了什么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她。 她听完后,一个人坐在胡床上想了许久心事。 赵云兮坐在床榻旁,轻轻握住了太皇太后的手,「阿娘,您一定不要丢下儿臣。」她眼睛红红,却是强忍着眼泪未曾掉下。 今日这一切来的突然,哭又有何用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不哭了,像是突然就长了主心骨,越是难过时,越能镇定下来,丝毫不愿在人前流露出慌张之色。 张嬷嬷看着外头天色已经暗下,而赵云兮坐在床榻旁陪伴,一动不动已经好几个时辰,轻声劝慰着:「观主说了,娘娘用过药,今夜许是就会醒过来。这儿有老奴守着,殿下去用晚膳罢。」 张嬷嬷又朝着鸣音使了眼色,鸣音也劝着,「殿下,您想想若是娘娘醒来,见您担心了一日,滴米未进,岂不又心疼。」 这话说的实在。 赵云兮终于被说动,起身随着鸣音朝外走去。 房中用了熏笼,要比外头暖和太多,外面又是黄昏后,起了水雾着实是有些寒冷。 赵云兮浑身一抖,也不知是冷的,还是难过的。 鸣音见状,忙道:「殿下也换身衣裳吧,今夜起风了,着实有些冷。」 「今夜我就住在母后房中,让百灵将被褥都送上来。」赵云兮却没有心思换衣,她只走到摆了晚膳的偏房里安静坐着用膳,饭菜是个什么滋味,也完全没有尝出来。 鸣音在外吩咐好了事情,跨进房中,只道:「百灵那丫头,也不知怎么就发了高热,刚刚还想近前来当差,被婢子好一通教训,这会子让她回房休息去了。」 鸣音心中也是烦乱,百灵那丫头,当初殿下说若是受不了山上清苦日子,想要留在宫中,或者是求个恩典,可以放了身契离开皇宫,恢復自由身。 可百灵却还是跟了上来。 来了青羊观以后,起先两日还好,许是觉得青羊观的日子枯燥,一日比一日还要清苦,她就活跃了心思,每每需要人下山採买的时候,她总是积极地参与,寻常不当差的时候,也总蹿进林子里头去,比那青羊观的小道童修缘,玩心还要更重。 第124页 且比从前,没了规矩。 要她说,在这山上,远离俗世纷扰,比在宫规森严的皇宫里轻松自在了许多,又有什么不好呢? 赵云兮拿着筷子的手一顿,没了丝毫胃口,半晌后才道:「她既然病了,就好生在屋子养病,让白琅派人守着,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她出门。」 「还有,让白琅带人下山一趟,去青羊镇同守城千户传话,私下排查来到镇中的生人都住在何处和谁接触过,不要声张。」 鸣音虽觉着这话颇有几分怪异,殿下一向对身旁人管束的不严。 可这话听起来怎么不像是关怀百灵,更像是在拘着百灵,不许她再出来。 而且怎么又和青羊镇有所了关联。 赵云兮没了胃口,搁下碗筷,满心疲惫的吩咐她,「去吧。」 鸣音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朝外去了。 青羊观所有的屋舍皆是依山而建,且山间的平整地方并不常见,是以院落皆是错落修建。鸣音提了小灯笼,朝更下头的院落走去。 今日白琅不当值,肯定在房中休息。 山路上还有巡逻的侍卫,见着她往下来,便停下脚步同她打招唿。 终于走到了白琅住的地方,这会儿大家要不就是去用膳了,要不就是在巡逻,院中静悄悄的,她有些后悔,怎么方才没让巡逻的侍卫带她来,也好通传一声。 她看着紧闭的房门,终于下定了决心,上前轻叩房门。 房门被人从里头拉开,带着水汽萦绕扑面而来,还有映入眼帘的赤\\裸上身,男人精壮的胸膛前,有些疤痕,往下看,腹部能见着清晰匀称的肌肉轮廓。 鸣音腾的一下,脸变得通红,她忙背过身去,说话也开始结巴,「你,怎么不穿衣服就来开门!」她这是看到了什么! 白琅也是惊魂未定,红了耳朵忙捂住胸口,却被这恶人先告状的口吻给气得不行,只喊冤屈,「鸣音姑娘,你见过谁沐浴的时候,穿着衣裳?」 「而且你也不出声,我就以为是惊雀他们找我。」 他没有那么大的官威,且手下人都是男人,就算是脱光了在澡堂里头一起洗澡,也是常有的事,哪里会想到鸣音这么晚了还来找他。 鸣音哑然,说来说去都是她太过冒失了些,要是让侍卫带路,她也不至于会瞧见白琅的裸身。 「你赶紧穿上,殿下有事吩咐。」鸣音使劲儿绞着手帕,摇着头想将方才所见给全然忘掉。 白琅三两下套上了衣裳,只头髮还未干,搭在肩上,「你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鸣音也不敢抬头看,只瞧见白琅双脚前方的地上,滴滴答答的水珠落下,湿了一片。 她脑海里头挥之不去,方才所见。 又快又急将赵云兮的吩咐说过。 「我见识浅薄,不知殿下为何如此吩咐,白大人你手下的人常在山下走动,想必了解一二,这件事就交给白大人你了。」 她低垂着头,慌乱的道了一声,「告辞。」 真是的,她这辈子都不想出现在白琅面前了。 白琅抓着汗巾擦着头上的水珠,耳朵泛红还未褪去,却还是感嘆道:「真是怪了,我一个被看光了的人还没说话呢,反而像我轻薄了她一般。」 而且,他的身体难道就这般不堪入目吗? 鸣音看他就像看见了鬼。 他甩了甩汗巾,终于正了脸色。 百灵啊。 殿下身边的贴身宫女,这些日子时常跟随长风卫一起下山採买粮米,总是会偷熘着去逛街,惊雀同他说过两次。 因着是殿下身边的人,他虽知道百灵偷懒渎职,也没有做声。 而今殿下这般吩咐,想必是察觉到了什么。 这百灵,或许有问题。 * 赵云兮将自个儿的被褥放在了窗下的煳床上,这个地方,一抬眼便能瞧见床榻上的动静,她也毫无睡意,只是放了髮髻,用了红绳绑着头髮,靠坐在窗边。 即将要圆满的月亮高悬于天际,便是隔着纸煳的窗户,也能感受到月光挥洒。 张嬷嬷劝道:「殿下还是回房睡吧,这里总归睡着不舒服。」 她似从沉思中清醒,「没事的,今夜我守着母后,嬷嬷你也去休息吧,忙了这一日,嬷嬷想必也累了。」 她心里藏着事儿,若是不等着她母后醒过来,想必再也无安眠之时。 说话间,床榻上有了虚弱的咳嗽声。 二人皆是一震,赵云兮穿上了鞋便朝床旁来。 太皇太后苍白着一张脸,不停地咳嗽着,许是躺着不舒服,她伸了手想要靠坐着,赵云兮扶扶着她坐起。 赵云兮端了茶来,让她轻抿了一口,这才恢復了力气,睁眼看向赵云兮,「云儿?」 「儿臣在。」 赵云兮喉咙一动,吐露出了一整日的担忧,「阿娘,都是儿臣的错。」 太皇太后到底是歷经多年风雨的年长人,她面容平静,轻声吩咐道:「张萍,你先出去。」 张嬷嬷将熏笼里加了炭火,应了是便悄声走出去,留下这对母女说话。 「云儿何错之有呢?」太皇太后握住了女儿的手,脸上满是慈爱与见过大风大浪后的平静。 「她相伴你多年,从前皆不曾露出异样,你自是不愿意相信她会背叛你。」 第125页 「她潜伏多年只等着现在,可不就是为了让你痛苦难安?」 赵云兮心情可实在称不上好,她扑进了太后怀中,闷声道:「阿娘……」 「没事的。」太皇太后轻抚着她的脑袋,安慰道。 * 百灵醒了过来,她喉咙有些喑哑干涸,想要喝水,房中的水壶却已经空荡荡的,连一滴水都没有了。 她只好起身,准备到茶水间去倒些热水来。 刚开了房门,却被一柄刀拦下。 百灵恼怒的抬头,看见拿刀之人正是惊雀,「惊雀,你拦着我做什么?」她实在不舒服,口渴的很。 「百灵姑娘想做什么?你若想喝水,我让人去替你接一壶来,你就待在房里等着就是了。」惊雀笑嘻嘻,朝身旁的侍卫点点头,侍卫便要去拿百灵手中的水壶。 没想到,百灵愤怒而又惊恐的大喊,「你们想做什么?」 「我要去找殿下状告你们。」 惊雀笑眯眯道:「不巧了,殿下吩咐,百灵姑娘病了就好生在房中休息,没有殿下的命令,除了这个房间,你哪儿都不能去。」 「你还是进去吧,要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告诉我,我会让人送来。」 到底赵云兮还未说过要如何处置百灵,惊雀便也还算客气。 却不想百灵不依不饶,闹着要闯出去,「我不信,我要见殿下。」 惊雀这回冷了脸,「百灵姑娘,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心中难道不清楚?」 「如若不然,殿下为何要将你看管起来。」 百灵心一跳,却依旧嘴硬,「你凭什么胡说,我做了什么?我这两日病着能做什么?」 院门外,有一行人正朝此而来,为首之人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你当真什么都没做?」 百灵看见她走来,微微睁大了眼睛,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了一般,没了声息。 赵云兮止不住的失望,是多少年的陪伴啊,她想过琳琅宫中会有人背叛她,可是想来想去,却总不会想到打小就陪伴她的几个人身上。 可见人心,难以窥见一二。 百灵终于是慌张了起来,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为自己叫屈:「殿下,您说的话,百灵听不明白。」 赵云兮止不住的失望,「你昨日去母后房中送木炭时,自己说过什么,现在都忘了吗?」 百灵抓住了衣袍,肩膀开始不停地颤抖,「娘娘问婢子,殿下可是与陛下起了争执。」 「婢子见没法瞒住她老人家,便说了婢子所见。」 「婢子也没想到,娘娘她承受不住会晕过去。」 「婢子有错,但婢子是无心之失,还请殿下饶恕。」 她哭的泣不成声,说的每一句话都看不出漏洞,若是赵云兮心软,说不定会因为太后如今醒来,而轻饶了她。 赵云兮满眼都是失望,「你跟在我身边六年,是不是从来都没有与我真心相待过。」 百灵浑身一一震。 「殿下,婢子没有。」百灵想要去抓她的裙边,赵云兮略往后退了一步避开。 赵云兮闭了闭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若你肯交待一切,我会看在这么多年的份上,饶过你性命。」 「你去山下做了些什么,你还不肯说吗?」 百灵勐然抬起头来,饱含着眼泪的双眼里,是愤恨,是憎恶,偏生没了从前的天真纯良,「殿下想杀了我,直接杀了便是,何必多问。」 「反正你什么都知道了,不是吗?」 赵云兮被她的眼神惊了一瞬间。 却见百灵不等旁人反应,就要往旁侧侍卫的腰刀上相撞。 惊雀眼疾手快,将她拦腰挡住,那刀堪堪只割破了百灵喉咙上的一层皮。惊雀极快的卸下了她的下颌骨,让她无力去咬舌自尽。 赵云兮心生不忍,她从来没有这般惩罚过人,却不想今日看见了宠信的丫头如此落难的场景。 惊雀惊了,这小小丫头胆气着实是不小,怎么会连死都不怕。 他将人压住,「殿下,如何处置她?」 赵云兮已经背过身去,将自己的难过不捨得收敛,「先关押起来,别让她寻死。」 「待会儿,我亲自审问。」无论如何,她都要问一个明白。 琳琅宫随行来到青羊观的宫人们皆是惊魂未定,如何都想不到百灵会被殿下给看押起来。 鸣音也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她说起了百灵的身世。 「百灵入宫时不过七岁,在内廷学了一年的规矩后,琳琅宫缺人,内廷便选送了一批小宫女让殿下亲自挑选。」 「殿下当时一眼瞧中了她,这才得以让一个七岁的丫头入了琳琅宫,成了二等宫女。」 赵云兮沉默的听着。 「当时内廷也呈报过百灵的身世,她家境贫寒,五六岁时父母双亡,就由族中叔伯照顾,后来叔伯也不想养她了,便将她卖进了宫中。」 「这样看起来,她身世是清白的,找不出差错来。」 鸣音话说到此,见赵云兮的神色并没有因此而有波澜,便知有错,「想来,她的身世做了假。」而当年内廷因为陈王宫变一事,宫中损失惨重,挑选人时有些疏忽,并没有将百灵的身世调查清楚,就送入了琳琅宫。 「殿下,会不会是她一时疏忽,这才在太后跟前说漏了话。」鸣音还是有些不忍心。殿下一早就吩咐过,不许旁人在太皇太后面前提起她在山下发生的糟心事,特别是与陛下有关的。百灵年纪小,兴许会害怕说出来了也不一定。 第126页 还有百灵玩性一日比一日高,从山下镇里买东西,也就是贪玩了些。 「苏淮曾说过一句话,陈王当年在大楚名望极高,拥戴他为储君的忠心之辈数之不尽。」 「这些人甘愿为了陈王身死,为了陈王未尽的宏图伟业卧薪尝胆。」 「禹都的笔帖吏不就是如此?他都不曾问过他的妻儿可愿随之一死,便在暴露后自焚。」 「笔帖吏如是。」 「百灵也是如是。」她想起了先前见着百灵要往刀上撞的场面,难免苦笑了起来。 鸣音大为震动,「殿下的意思,百灵也是陈王的人。」 赵云兮徐徐地讲述着,「白琅亲自去镇中打听过了,百灵每回下山,常去一间茶坊。」 「待上两刻钟,便会从茶坊出来,去买上些许零嘴。」 「而守城官兵前去搜查那间茶坊时,茶坊老闆自杀身亡,死无对证。」 她似是红了眼眶,却也没哭,「你说,这是何意?」 鸣音不再为了百灵求情。 宫变那日,陈王带着麾下,在宫中大肆残杀,而经歷过这一切,鸣音心里便对百灵生不起同情了。 那些簇拥陈王的人,可有见过那日血流成河的场面。 自古成王败寇,陈王既然宫变失败了,陛下也轻饶了那些曾经追随过陈王的人,为何还不死心。 赵云兮却已经整理好了情绪,起身肃然着一张脸,「走吧,我们去问问她。」 鸣音不再言语,跟在她身后,朝着那间关押着百灵的房间而去。 * 修缘好奇的放下了背篓,坐在了台阶上,赵云兮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公主,你坐在这里做什么?」 赵云兮淡然道:「想心事呢。」 「明天就是中秋,陛下施主怎么没有上山来同老人家一起团聚?」修缘不免好奇。 赵云兮唿吸一滞,片刻方才道:「他有事,来不了。」 今晨京都刚送来了急函,赵明修不能前来青羊观过中秋了。 「陛下施主有什么事?」修缘锲而不捨的追问着。 「你个小孩子家家,一天到晚不好好的做你的早课,问这么多做什么?」她不耐烦道。 修缘歪着脑袋,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疑惑,「可是能有什么事情,与一家团聚更重要的?」 「师父说明天中秋,我不用做早课,他还要亲手给我做一顿饭呢。」 赵云兮想起来修缘身世,心中烦躁之气少了许多,只道:「自然是有比团聚更重要的事。」 「好吧,昨天我听见了公主的院子里面有人在哭,想去看看,但是师父拦着不许我来。」修缘又道,「是不是陛下施主不能来过中秋,所以殿下很伤心?」 昨日哭的当然不是她自己,赵云兮却不想多和这小鬼头纠缠,抬手敲了他的脑袋,「行了,你别问了,小小年纪就操这么多心,和小老头一样。」 她余光一扫,却见苏淮不知何时站在了台阶下。 苏淮一笑,朝她作揖,「殿下。」 赵云兮忙坐好,问道:「阿淮,你怎么还未走?」 明日就是中秋了,苏淮若是今日不赶路回去,肯定来不及陪着他祖母过节了。 是以晌午时,她母后便让苏淮启程回京都,莫错过了明日的中秋。 苏淮只道:「走之前,臣想与殿下道别。」 修缘着实不会看氛围,他蹦下了台阶,抓住了苏淮的手,依依不捨,「苏施主,你要离开了吗?你下回什么时候再来?」 苏淮摸了摸他的脑袋,却从袖中递给他一物,是个竹子编的竹蜻蜓,惟妙惟肖,修缘大喊,「哇!是送给我的吗?」 「多谢苏施主!」 苏淮轻声应了一声,而后抬头看向赵云兮。 不知怎的,赵云兮生出了错觉,苏淮或许同她道别,是因为又要许久不见。 苏淮轻轻一笑,依旧是她记忆之中那个,从来就温柔待人的苏家七郎。 苏淮风淡云轻一般说着离别之言,「殿下,中秋过后,臣就要出发回岭南,自此一别,不知多少时日才能相见。」 他本以为他能在京中再停留许久。 赵云兮抿了抿突然就有些干渴的唇,离别就是这般来的突然。 这回,她要好好地同苏淮道别。 第52章 解密 离别。 总是一件让人心生伤怀之事。 特别是明日就是中秋, 而今日却要分别。 修缘却不懂什么是离别,只有得到了竹蜻蜓的欣喜非常,只试了两次, 他便明白了竹蜻蜓的玩法,双手一搓,就看着它逐渐飞高, 像是借着风,可以自由自在的去任何地方。 修缘兴奋的大喊,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这小道童是在太不会观察气氛了。 赵云兮没好气, 戳了戳他的小脑袋, 嘱咐他, 「你去别处玩, 我和苏施主有话要说。」 修缘向来脾气好,捡起了竹蜻蜓就朝山上跑, 跑过了两节台阶,又转身, 「苏施主,你一定要等等我!」说完这话, 他又迈着小短腿继续往上。 「这小子。」赵云兮为他发起了愁。 哪有人会连分别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还能这般兴高采烈呢? 真是小孩子,才会有这么无忧无虑的时候。 转头便见苏淮站在台阶下凝望着她。 第127页 他的目光温和而又专注, 让她忍不住移开了目光,一边朝下走, 一边道:「修缘恐怕是要去找回礼。」 苏淮微微一怔,而后轻笑道:「修缘小师父,颇有道心,我想他日后一定会是位能修成大道的道长。」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夸修缘有道心。 赵云兮不免好奇, 「你怎么瞧出来他有道心了?」 她走到苏淮面前停下,「我觉得他和他养的那四只小狍子差不多。」那般天真,若是有朝一日这隐居避世之地,也被战火覆盖,他又该如何是好。 苏淮认真的思索了一番,而后莞尔一笑,「直觉。」 赵云兮一愣,转而也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竟学会了说笑。」 天晓得,她从不见苏淮说出直觉二字一般轻率的话语。 二人对视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赵云兮才想起来他们此刻是要道别的。 高兴劲头过去,沾染上了忧愁。 她杏眸微敛,被不舍沾染,「你此番前往岭南,是因为赵玥吗?」 苏淮点头,面容沉静了下来,「不错,如今岭南起了战火,邱国人在侧虎视眈眈,如今岭南沿海一带水寇气焰嚣张,赵玥能同北齐合作,焉知他不会早与邱国人私下有勾结,或许其中有邱国人的手笔。」 「赵玥心思深沉,他蛰伏的这五年里,一定布置颇多。」 苏淮欲言又止,前两日赵云兮身边那位伺候多年的小宫女,被查出是细作。 赵玥的布置到底有多深,若是深想,让人不寒而慄。 赵云兮也想起了百灵。 如今百灵被看押在小院中。 她没有办法下令处死百灵,却也不能放了她自由。 「宫中可一切都好?」 提起宫中,她就没有办法不想到赵明修。 她和大侄子约好中秋相见,而今到了中秋了,大侄子却来了信,只道他不能前来。 是病未痊癒,还是因为朝堂不能脱身呢? 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好好吃药,能不能有休养的时间。 「宫中……」苏淮停顿了一息,「宫中一切都好,只是陛下数日来罢免了数位朝中官员,提拔数位新人,如今朝堂人人自危,对陛下颇有微词。」 赵云兮咬了咬牙,大侄子身边果真是危机四伏。 苏淮知晓她心中恐怕是在担忧,便安慰道:「殿下不必太过担心。」 她勐地醒过神来,忙道:「谁说我在担心他了。」 「不提这些了。」 她的双眼像是藏着光芒, 「你此番去岭南,肯定能早早凯旋而归的。」 「偏被你说的像是永别。」 她故意说的很轻松。 苏淮花了好大力气才控制住心中念头,轻声道:「臣祖父年事已高,岭南乃我大楚重兵之地,臣此生愿永守岭南。」 若说今日是永别,好似也没有差。 岭南离京都数千里远。 中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绝了他心中所有的妄念。 在青羊观待的短短三日,他终于接受了自己不会有丝毫可能赢得眼前人的爱意。 那些依旧未能说出口的话语,也幸好没有说出来。 他握着一支玉簪递到赵云兮眼下,簪头雕刻着春日里的浅桃,轻言道:「殿下生辰将近,臣无他物,只有这支玉簪充作生辰礼,提前祝贺殿下生辰。」 他温柔的目光,轻轻地落在赵云兮身上,却压得赵云兮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突然就看懂了他的爱意。 所以他才会独自一人上青羊观,在青羊观里待了三日。 其实是为了要同她道别。 她盯着玉簪,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涩,「苏淮。」 她明明心知苏淮的心意,却一直假装不知。 苏淮好像懂她要说什么,出声打断。 他好似并不在意了,微微一笑,「殿下不必多言。」 「臣心中都明白。」 有些事,不必说穿。 说到底,他在她心里,也不过只是友人。 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也不必再去追究。 苏淮终于释怀,深深地看了一眼她,好像是要将这一眼记在心里,往后便是不见,也能回想出她的模样,「此去一别,臣愿殿下此生平安喜乐,无病无灾,觅得良人。」 赵云兮心里并不好受。 修缘冲出了观门,在台阶上奔跑朝下,手中还拿着一个小荷包,他许是生怕苏淮转身就走了,便一边跑一边大喊,「苏施主!」 赵云兮背过身去,悄悄擦了擦自己的眼角,故作轻松,「他肯定是让他师父为你写了一道平安符。」 「是吗?」苏淮笑道,「早就听闻青羊观的符咒灵验。」 修缘已经跑到他们二人面前,郑重其事的将手中的藏青色荷包双手呈上,「师父说过,虽是出家人,可旁人送了礼物,我也要回礼。」 「这是我求师父为苏施主写的平安符,还请苏施主莫嫌弃。」 他跑的很快,这样冷的天气,小脸通红,连额头上都满是汗珠,黢黑的双眼里,满是纯真。 苏淮接过,「多谢修缘小师父,还请小师父替苏某也谢过修一道长。」 他了却了一桩心事,好似心中畅快,终于可以了无牵挂的启程,前往远方。 终于洒脱的同她道别,「殿下,珍重。」 第128页 赵云兮吸了一口气,努力的弯起了嘴角,「你也是,此去一别,望自珍重。」 看着苏淮骑着马,在山间小道上越来越远,赵云兮终于放下了挥别的手。 人长大以后,总是在不停地与故人告别,或是渐行渐远,或是永别。 修缘也放下手,仰着头看她,忽然就冒出来一句,「公主,苏施主一定很喜欢你。」 「这两天,他总是笑着看向公主,目不转睛。」 谁都没有戳破的事情,偏生这个小道童童言无忌,大声的说了出来。 赵云兮恼羞成怒,作势要捏他小胖脸,「你这小小年纪的出家人,知道什么叫喜欢不喜欢,你小心我告诉你师父,你心不净,罚你天天去山下担水。」 「哇,公主,你怎么可以欺负窝!」修缘赶紧躲。 「因为你话太多了!」赵云兮追在他身后,上了道观。 苏淮和她,终究是不可能的。 苏淮勒住了马,朝身后看,所见皆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再不见那道身影。 他笑了笑,扬了马鞭,疾驰而去。 * 这算是的上最冷清的中秋佳节,宫中虽送来了数不胜数的节礼,却也因为这些节礼,而显得更加冷清。 送节礼来的内侍,一边说道:「这是八宝斋的月饼,陛下记着太皇太后您一直爱吃,特意让八宝斋的师傅做的当年的口味。」 一边让人将六个食盒全都打开。 赵云兮放了赏,这些人便要启程回京復命。 他们要走之前,她却又喊住了他们,「等等。」 「鸣音,将前两日做的月饼装一盒来,让他们带回去给嫂嫂和阿洵尝尝。」 鸣音面露异色,却还是照做了,很快就提着个食盒走来让内侍带回去。 天上圆月高挂时,为了热闹,赵云兮专门问过了修一道长,将修缘请下来做客。 修缘虽是个出家人,但是他年岁小,还未正式被观主收入山门,生的又可爱,勾起了太皇太后几分对小辈的疼爱之情。 修缘又不知太皇太后到底是什么身份,待她便少了惧怕,而多了几分对寻常老婆婆的敬意。 他换上了新做的衣裳,见着太皇太后便规规矩矩的行礼,「老人家,多谢您邀请修缘一起过中秋。」 太皇太后笑道:「小师父客气。」便让他坐下赶紧尝尝月饼。 她自己是吃不得太甜腻之物,便也只尝了一口从前爱吃的红豆沙月饼,就放下了。 赵云兮为了哄她高兴,一口气高高兴兴吃了三个月饼。 着实是吃不下了,修缘一来,便为她分担了许多。 修缘手里握着一个大月饼,认认真真的吃完了,刚说了一句好甜,却又皱着眉头,伸手去接吐出来的东西。 那颗小小白白的像是小石子一样的东西可不就是一颗门牙。 赵云兮惊讶,「你掉牙了。」 修缘说话,像是嘴巴漏了风,「那,那要怎么办。」 太皇太后想起了什么,忙道:「张萍,快去寻个荷包来给小师父装乳牙。」 修缘一手捧着掉下来的门牙,一手捂住嘴,十分手足无措。 他年岁小,根本就不知道原来自己的牙齿还会掉。 赵云兮正愁中秋太无聊了些,便开始吓他。 「你日后可不能再吃甜食了,小心新牙会被虫子咬掉,长不出来。」 「你就真的成了个缺牙巴,说话漏风,吃饭漏米。」 修缘眼泪汪汪,「我不要这样。」师父说他要好好吃饭才能长高呢,而且粮食多珍贵呀,他要是浪费了粮食,多不好。 太皇太后无奈笑道:「云儿,你这孩子,吓小师父做什么。」 她来了精神气,安慰着修缘,「小师父别怕,这人呢,做孩子的时候,都会换新牙,待会儿将这牙装进荷包里,再扔上这里的屋顶。」 「过两日,就会发新牙了。」 修缘深信不疑,接过了荷包,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牙齿装了进去,跑到房檐下,使劲儿朝上一丢,可惜力气太小,荷包落在了地上。 赵云兮走了过去,将荷包捡起来,「我替你扔好了。」她朝上一抛,荷包终于稳稳噹噹的落在了屋顶。 修缘乖巧的道谢,「多谢公主。」 而后却是边捂着嘴,边问她,「公主,你小的时候也是这样换牙的吗?」 这话便有些不大好提起了,她拍了拍手,「谁还记得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呢。」 偏生太皇太后生了几分怀念,「云儿不记得,我倒是记得。」 赵云兮背上一紧,「阿娘,都过了多少年了,您还记着。」 修缘跑过去坐下,乖巧的等着听故事,「公主也是吃月饼的时候掉了牙吗?」 太皇太后抬眼看着明月,神情轻松的缓缓说起了从前。 赵云兮便也不闹了,也坐在椅子上,听她说着。 「她呀,倒不是吃月饼吃掉了牙,是大年初一的时候吃扁食,刚咬上一口,门牙就掉了。」 「吓得她直说扁食咬了她一口。」 修缘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向赵云兮,赵云兮假咳,「谁没有个小时候呢?」她那是掉的第一颗牙呢,在那之前,她根本就不知道原来牙齿还要换上一茬。 当时嘴巴也疼的不行,当然就以为是被扁食咬了。 第129页 没想到过了十几年,还能从她母后口中听说这事。 修缘歪着脑袋,专心的问向太皇太后,「那后来呢?」 「后来也是我寻了个荷包,将牙齿装进里头,还是洵儿帮你扔上屋顶的,可还记得?」说着说着,太皇太后就看向了赵云兮。 赵云兮点点头,「记得呢。」 那个时候,她六岁,赵阿洵九岁了,许是因为他日日都要练武,那两年就长得极快,比她高了好多。 她像修缘一般,人小没什么力气,荷包就扔不上屋顶。 她偏偏要锲而不捨的去试。 赵阿洵站在她身旁,等了半天终于等的不耐烦。 一把捡起了地上的荷包,就要往屋顶扔。 偏她不让,直说要自己扔。 最后赵阿洵无法,只好背起她,让她坐在他肩头上,借力朝屋顶一扔,这才终于扔了上去。 修缘乐了,咧嘴一笑,露出了缺牙,「原来公主小时候,也没有办法自己扔上屋顶呀。」 赵云兮恼了,「你还笑我呢,你过两日还要掉不知多少牙呢,我可不帮你扔了。」 修缘仔细一想,「那我可以请师兄们帮忙,他们会帮窝扔荷包的。」 这小道童倒是变聪明了。 她偷偷瞄了一眼她母后的神色,见她笑的开怀,便也觉得心情甚美。 倒也算是欢欢喜喜地热闹了一场。 月亮悬在正中间的时候,太皇太后终于熬不住了回房去睡了。 留下他们坐在院中继续赏月。 修缘捧着脸趴在石桌上,有些嘴馋的看着桌上的月饼,却不敢再吃,深怕自己的新牙会被虫子吃掉。太皇太后让人给他端了一碗盐水,让他时不时地就抿上一口,他也听话的答应了。 太皇太后不免感嘆,这孩子打小没有父母,长在山门里,却又乖巧懂事极了。 他转头去看赵云兮,却见她满目惆怅的端着甜酒,对月独酌。 「师父有时也会对月独酌。公主,为什么大人发愁的时候,总是要对着月亮喝酒呢?」 「因为烦心事太多,而月亮也总是叫人寄託着情思,那些不可以讲给别人听的话,都可以说给月亮听。」 修缘想了想,皱着眉头疑惑道:「可是烦心事若是一直不解决,那岂不是日日都会烦心?那你要喝多少酒,看多少月亮,才能消愁呢?」 赵云兮睁大了眼,带着新奇的目光看向他,半晌之后才开口,「你果真是有几分慧根在的。」这般小小年纪,就将世事看的通透。 她要收回自己说的那句,这小道童没有道心的话来。 她果真是容易看走眼的。 心中似有顿悟,她放下了酒杯,终于下定了决心。 难得被她夸赞,修缘不好意思咧嘴一笑,露出了缺口,又将她乐的不可开交。 中秋过了两日,赵云兮终于提审了百灵。 她挥退了左右,让人松开了堵着百灵嘴巴的布。 「你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吗?」 她捏了捏自己的手心,让自己的语气不见波澜,「你去见了谁,传了什么话。你若肯说实话,我也愿意放了你。」 百灵已经不见往日的活泼,神情麻木,哪里还有琳琅宫一等宫女的风貌。 她闭口一言不发,倒有些心死的模样。 赵云兮神色微暗,「我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 「离宫之时,我并不知琳琅宫中谁是奸细,所以才开口,让不愿来山中的宫人自请留宫。」 「但是你跟来了。」 「我心里是高兴的。」 「虽说琳琅宫里人很多,可你也知道我打小就待你与她们不同。」 「你才十三岁,我知道这是个贪玩爱热闹的年纪。」 「山上清苦,待着没多少乐趣可言,反而宫中还要松快许多。」 「你知道你是何时才露的马脚?」她又问。 「我何时对你起了疑心。」 这回,百灵终于动了动。 赵云兮便知道她将话听了进去。 她继续说道:「那日我去观中做早课。」 「你随着我来到青羊观,没过几日却偏偏生了怨怼。」 「你陪在我身边六年,我虽然没有提过,但也知道你本性如何。」 「你若是真心想来,是不会与我抱怨的。」 「除非是你本就不想来。」 百灵勐地抬头看向她,不可置信的看向她,「你既然对我起了疑心,后来为何不阻拦我?」 「后来你做的一切,都是在试探我?」 赵云兮神色未变,证实了这一点。 百灵目露痛苦,「你为什么要试探我!」 「为什么要骗我?」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太皇太后根本没有大碍?」 「是你,是你设局,故意引我入洞!」 赵云兮轻嘆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她面前,替她擦去了脸上的泪珠,「是你,先骗了我,不是吗?」 百灵勐地躲开了她的手。 赵云兮便不再心软。 「你到底为何要害我母后。」 「她从来就没有害过你。」 「是你背后之人指使你做的,对不对?」 她闭上眼,耳边似响起了她大侄子的声音。 她伴随着那道声音,缓缓地复述起他曾说过的话,「他想让我以为是我亲手害了我母后,让我心生愧疚。」 第130页 「对不对?」 随着她话音落下,百灵的脸色开始变得惨白。 「他想让我,永远活在这股愧疚里,日后能够为他所用。」 「让我成为刺向阿洵心口的一柄刀,对不对?」 百灵张大了嘴,用着惊恐的目光看向她,宛若头一天认识她。 赵云兮猜中了百灵所有的心思,却没有半点儿解密之后的高兴。 她宁愿永远都不会从百灵眼中看出一切。 「你到底为何要对他忠心耿耿,你到底是谁。」 百灵大笑了起来,「我是谁,殿下不知道吗?」 「当年陈王宫变,死了多少人,我的爹娘因此而死,难道我不该为了他们报仇吗?」 「是你们,是你们都该死!」 百灵颤抖着声音说了出来。 说出来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了赵云兮哀伤的目光,有那么一瞬间的悔意。 可话已经说了,而且她们的关系也不会再回到从前。 百灵不再有愧疚,她大声的吼了起来。 「对,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要你也尝尝失去娘的滋味。」 「让你一辈子都愧疚不安,因为你和赵洵见不得人的关系害死了你娘!」 终于有了尘埃落定之感。 说不出是已经想到了结局,还是她果真比从前坚强。 赵云兮起了身,垂眸看向百灵,「你想错了两件事。」 「第一,我和阿洵从来都没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第二,自始至终,陈王宫变的罪魁祸首,就是陈王。」 「如果不是他,你如今应该在你爹娘身边平安的长大。」 「可偏偏你的爹娘是他的手下,那他们手上是不是也沾染了无辜之人的血,这些人又该去找谁报仇?」 「你自始至终都找错了报仇的对象。」 「赵玥不是好人,他没有想过你爹娘死的时候,或许是希望你活下去的。」 赵云兮心生疲惫之感。 百灵已经哭的满脸都是泪珠,她也不想再看。 她走到了门口,突然想起赵阿洵在她耳边说过的另一句话。 「你才十三岁,到底为何不放下本就是错误的仇恨,好好地活下去呢?」 「赵玥永远都不可能成事,你看他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 「他谋反,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 「不是为了给你们报仇。」 第53章 你,你怎么来了? 鸣音轻嘆了一回气, 朝着站在廊下,出神望着远方的赵云兮走去,呈上了一份按着红手印的供词。 「殿下, 百灵全都招了。」 」当年,同她一起被送入宫中的孩子有些多,有些在这几年里被陛下陆续察觉找出来, 而有些如同她一般,隐藏着极深, 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暴露身份的。」 「而且他们之间虽互相知道对方是谁, 但从不过度往来, 所以并不会引起旁人怀疑。」 赵云兮看着那份供词, 在上面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苦笑道:「王成,竟然还有他。」 都是琳琅宫与长明宫来往的老人了。 王成还是王福的干儿子, 也不知道王福这回能不能承受住这回的打击。 鸣音又道:「不过就算百灵不招供,陛下恐怕也已经知道王成是细作。」 「宫中这几年都未曾全部查出陈王旧党, 此番,大楚恐怕是要战火四起了。」 鸣音心中惊惧, 大宫中尚且潜伏者陈王旧党, 那大楚到底有多少对陈王一脉忠心耿耿的人,简直不敢想像。 鸣音问起百灵该如何处置, 赵云兮久久未做声,才道:「暂且看住她, 等陈王一事了了,送她回原籍,此生都不许她离开半步。」 是夜深了,赵云兮伏在床榻旁, 握住太皇太后温暖的手,好似这般就可以给她勇气,「阿娘,儿臣有一事,憋在心中许久,想请阿娘为儿臣解惑。」 憋了这么多天了,她终于在今夜下定了决心。 「云儿,但问无妨。」太皇太后的手似带着安抚的力量,轻轻拍着她的背。 赵云兮鼓足了勇气,「阿洵说,儿臣是父皇抱回来的。」 「儿臣不是阿娘同阿爹亲生的女儿。」 要将这句话问出口,赵云兮不知预想过多少回,她母后会如何反应。会是伤心,会是震惊,会是以为是她胡言乱语。 或许会在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以后,就再也不会疼她爱她,会将她赶走,赶得远远地,再也不见她。 她心中的紧张止也止不住,将脸埋在了被子里,不敢去看太皇太后的眼睛。生怕从中看到了厌恶憎恨。 太皇太后许是早就料到了有这样的一天,她目露慈爱,依旧同前十七年一般,对她的小女儿视作掌上明珠。 「傻孩子,当你被抱到为娘身边时,阿娘睁眼看见你的第一眼,你便是为娘的女儿。」 太皇太后的声音很是轻缓,一如既往的掩不住对小女儿的喜爱之情。 她含笑反问道:「就算为娘与云儿身上流着的是不同的血,难道云儿就与为娘不是母女了吗?」 赵云兮一急,勐地抬起头来,眼睛里缀满了眼泪,泪眼朦胧间,她看着她母后疼爱的目光从未曾改变,「当时不是,云儿永远都是阿娘的女儿,就算阿娘不想要云儿了,云儿也要赖在阿娘身边,孝顺阿娘。」 第131页 「快擦擦泪。」太皇太后拿着手帕替她将眼泪擦去。 赵云兮还有些如坠云雾里,她完全没有想到数日以来悬着的一颗心,其实早就可以让它安稳落下。 阿娘对她的疼爱从来都不是假的。 又怎么会不要她了呢。 她开始撒娇,「阿娘,云儿今夜要同您一起睡。」 太皇太后笑着依了她,「上来吧。」 等她心情平復了许多,她又憋不住好奇的心思,轻轻贴着太皇太后的肩处,小声问道:「阿娘,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阿洵说母子连心。 太皇太后忽而一笑,「这也是洵儿告诉你的?」 她一惊,「您看出来了?」 「除了他,还有谁能同你说这些话。」 太皇太后将她搂在怀中,轻嘆,「也罢,为娘便同你说说当年的事情。」 「当年,为娘难产,那孩子一落地便没了声息,旁人都以为我昏迷过去,并不知晓此事。但其实,我陷入昏迷前,看见了那孩子青紫的脸。」 赵云兮忙宽慰道:「阿娘,您不要难过。」那个出生就夭折了的孩子,定让母后伤心了不知多少回。 「都过去了,也不知该说是伤心,还是庆幸多一些,我怀那孩子时,并不是个好时候,我跟着你父皇远赴前线,年纪又大了,大夫也说过胎位不正,那孩子会生的艰难,让我小心保重。」 「只是我无暇顾及,等生他的时候,心中是后悔的。」 「让他来这人世间受了一回罪,还未看过人世间一眼。」 太皇太后轻轻嘆了一口气,抚着赵云兮的长髮,「云儿,日后若有机会,你往柳州去一回,替为娘为他上柱香。」 那个夭折的孩子,当年被圣祖帝选了一处地方埋葬。 这些年有太多的因素夹杂在一起,太皇太后不敢去看一眼,也不能去看一眼。 而今老了老了,也终于释怀了,却也动不了身前往柳州去为那个孩子上柱香。 赵云兮忙点头,「好,云儿记住了。」 太皇太后突然想到了什么,笑道:「你父皇生前一直以为将我瞒住了,不过是我也同样瞒着他罢了。」 「待到为娘去后,同你父皇团聚,定要好好同他说说从前。」 她爹娘感情深厚,父皇瞒着母后亲子夭折之事过了好几年直到去世也没说,而母后也同样瞒着父皇她其实知道一切。 她也不想见小女儿委屈,又认认真真道:「不过,为娘有了云儿这些年承欢膝下,这些年不知心中有多欢喜。」 「你同你皇兄,还有那个孩子在为娘心里,都是一样的。」 赵云兮撒娇道:「阿娘。」 母女二人亲近了一回,太皇太后方才道:「不过阿洵同为娘说起此事的同时,还说了另一件事。」 「想必云儿也知道。」 「阿洵向为娘提亲,说他想要求娶你。」 赵云兮急了,赵阿洵怎么什么话都敢同她母后说。 「阿娘,这怎么行,我可是他姑姑……」 太皇太后不亏是歷经了多少年风风雨雨,看遍了世事无常,她甚是淡然,「你又不是他的亲姑姑,洵儿打小也没将你当姑姑待。」 赵云兮:「……」虽然说的很有道理,赵阿洵打小就不尊敬她! 那日他说就喜欢她懒懒散散的模样。 天底下哪里男子向心悦的女子表明心迹,是这般说辞? 太皇太后依旧淡定的说着,「为娘从前想着你早早地将婚事定下,为娘也好了却了心愿,可你也见了那么多男子,真心如苏淮,假意如白燕书。」 赵云兮一惊,她都没想到她母后竟然知道她和苏淮之间的事情。 她原以为这件事,苏淮不提,她不说,除了赵阿洵,这世上就无第四个人知道了。 太皇太后轻笑道:「洵儿可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孩子。」 「若将你託付给他,为娘这辈子也就能瞑目了。」 「你不是从小都待他与旁人不同吗?」 「无论怎么吵,怎么闹,你们二人呀,就是将彼此看的极重,为娘说的可对?」 赵云兮不想听见生死相关的字眼忙道:「阿娘,您别胡说,您一定能长命百岁的。」 「云儿困了。」赵云兮打了个哈欠,闭上眼假意睡去。 她母后说的话是没错。 赵阿洵,可不止同她说了两个秘密。 甚至,连那个她至今都觉得是赵阿洵扮梨子精有瘾,胡说八道的秘密。 那一晚 她脑子里头乱糟糟的,明明哭的都泣不成声了。 偏生梨子精似是说秘密说上了瘾。 「我还有一个秘密。」赵明修俯下身凑在她耳边轻言道,他的身影将她挡住,旁人看来,他们二人犹如今夜四处可见的有情人,情难自禁的相拥。 她丝毫没有了睡意,想要起身却又担心吵醒她母后,只好干瞪着眼睛看向床帐顶。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可以从三十岁的时候,一睁眼,就又回到了二十岁的年纪呢? 除了妖怪,她着实是想不通。 赵阿洵就是梨子成了精变的吧。 她都想立马快马加鞭告诉钦天监,让国师好好地来收了他这只梨子精。 还在耳边说着什么—— 「既让我重活一世,姑姑救救我,可好?」 第132页 她耳朵突然就变得滚烫,好似有人在偷偷地想她。 * 天盛七年,可发生了太多事情,明月长公主招驸马,所遇皆非人,这为其一;其二:陈王之子潜伏多年,在大楚遍布细作,不止拥有了一支亡命之徒充作的水寇,集结了陈王旧部,甚至还勾结邻国,意图颠覆大楚皇权,战火四起,腹背皆受敌,幸而宣和帝早有防备,并未落下乘; 其三,在青羊观静心养病的太皇太后突然拟诏了旨意宣告天下,明月长公主并非是她与先帝的亲女儿,只是打她出生起就养在膝下,早已是她和圣祖帝最疼爱的小辈,旁的皆是比之不及,便连亲孙子也比不上。 而且,她要为她女儿寻一门这世上最好的亲事。 众人对这道旨意,皆是摸不着头脑。 这世上最好的亲事,除了嫁皇帝,还能嫁谁? 太皇太后笑而不语,依旧在青羊观养病。 * 远在岭南,已经起了战事的地方,也皆收到了这道消息。 赵玥站在船头,看着蔚蓝色的海绵,低低地笑了起来,他那张原是称得上精緻的俊美容颜,因着诡异的笑容,显得扭曲。 「竟是如此。」 「赵洵啊赵洵,连这种事情都能被你找着理由化解。」 他虽是自言自语,旁边的手下们却不由自主的朝后退了一步。 只有一个大高个还站在他身边,神色如常,「主人,我们接下来还要不要散播消息?」 赵玥摆了摆手,他身上披着一件白狐大氅,衬托着他那张本就有病态的肤色更为苍白,他随手一抛,手中纸条便迎风而去了。 他弯了嘴角,一笑,「不用了,如今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再传那道消息,不过是为赵洵推波助澜。」 「没准儿能随了他的心愿。」 「岛主我,可不是个善心人。」 大高个没有听明白,只是替他将大氅拢的更紧了些。 * 又是一年深冬时。 青羊观早已是白雪皑皑一片,远看是雪,近看还是雪,那雪白的直晃眼睛,只有人走在雪地上头,才有了一二点颜色。 观门外的一百九十九步台阶,有几道身影正拿着笤帚,小心翼翼的扫除着地上面得厚厚一层雪,只听得见扫帚摩擦着地面的响动。 忽而,好似多了一道脚步踩踏雪地的轻响。 道士们不由得朝脚步声传来的方向看去,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着来人无声的行礼。 来人披着青羽大氅,他的眉眼似墨色一般漆黑,高挺的鼻樑下,是浅薄的唇。 黑白太过分明,以至于让人望之而生畏。 他轻踏着台阶而上,双眸之中逐渐浮起些许暖意。 山上一日犹如人间一年,又长高了一寸的赵云兮,褪去了稚气,她穿着一身棉夹袄,袖口和领口绣了一圈雪白的狐狸毛。 住在山里头,她日日连粉黛都不涂抹了,一张素净的脸却比雪更明亮,她搓了搓手,一双杏眸缀着笑意,「你说你也真是的,还要想着给它们做衣裳。」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修缘为何拥有一颗做母亲的心,小小年纪生怕小狍子们着凉,便想着做衣裳,他不敢求他师父帮忙,就求到了她头上。 她嗤笑了好久,到底还是勉强答应了,要亲手做衣裳。 花了两三日,好容易做了几件小狍子能套进去的衣裳,可刚给它们套上,这些小狍子便傻在原地,动也不会动了,像是雕像。 赵云兮摸了摸其中一只柔软的毛髮,无奈的给它们解下衣裳,「它们可天生就穿着毛衣裳,真暖和。」 修缘去杂房寻了一把小刀跑出来,一边大喊,「公主,公主!」 「叫什么叫,叫魂呢。」她正不耐烦的解着线头,蹲的她腿都麻了,偏生线头搅在了一起,怎么也解不开。 修缘跑到了她跟前,一张包子脸快要烧得通红,他指着身后,「公,公主。」 赵云兮见他话都说不明白了,只好无奈的伸出手,「我腿麻了,你拉我一把。」 修缘却惊恐的直后退。 「你干嘛呢?」 她话音刚落,她的手便被人握住,稳稳噹噹的将她拉了起来。 来人淡然的语气透着无奈,「又蹲在地上做什么?」 赵云兮仰头看向他,半年不见,他好似比起从前,更加内敛不见喜怒。 「你,你你怎么来了?」今日又不是中秋了,也还没到年关,赵阿洵上山来到底做什么。 来见母后? 还是来见她? 赵明修拍了拍她的脑袋,冷目一垂,余光瞥见四只傻狍子,还有那愈发圆润的小道童,不免冷笑了一声。 她倒是在观中过的自由自在。 修缘努力的拱手作揖,偏他穿得多,双手都没法合拢掐诀了,他努力的让自己不要害怕,「无量天尊,修缘见过陛下施主。」 赵明修收回了目光,淡然道:「道门世外之地,小师父不必多礼。」虽称不上温和语气,到让修缘像是劫后余生一般,一下就跑走。 赵云兮离他三步远,「不年不节,你到底来干嘛的?」 赵明修看着她,眉眼间的冰雪似是消融,「朕自然是来……」 赵云兮努力的压平了嘴角,她才没有期待赵阿洵到底会说出什么来呢。 第133页 赵明修轻轻一笑,「赴观主之约。」 赵云兮满脸疑惑,「什么意思?」 不是见母后,也不是见她,竟然是来见观主? 赵明修感觉到脚边似有动静,垂眸看去,不知何时,那几只狍子全都围在了他腿边,有一只不知为何,竟在用头拱着他的长靴。 他也不曾驱逐,只同他姑姑解释道:「去年今日,朕与观主约定,要再下一盘棋。」 「朕自是君子一言,当赴约才对。」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赵云兮也看向了那莫名就对她大侄子亲近起来的狍子们,嘀咕着,「小没良心,亏我还给你们做了衣裳。」 明明她大侄子能吓哭小道童,这几只小狍子莫不是真傻,竟然主动地去亲近大侄子。 她实在不满,却听见那好似比冰雪还冷的人,薄唇轻启:「数月不见,我也很想你。」 她微微一怔,明亮的杏眸之中写满了不可置信,很快就大声反驳,「谁说想你了,你可太会自作多情了!」 她自个儿是瞧不见,她的耳朵腾的一下就变得通红。 半年不见,赵阿洵是不是就光长了厚脸皮。 「我每天都忙着照顾母后,还要日日做早课晚课,天晓得太傅竟然每五日就让我交一回功课。」隔得天远,太傅他老人家也丝毫没有忘了她这学生,她到底是高兴呢,还是兢兢业业的做功课呢。 「我哪里有空想你。」 「是吗?」赵明修轻笑了一声,余光瞥见青羊观观主似从远处来。 他终于收敛了笑意,轻轻抬脚,将那还在用头亲昵的蹭着他的长靴的小袍子赶走。 他视力极佳,一眼瞧见这只狍子长耳前,似冒出了犄角。 似是被他驱赶,它就跑去了赵云兮身旁撒娇求安慰。 赵云兮敷衍的摸了摸它的脑袋,开始颠倒黑白,「好了好了,谁让你自己要跑去讨好他的,看吧,被人给踢了吧。」 他微微皱了眉,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抬手替赵云兮拂去了肩上沾着的雪,而后道:「同你养的傻狍子一起玩吧。」而后便朝着观主走去。 修缘也从观主身后跑出来,努力的降低了存在感,挪到了赵云兮身旁,「公主,陛下施主怎么突然就来了?师父让我赶紧去取茶叶给陛下施主煮茶呢。」 「陛下施主爱喝的茶是什么茶来着,师父刚刚还说过,但是我忘了。」 赵云兮冷笑了两声,「他最爱喝白开水!」 「你送一壶白开水过去,准就没错。」 明明战事吃紧,听说他常常整日不眠不休,竟然还有闲心,在这种时候上山赴观主的约! 「真的吗?」修缘半信半疑。 赵云兮点点头,「走吧,你同我一起去烧壶开水,瞧瞧他们这场棋局,谁会赢。」 * 观主知晓他今日会来,早已经在棋桌上摆好盘与棋子,略一拱手邀他坐下,「数月不见,陛下好似了却了一桩心事,心中清净了不少。」 赵明修微微颔首,「是清净了许多。」 观主点点头,捋了一把鬍鬚,」如此甚好。」 「老道虽身处山野,却常听太皇太后念着山下战事。」 赵明修语气清浅,也不知是喜是怒,「观主以为,这场战事,是好是坏?」 观主露出了些许的不忍来,「战事,总归是与人命有关。」 很快,那份不忍消失殆尽。 「却也非战不可。」 「青羊观虽是避世之处,上下所有人却也愿为大楚的百姓尽一分绵薄之力。」 赵明修淡然一笑,拾取两枚棋子落在棋盘上,请观主猜过,「若连世外人有朝一日,都要奔赴战场,朕怎会有闲心上山赴观主之约。」 「观主不必担忧。」 「只是,朕想向观主借一人。」 观主一边猜子,却还是说起,「老道有一弟子名修一,常年研习兵法,倒还算有些天分,老道想兴许他能帮上陛下一二。」 二人已经各自落下第一子。 赵明修点点头,「不错,正是他。」 观主轻嘆了一口气,世人皆有各自的缘法,而今他徒弟的缘法不就来了吗? 「老道收的徒弟里,唯独修一多年来于道法之上无进益。」 「想来是他还不曾寻得道心。」 「留在山门内,也不过是虚度年岁。」 赵明修淡淡的应了一声,抬眼看着有一大一小走来。 很明显是听见他们二人的对话。 小的那个,瘪嘴显然是在憋泪,惧怕他,却又忍不住开口问他,「陛下施主,师父要同您一起下山了吗?」 赵云兮嘆口气,大侄子真不像话,刚上山就招人眼泪。 观主一向对徒孙疼爱有加,此刻不免宽慰道:「修缘,你师父有自己的缘法……」 一盘棋下的很是艰难。 幸而下棋之人也并非是真的要下个输赢。 待这盘棋终于散了。 修缘哭哭啼啼的被观主带走。 赵云兮幸灾乐祸替还坐在棋桌旁的人倒了一杯茶,「你也真是的,上山来就是要人,若是修一道长走了,小道童不得天天哭鼻子。」 赵明修端了茶杯,茶水清净是白水,淡然问:「茶叶呢?」 「你都将人师父带走了,你还想喝茶?」赵云兮憋不住乐。 第134页 赵明修就着她的明媚笑意,轻抿了一口,倒也不错。 第54章 你想感受我的存在吗? 赵明修端着茶杯, 怡然自得的喝着白开水,宛若是在品仙茗。 大约是良心发现,赵云兮轻咳一声, 开始夸她大侄子,「你今日同观主下棋,棋路看着开阔了许多。」 她并不大下棋, 觉着一盘棋要下许久,着实是枯燥的很, 而且在雪地里下棋, 也只有赵阿洵这铜筋铁骨, 看上去比冰雪还要冷的人, 才干得出来。 坐在这里下棋, 多冷啊。 她清点着棋盘上的输赢,黑白二子各自掩盖锋芒, 趋于保守,温和而又迷惑人心般的各自瓜分阵地, 有几手棋简直是互相拉锯到了不得不分出个高下来,才显出了优劣势。 赵云兮双手撑着下巴, 冥思苦想了好一回, 方道:「想必再有几年,你的棋力就能更上一层。」 她诚恳地看着赵明修, 眼中笑意狡黠,「很快就能赶上我了。」 「是吗?」赵明修放下茶杯, 见她眉宇间如同从前一般,从不见忧愁,好似山中清冷的岁月,也从不曾熄灭她灵魂中的热火。 他似有顿悟, 心境如何,从来都与身处环境并无干系。 幸好,她一如以前,鲜活灵动。 如此甚好。 赵明修伸了手,他的手生的好看,五指白净修长,与那黑白二棋搭在一处,倒是赏心悦目。赵云兮有那么一瞬间觉着,她家大侄子长得果真是不错,虽然还是比她差了那么一些些而已。 赵明修慢条斯理的分拣着棋盘上的棋子,挑了眉看向她,「既如此,姑姑不如与朕下一局棋。」 「朕也想试试棋艺可能赶上姑姑?」 体会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赵云兮抿唇一恼,「你这人,跑到山上来,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吗?」 赵阿洵可真是的!从来不肯在言语上退让一步,每回都要让她陷入哑口无言的状态。 天晓得,他自己可说过,他心悦…… 这是对心悦之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别的事? 赵明修抬眸,眸中的冰雪似是消融,浮上了欢喜之色。 「朕是有件一直想做的事。」 赵云兮心中一跳,忽而就觉着她耳朵开始发烫,让她不得不避开赵明修的视线,理不直气也壮,「你想做什么,同我说干嘛。」 「我又不是道祖,我可实现不了你的愿望。」 赵阿洵到底要说什么! 他看上去气定神闲,倒显得她紧张兮兮不正常。 「若我今日来,就是向皇祖母提起此事呢?」 赵云兮忙捂住了耳朵,大声道:「不可以!」 她,她,她什么准备都没有呢。 赵明修轻笑,他收好了棋子,到底没有再吓唬她,只道:「我知你如今不愿,所以不会提。」 赵云兮提起来的那口气,可算是放下了。真是的,赵阿洵说话还是喜欢挖坑让别人跳。 不过他有一点说的没错,她如今尚且是不愿意嫁人的,原因有很多,最重要的是她就想待在太皇太后身边,做个孝顺孩子。 赵明修忽而问她,「云儿可还记得我说过的话?」 「什么话?」赵云兮一愣,顺着他的话接下了去。 赵阿洵说了那么多话,她哪里还记得是哪一句? 等等,他刚刚叫她什么! 她勐地红了一张脸,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赵阿洵,你是不是太不尊敬我这姑姑了,你,你,你怎么可以直唿我的乳名。」 虽说她不是父皇母后亲生的女儿,她和赵阿洵没有血缘关系。 可这么多年,她还是头回听见赵阿洵叫她乳名,怎么听怎么别扭。 赵明修看她气鼓鼓的模样,倒想起了她养的那几只傻狍子,还有那小道童,忍不住勾唇一笑。 这种笑意实在太过眼熟,赵云兮恼羞成怒,正待要好好说道说道。 却见她母后身边的张嬷嬷正笑着朝他们走来。 「老奴见过陛下。」 「殿下。」 赵明修微微颔首,「不必多礼。」 张嬷嬷笑道:「娘娘醒了,知道您与观主正下棋呢,让老奴来瞧瞧。」 赵明修已经起了身,「今日这棋已经下过,朕这就去见皇祖母。」 张嬷嬷恭敬应了声是,就要带路,却见那从来都待人疏离而又冷淡的年轻帝王侧身,看向依旧气鼓鼓看向他的赵云兮,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开口—— 「过来。」 「姑姑。」 张嬷嬷莞尔一笑,这一大一小打小就是这般相处,从前他们这些老人儿不明白,都觉着不过是这两位打小就一起长大,公主虽是长辈,却又年纪小,能够与陛下玩到一处去,是以这两人比起旁人而言,自然是要亲近很多。 而今看来,哪里是因为如此呢? 陛下分明就是一直喜欢公主。 这两人莫不是早就有命定的姻缘,今生才会相遇。 赵云兮堵在心间的那口气散去,这才勉为其难的矜持朝他走来。 这才差不多嘛。 也许是赵云兮听见了那一声让她手臂起满了鸡皮疙瘩的云儿,便觉着这声姑姑好似也已经与从前不同。 她抿了抿唇,好似在心里计较了半天,便大度的一想,罢了,反正赵阿洵从前唤她姑姑时,也没有半点儿尊重长辈的意思。 第135页 可是,这声姑姑,还是得喊的。 她的心思就飘去了别的地方,欢欢喜喜地问起,「嬷嬷,早膳可是五谷粥?」昨日她母后提了一嘴多少年没有吃过五谷粥了,她便大半夜起床将五种谷物豆类泡在水里,等着今晨熬粥时用。 张嬷嬷笑答:「是呢,今晨的早膳是五谷粥,还有前些日子殿下与小师父去山里捡回来的蕈菇配着做了小菜,味道鲜甜。」 「太后闻见了味道,便说不错,这会子就等着你们下山用早膳呢。」 赵云兮加快了脚步,催促着身后人,「阿洵,咱们快走,可别让母后久等。」 赵明修应了一声,大步上前与她并肩而行。 屋中点了两处炉子,窗户上都挂着厚厚一层纱帐,丝毫不冷。 赵明修已经很久没有见祖母,此刻见着靠坐在胡床上的太皇太后,见她比起之前形容更为消瘦,精神却是极不错。 赵明修眼中浮起了些许愧意,「孙儿不孝,今日才上山给您请安。」 太皇太后轻轻拍了拍的他的肩膀,「此地离京都一来一去,便是五六日,而今朝堂事多,你也抽不开身,洵儿不必愧疚。」 「你虽不常上山,可却时常与我来封书信,祖母这心呢,就安定了。」 「山上虽清净,云儿又陪在我身边,日子丝毫不无趣。」 赵明修安静听着,眼神也柔和了下来。 可不是,她在宫中时,虽隔着宫墙,却知道每日总会见上一面,每一日那些枯燥乏味,就好似有了存在的意义。 他开口道:「孙儿问过观主,祖母的病情这两月已经好转了许多,待到明年春天,天气好了,您就回宫住,可好?」 太皇太后的病,并非是没有寻遍大楚名医,只可惜陈年旧病落下的病根,哪有这么容易就治好了的。 当年圣祖帝不也是因为战场之上留下的暗疾,才年过半百,便就去了。 太皇太后却没有答应,她凝望着赵明修的眉眼,似是从中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终是怀念的,「眼见着你一日比一日肖似你祖父。」 「我想着,是时候,我该去见他了。」 「祖母。」赵明修忙唤道。 老人家提起生死,总归是让小辈们心中不安的。 太皇太后却是平静的笑道:「我已知天命,又如何强留于人世。」 「况且,我的心事皆已了。」 「那孩子的事情,我原是想要将它藏在心里,带进坟中。但有你们日后前去为他上柱香,我想我这才没了遗憾。」 「还有云儿,此生有你照顾,我就放心了。」 太皇太后像是交待起了遗言,她活了六十年,看遍了世事无常,人间百态,早就够了。 赵云兮衣裳上的冰雪融化,浸湿了不少地方,她回房换上了干净衣裳,这才大步跑进了太皇太后的屋子,她一声清脆的「阿娘。」整间屋子便也热闹了起来。 太皇太后自不再提起朝中事宜,只笑着看向朝她而来的女儿,「你怎么不请修缘小师父来一起用早膳。」她是极喜欢修缘的,那孩子每回在山林里捡了蕈菇,总是送来与她。 太皇太后起先不在意,修缘送了五六回,餐桌上日日都有蕈菇,她才想起来一问,方才知道是因为修缘有一回听见她提起了山中蕈菇多,味道不错,就记在了心里,每回入山去玩,瞧见了就会捡上一篓送来。 赵云兮将双手放在熏笼上烤了烤,只觉得暖和了方才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听见这话,十分意有所指不满的看向坐在一旁的赵明修,「还不是某人,才踏进道观的大门,便惹的那小道童哭了起来。」 太皇太后好奇了,「哦?怎么一回事?」 「我还没见过小师父哭呢。」 那孩子长在山门里,不见红尘事,每日里与自然亲近,毫无忧愁。 赵云兮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回,太皇太后这才嘆息道:「是了,修缘小师父尚在襁褓之中时,便被修一道长带回了青羊观,亲手抚养长大。」 「虽说是师徒,却不比父子情浅。」 「修缘小师父也从不曾和修一道长分开过,自然是捨不得的。」 赵云兮忙点头,「可不就是,修缘才六岁呢,就要和师父分开,他不大哭一场才是不正常。」 赵明修目光从她脸颊上略过,暗藏嘆息,只道:「孙儿知道,只是修一道长从前便是祖父麾下的将领,又曾在陈王旧部中任职。方才观主提起这些年修一道长也依旧在钻研兵法,孙儿想,不会有人比他合适。」 太皇太后沉吟,好似是这么个道理,战火当前,无人可以倖免。 就算是这青羊观身处清净的山林之中,有朝一日若是战火绵延,焉知有逃过的时候。 覆巢之下无完卵。 「既然是如此,倒也无法了。」 赵云兮还是不忍心,她与小道童好歹忘年交一场,见不得他与修一道长分离,「那修缘可怎么办才好呢?」 那小道童要是整天哭哭啼啼的,看着可不就闹心。 沉默了半晌的赵明修,终于开了口,「我去劝他。」 「你?」赵云兮不敢相信的望向他,修缘有多怕他,她可是最清楚的。 上月,她吓修缘,说赵阿洵站在他身后,吓得他脸色一下就变了,只往她身后躲。 第136页 「嗯。」赵明修淡然回道,似心中已有成算。 早膳用过后,太皇太后自是要歇歇,只留了张嬷嬷在旁说话,旁人便都先离去。 赵明修自上观中去了,他既是想请修一道长出山,虽已经问过观主,但也要亲自去请才有礼可言,并且如今还有个小道童夹杂其中,便也打算再见见那位小道童。 赵云兮许久不见王福,见他如今圆滚滚的肚子没了,整个人比起上半年见着的时候判若两人,他瘦了大半,并没有显得健康,颇有几分没精神。 从前她还说要王福好好清减□□重,保全身体。 如今看来,那话倒不是什么好话了。 王福还不如一直都像个慈祥的弥勒佛,日子更快活一点。 她想起来了王成的事,便知道王福肯定是被这干儿子伤了心。 可不是会伤心,到底是当儿子养大的。 她不提王成,只是笑道:「王公公既然来青羊观,不如去请一□□康符?青羊观的符可灵验了。」 王福躬腰,笑的乐呵,「劳殿下记着老奴呢。」 他想起自个儿这几日赶路也没有忌口,还吃了一回肉呢,「只是老奴贸贸然来,也没做什么准备,扰了道门清净,可是不好。」 赵云兮却道:「走吧,公公既然今日都来了,便是与道祖有缘,当然可以请符了。」 他们二人也朝道观去了。 那一百九十九步台阶,赵云兮早已经走习惯,如今气不喘心不乱跳,倒也还好。 只是王福,许是连日来的赶路,或是王成之事,将他拖垮了些许,才走了十来步,便忍不住喘气。 赵云兮便放慢了脚步,「王公公要保重身体,我知如今战事吃紧,朝事颇多,你日日跟在阿洵身边肯定也操劳费心。」 「不过你若病倒了,又有谁能顶替公公在阿洵身边有条不紊的料理宫务呢?」 王福苦笑了一回,「倒要让殿下来劝老奴,可见是老奴的不是。」 「王成那崽子,老奴养了他一场,原是等着他为我养老送终,没想到……」 王福说不下去了,说来也奇怪,他自以为看透了世上的龌龊事,练就了一颗铁石心肠,可是干儿子是细作,意在谋反这件事情,还是让他这么多日了,还没有释怀。 养儿千日难,一朝却是白髮人送了黑髮人。 「老奴自认是个精明人,连朝中那些老谋深算的大臣们,也时常有来有回的打交道。」 「没想到,偏生被王成这小崽子啄了眼,成了个睁眼瞎。」 赵云兮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看着道观飞檐上卧着的青羊,一张不染尘埃的小脸,同样带上了忧愁。 「这也不是你的错。」 「谁知道他会骗你呢。」 「可也不是人人都会骗你。」 「公公想开些吧。」 赵云兮说着说着,便轻笑了起来,杏眸明亮,颇有灼灼之色。 王福一愣,想起来百灵那丫头从前与王成来往颇密,果然这两个小崽子私下原就是同伙。长公主对那百灵何曾不是看的极重,却也被矇骗了。 他乐呵一笑,「殿下说的有道理。」 二人终是来到了青羊观大殿,王福虔诚的点燃了一炷清香,跪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愿那小崽子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平平安安的过日子,莫在被人蒙蔽。」到底是没有彻底放下。 见王福似还有诸多心事要同道祖讲,赵云兮上过了一炷香,便悄声出去了。 赵云兮站在雪色殿前广场里,那四只小狍子早就习惯了观中的生活,每天都能在观中四处蹦蹦跳跳,见着她在这里,其中一只就蹦跶着过来了,拱着她的衣袍。 「小二,你今日到底是怎么了?」赵云兮疑惑不解,蹲下身去摸着小狍子的脑袋,这傻狍子见着人就用头拱。 小狍子叼了她的袍边,又直往前拽。 她不得不跟着走了几步。 终于听见了若有似无的哭泣声,「呜呜呜呜。」 赵云兮嘆了一口气,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走了去,便见其它三只小狍子都围着缩在墙角偷偷哭泣的小道童身边。 这小道童别是个小哭包吧。 赵云兮苦恼道:「你怎么还在哭?小心眼睛给哭坏了怎么办?」 修缘虽是在哭,却还是抽泣着回答问题,「师父他刚刚,他答应了,陛下施主了,明天就要下山了,他说,他说让我好好听师祖的话,在观中修行,等他回来。」 「呜呜呜。」 赵云兮向来都是哭的时候,被旁人安慰的那个。 从来没有见过小娃娃在她面前哇哇大哭,颇有几分束手无策。 干巴巴的安慰着,「你先别哭了,你听我同你讲道理。」 修缘半点儿没得到安慰,放声大哭着。 另有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朕向你保证,你师父会平安回来。」 分明是个清冷之人,这句话却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修缘的哭声小了许多,他抬头仰望着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的赵明修。 赵云兮松了一口气,幸好这小道童在赵阿洵面前一向拘谨。 她完全可以将安慰小道童的事情交给身边人了。 赵明修忽而蹲下身,温柔的看向小道童的双眼,薄唇轻启,「你师父要做的事,是拯救大楚百姓。」 第137页 「他此番下山,修的是苍生大道,你做为他的衣钵传承,是不是应该让你师父无后顾之忧?」 修缘的哭声终于是渐渐消失了,只是一双眼睛还挂着泪珠,他想要站起来,却又因为蹲在这里蹲了太久而有些腿麻,只好不好意思看着赵明修,「陛下施主,您说的都是真的吗?」 赵明修拿出了洁净无尘的手帕,替他擦了擦眼泪,「自然。」 「君无戏言。」 修缘捧着手帕,竟也没有从前那般害怕他了,「陛下施主,我可以跟着师父一起下山吗?」 赵明修也没有不耐烦,认真回他,「你还小,等你长大好,若想保家卫国,再下山也不迟。」 「这样吗?」修缘失落的垂下头,他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他想跟着师父一起下山。 赵明修却是握着他的手,将他拉起来,「你师父正在等你,肯定是有很多事要交待你,去吧。」 修缘竟是乖乖的听话,同他们二人掐诀行了一礼,方转身忙跑向修一道长的单房。 倒又留下了他们二人,还有四只小狍子在此。 赵云兮感嘆:「真是没想到,你竟然哄好了他。」 赵明修正气凛然道:「不过是个孩子,有何不好哄的。」 「况且,我也没有骗他。」 赵云兮张了张嘴,到底将她要吐槽的话给憋了回去。 他们二人也并未走,这里是修缘养着四只小狍子的杂房,小狍子长大以后,也没法住在修缘屋里,那座小木屋倒是被修缘小心收好,摆在了杂房的一角。 赵云兮抱着那只还在拱她的小狍子,一边安抚着,一边道:「修缘说明日修一道长就要随你下山了。」 赵明修轻瞥了一眼小狍子窝在眼前人怀中的模样,伸手将它给抱了过来,「嗯,我明日回京。」 赵云兮一惊,她今日可受了太多惊吓,赵阿洵爱洁成癖,连茶水洒了一滴在桌上,都忍受不了的人,今日不止为修缘擦了脏兮兮的鼻涕眼泪,这会儿还抱着在雪地里打了数个滚儿,连毛髮都已经杂乱无章的小狍子。 「你!」 赵明修轻抚过小狍子的脑袋,可算是确定了它头上的犄角,「它是只雄狍,姑姑不会不知吧?」 「雄狍要长角,需要以木石磨角。」 「若无木石,它可不止会拱人,甚至青羊观的房屋也都会遭殃。」 他似是轻描淡写一般接着往下说:「日后你不许再抱它,小心它会弄伤你。」 赵云兮这才明白,难怪这傻狍子一点儿都不怕赵阿洵,竟然冲上去就撒娇,一定是将赵阿洵的腿当作了木头。 赵云兮为难,这几日才下过雪,山里的野兽们也早就准备着冬眠,可还有些勐兽不会冬眠,日日到处狩猎。 她有些为难,「那可怎么办?如今也不敢将它们放归山林,一不小心跑走了,别的野兽飢肠辘辘,若是见着它们,还不把它们给一口就吃了。」 虽说自然循环,万物相生相剋。 可是这几只小狍子如今已是青羊观的一员。 它们的生死已经同青羊观依依相连。 而且相处了这么久,莫说是修缘那小道童了,便连她都对这四只小狍子心生喜爱之意,愿意庇护它们长大。 赵云兮轻嘆,当初修一道长不就是因为不想种下这份因果,才放纵了那只雌狍每日偷吃浆果,这样便不会因为同这几只小傢伙有了深厚的感情,害怕它们会成为其它野兽的盘中餐。 修缘小,不懂这个道理。倘若这几只小狍子,到时候不哭的更厉害了啊。 赵明修只道:「我让人砍两棵枯树送进观中,让它这个冬天磨角应该够了。」 「这就好。」赵云兮欢欢喜喜,「你看,它们是不是特别像修缘,小道童可专心养育它们了,前两日还请我给它们做衣裳,你说他傻不傻啊。」 赵明修目光轻轻扫过角落里的稻草窝中堆放的几块碎步,淡然道:「姑姑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赵云兮直觉告诉她,赵阿洵肯定又要给她挖坑跳,便搂着小狍子,警惕的看向他,「什么话?」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赵明修勾唇一笑。 赵云兮仔细琢磨起来,不对啊,这句话怎么像是骂人的? 她终于反应了过来,「好啊你,你竟然拐弯抹角骂我傻!」 赵明修早已起身走向外面,她忙追了上去,小狍子们以为她是在同它们玩耍,也忙跟在后头跑了出来。 那雪被大太阳一晒,化成了冰,赵明修似是料到了身后会发生什么事,他忽而就收住了脚,转身伸手稳稳地接住了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在的人。 他将人搂在了怀中,垂眸嘆了一口气,无奈道:「还说你与修缘不同?」眼中却是含着点点笑意。 赵云兮憋了半晌,终于找到了反驳之言,她抬起头来,杏眼灼灼,「你说的没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和修缘一般傻,那你岂不是同我一般傻了。」 她就要看看,赵阿洵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赵明修抬手,轻轻揉着她的头髮,却不再逞口舌之快,唇边笑意未曾消散,「是吗?」 没意思。赵云兮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赵阿洵居然不反驳了,明明就是他挑起了头。 * 修缘终于接受了师父要离开他出远门的事实。 第138页 他规规矩矩的跪坐在蒲团上,听着修一道长的教导。 修一道长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在师祖面前,不可再像从前一样胡闹,记住了吗?」 「徒儿记住了。」修缘努力地憋住了眼泪。 「徒儿肯定会和师祖好好修行,每日再也不顽皮捣蛋。」 修一道长有了片刻的迟疑,他这小徒弟先前还哭的连他的话都不听了呢,这会儿突然就变得通透明事理了。 他甚是欣慰,「你听话,为师在外便也没有牵挂了。」 「嗯。」修缘坚定地点点头。 * 随行而来的侍卫们检查过青羊观四周,又重新修缮了各处破损或是快要破损的地方。山中日头短,好似还没有做任何事情,便已经入了夜。 陪着太皇太后用过了晚膳,知道孙子明日清晨就要启程回京,太皇太后到底是捨不得的,此去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便又同孙子坐在一处说了半晌话,方才疲惫睡去。 悄声走出了房门,赵云兮方才打了个哈欠,雪地明亮的晃人眼睛,她揉了揉眼睛,方觉得好上许多。 吵吵闹闹过了一日,还未曾说起这大半年来各自发生了些什么,便要分别。 赵云兮突然就生起了几分不舍。 二人出了太皇太后住的院子,提着灯笼走在山道上,地上是明晃的雪,远方的山脉早已经沉寂之色。 颇有几分沧渺之意。 赵云兮偏头看向身旁人,身旁人握着一柄竹灯,照耀着地上的路,「母后是不是同你说了些,我不知道的事?」 这话她憋了快一日了,此刻可算是问了出来。 赵明修原就没打算瞒着她,却也觉得生死之说,到底让人伤怀。 月亮不知何时爬上了夜空,赵明修停下了脚步,带着些许沉痛心情看向她,「你要做好准备。」 赵云兮还是不死心,「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一天何时来?」 大侄子说他重活一世,终归是知晓未来之事。 她想要做好心理准备,等待着与她母后离别那日的到来。 赵明修眼神微沉,「是天盛七年立冬那日。」立冬已过,皇祖母依旧活着,他还以为皇祖母的命数已经转改。 赵云兮哑然,如今已过了立冬,可她母后也是活得好好的。 她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冀,这不就是代表着她母后已经过了离世那日,还能好好地活着。 「那是不是就表示母后的病还有希望?」 赵明修却道:「皇祖母的病也并非是这几年才起的,病根深种多年,观主也无法了。」 「我原想接你们回宫去,只是皇祖母不愿离开。」 「她说她如今了无牵挂,想同皇祖父团聚。」 所以,还是会死。 就算是重活一世,有些事情依旧无法避免。 人生好像总归是有遗憾。 赵云兮仰着头看向他,心中悲戚忍不住,不免抓紧了自己的手,「真的就没法子了吗?」 赵云兮耸了耸肩膀,到底没有哭出来,这些年她知道她母后日日喝着苦药,活着对她而言,或许每一日都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若是母后也离开人世,她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她终于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学着如何放手,「那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要在她身边,好好陪着她。」 她若真的留不住母后了,也不想留下更多的遗憾。 「好。」赵明修轻声道。 赵云兮不想再多说,不然她明日就做不到高高兴兴出现在她母后跟前了。 明日又要分别。 赵云兮心中惦记着,便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问起了一直藏在心中的问题,「那你呢?」 「你那夜说的话,我虽然觉着你是在胡说八道。」 「但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你想想,连梨子都能成精呢。」 赵明修眸色微敛,却是藏着笑意,「当真?」 重活之说,匪夷所思。 那日,他打定了主意,又或许是心中慾念驱使,他将他不为人知的所有秘密,都告诉了她。 重生之说,匪夷所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如何指望旁人信。 或许说出来,会让身旁人以为他是真疯了,从此以后再不肯见他,惧怕他、厌恶他、憎恨他,将他当做邪魔妖怪,将他当做疯子,他也都认了。 不过,他总归是要试一试,不是吗? 赵云兮用力的点点头,没有犹豫,「当然是真的,你这个人虽然有时候可讨厌了,但你说怪不怪,打小我就能分辩你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是一种神奇的能力,她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莫非她也拥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法力。 「我当真是自缢而亡的?」赵云兮又歪头看他,依旧觉着不可思议,她不止会嫁一个坏人,还会狠下心来做出自缢的事情。 可见当时她当时决心有多大。 赵明修眸色微暗,却又听她嘆息道:「那得多疼啊。」 「我肯定下了极大的决心,才会选择自缢。」 「肯定也不止是为了你,也为了整个大楚。」她装作轻松道。 赵云兮说着说着,心里就齐了一股愤然。 「赵阿洵,你可一定要将反贼全都消灭了。」 第139页 「最好是让赵玥也尝尝上吊是什么滋味。」 她摸了摸脖子,好像那根上吊用的三尺白绫,缠绕在她脖颈上的痛楚真的涌上了心间。 可她想,若是真让她在害赵阿洵和保护他的两种情况下选择,她肯定还是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赴死吧。 赵明修有些惋惜一般,「可惜了,赵玥最后是被我剜心而亡,我想看看他的心到底是如何长的。」说的也是,当初他为何不让赵玥尝尝她受过的苦难。 赵云兮勉强道:「那也算你亲手为我报仇了,可不亏了。」 起风了,山林之中起风时,像是有人压低了声音在窃窃私语,一阵又一阵。 赵云兮缩了缩脖子,努力的用围脖将自己给裹住了。 肩上又落下了一件大氅,温暖的替她挡住了风。 还有个问题。 她抿了抿唇,这才颇为艰难的开口,「你那日还说,你自我去后,就患上了癔症。」 「就算你验证了你真的是重活回二十岁的年纪,却也伴随着你重活了。」 「你时常觉着旁人都是活生生的在你面前,唯独我却是假的。」 「是。」赵明修回答的几位干脆,「就算是现在你站在我面前,我也以为你不过存在于虚幻梦境。」 癔症,伴随了他六年,到底是怎样一种吞噬人心的病,他再了解不过。 而这场梦,他并不愿意醒过来。 许是这般认为。 他病了,无药可救。 会时不时地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永不可能会痊癒。 这种事情,他都想要告诉她。 她想要离开,还是留在他身边。 无论他脑海中的那道声音如何叫嚣,他想,他都会答应她的选择。 这世上好像能战胜他脑海中叫嚣声的,唯独只有她了。 赵明修忽而看见了眼前人眉眼带上了的促狭之意,便知她接下来或许又要悄摸着做些什么,他也丝毫没动。 「你把手伸出来。」赵云兮咳嗽了一声,为了示意,她先伸出了自己白白净净软和的小手。 赵明修照做,便被她握住。 她的手很暖,暖的好似冬日里的焰火。 触之生温,离之消弭。 猝不及防间,赵云兮低头狠狠咬在了他手腕上。 赵明修微微皱了眉头,丝丝疼意仿佛正随着手腕的血脉而游走身躯各处。 赵云兮咬够了,忙往后退,大笑了起来,杏眸明亮,「哈哈哈哈,是不是很痛,痛就对了。」 叫他时时刻刻都以为她这么活生生一个人,竟然会只是个虚幻泡影。 赵明修动了动,她忙道:「夜深了,我要去休息了。」 她朝自己的院子跑了两步,却又回过身来朝着依旧站在原地的赵明修挥了挥手。 * 清晨,天色刚蒙蒙亮,下山的人就已经收拾好了一切。 赵明修独自去见过太皇太后,同太皇太后道别。 过了一刻钟,他才从房中出来,赵云兮站在院外,正同王福说着些什么。 余光瞥见了他走来,她忙道:「你回去以后好好同太后说说,我可想她了,若不是宫中需要她坐镇,山里头住着也是清净的。」 王福也忙道:「太后娘娘也日日都念着殿下,盼着您回宫陪她呢。」 她轻咳了一声,同已经走到她跟前的人道:「好像要下雪,趁着大雪未下来之前,你们赶紧启程吧。」 赵明修点了点头,「姑姑说的没错。」 便准备入马车。 赵云兮松了一口气,偏他又多说了一句,「朕说的是昨夜,姑姑所言是对的。」 说完这话,他便躬身入了车厢。 赵云兮一愣,却见车窗帘子被掀开了一角,赵明修朝她挥了挥手,算做了道别。 车队终是启程。 送别之人留在原地,看着离开的人远去。 修缘瘪着嘴,送别的时候到底没有哭出来。 等看不见人影了,他才低落道:「师父走了,我好难过呀,公主。」 「小道童,别伤心了,总会再见的。」赵云兮轻声道。 第55章 可我是自由的,所以我是存…… 天盛七年的冬天果真如同太皇太后所言那般, 雪下的太早,绵延到了下一年,连春天姗姗来迟, 春还乍暖之时,太皇太后一觉睡去,便再也没有醒来。 赵云兮伏在床旁, 紧紧地握着太皇太后冰凉的手,不肯相信她就这样失去了母亲。 她尤记得昨夜她母后精神十足, 不比往日, 同她说了好些话, 睡前还同她说起, 「春天可算是来了。」 「等过两日生了春笋, 让人去山中挖上一些,回来做腌春笋。」 「我随你阿爹从前征战在外时, 有一年春天,军中无粮, 你阿爹就带着将士们到了一处竹林挖了好些春笋回来,用盐腌制起来, 每日做成汤菜, 就这样撑到了粮草运送来的时候。」 「那味道也不比山参海味,却更鲜嫩, 而今想起来,仿佛还能记起那滋味, 你说怪不怪?」 她还记得自己兴高采烈的回答,「那我明日就带着人进林子寻春笋。」 她母后只是微笑着看着她,好似答应了,又好似什么也没说。 她高兴的不行, 只觉得春天的到来,是一场预示,她母后的病定会在新的一年里逐渐好转。不过一夜,便阴阳相隔。 第140页 「阿娘。」赵云兮终是忍不住,低声地哭泣着。 「殿下节哀。」张嬷嬷在旁,不停地拭泪,还要劝慰她,「娘娘定是了无牵挂的去了,无病无痛,定能登极乐……」 赵云兮只想着,她什么道理都懂,或许她母后疾病缠身的这些年,每日都要忍受着疾病带来的痛楚,或许她母后昨夜离开人世的前一刻,回想起了多年前与她父皇在行军途中的点点滴滴,是幸福的离去…… 可是,她一时却也没办法接受自己没了娘这件事。 * 天盛八年,过了一个冬天的战火,并未有停息的架势。 太皇太后薨逝,遵其生前旨意,战事当前,她的丧仪一应从简,不许铺张。 待到她下葬,葬入皇陵,葬到了等了她数年的心爱之人身边,赵云兮依旧住在青羊观,一心一意为她守孝。 春去夏来,青羊观的山门终于重新打开。 赵云兮放了陪伴着她母后住在青羊观养病数年的宫人们身契,让他们各自回家去,从此不必再过着清净枯燥的生活。 张嬷嬷临走之前,尤是不放心,「殿下,您也不必再守在观中,娘娘若是在天有灵,也希望殿下不要为她的离世而日日伤怀。」 赵云兮心中早已有了主意,便笑道:「嬷嬷放心,我心中有数,等你们都走了,我收拾妥当了,便也下山去。」 张嬷嬷听她像是话中有话,却没有多想,这天下如今乱着呢,殿下下山以后自是回宫,才是最安全的。 这般想着,张嬷嬷便只当她是与观中的修缘小师父,还有那几只狍子要再待上两日,便道:「也好,殿下在此住了数月,总归是有些捨不得的。」 说完,她就要行大礼辞别。 赵云兮忙扶住她,带着几分不舍,「嬷嬷归家后,也要保重身体,切勿太过操劳,万事都有儿孙在旁,您只管颐养天年,若是旁人敢对您不敬,您就告诉我。」 「看我怎么教训他们。」 张嬷嬷眼含热泪,「好。」 送别了张嬷嬷,太后身边的老人们便也都散了。 并不算大的院落,而今愈发的安静了。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为了哄她母后开心,就整日高高兴兴的,似半点忧愁都没有。 时常沉默的一坐,便是一日。 赵云兮拍了拍手,接下来就该送她自己下山了。 她大喊了一声,「鸣音,收拾行李。」 「咱们也要下山了。」 鸣音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她还是有些心理负担,「殿下,咱们就这样悄悄下山了,真的不回宫中了吗?」太后娘娘前几日送了数封信,催她快些回宫。 可是殿下心中有个想去的地方,给太后娘娘写了一封回信,说她不打算回宫。 又给远在千里之外,正在前线御驾亲征的陛下写了一封长长的书信,就好似没了牵挂,打算出趟远门。 「当然不能回去了,趁着我将大家的身契都放了,这些时日陆陆续续都有人下山去,我们混在其中下山去,掩盖了行踪,甚好。」 「可是,陛下若知道您出远门……」 鸣音担心的有几分道理,赵云兮却是手一挥,胸有成竹的打断了她,「你放心,我今日会同他写一封信,他一看了那信,便不会着急的。」 思及赵明修,赵云兮难免嘀咕,半年未见,也不知道大侄子怎么样了。 「而且,母后离世之前没有留给我遗言,唯独从前提起过若是我有机会,便去柳州为那个夭折的孩子上一炷香,这是她最后交待我的事情,我一定要完成。」 提起太皇太后,她还是伤怀不已。 鸣音不敢触她的伤心事,便应了下来,「是,婢子这就去准备行李。」 赵云兮交待好了出门的事情,就打算最后去登一次台阶,最后上一炷香,再同修缘道别。 她还没有走到一半路,便瞧见路前方几只已经长大了许多的小狍子,蹦蹦哒哒的就跳了下来,亲昵的围在她身边,赵云兮从竹篮里抓出了一把鲜果,挨个的餵了过去,「吃吧,明天过后,你们就再也吃不上我餵的东西了。」 小狍子们并不能听懂人言,只是却比人类还要敏锐,似是知晓要分别,竟紧紧围在她身边不肯离去了。 她轻嘆了一口气,继续朝着观中去。 刚走入大殿,便遇见了观主。 太皇太后这几年一直是观主照料着病情,赵云兮自是感激的,她便先行了一礼,「观主。」 「公主。」观主笑着念了声道号。 「公主不日便要下山,老道有个不情之请。」 赵云兮好奇道:「观主竟管说就是了,若我能帮忙,定当尽力相助。」 观主拂了一把花白的鬍子,走到了殿门处,看见了外头正在认认真真扫地的小徒孙,轻嘆道:「老道昨夜观过星象,算过一卦。」 「殿下此番西行,路上或许有所磋磨。」 赵云兮一惊,她根本就没有告诉观主,她此番下山去柳州呢,而且柳州可不就是往西去。 不过观主这般说,定有她的道理。 她不免认了真,继续追问,「观主的意思是我此番西行,会不顺吗?」柳州一带,从她父皇在此大胜敌军后,花了不少力气,重振柳州,帮助柳州当地百姓重建家园,若说整个大楚,还记着她父皇的好,柳州便是一处,而且她尚未听说赵玥的叛军势力深入到了柳州,至少柳州是安全的。 第141页 观主神色悲悯,「事在人为,或许西行对公主而言,算不上坏事。」 赵云兮松了一口气,「这就好了。」 「观主是让我帮忙做些什么?」她又问。 「老道想请公主将老道这小徒孙一併带去。」观主开了口。 这个请求,不能不说让人为难,赵云兮皱着眉头看向小道童,这一年里小道童也成长了不少,可他一个小娃娃,随着她一起出远门,恐怕是吃不消。 「观主,这怕是不妥。」 「若是修缘随我下山,出了事,我可怎么同他师父还有您交待呢?」 观主言道,「他长在山中,从未下山入过红尘里,或许他能在西行途中帮上公主一二。」 「也许西行同样是他的机缘。」 「还请公主能够答应老道的请求。」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赵云兮也没有办法拒绝。 她还想着要如何同修缘道别呢,而今却是要带着这小道童一起下山去,可见世上之事,皆不是按部就班的进行着,总会有变数。 观主见她答应了,又递给她一个锦囊,「柳州有一位老道多年的好友,若是公主在柳州遇到了麻烦,可去寻他。」 赵云兮更是吃了一大惊,观主昨夜看的是什么星象,怎么就知道她要往西边去,去的还是柳州。 她有些不可置信的接过了锦囊,抬头时,观主却已不见踪迹。 她立马四处看过一回,却是空无一人。 「真是神了,观主莫不是已经修成了大道?」赵云兮攥紧了锦囊,抬脚朝修缘走去。 她喊了一声,「修缘。」 修缘抱着扫帚,垂头丧气的同她掐诀行礼,「公主。」 赵云兮将他打量了一回,有些忧心,她这齣趟远门还带着个孩子,算怎么回事,不过都已经答应了观主,也不能言而无形,只得无奈开口,「今日回去好好收拾收拾,观主让你明日就随我一起下山。」 修缘不理解,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咱们下了山,要去哪儿?」 忽而他的双眸明亮了起来,「是去找师父和陛下施主吗?」 「说不定,咱们下山以后,真的能碰见你师父。」赵云兮仔细想了想,没将话说死。 修缘马上就欢唿了起来,「我马上就去收拾行李!」 赵云兮只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疏漏了,见他像是猴儿一般蹿回了后殿,那里是观中道长们日常起居之地,她也不好去,只好作罢。 这小道童能有多少行李可以收拾的,左不过一个小包袱就够了。 二日清晨 天色刚凉,还带着一丝寒气,轻装简行的队伍就已经整装待发,赵云兮有了去禹都的经验,早就准备上了寻常百姓穿的衣裳,柳州天高地远,难不成还有人知道她是谁吗? 赵云兮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甚是满意的点头,不错不错。 鸣音也换好了衣裳,带着几分哭笑不得走了进来,「殿下,修缘小师父到了。」 「只是,修缘小师父的行李,您要不要劝劝他? 赵云兮迷茫的走到外头,便见小道童身上背着个大包裹就算了,身旁还围着四只小狍子,她一惊,难怪昨日觉着有什么事情没有交待的,可不就是忘了修缘根本就不懂在俗世之中行走的道理。 他穿着道袍,旁人一眼就知道他是个出家人,哪里有人出远门还要将家中小兽都给带上。 「公主,公主,我收拾好了,咱们是不是坐马车下山?」修缘颇为兴奋。 「你不能带上它们几个。」赵云兮沉着脸,一一指着四只无辜望向她的小狍子。 「为什么不能带上它们?」修缘天真一问。 赵云兮决定告诉他,俗世之中残忍的生存法则。 她嘆了一口气,「在你眼里,它们是你的朋友,可是山下的人就只会当它们是食物,倘若你将它们带下山,旁人就会将它们给捉去吃掉,明白了吗?」 修缘大惊,「不行!」 「不能吃掉它们。」 「那你快些将它们带回观中,託付给你师祖照顾着。」 「还有你的那些道袍也都别带了,下了山以后我再给你买山下小孩穿的衣裳。」 这身道袍着实是显眼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从哪儿拐带了一个小道士呢。 启程前的准备,终于全部完成。 赵云兮坐在车厢里,眺望了一眼远方,思及她写给大侄子的信件过两日便能送到大侄子手中了。 她心情大好,吩咐外头,「出发吧。」 马车缓缓行动起来。 修缘坐在她对面,头伸出了车窗看着越来越远的道观,不住地挥手同站在后头送别的观主道别。 「师祖,再见!」 待到看不到人了,他才规规矩矩的靠坐着,开始小声而又紧张的诵起了经文。 赵云兮没有嘲笑他紧张,只安静的听着。 终于,小道童不紧张了,也反应过来要问上一问,自己到底是要去哪里。 「公主,咱们是要去哪儿?」 赵云兮豪气一指,指向远方,「去柳州。」 「柳州?」小道童打开了地图,仔细查找着这个地方,半晌之后抬头,指向了相反的方向,「公主,柳州才不是那个方向呢,柳州在这边呢。」 * 第142页 徐州军营二十里外岗哨,京中信使勒住了马,亮过令牌,方才得以放行。 将士驻扎之地,偌大的主将营帐外,亲兵守备森严,巡逻有道,此处除了盔甲随着步伐的响动声,便只有营帐中军中将领们商议的声音。 「陛下,臣以为咱们应该乘胜追击,赵玥此人阴险狡诈,两日前咱们刚破了敌军夜渡的计谋,想必敌军受次挫折,而士气大降。」 「何不乘其军心动盪时,一鼓作气呢?」 又有人开口,却是持相反意见,「臣觉得不可,赵玥手下有三万精通水性的寇贼,探子今晨来报,邱国精兵已东渡,今夜恐怕就能同赵玥汇合。」 「若我们强渡河,怕是会落入赵玥的圈套。」 说话这人,是岭南水师主将宁国公苏长河,赵明修的舅祖父,他年事已高,威望也极高,话音落下,先前说要乘胜追击的将领,乃是徐州总督随羽随将军,听闻此言,不免道:「苏老,确有此事?」 宁国公点头道:「不错,邱国将士擅水上作战,若是我等同他们在水上交手,恐怕不占优势。」 众人商议了一回,也没商量出个好章程来,皆看向主座上,一言不发的年轻君主。 主座右首坐着一位穿着道袍的中年男子。 赵明修看向他,开口问道:「道长以为,赵玥意在何地?」 桌上硕大的沙盘,山丘水流,还有宽阔无边的大海,岛屿。而不少地方都插上了旗帜。 赵明修前世与赵玥打了数年交道,对赵玥的战术了解甚深。 而今战火起,经过这一年的时间,他扫除了隐藏在大楚各地的细作探子,挫败了赵玥的气势。可赵玥并不是个轻易就能被打败的敌人。 对方有对水域的绝对优势。 而今双方交手一年,有来有回,他尚只占有两分上风。 道长不是别人,正是修一道长,只见他站起了身,手中拿起一枚旗帜,走到沙盘某处方才停下,「小道以为,若是赵玥想强渡过河,势必会从此过。」 他将旗帜插在了宽广的徐河之上的某处丘陵,此地地势得天独厚,有天险作为屏障,虽然麻烦可是若是水性极佳者,在此优势颇高。 「赵玥用兵看似随性,可他在海域上长居五年,对山川海域比我等了解更深,若是此处,我等会以为难守,也难攻,可他的手下,还有邱国人或许早就谋划从此过,前三次被我等击退,恐怕是迷惑我等。」 修一道长说完了这话,营帐中人,皆沉默了下来。 营帐外有人传信,「陛下,常衡求见,京中信函刚送达。」 赵明修目光微敛,「也罢,快至午时,众位爱卿也累了,此事再议。」 将领们起了身,行礼称是,就要走出去。 宁国公缓了一步,落后于众人,同修一道长并排走着,虽是休息却依旧商议着接下来该如何用兵。 常衡打他身边过,恭敬行过一礼,方才朝营帐中去。 赵明修捏了捏鼻樑,似是有些疲惫。 王福早就准备好了汤药,这会子忙送来,「陛下,趁着休息的时候,您先将药喝了吧。」这天未亮就在议事,到了现在两个多时辰了,滴水未尽不说,这药也没来得及用呢。 赵明修轻声应了一声,端过药,闻着药苦味,微微皱了眉头。 常衡手中握着一把信,正在一一念着来信者,信太多,此刻也不能一一看过,只有挑那重要的,陛下想读的信,看过了再说。 「……这封是左相亲笔,太后娘娘亲笔,这封信是长公主亲笔……」 赵明修蓦然睁眼,伸手接过这封颇有分量的来信。 常衡告退后,王福才略带轻松口吻说起,「长公主必定是思念陛下呢。」行军打仗,整日里头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这两日好容易不动刀动枪了,可以休息片刻,却还要商议接下来的战术布防,没有松懈的时候。 只有远方来了信,或许能够让气氛轻松一二。 赵明修将信拆了,看过一回,唇边浮起了些许笑意,「你猜错了。」 「她下山了,没有回京。」 王福一惊,「长公主莫不是朝徐州来了?」 也真是敢想,赵明修瞥了他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朕看你是想寻朕开心了?」 王福忙笑着赔罪,「老奴不敢,只是长公主不回京,又能去哪儿呢?」 赵明修手指微动,信翻到了最后一页,「她朝柳州去了。」 王福这回不知该作何回復了,陛下的病情,军中旁人是不知道的,他是清楚的,并未好全,青羊观观主开的药一直吃到现在。 陛下的心情依旧时好时坏。 只有那位小祖宗来了信后,总归是会连着数日减缓些许病情。 「长公主去柳州做什么?」 王福思考起来,「莫不是想要去寻亲?」他口快,话说出了口,立刻就捂住了嘴,心中暗恼,他多这嘴做什么。 那位小祖宗就算不是太皇太后亲生的,那可打襁褓之中时,比亲生的还要亲,他这话说的岂不就是指那小祖宗像个小白眼狼了吗? 「您瞧奴才这嘴,竟会说煳涂话,该打该打。」王福忙自请责罚。 赵明修止住了他,「行了,她的确是去寻亲,皇祖母同她说过,让她柳州为那位夭折的长辈上一炷香,她为此才去的柳州。」 第143页 王福这才反应过来,当年圣祖爷将夭折了的亲子就埋在柳州呢。 可那位小祖宗当年也是在柳州被圣祖爷捡到的,这不就表示小祖宗是柳州人士?若是小祖宗这回去柳州找到了亲生爹娘,那…… 他小心翼翼的去看他家主子的脸色,唯恐对方会因此事而心绪难宁,加重病情。 没想到,却瞧见了赵明修神色依旧风淡云轻,似丝毫未因此而心烦。 他甚至还瞧见赵明修看着书信,眉眼之间的笑意愈发深。 他不免就好奇,那位小祖宗到底在心中写了什么,能让自家主子心情这般好? 想了片刻,王福选择了放弃,罢了,他还不是不掺和了。 赵云兮写信的时候,惯常是将最近发生的有趣儿事情全都写上去,比如她提了要去柳州,结果被观主塞了个修缘,让她带着一起去,那小道童着实是不通世俗,竟妄想带上傻狍子们,一起出远门,她都不敢想若真是带上了,一路不知有多少人馋狍子肉,可笑又可爱…… 还写了…… 「心若浮云,自在来去。天下之大,有天之涯,海之角,相隔千万里。」 「可我是自由的,所以我是存在的。」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赵明修微微阖上眼,那味药总是带着让人心绪平静的作用。 他却知道,并非如此。 王福见他似在浅眠,便端着空药碗,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小半个时辰后,微等王福进去唤醒,营帐门帘被一只修长的手撩开,赵明修从帐中走了出来,王福忙跟了上去,「陛下,可要召宁国公等随行?」 「不必,朕想独自走走。」 他神色清明,不见丝毫疲怠。 「一刻钟后,召见将领,继续商讨。」 王福精神一振,打发着身后随侍赶紧去各处传话。 * 西行之路,坐了五日马车后,车队里终于有人熬不住连日来的颠簸,才下马车就忍不住吐了起来。 小道童从来没坐过马车,起先两日有新鲜感,坐着也不无聊,后来除了赶路就是赶路,便是诵经也挡不住涌上心头的难受。 今日终于憋不住开口,「公主,我好难受。」 赵云兮哪里带过孩子,这几日忙着赶路,她也不难受,便以为小道童同她一般不会难受的,这一看不要紧,小道童脸色煞白,额头上满是汗珠,吓了她一跳,忙叫停了马车。 「白琅停一下。」 还未等马车听闻,小道童就捂住了嘴跳下了马车,跑到路旁树下吐了起来。 赵云兮也下了马车,将他如此,忍不住皱了眉头,「罢了,我们今日不赶路了,待会儿入城,找个医馆给他看看,再歇上一晚。」是她疏忽了,小道童年纪小小,却又懂事不爱提难受一说,这会儿定是忍不住了。 「是,我先去探探路。」白琅应下了,将马车拴在树上,带着一名手下往前去了。 赵云兮取出了手帕,还有水壶走到小道童身边,递给他,「好些了吗?」 修缘不好意思的接过帕子和水壶,下意识的就要掐诀行礼,赵云兮拉长声调嗯了一声,他这才害羞的低下头,礼貌道:「多谢姐姐。」 小道童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不过也是冰雪聪明的。 「出门在外,就别这么多礼了,不舒服就要开口告诉我,我们不急着赶路,知道了吗?」赵云兮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语重心长道。 拍了拍修缘的脑袋,她忽而就觉着手感不错。 想起了她大侄子总是仗着身量高拍她脑袋,原来是这样的手感啊。 好似摸那几只傻狍子,毛茸茸的,让人心情都能放松下来。 她嘴角的笑意一顿,突然就想明白了些东西。 赵阿洵是不是打小,就将她同那几只傻狍子当做一类了? 「好。」修缘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害羞的点点头。他知道是自己不舒服拖慢了赶路的进程。 赵云兮收回了手,这是在官道上,离最近的城镇有些距离,见不远处有棵大树好乘凉,就赶了马车过去歇歇再打算走。 修缘无精打采,想要诵经,却又想起来他们如今化了名出行,他在这段旅途之中,不再是青羊观的小道童,而是公主的弟弟,他们是一对前往柳州寻亲的姐弟。 他如今喊公主姐姐呢。 还有公主的侍卫和婢女们,他也都要叫哥哥姐姐。 他问公主,为什么要隐藏身份。 公主很像是个大人一般,认真的回答了他这个问题。 「因为旁人若是知晓我是公主,而你是个小道童,便有数之不尽的麻烦,你看见的 ,你听见的事情,或许全都是假的。」 「倒不如咱们一开始就换个身份,旁人不知道我们是谁了,反而能看世事看个明白。」 修缘恍然大悟,他打记事开始,每天都要学习经文,若是按照经文来解,他便明白了,「隐世行走,尝人间百味,识人间百态。」 赵云兮听见他说这话的时候,张了张口到底没有逗他,只道:「你要做个正常的七岁孩童,明白了吗?」 「正常的七岁孩童,是什么样子?」修缘求知若渴。 赵云兮被问住了,说来修缘还在观中的时候,每天念经扫地做功课,空暇时间就是往林子钻,给他师父采浆果,为她母后捡蕈菇,后来养了狍子,又每日花大量时间照料小狍子。 第144页 也有顽皮捣蛋的时候,比如不小心就烧了他师父的单房……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普通人家的孩童。 她也苦恼,半晌之后就放弃了,只道:「罢了,只要你不要人前念经就好了。」 哥哥,姐姐。 这是个新鲜的称唿,让他有些高兴,又有些困惑,他从前住在观中,见到的人是师祖,师父还有师兄们,后来老人家上山养病,他就认识了山门外的人。 却从来没有想过,他是不是也有父母亲和兄弟姊妹? 他有些困惑,又因为吐过一场的难受而疲惫不堪,实在想不明白了,公主又说不能诵经,他便盘腿坐在路旁的矮石上,闭上眼默念起了经文。 赵云兮正同鸣音说着,「明日咱们歇一日再走好了。」 鸣音笑道:「也好,我明日再准备些路上用的着的药丸,时刻备着。」 「也好。」赵云兮点点头,她有这个打算,一直赶路,都没有好生瞧瞧大楚每个地方的风俗人文有何不同呢。 鸣音忽而朝一方点了点,小声同她笑道:「姑娘,你快看。」 赵云兮看了过去,瞧见修缘在石头上闭眼打坐。 「这小道童,心性倒比我小时候更坚韧些。」赵云兮颇有几分感慨,她七岁的时候,哪里能自觉地自己读书习字呢? 往西行,天气一路变化颇大。 不多时,官道上响起了马蹄声,似有人朝此经过。 鸣音将帷帽拿出来,「姑娘好歹遮着些。」虽说出门在外,不拘着排场规矩,但不知对方是谁,好待莫让旁人肆无忌惮的打量。 赵云兮抬头忘了一眼离得不远,捲起了尘土的马车队伍,这支队伍赶路很急,为首之人骑着马,腰上配刀,好似也在打量着他们。 这人穿着一身黑衣,神色冷峻,一张脸称不上难看,却让人看了一眼,便心生胆惧不想看第二眼。 鸣音轻声道:「这行人恐怕来头不小。」 赵云兮没多说什么,将帷帽戴在了头上,又唤了一声,「阿弟,过来。」 修缘睁开眼睛,小跑着就过来了站在她身边,仰头问她,「怎么了,姐姐?」 「日后不许随便席地而坐,知道了吗?」隔着帷帽,她看着修缘的脸,颇有些模煳。 「好。」修缘倒也乖巧,不多问。 正巧,白琅终于从前头探路回来,与这支车马队伍迎面相逢。 白琅与那为首的黑衣男子突然就四目相对,似是在确认对方身份,很快又移开了目光。白琅从大道上走了下来,站在一旁,等着这支队伍过去,才终于走向了他们自己暂歇的地方。 「我探过了,前头路还算好走,我们再坐半个时辰的马车,就能到达扶风镇。」白琅说着。 「扶风镇?」赵云兮轻声念了回这个地名,「那咱们就要走出白州了。」扶风镇已经是白州地界边缘处了。 一行人重新上了马车,缓缓地赶路前往扶风镇。 过了镇门的检查,白琅带人赶着车,寻了一处医馆附近的客栈。 白琅带着修缘前去医馆看诊,赵云兮便在门口同他交待,「要好生同大夫说你哪儿不舒服,知道了吗?」 倒像是个温柔和善的姐姐。 「嗯。」修缘点点头,便被白琅牵住了手,前往医馆。 惊雀已经定了几间客房,此刻出来,「定好房了,姑娘先休息,我去厨房点些菜送上来。」 赵云兮抬脚走了进去,却感觉到似有一道试探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她也没理会,只穿过了客栈大堂,朝着客房走去。 待到入了客房,赵云兮将帷帽取下,方才问起鸣音,「大堂里头都坐着些什么人?」 鸣音神色颇有些凝重,「就是方才我们在路上见过的男子,正同他的同行人一起在大堂用膳。」 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刚在大道上遇见了一回,而今住宿的客栈又碰上了。 赵云兮拿着梳子梳头,认认真真思考了一回,方道:「许是碰上罢了,总不可能他提前知道我们要来这间客栈住宿。」 「放宽心,出门在外总归是要遇见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她反而来安慰起了鸣音。 鸣音嘆口气,将桌子收拾出来,倒了一杯侍卫送上来的热茶端去,「姑娘说的是没错,可姑娘也要知道,咱们出门在外还得记上一句,出门在外,要时刻警惕。」 赵云兮皱眉深想,「总不可能,咱们真被他盯上了?」轻车简行,连随行之人都不过五六,两辆车就装得下了,而且,这一路走来,都没有发现身后有人尾随,这行人也不过是今日才遇到,怎么看也不过就是寻常过客罢了。 总不可能,是赵玥的人? * 开了一大包药,白琅一手提着,一手将修缘牵着出了医馆,修缘没怎么被人牵着走过路,便道:「白哥哥,我可以走的。」 白琅低头看他一笑,「街上人多眼杂,牵着些,安全。」 修缘这才左右看看,下山以后他们一路赶路,住的都是沿途驿站,还未入过镇呢。 天地这么大,他连青羊镇都没去过,而今看着满大街都是人,道路两旁,也都是他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真是热闹。 修缘忽而看向一处,就挪不开眼睛了。 白琅何其敏锐,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处画糖人的小摊,便道:「买一个尝尝?」 第145页 「好!」修缘眼睛一亮。 白琅带着他走去,给了十文钱,让修缘转了一迴转盘,选中了只长龙。 画糖画的摊贩是位老人家,此刻笑道:「小郎君运气可真是好,小老儿都好些日子没画过长龙了。」 他舀了一勺糖浆,便开始在案板上做起画来。 修缘双手搭在木栏上,乖巧等着。 白琅打量着四周,目光轻扫过他们今日要住宿的客栈门前,似是不经意。 客栈门前,站着两个男人,皆做短打打扮,看那身形与脚步,是身上有些功夫的,他想起客栈大堂里坐着的那位黑衣男子,心道恐怕这二位同那黑衣男子有些干系。 忽而他的手被晃了晃,白琅收回了神思,低头看向修缘,对上了他好奇的目光,「怎么了?」 修缘忙道:「老人家说送我一个糖画,白哥哥你想要什么图案?」 白琅看着他手中已经做好的长龙,手艺倒是挺不错的,便道:「劳您再做一只凤凰的。」 老人家一愣,他只是客气一回,这郎君怎么就狮子大开口了。 白琅又掏了十文钱放进收钱的罐子里,「不让您白做。」 老人家见他大方,乐乐呵呵的便开始做起了糖画。 白琅装作不经意问起,「老人家,镇上最近有没有来过生人?」 老人家笑道:「除了您二位,倒是不曾见过。」 「那客栈前站着的二位壮士您可认识?」白琅又问。 老人家手不停,眼睛看过去,「认识认识,这是咱们镇上扶风镖局的镖夫。」 白琅一笑,就不再言语,等着糖画做好了,老人家又送了一朵糖花递给他。 白琅终于觉着苦恼,他全塞进了修缘手中,「待会儿你拿给你姐姐。」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喜欢糖画。 修缘欢欢喜喜地举着三个糖画,也不吃,一路跟着他回了客栈。 客栈中,黑衣男子似在与人商议事情,而他身边同样坐着两位穿着短打的武夫。白琅目不斜视从大堂穿过,径直去了客房。 修缘高高兴兴的叩门,「姐姐,我回来了。」 鸣音开了门,他才走进去,将手上的糖画插在杯子上,让她们看。 白琅在旁说道:「我们同那行人只是碰巧遇见。」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惊雀在外头问起,「你是何人?」 第56章 你认错人了 「你是何人?」 惊雀拦住了来人。 来人是个年轻少年郎, 做身短衫打扮,笑眯眯道:「这位大哥,我不是坏人, 和你同行的小娃娃,在大堂掉了个东西。」他将手摊开,里头果真是握着一颗用红绳穿着的木珠子。木珠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惊雀扫了一眼, 对眼前的少年郎依旧存疑。 房中的人都听见了这话,赵云兮低声问着, 「你找找, 是不是少了颗珠子。」 修缘忙去看自己的手腕, 惊讶了一声, 「我的珠子不见了。」 白琅轻轻捂住他的嘴, 对他嘘了一声让他安静下来,然后走去开门。 屋外二人皆看向他。 白琅温和一笑, 「多谢小兄弟,这是我家小郎君常戴的手珠。」 「老三, 还不快同人家赔礼道歉。」 惊雀自有长风卫的傲气在,这小子打楼梯上来后, 便贼眉鼠眼的四处张望, 主子岂是他能随意窥探的? 还用这么拙劣的理由。 但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他冷淡的抱拳, 「抱歉。」 「无妨无妨。」 少年郎也不生气,只是好奇朝房中看了一眼, 只瞧见了房中一袭青衣一晃而过,惊雀不着痕迹的就挡在了他跟前,似是随意,「既然你帮我家小郎君找到了手珠, 我替我家主子谢过你,请你喝酒。」他将手搭在了少年郎肩膀上,装作哥俩儿好一般,又回头嬉皮笑脸的看向白琅,「大哥,我请这位小兄弟喝一杯。」 白琅扔给他一个钱袋,不着痕迹的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去吧,得好好谢谢人家。」 少年郎似是没有料到他竟然一时这么热情,有些微的不适应,只道:「这多不好意思,我只是奉我家少爷之命,上来送还珠子。」 惊雀又是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家少爷可是在大堂用膳,带我见上一面,我当面谢过。」他半是搂着半是忽悠着,竟真的将少年郎带着一道下楼去了。 白琅朝旁边打开的客房门中走出来的两个侍卫,使了个眼色,他们也朝楼下去了,他这才重新回房,轻轻关上了门。 赵云兮坐在窗前,将外头的声音听了个全,不免沉思起来。 修缘握着那颗失而復得的珠子,开心不已,「幸好没掉,这是师父给我的。」 「你呀,怎么这么不小心。」赵云兮嘆口气,发愁,她还记着临行前,观主提起过西行之路多有磋磨,她便连日来赶路,就怕路上出事。 她这个人实在不喜欢麻烦。 修缘也迷惑不已,不免摸了摸小脑袋瓜,「它以前从来没有掉过。」可是穿着木珠子的红绳却是从中断成了两半。 鸣音重新找了根线来,帮着修缘将珠子穿上,又打了个活结扣,可以调整大小,「小郎君再试试,以后肯定不会掉了。」 修缘欢欢喜喜地将珠子戴回手腕:「多谢鸣音姐姐。」 第146页 这头木珠子的事情,算是收了尾。 白琅这才开口,「主子,楼下那一行人恐怕是盯上了咱们,不若明日清晨就启程,继续赶路,入了柳州地界,。」留在此地,多生事端。 他原以为黑衣人一行是当地人,不过是恰巧遇上。 方才这一出送还东西或许没有恶意,可绝对是有意试探。 赵云兮抿着唇,冥思苦想起来,其他三人就安静的等着她吩咐。 半晌以后,她终于开了口,「罢了,好歹让他明日在此喝上一帖药。」她看向修缘才赶了五日路,就已经瘦了一圈的脸。观主将这小子託付给了她,饿的瘦骨嶙峋,她可怎么交待哟。 她又道:「至于那些人,且看看他们到底想干嘛。」 白琅略一想,应下了,「是,不过属下还是先往柳州去一封信,以防不测。」 长风卫在柳州留有一支队伍,此番前往柳州,倒也还算安全。 赵云兮点了头,又拍了拍修缘的脑袋,「你也回房休息,明个儿我领你好好逛逛这扶风镇。」 这两年来,她可不光是长高了,可也长了脑子的。 * 从客房到大堂,短短一盏茶的路程,惊雀套出了少年郎一行人的身份。 少年郎得了家主赐姓,姓盛,字长意,他的主子也就是大堂坐着的黑衣人,叫盛越,是扶风镖局的少东家,这会儿在客栈大堂,是为了与僱主谈买卖。 惊雀恍然,「原是如此。」 已经要走到盛越跟前时,他们二人收了声,盛越也正冷漠的看向他们二人。 盛长意似有些心虚,忙上前走到盛越身后站着,弯腰在盛越耳边低声说着:「少爷,那手珠送回去了,的确是他家小郎君之物。」 惊雀听见了,笑着作揖,「多谢盛少当家,那手珠是我家小郎君珍视之物。」 「我家主人让我务必前来道谢。」 盛越抬眸看他,虽神色冷漠板正,说话却还算客气,「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你家主人不必挂怀于心。」 惊雀松了一口气,状似庆幸,「自当该重谢的,我们打外地来,途径此地,半个人都不认识,要不是遇上了盛公子这般的好心人,手珠定是寻不回来了。」 盛越神色微变,「听小兄弟的官话说的极正,似京都人士?」 不愧是走镖押局,常年在各地行走的人,连各地的口音都能听出来,惊雀心道,却是装作惊讶,「不错。」 「看来盛公子也常去京都?」 「从前押镖去过两次。」 盛越不再问话。 惊雀却是记着他说过要谢一壶酒的,便招唿了店小二过来,从白琅的钱袋中掏出来一两银子来,大方道:「来一壶你们店里头最好的酒。」 「盛公子可千万别同我客气。」 待到惊雀离去,盛越却是起了身,盛长意忙跟上去,待出了客栈大门,往前走了一两段路,他朝后打量了两眼,方才问起,「少爷,咱们或许是看错了,这些人打京都来的,不过途径咱们扶风镇,怎么可能是……」 盛越冷漠看向他,「他将你话全套出来了,你问出了什么?」 盛长意顿住,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他刚刚都没来得及问过对方姓名呢,而他自己却将身家背景都给交待了一回,只是盛家在扶风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倒也没什么。 盛越收回了目光,「那几个侍卫可不简单,他们腰间的佩刀不是寻常之物。」扶风镖局押镖的镖师们,常年配备的刀具可远远比不上那几位的腰刀。 这些人来自京都,且身份不简单…… 「少爷,怎么看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少夫人……」 盛长意见盛越神色越发深沉,便提着酒壶给他添酒,「那咱们可要再试探一回?」 「不过,他们看着身份就不简单。」 「少爷,你可不能像从前一样冲动了。」 冲动这二字,如何看都同盛越没有关系。 「让我想想。」盛越抚摸着酒杯,目色深沉。 * 二日清晨,许是街上早市太过热闹,住惯了清净地的修缘,天色蒙蒙亮,街上到处都有早市摊贩摆摊的时候,他就醒了,他和白琅住在一间房,他一醒,白琅就睁开了眼,问他,「怎么了?」 「外面好热闹。」修缘躺在被窝里,正专心的听着街上传来的动静。 他长在山里,每天清晨听见的声音,都是林间飞禽惊叫之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是热闹的人声。 见他好似对外头感兴趣,白琅不免一笑,「不如我带你去早市看看?」 修缘却是起了身,将被衾整理了一回,而后同白琅说起,「我要做早课,待会儿再出去好了。」 小道童出了门,还是记得每天起床都得做早课。 他坐在窗前的胡床上,默念起了经文。 白琅觉着有趣,多看了几眼,心中便认定这小道童日后肯定能修成大道。转而他起了身,简单洗漱过后就出了门,下楼去找人传信柳州。 赵云兮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这几日都不曾睡好,这一不小心比平日起的就晚了些。 鸣音早就已经打好了水,「姑娘醒了,小郎君已经在大堂等您用膳呢。」 待到她们收拾完毕,来到大堂,果不其然见小道童坐在临窗的地方,双手搁在窗台撑着下巴,望着外头。 第147页 赵云兮走了过去,他都没有发现。 赵云兮不免好奇凑近了一问,「外头就这么好看?」 「嗯,公,姐姐。」修缘一高兴,险些就唤错了称唿。 桌上都是不能见荤腥的人,连早膳都用的极为简单,不过各自一碗白粥,一块米糕。饶是这样简单的早膳,修缘都吃的高高兴兴,连带着没什么胃口的赵云兮都能喝上一整碗白粥。 惊雀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头,一整日都在提防着盛家的人会不会在周围出现。 但是等他们採买好了补给之物,鸣音也取回了昨日定下的药丸,准备启程继续赶路时,昨日那般巧合偶遇盛越两回,今日却半个人影都没碰见。 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待到套好了马车,各自安坐在马车内以后,鸣音将她准备的一袋子山楂丸递给修缘,让他系在腰间,「若是不舒服想吐的时候,就吃一枚山楂丸。」 马车缓缓驶出了扶风镇,继续赶往柳州。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出了白州边境,刚踏进柳州的范围,天气突变,忽而下起了大雨。西边的大雨总是来的比中原气势汹汹,一场雨甚有铺天盖地之势,惊得连拉车的马儿都有些惊恐不安。 大雨落在车棚上,噼里啪啦作响,白琅赶着车,去到了离此最近的一处废弃的破旧道观,好容易安顿,他愁眉苦脸的站在屋檐下,「这雨一时半刻停不了。」 赵云兮却觉着在大雨天,能够遇见一处废弃道观避雨,也算是人生中的一场难得的际遇。 她便道:「那咱们就等雨势小些了再走呗,反正除了咱们,此处也没别人。」 白琅点了头,带着人将还算干净的供奉着道祖的屋舍简单收拾了下,捡来些木头枯草点了火堆。 正当赵云兮在房中走来走去参观着屋中陈设时,大雨之中又响起了马蹄声,马蹄声最后停在了屋外,想来也是来此避雨。 这处废弃了的道观,地上原就留有火堆烧过的痕迹,一看就是有过路人在此歇脚。 白琅等人虽未动,手却已经按在了腰刀上,戒备着外头来人。 屋外人冒着雨走进来时,惊雀笑着迎上前道:「盛公子,真巧,你们怎么也来此避雨。」 他招唿了一声白琅,「大哥,这位就是盛公子。」仿佛一点儿都不觉着盛越出现在荒山野地里,是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白琅抱拳,「在下白良,久仰盛公子大名。」 盛越解下了被雨水打湿的斗笠,递给一旁的盛长意,他似是个生来就冷漠非常的人,一张脸还算是英俊,却因为面无表情,而显得阴气沉沉,他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了白琅身后,「不知各位可能行个方便,让盛某在此避雨。」 白琅皱了皱眉头,却是和气道:「盛公子,我家女主子在此休息,您要不去隔壁房间休息?」这盛越果然是抱有目的,到底是碰巧,还是跟踪他们来到此地。 顾长意嘟囔着,「这个破观,就只有此处房顶是完好的,其它房间漏水都能漏成筛子了。」 「白兄弟,我们就主僕二人,也占不了多少地方。」 白琅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后头传来了赵云兮清亮的声音,「白良,我们不过都是借了道祖的屋舍来避雨,你就莫为难人家了。」 「盛公子,你在此随意休息就是了。」 白琅这才道:「方才得罪了。」 盛越抬眼朝着说话之人看去,昨日在官道上,他对这位带着五六名侍卫的姑娘家,只匆匆看过一眼,对方便戴上了帷帽,挡住了容颜,而此刻兴许是急忙来此避雨,对方来不及多做准备,露出了秀美无暇的脸,姑娘生的一双明媚杏眸,让人见之难忘。 他的目光并未在赵云兮脸上停留,很快就移开看向了别处,只礼貌的同她道谢,「多谢姑娘。」 随后就领着盛长意在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坐下休息。 盛长意轻车熟路的抱着墙角堆放的枯草木材,开始生火。 白琅已经生了警觉之心,而今长风卫前来接应的人还未到,而这盛越的行踪实在太过诡异,在扶风镇还能说是偶遇,在此地怎么都算不上巧合了吧? 虽然,他没有从盛越身上感受到恶意。 此处突然多了两名不速之客,赵云兮再无先前轻松悠闲的心情,她借着眼前的火堆暖着手,一边瞄向角落里坐着的盛越。 上回见盛越时,她就觉着这人有些望之生惧,这人冷漠的一张脸,一点儿笑意都没有,好似是天生就不会笑。 她家大侄子也不爱笑,可也不是如同这盛越一般,看上去就觉得是一汪死水,不会有半点儿波澜变换,一点儿也不像是个活人。 难不成这做镖师的,都是这般吗? 盛越隐在阴影里,好似在盯着她所在的方向。 她琢磨了好一会儿,在她身旁坐着的修缘忽而就小声问道:「姐姐,这座道观里为什么没有人,而且连道祖像前无人供奉,都落了这么多灰尘。」 这小道士,哪里见过无人的破旧道观,以为全天下的道观就应该像是青羊观一般,修建在深山里,每日都要打扫屋舍,做早课晚课,道祖像更是干干净净的一尘不染,还供奉着香火,鲜果。怎么会像此处,荒废了多年,到处都破破烂烂,门前的草都长得快有半人高,屋顶漏水,地上满是灰尘。 第148页 她仰头去看正中间此处供奉的道祖像,道祖像也满是蜘蛛网尘土遍布,更别提供桌上早已没没有香火,只它那双慈悲的眼睛,依旧如初。 赵云兮想了想,方道:「我也不知,许是从前这里发生了一场灾难,人都逃离了此地去往别处。」 「久而久之,没有人气了,屋舍也就荒败破旧了。」 一听她这样说,修缘心情便低落了不少,时不时地就转身去看道祖像。 屋中忽而响起了一道低沉的声音。 「此观名长青观……」 赵云兮忙顺着声音看向说话之人,竟是盛越,她不禁奇怪,她和修缘说话声极小,对方是怎么就听见了? 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他好似也不在意,看向道祖像,继续说着,「三十年前,此观香火鼎盛,在此挂单的道长数之不尽。只是后来柳州起了战火,西戎来犯,柳州兵力不支,道长们皆投身入了军营,抵御西戎铁骑,从此这地方就成了荒废之地。」 柳州战火绵延数年,赵云兮当然是清楚的,可她没想到这里竟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既然这里荒废了,那就证明当年在这里修行的道长们皆阵亡于战场,再也回不来。 可修缘不知道,他好奇一问,「那他们为什么不回来呢?」 盛越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身上,他的声音更为低沉,比之前好似多了一分伤感在其中,「因为他们都死了。」 赵云兮心里头直觉不好,她忙去看修缘的脸,只见修缘大大的眼睛满是震惊,肯定是听见这话,便联想起了修一道长。 她忙附在修缘耳边说着,「阿弟,他说的也只是传闻,并不可全信。」 「你答应了你师父,你不能哭还记得吗?」 白琅忽而就出了声,「盛公子,您今日怎么会来柳州?」 盛越的目光依旧落在那一处,一动未动。 盛长意忙道:「白兄你们要前往何地?」 「柳州最近不太平,不如与我们二人同行,有扶风镖局的名声,倒也安全。」 白琅笑了笑,口中客气说着,「或许不顺路。」对方只有两人,这会儿上赶着来与他们一道,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这边修缘胸膛起伏不定,瘪了嘴像是要哭出来了,却记着师父说过不能哭,忽而就朝道祖像前跑过去,也不管地上脏不脏,盘腿坐下默默地念起了经文。 赵云兮轻声唤他,「阿弟,那边冷,快回来坐着。」 修缘这回不听话了,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处。 修缘身影小小的一团,看上去可怜又无助。 她无奈嘆口气,正要上前安慰修缘,却见盛越起了身,朝着她这边缓缓走来。 众人皆是警惕的看向他,白琅更是沉了脸色,将腰刀举在身前,只问,「盛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盛长意忙解释,「白兄你误会了,我们没有恶意。」他拉了拉盛越的衣袖,「少爷,你解释解释啊。」 盛越似如梦初醒般,停住了脚步,开口问:「不知姑娘与这位小郎君是何关系?」 白琅冷声道:「你问这作甚?」 赵云兮总觉得不对劲,她顺着盛越的目光看了过去,却是看向了修缘。难怪她总觉着盛越在看她,却又不像。 盛越一直看的其实是修缘这小道童? 她便接了话,「我们是姐弟,不知盛公子有何指教?」 盛越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他似是有些悲伤,「姑娘与小郎君是亲姐弟?」 赵云兮这回想不通了,「盛公子,你可有听过坦诚相待,你问我之前,是不是应该说明你的来意,前两次相遇都可以说是巧合,那今日呢,今日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盛越却是朝着小道童慢慢走了过去。 白琅护在了小道童身前,刀出鞘指着盛越,沉了脸色,「盛公子,我家主子问你话呢。」 盛长意急得不行,他家少爷这些年找人都快要找疯了,如今看见一个样貌想像的,竟然不管不顾就敢孤身前来这里。 这下好了,被对方当成了坏人。 他忙开口解释,「各位真的误会了,我家少爷不是有意的。」 盛越却好似不在乎眼前的刀,看着茫然望向他的修缘,却有了两分温柔,「小郎君名中可是有一个林字?」 修缘不知道为何,总觉着盛公子很是亲切,却还是老实回道:「我叫修缘,我名中没有林字。」 第57章 我想吃梨了。 赵云兮在这一刻终于明白, 打官道上第一眼相遇时,她总觉着盛越的目光落在了她身边,原来根本不是在看她, 而是在看修缘。 看盛越此刻神色,莫非这修缘是他?! 赵云兮忽而觉得自己明白了很多事。 不过,她如今肩负着照顾着这小道童的重任, 怎么可以随随便便相信一个且才见过三次的陌生人呢。 她站起了身,默默地走到修缘身后。 修缘初生牛犊不怕虎, 打记事起就没见过坏人, 便是对着赵明修, 也从不是把对方当做坏人。此时此刻也丝毫不怕盛越, 还在认真的同盛越解释他的名字。 盛越神色一晃, 口中轻念着修缘的名字,「修缘?」 赵云兮将小道童拉到身旁站着, 盛越的目光下一刻就落在了她身上,他是个很冷漠的人, 除了刚刚看向修缘的目光还有一二分温和在,看旁人就好似如同死物。赵云兮才不在意, 她微微一笑, 「盛公子,舍弟年幼, 你有什么事不妨同我说,如何?」 第149页 白琅等依旧拔刀护在她身旁, 赵云兮朝白琅微微颔首,「退下。」 「主子。」白琅有些不愿,若是在京都,何人敢如此挑衅长风卫的腰刀, 敢在明月长公主面前失礼无状。 外头的大雨有越演越烈之势态,这处道观仿佛被大雨吞噬,屋顶不知何处的瓦片忽而就被雨水击破,雨似是水柱般往下倾倒。 赵云兮盯着磅礴大雨看了一瞬,心情不算太坏,「这场雨下的倒是不错,我也想听听盛公子的故事。」 盛越似是一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朝着赵云兮拱手致歉,「多谢姑娘不怪罪。」 避开了那处漏雨的地方,众人重新生了火堆,盛越坐在了火堆前,白琅带着人坐在他周围,他也好似不在意。 修缘忽而拉了拉赵云兮的衣袖,小声说着,「姐姐,盛公子看上去好像要哭了。」 他打小就不怎么哭,除了师父下山之事,他哭的伤心不已,连师祖都惊动了,还要哄他。而今他看着对面坐着的盛越,心中却觉着好奇,盛公子好似比他同师父分别那日,还要难过?他也同他的师父分别了吗? 盛越似是听见了,不由得对着修缘扯了扯嘴角,似是想笑,却又早就忘记了该如何笑,便显得表情格外怪异。 他张了张口,「姑娘,想要听什么故事。」 赵云兮抿了抿唇,觉着这人此刻神色好似不对劲了。 「为何盛公子不过与我等相见要追着我阿弟来到柳州?你到底,将他当做了何人。」 盛越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来。 盛长意坐在一旁,忙着添加柴火,好让虎视眈眈看向他们主僕二人的侍卫们,减轻敌意。见盛越说不出话来,他立马就张口,看向赵云兮的时候,偏生耳朵都紧张的红了彻底,结结巴巴开了口,「我我我,我来说。」 「姑娘要是不嫌弃,我可以告诉姑娘缘由。」 「少爷,我知道你一想到少夫人的事情,心中就难受,便由长意代劳吧。」 盛越沉默以待,似是默认了盛长意的说法。 赵云兮大度,也不计较到底谁开口讲故事,反正她是个听客罢了,「行吧,那就你来说。」 盛长意轻咳两声,神色也黯淡下来,「我家少爷今年二十有六了,因着咱们镖局都是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是以成亲就早,少爷在十八岁那年迎娶了青梅竹马的少夫人过门,夫妻二人感情深厚……」 赵云兮目光扫过盛越的脸,只见盛越在听见了少夫人三字时,终于变了变脸色,似是苦楚男姐 「成亲两年,少爷和少夫人就得了一子,爱若珍宝。」 「后来,小少爷半岁的时候,少爷在押镖入京都的路上受了重伤,一直在京都养伤,少夫人得知这个消息,心急如焚,就带着小少爷踏上了入京的旅程。」 「只是,谁也没想到,少爷在京都收到少夫人要入京的家信后,过了半月,也不见少夫人的身影……」 盛长意说着说着自个儿就难受了起来,少夫人实在是位温柔善良的女子,在盛家镖局之中满是五大三粗的镖师之中,就显得格外的亮眼,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盛长意尤记得当年少爷和少夫人刚成婚时,给他递红封时的嫣然笑意。 赵云兮心中一动,她低头去看身旁的修缘,修缘安安静静的听着故事,许是还不太懂人世间男欢女爱的情爱故事,他那一双大眼睛充满了茫然无措。 赵云兮心道,这世上还真是有这般巧合的事情吗? 她们不过就是在路上停了一瞬,就遇见了修缘的俗世因缘际遇。 她不免想起,观主那一夜夜观天象,到底都看出了些什么。 故事已经说到了半白之处,盛越眼中悲戚之色再也藏不住,他那双常年握刀而长了一层薄茧的手,无力的握成了拳头,他起了身,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去,最后,站在了门栏处,背着着他们望着大雨。 盛长意都有些不忍心再往下讲,可是故事都已经说到此了。 「少爷就带着人在扶风镇来往京都的路途之中,寻常少夫人的身影。」 「不想,在路上遇见了山中落石,官道也塌了方,我们这才知道数日之前,此地曾下了一场大雨,导致山体塌落,而少夫人那一日正好从此过……」 盛长意一顿,「少爷在乱石堆中找了很久很久的人,后来却见到了离乱石堆不远处一家村户,他说当初这里有三个被乱石砸死了的人滚下来,可是这里远离城镇,就算是官府前来抢修道路,辨人尸首,也要花上数日的时间。有个路过的人不忍心他们曝尸荒野,花了好几日的时间,将他们给埋葬在了荒地。」 「少爷不肯相信,去了坟前掘坟辨人。」 「坟墓之中当真是少夫人,还有她的婢女,和赶车人的尸首。」 「唯独缺了小少爷……」 「这些年,少爷一直没有放弃过找小少爷……」 「甚至见着了和夫人眉眼相似,年纪同小少爷一般的孩童,都会去问一问。」 「原本,这一年里少爷都有些心灰意冷,放弃了找小少爷……」 赵云兮轻轻抿了抿唇,下雨天听见的故事,果真都是容易让人心生惆怅之意。她不免也为这个令人悲伤的故事而 盛长意诚恳的告罪,「我们并非是有意冒犯姑娘。」 第150页 「实在」是那日,少爷在官道上看见了修缘小郎君,只是有些在意。」 「并没打算做什么。」 「只是后来,咱们又在客栈相遇了。」 「少爷眼睁睁的看着修缘小郎君跨过门槛进客栈时,手腕上的手珠竟掉了。」 这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我来归还手珠,就是想试探姑娘同小郎君的关系。」 「没想到姑娘身边的侍卫都是高手,我自己什么都没试探出来,倒被套了话。」 「再后来发生的事情,姑娘也就知道了。」他和他家少爷,一路跟在后头,来到了此处荒废的道观。 盛长意说完了这个故事,饶是白琅,都有些不忍心了。 修缘虽没有听太懂这个故事里,到底藏着多少伤心,却是听明白其中有人因故身亡。 他忘了自己被再三叮嘱不能暴露是小道童的身份,双手掐诀开始小声的念起了往生咒。 赵云兮没有拦着他,她母后去世的那一夜,她跪在床榻前止不住哭声的时候,观中念了整整一夜的往生咒,声音传遍了山门,送着她母后去往父皇身边,让二人能够团聚。 就算小道童和盛越没有关系,可他也依旧愿意在此为那逝去之人念着往生咒。 她也拦不住。 白琅等都知道修缘的来歷,便对此司空见惯,不觉着有什么奇怪,出家人嘛,总是心怀苍生。 只有盛长意这少年郎,见着对面坐着的小郎君在听完故事后,盘腿坐着闭上双眼,双手掐诀,口中念念有词的,念起了经文? 他不免吃惊,「姑娘,修缘小郎君这是在做什么?」 这小郎君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大小,行为举止怎么不像是个普通孩童呢?普通孩童会盘腿打坐念经吗? 赵云兮想了想,方道:「我家小弟,打出生起就寄名于道观,常年跟在道长身边听了许多经文。」 「他念的是往生咒,是为逝去的少夫人三人而念。」 她这话说的也没有错。 盛长意的故事,虽用词浅白,却叫人为此伤怀不已。 可她也不能冒然将修缘的来歷和盘托出。 盛长意这才点点头,担忧的看向盛越,盛越独立于门前,他身上穿着的黑衣,好似将他的七情六慾都给掩盖了一般。 赵云兮突然觉着修缘没有说错,这个男人好似心里也在下着一场雨,为了他的少夫人还有那个半岁大的孩子。 不知怎得,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亲生爹娘是谁的她,这一刻,竟然有了些许的疑惑,她当年出生时,到底是一副光景,父皇也没同当年才六岁的赵阿洵说起过,只说她是被捡回来的。 她一时,便也有了些许惆怅。 「少爷这些年因为还记着少夫人母子,这些年一直未娶。」 「我家老爷为此不知责备了他多少次。」 他嘆了一口气,为今日的故事收了尾,「我想,少爷这辈子都会是孤身一人了。」 雨不知何时渐渐收了势态,此地荒野废屋,不是个好过夜的地方,白琅看过天色,算着时辰,又检查了一迴路面,觉着可以继续赶路,赶往下一个驿站好休息。 他同赵云兮汇报完,赵云兮也应了,留在这里着实有些冷。 「走吧,阿弟。」她拍了拍修缘的小脑袋,牵着他站起来。 修缘却晃了晃她的手,「姐姐,走之前,我还想做一件事。」 「你想做什么?」赵云兮好奇一问。 「我想为道祖擦去身上尘土。」修缘眼巴巴的看着道祖石像,就算这座道观已经荒废了,但是他也不想看着道祖石像上满是蜘蛛网和尘埃。 赵云兮轻嘆,她想她和修一道长其实看走了眼,这小道童天生就有一颗道心。 「去吧。」她回道,又让白琅他们去帮忙。 而后问着依旧没有从道观离去的盛越二人,「盛公子有何打算。既然知道了我家小弟并非贵府小公子,你是不是该回扶风镇?」 不要再跟着她们了。 盛越的目光一直不曾离开,正在白琅帮助下举着长杆搅去蜘蛛网的修缘身上,听见这已经算是提醒他让他莫在跟随的话语时,终于回过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年轻姑娘。 这位姑娘年岁不大,修养谈吐并非是寻常人家能够养出来的闺阁女子,她身边有六名身手不凡的侍卫,还有那位随侍婢女,瞧着对这姑娘是无微不至,进退得宜。 这般身份的姑娘家,又是从京都来到柳州。 自是不需要旁人帮忙。 盛越开了口,带着些许渴求,「姑娘要去何处?我送你们前往。」 怎么这盛公子还不死心?赵云兮拧着眉心纠结起来。 盛越又道:「柳州最近不甚太平,虽说柳州有圣祖爷的庇护,此处重兵严防把守,多年来算是咱们大楚最安全的地方,但最近一个月以来,怪事频发。」 「我并不会做什么,我只是想送你们平安到达目的地。」 「盛家在柳州尚有几分人脉,我想也能护住姑娘一行一二。」 白琅听见这话,就颇为不满,怎么他堂堂长风卫副卫长在此,再有一日,柳州的长风卫分部将士就会前来接应他等。 他们怎就需要一个小小镖局的少当家来护送了? 他正想说些什么,却又听盛越开口。 第151页 「算作是盛某对打扰姑娘和小郎君的赔礼。」盛越说的极为诚恳。 盛长意知晓他家少爷还想同修缘小郎君相处些日子,忙搭腔,「是了是了,姑娘是皇城根脚下来的贵客,皇城里头当然是安全无比的,可柳州到底是偏远之地,这几个月因为长公主身世大白天下后,就出了好多怪事呢。」 白琅耳朵一动,目光似是鹰眼一般看向了盛长意,盛长意背后一凉,忙看去,原来是屋顶又破了一道,雨水不住地滴在他身上。 「长公主?」赵云兮好奇了。 她的身世大白天下,同柳州人有什么关系? 盛长意忙点头,「对头,正是同皇城里,那位传说中有着倾国倾城之貌,听说这位长公主打小就受宠,顺风顺水,无忧无虑,听说她住的宫殿都犹如仙宫,但就是婚事不顺的长公主有关。」 竟敢口无遮拦,胡乱编排长公主。 白琅想要呵斥顾长意无礼,却被赵云兮止住。 赵云兮嘴角一僵,她的婚事顺不顺利同旁人有什么关系,竟然还要拿来被说嘴,但她又着实是好奇千里迢迢之外的柳州到底发生了什么同她有关之事,便十分勉为其难道:「也罢,既然盛公子执意要送,好歹比过偷偷跟在我身后。」 白琅心下也有了主意,「行,主子,我这就去套马。」 修缘终于在大傢伙的帮忙下,擦干净了道祖石像,满头都是汗珠,心中却是欢喜的,他朝着石像作揖,默念了一回心中话,这才转身,结果一看,赵云兮和大傢伙都在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忙跑向赵云兮。 赵云兮摸了摸他的脑袋,「走了。」 待到上马车以后,修缘才发现队伍里头多了两个人,他趴在车窗上,同骑马行在马车后头的盛越忽而就四目相对。 这位施主,心情肯定不好。 他抿了抿唇,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马车上的雨水并没有完全干掉,修缘的小脑袋在上面靠着,连头髮都被雨水浸湿了。 她看不过去了,将人给提熘着进来,「你好生坐着。」 「姐姐,盛施主为什么要同咱们一道?」修缘没想明白。 赵云兮不想同他说那些弯弯绕绕的事情,只道:「他是个好心人,说要护送咱们去泗水镇。」 泗水镇便是当年她被父皇捡回来的地方,也是她父皇母后那位夭折的亲子,葬身的地方。赵阿洵年仅六岁,就能沉着冷静的同她父皇商议那孩子埋身之地,可见他果真是梨子精变的。 唉,赵云兮嘆了一口气,她怎么又想起了大侄子。 这趟出远门,明明完全同大侄子没有关系。 她之前,为了躲大侄子,去了禹都,又回了青羊观,可也不似此番西行之路,每日看见新景,都能想起大侄子来。 方才盛越说着柳州不太平时,她那时一瞬间竟然有些希望,这趟西行之旅,大侄子就在她身边。 只可惜徐州战火不断,也不知何时能了。 赵阿洵到底有没有抓到赵玥。 有没有受伤。 有没有依旧觉着她不过是虚幻梦境之中的存在。 他到底要何时才能平安回京啊。 她到底要何时才能再见他呢? 少年不识愁滋味,这两年,她却将这世上的愁滋味都给尝了一个遍。 她想,可再不能有什么事情,能够轻易地就将她击垮。 修缘歪着脑袋看她,「姐姐在想谁?」 赵云兮悠悠的嘆了一口气,「我想吃梨了,唉。」 修缘点点头,「山上的梨树如今肯定都挂果了,也不知道师兄们有没有去采。」 修缘还小,不懂什么叫借物思人,赵云兮也没打算让这小道童明白她在思念着远方的人。 她抛开了脑海中数之不尽赵明修的身影,认真的看着修缘,「阿弟,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我。」 修缘认认真真的回道:「好。」 无量天尊,他小小道童,这辈子只撒过一次谎,就是说自己是公主的阿弟。 赵云兮是有些犹豫的,「你想一辈子都待在道观里吗?」 「当然了,我是出家人,怎么会不待在道观里呢?」修缘想不明白,公主的问题好奇怪啊,他一出生就在道观里呢。 赵云兮想了想,观主可真是会给她出难题,她状似不经意的开口说起,「这世上不止有你的师父,还有你的爹娘呢。」 「这世上,没有人能像孙大圣一般,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你想连小狍子们都有自己的爹娘呢。」 从来对爹娘这两个字陌生至极的小道童,着实是被难住了。 他的爹娘是什么样子的? 和师父有什么不同呢? 赵云兮见他陷入了沉思,也没有催促。 半晌以后,赵云兮都以为小道童是放弃回答她的问题了,却听见小道童疑惑开口,「若是我的爹娘还在,他们为什么不来道观看我呢?」 他的反问,直接将赵云兮也给难住了。 * 「盛公子,此事当真?」白琅心情凝重无比,却只能装作惊讶。 盛越骑着马行在他身侧,看了一眼行在前方的马车,方才回答白琅的问题。 「此事在柳州不少地方都有流传,只是我等听说长公主因为太皇太后的离世,太过悲痛,一直在为母守孝。」 第152页 i 盛越犹豫了片刻,「而且柳州总督王将军,是圣祖爷麾下的良将,他不欲让这种龌龊事传进长公主的耳中。」 白琅装作随耳一听,附和着,「看来这世上想要借着长公主的光行事的人,着实是不少。」 他自不再同盛越提起所讨论的事情,只安静的前行着。 心中却开始举棋不定。 天下皆知,太皇太后在柳州诞下一女。 但如今,这位长公主被太皇太后轻叩认定并非是太皇太后亲女,却依旧如珠似宝的宠爱着。 那自然而然,她的生身父母定是旁人。 最后可能的,便是柳州人士。 百姓觉着荒诞可笑,而又有些愤怒。 因他同盛越方才说起的事情—— 柳州不少百姓,竟然动了要同长公主攀亲戚的歪心思,向官府自证自己就是长公主的生父生母。这些人想让官府带着他们去京都同长公主认亲。 白琅压下了怒火,心中对盛越又多了一道评判。 盛越此人并不简单,主子为太皇太后守孝,常住青羊观,而如今小道童的身份暴露了大半,盛越也许已经猜到了他家主子的身份。 有盛越一路随行,也不知,是好是坏。 第58章 生身父母 柳州盛传着一首童谣。 大街小巷, 镇口村尾的孩童们天天玩耍,聚在一起都在唱着这首童谣。 「皇宫住着长公主,金银珠宝堆满山, 绫罗绸缎穿不完,若她原是我家女,鸡犬升天赛神仙。」 临近黄昏时, 家家户户都开始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妇人们忙着做饭洗衣, 男人们便砍柴跳水, 只有孩童们, 可以趁着这段悠闲的时间, 聚在一起玩耍打闹。 赵云兮一行人, 打村庄外不到六丈远的官道上悠悠而过。 昨日下大雨,今天天气却又极好。 赵云兮听见外头传来了孩童们清脆的笑闹声, 便不由得撩了车窗帘子眺望出去,见着不远处的村落里, 青烟裊裊,孩子们在村口的大树下玩闹, 颇有几分悠闲之意。 她连心情都好上了许多, 「真是不错。」 孩童们忽而聚在一起,拍着巴掌欢快的唱起了童谣。 她就跟着韵律微微点头, 闭着眼欣赏着。 孩童们唱完一首,便接着下一首。 「皇宫住着长公主……」 皇宫, 长公主? 赵云兮蓦然睁开了眼,这些小傢伙,怎么唱起了有关她的童谣呢? 天高皇帝远,远在京都里的她, 从来没有听过有关于她的童谣,直觉却告诉她,这首童谣可算不上是夸赞。 孩童们自然是不知道被编成了童谣的长公主,就在离他们不远处的官道上行走着。依旧高高兴兴的唱着。 「金银珠宝堆满山。」 孩童们的声音越发的响亮震耳。 赵云兮轻声唤着外头赶车的白琅,「停车。」她倒是要听一听这首童谣后面唱了些什么。 除了盛越主僕二人以外,所有的人脸色皆是一变。 「绫罗绸缎穿不完。」 马车停下,赵云兮静静地听着外头的童谣。 孩童们突然就爆发出了一声笑声,「若她原是我家女,鸡犬升天赛神仙。」 村口的孩童们终于唱完了最后一句,欢唿雀跃的开始大叫着,奔跑着。 「若她原是我家女……」赵云兮不由得跟着轻声念着。 她不是她父皇母后亲女儿这件事,她母后生前便已经昭告天下。没有血缘关系的这件事,她也早已经接受了。 她的父皇母后如珠如宝的将她养大。在她心里,父皇母后就是亲爹亲娘。 有时,她虽然也会想一想,她的生父生母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当年是将她扔了,还是有别的原因,她才会被父皇给捡回家。 生父生母,她从来都没见过,又如何同他们有母女\\父女之间的感情呢? 虽然有时会想想生下她的两个人,是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是好人还是坏人…… 而今她却在母孝中,根本无心去想这些事,甚至来柳州,也不过是只想找到那位夭折的孩子坟前,为他扫墓上香,将母后对他的思念转达。 并没有想过要寻生父生母。 可这些孩童怎么突然间,就将此事编排成了一首童谣? 那些孩童许是觉着童谣朗朗上口,竟然又开始拍着巴掌唱了起来。 赵云兮悠悠的跟着他们念起了最后一句,「鸡犬升天赛神仙。」 因着好天气而有的心情,突然之间便烟消云散,她的心里忽而就生了一股冷意,好一个赛神仙。 这回连修缘都听出了些什么,在她耳边小小声的问起,「姐姐,他们是不是在唱你?」 在修缘眼里,他认识的公主就只有赵云兮了,那些孩童们口中唱着的关于公主的童谣,肯定也就是唱的她了。 鸣音听着听着童谣,也变了脸色,却记着盛越主僕二人还在侧,隔着帘子轻声开口劝道:「主子,天就要黑了,咱们先赶往驿站休息,可好?」 她家主子听见这样编排人的童谣,焉知心中不会愤怒,还是难过? 车厢内静悄悄的,无人应答她。 盛长意一无所知,此刻见车队停下来休息,他也听见了孩童们唱的童谣,不由得同盛越感慨,「少爷,这首童谣,竟然连村子里的小童都会唱了,传的可是真快。」 第153页 盛越的目光在车队中的每个人脸上扫过,而后落在了坐着赵云兮的马车上,他轻声开口,「你住口,以后少提此事。」 盛长意茫然,「啊?」为什么不能提,难不成是因为京中来的这位姑娘就是长公主?可也不应该啊,长公主不应该住在金砖玉瓦,雕栏玉砌的皇宫里,身边有无数宫人伺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这位姑娘虽看着就着实不凡,但怎么可能吃得了这份赶路的苦,更别提还泰然自若的坐在那间破旧道观里听着他讲述他家少爷的故事呢? 盛长意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盛越看了他一眼,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孩童们的声音渐渐远去,那道传唱着有关于长公主身世之谜的童谣终于消散在了风中。 可是这首童谣已经开始传唱……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内才出来赵云兮清亮的声音,「走吧。」声音波澜不惊,听不出她的情绪到底如何。 终于抵达了驿站,白琅和柳州的长风卫约定好接应的地点就是此处。 于是,这座名为向柳的驿站一早就被收拾干净,长风卫二十人在此等候。 当马车在驿站前停下时,见着驿站外站着的一看就知身手不凡的侍卫们时,盛越越来越觉得心中荒诞的猜想是对的,他尤能保持镇定。 倒是盛长意吓了一跳,不由得低声问,「少爷,驿站什么时候守卫这般森严了?」这不就是驿站吗?虽然也是官府所设,专供来往各地,不能进城休息的客人们歇脚的地方,这向柳驿站,他也不是没有来过,这里无非就只有五六个打扫煮饭的劳役,哪里会有这么多侍卫在此保护驿站的安全。 终于,赵云兮从马车内走了出来,柳州长风卫们皆拱手恭敬行礼道:「卑职等,见过姑娘。」白琅一早就交待过,此番公主微服来柳州,一应从简,不许铺张。可到底是要迎长公主,长风卫卫长常镰思量再三,还是决定亲自带着二十名精兵前来迎接。 赵云兮微微颔首,「不必多礼。」而后看向白琅,怎么会来这么多人? 白琅轻咳了一声,「主子,都赶了一日路了,想必您也累了,有什么事明日您再吩咐也不迟。」 赵云兮随意应和,抬脚进了驿站。 盛长意站在人群后头,惊讶的合不拢嘴。 京都来的姑娘到底是哪家姑娘? 他正想跟着进去,却被白琅带人拦住。 白琅淡然的看向盛越,「盛公子留步。」 「我们先聊聊?」他朝旁一指。 盛越知道肯定进不去驿站,却也没打算离开,他点了点头,随着白琅而去。 盛长意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这会子见驿站竟然进不去了,他只好亦步亦趋跟在盛越身后走着。 走了几步,他勐地停下了脚步。 该不会,该不会他先前的胡思乱想竟然是真的? 在此等候的侍卫之中,有一人走上前,落在赵云兮身后一二步,带着歉意说道:「姑娘亲临柳州,此地偏远破旧,委屈您今夜在此休息,明日入了泗水镇,卑职已经定下镇中最好的客栈,供您休息。」 「我瞧着此地还不错,你不用紧张。」赵云兮打量了一回驿站,干净整洁,她不像她大侄子那般娇气,爱洁的很,有点点灰尘的地方就不愿坐了。 赵云兮落了座,不免好奇问道:「你就是常镰?」 常镰诚惶诚恐,「正是卑职。」他根本就没去过京都,而长风卫的主子,眼前的明月长公主打两岁后离开柳州后,这十几年来也从没有到过柳州。 竟是第一眼便认出了他是谁。 赵云兮又道:「你同常衡倒是长得极像,不愧是堂兄弟。」 就算是这两个堂兄弟,打小就没怎么见过面,却因为血缘的关系,长大后有了相似的面貌,足以让旁人一见着他们,就知道他们是亲人了。 常镰听见了堂弟的名字,也不由得浮出了一丝笑意,「常衡有幸在主子们跟前当差,是他的福气,卑职斗胆一问,不知他可还好。」见面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常镰便对眼前这位年轻的长风卫主,有了些许的了解。 都说长公主长在深宫里,必定是娇气的。 没有想到,她也会风尘僕僕的赶路千里来到柳州,坐在这处寒酸破旧的驿站内,喝着那一盏陈年茶叶泡出来的茶水。 他不免就起了亲近之意。 赵云兮也不见外,「常衡一向很好,只是你知道徐州战乱,常衡跟在陛下身边,自然也去了徐州,我也很久没见他了。」 常镰嘆了一口气,是了徐州战乱,战火蔓延至今,也不知何时停歇。 赵云轻轻耸动了一下秀气的鼻子,状似不经意的开口,「柳州可一切都好?」 常镰忙从思乡之情中挣脱出来,正声回道:「因着去年陛下下旨捉拿细作,柳州自是不例外,整个州府皆清扫了一回,一直到今日都未曾发生异常。」 赵云兮捧着茶盏,纤长的手指许是因为茶盏滚烫,手指头微微泛着红。 却不再与常镰兜圈子,「常镰,你可有听过柳州的一首童谣。」 常镰神色一变,不等赵云兮将那首童谣念出来,立刻单膝跪下请罪,「姑娘息怒。」 「我没生气,你同我说说,这首童谣因何而起?」赵云兮抬手,让他站起来回话。 第154页 常镰整理了一回思绪,神情凝重道:「是三个月前,由泗水镇开始流传起了这首童谣。」 「童谣刚传唱的时候,卑职便带人将编造童谣之人捉拿送入了大牢。」 那是个无所事事的混混,仗着念过几天书,整日里都在编造各种昏词,这一回竟敢编到长公主头上,长风卫自然是不会坐视不理。 「那人,是王将军亲自提审的,没有查到他身上有何疑点。」 「但这首童谣在柳州越传越广,更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 常镰有些犹豫,不知他即将要说的事情,会不会触怒赵云兮。 赵云兮缓缓道:「你说就是了,我不会怪罪你。」 常镰镇定心神,忙道:「是。」 「在童谣传出来半月后,有对中年夫妇去到官府击鼓。」 赵云兮眼皮一跳,中年夫妇。 常镰略显迟疑,「他们胆敢声称,他们二人是姑娘您的生身父母,要官府送他们二人上京,与您相认。」 那对中年夫妇当时的言论,一出现就轰动了整个柳州。 柳州人士谁不知道当年太皇太后在柳州产子,虽说那个皇子龙孙没能活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圣祖爷和太皇太后二人收养的长公主。 而长公主就算身世大白天下后,依旧是高高在上,受万民敬仰的长公主。 她的生身父母,若有朝一日真认下了长公主这个女儿,岂不是地位水涨船高,日后搬到宫里头,过着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 赵云兮一顿,生身父母? 这四个字,钻进了耳朵里,就像是惊起了她心中平静的湖泊里的万丈波涛。 她不由得就屏住了唿吸,等着常镰的下文。 常镰接着说道:「卑职等自是不会轻易相信,花了数日将这二人的背景调查的一清二楚,发现这二人竟是胆大妄为,胡乱编造他们与姑娘您的关系。」 「但自从这二人开头后,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跑去官府击鼓,编造与您的关系。」 这样的荒唐事情,竟一时不能断绝发生。 一起了,一起又生。 柳州总督王将军知道不少人是剑走偏锋,想要奋身一搏,搏个平步青云的前程,但偏又涉及到了长公主的身世,慎重起见,他让人将每一个前来官府击鼓之人的身世背景都给调查的明明白白。 这股要同长公主认亲戚的风潮,在柳州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愈演愈烈。 就算有柳州将士的镇压,还有抓了好些个人关进牢房里,也没法完全禁止。 如今的柳州,充斥着一股奇怪的疯狂。 好像每个人都觉得长公主是从自己家中,被抱去皇家的。 他们应该要去皇城,住进皇宫,享受荣华富贵。 有些人甚至已经疯魔的,编造出了惟妙惟肖的故事,连自己都深信不疑。 「那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赵云兮也说不上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别的。 常镰有些犹豫,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赵云兮轻轻抿了抿唇,开口道:「我想知道。」 常镰这才道:「这对中年夫妇,不过是泗水镇里一对普通夫妇,成亲二十年,生了三个儿子,卑职等查到十八年前,他们头一胎的确是个女儿。」 「但那个孩子刚生下来,就被她的亲祖母给掐死扔进了水里。」 常镰说完,心中也难免有些发凉。 赵云兮勐地捂住嘴,心脏都快要从胸膛蹦出来了一般,「被她亲祖母掐死了?」 饶是自觉经歷过大风大浪,再离奇古怪的事情,都能轻易接受的赵云兮,此刻也大为震动。 鸣音和修缘在一旁听着,也都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鸣音因着知晓些民间不成文的规矩,有些地方,若是媳妇儿头胎生了女儿,家中长辈就会以这个女儿妨碍了家中延续香火的理由,将她害死。 可这世上的孩子,哪一个不是生下来的时候,连话都不会说,路都不会走,又怎么会犯下丧命的大错呢? 常镰见她有些害怕,却依旧坚持问,也只好继续回答,「卑职审问过这家人的邻居,当年为这家人接生的稳婆就住在这家人附近,她没熬过审问,终于招供当年她亲眼所见,做不得假。」 而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十八年,又是被亲祖母掐死的,如今那个老妇也已经作古,不能为那个孩子以命偿命。 修缘已经闭上了双眼,双手掐诀开始小声念着经文。 赵云兮大喝了一口水,手不知何时捏成了拳头,只觉得心中开始燃起了熊熊的怒火,「那其他人呢?」 常镰只道:「待姑娘明日入了泗水镇,一见便知。」 「卑职等未能解决此事,是卑职等失职。」 这几个月以来,柳州发生的事情,已经足够匪夷所思。 常镰想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主子,您今日也累了,明日再问也不迟。」鸣音在一旁劝着,可算是将她劝着去客房休息了。 修缘小道童颇为失落的坐在驿站大堂内,一张小脸皱成了包子一般。 这红尘俗世里,怎么会有这般骇人听闻的事情呢。 亲祖母杀了亲生孙女,为何要杀呢? 长风卫们皆瞧见了修缘跟在长公主身边,关系极为熟稔,便待他也十分可气。 赵云兮无暇顾及他,常镰便道:「小郎君,也回房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前往泗水镇。」 第155页 修缘摇了摇头,却道:「我想在这里坐会儿再进去。」 刚刚听见的故事,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恐惧,以至于连念经都不管用了,他不想一个人待在房里,他要等着白哥哥一起回房才可以。 说话间,便见白琅抬脚走进了大堂,他的身后还跟着盛越。 白琅神情凝重,走进大堂,看见修缘了也只是摸了摸他的小脑袋,便去同常镰商议要事。修缘不好意思此刻打扰,就坐在长凳上,双手撑着下巴安安静静的等着白琅。 不想,盛越默默地就坐在了他的对面,安静的看着他。 修缘也盯着盛越瞧,一大一小互盯了好一会儿,盛越先开了口,「你饿了吗?」赶了一日的路,这小傢伙也只吃了一顿干粮,这会儿肯定饿了。 修缘的肚子像是在附和一般,响了两声,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好像真的饿了,姐姐给我装了一袋糕点。」他解下了腰间的荷包,打开放在桌上,里面慢慢的装着五块绿豆糕,这还是在扶风镇的时候买的,他可喜欢吃了。 盛越看着他的目光,愈发的温和。却见修缘没有立刻吃糕点,而是将荷包往他面前一推,「盛,叔叔,你也吃一块吧,你肯定也饿了。」盛施主看上去可高大了,肯定需要比他吃更多的东西,但晌午用饭的时候,盛施主就只喝了水。 盛越垂下眼眸,看着近在眼前的绿豆糕,却没有动。 「盛叔叔不喜欢绿豆糕吗?」修缘又问。 盛越却是站了起来,朝他伸出手,「我去厨房,你想不想去?」 修缘不知为何,双腿比脑袋懂的还快,他走到盛越身旁,想了想却没有牵他的手,他是出家人,不能胡乱牵施主的手。 盛越也没有执意要牵他,只是放慢了步伐,同他一起走向了厨房。 正在同常镰说话的白琅余光瞥见这一大一小的去向,不由得神色一顿。 「怎么了?」常镰问道。 「没什么。」白琅收回了目光。 「对了,我还没问过你,你们为何会同盛少当家,一起来柳州?」 「你认识他?」白琅反问。 常镰点了点头,「盛家的镖局生意做得很大,而且这几年他帮了我们不少忙……」 驿站的厨房并不算大,两个厨娘正在烧水,看见盛越和修缘来到厨房,就颇为拘谨的开口,用着柳州当地方言问,「你们要做什么?」 修缘脑子嗡嗡的,一句都听不懂。 倒是盛越面色如常,取了二两碎银放在桌上,「借厨房一用。」 厨娘们拿了银钱痛快的就将厨房借给了他。 修缘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便只蹲在灶台后头捡着柴火。 盛越神色一顿,低声问道:「你会烧火?」 修缘点点头,没有半点儿犹豫就说,「会的。」他说着便朝灶肚里,轻车熟路的添着柴火。 盛越不急不慢的说起,「你一看就出生大户人家,为何会干下人才做的事?」 这话让修缘有些慌张无措,公主没有同他说过,若是外人问起这些问题,他应该怎么回答才对。 幸好盛越并没有打算追问到底,熟练地切了青菜下入翻滚的沸水里,又将面片切入水中。 待到一碗汤面做好,修缘只觉着腹中空空,连绿豆糕也不香了。 他舔了舔嘴巴。 盛越将面推到他面前,「吃吧。」 修缘的一双大眼睛霎时张圆了,「盛叔叔,你是为我做的汤面吗?」 「嗯。」盛越轻轻点头,「一整天,总要吃上一顿热乎饭。」 修缘闻着汤面的香气,绞尽脑汁的一想,便将装着绿豆糕的荷包递到盛越面前,认真道:「师父说,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盛叔叔,我用绿豆糕和你换这一碗汤面,可以吗?」 第59章 心头血 天盛八年, 徐州战火绵延,楚军奋战三日,击溃反贼和邱国精兵, 士气大涨,顺利过河追击敌军。只是赵玥此人狡诈非常,沿途皆有伏击布阵, 战况焦灼。 赵明修立于淮水河边,这条河绵延千里, 横穿了整个大楚, 大楚国土之上的所有生灵, 皆是从淮水中孕育而出, 这是一条母亲河, 她以她宽广的胸怀,为所有的生灵供给着生命来源。 沿着这条河, 往西南方向而去,延伸出无数条分支, 各自向前,又不知何时汇合, 而距离此地八百里外就是柳州。 王福打远出来, 抬头看着站在堤岸之上,静默地眺望着远方的帝王。 帝王向来喜怒不言于表, 他这御前第一人却是需要时刻揣摩出主子的心情。 如今战事大胜,陛下心情应该极好才对。 可看上去, 却又像是心事重重。 是惦记着战事? 赵玥这人着实是够蛊惑人心,也不知他如何能够说动邱国人,不停地派兵增援,若非是北齐成堪身死, 而北齐王室为了争夺王位而内乱无暇擦手大楚的战事,在派出了的那一万精兵被击溃后,再无动作。 如今敌军节节击溃,呈崩塌之势。 打了大半年的仗,王福也觉着身心皆惫。 他思索着,却见侍卫手中握着信,匆忙走来,「王公公,柳州来信。」 王福一惊。 柳州。 是了,陛下眺望着的方向,不就是柳州的所在。 第156页 那里有着让陛下思念之人。 也不知那位小祖宗在柳州可还安全。 王福突然就明白,为何如今战事大胜,陛下心中也无甚喜色。 他捧着那封信,轻轻地走上前来,「陛下。」 半晌以后,那封信终于翻到了结尾处。 而年轻的帝王,似是心情终于好了一二分,冷淡的眉眼,被笑意侵染。 王福小心翼翼的开口,「陛下,如今敌军溃不成军,无需您在战前亲自督战,不若……」 他的小小心思才起了头,便被赵明修看穿,赵明修垂眼看他,「你若是赵玥,此刻你会如何?」 王福一愣,被难住了。 赵玥那个疯子在想些什么,他可完全猜不中。 不过陛下问了,他也只好绞尽脑汁的思考,「若奴才是赵玥,如今奴才必是退至安全之地,重新布局,重振士气,重等时机反攻……」 赵明修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如何,只淡然道:「你错了,他可不是个正常人。」 河面上似带着鱼腥味颳起了一阵风,他微微眯眼,似寒潭般的墨色双眸中藏着前尘往事。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朕在何处。」 「他就会在何处。」 王福没有听明白。 * 泗水镇一向热闹,且有愈发热闹的趋势。 赵云兮坐在马车里,轻声嘆着,「也不知赵阿洵有没有收到我的信。」徐州离柳州八百里远,一封书信,再快也得三日才能送达。 这趟柳州之行,可真是让她大开眼界。 她一定要让赵阿洵也知道。 世界之大,可真是无奇不有。她经歷的事情,真是离奇非常。 也不知徐州战事如何了。 何时战事大胜,赵阿洵可以放下朝事同她一起看看各地的离奇事,就好了。 修缘坐在一旁,「唉,也不知师父有没有收到我的信。」公主说要给陛下施主送一封信去,他对师父日夜思念,也忙写了一封信,请公主帮他一起送到师父手中。 赵云兮看了他两眼,犹犹豫豫的想要问上一问,她并没有让白琅将盛越主僕二人赶走,自打在向柳驿站歇下后,白琅同她说盛越为修缘煮了一碗面开始,这二人就亲近了起来。修缘竟然也会一日提上一句盛越。 「盛施主煮的面条可香了。」 赵云兮无言以对,这小道童竟然就被一碗汤面给收买了,真是不够义气。 只是盛越这两日除了给修缘煮面以外,偶尔同他说说话,也没有在修缘面前提过身世。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赵云兮听见了一道尖锐的仿佛要刺穿旁人耳朵的哭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撩开了帘帐,朝外看去,这才发现他们已经入了泗水镇,正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而传出那道哭声的妇人,匍匐在地,嚎啕大哭,「那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呀,官爷,您就大发善心,送我入京都,让我同我的女儿相认吧。」 赵云兮让白琅停车,依靠在窗边,近距离的围观着前两日常镰欲言又止了好几回,都不知该从何开口的怪事。 被妇人紧紧抓住了衣袍的官兵,用刀背将妇人推开,将军有令,虽这些人混缠着想入京,也不能太过无礼。万一瞎猫碰到死耗子,里头真有长公主血亲,又如何是好呢? 官兵压下了怒火,像是处置之前已经发生过无数回的认亲戏码一般,冷静问道:「你说你是长公主生母,总得拿出证据来。」 「证据呢?」 妇人的哭声依旧嘹亮,「官爷,那是我当年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母女连心,您让我见到她,一切就明明白白了。」 官兵深吸了一口气,这些刁民为了荣华富贵,整日里只会胡搅蛮缠,让人心烦。 见已经问不出什么话了,官兵点了身边两位同僚,「带回去再说。」 周围一堆围观的百姓,官兵烦躁的挥手,「还不散了,妨碍公务,都想去牢房走一圈是不是?」百姓们这才一闹而散,似是对方才之事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一边走一边说着话。 「这都是今日第二起要死要活,要上京都认亲的了。」 「可不是,这些人还真以为自己哭一哭,闹一闹,就能飞黄腾达了?」 赵云兮看完了整个过程,说不出心里头是什么滋味。 这样的戏码,在柳州到底发生了多少起。 修缘突然就转头来看着她,似是疑惑,「姐姐,你说那位女施主明明都不伤心,眼中都没有泪水,为什么要嚎啕大哭呢?」 这个问题着实是问出了精髓。 赵云兮拍了拍他的脑袋,语重心长道:「因为他们原本哭不出来,却又想让别人以为他们在哭,所以心虚的越来越大声,哭的连自己都信了自己真的在哭。」 修缘开始认真的思考她这段话的意思。 「走吧。」赵云兮吩咐下去,马车继续往前进。 王将军今日在泗水镇停留,等候她的到来。 外头不知经过了哪个地方,好似又有人哭天抢地,口中念着多年前被迫与女分离,而今只想再见她一面的戏码。 她的身世,早就随着父皇的离世而泯灭在时间尘埃里。偏偏现在成了这些人口中的荒诞谈资,她是个懒散不计较的性子,但若说是不生气,那自是不可能的。 第157页 这些人愈发无理混缠,不就是愈发为她父皇母后脸上抹黑? 父皇母后离她而去,她这做女儿的,如何容得旁人肆无忌惮玷污他们的清白。 她父皇是怎么样的人,她当然是再清楚不过的。 能亲手为她启蒙,为她千思万想才取下名字的父亲,怎么可能会在她出生那日,将她从生母身边带走呢? 她完全不信。 所以,她肯定不是这些人口中说的那般,被迫与生身父母分离。 柳州,她是得好好待上几日。 泗水镇距离柳州州府不过十里地,王将军是清晨来此,在此待了两个时辰,就被上报了两起自认长公主血亲的事件。 柳州是圣祖帝龙潜之地,当年圣祖帝在此,力王狂澜,阻挡西戎铁骑进犯,护住了这一方百姓快二十年的安居乐业,如今可是要被满大楚的百姓嘲笑,颜面扫地,待到日后他入京都述职之时,又该如何面对满朝同僚。 「将军,长公主的车驾快到了。」随从匆匆跑来回禀。 王将军打理了一回着装,缓步朝着大门去。 这位在柳州人口中传了三个多月名号的中心人物,如今悄然而至。 轰轰烈烈的入京认亲的癫狂戏码,可算是要落下帷幕。 他到达门口时,便瞧见一辆青帷小车驶来。 这位不过才十八岁的长公主,当年他也是见过的,只是那时她是小小的一人,是圣祖帝的掌上明珠,谁能瞧出来她是被圣祖帝捡回来的呢? 赵云兮踩着马凳,刚站稳,便听见一道苍老之声,「老臣,见过长公主。」 她抬头看去,便见一位身形足有九尺之高,她需得费力仰头才能看清模样,头髮花白,穿着银甲的老者。 「王将军不必多礼。」 她心下略一思索,王将军年过半百,当年在她父皇麾下时,也才是个年轻小伙,而今成了整个柳州军政总督,民间威望何其高,怎可能镇压不住民间传言,让传言绵延至今。 王将军苦笑一声,顾不上寒暄,只道:「公主想必已经听说柳州近来的传闻,老臣无能,至今不能平息传闻。」 赵云兮轻嘆,这种人心里头长出来的贪慾,旁人又如何能够轻易将此给拔除呢? 她便轻言道:「不怪您,如今我既然来柳州了,这件事自由我亲自处置。」 王将军略有惊讶看向她,他并没有对这位长公主有多少了解,只是从这些年时不时听见的传闻里得知。 如今相见,竟然有几分当年他初在皇爷跟前说话时的感受。 赵云兮见他目光有异,不免好奇一问,「王将军可还有事?」 王将军收回了目光,感慨着,「老臣从公主身上,仿佛瞧见了皇爷。」 「公主的性情,与皇爷倒是一模一样。」 旁人倒是尝尝夸赞赵明修性情肖似其祖父,她还是头一次听见别人这般夸她。 不免有些好奇,王将军肯定知道她并非父皇亲女了,还要如此夸她,总不会是无缘由的阿谀奉承。 不想王将军没有再提,只道:「公主一路舟车劳顿,还请入内歇息,内子已经备下接风宴。」 这处宅院,是王将军在泗水镇的私宅,他们原是住在州府城中,而今因着赵云兮的到来,王将军到底不好招待她,便让自家夫人带着两个女儿来泗水镇招待贵客。 赵云兮心思不在同王家人周旋之上。 她尚在孝期,就算是接风宴,也不过素菜宴,简单用过后,她去到为她准备的住处,专心致志的准备着祭祀之物。 万事都不能急,她得先去为那个孩子扫墓祭祀,方才能了却母后遗愿。 在青羊观守孝的几个月以来,她每日要抄两回经,一份是烧给她母后,而另一份是为了那个孩子准备的。 到了今日,已经厚厚的一叠。 还有,还有一块当年原是为了给那孩子准备的长命锁,后来却常伴她数年,她将此长命锁放进了明日要祭祀之物中。 鸣音打外头进来,轻声道:「主子,惊雀回禀,他们已经根据地图标识找到了墓碑,修缘小师父请了盛少当家陪他去採买法事所用的香烛,这会儿正在外头,白琅担心修缘,也跟着去了。」 赵云兮点了点头,有些感慨,「真没想到,带着修缘出门果真是有些机缘的,观主说的没错。」修缘虽年纪小,却早已经道经烂熟于心,还有法事的一应流程,修缘也知道。 原是应该为那个孩子,请一班得道法师来为他诵经超度。 但是她想,或许那个孩子并不想太过招摇。 这一道流程,可她也不想省略。 修缘就此派上了用场。 鸣音轻轻点头,同她一起准备着祭祀之物。 到了第二日清晨,天色蒙蒙亮时,赵云兮着一身浅白素衣踏上了祭祀之路。 走了小半个时辰,赶车的惊雀便道:「主子,前头都是坟,咱们的马车不大好走了。」 赵云兮忙道:「那你快停下,咱们下车步行,莫惊扰亡者安宁。」 等她下了马车,看向一片只有荒土堆堆成的一座座坟时,不禁有些茫然。 她哪里见过这么多死人埋葬之地呢。 一座一座的荒土堆,就连墓碑也不过是支起了一块木板,有些上头留有亡者姓名出生,而有些木牌不过只是一张木牌,光秃秃的立在那儿,荒土堆下埋葬之人,到底姓甚名谁根本不知道,也不会有人前来为他祭祀。 第158页 这样望过去,一望无际的坟墓,着实是让人心生震撼,似是耳边会听见亡者的哭泣悲鸣之音。 她花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的心神镇定下来,同鸣音挽了手,一边跟在惊雀身后,一边低语道:「阿洵说这里是乱葬岗,不知埋有多少无名之人的尸骨,还有很多夭折的孩子,我之前还不信。」从前果真是她见识浅薄,不知这世上有多少生前死后皆会无名之人。 鸣音同样放缓了脚步,生怕惊扰了亡者,安慰着赵云兮,「姑娘别怕。」 赵云兮见她误会了,便道:「我不是害怕,亡者又有何好怕的呢?我只是在想,阿爹当年为何要将他埋葬于此。」 那个孩子到底是她父皇母后的亲子,为何偏偏埋葬在这处乱葬岗之中? 不知从多少坟前经过,她抬头一看,瞧见修缘正抓着纸钱抛撒于空中。 那里,立着一座小小的坟,同别的坟没有区别,只一堆黄土,一块木牌制成的碑。 她放轻了脚步走去,伴随着修缘口中的经文,蹲在了碑前,轻抚着木牌之上,那道小小的刻痕,那是一只小小的羊,她再熟悉不过。 她生肖属羊,年幼时父皇曾给她画过一模一样的羊。 除了这只羊,再无字迹。 赵云兮心里头浮起了万千思绪,她同坟中埋葬的小小孩童从出生的那一刻,原是并没有关系的二人却有了奇妙的关系。 这世上,也并非只有血脉相连,才能称为亲人。 他们二人有了同一对爹娘。 虽然她活了十七年,才终于知道自己并非是爹娘亲生女儿。 骨血之中却也割捨不下这十七年来,早已经越过了血缘的亲情。 她轻轻开口,「也不知道该叫你哥哥还是弟弟,毕竟我也不知我真正的出生时辰,但我想,你肯定也不介意咱们就以姐弟相称的。」 「我是姐姐,你是弟弟,这样可好?」 「弟弟,这些年,你一个人在这里,想必也很孤单。」 「我原是同阿娘提过,可要将你的尸骨带回京都埋葬,阿娘说或许你更喜欢待在这里。」 她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想必如今你已经同阿爹和阿娘团聚,你肯定不会再孤单了。」 待到她烧光了亲笔所写的祭文,还有这几个月以来抄写的经文后,方道:「待我处理好柳州的事情,我再来看你。」 她轻轻抚过木牌,来柳州最重要的事情,终于在这一刻完成。 还剩下许多纸钱,她转过身来,朝着那些无名之坟撒去。 修缘在旁用着稚嫩的声音念着经文,为着这万千亡灵。 心事已了,赵云兮神色终于清明。 接下来,她得看看,到底 * 赵玥独自登高远眺,他身体薄成了一张纸似的,好像迎风就会倒。 他那张原是俊秀的脸,而今因着病气,显露出了异样的艷丽之感。 他狭长的双眼微阖,似是看向远方,远方有河流名为淮水,他已经失去了攻入淮水以北的时机,而今被反攻追赶,似丧家之犬。 他勾唇一笑,嘲讽尽显。 丧家之犬…… 他连丧家之犬都不如,他早就没有家了。 而今他是亡命之徒,所求所得不过是想让赵洵去死。 只可惜,赵洵似是提早知道了他每一步的举动,每一次,他只棋差一着,而终不能如愿。他不禁好奇,为何会这样? 是老天爷也更为偏爱赵洵,将这世上的好运都给了他? 赵玥的嘴边浮起了瘆人笑意,让她整个人看上去癫狂而又颓靡。 不知何时,名叫阿苦的手下站在了他身后,他的手中抱有一件披风,关切道:「主子,山上风大,您要小心身体。」 赵玥忍不住大笑起来,「阿苦,就算是我活不了多久了,你以为我会死在这场山风之中?」 阿苦什么也没说,只是依旧坚持为他繫上了披风。 赵玥的心肺像是破了一个大洞,风唿唿的往里头灌着,他拼命地咳嗽,却也咳不完那些风。半晌以后,他终于止住了咳嗽。 又有一人疾步上山来,站在他身后,「岛主,何将军一刻钟前,让人传信回邱国,似是想中断与我等的合作。」 赵玥轻笑了一声,「他想跑,可已经来不及了。」一条船上的人,船底破了洞往下沉时,谁也跑不了。 * 第二日清晨,泗水镇的布告栏上,突然多了一章盖着柳州州府官印的告示。 有人大声的念了出来。 「长公主使者令,长公主近来病重,需血亲相助。凡自觉与长公主有亲者,自今日起可前往衙门,取一滴心头血,使者自能辨认真假。」 「若为真者,可随使者入京都,同长公主相认,供心头血相助长公主病癒。」 布告栏旁,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听完旁人念着告示内容,不免议论纷纷。 「咋,长公主真要开始寻亲了。」 「心头血是什么?」 就有人笑道:「这你都不知道,老人家常说,人这一辈子不过十滴心头血,若都流光了,这人呢,也就死了。」 「长公主这哪里是寻亲哦,这是要找人制成药丸救命吧。」 「那谁去哦,这是要拿自己的命去赌。」 「老刘,你之前不是说长公主是你刘家女,你可以去试一试,万一成了真,你就能去京都,过富贵日子了。」 第159页 布告栏前,百姓们各抒己见,有些人觉着长公主这道命令,只是为了骗人去京都,为她治病。有些人的花花肠子却是动个不停,之前那些跑去官府自称长公主血亲的人,不也没受到责罚,不如试上一试,赌赢了就是锦绣前程,赌输了也吃不了亏。 州府中,赵云兮轻抿了一口茶,浮去了心中的燥意,静静地守株待兔。 终于,她听见了一声州府衙门前,那抬鸣冤鼓就被人敲响。 来了。 赵云兮轻嘆,告示才张贴了不到半个时辰,这些人就这么按捺不住吗? 第60章 双更合一 赵云兮冷着一张脸, 神情倨傲的端坐在上首。 而堂下的正中间站着一男一女的夫妇二人。 打进了此处,这二人便一直站着,赵云兮让大夫给他们各自取了一滴血, 连个正眼也不曾给过他们。 这两人各自滴了一滴心头血在碗中,又有大夫仔细辨认,不知是什么法子, 他们的血放在了一个碗中,不多时便与那碗中的另外一滴血融合。 大夫将结果呈上给赵云兮。 「使者, 这二人, 同长公主的血脉出自同处。」 堂下二人喜不自胜, 这能融合在一处, 不就代表着他们的血脉同长公主是相同的。 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 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未来大堆大堆的银两在朝他们招手。 赵云兮也大喜过望,那高不可攀, 不拿睁眼瞧人的傲慢模样,突然就变成了笑脸, 她走下,台阶, 激动道:「苍天有眼, 公主的病总算是得救了。」 她又忙朝着侍卫示意,「还不快给这二位端椅子来, 怠慢了他们,若是公主知晓, 小心你们脑袋不保。」 侍卫忙恭敬地给这二人搬了椅子,请他们坐下。 这二位皆是受宠若惊,看看,果真是因为他们乃长公主生身父母, 要不然这高高在上的公主使者,怎么可能突然就对他们如此恭敬。 他们二人坐在椅子上,心情激动而又茫然失措。 中年男子胆子到底大了许多,他急切问道:「不知我们何时能入京,去见长公主?」 赵云兮让人搬了椅子来,就坐在他们面前,笑道:「倒是不急,您二位如今板上钉钉,同公主有亲。」 中年妇人忙道:「那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呀。」 赵云兮笑的就更亲切了,「那是自然。」 「现在我就告诉你们最后一件事,你们早做准备,若是想好了,咱们就启程入京。」 「使者大人,尽管说就是了。」 赵云兮轻轻缓缓开了口,「公主生了一场怪病,此事你们已经知道了,请你们二位入京,一是为了公主认亲,二是为了给公主治病。」 「这病呢,需要一人同公主以命换命。」 这二人皆是茫然,「啥意思?」 赵云兮轻嘆了一口气,耐性的同他们解释起来。 「公主要想活下去,就得身生父母之中有一人为她而死。」 「你们谁愿意为公主去死呢?」 她的话音刚落,这二人脸上喜色褪去,开始发白。 这这这,同公主认亲,怎么还要死呢? 赵云兮一挑眉,「怎么?二位不愿?」 这二人终于反应了过来。 * 柳州境内,有关于认亲长公主这件事,一日比一日热闹。 当然,不是有越来越多的假冒之人出现。 而是大家都在幸灾乐祸的看着,每一对走进府衙大门的两口子,大打出手,要和对方争个你死我活。 那些个揭了告示前往衙门的认亲者,各个都是信心十足的朝里头去,不过多时,却是如同虚脱了一般,战战兢兢出了府衙的大门。 无不是因为长公主使者,在他们的心头血过关以后,在他们欣喜若狂自以为自己能够前往京都时,又大发善心告诉了他们一个秘密。 长公主的病,是需要血亲以命换命,若他们愿意,长公主痊癒后,自会奖赏数之不尽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甚至可以请奏陛下,加官进爵。 就看到底哪位血亲自愿献出性命了。 如果不肯送命,那么长公主也不欲留下同她有血缘关系的血亲在世。 所以,若想要与长公主认亲,夫妇二人里头总要死上一个才行。 端看,谁愿意了。 当然,无人愿意将自己的性命贡献出来。 毕竟,人都死了,还要如何享受荣华富贵呢? 当长公主认亲是为了以命换命的消息,终于传遍了柳州的每一个地方后,那些个心中贪念生了不知多少的人,日渐减少,不再像从前一般好似疯魔的以为自己能同长公主攀上亲戚关系。 待到一整日都无人,击鼓入衙门认亲后,鸣音不由得笑道:「主子这个法子甚好,看来柳州这场认亲风波,总算是过去了。」 她们终于能够松口气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可当一个人发现自己丧命,而荣华富贵会让另一半独享以后。 那份贪财之心,自然而然也就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开始互相生埋怨,为什么对方不肯为了一家老少的荣华富贵,而去死呢? 赵云兮正梳着头髮呢,听见鸣音这话,镜中的她竟有几分怅然失落。 最近以来,每天都看着不一样的丑陋人心。 第160页 竟然也能让她生出几分对身生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有了几分好奇。 * 徐州大雨,淮水水面暴涨,而两军交手数日,楚军势如破竹,宣和帝似是对敌军的战术瞭若指掌,以至于击溃敌军再无可退之地。 借着地理优势,赵玥拿下一成,将楚军击退十里,赢得了退回海域的喘息时机。 手下皆劝赵玥赶紧上船归岛。 赵玥嗓音已经彻底喑哑,「赵洵都未退,本岛主为何要退?」 两军交战之时,赵洵亲身上阵。 他处心积虑多年来的布置,在去年皆轻轻松松便被赵洵破解。除了有上苍相助,他实在不得其解,心中的好奇一日比一日更甚。 而今,赵洵就在眼前,他如何能退? 就算是死,他也要拉着赵洵陪葬。 身后便是宽阔无垠的波涛大海,前方是依稀可见楚军追上前来的身影,他不再像从前一般弓背而战,不知何时他已经站直了身躯,颇有几分当年天之骄子的桀骜。 「本岛主布置多年,就是为了等到与能与他交手的这一刻。」 「阿苦,可以着手准备了。」 邱国将领焦急的准备着重回海域,见赵玥不慌不忙甚是悠闲,似是不解,「岛主还有什么致胜之法?」 赵玥朝着他一笑,神色平静不见着急之色,「身后就是大海,将军何不再等等,等着看赵洵命丧此地,咱们再上船又有何难?」 邱国将领陷入了沉思之中,只见赵玥的手下皆有条不紊的准备着些什么,好似心中也有了几分安定。 赵玥都不急着离开,那他们是不是也能再等等? 前方探子回来报:「楚皇领军正向此地赶来,还有一里地!」 赵玥看向阿苦,阿苦朝他点点头,「已经准备妥当。」 赵玥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好戏就要开场,将军与我同看,如何?」 邱国将领紧跟着他,退至躲避之地。 终于,地面传来了千军万马带来的震感时,楚军终于追上。 两军再次交手,而赵玥看见那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一张脸时,朝着阿苦示意。 阿苦砍了一根深埋沙土之中的绳索。 他们所站着的地面,开始震动,不少人连站都站不稳。 大海似是有沉睡的巨龙正在甦醒,海水不停地涌动着。 赵玥心情甚好,,终于下一刻激起万丈波涛,带着掀翻所有人之势,席捲上岸。 邱国将领,终于知道赵玥想要干嘛,「赵玥,你!」 话还没有说完,他便被大浪打下,落入海水里。 没有人可以在大海的怒号中活下。 无论敌我,正在被海水疯狂的吞噬其中。 * 赵云兮心一跳,从梦中惊醒。 房中还是昏暗一片,证明这还是夜里,该是入眠的时间。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却已经满是汗珠,好像是做了个噩梦一般,将她给吓醒了。 可这会儿回想梦中情形,却又半点想不起来发生了何事。 鸣音与她同塌而眠,这会儿也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坐起来,「殿下,怎么了?可是要喝水?」 赵云兮捂着胸口,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正渐渐平息,「我不是想喝水,鸣音,我做了噩梦,可我想不起来到底梦见了什么。」 鸣音轻轻给她拍着后背,摸到了一手湿汗,便安慰道:「今夜热的有些不同寻常,殿下许是热着了。」 鸣音穿上了鞋,去到桌旁倒了一杯温水端过来,「殿下喝些水,能舒服些。」 赵云兮点点头,将茶杯端在了手中。 鸣音又要去推窗户,却没有想到,刚将窗户给推开,漆黑的夜空里突然闪过一条明亮而又狭长的闪电,随即而来的惊雷,让人猝不及防。 电闪雷鸣,夜空似是裂开了不知多少道缝隙。 鸣音吓了一跳,再不敢待在窗边,忙回到床榻上。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之中夹杂起了雨声,愈发的响。 这一夜,赵云兮同鸣音主僕二人再没有睡好的时候。 第二日清晨,暴雨都还没有停歇。 赵云兮站在屋檐下,看着地上的雨水都已经快要蔓延至台阶下,能够没过她的脚踝了都。 她心中略有不安,「这场雨还要下多久?」 天上乌云丝毫不见散去,黑压压的好似夜里。 「等乌云散了,想来这场雨就能停下了。」鸣音说道。 赵云兮心里头还是有些不宁。 八百里之外的徐州可不要因为这场雨,而更加兇险。 一场大雨连绵下了三日,到处都是被大雨冲击过的坑坑洼洼。 赵云兮穿着木屐踏上了马车,她要去看看雨水可有将坟地冲散。 那处荒坟到底是修的不够牢固,只用黄土堆砌,这样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雨下下来,恐怕坟墓中的尸骨也难以安宁。 她心中记挂着,所以等大雨一停下,就打算去看看。 路途并不好走,到了乱葬岗,一切都好似她心中的担忧成了真,有不少年份久远的坟已经被大雨沖刷着,露出了里头掩埋尸首之物来。 好容易走到了目的地,却见有一位老者,正拿着铁锹铲着地上的泥土。 白琅上前厉声质问,「你是何人?」 第161页 老者像是吓了一跳,「吓死小老头儿咯,你这娃子才是谁,这里是乱葬岗晓得不?人吓人是要吓死人的。」 他又放低了声音,训诫着白琅,「莫要大吵大闹,不敬死者。」 「你拿着铁锹,想要做什么?」白琅怀疑的看向他。 小老头儿铲了一铁锹的土,堆放在坟堆上头,又用力压平,「你看不出来嗦,我在修坟呢。」 赵云兮终于走近了,听见此话,不免好奇,「这处坟墓埋葬的人,老先生知道是谁?」她那早夭的弟弟在此地,还会有何人帮着修坟? 难道是,父皇当年留在此地之人? 赵云兮眼前一亮,却不想老者看见她,神色一慌,丢下了铁锹就往后逃。 他看着年岁极大了,没想到身手却是不错,跑的比白琅等人还要快。 赵云兮自然就跑得更慢了。 待到她追出了一刻钟后,终于见着白琅将老者给拦住。 她喘匀了一口气,却见这处林子里头,竟然修建着一处茅草屋,看这模样,茅草屋就该是老者住的地方咯。 老者也已经是气喘吁吁,「你们追着我一个小老头儿干啥子哦。」 赵云兮朝他摆了摆手,「我是坟墓中那孩子的姐姐,我见老先生,你为他修坟,所以才想请教老先生几个问题。」 老者神色一僵,「啥,你是他姐姐?」 「你,你,你是!」他不可置信的朝着后退,完全不在乎白琅的刀就抵在他脖颈之上。 赵云兮见他这副模样,终于确定这个老人家肯定是知道些什么。 「白琅,别伤着老人家了。」 她放缓了声音,轻声道:「老人家,我千里迢迢来到此地,只是想为我弟弟上一炷香,有些当年的事情,也想问问。」 「您既然会为我弟弟修坟,想必您认识我父亲。」 「既然遇到了您,想必也是老天爷的安排,您可能告诉我一二。」 老者终于不再挣扎,也不再害怕,他看向赵云兮的眼神,逐渐的从震惊开始变得冷静,他伸手推开了白琅的刀,嫌弃道:「小伙子,不要随便动刀。」 而后,朝着赵云兮说道:「姑娘说的没错,我与姑娘的父亲,是旧相识咯。」 「姑娘,屋里坐吧。」 白琅带着人警戒着茅草屋周围。 赵云兮则入了茅草屋前院,院中没什么物件,只有一条大黄狗被铁链拴着,老者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莫乱吠。」 大黄狗便冲着赵云兮只哈气,竟没有吠叫一声。 「屋中杂乱,姑娘就在院中坐坐吧。」老者又道。 赵云兮点了点头,捡了张矮凳坐下。 见她的动作行云流水,老者不免惊讶了一回,而后却是坐在了台阶上,满脸沟壑像是装满了人生阅歷。 老者习惯性的摸出了菸叶,捲起来塞进烟杆里,却又顾忌着眼前的小姑娘,便只拿在手上,嘆了一回气,「前两日进城,老头儿我听说宫里头派了位长公主的使者,前来寻找长公主身生父母。」 「没想到,原来是长公主亲自来了。」 他也没想到,时隔多年后,还能见到当年的小女婴。 赵云兮忙问,「老先生果真是我父皇的旧识?」 老者点了点头,「我从前在皇爷跟前伺候。」 「只是皇爷回京时,我留在了柳州,所以公主不认识我。」 「那老先生,是为了守护我弟弟的坟墓,才住在这里的吗?」赵云兮又问。 「不错。」 赵云兮认认真真的道谢,「多谢老先生这些年为阿弟守墓。」 老者忽而一笑,「公主为何又要同我道谢,这是我分内之事罢了。」 赵云兮抿了抿唇,一时又不知该如何问起。 当年的事情,没准儿这位老先生是知道的。 老者也看出了她的心思,便不等她问,就开了口,「公主来柳州,是为了寻常身生父母吧。」 却不想,赵云兮摇了摇头,「并非如此,我这回到柳州来,只是为了亡母遗愿,来此为阿弟上一炷香。」 老者颇有意外,「我怎么听说,公主为了寻身生父母,还在柳州各地都贴了告示。」搞得那般大张旗鼓,怎会不是? 他这坐在荒山野地的老头儿都听说了,长公主要采身生父母的心头血,还有性命做药引换取她怪病痊癒来着。 以命换命,想出这种法子的人,该是个凶神恶煞的母夜叉吧。 这小姑娘气色红润,一双眼眸清澈明亮,如常的坐在他这破茅草院里,哪里是母夜叉。 赵云兮忽而觉得鼻子有些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才解释起来,「想必老先生也听说了这几个月以来,柳州不少百姓为了我的身世之谜,而闹的沸沸扬扬,人仰马翻。」 「我若不想个办法制止,恐怕此事会越闹越凶。」 「且不说如今战火连连,是多事之秋。」 「若有些人想以此为藉口,玷污我父皇名誉,为人子女岂可放任不理?」 「如今好了,再无人敢登衙门的大门,闹着要官府带他们上京同我认亲。」 「可算是圆满的解决了此事。」 老者沉默了半晌,方道:「原来是这样嗦。」 而后他真心夸赞道:「公主聪慧,这法子也损的阔以。」 第162页 赵云兮疑惑了片刻,这老先生应该是在夸赞她吧? 不过,现在,就当是夸她了吧。 她想了想,还是说着,「最近了太多假冒我身生父母之人,是对那二人有些好奇。」 她耸了耸肩,有些无所谓,「虽然,我大概也猜到了当年发生了什么。」 「老先生,你就告诉我,当年我是不是被我身生父母扔掉的。」 她低下头去,见自己的双手不知何时握成了拳头,方才觉着,原来问起这种话的时候,她还是紧张的。 老者磕了磕烟杆,看着眼前的姑娘,「公主为何这样想?」 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赵云兮却在这一刻明白,她所想定然是没错的。 她被身生父母给扔掉了,然后碰巧被她父皇遇上,父皇就将她捡了回家,给了她一个家。 「若我被他们视作珍宝,怎么会这么多年过去,也无人来寻我。」 老者终于没忍住,点燃了烟抽上一口,像是在思考难题一般。 待到他整个人都快被烟雾笼罩了,他终于艰难的开了口,「公主只说对了一半。」 赵云兮心一紧,「请老先生赐教。」 「公主当年的确是皇爷捡回去的,不过并非是公主所想的那般,是被生母抛弃。」 老者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烟,说起了从前,「原本当年的秘密,老头儿都应该带进土里埋起来,但公主既然到了柳州,老头儿就依照着皇爷的旨意,将当年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公主。」 赵云兮好奇,「父皇的旨意?」 「不错,皇爷当年留给我一道旨意,说若是此生无人来寻我,当年公主出生的秘密,便谁也不能说。」 「若有个小姑娘来寻我,那就告诉她。」 「免得她为此事烦忧。」 老头儿看着动容的年轻小姑娘,不由得嘆口气,多了几分郑重,「当年,大楚与西戎北齐交战,柳州动盪难安,死伤无数。」 「皇爷大胜那一日,皇后娘娘,不,太皇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也产子,可惜皇子命薄,出生就没了气息。」 「皇爷正在赶回的路上,匆忙得知这个消息,却见路边的车板之上,有一位就要临盆的妇人家。」 赵云兮不由得抓紧了自己的衣裙,临盆的妇人家,是不是,是不是就是她亲娘? 「那位妇人身边的奴僕都已经逃了,就剩下她一个人,就快没了气息。」 「皇爷不知为何停下,去见了她。」 「那妇人已经快要死了,可她见着皇爷的时候,便苦苦哀求皇爷抛开她的肚子,将腹中胎儿取出来。」 「这样,就算是她死了,腹中孩子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她还央求皇爷,可不可能替她的孩子找一户好人家送养,免得她成为孤儿。」 老者想起了往事,倒也感慨万分,「那是位令人钦佩的母亲,离世之前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为自己的孩子找一条活路。」 赵云兮说不出自己心里头是什么滋味。 原来,她的亲娘是这样一位女子吗? 她觉着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半晌后才说起,「能不能告诉我,她埋在哪里?」 老者嘆息,「当时我们抱着公主,就继续赶路。」 「等再回去找那位妇人之时,已经没了她的尸首。」 老者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过,我还记得当年她好像留了一个信物……」 第61章 三更合一 「信物?」赵云兮一愣, 又赶紧问道:「老先生可知那信物长什么样子?」她对身外之物并不算上心,若那位妇人真的留有信物,她可能根本不知是何物, 也有可能早就不在了。 老者敲着菸灰,陷入了沉思里,「当时, 是皇爷将信物收了,老头儿我就只看见了一角, 像是块青玉。」 「可那玉是个什么模样, 我也没瞧明白。」 赵云兮一顿, 若是玉石之物, 父皇给过她的就太多了, 她如何能找到是哪一块呢? 而且她如今想要立刻回琳琅宫,也要花上好几日。 她的身世之谜, 为何如此迷雾重重。 老者像是为了安慰她,「公主何不想开些呢?那位夫人若是知道公主健康长大, 想必在天之灵,也能欣慰。」 赵云兮还是不死心, 「老先生, 那可还有别人知道此事?」 老者摇了摇头,「那日跟随皇爷左右的人, 病的病死,老的老死, 如今就剩下了我这么个糟老头子还活着,也已经活不了几日了。」 「对不住,我帮不了公主多少。」 「我想,除非找到那块青玉, 公主的身世到底如何,才能真相大白。」 老者带着歉意说道。 这些年,他原以为随着伙计们的死去,他有朝一日也会死去,当年的秘密并不会有人来问。 没有想到,如今来问起,他却不能将全貌告知于 赵云兮沉默了,心中最后一丝期望也没了。 青玉,青玉。 她这些年怎么就不好好清点一回身外之物呢。 好不容易快要解开身世之谜,如今竟然被一块青玉给难住。 * 这一趟西行之路,说来收穫颇丰。 赵云兮趴在床上,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完成了母后的遗愿,还知道了自己当年是如何出生的。 第163页 真的没有想到,她出生时,竟会发生那样的事。 那位妇人,不对,她的生母怎么会愿意让人剖开她的肚子,忍着痛楚也要让孩子出生呢? 她尤是被震撼的五脏六腑都不能安静,昨夜一夜没有睡。 她想要为生母上一炷香,却也不能了。 毕竟,她根本就不知道生母的埋葬之地。 老者说了,当年战乱,死伤至人 这世上之事,为何不能事事如愿呢。 要是梨子精在就好了,当年梨子精碰见了她被父皇抱回来,没准儿他见过那块作为信物的玉石长什么样子。 要是通过信物解开了她的身世之谜。 她就能知道她的生母是怎么样的一个女子。 也能去她坟前,为她上一炷香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里,待在这不知有多少人假冒为她生身父母的人的柳州,每日看着一出又一出的闹剧。 她正惆怅着呢。 外头的倾盆大雨已经下了好几日,从没有停下的迹象。 简直是让她愈发的烦躁。 鸣音脚步匆匆走进来,高声唤着她,「殿下,殿下!」 赵云兮心中一动,忙起身穿上鞋走过去,与鸣音迎面相逢,鸣音脸上是止不住的激动,还有她颤抖的双手,「殿下,前哨来信,徐州大捷,反贼被灭……」 赵云兮终于重见笑容,「真的吗!」 她那颗为了梨子精悬着的心,总算是能放下了。 仗都打赢了,是不是梨子精就可以顺路来趟柳州,同她一起解开她的身世之谜了。 可是鸣音的脸色却不像有多欢喜。 赵云兮一愣,「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鸣音颤抖着声音,忍下了泪水,「两军交战时,徐州海域发了大水,陛下带着飞羽卫,和大军失散。」 「而今大军活捉了敌军将首,但就是没有寻得陛下踪迹。」 「徐州如今大水,好多地方都被淹了。」 「王将军正急忙点兵,准备出发前往徐州支援。」 赵云兮只觉着一道惊雷噼下,震的她脑子嗡嗡作响,好一会儿她才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你的意思,阿洵,阿洵他失踪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鸣音在同她说笑。 赵阿洵怎么可能失踪,他明明说过的赵玥不是他的对手,他还亲手杀死过赵玥,重活一世后,他就是这世上最了解赵玥的人,他既杀了赵玥一次,就能杀了赵玥二次,平安归来。 鸣音艰难的点头,还不等她反应,便见赵云兮像是一阵风从她身边跑出去,连木屐都忘了穿上,踏着淹没了脚踝高的积水跑出了院子,一路往外。 鸣音忙跟了出去,「殿下!」 赵云兮从来没有这般跑过,她跑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好像下一刻她就能跑到徐州去,跑到赵阿洵身边去。 她听不见身后众人唿唤她的焦急声音,也感受不到头顶的倾盆大雨。 终于她看到了整装待发的大军。 她脚步一软,停了下来。 跟上前来的白琅连忙给她遮住了伞,鸣音忙用手中的披风将她裹紧。 「殿下,您别急。」 王将军快步的从大军前方走来,见她如今,忙道:「公主,您这是怎么了?」 赵云兮只觉得牙齿都在止不住的发抖,连说话声都像是从中挤出来的一般,「我,我要一同前往徐州。」 王将军斟酌道:「公主,徐州水情尚且不知有多严重,为着您的安危,您还是暂留柳州……」 赵云兮却大声打断了他,「我必须去,阿洵还在那里。」 王将军一愣,突然想起阿洵二字是陛下的名讳。 这世上能够如今亲近唤着帝王名讳的人,除了太后,想必也只有眼前的小姑娘了。 赵云兮闭了闭眼,雨水连成了珠串从她的额头往下滑落,从她紧闭的双眼滑落,从双颊一直到下巴,绵延不绝。 她再睁开眼睛时,眼中的慌乱不安已经被压下,镇定的同王将军说道:「王将军,你拦不住我的。这次我必须去,将军若是不让我随大军前往,我便自己去。」 「我不愈再忙中添乱,所以将军让我随行才为上策。」 她看了看前方不远处,正冒雨整顿的大军,不再徵求王将军的意见,只吩咐下去,「鸣音准备马车。」 「白琅,让人将修缘带到盛少当家身边,告诉盛少当家,我将修缘暂时託付给他,请他务必照顾好修缘。」 她冷静的吩咐完了事情,这才看向王将军。 王将军见她短短的时间里,就已经沉着的交待下去,心中无奈,只好答应,「臣欲两日之内赶到徐州境内,路上肯定颠簸难受,还请公主忍忍。」 「我不怕的,王将军。」 她轻声回道,一双眼好似有着穿透雨幕的明亮光芒。 王将军终于无话可说。 很快大军启程,而赵云兮一行人的车驾紧跟其后,也并未落下。 雨还在接着下,越往徐州去,雨势愈大。 马车颠簸的好似下一刻就要飞起来,赵云兮坐在车厢里,看着车外的雨势,越来越大,这些日子她本就觉着这场雨来的蹊跷,却没有想过这场雨是打徐州来的。 * 修缘还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刚做完早课呢,白琅就突然来找他,「修缘,公主要出门一趟,你留在这里同盛少当家一起。」 第164页 「等公主回来,再来接你。」 修缘只听明白了一件事公主要离开柳州,但不能带上他一起。 就像师父一样下山以后,也不会带上他。 为什么呢? 为什么就是不能带上他呢? 他都好久没有见过师父了。 公主也走了。 那他是不是也要好久才能见到公主呢? 他心里头生起了害怕,忙追着白琅出去,「白哥哥,你带上我,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白琅原是着急离开的,听见这话,突然就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摸了摸他的脑袋,「不带上你,是担心到时候顾不上你,你太小了,还做不到自己保护自己。」 「我可以!」 「白哥哥,我什么都会!我也可以自己保护自己。」 修缘大声道,他除了比大家都矮,可他什么都会呀,他会念经写字,会烧火做饭。他连山里的猴子都不怕呢。 白琅笑了笑,轻轻拍着他的脑袋,看向已经朝他们二人走来的盛越,只郑重的同盛越行礼道:「小郎君便有劳盛少当家了。」 盛越已经知道出了何事,此刻却也感激公主对他信任,将修缘託付给了他。 便点点头,道:「我也已经安排镖局镖师带着物资前往徐州,绵薄之力,但愿能帮上忙。」 白琅只道了一声告辞,而后再不看想要跟上他的步伐追来,却已经被盛越拦下了的修缘一眼,大步离去。 「盛叔叔,你放开我。」修缘急了。 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同他分开,只留下了他一个人。 盛越待他从来都是好脾气,此刻见他憋住了劲儿想要挣开他的手,追着白琅而去,便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道:「你别担心,他们不是扔下了你,他们是有要事要做。」 「这样的事,只有等你长大成人后,若是国家有难之事,你就能挺身而出,竭尽全力去帮忙。」 修缘转过了头,眼中憋着泪,「盛叔叔,真的吗?」 「嗯。」盛越点了点头,「我从不骗人的。」 他原就是蹲着的,视线与修缘持平,他看着修缘,眼中含着一位父亲对儿子的期许,「你如今还小,作为一个小孩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长大。」 修缘终于不再坚持要跟着白琅而去。 他有些不好意思,「盛叔叔,我没有哭哦,你不用哄我。」 许是因为至少还有盛越在他身边,这位给他煮好吃面条的大人在他心中,不到半月的相处时间里,就逐渐的让他信赖,可以依靠。 他有些骄傲,「我只有在师父下山那日,哭了一回。」他出了山门以后,才发现和他同龄的孩童,跌倒了会哭,被爹娘打了会哭,被同伴欺负了会哭…… 可他却只哭了一次。 盛越这才放手,端了小凳来,和他坐在屋檐下,一同看着漫天大雨。 盛越看着身边不过七岁大的小童,闭着双眼,口中念着经文。心中不禁想着这些年,小童每日都在道观之中长大,从襁褓之中的婴儿,到会走路,会说话,每一日都是听着经文长大,那些经文早就融进了他的骨血里,成为了与生俱来的天性。 「待雨停了,徐州水情好转,我带你去徐州。」盛越终于开口。 修缘大喜过望,「真的吗?」 盛越轻轻一笑,「嗯。」 * 高地之上,有穿着盔甲的将士,正着急的看着下方波涛汹涌的水面。 一人急切道:「雨要是还不停,这水根本就退不了。」 又有人道:「可是不能不去找陛下啊,陛下已经失踪四日了,若陛下真有不测,谁能担当得起。」 「陛下是留有旨意,先救徐州百姓,他自会安全脱身。」 「可陛下是一国之君,我等岂能干看着坐视不理?」 宁国公凝重的望着水面,一言不发,由得他们吵闹。 终于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时,纷纷看向了宁国公,「将军,您的意思呢?」 「若雨还是不停,今日必须出船。」宁国公开了口。 他拍案做勒决定,「徐州最有经验的船工都找到了,等他们收拾出来两艘船,就出发。」 旁人还是有反对的。 「将军,海上不比陆地,风险难以预测,咱们在徐州抗击水寇多年,不就是因为对大海的风险束手无策吗?」 宁国公抬眼看着天色,乌云层层的往下压着,雨下的像是天上破了个大洞,倾盆雨下,透不出一丝光亮来。 他的心情也越发的沉重难安。 有士兵跑上前来传话,「将军,柳州王将军领兵前来支援了。」 虽然王将军领兵前来,对大海依旧没有办法,可到底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而今大雨快要淹没整个徐州了,徐州将士大半都在救助受灾百姓,剩下的一半里,又因为战争而留下了伤痛,其余剩下的将士,皆在搜寻君主的身影。 可是大海着实是人类无法战胜之地,想要在大雨中同愈发兇勐的大海斗争,并不是轻易之事。 多了增援帮忙,便可以多出人手。 宁国公终于动了,「走,去迎王将军。」 他们往山下而来,人还未走到半道,便遇见了迎面而上的王将军。 宁国公定睛一看,王将军身旁怎么会有女子身影。 第165页 王将军也抬头看向了他,大喊,「苏将军!」 双方终于相会时,,宁国公听见那位年轻小姑娘朝他行了一礼,唤他,「见过舅父。」 宁国公还有些不敢相信,仔细的打量了小姑娘一回,「公主?」 他还是在赵云兮年幼时见过两三回,他常年驻守在外,根本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回亲人,便是连最疼爱的女儿出嫁也未能见着一二。 更别提赵云兮住在宫中,平日里更不能相见。 还有太皇太后去世,他也不能亲自送葬。 却也来不及叙多年未见的亲情情谊。 宁国公迎着远方来客,入了搭在安全之地的营帐之中。 「舅父,如今情况如何了,陛下他可有消息?」赵云兮憋了满肚子的话,说的又快又急。 「那日他为何会失踪?」 「他可留有口信,王福呢,常衡呢,他们是跟在陛下左右,还是他们已经……」 宁国公忙道:「公主莫急,老臣慢慢告诉你。」 赵云兮忙喝了一口水,平復了心情,「好,舅父您说,我听着。」 宁国公缓缓的说着,「那日两军交战之时,赵玥将埋在海中的机关打开,引发了海难,只是不想陛下也早有防备,在那道机关启动了一处之后,就连忙让人赶去破坏机关……」 「但是徐州一直在下大雨,水面上涨,海难」 赵云兮焦急万分的心情,缓解了一二。 赵阿洵果真是有准备的。 「只是赵玥这人着实是狡猾,他趁着所有人都在逃难之时,登上了逃生用的船。」 「陛下就同他一起消失在了海上。」 「常衡领着一队飞羽卫跟在陛下身边,而王公公因为落了水,被老臣救下,王公公昏迷之前说陛下有旨意,让我等先救受灾百姓,他自有想办法回来。」 「但是如今过了三日,雨势还未见小,老臣已经找来徐州最有经验的一批船工,准备出海寻找陛下。」 赵云兮捏紧了手指,镇定道:「大雨,怎么出海?舅父,就算现在陛下还未回来,冒雨出海并不是好选择。」 外头的雨声好似小了些,就有将士惊喜的跑到营帐来传话,「将军,雨突然小了些,远方乌云都散了不少。」 「修一道长说,如果按照此刻天象,不出意料,再过两个时辰雨就能停了。」 众人皆是大喜过望,这是下了这么久的大雨以来,听见的第一个好消息。 宁国公浑身一震,「若是雨停了,出海就更有把握。」 * 王福一直醒醒睡睡,不知过了多久,他觉着自己终于从那波涛汹涌,让他毫无挣扎之力的海水之中落回到了陆地。 他费力的睁开眼,看见的是帐篷顶,不免一喜。只是起身后,就想起来他家主子,将他推上岸后,传了一道口谕,转身就追上了赵玥。 他终于清醒过来,跌跌撞撞出去,大喊着,「陛下,陛下!」 营帐之外,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他奔跑了两三步,脚软的不行,停下后捂着胸口用力的咳嗽了两声,听见了意想不到之人的熟悉声音,「王福。」 他抬眼,不可置信,「公,公主。」 白琅忙扶住了王福,让他站稳,他还是不敢相信的擦了擦眼睛,「公主,您怎么会在这里?」 赵云兮只道:「先别说了,你这病的都不能走了,回去躺着,我有事问你。」 「奴才怎么躺得住,陛下他,他还在海上呢。」王福说着就要哭出来。 他一贯是赵明修身边,见惯了朝堂斗争,处事不惊的大太监,而此时此刻也没办法抑制自己的情绪。 倒是赵云兮,尤比其他人更为镇定。 「我知道,先进去再说。」说完又示意白琅扶着他进去。 王福也不敢躺下,只坐在床板上,听着对面的赵云兮问他,「王福,陛下都有交待你什么?」 王福老泪纵横,将那日听到的嘱咐都说了,「陛下说,一切他自有安排,让将士们不必为此着急,且安心救助徐州百姓,等着他归来便是。」 「陛下还说,他就算是为了公主您,他也会活着回来。」 赵云兮的心,可算是安稳了下来。 连着赶路两日,赵云兮满脸疲惫,庆幸道:「幸好,今日雨停了,舅父终于可以让人出海开始寻找阿洵。」 徐州连绵数日的大雨,可算是在今日停下了,整个徐州都在为此而欣喜。 出海的队伍,已经各自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准备出发。 赵云兮站在高低之上,能够看见那一艘艘原是巨大的海上帆船,在海面上竟是随意飘荡,无依无靠之物,宛若是一片树叶落在了水面上,轻轻飘飘。 生平第一次看见宽广无垠的深蓝大海,她就心生恐惧。 大海深蓝,怎可窥见其中暗藏的危险。 赵阿洵怎么就不怕呢,他怎么敢追着赵玥入海。 就算他有准备,他就一点都不害怕吗? 等他回来,她一定得拿出姑姑的好好教训他! * 海中不知何处岛屿之中。 常衡走进了死胡同,他拿着刀柄捅着前方堵死了道路的石头,只发出了沉闷的响声,这就代表这块石头延伸甚远,根本无法通过人力而捅开。 他收回了刀,朝着后头已经跟上来的赵明修说道:「主子,这条路前方没有出口。」 第166页 赵明修抬手轻叩着身旁石壁,这沿途而来的石头皆是如此,凹凸不平,似有凿刀留下的痕迹,是多年前被人凿开,修成的道路。 这样的路,他们已经走过了第三条。 赵明修收回了手指,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轻捻了几下,吩咐下去,「先休息。」 常衡点点头,拿出了水壶递给他,「主子,您先喝几口水吧。」 他们在此地已经盘旋了好几日,这又是在地下,一路上走来,剩下的水和粮食已经不多。而此地也没甚讲究。 赵明修只喝了一口,就将水壶还给他,让他自己喝,问他,「赵玥身边的侍卫,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常衡也只敢喝一口,润润嗓子,听见这般问,便示意将身后那被绑了手脚,塞住了嘴巴的高大男人把口中布给取了。 「陛下问你话呢,你到底说不说出口在哪儿?」其中一个飞羽卫,名叫柳生的,忙将高大男人口中的布取下。 男人沉默不语,只是像一头狼般,盯着赵明修看。 他身形高大,一身功夫又好,此番在船上缠斗,飞羽卫好几个人不是他的对手,好不容易将他制服,这人又一言不发,宛若是个哑巴。 此时此刻,他沉默不语,根本不回答赵明修的问题。 赵明修也未动怒气,只是靠坐在石壁休息,状似寻常一般看过昏迷不醒,被放在地上的赵玥。 他语气寻常的说起了旁人未知的那些事,「你叫阿苦,是被赵玥从邱国人手下救出的奴隶。」 阿苦终于动了,他的眼珠子微微一转,看向了一旁的赵玥。 「赵玥救下你,你自此忠心耿耿的跟随他。」 「他来到苍月岛,是你帮他一路剷除对手,助他登上了岛主之位。」 「而后你又为了他的野心,一直保护他。」 「直到现在。」 他不急不缓的说出了阿苦的身世来歷。 阿苦还是不为所动。 赵明修终于开口,「常衡,刀给我。」 常衡照做了。 赵明修接过了刀,拿着刀走到了赵玥身旁。 阿苦终于开口,「狗皇帝,你想干什么。」 赵明修随意的挥了一下,便见阿苦挡在了赵玥身前,「你要杀他,你就先杀了我。」 他的楚国话说的并不顺畅,颇为生硬。 赵明修收了刀,「朕无需动手,他也马上就要死了,你若想他多活两日,待出去后,朕可以让他多活两日。」 阿苦胸膛不停地起伏着,在他们进入到此地后,岛主就陷入了昏迷,每隔一个时辰,他都能听见岛主的唿吸减弱一分,这里缺少粮食和水,他们会都死在这里的。 过了许久之后,他好像终于和自己做斗争,没了挣扎之意,回答赵明修,「这里没有出路,没有人出得去。」 柳生怒了,就要动手,「你!」 赵明修手微微一抬,止住了他,淡然看向阿苦,「朕说有,就有。」 「只是需要你动手。」 「主子?」常衡眼前一亮,他们在这岛下密道之中走了不知多少个来回,每一次都遇见的是死胡同,根本找不到半点出去的道路。 可主子这般说,那他就一定是找到了办法。 可主子为何要求阿苦,他们好歹还有六人能够护着主子呢。 「怎么做?」阿苦恶狠狠道。 赵明修走到先前,他触碰到的墙壁一角,拿着已经快要撑不住的火摺子,点燃了墙壁上的另一盏灯。 这里是密道,每点一盏灯就会让这里的空气消耗无数,是以此处虽有灯盏无数,却也不敢点太多。 而此刻,待灯火通明了,常衡走在赵明修身边,看着墙壁上湿润,伸手一模,「是湿的,这里有水。」 「嗯。」赵明修拿着刀,在此划了一个大概的范围,然后找准了最中心的位置,斜着刀尖用力刺下,「就是这里。」 「阿苦,你可做得到?」他回过身去,看向阿苦,低着声音,似是带着恶魔般的诱惑。 「你想让他多活两日,还是我们都似在这里。」 「朕给你选择。」 阿苦开始挣扎起来。 赵明修垂眸看向依旧昏迷不醒的赵玥。 * 徐州的水灾,让沿海之地一片的百姓遭了大罪,这里的人常年都与大海打交道,对大海算是了解颇多,也知道该如何处理水灾发生后的惨状。 只可惜,此回徐州原就受了战争带来的痛苦,遭遇的水灾又是百年难得一遇,百姓惨不忍睹。有些为了抢救家中的粮食和财产,险些丢了性命。 幸而将士们每日都训练有素的帮忙。 还有各地开始调来米粮补给,让他们度过这次灾难。 徐州当地管着财务的官员硬着头皮走进了营帐中,「殿下,能调来的粮食都已经调过来了,若是不够,我等也无法只能相求朝廷。」 「不能求助朝廷。」赵云兮想都没想就否决了这个提议。 阿洵如今未能回来的消息,尚未传回京都,为的就是平定朝堂局势。 这两年大楚原就艰难,此刻好不容易徐州局势平定,在阿洵回来之前,不能像朝廷求助。 官员犹豫了半晌,他只觉得眼前的长公主,根本就不懂朝事,不过是仗着她是长公主,在此指手画脚。 第167页 赵云兮却已经拿了主意,「你放心,我有主意。」 晌午过后,军中都无粮后,官员又忍不住想要提议向朝中求粮时。大营外,出现了一条长龙,守备军仔细一看,那却是押运着一车车粮食来此的百姓。 可算是解了军中缺粮的困境。 白琅接应了送粮前来的人,不是盛越又能是谁? 「多谢盛少当家出手相助。」这回,白琅终于放下了心中成见,同盛越真心道谢。 「不过举手之劳,帮公主送粮食罢了。」 盛越依旧是冷冰冰的。 不过白琅觉着他好似比从前多了几分人情味。 二人没有多话,只忙着一起将粮食卸下。 随着盛越而来的小道童,这会儿扑进了修一道长的怀抱中。 「师父,呜呜呜。」 修一道长无奈的拍他背,「莫哭了。」这小徒弟怎么出了一趟门,就成了小哭包。 修缘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师父,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徒儿可担心您了。」 修一道长放软了神色,温柔的摸了摸徒弟的脑袋,到底是出家人,对生死之色早已经看淡许多。 却对这小徒弟尚有几分疼爱之意。 他问起,「公主告诉为师,你们西行路上,遇见一位盛施主。」 修缘擦了眼泪,用力的点头,「嗯嗯,盛施主是我们在路上的时候遇见的,他将徒儿认错成了他失踪多年的孩儿。」 「他一路和我们到了柳州,他是个大好人,还给徒儿煮面呢。」 修一道长无声念着道号。 世间因果循环,该遇上的终究会遇上,他看着小徒弟,嘆了一口气,「带为师去见见那位盛施主。」 修缘什么都不懂,只高兴的在前头带路,还絮絮叨叨的说着师徒分别的这一年里,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 修一道长安静听着,终于他们走到了储存粮食的仓房外,盛越立刻就看到了他们师徒二人。 「道长。」盛越朝着修一道长认真的作揖行礼道。 修一道长还了一礼,「盛施主,这些时日多谢你对小徒的照拂。」 盛越看着那个在师父身边,变得尤为活泼的小道童,不免神色一黯,「是盛某该向道长道谢,当年多谢您相助。」 修缘独自一人,摸不着脑袋。 师父和盛叔叔都在说什么呢? 忽而,修一道长看向他,轻轻地推着他的后背,「修缘,这位盛越盛施主是你……」 「道长,请您别说。」盛越忽而道。 修一道长难得困惑,「盛施主这是何意?」 盛越苦笑道:「有些事,现在不必提。」 「盛某还要再押送一批物资到徐州,先告辞了。」盛越似是落荒而逃,道别以后便大步离去。 「无量天尊,盛叔叔再会!」修缘忙朝着他招手道别。 修一道长依旧困惑,他虽对道心一直不得领悟,对看骨相还算拿手,方才他一见盛越,便知对方与小徒弟,骨相如出一辙。 他又听公主提起过盛越的夫人当年遭遇,心中便已经确定这二人就是父子。 可此刻见着盛越还未同小徒儿相认,这不免让修一道长疑惑不解。 「师父,师父,咱们是不是过些日子,就可以回去了。」修缘贴着他师父站着,深怕他又会不带上他就走。 修一道长低头看他,轻声问道:「你见过红尘俗世,见过别的小童如何长大,修行清苦,你还想回去?」 修缘摸了摸脑袋,这几日为着怕有虱子,盛施主帮他把头髮都给剃了,又方便又凉快。 就是不像个小道童了,像个小和尚。 「为什么不回去呢?徒儿不回去,又如何修行呢?」 「别的小童每日玩耍嬉闹,徒儿也喜欢玩耍嬉闹,可徒儿也喜欢玩耍之前要做功课。」 「徒儿每天的功课都没有落下,回去以后,师父考问,徒儿再不会答错了。」 修一道长一顿,心中似有明悟。 难怪盛施主不让他挑破一切。 「原是如此。」他不免嘆道。 「师父怎么了?」修缘歪头一问。 修一道长什么也没说,只是牵着他往前走,「你可有同盛施主说过,日后他可以常常到观中?」 修缘用力点头,「嗯嗯,徒儿说过呢。」 * 第七日了,赵阿洵还没有回来。 高地上,穿着素衣的少女眺望着远方。 自从不下雨以后,水面一日比一日低,她在这里等了七天,水面便已经退回到了一开始的界限,露出了陆地。 海中之物不知被海水沖刷了多少上来,海水虽退去了,地面上却留下了各种奇异的大海产物。 若是从前,她肯定会欢欢喜喜地跑下去,去找可有稀奇玩意儿。 可天晓得,她就是提不起一点儿心思。 连没有见过大海的修缘,一个小小道童,每日念经功课做完后,就挽了裤腿小心翼翼的站在裸露出来的地面上,捡贝壳捡小螃蟹…… 她一动不动的看着远方。 那些出海的船,何时才能带着赵阿洵回来呢? 鸣音在旁看了一眼天色,将伞给撑开,遮住了她的头顶,一边劝道:「主子,太阳晒着呢,婢子听说海边的太阳可毒了,能将人都给晒干。」 第168页 是想将她劝回去,可又知道劝说不动。 果不其然,赵云兮连看都没看一眼往日最怕晒的太阳,只道:「没事,晒晒太阳也挺好的。」 她才不会说她在这里等着赵阿洵呢。 鸣音轻嘆了一口气,「主子。」 却见赵云兮捡起了一块石头,生气的朝着大海扔过去。 这几日殿下心情一直反覆无常,处于担忧——烦躁——生气——继续担忧这段心路歷程上,。 生气时就朝着大海礽石头,颇有几分精卫填海之势,想将海给填平了,就能找到陛下的踪迹。 鸣音正给她找着合适的小石头,却听她突然大喊,「鸣音你快看!那几艘船是不是营中放出去的船!」 她没有看错,那日船下海的时候,是她亲眼看着的!而且那些船的模样已经被印入了她的脑海之中,这些日子做梦都能梦见,不会出错,可她还是想让鸣音也看看,她到底有没有认错。 鸣音忙站起来,也看着远方。 起先那只是一个小点儿般的船,她都不确定她主子到底如何能够看清楚那是船。很快,那小黑点儿终于有了些许船的模样。 她耐心的等着,终于瞧见了那就是营中出海的船,不免也兴奋的大喊,「主子,就是它们!」船终于回来了,陛下也终于回来了! 这个消息足以振奋人心,什么规矩仪态此刻都被抛在了脑后。 赵云兮想也没想,往下坡路跑去,不止是她看见了船,营中哨兵看见后,很快的就传遍了整个大营。 「船回来了!船回来了!」将士们奔走相告。 很快的,码头上就聚满了人。 赵云兮越跑越快,跑到码头时,她都已经被人淹没。 不知是谁看见了她,很快的就分出了一条道来,让她继续往前。 船越来越近,似是今日有风相送,归来的毫无阻碍。 赵云兮目不转睛的看着它回来。 她终于停下脚步之时,船也终于靠岸。 她看见了数月不见之人,终于踏海而归。 许是因为知道她会在此等候,于是双眼便只看着她,缓缓朝她走来。 笑着同她道上一句许久未见的重逢之言。 「我回来了。」 第62章 心上人 「这些时日, 徐州的受灾百姓,皆已安顿妥当,粮草暂时可以撑过此次受灾, 等秋收后……」 「邱国让人传来送降书信一封……」 「活捉的贼寇此番,经过严审……」 主将营帐中,议事已有半个时辰, 还未停下。 赵云兮不耐听这些,便随便找了个理由脱身。 如今阿洵回来了, 还将赵玥给活捉了回来, 连绵了数月的战事终于到了收尾之时。 可这收尾也是个麻烦事儿。 起码还要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 才能收拾干净。 她的身世之谜, 如今比起家国大事来, 就有些微不足道了。 就连刚刚阿洵只同她说了一句话,便被舅父请去议事, 至今他们还没有单独见上一面。她憋了满肚子的话,不能说。 唉, 可真是令人发愁。 不知何时,她抬头一看, 瞧见王福领着几位军中大夫, 正朝一处营帐去。 王福忙停下行礼,「公主。」 「你带着大夫, 这是要去哪儿?」王福怎么会领着大夫走来这处偏僻的营帐,不免好奇问道。阿洵回来, 王福不在阿洵身边伺候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王福朝那处被重兵把守的营帐看了一眼,眼神带着恨意,他低声道:「陛下吩咐,让大夫给赵玥看病, 说要救醒他,暂保他性命。」 要他说,陛下就应该对他施以酷刑,让他死无葬身之地才对,何必浪费人力去救活他呢?这人死不足惜。 赵云兮一愣神,她怎么就会走到了这里来。天晓得,打船靠岸开始,她就没想过要见赵玥。 王福这才想起,赵玥从前,同这小祖宗关系也还不错,毕竟都是唤着小祖宗『姑姑』,一同长大的。 他忙收敛了神色,「公主可是想探望他?」 赵云兮倒也不是为此而来,只是她人都走到这里了,犹豫了饿半晌,她抿了抿唇,「也罢,来都来了。」反正她无事可做。 她跟着王福等人入了营帐,看见了躺在床榻之上的赵玥。 空气之中好似充斥着一股味道,似腐朽多年的枯木,又像是濒临死亡的腐败之气。 她忍不住屏住了唿吸。 当年打马过长街的恣意少年郎,而今已是枯木将死之人。 他似是在水中浸泡太久,整个人浮着一层不自然的灰白。 她还未仔细看清楚,就有一位身形高大,目测约有九尺之高的男人挡在了床榻前,兇狠的瞪着他们。 「你们,想做什么。」 王福朝他抬了抬下巴,不屑道:「奉陛下旨意,来为罪人赵玥看诊。」 阿苦还是没动,楚帝答应了他,要救活岛主,可是这些陌生人身怀巨大的恶意,他不相信他们是真的来为岛主看病。 他依旧挡在床榻前不动,王福心中藏着恨,怎么可能像从前一般待赵玥客气,他朝着一旁看守士兵抬了抬下巴,「还不把他拉开。」 士兵们左右看了看,都有些为难。 「还不动手?」王福不解,催促道。 第169页 士兵们终于握紧了手中刀枪,朝着男人而去。 却不想刚走上前对,男人伸手握住了其中一人的长枪,顺势就将围攻他的几个士兵扫倒在地,他手中的那桿枪,也被他折成了两段。 王福一惊,没想到这俘虏还有这份本事,他忙护在赵云兮身前朝后退,「公主,快走。」 又朝外头唿救,「护驾!护驾!」 那个男人至始至终却只守在了床榻前,并没有一鼓作气想要逃出此地的举动。 这人好像不是打算逃跑,赵云兮转念一想,「先等等。」 王福已经护着她退到了营帐外,外头等候的侍卫和士兵也都上前来,她将人都挥退,朝里头的人说道:「你是阿玥的护卫?」 男人警惕的看向她。 赵云兮抿了抿唇,「我是阿玥的……姑姑,他们都是大夫,奉陛下旨意为阿玥看诊,你不必紧张。」 「有我在此,他们不会多做什么。」 男人的警惕之心,似有松懈,不再像方才一般恶狠狠地看向他们,赵云兮觉着应该没有危险了,这才道:「进去吧,我同你们一起。」 大夫们终于走到了床榻前,因着先前男人的举动,他们的举动也开始小心翼翼。 六年不见,赵玥好像同她记忆之中,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却又好像面部全非。若是一点儿情谊都没有,那便是假话了。 特别是看着赵玥躺在这里了无生气的模样,竟有一分不忍心。 外头忽而响起一阵行礼的声音。 「陛下。」 赵云兮的思绪被打断,转头朝后去看来人。 赵明修也看到了她,目光流露出了些莫名之色,很快又归寂于平静。 赵云兮竟有两分心虚,她轻咳了一声,开始不着痕迹的往外熘走。 赵明修并未再看她,只问大夫,「如何了?」 大夫忙道:「暂时护住了心脉。」 「他何时会醒?」 「最早也要明日,微臣等还需要花些时间。」 赵明修没再问其它,只看了阿苦一眼,而后便也离去。 赵云兮走出了一大段路,终于松了一口气,头也不回,朝着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人说道:「鸣音,你说阿洵会不会生气,误会我是专程去探望阿玥。」 赵玥如今可是反贼,是整个大楚的罪人。 赵阿洵眼里头容不下沙子,看见她出现在赵玥的营帐里,肯定就觉得她没有站在他这边,赵阿洵有时候可小气啦。 不想身后之人,语气淡淡回道:「我为何要生气?」 赵云兮一愣,勐然转过身去,惊恐万分看着身后人。 身后早就不见鸣音的踪迹,也没有王福等人。 就只有离她一步之遥的赵明修。 见鬼了不是,赵阿洵什么时候走在她身后的,她竟然没有察觉。 他就是长明宫的梨子精吧,只有妖怪才会有隐匿行踪的本事。 赵明修唇边忽而起了一丝笑意,朝着她伸出了一只手。 赵云兮一惊,看看,赵阿洵果然是生气了,肯定是想拍她脑袋。 她决定先发制人,好好解释,于是她忙朝着那只手大力一拍,而后忙讨好一笑,抓住手晃晃,「阿洵,我真的不是专程去看他的,我就是无聊四处走走,刚巧就走到了那里……」 「你要相信我,我肯定不会为他求情的。」 孰轻孰重,在她心里,不早就有了论断吗? 忽而她的腰间多了一道力,带着她缓缓地倒向了身前人温暖的怀抱。 赵明修许是刚沐浴过又换了衣袍,带着淡淡的香气,那是赵云兮打小就闻习惯了他常年用的薰香,与四处瀰漫着的鱼腥气完全不同,很是好闻。 她不免深吸了一口气,又觉得心安无比。 她终于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赵明修回来了。 这个人,可真是每一件事情都能让她辗转难眠,不得心安。 唯独见着他了,才能够静下心来。 她都不曾察觉,她的双手不知何时,也攀上了赵明修的背,很是心安的待在了他的怀中。 喃喃自语道:「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被海妖给抓走了。」 直到耳边响起了赵明修的轻笑声,她终于反应过来。 她,她,她都干了什么,她的双手怎么就抱住了赵阿洵呢,她忙挣脱。 却不想赵明修在她耳边,轻轻缓缓地说着:「我累了。」 「姑姑。」 像是在蔚蓝大海上方漂泊了许久的人,终于有了归处,可以放下这一段旅程之中的所有疲惫不安。 她只觉得自己的肩膀突然被重量压下,微微有些颤抖。 赵阿洵不是个轻易流露软弱的人,打小就比别人坚强。 小时候,有一回赵阿洵为了接她,双手都被她砸脱臼了,都没有喊过一下疼。反而是她哇哇大哭,别人还都以为是她受了伤,紧张的不行。 只有赵阿洵忍着疼痛的双手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等着众人反应过来受伤的人是他。 赵云兮一僵,转而就紧张的手足无措,仰头捧着赵明修的脸颊,垫着脚仔细去看,「你是不是受伤了,伤着哪儿了?」 看上去是没有皮外伤,可别是伤到了五脏六腑,内伤可比外伤还要严重。 赵明修脸被都她快要揉变形了,竟也不生气,只看着她,眼中有笑意一闪而过,而后将她作乱的双手捉住,重新将人抱在了怀中。 第170页 赵云兮还在着急。 「你倒是说话呀你。」 「赵阿洵,作为你的姑姑,你是不是该对我有起码应有的尊重?」 偏生赵明修不理她,只安安静静的头埋在她脖颈间,也不知他是醒着还是睡了过去。 赵云兮一愣,却又安静了下来,心甘情愿的当起了靠枕。 她想,赵阿洵在海上还不知道经歷了多少磨难呢,好不容易平安的回来,她现在勉强可以充当一下他的依靠。 虽然她比起赵阿洵,身形称得上是弱小,可她有时也能接住赵阿洵的。 「赵阿洵,你这回欠我的可多了,徐州救灾的粮米,全是我在各大粮商那儿花钱买的。」她财大气粗,自己掏腰包买了不知多少粮米,从各处马不停蹄的送来徐州,解了徐州的燃眉之急。 不止如此,她在徐州的每一天,都要忙很多事情。 她做的一切可都是为了赵阿洵。 「为何要这样做?」赵明修已经听说了此事,此刻却想听她亲口说缘由。 赵云兮带着些许小骄傲,「当然是不希望朝堂动盪,免得再生事端了。」 「你都还没有消息,万一呢,万一又有人从中捣乱,可怎么办?」 这天下的人,谁没有贪慾? 谁又知道,那副皮囊之下的一颗心到底是好是坏? 她可不敢拿赵明修的命去赌。 赵明修轻轻应了一声,手抚上了她的背,将她抱得更紧,「你做的很对。」 「谢谢你。」 到底没有告诉她,他早已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一刻钟后,赵云兮的耐心终于耗尽的同时,赵明修放开了她。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理顺着赵云兮被他压乱的额发,」我没有生气。」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为他求情。」 赵云兮愣了愣神,终于反应过来他竟然将话题给绕回了一开始。 她气势汹汹,「你既然没生气,还同我绕这么大一圈,你是不是故意的!」好呀,她竟然又被赵阿洵给唬住了。 赵阿洵这人,怎么长大后反而比她还幼稚了呢? 可不可以像她一样,做个成熟的大人。 赵明修一挑眉,好整以暇,「若朕就是故意的,姑姑又待如何?」 「我,我,我就……」她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她好像也做不了什么。 想到此,她羞恼的转身朝前方继续走着。 她生气她自己竟然拿赵阿洵一点办法都没有。 明明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都是赵阿洵拿她没办法。 凭什么突然就改变了呢? 再往前走,便是悬崖,从这里能够看见与天际汇成一条线的大海。 赵云兮回回看见此番场景,都觉得若是找到大海的边缘,是不是就能直接抵达天空。 「阿洵,你说有朝一日,咱们人能不能下海上天,无所不能?」她不惊好奇一问。要是他们是大鱼,深潜海底;是飞鸟,翱翔天空。 可惜他们没有鱼鳍,也没有翅膀。 看不了海有多深,天有多高。 赵明修没有笑她胡闹,只道:「当然能。」 赵云兮笑弯了眼,「那你可一定得同我一起,如何?」 赵明修淡笑道:「好。」 * 大夫说赵玥要第二日才能醒来,果真,到了第二日清晨,赵玥就从睡梦之中醒了过来,他的头颅好似因为昏迷太久,而迟钝的像是生锈了的铁器。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大仇得报,拉着赵洵一起下了地狱。 「岛主,你醒了。」 身旁好像有人在喊他。 伴随着这道声音,他好似被按下了某个机关按钮,他的头颅重新开始运转,在混乱无章的思绪之中,搜寻到了声音的来源。 「阿苦?」他张了张嘴,只觉得喉咙像是破了洞的风箱,连说出来的话都喑哑干涩。 「我在。」阿苦立刻就回应。 赵玥沉默的闭着眼,终于想起来了一切。 他费尽心机将赵洵带到了苍月岛下的迴廊迷宫之中,那里是一处只要进去了便再没有出口的地方。 他亲眼看着入口被巨石给掩埋,就算是神仙下凡,也搬不动那些石头。 他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等待着赵洵同他一起困死在迴廊之中。 赵玥用力的握着手,勐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陌生的营帐。 他没有死。 这里也不是他熟悉的地方。 赵玥不可置信的转过头去看阿苦,「这是哪里。」 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却又不敢相信。 怎么可能呢? 阿苦看着他,好似犯了错的娃娃,「这里,是楚皇的营地。」 「你!」赵玥还是不敢相信。 怎么会,他怎么会还活着。 赵洵怎么还会活着? 就算赵洵从迴廊之中找到了办法出去,为什么不把他杀了,还要将他带回来折磨他? 赵玥试着坐起来,却发现他出了能微弱的发出声音,转动头颅,活动手指,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岛主。」 阿苦看着他痛苦不已,想要扶他坐起来。 赵玥拼命的发出了声音,「滚开!」 「你滚,赵洵呢!」 「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第171页 他质问着,阿苦只是一言不发蹲在床边。 「我为什么还活着?」 赵明修抬脚走进营帐中时,恰好听见这句话,抬手止住了旁人随他进去,支身一人朝着床榻而去,赵玥勐地看向他。 「你为什么还活着,自是因为朕还不想让你死。」赵明修勾唇一笑。 他轻瞥了一眼不知所措的阿苦,好似连心情都能愈发愉悦。 「你当真以为朕会被困死在岛下?」 「赵玥,你错了。」 「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有破绽可寻。」 「岛下的困境当然也有出口。」 「而你的手下对你忠心耿耿想让你能多活些时日,答应了帮朕破开出口。」 「你应该感谢他对你忠心耿耿,不愿看着你死。」 赵玥还有什么不明白,他看着阿苦,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来,原就惨白的一张脸因为血迹,而多了几分诡异,他的声音愈发的喑哑,「连你也背叛我?」 阿苦更是不知所措,他怎么会背叛岛主? 他只是想让岛主活下去。 就算多活一日,也是好的呀。 就算他可以陪着岛主赴死。 却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岛主在他身旁,一日比一日气息更弱。 他做不到。 每日心中都在拼命的做着挣扎。 终于,在楚皇问他,想不想让岛主多活些时日后,他忍不住就答应了。 见赵玥口中吐血,阿苦扑上去,「岛主,阿苦没有背叛你。」 他想不明白,岛主为什么会吐血。 可是赵玥他的喉咙似被血给堵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赵明修放下了一瓶药,心情愈发的不错,「这是朕让大夫给你制的药丸,每日服用可保住你性命。」 他轻轻说着,「赵玥,活着,不好吗?」却是看着阿苦。 果不其然,阿苦随着这句话的落下,而心神动盪。 赵玥拼命的想要说话,活着当然不好! 赵洵没有死! 那他为什么要活着看赵洵稳坐皇位! 他的家仇不报,何以百年之后见过爹娘。 赵明修却已经出了营帐,王福候在营帐外,见他出来,忙跟在他身后离开。 忽而,赵明修回过了头,唇边笑意还未散去,他看着王福,轻轻开口,「朕此刻的脸,是不是很可怖?」 王福忙道:「并不是。」 要他说,陛下就算是将赵玥给凌迟处死了,也并不算过分。 现在还能让他活着,已经是恩赐。 赵明修并不相信王福的回答,却也没有为难他。 他薄唇轻启,用着淡然的声音说着。 「朕从前是打算让他再死一回。」 「可是如今看来,让他活着,可比让他死,更能让他痛苦。」 「陛下是为天下枉死的百姓向他讨回一个公道。」王福忙道。 赵明修似笑非笑,「是吗?」 到底是为了什么,王福不敢说实话。 难道他自己就能相信自己是毫无私心的吗? 赵玥害死了很多无辜之人,死不足惜。 但他死了,却也不能让无辜之人活过来。 让他轻易的死去,对赵玥而言或许是解脱,根本不是惩罚。 陛下莫不是又发癔症了?王福只觉着后背的衣袍都被汗湿了,思索着该如何回话。 却不想赵明修已经神色如常,朝前方走去。 王福忙跟上去,心中不禁疑惑,却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道人影,这才明白。 那小祖宗在,陛下的癔症可不就不药而愈了吗? * 若问朝堂之上的百官,他们的君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或许有许多答案。 但相似的一点,就是陛下从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甚至称得上心硬似铁。 当年陈王起兵逼宫失败,陛下当时就砍下了陈王的头颅,一路拖着走向城楼,让陈王悬尸示众。 那一日,京都碰巧看见了那一幕的孩童们,无不是当晚就做起了噩梦。 还有陛下对陈王家眷赶尽杀绝,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朝中并非没有意见。 认为他心太狠,连血脉相连的亲人都可以做到赶尽杀绝,一□□口都不留,陈王妃到底还是太后母族中人,与他是亲上加亲。 而这些年里,陛下的处理朝事的态度,也都是绝无余地。 只要被他抓到了把柄的朝臣,无不是处以重罚。 雷霆手段,倒也肃清了朝堂。 他当政的这六年来,一改先帝的懒政,大楚国力日益增长,若非是中间出了赵玥这位陈王之子的岔子,周边几国根本不敢动手。 朝堂之上,却还是只说他手段太过强硬…… 「阿洵是个什么样的人?」赵云兮苦恼道。 天底下怎么会有人,跑来问她这样的问题呢。 她冥思苦想了起来。 围在她跟前的三头身娃娃们,满是好奇的盯着她,「公主是好人,陛下肯定也是大好人!」 赵云兮一乐,她今日入徐州城中转转,便被一群小童给围住。这些日子,徐州百姓都知道是她一己之力到处採买粮米送来徐州,她时常会到城中转转,就有人记住了她的模样。 小童们都不怕她,好奇地围着她转。 第172页 还有个小童,大胆的问起,他们大楚的皇帝是什么样的人? 徐州战火烧了大半年,受苦受难的终究是因战火失去了家园的百姓。 这些小童生活在战火下,日子可是不好过。 而今好不容易太平了,他们的爹娘忙着重建家园,而他们则能重新无忧无虑的长大。 「对,陛下是个好人。」她肯定了小童们的回答。 转而她就将答案补充的更为完善。 「就算他一点儿都不尊重姑姑,还仗着自己十分能言善辩,总是要让旁人无话可说时才满意,最近他甚至还学会了唬人。」 「可他的确是个好人。」 「可这些年,就算是生病的时候,他也一日都没有懈怠过朝政。」 「所以,咱们大楚如今才打赢了胜仗,邱国人再也不敢来犯,海边的水寇也都被消灭了,徐州百姓出海再也不用担心水寇了。」 「日后你们要成为有用的大人,知道了吗?」 小童们听懂了她的话,都大声的告诉她,「好!」 赵云兮不由得笑弯了眼。 鸣音在侧,十分无奈,也就只有殿下敢如此口无遮拦。 不过她心情也十分好,徐州的灾情得到了好转,而他们也即将启程回到京都。 阔别两年之久,京都的一切都好似远离了他们。 说不思念便是假的。 游子在外,总归是思乡的。 * 赵云兮坐在马车内,撩开了帘帐看向外头,远离了充满了鱼腥气的大海边,逐渐朝北行,沿途所见的风景,全然不同。 终于踏入了故土之时。 她轻轻的开口道:「咱们离开京都的时候,是夏天,回来的时候,竟然是初冬时节了。」 她鼻子动了动,闻到了京都城内栽种的金桂香气。 竟有几分热泪盈眶之感。 鸣音在旁,心情十分好,同她提起,「殿下,听说公主府修缮的很是不错,已经全部收拾妥当,就等着咱们到了,再按着您的心意布置。」 「阿卢知道我的喜好,公主府肯定布置的也差不多了。」赵云兮满不在乎道。 赵阿洵可真是奇怪,她是说过她不会再回琳琅宫,他他他竟敢真的不让她回琳琅宫?眼里还有没有她这个姑姑了。 不过住在公主府里也不错,她抬脚就能去看贞娘,看蓉儿…… 倒是比宫中住着自在。 「殿下,修一道长和修缘小师父,说想与公主道别,他们要在此转道回青羊观了。」外头白琅轻叩了车门,回着话。 赵云兮忙道:「那先停一停。」 修缘跟着她出了趟远门,收穫不比她小,遇见了亲生父亲,虽说如今盛越并没有告诉修缘这小道童真相,由着小道童跟着修一道长回青羊观。 说不上是盛越放下了执念,还是因为太过珍惜失而復得的儿子,所以不敢告之真相。 她从马车上下来,便见这小几个月里,已经蹿高了半个头的修缘,正冲着她笑,「公主,我和师父要回青羊观啦。」 与小友道别,赵云兮没有多余的话说,只道:「虽有一别,却还有再见之时。」 「修缘,咱们总会再见的。」 修缘的离别之情便被她的这两句话给沖淡,用力的点头,「我回去以后,会告诉小狍子们,公主以后会来看它们的。」 倒也不必 * 在分路口停留了一刻钟,看不见赵云兮的车驾了,修缘这才转身同修一道长说着,「师父,咱们走吧。」 修一道长神色清明,好似困扰了他多年的难题,终于解开。 他对着小徒弟轻轻点头,而后师徒二人,缓缓地走向了深山里。 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却依稀还能听见二人的说话声。 「师父,盛叔叔说下回他押镖入京,肯定会路过咱们青羊观,到时候他上山来看徒儿。徒儿可不可以请师祖,为盛叔叔诊治从前的旧疾?」 「自然可以,他能寻得山门,便是与山门有缘。」 「师父,山上的早梅好像开了!」 * 许是离京太久,待到车马入了京都城,赵云兮便被城中的热闹声给吓了一跳。 原是回来,就要先进宫的,赵云兮却想先看看公主府,半道上就让白琅赶着马车,去往公主府。 王福眼尖,一眼瞧见长公主车驾脱离了队伍,驶向了公主府的方向。 * 「公主,您总算回来了。」阿卢边走边擦眼泪。 天晓得这两年他是怎么过来的。 公主在外头经歷了那么多事,传回了宫里,听得他们这些多年都没出过远门的人,简直是惊心动魄,令人觉得便是想到头秃,都不敢相信。 公主好似什么都没变,眼中藏着的光芒却比已经更甚。 早知道如此,他当初说什么也不守着琳琅宫,跟着公主一同出远门了。 「百灵不在,倒是你哭上了。」赵云兮无奈,脱口而出一句。 说完以后,旁人寂静无声,连她自己也都愣住了。 百灵这个名字,她都已经好久没有提过,原以为自己也将她忘在了脑后。 真没想到,如今却是她自己提到了百灵。 旁人都不知如何打岔,赵云兮自己却道:「我先更衣,还要入宫见太后呢。」再不提百灵如何。 第173页 倒是鸣音知道她心里惦记,趁着她更衣的时候,问起了阿卢。 阿卢回道:「公主出发去柳州的时候,百灵就按照公主的意思,押送回了她的祖籍。」 「如今她还活着,每天做女红维持生计,只是不怎么爱说话了。」 鸣音点点头,「知道了,殿下今日会提起,左不过是还记着百灵当初的好,若她下次再问,你照实说就是了。」 阿卢忙应是。 * 回京休整了三日,将自个儿的公主府转过一回,又见过了许久不见的好友亲戚,赵云兮终于开始搜寻起守墓老者说过的青玉。 轻点库房,阿卢难免就说起了如今公主府到底有多少家底儿。 「咱们琳琅宫里的东西,都搬来公主府了。」 「太后娘娘还添了好些个珍品。」 「说都是为殿下的嫁妆。」 「到时候公主一定满大楚,嫁妆最丰厚的姑娘了。」 说到此,宫人们皆忍不住小声笑起来。 赵云兮无暇顾及什么嫁妆不嫁妆,只拿着库房帐册翻阅起来有关玉的记录。 翻了好些时候,都没有翻着有青玉的入库,她尤是不死心,「真的没有一块青玉吗?」 「这回库房的帐册,奴才可用心记过数次,绝不会记错的。」 阿卢笃定道。 「那就是没有了。」赵云兮有些失落,她只剩下了一条路就是去问赵阿洵,只是这些日子赵阿洵忙得不可开交,她也不像从前那样,可以什么都不管,直接跑去找他。 如今,他们…… 赵云兮勐地咳嗽起来,鸣音忙取来茶,让她喝下顺气。 她拍着胸口,那股堵着她的气散去,「罢了,等过些时候,我再问陛下。」她想开了,反正总有一日,她能找出真相来。 公主府的日子,悠闲舒适,再不用奔波赶路,也不需要提心弔胆,每日都睡不好。 赵云兮拿着书看了不到两页,正昏昏欲睡着呢。 外头有人来报,「主子,上阳公主下帖了,说请您过府听曲儿呢,上阳公主是新写的曲词,可不错了。」 「备车吧。」赵云兮打了个哈欠,在外时时常想念清闲时候,回来后却又觉着无聊极了。 上阳公主府离长公主府并不算远,马车行上两刻钟也就到了。 赵容蓉比之两年前,更为明艷动人,清河王妃奈何不得她,如今她还是一个人乐得自在,每日在自己的府中,写曲听戏。 见她来了,还神秘的一笑,「今日,我为姑姑准备了一样礼物。」 赵云兮不免疑惑,「什么礼物?」她生辰都过了,怎么会有礼物。 赵容蓉拉着她坐下,「姑姑待会儿就知道了。」 而后她轻轻拍了拍涂着蔻丹的双手,便见戏阁之上拉开了帷幕。 戏曲儿唱的是她在徐州的事迹,皆是夸赞之词,听得她不由怀疑,她当初有那般高洁的心思吗? 不过曲词写的是真不错。 一曲闭,戏台上的清秀琴师走下,直到赵云兮跟前,赵云兮只当以为是要放赏,便朝鸣音点头让她打赏。 却不想琴师忽而就跪下,「顾某仰慕殿下,还请殿下让顾某能随侍左右。」 赵云兮一愣,这这这,这是什么情况? 她忙去看赵容蓉,让她解释。 赵容蓉轻轻一笑,「这曲儿,是顾大家专为姑姑所写。」 赵云兮压低了声音,「那他都没见过我,怎么会仰慕我?」一定是蓉儿在捉弄她。 赵容蓉点了琴师,「顾大家,你自己说吧。」 琴师有一双温柔的眼睛,看着赵云兮时,眼中浮起了激动之色和真挚情感,「顾某祖籍是徐州,此番徐州受难,是公主出手相助,才挽救了徐州百姓。」 「顾某此生无甚心愿,只求能在公主身旁随侍。」 赵云兮一时语塞,这位琴师太过热情。 赵容蓉在旁推泼助澜,「姑姑,顾琴师的琴弹得极好,这两年在京中名声大噪,旁人想要听他唱曲,可是千金难请。他却仰慕姑姑。姑姑无聊时,让他在旁抚琴,极是不错。」 「姑姑如今,住在公主府里,又不常出门,岂不是无趣。」 赵云兮神色变了又变,却在琴师期待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说道:「可我有心上人了,所以不能让你随侍左右。」 她可以找很多藉口来推掉琴师的请求,毕竟不是旁人仰慕,她便要答应的。 她知道蓉儿一直告诉她,男人都一样,到最后都会伤了姑娘的心,所以千万不要对男人动了真心。 可她的心上人,那着实是不一般。 要是晓得她打蓉儿府上领了位清秀琴师回公主府,让琴师在她身旁随侍左右。 后果,简直不敢想。 赵容蓉起了探究的心思,让人请了顾琴师下去好生宽慰,独留下她自个儿好奇的看着赵云兮,红唇雪腮边的笑意愈发意味深长,「姑姑,你该不会是终于对陛下有意了?」 赵云兮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说完她勐地捂住嘴,她怎么就管不住嘴呢。 她表现的有那么明显吗?甚至她可都没有提过赵阿洵。而且,她回京以后,就见了赵阿洵一次,再不像从前一般想去长明宫就去了,她多么克制本心啊,不就是因为她对赵阿洵有了不一样的心思,也生怕旁人瞧出来。 第174页 赵容蓉早就已经料到了一般,轻笑道:「我可是过来人,姑姑的小心思,我自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是情场老手,这些年,身边人谁喜欢谁,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赵云兮冷静了下来,反正都被拆穿了,便点头承认了,「没错,我的心上人就是阿洵。」 什么时候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呢? 赵云兮思考过这个问题。 许是她听到赵阿洵失踪在海里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着能够找到他,再也想不了其它事。 又或许是更早以前,她坐在青羊观的台阶上,啃着那一口青梨时,偏偏想起了赵阿洵…… 又或者是…… 「姑姑还真是……」赵容蓉轻嘆了一口气,「想想姑姑若是同陛下在一起了……」 赵容蓉紧蹙青黛,一句话说到此便顿住,直叫赵云兮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会怎样?」赵云兮忙问,蓉儿真是惯会勾起别人的好奇心,偏又不说。 赵容蓉轻轻点着她的手,略显苦恼道:「姑姑虽说并非赵家亲女,可到底我唤了姑姑这么多年的姑姑,可比起陛下,我与姑姑更亲近,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口。」 「那我日后该如何称唿姑姑呢?」 赵云兮没想到提了半天的心,她的好大侄女,竟然在为称唿烦恼。 这是值得烦恼的问题吗! 这分明就不是个问题嘛。 大不了,就各论各的,不就好了。 赵云兮心里头这般想着,却不知自己小脸通红,红的连耳朵尖儿也冒着羞。 第63章 避嫌 赵明修批改完了一道摺子, 放下了硃笔,抬眼看向已经坐在了棋台上一直玩着棋子,不停地发出噪音的人。 「你今日入宫, 到底想说什么?」 赵明修的声音不徐不疾,半点儿都听不出生气的意思,偏生那丢着棋子儿的人自己心虚。 看着赵明修就要走过来了, 她忙将散乱的棋子收好放回棋盒里,然后正襟危坐, 看着赵明修在她对面坐下。 她清了清嗓子, 语重心长的开了口, 「阿洵, 最近年关事忙, 你务必要勤政不倦,为天下人做表率……」 赵明修忽而勾唇, 浮起了浅浅笑意,「京中最近盛行一首曲乐, 听闻作词曲者是因倾慕姑姑而作。」 「词曲写的都还算不错。」 「你想说的就是这件事?」 赵云兮一惊,忍不住伸出手掐了一把赵明修的手, 对方那只甚是修长好看的手背上, 多了一道浅浅的印迹。 赵阿洵是真的,她没有做梦。 「你什么时候喜欢看戏听曲了?」她简直不敢相信, 赵明修明明日日都不出宫,到底怎么晓得这件事儿的。 赵明修的眼神沉静中带着一丝瞭然, 她就愈发的心虚,不免强词夺理,「你这叫什么,你这叫不务正业!」 她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了王福身上, 好你个王福,怎么什么闲话都往赵阿洵耳边传呢。 王福忙冲着她摇头,用眼神示意:公主诶,真是冤枉了奴才,这事儿可不是奴才说的。 赵明修一挑眉,反问道:「朕为何就要不知呢?」 「姑姑。」 坐在对面的人卡了壳,半晌才嘴硬道:「谁说你不能知道了,我这不是怕你生气,百姓们都只夸赞我在徐州的所作所为,而没有夸赞你,你会不高兴嘛。」 她其实在徐州并没有做多少事情,着实当不上旁人写词作曲夸赞她。 反而是赵阿洵,这几年来因为反贼之事,花费了不少力气。 甚至这回在徐州,为了捉回赵玥,差一点点就丧命于大海了。 这回徐州水灾,他还减免了全国三年的赋税徭役,国库吃紧,做什么都是紧巴巴的。 而且,还有将士们,劳苦功高,他们在战场上同敌人厮杀,保卫了家国安宁,多少人从此长眠于战场啊。 她的功劳,比起旁人来,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句微不足道。 可被那位顾琴师写词作曲,传唱她在徐州的所作所为,就好似所有的功劳都被归于了她一人。而今京都到处都在传唱着这首曲,这未免也太言过其实了。 「阿洵,你可不要听外头的曲子胡乱唱,我才不是那般好揽功劳之辈。」 「只是这样吗?」赵明修漫不经心的轻点着棋盘。 「姑姑是想说,朕会因为旁人不写词作曲歌颂朕,朕就会动怒?」 赵云兮板正着一张小脸,努力让自己就是这般为赵明修抱打不平。 她却撞进了赵明修的一双笑眼里,他的一双眼好似已经看透了她的本心。 果不其然,赵明修薄唇轻启,说出了她今日入宫来的真实想法,「你难道不是怕朕会拈酸吃醋?」 「因为那位顾琴师爱慕姑姑,自荐成为姑姑随侍。」 赵云兮大惊,「你不要胡说。」 她忙去看宫人们的反应,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王福已经带着宫人们悄声退下。 她松了一口气。 幸好没人听见赵阿洵在说什么。 「朕说的可对?」赵明修又问她。 赵云兮一张小脸红了大半,杏眸明亮的惊人,只是微微闪烁着,「错啦!」 她今日可不能再被赵阿洵给绕晕过去,她气唿唿道:「咱们如今的关系,还不能让旁人知道。」 第175页 「咱们现在什么关系?」赵明修学着她的话。 「就是,就是。」赵云兮红着脸,却并没退缩,她抿了抿唇,看着赵明修的眼睛,大声说道:「就是互通心意的关系。」 真是的,赵阿洵难道是傻了不成,有些话心里头知道就好了,干嘛非得说出来呢? 赵明修神色示意她,然后呢? 赵云兮气唿唿道:「可咱们的关系,现在还不能告诉别人。」 「为什么?」赵明修又问。 赵云兮有她自己的理由,「你想,今年好不容易安稳了,朝臣们也都松了一口气,好容易谢谢,若是咱们两的关系曝光,朝臣们不得受惊,又连连生起事端。」 「都要过年了,总得安生些才对。」 她自认为自己说的有道理极了。 却不想赵明修淡然道:「自古两情相悦,干旁人何事?」 「姑姑不妨一试,明日朕在早朝昭告朝臣,朕心悦你……」 赵云兮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忙捂住了他的嘴,道:「反正如今就是不行,咱们两的关系还不能昭告天下。」 「从今天起,咱们一定要避嫌,不能让旁人看出破绽。」 知道他们二人之事的人,可已经有许多了。 连蓉儿一个身处公主府许久,都能一眼看出来他们如今关系不一般了。 要是被朝堂里那些个原就喜欢抓把柄的大臣知道了,肯定又会写不知多少谏言。 指责她是红颜祸水,会对朝堂不利可怎么办? 赵云兮不禁苦恼了起来。 唉,谁让她生来就貌美呢。 赵明修忽而一动,她的掌心便传来柔软温热的触感。 那是不同于赵明修于旁人眼前的冷淡坚硬的性格,完全不同。 她一愣,很快的就反应过来,她她她都做了什么。 她勐地缩回了手,快速的起身,「好了,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就从今天开始,避嫌!」 她的手上仿佛还残留着刚刚的触感,不禁一恼,便哼了一声,转身就跑出了静心斋。 后头王福还在同她道别,「公主,您爱喝的茶才刚泡好呢。」 「不喝了。」她头也不回就走了。 瞧那背影看上去,是有些怒气沖沖的。 这怎么一回事,这二人如今关系可不比从前了,明明在徐州的时候,好的跟什么似的,每天都要一起看看海边的日出日落。 回京以后,这还是头一回单独见面,小祖宗怎么又生气了呢? 王福端着两杯茶,走了进去,小心翼翼的去看他家陛下的神色,却见赵明修眉眼都是带着笑的,心下松了一口气,用着苦恼的语气说着,「公主走的真急,这茶还没喝呢。」 赵明修哪里不知道他的小把戏,只淡然道:「没事,她不喝就不喝吧。」 他揭过了先前之事,只问起,「让你打听的事,可有消息了?」 王福也不追问了,回着话,「好似有些眉目了,等下回信儿才来,便能知晓……」 赵明修这才点点头,端起了桌上的茶盏,轻抿了一口。 唇边笑意一直不曾消下去。 说着要避嫌,赵云兮果然是说到做到。 一连数日入宫给太后请安的时候,总是与赵明修的时间错过。 有一日,二人碰上了,她也是客气疏离的同赵明修打了个招唿,便走了,多余的眼神都没有一个。 赵明修可算是知道了她的决心有多大,有一日,总算是在寿康宫外拦住了她,有些无奈的问她,「你当真要如此?」 她想也没想就回答,「当然了。」 而后又警惕的看向赵明修,「你那日没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金口玉言,你也得做到才行。」分明是她自己不想听回答就跑掉了,偏就耍赖说是他默认了。 赵明修微微挑眉,,没有戳穿她的无赖心思,只是意味深长的说道:「朕自是金口玉言,可姑姑呢?」 「我怎么?」赵云兮依旧警惕的看着他,生怕他会下套。 赵明修心平气和,「若是姑姑先做出了越矩不避嫌的举动……」 赵云兮信心满满道:「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做出不避嫌的事情,我难不成还能当着旁人的面轻薄你?」开玩笑!她是谁,她是堂堂明月长公主,说出来的话也自然是公主一言驷马难追。 赵明修什么都没再说。 往后数日,二人连面都没碰着。 见京都里无人猜测他们二人的关系,赵云兮心里头很是满意。 如今就该如此。 * 「阿嚏。」 睡得昏昏沉沉的赵云兮,被自己的一个喷嚏给吵醒,这才惊觉天已经大亮。 赵云兮费力的睁开眼睛,她睡得忽冷忽热,一时就忘了时间。 虽说如今独住公主府,公主府里头她最大。 可每日何时醒,何时睡,鸣音却是会照旧提醒她。 今个儿却由着她睡,颇有些不同寻常。 她唤了一声,「鸣音。」鼻子塞住了,说话声都是瓮声瓮气的,难受极了。 鸣音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姜茶走了过来,坐在床旁,拿着调羹不停地搅动着姜茶,那股属于姜的辛辣气味,赵云兮竟然丝毫都闻不到。 她这是染上风寒了吗? 鸣音觉着姜茶的温度合适了,端到她唇边,「主子,您快些喝一碗姜茶吧,外头下雪,现在可冷了。」 第176页 赵云兮接过了姜茶,轻轻抿了一口,怪异的味道在嘴巴里散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外头下雪了吗?」 「嗯,昨夜里好大一场雪,咱们府里到处都面上了。」鸣音回道。 殿下昨夜嫌熏笼烧着,空气太干燥,半夜便让人撤去,没想到清晨她来喊殿下起床,刚摸着殿下的额头,竟有些发烫。 这场大雪来的颇有些措手不及了。 赵云兮脑袋昏昏的,喝过一碗姜茶,身上衣裳就湿了大半,无法又换了一身,府医来看过,给她开了几贴药,喝下后方觉着好了些。 躺在床上迷迷煳煳的,还惦记着今日有宴呢,「让人去上阳公主府传话,告诉蓉儿,我今日不能赴约了。」 鸣音点点头,「嗯,婢子这就让人去,药喝了,您就睡吧,睡上一觉,就会好受些。」 她迷迷煳煳的又睡着了,这是这场风寒来的可比她想像的还要兇勐一些。 太医的药喝了两日,都不见半点好转。 每日里都是热的迷迷煳煳,喝了药便又合眼睡下,周而復始。 许是为了捂汗,鸣音又给她加了一层锦被,热的她忍不住踢被子。 她好不容易感受到了一丝凉意时,刚被踢开的被子,却又被人给重新盖在了身上。 「别乱动。」 声音似带着几分无奈,赵云兮迷迷煳煳的醒了过来,便见赵明修坐在床榻旁,眉间微蹙,聚满了担忧。 他正在为她盖上被子,她下意识的就反抗起来,不想盖上被子。 「好热。」她不满道。 「热也要盖上,因为你生病了。」 赵明修无奈,她的额头如今烫的惊人,知道她肯定难受,却又不能真的如她愿,让她踢了被子再受凉。 「阿洵。」 「可是我真的好热。」赵云兮难受的不行,连喉咙里都像是被火烧了一样,干热的快要冒烟了,她说上了这一句话,就忍不住干咳起来,咳的胸口都在震动,一张小脸皱成了一团,是难受至极的表现。 她睡得迷迷煳煳的,半点儿都没有想起来,如今她已经搬出皇宫了,住在距离皇宫有半个时辰路程远的公主府里,而说话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赵明修伸手将她扶着坐起,然后餵她喝了一杯温热水,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她这才舒服了些,也来了些许精神。 她闹着不想躺下去,都躺了好久好久了,好像浑身的骨头都已经软了。 赵明修无奈,只好放任她靠坐在床头。 那曾想,病的迷迷煳煳的人,突然抬手摸着他的的脸,带着热气唤着他的名,「阿洵。」 「嗯?」赵明修轻轻的应了一声,也并没有阻止她。 赵云兮只觉得手上的凉意让她很舒服,她不禁越靠越近,「你的脸好冰,让我……」她说着说着便将额头贴了上去,触之柔软凉快。 她想的果然是没错,阿洵每天冷着一张脸,和冰块肯定没有区别,肯定贴着他,果真就像抱着一块冰。 像是夏天时的冰碗,带着丝丝青梨的香气。 终于凉快了…… 她不自觉的将自己贴近的更多,感受着凉爽,终于又心满意足的睡着了。 却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双手环抱着赵明修,脸还紧紧地贴着赵明修的脸,占尽了对方的便宜。 她是睡过去了,留下了满屋子红着脸红着耳朵,眼珠子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鸣音等人。 还是鸣音率先反应了过来,将宫人们都给挥退。 她吩咐下去,「去看着药罐,等药熬好了就赶紧端过来。」 随后自己将门给合上。 殿下病了,这场风寒起始是因为那场大雪,都以为喝上两副药,再房中休养也就能好了。 没想到府医开的药,也并没有作用。 两日过后,殿下的额头烫的直烧手,惊动了太后,太后忙让派了太医署的太医前来,为殿下看诊。 谁能想到,陛下也来了。 陛下来,倒也没什么。 大不了外头会说陛下与公主姑侄感情深厚。 可如今满大楚的人都知道,陛下与公主并非是亲姑侄。 陛下深夜来到公主府,也不曾隐秘行踪,恐怕是满京都都知道了。 这倒也不是最让人担心的。 最让人担心的是,她家殿下,前几日才入宫一趟,到了长明宫不知道同陛下说了些什么,反正就是气唿唿的从长明宫出来,然后说着闹脾气的话,说她再也不见陛下,要保持适当的距离。 可方才,公主她自己…… 鸣音耳朵又红了,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没多时,房门又开了。 赵明修打房中走出来,鸣音忙躬腰行礼,「陛下。」 赵明修轻瞥了她一眼,「她睡下了,进去候着吧。」 鸣音正要答话,却听赵明修又缓缓地说道:「等她醒后,你要原原本本告诉她,她今日都对朕做了什么。」 鸣音红了一张脸,她就算低着头,也能感受到一向喜怒不言于表的帝王,此刻心情甚是愉悦。 「是。」鸣音忙道,而后恭送了赵明修,这才进去看她家主子可还好。 赵云兮早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她砸吧砸吧了嘴,她面前浮现出了一碗又一碗的冰碗。 鸣音发起愁来。 第177页 陛下这交待的事情,她可如何好意思说出口呢。 * 这场折磨了公主府上下快有半旬的风寒终于过去了。 赵云兮一觉睡醒后,神清气爽极了。 她一点儿都不想再躺在床榻上,躺了好些日子,骨头都已经快要躺酥了。 她欢欢喜喜地换着衣裳,挑选着首饰,打算收拾妥当了,就去静安王府串门,这两年不见,穗穗都会走会跑了,口齿也伶俐的不行,上回一见到她,穗穗便同她大声请安,唤着她,「姑祖母」 小姑娘还不到两岁呢,正是可爱的不行的时候。 她仔细的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拿起珠钗在髮髻上比对着,一边问起,「鸣音,你说我今个儿到底戴哪一支好呢?」 她穿的素净,便连首饰都素净里头挑,却也因为好不容易病好了,心情好的不行。 鸣音就站在她身后呢,精子恰好能够同时照出她们二人的身影,只见鸣音有些魂不守舍,根本没有听到她问话。 她不禁唤道:「鸣音,鸣音。」 鸣音终于回过神来,「主子有何吩咐?」 赵云兮倒也没有生气,鸣音可不轻易会出差错,想必是有心事,「我问你这两支钗,哪支好看,你魂不守舍的想什么呢?」 「婢子,婢子。」鸣音犹犹豫豫的。 到底是抵抗不了皇命。 她将其余人给挥退了,轻声问着赵云兮,「殿下可还记着这几日您病着时发生的事?」 赵云兮被问的煳涂起来,只道:「这几日我都病迷煳了,每日躺在床上,不是睁眼喝药,就是昏昏沉沉的睡过去,哪里有什么……」 就像是电闪雷鸣间,她的脑海里冒出了些许生病期间的画面来。 好像阿洵来看过她。 给她盖了被子; 还给她餵了水; 还…… 镜中的赵云兮,双眼忽而就瞪圆,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语,「那一定不是真的,那是我在做梦,对不对。」 「鸣音,你告诉我,这几日无人来探望过我,阿洵他没有来过。」 鸣音见她终于想起,便颇为艰难的开口,「前日夜里,陛下同太医一起来探望过您。」 赵云兮还是不肯相信,「他只是来探病的,我睡着了对不对?」 她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那一定是梦。 她怎么可以当着鸣音他们的面,对赵阿洵搂搂抱抱呢! 她不相信,一定不是真的。 鸣音沉默了半晌,却还是红着脸说起了前夜里的情形,「那日夜里,殿下额头烧的烫手,婢子也餵不下您喝药,是陛下亲自餵您喝药。」 「赵云兮深深的吸了口气让自己保持冷静,捏着髮钗的手却是在微微颤抖。 鸣音还在说着,「您咳了起来,陛下还餵您喝了水,后来您摸着陛下的脸,说好凉快,就……」 后头的话,她实在说不出口。 「好了,你不必说了。」赵云兮欲哭无泪,趴在梳妆檯上,懊悔不已。 她都做了些什么呀。 什么冰块,冰碗。 什么好凉快。 她不止摸了赵阿洵的脸,还贴了上去,还抱住了…… 难怪昨日下午,热退了后,她清醒过来,第一件事竟然是惦记着明年夏天时她一定要吃冰碗这件事。 她把髮钗往匣子里一扔,扑倒在床,将头埋在了被子里,「我再也不要出门了。」 「殿下。」鸣音忙去哄她。 真是太丢人了。 说好的要避嫌呢,她怎么可以对赵阿洵做出那般禽兽不如的举动呢? 她已经没脸见人啦! 干脆就待在公主府,哪里都不要去,等到百年后装进棺材了,再出门好了。 亏她之前被赵阿洵问她若是先做出越矩不避嫌之事时,她还信誓旦旦的说着绝不可能,她难道还会当着别人的面轻薄赵阿洵吗? 这话,说了还不到十天。 她,就亲手实践了一回。 赵阿洵一定在背后笑她呢! * 静心斋里,王福倒着茶,「公主今日原是要去静安王府,不知怎么回事,临了却叫人传话,说先不去了,莫不是风寒还没有好全?」 赵明修心情甚好,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她自是痊癒了,才不敢出门。」 第64章 第 64 章 你得对我负责 赵云兮躲在府中, 好些日子都不出门去,只是这年关里头,各处都开始走动热闹了, 日日都有帖子递上门来,躲得了初一,却是躲不了十五。 「主子, 后日宫宴的衣裳送来了,您且试一试, 如有不合适的地方, 好叫人改上一改。」鸣音身后跟着好些个宫人, 手中捧着新衣。 赵云兮习惯性的接上了一句, 「推了吧……」她不想去, 谁都不想见。 话刚说完,她就愣住了。 后日的宫宴倒是不能推脱, 是她嫂嫂寿辰,她不可能不去。 可要是去的话, 那不晓得要遇见多少人。 还有,肯定会碰上赵阿洵。 到时候赵阿洵肯定会狠狠地嘲笑她。 想一想, 都觉得还不如寻个地方与世隔绝算了。 鸣音大抵了解她在想些什么, 为难道:「主子,是太后娘娘的寿辰, 您若是不去,恐怕该让太后娘娘伤心了……」 第178页 「我知道。」赵云兮欲哭无泪, 认命的开始试穿起了新衣。 往后两日,她甚是虔诚的沐浴焚香,祈祷着太后生辰那日,赵明修可以完全忘记那夜她都做了些什么。 终于到了入宫赴宴那日, 赵云兮踏上入宫的马车时,觉得外头的太阳甚为刺眼,不免坐在马车内唉声嘆气。 行了一段路,阿卢在外头传话道:「殿下,静安王妃瞧见咱们公主府的马车了,正在前面候着呢,说想与您一道入宫,可要请静安王妃上来?」 赵云兮轻轻撩了帘帐一角,望向马车外,便瞧见了贞娘冲着她笑。 前几日就推了贞娘的请帖,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她忙道:「请她上来。」 贞娘没有将穗穗带上来,是支身一人来见她。 她关切的问道:「公主,你可好些了?」 赵云兮脸一红,有些心虚,「我都好了,贞娘你别担心。」 「这就好。」贞娘浅笑道,眉宇间的担忧散去。 贞娘又开口,「那日,陛下带着太医去公主府,我还以为公主不好,打算过府探望,谁知……」 来了来了,赵阿洵去公主府探望她的事情,果真是满京都的人都晓得了! 会不会,旁人也知道她那夜对赵阿洵都做了些什么。 不行,她可不能露馅! 赵云兮不等贞娘说完,她忙出声打断,「阿洵那日来探望我,是因为他是个孝顺晚辈……」 她用力的撇清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好似赵明修从小到大真拿她当姑姑尊敬着,从来没有别的心思。 贞娘微微一怔,一双温柔的眼眸充满了笑意,「公主心中的烦恼,不妨同我说说?」可见是已经看破了赵云兮的心虚,却又温柔的想要开解她。 烦恼。 她的烦恼可大了! 原以为她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旁人问起,她也能圆满的搪塞过去,而今看来她不过时在掩耳盗铃。 赵云兮红着一张脸,有几分不知所措,「贞娘,你也知道了。」 贞娘轻轻拍着她的手,劝解起来,「公主从前不是劝我,若是玉和对我不好,和离就是了。」 「可见公主是敢爱敢恨之人。」 「陛下与公主,青梅竹马般长大,比旁人感情都深厚。」 「这份情谊,世间难得。」 「公主又何须有担忧呢?」 赵云兮脸红红,耳朵尖儿也红了。 一直入了宫,女眷们纷纷上前同她见礼,好似都带着笑意,闹的她脸红不已。 待到太后拉着她坐下,闲话了一场。 殿外宫人高喝,「陛下驾到。」 赵云兮心里一跳,看着赵明修走进殿中,朝着太后行礼,「儿臣恭祝母后千秋……」 他一向不苟言笑,偏偏抬眼看过赵云兮那一眼,赵云兮瞧见了他眼中的笑意,霎时不由得握紧了手。 她忙去看太后和女眷们的神色。 见她们好似都在笑,不由得一恼,便偷偷瞪了一眼赵明修。 幸好,赵明修只看了她一眼,便又因为满堂女眷,而不打算多待,朝外头走去。 她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自打徐州战事结束后,太后下旨,往后宫中宴席一应从简,不许铺张浪费。 今日是太后的寿诞,却也免不了要热闹一场。 众人皆陪着太后移步听戏阁。 赵云兮在半道上想要更衣,便与众人分作了两处。 她打小就在宫里长大,宫中一草一木她再是熟悉不过。 走到分岔路口,她看着两条路,便道:「这边是通往长明宫,鸣音,咱们走另一边。」 她才不想碰见赵阿洵呢。 主僕二人便走了另外一条道,宫中今日热闹的地方都在听戏阁了,别的地方便显得颇为冷清,这条路上,要穿过一处花园,园中景致颇为不错,有山有溪流,还有小亭,亭中还坐着一位赵阿洵。 等等。 赵云兮顿住了脚步,不免张大了眼睛看着亭中坐着的赵明修。 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明明都已经绕过了长明宫的范围,怎么还会遇见。 莫不是撞了邪。 她回过身去,想要假装没瞧见赵明修,只同鸣音道:「我突然不想更衣了,咱们快去听戏阁吧。「 鸣音站在一旁,左右为难。 她余光瞥见那坐在亭中的人,已经走到她们身后,便不由得停下脚步,躬身请安,「陛下。」 赵云兮浑身一僵,她甚至都感觉到了身后的赵明修正在嘲笑的看着她。 「都退下。」赵明修淡然的吩咐着。 鸣音觑了两眼她家主子,躬身一福,到底是退到了一旁。 半晌没人说话。 赵云兮手握紧了又松开,决定先发制人。 她勐地转身,冲着身后人灿烂一笑,状若巧遇般的惊喜万分,「阿洵,可真巧,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 「是挺巧。」赵明修浅浅笑着,「巧到姑姑眼中都没了朕。」 赵云兮后背一紧,她好似听出了赵明修话语中的不高兴。 忙道:「我这不是大病初癒嘛,眼神还有些不大好,没瞧见你坐在这儿。」 「真是的,这大雪天你跑来园子里做什么。」 赵明修唇边缀着一丝笑意,眼眸沉静,似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睁眼说瞎话。 第179页 「听说我生病的时候,你还来探望过我。」赵云兮神色真挚道,「你也知道,生病可难受了。」 「我那时病的迷迷煳煳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连你来过都不知道。」 「你想,我那时多难受啊。」 她要先拿话堵住赵阿洵的嘴,让他无话可说。 「嗯,朕知道你生病时有多难受。」赵明修微微颔首,似是想起了她病中时的难受。 赵云兮松了一口气。 却不想赵明似有些清浅的惆怅,「所以你不记得你是如何轻薄于我,如何毁了我的清白?」 赵云兮头都大了。 赵阿洵到底是如何 什么叫轻薄于他,毁了他的清白! 偏生赵明修还十分善解人意道:「原来我的清白在你眼中,不过是养病中的消遣。」 「也罢,只要你开心就好。」 「见你如今大安,我很高兴。」 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劲。 赵阿洵善解人意的话语,怎么她听着就像是隐隐约约在责备她是个负心之人? 她琢磨过味儿了,一边警惕着,一边小心翼翼的认真解释道:「我可没有当你是消遣。」 「我那不是生病了嘛,而且你刚好摸着极凉快,我这才……」 她勐地捂住嘴,懊悔不已,她怎么就说出来了呢。 「哦,原来你都记得?」赵明修微微挑眉,「那你此刻装作不记得,就是不想对我负责?」 「负,负责,什么负责?」 「你可不要胡说八道。」 赵云兮这下慌了。 她偏生来倔强,气鼓鼓道:「分明我才是女子,就算我对你做了什么,吃亏的不也是我吗?」赵阿洵堂堂七尺男儿,到底哪里需要她负责! 真是的,过分! 赵明修似被说服,「说的有道理。」 这样似是服软的话,并没有让赵云兮放下警惕,她不自觉的往后退,「你,你又想干嘛?」 赵明修从善如流的就改口,「为了不让你吃亏,朕就吃些亏,明日就让钦天监合你我的生辰八字,择日就完婚。」 「什么!」赵云兮花容失色,「不可以。」 赵明修朝她慢慢走近,微微弯下腰。 她不由得紧张起来,看着赵明修近在咫尺的脸,「阿洵,你,你要干嘛。」 赵明修轻轻开口,「在你对我负责,和我对你负责之中。」 他甚是大方,给了她两个选择。 「你总得选一个。」 赵阿洵到底在说些什么,她脑子嗡嗡的,都快要被绕晕了。 她不由得开始认真思考,这两个选择里面,到底应该选哪一个。 半晌之后,她郑重其事的问道:「你先告诉我,这两个选择有什么区别。」 她对他负责,和他对她负责。 有区别吗? 赵明修理直气壮道:「没有区别,只是朕待姑姑自然与待别人不同,要给姑姑做选择的权利。」 赵云兮杏眼瞪圆,「你!」这样的权利,她才不稀罕! 赵明修勾唇一笑,「谁让你是我的心上人。」 这话一出,堵得赵云兮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开始支支吾吾道:「这,这,我,我。」 不知何时,太后娘娘身边的青萍姑姑来了,见他们两个亲亲密密,何其养病,不免捂嘴一笑。 行礼道:「陛下,公主,太后娘娘让奴才来请您二位过去,就要开宴了。」 赵云兮勐地看向还在偷笑的青萍,然后又看了看神色如常,同她就差了不到一指宽距离的赵明修,小脸腾的一下更红了,忙后退离得老远。 她还在努力的强撑着她的避嫌大计,假装道:「哎呀,阿洵,你头上怎么沾了片树叶,多不雅,有损龙威,幸好我给你取下来了。」 她哈哈的干笑了两声,就朝青萍姑姑点头,「好,我们这就过去。」 她正要赶紧开熘,不想赵明修轻轻缓缓用着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你若不选,那我替你选,如何?」 「若是我选,今日母后寿辰,她老人家想必很高兴听见我和你要成亲……」 这怎么行! 她打小就没有受过别人给她做决定的委屈。 她看着赵明修神色自若,怒上心头,「选就选,我对你负责总行了吧!」 她堂堂明月长公主,有什么不能负责的。 「你待会儿什么都不能说!」 「好。」赵明修勾唇一笑,竟没有犹豫的答应了。 赵云兮有一瞬间,觉得她错了,赵阿洵答应的太快,一定有诈。 不过话都已经说出口了,也没有可以让她反悔的余地。 「公主?」青萍嬷嬷又唤了她一声。 赵云兮如梦初醒般,提着裙边跨了一大步,势要与赵明修拉开距离。 她脑子里头乱糟糟的,她得冷静冷静,仔细想想她要如何对赵明修负责。 赵阿洵是在太可恶了! 他真是越来越幼稚! 太后笑着等他们二人入席后,才道:「哀家瞧你们同小时候一样,看着便欢喜。」 二人分别坐在她左右手边。 赵明修淡然应道:「母后放心,儿臣同姑姑会一直陪着您。」 太后愈发开怀,「这自然是极好。」 「一家人总是要在一处,才像样。」 第180页 赵云兮端茶的手一抖,偷偷瞪着一人相隔的赵明修。 赵明修坦然的看着她,回以一笑。 好像是得到了某种不可言明的暗示,满宴上的宾客,都开始恭贺太后,热闹的很。 等宴席散了,宾客们纷纷告退。 赵云兮陪着太后回了寿康宫,就打算赶紧打道回府。 偏偏一向忙的脚不沾地的赵明修,今日却阴魂不散,不知从哪儿都能冒出来,「姑姑。」 赵云兮一僵,像是浑身炸了毛儿一般,警惕的看着他,「你又要干嘛。」赵阿洵还想做什么。 赵明修见她这般模样,不免觉得可爱又好笑,却是带着几丝惆怅道:「你说了要对我负责,便好好想想,该如何认真的对我负责。」 「若是……」 「行行行,你不要再说了。」赵云兮生怕他又会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忙答应下来,然后落荒而逃。 后悔,就是后悔! 她怎么就会染上风寒了呢! 她还不如真的让鸣音打雪地里凿一块冰给她抱着呢,冰块才不会要她负责呢。 * 到底要怎么对赵阿洵负责。 这是个问题。 很严肃的问题。 赵云兮想破了头,都没想出来。 总不能只有成亲这一条路吧? 她可不想现在就成亲,她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没能完成。 可她也不想成为负心人。 真是的,赵阿洵为什么就非得记着那夜的事情,她也不是故意的啊! 半晌以后,她泄了气。 还不是只能怪她怎么就会…… 鸣音看她打清晨起来,就坐在书桌前头唉声嘆气,苦恼不已。 担心她会一整日都如此,便放下了茶盏,劝慰道:「这天下的有情人,不都是以物寄情,殿下不如给陛下亲手绣个荷包,不就代表了殿下的真心?」 「谁要给他绣荷包呀!」赵云兮嘴硬,心却是一动。 其实说来,他们两个打小起,互送过的东西数不胜数。 可她自己亲手做的东西,好像是从来没有过。 她信心满满的拿了鸣音惯常使用的针线,刚绣了三针,手指便被针给戳破了洞,细小的血珠让鸣音吓了一跳,她忙去拿伤药来,「是婢子不好,这腊月里头可动不得针线。」 马上就过年了,受伤可不是好事。 亲手做的荷包? 想都不要想了。 赵云兮手指快被鸣音包成了一个粽子,她盘腿坐在胡床之上,认真的思索起来。 写一封表明心迹的信? 不行,那封信肯定会到八十岁都还被赵阿洵收着,若是吵嘴的时候,他一定会拿出来狠狠地嘲笑她。 而且,她可记得她写过一封了。 再写,赵阿洵那么小气的人,只会觉得她是在敷衍。 不然做几道拿手小菜? 可她根本不会做菜,要是吃坏了肚子,受罪的还是她。 要不然就干脆她将她爹娘留给她的全副嫁妆,当做聘礼给赵阿洵下聘,聘他回来做长公主驸马。 有一瞬间,她有些心动了。 片刻之后,却还是选择了放弃。 想想也觉得不可能,长公主府庙小,容不下赵阿洵那樽大佛。 * 这一想,就想到了大年三十。 这一天,是要守岁的。 特别是朝堂设宴在城楼之上,要与百姓同乐。 这晚,赵云兮每每瞅见赵明修的眼神,都仿佛在问她,打算什么时候对他负责。 她简直是越待越心慌,好不容易挨到了新年的钟声响起,满城的烟火都点燃了,她站在城楼之上,看着长街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不免一时就被热闹气氛感染,忘记了保持一晚上的警惕心。 「好看吗?」身旁有人淡然问她。 她想也没想就点了头,「当年好看,我都好久没有看到这么热闹的景象了。」这两年过的不顺畅,在外走动着,见过了不少人间惨事,光是在一旁瞧见新的一年开始的热闹景象,心情都能好上许多。 她回答完以后,身旁人也再没问话。 以至于她后知后觉的看过去,「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她都已经躲来前头吹着寒风了,怎么还是没有避开赵阿洵? 「我不能过来吗?」赵明修微微蹙眉,似是疑惑她就是如此对他负责的吗? 赵云兮心虚的很,「我又没说不行。」 忽而她心中一动,歪头去看向身边人,「我想到了。」 赵明修回眸望向她,眼中似有笑意点点,「是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赵云兮故作神秘道。 她的心事得到了解决的法子,不免一笑,眉眼弯弯,像是夜空中的明亮月牙。 赵明修没有再追问。 * 年关总是过的热闹,特别是今年难得的和平宁静。 大家都像是卯足了劲儿,要热热闹闹的过节,不事生产,只顾玩乐。 赵云兮却忙碌了起来,一直忙道上元节这日。 她提前了一日让人传了消息给赵明修,让他明日空出时间来,微服出宫,一起过上元节。 上元佳节,花前月下,可是有情人过的节日。 太阳刚落了山,街上便热闹了起来。 第181页 整个年关期间,青年男女都憋着劲头要在这一天相会,互诉清肠。 赵云兮换上了新衣来到约定好相见的淮水河畔。 一眼就瞧见了赵明修,他正抬头看着树梢上悬挂的梨花灯。 今日可是上元节,旁人手中提着的桃花灯数之不尽,偏生这里悬挂的灯,白娟上绘着梨花,看上去怪异又新鲜。 路过河岸的男男女女,皆是好奇停留看着树梢上悬挂的梨花灯。 她缓缓走过去,准备吓一吓正专注看着梨花灯之人。 不想,刚要开口时,却见赵明修转过头看向她。 「是你画的?」 赵云兮收回了打算作怪的手,正经道:「你看的那一盏上的梨花是我画的,其他的我让别人画的。」她丝毫不奇怪赵明修为何能认出来千万盏灯中,唯独她画的那一幅梨花。 赵明修似是还算满意这个开场,他伸手取下那一盏灯,提在手中。 二人便同身旁每一对寻常男女没有什么不同。 不,还有有一丝丝的不同之处。 往前走了十余步,赵云兮停下了脚步,停在一处摆放签筒小摊前,有个鬍子花白的老道正坐在摊后,看着他们二人走到这里,便道:「公子,姑娘,相逢就是有缘,不妨抽一支签,必能心想事成。」 「阿洵,你抽一支呗。」赵云兮忙怂恿。 赵明修微微皱了皱眉头,她就想起这人还有爱洁的小毛病,正打算拿出手帕来,不想他拿起签筒,摇出了一支签。 老道大惊小怪,激动道:「哎哟,公子这枚签可是上上籤呢。」 「签上说:三秋过,顺风起。」 「解文则是,种种磋磨皆已成往事,今年必定是顺风而起势。」 「乃大吉之兆。」 这话说的老道自己,都忍不住想要再解释一番。 好话谁不爱听。 赵云兮听得心满意足,掏出了一锭银子来,放在桌上,「借道长的吉祥话。」 她余光瞥见身旁人嘴角笑意,不免得意。 二人又往前走,沿途遇见的各种小玩意儿,赵云兮都大方的做主买下,全送给了身旁人。 当赵明修手中拿着两个香囊,一柄玉骨扇,而他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常衡抱满了东西时。 赵云兮这才问道:「如何?」 她眼中的得意快要藏不住了,赵明修轻轻一笑,「可还有准备?」 赵云兮清清嗓子,「等我解开了身世之谜后,我们就……」 剩下的话,淹没在了盛开的烟火中。 人人都看着这一对显然和旁人不同的有情人,不由得轻笑了起来。 第65章 改姓为国姓楚 天盛九年春, 一切都在欣欣向荣的发展着,宣和帝迎来了他二十二岁的生辰。 朝野皆知,宣和帝登基那年, 钦天监曾经为他算过一卦,说他命中带煞,二十二岁以前不宜成亲, 所以后宫空置多年,一应宫务皆是由他身边的大太监王福处理。 如今宣和帝二十二岁了, 是名正言顺迎娶皇后, 纳后妃的年纪了。 宣和帝生辰那日, 早朝之上, 宣和帝只同朝臣们说了一句, 便让朝堂炸开了锅。 「陛下,长公主毕竟是太皇太后和圣祖爷的养女, 与您差了辈分,您如何娶得?」有朝臣就站出来, 第一个反对。 赵明修淡淡的看了反对之人一眼,那是礼部尚书, 「柳大人既知她是圣祖爷和太皇太后的养女, 就应该知道朕与她没有血缘关系,为何娶不得?」 礼部尚书咬死了那条线, 「可长公主到底还皇姓呢,与您是同宗呀陛下。」 赵明修听闻此言, 只淡然一笑,「既如此,她冠以国姓楚。」 「大楚子民,皆是同宗, 如何?」 礼部尚书神色突然一片空白。 赵明修抬眼扫过殿中所有人,「如此,众卿还有何意见?」 再无人敢提反对一说。 礼部尚书从善如流的改了口,「臣恭贺陛下。」 * 赵云兮窝在寿康宫,逗弄着太后近来豢养的爱宠,一只只会喊太后吉祥的小八哥,她手里捧着一把小米,逗着它说吉祥话。 说来说去,它也就只会那一句太后吉祥。 一把小米吃完后,它连那句太后吉祥也都不说了,可见是腹饱就不认人了。 「你这小傢伙。」赵云兮不信邪,继续教着。 「云儿。」太后见她锲而不捨的教授八哥说话,不免觉得好笑。 「欸,嫂嫂。」赵云兮放下了手中的小米,便走了过去,「您唤我何事。」 「还叫嫂嫂呢。」太后捂嘴轻笑道,「日后可不许喊嫂哀家嫂嫂了。」 赵云兮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她从前就没想过这个问题。 蓉儿果真是有先见之明,她要和赵阿洵在一起,这个称唿改口就是大问题。 太后拉着她的手坐下,疼爱道:「你这孩子,从小就在哀家跟前长大,在哀家眼里,同哀家的女儿又有何区别呢?」 赵云兮便嘟囔着,「早知道这样,我就……」要该掉多年来的习惯,谈何容易。 她话还未说完,便有人接过了她的话茬,「你就准备如何?」 赵云兮一惊,看着在宫人们请安声中步入了殿中的赵明修,忙笑容满面道:「我没说什么呀。」 第182页 只可惜彼此太过熟悉,赵明修只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不过这会儿在太后面前,他什么也没说。 今天原本是他的生辰,却因为他下过旨,他的生辰不必大办,连宫宴都省了。便只有三个人一同用过午膳,便算替他庆贺了生辰。 待到一碗长寿面用过,太后娘娘要歇上片刻。 二人皆退了出去,赵云兮憋了半晌话,才问,「如何了?」她可是想破了脑袋,才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来。 他们二人想要名正言顺的在一起,光是她的身份,就足够让赵明修被朝臣们上谏反对了。 赵明修沉默的往前走着,等她愈发着急的时候,才开了口,「无人反对。」 赵云兮一愣,转而惊喜道:「当真?」 就这么轻松昭告了朝堂,而无人反对吗? 赵明修垂眸看她满脸笑意,「当真。」 她的一双杏眸笑的弯弯似月牙,仰头告诉他,满是真挚,「那我可真是太聪明了。」 「还算聪明。」赵明修微微一笑,夸了她一句。 「你这夸的也敷衍了。」赵云兮不满,转而一想,她大度,就不与赵阿洵计较了。 冠以国姓这件事,是赵云兮自己深思熟虑了好几日,才做出的最好选择。 爹娘对她那么好,她根本就割捨不了那份亲情。 可偏偏谁让她喜欢上了赵阿洵呢。 她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无论她身生父母到底是谁,她永远都是大楚子民,冠以国姓楚,就不会忘了爹娘养育之恩,也全了自己的真心。 时至今日,他们二人也才是真的可以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赵明修微微摇头,朝着前方缓步走着。 就算他们二人直接成婚,满朝大臣又有谁敢真的反对呢? 不过能看见心上人为自己着想,是一件令人愉悦之事。 赵云兮走着走着,就想起来了日后他们的称唿问题,拦住了赵明修的去路,严肃道:「这可是个大问题,咱们必须好好讨论。」 「为何?」赵明修不解,「难道你以为,我从小就很看重姑姑二字?」 这是句大实话,赵云兮怒气沖沖就闷头往前走。 赵阿洵也真是的,天底下怎么会有对心上人一如既往能言善辩的呢? 堵得她都没话说了。 赵明修闲庭阔步般,跟上了她的步伐,见她生气也可爱,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她的髮辫,「朕也有个法子。」 赵云兮没回头,小耳朵却竖了起来,努力的去听赵明修要说些什么。 「日后在外,你是朕的皇后。」 「在内,我是长公主驸马。」 「如何?」 赵云兮眼前一亮,却假装不在意,同样敷衍的夸奖了回去,「还算不错。」偏生上翘的嘴角如何都下不去。 赵明修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又与她并肩走着。 赵云兮想起了什么好玩儿的事情,同他说起,「你知道前两日,修缘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和盛越父子相认了,他以后就有可以叫爹爹的人了。」 关于修缘和她这段忘年交,赵明修表示很能理解,这小姑娘和那小道童,就只有年纪上有几岁的差别,心性何其相像,说是同龄人都没甚区别。 「是吗?」赵明修对此不感兴趣,却也接了她的话茬。 「当然了,修缘这小道童从前只知道师父,如今多了个爹,怪高兴的,只是他却没有想过要随着他爹下山去过寻常小童的生活。」 「盛越也依了他。」 「也许是因为对失而復得的孩子,总归是觉着亏欠吧。」 赵云兮有几分惆怅。 不过转念还是替修缘高兴。 鸣音等不远不近的跟着,见这二人一会儿说笑,一会儿吵闹,同从小到大相处没有区别,不免觉着好笑又好玩。 不过,这也许就是缘分天定吧。 如今,殿下也只有一件未了的心事了。 那个守墓老人述说的往事里,那位生下殿下的夫人,何其伟大。为了让女儿活下去,宁愿被破腹。 说起来,便让人觉得她是位值得钦佩的母亲。 鸣音正这般想着,便见常衡打她身边过,不小心撞掉了她手中的绣帕。 她没有料到会如此。 常衡自己也没料到。 常衡红着一张脸,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抱歉,鸣音姑娘。」手忙脚乱间,他还是将手帕给捡了起来,小心翼翼的递给鸣音。 鸣音见他红了脸,不知怎的,也跟着红了脸,「没关系,常大人。」 「想必您有要事要禀报,您自去吧。」 常衡这才红着脸,又同她道了一次歉,方才匆忙追上了前方二人。 王福在侧,目睹了全过程,不免觉得好笑有趣。 哎哟,这可真是春天到了,是青春少艾,男女春心萌动的时节啊。 前头二人自然也发觉常衡匆忙走来。 赵明修问他,「何事?」 「陛下,有消息了。」常衡犹犹豫豫的看向一旁茫然的赵云兮,不知该讲不讲。 「无妨,说吧。」赵明修心中已经知晓了大概,「是北齐传来的信?」 常衡点点头,果真是什么都瞒不了陛下呀。 「北齐怎么了?」赵云兮心一跳,北齐王女阿珂,被送回北齐后,手段了得,竟然推翻了父兄的政权,自己登上王位做了女王。 第183页 赵云兮还记得当时她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有多震惊。 当初王女来大楚的时候,是为联姻而来。 若说对王女有没有同情,赵云兮自认是有那么一丢丢,不然也不会在王女被下入大牢后,替她求情了。 可真是没想到,王女回了北齐后,还登上了王位,令人大吃一惊。 赵明修开了口,「你的生身父母,也许就在北齐。」 「朕从前便查到了些眉目,只是他国之地并不好插手。」 「如今北齐女王登基,倒也算为此事行了方便。」 他说的轻描淡写,赵云兮将这些话全都听进了耳朵里,说不出她有多震动,她都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同阿洵说过,要去着手找人了,阿洵就已经查到了她生身父母的行踪。 常衡在旁忙道:「的确如此,派去北齐的人,已经找到了他们的行踪。」 赵云兮惊讶的瞪圆了眼睛,她看着赵明修,都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了。 赵明修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便道:「如今国泰民安,朝中无事,我们不妨去一趟北齐,如何?」 赵云兮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答应。 直到额头上落下了一只温暖的手,她才反应过来,震惊无比,「所以我不是大楚人,是北齐人士?」 赵明修一时无奈,眼前人倒是很会抓住重点。 常衡忙道:「并非如此,公主,卑职等查到的那位是从我们大楚前去北齐行商之人。」 常衡又斟酌了一番说辞,方才道:「那位,老爷如今在北齐娶了一位继妻,是以常住北齐行商。」 邻国相交,总归是会互通商贸,当年北齐早早地就被圣祖爷给打服了,往来贸易便做的极广,这也是为何成堪敢行刺赵明修,而赵明修又对北齐轻拿轻放的原因。 而今北齐先王与王储皆暴毙,登基之人乃王女。 头一件事,就是给大楚送来了一份通商协议,意在两国之好。两国相接壤的城镇来往的更加频繁。 如今大楚人,前去北齐并不是什么难事。 赵云兮一听这话,心里头还是像在打鼓一般,之前她想着要去找人,而今赵明修已经比她先一步,找到了以后,她反而有些望而却步,犹豫起来。 赵明修多了解她呀,只淡然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出去看看,总归是能开拓眼界的。」 「皇祖父对你有如此寄语,皇祖母想必也愿你能心无尘埃。」 「去北齐走走,如何?」 人若是一辈子被困在一个地方,何其无趣。 之前他们二人从没有一起出过一趟远门,如今有机会出去走走,倒也不错。 赵明修找出了那枚不知何时被赵云兮随手扔给他的青玉,「这是当年,皇祖父说过的,那位夫人留下给你的信物,你小时候常爱乱丢东西,我便替你捡着收好了。」 「如今,物归原主。」 虽说今日是赵明修的生辰,可没想到得到贺礼的却是她。 她什么都没说呢,赵阿洵怎么知道她要什么,想什么呢? 她不由得仰头看着赵明修的双眼,那里头装着的满满都是她。 「阿洵。」 「嗯?」赵明修一看她的目光,就知道她脑子里头又是奇思妙想,原是不想搭理她了,却又硬生生的站住脚步。 「你以后遇到国师,可一定要绕着走。」赵云兮忧心忡忡的,国师要是瞧出来赵阿洵是梨子精变的,且不收了他? 最近长明宫的梨树又开花了呢。 赵明修抬手敲了她额头一下,又扫过正在憋笑的常衡等人,也不再言语。 赵明修还有朝事,赵云兮便动身回了公主府。 一路上,赵云兮都还如坠云雾般。 她还想着等过些日子,在同赵阿洵提起再去柳州一趟呢。 没有想到,不必去柳州了。 直接打北齐去了。 鸣音也听闻了这事,震惊了半晌,方才道:「殿下,既然有机会,那不妨去看看如何?」 「就算不为看那位老爷,您不是想为夫人上一炷香。」 到底是殿下的生身父母,鸣音言语间还带着几分敬意。 「让我再想想。」赵云兮双手撑着下巴,发起愁来。 鸣音说得对,她是想为生母扫墓上一柱香的。 只是没有想到,生父竟然已经另娶他人,那他可还记得当年髮妻惨死之事? 鸣音也不再劝她,而今她年岁渐长,又经歷了不少事,此事肯定能自己想明白,旁人多说无益。 接下来数日,朝中大臣突然发现他们的君王,愈发勤政,今年这一年的朝事,好似都集中在了这些日子里处理。 不过许是今年年岁好,无灾荒,无战乱,就连天气好的,庄稼都长得极好,又有免除徭役赋税的旨意。 着实是好过活,各处都安宁祥和。 朝中无大事,地方无大难。 长公主府里 每日也是热热闹闹的。 鸣音正打理着府中採买。 刚快过外院的院门呢,就见白琅打廊下来,如今白琅等都回了长风卫听差,要一旬才会轮到长公主府中当值。 是以他们两个也是有好些日子不曾见面。 白琅一见她,眼前一亮,朝她走来,「鸣音姑娘,你等等。」 第184页 鸣音从前同他多有误会,也时常吵吵闹闹,到了如今,认识了多年的二人却也熟稔了起来。 鸣音停下了脚步,有些奇怪看向他,「白大人,今日不该你当值,你怎么会过来?」 白琅身上长风卫的官袍还会换下,藏青色束腰绑袖衫,穿在他身上,显得精神抖擞,腰间那柄长风卫的佩刀也让他多了几分军人的气势。 只见他忽然挠了挠头,似有些憨憨,「过两日殿下要出远门,你是不是也要同去?」 鸣音虽然觉着这问题有些奇怪,不过也是答道:「那是自然,我不去怎么行。」她也算是跟着殿下闯南走北的去了好些地方了,增长了不少见识。 这回去北齐,可也是能长大见识的,人这一辈子又有多少机会去往远方呢? 「这样啊,你要去呀。」白琅的语气里面带着遗憾。 鸣音没明白,她去不去北齐,同白琅有什么关系,这人可真是奇怪。 不过如今算是熟人了,她也知道白琅没什么坏心眼儿,便道:「这回陈大人准备派长风卫哪几位随行?」 虽说这回是和陛下一起出行,自然有陛下身边的亲卫飞羽卫保护安全了,可长风卫那是实打实的,圣祖爷留给公主的将士,公主去哪儿,自然都得有长风卫随行。 白琅本来想脱口而出一句,这回可惜他不能随行了。 这话都到嘴边儿了,却又拐了弯儿,「人选还没定下呢,等定下之时,再来同殿下请安。」 「我这就走了。」白琅从身后拿了个食盒来,「我方才路过八宝斋,你好像爱吃绿豆糕,你尝尝吧。」他留下了食盒,三两步的就跨出了院门,直接出了长公主府。 鸣音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皱眉,这人今个儿来府里走一趟是什么意思? 还真将公主府当自己家了,不当差的时候也要来走一趟。 怎么还想起来顺便给她带绿豆糕呢? 有宫女打廊下走来,撞见了白琅给她递食盒的动作,不免好奇,「鸣音姐姐,白大人这是在向你示好?」 鸣音脸一烧,「浑说什么呢,还不去当差。」倒也没有责备宫女爱说笑。 宫女捂嘴一笑,麻利的去当差了。 留下她自己,提着食盒入了正院。 白琅一定是搞错了,这绿豆糕想必是给殿下的。 「回来了?」赵云兮正做着功课呢,陈太傅最近给她留的功课,一日比一日难,她甚至觉得陈太傅指望她去考状元了。 偏生她如今没什么可做的事,还真就学进去了,这几年愈发进益了。 她吹干了笔迹,看着鸣音放下一个食盒,不是她常见的,便道:「谁送来的?」 「白大人,他路过八宝斋,买来了绿豆糕,殿下尝尝?」赶巧可以这会儿做成配茶用的点心,鸣音心想,便将绿豆糕摆了出来。 赵云兮一愣,「白琅来送绿豆糕?」她怎么不见白琅进来见她呢? 还送绿豆糕。 她仔细看着碟子里头摆放的绿豆糕,不免有些疑惑,「可我不爱吃绿豆糕呀。」 「我只记得你打小就爱吃。」 赵云兮又看向鸣音,见鸣音耳朵尖儿红了,心中一动,好像觉着自己窥破了些什么似的。 哇,不得了,她家的鸣音如今是红鸾星动,姻缘来了。 她不由笑道:「罢了,我不爱吃绿豆糕,你吃吧,正巧你也忙了一上午,还不到午膳的时间呢。」她可不能坏了白琅的一份心意呢。 鸣音一顿,殿下都吩咐了,也只好接受,「是。」 「我功课写完了,咱们下午去一趟太傅府,正好还得去给父皇母后上一一炷香。」就要远行去北齐了。 她有好多话要先同父皇母后说一说。 鸣音红着脸,招唿了外头一人,让人去备下午出门的马车,而后看着那一碟子绿豆糕,心中迷茫和困惑各占一半。 白琅送她绿豆糕到底是做什么? 难不成他是想去北齐,所以才想送绿豆糕讨好她,让她能在殿下面前举荐他去? 这么想,好像也不对劲。 赵云兮在一旁,看着她家鸣音难得陷入了如此困境,不免觉着好笑,背过身偷笑了好几回。 等到真要动身去北齐的时候,已经是夏季了。 夏季果真是个适合出门的日子。 鸿胪寺也都已经做好了出行的准备,鸿胪寺官员是为着两国贸易通商之事,前去商议。 这世上之事,皆是随着每个细微的变化,而有了不同的发展。 赵云兮想,当初她都想不到王女能成为女王,还能让她在北齐解开身世之谜。 鸣音正轻车熟路的收拾着行李,从箱笼之中翻出了一物,「殿下,这是当初观主给您的锦囊,当时没用上,这回可要带上?」当初观主说他们下山西行会遇到麻烦事儿,所以给了锦囊,没曾想未能用上。 观主可是世外高人,给了她此物,肯定在某时某刻能有用呢,赵云兮便道:「带上吧。」 「咱们出门好几趟了,这回出行,行李该带些什么,婢子心中都已经有数。」鸣音笑道。 赵云兮突然就想起来,「这回长风卫谁随行呢?」 鸣音一愣,殿下怎么突然想起来询问此事? 赶巧,外头通禀,长风卫前来请安。 第185页 为首的不就是白琅。 他一进来,就朝着鸣音一笑。 笑的鸣音莫名其妙。 这人笑的像只花孔雀,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第66章 打赌 出行北齐的队伍启程后, 赵云兮就琢磨起了一件事。 原因是他们出发那日,常衡过来同她请安时,她看见了鸣音突然就羞红了脸, 低下头不敢去看常衡的模样。 这可真是奇了。 大家都相识多少年,打过多少交道了。 从前来往多正常啊,怎么到了如今, 连话都没有说上一句,只是碰了个面, 就会突然脸红呢?而且等常衡走开后, 鸣音都还止不住的害羞。 赵云兮琢磨着, 莫非, 莫非是鸣音喜欢上了常衡? 可白琅怎么办呢? 陈大人可告诉她了, 这回出行,原本没有安排白琅随行, 是白琅像他请求,说他想要随行前往北齐。 而那天还买了绿豆糕给鸣音。 怎么看, 白琅都是喜欢鸣音的。 所以现在是鸣音喜欢常衡,而白琅喜欢鸣音。 这可该如何是好。 鸣音陪伴她多年, 她早就习惯了鸣音在她身边的日子, 可鸣音比她大呢,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她当然愿意鸣音能够早日找到属于她的幸福归宿。 而今,这常衡和白琅突然就摆到了面前。 常衡稳重可靠, 从不苟言笑。 白琅嘛,表面看上去也十分稳重,其实性子却是活泼的,她都还记得白琅同修缘那小道童都能玩到一处去。 而且, 论亲疏远近,自然是白琅更要亲近些了。 可她没打算插手,只等鸣音自己来选。 待到扎营休息的时候,赵云兮终于迫不及待的戳了戳赵明修的胳膊,「阿洵,你看那边。」 赵明修抬眼看去,便见常衡和白琅站在一处,不知在说着些什么,二人关系是不错的。 「怎么?」赵明修见身旁人一脸坏笑,不由得摇了摇头。 赵云兮好不容易将鸣音打发去瞧瞧饭菜可有准备,这会儿就能肆无忌惮的同赵明修说起她憋了好几日的事情了。 「你觉着他们两个,谁更好?」 赵明修沉默了一息,淡然开口,「为何这般问?」 赵云兮听出了些什么,忙解释,「我最近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鸣音好像喜欢常衡,白琅喜欢鸣音。」 「可我不知道,常衡喜欢不喜欢鸣音。」 「万一要是常衡不喜欢鸣音。」 「我也好帮白琅一把呀。」 赵明修看着那头还在交谈的二人,又看向从另一处走来,要路过他们二人身边的鸣音,忽而一笑,「你怎知鸣音喜欢的是常衡?」 赵云兮信心满满,「我自然晓得了。」 「打个赌如何?」难得离京不是为了战事,或者是某地有大难,赵明修也难得的轻松,由着赵云兮胡闹。 「赌就赌,我赌鸣音喜欢常衡。」 她才不要告诉赵阿洵,她亲眼看见鸣音对着常衡,羞红了脸。 她绝对不会搞错。 赵明修目光落在那三人错,手中玉骨扇轻摇,「我赌她喜欢的白琅。」 赵阿洵果然不是完人,一看他就不大懂男女之情,赵云兮信心满满开始说赌注,「若我赢了,你可要为鸣音准备一份厚厚的聘礼。」 「若朕赢了呢?」赵明修气定神闲的问她。 「若你赢了,我替你研墨一个月。」她多大方啊,赵阿洵批改奏摺的时候多无趣,她时常都会在旁打瞌睡。 赵明修却没有应下,「若我赢了,你只需要答应我一个要求就够了。」 「如何?」 赵云兮警惕的看着他。 赵明修问她,「怎么,怕了?」 赵云兮仔细一想,梨子精还有什么要求是她做不到的,这就答应了下来,「成交,赌约开始。」 「谁都不能在背后推波助澜。」 赵明修不置可否。 那边三人还不知道他们三个已经成了赵云兮和赵明修的赌注。 正巧就三个人碰上了。 白琅原本是和常衡讨论刀法,二人并不是常能一处当差,遇上后难免就会趁着空暇时间在一起讨论讨论。 白琅正说的热火朝天呢,余光瞥见了鸣音,便将常衡抛在了脑后,出声喊住鸣音,「鸣音姑娘。」 鸣音看向他,自然而然也就看到了常衡,常衡眉眼间闪过一丝不知所措,鸣音也不由得红了脸,忙将目光移向了一旁的白琅。 她看见白琅,心里头就莫名烦躁,「白大人,你有何事?」 白琅一愣,对啊他喊住鸣音是要干嘛。就是因为看见她从身边过,于是想要同她打招唿罢了。不过鸣音正盯着他,目光中像是藏着警告,若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会再不理他。 白琅忙转动脑筋,说着,「我刚瞧见那边有一片果林,想让姑娘你问问殿下,可想过去瞧瞧。」 说完这句话,他不由得在心里头夸起了他自己机智。 鸣音一听此话,终于压下了心里的烦躁,朝着他微微点头,「我自会像殿下禀明。」 说完这话,她又略看了常衡一眼,这才离去。 白琅的目光随着她远去了片刻,方才收回,又看向常衡,却见常衡好似出神,「常兄,你想什么呢。」 第186页 常衡目光微动,「没什么。」 鸣音已经进了营帐,看着里头正喝茶的二位,福身道:「陛下,殿下,那边有片果林,瞧着挂了不少果,可要移步去瞧瞧?」 赵云兮一乐,「阿洵,咱们去看看吧。」 * 为了完成和赵明修的赌约,赵云兮这一路上都在观察着她家鸣音和常衡、白琅之间的关系,只鸣音和白琅在一起,就像是认识了许久的冤家一般,鸣音对白琅颇为不客气,喜怒哀乐皆有。 而面对着常衡的时候,却总是羞答答的,一看便是有情况的。 赵云兮不无得意道:「看来我这回是赢定了。」这还不是十拿九稳。 赵明修在旁:「且等着看。」 这一路悠闲的到达了北齐。 北齐女王亲自率北齐大臣迎着他们一行人入了王城。 北齐女王朝着他们二人微微颔首,大方笑道:「欢迎楚皇陛下,长公主前来北齐,请。」 时隔了两年,赵云兮对这位北齐王女,如今的北齐女王是好奇大于其它。 当年北齐女王被送到大楚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除了惊人的美貌,还有眼中藏不住的傲气。那个时候,赵云兮只觉得她有些可怜罢了,一介女子远赴他乡,就能□□定国吗?根本没有道理的事情,却要让北齐王女赔上了一生。 如今,她坐上了王位,再也无需掩藏自己的锋芒,整个人看上去,愈发的美丽耀眼。 赵云兮不免觉着这才是她的原本模样。 北齐女王设下盛宴款待,宴散后,她的一双多情眼落在了他们二人身上,却是轻轻一笑,「公主可否留步,我想与公主叙旧。」 「自然可以。」赵云兮笑眯眯的就答应了。 北齐女王请赵云兮入了寝殿,又请她坐下,这才开口,「当年,多谢公主替我求情,我才能得以重归北齐。」话说这么说,北齐女王眼中却带着审视。 赵云兮摆了摆手,「女王又何必记在心上,当初原本就是我欠你的。」 她是早就不在意了,便也觉得北齐女王也不用在将那段艰难的经歷记在心中,当初北齐女王到大楚是迫不得已,对北齐女王而言,那可算不上是什么好经歷。 阿珂见她性子都没怎么变,依旧是那个因为从小被宠爱长大,眉眼间从不含忧愁的娇贵公主模样,却思及这两年来传出的各种与她有关的事情,便觉得当年会不会是看错了她?这位小公主其实从来都不天真无知而愚弄好骗的。 「听闻自女王登基后,北齐这两年国力大涨,女王果真是位明君,是北齐之福。」赵云兮一向觉着好话是不要钱的,如今大楚同北齐是盟国,自然是要一起强盛,才能镇压周边列国。 且不说阿珂能够凭一女子之身,登上王位,可见她是有真本事的。 赵云兮也不想给自己身上揽功劳。 北齐女王被她真诚一夸,微微有些发怔,而后一笑,「多谢公主夸赞。」 那些个在她心中已经成了郁结的事情,好似此刻终于得到了化解。 她也无需再问。 等送走了赵云兮以后,北齐王女的婢女这才开口,「王上,您为何不问她了呢?」 阿珂站在宫殿前,看着那道远去的背影,这才悠悠的说起,「不问了,我已经知道答案。」赵云兮同她撇清了当年帮她之事,不就是也希望那段过往再不要提起。 当年,也许就像是赵云兮说的那般,是为了互不相欠;又或者是因为可怜她,所以才动了恻隐之心向楚皇求情;也或许是别的原因,如今总归是不重要了。 如今,北齐已经是她的国。 * 明面上,楚皇陛下和大楚明月长公主来到北齐,是为了同北齐女王商议接下来十年内两国通商来往这件事。北齐女王招待了他们入住王宫。 私底下,大楚帝王早已经带着人微服行走在北齐的大街小巷里。 「果然真是两国通商多年,好像到处都能买到咱们大楚的物产。」来到了他乡,赵云兮难免觉得他乡之物新奇不已,却也对大楚百姓在此开设的买卖,颇为有几分亲切之感。 看着大楚同胞,赵云兮心里头渐渐地生起了紧张。 她的生父,如今就在北齐做买卖。 来之前,已经收到了消息,知道了那买卖开设在何处。 越往那处去,她心中的紧张更甚。 特别是走在前面带路的常衡,观察了一回每个店铺的招牌,上头是用北齐文字书写,常衡终于确定后,才同他们回禀,「吴家棉花铺,主子,姑娘,咱们到了,就是这儿。」 「这里是吴家最大的棉花铺,吴老闆每日下午都会前来巡店。」 赵云兮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手中捏紧了那枚青玉。 她停下了脚步,迟迟地不肯上前。 身旁人也就陪着她。 「阿洵,我有点紧张。」她歪头看向身边人。 赵明修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轻声道:「我陪着你。」 「他是好是坏,又有何妨?」 她好似有了底气,随行之人都留在了身后,她终于牵着赵明修的手,迈向了那间棉花铺。 北齐之地,不产棉花,棉花便是个稀罕物件,从大楚运来售卖的棉花,从来都不愁卖不出去,做棉花买卖的店家,大多数也就在北齐客居,生活。 第187页 吴家棉花铺,在北齐扎根数年,生意做的极大,吴老闆在北齐也算是大有名气的楚商,甚至他娶的继妻,在北齐也算的上是出身不俗的贵女,是以他举家搬迁来了此地。 而当年那位因为战乱而亡的髮妻,姓甚名谁,埋葬于何地,也只能问过这位吴老闆。 他们二人踏进了棉花铺的大门,就有伙计迎上前来,用着北齐语说着,「二位客官,是要买棉花?」 赵明修同样用着北齐语回道:「我们先逛逛。」 伙计见他们好似大楚人的长相,却又能说一口流利的北齐话,也就没多想,如今大楚和北齐关系好着呢,在北齐的大楚人可多了,他们老闆就是大楚来此定居的商人。 「客官随意看,这些都是从大楚运来的好棉花,打出来的被褥,棉衣都是上等货,这些都是成品,可以直接选购。」伙计在旁介绍着。 赵云兮半点儿都没有听进去,只跟在赵明修身边逛着。 客人来来往往,伙计介绍了一回,也就放任他们二人自己挑选。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走进了两人,一对中年夫妇。 伙计迎了上去,点头哈腰的对他们行礼。 「来了。」赵明修轻声道。 赵云兮的目光霎时就落在了那位中年男子身上。 中年男子看上去是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的年纪,身材中等,身量约莫有七尺,面容儒雅,能够看得出年轻时是一位美男子。 他身边站着的那位妇人,看上去年纪可比中年男子小了五六岁的模样。 二人皆穿着北齐服饰,只是中年男子的长相与北齐人并不同,一看就知他是异乡人。他正在同身边的妇人说着什么,眉眼含笑,带着情深。还伸出了手,小心翼翼的抚了抚夫人的肚子。 赵云兮这才看清楚,那位妇人的独自微微凸起,正是怀有身孕的表现。 这就是她生父吗? 赵云兮捏紧了手中的青玉,心中百感交集。 他已有娇妻在旁,不日又会有子嗣诞生。 吴老闆今日是照常来巡店的,一进店就觉得自己店铺有些不同寻常。 他身边的夫人撒娇般同他说起,「夫君,孩子又踢我了。」 吴老闆便耐心的哄着她,又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肚子,小声说着,「可不许踢你娘。」 「老闆,今天咱们店里头生意可好了。」伙计同吴老闆汇报着,「那边两位客人进店有些时候了,一直没买东西。」 那两位客人模样好看的很,他就记住了,此刻难免同老闆提上一遭。 吴老闆听闻此言,不由得顺着伙计的目光看了过去,一看,就对上了一双杏眸,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让人见之难忘,又心生亲切。 这种感觉很奇怪。 吴老闆不禁就仔细的打量起了这双眼睛的主人。 是个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的年轻漂亮的小姑娘。 奇怪的是,她正在看着他。 还有小姑娘身边站着的那位男子,虽穿着寻常,却叫人望而生畏,他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 这样奇怪的一对陌生客人,怎么突然会出现在他的店铺里? 「夫君,怎么了?」吴夫人在旁,看他像是愣住了,不由得晃了晃他的手。 总算是将吴老闆给晃回了神,吴老闆看向自己的夫人,温柔一笑,「没什么,见着眼生的客人,多看了一眼,你去后头休息,我去招唿一下他们。」 吴夫人点点头,门外的婢女就走了进来,扶着她一路朝着店铺后头走去。 吴老闆整理了一回衣袖,方才朝着那对客人走去。 这二位看着是大楚人士。 思及前两日,楚皇陛下带着使臣前来北齐,他心想,或者这二位是随行而来的使臣。 * 赵云兮心里头有些紧张。 吴老闆笑着问道:「二位贵客是从大楚来的?」他说的是大楚官话,一看便知他们二人是大楚人士了。 她的手藏在袖间,轻轻地捏了捏赵明修的手。 二人对对方再熟悉不过,赵明修便知这是她不要他开口的意思了,也就依了她。 赵云兮努力的让自己不紧张,笑着回道:「我们从大楚来北齐游玩,您是老闆?」 吴老闆爽朗笑道:「鄙人姓吴,正是此店的老闆。」 「棉花在北齐少见,倒是在咱们大楚栽种的寻常。」 「不知您二位光临鄙店,是想买些什么。」 这话还是带着试探,既然是大楚人,对棉花铺又有多少需求呢? 是来闲逛的,还是另有目的? 吴老闆多年行商经验,自认是认人无数,能分善恶,却也看不穿这两个人的目的。 赵云兮抿了抿唇,心中已经有了个说辞,「听闻吴老闆在北齐常年做买卖的楚人中极有名望,所以我们二人才想来拜见您一番。」 吴老闆打量着他们一回,谦虚道:「徒有虚名,徒有虚名,不值得二位这般敬意。」 赵云兮忙道:「我们是打柳州来此,也想在北齐做点小买卖。」 「所以想来拜见您。」 她提起了柳州,便目不转睛的看着吴老闆的神色变化。 只见他面色如常,依旧是笑道:「原来是同乡,那还请您二位后堂坐着喝杯茶。」 柳州对他而言,好似一个寻常的地名。 第188页 赵云兮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如何,同赵明修并肩走在吴老闆身后。 这位吴老闆,是不是已经忘记了当年惨死在柳州的髮妻和髮妻腹中的孩儿。 吴夫人正在后堂里休息,见着吴老闆带着两个陌生人走来此,不免好奇,「夫君,他们是何人?」 吴老闆一边让人倒茶来,一边迎了他们二人坐下,这才坐到吴夫人身边去,「这两位是从大楚来的同乡,说是想在北齐做点生意,前来拜会我。」 吴夫人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只是似有些埋怨道:「夫君时常帮衬同乡,我本不该多话,可是夫君也该分人帮衬才是,不能来一个人就帮一个呀。」 吴老闆温柔笑道:「夫人不必担心。」 赵云兮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夫妻之间亲密无间,便知这二人肯定是恩爱无比的。 吴老闆安抚了一回夫人,这才看向他们二人,「不知二位如何称唿?」 这两位年轻人看着模样都生的好,却又不像是夫妇。 赵云兮轻声言道:「我们兄妹二人皆姓楚,他是我兄长楚洵,我名楚韵。」 大楚风俗与北齐并不相同,吴老闆也避讳了姑娘家的名讳,只道:「楚公子,楚姑娘是想在此做什么买卖?」 赵云兮并没有思考的这般仔细,被吴老闆这样一问,她不免就卡了壳。 赵明修淡然接道:「楚某想在此贩卖大楚的瓷器。」 吴老闆点点头,「咱们大楚不少东西,都是北齐没有的,只是这瓷器多年前就已经是两国通商之物,到处都有贩卖,想要做出头,并不是那般容易。」 这话说的情真意切,看上去很是为这对兄妹真心考虑。 吴老闆又道:「如今正直两国约定通商往来的好时机,楚公子可有想过,将北齐之物运回大楚做买卖?」 赵云兮心中就留下第一个印象,她的生父是个热心肠的善良人。 正说话见,有道活泼而又清脆的年轻女子声音响起。 便见说着话的吴老闆和一旁安静坐着的吴夫人,都笑着看向了入口处。 赵云兮也不免看了过去,一看就愣了神,那是个比她看上去小不了几岁的年轻姑娘,像是百灵鸟一般去到了吴老闆夫妇身边。 「爹,娘。」 赵云兮就算是听不懂,却也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是和和美美的一家人。 「阿莲,有客人在,也不知规矩些。」吴夫人轻轻一点长女的额头,训斥着。 阿莲这才发现,堂子里多了两位客人。 客人都长得极好看,特别是那位公子,她一眼看去,就忍不住红了脸。 第67章 判若两人 赵云兮轻轻捏了捏手中的青玉, 青玉已经被她的手给捂暖了。 也许是因为父皇母后待她的好,已经足够让她知道世上真心疼爱她的爹娘是何种模样。 父皇知道她非亲女,还为她启蒙, 为她考虑深远,就算他在她年少时便已经病逝,也至今都还在影响她。 母后就更别说了, 从不曾让她受委屈,只想让她无忧无虑的生活, 就连到了最后也是为了让她能够安稳的活着, 才揭开埋在心中多年的伤疤。 为子女谋划深远者, 必当是对子女疼爱有加。 她何其有幸, 能够和她父皇母后成为一家人。 就算是看着此刻吴老闆一家三口感情深厚, 她也并不觉得难过。 因为她并不羡慕。 旁人有的,她早就有了, 甚至比别人的还要多些。 她从来都不是个贪心的人。 可是她心中却有一丝迷茫。 她的生母呢? 当初耗尽心血,也要生下她的生母呢? 吴老闆已经将她忘记了吗? 她从前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位生母, 而今知道了,心中对生母的敬意一日比一日浓郁, 她心里头是迫切的想知道她的生母长什么模样, 性情如何。 若是生母在天有灵,发现这世上还活着的人里, 女儿到了十七岁才知道她的存在,而夫君已经另娶他人, 已经有了女儿和继妻腹中未出世的胎儿。 生母心中是什么感受呢? 那头吴老闆见长女颇有大胆的盯着叫『楚洵』的客人看,他到底是大楚人士,不免轻声咳嗽了一声,用着北齐话轻斥长女, 「阿莲,姑娘家就要有姑娘家的样子,盯着男子看,是不是太没规矩了些?」 偏生他的长女是被娇宠着长大,根本就不怕他,这会儿还盯着对方看,像是个小百灵一般问着,「阿爹,这位客人是谁,长得真好看,我从前怎么没见过?」 若是这般好看的客人,她肯定早就记住模样,不可能会忘记的。 吴老闆有些发憷,看着那被他女儿不停夸着好看,却神色自若的坐着的『楚洵』,刚刚伙计说这位楚公子是会说北齐语的。 他不由得就加重了语气,「阿莲,你住口。」这孩子果真是被他和夫人惯坏了,若是在大楚生活的大家闺秀,哪个会这般光明正大的盯着一个男子看。 阿莲嘟着嘴,坐在了吴夫人身边,撒娇道:「阿娘,你看阿爹,他凶我。」 吴夫人将她半搂着,「听话,不然就只能让你先回去了。」 阿莲这才住了口。 吴老闆有些尴尬的同赵明修致歉,「小女自幼被鄙人惯坏了,少了些规矩,楚公子,楚姑娘莫怪。」 第189页 赵明修略抬了抬眼,「无妨的。」 他余光瞥见身旁坐着的人,已经不知出神去了何方,心下瞭然她为何事这般,便又对吴老闆说,「吴老闆之言,让楚某醍醐灌顶,楚某与舍妹再回去商量一番,到底做什么生意。」 「不知吴老闆可否让我们兄妹二人再次登门拜访?」 吴老闆笑道:「自然是可以的,鄙人在北齐经商多年,却依旧是大楚子民,同为老乡,鄙人能帮一把就会帮一把。」 「楚公子若是需要鄙人相帮,尽管登门就是。」 「吴家的大门随时欢迎你们。」 他说的很是真诚,坐在一旁的吴夫人虽没开口说过大楚话,显然是能够听懂大楚话的,脸上的笑意就有些勉强。 她并不是很高兴吴老闆热心帮助他人的举动,却依旧什么都没说,默默地随着吴老闆起身,送别这一对在她看来是上门打秋风的兄妹。 阿莲跟在她爹娘身后走着,不住地好奇看向赵明修,她有些失望,这位客人怎么会从头到尾都没看过她一眼呢,是因为她生的不够貌美吗? 她的目光又落到了赵云兮的身上。 这位姑娘看上去倒是比她大不了多少,而且长相嘛,她只能看见赵云兮侧脸,一看却觉着有些面善,好似在哪里看见过一般。 这姐姐,她好像见过。 只是吴夫人一直朝她摇头,「阿莲,不许说话了,你爹都要生气了。」 她也只好憋住话。 一同走到了铺子的大门处。 赵云兮的魂儿已经不知去了何地。 赵明修淡然的同吴老闆道别:「吴老闆不必相送,楚某与舍妹这就告辞。」就带着赵云兮走远。 留下吴老闆一家三口站在铺子面前。 吴老闆盯着这对走在人群中也依旧颇为显眼的兄妹,分明那位叫楚洵的男子,让他觉得身份非同寻常,偏偏他就是不由自主的去关注着这对兄妹二人之中的妹妹。 「阿爹,人都走远了,您还在看什么呀?」阿莲走到吴老闆身边,挽住了他的胳膊撒娇道。 吴老闆回过神来,宠溺的看着长女,「没什么。」 「走吧,陪着你阿娘先回家吧,我还要看看铺子的帐本。」他又道。 阿莲有些不死心,「阿爹,那位楚公子下次来,您可一定要带上我,我也想看看他。」长得多好看啊。 「你这丫头。」吴老闆颇有几分无奈。 阿莲又道:「还有那位楚姑娘,我看着她好眼熟啊。」 「你这孩子,他们头回来北齐,你怎么可能见过她。」 吴老闆笑了笑,只当他女儿是因为那位楚公子样貌出众,才浑说了一通。 「行了,回去吧。」 将女儿和夫人都给送上了回家的马车,吴老闆缓缓的走进了铺子里。 脑海里头还能浮现方才见到的小姑娘。 * 赵云兮一路跟着赵明修走,赵明修停下,她也总算是停下,回过神来。 她有些不确定道:「阿洵,他真的会是我生父吗?」 赵明修应了一声,「嗯,从前你走后,我就让人根据青玉找寻过他,只是当时我忙着公务,无法安排人手前来北齐找人。」 「如今,两国交好,倒也方便让人前来北齐寻人。」 「这枚青玉,产自于北齐,当年是一对,被吴老闆买下,送给了髮妻作为定情信物,不会有错。」 天下之大,来往与北齐和大楚之间的吴姓人士,多不胜数,但有此玉这 他的这句话,旁人根本听不懂,也只有赵云兮一个人懂了。 前世今生,阿洵找了两回,不可能找错人的。 她心情复杂,赵明修便问她,「是因为见他同继妻有了儿女,所以才不高兴吗?」 「不是,我干嘛要不高兴呢。」 「我只是在想,他是不是已经忘记了他从前的夫人。」 吴老闆是个好人,从头到尾都在真心为他们二人随口编的谎言,而出谋划策。 那对他的原配夫人而言,他算不算是个好人呢? 赵明修见状,轻轻笑了笑,安慰她,「你未曾亲眼所见,怎知他忘了他从前的夫人?」 「且再看看,如何?」 赵云兮心情好了许多,脸上总算有了笑模样,一时之间她就起了坏心思,笑道:「我可看见了,那位叫阿莲的姑娘可一直盯着你瞧呢。」 她倒不是吃醋了,就是觉着新奇,在大楚的时候,哪家姑娘看见赵阿洵都是战战兢兢,好像赵阿洵那道批命真的会出现在 「胡闹。」赵明修拿着扇子轻轻敲了敲她的头。 赵云兮哪会儿是在走神,可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便苦恼道:「你说咱们下回去见吴老闆,是用做什么生意为藉口才好?」 北齐产青玉,青玉玉质虽不如白玉,但足够坚硬,不知用来做玉牌,还可以拿来做玉碗,玉盏,比白玉可更好用些。 赵明修垂下眼眸,点了点赵云兮手中捏着的玉牌,「做玉器生意,如何?」 赵云兮一愣,脑中灵光一闪而过,「这果真是个好办法。」她怎么就没想到呢,她可以用这块玉牌让吴老闆想起他的元夫人呢。 赵明修让她将玉牌给了他,「不够,需要换个图案。」 他轻唤了一声,「常衡。」 第190页 常衡就不知何地出现在他们身边,「主子,您吩咐?」 「去玉器店买一块同它相似的玉牌来。」 常衡点了头,身形又隐与人群里。 赵云兮眉宇间的困顿似都烟消云散了。 今个儿出门也不算是没有收穫。 她松了一口气,却听得身后传来了鸣音微恼的声音。 「白琅,你到底想做什么?」 鸣音真是不明白,白琅已经第三次在她身边晃来晃去了,却又支支吾吾的不说话。 白琅是不是太不着调了些,分明也是长风卫里数一数二的厉害人物,平日里当差也从未出过差错,怎么有时候偏偏没个正行呢?就不能学学旁人。 她甚至都懒得对白琅礼貌些了。 白琅见她生气了,忙心虚的咳嗽了一回,到底还是绕过她走在外侧,将她同旁人隔了开来,「人太多了,万一撞到你了就不好。」 「鸣音姑娘别误会。」 鸣音耳朵红了,恼怒红了的。 「我这么大个人了,就算被别人碰着了,也不会出事。」 「不用你将我当成个瓷娃娃似的。」 白琅也不生气,只是无奈道:「好好好,咱们两就这么走,行了吧。」 鸣音敷衍了一声,「随你好了。」倒也和他并肩往前走着。 白琅不知瞧见了什么,突然又让她看旁边的货摊。 她烦的不行,还是看了,一眼瞧见了货摊上,用羊绒毛做的花朵头饰,此物在大楚没有,她不免就好奇,脸上露了笑意,同白琅说了些什么。 二人吵过了几句,这才发现原本走在前面说话的主子们,都已经停下了脚步回身望着她们二人。 陛下似是有些笑意,公主却很是受打击的模样。 鸣音脸一红,忙走了上去,「少爷,姑娘,婢子失职……」都怪白琅作怪,主子们在前头走着,他们好生跟着不就好了吗? 赵云兮有些不敢相信,难不成她是真的想错了? 鸣音可从来没有对谁像对白琅这般,喜怒哀乐自然而然的表达出来。 她拉住了鸣音,「咱们去逛逛吧。」 「出都出来了。」 她实在有些没有办法相信。 她家的猪还真的就可能拱了她家养的大白菜。 天吶,难不成她真的会输给阿洵? 鸣音见她神色不大好,便关切问道:「姑娘,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赵云兮看着她又恢復成了那个温柔体贴的大宫女,心情很是复杂,又回过身去看白琅,白琅正走在后头,时不时地朝她们看过来。 白琅的目光对上了她双眼的一瞬间,又心虚的忙看向别的地方。 赵云兮心情就更是五味杂陈了。 常衡和白琅之间,她是不是支持错了人选? 看见鸣音关切的目光,她很想开口,问问她关于白琅如何。 赵明修好似察觉到了她在想什么,突然轻咳一声,提醒她,「谁都不能推泼助澜,忘了吗?」她当然没有忘,因为这话就是她自己说出来的。 赵云兮只好将话给咽了回去,勉强同鸣音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我应该好好养养眼睛。」 可见她眼神有时候是不大好。 鸣音不明所以,觉着这事儿好似是两位主子的秘密,便也没有多想。 只是觉得白琅可真是太烦人了,下回她万不能和他一起当差了。 逛了一回北齐的大街,他们便打道回府。 这时,常衡也刚好找到玉牌,从外头回来了。 他果真是寻到了一块大小一样,面上的图案不一样的玉牌。 赵云兮将两枚玉牌拿在手中,仔细比对着。 她生母留给她的那枚玉牌,上面刻着一朵并蒂莲,右下角刻了一个放字,那是吴老闆的名讳。男女之间交换信物,落下自己的名字的信物,自是最私密的。 那一块刻有她生母名讳的玉牌想来就在吴老闆手中了。 赵云兮抿了抿嘴,又看向常衡买回来的玉牌。 而常衡找回来的这块玉牌,上头也有一朵花,却不是并蒂莲,而是一朵普通的莲花,右下角也并没有刻名字。 放远了瞧,根本就看不出来这凉快到底有什么区别。 若是吴老闆看见,会不会想起从前他也和旁人有过这样一对玉牌。 她将原本的玉牌收进了荷包里,将这块假冒的系在了腰间。 * 吴老闆这几天都有些睡不好,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 自打那日在棉花铺里头见过了那一对兄妹后,他原以为不过是像从前上门来寻求帮助的同乡罢了,帮过也就忘在了脑后。 可没想到,那对兄妹说要做买卖的事情,就一直记挂在了他心上。 他问起铺子里头的伙计,「楚家兄妹可有再来过?」 伙计回道:「没见着他们来过,老闆,可能人家都已经放弃做买卖了。」 来到北齐做买卖的大楚人,可也不是各个都发了财的,有些甚至还没有开张呢,就生了退却的心思。 伙计的话让吴老闆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了。 一连三天他都到铺子里头坐坐,都没有等来。 到了第四天,阿莲跑进了堂子,兴奋的同吴老闆说着,「阿爹,那对兄妹又来找您了,正在外头呢。」 第191页 吴老闆精神一下就起来了,连帐本也不看了,起身就朝外走去迎接。 他率先开了口,「楚公子,楚姑娘。」 「吴老闆。」赵明修淡淡的应了声。 赵云兮略比他后站了一步,只朝着吴老闆微微颔首,算做了行礼。 「楚某今日来,是想向吴老闆请教买卖营生,不知吴老闆此刻可有空,能为楚某解惑。」赵明修说明了来意。 吴老闆爽朗一笑,「自然可以,请进。」 他朝着长女叮嘱了一句,「阿莲,让人上壶茶。」 阿莲盯着他看了一眼,今天阿爹可真是奇怪,对这二位客人也太过热情了些。 她又大胆的看了一眼『楚洵』,便高高兴兴的朝厨房去了。 「请。」吴老闆亲自迎客,他与赵明修并排走着,目光却时不时地落在了落后一步的赵云兮身上。 这位姑娘行走间,腰间隐约有块青玉。 他瞥见了一眼,却不好多看。 待到都落了座,吴老闆就开门见山的问起,「不知楚公子,已经考虑好要做何买卖了?」 说话间,阿莲已经端了茶进来。 她亲手将茶端给了赵明修和赵云兮,赵云兮接茶的时候,身形一动,腰间的玉牌完全露出了样貌。 吴老闆的目光霎时就被那块玉牌吸引。 赵云兮正接茶呢,同阿莲轻声道谢:「多谢阿莲姑娘。」 赵明修缓缓说道:「楚某与舍妹这几日在北齐各处逛了逛,觉着若同吴老闆说的那样,将北齐之物运到大楚贩卖,兴许生意会不错。」 他自是清楚的看见吴老闆神色的变化。 在那块玉牌露出完全面貌的时候,他清楚的看见吴老闆的目光就被玉牌完全吸引住了。 等他说完话,吴老闆也没有反应过来。 赵明修唤了一声,「吴老闆?」 「阿爹,楚公子在同您说话呢。」阿莲在吴老闆旁边坐着,不由得戳了戳吴老闆的手,终于拉回了吴老闆的神思。 吴老闆端茶喝了一口,到底是做了多年生意的商人,茶杯放下,他的神色已经恢復如常,「抱歉,楚公子可否详细说说。」 赵明修便说起了他的想法,「北齐盛产青玉,而我们大楚并不产此种玉石,所以我打算大楚开一间青玉器铺。」 他朝着赵云兮伸出了手,「韵儿,将玉给我。」 赵云兮便将腰间繫着的玉牌解下,放在了他手上,藉此机会偷偷瞪了他一眼。 赵阿洵可真是会找机会唤她小名。 那枚玉牌盛放在了赵明修手中,「就如此玉牌一般,大楚人士喜好玉器,只是大楚产的是白玉,而北齐的青玉,我看着也极不错,或许能在大楚找到新的商机也说不定。」 「吴老闆,你觉得如何?」 伴随着他话音落下的,是吴老闆手一抖,手边放着的茶盏被他不小心推下了桌,摔在地上清脆一声,变得粉碎。 吓了阿莲一跳,阿莲忙看向吴老闆,「阿爹,您怎么了?」 赵云兮不自觉的捏紧了手,果然,吴老闆看向这枚玉牌的时候,不可能没有反应。 吴老闆手还在微微颤抖着,他那张儒雅的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诧异,他张了张口,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楚公子,可否让我看一眼这枚玉牌。」 赵明修问道:「可是有不妥之处?」 吴老闆已经起了身,朝着他走来,伸出了手小心翼翼的将玉牌拿到手中,仔细的翻看了起来,他的手还有些抖,许是为了看清楚玉牌上的花样,还站在了亮堂的地方。 「阿洵,你说他想到了什么?」赵云兮不免压低了声音问着身旁人。 看这模样,吴老闆一定是想起了他的原配夫人。 她却还是想要问一问。 赵明修朝她微微点头,「不必着急。」 阿莲走到吴老闆身边,同样好奇的盯着这枚玉牌,「阿爹,您不是也有一块吗?」 「只不过同这枚玉牌上雕的花,长得不太像。这上面也没有字。」 阿莲眼睛好使,看了一两眼,便将不同之处说的明明白白。 吴老闆终于看清楚了玉牌,他久久的没有缓过神来。 不是那一块。 「不好意思,让二位见笑了。」他将玉牌郑重的还给了赵明修,又忙道歉。 他像是突然就苍老了几分,却又想把这一遭失态给掩饰过去,便亲切的同赵明修分析起来关于玉器店的买卖。 「楚公子的想法是不错,若将北齐的青玉运到大楚贩卖,是个好几回,只是楚公子要算好採买原石的价格,路上运送的路费,还有雕刻师傅……」 不过一刻钟,吴老闆就已经将他们简单的一个想法,分析的头头是道。 赵云兮只觉得他颇为怪异。 看见玉牌的那一瞬间的激动,和此刻的冷静,简直就判若两人。 赵云兮莫名觉着。 吴老闆还记得自己的原配夫人,可是却又不愿记得她。所以才会在短短的时间内,藏起了自己所有的情绪。 等到赵明修和吴老的谈话终于告了一段落。 赵云兮终于开了口,「吴老闆方才见着这枚玉牌,可是因为它有何不对?」 第68章 三章合一 吴老闆脸上和煦的笑容维持不住了。 第192页 这世上, 总归是有些伤心事,不愿意再去忆起。 只是,自己终于以为忘记了, 却又会在某个时刻,因为某样东西,某个人而又会清晰。 比如, 那枚雕刻着莲花的青玉玉牌。 他自有也有一枚。 那是他十八岁和心上人定亲的时候,寻得的一块青玉, 找了北齐最好的雕刻师傅, 做了一对并蒂莲玉牌作为定情信物, 送给了心上人。 他们成亲的那几年, 时局动盪, 家国战火四起,到处都不太平, 他又继承了祖业,做的是和邻国通商的买卖。自然是不知遭遇过多少兇险。 可同她携手此生, 不论多么兇险的处境,只要一想到她在家中等着, 他就不会害怕。 他们却像是蝼蚁, 生离死别从来由不得自己。 吴老闆苦笑了起来,他的原配夫人, 是他此生挚爱,毋庸置疑。 只是…… 「吴老闆, 是我着相了,多嘴一问,还请您莫怪。」赵云兮轻轻地垂下了眼眸,摸着荷包中那块青玉。 或许是她不该如此追问。 吴老闆从前或许同原配夫人鹣鲽情深, 许下过要白头偕老的约定,可是斯人已逝…… 这世上并没有要求一个人,能够为逝去之人永远守身如玉的道理。 世事皆有遗憾。 阿莲看出了吴老闆此刻心情不好,便撒娇道:「阿爹,阿娘说了,今日她要亲自下厨做菜,您若是看完了帐本,让咱们早些归家呢。」 吴老闆回过神来,神色复杂的看着长女,却不经意间却流露出了对长女的疼爱,「你先回去劝你阿娘,家中有厨娘,让她好生歇着莫操劳。」 他收拾好了心情,回过头看向赵云兮,淡然一笑,「楚姑娘,此事与你没甚关系。」 「你不必介怀。」 赵云兮点了点头,垂下眼再也不说话了。 一时之间,堂中气氛因为这一块玉牌,而凝滞不前了。 赵明修瞥见身旁的小姑娘,心情怕是不好,便起了离开的心思。 「韵儿,我们叨扰了吴老闆多时,该告辞了。」 赵云兮点了点头,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们起了身,同吴老闆道别。 吴老闆却是挽留道:「天色渐晚,楚公子,楚姑娘不如同吴某一起家去用膳?」 明明他心情不好,却还是想着这兄妹二人从大楚来到北齐做生意,也没甚个去处,他还可以传授些做买卖的心得。 赵明修垂眸,询问着赵云兮的意见,「韵儿?」 赵云兮抿了抿唇,声音像是蚊子般大小,「我听阿兄的。」 赵明修这才回答:「吴老闆盛情相邀,楚某却之不恭。」 吴老闆松了一口气,不着痕迹的打量了一回那明显心情低落的小姑娘。 其实那日初见这位小姑娘时,他便心中一动。 偏偏长女又说像是在哪儿见过她一般,让他不由得就更上了心。 此时此刻,看着她的侧脸,是有些熟悉感。 这份感觉带着像是与身俱来的亲切,让他难以言明。 听见他们答应了前去用晚膳,吴老闆松了一口气,带上了些许的笑意,「请。」 等在棉花铺外的几个人,看见他们出来了,正要上前去,却见赵明修忽而抬眼看向他们,示意不用跟上。 「主子他们这是要跟着吴老爷去哪儿?」白琅吃惊道。 鸣音原是懒得理他了,却还是同他解释起来,「他们去的方向,应该是吴家。」 白琅恍然大悟,不由得夸起了鸣音,「鸣音姑娘果然是冰雪聪明。」 鸣音摸了摸手上的鸡皮疙瘩,朝前走去。 她又不傻,白琅这是在装莽,故意奉承她。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着这条街上的棉花铺是吴家的总店,是以吴家老少住的地方,距离吴家棉花铺并不远,走过了不到一二百步,可见一处宅院。 北齐同大楚,修建房屋的手艺虽不相同,北齐房屋大多是用干草混着黏土做外墙,内里却用各色毛毯和金银器具,装饰的富丽堂皇。 吴家可是在北齐经商的楚商翘楚,生意做的极大,宅院自然修建的也极不错。只是到底还是大楚人,保留了大楚的特色,金银器具少见,多以瓷器作为陈设。 院中还修了小小的一处花坛,栽种着从大楚移植过来的植物,长势却并不好。 赵云兮踏进了吴家以后,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花坛中那棵槐树。 槐树在大楚常见,可长成参天大树。 而到了北齐,这棵槐树却见颓势,枝干细小,树叶纤细。 赵云兮险些没能认出来这是槐树。 见她看着花坛,吴老闆便笑着解释道:「这棵树是我从老家移植而来的树苗,算算日子,它也已经种下了十七年,只可惜不比在大楚,水土不服,多年来精心呵护,也只能长成这般。」 终究是他乡之物,背井离乡,要想在这里扎根发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异乡人,亦是如此。 吴老闆如今在北齐做了十几年生意,在此地娶妻生子,何曾不像是这棵槐树,想要活下去,就得克服千难万险。 赵云兮抿了抿唇,倒也没多问。 吴夫人已经知道吴老闆带了那日的兄妹前来用晚膳。 第193页 她和吴老闆同床共枕了十几年,对吴老闆瞭若指掌,这几日吴老闆每天夜里辗转反侧,终不得安眠。心里恐怕是有些什么。 刚刚女儿回来也告诉了她,说那位楚姑娘身上佩戴了,一枚与吴老闆珍藏多年的玉牌样式相差不多的玉牌。 吴夫人心里头就猜测到了七八分。 她并不是吴老闆的原配夫人,这件事当年和吴老闆成亲前,她就已经知道了。 吴老闆有一位感情深厚的原配夫人,死在了战火之中。 而吴老闆这些年待她很好,二人也是一对和睦的夫妻,可吴老闆没有忘记过原配,这是不争的事实。 她心里忽然就有些不舒服,却又本着不拂自家夫君的颜面,而笑着从屋中走出来迎接。 她不大会说楚话,可也能说上两句。 走到了他们面前,便双手抚着肚子,朝着二人微微颔首,见礼道:「楚公子,楚姑娘。」 赵云兮也颔首同她见礼道:「吴夫人。」 「快请进。」吴夫人带着得体的笑容,并不见那些个心中的不舒服。 许是在家中,她穿着家常衣裳,就更能凸显怀着身孕的肚子。 赵云兮只见过贞娘怀孕时的模样,贞娘怀胎八月的时候,肚子就同吴夫人的差不多大了。 看来吴夫人这一胎差不多也是如此。 只见吴老闆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吴夫人,朝屋中去,「你好生歇着就是,怎么出来了。」 吴夫人依偎在他身旁,笑道:「有客人来,主人家不出来迎接,倒是失了礼数。」 赵云兮跟在后头走着,不知不觉嘆了一口气。 这样一对恩爱夫妻,看上去倒是很相配。 她看着吴老闆熟练地扶着吴夫人坐下,又朝她背后塞了一个靠枕,能让她减轻负担。 看样子便是做惯了的。 吴夫人含蓄道:「老爷,你同客人们说一说,今日准备的都是北齐菜式,也不知道他们吃不吃得习惯。」 吴老爷耐心的点点头,问了他们。 赵云兮忙道:「无妨的,北齐菜也很不错。」 她突然就生了后悔之意,她来的时间可真是不够凑巧。 吴夫人看上去就是要临产之时了。 她可不想做个坏人,让吴夫人和腹中胎儿有异。 原是想要趁着吴老闆心神震盪的时候,一鼓作气问上一问有关她生母的事。 赵云兮也就问不出口了。 屋中四人,皆有各自的心思。 倒是阿莲,给众人分着羊奶茶,不住地自豪夸赞着,「这是今早刚挤出来的羊奶煮的奶茶,你们喝一喝,不会比大楚的茶差。」 她阿爹就是喜欢喝大楚的茶,绿油油的不说,味道还极其清淡。他们的羊奶茶就不一样了,煮开以后加上点儿糖,味道就极其不错。 众人喝的都没什么滋味,只有吴老闆看着长女,笑道:「阿莲这孩子长在北齐,是同大楚的闺秀们性子不同,叫你们见笑了。」 话是这么说,孩子是什么模样,还不都是父母教导出来的。 可见,吴老闆待长女一向是放纵的,让她能够无拘无束的长大,方才养成了这般活泼的性子。 赵云兮心中跟明镜似的。 她喝了一口温热的羊奶茶,便听吴老闆开口问话。 「楚公子和楚姑娘,家中可好?」 赵明修倒是老神在在,「我父早年间去了,祖母前两年也仙逝,家中只有母亲尚在。」 吴老闆点点头,心里头说不出是失望多还是庆幸多,「那楚公子的买卖,最好还是要留在大楚,父母在,不远游。」 「古人的话,说来都是有几分道理的。」 「莫等到为时晚矣,才后悔莫及。」 吴老闆说完这番语重心长的劝说,一时之间自己也感慨良多。 人何尝不是失去了以后,才会后悔。 赵明修又问:「听闻吴老闆是十几年来,搬来北齐定居。」 「那时我年岁还小,只记得那几年柳州都在打仗。」 吴老闆就点了点头,「不错,当年西戎铁骑进犯,咱们柳州又是同西戎交界处,一天到晚都乱的很。」 「可咱们这生意人,为了能全家老小吃上口饭,也得在外奔波做买卖。」 「唉……」 他话开了个头,却有些说不下去了。 他搭在膝上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老爷。」吴夫人握住了他的手,宽慰着。 场面一时有些悲伤凝重。 只有阿莲,困惑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着实想不明白今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阿爹平日里多么沉着稳重的一个人啊,今日却情绪失控了好几回。 赵云兮握紧了手,忽而就不想听下去了,她起了身,「吴老爷,我可以请阿莲姑娘带我参观一下你们家吗?」 被她这样一打岔,吴老闆心头的悲伤到底散了些,他笑道:「也好,阿莲啊,陪着楚姑娘去各处转转吧。」 阿莲乖巧的点了头,起身用着并不熟练的大楚话,「楚姑娘,请。」 她们二人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这件事也只有赵云兮自己知道。 同阿莲并肩走的时候,赵云兮便也不住地打量着她,阿莲比她还小几岁呢,却是同她差不多高。 也不知是不是喝羊奶能长得高些。 第194页 「楚姑娘,你和楚公子是从柳州来的吗?」 赵云兮缓缓说道:「不错,我们小时候住在柳州。」 阿莲还是能听懂一些大楚话的,却听不出这句话里含着其它意思。 她点了点头,小脸上就带上了些许的忧愁,「楚姑娘,我阿爹听不得柳州两个字。」 「这是为何?」赵云兮心中猜到了个大概,却还是问道。 阿莲组织着接下来该如何说,话到用时方恨少,阿爹打小就教她大楚话,教了她这些年,她却还是学的平平。 赵云兮也不催她,慢慢的朝前走着。 终于,阿莲将自己的话给组织了起来。 只见她指着前方,一间紧闭着房门的房间说着,「因为阿爹的爹娘,还有阿爹的亲人,都死在了柳州。」 「这里面供奉着他们的牌位。」 「阿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祭拜他们。」 「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一家人也都会前来祭拜。」 她话越说越流畅,用词也极为精准。 一看就没少来此地。 赵云兮脚步一顿,她看向了那间房,似是能够闻到一股薰香味。 这间房中,是不是也供奉着她的生母。 她有些想要看看。 却也没有理由进去。 阿莲不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些什么,继续说着,「所以刚刚楚公子说起打仗,阿爹心情就不好了。」 「不对,是自从在铺子里面,见到你们兄妹以后,阿爹就变得怪怪的。」 「这几日每天都要去问,你们有没有到铺子里去过。」 赵云兮心中一动,「是吗?」 难道吴老闆已经察觉到什么了吗? 这些年他是不是也时常想起当年,自己和原配夫人尚且有一个未出世的孩子。 那个孩子,其实还活着。 阿莲是个单纯孩子,一点儿都没有隐瞒,「嗯,阿娘还说肯定是因为你们从柳州来,让阿爹又想起了往事,心中不舒服,今天早上,阿爹还来这里烧香的呢。」 她阿娘对楚家兄妹颇有微词,觉得就是他们的到来,才让她阿爹每日心神不宁。 这么些年了,阿爹都是一个人回大楚去祭拜先祖,却也时常同她说过大楚的风土人情。 阿娘说,那是因为阿爹怀念着故土。 「楚姑娘,大楚是什么样子的?」阿莲好奇问道。 赵云兮的目光从那间房移开,她看向阿莲,轻轻笑道:「大楚啊,大楚是个很美丽的地方……」 她们两个人在吴宅走过了一圈,吴家下人便来请她们回去用晚膳。 吴老闆正笑着同赵明修说着什么,见着要用膳了,还有些觉得可惜,上了桌才作罢。 这顿晚膳,赵云兮吃的没滋没味。 天色已晚,吴老闆便道:「你们在何处落脚,我送你们过去?」 赵云兮这才开了口,「多谢吴老闆的好意,我们认得路,您不用相送。」 她瞥见吴夫人站在不远处,似有些疲惫的撑着腰,却还是温柔笑着看向吴老闆。 她也轻轻一笑,「阿兄,我们走吧。」 赵明修自是无不可,略点了点头,客气道:「我们这就告辞了。」 「今日多谢您的款待。」 走过了一段路后,赵云兮这才往回望,吴家的大门已经关上了。 她略有些遗憾的开口,「阿洵,咱们这趟北齐之行,就到此为止吧。」他们二人说着是以两国相商要事的理由来的北齐,一来就是数日。 国不可一日无君,阿洵也不可能一直陪着她待在北齐。 而且,过些日子就是中元节了,她还想回去祭拜父皇母后呢。 赵明修反问她,「为何?」 她抬头看向他,眼中似有粼光闪烁,「因为我找到答案了。」 「他没有忘记过她。」 就那么一块相似的玉牌,便能让吴老闆今日这般失态。 不是因为心中还有那枚玉牌的主人,又能是什么原因呢? 她说的含煳,赵明修却也明白。 赵云兮苦恼道:「而且我也不想让他们夫妻二人为了此事吵架,吴夫人就要生产了,若是心情不好,对孩子也不好。」 她还记得贞娘生产那一日有多兇险,差一点点就丢了性命。 她可不想做个坏人。 「只是我还是想要去祭拜她。」 如今唯一的遗憾,就是她不曾祭拜过她生母。 「只可惜我也没办法开口问吴老闆,她埋葬在何地了。」 赵明修握住了她的手,神色自若道:「谁说没办法?」 赵云兮勐地抬头看他,「你又做了什么?」 赵阿洵这个梨子精真是了不得,怎么事事都能办妥当呢? 明明都是吃一碗饭长大的。 她突然想起来,她小时候有段时间可不爱吃饭,每天都是奶娘端着碗追在她身后,哄她吃饭。而赵明修却是规规矩矩的坐在饭桌上,慢条斯理的用完一餐? 「我同吴老闆说起过,我们不日就要启程返回柳州,他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吴老闆有些犹豫,说他会想一想,在我们离开北齐之前,若有需要,自会告诉我。」 「我看吴夫人不日就要生产,他可能无暇顾及祭祀一事。」 「届时,我们可代他为吴家祖先上一炷香。」 第195页 这法子实在太过荒唐。 哪家先祖是要别人来祭拜的呢? 吴老闆怎么可能答应。 她不禁怀疑看向赵明修,「阿洵,你这法子靠谱吗?」 他的小姑娘,其实是个顶聪明的人,只是有时候会深陷于迷茫之中,而选择自己一力承担,不想让别人为难。 真是个小傻子。 吴老闆作为一个商人,形形色色的人都遇见过,他们这对打柳州的兄妹,一来就找上了他拜会,总归是有些不同寻常的。 今日又来了玉牌这一出。 焉知他心里头会想些什么。 偏生小傻子此刻突然聪明透顶,瞪圆了眼睛看他,气唿唿道:「赵阿洵,你是不是又在偷偷骂我傻?」 她简直是从赵阿洵眼睛里头,看见了傻子两个大字。 赵明修微微一笑,「自然没有。」 赵云兮尤是不信,一边走一边打量他,时不时地晃晃他们二人交握的双手。 鸿胪寺寺卿这些日子来到北齐,同北齐朝臣商议着两国通商往来。 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他不禁疑惑,陛下这回亲自来,结果事事都不上心,让他全权做主,莫不是想要重用他?于是寺卿大人便更为努力的同北齐大臣交涉着两国通商条例。 终于,熬过了大半个月以后,条例完全商议妥当,他们也该启程返回大楚了。 隔了这么些日子,他终于见到了他家陛下,不免有些热泪盈眶,「臣不辱使命,两国通商一事……」 赵明修正翻阅着条例,有些莫名的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何爱卿,这些日子辛苦了。」 何寺卿感动的不行,又听赵明修开口,「朕想要再加上一条。」 陛下这是有不满?何寺卿一愣,便听赵明修接着说道:「凡两国经商者,每年九月至年关出入大楚国境,过税(关税)减半。」 通商条例终于颁发了,北齐的商人们无一不是早早地就在公告栏前誊抄条例,一看冬季竟然减税,无一不是兴高采烈。 少徵收税费,那他们得到手的利润可就高了许多。 大楚皇帝陛下可真是仁慈大方。 吴老闆也一早就亲自来领条例,看见这条不免愣住了。 他这不是巧了吗? 棉花铺子生意一年到头最好的时候,就是从九月份开始。 从前过税重,要交两头钱。 可算有几个月能够少交些钱了。 赵云兮收拾好了行李,这回来趟北齐,可买了不少北齐物产带回去送人。 好一通收拾,也收了快要两日这才理清了行李。 等她知道此事的时候,不免犹犹豫豫的问着赵明修,「阿洵,你该不会是故意给吴家放利吧?」怎么就偏偏冬季的时候减税呢? 「大楚有棉花,北齐有羊毛,冬季互通商贸,税收减半,双方皆有利可图,何乐而不为。大楚泱泱大国,让利一分给北齐,未尝不可。」 赵明修淡然一笑,他自是有考量,而今同北齐联盟,关系自是不错,但到底不是一国人,想要拉拢人心,付出些银钱也并无不可。 甚至西戎在侧,虎视眈眈,大楚与北齐的关系更紧密些,自是好的。 赵云兮松了一口气,「你说的也很对。」 她就说,赵阿洵多么理智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的让利呢? 赵明修手中玉骨扇轻晃,看着她慢慢悠悠的说着:「马上就要娶人家闺女过门,总归是要给聘礼的,你说对不对?」 赵云兮脸一下就红透了,「你,你你!」 赵阿洵到底为什么越来越不正经。 从前那个不苟言笑,整日因她无所事事而教训她的赵阿洵呢,到底跑哪里去了? 幸好赵明修知道她害羞了,也不再多提。 「明日就要启程了。」赵云兮惆怅的捧着茶杯。 他们没有再去吴家棉花铺,吴老闆也没有找过他们。 「不急,明日启程后,自是会知晓。」赵明修宽慰她。 在北齐待了大半个月的大楚使团,今日就要离开了。 当车马从王宫出来的那一刻,北齐百姓就将大街小巷给围满了,仰着头想要看上一眼马车中坐着的楚皇陛下容颜。 只可惜,马车紧闭着,半点儿空隙都没有。 「阿爹,快来看,那是楚皇陛下的马车勒。」阿莲垫着脚,终于看见了马车车顶,不免兴奋地同吴老闆招手。 吴老闆倒是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招唿着店里伙计,「看好店,我去去就回。」 那天楚家公子也同他提过,他们今日就要启程回大楚了。 他来不及去想,楚皇陛下车驾今日启程返回大楚,同楚家兄妹也要回大楚到底有什么关联。可是若今日不去送上一送,只怕就再也见不到了。 阿莲往后看,「阿爹,您要去哪里啊。」阿爹怎么跑的这般匆匆忙忙,真是奇怪。 不过她的目光又落在了前方的车队里,真是可惜,为什么就不能让她看一眼大楚的皇帝公主长什么样子呢? 吴老闆已经很多年,不曾像今日这般急匆匆过。 幸好今日所有的人都在看热闹,没有人同他抢道,他可以极快的赶到城门外。 也不知楚公子他们可走了没? 第196页 终于,终于他出了城,瞧见城外不远外,正在整理马车的一行人,他眼前一亮,忙挥手,「楚公子。」 「吴老闆?」赵明修抬头看过去,稍显意外。 吴老闆喘匀了一口气,额上还有汗珠,「我想着,该来送送你们二位。」 他真的来了。 赵云兮有些恍惚。 吴老闆看了看赵明修,目光却又落在了她身上,眼神中像是藏着千言万语,却又不能诉说,到了最后凝聚成了一句道别的话语,「楚姑娘,一路保重。」 他笑的很是慈祥。 赵云兮抿了抿唇,胸口处有些肿胀,「多谢您的赠言。」 果然真的认出了她吗? 明明这几回见面,他们两人都没怎么说过话。 「楚公子,您上回说的,若吴某有需要您帮助的地方,可同您说?」吴老闆开口道。 赵明修微微颔首,「不错,不知吴老闆需要楚某做些什么?」 吴老闆郑重其事道:「内子不日就要生产,今年中元节,我没有办法回去替先祖扫墓,若是你们方便,可否能替我去墓前祭拜一回?」 「我知道此事多有不妥,只是若你们肯帮我走一遭,我将感激不尽。」 他说的颇为恳切,握成拳头的手,也在微微颤抖着。 赵云兮张大了眼睛,他真的都知道了? 她的手碰到了腰间的荷包,那块玉牌撞到了她的手,让她脑海中多了一个想法。 赵明修那边已经应下了吴老闆所託,「自无不可,吴老闆尽管放心。」 吴老闆抑制不住的激动心情,「那年,大楚大胜,却也死了不少平民百姓,我家六口人皆遭了殃,还有我夫人……」 「她当年身怀六甲,同人走散,当我找到她时,她已经去了……」 他话说到此处,眼中痛楚像是要化成眼泪。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纸,递到赵明修手中,「我将他们埋在此地,劳烦二位了。」 「公子,姑娘,咱们该启程了。」白琅扮做车夫,出声提醒了他们一回。 吴老闆抬手作揖,「二位慢走。」 赵云兮就要上马车了,却又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她跑到吴老闆面前站着,「吴老闆,这回来北齐,多谢您的帮助,我有一物,想要送给您。」 她将腰间的荷包取了下来,塞到了吴老闆手中,有些慌张的说道:「今此一别,您日后多保重身体。」 说完这话,她行了一礼,又头也不回的跑进了马车之中。 「出发吧。」她吩咐道。 白琅便赶着马车,悠悠离去。 吴老闆还站在原地,他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手中的荷包。 那个小姑娘,送给了他一个荷包。 荷包里似有一物,像是玉牌。 他颤抖着双手,将荷包给打开。 一枚熟悉的玉牌出现在他眼前,带着不可磨灭的并蒂莲,和右下角小小的一个放字,它歷经了十八年,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 像是空中有人在无声的告诉他,「我回来了。」 原来这十八年里,她都还记得他呢。 * 「你把玉牌给吴老闆了?」赵明修目光落在了对坐之人腰间,那里原本还挂着一个荷包,如今却是空荡荡的。 「嗯,给他了。」赵云兮点点头,她一点儿都不觉得可惜。 比起她,或许吴老闆更需要那块玉牌,或许吴老闆就不会想起从前,就那般的痛苦了。 「在我手中,意义不大。」赵云兮一本正经道,「不如给真的需要它的人。」 她和吴老闆最终没有父女相认,却也都知道了对方过的很好,这样就足够了。 她看着那张写了地址的纸条,沉默了半晌后,才开口,「走,去柳州!」 柳州之行,他们不仅去为吴夫人扫过墓,又修缮了一回被雨水沖毁的地方,又去看过了当年那些无人认领,而被埋葬在乱葬岗的亡人。 身世之谜解开了,赵云兮的心愿也已经了了。 打柳州的道晃晃悠悠的回京都。 这一路上,赵云兮发起了愁。 她和赵明修还有一个赌约呢。 北齐之行,鸣音同白琅越来越熟,二人每日碰见了总是要吵闹两句。 可鸣音同常衡碰上时,却还是那般疏离。 从前赵云兮觉得那是鸣音脸红是在害羞。 可是如今看来,却又不像了。 「你可要输给我了。」见她发愁,赵明修气定神闲的还在一旁煽风点火。 「谁说的!」赵云兮向来嘴硬,就算是要输,到最后一刻,她也不会承认。 赵明修含笑看了她一眼。 眼见着还有两三日的路程,便回到京都了。 赵云兮终于忍不住,找了个赵明修不在的空档,将鸣音唤到身边来。 她做贼心虚的环顾了一眼四周,鸣音不解,「主子,怎么了?」 见赵明修不在周围,她放下心来,语重心长的说道:「鸣音,你如今也二十了,不该总想着我,也该想想你自己。」 鸣音一愣,「主子这是何意?主子是想让婢子走?」她有些慌张,这么些年,主子还是头一回同她这般说话。 赵云兮忙解释,「当然不是,咱们两这么多年都在一块,我怎么可能捨得你走。」 第197页 「只是你总得要考虑你的终身大事呀。」 「你就告诉我,你可有喜欢的人?」 「若是有,那人又不错,就早些定下亲事,如何?」 赵云兮眼中充满了希冀,试图从鸣音的表情中看出什么来。 鸣音哪里能想到她家殿下竟然在为她的婚事考虑。 她是琳琅宫大宫女,而今又是公主府的大管家,身份不言而喻,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要离开殿下身边。 亲事? 这两个字可真是陌生的很。 可殿下又满是期待的等着她的回答。 她只好认真的开始思考,喜欢的人? 她整日里打交道年纪相当的男子里,出了长风卫的那几个,就是陛下身边的那几个侍卫。 「可有?」赵云兮迫不及待的问。 「婢子暂时还没打算成亲。」鸣音为难道。 赵云兮不免问起,「那你觉着常衡和白琅如何?」 「他们两个?」鸣音一愣。 鸣音解释起来,「常大人为人板正,有一回婢子替您去长明宫送东西,不小心撞见左相打趣儿常大人,问他打算何时成亲。」 「这样私密的事儿,被婢子撞见了,多尴尬呀。」 「从此婢子遇见常大人,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常大人看见婢子,也觉着尴尬的很。」 「一来二去,婢子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同常大人说话了。」 赵云兮惊讶,真是没想到,她原以为鸣音是在害羞,不想却是在尴尬而已。 她又问,「那白琅呢?」 鸣音看上去同白琅可更熟一点。 鸣音一听这名儿,就有些嫌弃,毫不客气的喊着白琅的大名,「白琅这小子,最近可实在讨厌的很,每回婢子手上拿着东西,他总是要抢过去拿着。」 「他是不是瞧不起婢子的力气,没有他大?」 赵云兮头一回觉着她家鸣音,果真是随了她这主子。 瞧瞧这联想力。 白琅向她示好,竟被当做了挑衅,这让白琅要去哪里说理? 鸣音还在不满,「等回去了以后,婢子可再不同他一处当差了。」 这话听上去好似也没相中白琅。 赵云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开始思考,这常衡和白琅都不错,鸣音日后无论看上其中哪一个,她都能做主,好好地将鸣音嫁过去,不让鸣音受委屈。 就算她和赵阿洵的赌约输了也没关系。 她可只有一个鸣音呢。 车厢外似有动静,赵云兮撩了帘子往外一看,便见赵明修不知何时站在了马车外头,想来是听见了她和鸣音的对话,正微笑的看着她。 眼神中透着一个信息:她完蛋了。 赵云兮不禁小脸一红,她和赵阿洵可是约定了,谁也不能私下推波助澜,如今她被逮了个正着,可要如何是好呢。 首先,要装作若无其事,「哈哈哈,阿洵,你回来了。」 然后催促道:「咱们快赶路吧,天都要黑了。」 赵明修应了一声,上了马车,鸣音也自去后头那辆马车坐着。 车厢里头就剩下了他们二人。 赵明修什么也没说,只安静的看着坐在他对面的人。 对面的人,愈发的坐立不安。 赵云兮装不下去了,立马求饶道:「好吧,好吧,我不该背着你去问鸣音的意见。」 又耍赖,「不过鸣音已经说了,这两个人里头谁也不喜欢,咱们这赌约,可谁也赢不了。」 赵明修点头,「是,云儿说的没错。」 「这场赌约,我还未赢。」 就这么轻松的放过她了? 赵云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小耳朵。 赵阿洵可不会这么轻松的就放过她吧。 赵明修朝着她伸手,她警惕不已捂住了头,「你别想拍我的头。」 赵明修有些无奈,「把手给我。」 赵云兮犹犹豫豫的将手放在了他手上,「你要做什么。」 把人攥紧了,赵明修好似心也安定了,他顺势借力将人给轻轻的带入了怀中坐着。 赵云兮不免小声惊唿,却又开始小鹿乱撞,仰着头看向离她不过唿吸之间的人,「赵,赵阿洵,你要做什么?」 赵明修轻轻开口,「赌约虽未能分出胜负,可违约也是要有惩罚,云儿以为呢?」 「什,什么惩罚,你说就是了。」赵云兮只觉得这马车好似颠簸了些,让她都有些晕晕乎乎的。 赵明修勾唇一笑,笑容晃花了怀中人的眼。 他微微低下头去,轻声道:「罚你和我回京便成亲,如何?」 正值盛夏时节,蓝天之上,浮云随风浮动,好不自在。 第69章 原来她早就给自己找好了驸…… 长公主的婚事, 在京都向来是大事。 之前那一场选驸马,大楚多少男儿的画像像是流水一般的送进了宫去。 众人都在等着谁才能成为长公主的驸马。 只可惜那些个俊秀公子哥儿,没能被长公主挑中也就罢了。 竟然还出了一场又一场的闹剧。 到后来, 众人不敢明着说,私下却也嘀咕,长公主这姻缘怕是难哟。 那般天仙一样的姑娘家, 婚事怎么就坎坷不顺呢? 没想到过了这两三年,长公主的婚事定下了。 第198页 这门婚事, 从前谁都没想到。 昭告天下的时候, 谁不是大吃一惊。 不过思来想去, 这长公主的姻缘, 他们又插不了手, 且不说借着这二位的大婚,陛下颁布了一系列恩令, 这才是他们关注的头等大事。 谁不真心夸赞长公主和陛下简直是绝配。 「钦天监推演了三回,就属九月初一这日是今年最吉利的日子, 适合婚嫁。」太后兴致勃勃的拉着赵云兮挑起了喜服样式。 「如今离九月初一可没几日了,云儿快仔细挑一挑, 你喜欢哪幅图样, 也好让内廷赶紧准备上,也好随时能改。」 太后心里是极愿意这两个从小就长在她身边的孩子, 早早地就成家才好。 而今这两孩子能在一起,虽一开始觉得哭笑不得, 到了后来,太后却是满意的不得了。怎么想,都觉着是老天爷特意安排的金玉良缘,这两孩子打小就在一起长大, 性情、人品那可都是再了解不过的,能够热热闹闹的过日子,这就足够了。 人生又能有多长呢,短短百年,遇上知心合意的人,机会可太少。 赵云兮翻动着内廷呈上来的喜服样式,头都大了,她去北齐也不过是一个月的事情,内廷怎么就能连喜服都备上了这么多图样,她看了两三幅,也就觉得样式都差不多,根本没有区别。 衣袖上的祥云暗纹是用金丝还是阴线,区别很大吗? 偏生太后娘娘兴致比她还要高,亲力亲为,从成亲的日子一直到喜饼的味道,每一件事情都要仔细过问。 赵云兮向来是个孝顺的小辈,此刻耐着性子琢磨起喜服样式,花了快有一整日的时间,可算是定下了符合她,不,符合太后娘娘心意的喜服。 快要到傍晚时分了,赵云兮松了一口气起身告辞,这选好了喜服,可没有别的需要她来选的了吧。 「明个儿早些入宫,这头饰还得选。」太后倒是捨不得让她离开,这宫里头冷清的很,只是这婚前,男女双方不大好见面,怕有相冲倒是不好了。 赵云兮一听,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还有头饰呢? 不过看着太后娘娘精神头十足的样子,她便笑着应下,「云儿明日一早就来陪您用早膳。」 「今个儿终于结束了!」看着远天边,被夕阳映照成了金黄色的浮云,赵云兮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原来,挑选驸马还不是最难的事情,那只是个一个开始而已。 「太后娘娘因着殿下和陛下的婚事,婢子瞧着她老人家身体都比从前好了不少呢。」鸣音在旁笑道。 「可不是,没想到成亲这件事里,最欢喜的竟然是她老人家。」 赵云兮打了个哈欠,累的。 鸣音含笑道:「可不是……」 「只要她老人家欢喜,我也高兴。」 赵云兮活动了下有些发僵的脖颈。 她们一路缓缓走着,却又瞧见不远处有一行人正打这边来。 为首之人可不就是赵明修。 她一喜,正要招手,却见原是在一旁笑着的青萍姑姑,突然就紧张道:「殿下,咱们还是避着些,先离开此地,换条道走?」 太后对这场婚事那可是相当看中的,无论是哪种习俗,她都记在心上。 而今婚期将近,这未婚小夫妻可不能见面。 就怕犯了忌讳,对日后不好。 赵云兮无奈,只好把手放下,换了条道离去。 打回京以后,她都好久没有见到赵阿洵了。 今个儿碰见遇见,两个招唿都不能打。 难不成真得等到成亲那日,洞房花烛时,她才能和赵阿洵相见? 赵云兮又苦恼又害羞起来。 她都在想什么呢? 那头赵明修自然也察觉到了前方人影走过,颇有无奈,可也是站定了脚步,等着她走远,方才继续往前走去。 成亲这件事,他等了两辈子,也不差如今这一个月。 只要,他们这辈子能够长相厮守,就好。 这是从前,他并未想过的事情。 从前,他亲手送她出嫁时的场景,好似还歷歷在目。 前世,赵云兮出嫁那一日,那一天,也是个极好的日子。 这姑娘家出嫁,便是天家公主,又能如何,也会紧张不已。 出嫁前一日,就得试妆、试嫁衣。 赵云兮可不是个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的试衣裳首饰的姑娘家。 且不说宫人谁也拦不住她,也不敢拦她。 她疲乏的不行,起身就说要出去散散,便也未曾脱下嫁衣,就出了琳琅宫,去到园子里头散散心。 「鸣音,嫁人可真是累。」赵云兮一边朝前走,一边忍不住抱怨。 鸣音带着宫人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的提着嫁衣衣摆,生怕会弄脏,听闻此言不免笑道:「姑娘家总归是要经歷这一遭的,待到明日礼成,殿下就能好好歇歇了。」 「嫁人有什么好的。」赵云兮随手摺下了枝头上的一朵杏花,嘟囔着。 要不是为了阿娘,她才不想嫁人呢? 这话倒也无人听见。 在园子里走了一圈,鸣音就规劝她,「殿下,咱们先回去吧,一会儿还要试妆呢。」 明日就要成亲了,满宫里的人都在为了明日公主出嫁而忙碌。 「再等等,再等等。」赵云兮可实在不想回去。 第199页 「殿下……」作为大宫女,鸣音总是要在赵云兮做些规劝的。 赵云兮四下探看,看着前方湖边站着一人,心中大喜,「咦,阿洵怎么在那儿,我同他说说话,咱们就回去。」 她可算是找到了藉口不回去。 鸣音无法,只好让人赶紧追上去,免得污了嫁衣。 赵明修站在湖边,出神的看着湖水。 明日她就要出嫁了。 嫁给别人。 身后传来一声欢喜清亮的声音,「阿洵!」 他回过身去,就看见那穿着大红嫁衣的姑娘朝他奔来,欢喜的唤着他的名字。 他一时有些恍惚。 他从不曾见过她穿着嫁衣的模样,而今一见,灼灼如华,好似让他的心都被点燃,开始灼烧了起来。 只是这世上,有些人,你註定要看着她走远,却不能挽留。 她只要一直像此刻般,无忧无虑的活着。 那些会让她烦恼忧心的秘密,一直尘封不见天日,这样也好。 赵云兮站定,欢欢喜喜的转了个圈,将自己的嫁衣给全方位的展示了一回,「阿洵,我的嫁衣好看吗?」虽说她自己不怎么喜欢嫁人这件事情,可是对这件嫁衣还是喜欢的。毕竟有哪个姑娘家不喜欢新衣裳呢? 且不说这件嫁衣可准备了许久,她试了又试,改了又改,这才制成了成品。 赵明修回过神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淡然的开了口,「又胡闹,还不回去?哪有姑娘家穿着嫁衣到处乱跑的。」 赵云兮小脸上的笑意挂不住了,「赵阿洵!」 「我明日就要出嫁了,你竟然今日还要教训我。」 她可不就是想被夸上一句漂亮吗? 亏她还特意跑过来让赵阿洵看一看她穿上嫁衣的模样呢。 难不成她还有第二次出嫁的机会吗? 赵阿洵真是不解风情。 明日,她可就不住在宫里,搬去公主府住了,虽说公主府离皇宫也不远,可到底不比现在,想要见上一面,就可以直接去找他。 「你就不能夸我一句漂亮?」她还有些不死心,期待从赵明修口中听见漂亮二字。 「不可以,快回去。」赵明修却一点儿笑意都没有,冷着一张脸呵斥,「成了亲就是大人了,要学着稳重,可不许像现在这般胡闹,明白了吗?」 「赵阿洵!你真是讨厌!」赵云兮瞪圆了一双杏眸,不可置信看向赵明修,「你都知道我明天成亲了,你就不能高兴一点?」 她也生起了气,提着裙转身就走,「鸣音,咱们走。」 赵阿洵不想见她,她还不想见他呢! 看她出嫁后,还见不见…… 赵明修什么也没说,只站在湖边,静静地看着她远去。 她生着气离开也好,这样日后便少些牵挂。 没想到,那走了十余步的新嫁娘忽而又停了下来。 赵云兮走着走着,气就消了。赵阿洵肯定是因为捨不得她出嫁,才会一点儿笑意都没有,毕竟他们两可是打小一处长大的,她多了解赵阿洵呢。 「殿下?」鸣音见她又停下,疑惑道。 赵云兮已经不生气了,她提着裙子,「我还有话要同陛下讲,等等再回去吧。」 说着她又转身朝着赵明修走去。 她回过身,就撞见了赵明修还未收回的目光。 那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带着不舍。 看吧,她就是没有想错。 她提着裙,晃晃悠悠又走了回去。 这回赵明修倒是没有让她赶紧回去,只垂眸看她,「做什么?」 走就走了,为何还要回头? 赵云兮狡黠一笑,眼尾的胭脂红,让她的一双眼愈发的明媚动人,「知道你捨不得我出嫁,所以我还想和你说说话。」 「你又不是远嫁它乡,朕为何要捨不得。」赵明修目光微闪,而后看着湖面淡然说道。 赵云兮有些小得意,看吧,赵阿洵就是捨不得她呢。 「好好好,你没有,行了吧。」 她站在赵明修身边,歪头看着一直不肯再看她的赵明修,杏眸中似藏着一颗小太阳,她像是窥探了他的内心,轻轻说道:「是我捨不得你。」 她为什么就不能永远的住在琳琅宫呢。 我捨不得你。 赵明修微微一愣。 「你看,我嫁出去以后,谁还会在你无聊的时候,就跑到长明宫去,陪你说话呢?」赵云兮自认自己说的极有道理。 赵阿洵每天可太孤独了,那些个大臣整日里就只会议论朝事,多单调无趣啊。 赵明修轻嘆一口气,「朕每日处理朝事都不得空,你只会在旁捣乱,耽搁朕的时间。」 真是嘴硬。 赵云兮也不生气。 她抿了抿唇,问道:「明天你要送我出嫁吗?」 「我听说民间姑娘出嫁,可都是要兄弟背着她上花轿的,可你瞧几位老王爷,年纪大了,腿脚都不便,怎么可能背得动我。」 到底赵明修是九五之尊,她也没想过让他背着她出嫁,只道:「我也不要你背我上花轿,你就陪我走一段路,送我出嫁,好不好?」 她父兄去的都早,也就只有赵阿洵送她出嫁了。 「好。」赵明修终于开了口,应下了她。 赵云兮可算是高兴了,一拍他的手,「说定了。」 第200页 那边眼见着太皇太后身边的嬷嬷来找她回去了,赵云兮欢欢喜喜的同他道别,「阿洵,我走啦。」唉,真是愁人的很,为什么嫁人有那么多流程。 送她出嫁这件事,赵明修想过很多回。 无非就是,看着她穿着嫁衣走远,然后走到另外一个男人身边。 终归是要分别的。 * 「陛下,陛下?」王福小声提醒道。 陛下看着怎么颇为惆怅呢? 这成亲前不能相见的事情,是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嘱咐了好几回的,便是那小祖宗就在前头,这两个人呢,也只能分开走,不能相见。 不过没剩下几日了,等到成亲那天,那小祖宗不又搬回宫里了嘛,想怎么见就怎么见,时时刻刻都能相见呢。 王福不由得偷笑。 「走吧。」赵明修终于回过神来,轻瞥王福一眼,便继续朝前走去。 这一回,他总算可以看见她穿着嫁衣只朝他而来。 王福跟在他身后,见他唇边又带上了浅浅笑意。 果然是成亲了,这人呢,情绪变化也忒大了。 王福不由得啧啧称奇,就连陛下也会因为成亲而心绪难宁呢。 * 宫中紧锣密鼓的筹备着婚事。 京中百姓,也都在翘首以望。 「听宫里头的人说,那日,陛下要亲自上公主府迎接公主入宫呢。」 「这娶媳妇儿,当然得自己动腿了。」 「那日还要放喜钱,见着有份儿,到时候咱们也都去,好歹沾沾陛下和公主成亲的喜气呢。」 「是了,是了。」 京都的大街小巷都开始挂起了红绸,张贴着喜字,挂着红灯笼,远远地瞧着就是喜气洋洋。 赵云兮日日都忙得不可开交,终于赶在了成亲前五日,一切都准备好了,她再也不用跟着太后一起挑选那日要摆的盆栽,一个盆栽上的花到底开几朵合适,诸如此类的繁琐事。 天晓得,她也是才知道,原来连花开几朵,都是有要求的。 她躺在胡床上,难得闲暇时候,用着茶点休息。 鸣音领着人走了进来,「殿下,喜服送来了。」 赵云兮眼前一亮,迫不及待道:「快让我瞧瞧。」 选嫁衣那日的痛苦,还歷歷在目,她到底很想看看嫁衣穿上去是什么模样。 屋中众人都笑了起来,欢快的帮着她将嫁衣换上。 宫中难得有喜事,内廷那些个绣娘像是为了展示自己的绣活有多厉害一般,在喜服上下足了功夫,一针一线都力求完美。 嫁衣穿上身,旁人都夸了起来,「殿下可真好看……」 「殿下就是咱们大楚最漂亮的新嫁娘……」 赵云兮毫不客气的点点头,认下了她们的夸赞,只是看着镜中穿着大红嫁衣的自己,不免愈发期待成亲那日。 赵阿洵可一定得夸她好看,不然她就…… 「可算就剩五天了……」她心道。 皇宫里,王福也在忙着送喜服入寝殿,让他家陛下试穿。 赵明修眺望着远方,「还有五日……」 * 九月初一,大吉,宜婚嫁、迎宾。 今个儿的皇城可不一般。 天色刚亮,便瞧见大街小巷上热闹极了,宾客无数,正往来于皇宫和长公主府两处地方。 赵云兮已经坐在了妆奁前,打着哈欠让妆娘给她画着新娘妆。 贞娘早早地就来陪她,见她打哈欠,便将准备好的提神醒脑的香片让她含在嘴里,「今日可要忙上一日,殿下且醒醒神。」 「成亲真是累人,贞娘,你敢相信我寅时就起了。」赵云兮只觉得自己脑子里昏昏沉沉的,那枚香片含进嘴里,清凉之意倒是很能提神醒脑。 贞娘便笑她,「今日是累,明个儿就清闲了。」 「你说的很是。」赵云兮点点头。 穗穗坐在一旁,怀中还抱着她的嫁衣一角,今个儿穗穗也穿的极其喜庆,像是福娃娃可爱的很,她还要滚喜床呢。 只是她才三岁,尚且不懂成亲是什么事,只觉得嫁衣好好看呢。 她好奇问道:「阿娘,穗穗什么时候才能穿嫁衣?」 赵云兮可算是来了精神,「等你长大了,自然就能穿了。」 说完这话,她心中,好像记忆深处里,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待到吉时至,赵云兮握着喜扇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缓缓地走出了寝居。 按着仪程,她在宾客们的目送中,走到大门处,赵阿洵就在门外等着她呢。 外头热闹的很,欢唿声一阵比一阵高。 赵云兮这才有了几分实感,她今日成亲呢。 她跨出了门栏,朝前一看,却又愣住了神。 那本该站在大门处等着她的新郎官,此刻就站在廊下,穿着她亲手挑的喜服,眉眼含笑,正在万人欢唿声中,静静地凝望着她。 好似,跨过了数年的时光,终于等到了她出现。 她心中一动,缓缓地朝他伸出了手。 二人走在红毯上,入耳的是两旁宾客的欢唿声与恭贺声,赵云兮躲在扇子下头,还有闲工夫开口说话,「阿洵,原来成亲这么让人开心呢。」 赵明修微微偏头看她,她笑弯了眉眼。 对于成亲这件事,入了夜,躺在喜床上时,与人紧紧相拥,褪去满身疲倦时,赵云兮忍不住想,幸好她这辈子就成一次亲,成亲实在是累人。 第201页 「阿洵?」她费力的仰头,红着脸。 「嗯?」赵明修专注的看着她。 好像是一场大梦,终于成了真。 她无奈道:「你能不能先松开我,我都要喘不过气了。」 折腾了一整日,又折腾了一整晚,她已经累了。 偏偏赵阿洵怎么就精力充沛的不像人呢。 她话音刚落,箍在她腰间的手却又紧了两分,「不松。」 她正要说话,却又被吻封住了唇。 长夜漫漫,今夜可还长着呢。 * 「阿洵?」赵云兮坐了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开口,她手都已经酸了,可不可以就这么放过她。 赵明修头也不抬,「愿赌服输,你如今是天下表率,如何能出尔反尔。」 赵云兮终于忍不住,扔下了手中的墨,不服气道:「赵阿洵,咱们都成亲了,你就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了我吧。」 为什么这成了亲的日子,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呢? 赵阿洵依旧是半点不饶人,她不就是赌约输了吗?至于要折腾她吗! 赵明修放下了手中的硃笔,看着身边不知何时手上都沾染了墨迹的人,不免笑道:「我可只让你今日一整日都听我的,还不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话说这样说,他却已经拿着手帕开始给眼前人仔细的擦起了手。 赵云兮看着他理直气壮的睁眼说瞎话,不免瞪圆了杏眸,惊唿:「那你也不能提出那么过分的要求,你怎么可以……」 后面的话可太过羞人了,殿中还有旁人在,她着实是说不出口。 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反正都已经习惯了。 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年轻气盛的新婚夫妻嘛,都能理解能理解。 好不容易熬过了上午所有的要求,赵云兮一回寝殿就忍不住趴在床榻上,看着并排放着的两只枕头,忍不住将其中一只给扔到了床榻角落。 鸣音端茶进来,见状,不免要劝她,「殿下,您消消气。」 赵云兮转过头来,神色复杂的看着她,「鸣音,说好的你不喜欢白琅呢?」 怎么不到三个月的时间,白琅就来求娶鸣音,鸣音还答应了呢? 她简直是不敢相信,偏生赵阿洵一直记着他们两个赌约的事情,这回可算是找着了理由『欺负』她。 鸣音脸一红,到底是害羞了,却还是大方承认,「婢子觉着白大人很是不错。」 赵云兮很想问她,三个月前,你可不是这样说的,你明明当时说白琅太不着调了些。 赵云兮挫败的倒在床上。 要说鸣音到底是如何对白琅转变了态度,这事还得从她和赵阿洵成亲当日说起。 那日可着实热闹了些。 从长公主府入宫后,宫中各处都忙的不行,作为她的大宫女,鸣音自然比旁人还要忙些,一直都得紧盯着流程,生怕出半点儿错误。 她什么时候起的,鸣音也就什么时候起,甚至忙起来也不顾上喝水这样的事情。 待她出门了,鸣音还要留下来招待客人。 这样忙上了两三个时辰,她好容易也收拾完毕,准备入宫的时候,竟有些头晕。 白琅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手中拿着一包蜜饯,「我知你忙着入宫,可忙了一日,想必你也没有吃东西,吃些蜜饯好歹养养神。」 他给了蜜饯,又匆匆忙忙的离去当差,好似只为了给她这包蜜饯而来。 鸣音吃了一颗,酸酸甜甜的蜜饯在嘴里化开,好似也让她恢復了些许力气。 赵云兮简直不敢相信,她家稳重大方得体的大宫女,竟然会被一包蜜饯就引得动了心。 但是鸣音自己点了头的事情,她肯定就答应了。 便应准了鸣音和白琅的婚事。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她和赵阿洵打的赌,赵阿洵竟然还记得,还给她在话语中设下了陷阱,她当时竟然完全没有听出来。 如今翻起了旧帐,她哑口无言。 她看着鸣音欢喜模样,自个儿却是藏进了被子里。 惩罚是逃不过去了。 于是这一夜,她果真是到天明才堪堪睡下。 终于睡醒睁开眼时,外头天色已经大亮,而本来上早朝的人却还在床榻上未曾动身。 「今日又不休沐,你怎么还没上朝?」赵云兮大惊,忙裹着锦被,缩进了床榻角落里。 「我就不能偷一日懒,朝中大臣若离了我就不能办差,为何还要留他们在朝?」赵明修好整以暇侧躺在床榻上,像是只慵懒满足的大黑猫,他微微半阖眼,看着缩在角落里成了一团的人,心下却是安定十足的。 赵云兮想起来他的暗疾,这时候也不躲了,又躺回到了他身边,抬手摸着他的额头,轻轻唤着他,「阿洵。」这也不烫手啊。 「我没事。」赵明修嘴角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赵云兮松了一口气,半是撒娇半是无奈的靠在他胸前,「偶尔偷个懒也没事,不过你不能再折腾我了,我好累。」 她也眯了眼,心安的在他的怀抱里重新睡去。 赵明修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哄着她睡。 真好。 她还活着。 赵明修心满意足的想着。 怀中人肯定是不记得了。 可他却日日夜夜都还记得,她自缢的那一天到底有多令人绝望。 第202页 直到这一日又重新来临,而她却依旧安安稳稳的在他怀中睡着。 他才终于安心。 她还活着。 就在他身边,好好的活着。 一切都不同了。 她会同他往后几十年一直生活在一起,再不分开。 * 近来,赵云兮每日吃不下去,也喝不下去。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小半个月了。 她原是不想告诉赵明修的,免得他担心。 却不想一早起来,刚闻到早膳的味道,便忍不住呕了起来,引得赵明修神色大变,忙传太医,抱着她让她躺在床上。 太医气喘吁吁地跑来,神情凝重的替她诊脉,快有一刻钟了,连她自己都开始害怕,莫非她真的是得了恶疾,以至于连太医都不敢开口了。 眼看着坐在床榻旁的人,神色也愈发的沉重,赵云兮不免开口打破了此刻屋中凝滞不前的气氛,她问道:「王大人,你直说就是了,我到底得的什么病?」 王大人这才松开手,拱手同她回话,「臣恭贺陛下,恭贺娘娘,娘娘这是有身孕了。」 赵云兮惊讶,原来她吃不下喝不下,是因为怀有身孕了? 她似是看见身旁人紧绷的后背,似是更加紧绷了。 「你的意思是,她怀孕了?」赵明修还有些不确定,又问了一回。 王太医忙道:「月份尚浅,不过老臣能摸出来,是多了一道脉。」 殿中众人皆开始恭贺他们喜得子嗣。 要说赵云兮怀孕后,对自己怀孕这件事最是不上心的人,应该数她自己。 太后打头一遭听见这消息后,便欢喜的跟什么似的。 这么多年了,后宫没个娃娃,她膝下空虚寂寞。 终于盼来了孙儿孙女的信儿,可不是欢喜非常。 直接就来了长明宫,不住地看着赵云兮,「可得好好保养,哀家就盼着有个孙儿孙女养呢。」 赵明修更是肉眼可瞧的紧张。 忙完了朝事,便同她形影不离。 不过赵云兮倒觉得不赖,特别是赵明修开始亲自誊写起日后孩子启蒙书册。 「父皇也是这样给我写过《千字文》的。」赵云兮坐在一旁盯着他写。 「这是不错的家学,传承下去也极好。」赵明修浅笑道。 「那你写,我替你研墨。」赵云兮正要动手,却又被人握住了手。 赵明修紧张的看着她,「别胡闹,老实坐着。」生怕她一动,就会不舒服。 「之前,你还罚我,让我替你研墨呢?」 赵云兮假装嘆气,手轻轻抚着肚子,「孩儿啊孩儿,为娘这可都是沾了你的光啊。」 赵明修哪里看不出来她是故意的,无奈笑道:「那是夫妻之间的小情趣,而今你怀着身孕不宜操劳。」 赵云兮小脸一红,「知道了,知道了,真是的,你不要说出来呀。」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只可意会,不可言明。」 她的肚子却轻轻一动,那被爹娘的腻歪劲儿给酸到了的娃儿终于忍不下去,踹了她一脚。 等到天寒地冻过后,又是春暖花开之时。 在母亲肚子里待了十个月的小娃娃,终于哇哇大哭的降临人世间。 赵云兮醒来后第一眼,仍旧是皱了眉头,到底将那句好丑给咽了回去,毕竟这可是亲儿子。这小子似是知道她在心里头嫌弃他丑,哭的更是响亮了。 怎么就不能是个闺女呢? 香香软软的,多好啊。 偌大的皇宫里,终于多了一条小生命。 新手爹娘,看着躺在摇篮里的亲儿子,不免分析起来。 「阿洵,你说他长得像我多一点,还是像你更多一些?」赵云兮纠结不已,过了一个月,亲儿子可算是长得白白胖胖的,半点儿都瞧不出刚出生时的小老头儿模样。 赵明修倒是觉得像谁都无所谓,他伸了手,轻轻一戳睡得正香的小傢伙的小脸蛋,却不想将儿子给戳醒了,又开始哇哇大哭起来。 「赵阿洵,你自己哄吧。」赵云兮忙躲开,这娃娃到底是多能哭啊,明明睡着的时候可爱的很,一开始哭是恨不得哭穿房顶才歇下,真是可怕的小傢伙。 很快,赵云兮对于儿子的长相猜测,就得到了验证。 在千挑万选的名字里,他们最后给儿子取了宁字,期待他的性子能够安静些,哪里能想到小名儿唤作宁儿的娃娃,整日里却片刻不得安宁。 模样倒是愈发像赵明修。 性子却…… 「宁儿的性子倒是愈发像你,可见日后多能闹腾。」赵明修无奈的将不抱就不罢休的儿子抱了起来,举高高。 「哪里就像我了,我小时候有他能闹腾吗?」赵云兮立刻反驳,「你不要将什么黑锅都往我身上甩。」她可不背。 「你觉得宁儿不像你,那是因为你不记得了。」赵明修淡然道。 这世上的人,自己不记得的往事,旁人可都还替她记得呢? 赵云兮斩钉截铁,「不可能!」 「是吗?」 赵明修一笑,「你可知道你一岁时,深更半夜哭整个宅子都能听见你的哭声,就是因为我将你抓的青虫给扔掉了。」 「在你能走能爬的时候,就到处乱窜,有一回,不得已,只好旁人时时刻刻将你给抱着。」 第203页 「你三岁时,见着旁人嫁娶,闹着说你也要穿嫁衣,说要嫁给我……」 赵明修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哄睡了闹了大半夜还不睡觉的小傢伙,轻轻地将小儿子放进了摇篮里,他这才脱去了外衣,回到床榻上。转头便见裹着被子的人,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瞧。 「怎么,你不信?」赵明修将人给拉进了怀中。 赵云兮缓缓摇头,她心情颇为沉重复杂,真是没想到,她小时候真的有这么能折腾人吗? 「照你这么说,这臭小子还要折腾咱们好些年吧。」 真是令人苦恼。 她却又想起了赵明修方才哄孩子时说的话。 「等等,我三岁的时候,真的说过要嫁给你这种话?」 「当然。」赵明修点头。 那个时候他六岁,宗室里有位长辈成亲,怀中人偏要闹着去看热闹,无法,他也跟着去了,免得她到时候在人家成亲的时候哭闹。 偏生她瞧中了新娘子的嫁衣,说真好看,她也要穿。 童言无忌,她又偏受疼爱,旁人自是笑笑就过了,说她长大了成亲的时候自然就能穿嫁衣了。 可无人知晓,听见他们这般说后,她又牵着他的手,「阿洵,那我长大以后要嫁给你。」 「这样我也可以穿漂亮衣裳了。」 赵云兮听完了整个故事,不由得感慨,「这可真是……」 原来她年幼之时,就已经给自己定下了驸马呀。 * 赵宁三岁的时候,聪明伶俐的不行。 他迈着小腿跑到了太后身边,太后见着孙儿来,满是疼爱的将他抱起,见他小脸上满是困惑,不由笑道:「又有什么问题?」 「祖母,为什么孙儿不能再同阿娘睡一起?」他有些生气,一张小脸气鼓鼓的。 太后疼爱他跟什么似的,听见他这般童言童语,轻轻捏了他的小脸,「你阿娘怀着妹妹呢。」 大哭大闹,委屈巴巴、使了所有办法都没换来他爹娘心软,让他继续睡在寝殿的赵宁,张大了一双如同黑葡萄的大眼睛,「妹妹?」 「我要有妹妹了?」 「可不是,你要乖些。」太后笑道。 小傢伙的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特别是知道了自己会有妹妹后,就有了小大人模样,乖巧的陪着太后吃了早膳,又回书房写了一会儿大字,就蹦蹦跳跳的跑去找他娘。 赵云兮早上起来,刚经歷一回魔音灌脑,对长子着实有些头疼,见小傢伙跑进来,「阿娘。」她装作不理他,自顾自的忙着自己的事。 小傢伙爬到了胡床上,竟也不闹她,只趴在一旁盯着她的肚子看,她终于察觉到了异样,不免问,「看着我做什么?」 赵宁小心翼翼的伸出小手,想要碰一碰她的肚子,却又缩了回去,只是露着两颗小虎牙,「阿娘,真的有小妹妹了吗?」 小妹妹,她怎么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赵云兮一愣,「谁同你说的,有小妹妹了?」 「祖母告诉宁儿的。」 「祖母说,阿娘和阿爹不让宁儿一起睡,就是因为有小妹妹了。」 赵宁才三岁,可说话却半点儿不含煳,旁人说了什么,他都记得。 特别是太后告诉他,他就要有小妹妹这件事情,让他深信不疑。 待了一会儿,他又问,「小妹妹明天能出来陪我玩儿吗?」 赵云兮沉默了片刻,终于无奈的承认一个事实,这个儿子同她性子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个小磨人精。 赵明修终于忙完了朝事,抬脚走了进来,听见了这一出小妹妹诞生记的戏码。他气定神闲道:「你若肯乖乖一个人睡,妹妹或许明日不会来,但明年一定会来。」 赵云兮忙捂住了儿子的小耳朵,「赵阿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