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她弃恶从善了[穿书]》 第1页 [穿越重生] 《公主她弃恶从善了(穿书)》作者:霜凋夏绿【完结】 文案 在原书剧情中,北齐长公主胖、好色、狠毒。 因为胖,未婚夫世子表面对她呵护,背地里却和她的贴身侍女暗通款曲。 因为好色,小太医林泉被她轻薄折辱,将她的坏名声从上京传到了全国。 因为狠毒,原男主敌国质子贺元夕被她鞭打至重伤,在改朝换代后对她以牙还牙,鞭打致残后,斩于菜市口。 萧宝菱半夜看完这本《皇后之路》,对这位下场悽惨的女配与自己同名这件事感到有些不适。 接着一跤摔倒,再醒来,她就穿成了这位长公主。 好在这时,她还只有十五岁,弃恶从善、改变命运什么的,还来得及! 她的计划很简单: 1.运动减肥,变瘦变美 2.与林泉之类的面首划清界限,恢復清誉 3.披个小马甲偷偷温暖在宫中异常孤苦的男主,几次救他于危难之中 4.等亡国的时候,就跟原书中成功脱逃的禁军统领温大人一起跑路 三年下来,一切都似乎执行得很顺利,但又似乎有哪里不对: 1.说好喜欢贴身侍女的世子,开始喜欢她了。 2.起兵造反要杀她的林泉,不顾危险半夜潜入她寝殿表白? 3.还有男主小贺同学,为什么要把她绑在自己身边,不让她和温大人愉快跑路啊! 4.明明,这本《皇后之路》里的皇后指的是她妹妹,现在怎么变成她了? 不管了,这样也挺好的,躺平吧。 内容标籤: 穿越时空 女配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宝菱 ┃ 配角:贺元夕 ┃ 其它:隔壁《师妹她迫不得已》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恶毒女配自救之路 立意:弃恶从善,永远不晚 第1章 「皇姐你怎么不打啦?」一个穿着绿色古装的少女惊讶地问萧宝菱。 萧宝菱看向她那张张扬明艷却又带着稚气与戾气的脸,有短暂的呆滞和石化。 她现在站在一个大花园里,高高扬起的右手里握着一条鞭子,面前的地上跪着一个穿着破烂古装的小少年。 周围除了这个绿衣少女之外,还有很多其他一样穿古代宫装的婢女和僕从。 远处可见亭台楼阁、雕樑画栋,也都是古色古香的古代建筑。 而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在现代的大学宿舍里,坐在书桌前用电脑网页看小说。 小说名字叫《皇后之路》,讲述的是亡国公主萧思月与敌国皇子贺元夕的爱情故事。 是因为开学以来,有女同学跟她说,觉得她的名字很像古代的公主,她当时说了句真的吗就忘了,这天晚上闲着没事忽然想起来,就在网上一搜,结果发现还真有叫这个名字的公主……只是不是歷史上的,而是出自这本古代言情小说。 还挺好看,她一个很少看小说的人,都直接一口气看完了。 虽然与她同名的那个公主在里面就是个反派女配,前期狂虐男女主,最后和恶毒姐妹花一起被当街砍头。 看完时已经深夜,她从椅子上起来,想去上个厕所再睡觉,结果厕所门前有滩水,她脚下一滑,猝不及防就摔倒了。 头磕在瓷砖地板上可真疼啊,直接把她疼晕了,晕了很久很久,像睡了很长一觉,再醒来时,就是眼前这幅场景。 睁眼的那瞬间,她就知道她是穿越了,穿越到了古代。 可是别人穿越醒来,都是意外落水啊高烧昏迷啊,反正都是一睁眼就躺在床上,旁边还有个丫鬟什么的可以答疑解惑。 她一醒来,却是站着的,还是动态的——站在花园里,拿鞭子抽人呢。 她刚才骤然停手时,整个人都还能感受到上一刻这副身体挥鞭子时用的勐力。 那一瞬置身的场景,虽然突然,但是熟悉,太熟悉了......因为就在不久前,她还在网页文字里看见过啊,这一下,完全就像是把她直接丢进了书里,丢进了这一时刻的恶毒女配公主萧宝菱的躯壳里。 没有时间缓冲接受,她立即意识到地上挨打的是年幼时的男主,敌国质子贺元夕。 在场的人都想不到,挥完一鞭,这公主躯壳里已经换了个人,于是反作用力后惯性扬起的手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萧宝菱穿过来,第一个听到的声音,就是方才那一下鞭打在少年皮肉身上发出的清晰响声,那么大声,吓得她一跳,落到身上不知道会有多痛。 她视线本来就落在前方,一眼就看见面前那挨打的少年——都不能说是少年,那么单薄瘦弱,身体倒跪在泥石地上,小小一团,顶多像个营养不良的小学生。 他身上穿着浅褐色的麻布衣衫,质地比在场身份最低微的僕婢的衣服还差,而且已经被鞭打出好几道口子,露出雪白的皮肉和血红的伤痕。 鞭打猝然中断,四周的人都疑惑地朝萧宝菱看过来,他也不例外。 他伏在地上抬起脸,尽管脸上也有被打出的一两道血痕,神情却是极度的冰冷,别说抿唇咬牙,就连眉毛也没皱一下——就跟他方才被毒打的全程都一声不吭一样能忍。 只有那双在阳光照射下亮得惊人的漂亮眼睛,正在充满恨意地利刃一般地盯着她,显露了十来岁少年的情绪来。 第2页 萧宝菱被他的目光刺得一激灵,忍不住在大白天的灿烂阳光中打了个寒战。 他那双眼睛与众不同,瞳孔是浅金色的,极为清浅透亮,看向人的时候,里面根本没有温度,尤其一眯起来,更是让人莫名感到危险,好像他不是人,而是什么野生猫科动物……并非虎豹,应该是猞猁或狞猫? 反正就是异类。在一众寻常的黑眼睛褐眼睛中,他就是异类。 就算在原书描写中和此刻萧宝菱眼中,那双眼睛非常非常非常漂亮。 但比起惊艷,更多的是恐惧。 他是大齐打败南周后,南周送来做质子的皇子,大齐皇帝也就是萧宝菱她爹是个暴君,在战胜后折辱南周皇帝——要他从自己胯-下爬过跪舔靴底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上行下效,贺元夕的质子生活也不会好过。 尤其贺元夕见了人还从来不笑,不过萧宝菱理解他……这种处境下,换她她也笑不出来啊。 不仅不笑,而且也不委曲求全奴颜婢膝适应环境,穿得再破烂,风骨神情都依然冷漠贵气……明明都已经跌落泥底了。 连扫宫阶的丫鬟、倒夜香的太监都能随便欺压辱骂。暴君乐见,没人会给他出头。 他们说他母亲是南照的歌女,异族的婊-子,他爹就算是南周皇帝又怎样,现在也成了从我朝圣上胯-下爬过的狗。而他,就是个小杂种,在这大齐宫里,畜生都不如。 一直被欺压被辱骂,除了眼神杀和被群殴时毫无用处的还手外,他做不了任何反击和报復。 但萧宝菱怕他。此刻换了个人的萧宝菱怕他。 她知道,他不是不报復,只是现在不报復。 毕竟看书的时候,女主萧思月的情-爱剧情并没有多么精彩,吸引她看下去的,就是贺元夕的后期逆袭,全面报仇。 贺元夕也没让她失望。回国登基后,一边四处征战实现盛世一统,一边把曾经欺辱过他的反派炮灰们全揪出来,对于他曾经受过的罪,全部以牙还牙、千百倍奉还。 看的时候感觉真爽……虽然非常残暴。 打过他巴掌的嬷嬷和摸过他屁股的侍卫被剁手、天天用恶毒眼神盯他用恶毒语言骂他的宫女太监被挖眼睛割舌头……带头进行皇宫霸凌的俩公主则被他放在菜市口,受尽百姓唾骂之后,当众砍头。 在砍头这么干脆果决的了断前,还得先同态復仇。打过他三十鞭的公主,被打了三千鞭,把他的小猫的皮剥了的公主,被凌迟了三千刀、最后也没了皮。 萧宝菱看着贺元夕身上的伤,看不出已经打了多少鞭了,但是现在打他一下日后就要乘以三千倍还到她自己身上啊! 她极力镇定才没慌乱地把鞭子扔在地上夺路而逃……毕竟理智告诉她,不要显得像个中邪的疯子,不然情况不可预测,先冷静,再想办法,会有救的。 对,现在应该她十五岁、贺元夕十三岁,距离她的悲剧下场还有足足四年。 只要这四年她不再作妖,然后把过去的伤害给弥补了,再刷点好感什么的,保住小命应该不难。 既然穿越了,那她在现世没准已经摔死了,所以现在只有这一条命,她要努力保住!好好珍惜,一定要活下去! 「皇姐你怎么了?」旁边的绿衣少女见她不说话,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表情变换莫测,不由得再次问道。 这一句说得倒是关切,脸上戾气都没了,是实实在在地在关心和不解。 萧宝菱看着她,仿佛能看见她头顶上有两行悬空的硕大红字。第一行身份:北齐公主,萧宛音。第二行下场:亡国后,被两千刀凌迟并砍头。 萧宝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但眼下她不能在愣着想更多了,赶紧跑路回住处安定下来熟悉情况才是正经事。 「没事。我突然头晕,感觉站都站不稳,想先回宫休息了。」萧宝菱抚着额头,佯装摇晃了两下。 「怎么会突然这样?」萧宛音满脸担心,但还是侧头吩咐一个宫女道:「梅儿!那你快扶皇姐回去休息吧!」 等的就是这句话。萧宝菱被那一身玫红的叫梅儿的宫女扶住就往外走,努力走得虚弱,忍住没健步如飞。 萧宛音担忧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视线又落在她手里还握着的鞭子上,忽然追上来道:「皇姐,那这小畜生的三十鞭要我来替你打完吗?」 萧宝菱闻言,吓得差点脚下一个踉跄。她虚弱地回头摆手道:「不了不了,我现在一点吵闹也听不得。这回就姑且放过他罢。」 「好。」萧宛音听话地点头,最后说道:「那皇姐你好生休息,别忘了请太医,回头我再来看你。」 「嗯嗯。」萧宝菱佯装虚弱地答应,一副再没一点力气的样子,将全身压在梅儿身上往前方宫殿走。 萧宛音还想再问要不要找步辇来抬她,但想到花园离主殿也不远,终究还是没再打扰她,让她一步步走回去了。 见长公主说听不得一点吵闹,那些聚在花园里的僕婢们怕发出声音,没再对地上惨兮兮的贺元夕怎样,都安静地散开走了。 众人走后,花园中只剩下贺元夕一人。 这种情况,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 贺元夕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望着萧宝菱离去的方向,原本眼中的恨意变成了若有所思,还夹杂着一丝茫然和疑惑。 第3页 他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了。 第2章 宝灵宫。 萧宝菱在软榻上半躺下,梅儿给她拿了几个腰枕垫着。 她静静环顾了一下这殿内陈设,烛台是金的、壁灯也是金的,桌案和茶具则是玉的,处处华丽奢侈,差点没把她眼睛闪瞎。 原书中说萧宝菱是北齐暴君最喜欢的公主,果然诚不我欺。 据说就连独宠祸国的妖妃苏知瑶刚进宫时,都是靠讨好她来得到暴君的好感的。 她是暴君与青梅竹马出身贵族的皇后生的唯一一个孩子,嫡长公主。她出生时暴君对皇后还是真爱,一度举国欢庆、大赦天下。 即使在一年前苏知瑶被南周送来,绝世美貌迷得暴君神魂颠倒,皇后都被软禁在长宁宫之后,暴君对她的宠爱依然没改。 刚开始宫里得到什么珍贵宝物都是皇后、瑶贵妃、萧宝菱各一份,皇后失宠后变成瑶贵妃和萧宝菱一人一份。只不过条件是萧宝菱得远离皇后、亲近贵妃就是了。 萧宝菱收回目光,轻轻嘆了口气。 「公主,请用茶。」梅儿服侍她躺下后,出去取了壶热水来,斟了一杯茶递给她。 萧宝菱接过那剔透的碧玉茶杯,微抿了一口热茶,感觉内心平静不少,垂着眼睫思考要怎样自然地套话——毕竟她好端端地一直清醒着,着实没有突然失忆的理由。 「公主头晕可还严重?是否需要奴婢现在去请太医来?」梅儿侍立在榻旁,问道。 「不必了……我感觉已经好转不少,再歇息片刻应当就会没事了。」 萧宝菱不想见太医,立马拒绝。她抬起眼睛,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婢女。 这梅儿看着约莫十七八岁,虽仍年轻,但在这宫中却俨然已是资深宫女,整个人说话做事都显得十分沉稳老成,估计是跟了萧宝菱很多年的宫女头头。 脸孔倒是平平无奇,偏黄的皮肤、不好看的单眼皮,身材有些壮实,一身玫红宫裙穿在身上腰都没有……一看就很有力气,往日里帮原身欺负人的能力想必非常之强。 梅儿被这样打量着,心中略微不安。她长年贴身侍奉公主,公主的每一个眼神和手势都能即刻领会,这还是第一次她看不懂公主的眼神,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她只好问道:「公主可是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奴婢?」 萧宝菱轻点一下头,道:「是。我有话要问你。」 「公主请问。」 「你说,我今日对那……小畜生的惩戒,是否有些太过严重了?」 「怎会?!」梅儿一脸不可置信,她第一次听到公主说这种话,公主从前从来没有反省过自己,作为大齐最尊贵的嫡长公主,再怎么任性妄为都是天经地义的,作为婢女的她和公主本人都一直这样认为。 「毕竟,也就一点小事……」 「那猫儿抓破二公主的新裙子或许是小事,但那小畜生不肯下跪道歉、不肯去把那猫儿抓回来给二公主出气,完全不把您的话当回事还胆敢瞪您,就怎么也不能算是小事了啊!!!」梅儿完全不认同,说到后面更是一脸愤愤不平,仿佛还在为公主的威严被冒犯了而生气。 平日宫里哪个不长眼的敢对公主不敬,哪次不是大板子招唿。这次能得公主亲自动手鞭打,还是那小畜生的荣幸呢。 听完这段话,萧宝菱放下茶杯,沉默了一会儿。 她脸上的神色毫不意外。她知道这次贺元夕挨打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养的小猫跑到她宫里来,受惊之下抓破了来她这赏花的萧宛音的衣裙。 问一下只是为了确认没错,确认剧情完全是按照原书来走的。 那么在她穿来之前的情形应该是—— 原身和萧宛音坐在花园里赏花聊天,小猫忽然从花丛边窜出来,吓到了萧宛音。萧宛音气得站起来对着猫尾巴就是狠狠一脚,小猫一声惨叫疯狂抓挠萧宛音的裙裾,萧宛音心疼裙子松开脚,小猫飞快跑掉。 在附近找猫的贺元夕听到了那声惊心的惨叫,跑进来护猫,却被萧宛音和一心为萧宛音出气的萧宝菱刁难。 殿中静了半晌后,萧宝菱问道:「那猫儿现下在何处?」 梅儿闻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语气自责道:「趁乱跑了。奴婢派去找的人都没有找到。都是奴婢办事不力。」 说着还砰砰砰磕了几个头。萧宝菱头一回被这样对待,感觉极不自然。心想,大概是原身对待身边的心腹也曾狠毒责罚过,才让她后怕成这样吧……一声嘆息。 梅儿磕头完毕,抬起脸来表决心:「请公主放心,奴婢就算掘地三尺也定会将那畜生找出来,到时任凭您和二公主处置!」 啊这?放心? 她不放心好吗!她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小猫被找到后,就被萧宛音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踩,还说什么皇兄有虎皮她没有、但现在至少可以弄一张猫皮,亲手拿刀和侍女一起把小猫的皮给活剥了下来。 这件事被贺元夕知道后,他难得没有隐忍,疯了一样闯进萧宛音的宫里找她算帐。虽然结果只是被侍卫们痛打一顿丢了出去,但数年后他率兵再次闯进宫时,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啊。 根据原书的描写,当时被剥掉皮的小猫还动弹了两下,才彻底没有动静。 太惨了。真的太惨了。 第4页 既然穿到这件事发生之前,萧宝菱就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发生。 但对着面前只差指天发誓表决心的梅儿,她又不能说你们还是别找到的好。 那就有些ooc了——虽然穿越到现在并没有出现一个系统不许她ooc。但她直觉在搞清楚原身的真正处境和暗中是否藏有什么危险之前,凡事还是小心为妙。 萧宝菱想了想道:「起来吧。此事不急,我有耐心。不过,若是找到那猫儿,务必第一时间带来给我。」 梅儿如蒙大赦地起身道:「是!」 只能先这样了。先交到她手里,她才方便保。 ……不过,萧宛音那边的人好像也在找?如果他们先找到,那就不好了。 萧宝菱勐地坐起来。想赶紧行动。要么她自己先把猫找到,要么去跟萧宛音说要她别找。 不过这两种行为都有些奇怪。总不能跟萧宛音说,这猫儿要是有什么不测你以后就完了吧? 她现在还不能太过反常,顶多只能装作不在意地四处找找。 打定主意后,她下榻穿鞋,道:「我歇息够了,想出去走走。」 「是。奴婢陪公主出去。」 在偌大的宝灵宫里转了一圈,夕阳渐渐落山,各种美景看了个遍,但小猫儿的影子都没见着。 萧宝菱的衣裙上都沾了草叶,穿着有跟绣鞋的脚也走累了,眼看着天色渐暗,只好先回去殿里。 萧宝菱的卧房特别大,进了门要走好一会儿才到屏风后的内室,中间很空旷,还放着一丛比人还高的白珊瑚。 离门不远处,立着一面落地的大铜镜。之前心里有事没注意,这下回来才发现。 这对萧宝菱来说可是一个大惊喜。 女孩子大多都是喜欢照全身镜的。本来以为到了古代只能有那种梳妆檯上镶的椭圆形铜镜了,还很煳的那种。没想到啊没想到,暴君对这个女儿是真的好。 萧宝菱一时也在意不了什么反常不反常了,克制住不断要上扬的嘴角假装很自然地走到了镜子前。 这一照,先又是惊喜——清晰啊,太清晰了,镜面被打磨得光洁无比,完美地一比一呈现了镜子前的情景,一点儿模煳和走形都没有。唯一不足是镜面还是偏黄,不能准确呈现人的五官和髮肤的颜色。 不过她知足了。在这时代,这镜子估计已经是顶配的了,可能就只有她和瑶贵妃两个人有。 可再细看镜中的自己,就是惊吓了——她方才脸上的那点笑意逐渐消失,不可置信地缓缓睁大双眼,甚至晃了晃手看镜中人也照样动了确定里面真是她自己。 是现在的她自己。 那穿着粉红色宫裙的身躯比壮实的梅儿还要宽一圈的胖胖少女,是现在的她自己。 天啊,她都要哭了……原书根本没有写萧宝菱是一个胖子啊。 刚刚她还在说梅儿没有腰,现在却发现她本人也没有腰!不仅没腰、还有肚子! 萧宝菱的内心是崩溃的。她在现代,也一度胖过,好不容易节食运动才瘦下来,稳定她满意的苗条身材。减肥过程多么艰辛,稍加回忆就是一把辛酸泪。 结果现在又要再来一次吗! 习惯纤瘦轻盈的身体那么久之后,她真的没法再甘心做一个沉重的胖子啊! 镜中的少女,肩膀胳膊圆乎乎的,下巴和脖子中间都是肉,秀美的五官在过于圆润的脸上一点稜角都没有了。虽然隐约还是好看的,但一想到刚才她就是顶着这张脸故作虚弱、佯装清冷……就感觉很喜感啊。 梅儿被她压靠了一路都没表现出一丝辛苦吃力的神色,可真是太能隐忍了。 萧宝菱同情地看向镜中在她身后不远处侍立着的梅儿,后者正沉静地微低着头。 她和梅儿的身高差不多,目测都是一米六出头,如果梅儿看起来约莫一百斤,胖了一圈的她估计已经超过了一百二十斤……可怕,这要多久才减得下来啊! 萧宝菱低头看着自己胖出肉窝的双手,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往好处想吧,至少她有减肥的经验,应该能很快成功,只不过要吃一些苦,不能纯粹享受做公主的快乐了。 而且,她刚才发现,这副身体的五官长相,跟她原本的样貌非常相似——等瘦下来之后,可能就一模一样了。 那么,通过一段时间的节食运动来变回原来的自己这件事……虽然有点辛苦,但也值得期待。 公主从前也常在镜前欣赏自己的美貌,一照就是良久,梅儿不觉有异,在一旁耐心等着她照够后的吩咐。 一般来说,公主会在晚膳前沐浴。今日出去了大半天,就更是要了。她早已吩咐好下人提前准备热水与花瓣。只待公主发话,就可以直接抬过来。 这种细緻的事情,在原书中是不可能写到的。萧宝菱也不知道。只是刚巧,她也感觉累出了点汗,太阳落山后又有些冷,正想洗个热水澡。 萧宝菱从镜前转身,梅儿立即上前。 萧宝菱道:「我想洗个澡。」 「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这话说得无比自然,像接收了原主的习惯似的。也是很巧,原主往日里就是这样说的,一字不差。 即使在古代宫中,大家说话通常也都是大白话,尤其在自己殿中私下,公主可以随便说话,就都是直说吃饭洗澡,而不是用膳沐浴。 第5页 若是萧宝菱说句什么本宫想沐浴,那反倒会让梅儿觉得见了鬼了。 不过萧宝菱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细节,她只是忽然愣了一下,感觉自己心神有点恍惚,仿佛刚才她本能地在模仿另一个人。 梅儿退下后,她独自站在殿中静静感受了一会儿,好像真的,她在慢慢体会到原主的心情和感情。 尤其浴桶备好,梅儿替她脱下衣服搁在屏风上的时候。 那屏风上的金雕睡莲,暖白玉质地的浴桶,那水雾缭绕中的粉红色蔷薇花瓣,还有扑面而来的清甜花香,都是那么的熟悉。 她让梅儿退下,独自泡入水中,闭目休息。这一连串行为,也无比自然连贯。像已经重复过千百次一样。 只是还是有事情不习惯。 她休息够了,睁开眼,看着水中不着片褛的白胖身体,郁闷地伸手去捏。 ……万幸,肉是松的,捏起来很柔软,一点儿也不硬,好减! 第3章 沐浴更衣后不久,殿中就传了晚膳。 布菜的是另一个婢女,唤做霜儿。 说实话,她进来行礼后一抬起头,萧宝菱就眼前一亮。 漂亮。那秀丽的眉眼,甜美的笑容,虽是一身月白的朴素宫女装,整个人仪态气质却大方得体,不像一般宫女那么卑怯。 虽然还是有一些妩媚和小家子气,明显出身不高,也不算大美人,但站在平凡的梅儿身边,就实在显得美貌动人了。 若是放到宫廷剧里,这姿色,做不了多久宫女就会被皇帝给收进后宫。 只可惜,当今皇帝把后宫佳丽都当成了摆设,全部眼神尽给了瑶贵妃一人,是绝不可能再来宠幸什么宫女的了。 萧宝菱想到这儿,是因为她知道眼前的这个美貌霜儿,的的确确有向上爬的志向。 原书中着墨不多,但她记得。 书中的萧宝菱有个娃娃亲的准驸马,是皇后哥哥的嫡长子徐晤。国舅封了武宁侯,徐晤就是世子爷,身份尊贵,本人生得也高大俊朗,算得上是良婿。 但两人婚期却一推再推。其中便有这霜儿的一半功劳。 这霜儿因是萧宝菱亲信,得以常见皇帝和太子,没少在两人面前搔首弄姿,可惜两人都对她没有意思。直到一次偶遇准驸马、世子徐晤,徐晤对她动了心。 等萧宝菱发现时,霜儿已与徐晤有了不堪之事。萧宝菱气得要杀了霜儿,徐晤却护着她想留做妾侍。萧宝菱虽然行事狠毒,对这个青梅竹马的表哥却有几分真感情,就没下狠手,只责打了一番。 但两人间的隔阂还是有了,皇帝问起婚期,两人都表示越晚越好。 萧宝菱是不甘徐晤的花心。徐晤有了霜儿和别的红颜之后,还是想攀附公主,本来是打算早日成亲的,后来却得知萧宝菱一怒之下竟然蓄养起面首,也是咽不下这口气。 两人便直到北齐国破前、萧宝菱都十九岁了才成亲。 收回思绪,萧宝菱坐到金镶玉的长桌前,拿起筷子,打量桌上的饭菜。 都是大鱼大肉,红红火火,油水丰足。只在角落瞥见一点绿色,是一小碗煮菠菜。 米饭不是白米饭,是嫩黄细软的小米饭。小米就是黄粱一梦中的黄粱,是古代贵族富人日常所吃的主食。 古代没有精细的谷物打磨技术,所以并没有白米,只有糙米。纯糙米饭口感粗粝、难以下咽,是贫民和下层百姓的口粮。 萧宝菱把煮菠菜移到自己面前,左手拿起饭碗,用碧绿清爽的菠菜配嫩黄软糯的小米饭,吃得十分满意——这就是在现代,也算得上营养健康又美味的低卡减肥餐了。 她吃得开心满意,有人却不满意了。 霜儿见公主一反常态,对平常爱吃的红烧猪蹄和糖醋猪脑视若无睹,只就着青菜吃米饭,还吃得那么香,脸上微笑消失殆尽,眉眼染上关切的忧色走上前来。 她走到一只朱红绘金的瓷汤碗前,道:「公主,这是您吩咐奴婢做的山参乌骨鸡汤,您不尝一下吗?」 又示意萧宝菱看向另一个漆黑瓷罐中的奶白色浓汤,道:「这是您最喜欢的芸豆鲈鱼汤,您也不喝一碗吗?」 霜儿脸上的神色诚恳关切,说话的声音也婉转动听。萧宝菱不由得有几分被说动。 她看了看,那两份汤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实在有被诱惑到。 这……鸡肉和鱼肉都是白肉,比较低卡,不会长胖,吃吃也无妨吧。 见她点了头,霜儿立即欣喜地给她盛汤。她喝得快了,唇边沾上汤汁,马上递给她手帕。看出她意犹未尽,又飞快给她再盛一碗补上。服侍得殷勤周到,无微不至。 不多时,鸡汤见了底,鱼汤一碗一碗根本停不下来。肉嫩汤鲜,味道好得萧宝菱久久没说话、只顾吃喝,把米饭菠菜完全忘在了一边,冷掉了也没再动一下。 最后吃完了极入味的芸豆,还剩小半罐鱼汤,她都捨不得让霜儿撤下去,留在了桌上,用金炭炉小火保温着。 霜儿令人收拾干净、自己也走了以后,萧宝菱才坐在桌旁,盯着炉火,慢慢从上头状态冷静下来。 她本打算从这顿就开始节食,结果却因为一口鲜汤一发不可收拾到最后暴饮暴食。 这真的有点奇怪了。 她不是没有自制力的人,不然也不会在减肥成功后形成并一直保持住易瘦体质。也不是没见过世面、没吃过味道极佳的美食,就这两盅汤,再怎么好吃,也不至于如此。 第6页 她用青玉瓷勺从罐中舀起一勺奶白温热的鱼汤,凝目打量,鼻端闻到的诱人鲜香让她几乎忍不住又想一口喝光,尽管她肚子已经饱胀得都鼓起来了。 萧宝菱深吸一口气,极力忍住,把汤连勺一起放回了罐中。 她站起在在空旷的殿中走动,当作消食。一边走,一边回味和思考。 无意中浮现的记忆片段告诉她,原身自从半年前及笄之后,每晚都会喝霜儿准备的各种汤,尤其芸豆鲈鱼汤,更是雷打不动。 依稀还能记起半年前原身的模样,身形是跟萧宛音差不多的,身穿和现在一样的粉红色宫裙,面容比萧宛音更加漂亮。 短短半年,就胖成了这样。 萧宝菱停下脚步,站在白珊瑚丛旁,遥望着桌上的黑瓷汤罐,目光中涌起深深的怀疑——她几乎可以肯定这汤有问题。 而且芸豆鲈鱼汤、山参乌鸡汤,两者所用的食材完全不一样,喝起来却仿佛有一些相似的味道……就是那种让她上瘾的、停不下来的味道。 可别是什么阿芙蓉吧? 萧宝菱越想越心惊,之后说什么也要控制住自己不能再喝了。 另外,为了证实这个猜测,她打算去一趟太医院。 不过今日已经夜深,只能明天再叫梅儿陪她去了。潜意识告诉她,梅儿对她是绝对忠心的。 霜儿服侍她睡前洗漱时,还是那副殷勤周到、无微不至的模样,无比贴心和温柔。 萧宝菱也一派镇定,习惯地将双手伸给霜儿,由着她用拧干的温热布巾轻柔擦净。 只是最后一个人睡觉时,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总也睡不安稳。 半夜,忽然听见什么东西摔碎的清脆声响,她被惊得立即从床上坐起来。 原身怕黑,习惯亮着一盏壁灯睡觉。萧宝菱睁开眼,在昏黄的灯光中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过去。 她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因为那画面,实在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一只灰白的大老鼠半个身体攀在盛鱼汤的黑色瓷罐口沿上,正挣扎着想爬进去。陶瓷盖子被它顶开,掉在金玉桌面上碎裂开来,这才发出了那声脆响。 萧宝菱从没见过那么大只的老鼠,看着毛茸茸的、有小奶猫的块头那么大。而且也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老鼠,都弄出声音把人惊醒了还在继续拱吃的。 她怀疑自己在做梦,下床走上前去想仔细看看。 刚走两步,就听啪嗒一声,是那老鼠整个掉进罐子里去了。剩下的一路上,全是吸熘吸熘的舔食鱼汤的声音。 等她走到桌前,罐中已经重新归于安静。她双手捧住瓷罐,冰凉的触感真真切切地从她手上穿来,这不是梦。 背着光看不清罐内,她捧着罐子,将罐口朝向光源,往里看,一只灰白色的大老鼠四脚朝天地躺在漆黑的罐底,原本还有小半罐的奶白色鱼汤一滴也看不见了。 隔得近了,她才看清楚——格外大只肥硕的身躯、通体都是灰白色的短茸毛、偏向四方形圆形的大脑袋、短尾巴,还挺可爱的。那根本不是老鼠,而是一只竹鼠。 灯光明亮,她还看见了竹鼠腹部上有一道刚结痂的利爪抓痕。 萧宝菱忽然想起,她的宝灵宫和贺元夕住的小土屋之间,就隔着一片很大的竹林。 看来那只小猫很可能是追逐这只竹鼠,才误入宝灵宫花园的。 只是原主没有半夜惊醒,也就没有发现这一原因。 萧宝菱看了竹鼠半晌,忽然发现它一动不动,似乎已经不再喘气了,心中一紧,将瓷罐翻过来,把它倒在了金玉桌上。 从四脚朝天,变成全身趴地。小小圆圆的黑眼睛睁着但像黑珠子一样毫无生气,微张着的嘴巴里隐约可见少许血丝。它死了。 萧宝菱呆住,拿着瓷罐的双手微微颤抖。半晌后才回神,把瓷罐在金炉上放好。 思索片刻,从柜子里找来些绢布,先将桌面擦拭干净。再把竹鼠的尸体包裹起来,装进了一只木制的小盒子里。 处理好后,她回床上躺下,半梦半醒地睡到了天亮。 没等霜儿过来伺候,萧宝菱自己穿好了衣衫,走到外间,把还在睡觉的梅儿叫醒,让她找了步辇,陪着去了太医院。 一路上,萧宝菱都在补眠,梅儿即使内心充满疑惑,也识趣地没开口问她什么。 进了太医院,一见是长公主,御医们就要叫院判大人过来,但被她立时制止。 她不愿让人知道,半恐吓地让他们闭了嘴,只找了个小医士,单独去药房里详谈。 不大的药房里只有萧宝菱和小医士两个人,梅儿和抬步辇的太监们都在外面等着。 药房内,小医士不过十来岁少年模样,麦色皮肤,五官有几分俊朗,脸上表情有清晰可见的忐忑,却又能勉强镇定。 他站在分药桌前,恭敬地对萧宝菱行了一礼,问道:「不知长公主殿下前来所为何事?」 萧宝菱看了看眼前的少年,心中莫名就是知道,他虽年少,却是这太医院辨认药材能力最为出色的天才医者。 她将藏在袖中的小木盒取出,放在分药桌上打开。 小医士冷不防看见里面装的是什么,震惊地瞪圆了双眼。 萧宝菱微微一笑,解释道:「本来想带汤汁给你检验的,可现在汤汁都到了它肚子里了……你会解剖吧?」 第7页 第4章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小医士擦干净手,提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名字—— 催生散、阿芙蓉。 阿芙蓉倒是在意料之中,这种古代的鸦-片,毒性没有后世那么大,加在鱼汤之中,未免影响味道,想必剂量也不会过重。此后戒断就好。 不过,催生散? 萧宝菱疑惑道:「催生散是何物?」 小医士神色微微严肃起来,道:「此为前朝时,民间流传过的一种药物。农人将之掺进饲料中,餵养鸡豚犬羊,能催促它们迅速增长,在短时间内膘肥体壮……更多更快地换取钱财。」 萧宝菱心中一惊,那就是激素呗。好傢伙,用来餵鸡餵猪的东西,居然被用在了她堂堂一国长公主身上。这霜儿,敢得很。 小医生顿了顿,又道:「……虽名催生,实能催死。当初许多食用过那些猪羊肉的人,不只寻常百姓,还有少数王公贵族,后来都得了怪病不久于人世。因此,先帝震怒,禁止民间再用此药。药铺也不许再出售,竟不知道,如今还能得见。」 萧宝菱气得咬牙,感觉一阵心悸,很努力才平復下来,看向面前少年,发觉对方眼中似有深意。 萧宝菱冷静下来,淡淡道:「今日之事,不可令旁人知道。」 小医士低头应道:「是。」 乘步辇回宝灵宫的路上,萧宝菱如来时一样闭目养神。 她回忆着霜儿的身段和样貌,约莫是十七岁多了,估计已经与徐晤暗度陈仓。 萧宝菱对待下人一向严苛,霜儿怕她一旦发现,不会轻易饶过自己,故而先下手为强。 此事徐晤应当没有参与。他从小就知道自己长大后要娶公主表妹,表妹出身尊贵、相貌漂亮,即使性格骄纵一些,他也觉得无妨。只是后来表妹忽然发胖,他才感觉不太喜欢了,但表面上还是能敷衍过去。 胖也不影响他当驸马啊。皇后姑姑已经失宠,他和他父亲在皇帝眼前也就没什么存在感了,唯独表妹还是皇帝最喜欢的女儿,因此,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与表妹的婚事的。 那么,只能是霜儿一个人自作主张、铤而走险了。她一副聪明人的模样,虽怕萧宝菱的歹毒,却又吃定了萧宝菱的蠢笨。 只可惜,现在的萧宝菱换了个人。想到这里,萧宝菱忽然意识到,原身之所以猝然不治,没准就是拜这霜儿的催生散所赐。这种增肥药物能使人心律不齐、心动过速,长期服用完全有可能造成心梗。 萧宝菱在步辇上坐正,捏紧拳头,指甲嵌入手心,睁眼望向前方的座座宫殿。 这北齐,皇帝萧措只有四个儿女,太子萧独、长公主萧宝菱、二公主萧宛音、三公主萧思月。皇帝和太子暴戾无脑,都挺宠她。萧宛音是她的小跟班,指哪打哪。萧思月软弱善良,被孤立被欺负但从不反抗。 后宫中,皇后被半软禁但依然还是皇后,这些年为人和善,没有与谁结过仇。其他妃嫔因为怎么折腾都不被萧措放进眼里,所以也都没怎么作过妖。剩一个瑶贵妃,身为南周第一美人,来做了萧措独宠的爱妃,除了每日带萧措吃喝玩乐、让他荒废朝政外,也就只偶尔残害一下忠良。 以上这些人,都不会,也不用害萧宝菱。 她不用去查证,就能肯定霜儿背后没有什么主使之人。 没什么好怕的。可以直接处理。 可作为一个现代人,要她打人杀人还真不容易做到,尤其还是那样一个鲜活美貌的少女。可要是就这么放过她,或者直接把她给了徐晤,又太过便宜了她。毕竟,她算得上是害死原主的兇手。 萧宝菱想,还是先不摊牌,观望一阵再做打算比较好。 回到殿中,霜儿殷勤地等着伺候她起居。 萧宝菱神色如常地由她服侍,态度并无异样。只是霜儿还是第一次对她的行踪不知情,看她一副冷漠的表情也不敢开口问,多少在甜软笑容中显露出一点不安。 到了傍晚,依然是霜儿领人呈上晚膳。 大鱼大肉,好几罐汤,和前一日大同小异。 萧宝菱静静坐着,双眼看着霜儿揭开那漆黑瓷罐的盖子,露出冒着热气的奶白浓稠的鱼汤,鼻端嗅到让人食指大动的诱人香气。 霜儿照例盛好一碗汤,小心地递给她,柔声道:「公主,小心烫。」 萧宝菱伸手接过,却没喝,搁在了一边。就着一盘小炒蘑菇和一碗水煮菠菜,慢条斯理地吃着碗中嫩黄软糯的小米饭。 看她饭都快吃完了,还不喝汤,霜儿忍不住出声道:「公主,鱼汤快要凉了。」 萧宝菱用最后一片蘑菇送下最后一口饭,放下空空的饭碗,抬头看向面前的少女,见她满眼的关切,不禁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凉凉的笑,道:「可我已经吃饱啦。」 「那这汤……可惜啦。」 霜儿声音小了点,但萧宝菱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或者,她就是故意让萧宝菱听清楚。于是,萧宝菱又微微一笑道:「那不如给你喝吧,很好喝的,你没喝过,的确可惜。」 霜儿闻言一愣,目光看向萧宝菱,这才发觉她眼中有些捉摸不透的深意,仿佛自己被看穿了,霎时间心中慌乱起来,低头跪在了她面前,恳切道:「奴婢不敢!」 「嗯。」萧宝菱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声,用自己的手帕擦了擦嘴,起身离开了饭桌。 第8页 霜儿战战兢兢地撤了饭菜,离开的时候,在下人们面前,脸上那种惯常的温柔甜笑都没能保持了。 萧宝菱这顿饭吃得很清爽,摸摸肚子,不是很鼓胀,但还是圆滚滚的都是肉。她低头看着这肉肉的手,忍不住长吁短嘆起来,开始在殿中散步,到镜子面前就忍不住枯眉皱眼——这么胖,她都不想出去见人。 想着吃完饭一段时间了,可以运动一会儿了——要想减肥快,就要多运动——她开始在殿内四处搜寻有什么地方比较合适。 她瞅了瞅这石头铺的地面,又冷又硬的,索性把墙上挂着的毛茸茸的白羊皮给扯了下来,平平整整地垫在地上。 她摸了摸,感觉还凑合,脱了鞋子踩上去,先拉伸一下四肢热好身,再做下犬式和猫式。没想到这具身体虽胖,但还挺柔软的,她慢慢找到了感觉,把记得的各个动作都做了一遍。 平板支撑、空中脚踏车、高位臀桥、箭步蹲、深蹲、卷腹……在垫子上做到浑身是汗后,才站起来休息了会儿。视线继续在殿内打量,最后落在一块空置的墙壁和那张高度合适的金玉长桌上。 她休息够了,穿上鞋子,去墙边撑墙做了一百个类似伏地挺身的动作。不太累,又去桌边背对桌子,双手从后撑在桌面上,做了五十个反身下沉。最后热得脱掉外衫,只穿着中衣,坐在地上用手给自己扇风。 她运动得太认真,完全没注意到内殿的木窗开着一半,去而復返的霜儿就呆呆地站在外面,看到了全程,正一脸被雷噼了似的神情,完全傻眼了。 梅儿备好了洗澡的热水,过来找萧宝菱,正好撞见。她从没见霜儿这样失态过,又对霜儿偷看公主的行径感到吃惊和生气,压低声音道:「你在做什么?!」 「公、公主她……好像中邪了……」霜儿呆滞地转过身,几乎都语无伦次了。 第5章 梅儿把霜儿拉到走廊角落,确定四周没人后,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 霜儿手脚并用地在她面前比划了一番,说公主方才就是这般这般,实在与以往大不一样,不知在练什么邪术。 霜儿向来端庄温婉,嘴角笑容的弧度都是不多不少刚刚好,这下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破天荒地不顾形象一阵手舞足蹈,最后头髮微乱、额头渗汗,看起来都有些难得的好笑了。 梅儿却笑不出来,她跟霜儿共事多年,了解她的性格,看她神态完全不似作伪,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霜儿见她不说话,急道:「我从未见公主如此情形,心中实在担心。梅姐姐,你说该怎么办?」 怕梅儿还是怀疑,霜儿又道:「姐姐若是不信,我们再回去看看,公主她现在还坐在地上呢!」 梅儿没应声,但依言往殿前走了过去,霜儿跟在她身后。两人再次回到那扇半开的木窗前。 两人往里看去,萧宝菱果然还坐在地上,屁股下面垫着那张被她从墙上扯下来的白羊皮,身上只穿着件单薄的白中衣,因为热被她拉开了领口,露出半截雪白丰腴的肩膀,两腿一曲一伸都搁在地上,公主形象全无。 哪怕已经信了、有心理准备了,亲眼看到这幅画面时,梅儿还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她那双并不大的眼睛。 不说别的,就说那张雪白的毛茸茸的羊皮......那可是公主最喜欢的表哥、武宁侯府的世子爷徐晤去年春猎时,亲手为她打来的啊。 公主一直无比看重,谁都不准碰。有一次,新来的婢女不懂事摸了一下,直接被拖下去打,一双细嫩的小手差点被针扎成筛子。 可现在,公主自己却如此不珍惜,居然把它从墙上扯下来皱巴巴地铺在地上垫屁股……可明明,公主和徐晤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啊。 霜儿凑近梅儿,用极轻的、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梅姐姐,你觉不觉得,这几日,公主似乎有些性情大变了?」 平日里,公主天天出门,不是去找二公主吃喝玩乐,就是去调戏宫中的貌美少年,何曾这样整天闷在宝灵宫里不出来过? 梅儿抿着唇,谨慎地没有应声,心中却无比认同:觉得,太觉得了。 那日她找不到猫,都做好了至少要挨公主一巴掌的准备,可是公主不仅没打她,而且连骂都没骂一句,甚至脸色和语气中都没有一丝厉色。这实在不像公主的性格。 要说公主变了个人,她都觉得有可能。可光天化日的,公主一直好端端地在她们身边,哪会有那种神神怪怪的事。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就是霜儿说的……中邪了。 一段时间过去,廊上的灯笼静谧地亮着,四周只听得见殿前梧桐树叶被风吹过的簌簌声。 霜儿双手交握,回想起晚膳后萧宝菱看她的那个眼神,仍感觉背嵴发寒,但已经能镇定下来。她观察面前梅儿的神色,知道她心中定是有了打算,便不再开口说什么。 殿内,萧宝菱休息够了,从地上站起来,将白羊皮随意搭在一张玫瑰椅上,披上外衫,在镜前整理了一下头髮。她想洗澡了,看梅儿还没来,便往殿门处走去。 木窗外,见公主起身走来,梅儿迅速决断,对霜儿道:「你伺候公主沐浴。我去一趟皇后娘娘那儿。」说完就转身离开。 萧宝菱见今日是霜儿来伺候她宽衣沐浴,不由得微蹙了眉,问道:「怎么是你?梅儿呢?」 第9页 霜儿将她脱下的衣衫搭在雕金嵌玉的屏风上,回身恭谨道:「皇后娘娘有事,让梅儿姐姐过去一趟,应当不多时就会回来。」 霜儿面色中并无破绽,心道公主与皇后甚少来往,必定发觉不了她在说谎。 萧宝菱闻言,抬脚跨入浴桶的动作顿了顿,过了几秒,才缓缓将身体浸入水中,道:「嗯。知道了。你出去吧。」 「是。奴婢告退。」 长宁宫。 殿内陈设比起奢华的宝灵宫要简朴得多,连灯烛都显得黯淡不少。 皇后的年纪不过三十出头,并不算很大,穿着一身老气的旧金色衣袍,髮髻梳得一丝不苟,端庄却又死板,一张秀丽的面容泛着黄气,神情平静得仿佛庵中的尼姑。 直到梅儿在她面前跪下,说起萧宝菱的事来时,她的眼里才缓缓生出光泽。 听完来龙去脉,皇后的神色也变得肃然起来,近年来她与女儿关系逐渐生疏,若是直接找法师进宫驱邪,必然会让女儿生气得更加疏远她,那不是她想要的。况且,只是些小小的不正常,并没有到多么严重的地步。 皇后轻敲了敲木椅扶手,沉下目光,道:「听闻白龙寺的玄明大师神通广大,能辨鬼神,驱除小小邪祟应该不在话下。我会跟陛下说,让菱儿参加这次的立冬祈福。不过你回去后注意,万万不可当着菱儿的面说是驱邪。」 次日下午,宝灵宫中。 萧宝菱睡了个午觉起来,正在花园里踩着卵石路散步。 「公主,陛下身边的曹公公来了!」霜儿急急跑来,差点撞到她。 那宦官个子中等,身材和脸都很富态,满面红光与笑容,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御前红人。跟他一起来的小太监们捧着几个精緻的木匣子,进门之后,放在了正殿之中的桌案上。 「奴才见过长公主。」曹公公一甩拂尘,微微躬身行了个礼,抬起头来依然笑容满面,一派怡然自得,毫无卑微之态,「陛下听闻公主身体不适,特令奴才给公主送来这些人参与雪莲,给公主养养身体。」 一身深绿衣裙的萧宛音也带着两个婢女过来了,这时小碎步跑到萧宝菱身边,挽住她的手臂,关切地打量她面色,道:「是呀,皇姐,你一定要好好补一下身体啦。好端端的,怎么会头晕呢?现在怎么样啦,好些了吗?」 萧宝菱对于这个妹妹突来的亲昵举动,还有一点点不适应,微微一顿后,才扬起一个浅浅的笑道:「已经没事了。我的身体健康着呢。」从对减肥运动的适应度来看,确实如此。 「公主身体健康就好,健康就好。」曹公公目露精光,感嘆地说了两遍,「陛下着实担心得紧呢。」 萧宝菱看他神态,并不多么真诚,两句话充满过渡句的味道。她心里大抵明白,皇帝对她的宠爱早就不是实打实的了,只不过惯性地保持一个关系和谐的样子而已,这点赏赐也不过是个面子工程。而这曹公公,东西送到了人却迟迟不走,怕是还有什么别的事情。 萧宝菱浅淡而得体地笑着,问道:「不知公公可是还有别的事?」 曹公公道:「哎呀,确是还有一件事。三日后的立冬祈福,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意思都是希望您能一起去。」 萧宝菱疑惑道:「立冬祈福?」 曹公公一脸慈祥的笑,道:「是啊。公主往年都不去,陛下也由着您,今次若再不去,怕是百姓都要说您的不是了。不过这山路坎坷,也的确担心累着了公主玉体……现下得知公主身体安康,奴才就放心了。」 萧宛音见萧宝菱面露迟疑之色,摇摇她的胳膊,撒娇般地道:「爬山而已,没事的啦。有我照顾皇姐呢!」 萧宛音顿了顿,忽然把脸凑到萧宝菱耳边,用手掩着嘴,悄声道:「而且,太医院的人也会去哦。」声音中带着隐隐的兴奋和愉快,好似在说什么她和萧宝菱共同期待的秘密事情。 曹公公走后,萧宛音把下人都赶走,跟萧宝菱两个人单独相处。 两人在花园中的一棵红枫旁坐下,石桌上摆满了精緻的点心和果脯,琉璃茶壶中盛着芬芳扑鼻的玫瑰花茶。 萧宛音很喜欢宝灵宫花园的环境,几日没来,这一坐下,四处张望,从头上火红的枫叶到脚边幽蓝的桔梗花丛,都一一仔细地欣赏了一番。 萧宝菱却没心思看风景,手握琉璃茶杯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玫瑰花茶,目光虚望着前方,神思游离。 爬山她倒是没什么,多好的有氧运动啊,又能唿吸新鲜空气,又能燃脂减肥,还能出外景看看外面的大好风景……只是,在她所能调出的相关记忆中,萧宝菱这个长公主虽然身体结实,但却是娇滴滴吃不得苦的。 每年祈福因为要讲究一个真心诚意,所以他们几个皇家子女到了山脚就得下马车,跟侍从们一起徒步到山顶。作为独子的太子和真正身娇体弱的萧思月都从未缺席,唯独只有萧宝菱仗着父母宠爱,年年撒娇称病不肯去,帝后全都由着她。 可这次,他们却丝毫不顾她刚刚「头晕」过,不问她意愿就直接叫她去,实在是有一点点的蹊跷…… 忽然间,她想起昨晚,霜儿伺候她沐浴时的肃然神色,和梅儿的不在场……说是去找皇后了……找皇后干什么呢? 思及此,萧宝菱放下琉璃杯,肉肉的手指紧紧捏住杯身,眉心也微微拧了起来。 第10页 不等她去想太医院又是个什么情况,萧宛音已经看够了桔梗花,收回了目光,伸手拈了块红豆糕吃起来,咀嚼了几下后,对萧宝菱道:「皇姐,我听人说你身体不适可能是染了什么邪祟,所以要去白龙寺找玄明大师看看。这玄明大师可厉害啦,你不用怕啊。」 萧宝菱目光微微一震,差点没捏碎手里的杯子:「邪祟???谁说的???」 「曹公公说的,我来的路上刚好听到了一点。」萧宛音一脸的不以为然,连吃几块红豆糕后灌了大半杯茶下肚,又拈起一块芙蓉糕,鼓着腮帮子道:「可我不信,我看皇姐你正常得很呢。不过,那玄明大师的本事我倒是信的,通鬼神、测天命什么的可厉害啦,就算真有什么邪祟,到了他那儿不也得统统显形?」 好傢伙。萧宝菱算是明白了,敢情是梅儿霜儿两个察觉她的异常,合计起来想找法师给她驱邪来了。 不过,那什么大师真那么厉害?那肯定知道这狗屁大齐气数将尽了吧?怎么不想办法抢救一下啊? 萧宝菱微微牵动嘴角,也拈起一块芙蓉糕放进嘴里吃了起来。 她不担心,这么多人看着呢,她确确实实就是萧宝菱本菱啊,那法师还能把她的魂从这躯壳里驱出来不成? 抵死不认,谁怕谁。 第6章 说是立冬祈福,真正去的那日却通常要晚一些。 三日后,已经十月十五,正是孟冬,时近小雪。 清晨,一行人从皇宫乘着宝马雕车出发,从宫中走到城中,又从城中走到山中。一路上阳光普照,微风和煦,天气一点都不冷,反而晴暖又舒适。 太子公主和侍从们见天气佳风光好,每个人的嘴角都多多少少有些上扬。沿途的百姓尤其是农户们望着这明媚冬阳,眼中却不禁露出忧色。 但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就像隔着天堑,在意着不同的事情,懂不了彼此的心。 到了圣明山山脚,车马都停了下来。 萧宝菱和萧宛音分别被各自的侍女扶下马车,和随从们一起下地步行上山。 因为立冬祈福,本就是为民祈福,所以山路没有封锁,远近的其他几条路上能看到一些同样去白龙寺烧香的平民百姓。 太子萧独走在前面,他难得离开东宫出一趟远门,很是新鲜地四处张望。他眼睛尖,瞥见斜前方小路上有个身姿窈窕的美貌民女,跟个老婆子一同经过一棵柏树下,山风吹过柏树枝叶,吹动她乌黑的长髮和藕荷色衣裙,勾勒出盈盈一握的纤腰。 萧独看得眼睛都直了,朝后一挥手:「舒儿。」 叫舒儿的小太监早随他目光望过去了,心下瞭然,立即上前:「殿下放心,奴才明白!」 山路不是特别崎岖,但相比宫中石板路来说还是有一点不好走。微微湿润的泥土中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石块,还有棕黄的松果。路窄处油松树夹道,得侍卫们用剑分开让主子们过去。 有段路稍微陡了些,萧宛音紧紧握住萧宝菱的手牵着她走,经过一片绿油油的油松树后,发现路边长着一棵野生的木槿。青绿的枝叶簇拥着树梢一朵朵浅紫色的花儿。 萧宛音眼前一亮:「这花好漂亮!」侧头看向身边的萧宝菱,她今日身上穿的恰好是浅紫色衣裳,「跟皇姐你的裙子一个颜色呢!」 萧宝菱也看过去,山林间的木槿花,浅浅的紫色,清新怡人,让人眼睛都舒服了。她垂眼看了下自己的衣袖,的确颜色一模一样,只是这衣服可是xxxl尺码的,她真没脸碰瓷人家木槿花。 萧宛音看看萧宝菱,又看看自己身上依然如故的碧绿衫裙,乐道:「哈,那绿叶子跟我裙子的颜色一样,皇姐,这棵树也好像我们俩哦!」 萧宝菱看向萧宛音,后者一脸真心愉快的笑容,眼睛也亮亮的像在发光,感觉是真的很开心。她再次打量萧宛音的长相,上扬的浓眉,大眼睛,不涂口脂也艷红的薄嘴唇,很浓丽的一张脸,像宫中「二乔」牡丹深玫红色的那一半。这种长相,很适合耀眼夺目的火红色或橙红色的衣服,可她从来没穿过,萧宝菱每一次见她,她都是一身绿……倒不是不好看,就是并不十分适合。 萧宝菱注意了她刚才那句话中的「也」字。忽然想起一个场景片段。 大概是一个春天,御花园中的木芙蓉全都开了满树的花,粉红色的花朵,一朵有少女拳头那么大,一树树开满,把绿叶都几乎淹没了。 当时萧宝菱和萧宛音都穿的粉色,在一起扑蝶。宫女们夸她们俩在花树之间,看起来就像木芙蓉花化成的两个仙子,又说若是木芙蓉像樱花一样,开花时不见叶子,只一片梦幻般的粉红,就更美了。 本来还面带笑容的萧宝菱一听,不认同了,正色说:「要有绿叶子,有绿色的衬托,粉色的花才会显得更美。」 那时候她还是个女童,萧宛音比她还要小一岁,姐姐说什么都无脑认同,一脸稚气地道:「皇姐说得对!要有叶子!」说着转身面对萧宝菱,看着她身上和自己颜色一样粉的衣裙,忽然立誓似的说:「我以后就穿绿色了,姐姐是花,我是叶子!有我的衬托,姐姐就显得更美了。」 幼年萧宝菱听了这番奇怪的宣言,居然很是认同地点点小白下巴,拉长了声音道:「嗯~~~」 萧宛音说完话,见姐姐没反应,回头道:「皇姐,你说嘛,是不是很像?」 第11页 萧宝菱收回思绪,微扬嘴角,点了点头:「是。」 萧宝菱被萧宛音牵着继续沿着山路往前走,泥土路宽阔起来,她们步伐也快了些。萧宝菱神思还在别处飘着,忽然听见身后穿来一声突然的惊叫声,才一个机灵真正醒神。 萧宝菱回头,循声望去,见一段距离处,穿着一身鹅黄衣裙的萧思月不知踩到什么,脚下一滑,身体向后倾倒。而萧思月身边伺候的那个黄瘦侍女笨手笨脚去扶,姿势不对,只抱住萧思月一直胳膊,眼见着两个人就要一起摔了。 萧宝菱看得心惊,下意识挣开萧宛音的手,飞快跑了过去,在侍卫们赶上来之前,挡在了萧思月身后,稳住了她和她的侍女。 萧宝菱把萧思月扶稳站好时,清楚看见自己身躯比娇小的三妹大了一圈……得亏这么敦实,才能接住两个人哦。又低头看见自己脚上的钉履……不愧是爬山专用鞋,稳啊。目光不小心移到旁边的萧思月脚上,才发现,她穿的还是在宫中穿的那种软底绣鞋。 萧宝菱抬起眼,见萧思月白净的小脸上露出隐忍之色,问出心中猜测:「可是踩到尖锐石子了?」 萧思月点点头:「嗯。」 萧宝菱问:「很疼吗?还能走吗?」 萧思月摇摇头:「不要紧。」 真惨,估计是被孤立久了,来爬山都没人给准备钉履。 萧思月作为原书女主,一副楚楚可怜的样貌,这时才十三岁,还是个葱兰般的纤弱少女,此刻秀眉微蹙、轻咬粉唇的模样,实在令人心疼。萧宝菱身躯解释,伸手的动作很有男友力:「那我扶着你走吧。」 萧宛音在前方一直看着,到这时,那双大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一脸震惊神色,满头都是问号。 萧思月听到这话,也惊呆了,眉也不蹙了唇也不咬了,眼神像看什么怪物一样对着萧宝菱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多谢皇姐。桑儿扶我就行了。」 那笨手笨脚的黄瘦侍女闻言,总算机灵了一回,立马上前挽住萧思月,神情半是慌乱半是畏惧地对萧宝菱道:「是,请长公主殿下放心,奴婢一定会照顾好公主的。」 「那好吧。」萧宝菱好心被拒,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又往前走回了萧宛音的身边。 萧宛音见她回来,近距离打量她的脸,像不认识她了似的,瞪大眼睛使劲看,路都不走了。 萧宝菱拉拉她的胳膊,目视前方道:「看我干嘛,继续走吧。」 萧宛音脚是开始走了,但脸还是侧着看她,几步路后终于忍不住道:「皇姐你怎么会能去找她!」 萧宝菱不直视萧宛音,也知道后者现在肯定一脸的义愤填膺。就是那种,本来我们不是一直孤立她不理她的吗,你为什么突然叛变了……的心情。 萧宝菱辩解道:「思月也是我们的妹妹,帮一下也理所应当不是嘛。」 萧宛音脸色都变了:「你叫她思月?!」 轮到萧宝菱问号脸了,她心道:不然要叫什么?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来了,原身原来好像叫的是……小三。三公主嘛,就叫小三,而且总是那种轻蔑和瞧不起的语气。 ……可现在的萧宝菱,真没法再把这个称唿叫出口啊。 但萧宛音又一副非要等个解释的表情,一动不动杵在她面前。她面露难色,正想着该怎么说时,忽然余光一瞥,不经意看见斜前方的小路上,一个太监拦住一个民女,正在纠缠。 萧宝菱指向那边,道:「宛音,你看那个,是不是皇兄身边的……」她对萧独身边的侍从还不太熟,一时间不很确定。 萧宛音注意力成功地被转移了,望过去看清楚后道:「舒儿嘛。」 萧宝菱目露惊疑,道:「他在干嘛?」 萧宛音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道:「让那个女的不要下山吧。」 「为什么不让她下山?」 「等皇兄祈福完去找她呗。」 「找她干什么?他们认识吗?」 「不认识啊。看上她了呗。」萧宛音一脸这有什么的表情。虽然是猜测,但她对自己的猜测毫不怀疑。 萧宝菱迟疑道:「……所以皇兄在强抢民女。」 萧宛音见她这反应,眼中露出一丝不解,转瞬又扬起嘴角笑起来,重新挽住萧宝菱的胳膊,边走便道:「哎呀。皇姐你在羡慕吗?你要是想强抢民男,也没什么不可以啊!我帮你物色!不过刚才路上都没看到一个好看的……」 萧宝菱无语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她们耽搁了太久,桑儿都扶着萧思月走上前来了,日头也渐渐移向中天。本来走在太子身边的曹公公都走过来催了,她就没再多说话,一路听着萧宛音的畅想,终于看到了白龙寺的屋檐。 一行人进了寺庙,先歇了会。用过茶水后,侍从在外间等候,只太子公主四人进了正殿。 第7章 镀金的佛像很大,头顶几乎触到屋檐。上午的太阳光从木窗外照射进来,在殿中投下几道微尘浮动的光柱。 殿内的墙壁与地板都是深木色,明暗交错,香炉烟雾在空中缓缓升起,一派庄严肃穆的气氛。 太子萧独都收起了吊儿郎当的样子,勉强正起脸色,领着三个妹妹在佛前敬香。 慈眉善目的方丈在一旁看着他们,抬手示意小和尚去摆好了蒲团。 第12页 方丈双手合十,微笑颔首道:「请几位殿下祈愿吧。」 四人便在蒲团上跪下,无声地顿首了一次,然后直起身,合掌闭目。 良久之后,才逐一起身。 时近中午,众人留在寺中用斋饭。 主桌上只有六个人,方丈、曹公公,还有太子和公主。曹公公和方丈在寒暄,萧独和萧宛音在嫌弃饭菜。 萧宝菱很习惯的捧着粗陶碗,吃着糙米饭和青菜豆腐,不时喝一口清茶,垂着眼睛,在想事。她想的是,就这样就完了?已经讨论到方丈要不要送他们下山了?那个传说中的玄明大师呢?应该不可能跟这位善于社交的方丈是同一个人吧。 桌上,曹公公终于提起了这茬,道:「方丈,怎还不见玄明大师出来?」 方丈眼中的笑意略收,面露为难之色,道:「师兄近日闭关,始终不曾出过房门。老衲实在没有办法。」 曹公公面露不愉,还未开口,萧宛音先放下了碗,横眉竖目道:「又不出来?!」 方丈合掌欠身,歉然道:「老衲实在没有办法……」 那一身深色的袈裟穿在他微胖的身躯上,随着他这谦恭中带着惶恐的态度,变得一点庄严感都没有了。 太子萧独本来就吃不下这粗茶淡饭,只想赶着离开这破庙去吃美食、戏美人,听到这里放下碗筷站了起来,不耐地道:「不来就不来呗。有什么要紧的。咱们赶紧的回宫吧。」 萧独不知道他们找玄明大师有事,故而如此,曹公公却知道,虽然是失势的皇后反覆嘱咐、皇帝不过是随□□代一句而已,他还是得争取一下,尽力办成为好,一时间和方丈僵持了起来。 萧独见他们不走,更不耐烦了,道:「这玄明大师性情孤僻,又不是第一次不见人不理人,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干什么非要他出来不可?走吧走吧!天都要黑了!」 方丈也站起身,对着他们微微鞠躬,道:「抱歉。」 萧独的话也没错。可一个无权无势的和尚,竟敢这样无视皇家的要求,还是这种独断专行的萧氏,萧宝菱都有些意外了。 她不知道的是,这玄明的确有测算的神通,早年曾助皇帝避过一次大劫,得了皇帝另眼相看,甚至指定他来做这白龙寺的方丈。只是玄明拒绝了,皇帝笑着赏他,他都能冷脸拒绝,而皇帝还能忍住不发作,只因考虑到未来或有再用到他的时候……以他的性格,帮不帮,还得再看了,所以便任由他怎样,一转眼许多年。 连皇帝都不敢去怎么样的人,曹公公再不愉也不能去强逼人家出来,只好领着众人离开。 刚步出正殿,行至庭院之中的古松树旁,一扇禅房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穿旧色缁衣的高瘦僧人来。 曹公公和方丈两人耳朵尖,同时回了头,其他人也跟着他们一起转身朝后看去。 僧人身形瘦削,面容清癯,嘴角下撇,不苟言笑的模样,但双眼明亮干净,一身缁衣穿在身上显得很有出世高僧的味道。他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走上前来,隔着半丈距离停住,目光只望着萧宝菱一个人,出声道:「长公主留步。」 「师兄你来了?」方丈面露喜色,上前一步道。 「大师好。」曹公公将拂尘搭在肩上,也是微微一礼。 但玄明和尚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还是盯着萧宝菱。 萧宝菱心里咯噔一下,呆呆地望着他。 玄明和尚伸出手,道:「公主随我来吧。」 萧宛音挨到萧宝菱身边,道:「我陪着皇姐!」 玄明和尚皱起了眉。方丈一见,连忙道:「只需长公主一人留下便好。到时,老衲亲自送公主下山。」 萧独状况外地插了句:「什么事啊?」 曹公公没理他,想了想道:「那好。如此有劳方丈,我们便先走一步了。」 一下子落了单,萧宝菱跟在玄明和尚身后走进他禅房的短短一段路上,心脏砰砰乱跳,忍不住地紧张。 其他人离去,萧宛音依依不捨地回望她背影,一直沉默到几乎没有存在感的萧思月都不禁回了一次头,投过去疑惑的一瞥。 进了禅房,玄明和尚把门关上,萧宝菱的身体不由得一颤。 「公主不必紧张,坐下喝杯茶吧。」 禅房里没有人伺候,陈设也十分简朴,空荡的室内只有他们两个人。玄明和尚示意她在禅榻上坐下,拿起茶壶,亲手给她倒了杯茶水,两人隔着一张桌案对坐着。 萧宝菱拿起茶杯,热茶的暖意从粗陶杯身传递到她胖胖的指尖,让她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她轻轻抿了几口茶,味道并不浓郁提神,反而罕见地带有一种炒米香味,喝下去只觉温润舒服。 一下子一杯茶就喝得见了底,她有些拘谨地把茶杯放回桌案上,玄明和尚又提起茶壶给她倒满。她小心地打量着面前的僧人,他的眉毛都白了,看起来至少七旬年纪,面色十分平静。忽然间,她直觉地感到,他对她应该是没有恶意的。 萧宝菱顿了顿,开口问道:「不知大师找我有何事?」 玄明和尚端坐着,闻言不答,耳廓动了动,微侧了脸望向敞开的木窗之外。 两人身侧的墙壁上有一方木格窗,此时正敞开着,从里往外可以看见寺庙的后院,几棵高大的松柏枝叶繁茂、浓荫蔽日,稍微远一点的位置有两组石桌石凳。在树下的光影中,几个粗衣草鞋的农夫坐姿随意,正在边喝水边聊天。 第13页 玄明和尚动了动嘴唇,声音不大地道:「能听到吗?」 「嗯?」萧宝菱一脸疑惑地看过去,竖起耳朵听。 因隔了段距离,不能每句都听得清晰,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她仔细分辨着他们话中的内容—— 「立冬早就过了,现在都小雪了……」 「往年这时候都下雪了,今年……连雨都没有……」 「他们倒是高兴……庄稼可就完了……」 那几个农夫应该是来蹭个斋饭的,现下饭后歇歇晌聊聊天,不多会儿就歇够了走了。 午后的院中归于安静,没有风,只有灿烂的阳光照出一片片斑驳的树影,不知名的鸟儿隐在枝叶深处啾鸣。 玄明和尚给自己倒了杯茶,缓慢饮尽,放下粗陶茶杯,道:「公主可能明白?」 「啊?」萧宝菱有点懵,感觉半懂半不懂的,她没从事过农业生产活动,对农历节气的了解也不太深刻,只能猜测着、不确定地道:「我知道瑞雪兆丰年……那不下雪的意思是不是,会收成不好?」 玄明和尚望着她,点了点头道:「不止如此。看这景况,或许会有饥荒。」 「啊。」萧宝菱嘆了声,有些不知所措,一是这个情况她忽然记起来原书中确实有,二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玄明大师单单把她留下不是给她驱邪作法,而是说这些本轮不到她去关心的事情。 玄明和尚沉默了半晌后,忽然问道:「公主方才祈了什么愿?」 萧宝菱闻言,面色一赧,有些不好意思地如实答道:「……希望我自己长命百岁。」 玄明和尚还是半点笑模样都没有,面无表情地又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吗?萧宝菱想了想,反应过来,还真有。她脱口而出道:「世界和平。」说完,觉得这话好像有点不符合这场景和这时代的画风,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她垂着头,没看见玄明和尚听了她的话后微微扬起的嘴角,他竟是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极浅的笑容,再开口时声音中也有了点温度。他道:「公主的心愿会实现的。」 萧宝菱惊讶地抬头看他。玄明和尚枯皱的脸上的那丝笑意已经不见踪影,换上了一副与先前都不一样的神情,这神情让萧宝菱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来,莫名感觉对方对自己寄予了什么厚望,还怪紧张的。 ……难不成世界和平要靠她吗?明明靠的是贺元夕啊。还是说,她可以为贺元夕统一各国的霸业做一点微小的工作,比如遇事放他一马或者暗中救他一命? 玄明和尚没有给她进一步的回答,就说可以让方丈送她下山了。 从禅房出来,她去正殿找方丈,正要一同离开时,余光突然瞥见地上有个东西——在两个蒲团之间,一个约莫三寸长的紫色管状物。她走过去,俯身捡了起来,拿在手中细看,才发现是一管紫竹筚篥。 方才只有他们兄妹四人来过这里,应当是他们中的哪个人掉落的。萧宝菱凝神思索,一瞬就有了答案。 第8章 萧宝菱没有在白龙寺逗留很久,在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便回到了皇宫。 但其他人还是比她早到了一段时间,这时,她在寺中的遭遇已经被宫人们传开了。 宫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发现新大陆似的议论着,说玄明大师不仅出来见人了,还独独只见了长公主,还说长公主有佛缘,有善心,有慈悲心,心怀天下。 ……天地良心,玄明和尚要是听到会气死的,他根本只对方丈说了前三个字,后面那些全都是讹传。 但宫人们不知道啊,他们只觉得:天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长公主诶?善心慈悲心?见鬼了吧!心怀天下?心怀天下美少年还差不多吧!……这玄明大师怕不是中了邪啦。 可是,同样的话,传到皇帝萧措的耳朵里,他就满心满脸都是高兴了。这还是头一回有人自发地说他儿女的好话,还是这么好的好话,还是他敬重的玄明大师说的,他可真是太高兴啦,赶紧命人给宝灵宫赏赐了一批杂七杂八的东西。 太医院林太医的儿子林泉,随着一起去了白龙寺回来,在去太医院述职的路上,也听到了那些议论,一时间,他那张白净的俊脸面色几变,五官都要扭曲了。 在他身边一起走的,正是之前替萧宝菱做过事的小医士冷然。 林泉瞪圆了他那双漆黑漂亮的眼睛,一副想求认同的表情,对冷然道:「他们在说什么东西?我不是幻听吧?真是见了鬼了!那玄明大师怕是中风了吧!你说是不是?」 冷然却面色如常,并无太过意外的神情,听了他的话,也没有如他期待地出言应和。 林泉不死心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以前——」说着说着,他声音突然停住,目光惊讶地看见冷然突然退向宫墙边上,往前方躬身一礼。 冷然没有出声问好,是因为对方的车架还隔着一段距离,只看得见人,听不见声音。 林泉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面色又是骤变。只见前方一架步辇,边上不乏眼熟的太监宫女,而步辇之上,正是他刚刚还在激情吐槽的……萧宝菱。 一段时间不见,萧宝菱还是那么胖,身上浅紫色的锦缎衣裙被绷得紧紧的,脸也还是那张脸,有几分姿色、但非常讨厌。只是……她看着他的表情很平静,平静中还带着几分疑惑和陌生。 第14页 林泉有那么一瞬的怔愣,但很快,生理性的噁心就条件反射般地涌了上来,他赶紧挪开眼睛,拉着身边的冷然转身就绕道走。步履飞快,每一步踏在地面上都重得好像带着恨意。冷然勉强跟上他,过程中还回头看了一眼。 萧宝菱的步辇行到长街拐角,突然遥遥看见前方迎面走来两个少年。面皮黑些的那个是先前见过的小医士,她记得,旁边那个白皙俊秀的,却是第一次见。虽然是第一次见到,她却莫名觉得熟悉,好像是这具身体感到的熟悉、甚至想亲近。 那少年穿着太医院的医士服,同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比别人好看多了。方才在圣明山上,萧宛音还说没见着一个好看的民男,这下,猝不及防就遇到了。萧宝菱穿来至今见过的男子不算多,也不算少,这少年绝对是其中最出众的,看着约莫十七八岁,正是气质最干净的时候……哦,可能只比不上作为男主的贺元夕的那张建模脸,可小贺同学现在才十三岁,还没长开嘛。 她正疑惑地打量着呢,就见那少年也朝她看了过来,目光相触的那一刻,他突然像被毒蝎子蛰了一下似的立即移开目光、转身就跑。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萧宝菱还是看清了他漂亮双眼中的痛恨和厌恶,像看见什么脏东西似的对待自己。 萧宝菱难免有些心堵,问走在身边的梅儿:「那是谁?」 梅儿只当她隔得远、没看清脸,恭敬答道:「回公主,是林泉公子。」 说完,就等着公主像往常一样追上去,或者让她带人抓回来,再骂他或者……做点别的。可是并没有,公主听完她的回答,仅仅是静了一下,然后恍然地「噢」了一声,就没后续了。 前路已经无人,步辇继续往宝灵宫中行进。萧宝菱垂下眼睛,玩着自己的双手,慢慢地想起了关于那少年的事情。 夏天的宝灵宫里,萧宝菱身体不适,林太医带着林泉来问诊。那时候的林泉才十五六岁,眉秀唇红,面颊白嫩有肉,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那姿容把这宫里的一众女子都比下去了。萧宝菱向来喜欢美的东西,霎时间眼前一亮,病都好了一大半。 之后,隔三差五地找藉口把林泉召到自己宫里来。让他跟自己同坐一榻,近距离欣赏。这也不算过分,过分的是,她一次撞见表哥徐晤与其他女子亲近,明白了点男女之事,就开始对林泉上下其手了。 学着太子哥哥调戏宫女的样子,摸林泉的脸,搂他的腰。林泉一脸受辱的委屈模样,她看着只觉得也很动人。 后来看了些民间流传的话本子。还学着里面的插图,把林泉扑倒在藤榻上,扒他的衣服,想看他的身体。林泉自然是紧紧捂住衣领,言行抗拒。萧宝菱便威胁他,敢不听话,要父皇把他爹给杀了。 皇帝萧措那时派军攻打南周,动辄屠城,对朝中意见相悖的大臣也是毫不留情地用铡刀回应,萧宝菱跟太子一样在宫中胡作非为、不知轻重,林泉不能不怕她,只得委曲求全地任她轻薄。 萧宝菱清晰地回忆起原身强逼林泉给她剥荔枝餵葡萄的画面,少年细白干净的手指捏着去了皮的果子餵到她唇边,她舒服地靠在懒架上、惬意地闭眼张嘴,差点咬到少年的指尖。而周围,梅儿霜儿宫女太监,全都在看着。 萧宝菱扶额,代入林泉视角,大概能够明白,那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这天出了远门,又爬了山,萧宝菱累了,傍晚洗了个花瓣澡后,早早地睡了。 第二天醒来,因是侧着睡的,她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枕边的紫竹筚篥。怕弄丢,她擦拭干净后小心地放在了枕头边,想着白天就去送还。 这一觉睡得长久,窗外已天光大亮,萧宝菱吃完了早饭,就准备出门。 照例带上了梅儿,又在众宫女中挑了个眉清目秀看着很顺眼的跟着,问了名字,叫做朝颜。 霜儿还不太习惯被丢下,上前问道:「公主,那我呢?」 萧宝菱都不转身看她一眼,冷淡道:「你留在殿中打扫卫生。」 霜儿不可置信:「啊?」 萧宝菱没理她,径直去了宝月宫。 路途不算遥远,她走路过去,正好当做运动,经过几座亭台楼阁,过了御花园,就到了宝月宫旁的镜湖前。 孟冬时节,花木逐渐凋零。湖边柳树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唯有旁边的灌木丛,还绿得郁郁葱葱。 萧宝菱步子轻,走过来没发出什么声音,这一带也很寂静,所以,突然听见一声悽厉的猫叫时,她几乎吓了一跳。 声音不是很大,虽然尖利,但是有些奶气,还带着微微的颤抖,应该还是幼崽。 萧宝菱视线随着声音望过去,在半人高的深绿色灌木丛中,发现了一片鹅黄色的裙角。 第9章 萧宝菱做了个手势,示意梅儿和朝颜在原地等着。随后,她一个人朝那抹鹅黄走了过去。 走近了,看见果然是萧思月,正蹲在地上,面前有一只小猫。 很小的一只,脑袋有半个身体大,黄眼睛又大又圆又亮、正瞳孔紧缩地瞪着面前的人,粉红的小鼻头上有黑色的脏污,浑身的毛也脏兮兮的、不知在什么地方摸爬滚打过的流浪猫模样,勉强能看出黑的耳朵、黄的额角和白的胸足毛……三种花色,是只小三花猫。 第15页 萧宝菱心中一紧,她没猜错的话,这就是被萧宛音踩过尾巴、踢过肚子的贺元夕和萧思月养的那只小猫。 小猫右侧耳朵边缘缺了几个小口,结痂的血迹黏在绒毛上,看着就很疼。 萧思月面前还有一只白瓷碗,里面装着汤饭和几条炸小鱼,她试着把碗向小猫面前推了推,碗底在地上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只是轻微的一个动作,萧思月也非常地温柔,可是小猫却像又被踩到尾巴一样「喵嗷」地尖叫起来。 小猫一叫,龇牙咧嘴,露出并不太锋利的小白牙,显然已经努力做出了最凶的备战姿态,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叫声也非常尖锐,隔近了,震得人耳膜疼。 萧思月看着小猫这模样,一点也没害怕,目光落在它竖起来的伤痕累累的小尾巴上,满眼都是心疼。她伸出手,悬停在小猫脑袋上方,尝试着想碰碰它,小猫却勐地一爪子挠过她的手背。 少女白皙的手背上,瞬间多了三道血红的口子,肉眼可见地肿了起来,并且渗出血珠。萧思月疼得立即缩回手,「啊」了一声。 萧思月也没料到小猫真的会攻击她,一时间有些不好受。换了萧宛音可能直接把猫给踩死了,但她却还是不忍心不管它。 小猫在宝灵宫被萧宛音虐待过后,消失了很多天,好不容易在这里找见。萧思月看见它时,它正在用小爪子刨地上的腐叶和泥土吃,仔细看身体瘦了不少,估计这段时间都饿着肚子。 萧思月想给它餵点吃的,却没想到小猫现在十分抗拒人类的靠近,包括她。手上的伤口很疼,但她不看到小猫吃东西,还是没法放心离开。一人一猫僵持着。 萧思月低着头,目光落在下方,忽然,一方浅紫色裙裾出现在视线中,她抬起头,惊讶地发现,是长姐萧宝菱。 萧宝菱把手伸给她,道:「先起来吧。」 萧思月满心的疑惑,但见她眼中并无恶意,鬼使神差地就把手给了她,由着她把自己拉了起来。蹲了太久,骤然起身有些晕眩,萧宝菱也及时地扶住了她。 萧宝菱拉着她往后退,慢慢地离开小猫,边走便道:「它现在怕人,你靠近它不安全。不用担心,我们走了以后它自然会吃东西的。」 萧宝菱看见湖边有个亭子,亭子里坐着个宫女,一身蓝色宫装,面容平凡而黄瘦,正是上山那天在萧思月身边伺候的那个。 萧宝菱带着萧思月走进了亭子里,在宫女惊慌地给她行礼之前,先叫出了她的名字:「桑儿是吧?」 叫桑儿的宫女低身行礼,声音和身体都在微微颤抖:「是。奴婢见过长公主!」 萧宝菱把萧思月推到她面前,道:「赶紧回宫,去拿澡豆或者胰子,伺候公主洗手。」 桑儿这才看见萧思月嫩白手背上触目惊心的血口子,忙道:「是,是!奴婢这就去准备!」说完就跑回了宝月宫。 不久后,宝月宫正殿里,桑儿备好了热水,开始清洗萧思月的伤口。 萧思月疼得抽气,桑儿就不敢再动。 「我来吧。」萧宝菱看不下去,接了桑儿的活,小心地先用清水洗过萧思月手背的伤痕,再打上胰子、轻轻揉搓,萧思月疼得想缩手,被她紧紧按住。 萧宝菱一边低头动作,一边开口道:「忍一下,很快就好了。小猫的爪子里可能有病菌,不洗干净怕会感染。」 萧思月便安分了,咬住唇隐忍着等她弄完。 最后,萧宝菱又换了盆清水,把她手上的泡沫和血渍都洗干净之后,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用干燥的布巾给她把手上的水给擦干。动作温柔又仔细。 萧宝菱放下布巾,松开萧思月的手,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眼睛看着她道:「好了,应该没事了。下次不要再在小动物明显戒备的情况下上手了。让它们自己呆一段时间。等安全感恢復了,它们会主动来接近你的。」 萧宝菱在现世很爱猫,也被猫不小心抓伤过,有处理伤口的经验。以前用的是硫磺皂,现在条件受限,只能用猪胰子,好在也一样可以杀菌消毒。 虽然见了血,有狂犬病的风险,但她直觉小三花应该是健康的,而且作为原女主的萧思月也不可能十三岁就死于狂犬病吧……再说,现在也没有疫苗。 见萧思月面色还是不太好,萧宝菱又安慰了一句:「放心,会好的。」既是说她的伤,也是说小猫的情况。 桑儿还是第一次见长公主对她家公主如此友好,内心觉得非常诡异,但也不好表现出来,只能默默干活,把巾架水盆给撤了下去。 萧思月的内心也觉得非常诡异,如果说山路上被扶时她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那么现在这情况她就简直怀疑自己置身梦中了。所以她好长时间都没有开口说话。 萧思月有点不想看见萧宝菱脸上温柔关心的神情,那让她非常的不自在,她转身道:「我去看看小猫。」等了一下,才往外走。 「好。」萧宝菱跟了上去。 湖边,小猫还在灌木丛边,正把脑袋埋进瓷碗里狂吃东西。萧思月心中一喜,想要上前去,萧宝菱拉住她,道:「等一等。」 萧思月身形一顿后,听话地停下了。两人站在远处看着小猫吃完,然后走开,在一块大石头边躺下来舔爪子。 「好了。」萧宝菱这才拉着萧思月走过去。 第16页 走到半路,萧思月才发现萧宝菱不是走向小猫,而是走向那只瓷碗,不由得疑惑地朝小猫张望,但已经隔了一段距离,小猫并没有注意到她。 萧宝菱指着干干净净的碗底,微微一笑,道:「你看,它吃光了。」 萧思月也看向空了的碗底,惊讶地喃喃道:「……真的。」 萧宝菱浅浅地笑着,轻声说道:「在小动物眼里,我们人类是很大只的,即使没有恶意,它们也会害怕。尤其是受过伤害之后,就更害怕了。那种时候,不要强行靠近和抚摸,耐心等一等,在旁边做自己的事情也可以,等它确认你对它没有威胁了,它自己会主动来找你的。」 顿了顿,萧宝菱又道:「一定要有耐心。」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萧思月的眼睛,目光真诚而柔和,一副在真心教导幼妹的温柔长姐模样。萧思月的感觉非常别扭,一边觉得有一丝奇怪的温暖,一边又忍不住在心里想:小猫受过的伤害不就是你给的吗。 萧宝菱把空碗捡起来,往前走了一段路,到了湖边的柳树下,和在石头边伸展身体的小猫隔着约一丈远的距离。 萧思月看着萧宝菱停下步子,手里拿着空空的瓷碗,遥望着小猫,声音轻而暖地叫了它一声:「三花~」 跟和人的巴掌差不多大的小猫相比,胖乎乎的萧宝菱称得上是庞然大物。可是她那一声却尾音上扬,非常的温柔。 小猫听见了,朝她看过去,萧思月瞬间紧张,小猫却没有像她想的那样恶狠狠地扑过去,或者炸毛伸爪子,而只是四肢着地地安静站着,仰着脑袋回应了一声:「喵~」 萧思月放松下来,对着在笑的萧宝菱看了好一会儿后,忽然开口道:「皇姐。」 萧宝菱回头看她:「嗯?」 萧思月道:「皇姐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萧宝菱这才想起这一趟的目的,快走几步到亭子边的侍女朝颜面前,伸出手道:「给我吧。」 朝颜低眉顺目地从袖中拿出一管紫竹筚篥,小心翼翼地递到她手中。 萧宝菱拿着筚篥走回萧思月面前,轻声问她:「这个,是不是你的?」 第10章 望着萧宝菱离去的背影,萧思月有些怔愣。 手中的筚篥,以前吹奏时,一次碰巧被萧宝菱听到,她还骂说:「吵死了!这声音好难听好丧气!你是公主又不是乐伎,吹什么吹啊!」 说完,还粗鲁地把筚篥从她手中打落在地。萧思月那时才九岁,还不太懂得隐忍,一时间哇哇大哭起来。萧宛音和萧宝菱就一起骂她:「哭什么哭啊,难听死了,吵死了烦死了讨厌死了!」 慢慢地,萧思月在宫中习惯了安安静静不出声,尽量做一个隐形人。尽管时间过了一年又一年,她还是忘不了曾经那稚气、恶意又清晰的「难听」。还有两位亲姐姐嫌恶厌烦的眼神。 筚篥是母亲月嫔亲手用紫竹给她做的,吹奏也是母亲亲自教会她的。月嫔是朔州送来的美人,被皇帝短暂宠幸过就抛之脑后,在宫中无权无势无人关怀,母女二人虽是皇妃皇女、却像民间孤苦家庭一样只有两人相依为命。 朔州有沙漠和戈壁,当地驻军和居民都喜欢吹奏筚篥。音色明亮,粗犷质朴,乐声中总带着一丝悽怆,让人好像置身于壮阔而荒凉的边疆。 萧思月没有去过朔州,那是她母亲的家乡,是她母亲的乡愁。可是她小小年纪吹奏的曲子却总能让月嫔落泪。她知道母亲想要回去,但她自己却没有这种想法。她清楚明白的是,虽然这皇宫中没什么人理她、她也不觉得这里是她的家,但她註定一生都会被皇家的枷锁束缚住,像老太监养在笼中的鸟儿一样,离不开的。 萧思月不是萧宝菱,她不是穿书来的,这里就是她的全部世界,眼下的苦是真的苦,不能超越。眼下的贺元夕也不过只是另一个小可怜,两人都才十三岁,生活在灰暗中,都不知道他们其实拥有光明的未来。 所以她只能感受到当下,虽然不明就里,但是皇姐突然对她好了,她还是忍不住有了那么一丝丝一点点的动容。 萧思月走到亭子中坐下,面对着倒映出阳光和树影的镜湖湖面,将紫竹筚篥放到唇边,缓缓吹奏了起来。 她知道小猫就在不远处,她没有再去靠近,就这样自顾自地吹着自己的曲子,一曲结束,再微微侧头去看,发现小猫竟然已经朝她走了一小段路。她忍不住牵了牵嘴角,是真的,皇姐说的是真的。 乐声一停,小猫喵喵叫了起来,好像在不满。她便又眉眼弯弯地吹起另一首曲子,这一次,乐声中少了悽然,多了欢快。 萧宝菱带着侍女们走回了宝灵宫,靠近正殿前时,忽然听见吵闹声,和女子的尖叫。 她头疼地捂住耳朵,觉得今天怕不是尖叫日吧……这又是怎么回事? 周围也没个可问的人,估计一半远远躲开,一半在里面围观。 萧宝菱走了进去,看见殿门前,一个身穿老绿色衣服的嬷嬷在责骂一个月白色宫装的侍女……是霜儿。 「公主回来了!」 「见过长公主!」 周围拿着洒扫工具围观的宫女太监们见萧宝菱进来,纷纷向她行礼。 萧宝菱走上前,眉心微蹙,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第17页 只隔着几尺的距离,她看见了霜儿雪白的脸蛋上红红的巴掌印,一边脸颊正在慢慢肿起。估计是刚挨了重重一记耳光。 那嬷嬷见萧宝菱过来,本来凌人的气势一下子收敛了不少,若是仔细观察,甚至能看见她的肩膀极轻微的瑟缩了一下,像是在怕。 「老奴见过公主。」嬷嬷微微一礼,把霜儿重重扯到萧宝菱面前,「你自己说!你都做了些什么!」 这阵仗,萧宝菱不由得面色严肃起来,心道,不会霜儿这么快就偷人被抓了吧,可徐晤貌似并不在啊。 霜儿把身体从嬷嬷手下挣脱,头垂得很低,看不清表情,对着萧宝菱道:「公主明鑑,奴婢只是清洗茶具时,不慎摔碎了一只茶杯,奴婢是无心的……」 虽然公主有些喜怒无常,她不确定这点小事会不会触怒公主,但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这不受公主待见的老奴对她又打又骂,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听出她语气中的怨怼和委屈,嬷嬷瞪大了一双枯皱的眼睛,指着她鼻子怒斥道:「只是一只茶杯?!那可是皇后娘娘赐给公主的萨珊玻璃杯!」 玻璃杯?萧宝菱脸上的严肃表情缓缓裂开。 霜儿小声反驳:「可公主从来都没有用过……」 尽管她心里知道这杯子珍贵,但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往她和青嬷嬷意见相左的情况也不少,哪一次公主最后不是听她的。青嬷嬷仗着曾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一直骑在她和梅儿头上……明明公主都不想看见她那张老脸。 「你这贱蹄子,还在顶嘴!」青嬷嬷气得胸口起伏,扬起手来又想打她。 霜儿吓得立即用双手捂住了脸,那预料中的一巴掌却并没有落下来。她抬眼看去,发现是公主及时握住了青嬷嬷的手腕,眼中一下子露出喜色。 「公主?」青嬷嬷怒色收敛,动作顿住,很想说你又要护着她吗、那可是皇后的东西……思及往事,忍住了。 「是这个吗?」萧宝菱松开青嬷嬷,视线落在走廊地上、那只碎成几片的玻璃杯上。 青嬷嬷神色还是有些痛心,道:「正是。」 萧宝菱蹲下身子,拿起一块碎片在手中打量。浅青色的玻璃,不像现世那么通透无瑕,还含有一些杂质。但是颜色是真的好看,是后世博物馆都不一定见得到的珍品,断裂面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色光晕,萧宝菱看着觉得很美很喜欢。 青嬷嬷俯身想把碎片从她手中拿走:「公主当心割到手。」 「没事。」萧宝菱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霜儿,道:「这样好的萨珊玻璃,碎了实在可惜……嬷嬷帮我拿去金缮吧,至于花费么,就从霜儿的月例里扣。」 在霜儿震惊到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萧宝菱又道:「毕竟霜儿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也不忍心打她,只是犯了错么,还是要受一点罚的。」 金缮这活,对匠人的手艺要求极高。修补一件器物所花的金子和时间精力,都非常不菲。霜儿的月例不低但也不高,这下估计要一年都拿不到工钱了。 萧宝菱说的是实话,她做不来体罚,觉得现阶段扣扣钱就已经可以了。看见霜儿错愕的表情,想起她原来就是拿自己给的工钱去买什么鬼催生散,心中生出一丝快意。 错愕的,还有青嬷嬷,这还是第一次,她和霜儿起冲突的时候,萧宝菱站在她这边。半晌才回过神,道:「是,是,老奴这就去。」说着就招唿旁边的小宫女把碎片捡起来。 「好了,我进去休息,你们收拾吧。」萧宝菱走了好久,又站了好久,着实累了,最后回头对青嬷嬷道:「以后再有做错事的,也劳烦嬷嬷替我管教了。」 青嬷嬷看着殿门缓缓关上,眼前似乎还是萧宝菱那信任的眼神,和温和的表情。她忍不住心绪翻涌,面色变化……受宠若惊、不敢置信……又欣慰欢喜。 公主终于懂事了。 殿内,萧宝菱斜倚着懒架,舒服地躺靠下来,遥对着高高的美丽的白珊瑚丛,目无所视地在神游。 总穿一身深青色衣服的、原来伺候过皇后的嬷嬷,青嬷嬷,她慢慢地记起来了。 在《皇后之路》这本书的后半段剧情中,北齐国破、皇宫也被南周士兵占领之后,萧宝菱就是跟着青嬷嬷两个人在逃命。 最后被围堵,逃无可逃,是青嬷嬷死死地用身体护着她,不让人碰到她,却被南周士兵一刀就杀了。 虽然是一笔带过的文字简述,此刻见了真人的萧宝菱却仿佛能看见那一刻的血光、听见那一刻的刀声。 原来的萧宝菱极度自我,只凭心情做事,从不顾及别人的感受。作为最受宠的长公主,她的宝灵宫中满是曲意逢迎的宫人,到了最后时刻,那些人却全都各自逃命,只留下一个连路都走不稳了的老嬷嬷。 萧宝菱心中一阵悲伤,似乎是原身的感情。 午膳时分,饭菜十分丰盛。 萧宝菱节食了一段时间,没忍住夹了好几块糖醋排骨吃。 青嬷嬷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开口道:「公主最好还是饮食清淡一些……」 「啊?」萧宝菱停下筷子,抬头看她,脸上并没有生气的表情。 青嬷嬷放了点心,委婉地道:「公主这个年纪,要苗条一点才好看啊。」 萧宝菱啃了一口排骨,又喝了口茶,道:「是的,那以后嬷嬷你给我安排膳食好不好?」 第18页 青嬷嬷闻言,目光微颤,嘴唇动了几动才说出话来:「好!」 萧宝菱继续吃小米饭,嘴角露出浅浅的笑容,心道,这下霜儿没活干了,真的只能打扫卫生了。 到了晚饭后,萧宝菱惯例做运动,青嬷嬷看见,疑惑道:「公主这是做什么?」 萧宝菱也不避她,坦然道:「减肥啊……就是变苗条,我想快点变苗条。」 胖胖的少女一边压腿,一边对自己笑,青嬷嬷奇怪地感到一阵暖意,心中觉得有哪里不对,又觉得这样没错很好。 十月底的夜晚有些冷,看萧宝菱折腾得脸红冒汗,青嬷嬷很是放心不下,又是叫人准备沐浴的热水,又是去拿布巾给她擦汗。 萧宝菱运动完毕,还是觉得热,穿着单衣,敞着领口,用小胖手给自己扇风。 青嬷嬷把她的外衫拿来,想给她披上:「天冷,公主当心着凉。」满目都是担忧,却怕她反感,在等她同意。 「嗯。」萧宝菱点头,自己动手把外衫穿上了。 她低下头,忽然觉得眼中湿热。来了这么久,第一次想起现世的母亲,曾经每次在她跳完操后,也是这样劝她穿衣服的。 第11章 生活起居被青嬷嬷照顾得无微不至,萧宝菱的日子过得非常舒服。 转眼就到了十二月底,快三个月时间过去,每天饮食清淡、白天散步、晚上运动,萧宝菱终于成功地瘦了下来。 她早前就把自己拥有的衣服清理过一遍,整理出了不少很好看、很喜欢但穿不下的。现在她终于瘦回本人原来的样子,开心得不得了,把殿门关上,一个人在落地大铜镜前不停地试衣服。 梅儿和青嬷嬷进来给萧宝菱上午膳的时候,恰好看见她穿了身白衫子配绿罗裙,和往常粉紫的风格大不一样,那感觉清新得像是初春清晨的微风轻轻拂过青柳新枝……两人和身后端着食盒的侍从们,全都看呆在原地。 萧宝菱瞧着镜子里干净清爽、纤细窈窕的少女,心情好得不得了,见有人来了,对他们侧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和一个小酒窝,清丽的脸上满是甜暖的笑意,让阴天晦暗的殿内都霎时间明亮了起来。 萧宝菱站在镜子前,如一支亭亭玉立的新荷。她笑道:「看我做什么?」 她辛苦运动了快一百天,盼得就是这个效果,心中难免暗爽,有些明知故问。 梅儿微黄的面皮上浮起淡红,低下头,老实地道:「公、公主今日太好看了。」 萧宝菱开心得微仰了头笑出声来。梅儿面色更加赧然了,头也埋得更低。 青嬷嬷也跟着笑,满脸都是欣慰之色,抬起枯皱的手揉了揉眼角,道:「是啊,公主如今真美……像极了当年的皇后娘娘。」 萧宝菱觉得自己就是自己,不爱听这种话,不过也明白青嬷嬷对皇后的念念不忘,没有过多在意,笑容淡了些,道:「好了,吃饭吧。」 萧宝菱在殿中用膳,下人们上完菜就退了出去,靠近她时和以往一样屏息凝神、但原因却不同于以往的惧怕。走到偏殿附近才敢大声喘气,从彼此脸上还能看见未褪的惊艷神情。 十五岁的少女,绿裙窈窕,眉目如画,笑起来清甜灵动,让人心尖都为之一颤。 他们真没想到,那会是原来胖成球叉着腰到处颐指气使的萧宝菱。 一个小宫女实在没忍住,小声跟人说:「公主笑起来好好看啊……虽然瘦了好多,但脸颊上还有一点肉,笑起来甜甜的,酒窝好可爱哦……」 以前萧宝菱胖得五官都陷进肉里了,他们还真没发现她竟然有酒窝。 另一个小太监警惕地望了望四周,然后才放低了尖嗓门,贊同道:「是啊。我真没想到居然有一天,『明眸皓齿』、『如花似玉』这种词能用在我们公主身上!」 「咳咳。」小宫女忽然清了清嗓子,朝后使了使眼色。 小太监一回头,见到霜儿站在他后面,手里捏着一块抹布,因为捏得太过用力,指节都在发白,而那秀丽的脸上的神情非常的不好看。 「呃,我们还有事要做,先走了!」 小太监挪开视线不再看她,对着空气说了句话后就迈着大步往别处走去了。 心中却不由得拿月白宫装的霜儿和白衫绿裙的萧宝菱对比……这霜儿一直是宝灵宫最美貌的女子,怎么今儿看着竟也不过如此了呢? 忽然,他甩了甩头,轻呸了声,自语道:「嗐,公主毕竟是公主,她一个婢女怎么能跟公主比呢……」 霜儿看着两人不理会她就各自遁走,手里使劲几乎将抹布捏碎。这几个月来,公主同她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并且一直冷冷淡淡的,以至于所有宫女太监都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公主善待宫人们、不再作威作福,他们开心了,她却开心不起来。公主变瘦变美了,宫人们惊艷,她却只觉得碍眼,极力隐忍才垂下眼皮,将嫉恨的目光收敛起来。 次日早。 萧宝菱穿上喜欢的雪青色裙子和白绣鞋,坐在梳妆檯前,打开妆奁,取出髮钗,将莹白圆润的珍珠别在黑髮上,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各种满意。 照够后起身,心情很好地在宽敞的寝殿中散步。她欣赏那丛美丽的白珊瑚,看每一个小枝分杈都觉得精美无比、赏心悦目。 视线右移,落到平日并没有怎么注意过的墙壁上的挂画上。 第19页 那是一幅淡彩水墨绘就的溪山垂钓图,比寻常的画要更宽更长,几乎有半扇殿门那么大。画中,一位披蓑戴笠的老者在溪边垂钓,时值傍晚,天色微暗,新月初升。 萧宝菱静静欣赏着,忽然觉得这古代的画中光影处理得特别好,那轮新月好像真的在发光一样,禁不住伸手去碰触。 指尖落到月亮上,画卷贴住墙壁,却不是理应的坚实触感,倒像积木似的,被推动了。 虽然只是一点点、极其轻微的推动,但那触感到底还是有明显的异常,让萧宝菱一瞬间变了脸色。 她脸上的轻松笑意消失殆尽,抿了抿唇,神情变得肃然,收回手,退到殿中央,再以极轻的步子走到门窗之前,全部关紧。 再次走回画卷前时,心脏跳得快到仿佛能发出声音。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掀起画卷,不出所料地在石墙之上、画中月亮的位置那处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凹点——只有指甲盖大,并不起眼。 她的心都紧张得提起来了,屏住唿吸,迟疑着但还是缓慢地伸出手指,落到凹点上,微微用力,按下。 下一瞬,画卷后的一方墙壁就像自动谷仓门一样向右移开了。显出一条通道来。 幽深,阴暗,仅靠侧壁上疏落嵌着的夜明珠的微光照亮……向地下延伸,看不到尽头。 是个密道。 萧宝菱看着有点怕,不敢往里走,就站在通道口,一时间人都有点呆了。 忽然有人声传来。 是青嬷嬷的声音,在门外道:「公主起来了吗?早膳已经准备好了。」 萧宝菱吓了一跳,慌乱道:「先等一下!等我穿上衣服再进来!」 说完赶紧找到那个按钮再次按下,焦急地等石门合上然后把那幅画原样摆好。 …… 餐桌旁,萧宝菱一边用瓷勺喝着蔬菜肉沫粥,一边回忆原书剧情。 数年后,北齐皇宫被破,主子们和宫人们如鸟兽般慌乱逃散。原主就是跟青嬷嬷两个人从密道跑路的。 应该就是这条密道了。 通向贺元夕住处那边的最偏僻的一道宫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贺元夕发现了,逃跑路线全在他掌握之中,两人从出口出来到地上,刚窃喜一瞬,还没来得及跑几步,就被南周士兵重重包围…… 萧宝菱闭了闭眼,努力挥去青嬷嬷为她挡刀身死的画面,专心把眼前的粥喝完。 一整个白天都心神不宁。 到了晚饭后,开始收拾东西。 她把素淡的衣裙和华贵的分开,放在里侧的柜子里,那些朴素、不起眼,不同于她在人前一贯的风格,穿出去不会让人立刻注意到。 梅儿见她自己动手做这些事,连忙上前想要接手:「公主,放着让奴婢来吧!」 萧宝菱动作一顿,然后转身看向她,面上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冰冷,指着已经关上的里侧的柜子门道:「这里的东西你不许动。」 萧宝菱清澈的双眼直直地看着梅儿的眼睛,语气平静却认真:「其他人也不许动。谁要是动了,我就剁掉他的手。」 梅儿已经适应了温和的萧宝菱了,好久没有面临这样的情况,一时间吓得说不出话。 青嬷嬷在萧宝菱开口的时候就走进来了,听到了她说的话,见氛围忽然紧张,想说点什么打圆场。 青嬷嬷刚动了动嘴,就见萧宝菱目光转向了自己。 萧宝菱依然面色肃然,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您也不要动。」 虽然萧宝菱变瘦以后笑容多了,但毕竟是皇家长公主,是上位者,这时严肃起来,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是。奴婢知道了。」 「是。老奴明白了。」 两人先后应了声。 「嗯。」萧宝菱淡淡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有事我会叫你们的。」 殿内安静下来,萧宝菱走到还没整理的放赏赐的雕花柜子,将柜门拉开。 一眼就看见里面的珠宝匣子。她一个个打开盖子,差点被里面的珠光宝气给闪瞎眼。 她坐在藤墩上,拿了几颗夜明珠在手中把玩。没多看那些金锭,提了提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苦笑。 她并没有发大财了的喜悦,心想的是,这些贵金属太重了,跑路也带不走,而且,她知道,这些最后全部都会被抄,进入南周国库。 她看见里面有个小号的木匣子,似乎是空的,伸手拿了起来,想用来放夜明珠。 拿到手上,定睛一看,手里的夜明珠都吓掉了。 因为这匣子根本不是空的,它之所以轻,是因为里面的东西……是两张……人的脸皮。 这时外面已经天黑了。一阵风吹来,殿中烛火摇晃,萧宝菱浑身泛起鸡皮疙瘩。 她很快就明白那是□□。 用力捧着匣子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虽然还是怕,但她知道有用。 她从藤墩上起身,把匣子拿到梳妆檯前,颤着手将□□从中取出来。 冰凉柔软的手感,五官栩栩如生。 她试着戴到自己脸上,仔细按压服帖。慢慢地,镜中出现了两张与她本人截然不同的脸。 一张是细眉杏眼的清秀佳人,看着约莫十五六岁,跟她的身体极为匹配。 另一张则面皮微黄,眉毛疏淡,单眼皮,鼻樑两侧还有些雀斑。是个相貌平平的少年。 第20页 第12章 萧宛音已经很久没去过宝灵宫了。 在立冬祈福后的第二天,她去过一次,在半路见到萧宝菱往镜湖那边走,好奇地悄悄跟着,结果见萧宝菱和萧思月有说有笑。 再后来,看见萧宝菱面带笑容地离开,听见萧思月轻快愉悦的筚篥声。 侍女蝶儿在一边看着萧宛音面色阴沉下来,大气都不敢出。 萧宛音在原地站了许久后,一句话没说,掉转头,回了自己寝宫。 之后的日子里,有好多次,她都想去找萧宝菱,但是强行忍住了。 她想等萧宝菱主动来找自己。 可时间飞快,到了十二月底,也没能等来萧宝菱。 她一个人,去哪里玩都觉得没有意思,在主殿呆久了也闷。 一天,她走到无人的游廊角落,坐下来,抱着膝盖,靠着廊柱望着天边的云霞发呆,在暖暖夕阳光中慢慢闭上眼睡着了。 正梦到童年时和皇姐一起扑蝶时,忽然被一阵忽高忽低的女子颤叫声吵醒。 萧宛音本就暴躁易怒,被人打断美梦,额角青筋跳动,即刻跳下地来,辨认出发出声音的偏房,大步走过去,勐地推开了门。 夕阳光瞬间斜照进昏暗的室内,从地上到榻上。 榻上那对野鸳鸯搂成一团,正亲得啧啧作响。白花花的身体见了光,才逐渐停下耸动。 榻边地上堆叠着玫红色的宫女服和灰蓝色的侍卫服,昭示了两人的身份。 两人被阳光晃了眼,转头看向门外,即使逆着光也一下子就认出了萧宛音的脸,吓得衣服都来不及穿就跌到地上跪下求饶。 磕头的响声,哭求的话语声……一时间听得萧宛音耳膜疼。 临近晚膳时分,嬷嬷和蝶儿本就在附近找萧宛音,被这声音吸引,全过来了。 最后变成一群人在萧宛音身后围观,等她开口发落。 萧宛音第一次直面这种骯脏场景,心中无比噁心,只觉自己的寝宫都被这对苟合的贱『人给玷污了。 她见僕从们来了,立即指着那宫女下令道:「给我把她拖下去,乱棍打死!」 负责打人的太监们虽已算不得男人,但见那宫女不着片褛,还是有些踟蹰不前。 萧宛音不耐烦地提高声音:「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太监们吓得腿一软,再不顾及什么了,上前就捉住那宫女的四肢,把她往外拖走。 宫女挣扎,哭喊饶命。 那侍卫也慌了,不再跪在地上磕头,直起身膝行至萧宛音面前道:「公主不要啊!求公主放过她!公主打死我吧!」 那侍卫光洁躯体闯入眼帘,虽不难看,却激得萧宛音连连后退,叫道:「快来人给我把他拖下去!给我把他阉了丢出去餵狗!快!」 那侍卫不知听没听清她的话,对此没做反应,只继续声泪俱下地哀求道:「公主放过她吧!她有身孕了啊!」 萧宛音却置若罔闻,更不可能收回成命,只嫌此地骯脏,急步离开,留嬷嬷处理后续。 那天偏殿的男女惨叫声,震在宝音宫许多人心里。见过宫女身下泉涌般的鲜血的人,更是做了很多天婴儿哭叫的噩梦。 但萧宛音只觉得晦气,实在受不了闷在自己宫里了。在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带上蝶儿去宝灵宫找萧宝菱。 萧宛音一到宝灵宫前就下了慢吞吞的步辇,提着裙子快步跑了进去。 萧宝菱吃过早餐正在小花园里看闲书,面前猝不及防扑过来一团碧绿。 「宛音?」她抬起头,见到久违的熟悉面孔,这才意识到这位二公主好久没出现了。 萧宛音跑急了,有些气喘,双手撑在桌沿上,微低头看向萧宝菱。 四目相对,萧宛音缓缓睁大双眼,眼中浮起震惊和不可置信。 面前的皇姐,一张脸又白又小,下巴尖尖的,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了。再看身形,更是不復原来胖胖的样子,变得窈窕纤细。 「皇姐?」萧宛音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嗯?」萧宝菱目露疑惑。 「你瘦了好多……」萧宛音撤开手,站直了,呆呆地说。 「啊。是啊。」萧宝菱这才反应过来,笑了笑,「这段时间我吃得少了些,总算瘦下来了。」 萧宝菱放下书册,观察着萧宛音的神情,笑问:「怎么,不好看吗?」 萧宛音愣了一下,很快,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看!太好看了!」 萧宝菱站起身来,跟她差不多高,这一瘦下来,才发觉自己的骨架其实比对方还更纤细。 两人相对而立,距离极近,对方的样貌身形看得更清楚了。萧宛音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艷欣赏之色,愣愣道:「皇姐,你好美。」 萧宝菱笑了笑,见萧宛音眼睛黑白分明,里面真的一点别的意思都没有,心中感慨。 这萧宛音,原书只说很坏,和原主狼狈为奸。可真相处了,才发现,她其实也有优点……比如说,萧宝菱胖的时候,她毫不介意,萧宝菱瘦了下来,她也毫不嫉妒。 萧宛音对她的姐妹情……或许是真的。 萧宛音提出想和她一起出去走走,她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宅了太久,便同意了。 出了宝灵宫往前,左侧是其他人的宫殿和各种楼阁,右侧是一片青竹林。 第21页 时已季冬,各宫中的树木大都秃了,这片竹林还是郁郁葱葱,绿得让人移不开眼。 萧宝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停了停,向竹林走去。 天空碧蓝无云,太阳往竹林中洒下金光。 一阵阵微风吹拂着竹叶,绿浪起伏,发出柔和的涛声。 闻着竹子的清新味道,萧宛音嘆道:「这里好舒服哦。」 「嗯。」萧宝菱浅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踩着枯枝和斑驳的光点往前,忽然在前方看见一个蹲着的小小身影。 跟在她们身后的梅儿一下子警惕起来,几步上前,率先出声:「谁在那里?!」 第13章 那人听见声音,吓得身躯一抖,缓缓回过头来,一脸的惊惶之色。 那是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圆圆的脸蛋,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长相可爱形容可怜,像只胆怯的小兔子。 他叫寻春,是从南周跟着贺元夕过来照顾他的、贺元夕身边唯一的小厮。这片竹林离他们的住处很近,十二月底又正是挖冬笋的好时节,他每日去膳房总是只能领到些残羹剩菜,饿极了才想出这个法子给殿下加餐。 土壤有点硬,他捡来的生锈铁铲不好使,手心都磨红了还没能把那颗大笋给挖出来,他便又找了根粗树枝,两只手一起用力。好不容易要挖出来了,寻春心生欢喜,却正是在这时,身后骤然穿来一声怒斥。 寻春惊惧地回头,就看见了那两位最能磨人的北齐公主和她们最得力的侍女。 面容可爱的小男孩霎时间瞳孔缩颤,嘴唇发抖,来不及反应为何长公主变瘦变美了那么多,赶紧双膝跪倒,两手扔下挖掘工具贴在地上,低着脑袋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求两位公主饶命!」 萧宛音视力不太好,走近了些,才在他磕头间隙半抬起脸时看清了他模样,很快就想起了他是谁,凌厉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扬声道:「好啊,今年还敢来,看来是去年那顿打不够狠,没能让你长记性。」 寻春膝行两步,仰起小脸,声音里带着颤抖的哭腔:「公主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皇姐你看他这样!在皇宫挖笋?当宫里是菜园呢!」萧宛音又嘲又怒,下令道:「蝶儿!来给我打!」 话音一落,她的侍女蝶儿就走到了寻春面前。 这蝶儿名字娇弱,人却壮实,比萧宝菱的梅儿还要壮实整整一大圈,就是对上彪形大汉也不见得逊色。寻春又瘦弱得像只小鸡仔,跪缩在她面前地上,更显得她身躯如山一样伟岸。 萧宛音是个急性子,想打人时一刻都等不得,所以才随时把这蝶儿带在身边。此刻,蝶儿高高扬起右手,看着不像要打耳光,倒像是武术比斗时要一掌噼下去——妥妥的巨灵之掌。 寻春模样可怜,两只小手因为紧张害怕而抠抓着土地,白嫩的皮肉上面又是红色的冻伤、又是黑色的污泥,不住颤抖的背嵴非常单薄,蝶儿的手掌看着都更厚实……这一掌下去,他没准即刻扑地吐血。 萧宝菱看不下去,及时道:「慢着。」 她声音不小,蝶儿听见,立时顿住身形,朝她和萧宛音望去。 萧宛音疑惑地看向萧宝菱:「嗯???」 萧宝菱蹙眉扶额作难受状,道:「不要吵了,我头晕,想静一静。」 萧宝菱佯装不耐,对寻春道:「你赶紧滚,我不想跟皇妹散个步还有闲杂人等。」 「是是!奴才这就退下!」寻春惊怔一瞬后,连忙起身转向,拔腿就跑,笋和铁铲都没顾上拿。 完了看向梅儿和蝶儿,又道:「你们也不用跟着了,在这儿等着吧,我们再往前走一走。」 萧宝菱迅速说完,蹙着眉心一副很累的样子,一言不发地拉了萧宛音的手往竹林深处走去,远离了寻春挖出的那一处小土坑。 步子缓慢下来后,萧宛音才得空去看萧宝菱的表情,她的手被皇姐抓得紧紧的,温暖柔软的触感,让她方才心中的烦躁怒意全都烟消云散了。她……其实有点受宠若惊,皇姐突然这么主动牵她,还想只跟她两个人呆着。 但皇姐又好像很不舒服……她完全忘了别的事,担忧地问:「皇姐你很难受吗?要不要回宫休息?」 「……不用了,没事。站一会儿就好了。」 萧宝菱停下了步子。站在竹林中,眼望着前方层层叠叠的绿竹枝叶,唿吸着清新舒适的空气,沐浴着温暖的冬日阳光,她其实感觉挺舒服的,但还是故意很慢很慢地舒展开眉眼,做出一副将将缓过来的样子。 「哦。」萧宛音乖乖听话,站在旁边学她欣赏风景,也不再开口吵她。 突然,萧宝菱视线定在前方一株竹子的枝干上,用手指了指,道:「宛音,你看。」 那是一株老竹,枝干有碗口粗,表面是很深的绿色。要仔细看,才能看见那上面绕着一条同样深绿色的蛇,那蛇正探着圆脑袋,盯着竹节处的一个洞口。 萧宝菱眼睛尖,看见了洞口一闪而过的灰毛团,估计那蛇是在等着捕食竹鼠。她一向擅长静止,不是很怕蛇类,而且看出那是无毒的普通树蛇,便不觉紧张。 「什么?……啊啊啊啊啊!!!」 萧宛音什么也看不出,往前走了几步,骤然睁大眼睛,尖叫出声。 「等等!」萧宝菱想拦住她,没来得及,见她反应那么大,吓得赶紧上前抓住她手臂:「住嘴!」 第22页 皇姐突然这么凶,萧宛音也吓到了,立即噤了声,只一张惯常肆意的脸上罕见的还充满了恐惧,血色都没有了,嘴唇微颤,眼中有泪光。 萧宝菱察觉到她身体还在发抖,放松了手里的力度。她眼睛一直看着那老竹,发现绿蛇没有暴起,而是被这动静惊到,迅速逃离不见了踪影,才放下心来,轻声道:「好了,没事了,它走了。」 萧宛音颤颤地道:「蛇……蛇,这里有蛇……」她两眼大睁望着萧宝菱,脸上表情除了余悸未消外,还有几分被她凶了的委屈。 萧宝菱缓和了面色,拍着她肩膀,安抚道:「没事了,走了。那应该是条树蛇,没有毒,你看它还很胆小,一下子就被你吓跑了。」 萧宛音呆愣愣地听着,萧宝菱又道:「是我的错,本来它好好地在那里捉竹鼠吃,结果现在……」 萧宛音才不管蛇会不会饿肚子,她捕捉到关键词,又叫道:「老鼠?这里还有老鼠?!」 萧宝菱也不好给她科普这不是老鼠,含煳应道:「嗯,应该有一些吧……」 萧宛音这时再看眼前阳光倾洒的青竹林,明明是一副悦目美景,那眼神却像看地狱似的无比警惕,忽然一个黑色身影从空中飞掠过去,她又吓得捂头大叫:「啊啊啊啊啊啊!!」 不等萧宝菱再次安抚,萧宛音半含哽咽却又恶狠狠地道:「杀光!我要把它们全都杀光!」 梅儿和蝶儿听到动静,慌乱着急地跑了过来。蝶儿虎头虎脑地问道:「公主你怎么了?要杀光什么?」 萧宛音含泪看一眼蝶儿,伸手指向前方,恨恨地道:「蛇!蛇!还有老鼠,蝙蝠,统统杀光!!我去找父皇,我去——」 「宛音,冷静。」萧宝菱站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道。 「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萧宝菱脸色柔和,认真道。 萧宛音指尖在她手中颤了一下,不知道皇姐为什么突然要讲故事,但还是愣愣地点了点头。 于是梅儿和蝶儿也安静地呆在一旁,三人在竹林中站着,听萧宝菱讲起了故事。 「我是听青嬷嬷讲的。」萧宝菱随便甩了个锅,然后开始煞有介事地半编造道:「从前,有一个人,住在山脚下,一天,他发现自己门前有一条蛇,因为受伤了走不动。本来他可以不管它的,或者把它放回林子里,可是他没有,他找来一个铁棍,把那条蛇砸死了,过程中那蛇拼命闪躲,他都无动于衷,硬是把蛇砸成了一滩肉泥。」 听到这里,一阵凉风吹过,梅儿身体瑟缩了一下,觉得嵴背发冷。 萧宛音感觉也有些怪怪的,但知道肯定还有下文,问:「……然后呢?」 -------------------- 作者有话要说: 第14章 「然后,过了很久以后,有一天,过路的人看见,这个人的房屋被许多蛇团团围住,密密麻麻,特别可怕。路人吓得赶紧跑掉了。」 听到这里,连五大三粗的蝶儿都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萧宛音想像了一下那幅画面,打了个冷战,半晌才出声:「然、然后呢……那个人怎么样了?」 萧宝菱向下撇了撇嘴角,像是尽力说得平静:「那个人是一个人住的,很久后才有人去拜访他,还没进屋就闻到一阵恶臭……他并没有变成一具白骨,那些蛇没有吃掉他……只是,整个躯体瘫在地上,也变得血肉模煳,跟当初被他打死的蛇相差无几……」 三个人好久都没出声。她们也不是没在现实中打死过人,但一般都只是进行一些前期操作,后续的惨状都是让其他下人去处理的,所以没有直面过。这下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中。 竹林中静静的,只有风吹竹叶的簌簌声,和偶尔的小鸟鸣叫声。 萧宝菱的声音清润润的,也像一阵轻柔的风:「蛇是有灵性的。」 萧宛音抬起头朝她看过来,动了动嘴唇,但没说出话,像是还没想好该说什么。 萧宝菱怕她还打别的小动物的注意,又道:「还有一个故事!」 萧宛音:「……哦?」 萧宝菱回忆了一下她曾在一本书中看到过的内容,当时受到冲击,至今仍记忆深刻,深吸一口气才慢慢开口说道:「从前有个村子,村子附近有座山,村里有几个少年常常去山里玩。」 「刚好有天傍晚,他们在溪边遇到好多蟾蜍,特别多,像千军万马一样……它们应该是在迁徙。」 「他们吓到了,打算避开,绕路回家。但有一个少年却不肯,他讨厌那些蟾蜍,大骂它们噁心丑陋,不顾同伴劝阻,跑过去在它们身上死命踩踏……同伴们都看傻了。」 「少年疯狂踩踏了很长时间,直到精疲力尽,才停下来。大群的蟾蜍以他为中心散开,他脚下好大一滩肉泥血水,他的鞋子和裤腿都不能看了。」 萧宝菱说到这,停下来休息了会。 萧宛音和梅儿已经听得呆滞,蝶儿颤声道:「……然、然后呢?」 萧宝菱吸了口气,放轻声音道:「然后少年回了家,刚开始一切正常。后来,有人看见他一个人跑进山里,像疯了一样又哭又笑地手舞足蹈,又突然停下来掐住自己脖子,开始弯腰呕吐……吐出来一只又一只黑黝黝的蟾蜍……」 「呕……」萧宛音听完最后一句,霎时间也弯下腰按着肚子干呕起来。 第23页 蝶儿一张黑脸都发白了,但见公主这样,下意识想上前照顾,却被萧宝菱挡了开。 萧宝菱走到萧宛音身边,温柔地拍抚她的背,道:「姐姐说这些不是为了吓你。是想说,很多动物都是有灵性的,如果它们对我们没有危害,我们又何必一定要对它们赶尽杀绝呢?」 萧宛音逐渐缓了过来,她紧紧抓着萧宝菱的手,五指冰凉。她本来是真的打算让父皇派人来把这林子里的毒物全弄死的,也没想到不可以这样做。现在听萧宝菱说了这么多,她动摇了。 萧宝菱看着萧宛音低垂的眼睛,道:「而且有些动物很邪性,是会报復人的。故事里的事不一定是真实的,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萧宝菱有一种自己在演讲的错觉,一时剎不住车,没忍住来了句总结:「所以,我们要敬畏生命。」 萧宛音还是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个措辞,感觉有点对,又有点怪,不由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呢?」她指的不是前面那些故事,而是后面这些总结。她和萧宝菱一起长大,实在不相信萧宝菱会自己感悟出来。 萧宝菱顿了一下,道:「……玄明法师说的。」这次他比较好背锅。 哦,出家人,慈悲为怀。萧宛音瞭然了,静下来,望着前方错落有致的茂密青竹,纠结道:「那怎么办呢?」 萧宝菱:「嗯?」 萧宛音看着她,道:「那这里这么危险,我们以后还怎么来?」 萧宝菱思索了一下,掩下真实判断和想法,道:「那就不要再来了吧。虽然现在是冬天,有蛇是非常少见的情况,而且这次见的蛇没毒,不见得这里就没有毒蛇了。」 「嗯嗯嗯。那我们赶紧回去吧。」萧宛音连忙挽住她的手就往回走。这竹林在这里这么久,她还是头一回跟皇姐过来,并没有多么喜欢。而且这皇宫可大了,除了竹林还有桃林梅林,去哪儿逛不是逛……小命可只有一条。 月底也是年底,皇宫里有除夕宴。 到那时,萧宝菱才见到全家人。 她偷偷看那亡国暴君萧措,也就是她爹,比想像中年轻,才三十多岁模样,虽然气质不怎么样,但也算得上俊美。整顿宴席下来,他的目光都没怎么看向其他人,大多是做做样子看一眼,就很快看回他身边的瑶贵妃。明明他们俩在一起也有一年之久了,他却还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把想赶紧散场回去和爱妃二人世界的心思全写在了脸上。 不过在萧宝菱看来,确实,可以理解。作为祸国妖妃,苏知瑶穿着正红色绣金凤和各色花朵的衣裙,那么艷丽花哨,偏她一张脸能压得下去,并且依然美到惊为天人。 所谓绝色不过如此了,而且是断层碾压、世无其二的那种绝色。皇后和其他妃嫔,几位公主,原本都是各有千秋的美人,可在苏知瑶面前,却全部被她衬的如同野花之于牡丹,萤火之于月亮。 萧宝菱不动声色地看了她很久,发现她并没有像影视剧中那样娇柔无骨地靠在萧措身上,而是坐得端端正正、举止优雅地品尝着各种美食、全程都没怎么去在意萧措,反倒是萧措一个大男人非要紧紧挨着她、跟她黏在一起。 苏知瑶喝了一口汤,纤白双手捧着汤盅放下,似乎发觉了萧宝菱的目光,遥遥朝她望去。 四目相对时,那种绝色美貌的冲击力是巨大的,就像剎那间四周所有人和景物都虚化褪色,殿中只剩下她们两个人……萧宝菱感觉耳边仿佛有根电线炸开,炸得她大脑都空白了一瞬,然后才迟钝地发觉对方漂亮的眼睛里带了些探寻的深意。 萧宝菱垂下眼,埋头吃面前的红烧鱼。她拿筷子戳着鱼脸颊,心想苏知瑶不到二十岁,怎么气场那么强……明明最近她都觉得自己已经很冷静自持了,可跟苏知瑶比起来,完全就是大美人和黄毛丫头啊。 倒是身边的萧宛音淡定得很,视大美人如无物,不时给她说哪个哪个菜好吃,说着还给她夹。萧措像完成任务似的和子女们聊天时,萧宛音还说到了那竹林。 萧宝菱这才提起精神,跟着阐述了一番。 最后被传到宫中各处时,那竹林的危险程度被夸张了百倍不止,俨然成了令人闻之色变的禁地。 偌大的皇宫中就只有那一处青竹林,位于萧宝菱的宝灵宫和宫门附近贺元夕的小土屋之间。原本是划给萧宝菱的领地,别人进去自然会被限制,这下萧宝菱表态不要了,也不让人砍,就成了无主之地。 寻春在去膳房的路上听到人议论,震惊不已,不敢拉着人问,在一旁默默地听了好久,总算明白了个大概。 他低头看着食盒中的残羹冷炙,心中很是纠结……所以,现在包括长公主在内,谁都不会再去那竹林了吗?那他就可以放心去挖笋了?他的小铁铲还留在那儿呢……可是,他们又说那儿很危险,有毒蛇……但他之前去都没有遇到过……再说现在是冬天,蛇都冬眠了啊。 第二天早晨,伺候贺元夕吃完无比寒碜的早膳之后,寻春摸着饿瘪的肚子,还是悄悄地去了竹林。 尽管被传得如同蛇窟一般险恶,那里还是天朗气清,风吹绿浪,一片美好景象。 寻春放了心,脚步轻快地走到之前挖笋的小土坑前,他的小铁铲果然还在原地,他露出笑容,伸手把它捡起,将那颗已经被刨去周围土壤的大笋给挖了出来。 第24页 他拍拍笋上的沙土,站起身来,打算先拿回去煮,却冷不丁看见眼前碧绿竹叶中一道鲜红影子闪过。 那影子闪过的速度太快,他没能看清楚。明明是一只小鸟儿,却被他误当成了蛇。 他吓得笋都掉在了地上,一脸惊恐到呆傻的表情连连后退。 才后退两步,就撞到了……一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蟾蜍故事,出自吴念真的书。 第15章 「啊啊啊啊鬼啊!」他吓得闭起眼睛叫出了声。 耳边却响起一声轻笑。 是年轻女子的笑声。笑过之后,轻轻软软的女子声音道:「你别叫啦,我不是鬼。」 寻春捂着眼睛,慢慢地回了头,紧张地从手指缝里看去,看清了面前的人。 是个穿缃色宫女服的女子,十几岁年纪,相貌清秀,笑起来牙齿白白眼睛弯弯,很有亲和力,看着就不像坏人。 寻春放下双手:「你、你是谁?」声音里还有一点点抖。 女子眼睛微弯像月牙,唇边带着浅浅笑意:「我叫朝颜,是宝灵宫的侍女。」 寻春:「……」 他虽然对宝灵宫没有好感,但面前的小姐姐却让他心生好感,寻春想了想,还是道:「……这里有蛇,你、你不要过来。」 一张白嫩小脸强装镇定,好像刚才被吓得吱哇乱叫的不是他。 朝颜噗嗤一声又笑了,道:「不是蛇啦。是一只红色的小雀儿,胆子很小,窜得很快。你太害怕,所以看花了眼。」 「我才没有害怕呢!」寻春涨红了脸,双手揪着衣角道:「就算我看错了,这里也有蛇!你们公主自己说的!很危险的!」 朝颜微侧头道:「那你还来?」 寻春不吭声了,眼光向下,看见落在地上的大笋,想捡起来,又觉得有点难堪,弱声道:「我、我……」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什么来。 朝颜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你来这里挖笋的。」 寻春脸更红了,头低下去都不敢抬起来,嗡着声音道:「谢谢……姐姐。」 朝颜又道:「但是,要是为了几颗笋,被毒蛇咬了,你怎么办?」 寻春抬起脸,表情十分纠结。他当然怕,要是被毒蛇咬了,肯定不会有太医第一时间来救他,那他就会死掉。他死掉也没关系,可是殿下怎么办呢……好吧,他也不想死掉,虽然生活艰苦,但他还是想活下去……还是想等到能跟殿下一起回南周的那天,他还有爹娘呢。 面前小男孩的表情越来越可怜,朝颜心中不忍,柔声说出公主教她的话:「你放心吧。这里的蛇没有毒。今年冬天比往年暖和一点,所以才有蛇会这个时候出来捕食。被人遇到也是少有的情况。就算遇到了,你只要呆在原地不动,安静地后退离开、不吓到它们,就会没事的。不用怕。」 寻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亮了亮,但还是有些犹疑:「真的吗?」 朝颜弯下腰,从地上摘起一棵小草,然后直起身来,拿在手里给他看:「这种草叫蛇灭门,夏天的时候会开小黄花,有很浓的香味,毒蛇闻到也会逃跑。现在蛇都冬眠了,它的味道也淡了,你闻闻看。」 少女白净的手掌心上躺着一棵没什么精神的小绿草,寻春瞧了几眼,小心地凑上去闻了闻,果真闻到一阵淡淡的、特别的香气。 「记得了吗?」朝颜笑意温柔,把草放到男孩手中,「你要是还怕,就多采一些放在身上,这样蛇闻到你的味道就会躲开啦。」 少女温暖的手指碰到了自己的,寻春不敢抬眼,盯着手中的小草一动不动。 「好了,我走啦。你放心挖吧,我们公主交代过了,这里不会再有人来的。」 寻春再抬头望去时,缃裙的小宫女已经转身离开,只留给他一个秀丽的背影。 寻春在原地望了好久,直到人影都不见了才蹲回几株老竹的底部,重新拿起小铁铲挖土。最后挖出大大小小好多笋,用衣摆兜着,满载而归。 他抱着笋走回去的路上,脑海里还不断浮现起小宫女好看的笑容和温柔的声音……真是没想到,宝灵宫还有这么和善的人。 朝颜其实没有径直回宫,而是待在不远处一棵大柏树后方,看寻春挖笋离去以后才走。然后回到主殿,跟倚在美人靠上喝茶的公主汇报了始末。 公主听完很满意,还赏了她一碟碧玉糕。 朝颜偷偷瞥了公主好几眼才退下去。 她以前都只是在花园中庭院里干一些杂活,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公主。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公主竟然弃了霜儿,把她叫到了身边伺候。一段时间下来,她感觉,公主完全没有大家说的那么凶嘛。 宝灵宫的侍从们私底下也有议论,萧宝菱偶尔听见也不去理会,没传谣言就行。连青嬷嬷都感嘆过,反覆说公主毕竟是皇后的女儿,终于长大了懂事了。 宝音宫的人也一样难免会议论,但情况就不一样了。 除夕宴过后的一天午后,陪萧宛音去过宴席的几个侍从在跟没去过的人说起萧宝菱。说长公主现在变了好多,又瘦又美,把他们公主都比下去了。 路过的蝶儿耳朵尖,听见了关键词,横眉竖眼地低声呵斥:「还嘴碎呢!都没长记性是不是!」 第25页 那几个侍从被她一训,吓得跟鹌鹑一样四散了。只有个宫女转过廊柱,小小声地对另一个宫女抱怨道:「夸她美也不行吗!」 另一个宫女连忙伸手把她的嘴捂住,警惕地望了一眼萧宛音的寝殿,道:「别说了别说了!哎!」 两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再想说什么也都强行咽下去了。毕竟谁都知道萧宛音是个护姐狂魔,怕不小心祸从口出,和从前那个倒霉的宫女一样。 蝶儿看着魁梧雄壮,其实内心也在打鼓。刚才她压低了声音,就是怕吵醒了正在殿中午后小憩的萧宛音。 之前陪公主去找长公主然后再一起去竹林散步,她可是这宝音宫里第一个见到脱胎换骨后的萧宝菱的人,她也憋了一肚子的感嘆想找人分享,可她不敢。 因为她也忘不了那个倒霉的宫女。 那时,萧宝菱像吃了猪饲料似的,忽然发胖,胖到整个皇宫无人能出其右。大家都惊呆了,在各个角落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只有萧宛音接受良好,和往常一样带着深厚的滤镜觉得萧宝菱怎么样都好。 那个倒霉的宫女其实是听完别人的话以后,附和着说了一句:「就是,好好一个公主,胖得像猪一样!」 不巧被萧宛音听到了,在她身后轻声道:「你说谁胖得像猪一样?」 萧宛音声音平静柔和,那宫女一时间没警戒起来,转头道:「长公主啊——啊!!!」 最后,那宫女被拉下去,活生生割掉了舌头。蝶儿受命在一旁监看,那行刑的太监怎么发着抖用刀,那宫女怎样扭曲了脸容悽厉痛叫,那些鲜血怎么从宫女嘴里开闸一样汩汩流出来染透了大片杏色的衣襟……她全都记得清楚,歷歷在目。 那宫女虽然没死,但足够震慑所有宫人。之后,萧宛音当着众人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谁再敢背地里议论长公主,别怪我狠毒。」 萧宛音说话时冰冷的表情和眼神,声音和语气,蝶儿也一样记得清楚,更别提内容了——她说的是「议论」,所以,不管是坏话还是好话,都最好别说。 曾经还有人觍着脸,私下对蝶儿道:「长公主这样肥胖不是正好衬得我们公主窈窕美貌吗?公主真的没有暗地里开心?」 蝶儿一听,又惊又怕又怒,一个大巴掌过去,在对方牙齿落地的时候呵斥道:「蠢货!」 可不是自作聪明的蠢货?连萧宛音的真心都看不出来,搞这种挑拨离间! 不过,宝音宫的这些事,萧宝菱一无所知就是了。 一月初,天气还是很好。 虽然气温已经比较冷,但阳光非常灿烂——至少这天上午是。 萧宝菱一个人在寝殿中走来走去,走到窗前面对那明晃晃的太阳,像吸收日月灵气一样晒了许久后再把窗子关上。 她已经下了令,说自己昨夜失眠没有睡着,所以今日要补眠,谁都不许打扰。 关紧门窗后,她回到梳妆檯前,拿出最里侧的那只木匣子,打开,将上面那张人-皮-面-具取了出来。两手小心谨慎地捏着边缘,慢慢地贴到了自己脸上。 第16章 不多时,镜中人就换了副模样。 从清丽中带着些贵气的小公主,变成了一个细眉杏眼的清秀少女。萧宝菱试着皱皱眉,又勾勾嘴角,镜中人也跟着动作,表情变化十分自然,如同真实的脸。 她走去落地铜镜前,看了看整体的样子。白色的里衣,豆绿色外裙,身段苗条,腰肢纤细,很衬这张白净的新脸蛋,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山间绿叶白花的木莲。 萧宝菱还是爱美的,所以选了这张脸。这张脸现在看起来也非常合她心意,既足够好看,也足够清淡,有种小家碧玉或者山野美人的气质,看着就不像皇室宗族出身的贵女……这样子出现在其他人面前,必然不会被怀疑身份。 她满了意放了心,走去墙边,掀开画卷,按下机关,再次看见了里面的密道。 此时外面天光大亮,密道中却只有一点昏暗的光,而且又那么幽深,眼看着还是感觉有些渗人。萧宝菱觉得有些冷,又折回去把手炉给带上。 犹豫再三,轻嘆了口气,她还是走了进去,反覆确认里侧的按钮没有问题后,一个人抱着手炉,慢慢朝密道那一头走去。 通道不太宽,最多并排走三四个人,先往下再平缓再往上,墙壁和地面上贴着一层石板,石板上疏落有致地镶嵌着一些夜明珠,正发出幽微的蓝光。 通道里比地上要冷,而且静,静到一点别的声音都没有,只听得到萧宝菱的脚步声,而且还有回声。 萧宝菱虽然没有严重的幽闭恐惧症,也不是不能夜晚一个人回家,但以前一个人坐电梯的时候还是难免提心弔胆,走夜路时也步伐飞快。所以走在这漫长的密道里时,她真的很没有安全感。 但又不能叫人陪同……目前为止,她谁都信不过。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后,前方终于有些不同于珠光的光亮,在阴暗的石板地上和墙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影子。 萧宝菱快步上前,发现果然到了出口。 这齣口就没有那么精緻的门了,仅仅是一个仅容一人探身而出的洞口,外面被一丛茂密的荻草和芦苇掩盖着。这些野蛮生长的荒草通常比人还高,到了冬季枝叶黄白干枯也不凋落,除非起火,否则绝不会倒伏暴露,倒也非常隐蔽。 第26页 萧宝菱一手拿着手炉,一手拨开荻芦,探身出了地道。 出来一看,才发现这块地方真的非常不像皇宫,除了荻草芦苇之外,还有很多狼尾草和几棵高粱,黄草中唯一一点绿色是薯蓣的藤和叶子……简直像乡下荒地。 四周倒都是青竹林了,只前方有一株紫竹。萧宝菱走过去看了看,再向四周望了望,发现这林中就只有这么唯一的一株紫竹。 估计就是记号了,确实非常好找。 萧宝菱安心了,开始往林中走去,不经意低头时发现自己衣裙上沾了不少枯黄草叶和刺黏的苍耳,便一边走一边弄掉,数量还不少,好半晌才弄完。 萧宝菱拍拍衣摆重新目视前方时,忽然发觉天光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心中刚涌起不祥的预感,就见天边一道闪电,接着就是雷声,剎那之间,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争先恐后地砸落了下来。 好在萧宝菱这时已经看见她要找的竹屋,就在前方不远处,她抱着手炉,用最快的速度跑了过去。 说是竹屋,倒更像是个一层的小竹楼,底下吊脚悬空,任雨水沖刷而过,不影响屋内。跨过台阶,上了门廊,门是没有被闩住的,一推就进去了。 里面有竹架、竹榻、竹几、竹墩,布局整整齐齐,物件上却有些灰尘和蜘蛛网,应该是长久无人来过,一直荒废。 萧宝菱找了个相对干净的竹墩,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坐了下去。她透过敞开的窗子往外看,突来的大雨将林中竹叶打得哗啦作响,天色暗得仿佛傍晚一样。 雨势过大的话,一般不会持久。她虽然衣衫湿了点,但不严重,怀中手炉也还有热度,可以暂且坐着歇一会儿,等雨停了再出去。 萧宝菱胳膊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思索……从这竹屋现在的情况来看,它还尚未成为贺元夕的第二个居所。 没错,萧宝菱就是冲着他来的。就算她打定主意再也不做任何坏事,但她也不确定原身在贺元夕心里的恶感度究竟有多高,保险起见,还是认识一下,刷点好感度先吧……毕竟对方未来将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竹榻摆在窗子下边,萧宝菱坐在竹榻对面,她发呆时目光虚望着前方,回过神来视线聚焦,看见榻底有只黑色的铁盆。 她立即起身上前,伸手进去把铁盆拖了出来,然后发现那是只浅口的炭盆,被人用过的旧物,表面粗粝、还残留着黑色的炭屑。而黑铁炭盆里面,还有一只小号的米白瓷盆,一看就是盛水用的。 两只盆,一只盛水,一只烧火,倒也收纳得十分合宜。 萧宝菱低头看看自己被炭盆弄脏的手,觉得她现在就需要拿这个瓷盆去盛水洗手。 可是,水……雨水吗?她站起身来看向窗外,发现雨势已经转小,从瓢泼倾盆变得如丝如线……这要接到猴年马月? 她怔了一会儿后,雨已经完全停了。天色也亮了些,不再如同傍晚,而就像个寻常的阴天白昼。 林中静了下来,鸟鸣也暂时消失,但仔细听的话,能听到隐隐的流水声。 萧宝菱忽然想起来,这竹林中是有一条小溪的。她把白瓷盆放回竹板铺成的地面上,把手炉搁在竹几上,一步步走出了竹屋,朝流水声的方向走去。 走在路上时,她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预感,等到了溪边,预感成真了。 这时大雨已经停止,但突降的雨水还是让小溪的水量暴涨,正浑浊地哗哗流淌,不时溅起的小水花打湿着岸边的一把竹剑。 而竹剑剑柄往前的泥土地上,仰面躺了个不省人事的小少年。 第17章 其实这天一早出门的时候,贺元夕就感觉有些头重脚轻。他估摸着自己可能是发烧了,但认为不太严重,便没放在心上,照常去竹林练剑。 那片青竹林很大,一侧边缘靠近宝灵宫,另一侧则靠近他住的土屋。因为隔得远,所以他在他这边出入从来没有人发现过。 至于寻春,是因为他们来这边两年多了,这一侧的笋每次都被早早挖完,不得已才去了那边……没办法,两人都是十三岁上下,长身体的时候,实在吃得多。 在暴雨之前,贺元夕练剑的时候,就有些头重脚轻了,一阵晕眩感突如其来,接着朝地上倒了下去。 大雨落在他身上时,他手指颤了颤,有一点意识,可是人却不能够动弹,脑中浑浑噩噩,最后一个念头是,他不能睡着,睡着后再也醒不过来了怎么办……可是实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还是渐渐睡了过去。 萧宝菱在少年身边蹲了下来,近距离地看清了他现下的模样。 小小一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浑身湿淋淋。褐色粗布衣衫变成了更深的颜色,紧紧贴着他瘦削的身体,显得他整个人越发的单薄。 深棕色的头髮湿透了,黏了几缕在雪白的脸侧,双眼闭得紧紧的,湿湿的睫毛间或微颤一下,薄薄的嘴唇冻得青白,像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 十三岁的少年,身形比十五岁的萧宝菱还要更加瘦小,可怜巴巴的,让她想起落汤……狗。就是曾经大街上被雨淋得惨兮兮的小流浪狗。 无助,可怜,奄奄一息,命悬一线。都不知道能不能坚强地活过这个冬天。 萧宝菱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就是如果她不救他,他就要死在这北齐皇宫的无名角落里了。可明明,他就是未来会率大军把这皇宫里的高位者全都杀光的那个人啊。 第27页 可当下面对着这个被大雨淋晕在泥地上的小可怜,萧宝菱根本来不及想那么多,她的手已经不听使唤地摸上他额头了。他皮肤上还有水,体温却高得烫人。 萧宝菱缩回指尖,看见少年白皙的额头被她手上的炭屑给染黑了一块。 ……她这才想起自己来找小溪的目的,连忙把手伸到溪水中洗了个干净,然后从衣服里取出一方白罗手帕,把少年额头上的脏污也擦干净了。 要怎么把他弄回去呢? 萧宝菱想了想,先试着把他扶起来,让少年的头靠在她肩上,她右手从他身后绕过去,用力使他靠着自己直起身来。这下,真切体会到了对方的体重,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轻,估计身体还算结实,不能当成小孩子一样被她抱起来。 如此托扶着走了几步,感觉太慢了,萧宝菱停了下来,将少年双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把他整个人背了起来。就这样背着他,快步走回了竹屋前。 是有些吃力,但好在萧宝菱一直坚持锻鍊,体力胜过一般女子,也就稳稳地把人给带回来了。在竹阶梯侧边,将人放了下来,靠在上面。 她推开竹屋偏房的门,在里面找到了大量干草和木柴,和少量的炭。 她抱了足够的干草出来,在地上厚厚地铺了一层,将贺元夕放在上面躺好。这一路折腾,少年还是昏迷未醒,只有身体的热度昭示着他还活着。 忙完后,萧宝菱也在一小堆干草上坐了下来,她有些累,衣服也被他弄湿了,取了些炭和柴堆在那只黑铁盆里,用火摺子点燃,看着火焰升起,变得红红火火,逐渐烘干一躺一坐的两个人。 萧宝菱托着下巴仔细观察贺元夕。他身上的衣服质地可真差啊,棕褐色的粗麻布衫,线都织得粗细不一,腰带还磨损破洞了。就算是这宫里最低级的粗使丫头甚至倒夜香的都不见得有他这么……不体面啊。 明明当年两国战后,南周给北齐割地赔款那么多,金银珠宝不够绫罗绸缎凑。现在却连件完好衣服都不给这个南周皇帝最喜欢的小皇子……对的。暴君知道贺元夕是南周皇帝最喜欢的儿子,才特地指定要他来做质子。 各宫各处年年季季都有被配给的衣物,连宫女太监也都有新衣服穿,唯独贺元夕,暴君就是故意要羞辱他,次次给他最下等的宫人穿旧穿破了的衣裳。他拿到后,只能让寻春给他清洗拆改,才勉强齐整干净。 明明相貌那么出众,打扮却如此穷酸,平日里还得去太学、去练武场……那些权贵子弟一定都没少侮辱他吧。 篝火越烧越旺。 衣服干了,人暖了,也休息够了,贺元夕还未醒来。萧宝菱见他嘴唇青白褪去,有了些血色,却开始干燥起皮,想起刚才在偏房竹架上瞥到有几罐调味品,便起身去找,发现是糖和盐,不由得露出笑容。 贺元夕现在发烧又脱水,喝点糖盐水能迅速补充电解质,好得快。 萧宝菱拿了白瓷盆去小溪上游,打了些清澈的水,架在燃烧的木柴上烧开,沖开小碗里的糖盐粉末,用小竹勺搅拌均匀,稍微放温一些后,给贺元夕餵了下去。 他大概是太渴了,虽闭着眼没有意识,但餵到嘴边的热水,还是顺利地全部喝完了。萧宝菱松了口气,把碗放在地上,拿出柔软的白罗手帕给他擦干净了嘴角。 他深棕色的头髮已经干了,髮际线附近有些毛躁的碎发,不那么听话。完全不像常见的贵公子的头髮那样乌黑柔顺细腻。像个少数民族的野小子……不过,他似乎本来就是……所以五官才那么稜角分明。 阴天,没有太阳。竹林中风平浪静,篝火旁的干草上躺着一个粗衣少年,绿衣的少女抱膝而坐,温柔地侧望着他,似乎陷入了回忆。 萧宝菱想起了自己在现世的弟弟。 她的亲弟弟,也是十三岁,在读初中一年级,和眼前的贺元夕身形都差不多。 才一米六出头,个头和她一般高。一张白白的小圆脸,每周末回家书包还没放下就前来挽住她的手,甜甜地道:「姐姐姐姐,我们来下棋吧。」 通常是下五子棋,两个人水平差不多,胜负各半,总是下到忘记时间……非常开心。 萧宝菱再看向贺元夕时,就难免移情,有点想把他当成弟弟一样照顾了。 贺元夕就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 他迷迷煳煳中,感觉到了明亮的火光和高温的热度,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淡漠的浅金色瞳孔渐渐聚焦,看见的是竹林中的天空。他双手撑住地面,吃力地坐了起来,才发现自己是坐在一堆柔软的干草上,面前生着一堆火,侧前方还坐着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少女。 绿竹为背景,火光映照下,少女绿衣白肤,身段美好,清澈的杏眼正望着自己,脸上有着浅淡温柔的笑意……是她让这个阴冷荒凉的林子,变得温暖而明亮了。 贺元夕:「我……」他的声音有一丝干哑,但的确能出声。 他那张精緻无比而又尚带稚气的脸上常有的生人勿近的表情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置梦中的怔愣和迷惘。他双眼如剔透的琉璃珠子,眼里第一次没有戒备和厌恶,在少女带着笑意的凝望中动了动嘴唇,道:「我,是不是死了……你是……仙女吗?」 第18章 萧宝菱闻言,捂着嘴笑了起来。真不敢相信,这种傻话会是书中桀骜不驯睥睨众生的男主说出来的。还是说,危险勐兽的幼崽时期也曾这样天真过? 第28页 萧宝菱只笑了两下,便道:「是啊,我在天上看见了你,便下凡来救你。」 她见他看起来精神还不错,走过去到少年面前,微俯身伸手碰了碰他的的额头,体温已经恢復正常了……不愧是怎么虐都不死的男主,这生命力,有够顽强。 她收回手,在他身旁坐下来,语气温和地关心道:「烧已经退了。还难受吗?」 猝不及防的肌肤接触,还是女子,这对贺元夕来说完全是有生之年头一回。他一时间整个人都僵住了,延迟片刻才把她的话听进脑子里,避开她目光道:「没、没事了。」 还结巴了一下,也是头一回。少女指尖离开之后,他还感觉额头被触碰过的地方在烧着烫,但他的的确确已经不难受了。 他垂下眼睛,看见身侧地上有只瓷碗,想起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有人餵给过他好喝的甜水,脑子慢慢恢復运转,明白了面前人的确是人。 他仰起脸,浅色淡漠的眸子直视萧宝菱,面色已经恢復了惯常的波澜不惊,问她:「你是谁?」 「……林溪。竹林的林,溪水的溪。」少年这神情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萧宝菱只得回答,随口编了个名字,「是宝灵宫的侍女。」 贺元夕闻言,看着她沉默了。四周一时非常安静,直到他的肚子叫了起来,非常突兀,突兀得他立即按住肚子,脸红了起来。 但他的皮肤雪白如瓷,脸红也不明显,只是淡淡的,萧宝菱没有立时觉察出来,只听到了他肚子的声音。 她这才意识到折腾了这么久,两人都没进食,见少年避开她视线、薄唇紧抿的模样,明显是不好意思了,忽然起了促狭的心思,调笑道:「你饿啦?没吃东西吗?」 见少年抿唇不答,萧宝菱拍了拍裙摆,笑道:「等着,姐姐去给你找吃的。你乖,记得加火,不要离开。」 贺元夕心中感觉有些难堪,又有些温暖,目送着绿衣少女走远,双手紧紧揪着地上的干草,等着她回来。 萧宝菱回到了密道出口附近,找到那些薯蓣叶子,捡了根粗树枝顺着藤蔓根部挖掘,不多时就挖出了好几块薯蓣来……就是野山药。 萧宝菱把野山药带回去,架在火上烤,很快便闻到了鲜香的味道。她拿起一个递给贺元夕,对方迟疑着接过。 她看着少年复杂的神情,想起原来在影视剧中看过的类似桥段,无奈地撇了撇嘴道:「只有这个啦,竹林里可没有鸡。」还有蛇鼠蝙蝠,但都是野味,吃不得。 她胃口不大,只吃了两小块,剩下的都烤给贺元夕了。贺元夕虽然饿极了,但吃相还是非常斯文,小心撕开山药焦黑的外皮,轻轻吹凉一下,再小口小口地咬下冒着热气的白肉,慢慢咀嚼,嘴边一点脏污都没蹭上。 这种植物块茎,满满的都是淀粉,烤熟之后清香扑鼻,鲜甜可口,非常美味。贺元夕还是第一次吃到,就算他克制了感受的表达,没停的动作和满足的神情还是都落在了萧宝菱眼里。 萧宝菱也不问他「好吃吗」这种话,而是再次烧了些热的糖盐水递到他身边。少年咽下口中食物,低声道谢。 萧宝菱托着腮,歪着头看他。他吃得香,她心情也好,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觉得这一刻这一幕的氛围非常好,有温暖的柴火,有热水和食物。 就是太静了,天色渐暗,鸟鸣都没得听了……说起来,除了除夕宴的戏曲之外,她好久没听过音乐了,真怀念过去一边听音乐一边做晚饭的时候啊。 贺元夕吃完所有烤山药,有些无措地不知道怎么洗干净手,又不想离开去溪边。就在这时,一块白软的罗帕递到了他的眼前。 「谢谢。」他顿了一下,接了过来,小心地擦拭着自己手上的污迹。罗帕柔软的触感非常久违,但又有些熟悉,他想起来了先前昏睡中的感受,头垂得更低了。 很久没有被人这样照顾过了,他除了说谢谢,不知道怎么办。不想欠人情,不知道怎么回报才好。但因为太没有经验,太寡言,连这种心情也不知该怎么表达。 少女清泉般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你会乐器吗?」 很突然的一个问题。萧宝菱是想当然,古言男主多多少少得会个古琴笛子什么的吧,水平想必也很高……想听,但原书中好像没有提,不确定。 「嗯。」贺元夕立即点头,随后一愣,目露后悔之色……他没有把陶埙带过来。 他匆忙起身,久坐骤起,身形还摇晃了一下。 「小心。」萧宝菱伸手扶了一扶,正好碰到他腰际。 她只当对方还是个年幼的小少年,并没有意识到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待他站稳,便自然地收回了手,问道:「你要去哪里?」 少年却再次感觉她所碰之处如同触电,身形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有看她地道:「没事。」表面上慌乱未显,却连她的问话都没有答。 贺元夕匆忙摘了片竹叶回来,试着吹了吹,能出来一些简单的旋律,叶片音色过于单调,听起来仅是差强人意。他有些丧气地放下叶子,道:「抱歉。」抱歉,不好听。 明明还是个孩子模样,说话却惜字如金,显得少年老成,萧宝菱看着,觉得倒是有种反差萌,挺可爱的,贊道:「你居然会吹叶子……叶子居然真的能吹出旋律,好厉害啊。」 第29页 她语气真挚,像是发自肺腑。贺元夕听了,低垂的眼睫颤了颤,道:「我还会别的。」 「是什么?」 「……我下次带来吹给你听。」贺元夕没有直接回答。 萧宝菱笑道:「啊?你怎么知道我下次还会再来?」 她目光下移,落在少年捏着碧青竹叶的手指上,发现他洁白的手指关节处有一些红肿,明显是冻伤。再看一眼篝火底下的炭,已经烧得通红了。 萧宝菱起身,走上阶梯,进入竹屋内,把竹几上的手炉拿了出来,打开,放入新的红炭,合上,递给贺元夕,道:「这个给你。」 她看了看天色,感觉快要天黑了,对少年道:「我得回去了……这个竹屋是没有主人的,你可以进去住。」 天黑后的荒草丛和地道,她想想还是有点害怕。回程方向在坐着的贺元夕的身后,虽然知道他应当不至于跟踪,但是以防万一,她还是交代他道:「你不许回头哦,否则我就再也不来了。」面上带了点笑。 贺元夕没来得及反应,就见绿衣的清丽少女对他笑着说了一句又一句话,然后从他身侧经过,向后离开了。 而他听话地,没有回头。 面前篝火的火焰渐渐低了下去,手中铜炉却源源不绝地传递给他温暖。他看着地上的野山药皮,可惜没留一个给寻春带回去尝尝。 不过,今天这样暴雨突至,寻春居然没有担心地来找他么?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贺元夕没去理会竹屋,拿起地上的竹剑,快步朝他的小土屋方向走去。 第19章 贺元夕推开木门,一眼就看见寻春头朝下趴在地上。 「寻春!」他丢下竹剑,立即上前把寻春给扶了起来,发现对方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提起的心才放下来,关切道:「你怎么了?」 寻春悠悠转醒,看清面前人,努力提起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道:「殿下我没事……只是膝盖疼,不小心被门槛绊倒……我太没用了……」 「膝盖又疼了?我看看。」贺元夕拧起眉心,扶着寻春靠在木几上坐了起来,掀起他的裤腿。 只见少年白净的膝盖上,青红交错伤痕累累,触目惊心。贺元夕的手只是轻轻一碰,他便剧烈颤抖闷叫出声。 那是去年他去挖笋时,被发现,萧宝菱命人痛打过后,让他在雪地里跪了一夜后的结果。不是跪在厚实的白雪上,而是专挑了雪化之处有尖锐碎石的地方。 寒冬腊月,十一二岁的少年,露天的竹林边,只着单薄的粗布衣衫,跪了整整一夜。侥倖捡回一条命,这皮肉外伤,和骨关节里面的损伤,却是彻底留下了。 这总是任意轻贱别人的长公主,总有一天,要让她也尝尝被人轻贱的滋味…… 贺元夕清澈透亮的浅金色眸子中闪过一抹恨意,漆黑的长睫半垂将之掩盖,紧握了一下拳头復又松开,再开口时声音恢復了平静:「我去给你拿药油。」 「殿下,我自己来!」见贺元夕在手心倒了药油就要在他膝盖上覆下来,寻春慌忙阻止。 「我现在还算个什么殿下。」贺元夕声音苦涩,还是将手中药油全抹到了少年膝盖上,动作极为轻柔,「疼吗?」 「疼!」寻春撒谎道,「所以让我自己来。」他小心地开始按揉自己的膝盖,听见了骨头的响声,剧痛仿佛从膝盖直达心尖,疼得他将下唇几乎咬破,但能强忍住不出声。 虽然这两年多来,殿下越来越不把他当下人看,但他还是不太习惯。就算殿下如今穿着跟他一样粗旧的衣衫,他也始终记得初见时殿下玄衣朱绣、锦带玉冠的清傲模样。 殿下永远是他心中最高贵的人。 贺元夕蹲在寻春身侧,目光却没有焦距,直到一只黑白黄三种花色的小猫迈着小短腿,跑进了他的视野中。 「喵嗷~」小猫亲昵地用毛茸茸的小脸蹭他垂在身前的手。贺元夕冰冷的脸色这才缓和,抬手抚摸小猫的脑袋,似是自语般地道:「猫回来了。」 寻春揉了片刻膝盖,将裤腿重新拉下去,见这一幕,笑道:「是三公主让人送回来的,总算是养好了。」 「嗯。」贺元夕微微地牵了牵嘴角。 在南周时,因为母妃早逝,皇帝对他寄予厚望,文武功课从来都是满满当当,他不曾有过与同龄孩童一起玩乐的时光。 一张小脸还白-嫩稚气的时候,就很少见到笑容,比大人们还要沉稳严肃。更别提来了北齐。当下这种程度的嘴角牵动,已经是他称得上在笑且笑容弧度最大的时候了。 在南周,老少臣僕都敬畏他,在北齐,宫人就算言行欺辱眼神也有些憷他。 就像陷在泥坑里的猞猁幼崽,你可以用棍棒打它,用石块砸它,它一时间爬不出来攻击你,但它那浅黄透亮的眼睛和收缩的黑色瞳孔盯着你,你还是会感觉浑身发毛。 而你如果没有打死它,那么,它会长大的。 贺元夕也会长大的。他的父皇,南周的皇帝,举国上下搜罗钱财、从皇族到平民都过得无比艰苦,只为了年年进贡给北齐,让暴君与贵妃大兴土木、纵情享乐……让两国边境不起战火,让他这样苟且卑贱地活着。 小猫一直舔贺元夕的手心,喵喵叫个不停,声音细软好听,让这简陋的土屋有了些类似家的感觉。 第30页 「三公主还送了些燻肉过来。」 寻春撑着椅背起身,双腿微颤,但已能正常走动,话里带着喜悦的笑意,去拿了一晚燻肉拌豆子来餵小猫。 小猫吧唧有声地吃了起来。模样很是乖巧。小尾巴微微摇晃,秃了的地方结了疤,它却倒是不疼了也忘了疼的样子。 贺元夕和寻春都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神情冷暖不同,目光一样柔和。 贺元夕道:「猫好像好了。」 他们没给小猫取名字,就管它叫「猫」。 寻春道:「是啊,多亏了三公主这段时间的照顾。听说她还被抓伤了呢。」 「嗯。」 「幸好猫没落到那两个坏公主手里。」 「嗯。」 「这宫里就只有三公主一个好人——」寻春说到最后突然停住,他想起了那个把散发着异香的小草放进他手里的宫女姐姐了。 寻春放低了声音,自言自语似的:「啊……也不能这么说。」 贺元夕听见了,拧了拧眉,目光放空:「……嗯。」 寻春:「诶?」 殿下居然也认同么。但贺元夕却没再多说了,小猫已经吃完了食物,又开始蹭他的手求抚摸,贺元夕白皙而关节犹带红肿的右手轻柔地去挠小猫毛茸茸的下巴。 「啊!」寻春拣起空碗拿去清洗,刚一出门,就见一条人影闪过,他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贺元夕抱猫而出。 一个身穿墨蓝色侍卫服的青年凭空闪现,见四周无人,才在他身前单膝跪下,抱拳行礼:「殿下。」 贺元夕身形还是个瘦弱少年,身上的粗布衣衫质地还不如青年的侍卫服,但这样面对面站着,却自有一股上位者的无形气场。陌生人陡然出现,他也没有惊慌失色,脸色依然冷沉,静了静,道:「我没有见过你。」 青年起身,拉下左手紧窄的衣袖,露出一截结实的麦色手腕,里侧皮肤上有一个核桃大的黑色虎头纹身。 青年道:「我叫金木。」 青年是影卫,像影子一样神出鬼没的暗卫,好不容易才混进北齐宫里来。来到这处最偏僻宫门附近的土屋前,简直不敢相信是他们小殿下的住处。 等到殿下出来,他才确认并没找错。真是……虽然他自己惯常风餐露宿树枝上睡觉,但还是替殿下憋屈。 等之后暗中跟随殿下去念那个什么劳什子太学了,才发现还有更多更憋屈的事情。 那些锦衣华服的北齐贵族少年,一个个长得歪瓜裂枣,居然还骂殿下是南蛮野人…… 金木难以忍受,只能在暗处,往他们每个人脚下准确地扔出一颗颗石子,使得所有人都摔了个狗啃泥,再像狗一样狼狈地从地上爬起。 贺元夕看见了,眼神淡淡的,没有喜色,再看向金木的藏身处时,目光中也没有责备。 金木心中那点快意一瞬间消失无踪。他从小训练注重的是轻身功夫、藏身功夫和暗器的使用,并不多么危险和苦大仇深,来了敌国心情还能偶尔轻松愉悦起来。 可是前方的小殿下,不过十三四年纪,本也是最高贵的人,此刻却衣着落魄,站在那些毫不掩饰目中恶意的华服少年之中,显得那么孤独,和格格不入。 金木忽然觉得年过弱冠的自己反倒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来之前,大人只要他千万保护殿下的安全,就算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而现在,忽然间,他感觉,他还希望殿下脸上能有笑容。 第20章 贺元夕身体很快恢復了。之后几天又去了竹林,心中有莫名的期待,耳边听见任何响动,都下意识立刻看过去。 结果是小猫,不知怎么跟了过来。 贺元夕蹲下来摸小猫的脑袋时,有点想嘆气,小猫看着他的表情,圆眼睛中都带疑惑。 偌大的林子,阳光照在绿竹上,透过叶子缝隙在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微风吹过,空气清凉。 时间显得很多。 所以贺元夕慢吞吞地把竹屋内外都走了个遍,才开始练剑。 有意无意的,他并没有去想任何人,一如既往专心致志地做自己的事情。 但是有人在想着他。 …… 萧宝菱每天生活起居都在自己寝殿中,目光不经意间都会掠过那幅溪山垂钓图很多遍。 也想再次去。 但又难免迟疑。 那天雨大,回来时她都有些心虚,虽然疾言厉色地交代过,但那是色厉内荏。 她换了衣服推开门,门外有宫女嬷嬷不安地等着。 她们听话地不敢敲门打扰,又怕伺候不周公主责怪……公主就是会那样喜怒无常的。 萧宝菱出门时把鬓髮揉散了点,装成一副刚醒来的样子,伸懒腰打呵欠。 朝颜小心地问,暴雨没把公主吵醒么。 萧宝菱佯装无知无觉睡得很香的样子,她们才放下心来。之后,也渐渐习惯了公主有时整个白天都闭门不出,不用伺候和送食物。 连萧宛音也被挡在外头。 不过她还好,只要再见面的时候萧宝菱笑一笑说几句软话就乖了。 萧宝菱还是喜欢收拾东西,考虑到之前的情况,伞得带上……可以放在竹屋里。 虽是暖冬,但还是冬,炭也得拿点……但她这儿都是上好的银霜炭,得想办法弄点符合她假身份的黑炭来先。 第31页 这一准备,再去竹林就是好几天后了。 …… 碧青的竹林中,溪水上光点闪耀跳跃,像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星河。 溪边有一株竹子,枝干不及儿臂粗,抱着枝干的那只竹鼠都比它大。竹子是绿的,这只竹鼠是白的,非常显眼。 在地上扒拉石子玩的小三花猫突然抬起脑袋瞅见了,激动得伸长爪子跳得老高。 喵喵的叫声吓到了白竹鼠,它黑眼珠即刻呆住,但只瞬息,那胖乎乎却又敏捷的身体就飞快跳跃到另一株竹子上、再另一株竹子上。 毛茸茸的一团白在碧绿竹林中跳跃着远去,越变越小,消失无踪了。 小三花猫往前蹿了几大步后,张牙舞爪地对着竹鼠远去的方向无能狂怒。 但一只小奶猫再凶也凶不到哪里去,爪子伸得再笔直也是短短腿。它嚎了好一阵后,回到溪边去尝试抓鱼。 鱼也没能抓到,它又气得喵喵直叫…… 半晌后,小猫叫累了,转着身子咬尾巴玩,没有注意到旁边地上有团枯草动了动。 于是贺元夕练剑完毕,过来找它的时候,就看见了一幕龙虎斗。 溪水旁,一条暗红色的蛇竖着圆脑袋,两只小黑眼睛紧盯着前方,正嘶嘶地吐着信子。 被它盯着的那只小猫,从背后看,黑白黄三色的毛都炸了起来,也是非常警惕的样子。 红蛇勐地探了下脑袋,露出冷利的尖牙,小猫跳着退后一步,嗓子里发出低低的怒音。 贺元夕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冷不防见了蛇,也还是有点怕的。见小猫跳起来也才只有那条蛇高,心中愈发紧张。 他放轻脚步,走到小猫身后两尺处便停住了,右手紧握剑柄,将竹剑渐渐举高。 此前,他已经将剑刃削得薄薄的、十分锋利了,只要下手快,这条蛇的脑袋就能立刻离开身体飞出去。 可是,剑扬起的时候影子也落了下来,红蛇似是有所察觉,微微偏了头。 贺元夕握紧剑柄,正蓄力欲发,身后突然出来一道细柔的声音。 「等一下!」 少年身体微微一震,回头就看见了上次见到过的绿衣少女。 这次的绿衣颜色浅了些。上次的绿像是夏季初生的莲叶,这次的绿则似早春的柳叶……但都让人眼前一阵清凉。 趁少年发怔,萧宝菱飞快拉了他的手腕,拉着他朝后跑去,等相隔两只小动物的战场两三丈远了才停下。 少年少女半倚着身后的青竹平復唿吸,片刻后才后知后觉地松开牵着的手。 贺元夕垂着眼帘,看见少女纤白的手收了回去……那只手,刚才还紧紧握着他的手腕。 事发突然,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拉着跑了,这一刻停了下来,怔愣一瞬后又关切地朝小猫那边望过去。 萧宝菱语带笑意道:「不用担心,猫猫不会吃亏的。」 猫蛇打架的视频,她前世看得可多了。在猫科动物眼中,蛇的一举一动都是慢动作,一般来说,是绝不可能被咬到的。 贺元夕刚还以为她是担心自己安危,这下见了她那算得上轻松愉悦的表情,才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见少年一副犹疑神色,萧宝菱笑望着他的漂亮眼睛道:「不信你看。」 贺元夕听话地看过去,不由得渐渐睁大了双眼。 果然,小猫一点下风也没落,退一步后就跳上前,用前爪勐拍红蛇脑袋。啪啪啪地打得特别用力,像在狠狠出气似的。 红蛇其实有在闪躲,但小猫的攻击密集如雨,它根本没机会躲。 等小猫停下来时,红蛇竖起的脑袋都要晃着侧倒下去了。 将对手勐揍一顿后,小猫没有趁胜追击的意思,前爪在身前并着放好,琉璃般的黄眼睛打量着对方,似乎在找它跟竹鼠和鱼的不同。 红蛇却没乖乖地给它看个够,本来自己好端端睡着却被吵醒,于是游出来找茬,没料到竟然不敌,还被四脚兽拍得晕乎乎地眼冒金星,好不容易停下了,当然是连忙从草丛中熘回了洞里。 小猫见小伙伴跑了,不甘地追了上去,两只前爪一阵刨,把洞口掩护的枯草都薅秃了。 还把毛茸茸的脑袋凑前去瞅,可这洞口太小,跟只核桃差不多大,里面的朋友是打定主意不出来了,它一顿折腾归于徒劳。 小猫垂着脑袋呆了会儿后扭头,这才看见了远处的主人,便又恢復欢快,小跑了过去。 贺元夕蹲下身,接住了扑过来的小毛团,安抚般地揉了揉猫头。 萧宝菱也蹲了下来,托着腮,在旁带笑看着。 亲昵够了,小猫这才转向隔壁的另一个人,竖起了耳朵缩了缩瞳孔,背嵴上弓。 第21章 贺元夕知道小猫怕生,会兇巴巴地哈气,没准还会上爪攻击。所以一见此情形,他连忙伸手按住了小猫。 小猫背嵴被按下去了,脑袋却还挣扎着往前探。贺元夕眼带歉意地朝少女望过去,对方却并无紧张害怕神色,反而对他温柔一笑。 萧宝菱脸带清浅笑意,看着他的眼睛道:「没事的,你松开它。」 她面容清秀,笑容恬静,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说的话关于面前小猫,目光却没有给它,看过贺元夕后,便望着前方阳光下流淌的溪水了。两手也是随意地搭在双膝上。 第32页 仿佛不知道身边有只小猫咪的样子。 「嗯。」 贺元夕见她神态,听她语气,莫名地就信了她的话,松开了手。 小猫咪得了自由,先是伸直前后四肢,伸了个懒腰,然后歪着头从贺元夕的黑布鞋边走到了萧宝菱的白绣鞋边。粉鼻子碰到了她层叠的绿白色裙摆,使劲地嗅了又嗅。 从人的角度来闻,现阶段的萧宝菱身上什么味道都没有,顶多只闻得到衣衫上沾染的林间清新的草叶气息。 但小猫却不一样,煞有介事的,闻完以后,像是给予了她什么认可似的,试探着在她小腿上蹭了蹭。 被暖唿唿毛茸茸的猫脑袋蹭,其实还是有一点痒的,会让人忍不住想上手摸。 但萧宝菱忍住了,还是目视前方、手搁膝上,一动也没动,只是嘴边的笑容加深了点。 小猫仰头看她,只看得见她白生生的下巴——一动不动的,完全不理会它。 小猫张嘴叫了声:「喵嗷~」 少女嘴角弯了弯,但它看不到,况且就算看到了,它一只小猫咪也懂不了。 小猫被忽略,不淡定了,绕着她的腿转圈圈,紧紧地挨蹭着转圈圈。比刚才对待贺元夕还要更亲昵,嘴里不断地喵喵叫着求关注。 旁边的贺元夕看得目瞪口呆。 萧宝菱这才侧头,再次看向了他,一双清澈的杏眼已经弯成了月牙。 短暂的眼神交流后,萧宝菱终于低下头,和眼巴巴望着她的小猫四目相对。 对方总算有反应了,小猫很兴奋地开口:「喵嗷~」 萧宝菱到这时,才伸出只纤白的手,轻轻挠了挠小猫毛茸茸的下巴,说:「三花乖啦。」 贺元夕看着听着,更加呆了:「……你叫它什么?」 萧宝菱一边揉猫,一边笑着解释道:「三花,三种花色的意思。你看它身上,不就是三种花色吗?」 贺元夕顺着少女的手看过去,点了点头,但还是疑惑,又问道:「你认识它?」 「不认识,第一次见到。」 「那它怎么这么……喜欢你?」 「因为我是好人呀。」 贺元夕一副被噎住的表情。萧宝菱看着,不禁笑出了声。 她确实刻意在逗他,见少年总是一脸沉静冷肃的模样,就总想让他露出些不同的、丰富的、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男孩的表情来。 因为距离非常近,她发现少年白皙的面颊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淡红。忍住了再次调侃的冲动,她止住笑,抱着猫站了起来。 贺元夕也站了起来。两人穿过竹林,没有交谈,但很有默契地一同向竹屋方向走去。 贺元夕提着竹剑走在前面,既不说话,也不回头,像是在生闷气。 萧宝菱抱着小猫,鼓了鼓嘴……他的脸皮可真薄啊。 不过,她说的也是真话嘛。她原本就是吸猫体质,猫咪是很敏锐的动物,的确是确认她对它们没有恶意,才会主动接近。 …… 回到竹林深处,进入了竹屋之中。 贺元夕在小泥炉子里生了火,再把粗陶茶壶放上去烧水。 升腾的白蒸汽顶得褐色壶盖浮动,磕出了清脆的响声。 贺元夕揭开了一只小竹罐子,从中取出少许状似茶叶的东西,放入茶杯,倒水沖泡。 萧宝菱坐在竹几对面的竹墩上,清澈双眼一直看着他的这一系列行为。 小三花猫坐在萧宝菱脚边,一对前爪并在身前,圆亮的黄眼睛也朝上望着。 萧宝菱嘴角有细微的弧度,似笑非笑的模样,目中若有所思。 她带来的东西都放在柴房,贺元夕大概还没看到。但贺元夕带来的东西,她这时可是看到了。 挺有意思的。他们俩不约而同的,都在往这边搬东西。且都是日常生活用品,就像……在一起布置新家。 还有一点心情复杂。贺元夕拿的那些器具,外观质地都很粗糙,用隔着千年时间的眼光来看,就完全是底层贫民的用品。 他还动作那么娴熟,想来是这两年没被照顾周到,已经学会了各种事情都自己动手。 空气中浮起茶水的清香,贺元夕将一杯热茶递到了萧宝菱面前。 萧宝菱微微挑了下眉,双手接过茶杯,看着少年的眼睛说:「谢谢。」 少年却低垂着眼睫,抿了抿薄唇,道:「这个是蒲公英……我没有茶叶。」 宫中并没有给他配给茶叶,最差的都没有。这一小罐蒲公英,是寻春四处採摘了整整一个月才得来的。 萧宝菱目光落在少年握着茶杯的手指上,白皮肤上有几道红的小口子,不知道是怎么弄出的伤。 他说这话的时候,萧宝菱看见他手指还紧了紧,忽然间心疼了一下,道:「蒲公英很好啊,清热解毒。」 贺元夕这才抬起眼睛,看了看她的脸,然后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极浅淡的笑。 萧宝菱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真好看啊,窗外的阳光侧照在他脸上,那双浅金色的眼瞳简直像琥珀一样。 面前人忽然呆呆盯着自己看,贺元夕不自然了,笑容收了起来。忽然,他开口道:「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 这话问得猝不及防,萧宝菱顿了又顿,才出声回应:「对。」 贺元夕尚带稚气的俊脸上泛起嘲弄之色,沉默了一会儿。 第33页 也对,以这种形象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萧宝菱又心疼了,把声音放得很轻柔地笑道:「我叫你什么好呢?」 「……」 贺元夕沉默了特别久,才低低地说出了那个只有父皇叫过的名字:「阿元。」 说完,贺元夕忽然感觉有些难为情,几乎要起鸡皮疙瘩,立刻转移话题道:「你不怕被人发现吗?」 ……和我在一起。 「怕啊。」 萧宝菱喝了口茶,放下茶杯,笑着说道:「但是这里只有我和你,别人不会过来的,所以没有关系。」 贺元夕道:「……长公主那边不会找你吗?」 萧宝菱早就想好了说辞,撒起谎来无比自然:「公主白天都在睡觉,不用我们伺候,我没有事情做,也没有人管我。」 她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放心啦。」 她真的好爱笑。贺元夕又避开了她的视线,去看窗外的绿竹,轻声道:「嗯。」 之后,萧宝菱拉他去柴房,给他看了她带来的几把油纸伞和一些木炭。 她一直「阿元阿元」地叫他,一会儿功夫就把他叫得从极不自然到十分习惯了。 从柴房里走出来,萧宝菱忽然在门边顿住脚步,望向身前的少年。 贺元夕睁眼看着她,不解道:「怎么了?」 第22章 萧宝菱眉目微皱:「我突然发现,你都是直接跟我说话,从来没有叫过我。」 杏眼望着他,她撇了撇嘴:「你是不是忘记我的名字了?」 她也是忽然想起来,问题是真心的,但也是提醒自己记得自己……编的名字。 贺元夕闻言一怔,旋即摇头道:「没有!」 竹林的林,溪水的溪……他记得的。 可是,她比他大,直接叫名字不合适。 萧宝菱也想到了这一点,秀眉舒展开,笑道:「我在……宫外有个亲弟弟,和你一般年纪。所以,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好亲切。」 她这温柔可亲的模样,倒真像一位小姐姐了。贺元夕听了这话,却静静的,没有吭声,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 萧宝菱却未觉察,扬了扬眉稍,道:「所以阿元,你也叫我姐姐好不好?」 贺元夕:「……」 贺元夕性情冷淡,对于这种自来熟的亲昵还十分的不适应,闻言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实在是没有办法如她所愿。 萧宝菱面带笑容,耐心等待了许久,对方还是不吭声。 空气如此安静,她也感觉到了一丝尴尬,笑容逐渐凝固在嘴边。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向两侧敞开的竹窗之外,郁郁葱葱的绿竹林中,一道深蓝色的身影飞快的闪过。 贺元夕背对着,没看到。萧宝菱却是直面的,整个人一下子就警觉起来。 贺元夕见少女突然变了脸色,立即回头望过去,却已经只能看到无风自动的竹叶海。 不等他发问,萧宝菱便道:「外面好像有人。」没看错的话,那个人还会飞。 「我出去看一下。」 她不放心,径直朝屋外走去。 贺元夕虽没看见,听觉却是敏锐,再加上他也算是习武之人,自然和人为的声响,只要略一感受,就能分辨得出。 更何况,一段时间下来,对于某人弄出来的再细微的动静,他也已经很熟悉了。 贺元夕不动声色地跟了出去。两人在屋前走了一段路,朝各个方向和空中张望了一番。但除了蓝天绿竹外,什么也没有再看见了。 在贺元夕面前,萧宝菱难得的脸上一点笑模样也没有了。她不笑的时候,即使是这张假的脸,也显得十分清冷。 望着少女带着忧色的眼睛,贺元夕道:「没有人。你也许看错了。」 纤白手指捏着浅绿衣袖,萧宝菱自己也有点不确定了,只好点了点头道:「嗯。」 …… 时间过得很快,太阳在远山处缓缓下坠。 离开的时候,萧宝菱照例不许贺元夕回头,但在越过他走过去时,她看见少年脸上的表情……似乎、好像、应该是有一点点不舍。 她便弯了弯嘴角,用半调笑的语气道:「还想再见到我吗?」 「……」 「不想啊,那我走啦,再见。」 说着,萧宝菱还挥了挥手。 但,就在她向前迈出一大步时,贺元夕轻轻地点了点头,道:「……想。」 声音不大,吐词却是清清楚楚。 萧宝菱脸上立刻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了白白的牙齿和浅浅的酒窝。 那一瞬间无比甜暖的面容,衬着少女身上的浅绿衣裳,给人的感觉就像无意间瞥见一树木芙蓉剎那间开出了粉色的花朵。 贺元夕目光颤了颤,浅金色的漂亮眸子里映着面前的人。 他是想再见到她,但是他没有理由。 他知道她身处何处宫殿,但他不可能去。 心绪纷乱间,少女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萧宝菱和少年差不多高,带笑的目光平视着他道:「那我经常来看你好不好?我也很喜欢呆在这里,只是……」 衣袖被轻轻地拉着,贺元夕整个人都静止着不动:「只是什么?」 「只是,我怕你只想自己一个人呆着,怕我打扰你了。」萧宝菱望着他的双眼道。 第34页 她真的好喜欢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显得温柔而专注。一开始会让人无所适从,到现在贺元夕也没能很好地习惯。 因为在宫中,他身边接触到的人,都不是这样对他。而且她的眼睛清澈有神,常带笑意,好像时时刻刻都心情很愉悦的样子。 跟同样待他好的萧思月很不一样。 萧思月,才豆蔻年纪的少女,还是皇家最小的公主,但因为处境不好,生活凄清,稚气的脸孔上早不见天真模样。 萧思月和贺元夕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两人都是小小年纪,长得也都好看,但彼此神情却总带了那么点跟年纪不符的沉重。又因为都有着如何也抛不开的心事,笑也不彻底。 所以萧宝菱给贺元夕带来的不一样的、捨不得的那种感觉,是轻松。 贺元夕略微一怔,便很快道:「不会。」 萧宝菱笑道:「那我就放心了……不过,在我走之前,你叫我一声姐姐好不好?」 「……」 贺元夕沉默,小三花猫倒是扒拉着她的裙摆,喵呜了两声。 「快天黑了,我得赶紧走了。」 萧宝菱望了望远山上的夕阳,低头看向小猫道:「你看,三花都叫啦。」 贺元夕嘴唇抿了又抿,最终还是艰难地出了声:「林……姐姐。」 林姐姐? 我还林妹妹呢。 萧宝菱一噎,笑容都有点不那么自然了,但还是摸了摸面前少年的头髮:「……乖。」 她走后,贺元夕在原地如石化一样呆站了好久。直到一道深蓝色的人影出现。 金木站在贺元夕身侧,与他面对的方向相背,眺望着萧宝菱消失的竹林深处。 金木按着腰间的佩剑,道:「殿下,此女形迹可疑,我追上去看看吧?」 贺元夕瞥了他一眼:「不必。」 顿了顿,贺元夕又道:「你以后不用再跟到竹林里来。」 「可是殿下万一有危险——」 「不会的。」 在这林中,又能有什么危险? 除非,她伤害他。 金木担心的也就是这个。殿下在面对那少女的时候,似乎显得太没有戒心了些。 贺元夕没有再做更多解释。他很久没有这样相信过别人了,但是他笃定,她不会的。 …… 在夕阳落山之前,贺元夕回到了小土屋。 意外的,萧思月亲自来找他了。 第23章 「殿下您回来啦!」 寻春高兴地跑了出来,把贺元夕往屋里领,边走边道:「三公主在等着您呢。」 日头渐隐,土屋内,燃着几支蜡烛。 摆设陈旧且都是深色系,即使有光,还是显得室内昏暗。最明亮的一抹,便是那一身鹅黄宫裙的小姑娘了。 萧思月的穿着在皇族诸人之中,已经是最朴素的了,但在贺元夕和寻春两个粗布衣衫的人面前、在他们简陋如农家破屋的居所中,还是显得像仙女下凡。 连她身边其貌不扬的桑儿呆在这里,都觉得是纡尊降贵了。所以,尽管这不是她们第一次造访,寻春接待的态度中还是满满的小心谨慎和殷勤。 但一见那拿着竹剑的少年进来,小仙女般的萧思月也露出了笑容。她年纪尚小,这笑容,便如蕙兰花苞初绽。 萧思月带着浅浅的笑道:「你总算回来了。」 贺元夕再如何冷淡,面对这样的她,也不能面无表情。他嘴角牵起一点点弧度,道:「抱歉,让公主久等了。」 「没有很久,其实刚刚好。」 萧思月应了句,然后示意桑儿将桌案上的绸布包裹打开,对贺元夕道:「这些衣裳是我娘新做的,你快看看合不合身。」 她娘,也就是月嫔。月嫔早已失宠,再加上本来就是苦出身,缝制衣物这种活,自然不在话下。 在前一年萧思月和贺元夕刚熟识起来时,萧思月便发现了贺元夕的衣裳粗陋,甚至破旧,因为他还在长身体的年纪,有时候衣袖都短了,只能另找一截同色的粗布给续上,让至少有完好衣裳穿的萧思月很是看不过去。 原本月嫔是不愿意给陌生男子做衣裳的,耐不住萧思月的软磨硬泡……以及在她面前诉说贺元夕有多么可怜,同是远离故土又小小年纪多么不容易。 但月嫔费了功夫做出来了,萧思月开开心心送过来了,此时的贺元夕一看见却蹙起了眉头。 他只是将竹剑在墙边放下,再看了那一叠新衣一眼,便隔着一臂远的距离站在萧思月面前,对她道:「公主费心了。可是,这衣料太好,恐怕我不能要。」 贺元夕不是第一次婉拒萧思月的这种好意了。 作为宫妃的月嫔,和作为公主的萧思月,能得到的布料不管怎样都还是算得上精美的,即使选择的颜色再素淡、制成的款式再简单,也跟他如今的常服差别很大。 萧思月却也一如既往地不肯收回。她正色道:「可你的生辰要到了呀。就当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吧。」 现下是正月,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哪怕今年算得上是个暖冬。贺元夕身上的褐色粗麻衣衫也太不能御寒了。 萧思月就是看不下去。在宫中远处瞥见了,见到过短的衣袖外少年露出的那截冷白手腕了,就免不了要想着。 贺元夕一怔。 第35页 萧思月又浅浅地笑了,看着他道:「而且,我走这么远的路来找你,避开人也很不容易,你总不能让我白跑一趟吧?」 贺元夕便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静了静道:「……谢谢公主。」 「不谢不谢。」 萧思月摇了摇头,忽然感觉裙摆处传来拉扯之感,垂眼看见是小三花猫在用前爪去扑她鹅黄裙摆上的白蝴蝶。 她提了提裙摆,笑道:「我娘绣的蝴蝶特别好看,小猫怕是都分不清真假了呢。」 贺元夕见了,却是再次蹙起眉心,对着小猫低声呵斥道:「三花!」不得冒犯公主。 小猫感受到他的怒气,毛团般的身体一抖,乖乖收回爪子,走回了他腿侧。 「三花?你给猫取名字了?」萧思月看向他。 「嗯。」 「啊……挺合适的。」 萧思月没提灯笼过来,也要在天黑之前回去,恋恋不捨地摸了会儿小猫便走了。 回去的路上,忽然觉得三花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好像之前也听谁叫过,但是她一时间就是想不起来了。 …… 正月十五,上元节。 是贺元夕十四岁的生辰。他是上元那天夜里出生的,所以才被南周皇帝取名元夕。 这一点,他早前告诉了萧思月。 几天前,也告诉了……林溪姐姐。 当时,他并没有问后者到时会不会过来。是她听完主动对他说,「那我到时候给你过生日呀。」 所以他那天一大早就去了竹林,一整天都待在那里。寻春留在土屋,金木守在林外,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 可是从日出到日落,从天明到天黑,他等的人都没有来。他自己一个人,烧了一壶水,斟了两杯蒲公英茶,茶一次次冷掉,都没有人过来。 直到深夜,他孤零零地从小路走回住处的时候,看见了天空另一边升起的绚烂烟火。 上元灯节,宫中有宴席,有各种庆礼。真热闹啊,那些欢乐的声音都遥遥地传到了他这边最偏僻的宫门一角。 屋门口,寻春都立在院中,仰望着夜空中升起的一盏又一盏的橙红的孔明灯。 …… 「今夜的月亮真圆啊。」奢华筵席旁,萧宛音拉了拉萧宝菱的衣袖道。 萧宝菱抬头,望着夜空中的明月与无数升起的孔明灯,也不禁感嘆:「是啊,好美。」 此时都快月上中天了,时间已经很晚。 她右侧的皇后拉着她聊了一晚上后,终于先行回宫。左侧的萧宛音这才有机会跟她说话。 可是萧宝菱却没有萧宛音那种聊天的兴致。 这一天下来,白天的各种仪式和活动都得参与,让久不社交的她疲惫不已。 不过,在猜灯谜的时候,她偶然听见萧思月和侍女桑儿说到,她们等筵席结束了以后要去给贺元夕庆祝生辰。 萧宝菱自然也不会忘记还有这么回事。于是在筵席中,隔着许多美食佳肴,一次次朝远处的萧思月偷望。 怎么还不走?会不会太晚了?他在等你啊。 倒也不是忘了自己对贺元夕说过的话。只是萧思月和他相熟在前,想必已经不止一次共度生辰,她这个后来者,应该给他们让路。 当时许诺,是因为竹林独处,有种两人已经很亲近了的错觉,随口便说了。 过后冷静下来,才意识到,他还有萧思月呢。 第24章 上元节一整天,北齐皇宫中都很热闹,带着对新一年的美好祈愿,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欢笑。 连皇帝萧措也难得的从瑶贵妃的仙泉宫中出来,在诸位后妃和子女面前应付了一番。 但是入了夜,在孔明灯升起后,他便又熘去和瑶贵妃二人世界了。 两人都换了民间男子装束,简单易了容,看着像是一中年富商携一美貌少年夜游。繁华街市上,拥挤人潮中,富商一直用胳膊紧紧揽着少年,不让路人碰触到他。 少年却始终面容冷淡,虽任富商接触,却并无亲昵之色与半点笑容。但因姿容绝世,即使如此也引得附近男女频频侧目。 他恍若未觉,一身白衣遗世独立的模样,更是令人心折。侧目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在心中为他惋惜……虽那富商待他十分呵护,可看两人模样气质之差仍觉暴殄天物。 苏知瑶身上那身白衣,只薄薄的一层夹棉,故而穿着仍显得她身量纤细美好。但夜里有风,风一来,她便冷了微微瑟缩了一下。幅度非常轻微,只是萧措一直紧紧揽着她,还是第一时间就觉察到了。 他们两人平日里没住在宫中最核心的帝王起居之处,而是一直在最北端仙灵山下的仙泉宫中。 顾名思义,宫中有仙泉。且有两处,一处冬日温泉,一处夏日冷泉。 原本在山脚露天,贵妃喜爱,皇帝便建造了半开放的楼阁将其涵盖。 泉水白雾缭绕,建筑金银玉白,整一方天地,便当真宛如仙境。而苏知瑶,便是其中唯一的、最尊贵的仙子。 但冬暖夏凉舒服久了,乍一出宫,便受不得这夜里的寒风了。虽苏知瑶没说冷,萧措还是立即解下身上的玄色大氅,披在了女扮男装的爱妃身上。 苏知瑶声音和面容一样冷淡,说话内容却十分到位:「谢陛下,您自己不冷么?」 萧措咧嘴一笑,系好大氅后,将她冰凉的手握在了自己温暖的掌心:「朕牵着爱妃便不冷了。」 第36页 前方有人露天唱戏,两人循着热闹走了过去。 结果不看则已,一看……那分明是演的他俩。虽借了前朝皇帝及其宠妃的名字,但那大兴土木、在奢华宫殿中蓄养狐鹿、将国事都交给身边宦官的行径…… 萧措眼睛一瞪,朝后看向了一位灰衣男子。那正是在戏台上被人演绎得奸险丑恶的赵公公。 赵公公与皇帝目光相触,立即抬起衣袖,袖中闪过一道银白的寒光。 「罢了。」苏知瑶却主动牵紧了点萧措的手,面上也没有半点怒色,「无妨。」 萧措便真的罢了,身后的赵公公也缓缓叠起了手、继续佯装看戏。只是他们罢了,观戏的百姓却不肯作罢,竟然一边看着台上的演绎,一边小声议论起来。 话音不大,但隔得近了,还是轻易就能听到—— 「听说那瑶贵妃竟在宫中养了不少白狐,莫不真是个狐狸精变的?」 「听说那周大人赤胆忠心,只是去请皇帝早朝,便被那些畜生给咬得残废了!那妖妃见了竟然还哈哈大笑!」 苏知瑶听到这里,脸色才有了细微的变化。不过也只是嘴角极轻微地抽了抽。因为她当时明明只是呵了一声。 「可怜周大人,忠心血泪,只换来那两人的讥笑……当真是荒唐啊,荒唐。」 「昔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褒姒一笑,如今我大齐……怕是……」百姓们耷拉着眉眼,相视嘆息。 萧措是个懒性子,不杵到他面前来的人,他也很少费工夫去修理。虽然冤杀了些臣子,但这民间百姓倒还没怎么被封过口。 是以,光天化日,上元佳节,他们就敢这样议论君王。不过也还是有些收敛,不敢明着提及抨击,只将黑锅全推到他的瑶贵妃身上,到后面,台上饰演宠妃的戏子越是娇笑,他们越是痛骂……连不堪入耳的词彙都出来了。 苏知瑶想走了,一偏头,却看见萧措无比黑沉的脸色和阴鸷的目光。 「赵钦。」萧措低声道。 「在。」赵公公一步上前,不便在人群中行礼,便低头正色以示恭敬。 「给我割了他们的嘴。」说罢,萧措拂袖而去。 苏知瑶跟在他身后,出了人群,在一处廊庑灯笼下停步,道:「陛下生气?」 女子纤细身体裹在玄色大氅中,一张脸更显雪白,虽然乌髮如男子般束起,那面孔依然绝美……而且清清冷冷的,如霜雪仙子一般,哪有半点那些刁民所说的妖气。 「他们骂你。」萧措一张英武而又带沧桑的脸上竟是显出了两分委屈之色,目光疼惜地望着她。 「没关系,我不介意。」苏知瑶轻轻牵了牵嘴角,算是给他一个安抚的笑。说完,她上前重新牵住了只着单薄锦衣的萧措的手,道:「走吧,我冷,想回宫了。」 「嗯。」萧措煞是魁梧一个身躯,被她那只小小的手一下子就牵动了。走了两步,他回头对跟在身后的灰衣宦官道:「嘴还是要割的。你快点。」 「是。」赵钦应道。 苏知瑶目光如水,虚望着前方长街,闻言面色有轻微改变,但到底没再出言阻止。 而赵钦,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只是对皇帝令行禁止。不管要他做什么。当下他还得护送皇帝和贵妃回宫,自然不能即刻去办事。 等萧措和苏知瑶回到仙泉宫泡温泉之后,赵钦才领人出宫。将那些出言辱骂过瑶贵妃的人,从街头巷尾,甚至被窝茅房里揪出来——割掉嘴巴。 是割掉嘴巴,不是割掉舌头。 赵钦近乎死板地严格执行了萧措的指令。行刑的手下面对着那些无名百姓一圈血煳煳的露出牙齿和牙肉的悽惨面容,持刀的手都有些颤抖。只有他,依然面无表情,并且快狠准地点了那些人的哑穴……和隐白穴。 一夜过去,这些人因为血被止住,都没有死,因为舌头还在,都能说话……所以,这事的始末也被品了出来,被渲染之后,传遍了市井,也传进了宫里。 宝灵宫中,萧宝菱听了,和朝颜一起脸色煞白。 …… 元宵夜筵席散后,萧思月这才和桑儿一起提了灯笼朝宫中最偏僻的北门走去。 纵然有空中的孔明灯,和路过的宫殿廊下的立柱灯,这夜晚还是显得太黑了些。 但今夜是贺元夕的生辰,她再怕黑,也想来。 桑儿拿来了一大一小两个布包。大的装着炭,小的装着几罐茶叶。萧思月一见到贺元夕,路上因怕黑而紧张的神色就消散了,微笑着道:「元夕,生辰快乐。」 寻春给贺元夕做了一海碗长寿面,几人坐在墙边桌案旁,陪着他,看他拿着木筷慢慢地吃。也算有些温馨。 萧思月面带浅笑,托腮静望着少年灯烛下的面容。 因为他低垂着头在进食,她看见的是他半合着的眼睫,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和挺直得恰到好处的鼻樑,被热气熏得难得红润起来的嘴唇。 即使还是穿着棕褐色的粗布袍子,那面容还是好看到出尘绝世,浑不似此间人。哪怕不说话,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心中也觉得非常满足。 若是萧宝菱知道了她此时的心声,怕不是要一脸感动地同她握手……是啊是啊,就是因为这主角光环下断层碾压所有人的气质和颜值,她也才能克服幽闭恐惧症一次次进入昏暗密道走向他啊。 第37页 萧思月目光下移,落在贺元夕扶着面碗的左手上,看见了那白皙手指上红肿的指关节。 那是冻疮,贺元夕从南周来到北齐,这是第三年,他这冻疮也就长到了第三年。 萧思月不由得伸出手去摸了摸,道:「给你的衣裳你不肯穿,你看,还没好。」 她语气中有几分怨怪。 贺元夕在意的却只有这突如其来的肌肤碰触,这还是第一次她对他上手,虽然是关心他,但还是有些突兀了,他想抽出手,对方却先收回了手。 萧思月从衣服里取出一只很小的圆盒子,交给旁边的寻春,道:「我不给他了,我给你,你一定要给你们殿下擦。不然他的手这样下去,可要丑到没法看了。」 「公主……这,又是银霜炭,又是暖玉膏,会不会太破费了……」寻春又是惊喜又是不安,手里捧着药盒,眼睛看向贺元夕,「殿下?」 贺元夕放下筷子,道:「我……」 「不许不收。」萧思月道,「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啪嗒」一声。 有什么东西从屋顶掉落在了桌上。 那东西有布满疙瘩、红绿相间的身体,细短的四只脚和细长的一条尾巴。黑眼睛正对着萧思月。 「啊!」萧思月惊叫一声,急忙站了起来。 「不用怕,只是只壁虎。」 贺元夕用手指将小壁虎拎起来,走出门,把它丢到了屋外。回来时,看见萧思月脸上还是惊魂未定,苍白极了,他道:「……公主回去吧。太晚了。」 「我送你。」 贺元夕和寻春送了萧思月和桑儿好一段路,到了有人居住的宫殿附近,怕被人看见,才折返。 但让金木暗中护送直到她们进了宝月宫为止。 回小土屋的路上,寻春瞧着贺元夕沉静的侧脸道:「殿下,三公主来陪你过生辰,你不开心吗?」 贺元夕:「……开心。」 寻春打量他面色,一点也没看出来。但他又能说什么呢。他也明白,三公主虽然对殿下好,但她和殿下之间,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都会隔着国雠家恨啊。 但此时,走在他前面的贺元夕想的可跟他相去甚远。 贺元夕想的只是,那只小壁虎,其实长得挺可爱的。萧思月却怕成那个样子。不过,她再怕也只惊唿一声便安安静静了,也没让他把它打死。比她两个姐姐好得太多。 ……可若换了林溪姐姐,会怎么样呢? 她一定不会被吓到。她连蛇都不怕的。说不定,她还会反过来安抚他。 沿着宫墙走在树影婆娑的夜路上,渐渐的,贺元夕眼睛里浮起了一丝笑意。 第25章 次日,正月十六。 天气依然晴好。 竹屋里,贺元夕坐在榻上,正在翻阅着一本陈旧泛黄的书册。 那是他师父,南周第一剑客莫飞在三年前分别之际留给他的剑法图谱。 外面有轻巧的脚步声穿来,贺元夕立即拿着书册站起来。一脸警醒地朝门外望去,他看见的是一抹浅紫色的身影。 第一次见她穿青绿以外的颜色,有些意外,像在青竹林中忽然出现了一株木槿,让他一时间看得有些怔住,等人走到了面前才回过神来,不过也只是目光淡静下来,表示我看到你了,并无打招唿的动作或言语。 萧宝菱左手拎着一个木制食盒,右手拿着一支高粱穗头。她对着贺元夕笑了笑,道:「我来啦。」说完将食盒放在了几案上,在角落找了个细长竹筒把高粱穗头插在里面然后也放在了几案上。 高粱穗头是她在密道出口附近摘的,叶子是偏干和暗的绿色,果实则是累累的红珠子,虽不如瓶花清供雅致,但也别有一番趣味。 「好不好看?」萧宝菱颇为满意,问与她隔着几案的少年。 贺元夕垂眼看了看,眼里是那一小簇深红的高粱,脑中却是少女方才的笑容。他再度抬起眼睛,却不是回答她的问话,而是道:「你昨日没来。」 萧宝菱难得避开他视线,一边动手打开食盒,一边道:「……昨日我陪公主赴宴,一直没能闲下来。」 「哦。」 「对不起呀,我食言了。」萧宝菱把食盒上层的一个布包拿了出来,小心地放在几案上,将活结打开,「我特意给你带了礼物来,当做赔礼道歉。」 「阿元,原谅我,好不好?」她看向他的眼睛,语气温软真诚。 贺元夕脸上的平静表情保持不住了,眼神都有些不知所措,动了动嘴唇也不知道说什么,低头看见了布包里的东西,惊讶地双眼都微微睁大了点:「鸡蛋?」 给他的生辰礼物,是鸡蛋? 见他表情这样惊讶,萧宝菱笑得有几分小得意,道:「我要给你做蛋糕。」 「蛋糕?」 「嗯。米做的糕叫米糕,蛋做的糕就叫蛋糕啦。在我娘亲他们那边,过生辰都要吃蛋糕的。」 「……」好像有点道理的样子。 接下来,萧宝菱又拿出用一截竹子削成的简易打蛋器,以及事先煮熟备好的山药泥和其它配料。贺元夕看得不明所以,但还是听她吩咐帮忙生火煮水。 最后,他们成功地隔水蒸出了一只蓬松柔软的圆蛋糕。 「是不是很香?」 炭火温暖,整个屋子里都瀰漫着蛋糕的香味,萧宝菱心情大好,笑得眼睛都快眯起来了。 第38页 「嗯。」贺元夕这次回答了她,与此同时,小喉结还微微动了动。 萧宝菱小心地将蛋糕倒扣在平盘中,再用小刀刮取山药泥一点点抹在蛋糕上。雪白绵密的山药泥,光滑平整地涂抹在嫩黄的蛋糕胚上,看起来像奶油一样。最后,她在那假奶油表面,用蜜渍茱萸拼了「十四」字样。 动手前,还纠结了一下,到底没用阿拉伯数字,让贺元夕看得懂。 萧宝菱今天这身衣裙的浅紫色,在她自己眼里,倒像是香芋泥的颜色,因为是缎子,更像奶油紫。与她面前的蛋糕的奶油白非常相称,在这青绿的竹屋里显得十分亮眼。亮眼而不晃眼,像一团温软的柔光。 小蜡烛没有,照明用的大蜡烛用起来太奇怪,萧宝菱索性就这样收工了,拉着贺元夕一起在竹墩上坐下来,对他道:「阿元,闭上眼睛。」 贺元夕:「?」 萧宝菱微微笑道:「过生辰呢,当然要许愿啦。闭上眼睛,许个愿望吧。」 虽觉她今日的行为有些怪怪的,但贺元夕迟疑一下,还是乖乖照做了。 两人慢慢吃完蛋糕,后来还有时间,萧宝菱便倚着竹子,看贺元夕练剑。陪了他一整天。 夕阳西下时,萧宝菱依旧按时回宫,只是这天,她忽然不想走密道了。她寝殿后有一扇小门,上了锁,钥匙她自己拿着了,可以从竹林外侧绕个圈走回去。 这一带成为禁地后,太久没有出现别的人,她没有先前那么小心了,便想偷个懒,少摸一次黑。 走了大半段路,还是只有竹林与鸟鸣……在地上的感觉真好啊,夕阳照着,四周看起来温暖又安全。 萧宝菱晃着两只手,眼睛看天地看左右,心情十分惬意,忽然,她视线落回前方,看见前方有个人影。 她吓住了,下意识想跑回竹林里,却挪不开脚。而那人腿长步子大,几乎是眨眼间的功夫就走到了她面前,上下打量着她:「你是谁?」 声音不算凶,沉静和疑惑各半,萧宝菱稳了稳心神,也瞧了眼对方。是个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侍卫,手中持剑,腰悬玉牌。她猜测那腰牌上应该写着他的职位与姓名,可惜,倒扣着,看不见。 「问你话呢,你是哪个宫里的,叫什么名字?」侍卫见她呆呆的没反应,两道英气的浓眉蹙了起来。 萧宝菱回神,尽量语气自然道:「……宝灵宫,侍女朝颜。」 「你说什么?」侍卫的神色,竟是有些震惊。 萧宝菱以为他没听清楚,便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是宝灵宫的侍女朝颜。」这次说得自然多了,说完还能看着对方的俊脸往下道:「请问您有什么事吗?长公主还在等着我回去呢。」 萧宝菱想的是,先回宫再说,如果这个侍卫要报告上级来找朝颜麻烦,她再出面护着她就好。 温夕山看着眼前这个陌生清秀的小姑娘,明明撒着谎,却一脸理直气壮,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萧宝菱瞧着对方脸色有几分古怪,但也没心思去分辨,只想赶紧回去,见他不再说话,抬步就要走:「没事的话我走啦。」 「慢着。」温夕山侧步挡在她身前。 他很高,萧宝菱要抬起头才能和他对视。忽然被拦住,她微微睁大眼,神色又紧绷起来:「做什么?」 少女一脸警惕的模样,像只小动物,看起来无辜无害。温夕山看了看她,觉得她怎么看也不像是坏人……或许,是朝颜的朋友吧。 顿了顿后,他道:「不用这样害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只是想说,你一个小姑娘,没事不要往这种偏僻的地方来,当心遇到危险。」 「……哦。」 「走吧。」温夕山目送她走了一段路后,才离开。 萧宝菱假装镇定地走了很久,才状若不经意地停下,回头,身后却是一派自然风景,再不见那侍卫人影了。 遇到他之前,她步子轻快,脸上还带着惬意的笑。遇到他之后,她神色就有些怔怔的了。回忆对方形容,高大俊朗,剑眉星目,在她所见过的人中十分出挑,应该不是什么无名之辈。但她一时间就是想不起来。 而且,他叫她小姑娘。 在萧宛音面前,萧思月面前,还有贺元夕面前,她都是姐姐。可是在这年轻侍卫面前,她是小姑娘。 对啊,她现在才十五岁,可不是小姑娘? 不过,她马上也要满十六了,就在一个月后。 萧宝菱动作轻巧地开着朱红小门上挂着的铜锁,脸上又有了浅浅的笑容。 第26章 二月十五,花朝节。 天气晴暖,宫中各处都已经有许多花在盛开。 御花园里,许多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女分坐在各处,或舞文弄墨,或赏花饮茶。是春日宴。 萧宝菱被难得进宫的贵女们围坐在硃砂梅树前,身边是萧宛音。她们一边吃点心,一边聊着各种八卦,倒是不时欢笑,颇为热闹。 众人给她送的生辰礼,她先让朝颜领人拿回了自己宫里。这时她身边的侍女,便只有一个霜儿。 谈天中,贵女甲贊道:「殿下今日这身衣裳,颜色比这梅花更美。」 席间有两位殿下,她却只看着萧宝菱。好在萧宛音不介意,听了这话反而一脸认同,道:「是呀。这梅花太过红艷,远不及皇姐脱俗。」 第39页 萧宝菱知道这是谄媚和无脑吹,并不当真。不过硃砂梅的颜色的确略深,一片花树连起来,红得有些浓重了,不如对面的撒金碧桃林,那浅粉与雪白交错的花瓣,看着就觉清丽脱俗,耳目清凉。 贵女乙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注意到的却不是花瓣,而是花下石桌前,被众人围在中间,正站着提笔作画的青年,轻唿道:「那便是驸马爷呀。」 萧宝菱闻言,面色微沉。萧宛音没看她脸色,却瞬间开口斥道:「胡说什么!皇姐还没嫁给他呢!」 贵女乙见了二公主眉眼间的戾气,吓得连连打自己的嘴巴,边打边认错。周围原本在谈笑的其他贵女也都噤了声,连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片刻,萧宝菱才淡淡开口说道:「知错就好,下不为例。」 那些贵女神色不太自然地强行转移话题,生硬地夸赞着这园子里的一草一木,心中却都有一点纳闷。长公主与徐世子早在幼年便订下婚约,一直都是长公主非常喜欢世子的,她们以前如此说,不仅不会被掌嘴反而能得小赏赐呢。 这时的徐晤,刚过二十岁,正是最好的年纪,因为衣着神情都偏沉稳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成一些。不过,也依然是俊美风流的。在一众贵族男子间,也像是鹤立鸡群。 只是他身上这身月白衣袍,倒是跟身侧霜儿的月白宫装很相配呢。萧宝菱垂下眼,持杯饮茶,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是在想,不知道这时候他们两人发展到哪一步了。 对徐晤来说,萧宝菱没有看他,他一眼望过去对上的是霜儿的目光,那盈盈目光中,是含着些思念之意的,他下意识就想回以微笑,耳边却听到身边有人道:「长公主瘦了好多啊。」 「是啊,我差点都没认出来……她现在可真美,桃花仙子似的,徐兄有福哇。」说着,一脸羡慕地看向徐晤。 这些男子,是分不出桃花与梅花的。徐晤微微一笑,目光却是挪到了萧宝菱身上。的确,许久不见,她宛如变了一个人,粉衣白肤衬着如画眉眼,叫他都眼前一亮。 他继续作画,为画中美人的衣裙上色,手持毛笔悬停在几碟颜料之上,最后弃了硃砂与月白,蘸了绯色。 虽然只是极轻微的态度变化,但落在全身心都扑在他身上的霜儿眼里,还是看了个明明白白。 霜儿低下头,手指紧捏袖口,牙齿咬住嘴唇。这日,公主罕见地带上了她,但却没怎么吩咐她做事,落了座后,更是视她如空气,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她。 这样也好,她可以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 御花园中,贵族男女们赏花作画,谈天说地,在粉白的桃花与梅花林间,好一幅烂漫春景。只有最角落立着的一名月白衣裳的宫女,低着头,没有融入其中。 她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那并不算久远的回忆之中。 当时,侯府世子徐晤还只十八岁,身形样貌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俊眉朗目,风度翩翩。因为皇后的授意,常来宫中陪伴公主玩耍。 对,是玩耍。当时的公主虽也已经十四岁,心性却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好春日,俊美少年在眼前放着不管,只顾奔跑在碧桃林中放风筝。 风筝落了,咋咋唿唿地要人去捡。同时俯身去捡风筝的霜儿和徐晤,一不小心就碰触到了彼此的手。 霜儿触电般缩回手,让徐晤独自将那风筝捡了起来。她红了脸不敢去看他,视线寻找公主,发现公主被人领去更衣了才安心。 这一会儿时间过去。身边男子却没有动,霜儿这才侧头去看,对上的却是男子带着笑意与兴味的一双眼。 其实当时的徐晤是轻佻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含笑道:「美人因何面带桃花色?」 这下,霜儿的脸颊岂止是桃花色,简直要红得滴血了,绞着手指道:「世子不要取笑奴婢呀。」 见公主已经离去,徐晤也不急着去交还风筝,这林中花瓣在春风中纷飞,风光太好,面前的少女二八年纪,容貌秀丽,害羞的样子更是可人,他良久才看够。 桃林中一时间只有他们两人,徐晤忽然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霜儿第一反应,是失落。她一直跟在公主身边,公主叫了她的名字多少遍,他竟没记住么? 但她还是抬起眼睛,不卑不亢道:「奴婢叫霜儿。」 徐晤却摇了头:「不是。我问的是,你入宫之前,原本的名字。」 霜儿怔住了,呆呆的,良久才道:「……闻霜月。听闻的闻,霜雪的霜,月亮的月。」 徐晤细品了一番,笑眼弯弯地贊道:「霜雪映月,很好听的名字呢。跟你本人也很相称。」 那是自霜儿进宫以来,第一次有人知道她原来的名字,一直到现在,知道的、问过的,也还是只有那一个人。她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要她如何不记得呢。 其实,在徐晤之前,她也属意过别人。就是太子萧独。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这皇宫中,陛下仅有太子一个儿子,如果能跟了他,以后的富贵权势还会少么? 有机会替公主去东宫带话的时候,她也积极请去。只可惜,一次也没能见到太子,当时走得近的其他宫女还以为,是太子看不上她,她最后才不得不放弃。 其实不是的,不是太子看不上她,是她避开了太子。 第40页 那一天也是春天,霜儿替公主办事途中,路过东宫附属的兰茵阁。 远远地听见女子的唿叫,她不由得走到了游廊的转角处,透过被风吹起的纱幔,看见了庭院中玉床上的场景。 只着单薄中衣的年轻女子手脚并用,朝她这边的方向 爬着。金髮碧眼,雪白皮肤,容貌非常美,却哭叫着满脸泪痕和惧容。裹在单薄中衣里的身段凹凸有致,哪怕在狼狈地爬动仍显得婀娜美好。 在那女子身后追逐的,正是太子萧独。他尚年轻,面容也称得上俊美,此刻手持带血的匕首不断往女子玉白□□刺去,五官扭曲间带着狰狞的笑意,却如地狱修罗。 霜儿躲在他们正对面的廊柱后,闻到了院中飘来的血腥气和酒气,听到了太子的狞笑和污秽的话语,看到了那女子胸前洁白衣衫上鲜红夺目的两点血晕。 置身明媚春光中,霜儿却忽觉全身冰寒刺骨,扒在朱红廊柱上的双手禁不住地颤抖。 那两点血晕所处的位置,那女子悽厉的哭叫声,她知道了太子手中那匕首割掉的是什么。 那天洒在兰茵阁里的阳光,非常温暖,掠过嫩绿柳枝,更是赏心悦目。她却一再地只反覆梦到那高高扬起的锋利匕首闪出的寒光,在她走后,它又刺向了哪里。 回宫的路上,霜儿脚步虚浮,失魂落魄一样。她原本想,自己虽然身份低微,去了太子身边可能得不到高位,但她只要乖乖听话,也还是会有好日子过的。 这时,她却恨不能狠狠揪着过去自己的耳朵骂蠢。之前一次次错过太子,她一次次失落,也是蠢。那不是她运气不好,是她运气太好,老天都在眷顾。 院中那异域女子,比她何止美上千百倍,却被欺辱得如同母狗。而她呢,就算再听话,再百依百顺、屈意奉承,就算不会被虐待得如此悽惨,也不可能再有人的尊严了。 那天,撞见萧独的霜儿,有多么惊惧后怕,后来,被徐晤问名字的她,就有多么感动温暖。 没错,她想要权势地位富贵,可是,她也想要一点尊重和感情。而徐晤,就是她唯一的期许。 如果徐晤对公主回心转意了,她该怎么办呢? 正在霜儿千迴百转之际,游园会散了。徐晤在身边人起闹中,朝萧宝菱这边走来,停在她身前,低下头,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道:「表妹,生辰快乐。」 萧宝菱身边的贵女们已经退下,只剩她和萧宛音坐在花树下。闻言,她仰起头,嘴角微微牵起,打量着对方。 还不错的一副皮囊,可惜眼睛里没有光,跟贺元夕那双小兽般的金色眼睛比起来,就像鱼目之于明珠。 或许一个人的眼睛,可以看出他是否有梦想和野心,是否有面对生命的那股韧劲儿。 就眼前看,徐晤是没有的。倒也符合原书中的他,只是在侯府和皇家的庇佑下安稳生活,战乱来了就苟着躲着,没有长远目光,没有图变勇气,没有大志向。所以,这副俊美皮囊,也就如木头一般,没有吸引力。 萧宝菱在看徐晤的眼睛,徐晤也在看她的眼睛。她瘦下来后,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她。 小小一张鹅蛋脸,一点多余的赘肉也没有了,那双清润的眼睛便显得大了许多,明澈透亮。可是,他却看不透她的眼神了。她看着他的时候,再不像以往那样热忱、带着毫不遮掩的好感,而是变得清清冷冷的,让他陌生。 徐晤笑容微敛,想找些话说。可这时皇后身边的宦官来了,叫他们去朝明殿赴宴。 第27章 朝明殿中,首座上,非常难得的,坐的是皇帝和皇后,瑶贵妃没有出席。 原本皇后想要萧宝菱坐在她另一侧的,可萧宝菱不想离他们那么近,找藉口要和萧宛音聊天,坐去了席末。 正餐毕,众人边吃茶点,边闲聊,边看歌舞。 穿着轻薄纱裙的舞女们在宽阔的大殿中翩翩起舞,为皇家众人提供视觉享受。太子萧独高举酒樽,不停地饮酒,酒水洒落衣袖也无知觉,两只眼睛始终盯着舞女们款摆着的纤细腰肢。 萧宝菱却只是随便看了会儿就挪开了眼。比起舞蹈,她更欣赏音乐。演奏的乐师们坐在侧对面,各种乐器合奏着,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 国立教坊司的乐师,那可是当世顶级的水平……终于听到好听的音乐了。萧宝菱托着腮,唇角一抹浅笑,望着那位灰衣琴师用骨节分明的双手拨弄着琴弦的动作。 萧宛音喝了半碗燕窝,对萧宝菱道:「皇姐,你一直看着那个老头子干什么,他有这舞好看吗?」 那琴师嘴唇上下都蓄了鬍子,脸皮却还没皱,鬍子也是黑色的,其实算不上老头,约莫四十来岁吧。 萧宝菱的眼里原本都是享受和欣赏,忽然间,目中却闪过一抹寒光——是那琴师的袖中露出的。萧宛音话音不小,他耳尖微动,抚琴的手一顿,袖中软剑似是察觉到主人的警惕,在剎那间闪现了一下。 「他的琴,弹得很好。」萧宝菱对萧宛音道,故作了少女天真羡慕的姿态。余光却仍留意着对方。 方才入殿落座,歌舞开始的时候,萧宝菱便觉得这幅场景有些似曾相识,虽一度被琴声吸引没有细思,但那剑光一现,她便恍然大悟。 灰衣琴师,手指修长,蓄着鬍子,四十来岁,携袖中软剑混进宫宴中……那是,南周第一剑客,莫飞啊。 第41页 照原书中剧情,莫飞会在皇帝酒兴正高时,上场舞剑,然后趁机刺向皇帝。再被皇帝身侧的赵公公挡下,关进大牢,不日后五马分尸。 是个炮灰。可是,也是贺元夕的师父。 歌舞逐渐告一段落,变戏法的艺人上场了,一名举止笨拙的侏儒走到殿中,挥袖间便变出了一只喜鹊。引得皇后笑逐颜开,皇帝也抚掌称妙。 萧宛音也觉神奇,兴奋地跳了起来,不顾萧宝菱,独自往前去看清楚了。 萧宝菱也站了起来,不经意朝侧前方瞥了一眼,看见乐师们搬了乐器下场,只有那灰衣琴师,也就是剑客莫飞让别人带走了他的琴,他自己仍留在原处。 没有人注意他,他目光越过人群,投向皇帝萧措,垂在身侧的右手往袖中探去。 萧宝菱真想嘆息,这人也太不懂得掩饰自己了,不被抓到才怪了。不过也对,他是剑客,不是刺客。 就在软剑寒光再次显露时,一只茶杯朝莫飞掷去,他身手敏捷,准确地接住了,没让茶杯落地发出碎裂声音。 再往茶杯飞来的方向看过去,他便看见了那位今日过十六岁生辰的长公主。而对方也直视着他,坦荡荡的,丝毫没有掩饰之意。他面色微变,将茶杯放回了身前案上。 殿中戏法已经表演到喷火吞剑,皇后朝席末张望,对萧宝菱招手,示意她这个主角过去看。 萧宝菱小跑了过去,却没有乖乖地看热闹,而是小声对皇后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想先出去透透气。皇后确认她还会再回来以后,便允了。 萧宛音不知何时跟了上来,问道:「皇姐你又不舒服了?要不要我陪你?」 萧宝菱摆手道:「不用了。我只是想吹会儿风。」 「哦。」萧宛音应了,没再坚持,她喜欢热闹,开心地留下来看戏法了。 出了大殿,外面空气要冷一些,萧宝菱深唿吸,感觉清醒了不少。侍卫们在远处巡守,长廊下没有人,她找了根角落的廊柱靠了上去。 刚一靠上去,便有一把剑从后刺出,横在了她脖子上。持剑者也从后走到她面前,正是那灰衣琴师。 「莫大侠?」萧宝菱有被吓到,但还是镇定道。 莫飞冷冷地盯着她,说话时嘴型不大,连鬍子都几乎没动,手中的剑也未动:「真想不到,长公主竟认得我。」 萧宝菱怕巡守的侍卫一抬头就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赶紧说出想说的话:「你想刺杀皇帝对不对?」 莫飞鹰似的眼中闪过一抹意外,没有回答,但相当于默认了。粗神经如他,没有留意到萧宝菱称唿的问题。 萧宝菱说话也很轻,怕喉咙动时碰到那锋利的剑刃:「你杀不了他的。放弃吧。」 莫飞眉毛一挑:「为什么?」 萧宝菱道:「你看见皇帝身边的灰衣太监没有?就是一直面无表情的那个。那是赵公公,别看他身形瘦,但他却是这宫中的第一高手。我敢保证,在你剑尖碰到皇帝衣角之前,他就能把你拿下了。」 莫飞闻言,面色几变。被一个小姑娘这样说自己技不如人,他是不服的,但听到了那太监的姓氏,他却好像想到了什么,有些恍悟的神情。 萧宝菱心中不安,怕有人来,急道:「放开我,然后快点离开。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莫飞却忽然扯起一侧嘴角,冷笑着将剑刃朝她白皙脖颈逼近,道:「我杀不了皇帝,但我杀得了你不是吗?」 萧宝菱惊呆了,万万没想到对方会如此,那剑刃只差一毫就要碰到她肌肤,她只觉脖子发寒,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你不信我?」 「我如何信你?你们姓萧的没一个好东西!」 一墙之隔,朝明殿中的欢笑声渐小,琵琶的声音响起,应该又是另一场歌舞了。 照例,完成演出的艺人们要从正门依次退下。虽然他们离开的方向与这边角落相背,萧宝菱还是觉得心中紧张。而且自己出来有些时候了,万一霜儿或萧宛音来找怎么办? 面对身前气怒未消的中年剑客和依旧抵着自己脖子的利剑,萧宝菱忽然急中生智道:「你是不是有个徒弟?我跟他关系很好,他现在练剑的竹林就是我给他的呢!」 莫飞听到这话,果然神色一顿,手中的剑也松了些。 萧宝菱看着他眼睛,接着道:「我救你,是因为看他练剑很好看,不想他没了师父。」 小姑娘的眼睛大大的,黑白分明,直直地看着他,里面只有真诚和担忧,一丁点恶意都没有。莫飞没说话,但手里的剑慢慢放了下来,再卷在腕上,笼回袖中。 阿元这三年拿着自己给的剑谱,不知道练得怎么样了,有点想亲自去看看…… 而这长公主,这番接触下来,似乎不像传闻中所说的那么兇恶愚顽,虽然还是有些蠢——他教阿元练剑,一样也是为了杀她爹那狗皇帝呢。 「皇姐?你在哪儿?」前方,萧宛音久不见萧宝菱,找了出来。 话音刚落地,萧宝菱就见面前的灰衣剑客人影一闪,消失不见了。她于是走了出来,迎上去道:「来了。」 殿内,皇帝对殿外的一切毫无所觉,斜倚在龙椅上看那白衣女子弹奏琵琶。乐声忽而铮铮,忽而缓缓,让人若见高山流水,万里江山。 皇后在他身侧,温柔笑道:「陛下,这贺十三娘的琵琶,可是天下第一的呢。」 第42页 萧措表情淡淡,瞥了她一眼,道:「不如贵妃。」 皇后笑容僵住。 这会儿殿中没那么热闹了,两人对话都传到了席末的萧宛音耳朵里,她忍不住无声笑起来,但很快意识到这样被身边的萧宝菱看到不太好,连忙正色道:「皇姐,你觉得这琵琶好听么?」 萧宝菱一直在出神,被她一叫,才细细听了听,别说,还当真非常好听。她浅浅笑道:「嗯,非常好听啊,我很喜欢。」 萧宛音一呆:「啊?」 她身侧侍立着的蝶儿这时忽然道:「琵琶,我们公主也会呢。」 「是吗?」萧宝菱眼睛一亮,瞬间对萧宛音刮目相看。 萧宛音在她这样期待的目光中感到一阵心虚,瞪了蝶儿一眼,蝶儿却只是抿嘴笑。 「那下次,宛音你弹给我听听好不好?」萧宝菱说道,她是真喜欢这支曲子,但总不能把教坊司的人天天叫到自己宫里去吧。 「……好吧。」萧宛音只得硬着头皮应下,「不过,要等我先练好啊。」 「嗯。」 萧宝菱笑着,心中一阵感慨,这二公主竟然会琵琶这么高难度的乐器……三公主又会吹筚篥。就她自己,什么也不会。哎。 宴席过程中,徐晤其实也在,但萧宝菱故意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对他几次三番投来的视线也视而不见。 散席时,已经是半下午,朝颜早已经回到她身边,她便告别了帝后和萧宛音,由两个侍女陪着,乘步辇回了宝灵宫。见距离日暮还有一些时候,便打算去趟竹林。 关上殿门之前,萧宝菱估计徐晤会不请自来,跟霜儿交代道:「若是徐世子过来,你便告诉他说我累了,歇下了。而且我与他并未婚嫁,不便私下相处,请他以后也不要再随意前来。你会说话的,替我好好说明。」 说话时,萧宝菱声音柔柔,也没有阴阳怪气。霜儿听了,只以为她是觉得自己机灵会说话,比梅儿朝颜那两个要圆滑,便未多想。 而且能与徐晤独处,她求之不得,哪里会让他只是吃完闭门羹就走,道了声是后,连忙去偏殿准备茶点去了。 萧宝菱站在门口,见霜儿月白色身影消失在转角后,才将门窗全部关好,去里间换衣服。 第28章 申时初。 天空湛蓝,竹林青翠。 早春的荻草芦苇都生出了新叶,温暖的阳光照着枯黄与新绿交叠的枝叶,没有风,静静的。 忽然间,静静的草丛动了,被人从中间分开了一点,一个白裙绿襟的少女从里面钻了出来,跳离草丛快步走到一株紫竹旁边,用一只玉白的縴手扶着绛紫色的竹干,再俯身用另一只手拂去身上沾着的草叶与苍耳。 她肌肤细腻如洁白暖玉,显然一向养尊处优,柔嫩的指腹捏起浑身毛刺的苍耳时,却眉眼都没皱一下,反而一脸怡然自得,一番操作轻车熟路,无比娴熟。 清理完毕,少女双手拍了拍雪白衣摆,迈着逍遥自在的大步子朝竹林深处走去。 …… 贺元夕这天吃过了早饭,就来到了竹林里。 没有去溪边练习剑法,拿了几本史书与兵法来读。 本来他坐在竹榻上,方便不时望向窗外。后来太阳从东边升到中天,又渐渐向西方下沉,窗外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他便拿着书册出来了。 于是萧宝菱过来的时候,看见的是——一身粗布衣衫的小少年靠墙坐在竹屋外面的竹板地上,一腿屈起,一手拿了本书放在膝上在看。 旧青色竹板墙与地面,茶褐色葛衣的清瘦少年,少年白皙的手指捏着靛蓝褪色的书册封皮,不时又翻过泛黄的书页……日光斜斜地洒落,让这幅画面一半明、一半暗。 竹屋外不远处,萧宝菱顿住了脚步。 少年微低着头,毛糙的深栗色头髮半束,倒也端正齐整,只是有些细碎短髮不太服帖,在阳光斜照下显得有一点凌乱和毛茸茸。但看在萧宝菱眼里,却觉得他这样子比那些冠帽一丝不苟长发黑亮柔顺的公子哥们要可爱顺眼得多。 少年凝神看书的时候,也许因为在思索的缘故,眉宇微微皱起,犹带稚气的白嫩脸颊上一派冷肃神情,看起来不大好接近。但看在萧宝菱眼里,却觉得他这样安安静静地晒太阳的样子不能更乖……乖到她有点不想出声叫他。 所以,萧宝菱放轻了脚步缓缓走上前。 她的布靴是软底的,轻巧地落在泥土地上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贺元夕此时又全身心都沉浸到一场战事的破局之法中,没有十分警惕,待身前光亮一暗,才下意识抬起头来。 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因为还在回神中,浅金色的眼瞳还有些懵懵的。 萧宝菱见了他的表情,就不禁笑了起来。 她站着微俯身,他坐地抬着头,两人的脸孔正面相对,只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少女今日穿了一身白布裙,只领口衣襟是浅绿色,让人想起宫中那些初初绽放的李树的花朵。这一笑,便如清风拂过李花枝头,白花绿叶在晨光中轻轻摇晃。 那一瞬间之前,贺元夕还以为她会问他在看什么,或者直接从他手里拿过书册好奇地瞧一瞧。可是她都没有,她只是这样浅浅地清甜地笑着看他……很显然,这偌大竹林中,她感兴趣的只有一个他。 第43页 贺元夕忽觉耳根有一点点热,连忙起了身走进里屋,将兵书放在几案上,给萧宝菱斟了杯热茶。他动作流畅地拨弄泥炉中的木柴,再拎起粗陶茶壶的藤编提手,将冒着热气的清水倒入放了茶叶的小竹杯中。最后,把竹杯放到少女面前。 行为无比体贴周到,嘴上却不说一个字。 其实,他这有点……像平日里侍女们伺候萧宝菱的样子,但观感又一点儿也不一样。出身贵胄的小少年,即使身处陋室,衣着粗旧,举手投足之间还是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完全不会让人觉得他这是在伺候别人。而且他姿容秀致,即使是做这种小事情也行云流水一般,赏心悦目。 萧宝菱照例在竹墩上坐下,右手搁在几案上,托着腮,笑盈盈地凝望着他。 从热闹的宫殿中脱身,来到这与世隔绝般的竹林,她的感觉就像以前从学校人山人海的大礼堂中熘到附近山中看荷花一样,清静,舒服。心情好,不由自主带笑。 以往看荷花时,身边的陌生游人还会找她搭话,还曾说看她总是笑着的样子,自己也被感染了,原本的坏情绪都不翼而飞了。 而此时,她身边的贺元夕心情也有被她感染吗?他好看的薄唇微抿着,没有扬起丝毫弧度。萧宝菱也有点儿无法判断。只是他这样总是不说话,她忽然也不想先说话了,就这样同样一语不发,只是带笑凝望他……就不信他能一直不开口。 望得累了,萧宝菱伸手拿起竹杯,饮了口不那么烫了的热茶,这茶水一入口,她就有些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本以为会一如既往是微苦的蒲公英水的味道,结果却清香扑鼻,满口熟悉的绿茶味道,虽然还沾染了些竹制杯子的清新感,但……应该是碧螺春没错。 而且这小竹杯子,看着是用一节新竹切割打磨而成,米白内壁都还鲜嫩,比之前的粗陶小茶杯容量要大一点点,形状和手感都很不错。萧宝菱又喝了几口茶水,实在忍不住要先说出自己的疑问了:「阿——」 贺元夕却也是与此同时开了口,道:「生辰快乐……林溪姐姐。」 他的表情还是冷冷淡淡没什么情绪的样子,可是说话时,脸颊上的那点勉强说得上饱满的肉肉微微动了动,澄澈剔透如月照琉璃的眼瞳中的光也动了动。再加上说这种话时略微生涩的语气……萧宝菱笑着,心道不知他紧张个什么。 然后才把他的话接收消化。 ……这个她当时随口现编的假名字,被他这样真挚地说出来,莫名的,有一丝心虚呢。而且,她还要顿一下才能反应过来林溪是自己,实在是编完以后听别人叫的次数太少了,就只有贺元夕一个,他平日里又有点别扭,不喜欢加上称唿,总是直接说内容。 面前少女听完自己的话,就在发愣。双手合握着碧绿的小竹杯,热茶在空气中升起几缕水雾,在一室茶香中,贺元夕望着萧宝菱的眼睛道:「姐姐,你和长公主的生辰都是今天。」 「嗯?」萧宝菱闻言,瞳孔一下子收紧了。 第29章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在怀疑她么? 萧宝菱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小竹杯,用尽量轻松自然的语气道:「是啊,所以今天公主忙到现在才歇息,我才得空出来。」 贺元夕垂下眼帘,喝了口茶水。 萧宝菱尽量笑得自然亲切,放下竹杯,把手掌心摊开在他眼前,道:「我的礼物呢?」 这下,轮到贺元夕握杯的手指紧了紧了。在竹榻旁边的竹箧子里头,有一小段黄杨木,躺在昏暗的封闭空间内,从箧子缝隙中透进了一些光,在斑驳的自然光下,依稀可见那段木头接近人物模样。尚且粗糙,还远远没有雕刻完好。 「没有么?」 「……嗯。」 萧宝菱本也没真想找他要,她知道,就他自己那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艰苦处境,是很难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的,这一问不过是转移话题。眼下见少年再次垂下眼睫,看起来似乎好像仿佛有那么一丁点窘迫,她便再次转移话题道:「阿元你今日,怎么会有茶叶了?」 这一问,贺元夕面色又轻微地变了变,沉默片刻,他如实道:「三公主给的。」 萧宝菱也沉默了。小公主与南周质子有些互动往来,这事情,她的两个姐姐知道,宫中很多闲杂人等也都知道。萧思月还因此被连带着被骂过排挤过。按她给自己安的长公主身边人身份,讲道理也是会知道的。况且碧螺春是贡茶,便是猜也能猜到。 这其实有点令她意外。因为她先前送给贺元夕的小手炉,铜制的,小巧可爱好用,后来又给他送了很多炭,可这一个寒冬都过去了,都没见他用过。有时候鼻尖耳朵手指关节都冻得红红的了,他也还是衣裳单薄不採取任何取暖设施,硬扛。 萧宝菱以为是他的自尊心作祟,不想接受别人的接济,以为他会一直喝蒲公英茶,还准备之后顺着他这个风格,在夏秋季节时给他送些车前草呢。却没想到,对于萧思月的赠予,他欣赏接受,并且还毫无芥蒂地拿出来招待客人……她这个客人。 面前少女忽然间神情冷淡了下来,贺元夕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今日生辰,却不能回家,只能与自己一起度过,他想让她开心,却不知道怎么令她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露出笑容。 第44页 他瞥了眼竹榻边的箧子,心中生出了些对自己的气恼。前次他的生辰,她给他动手做了……蛋糕。所以她的生辰,他也想自己动手做点什么,可是,他并不擅雕刻,他的手太笨了。 但是,她陪着长公主经歷了隆重庆典,接收了种种珍宝……明明同样是十六岁生辰,同一天,她却连一件礼物都没有,一定免不了难过吧。喝完了杯中茶水,贺元夕整了整衣服,手不经意摸到怀中的一样硬物,是他的埙。他忽然想起了他们初识时的对话,他试着用了温软一点的声音道:「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萧宝菱低垂的目光正好落在竹制的小杯子上,听了他的话,一瞬间想到什么好事情似的,笑着抬起眼睛:「有啊!你可以给我做吗?」 贺元夕一怔:「做?」 萧宝菱拿起那只小竹杯,在手中摇了摇:「这个是你做的吗?」 贺元夕点头:「嗯。」 「那就好啦,你跟我来。」萧宝菱说着站起身来,拉了少年的一只手腕便往竹屋外面走去。 之后的一段时间,两人在阳光一点点暗淡下来的青竹林中忙碌。先是用柴刀砍了一株粗细适中的竹子,然后把竹子切割成宽度一样长度不同的竹条,再用铁丝连接固定起来……少女负责各种比划、叽叽喳喳,和不时跑去柴房拿工具。少年则说的少做的多,听着她的指示把她的设想一一动手变成了现实。 渐渐的,一个只比两只手掌合起来大一些的,青竹片制成的……敲击琴,便做得像模像样了。 萧宝菱在林中蹲下身来看着贺元夕调整铁丝固定的位置,开心得脸颊都微微泛红了,只是贴着人皮面具,透不出来。敲击棒顶端的小圆球做不了,她很活泼地跑去溪边捡了块长而扁的石头来,蹲在贺元夕对面,把石头递到贺元夕在拧铁丝的手里,道:「你试着敲敲看。」 她的手伸过来太快,肌肤碰到了他的,贺元夕的手顿住了一瞬,才道:「嗯。」说着接过石头,轻轻在竹片上敲击,发出了不同于他所听过的任何一种乐器的声音。但是高低错落,清脆好听。 「这个不太对,要移一下。」萧宝菱却没在意不经意的碰触,竖起耳朵听音阶。一边听,一边不断动手示意贺元夕要调整的位置。 「……好。」碰触得多了,贺元夕慢慢地也习惯了。 她有些小小的兴奋,白天看到教坊司那么多乐器,又听到那么多好听的乐曲,平时她在自己宫中却什么都没有,运动时想要个背景音乐都没有,实在是枯燥无聊。萧思月会筚篥她知道,就连萧宛音都会琵琶,那么,她也想有个属于自己的乐器啊。 太难的就算了,想来想去,最容易的就是她在现世拥有过的马林巴琴,也就是木琴了,可是合适的木头要哪里找呢?想想就很麻烦呀。忽然间,她视线不经意瞥见榻边的箧子,箧子由一些硬竹片制成……有了。 一番调试后,萧宝菱终于拍着手道:「可以啦,没问题了!」 贺元夕也是头一次见这新鲜乐器,正用石头敲击听着它发出的清脆声响,不由自主地就想敲出一段旋律来,听了她的话,停下动作时还有些意犹未尽。 「这个是敲击琴,我以前在胡人手里见过,很喜欢。他们是用木头做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反正声音很好听,演奏的方法也很简单,虽然在我手里,顶多像个玩具吧……但是真的能做出来,还做得这样成功,我感觉好开心好开心。」两人从竹林中往竹屋走,萧宝菱双手拿着竹片琴翻来覆去地看着,边看边笑着道:「谢谢你,阿元,这个礼物我好喜欢。」 「嗯。」贺元夕微微弯了一点嘴角,视线也一直落在她手里小巧可爱的青绿竹琴上。 「我看出来了,你也很喜欢,不过这个可是我的哦,你想要的话自己再做一个。」萧宝菱把竹琴宝贝地抱在怀里,半调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她只顾自己高兴,都没注意到他也笑了。 「嗯。」贺元夕嘴角的弧度一时间都有点落不下来了。他望向前方,看见远山夕阳,晚霞竹屋,心情与风景一样好。 当真奇怪。这姑娘,明明自己也只是个侍女,明明知道他是个皇子,却把他当民间竹匠一样使唤,对他各种指手画脚,他却一点不觉得被冒犯,反而……也觉得好开心。 第30章 竹屋前面的墙壁边,贺元夕又坐回去了,陪萧宝菱看一会儿竹林与天交接处的绚烂晚霞。 霞光还算明亮,可是变暗的速度也不缓慢。天很快就会黑下来,他知道她又快要离开了,心中涌起一点不舍,但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望着她,目光柔和。 萧宝菱坐的地方垫了只蒲团。薄薄的一只,只有简陋的两层草皮相贴,内里没有任何柔软的填充物,但却是这一处地方唯一的一只。贺元夕用衣袖擦得干干净净,给了她。 她欣然接受,不愧是小小真龙,如此绅士风度。然后,她便安安心心在他身边的地上坐下,左手扶着小竹琴,右手握着石头敲击着自己记得的简单乐曲。从小星星,到明月几时有。 萧宝菱手生,敲得断断续续的,以石击竹的音调轻灵动听,整体并不流畅悦耳。但是她很开心,一边敲,一边和贺元夕聊天。她也有点捨不得走,想多跟他说说话。 忽然间,萧宝菱意识到自己嘴角一直扬着,都有些酸了,动作顿了顿,握石头的右手悬停在空气中,有些像被定格了。是因为忽然发现自己这个样子,很像个第一次见到拨浪鼓玩个不停的小孩子,怪幼稚的。明明身心年纪都比身边的小少年大得多,却如此傻模傻样,一时间低着头不好意思去看他此时表情。 第45页 而贺元夕看着那小竹琴,则是一边因她的爱不释手而唇角微微弯起,一边又觉得他做得还是过于粗陋简单,不够满意……以后,还可再次尝试。 把手中石头放下,萧宝菱望向他,此地无银地为自己解释道:「我出生在普通人家,家里不是很有钱,这样的新奇玩意就真的已经很喜欢很喜欢了……」顿了顿,话音一转,「你应该见过很多特别好的乐器吧?」 「……嗯?」贺元夕眨了下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 回想着自己曾在书中看过的资料与图片,萧宝菱道:「你出生在皇家,不是会有很多庆典什么的吗?钟、罄、琴、瑟、箫、笙、埙、缶、鼓……想想就好棒啊。」 她脸上露出天真神色,神往中带着好奇与羡慕,不同于以往对一切的温柔笃定,第一次有些像个面对皇子的小宫女。贺元夕看着,微微一怔,道:「嗯。」 萧宝菱见他不多话,觉得可能是他以往年纪太小,没有太过注意,或者习以为常不觉怎样……他们南周虽然积贫积弱一直苦于上供,但皇家还是皇家,该有的仪式还是有的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何况那骆驼以后还会復活,把别的马都给踩死。 萧宝菱侧头看贺元夕,见他目无所视,在放空,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让他联想到不好的回忆了……但,又不能告诉他都会好的。只好抿了抿嘴,沉默。 她却不知道,她这还是第一次在贺元夕面前提起自己的身世,说得那么自然,他听了便信了记下了,小心地放在心里,不跟任何人提起,直到有一天,发现全部都是假话。明明都是假话,可这时的她却说得跟真的似的。就像她这个人,一颦一笑如此真实,却也是假的。 两人背对竹屋,微仰着头静看晚霞变幻。晚霞与夕阳,越来越暗淡。 贺元夕忽然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想起之前,她要他许愿了。 萧宝菱闻言一愣。 上一回问她这个问题的,还是玄明法师,那时她说的是什么来着?长命百岁,世界和平。 几个月过去,过了现在,这两点也一样是想要的。只是,此时,她又有了更具体的想法。 她想了想,微笑着道:「攒一些钱,过两年出宫去,过平凡的日子。然后天下和平,可以去游玩,不要有战事。」 贺元夕认真地听完了,接着,却半垂下眼睫,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前一句,是小宫女的正常想法。后一句,也不是不正常……只是,不可能的。 少年微微低了头,萧宝菱一眼看过去,就是他白皙额际的栗色短碎发,然后才往下,看到他微微皱了一点的眉。一瞬间,她就明白他在想什么了。 她也知道的……战争不可避免,北齐朝堂已经被蛀空了,南周表面还是弱小可怜,其实已经在养精蓄锐。将来发动战争的,就是他们俩的爹。 氛围忽然有些冷了下来,微凉的晚风一吹,萧宝菱手臂上都起了点鸡皮疙瘩。再不走就真的彻底天黑了,她站起身,微微笑着跟贺元夕告了别。 「这个我会好好保存的。」她把小竹琴抱在怀里,挥了挥手,「再见。」 等她的脚步声听不见后,贺元夕才回头看向她消失的方向,只见风吹竹叶,绿竹纤细的上端枝干都微微地弯了腰,一只蓝羽红嘴的长尾山鹊鸣叫着飞过。 晚风从衣领灌进脖子里,他紧了紧衣襟,手又碰到了衣服里的陶埙……又忘记拿出来吹给她听了。 …… 三月,宫中的撒金碧桃开得更好了,粉白一片,见花不见叶。一直到宫外,才变成了满街的杨柳,充满生机的新绿,让人双眼无比舒服。 马车一路行到太学,萧宝菱才放下车帘,揉了揉有些累的眼睛。 掀开门帘下车时,却感觉到了外面空气的寒冷,萧宝菱忽然有些后悔今天为了好看只穿两件衣衫了。 萧宛音也下了车,上前牵住她的手,摸了摸道:「皇姐,你的手好冷哦,要不要跟我进去?里面有地龙。」 「不了不了。我在暖阁等你就好。」萧宝菱道。 萧宛音在太学上课,但经常旷课,这天是因为闷得久了,春光又好,想出宫透透气才来。萧宝菱这边,原身是从来不去的,帝后宠溺,由着她,而后来的她,好不容易读完十几年的书,也是也不想再去继续读。 她只是还没去过宫外,也不敢自己乱跑,这回有萧宛音相陪,正好给自己放个风。 走到露天的地方,才真真切切感觉到了倒春寒之寒。送萧宛音进学堂后,萧宝菱左手握右手,两只手都是冰一样凉。 好在太学外面的湖边有座供贵人们休憩的开放式暖阁,萧宝菱带着侍女快步走了进去,地上炉火烧得正旺,她背靠栏杆坐下,不顾形象地伸手取暖。 朝颜看着,也想像她一样烤一烤自己同样冰冷的手,可也只是想想而已,梅儿很快就转头对她道:「你快去给公主取热茶来。」 「是。」 朝颜立即去找管事的,没过多久,身后边跟了个小厮回来,小厮端着个红木托盘,里面是半透明的大肚琉璃茶壶,里面的茶水如红酒一般,是萧宝菱要的洛神花。 那小厮被安排送茶时,是有点害怕的,这位长公主他以前接触过,特别可怕,他好心告诉她这琉璃壶可以直接在炉火上烧热,她却怒斥他偷懒耍滑,吓得他……这时进了暖阁,生怕她认出自己来,鼓起十分勇气才抬起头来,却一下子眼睛都差点瞪了出来。 第46页 「看什么呢你!」梅儿见了呵斥道。她心中大抵明白,却也不确定公主是否还介意。 小厮连忙认错,小心翼翼地把茶水放到了桌上。心中再惊诧再想好好看看也不敢再抬起头。 「没事,你下去吧。」萧宝菱道。她见壶中水量足够,自己动手提起茶壶放在的小铜炉上,通红的炭火上冒着淡蓝的火焰,红酒般的茶水中洛神花上下翻动,心情很好地露出了笑容。 小厮如蒙大赦,一熘烟就跑了。 这时是午后,萧宝菱喝了洛神花茶,双手也暖了,抱着双膝凭栏坐着,侧眼看阳光洒在湖面上映出的粼粼波光,和湖边春风吹动的杨柳枝条。她感觉像在咖啡馆一样舒适,渐渐地有了困意,后脑轻轻靠向柱子,慢慢闭上了眼睛。 直到很久后,被远处传来的男子说话声吵醒。 第31章 申时末,放了学,两个穿一样的蓝白衣袍的少年先从高阶上走了下来。 他们家宅在附近,也不用人接,沿着大街结伴而行,边走边聊着天,声音不大不小,但这时间这附近很安静,暖阁又就在前方不远处,说话内容就全都随风传了过去。 萧宝菱从短暂的梦中醒来,跳下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懒懒地循声望过去。梅儿和朝颜本来听她吩咐在一旁坐着休息,此时见她如此,也都站了起来。三人都遥遥地望向了那大街上的两个少年。 两人身高相近,都约莫七尺多,偏瘦。年纪也差不多,都是十七八岁。蓝白的衣袍也是一模一样。但一眼看过去,所有人的视线都直接落在了左侧那个更为白皙的少年身上,将右侧相貌平凡的那位给忽略了。 那少年不止白皙,还极俊俏,说话时浓黑长秀的眉毛微扬,一双桃花眼眨动间风流无比,一张一合的薄唇粉润如樱花瓣……竟比女子还要更加美貌动人。 萧宝菱是喜欢看美人的,这一眼望去久久都收不回来,心道,他穿这太学学生的制服可比太医院医士的好看多了。 可少年虽美,嘴里说的话却不好听。 那平凡少年道:「今日还是第一次见二公主来上课,终于有个女同学啦……她看着虽然凶了点,但还是很漂亮的。」 他道:「你最好离她们远点。」 平凡少年道:「她们?你说谁?听说宫中最受宠的还是长公主,连玄明大师都夸她……但她从不来上课,也不知道什么样。对了,你肯定见过吧,她长什么样?是不是跟二公主差不多?」 从鼻子里哼了声,他满脸不屑道:「呵,玄明大师老得瞎了眼吧。那女人,又胖又丑,脸如蒸饼腰似水桶……也不照照镜子,还好色!见了长得好些的男子就要扑上去!简直不知廉耻!」 「嘘!」平凡少年连忙把手指竖到唇前,小了些声音,瞧着他那张如花似玉的脸道:「那你岂不是……?」 他脸颊红了起来,羞恼道:「别提了,要不是被她纠缠,我怎会离开太医院?!」 平凡少年道:「若是真如你所说,那长公主岂不是如夜叉一样可怕?」 他道:「对……我看你长得也还可以,你最好也别被她看到。」 平凡少年神情一凛,双手护住了前胸。 忽然,两人打住话头齐齐看向身前——一个小厮正要经过他们过到街对面去,似乎是听到了他们说的话,惊得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挡住了他们面前的路。 「干什么?要走快走。」他不耐烦道。 小厮是考量到萧宝菱以前的食量,担心只有茶水不够,但没被侍女叫又不敢贸然打扰,便出来瞧一瞧,不料听到了这一遭。见这两人还对事情浑然不知的样子,小厮转了转眼睛,望着暖阁方向,嘴巴动了动:「你们看那边。」 那边,暖阁里,萧宝菱虽站着面朝他们,却已经半低了头,目光垂下看着石板缝隙里的青苔,似乎在沉思。她一身绯裙,衬着身后碧湖,显得十分窈窕柔美。身后的朝颜和梅儿到底是侍女,不及她惹眼,被忽略了。 平凡少年一眼望过去,见到的是杨柳湖畔,暖阁佳人,美不胜收,顿时心神一盪,面带喜色道:「那是谁?!」 他也看了过去,看清楚了阁中三人的面容后,脸上却是一片惊疑。 小厮道:「……长公主。」 小厮说完,感觉萧宝菱没有需要他的意思,又熘回去了。 平凡少年:「……林泉?你刚才说什么?」 林泉有些恍惚地道:「……你最好也别被她看到。」 平凡少年望着萧宝菱,眼睛都直了:「我想被她看到。」 萧宝菱状似在出神,其实留了点注意力给他们,隐隐约约听到这里,抬起头来,遥遥地对他们一笑。 她一身绯色衣裙,衣摆和髮丝被湖上掠来的微风吹动,这一笑落在平凡少年眼里,让他情不自禁道:「出、出水芙蓉……」 林泉却是从那清甜笑容里看出了点深意,见她带笑的目光盈盈望着自己,心中忽然明白,他们刚才说的话,她全都听到了! 林泉那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瞬间瞪圆了,整个人呆呆地看着萧宝菱走下暖阁阶梯,一步一步朝着他这边走过来。 他这才想起先前在宫中偶然听到的——长公主近来瘦了好多,变得好美了——他本以为那不过是宫女太监们的奉承之言,不料,竟是真的! 第47页 越来越近的小小鹅蛋脸,细细杨柳腰……已经是标准的美人儿了。林泉感觉似真似幻,直到萧宝菱只距离他三尺远时,他看见了她嘴角勾起的笑分明带着极明显的嘲讽。除此外,他还觉得她在得意。 平凡少年弱弱出声:「见过长公主殿下。」心中却也明白过来,长公主恐怕听到了一切,要找林泉算帐。不由得为林泉担忧紧张。 林泉却被萧宝菱那一抹嘲讽的笑容给刺激到了,不为先前言语道歉,反而出言不逊起来:「你看我做什么?我说错了么?你以前不就是天天缠着我?怎么?发现在宫里找不到我,都找到这里来了?那我还真说对了!你就是不知廉耻!」 萧宝菱在他面前停下脚步,笑容转淡,眉梢扬了扬。 林泉双眼因激动而亮得惊人,白皙脸蛋红红的,像朵愤怒的粉玫瑰。他从前在萧宝菱淫威下,低三下四伺候她时,脸上表情也总是十分贞烈不屈,萧宝菱喜爱他模样,即便那样也觉得欣赏,倒是从来没有惩治过他。 这番遇见,他知道前头的话收不回了,再解释和求饶只会显得窝囊,索性破罐子破摔,把心里话全都给说了出来,之后,她要打要杀都随便了。 她反应冷淡,他却更加高声,还后退了一步,双手放到背后道:「我是不可能再任你戏耍了的!就算你变得再美也没有用!你别想再碰我一根手指头!」 「噗……」萧宝菱笑了出声,脸上没有半点被触怒的神色。 她身后,梅儿一脸肃然,朝颜想笑又努力忍住。 萧宝菱终于开口,看着林泉说了句话:「你大可放心,我已经腻了你,再不想要了。」 说完,她越过他,走向他身后刚走出来的萧宛音和蝶儿面前,道:「好了,我们回宫吧。」 她本来就是看到了他们身后的萧宛音,走过去是去接她的。他问她看他做什么,当然是看他如何自作多情了……还挺好看的。 至于最后,她本也不想出口伤人,她也理解林泉针对的不是现在的她,而且曾经的的确确在自尊心上受到过一些伤害……可是,他在私底下用那样恶劣的语气议论女孩子的外貌身材的没素质行为,还是让她有些怒了啊。 向着在街角等待的皇家马车走去时,萧宛音语带疑惑地问:「皇姐,你真的不要他啦?」 「嗯。」萧宝菱头也不回,答。 林泉站在原地,听见她云淡风轻的语气,看着她清贵优雅的背影,漂亮的眼睛渐渐发红,里面满是屈辱。他握紧了拳头,咬了咬嘴唇,却到底什么也没再说,一声不吭地也往家的方向走了。 回到宝灵宫,用过晚膳,萧宝菱照例一个人呆在殿中休息。 桌案上,一张宣纸上用细毛笔字写着一段乐谱,她一边看,一边敲小竹琴,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忽然,听见殿外传来一些异常的声响。 其中人说话的声音倒是因为隔得较远而低低的不算刺耳,刺耳的是,一道又一道的,哪怕传过来已经小声了些但还是有点清脆响亮的,鞭打声。 时隔半年,萧宝菱再次听到这种声音,难免想起上一回的场景,顿时心中一惊,放下手中竹琴,拉开殿门走了出去。 第32章 偏殿中,朝颜被两个小宫女按在长凳上,一个瘦长的太监在旁边挥着鞭子,用了八分力气,打在她被杏色宫裙覆住的臀上。 青嬷嬷一脸肃然,嘴里数着:「……二、三、四……」 一旁木架子上,悬挂着张一半雪白一半焦黑的毛茸羊皮,下面的炭火已经只剩几点火星。皮毛烧焦后的刺鼻气味从这一处瀰漫开来。 鞭子落在身上,朝颜额头磕着木板,咬紧牙强忍着没有溢出一声痛哼。按着她的一个小宫女在上手之前,轻轻地同她说:「以前那个嫣儿,只是摸了一下,就被扎残了十指,被打得奄奄一息丢了出去,不知死活……朝颜姐姐,虽然你现在受公主喜欢,但你把白羊皮烧成这样,也是没办法的啊。」 另一个小宫女也小声说:「是啊,公主让青嬷嬷做主管这些事,她只打你十鞭,下手已经很轻了……」 朝颜点点头,心中也很明白,便由她们按倒,不动也不叫。打算生生挨过就好。却不料,她细皮嫩肉没吃过皮肉之苦的,是真的很难挨,即使那太监留了力,她还是疼得满脸冷汗,嘴唇咬出了血,几乎要晕过去。 站得远一点的一个黄衫小宫女看着她面色,表情十分不忍和慌乱,捏着双手指甲都快刺破掌心,终于趁众人不注意熘出了殿外。 这个小宫女叫恬儿,今日一早,公主说白羊皮有些脏了,让朝颜洗一洗然后用炭火烘干。下午朝颜陪公主出宫去了,便让她在一旁照看。是她不小心打了个盹,被烧焦味熏醒,再一看眼前,吓得魂飞天外。 小恬儿才十一二岁,瘦瘦小小像个豆芽菜,跪在地上哭着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朝颜看不过去,把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 现下,朝颜是在为了自己挨打。恬儿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朝颜挨完十鞭而无动于衷,也害怕公主过来气怒之下施加更重的处罚,忽然想到朝颜有个做禁军统领的哥哥,连忙跑出去找他了。 于是,萧宝菱刚走出正殿,循着声响往右走。就看见一个腰悬长剑的英武青年被一个黄衫小宫女给引了进来。小宫女瘦小,一路小跑,青年高大,迈着大步,两人都十分着急的样子。 第48页 平日里,宝灵宫中也常有陌生人来往,萧宝菱很少管,都是有事的,交给宫女嬷嬷接待就好。 但当下,陌生人当着她的面闯进她住所,她这个主人就不得不问一问了。萧宝菱走前几步,让那疾行的两人看见了自己,问那青年道:「你是什么人?」 这一走前,她也看清了青年的衣着长相,顿时愣住。 剑眉星目如此俊朗的侍卫,在这宫中恐怕很难找出第二个。而且他腰间的玉牌,这次在走动中翻转了过来,正面的名字写得清清楚楚——温夕山。 夕山、朝颜…… 萧宝菱脑海里霎时间掠过许多场景。是他就是他,朝颜的禁军统领哥哥温夕山。没想到没想到,上次在竹林边抓到她的那个侍卫,居然就是温夕山。难怪当时她说她是朝颜时,他露出的表情那么奇怪……可是他却也没有当场拆穿她,看来是个好人。 而眼下情况,她刚说的话,真是跟当时反过来了。 听到问话,温夕山对她抱拳行礼:「臣温夕山,见过长公主殿下。」 他没有说自己的职位,因为原来的萧宝菱认得他。他行礼前有很短的一瞬怔愣,因为他这也是第一次见到脱胎换骨的萧宝菱。 温夕山匆匆赶来时,本以为会看到胖乎乎的长公主穷凶极恶无比狰狞地在虐打纤弱可怜的朝颜,却不想她变得如此清丽也就算了,还一副这样无辜茫然的表情问自己是谁。他心中升起一缕疑惑,但偏殿里传来的鞭打声不容他再耽搁,他行完礼,立即对萧宝菱道:「还请公主放过朝颜,有什么罚让臣替她领受。」 温夕山这话其实很不合规矩。但他与朝颜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实在爱护这个唯一的妹妹。况且长公主萧宝菱也从不是个守规矩的人,再说在他看来这北齐皇室都快要完蛋了,凑合凑合就差不多了。另外,他本人武状元出身,因为能打,皇帝都有几分看重他,说这话也不卑不亢,很有底气。 「朝颜???」 萧宝菱惊讶得睁大了眼,连忙朝偏殿走去,结果就看见一幅她想都想不到的行刑画面。 打人的太监见公主来了,立即停下了手。青嬷嬷向她说清了事情始末。 殿中所有人都微低了头,有些不敢去看她的反应。而她直直走到那块烧焦的白羊皮面前,这才知道这玩意居然还是徐晤送的……汗,早知道她就直接丢掉了,当什么瑜伽垫啊。而这些人居然为了这玩意儿,把朝颜打成那样,真是无语。 ……不过,规矩规矩,她也能稍微理解。 见公主背朝众人,站在她昔日最心爱的那块白羊皮前不说话。所有人都提心弔胆,大气也不敢出。 连暂时被放过的朝颜,心中都蓦然紧张。温夕山看见妹妹苍白的小脸上满是冷汗,心疼地蹙起了眉,但还是用眼神示意她别怕。 方才那黄衫小宫女恬儿已经向他夸张地解释过了那张白羊皮的重要性,他也听闻过公主对准驸马如何一往情深——好色归好色,但表哥还是第一位的——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补救才好。是以,温夕山沉吟着,在思索如何开口才好。 不过回想起来也好笑,那徐世子一副文弱相,竟称那皮子是他打猎打来的哄公主开心,他个常陪帝王太子狩猎的人可从不知道哪个林子的野生羊有如此雪白细腻的毛皮……多半是从西域商人手里买来的小羊羔皮子拼成的,有什么稀奇。可眼下,却难办。他可以重新去买,可是他一个侍卫买的,能跟徐世子亲自「打」的相比么。 温夕山那两道英气的剑眉皱得愈发紧了。 而被众人以为气疯了即将爆炸的萧宝菱,却是在发呆。闻着面前烧坏的白羊皮散发出的焦煳味,在发呆。 她想起自己一开始为什么把朝颜提拔到身边来了。 一是因为原书中的小宫女朝颜很可怜,被太子萧独看上要了去,最后下场悽惨,萧宝菱无意间见了她,一瞧她那清秀可爱的模样,就觉得不忍心,便自己护着吧,也正好顶霜儿的缺。二就是因为,她哥哥温夕山,是个不寻常的人物。 武举出身,年纪轻轻就为皇家统领禁军的温夕山,貌似是个前途大好的朝廷新秀,但其实,他一点忠军报国的思想都没有。比起朝官,甚至更像游侠。 太平的时候,他替皇帝守宫门,保护皇帝和贵妃去行宫狩猎游玩,任务完成得无可挑剔。但局势乱了后,皇帝要他去镇压□□的百姓,他却断然拒绝,甚至还从内乱中预见到了即将到来的国之间的战争,在皇帝再次派人来强逼之前,就果断连夜跑路了。 而且跑路得非常成功,不仅始终没被抓捕回来,还在后期冷不防出现,在混乱中杀了太子,给妹妹朝颜报了仇……然后,再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书中对温夕山的经歷草草带过,却让萧宝菱十分记得,因为在她看来,这是个难得的乱世聪明人,比书中一众配角的悽惨结局要好得太多了。原主跑路有多失败,温夕山跑路就有多成功。萧宝菱不得不对他产生发自内心的佩服。所以她才下意识地对朝颜好,希望日后在她哥哥面前留个好印象……说不定还能一起跑路。 回到眼下。 虽然就算温夕山不来,萧宝菱也会放过朝颜,但他来都来了,她就可以顺水推舟地做个人情了。 背对众人站了半晌后,萧宝菱迴转了身体,脸上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没有看殿中其他人哪怕一眼,径直走到了温夕山面前。 第49页 他个子很高,萧宝菱微仰起头才能与他对视,她直直地看着青年黑亮的眼睛道:「你想我放了她是吗?」 温夕山心中半忧半疑,点了点头道:「是。」 萧宝菱也微一点头,道:「可以。」 温夕山微瞠双眼,有些不可置信。他以为这长公主一向残忍,为了自己出气从不顾及他人感受,此番定不会善罢甘休,他还得费一会口舌或者做出一些行动,却不料自己只说了一个字她就肯作罢了?这,实在有些反常。 「但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萧宝菱又道。 第33章 季春时节,春光大好。 整个上京城开满了桃花与樱花,有些老树有几层楼之高,远远望去,粉色云霞如梦似幻。 闹市繁华,萧宝菱穿着合身的男子衣袍,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看见糖葫芦买一串,还回头问陪同的青年:「你要不要?」 温夕山也穿了平民衣服,见少女笑容明媚,微微一怔才摇头:「不用。」 从出宫到现在,他一直保镖似的跟在她身后,陪她脚步不停地四处闲逛。 先前这长公主提出三个条件,他答应了。本以为多少会是些麻烦事,不想这第一件,仅仅是寻一身合适男装给她穿,然后陪女扮男装的她出宫去逛逛。 这对于驻守宫门的禁军统领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所以,他照做之余,还有些怀疑……真的,就这样而已? 萧宝菱看出了他的想法,边走边对他解释道:「我身边的太监们都不中用,若是他们陪我出来,怕遇到危险都挡不住。听说你武功十分高强,那正好啦。」 温夕山半信半疑:「哦。」 但还是极为认真地履行着保镖的职责,与她隔着半尺的距离,替她挡住冒失小贩的碰撞。遇到醉酒的纨绔上前搭讪,便抽出剑来。 萧宝菱察觉到了他的敬业,次次都对他笑着道:「谢谢。」 他忽然发现,这长公主竟如此温和有礼。 他还发现,这长公主在宫里神态要冷些,到了宫外市井中,像出笼的鸟儿似的,步伐和笑容都显得愉快和活泼……她其实,也还是个跟朝颜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啊。 温夕山忽然感觉到,他对她没有什么恶感,至少现在是。 在城中熘达了很久后,不知不觉间,萧宝菱又走到了太学暖阁附近。 这边安静,在闹市呆久了,脑中都是吆喝声,实在嘈杂,便不自觉往安静处走。走着走着,还听见了隐隐穿来的洞箫声。 洞箫声,比之前宫宴上的古琴和琵琶声要柔和得多。 像风,春晴时的暖风,夏夜里的凉风,缓慢地掠过听者的心湖,十分柔软,轻轻地抚过思绪,不像铮铮的雨滴似的强音,更加舒服。 虽然在宫乐中因力度不够,总是沦为配角,但萧宝菱特别喜欢这种温柔。 她的脚不由自主地循着乐曲声走去,说话时声音轻轻的,生怕打扰了演奏者似的,对身后的温夕山道:「这曲子真好听,你听得出来是什么吗?」 温夕山完全不通音律,能感受到这乐声的优美动听,却连是什么乐器都听不出来,更别提分辨曲子了。他摇了摇头:「不知道。」 萧宝菱的表情一下子有些失望。 温夕山见她如此神情,感觉怪怪的,是惭愧吗,自己如此不懂风雅…… 萧宝菱很快又振作起来,大步向前,看见了吹奏者——是个白衣少年,背对着他们,站在暖阁里的栏杆前,面向湖面。 少年形单影只,曲声中也带着些忧思,听者也随之动容。似乎是一曲终了,又似乎是发现有人过来,少年停下了吹奏。 「太好听了!就是跟宫里的乐师相比也毫不逊色!」萧宝菱朝少年走去,脸上半是欣赏沉醉,半是发现宝藏的惊喜,「这支曲子叫什么名字呀?」 话音刚落,少年就转身看了过来。他看见面前突然出现的男装少女,只一瞬便认了出来,惊唿道:「是你!!」 几乎同时,萧宝菱也看见了少年的面孔,顿时也目瞪口呆,很快,沉醉惊喜的表情消失无踪,她黑了脸扭头就走。 温夕山不认识林泉,满脸疑问,萧宝菱却不搭理他,走得飞快。 林泉本来听见身后传来少女惊喜的赞嘆,心中还很高兴,以为遇到知己,正想回头告之曲名,再与其交谈几句。万万没有想到,那少女竟是萧宝菱。他不知道她怎么会女扮男装,也懒得去管。 两人对视看清彼此,只用了短短一瞬,林泉整个人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手握洞箫惊唿瞪眼。 萧宝菱却比他反应迅速得多,本来她满面欣赏喜悦的笑意,陡然脸色一沉像见到什么极晦气的东西似的转身就走。她这般反应落在林泉眼中,即使他也反感她,也还是感觉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他还没觉得晦气呢! 萧宝菱走了两步,忽意识到自己有些气鼓鼓。上回遇到,说是不介意,反正说的又不是现在的她。结果高估了自己,其实还是很介意啊。又显露出幼稚的一面来了,她汗颜,面色冷静了些,转头对还没动的温夕山道:「我们回宫吧。」 林泉这才意识到这高大俊朗的布衣青年,是与萧宝菱一起的。似乎有些眼熟,穿平民布衣也不掩非凡气度,应该也是个达官贵族。 林泉看着温夕山,眼神渐渐变得奇怪。 第50页 温夕山也觉得林泉眼熟,又见他与萧宝菱不仅仅是简单熟识更像有过节的样子,又见他唇红齿白、过分姣好的面容……终于猜到出了他的身份。林太医的独子林泉,母亲早逝,但外公是如今北齐最有盛名的裴老将军。 裴老将军年过六旬,仍驻守在西番与北齐的边境,昔年他收復的国土,至今都亲自守着。多少边民以歌谣称颂他的事迹,祈求他健康长寿,就怕他一旦不在了,西番铁骑便又捲土重来。 祖辈如此受人敬重,林泉却因为一副姣若好女的样貌一度成了长公主的玩物。温夕山对他,颇有几分理解。 可是当下,林泉那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奇怪眼神是怎么回事? 林泉的意思当然是:这人长得很不错,难道是萧宝菱的新欢?她真的换口味了? 林泉面皮薄透,一方面秀丽,另一方面什么心情都表露在脸上。他这下表露得如此明显,温夕山愣个两下,又明白了过来。 这下,面色古怪的变成温夕山了。 回宫的路上,温夕山也忍不住在怀疑。这样简单的第一个条件,真的会这样简单?长公主或许真的看中了自己的皮囊,这样是想循序渐进地培养感情? 上马车的时候,温夕山坐在车厢外面、车夫身边,心神不宁,生怕一道娇声唤他进去。最后一段路,将萧宝菱送回宝灵宫的时候,他也十分警惕,生怕走在前面的少女忽然朝后向他伸出玉手。结果,直到分开,她连衣角都没碰他的。 回去当值的路上,虽然什么也没发生,温夕山还是心情微妙,不由得想,是否这长公主有了林泉的经验,明白了强扭的瓜不甜,这回想欲擒故纵? 他不知道的是,萧宝菱目前为止,是真的只把他当保镖而已。一路被他护送回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得亲近,她却一点也没有去注意他的表情、猜测他的心情。 她想的只是,郁闷郁闷。趁时间还早,赶紧回宫,说不定还有时间,能去竹林一趟。 她可是竹屋藏了个娇的。 第34章 耳边仿佛还飘荡着那悠扬的洞箫声,萧宝菱是真的喜欢,也是真的想知道曲名。 那身朴素的白衣,她还以为是哪家的清贫少年,兴致勃勃想要去聊一聊……结果是林泉。 萧宝菱心中郁闷,用力地扯开衣带,动作又快又不耐地把男装脱下,瞥了眼自己的白布裙,没拿,选了底下湖水绿的那件穿。 简单整理好衣物,她就掀开墙上的画卷,按了机关往密道走,里头依然幽暗曲深,但她已经很习惯,大步大步地就走到了中间,然后勐然停下。 少女顿住身形,抬手摸向自己的脸——她着急之下,忘记贴人皮面具了。 昏暗的密道中,安静无比,萧宝菱能清楚听到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要不是突然意识到这一点,她就这样走出去了。若是她自己毫无所觉,就这样顶着真实面孔出现在贺元夕面前,还朝他笑……后果不堪设想。 她对他自然是无比熟悉。可他熟悉的却只是那张其实毫无生气的假的脸皮而已。真实的她出现在他面前,无疑是陌生人——哦不,即使她瘦下来了,他应该还是能很快认出她是谁——那么到时,他那双无比剔透漂亮的浅金色眼睛,会瞬间转变出什么样的神情? 密道里空气死沉,没有半点风,萧宝菱身上凭空起了一阵寒意。她交叠手臂抱紧自己,果断转身往回走,回到梳妆镜前,仔仔细细再三确认易容妥当没有问题,才重新过去。 等到了竹屋前,阳光大好,贺元夕听到声音从屋内走了出来,见了她对她微微牵起嘴角,她都还有些心悸未消。 贺元夕觉出了她今日笑容有些勉强,不像往常那么愉快,轻轻道:「怎么了?」 萧宝菱犹在愣神,有些喃喃的:「啊?……哦。」 贺元夕:「……姐姐。」他走近了几步,与她相隔不到一尺距离,看着她的脸。 在她不来的漫长独处时间里,他做过太多次心理建设,知道她不太喜欢他不带称唿直接说话,终于到现在,能够这样自然地叫她姐姐了。 「没、没事。」 萧宝菱又勉强笑了笑,越过小少年,走上阶梯,走进了竹屋里,自己坐了下来,见竹几上茶水茶具已经备好,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喝一边慢慢平静了下来。 「姐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贺元夕坐在她对面,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他还在纠结她怎么这个状态,希望她能告诉自己。 萧宝菱缓缓唿吸几次,才慢慢看向少年的眼睛,从里面看见了一点担忧的神色,和自己的影子,才一边微微笑,一边半皱眉地说起来:「我今天遇到了讨厌的人。」 搁在膝上的双手微微一动,贺元夕扬起眉梢:「讨厌的人?」 「是啊,」萧宝菱略带苦涩地笑,「本来无意间听到特别好听的洞箫,特别惊喜特别开心……我最喜欢洞箫了。结果上前一看,是讨厌的人。」也是讨厌她的人。 听着听着,贺元夕面色微微地变了。 她最喜欢,洞箫吗?贺元夕右手握了握。 萧宝菱却并未察觉,目露回忆之色,放下茶杯,伸直右手臂看着道:「不过那白玉洞箫可真漂亮,差不多有我胳膊这么长,玉质雪白温润,一看就是上品,难怪声音那么好听……可惜啊可惜。」 第51页 说完,她收回手臂,目光虚望着前方,并没落在对面的小少年身上。她免不了又想起了林泉转身看过来时的神情模样,其实,不提过节,他也算是个玉人,倒是与那玉箫无比相称。 贺元夕右手离开膝上,轻微垂下,便握住了袖中的陶埙。粗粝的质感,不用看也知道的拙朴土色,他五指收紧,感觉心脏也跟着一起收紧,眼睫也垂了下来。 她喜欢乐器,好奇他幼时见过的皇家乐器,他却一点也想不起。她想听他吹曲子,他承诺了她,便一直在练习。可是现在她说,她最喜欢玉箫。 看她神色,听她言辞,那玉箫应该是哪个纨绔贵公子的吧。所以她才又喜欢又讨厌。 而他的陶埙,也不是从南周宫里带来,而是多年前师父莫飞在市集上的摊贩手里给他买的。 贺元夕视线低垂,轻轻扯了扯嘴角。可笑,他真的被这三年的质子生活给打垮了吗,居然开始真切地为自己眼下的穷苦而感到自卑了? 说出堵在心里的事,萧宝菱舒了口气,感觉郁闷彻底过去了,这才凝住视线,看见了贺元夕脸上明显的低落神情。 「阿元?」她轻声唤道。说着蜷起搁在几上的手指,心中一阵愧疚,光顾着自己说出来舒服,却好端端地把小少年的心情弄不好了,真是过分。 「嗯?我没事。」贺元夕很快抬起眼睛,换上了一副轻松表情。 萧宝菱站起身,笑道:「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你饿不饿,我们去抓鱼吃好不好?」 …… 夕阳缀在远山的头顶,橙红的光芒洒落在溪水上。 溪边,萧宝菱聚起一堆枯枝干草,用火摺子点燃,开心地看着火苗窜起。 贺元夕用匕首切割出几根长而硬的竹条,削尖一端,将已被处理干净的鱼串起,两只手各拿着一串,悬在火焰上烤。萧宝菱又加了点枯枝,拍去手中灰屑,再将一只手伸到少年面前,想自己烤自己那条。 贺元夕本来想一个人弄,就让少女在对面取暖休息,但她要自己来,他就把右边那条肥一点的鱼给递过去了。 萧宝菱接过鱼,好重,手里用了点力,才能稳稳地在火上悬停。突然,余光看见一块深色的东西从少年袖中掉出,落在地上枯草中,发出不大不小的磕碰声。 「咦?」萧宝菱定睛看去。 递鱼的是右手,一伸后收回时,陶埙从袖中掉落出来,贺元夕也立即反应过来,连忙伸手去捡。 萧宝菱却比他快一步,将那圆肚子的深褐色物件从地上拿了起来,雪白的左手握着细细打量,轻唿:「是埙诶!」 剎那间,萧宝菱记起了两人在竹林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满眼惊喜地看着对面的少年道:「所以你当时说,你除了吹叶子以外还会的别的乐器,就是这个?!」 去捡埙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贺元夕被她突然间的言行弄懵了,怔怔地一点头:「嗯。」 「这可太好了吧!」萧宝菱左手握着陶埙,右手举着烤鱼,火光映出脸上的灿烂笑容,「我最最最喜欢的乐器就是埙啊!!」 以前读书时看到过,陶土制成、模样简单到只有几个孔洞的埙,是中国最古老的吹奏乐器。曾经无意间听到一支埙曲,至今都难忘那种古朴悠远,仿佛穿越数千年的感觉。感伤,又大气。是她觉得,在古代战争过后,废墟之上,最适合响起的乐声。 「快快,我要听!」萧宝菱把陶埙放到了贺元夕还没收回去的手中,然后将他右手拿着的烤鱼抢了过来,笑盈盈道:「鱼交给我,你来吹曲子!」 悬在火上的左手空了,搁在地上的右手被放上了埙,还是熟悉的粗粝手感和深褐色圆肚子笨模样,贺元夕垂眼看着,静了片刻,忽而扬起嘴角笑了。 少年双手持埙,慢慢凑到唇边,少女眼睛亮亮无比期待地等着,他却突然停下,抬眼看向她,淡笑问:「你不是最喜欢洞箫吗?」 「啊?」萧宝菱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说过的话,连忙摇头否认,带着点赌气意味似的,「才不是!我说错了说错了,我最喜欢的是埙!萧才不能跟埙比呢!」 贺元夕这才微一点头,轻嗯一声,再次将陶埙放在唇边,缓缓吹奏了起来。他眼睫微垂,浅金色眸子映着火光,亮亮的,带着清浅却真切的笑意。 竹林,溪边,晚霞。悠扬苍凉的埙曲渐渐飘荡开来,归巢的鸟雀都安静了。 萧宝菱听着听着,脸上欣喜的笑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凝思和动容。 不愧是起源于狩猎时代的埙,果然最有歷史感。从狩猎时代到现在,过了几千年吧?从现在到自己原本所处的时空,又隔了几千年呢? 空气中泛起焦煳味,萧宝菱连忙收起感伤情绪,把两只手里的鱼翻了个面。烤焦的鱼皮滋滋作响,鱼肉泛起金黄诱人的色泽,她的心情又轻松起来,静静望向对面。 贺元夕依然在吹奏,这时却也恰好望向了她。两人目光隔着火堆相碰,两双瞳色不同却同样清澈透亮的眼睛里都带着浅浅暖暖的笑意。 第35章 晴朗的春日。 天空蓝得均匀而干净,很高很远。 练武场上,华服少年们纷纷放下弓箭□□,三五结伴地离去。最后,只剩下在旁边守场地的曹大人,和两个最后来、还没完成射击任务的少年。 第52页 最后一个箭靶,高高地竖在百米之外,红色的圆心不过碗底大小。 林泉侧身而立,左臂伸直握着木弓,右手将持箭将弦拉满——嗖的一声,利箭穿空飞驰而去,直中红心。 他十七八年纪,穿一身雪青,锦衣玉带,身形挺拔,十分利落潇洒。萧宝菱从不远处经过时,一眼就看见了他,不得不说,实在是赏心悦目。让她缓下来脚步,想看他把那几支箭射完。 一声又一声利箭破空的声音。 红心面积不大,他九支箭全部射中十环,一眼看去,那一簇箭紧密相挨,红心已被占满,没有了多余空隙。 林泉拉满弓弦,眼睛眯了眯,有些迟疑的样子。但很快,他就瞄准了位置,最后一箭,他赫然对准的是他先前射入靶子最中心的第一箭。这一箭的声响,比先前都要更大,听得人耳朵发麻。 然后萧宝菱就看见,这一箭离弦,瞬息之间飞去,直接射中了靶上的另一支箭,并将那支箭从中割裂、取而代之! 「笃」! 一声闷响,是新箭入靶。 「啪嗒」。 一声脆响,是裂成两半的旧箭掉在了地上。 「好!!!」在旁观看的武官曹大人不禁喝彩道。 林泉这一下,自信又张扬,但完成得非常漂亮。萧宝菱都忍不住想鼓掌了,但就在这时,林泉回身,把弓箭递给了身后的人。 萧宝菱这才看见,那人竟是贺元夕。小小少年依然一身褐色粗衣,身形瘦削、比大他几岁的林泉矮了一些,营养不良的模样,明明出身要更高贵,乍一看却像是贵公子画风的林泉的小厮。她瞬间紧张,深唿吸几下才恢復镇静……不要多看他,不要露出马脚就好。 其实她这次经过这边,是为了去找温夕山。而去找温夕山,正是为了贺元夕。 上次在竹林溪边,她看见他衣袖的肘部都磨破了,实在是看着不舒服,想找点新衣服给他。可若是跟青嬷嬷说起,她不好解释,便想起温夕山。 她为了他而来,不料竟见到了他……但,却要装作不在意他。 林泉把弓箭给贺元夕后,没有立即离开,他想起个别人对贺元夕身手的夸赞,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退后几步,和曹大人一起看。 靶心已经扎满了箭,一点空隙都没有了,林泉抱臂而立,勾起一侧嘴角望着贺元夕。 萧宝菱一眼就看出林泉在骄傲个什么劲了,不由得在心里骂了他一声,然后心道:「阿元加油!」 参天的老槐树遮挡了她和梅儿的身形,她索性停下来,就站那儿看。 贺元夕看着十分瘦削,还是个半大孩子,那么重那么大一张弓,他却也拉满了。然后瞄准,侧脸表情冷肃,倒也一派认真。 林泉站姿随意,目光却是一直盯着贺元夕的箭尖——先对准最中,然后,稍稍移开了点。 林泉嘴角的弧度又加深了一点点,料他也做不到自己刚才做到过的事——别说破旧立新,怕是连十环都中不了了吧?毕竟,靶心已经一点位置都没有了。 萧宝菱也看着贺元夕的动作,也察觉到了他箭尖的偏移。然后很快,他那支箭也射出去了,噗一声扎入了草靶中。紧紧挨着林泉原先射在最外围的那一支,恰好在红心之外,九环。 曹大人目露遗憾。林泉笑了笑,一脸不意外的神情。 贺元夕从箭袋中取出第二支箭、第三支箭、第三支箭,接连射出,依然是九环、九环、九环……连射中中心那些箭被弹开的都没有。 曹大人面色越来越无奈,有些兴致缺缺了。林泉收回视线,倦倦地伸了个懒腰,对他道:「走了。」说完,转身离开。 贺元夕完全没去注意围观者的态度,十分认真地继续射完了后面的几支箭。十支箭,全落在靶心右侧的九环处,像一个半环形,每支箭之间的距离都很均匀,刚刚好。完毕后,他也没有什么表情,默默把弓放回了应该放的位置。 萧宝菱一直看着贺元夕,一开始也遗憾,但慢慢的,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微微牵起了嘴角。 看着他那些箭一支又一支地落在靶心外围,但是又刚好挨着,就像是特意避开林泉那些箭,在旁边找个落脚点似的。 她莫名就笃定,贺元夕就是特意避开的,他根本不想跟林泉争谁更厉害……不是做不到,只是那样张扬,不是他的目标。 而避开中间,又刚好紧挨,不多出缝隙,也不撞到弹开……难道就很简单? 一点都不简单。 他藏拙,他内敛,但他也完成了自己的目标,没有浪费这次练习的机会。 萧宝菱望着小少年放回弓箭的背影,面颊上泛起浅浅笑意。 林泉只看他不中,她却知道,他目标已中。他一点也不比任何人差。 她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 因为她想起,在原书中,十几岁的贺元夕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敌方神射手一道暗箭自身后向他射去,情势危急,千钧一髮,所有人都以为必中,可他却在最后一刻,突然截住了那支箭——徒手。 随后,他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就手腕一转,把那支暗箭原路扔回——准确扎进了射箭者的心口。 ……虽然这种厉害大概是因为作者赋予他的主角光环,但现在眼前真真实实的他,也应该的确那么厉害吧。 第53页 萧宝菱眼中只有贺元夕,完全没去注意转身离开的林泉。而后者走了一段路后,忽然侧头,发现了她。 满树绿叶的老槐树,绯色宫裙的清丽少女。阳光斜照过来时,少女乌髮上的珍珠髮饰闪动着柔润的光。 林泉勐地顿住脚步,瞪大了他那双秀美的桃花眼,失声叫道:「你来做什么?!」 第36章 本来四周已经相对安静,只听得见几人轻稳的脚步声,和春风吹拂槐树枝叶的簌簌声。 结果林泉突然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惊得一震。 萧宝菱正面带浅笑地看着贺元夕的背影呢,这下好了,贺元夕都闻声转过了头。吓得她立马移开视线,一脸怒气地瞪向林泉:「关你什么事!!」 两人相隔不远对峙着。烂漫春光里,绿树浓荫旁,少年白衣似雪,少女绯裙若桃,都是清丽如仙的好模样,彼此神情却剑拔弩张,一时间气氛紧张无比。 曹大人睁大两眼对着萧宝菱和她身后的梅儿看了又看,才终于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哦。」萧宝菱冷着脸,斜了林泉一眼,「好像有人不知道我还是个殿下呢。」 「林公子……?」曹大人面露难色,看向林泉。 少女脸上神情冰冷,也不正视林泉,好像特别嫌恶他特别不想看见他似的。林泉理也不理曹大人,朝萧宝菱面前走了两步,毫不掩饰嘲讽之色道:「见过长公主殿下。怎么,您又出来物色男.宠了?」 练武场这个地方,多少贵族少年习武所在,萧宝菱跑来这里偷看,能为了什么?林泉自认没有猜错,见少女气得脸红又无从反驳的模样,不禁在心中冷笑。 况且,这儿不还有一个没长大的漂亮孩子么?林泉眼角余光朝身后瞥了下。 萧宝菱也下意识随着他视线朝贺元夕望去,粗布衣衫的小少年收拾好了弓箭,安安静静站在远处,不是个要看八卦的样子,偏偏又望着这边,不离开。 萧宝菱怕对上贺元夕的目光,立即收回视线,对曹大人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林泉,倒是把林泉斥问她的话给还回去了。萧宝菱当然明白,以林泉的家世,来这儿再理所应当不过,可问题是,他不是跟着他爹在做小太医么?怎么突然弃医习武了? 林泉被她这兴师问罪的模样气得胸口起伏,眉梢一扬正想开口,被曹大人一个抬手制止了。 曹大人态度谦恭地微低头,对萧宝菱道:「回长公主,林小公子是听闻边疆时有动乱,想着日后若有机会,也要上阵杀敌,替裴老将军分忧,卫我大齐江山。」 听完这话,萧宝菱沉默一瞬,然后上下打量林泉全身。方才他站在她面前,借着身高差居高临下地嘲讽她,可把她气得不轻,这下她打量完毕,微仰起脸直视他,语气轻飘飘道:「哦?就你这细胳膊细腿吗?」 「你!!!」林泉白皙如玉的脸颊涨得通红,又是那副愤怒玫瑰的模样。可他这次像是气得狠了,居然身形几颤后,勐地扬起了握紧拳的右手。 想打她?萧宝菱挑了挑眉,心中小小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因林泉这意欲施暴的姿态感到更不能忍了。眼看着林泉努力镇定,又将右手放下,她闲闲道:「像你这样不会武功又长得如花似玉的,当心到时候被西番人抢回去蹂.躏当男.宠哦。」 「你!!!」林泉刚放下的右手又蓦地抬起,这次是伸出手食指恨恨地指着萧宝菱的鼻子,嘴唇颤动着像是想要骂她,又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 「哎……到时候你就会怀念我啦。」萧宝菱说完,感觉心中郁结的气全都出了个干净,无视指着自己鼻子的手指,一脸轻松惬意地提了提裙摆,转身离开。 梅儿跟在她身后走着,嘴角轻轻抽动,想扬起又努力压下去的模样。 现在的萧宝菱是个软性子,即便身份高贵,也很难去治谁的不敬,以至于让林泉这小小的太医之子都对她大唿小叫了好些次。若是换了原主,就算再捨不得林泉的脸蛋,也会让人挑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地打的。 萧宝菱小幅度甩着双手走着,绯色的衣衫在春光里显得柔软而明媚。她走得快,不多时就消失在了练武场几人的视线中。 曹大人这才直起身,下意识回头,看见一向不爱热闹的贺元夕居然还站在原地,皱眉出声道:「你——」 然而就在他开口的下一瞬,贺元夕就转了身,头也不回地走人了。 曹大人:「……」 曹大人看了看贺元夕远去的背影,又侧头瞧了瞧林泉僵硬的身形,轻轻嘆了口气,拿起地上的弓箭无声地离开了。 碧蓝天空下,偌大的练武场只剩下林泉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盯着萧宝菱背影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可却只有他自己因为盯得太用力感觉到了累,对方毫无所觉、步伐还欢快得很。他泄了气,微低下头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正好看见地上草里躺着个小东西。 他俯身捡了起来,握在手心里看。 是个雪白缎面的小香囊,上面只绣了一小枝淡绿色的竹叶,看着清新脱俗,赏心悦目。闻着也没有寻常香囊那种浓郁熏人的香味,只有淡淡的青竹气息,舒服极了。 林泉忍不住解开香囊的繫绳,果不其然在里面看见了满满的风干的竹叶。他怔了会儿,忽然手里一个用力,把香囊捏得扭曲且扁,干竹叶发出破碎的响声。 第54页 然后他高高扬起手臂,作势要将香囊用力丢进远处的灌木丛中去。可,右臂扬了又扬,还是没能真丢出去。 香囊被林泉紧紧攥在右手手心里,他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但从手臂扬起到手臂垂下,他始终紧紧攥着右手,没有松开……一直到他回家。 贺元夕独自走回小土屋的路途中,目光一直斜落在前方的石板地上。 很奇怪。在他看向萧宝菱的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看见她在望着自己微笑。 更奇怪的是,后来她和她那个男.宠针锋相对时,说的话句句带刺,他却并不觉得讨厌。 不仅不讨厌,而且还感觉……她说话的声音……有点熟悉,有点好听。 不过,他可忘不了她曾经的种种恶行,除了对自己和寻春的,还有对萧思月,和对萧思月母妃月嫔的。 伤害了别人就要付出代价,或早或晚。重新做人就能抹掉过去吗?没那么好的事。 贺元夕抬起目光,看向前路,浅金色琥珀般的眼睛里又恢復了平静和漠然。 第37章 经由练武场去到温夕山驻守的宫门的这条路上,往来的人很少。 萧宝菱一路上都没再遇到别的人。 她以为刚才那一出,除了在场者之外,没有人看见,很是放心地继续走去找温夕山。 然而。 宫中建筑多,树木也多。练武场附近,藏得了她也藏得了别的人。 而人,不论古今,都是爱八卦的。 所以,在萧宝菱本人出现在温夕山面前之前,已经有人跟他说起她来了。 那是个跟温夕山很熟的小侍卫,闲着也没事,看完热闹后跑到他面前说:「大人,您知道吗?长公主对林小公子没兴趣啦!她现在在物色新的宠臣!」 说完,小侍卫屏息观察温夕山的神色变化,他知道,之前大人可是独自去过一趟长公主宫里的。他们大人如此英武不凡,怕不是要遭长公主的毒手了吧? 温夕山面色的确古怪了起来,站在槐树下一动不动,好像剑也不想练了。 小侍卫表情也逐渐沉重,完了完了,自己猜对了。 「温大人!」 少女黄莺般悦耳的声音突然响起,庭院中的两人下意识循声望去。 白色的庭院拱门前。 绯色的宫裙,雪白的皮肤,还有那明媚的笑容,来人宛如桃花仙子。 小侍卫震惊又后怕,连忙告退了。 温夕山在太学暖阁之后,已经有些天没见过萧宝菱,虽然那次已经知道她如今很美,但这下冷不防再见到那笑脸,还是被晃了下眼睛。 温夕山心跳略微加快,心情复杂地看着她道:「见过长公主。不知殿下找臣所为何事?」 萧宝菱不知道他为什么有些怪怪的,但也没细究,道:「那个,你可不可以给我找一些新的、十几岁少年穿的粗布衣裳?」 少女态度自然,所说事情也很正常,温夕山有些恍惚,又觉得她对自己没那种意思,又有些怀疑她是故意找事跟自己接触。 见青年站在树下望着自己出神,萧宝菱偏了偏头:「可以吗?要那种看起来很粗拙的,但是做工又要很好,不容易穿坏。」 …… 林泉回家后,被林太医差人叫去了书房。 站在书桌前,林泉语气不太好地道:「父亲,您在家啊。」 林太医被他那敷衍的态度弄得眉头蹙起,从木椅上站了起来,「听说你今天又去练武场了?」 「是啊,怎么了?您不是同意了的吗?」林泉也蹙起了眉,他不知道他爹这一脸不高兴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想反悔吗。 林太医瞪眼看他:「听说你还对长公主出言不逊了?」 林泉怔住:「您怎么会知道?」 林太医重重拍了下桌子,「孽子!我迟早有天被你害死!」 林泉被这动静震得瑟缩了一下,眼圈蓦然发红。 早前,萧宝菱粘着他的时候,一旦他不顺从,她就会威胁说要皇帝杀了他爹。 他对他爹虽没有多么敬爱,但好歹也是至亲,自然不得不屈服。可因此受制于人的滋味真不好受,尤其他为了爹忍辱负重后,却见到爹和继母继妹其乐融融时,更是觉得委屈。 甚至爹还因为他对继母不敬而斥责他。 他便怒了,破罐子破摔,无所谓了,萧宝菱要对付他爹就对付吧,他爹作为一家之主顶樑柱实在不必靠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捨身保护。 所以渐渐在萧宝菱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并且因为她的不计较,越来越肆意了。 眼下,林泉眼眶发红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父亲这句话,让他明白过来……原来父亲,一直是知情的啊。 说不定,父亲还想把自己直接送到萧宝菱床上去呢。 是唯一的儿子又怎样。他老人家还可以和继母再生新儿子。 林泉眼中水光闪了闪,冷笑了一声,「您放心,我应该会比您先死。」 去战场战死,也好过呆在这个家啊。 …… 宝音宫。 午后的庭院里。 蝶儿把萧宛音从鞦韆上扶下来,「……好多人都看见了,是真的,长公主一点都不喜欢小林公子了……听说她是特意去看那个贺元夕的!」 萧宛音抓着鞦韆绳索站定不动了,如刀的目光扫过去,「贺元夕?」 第55页 蝶儿有点惊慌地点头,「是、是啊。」 萧宛音不喜欢贺元夕,觉得他血统低贱、身份卑微,衣着也粗陋得不堪入目。可是她喜欢皇姐,皇姐喜欢她不喜欢的人,这要怎么办? 蝶儿见她站在院中不出声了,看样子是不高兴,便没再说话,静静等着。 萧宛音明艷的面孔上布满阴沉之色,垂在身侧的双手也在捏紧。 她内心天人交战:不能要那个乳臭未干的小杂种啊!不错,他的脸是不错,可他穿得跟个叫花子似的不要靠近皇姐啊!但,我是不是对皇姐说过,她想抢谁我都会帮忙?啊,可是那傢伙跟死丫头萧思月走得近啊!那他们岂不是绿了皇姐?不行!不行不行! 萧宛音抬步就往庭院外走,步子重得仿佛方圆五里的人都能听到。 「公主要去哪里?」蝶儿连忙跟上。 「去找皇姐问个清楚!」 两人又不要步辇,一路气势汹汹地走去了宝灵宫,若不是两个女子,路人看见还以为是去捉拿要犯的,全躲得远远。 但等进了宝灵宫的宫门,萧宛音的气势立即就下来了。 站在殿门前,甚至有些惴惴不安的模样。 殿门开着,萧宝菱正侧坐在软榻上收拾东西,余光注意到来人,遥遥望去,带了笑道:「宛音?进来吧。」 萧宛音被她这么一笑,下拉的嘴角动了动,鼓了鼓腮帮子走上前。 蝶儿识趣地守在殿外。 「怎么不高兴?」萧宝菱转向面前的少女,仰头问。 「皇姐,你是不是喜欢贺元夕了?」萧宛音站在她面前,垂着眼睛看着她问,声音里愣是有几分被背叛了似的委屈感。 萧宝菱没料到会突然问到这个,顿了一下,不想撒谎,也不想暴露太多,便含煳道:「……他不讨厌。」 萧宛音挨着她在软榻上坐下,眼尾上挑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瞧着她,「可他和萧思月走得近啊你忘记啦?!」 「萧思月还给他送过衣服哪!」 「思月也不——」萧宝菱和她同时出声,听到这句话愣了愣才说出最后两个字,「讨厌。」 萧宛音顿了下,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瞠目结舌起来:「皇姐你、你连萧思月也喜欢了?」 声音弱下来,表情呆呆的,先前还不可一世的少女现在看着简直像要哭出来了。 萧宝菱却没注意到,反问:「你说思月给他送过衣服?」 第38章 「是啊,还大晚上的亲自送过去,亏她还是个公主呢,真不要脸!」萧宛音满脸鄙夷地道。 萧宝菱听了这话,心下一惊。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萧宛音的神情,还好,除了鄙夷嫌弃以外暂时没有别的。到底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或者还有性格原因,萧宛音喜怒都表现在脸上,不会暗地里去害人。 萧宝菱松了口气,垂下眼睛,目光落在手边的一只竹笥上。 那就是她刚刚收拾好的东西。 里面是温夕山遣人送来的她要的粗布衣服。她打算找时间带去给贺元夕。 可是,萧思月已经给他送过衣服了么? ……也是,自己能注意到的事情,别人也能注意到啊。更何况,他们两人相识应该已有三年。 发觉皇姐不说话了,对着一只竹笥出神,萧宛音好奇地凑过去看,「这里面是什么?」 「一些杂书罢了。」萧宝菱牵起萧宛音的手站起身来,用身体挡住了榻上的竹笥,「来陪我吃碗银耳羹吧。」 萧宝菱牵着深绿宫裙的少女走向了殿中的金玉长桌旁坐下,朝颜进来放下托盘,取出两只小白瓷碗,碗中的莲子银耳羹正冒着鲜甜的热气。 右手被萧宝菱轻柔地牵握着,萧宛音心里的小情绪全都没了,坐下来被松开时还有点不舍。 萧宛音平日里在自己宫中吃东西都很豪放,不至于狼吞虎咽,但也称得上大快朵颐。眼下在萧宝菱面前,却斯文得跟在节食似的,左手捧碗,右手握着小瓷勺,一小口一小口地送进嘴里。完全咽下去后,她才开口说话:「好好吃啊。」 萧宝菱垂眼微笑,有些心不在焉,「好吃你就再吃一碗。」 「好啊好啊。」萧宛音连连点头,很快吃完,视线落在长桌上的青竹敲击琴上,「那是什么东西?」 小小的,从长到短的竹片排成一排,旁边还有一个不知道干什么用的长长扁扁的石头。 从来没见过的玩意儿,看起来很有趣。萧宛音站起身,想要伸手去拿。 萧宝菱放下碗看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她碰,抢在她之前动手拿到了手中。 萧宝菱左手拿着竹琴,心中想起当时和贺元夕一起走回竹屋的路上、他看着她露出的那一点笑意,不由得弯了弯嘴角,「……是西域胡人做的小乐器。」 「乐器?」萧宛音扬起眉毛。 萧宝菱怕她还要玩,右手拿起石块轻轻敲击起来,笑道:「嗯,像这样敲击就可以……我不通音律啊,但是竹片的音色很不错,是不是?」 萧宛音接过朝颜送来的第二碗银耳羹,没立即吃,而是用手托着脸颊,看着竹琴道:「嗯,好听。不过这个曲子,好像有点熟悉。」 她这么一说,萧宝菱也觉得熟悉了,想了一想后,她双手捧着竹琴笑道:「是之前花朝节时那位贺十三娘弹奏过的琵琶曲啊!当时你还答应要学了弹给我听的呢,过去这么久了,现在肯定学会了吧?我什么时候能听到?」 第56页 萧宛音后悔得差点咬掉舌头,她不是没有学,但学得不顺利,一直到不了满意的程度,没想到皇姐忽然问起,只好支支吾吾道:「很、很快很快。」 萧宝菱见她的注意力彻底转移了,将小竹琴轻轻放在身边的椅子上后,还有兴致逗她道:「很快是多快啊?」 萧宛音盯着瓷碗中圆润可爱的白莲子,握紧瓷勺道:「明天!最迟后天!」 区区一支琵琶曲,她还就不信自己练不好了! 回宫后,萧宛音第一件事就是让蝶儿把琵琶拿给了她,晚膳都推迟了,先端端正正地坐着弹起了曲子。 说实话,她不喜欢琵琶,因为她母妃原本就只是一个教坊司的乐伎,模煳的幼年记忆中,连太监宫女都瞧不起母妃……她的母妃,一直到死去,都是卑微的。 可明明那个南周送来的瑶贵妃也擅琵琶啊!现在,谁又敢瞧不起她呢? 而且,皇姐也喜欢听。 罢了罢了,弹吧弹吧。萧宛音枯眉皱眼地拨弄起琴弦,清泠泠的乐声从她玉白手指下流淌了出来,可渐渐的,就开始滞涩。 母妃在世的时候,日日教她,可她根本没用心学,贺十三娘那支曲子又难度不小,高潮部分的那种激越,她根本无法流畅做到。 萧宛音眼角和嘴角越发耷拉,气得勐力划拉了几下琴弦,发出的刺耳声音把壮实魁梧的蝶儿都吓得一哆嗦。 蝶儿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公主要不,先用晚膳?吃饱有力气了再继续练?」 「要!」 萧宛音用完晚膳,又沐浴焚香,然后好好睡了一个饱觉。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继续练琴。可是这琵琶他娘的怎么这么难啊,她手指都要抽筋了都弹不出想要的调子,气得她把早膳的瓜果盘子都摔碎成了八百片。 眼看时间就要耗尽,答应皇姐的事情不能食言,萧宛音十分焦虑,忍住想扯断琴弦的冲动,把琵琶暂且放在殿中,自己出宫去走了走,想换换心情。 走着走着,就到了镜湖边。该死的,湖对面的亭子里有个鹅黄宫裙的背影,在吹筚篥。 更该死的,那人吹的也刚好是贺十三娘的那支曲子。 微风吹拂着柳树青翠的枝条,水波荡漾的节律仿佛随着那悠扬明亮的乐声,多么美好的画面。 蝶儿对筚篥声没有萧宛音那么敏锐,见她停步还有些不明所以,「公主,你怎么了?」 萧宛音咬牙转身,「我恨教坊司!」 说完大踏步回宫去,换个什么心情,更加焦虑了。她控制不住地想像着皇姐欣赏赞嘆萧思月吹奏筚篥的场景,简直是白日做噩梦。 萧宛音健步如飞,蝶儿比她高大好多都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蝶儿在萧宛音身后跟着,看着她抓狂地用双手敲自己的脑袋,好像要把什么坏念头用力赶走似的,心中哀嘆,公主怕是被琵琶弄疯了。 却不知,更疯的情况还在后头。 回到宝音宫,萧宛音直奔正殿。 拉开殿门,目光立即搜寻放在玫瑰椅上的琵琶。可是目光却被什么挡住了。 那什么,是个人。穿着杏色的宫女服,身体小小的,但胆子却不小,正伸了双手在拨弄萧宛音她母妃留给她的琵琶。 小宫女听到开门的动静,勐地转身看了过来。 是个生面孔,十一二岁模样,大概是新来的。 萧宛音站在门口背着光,面容隐在阴影里,小宫女一见了就吓得扑通跪地,「公主!」 第39章 蝶儿站在萧宛音身后,看不见她神情,却也本能地不敢动不敢出声。 公主最讨厌别人碰她的东西了。吃点心有专用的绿玉盘子,被不顺眼的下人碰了就砸碎不要了。 可这把琵琶不能摔啊……那可怎么办? 萧宛音神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盯着小宫女。小宫女遥遥跪着,砰砰磕头,哭道:「公主我知道错了!我只是好久没看到琵琶,一时没有忍住,呜呜呜呜我再也不敢了……」 萧宛音脚步轻轻地朝她走去,低头看着她,「哦?你也会弹琵琶?」 小宫女抬起头来,满脸泪水,嘴唇颤动着,似是害怕得不敢答话。 萧宛音扯了扯嘴角,语气平缓道:「说啊,说实话,我又不会吃了你。」 小宫女双手仍贴在地板上,就那样跪着,泪汪汪地仰视她道:「会、会一点。」 「只会一点么?我不信,你一定弹得很好对不对?」萧宛音嘴角弧度更大,眼睛里甚至也带了笑意。 小宫女的确是新来的,初来乍到,接触萧宛音还很少,只听其他年长的宫女们说过公主喜怒无常,要小心谨慎。所以她才吓成这样。可眼前,公主不仅没责骂她,还在对她笑。 公主笑起来明艷极了,让她没那么怕了。听说公主弹不好琵琶,最近很苦恼,所以或许公主是想跟自己讨教一下呢?那她是不是能得到公主喜欢,然后涨月俸,到时候托人带给娘亲? 小宫女带着满脸泪痕,露出了一点羞涩的笑容,「嗯!我娘说我已经不输给她了!」 「哦?是吗?」萧宛音微弯下腰,把手伸给她。 小宫女呆呆点头,受宠若惊地把手放在萧宛音手里,任后者将自己扶了起来。 蝶儿在两人身后,看着萧宛音一反常态的行为,心中出现不祥预感,下意识揪紧了衣袖。 第57页 果不其然。 萧宛音低头微笑,握住面前小宫女细瘦的双手,摩挲着她指腹粗硬的茧子,「嗯,你这手……想必练了不少年了,真可惜啊。」 小宫女摸不清情况,整个人有些晕乎乎的,听不懂了,「可惜?」 「可惜,」萧宛音眼中冷意骤现,手下一用力,几乎将她的骨头捏碎,嘴角却还有笑,「你不懂规矩呢。想弹我的琵琶,谁给你的胆子?」 说到后面,声音都已经咬牙切齿。 手指关节传来剧痛,小宫女眼泪直冒,惊恐不已,「公主!公主我错了、我——」 萧宛音却懒得听她把话说完了,扯着小宫女的手将人勐地往后一扔,正好砸到一旁的蝶儿身上。 蝶儿一时不备,差点被撞倒,好不容易定住身形,就听萧宛音声音阴寒地下令道: 「拖出去!手给我砍了餵狗!」 …… 这天午后,阳光灿烂。 萧宝菱想来想去,还是将温夕山给的那些衣服留下了。大小合适不说,针脚崭新、虽是粗布却缝制得十分精细,想必是找了很好的裁缝赶制出来的,实在捨不得不要。 而既然要了,就不好白要。她一个锦衣玉食的长公主,总不能让一个月就拿那么点俸禄的小武官替她付帐吧? 取了一袋银子,让朝颜给他送过去。正好还能藉此机会让他们兄妹相处一会儿。 朝颜领命,自然是开开心心。 宫中春光正好,鸟语花香,路上遇到的宫人也多少带着愉快的神情。 直到宝音宫附近。 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划破碧空,附近树上的鸟雀都受惊得四处逃窜。 但下一瞬,那叫声就戛然而止了。像是发出声音的人昏死了过去,或者被飞快割掉了舌头。 温暖明亮的阳光照在身上,朝颜却打了个寒战,只觉浑身发冷。 宫门外,一处小花园里。 几个洒扫宫人像是避难似的先后跑了出来,聚在了一起。 「我真的看不得这种场面,太惨了……」他们压低声音议论了起来。 朝颜知道这是哪儿,她如今是长公主身边人,宝音宫的人见了估计都会喜笑颜开地套近乎。她之前也不是不喜欢这种近乎。 但现在,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找了一处廊柱隐藏了身形,听他们议论了下去。 ……后来去找哥哥时,都心神不属,没说几句话就道别了。哥哥问她怎么面色苍白,是不是不舒服,她都没有多理会。 尽快回到了宝灵宫,长公主身边。 萧宝菱正在用晚膳,听了她的话,直接什么都吃不下去了,「那宫女才十一二岁?」 「是。」 「真的砍掉了手?就因为碰了宛音的琵琶?」 朝颜面容苍白,闭了闭眼才道:「……奴婢亲眼所见,他们把她扛了出去,断手处胡乱用布扎起来的,血浸透了没滴下来,但那血腥味真的……」 萧宝菱胳膊上直接起了鸡皮疙瘩,把晚餐的红烧肉都推远了点,「好了我知道了,不用再说了。」 朝颜自己是吃不下饭了,但见公主因为自己的话也不吃了,有点愧疚地走上前,「公主,我不是故意在这时候说的,我就是,太意外了,我——」 萧宝菱站起身来,拍了拍她的手臂,微微牵动嘴角,「没事,我不怪你,你做得对,这种事是应该第一时间跟我说。」顿了顿,「这些饭菜撤了吧。」 「是。」朝颜取过食盒,把碗盘收进去,转身离开。 「等等。」 萧宝菱又叫住她,「那个被杖毙的宫女,就是有孕的那个……叫什么名字?」 「他们没有说,」朝颜捧着食盒回头,神色中有压抑着的不忍和愤怒,「但是他们说,那也不是第一个被二公主残忍处置的下人了。」 说到下人两个字时,朝颜捧着食盒的手指都因用力过度而有些变形。 朝颜离开后,萧宝菱一个人在殿中站了很久。 面前的金玉长桌,昨日萧宛音还坐在旁边陪她吃莲子银耳羹。 那时的萧宛音,乖乖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在她眼里,就是个脾气有点暴躁的小姑娘罢了。 是真的没想到,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个总粘在她身边皇姐长皇姐短的小姑娘,竟然那样……残暴。 这让她想起不久前,皇帝萧措,不也是将说过瑶贵妃坏话的百姓的嘴唇整圈割掉吗? 可真是亲父女。 可这又不是商朝!!!至于吗!!! 从后面看去,萧宝菱的肩膀都在颤抖。这一晚,她静了好久才缓过来去洗澡,睡着后也一直做噩梦。什么炮烙什么蒸刑,一个比一个吓人。 梦中的萧宛音,笑嘻嘻地抓起一条蛇,对准萧思月被人强行捏开的嘴,骤然剪掉了蛇的尾巴。 醒来的时候头疼极了,萧宝菱揉着太阳穴起身,就听见门外梅儿的声音—— 「公主,二公主来了。」 第40章 前一晚,萧宛音将小宫女处置以后,令蝶儿仔细擦拭干净了她的琵琶。 她不是不想摔。只是,一方面,这把旧琵琶手熟,换个新的来不及磨合,另一方面,这毕竟是她那可怜的母妃所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 沐浴,将自己也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坐在睡榻边的玫瑰椅上,努力沉下心来,安安静静地一遍遍练习那首皇姐想听的曲子。 第58页 蝶儿在外间守夜,听她弹了几乎一整晚。早些时候,磕磕绊绊,错音处萧宛音难免地还是发了几次脾气,把琵琶侧面当鼓敲,嘭嘭嘭咚咚咚的,害得她心惊胆战生怕被叫进去又要做什么。 好在没有。萧宛音大概是用尽了她十五年来所有的耐性,一遍又一遍地努力练好,渐渐的,越来越流畅了。 乐曲声不再如同魔音绕耳,变得规律好听,蝶儿便听着睡着了,不知道她到何时才停止。 次日清晨,蝶儿以为萧宛音可能起不来,没准会睡到日上三竿。却没想到,她不仅起来了,还兴奋得很,用早膳的时候都抱着琵琶在拨弄。 似乎是胸有成竹了,心情也大好,她甚至临时加了一大份猪脚并且吃光了。 然后开开心心地去宝灵宫。 殿门外,萧宛音抱着琵琶带着笑,那是发自内心的开心和带着跃跃欲试的笑。她身后侍立着的蝶儿也被她感染,面带愉悦之色。 殿门被推开。 萧宝菱一身淡紫宫裙,刚洗净的脸干净清丽,出现在萧宛音面前,伴着廊上未散尽的朝雾,让后者想起曾经在山间见过的木槿。 萧宛音抱着琵琶,对她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皇姐!我可以啦!」 萧宝菱没说话,静静看着她。 萧宛音瞥见殿中宫人正在撤走水盆与巾架,「皇姐你是不是还没用早膳?先用了再听我弹?」 萧宝菱没有食慾,静了静道:「不用了,我不饿。你们进来吧。」 蝶儿意外,她以为长公主会照旧跟公主两人独处的,愣了一下才跟着萧宛音走进殿内。 萧宝菱在榻上坐下,隔着榻上矮桌,萧宛音也在她对面坐下。蝶儿在一旁站着。 萧宛音近距离看着萧宝菱的脸,终于发现了她的神情比以往要冷,冷得萧宛音不安起来,「皇姐……你怎么了?」 萧宝菱看了看她抱在怀中的琵琶,「宛音,有人告诉我说,你昨日砍了一个小宫女的手,是真的吗?」 萧宛音猝然瞪圆了双眼,「谁说的!!」 「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是真的吗?」 萧宛音从没被萧宝菱这样用冷冰冰的态度质问过,脸上的笑也散了个干净,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却不由自主地心跳急乱。她怔了一下,把琵琶扔在榻上站起身来,「是又怎么样?」 萧宝菱还坐着,抬头看她,一时间没有说话。 萧宛音却从她那双清澈的眼中看出了失望与责怪之色,一股委屈感霎时涌上心头,不禁提高声音道:「皇姐你这是要为了一个贱婢而数落我吗?!」 听到这话,萧宝菱是真的失望了,她闭了闭眼,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贱婢?宛音,那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才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被砍掉双手扔出宫去,你觉得她还能活得了吗?」 萧宛音一脸无法理解,「活不了就活不了呗。关我什么事。」 萧宝菱被气笑了,也站起身来,「关你什么事?只因为你一时不高兴,就要了别人的命,你居然觉得这不要紧?」 见两人竟然面对面地吵了起来,蝶儿想走又不敢走,只能悄悄迈脚往墙边挪去。 萧宛音气得身侧双手紧握成拳,眼睛都红了,「本来就不要紧!贱奴的命要什么紧!」 这话说出来,落在了殿中,蝶儿听见了,脚下动作顿住,面色苍白起来。 萧宝菱瞥了眼蝶儿,后者目光没有焦距,并未注意到。萧宝菱收回视线,看着面前少女明艷面孔上理直气壮的神色,心头一阵闷堵。 努力平復下唿吸,萧宝菱直视着萧宛音的眼睛,「宛音,在你眼中,她们只是奴婢,可是你想过没有,她们也有父母亲人?」 萧宛音的想法都写在脸上,那表情直接在说:没想过。我为什么要想? 萧宝菱没给她说话的机会,继续说了下去:「她们的父母亲人,知道你这样残害了她们,会不会伤心痛苦,会不会想找你寻仇?就比如有人伤害了我,你不恨吗?」 「他们敢!」萧宛音眉眼一扬,满脸戾气,「我们是公主!不会有人狗胆包天的!」 「……」 萧宝菱是真的沉默了。 她努力引导萧宛音往东想,她偏偏要往西。她感觉她们简直无法沟通。 她明白萧宛音不会喜欢被人说教,哪怕这人是她,所以没有直接责怪她心狠手辣。当然,的确也因为对未来感到担忧,毕竟朝颜说,那个怀孕宫女的侍卫恋人,在被阉后不知所踪了。 话说到这里,萧宝菱其实已经感觉很无力,沉默了好半晌,才再次对杵在自己面前一脸气怒的绿裙少女道:「宛音,你听我的好不好?你去找她们的家人,补偿她们,认错道歉,或许还能挽回,否则——」 否则,恐有后患。但这话没能说完。 「不可能!」萧宛音尖叫着打断了她,「绝不!你要我堂堂大齐公主去给那些贱奴道歉?!你把那些贱奴看得比我还重要?!」 又一次听到这些字眼,蝶儿已经低着头不动一动,麻木了。 眼前少女看自己的目光中已经开始有了恨意,萧宝菱揉了揉眉心,「宛音,你听我说……」说着,试图去拉她的手。 却第一次被勐地甩开。 萧宛音勐地甩开她的手,「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你以前从来没因为这些事说过我的!你变了!」说话声调太高都破了音,双眼通红通红,神色极度凌厉而又带脆弱。 第59页 满心满肚的难过愤怒委屈,萧宛音用力擦了擦眼睛,琵琶也不要了,转身飞快跑出了殿门。 萧宝菱和蝶儿都只看见那道碧绿身影一阵风似的就闪没了。 蝶儿连忙去追,「公主等等我!」 第41章 萧宝菱怔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 朝颜在殿外端着早膳,一直想给她送进来,所以听到了一些动静。眼下见她那样失神,心中担心,于是轻轻走了进去。 萧宝菱垂下眼睛,虚望着地面。 这大半年相处下来,她对萧宛音多多少少也产生了些感情,不再能像刚开始那样把她单纯定义为原主的恶毒姐妹花。而就像她自己方才所说的一样,那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她不想看着她去死。 可是,她好像高估了自己,萧宛音喜欢的是纵容她做任何事的原主,并不是现在的她,她好像劝不动她……还要再努力一下吗? 胃饿得发疼了,萧宝菱终于开始坐在桌前吃东西,还温热着的青菜瘦肉粥,味道不错,她却吃得心不在焉。 朝颜在一旁静静站着,片刻后,轻声问:「公主,您会去帮二公主善后吗?」 萧宝菱一愣,想了想后摇头,「不。那是她自己做的事情,只能她自己去面对。」 朝颜看着她。 把碗放下,萧宝菱用帕子擦了擦嘴,起身离开长桌,背对着朝颜道:「况且,我为她善后,又能善什么呢?那些被她害死的人,难道会因为我而原谅她吗?」 她原本以为,萧宛音虽然顽劣,但至少手里还没有沾血。 如今知道是这样的情况,那就只能看命运最终,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因果了。 …… 春去夏来,榴花初开。 开满小红花的石榴树下,石桌旁,萧宝菱正翻阅着一小摞书册。朝颜在一旁轻轻地为她扇着扇子。 那都是关于农时的书。 连着一个多月阳光普照,半点雨都没有。大半年以来,只在初春时有过不多的雨天。 萧宝菱望了望树上的半开的榴花,想起去年白龙寺中玄明大师说过的话……眼下,民间应该过了春耕了吧? 虽然宫中生活一切如常,她还是感觉心中不安。 书册翻着翻着,她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泛黄的纸页,竖排的墨印字。表达有些晦涩,大意是,如果冬天最寒冷的时节没有下雪,就冻不死土壤中的病菌与害虫,再若是雨水也少的话,那就是旱年。 农作物会因此大量减产,来年收成差,就会造成大范围的饥荒。 百姓若是饿死,甚至吃起人来,看到世家王侯朱门酒肉,便会揭竿而起。 手按在书页上,萧宝菱站了起来,望着远处的楼阁发呆。 她在心中算着如今这个自己的年龄……十六岁,应该,还不到战乱爆发的时候。 忽然,有个蓝衫小太监跑过来,站在半丈外叫她:「公主!桃子皮烤好了!」 「嗯。」 萧宝菱应了声,跟着他去了偏殿。 院中墙角,一个砖石砌成的小窑炉敞开着,一排排的片状桃子皮整整齐齐地摆在前面的瓷盘中。 初夏的风来去吹拂,满院都是蜜桃香气。 那是南方郡县进贡的早熟蜜桃,萧宝菱最爱吃的水果。因为来之不易,数量又有不少,以免放坏,她除了每天吃一些新鲜的以外,还做了罐头和果脯。这就命人砌了这样一个类似烤箱的小窑炉来。 在现世,萧宝菱的身体乳和护手霜都是蜜桃味的,淡淡的清甜气味,怎么闻都觉得喜欢。所以看着削下来的那些桃子皮,灵机一动,便将它们也给烤干了。 朝颜取来一只竹提篮,里面是已经备好的空香囊,白底粉花,或粉底白花,缎面圆肚子,可爱得让人心情柔软。 窑炉与瓷盘的余温将近旁的空气也烤得有些热了,小太监用长竹镊子夹起一片片脆干的桃子皮,小心翼翼地放进朝颜双手拿着的香囊里去。 装好一个,朝颜将束口绳拉紧,打了个漂亮的结后递到萧宝菱手里。 萧宝菱把香囊拿到鼻端轻嗅,神情柔和下来,嘴角微微上扬。 朝颜手拿着下一个空香囊,一边让小太监继续放桃子皮,一边扭头对萧宝菱笑道:「公主,您这个法子真好,奴婢闻着啊,感觉这味道比以前那些香囊的要舒服太多啦。」 见香囊一只只装好,数量还有那么多,萧宝菱笑了笑,把第二只系在朝颜腰间,「喜欢就送给你。」 「谢谢公主。」朝颜尽管已经熟悉萧宝菱的脾性,还是不免受宠若惊。 萧宝菱望着面前少女清秀面孔上羞涩的笑容,有一瞬的走神……本来,她也想送给萧宛音的。 数日后,朝明殿中。 皇后召集了后宫女眷,众人围坐在一起喝着清茶。 不知名的妃嫔道:「我不明白,官府怎么不能强征呢?那些粮商要钱不要命么?」 正如萧宝菱所料,民间饥荒蔓延,难民已经从周边地区流入了皇城。 官府不得已出面处置,要求各大粮商不得高价卖粮,按往年市价出售给官府,用以赈济灾民。 又有妃嫔道:「奸商爱财如命,要他们破财,不就等于要他们的命?」 「我还不信了,官兵强闯他们的粮仓他们能怎么样?」说话的是萧宛音,她也在,和萧宝菱之间隔了不少人,从进门起一眼都没有看后者,显然还在生气。 第60页 皇后一身泛着旧色的褐金衣袍坐在主位,拿起瓷杯抿了口茶水。她身侧的杜嬷嬷用干哑的嗓子开口道:「他们能和粮仓共存亡。就举着火把守在库房门口,要想强抢,他们就点火烧个精光。」 有善良的妃嫔惊道:「为什么这么心狠?那些流民也是我们的同胞啊,要为了钱而眼看着他们活生生饿死吗?」 萧宛音怒,「这等刁民!朝廷难道就没有办法对付他们吗?!」 没人回答。 但答案所有人都清楚——还真没有。 要不然她们也不会聚在这里,由皇后出面募捐。 有妃嫔怯怯地小声道:「陛下那边没有吗?前朝那些官员呢?我们不有钱的。」 一阵沉默。 谁都知道,皇帝那边要保持他和瑶贵妃奢华的生活水准,怎么可能在乎难民的饥饱……一粒金瓜子也别想他拿出来。 至于官员们…… -------------------- 作者有话要说: 第42章 皇后终于出声,「他们捐了,但不够。」 难民太多了,哪怕一日施两顿稀米汤,所需的米粮也多得超乎所有人想像。 殿中坐了许多人,却同时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铜壶滴漏的声音便显得清晰无比,小铜人怀中抱着的浮箭缓缓上升,渐渐过了酉时。 皇后从不会留饭,众人中有的肚子已经饿了,想尽快回去自己的寝宫,便不得不开始了捐赠的表态。 她们来之前,就知道了这事,有妃嫔取出锦缎小布包——小而圆一团,就巴掌大,道:「这已是我几月的俸银了。」 这妃嫔青色衣裳,细细的眉垂着,面庞和身形俱是消瘦如弱柳扶风,话都说得有几分悽然。 其他人也相继跟上,殿中央方桌上渐渐聚起了碎金子、碎银子,甚至还有铜钱串子和玉钗环。能说是堆成了一座小山,可这山也委实是太小,随便一个西瓜都比它大。 这可是皇后面前,皇宫殿中……实在,看着有些寒酸了。 杜嬷嬷撇了撇嘴,不甚满意的模样。皇后捻着手中佛珠,抬眼扫视一圈,问:「没有了吗?」 众人纷纷摇头,纷纷小声说着自己真的很穷。 萧宛音斜了一眼其中某位,正将双手背在身后、把金手镯褪下来塞进袖中。她无声冷笑了下,起身,从蝶儿手中拿过一个包裹,放在了那座小山旁,成了另一座小山。放完还不走,亲手将包裹打开,露出了里面的金锭银锭首饰来。 众人见了,眼中难掩几分嫉妒。 萧宝菱也不禁多看了几眼。萧宛音爱吃喝玩乐,却并不很爱打扮,所以那些首饰捐出来不足为奇,但那些金银,就不得不让人暗嘆她的大方了。是真的为了百姓吗?她无法确定。 注意到萧宝菱的视线,萧宛音身后的蝶儿看了过来。萧宝菱及时移开眼,最后一个念头是,那里面,好像一件她送的东西都没有,比如那颗东珠……明明,那才更值钱。 皇后静默着,没有说什么不满的话。她知道她们都留了私,但也知道她们是真的不富。 除了瑶贵妃以外,后宫这些女眷都成了摆设,都得不到皇帝的半个眼神,又能得到几个钱呢?就算是她这个皇后也好不了多少,实在无法去苛责。 不、不对。 除了瑶贵妃以外还有…… 「咦,长公主的呢?」有几个妃嫔忽然齐齐朝一直没动的萧宝菱看过来。 皇后也是这才发现,坐在最末的萧宝菱竟一直没出声过,于是望过去,蹙起了眉,「菱儿?」 皇帝这两年有什么赏赐都是给瑶贵妃大头、萧宝菱小头,其他人边边角角或者没有。所以除了瑶贵妃以外,整个宫里最有钱的当属萧宝菱。 但是,原来的萧宝菱可也是跟她的皇帝爹一样小气的,除了给萧宛音分一点外,全都自己囤着。这也是萧宛音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但到了如今这时候,连月俸就那么一点的小妃嫔都忍痛破财了,她再一毛不拔可真的说不过去。 有妃嫔目露失望地小声道:「长公主这样可不行呀。」 又有别的妃嫔睁大双眼附和:「是啊,宝灵宫那样富丽华贵,称得上金玉满堂,怎么能一点都不捐呢……这,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皇后咳了声,众人立即闭嘴,但眼睛都还是盯着萧宝菱。 皇后似乎也觉得萧宝菱不懂事,目露责怪,「菱儿?」 远处的萧宛音听着这些话,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茶杯,可是她已经坚持了好久不看萧宝菱,只好假装并不在意,然后偷偷地用余光留意。留意到,那道绯色的纤细身影站起了身。 萧宝菱唇角微微一弯,露出了个很浅的笑,站起来道:「我捐。」 皇后拧着的眉心这才松开,刚想说话,就听萧宝菱又道:「烦请母后派人随我去取。」 众人睁大眼睛竖直耳朵,都是一脸不可置信。 皇后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萧宝菱笑了笑,「东西有点多,可能需要不少人手。」 这下,连皇后身边的杜嬷嬷都瞪大枯皱的眼睛发起了傻。 皇后惊诧过后,终于道:「好。」 说罢,根据萧宝菱要求,指派了十来个宫女太监随萧宝菱和朝颜离开。 那些原本急着回去的妃嫔们这下也不急着走了,呆呆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开后,才逐一起身,边窃窃私语边走出朝明殿。到了殿外,也没有立刻原路返回,而是都步履缓慢、几乎不动……都心照不宣地等着看萧宝菱到底会拿些什么来。 第61页 她们等到了。 那些宫女太监回来得很快,一眼看去个个怀里都抱着大箱子、大得将他们的脸都挡住了。落在后面的几人面色兴奋,推来了一个个小木车,车里满满当当的金银珠宝在夕阳下反着光,几乎要晃瞎人的眼睛。 众妃嫔秀目圆睁,樱桃小嘴也张大得都能吞下鸽子蛋了。 唯独萧宛音神色中有几分紧张,一个劲地盯着最后那辆小推车里敞开的箱子。箱子里是一片夺目的红,摆满了红珊瑚红玛瑙……她是在找自己送给萧宝菱的那枚血滴状的红玉眉心坠。 没找到,松了口气。但万一被压在底下呢?又没法上前去翻。 当然,更不能去问萧宝菱……萧宛音皱起了眉。 有几个妃嫔围过来,问她,怎么长公主突然转性了。萧宛音注意力却根本不在这里,理也没理,一脸郁色地甩袖离开。 …… 宝灵宫,正殿。 被叫来重新布置摆设的太监宫女们望着被扫荡一空的大殿都傻眼了。 梅儿喃喃道:「什么都没有了。」 萧宝菱指指前方墙壁前的白珊瑚丛,笑道:「那个不是还在么?」 这个很大很美,但是不适宜搬运和折现,她自己也喜欢,便留着了。除此之外,那面落地铜镜和墙上的溪山垂钓图也还在。 朝颜也有些遗憾,「连金玉长桌都搬走了。」 听到这句话,萧宝菱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 这张长桌,第一次见到时,奢华到她在没人时偷偷摸了好多次,后来,更是每顿饭都在它上面吃。嗯,萧宛音也在旁陪了她很多次。 静了会儿后,萧宝菱道:「那么多百姓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我怎么能安心在嵌着黄金的桌子上吃饭呢?」 梅儿和朝颜沉默了,反省着自己,用低眉顺眼的神态表示着认同。 片刻后。 朝颜道:「可是公主,您没有桌子了。」 萧宝菱看见少女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俊不禁,「把偏殿那张紫檀木桌搬来不就好了。」 「……是。」 朝颜带着几个人去搬桌子了。梅儿站在萧宝菱身边,神情还是有些恍惚。 萧宝菱脸上带着笑,心中知道梅儿这是觉得她消费降级太多了,比她本人还更不能适应。 可她心中却是真欢喜,那些金银珠宝堆在殿里,到最后的下场就是被南周士兵抄走,看着就让她不安,这下能弄去救济灾民,真是再好不过了。 更何况,梅儿不懂,对她这个现代人来说,紫檀木桌也是非常非常珍贵的了。 新桌子搬来,殿中又重新打扫了一番。 新陈设更加简约质朴,萧宝菱看着顺眼多了。她在现世就尤其喜欢布置房间,现在好了,可以布置大这么多倍的宫殿,弄完后简直是神清气爽。当晚的觉都睡得好了些。 之后,她也关心着财宝换成钱款的进度,以及钱款的去向。 本来她对这个快要完蛋的朝廷官府的办事情况是不抱希望的,可传来的消息却令她惊喜—— 第43章 还没多少天,皇城西南处就建起了临时灾民安置场所,叫仁济坊。 夏日炎炎,太医院的人还带齐了家当过去义诊。 只是,丞相建议太子也去,做做样子,营造一下爱民恤民的皇家形象。毕竟之前皇帝的作风,让民间还是有了一些骚动。而且万一口粮不够,灾民闹事也不是没有可能。西番北胡近年强盛,正虎视眈眈呢,还是小心一点好。 皇帝听着烦,但还是把太子萧独叫去仙泉宫说了此事。 当时,瑶贵妃在冷泉旁的凉亭里凭栏而坐,藕臂搭在栏上,脸侧枕在臂上,静静地遥望着远山雾景。 萧独从后看去,只见她穿着雪白蝉翼纱袍子、乌髮如瀑散着的背影。缥缈美丽到了极致,不染凡尘,如画中仙。 他看呆了,听到父皇的脚步声才急忙收回视线。 皇帝萧措年近四十,面容初老但仍俊美,简单说了下情况后,问他:「怎么样?」 萧独是萧措唯一的儿子,私下无法无天,在皇帝爹面前才有几分收敛,但遇到不想干的麻烦事,还是敢直说:「不不不。儿臣不能去。」 萧措剑眉一皱,「理由?」 萧独拱手低头,「儿臣是大齐太子,本当为父皇分忧。可那难民聚集之地鱼龙混杂,儿臣怕有危险暗藏其中……」 话说得委婉。其实就是暗示萧措,爹,您就我这么一个儿子,我若一不小心被人磕了碰了刺杀了,您可就没有太子喽,到时这江山可咋办呢。 「没出息!」萧措皱着眉,提高了声音,「有温夕山带人守着,能有什么事!」 萧独头垂得更低,「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说着,抬眼给一旁的曹公公使了个眼色。 曹公公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宦官,胖乎乎的身体将一身深紫衣袍撑得鼓鼓的,巧士冠下的头髮是与手中拂尘一样的霜白色,脸上却满是红光,俨然正当壮年且极得圣宠。 他与萧独再交好不过,见状,帮着道:「陛下,奴才觉得太子殿下说得也有理,不然,您亲自去?」 萧措眼睛一瞪,「我去就没有危险了吗!」 「那怎么办?」曹公公耷拉下眉毛,捏着拂尘柄想了想,「……不如,让公主去?」 第62页 萧独略带浑浊的眼里精光一闪,努力克制才没有拍手,「好啊好啊!」 萧措嫌弃地又瞪了他一眼,再看向曹公公,「哪位公主?」 萧独听父皇这么说,知道没自己的事了,脸上喜悦之色都有点压不住。毕竟,他们可是有三个公主,就算出点什么事也不要紧。 不怪他没有兄妹情谊,他虽是太子,却只是皇帝少年时与一个不知名的侍女所生,因着性别有了尊贵身份,但在其他各个方面上,都比不上皇后亲生的萧宝菱,叫他纵使如何过得好,始终意难平。至于另外两个妹妹,对不起,不熟。 曹公公犹豫片刻,「陛下,您觉得呢?」 萧措静了静,忽然想到他已经好久没见过他那几个女儿了,就连他以前最喜爱的长女,也因为对皇后的厌倦而不再想多看见。又过良久,才道:「看她们谁愿意吧。」 「是。奴才这就去问。」曹公公一甩拂尘,拱手领命。 萧独用余光又偷瞄了几眼远处的瑶贵妃,才道:「那儿臣便退下了。」 「去去去!」萧措一挥衣袖,瞪了他最后一眼,「没出息!」 萧独被说惯了,不痛不痒,觍着脸赔了个笑后一熘烟就跑了。 曹公公离开仙泉宫,乘步辇去找几位公主。 先是萧思月,小姑娘才十四岁,因为营养不佳,个子不高,身量又纤细,还像个小孩子。见他突然造访,和她母亲月嫔两个人都有些惊慌失措。 得知他来意后,萧思月咬唇不语,似在犹豫。月嫔却在惊惶中挤出满脸讨好小心的笑,说她太小不合适。 萧思月见母亲姿态卑微,心中难受,鼓起勇气站前一步,「我可以!」 月嫔立即伸手把她拉回去,低声训斥:「你可以什么可以!」 曹公公圆润的脸颊上依然带着笑意,只是那笑意有些凉凉的,等她们母女俩安静下来才道:「如此便罢了,不勉强三公主。奴才告退。」 他嘴里自称着奴才,语气却淡定闲适,微微欠了欠身子算作行礼,十分从容地转身离开。 倒是他身后,作为主子的母女俩还一脸惴惴不安地望了好久。 到了宝音宫,萧宛音就直爽得多了,双手撑着玫瑰椅的扶手勐地站起来,连连摇头:「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曹公公嘴角的笑容僵住:「……」 萧宛音瞪圆眼睛看着他。 曹公公嘴角抽了抽,「好吧,不勉强。奴才告退。」 最后,将近酉时末的时候,曹公公饿着肚子来到了宝灵宫。 第44章 一进正殿就闻到了浓郁鲜香的鱼汤味,然后看见萧宝菱正在用晚膳,旁边两个宫女竟然坐在一旁陪她吃。 见他突然到访,梅儿和朝颜立刻慌忙地扶着桌子站起来,「曹公公。」 这晚,公主见饭菜丰盛,忽然兴起,第一次叫她们同桌吃饭。怎么竟这样不巧,被曹公公看到了。 「公主。」曹易站在远处,微微欠身,向萧宝菱行了个礼。低下的面容上,已经敛去了方才的惊讶之色。 萧宝菱心中已有预感,并无惊异,清淡地笑了笑,「公公饿了吗?不如来一起用晚膳?」 曹易闻着她们饭菜的香味,肚子已经饿得抽疼了。所以尽管知道这不合规矩,但还是犹豫着动了动嘴唇,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萧宝菱起身,离开饭桌走过去,走到了他身后,亲自将殿门关紧。 她笑着做了个请的动作,「来吧,现在只有我们四个人啦。」 朝颜连忙在旁边空位处摆了副新的碗筷。 都已经这样,曹易便不再推辞,抖了下衣摆提步上前,「多谢公主。」 几碗热乎乎的鱼汤下肚后,曹易说明了来意,顿了顿,为难道:「……太子不愿去,二公主和三公主也不愿去……长公主,只有您了……」 萧宝菱已经吃完了饭,放下筷子,用软帕擦拭过嘴角,神色轻松道:「哦,好啊。」 曹易:「……」 竟如此简单吗。早知道他应该第一时间就来宝灵宫的。 可他这也实在料不到啊,这还是当初那个连圣明山都拒绝去的长公主吗?怎么好像判若两人了,都不像萧措的女儿了…… 一切说好,隔两日后的清晨,萧宝菱便随着太医院的人一起乘马车出发了。 皇宫皇城都有良好的蓄水系统,一路草木浓翠繁茂,夏日虽热,风光却颇好。 萧宝菱坐在马车内,半掀起帘子看着窗外景物变幻,感觉像是上辈子和朋友们去郊游似的。 正觉恍如隔世,不料,被人拦了两次车。 第一次,是萧宛音,难得乘步辇还行得飞快,差点儿撞上她。 萧宝菱从马车内探出半个身子,看着烈日下萧宛音热出细汗的面庞,一时怔住。 她们两人自上回不欢而散后,已经有几十日没说过话,更没这样近距离的正眼看过彼此。 萧宛音也怔住了,呆呆地看着萧宝菱身上穿着的淡青色衣衫,转不动眼。 好多年了,她们自幼时说好红花配绿叶的傻气约定后,青绿色就是只有她穿的……所以,皇姐这是真的决定疏远她了么? 萧宛音右手按着马车外壁,正好拦住萧宝菱。她侧眼看了下自己右臂,碧绿的衣袖一如既往,忽觉眼睛胀疼。 第63页 萧宝菱回过神来,见少女一脸古怪表情又不说话,问道:「有事吗?」 她怕耽误行程,不想多说。因而语气平淡,面上也没什么情绪。 萧宛音看在眼里,却更印证了心中猜测,一口气堵在胸口闷得慌,将右手收了回来,「你能不能别去?」 声音里带了一点气,连一贯说话时要先带上的称唿都省略了。 萧宝菱笑了,「我不去的话,你去吗?」 萧宛音语塞。又顿了顿,想说那我陪你一起,可又很快想到她们还在闹矛盾,这么说不适合。 萧宝菱没等到她回话,笑容淡下来,「回去吧,我们要走了。」 眼见车夫就要扬鞭策马,萧宛音急道:「皇姐你不能去接触那些贱民!」 车夫动作顿在半空,和萧宝菱同时惊呆。 「他们那么脏!说不定还有什么病,要是不小心碰到了你——」 「够了!」 萧宝菱打断了她,不用看就知道车夫是什么表情,看也不看萧宛音一眼,直接对她身后的高大侍女道:「蝶儿,带你们公主回去。」 蝶儿已经见了很多次长公主的温柔亲和,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冷肃地命令自己,莫名感觉到一股威压,顾不上萧宛音反应忙道:「是。」 「走吧。」萧宝菱略一点头对车夫道。 萧宛音一动不动地站在步辇旁,看着那马车车帘关上,那只玉白的手也收了回去,眼眶都红了。 第二次,是徐晤。 萧宝菱这个长公主的未婚夫。 他一身湖蓝锦袍,瞧着倒是十分精神俊朗。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追上了她们的马车,在车窗外急唿:「表妹等等!」 车夫得罪不起武宁侯世子,不得不再次停下了马车。 萧宝菱向来讨厌因为自己私事耽误集体行程,再次掀开车帘时都微拧了眉心,「表哥又有何事?」 她面容清丽,声音动听,一声表哥却叫得半点暧昧亲昵都没。只有几分隐隐的不耐烦。 徐晤一愣,没来得及去细究她那个又字,道:「我听闻你今日要去探望灾民……这等事,一定要你亲自去么?在民间抛头露面的,终归不太好吧。能不能别——」 萧宝菱打断他,「停停停。」 徐晤睁大眼定住,「嗯?」 嗯什么嗯,萧宝菱在内心翻白眼。 这一个个的皇亲贵族都没有长脑子么?萧措虽然沉迷美色不管正事但这事显然还是他授意安排的吧? ……行吧,大概她穿的这本书根本没怎么用心做配角设定和剧情。 不想再废话,萧宝菱道:「父皇让我去的。你跟他说去吧。再见。」 啪一声落下车帘,马儿终于再次扬蹄小跑,一路将这辆檀木雕车拉到了宫外。 徐晤却仍站在原地没有离开。他面色有了几分阴沉,盯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见他如此罕见神态,跟着他的几个小厮都没敢上前问他要不要回府。 徐晤垂在袖中的双拳握紧。 近些日子,他听闻萧宝菱对太医院的林泉失去了兴趣,心中高兴。可眼前,萧宝菱却是舍他不顾,要去宫外和林泉共处了。 而且,他不是傻子,看出了萧宝菱对他那不耐烦的态度。 从小到大,他这个表妹就没有用这样淡漠的眼神看过他。就算前两年那样亲近林泉,见了他却还是更在意他。 现在,表妹是真的不喜欢他了么? 正午烈日下,徐晤被晒得衣袍滚烫都毫无反应,只觉心中一阵钝痛。 他忽然觉得,比起如今仙子般清丽的长公主萧宝菱来,他更怀念过去那个眼中只有自己的小胖子了。 第45章 马车行至宫外,再没有人拦车,萧宝菱心情好了许多。 目的地在西南城郊,尚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时间已近正午,一行人没可能去赈灾还要停下来进馆子,都是吃的各自带的干粮。 负责行程的户部官员起初还担心要给长公主准备什么才好,生怕照顾不周被问罪,结果萧宝菱只是对他浅浅一笑,说也自己带。这时,那辆白马雕车里头,她应该已经在吃了。 吃的什么呢?太奢侈不好,也没必要。炎炎夏日,比起珍馐佳肴,萧宝菱有更喜欢吃的东西。 马车里,朝颜停下扇子,取出食盒,将里面还冒着凉气的食物一一摆在矮桌上。 三角饭糰里放了梅干,圆饭糰里有鱼肉。点心是半透明的绿豆冰糕。小白瓷碗里是水晶般剔透、点缀着薄荷叶的木莲豆腐。饮品是透白琉璃杯里的酒红色洛神花茶,因为加了冰,杯壁触手冰凉、还泛着白雾。 萧宝菱左手拿一个饭糰啃着,右手握杯喝着花茶,跟只肯喝白水的朝颜碰了碰杯子,「干杯。」 朝颜一开始还担心长路颠簸,公主会叫苦连天,现在发现她是真没什么,才放下心来笑了笑,「嗯。」 萧宝菱胃口不大,吃了会儿就饱了,摸着肚子靠着车壁闭目休息。 这段从闹市去城郊的路,让她想起曾经在大学里,跟着社团同学一起下乡扶贫。也是这样的夏天,这样多的车和同伴——大巴车换皇家马车,已经是阶级大提升了。 她闭着眼,嘴角微微上扬了点。 奔波劳累,但也觉充实快乐。 不明白她宫里的哥哥妹妹,为什么把灾民当成洪水勐兽呢?少数人再穷凶极恶,比得过萧独萧措? 第64页 耳边只有规律的车轱辘声和马蹄声,萧宝菱侧倚车壁,渐渐沉入梦乡。 一觉醒来,她揉了揉眼睛,见朝颜已经将食物器具收拾妥当,正以手托腮,眼中颇带担忧地望着她。 萧宝菱整了整衣衫,笑问:「怎么了?」 朝颜放下手搁在腿上,坐端正道:「公主,您真的不怕有危险吗?」 嗯? 萧宝菱眨了下眼。俗话说三人成虎,她本来不担心的,可一个个都这么说,她不由得想一想了。 会有什么?想造反的人混在灾民中伺机刺杀皇室? 细思……还是,有一点点恐。 萧宝菱顿了会儿,侧头看了眼车帘方向,浅笑道:「不是有你哥哥这个宫中第一高手保护我吗?」 朝颜点点头,很快,又摇头,「不是,他是第二。」 朝颜十七岁,面容清秀白皙,脸颊有一点肉,还是个稚气模样的少女,却因为比萧宝菱大一岁,说很多话时都像这样一本正经。 萧宝菱看着她表情,听着她这话,不禁又笑。是啊,他第二,第一是时刻守在皇帝身边的赵钦赵公公,那个负责帮萧措做各种残忍事的冷面宦官。 笑容渐淡,萧宝菱忽然往前移了移身子,伸手将车帘掀开一半。 耀眼日光下,郊区道路上,温夕山一身官服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姿挺拔飒爽。 右手扶住车帘,萧宝菱侧头打量着他。心想,这人剑眉星目,一脸正气,若换身束腰的劲装,倒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俊朗少侠。 而且,他腰间那把长长的苗刀,随着马蹄节奏一下下轻磕在马鞍上,看着非常帅啊。 被人这么盯着看,温夕山很快察觉,低头朝她看去,「公主可是有事?」 萧宝菱静了下,瞧着他问:「你武功怎么样?」 温夕山一愣,「尚可。」很快,意识到这样的谦虚恐怕不合适,又道:「公主不用担心,臣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好您的。」 萧宝菱又看了看他,才将车帘子放下。怎么感觉,这种承诺,那么像g呢。 …… 终于抵达目的地。 所谓的仁济坊,不过是一片临时搭建的棚子,顶上铺着茅草瓦片,下面是一些简陋的一排排的木板床与桌椅。 先到的太医们已经在搭台问诊了。 露天的柴火上架着巨大的铁锅,正咕嘟嘟地煮着稀粥。 灾民们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的站在远处不断朝锅的方向张望。衣着不论什么颜色,都又旧又脏灰扑扑的,乍一眼望去,人头攒动,乌泱乌泱。 有人看见萧宝菱从马车上下来的身影,瞪大眼睛激动得手足乱舞,很快形成了不小的骚动。 朝颜吓得立马后退了两步。 户部尚书见状,赶紧上前呵斥。 温夕山持刀挡在了萧宝菱身前,道:「公主先到一旁休息片刻吧。等粥煮好,他们应当也平静下来了,到时您再出现。」 「嗯。」萧宝菱点了点头,往棚子后面的无人空地走去。 户部尚书听见他们说话,命人赶紧拿凳子和茶水过去。 太阳依旧晒。但那儿有不少高大的杨树,年深月久,满树青绿枝叶,树荫下也还算稍凉。 看不见的夏蝉在不断地叫着。 朝颜俯下身,用手帕仔细擦拭着侍卫们搬来的旧木凳。萧宝菱也不急着坐,便在附近走了走。 前方阳光里有一棵树,绿叶稀疏,孤零零光秃秃地立着。枝干被折断了不少,有的掉在地上沾满了灰尘,有的没完全断裂,还垂挂着。 萧宝菱右手搭在额前挡住刺眼的阳光,走到了地上的断枝前,看见那上面有个烂了的果子,黑褐色的果肉散发出臭味,附近爬满了虫蚁。 仔细辨认,才认出是个小梨子。还不到成熟的季节,所以还很小。 那这树大概是梨树。 萧宝菱抬头望去,见上面除了稀疏凌乱的少许绿叶外,一个果子都没了,那些很粗的枝干,估计是被灾民踩断的。 树皮也有被抠破撕扯的痕迹。 春天时,它还满树雪白美丽的梨花,现下却成了这副模样。 再看一眼,又看见最高处的树杈上有个鸟窝,已经破了,倾斜欲坠,底部还粘着些灰白的羽毛。 不知道原来住的什么鸟。不知道它们是飞走了,还是被打下来……吃了。 萧宝菱垂下眼睛,打算转身回去。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一个稚嫩的童声道:「姐姐。」 萧宝菱循声望去,见树后探出了一个头髮枯黄的小脑袋。 是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五六岁模样,扒着树干的手瘦得见骨,眼睛却又大又亮,一眨不眨地瞅着她,又说:「你是仙女吗?」 第46章 朝颜打理干净桌椅后,又从马车里拿了些吃的喝的出来。没有留意萧宝菱那边。 不过温夕山跟着她,双臂抱着苗刀,隔一段距离守在附近。 见前方突然冒出陌生人,哪怕是个飢贫交加的可怜小孩,他还是瞬间警惕,快步上前护在了萧宝菱身边,「公主当心。」 萧宝菱先是因小孩的话怔了怔,这下又被温夕山吓一跳,缓了缓后,对他道:「没事。」 她见那小脏孩衣衫破旧,胳膊腿都露了些出来,两只扒在树干上的小手里也没有什么暗器,心中还是比较放心的,微微笑了笑,回答他方才的问题:「不是。我是人。」 第65页 五六岁的瘦小孩子身体还没梨树干粗,整个人就那么一点点大,自然也被身高八尺的温夕山给吓到了,手指甲更紧地扣着树皮,小身躯也紧紧贴在树干上,大眼睛中露出害怕和紧张,听萧宝菱说话了才又望向她。 见小孩这惊惶的模样,萧宝菱笑容更柔和了一点,「你呢?」 小孩仰头看她,小动物般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我?我也是人。」 萧宝菱噎了噎,道:「……我是说,你是从哪里来的?」 「猪头村。」 「……」萧宝菱笑容一顿,见小孩脏兮兮的小脸上都是坦诚和天真,才又道:「猪头村在哪里呢?」 小孩用干瘦的小手挠了挠脑袋上枯黄杂乱的头髮,「……好像,好像是肃、肃州。」 对了。 皇城在宁州,因水利设施完善,并未受到大的影响。而宁州外,相邻的西北三州遭遇了严重干旱,春夏季节正是青黄不接,接下来的秋天也可以预见将近乎颗粒无收。 离宁州最近的就是肃州,所以肃州的灾民们最先涌了进来。 听说刚开始守城的兵士始料未及,十分慌乱,在慌乱中粗暴地驱赶灾民,甚至用上了兵器,还造成了少量伤亡。 也就是那时,激起了民愤。使得朝廷不得不上报萧措,作出了如今的应对措施。 距离近了,明亮无比的正午太阳底下,萧宝菱看见面前小孩的嘴唇上起了皮,干裂的样子,看起来像很久没喝够水。 她对小孩伸出手,「过来。」 小孩睁大眼,目光闪了闪,有点受宠若惊,看着那只洁白如玉的縴手,不敢动。 萧宝菱偏头看了眼身边的温夕山,后者也在盯着她的手看。 她笑了笑,对小孩道:「别怕,这个叔叔是好人,是来保护我们的。」 叔叔…… 温夕山闻言,嘴角抽了抽。但见她模样语气那样温柔地说到自己,神色微微有些不自在,挪开眼去看远处的荒山。 「嗯。」小孩纠结片刻后,终于松开扒着树干的小手,慢慢挪到了萧宝菱面前。 「走,姐姐去带你喝饮料。」萧宝菱自然地牵起小孩的一只手,牵着他往杨树下布置好的休息区走去。 那么白嫩的手忽然牵住了自己又黑又脏的手,小孩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下,下意识想抽出,又捨不得那从未有过的柔软触感,最后小黑爪子一动不敢动地僵在萧宝菱手里,怯怯问:「……饮料是什么?」 「就是好喝的。」 高大茂盛的杨树下,树荫与细碎的阳光投在老旧的木桌上。 朝颜见公主牵了个小灾民过来,整个人都惊呆了,樱桃小嘴张大得能吞下鸽子蛋,目光下意识朝哥哥看去,就见他也一副恍惚惊疑的神情。 两兄妹无言怔愣间,萧宝菱自己取了茶壶,在小白瓷碗里倒了半碗微凉的洛神花茶。 小孩在她身边坐下,双手抓着桌沿,「这是什么?」 红得好好看啊,像他见过的最漂亮的红石榴的颜色。而且闻起来香香的。 萧宝菱轻轻把小碗推到小孩面前,「洛神花——就是一种红红的好吃的花,泡的茶。甜甜的,你喝。」 「嗯,谢谢姐姐。」 小孩没见过这样精緻的白瓷碗,小心翼翼地双手捧住,慢慢凑到干裂的嘴唇边。先是小狗似的抿了口,随后立即好喝得睁圆了眼,忍不住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全灌进了肚子里。 他还想舔舔碗,但看一眼旁边温柔含笑的清贵少女后,努力忍住了,只抿住嘴唇,用舌尖偷偷在嘴里面舔了几下。 萧宝菱看得明明白白,笑问:「好喝吗,还要不要?」 小孩勐点头,小鸡啄米似的。 萧宝菱又去取桌上的茶壶,带笑自语道:「嗯,还有一点。」 再次向碗中倒茶水时,她视线落在了小孩捧着碗的右手上。 瘦得见骨的手背黑乎乎的,五个指甲都被咬秃了,拇指的指甲缝里奇异地有些绿莹莹。 茶水倒好后,萧宝菱望着他那绿莹莹的指甲缝问:「那是怎么弄的?」 小孩一呆,自己也低头看过去,想了一想,才缩了缩指头,小声道:「是毛毛虫。」 萧宝菱微睁大眼,「嗯??」 小孩伸手指了指头顶茂密的杨树枝叶,「从这个树上掉下来的……很肥。」 萧宝菱最怕虫了,衣衫下的胳膊上瞬间泛起了鸡皮疙瘩,面孔也有了轻微的扭曲,「……然后呢?」 小孩垂下眼睛,「我当时很饿,就吃掉了。」 萧宝菱表情僵住,感觉自己刚牵过小孩的手指一阵发麻。 杨树上的毛毛虫她是见过的,软趴趴绿莹莹,咬了人起了包之后,老人说把它挤破涂抹患处能好。她本以为无非是这样,真没想到……在这古代还能让她回忆起跟着贝尔去冒险来。 小孩见仙女般的姐姐怪怪的不说话了,可能是在嫌弃自己,一时间也呆住了,不敢继续喝面前那碗好喝的「饮料」。 朝颜在一旁也都听到了,见状,开口打破僵局,问那小孩:「你们家乡没有吃的了,怎么不去河里抓鱼呢?」 她以为大旱,是干死了庄稼和菜,那么多河流湖泊总不至于全都干涸。 小孩见另一个好看的姐姐问自己话,立刻乖乖答:「河干了。」 第66页 那河床上的土,裂成一块块的,中间的缝隙宽得他的手都能伸进去。 朝颜听了没有意外,又问:「河水干了,里面的鱼呢?」 「也干了。好多好多,白白的死的。」 褐色的河床,宛如一个巨大的晒鱼场。 「……能吃吗?」毕竟毛毛虫都吃了。 小孩点点头,又摇摇头,「大伯他们吃了,然后病死了。」 朝颜说不出话了。 「不说了,快喝吧。」萧宝菱不再介意小孩的绿指头,对他笑了笑,然后问朝颜:「还有吃的吗?」 朝颜张嘴正要说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妇人的惊叫—— 「小汪!!!」 第47章 妇人到处找不到孩子,终于才转到了这里。 见小汪竟坐在那位恶名在外的长公主身边喝东西,她吓得整个人不住颤抖。 妇人几大步抢上前将小汪从凳子上扯了下来,勐地一下把他摔在地上,一边自己跪下来,一边按着他也跪好,磕着头连声道:「公主恕罪,公主恕罪。都是民妇的错。小汪年纪小不懂事,冲撞了您对不起,请您饶了他、请您饶了他。」 事情发生得太快,一眨眼功夫,刚才还乖乖坐着喝花茶的小男孩就被扯到了地上砰砰磕头。 萧宝菱看见那小小一团孩子被妇人按着、呆呆的没反应过来,还因磕痛低唿了两声,心中一阵闷堵,「停下。」 不用问也知道面前妇人听说了些什么关于自己的传言。固然原主作过些恶,但事实传到民间也会放大十倍百倍。在今日见到她本人之前,在百姓想像中她恐怕是形如夜叉。 还有磕头,从宫中到眼下,一次次……她真的烦了。 见少女面容冷下来,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妇人直起身子后,害怕得眼眶通红嘴唇颤抖,但又不敢说话。 萧宝菱有片刻的安静,思考着该说什么好。 妇人看在眼里,却只觉面前少女仙子面孔恶鬼心肠,不知在蕴酿什么坏主意,心下愈加害怕,勐地揪住小孩衣衫把他提了起来,压住哭腔低声斥道:「小崽子,快给公主殿下认错、快啊!」 小汪被拉扯摔撞得膝盖胳膊都疼坏了,抬起的小脏脸上泪眼汪汪,目光却茫然,呆呆望着萧宝菱喃喃道:「……公主?」 那个很坏的会吃小孩的长公主? 可是这个仙女似的姐姐这样干净,皮肤白得像冬天的雪,让他碰都不敢碰……怎么可能会吃他这样的脏小孩呢? 还有认错,他做错了什么? 妇人见孩子呆滞不语,恨不能上手去揪扯他的嘴巴,抓住他脏破衣衫摇晃着,「你这——」 萧宝菱打断了她,「住手!」她实在看不下去了,问那妇人,「你是这孩子的什么人?」 妇人闻言愣住,「我是他娘啊!」 萧宝菱目光怀疑地看了看她,再看向小汪,「她真是你娘?」 妇人张大嘴,一时间哑口无言。小汪呆呆点头,「是我娘。」 萧宝菱道:「起来吧。你的孩子没有做错什么,他很可爱。前面的粥应该煮好了,你们快去喝吧。」 说完转身在桌旁坐下,不再看那母子俩。 朝颜取了一盆水,把干净的布巾沾湿,为萧宝菱擦拭双手,「真是不识好人心。」 萧宝菱淡淡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休整好之后,他们几人也去了棚区前面。 禁军侍卫维持着秩序,让所有灾民排成了几条长队。几个负责的人已经在接过手下递来的粥碗,在一碗碗发放了。 他们把最靠边最宽敞的一个空位留给了萧宝菱。 一身素淡青衣却仍显清贵无比的少女走进来时,乌泱乌泱的嘈杂人群霎时间安静了。 她走到了被留出的那张空桌前,打粥的侍卫们立即开始在桌上放粥碗。 她低头瞧了瞧那粗陶碗中的稀粥,还是有一点稠的,比米汤好很多了,闻着也有一股暖暖的舒服的米香……看来她的财宝没白捐。 好了,施粥吧。萧宝菱捲起一点衣袖,端起一碗粥,朝前看,却发现面前空空荡荡,一个排队的人也没有。 萧宝菱:「……」她转头去看隔壁位置前面的曲折长龙,无语凝噎。 有侍卫见这情形,连忙去那些队伍后面驱赶,「快快!去长公主那边!」 但那些灾民,宁愿抱着头往后缩,宁愿挨侍卫的打,也不肯过来。 萧宝菱内心一千个点点点掠过。这么怂的灾民们,就是被萧独萧宛音视为洪水勐兽的人? 场面一时间有点儿尴尬。 忽然,一个小身影从隔壁队伍的下半部分钻了出来,嗖一下跑到了萧宝菱的桌子前面。 「小汪?」萧宝菱惊喜道。 「嗯。」小孩跑来后却又安静了,十分腼腆地点了点脑袋。 一位矮瘦的妇人——就是刚才小汪的娘,很快也大步跟了过来。就是脸上的表情实在难以形容。 萧宝菱微笑着把第一碗粥双手递给小汪,「来,拿好,要喝光哦。」 小汪伸出小手,万分珍惜地捧住那热乎乎的粗陶碗,「嗯!谢谢公主姐姐!」 他说完后,捧着碗让到了一边。完全没发现众人听到他的称唿都吓呆了。 他娘上前一步到了第一个,跟萧宝菱只隔一张窄长木桌相对站着,一脸惴惴不安。 第67页 萧宝菱牵了牵嘴角,递给第二碗粥,「喏,你的。」 妇人低着头,万分小心地接过碗,「谢谢公主。」 母子俩离开后,隔壁的队伍中又有骚动。纠结了会儿后,终于又有人来到了萧宝菱面前。 见她那样耐心温柔,比隔壁的老爷们态度要好得多,灾民们一个接一个地排过来了。 不多时,她面前的队伍变成了最长的,一眼都望不到尾巴。她渐觉开心,露出一点清甜的微笑,有胆大的灾民甚至敢跟她搭话了。 「长公主,您人真好!柱子他们还说……净瞎说!」 「是吗?谢谢。」萧宝菱微笑着发粥,感觉手腕有些疼了。 朝颜觉察到,提步上前打算去帮忙。刚走两步,肩膀却被一个人影给突然撞到了。那人挺壮,力道不小,她身体一下子就矮了下去。 「不许插队!」温夕山立即上前呵斥,见那人唯唯诺诺认错退走后再去看朝颜。 萧宝菱放下粥碗,询问道:「怎么了,要紧吗?」 朝颜抬起头,秀眉紧蹙,「脚扭到了。」 萧宝菱看了眼斜后方正在问诊的太医们,「要不要去找太医看看?」 「不用不用!」朝颜连连摇头,那些太医都在认真给灾民瞧病呢,她这算什么。 温夕山看了看萧宝菱,见她目露忧色,伸手扶起朝颜道:「公主不必担心,我帮她正一下就好。」 「噢,那就好。」萧宝菱点点头,示意两人去后边。 但这下,她身边就没人陪着了。 温夕山不放心,把远处忙着盛粥的一个少年侍卫叫过来,「阿明!」 少年听到叫他,连忙跑了过来。 小侍卫单眼皮扁鼻子,正是之前萧宝菱找他去拿衣服时碰到过的那个。温夕山交待他道:「保护好公主。」 「是!」阿明严肃答道,然后在萧宝菱身旁站好。他虽然看着还是个毛头小子,但身手可是比统领大人都差不了多少。 萧宝菱点点头,没放在心上,继续端碗施粥。 谁都没注意到,快排到前面来的那个脏汉子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 第48章 一直无事发生,阿明也帮忙发起粥来。 萧宝菱回头看了眼朝颜,见温夕山帮她正过骨后,她已经在扶着樑柱慢慢站起,应该是没事了,便放下心来,双手端起下一碗粥。 面前的人身上一股熏人的臭味,是个脏兮兮的中年汉子,他见自己终于排到了,连忙伸出双手来接过粥碗,看着挺健壮的一个人,不知怎的竟有些手滑,拿不稳碗似的。 萧宝菱担心陶碗摔破、热粥洒出,连忙又伸手去帮忙扶住。 那脏汉子的手也脏,黑乎乎的不知道摸过些什么,手背上还带着几道暗红色血迹,指甲里更是有不少黏煳煳的脏东西。 粗陶碗上,那粗大的脏手和萧宝菱伸过去的羊脂玉般柔软香白的双手形成鲜明对比。 脏汉子见那清贵如天上月般的小公主伸手来扶自己手中的碗了,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分明是精神极好的模样。 但他那骯脏的双手却仍作出在微颤的姿态,好似不经意般,就要去碰触那双嫩白的小手。 他装得很好,不小心碰到,然后呆滞,就可以将那小手覆盖住,慌乱地收回时,恰好摸几把……不知道那肌肤会多么的软滑细腻…… 到时候,长公主的玉手他都摸过了,谁还能笑话他娶不到老婆? 粗陶碗差点跌下,又被两双手及时捧住,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就连站在两人旁边施粥的少年侍卫阿明都完全没有觉察到。 但斜后方不远处,正在给一个灾民小孩按揉肚子的白衣小太医不经意朝这边看过来时,觉察到了。 那是林泉,因为太医院人手不足跟着父亲过来。他一路上都有一部分注意力放在萧宝菱身上,只要她在他视线范围内,他就不由自主地看得见她一言一行的所有细节。 所以,就在那脏汉子的脏手将将要摸到萧宝菱扶碗的手的那瞬间,尽管他右手还按在小灾民的肚子上,左手却仿佛有自我意识般飞快扯下了腰际玉佩上的坠珠、迅速投掷了过去。 林泉是练过袖中飞刺的,动作快极了,左手一掷一收,只不过像是手不舒服稍微动了下,身边一圈灾民和同僚谁都没有看出来不对劲。 而那颗小小的青玉珠,刚好砸在了那脏汉子的指缝之间,然后坠地。 排队的人多,挤挤挨挨,也颇热闹,一粒小玉珠的坠地没有任何人感觉到。就连那脏汉子,也只觉似乎是有什么小虫突然咬了他一口,让他指缝猝然疼痛发麻,动弹不得了。 萧宝菱见对方自己稳稳地把碗端好了,便将手收回,去端下一碗粥,「好了,下一个。」 那脏汉子便不得不真呆滞地捧着碗让开了。 林泉给灾民小孩发了包驱虫药,暂时没有下一位病患了,起身走动,手摸到玉佩绳坠上还剩下另一颗玉珠,忍不住也扯了下来——飞快从低处朝那脏汉子的小腿掷去。 下一瞬,那脏汉子就捧着刚喝了几口的粥碗跳起脚来,口里嚷嚷:「有虫!有虫啊!」 其他排队的灾民听见了,不少都朝他看去,不过都不太理解。萧宝菱也望了过去,面上有些若有所思。 林泉走到堆药材的桌子旁边,双手背到身后,假装在看药材里头的一只大蜈蚣,没听见那边动静。 第68页 等那边安静后,他才不动声色地偷偷去看。看见萧宝菱毫无察觉地继续带笑施粥,心中忽然感到一阵不快。 他身手快到其他人一个都没有发现,他心中是感觉得意的。可她也对此毫无察觉,他就莫名的心中不爽了。 实在是不爽,林泉恨恨地踢了脚地上的石头,石头砸到一张桌子底部,发出一声不小的声音。 这下,萧宝菱总算觉察到了,朝那个眼熟的白衣身影望了过去,却像是才发现他也在一样,露出了点恍然的神情。 林泉见状,立即挪开眼不与她对视。心中却更郁闷了。 萧宝菱那边,她已经施放了几十碗粥了,手腕都酸疼起来了。朝颜和温夕山也已经回来,在开始帮忙。 她便停了下来,走到后面去休息。 灾民们当然不指望她亲手发给每一个人,娇生惯养的皇室子女嘛,本以为只会递个两三碗意思意思,露个面就消失。 没想到她那么柔美的一个小姑娘,愣是在这简陋的棚子里忙碌了一个多时辰,中间水都没喝一口,也没喊过一声累。 不仅如此,她脸上还始终带着淡淡的暖暖的笑意,没有嫌弃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有离她近一点的灾民出声夸道:「长公主!您心地真好!连阿胡都不嫌弃!」 萧宝菱抬起头,有点疑惑。 那灾民指了指在角落揉腿的脏汉子,道:「就是他!他那么臭,我们都受不了!」 有妇人捧着空空的粗陶碗道:「是啊公主,咱们真没想到您真的会来。还亲自给咱们发粥。」 「没事。」萧宝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不过是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倒是你们,那么远从肃州过来,辛苦了。」 那妇人没听过什么谣言,第一眼就喜欢她样貌,这下搭上话了喜笑颜开,「不辛苦不辛苦!您才辛苦!这里好偏的呢!」 萧宝菱一时无言,总不好再跟她互夸,于是乱指向右前方正给病患们望闻问切的太医们,「不不不,太医们比我辛苦。我真的没有什么。」 正好被指到的林泉:「???」 萧宝菱不得不跟他视线相对了几秒。 其实她刚才注意到了,他在看那个肚子疼的小孩之前,还看了一个满身脓疮的老人家,只是不小心看了一眼她就心中一阵不适再也不敢看,他却神态自若地替人处理伤口涂抹药粉。 不是不动容。 其实她能那么干脆的同意前来,是因为知道仅仅是饥荒而已。没有瘟疫。 若是瘟疫,像她这样惜命的人,估计打死也不会出宫……实在是,做不了圣母。 心中有些羞惭,萧宝菱不敢再看那妇人真诚赞许的眼神,朝太医们的问诊区走了过去。 绕过正在处理药材的林泉,走到了正坐在桌前在一本册子上涂画的另一个小医士旁边。 那小医士见她靠近,起身道:「公主。」 「没事,我就看看,你忙你的吧。」萧宝菱见那小医士麦色面孔有些熟悉,想了想道,「冷然?是你?」 「是我,公主还记得我?」冷然面色还是相对沉静,只是眼神中还是微带了一点喜色。 他正是萧宝菱刚穿过来时,帮她解剖过中毒竹鼠的那个小医士。 「嗯。坐吧。」萧宝菱点了点头,微俯身去仔细看他在纸上涂画的内容,「你在做什么?」 冷然又坐了下去,听了她的话,将册子往前翻了几页给她看,是一些植物名称和图样,「我一路上看见路边有不少野草,其中有一些是能吃的,就想记下来。」 第49章 萧宝菱听了这话,看冷然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你真是,有心了。」 纵然官府已经在施粥赈灾,但灾民们总不能长久滞留在皇城,总得回去故乡。 而他们故乡的饥荒,不知何时才能解除。挖野菜是常规操作,但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吃,有人能告诉他们是再好不过的了……这小医士,是真的用心。 冷然长相冷,表情总是淡淡,但被萧宝菱这样眼睛亮亮地直视着赞许,还是红了一点耳廓。他微愣后避开她目光道:「力所能及而已。」 他们两人一坐一站地亲密交谈,全都看在不远处的林泉眼里。 白衣少年见半晌没人注意自己,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站到冷然另一边。 他也低头去看冷然正在涂画着的书稿上的内容,忽然惊愕道:「山黄连?那不是断肠草吗?你疯了?这玩意儿能吃?」 林泉这人,总穿得一身雪白仙气飘飘,面容又白净姣美胜过女子,但一开口就是个咋咋唿唿的大嗓门。这几句话说得比萧冷二人声音高太多,以至于不远处的一片灾民全瞪眼看来了。 那些惊疑的目光,萧宝菱对上都心中一紧,低声对林泉道:「你别胡说。」 林泉见她先前对冷然满脸敬佩赞许,现在却对自己横眉冷对,心中更是不快,指向灾民们道:「我胡说?你问问他们,谁不知道山黄连就是断肠草?有大毒的!」 那一二十个灾民,被这样一指,却有多半摇了摇头,表示:我们不知道。 但很快,有个瘦弱的妇人踌躇着上前,眼中带着指责和怀疑,「小冷大夫,我们相信您,但您也不能乱写呀!」 林泉就站在妇人旁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冷然。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对这位平时最为交好的小同僚有多么不信任,和咄咄逼人。 第69页 桌上,泛黄的书稿上,一簇绿草叶托着几朵四瓣的小黄花,旁边大一点的墨字写着「山黄连」,小一点的墨字冷然刚刚收笔。 萧宝菱见他淡定,弯腰去看,将那小字念了出来:「与净土同煮……」她停下,笑望冷然,「你找到可以祛除毒性的方法了?」 冷然放下笔,抬头微笑,「嗯。」 萧宝菱瞪一眼林泉,想说的话尽在眼中。 林泉涨红了脸,仍逼视冷然,「我从未听说与净土同煮这种祛毒法子,你怎么能笃定有用?!」 萧宝菱嘲道:「你的心思根本没放在医药上,当然不知道了。」 「我没跟你说话!」林泉眼神狼狈地瞥了她一眼,再看回冷然,「冷然,我在问你话呢!」 冷然这才侧头看他,神色淡淡的,「我试过了。」 萧宝菱惊道:「你自己亲自试毒?」 冷然摇摇头,「草叶与净土一同煮沸后,浸泡一夜再烹制食用,就无毒了。」 林泉听得愣住,面上半信半疑。 瘦弱妇人想起干旱后都在石缝中生长的山黄连那繁多的叶片,不禁咽了咽口水,双眼一亮道:「您说的是真的?」 冷然朝她微笑点头,「是真的,毒性能够完全祛除,吃了不会有任何不舒服,还能治肺热咳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味道有些苦和辣,不那么好吃。」 「那没有关系!」妇人高兴了,跑去找姐妹道,「我们现在去采些来吧!」 冷然和萧宝菱望着她们离去的身影微笑。 林泉不甘道:「万一只是你体质好侥倖呢?要是她们吃出问题了你负责吗?」 冷然脸上的淡笑消失,「我负责。」 「怎么负责?」 「以命相抵,可以吗?」冷然说着,蹙眉的神情显出不耐。 林泉不说话了,移开目光去看地上的蜘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就算不喜欢,也学了十几年的医,稍微一想就明白了那种祛毒方法的原理。 他只是看不得萧宝菱对所有人都和颜悦色,唯独对自己漠然或者嫌恶,她凭什么?而冷然,明明是他的朋友,却也站在她那边,又凭什么?! 可是这一番吵闹,到最后却是自己丢人现眼了……林泉忽然低头,匆匆走开。 但还能清楚听到身后那两人的对话—— 「你这可以出一本书,我到时叫人帮你刊印,免费发给灾民。」 「公主破费了。」 「力所能及而已。对了,这本书有名字么?」萧宝菱语中带笑,把冷然原来的话还给了他。 「还没有。不若公主来取?」 「嗯……就叫《救荒百草》如何?」 …… 萧宝菱的办事效率一流,不过两日后,仁济坊的灾民们就人手一本《救荒百草》了。 就连小汪那样的小孩都有,他还指着书册上的土人参花对她说这个好漂亮。 仁济坊里,喝着粥的灾民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不认字的人拿着书向认字的人讨教。 仁济坊外,土沟边荒地上,妇人孩子们说说笑笑地按图找草。 冷然还在角落支起了一个小锅,手把手地教他们处理。 萧宝菱后面没干什么了,喝着洛神花茶走来走去,却听见大家嘴里都在夸她。 「听说长公主连自己殿中吃饭的桌子都捐出来了……」 「这《救荒百草》也是她出钱印的!」 「长公主在这儿住了三天,都没有一句怨言!」 「昨日她对我笑了呢!她笑起来可真好看!」 这些人夸着夸着,还去问那个一样好看的白衣小医士:「小林大夫,您说是不是?」 林泉神色一僵,转开脸就走。 到了父亲林太医身边,后者却摸着鬍子道:「这长公主如今怎如此温善了?这样看来,也难怪她看不上你了。」 林泉脸都绿了,甩袖离开。 整个棚区就那么大,萧宝菱遥遥看见,一开始是羞赧自惭,后面见林泉窘状,心中倒是有点暗爽了。 温夕山走到她身边,见她粉面含笑,静静看了几眼才开口:「公主,马车备好了。」 朝颜雀跃,「太好了!终于可以回宫了!」 萧宝菱看着朝颜笑了笑,缓步朝外走去。出了棚子,忍不住回头,看见小汪扒着根木樑柱,满眼不舍地望着她。 萧宝菱心中微酸,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大部分人都留在仁济坊继续施粥赈救,萧宝菱先走。很多灾民想跑出来送她,被侍卫们阻止了。 这日天有些阴沉,但依然没有下雨,空气仍是炎夏的闷热。 马车上的小冰鉴早空了,朝颜持团扇给萧宝菱扇风。 但还是热,郊外的路又颠簸,也睡不着,萧宝菱掀开车帘子透气。 看见前方有一片木屋,也像是临时建筑,便问骑在马上的温夕山:「那是什么地方?」 温夕山看了眼,「慈幼院。」 萧宝菱不解,「嗯?」 温夕山解释,「这次灾民中有许多孩子成了孤儿,无处可去,便聚在了这里。」 萧宝菱瞭然点头。 马车离那儿越来越近,她忽然听见一阵洞箫声,幽静悦耳,如山间清泉,仿佛将周遭闷热都一扫而空了。 第70页 「停车。」 车夫勒马。 温夕山也勒马,隔着车帘问:「公主何事?」 一只细白的小手拉开了马车门帘,萧宝菱边下车边道:「我想去看看。」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参考了古籍《救荒本草》 第50章 慈幼院的匾额是新的,有些简陋。这一共七八间木屋,也有些简陋。 但比起仁济坊四面漏风的棚区,还是好了太多了。 正厅的大门开着,萧宝菱脚步轻轻地走了进去。 孩子们目测有五六十个,分成了几堆,被不同的大人带着在做不同的事情。 那悦耳的洞箫声近在耳边,舒缓的旋律轻轻流淌着。使人明明眼见的是简陋昏暗的木屋,却仿佛身处绿意清凉的山间。 萧宝菱下意识张望乐声出处,正往右边角落细看时,视线突然被一个穿亮蓝色官府的中年男子给挡住了。 「下官魏毅,见过长公主。」 那人是户部的小官,没去仁济坊,独自留守慈幼院,完全没料到萧宝菱会突然造访,也没见过她,这还是见了她身后的温夕山猜出来的。 「嗯。」 萧宝菱点了点头,见对方一脸惶恐,显然在盘算着要如何给自己接风洗尘才合适,忙道:「你们不用做什么,我只是随便看看。」 「是……那下官先退下了,您有事随时叫我。」魏毅也看出自己有些碍事了,说着退到了一边,但余光还是留意着萧宝菱。 就见她目光直直望向右边墙角那堆孩子……围着的白衣少年。 林泉坐在粗木凳上,持着他的白玉洞箫在吹奏曲子,约莫二十来个小孩子围在他身旁,没一个吵闹,全都一脸沉醉地安静聆听着。 他吹奏时向来专心,但门边的动静持续了那么久,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将洞箫拿开一点,抬眼望过去,他一下子惊诧到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木屋里,青衫少女背着光,半披散的乌髮被镀了一层金黄,清丽的面容上带着天真好奇的神色,宛如误闯此间的山中小兽物。 林泉很费力才将目光从少女身上移开,然后看见了她身后的那两兄妹……真的,是萧宝菱。 那边,魏毅一让开,萧宝菱就继续去寻找洞箫声出处,很快,她看见了灰扑扑的孩子们中间围着的那个白衣少年。 那张才暂别不久的秀美面庞映入眼帘,萧宝菱的内心:「……」 萧宝菱立刻扭头,朝左边墙角看去,动作之迅疾,脖子都扭出了声响。 「哥哥,哥哥,你怎么不吹了?我还想听啊。」沉醉在乐声中的孩子戳了戳林泉的胳膊,在他雪白的衣袖上留下了一个黑点。 「咦,那个姐姐是谁呀?!」另一个活泼一点的孩子则注意到了远处的萧宝菱。 林泉这才收回目光,重新将白玉.洞箫凑到淡粉色的唇边,将那没吹完的曲子继续吹下去。但他微垂的面上神情有些怔然,向来爱干净,却完全没发现自己衣袖被戳脏了。 温夕山蹙着剑眉看向林泉,疑惑怎么总是碰见这人,但林泉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朝颜则从下马车前就注意着萧宝菱,见她一连串表现,完全猜到了她在想什么,这时走到她面前小声问:「公主,咱们回去吗?」 萧宝菱对上朝颜清澈的眼睛,知道自己被看穿了。可是,那小官都以为自己是来探望孩子们的了,就这样离开,实在是有些奇怪吧。 况且,这些脏兮兮灰扑扑却眼睛亮亮的孩子们,也不是不及那洞箫声令人关心。 「罢了。待会儿吧。」萧宝菱轻轻摇了下头,朝左边角落走去。 悠扬动听的洞箫声就在她身后又响了起来,她听着仍不由自主在心中喟嘆,但不再回头看。 左边角落的孩子们身上一股泥土气,正排着队挨个在陶盆里搓洗小手。 水花伴着声响溅起,溅到了拿着布巾给孩子们擦手的小厮脸上,他兇巴巴叫道:「轻点!轻点!」 下一个洗手的孩子肩膀一哆嗦,动作立刻小了。 那小厮抹了把脸,都不低头,感觉到有新的小手伸到自己拿着的布巾上了,就胡乱地勐擦了几下算数,「好了!」 但他擦的是个小女孩,瘦瘦白白的,皮肤薄,疼得脸都皱起来了,咬着唇不敢作声。 「你也轻点!」 一道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在小厮身后响起。他立刻扭头看去:「谁?!」 方才这些洗手的孩子们太吵闹,以至于他完全不知道有人进来了,这时冷不防看见萧宝菱,满头都是问号。 朝颜白了他一眼,「你连长公主都不认识吗?」 小厮一呆,看见了一身官服的温夕山,又看见了暗中观察但周身透着紧张的魏大人,腿软得就要跪下来,「小、小的见、见过长公主,我、我——」 「你别动!」萧宝菱立即道,「继续做你的事情吧,手劲儿轻点。」 小厮方才的兇相半点也没有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是!」 萧宝菱走向被吓呆了的小女孩,把她的双手拿起来看,白白的手背都被擦红了,但好在没破皮。 小女孩听见这是长公主,被捉起手后,动也不敢动,僵硬地任她翻看着,然后又听见这位长公主轻声说:「没洗干净啊。」 第71页 小女孩抬眼看她,「啊?」 萧宝菱微微笑,露出颊边的小酒窝,捏着小女孩的手指头道:「喏,指甲缝里还有泥呢。」 小女孩顿时小脸涨得通红,蜷起手指想把手收回去。 萧宝菱侧头去看那陶盆中的水,被那么多孩子洗过,已经成了泥水了。便对小厮道:「还有清水吗?」 小厮赶忙转头朝后吆喝。很快,就有另外几个小厮端了几个陶盆的清水过来。 「放这里吧。」萧宝菱指了指一旁空着的老榆木桌。 水盆放好后,那几个小厮就退下了。他们还得去厨房继续准备晚饭。 萧宝菱牵着小女孩的手走到榆木桌前,一边轻柔地帮她洗去指甲里的泥土,一边抬头对泥水盆周围羡慕地望着这边的孩子们说:「女孩子到我这边来。」 小女孩们听到这话,眼睛霎时亮起,嘴角也往上扬,但在抬步前本能地先望了眼管事的小厮。 小厮吓了一跳,低声呵斥:「看我做什么?还不快去!」 于是她们便欢欢喜喜地围了过来,想挨着萧宝菱,又怕碰脏她的衣裳,小心翼翼地留出了一点儿间隙。 最后一个小女孩胆大一点,在被萧宝菱握着小手清洗时,仰起小脸道:「公主大人,你身上好香啊,像是桃子的味道!」 萧宝菱对上小女孩眨巴着的圆眼睛,一边用干布巾擦着两人的手,一边笑着道:「就是桃子的味道。」 那么多小脏手,终于洗完了。 萧宝菱感觉胳膊和肩膀都开始酸痛。于是顾不上什么形象,举起双手伸懒腰。 就在她身体后仰时,不料突然撞到了人。 下一瞬,什么东西砸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和一声惊唿同时响起。 萧宝菱心中一紧,顿时中断没伸完的懒腰朝后望去。 第51章 撞入眼帘的是,一身白衣的林泉不可置信到几乎傻掉的模样。 他睁大了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视线愣愣向下,落在地上的碎片上。 黑乎乎的泥土地,雪白反光的玉白碎片——那是,他刚才还吹奏过乐曲的白玉.洞箫。 看着林泉几乎是惊痛的目光和一动不动的身形,周围所有人都不敢出声了。 萧宝菱也被他这模样吓到了。 是她伸懒腰向后仰时撞到了他,然后恰巧把他拿在手里的玉.箫撞到地上跌碎了? 诚然,她完全是不小心。可是,瞧着林泉那一瞬间苍白无比的脸色,那支玉.箫似乎对他非常重要…… 太学前,湖畔暖阁里,他曾背对着她吹过一支杨柳春风般的曲子。让那时的她喜出望外,急步上前,直接想去结交。 而就刚才,慈幼院一角,他又吹了几首山间夏日般清凉的曲子,让灾民孩子们如痴如醉地静静围着他。也让她从烈日下大路上的马车里找来了这里。 可是现在,这剔透美丽,在林泉手里奏出过无数次动人乐曲的白玉.洞箫,因为她一个不小心,摔成了碎片。 面前,林泉惊痛过后,看也不看她一眼,慌忙蹲下身去捡拾玉.箫的碎片。 碎片沾染了泥土,他也浑不在意,一片片往自己雪白的衣摆里放,连那些最小的几乎成了粉末的颗粒也没放过。 萧宝菱僵站在那里,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 一旁朝颜看出了她的难堪,问林泉道:「小林公子怎么突然出现?把我们公主都吓到了。」 林泉自顾自地继续捡拾碎片,像没听见一样,没搭理她。 倒是他身后跟着的孩子们忍不住探头,抬眼瞅着朝颜。 朝颜也看出来了,他这是把方才围在角落里听他吹曲子的孩子们都领过来了。 有个圆脑袋大眼睛的孩子鼓起勇气出声了:「要吃晚饭了,小林哥哥带我们过来洗手……」 朝颜一怔,不说话了。 萧宝菱则低头看着林泉——他一个人蹲在地上,把所有玉.箫碎片放进了自己洁白衣摆后,小心翼翼地包裹好。专心致志,看不见周围挤挤挨挨站着的大人小孩们似的。 萧宝菱身后,小厮在旧木桌上又放了两盆清水,偏过头沖那些孩子招手,「那还不赶紧过来!快快!」 孩子们听了,便像一群小鸡崽似的跑过去了。 林泉把碎片裹好,用双手笼着衣兜站了起来,明明该狼狈的情况,他的面容却因为难得的冷肃显得更加好看了。 他目不斜视,笼着衣兜往外走。 萧宝菱下意识小步跟了上去。 朝颜也提步想跟,「公主!」 温夕山伸手拉住了她,轻声道:「让她去吧。」 林泉走进了另一片木屋中的一间,屋内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 萧宝菱意识到这是他的卧室时,已经踏进了门槛里。 小小一间屋子,两个人呆在里面都嫌逼仄。林泉却恍若未觉,自顾自翻出一块素净的夏布,将玉.箫碎片转放到了那上面,然后像是捨不得似的,看了很久,才缓缓地动手包裹起来。 萧宝菱望着他动作,看见了他手指上正在渗血的伤口,终于出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太久没说话,她的声音都有一些干涩。 林泉闻言,手下动作顿了一顿。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继续把小布包打结、裹好。 第72页 萧宝菱本以为他会骂她,就像之前那些场合一样。因为这次的确是她有错,所以都打算了任由他骂绝不还口……然后补偿。 可是他却这样反常地安静。安静到让整个空间都低落了。 萧宝菱有些不知所措了,「我赔你一个好不好?我宫里应该有差不多的,我回去找找……」 林泉坐在椅子上,把小布包在桌上放好,闻言,终于侧身抬头,去看站在他身后的她。 萧宝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绞着双手,「没有的话我就去买,给你买个更好的……」 林泉静静看着她,心中也意外她竟然如此低姿态,但低落的情绪还是占了主导,良久没有吭声。等她说完话,才缓缓扬起嘴角,露出个类似笑的模样,道:「没有更好的了。」 萧宝菱拧眉,「嗯?」 笃笃笃—— 木门被叩击的声音响起。 两人一起循声看去,是个繫着围裙的伙房小厮。 小厮顶着两人直勾勾的目光,笑得惶恐又僵硬,声音也在打颤:「魏大人命小的来问长公主,晚饭备好了,您要留下来用饭么?」 此时已经日落,一点晚霞余晖在远处天边,将将照亮这屋里屋外。但看样子,很快就得点灯了。 夏日本就天黑得晚,他们这时才弄好晚饭,也是因为萧宝菱临时出现,魏毅犹豫许久才调整了安排,稍微改善了下伙食。 没问林泉,是因为他来这边已经有些时候,跟所有人都熟悉了,也没有什么架子,吃不吃早吃晚吃都很随便,不会给他们添麻烦。 但小厮话音落下后,先给出反应的却是林泉。 他这会儿冷静下来,也感觉已经有点饿了,知道萧宝菱这几日在仁济坊也没吃好,而且从这慈幼院出去赶路,一时半会儿也进不了城,便对她道:「公主不嫌弃的话,先跟我们一起去吃晚饭吧。」 萧宝菱一愣,印象中,这林泉还是第一次对她这样客气。神态平淡自然,语气里也没半点嘲讽。 这副模样的他,无端顺眼了很多。她下意识点了点头,「好。」 吃饭的地方还是在刚才那个大堂。因为室内昏暗,每张木桌上稀稀拉拉地点了些灯烛。 林泉走去和之前听他吹曲子的孩子们一起坐了。萧宝菱则去了魏毅给她留的主桌。 魏毅见少女缓步走来,连忙用官服衣袖亲自给她又擦了擦椅子,惶恐道:「长公主,饭食粗陋,您别见怪。」 萧宝菱走过去,示意站着等她的朝颜和温夕山一起坐下,回道:「无妨。」 没有菜,每个人都是一个粗瓷碗,碗口比她手掌心大一些,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稠粥。 萧宝菱不动声色地望了下四周,发现所有孩子们和小厮官员都是同样的食物,内心忽然有些满意,对魏毅微笑道:「是青菜粥吗?」 第52章 魏毅讨好地笑着,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加了些肉末。」 萧宝菱只看得出给她的碗勺要稍微精緻些,看不出粥的差别。魏毅却知道她那碗有着全屋近百碗粥中最多的肉末。 萧宝菱用瓷勺搅了搅,肉粥的香气四溢开来,虽然有些热,却仍让人胃口大开。她舀起一勺尝了尝,贊道:「味道很好!」 魏毅笑出褶子的脸终于松弛了下来。远近负责伙食的小厮们也都是一脸松了口气。 「好多肉啊。」萧宝菱吃着吃着,忽然微拧了眉,她并没有特别爱吃肉,这分量有些过了,「孩子们也是这么多肉吗?」 魏毅听了,握勺子的手僵住,心中一个咯噔。 拨款有限,怎可能那几十个孩子也吃得同她一样好。平日里就是稀粥拌青菜,今天是因为她来了,才破天荒地吃上肉……丁。 肉吃得有些腻了,萧宝菱暂时放下碗,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魏毅,「魏大人?」 魏毅的小鬍子都颤了颤,双手捧着碗道:「这个,钱款不是很够……」 天地良心,他只是在说实话,没有埋怨皇帝和敲诈公主的意思。 萧宝菱听他支支吾吾的,也明白了个大概,虽然接触时间不算长,但她也看得出来这个人不坏。她轻轻嗯了声,慢慢将碗里的粥吃了个干干净净。 见她如此,朝颜和温夕山也没有剩。而堂内的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饭毕,萧宝菱对朝颜和温夕山道:「帮忙收拾一下吧。」 看着两人收碗的身影,萧宝菱心下不是很轻松。若非她如今是一国公主,她断不可能闲闲地站在一旁看着别人干活。何况这「别人」里,还包括那些还没有桌子高的小孩子。 魏毅也没有上手做事,站在不远处随侍。他一直用余光瞅着萧宝菱,琢磨着这位姑奶奶该不会也要留宿吧…… 忽然,萧宝菱转身朝屋外走,步子很快,一个恍神的时间就不见了身影。魏毅怕她落单,连忙跑着去追。 但他体能差,行动迟缓,刚跨到门槛外面,就见萧宝菱已经快步走回来了。 慈幼院匾额旁的灯笼下,青衫少女乌髮上只斜插了一支珍珠簪子,浑身上下素净质朴,手里却抱了一只黑漆雕金、一看就很华贵的木匣子。 魏毅喘着粗气,睁大眼望着那匣子,「公主您这是?」 萧宝菱几步走到他面前,把匣子盖打开,露出一块绿玉压着的一小叠银票来,一边递给他一边道:「给孩子们多买点肉吃,可以吗?」 第73页 她宫中多是金银珠宝,不便携带,银票很少,怕出门在外会有什么需求,便带了出来。 仁济坊的灾民们是大人,能够吃稀粥,挖野菜就很好了。慈幼院的孩子们却还小,在长身体,容易饿,他们中有的那皮包骨头的样子,实在让人看得心酸。 肃州饥荒,牲畜也饿病而死,但皇城总归是有正常的肉市的。路有冻死骨的时候,朱门也有酒肉臭,那就说明,只要有钱,还是能够买到肉。 朝廷拨款是因为什么不够,萧宝菱懒得去深究,就这样简单粗暴地把她自己的钱都拿出来好了。哪怕只能用一阵子也行。 魏毅惊呆了,他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接过木匣子的手都在微微哆嗦,说话也结巴了:「可、可以!谢谢、谢长公主!」 萧宝菱笑了笑。 魏毅后退两步,差点没门槛绊倒,但没去在意,站稳了就给面前少女鞠了个九十度的躬:「下官替孩子们谢谢长公主!祝、祝您,长命百岁!」 魏毅当初也是考了进士科才当上官的,这会儿却竟找不出更加合适得体的话来说。 但这祝福却恰巧合了萧宝菱心意。她见面前官员是真的在高兴,笑得更放心了些,「没关系,你们把这钱用好就行。」 萧宝菱不打算再进屋了,道:「我要走了,不用送我,您回去忙吧。」 魏毅愣了愣道:「是。」 虽然觉得不送不妥,但萧宝菱语气淡淡的模样看着实在不容辩驳,而且他也急着回去把这些银票先锁好,便又行了个礼然后就转身回屋了。 屋里,忙完事情的小厮和暂时不肯去睡觉的孩子们一直缩在墙边偷偷看着门外的他们。这时见魏毅回去,忙不迭凑上去,瞅着那匣子问:「大人大人!公主给了您什么宝贝?!」 魏毅左手把匣子搂在怀里,右手松握成拳敲了下那小厮的脑门,「宝贝你个头!」然后转向孩子们,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道:「小傢伙们!你们明天也有肉吃了!!」 「啊?」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议论开来,终于弄明白髮生什么事,一个个喜悦得跟出笼的鸟儿似的,有的都忍不住蹦蹦跳跳起来,嘴里兴奋地嚷嚷:「太好啦!太好啦!明天也有肉吃啦!」 那个被萧宝菱第一个亲自洗了小手的女孩也高兴坏了,蹬蹬蹬跑到大门边,没跨过那有她半截小腿高的门槛,就扒着门框沖萧宝菱喊道:「谢谢长公主姐姐!」 小女孩声音细弱,这一嗓子却是用足了力气,后面的孩子们全听到了,安静一瞬后,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也伸长了脖子对她喊:「谢谢长公主姐姐!」 这动静,跟大型合唱团似的,一时间四野都是回声。 一旁的小厮吓得连忙去捂孩子们的嘴巴:「不许瞎叫!」但孩子们高兴坏了窜来窜去,根本捂不住。 萧宝菱笑看着屋内的热闹,轻轻地对他们挥了挥手。 魏毅和小厮们把那群孩子往里屋推,「快快快,天黑了,去洗脸睡觉,明天还要学写字呢。」 周围又寂静下来。 外面天黑透了,远处荒草中有虫鸣声响起。 「公主!」朝颜提了个灯笼出来,快步往萧宝菱身边走。 温夕山则拿了把干草和车夫一起餵马。很快就弄好了,他望向萧宝菱道:「公主,可以走了。」 「嗯。」萧宝菱唿了口气,提步往马车走去。 心想着回宫以后,她要好好泡个热水澡。 然而,就在朝颜把灯笼放好后扶她上车时,忽然间,萧宝菱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正好跟站在木屋门外的白衣少年对上了目光。 林泉双手背在身后,远远地看着萧宝菱。方才一幕一幕,全落在了他眼睛里。 四目相对,他下意识移开视线,仰头望天。 天空是深得发黑的墨蓝,一轮明黄的圆月正从山那边升起。 萧宝菱见了林泉,脸上笑意散去,一颗心又不自主地下沉了些。犹豫了会儿,她拿了一盏灯笼,对朝颜和温夕山道:「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去跟他说几句话。」 「好。」 兄妹两人自然没有异议,应声后就站在马车旁目送她走过去。 夜色中。 林泉余光见少女提着灯笼朝自己一步步走来,不知怎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背在身后的双手相互握紧,眼睛依然望着深蓝的夜空。 「林泉。我们谈谈吧。」 萧宝菱终于走到了少年面前,定定的看着他出了声。 -------------------- 作者有话要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唐朝杜甫的诗句。 第53章 月光下,林泉独自站在简陋的小木屋前面,愣愣的转过脸来看她。 十九岁的少年,即使习过武,身形也还是有些清瘦。晚风吹动着少年白单袍的衣袂,使他更显出几分单薄。他脸上的茫然,看在人眼里,显得有些落寞和脆弱。 「谈什么?」林泉看着萧宝菱。 纵有月光,夜晚看人仍不如白日里那么清楚。所以少年过于浓秀的眉眼和比女子还红润的唇被淡化了,使得他看起来少了些柔美,只显得干净和俊秀。 非常,人畜无害。 萧宝菱想起不久前在他身后那间逼仄的小房间里面,他落寞地笑着说的那句——「没有更好的了。」心中有些酸软。 第74页 萧宝菱走到林泉面前,微微仰起脸,「你为什么不生气?」 「……」林泉一怔,片刻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你不是故意的。」 她今日在这个地方做的每一件事,他都看见了。 不管以前有过多少不好的回忆,他都无法否认,现在的长公主萧宝菱,是善良的。 明明,她也可以像萧独和萧宛音一样,躺在雕金砌玉的华美宫殿里面享受玩乐。可她却跟他一起跑来这荒郊野岭,大热天的,亲自照顾那些灾民小孩子…… 在见过了孩子们对她的喜欢,和她对孩子们的笑脸后,他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对她横眉竖目恶语相向了。 林泉看了眼在马车旁等着她的温夕山,道:「我没事,天色晚了,你快回宫吧。」 萧宝菱仍注视着他,像没听见他说什么似的,自顾自道:「我送你一个新的。」 林泉看回她,抿了下唇,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萧宝菱当他这是默认,微微一笑:「那说好了。」 林泉:「……嗯。」 对不起已经说过,再多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但就这样离开的话,萧宝菱总觉得还有些不够。 安静了片刻,她又微笑着道:「你的洞箫很好听。上次在暖阁的那支曲子,和今天的几支曲子,都很好听。」 林泉微微睁大了眼睛。 萧宝菱笑意清浅,语气真诚:「是真的。给人的感觉像风一样……比如当时掠过湖面的微风,和现在夏夜的晚风……听着很舒服。」顿了顿,又加一句,「我就是听到你的洞箫声后才过来的。」 林泉愣住了,消化着面前少女的话,他的心跳又变快了些。脸颊也有些泛红,好在月光和地上灯笼的光都比较昏暗,看起来不明显。 说完后,萧宝菱等了会儿,见林泉只是看着她什么也不说,便拍了拍裙摆,打算走。 就在她要开口道别的时候,林泉忽然望着夜月开口道:「那洞箫,是我娘留给我的。」 萧宝菱于是留了下来,站到少年身边,也抬头朝夜空中望去。她这时才发现,圆圆的月亮旁边冒出了许多闪烁的小星星。 她微微牵起嘴角,轻声应道:「嗯。」 四下无人的寂静夜晚,林泉忽然什么戒备都没有了,也不去看萧宝菱什么表情,继续说了下去: 「我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她是我外公唯一的女儿,我外公你知道,大齐最能打的定远将军裴邕。所以她当时嫁给我爹一个小太医,是低嫁。 「我爹很爱她,对她特别好,至少在我印象中是那样。虽然我那时候还很小,但我真的记得当时的情况——我娘死了,我特别难过,我爹更难过,好多天都没去太医院当值。他掉着眼泪对我说:『以后就咱们爷俩相依为命了。』 「他真的说过。可我后来问他时,他却死活不承认了。他还说,我那时候只有三岁,怎么可能记得。可我就是记得。我记不得我娘的模样了,可他那句话我就是记得。 「所以在他娶了新老婆时,我才会那么生气。我娘刚死不到一年,我还没满四岁,他就耐不住寂寞娶了新的老婆。说好的我们俩相依为命呢?」 林泉嗓子哽了一下,眼睛里似乎有水光,「你知道吗?我的继妹,就只比我小三岁多。」 萧宝菱听完,静静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虽然对林泉的父母不太了解,但对那个如今年过六旬的裴邕裴老将军却是很敬佩的。 在原书中,北齐像个被蛀空的壳子,西番铁骑强大,全靠裴邕在边境顶着,七旬高龄还要上阵杀敌,最后却因为粮草不继援军不来而战死沙场。 裴邕一死,北齐的空壳子迅速崩塌。趁着北齐忙于西边战乱,南周军队直入皇城,生擒了萧措…… 作为亡国皇帝,萧措并没有什么好臣子,奸诈歹毒者比比皆是,剩下的全是墙头草。唯一的例外,就是裴邕。 看书时,作者对裴邕的着墨不多,但寥寥几段描述中,萧宝菱却仿佛真的看见了一位满头白髮仍奋勇杀敌的老将军—— 他的战旗一面面倒下,他的手下一个个战死。最后只剩他自己,敌方弓箭手密密匝匝围了一圈,利箭如急雨般朝他射来,迅速扎满了他全身,黑甲银髮黄沙都被他的鲜血染透了,他却仍紧握长.枪撑着身体站直不倒下。 敌方获胜,士兵一拥而上,许多人用足了劲儿才把他踹倒。但就算被踹倒、被踩踏、被鞭.尸时……他裴邕的眼睛,仍怒目圆睁。 萧宝菱是真不知道他还有个女儿,还是个独生女。 想必也是万千宠爱,得到了裴邕所有的呵护与温柔。 听林泉说的话,林太医当年也应当是一片真心努力争取才将她娶回家的吧。 萧宝菱在仁济坊见过林太医。中年男人,身材也有些发福了,相貌不过平平。可眼前的少年林泉,却漂亮成这个样子,想来多半是随了他母亲。 …… 林泉见少女目露同情之色,忽觉有些难堪。他胡乱揉了下眼睛,扭开脸去看荒野草丛,勉强扯出个笑,动了动嘴唇,但还是没能再说出别的话来。 萧宝菱安静了会儿,忽然开口:「洞箫的事,对不起。」 只停顿了一瞬,她又看着林泉的眼睛,道:「还有以前的事,也对不起。」 第75页 林泉一怔。 他以前想过,有朝一日,他一定要萧宝菱为过去轻薄他的种种言行道歉,一定要。 可是今日,她竟突然主动给他道歉了…… 林泉内心完全没有产生他原来预想中的痛快解气的感觉。相反,他有些乱了,甚至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五官动了动,神态显得有些奇怪和轻微的扭曲。 忽然,他低头,用双手捂了捂脸,半晌后才松开,再睁开眼睛,一下子看见的就是萧宝菱眼中浅浅的笑意。 月光下,青衫的少女站在他面前,温柔地凝望着他,声音很轻:「你原谅我,我也原谅你之前对我的无理。我们和解,好吗?」 林泉听见自己的声音也像月光一样轻:「……好。」 星空下,一辆马车渐渐驶离乡间小道,越来越小,慢慢看不见了。 林泉站在木屋前,一直望着。 耳边的车轱辘声和虫鸣声很清晰,他听着却模煳。 心中清晰的,是萧宝菱离开之前,回头看他的那个笑容,还有她最后那句话:「我会给你一个新的洞箫的。」 他神色终于松弛下来,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 第54章 宝灵宫的宫人一早就收到了传书,知道萧宝菱这天会回去,不到傍晚就备好了沐浴所需的一切用具。 但是他们眼巴巴的等啊等,一直等到月上中天,都无事发生。 最后,梅儿放他们去休息,自己一个人在正殿外面的台阶上坐着继续等。 正当她托腮望天数星星的时候,忽然感觉身边坐下了一个人,她侧头一看,惊讶地扬起一边眉毛,「霜儿?」 「梅姐姐,好久不见了。」 霜儿在她身侧坐下,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肩膀也挨得近,几乎蹭到她,一副很亲昵的样子。 「你来做什么?」梅儿却没有笑回去。 其实早些年,一直是灵巧的霜儿更得公主青睐,她则因为体格壮实性格呆板总是干一些粗活。 那时候,霜儿一度对她随意使唤,何曾这样刻意讨好过。所以现在,梅儿不觉得亲切,反倒觉得有些起鸡皮疙瘩。 见对方态度冷淡,霜儿脸上的笑容僵硬了几分,但还是语气柔柔地道:「我反正也没事,就想过来陪陪你嘛。」 梅儿不太喜欢她这种甜腻的语气,但一个人坐着的确无聊,便嗯了声。 霜儿双手托着脸,望着夜空中的圆月道:「这么晚了,公主说不定不会回来了。」 梅儿心不在焉,「嗯。」 霜儿脸上的笑有些僵,垂眼瞧了下自己搁在膝上的双手。 她这段时间被分配到了偏殿,和最低等的下人们一起干活,这手都不知道粗糙了多少,倒是这粗粗壮壮的梅儿成了宝灵宫头号管事宫女,除了发号施令外就闲得发慌。 心中不是滋味,霜儿想了想,侧头看着梅儿,神色认真道:「梅姐姐,你说,公主怎么就突然喜欢上朝颜那丫头了呢?几乎是日日将她带在身边,好像有她一个人伺候就够了,就连这次出门都只带她不带你……我瞧着,她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呀。」 梅儿像是被说中了心事,微微蹙眉,「是吗?」 「是呀。那丫头瘦瘦弱弱的,风一吹就倒,哪比得上你能干。」霜儿见对方面色变了,说得更加起劲,「不就是仗着哥哥是禁军统领?靠着哥哥上位。」 梅儿像是没听懂,「靠哥哥?怎么靠?」 霜儿四处张望了下,见宫墙树影寂静,放了心,「你不知道吗?大家都说,公主看上温统领了呀。为了讨好温统领,这不就提拔了那朝颜。」 梅儿半垂眼皮,看不清情绪,像是想说什么,但动了动嘴角,最后没出声。 霜儿沉浸在自己的话里,不再去看四周,只看着梅儿,接着道:「梅姐姐,你我也是一路伺候着公主长大的老人了。你想过吗?公主她既然能厌了我,又怎能保证不会哪天也厌了你?」 梅儿抬起眼皮,眼中情绪有些复杂难辨,「真的?」 霜儿连连点头。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霜儿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下子噎住了。 冷眼望着霜儿努力思索的样子,梅儿第一次觉得面前这个俏丽的宫女没有脑子。 她静了静,望着霜儿的眼睛道:「跟你一样,给公主下毒?」 这句话落在寂静的庭院中,轻飘飘的。 落在霜儿耳里,却不啻惊雷。 与梅儿四目相对,见到的依然是那熟悉的并不好看的单眼皮眼睛,霜儿却被那眼神骇出了一身冷汗,颤抖着嘴唇道:「你、你胡说什么!」 「公主留着你,不处置你,或许是因为现在的公主心地善良。可你,不仅不知足,还来我面前挑拨……」梅儿不想和她争辩,声音依旧平淡,目光却仍落在对方脸上,在对方慌乱的神色中一字一句地道:「闻霜月,你是不是以为我很蠢?」 这下,霜儿只觉得自己血都凉了,浑身冰冷。 她的名字,在宫中数年,只有武宁侯世子、也就是公主的未婚夫徐晤叫过。 在许多次徐世子来找公主,而公主闭门不见、她去接待时,徐晤也叫过。 她一直以为,那些时候,只有她与徐晤两人独处。可如今梅儿这一声,意思是,当时梅儿也在场吗? 第76页 那么,她和徐晤的那些亲昵岂不是…… 霜儿忽觉身上冷汗涔涔,双手都冰冷得失去了知觉。她蓦地避开梅儿的视线,嘴唇哆嗦身体颤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梅儿见状,依然冷眼。 她以前也许蠢过,但后来日日跟在公主身边,见公主的各种态度,便渐渐明白了很多事。 这霜儿还以为贬低朝颜来夸她她就能开心吗?夸她能干、不瘦弱? 是,她是身材结实,腰都没有,什么粗重的活都能干得来。可她也不过是个双十年纪的未出阁少女,她也羡慕别人的纤细窈窕。 霜儿眼中对她的轻蔑稍加注意就能看出。一边嘴里夸她能干,一边心里全是优越感。 她受够了。 梅儿不想再多看霜儿一眼,收回视线,望向前方,随即一愣。 她愣着站了起来,「公主。」 朝颜提着灯笼在前,一身青布衫裙的萧宝菱随后从拱门里走了进来。 霜儿还坐在石阶上,脑中的混乱还在,这时下意识抬眼,惊得人都傻了。 霜儿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就见萧宝菱已缓步走到了自己跟前,低头看着她的脸,似笑非笑道:「才发现,你这么喜欢挑拨啊。」 霜儿瞪大眼睛,抱着膝盖哆嗦,「公、公主……」 萧宝菱微笑,「既然如此,你今后就不用待在偏殿了,去膳房吧,挑水拨灰,想来更适合。」 …… 沐浴间。 萧宝菱脱下衣服踏进浴池,泡进温热的水里,只觉几日来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 朝颜取过盛满浅粉色蔷薇花瓣的竹篮,将花瓣轻轻洒在水面上。 萧宝菱视线掠过花瓣,往前,落在了正拿着空水桶、将屏风拉上的梅儿身上。 「梅儿。」她忽然出声道。 「公主还有何事?」梅儿立即看来。 「没事。」萧宝菱浅浅地笑了笑,「这几日你辛苦了,下去后早点休息吧。」 「嗯?」梅儿看着这一室水汽,有些迟疑。 「梅姐姐放心,这儿有我呢。」朝颜将竹篮挂在木架子上,沖梅儿笑道。 梅儿离开后,朝颜一边为萧宝菱捏肩背,一边道:「公主,霜儿如此口无遮拦,您就这样放过她了吗?」 当时,在拱门外,她和公主将两人的谈话听得清清楚楚,那霜儿居然败坏公主的名声、说公主和哥哥有一腿,她都要气死了。 萧宝菱嗯了声,仰靠在浴池边缘上,闭着眼睛养神。 「您呀,就是太善良了。」朝颜知道她在听,也知道她不讨厌自己这样说话,声音轻轻地继续,「若是换了二公主,她可就惨了。」 朝颜在后面掬水替萧宝菱洗着头髮,看不见后者闻言勾起的嘴角。 萧宝菱依然轻声应了声嗯。 不睁眼也知道朝颜这时肯定气鼓鼓地抿紧嘴巴不想再说了。 她愈发觉得好笑,嘴角弧度更深了一点。 但这笑意中有几分无奈。 刚才,梅儿也说她善良。可是,等将来她们见了霜儿的最终下场后,还会觉得她善良吗? 就算眼下一切静好,霜儿都闲到跑过来编排她了……她也一直没有忘记,霜儿是杀害原主的兇手。 她既借了原主的身子,无论如何,都会给原主报仇。 除此之外,她做其他好事。也是为了弥补原主曾经或许有过的过错。 穿来已有大半年,她如今已经完全感受不到原主的记忆了。所以不确定原主过去有没有像萧宛音一样作过什么孽。 也不敢去问,一种逃避心理。 她说过萧宛音早晚会自食其果,可是万一她「自己」也有什么未知的恶果呢…… 所以为了心安,只能尽量积德。 第55章 虽然只是去了趟郊区,但往返马车奔波还是累人。 而且大热天的,还是不出门宅在室内舒服。 萧宝菱于是在自己殿里躺平了两三天,才休息好。 然后就到了伏日,六月二十六。 皇宫有祭祀,也有宴席。 琼宁宫外设了祭坛,一些官员与僧道整整齐齐地站在那里,像是等着什么人,不住朝后张望。 一般来说,他们等的是皇帝。 可惜,他们的皇帝萧措正在清凉殿和瑶贵妃享受饮冰宴,懒得来干这种枯燥的累活。 所以,远处穿着黄袍下辇走来的人是皇后。 大齐的皇后徐氏,比皇帝萧措小一岁,两人少年夫妻,曾经也恩爱无比。近年来,却因为瑶贵妃迷了皇帝的眼睛,她要么闭门不出,要么就是这样替皇帝干他不愿意干的活。 徐氏三十出头的年纪,平常也算养尊处优,面容没有如何衰老。但那副总是冷沉的神情,仍显出了她内心的积郁。 她身旁跟着的心腹杜嬷嬷,更是一脸苦大仇深。 趁着还在远处,没有靠近祭坛前的人群,杜嬷嬷用干哑的嗓子低声埋怨,「主子,这么晒的天,您何苦一定要来?这仪式一时半会儿又结束不了,万一您中暑了可如何是好?」 徐氏面色不变步履未停,嘴唇动的幅度很小,「中暑了你就给我叫太医。他总不会连太医都不让我请。」 话里的「他」,自然是皇帝。 杜嬷嬷听出了她语气里的自嘲,嘴角往下一撇,「依老奴看,您以后就称病,哪儿也不去。凭什么他们在享乐,您却要受苦。」 第77页 话音落下后,徐氏却沉默了会儿,在杜嬷嬷都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才重新出声:「……也不必说是受苦,菱儿才十六岁,都赈灾去了,我好歹是一国皇后,这点儿事还是能做的。」 杜嬷嬷闻言一怔,瞧了几眼徐氏平静的侧颜后,住了嘴。 徐氏一身明黄凤袍,登上高台。众人高声问安,跪拜行礼。杜嬷嬷如一尊老朽木雕静止在一侧,看着仪式开始。 * 清凉殿内,着实清凉。 也不知是什么工艺,殿中竟摆着一个环形的白玉长桌。 说是环形,它又线条微曲,如溪流的自然转弯,有种寻常器物中罕有的美感。说是长桌,它中间又凹下来,盛满了清水,更似溪流。 白玉为池,池中水清澈干净,里面放了许多晶莹透明的冰块,水面上升腾起裊裊的白雾与凉气,缓缓蔓延在整个正殿里。 从炎热如蒸笼的殿外走进来,如同置身于仙境。 白玉曲桌之后的几处角落,还置着几只冰绿色的瓷缸,里面养着睡莲,浅色粉白的花朵静静盛开着。 在睡莲之间的主位,坐着的是一袭轻纱白袍的瑶贵妃。 十九岁的苏知瑶,乌髮如墨,肤白胜雪,倦懒地倚在玫瑰椅上,柔白的手中把玩着一块青色冷玉,宛如仙境中的仙子。 萧措在她旁边坐着,不顾有其他妃子和子女在场,高大的身躯一直往她身上挨,并凑过去耳语。 萧宝菱依旧坐在侧边靠后的位置,一边吃着碗中的木莲豆腐,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望着他们。 民间都说苏知瑶如何妖艷祸国,可每次宴席中的一幕幕看起来,明明是她清冷淡漠,笑都少见,就只有萧措自己一头热。 萧措作为皇帝,也不知道本性如此,还是见到绝色美人后才昏了头,反正现下的他,心情跟萧宛音一样随时写在脸上了。 想挪椅子,因为太急,不让身旁的曹公公上手帮忙,作为一国之君自己动手挪,直到椅子的扶手和瑶贵妃的紧贴在一起才满意。 勉强满意吧,比起这样,他更想造一张更宽敞的大椅子,跟瑶贵妃两个人坐在一起……萧宝菱这样想。 白玉水池中浮着一只只杯盘,缓缓飘动,流转到在场每个人面前,如同曲水流觞。杯中是冰镇过的荔枝酒,盘中是各种精緻的糕点,与各地飞骑运送来的鲜果。 是苏知瑶喜欢这种东西,萧措才命人做的,但按他自己的性子,却嫌那些水流得太慢了,好不容易那盘最好的荔枝才飘到眼前。 他立即取出来,搁在玉桌边上,又往苏知瑶面前推了推,「知瑶,来,你吃点东西。」 他一开始也叫过她爱妃,但到现在,他只想叫她的名字。 「嗯。」苏知瑶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却没动手,自顾自地继续喝自己琉璃杯中的金盏花茶。 「怎么了,你不是最爱吃荔枝的么?」萧措有点疑惑,看着荔枝红而粗粝的外壳,忽然反应过来,「哦,你是不是懒得剥?」 第56章 苏知瑶垂眼,抿了口花茶,没有反应。 「那我来。」萧措伸手拿起一个荔枝,剥了起来。 他的手很大,荔枝被衬得很小,轻轻剥开一个口子,露出里面雪白的薄膜和透润的果肉。 他很小心,知道苏知瑶爱干净,动作非常注意,手指一点也没碰到果肉,最后用果壳托着完整的果肉餵到苏知瑶唇边:「来,朕餵你吃。」 苏知瑶抬起眼睛,有一瞬的迟疑,随后才微张开嘴,将荔枝吃了下去。 她吃相也美,安静轻柔。身边萧措等她吃完,无比自然地拿了个空盘子递到她唇边,「核。」 苏知瑶便轻启朱唇,将棕色的果核吐在了皇帝手中的盘子里。 白玉曲桌周围坐着的各位妃子和皇子皇女看着,表情都十分一言难尽。 妃子们已经认命了,她们只是在这个宫里凑数的,存在的意义是每次宴席过来显得热闹而已。皇后和贵妃不折腾她们,她们就已经该满足于这平静的后宫生活了。 她们一开始也震惊过,不平过,窃窃私语过。可是都不需要苏知瑶说一句话,萧措就把她们怼回去了。次数一多,就学会了闭嘴,老老实实该吃吃该喝喝。 可此时,看着堂堂一国之君竟然如此伺候那妖妃,而后者就那样无比坦然地全盘接受,她们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捻着齁甜的糕点吃也只觉得酸掉牙。 觉察到了一些目光,萧措将视线从苏知瑶纤白的手腕上移开,看向前面,在妃子们慌忙低下头的时候指着白玉冰水池中浮动的酒杯道:「你们喝酒啊。朕特意命人酿的荔枝酒。知瑶不喝,便宜你们了。」 妃子们忙低头诺诺,一个个完成任务似的取出水上酒杯,忍着被气吐血的心塞,一口口地喝下去。 角落里,萧宝菱含笑望着这画面,右手拿着碧青色琉璃杯,也抿了口里面的荔枝酒。 说是酒,却不辣,清甜可口,更像是某种冰镇甜饮料,非常好喝。可惜那些妃子没放平心态,跟饮毒似的尝不出滋味。 见众人乖乖听话了,萧措又去瞧苏知瑶,有些不甘心似的拿着手里的酒问她:「知瑶,你真的不喝?朕特意酿的,可好喝了。」 三十多岁的男人,一身玄色龙袍,身形高大,轮廓硬朗,这两句话说得却含了点委屈,几乎像只小狗在摇着尾巴撒娇。 第78页 苏知瑶终于不再一脸冷淡,双手握着盛着金盏花茶的透明琉璃杯,撇了撇嘴角,脸颊便鼓了下,显出了十几岁少女的娇憨可爱来。 她也不去看萧措,就握着杯子,目无焦距地望着前方水雾缭绕的白玉宴桌,轻摇了下头,「臣妾不喝酒。臣妾身体不好,您知道的。」 一旁不远处被迫喝酒的妃子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音柔软清甜,好听极了,可她听在耳朵里,只感觉更想吐血。 「那朕也不喝了。」萧措把酒杯放下,远远推开,去拿苏知瑶手里的花茶,「朕也喝这个。」 苏知瑶不喜欢在众人面前太过亲昵,萧措却很喜欢,直接的不行,间接的也好……用同一只杯子喝茶什么的,就很好。 但虽然话说出了口,手也碰到了她的手,萧措还是没有直接从她手中夺过杯子来,而是望着她,在等她点头。 手被覆住,苏知瑶终于侧头看向了皇帝,神情有些无奈,漂亮的眼睛里还有某种看不分明的情绪,「陛下,这是臣妾养生的。」 见她没拒绝,萧措才伸手把茶杯拿过来,「朕也要养生。」 说完就把半杯金盏花茶给喝了下肚。小心思得逞的模样竟有些像个调皮的少年。 苏知瑶手中空了,便又低头去把玩水中那块冷玉。 萧措放下茶杯,视线随意在殿内一飘,看到了坐在角落打哈欠的太子萧独,忽然想到了什么,看着他道:「知瑶,那你养好身体,给朕生个儿子好不好?」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殿中众人一下子全听到了,包括在打哈欠的萧独。他本来困出眼泪,打完哈欠就去揉眼睛,却冷不丁听见父皇这句话,去揉眼睛的手都在空中顿住了。 他可是大齐唯一的皇子,未来的新君,因为没有其他的兄弟,所以无论怎么作妖都不会被废。可要是苏知瑶生了新的皇子,那他的地位还能保住吗? 萧独的困意散得干干净净,傻呆呆地遥望着萧措。 萧措的视线却已经收回去了,看见苏知瑶在玩白玉池中的冰水,连忙把她的手捉出来,「不要贪凉,不是在养生么?」 苏知瑶入宫一年多,受宠一年多,一直没有子嗣,但这还是第一次听见皇帝把这件事提出来,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即使沉静如她,也还是愣了一下。 萧措的手掌温暖,把苏知瑶冰凉的双手合握在掌中暖着,笑道:「你还要给朕生儿子呢。」 见少女表情有些出神,萧措眉心微拧,「怎么,你不想生?」 一瞬间,萧措想到了许多关于女子生产的弊端,正想说那就不生了,但苏知瑶已经开了口。 她心中思绪几转,也瞥了远处呆怔的太子一眼,最后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用极轻的声音道:「陛下,您已经有儿子了呀。」 众人只见她朱唇微动,说话的内容完全没听清。萧独瞪大眼睛,心中不详,只恨自己没有顺风耳。 只有萧措听清了这句话。他眉心舒展开,看了萧独一眼,握着苏知瑶的手道:「这个儿子不是不太行嘛。」 他的这话,声音比先前别的话小了点,想来还是注意了下影响。 但无比警惕的萧独还是听了个大概,一瞬间面色难看起来,余光瞥了眼苏知瑶,这一向让他心痒的绝色美人看着都没有那么顺眼了。 他斜对面,正喝着荔枝酒的萧宝菱也在凝神去听,听清的一瞬,整个人有些愣住了。 所以,身边有人挨过来时,她吓了一跳,手里一松,琉璃杯掉了下来,磕到了白玉长桌的边缘,里面的大半杯酒水全洒在了衣襟上。 冰凉的酒水湿透的夏日的薄薄衣衫,萧宝菱被冻了一个激灵,然后才低头看见身前的湿痕……幸好,不在胸口。 可是荔枝酒里含了不少糖分,这会儿感觉又冷又湿又黏腻,难受极了。她抬起头,才看见突然凑过来的人是萧宛音。 萧宛音只是看她一个人坐着那儿,心中挣扎了好久后,想过来装作随意地搭话,然后跟她和好。万万没料到竟会搞砸,这下慌忙拿出手绢去替萧宝菱擦拭,「皇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 没等她我出个什么来,前方的苏知瑶说话了,这位清冷如仙的年轻贵妃难得提高了声音,让所有人都听得到,「长公主怎么了?」 琉璃杯磕到白玉桌沿上,然后跌在了地上,虽然没有碎裂,但还是发出了几声脆响。众人都望了过来。 萧措也看见了长女的情况,正想开口问询,不料一向不理任何事的爱妃竟先他开了口。于是,便在她话音落下后也望着萧宝菱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终究不是什么体贴的父亲,只怪她不小心,却不提出解决方案。 萧宝菱见自己引起了皇帝和贵妃的注意,顾不上去看萧宛音,起身回道:「抱歉,儿臣一时不慎,这就回宫去处理。」 这外面太阳晒得能把人烤熟,估计刚走出去不久,那点布料就会干。只是作为公主,难免会在那一小段路上狼狈失仪了。 萧宝菱说完,正欲转身离去,却见前方远处的苏知瑶也起了身,朝她走了过来。 她有些不明所以,微微愣住。 萧措也看着苏知瑶的身影吃惊道:「知瑶,你去哪里?」 苏知瑶没理会皇帝,走到了萧宝菱面前,两个少女身上的衣裙都很素雅,一青一白,看在众人眼里,十分清凉养眼。 第79页 萧宝菱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这位祸国妖妃,一是被美色惊到了,二是不知道如何称唿是好,动了动嘴唇,一时没说出话来。 苏知瑶看着面前的清丽少女,忽而露出一个微笑,很浅淡,但的确是个笑,然后伸出手道:「公主,去我宫中换身衣服吧。」 「嗯?」萧宝菱惊讶了。 这清凉殿就在苏知瑶的仙泉宫里,所以,从正殿后面出去,没多远就是苏知瑶的寝宫。这样一来,萧宝菱就能避开外面的宫人了。 可是,她和苏知瑶从来没有交集,对方也不是什么会主动交际的性格,这种示好,实在有些奇怪。 虽然看见了她的犹豫,苏知瑶脸上淡淡的笑意却没有收起,伸出的手也没有收回,而是直接往前牵住了萧宝菱的手,「走吧。」 萧措站在原位,惊讶过后,忽然觉得爱妃和爱女在一起的画面很好,难得苏知瑶愿意和别人交往,便对萧宝菱道:「让你去你就去,贵妃的衣裳你也穿得。」 踏出后门的时候,萧宝菱耳边还迴响着萧措这句话,心中感嘆:她这个皇帝爹,好像也没有脑子。 第57章 一直随侍的朝颜也跟了上去。 绿白的裙裾先后掠过门槛,从后门消失。 萧宛音怔怔地望着,半晌才回过神来,重新在椅子上坐下。 点心吃完后,御膳房的人送来了正餐。不是什么山珍海味、珍馐佳肴,萧措比较随意,大夏天的不想吃热气腾腾的大菜,只要了些凉拌面片和水晶粿。 这点东西味道清淡,不至于让仙气缭绕的清凉殿变成大食堂。 瑶贵妃走后,萧措姿态变得豪放,屈起左腿踩在龙椅上,大快朵颐起来。远处的太子萧独,像智障了一样对着他望了又望,半晌后才垂头丧气地拿起象牙箸食不知味地开吃。 萧宛音吃不下,片刻前的那一幕还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一向清冷疏离、不理任何人的瑶贵妃忽然走到皇姐面前,对她笑了笑。那浅淡的一笑很美,萧宛音承认,毕竟是父皇都难以得到的笑。 然后,瑶贵妃又向皇姐伸出了手。 明明一直都讨厌瑶贵妃的皇姐面对那样的情况,竟然没有牴触,看神色还好像有一点受宠若惊——仿佛被苏知瑶美呆了一样。 接着,皇姐就神情恍惚地被瑶贵妃牵起了手,带走了。 整个殿中那么多人,都目送着她们的背影离去。但只有萧宛音一个人,盯着的是她们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那么亲密。 萧宝菱真的变了。曾经的她,对苏知瑶都不能说只是讨厌。因为皇后的遭遇,她对苏知瑶简直是恨之入骨。表面上不敢表现,私底下却对着萧宛音无数次倾诉。 那时候和萧宝菱亲亲密密在一起的,是萧宛音。 但现在,情况完全反过来了。 一旁站着的蝶儿留意着萧宛音的情况,就见她一脸阴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明明饿了大半天了,她却不吃东西,如石像般静止了许久后,忽然把白玉池中飘着的一盏盏荔枝酒全部拿到了自己面前,像喝水一样仰头就往肚里灌。 蝶儿怕打扰了她,但也怕她喝出问题来,弱弱地出了声:「公主……」 萧宛音眼前已经有一点模煳,耳旁嗡嗡地听不太清楚。 她左手搁在白玉桌上撑着头,右手握着酒盏继续喝。心里只想着,皇姐以前讨厌的人现在全部喜欢了,皇姐现在只讨厌我一个了…… 眼眶发酸,她的睫毛被一点泪意弄湿了。 若不是潜意识里知道这还是在公共场合,萧宛音简直都要哭出声来。 慢慢地,她双眼愈发迷濛,脸颊也变得粉红。 蝶儿更加担忧,鼓起勇气轻轻碰了碰她肩膀,小声道:「公主,你喝醉了吗……」 与此同时,萧措吃饱喝足,懒洋洋地仰靠在龙椅上,闭着眼睛击起了筑。 他将筑抱在怀里,左手按弦,右手执竹尺敲击。乐声激越,节奏铿锵。 殿中的歌舞伎开始舞动衣袖,乐师也奏起了丝竹。 萧独见了舞姬露出的白.嫩腰肢,傻呵呵地笑起来,用象牙箸打着节拍,「好!好啊!」 众人见皇帝和太子兴致如此之高,便不再安静如鸡,配合着气氛热切交谈起来。再看萧措闭目击筑的神色,依然愉悦,便更放心地热闹了。 在一片热闹之中,萧宛音渐渐清醒了点,推开面前空空的一堆酒盏,双手撑着桌沿站了起来。 蝶儿连忙去扶,「公主,你没事吧?」 萧宛音斜着眼梢看了这魁梧憨厚的宫女一眼,挣脱她的搀扶站稳了,「没事,我们走吧。」 父皇那么陶醉的样子,不必出声告退。 蝶儿见萧宛音走出殿门的脚步还有一点虚浮,跟上去问:「公主,你真的没醉吗?」 萧宛音不回头地往外走,话语清晰:「一点甜水儿罢了,醉什么醉。别啰嗦了,我要回去睡觉。」 「哦。」 清凉殿离宝音宫不算远也不算近,萧宛音是乘步辇来的。这时离开,却走得飞快,没有要乘辇的意思。蝶儿跟着她久了,懂得这是她心情不好的发泄方式,便不发一言地乖乖跟着。 但跟着跟着,发现方向不对,她左看右看,发现都快到了最偏僻的宫门那边,终于忍不住又问:「公主,我们这是去哪里?不是说要回宫休息吗?」 第80页 话音落下,萧宛音却没理会,她看见前方荒草中有个朱红色的什么东西,走前去捡了起来——是个弹弓。 萧宛音低头,左手握着弹弓木柄,右手弹着牛筋玩。玩了几下,她开口道:「去给我捡些石子来,要尖的,要大的。」 …… 仙泉宫内,寂静无人。 并不是伺候苏知瑶的人手少,而是他们都知道贵妃喜静,识趣地尽量不出现在贵妃眼前。 但瞧见贵妃竟然把长公主带过来了,宫女冰儿还是赶紧跑了出来,低身行礼道:「见过贵妃娘娘。见过长公主殿下。」 「嗯。」苏知瑶点了下头,示意宫女起来。 冰儿便低着头站在一旁等吩咐。 苏知瑶看了眼萧宝菱衣襟上半湿半干的酒渍道:「你去把我那件轻绡白袍拿过来。」 「是。」冰儿连忙应道,犹豫一下又问,「娘娘,是哪件?」 贵妃爱穿白,夏日的衣衫大多是样式差不多的白色薄袍。那无比珍贵的透明轻绡,跟不要钱似的每件袍子上都有。 「睡莲纹的那件。」 「是!」 小宫女领命后飞快跑走了。苏知瑶和萧宝菱在殿中等。 进殿到现在,苏知瑶仍牵着萧宝菱的手没有放开。 萧宝菱在看见那宫女过来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自然,想挣脱,但苏知瑶没有松手的意思,她便没有硬挣。 不过……贵妃不愧是绝世佳人,手摸起来也好舒服,特别软,柔若无骨,皮肤细滑得连上好的绸缎也无法比拟。 「娘娘,找到了!」 一眨眼的功夫,小宫女就跑了回来,双手捧着件雪一样白的衣裳给苏知瑶看。 「嗯。」苏知瑶确认没错,点了点头。 她这才放开萧宝菱的手,把那件衣裳给拿了过来抱着,对宫女道:「没事了,你下去吧。」 柔软的触感消失了,早就觉得不自然想挣脱的萧宝菱竟有一点不舍,心道萧措可真是好福气。 苏知瑶抱着衣裳,侧头对萧宝菱微微一笑道:「来,跟我去换。」 说完,往殿内右侧的一间偏房走去。 第58章 这是间卧室,但是很小。 不像寻常宫妃的那么华丽古典,反而像萧宝菱在现世见过的小女生房间。 靠墙的床也小,只能睡一个人,旁边有一桌一椅,一窗一柜。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感觉。 而且一眼望去只有绿色和木色,十分清爽。那绿是木家具上的涂漆,奶玻璃绿,柔软舒服。 木墙上还挂着一个树枝与干花编成的花环,与窗外的山泉风景相对,使得这一方小天地不似在深宫,倒像是隐居。 寻常的宠妃都是奢靡作风,萧措也有大兴土木建这仙泉宫,萧宝菱本以为苏知瑶也是一样。这下进了这小卧室,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没有多余的椅子,苏知瑶拉着萧宝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把手里一团云雾般的雪白衣裳给她,「来,你换上。这件应该适合你。」 两人坐在一起,身体挨着,十分亲近。萧宝菱这才发觉苏知瑶身上一点其他女子爱用的薰香味道都没有,那衣裳也是一样。 不过……萧宝菱又吸了口气,然后闻到某种特别特别淡的草木香。那味道非常清淡,也非常好闻,但是没有什么存在感,一般人不会注意到,并且……有一点莫名的熟悉。 「好了,我出去了,你自己换。」 苏知瑶也没有非要她回话,放下衣裳就站起身往外走,出去后,轻轻给她把门关上了。 冰儿见贵妃出来,立即呈上一杯加了冰块的泉水。 炎夏,贵妃贪凉,背着皇帝时,总爱喝冰。完全没有像她先前所说的那样养生。 苏知瑶接过冰凉的琉璃杯,走到敞开的迴廊里,在美人靠上坐下。 冰儿退下了,周围没有人看着她。她从腰际的白缎子香囊中取出一颗很小的黑色颗粒,丢进了杯中的水里,那颗粒遇水化开,像一团雾。 苏知瑶把半透明的琉璃杯举高了点,在眼前看了一会儿后,慢慢地将里面的水都喝了下去。 来这北齐皇宫已有一年多,她不爱见人,日日就对着萧措,着实有些腻了。 但这宫里的人也都没什么意思,她又是南周送来的美人,谁都对她心存芥蒂,因而至今一个能说上话的朋友也没有。 也会寂寞。所以见那长公主变得顺眼后,才一时兴起去接触。 …… 小卧室里,萧宝菱把木窗关上,又把木门拴上。 然后开始脱衣服,脱下她身上那件脏了的浅青色宫装,再穿上苏知瑶那件仙气飘飘的轻绡白袍。 穿好后,她低头看了看,觉得很仙很美。透明的轻绡里面是雪白的丝绸袍子,没有半点褶皱,转折处闪着珍珠般润泽的光。可惜没有镜子。 萧宝菱再去把木窗打开。 推开窗子,就见到了不远处的山与瀑布,绿树葱郁,天空湛蓝,一些絮状的云朵在缓缓移动。 这景色真好,萧宝菱看得都愣了一下。 这就是苏知瑶这一年多无数次见过的风景吧?春夏秋冬,晨昏昼夜。 她有种女孩子的直觉,这个小卧室是苏知瑶自己住的。 那张她刚坐过的小床,就是苏知瑶经常睡的小床。这床上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男子生活的痕迹,所以苏知瑶应该是不让萧措进来的。 第81页 而萧措作为皇帝却能忍受爱妃有这样一个独处的小空间,实在是种不可多得的宠爱了。 萧宝菱有些感慨,视线又看向了那张白色的小床。 这一下,她瞧见那镂空的白玉枕里有一抹绿色。很浅的绿,像柳树的嫩芽,但因为在一片白色中,还是有些明显了。 萧宝菱忽然想起苏知瑶的身份——像越王勾践送给吴王夫差的西施一样,是南周皇帝献给萧措的卧底美人。 但她与世隔绝的样子,连同样来自南周的贺元夕也没理会过,怎么跟故国保持联繫的呢? 萧宝菱心中疑惑,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那玉枕前。 她把玉枕竖起来,然后终于看清楚了,那抹浅绿是一只香囊。都这样了,她索性伸手把那香囊也拿了出来,分量不轻不重,里面的东西有点硬,摸起来像花椒。 萧宝菱解开繫绳,看见了香囊里面的东西。 满满的黑色颗粒,像某种植物的种子,闻起来有淡淡的、和苏知瑶身上如出一辙的草木香气。 拿着敞开的香囊,萧宝菱一脸若有所思。 看起来很熟悉,闻起来也很熟悉。是什么呢?古代女子用来磨粉涂脸的紫茉莉种子?可那怎么用得着贵妃娘娘亲自收集啊,还藏得这样隐秘。 忽然,外面传来脚步声。 可能是萧宝菱换个衣服呆的太久了,苏知瑶来找了。 果不其然,一道好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主,换好了吗?」 萧宝菱心中一跳,赶紧把繫绳重新系好,把香囊塞进了玉枕里面,不仅放在原位还往里推了推,让它不再露出来。 最后,她迅速将玉枕在小床上摆好,把换下来的浅青色宫装拿了起来,转身开门,「好了。」 木门打开,苏知瑶见到了换上自己衣裳的少女。 透明轻绡掩映着珍珠白的丝袍,裹在少女窈窕纤细的身子上,与她白皙皮肤和清丽五官十分相称,比她以往的任何装扮都要美得多。 跟过去那个胖胖的爱穿粉色的芙蓉糯米糰一样的她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萧宝菱怕被发现异样,露出一个自然的微笑道:「谢谢贵妃娘娘,这衣裳我回头我洗净后再还给您。」 苏知瑶嘴角微扬,「很好看啊,你不喜欢吗?」 萧宝菱微愣,如实答:「喜欢。」 「那就送你了,不用还我。」苏知瑶微笑道,「这个睡莲纹也很适合你。」 「……好。谢谢娘娘。」 萧宝菱没再有异议,谢过苏知瑶后就离开。 她把手里换下的衣服交给了等在正殿里的朝颜,路上经过迴廊,因为露天的风景好多看了眼,然后就看见了美人靠上那只已经空了的琉璃杯。 电光石火间,萧宝菱明白了。 芥苏子。是芥苏子。 当时她在仁济坊,和冷然一起看过附近的草药。正好看见结了满满一串黑色果实的芥苏子。 她好奇,摘下来问冷然:「这是什么?」 说完发现因为手上有汗,那黑硬的果实一下子化开了,在她玉白指尖染上了一抹黑。 冷然取出巾帕给她擦,对她道:「这是芥苏子,公主不要碰。」 「为什么?有毒吗?」 萧宝菱没嫌脏,很快就擦干净了手指,反而有点喜欢它残留下来的那种清香。 冷然神色有些不自然,顿了顿才解释道:「没有毒。但这种草的种子能让女子……」 萧宝菱忽然懂了,接道:「不孕不育?」 冷然点了头。 …… 回宫的路上,许多宫人都忍不住去看步辇上的萧宝菱。 那身轻绡白袍让她美得出尘绝俗,让人乍一眼见到还以为是苏知瑶。多看几眼才发现是她,心下更是震惊与感慨。 苏知瑶虽然深居简出,但刚进宫那段时间还是出席过很多场合,几乎绝大部分人都见过。 人间绝色,南周皇帝真是用心歹毒。 可纵使知道有毒,也没人建议萧措杀了她。哪怕只是想一想,都觉得不忍心。 而且在见不到了她以后,还会回味她的美貌。是看过她以后再看任何美人都觉得寡淡无味的惊世美貌。 真没料到,眼前的长公主竟然也隐隐有不输她的姿色了。 坐在步辇上的萧宝菱对所有注视毫无所觉。 她回味着的是方才那淡绿香囊中的清香。 可怜的皇帝,想要苏知瑶给他生儿子。却不知道人家一直在避子。 可是苏知瑶这样,万一被萧措发现了怎么办呢? 虽然她身份敏.感,所有人都不愿意她有孩子,但着和她主动不要孩子还是有区别的。萧措若是知道了,就算不会怪她,肯定也会伤心的吧…… 第59章 望月亭,在废弃的冷宫里。 这冷宫中无人居住,匾额上的字都斑驳不清了。建筑的每一面外墙都长满了绿色爬藤植物,与近旁独木成林的古树一起,形成了一片铺天盖地的深绿。 所以,这处地方在盛夏闷热的皇宫中,几乎有不输清凉殿的清凉。 亭中是砖石地面,缝隙中的青苔一直蔓延到了石凳和石桌之上。 一袭鹅黄宫装的少女从外面走进来,在石凳上坐下,开心地看向对面的少年,「我来啦。」 褐衣少年微微牵动嘴角,「三公主。」 第82页 一旁站着的黄瘦侍女将手里食盒放在石桌上。萧思月连忙打开,取出里面的食物来。 两只白瓷碗,不大不小,盛着热气腾腾的面片汤。 这是伏日,民间习俗会吃热汤饼,也就是面片汤。萧思月没去清凉殿和父兄姐姐们一起享受美酒佳肴,和往年一样来和贺元夕一起吃面片汤。 站在贺元夕身旁的小厮寻春见了,连忙帮着取出筷子,一边递给贺元夕,一边对萧思月讨好笑道:「谢谢三公主挂念我们殿下,辛苦您了。」 萧思月也接过自己的筷子,笑着瞥了身侧的侍女一眼,神色有些俏皮,「我不辛苦,汤饼是桑儿煮的,食盒也是她拎过来的。」 寻春便看向那个相貌平平的黄瘦侍女,乖巧地笑道:「那,桑儿姐姐辛苦了。」 面前少年十三四岁,身量面孔却还像个孩子,稚气未脱且天真可爱,虽然只是个小厮,但却也很好看。侍女桑儿被这样直直地看着,脸红道:「没、没事。」 萧思月看着两人的互动,用手捂嘴,笑得开心。 她这一点和贺元夕很像,就是对下人很亲切。一时间亭中气氛很温馨。 只是在这温馨之中,贺元夕却依旧神情淡淡的,两手扶着碗沿握着筷子却没有动手吃,萧思月见了问:「元夕你不饿吗?快吃呀。」 贺元夕摇了摇头,「公主先吃。」 萧思月当他是在介意尊卑礼仪,无奈地嘆了口气,「好吧,拿你没有办法。」 说完,她用筷子夹起汤里的面片开始吃。 面汤朴素,只有少许葱花点缀,但热气腾腾,仍让人食慾大开。不多时,她额际鼻端就渗出了细汗。 贺元夕看了看面前少女红润起来的脸颊,也开始慢慢吃了起来。 萧思月感觉到他眼神,捧着碗停下,抬眼笑道:「你别嫌热啊。我娘说,越热的天越要吃热的,对身体好。」 「嗯。」 贺元夕低下头,吃相斯文,但不知不觉间,就吃光了。他看着面前贵为公主却在喝着面片汤的清秀少女,忽然说:「其实,公主你也可以去饮冰宴,不用来找我的。」 「啊?」萧思月喝光了汤,还没放下碗,闻言睁大了一双杏眼,「我不去。你忘了当年我是怎么认识你的了吗?」 当年怎么认识的? 这句话一出,连一旁侍立的桑儿和寻春都怔了一下,然后脑海中浮起同样的回忆。 那是两年前了。 当时的萧思月还只有十二岁,因为和月嫔一起受尽冷落,平日里膳食不太好,整个人瘦弱且多病。 伏日,皇帝命人取出冰窖里的冰块来放在清凉殿里,办了以消暑聚会为目的的饮冰宴。 皇帝爱热闹,让所有人都不得缺席。被冷落的月嫔能见到皇帝了,还觉得很开心,把萧思月好好打扮了一番带去赴宴。 但她们没领用到步辇,一路从宝月宫步行到清凉殿。露天的宫街上树木稀少,阳光暴晒,月嫔作为大人还能勉强忍受,年纪幼小的萧思月却遭了秧,进殿时一张小脸已经苍白如纸。 萧措开心地击筑跳舞,闭着眼睛去拉月嫔没拉动,停下来,睁眼就看见一脸苦相的小女儿,顿觉非常扫兴。 皇帝脸一黑,所有人都不敢笑不敢动了。月嫔小心翼翼地解释说,孩子可能是晒坏了,言辞中委婉地表示想要用上步辇。 萧措却没有听出来,山一样雄壮的身躯杵在弱小可怜的小女儿面前,低头皱眉,一脸嫌恶,「开开心心的日子,你一副要死不断气的样子给谁看?生病了就赶紧看病,别显得像是朕在虐待你。」 萧思月是中暑了,曝晒徒步那么远之后,骤然置身凉气入骨的环境中,浑身冷热交替直打哆嗦,头晕乎乎的沉重极了。这时被皇帝一说,除了痛苦得闭紧眼睛外,说不出别的话来。 月嫔吓得跪下,连声认错。 萧措见了女人脸上的惊恐万状,更觉得丧气和倒胃口,不耐烦地大力挥袖,「滚下去滚下去,请你们吃点好东西搞得像受刑。再也不用来了你们。」 月嫔领着萧思月离开。回去的路,同样远,依然是徒步,依然是暴晒。 萧思月依然难受无比,但感觉到了母亲心情的压抑,努力忍住,哪怕脚步不稳到深一脚浅一脚也没出声,一直被牵回了宝月宫。 没想到的是,月嫔没有找太医给她瞧,而是拉住了想去榻上休息的她,盯着外面的烈日道:「月儿,躺着是没用的。越是不能晒,就越要晒。你每日多去外面走走,身体就会好了。」 萧思月不敢置信,来了点说话的力气:「娘,我难受……」 月嫔笑了笑,笑容有一丝怪异,摸摸女儿的头道:「没事的,你看你这说话不就挺正常的吗?刚才这么远的路走回来也没晕倒啊。」 「……」 萧思月无言以对。浑身忽冷忽热,心脏跳得快到好像要停了,但终究没停,就那样被月嫔推出了宫门,「去,自己到处走走。」 那时候,瑶贵妃还没有进宫,皇帝在皇后之外,只临幸了殷妃和月嫔两个人,殷妃早逝,月嫔一度觉得自己或许还能得到一些恩宠……毕竟萧措虽然性格不好,人却是十分俊朗的。 在众妃嫔面前丢了人,她无比羞愤,这种羞愤压倒了对女儿的关心。使得月嫔笑着说话,内心却有些扭曲了。 第83页 十二岁的萧思月,身高还不到萧措的腰际,瘦瘦小小一个小女孩,刚回到寝殿想要去床榻上休息,却被母亲重新推到了太阳底下。 侍女桑儿跟了上去,却因为性子懦弱,除了默默跟着外什么都不会做。 两人一前一后,稀里煳涂地往树多的地方走,不知不觉就到了冷宫附近。 萧思月见到荫凉的亭子了,想去坐下休息,脚步加快了起来。但她走了太远的路了,双脚已经麻木,一时不慎被地上的横木绊倒,顿时就朝荒草地上倒了下去。 耳边是桑儿惊慌的唿叫,但她的意识还是渐渐消失。月嫔说她之前没有晕倒,但她这下,晕倒了。 桑儿是个胆小的,见到公主不省人事后,只知道坐在地上哭和抖。不敢去叫太医来,怕找不到回来的路。又因为骨瘦如柴,没办法把萧思月扛走,最后就傻守在原地,用蚊子哼哼似的细弱声音唿救。 但这一带偏僻,正经人谁会来这里? 一直等到太阳都开始落下去了,她才看见远处有人影。 贺元夕和寻春经过附近,听到女子声音时还以为是幻听。走到近前看见那主僕二人,更是觉得诧异。 十二岁的贺元夕走上前,蹙着小眉头问:「你们是谁?」 桑儿认出了面前人是那个万人嫌的敌国质子,但还是喜极而泣,「这是我们公主、三公主,她晕倒了,求您救救她……」 寻春目瞪口呆,拉着贺元夕衣袖不让他上前,「殿下,小心有诈。」 不是他不善良,实在是入宫一年来,殿下遭受过的恶作剧太多了。而且这是废弃荒凉的冷宫,尊贵的公主怎么可能会倒在这里。 贺元夕却已经看见了萧思月的脸,曾经,他被扣押着送进宫来时、和后面很多场合里,他都是见过她的,哪怕距离有些远。于是,他挣开寻春,上了前。 和他同龄的小女孩了无生气地躺在荒草地上,华贵的衣裙沾染了草叶泥土,苍白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血色。 贺元夕不懂太多医术,但中暑还是知道怎么应对的。介意男女授受不亲,但又想着救人要紧,短暂犹豫后,他就点了萧思月的几处穴道。 桑儿惊喜地看见公主的眼睫动了,忙不迭向贺元夕道谢。 这宫里第一次有人对他这样卑微恭敬,贺元夕本来想马上走的,这时都有些恍惚了。 而且那个小公主,在他的印象中,其实也不坏。 每次他被众人欺凌时,她如果站在远处,虽然不曾上前相助过,但那双眼睛里总是含着担忧和不忍的。 就在这短暂出神中,萧思月醒了,被桑儿扶着缓缓坐起来后,她看见了眼前那一身粗衣却十分好看的小少年。她笑容虚弱,却带着惊喜,「是你。」 …… 那之后,每次伏日宫宴,月嫔和萧思月都没再参加过。 萧思月也不留在自己宫中,跟母亲说自己出去走走,然后带着汤饼去找贺元夕。 一晃就是第三年。 看着眼前少女清澈睁大的杏眼,贺元夕收回思绪,嗯了一声。 少年十四岁,因为练武,个子长得快,葛布衣衫里的身躯十分清瘦,白皙的脸庞也没有什么脸颊肉了,有种稚气的英俊,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萧思月以手托腮望着他,觉得怎么都看不够,还觉得可惜。 可惜的是,他们认识几年了,几乎算得上最要好的朋友,但他还是如此冷淡,好像只是自己这个公主一头热。 桑儿曾经对她说,这质子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萧思月不是没有同感,只是想着,毕竟身份不同,当年南周皇帝如何屈辱地从萧措胯.下爬过,多少人至今仍歷歷在目。她理解他。 可是她不主动开口说话,他也不说话,气氛就显得有些奇怪。 萧思月等啊等,只等到贺元夕帮桑儿把碗筷收进食盒里。认输了,她拿起地上的另一个食盒放到他面前,「这里面有一些水晶粿,你们拿回去吃吧。」 贺元夕一怔,没有拒绝,「好,谢谢公主。」 如果说一开始,是她欠他的。那么这几年下来,已经是他欠她更多。一点施捨就能让他和寻春的日子更轻松一点,他实在没必要推辞。 以后偿还就好。 话说到这里,好像就又要散了。萧思月有些捨不得,想了想,找到一个话题,用闲谈的语气道:「你们知道吗?前几日,我皇姐竟然出宫去赈济肃州来的灾民了。」 话音落下,贺元夕和寻春俱是一脸茫然。 贺元夕想不到这宫里有哪个公主会做这种事情,微蹙眉心问:「……是哪位公主?」 第60章 「长公主。」 萧思月说着,想起宫人们议论的那些话。 「长公主?」 贺元夕闻言,一直冷淡的表情有了变化,那双极漂亮的琥珀金色眼瞳都亮了一亮。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见林溪姐姐过来竹林,有些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知道她是长公主宫里的侍女,但又不可能找过去问。所以表面上不曾跟人提起,但总是一副有什么心事的样子。 「是啊,你也没想到吧?」萧思月自然觉察出少年情绪的变化,只当他是意外。 「嗯。」贺元夕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萧思月其实听到些人说萧宝菱的好话,甚至说有些灾民受了她的恩惠、还在城郊寺庙中为她祈福。 第84页 不过她不太信,想着可能是些场面话罢了,注意力都到了另一件事上。 「桑儿听人说,」萧思月看了眼身后的侍女,「皇姐出宫前,和驸马不欢而散。不顾驸马劝阻,一定要去郊外和太医林泉在一起……几日几夜共处,回来后还送了他一支上好的贡品洞箫。」 确实是桑儿听说的,而且还是宝灵宫曾经的管事宫女霜儿传出来的。见公主望向自己,桑儿连忙附和,「嗯嗯。」 霜儿背后把徐晤称作驸马,她们便也这样说了。全然没有意识到,萧宝菱还没有嫁。 「嗯?」贺元夕抬眼,看向面前的黄裙少女。 他有一些迷惑。之前在练武场,他是亲眼目睹过萧宝菱和林泉的针锋相对的。不是听说,是亲眼看见。 他虽然年纪尚小,还不懂男女感情之事,但他就是直觉萧宝菱对那蔷薇花一样娇美的小白脸没有意思。 「就这些了。」萧思月想起之前曹公公来问过自己,当时母亲还如临大敌,以为灾民聚集地是什么蛇窟虎穴,不由得失笑。 见两人不说话了,桑儿忽然鼓起勇气,小小声道:「听说长公主这次去赈灾,回来的时候很开心。不像是去受苦,倒像是去玩的一样……」 桑儿很小的时候便跟在萧思月身边,幼年的萧宝菱如何推搡辱骂她家公主,她可是完全没忘记。所以就算之前镜湖边,长公主忽然对公主示好了,她也没有释怀。 眼下对贺元夕说话比较委婉。之前和萧思月说的时候,桑儿可是很直白地说,不像是去看灾民,倒像是看情郎。 本来脸上带着点笑的萧思月听到这句,也想起了桑儿原来的说辞,那「情郎」二字,让她忽然目光一凝,唇边笑意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想起了在宝月宫偏殿禁足已有两年的月嫔。又想起了曾经见过的萧宝菱当着众人对林泉的言行调戏。然后,她忽然道:「真是水性杨花,不知羞耻。」 眼前这个面容俏丽性格温软的黄衫小公主从来没有这样说过话,贺元夕不由得惊诧了,他想起北齐皇帝或许会遗传的割嘴嗜好,提醒道:「公主,慎言。」 萧思月看向少年,对方眉心微拧的样子好像在责怪自己,心中蓦然气愤起来,一字一句道:「元夕,你知道为什么我娘要禁足在偏殿不能离开吗?」 还是两年前,不过是在秋天。 那年的事情真多,除了南周送了个绝世美人苏知瑶抵供之外,还发生了一件小事。 伏日过去三个月后,中秋宴那天,大团圆。 夜空中的明月,露天的宴席,教坊司的歌舞……气氛十分热闹美好。 皇帝坐在主位上,一时兴起,执着击筑用的竹尺数起自家的人数来。 其实中场大家都难免离席休息一下,或者去出恭,或者就在附近迴廊亭台里透透气。相对自由,最后散场前还在就行。 那时候,基本所有人都在座位上,回来的最迟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胖乎乎的木芙蓉做的糯米糰子似的萧宝菱,她一边走回来,一边让侍女给她擦干净手。萧措遥遥望见,眯着眼睛问:「菱儿,干什么去了?」 萧宝菱不好意思说出恭,就道:「就,就在附近走了走。小花园的晚香玉好香啊。」 「哦?」萧措挑了挑眉,看了眼唯一还空着的座位,「那你看见月嫔了吗?」 十四岁的萧宝菱脸上肉乎乎,睁大了眼睛也不明显,「看见了!」 「她在哪儿?」萧措摩挲着手中竹尺,神色有些阴晴不定。 「她和一个侍卫哥哥在亭子里!」 胖胖的粉衫少女这一嗓子清脆又响亮,在座一大桌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全场瞬间沉寂,气氛在死寂中变得紧张。 「哦?」萧措额角青筋一跳,但没有马上发作,以平和的语气继续问,「他们在做什么呢?」 「在说话,月嫔笑得很开心。」 那时的原主萧宝菱,性格很单纯,也很直接,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而且因为她还没回桌边坐下,离主座的萧措很远,在月色朦胧的夜里,根本没看见男人已经黑如锅底的脸色。 「有多开心?」 萧措觉得自己脑袋上已经有了条无形的绿头巾,放下手中竹尺,从座椅上起身,一步步走向长女。 「嗯?」年幼的萧宝菱完全没注意到在座众人的紧张神情,只看见父皇边问话边朝自己走来,脱口就答,「反正,我第一次看见月嫔笑得那么开心,就好像是在会情郎一样。」 不远处,宴桌旁,十岁的萧思月嘴里还塞着竹籤串起的烤羊肉,听到长姐这句话,手一抖,差点没把竹籤刺进喉咙。然后,就感觉自己人虽在这温热的晚风里,身体却越来越凉。 「好啊。」 沉默几瞬后,萧措忽然咧嘴一笑,「那估计朕也没见过她那么开心的模样呢。来,菱儿,你带朕去瞧瞧。」 皇帝没理其他人,其他人便继续围坐在宴桌旁,不敢跟上也不敢离开。只是因为好奇,不少人都在往他们父女二人离去的方向张望。 小花园里的赏心亭中。 不到三十岁的月嫔还是个美貌的年轻妇人,为了中秋宴,穿上了最好的青缎子衣裳,髮髻也精心盘过,衬得一张瓜子脸十分秀丽。 她的确在笑,眼睛弯弯的,颊边还露出了梨涡,看着面前的年轻侍卫道:「你是朔州哪里人?」 第85页 那侍卫叫沈牧,一身灰蓝侍卫服,整个人很朴素,相貌也普通,只是因为年轻,看起来还不错。 他本来是陪同御膳房的人送菜餚来的,结束后就在附近转了转,看着天空中的明月,倚着栏杆哼起了家乡的一支歌谣。 月嫔就在那时被他吸引了过去,惊喜问他是否也是朔州人。 沈牧很少接触宫中贵人,不认识月嫔,更不知她身世,只见她美貌,惊喜之下的笑眼中如有星光,一时间红了脸,答话时都带上了乡音:「青阳镇。」 听见这乡音,月嫔笑中几乎带上了眼泪,走到侍卫面前,克制着哽咽问:「行止山下的青阳镇?」 沈牧也意外自己竟与贵人是同乡,呆呆地点头重复:「行止山下的青阳镇。」 月嫔将视线从侍卫脸上移开,侧身去看夜月,用手帕擦了擦眼角,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 小花园中月色朦胧、虫鸣寂静,与远处宴席的热闹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沈牧知道自己应该避嫌,但又存了侥倖心理,没立即告退,甚至在月嫔身后开口搭话:「上京的夏天跟朔州一样热。」 「啊?是啊。」月嫔侧过脸来,笑容中带怀念,「朔州这时候应该也跟现在一样热,虽然到了中秋,可还是秋老虎啊。」 「嗯。」不到二十岁的侍卫沈牧也笑起来,「肯定有好多人又去行止山上搬雪下来卖了。」 「是啊。我小时候总是会去买,自己带个大盆子装,回去分给弟弟妹妹,一人一只小碗,然后等娘给我们淋上一勺甜菜汁。」月嫔面对年轻侍卫站着,回忆起了自己的少女时期,「我特地选的绿色的碗,盛着白雪,再浇上鲜红的甜菜汁,特别好看。」 沈牧挠了挠脑袋,想像着那副画面,忽然对着前方一株只有绿叶的梅树道:「像红梅白雪!」 月嫔也随着他视线望去,想起往年的冬日景象,绿叶红花白雪,的确。她看向身旁这相貌平平的年轻侍卫,赞许地笑道:「对,像红梅白雪。」 萧措和萧宝菱就是在这时候到的。 身高八尺的男人穿着明黄的龙袍,原本走到哪里都会远远引起注意。但这时,他刻意放轻了脚步,一路走来,几乎是悄无声息。 在赏心亭外一丈远处,萧措眯起眼睛望着亭中的男女,嘴角不住地向下撇。 菱儿没撒谎,面前的月嫔的确笑得开心。他也是第一次发觉,这个在他面前总是老气沉沉的妃嫔,并不是真的老气沉沉。 看,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眼睛弯成月牙笑出两个梨涡,在比她小一大截的年轻侍卫跟前显出了类似少女的娇羞。 萧措只觉心中那团火烧得越来越旺,头顶无形的绿头巾也越来越绿。 但他没有出声,就这样阴森森地盯着亭中的两人,直到他们察觉到,同时扭头看了过来。 第61章 曹公公一直远远跟在后面,等待萧措的吩咐。 这时,亭中两人一脸笑容地回头,惊见皇帝一脸的怒气,顿时吓傻了。 萧措扯起一侧嘴角,冷嘲道:「聊得很开心啊,在聊什么呢,说给朕也听听。」 月嫔自知不妙,双膝立即跪地,小心翼翼道:「臣妾只是偶然听到,听到……」 慌乱之下,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措辞,结巴起来。一旁的沈牧见状,赶紧也跪在了她身旁,他年纪轻,更不懂得说话的艺术,仰着脸傻愣愣道:「陛下,不关娘娘的事!」 但再往后,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只瞪大了自己并不大的眼睛,祈求皇帝能看见他眼中的诚恳。 萧措看不见,他本就没有什么耐心,给了两人辩解机会已经算大发慈悲,这下又等了一息的工夫,没等到下文,朝后一挥手,「曹易!」 曹公公弓着腰上前,一甩拂尘道:「奴在。」 「来人,把这个傢伙给我拖下去,杖毙。」 「是!」 曹公公立即领命,起身招唿不远处的太监们上前捉人。 太监们一拥而上去抓沈牧,后者明明身形要高大一些,却因为吓傻了只能任由他们摆布。而萧措下令完毕,甚至懒得给出一个罪名,转身就要离开。 月嫔张大了双眼和嘴巴,不可置信,见皇帝转身走了才急急叫道:「陛下不要啊!」 萧措没理她,牵着萧宝菱的手继续走。 月嫔还跪在草地上,来不及站起,直接膝行上前抱住萧措的小腿,哭道:「陛下,陛下不要啊!」 萧措迈脚,被抱住了,没迈动,转过身来,低头看向那哭得鬓髮都乱了的女人,俊朗的五官在树影下有些扭曲,「不要什么?不要杖毙?」 月嫔勐点头,「沈牧他罪不至死啊!是我找他说话的,都是我的错,我——」 「闭嘴。」萧措轻飘飘地打断了女人的认错,「不要杖毙,那蒸刑吧?」 蒸刑? 蒸刑就是把人装进木桶中,然后在下面的锅底生火,利用大量水沸腾后的蒸汽将人活生生蒸熟。 连告状的萧宝菱都打了个哆嗦,扯扯父亲的手说:「父皇,蒸刑太可怕了,还是杖毙吧。」 听到动静过来的一些人,里面包括十岁的萧思月,就正好听见了长公主这脆生生的一句话。 萧措低头,看见女儿仰起的小胖脸上天真的神情,笑道:「好吧,就听菱儿的。」然后看向跪在地上已经傻掉的月嫔和被太监们五花大绑的侍卫沈牧,「便宜你们了。」 第86页 曹公公的办事效率一流,皇帝要他杖毙谁,他立马就能安排,哪怕这晚是中秋夜。 众人离去后,月嫔无知无觉地在赏心亭前跪到了天明。 明明行刑的地方距离这里十分遥远,她却好像听见了沈牧的惨叫。涂着蔻丹的长指甲用力地抠进泥土中,一夜未合的双眼血丝密布。 清晨的露水沾湿了她和她身旁萧思月的衣服,后者觉得冷,去挽月嫔撑着地的手臂,「娘,我们回宫吧。」 月嫔想着那侍卫最后的模样,明明被绑住的是身体而没有被封住嘴巴,却在听到要受蒸刑时都没有说什么对她不好的话。她心中难受到像被一只手揪着扭,看着比绣墩高不了多少的小女儿,笑出满脸眼泪,站了起来,「好,我们回宫。」 回去后,就得到了萧措的禁足令,三年不得离开宝月宫。 后来,月嫔告诉了女儿无数次那天的始末。 当时面对皇帝解释不出来,后面沈牧死了才缕清楚,一遍遍,反覆地说。 两年后的萧思月,面对贺元夕坐在清幽的望月亭中,都能清晰地记起母亲那每一次说起时脸上比哭还难看的笑,以及絮叨如老妇人一般的话——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他才不到二十岁啊。我不该找他说话的,我不该去听那支歌的。我再也不要想家了,我再也不唱那些歌了。」 说着,她还会打掉萧思月手里的筚篥,凶道:「你也不许吹。不许!」 所以萧思月每次吹奏筚篥,才会离开宝月宫去镜湖边。 落日西沉,萧思月和桑儿离开望月亭,回宫去了。 贺元夕也和寻春一起离开。 寻春走在前面,手里提着装水晶粿的食盒。 贺元夕看着小少年的背影,那食盒有点沉,他提得却很稳。 寻春皮肤白,脸孔可爱得不像小厮,像民间富户家的小公子,身形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但干起活来还是很有力的。之前屋顶瓦片破了,他也能灵活地上去弄好。 若是以后回了南周,他一定要让他过上好日子。 可是,有一点却无法改变了。那就是寻春的右腿。因为曾经被长公主萧宝菱罚跪在雪地里,冻坏了,疼痛反反覆覆就罢了,到如今,竟然跛了。 贺元夕看着眼前一跛一跛走在前面的寻春,心中非常不是滋味。 寻春却没有察觉,手里提着三公主给的水晶粿,步伐轻快极了。就算之前贺元夕言语中表达过对他腿的可惜,他也是灿烂一笑道:「不要紧。虽然跛了,但是不疼啦。不疼了就好呀。」 走着走着,寻春回头,看见贺元夕落在很后面,催道:「殿下,你快点走呀。」 「嗯。」 贺元夕神情冷淡,但脚步快了点,走到了小厮身边。 寻春偏头打量他神色,猜测是方才三公主说的话让他心情沉重了,想了想道:「那长公主确实很坏,听说对下人也特别恶毒。那个霜儿,听说以前是她最亲近的宫女,现在竟然被赶去柴房睡了。」 这话自然是假的,是霜儿添油加醋的谣传。但寻春可不知道,他只知道殿下对自己好,别的下人就很惨了。 不过,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竹林边,给过他蛇灭门的那个宫女小姐姐,便对贺元夕道:「……我认识一个宝灵宫的宫女姐姐,她很好的,希望她不要也受到长公主的折磨就好。」 「你认识一个宝灵宫的宫女?」贺元夕忽然顿住脚步,盯住寻春问。 「是,是啊。」寻春也停下来,神情有些不明所以。 「叫什么名字?」贺元夕追问。 「……朝颜。」寻春想了想,疑惑道,「殿下,怎么了吗?」 「没什么。」贺元夕移开视线,去看前路,「继续走吧。」 不是同一个人。 果然,没有那么巧。 可是,他也有和寻春同样的担心,希望林溪姐姐也不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才好。 不然的话…… 正想着,贺元夕看见前面的小路上突然窜出来一个小毛团。 「喵~」 小三花猫已经快要一岁了,个头大了不少,远远地过来迎接主人。 先是绕着贺元夕的腿转了一圈,然后就被寻春手里的食盒吸引了注意力,伸直前爪跳起来去碰。 寻春怕食盒上的漆被抓花,连忙双手护住,「走开走开,不可以抓。」 小猫可听不懂,继续跳起来去扒拉。一人一猫你追我躲,都转起了圈。 明明是很有趣的一幅画面,贺元夕的面色却没轻松起来。 他视线落在小猫缺了口的耳朵上、秃了一段再没长出新茸毛的尾巴上,和跛着腿和它玩闹的寻春身上,双手在袖中不断握紧。 好不容易,小猫听话了,乖乖跟在寻春脚边走。寻春回头看贺元夕,见后者一副有心事的样子,想起三公主曾问过他一句话。 问他,殿下到底在想什么,总感觉,殿下最近在想着什么人,又不说。 「怎么了?」发觉小少年好奇地对自己看,贺元夕回望过去问。 「嗯,殿下,你是不是在想着谁啊?」寻春放软了声音,问了出来。 贺元夕一怔。 他看起来像有心事他知道。可是怎么回答呢? 一开始,他想的是林溪姐姐,可是不能说。刚才,他是想这一切惨状的罪魁祸首萧宝菱,想以后要弄死她才甘心,但也不能说。 第87页 沉默片刻,贺元夕看了眼竹林的方向道:「是师父。他可能在竹林等着我。」 「噢噢。」寻春恍然。 是莫飞大侠啊。看来殿下是想着多去练习剑法。 前方经过一个荒废的花园,再走不远,就能看到小土屋了。 小猫喜欢这园子里野生的蒲公英,飞快跑上前,用爪子拍打那些白色的球状绒毛。 夕阳斜照的金黄光芒中,白色的绒毛四处飞舞。画面宁静美好。 但不知哪里飞来一颗石子,打破了这宁静,因为来得太快太突然,砸到小猫眼睛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小猫右眼珠被飞石射中,惨叫着倒在地上。 贺元夕正要上前去看,下一颗石子却已经朝他而来,正砸向他面门。 第62章 电光石火间,寻春飞快举起手中食盒,挡在了他面前。 那石块颇大,边缘尖锐,若是刺到贺元夕脸上,他的相貌就全毁了。 寻春手中木制的圆柱形食盒被砸出一个洞,极大的冲击力之下,他的手一松,食盒与石块同时掉在地上,摔成了好几片。 紧跟着这食盒坠地的巨响,那里面的瓷盘也碎了一地,六七只外皮晶莹、透出内里肉馅的水晶粿跌在了泥地上,沾满了脏污。 寻春却顾不上去看,见贺元夕平安无事,心中只觉庆幸。 贺元夕自己也被惊到了,纵然一贯淡定,这时心跳也快了起来。确定没有下一颗飞石了之后,他立刻去看地上疼得打滚的小猫。 小猫的右眼已经看不见黄眼珠,全是血,湿粘地煳住了眼周的毛,还滴了些在泥地上,变得暗红干涸。 「三花……」贺元夕蹲了下来,伸出手想去碰碰它。 小猫却还没从剧痛状态中出来,一边在地上狂扭一边想用前爪去挠眼周。 寻春站着,心中痛苦,四处张望是谁干的好事。然后,看见了前方出现的人影。 …… 蝶儿给萧宛音捡了些石头,然后就看着她玩弹弓玩得不亦乐乎,一直往荒芜的地方走。 小花园废弃已久,她们根本没料到会有人,所以石块砸中什么东西发出巨响时,两人都惊了。随后就循着声响走了过来。 蝶儿先看见在蒲公英丛里惨叫着打滚的小猫,弄清楚什么情况后,她那么高大一个人都傻了,站在原地不动,眼中写满不忍。 萧宛音先看见的却是贺元夕。 少年一身粗旧的葛衣,低头蹲在荒草旁的地上,那么落魄的样子,夕阳光照到的侧脸却英俊得惊人。 萧宛音虽然没有烂醉,但脑中还是有一点混沌,双眼也有一丝迷离。她丢掉弹弓,双手叉腰走上前,「喂!你!」 寻春见到她,一腔怒气憋了回去,十分害怕。 贺元夕听到声音,站起了身,目光冷冷地看着那一身华贵绿裙的明艷少女。 「你!」萧宛音打了个嗝,用衣袖擦擦嘴,又指了指一旁的寻春,「还有你!怎么见了本公主不知道要行礼的?快点给我跪下!」 只一瞬,寻春就乖乖跪下了,旧伤初愈的膝盖不小心磕在了瓷盘的碎片上,一阵钻心的疼,他用力咬住下唇,没敢出声。 贺元夕却迟疑着,并没有动。他余光注意到,小猫已经不再癫狂,渐渐安静了下来。 萧宛音怒,指着少年的鼻子道:「不肯跪是吗?」 寻春怕了,望向贺元夕,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祈求。 萧宛音逆着光,夕阳将她的影子投在地面上。 对于小猫来说,这片黑影很大,很压抑。它歪歪斜斜地站起来,用血煳煳的毛脸仰望着萧宛音,站在贺元夕脚边不远处,对着少女龇牙哈气,嗓子里发出浑浊的怒音。 萧宛音这才发现面前还有只活物,笑出声来,「怎么的小畜生?你还想咬我不成。」 说着,她毫无所惧地往前走了两步。 小猫四爪后退,但嵴背弓了起来,浑身的毛也开始炸。 萧宛音忽然瞥了眼贺元夕,对方还是静静的站着没动。然后,她没再说一句话,勐地伸脚,重重踩在了小猫弓起的背上。 第63章 剎那间,悽厉的猫叫撕裂了黄昏的宁静。寻春吓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呆看过去,大眼睛里霎时盈满了泪。 离得近的贺元夕,还听见了小猫体内骨头断裂的清响。 少年眼眶红了,目眦欲裂地看着被萧宛音踩在脚底的小毛团,手脚动了动,不知该如何是好。 「呵呵。」萧宛音偏头,欣赏他痛苦的表情,笑了声。 脚底下,小猫在拼命挣扎,她不为所动,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碾踩。小猫的肚子底下硌着些尖锐的石子,软乎乎的肚皮被反覆割破,鲜红的血沾湿皮毛,在土地上晕开。 「扑通」一声。 贺元夕重重跪在了地上,身侧两拳捏得死紧,在少女面前垂低了头。他牙齿紧咬,想说出求饶的话,但一时间没能说出来。 「咦?」萧宛音见面前一空,垂眼看着少年的发顶,「你终于肯跪啦。」 她也踩累了,脚下稍微松了一点。小猫四爪拼命伸展想逃,喉咙里发出悽惨的呻.吟。 「想我放过这个畜生吗?」萧宛音掌握着力度,不让小猫挣脱,看着少年精緻的面庞,放柔了声音,「那就求我呀。」 第88页 贺元夕不敢去看小猫的惨状,张了张嘴,声音艰涩,「我求你……」 萧宛音抬眼望向金红的夕阳与晚霞,白皙耳廓动了动,在认真聆听,「哦,不错,这个态度不错的嘛。」但腿上一个勐力再次将小猫重重踩扁,「但是晚了!」 「你!」 贺元夕勐地抬头,从仰视的角度看见了萧宛音被残忍笑意扭曲的脸孔。他只顿了一瞬,立即伸手去掰少女的脚腕。 突如其来的强硬力道,萧宛音脚下一滑,小猫终于挣脱了开去,但因为脱力,只能伏趴在地,缓慢爬远。 「小杂种你敢碰我!!」萧宛音双眼瞪大到几乎鼓出来,右脚急乱收回,「脏手滚开!!」 贺元夕双手松开,白皙的手心被少女鞋底印上了脏污,在微微发抖。 高声过后,四野静寂。 小猫发出断断续续的哀鸣,再次吸引了萧宛音的注意力。 她望了眼前路,倾斜的日光照亮蒲公英丛,觉得很是美丽,眯起了眼睛。 贺元夕看向小猫,缓缓伸出手,想把它抱起来。就差一尺距离时,忽见一道残影闪过——萧宛音骤然一脚,踢飞了小猫。 伴随一声惨叫,伤痕累累的小毛团向夕阳那边直直飞去,跌进了蒲公英丛里。闷响过后,半空中,白色的绒毛在光里飞舞,草丛里,红色的血迹一点点渗出。 贺元夕跪在地上,身体挺直,垂在身侧的两手和肩背都在小幅度地颤抖。 远处的蒲公英缓慢飘动,或许正是不久前小猫拍着玩过的那一朵。少年忍耐地闭了闭眼,努力平復唿吸。 萧宛音用力过勐,收脚的时候身体有些摇晃。 一旁看傻的蝶儿飞快上前扶住了她。 蝶儿从后扶着萧宛音,不敢去看前方凹下去的草丛,悽惨断续的猫叫声听在耳朵里觉得浑身发毛,弱声道:「公主,您累了,咱们回宫休息吧。」 许是荔枝酒喝太多的缘故,萧宛音忽觉一阵头晕,她揉了揉太阳穴,「嗯,是该回去了。我得赶紧洗个澡。」 两个女子的身影渐渐远去。 隐约还能听到萧宛音的声音,说着「脏」、「噁心」、「下次再收拾他」…… 寻春忘了膝盖被碎瓷片刺破的疼,起身就往前跑。 小少年一跛一跛地跑到了草丛里,跪在地上去找猫,「三花,三花……」 近一岁大的小猫已经比人的两只手掌大一点了,蜷起的身体把青草压扁了一块,发出的叫声越来越微弱。 「还活着。」寻春哽咽着,用手揉了揉眼睛。 贺元夕不知何时也走到了这里,蹲下身体,动作极轻柔地将小猫抱了起来,抱在了怀里。他道:「寻春,我们回去。」 回去的路上,寻春没忍住,将碎成几片的食盒和瓷盘还有脏了的水晶粿全部捡了起来。 小土屋里。 贺元夕坐在粗木凳上,低头看着小猫血煳煳的眼睛,轻轻抚摸它的背。小猫被砸瞎了右眼,左眼吃力地对他眨了一下,嗓子里发出一点模煳的声音。 寻春准备去取水擦拭水晶粿,站在门口望着他,想说话又没说出口。 忽然,贺元夕手一顿,抱着猫站了起来,转身也朝外走。 「殿下!」寻春一惊。 贺元夕望了小少年一眼,神情语气淡淡的,「我去竹林找师父,他懂医术。」 先前说师父可能在竹林等他,是假话。 但现在,他是真的盼望师父在那儿了。 少年抱着小猫的力度很轻,身前褐色的布衣上被蹭出了深色的血迹,脚步却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很快就进了竹林。 黄昏的风吹落竹叶。竹叶打着旋儿落到溪水上,随着清澈的水流飘向下游。 溪边没有人。 走到竹屋,推开门扉,里面的书册茶具全在原处。也没人来过。 贺元夕怔怔地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神情染上了几分茫然无措。 「阿元!」 清脆的少女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回过头去,看见了久违的一张笑脸。 萧宝菱离开清凉殿后,睡了个饱饱的午觉。醒来后,她见天还很亮,又跑去小窑炉烤了些虾片,带到了竹林来。 青衫少女和之前每次见面时一样,脸上带着轻松愉快的笑容,一双杏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贺元夕忽然眼眶发酸。 见少年神色不对,萧宝菱笑容淡了,抱着油纸包往前走,边走边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贺元夕转过身来,走到门外,下了阶梯,在少女面前不远处站定,望着她,「……林溪姐姐。」 萧宝菱这才看见他怀里的小猫。 小猫身体蜷成一团,脑袋埋在里面看不见,也没有再发出叫声,但身上的毛要么脏黑要么沾血。 萧宝菱睁大眼睛,看傻了。 一时间,两人面对面站着,谁都没说话。 片刻后,贺元夕先在竹阶梯上坐了下来。萧宝菱跟着坐在了他身边,静静地看向他怀中。 贺元夕将小猫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小猫趴着,站不起来,一会儿后,闻到了什么香味,睁开好的那只眼睛朝前方望了望,粉鼻头也微微动了动。 萧宝菱下意识把油纸包放在地上,撕开摊平,露出里面金黄薄脆的虾片来。 这味道太香了,小猫闻到,迴光返照似的眼中一亮,然后,努力地往前爬。 第89页 它的动作缓慢至极,萧宝菱却被吓到了,想也不想就拿起一个虾片餵到它嘴边。 小猫嘴巴碰到了,张开,咬住,慢慢吃了下去。 萧宝菱坐在竹阶上,身体侧前倾,伸手餵着小猫,眼睛却不忍心看它的脸。视线挪开些,落在了它挨着泥地的肚子上。 剎那间,萧宝菱感觉有一滴水落在了她手背上,眼前模煳了一点。 但她没动手去擦,只将眼睛睁得更大,更清楚地看见了—— 小猫的肚子破了洞,一小截肠子流了出来,拖在地上。但它像没察觉一样,依然努力把脑袋凑前,啃着她手中的虾片。 萧宝菱伸出的右手没有了知觉,又一颗眼泪掉了下来,落在了地上。 夕阳被云层遮住,染出一片绚烂的晚霞。 竹林中没有风,空气闷热,像要下雨。 贺元夕顺着地上那滴湿痕往上看,看见了少女呆呆的、难过至极的表情。 他眼睛红起来。 小猫花了好长时间,终于吃完了那一块薄薄的虾片,满足地舔了下少女的指尖,又在她掌心蹭了蹭脑袋。 动作幅度虽然不大,但露出的肠子还是又在地上拖动了点。 看着小猫眯起的左眼,萧宝菱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是谁干的?」 贺元夕垂低头,「二公主。」 萧宝菱一惊。正要出声,忽然瞥见远处竹叶起浪,似有人影出现。 来不及平復心绪,她飞快起身,几步进了竹屋,在柴房里躲了起来。 贺元夕见状怔住,没过多久,就看见一身灰衣的中年人大步朝这边走来。 莫飞知道这林中没别人,还隔得很远就大声道:「那小孩儿说你在这儿等我?」 没等到回答,他继续往前,「怎么了?」 第64章 萧宝菱躲在柴房里,透过稍大一点的竹片缝隙朝外看。 贺元夕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见了师父,起身走上前去,在身高肩宽的中年剑客面前,人显得特别清瘦单薄。 他低头向莫飞说出事情的始末,那神情褪下了所有戒备,只有克制过的委屈和难过。平时英俊到有攻击性的一张面孔,加上了这种脆弱后,看得萧宝菱一阵心疼,好想过去抱抱他。 屋外,莫飞拍拍少年的肩膀,在地上蹲了下来。 中年剑客手掌宽大,整个覆盖住了小猫的身躯,轻轻去摸,在小猫呜咽声中道:「骨头断了,戳破了脏腑,没救了。」 贺元夕站立的身形一僵。 半晌后,他才缓缓蹲下身,伸手去摸小猫的脸颊。小猫奄奄一息,口腔里开始往外冒血,好的那只眼睛也睁不太开了,但感觉到主人的触碰,还是下意识地蹭了蹭。 小猫原本柔软温暖的脸蛋毛此时沾了血迹,有干了的,有刚流出来的,手感实在糟糕。但它不知道,依然像平常那样去蹭,只是,才两下就没力气了,保持着歪头贴住的姿势,渐渐没有了动静。 莫飞低头,看见少年垂眼的模样,那浅金色的眸子被遮住了,浓密的长睫轻颤,薄唇抿得死紧。 小猫已经不再动弹,贺元夕能感觉到它的身体在变冷变硬,但托着它脸颊的手却一直固定没动。 看了这几乎静止的画面半晌后,莫飞看着少年道:「埋了吧。我帮你挖坑,埋了吧。」 萧宝菱按在竹片墙壁上的手用了下力,指骨处泛白。她捨不得小猫,但不能出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灰衣侠客将小猫尸体拿了起来,带着贺元夕走去了一片空地。 溪水在不远处静静地流淌。 莫飞从衣服里取出一把匕首,开始在地上掘土,忽然想起什么,抬眼看贺元夕,「刚才地上那堆虾片是哪儿来的?」 那东西放在平时,他都爱吃,刚才明显是给猫吃的,便没有动。而且,若在故国,贺元夕什么好吃的没有,但现在,他连肉都难吃上,何况这个。 贺元夕正蹲在地上,盯着小猫的尸身出神,闻言一愣,迅速撒了个谎:「……三公主给的。」 「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公主?」莫飞刨好了坑,停下来道,「她倒是一直对你不错。」 「嗯。」 贺元夕不再多说,双手捧起小猫,放进了小土坑里。 莫飞丢开匕首,用双手把刨出去的泥土取回来盖上。 没有堆成小土丘的样子,而是完全铺平。 最后,灰衣侠客用粗糙的大手将地面拍得平平整整,察觉少年在看着自己,抬头解释道:「这样免得以后有人打扰它。」 贺元夕眼中的疑惑这才散去,顿了顿,起身去不远处捡来些枯草竹叶,铺在了那片新土上。 两人沉默地回去竹屋。 莫飞只是来看一下他,很快就要离开,最后看着少年脸上不符合年龄的沉重压抑之色,还是露出一个安慰的笑道:「孩子,别伤心。它下辈子会做一只快乐的小猫的。」 「嗯。」贺元夕低着头。 「好好练剑,以后为它报仇。」 「好。」贺元夕抬起了脸。 莫飞离开后一段时间,萧宝菱才从竹屋里走出来。 贺元夕意外她还在,「姐姐?」 萧宝菱知道他是在问她怎么还没走,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道:「好久没来看你。」 贺元夕怔怔的,点了点头。 第90页 日暮时分,林中忽然闷热至极,像是快要下雨了。 两人心中都难过,没有聊天的兴致,但又捨不得就此别过,便静静对站了好一会儿。 看了看越来越黑的天色,萧宝菱先开了口:「我要回去了。」 贺元夕道:「我送你。」 不送到密道口,就一小段路还是可以的,萧宝菱这样想着,点了点头,「嗯。」 走着走着,贺元夕闻到了旁边人身上的香味,侧头问:「姐姐你用的桃子味的薰香么?」 他是想让这气氛变得轻松一些。 「嗯。」萧宝菱随口道,「长公主得了很多蜜桃,用桃子皮做成香囊,送了我一个。」 「噢。」 贺元夕没有怀疑,当了真。心里想着,看来长公主对林溪姐姐还不错,那他就放心了。 …… 清晨的竹林,初升的朝阳在高高的天上。 阳光从上方洒落下来,透过海浪般的绿叶,在林地上摇曳出斑驳的光影。 小溪旁边,一丛车前草动了动。 一个红色的圆脑袋顶开青绿的草叶,从小土洞里探了出来。 如果萧宝菱在,肯定一眼能认出来,这就是之前和小猫打架、差点被拍晕的那条蛇。 但是现在林中一个人也没有。 一片静谧。 红蛇之前无端被胖揍一顿后,很少再出来了,每次出来,都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 确定没有任何危险后,它终于大剌剌地从草丛里游了出来。 它到处找吃的。蚯蚓、昆虫,甚至不慎跌落在地的鸟蛋。吃饱之后,找了块阳光柔和的地方盘起来晒太阳。 没有再遇到四足凶兽。有些惬意,又有一些警惕。 小蛇立在一块铺着草叶的平地上,地底下埋着和它打过架的小猫。但它并不知道,依然在警惕地东张西望,似乎在担心那小猫会再次出现。 …… 昏暗的地道中,只有墙上的夜明珠照亮着一点路。 萧宝菱每次一个人走这条长长的、忽低忽高的地下通道,都会有些害怕。 但这次,她没有。 她脑中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些过往的画面。 初夏时,天气还没现在这样热。她常常用竹筒取了冰块带去竹林。 贺元夕坐在屋外的竹廊上,在看剑谱。 大概因为这边靠近溪流,地势低,竹屋建成了吊脚楼的样子。所以贺元夕坐在竹廊边缘,双腿正好悬空。他平日里神色总是略微沉冷,这时候一个人就非常放松,双腿甚至在微微晃动。 萧宝菱远远地看见,心情一下子就能变得很好。然后,她慢慢走近,脚步放得很轻,但那一人一猫都十分敏锐,好多次都是同时发现她。 随着一声猫叫,小三花像只兔子似的奔过来迎接她,贺元夕也抬眼看过来。 最初的时候,少年抬头时的神色是带着警惕和戒备的,但发现是她后,立刻就会缓和下来。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遥望着她,冰冷的目光瞬间变暖。 萧宝菱就很受用,总是回以最灿烂的笑容,快走上前道:「阿元我来啦!」 竹屋里面的家具不多,有时候她一时兴起想要做点什么,就拉着他一起。 贺元夕看着高冷不好接近,但对于她的吩咐从来没有拒绝过。 两人一起去林中砍竹子,砍蒲葵,割芦苇。 萧宝菱用树枝在泥地上画图,告诉贺元夕要做什么样的矮桌和矮凳。 贺元夕有不懂的地方就问,全明白以后就动起手来,把竹子用柴刀砍成一个个长片,然后用铁丝去固定。 萧宝菱自己也没闲着,拿剪刀把蒲葵的长叶子剪短成一个圆弧,再用布条和针线缝好边,一把蒲扇就做成了。 还用芦苇杆子编成苇帘,悬挂在敞开的竹门上。再将采来的荻花插在竹筒里,放在贺元夕做好的矮竹桌上。 完成一切后,两人各坐一个小竹凳,取桌上的冰薄荷水喝。 过程中,小三花一直绕着他们转来转去,有时候帮贺元夕摁一下钉子,有时候把萧宝菱的蒲扇当成逗猫棒。 坐下来休息后,萧宝菱终于有空去理小猫,双手将它抱起来,放进怀里尽情地揉。 贺元夕就在对面看着小猫露出肚皮要摸,又伸爪子和她击掌,然后少女忍俊不禁,甚至低头亲了亲小猫毛茸茸的脸颊。 亲完,萧宝菱抱着猫抬眼看向对面,笑道:「哈哈,你是不是很嫉妒呀?」 贺元夕白皙的脸上瞬间泛起淡红,目光也避了开。 萧宝菱的意思是,他嫉妒小猫在有他这个主人在的时候,却更黏她。他却一时间理解岔了。 反应过来,萧宝菱也有些脸红了,然后拿起竹杯畅饮薄荷水。 走在密道中,萧宝菱因回忆牵起的嘴角又压了下去。 她觉得,她不能原谅萧宛音了。 第65章 伏日过去后,暑热渐渐消散。 初秋不时有雨落下,天气一日比一日凉。 其实从夏末开始,就有陆续的降雨,今年的旱情算是解除了。 午睡后,萧宝菱见雨已停,去殿前花园里散步。 申时中,天阴阴的,光线暗淡。 萧宝菱低头,看见风雨兰一片深绿的茎叶,只有寥寥几株还开着花。 季节交替真快。之前总是一大片的,幽幽的深蓝紫色花朵,在晨光中暮色里,看起来像梦境一般迷幻。到现在,它们又一次过了花期。 第91页 萧宝菱在石桌旁坐下,撑着脸赏花。心中感慨,一年了。 这时,一个蓝衫小太监跑进来,一脸有话想说的样子。他是想来跟朝颜聊天的,见萧宝菱也在,立即肃然了些,朝她行礼,「公主!」 萧宝菱看一眼身旁朝颜,后者脸上也写着好奇,让她忽然也对小太监的新消息产生了兴趣,笑问:「宫里有什么新鲜事吗?」 小太监走上前来,步子和神色都有些迟疑。 「说吧,没事。」萧宝菱温和地笑了笑。 小太监便道:「听说,陛下今日去早朝了。」 「嗯?」萧宝菱微微正色,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有什么稀奇。 倒是朝颜先明白,疑惑地看向小太监,「陛下都快一年没上过朝了啊!这是怎么回事?」 「诶。」萧宝菱恍然。 那的确稀奇。按原书时间线,萧措直到亡国为止,好几年都没有去过启明殿的。他特别讨厌干活,大事小事全交给赵钦曹易两位宦官。突然如此反常,的确可能是出了什么状况。 小太监眼睛一转,压低声音道:「听说,陛下昨晚上和瑶贵妃大吵了一架,当场就离开了仙泉宫,看见的人说他那时身上还穿着寝袍呢!」 「啊?」朝颜惊讶得顿住了正在斟茶的手。 萧宝菱神色也变了变。这事情她没在原书中看过,怎么回事,难道萧措突然清醒,打算改过自新励精图治了么?他们大齐不用亡国了? 她都想像到了萧措现在在挑灯夜读的画面。 ——但事实上,在众人看不到的启明殿里,萧措其实正躺在榻上睡觉呢。坐在桌案前批摺子的人,赫然是那穿着紫袍戴着巧士冠的胖宦官曹公公。 朝颜看了眼公主,也放轻了声音,问小太监:「那,陛下有去别的娘娘宫里吗?」 「这倒是没有。」小太监一愣,摇了摇头,「陛下进了启明殿后就没出来,估计睡在了那里。」 「为什么会这样啊?」朝颜把茶水倒好,递给萧宝菱,「他们怎么会吵架呢?」 瑶贵妃进宫两年,除了没一开始就得到圣宠外,一直跟皇帝如胶似漆啊。 小太监睁着眼,鼓了股腮帮子,「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 萧宝菱拿起青瓷杯喝了口茶水,低头凝思。她想起之前去仙泉宫的所见,不由得猜测是不是芥苏子一事被萧措发现了。 沉默了会儿后,小太监一脸古灵精怪地又道:「但是那些大人们特别开心。」 他说的是今日来上朝的那些个官员,一个个喜气洋洋的,天知道他们多久没见到萧措本人出现在卯时的启明殿了。 尽管萧措只是懒洋洋地倚在龙椅上打瞌睡,全程让曹公公代言,他们仍旧感觉几乎喜极而泣。 是因为他们爱国吗,急着汇报工作吗?那倒也不是。 他们只是觉得,总算从妖妃那里把皇帝给抢回来了,喜悦啊! 但他们也忧心皇帝是在跟贵妃赌气,不知道能坚持几天。 然后,出乎他们意料,萧措不止坚持几天,他坚持了一个多月,就算后面不上朝了,人也一直没离开启明殿。 一个月后的某天早晨,天气晴好。 萧宝菱刚睡醒,从床榻上坐起来在伸懒腰时,就听见有人在敲门。 「公主!公主你起了吗?」是青嬷嬷的声音,叫她的语气里有几分小心,又有几分急切的喜悦。 萧宝菱披上外衫,走去把殿门打开,「嬷嬷,怎么了?」 青嬷嬷笑得眼睛都没了,脸上全是褶子,「太后娘娘回宫了!」 用早膳的时候,萧宝菱坐在紫檀木桌旁,边吃馄饨边听她说,慢慢地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当今太后不是萧措的生母,娘家也没落了,皇帝登基后虽然偶尔会去给她请安,但在很多事情上并不听她的话,尤其瑶贵妃进宫后,母子二人起了剧烈冲突,最终不可调和。 后来,太后自请去了明恩寺,养心修行。 但,皇帝虽然不听话,皇后徐氏却是个孝顺的好媳妇。一年多内,徐氏担心太后在寺中寂寞,常常过去陪伴。最近瑶贵妃失宠,徐氏又去了一次,回来时,宫人们惊讶地发现,她竟把太后也带回来了。 萧宝菱完全不记得太后是什么样子,恍恍惚惚地应道:「噢噢。」 青嬷嬷见她吃完了馄饨,迫不及待道:「皇后娘娘叫公主你一起去接她呢!」 …… 萧宝菱听话地换了华贵些的衣裳,跟着青嬷嬷去了长宁宫见皇后。然后又跟着皇后一起乘辇往宫门去,在半路上把太后给接了回来。 太后穿着朴素,盘起的头髮上什么饰品都没有,乍一看的确像佛门中人,但那双已经略微浑浊的眼睛里却有着极敏锐的光。 她看见萧宝菱时,都没认出来,上下打量许久后才握住她的手摩挲着道:「女大十八变,菱儿真是变化太大了。」 之后萧宝菱安安静静地陪在一侧,听太后和另一侧的皇后说话。说话内容没有避着萧宝菱,就是把宫中的一些情况加上猜测给说了一遍。 母女二人陪着太后去了慈宁宫。 宫殿里面已经有人提前洒扫过了,华贵肃穆。太后进去后十分怀念地四处张望,最后在金座上坐下,一脸的感慨万分。 休整好后,时间还早,刚过巳时。 第92页 皇后叫了点心,边吃边闲聊。萧宝菱在一旁安安静静陪着,看见不时有得到消息的妃嫔前来请安。 那些妃嫔的样貌看了都记不住,一看就是在宫中没什么存在感的,但来了后又是送礼物又是说漂亮话的,让太后她老人家笑得十分开心。 后来没人了,她还有些失望,对负责报信的小太监道:「瑶贵妃呢?怎么还不来给哀家请安?」 小太监一直在殿外张望着来路,没见到人,小心翼翼地拱手道:「回太后娘娘……贵妃她,也许是不知道您回来了……」 太后挥了挥已经戴上长假指甲的手,不悦道:「那你着人去告诉她。」 「是。」 小太监领命,后退着下去了。 太后下了指令后,整个人精神都为之一振,好整以暇地吃着杏仁喝着茶水,对皇后闲闲道:「今时不同往日,她姓苏的若再不肯来,可别怪哀家欺负她。」 萧宝菱悄没声地剥着松子壳,假装没在听。 但事与愿违,这天直到用午膳,都没人来。不仅贵妃没来,连皇帝也没来。 太后气到了,明明累了也不去午睡,硬撑着等。等到后来倦极,不得已才去歇息。 小太监跑了几次,最后一次是未时末的时候回来。 萧宝菱也歇过晌了,搀着太后走出来,听见他禀报—— 「回太后,贵妃娘娘她……她还是不理奴才。」 他人进去了,话也说了。贵妃不是聋子,也听到了,但就是没有反应,也不点头也不回答,像个玉雕的仙女似的站在那里看着他,等他说完就转身回卧房去了。 太后闻言,脸上松弛的肉都抽动起来,手下用力,把萧宝菱的胳膊都掐疼了,「好!好!她行!她厉害!」 皇后贤淑地上来递茶水,「母后,您别生气,为那种人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第66章 皇帝对太后没有大意见,在曹公公告知后,次日还是过来请了个安。 只有瑶贵妃,依然不出现,好像仙泉宫是她的茧子,她一步也不愿踏出来。 太后虽然记得过去皇帝是如何为贵妃撑腰的,但犹豫半晌后,还是对皇帝抱怨了这事。 说完话,太后观察皇帝的神色,只见他脸一黑,非常不高兴的样子,但还是判断不出来这究竟是什么态度。 喝了几大口茶水后,萧措看着慈宁宫外的风景道:「别提她了,随她怎么样吧。」 太后得了这句话,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欢喜。 之后宫中便传开了,皇帝不管贵妃了,贵妃失宠了、要完了。 接着不到十天,仙泉宫的物资便被剋扣了。 这时候,刚入冬,正是换季的时候,各宫的主子下人都得了崭新的冬衣。只有仙泉宫,无人问津。 随皇后去见太后的时候,萧宝菱听见太后说:「她不是不喜欢别人打扰她么?现在这样岂不是正好?」 太后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就等着苏知瑶低头来认错。 但苏知瑶也不是一般人,吃穿用度全面被剋扣后,依然毫无动静。去暗中查看的太监回来说,她生活如常,似乎心情半点没影响。 前半个月,的确没人去打扰她。 后半个多月,事情发生了变化。 有些妃嫔,觉得贵妃的仙泉宫这下变成冷宫了,忍不住开始过去奚落她了。 她们过去参观似的,平日皇帝不喜旁人进入的地方,一一游览了个够。苏知瑶躲在小房间里,也没去赶人。她们便得意了,围坐在园中等她出来,然后阴阳怪气。 可惜苏知瑶只是淡淡瞧了她们一眼,像个木头人似的,没有表情变化,也没有回一句话,照旧该干嘛干嘛。她们便觉无趣,悻悻离开了。 只是在心中盼着,若是太后和皇后能来给她些皮肉之苦吃吃就好……最好啊,把她那张狐媚的脸蛋给毁了。看到时候,皇帝还会不会再护着她。 然而,太后和皇后并没有更过分的行动。 不仅如此,在初雪那天,皇后竟然亲自领人带了物资去仙泉宫探望她。把萧宝菱也带着。 皇后徐氏第一次踏进仙泉宫,饶是世家贵女出身的正宫,都被那壁上的琉璃灯与地面上偌大的嵌金圆给震撼到了。然后,笼在袖中的手几乎要把佛珠掐散。 萧宝菱乖乖待在一旁,扮演透明人。 太监们将几个箱子搬了进来,在瑶贵妃出现时打开,露出了里面的炭盆、木炭、手炉、冬衣等物。 这时是午后,苏知瑶惯例休憩后要去迴廊边小坐,所以从小房间里出来了。 皇后却以为对方是顾忌自己,不由得轻勾嘴角,「贵妃瞧着消瘦了不少,想必近日来受苦了。」 苏知瑶站定,望着她道:「还好。」 皇后指了指那些箱子里的东西,「入冬了,天冷,这些东西本宫赐给你。」 风水轮流转。这两年宫里得了什么珍稀宝贝,她这个皇后看都看不了一眼就被送到了苏知瑶手里,一次又一次……没想到有今日吧? 苏知瑶这才淡淡地看了一眼箱子。 里面的冬衣是崭新的,料子却普通,颜色花纹更是大红大紫俗不可耐。木炭也是最低劣的,不再是往年得到的红萝和银霜。而那铜制小手炉,外壁上锈迹斑斑,显然也是陈年旧物。 第93页 徐氏观察着她的神色,微笑道:「怎么样?喜欢吗?还不快谢过本宫。」 苏知瑶抬起眼睛,精緻面庞衬着雪白衣袍,美得徐氏都心中一惊。然后,她冷冷淡淡地道:「谢谢皇后。不过不用了,我这里什么都不缺。」 徐氏闻言,不悦起来,「你什么意思?这种处境了还挑三拣四?」 苏知瑶忽然笑了笑,笑得很浅,但极美,旁边的小太监们见了都唿吸一窒。她浅浅一笑后,眼睛看着徐氏,认真地道:「手炉衣裳么,旧的还能用。其它的东西,我若是想要,我自己去找陛下要。」 这话一出,连角落站着的宫女冰儿都惊呆了。 一个多月了,冰儿劝过她很多次,让她去找皇帝服个软,她总是当耳旁风。到后来,冰儿都绝望了,都开始盘算着想要离开仙泉宫。是以现在,冰儿瞪大双眼看着前方不远处的苏知瑶,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皇后也呆了。她自以为了解苏知瑶的性格,笃定她不是主动的人,不然也不会这么久都不去找萧措。 这句话下来,皇后心惊之余是害怕,下意识驳斥道:「陛下都多久没见你了!你以为你现在还跟以前一样呢?!」 萧宝菱看着皇后的脸,那平时沉静到肃穆的五官已经因愤怒嫉妒而扭曲了,让她看起来像个兇巴巴的泼妇,而仙子似的白衣少女在她面前,便显得纯美而无辜。 「恃宠而骄,也要有宠才行!」徐氏见对方半点惧色不露,心中更是恼火,走上前指着美人的鼻子骂道,「苏知瑶,你知不知道我是皇后、是六宫之主,只要我愿意,我毒死你都可以!」 气急之下,连「本宫」都忘了用。 对方突然凑近,唾沫星子都要喷过来了,苏知瑶终于蹙起眉头,后退了几步。然后,她下意识朝殿门的方向望了望。 一旁的萧宝菱第一次见皇后风度尽失的模样,有点吓到,也下意识地朝殿门外望了望。 她们自然是看皇帝有没有出现,但是,没有。 早些时候,苏知瑶也被人欺负过,那时的萧措像跟她有心灵感应似的,总在关键时刻冷不丁地出现,搞得太后和妃嫔们心有余悸至今。 但这次,他不出现了。 萧宝菱收回目光,心中唏嘘。再去看苏知瑶,虽然她很快敛眸,但还是看见了她眼中一掠而过的失望。 徐氏也察觉到了,心情平復了下来,嘴角又带上点笑。 就在她想继续说话时,殿中进来了个人,是杜嬷嬷。 「娘娘。」杜嬷嬷走到徐氏身边,斜了一眼苏知瑶道,「您给陛下炖的莲子排骨汤好了,咱们现在送过去吗?」 「哦?好。」 徐氏得意地看了苏知瑶一眼后,随着杜嬷嬷扬长而去。 萧宝菱一直静静地不出声,竟然被她忘记了。 苏知瑶看了眼殿中地上那些没被搬走的箱子,轻嘆了口气,然后才看向萧宝菱。 萧宝菱望着她,目光清澈,又不走又不说话,看起来有一点儿傻傻的。 苏知瑶和她对视,一开始也没有表情,但一会儿后,忽然忍不住笑了出声。 「公主为什么不走?」苏知瑶缓步走到她面前,眼中还有未散去的笑意。 她这时的笑跟先前在皇后面前的冷笑完全不一样,看得出来是发自内心。 萧宝菱被她近距离美色冲击,像个傻瓜一样挠了挠鬓髮,语无伦次地说不出整话:「哦,呃……」 苏知瑶指了指游廊旁的白玉方桌,那上面有一个带盖子的蓝瓷小盅,「要来陪我坐会儿么?」 两人在桌旁面对面坐下,宫女冰儿又取来一个一模一样的小瓷盅。 「是百合燕窝,吃吧。」见少女对着小瓷盅好奇地看,苏知瑶微带笑意道。 「噢。」 萧宝菱抬眼看她,点了点头,然后揭开盖子,拿勺子吃了起来。 味道真好。看来之前积累的赏赐还够贵妃享用很久。 可是怪怪的。贵妃不介意她是皇后的女儿,不怀疑她有坏心,对她这样温柔。 萧宝菱咬着勺子想,若是苏知瑶对皇帝也是这个态度,哪还会失宠呢? 吃完燕窝,她又陪着苏知瑶在山下泉水边散了会儿步,见到了传说中的冷泉与温泉。 萧宝菱停步,蹲在水边,把手伸进水里,冻得浑身一抖。 现在是冬天,冷泉的水冷得像要结冰了一样,她感觉指关节都要冻坏了,连忙跑到另一边的温泉旁。因为太着急取暖,她都没注意到水面上没有白雾,飞快再次伸手入水,结果——不暖? 水温还没有她的体温高,完全没缓解她刚才的冷,更不是她想像中热气腾腾可以惬意泡澡的感觉。 萧宝菱失望地起身,把手上的水甩干,然后搓手手取暖。 苏知瑶见状,又不禁微笑,上前解释道:「这泉水,要到最冷的时候才会变热。约莫三九、四九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哦。」 萧宝菱失落地点点头,把双手凑到嘴边呵气。 「冷就回去吧。我让冰儿生了点火。」 「嗯。」 回到主殿,苏知瑶带着萧宝菱坐在了迴廊边的美人榻上。榻前,已经燃着一盆红红的炭火。 这边靠着栏杆,是半敞室,苏知瑶喜欢通风透气的感觉,所以火炉也放在了这里。 第94页 萧宝菱伸出双手烤火,渐渐地不冷了,侧头去看苏知瑶,见后者从侍女手中接过了一把琵琶。 苏知瑶感觉到她的目光,朝她看去,扬了扬嘴角,「想听曲子么?」 这天下午,萧宝菱感觉自己比暴君还幸福,美人在侧,可以贴贴摸摸,还听到了果真胜过贺十三娘的琵琶古曲。 到最后,她也哼起了喜欢的歌,而苏知瑶只听一遍,就给她弹奏了出来…… 那首歌的名字叫青玉案。 可是到收尾的时候,乐声戛然而止,伴随一声轻唿。 「怎么了?」萧宝菱立即朝苏知瑶看去,就见她琵琶弦断了,葱根般嫩白的手指上渗出了血珠。 「怎么回事?」萧宝菱取过琵琶察看起来。 这一看,才发现,好几根弦上都有人为刮花的痕迹。 苏知瑶的琵琶与寻常的琵琶不同,弦很罕见地用金属丝制成,眼下看样子是被锯子割过了,有些地方变得十分毛糙。 萧宝菱放下琵琶,拿起苏知瑶的手,用软帕擦拭掉血珠,然后看见她白皙指腹里竟沾进了几粒黑色的金属屑,唤来侍女冰儿,「快,烧点热水来。」 天寒,要用温热的水仔细清洗才行。 萧宝菱再去看苏知瑶,见她方才有过的一点笑意消散得干干净净,盯着被损坏的琵琶出神,神情前所未有的冰冷,看着简直令人害怕。 「娘娘?」萧宝菱试着唤了声。 「嗯。」苏知瑶这才移开视线,对她点了点头。 两人等了许久,那侍女冰儿都没回来,便一同起身去到殿中。 「冰儿?」苏知瑶都忍不住蹙眉张望了。 「哎。」雪青衣衫的侍女终于跑了出来,手里端着一小盆水。 「怎么去了这么久?」 冰儿将水盆搁在桌案上,抱怨道:「那些人偷懒,我催了好半天才给烧了这一点。」 苏知瑶闻言,刚舒展开的眉心又蹙了起来。 萧宝菱伸手试了试水温,只比刚才那温泉暖一丁点,完全不舒服。 但她猜到估计是仙泉宫的下人们对苏知瑶不上心了,再去估计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便道:「罢了,可以了。」 苏知瑶乖乖把手给她清洗,疼的时候会动一下,但全程一声不吭。 萧宝菱一边替她处理伤口,一边心中纠结。 她觉得她这样亲近贵妃,实在对不起皇后。可是她却不能自控地对贵妃产生了好感,不忍心见她这样被人暗害。 温泉还没有变热,下人们就不给她烧热水了,之后每天洗沐怎么办? 清理完毕,萧宝菱用帕子擦干苏知瑶的手,终于忍不住对她道:「娘娘,你还是去哄一下父皇吧。」 苏知瑶垂着眼,神色淡淡,静了静道:「好。」 第67章 酉时过后,萧宝菱回了自己宫中。 侍女冰儿上前问苏知瑶:「娘娘,传膳吗?」 苏知瑶道:「不必了。」 燕窝是她自己存起来的东西,因为煮起来简单,冰儿也能做,便还能喝。但其它的食材,却是无法自己动手的了。 仙泉宫有独立的膳房,因为皇帝也在这儿用膳,一向只做珍馐佳肴。但这一个多月以来,皇帝不来了,膳食渐渐的,就差了下来。 苏知瑶虽然美丽得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但毕竟是个活生生的人,也有口腹之慾。由奢入俭难,她吃得也越来越少,到后来,又饿又不想吃。 「你陪我去一趟启明殿。」 冰儿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到这么一句,整个人都惊呆了,然后呆呆地看着贵妃进了趟卧房,出来的时候身上披了件白狐皮毛做兜帽的大氅。 两人出了门,冰儿四下张望,「怎么辇车也没有了?」 她一脸郁闷,问苏知瑶:「要奴婢去叫么?」 仙泉宫内没有自己的管事太监,一直是曹易打理一切。萧措一走,曹易也跟着走了,这边便没有人再打理这些事了。 「不必了。」苏知瑶神情没变,先走上前,「我们走过去吧。」 「可是那么远欸……」冰儿边跟上去边抱怨。 「不愿意走你就回去。」苏知瑶没回头,冷冷丢下这么一句。 冰儿噤声了。 两人到启明殿外时,天已经黑了,道路两旁亮起了宫灯,天上一轮弯月。 风吹动苏知瑶身上的白毛大氅,发出簌簌的声响,守夜的侍卫们见了,齐齐看过去。 冰儿吓得瑟缩了一下,生怕他们来拦。 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没有动作,只是瞪着眼睛傻呆呆看着那一身霜雪的灯下美人走近、再走近、没有给他们一个眼神,拾级而上。 殿门外没有人,苏知瑶站在门外的廊道上,轻声吩咐侍女:「敲门。」 冰儿又怕了,里面可是……还在生气的皇帝啊。 苏知瑶冷冷看过去,「要我亲自动手么?」 冰儿今日才发觉这一向不争不抢的瑶贵妃竟有如此强势的一面,畏畏缩缩地上了前,伸手叩响了殿门。不敢太用力,就轻轻敲了三四下。 但里面安静,萧措一下就听到了。 他在看话本子,以为是皇后去而復返,不耐烦道:「喝了喝了!别催了!」 冰儿闻言,用眼神问苏知瑶怎么办。 苏知瑶淡淡瞥了侍女一眼,然后望着紧闭的殿门,语气平静道:「是我。」 第95页 殿内,萧措本来侧躺在睡榻上,听见这声音,立即扔掉手中书册跳下了地。赤着脚,连鞋都顾不上穿。 他望了望门,走前几步,又停住,招唿正坐在案前批摺子的胖宦官,「曹易,你先去看看!」 「是。」 曹公公抖抖衣摆起了身,打开殿门出去,看见了右侧的贵妃,竟露出惊喜的表情来,笑道:「娘娘!您可算是来了!」 一旁的冰儿傻眼了。苏知瑶却像是半点都不意外,神色丝毫未变,「嗯。」 曹公公笑眯眯地回头,对正躲在一旁偷看的皇帝道:「陛下,贵妃娘娘来找您啦!」 他站到一旁给苏知瑶让出路来,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娘娘,外面冷,您快进去。陛下一直在等着您呢。」 萧措听见这话,吹鬍子瞪眼,「朕没有!」 苏知瑶还是没什么表情,但对曹公公略一颔首,似是表达谢意。 她一步步走进殿中,走到身着明黄寝衣赤着脚的皇帝面前,伸手摘下了兜帽,那雪白蓬松的的毛领子便落在了她肩上,衬得她一张脸小巧动人。 萧措看着面前少女因摘下帽子而有些微乱的乌髮发怔,下一瞬,就见她把一只雪白的小手伸到了自己眼前。 「干什么?」他愣愣道。 然后,站在门边的冰儿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向冷冰冰的贵妃娘娘指着自己手指头上那个还没米粒大的伤口开始告状…… 一番话说得不急不缓,也没有故作娇声,但皇帝听完后,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里就全是心疼和气愤了。 可心疼归心疼,皇帝仍没忘记自己还在生气,骤然转过身去,背对着贵妃道:「那也得怪你自己。怎么,被欺负了想起朕来了?你不是不在乎朕的么?」 芥苏子一事,苏知瑶的解释是不想生育,害怕变老变丑。萧措这些天下来,也接受了这个说法,他耿耿于怀的是,贵妃这么久都不来找他,让他无数次有人来找时,先盼望后失望。 苏知瑶见了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跟个孩子似的幼稚行为,也微微一愣,没能立即说出应对的话。 冰儿瞧着,心中焦急,和皇帝一起盼着这冷美人再开一下口。 但苏知瑶却只是轻轻嘆了口气,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但是,她走到了皇帝面前,忽然,偎进了男人怀里。 突然被心心念念的人给抱住,萧措整个人都僵了,然后才感受到怀中人身上从外面带回来的寒气。 苏知瑶将脸靠在皇帝胸膛上,声音里带着疲倦道:「没有辇车,我走了一炷香才到这里,路上好黑,风也好大好冷。」 「……谁让你不早点来的!」萧措没好气,将怀中纤细的身躯抱紧,「现在暖和点没有?」 这夜,皇帝先前怎么离开仙泉宫的,又怎么回去了。 不久后,就过了冬至。 外面已经是白雪纷飞,天寒地冻,仙泉宫中却地炉处处,温暖如春。 一天午后,苏知瑶的侍女冰儿竟来了趟宝灵宫,说是贵妃请公主过去小叙。 萧宝菱闲着也是闲着,便带着朝颜去了。 去了以后,她才发现皇帝也在,恭恭敬敬上前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苏知瑶见了她,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公主来了。」 皇帝瞧见贵妃那一点笑意,就咧嘴笑起来,「没想到菱儿跟贵妃合得来,好啊,好啊。」 苏知瑶一手拉着萧宝菱,一手拉着萧措,把两人带到懒架儿旁道:「你们就坐这儿。」 萧宝菱坐下来,这才细细打量起眼前的一切。 殿内靠边处摆了一圈的炭炉,红红火火,使得这一处天地像开了中央空调似的,热得她都要出汗了,连忙脱下厚实的裘衣。 而眼前的苏知瑶,不仅对皇帝的态度好了很多,衣着风格也是大变。 她不再穿着那亘古不变的雪白衣裳,换上了肩腰尽露的金色短抹胸,和刚过臀的流苏短裙? 总是披散的长髮也编成了髮辫,一半盘在了脑后。 少女宽松飘逸的白袍下的身体,竟不是那种纤弱的风一吹就会倒的类型,反而健康匀称,像个专业舞姬……对,那着装,就像舞姬。 萧宝菱和朝颜主僕两人一坐一站,已经看得目瞪口呆。 苏知瑶却一点没觉得不自然,走到对面,跟抱着琵琶的一个女子说了几句话。然后,那女子就奏起了琵琶,清扬的乐声在殿中飘荡开来。 萧宝菱这才发觉那是贺十三娘。而贺十三娘不仅弹起了琵琶,一段前奏过后,竟然启唇唱起了一支歌……那歌真好听啊,高音婉转,余音绕樑,伴随着铮铮乐曲,让她想起读书时学过的诗词。 ——崑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就在这令人惊艷的乐声和歌声中,苏知瑶赤足走到了殿中那一块嵌了层黄金的圆形地面上,伸展四肢,跳起了舞。 好美。 她雪白的手臂和双腿,以及露出来的各处肌肤,不动都已经美到人移不开眼了。可她动起来后,那每一个动作,轻盈的跪地、后仰时的侧脸,伸直的小腿与足尖……衬着那金色的地面,更是让人屏住唿吸,唯恐惊醒梦境。 苏知瑶脸上的表情也从未如此生动过,那偶尔投来的一眼,那闭眼后的一笑,以及转身时一闪而过的妩媚。萧措看得痴了,微张的嘴简直让人担心他会流下口水来。 第96页 萧宝菱心中震撼过后,百感交集。 她看得出来,贵妃不完全是取悦皇帝,更多的是对舞蹈本身的陶醉与享受。她的家乡在南周西南部,靠近缅邦,或许她一直会这种舞,只是从前不想让皇帝看见罢了。 后来离开时,萧宝菱随口问宫女冰儿,贺十三娘怎么会还会唱歌的,冰儿还告诉她,那也是贵妃教的。 萧宝菱坐在辇车上,回忆着皇帝方才眼中的狂热与痴迷,心想,她这个爹大概一辈子都没法不爱贵妃的了…… 辇车行过几座宫殿后,萧宝菱才回过神来,看了看前路还远,和身旁侍女聊起天来,「朝颜,你见过比瑶贵妃还好看的人么?」 朝颜下意识摇头。但过了会儿,她忽然很认真地看向萧宝菱,欲言又止。 萧宝菱疑惑,回以询问的眼神。 朝颜道:「女子是没有,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如果算上男子,那,那……」 「那什么?」 「那南周那个皇子也很好看……」朝颜终于把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说完,神情有一点赧然。 「咳咳咳!」萧宝菱耐着性子等到答案,差点被咳嗽呛到,她抚了抚心口,「你说贺元夕?」 「嗯。」朝颜更加赧然,但还是立刻点了头。 好吧,萧宝菱望着前方亮起的一排排宫灯,失笑地想,看来小贺同学的主角光环还真是无人能及,连绝色美人的姿色都比得上呢。 静默了一会儿,朝颜忽然小心翼翼地问:「公主,你是不是很喜欢贵妃啊?」 萧宝菱微怔,没有否认,「怎么了吗?」 朝颜想到的不是和贵妃对立的皇后,而是另外的事,「嗯,就是据奴婢所知,贵妃娘娘其实不像她看起来那么好。」 「怎么说?」 「她也害死过人。」 萧宝菱心下一沉,她只是在原书中看到过苏知瑶妖妃祸国、残害忠良,但实际接触下来,却并没有见过类似的事情,便以为没有,却原来,是真的么? 「说来听听。」定了定神,她问。 「仙泉宫里的几个太监,是最近被处死的。有个黄才人,也被赐了毒。还有鸿胪寺的周大人,只是杀了贵妃一只白狐,就被陛下给车裂了……」 第68章 寒夜的皇宫,风吹过宫灯,使之忽明忽暗。衰败的枯树变成了摇晃的黑影。 在一片寂静的宫街上,除了辇车行进的声响外,便只有间或出现的鸦雀叫声。 说完「车裂」后,朝颜被寒风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抱紧胳膊没再说话。 辇车抵达宝灵宫后,萧宝菱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唤来那消息灵通的小太监,了解了不少事。 鸿胪寺的周永周大人,是先帝在世时就很受器重的老臣。 每次别国使臣来访,都是他接待,没有谁不是满意而归。 就连如今狼子野心屡次骚扰边境的西番,他也出使过,还和西番王把酒言欢、称兄道弟,不费一兵一卒,保了两国数十年和平。 萧措登基后的这些年,西番日渐强大,把西域小国一一收入囊中,将贪婪的眼光投向了大齐。 一开始,西番兵并未逼近,只是派了使臣想要和谈。那使臣高傲,只要周大人接待。得知周大人被车裂后,竟气到直接回国,最终和谈失败,边境日趋紧张。 有大臣埋怨皇帝不该杀周永,皇帝怒,不信其他人比不上他,当即派了一堆官吏出使西番,结果那些人却个个吃了闭门羹,连西番王的面都没见着。 反而听说西番王在雪山上给周永立了衣冠冢。 周永其人,虽是老臣,但因为十多岁就出仕,死时才年过不惑。其样貌也俊朗不凡,性格风趣幽默,并非泥古不化的老头。所以不仅朝中许多臣子惋惜,民间亦有百姓不平。 当初他看不惯宦官把持朝政,丞相不作为,屡次去仙泉宫劝谏皇帝,希望皇帝恢復早朝,并说贵妃是南周奸细,建议处以极刑。 他谏言时,贵妃闲闲懒懒出来,身着轻绡袍,怀抱白狐狸,美得好似画中仙,他只瞥了一眼,丝毫不为所动,仍道:「望陛下迷途知返,尽快决断。」 皇帝恼怒,看向贵妃时面带歉意,正思考该如何是好时,那白狐狸跑过去抓挠周永了。 那狐狸原本性格温顺,那日不知怎的发了狂,跳起来将周永一张俊脸抓得血肉模煳。 事出突然,周永等血煳了眼睛才反应过来,然后在狐狸要咬向他脖颈的时候,勐然出手。 他天生神力,两只手抓着狐狸的头和尾一拉,那狐狸就断成了两截,内脏哗啦啦流了一地。 这下,一贯冷静的贵妃都吓哭了,扑进萧措怀里控诉。 …… 萧宝菱听着听着,渐觉不可思议。说苏知瑶冷冷下令处死人还能相信,说她吓得抱着皇帝哭诉就有些像假的了啊。 「是真的!」小太监指天发誓,「奴才的髮小就在仙泉宫当差,这些都是他亲眼所见!」 「周大人好惨。」朝颜感嘆。 「是啊。」小太监继续道,「贵妃哭得肝肠寸断,说有多心疼那狐狸,但却留下了那狐狸的毛皮,做成了围领。」 萧宝菱没有吭声,托着下巴出神。 她想起原书中提过的一些东西——不久后,两国即将交战,西番使臣在边境要求和谈,北齐这边却一个能谈的文官都没有,最后战争不可避免。而西番数十年间,荡平了多少小国,从未输过,北齐则从上到下都是蛀虫,军队都被养废了…… 第97页 「公主,」小太监走后,朝颜心有戚戚道,「我好怕打仗啊。」 萧宝菱望着殿中的白珊瑚丛,若有所思道:「顺其自然吧。」 她并非一点都不爱自己的国,只是看萧措萧独那样子,早知道这北齐是不可能好好延续下去了的。 而且她对原书中贺元夕后面创造的盛世有期许啊…… 就好像你穿到了秦末隋末,乱世将至,时势已不可扭转,是指望这稀烂的当局呢,还是期待即将到来的汉唐盛世? …… 十一月底,三九那天,几乎是这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萧宝菱越来越晚起,终日就想赖在被窝里不出来。 但一大早,就有宫人来报—— 「不好了公主!」 那煞有介事的惶恐模样,让萧宝菱瞬间坐了起来,「什么事?」 小宫女道:「池塘结冰了!」 萧宝菱闻言,甚是无语,「就这?」 天气越来越冷以后,整个宫中每一处的水域都在结冰,宝灵宫的小池塘也结冰了有什么稀奇? 小宫女急道:「不是啊公主,您养的鱼在池塘里啊!」 那池塘夏日的时候开满睡莲,十分静美。后来萧宝菱忽然兴起,放了十几尾锦鲤苗进去,日日看着,颇有趣味。 「哦。」 萧宝菱想想也是,便起床去看。 这天没有雨雪,冬日冷白的阳光洒在园子里,梅树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很淡薄。 小宫女取了个暖暖的棉坐垫搁在池塘边的矮石墩上,萧宝菱提起裙摆,坐了下去。 枯萎的莲叶在角落静止不动。硬质的冰面上有菱形的纹理。原本微绿的水变成了半透明。 那平日里负责餵鱼的小宫女蹲在池边,担忧地道:「公主,它们不动了,是被冻死了吗?」 那些锦鲤在冰下,保持着游动的姿势静止了,有的通体金红、有的雪白中有几块红斑,像漂亮的没有生命的标本。 「下面没有结冰吧……」朝颜也在一旁蹲下,指着一条金红的锦鲤道,「看!它的鳍在动!」 萧宝菱定睛看去,果然。那鱼遍体金红,没有一点杂色,但身体两侧的鱼鳍却是白的,小小薄薄,很好看,像小翅膀,此时正轻微摆动着。 她来了兴致,捡起池边一根枯枝,敲了敲冰面。 冰层还不厚实,敲击时略有些上下浮动。冰下的鱼群受了惊,慌忙游动开去。 「还活着!」小宫女惊喜地叫出声。 「嗯。」萧宝菱笑着说,「之后不用管它们了,不用餵食,让它们冬眠,不会死的。」 起身回房,进门时寒风一吹,萧宝菱冷得用双手抱住自己。 朝颜跟在她身后,道:「公主,听说镜湖的冰特别厚,有人在那儿冰嬉呢!」 这话一出,萧宝菱像被一道闪电给噼中,忽然一动不动了。 三九,今日是三九……是贺元夕十五岁生辰前的三九啊。 原书中,贺元夕因少年在北齐宫中受过冻,落下了终身难愈的寒疾,进而导致他性情阴郁,征战四方时几乎和萧措一样嗜杀。 而所谓的受冻,就是在三九这日,被在镜湖冰嬉的太子萧独推进了破损的冰洞里。 整整几个时辰,没有人去救他,直到萧思月晚膳后闲逛,发现湖中异状,才匆匆找人将他救起。虽然得了救,但是晚了,那寒疾日日夜夜折磨着他,光是咳嗽吐血的描述就每章都有……看得当时读者视角的萧宝菱心揪着疼。 而北齐太子萧独的最终下场,就是被称帝后的贺元夕以牙还牙,命人扒光衣衫在结冰的湖面上放狗追着跑酷,在落入狗嘴之前跌进了冰窟,苦苦挣扎时众围观者无一人相助……最后,这旧皇宫荒废了,镜湖也被填平。 「公主?」见萧宝菱忽然顿住,朝颜出声问询。 萧宝菱回过神来,快步走进寝殿,径直去到衣柜前,取了面纱和一件浅青色的厚斗篷,对眼前看着自己发愣的侍女道:「朝颜,拿一件你的衣服给我,快点,我们去镜湖。」 第69章 辇车行得飞快。 萧宝菱坐在车上给自己戴上面纱。冬日路上冷,不少人都会戴上风帽或面纱,她并不显得奇怪。 朝颜却不明白,「公主为什么要穿我的衣服呀?」 萧宝菱没有回答,继续整理头髮,也跟侍女的髮型趋同。 朝颜抱着她的厚斗篷,「公主你穿这么少会冷的,真的不把斗篷披上吗?」 「待会儿。」萧宝菱这才看了她一眼,吩咐抬辇的太监,「好了,就在这儿停。」 她下了车,进了离镜湖稍远的一座亭子里,没有再往前。 镜湖有半个宝月宫那么大,结了冰后,湖面上白白一片,平坦宽敞得像一个巨大的广场。 湖上有不少人穿着冰鞋在嬉戏了。其中身穿杏黄色棉袍的那位,正是太子萧独。 岸边远近有稀稀拉拉的宫人在围观,没有谁特地去注意萧宝菱与朝颜,不经意瞥见,也只当是附近的宫女结伴来看热闹。 其实以往每年冰面冻得更实一些之后,皇帝会举办盛大的冰嬉活动,在湖畔搭上看台,有专业的队伍来表演。 但萧独不喜欢那种程序分明的官方感,自己带了些下人就先来玩了。 他让小太监们穿上劲装,在冰面上奔跑追逐,自己则坐在一旁烤芋头吃。 第98页 他来玩冰,但又怕冷,就在岸边摆了个很大的炭炉,一边吃着喷香的烤芋头,一边张望周围的人群。像是选美似的,目光从一个个宫女的脸上掠过,扫到亭子里的两人时,眯了眯眼睛,太远了没看清楚——最后有些失望,没一个漂亮的。 吃完芋头,萧独也浑身暖烘烘的了,忽然嫌炭炉太热,对身边伺候的人道:「你们给我把火搬到冰上来。」 「啊?」小太监迟疑道,「殿下,这,这恐怕会把冰融化啊。」 萧独翻了个白眼,手里拎着铁钳往冰上走,「让你搬你就搬!再废话我把你给烤了!」 「是,是。」 小太监们不敢再作声,一起合伙将炭盆抬到了冰面上。 那盆里是烧得通红的木炭,铁质盆身和盆脚也已变得滚烫,一接触到冰面,底下已经白了的冰就开始融化成水。 小太监甲担忧地望着,小声道:「这不会掉下去吧?」 小太监乙安慰道:「没事的,这冰层厚着呢!」 的确,这湖面上无比坚硬,被众人的冰鞋反覆划过也只留下白色的刮痕,看起来比大理石还牢固,简直让人忘记它是水变的。 炭盆到了眼前,萧独俯身,用手里的铁钳去取烧红的炭,然后丢在一旁的湖面上,开心地看着那炭块灼烧冰层,把冰烧成了水,发出滋滋声响的同时升起沸腾的白烟。 小太监甲和乙年纪还小,没见过这种玩法,惊奇地张大了眼睛。 「好玩吧?」萧独得意地笑。 他见那炭块已经熄灭,戳了戳,把它按进了冰洞里。然后又去取新的火红的炭,一块接一块地去烫冰面,直到烧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冰窟窿…… 「殿下,当心!」小太监乙看见萧独脚下一滑,差点掉进冰窟窿,立即出声提醒。 萧独也是惊魂甫定,不管这一块儿了,骂骂咧咧地换上冰鞋,然后去远处滑冰。 贺元夕就是这时候从宝月宫出来的。 将近午时,寻春在屋里烧饭,炭不够了,领不到,便去找萧思月借。 出了宫门就是镜湖,经过时怎么可能没见到那些嬉闹的人。 本来打算目不斜视快速离开,却不经意看见了萧独和太监们一起玩炭。已沦为穷苦底层的贺元夕不禁多看了几眼,并且觉得心疼。 他身着褐红色的粗衣,深栗色的长髮半束在脑后,一张脸像冰雪一样白皙,浅金色眸子微微眯起,略显不悦的神色反而让他更加好看——好看到远处的萧独一眼看见,就惊到了。 周围的宫女太监们,甭管戴没戴面纱,都不好看,这突然出现的少年却像划过夜空的流星一样让他眼前一亮。 萧独平衡感不强,从冰面上滑行过来,歪歪斜斜狼狈不堪,好不容易到了贺元夕一丈之外。 南周质子深居简出,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碰到了,是以离得这么近了,萧独才反应过来,一脸扫兴道:「竟然是你个杂种!」 贺元夕见太子过来,本来侧了脸就打算走掉,听见这话却难免脚步一滞,唿吸略微不稳。 但忍住没有回头。 萧独却看见他拎在手中的包裹了,指着少年高声道:「你提的什么东西?拿过来给孤看看!」 贺元夕没动。三公主私下对他诸多施与,却从来都是背着人,若是当众被知晓,怕是会毁了公主的名声…… 萧独是个没有耐心的人,见这小崽子跟没看见他似的,气急前行,「你小子聋了还是哑巴了,孤————啊啊啊啊!」 「扑通」一声巨响伴着太子的大叫一同落下。 「殿下!」 小太监们见萧独摔了个屁股墩儿,急急忙忙上前来扶。 贺元夕回头瞧了一眼,那一脸蠢笨的太子坐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五官都皱成了一团。见没人再管他,提步就要离开。 「不许走!!」 萧独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眯着眼大吼,扯着小太监道:「去给我把他抓回来!」 「是!」 小太监们一拥而上,把少年的胳膊牢牢捉住了。贺元夕来不及反应,手里的包裹掉在了地上,好在没人去捡,那些人只是把他押到了萧独面前。 萧独躺在地上,还没起来,自知狼狈,尤其见面前少年被扣住了还一脸清高地俯视着自己,更加气恼,怒拍冰面道:「你去给我把鞋子捡回来!」 方才他脚下一滑,摔倒在地的同时,右脚的冰鞋竟然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后掉进了他亲自烧出来的冰窟里。 太监们闻言,立即松开了少年,有个胆大的还踢了他一脚,「没听见太子殿下的话吗?!还不赶快去!!」 贺元夕闭了闭眼,一句话没说,朝冰窟走了过去。 一堆烧红的炭融出的窟窿,过了段时间后,里面已经深不见底了。冰鞋掉进去,早已不可能捡得出来。 萧独并不是非要那鞋子,只是想侮辱他。 见少年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萧独也让人扶着站了起来,把左脚的鞋也脱掉后,只穿着布袜跟在了贺元夕身后,「快点快点!」 到了冰窟边缘,冰层很薄,贺元夕停了下来,蹲下身体,往水里看去。 萧独不耐,一脚踢过去,少年就跪了下来,身形一个踉跄,双手用力撑住地面才没摔倒。 「让你给孤捞鞋子呢!傻愣在这儿一动不动是等它自己飞出来吗?!」萧独仍不满意,又踢了少年的右手一脚,「手伸进去!」 第99页 手肘剧痛,贺元夕咬住下唇,极力忍耐着不还手,将右手伸进了冰水中摸索。 「诶!这样就对了嘛!哈哈哈哈哈!你们看啊!他这模样是不是像狗一样?」萧独回头,对着围观群众叉腰大笑。 说完,他再次转身,想继续督促贺元夕,可才往前走一步,那窟窿边缘的薄冰竟然碎了、紧接着就开始塌。 「啊啊啊啊啊!」 萧独大叫着往后退。同时,众人就看见被他踩塌的冰面和原本的冰窟窿连在了一起,将跪在那里捞鞋子的少年给吞了下去。 短暂惊怔过后,太监甲吓到了,「殿下!这下怎么办?」 「怎么办?你主子我脚冷!赶紧回宫去烤火了要!」萧独似是吓到,又似是装疯卖傻,着急忙慌地往岸边跑,「快走快走!要下雪了!」 「那那——」 太监乙边跑边指着身后问,但话还没说完就被萧独一个眼刀打断了,「那什么那!那又不关我的事!是他自己不小心!闭嘴赶紧回家!」 太子一行人像一阵风似的离开了镜湖。 围观的宫人们在远处看着那冰窟溅起水花,脸上浮起不忍之色,但谁都没有上前救援的意思,很快也相继离开了。 第70章 此时,距离镜湖不过十几丈之远的宝月宫内,正殿内生着炭火。 不是上等的炭,不时会冒出点熏人的黑烟,但依然足够温暖,围坐着的三人也习惯了,依然安安静静地专注着手里的活。 是月嫔和萧思月母女,还有宫女桑儿。铜制手炉刚倒入热水时会烫手,她们在缝制一些夹棉的布套子。 这殿内虽然有些许清贫,气氛仍不失温馨。重重门墙隔音效果很好,正穿针引线的萧思月对宫外镜湖里的情况一无所知。 十四岁的少年跌下冰窟,沉浮在水里的碎冰被他的身体渐次撞开,里面的水深不见底,他努力挣扎着依然不断下沉,也想开口唿救,但一开口就有大量冰水涌入口中,让他除了吐泡泡外完全没办法发声。 最后肢体动作慢下来,渐渐不动了,在明亮雪白的冰面之下,贺元夕缓缓沉入黑暗的水底。 这一切变化发生得很快,从萧独离开到现下天地寂静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远处亭子中,朝颜看得呆了。 她原本不知道公主为什么要乔装蒙面匆匆赶来这里,但这一刻,隐约有些懂了。带着疑惑和心惊,朝颜抱着怀中的碧青色斗篷勐地看向萧宝菱。 萧宝菱神色冷沉,没有注意到侍女的视线。扫过四周确定无人后,她忽然朝镜湖飞奔而去。 她脚步飞快地跑过坚实的冰面,身上藕荷色的单裙被寒风吹响,到了那冰窟近旁,才停下来。 朝颜也抱着斗篷跟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在萧宝菱身后问:「公主、要、要叫人来救他吗?」 「不要叫人。」萧宝菱说着,没有回头,在冰面上跪了下来。 她双手碰了碰冰面,相对是薄的,又去碰了碰冰窟里的水——冰寒无比,冷到她手骨刺痛。 「公主,你想做什么?」朝颜低头,睁大了眼。 「不许叫人。在这里等我,马上就好。」 话音落下的同时,朝颜就见穿着自己衣裳的公主跳进了冰窟中。 她动作偏轻柔,动静不大,都没有溅起什么水花。但朝颜仍是傻掉了,咬住下唇,心脏狂跳。很想去找人来救公主,又因公主的嘱咐而不敢,只能无比紧张地盯着那一小方水面。 萧宝菱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有运动的习惯,身体素质很好。而且穿来之前在大学里,游泳是必修课,她拿的满分。 这是三九寒冬,她为了下水轻松,特意只穿了件单裙。入了水中,光线很暗,刺骨的冰水冻得她浑身都失去知觉了,只是靠本能在往下游潜。 萧宝菱脑中空白,在水里睁开双眼,努力四下搜寻……良久,终于,看见了一个深色的人影。 朝颜盯着平静的水面,双手紧抓着斗篷,在心中数数:一、二、三、四……四百四十四……太不吉利了,她慌乱地想,要是到了五百,公主还不出来,她就去叫人。 四百九十五、四百九十六、四百九十七、四百九十九…… 五百! 朝颜张大嘴巴,就要喊出声。 「哗啦!」 但同时,水面出现了声音。 一只雪白的手从水中探了出来,扣在了裂冰的边缘上。朝颜保持着张嘴的动作看见了,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萧宝菱一手用力扣住冰面,一手抱着贺元夕,浮出了水面。 她脸上湿发凌乱,面色惨白,无力开口要朝颜帮忙,努力把少年推到了冰上。朝颜也不是傻子,见状连忙丢下斗篷,把人往外拉。 萧宝菱这才用力扒着冰块边缘、艰难地爬了上来。 动作狼狈都不必说,被冰水湿透的衣裙紧贴着肌肤,一吹到岸上的寒风,她就觉得自己人都要没了。 可是不能倒下。 她打起精神,和朝颜一起把贺元夕拖离冰窟附近,在坚实安全的冰面上,将他放平。 朝颜见公主又不需要自己了,便守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不敢再出声。 然后,她不可置信地看见,公主跪在人身侧,去摸他的脸颊、探他的鼻息、用双手按压他的胸腹,最后俯身低头,亲在了那不知死活的少年唇上。 第100页 「!!!」 萧宝菱已经浑身冰冷,但贺元夕身上更冷,她碰到他惨白冰凉的嘴唇时,被冻得都颤了一下,预想过的旖旎感觉一丝也没能产生。 人工唿吸她第一次做,动作有些生涩笨拙,但万分认真努力。 一边反覆渡气,一边摸着少年胸膛感知变化。 「咳咳。」 忽然,少年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同时咳出了些水来。 萧宝菱立即退开,见他眉眼紧皱,极痛苦的模样,浓密的眼睫颤了颤,似乎要睁开,吓得她立即把湿透的面纱戴好。 贺元夕短暂地出现了模煳意识,鼻端闻到了一种淡淡的熟悉的蜜桃香味。他努力想睁开眼睛、清醒过来,但眼皮太重了,竭尽全力也只能掀开一点,旋即又合上。 只看见白茫茫的天地间,跪着两个模煳的人影。仿佛幻影。 少年再次昏了过去,不再有动静。 但萧宝菱看见了他胸口规律的起伏,又探到了他的鼻息,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斗篷给我。」萧宝菱转头看向朝颜。 「……是。」朝颜从震惊中找回自己的声音,捡起冰面上的碧青色斗篷,遮住了公主曲线毕露的身体。 「谢谢。」萧宝菱把斗篷的繫绳在脖颈前打好结,手触碰到湿发,感觉都硬了、仿佛快要结冰。 「帮我。」穿好斗篷后,萧宝菱在朝颜的帮忙下将不省人事的少年扶站了起来。 她没有思索犹豫,扶着他往宝月宫的方向走。 只有十几丈远,很快就能到了……她头重脚轻,紧咬下唇,努力拖着人往前走。 可是,太慢了。 朝颜的力气也不大,两个人这样扶着走,太慢了。 「停。」萧宝菱忽然顿住脚步。 她转了个身,索性将少年背了起来。然后一咬牙,快步朝宝月宫走去,对朝颜道:「跟着我。」 朝颜再次惊了,一眨眼的功夫,公主弯腰背着那人已经走出了好远,她快跑几步才跟上。 这下很快,她们就进了宝月宫。 正殿中,正收针的桑儿听见远远传来的脚步声,对萧思月道:「公主,好像有人来了,奴婢出去看看。」 「嗯。」萧思月在给缝好的布套绣花,头都没抬。 但不过一瞬间,桑儿就去而復返,一脸震惊地来报:「公主!您快随我出去!」 第71章 贺元夕昏睡了很久,意识混沌,整个人像是在黑暗的冰洞中不断下坠。 只记得被救起的时候,他睁过一次眼,感觉到了当时身边人身上淡淡的蜜桃香气……还有唇上那温软的触感,与彼此交换的唿吸。 床上,少年静静地躺着,双眼紧闭,眉心微皱。 萧思月坐在绣墩上,拿着团扇扇着地上的几盆炭火。 木炭烧得通红,火焰窜得老高。她奢侈地生了这么多火后,室内热得比初夏都不差了。 萧思月脱下棉袍,起身走到床边坐下,看见少年原本湿透的衣衫几乎全干了,心中松了口气,伸手去碰他的额头……嗯,也暖了。 少女的手背贴在少年额上好一会儿,确定他没有发烧,才微微牵起嘴角,看着他紧闭的眼睫道:「元夕,没事了。你快醒过来吧。」 话音刚落,少年漆黑浓密的睫毛就颤了颤,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 那双漂亮的浅金色眸子慢慢聚焦,最后定在了面前的黄裙少女脸上。贺元夕头脑还很昏沉,张了张嘴,「……三公主?」 萧思月一喜,「你醒了?」笑着笑着,忽然落下泪来,「你刚刚可吓死我了。」 不久后,贺元夕躺靠在枕上,拒绝了少女的餵药提议,自己捧着药碗,缓缓将碗中苦涩的药汤一口口喝了下去。 萧思月揉了揉眼角,仍有些担心地问:「真的不要请太医吗?」 「没事,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贺元夕将药碗放下,望着床边的少女道:「谢三公主救命之恩。」 他虽然落入冰窟,但不到一盏茶时间就被救了起来。顶多伤筋寒骨,不至于有危及性命的大问题。进宫这几年,他何曾有过找太医的权利。 三公主把他救起来后,暂时安置在自己寝宫的偏房里,除了侍女桑儿外没让别人见着。这时担心过度说要请太医,可太医一来,见他竟在公主房里,那还得了? 少年望着自己,眼神认真地说着感谢的话。萧思月却下意识避开了他视线,顿了顿才道:「你没事就好。」 不久前,她被桑儿急急地叫出去。看见殿外的情形,整个人都惊呆了。 她的长姐萧宝菱竟背着个人来找她。 十六岁的清丽少女一头黑髮湿透,有几缕还凌乱地贴在雪白的脸颊上,嘴唇冻得青白,身上虽然穿着厚实的斗篷,但还是看得见里面的衣衫也是湿透的。 见她来了,萧宝菱将人交给她。她这才看清那是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不省人事的少年……是刚从她宫里拿了炭离开不到一炷香时间的贺元夕。 她吓傻了,一边叫桑儿一起把人接进去,一边问发生了什么事。 萧宝菱也落了水,很是虚弱,简单说了镜湖上发生的事,就离开了。 只交代了她一句:「不要告诉他是我救的他。」 萧思月满心的疑惑,下意识问了句「为什么」,但人已经飞快走远。 第101页 …… 匆匆回宫的路上,萧宝菱感觉自己随时要倒下,靠着无比顽强的意志才步履不停地进了宝灵宫的门。 所幸没晕倒,很快就躺进了注满热水的浴池里。 有梅儿不时添水,她安心地靠着池沿睡了一觉。醒来时,身子已经从内暖到外。 朝颜一直守在旁边,见她睁眼,关心道:「公主,您要不要紧?要不要叫太医?」 「不用了。」萧宝菱也不想节外生枝。 朝颜透过热气水雾,瞧见公主白皙的脸上恢復了红润,才放心地点了点头,「嗯。」 在热水中泡了太久,萧宝菱起来时都有些发晕。朝颜扶住她,用干燥的软巾替她擦身,帮她穿上睡袍后,又轻柔地擦拭她的湿发。 萧宝菱坐在梳妆檯前,摸了摸自己的头髮,总算不是被冻成冰凌的感觉了。 朝颜用布巾裹去她发里的水分,望着镜中神态轻松如常的公主,忽觉方才的一趟出行仿佛幻觉,想了想问道:「公主,您为什么要把贺元夕交给三公主?」 闻言,萧宝菱放空的目光一顿,「因为,他讨厌我。」 萧宝菱病了几天。大冬天落入冰水,又吹了一路的寒风,就算很快泡了澡烤了火,还是发烧了,卧床几天后才勉强好起来。 另一边,贺元夕清醒后,不能在宝月宫久留,得到消息的小厮寻春将他接了回去。 小土屋里,小破床上,他也睡得昏天黑地。寻春守在旁边,见他时而冷得发抖,时而额头滚烫,不停给他加被子、拭汗。 待他醒转,寻春把萧思月之前送来的崭新冬衣从柜子里抱来他面前,「殿下,您一定要穿暖,不能再受寒了。」 寒气入骨有多痛,寻春的膝盖再清楚不过。贺元夕先前觉得那些衣袍质地太好、还有三公主亲手绣的纹样,不能安心穿着。但眼下,没关紧的窗户送来一阵冷风,他冷得连打了几个喷嚏,便「嗯」了声,同意了寻春的提议。 两日后,少年便穿着一身素色锦袍去的竹林。 碧绿竹林中,他一身素白在那儿练剑,长发飞舞。看起来,终于不再像穷苦贫民,而像个风流俊逸的少侠。 萧宝菱听着剑风的声音走来,看见他在纷纷扬扬的绿竹叶中收招站定、望向了自己。 明明只是几天不见,却莫名有种恍如隔世感。 贺元夕眨了下眼,衣袍生风地走到她面前,「林溪姐姐。」 他唇角微微扬了扬,但没能保持住弧度。勉强算是对她笑了下。 萧宝菱是来看看他有没有好起来的。这下两人面对面,相隔距离不到一臂,她清楚看见他已面色如常,精神良好,没有丝毫病容,便放了心,微微一笑。 但下一刻,她就见着了他身上崭新的衣袍,笑容凝在嘴角。 贺元夕也注意到了少女怀中抱着的竹笥,「这是?」 萧宝菱抱着竹笥的双手有些僵硬,心中后悔把它带来,让眼下如此尴尬。 两人自然地一起往竹屋走。萧宝菱边走边道:「是我给你买的衣服……不过,你好像不需要了……?」 她语气不确定,说完话也依旧目视前路,没去看身边少年的表情。 贺元夕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路沉默地进了竹屋。 萧宝菱手中竹笥本就有些重,得不到对方回应,便觉得更加重了。她知道萧思月有给过他衣服,但一直没见他穿过,就默认他不会穿了……谁知现在。 他落水前衣衫旧很单薄,之后若是染了寒疾,必定更加怕冷。所以她思索再三,还是将这段时间以来找温夕山要的粗布衣衫给他带了过来。 那竹笥放在她寝殿里,她日日会看到,难免会挂心。而且时间一点点过去,少年在长高,衣服会变小,等他穿不了了就彻底浪费了。 但现在她问贺元夕是不是不需要了,他竟然不回答?萧宝菱抱着竹笥站在屋里,脸上有些尴尬,越想越觉得自己多此一举——他只是不想穿,并不是没有。 贺元夕垂着眼眸,站在少女身后,看似静止不动,实则在闻她身上的味道……淡淡的,蜜桃香气。 埋葬小猫的那天,他闻到了,问她。她说是桃子皮香囊的味道。现在,这味道跟当时一模一样,清淡甜香。也跟他被人从水里救起时隐约闻到的,一模一样。 是幻觉吧?她一个宝灵宫的侍女,怎可能出现在镜湖边呢?救他的,明明是三公主。 萧宝菱转身,就看见少年低头出神的模样。她扬了扬嘴角,露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道:「啊,你不要的话,我就拿回去吧。没关系。」 说完,就抱着竹笥想要往屋外走。 贺元夕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拦在少女前面,「我要!」 说着就从她手里去拿。她不知怎的握得很紧,没立即松开,他几乎是抢过去的。等把竹笥拿到手里后,他又道:「我要。」 漂亮得像猫科动物的浅色眼睛望着她,神色认真。 萧宝菱笑了,眼中都染着笑意,「嗯。你打开看看合不合身。」 两人在竹榻上坐下,将竹笥打开,取出里面叠好的衣服来。颜色、布料和款式,都和贺元夕以往穿的旧衣服相似,只不过崭新完好、针线也密实。 萧宝菱拿了件夹棉的外袍在少年身前比划,「好像可以。」她抬眼看他,「是吧?」 第102页 「嗯。」贺元夕乖乖地点头,这样的衣服虽然比他身上萧思月做的要粗陋,却更适合如今的他,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萧宝菱本来的想法就是不要改变他的画风,但其实摸不准他自己的想法。眼下他虽说喜欢,但一直有点走神的样子,她就更不确定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客套话了。 「能穿就好,现在冷,不要着凉了。」萧宝菱把衣服叠好放了回去,看着少年身上素色的锦袍,状似随意道:「你这件袍子很好看。是三公主送的吗?」 贺元夕一怔,点了点头,「嗯。」 萧宝菱微笑,「三公主对你真好。」 贺元夕望着她道:「你也对我很好。」 是实话。三公主这几年一直给他送东西,现在又救了他的命,还有那个吻……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报。可是眼前的少女,不惧危险一次次来陪伴他,对他也很重要。 贺元夕用手抚过竹笥里的粗布衣袍,又说了一句实话:「……其实,我更喜欢你送的。」 「这不一样。」萧宝菱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带着浅浅笑意道,「我比你年纪大一些,把你当弟弟,所以想照顾你。而三公主,她是把你当做……当做最好的朋友,所以想把自己拥有的最好的都给你……」 贺元夕静静听着,没出声。萧宝菱转头看他,笑道:「她的心意,你要好好珍惜。」 …… 不久后,又到了元宵节。也是贺元夕十五岁的生日。 白天,宫中照例有宴会。 萧宝菱去参加了。过程中,萧宛音看见她,不动声色地来她身边坐下,但她二话不说就起身离开,换了个远点的位置。结束后,瑶贵妃邀请她去仙泉宫看歌舞,她也拒绝了,不想再和贵妃相处。 回到寝宫,她用庭院中的窑炉烤了个小蛋糕,带去竹林给贺元夕。 可是从酉时初一直等到日落,也没见到他。她只好把冷透了的蛋糕又带回去,和侍女分吃了。心中难免失落,这还是她第一次去那边没见到人,而且还是他生日。 日落后,天幕上只有一些残余的霞光。 贺元夕和寻春一起走在靠近冷宫的荒凉小路上。他们刚从宝月宫离开,正走回小土屋。 贺元夕手里拿着一个杏黄色的荷包,脸上有些若有所思。 「不知道三公主用的什么薰香,味道真好闻啊。」寻春却闻着瞧着,道:「不过殿下,公主亲手绣荷包给你,算是表白心意吗?」 在他们南周,女子绣荷包送给男子,就是表白了。若男子无意,便会拒绝,若有意,则会收下,相当于私定了终身。 只不过三公主在荷包上绣的不是并蒂莲或者鸳鸯鸟,而是他们南周皇室常用的茱萸纹,瞧着也素淡,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意思。 贺元夕听到,脚步没停,将握着荷包的手垂在身侧,「她说只是生辰礼物。」 「可是殿下,三公主明显喜欢你诶。」寻春不以为意,跑上前侧身看着他道:「我觉得她对您真的很好,殿下以后可以娶她!」 贺元夕正在走路,闻言身形一顿,静了静,忽然道:「可是,如果我还有别的喜欢的人呢?」 寻春没多想,笑着道:「那有什么关系?殿下以后做了皇帝,可以娶很多人呀!」 贺元夕没有再应声。 寻春默认他能平安回国,对未来如此乐观。可他们如今被困在北齐宫中,还不知能否活着离开。 「你们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一声怒喝传来。两人循声望去,见小土屋前竟来了些太监和持刀的侍卫。 「你们是什么人?」被雪亮的刀光晃了眼睛,寻春吓得立即护在贺元夕身前。 为首的太监身着紫衣,等级不低的样子,视线掠过小厮,眯着眼看贺元夕:「你就是那个南周质子?」 贺元夕轻轻推开寻春,走到太监面前,冷眼看着他,「是我,有什么事?」 「陛下口谕,令咱家通知你,七日后随军入伍。」 太监拧着眉毛瞅了瞅一旁破败的小土屋,满脸嫌弃之色。其他男丁,临时就能抓走了,这什么质子,陛下还要他来提前通知。 「入伍?!」寻春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打西番吗?」 他知道近段时间西疆战事吃紧,北齐国内四处徵兵,有的地方都已经十室九空。但真没料到,徵兵还能徵到皇宫里、徵到他们殿下头上来。简直匪夷所思。 「哟,消息还挺灵通的嘛。」太监抬了抬下巴,最后看了贺元夕一眼,「那好,咱家就算通知到了,七日后会有人来接你。」 太监转身离开,持刀的侍卫跟上。几步后,太监忽又回头道:「可别逃跑哦。」 等他们走远,寻春才气道:「哦,哦你个头啊!」 小少年脸都气红了,见贺元夕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站到他面前道:「殿下!他们竟然要你上战场!要你去帮他们打西番!这未免太过荒唐!」 贺元夕望向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没有出声。 确实荒唐。要他这个邻国皇子入伍,与杀过他国民的北齐军士并肩作战。 第72章 初夏。 萧宝菱坐在梳妆檯前,对着镜中的自己发愁。 她手里拿着一张少女模样的人.皮.面具,正是贺元夕心念之中的「林溪姐姐」的脸。 第103页 她发愁的是,这面具用了许久,竟然不怎么粘了。勉强还能贴在脸上,但总感觉不太牢固,害怕会掉。 若是她在贺元夕面前正笑着说话时,面皮突然掉了下来……那画面太美她不敢想。 可若是她就此不去见他,小马甲人间蒸发,也不太好啊。 况且,徵兵的消息她也知道了。无论如何,她得去见他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 想好后,镜中少女愁容一扫,目光坚定起来。 她在梳妆檯上找出一小盒有点粘性的脂膏,涂抹在面具里侧,然后仔细贴在了自己脸上。 很快,镜中人就换了模样。 走在阴暗地道里的时候,萧宝菱一直在想,若这是她以假身份见他的最后一面,那以后,她要如何证明「林溪」是她。靠言辞吗?不,还是靠信物好点……最好是能随身携带的信物。 而且,他要上战场了,她也想送一样东西给他。 想着想着,走着走着,她就伸手取下了自己脖子上戴着的东珠。 圆白的东珠,即使在昏暗的地下通道里也发着莹润的光芒,被一条细细的绿色丝线串起。那绿线很细,却是由几股更细的线编织而成,纹路好看并且坚韧,不会轻易断掉。 珍珠是萧宝菱最喜欢的饰物,绿色是她最爱的颜色,繫绳是她亲手编的。这珠子,她一直戴着,放在衣衫里,贴着胸口。此刻握在手里时,都还有着她肌肤的温度。 到了竹林,走进竹屋,青衫少女的左手仍紧握着。 面容清冷的少年侧坐在窗前的榻上,原本正望着窗外竹影,听到了声响,转过头来。 他身形清瘦,身上穿着的已经不再是三公主送的素色锦袍,而是她上次给的褐色粗袄。袄子不长,刚过腰,交领右祍,款式简单没有花纹,像是民间农家的衣物,但他穿在身上,却有种利落的好看。 外面的阳光透过竹窗照进来,使少年的脸庞显得无比干净俊秀,仿若晴光映雪。但那一头略微毛糙不驯的栗色长髮,又使他看起来有一点野。 萧宝菱进了屋,隔一段距离望着他,忽然莫名地心生眷恋,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唇边都带了笑意,眼神又多么温柔。 贺元夕的目光落在少女清秀的面容上,也有些不能移开。 微风摇晃竹子,落在竹屋地面的阳光与影子也微动。静谧了约一弹指的时间后,萧宝菱瞧着他轻声道:「你要出征了?」 她收敛了笑容,说话时嘴型变化的幅度也小,生怕面具会掉。 贺元夕从临窗的竹榻上下来,站到她面前,点了点头,「嗯。」 声音略微沉闷,里面带着某种情绪。 萧宝菱对他的处境很是同情,虽知道他不可能出事,但还是难免会受一些磨难。她沉默一瞬,道:「战场很危险。」 贺元夕垂下眼睫,「嗯,我可能会死。」 眼前的少年刚过十五岁,五官精緻好看到极致的同时,那白皙的脸颊上又仍留了点稚气。此时低眉顺眼一副乖顺的模样,看得她心生怜惜。 「你不会的。」萧宝菱听见自己说。 「嗯?」少年抬起眼,浅金色的眸子中带了些疑惑。 萧宝菱弯了弯眼睛算作笑,换了种语气道:「你很厉害,他们打不过你的。」 「……如果他们人很多呢?」 「那你就跑,一定要跑掉,千万要活下来。」萧宝菱垂在身侧的手握着拳,感觉到那颗东珠已经被握得温热了,「你不想死在战场上是不是?你还有很多想做的事。」 看过原着的她知道男主前期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其实心中倔强,伺机反杀。但与他接触过的她却又觉得他有些逆来顺受,没有什么活着的欲.望。所以她还是担心他会真的在战场上出意外,那后果不堪设想。 「想做的事?」少年逆着窗子透进的光站在她面前,闻言微扬眉毛。 「嗯……」萧宝菱忽然发现对方已经比自己要高一些了,被那双剔透的眼瞳望着更是有种被看穿的感觉。她紧了紧手里的珠子道:「没有吗?」 「有。」贺元夕几乎是立即点了头。沉默了几瞬后,他视线微垂地望着面前的少女道:「我还想再见到你。」 「嗯?」萧宝菱瞪大眼睛,完全没预料到。她指的是回国登基、报仇雪恨、统一各国之类的事啊…… 少女清澈的杏眼中映着自己的模样,贺元夕忽然心跳变快,咬了咬唇避开她的目光,然后就看见了她白皙的小手紧握着,有一段碧绿的丝线从指缝中露了出来。 那是什么? 贺元夕没多在意,很快又抬眼问她:「可以吗?」 「啊?」萧宝菱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下意识想说可以,但很快想起自己的困境。 在她的沉默中,少年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他动了动嘴唇想再次开口,她却抢了先:「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来。」 这面具坏得不是时候,他上战场前她对他说是最后一次见面,怎么都不太合适。但这是事实,她想了又想,只能尽量编得合理、说得委婉:「我家中有事,可能快要出宫了。但不会离开上京,我们以后,还有可能再见……」 她难得没直视对方眼睛,低着头不敢看少年的表情。 回到地道的时候,手中的东珠折射出光芒,她才想起忘记给他了。 第104页 贺元夕站在竹林中,透过竹影洒落的阳光使他整个人一半明一半暗,清风吹动他额际的髮丝。他想追过去,但因为承诺过,只能忍住脚步。 「殿下。」暗卫金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贺元夕习惯了,没被吓到,也没回头,「什么事?」 「属下去探吧!」金木眯起眼睛,看向远处微晃的荻草芦花。 贺元夕霍然转身,「不许!」 少年眼神冰冷,面色沉郁,即使穿着粗布棉袍也透出一种上位者的气场。比他大好几岁的暗卫被吓了一跳,悻悻垂头,「是。」 只是忍不住腹诽:您明明就很想知道,还不让找,哼。 之后几日,「林溪」再没出现过。 七日之期到了,贺元夕果然被人带到了军队中。 新集结的大军有数万人,从上京出发去西疆。统领全军的大将军曹容,是宦官曹易的亲弟弟。 普通兵士们穿着布衣布甲,因为大多是临时抓来的壮丁,精神面貌不太好,但看到贺元夕的时候,还是都会眼睛一亮。 ……这小小少年,生得也太干净漂亮了,跟面容粗糙的他们实在是格格不入。 但很快,这惊艷的目光就转变成了嫉妒。 因为这小子,穿着的是铁甲。瘦得风一吹就倒的模样,竟然被封了个校尉,手底下管八百号人。 贺元夕脸上没有表情,但也一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远近的人。他看见了他带的人里面有一张鬍子拉碴但熟悉的面孔……是师父。 又看见那油光满面的曹大将军身边有个面若好女的小白脸。他微眯眼眸仔细分辨,发现那人也很面熟……是林泉。这次封了中郎将。 大军浩浩荡荡出京。一路上的风景,从相对繁华到逐渐凋敝,房屋渐渐变矮变稀疏。路旁或有老人妇女牵着孩童抱着婴儿站在屋外张望,用忧虑的目光在黑压压的队伍里寻找自己的父亲兄弟,盼望他们能平安归来。 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也在路旁张望。他穿着黑色的布衣,头髮像士兵们一样束起,身姿挺拔,但他站在暗处,像个影子一样无人注意。 他是金木。被安排继续留在宫里,一边留意各种状况,一边和寻春相互照应。在整军之前,贺元夕让他帮忙做一件事。 去查竹林中的少女林溪。 他查到,长公主萧宝菱的宝灵宫中,太监与宫女共数十人,其中并没有这样一个人。反而是林太医的继女、也就是林泉的继妹,就叫林溪,且今年恰好十七岁。 他要把这个消息,找机会传给殿下。 第73章 野地里,将士们扎营、生火、休息。 主帐旁的空地上,有两个人在比武。 一个是身形魁梧、露出筋肉虬结的古铜色臂膀的中年壮汉,正扎着马步双眼鼓出地瞪着对面的人。对面的少年年方弱冠,黑衣衬得他面容冷白,漂亮的手紧握长.枪,也作出了攻击的姿势。 「那傢伙是谁?细胳膊细腿、跟个娘们似的,被彭副将打死了咋办?」 「林中郎将啊!裴邕将军的外孙!都说虎父无犬子,那虎外公应该也无犬外孙吧?我看啊,咱还是别太以貌取人。」 围观的士兵们议论纷纷。 贺元夕坐在远处篝火旁,也遥望着那边。他在宫中见过林泉几次,印象中是个白净的伴读、长公主曾经的玩物,性格有些骄纵,没想到他还是裴老将军唯一的后人。 此时对阵那位一踏步地都要震碎的彭越,他也一点慌乱都没有,身形纤瘦却姿态沉稳,脸上表情与目光称得上坚毅。彭越瞧不起他,扔了大刀,赤手空拳上,忽的一拳过去,带出的风声都刺人耳朵。 前排的士兵看得惊骇万分,不忍见这么俊俏的少年被打得鼻血横流。但千钧一髮时,林泉竟只是一侧身,就轻松避过了。对方怒喝着全力击出的那一拳,甚至连他的衣衫都没有碰到。 「好!!!!」短暂静默后,爆发出一震掌声。林泉脸上专注的神情却半分未变,他紧握长.枪,开始转守为攻。 场上人因为打斗,身形飞快变幻,又加上是在夜里,隔得远了,脸都看不太清楚。但坐在远处的贺元夕仍在仔细打量着林泉的样貌,前所未有地仔细。 林泉、林溪……如此相似的名字,他从前竟然没有发现。 不知是否先入为主,他现在也觉得两人的眉眼有些相似。都清秀干净,如画中人。 所以,这人竟是林溪姐姐的兄长吗? 她临别时说的家中有事、将要出宫,又是指什么事呢? 篝火旁,布衣铁甲的栗发少年坐在地上,正蹙眉出神。身旁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唿声,才被惊醒。他抬头望去,正看见林泉将抵着彭越脖子的长.枪收回来。 林泉赢了。火光映照下,他一直紧绷的面庞这才放松下来,轻轻扬起唇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壮硕如山的彭越灰熘熘下场,主帐门帘被掀开,曹容都出来称赞他。 这一夜,军中气氛融洽,除了彭越外,众人都一夜好眠。 直到黎明时分,晨雾中溅起血花,数声惨叫迴荡在四野,七八个人头落地,众人才开始意识到自身处于险境。 动手的不是敌人,而是昨晚那个笑容满面、圆胖敦实的曹容曹大将军。原因是他起早出恭,听见那些士兵在说他坏话。 第105页 说他无德无能,借着太监头子哥哥的关系来统领全军,根本不能服众。还说他哥曹公公架空了皇帝,胡乱处理政事,是奸佞祸国。 据说当时,曹容笑眯眯在他们身后出声,「哟,在说我呢?」那些人瞬间吓得尿了裤子。也有勇敢一点的,直接叫板,要曹容有本事像林泉一样证明自己。但曹容听了,完全没被激到,依然笑眯眯,道:「我偏不。」 没有多余程序,副将彭越出来,干净利落地斩下了那些人的脑袋。曹容也传话到了军中各部,说是此次杀鸡儆猴,若之后再有人对他不敬,就不只是砍头这样简单了。 军队分部行进,逐渐接近西疆边境。 贺元夕作为校尉,领着八百士兵徒步。他一路沉默,很少说话。想套近乎的什伍长屡次觍着脸凑上前,都没得到什么回应,有些恼羞成怒,开始在背后议论他。 他的身份,上面没有刻意隐瞒,很快就被人知晓了。那些士兵,看他面无表情不说不笑不怒,也不怎么怕他了,直接在他身后不远处惊唿喟嘆—— 「这傢伙竟然是南周的皇子?!南周的皇子来给咱们当校尉?!」 「听说他妈是西南蛮族,你们看见他眼珠子没有,根本不像人,像个畜生!」 「杂种啊!不就是畜生!」 「咱们和南周打仗时死了多少兄弟,这人信得过吗?怕不是奸细卧底,准备把咱往沟里带?」 「干他妈的!这种人凭什么能当校尉!凭什么来管咱们!」 「就是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咱别听他的!」 说着说着,这些乌压压的士兵就和前方的清瘦少年拉出了一段距离,眼神戒备而嫌恶地瞥他,像是怕他脏了自己似的。莫飞在这些人中间,鬍子掩住的嘴唇抿得死紧,握着长剑的手掌越来越用力。 贺元夕的脸色也苍白了几分,在微明的晨光中,他长长的睫毛轻颤,有种脆弱的美感。他没有回头,继续沿着山路往前走,然后听见身后的士兵议论得更加过分—— 「……不过他长得很标緻啊,比林中郎将还好看……」 「是啊,我也没见过比他还俊的后生,听说才十五,那以后长大了还了得……」 「嘁,杂种都长这样,有啥好稀奇。」 「真的?女的也长这样?那要是再跟南周打,老子非得掳几个不可!」 「哟呵,你小子有志向啊!掳几个干啥,带回家啊?」 「带个屁回家!当然是玩两下就弄死啊!」 接着是一片啧啧声和赞嘆声。然后话头又转了回去。 「嗐,别想女人了,男的也能玩。」说话的小兵贼眉鼠眼地瞅着前方的少年,「听说这姓贺的在宫里就被公主们玩过了,跟太监侍卫也不干净……」 「操!真的?!」旁边的士兵们霎时间瞪大了眼睛。 「当然是真——」说话的小兵正要说下去,却突然噤了声。 众人疑惑回头,正见到他们的少年校尉拨开人群走了过来,眼神冰冷,手中长剑闪着寒光。 「你要干什么?!」口吐秽言的小兵看着朝自己脖子指来的长剑,梗着脖子发抖。 贺元夕并不作答,神情冰冷地挥剑。动作轻灵毫不费力的模样,仿佛只是切断一缕髮丝、或者几片树叶。 但闪电般的剑光划过后,围观的人脸上都被溅了血,一个个全都傻眼了,惊惧地看向地面—— 那方才一直嚼舌根的小兵的脑袋已经掉了下来,那嘴巴仍张着,似有还没说完的话。 有个老兵站得近,这颗头恰好撞到了他的脚面上,吓得他整个人抖如筛糠。 贺元夕收回沾血的剑,冰凉的目光掠过众人,回答了那人的话:「杀鸡儆猴。」 俨然是曹容的说辞。 军中应有规矩,上行下效理当如此。但众人却不满,将这事添油加醋,告到了曹容面前。 曹容指不出贺元夕的错,没立即下令怎么他,直到进入坞州,到了前线,与西番军打了几个回合没有战果时,才交给他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说是军师的策略,擒贼先擒王,让他领兵去偷袭西番主将赤烈金。 以八百不到的兵力,对阵敌方的十万大军。 第74章 战事发生在坞州西部边境线上。驻守坞州的是裴邕老将军,正率七万大军在南线与西番的扒初太子对战。 曹容带来的八万援军往西南走,去与裴邕汇合。扒初带了西番最彪悍的勇士,但只有五万人,如此一来或可用人海战术将其打败。 扒初的援军则是西番第一大将赤烈金,正率十万人绕过灵山南下,暂未抵达前线。是以曹容命贺元夕领兵去偷袭。 贺元夕一个小小校尉,十五岁的漂亮少年,从未上过战场。赤烈金则出了名的勇勐善战,身高九尺,力能扛鼎,征战十数载,曾生啖人肉,在传闻中三头六臂,在坞州能止小儿夜啼。两人对上,几乎像是弱小白兔对上红眼野猪,结果可想而知。 更何况是八百对十万。说送死都不合适,这点人简直都不够对方塞牙缝的。 赢的机会若说有,也不过是万一。对曹容来说,毫无损失,他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人能活着回来。 而那八百人,也跟他想的一样。 众人目送曹容率黑压压的大军直下西南,然后自己孤零零的一小撮认命北上。 第106页 朝西北去,过荒野,淌西河,望灵山。像一块鲜肉,往鳄鱼嘴里走。 他们神情颓丧,脚步缓慢,荒野之上连遮蔽身形的地方都没有,实在打不起精神。看到前方有一片丛林,才生出一点希望。 十万大军若来了,必有滚滚烟尘。丛林中静寂,他们以为安全,一步步走进去,却遭遇了围攻。是对方的先遣部队,赤烈金亲自带领,约莫千人。 北齐兵分到贺元夕手里的,都是平庸之辈,手中刀枪剑戟也不是好货,很多都钝了。而敌人是赤烈金最亲近的手下,个个装备精良骁勇善战,一番打杀下来,血雨腥风几乎全由北齐兵贡献,八百人瞬间死了一半。 剩下的三百多人不敢打了,慌忙奔逃,用尽全力终于躲进了密林中。零星散落的士兵们或躲在灌木丛里,或藏在树上,十分害怕敌方追来,过了许久没听见动静,才开始出来和同伴汇合。 「我们要回去吗?」一个伤兵抹了把眼睛上的血,问其他人。 「回哪?」 「曹将军那儿……」 「……」其他人沉默了。在沉默之中,他们看见贺元夕也走了过来。 「我不甘心。」有个脸嫩的小兵背对着贺元夕,忽然恨声道。 没人接话,他瞪着血红含泪的眼睛继续说:「我们死了那么多人!就算打不过,至少也该杀回本……姓赤的砍死了我哥哥,我要给他报仇!」 这话说的,众人依然没法接。这小兵身高不足六尺,看模样才十二三岁,应该是初次上战场,才说出这些轻狂的话。杀回本,谈何容易?而且,赤烈金是西番人的名,赤不是姓……但这些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哥哥被砍死了。 密林中,七零八落地站着些残兵,他们衣衫破碎身上带伤,垂着头十分安静。 络腮鬍的莫飞走上前,从沉默的贺元夕身旁经过,站到那红着眼忍着泪的小兵身边,对众人道:「他们也有伤亡,现在估计就八.九百人了,比起原来咱们想的十万不是好了很多?而且赤烈金也在,要想杀他,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话音落下,众人眼前仿佛再次看见了那个一头红髮、嚣张砍杀的小眼睛大汉。赤烈金身高九尺,不管在多少人中都最为显眼,高大壮硕的同时又身手敏捷,挥刀杀他们的兄弟时像是切瓜砍菜、没一刀落空,完了他金甲里头的织金锦衣还完好无损、一道口子也没破……实在是,像那个小兵说的,不甘心。 这之后,没人再说要回去,他们心中也清楚,曹容不欢迎他们就这样回去。当晚,众人在密林中过夜,贺元夕带了几个身手稍好些的人去林外探查。 半夜回来时,动静并不大,但众人因为警惕而睡得浅,一下子就醒了,许多双疲惫的眼睛同时望向那黑衣的少年,「校尉大人,情况怎么样?」 贺元夕走到中间的地上,在将熄的火堆旁蹲下身,捡了一根树枝,在泥地上画图,「我们在这,他们往下走了,这条是边境线,这里是西河,他们在河谷扎了营,应该是想明早再渡河,或者是等大军到了一起走。」 贺元夕面容沉静,旁边脸嫩的小兵却压抑不住兴奋,眼中映着跳跃的火光,急切道:「他们睡下了!帐子外头没几个人把守,我们可以去偷袭!准备点火把,烧死他们!」 小兵见众人神情不变没有反应,脸色一正认真道:「就算烧不死赤烈金,也可以烧掉他们的粮草啊!这个机会真的特别好!」 说完,众人还是安静。小兵以为大家不贊同他,兴奋的神色消失殆尽,眉眼都耷拉了下来。但事实上,众人是在认真考虑。西番兵这个做法,显然是没把他们这一小撮人放在眼里,轻了敌,所以小兵说得有道理,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火堆后面,有个伤兵托着左胳膊站起来,「那我们现在就去?」 其他或坐或躺的兵士们也陆陆续续站了起来,都看着贺元夕,等他发话。 微弱的火光摇曳着,没人再去添柴。在这漆黑的夜里,天上还有星光,足够他们看清前路。静默片刻后,贺元夕点了点头,「去。」 于是,三百多个北齐兵在黑夜里,主动走出了他们白天拼了命躲进的密林,一路南下,脚步极轻,像一片无声移动的黑影。 走了个大圈,绕过后面的营地,直接攻击赤烈金所在的主帐。 士兵们点燃火把投掷过去。但闭着眼守在帐外的西番兵瞬间惊醒,挥刀挡开,瞪着眼睛大喝:「什么人?!」 这一声高喝,在静寂的夜里如一声惊雷,把所有西番兵都炸醒了。 又是一番血战。那脸嫩的小兵不知死活地拿着钝刀想去从背后砍赤烈金,后者像是背后长了眼似的勐一回头,直接一斧子朝他头脸噼下来。 贺元夕赶到,挥剑挡住,把小兵推开,和赤烈金缠斗起来。莫飞一路砍杀数人,踏着血泊前来相助。 这次偷袭的结果,是再次折损过半,包括那个脸嫩的十二三岁的小兵。他不甘心躲在贺元夕后面,非要从旁攻击赤烈金,最后被其他西番兵乱刀砍死。死时仍睁着眼睛死盯着上方的赤烈金,被对方看见后又踩了几脚,连尸身都没被同伴带走,更别提报仇了。 但北齐兵拼死向西番营地投了火把,对方营帐粮草还是烧了起来。西番兵忙着扑火,没去追他们剩下的人。 第107页 最后剩下的人不足一百,万分狼狈地再次往北奔逃,回去密林。 赤烈金没管那些火,仍在和贺元夕打斗。 第75章 就一个不到他肩膀高的黄毛小子,他起先根本没放在眼里,没想到十几招下来对方竟然还没倒下,于是他来了劲头,更加虎虎生风地挥舞巨斧。 莫飞加入战局,只想赶紧把徒弟救走,可赤烈金不放人,攻击密集,硬是在少年身上留下了不少触目惊心的伤。 矮身避过噼脸而来的斧子,少年脚下被亡兵的残肢绊倒,整个人侧倒在地。一时间,有些脱力,无法立即站起。赤烈金紧逼上前,身形像座大山,抡起巨斧再次朝少年脖颈砍去。 莫飞见状,连忙以剑抵挡,剑与斧相撞,发出刺耳声响的同时,剑身都弯曲了,堪堪欲断的样子。中年人握剑的手上青筋暴起,头脸也涨得通红,他一脚踢起地上不知谁的断刀、直直飞过赤烈金的大腿内,终于救下了贺元夕。 两人艰难对敌,西番那边的其他士兵也正跑着过来帮赤烈金,而北齐兵却全都落荒而逃,没一个人前来相救,甚至,连回头看一眼都未曾。 北齐兵趁着赤烈金无瑕顾及他们,飞奔而逃,等身后不见河谷了,才大喘着气慢下脚步,一边往密林走,一边说起话来。 「我好想回家……」不知谁带着哭腔说了这么一句。 「我也是……」接着,这些浑身是伤磕磕绊绊走在路上的兵士们也哽咽着附和。 「我肚子饿,好久没吃东西了!」 「我也是,饿得要死了。」 「别说吃的了,水都没得喝。」 「不吃不喝也行,我想睡觉……」 「我们怎么这么倒霉,要跟着南周那小子,八百人出来,现在就剩这么点了……」一个老兵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就是,咱们全都要被他害死了!」 「要不咱跑了吧,跑到坞州城里头藏起来……」 有一个扎着小辫的青年士兵一直没出声,听到这里,目光一凝,嘴唇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但终究没有吐出一个字。 正当他们哀声一片的时候,莫飞终于拉着贺元夕跟了上来,两人身上都挂了彩,贺元夕鼻樑上还有血痕,不过幸好,胳膊腿和脑袋都还在。 众人心虚般地噤声,不说话也不动了。贺元夕经过他们,说了一句:「走吧。」他们才继续往前。 密林中,忽然电闪雷鸣,众人战战兢兢地望天,生怕下雨,好在最后没有。贺元夕倒是镇定,借着闪电的亮光,将先前的火堆重新点燃。 雷电消失,士兵们七零八落地坐在火堆附近的地上,背靠着树干,闭目休息。林中出现了此起彼伏的鼾声。 近两个时辰过去,漆黑的夜空开始变白,远近的山林中传来清脆的鸟叫。 靠着师父肩膀睡觉的少年耳廓一动,睁开了双眼。 贺元夕坐直身体,目光随意地掠过前方,和那个扎小辫的青年兵对上了。后者似乎醒得更早,浓眉皱起,大眼睛情绪复杂地望着他。 贺元夕略微扬眉。两人隔得不远,青年兵自然看见了,也不迴避,开口说道:「接下来怎么办?」 贺元夕没立刻回答。在他沉默的时间里,剩下的几十个士兵也先后醒了,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看了过来。 贺元夕脸侧有一道伤口,血渍暗红,但他的面颊却仍旧白皙如雪,眼睛也明亮沉静。静默片刻后,他望着那个青年兵说:「你想逃吗?」 「不想!!」青年兵脱口而出,壮实的胸口都有些起伏,像是在气愤什么。 附近的士兵有的被他吓了一跳,身体一缩。 贺元夕却依然平静,神色看不出态度,声音也淡淡的:「不逃的话,难道还要再去打吗?」 青年兵咬着嘴唇,头往右边一偏地低了下去。是在别扭地点头。 一时间,其他士兵都望着他。 莫飞不动声色地看了一圈,然后问他:「为什么?你不怕死吗?」中年剑客的声音里带了些刻意的疑惑。 「我是坞州人。」青年兵抬起眼睛,开口道。 他的头髮脏兮兮的,有几缕在侧边扎成小辫,生得也浓眉大眼,是边民模样。大军一路行至边疆,途中有折损,抓了不少各地的壮丁,他就是其中一个,进军营还不久。 「西番兵是畜生!」他顿了一下,胸膛剧烈起伏,粗黑的手指用力地抓着地面,「我奶奶眼睛看不见,听到动静高兴得以为是我回去了,他们骗她说是我的朋友,走到她旁边把她捅死了……我拼了命跑进去,已经来不及了!」 当时他发了狂,三四个西番兵都打不过他,只能落荒而逃。可是晚了就是晚了,歪倒在椅子旁的奶奶已经断了气。 「还有我妹妹,她男人刚战死,她肚里还怀着孩子,那些西番兵把她、把她……」青年兵声音忽高忽低,突然顿住,勐地朝地上拍了一掌道:「我就算是死也要杀了他们!」 原本那个饿得一直抱怨贺元夕的老兵听到动静望过来,看着被捶出一个坑的地面发怔。恍惚间,好像看见前夜里,那个脸嫩的小兵就坐在那里拨火。但就在不久前,那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已经被西番兵乱刀砍死,赤烈金还重重踩了几脚他不肯瞑目的脸。 老兵下意识紧了紧握着刀柄的手,黄色发皱的皮肤里,凸起的骨节泛出青白。 第108页 「就算是死也要杀了他们!!」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句。 「就算是死也要杀了他们!!!」接着,原本歪七扭八坐在地上的士兵们一一站了起来,一起喊道。 西番兵常年骚扰坞州百姓,这座原来一片祥和的边城如今十室九空,边境线一寸寸被吃进,今日受苦的是坞州人,明日呢?何况同他们一起出征的兄弟们,这两日怎么死在西番兵刀下的,他们都还记得。 「沖啊!!」得到贺元夕的认同后,黎明将至之际,士兵们再次跑出了庇护他们的密林。 山坡刚下一半,走在前面的贺元夕扬手,「安静。」毕竟他们是去偷袭。 众人安静了,悄没声地接近了西河谷的敌方营地。 西番兵没有想到他们这些残兵败将还会去而復返,都睡着,没有戒备。 北齐兵又一扫先前的颓丧,拼死一搏般地勇勐。尤其那个扎小辫的坞州兵,两手各持一把大刀,将不少睡眼朦胧的西番兵直接砍杀了,高大的身形在将明的天色里,如铜墙铁壁。 赤烈金也从睡梦中惊醒,一手拿斧子一手提裤子,从烧破了洞的主帐中走出来。 贺元夕在远处一剑刺死一个西番兵,看了过去。 离开大军之前,曹容曾拍着他肩膀笑吟吟地说:「元夕,你这些年在宫里也一直在练功夫吧,去和赤烈金打才知道自己行不行啊!我等你提着他的脑袋回来。」 贺元夕眸光一闪,捡起地上的半截长矛,狠狠地朝那身高九尺的金甲将军掷了过去。 赤烈金侧身一躲,避开了,但攻击来得突然,矛尖还是刺破了他的肩膀,华贵的织金锦衣破开,被他的血给染污了。他大吼一声,举起斧子就朝少年沖了过来。 惨叫声与刀兵相接声不绝于耳。树上和灌木丛中的鸟兽惊走逃窜,西河中澄澈的流水被染出一片又一片的深红。 北齐兵像吃了神.药一样,空前勇勐,就算最后战死,刀刃上也沾满了敌人的血。 西番兵人数接近他们的十倍,本来占绝对优势,到后面都有些慌了,弓箭手匆忙地开始准备。在远处拉弓瞄准。 西番兵见状,连忙躲开。下一瞬,万箭齐发,北齐兵接连中箭倒地,很快,原本的八.九十人减少到只剩十几人还在闪躲抵抗。 赤烈金和贺元夕之间的打斗也因箭雨中断。 少年身形敏捷,挥剑的动作快出残影。但弓箭手的箭很充足,源源不断地射过来。突然有一箭,射中了他的肩头。 莫飞顶着箭雨上前,想再次带他离开,但西番兵逼得紧,他靠近他一步都难。 就在万分艰险的时刻。突然,远处传来了一声惨叫,发自弓箭手那边。 接着,是轰隆隆的滚雷般的声响,震得地动山摇。 惨叫声仍在继续,且从一声变成一片。弓箭手的箭开始射歪,并因力弱而半途落下,再也不能形成有效攻击了。 第76章 两方的人都懵了,站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朝箭射来的方向望去。那瞬间,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最远的营帐,扎在山坡下,在盛夏季节,最是荫凉舒爽。但此时,那绿树青草的斜坡上,赫然滚落下来无数块灰白的大石头,正前后相撞、你追我赶地往下砸。 从弓箭手的帐子,到西河边的主将帐子,地势又是一个从高到低的缓坡。因而那些大石头砸完弓箭手后,还继续往下滚。西番兵始料未及,惨叫着慌忙闪躲,因为人数不少,还发生了踩踏事件,一片一片的倒下。 仅剩的十几个北齐兵见了,先是愣了一瞬,接着交换眼神、心道天助我也,捡起兵器就上前,把成堆的西番兵当成肉盾的同时,进行对他们的补刀。 赤烈金和贺元夕也再度休战,朝山上望去。他们同时看见那上边出现的十几个穿得像野人的人,那些人全都露出黝黑壮硕的胳膊,手里拿着长长的粗木棍,正继续搬石头往下推。其中指挥的一位,相对最瘦,黑黑瘦瘦高高的,带着蓝头巾,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 赤烈金原本惊怔无比,这时见了那少年,定睛细看过后,怒吼道:「竟然是你!」 黑少年也看过来,但没理会他,见战场清扫得差不多了,一挥手就带着同伴沖了下来,用手里的刀.枪继续砍杀剩下还没死的西番兵。 赤烈金暴怒,挥着巨斧跑上前去,「你这个叛徒!我噼了你!」 这位西番第一勇悍的大将军,被愤怒沖昏了头脑,完全忘了背后还有敌人。贺元夕持剑,身形极快地追上去,对着他的后腰就是一击,位置卡在金甲的缝隙中,「噗」一声深深刺进了肉里。 「啊!!」赤烈金高大的身躯一顿,大叫一声转过身来,抡起巨斧向贺元夕砍去。 贺元夕刚拔出长剑,紧急避过,但右肩被斧刃掠过,晕出一片血来,那处又恰好是他方才中箭过的地方,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身形有些踉跄。 赤烈金不管那黑少年了,迴转身对着他狂砍勐噼。他在闪避,却逐渐有些不敌。 就在赤烈金再次抡起巨斧,朝贺元夕面门直噼下去之际,连莫飞都来不及上前相救,他高大壮硕的身形却再次顿住了。 贺元夕立即闪开,下一瞬就见赤烈金高高扬起的手松开,巨斧掉落在他原来所在的地上。 接着是「噗」一声拔刀的声音,随后赤烈金重重地跪倒在地,露出他身后的黑少年来。 第109页 黑少年手中的刀刚从他后腰拔出,同样是老地方,刀刃白亮,沾着的血是发黑的。黑少年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可惜,是我噼了你。别挣扎了,这是你当初给我娘用的毒,你自己说没解药的。」 赤烈金背对黑少年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双眼瞪大鼓出,张嘴想要说话,却吐出大量的黑血,沿着他下巴脖子流下,沾满了他破了洞的织金锦衣和黯淡金甲。 「死了吗?!」莫飞终于砍死挡路的西番兵,上了前。 贺元夕正低头看着赤烈金的胸口,忽然,一剑刺进去,正是心脏的位置,对穿之中再拔出。赤烈金瞪着眼睛,侧身倒在了地上,溅起带血的灰尘。 「应该死了。」贺元夕看向莫飞。 远处残余的西番兵看见了这一幕,全都傻了眼,接着,不再和北齐兵纠缠,丢下他们将军的尸身不顾,慌不择路地逃跑了。他们的人数明明还是比所剩无几的北齐兵和突然出现的奇兵加起来还多,此时却失了斗志,再不想打下去。 「唿——」莫飞吹动鬍子,长出一口气,俯下身去,割开赤烈金身上的金甲,再割下他身上的织金锦衣,最后是他的头。 不多时,衣衫染血的中年人手里就多了个织金锦包起来的包裹,他站起身,对身旁神情复杂的少年露出一个宽慰的笑,「这傢伙,手下冤魂无数,死了不可惜。」 倖存的十来个北齐兵见此情景,完全忘了身上的伤,懵懵地张着嘴巴,脸上写着:我们赢了? 「怎么,不谢谢我吗?」那黑少年提着带血的长刀走上前,歪头瞧着贺元夕,露出灿烂的笑脸。 贺元夕这才看清对方的脸,虽然黝黑,却眉眼精緻,极为俊美。他抱拳致谢,「你们是西番人?」 「边走边说吧。」黑少年环顾四周,在横尸遍野的战场上提着敌人的头颅说话也太奇怪了,「往这边。」说着引领两路人一起沿着西河岸向下游去。 那是南线扒初对曹容的主战场方向。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贺元夕不在意援兵的来路不明,与他们结伴而行了。战事告一段落,西番后面虽然还有十万大军会追上来,但主将已殁,军心势必涣散,不用太过担忧。 折向西河支流,水终于清澈了,众人停下来洗脸洗手。 那黑少年蹲在河边,以水为镜,双手掬水洗净了面容后,忽然扯下了蓝头巾,一甩头,长发在空中晃动。接着又脱掉了外面那件染污的衫子,露出紧身的单衣和丰满的胸脯。 北齐兵都看呆了。这,竟是个女孩子。虽然皮肤很黑,但仍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贺元夕在她旁边,刚洗好剑,一回头,也是面露惊诧。 两人在水边对望。清晨的山间,日光斜照,鸟雀啾鸣,忽略提头的莫飞和狼狈的士兵的话,看起来倒像是一幅好看的画卷。 女孩望着少年,毫不闪避地用目光仔细打量他的样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是带着笑意的欣赏。贺元夕下意识微蹙眉头,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好白啊,比芒山上的雪还白。」女孩却答非所问,目光仍在少年脸上流连。她们西番高原上的人都黑,但她也不是没见过白的中原人,只是第一次见到白得这样好看的。 当时远远在山上看他和赤烈金打,好多次都以为他要被那大块头一斧头噼死了,看得她深觉可惜。后来见他始终不露惧色,神情冷出招狠,心中更是生出一种莫名的悸动。 而眼下,其实贺元夕右肩受伤,黑衣被染出了一片深色,脸颊上有未愈的伤口,栗色的头髮也有些松散,整个人并不整洁。但是,他浅色的眼瞳依然清透,皮肤比在场所有人要白皙太多,使他看起来仍让人感觉无比的干净好看,与灰头土脸的同伴格格不入。 对方一直不回答自己的问题,贺元夕有些不耐烦了,手按住剑柄,似乎想动手。那女孩见状,连忙道:「我叫扎曼。」 少年蹙起的眉心这才舒展了些。 天光大亮,士兵们开始寻找野鸡野兔,生火烤食。他们俩和莫飞就坐在大树下休息,聊起了天。 扎曼双手抱膝,乌黑捲曲的长髮披散,晨光透过树叶照在她脸上,十分美好。但她的表情和眼神中却有一些难以掩饰的失望。因为对面的少年并没有因她显露女子样貌而惊艷,只在最初多看了她一眼,之后看她的目光就跟看那些士兵们毫无差别了。 扎曼用树枝戳着地上的蚂蚁,心中有些不舒服,她想不通,这人对赤烈金冷就冷吧,干嘛对自己也这么冷。一起走了这么长的路,都没见他笑一下。 吃饱了肚子后,贺元夕也知道了这黑肤少女的来歷。 她和她的同伴都是孤月族人,流浪在西番和北齐的边境。孤月族人口少,是附近山头的原住民,近年因山中发现金矿,被西番人驱逐和虐杀,只剩下这么一点儿遗民伺机报仇。 而扎曼自己,其实是西番王的女儿,一度是西番公主。她的母亲也是孤月族人,是被西番王强抢进宫的,虽然生了女儿,心仍向着过往的恋人,一次私奔被抓,被赤烈金奉命毒死。 少女生于仇恨,在西番皇宫内又受尽欺凌,终于趁着战乱时逃了出来。她对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没有感情,只有恨。孤月族的那几座山头才是她想回的家,可惜回不去了。 第110页 良久的休整过后,贺元夕打算继续南下,去跟北齐大军汇合。他看了眼跟北齐兵们在聊着天的孤月人,再看向面前的扎曼,「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扎曼下巴搁在膝头,还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抬起泛着水光的大眼睛,「啊?」 莫飞用剑把火堆扑灭,看着她道:「你们总不可能跟我们一起去投奔北齐吧?」 扎曼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愣了一瞬后,回头去看自己的同伴们。 同伴们衣衫破旧,头髮乱糟糟,说是乞丐也不会有人不信,都是受过苦的模样,但因长久的流浪,神情面貌又透出一种北齐兵没有的自由。他们互相交流了一会儿,然后有个粗犷俊朗的青年作为代表摇头道:「不去。北齐人也不好。」 刚才还和他们聊得挺好的那十来个北齐兵听了,一脸复杂,但也没有反驳。 「好,那咱们就散了吧。」莫飞把剑挂在腰间,拍拍手站起来。 该分道扬镳了,众人都接受,只是还有些依依不捨,一阵嘈杂后才分成两拨。北齐兵往南,孤月人向西。 「再会。」贺元夕神色淡淡地对扎曼道,然后也转身离开。 扎曼看着少年毫无留恋的背影,咬紧了唇。领头的孤月族青年一脸疑惑地拍拍她的肩,「公主,你不走吗?」 「你们走吧,我不和你们一起了。」 扎曼说完,拔腿就跑,很快就追上了北齐兵们。她叉着腰挡在贺元夕面前,轻微喘着气,饱满的胸口起伏,长捲髮充满野性美。 黑衣铁甲的俊俏少年见了,却只是再次拧眉,「怎么了?」 扎曼笑起来,面庞黝黑牙齿雪白,抱住他一只手臂,道:「我喜欢你,想跟着你。」 第77章 其实,有两三个北齐兵,在第一次偷袭失败后,躺在地上装死,骗过了战友和敌人,然后逃回了南线主战场。 他们向曹容汇报说,全军覆没了,只有他们几个倖存下来。 曹容听了后,却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因为那时候,他收到了来自上京手下的传信。信中说,南周近些时日在练兵了,兵马装备都又多又好,皇帝派人询问贺元夕的情况,萧措没说参军的事,谎称一切如常。 曹容有些害怕,万一贺元夕真死了,南周皇帝找麻烦,他恐怕会被推出去顶锅。连着好些天,他都有些不安。所以听到人报贺元夕带人回来了时,他下意识露出了笑容。 从外面匆匆走回营帐,曹容见到了伤痕累累的少年手中提着的织金锦包裹,有些不敢置信,「这是?」 少年神色平淡,将包裹放在了桌案上,「赤烈金的首级。」 时值季夏,这首级又在路上奔波了几日,被放到曹容眼皮子底下后,他闻到了一股腐臭味,下意识皱起了鼻子,但他顾不上嫌弃,心砰砰跳着解开了包裹。 曹容不可置信地看着赤烈金开始发烂的大脑袋,整个人都呆滞了,只觉得耳边嗡嗡的。等回过神来想问什么,才发现贺元夕已经离开。 帐子再次被掀开,进来的是六十多岁的裴邕老将军,和一身白衣藤甲的林泉。裴邕听到消息,也是十分惊诧,连忙过来想看个清楚,一进来,目光就落在了桌案上打开的包裹上。 裴邕头髮花白,脸上也有许多皱纹,确认那是赤烈金无误后,笑得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抚掌道:「好!好啊!赤烈金已死,纵然西番还有十万援军,又有何惧!」 林泉静静站在一旁,美玉般的面庞上神色微微变幻,眼中情绪复杂。 裴邕又带着他去见贺元夕,不顾少年人的身份来歷,大夸特夸。驻边数年来,老将军第一次如此兴高采烈,拍着少年的手要外孙向他学习。 但林泉只是情绪复杂地瞥了贺元夕一眼,没有说话。 两个年轻人都冷淡沉默,裴邕的心情却并没有被影响,破天荒地宰了只羊,在夜晚架在火上烤,给将士们分食,饮酒庆贺。 扎曼也高兴,喝多了酒,在篝火旁给大家跳了支舞。 不过她已将长发再次用蓝头巾包好,胸口也束得平平的,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裳,看不出来是个姑娘。被问到来歷,则说是坞州边民,被贺元夕抓进来当壮丁的,也没有人怀疑。 几日后,北齐十五万大军向西番开战。 西番的扒初太子一直盼着赤烈金前来相助,听说他死了还以为是北齐卧底的奸计,一怒杀了好几个报信兵。直到那十万援兵一片颓丧地到来,才明白那是真的。 接着,虽然两方兵力相当,但北齐士气高涨而西番一团混乱,很快就分出了胜负。 两国签署了休战协议,西番自愿退还原本侵占的土地,北齐军志得意满地班师回朝。 …… 贺元夕虽然立了大功,但因身份尴尬,并未得到封赏。 不仅如此,也没有再被分配新的手下,所以他仍是校尉,只管原来倖存的那十几个人。 回京时,跟骑着高头大马在队伍前方接受百姓瞩目礼的曹容林泉不一样,他和手下步行在队伍后方,一身尘沙,十分不起眼。 军队走在大道上,城中百姓若要行路,都会避让、绕到小路上去。 忽然,在大军的甲衣声、脚步声与交谈声之中,出现了突如其来的唢吶声。 不少士兵循声望去,看见的是一排灯笼,与一顶轿子,全都是大红色。非常喜庆,显然是哪户人家恰好今日娶亲。 第111页 扎曼第一次来到中原上京,对一切都感到惊奇,这时见那轿子有些华丽,送亲人数也不少,不禁问道:「这是哪家的新娘子呀?」 她身边的贺元夕和士兵们当然回答不了。但大道旁一个挑着担子卖胡饼的小贩听见了,搭腔道:「是林太医家的闺女呀!」 「哦哦。」扎曼不懂装懂地点点头。 她收回目光,不再去注意转向了小路去的迎亲队伍,却突然被人撞了一下,不悦回头,惊诧地发现是贺元夕。少年不知怎么了,急匆匆地从她身边越过,跑到小贩面前揪住对方的衣襟道:「你说是谁?!」 少年身上还带着些血腥气,神情冷中带狠,小贩吓得结巴起来:「林、林太医家的闺女啊……」 下一瞬,贺元夕勐地松手,小贩跌倒在地上,坐翻了盛胡饼的竹筐。 扎曼无比震惊地看见少年足下生风似的朝着娶亲队伍的方向追了过去。大军仍在行进,这时候都回程了,将军们也正高兴着,没人去管逃兵。只犹豫了一念,扎曼也跟着贺元夕追了上去。 两人身上都有铠甲,手里提着长剑,身手也好,先后挡在娶亲队伍前,把抬轿子和吹唢吶的人全都吓傻了。轿子前领路的胖妇人张开双手挡着轿门,「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难道想强抢民女不成? 轿子颠簸加上这些动静,里面的女子不由得出声问道:「嬷嬷,怎么了?」 一片嘈杂中,贺元夕骤然上前,扯开胖妇人,掀开了轿帘。 轿子里坐着个蒙着盖头、穿着大红喜服的少女,背部向后贴在轿壁上,白.嫩的双手紧紧揪着红色绣花的垫子。她吓到了,说不出话,只是重重地唿吸着。 「不要啊!这都是什么事啊!」 胖妇人嚎啕着伸手去拉少年,但被一旁的扎曼一手制住了。其他人有想阻挡的,被扎曼持剑一吓,也不敢再动弹。毕竟再有力气能吹唢吶抬轿子,也打不过有武器的练家子。 扎曼站在轿杆旁边,从侧面能看见少年的脸。 只见他那始终波澜不惊没有表情的脸上,此时竟是罕见的紧张。 紧张之中,又有些犹豫。他抿了抿唇,想要对那新娘子说话,却又没能说出来。僵持了一弹指的时间后,他忽然伸手,扯下了新娘的红盖头。 少女的面庞露出来了,一张有些圆的桃子脸,柳眉细长,眼睛圆圆,眼中全是惊恐,像一只吓坏了的小兔子。她害怕地望着面前的少年,牙齿都在打架,「你、你是什么人?!」 贺元夕却神情骤变,原先的紧张消失无踪,变成了震惊和怀疑。他反问道:「你就是林溪?」 少女一边掉泪一边点头。她吓坏了,虽然面前这个有点脏兮兮的少年生了一张极漂亮的脸,但她还是吓坏了。 扎曼见他如此,面上也露出疑惑之色,手下一松,胖妇人就挣脱了她的手,庞大的身躯扑进轿中护住林溪,「求求你们放过溪儿吧,林家虽然不富,却也有些钱财……」 贺元夕有些发怔,妇人的话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里,只是愣愣地盯着那身着红嫁衣哭泣的少女。 这是林太医的独女林溪。可是这张脸,他从未见过。 所以,宫里的那个「林溪」,并不是林太医的女儿……也不是宝灵宫的侍女。 那么,她到底是谁? 第78章 贺元夕盛夏出征,初秋回宫。这段时间内,寻春每天都很担心,对金木说了无数遍—— 「殿下不会出事吧?」 「殿下怎么还不回来?」 「求求菩萨保佑殿下平安归来!」 在挖屋前种的车前草的时候,在淘洗着罐中糙米的时候,在望着雨雾中的宫阙发呆的时候。 尽管金木心中一样担忧,也还是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贺元夕终于回来,两人都喜出望外,扒拉他全身看有没有哪里受伤。发现他右肩的衣服有干涸发硬的血迹后,寻春抱怨着抱怨着都掉了眼泪。金木则悄没声地熘去宫外给他买金创药。 接下来的一些天,寻春发现殿下怪怪的,每天都似乎蹙着眉,话比从前更少,心事重重之中好像还带着一点隐隐的怒气。不知道为什么。 然后就是每天都待在竹林里,也不让他跟着。 太奇怪了。 …… 贺元夕每天去竹林做什么呢? 自然是等「林溪」。 虽然她之前说过可能要出宫了,不会再来,但他还是想等,不相信她真的会这样消失掉。 一天又一天,他的身影出现在竹林中、溪水边、竹屋内,甚至埋小猫的草地旁,看天空由暗到明,再由明到暗。 许多次日落过去,林中始终静寂得只有少年和光、风、飘落的竹叶。 贺元夕坐在临窗的竹榻上,背靠着墙壁,榻边的竹箧子敞开着,一直放在里面的木雕人像被他拿在了手里。 两年前,这木雕还粗糙得看不出模样,现在却已经极为精緻,是个上衫下裙的少女,长发半散在肩后,五官清秀面容带笑。 少年摩挲着木雕人像的面颊,修长的手指在那含笑的唇角上顿住,用力按压直到指腹发白。 而就在这时,从竹屋外面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 这几个月,萧宝菱也很关注战场上的情况,知道胜了,也很高兴。 第112页 大军回京时,她都羡慕百姓们能在道旁迎接。 因为温夕山有做接风工作,朝颜帮着打探了不少消息。朝颜自镜湖那日起,就知道公主对贺元夕存着特别的关注,所以不用被问就主动说了他的事情。 说他和一个皮肤黝黑但长得俊美的少年一直走在一起,直到进宫前才分开。 说他脸上有一道刚结痂的伤口,肩膀也受了很重的伤。 萧宝菱听了,开始担心起来。每日吃饭散步、运动沐浴的时候,都不由自主地会想着。 几日后,终于忍不住,坐在梳妆檯前,再次打开了那个放人.皮.面.具的木匣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许久不用的缘故,那面具的粘性竟恢復了些,又能再次贴住了。 镜中的面孔换了以后,萧宝菱在自己殿内走来走去,反覆去到铜镜前,确认没有问题,她唇角微弯,舒了口气。 然后去箱柜中找东西,找到了上好的可以消除疤痕的药膏后,她站在敞开的柜子前想了想,又拿了一个束口袋,装了些银票和金银元宝进去。想着可以给贺元夕,让他去太医院和御膳房领东西能更顺利。 走过昏暗的地道,第无数次推开遮蔽洞口的荻草芦花,穿过竹林,朝着竹屋去。 过程中,不知道怎么了,萧宝菱心中莫名有点紧张,而且眼皮也跳了跳,像是一种不祥的预感。 远远地见到竹屋的门是打开的,她调整唿吸,快步上前,走上了阶梯,站在门口,就看见了坐在竹榻上的少年。 两人四目相对间,她余光看见他似乎把手里的什么东西放进了身后的竹枕里。 几个月不见,少年长高了不少,曾经脸上的那点稚气已经几不可寻。他安静地坐在竹窗边,神情冷冷地望着她,竟让她感到有一点压迫感。 「阿元,我听说你受伤了……来看看你。」萧宝菱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走到屋子中间,将手里的药膏盒子和钱袋子放在了竹几上。 贺元夕眼神平静,从竹榻上下来,走到她对面,拿起了那个素净的布袋子,拉开抽绳,轻轻地倒出了里面的东西。 萧宝菱见他态度跟从前不同,好像有种奇怪的冷淡,讷讷道:「送给你的。」 暗青色的竹几上,散开一叠银票和好几个闪闪发亮的金银元宝。 少年微俯着身体,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那些银票的面额,「一千七百多两,够寻常百姓活几辈子了,你哪里来的?」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抬眼看向面前的少女。她素衫绿裙,清秀的面容和方才他手中的木雕如出一辙,可是神情中带闪躲,显然又要开始撒谎了。 可笑的是,他过去竟然从未怀疑过。 「公主赏我的,」萧宝菱避开他目光,去看竹榻上的枕头,没见到少年嘴角掠过的那抹讥嘲的笑,「……长公主很有钱,我毕竟也伺候她很多年了嘛。」 「是吗?」贺元夕不再关心那堆钱财,站直了身体,「听起来很有道理。」 萧宝菱心头一跳,看回他道:「你什么意思?」 她这句话声音稍大,说话时嘴巴的动作也稍大,拉扯到了脸,忽然就感觉到了脸上面皮开始松动。她吓到了,不等少年反应,转身就跑,「我走了!」 她捂着脸颊,蹬蹬蹬地跑下了阶梯,心中慌乱什么都来不及想,竟然弄错了方向,到了小溪附近,再过去,就是贺元夕的住处了。 她勐地停下脚步,看见前方有三个被她的突然出现而惊呆的人。 分别是贺元夕的小厮寻春,她妹妹萧思月,以及萧思月的侍女桑儿。看样子是寻春带萧思月过来找人的。 萧思月见贺元夕常常独处的竹林中竟然跑出一个陌生少女,还很奇怪地用双手捂着脸颊,不禁问道:「你是谁?!」 第79章 萧宝菱怎么可能回答。她都不敢再张嘴说话了。当没看见那几个人,转身就要离开。 但刚一回头,就看见贺元夕不知何时追了上来,就站在她身后半丈远。 少年拧着眉看着她有些狼狈的姿态,漂亮的浅金色眼睛微微眯起一点,在压抑着某种情绪的模样。 萧宝菱惊愣一瞬,打算无视他跑掉。但就在这惊愣的一瞬间,少年快步上前,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盯着她道:「你捂脸做什么?」 萧宝菱左手腕被抓住,左手没能继续压住脸颊。高度紧张间,她的感官像是放大了无数倍,手腕上传来的温热紧箍,左脸颊人.皮.面.具边缘的松脱…… 萧思月三人其实也走近了几步,但隔着那陌生少女看见贺元夕一脸风雨欲来的怒气,不知怎的一时间没敢去打断他们。 贺元夕目光微移,死盯住少女脸侧那突然卷边翘起的一片皮肤,不自主地手下愈发用力,几乎要捏断少女纤细的手腕。 萧宝菱都不顾上喊疼。前后四人围观她面皮脱落,这是什么人间惨剧。她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可是少年根本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少年的眼神愈发可怕,她终于忍不住出声:「救、救命!」声音有点大,但还不算尖厉,不至于太激怒面前人、又能让附近可能经过的某人听到的程度。 但下一瞬,她再次噤声。因为贺元夕用空闲的左手碰到了她的脸颊,手指捏住面具的边缘,一点点将它撕了下来。 萧宝菱忘了用右手去阻拦,只感觉到血液不断上涌,心跳剧烈急促得感觉地都在晃。 第113页 她不知道的是,贺元夕的心跳也和她差不多了。少年在战场杀敌时都没抖过的手,此时在微微颤抖。看着那面皮下逐渐显露出来的另一张脸,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萧思月虽然站在他们身后,对着那素衫少女的背影,但这时隐约猜到了他们在干什么,忍不住跑上前去,站在了贺元夕的旁边,也看见了那张人.皮.面.具之下的脸。 双眼蓦的睁大,萧思月脱口而出:「皇姐!!!」 她惊呆了,叫出来后,脑子里一片空白,都无法去思考这到底是什么事。 她话音落下的同时,贺元夕神色变得阴郁,左手用力捏揉着那张面皮,右手缓缓松开了对少女的禁锢。 让我死吧……萧宝菱心道。 寻春和桑儿闻言也迅速跑上前围观她,异口同声惊叫道:「长公主!!」 毁灭吧……萧宝菱闭了闭眼,打算假装无事发生,反正现在也没人抓着她了,她从侧边走出了包围圈,自顾自离开。 前方竹林中走出一个人,是个带刀侍卫,应该是听见刚才那一阵说得上大的动静而寻过来的。萧宝菱随意一眼看去,忽然露出喜色,「温夕山!」 终于来了个自己人,她感觉得救了,立即朝对方跑过去。 温夕山看清情形,也有些意外,停在原地,「公主,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们身后,贺元夕冷眼看着这一幕,如果说那张面具下的脸刺痛了他第一次,那么这时那张脸上现在的笑容,就刺痛了他第二次。 在少女就要跑到温夕山那边之前,他飞快过去,伸臂挡住了她。 萧宝菱脸上刚露出的笑容立即凝固了,贺元夕已经比她高了一些,她微仰起头才能跟他对视。他像无视了所有其他人一样,只盯着她,「长公主?」 萧宝菱不敢说话。少年扯了下嘴角,眼神冰冷地看着她,继续道:「长公主一人分饰两角,欺骗了我两年,好玩么?」 此话一出,前后围观的四人都愣住了。 萧宝菱抿了抿唇,「……对不起。」 贺元夕气笑了。往事一幕幕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那张总是清秀带笑的面容,根本是不存在的,而那些她说得温柔真挚的话,也全都是谎言吧? 「为什么要骗我?」此刻,冷静和理智已经不存在了,贺元夕双手捏住少女的肩膀,只想要一个答案。 萧宝菱任由他捏疼自己,垂下眼睛,「……对不起。」她脑子很乱,别的能说的话一句也想不到了。 可惜贺元夕根本没有接受她的道歉的意思。他语气愤恨地继续道:「戏弄我很好玩吗?看我把你编的瞎话全部当真你是不是特别高兴?!」 「对不起。」萧宝菱低着头,像是一个只会说这一句话的机器。 「你!」贺元夕气急,双手一个用力,把她的肩骨都捏出了响声。 温夕山总算反应过来,快速上前,拿刀横在两人中间,「快放开公主!」 少年对身旁横插进来的青年侍卫怒道:「不关你的事!」但双手还是缓缓松开了。 可这一眼看过去,他的目光却一凝。因为在那青年握刀的手腕上,戴着一条绿色的绳子,精緻特别的编织纹理,让人见过一次就难以忘记。 而上一次他见到,是离宫之前,和她告别的时候,在她紧握成拳的手中。 贺元夕盛怒的心顿时像被浇下一盆冰水,冷静下来了。他眼中的光芒也黯淡了下去,逐渐变回原来一贯的波澜不惊。 他想算了,又有些不甘,僵在原地。 「公主,我们走吧。」温夕山收回苗刀,伸手虚护着她离开少年。 「嗯。」萧宝菱再不迟疑,迅速离开竹林。 没再走密道,两人沿着竹林外侧的路回宝灵宫。 一路上,温夕山识趣地没有问什么。萧宝菱则低着头,只看脚下的路,忽然,余光扫到温夕山右手腕上的那抹绿,顿住脚步,「那是什么?」 温夕山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将手抬起,露出了绿绳繫着的东珠,「这个吗?是我捡到的。」 「是我的。」 萧宝菱之前摘下来,拿在手里很久,在宝灵宫内外走来走去,不小心丢了,一直挂心。 「抱歉,我不知道……」温夕山连忙解下来,递给她。 「没关系。」 萧宝菱拿回东珠,被别人戴了许久后再回到她手里,感觉有点不舒服了。但对方向她道了歉,她也说没关系。 可是她向贺元夕道了歉,他却不可能觉得没关系。 她和他,可能完了。 第80章 萧宝菱在自己宫中度过了一整个秋天。原来可以一起玩耍的小伙伴,萧宛音、苏知瑶、贺元夕,现在全都掰了。偶尔在别处遇到,也形同陌路。实在是有些寂寞。 尤其是每天黄昏过后,凉风吹落一地的黄叶,更是觉得寂寞凄凉。 她手持一本书册,站在殿门外的廊下,看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下,那身影真是孤独。 也不是没人去找她。比如未婚夫徐晤,但青嬷嬷和梅儿得了指令,每次都让他吃闭门羹,顶多见得到从柴房偷熘出来的霜儿。 还有回京的林泉,被父亲找进宫过几次,也曾路过宝灵宫,驻足朝里面张望,终究没有进去。只是离开的时候,神情有些惆怅。 第114页 又一年冬天到了。 腊八节,宫中没有宴席。朝颜跟她说,民间有夜市,要不要出去看看。 萧宝菱实在是在宫墙内憋坏了,瞬间同意。和朝颜一起换了男装,被温夕山带出宫。 三人走在上京的大街上,看高楼上空的月亮,看街道两边的摊贩。 汉人模样的摊贩多在售卖一些东西,比如女子的胭脂水粉、钗环首饰,热气腾腾的腊八粥和馒头,金黄透亮的糖画和栩栩如生的面人儿。 还有一些少数民族或西方异域的面孔,他们则多在卖艺,比如手鼓歌舞,杂耍戏法。 所有人都穿着冬衣,在灯笼的亮光下,深黑的夜色里,吆喝说话时呵出丝丝白雾。 还有人在露天祭祀,跪拜神佛,祈求今冬能有降雪。 萧宝菱走着逛着,左右张望,感觉目不暇接。一旁的朝颜却感嘆道:「人好少哦,感觉没有以前热闹了。」 温夕山走在两人身边,点了点头,「七夕的时候人还多一点,可能是天太冷了吧。」 「是吗?」朝颜看着哥哥,想起往年的冬天,「可是去年除夕和上元的时候,比今天还冷,街上却热闹多了。」 经过一片宽阔的空地,那里一派漆黑,空空荡荡,没有灯火也没有人,那像是上京城最中心的样子。朝颜伸手指着道:「还有这里,从前每次都有人唱戏的。」 她其实就是想带公主出来看热闹散散心,所以见到眼前不如她记忆中热闹,难免有些失望。 萧宝菱看向那一片漆黑,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温夕山没立即解释,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旁边走过一对老夫妇,老头子驼着背,偏了脑袋看这几个白净漂亮的年轻人,嗓音粗哑道:「谁还敢来唱戏啊?唱戏的都被皇帝杀光喽!」 「啊!」 这一嗓子来得突然,又粗哑得有些诡异,朝颜惊唿一声,紧紧抱住了温夕山的胳膊。 「你给我闭嘴!」老妇人打了老头子一嘴巴,「你的嘴巴也不想要啦?!」说话间扯着老头子的袄子离开了。 萧宝菱抬起头看温夕山,见后者脸上并未意外之色,出声问道:「怎么回事?」 温夕山对上少女清澈的眼眸,抿了抿唇,思考该怎么作答。 这是长公主殿下,不是他妹妹,不能再敷衍欺瞒过去。思考再三后,他尽量委婉地说了之前发生的事。 朝颜刚松开哥哥,这时又害怕得瑟缩了一下。萧宝菱牵住小姑娘的手,安抚道:「别怕。」 温暖柔软的触感从手上传来,朝颜紧绷的心逐渐松弛,被公主牵手手,这可是曾经二公主才有的待遇呢。 「去那边看看吧!」萧宝菱牵着朝颜离开这一片空荡漆黑的地方,朝远处变戏法的几个西方人那边走去。 跟本土艺人惯常的吞刀喷火和胸口碎大石不同,他们在玩的是一个毛毡帽子,几个人站成一排,动作整齐划一地将帽子从身后拿出来。然后,每个帽子里都飞出了一只鸟儿。 鸟儿们扑腾着翅膀想要飞走,又被他们一人一手在空中抓住、握进了拳中。清脆的鸟叫声戛然而止,那异族大汉的大拳头捏得死紧死紧、连一片鸟儿的羽毛都没透出来。 围观的百姓们看得大惊失色,有的小孩子甚至不忍地捂住了眼睛。但下一刻,那些人张开拳头,摊开了手心。 只见他们宽大的手掌上哪还有什么鸟儿,有的只是几颗油纸包着的糖块罢了。接着,他们把糖块递给孩子们,大人便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往他们的帽子里扔铜板了。 朝颜大抵是从小被哥哥呵护得很好,十七岁了还是很天真,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还去拿温夕山的钱打赏,完全忘了之前的小插曲。 萧宝菱站在稀稀拉拉的人群中,清冷的面容上带着一点笑意,眼睛却像是透过了面前的戏法艺人,并没有在看这些。 温夕山不想说出来的话,她略微想一下,就都猜到了。 其实就是上京城凋敝了。 边境的战事过后,西番主动签了协议,却又在重新整军。西北的小国看到北齐自身难保,全都脱离了控制。北胡也在虎视眈眈。南周经济已经恢復,越来越兵强马壮。虽然暂时没有大战,但边境动乱从未彻底消失。 北齐不敢松懈下来,各地的军营也都在练兵。举国上下都在徵兵,连上京城都难以看见几个年轻男子,所以他们三人今晚出来,受到了不少注目。 与徵兵相伴的,自然还有重税,重税之下,百姓变得穷苦……皇帝还隔三差五地杀这个杀那个的……上京城如何不凋敝。 面前的西方艺人表演结束,收拾东西离开。朝颜手里拿着一点碎银子,瞥见不远处有人在卖糖葫芦,扭头问萧宝菱:「公主,你要不要?」 「不了。」萧宝菱笑着摇头,看透了自己侍女的心思,「你买一个自己吃就好。」 「嗯嗯。那你们等一下我。」朝颜说着就跑了过去。 围观的人也逐渐散去。星空下,冷清下来的大街上,萧宝菱站在温夕山身边,忽然问道:「那些人的戏法真厉害啊,父皇要是见了,肯定会让他们表演给贵妃看。」 「嗯。」温夕山点点头,「是有些西方来的艺人被叫进了宫里。」 「太子也叫了吗?」萧宝菱偏头看他,神色天真疑惑。 第115页 「太子殿下不喜欢戏法,喜欢胡人,身边有不少……」温夕山没说下去。 「喔。」萧宝菱却不再问了。她知道,萧独找胡人不是为了学骑射,他吃不了那些苦,他只是喜欢胡人的衣着髮型和烈酒烤肉,每天跟他们混在一起,一点中原太子的样子都没有了。是即使萧措见到也会气吐血的程度。 她只是随口问问,确认一下现在的大体情况和原书中差不多。 西番、北胡、甚至远西小国,都有不少奸细来到了北齐,以各种各样的身份,混进了宫中。 朝颜在街对面的铺子里买糖葫芦,因为排队的缘故,迟迟不回来。夜里忽然起了风,吹得沿街店铺的旗帜猎猎作响,萧宝菱有些冷,伸手把衣领提高了些。 温夕山见了,提议道:「公主,我们去廊下坐会儿吧。」 「好。」 走了很久又站了很久,萧宝菱确实有些累了。旁边有一家关了门的酒楼,廊下有长凳,她走过去坐了下来。 廊下也有大风吹来,吹灭了最后两盏亮着的灯笼。 萧宝菱冷得双腿并得紧紧的,两只手缩进了袖子里。她穿着的是粗布男袍,看起来瘦瘦小小,有点可怜。 温夕山犹豫一瞬,站到了她身侧,用高大的身躯替她挡住寒风。萧宝菱一愣,抬起脸笑道:「谢谢。」 昏暗的廊下,灯笼已经灭了,只被对面市肆和小摊的灯火照亮了一点。光线暗淡,却也因此特别柔和。少女仰脸一笑,显得比平时更好看了,声音也软软甜甜。 温夕山面色有些不自然,只嗯了一声。 没那么冷了以后,萧宝菱感觉到了饿。她看着对面正在收摊的几个小贩,目光在其中一个身上定住。 温夕山注意到,顺着她目光看过去,那是,卖烤地瓜的。他转回头,问:「公主想吃?」 「嗯。」萧宝菱点点头。寒冬夜晚,她不想吃冷硬的冰糖葫芦,但想吃热乎乎香喷喷的烤地瓜啊。 「那我去买。」温夕山立即道。可是说完话,他却没马上走,有些犹豫的样子。 他自然不是想要萧宝菱跟他一起去。只是他一走,就不能给她挡风了,他犹豫,总不能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给她吧……就算公主不嫌弃,他里面的衣衫也不适合外穿。 「没关系,你去吧。我好饿,快一点。」萧宝菱看懂了他的迟疑,笑道。 「嗯。」温夕山又看了她一眼才转身离开,不像朝颜一路小跑,却也步伐飞快。 他走后,萧宝菱被大风吹得头髮都在打架,实在狼狈,只好站了起来,沿着长廊走到了酒楼的侧边角落,才算好了一点。可是这里更黑,她又有些害怕,探着脑袋望着对面,盼望温夕山快点回来。 她不知道的是,今晚她与那兄妹二人的一切相处,都落在了某人眼中。 上京城凋敝,重兵都往边境走,城门守卫不那么严格。既然能混进西番北胡的人,也能混进南周的。 南周皇帝从来都没忘记过自己的小儿子还在北齐,一直都在尝试安排人过来暗中护着他。除了金木和莫飞之外,其他人都隐在上京城中,在某些日子与他会面,传递各种信息。 刚好在今晚,贺元夕和金木也出了宫,见完暗卫打算回宫时,不经意见到了熟悉的面孔。 他支开金木,暗中观望,瞧见的是萧宝菱与那个青年侍卫的各种亲密。到后来,那个侍卫还把她一个人给扔下了。 站在暗处的树影下,他看着萧宝菱眼巴巴地望着那个侍卫,仿佛一颗心全在那人身上。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 与此同时,萧宝菱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有人在看着自己。墙角很黑,她的心砰砰跳,鼓起勇气回头望去,竟真的看见一个人影! 「啊——」 她吓得叫出声来,声音却戛然而止,因为那人闪身上前,捂住了她的嘴。 「唔唔唔!」她吓坏了,拼命挣扎。对方却一手捂着她的嘴,一手揽住她的腰,飞快将她带到了酒楼后侧,那里的廊檐下亮着一盏灯笼,让她看清了对方的脸。然后,她呆住了。 少年眉目如昔,在夜晚突然出现,看起来更加漂亮,还穿着一身黑色的夜行衣,不知道干什么去的。萧宝菱傻傻地看着他,慢慢消化着心中的震惊。 贺元夕见她不喊不动了,慢慢挪开了捂她嘴的手。刚才贴得太紧,手心碰到的柔软触感让他心中一阵异样。他将这种异样抛开,手缓缓下滑,落在了少女纤细脆弱的脖颈上,慢慢掐紧。 「呃!」嗓子里溢出一声痛唿,少女不可置信地睁大一双杏眼,满脸惊疑和害怕。 「我真想杀了你。」少年把她按在墙上,掐着她的脖子说。 第81章 原来的萧宝菱,虐打他,伤害他的身边人,他决心不会放过她,让她和萧宛音一起死了吧,给小猫偿命。 后来知道与他竹林相处两年多的小姐姐竟也是萧宝菱,他惊怒至极,感觉自己被狠狠地玩弄戏耍了……然后想不明白,她图什么? 图他的脸吗,但他最初不过是个十三岁的黄口小儿,她何至于此?更别说她身边的侍卫温夕山、小太医林泉都生得不错。 进宫四年,那天是他最失态的一天。去找他的萧思月都被吓到了,说没见他那样生气过,后来跟他说话都有些心有余悸的样子。 第116页 「……为什么?」被掐着脖子按在墙上不能动,萧宝菱仰头看着满眼戾色的少年,艰难出声。 她眼中三分震惊七分委屈,心中想着的是—— 就算她骗了他,但她这两年对他还不够好吗?辛辛苦苦刷下来的好感总不至于已经清空了吧? 漆黑地道往返那么多路也白走了?怎么还是要杀她? 还来不及想起跳冰窟的事,她就委屈得双眼都蒙上了一层水雾。 穿粗布男袍的少女一脸无辜和质问地看着自己,贺元夕掐她脖子的手松了松。但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亲近地相处了那么多次,即使她换了张脸,他对她整个人的感觉还是熟悉的。他感觉得到她的无害,对自己再没有一点恶意。 甚至如果不是偶然遇到,她可能就从此当做没有认识过自己。 看着她对别人温言细语,展颜微笑。他的心中就非常愤恨。 那天她跟着温夕山跑掉后,他曾折回竹屋,提剑噼开榻上的枕头,将自己静心雕好的木头小人削成了碎末。 既然是从未存在过的一张脸,那就让它消失好了。 但谈何容易。竹屋内外曾经处处都有她的身影,柴房的木炭与手炉是她抱来的,几上的竹筒与荻花是她摆放的。 屋门前的竹阶梯,她无数次脚步轻快地跑上来,在竹几上放下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包裹,笑着叫他的名字。 那声音清甜,总是含着愉快的笑意,一次次照亮他灰暗的世界。 而且奇怪的是,秋去冬来,那曾入过他梦中的面容被他亲手捏毁以后,他回忆中的那个少女,就逐渐变成了眼前这个萧宝菱的模样。 厌恶的人和好感的人,面孔重叠了。他咬牙,再次收紧右手,指骨发出微响。 两人在酒楼后侧僵持了太久。远处传来朝颜焦急的唿唤:「公主,公主你在哪里?」 随之而来的还有习武之人匆促的脚步声,是温夕山来找人了。 萧宝菱心一跳,顾不得什么了,双手去拉少年的手腕,「阿元,你快走。」 贺元夕终于缓缓松开手,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再次隐入暗处,消失无踪。 萧宝菱后来回到宫中,沐浴的时候,朝颜发现了她脖子上的红.痕,大惊失色,追问怎么回事。她说是被风吹得有点痒,自己挠的。 …… 转眼就到了除夕。 除夕还是有宫宴的。各宫的主子都去了,除了萧思月。因为她母亲月嫔仍被禁足,不能出去,这种节日,她自然要陪母亲。 皇帝不会因为小女儿的缺席而不开心。一方面,他根本不在乎这个怯懦的小女儿,另一方面,他最近有很烦心的事情。 因为养兵的缘故,国库日渐空虚,那些个中饱私囊的官员又一毛不拔,过年了他想吃好喝好都缺这少那。盼着南周今年的岁供,来是来了,但跟往年相比大打折扣。 此外,萧措还去信找南周借兵,一起应付西番新任的大将军赤烈银。得到的,却是拒绝。 南周近几年来逐渐国富兵强,皇帝不知如何得知了贺元夕被抓进军中替北齐上过战场,很是不满,以此为由不借兵、少纳贡。萧措自然是气坏了,找理由说是帮他们歷练皇子,南周皇帝并不买帐,只说再动贺元夕的话,他们不仅不会借兵,还可能出兵。 回信传到仙泉宫,萧措怒不可遏,当着瑶贵妃的面都摔了许多玉石瓷器。 当年从他胯.下爬过舔过他鞋底的南周皇帝,如今竟敢这样对他说话。那弱不禁风的南周质子,本是南周的耻辱北齐的玩物,如今竟还动不得了么! 越想越不甘心,不能弄死,但也可以不让他好过吧?于是,萧措叫了宦官曹易,如此那般的吩咐了一通。 除夕夜,朝明殿中,和往年这时一样歌舞昇平。桌上也依然是山珍海味,美酒佳肴。 萧宝菱坐在皇后身侧,默默吃好吃的。然后她发觉,很多菜都没那么好吃了。可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缘故,食材稍有降级,她就尝了出来。 见微知着。北齐快到强弩之末了。 她察觉到了这差别,太子萧独也察觉到了,不同于她的安静沉默,萧独直接嚷嚷了出来:「这鱼翅味道不对啊!」他还一脸不满地看向皇帝,「父皇,您尝尝看,是不是——」 萧措直接打断了这个草包儿子,「闭嘴吧你!」 萧独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被皇帝一个眼刀扫过后,咬着汤匙满眼无辜委屈。只不过在萧宝菱看来,宛如弱智。 一旁的萧宛音本来想附和的,这时庆幸自己没有出声。她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皇姐,但对方眼中并没有她,她便也食不知味了。 觉得无趣,萧措和瑶贵妃提前离席。众人也逐渐散去。 萧宝菱没吃饱,但也不好意思独自留下来,便打包了一只烤乳猪。她余光留意到,萧宛音在殿门外回了头,看见了这一幕。但她当做不知道。 小猪被烤得金黄喷香,没有被拍扁,是圆滚滚很立体的模样。萧宝菱命人用油纸包好,用食盒提着,带回了宫中。 乘着步辇从朝明殿到宝灵宫,一路上有冬夜的寒风,进到殿里时,小猪已经不热了。萧宝菱让梅儿把炭炉生得更旺一些,另外再把铁架弄来,她想再烤烤。 她站着,看梅儿和朝颜拨弄炭火准备器具,突然,目光落在旁边的烙铁上。一瞬间,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骤变,「等等,别弄了。」 第117页 朝颜动作一顿,回头看她,满脸不解,「啊?」 「梅儿,快叫步辇。」萧宝菱急步走向衣架,把刚挂上不久的斗篷取下来穿上,「朝颜,你跟我去一趟宝月宫。快点。」 说完,她一边繫着领口的绳子,一边往殿外走。刚跨出门槛,又折了回来,把桌上盘中的烤乳猪拿了起来,然后再次往外走。 梅儿和朝颜看得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听话地一个叫辇车、一个跟上了。 第82章 除夕夜,宝月宫。 月嫔体弱多病,早早睡下了。殿中地炉旁,只坐着三公主萧思月,和她邀请来的贺元夕。 两人坐在矮墩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两人的侍从侍女,则在殿外守候。 「冷不冷?」萧思月问。 殿中宽敞,怕炭火窒息,几处窗子都半开着,不时有寒风吹进来。 「不会。」贺元夕答。 少年低着头,手持铁钳拨弄黑炭,让火燃得更大些。 萧思月不小气,炭堆了很多,底下也火红地燃烧着。只是这黑炭品质一般,有一部分正在冒烟。 「啊嘁!」少女揉着被熏出泪花的眼睛,打了个喷嚏。 「公主公主!」 这时,隔门被叩响,侍女桑儿的声音传来。 桑儿语气有点奇怪,又像高兴,又像紧张。萧思月扬声道:「什么事?进来说。」 隔门被推开,桑儿走了进来,她没说话,身后跟进来另一个人。 「曹公公!」 萧思月惊得站起。那人,可不就是父皇身边最受宠爱的宦官曹易?可这时候,他不应该随侍在朝明殿吗?怎么会来她宫里? 贺元夕也看见了曹易。他仍坐着没动,但面色微变。 太突然了,这次竟然被撞见他和三公主私下独处…… 少年少女一坐一站,心中都十分紧张,不知这掌握着大权的阉人深夜造访的目的。 曹易进殿时脸上带笑,一眼就瞥见了贺元夕,却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然后,他似乎被木炭的白烟给熏到了,嫌弃地用兰花指捏住了鼻子。 「去去去。」曹易一伸手,让身后抬着木箱的两个小太监进去,「还不快给公主换上!」 萧思月看不懂了,「公公,您这是?」 曹易一边用手在鼻子前扇风,一边缓步走向她,「下人不懂事,怎么能让公主您用这样劣质的炭呢?这不,咱家特地带来了两箱银霜炭,给公主您换上。」 前方,小太监们真的在给地炉换炭,新换上的木炭一点即燃,红得通透,半点菸都不再有。 「谢公公。」萧思月道谢。 她感觉到殿中变得更温暖舒服了,可是她的心却没法放下来。她长这么大,什么时候用过银霜炭,曹易从前哪里管过她……此次来,实在奇怪。 「别站着呀,快坐下烤火。」曹易走到了地炉边,在两人对面的另一只矮墩上坐下,笑眯眯地看着萧思月,「除夕家宴,陛下担心公主寂寞,特命咱家来探望探望。」 萧思月僵硬地坐了下来,双手揪着膝上的裙摆,没有说话。 「不过,陛下的担心好像多余了,这不,有人陪着公主嘛。」曹易笑着,看向了她旁边一直坐着没动的少年。 「他、他……」萧思月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开了口却不知道怎么解释。 「公主别怕。」曹易笑意更深,炭炉的火光照得他油光满面,「有人陪是好事呀。七皇子和您亲近,也是缘分。」 贺元夕静静坐着,看着这场景。对上那圆胖阉人若有深意的目光时,也没有说话。 接下来,曹易倒真像来做客的了,笑眯眯地和萧思月说话,关心她的生活起居。 以往,他可是御前红人,多高的身份地位,偶尔来这凄清的宝月宫一次,都是对月嫔母女的恩赐了。且都是说完事就离开,哪像眼下逗留这么久。 但他表现得正常平和,萧思月紧绷的心也就慢慢放松了下来,时不时还会露出一点微笑。 贺元夕朝殿外的方向看了眼,打算要回去。可他一眼看见的,却不是在那儿等他的寻春,而是——穿着斗篷一身风雪的萧宝菱? 少年惊得微瞠双目,愣了一瞬。 萧宝菱下了辇车,急步过来,毫不意外殿内是这几个人,第一眼就看向了曹易。 那圆胖的紫衣宦官坐在矮墩上,身子更圆了,简直像一个紫色的大球。他身体朝前倾着,跟对面的人说话,右手握着一个烙铁。 他待久了,木炭都燃过了不少,便自己拿起烙铁拨火,轻轻慢慢的,已经拨了很久,像在玩着打发时间。 压着心事和他交谈的萧思月、打算离开然后惊见来人的贺元夕都没有注意到,那烙铁的尖端已经烧红了。 萧宝菱却看得清清楚楚—— 曹易手里握着烙铁,忽然身形一晃,像坐不稳似的,整个人朝一侧歪倒,而他手中烙铁烧红的尖端,则正对着贺元夕的面门而去! 「啊!!!」萧思月尖叫。她惊恐地瞠大了双目,但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贺元夕闻声回头,那烧红的铁片已经要触到他的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色身影飞扑而来,将他撞倒,挡在了他的面前。 贺元夕心下震撼,顾不得姿态狼狈,匆忙从地上坐起来。 第118页 他心脏剧跳,瞳孔颤着看过去,见到的场景,却不是他想像中的那样可怕。 穿斗篷的少女用手中的一物抵住了烙铁。方才发出的像是烤出肉油的滋滋声,并不是出自她的脸和身体,而是那物。 这一刻,旁边傻了的萧思月,对面摔了个屁股蹲儿的曹易,都和贺元夕一起看清了那物是什么。 是——一只用木棍横穿而过的金黄色的烤乳猪。 萧宝菱坐在地上,双手紧握木棍两端,使劲地用它抵着那块烧红的烙铁。烙铁贴住猪皮的地方,正滋滋作响,渗出油滴,瀰漫开烧焦的香气。 方才包裹乳猪的油纸已经掉进了地炉里,燃起一阵火焰。 变故来得突然,曹易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他脸上一贯的笑容都没了,惊疑地看着萧宝菱:「长公主?」 第83章 曹易虽是宦官,却也身娇肉贵,这时却顾不上摔疼的肥屁股,惊怔地看着面前陡然出现的少女,圆眼睛一眨不眨。 他倒也不是怕她,只是意外。毕竟长公主一向不与三公主来往,对质子贺元夕更是嫌恶,而眼下她竟然会出手相救,真令人匪夷所思。 曹易胖,整个人斜倾过来可重了,萧宝菱双手握着木棍挺吃力的,但好歹挡住了。她松了口气,再用一点力气往前抵了抵,因曹易那边没再用力,烙铁就从他手中掉进了地炉里。 炭灰和火星被砸得溅起,有些落在了萧宝菱的白色斗篷上,烧灼出小小的黑洞。 萧宝菱还跪坐在地上,长发也稍微凌乱。比她慢一些的朝颜这时追了过来,也跪坐在一旁,心疼地瞧着她的斗篷道:「啊!这可是皇后娘娘送的衣裳啊。」 贺元夕也已自她身后站了起来,低着头,脸色不明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没事。」萧宝菱对朝颜笑了笑,「来,帮忙把烤架支好。」 接着,两人一起动作,把被烫了一个疤的小乳猪架在了地炉上烤,还从旁边的木箱中取了不少炭添上。她们突然闯入,眼下言行却自然得如同将要待客的主人。 萧宝菱做完该做的,拍了拍手,在曹易身边的一只矮墩上坐下来,笑道:「公公,您真是该减肥了。」 她脸颊上有点肉,这一笑起来显得纯真而娇憨,声音甜软,带着善意的揶揄。曹易看不出什么问题,只能推开后面想扶他的小太监,自己重新坐好。 「这要是不小心伤到了思月可怎么办?」萧宝菱看着曹易,脸上笑意还在,但眼睛里都是认真,「她还这么小,如果烫伤了,留了疤,那即使是您,也弥补不了啊。」 她话音落下,殿中其他人的面色都有些古怪。明明,所有人都看见差点被烫到脸的是贺元夕,被她救下的也是贺元夕,她怎么却句句都在维护萧思月? 远处站着的桑儿都把莫名其妙写在脸上了。 「是。都是奴才的错。奴才太不小心了。」曹易看萧宝菱的眼神变了几变,最后勉强提了提嘴角,连自称都改了。他站起身,朝萧思月拱手躬身,「望三公主原谅。」 萧思月心跳还乱着,慌忙也站了起来,「没、没事。」顿了顿,她又道:「公公以后注意就是。」 一旁,朝颜跪坐在地毯上,将火上烤着的小乳猪翻了个面。殿中除了响起木炭燃烧的声音外,烤乳猪的香气也四溢开来。 「好了,没事了,这只烤乳猪是除夕宴上的,很好吃。我特地拿来,想给思月尝尝。」萧宝菱拉着萧思月坐下,笑道,「公公,您也一起吃吧?正好压压惊。」 「不了。」曹易又露出笑容,只是显得有些僵硬,「陛下还等着奴才回去復命,就先失陪了。」 说完,他不想再多呆一刻似的,离开了宝月宫。 「朝颜,好了就切给大家吃吧。」萧宝菱看了眼曹易离开的背影,又看向远处站着的桑儿,「桑儿,去取餐具。」 桑儿一愣,下意识看向坐在她身边的萧思月,见后者点了头,才道:「是。」 桑儿走去厨房。在路上,感觉这被长公主使唤的场景似曾相识……对了,很久前她帮公主处理被小猫抓伤的伤口时,也是这样。 奇怪。 她怎么感觉,长公主好像真的在对公主好了呢?真是太奇怪了。 不久后,木桌上就摆好了一碟碟切分好的乳猪肉。桑儿又取了瓷杯,一一倒上茶水。 桌子就在地炉旁边,殿内因为银霜炭的充足供应,现下非常温暖。 在椅子上坐下后,萧思月看向对面的长姐,道:「皇姐,谢谢,今晚要不是你……」说到这,她看向身边的贺元夕,抿了抿唇,没说下去。 贺元夕没看回她,静静地望着萧宝菱。他今晚很安静,即使在短暂的震惊后,也很快平復了下来。只是没有提出要走。 他听到了萧思月的话。事实上,他搁在桌下的双手还是冰凉的,还没有完全缓过来。她没说完的内容,他心中清楚。 若不是萧宝菱及时护住他,那烧红的烙铁,必定会落在他的身上。 他自己当然也会下意识避开,但顶多是后倾身体,那样的话,按照曹易倒过来的角度,烙铁应该会擦过他的下巴和脖颈,落在他的胸口处……熔掉他的衣衫,烫熟他的皮肤。他胸口那块皮肉会和烧烂的布料黏在一起。 曹易……应该是故意的。 第119页 「没事就好。」萧宝菱微带笑意,朝萧思月点了下头,「都坐下来一起吃吧。」 她示意忙完的朝颜和桑儿坐下,又看向一直扒在隔门处紧张观望的瘦弱少年,「寻春也过来吧。」 贺元夕微怔。 「是!」寻春立马跑了过来。站在桌边,等朝颜和桑儿都坐下了,才揪着衣摆也坐了下来。 「吃呀。」见所有人都不动筷子,萧宝菱夹起一片脆皮乳猪肉,笑着道,「很好吃的。」 这一晚上下来,其他人其实也饿了,见她如此,也先后拿起了筷子。 萧宝菱神情自然地吃了一些烤猪肉后,又拿起瓷杯喝了些茶水,然后举着杯子做出一个敬酒的动作,「除夕快乐!」 夜晚的殿中,灯烛明亮,炭火温暖。 他们六个人围坐在木桌旁静静地吃着烤乳猪肉,气氛有点奇怪。 但吃喝之事到底能让人放松下来,朝颜见没人搭理萧宝菱,瞧着她搭在椅背上的斗篷道:「公主,您不在乎烧坏这么贵重的斗篷,但也不该那样冒险,不顾自己的安危呀。」 寻春咬着猪耳朵呆了一下。他其实一早就看见朝颜姐姐了,几次想跟她搭话,但忍住了。她眼中只有长公主,并没有看自己一眼。 可是眼下这番话,他听着怎么觉得,她是在嘲讽他家殿下? 寻春能听出来的,萧宝菱自然也听出来了,她下意识看向斜对面的贺元夕。 少年竟也在看着她,目光沉沉的。两人目光相对,时间仿佛静止。 然后,沉默了一晚上的贺元夕看着她,开口了:「长公主出现的时间很巧。」 说完,他视线没有移开,清楚看见少女神色紧张了一下。 萧宝菱捏紧了筷子,勉强微笑道:「我只是想来看看思月,刚好带了烤乳猪,凑巧。」 贺元夕冷冷地看着她,「是吗?」 寻春咬着筷子,瞥了眼朝颜,见她一脸生气,快要拍桌而起的样子了。 「元夕,」萧思月看不下去,拉了拉贺元夕的胳膊,「皇姐救了你,不管怎样,这件事你应该感谢她。」 少女纤白的小手拉着他穿粗布袍的胳膊,他并没有挣开,仍凉凉地看着萧宝菱,「嗯,感谢。」 「你!」朝颜坐不住了,霍然起身,伸手指着他。 这个没良心的傢伙,一次又一次,公主不顾自己安危救他护他,又是下冰窟又是挡烙铁,他不知恩图报,还这样对公主。朝颜想到过去的一幕幕,气得胸口起伏。 萧宝菱见状,也站起身,按住朝颜的手臂,用了点力气才拉下来。然后小姑娘侧过头,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看着自己。 萧宝菱对她笑了笑,当做安抚,然后看向仍坐着的贺元夕。 他右手虽握着筷子,但并没有动面前那碟乳猪肉,连茶水也没有喝。 萧宝菱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她深唿吸几下,看看他,又看看他身边的萧思月,还有寻春,「我以前……做过很多不对的事情,伤害过你们。」 话音落下,少年抬眼,眸光闪动了一下。 萧思月也紧张地仰着脸看她。 萧宝菱微低头,垂下眼睫,轻声道:「对不起。」 「皇姐……」萧思月不安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是真的对不起。」萧宝菱抬起头,歉然笑道,「我知道一句轻飘飘的道歉不可能马上得到原谅,但我希望,你们相信现在的我,是真的再也不会了。」 萧思月沉默。 一旁的桑儿和寻春已经目瞪口呆了。曾经那样嚣张跋扈的长公主,竟然会当着他们这些下人的面,诚恳地向公主和殿下道歉。这实在是,有些不真实。 萧宝菱拉开椅子,拿起自己的斗篷,对萧思月笑道:「今日打扰你们了。我走了,再见。」 说完,她迳自离开。朝颜呆了一下,也立即跟了上去。 贺元夕仍静静坐着,冰冷而漂亮的面孔逆着光,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看着那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后,萧思月才收回视线。她仍站着,一低头,目光落在了贺元夕脸上。 殿中清静下来了,她的感受和思绪也渐渐清晰起来。 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贺元夕对皇姐,虽然一直冷语讥讽,但其实,是很在意的。 他是知恩图报的人,方才那样惊险,皇姐救了他,他不可能不动容。那冷冰冰的态度,与其说是不领情,不如说是在介意某些事情……是之前竹林里的那件事吗? 她问过他,他却不肯说。 萧思月低头看了贺元夕很久。脸上带着她自己觉察不到的失落。 第84章 从除夕夜到上元节的一段时间里,萧宝菱偶然在宫中遇见曹公公,从对方的神情和眼神中看得出他对自己有探究、有意见。 但她能怎么办,只能维持表面的和谐。总不能跟他说,拜託,我也救了你,不然你知道你的下场是什么吗?炮烙啊。 萧宝菱没见过宫中的炮烙设施,想起的是曾经在影视剧中见到的场景——将人绑起来,躯体紧贴在烧红的大鼎上,不消多久,那人就在短促悽厉的惨叫声中化为了一具焦尸。 ……曹公公啊曹公公,其实避过一劫的,还有您啊。 于是,在这样的思绪中,萧宝菱看向曹易的目光不仅没有心虚闪避,反而多了慈悲为怀,看得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宦官更加疑惑难解了。 第120页 …… 年底年初,应是辞旧迎新、欢喜快乐地共度新年。可是北齐宫中,却人人不敢庆祝,处处不敢挂红,笼罩着一片灰败的阴影。 原因是,瑶贵妃与太后发生了争执,拒不认错,太后老衰,竟气急攻心、猝然而殁。 这下,朝中自然有臣子怒骂奸妃,请皇帝废她杀她。可是皇帝哪能啊。太后不是他生母,和他并无什么感情,苏知瑶却是他心尖上唯一的宝贝。 太后暴毙没让萧措生气,朝臣对贵妃的攻击却让他怒不可遏了。难得去早朝,一片哭丧和吵闹,萧措头都要炸了,最后粗暴地斩杀了那些吵闹的人……就算是新科状元,就算是几朝元老,也没有他的安静重要。 上朝的臣子少了一片。剩下的人不敢再顶撞皇帝,也不敢再攻击贵妃,便将黑锅都甩到了宦官曹易身上,说是他谗言惑君。对此,萧措的态度是,让曹易自己处理。 之后,曹易被顶撞甚至被刺杀、他再去镇压和反杀,就成了常态。 宫中如此乱象,各宫的人们便只敢闭门不出,安分守己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也没有了宴席。 这夜,灯火稀疏,宫阙沉寂。 萧宝菱穿着一件薄夹棉的素白袍子,走进庭院中,吹着腊梅树下的微风,只觉得舒服,不觉得冷。 今年上元,天气是很晴朗的。可惜,气氛如此压抑。 她想起两年前的这时候,应该是第二天,她做了蛋糕,给贺元夕庆祝十四岁生日。那么今天,他应该十六岁了。 他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呢? 腊梅树上,星星点点的鹅黄花骨朵被宫殿里的灯火镀上了一层薄光。一身雪白薄袍的少女站在树下出神。 「公主,夜深露重,您还是进来吧。」朝颜站在廊下,柔声唤她。 「嗯。」萧宝菱转身。看见这小侍女,她忽然想到什么,道:「朝颜,时间还早,我们跟你哥哥出宫去玩好不好?」 朝颜却立即摇头,「不行。哥哥说宫外有暴.乱,百姓们都不敢出门了。街上现在特别冷清,只有巡逻的官兵。」 「啊?」萧宝菱微微一愣。 沉默一会儿,她嘆了口气,提起裙摆,走回殿中。 之后,她只能在木窗旁的长榻上,和朝颜隔着矮桌对坐,一人吃一碗元宵。 殿中灯火明亮,地炉温暖,挺舒服的。元宵是芝麻馅和红豆馅,甜汤暖肚子,吃着喝着,萧宝菱的心情好了一点,和朝颜聊起了天。 她给侍女描绘自己想像中的灯节夜市,「……好多孔明灯一起升上夜空,人们站在地上望着,笑着,许下心愿。月亮很大很圆,有人放烟花,各种颜色和形状,很漂亮……」 朝颜脸上带着追忆,「是那样的,我以前和哥哥一起见过。上京城早些年特别繁华,元夜到处都是华贵的马车,平常不怎么出门的贵族小姐们都出来了……」 萧宝菱吃下最后一颗元宵,捧起碗喝了些甜汤。然后用手帕擦干净嘴,托着腮听朝颜讲她见过的景象。 最后,两人静坐在榻上,都侧头望着窗外夜空中的月亮。 烛灯摇晃着她们的影子,炭火在她们身旁发出哔剥声。 萧宝菱神色有些落寞,素白手指轻叩着桌面,哼起了一支歌。 朝颜入神地听着,等她哼完两遍后,不由得道:「公主,这支曲子真好听,叫什么名字?」 萧宝菱微微笑了笑道:「青玉案。」 上元节,很自然就想到了这首,辛弃疾作词的《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可惜,本以为到了古代可以亲眼见到的场景,如今也只能存在于宫中侍女的口中。 …… 遥远的宫中另一处,小土屋里。 贺元夕正坐在破旧的木桌旁,吃着小厮寻春给他煮的长寿面。 少年拿着筷子,拨开翠绿的葱花,夹起一段面条,慢慢放入口中。 他吃得很慢,很安静。神色平静无波,像是没有什么开心,也没有什么不开心。 寻春坐在他旁边,望着茅草屋顶发呆,想到的是以前三公主来的场景。自从上次烤乳猪事件后,殿下就不再去找公主,公主也不再来找殿下……这里,实在有些冷清。 寻春双手托着脸,望向身旁低头吃面的少年。殿下会想三公主吗?他们以后难道不见面了吗? 贺元夕的思绪也早已不在当下。只是,他想的不是萧思月。 他想的是,两年前,他在竹林中吃过的那个「蛋糕」。金黄蓬松,香甜柔软,比长寿面好吃一百倍。 「蛋糕」表面还涂了一层雪白细腻的山药泥,入口即化,似乎加了牛乳,别有一番风味。 同样是山药,吃起来却和林溪……不对,是萧宝菱……给他烤的野山药完全不一样。 少年还在长身体,食量不小,一大碗面条不知不觉就见了底。寻春见状问:「殿下,您吃饱了吗,还想吃点别的吗?」 贺元夕回过神来,看着他愣了一下。 寻春想让气氛好一点,笑起来,「今天是您的生辰,您还有想吃的东西吗?」 「……」贺元夕放下筷子,「山药,有吗?」 寻春在狭小的厨房里四处翻找,竟真找到几个。他用捡来的枯枝木柴生火,给贺元夕烤了起来。 第121页 两人坐在小木凳上,身形被跳跃的火光照亮。 贺元夕从怀里摸出陶埙,吹起一支曲子。 寻春听他吹完,道:「殿下,这支曲子以前没听您吹过呀。真好听。叫什么名字?」 贺元夕放下陶埙,看着被火苗舔舐着的小山药,「……不知道。偶然听到的。」 在竹林中,萧宝菱用他亲手给她做的小竹琴弹奏时,听到的。 第85章 花朝节,萧宝菱十八岁生日,也没有像往年那样广邀贵女在宫中饮宴。 午后,萧宝菱歇过晌,揉着睡眼起床时,本以为今日也会平淡度过,却听到了殿外有陌生太监的声音。 是长宁宫的内侍,说皇后为她置办了一场小宴,请她过去。 萧宝菱瞬间清醒,带上朝颜,随那内侍一起去了长宁宫。一路上,心中略不安定。在宫中几年,皇后对她并不过分亲近,尤其在太后死后,还念起了佛,突然这样煞有介事,真的只是为她庆祝生辰? 到了长宁宫,皇帝也在,萧宝菱心中的不安更强烈了。 她表面平静,带着笑,向难得同框的父母行了礼。 一家三口围坐在一张紫檀圆桌边吃早晚饭。 萧宝菱先挑了最好吃的菜吃掉,然后等帝后的闲谈结束,进入正题。 皇后长指甲抚着青花瓷杯,漫不经心道:「菱儿,你已经十八岁了,该成婚了。」 萧宝菱差点被鱼刺卡到,抬起眼睛看向皇后。 「听说,你这两年总对晤儿避而不见……」皇后抿了口清茶,双眼望着女儿,「长大了,懂得避嫌是好事。可如今你已经十八了,这婚事,也是时候办了。你父皇找国师算了日子,就五月初八,最合适不过。」 皇帝停下吃猪耳朵的动作,朝萧宝菱点了点头,「对对。」 萧宝菱不是没有预料到,心中沉了沉,勉强牵牵唇角。她没有说不好。 皇后道:「怎么瞧着不开心?你不是从小就喜欢晤儿,一直盼着嫁给他的吗?难道……你对林泉……」 「没有。」皇帝还在呢,萧宝菱连忙否认,「没有不开心。」 「哦,那就好。」皇后轻叩桌面,让侍女又添了点茶水,「晤儿是我看着长大的,心地善良,模样周正,是个好孩子……」她神态放松,说起了徐晤和萧宝菱小时候的事情。 皇帝把面前的一盘油拌猪耳朵吃完后,喝了几杯茶,就走了。 皇后让萧宝菱陪她去花园散步,消消食。 时已早春,花园中桃红柳绿。皇后走着,摘下一朵桃花,闲闲道:「娘也捨不得你,但女大当嫁,没有办法。晤儿是你表哥,会对你好的。」 萧宝菱挽着皇后的手,安静了会儿,轻声道:「如果他对我不好呢?」 皇后轻拍女儿的手背,「不会的。」 萧宝菱没有说下去,平静地回了自己宫中。 徐家是皇后娘家,长宁宫中也有徐家的人。很快,这消息就传到了徐晤耳朵里。 这两年,徐晤被萧宝菱避之千里,很难与她近距离接触。偶尔远远地见到,心中都会波动。在他眼里,这皇宫中的女子,除了瑶贵妃,再没有谁比他这表妹还美的了。 只是被她冷待,又听闻她与林太医温统领亲近,心中难免不安,生怕她不再愿意嫁给自己。眼下得知她并未拒绝,两人婚期就定在三月后,徐晤喜得在府中大宴亲朋。 几日后,他再次进宫,想见见萧宝菱。 打扮得端正俊雅的青年,眉眼含笑地来到了宝灵宫。可是,萧宝菱依然藉口不舒服,没有见他。 徐晤落寞离开,有人追了上来。他一喜,回头,看清面前人后,眼中掠过失望,「霜儿?」 已经许多次了,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萧宝菱改变了注意,要霜儿叫他回去,可每一次,都不是。 霜儿在厨房呆了几年,如今已经过了二十岁,面容却仍旧秀美,笑起来的样子,就像路边阳光照耀下的夹竹桃。她看出了徐晤的失望,心中一堵,脸上却还是笑着,道:「嗯。我来送送世子。」 她如今朴素,穿着和下等宫女们一模一样的藕荷色宫装,身形并不起眼。宫女送客,也是常见。徐晤便点了点头,「嗯。」 两人一前一后,行在春日的宫中。 因为之前的乱象,一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霜儿走在徐晤身后,和他说起了话:「听说世子和公主的婚期定在了五月,恭喜。」 「嗯。」徐晤面色缓和,笑了笑。 霜儿盯着徐晤垂在身侧的手,眼中闪过一抹不甘,以往在偏殿,这只手牵过她无数次,现下却一点碰她的意思都没有了,是腻了吗?她定了定神,放柔声音道:「世子会忘了霜儿吗?」 闻言,徐晤笑容一顿,回头看向身后的女子。她面容秀美,笑容温婉,眼中带着对自己的在意,与几分难过和脆弱。徐晤心头一软,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 霜儿揉了下眼角,指着眼前的桃林,微笑道:「世子还记得这里吗?」 徐晤随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一树树半开的粉色桃花映入眼帘,当下一怔。他自然记得,几年前,萧宝菱还是个莽撞的胖丫头时,曾来这边玩,他和霜儿一起为她捡风筝。 「那天,你问了我的名字。」霜儿笑着,眼中却有水光闪动,「在这宫里,您是第一个问我名字的人呢。」 第122页 徐晤下意识伸出手,想为她擦去眼泪,顾及到这是露天场合,克制住了。他温声道:「我记得。」 两人脚步未停,继续往前走,到了一处两层建筑前。 徐晤停下,望着这建筑上的匾额,喃喃道:「絮兰阁……」 几年前那天,萧宝菱玩累了,一上辇车就睡着了,还打起了小唿噜,完全就是个小孩儿。他并不在意她,觉得只有身边十六岁的闻霜月姑娘才算得上是女子。 他和霜儿落在后面,走着走着,就经过了这絮兰阁。当时是春天最好的时候,絮兰阁的屋顶上垂下来许多盛开的凌霄花,美得霜儿都看呆了,走不动路。 霜儿那时,就站在这儿,一脸天真地道:「好想进去看看呀。」 皇帝从邻国和百姓那里得到钱财,在宫中风景好的地方修建了许多亭台楼阁,不止外观精美,里面的房间家具也都一应俱全,随时都可以住人。但楼阁修得多了,宫中贵人却不多,所以就空置了不少。 这絮兰阁,便是其中之一。 既没人住,又没人守,进去看看当然可以。只是当时,他们两人单独落在后面,本就有些暧昧,再逗留的话,恐怕更加不妥。那时,徐晤便道:「改天,改天我们一起来吧。」 那时,十六岁的霜儿仰着脸,笑得眼睛弯弯,脆生生地应他:「说好了哦!」 但这一改天,就过去了几年。 徐晤侧头,去看现下已经二十岁的霜儿。她的脸颊比当年瘦了不少,下巴变尖了,当年的天真模样已经几乎看不见。他心下有些愧疚,不由自主地说道:「要进去看看吗?」 霜儿看向他,闪着泪花,带笑点头。 推开一扇又一扇木门,里面竟有间床都铺好了的卧室。霜儿走进去,奔到窗前,伸手触碰那从屋檐上垂下来的植物枝蔓,回头对徐晤笑道:「是凌霄!」 徐晤关上门,走到她身边,也看着那还未开花的凌霄枝条微笑,「嗯。」 霜儿迴转身,扑进了他怀里。她双手紧抱着他的腰,脸埋在他胸前,声音又闷又委屈地道:「世子,霜儿好想你。」 突然被投怀送抱,徐晤惊了一下,但女子身体温软,话里又是满满的爱意,他的手顿了一下就回抱住了她。他抚摸着霜儿的长髮,鼻端嗅到了她颈间的香气,「……我也想你。」 霜儿松开他一点,仰起脸道:「真的吗?」 不知怎么回事,徐晤感觉自己身体开始发热,看着眼前女子翕张的红唇,控制不住地吻了下去,以行动作答。 两人再次抱在一起,然后,滚到了床上。 一旁,窗子还敞开着。 在那凌霄枝蔓的另一边,站着个也穿着藕荷色宫装的小宫女。良久后,她才离开。 第86章 三月,春光明媚,宫中桃花开到了最盛,远远望去,那片粉色几乎将天上的白云也染红了。风一吹,片片花瓣飞落,如同仙境。 徐晤与小厮一起,摘下许多桃枝,抱在怀里,带去宝灵宫。 青嬷嬷从窗外远远见了,走回梳妆檯旁,对萧宝菱道:「公主,你还是不见他?」 「让他去偏殿等会儿吧。」萧宝菱不急不缓地取下头上的玉蝉簪,换上珍珠髮饰,细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并没有说不。 徐晤得到通知,嘆了口气,熟门熟路地走去偏殿,将桃花放进瓷瓶里,找了张椅子坐下。 有人敲门,他道:「进。」 语气毫无起伏,不用去看,也知道是霜儿。 偏殿离厨房近,客人的茶水多由那边的丫头伺候。而每次伺候徐晤的,都是霜儿。 霜儿走到他面前,将茶具放在桌上,縴手揭开杯盖,让茶水的热气散开。 她抬起头,柔柔笑道:「应该不烫了,世子请用。」 徐晤看着那杯清茶,视线微移,落在她还没移开的手上。他伸出手,覆在了她的手上,摩挲了下,道:「霜儿,公主为什么不肯见我?她当真愿意嫁给我么?」 霜儿被他一碰,脸上微红,听了他的话,却又是心中一堵。她轻轻抽回手,站直了,温婉道:「公主应当只是害羞。她自然是愿意嫁您的。」 两人自上次春风一度后,又相会了不少次,霜儿虽仍作少女打扮,面容却有了些妩媚的妇人味道。徐晤看着她,喝了口茶,嘆道:「哎,我还是有些不安心。」 霜儿没再次安慰他,交握在身前的双手紧了紧,道:「只是……世子,您到时一定记得把我要过去啊。就算做不了您的妾侍,做奴婢我也愿意的。」 徐晤一愣,放下茶杯,站起身来。他拉起霜儿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温声道:「那是当然。你担心什么?」 「我……」霜儿低着头,脸上露出忧色。 徐晤放开她的手,抚过她鬓髮,「怎么出汗了?很热吗?」 霜儿再次握紧双手,紧贴住自己腹部,眼中都是紧张地道:「霜儿、霜儿有件事想告诉您。」 徐晤手指一顿,「什么事?」 霜儿眼睛一眨不眨,道:「……我有孕了。」 「什么??!!」 徐晤立即后退两步,腿撞到椅子才停下。 霜儿闭了闭眼,压下心中悲凉,然后一脸柔弱胆怯的模样看着徐晤,道:「您不开心?」 「不是。不是。我没有。」徐晤抓了抓头髮,开始在殿内踱步。他走来走去,步子很乱,时不时嘆气,忽然定住,看着霜儿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个时候、这个时候要是……」 第123页 霜儿面色苍白,双手捏紧,指甲扎进了肉里。她笑了笑,道:「没事的,两个月,看不出来的。到时候,您只要记得把我要过去,一切就都没关系了。」 徐晤面色变了变,眼神狐疑起来,「你故意的?怕我不要你,所以……」 他眨了下眼,像是想起什么事情,指着霜儿道:「对了,那天就很奇怪,当时你身上的香气……」 「世子!」霜儿扑过去,抱住他,哽咽道:「霜儿只是不想失去你,霜儿爱你,霜儿只有你!」 「松开我!」徐晤推开她,一脸怒气地道,「你竟然、竟然如此心机深重——」 吱呀一声。 木门被推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突然照进来的阳光晃到了殿内两人的眼睛,但下一瞬,他们就看清了来人是谁。 「公主!」 「表妹!」 霜儿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徐晤也满脸惊慌。 萧宝菱站在门外,一脸伤心地看着他,瞧着十分可怜。徐晤上前几步,想去握她的手臂,被她避开了。 徐晤道:「表妹、表妹你听我解释……」 萧宝菱瞥了眼梨花带雨的霜儿,后退一步,「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全都听到了。」 她身旁,是梅儿、朝颜,和青嬷嬷,全都不可置信地盯着徐晤。 「表哥,我看错你了!」萧宝菱忽然用衣袖擦了下眼睛,带着哭腔说完,转身就跑。 「公主你去哪里?!」朝颜惊唿。 「哎!」徐晤看了眼在暗处瑟瑟发抖的霜儿,追了上去,「表妹你等等我!」 徐晤高大,腿也长,不知怎的,跑得竟不如萧宝菱快。 等她已经到了长宁宫,抱着皇后哭诉了一通后,徐晤才气喘吁吁地赶到。 少女将脸埋在母亲身上,呜呜地哭着,纤薄的肩背不住颤动。 徐晤见了,露出心疼的神色,在地上跪了下来。 「不哭了,不哭了。乖。」皇后轻拍女儿的肩背,将她轻轻推开,蹙起眉看着徐晤道:「晤儿,菱儿说的可都是真的?」 徐晤低着头,贴在地面上的手指微蜷,没有吭声。 萧宝菱睫毛上还挂着泪,拉住皇后的胳膊道:「母后,表哥他对不起我,还没成亲就跟我的婢女厮混在了一起,成亲后我还能有好日子过么……我不要嫁给他了,不要嫁了……」 少女哭得眼睛鼻子通红,满脸都是委屈。皇后心疼,替她擦去不断落下的泪水,「菱儿别急,母后替你出气。」 皇后走到徐晤跟前,沉声问:「那宫女真的有孕了?」 徐晤也是刚知道,想了想,觉得应该不是假的,便诚实道:「……嗯。」 皇后捻紧了手中佛珠,走到了窗前,看了看远处的宫阙,又转身走回来。 萧宝菱站在一旁,有些紧张,不知道皇后这是在想什么,是打算让徐晤打掉孩子吗? 徐晤捨得? 之前皇后对她说了许多徐晤的好话。说他善良,小时候,见了跌落的鸟巢,不顾自己受伤也要爬到树上将雏鸟放回去。后来亲鸟察觉不对,雏鸟被弃养、饿死,他还哭了很久。 这样的一个人,会捨得伤害自己的骨肉? 皇后确实想到了些事,她看了看一脸无助的女儿,她唯一的女儿……大齐的长公主。 早年,她与萧措也恩爱过很长时间,可是,她却只得了这一个女儿,始终,生不出儿子。后来没有办法,只得让萧独那个宫女生的孩子当了太子。眼下,难道是重蹈覆辙么? 如果菱儿也生不出儿子,如果那宫女怀的恰好是儿子,晤儿又是徐家唯一的男丁……皇后徐氏定了定神,走回徐晤面前,道:「那宫女,先留着。」 「嗯?」徐晤一愣,抬起了头。 萧宝菱走到徐氏面前,不可置信道:「母后,您这是什么意思?」 「别跪了,起来吧。」徐氏对徐晤道,然后看向女儿,「菱儿,你虽是公主,但夫婿也不可能只娶你一个。那宫女身份低微,到时候收作妾侍就是。若她生了儿子,就过继给你,于你,也只有好处。」 萧宝菱后退一步,伤心地看着徐氏,「母后,这就是您说的替我出气?」 皇后蹙了蹙眉,「等生了孩子,那宫女你想怎么处置都行。菱儿,别不懂事。」 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萧宝菱牵了牵嘴角,「我不懂事?」 她睁着眼睛,眼中泪光闪动,又后退了几步,忽然,转身跑掉了。 「诶!」徐晤一愣,看看皇后,又看向萧宝菱跑走的背影。 「去追吧。」皇后也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秀眉微蹙道,「哄哄她。」 第87章 这次,萧宝菱没多久就跑不动了。刚进桃花林,就被徐晤追到了。 萧宝菱扶着桃树树干,平復唿吸。徐晤站在她面前,见她站不稳,伸手想要扶她。 「别碰我。」萧宝菱打开他的手,抬头看着他,「你身上还有霜儿的味道呢。」 徐晤脸色尴尬,手足无措,道:「我错了,表妹,我真的错了。你要怎么样才能不生气?」他急得脸都红了,「你打我骂我吧,只要你不生气,怎么样都行。」 「打你?我嫌脏。」萧宝菱唿吸平復下来,站直了身体,「我只想退了这门亲事,从此你如何风流都与我无关,我自然就不会再生气。」 第124页 「不要。不要退亲。」徐晤神色慌乱,抓了抓头髮,「我想办法。我想办法好不好?」 「什么办法?」 「我不让霜儿进侯府,给她在外面置个宅子,就当成是外室,好不好?」 「呵。」 「不不。我不是要留着她的意思。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咱们只留下孩子,把她赶走,再也不让她出现在咱们面前,好吗?」 徐晤伸出双手,想去碰萧宝菱的胳膊,但半途忍住了,眼巴巴地望着她道:「好吗?」 「表哥。」萧宝菱抿了抿唇,看着青年慌乱的眼睛,道:「你知道生孩子有多痛苦吗?」 徐晤微张着嘴,愣住了。 「怀胎十月,拼命冒死才能生下孩子。你却说得这样简单。等孩子生下来,就把他母亲赶走?表哥,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样残忍的人。」 徐晤听得有些傻了。 萧宝菱想的是,他徐晤最好良心发现,对霜儿母子负责,不要再惦记她。她想了想,又道:「而且,你留下孩子,给我养吗?我凭什么给别人养孩子?你看我这样不能容人,怎么会喜欢那孩子?我不会亲近他,你也因此不敢对他好,他能快乐地长大吗?」 徐晤呆呆的,说不出话。 萧宝菱继续道:「另外,我身为大齐长公主,也算是天下身份最尊贵的女子之一,我也是有自己的尊严的。夫君在成亲之前就有了私生子这种事,我怎么能忍?我如此出身,还配不上一生一世一双人么?」 少女站在桃树下,春风吹落的粉色花瓣落在她发间。她双眼清澈,声音动听而认真:「我的夫婿,必须从生到死只有我一人。」 「否则,我宁可不嫁人。」 说完,她不再管青年如何反应,迳自离开了桃林。 桃林中,徐晤一个人孤零零的,痴望着那渐渐远去的少女身影,没再去追。 不远处,絮兰阁后面,贴墙站着个穿墨蓝衣衫的年轻男子。他抱臂低头,一脸若有所思。 他是金木。 桃林另一侧,还有一栋三层的临湖建筑,匾额上题着归云楼三个字。 温夕山正站在木栏杆前,望着澄碧的湖水出神。 作为习武之人,他五感灵敏。林中两人说话时又并未压低声音,所以,他也全听清了。 …… 萧宝菱记得,桃林中那日徐晤的样子很是消沉委顿。所以她着实没料到,他竟那么快又再次过来。 而且,还是以那样的方式。 是个清晨。通常清晨人会清醒,可不知为何,徐晤却似疯了。 萧宝菱当时正在寝殿懒洋洋地看书,远远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 那动静,她简直以为来刺客了,连忙起身开门去看。结果是徐晤,第一次不守规矩、不顾阻拦,一路挥开太监宫女,径直闯了进来。 她站在门边,和突然而至的徐晤对上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更衣。单薄的褙子松松地穿在身上,没遮完粉色的抹胸,肩颈和胸前的肌肤莹白如玉。 「世子不可以进去!!」朝颜匆忙地跑来,挡在了萧宝菱身前。 徐晤只盯着萧宝菱,随手抓住朝颜,粗鲁地将她推到门外,「出去!我和你们公主有话要单独说。」 说完,他关上门,上了木栓,然后一步步向萧宝菱走过来。 萧宝菱见他双眼发红,神情异常,拉紧衣襟连连后退,「你疯了?!」 「公主!公主你没事吧!」朝颜焦急地在外面拍门。 之前为了去竹林时不被人发现,萧宝菱加固了门栓,除非强力破坏,否则很难从外面弄开。这下倒好,方便了徐晤。 徐晤红着眼睛,对她步步紧逼。她一路后退,竟跌坐在了榻上。 「表妹,」徐晤俯下身体,双手支撑在她两侧,喃喃道:「我不能失去你。」 对方的唿吸喷在脸上,萧宝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继续后仰离他远点,「你冷静点!」 少女几乎是躺在了自己身下,薄褙子又敞开了些,露出嫩白的肩膀。徐晤气血上涌,直接压在了她身上,脸埋在她发间,贪婪唿吸着她的芬芳,「我冷静不了,我一想到要失去你,我就要疯了……」 「不能,我不能……」他说着,双手竟然去脱萧宝菱的衣服,脸也抬了起来,朝着她的脸颊就要亲下去。 「朝颜!梅儿!青嬷嬷!快来救我——」 萧宝菱惊惧不已,一边叫人,一边奋力推开徐晤,拼命对他拳打脚踢。 可徐晤比她高壮了太多,在状态不对的此刻,更是爆发出了巨大的力气,她根本就无法挣脱。 慌乱之中,她的手在榻上胡乱摸索,没有簪子,也没有剪刀……但终于,摸到了一个硬物。 是竹琴。贺元夕给她做的竹琴。 下一刻,就在徐晤不断尝试、差一点就要亲到她脸颊的瞬间,她握紧竹琴,用尽全力,朝他脑袋上砸了下去。 一声脆响。 徐晤倒在了她身上。 一番近距离接触后,萧宝菱鼻端全是徐晤身上的刺鼻香气,四肢也在发软,好不容易将他推开,下了榻去到门前,打开了门栓,然后就跌坐在了地上,再也没有动弹的力气了。 朝颜见她如此狼狈的模样,跪坐下来抱住她,「公主,公主你没事吧?」 第125页 青嬷嬷叫了些太监来打算强行撞门,这时见到殿内的情景,让那些太监回去,「没事了,公主只是和世子发生了一点争执。现在已经好了。」 太监们便没进拱门,没见到什么画面,又离开了。 梅儿上前,将萧宝菱扶了起来,「公主,现在怎么办?」 「水、冷水。」萧宝菱打起精神,对她们说,「把他拖过来。」 很快,朝颜就打来了一盆冷水。 萧宝菱用双手掬水洗了下脸,感觉头晕稍微好了点,然后抖着手,端起铜盆,将剩下的水全倒在了徐晤头上。 「清醒了吗?」 徐晤头脸身体全被淋湿,哆嗦了几下,然后动了动,跪在了萧宝菱面前。 「表妹,表妹我错了……你不要恨我……」 鼻端那股让人头晕脑热的浓香还未散去,萧宝菱感觉自己要流鼻血了,把手伸给朝颜道:「我要去坐会儿。」 徐晤仍跪着,梅儿看着他。 萧宝菱被朝颜带到了另一处偏殿,坐下休息。她连喝了好几杯茶,感觉还是没有好起来,对朝颜道:「让人去太医院,把冷然叫过来。」 …… 「幻情香?」 「是。」 褐色衣衫的小医士站在偏殿中,从袖中取出一只绿玉鼻烟壶,递给萧宝菱,「用这个可解。」 宝灵宫的小宫女去找他的时候,他问了几句情形,便带上了这个。 萧宝菱立即接过,打开盖子闻了闻。 里面却不是菸草,而是薄荷、樟脑和冰片的味道,清新醒神至极。 萧宝菱双手拿着小鼻烟壶,嗅了好半晌后,才终于感觉那股晕眩和燥热逐渐消散。 状态好了一点,她从椅子上起身,走到门外,对等在那里的梅儿说:「去搜霜儿的房间。」 冷然还在身后,刚穿来时的情形仿佛重现了。萧宝菱又气又好笑。这霜儿,真不该留在身边,从催生散到幻情香,她就是学不会消停。 其实在厨房干活的霜儿哪还有什么房间,只有和其他宫女一起睡的大通铺了。但梅儿还是在她的枕头里面、被褥之下,找出了几个布袋子。 冷然拿起黑色的那只打开,取出里面用油纸包裹的条状物,闻了闻道:「就是这个。她包得很严实,身边人应该没有察觉到。」 「这个香,除了催.情的作用外,还有其它的影响吗?」萧宝菱想起徐晤方才的模样,觉得有些不对劲。 「有。」冷然把香条放回布袋里,重新将绳子繫紧,「用得多了,会使人失去神智。」 「难怪……」萧宝菱点了点头。 徐晤好歹是武宁侯世子,光天化日之下,竟强行闯入公主寝宫,做出那等过分之事。看来是平时,霜儿没少给他用香。而且,最后还给他出了这样一个馊主意。 霜儿大概也是料错了。以为徐晤会找个隐蔽的地方约她出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对她下手,却没想到那香副作用如此之大,让他大白天的失了智。 …… 正殿前,徐晤仍跪在地上。春风虽暖,也带三分寒,他浑身湿透,被风吹得打起了冷战。头脑也渐渐清醒,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之后,他羞愧得久久抬不起头。 突然,眼前出现一双绣鞋。他下意识看去,惊讶道:「霜儿?」 青嬷嬷将霜儿从厨房拖了过来,但没绑她也没打她,只是把她带到了徐晤的面前。 萧宝菱早已穿好了衣袍,头髮也打理得整整齐齐,一副冷静优雅的模样出现。她看着徐晤,道:「表哥,今日你来看霜儿,我就把她送给你了。」 第88章 武宁侯府,书房内。 「跪下!」 独子衣发半湿、失魂落魄地走进来,武宁侯徐坤见了,却是对其一声怒喝。 咚的一声,徐晤在父亲面前跪下了。 他近日来,常常下跪,膝盖和表情都麻木了。低着头,一言不发。曾经的风流潇洒,已经消失不见。 「你干的好事!」徐坤拍桌,震起桌上书纸,「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让我和你娘一觉醒来就当上祖父母了?!」 徐晤不吭声。徐坤怒目圆睁,抓起桌上砚台朝他砸去:「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就差两个月你就等不得了?要女人,成亲后再要不行?就那么管不住自己下半身?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丢人的东西!」 徐晤缩了下,砚台掠过他的左肩,摔在了地上。他肩膀剧痛,脑袋又被父亲的怒斥震得发昏,想起了幻情香的事情,但没敢说。 「那女人既然已经到了你手里,就杀了吧,连着肚子里的孽种一起。」 「什么?」徐晤这才抬起头。 「怎么?又妇人之仁了?」徐坤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是武宁侯世子,马上就会成为大齐长公主的驸马,你的长子是个贱婢生的庶子,传出去像什么话?!」 徐晤看着父亲,神情有些呆怔。 「如果是心疼孩子,那更是大可不必!你身体正常,又没毛病,成亲后生多少个不行?等成了亲,再纳妾,公主她还能跟你和离不成?」徐坤说着,一把将地上的徐晤扯了起来,「就这样,一碗药下去,什么都解决了,到时候你再去跟公主表忠心。」 …… 一间简陋的偏房内。 「世子!我要见世子!」 第126页 一个头髮散乱、眼睛红肿的女子从床上下来,想从房中出去,却被几个壮硕的僕妇死死拦住。 纸煳的木窗被阳光照得半透明,霜儿见到外面有深色的人影靠近,急切道:「世子!世子来看我了!」说着狠狠瞪向那几个僕妇,「你们还不快放开我!小心伤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世子他让你们好看!」 木门被推开。 进来一个端着药碗的老妇。徐晤跟在后面,脸色苍白,眼神木呆。 那几个僕妇松开霜儿,朝他行礼,「世子。」 「出去吧。」 「是。」 徐晤关上门,房内便只剩下三人。 那老妇面皮枯皱、嘴角下拉,端着药碗朝霜儿走去,吓得她连连后退,「什么东西,你要干什么?」 她跌坐在了靠墙的窄床上,老妇一手如铁钳般用力扣住她的肩,另一手将药碗送到她嘴边,「喝了吧。」 浓郁刺鼻的药味熏得霜儿一阵噁心,她用力挣扎起来,想打翻那药碗,「不喝!我不喝!你快拿走!世子!世子救我!」 老妇手很稳,但霜儿乱动推打,还是几次险些将那药碗打翻。忽然,霜儿感觉手臂被人蓦的抓住,「世子?」 徐晤出手制住了她,让她再动不了,低声道:「听话,喝了吧。」 「徐晤!你竟然这样对我!你还有良心吗!」霜儿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仰脸看着徐晤,声音尖厉,「毒药,毒药对不对?一尸两命,你竟连自己的骨肉也不放过!我瞎了眼,瞎了眼觉得你可以託付终身!」 在自己面前一向温婉秀丽的女子如今像个疯婆子,徐晤移开了眼睛,但抓住她的双手没有放松,「不是毒药。只是落胎药。这孩子,不能留。」 霜儿双眼圆睁盯着徐晤,一侧嘴角勾起,发出一阵呵呵呵的笑声,笑得身体都在颤抖。 就在这时,那老妇一手捏住她的下巴,另一手将那碗汤药尽数灌进了她嘴里。 霜儿仰着头被灌药,没有主动吞咽,药汤洒了不少在她藕荷色的衣衫上,但更多的,还是流入了她的喉咙,呛得她连声咳嗽。 老妇收回了碗,对徐晤行了个礼,然后离开。 霜儿嘴边还有药渍,衣衫脏湿,面色一点点变得煞白。很快,她额头渗出冷汗,眉间越皱越紧,双手用力捂住肚子,背部滑过床沿,跌坐在了地上。 徐晤不忍再看,转过身道:「你休养几天,就走吧。」 …… 几天后。 霜儿被侯府家僕从后门赶了出去。 徐晤给了她一些银钱,没太苛待她。她也已换了身朴素的新衣裙,除了面无血色外,瞧着还是秀美的。 家僕粗鲁地将她推出去,她踉跄着跨过门槛,差点摔倒。家僕大力地将门关紧,重重地落了锁。 她本该听徐晤的话,乖乖地找条偏僻的路离开,从此自谋生路。可是,她抬眼望着这肃穆华贵的侯府,眼中满是怨恨。走了一大段路后,绕到了侯府正门。 不多时,侯府前就来了不少围观的人,对着那哭求守门家丁放行的女子议论纷纷。 突然,晴朗的天空上聚起团团乌云,一道惊雷炸了下来。 「啊呀!武宁侯世子对人家始乱终弃,这是遭雷噼了呀!」 百姓们掩着嘴,交头接耳。 「滚滚滚!!」 家丁们下了台阶,拿着棍子赶人。 恰在此时,又是几道雷声,接着,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百姓们用手遮着头,纷纷跑走了。 雨声中,出现了一声开门声。 那朱红的大门被从内打开,走出来一个慈眉善目的妇人。她穿着素净但华贵的深衣,正是武宁侯夫人。 霜儿被家丁踹下石阶,浑身被大雨淋得湿透,对着侯夫人跪下哭道:「求求夫人不要赶我走,求求夫人不要赶我走!」 她听说了,侯爷想要她死,但徐晤却留了她性命,分明是仍旧对她有情。几年的争取,就算到了如今,她也不想放弃。 徐夫人看着面前女子悽惨万分的模样,又看了看附近,因大雨已经不再有围观的人群,蹙起的眉心松了些,没理她,对身旁的僕妇道:「崔嫂,去取她的卖身契,把她拉去勾栏里卖掉,越快越好。」 「是。」 那僕妇脚步匆匆,沿着迴廊往府内走去。 「夫人!!」 霜儿头髮湿淋淋地贴在脸上,仰着脸发出不可置信的哭叫。单薄的身体在雨中抖个不停。 徐夫人朝外走了几步,站在石阶上,隔着雨帘垂眼看向她,「你不知廉耻爬床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今日?还妄图母凭子贵,日后与长公主姐妹相称,好大的胆子。」 「晤儿心善,不打你不骂你,给你盘缠让你离开,你却不知好歹,又回来闹事。」徐夫人说着,有些咬牙切齿,「今日我卖了你,不伤你性命,已经是行善积德,但若日后你还不死心,还要作妖,那就别怪我狠心了。」 霜儿听完,哭叫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身就想跑。一旁的家丁们见了,迅速将她抓了回来。 朱门里,那崔嫂已经带着几个家僕又过来了。再不多费口舌,冒着雨就将霜儿捉住,带离了侯府。 敞开的大门后面,徐晤缓缓走了出来,站在母亲身后,神情麻木地看着那曾与他亲密无比的女子被家僕拖走,在雨中哭喊着,逐渐远去。 第127页 第89章 宝灵宫,花园里。 梨树下的石桌上摆着点心和花茶,直到冷掉,也没人动一下。 萧宝菱侧坐着,右手搁在桌面上,望着宫门的方向,一脸复杂难言的表情。 就在不久前,她的未婚夫、武宁侯世子徐晤,又来了。说了一些话之后,又走了。 留她在风中无语。 四月的风还微带寒凉,朝颜取了个红泥小炉,替她把金盏花茶热上,然后对她道:「真没想到,世子会那样对霜儿……公主,奴婢觉得很可怕。」 萧宝菱转回身,望着琉璃盏中咕嘟冒泡的浅金色茶水,「……我也觉得。」 朝颜将火调小了点,一脸忧色地看着她,放轻了声音道:「公主您真的要嫁给徐世子么?奴婢觉得……他……」 「他怎么?」 「他不好!」朝颜想起那天的景象,犹带气愤,「他对霜儿狠心,又对您无礼,他配不上您!」 萧宝菱笑了笑,眼神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小侍女,「……我也觉得啊。」 朝颜吁出一口气,还想继续说话,但突然目光一顿,望着前方愣住了。 一个蓝衣小太监匆忙前来,行礼道:「报告公主,皇后娘娘来了!」 萧宝菱嘴角的笑意一收,从石凳上起身,离开了花园。 正殿中,皇后徐氏坐在紫檀玫瑰椅上,看见女儿进来,也起了身。 徐氏道:「晤儿来过了?」 萧宝菱走到她面前,轻点头,「嗯。」 「虽然孩子有些可惜,但这样也好,问题都解决了。」徐氏时常蹙起的眉心舒展开来,但那儿已经有了抹不去的皱纹。她牵起女儿的手,道:「这下,你可以安心地嫁给晤儿了。」 妇人的手干枯冰凉,冷不防被握住,又听到这句话,萧宝菱的手和人都是一僵。 萧宝菱静了静,垂着眼睫道:「母后,儿臣不想嫁给他。」 徐氏神色一凛,「这是什么话?!」 徐氏松开她的手,道:「那宫女不是解决了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母后,您知道吗?那宫女……和表哥已经好了四年了。四年的感情,表哥肯定也许诺过她将来。可现在,表哥却如此狠心,不仅将自己的亲生骨肉打掉,还把曾经的枕边人卖进了勾栏……您觉得这样一来问题都解决了,所以他做得好么?」萧宝菱抬起眼睛,直视着徐氏,「可儿臣却只觉得可怕,和心寒。」 徐氏双眼微瞠,露出意外神色。 萧宝菱后退几步,在徐氏面前缓缓跪了下来,低着头道:「求母后体谅。女儿不想嫁给这样的人。」 徐氏惊愕,半晌才反应过来,却是怒道:「胡闹!你与晤儿的亲事,是自你出生起就定下的。他是徐家嫡子、武宁侯世子、你的亲表哥!当今朝堂,除了他以外,还有谁更适合你?!」 萧宝菱跪在地上,背嵴挺直,垂着头一声不吭。 徐氏一脸失望与恼怒,看着她道:「晤儿年轻,不懂事,被人引诱犯了错,今后改了就是。因为这一个小错就要这样闹,你未免也太任性了些!你不想嫁他,那你想嫁谁?谁能合你心意一生一世都不犯错?菱儿,我竟不知道你如此天真!」 殿内这幅景象,朝颜端着茶水在外面站着,都不敢送进来。 萧宝菱膝盖已经麻木,耳畔也被震得嗡嗡作响,但还是道:「女儿不嫁。」 「不嫁也得嫁!」 徐氏气极,不再多说,拂袖而去。 等皇后离开后,朝颜进了殿,将茶水放在桌上,走到萧宝菱身边,「公主,您快起来。」 萧宝菱腿麻了,扶着朝颜才缓缓站了起来。 「公主,您怎么不把那件事告诉皇后娘娘呢?」朝颜看着她,有些心疼和不解。 那件事? 哦,是指徐晤闯进她寝宫、差点强了她的事。 萧宝菱自嘲地笑了笑,道:「告诉她也没用的。反而,她会觉得,既然都那样了,我更是非嫁给徐晤不可。」 朝颜睁着眼睛,说不出话了。 萧宝菱松开她的手,朝殿外走去。 「公主,您去哪儿?」朝颜见她不是回寝殿的方向,不由问道。 「去找父皇。」 第90章 上京城都凋敝了,仙泉宫却仍如仙境,遗世独立。 再次来到这里,竟然是为了拒婚来找萧措。萧宝菱站在嵌着黄金圆片的地面上,心神有些恍惚。 宫女通报后,一袭白裳的苏知瑶和身着龙袍的萧措一起从内室走了出来。 即使心中有事,萧宝菱还是下意识先看了贵妃一眼。好久不见,她依然美得出尘绝俗,神情也和以前一样清冷淡漠,和自己对上目光时,那幽黑的眼瞳似是笼着雾气,叫人移不开眼。 「公主好久没来了。」难得的,苏知瑶先开口。 「嗯。」萧宝菱对两人微微一礼。 萧措和苏知瑶总是形影不离,眼下也没有要撇下爱妃和女儿单独说话的意思。萧宝菱只好当着苏知瑶的面,说了关于徐晤的事情,和自己的意愿。 「哎,就这点事?」萧措坐在雕金的龙椅上,拍了下扶手,「你母后说的对啊,你俩的婚事早就定下了,哪有轻易更改的道理。再说你今年都十八了,阿瑶在你这个年纪都已经嫁给朕了。不嫁给徐晤,一时间到哪儿再去找个合适的夫婿?你啊,别在意那么多,凑合凑合得了。那傢伙要是成亲后还对你不好,朕再给你撑腰。」 第128页 「……」 虽然不是没料到,但萧宝菱还是很无语。皇后说给她出气,结果让她受气。皇帝说给她撑腰,怕是也撑不了。 萧宝菱又看了眼苏知瑶,见她望着廊外的山水,似乎没在听的样子。 沉默片刻,萧宝菱还是争取了一下:「凑合?父皇,您也在凑合么?」 萧措一噎,「朕?朕好着呢。」 和阿瑶日日在一起,幸福快乐,只是前朝那些臣子和边境没完没了的战事有些烦人。 萧措咳了声,正色道:「朕是皇帝。朕当然不用凑合。」 萧宝菱弱声道:「那我也是皇帝的女儿啊……」 「哎哎,别叨叨了,麻烦。」萧措不耐烦地起身摆手,「你母后的意思就是朕的意思,没得说。赶紧回去吧。朕要和贵妃沐浴了。」 「……」 纵使内心万分无语,萧宝菱还是只得就这样离开了仙泉宫。 她心中原本有那么一丁点的希望,希望苏知瑶能帮她说几句话,看在她和她曾经短暂交好过的份上。但这希望,还是破灭了。苏知瑶除了最开始的那句寒暄外,全程没再发言。 萧宝菱坐在辇车上,神情前所未有的沮丧,心中也开始有点慌。 她明白,是她先疏远苏知瑶的,所以她现在也没有帮她的道理。当初不喜她指使萧措杀人,现在却又期盼她劝萧措收回成命,实在是很双标。这些她都明白,可还是控制不住的沮丧。 毕竟,皇后只听皇帝的话,皇帝又只听贵妃的话。 本以为有了霜儿这事,她这个帝后唯一的嫡女就不用嫁给那个她看都不想看见的表哥了。她信了原书中写的,帝后对长公主的宠爱,没有料到,真实的皇后会是这样。 萧宝菱双手搁在膝上,不由自主地揪紧了衣裙。 三年来,她和徐皇后相处甚少,到现在,她才发现她这个母后其实对萧家皇室没有什么归属感,考虑事情皆以她母族徐家的利益为先。皇后徐氏,把她哥哥徐坤和侄子徐晤的利益,看得比自己独生女儿的幸福更重要。 她的婚姻中已经没有了感情,她就不觉得感情在婚姻中有什么要紧。 可是,萧宝菱觉得很要紧啊。 她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嫁给一个完全不喜欢甚至反感的人,与那人同床共枕、朝夕相处、夫妻相称……那样的未来,未免也太可怕了。 久违的,她想起了原主。如果徐皇后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死了,而且是被霜儿害死的,她还会这样逼她吗? 不、不对……这个假设不成立。 原主是愿意嫁的,原主喜欢徐晤,虽然不甘心地拉锯到晚婚的十九岁,但还是嫁了。 原主……是个可怜人,曾经看上过林泉,可是后来战乱,林泉起.义,见了她只有愤恨、一心杀她而后快。一直心向的表哥徐晤也没有真心对她,在国破之际抛下她自行逃走,让她被贺元夕虐杀而亡。 原主短暂的一生里,哪怕可以对所有下人们百姓们胡乱打杀,在亲近的身边人中,却未能得到过爱。 忽然,感觉有水滴落在手背上,萧宝菱抬头一看,发现天色变暗了些,开始下起了小雨。 此时距离宝灵宫还有略远的距离。朝颜见状,吩咐抬辇的太监们:「下雨了,你们快点。」 「停下吧。」 「啊?」 「前面是敛秀轩,在那儿停下。」萧宝菱道,「不急着回宫,我想先在那儿坐一会儿。」 敛秀轩是个敞轩。四面敞开,比亭子大上许多倍,布置也比较雅致,是宫人们歇息或者饮宴的好场所。 由于临近荷塘,遥望远山,风景也十分好。下雨天坐在里面听雨打莲叶,看锦鲤戏水,也别有一番滋味。 萧宝菱心情不好,不想那么快回宫去,便一时兴起,进了敛秀轩。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林泉。 第91章 自仁济坊一别,萧宝菱已经漫长时间不曾见过他。 见他进来避雨时,那一袭青衫神情清冷的模样,不由得微微发怔。 当初,他不怕脏污亲手处理难民伤口的情景,两人荒野月下言归于好的情景,也一一浮现在了眼前。 救济灾民之后,林泉在她眼中的形象就不再是姣若好女的文弱小白脸。后来,他又去了坞州边境,和贺元夕一起上了战场,听说回来的时候也受了伤。 眼前的林泉,应该已经过了二十岁,少年气淡了不少,皮肤仍是白净至极,乍一看就是个清冷俊秀的贵公子。虽然还是不像武将,但身上的气质已经不同了,整个人沉静镇定了许多。 朝颜也看见了他,下意识对萧宝菱说了句:「是林公子。」 林泉十五六岁被原主折.辱的时候,朝颜还没上位,所以只有耳闻,不曾亲见。在她的记忆中,也只有后来一些场合,公主与他相见两厌,但仁济坊后,已经好了。 公主不小心摔碎了他的玉箫,还是她去送的赔礼,当时的林泉也不再生气,温柔有礼地收下了,还托她向公主道谢。 所以此刻出声的朝颜,面上甚至带了一点喜色。因为在她潜意识里,林公子已经算是公主的朋友了。公主近来诸多不顺心,难得遇到朋友,是好事。 「嗯。」萧宝菱轻轻应了声。 林泉一出现她就看见了,到现在也没移开目光。 第129页 抬辇的太监们见状,识趣地挪到了远处,全都望向远山,不看身后的两人。 「长公主。」 林泉走进轩中,见了她,垂首欠身,头一回对她这样有礼。 「嗯。」萧宝菱微微一笑,坐在长椅上看着他,「好久不见了。」 朝颜在旁边,感觉自己也有点多余,默默地走去了太监们那边。 萧宝菱从长椅上起身,和林泉并肩站在了木栏杆前。两人一同望着雨水落在莲池里的景象,静默了好一会儿。 朝颜回头看了一眼,见公主身上的裙裳是月白色,林公子穿着的衣衫则是石青色,都是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而且林公子长高了不少,公主现在只到他肩膀了……瞧着,竟有些般配。 半晌后,林泉低头看着池中水纹,轻声道:「你的事情,我听说了。」 「嗯?」萧宝菱一愣,侧头看他。 她和徐晤近来的情况,宫中多少有人见了、猜了、议论了。就算不知道全部的内情,也大概知道了徐晤做了什么事,而她似乎不再想嫁给他。 「你不想嫁给武宁侯世子?」林泉也侧了身,看着眼前少女清丽的面容,神情认真地问。 「嗯。」萧宝菱垂下眼睫,有些丧气,「不想。」 「陛下和皇后娘娘同意吗?」 「……不同意。」 「那……」林泉顿了顿,问:「你打算怎么办?」 萧宝菱嘆了口气,「不知道。」 短暂的沉默,四周除了雨声外,什么声音都没有,气氛显得像天空一样昏暗而低沉。 萧宝菱打起精神,笑了一笑,「也许会逃婚也说不定,反正我绝对不嫁。」 她语气轻快,像是玩笑。 林泉漆黑的眼瞳却亮了亮,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想逃走?离开皇宫?」 萧宝菱笑容一顿,有轻微的愕然……他这是什么反应啊。 忽然,林泉伸手扣住她双肩,低着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道:「我带你走,好不好?」 第92章 萧宝菱呆住了。 林泉语气急切,声音却很低,其他人隔得远,并没有听到。见她发愣,他又问了一遍:「好不好?」 一阵风吹来,有雨滴飘落在萧宝菱背上,冰凉的湿意让她回了神。她看着少年的眼睛道:「不好。」 「为什么?」林泉脸上露出失望之色,扣住她双肩的手松下来,收了回去。 沉默一下,萧宝菱轻声道:「你都自顾不暇了,不是吗?」 如果她估计得没错,这时的林泉已经打算离开上京,再次去到外祖父身边,然后在一系列失利的战事后,谋划在朔州起.义。他的未来,会充满战火和危机,哪里还能顾得了她。 他是靠不住的。 这次轮到林泉愣住,他漆黑漂亮的眼瞳颤了颤,嘴唇几动,最终还是没能出言否认。 「谢谢你。」萧宝菱望着他笑道,「谢谢你想帮我。不过不用了。我会自己另想办法。」 萧宝菱向林泉道别,离开了敛秀轩。 时近日暮,雨后天晴,远山之上的云层透出金黄的光。 宫人们抬着辇车渐渐走远,偌大的敞轩之中只剩下林泉一个人。他站在檐下,看着萧宝菱离开的方向,久久都没有动。 这样的情形,竟和上次仁济坊一别有些相似。 这次,林泉的心神都在前方,没有察觉到身后,栖梧宫的屋顶上,坐着个人,一直在暗中看着他。 那人穿着墨蓝色的侍卫服,嘴里叼着根狗尾草,眉心微蹙若有所思,又是金木。 …… 萧宝菱回去后,几日内都寝食难安。 时间一眨眼就到了四月下旬,而婚期就在五月初八,听说皇后已经在为她准备婚服和仪式流程了。 夜晚寂静,铜壶滴漏的声音昭示着时间流逝,使她更加焦心。 终于,在几乎彻夜未眠后的一个清晨,萧宝菱去找了温夕山。 两人在宝灵宫后门外、竹林边缘见面。 萧宝菱踩在满地的草叶上,看着光风摇晃绿竹顶端的枝条,想起了曾经在这一带的一幕幕场景。 第一次来,是她和萧宛音一起散步,还遇到了尚且是个小孩子的寻春在挖笋。 后来,看见了竹鼠、树蛇……小三花猫也曾在林间玩耍,还与蛇对峙…… 第一次见到温夕山,也是在这附近,她当时不认识他,还说自己是朝颜。 …… 温夕山为了避免被人发现,来的时候脚步很轻,走到萧宝菱身后了,她还没感觉,便出声道:「公主。」 月白裙裳的少女闻声回头,长发扬起又落下,脸庞在细碎的阳光照耀下显得极为秀致白净,一双清澈的杏眼看向了他。 温夕山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神色平静自若道:「不知公主叫臣前来,所为何事?」 「嗯……」萧宝菱看着他,沉吟片刻,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眼前的青年穿着侍卫统领的制服,显得身形挺拔修长,一看就是身手很好的武将模样。面容俊逸,半束的头髮不那么一丝不苟,让他又有着一些潇洒的侠客感觉,但神情十分沉稳,像是靠得住的人。 萧宝菱找他,是因为他和她这两年相处得不错,更是因为她知道他是这北齐宫中难得成功跑路、潇洒江湖的人……她有点希望,他能捎上她。 第130页 「温夕山,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萧宝菱终于开口。 「公主请问。」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这宫中乱了,你觉得待不下去了,你会想走吗?」萧宝菱仰着脸,看着他的眼睛道,「告诉我真话。」 温夕山眼中掠过一丝惊愕,他认真想了想后,说:「会。」 「那你走得掉吗?」少女清澈的双眼直直地看着他。 温夕山静默片刻,点了点头,「嗯。」 萧宝菱的心放了些下来。她从书中知道温夕山在宫外有一位养父,具体身份未知,但有些势力,能帮他顺利离开上京,甚至离开北齐。现在看来,应该是真的。 「公主为何这样问?」温夕山眼中有些不解,「臣不会擅自离开。朝颜也还在您宫中。」 「如果你要走,我会放朝颜和你一起走。」萧宝菱道。 温夕山更不解了,低头看着她,两道剑眉都拧成了一条直线,「公主你……」 「我是想说,」萧宝菱对他笑了笑,语气尽量柔软,「如果那样的话,我可以跟着你们一起走么?」 少女穿着月白色衣裳,亭亭玉立地站在一大片青竹旁边,本就看起来让人觉得耳目清凉,这时忽然一笑,更是清甜动人至极。 温夕山垂在身侧的双手又再次握紧。他努力定下神,平静地看着她道:「公主何出此言?您不是……要成亲了吗?」 萧宝菱脱口道:「就是不想成亲啊。」 「嗯?」 不想成亲。想跟自己一起走,离开皇宫,连公主都不做了……她是这个意思么? 温夕山有些恍惚。 「可不可以?」 少女仰着脸,清澈干净的双眼直直地看着自己,温夕山几乎下意识就要点头,但就在剎那间,不知想到了什么,克制住了。他努力平静,道:「公主想好了吗?」 两人距离很近,萧宝菱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迟疑。于是,她忽然也想到了些事情—— 五月初的话,时间还太早了,还远不到宫中大乱皇帝顾及不到偷跑的臣子的时候。她如果这个时候要跟温夕山走,那几乎相当于是逃婚的同时和他私奔。时局暂且安定,帝后不会放过他们。 「没有。还没有。」萧宝菱目光变得黯淡,声音低低的道,「……我太天真了。这样不行。」 温夕山看着她,眼中情绪渐渐复杂。他也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了。但也没能很快想到什么好的办法。那些风险,似乎很难避开。何况他…… 「没事。」萧宝菱抬起眼睛,笑了笑道:「你先走吧。我想自己再一个人静静。」 温夕山离开了。 萧宝菱独自站在竹林边发呆,忽而转了个身,背对宝灵宫,面朝竹林深处。 很久没进去了,自从假身份暴露后。她不敢再过去,怕某人还是不肯原谅她。可是此时此刻,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此时此刻,她忽然很想见见他。 他会在乎她要嫁人了吗? 四周静谧,连吹得竹枝摇曳的微风都没有一点声息。 所以蓦然出现的树枝折断的声响吓了萧宝菱一跳。 她立即回头,朝发出声响的方向看去,「谁?!」 那边的宫墙旁,有一棵老槐树,枝叶繁茂,乍一看全是遮天蔽日的绿,平常她都没有注意过它。 可是这时,它的绿叶间坐着一个少年,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阿元?!」 萧宝菱惊愕地睁大了双眼。她有些不敢置信,怎么会……刚刚还在想着的人,一眨眼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还是以这样奇怪的方式……还是说,他在这里很久了?她和温夕山的对话,他也都听到了? 槐树枝叶摇晃着发出声响,穿着乌金色粗衣的少年从树上跳了下来,一步一步,走到了她的面前。 第93章 少年的粗布鞋踩在青草和竹叶上,并没有发出什么动静。但随着他越走越近,萧宝菱的心也跟着越跳越快、耳边都听见了声响,仿佛他的步子是踏在了她的心上。 她刚刚都和温夕山说了些什么来着? 来不及细想,本能的心虚。 少年已经到了眼前,因为比自己高一点,正微低着头,静静地看着自己。微风吹动他额际的髮丝,那双浅金色的眸子又漂亮又冷淡。 他抿着嘴唇,不说话。 「阿、阿元,你怎么会在这里?」萧宝菱有些僵硬地笑了笑。 他还是不说话。 面对林泉和温夕山时,她都冷静平和。眼前的少年比她还小两岁,她却莫名地有些心慌紧张,这感觉实在有点折磨人。静默半晌,她泄气道:「你全都听见了?」 贺元夕眼睫眨动一下,然后又目光定定的看着她。 竹枝的淡影掠过他白净的脸颊,那还带着一丁点孩子气的俊俏面容已经能够令人心动。他迟迟不说话,一直就这样看着她,萧宝菱扛不住了,转身离开,「你要是不想理我,那我就走了。」 她迈步,走了一、二、三步……第三步的时候,左手手腕被人隔着衣袖握住了。 少女身形顿住。 听见身后传来少年凉凉的声音:「你不喜欢姓徐的什么世子,喜欢刚才那个人?」 金木向他禀报过,她和林泉是偶遇,分别时后者的情绪算不上好。可刚才那个侍卫统领,却显然是她主动约见的。还主动提出,要他带她走。 第131页 「疼,你松开。」萧宝菱一边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腕,一边重新迴转身来。 贺元夕没松开,道:「你回答我。」 「……没有。不是。」萧宝菱只好忍着手腕被紧捏的疼,对他解释,「温夕山只是朝颜的哥哥,因为朝颜的缘故对我很好。朝颜是我的侍女。」 贺元夕听完,终于松开了她。她揉着自己手腕,抬眼看他面色,看起来还是冷冷的,不太愉快的样子。她有些不安,果然又听他道:「你说要跟他走。」 「没有。走不了。」萧宝菱有些沮丧地道,「我只是那样想了一想,根本不可能走得掉。到时候被抓回来,我还会连累他。」 贺元夕抿了抿唇,看着她道:「那你不走了?」 「嗯。」 「留在宫里,下个月成亲?」 「……」萧宝菱的表情很是无语。 贺元夕眼神凉凉的,「你不想成亲?」 「废话。」萧宝菱鼓了下脸颊,差点没翻个白眼。 「为什么?听说你很喜欢你那个表哥的,不是吗?」 「你听谁说的?!」萧宝菱想骂人,忍着气道,「胡说八道!我讨厌死他了!」 见她如此气愤的模样,少年眸光一闪,暂时沉默了下来。 萧宝菱没有意识到,对方平静的一句句问话,已经不动声色地将她内心的不满都点燃了,她继续微怒道:「我不可能嫁给他的。死也不可能。」 她同样没意识到,不知不觉间,她又像曾经竹林独处的时候那样对他毫无保留地袒露心声了。 眼前的少女,瘦下来后面容清丽,眉目秀致,见人总带三分轻软的笑意,虽然年纪尚轻,但很多时候都显得比她的父兄妹妹要更加处变不惊。这还是第一次,他见她神情言语如此生气,眼睛都微微发红了。 「他对你做了什么吗?」贺元夕忽然道。 「嗯?」 萧宝菱看向少年,清澈的眼中气愤消退、涌上些茫然。 她看着少年仍旧平淡的神色,心中浮起不确定……那件事,除了亲近的几个人外,连宝灵宫的太监们都不知道,徐晤也不可能往外说,阿元怎么可能知道……虽如此想,她还是有些心惊,短时间内,说不出否认的话。 而且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那天,她最后摸到、用来砸了徐晤脑袋的竹琴,正是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亲手削竹子做出来的……那时,他的手指还被铁丝扎伤了。 可是竹琴碰过了讨厌的人,她就藏进了柜子里,再没有拿出来过。 萧宝菱忽然有些难过,鼻尖微酸,嘴角向下撇了撇。 看见曾那样不可一世的长公主,竟在自己面前露出这样怯弱的表情,像是受了欺负却只能忍气吞声、连跟人说都不敢,贺元夕忽觉心中烦躁,道:「算了。」 「哦。」萧宝菱见对方神色不耐,垂下了眼睫,颇有些委屈模样,「那我走了。」 她低头看着青草地转了身,朝宝灵宫的后门方向走去。 走了十来步,又听见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 「我有办法。」 她茫然回头,「什么?」 少年眉心微拧,遥望着她道:「你不想成亲,我有办法。」 她一愣,想要再问,可对方说完就转身离开,步伐飞快,一眨眼就消失在了竹林里。 …… 用晚膳的时候,萧宝菱仍有些发怔。 她夹起一片青菜,慢慢啃咬,目无焦距地望着墙上的溪山垂钓图。 朝颜在一旁伺候茶水,轻声问她:「公主今天找哥哥,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萧宝菱咽下青菜,喝了半杯茶。 她下意识这样回答,说完又觉得自己让朝颜跑腿传话、还借她的关系求助她哥哥,现在却这样敷衍她,实在有些不好。便打起精神笑了笑,状似随意地闲聊道:「对了朝颜,你和你哥哥在宫外,有住的地方吗?」 朝颜果然忘了前一个话题,乖乖地答道:「有的。我们住在义父家里。」 「义父?」 「嗯,我爹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是义父收养了我们。」 「你义父,是做什么的?」 「好像是做药材生意的,他很忙,不经常待在家里。听说他的生意做得很大,跟北胡和南周的药行都有往来。」 「那你义父家中,还有什么别的人吗?」 「有啊。」朝颜道,「有个姐姐,也就是义父的独生女儿。她还是哥哥的未婚妻呢。」 「什么?」萧宝菱惊讶,刚拿起的茶杯又放了下去,「你哥哥……有未婚妻?」 「是啊。」朝颜点点头。她目露疑惑,不知道公主怎么反应这么大。 「没什么,没什么。」萧宝菱勉强牵了牵嘴角,「我只是从前不知道,有点意外。」 「哦。」 「那,你哥哥的未婚妻,是个什么样的人?」 「晴姐姐啊,她……」朝颜面带回忆之色,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萧宝菱静静坐在椅子上,没再对桌上的饭菜动筷子。朝颜说了许多许多他们兄妹和那个小姐姐一起长大经歷的事,总结下来就是,那个晴姑娘,是个温柔可爱、才貌双全的好姑娘。 最后朝颜收碗离开,她还久久地陷在思绪中。 之前她只看了原书,书中对温夕山这样的配角描述不会太细緻,但她以为那就是全部,以为他就是潇洒的一个人,顶多有个要照顾的妹妹,完全没想到,他还有个那么好的未婚妻啊。 第132页 所以她白天在竹林边对他说的话,应该让他很为难吧……难怪当时他的表情一直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哎。 萧宝菱郁闷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将手肘搁在木桌上。 天黑了,青嬷嬷进来点灯,见她如此模样,上前来道:「公主今日饭菜都没有动,是不是不合口味?要不要老奴再去给您做点别的?」 「不用了。我没胃口。」萧宝菱有气无力地说。 青嬷嬷满脸担忧地看了看她,默默地去将殿中的灯都点亮,站在一盏立灯旁,又看了会儿少女颓丧的背影,然后静静退下,却没有回自己的卧房,而是走向了长宁宫。 公主这些日子,饭吃不下,觉睡不好,有时候甚至一夜未眠,早上起来眼下都是乌青,她都看在眼里。 不能告诉皇后娘娘那件事,但可以跟她说一点别的啊……皇后娘娘是她伺候着长大的,她的话,她或许会听也说不定。 夜晚的长宁宫中,皇后徐氏在灯下看书,听到宫女通传,有些惊讶,「青嬷嬷?让她进来。」 「老奴见过皇后娘娘。」青嬷嬷进了屋,给徐氏磕了个头。 「嬷嬷何必行此大礼。」徐氏见状,连忙起身去扶。 青嬷嬷和杜嬷嬷,都是自她幼年在徐家时就伺候在身边的,和她无比亲近,虽然近些年青嬷嬷去了宝灵宫伺候公主,但她们的感情还是在的。 「嬷嬷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徐氏握着青嬷嬷的手,站着道。 第94章 「娘娘,皇后娘娘,老奴有话想同您说。」 「你说。」徐氏点头,以眼神示意一旁的宫女出去。 宫女出去并关上门后,青嬷嬷再次跪在了地上,用苍老的声音道:「求娘娘收回成命,不要将长公主嫁给武宁侯世子。」 徐氏闻言,面色瞬间冷了下来,「嬷嬷,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可是菱儿对你说了什么?」 「没有,公主什么都没说。」青嬷嬷身体跪伏着,没有抬起头,「公主只是夜不能眠,食不下咽,整日不与人说话,消瘦了许多。」 徐氏的神情缓和了些。稍微顿了顿,她道:「菱儿当真这样抗拒和晤儿的婚事?她小时候,明明很喜欢晤儿的啊。」 青嬷嬷仰起了脸,「公主和小时候不同了。老奴这几年在她身边伺候,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对世子已经一点情意都没有了。若是强逼她嫁给世子,恐怕……」 「恐怕什么?」 「老奴不敢想。」 「呵,」徐氏冷笑一声,「情意有何用?没有了可以培养,有了深重了又会消散。有用的是家世,能保她一生幸福的只有家世。武宁侯徐家是本宫的母家,当今朝堂之上还能有比之更尊贵的夫家吗?你们莫要以为这是本宫偏私徐家,本宫是为了她好。」 青嬷嬷皱着眉眼仰视皇后,心中一阵惆怅。她看着皇后长大,从牙牙学语的女童、到秀丽无双的少女、再到母仪天下的皇后。看着皇后嫁给了萧措,却不幸福,近些年苍老得很快,脸上几乎再不见笑容。 长公主才十八岁,她不希望她也早早失去笑容。侯府徐家地位纵然高,那世子徐晤却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好。公主瞧着温静,实则很有自己的主意,柔中带刚,可是,过刚易折啊…… 青嬷嬷考虑再三,还是鼓起勇气道:「娘娘,您不该因为自己的境遇,就让公主也失去幸福啊!」 她又道:「您只得公主一个女儿,不应当是她的平安喜乐更为重要吗?若是公主想不开,出了什么事,您再悔悟就——」 夜里安静,这番话声音高了些,句句掷在地上,使得徐氏的神色逐渐恼怒起来,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一甩衣袖将几上茶具摔落在地,用刺耳的裂响打断了她。 青嬷嬷已经半直起身子,肩背因年老而微弓,见状一个哆嗦,噤了声。 「闭嘴!」徐氏横眉怒目,俯视着地上跪着的老妇,「本宫是菱儿的亲生母亲,还会有意害她不成?!徐家是名门望族,又不是什么蛇穴火窟,嬷嬷怎能如此胡言乱语!」 徐氏胸口起伏,余怒未消,不等青嬷嬷反应,大步上前将门打开,对外间的侍女道:「兰儿,送客!」 …… 宝灵宫中。 萧宝菱不安地过了半个月,眼见着日子到了四月底。 她有时躺在榻上,有时坐在椅上,有时又到处走来走去,最后站在墙上挂着的溪山垂钓图前面发呆。 阿元说有办法,那一定是真的有办法。他可是全书的男主、将来的新王,就算如今瞧着仍像个小可怜,私底下也肯定和南周势力联络上了。他到底打算怎么办……总不会要杀了徐晤吧? 青嬷嬷进来送餐食,关切道:「公主,屋内闷,可要出去走走?」 「嗯。」 萧宝菱点点头。 她也觉得不透气,天气暖热起来了,想吹吹风,便拿了柄团扇走去花园。 暮春时节,几棵梨树已经迎来了盛花期,满树浅而亮的绿叶衬着数不清的五瓣小白花。阵阵微风吹过,轻盈的花瓣便落在了石桌上、石凳上和草地上,还有萧宝菱的肩头。 她站在花树下,顾不上拂落花瓣,持着团扇也不扇动,目无所视地继续发呆。 直到朝颜冒冒失失地跑过来,结结巴巴地道:「公、公主!出、出事了!」 第133页 萧宝菱心头一跳,「什么事?」 朝颜喘着气站稳,道:「徐、徐……武宁侯进宫来见了陛下,说是要退婚、要取消您和徐世子的婚事!」 「什么?」 萧宝菱恍惚了,手一松,团扇跌落在地。 「听说,老侯爷特别生气,又很伤心,因为世子他不慎从马上跌落,摔残了腿,这辈子都只能坐在轮椅上了!」 「……」 「皇后娘娘也很生气,听说在陛下面前都哭了……」 萧宝菱双手有些麻木失温,她定了定神,问:「那我的婚事……?」 「取消了!老侯爷说世子现在这个样子,无论如何也配不上您了,坚决地求着陛下取消了。」 「……哦。」 萧宝菱茫然地应着,感觉很不真实。好像是好事,应该开心,又好像有哪里不对,让她本能的感到不安。 朝颜也平静了下来,帮萧宝菱把团扇捡了起来,小声地道,「不过,公主不用嫁给世子了……真好。」 「……嗯。」 萧宝菱恍惚地点了点头。 这天后来,她都在等着看会不会有人来找她,比如帝后派人给她传话,又或者皇后亲自来找她。 但是都没有。 夜晚,她辗转反侧,睡不安稳。次日醒来,她想了想,去找了温夕山。 …… 归云楼,迴廊临湖。 「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宝菱站在廊上,没看水中映着的灼灼桃花,望着面前的青年问。 温夕山嘴角动了动,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他真的是坠马摔断了腿?怎么会这样突然,实在是有些奇怪。」 温夕山沉默半晌,道:「世子如今的确坐在轮椅上。」 「嗯?」萧宝菱听着,怎么觉得他话里有话。 少女双眼清亮,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像是对自己无比依赖和信任。温夕山终于如实道:「侯府对外宣称是落马致残……但据我所知,世子近日并不曾骑过马。」 「那是?」 「据说是,世子某日与友人聚会后,夜归路上遇到了劫匪……」温夕山喉结动了下,似是有些难以说下去。 温夕山的据说,肯定不是道听途说,而是他从自己的调查中得知的。萧宝菱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道:「然后呢?」 「劫匪只取钱财,并未伤人性命。但侯府家丁找到世子时,发现他衣上有血……竟已被、已被去势。」 一小段话,温夕山说得很是艰难,说完后如释重负,脸上泛起了淡红。 「去势?!」 萧宝菱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被惊得久久回不了神。 「嗯。」温夕山神色尴尬地轻轻点头。 「……」 萧宝菱转了个身,无语地望着湖水中静谧美丽的桃花倒影。 这就对了,这样一来,武宁侯和皇后的悲愤伤心才可以理解……竟然是这样…… 是阿元做的吗,这确实,是个十分彻底的办法,可这也未免太…… 萧宝菱回到寝宫,人仍然有些恍惚。 刚在榻上躺靠了一会儿,就有太监来通传,说是皇帝请她去一趟仙泉宫,有事要跟她说。 第95章 萧宝菱到了仙泉宫,发现皇后竟然也在。 皇帝懒散地坐在龙椅上,皇后站在他面前抹着眼泪控诉着徐晤的遭遇,求皇帝揪出劫匪、非腰斩凌迟不能解恨。 萧宝菱脚步轻轻走进殿内,听到时都有点惊了。这样的话,真不像是整日捻着佛珠的皇后说出来的。 皇帝满脸烦恼的神情,一叠声应着:「好好,没问题,曹易不是已经去查了吗。现在京中正乱呢,不好找,他一定会尽力帮你找到的啦。」 「别哭了别哭了,堂堂皇后呢,像什么样子。」萧措瞥见来人了,侧身探头道:「菱儿来了!」 「儿臣见过父皇、母后。」萧宝菱乖顺地上前行礼。 「朕今日叫你来,知道为什么吗?」萧措起身,绕过皇后徐氏,走到女儿面前。 「嗯?」萧宝菱安静地看着皇帝,目露疑惑之色。 萧措清了清嗓子,「你表哥啊,摔断了腿,残废了,让他爹来跟朕说,不能跟你成亲了。你们俩的婚事啊,算了。」 徐氏也转了身,远远看着萧宝菱,眼中还残留着愤怒的泪光,嘴角下撇得厉害。 萧宝菱被她盯得浑身发寒,低下了头,小声道:「嗯。」 萧措侧头看了眼徐氏,「哎,你这样看着菱儿做什么?这事儿又不能怪她。怎么,侄子比女儿还亲啊?」 徐氏面色微变,走上前去,对萧措道:「不是的。臣妾只是忧心,菱儿这下,要嫁给谁才好。」 萧措不以为意,「她想嫁谁就嫁谁呗。皇帝的女儿还愁嫁啊?」 他看向萧宝菱,问:「菱儿,你有想嫁的人吗?」 萧宝菱愣了下,道:「还没有。」 萧措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语气称得上温和:「没事儿啊,不急,等有了你再跟朕说。」 这与前次截然不同的态度,让萧宝菱有些受宠若惊。她小声道:「好。」 徐氏却不满了:「这怎么能不急呢?她没有想嫁的,难道就不嫁了吗?她都十八岁了,还不嫁人,旁人会怎么说她?」 第134页 徐晤出了事,徐氏是真伤心。但没了徐晤这个她满意的女婿,她也的确忧心。见皇帝竟然不和她一个想法了,徐氏急道:「菱儿平日贪玩,名声本就不是很好,这次被退婚,驸马人选更是难找,不抓紧相看的话,合适的都被别人挑走了,眼看着今年就要过去了,等年纪再大些,怕是百姓都要议论她了!」 徐氏这一番话说得急促,又掷地有声。萧宝菱听了竟觉得心中微堵,唿吸都有些不畅了。萧措没立即回应,话音落下后短暂的安静中,出现了一声清脆的瓷器碰撞声。 萧宝菱循声望去,看见苏知瑶坐在殿外的迴廊上,正一边安静地欣赏着山景,一边喝着什么饮品。那声响,就是她刚刚将饮品从瓷瓶里倒进瓷杯中发出来的。 这边家长里短,那边美人如仙。萧宝菱有一瞬的出神。 帝后也看了那边一眼,然后再重新望向彼此。徐氏看过了苏知瑶后,眉心愈发紧拧,原本端丽的五官因这样的神色而显得并不好看了。 萧措回过神来,见到面前这张脸,眉宇间浮起不耐,提高了声音道:「听听你刚才说的是些什么话!堂堂一国皇后,眼界竟如市井妇人一般狭隘!菱儿这般漂亮懂事,你倒说得像没人瞧得上她似的!还百姓议论,菱儿可是长公主啊,谁敢议论她?!」 徐氏静了下,声音小了些但仍字字清晰:「怎么不敢议论?她自己有问题,还指望没人说?」 早年原主和徐晤赌气、亲近林泉的时候,没少被人撞见,徐氏那时就和她有过争执。但压着不满,没有多管,想着等她嫁进徐家就好了。结果现在出了这样的状况,刚才看了眼苏知瑶,想起女儿和她这个母后不亲近的时候曾经亲近过贵妃,近来还诸多忤逆,徐氏的不满便压不住了。 听了徐氏这话,萧措面色冷肃起来,想起了自己和贵妃曾经在宫外的见闻,想起了那些嗡嗡的百姓。他面色几变,忽而怒道:「她有什么问题?不成亲就是问题?朕的女儿,成不成亲还要别人来管?别说她现在十八岁,她就是八十岁不成亲别人也管不着!谁敢说她、朕就拔了谁的舌头!」 说到最后,萧措俊朗的面孔上满是戾气。徐氏见状,嘴角动了动,没再出声。 「倒是你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这样贬损自己的女儿?」萧措看着徐氏道,「朕觉得她没问题,好得很。以后她的事你都别管了,凡事朕说了算!今天又哭又闹的你也累了,赶紧的回去吧,没事少出来!」 徐氏神色难看地离开了。 争吵结束,殿中安静下来,萧宝菱站在萧措旁边,有些不知所措。 萧措看了看她,正想着也打发她回去,一道白色身影却走了过来。萧措紧锁的眉宇瞬间松开,声音也轻了,「阿瑶?」 苏知瑶竟微微笑了笑,走到萧宝菱面前,看着她的眼睛道:「公主站了许久,应当累了,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吧,顺便喝点今年新酿的牛乳酒。」 苏知瑶穿着和从前一样的雪白衣袍,柔软轻薄如云雾一般,难得出现的笑容更是让人见之忘俗。她这一出现,萧宝菱一直紧绷的情绪立即松弛了下来,不由自主地点了头:「好。」 萧宝菱坐在迴廊上,面前是仙子般的美人,身侧是如画的山涧流水。她喝着沁凉可口的牛乳酒,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苏知瑶。后者却不再看她,也不再说话,只用手撑着头侧望山景,十分闲适的样子。 萧宝菱便也安安静静的,就这样陪着她坐了许久。 只是忍不住在心中想,萧措从上次那样怕麻烦不管她的态度,变成今天这样蛮横护短的样子,很可能是苏知瑶从中起了作用…… …… 转眼就到了五月初,原本婚期临近的紧迫感消失了,萧宝菱又安闲下来。 几日后,她终于忍不住,去了竹林中。 不走地下密道,就从地上走过去。 她去了竹屋。 竹屋一切如旧,踩在竹阶梯上发出的咯吱声响也如旧。 门虚掩着,一推就开。 十六岁的少年,像过去一样坐在榻上,背靠着墙,一腿屈起一腿伸直,手持一本书册搁在膝上,借着竹窗外透进的光在看。 明明听见了她进来的动静,却毫无反应,甚至还若无其事地翻了页书。 他身上恰好穿着那天树下相见时穿过的乌金色衣袍,栗色的长髮半落在肩上。冷白的日光照着少年的侧颜,显得十分清淡和干净。 这衣袍布料仍旧粗陋,但是颜色和质感却有些特别,穿在他身上竟是有一些贵气。萧宝菱多看了几眼,除了好看外,她还判断出这不是她送的、也不会是萧思月送的,更不可能是从尚衣局领的。 看来,他应该是真的和南周的人联繫上了。 萧宝菱神色微沉,一步步走到榻边,叫了他一声:「阿元。」 贺元夕这才合上书,侧头看向她。他眼神冷淡,道:「怎么了,姐姐?」 第96章 这声姐姐,差点没把萧宝菱送走。 从前贺元夕也叫过她姐姐,但是一开始别扭不乐意,后来也有点腼腆甚至于羞涩……哪像现在这样顺口自然。而且他语气平静,眼神冷淡,对她的态度分明还没有好转,这样一来,萧宝菱只觉得心里毛毛的。 再看他现在,身高腿长面容淡漠,冷冰冰一眼扫过来的时候,竟有了些让人大气都不敢出的气场。再也不是当初雨中捡到的湿淋淋可怜兮兮的小兽模样了。 第135页 萧宝菱想起了初见时,他被鞭打到跪落在地,抬眼看她的那个表情。当时她的感觉就是,这真像个危险的大型猫科动物幼崽,就算幼年一度软弱可欺过,眼神还是野和凶的,长大了仍是勐兽。 所以,哪怕他曾经乖乖的和她相处过,她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现在,她还是本能的有点怕他了。 萧宝菱神色变了,顿了顿才道:「你怎么这样叫我?」 「不是你要我叫你姐姐的么?忘记了?」贺元夕微仰头看着榻前的她,「不然你想我叫你什么,长公主……殿下?」 怎么样都奇怪。萧宝菱连忙道:「别别、算了。我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徐晤他、他……」萧宝菱有些难以启齿,「……他那件事,是不是你让人做的?」 贺元夕不出声。 萧宝菱语气有些不忍地道:「武宁侯是皇后的哥哥,就只有徐晤这一个儿子。他们徐家几代单传了。不久前他们弃了霜儿的孩子,现在徐晤变成这样……徐家,可以说是绝后了……」 贺元夕看向她,「所以,我不该这样做,应该让你今天嫁给他,和他做夫妻,让他们徐家有后?」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宝菱被噎了一下,「……我没有在怪你。」 贺元夕冷哼一声,从榻上下来,走到屋子中间,背对着她道:「长公主殿下,我以往只是无意间挡了你的路、穿得破烂碍了你的眼,就要被你使唤一群人来怒骂责打。十一岁,我那时只有十一岁!怎么你表哥对你做了那样的事情,你却只想忍气吞声放过他?」 萧宝菱心头一跳,转身看向少年的背影,喃喃的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他手下的人在宫外找到了霜儿吗? 贺元夕回过头来,与她视线相对:「你为什么变了?」 变得这样温和软弱,仿佛换了个人。让他回想从前种种,竟无法迁怒到眼前的她身上来了。 少年眼瞳浅淡,冷冷地盯着自己。萧宝菱心中莫名有点儿惶然。 从前以林溪身份和他相处时,他也有一点冷淡,但那是一种柔软的冷淡,不少时候,他还会露出一点笑意。而现在,全都没了,他整个人冰冷带刺,她别再想见他笑……除非是冷笑。 可明明他并不像在恨她,反而在以他的方式关心她、帮她。只是语气和脸色很差。 他十六七岁了……或许青春期到了,别扭叛逆吧。 萧宝菱眼神软软地看着他,咬着唇不答。 这样的神情落在贺元夕眼里,却觉得她怯弱了。他心中又浮起一点烦躁,道:「你的徐家不一定绝后。他爹不是还能生吗?」 「啊?」 萧宝菱瞠目结舌。她都没在想这回事了。不过,这样确实,也有道理。只是面前的少年说出这话时,那微拧的眉毛让他看起来没有了一贯的冷静自持,反而有些毛躁……不沉稳了,倒是符合他年龄。 贺元夕微蹙着眉,静静看着她。 萧宝菱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像没事了,便道:「我走了。」 说完,她经过他,出了竹门,步下阶梯。 走到了草地上时,她听见身后竹阶梯又发出了响声,伴着少年的声音:「我送你。」 萧宝菱回头道:「不用你送。」 贺元夕脚步没停,走到了她身边,「我就要送。」 「……」这突如其来的霸道语气,让萧宝菱有点无言。 贺元夕看了她一眼,「我不会让人看见的。」声音轻了很多。 萧宝菱便只好和他一起走。 穿过大片茂密的竹林,回宝灵宫去。 片刻后,隔着不远的距离,萧宝菱看见了林中那株唯一的紫竹——她找密道出入口的记号,心中蓦然紧张起来。 忽然,耳边响起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低头看去,是她随身带着的一只香囊,白缎子圆肚子,里面是烤干的桃子皮。 她俯身去捡,另一只骨节分明的好看的手却快了她一步、将其捡起。 两人的手没有碰到。 萧宝菱慢慢直起身,等他将香囊还给自己。 可是他没有。 萧宝菱伸着手,满脸疑问。 贺元夕低头看着手中的香囊,道:「这个我要。」 萧宝菱道:「这是我的!」 贺元夕握了握,「我就要。」 「……」 萧宝菱妥协了。 她的注意力也从紫竹上转移了,两人毫无异样地经过了那片荻芦荒草,没发现那后边躲着个人。 第97章 温夕山侧身站在比人还高的荒草丛旁,视线透过草叶的缝隙看着萧宝菱远去的背影。 少女穿着素净的缥色裙,白腰带勾勒得腰肢纤细。她走路的样子一点也不端庄沉稳,不太像深宫中的皇女,反而一副轻快轻盈、很活泼的样子,让人看着就能不禁勾起唇角。 可是,这样子似乎有些熟悉……温夕山想起过去在林中的一幕,唇线又抿直了。 那时候,他偶然撞见的,谎称自己是朝颜的清秀宫女,似乎就是这样。又想起,公主在林中被贺元夕堵住质问的那天。 那小子当时说的什么话来着? ——「长公主一人分饰两角,欺骗了我两年,好玩么?」 第136页 所以,竟然是这样。公主易容去见那傢伙,回宫时被自己撞见,不想暴露身份,才撒了那样的谎。 温夕山剑眉蹙了起来,心中很是疑惑。 很久前,他明明听说,公主很厌恶那傢伙的啊……为什么,她会偷偷去见他、而且长达两年之久……再看眼前,他们俩似乎又和好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 但,纵使心中再疑惑,他也没有在萧宝菱面前表露分毫。 他身手不错,超了近路,在萧宝菱到达宫殿后侧的时候状似偶然经过。 萧宝菱看见了他,问道:「温夕山,你怎么在这里?」 「这一带是禁地,有些危险,臣偶尔会来看看有没有宫人误入。」他道,「公主又为何在这里?」 萧宝菱以为他没看见自己是从竹林中出来的,就朝老槐树下走去,笑容自然地道:「初夏嘛,我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在这里吹吹风。你看,槐花开得这样好,风里都带着香气,很舒服。」 温夕山便顺着她的目光朝树上看去。比宫殿还高的老槐树已经独木成林,浓绿繁茂的枝叶之中,垂下许许多多雪白的小花朵,一串一串的,在树梢轻晃。 微风拂过,鼻端确实闻到了淡淡的花香,他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萧宝菱看着面前高大俊朗的青年,笑容收了些,道:「温夕山,我听说,你在宫外有一个未婚妻,是吗?」 温夕山一愣,「公主怎么知道?」 很快,他就想明白了,解释道:「原来的确是有。但我与她之间,并无男女之情,相处时更像是兄妹。婚约是我们尚未出生时由双方父母定下的,现在她已长大,我怕误了她说亲,已将婚约解除了。」 萧宝菱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怔怔地望着他:「真的?」 看他神情,不像说谎。但这说辞,跟朝颜说的情况实在相差有点大啊。 温夕山抿唇,点头道:「嗯。」 「哦。」 萧宝菱应了声,没再深究,打算回宫。见面前青年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她问:「还有什么事吗?」 温夕山沉默了会儿,道:「公主现在无需成亲了,还想要离开吗?」 「嗯?」萧宝菱眨了下眼睛,「……或许吧。看情况。」 温夕山望着她道:「如果公主哪天想走了,可以来找我。」 说完,他有些不自然地垂下视线,转身离开,连告退的话都忘了说。 萧宝菱愣在原地,「……哦。」 …… 贺元夕独自走回竹屋。 金木从屋后闪身而出,走到他跟前,「殿下。方才,林中有人跟着你们。」 贺元夕看向金木,神色并不意外,「是谁?」 「那个姓温的。」 少年一侧嘴角轻轻勾起一点,几不可闻地哼了声。 金木眼神担忧,「没关系吗?」 贺元夕自顾自地朝竹阶梯走去,丢下一句:「随他。」 金木跟着他进了屋内,在他坐回榻上后还傻站在竹几边。 贺元夕斜看着他,眼中没什么温度,「想说什么?」 「殿下……为何要那样做?」 金木语速有点慢,神色也有些小心。 「嗯?」 「为什么……要帮那个长公主?」 金木顿了下,清楚地说了出来。 竹墙上的窗子敞开着,少年坐在竹榻上,视线投向窗外。远远近近的绿竹数不清,在其间、更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溪流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声音轻轻的:「她也帮过我。」 …… 五月下旬,某天傍晚。 天际的晚霞渐渐暗下来。 萧宝菱用完晚膳,在花园中散了散步,然后回寝殿。 她想一个人独处,让侍女嬷嬷们都退下了。 关上殿门,又觉得闷,便将木门再次打开。 天黑得很快,这会儿时间,远近的树木宫阙就都成了一团团黑色的暗影了。 但是天上有月亮。 一弯大而明亮的下弦月,形状可爱,像是很舒服地躺着。 萧宝菱站在廊上,仰脸望着月亮,和它附近闪烁着的小星星。 她心情颇好,唇边带着浅浅的笑。 廊上有风吹过,将她的裙衫轻轻吹动。外面没有灯笼,只借着殿内的烛光照亮,其实有些黑,但她觉得很舒服。除了凉爽的风以外,夏虫的鸣叫也很静谧美好。 忽然,一团乌云移过来,将月亮遮住了。 萧宝菱觉得有些黑过头了,便转身进殿。 就在她手扶着门沿,快要把门关上时,一个人影突然出现。 那人一身黑衣,出现得极快,她感觉门推不动,才意识到是被对方按住了。当下她吓得心跳都几乎停止,瞪大眼睛就要叫出声——然后瞬间被那人捂住了嘴。 然后她看见了对方的脸。 虽然穿着从没见过的黑衣,但那水润含情的桃花眼,那唇红齿白的俊俏面容……是林泉。 萧宝菱不出声了,按在门上的手渐渐松开。 林泉紧张的神情也放松了些,将手掌从她脸上拿走了。 萧宝菱栓紧了门,和林泉两个人进了殿内。 在长长的藤榻上坐下后,她的心仍跳得很快。 林泉站在她面前,低着头,一脸歉意地道:「对不起。吓到你了。」 第137页 萧宝菱长出一口气,抬起眼睛,静静看了他须臾,才缓声道:「你有没有被人发现?」 林泉立即道:「没!」 萧宝菱点点头,「哦。轻功不错。」 林泉的眼中映着殿内的烛火,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你不问我来干什么?」 萧宝菱坐着和他对视,「来干什么?」 面前的少女这样平静,林泉表情有些郁闷,咬了下唇,才道:「我要去军中了。」 萧宝菱这才有了些动容的神色,轻声道:「嗯。」 林泉声音低低的,「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之前不是也去过吗?」萧宝菱微微笑了笑,「会平安回来的。」 「这次不一样。」 林泉还是一副低落的样子,但是眼神中又着有某种坚定。 「嗯。」萧宝菱轻声应道。 她知道,他这次去裴邕军中,不出意外的话,会先战败后叛乱,再然后,他应该是会被抓到然后处死。 静了静,萧宝菱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一定要去吗?」 「嗯。」 「可是战场兇险,万一你……你还这么年轻……」萧宝菱顿了又顿,「你就不怕吗?」 「不怕。」林泉摇摇头,「是想做的事,所以死也不怕。」 「……」 虽然大概明白,萧宝菱还是问了句:「什么想做的事?打败西番吗?」 林泉看着她的目光忽然避开了。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过了许久,才再次看向她,道:「你父皇不是个好皇帝。」 「嗯。」萧宝菱神色如常,「你说得对。」 林泉见她如此,心中很是复杂。想告诉她自己的梦想是改朝换代,创建一个崭新的盛世,但那样必须得杀了她的父亲,他说不出口。 但萧宝菱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心中也很惆怅。因为她清楚的知道,他想做的事情,他做不到。他的梦想很好,但最后将它实现的,并不是他。 萧宝菱一直仰头看他,脖子累了,索性从藤榻上起来,站在他面前。 气氛有些沉重,她没再故作轻松地笑,而是就这样很认真地看着面前的黑衣少年道:「你要小心。尽量不要死。」 「尽量?」听到这个词,林泉倒是笑了。 萧宝菱仍然严肃脸,「嗯。」 林泉笑着,漆黑的眼瞳一瞬不瞬地望着她,「那,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哭吗?」 几乎是下意识就脱口而出。他自己也没有提前想过要这么说。说完,他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了,但是目光一直看着萧宝菱,没有移开分毫。 他看见她终于点了下头,说:「会。」 第98章 六月初的时候,瑶贵妃生辰,皇帝不顾边境战事连败,给她大办了一场,还要各宫都去赴宴并且送礼。 一向喜静的贵妃这次没有拒绝他。 某个妃子送来一只可爱的白毛小狗。小狗浑身的毛蓬松柔软、像个小雪团,黑眼睛圆乎乎湿漉漉的,鼻头和四个小肉垫都是浅浅的粉红色。贵妃很喜欢,抱在怀里抚摸了很久才放下来。皇帝见状很高兴,重赏了那个送礼的妃子。 天气有些热,仙泉宫内各处又放了冰块,晚宴吃曲水流觞席。贵妃洗沐后换了身新的白裳,和萧措去膳房亲自选择点心,将小狗交给小太监照看。 那小太监瞧着弱冠年纪,生得竟挺高的,身形清瘦如松,面容虽阴柔却十分俊美。贵妃叫他「初儿」。 小狗原本一直眼巴巴地望着贵妃,不停摇着尾巴发出撒娇的叫声,期待着再次被她抱抱。落在初儿手里后,有些恹恹的了。初儿倒也温柔,小心抱着它去了偏殿,给它餵生猪肉吃。 偏殿已经放了不少礼品,门是开着的,就在这时候,二公主萧宛音来了。 少女一身深绿色华服,髮髻精緻,面容十分明艷,却是一副兴致缺缺的表情。初儿连忙恭敬地向她行礼,她见了这俊美的太监,也不像其他人一样露出欣赏神色,只平淡地点了下头。 她很快就挪开了视线,没看见那太监脸上露出的神情——先是恭敬至极中带着紧张、然后松了口气。 萧宛音走前几步,让侍女放下礼物,与此同时,她听见了小狗叫声,看见了太监身后的小白狗,这才眼前一亮。初儿退到一旁,任由她走到了小狗面前。 盛猪肉的金盆有些大和高,小狗很小,初儿一走它就够不到了,正两只前爪扒在盆沿上,吐着小舌头在嫩声叫唤。萧宛音一向不喜欢动物,但见了这白乎乎的小傢伙忽然生出了点好感。她见盆中有个长柄勺子,拿起来舀了点肉末餵给小狗。小狗兴奋得抖起了小耳朵,吧唧吧唧吃得干干净净。 萧宛音难得的露出了些笑意,又餵了几勺。 她的侍女蝶儿在她身后站着,本来也扬着嘴角看在她餵狗,但忽然,朝那太监看了过去,像是觉得他眼熟,又想不起。初儿低着头,一副很乖顺的样子,阴柔俊美得像个男.宠。蝶儿看了会儿,没看出什么,又移开了视线。毕竟她实在想不到,同样的脸只是神情彻底转变后,竟也会判若两人。 过了会儿,萧宛音听到殿外穿来说话声,她辨认出来长姐的声音,立即扔下了勺子,不再看小狗一眼,离开了偏殿。初儿看着她背影远去,嘴里说着恭送二公主,眼神却阴冷至极。 第138页 初儿又看了看扒着盆沿又吃不到肉了的小白狗,然后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偏殿。 他就没能接待到接下来进来同样对小狗产生兴趣、并餵食它的萧思月。 曹公公在外面说礼物自己放进去就行了,萧思月便和侍女一起进来放礼物。然后被小狗吸引了目光,见它不断抓挠金盆内壁,想翻进去吃肉的样子,她不由自主地就拿起勺子舀肉餵食。 小狗汪汪地叫着,吃得欢快。她放下勺子,伸手揉了揉小狗毛茸茸的脑袋。可就在这时,小狗不动了,宛如石化一般瞬间静止下来。萧思月觉得不对劲,然后就看见小狗的黑眼睛失了焦,嘴里不断涌出黑血、将金盆底部剩余的生肉染湿。 萧思月惊叫一声,勐地收回了手。 「公主怎么了?!」侍女桑儿连忙上前。 但桑儿还没来得及看清情形、萧思月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门外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 伴着低沉的话音,一身明黄龙袍的萧措进了殿。 「啊!」 苏知瑶看见小狗脑袋垂在盆内,雪白的皮毛已经被污血染得黑红一片,不由得惊叫出声。 萧措立即揽住苏知瑶的腰,将她带进怀里,对着小白狗的尸体怒道:「谁干的!!」 那太监初儿连忙上前道:「是二公——」他看见了站在金盆前面的萧思月,惊愕地没说完剩下的话。 萧思月吓得跪到在地,颤着声音道:「不是我!我没有!」 萧措却怒极,「月儿!你干什么这样针对阿瑶!她哪里得罪过你?!」 萧措的面容是俊朗的,此时除了戾气以外,双眼有些浑浊,看起来精神似乎有些不清醒,但是在场的众人被他吓坏了,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苏知瑶偎在他怀里、任他揽抱,明明应该也吓坏了,神情却平静而冷淡,但因为角度原因,没有人看得见。 侍女桑儿见情况不对,所有人都在指责公主,慌乱地向后退,退出了殿外,然后飞快地跑走了。 而此时,萧宛音正在山间瀑布旁看着远处的长姐,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偏殿内,有老嬷嬷说三公主母女一直嫉恨贵妃、曾亲耳听见月嫔说贵妃的坏话。 萧措气得眼睛都鼓了出来,叫人将萧思月拖下去打板子。苏知瑶没有出声阻止。曹公公却觉得不妥,劝说公主再怎么也比一只狗重要。 场面僵持不下,忽然,有道紫色的人影从门外扑了进来,抱住萧措的腿跪倒在地。 竟是禁足三年未曾出现的月嫔。 她哭着道:「求陛下放过月儿!全是臣妾的错!您要打就打臣妾吧!」 「娘!不要!」萧思月也大哭起来。 萧措的神情暴躁至极,根本听不进辩解和曹公公说要查清楚的建议,被吵得烦了,一脚踢开月嫔,「好!就打你!一百大板!少一记都不行!」 月嫔被人拖走。萧思月哭着追上去,然后,亲眼目睹她娘,被打到断气。 第99章 边境那边,西番撕毁了先前的停战协议,由赤烈金之弟赤烈银出战,领二十万大军,誓要拿下整个坞州。 曹容再次到前线,见这次敌军无比兇悍勇勐,心生怯意,躲在后方,让裴邕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将去抵抗。 然后,裴邕死在了赤烈银手里,被斩下首级、送回坞州军营。 林泉仍是中郎将,看着外祖父怒目圆睁满是血污的头,手中的长矛将地面扎出了一个洞。 曹容慌乱,催他去迎敌,他却一矛刺进了曹容心口,率外祖父部下北取朔州、反了。 剩下的朝廷军队失去主将、被西番兵一举击溃,他都不再管。 不久后,上京城,皇宫中,萧措得到的消息有三个。 一、裴邕曹容皆死,坞州落入西番之手。 二、朔州军民叛乱,乱党之首是林泉,叛军势如破竹,已取朔、青、郁、肃四州。 三、南周出兵北上,皇帝御驾亲征。 萧措再无谓也吓懵了。 他没打扰苏知瑶午休,去了殿外。曹易死了兄弟,恐慌中又带着伤心,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萧措神色变了又变,说出来的话却不是点名哪个武将去平乱或迎战,而是: 「去找贺元夕!先把他杀了!」 曹易领着禁卫军,将小土屋团团包围,里面却已经空无一人。再去宝月宫,除了身着孝服面如死灰的萧思月和几个宫女之外,也没有别的人了。 听闻了这个情况的次日,萧宝菱经由密道去了竹屋。 那里也是人去楼空,她看过屋内每一个角落,那些她曾经带过来的东西都还在,被带走的只有那本总是搁在榻边竹箧子上的剑谱。 应该是及时被南周的人接走了吧? 这样也好。 萧宝菱神情落寞地离开竹屋,不知不觉间,第一次走到了贺元夕的住处。 土筑的屋子,屋顶上是破瓦与茅草,屋内低矮阴暗,四壁空空,角落里的粗陶盘碗已经落了灰。 忽然,身后传来衣袍翻飞声,她下意识回头,看见了那个许久未见的灰衣剑客。 萧宝菱目光还有些恍惚,「莫大侠?您怎么在这里?」 「公主倒是还记得我。」莫飞看着她,表情平静,没有了初见时的敌意。 第139页 然后,他取出袖中的竹笛,道:「我是宫中乐师,当然留在这里。」 萧宝菱牵了牵嘴角,「您倒是多才多艺。」 说完,她转身离开,脚步不急不缓。对身后人,并不害怕、也不想理会的样子。 莫飞望着少女独自远去的背影,眯着眼,有些若有所思。 …… 上京城的西北方,肃州各地,街上到处都是身穿檀色衣衫的……叛军或者说义军。 他们将惊慌的百姓赶回家中,在门口安抚,要他们别怕。 然后寻了有露天座位的酒肆,坐下来喝酒吃肉,以及聊天。 「从朔州到这儿,一路上俺愣是一个漂亮姑娘都没见着,你们敢信!」 「俺也是。看来看去,居然,还是咱们将军最好看!」 「哪个将军?」 「你这不明知故问吗!当然是小林将军!难不成严副将啊?」 「呵。姓林的就一个小白脸,秀气得跟个女人似的。严副将本来就比他好看。」 「林将军好看!」 「对,林将军好看!你眼睛有问题!」 「……」被孤立的士兵喝了碗酒,把脚踩在了长凳上,「是是是!他好看!他以前可是长公主的面首!能不好看吗!呵!一个面首,也能来当咱们的首领!我呸!」 其他人短暂安静了会儿,然后有人出声:「话可不能这么说,以前是以前,那时候他不是还小嘛,怎么反抗得了。再说了,他林泉也是裴邕将军唯一的后人啊!就沖这点,俺也愿意跟他!」 「俺也一样!」 「俺也一样!」 酒肆三楼里间,白衣银甲的年轻将军临窗而立,好看的唇角微微勾起。 旁边,面容俊朗的黑衣副将关心地看着他,轻声道:「将军……」 林泉颔首,「无事。」 中原的百姓只知道他外公裴老将军是年迈带兵、不敌赤烈银而死。这些跟着他的亲信却知道,不是那样简单。 当时,坞州驻军最精英的一批,是外公的老部下,次次随他出征,多次护他周全、共同取胜。但最后那次,因为西番兵有一部分潜了进来、扰乱营地,把曹容给吓坏了,死活不让他们随外公上前线,以职位更高为由,强行留下他们保护自己。以至于外公身死。 …… 七月上,叛军自西北而来,攻入了上京。 萧措慌乱之中,命人去抄林太医的家,他们早得了信,已经逃走,但曹公公十分能干,追逐千里将他们抓了回来。萧措用他们威胁林泉退兵,林泉不肯,萧措就将林太医与其妻女女婿等人、一併斩首于菜市。 据说,那之后,有人曾见林泉在林府前跪了一天一夜。 萧措派了朝中剩下的全部武将去抵御叛军,因装备精良、粮草充足,没多久就占了上风。林泉则亲率少部分精英将士闯入了皇城,与宦官赵钦率领的皇家禁军打得不可开交。 这些消息,萧宝菱在宫中听得胆战心惊。 她注意到一件事,问朝颜:「你刚才说,林泉的继妹,叫什么?」 朝颜道:「林溪啊!」 「……」 信息量太大了,萧宝菱扶住额头,仰靠在懒架上,闭了闭眼。 近些天,因为听说已有叛军奸细混进皇宫,宫中侍卫几乎全去了仙泉宫护着皇帝和贵妃,其他女眷的宫中守卫并不森严。 但没想到,这夜,所谓的奸细来到了宝灵宫。 大约丑时的时候,万籁俱寂,寝殿中唯有滴漏轻响。 萧宝菱睡不着,披上外衫下了床,打开窗子,望着夜空中的圆月,吹了会儿凉风。 等到她想关窗的时候,又关不动了,下一瞬,就有一个黑衣人影从窗外跳了进来。 这熟悉的感觉……让她惊吓的同时忍住没有叫出声。 那人进来后,将窗子关上,摘下了蒙脸的黑巾。 殿中烛灯已灭,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照亮了他的面容。 「林泉。」 萧宝菱微抬头看着他,声音极轻。 「嗯。」 林泉一向干净的桃花眼里布满了血丝,和上次一样,静静地望着她。 「这种时候,你来做什么?」萧宝菱勉强微笑了下,「不是要拿我要挟皇帝吧?」 林泉唇角微弯,「如果是呢。」 「没用的。」萧宝菱的眼神宁静而柔和,「你就是杀了我,他也不会迈出仙泉宫一步。」 「那我就进去。」 「……」 少年的眉眼疲惫,神情中带了一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天真。萧宝菱的心却随之沉了下去。 果然,他不是来找她叙旧,只是进宫来行刺萧措,因为此去生死难测,所以……所以想来见她最后一面。 她父亲杀了他的家人,他现在又要去杀她的父亲,他们现在却在月下窗前暗中相会。 「你进不去的。」萧宝菱脸色正了正,「禁军都守在仙泉宫,弓箭手的箭淬了毒,现在那儿连一只苍蝇都进不去。赵公公寸步不离父皇身边,他的身手你知道的。」 林泉抿了抿唇,看着她不说话,神色中有一些倔强。 「你走吧,打不过就退兵。」萧宝菱道,「你答应过我的,要尽量活着。」 「我没答应你。」林泉抬起眼睛,「打不过我也要打,退兵是不可能——」 第140页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远远的嘈杂声。 似乎来了很多人,脚步混乱,有侍卫的声音高声叫道:「是这边!我看见他来了这边!」 然后是宝灵宫侍女的声音:「这里是公主的寝殿!你们不能进去!」 「公主的寝殿更要查清楚!万一有乱党伤害公主不是更危险!都快让开!」 接下来是侍女们被推开时发出的叫声,以及一扇扇门被推开的声响。 「公主!公主!」 是朝颜的声音,似乎很着急地越过众人先跑了过来。 昏暗的殿内忽然银光一闪,是林泉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萧宝菱看见纸窗外涌过来的一个个人影,再不迟疑,抓住林泉的手将他拉到溪山垂钓图前面。 不顾他反应,迅速按下机关,把他推进了密道。 砰的一声。 殿门被撞开。一群带刀侍卫闯了进来。 「公主!公主您没事吧?!」朝颜扑到床前,关切地拉住了萧宝菱的手。 萧宝菱从床上起身,蹙眉侧头,对那些侍卫们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她的寝殿早在赈灾捐款后变得空空荡荡,除了紫檀木桌和几张椅子外,就只有白珊瑚丛和立式铜镜了,橱柜是窄小的横着的,根本不可能藏人。 那些正打算大搜一番的侍卫们见状,连忙道歉:「公主对不住!我们看见在追的逃犯往这边来了,怕您有危险,这才进来一探究竟!」 少女坐在床上侧望着他们,眼神静静的,道:「我没有危险。」 「是!是!我们这就走!」 纷乱的脚步声和刀剑磕出的脆响渐渐远去。 听得见他们在说:「应该是看错了!走!我们去别处找找!」 萧宝菱紧抓着被子的手才缓缓放松下来。 林泉完全没料到宝灵宫中还有密道,进去后一直往下走,走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出口。 他用剑鞘分开已经长在一起的密实荒草,走到了地面上,四下张望,发现身处一片竹林。 借着月光辨了会儿方向后,他向仙泉宫那边走去,没多久,就听见了侍卫们的脚步声和交谈声。他顿住身形,停了片刻,然后转身,朝向宫门,飞快离开。 北齐宫中林木很多,这时又是漆黑的半夜,侍卫们找起人来没那么快,短时间内他并没有被发现。 他有看见林中的竹屋,但只是一眼,就不再注意。他走后,竹屋后面走出一个人,少年身形,侍卫打扮,面容平凡,顺着他来的路,发现了密道的入口,在荒草旁停留了许久。 …… 次日清晨。 萧宝菱用完早膳,揉着发疼的太阳穴走到花园坐下。 「公主。」 听见熟悉的声音,她侧头看去,见温夕山跟着朝颜一起过来了。 「怎么了?」 见青年面色凝重,她站了起来。 「昨夜,公主受惊了。」温夕山眼带忧色,「今后我会派人好好守着宝灵宫。」 「没事。」 萧宝菱看见朝颜眼神有点不对劲,问温夕山:「外面怎么样了?那个……逃犯,抓到了吗?」 温夕山沉默片刻,道:「抓到了。」 萧宝菱唿吸一窒,定了定神,问:「是什么人呢?」 「公主您认识的。」朝颜忍不住插口道,神情很是不忍心,「……是林泉公子。」 萧宝菱面色一白,指甲掐进了掌心。 顿了顿,她问:「父皇杀了他吗?」 「没有。」温夕山看着少女神色变化,平静道,「他昨夜混进宫中,不知来做什么,逃走的时候被宫门守卫发现了。陛下亲自出来,要赵公公当场将他斩杀。他对陛下破口大骂,说陛下……」 「说陛下什么?」 温夕山声音低了点:「说陛下废物,只知道躲在阉人身后,和他正面打一场都不敢,若是和陛下和他光明正大地打,他非得用长矛将陛下刺穿不可……」 「然后呢?」 「然后,陛下极为生气,从赵公公身后出来,说谁说他不敢,就将他放了。」 「将他放了?」 萧宝菱不可置信。 「嗯。」 温夕山点了点头。 从后半夜抓到人开始,一顿折腾到了天亮。 萧措用言语极尽羞辱林泉,缴了他的剑,将他打得浑身是伤,但最后被他激将,让人将他放了,看着他挣脱束缚、步伐不稳地走出宫门,怒道:「给你一炷香时间跑!一炷香后,朕亲自去捉你!」 表面上,十分大气坦荡,但下一刻,萧措就对赵钦耳语,叫他派人暗中跟踪。 一炷香后,萧措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跟着乌压压的弓箭手,十分威风地将林泉一伙人团团围住。 弓箭手放箭,义军拼命挥刀抵挡。严副将更是对林泉以身相护。 但是双方悬殊太大了。箭上有毒,有一箭射中林泉的心口后,他的嘴唇就乌了,行动也变得迟缓,赵钦将严副将引到一旁单独打斗,萧措一个手势,数不清的箭矢朝林泉射去。 千钧一髮间,林泉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手中长矛,直直地朝萧措掷了过去。 那矛很重,终究他力气弱下来了,落点稍低了些,只刺中了萧措的腹部。 林泉身死,但那最后一击,也使得萧措重伤。 第141页 知道这个消息后,萧宝菱有两日没怎么吃下饭。 温夕山说到做到,亲自带了侍卫守着宝灵宫,时不时会来看一下她。 见她如此,终于在第三日,交给她一样东西。 萧宝菱看向温夕山摊开的手掌,那里有一只脏得不成样子了的香囊。 「这是什么?」 温夕山把香囊背面给她看。这一面干净点,看得出是白缎子质地,上面用绿色的丝线绣着一个「菱」字。 「是我的……?」 萧宝菱目光凝住,不顾那香囊上的脏污和血迹,将它拿了过来,再仔细辨认正面,果然看见了她绣的一小枝淡绿色的竹叶。解开繫绳,里面的干竹叶已经碎成了屑末,清新的竹叶气味也都被血腥味压了下去。 她看向温夕山,眼中带着问询。 温夕山低声道:「在林泉身上找到的。」 萧宝菱睁大双眼,捏紧了手里的香囊。 花园中的阳光有些晃眼,她突然记起了丢香囊的那天。 晴朗的春日,午后的练武场上。 少年锦衣玉带,眉目张扬,拉弓射箭,每一箭都正中红心。 然后他发现了经过的她。 他一脸嘲讽地对她说:「见过长公主殿下。怎么,您又出来物色男.宠了?」 …… 温夕山站在阳光灿烂的花园里,看见萧宝菱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手握着香囊不动了。 然后看见她怔了许久后,无声地落下一滴泪来。 第100章 从朔州一路到上京的叛乱平息了。西番那边,占领了坞州后,开始休整,没有进一步侵入中原的意思。朝廷大军主要在南线与南周对战,短时间内没有分出胜负。 到伏日的时候,萧措的伤好了不少,他热得慌,又办了次饮冰宴。 宫中众人聚在了清凉殿。皇后自月嫔死后,终日在长宁宫中闭门不出,因而没有出席。 「该吃吃该喝喝!该说说该笑笑!一个个哭丧着脸做什么!朕还没死呢!」 萧措坐在主位,面色蜡黄嘴唇发白,但见气氛低沉,还是怒而拍桌。 「好!哈哈、哈哈哈……这道羊肉羹可真不错啊,你们也都尝尝……」 太子萧独立即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拿着瓷碗吃起东西来。 众人勉强热闹了起来。萧措努力像过去一样吃自己爱吃的猪耳朵,还喝了点冰镇的酒,然后就肚子疼了。他放下酒杯,捂着腹部,额角渗出冷汗。 苏知瑶见了,手抚上他胳膊,「陛下不舒服吗?那不如我们回去休息吧?」 曹公公和赵公公也劝。萧措于是携贵妃离开,先回了仙泉宫,临走前留话让众人把食物吃光,不可早散。 但他走后,太子也走了。剩下的人坐立不安,食不知味,殿中又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杯盘碰撞发出的清响。 萧宝菱吃不下东西,朝殿外张望,打算也走。 温夕山守在殿外。今日来的时候,她莫名眼皮跳,温夕山说宫中进了奸细、还没抓到,怕不安全,便送她来并在外面守着。 虽然有萧措的话,但殿中其他人还是一个个地走了。剩下萧思月,正在麻木地喝着肉羹。还有萧宛音,手握琉璃杯喝着冰酒,不时状似不经意地瞥她一眼。 萧思月面前的酒杯空着,有个小太监上前给她斟酒。 萧思月看了那太监一眼,淡淡道:「不用了,我不喝。」 那小太监突然露齿一笑,将酒壶往地上一摔,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骤然朝她刺去! 「你干什么?!」萧思月吓得从椅子上跌下了地,拼命闪躲,「救命啊!来人啊!救我!」 萧宝菱这时刚起身,准备迈脚离开,见了这突变,挪不动脚了。 她心中狂跳,看着萧思月狼狈挣扎,又看见那太监的帽子在挥刀的动作中掉了下来、露出编成一缕缕的小辫子……这是,西番的奸细。 估计是想杀萧措、一举搞乱北齐,再方便他们东侵,结果赵公公护着他先走了,没有机会。便找了个顺手的皇女下手,毕竟来都来了。 眼见那奸细就要刺中萧思月的脸,萧宝菱握紧袖中的一支短箭,忍住颤抖,勐地向那奸细投了过去。 这一击,她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平日里,她就很擅长投壶,基本上百发百中。 这次,也没有落空,那短箭扎中了奸细的手腕,让他手中的匕首应声落地,眼下顾不上再去扑萧思月了,正抓着自己手腕疼得在地上嚎叫。 萧思月从地上爬起来,头髮十分凌乱,抖着腿朝外跑。边跑边喊道:「救命!有刺客!快来人啊!」 听到这话,又听见殿外侍卫跑上石阶的脚步声,那奸细突然不动了,咬着牙拔掉了手腕上扎着的短箭,捡起地上的匕首、不顾一切地朝萧宝菱扑了过去。 萧宛音刚才看长姐救下萧思月,已经瞪目结舌,见现下情况再次突变,急得抓起玉桌上的酒瓶、举起来就朝那奸细扔去。 但她慌乱之中,并没有扔中,酒瓶碎裂在奸细的身后。那奸细行动没有受阻,右手举起匕首就朝萧宝菱的脖子刺去! 「噗」的一声。 血花却从那奸细的背上绽开。 萧宝菱一直在后退,刚出殿门,就撞到了飞快赶过来的温夕山怀里。温夕山一见殿内情形,立即拔剑刺出、将那奸细的身体贯穿了。 第142页 萧宝菱听见匕首落地的清响,整个人僵得有些失神。温夕山没有立即推开她,任她双手揪着自己的衣服,轻声道:「好了,公主,没事了。」 可是那奸细倒在地上后,口吐鲜血双眼圆睁,竟还没死。他看见了另一边的萧宛音,抓起地上酒瓶的碎瓷片,努力往她前面爬。嘴里发出混沌不清的「啊啊」声。 「你要干什么!别过来啊!」 地上的人浑身是血地朝自己爬过来,一路都是血手印。萧宛音平常胆子挺大,这时却感觉像见了鬼一样,害怕得直往后躲,撞到墙角的屏风,就躲在了屏风后面。那奸细拼着最后一口气,也爬到了屏风前,然后就脱力了,手中瓷片掉落,倒了下来。 这时,清凉殿后侧的门那边,又进来了一个年轻太监。 他面容阴柔俊美,正是在仙泉宫当差的初儿。他方才陪着皇帝和瑶贵妃离开,这会儿没过多久,竟又回来了。一只手背在身后,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萧宝菱意识到没事了,而自己还紧贴在温夕山怀里,立即松开双手,退开了几步。 她转身看向殿内,之前饮宴的人已经全跑光了,那奸细也死在了地上,身后拖出长长一道血痕。但是刚刚还在的萧宛音不见了,奇怪,并没有见她出去啊? 殿外守卫的侍卫们慢温夕山一步,这时也都过来了,温夕山也迴转身,跟他们说话。 萧宝菱看见了从暗中走出的初儿,认出来他是仙泉宫的太监,觉得他看起来有些奇怪,不禁问道:「你——」 她的话没能说完。 那初儿进殿后,目光下搜寻,没有找到萧宛音,俊美的眉眼间生出了不耐的暴躁之意。他看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殿中的萧宝菱,忽然心念一动。 ——二公主很喜欢她这个姐姐,砍死她让二公主也感受一下痛失珍爱之人的痛苦也好! 「啊啊啊啊!!」 初儿忽然扬起藏在身后的手,他手里竟然拿着一把锋利的斧头!他并未习过武,身体清瘦,高声叫着朝萧宝菱扑了过去! 殿门外,温夕山被手下人围着,在听外间的搜寻情况汇报,和萧宝菱隔着些人相背。他闻声回头,骤然睁大双眼,挥开手下就沖了过去。 萧宝菱没有料到这个认识的太监会突然行兇,一时间惊地傻在了原地。 眼前看见那锋利的斧刃折射出的强光急速压下,她心跳几乎停止。 下一瞬,初儿大叫着噼下了那斧头。斧刃入肉,溅起的血花比方才剑刺奸细时的要大多了。几乎像是一盆血水泼洒出来,浇得初儿脸和脖子一片湿红。 静寂。 刚才除了初儿的叫声、斧刃入肉声外,还有一声屏风砸倒在地发出的巨响。 一道碧绿的身影撞倒屏风、越过地上奸细的尸身,扑到了萧宝菱的身前,将她抱住扑倒,让那噼下的斧子砍入了自己的背部。 萧宝菱跌坐在了地上,用手撑住地面才没倒下去。她感觉自己腹部一片湿热,还有一点刺痛,抖着手去碰触,低头去看,才发现是那斧头砍穿了身上人的身体后、锋利的斧刃露出了一个尖角戳到了自己。 她身上的浅绯色裙裳被身上人伤口流出来的鲜血浸得湿透,一片血红。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从她身上流到了地上。她用沾满血的手掌扶住身上人的胳膊,声音里是止不住的颤意:「宛音……」 温夕山目眦欲裂,提着剑刺透了初儿的心口。他握剑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但手指却也在微微发颤。 事情发生得太快,他冲过来时慢了一步,若不是萧宛音更快地护住了公主,他根本来不及…… 温夕山心脏狂跳,手里剑又深入了更多,那初儿嘴里涌出血来,把白净的下巴都染红了。但他阴柔俊美的脸上却没有恐惧与痛苦之色,黑眼珠定定地看着萧宛音的背影,忽然咧嘴笑了起来,露出血煳煳的白牙齿,发出浑浊的「呵呵哈哈」声。 一瞬间,除了这诡异的笑声外,几人的身形在殿中好似定格。 就连初儿也没有看见,与他斜对的通向偏房的窄廊上,还站了个人。 那是个面容平凡的少年侍卫,不知何时起就隐在了那处。他手中紧握着一把锋利的飞刀,正对着初儿的方向,差一点就要掷出。因为中间没有阻隔的人,他刚才若是出了手,这飞刀就会迅速扎进初儿的心窝——在他噼下斧子的前一刻。 那斧子原本可以不见血,随着飞刀的命中而坠落在地的。 可是萧宛音太快了。便成了眼下这幅血流遍地的场面。 平凡少年见行兇者已被制住,悄无声息地离开。 腹部被长剑刺穿,初儿都懒得去捂,他双眼兴奋地盯着萧宛音嵌着斧头、不断流血的背部,口齿不清地高声叫道:「慧儿!你看到了吗!我亲手给你报仇了!」 温夕山闻言皱眉,没有再动手里的剑。 「哈哈哈哈哈哈!」初儿双目赤红,恶狠狠地盯着萧宛音,满嘴是血地朝前扑,「萧宛音你个毒妇!杀我妻儿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今天?天道好轮迴啊!哈哈哈哈哈——」 太监的声音本就尖细,这下更加悽厉可怖。温夕山想要拔剑制止,但刚一用力,初儿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了。他仍是死盯着萧宛音,但嗓子像是堵住了,只能发出混沌的「呃啊」之声,并吐出更多的鲜血,然后不过几瞬,他就忽然定住了,再无声息。 第143页 温夕山抽出了剑,在初儿倒地的时候,闭了闭眼。 萧宛音被斧头噼进身体,剧痛之下,短暂地昏了会儿,没有听见初儿的控诉。这时才恢復了一点意识,吃力地掀起眼皮,看着面前的萧宝菱呢喃道:「皇、姐……」 沉重的斧头凿穿了她的身体,刃尖从她腹部透出来,血已经满地都是,却仍没流完。看起来触目惊心。 加上斧头的重量后,她变得很重,沉沉地压在萧宝菱身上。萧宝菱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坐姿,伸手轻轻扶住她的背,做出一个类似揽抱的姿势,轻声道:「我在。」 萧宛音左手动了动,去碰萧宝菱扶在她胳膊上的另一手。萧宝菱觉察到了,把手移下来,放进她手中。萧宛音的手是白皙干净的、没沾上血,却冰凉至极、已经失温。 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萧宛音的惨白,萧宝菱的满是血迹。 「皇姐你……终于……理我了……」萧宛音仰脸看着萧宝菱,瞳孔已经有些涣散,嘴角却牵起一个笑,「……这两年……你都不、不理我……」 怀中少女一向明艷朝气的脸庞现在一片灰败,嘴唇也变得青白,萧宝菱觉得喉头哽着,想说话说不出。但对方这样控诉她,她又急着想出声。 她不忍再看萧宛音笑着的脸,视线下移,然后看见了对方脖子上挂着的一根绿绳。 那是,她以前送给她的东珠。 下一瞬,萧宝菱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砸在萧宛音染血的衣裙上。 「皇姐……对、不起……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做错了,一定是我做错了……你才会,讨、厌我……」萧宛音紧紧抓着她的手,像是终于有机会和她说话,吃力地继续往下说,「……你不理我,我好难过……好后悔……好想、回到过去……回到过去……我一定……」 萧宛音嘴唇张合,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无力。有鲜血不断从口中流出,她身上碧绿的宫裙已经被染得湿透、贴在萧宝菱绯色的衣摆上。 萧宝菱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她从没见过一个人身上能流出这样多的血,像是已经流干了似的。她微张着唇,到最后还是没有对萧宛音说出什么话来。 萧宛音不出声了,双眼仍直直地看着她,只是瞳孔已经彻底涣散。 原本紧握着萧宝菱的那只手也逐渐无力,松脱了下来。 萧宝菱愣了一下,伸手抱住怀中的少女,不顾对方腹部透出的斧尖,紧紧贴住了她的身体,止不住地哭出了声。 …… 清凉殿附近不远处。 一个少年侍卫站在树下。他身形修长挺拔,十分好看,但那张脸却平平无奇。 可若仔细去看,能看见阳光下,他脖子上的皮肤白皙至极,与微黄的脸皮很不一样。 金木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走到他身前,拱手道:「殿下。」 第101章 那日过后,清凉殿上了封条。 即使没有很喜欢萧宛音这个二女儿,萧措还是肉眼可见地更消沉了。 他腹部的伤反反覆覆,一直在叫太医,始终没有彻底好起来。人也在仙泉宫闭门不出,除了与贵妃能说几句话外,其他时候都几乎不发一言。南线战事逐渐不利,曹易来询问对策,他也很麻木,每次都只有一句:「你看着办吧。」 于是北齐国事与战事,竟全交到了宦官曹易手里。 萧宝菱也有许多天没有出过宝灵宫。 花园里,春天早就过去,夏天也快过了。梨花与槐花依次落尽,几株木芙蓉的枝头隐约有了粉红的花骨朵。偶尔下雨,风吹过,已有些秋天的感觉。 风景仍是静美的。这一小方天地也暂且安全。 整片宫廷的上空,碧色无边无际,白云悠悠。但其下的每一个宫人,脸上都是沉重的。 隔三差五就有从战场上来送信的人进宫,从他们的神情就能看出是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 上到妃嫔,下到僕婢,夜里都在整理包袱。 这天傍晚,萧宝菱正坐在花园里的石凳上喝茶,忽然,朝颜领进来个小太监。 那太监品级不高,但她经常在萧措身边见到,似乎是在启明殿当差的。平时负责帮萧措传信。 「奴才见过长公主!」 那太监给她行了个半跪礼。 「有什么事?」 萧宝菱从石凳上起身。 「陛下有事,叫您即刻去一趟启明殿。」 那太监说话时,低着头没看她。 「什么事?」 萧宝菱下意识问。 「这个,奴才不知。您去了就知道了。」 「好吧。」 萧宝菱没有多想,去寝殿换了件衫子。然后和朝颜一起,乘辇车从宝灵宫去启明殿。 那是皇帝的办公地点,想来的确是要事。可是,国家大事怎么会和她有关系呢? 萧宝菱心中有些疑惑。但萧措既然说是「即刻」,那她就只好马上出发。 温夕山去了别处还没回来,这次就没能陪着她。 夏秋之交,白昼变短,短短的乘车路上,萧宝菱就见天空由暗蓝变成了灰黑。到了启明殿时,已经黑到看不太清外面的石柱,而殿中已经点起了灯烛。 下车,上台阶,进正门。 思及是要事,朝颜没有跟进去。 第144页 萧宝菱独自迈过门槛,进了殿内。 一进去,她就发现了不对,怎么殿中铺着一块巨大的木板,木板上还嵌着数不清的刀刃?再一看,那刀尖上还有一个人。 那人赤脚踩在刀尖上,手中拿着一把细长的剑,肢体优美地动作着,正在舞剑。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萧宝菱惊呆之际,这人恰好一转身,正面对上了她。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这人,竟是个白人……一个年轻俊美,金髮碧眼的白人。 那白人碧蓝的眼睛看见了她,有短暂的凝住,但很快又恢復了正常。 这场面太过出乎她意料,以至于好一会儿后她才移开目光去看其它地方,这一看,更不得了了。 只见四周墙壁前的椅子上,竟坐着许多胡服散发的胡人。椅子中间的几案上则摆着瓜果酒肉,胡人们就一边喝酒吃肉,一边看那白人在刀尖上舞剑。 萧宝菱感觉不妙,视线越过那白人青年,朝正前方的龙椅上看去。 与此同时,她听见了身后传来的殿门关闭声、落锁声。 看清了,她看清了,龙椅上坐着的,竟是太子萧独! 穿着皇帝龙袍的太子萧独! 萧宝菱的心跳骤然加快。她努力镇定,对萧独道:「皇兄,你这是在做什么?」 「看!我妹妹来了!」萧独见了她,笑呵呵地拍着手对那些胡人说道。 不久之前,他被胡人朋友们怂恿,来到启明殿取乐。 想着反正萧措缩在仙泉宫不出来,这里空着也是空着。 他穿着龙袍,踩着龙椅上,居高临下地举起酒杯,喝了一杯又一杯加了逍遥散的酒。 他感觉愈发快活逍遥,眯着眼睛指向那舞剑的异族青年,醉醺醺地道:「你们看!他!是不是长得特别标緻!那眼睛!琉璃珠似的!那腰,多白呀!」 「是是!」胡人们贊同附和着,又语带遗憾地道:「只可惜是个男的!身体还是不如女子柔软!殿下不喜欢美人吗?怎么不叫些美人过来助助兴?」 「美人?」萧独一脚踏在龙椅扶手上,哼哼道,「这天下的美人孤都玩腻了!没意思!难得有个瞧得上的,现在又还得不到!」 几个胡人交换了下眼神,故作疑惑道:「怎么会得不到呢?您可是未来的皇帝呀!」 「这!我爹不是还没死嘛!」萧独站累了,滑坐下来,歪在龙椅上,「那老傢伙真是的!被长矛戳穿了肚子还没死!有他在,我根本接近不了苏知瑶!」 「陛下对贵妃的确是一片真心……」 「嘁!我真不懂他!」萧独跳下龙椅,又站着道,「一个女人,玩了四年还没玩够吗!况且,就算是再美的女人,日日只守着她一个,那也太亏了吧!」 「那是!那是!」 「等老子当了皇帝,只要老子看得上的,一个都别想跑!」萧独叉着腰,眼神浑浊而迷瞪,「管她是谁!就是老子爹的女人也一样!」 「管她是谁?」一个络腮鬍的胡人摸着鬍子道,「那瑶贵妃的确是人间绝色,不过,臣倒是觉得,长公主殿下也不输她多少……」 这胡人,曾偶然在宫中远远见过萧宝菱一面,便一直念念不忘了。如今宫中乱了起来,太子服食逍遥散迷失了心智,他便起了心思。 「你说宝菱?」萧独目光定住,抓了抓脑袋,「是哦!这丫头,小时候胖得跟猪似的,这几年竟出落得越来越好看了!」 「听说这长公主也是个好美色的。」另一个胡人望着萧独道,「殿下不如,把她叫来,与咱们一起观赏这异族小子跳舞?」 络腮鬍的胡人眼带忧虑:「殿下与公主不熟悉吧,能叫的来吗?」 「怎么不能!」萧独嗤了一声,双手扯着身上的龙袍道,「老子现在可是皇帝!」 …… 萧独从龙椅上跳了下来,走到一个络腮鬍的胡人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就说叫得来吧!怎么样?」 「是是。」那胡人小眼睛瞥着萧宝菱,对萧独笑呵呵地道,「殿下真厉害。」 萧独朝萧宝菱面前走去,一只手伸向她,「妹妹,快来陪哥哥看剑舞!这些刀可都是刚磨过的,削铁如泥!这人的脚却一点都没伤到,是不是很神奇!」 酒气熏人,萧宝菱眉心蹙起,步步后退,背部抵在了殿门上。她看出了萧独精神上的异常,努力用平静的声线道:「皇兄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她双手在身后摸到门栓,打开,却推不动门。殿门从外面锁住了,原本应该等在外面的朝颜,更是一点声音都没,很可能是被人支走了。 场面有一瞬的僵硬。 舞剑的白人踩在刀尖上看着这边,方才一直奏着的琴声也停止了。 萧独站在萧宝菱面前,回头对后方的人道:「谁让你们停下来的!继续弹继续跳啊!」 琴声又响了起来。 萧宝菱一直精神紧绷,都没意识到这里还有琴师,这时闻声看去,竟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灰衣那身形,可不正是莫飞? 她一直悬着的心忽然就放下了一点。 「宝菱,你这是什么表情?」萧独伸手去摸萧宝菱的脸,「看到哥哥就这么不开心?」 萧宝菱往旁边一躲,避开了。她受不了离一身酒臭的萧独这么近,出不了门,只好提步朝前走去。 第145页 「你躲什么呀?」萧独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抚摸,「长大了,哥哥摸一下都不行了?」说着从背后抱住了她的腰,迷醉地道:「你身上这是什么香?真好闻啊!」 陌生的男子躯体突然贴上来,萧宝菱身体陡然一僵,皮肤上立即泛起了鸡皮疙瘩,「你放开我!」 「不放!好不容易才抱到的!我为什么要放!」 萧独个子相对高,又有些虚胖,身体很重,朝前倾着压在萧宝菱背上,让她简直窒息。但好在他吃多了逍遥散,神智不是很清醒,体能也差,萧宝菱先刻意放松,让他失去警惕,然后骤然用力一挣,果然挣脱了。 挣脱后,她拔腿就跑,朝抚琴的莫飞那边跑去。 「别跑呀!哥哥还没抱够呢!」 萧独跌跌撞撞地去追,也到了那张琴前面。 莫飞状似对眼前一切毫无所感,仍旧不紧不慢地拨着琴弦,乐声清幽而令人心静。 他坐在两面墙相交的角落,身后恰好有个封闭的小区域,萧宝菱就躲进了那里,正紧贴着墙壁,紧张地看着萧独。 萧独眼睛有些花,头也晕,他想去看他美貌的妹妹,但眼前看见的却是一张中年男人的阔脸,顿时觉得扫兴,「怎么是你!」 他一掌拍在了那檀木琴上,莫飞手一顿,乐声又停了。他便退了开,「不许停!继续弹!弹首高兴些的!」 琴声又继续。 他又对视线一直跟随着自己的胡人们道:「你们看我做什么!喝酒啊!那么多酒!可不许剩!」 胡人们便又说笑起来,干杯敬酒,一个个也喝得醉眼朦胧。 萧宝菱背部紧贴在墙上,努力平復着唿吸,额际都渗出了细汗。她看见萧独绕开这个角落,走回了龙椅前面。 龙椅旁边站着个伺候萧独的小太监,几年前去山寺祈福的时候,萧宝菱曾经见过。 萧独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那小太监面前,伸手捏住他的脸颊,「哎,舒儿,你怎么也这副表情?」 「你们看我这小侍从,是不是也长得挺俊?这小嘴红的,跟个姑娘似的!」他扯着舒儿的脸颊肉让他面对那些胡人,「来,好舒儿,给大爷们笑一个!」 舒儿脸上疼得很,眼泪都出来了,但还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呵、呵。」 「扫兴!」萧独见了,很不满意,一掌把舒儿的脸推开了。 他一步步走到还在刀尖上舞剑的白人青年面前,仰着头伸手指住他道:「——你!叫阿尔是吧!给我把衣服脱了!」 白人青年,也就是阿尔,听了这话后,抬起的赤脚放了下来,举剑的手也放了下来。 「聋了吗你!孤叫你脱衣服!」 这阿尔身上穿着件白夏布的交领单衫,阳光般的金色捲髮落在领口前,衬着露出来的一小片白皙肌肤,看起来非常养眼。因为舞剑太久,有汗水顺着脖颈落进去,更显得诱人至极。 他会说,也听得懂汉话。一直以来,他对萧独的吩咐都是立即照做,此刻却不知为何不听了,只一动不动地站在刀尖上,静静地看着萧独。那双海水般碧蓝的眼睛,显得冰冷和无情。 「怎么回事啊?殿下叫你脱衣服你就脱啊!愣着干什么?」 那些醉得东倒西歪的胡人们也七嘴八舌地道。 下一瞬,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阿尔竟然骤然从刀尖上跃到萧独身前,手中长剑直直刺向萧独心口。 一直迷迷煳煳的萧独这时反应竟然异常敏捷,一个后仰避开了,吱哇乱叫着逃跑,「你干什么啊!来人啊!有人行刺孤啊!快来人救驾啊!人呢!都死哪儿去啦!」 但殿外的守卫已经被他提前支开,并没有人听得见。 阿尔提着剑紧追不捨。但他看起来像是只擅长舞剑,并不是真的用剑高手,好几次都没有刺中。 「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啊!朕砍你头!孤砍你头啊!」萧独跑到了舒儿身后,左闪右躲地伸着脑袋对那些歪在椅子上傻了眼的胡人道,「你们这些蠢货!平时吃孤的用孤的!这个时候倒是来救孤啊!还不动!孤也要砍你们的头!砍你们的头!」 萧独狼狈至极,头髮散开,嘴里已经语无伦次。 阿尔眼中带着冰冷的恨意,像是只能看得见萧独一个人似的,拼命朝他刺去。 萧独身形比矮小的舒儿要宽大许多,他揪着舒儿左右闪躲,明黄色的腰身还是不时会露出来。阿尔看见了,迅速一剑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萧独身体僵硬得忘了扭开和后闪,便勐地伸手、将舒儿往前按去! 「噗」的一声。 利器入肉的声音。 血花扬起。 舒儿被长剑贯穿腹部,双眼骤然睁大,嘴唇动了几动:「殿、下、你……」 「啊啊啊啊啊!」萧独抱头鼠窜,「杀人啦杀人啦!」 阿尔有一瞬的惊怔,但下一瞬就果断地拔出了剑,在舒儿倒地的同时,再度朝萧独追了过去。 两人一路追逐,伴着萧独的嚎叫声转入了走廊,身影渐渐远去。 萧宝菱在角落僵了很久,对所见场景十分震惊,到这时才动了动,从莫飞身后走出来,经过醉成一团神志不清的胡人们,再次去到殿门前,尝试推门。 双手用尽全力,依然推不开。她急了,嘭嘭嘭地拍门,「来人啊!快来人把门打开!出事了!」 第146页 忽然,一团阴影笼罩了下来。 她惊骇回头,见到了一个满脸络腮鬍的胡人。 那胡人双眼浑浊发红,痴痴地盯着她,张开双手朝她扑过来,「长公主殿下,我可想死你了!」 这人坐着的时候不觉得,站起来竟高大得像个巨人,身躯壮硕,像一座山一样朝她压下来。 萧宝菱浑身还有些僵,没完全缓过来,实在是猝不及防,竟被这人扑倒在了地上。 后脑重重落在地上,然后是身体被一座山压了上来,萧宝菱喉头一哽,都感觉到了血腥气。她拼命推抵挣扎,「走开!你走开!」 「嘿嘿!我的小美人儿!」那人却兴奋至极,鬍子嘴巴直往她脖颈上拱。 「滚开!」萧宝菱极度害怕,用尽浑身力气推挡。 下一瞬,那壮硕身躯竟真的滚开了。 萧宝菱身上一轻,连忙坐起来看过去,才发现是莫飞不知何时过来了,一脚踢开了那胡人。 那胡人在地上翻滚着想再爬起来,又被他一脚踩住心窝,狠狠地碾压了几下。 然后,谁都没料到,那胡人竟然就这样圆睁着眼不再动弹。竟是被踩死了。 「敢杀我兄弟,我跟你拼了!」 那些坐在椅子上,对萧独的遇险无动于衷的胡人们见状,竟激动得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先后扑过来,要和莫飞算帐。 他们嗑了药,行动不灵敏,可是人多,还是会麻烦。 莫飞见状,立即抽出袖中软剑,勐力砍向殿门。高频率的砍刺下,木门破开了一条缝,他立即推开,抓着萧宝菱的胳膊就将她带了出去。 殿外的石阶很高,莫飞以剑抵地,扣着萧宝菱腾空跃下。 身后的胡人们追出来,但因为神志不清脚步不稳,挤成一团从石阶上滚了下来,再没有威胁了。 …… 几日后,宝灵宫。 萧宝菱病了一场,日日沐浴,终于精神好了点,再次来到了花园中,晒着太阳喝花茶。 几次来找她都被拒之门外的温夕山终于被放了进来。 见她面色苍白,仍十分虚弱的样子,温夕山突然跪在了她面前。 冷不丁一声闷响,萧宝菱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臣没保护好公主。臣该死。」 「……」 萧宝菱怔了下,温声道:「你不能死。你死了就更没人保护我了。」 温夕山低头不语,仍是一脸愧疚。 静了会儿,萧宝菱道:「起来吧。不是你的错。」 她问:「那天后来,怎么样了?」 温夕山站起身,离她半丈远,道:「太子……被那个阿尔刺死了。」 「嗯。」 当时,那个阿尔不顾一切扑杀萧独的画面还如在眼前。这个结果,她不意外。 「阿尔也被处死了吧?」 「是。」 「审过了吗?他为什么要刺杀太子?」 温夕山静了静,道:「据说是,三年前,他的恋人被西域商队抓走,卖到了上京,不知怎的落到了太子手里……被折辱至死。阿尔一路找来,在东宫附近的一处荒地,发现了她的尸身……当时已经被野狗吃掉了一部分……」 第102章 得知萧独的死讯,萧措从仙泉宫奔到启明殿。 见到的,是他唯一的儿子穿着龙袍的尸体。 又气,又怒,又痛心,萧措当场就吐出一口血,晕倒了。 再说南线战场上,北齐军队本就军心不稳,兵马虽多,却不如南周的精良,加上不断从上京传来的噩耗,已经开始节节败退。 南周军队大部分稳扎稳打,由南向北一城城地攻下,小部分精英将士则跟着皇帝贺今已经到了上京。北齐大部分兵力与将领都上了前线,南周王师一路进京、根本没有遇到强有力的阻挡,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消息传到宫中,所有人都慌了,下人顾不上主子,全部开始奔逃。 温夕山是禁军统领,但早在很久前,禁军就全给了赵公公指挥。赵公公虽是宦官,却也打过仗,不仅武功高强,而且战无不胜。所以萧措才要求他寸步不离地守着自己。 平日里,对于赵公公,所有人都是又敬又怕,觉得他无所不能。但如今,南周王师已经进京,还没和赵公公带的禁军对上,宫人们就已经逃跑了。 这不是未战先怯吗? 萧措得知后,又是频频吐血。 唯一欣慰的是,瑶贵妃依然守在他的身边,不管听到什么消息都不害怕,始终是那副静淡美丽的模样,半点离开他的意思都没有。 萧措从病床上起来,握住来送粥的苏知瑶的手,「阿瑶,朕只有你了。你会一直陪着朕的,对不对?」 苏知瑶轻轻抽出自己的手,从瓷碗中舀了一勺粥餵到他嘴边,「当然。」 温夕山被赵公公派到宫外去看情况,回来汇报后,急步去了宝灵宫。 不用通传,他直接进殿,对萧宝菱说:「公主,这上京城,恐怕也守不住了。」 萧宝菱本来坐在藤榻上看书,但半天下来,书页都没有翻动过,见他来了,立即起身。 她对这个情况心里有数,神色平静地道:「大齐,是不是要亡了?」 这几年,朝中能打的武将全被曹容曹易给设计获罪,要么贬谪,要么流放,要么处死。一个比一个惨。最后剩一个近七旬的裴邕,也死在了坞州战场上。 第147页 再然后,曹容也死了。南周打过来时,萧措把剩下的武将全部派上前线,但相比南周的英雄辈出,这边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赵钦再厉害,也只有一个。如果要护着萧措,就不能去领兵迎敌,如果去迎敌,那萧措就会被宫中各处潜伏着的奸细趁机给杀了。太子已死,皇帝再死,北齐就覆灭了。 温夕山没有应声,相当于默认。 两人在宝灵宫里说话,本来相对安静,忽然间,他们同时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嘈杂声。 蓝衣的小太监惊慌失措地跑来报信:「杀进来了!南周的人杀进来了!」 萧宝菱惊愣地道:「赵公公呢?」 小太监道:「还在仙泉宫!」 「是谁守的宫门?」 「曹公公!」小太监满脸惊惧,语气十分着急,「他死了!被人踩死了!南周的人太多了!已经杀进宫里来了!公主快逃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萧宝菱道:「知道了,你们都走吧,有温大人在,我不会有事的。」 小太监把她这话带下去,宝灵宫的下人们也全都各自逃命了。 只剩下朝颜和梅儿还在殿外守着。 萧宝菱想起一个人,从殿内走了出去,四下张望,没有,一直走到宫门前才看见。 青嬷嬷老得有些驼背了,身上仍穿着初见时那件老绿色衣衫。她正抓着一个经过的小宫女的手腕,着急地问着对方什么。 小宫女只想快逃,迅速说完,拼命挣脱然后跑掉了。 到处都是四处奔逃的宫人,青嬷嬷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似乎有些愣神。 萧宝菱走上前,到了她身后,「嬷嬷。」 青嬷嬷转过身来,枯皱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担忧。她声音苍老,道:「公主,老奴怕是不能留在您身边了。」 刚才那个小宫女是长宁宫的,告诉她长宁宫的人全都跑了,只剩下一个杜嬷嬷守着皇后,她一听,心都飞了过去。长公主身边还有两个忠心的侍女,温统领又是个可靠的,情况要好得多。 萧宝菱颔首,「没事,您走吧。路上千万当心。」 青嬷嬷感激又抱歉地看了她最后一眼,急急忙忙地跑向了长宁宫。 到了后,情况却和小宫女说的有所不同。 原本伺候皇后的宫人的确只剩下杜嬷嬷一个,但殿中却来了许多武宁侯府的人。个个都拿着兵器穿着甲衣,赫然是家养的私兵。 他们纷纷劝着皇后徐氏:「娘娘!快跟我们走吧!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徐氏却道:「赵公公去迎敌了,陛下现在肯定也很危险,我们去仙泉宫把他一起带走吧。只要陛下在,大齐就不会亡。」 几番争执后,那些私兵妥协了,带着皇后和两个嬷嬷去了仙泉宫。 宫门失守,赵钦不得不离开萧措,亲自领兵去应对。留下一圈弓箭手护着仙泉宫。但这些弓箭手对萧措早已经不抱希望,等赵钦一走,就一拨一拨地跑掉了。 仙泉宫内,皇帝和贵妃身边,已经只剩下几个侍卫。 继续留在宫内,只会是死路一条,萧措没有办法,再拉不下脸面,也只等牵着贵妃出了宫门,在寻路离开。 「陛下!快跟我们走!」 徐氏带着侯府私兵赶到,匆匆跑到萧措面前。 「你……」 萧措没想到自己冷待很久的皇后竟然会前来相救,一时有些愣神。 那些私兵们见此情景,忽然说道:「带皇帝走可以,这女人我们可不会管!」 「这妖妃本来就是南周送来的!没准也是奸细!哪里用得着我们来救!」 「兴许她就是南周皇帝派来的!现在那姓贺的来了,她指不定多高兴呢!」 「就是!把大齐祸害完了,她回去换个人伺候,没准又是贵妃!」 这些话凌乱又迅速地涌进耳朵里,萧措额角青筋暴跳,忍不住喝道:「闭嘴!」 苏知瑶神情没有变化,手仍乖乖地放在他手心里。如若真如他们所说,都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她何至于如此? 以前皇帝有了贵妃,冷落皇后,他们徐家人就非常不满了。他们见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皇帝还是护着贵妃,突然怒不可遏:「杀了这个妖妃!」 有人拿起刀剑上前:」杀了这个妖妃!」 「住手!」萧措腹部的伤还没好,挡在苏知瑶面前时身体晃了一下,「你们眼里还有朕这个皇帝吗!」 徐氏上前拉住萧措的手道:「陛下!放开她,快跟我们走吧!南周的人不会把她怎么样的!」 萧措看了苏知瑶一眼,她眼神平静地望着他。萧措把手抽了出来,「你走吧!朕要和阿瑶在一起。」 远处传来打杀声,赵钦的身影已经可以看到,禁军被南周兵不断逼退,已经到了这附近来了。 侯府私兵们不再管萧措,拉着徐氏就要走。徐氏却挣脱了他们,又朝萧措跑去,「陛下!」 远处,南周兵距离这边还有一段距离,没能轻易攻破赵钦的防线,但是有弓箭手看见了萧措,已经开始搭弓放箭了。 因为在紧张和慌乱中射出,那几支箭并不太准,都没有命中萧措,但有一支却刚好直直地向着徐氏的后背而去! 「娘娘当心!」 离得近的私兵连忙挥刀去挡,但是没够到。 第148页 徐氏回头,被一道老绿色的身影撞得踉跄了一下,箭也插在了那人身上。徐氏惊呆了:「青嬷嬷……」 前方,赵钦身形敏捷,避开了对自己的攻击后闪身去将那几个弓箭手击杀,嘴里吼道:「快带陛下走!」 仙泉宫剩下的几个侍卫吓得一哆嗦,立即护着皇帝和贵妃绕路离开。 侯府私兵们也迅速拉过徐氏,将她架走了。杜嬷嬷跌跌撞撞的跟着。原地只剩下青嬷嬷一个人孤零零地倒在地上。 她还没死,但是没力气了,手颤巍巍地摸向腹部穿出的箭,好像摸一下就不那么疼了。眼睛半睁着,望着皇后离去的方向。虽然他们没有一个人回头,但她的神情是欣慰的,然后,定格了。 第103章 几个侍卫领着萧措和苏知瑶逃走,寻了少人少建筑的路,绕过仙灵山脚,又绕过初秋的桃林与归云楼,经过启明殿而不入,到了承武门的时候,才被堵住。 「狗皇帝在这里!!」 附近的南周兵瞧见了,惊喜大叫,迅速聚集过来。 「杀了他!」 「杀了这个暴君!」 「杀了他就结束了!」 一路血战至此,南周兵也都负了伤,兴奋中带疲惫,这时看见身穿龙袍的萧措,才再一次情绪高涨起来,拿着刀剑长.枪纷纷沖向这边。 几个侍卫连忙上前抵抗,他们跟在赵钦身边多年,身手其实都不差,只是没有和赵钦一样的镇定和对萧措以命相护的忠心,所以渐渐不敌。 一时间,承武门前,打杀声和刀兵相接声震天响。 「阿瑶别怕,朕带你走!」 萧措其实已经慌了,但还是强装镇定,牢牢牵着苏知瑶的手,打算又往原路退回去、找个地方看能不能躲起来。 就在这时,远处响起了一阵马蹄声,有黑衣铁甲的人影骑着马从宫门飞奔而来。 苏知瑶无意一瞥,然后目光就凝住了。 萧措拉她拉不动,着急得很:「阿瑶!别看了!快走啊!」 「周将军来了!!」 南周兵回头一看,爆发出兴奋喜悦的叫声。 那马近了,马上的人翻身一跃下了地,竟是个面容十分清俊的年轻将军。他手握长.枪疾沖而来,「杀了狗皇帝!」 看清他面容的那瞬间,苏知瑶多年来平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下一瞬,她把自己的手从萧措手里抽了出来,整个人也后退了两步,和萧措拉开了一点距离。 萧措傻了,万分不解地看着她:「阿瑶……」 「——去死吧你!」 那周将军眼里却只有穿龙袍的狗皇帝,锋利长.枪直刺而来! 几个侍卫已经被人数众多的南周兵打得不行了,想过来救,动作却迟缓了下来,轻易就被阻挡。 周将军双目怒红,手中的黑铁长.枪像一道流星飞抵萧措额心。 眼看就要中了的时候,却被一把大刀挡住了。 兵器剧烈碰撞、击出火花,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赵钦?!」 周将军看见突然出现的灰衣太监,双眼蓦然睁大,和他交起手来。 「陛下快走!」 赵钦匆匆赶来,脸上都是汗,背上的衣料也被汗水浸湿了。但他身手依然敏捷狠辣,对敌周将军的同时还分神砍杀了不少南周兵。 萧措松了口气,听话地打算跑,又去拉仍呆站着的苏知瑶,「阿瑶!快走!」 苏知瑶收回望着周钰的目光,看了萧措一眼,淡淡一笑道:「我不走了。陛下自己走吧。」 「你说什么傻话呢?!」 萧措脸都急红了,拉住她的手就要跑。 苏知瑶却再次抽出了手,再次后退,道:「陛下别管我了,快走吧。」 萧措本来面对这样的追杀围堵也没有多少慌乱和害怕,就一个劲的跑就是了。可这一刻,他却突然感到了慌乱和害怕,他也不走了,就站在原地看着苏知瑶,「阿瑶你……」 心中有一个他从来都嗤之以鼻的猜测冒了出来。 「陛下!!」 赵钦尽了全力拼杀,纵然能以一敌百,也不能任由他们俩在这儿闲话还能安然无恙,见状嘶吼了一声,额角青筋暴跳。 萧措却恍若未闻,痴望着苏知瑶一步步朝她走去,「阿瑶,别任性了,跟朕走吧,咱们找个地方好好生活,一样也可以很快乐……朕把什么都给你……求你,阿瑶,朕求你了……」 那语气越来越卑微,根本不再像个皇帝。 苏知瑶却抿着唇,不再对他说话,避他如洪水勐兽似的不停后退,直退到了枣红色的宫墙边上。 萧措还想去追,但周将军突然闪身避开了赵钦的攻击,直冲而来。 萧措感觉到了危险,但他忽然无力去在意了,就愣在远处,没有动一步。 鲜红的血花,随着利器入肉的声音在空中溅起,然后落在灰白色的砖石地面上。 长.枪从身后刺穿腹部,漆黑而锋利的枪尖从身前穿出。萧措的头缓慢地低下来,从那反光的枪刃上看见了自己的脸……干瘪,蜡黄,毫无人色……真难看啊。 确实,不及身后那个人半分。 腹部痛极,这伤处找的真好,不久前林泉也是一矛刺穿的这儿,不过是从前到后。 萧措再无力出声,头彻底垂了下去。向前方苏知瑶伸出的双手也落了下来。瞳孔涣散的双眼没有闭上,青白色的唇边还带着一抹苦涩的笑意。 第149页 「死了!暴君死了!狗皇帝死了!周将军把他杀了!」 「啊啊啊啊啊!!结束了结束了!!北齐亡了!!」 南周兵爆发出惊雷炸地一样的欢唿声,情绪异常高涨,见那姓赵的太监正举刀砍向他们的周将军,纷纷冲上去又挡又护。 心中的支撑倒塌,赵钦一直阴狠的神色霎时间委顿了下来。那原本令无数人望而生畏的灰衣身形,也变得惶然无依、孤孤零零。 他领的禁军打不过人数众多的南周兵,一早已经七零八落,只有他一个人行动快到及时赶到了这里。不过,就算是及时,也没有用了。 一切都完了。 赵钦手一松,手里的刀「哐当」一声落在了染血的石地上。数不清的南周兵扑了上来,无数刀剑朝他身上砍去。他的血也落到了地上,在白石地面上流淌,渐渐和陛下的汇到一起了。 倒下地的时候,他下意识向身侧张望,还好,陛下只是跪在那里,没像他一样被众人扑上来撕成碎片。 再转动眼珠,最后望一眼天空。这是个初秋的晴日,天空碧蓝澄澈,白云悠悠,无比干净和宁静。像多年前,陛下第一次注意到他的那日一样。 那日,是武举终试。 他还是新入宫的小太监,和许多人挤在一起观看台上最后两个考生争夺状元。 之前几乎所有考生单独的骑射、抡刀使枪和兵法实务他都看过了,或者听说过了,觉得不过尔尔。但这最终的打斗,他还是想看看。 别的小太监问他,怎么看得那么认真,难道他真的看得懂吗。他说,懂啊,他从小习武,如果他能上场,成绩肯定要更好。听到的人顿时哄堂大笑,你一个阉人,还妄想考状元啊。 他涨红了脸,不知如何辩驳。可是他心中并不羞愧,因为他没有说大话。他偷偷试过,每一个项目,他真的都十分擅长。 台上打斗出了结果,新科武状元诞生,所有人都欢唿雀跃。 唯独一个灰衣的小太监面色平淡。看样子像是觉得无趣打算离开。 萧措见了,用手势示意全场安静,指向他道:「你,怎么,对这场比试不满意吗?」 赵钦见所有人目光都聚在了自己身上,也有些惶恐不安,但嘴里却说不出违心的话。 身旁的同伴从后拉扯他的衣角,着急地让他赶紧否认。 萧措坐在高处的黄金雕龙椅上,双眼明亮,闪着兴致勃勃的光,「我看你体格不错,很结实,也像个习过武的,是不是?」 赵钦这时应道:「是。」 这是他第一次对皇帝说「是」,往后的许多年里,他还会再说无数次。就算皇帝要他自戕,他也会一样应「是」。 当时,所有人都没想到,皇帝竟然会让这个不起眼的小太监上台和新科武状元比试起来。更加没想到,这个小太监还赢了,那武状元手里持了长.枪,竟被赤手空拳的他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赢下来后,赵钦面色平淡地退到一旁,恭敬地向萧措行礼。那新科武状元倒地时被自己的长.枪砸到了腿,正呜呜哀嚎,爬都爬不起来。 在场所有人都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全场寂静。唯独萧措见了,站起身来,抚掌大笑,走到小太监面前,满眼赞许地拍着他的肩膀道:「真没想到!这真正的高手,竟早已在朕宫中。是朕走眼了,现在才发现。」 于是,新入宫尚在做杂役的小太监赵钦,就那样一战成名,得以日日伴在帝王身边了。 …… 周钰见北齐皇帝已死,阉人赵钦也已不成气候,神色和缓下来,将自己的长.枪从皇帝身上拔出,任其尸身倒地。 苏知瑶一身白衣,靠在枣红的宫墙上,目睹了一切。 那黑衣铁甲的年轻将军一直没注意到她,她终于忍不住出声唤道:「……周将军。」 声音不大,在嘈杂战场上清泠泠的一声,有如珠玉。 但周钰听见了,他终于看了那出现许久的白衣美人一眼,目光有些凝住,迟疑着开口:「苏——」 话音被打断。 一个红衣银甲的女将军从奔马上跃下来:「阿钰!都结束了吗?」 女将军五官明艷,又带着飒爽的英气,让整个场面都为之一亮。她像是无比熟悉周钰,大步朝他走来。 听到声音,周钰立即不再看苏知瑶一眼,回头道:「结束了。」说着也朝那女将军走了过去。 两人相遇,并肩离开。 不少南周兵朝苏知瑶这边张望,问周钰:「将军,那个妖妃,我们不杀吗?」 周钰脚步一顿,没有说话。那女将军道:「一介弱女子,有何必要非杀不可?」 士兵们见周钰默认的样子,便也不再管了。 南周兵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承武门,去与他们的皇帝贺今汇合。承武门这里,便只剩下了苏知瑶一个人……和地上的两具尸体。 便没有任何人看见,这位皇帝如何讨好都很少笑的绝色美人,独自倚着宫墙,逐渐笑出了声来。 笑着笑着,就流下了眼泪。 苏知瑶神情悽然,目无所视地望着前方。身边秋风渐起,树叶飘落坠入血泊,天色一点点变暗。 像周钰不再看她一眼一样,她也不再看血泊中的萧措一眼。 五年前,周齐爆发战争。刚统一北方的北齐兵无比勇勐,几个月下来吞吃了很多南周的城池。 第150页 有些武将杀红了眼,异常亢奋,遇到坚决不降的地方,就屠城。 她的父母兄弟,年幼的妹妹,所有家人,都被北齐兵给杀了。她躲在猪棚里,躲过一劫。 战事暂歇后,她小心翼翼地逃到了相邻的另一座城,那里还属于南周,她安全了,然后没有食物和住处,只得沿街乞讨。 战事紧张,家家户户都恨不能日日闭门不出,谁有闲心施捨一个小乞丐呢? 难得有人出来,也多是些不怕危险的贪玩少年。 少年们在街上蹴鞠,累了就吃饼子和橘子。她鼓起勇气上前,想讨要一只橘子,自然是被拒绝了,他们听见她肚子在咕噜叫着,一边朝她扔橘子皮一边哈哈大笑。 就在她沮丧地离开时,突然有个少年指着她的胸口叫道:「哇!你们看!这小乞丐是个女的耶!」 是路过的周将军,把她从那些少年的手中救了下来。 他当时刚刚弱冠,才入军营,面容俊秀而又异常年轻,其实比那些少年大不了多少。只是身上的甲衣和手里的□□十分唬人,沉着脸高声一喝,那些少年就放开她赶紧跑了。 周将军听见她肚子叫,从怀中拿出一块饼,柔声道:「吃吧,小姑娘。」 她几乎是抢了过来,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周将军眼神柔和,带着笑意轻轻拍她的背,「慢点吃,别噎着,不够的话我这还有。」 她连吃了五块饼,才终于觉得饱了。周将军又将自己的水壶递给她,还为她拧开了盖子。 她双手捧着水壶仰头灌水,喝着喝着就呜呜地哭了出来。 周将军没哄她,等她哭够,才牵着她去了一处溪边。 脏兮兮的小乞丐,十六岁的苏知瑶,被洗干净了。周钰看见少女不再被泥污和乱发遮掩的面容,俊脸泛起红晕。他甚至有些结巴:「你、你……长得这么好看啊。」 苏知瑶也红了脸。 然后,周将军又带她去酒肆吃了正经的好饭好菜,给她买了漂亮干净的新衣服。她被带到皇帝面前的时候,连见惯美人的贺今都惊艷无比。 再然后,她被作为战败后的贡礼,献给了北齐皇帝。 那个杀了她全家的,北齐皇帝。 她没有怨言,只是有点伤心。周将军对她说:「这样,你就可以亲自报仇了。」 周将军还对她说:「等北齐亡国后,我会接你回来的。」 五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在寂寞的深宫里,都是想着这两句才熬了过来。 可是终于,北齐亡国了,周将军也看见她了,他却没有履行诺言。 他只是看了她一眼,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跟她说,也没有向她伸出手,就一转身,跟别人走了。 暮色下,苏知瑶倚着深红的宫墙,看着这个五年前她忍着恨意平静踏入的皇宫。 良久后,她终于万念俱灰,朝承武门前的浮雕石柱跑了过去。 像一只轻盈的白蝴蝶,飞起,又坠落。 第104章 时隔五年,周齐再次爆发战争。这一次,形势逆转,结局改写。 这几年间,南周岁岁纳贡,从不惹事,在低调中国富兵强。而北齐皇帝贪图享乐,大兴土木,荒废政务,任由奸佞陷害忠良,以至于朝中无人可用,又在连年对西番的战事中耗尽国力。将士们没有了强有力的领导者,又在无休止的征战中身心疲惫,输就成了必然。 而西番,在占领坞州后,皇帝暴病薨逝,几位皇子内斗不休,也无力再对外发动战争。更无法与所向披靡的南周军队对敌。 整个中原南北,每座城中的百姓都在感嘆:这天下,是南周的了。 朝代更迭,免不了要流一些血。但好在,如今的南周军队比当年的北齐军队要温和的多了,皇帝贺今常年礼佛,不愿造太多杀业,尤其面对手无寸铁的百姓时,更是勒令不可伤及分毫。 秋雨新凉,北方十一州,在相对平静中一朝易主。 南北一统,国号仍为「周」。再不是南周,而是大周。 贺今见一切已尘埃落定,便先回了翎都,准备都城北迁之事。将处理北齐皇室余孽之事交给了七皇子,也就是新太子贺元夕。 贺元夕十一岁入北齐为质,人人皆可辱。如今他未满十七岁,再度进入北齐皇宫时,已经身穿玄色绣金蟒的太子服,身后率王师无数。 欺辱过他的宫人,不用他自己下令,就被争相讨好的手下斩杀以邀功。可怜北齐皇室,皇帝与其子女死了一多半,仅剩下两个公主。不知为何,太子交代说不许动她们,但,他们觉得也不能让她们跑了吧,便仍去围堵。 萧宝菱在青嬷嬷离去后,也收拾了个包袱,带着朝颜随温夕山一起寻路离开。 因为南周兵并未滥杀无辜,除了皇室外的普通宫人并没有太多危险,她让梅儿自己走了。这个忠心耿耿的老实宫女,应该能拥有一个不同于原书的好结局。 温夕山做了多年的禁军统领,熟悉各处宫门,萧宝菱以为这下可以顺利跑路了,一路上还有些惆怅。 ……思月不用担心,按原书剧情,她会被好好对待然后成为贺元夕未来的皇后。 只是,这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她好歹也相处出了一些感情,再也见不到了,惆怅难免。 但还没等她惆怅完,前路就被堵住了。 第151页 数不清的南周兵出现在了前方最偏僻的一处宫门前,温夕山连忙带着她和朝颜转向,那些南周兵却更快,一瞬间就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了起来。 温夕山唇线抿直,动手拔出腰间苗刀。但下一瞬,那些乌压压的南周兵也同时唰地拔出了刀,那一大片银亮的反光,萧宝菱觉得眼睛都要被闪瞎了。 朝颜害怕地往温夕山身后缩,声音像是要哭了:「哥哥,怎么办……」 温夕山没吭声,但紧握刀柄的手动了一下——只一下,因为被萧宝菱出手按住了。 萧宝菱看了他一眼,「这儿少说也有两三千人,你是神仙吗还想动手。」 温夕山眉头紧蹙,「我……」 他很痛苦,手心里其实已经出了很多汗,可是公主说的对,眼下的情况,他的确没有办法把她和妹妹安全地带走。 萧宝菱看向那群南周兵中将领模样的人,举起一只手,温声道:「别这样。我们不跑了。」 一盏茶后,她就再度回了宝灵宫,只不过,是被押回的。 她和朝颜兄妹被人用刀枪抵在墙角,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南周兵像土匪一样搜索她的寝殿。 ——贺今说不可滥杀没错,但清缴各宫财物,还是必须做的。 小山一样高的白珊瑚丛被撞倒、碎了一地,朝颜惊唿,萧宝菱也心疼得不行,但是毫无办法。 箱子柜子全被翻倒,还有她的梳妆檯,各种衣服饰品银钱散落一地。南周兵用手或刀剑在里面挑拣分辨,把看起来值钱的东西扫到了殿中间聚成一堆。 忽然,有人扯下了墙上的溪山垂钓图,发现了石墙上的不对劲。那南周兵摸到机关,按了下去,无数双眼睛一起看见了那扇石门缓缓移开,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地道来。 「这里有密道!」 有人惊唿起来,然后又起了争执。 「看看通向哪里!」 「这长公主殿里竟然什么珠宝都没有,说不定都藏在了里面!」 「别进去!小心有危险!」 「胆小如鼠!能有什么危险?你不去我不去!」 「等一下。」那个穿黄衫的小将领模样的人制止了他们,走到萧宝菱面前,看了她一眼,然后对她身边的温夕山道:「你,先进去。」 温夕山下意识看萧宝菱,得到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他就被推进了密道,被催着往里走。 良久都无事发生,那些南周兵放了心,也跟了进去,然后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不错啊!很干净!」 「怎么什么都没有?就是一条路啊。」 「怪黑的,感觉有点怕,前面不会有鬼吧!」 「黑什么黑?墙上不是有光吗!」 「啊!那是夜明珠!快快!抠下来抠下来!」 他们立即动手,争先恐后,将两侧壁上的夜明珠一颗不留地全抠了下来,拿在手里照亮前路,继续向下走去。 路不长,但也不短,有人推搡温夕山:「喂!你知道这路通向哪里吗?」 温夕山摇摇头,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又有人用刀柄戳他的背:「你怎么不说话?这么闷!怎么当上你们长公主的男.宠的?」 他们见这侍卫有刀,像是会武,但却一直没有出过手,便认为他顶多是三脚猫功夫罢了。而且长得那么好看,又那么护着他家公主,那肯定是侍卫兼任男.宠了。 温夕山闻言,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但他没有出声反驳,继续一言不发,众人觉得无趣,终于不再骚扰他。 密道里虽有夜明珠光,但还是很暗,也没有人看见他渐渐红了的耳尖。 萧宝菱的寝殿中,剩下的南周兵仍在翻箱倒柜,有些闲着的扒在密道口,道:「我也好想下去看看啊!北齐皇宫的密道诶,会不会有藏宝图啊什么的?」 黄衫将领斜了他一眼:「乖乖在这儿守着!就是有藏宝图,也不关你事儿!」 宝灵宫这处,一直热闹到黄昏日落。来的南周兵太多,吵吵嚷嚷的,始终安静不下来。跟其他宫殿人去楼空或者什么都没有的沉寂情况形成了鲜明对比。 远远就听得到动静,将路过的人引了过来。 黄衫将领见殿中堆积的财物太少,有些不满意又不相信,背着手走来走去,最后,走到了萧宝菱前面。 这人长着一双绿豆眼,短八字眉毛,还有两撇小鬍子。他盯着萧宝菱,吹鬍子瞪眼:「长公主殿下真就只有这点儿东西?不可能吧?莫不是早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萧宝菱被刀剑扣在墙角,面色诚恳道:「真的都在这儿了。」 那人眯着眼,仍是不信,做了个手势让手下将兵器挪开,伸手去碰她的衣襟,「真的?不会藏在身上吧?」 萧宝菱不喜陌生人触碰,下意识后退,身后是墙,很快就没得退了。她背部和双手紧贴在墙上,神色仍旧诚挚:「真的。真有什么金银珠宝,我身上也藏不了啊。」 那人的手却继续朝她胸前伸过来,「是藏不住金银珠宝,但价值连城的宝石珠子什么的,你们皇宫里最多了,也藏不住?」 那黑黄的手越来越近。萧宝菱想起自己衣服里的确有件珍贵的东西,不由得双手抱臂,护住了前胸。这样一来,就很像即将被欺负的样子。 朝颜看不下去了,大着胆子把那人的手打开,道:「你别碰我们公主!」 第152页 「哈哈哈哈哈哈!真当自己还是公主呢?」那人忽然大笑起来,两撇小鬍子不断抖动。他把面前碍事的婢女一把推倒在地,双手用力扯开萧宝菱的手臂,「老子就要碰!就是把你们扒光了你们又能怎么样?陛下留你们一条小命就不错了,还想贞洁财宝全都保住啊?!」 「走开啊——!!!」 前不久在启明殿的可怕回忆又涌了上来,萧宝菱忽然再也无法保持冷静,蓦的抱住脑袋蹲下身去,靠着墙壁尖叫出声。 「妈的!吓死老子了!」黄衫将领冷不防被惊到,很是生气,俯身扬手,想给她一巴掌。 「不许碰公主!」 「别动!」 朝颜急哭了,飞扑上前要去拉他,却被身旁的南周兵死死按住。 就在这时,那黄衫将领突然身形顿住,扬起的手停在半空不动了。有眼尖的小兵看见了他右肩扎着的暗箭,吃惊回头:「谁?!」 那黄衫将领也在痛唿后大骂着回头,「敢偷袭老子?!不想活了吗?!」 下一瞬,他们看清了来人,吓得牙齿都开始打架:「太、太子殿下……」 一身玄色绣金蟒衣袍的贺元夕缓步走了进来,冷眼看着面前这些人,道:「谁不想活了?」 第105章 殿门敞开,外面是沉沉的暮色,里面则有明亮的灯烛。 贺元夕一步步走向缩在墙角的少女。 「殿下!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黄衫将领和那些南周兵一边认错一边慌乱地让到了旁边。 他走向她。 相识多年,他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狼狈无助的样子,不由得眉心微蹙。 萧宝菱刚才惊惧到差点哭出来,这时抬起头来,眼睫都有点湿意。她呆呆地仰视着前方的玄衣少年,双手仍保持着抱头的动作。 少年长到十六七岁,终于穿了身好衣裳,很衬他淡漠漂亮的面容,让他看起来跟这乱象格格不入。也让萧宝菱一下子什么情绪都消失了,霎时间心中全在感嘆这人也太好看了吧。 贺元夕却只以为她被吓到失神,眉心拧得更紧了,对那黄衫将领道:「下去!自己领罚!」 「是是!」 黄衫将领抖着小鬍子后退,被门槛绊了下,慌忙地跑掉了。殿下交代过不可动两位公主,是他理亏。 其他南周兵在殿中各个角落,或拿着刀剑站着,或在乱糟糟的物品前站着,一时间都不知所措地看向贺元夕。生怕自己也犯了错。 少年指向殿外,「都走。」 慌乱的脚步声和刀剑相撞声后,殿内恢復了空荡和安静。 萧宝菱终于也意识到了自己姿态的狼狈,一边理着微乱的头髮,一边慢慢站了起来。 她起身时有点头晕,身形稍微晃了一下,朝颜眼疾手快地上前扶住。 贺元夕抿了抿唇,将刚伸出的手背到了身后。少女睫毛微湿,杏眼中不知是水光还是倒映的烛光,直直地看着自己,然后微微弯了一下,声音很柔和地道:「谢谢你。」 贺元夕感觉不自在,没吭声,侧转身,朝殿中走去。 满地狼藉,到处散落着各种各样的物品。少年一路走过,低头看见,脸色很不好。 等走到一只翻倒的木柜前,看见脚边躺在地上的小竹琴时,他的脸色更是瞬间差到了极致。 那竹琴他当初做了很久,手指受了伤,到现在指腹上还有一个未消的疤痕。可现在,它却被人像垃圾一样扔在地上,甚至有几个竹片还折断了。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回头道:「他们干的吗?」 他一脸山雨欲来的怒意,萧宝菱见了连忙上前解释道:「不是不是。」 这个她本来就藏在了最下层的柜子里,被翻出来也不至于摔坏。 贺元夕眼中带着不信,「不是他们,难道是你自己弄坏的?」 「……嗯。」萧宝菱缓慢地点了下头。 贺元夕双眼睁大了点,静止一瞬后,他俯身,将竹琴从地上捡了起来,然后,看见了琴上落的一层灰尘。他手指一抚,就是一道印记。 的确,这灰尘应是许久未曾用过和擦拭过才会有,不可能是那些闯进来的士兵抹上去的。 这下,他再次看向萧宝菱的时候,脸色就很不好看了,眼中带怒又带讥嘲,将手中竹琴用力握紧,又发出竹片断裂的声音,「你就这样讨厌我?」 少年身形已经算得上高大,穿一身玄黑,面色阴沉,这样一眼看过来,声音又冷冰冰的,实在让人心里很不舒服。那竹片断裂的声音更是突兀刺耳,吓得萧宝菱肩膀都颤了一下。 一旁的朝颜看不下去他这个态度了,上前挡在萧宝菱身前,微带哭腔怒视着他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没有良心!公主对你那么好!数九寒冬的天气,跳下冰湖去救你,回来病了好多天,你倒好,总是这样阴阳怪气的对她!我们公主欠你的啊!」 清脆的话音落在殿内,掷地有声,仿佛还带回音。 贺元夕呆住了。 他右手拇指捏在竹片断裂处,被竹刺扎得有点疼,但这时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了。之前,他对那日获救时梦一般的蜜桃香气存疑,特地讨要了她的香囊,回去日日嗅闻过后,已经隐隐猜到了。 萧思月和桑儿那样单薄瘦弱,怎么会有力气把他从湖中带到寝殿?倒是他的「林溪姐姐」,长年累月给他搬来各种东西,力气不小,能跑能跳…… 第153页 当时,落雪的天气,从镜湖到宝月宫的那段路上,他依稀记得是被人背过去的。 是她……吗? 觉得自己此刻的神情肯定很傻气,少年连忙垂下眼睛,视线又落在了坏掉的竹琴上……可是,她刚刚说这就是她自己弄坏的。而且这样多灰尘,显然已经被她遗忘很久,是不喜欢的了。 像她侍女说的那样,因为自己态度恶劣,所以她生气了吗? 萧宝菱也被朝颜一句「我们公主欠你的啊」震得呆了片刻。然后立即是心虚,她不欠他的,可是原主欠他的啊。等回过神来,她拉开朝颜,看见了小姑娘眼角的泪痕,竟真的被气哭了。 其实刚刚被贺元夕凶的时候,她也本能地感觉到了委屈,眼睛酸酸有点想哭。但现在看见小侍女这幅含恨带泪的可怜模样,仿佛她替她哭出来了似的,萧宝菱一下子就感觉没什么了。 她轻柔地拍抚朝颜的肩背,「没事没事。」 面前两个少女的互动,让贺元夕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恶人。静了半晌后,他忽然对着朝颜道:「你出去。」 朝颜:「??」 猜到应该是少年想要和自己独处,萧宝菱眼神柔和地看着小侍女道:「去吧,我没事。」 朝颜一步三回头,很不放心地离开了。但是没关上殿门。 萧宝菱轻轻唿出一口气,指了指一旁的白藤长榻,对少年道:「我们可以坐下来说吗?我站了很久了,感觉有一点累。」 贺元夕意外地眨了下眼,下意识想说好,又觉得这样很奇怪,刚才还在吵架呢,这么快就一起并排坐下?他顿了顿,道:「你自己坐吧。」 「哦。」 萧宝菱没客气,立即走过去,在藤榻上坐了下来。终于舒服了点,她轻鼓脸颊,又唿了几口气,才抬眼望着少年手中的竹琴道:「我没有讨厌你,也没有不喜欢这个。只是当时,我是用它砸了徐晤的脑袋,太用力,砸坏了……再加上,我有点……嫌弃徐晤,就不想再碰它了。」 少年浅金色的眼睛亮了亮。他本来有很漂亮的略微上扬的眼型,这时因为情绪波动而睁圆了一点。方才有点吓人的生气模样消失了,还显得有一丝懵懂和可爱。 萧宝菱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嘴角,看着少年的眼睛道:「我也很心疼啊。」 两人静静地对望了一瞬。 贺元夕心中的那点不快全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自在。他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先移开了视线。 突然,一阵吵闹声打破了殿中的寂静。 贺元夕恰好看见了声响传来的地方,是墙上的一个漆黑的门洞。不少南周兵正一边说话一边互相推搡地从里面出来。 有人看见了殿中的他,立即噤声,然后弱弱地道:「殿、殿下,您也来了啊。」 贺元夕瞥了他们一眼,道:「全都给我出去。」 「是、是!」 这些人便慌忙地朝殿外跑。 贺元夕眉心微拧,有些不耐,望着黑洞洞的密道口说:「没人了吧?」 「没了没了!」 众人边跑边异口同声道。 刚跑到殿门边的一个小兵却勐地回头,「不对啊,那个长公主的男.宠还在里头呢!」 长、公、主、的、男、宠? 贺元夕一下子脸就黑了。 小兵们见状,连忙跑得无影无踪。 温夕山恰好在这时从地道里出来,身上沾满了乱糟糟的草叶。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藤榻上的萧宝菱。两人也听见了南周兵那句若有余音的话,这一对视,彼此都有一点脸红。 贺元夕看见了,脸色更差了。他看向温夕山,道:「你也出去!」 第106章 温夕山也一步一回头地出去了。也没有关上殿门。 萧宝菱见少年脸色不好,从藤榻上起身,对他道:「他们乱说的。你别误会。」 「我没误会。」 贺元夕不看她,走到石墙上的密道入口前,朝里面望了会儿。 那日夜晚,他在竹林中看见林泉从荒草丛中走出来,发现了这个密道。果然,连接的是她的寝宫。 也就是说,林泉那晚进过她的寝宫。 心中感到一阵烦躁,贺元夕回头问道:「那林泉呢?」 萧宝菱愣了愣,思维没立即跟上来。半晌才想明白,他应该是在问「那林泉是你的男.宠吗」。 「也不是啊。」她连忙摇头,神色诚恳,「我像那种养男.宠的人吗?」 就她本人和寝殿这简朴质朴淳朴的画风,怎么也不像那种贪图享乐的堕落公主吧…… 少年打量了她几眼,极轻地冷哼了一声。 他转回去继续看密道,不悦道:「怎么这么黑?」 简直伸手不见五指。这儿离竹林还挺远的,她每一次都是走这条乌漆墨黑的地道过去的吗? 萧宝菱走到少年身边,语速慢慢地道:「因为,你的手下们把墙壁上的夜明珠都抠走了。」 贺元夕:「……」 殿中静寂,墙角的铜壶滴漏发出滴答的声响。 两人先后看过去,就见浮箭上的刻度显示,此时已是戌时中了。 平常这时候,萧宝菱已经舒舒服服地沐浴完毕,躺在床上看画册了。可现在,负责伺候后勤的宫人都跑得一个不剩,这寝殿中一片狼藉,连床上的枕头被子都被掀到了地上。 第154页 她不自主地轻嘆一口气。心中发愁。 贺元夕注意到她的目光所及之处,思索片刻,道:「走吧,跟我去正明殿。」 萧宝菱:「嗯?」 贺元夕显然没有徵求她同意的意思,径直朝殿外走去。 她只好默默跟上。 出了园中拱门,就有不少他的手下、也就是南周皇室的侍从过来,问:「殿下现在去哪?」说话时纷纷偷眼去瞥他身后的萧宝菱。 「回正明殿。」 正明殿距离启明殿不远,原本是朝中重臣议事的地方,现在改成了贺元夕的临时住所。一切生活起居,都已经有相应的僕婢照料。 「啊,好的!」侍从们纷纷应是,却又目光迟疑地看着萧宝菱,「那这位……长公主殿下……」 他们有些吞吞吐吐。听说殿下和这位长公主有过节,暂时搞不清楚他是想报仇还是想做别的。可现在她跟着殿下,难道也要去正明殿吗? 贺元夕脚步未停,「跟孤一起。」 「啊?这不大好吧……正明殿可是您处理要务的地方……不如把她关到别处,比如宝月宫,和——」 贺元夕目光凉凉地扫了一眼说话的人,那人立即噤声了。 下一刻,他感觉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角,一回头,就看见了少女略显讨好的笑脸。 萧宝菱轻轻拉着他的衣角,眉眼带笑,软声道:「……我想带上朝颜和温夕山。」 这两兄妹,很关心她,一直在长廊上听着殿内的动静,见她和贺元夕一起出来,不好上前,就远远地跟在后面。 贺元夕也看见了远处的两人,眉心微拧,在思索。 萧宝菱赶紧又道:「我身边就只剩他们两个了,就让他们跟着我吧。」 贺元夕终于点了下头。 「谢谢。」 萧宝菱嘴角弧度更大了些,颊边的小酒窝都露出来了。 初秋夜晚,新月从树梢升至中天。 贺元夕和萧宝菱走在最前面,一开始还一前一后,后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话来,就逐渐并肩。 因为声音不大,随从听不清他们说话的内容。 只看见少女原本有一点轻快的步子,渐渐变得和黑衣的殿下一样沉缓。 萧宝菱觉得现在的贺元夕,就是个金大腿,跟着他是最安全的,再加上有朝颜和温夕山陪着,她就更有安全感了,这一晚能有这样的结果,她打从心里感到满意。 但这样的好心情,很快就过去了。在沉默中走着走着,她逐渐想到了其他人的下场。没有人告知她,但她能猜到。 她看着前方在夜风中轻摇的树影,道:「思月还好吧?」 「嗯。」 「我父皇死了?」 「……嗯。」 「我母后呢?」 「被人救走了。」 「哦,那还好。」萧宝菱看了眼身边的玄衣少年,努力让声音显得轻快一点,「你们不会追杀她吧?」 「……不会。没有必要。」贺元夕神色平淡。 萧宝菱沉默了。 贺元夕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她再说话,侧头看向她道:「伤心?」 月光下,少年的眼瞳清浅剔透,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中却透出了一丝关心。 萧宝菱也看向他,放轻了声音:「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对他们,没有太多感情。」 萧措对她其实还不错,尤其是那次在仙泉宫中反驳皇后时,说的那些护短的话,还曾让她感动过。可是他昏庸残暴,在这些年间,手中着实沾染了数不清的鲜血,亡国身死的下场,理所应当。 一切结果,她很早就已预料到,因而没有太大的情绪起伏。江山易主,物是人非,她的确会感伤失落。但是伤心,真的没有。 真伤心的事,是不久前萧宛音的死。如果不是这个被她疏远很久的妹妹以身相救,她说不定已经被那个仙泉宫的太监砍死了。当时先是极度惊惧,然后是极度难过。那日,她满身是血的回了自己宫中,呆呆地坐在窗前哭了很久。很久,脑中都是少女带血的惨然笑着的脸。 后来时间一天天过去,她才慢慢平復下来。 又想起竹屋前,那只毛茸茸的小三花猫,是如何拖着肠子,缓慢蹭到她手上,张嘴啃咬她手中金黄的虾片。耳边仿佛听见了萧宛音临死前说得断断续续的那些话,然后,是小奶猫最后的微弱的哼声。 萧宝菱眼眶微热,看了眼身旁的少年。他好好地长大了,没有受到太多虐待。其实宛音死在那太监手里也好,不然落到了阿元手上,肯定没有好下场。到时候,她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贺元夕的目光顿了顿。 萧宝菱打起精神,笑了一下,「阿元,你以后会是个很好的皇帝吧?」 贺元夕抿了抿唇,没出声。 「如果那么多人的死,能换一个崭新的盛世,也值了。」萧宝菱看向前方,正明殿就在不远处了。 又静了一瞬,贺元夕才轻声道:「嗯。」 他们身后不远处,温夕山一直看着两人并肩的背影。 朝颜见哥哥眉头皱了一路,小声道:「哥,你不用担心。公主对贺元夕有恩,他不会把咱们怎么样的。」 温夕山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正明殿到了。 贺元夕把萧宝菱带到偏殿,让她自己选择了一间卧室。 第155页 房中起居用品一应俱全,只是下人只有南周来的小兵和侍卫,能干各种粗活,不便整理内务。朝颜见了,主动前去布置床榻。 萧宝菱觉得累了,这边又有热水,就去洗了个澡。 没有衣服,只好穿上了原来换下的。白色的中衣,玉色的外衫。 去厅中看滴漏,时间刚过亥时。 她还没有睡意,便走去主殿看贺元夕。少年也还未歇下,正在书房中看一些文书摺子。 他坐在书案前,背嵴挺直,面色冷肃,时不时提笔在纸上批几个字。看起来,竟真有些帝王气质了。 萧宝菱在门外看了会儿,没进去打扰他。她走到外面的长廊上,看见石阶下面是一片水域。 在宫中几年,她第一次发现正明殿后面有个湖。借着月色,能看见湖中长着一些睡莲,花朵已经凋零得差不多了,短短的茎干上只剩下小小的莲蓬。但水中映着弯月,波光微晃,倒也很静美。 风从水面吹过来。秋夜的风,有些凉。少女坐在石阶上,长发和衣衫被吹得轻轻扬起。 她觉得冷,双手抱住了膝盖。 石阶有些高,贺元夕走过来,从上面往下看,就看见她冷得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很可怜的模样。 他冷声道:「再不上来我就关门了。」 少年嗓音好听,虽然语气不佳,但并不高声突兀。萧宝菱回头,微笑着起身,「来了。」 她提着玉色的裙裾,一步步走上石阶,脸上始终带着柔和的笑。贺元夕看着她,注意到了她冻得微红的鼻尖,将玄色外袍解下来,披在她身上。 身上忽的一重,还从厚实的布料中感受到了对方的体温,萧宝菱唇边的笑意一僵。 少年给人披衣服的动作生涩且不自然,做完后立即转身走回殿内,「把门关上。」 「哦。」 萧宝菱伸手关门,眼睛却看着少年的背影。 他里面还穿了件苍色的衣衫,并不单薄,质地也很好。那肩,那腰,那腿,实在是赏心悦目。 萧宝菱觉得自己有点想吃东西。 但是太晚了,还是忍着吧。 「我去睡觉了。」她披着贺元夕的玄色外袍,朝偏殿走去。 在她身影消失前,贺元夕道:「我明天会叫人给你准备衣物。」 就像她曾经为他做的那样。 次日清晨。 萧宝菱起床时,朝颜已经准备好了简单的早膳。吃完后,她又去正殿看了看,那儿有侍卫值守,看见她时眼神有些奇怪,但是没有出声阻止她的走动。 贺元夕不在,侍卫们主动告诉她殿下出去办事了。她道了声谢,朝殿外走。 依然没有人限制她的行踪,只是会远远地看着,确保她在他们的视线之内。她也很识趣,没有要去别的地方的意思,就在殿外张望,找到了温夕山,走了过去。 侍卫们在远处看着两人聊天,眼神依旧有些奇怪。但两人边说边进了殿内,他们也没有阻止。 酉时初,贺元夕才回来。他一走进书房,就看见了桌案上放着的、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自己的外袍。 去偏殿没见到萧宝菱,他心中不安,问值守的侍卫:「公主人呢?」 侍卫都慌了,指着书房后面的长廊,「在里面呢。」 贺元夕这才舒开眉心,朝那边走去。 后侧的木门开着,少女又坐在石阶上看风景。夕阳与晚霞倒映在湖中,几只蜻蜓立在莲蓬上,风景的确挺好。 可是,她身上披着一件靛蓝色的外袍。 那是温夕山的。 第107章 萧宝菱感觉到有人来了,一回头,就看见少年一脸不悦地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她从石阶上站起来,主动解释道:「我穿你的外袍,被人看到了不好。」 贺元夕神色淡了些,「穿他的被人看到了就好?」 「诶,不是。我没被人看到。」 她这不是待在没有人的地方么。 「我不是人?」 「……」 萧宝菱感觉自己说什么都会被怼,索性不说了。 贺元夕和她一起吃了晚饭,一张小桌,相对而坐。旁边伺候的朝颜和送菜的僕妇见状,眼中都有许多深意。但两人吃得安静,并未再交谈,吃完,贺元夕就离开了正明殿。 朝颜拿来了他给的衣物,萧宝菱一件件翻看,都是清爽素净的浅色系,很合她心意。 饭后,萧宝菱去殿外散步,经过值守的侍卫们,来回三四次,都没见到温夕山。问朝颜,她也不知道哥哥去哪儿了。 次日,次日的次日,一连好几天,温夕山都没有出现。贺元夕也不在。萧宝菱叫住一个侍卫问情况,对方告诉她,温夕山被安排去了很远的星升阁住,那处地方屋瓦破损,四壁透风,要自己动手修缮,他大概是因此而无暇过来。 萧宝菱有些无语。不过,转念一想,作为前朝遗臣,能被给个住处已经很不错了,自己修就自己修吧。阿元当初住小土屋不也是自己盖顶补墙的。 回话的小侍卫看起来年纪很轻,脸庞尚且稚嫩,大眼睛亮亮地看着她,言辞也很诚恳,没有任何遮掩隐瞒。她又问他,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现下在做什么,要把上京作为新都吗。 小侍卫说,是的,陛下正在迁都了,一直在与殿下共同规划州郡、安排守官,这北齐皇宫也正在拆改,很多地方要重建,南周的官员们也会都到上京来。 第156页 难怪阿元最近忙得不见人影。萧宝菱想了想,问:「那我可以出去走走吗?我想去宝月宫,看看我妹妹。」 小侍卫却面露难色道:「不可以的。公主不能离开这里。」 萧宝菱气结。这不就相当于软禁? 她转身就进殿,忽然又顿住脚步,回过头,最后问了一句:「那你们殿下去过宝月宫吗?」 小侍卫一愣,点点头:「去过。」 萧宝菱气死了。这人简直双标。 夜晚都难以安睡。她在小床上翻来覆去,睁眼看着这小小卧房的梁顶出神。她搞不清楚贺元夕的意图了。 正明殿除了后面的睡莲湖泊以外,就只有一些屋子,连个花园都没有,对于经常想要散步的萧宝菱来说,实在是闷得要死。虽然生活用品不缺,下人伺候周到,她还是感觉像在坐牢。 好多天都没见到贺元夕了。她都怀疑他搬去了别处住,每天和思月在一起。对她不过是念在过往一度交好的份上,短暂照应个几天罢了。 又到一日酉时末,萧宝菱兴致缺缺地吃了点晚饭。然后在厅中榻上坐下,摆弄矮桌上的围棋盘,教朝颜和她下五子棋。 就在这时,进来一个长相颇冷峻的侍卫,萧宝菱觉得有些眼熟,又似乎并不曾见过。其他人对他很恭敬,称唿他为……「金木大人」。 金木走到棋盘旁边,看着精神恹恹的萧宝菱道:「听说公主对膳食不满意?」 「没——」萧宝菱下意识道,但很快改口,「是。是不满意。」 「那公主想吃什么?」 「肉馅儿的现烤胡饼、刚出炉的黑芝麻馅儿糖饼、桂花甜酒酿、茯苓糕、山药糕、糖葫芦……」 金木听了,有点烦恼。 这有的东西,宫里厨子可以做,但还有的东西,只有宫外民间食肆里才有。 金木想起殿下交代的话,迟疑着道:「那,我出宫去替您买回来?」 萧宝菱心中一喜,面上不动声色,「你知道在哪儿买吗?」 金木摇了摇头,道:「我可以一一去找。」 「等你找到带回来,都冷掉了。」 金木皱起眉头,「那怎么办?」 萧宝菱指了下对面正在收拾棋子的侍女,「让朝颜和你一起去吧。」 第二天,朝颜就和金木出了宫。金木骑马带她往返,吃食送到正明殿的时候,都还微烫。 萧宝菱化憋闷为食慾,大快朵颐。吃完,一动不动地躺靠在懒架上,让朝颜给她用沾了水的绢帕擦手。金木还没走,问她道:「公主可满意了?」 萧宝菱懒倦地抬眼看他,「不满意,每天都能吃到才满意。」 金木为难,他可不是每天都这么有时间,想了想道:「那我让别人陪朝颜去。」 萧宝菱坐起身来,「那朝颜每天都能出宫?」 「……嗯。」 「那我能不能出宫?」 金木沉默,半晌才道:「您不能离开正明殿。」 萧宝菱无语望天,然后将两人赶了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 深夜,她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星月发呆。其实吃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朝颜说宫门守卫已经认识她了,不管谁陪着她,都可以自由出入皇宫。 亥时过去后,萧宝菱感觉到睡意,才躺了下去。数到第八十只水饺时,突然被一阵响声惊醒。 像是有人在用什么东西砸她的窗户。她住在二层,窗外只有几棵大树,很是安静,晚上为了通风,木窗都是半敞开的。 萧宝菱睡意被惊没了,捂着狂跳的小心脏下了床,走到窗边,然后又是一个东西从楼下砸到了木窗上、掉进了房里。 她大着胆子,伸手从地上捡起来,借着月色一看——是一朵粉色的木芙蓉。 她心中有了猜测,站在窗口朝下望,果然看见了消失许久的温夕山。 温夕山见到她,露出一个笑容,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了句什么话,但是她看不清。 月夜,窗外,楼下。静得只有风吹木芙蓉花树的轻响。 萧宝菱感觉兴奋又紧张,很想跟温夕山说话,但又怕发出声音把外面的守卫引过来。突然,她灵机一动,点燃烛灯,取纸笔写字,折好放进一只空的香囊里,往窗外扔了下去。 月光如水般清亮。温夕山飞快拆开香囊,展开纸张,看清了上面的字。 萧宝菱又把那朵木芙蓉的花枝折了下来,在烛火上烧黑当炭笔,给温夕山丢了下去。 温夕山很快会意,拿树枝在纸上也写起了字。 香囊和树枝丢下去落在土地上,发出的声音很小,再扔上来砸到木窗那动静就大了。萧宝菱见温夕山写好后要扔上来,连忙用手势让他等一下,然后去找了一根长长的帛带,放了下去。 温夕山明白了她的意思,把香囊系在帛带上,让她往上拉。这样一来,就悄无声息了。 萧宝菱将香囊拉上来的时候,联想到了莴苣姑娘的故事,嘴角微微扬起。 温夕山站在花树下,仰着头,看见的就是月光中,窗里的少女忽然对自己露出了一个甜软的笑容。 他心头一动,抿了抿唇。 两人就用这个方式在纸上对话起来。为了省时间省笔墨,内容尽量简短。 萧宝菱:怎么才来? 温夕山:他不让我靠近。 第157页 温夕山:他可有对你做什么? 温夕山:外面很多传言。 萧宝菱:没有。什么传言? 温夕山不答,估计是三言两句写不清楚。回她:公主想走吗? 萧宝菱飞快落笔:想! 这段日子以来,有一些时刻,她怀疑过贺元夕对自己是不是有那种想法,但最近他都不出现了,还去找思月……再仔细回想,其实他对她也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行,更没有想要亲密接触的意思……应该是她多虑了。况且,退一万步,他喜欢她,又能怎么样?以她的尴尬身份,还能修成正果不成? 还有思月、思月啊…… 倒不如跟着温夕山离宫,天大地大,四处旅游。 温夕山低着头,双手拿着纸张,看见了她写的那个「想」字,脸上露出一个笑容。他最后写道:后日,寅时三刻,守卫松,可走。 两天很快过去。 温夕山如期出现,还带了一套僕从穿的不起眼男装,让萧宝菱用帛带拉了上去,自行换上。 他又拿出准备好的粗麻绳,一样让萧宝菱拉了上去,在窗口系牢,再垂下来。 萧宝菱和朝颜小心翼翼地先后爬了下去。 她们落地后,温夕山惊了一下:「公主,你的脸……」 只见萧宝菱不仅换了衣服,连脸都换了。月色下,那张脸面皮微黄,眉毛疏淡,单眼皮,鼻樑两侧还有些雀斑。是个相貌平平的少年模样。 萧宝菱小声道:「是人.皮.面.具。」 正是宝灵宫被搜当晚,她藏在衣服里的东西。 「噢。」温夕山点点头,不再惊讶。然后动手将现场所有道具都收拾起来,找了个不会被人发现的假山山洞藏好。 除了不允许靠近正明殿外,温夕山的行踪不受阻拦,这些天,他到处走动,逐渐发现了宫中少人把守的地段和时段。 三人一路避开值夜的守卫,绕了许多弯路朝宫门的方向走。离开了正明殿,萧宝菱才发现这皇宫真的已经在拆改重建了,到处都是施工中的工地,还有些工匠直接睡在地上。 时间接近卯时,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他们必须赶紧离开,不然宫门旁打盹的侍卫们就会被最后一道更声叫醒了。 温夕山和朝颜分别都能在宫中自由来去,在一起的话则会有些引人注意,于是就分开了。萧宝菱觉得自己身形跟平日陪着朝颜的侍卫相比偏矮,有些怕被怀疑,便也跟他们拉远了距离,独自沿着路边即将开始施工的建筑物走。 她心中紧张,怕赶不上时间,脚步很快。 天将明,睡在地上的工匠们逐渐从梦中醒来,开始搬砖。 「这边这边!还有那边!都不要放过!」 忽然,萧宝菱被一道喝声吓得差点被脚下的木头绊倒。 循声望去,她发现这条宫街上一下子出现了好多带刀侍卫,为首的不断高声下令,似乎是在让手下四处去搜寻什么人。 侍卫首领疾步如飞地朝前跑去,边跑边高声道:「严守宫门!不许任何人进出!发现可疑者即刻禀报!」 卯时的更声还未响起,宫门处的守卫就被叫醒了,纷纷握紧长刀站直回道:「是!!!」 萧宝菱心都凉了,神色呆滞地站在原地。 侍卫首领跑回来时,瞥见了她,眼中所见是改建中的宫殿废墟上,其他工匠都开始干活了,就这小子傻站着不动,奇奇怪怪,简直可疑。 萧宝菱察觉到了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但是不敢回望,立即蹲下身来,假装要搬地上的木头。 一旁正在搬动砖石的另一个工匠见了她,觉得陌生,道:「你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被那侍卫统领听到,后者神色一凛,快步朝她走来。 耳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萧宝菱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完全不敢动了。 下一瞬,那脚步声却戛然而止,然后她听见那侍卫统领的声音道:「殿下!」 玄色绣金蟒袍的少年从黎明中走来,似乎是忙碌后没休息好,漂亮的眉眼间带着疲惫之色,眼下还有一点乌青。面色也很不好,看起来有些凶,让瞧见他的人害怕到大气都不敢出。 贺元夕瞥见了前方那个蹲在地上搬木头的小身影,一种直觉令他一步步走了过去。 走到了那人身后,他道:「你,转过头来。」 第108章 那人听话地转过头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陌生而平凡的脸。 衣着也灰扑扑的,与其他工匠区别不大。但是,贺元夕莫名就是感觉熟悉,打量了会儿道:「你站起来。」 萧宝菱心中已经在打鼓,可也只好佯装平静地站起身,与少年隔一臂的距离相对。 贺元夕几乎立即就想冷笑。 面前人的身形,并没有做过多伪装,不过是换了身衣服而已,那骨架与轮廓丝毫未改,他一眼就认得出来。再说了,他也不至于眼瞎到男女不分的地步。视线再移到对方脸侧,果然看见了肤色从白到黄的分界线。 他沉住气,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在谁手下做事?」 萧宝菱自然答不出来,而且怕他听出自己声音,一时间只能挠挠头装出一副吓到了的呆样。 贺元夕注意到的却是掠过乌髮间的那只嫩白而漂亮的手。他眸光闪了闪,道:「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哑巴?」 第158页 萧宝菱连忙小鸡啄米般的点头,能表现得多傻就多傻。 但下一瞬,她真傻了。 少年毫无预兆地突然伸手,直接摸到她脸侧,动作飞快利落地将她脸上的那层薄皮给揭了下来。收回手的时候丢下一句:「同样的把戏,就这么玩不腻?」 近旁的工匠、侍卫首领惊得目瞪口呆。远处的朝颜和温夕山,急得想上前又不敢。 黎明时分的冷风吹来,萧宝菱感到脸上一凉,胸中狂跳到骤停的心,更凉。 贺元夕却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就移开视线,对身后的带刀侍卫们道:「带回去!」 「是!」 这些侍卫中有不少都是平时守卫正明殿的,萧宝菱差不多都认识,平时对她也客气有礼。现下得了令,不得不动作粗鲁地扣住她的手腕,拿刀架在她身前,推着她跟在贺元夕后面走。其中有个斯文一点的,还低声对她说了句:「公主,得罪了。」 前方,不久前还别扭地给她披过衣服的少年头也不回地快步走着,身形却仍英姿飒飒,分外好看。 等进了正明殿,萧宝菱才被人松开,踉跄着站稳。她手腕都疼了,捲起袖子一看,白皙的肌肤上已经被箍出了红痕,不由得轻轻唿了一口气。 侍卫们纷纷退下。萧宝菱站在少年身后,试探着开口叫他:「阿元……」 少年原本背着对她,站在前方一动不动,她以为他是等她解释,可她刚一开口,他却立即足下生风地进了书房,还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她只好默默回到偏殿,不久后,朝颜也回来了,状似平常地给她端来早膳。等同来的僕妇退下后,朝颜道:「公主没事吧?那谁有没把你怎么样?」 朝颜似乎对贺元夕有很多不满,称唿十分不尊敬。萧宝菱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摇摇头道:「没有。」 见朝颜皱着小眉头,眼睛里满是郁郁,萧宝菱嘆了口气,道:「他只是不理我罢了。」 这天夜里,萧宝菱仍开着窗睡。 月光斜洒在她的枕头上,她发着呆,用手去触碰。然后,余光中一道影子闪过。 又是一朵木芙蓉被丢了进来,不过这次坠落的弧线很好,没砸到窗扇发出响声,而是直接落在了地毯上。 她动作轻轻地从床上下来,走到窗前朝下望,果然又看见了温夕山。 他手里已经拿着一张纸。萧宝菱拿过空香囊,用帛带系好,放了下去。 从楼下朝下看去,温夕山的脸色很是沉重,于是萧宝菱往上拉香囊的时候,心情也十分沉重。 结果将那张纸取出来,打开一看,内容竟然是—— 「公主,对不起。」 萧宝菱顿时哑然失笑,笑容又渐渐变得有些苦涩。 实在是……怎会如此?说好成功跑路潇洒江湖的温夕山,连着两次带她跑路,都以失败告终。原书误她啊。 不对,或许,是她误了温夕山? 一时沮丧,她回了句:不如,你自己走吧? 温夕山回了一个字:不。 虽是炭枝写的字,却笔力遒劲、力透纸背,仿佛能透过纸张看见写字人的固执表情。 萧宝菱又愁又感动,站在窗前望着树下的青年,正不知该说什么好的时候,忽然,房间门被敲响了。 她吓了一跳,立即关上窗户,把帛带香囊全藏到被子里面,再走去开门。 朝颜站在门外,身后还有两个侍卫。朝颜神色复杂地道:「公主,太子殿下要您现在过去找他。」 大概是因为有侍卫在,朝颜对贺元夕的称唿终于放尊重了,只是语气仍不情不愿。 萧宝菱惊愕,「现在?」 朝颜无奈点头:「对。」 「好吧。」 萧宝菱没有办法,只好披多一件外衫,走去了正殿。 书房亮着灯,门没有关,萧宝菱走到门口时停了一下,少年眼神看过来了,她才进去。 走到书案前,萧宝菱规规矩矩地站着,感觉自己像被叫到老师办公室的犯了错的学生。对方不出声,她只好先开口:「怎么这么晚叫我过来?现在都子时过了,我都睡下了。」 深夜寂静,少女话音轻软,语气中带着一点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埋怨。 贺元夕放下手中的摺子,抬头看着她道:「我以为你到寅时也不会睡呢。」 这话也说得不重,但带了明显的嘲讽。 萧宝菱语塞了下,脸上有些讪讪的。 贺元夕起身离开木椅,绕过桌案,站在她面前道:「为什么要跟他走?」 这一句,语气又平和了下来。甚至少年说话时的眼里,还有一丝受伤难过的情绪。 萧宝菱动了动嘴唇,思考应该如何开口。 贺元夕又问:「你们打算去哪里?」 室内独处,没有外人,眼前的少年忽然和他在竹屋时的样子重合起来,萧宝菱不知不觉卸下心防,轻声道:「就是离开皇宫,四处看看,觉得哪里好就在哪里安定下来。」 少年抿唇望着她。她微微地笑了下,「你记得吗?我很久以前就跟你说过的,我的愿望就是出宫去过平凡的日子。」 贺元夕怎么会不记得,只是这时才想起来,他甚至记得她后面还有一句——然后天下和平,可以去游玩,不要有战事。 他一直憋着的气忽然之间全消散了,只是心里又冒出了新的不舒服。他道:「那样的日子有什么好?」 第159页 萧宝菱道:「那样自由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能见到不同的风景,交到新的朋友。」 贺元夕道:「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有路引?」 路引?萧宝菱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那是官府发的通行证后,道:「……我可以办嘛。」见少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她一脸怀疑地道:「你不会不给我办吧?」 这就无语了啊。 贺元夕不答反问:「你和那个温夕山到底是什么关系?」 萧宝菱下意识道:「朋友啊。」 「只是朋友?」贺元夕有些不信,「你说要和他一起安定下来。」 啊?她刚才这样说的吗? 萧宝菱有些迷茫了,点头又摇头,「只是朋友之间,互相照应的意思啊。」 贺元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像是不再生气了,但很快又拧起眉心,目光直直地看向她道:「那我呢?」 萧宝菱愣住了。 贺元夕看着她道:「你打算出宫去,以后永远不再见我?」 萧宝菱莫名心虚起来,咬了咬下唇,不知道该怎么说。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响起一阵嘈杂声。 贺元夕神色一凛,耳廓微动,似乎是听见了外面侍卫在说什么,立即转身朝外走去。 变故来得突然,萧宝菱还在思考他刚才的问题,他人就不见了。 等她回过神来,也一步步朝外面走去的时候,殿外的声响已经变成了刀剑剧烈碰撞的打斗声。 殿外,侍卫们点起了火把照明。 被照亮的宽阔的空地上,竟然是温夕山在和贺元夕动手。 细长微弯的苗刀和笔直锋利的长剑不断相抵,发出令人心惊的声响和反光。 随着打斗越来越激烈,侍卫们一个个都退到了很远的地方。 站在石阶上的萧宝菱反而成了距离他们最近的人。 她看得呆了,听见温夕山边打边怒道:「公主昔日对你诸多照顾,你就这样回报她的吗?!」 贺元夕招式狠厉,语气冰冷:「与你无关!」 温夕山逐渐处于下风,怒意却未减:「你知道百姓怎么说她的吗?!你到底想要对她怎样?!」 贺元夕不说话了,接连攻击。他身手本就远在温夕山之上,在更专注的情况下,几个漂亮的闪身,手中长剑直直地朝温夕山腹部刺去! 萧宝菱惊叫道:「温夕山小心!」 话音落下的同时,温夕山躲开了这一击。贺元夕的动作一顿,脸色沉下来,出招更快更不留余地。 萧宝菱见他下了狠手,有几次剑刃都是堪堪从温夕山颈侧掠过,不由得喊道:「别打了!快停下来啊!」 两人都不理她。她急坏了,从台阶上跑下去。 下一瞬,在贺元夕再一次刺向温夕山的剎那,一道纤细的身影突然扑到了他身前。 他动作勐地顿住,然后才感觉到了少女紧紧箍着自己腰的双手。 而温夕山,眼睁睁地看着萧宝菱当着他的面扑进了贺元夕怀里,惊得手里的苗刀都掉下了地。 萧宝菱用尽全部力气抱住贺元夕,好让他不能再动,如愿后,在他怀里抬起头,喘着气道:「你们别、别打了。」 第109章 贺元夕的身形顿住,右手还保持着出剑的姿势,但人已经僵硬了。 远处火把明亮,侍卫们全都震惊地看了过来。萧宝菱也感觉这样不妥,但她刚才吓到了,惯性地不敢松开,就这样抱着少年足有一弹指的时间。 贺元夕慢慢地低下头看向她,浅色的眼瞳似乎轻轻颤了颤。 温夕山先回过神来,在前方对他怒喝道:「快放开公主!」 贺元夕恍若未闻,一动不动。萧宝菱倒是被惊醒了,手忙脚乱地松开了少年的腰。 她站在贺元夕身边,伸手抓住他持剑的手腕,半个身子挡在他面前,道:「让温夕山走吧。不关他的事。」 温夕山剑眉紧蹙,「公主!」 贺元夕没说话。萧宝菱当他默认,急道:「你快走!」 温夕山看着她,迟迟不肯动。注意力勉强从自己手腕上的触感移开,贺元夕终于抬眼望过去,说了句:「还不走,是想在这里留宿吗?」 温夕山对他怒目而视,捡起地上的苗刀,大步离开。 侍卫们明白这是不再追究的意思,也纷纷将刀剑入鞘。 萧宝菱以为没事了,抓着贺元夕手腕的手慢慢松开。刚刚彻底松开的那一瞬间,贺元夕忽然把长剑扔给手下,用空下来的右手牵住了她。 他动作很自然,紧紧握住她的手。萧宝菱心中一跳,立即去看他,他却直视着前方。 前方有个小侍卫拿着什么东西跑过来,双手递上来道:「殿下,这是从刚刚那个人身上搜到的!」 萧宝菱这才看清那是不久前还在她房间里的空香囊之一,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贺元夕放开了她,将香囊打开,展开里面的纸张,看见了上面写着的字—— 「想喝牛乳酒、荔枝酒、桑葚酒、各种酒……好想好想。」 萧宝菱就站在他身旁,偷偷一起看,也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她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这是她写给温夕山的。她的字贺元夕认得出来。私下传信他肯定会生气,只是好在信的内容比较平常。 她一个人被关在正明殿里,不能出去,感觉很闷很闷,和温夕山传信就像是在现世和朋友发信息,多少能纾解一下郁闷的心情。 第160页 金木给她带了好吃的,却没有带喝的,她就想起了曾在苏知瑶那里喝的那些酒了,忽然之间很是怀念。 但是原本属于北齐皇宫的宫人包括厨子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而苏知瑶喝的酒多是鲜调,度数很低,淡淡甜甜,不醉人,很难找到代替品。萧宝菱越想越馋,越馋越想。 贺元夕看完纸上的字,目光移向身边一脸坦然还带无辜的少女,神情看不出喜怒。静默片刻后,他道:「你喜欢喝酒?」 萧宝菱点点头。 第二天,贺元夕陪她吃了晚饭。 晚饭后,她以为又要各回各殿时,有个穿檀色武将服的少年从外面走了进来,两只手里提着许多贴着红纸的瓶瓶罐罐。 那人边进来边叫道:「太子殿下,我来啦!」 贺元夕起身朝他点头,「嗯。」 萧宝菱也站起来,随着那人越走越近,她才看清他不是「他」,而是「她」。 那是个男装少女,衣着干练,一身山野气,不像是侍卫侍从,倒像是个会上战场领兵的少女将军。她皮肤黝黑,五官却十分精緻,全部头髮都像男子一样束在头顶,显得整个人英姿飒爽。 并没有束胸,身段体现出一种带力量的美。 贺元夕见她对着人发呆,介绍道:「这是扎曼。」 萧宝菱不知怎的就想起以前贺元夕刚从北齐军中回宫时,朝颜说过的,他身边有个黑皮肤的俊美少年。萧宝菱几乎立即笃定就是这个扎曼。可这,是个女子啊。 她和贺元夕那么早就认识了吗…… 萧宝菱忽然感觉自己心中好像在冒酸泡泡。仿佛又回到了刚来时,羡慕思月和阿元认识早的时候。 殿中两人对她的心绪变化毫无觉察,开始对话。 扎曼将手中酒瓶一一放下,道:「喏。」 贺元夕挨个翻看每一瓶上面贴的酒名,道:「你试过么?味道如何?」 「嗯。都不错。」 「醉人吗?」 「不会。」 「好,多谢了。」贺元夕道,「你今晚留下来陪陪她吧。」 萧宝菱呆呆地看向少年,就见他也看了过来,对她道:「我先走了。」 夜幕降临,偌大的正明殿中,只留下她和扎曼。 扎曼比萧宝菱高半个头,身板儿也大点。等贺元夕走后,她才开始打量面前的少女。 对方跟她自己相比,完全是粉面桃腮、肌肤胜雪,一双杏眼清澈水润,神情呆愣却显天真,不像她想像中的那种端庄的公主,倒像被困在人世樊笼里的山间白鹿。扎曼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对方,忽然眨了下眼,道:「林溪?」 「嗯?」 萧宝菱又愣了。这个久违的名字,突然从这个初次见面的英气少女口中蹦出来,让她感觉一头雾水。 扎曼随意地笑了笑,轻轻一跳,坐到了木桌上,俯视着她道:「没什么。只是那次打败西番后回京的时候,太子殿下他差点抢了人家的亲。」 「啊?」 「就是突然截住新嫁娘的花轿,还掀了人家的盖头,不许送亲队伍走。」 「什么?!」 萧宝菱满脸都是惊讶之色,人都有些恍惚了。她完全不知道贺元夕竟然做过这种事。 「来来来,坐下喝酒。」扎曼仍坐在桌上,动手打开酒瓶,将乳白色的酒液倒入琉璃杯中,「殿下特地让我给你买来的呢。边喝边说。」 「好。」萧宝菱乖乖地用双手拿起一只倒满了酒的杯子。 几张木椅在桌旁,但距离扎曼有些远了,她就没去坐,仍站着。木桌很宽敞,扎曼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道:「你也坐上来。这样很舒服。」 这木桌有一点高,坐上去双腿会悬空,那姿态未免也太不羁了点,这可是正明殿……萧宝菱迟疑了会儿。 扎曼笑道:「上不来?要我抱你吗?」 「不用!」 萧宝菱连忙摇头,用手撑住桌面,自己坐了上去。她经常自己运动,并非柔弱的贵女,动作也还算干净利落。坐上去后,她在半空中晃了下双腿,觉得像吧檯椅的感觉,确实比地上的木椅舒服得多。 「来。」扎曼把她刚拿过的那只琉璃杯递到她手里,又拿了一只碗给自己满上,「殿下说你想喝牛乳酒,我只找到这个,糯米酿的,加了点牛乳,挺香的,你尝尝。」 「嗯。」萧宝菱捧着杯子喝了几口,眼睛鼻子都微微皱了起来。 扎曼一挑眉,「不好喝吗?」 萧宝菱摇摇头,「好喝的。就是有点儿辣。」 她才一口下肚,就感觉脸热头晕了。 「酒嘛,当然会辣。」扎曼瞥见少女脸上的薄红,单手拿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 萧宝菱总算想起来之前的话题,抓住扎曼的另一只手道:「你刚才说,阿元他当街截住人家的花轿?为什么!」 最后一个字,她话音柔软又顿挫,已经带着醉意了。 扎曼面色如常,眼神清醒明亮,「我也不知道。只听见他叫那新娘子林溪,特别怕她嫁人似的拦住她,但是等揭下盖头看见了她的脸以后,他又把她放走了。」 「嗯?」 少女醉眼朦胧地哼了声。玉色的衣裙衬着她白皙的肌肤,泛红的脸颊让她看起来分外可爱。 扎曼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变淡了,道:「林溪,其实是你对不对?」 第161页 「不是啊。」萧宝菱摇摇头,发间的珍珠钗环轻晃,「林溪是我编的名字,我是北齐长公主,萧宝菱。」 她抬眼看扎曼,目光迷濛而困惑,「真的有林溪这个人啊?」 她的手仍覆在扎曼的手上,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后者,在等待回答。 扎曼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要编假名字骗他?」 「因为他讨厌我啊!」 萧宝菱用力地拍了下扎曼的手背,「如果用真名的话,我一开口就会被他掐死了!」她想起什么,越说越气:「真的!他掐我!说想杀了我!我对他那么好,他还掐我!朝颜说得对,他没良心……没良心。」 这一番话说得,声音是软的,语气却控诉激昂。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有些晕,萧宝菱偏头靠在了扎曼肩上。 「讨厌你?」扎曼一脸无言以对,「他明明——」 「哎,不说这些了,好烦。我现在哪儿也不能去,像被关在监狱里一样,谢谢你带酒来给我喝……很好喝!」萧宝菱打断了她的话,往自己琉璃杯中又倒了半满的酒,举杯一口饮尽。 喝完后,她从木桌上跳下地,站在扎曼面前,双手拉着扎曼的双手:「谢谢你,扎曼……我唱歌给你听!」 这姑娘已经完全醉了,走到殿中用手敲击樑柱打节拍,真的唱起了歌来。扎曼看得有些傻眼。 仔细去听,她唱的词是——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唱完这一段,萧宝菱跑到扎曼面前来,仰脸望着她道:「谢谢你的杜康!」 扎曼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萧宝菱不满了,挑了下眉毛,「你笑什么?不好听吗?这可是短歌行!曹操的!」 扎曼仍是笑,边笑边道:「好听,好听。」 萧宝菱生气了,伸手去揪扎曼的衣服,动作和声音都软软的,「你不许笑我!」 殿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推开的,一身玄色绣金蟒袍的少年看到殿中景象,愣了一下才走进来。 第110章 贺元夕快步走到殿中,把萧宝菱揪扎曼衣服的手拉了下来握住,微蹙起眉看向扎曼道:「你不是说不醉人的吗?」 扎曼鼓了下脸颊,从桌上跳下地,「是啊。我这不就没醉?别瞪我别瞪我!我又不知道她酒量那么差!」 萧宝菱摇摇晃晃的,努力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嘴里喃喃道:「你是谁呀!干嘛拉我!」 贺元夕眉梢扬了扬,对扎曼道:「你出去。」 「过河拆桥!」扎曼怨道,很快又在少年不悦的目光中举起双手,「好好好。出去就出去。」 檀色身影离开,贺元夕扶着萧宝菱在玫瑰椅上坐下,正想开口说话,身后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他以为是扎曼去而復返,不耐烦地回头,看见的却是朝颜。身穿浅紫裙裳的侍女站在门边,一边提步要进来,一边望着萧宝菱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别进来!」贺元夕道,「她醉酒了。你去煮些葛根汤,再备好沐浴用的热水。」 「……哦。」朝颜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下去了。 萧宝菱在椅子上坐下后,一直在仰着头打量面前的少年。等他和朝颜说完话转回头来时,她伸手去摸他的脸颊,然后是他微拧的眉心,「诶,你是阿元。你怎么这个表情。你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 贺元夕刚才外面回来,皮肤被夜风吹得冰凉,少女柔软而温热的手抚上来,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见他不动,萧宝菱不满意了,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两只手一起揉着他的脸道:「你说话呀!」 贺元夕看着少女不断张合的粉色嘴唇,鼻端闻到一股带着奶香的酒气,只觉身体渐渐变热。 萧宝菱忽然松手,撑着桌面站起身来,皱眉道:「你不理我,你厉害!我也不理你了!哼。」说着就推开椅子,往右前方走去。 她醉了,分不清方向,不知道往那边走是贺元夕的卧房。 贺元夕站在原地看着她背影,双手垂在身侧,手指蜷起又松开。 她走到一半,突然顿住,转过身来,问他:「扎曼呢?刚刚还在的。」 「我让她走了。」贺元夕声音有些低哑。 萧宝菱觉得热,动手扯自己的衣领,逐渐露出一点白皙的肌肤。她耳朵也热,把少年说的「让」听成了「赶」,很不开心地道:「你赶她走干什么?她给我买了这么多牛乳酒,我还没好好感谢她呢!」 贺元夕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抓住了她还在扯衣领的手,「是我付的钱,是我买的,你要谢应该谢我。」 「你的钱?」萧宝菱偏头,眼神很是困惑,「你不是很穷的吗?哦,不对,你现在翻身做主了。」 想了会儿,她生气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又朝玫瑰椅走过去,「我才不谢你。你买的了不起吗?我以前拿了多少银票和元宝给你啊,你有说过一个谢字吗?你没有!不仅没有,你还凶我!」 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重重地一拍扶手,「我很记仇的!」 贺元夕走到她面前,帮她把散开的衣领理好,「……我以后慢慢还给你。」 萧宝菱听见这话,笑了起来,醉红的脸颊上露出一个小酒窝。她仰着脸,眼睛亮晶晶地道:「怎么还?」 第162页 她这副毫不设防的模样落在少年眼里,实在是令人心烦口渴。贺元夕忽然按住她的肩膀道:「告诉我,你以前也在别人面前这样过么?」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的眼睛,「比如,温夕山、林泉……」 「这样是哪样?」萧宝菱打了个酒嗝,一脸不解,「好好的,你提他们做什么。」 忽然,她双手抱住少年的胳膊,一脸委屈地道:「我和他们真的没什么的。为什么所有人都要把我想得那么……那么……」她那么不出来,生气地松开手,推开他站了起来,背对着他道:「我只喜欢你啊!」 她这句话落在空荡宽敞的殿中,声音不大,却似乎震得烛火都摇晃起来。 少年瞳孔颤动,上前捉住她的手:「你说什么?!」 他情绪太激盪,手下力气很大,萧宝菱手腕上之前被侍卫们押回来时箍出的伤还疼,这下冷不防又被捏得疼了,委屈得泪眼汪汪:「你又凶我。自从知道我是谁后,你就再也没对我笑过。难道我不是林溪,我对你的好就都是假的了么?你不让我走,又不对我好,你知不知道……我好难过啊。」 贺元夕立即松开她,改为双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声音尽量温和地道:「我不凶你……我、我对你好。你刚刚说的那句话,能再说一次么?」 「什么话?」萧宝菱眨了下眼睛,泪水浸湿了睫毛,一脸可怜巴巴的表情。 少年白皙的俊脸微微泛红,移开目光不去看她,「就是喜欢我。」 「我才不喜欢你!」萧宝菱睁大双眼,后退几步,靠着桌子边缘,「你是思月的,没多久你当了皇帝,思月就是皇后。你们一生一世,琴瑟和鸣。我才不要喜欢你!」 贺元夕惊愕极了,「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没胡说。」萧宝菱转身背对着他,「我什么都知道的。你把我关起来,然后天天去找思月,我都知道的。」 贺元夕听了,只觉啼笑皆非。他再次走到她面前,双手握住她的手臂道:「姐姐。看着我。」 少年长得很高了,萧宝菱仰着头才能和他对视。她眨动一下眼睫,「嗯?」 贺元夕对她笑了笑。他太久没笑了,这一笑有些不那么自然,却仍好看得如同晴光映雪。他浅金色的漂亮眼瞳中映着少女的影子,不顾对方还醉着,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道:「你骗了我,我不能再叫你林溪。可我也不想叫你长公主,或者萧宝菱。对不起,我现在还是不能完全不介意过去的事情。可是我可以试着去忘记,只记得我想记得的你。你曾经要我叫你姐姐,那我就叫你姐姐。但你要知道,我并不是真的把你当成姐姐。」 他又笑了一笑,缓解紧张,接着道:「没有哪个弟弟会那样害怕姐姐嫁人的。或许我那个时候就知道了吧。一直对你不好,是生气。为什么生气,你自己想。」他顿了顿,眉梢微扬,「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那些奇怪的话,是有人在你跟前挑拨么?你不要信他们。我没有天天去找三公主,我对她除了感谢之外,再没有别的感情。」 萧宝菱已经听得彻底呆住了,微张着嘴,一动不动。 贺元夕看了眼她酒后过分红润的嘴唇,忽然也很想尝尝那牛乳酒的滋味,强行忍住了,继续道:「姐姐。我喜欢的人,一直只有你。」 萧宝菱见他说完了,挣开他的手,迳自走到了木窗前,目无焦距地望着外间的夜景。 贺元夕追上来,有一点着急了,「我说的,你都听到了吗?」 门外传来一声咳嗽,然后是叩门声。 萧宝菱听到了,对着殿门的方向道:「进来。」 朝颜神色古怪地走进来,看了眼一旁的玄衣少年,对她道:「公主,热水备好了,奴婢伺候您沐浴吧。」 「沐浴?好的。」萧宝菱点头,上前拉住朝颜的手,沿着长廊走向偏殿。 灯笼的光照亮长廊。两个少女相携走远。 贺元夕站在门边,眼中只有那道玉色的身影。夜风吹来,将他没醉也发热了的头脑渐渐吹醒,他自嘲地笑了笑,心中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第111章 有一种人,酒醒后,会忘记自己喝醉时的言行。 萧宝菱不属于这种人。她记忆力很好,好到令她自己头疼。喝完葛根汤,热水沐浴完毕,一觉无梦睡到天明。醒来一睁开眼,昨晚上发生的一切就全部涌现在她脑海中了。 包括她是如何去揪扎曼檀色的衣服,如何被贺元夕微凉的手拉开……以及之后和少年对话内容的每一个字。 他略带紧张的笑,一直看着她的专注眼神,好看得让她移开不眼的面容,越来越认真的语气……她都,全部记得清清楚楚。 木桌上摆着早膳,清煮葵菜、白灼虾仁,以及安神养胃的莲子百合白米粥。 被软禁的前朝长公主今日穿了件艾绿色的裙裳,衬得肌肤雪白,脸庞清丽干净。她有些没精打采地在桌旁坐下,素手执起白瓷勺子,舀了一小口冒着热气的粥送入口中。 咽下去后,她突然把瓷勺丢进碗里,用双手抱住了头,一脸痛苦地哼了几声。 朝颜被吓了一跳,「公主怎么了?!莫不是粥里有毒?!」 萧宝菱撑起脑袋,摇一摇头,又慢又无力地道:「没毒……好吃得很。」 「那你……?」 第163页 萧宝菱用双手捂住脸,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无地自容。」 自这天起,贺元夕对她的态度就像是变了个人,哪怕只是远远看见她,遥遥望过来,那张清冷的脸也会带上一点淡淡的笑意。眉目舒展,眼尾略挑,嘴角微弯。整个人如同从冰块变成了暖玉。 萧宝菱则假装没有发现这变化,也不再和他说什么掏心的话。过了几天,他似乎没那么忙了,每天日暮时分都会回正明殿陪她一起用晚膳。 一边慢慢吃东西,一边告诉她这一天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情。多是一些朝中政事,初时听起来无聊,但渐渐的,也让萧宝菱了解了如今天下的格局和新的大周朝的情况。 秋天的光与风舒服又美好,萧宝菱喜欢敞轩的感觉,用膳的桌子临窗,前方的殿门也开着。她看着天际的晚霞,被风吹落叶子的梧桐树,听着归巢鸟雀的鸣叫,和身边少年好听的话音,恍惚有种很安宁的类似家的感觉。 贺元夕汇报行踪完毕,见少女托着腮望着殿外出神,停顿了一下道:「所以,我没有去找三公主,你明白了吗?」 萧宝菱一愣,羞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对远处的侍女招手道:「朝颜,来收拾桌子吧。我吃完了。」 她不回应,不看自己,贺元夕也不介意,淡淡地笑了下,「以后你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我,不要听别人说。好吗?」 萧宝菱瞥了少年一眼,又移开视线,「嗯嗯。」 朝颜和僕妇一起收拾好桌子后,萧宝菱见少年没有要走的意思,试探着说:「我想散步。」 贺元夕站起来,把手伸给她:「我陪你。」 少年的手白皙修长,触感是微凉的,指腹和虎口处有一层薄薄的茧子。萧宝菱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让他握住。 牵到了她的手,贺元夕又是一笑,拉着她就朝殿外走去,对侍卫们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想去哪里?」 「我想想。」萧宝菱拧眉思索。 「嗯。」贺元夕很耐心地等着,并不催她。 去哪里好呢?风景好的地方,仙泉宫,已经被拆了。镜湖,太靠近宝月宫,她暂时还没准备好去见思月。敛秀轩,不行,会想起林泉。星升阁?身边人估计会黑脸。 朝颜站在廊柱旁,看着两人携手远去的身影,也想到了星升阁的哥哥。完了,哥哥要伤心了。 最后,萧宝菱道:「去竹林吧。」 闻言,少年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好。」 萧宝菱一走进林子,就去找那株唯一的紫竹,找到后,发现附近的荻芦荒草全部不见了,一时间有点懵。 「宝灵宫拆掉了。密道也封了。」贺元夕解释着,打量她神色,「你会不会不高兴?」 萧宝菱轻抬下颌,一脸轻松地道:「没事。这样也好。」 贺元夕牵着她往竹林中间走,「竹屋我没动。」 「嗯。」 萧宝菱点点头,和少年一起走到了竹屋附近,看见眼前的景象,惊讶得停步不前。 只见那原本只长着一些野草和车前子的土地上,不知何时种满了大片的栌兰。数不清的粉色小花簇生于纤细的茎干上,被暖金色的夕阳余晖映照得十分好看。 贺元夕见她表情,不太像开心的样子,不确定道:「有一次,你摘来一束这种花,放在陶罐里用水养了起来,但是不到一炷香时间,花就全都谢了。你就说,要是能在屋前种一片就好了。你……忘记了吗?」 「……没有。」萧宝菱有点说不出话,半晌才答,玩笑道,「我以为你忙得不得了。没想到还有时间种花呢。」 她以为少年会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但是他没有。他专注地看着她,眼中浮起一点儿笑意,点了点头道:「嗯。」 萧宝菱心跳变快了一点,道:「你现在这样,算是给我自由,不再关着我了吗?」 贺元夕看着她道:「现在宫中人还比较杂,可能还有危险。你自己一个人,我不太放心。但是如果你有想去的地方,不管哪里,我都可以陪你。」 暮色逐渐笼罩了竹林,一只长尾山鹊掠过林梢,远处有星星点点的萤火闪烁。 「我想出宫。」萧宝菱道,「去透透气。」 「好。很快就是中秋。那日我会去圣明山上的白龙寺,你随我一起。」 …… 圣明山下有曲折流水。晴朗的秋日,当真是山明水秀,如画风景。 原本的南周朝廷已经基本上搬迁到了上京。诸位文臣武将将全国各州重新规划平定,因为不甘而作乱的一小撮余孽也都被清理干净了,如今新朝虽是初建,却已有太平盛世的雏形。 白龙寺已有几百年歷史,民间传说是一位仙人乘白龙降世而诞生,寺中每一代最有名望的大师,都是那仙人的嫡传弟子。歷经几个朝代,换的每一个皇帝,登基后都会来问卜国运。 当下,贺元夕便是为问卜国运去找寺中的玄明大师。 山路上,成片松林,满目的绿。经过一棵开满淡紫花朵的木槿时,贺元夕向萧宝菱解释了来意。萧宝菱对他道:「可你不是太子吗?为什么是你来?你父皇呢?」 贺元夕没立即出声。一旁的金木忍不住插话道:「陛下已经在山上了。」 「嗯?」 第164页 萧宝菱吃惊,南周皇帝贺今来到了上京吗?怎么没有听见任何人提起……正明殿如今已经改建成了帝王居所,也仍是贺元夕在住。 贺元夕走在山路上,望着前方山顶上的寺庙,神情有些复杂,「父皇早在数日前,就已经住进了寺中,过了今日,便会正式剃度。」 「剃度?!」 「……嗯。」 萧宝菱惊得都恍惚了,胳膊擦过油松的枝叶,被刺疼了都顾不上去在意。贺元夕见了,默默把她拉到身边,小心护住。 金木则抽出腰间佩刀,将伸到了路中间的油松枝叶都给削掉。 原书中,林泉没有扎萧措那一矛,周齐决战时,萧措平安无事地和贺今正面对上,结局是萧措死,贺今重伤,没多久就伤重不治,去世了。所以贺元夕才能很快登基。 没想到,林泉重伤了萧措后,贺今平安无事,却因出家而退位。倒也真是,殊途同归。 不过这样更好,省得贺元夕伤心。 萧宝菱拉拉少年的衣角,打量着他的脸色道:「阿元,你还好吧?」 贺元夕将她的手握住,淡淡一笑道:「没事。父皇他一心向佛,与玄明大师也十分投缘,能在白龙寺剃度出家,也是好事。」 玄明大师不喜欢大阵仗。他们来的时候就穿着便装,没带什么随行的官员侍卫,以贺元夕和金木两人的身手,也已经足够抵挡任何危险了。 萧宝菱已经知晓这金木是贺元夕的心腹,他有什么事都不会避着他,见四下无人,小声问出心中困惑:「那你的兄弟姐妹呢?都来了吗?会不会有人和你争皇位?」 「只有兄弟,没有姐妹。」少年也不瞒她,坦然道,「他们封了王,已经去了各自的封地。父皇一直未立太子,是因为属意我。之前的战事中,有七个州是我打下的,也就无人再有异议。」 萧宝菱愣愣地点头。 对的,原书中就是这样的。因为五年前一败涂地、割地赔款过,所以南周举国上下变得特别重武,不管你家世背景如何,能打才是唯一的上升条件。除此之外,还有贺元夕生母的原因。那是贺今年轻时攻打南照,南照投降后送去的一位异族美人。贺今喜欢她,对她生的儿子也是极度的喜爱。尤其在那美人死于其他宫妃之手后,他更是将全部的爱都投注在了他们的儿子身上。 远处传来说话声。是另一条山道上走着的另一些人,男的穿短衫戴头巾,女的提着竹篮,都是寻常人家的百姓,大概是去白龙寺进香祈福的。 贺元夕这次上山,是微服出行,自然没有封山。他们几人年轻,模样干净漂亮。百姓们遥遥看见,免不了眼前一亮,议论一番。 山间的风,将他们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吹了过来—— 「好在世道换了。不然这么美貌的姑娘,要是被那前朝太子瞧见了,下场可就惨喽。」 「就是,我们家隔壁那个阿茹啊,就是上了一次山,就被看上了,再也没有回来!她娘日日以泪洗面,没多久也去了。」 「听说那前朝太子被刺客砍了几十刀,死得很惨,也算是给那些姑娘们报仇了。」 「几十刀算什么?这种渣滓,千刀万剐都不可惜!」 「不过,你们知道么,当今大周的太子殿下,也是个好女色的。」 「不会吧?我听说殿下他自己就长得特别俊呢!」 「真的。我在宫里当差的三弟亲口跟我说的,说是太子殿下把前朝的长公主关在了自己寝殿中,日日夜夜守着她,不许她离开他一步。」 「不对啊,我怎么听说是殿下还是质子的时候,那长公主曾经百般虐待他,他这番,应该只是想□□回去吧。」 「你们瞎说,长公主是好人!我哥哥几年前去仁济坊做事,回来一直说公主貌美心善,连对那脏兮兮的小乞丐都特别温柔耐心。她怎可能会欺凌别人?」 「对对。我大伯在慈幼院当差,也是这么说的。那肯定是那新太子坏了!公主可怜。」 贺元夕听到这里,面色变化十分精彩。 萧宝菱觉得好笑,捏捏他的手道:「让你关我,给人留下话柄了吧?」 贺元夕抿着唇,不吭声。金木见了,替他争辩道:「随他们说去!这种传言我们殿下才不会在意。我们殿下可是一人打下了七个州!将来还要收復南照和东罗的!小小非议,何足挂心!」 一直沉默地跟在后面的朝颜撇了撇嘴角。这傢伙,成天在她面前夸贺元夕就算了,现在还在公主面前吹上了。真是,一点都不稳重。 说话间,一行人到了白龙寺。 萧宝菱和一袭缁衣的贺今打了个照面。这位蛰伏多年后亲征灭了北齐的南周皇帝,此时默然地站在玄明大师身边,身形清瘦,鬚髮半白,面色沉静,看起来竟有几分仙风道骨,仿佛是玄明大师的师兄。 见到贺元夕带了她来,也只不过是多看了一眼。 玄明大师也看了她一眼,在为贺元夕问卜结束后,还让小和尚把她叫进了禅房。 萧宝菱坐在禅榻上,手捧一杯清茶,望着窗外的院落。时隔三年又来到这里,院中的柏树更繁茂了些,枝条都延伸到了窗格边,雾蓝色的果实就在她眼前。 贺元夕去了贺今的院落,玄明大师走进禅房来,对她道:「公主。好久不见。」 第165页 萧宝菱从禅榻上下来,站着道:「大师。」 「坐。」 玄明大师取了一壶新茶,给她倒上。茶水上热气裊裊,那久违又好闻的炒熟的糙米香气在室内瀰漫开来。 年近八旬的僧人望着她道:「公主的心愿,可都实现了?」 萧宝菱略微思索,缓缓点头:「……嗯,差不多。」 年迈的僧人用一种含着深意的眼光看着她,忽然道:「公主心善,乃天下之福。」 「啊?」萧宝菱一头雾水,「我什么都没做啊。」 「没做即是做了。」玄明大师喝了一口茶水,含笑道,「公主记得这句话就够了。」 上山需要徒步,几乎花了一个上午的功夫,在寺中却只呆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完成了所有事情。萧宝菱不想吃斋饭,和贺元夕没有逗留,在未时前就走了。 下山路上,她问他:「法师说大周国运如何?」 他道:「昌盛。」 她笑,「那便好。」 第112章 爬山累了,又难得出宫,萧宝菱就不想吃那青菜豆腐的斋饭,一心去上京城中最繁华的酒楼吃顿好的。 守在山下的侍卫架了马车,将一行人送至天香楼。 这酒楼高大阔气,旌旗招展,中秋有特色菜品,里面客人很多,十分热闹。 「好多人啊。」萧宝菱站在店外感嘆。 一楼整个门是开着的,有几桌的客人看见外面来了个美貌少女,纷纷回头张望。 天香楼消费高,虽生意兴旺,里面的食客却也都是富庶人家的子弟,没有粗鄙之辈,仅是看看,没有搭讪。 但贺元夕还是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萧宝菱身前。金木小声道:「殿下,要清场子吗?」 难得感受这样的热闹,萧宝菱忙道:「不要!」 一个拿着茶壶的堂倌见这几人气度不凡,上前热情招唿:「客官!二楼还有位,您楼上请!」 到了二楼,有个临窗的位置客人刚走,几个小伙计在飞快收拾。 在等候的间隙,萧宝菱问堂倌:「你们这儿都有什么好吃的?」 堂倌伸手指向墙壁上的彩色挂画,滔滔不绝起来:「咱们这儿好吃的可多了,您看这红烧猪肘……」 说话间桌椅收拾妥当,几人落座。 堂倌问:「那客官,您想好要点什么了吗?」 萧宝菱思索着,小声嘀咕:「都挺想试试的,可没尝过也不知道好不好吃……」 贺元夕看了她一眼,对堂倌道:「你刚刚说的,都要。」 堂倌立即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嘞!您稍等,菜马上来!」 菜太多了,小小一张木桌摆得满满当当还没完。萧宝菱拿着筷子,愁道:「会不会太浪费了?感觉我每样吃一点都要吃上两个时辰才能吃完……」 「无妨。」贺元夕替她斟茶,「今日没别的事了,慢慢吃,不好吃的再撤。」 「嗯。」萧宝菱点点头,开始动筷。金木和朝颜也在他们旁边坐着,都先后吃了起来。 旁边的食客说说笑笑的十分热闹,他们这主僕同桌也就渐渐地不那么拘谨了。 萧宝菱吃到一碟可口的黄花菜拌萝蔔皮,十分开心,急于分享,用自己的筷子夹了递到贺元夕眼前,「这个好好吃,阿元你尝尝。」 贺元夕正在喝汤,见状,将汤盅放下。他看她一眼,张嘴咬住了她夹的菜,慢慢咀嚼起来。 萧宝菱眼睛亮亮,「好吃吗好吃吗?这个很像我……我小时候吃过的味道。」 一旁,金木把一盘洒了红辣椒碎的雪白藕丁往朝颜面前推,「你吃这个!这个厨子肯定是我老家的!这道菜是我老家的名菜——洛城醋熘藕,爽脆可口,特别好吃!」 「啊?」朝颜捧着一小碗米饭,「可是我不爱吃酸,也不能吃辣……」 「哎呀!不辣!你吃了就知道了!」 一个先前没出现过的堂倌端着一盘红烧鲈鱼过来。几人在专心吃饭,谁都没有在意他,更没有注意到他手中藏着的一把短剑。 这堂倌模样还有几分俊朗,名叫郁二,是肃州人,几年前肃州饥荒时被安置在了上京郊外的仁济坊,认得萧宝菱。他那时为了多看她几眼,每天都帮同伴排队领粥,别人说他傻,一次只能领一碗,每次从头排队多累呀,他只闷声道:「不累。」心道,能从公主手中多接几次碗,比什么都好。 他此时看着正在给贺元夕布菜的萧宝菱,双手用力几乎要把瓷盘子捏碎。公主落入贼人之手还如此强颜欢笑,平日更是不知如何忍辱负重。这新朝太子神情冷漠,却将她看得很紧,在宫里肯定没少欺负她。 突然,郁二松手,红烧鲈鱼啪嗒落地,朝颜惊叫:「啊——!」 其他人看过来的那瞬间,郁二手握短剑,骤然朝贺元夕刺去,「狗太子!拿命来!」 「啊啊啊啊啊!!」其他桌的食客吓得立即往楼下逃窜。 萧宝菱吓呆了,手里刚剥开的竹叶糕都掉下了地。 贺元夕侧身躲过,一句话不说地跟郁二交起手来。金木急忙抽出佩剑相助。 郁二只有半吊子功夫,根本不是两人对手,手里短剑一下子就被金木打掉了。好在他对酒楼格局熟悉,身手敏捷地四处闪躲,半晌都没被抓住。他边逃边骂:「狗东西!全天下都是你的了!要什么美人没有?为什么不肯放过公主!她做错了什么?!」 第166页 贺元夕听见这义愤填膺的控诉,一时分神,顿住了动作。 楼梯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童,见此乱象神色如常,手中还拿着一把小弩。郁二趁机对这男童叫道:「阿弟!快!就是现在!」 下一瞬,金木急扑向前,以剑去挡那飞射而出的箭矢,却慢了一步。 □□的箭矢已经射中了贺元夕的左肩。少年吃痛,身形踉跄,萧宝菱连忙扶住了他。 「想跑?没门!」 郁二拉着男童就往楼下逃,一眨眼就不见人影了。金木大叫着追了上去。 「阿元,你没事吧?」看着少年苍白的面色,萧宝菱心慌极了。 贺元夕走到窗边,往外面放了一个信号,额际已经满是细汗,「……箭有毒。」 酒楼楼下也已经一片混乱,老闆娘都跑上了楼,看着满地狼藉哭丧着脸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殿下!」 一群带刀侍卫推开老闆娘上来对贺元夕行礼,领头的竟是扎曼。 老闆娘吓傻了,「你们、你们是……」 扎曼看见了贺元夕肩上的箭,双眼陡然睁大,上前道:「谁干的?!」 贺元夕嘴唇上已经一点血色都没有了,艰难道:「带我去最近的医馆。」 酒楼对面的那条街尽头,有家陈氏医馆。 有个姓陈的老大夫,听见响动出门一看,惊得白鬍子都在颤动,「你们是什么人?!」 扎曼急得揪住他的衣领道:「我家公子受伤了,快给他治!」 医馆内,陈老大夫让贺元夕坐下,用剪刀剪开他肩上的衣料,见扎着箭的伤处在流出黑血,鼻子嗅了嗅道:「这哪是受伤!这是中毒啊!这箭头都扎到骨头里了,没得救了。」 扎曼也看见了那黑色的血,抓着老大夫的胳膊道:「就这点伤,怎么可能没救?你是不是不行?!」 伤处的确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药味,坐在榻上的贺元夕抬起眼睛,「什么毒?」 「钻心透骨!」陈老大夫推开扎曼,摊手道,「先透骨,再钻心!你说一个人这骨头和心都毒坏了,怎么还救得了!走吧走吧,老朽没法子。」 扎曼眼睛都红了,「是你不行!我们找别人去!」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有人推开门闯了进来。 是提剑的金木。 萧宝菱急忙上前,「人抓到了吗?他们身上有没有解药?」 金木摇头,走到贺元夕面前,「属下没用。」贺元夕按着伤口道:「罢了。」 陈老大夫道:「解什么药?这种毒没有解药!老朽行医四十多年,我治不了的别人也治不了!」 「治得了!」 一道浑厚的男声突然响起,接着,一个身穿灰衣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扎曼看过去,眼中露出喜色,「莫师父!」 陈老大夫吹鬍子瞪眼,仰视莫飞,「怎么治得了?!」 莫飞走到榻边,伸手拉开少年伤处的衣料,又点了他几处穴位,才道:「刮骨。」 陈老大夫噤声了。这个治法,他并非不知道,只是他曾经做过,失败了。莫飞回头看他,「有匕首吗?」 「有是有。」陈老大夫满脸怯意,「但是我不刮!要刮你刮!我把地方让给你。」 莫飞道:「……好。」 「我去拿匕首。」陈老大夫往门外走,又回头道,「不过就算你颳了他也不一定能活,中这种毒的,我这些年见了没十个也有五个,没一个活下来的。你们还是趁早节哀吧。」 金木怒道:「你才节哀!」 陈老大夫不生气,道:「还有,这屋里人太多了,吵吵,该出去的赶紧出去。」 金木回头,见贺元夕已经面色惨白,靠着墙壁一动不动,似已难受至极,顿了顿,后退着出去了。扎曼也跟了出去,眼泪都要下来了,抓着他胳膊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才几天不见,殿下就要死了。」 「你才要死了!」金木也眼里含泪,带着怨气道:「那酒楼里的店小二,是长公主的仰慕者,不知听信了什么鬼话,突然跑来刺杀殿下……」 「长公主?」扎曼恨恨的,又往屋里走,「对了,她还在里面呢!她还有脸呆在里面!」 陈老大夫送了匕首和酒进来,又离开了。 莫飞用酒洗净刀刃,拿到火上烤着,对倚着墙壁的少年道:「为师以前也没做过这种事,下手可能把握不好轻重,估计会特别疼,你怕不怕?」 少年咬着唇,幅度很小地摇了下头。 莫飞笑了笑,将他肩头衣料彻底撕开,用匕首去碰箭头,「也是,再疼也要忍,不然命就要没了。」 莫飞语调轻松,一旁站着的萧宝菱却忍不住掉了眼泪。 扎曼一进来,看见的就是少女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就知道哭!哭有什么用!元夕都要被你害死了!我本来觉得你还不错,才把他让给你的,没想到你是个祸害!要把他害死了!」 面庞黝黑的英气少女,从来是意气风发的模样,这时被气怒沖昏头脑,已经完全失态了。萧宝菱蓦然被噼头盖脸一顿训斥,眼泪更是像断了线的珠子,睫毛润湿。 扎曼犹不解气,抓住她手腕,「我最讨厌你们这种遇到事只会哭哭啼啼的娇小姐了,关键时刻一点用都没有!」 第167页 第113章 听到这里,朝颜再忍不住,在门外探头道:「那你骂我们公主就有用了么?!」 贺元夕闭着眼睛,因为疼痛,睫毛不时轻颤,已经无力说话。 莫飞正凝神取箭,被闹得额角青筋凸起,冷声道:「再吵吵就出去!」 扎曼瞪了萧宝菱一眼,不吭声了。 萧宝菱抬手擦掉眼泪,努力平静。但一看到坐在榻上,身形都有些不稳的少年,她眼中就又酸热起来。 在山路上时,她还在用那些传言调侃他。她以为,百姓们就是信了那些传言,也不要紧。没想到,竟然是要紧的。那个偷袭的堂倌,明显并非穷凶极恶之辈,只是觉得她受了委屈,想解救她而已。还有那个小童,年纪那么小,就那样沉静,□□也射得精准……如果阿元死了,她都不忍心叫他偿命。 扎曼说得对,她没用。她对她再凶,她也活该受着。 莫飞用匕首割开少年肩上的皮肉,小心将箭矢取出。那箭扎得的确深,他这把短匕首都快没入一半才见底,破开的血肉都已经被毒得黑红。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要刮掉不能要的肉了,你忍着点。」莫飞左手抚着少年肩颈,右手开始动作,刀尖碰到骨头的剎那,对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知道你疼得很,但是接下来真的别动了,你一动我手也抖,搞不好毒没清出来全渗进骨头里,你这条小命也就交代了。还没登基呢,岂不可惜?」莫飞也紧张,后背的衣服都汗湿了一片,无奈地道,「想想办法把注意力移开吧!」 萧宝菱情绪已经平復下来,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从神情上完全看不出来她心里在想什么。扎曼见她如此,又不满了,红着眼睛道:「你这人铁石心肠的吗!元夕都要被你害死了你竟然还这样无动于衷!你是不是巴不得他死了才好?!也对,他可是你杀父亡国的仇人呢!说不定你就是故意的!现在心里都高兴坏了!」 说着说着,扎曼落下泪来。她千里迢迢从西番来到上京,愿意为贺元夕做手下,初期潜伏在城中,后期替他上阵杀敌,多少辛苦都甘之如饴。只要他好好的,她就开心,可他现在很可能要死了,她就觉得天都要塌了。 贺元夕坐在榻上,在咬牙忍痛,听到这些话也不能做出反应。莫飞听了,顿住动作道:「我说了,要吵吵出去吵!在屋里就要安静!」 「莫师父!」扎曼带着哭腔道,「不是你说的要想办法让他转移注意力吗?!」 看着少年不住轻颤的肩头,莫飞回头瞪了扎曼一眼:「你这算是办法吗?!」 忽然,萧宝菱一步步走到了贺元夕面前,后者觉察到,抬眼看她。 少年看见了她哭肿的眼睛,有些心疼,想提起嘴角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却无力。他忽然想起金木曾经禀报过他的一件事,说是林泉死后,她看着从林泉身上取出的香囊,落过泪。现如今,自己要死了,她哭得更伤心,是不是说明,她的确是更喜欢自己? 莫飞正在一刀刀刮掉少年骨头旁边发黑的血肉,见他不再动了,满意道:「对对,就这样,你注意力在那丫头身上就可以了!」 他话音落下,萧宝菱忽然做出了一个让屋内所有人都惊呆的动作。 只见她站在榻边,微微俯下.身体,用双手捧住少年的脸颊,低头吻住了他苍白的嘴唇。 少年的唇形很好看,平时的颜色是很淡的粉,看起来很好亲,滋味想必是清爽的微甜。但眼下,却是干燥发苦的。萧宝菱忍住泪意,轻轻地扶着他的脸,更深地吻了下去。 她的唇瓣是暖的,将温度一点点传递给他。略微厮磨后,她偏了下头,舌尖从少年微张的唇缝中探了进去,与他的相碰,纠缠起来。少年睁大了眼睛,浅金色的瞳孔微颤,似是不敢相信,本能地用牙齿咬了她一下。 她动作略停,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庞,似是安抚,然后继续。直到少年颤着睫毛闭上了双眼,从被动接受到反客为主。 莫飞还在拿刀子割肉,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傻了眼。一时间,不仅贺元夕不动了,连他自己和一旁的扎曼都被震得如同石化。很快,他反应过来这是最好的时机,在火上烤了烤匕首,动作飞快地继续刮出余毒。 少女柔软的唇瓣贴上来的那一刻,贺元夕的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然后他全身都仿佛失去了知觉,注意力全落在了两人唇舌之间。他的心悸动着,只希望这个吻更深一点,更久一点,永远不要结束才好。 一旁的扎曼眼睁睁的看着面前这一幕,看着那两人旁若无人地亲吻,甚至发出让人脸红心跳的暧昧轻响,久久回不过神来。然后慢慢的,她移开了视线,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久到莫飞把所有发黑的血肉割除干净,少年肩上流出的血变回鲜红。 「好了。」莫飞拿白布把贺元夕的伤处包好,擦了擦额头的汗,长出一口气。 萧宝菱应声退开,有些羞赧地低下了头。 莫飞看了看少年的脸,见他双眼明亮似有水光,面色和唇色都红润了起来,意味深长地对萧宝菱道:「公主辛苦了。」 萧宝菱:「……」 她两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摆,有些无地自容,视线胡乱地朝别的地方看去,发现扎曼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第168页 第114章 夜晚,正明殿。 贺元夕沐浴完毕,去了卧房休息。桌上燃着一盏书灯,他身着白色寝衣,坐在床榻上翻阅奏摺。 左肩处的衣料透出一点红,伤口太深,血止是止住了,但稍微一动,就又会渗出。他看完一本奏摺,将之放下,取过桌上的一只黑陶酒瓶,微仰头,饮下一些酒。 这是陈老大夫给的止疼药酒。一时间,满室的药味和酒香。 他把酒瓶放回原位,侧头望着虚掩的木门。 不久前,黄昏时分,萧宝菱陪他吃完清淡的晚饭,去找师父问话了,对他说,晚一点再过来找他。 进房前,他看见滴漏的刻度已经接近戌时末,很晚了,她怎么还不来呢? 金木在外间看见房内亮着灯,关心道:「殿下,您的毒虽解了,却也不能太过劳累,早些歇息吧。」 贺元夕道:「你出去。」 金木:「……」 金木:「是。」 年轻侍卫的脚步声渐远。四下又归于宁静。 贺元夕拿起另一本摺子,粗略一扫,是鸿胪寺官员上奏各国使臣来朝之事,不重要,懒得细看,又扔回了桌上。他心中有些焦躁,下了床榻,披上外袍,出了房门。 刚到正殿明间,就看见一身玉色衣裙的少女从长廊那边走过来,见了他,笑意盈盈道:「你在等我吗?」 声音有如珠玉,清脆好听。让他的心为之一悸。 他神色有些不自然,过了一瞬才点头:「嗯。」 萧宝菱面上笑语自若,实则背在身后的双手已经绞得不能再紧。两人以前也曾夜晚独处,但现在,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她甚至想先喝一点酒,好让自己不这样拘束,可是一想到扎曼说的那些话,她又不想喝扎曼买的牛乳酒了。 紧张又磨蹭,朝颜都困得打哈欠了,她才慢吞吞地过来。 此刻,宽敞的明间内,两人相隔半丈的距离相对,彼此都有些拘谨,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往前。 萧宝菱闻到了带药香的酒气,忽然心念一动,问少年道:「你喝了那药酒了?」 少年点点头,「嗯。」 「怎么样?有用吗?」 「有一点。」 「味道呢?难不难喝?」 「还好。」贺元夕下意识道,顿了顿又改口,「难喝,很苦。」 无缘无故他也不爱去喝苦酒,那药酒中简直不知道加了多少黄连或者黄连的亲戚,一口下去,他的舌头都麻木了。到现在说每一个字时都感觉口中还是苦的。 萧宝菱迈前几步,「是吗?我尝尝?放在哪里的?」 贺元夕微愣,「为什么?我没骗你,真的难喝。」 「解忧啊!药酒也是酒嘛。」萧宝菱拉住少年的胳膊摇了摇,「你就告诉我在哪里吧?我酒量不好,不会喝光的,莫师父说还多得是呢。」 贺元夕胳膊僵了一下,脸上略微发热,「……我房里。」 「走走走。去拿给我。」 萧宝菱笑容自然,语气爽朗,拉着少年就往他的卧房走去。 一进门就见到了书灯旁边,桌上放着的那只黑陶瓶,不是很大,容积约莫是寻常煲汤瓦罐的一半。塞子取下了,瓶口敞开着,散发出浓郁的酒气,估计酒精度数颇高。 萧宝菱的手仍在少年腕上,心跳开始变快。 见她迟疑,贺元夕以为是在介意自己喝过,便道:「我去找师父再拿一瓶?」 萧宝菱看他一眼,微牵唇角,「你师父都睡了。」 「可我这也没有杯碗,我叫人去取?」 「你的人也都睡了。」 「那……」贺元夕看着她,「要不别喝了。这酒难喝,你喝了还会醉。」 「我就要喝。」萧宝菱松开他手腕,走到桌前,拿起酒瓶凑近唇边,浅浅一笑,「你明知道我会醉,刚刚怎么还同意了呢?」 少年白皙的耳廓忽地红了。 萧宝菱双手捧着酒瓶,仰头喝了几大口。放下瓶子后,她呛得连连咳嗽,脸还没醉红,就先咳红了。 贺元夕轻轻地拍她的背,「喝得这么快做什么?」 她抬起呛得泪汪汪的眼睛,「喝得快才不会感觉到苦啊。」 少年失笑道:「是吗?你现在觉得不苦?」 她头脑开始发晕,脸颊也在变热,两手捉住少年的手腕,眉眼皱成一团,「苦。好苦。」 思索一下,她提高声音:「可是良药苦口!利于病!你喝了,就会好起来了。」 这忽然激昂起来的语调,尾音还似带着小钩子。少年知道她这是醉了,不再那么紧张,眼带笑意道:「我喝了是会好起来,但你又为什么要喝呢?」 「我想陪你一起吃苦啊……哦不,喝苦。」萧宝菱身体发软,有些站不住,索性抱住少年的腰,将脸埋进他怀里。 她的身体柔软温热,还带着很淡的蜜桃香气。她的脸蹭到了他衣服里的什么东西,觉得硌,伸手摸了出来,拿在手里醉眼瞅着道:「这是我的香囊?你睡觉都带在身上吗?」 少年耳尖更红了,解释道:「没有。我放在外袍里的。」 「哦对,你穿着外袍。」萧宝菱松开他一点,伸手把他玄色的外袍扒掉,「里面是寝衣吗?白色的,我第一次见你穿白色啊。」她两手揪着少年的衣襟往肩膀下扯,仰起脸看他,「你穿白色也好看,特别好看。」 第169页 少女的眼神直勾勾的,满眼都是喜欢,红润的唇瓣张合,呵出的气息都漫到他被拉扯开的领口里了。贺元夕的心砰砰直跳,整个人僵住,一动也不敢动。 「你流血了?!」萧宝菱余光瞥见他左肩白衣上透出的鲜红,蓦的松开了双手。 少年的外袍被她扯到了肩膀下面,白色的寝衣也敞开了些,露出颈间少许白皙肌肤。他像是被欺负了似的,神色愣愣的,双眼水亮,一脸不知所措。 萧宝菱一脸愧疚,后退两步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弄疼你的。我错了,我不抱你了。」 怀中突然空了,又听见这句饱含歉意的软语,贺元夕很是无奈地一笑,道:「我不疼。」 萧宝菱摇摇头,看着他的伤处道:「你疼!刀尖都刮到骨头了,当时的声音听着都吓死人,你怎么会不疼!」 贺元夕上前一步,想去拉她的手,她却继续后退,直退到了床榻边沿,喃喃地道:「都怪我,是我害你的。对不起,我不该想吃大餐,应该乖乖留在庙里吃斋饭……我错了,我再也不吃好吃的了……」 房内只亮着一盏暖黄的书灯,将她的自责模样照得清楚。 少年忍不住笑了,漂亮的眼睛微微弯起,目光很温柔地看着她嘟哝。 他见她后退,便不再上前。但他不上前了,她突然又走过来,双手握住他的胳膊,眼睛看着他的伤口,「要怎么样才会不疼呢?陈大夫那里应该还有外敷的药,怎么不给你点,还有太医,你们的太医来上京了吗?怎么不叫他们?」 「不要他们。」贺元夕挣开她的手,然后轻轻揽住她的腰背,低头望着她道,「有你就好。」 「我?」萧宝菱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不行,我一点用都没有。」 贺元夕不理会她的自我否定,定定地望着她迷濛的双眼道:「你亲我。像昨天那样。你再亲一下我,我就不疼了。」 「嗯?」萧宝菱眨了眨眼,偏头思索了下,「好的。」 她想好以后,立即行动,踮起脚尖就在少年的唇上啾了一口。然后眼巴巴地道:「好了吗?」 太快了,一触即离。贺元夕左手扶住她的后脑勺,声音低哑:「不够,要亲久一点。」 …… 半个时辰后,两人都是唿吸微乱,相拥着靠在床榻上喘息。 萧宝菱靠在少年右边肩上,脸颊蹭着他道:「阿元,你现在好高啊,都比我高那么多了。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像个小孩子呢。」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是啊,就是在竹林里……啊,不对,那是第二次了。」少女闭上了眼睛,声音轻轻的,「但那次我才算和你说上话啊。我记得当时,我还觉得你跟我弟弟很像,比我小两岁,都爱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你弟弟?你哪里来的弟弟?」贺元夕看着快要睡着的人,神色微变。 「我有啊……」萧宝菱抱着他,脸又蹭到了他怀里,「你老是以为我骗你,其实我都没有骗你。我本来不是公主的,就是有一天,我突然变成了公主……其实,我是一个平凡人,平凡人你知道吗?你不知道……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现在都找不到了、找不到了……」 她声音轻轻的,犹如梦呓。因为快要睡着,所以思绪微乱,逐渐语无伦次。 贺元夕屏息凝神,一字一句地问:「你的家,原来在哪里?」 「鹿陵……在鹿陵。」 第115章 因为受伤的缘故,贺元夕的登基仪式推迟到了立冬。 深秋,寒露那日,他带萧宝菱去了趟宝月宫。 宝月宫一切如旧,前庭后院中的枫树叶子都红了,秋风吹来,红叶飘零,美如画卷。 萧思月踏着落叶走出来,看见贺元夕和萧宝菱相互牵着的手时,嘴边的笑意忽然僵住。 萧宝菱立即抽出手,背到身后。她也觉得有些恍惚,面前的妹妹,跟当年初见时的瘦小模样比起来,真是变了太多,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清秀佳人了。 「思月。」她叫了她一声。 萧思月转身道:「进来吧,桑儿做了醉蟹。还有拨霞供。」 萧思月低着头,敛去眼中失落。是她主动要贺元夕过来的,所以准备了丰盛的晚饭。只是没想到,他竟会带着皇姐一起来。那么,那些传言,看起来是真的了。 厅中布置雅致,不再像过去那样简陋。该有的物件,也已经都有。 檀木圆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中间还有一只插着菊花的净瓶。 除了菊花的清香外,那小火炉上咕嘟煮着的一锅兔肉更是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落座的几人的表情却没显得如何有食慾,就连一旁端来青菜的桑儿也瞧着满腹心事。 「吃吧。」萧思月将一盘金黄的醉蟹推至两人面前,「桑儿很用心做的。」 「嗯。」 萧宝菱点点头,用筷子开始剥蟹,安静斯文地吃了起来。她和思月好久不见,不管以前怎样,如今也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本应是有许多话可以说的,可是因为身边少年的缘故,气氛实在轻松不起来。 萧思月比以前大方了许多,自顾自地夹取涮兔肉,吃下了小半碗米饭。然后,她拿手帕擦了擦嘴,对面前的玄衣少年道:「元夕。」 第170页 贺元夕停下筷子,抬头看她。 萧思月平静道:「我想出宫。」 贺元夕点头,「好。」 萧思月看了眼旁边站着的侍女,「跟桑儿一起,再也不回来了。」 「好。」贺元夕看着她,「我让人送你们。」 「嗯。」萧思月微微一笑,替他斟茶,「喝点菊花茶吧,我泡的。」 萧宝菱吃完一整只蟹,喝了半杯茶,出声道:「你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钱够吗?」 萧思月不理她,把斟满茶水的瓷杯推到贺元夕面前。 贺元夕道:「不够就跟我说。」 萧思月掀起眼皮,唇边笑意有些凉凉的,「谢谢。」 一直到离开宝月宫,萧思月都没有跟萧宝菱说话。萧宝菱有些垂头丧气。 贺元夕牵住她的手,安慰道:「我会派人暗中护着三公主,她去哪里都可以,都不会有危险。」 萧宝菱点头。 贺元夕道:「等以后,她想再回来的时候,也可以随时回来。」 话音刚落,两人身后就传来了萧思月的声音—— 「元夕。」 红叶似火的枫树下,一身松花色裙裳的少女站在那里,遥遥地望着他们。 萧宝菱也随贺元夕一起迴转身。 然后就看见萧思月笑了笑道:「你要对皇姐好。」 贺元夕对萧宝菱确实好,好到只要她愿意,他去哪儿都可以带她一起。 旧的宫室夷平了一些,修建起一座崭新的和光殿,正殿作为新朝帝王与臣子商议国事的场所,偏殿则可设宴。 鸿胪寺卿带了各国使臣过来,在霜降那日与贺元夕一起饮宴,萧宝菱也跟着一起。 她以为就是使臣们带来各自国家的特产,来愉快地交流一番,约定今后大家友好往来。就像她在现世时,在晋江文学城读过的一本很好看的穿越小说中写的那样。 事实上却不是的。那些使臣竟然像约好了的一样,带了很多美貌的女子过来。每个人都有其国家的风格,有的冶艷,有的清纯,环肥燕瘦,应有尽有。萧宝菱看得都呆了。 贺元夕看见那场面,脸色也变了。鸿胪寺卿见状,有些惶恐地凑过来,小声道:「我说了殿下您不需要,可他们非要如此,说是太上皇也曾给齐殇帝献过美人。」 贺元夕冷冷地瞥了鸿胪寺卿一眼,后者忙道:「当然,他们保证了他们绝对没存那种让美人来祸国的意思,只是说觉得殿下至今都未成亲,想必寂寞,就当她们是些玩意儿好了。总会需要的。」 「我不寂寞,不需要,她们也不是玩意儿。」贺元夕捏着酒杯道,「让她们退下吧,就当没有来过。」 萧宝菱垂下眼,看着桌上的莲子羹发怔。这位鸿胪寺卿,以及在场其他所有官员,都没有给过她一个眼神。想必是觉得,她这个齐殇帝的女儿,也不过是和这些使臣带来的美人们差不多的……玩意儿。 觉察到了她的低落,少年握住了她搁在膝上的手,「姐姐?」 萧宝菱打起精神笑了笑,轻声道:「她们都那么好看,你真的不心动?」 贺元夕看着她,眼神很是认真,「姐姐更好看。」 他一本正经,言辞诚恳,有一种执拗和天真,萧宝菱笑道:「你像个小孩子。」 听到这话,贺元夕却不高兴了,用力地捏了捏她的手,「我不是。」 萧宝菱移开视线,看着前方正在谈天的使臣们,仍带着笑,但不说话了。 贺元夕很介意,道:「真的。你在我身边,没人会觉得你比我大。」 萧宝菱侧头看向他,「我不在意这个。」 「我也不在意。」贺元夕说着,顿了下,「那你在意什么?」 萧宝菱笑笑,又不说话了。 很快到了立冬那天,新帝登基。 在外举行的仪式结束后,所有朝臣都聚在了和光殿。十七岁的少年天子身穿玄色绣金龙袍,头戴悬珠冠冕,一步步登上高位,在龙椅上落座。群臣伏地,山唿万岁。 这日,议事从早到晚,持续一整天。先各项大事,再细枝末节,谈个彻底。 日暮之前,金木找到了在正明殿后石阶上坐着的萧宝菱,对她道:「公主,随我去和光殿吧。」 「我去做什么?」萧宝菱不解地站起身。 「总之,跟我去吧。」金木没多说明,只是坚持。 最后还是去了,金木陪着她,走到了龙椅后的金色屏风后方。前方的君臣看不见他们,他们却能听得清前方的一切言论。 萧宝菱仔细去听,发现这时已经谈到了立后事宜,不由得心中一紧。 宁国公道:「陛下后宫空虚,是否应该有所考虑?」 贺元夕道:「朕心中已有皇后人选。」 群臣微讶,彼此交换眼神。承恩侯上前,蹙眉道:「陛下所指,难道是那齐殇帝之女,前朝长公主萧氏?」 贺元夕道:「有何不可?」 车骑将军吴啸怒道:「当然不可!万万不可!陛下难道想学那齐殇帝,沉溺美色,荒废朝政吗?!臣听说,这段时间以来,萧氏如那昔日的瑶贵妃一样不爱笑,陛下便命人搜罗民间食物,只为博她一笑,这岂不是步了那齐殇帝的后尘!」 听到这里,屏风后的金木脸色难看起来。 左相虞寻摸了摸鬍鬚,缓缓道:「只是民间食物,又不是山珍海味,不至于吧?」 第171页 金木小声嘀咕:「就是。」 贺元夕出声了,简短的一句:「她爱笑。」 吴啸闻言,气得脸都涨红了。虞寻却是含笑点头,「这倒是。」 贺元夕从龙椅上起身,平静地看着吴啸,「将军如此,想必只是太过忧国忧民,朕明白。只是,我大周立国,从不靠外戚,皇后是谁又有何关系?将军与其关心朕的家事,不如去西州剿匪,那才是百姓更在意的事情。」 贺元夕走下台阶,对群臣道:「再者,朕何时荒废过朝政?」 一时间,群臣小声议论起来,都不敢抬头回话。早在贺今还在位时,许多奏摺就已交给贺元夕处理,至今半年有余,期间不论何时、哪怕战事正吃紧,他们递上去的摺子都能得到及时且详尽的批覆。这一点,连贺今都不能比。 虞寻手持笏板,躬身道:「微臣相信陛下自有分寸。」 群臣安静下来,然后,渐渐开始附和。 「退朝。」 贺元夕转身就要离开。吴啸却追上来道:「陛下真要我去西州剿匪?」 一些准备退下的臣子见此情景,也都驻足观望。 贺元夕回头,看着这位世袭的从未上过战场的将军,道:「不想去?」 「不是,我听说西州悍匪都是缪人,兇残异常……」 贺元夕忽然笑了下,「那朕亲自去。」 「好啊!」吴啸下意识叫好。面前这位少年新帝,在做太子的时候就已经战无不胜,现下只是去平个匪患,岂不是轻而易举。 贺元夕又道:「你跟着。」 「……」吴啸觉得自己被针对了。 虞寻这时候走过来,道:「陛下,臣其实有个法子,可以让长公主免于非议。」 「什么法子?」 「陛下给她换个身份,比如让臣认她做义女,改名换姓,到时候风光大婚,百姓也不知内情。」 「有道理。」贺元夕点点头,却道,「这样也好,便说她是民女,来自鹿陵郡,恰巧与前朝长公主同名。」 虞寻:「……」 吴啸:「可是没有鹿陵这个郡啊!」 「可以建。」 目送一袭玄色龙袍的少年帝王走远,虞寻与吴啸面面相觑。良久,吴啸道:「陛下真的不会沉迷美色吧?」虞寻恍惚道:「应该不会。陛下喜爱公主,却也一样喜爱打胜仗和批奏摺。」 和光殿内,贺元夕绕过屏风,见到神情复杂的萧宝菱,笑了笑,「姐姐。」 萧宝菱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少年眼带笑意,望着她道:「还没问过你,愿意做我的皇后么?」 她不答。他便等着,对旁人都淡漠的浅色眼瞳中带着耐心与温柔。 终于,她道:「好。」 他将她拥入怀中,「说定了。」 两日后,正明殿内。 萧宝菱小心翼翼地给少年左肩上的伤口换药。重新裹好白布后,她将他的衣衫合上,笑道:「就说陈大夫肯定有外敷的药吧,这效果比你们太医给的还要好,应该没多久就会痊癒了。」 手还放在少年的衣襟上,她蹙着眉道:「只可惜会留疤了 。」 「无妨。」贺元夕伸手覆在她的手上,「只要你不嫌难看。」 萧宝菱偏头看他,嘴角微扬,「如果我嫌呢?」 她声音清甜柔软,自己都没察觉这样似在撒娇。 贺元夕失笑,正想说话时,金木从外面进来了,躬身道:「陛下。」 「何事?」 「温……温侍卫求见。」金木这几个月来没少和温夕山交谈交手,对他态度已经不再敌对。 贺元夕看了眼萧宝菱,道:「让他进来吧。」 温夕山身上穿着件眼熟的靛蓝色外袍,看面色有些许憔悴,从金木身后走进了殿。 萧宝菱又移了只藤墩到桌边,站在青年面前道:「坐下说吧。」 温夕山坐下了,却迟迟不说话。贺元夕也安静地在一旁,并不主动问他。 萧宝菱打量他神色,猜测道:「你是不是也想出宫?」 温夕山看向远处站着的绯衣侍女,「朝颜还在这里。」 萧宝菱也回头顺着他目光看去,朝颜见状,走上前来,「公主?」 萧宝菱看着她,轻轻道:「朝颜,你想走吗?」 「走?去哪里?」 「去宫外,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朝颜愣了愣,「公主想我走吗?」 小姑娘神色真的不确定了,似在怀疑自己已经不被需要。萧宝菱看着她,眼里都是认真,「我捨不得你。如果可以,我永远都不想和你分开。」 不然,她就一个朋友也没有了。未来的生活,或许会和苏知瑶一样寂寞。 朝颜面色转暖,「奴婢也永远不想和公主分开。」 萧宝菱露出一点笑意。朝颜站在她面前,对她道:「所以,奴婢不走。」 萧宝菱眼眶微热,转而看向另一侧坐着的温夕山。 温夕山神色平静,「那么,臣也不走。」 贺元夕忽然出声:「臣?」 温夕山改口:「……草民。」 贺元夕道:「你可以参加明年的武举,若能获胜,我再给你官职。」 他也没自称朕。 这话一出,萧宝菱却有些忐忑。温夕山本身志不在为官,虽对北齐没有多么忠心,但也不见得愿为他周朝之臣。 第172页 谁知,温夕山却道:「好。可以。」 朝颜这时插了句嘴:「哥哥一定能获胜。」 殿中又安静了。半晌,贺元夕看着温夕山道:「你还有别的事吗?」 温夕山望向萧宝菱,「公主。」 萧宝菱微愣:「嗯?」 温夕山道:「如果公主哪天又想离开这皇宫了,记得来找臣。」 说完,他起身,不等几人的反应,迳自离开了。 贺元夕站了起来。 萧宝菱也站了起来,拉拉少年的衣袖,用轻快的语气笑道:「他的意思是怕你会辜负我。」 少年拧着眉,看向她。 她笑意微收,正色道:「阿元,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希望你能放我走。」 贺元夕立即道:「我不会。」 说完,意识到这句话有歧义,他补充道:「我不会给他机会。」 萧宝菱浅浅笑了下。贺元夕握住她的肩膀,「我也不会让你困在这宫里,等闲下来了,你想去任何地方,不论江南还是塞北,我都和你一起。」 萧宝菱笑意微顿,眼中渐有动容。少年低头看着她,满眼都是认真,「没有别人,只有我和你。」 「……好。」萧宝菱轻轻点头,抱住少年,将脸贴在他的心口,「我相信你。」 她心中知道,凡事都有发生变化的可能,但是,人不能因为那种可能,就放弃拥抱眼下的美好。 任何时候,她都选择听从自己的心。 眼下,她心中有她抱着的这个人,对方心中也有她,已经是很好的事了。 他们会幸福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