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皇帝凑合过日子》 第1页 [穿越重生] 《和皇帝凑合过日子》作者:当归陈皮【完结】 文案 少年天子沈奕白受父皇临终所託,日后要为救驾有功的华家孙女华梓倾赐个好归宿。 在沈奕白眼中,华梓倾虽容姿倾城,身手不凡,然而言行举止实在不成体统; 在华梓倾眼中,沈奕白虽俊美无俦,但面冷心黑,弱不禁风,是个病秧子。 数年来,华梓倾始终没嫁出去, 沈奕白硬着头皮咬咬牙:嫁进宫来,做朕的皇后母仪天下,可算得上是个好归宿? 华梓倾唇角抽了抽:若不然,凑合着试试…… 她本只想做一条咸鱼,赏花喝茶,看一看别人宫斗的戏码, 可后来,咸鱼皇后宠冠后宫,她意外发现,皇帝原来就是她的白月光; 而皇帝发现,皇后不成体统的样子也很可爱,他每天都在心里想:吾后真香! 1v1,双c,he。文初期皇帝没有亲政,迫于局势和辅政大臣们的压力,他会有后宫,但后宫虚设。后宫几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终将各得其所。 男主是穿越人,女主土生土长古代人,女主强武力,男主强智谋。 内容标籤: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甜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华梓倾,沈奕白 ┃ 配角:没想好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凑合出了天作之合 立意:经歷风雨,才能吹尽狂沙始到金。 第1章 死人堆里爬出个皇帝 把这位「兄…… 他蓦地睁开眼睛,黑沉沉的夜,阴森森的山林。 他抬手,艰难地搬开压在胸前的一条血肉模煳的大腿,微侧着身子,从横七竖八地挤压着他的尸体旁,撑坐起来。 地上有散落的铠甲、长刀弓箭类的兵器,还有倒着的、破布条似的旗帜。极目远眺,没有丝毫灯光,只有山间薄薄的岚烟缥缈,天空中,悬着一弯清明的月亮。 脑子懵懂昏沉,他一时想不起,自己叫什么,自己是谁?但是,有一点他很肯定,他生活在21世纪的现代都市。 属于他的世界里,街道上车水马龙,城市的夜空有五彩霓虹,高楼大厦,灯红酒绿。可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一个诡异的地方?他为什么会躺在死人堆里? 他踉跄着爬起来,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了一小段,头重脚轻,步履蹒跚。 前面就是一条河,皎洁的月光洒在河面,水流清澈见底。他蹲下·身子,掬了几口水喝,喝完才看见自己的影子,惊得他呆若木鸡。 这不是他的脸,虽然有几分像,可是,墨眉斜飞入鬓,双眼狭长幽深,俊美阴郁的五官在冷白的肤色和月光衬托下,竟显出几分莫名的妖冶。 断断续续的记忆宛如涓涓细流般涌进他的脑海,有属于他自己的,并不完整,也有属于这副身体的,源源不断。 他震惊地、缓缓地摊开双手,这副身体竟然还只是个单薄、孱弱的少年,腕部苍白的皮肤透着纤细的血管,十指纤细修长,动一动都有种阴柔的美。 他和死人堆里的人一样,穿着一身士兵的铠甲,可他已经想起来了,他并不是个真正的士兵,而是大燕国的五皇子沈奕白,一个和他同名同姓,娇生惯养、胸无城府、百无一用的病秧子。 他正发愣,远处传来脚步声,明晃晃的长刀指着这边,伴随粗声粗气的断喝。 「那边有人!」 是敌军,是兀彤兵! 他撒腿就跑,浑身都在使劲,然而,先前也不知道在死人堆里饿了多久,而且这副单薄的身体实在太不给力。他明明已经拼尽全力了,可这种苟延残喘式的奔跑,真是速度感人。 大燕皇帝沈雍一共只有两位皇子,这一次对战兀彤,沈奕白本是不必来的。他这个病歪歪的身体,待在宫中休养多好,可他偏偏听了皇长子沈鸿昭的怂恿,仗着大燕兵强马壮,也想来建功立业,生怕退敌之功都被沈鸿昭独占了。 沈鸿昭是包藏祸心,指望用老五来分散敌军兵力,最好让他吃点苦头,在将士们面前出丑,如此一来,班师回朝之日,便是自己将太子之位纳入囊中之时。 不曾想,朝中有人通敌,早早走漏了消息,加上兀彤虽是北方小国,国人却骁勇好斗,尤擅骑射。 大军出师不利,沈奕白遭遇敌军围困,只能换上士兵的衣服逃命。只是,他逃也没逃过,双方打起来,他连刀都没抡一下,就被活活吓死了。 原主是不自量力,连分兵的作用都没起到,就一命呜唿。可原主自作自受不打紧,让他这个乍一穿越的人,倒了血霉。 穿越这种事,也不能提前打个招唿。翻翻黄历,挑个日子,现在看来是非常重要滴! 他沿河跑了一程,然后急转弯,一头扎进了树林里。身后三五个追兵,像是发现猎物的狼狗,紧咬不放,凶神恶煞,跟着奔进了树林。 距离在渐渐地缩短,危险的气息在迫近,他实在跑不动了,附近连个藏身之处也没有。他扶在一棵树杆上,喘得快要断气,腿脚发软,两眼发花。 追赶的脚步声踩着腾腾杀气飞快地靠近,他的余光已经瞟见了星星点点的刀光剑影。 老天爷这是要赶尽杀绝,把他往死路上逼,那么,又何苦让他穿越这一遭呢? 他抱着树杆,默默地闭眼,决定认命。反正,他也不想当个草包加病秧子,这鬼地方穷山恶水,这个世界极不友好,他一点儿也不喜欢。 第2页 尽管这样想,腿还是忍不住地抖。等下一刀砍下来,脑袋掉了满地滚,不知道身体还会不会觉得疼…… 身后一道寒光挥来,在他耳畔划破凌厉的风,一声打碎宁静的惨叫,然而,惨叫的不是他。 沈奕白回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凭空多了个人。那人身材娇小,一身素服,用布蒙着脸,头上高高地束着个马尾,举手投足间如行云流水,发尾甩起来,有种肆意洒脱的飞扬。 方才提刀袭击沈奕白的人,这会儿摔倒在地,抱着胳膊起不来,他手中的刀,已经到了素衣人手里。旁边,还站着四个追来的兀彤兵,他们见自己人吃了亏,二话不说,向着素衣人一涌而上。 四个打一个,刀刀夺命,连理论的机会都没有。这就是乱世杀伐,这就是弱肉强食,沈奕白背靠大树,清醒地认识到这里和现代社会的差距。 他穿的是燕兵的衣服,兀彤兵自然视他为敌,这素衣人既然帮他,兀彤兵便不会手下留情。 沈奕白很替这位见义勇为的「兄弟」捏了把汗,对方个个牛高马大,而这人身形单薄,看着细胳膊细腿,莫说挨刀,就是生挨上一拳,恐怕便从此落下终身残疾。 他觉得对不起这位兄弟,他穿越过来二十分钟就要死了,还要连累别人。 不过,沈奕白很快发现,自己的担心很多余。因为,细胳膊兄弟虽然个头不大,但是身手不凡,果然是没有金刚钻便不会乱揽瓷器活,敢出来救人,就该是这样能打的! 四人不是对手,很快便抢先一步成了残疾人士,个个抱着伤处,疼得在地上打滚。 那细胳膊兄弟连刀都是抢的,用起来却得心应手。他撂倒四人,站在那儿想了想,突然飞身而起,长刀大咧咧地一挥,沈奕白只见血雾飞溅。 致命的一刀从四人身上划过,他们齐齐丧命,素衣人眨眼间又站回了原处,刀尖滴着血,素白的衣角也被溅上一道血迹。 沈奕白心里明白,若留下活口,或许会招致追兵,可是,他勐然亲睹这样的场面,空气里的血腥气让他胃里一顿翻腾。 他腿软得更厉害,几乎要蹲不住,一屁股坐下才好。素衣人走过来,一刀直直地戳进泥土里,他抱着小细胳膊,歪着脑袋看着瑟缩在树下的人。 他轻笑了一下:「怕成这样,倒没自己先跑。」 其实,沈奕白不是不想跑的,他扯了扯嘴角,说了句老实话:「腿……麻了……」 「……」素衣人无语地上前两步,伸出细胳膊来扶他。 沈奕白借着力,倚着树,缓缓站起身。 他站起来了,可是,素衣人在看清他的脸之后,却勐地后仰,一屁股坐下了。 这一次,沈奕白是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脸被布巾蒙得严实,只露出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那眼睛里有惊讶和惶恐,却清澈明媚,就像这黑暗山林上高悬的月亮。看一眼,紧张害怕的心情就会安宁一点,连夜色也仿佛在那一瞬间变得生动了许多。 沈奕白略显尴尬地摸脸,自己这张脸,他刚在河水倒影里见过,即便在对方的审美中算不上绝世美男,至少,也不该把人吓得像撞见鬼一样。 他愣了一下,这才会意过来。这位「兄弟」该是认识原主的,打了个照面,对方发现身穿士兵服的人竟然是五皇子,而五皇子已死,也不知这死讯传出了多久。 死了的人在这儿撞见了,这不是活见鬼是什么? 让人受了惊吓,沈奕白略感抱歉,却无法解释。就在此时,不远处那个被夺了刀的兀彤兵爬起来了,趁着他俩没注意,想偷偷熘走。 素衣人方才便不肯留下活口,何况此时认出五殿下在此,更不可露了行踪。他头也没回,从地上拔出刀来,向后一扬,直插入那人的后背。那人晃了晃,倒地而亡。 「这里不安全,快走。」 他拉起沈奕白,在林间穿行。沈奕白也想更快一点,这里随时会再次出现兀彤兵,若是运气不好,遇见大队人马,那就糟了。可是,他真的跑不快,说他是累赘,一点也不过分。 走了片刻,穿出了树林,经过一个小小的山坡,前面一条很深的山沟拦住了去路。 沈奕白又累又绝望,望沟兴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是死路……怎么办?」 「我特意选的这条路,」身边的人慢条斯理地说,「你走得太慢,只能走捷径。从这里过去,很快就安全了。」 过去?怎么可能过去?沈奕白觉得体能消耗已经到了极限,若非今日要逃命,这副身体平时每天步行数恐怕过不了一千,是个能躺着绝不坐着的主儿。 素衣人已经从旁边山壁上挑选了一根结实的藤条,将藤条的一头绕在自己的右手上。他冲着沈奕白伸出左手,轻飘飘地说了句:「盪过去。」 沈奕白看了眼邀请他的那条小细胳膊,脚下像生了钉子似的,站着没动。 那双清澈的眼睛仿佛在笑,不是嘲笑,而是一种艺高人胆大的爽朗。明亮的眼睛弯了弯,像极了他身后夜幕中的上弦月,他说:「有我呢。」 沈奕白除了信任,别无它法。在现代世界里,他是一个自信心爆棚,近乎自负的人,可是一来到这里,他只能柔弱无助地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 细胳膊兄弟倒是没让他失望,用左臂抱住他,一提气飞快地盪了过去。 第3页 只是落地的时候出了点意外,细胳膊兄弟高估了他的体力,他没站稳,藤条离开的同时,他双腿一软,结结实实地把这位「兄弟」扑倒在地。 幸好,他是上面的一个。被他压着的这人,虽然很能打,却非一身硬邦邦的肌肉。这身体意外的柔软,垫在下面……还挺舒服的。 沈奕白之前就觉得这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刻意压低,却雌雄难辨。当时只以为,这身形的男子,应当还是个小小少年,与原主年纪相仿,男子在变音期之前,声音不太好分辨。可是现在,一个闪念从他脑中滑过,他顿时僵直了身体。 这位「兄弟」,莫非不是个兄弟!而是个女子,是个少女? 素衣少女被他扑得眼冒金星,若非顾忌他的身份,可能早就给他一脚,把他踹下去了。现在,她只能杏目圆睁,一副自认倒霉,哑巴吃黄莲的样子。 沈奕白顿时懊恼,没摔疼的侥倖感瞬间荡然无存。如果对方是个姑娘,他一个大男人,要人家救,还要人家当肉·垫,这叫什么事?今日若能活下来,他一定天天锻鍊,闻鸡起舞! 他想飞快地爬起来,奈何身体虚弱,双手又生怕碰到不该碰的地方,轻薄了人家,结果反而起得慢了。 他抿着薄唇不说话,害羞的心思都从脸上表现出来,俊美的眼尾染上点浅红,平添一抹艷色。 他到底站起来,垂眸掩饰着内心的无措,不知道是该说「谢谢」,还是该说「抱歉」。 素衣少女麻利地跟着起身,掸一掸衣上的泥尘,然后抱起双臂,用稍息的姿势大咧咧地站着,高高的马尾被山风吹动了发梢。 古代女子行为举止应该非常拘谨,名门大户的千金更是知书达理,生怕行差踏错。这人既然能认出五皇子,便不该是平常百姓,可这副样子又着实让沈奕白疑惑。她真的是女子吗? 不知是听见什么动静,她警觉地跃上树去,朝着东南方向张望。 过了一会儿,她跳下来,沈奕白已经能听见一队脚步声,还带来了一团光亮。 那一队人,穿着和他一样的衣服,为首的服饰不同,是个小头目。几只火把照上前来,为首之人看清了沈奕白的脸,先是露出和素衣少女同样震惊的神情,然后抱手一跪,所有人都跟着跪下了。 「末将参见五殿下。末将救驾来迟,请五殿下恕罪。」 沈奕白却回头,目光四下搜寻。 素衣少女不见了,她既始终蒙着面,应该就是不愿意让人看见。沈奕白心中涌起淡淡的惆怅,他还没来得及问一声,她究竟是谁? 这一年,大燕与兀彤战于樟州,燕国战败,割让西北三城。皇长子沈鸿昭战死,皇五子沈奕白离奇死而復生,数日后,裕亲王沈臻亲临樟州,将五殿下迎回都城青阳。 丧子之痛、割让城池之辱令本就重病在床的皇帝沈雍深受打击,没过几日便龙御归天,传位于皇五子沈奕白。 第2章 婚姻大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大燕国新帝登基,转眼已是四年。 沈奕白继位时年十四,照说,大燕也曾出过几位少年天子,然而,到了他这儿,先帝实在是不放心,临终前还特意选定了三位辅政大臣。 朝野上下,人人心知肚明,先帝如此放心不下,不仅因为继位的这位五殿下·体弱多病。说好听了,是文治武功皆有欠缺,说难听了,就是废柴。 那皇长子沈鸿昭虽也资质平庸,但若是能活下来,他和五皇子比较,继承大统的可能性倒略胜一筹。沈奕白唯一强过沈鸿昭的,是拼妈,他生母谢淑妃家族势力强大;而皇长子的生母出身不好,早年只是先帝身边的侍女,因母凭子贵,后来才升了位份。 只可惜,人生如戏,烽火硝烟刀剑无眼,大战之后沈奕白成了天选之子。 世人皆嘆,富贵天定,命硬很关键,且不说才华和手腕,能把对手熬死而自己活着,这就是天命所归的真谛。 朝臣们对新帝原都没抱多大期望,只盼他在辅政大臣的辅佐之下,能振作勤勉,不胡作非为就好。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少年天子自登基以来,励精图治,赏罚分明,他肃清吏制,富国强兵,推行了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举措。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有人说,沈奕白四年前经歷一场生死,大难之后心智一夜成熟,懂得了居安思危;有人说,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职,只有重任在肩,将天下兴衰繫于一身,他才会忧国忧民;也有人说,龙生龙凤生凤,先帝睿智无双,淑妃出身名门,他们所生的皇子怎么可能是个废柴?从前不过是低调,没有野心罢了。 虽众说纷纭,然而沈奕白到底是皇帝,就算旁人心中有再多疑惑,也只能忍着,哪敢多问?毕竟,没摊上个草包皇帝,这是举国之幸。 四年了,眼看着皇帝大婚后便要亲政,朝堂之上虽暗流汹涌,表面却是一团和气。大燕百姓安享太平,百业俱兴。 百姓们虽安享太平,却也有家宅不宁的。 华府后院,两棵桂花树上茂密的绿叶间,早已星星点点地缀满了黄色小花。两棵树中间站了个丰腴的妇人,一手叉了腰,一手指着内宅的格扇门叫嚷。 「到了这一步,我聘礼都收了,你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我当家,你既在这家中一日,便由不得你不肯!」 第4页 「那京兆尹冯大人家的小公子能看上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这样好的人家,你若嫁了进去,日后自是享不尽的荣华,总强过你抛头露面,做个芝麻绿豆大的主事,一个月挣的,就只能喝西北风!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究竟是为我好,还是为了你的亲生儿子好?」屋里的女子任她颐指气使地说了半天,始终不理睬,此刻,华梓倾到底忍不住,隔着门,开了口。 「当我是傻子么,说白了,你无非是卖了我,想去给楠谦谋个好前程。我娘死得早,你素日厚此薄彼我都可以不计较,只是,这婚姻大事,你不该这样作践我。京城里谁人不知,那冯家的小公子是个出了名的纨绔,平生做过多少缺德事?」 华楠谦是华梓倾同父异母的弟弟,她娘过世后,姨娘蔡氏便被扶正。祖父和父亲都在的时候,华梓倾的日子还强些,后来父亲、祖父相继过世,蔡氏几乎掏空了府中值钱的东西,大多拿去贴了她那个不善经营,又吃喝嫖赌的娘家弟弟。 想当年,华家也曾风光一时。祖父华凌风,官拜云麾将军,麾下一支定远军,威震四海。 只可惜,一代不如一代,儿子孙子都碌碌无为。先帝开恩,华梓倾的爹华修远才做了个朝散大夫,从五品下。到了华楠谦这儿,更加不是做官的料,只在衙门里当了个仵作。 唯有孙女华梓倾,颇有祖父之风,自幼习武,十一岁便跟着祖父行军打仗,武功胆识皆不输于男子。只是,华凌风年迈,不愿她一个姑娘家继续过这样的生活,而她又不能安于闺阁,这才让她在兵部做了个从八品下的小小主事。 就在四年前,华凌风遇刺身亡。 蔡氏理直气壮地嚷道:「楠谦是你弟弟,也是家中唯一的男丁,你为了他就算做些牺牲也是应该的。别说是明媒正娶,冯家便是要你做妾,那也是你的福气!更何况,冯家多有钱?便是在嫁妆上,我也不能亏了你……哎哟!」 门突然开了,一只鞋径直飞出来,砸在蔡氏的脑门上。随后,门又重重地关上了。 「做妻做妾,要去你去!」华梓倾坚决地回道,「别打我的主意!」 蔡氏挽起袖子过来拍门耍沷:「你个目无尊长的东西,你滚出来,越发蹬鼻子上脸了,居然敢拿鞋来扔我,我可没法活啦……」 「娘,您这是做什么呢?」华楠谦回来,正看见这一幕,伸手来拉蔡氏的胳膊,「姐不想嫁,您何苦逼她?」 「你这没良心的,我还不是盼着你好?你说你当个仵作,日后能有什么出息?」蔡氏突然拍开华楠谦的手,向后缩了缩,「是不是刚碰过死人?洗手了没?」 「洗过了。」他被娘嫌弃,撇了下嘴,「当仵作不是挺好的吗?」 「好什么好!娘知道你的水平,若得冯大人举荐,当个正经医官,月俸可高得多……」 华楠谦连连摆手:「不成的,医官若治死了人,是要赔钱下狱的。还是当仵作好。」 蔡氏嚎了起来:「你个没出息的!你成天就知道躲在屋里看些不着调的破书,这样不长进,我日后还能指望谁?」 「娘若实在不喜欢我当仵作,我或许,也能当个兽医……」 格扇门勐地一下又开了,打断了母子俩的对话。华梓倾气汹汹地站在门口,脸色铁青,她一只手伸到蔡氏面前,另一只手提着刀。 「我娘留给我的首饰盒呢?还给我!」 「什么首饰盒……」 「别装!我知道是你拿的。」 华楠谦也在一边问道:「娘,是不是你?」 「是我又怎样!」蔡氏当真懒得装了,「一盒破首饰,根本卖不了几个钱,我这不也是着急要给你准备嫁妆。」 「你偷我娘给我的东西,拿去给我准备嫁妆?你可真行!」华梓倾气得发抖,眸中冒火,「你凭什么卖掉我娘给我的东西?卖哪儿去了?」 「你若肯听话嫁人,我赎回来还你便是。若不然,你可再拿不回那盒首饰。」 「大花菜!」华梓倾每次愤怒的时候,都会管华蔡氏叫大花菜,她一提刀,「逼急了我,我便一刀砍了你,大不了给你抵了这条命。」 「别呀,」华楠谦生性懦弱,此刻快哭了,「娘,姐,我可不想给你俩去验尸啊。」 秋娘买菜回来,看这情形,连忙冲过来,拉住了华梓倾。「使不得,莫要闹出人命来。」 亲娘死得早,秋娘是华梓倾的乳母,若换了别人,也劝不住她。 华梓倾心里明白的,为这样的人抵命不值得。 她一扭头,回了屋里,外边华楠谦也顺势拉走了大花菜。 她进屋便从箱底翻出个白玉牌,秋娘认得,那是御赐之物,华凌风周年忌日那天,新帝亲临弔唁后钦赐的。 先帝感念华凌风当年救驾之功,临终时曾交待,日后要为华梓倾赐个好归宿。 那日华家人都跪着,新帝对华梓倾说,等有了看中的人,只管拿着玉牌来找朕,朕给你赐婚。 若非是御赐之物蔡氏不敢动,只怕也被摸去当了。虽然不敢打主意,蔡氏也不是没有牢骚的,一样是华凌风的后代,何以先帝眼中,就只有华梓倾。倘若能给他们母子俩一根鸡毛,他们也可以拿着当令箭,得些好处。 秋娘见华梓倾拿了玉牌,便猜到她的心思。「小姐这是要去求皇上?」 第5页 不然怎么办呢?蔡氏也知道她有这块玉牌,若是收了聘礼,又和冯家串通好了,冯家上道摺子,只说华梓倾与他家小公子是情投意合,皇上不明就里,万一信了,直接赐了婚,那这事便是铁板钉钉。 第3章 快刀斩乱麻 皇帝本是无意偷窥她…… 华梓倾说:「这门婚事,我是绝不会答应的,但冯家的权势,我又斗不过,除了去求皇上作主,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秋娘明白,她这是被逼得狠了。她从小不爱珠钗脂粉,但那盒首饰,是她娘留下的念想。蔡如锦拿这个逼她嫁人,实在是欺人太甚。 「依我看,你索性挑个中意的人,求皇上为你赐婚。想那冯家小公子冯光,欺男霸女,是个何等无赖之人,你此时拒婚,他日后若找你麻烦可怎么办?还有,纵使你出门便遮着脸,却也不能遮一辈子,总得有一个,能护得住你的人。」 秋娘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我是知道的,小姐心上,岂非正有个适合的人选。」 华梓倾垂眸不语,秋娘说的那人,是今上的小皇叔,裕亲王沈臻。他执掌兵部,可以说是华梓倾上司的上司的上司…… 沈臻此人优雅华贵,玉树临风,文可安·邦,武能定国。钦慕他的女子,多得能从兵部衙门口一直排到城门外去。 华梓倾觉得他好,除了那些,也还有别的原因。 三年前,她曾在风华山猎场被毒蛇偷袭,当时她蹲在溪水边,浑然不觉。等她听见细微的动静,回过头去,蛇已经死了,被一支羽箭钉在地上。 那箭比战场上士兵们用的精巧许多,箭柄上有个特殊的标记,代表大燕皇族。 华梓倾顺着羽箭射来的方向,一路上山寻找,后来听猎场的人说,方才裕亲王来过。 沈臻在她的印象里,与别的皇族不同,性子温润随和,而且,同在兵部,无论是公事私事上,都对她颇为照顾。 诚如蔡氏所说,燕国的兵部主事就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简单地说,是个打杂的。兵部衙门里,许多职级低下的人都在一个小院里做事,办完了差时,会聊几句闲话,或者切磋下武功。 沈臻至今不曾大婚,处理公事之余,也常在院中逛逛。他在大伙儿面前从不摆官威,非常平易近人,有时还会点名叫华主事陪他练几招。 华梓倾从前没考虑过婚姻大事,眼下被逼到这个份上,若细想想,倒真如秋娘所言,唯有那人方能入得她眼。然而,王爷纵然对她温和照顾,却并不能说明什么,她不能贸然求皇上赐婚,总该先弄明白,王爷心里怎么想。 华梓倾是个直率的性子,与其在这儿瞎琢磨,倒不如孤注一掷,快刀斩乱麻。 她叫秋娘不必担心,换了身衣服,将玉牌揣上,又戴上面巾,这才出了门。 今日是休沐的日子,兵部衙门除了前头正当值的人坚守岗位,后头倒是清静的很。小院里没什么人,华梓倾去她那书案上随手拿了份公文便出来,向右一拐,入了一处长廊。 廊下远远有扇门,门前站了几个守卫,还有个青衫男子,生得眉清目秀。那人叫方良,是王爷贴身伺候的人,他既然在此,说明王爷就在屋里。 这算不算运气特别好?华梓倾原本还担心沈臻今日没来,若是巴巴地跑到王府去追问,那还真是不方便。 方良看见她,笑着迎上来:「华主事今日不是休沐么?怎的跑来送公文?」 其实,就算不是休沐的日子,也极少轮到她来送公文。裕亲王跟前的差事,她职级不够,若非王爷不嫌弃院里那群「小喽啰」,她恐怕和沈臻说上话都难。 她笑了笑,硬着头皮瞎编:「有份紧急的,恰逢库部司郎中不在,因此斗胆,来面见王爷。」 方良瞟了眼她手中的公文,华梓倾有点心虚,他倒是没多问。 方良进去了一会儿,得了主子示下,将华梓倾领进屋,说王爷有事,请她在此稍候。 他交待完便退了出去,华梓倾站在屋里四下打量。沈臻来兵部时,都是在此处理公务,闲杂人等不可入内。屋里没有过于华丽的摆设,倒有满墙诗书字画,像是哪家公子的书斋。 北边是一整面的绢丝屏风,屏风上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捲起千堆雪。那后头,不知是何所在。 她站了一会儿,不见沈臻出来,百无聊赖。于是,她径直去了桌前的太师椅上坐下,又盯住了桌上的四盘精緻小点。她今日被大花菜气的,连午饭都还没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臻绕过屏风出来的时候,华梓倾正往面巾下塞点心,她两腿搁在桌面上,椅子只有后腿着地,一前一后地晃悠着。 沈臻走路也不出声,她冷不丁抬眼看见桌前站了个人,顿时吃惊不小,椅子朝后仰着没晃悠回来,轰地一声,人仰椅翻。 「哎哟!」 「……」沈臻看着地上的人,一时笑也不是,怒也不是。素日里,手下人见他,都是一见面便跪下,他多见的是后脑勺,倒头回看见个仰面朝天的。 他忍笑道:「不慎惊了华主事,倒是本王的不是。」 华梓倾苦着脸,揉着腰,爬起来行礼。她特意没去扶那把笨重的椅子,她不是扶不起,是担心万一散架了,她赔不起。 沈臻倒也不心疼椅子,依然面带笑意,温润如许:「方良说,你来送公文?」 第6页 公文就放在桌上,他自行拿起,翻开看了看,誊写的部分,正是华主事的笔迹。他认得她的字,与大多官场中人和闺阁小姐的字不同,不拘谨不刻板,行云流水,如风写意,像她的人一样。 只是,这公文算得上紧急?他从公文上方抬起半张脸,探究的目光悠悠落在她身上。 华梓倾低着头,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一定看破了谎话,她其实只是找个理由来见他。 「见我何事?」 华梓倾硬着头皮,豁出去了。 「有些事,不知当问不当问。三年前,王爷可曾在风华山猎场西坡,射杀一条毒蛇,救过属下性命?」 沈臻愣了愣,答得倒也干脆。「若见华主事遇险,本王必不会袖手旁观,只是,对于你说的这些,我并无半点印象。我想,救你之人,不是我。」 她半晌没作声,澄澈的秋水间又是意外,又是失望。三年了,原来她一直认错了救命恩人。 「那……斗胆请问王爷,这些年来,可有心悦的女子?」 这样的问题,存在于华梓倾和沈臻之间,无疑是僭越。可是,沈臻并没介意,依然是有问必答。 「没有。」 他是皇帝的小皇叔,一般的王爷在他这个年纪,早就妻妾成群,有儿有女了,他怎的连个喜欢的女子都没有? 华梓倾管不住自己过于活跃的思维,不怕死地问了句:「那……男子呢?」 「……」 她又想到自己眼下的这身装束,兵部主事的制服,又暗沉又老气,像男子一样束着发,没有半点女人味儿可言。 「嗯……半男半女的呢?」 「……」 沈臻本是好好地回答她的问题,这会儿再次忍俊不禁:「华主事,你今日这是……?」 华梓倾内心默默嘆气,今日本想成就一件大事,可现在……没事了。 她自幼混在军营里,性子洒脱,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将情·爱相思看得重。她之前觉得沈臻与众不同,是从感恩和欣赏起的头,才渐渐将他平日的好,看在了眼中。 现在,她既知沈臻无意于她,救命之恩也是误会,便很快释然了。可是,眼下的困境怎么办? 「诶,其实前面都是闲谈。只因家中逼迫,我又不愿嫁给冯光那个纨绔,所以,我想去见皇上。」 说到亲事上来,沈臻似乎明白了她之前的种种问题。他默了默,抬眼看她时,眸中意味不明,语气却更加温和。 「你要见皇上,并无需我引见。」 沈臻知道玉牌的事,华凌风忌日,皇帝亲临弔唁,那天他也陪同在侧。 「玉牌我带了。」华梓倾掏出来,捧在手上。 沈臻心思通透,就算来找他的初衷瞒不住,可姑娘家到底脸皮薄,她总得硬撑着,扯个别的理由。 「王爷最得皇上倚重,我就是想来问问,皇上几时有空,几时心情愉悦好说话,有没有言语上的忌讳?有些事,不知当讲不当讲。所谓君心难测,我听闻,皇上虽少年登基,却雷霆手段,将朝野上下治得服服帖帖,除了三位辅政大臣,满朝文武无不惧怕。还听说,他面冷心黑,喜怒无常,心机深沉……」 沈臻以拳掩唇咳了两声。 华梓倾看着他:「王爷嗓子不大好?」 陡然打从屏风后头传出个声音,不疾不徐,宛如玉石清泠,仿佛和世间众人都保持着疏远的距离。 「他不是嗓子不大好,是担心你会不大好。」 华梓倾一怔,有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她偏头看看屏风,再看看沈臻那难以言表的神情,就听见里面的人又在说话。 「难道没人跟你说过,不该随意打听朕的行踪,还有,不知当讲不当讲的话,最好别说。朕从前并没什么言语上的忌讳,今日听来,华主事的言语倒是句句都犯在忌讳上。」 话说得不客气,语气倒并不凶,听着像半开玩笑。然而,华梓倾还是因着他的身份有些心慌。 她想见皇上,皇上就那么巧出现在这里,不知是及时雨,还是下马威。 华梓倾不知道,沈臻这儿的绢丝屏风很特别,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里面的人却可以清楚地看见外面。 皇帝本是无意偷窥她的,谁叫她一开始就摔翻在地,弄出那么大动静,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三年前,沈奕白赐了她一块玉牌,却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他当时继位不到一年,千头万绪,操碎了心,而华梓倾当时低头跪着,还遮着脸。 他后来听身边的总管太监李成禧说,华梓倾从小舞刀弄棒,出入军营,有回伤了脸,先帝还遣了太医去瞧过,不知道是不是毁了容,她从此便戴着面巾。先帝也对这个华家孙女格外开恩,无论何处,哪怕出入皇宫,都准她素纱覆面。 沈奕白隔着屏风想:天天遮着脸,转眼又是三年,她不闷吗? 第4章 对抗 太后懿旨 一个小太监从屏风后头走出来。 「皇上请王爷和华主事,入内叙话。」 华梓倾跟在沈臻的后面,发现屏风遮挡的地方远比她想像中更大。 皇帝坐在一张金丝楠木椅上,身前案上燃着香,摆着一摞文书。他身边站着身材略显臃肿的太监总管李成禧,远远的,还杵着个白净的小太监。侧面有门,另有出口和房间。 第7页 沈臻原本就是从这儿出去的,此刻见过礼,又坐回下首的椅子上。华梓倾不敢坐,惊了圣驾,自觉地跪下谢罪。 皇帝默了一会儿,并不叫起。她低着头抬眼,只能看见前方书案前,绣着浪涛云涌的袍角,像极了她内心难以平息的惊涛骇浪。 沉闷压抑的气氛让她后背绷直,脑门冒汗,她听见皇帝终于开了金口。 「你听说朕,面冷心黑,喜怒无常,心机深沉……」他轻飘飘地问,「倒是听何人所说?」 这事儿果然没这么容易翻篇,当皇帝的人,如此小肚鸡肠。 「回皇上,是冯光!」语气之诚恳,与内心的吐槽截然不同,华梓倾说得义愤填膺,「京兆尹冯大人家的小公子冯光竟敢背后说皇上坏话,阳奉阴违,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样的人,臣是坚决不能嫁他的,求皇上,为臣做主。」 沈臻低眉含笑,她既与冯光不对付,冯光又哪有机会在她面前说这些话?一听就是鬼扯,倒叫皇帝对她生不起气来。 皇帝果然审视她两眼,不甘心地放弃了这个话题。「朕赐的玉牌呢?」 「玉牌在的。」华梓倾默默地吐了口气,手捧着,举过头顶。 李成禧接过去,交给皇帝,他也不过是看了一眼,便随手搁在书案上,将目光重新投向华梓倾。 她刚好抬起脸,在偷看皇帝,一双眼睛分外黑亮,像宝石的华彩,直照进人心里。清澈明媚的感觉,似曾相识。 她发现皇帝似乎和从前不大一样了,还是那张俊秀昳丽的脸,还是冷白如玉的肤色,可是,登基四年,他眉宇间多了沉稳内敛的气质,眸底深邃无边,倒让同样的容貌少了阴柔之气,多了些深不可测的感觉。 「好大的胆子。再这样盯着朕,就不怕朕惩治了你?」 华梓倾一个激灵,连忙又低下头。「皇上恕罪。」 「起来吧。」他总是这样,雷声大雨点小,说话怪吓人的,却并不曾同她计较。 他一只手放在案上,握着玉牌轻轻搓磨,缓缓地问道:「此事,皇叔怎么看?」 沈臻想了想,当着皇帝和华梓倾俩人的面,他的态度最是公允。 「皇上虽然说过要赐婚,然而,眼下华主事与冯光,确是男未婚女未嫁。冯家若是三书六礼,与华家说定了婚事,皇上师出无名,何以强行令冯家退婚?毕竟,这是冯华两家的家务事。」 既是明媒正娶,而非男娼女盗,皇帝手伸得再长,也不该阻止大臣家里娶媳妇。 沈臻说得含蓄,所谓师出无名,便是说要插手此事,需得有个把柄。 皇帝心领神会:「在朕看来,冯大人出任京兆尹多年,倒还算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沈臻点头:「冯家几个儿子都循规蹈矩,唯有这位小公子冯光,因是中年得子,自幼娇生惯养,十分纵容。」 华梓倾听出来了,冯大人身上是没什么把柄,纵然教子无方,也算不上大错。她忍不住插嘴:「冯光素日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也便由着他么?」 皇帝看了眼沈臻:「就没人告吗?」 「谁敢告他?只要没闹出人命,冯家肯赔些银子,便没人愿意与当官的结下樑子。女子名声要紧,那些受了欺侮的女子也便忍气吞声,闭口不提。」沈臻嘆气,「所谓民不举,官不究,若是没人告他,皇上却因这婚事,突然惩办了冯光,一来是把华家推到了风口浪尖儿上,二来,冯家的面子也挂不住。」 皇帝沉吟了一下,李成禧躬着身子,轻声提醒了一句:「冯家上辈出过一位乳母,曾在宫中伺候多年,太后也曾贊过她,是位忠僕。」 「知道了。」皇帝看向华梓倾,「你先回去吧,这事儿,朕自会处置。」 华梓倾十分犹豫,连太后都搬出来了,那冯家岂非是动不得?这婚事,哪还能有转机?皇帝连玉牌都没还给她,只怕是,要不了了之了。 可是,皇帝金口玉言,他既发了话,再留下也没用。沈臻冲着她使了个眼色,华梓倾只得依命退了出来。 她走后,沈臻于心不忍地问皇帝:「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 「倒也未必,」皇帝笑了笑,「朕最见不得,欺负弱女子的纨绔,还能横行于世。」 又过了一会儿,皇帝起驾回宫。 只余了李成禧在身边时,他问:「四年前,樟州之战时,华梓倾在哪里?」 李成禧略一思索便答道:「那会儿,她祖父过世不久,自然是在青阳城中治丧。」 他这一说,皇帝也想起来了。四年前,兀彤大军压境,兵部连夜商讨退兵之策。就在那个节骨眼上,华凌风遇刺身亡,定远军群龙无首。 后来,沈鸿昭和沈奕白随军出征,大燕主帅是后来的辅政大臣之一,沛国公曹涵。 皇帝一只手中依然握着那枚玉牌,另一只手放在唇边咳了几声。当年是何人通敌?华凌风于大战前遇刺,是巧合吗?有些事弄不明白,恐怕终将会祸起萧墙。 次日,冯光早早地到了华府,蔡如锦像供菩萨一般,好茶好酒地招待。 他就在华梓倾房前小院的石桌旁坐着,桌上置办了满满的酒菜。 蔡氏与冯光轮着叫门,华梓倾就是不开,冯光喝了些酒,嘴里越发放肆起来。 他冲着门喊:「你迟早是我的人,不如早些出来,同爷寻欢作乐。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做些矜持的姿态,给谁看?」 第8页 「快些滚出来,让爷瞧瞧你的姿色!爷可是听人说,你生得美若天仙,神似花月楼的兰香姑娘,爷才肯娶你回家的。如若不然,凭你也配高攀我冯家?」 「少跟这儿装清高,你家收的聘礼可不少。你今日若不出来,陪爷喝几杯,你信不信我拆了你这破门!」 冯光仗着几分薄醉,晃悠着上前,一手拎着酒壶,一手重重地拍门。 他拍了几下,那门竟直挺挺地迎面砸下来。冯光身体不灵光,又喝了酒,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砸倒在地,压在门下,额头上起了个大包。 十来个冯家小厮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人搀起来。冯光捂着头,冲着提刀站在门口的华梓倾大骂:「臭女表子!你敢害爷!」 「笑话!」她一把大刀扛在肩上,「这是我家,这是我的院子我的房,我拆自己的房门,谁叫你没事站在我门前,活该倒霉!」 冯光骂了句娘,伸手一指:「给老子上!把她押过来,先扒了面巾,再扒衣服,看她还敢不敢在爷跟前横!」 「慢着,」华梓倾问,「是谁跟你说,我长得像花月楼的兰香?」 她这面巾戴了多年,只要离家便戴着,京中见过她容貌的人应该极少。 「秦府管家说的,」冯光答道,「旁人的话,爷也不会轻信,可秦家人是何等身份,断不会诓我。」 「哪个秦府?」华梓倾皱眉,在京城里数得上的,只有辅政大臣太傅秦开泽,可是,她与秦家并无来往。 看冯光今日之言行,谈不上半点尊重,根本就是把她当成女支子了。他显然是贪恋兰香的美色,又嫌弃她的身份。 她冷哼一下:「你喜欢兰香,就直接去花月楼给她赎身,我这儿可不伺候。」 「由不得你!」冯光咆哮一声,狗腿子们抡着棍棒沖了上来。 华梓倾一撸袖子,今儿可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绝不像沈臻说的那些女子们,甘愿忍气吞声地活着。 「你们别乱来。」秋娘冲进院子,奋不顾身地挡在华梓倾前面,她张着双臂,回头说道,「小姐,快想想法子,不可硬拼啊。」 「我哪还有什么法子。」得罪了冯家,以后再想相安无事地活着也难了,这一点,华梓倾心知肚明。她昨天抱着满腔希望去见皇帝,看来皇帝是不会管她的死活了。 「打!」 随着冯光这一声,十几个人乱棍而上,华梓倾护住秋娘,一下撂倒了好几个。 她直取冯光,秋娘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冯光要是死了残了,此事再难收场。 只听院门口传来尖细的声音:「太后懿旨……」 第5章 入宫 皇上要大婚了? 万福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奉太后懿旨,五天后便是中秋赏花宴,特来接华梓倾入宫,小住几日。 蔡氏抱了一小坛珍藏的好酒,从酒窖出来就看见有公公来传旨。她跟着过来接旨,先看见自家房门被拆了,冯家的家丁被打了,又听见华梓倾要入宫了…… 她沉浸在接连的意外里,目瞪口呆,半晌没说出话来。 冯光听了懿旨,一来咽不下方才的气,二来担心有了太后撑腰,这婚事要黄。他上前往万福手中塞银子,赔笑道:「公公有所不知,华家小姐如今已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俩婚期将近,这入宫之事,能否缓几日?」 「您说笑了,这可是懿旨,您若不答应,自个儿找太后要人去。」万福满面堆笑,却没半点诚意,「奴才劝您也赶紧家去,冯府那边儿,正宣圣旨呢。」 「圣旨?给……给我的?」 「皇上隆恩,奴才给您道喜啦。」 冯光笑脸相对,满怀期待:「敢问公公,何喜之有?」 「皇上瞧中您了,」万福露着一嘴白牙,笑起来全是褶子,「冯家祖上出过一位太后嘉奖过的忠僕,如今,您要成第二个啦。皇上即将大婚,待皇后娘娘入主后宫,得力的内侍便不够用了。皇上想让您去内谒者监,正六品下的差事,相当不错了!」 「内谒者监?」冯光腿一软,差点摔倒,「那不是要、要净身的吗?」 「这不重要,」万福翘着兰花指,是忠心一片的表情,「主子看重,才是最最重要的。您赶紧的,回去接旨去吧。」 冯光哪里还有心情接旨,一翻白眼,当场厥过去,让家丁们抬走了。 华梓倾也怔得好半天呆若木鸡,之前以为皇帝不管她了,现在,她不知道是该评价他真的面冷心黑,还是该夸他黑得好! 太后的中秋赏花宴,从来只有皇亲国戚、朝中重臣才可携家眷参加,这回派人来接她,只能是皇帝特意安排的。 一来,她在家中日子不好过,二来,也让冯家有所忌惮。 还有冯家的这门亲事,她昨天听见了,冯大人动不得,冯家的颜面也当顾及,民不举官不究,没有罪名,强行处置冯光亦非良策。 亏了皇帝想出这么个损招,把冯光弄进宫去,明着是皇家看重,实际就是断了他再欺侮良家女子的根本。既全了冯家的面子和君臣主僕之情,又惩治了冯光这个流氓恶霸。 冯家多的是儿子传宗接代,那么,既是教子无方,便只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心里再难过,也得领旨谢恩。 华梓倾跟着万福进宫前,没忘了交待大花菜:「趁早去将我娘的首饰都赎回来还我,否则,咱们没完。」 第9页 蔡如锦想不明白,太后何以会在这个时候横插一槓子,也不知事态将如何发展。她是圆滑惯了的人,不敢再随便冲着华梓倾吆五喝六的,一边应承着,一边笑的比哭还难看。 今日天气不错,蓝天白云衬着皇宫的碧瓦红砖,万福在前面引路,华梓倾抬眼就看见恢宏的殿宇,飞檐上歇着几只灵动的鸟儿。 她向万福问道:「听公公方才所说,皇上要大婚了?」 「不瞒姑娘,皇上大婚后方可亲政,只是,眼下这皇后的人选,还没定下来,太后正为这个发愁呢。」 她想想也是,选嫔妃容易,后位却需谨慎。一个可与皇帝比肩,同看江山万里,统领后宫的女人,太后和皇帝自然是得精挑细选。 入了广慈宫,穿过几道殿门,走过一条长廊,她远远地看见几个太监站在棵大树下,正拿着长篙,上蹿下跳地扑腾。 「猴儿崽子,」万福笑骂了一句,「这是在闹什么?」 跟前的小太监站住脚,还没来得及答话,南霜姑姑走过来解释:「都这个时节了,竟还有蝉鸣,吵得太后心烦。我叫他们赶紧粘下来,可这些不中用的,些许小事也做不好。」 华梓倾抬头张望,这树高大茂密,不怪几个小太监扑不着蝉。 她弯腰捡了几块鹅卵石,扬手连击数下,几只蝉直挺挺地掉落在地上。随着瞬间安静,所有人都看向了华梓倾,南霜姑姑笑道:「华小姐来了,不愧是华老将军的孙女,身手了得。」 几人入内,太后半靠在一张贵妃椅上,身边摆了各式果子和小点,伺候的宫女和太监们虽多,却安静有序。 谢太后原是先帝的淑妃,母家兄弟是兴安郡王,手握兵权。她比华梓倾想像中还要年轻,皮肤保养得极好,雍容华贵,光彩照人。眼角有浅浅的岁月痕迹,仍能看得出,她当年曾经是怎样一个明艷的女子。 华梓倾恭敬地上前,磕头请安,太后坐起身,叫南霜姑姑过去搀她起来。太后笑着赐了座,又听南霜添油加醋地夸了一番方才华梓倾是如何击落鸣蝉。 太后说:「你果然与那些闺阁女子们不同,哀家听皇帝说了你的事,若当真嫁给冯光,才真是委屈了你。冯家人做官做事都还算妥当,怎就教出这么个不成气的儿子!」 华梓倾忙说:「太后和皇上救了臣,臣无以为报,愿为皇上牵马坠镫,服侍太后打扇捶腿,太后莫嫌臣粗笨才好。」 「你手劲儿太大,一石头能从那么高的树上把蝉打下来,哀家可经不住你打扇捶腿。哀家有南霜她们服侍,已经足够了。」 太后在笑,南霜她们也跟着默笑,华梓倾略有些难为情,身为女子,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粗鲁了点。 太后听她自称为臣,想起她在兵部当差,又宽慰她道:「皇帝已经和裕亲王说过了,你只管安心在宫中多住几日,不必挂念差事。看这时辰,皇帝也该过来了。」 她刚说完,门上的人通报皇上来了。 华梓倾起身站立,转头看去,皇帝一身玄色的常服,肤白俊美,风度翩翩。他虽体弱偏瘦了些,却并不影响那震慑全场的气度,自带清贵,有种灼灼的风华。 两下见过礼,皇帝落座,淡淡地对她说了声:「来了。」 太后笑道:「你俩长大了,就生疏起来,其实,你们小时候就见过面的,可还记得?」 华梓倾童时曾随祖父入宫,她与当时的五殿下年纪相仿,先帝便命人带了她去淑妃跟前。俩孩子一块儿玩过,只是年深日久,那时他俩都太小。 「梓倾曾对先帝说,五殿下生得好看,我长大便要嫁他。」太后说完,华梓倾默默地窘了。 太后又说:「后来再入宫时,她不说这话了。先帝问她,不喜欢五殿下了么?她说,五殿下不好看了,他掉门牙了。」 这话说完,皇帝也默默地窘了。 一会儿,他抿了口茶,回道:「这些事,朕都不记得了。」 他自穿越而来,脑子里装着他和原主两个人的记忆,已经是超负荷了。国家安危,民生大计,他一下子要考虑的事太多,那些无关紧要的记忆,他都懒得去想。最让他遗憾的是,关于他自己是怎么死的,怎么穿越的,还有些好像很重要的事,他至今都想不起来。 华梓倾悄悄舒了口气,这些糗事她也想不起来,大家都忘了最好,不然太尴尬。 此时,李成禧进来禀报。安亲王差人送来两个美人,说是皇上大婚在即,理当多些准备。 这话说的隐讳,华梓倾没听懂,但太后和皇帝却是懂了。皇帝耳根微红,没作声,太后浅浅一笑,大有深意。 「安亲王这个老狐狸,就属他心眼儿最多,倒也细緻入微,竟比哀家还想得周全。皇帝的养心殿里,也是该添几个人了。」 皇帝自幼体弱,为了让他安心静养,便迟迟没往他那儿派过教人事的嬷嬷。直到四年前,少年天子登基,他就像一夜之间换了个人似的,太后觉得,也可能是国家大事压得他喘不过气。教人事的嬷嬷去过了,也安排过暖房的宫女,但皇帝对这些事儿,却似乎是完全没兴趣。 如今,皇帝十八了,为了早日亲政,他今年必须大婚。安亲王最懂揣摩上意,人家瞌睡他就递枕头,皇帝大婚前,总该有些体验的,总不至于等到帝后圆房时,让皇帝手忙脚乱,全不得章法。 第10页 「什么细緻入微,还不是揣着私心的,」皇帝冷淡地扯了下嘴角,「秦开泽和曹涵家的女儿都在选后的名单上,只有安亲王沈梁是皇亲,女儿当不了皇后,又没个贴心的外甥女,只能送美人。」 太傅秦开泽、沛国公曹涵、安亲王沈梁,正是三位辅助大臣。皇帝要亲政了,大家都忙着抢后位,往后宫里塞自己的人。 太后抬头说:「叫她们进来吧。」 香风阵阵,两名美人款款下拜,一个姓姜名浣雪,一个姓齐名映月。 华梓倾做为吃瓜群众,坐在旁边细细打量,还别说,这俩人长得挺不错,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皇帝艷福不浅,一下来俩,能左拥右抱。 第6章 看戏 握住了皇帝的手 太后问:「安亲王送来的人,必定不错,你俩都会些什么?」 浣雪毕恭毕敬地回答:「琴棋书画,歌舞烹茶,但凡能伺候主子的事,奴婢们都学过。」 与其说是伺候主子,不如说是取悦主子的事,还有床上的功夫,她没好意思在这儿说。 安亲王为了送她俩进宫争宠,必定是下了苦功的,也不知道请人调·教了多久。 映月料想皇帝到底年轻,想必更喜欢些新鲜玩意,于是接话道:「奴婢们还会皮影戏。」 这话果然让皇帝有了点动容的反应,古代没有电视,能看看皮影戏倒也有趣。华梓倾爱热闹,忍不住说了声:「这个好。」 太后微微一笑,倒不辜负安亲王的盛情。「既如此,现在就给你们一个表现的机会,若能让皇帝开心,便是你们的造化。」 宫人们把皮影戏的道具都搬上来,浣雪和映月就去了幕布后头。她俩头回能在皇帝面前展示才艺,自是毫无保留,憋足了劲儿地又说又唱,把两个牵线小人儿演得活灵活现。 华梓倾被皮影戏的故事逗乐了,不自觉地往前凑,太后干脆命人给她拿了个小马扎,就坐在幕布跟前,身边还为她放了盘葡萄。 皇帝看着她一边吃葡萄,一边不错眼的看戏,那个傻乐的样子,忍不住冲着她的后背递了个白眼。就她这言行举止,到了宫里,实在不成体统。 太后对这个没多大兴趣,她看了一会儿便说:「哀家乏了,进去歇会,先前是树上的蝉吵得很,现在难得安静了。你们年轻人不必拘束,等玩儿够了,南霜会领着梓倾丫头去春晖堂安置。」 太后一走,皇帝觉得,他一个人摆出个正襟危坐的姿态,高高在上地看皮影戏,着实别扭。好像比较傻的那个,是他自己。这种接地气的东西,还就得像华梓倾那般,随意地坐着,欢天喜地地看,才有乐趣。 他也悄摸摸地叫小由子给搬了个马扎,凑到前面,就坐在华梓倾的左边。 作为皇帝,这样坐着略有些不成看相,好在华梓倾看得入迷,对身边的事并未在意。 过了一会儿,盘子里的葡萄没了,皇帝见她全神贯注的模样,竟有点不忍打断。他做了个手势,让小由子递了串葡萄在他手里。 他原想,悄悄地放在她手边的盘中就是了。不料,华梓倾一边目不转睛地看戏,一边偏巧就伸手来抓葡萄。 葡萄没抓着,她端端儿地握住了皇帝的手。 俩人都是一怔,她转过脸来,和他大眼瞪小眼。皇帝偷偷地「做好事」,被逮个正着,看着她慢慢地红了脸。再看她那呆若木鸡的样子,他又觉得好笑。 皇帝本就生得俊,脸红起来一抹轻霞直飞上眼角,再添上几分笑意,便如泼墨画中神来的一笔,看着风流多情。 华梓倾早知他生得好看,却从没发现,他笑起来能这样动人心魄。他的眼睛那么有神采,如果说,记忆中那是一片平淡的湖面,那么现在,就是一条璀璨的星河。 他真的,有什么地方和以前不一样了。 「你这是在占朕的便宜?」皇帝的视线从俩人交叠的手,回到她的脸上,还是那句话,「再盯着朕看,就不怕朕惩治了你?」 华梓倾吓得慌忙撒手低头,连葡萄也不敢再惦记了。 皮影戏已经停了,浣雪的目光狠狠地从华梓倾缩回的那只手上刮过,转而化作浅笑嫣然。 「方才的皮影戏,皇上喜欢吗?」 「还不错。你们,下去吧。」 两个美人十分不甘,却什么都不敢多说,只能告退。 二人刚出去,万福便笑嘻嘻地凑上来。「太后走时留了话,浣雪和映月二位姑娘,皇上看上哪个,今晚便可侍寝。若是都喜欢,今晚便一块儿送进养心殿去。」 「……」皇帝脸上红黄蓝绿煞是好看。 他摆摆手:「不必了。直接都封了才人就是了。」 万福应着,退了出去。 那两人今日不过是演了出皮影戏,还不曾侍寝便当上才人,皆是喜不自胜。没想到皇帝如此爽快,有了好的开端,日后必定是青云直上。 这边,华梓倾看出来,皇帝不过就是拿位份来打发人。她很怀疑是因为自己杵在这里,坏了皇帝的兴致,让他不好意思招人侍寝了。 她问:「皇上不喜欢二位才人么?」 皇帝绷着脸反问:「你喜欢?」 看来她是喜欢的,刚才看得眉开眼笑,连规矩都忘了。 「姜才人肤如凝脂,齐才人身材婀娜,臣恭喜皇上一下得了两位佳人。」 第11页 皇帝看起来并没一点喜气,他冷淡地评价了一下:「一个太胖,一个太黑。」 简单地说,肤白的他嫌胖,苗条的他嫌黑,可若真是如他评价的那般难以入眼,安亲王又怎么敢送进宫来? 华梓倾在想,他大概是做为皇帝眼光太高,既然话不投机,不如说点别的。于是,她又提起冯家的亲事,郑重地向皇帝道了声谢。 这回,皇帝倒不再冷着脸,他说:「冯光那样的人,理应得些教训。至于你的婚事,父皇临终前既託付于朕,朕便不会袖手旁观。」 他说的挺轻巧的,但华梓倾心中明白,他虽然是皇帝,却也有许多为难的事。更何况,他尚未亲政,方方面面的势力都不得不考虑平衡。 在冯光的事上,皇帝就是她的及时雨,她真的很感激。她没想到皇帝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帮她,两边传旨,连太后都搬出来了。 皇帝依然和她并肩坐在小马扎上,自登基以来,他好像很久没有这样随意过。 他幽幽说道:「朕愿意帮你,其实,也是因为朕觉得,女子不必依附于谁,家族、夫君、儿子,都不该成为世间女子的束缚。朕也并不喜欢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番言论让华梓倾很吃惊,真是标新立异,闻所未闻。不过……倒是很合她心意。 她转念,皇帝之所以这样说,难道是因为立后之事,让他生了这些感慨?哪怕是皇帝,挑皇后也难由着自己的性子,大多时候,皇帝娶的不是爱情,只不过是家族权势。 「其实,臣倒也不急于嫁人。」 只要摆脱了冯家,以后蔡如锦不再随便给她作主,她当个兵部主事每日里办差,再和同僚们扯扯闲话,和沈臻切磋切磋功夫,日子也还蛮好过的。 「做媒的事,朕的确不擅长,所以,朕把你的婚事托给母后了。母后说了,中秋赏花宴上,亲王郡王、辅政大臣们都会携家眷子女入宫,到时候,朕和你的婚事……」 俩人都尴尬了一瞬,皇帝淡定改口:「朕的婚事和你的婚事,都一併解决。」 看来,今年的中秋赏花宴,实质上是个相亲大会。皇帝要从名门千金中挑皇后,华梓倾也要从官家公子里选夫君。 和皇帝一样的选亲规格,可不是谁都能有的,这是皇恩浩荡,天大的恩典。 皇帝起了身:「朕还要回明华宫,处理些政务。」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叫她:「华梓倾,四年前,樟州之战时,你在哪里?」 第7章 戏弄 告状 华梓倾犹豫了一下,很快含笑答道:「自然是在京城。」 其实四年前,她曾在黑暗的夜,阴森的山林里,见过登基前的五殿下劫后余生最狼狈的样子。 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私自离京,出现在敌境,偏偏那一战,军中有人通敌。如果她承认去过樟州,可能会被当成最大的嫌疑人,背上通敌的罪名。 她也可以为自己辩解,但是那样,又会给华尘云惹祸上身。 事实上,当年她不顾祖父丧期,决意北上,是为了华尘云。他是这世上,除了祖父之外,待她最好的人。 皇帝转身走了,看不出什么表情。 华梓倾还在发懵,事情已经过去了四年,四年后,她不过见了皇帝两次,而且从未取下面巾。皇帝为什么会这样问她? 华梓倾这几日安置在春晖堂,就在太后的广慈宫中,两个伺候起居的宫女,一个叫恭喜,一个叫恭敬。 她每天闲来无事,就是陪太后说说话。然后,太后赏赐的南方贡果、御膳房新制的八宝鸭和水晶蹄膀,一日三餐撑得她行动困难。 皇帝新封的二位才人每天都会来给太后请安,看见华梓倾却爱理不理。她甚至莫名地感到,她们对自己有敌意。 她有回听皇帝身边的小由子和小开子说起,二位才人每天都会变着法地往养心殿送东西,亲手做的糕点、亲手炖的汤、精心刺绣的帕子和香囊…… 那天她不过是好奇,便顺嘴打听了一下:「这二位才人,皇上更喜欢哪一个?后来是谁侍寝?再不然,两个都……」 她还没说完,余光就瞟见旁边投来一片阴影,皇帝抱着胳膊黑着脸,凶神似地杵在她旁边。 后来,皇帝嫌她多嘴,赏了她两盆葡萄,让人把她送回了春晖堂。说是,葡萄不吃完,不许出来。 转眼就到了中秋赏花宴的日子,晌午过后,入宫赴宴的皇亲贵族和王公大臣们携带家眷,陆续地到来。 御花园中奼紫嫣红,百花齐放,除了合时令的花草,匠人们还为了这次赏花宴,提前做了准备。他们将花棚中精心培植的各式奇花异草都搬了出来,在御花园摆成一道奇景,引得蜂绕鸟鸣,一派生机。 华梓倾闲着无事,来得最早,她今日午膳特意没有暴饮暴食,留着肚子去吃赏花宴。 时候尚早,她躺在假山后头晒太阳,听见女子长裙拂过草地,莲步踏来的声音。 「那个华家小姐,绝对是个狐狸精,我那天可是亲眼看见的,她光天化日,竟抓着皇上的手不放。你说说,这不是勾·引是什么?」 华梓倾梗着脖子,悄悄从假山空隙伸出半个脑袋,看见映月对浣雪做了个动作,提醒她小声点。 「可别让人听见!她是太后请的客人,得罪了她,她会向太后告状的。」 第12页 「我怕她吗?我还是皇上亲封的才人呢,她不过是个从八品下的兵部主事,若真有什么了不起,能混得这么栽?她敢向太后告状,咱们就去向皇上告状。」 「咱们?」映月底气不足,「咱们虽然封了才人,却连皇上的衣角都没碰着。」 「那也比她强,」浣雪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我听说,她天天戴着面巾,是因为从前受伤破了相!一个丑女,竟还敢觊觎皇上,谁给她的脸面,让她甚至可以佩着面巾出入皇宫,连太后也不怪罪!」 二人捧着个琉璃盏,到了一棵桂花树下。 「女子破了相,倒也可怜。」映月催促说,「咱们还是快些採花吧,待会儿,所有人都要过来了。」 浣雪慢条斯理地上前:「慌什么,我就是想让太后看见,咱们这个时候,还在辛辛苦苦地採集桂花,要为她老人家做糕点。」 她俩为了在太后面前图表现,挑了一棵位置打眼的桂花树,几乎是一走进御花园就能看见。只是,这树位置好,高度却不好,她俩够了半天,只能抓到最下面的树枝。 华梓倾不紧不慢地踱出来,面带微笑地和她俩打招唿,然后热情地问:「需要帮忙吗?」 「需要需要,华主事来得正是时候。」浣雪换了张笑容可掬的脸,「南霜姑姑说要给太后做新鲜的桂花饼,我俩便来采些桂花。你功夫好,能上树吗?」 「小事情,交给我吧。」 华梓倾五岁就会爬树,凭她现在的功夫,更是轻松不在话下。她足尖点地,一手攀住树枝,另一手稳稳地端着琉璃盏。 浣雪站在树下,衣不沾尘地指挥她:「挑新鲜点的,挑香味浓郁的,那边那边……」 「好嘞!」 华梓倾勐地往树杆上一顿乱踹,就见黄花绿叶鸟粪灰尘,落雨似的,纷纷而下。 浣雪兜了一脑袋树叶,灰头土脸。她仰头刚想质问一句「你是不是存心的」,一个鸟窝噼头盖脸地罩下来,砸得一地鸟毛,她光鲜的髮髻上还碎了几个鸟蛋,脸上吧嗒吧嗒地往下流着蛋清。 一行人缓缓走进了御花园,皇帝锦衣玉带,太后盛妆雍容,一大群宫人前唿后拥地跟随着。 太后一边走,一边正苦口婆心地,向身后跟着的几位王孙公子、青年才俊们介绍:「哀家提到的那位华家小姐乃是名门千金,贤良淑德、温柔体贴、知书达理、落落大方……」 话没说完,众人便听见前方树下,有人蓬头垢面,指着树上鬼哭狼嚎。树上骑着个大马猴似的女子,她一边踢着树枝摇晃,一边朗声大笑。这看着哪有半点像是名门千金,倒像是大闹天空、砸了蟠桃宴的弼马温。 皇帝默默抚额,替太后感到脸疼。似华梓倾这般的女子,若非要夸,说她身手不凡、性子直率也就罢了,太后说的那些,全都和她不沾边。天下媒人口中说出来的话,果然都是信不得的。 笑容在太后脸上僵了片刻,真是生平第一次被人拆台拆得这样快。太后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这才不至于自乱阵脚。 「啊……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梓倾丫头此刻就在……树上。」她环视众人,「若有心结识的,可自行前往,哀家就不陪了。」 这话说完,几乎所有的王孙公子、青年才俊们都齐刷刷向后退了一步,只有三人站着没动,神色还算淡定。 皇帝是处变不惊的天子,裕亲王沈臻在兵部与华梓倾相处数年,早对她的脾性习以为常。还有另一人,素衣如霜,锋芒内敛,站在人堆里卓而不群,正是如今的定远军统帅,归德将军华尘云。 歷年的中秋赏花宴,男女宾客分席而坐,白天赏花歌舞,夜间饮宴。女眷们早有人引领着,从另一边入席,此处多是男子。太后本有心在开宴前为华梓倾牵一牵红线,但眼下这情形,皇帝只得命人伺候太后和众人先过去。 皇帝背手向桂花树移步,华尘云紧随其后,沈臻迟疑了一下,远远望了华梓倾一眼,随众人离去。 看见皇帝来了,两个才人连忙行礼。浣雪受了天大的委屈,急于向皇帝撒娇告状,她本还想藉机装下柔弱,牵一牵皇帝的衣角,谁知皇帝皱着眉头,嫌弃地避开了她的手。 皇帝喜洁,而她身上又是鸟毛又是鸟粪,还有稀哗哗的蛋清,散发着腥味,掺和着她身上原本浓烈的胭脂水彩……皇帝体弱,这会儿被熏得差点要吐。 他头晕脑胀地听着浣雪哭哭啼啼、喋喋不休地控诉,说华梓倾欺负她,弄脏了她的新衣服,害她出丑。 南霜姑姑也来了,说自己原想采些桂花去给太后做花饼,两位才人好心帮忙,也不知后来,事情怎么闹成了这样。 她们说话这会儿工夫,华梓倾忙着从树上下来,给皇帝行了礼,把怀中抱着的鸟宝宝放回鸟窝里,再把鸟窝送回树上。 忙完了,她笑盈盈地冲着华尘云,叫了声「师父」:「你回京了?」 她习惯了叫他师父,其实华尘云只大她八岁,更像是大哥哥。二十六岁的年纪,华尘云的性格却分外沉稳冷静,平时不苟言笑,只在华梓倾面前才会露出最温和的笑容。 他八岁那年被华凌风收养,从此改名华尘云,名字是华凌风起的,取自「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华梓倾小时候,一开始祖父是不愿她习武的。华尘云把华凌风教他的武功,偷偷地教给华梓倾。他宠着她、惯着她,对于他而言,她是唯一的亲人,也是世间最特别的存在。 第13页 「你没事吧?」华尘云抚过她鬓角的青丝,那里挂着点碎叶和桂花,关心溢于言表,生怕华梓倾才是受了欺负的那个。 「我没事。」 他转身凌厉地看向浣雪:「为何你要帮忙做糕饼,却叫梓倾上树去采桂花?」 浣雪被这气势吓得一哆嗦,华尘云统率定远军,身上少不了杀伐之气。他年纪轻,虽然职级还不算顶尖,却从来让人不敢小觑,就算王公大臣见了他,也会给三分薄面。 「是她自己要上树的,我又没有逼她!」浣雪气鼓鼓地转向皇帝,「求皇上为臣妾做主,华梓倾无端戏弄臣妾,映月和宫女们都可以为臣妾作证。臣妾好歹是皇上的才人,她不看僧面也该看佛面,她这么做,分明是蔑视君威。」 华梓倾没有随身带人的习惯,那些个宫女都是浣雪和映月身边的人,她们纷纷附和:「奴婢愿为姜才人作证。」 第8章 赴宴 花落谁家 「皇上,臣了解梓倾,她虽顽皮,却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和谁过不去。」 「华将军此言何意!」浣雪抹着泪,「这里这么多人,全都是在诬陷她不成?」 皇帝看向华梓倾,她平时废话那么多,此刻却神情淡淡的,一句话也没说。 浣雪还在哭诉,皇帝皱眉打断了她:「别吵了。今天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向宫人们示意了一下:「还不伺候姜才人,回去更衣。」 姜浣雪瞪大眼睛,发现华尘云偏袒,皇帝竟然也没有要为她惩治华梓倾的意思。难道今日之辱,就这样算了? 她不甘心,既然刚才的事皇帝不管,那她就要这丑女当场现原形。 她突然抬手,冷不丁地去扯华梓倾的面巾,华梓倾手中还捧着太后的琉璃盏,不便还手,只得偏头闪避。 面巾倒是没掉,可是,左腮却被她长长的指甲划了一下。 华尘云护过来,手肘一撞,把姜浣雪撞得后退两步。华梓倾疑惑地问她:「你想干嘛?」 姜浣雪偷袭失败,再想强扯面巾是不行了,她只能挑唆皇帝:「皇上,她当宫中是什么地方,在您和太后面前,她都不取下面巾,此为不敬!臣妾只是想,维护皇家尊严。」 这事上升到皇家尊严的层次,华尘云和华梓倾都没说话。 皇帝冷笑了一下,突然翻脸:「想是朕与太后都不中用了,皇家尊严竟要倚仗姜才人。」 对于之前发生的事,因为华梓倾不开口,单凭一面之词,皇帝难知始末。可是,姜浣雪扯面巾的举动,却让他反感透了。 世间人人都有弱点,比如他体弱,虽然四年前他就立志要强身健体,但这么久了,无论他怎么锻鍊,无论太医如何给他进补,也只能说是略强了点。 他在想,华梓倾的弱点,大概就是这张脸。她天天戴着面巾,不敢取下来,自己憋着不舒服,内心里又该有多难受? 同样是女子,姜浣雪不知同情,反而专戳人家痛处。纵然她不知道华梓倾戴着面巾,是先帝允准的,也不该当众动手。她这是什么居心? 俊美无俦的皇帝温和的时候,是和风细雨,一旦变脸,就是雷霆万钧。 浣雪还算有些眼力见,「扑通」跪了下去。「皇上恕罪,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姜才人御前失仪,回去盯着她跪足两个时辰,罚了本月的例银,以观后效。」 「皇上……」这一声叫得楚楚可怜,情真意切。 皇帝头都没回。「再闹,可就没这么便宜了。」 华梓倾暗暗解气,她就知道,皇帝面冷心黑,他处置人,从来不手软。 皇帝突然在她面前停了停,侧过脸来看着她,把她吓得差点腿软。 「你也赶紧回去收拾一下,弄成这副样子,不嫌丢人么?」 皇帝和华尘云先走了,华梓倾乖乖地返回春晖堂梳洗更衣。 她素来不大用脂粉,服饰也简单,很快便穿戴一新。 她站在镜前照了照,恭喜看着镜中的人儿说道:「姑娘这一身,会不会太素净了些?」 「奴婢也这么觉得,」恭敬在旁边补充,「刚才奴婢看见入宫赴宴的小姐们,一个个花枝招展,打扮的可漂亮了。」 那可不是一回事,她们打扮漂亮是为了吸引皇帝的目光,而华梓倾已经想好了,等今日赏花宴一过,如果挑不到如意郎君,她就回去继续当她的兵部主事,逍遥快活,完全没压力! 她弯着嘴角,笑容八卦地打听:「你们觉得,哪家的小姐最好看?」 「都挺好看的,不过,」恭喜一本正经地说,「奴婢听说,皇后之位只可能落在秦家或是曹家。也就是说,秦太傅和沛国公曹大人两家的千金,必定是今日群芳之首。」 华梓倾对这个回答略感失望,她问的是容貌,可是,所有人关心的,只是后位花落谁家。 三个辅政大臣,安亲王沈梁只能送美人,剩下最有竞争力的,可不就是秦曹两家。 华梓倾领着恭喜、恭敬返回御花园,只见满园亲贵云集,衣香鬓影,花团锦簇。 她今日在开宴前一战成名,王孙公子们这会儿看见她,都不敢上前攀谈,偶有三三两两凑在一处窃窃私语。他们生怕和华梓倾走得近了些,让太后瞧见,误会自己对她有意思,乱点鸳鸯谱。 华梓倾一眼看见沈臻,他高挑秀雅,站在一片茶花里,对她笑得温润清贵。 第14页 第9章 献艺 眼底晦暗不明 华梓倾走过去行礼,勾着唇角唤了声:「王爷。」 前几日她跑来问那些话,沈臻本还担心她见了自己会有些窘迫,然而华梓倾心大,此时笑容坦荡,丝毫不见别扭。她待他还是那样,敬畏而不疏远,亲近而不谄媚。 她当真是,要么拿起,要么就放下。 沈臻问:「你还好么?」 华梓倾没明白,她反问:「我能有什么不好?」 看来,她闹了御花园,皇帝倒是没责怪她,沈臻白为她担了心。 「今日赏花宴,来的都是大人物,臣就知道,王爷一定会来。」 沈臻苦笑:「我算哪门子大人物?一不辅政,二非权臣。你知道的,我虽替皇上掌管兵部,可天下兵马,却各归其主。」 大燕最强的三支军队分属三家,沛国公曹涵的威虎师,兴安郡王谢蟒的逐日军,归德将军华尘云统率的定远军。此三足鼎立,成了个难以打破的铁三角,这才让国内大局相对稳定。 「王爷错了,」华梓倾侃侃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兵马皆为一家。」 她是心思单纯,不懂权力斗争也好,是故意安慰人,用这些话来宽他的心也罢。总之,沈臻领了情。他看着她晶莹黑亮的眼睛,点了下头,笑意微漾:「你说的对。」 所有人入座,歌舞开场。 宫中为了这次赏花宴排练许久,歌姬舞娘、乐师班子都十分卖力,吹拉弹唱,歌舞昇平。 华梓倾对歌舞兴趣不大,一边吃东西,一边悄悄打量在场的人。 太妃秦菱是她小时候就见过的,她是太傅秦开泽的亲姐姐。 三公主沈娆正是秦太妃所出,她与华梓倾脾气相投,曾经关系不错。只是后来,传说她与准驸马廖廷不合,三年孝期已过,却迟迟没有完婚。 华梓倾前两天还去看过她,情路不顺,她性子大不如从前开朗。 目光所至,沈娆沖她含笑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唿。 歌舞到了后面,不再是宫廷排练的节目。 入宫赴宴的佳丽们多是带着才艺来的,此时争先恐后地逐一上场,盼着在皇帝和权贵公卿们面前,一展风采。 佳丽们燕瘦环肥,各有千秋,着装风格或美艷华丽,或清新淡雅,只为抓人眼球。她们表演的才艺,也是挖空心思,竭尽所能。 秦太傅之女秦暮烟跳了一支霓裳羽衣舞,此舞早已失传,精心改编重现于世,一时惊艷全场。 她时而如燕子轻歌曼舞,时而如鸿鹄疾飞高翔,翩跹舞姿配上她冰清玉洁的气质,宛如天女下凡,惹人遐思。 众人议论纷纷,都说秦暮烟此舞再难超越,秦家对后位当是十拿九稳,势在必得。 华梓倾环视四座,见太后面露笑容,秦开泽隐有得色。霓裳羽衣舞学起来极难,秦家为了争后位,想必是下了一番苦工的。 秦暮烟的脸上倒看不出有多高兴,舞完行礼退下,举止优雅得体。 再看皇帝,他始终都淡淡的。登基四年,他早已学会了最好地隐藏心思,不让他人妄自揣度圣意。 沛国公曹涵统领威虎师,乃武将出身,虎父无犬女,其女曹瑜今日要为皇上舞剑。 曹瑜一上场,华梓倾便愣了愣。 只见她一身素衣,还用丝巾蒙了脸,头上高高地束着个马尾,举手投足间如行云流水,发尾甩起来,有种肆意洒脱的飞扬。 女子表演舞剑,很少用这么朴素的装扮,而这装扮……怎么感觉那么眼熟? 华梓倾心中一动,想起了四年前那个夜晚,她又仔细地看了看曹瑜,这身打扮竟然和她那时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曹瑜在素白的衣襟上别了朵红色的彼岸花,宛如纯白画面的点睛之笔,妖娆灵动。 华梓倾偏头看向皇帝,他的神色也终于有了变化,怔忡地看着场中的女子,眼底晦暗不明。 曹瑜舞剑,可以说在各类才艺中,独树一帜。 她是沛国公的掌上明珠,除了琴棋书画,她也习武。 来参加赏花宴的名门千金大多是柔弱娇花,而曹瑜不同,纤腰紧束时,她既有曼妙身段,又有飒爽英姿。 她那套剑法也设计得极有心机,一招一式都为了突显她的身材优势和动作特长。这样的剑法,杀敌不太行,但表演效果非常好,足够耀眼,赢得满堂喝彩。 曹瑜一个潇洒的收势动作,银剑入鞘,她面对主位下拜行礼。 这是破天荒的一回,皇帝居然起了身,他走下场中,弯腰伸手,亲自将曹瑜搀起。 说是搀,其实只是个象徵性的动作罢了,手掌在她肘下虚托一下,已是无上的恩宠。 曹瑜缓缓地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皇帝,姿容如画,光风霁月,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垂眸时,眉眼含情。 第10章 误导 人丑犯法吗 要说才艺,秦暮烟和曹瑜可说是各有千秋,难分高下;若论家势,一个德高望重,一个手握兵权。原是个势均力敌,让人难以取捨的局面,而此时,皇帝的态度似乎是倾向明显。 这让趋附于秦家的势力不服,其中也不乏习武之人,能看得出门道。有人满面堆笑,却是笑里藏刀:「这剑舞得美,十分花哨好看,与寻常歌舞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15页 曹瑜顿时变色,曹涵脸上更是挂不住。这明摆着就是在嘲笑曹瑜舞剑,是个花架子,和跳舞差不多。 其实今日在场的武将不少,更不乏武功高手,像沈臻和华尘云都看出来了,只不过,看破不说破。只是表演才艺罢了,又非选拔将军,何苦较真? 曹涵恼道:「小女舞剑,只为皇上太后赏花助兴,小女自幼习武,若论剑术,可不是老夫夸口,绝非花拳绣腿!」 「皇上……」曹瑜心高气傲,别人说什么,她可以不听,却独独在意一人的看法。「皇上若不信,大可以派人上场,试试便知。」 她说这话原是三分赌气,赏花宴变成比武场,着实有些不妥。然而,皇帝倒不觉得有何不妥,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入座,唤了统领金恆,命他挑人上场。 金恆安排了一名羽林军和曹瑜比剑,双方点到即止。曹瑜招招凌厉,那羽林军却并不敢对她下狠手,对战一会儿,曹瑜顺利地赢下一局。 满场赞誉之声更甚,曹派的拥护者们有的夸她「深藏不露,武功盖世」,有的夸她「巾帼不让鬚眉,有大将之风」…… 华梓倾本是静静坐着,看秦曹两派斗法,不想,太后听着众人七嘴八舌,想起她也是个自幼习武之人。于是,太后看向她问道:「梓倾丫头,以为如何?」 华梓倾无意评论曹瑜的剑术,只是才艺表演罢了,高低并不与她相干。只不过,她看着曹瑜这身装束不大舒服,若非刻意模仿,天下哪有这样巧合的事? 可这身装束,曹瑜怎么会知道?皇上对四年前的事,很在乎吗,若不然,曹瑜何以想到要出此奇招,脱颖而出? 想想也对,既然她会因为认错了当年风华山的救命恩人,而对裕亲王心生好感,那么皇帝对四年前的事在乎,倒也正常。这至少说明,他是个知道感恩的人。 曹瑜想利用皇帝这样的心理,来博取好感,这做法让华梓倾不耻。四年前,樟州之战的主帅正是曹涵,皇上或许会因此顺理成章地推测,出现在边境,救下他的女子正是曹涵之女。 曹瑜什么都没说,却会顺利地误导皇上。人都还没进宫呢,这一个个心机深沉,为了争宠真是够拼的。 华梓倾又一转念,秦曹两家註定了会出一个皇后,当不上皇后的那位,或许也是宠妃。她没有说三道四的资格,只能独善其身,隔岸观火。 不过,要她把曹瑜夸得天花乱坠,她做不到,面对太后,她只能咬牙勉强答了句:「还行吧。」 这样的措辞过于敷衍,席间有女子低声冷笑。 「民女虽孤陋寡闻,却也听说过华家剑的威名。当年,华老将军一剑在手,让敌军闻风丧胆,只是不知道,华家后人继承了几分?方才见华小姐竟然对曹姐姐的剑法十分吝啬赞美之言,似是瞧不上眼,想必,华小姐剑法了得。那不如,让大家见识见识,就请华小姐下场,与曹姐姐比试。」 她身边几个女子纷纷附和,华梓倾抬眼看去,对她们有些印象。之前赏花时,她们一直围在曹瑜的身旁,显然都是抱曹家大腿的一党。 她说完,便有人发笑。 华梓倾宴前一战成名,这会儿又叫她下场比剑,其实就是笑话她不是窈窕淑女。 华梓倾是不在乎的,真要她下场,她就敢打。可是,太后不乐意了,皇帝还委託她给华梓倾说媒呢,再这么下去,哪家公子敢娶她?而且,赏花宴真要变成比武场了。 「如此不妥,梓倾丫头虽然功夫不错,乃是名门之后。然而,她贤良淑德、温柔体贴……」太后余光瞟到,皇帝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顿时收住。「……要不然,梓倾丫头,你可有什么才艺?」 「……没有。」 太后挤眉弄眼:「这个可以有!」 即便媒人地位再高、面子再大、再会说话,当事人不给力,要如何才能把她推销出去? 「这个真没有。」华梓倾语气诚恳,她如果表演才艺,只会贻笑大方。 这会儿工夫,曹瑜已经更衣回来了。她换掉之前那身装束,取下了面巾,此时金钗华服,长裙曳地,有大家闺秀的气度,艷若桃李的姿容。 「曹姐姐回来了!」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刻意地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曹瑜还有意识地将正面对着主位,露了露脸,这才款款坐回原位。 「想这京城里,有多少名门千金,却不是个个都能文能武,懂音律书画;也不是凭谁都能像曹姐姐这样,摘下面巾,便如惊鸿艷影,绝代的风华。」 华梓倾挑眼看了看,又是那位曹家的「抱腿党」。她这是人在席间坐,锅从天上来,她并没惹过这位小姐,这位小姐却总针对她。说到「摘下面巾」,这指向也太明显了,就算要捧曹瑜,也没必要拿别人来垫脚。 许多人看向华梓倾,还有女子低声窃笑。 她就不明白了,她确实曾经伤过脸,可那就证明她一定是个丑八怪?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难道这些人都只会幸灾乐祸?退一步说,就算她是丑八怪,人丑犯法吗? 「啪」地一声,华尘云捏碎了一只杯子。 所有人循声看去,他本就冷若冰霜的脸上寒意凛冽,清冷、孤傲,卓而不群。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他只看向华梓倾,华梓倾摇摇头,顽皮地沖他眨眼。华尘云懂她的意思,在这样的场合下,她不希望他冲动。可华尘云,又不愿她受委屈。 第16页 皇帝突然轻笑两声,让所有人的目光重新聚了回来。 他说了一句不着边的话:「诸位大概都知道,太后信佛。」 谢太后是个有趣的人,她信佛,常让人抄录佛经,而且,她每个月都要去法檀寺烧香理佛。然而,她又和一般信佛的女子不同,平时妆容明艷,用度奢华,该吃就吃,并无忌口。 「母后曾说过,人生在世,若不能尽情地活着,就算成仙成佛,长命百岁,亦是无用。心中脱俗了,就算穿金戴银,吃肉喝酒,照样不染尘埃。」 「母后这话,说的极好。而朕觉着……」皇帝头一偏,阴鹜的目光盯住方才说话的女子,「若是内里没好好修身养性,就算涂脂抹粉、人模狗样,看着照样不是个东西。」 皇帝疾言厉色,话也说得重,那女子连带着她当官的爹都一併慌忙地跪下了。 第11章 倾国倾城 绝世无双的脸…… 场中鸦雀无声,曹涵父女俩的脸上也十分挂不住,倒是秦家一派的人见形势反转,心中窃喜。 所有人都没想到,皇帝会为华梓倾出头,明明他不久前还对曹瑜另眼相看。曹家权势大,曹瑜有可能当皇后,而华家早就没有能撑门面的人了,华尘云也并非华家血脉。 「梓倾丫头是哀家的客人,你们说话夹枪带棍的,是当哀家老了,听不出来么?」 一直坐山观虎斗,饮酒看戏的安亲王沈梁这会儿站了出来。「太后雍容华贵,凤仪天下,风华永茂,又怎么可能会老?」 这番奉承话让气氛缓和了些,众人正欲附和,忽听碧波湖边有人惊慌失措地高喊:「三公主落水啦!快救人哪!」 众人一片骚动,秦太妃大惊之下,顿失血色,扶着宫女的手倏地站了起来,那手却抖得厉害。华梓倾抬眼看向三公主沈娆的座位,是空的,也不知是何时离席,跑去了碧波湖。 御花园非常大,先前采桂花是在东边入口,而碧波湖在西侧。 近处的宫女、太监、嬷嬷们沖向湖边救人,在场的武将和羽林军皆是外男,情况不明,不敢贸然行动,唯恐冒犯了公主。 衣香鬓影的千金小姐们聚在一起看热闹,冲着碧波湖指指点点,有问水深不深的,有问三公主会不会是投湖自尽的……七嘴八舌,都是闲出来的。 一道身影从赏花宴上飞出,掠过萋萋芳草,踏过青青灌木,素色的裙摆在空中划出悠扬的弧线,华梓倾纵身跃入碧波湖的样子,像一尾轻盈矫捷的蛟龙。 众人怔了怔,不知是谁嘆了声:「好俊的身手!」 曹瑜默默地咬了咬下唇,随后不甘心地跟着奔去,她拎着华美的裙摆,心一横,也跳进了湖里。 采兰是沈娆身边的宫女,方才就是她最先喊的救命。 沈娆这些日子心情不好,她对于秦曹两家争后位也不感兴趣,席间多饮了几杯,喝闷酒最容易醉。 她中途离席,去了碧波湖散散酒气。她叫采兰去旁边摘几枝花回去插瓶,谁知,采兰一会儿没看住她,她竟独自走到湖边,醉倒在湖里。 此时,采兰跪在地上,叙述事情的经过,哭着请罪。只要公主没事,她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秦太妃眼巴巴地望着湖面,急得腿脚发软,若非被人搀着,几乎要站不住。此时,她除了骂几声「不中用的奴才」,却也无计可施。 太后在旁边宽慰:「到了这个时候,你骂她也没用,倒不如,在心中求一求菩萨保佑。」 不知过了多久,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沈娆是被华梓倾和曹瑜一块儿,托出了水面。 沈娆被救上岸,送回寝殿请太医诊治。秦太妃心繫女儿,只匆忙地向她俩道了声谢,跟着离开。 她俩都是湿漉漉地爬上岸,因跳水救人,救的还是公主,自然成了功臣。 有嬷嬷上前为曹瑜披了件大氅,曹涵急着夸奖她,更像是说给皇帝和太后听的。「做得好!如此勇气,不愧是我的女儿!」 曹瑜低头含笑,却悄悄用余光去看皇帝的反应。 另一边,华梓倾上岸的第一时间,华尘云已经脱了外袍将她裹住。 他问:「你可还好?」 华梓倾想说「还好」,可是,面巾湿了,贴在脸上鼻子痒痒,而且,面巾吸了水就变重,挂着很不舒服。 「啊切!」 她忍不住响亮地打了喷嚏,面巾的一边……掉了。 那是一张倾国倾城、绝世无双的脸,容色晶莹如玉,秀眉如画含情,腮如花树堆雪,唇如粉樱带露。 最动人的,还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静如一泓清泉,顾盼时流转生辉。算不上极致妩媚,却让人看着异常地舒服。 华梓倾的左脸上,有一道浅浅的抓痕,那是开宴前浣雪扯她面巾时留下的。她生得白嫩,刚刚又泡了水,所以抓痕呈浅红色,衬着滴水的湿发雪肌,平添一抹莫名的妖艷。 第12章 招人疼 送她一份大礼 这一刻分外安静,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这意外的一幕,男子惊艷,女子忌妒。 而皇帝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又刻意地扫过她俩的裙摆。 湖底多水草和淤泥,华梓倾素淡的裙子被染得青一块黑一块,甚是狼藉。再看曹瑜,除了脚上略有淤泥,衣裙干干净净。 是谁潜到湖底救了沈娆,是谁在水中以逸待劳,一目了然。 第17页 太后吩咐:「还不赶紧伺候二位姑娘更衣!多熬些姜汤,方才下了水的都喝一碗,驱一驱寒气。」 曹瑜见自己忙活一场,皇帝始终对她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心中失望。再者,她本就是千金之体,浑身湿漉漉的太难受,妆容泡了水,特意裁制的华服也不成样了。于是,她不再停留,当下便由人搀着去了。 人群中有几位公子哥儿自打见了华梓倾的容貌,悔不当初,若早知她是这样绝世的美人儿,别说上树,就是上房揭瓦也是美的,根本没什么不能纵容。 几人正想寻个机会,上前嘘寒问暖,给美人留下个好印象,华梓倾那个大喇喇的毛病又犯了。沈娆是她朋友,她费老大劲把人救上来了,心下由衷地高兴。 只见她爽朗地大笑了几声,然后就地一仰,直直地躺倒在草地上,胳膊腿伸展着,一副惬意自在的模样。 「哈哈哈,可累死我啦!」 如此不成体统的言行,皇帝皱了皱眉,却没绷住,眸底一漾,笑意就盪了出来。 太后和其他人:「……」 「你又发疯!」华尘云低声说了一句,打横抱起她就走。 华梓倾不满他的数落:「师父,你又来管我!你什么时候找个师娘?让她把你收走……」 「闭嘴。」 众人散了,大多人提前去了浮光殿,夜间的饮宴地点会从御花园移去那里。 皇帝和太后去探望沈娆,她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心结难解。太后见秦太妃又是嘆气又是抹泪的,便留下多陪她一会儿。 皇帝先行离开,去了春晖堂,眼见着拐弯就到,他却勐地住了脚。 李成禧跟在他后头,没提防险些撞上主子后背去,他堪堪剎住,在矮小丛生的刺柏掩护下悄悄探头。 只见裕亲王沈臻静静地站在门口,他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沈臻转身走了。 李成禧纳闷:「裕亲王关心华主事,为何不进去?」 「不对啊,」他歪着脑袋想想又说,「之前在屏风后头,不是明明听见他对华主事说,并无心悦之人?这模样,瞧着可不像。」 「你问朕,朕去问谁?」 皇帝说了一句,正要从刺柏后走出来,却又退了回去。 恭喜送华尘云出来,手中拿着个小瓷瓶。 华尘云交待:「这药一日抹三次,她脸上那点痕迹只需一两日便可全消了。」 「奴婢记下了,必定尽心伺候姑娘,」恭喜笑道,「太医也来过了,说姑娘身子强健,虽然泡了湖水却并无不妥,华将军只管放心。」 华尘云点头,这才告辞离开。恭喜拿着药,转身返回。 李成禧见皇帝若有所思,一语道破圣意。「想不到这华主事,还挺能招人疼哩。」 可不是吗?华尘云关心她,本就在皇帝的意料中;那些公子哥儿们的殷勤,不过是贪图她的美貌。可裕亲王呢?以他的为人,皇帝不信他是个肤浅的人。 真正救公主的是华梓倾,这一点皇帝能看破,以沈臻的心思也可以。或许,裕亲王就是被她今日的见义勇为打动了? 「皇上,您不进去吗?」李成禧打断了他的思绪。 「既然人没事,朕就不必进去了。」皇帝抬步一边往浮光殿走,一边说,「她俩今晚都不会参加饮宴了,你去曹瑜那边看看,若她要提前离宫,你替朕送送。」 李成禧起初还以为,这是看重曹瑜的意思。谁知,皇帝突然沉下脸来,又加了一句:「朕还要,送她一份大礼。」 寒意凛冽,听得人禁不住一哆嗦。 因为湖底淤泥多,女子沐浴梳妆颇费工夫,曹瑜是千金之躯,经了这翻折腾自然要回府休息。华梓倾倒是精力旺盛,可是华尘云管着她,叫她喝了姜汤必须早些睡,不许乱跑。 曹瑜快出宫门的时候见到了李成禧,他领着几个小太监,还抬着一口大箱子。 曹瑜见皇帝终于有所表示,不仅派了最得力的人来送她,还备下厚礼,满心雀跃,却到底矜持。她微微一笑,谢过皇帝赏赐。 她按捺着好奇,按照李成禧的叮嘱,回了府才命人开箱。 箱盖打开,看清楚时,曹瑜顿时花容失色,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第13章 探病 迎面相逢 华梓倾好好睡了一觉,次日,她生龙活虎地去探望三公主沈娆。 赏花宴结束了,她想着,待看过沈娆,再禀过皇帝和太后,她便可以离宫了。 沈娆一直没出嫁,她的披星殿与春晖堂相距甚远。所幸天气不错,华梓倾倒也乐意领着恭喜恭敬在宫中走走。 两个宫女年纪小,性子活泼,这些日子与华梓倾十分投缘。三人走着无聊,总会扯闲天。 恭喜低声说道:「昨日,皇上给了曹家小姐许多赏赐,这事儿到处都在传,说几个小太监,抬了个好大的箱子。」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恭敬晃了晃脑袋,得意地笑,「你一定猜不到,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你知道?」华梓倾好奇,「你快说。」 「奴婢今儿一早听见养心殿的人在议论,说皇上给曹家小姐送的礼,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绫罗绸缎。那口大箱子能装下人,四周留了气口,不会憋死,里头装的……是小开子!」 华梓倾睁圆眼睛愣了半天,皇帝身边除了李成禧,还有两个贴身的小太监,她都见过,一个叫小由子,一个是小开子。 第18页 她十分不理解地皱着眉头:「宫里时兴……拿太监当礼物送人?」 「哪有这回事。」恭敬摇头,「其实,也不像是送礼,奴婢听说,小开子之所以被放在箱子里,是因为,挨了杖责,走不了路。」 简单地说,就是皇帝叫人把小开子打了,然后把他送去了曹府。 华梓倾细细地一品,就缓过味儿来了,这哪里是赏赐的意思?倒更像是,出于皇权的警告和示威。 「皇上为何这么做?小开子……他是不是做了什么,触怒了皇上?」 恭敬一脸懵,恭喜插嘴道:「姑娘问她也是白问,这样的事,养心殿的人不会说的。」 三人入了披星殿,沈娆身子已经无碍,只是,心情仍是不好。 今日秦太妃没过来,沈娆便与华梓倾坐在窗边说话。矮几上放了一碟金黄的蟹肉千丝卷,个大饱满,鲜美扑鼻。 沈娆把碟子推到华梓倾面前说道:「可巧你来了,这个送给你吃。」 「我怎么记得,公主好像是从小就不爱吃螃蟹的?」 「咱们如今,一年也难得见一回,你竟还记得我的口味。这宫中的御厨、嬷嬷、奴才们,但凡待得时日久些,都知道我不吃螃蟹。」沈娆扯了扯嘴角,淡笑了一下,「亏了有些人,没心没肺地给我送这个。」 「谁呀?」 「昨儿皇上和太后来过,当时皇上说,明日早朝后若得空,会再过来看看。想是姜才人听说了,掐着时辰就来了,还送来她亲手做的吃食。可是,皇上想必有事耽搁了,她坐了会子,觉得无趣,这才刚走了一盏茶的工夫。」 蟹肉千丝卷还热着,冷了吃可就腥了。华梓倾抱起碟子笑道:「那我就不客气,替你吃了。这么好的东西,不吃浪费了。」 沈娆也笑:「吃吧,不吃浪费了。」 蟹肉千丝卷外酥里嫩,里面用乳酪裹着蟹肉,做起来麻烦,尤其难掌握火候。姜浣雪昨天才被皇上罚了,今天又费心费力地贴上来,真是锲而不捨,百鍊成钢。 她本是怕皇上生她的气,不愿见她,所以,特意做了这个,来披星殿「守株待兔」。公主爱不爱吃,她并不在乎,她是指望遇见皇上,能让皇上尝一尝,喜欢上她的手艺。 华梓倾大快朵颐,吃的欢快。她连连点头:「还别说,姜才人手艺不错,她对皇上,可真是用心良苦。」 沈娆嗤笑:「宫中哪有多少真情?从前我总以为,真心待人,方得始终。可如今看来,倒也未必。」 数年前,沈娆求先帝做主,为她赐婚。准驸马廖廷,是兵部侍郎,青年才俊,风流倜傥。 先帝病逝后,沈娆自愿守孝三年,如今,已经四年过去了,她却迟迟不与廖廷完婚。 她长皇帝一岁,这个年纪的公主仍未出阁,外头难免·流言蜚语,廖廷也觉得难堪。 沈娆痴痴地看着窗外:「你瞧这园子,奼紫嫣红,多好看啊。有些东西,就像这园子,乍一看,满目锦绣,可是时间久了,那繁花绿叶下面的枯枝烂泥,也便全都看见了。」 华梓倾不大明白:「公主既然不开心,何不与廖廷解除婚约?您是金枝玉叶,想嫁什么人不行?」 沈娆怔忡不语,解除婚约,她不是没想过的,可是,她下不了这个决心。 她爱上廖廷,在她情窦初开的年纪,情愫像一株藤蔓,缠绕在她的心头,悄悄地在时光里生根发芽。他的温柔是花,冷漠是刺,若要连根拔了,她会疼得体无完肤。 「梓倾,你有喜欢的人吗?当你觉得他不在意你的时候,你会很难过,可是,当他回过头来,肯花心思地哄一哄,对你笑一笑,你又会放不下他……」 华梓倾想了想,她曾经觉得自己喜欢沈臻,然而,却从没有过似这般牵肠挂肚的情怀。沈臻说并无心悦之人的时候,她或许有点失望,却并没有多难过,她更不会放不下他。如此看来,她对沈臻不叫喜欢,仅仅只是出于感激和欣赏。 「那应该是……没有。」 「没有最好,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不在乎你的人,他伤不了,被伤的,永远是自己。」 这样的话题不适合华梓倾,她「嗯」了半天,也没嗯出个屁来。以前探病,她总是劝人家好好休息,可今日看着,沈娆身子没事,有的是心病,受的是情伤,这种事,她实在是个外行。 她坐在那儿,当一个称职的倾听者,听着沈娆倒完一肚子苦水的同时,她也吃完了一大盘子蟹肉千丝卷。 好吃是好吃,就是有点撑。姜才人在做吃食这方面,是个实在人,蟹肉放得超级多,做了满满一碟,绝对是算了皇帝和公主两个人的饭量。 沈娆说累了,华梓倾起身告辞。临别时,她劝沈娆有空多出去走走,比如一起去打猎,可以散心。 沈娆应了,她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她是个不大会安慰人的人,憋了半天,说了句:「多喝热水。」 好歹能补一补白流的眼泪。 辞了披星殿,走过一条林荫道,她往东边一拐,抬眼望见远远的缓步走来一行人。 皇帝身着玄色锦服,两肩的紫气团云暗纹在阳光照耀下气势十足,那五官明明俊美风流,却偏透着震慑人心的王者之气。 迎面相逢,华梓倾连忙上前行礼。 她低着脑袋在想,姜才人不走运,做的吃食被她吃了,想遇见的人也被她遇见了。若是让姜才人知道,又会怎么想? 第19页 皇帝抬了下眼皮:「看这方向,是去过披星殿了?」 「是,皇上也是要去探望三公主的吧?您请。」 她主动让到一边,垂首而立,请皇帝先行。谁知皇帝不走,慢条斯理说了句:「不急。」 第14章 亲近 当真要来勾引朕不成…… 皇帝不急,华梓倾也不急,她看了眼后面那一行人,果然不见小开子。 「皇上,臣听说,您把小开子送去曹府了,这是真的?」 他淡淡地没说话,叫李成禧带着一行人都退远些,恭喜和恭敬也跟着迴避了,他领着华梓倾走到树荫下。 「朕有话问你。」皇帝开门见山,「此时没别人,说吧,昨日爬树,把鸟窝扣在姜才人头上,是怎么回事?」 华梓倾愣了一下,她本以为这事儿过去了,原来只是因为昨日赏花宴,皇帝没空追问罢了。 「您这是,秋后算帐?」她小声地嘟囔。 她耷拉着脑袋,自以为掩饰了垮着的脸,上身立得笔直端正,两只脚相互来回地挤踩着鞋的内边,像犯错被罚站的孩子。 皇帝低头看着眼晕,抬脸嘆气,伸手指了指树荫下一块白色的大石。「坐下说。朕许你坐得没规矩,但是必须答实话。」 华梓倾略一迟疑,便谢恩坐下了,在石头上坐得像个大兵一样,完全没有女子的文雅。 皇帝默默地翻了下白眼,鬼使神差地跟着在她身边坐下了。坐下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只要和华梓倾在一起,举止总会被带跑偏,也变得不成体统起来。 皇帝循循善诱:「说吧。你告诉朕你欺负姜才人的原因,朕就回答你刚才的问题。」 「真的?」她选择相信后,皱了皱眉头,这事儿想起来就生气,连措辞都忽略了,「她说我勾引你!」 华梓倾看着皇帝微怔的面孔,义愤填膺:「您说说,姜才人她怎么可以这样说臣?」 「对,不应该,」皇帝从善如流地点头,「你根本没这样的情商。」 「……情商?」这个词她虽然没听明白,但是鄙夷的意思她听出来了,「皇上,您这话,是瞧不起臣的意思?」 皇帝撩了下眼皮,算是默认。 那天在屏风后,他听见华梓倾和沈臻的对话了,她应该是对人家有意思的,结果沈臻说并无心悦之人,她马上就云淡风轻了。这姑娘心大,她要是会勾引人,应该早就对沈臻下手了吧。 华梓倾对他的反应很不满,但她不能和皇帝计较。「臣已经回答了,现在轮到您了。您真的把小开子打了,然后送给曹小姐做礼物了?」 「嗯。」 「为什么?」 皇帝又撩了下眼皮:「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你……」 皇帝故意一本正经地撇开脸不看她,一想到她此时可能气得像煤炉子上的炊壶直冒烟,却不敢朝他扔鸟窝的样子,他就偷笑。 宫里宫外的人都太无趣,当皇帝是个很寂寞的工作,他四年来都不曾遇见一个像华梓倾这么逗的人。 「你……」了半天,竟然没听见她有下文。 皇帝想扭头看看,她是不是傻了,却在此时,突然感觉肩头轻轻一沉。 那是一张柔弱时会令人怦然心动的容颜,此刻离他那么近,近到,他的鼻息间猝不及防地充盈了属于女子的甜香。 他心头勐地一跳,无措起来:「你做什么?当真要来勾引朕不成!」 皇帝的衣襟被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仿佛拽住的是一棵救命稻草。 肩上的分量让他心慌,因为太近,他闻到淡淡的芝兰气息,那本是宫中女子熏衣裳常见的味道,此刻却仿佛带着温度,娇柔甜美,分外惑人。 他僵着身子,用手抵住一边香肩。 「华梓倾,你给朕起开!就算你心里对朕不满,或者对姜才人不满,你也不能自暴自弃!你以为使美人计,朕就会把什么事都告诉你?你休想。你扪心自问,对朕可有什么事隐瞒?朕可告诉你,对朕不敬,会掉脑袋……」 他一口气地说,平时很少见他这么能说。华梓倾蹙着眉,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臣……肚子疼……」 「别装,你刚刚还好好的,走路带风,说话底气也足得很,蒙谁呢!」 皇帝说完,顿了顿。她的脸色看着的确不大好,眉头皱得紧,嘴唇都泛白了。她无力地靠在皇帝肩头,一手捏着他的衣襟攥得尽是褶子,一手捂着自己的肚子。 这模样看起来,倒不像是装的。发作得如此突然,莫非出了什么事? 「喂,你刚刚,可有吃过碰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华梓倾眼神很茫然,微仰着脸,烟雨濛濛的秋水转了转。她没戴面巾,横竖昨日已经露了脸,今天去看沈娆,而沈娆从前就见过她的真容了。 「在披星殿吃了一碟蟹肉千丝卷,是姜才人送给公主的;若说碰过什么特别的……」她松了松失态的小爪子,「您算不算?」 「当然不算,」皇帝真不知道她这脑袋是怎么长的,「朕又不是什么蛇蝎毒物。」 「完了,臣是不是中毒了?」她受了启发,脸色瞬间更加惨澹,眸子里的星光都黯了下去。她泫然欲泣:「难不成,姜才人对臣怀恨在心,就要毒死臣?」 「煳涂!她又不知道你要去披星殿。就你这脑子,敢情是亥年的吉祥物吧。」 第20页 皇帝喊了声「来人」,李成禧带着人麻熘地出在跟前,几人一看这情形都愣了,又不敢乱打听。 「看什么看?传太医!」皇帝又想了想,「传肩舆,把人送回春晖堂去,太医也直接过去。」 李成禧交待下去,两路跑得快的小太监一路传太医,一路传肩舆,他自己守在原地低着头,怕主子还有吩咐。 刚才,可不怪他多看了几眼,这么些年来,太后好心送进养心殿的暖·床宫女皇帝一个都没碰过,说是要大婚亲政,却仿佛对男女之事全不上心。李成禧跟在御前这么久了,还是头回看见皇上和女子这般亲近。 华梓倾全然没察觉李成禧的目光,肚子疼得厉害,她还在琢磨刚刚皇帝说的话。 平时她的脑子并不差,刚刚只是疼煳涂了,现在明白自己说了蠢话。姜才人不可能在送去披星殿的食物里下毒来害她,姜才人更没什么理由去毒害公主和皇帝。 还有,十二地支里亥年对应的是猪,他怎么能拐着弯子骂人呢? 「皇上,臣快要疼死了,快要……喘上不来气儿了。临终前,臣有三件事,非……非说不可。第一件,臣不属猪,臣是属兔的。」 属兔的,和皇帝同年。 她额角冒冷汗,脸色和白兔差不多,皇帝很同情她,可若真到了快死的时候,总该拣要紧的说吧。 「第二件,不管是谁要害臣,皇上是明君,一定要为臣报仇啊!臣做了鬼,半夜里会去养心殿谢恩的。」 「……」皇帝表情很真诚,「朕是真龙天子,阳气重,孤魂野鬼不能靠近,你去找李成禧代为转达就是。」 李成禧:「……」 「还有第三件,」她「嘤嘤」起来,「臣实在是不想死啊,您一定得叫太医尽力医治,不能轻易就放弃了。只要能活过来,臣保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爬树,不扔鸟窝,还有最要紧的……不馋嘴……」 「你不能死啊,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朕心里难过。」 当皇帝的能这么说,华梓倾内心是感动的,要是没有后面那一句就更好了。「朕答应父皇的事没办妥,实在对不住他,要不然,你再挺一挺,朕还没给你赐婚呢。」 华梓倾翻了下眼皮,然后闭上了。皇帝理政和处置人有一套,要说婚事,他能先把自己的后位人选想明白就不错了。 第15章 丢脸 宁可死了算了 皇帝见她没反应了,以为她真的要没气了,心里沉重起来。人是他接进宫的,在宫里出了事,他于心难安。 他亲自把人扶住,怕她摔倒。华梓倾到了这个时候,也不顾忌自己枕的是皇帝的肩膀,他身上的龙涎香大概有某种功效,闻久了倒让人觉得好过些。 皇帝也便不说话,任由她枕着,恭喜和恭敬都杵在李成禧身后,皇帝没发话,她们不能上前。 静下来的时候,许多感官会发生变化,就像同一张脸,在柔弱的时候或许会少几分艷丽,多几分楚楚可怜。 他发现自己在为她担忧,大概是,兔子不咬人的时候,更招人疼。 肩舆来得算快,李成禧过来通报,皇帝抬手示意两个宫女过来搀人。 华梓倾却不肯起身了,她方才坐了一会儿,察觉到身上不对劲儿。按每个月的日子算起来,还差好几天,怎么就突然提前了,在这个时候害她出丑? 她小腹绞痛,余光瞟了眼李成禧和他身后一大堆太监,有苦难言。 肩舆到了跟前,她顶着皇帝质疑的目光,硬着头皮凑到他耳边。 华梓倾小声地说了一句话,年轻的皇帝俊脸粉了一片。 他在穿越过来之前,已经不止十四岁,对女生的那些事,他不是一无所知。 皇帝默了一瞬,果断地解衣服,脱下外袍披在华梓倾的身上,她背后从上到下,被遮得严实。 华梓倾惊慌地挣扎了一下,手被他按住。他的声音很低,却有让人服从的魄力:「这是常服,不打紧的。」 他下朝后回养心殿换过衣服,这身不是龙袍,也没有龙纹。 太监们把肩舆抬得又快又稳,赶回春晖堂的时候,太医已经在那儿候着了。 皇帝不是不想跟着去春晖堂,关心一下病情。只是,他忘了多传一架肩舆,要他跑步跟着回去,实在是体力不允许。原主身子弱,硬体跟不上,太监们就算抬人跑,也能比他跑得快。 他干脆按照原计划,领着李成禧去了披星殿,小坐了一会儿出来,太医已经赶着来回话了。 严太医经验丰富,是宫中最全能的太医,在皇帝的印象里,大概除了隆·胸割双眼皮之类,就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严太医又是「湿寒入侵」,又是「气血不畅」,说了好大一篇,啰嗦且不说人话,是太医的通病。皇帝倒是基本听明白了,华梓倾根本不是中毒,只是昨天下水在体内积了寒气,今天又把寒性的蟹肉吃得太多,她这症状,应该就是痛经。 李成禧请示:「要摆驾春晖堂吗?」 皇帝忍笑摆手。 这种事,有太医和宫女们照料就行了,他猜想,华梓倾不会愿意见到他。 的确如此,华梓倾这会儿捂在被子里,头都不肯露出来。 两个宫女在旁边端药送水,恭喜说:「姑娘这是怎么了?您死不成了,不应该高兴么?」 第21页 恭敬劝道:「姑娘快出来吧,该憋坏了。」 被角依然被抓得死死的,华梓倾就是不出来。她以前每个月都挺顺畅,从没体验过这样的毛病,加上日子没到,她压根儿就没往那上头想过。 肚子疼起来真要命,她以为是中毒快死了,把皇帝的肩膀当枕头使了,遗言也交待了。还有皇帝那件外袍,她都不知道洗完是应该还给他,还是自觉地找个位置供起来。 被子里的声音瓮声瓮气:「我现在倒宁可死了算了!人还活着哩,脸已经丢光啦!」 华梓倾的病症来的快,去的也快,第二天,又成了一条好汉。 这回,她生龙活虎地去向太后请辞出宫,还特意挑了个皇帝很忙的时候。 这会儿,秦太妃也在,华梓倾行礼问安到入座,她就一直盯着华梓倾的脸看。 她记得,这孩子小时候入宫便与沈娆最合得来,那时候,已经能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如今华梓倾长大了,这般美貌让人乍眼一看就会心底一颤,细细打量,容色昳丽,五官竟挑不出半点瑕疵来。 「我怎么听说,你的脸是受过伤的,后来先帝见怜,这才准你丝巾覆面出入皇宫?」 这一点,其实皇帝太后和所有人都同样好奇。 华梓倾回禀:「确实受过伤,不过,只是一点皮外伤,很快就好了。后来,因先帝与祖父叮嘱,臣才始终佩着面巾。」 如此说来,她戴面巾不是因为容颜受损,却是先帝和华凌风的主意? 太后与秦太妃交换一个眼神,疑惑地问:「为何?」 华梓倾摇头。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她猜测,先帝和祖父是担心她这张脸生的太招摇。华家一代不如一代,已经没有人,能好好地护住她。 太后和秦太妃都沉默了一会儿,秦太妃起身告辞。 待她走了,太后重新看向华梓倾。 「怎么这样着急要走?你的事才刚有些眉目,」她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清茶,润了润嗓子,「自从你在赏花宴上露了露脸,已有好几家王孙公子心生仰慕……」 太后说着,掀起眼皮留心华梓倾的反应。华梓倾垂眸,神色淡然,全然不为所动。 他们先前对她是什么样的态度,她很清楚,所谓的心生仰慕,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他们并不在意她是什么样的人,只是贪恋最肤浅的皮相。 「让太后费心,臣实在惭愧。只是,臣日夜反省自身,自觉言行粗鲁,举止莽撞,配不上那些王孙公子。臣还是,多歷练歷练,省得嫁进高门,丢了您的脸。」 「再则,」她停顿一下,又说道,「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是兵部主事,却在已在宫中停留数日,不曾为兵部衙门办差,臣实在是惶恐不安。」 太后瞟她一眼,浅浅的笑意若有若无。「要出宫,还是该同皇帝说一声,毕竟,接你入宫时,是他的主意。」 华梓倾尬笑:「皇上日理万机,臣不敢因区区小事,耽搁皇上的国家大事。烦请太后,代为转达。」 她的心思,太后哪里会不明白?昨天太后就听南霜说了,华梓倾是坐着肩与回的春晖堂,身上还披着皇帝的外袍。皇帝为她传了太医,自己是走回养心殿的。 「不耽搁,皇帝自忙他的,」太后向万福说道,「去叫李成禧过来一趟。」 第16章 尚仪 是皆大欢喜? 李成禧来得快,华梓倾本以为太后要说她离宫的事,谁知,太后对此只字未提,反而向李成禧问道:「哀家记得,你曾提过,还缺一位从五品的尚仪,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 李成禧愣了一下,应了声「是」:「太后心里若有了合适的人,还请示下。」 太后转过脸来看华梓倾:「你要担君之忧,也不是非得做兵部主事的,留在宫中做个尚仪,你看如何?」 尚仪是宫中女官,掌礼仪起居,比起兵部主事,自然是体面许多,只是,留在宫里,不如外面自由。 她小心回道:「臣愚钝,怕是,做不好这差事。」 「你自己方才也说了,需要歷练,省得日后丢脸。尚仪女官掌礼仪,是再合适不过的歷练机会。况且,你如今让那许多王孙公子惦记着,可比一个冯光更难对付。你既不想立刻嫁人,不如,就在宫中待上一阵子。」 华梓倾怎么觉得,这是自己挖坑把自己给埋了?太后老谋深算,听起来是在问她的意思,其实打定了主意,她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华梓倾就不明白了,自己有哪一点能被太后相中?从入宫做客,变成入宫做官,只怕最后,不是佳话,倒成了笑话。 她硬着头皮问:「那臣,是归尚仪局管么?」 李成禧刚要开口解答,太后轻咳了一声。 「哀家自从听说,小开子让皇帝给打发了,便夜夜忧心。皇帝日理万机,忙于朝政,李总管你又杂事颇多,那养心殿里,若是没个得力的人,哀家如何放心?」 「从今儿个起,太后您便不必忧心了!」李成禧机灵地接话,「华姑娘做了尚仪,只从尚仪局领月例,日常都在养心殿内当差,必定能叫皇上、太后省心。」 「……」华梓倾感觉到大事不妙,她躲着皇帝呢,这下倒好,直接被送到他眼皮子底下去了。 她抬眼看向李成禧,大太监垂着眼皮,泰然自若。太后说宫中缺尚仪,那就必须是缺的,太后说养心殿需要她,那她就算是块烂木头,也得雕上花,送进去当顶樑柱。 第22页 她在琢磨,这事儿还能推脱吗?要是她说不行,太后会不会翻脸无情? 「这事儿就这么定啦!」太后抚掌笑道,「哀家放心,皇帝省心,你找到了合适的人选,梓倾丫头不必再天天抛头露面,这真是,皆大欢喜!」 华梓倾对上太后和李成禧眉开眼笑的脸,陪上一个能拧出苦瓜汁的笑容,这特么的,是皆大欢喜? 太后看出她内心残存的挣扎,又耐心地说服她:「你想想,从前天天戴着面巾,难不难受?日后待在养心殿,你只需听皇帝的,还有哀家护着你,你纵是不戴面巾,又哪有外男敢多看你一眼?再者,眼看后宫的人就要多起来,琐事繁杂,有你在,也能替哀家分担一些。再过些时日,你若仍想回兵部当差,哀家也不拦着你。」 华梓倾那双黑亮的眼睛转了转,她想问「是真的吗」,但她不敢。 她显然是被说动了,太后又笑:「怕是日后准你离宫,你还不愿走了。你也不想想,养心殿是什么样的所在,你待在那儿,说不定还能有意外收穫!」 她这样一说,李成禧和旁边的南霜都有三分心领神会了,只有华梓倾,仍没领略话中精髓。 宫中待久了的,都是人精,而华梓倾是根直肠子,又全不通男·女之事。 她出了广慈宫,李成禧差人领着她去尚仪局走了个过场,然后,她就进了养心殿。 李成禧和尚仪局的人都没跟她交待过,她该做点什么。李成禧走时只是说,皇上在见臣工,想是快回来了,让她抓紧时间在养心殿内转转,熟悉下环境。 华梓倾独自熘达,觉得这地方好是好,倒也没有想像中那么神秘。 宫中殿宇看起来都差不多,陈设精緻奢华,奈何她对珍奇异宝并不太懂,只能看个热闹。 晃荡了好半天,她终于发现一件能让她爱不释手的宝贝。那是一柄宝剑,剑鞘上有栩栩如生的双龙戏珠,剑柄上的宝石亮得几乎闪瞎人眼,剑锋出鞘时,那锐气宛如破云而出的天光。 她想起太后说的话,养心殿果然是个遍地珍品的所在,那样文弱的皇帝,却收藏着这么好的剑,的确让她意外。 至于太后说的收穫嘛……华梓倾琢磨,如果自己好好表现,皇帝把这剑赏她的可能性有多大?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剑上的龙会不会太过招摇;如果把宝石都抠下来,能值多少钱? 李成禧从明华宫接了皇帝回来,到处找她,后来在东暖阁找到了,进门就看到华梓倾在屋里上蹿下跳,挥舞着明晃晃的御用龙腾剑。 她停下来,持剑靠近,李成禧顿时感到杀气凛然。 他听见华梓倾「嘿嘿」一笑,手举三尺长剑对他说道:「或许您不信,我这是……准备亲手为皇上切水果。」 ** 广慈宫。 华梓倾和李成禧走了,太后慢悠悠地将手中青花瓷盅搁在桌案上。茶已经凉了。 南霜命人换茶,踌躇着问道:「您真觉着,让华姑娘去了养心殿,能让皇上省心?」 「省心也好,闹心也罢,这丫头,出现得是时候。」 南霜眼中茫然:「奴婢愚钝。」 谢太后鲜艷的唇角勾出一抹冷淡的轻笑:「眼下,秦曹两家斗法,为了争后位,几乎要撕破脸面。曹瑜心机太重,这样的女子,皇帝必然对她心怀戒备。小开子挨了打,被送去了曹府,聪明人都能闻到气味,这事儿,是皇帝含蓄地打了曹家的脸,用以警示百官,休想再与他身边的人勾结。皇帝的心思,不容窥探。」 南霜点点头,这事她也有耳闻,小开子挨打,牵涉曹家。皇帝什么都没说,但他这样做的用意,曹家父女必是心知肚明。 「还有秦暮烟,这女子不容小觑。她看着不争抢,也不避让,不像曹瑜,把爱慕皇帝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太后神色微冷,「你瞧见方才秦太妃那个胸有成竹的样子么,她以为皇帝不喜欢曹瑜,后位就一定会是秦家的。」 南霜听到这儿,暗暗吃惊,太后这意思,莫非是打算把后位送给别人?照眼下的情形,难不成……是华梓倾? 册立皇后乃是大事,歷来当皇后的都是家势显赫,且不说华家没落,没有权势,单说华梓倾那率性而为的脾气,哪有一点像做皇后的样子? 「社稷江山,巍巍皇权……」太后嘆了嘆,「皇帝娶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平衡朝堂势力,大婚、亲政,把皇权抓在自己的手里!」 南霜有点明白了,秦暮烟和曹瑜无论谁当皇后,秦曹两家的平衡都会被打破。皇帝要想让两家继续相互牵制,就该另择后位人选,那么,家势没落但容姿倾城,能被先帝看重的华家孙女,当是不错的选择。 「太后睿智,奴婢望尘莫及。只是,您这番盘算,皇上可知?」 「放心。皇帝这几年,突然开了窍,聪慧敏锐超于凡人。哀家什么都不必说,那丫头去了养心殿,皇帝就会察觉古怪,只要略一琢磨,他必定能悟出哀家的良苦用心。」 第17章 一颗忠心 彤史 皇帝今日散朝后又见了几位要臣,西部的旱灾,东边的水涝,还有北境的兀彤国消停了四年后,又在蠢蠢欲动。 秋燥加上心烦,皇帝回到养心殿的时候,只觉得口干舌燥。 奉茶太监上了茶,皇帝嫌烫,小由子适时地捧了一盏果盘过来。 第23页 小由子本姓刘,穷苦人家出身,家里为了好养活,取的名字贱,和柴火狗听着像兄弟。入宫后,他就改了名,叫刘由,将来富得流油,这是他的梦想。 他把果盘放在皇帝手边,躬身说道:「这是打南边儿上贡的,早晨刚到,新鲜着呢。而且,是华姑娘……尚仪,亲手给切的……」 皇帝口渴,一边听他说着,一边自行揭开了盖儿。 乍一眼,皇帝就被唬了一跳:「这是什么东西?」 「回皇上,是西瓜。」 这个季节,青阳城已经没有西瓜了,南边上贡过来,不是谁都能吃得到。 皇帝拿着银箸,从面上夹起一块儿,红艷艷的像颗人心,往下滴水。这心上,还缺了一个角。 「谁啃的?」 「唉哟,您的果盘儿,谁敢啃哪?那就是最后一块儿削出来的,不够了,所以就缺了点儿。但意思是好的,尚仪说了,这是她对您的忠心。」 皇帝从明华宫回来的路上,就听李成禧说了华梓倾来养心殿的事。忠心且不提,她那胆子敢不敢吃皇帝的西瓜,不好说,但是如果有小由子盯着,倒有几分可信。 即便可信,这颗「人心」他也是不会吃的,他往盘子里看了看,奇形怪状,大小各异,想必费了工夫,就是缺少美感。 「皇上您看,这是朵花,这是叶子,这是蝴蝶……奴才长这么大都没见过那样切水果的,西瓜抛起来,尚仪拿着龙腾剑,在空中『唰唰唰』。起落几个回合后,西瓜就切成了不同的形状,剩下的瓜瓤和瓜皮全都分开了。好傢伙,那可比曹小姐舞剑还要好看……」 「你说她拿什么切的瓜?!」 小由子顿时收敛起眉飞色舞,讷讷道:「是……龙腾剑。奴才已经细细擦过,放回原处了。」 华梓倾手中的刀剑就像她的性格一样,简单直接,没有花哨,一招一式,只为了克敌制胜。她耍着花样切西瓜,唬得住小由子,却唬不住皇帝,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分明是胆大包天,看上皇家传世的龙腾剑了。 皇帝挑眉,音色冷冽:「拿走。」 「是。」 小由子刚一伸手,皇帝又突然说「慢着」。他再次拿起银箸,看向盘子里。 华梓倾剑法好,手艺却不行,花瓣大小不一,蝴蝶长得像歪瓜裂枣,皇帝夹起个形状奇特的物种,问道:「这削的是什么?」 「回皇上,是兔子。」 皇帝看着,神色渐渐就柔和下来。兔子只有三分像,却让他想起华梓倾靠在他肩头对他说,臣是属兔的。她那时脸色很白,就像只兔子,软糯可爱,秀色可餐。 银箸放在嘴边,他一口咬下个兔耳朵。他对小由子说:「盘里的西瓜拿下去,你们分吃了吧。这颗缺心眼的忠心,叫华尚仪自己吃掉。」 皇帝虽然板着脸,小由子却是满心欢喜地答应了。若非主子仁厚,做奴才的这个季节哪能吃得上西瓜? 华梓倾到养心殿来当差半日,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去皇帝跟前晃悠。 入夜,皇帝坐在灯下看书,听见门口有女子的声音。 他身边伺候的都是干净伶俐的小太监,素来没有宫女,他这才想起如今养心殿内多了位如花似玉的尚仪,还是太后煞费苦心塞进来的。 他让人传华梓倾进来,倒把华梓倾吓了一跳。 她硬着头皮进门,行礼,抬眼就看见冷面如玉的皇帝,灯下美人,唇红齿白。 他手搁在桌上,修长骨感,拿着本书。书案上放了碗海鲜粥,粥做的精緻,粥里居然还有两尾雕花锦鲤,栩栩如生,看不出是用什么雕的,南瓜还是胡萝蔔? 「太后叫你来做尚仪,又不是上夜的宫女,这么晚了,不回去歇下,还守在外头做什么?」 「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做了尚仪,月例银子比从前多,更应该尽心尽力。臣今日离开广慈宫的时候,太后交待了,臣得做皇上身边最得力的人,饮食起居都需过问,就连……连每夜彤史为您记了谁的档,臣也需知道。」 华梓倾说到后面,低着头,声音像蚊子哼哼。毕竟是姑娘家,让她去操心皇帝夜里幸了谁,总觉得别扭。 皇帝更别扭,他怔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灯光照久了,俊白的脸上染了层红云。 「说的好听,依朕看,你只对饮食这一件事上心。别以为朕没瞧见,你一进来就盯上了这碗粥,怎么,西瓜没吃够,晚膳没吃饱?」 「臣冤枉!」华梓倾辩解,「臣刚刚确实多看了几眼,但绝不是贪吃。」 她把碗端起来,送到皇帝面前:「您瞧瞧这鱼雕得多像,臣就是在想,可比臣雕的西瓜强多了。那可是臣的一颗忠心啊,却让您嫌弃了。臣一定要找这位御厨师傅好好切磋一下刀法,下次再亲手为你切一个……」 她不说还好,她絮絮叨叨地说,皇帝不由自主地想起那颗红的、滴水的「人心」,鼻子跟前的海鲜粥散发着鲜香,此刻都变成了压制不住的腥味儿。 他冷眼皱眉:「端走!」 「啊?」华梓倾的话被打断,一时反应不过来,「臣、真的没想吃。」 「朕叫你端走!」 他掩了下鼻子,泛了阵噁心。 华梓倾捧着碗海鲜粥,有种盛情难却的迟疑。她真的只是研究这雕花呢,没想抢皇帝的宵夜,为什么就不听她解释? 第24页 「再不走,」皇帝冷笑了一下,「那不如,你就留下来过夜,朕会交待彤史,就记你的档!」 「……!!!」 华梓倾端着粥,潦草地告退,飞快地往门撤去。 皇帝又在她出门之前,咬牙补充了一句:「还有,你要是再敢拿朕的龙腾剑切瓜,朕就叫人切了你……」 第18章 沐浴 四年前那一幕的重现 青阳城一连下了好几天雨,这两日总算放了晴,只是,广慈宫里几树盛开的桂花被风吹雨打落了不少。 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南霜姑姑往紫金镂空炉里添了香料,转头看了看太后。 她说:「您前脚把华姑娘送进养心殿,做了尚仪,秦太妃那边儿,后脚便接了秦小姐入宫,说是要住些日子,陪伴三公主。」 「这事儿哀家知道,她接秦暮烟之前,来同哀家说过。」太后嗤笑,「沈娆心绪不佳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落水那日,秦暮烟也不曾留下陪伴,这会子倒想起要入宫。秦家急不可耐地想要后位,谁看不出来?听说前两天,秦开泽还在朝堂上催皇帝,说立后之事宜早不宜迟。」 南霜低垂着眼皮,不动声色:「今日朝后,皇上去了拂衣馆,跟着拳脚师父练了近两个时辰才出来。」 皇帝自从四年前樟州归来,很重视强身健体,请了专门的拳脚师父,常常会去拂衣馆练习。只是,他那身子弱是从胎里带来的,练来练去也没见强多少。 「还是得跟李成禧叮嘱一声,皇帝该多休养,不可急于求成,若是累着了,反而不好。」太后皱眉问道,「梓倾丫头呢,她没跟着去?」 「您怕是白费了这片心,奴婢听说,她一去就惹了皇上龙心不悦,好几天没敢在御前露脸。」 太后淡笑:「君威难测,她怕也是正常的,可惜了她那张国色天香的脸,换了旁人必定拿它为自个儿挣个好前程。」 南霜没接这话,倒是说了别的。「皇上从拂衣馆出来,身体不适,恰逢秦小姐路过……」 因前几日阴雨,政务又繁忙,皇帝好几天没去拂衣馆了,今日一去便练得急了些。出来的时候,他就觉得头晕目眩、浑身酸痛,倒也没十分在意。 后来在长廊下,他巧遇秦暮烟,于是与她寒暄了几句。主子与人说话的时候,李成禧他们往往会自觉地隔开几步的距离,所以皇帝头晕发作起来,倒是秦暮烟及时地扶了他一把。 她扶着皇帝在廊下的美人靠坐下,还亲自为他捏了会儿额角,縴手灵巧,技法得当。 皇帝觉得好些了,向她道了谢,她也并不趁机邀宠,而是自觉地告辞离开。 宫中发生的事,尤其是和皇帝有关的事,广慈宫总会很快得到消息。 「哀家就说,这女子不简单。欲迎还拒,更让男人惦记,强过曹瑜,一门心思地贴上来。」 谢太后想了想:「哀家记得,皇帝每次去过拂衣馆,当晚都会去沁芳殿沐浴。」 前朝匠人引天然温泉水于沁芳殿修建了沁芳池,沐浴解乏是再好不过的去处。 南霜说:「是。难不成,您也想效仿她们,再给皇上安排一出巧遇?」 「没意思。哀家喜欢更直接些,牛不喝水强按头,」她笑起来,像个孩子突发奇想,「要上就干脆上一剂勐药。」 华梓倾当晚便接了指派,说皇帝在沁芳殿,传她过去。 她心下是有些奇怪的,尚仪不同于宫女,皇帝去沁芳池沐浴,要她去做什么?然而,毕竟这差事她从前没做过,也没人告诉她,皇帝沐浴期间到底有没有她的事。但有一条总归是没错的,听主子的话,指哪打哪。 她第一次进沁芳殿,前头有太监守着,后面渐渐地再看不到人影。入了内殿,能望见依稀的水气如霜,靠近沁芳池的地方落了重重纱幔,缥缈得宛如烟波云雾。 她刚走过去,就听见里面传来声音,性感沙哑,叫了声:「来人。」 皇帝今日身体不适,本是想解乏,谁知泡得久了,让热气一蒸,感觉有些缺氧,心慌气短。 他先前喊了一声,竟然没人回应,也不知道李成禧和小由子他们都熘到哪里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再喊,却意外地听见怯生生的女子嗓音,从纱幔后传来。 「皇……皇上,您有什么吩咐吗?」 他是九五之尊,且自知生了副招人喜欢的好皮囊,起先以为又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小宫女混进来了,再听这语气,又像是华梓倾。 他冷若冰霜地说了句:「谁叫你上这儿来的?!」 华梓倾懵了:「是您让臣过来听差遣的啊,您不是叫南霜姑姑……对了,您为什么会差使南霜姑姑,不应该是李总管或者小由子吗?」 皇帝背靠着池壁,手轻轻地拨弄,盪开一圈圈涟漪。他半晌没说话,心中已经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好了,没有差遣了,你出去吧,」他揉一揉眉心,嘆了口气,「去换小由子进来伺候。」 华梓倾清脆地应了个「是」,如释重负地退出去。 可是没过一会儿,她又回来了,站在云纱之后,她苦着脸:「皇上,换不了了,不知怎的,门被锁上了,您从前沐浴也都要从外头锁门的么?左右只有臣一个了,您有什么吩咐,若是臣办得了,您……您也不太吃亏,臣倒可以……进来试试。」 第25页 她是抱着忠心耿耿的态度,硬着头皮说的,皇帝听着,头皮发麻。这姑娘,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皇帝无奈,只得全果着自己从池中起身,一站起来,又是头晕目眩。 他也懒得擦水,随意从架上扯了件雪白的长衫披在身上。 虽然难受,但他思路却清晰。这件事太后做得十分冒进,让南霜去传华梓倾到沁芳殿,就是没打算向他隐瞒什么。太后想干嘛?孤男寡女被反锁在浴池里,难不成打算让皇帝就在这里幸了她? 华梓倾被送到养心殿当差,他就看出这事背后有别的意图,但他一直没细想,只觉得太后往他身边送女人,希望他在某些事上「开窍」,希望他传宗接代,这些都正常。 可他现在觉得没那么正常了,华梓倾是华凌风的孙女,依先帝的意思,不仅要为她寻个好归宿,而且经皇帝赐婚,必定是正室。而太后在这个时候,把这样一个女子费心地送进了沁芳殿,若当真让彤史记了她的档,那绝不是随便给个位分那么简单。 他忽然通透了,太后的手段用在后宫,却剑指前朝。皇后之位旁落,是平衡秦曹两家最好的办法,华梓倾背后没有显赫的家势,却有当年华凌风的救驾之功,有先帝遗诏撑腰,让她当皇后说得过去。 他苦笑,在权臣们眼中,甚至在太后眼中,皇后之位不过是争权夺利的工具,可是对他而言,坐上那个位子的人,将会是他的妻。 华梓倾半晌没听见半点动静,试探着叫了两声「皇上」,没人答应。 皇帝离水源近,潺潺的流水声掩盖了外面的声音,而且他头晕脑胀地想事情,并没留意别的动静。 华梓倾不安起来,她想起南霜姑姑刻意交待过的,皇帝今日身体不适,叫她细心留意,万不可让皇帝有什么差池。 她想到这儿,不敢耽搁,也不再顾忌,手臂一扬将云幔撩开,径直冲了进去。 她一眼看见空荡荡的沁芳池,哪里有人?莫非,皇帝已经晕过去,溺水了? 这念头吓坏了她自己,皇帝若有闪失,那便是塌了天的大事,她抬步往池边奔去,口中大喊了一声:「皇上!」 她的注意力全在沁芳池,其实,皇帝就在旁边的木架后面,正往下取外袍。 他此时身上衣不蔽体,没想到华梓倾会进来,他被这陡然一声大叫惊得一哆嗦,想赶紧用袍子遮羞,却用力过勐,一下把木架带倒了。 架子摇晃几下,砸了下来,华梓倾余光一瞟,发现了这边的动静。 她蓦地掉转方向冲过来救驾,身形快得像一道闪电。皇帝都没看清,她已经到了跟前,抬腿就是一踹! 倒下的架子被踹得改变了方向,皇帝没被砸到,然而,她那么准,另一只脚正踩在皇帝刚刚取下的长袍上。他猝不及防地往前一栽,把面前救驾的人扑倒在地。 皇帝全身只裹了件轻薄的素衣,胸前没繫上,原本只是用手掩着。他此时扑下来,衣襟全开,几本是肌肤相亲。 华梓倾当了垫子,出于本能地用双手接了一把,掌心落在他流畅的腰线上,单薄的一层绢布完全阻隔不了最真实的触感。 想用来遮羞的外袍没起到作用,落在了一旁。旖旎如烟的水气、骤然上升的体温,让心跳加速,似擂鼓声让人慌张,就连木架倒地的一响也被人忽略。 华梓倾怔怔地看着正上方这张俊美无俦的脸,仿佛是四年前那一幕的重现。 第19章 救驾 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 沁芳殿的地上铺了百花争艷图案的绒毯,华梓倾被扑倒在地上,才不至于把后脑磕坏。 然而,她还是怀疑自己的脑袋摔坏了,如若不然,她这会儿怎么会觉得皇帝长得格外好看?身为男子,他好看得过份了,简直是诱人。 他的肌肤被池水泡得泛红,看起来比粉嫩的蟹肉还可口,头髮滴着水珠,一双眼睛能勾人魂魄。那池水中,也不知道搁了什么,像药香又像是花草香,自他身上带着体温缓缓地散发出来,掺杂着属于年轻男子的气息,一个劲儿地往她鼻间钻。 他没有皇帝威严的时候,完全就是人间的尤物。 可惜,指望他没有皇帝的威严,那是痴心妄想。 「华梓倾,你脑袋不想要了是不是!爷们儿洗澡的地方,你瞎闯个什么?你又在盯着朕看什么看,朕怎么觉着,你这眼神比那天看上朕宵夜的时候还邪乎?你是不是还想对着朕流口水?」 「……」 她满心腹诽,啥爷们儿洗澡的地方,沁芳池是皇帝专用的,就凭他这份漂亮,哪里像个爷们儿了?再说了,皇帝没出事,大燕国的天没塌,她不过松了口气,一时高兴,容许自己的思想走了点神。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里是他说的那么不堪? 她这样想着,嘴上却十分恭敬:「回皇上,臣是担心您的身体,叫了几声您没答应,所以急着冲进来救驾。」 然而,皇帝本来没事,反而让她惊了圣驾。 「这么说朕还应该夸夸你,忠心护主,奋不顾身?」 「臣不敢当。能以微薄之躯,为皇上龙体当回垫子,是臣的荣幸。」其实那一下,她被扑得直龇牙,「那个,皇上,咱们能起来说话吗?」 用这个暧昧的姿势展开一场君臣的对话,实在是别扭,她已经很努力地去忽略身体上的触感,还有她的手,从他腰上松开后完全不知道该往哪儿搁。 第26页 「你以为朕不想吗?」 皇帝平时气定神闲,此时言语却显得焦虑暴躁。没有衣服的男人没底气,何况这位披着件单薄的素衫,里面完全中空的人还是皇帝。沈奕白无论哪辈子都没感觉这么丢人现眼过。 他扑下来的时候,身前的衣襟大敞,只要一起身,必定全线走光。偏生华梓倾还睁着双清明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他不老实趴着,又能怎么办? 「你给朕把眼睛闭上!」 华梓倾「哦」了一声,乖乖地配合。 然而,皇帝此时的手脚并不利落,他撑起身子就觉得头晕,晃悠悠的,站不起来。 华梓倾以为这会儿工夫,他怎么着也该把衣服穿好了,谁知道一睁眼,人家都还没站直呢。皇帝胸膛大敞,娇生惯养的皮肉白生生的一片。 她一把捂住自己的眼睛,脸红得像煮熟的螃蟹,她刚才目光没敢往下熘,但视觉冲击巨大,心跳得像疯了似的,自己也不确定都看见了什么。 「呀……臣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皇帝一手按住胸前的衣襟,一手撑着头,喘着气随地坐下。捱了这么久,他觉得越来越难受了。 「你就是存心轻薄朕,这又不是头一回。」他的手离开额头,伸向华梓倾,气息虚弱,「扶朕起来,去叫人宣太医。」 华梓倾一个鲤鱼打挺,先把人搀起来,又捡起外袍,帮他穿上。皇帝自己整理衣服,她跑去拍门,只说了声皇上病了,快传太医,外面立马有了回应。 这些狗东西,他们之前一直都在,就是装聋作哑不开门。 她回头想跟皇帝说,这个办法好,却发现皇帝并不是在找藉口,他真的病了。 先前泛红的肌肤变得苍白,他无力地靠在墙边,眼皮低垂。 皇帝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南霜姑姑说了,皇上身体不适,此言不虚。华梓倾有深深的责任感,既然叫了她过来,她就不能让皇帝有闪失。 还有上次,她肚子疼的时候,是皇帝借肩膀给她靠了,为她传了太医,还让人把她抬回春晖堂。这回,轮到她来照顾皇帝了。 她凑过去问:「您还能走吗?」 皇帝缓缓摆了下头,身子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顺着墙倒下来。 她抓住皇帝一只胳膊,背过身放在自己肩膀上,同时弯下腰。皇帝问:「你做什么?」 她已经回头,自行抓了他另一只胳膊,背起来就走。像是安慰,又像是喃喃自语,她说:「没事的,有我在。」 习武之人力气大,别看她细胳膊细腿,四年前,她还曾经单手抱着他盪过藤条。 李成禧领着人进来,目瞪口呆地叫了声:「华尚仪……」 「快闪开!」华梓倾背着皇帝一阵风似地与他们擦肩而过,李成禧都来不及说完,其实,门口有侍卫,用不着尚仪亲自背人。 然而,太后挑中的这位尚仪可真行,一个顶俩!就只是,掌礼仪方面不太行。 皇帝晕乎乎地一直在想,「有我在」,这句话似乎耳熟。 华梓倾力气虽然不小,但是皇帝个儿高,背着他难免不灵活。只听「咣」地一声,把俩人弹回去半步,是皇帝的脑袋撞门框上了。 这一下,把晕乎乎的头撞清醒不少,皇帝趴在她肩上说了声:「你放下。」 「臣不累!」 她不累,皇帝心好累:「朕的脸该让你丢光了。」 太后叫南霜把她骗到沁芳池,可能是指望能出点事,皇帝最好就地把她给办了。要是让太后知道,沁芳池那儿什么事都没发生,最后还是华梓倾把他给背出来的…… 皇帝心里苦,他的一世英名,他的皇威何在? 「是脸面要紧,还是命要紧?」 华梓倾一路跑着出了沁芳池,穿过迴廊,又经过一条花间小路,那里是沁芳殿内可供人休息的内室。 她把皇帝放在床上,李成禧几个这才跟过来。小由子上前伺候皇帝宽衣盖被,另一个小太监进来回禀,还带着微喘:「太医随后就到。」 「那就是还没到?」华梓倾急了,她一撸袖子,「让我去把太医也背来。」 「华梓倾。」皇帝躺着叫她,对她伸了只手。 她只好回到床边,听话地交了只手在那纤长素白的掌心里。他的手微凉,像块温润的玉石。 皇帝把她拉住:「别去了,姑娘家的,像什么样子。你别紧张,朕的身子就是这样,又不是头回犯病,没大碍的,朕都已经习惯了。」 难受的人是他,他却在宽慰别人,华梓倾莫名觉得心底陷下去一片,隐隐地发酸,她在为皇帝难过。 一副这么好看的皮囊,却是个病秧子,这么个娇弱的身板,身上担的却江山重任。 其实皇帝每次病倒,他心里比谁都难过,却又没人能诉说。 他穿越过来,上天给了他新生,同时给了他这样一副病弱的身体。他若是个普通的富贵公子倒也罢了,可偏偏,他又是皇帝。 在这个朝代,举国兴衰,天下民生都繫于皇帝一身。皇帝天不亮就起,常常深夜才睡,书案上有批不完的奏摺,朝堂上有一群不省心的大臣,他要懂天文地理,要操心士农工商。他不敢丝毫懈怠,否则别说无法亲政,很可能会大权旁落,使国家陷入杀伐争战。 皇帝就是天下独一份熬心力的职业,他活在富贵荣耀之巅,也活在风口浪尖上,他不知,自己幸是不幸。 第27页 每一次病倒,他都会感到身心俱疲,说不出的孤寂。 一会儿,太医到了,身材发福的中年男子留着山羊鬍,在催促之下跑得额头冒汗,上气不接下气。 华梓倾一本正经地说:「眼下皇上病着,我明日便去和太后说说,太医们得身强体壮,才能更方便治病救人。以后,每天太医们全都出去跑三里地,再回宫来当值,坚持锻鍊身体,这样对大家都好。」 三里地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对太医来说可是要了老命。那太医正给皇帝行礼,听了这话,一个踉跄差点直接坐在地上。 李成禧解围:「这个且再议,赶紧给皇上瞧瞧。」 太医这才抹着额头上前,隔着丝帕去搭皇帝的手腕。 皇帝素来气血虚,动不动就病,太医诊了脉,倒也没发现特别的病症。他说:「若是今夜不发热,好好睡上一觉,明日便无碍了;但若是夜里起烧,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月,只能静养。」 皇帝体弱,要是病来如山倒,他那身子根本抗不住,全靠药顶着。 李成禧几个都苦着脸,皇帝生病是大事,谁听了都愁。 华梓倾站在床边,语气很肯定:「不会的。臣命硬,从小就没怎么病过,今晚臣守着皇上,皇上一定没事的。」 皇帝有气无力地阖着眼,听见她的话,觉得没什么逻辑。但说不清为什么,她这人闹归闹,每次真出了事,她总能用她最简单的态度,让人感到心安。 第20章 香囊 岁岁常相见 不知是运气还是巧合,总之这一次,华梓倾的预言应验了,皇帝夜里并有没起烧。 他醒时,华梓倾早就离开了。 尚仪并没有为皇帝上夜的职责,她守到丑时将尽,太医确认安然无虞,她便自行回了春晖堂。 皇帝一边叫小由子为他更衣,一边听着李成禧说了这些事。他抬着胳膊发了会儿呆,总觉得华梓倾走前曾进房来看过他。 她用手试过他的额头,帮他掖过被角,那袖底有熏在衣服上那种淡淡的兰香,御前伺候的人没有女子,只能是她。 昨夜是华梓倾把他背出沁芳池,还守了他半晚上。她来御前当差,几乎没做过尚仪的本职,行事作风皆不着调,不过现在想想,她倒也还算……忠诚贴心。 皇帝今日仍然没有耽误早朝,带病早起,一直撑到散朝后才用了早膳和汤药。 他回了养心殿,太后带了人过来,好一番嘘寒问暖。 皇帝摒退了左右,开门见山地问太后:「昨日,是您叫人把华梓倾骗去沁芳殿的?」 谢太后略显尴尬,又很快恢復了自然神色。她若是存心隐瞒皇帝,就不会让南霜去做此事。 「怎么能叫骗呢?那叫哄。」 「……」皇帝盯着她,眼神是在问,哄和骗的区别在哪里? 太后笑了笑,唇色分外明艷。「皇帝聪慧,可有些事,恐怕连秦太妃都悟出来了,你却不明白。」 「何事?」 「那日,秦太妃也在,梓倾丫头说,她这么些年丝巾覆面,其实是先帝的主意。」 「那又如何?」 对于华梓倾的容貌,虽然那天在碧波湖边,皇帝也曾被惊艷到,但是,对比大多人惊鸿一瞥的诧异,他的反应还算淡定。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恶意地想像过面巾下会是怎样一张被毁容的脸。没有预期,也就没有太多意外。 他更关注的,是那双露在面纱外的眼睛,明眸善睐,盈盈秋水,静时清明澄澈,动时顾盼生辉。而且,总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难道皇帝看不出来,华凌风之后,先帝对华家人唯一看重的,只有这个孙女华梓倾。先帝早知她有倾城之姿,少不得被冯光那样的纨绔打主意,普通人家护不住她。若只是想为她赐个好归宿,先帝殡天时她已经十四了,大可以亲自为她指婚。」 太后看了皇帝一眼:「可是,先帝却把这事交给了你,当时你也不过十四,与梓倾丫头一般大。先帝此举,未必没有别的意思。皇帝,你且细想想。」 窗棂透进来的光浅浅地落在他的侧脸,浓密的睫毛轻颤,像蝴蝶蠢蠢欲动的翅膀。 小时候,华梓倾几番被接进宫来,与沈奕白一处玩耍,那时他只以为,是自己同她年纪相仿的缘故。 先帝临终前,明明有时间亲自为她挑个好归宿,却将一个姑娘的终身大事,交託在一个青涩少年的手中。 如今想来,先帝或许真的是有心成就沈奕白和华梓倾的一段姻缘,只不过,少时的沈奕白太无能,而少时的华梓倾却很出色,先帝不愿用皇命捆绑出一对怨偶。 皇帝沉闷了半天:「父皇一向看人最准,只这事上,怕是看走了眼。华梓倾哪有半分母仪天下的样子?她若能将母后这雍容华贵的气度学上一成,朕也便不说什么了。」 「属你嘴甜!」太后淡笑一下,又面带郁色感慨起来,「哀家可并没有做过皇后,先帝在时,不过是个淑妃。」 「梓倾丫头与那些闺阁女子不同,她自幼丧母,父亲懦弱无能,她十一岁便跟随祖父南征北战,出入军营。军营里长大的姑娘,言行不拘小节,自然与众不同些。她虽然武功身手不输男儿,却到底女子心性,哀家听闻,她少时常着一件素白披风,倒用绯色布料做内里,策马飞奔之时,披风扬起,远看宛如云霞。军中许多人,便笑称她为云霞将军。」 第28页 「只可惜,我大燕国的文臣武将素来不用女子,否则,她可能早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将军,也未可知。」 皇帝一直默默地听着,想来太后有意撮合也是下了功夫的,恐怕,华梓倾的人生过往都早让她查了个干净。 太后见他迟迟不语,又想了想,语气变得略微强硬。 「此事虽说讲的是缘分,奈何时局不稳,大婚关系到皇帝亲政,需早做决断。自古以来,能有几对帝后是真的伉俪情深?不过人前恩爱,能举案齐眉,也就足够了。为了大局,皇帝可以先把她娶了,感情慢慢培养,礼数也可以慢慢地教。宫中最不缺教习嬷嬷,手段强硬、教习严格的,哀家的广慈宫里多的是,皇帝可以随传随到。」 太后思虑深远,把一切想得通透,皇帝又一次领教了。 自登基以来,他行事果敢,从不拖泥带水,之所以在立后的事上一直迟疑不决,反不及太后果断,是因为太后挑的只是一颗平衡大局的棋子,而他却要狠下心,赌上自己的婚姻大事。 午膳后,皇帝补眠养病,躺在床上,他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昨夜病得难受,这会儿精神好些,人闲下来,竟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 在沁芳池边,她忽然睁眼,是不是一下就把他看光了?趴在她身上的时候,俩人之间几乎没隔多少布料,她的感觉是不是也特别清晰?还有她背人的时候,那会儿皇帝的脸离她的耳朵很近,他当时就曾想,为什么她的耳朵那么红…… 皇帝不知辗转了多久才迷煳过去,起身时,他问李成禧:「今日怎不见华尚仪?」 其实,华梓倾做了尚仪后,经常是成天地不在皇帝跟前露脸,皇帝从不过问,只当没她这个人。 皇帝能少生气,华梓倾能照样领月例,世界和谐,何乐而不为? 可是现在皇帝居然过问了,李成禧略感意外。「想是昨夜歇得晚,耽搁了时辰,皇上有事,奴才这便差人去传。」 「不必了,」皇帝急忙摆手,又理直气壮地说了句,「朕能找她有什么事。」 刚说完,廊下似有女子的声音传来,隐隐约约的,听不清。 他没来由地脸上一热,却负手转身,绷着脸刻意问道:「谁在外头?」 有人上前回话:「秦小姐听说皇上病了,特来探望。」 皇帝「哦」了一声,绷直的嵴背松缓下来,眼神一片空洞。 秦暮烟都知道来探病,做为一个忠心事主的尚仪,都这个时辰了,她难道不应该来问候一声么?难不成,经歷了昨天的事,她那么个大咧咧的性子,也知道害羞了,所以,不肯来见他? 李成禧试探着轻唤:「皇上?」 他如梦初醒,考虑到秦暮烟眼下还不是他的嫔妃,在这里见她不合适,于是说道:「领秦小姐西花厅奉茶,朕这便过来。」 秦暮烟今日穿了件淡紫色罗裙,没有繁杂的饰品,只在鬓边斜插一支步摇,流苏微晃,摇曳出流风回雪的清丽脱俗,令人赏心悦目。 她立在那里,像蒙了层祥瑞的云雾,细看才发现,是罗裙外罩了层蚕丝织就的轻纱。 皇帝进来,她福身行礼,问候皇帝的病况,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秦暮烟到底是秦太傅的千金,秦太妃的外甥女,她来探病,各类名贵补品带的不少。除此之外,她还送了个亲手绣的香囊。 皇帝迟疑着没有去接,正思索当如何委婉推辞,方不至于让她难堪。 秦暮烟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浅笑嫣然:「皇上不如先看看,若不喜欢,还我便是。」 他接过来细看,倒是有些意外。他以为香囊上绣制的图案会是龙、富贵牡丹、合欢花或者鸳鸯之类,却没想到,她绣了个如意宝瓶,瓶里是一株开穗状花的植物。 她绣工极好,针脚绵密,绣出来的花仿佛能临风送香,那叶子也栩栩如生,苍翠欲滴。 「这是……万年青?」 「是,皇上慧眼如炬。」秦暮烟不卑不亢,淡然说道,「我不绣鸳鸯,也不绣合欢花,皇上万岁,我只愿陛下万年如意,岁岁安康。」 她说这话时的文雅气度,不愧是秦太傅的女儿,然而少了秦开泽的野心和顽固,更觉清新可爱。 「香囊里,是特意请名医配制的香料,能安神解郁。我不放心,又请宫中的太医看过,确保不会冲撞龙体,且多有裨益。」 如此,皇帝倒是再没有推辞的理由。 秦暮烟将来即便不在后位,也会是妃位,会是他后宫里地位尊贵的女子。这是大势所趋,他们都不能改变的现实。 皇帝说:「让你费心了。」 她低下头,如娇花含羞,弱柳扶风。「不管父亲怎么想,暮烟不求后位,也不求富贵荣宠,我只求……能陪伴君侧,岁岁常相见。」 第21章 生气 你倒是比朕还着急…… 一直以来,爱慕皇帝的女子不少,然而,似这般柔肠百转的表白,皇帝还是头回正面遭遇。 还有那枚香囊,也有些烫手,虽然绣的只是宝瓶万年青,但女子赠送香囊,原本就是种情意款款的表达。 对于婚姻,沈奕白骨子里仍是现代人的思想,他觉得一夫一妻就够了,并无心坐享齐人之福。 可是不管他喜不喜欢,在不久之后,总会有人以他妻妾的名义住进后宫里,那是为了大局。甚至,有些被塞进后宫的女子,他可能根本不认识。 第29页 秦暮烟走后,皇帝缓缓出门,负手立于廊下,他隐隐听见院角两个宫婢正在议论。 「你方才瞧见没有,这世上怎会有像秦小姐这样完美的女子,家势好,容貌好,优雅华贵,又知书达理……」 「正是呢,要我说,无论怎么挑,秦小姐就是最适合当皇后的人。」 李成禧不知打哪儿过来,喝斥了一声:「都闲得没事做了,如此大事也敢妄议,还不滚去洒扫!」 两个婢子应着,一熘烟地走了,李成禧不一会儿就出现在皇帝身边。 他行礼说道:「沛国公与秦太傅求见。」 他二人明知道皇帝龙体欠安,若非大事,也不会在此时求见。 据探子来报,兀彤确有再次对燕出兵的打算,曹涵和秦开泽入宫,便是请皇帝早做打算。 皇帝询问他二人的意思,曹涵主战,秦开泽主和,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竟争执起来,吵得不可开交。 他俩都是辅政大臣,为了争权夺利,二人斗了多年。皇帝心知肚明,如果准备开战,徵兵征粮,朝廷拔款,都会壮大曹涵的势力,而秦开泽主和就是想钳制曹涵,让武将没有用武之地。 这二人争来吵去,有几分为了国家,几分为了私利,真是难说的很。皇帝头疼,叫他俩先回去,当如何应对,他还是自己想办法。 这几日政务繁忙,皇帝在养心殿待的时间也少。 一晃数日过去,这天,皇帝回来得早,走近一个拐角,冷不丁听见华梓倾的声音。 她想是在屋里看见了被皇帝随手搁在桌上的香囊,正兴致勃勃地和新调过来的小太监吴千聊得欢。 吴千是接替小开子的,五官清秀,行事也伶俐。 华梓倾在感嘆:「我瞧那香囊绣得极好,就算是宫中顶尖的绣娘,恐怕也不会绣得比这个更好了。想不到,秦小姐堂堂的太傅千金,这样心灵手巧。」 「不只手巧,」吴千接口道,「言语行事贤淑温柔,果真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她跳舞也好看,我见过的。要我说,无论从哪方面,秦小姐都很适合当皇后……」 华梓倾还没说完,就看见吴千跪下去了,一个明黄的身影已经匆匆到了跟前。那袍子上张牙舞爪的龙今日似乎带着分外凌人的戾气,皇帝的眉眼也显得尤其冷峻。 她眼珠一转,不假思索地跟着跪下了,入目只见明黄的龙袍边上波涛汹涌。 皇帝的样子明显是生气了,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他不想别人碰他的香囊?那他为什么自己不收好? 皇帝的声音清泠泠、冷冰冰的:「都闲得没事做了,如此大事也敢妄议,该干什么就滚去干什么!」 他确实有口无名气,原本几天没见华梓倾,以为她在害羞,今日意外遇见了,听见她声音的那一刻,皇帝心底藏了几天的胡思乱想又都涌了上来。 可她倒好,竟是在「热情」地操心他的婚事。 那日两个宫婢也说过类似的话,他听过就算了,可眼下听她说着,却觉得格外可气。身为养心殿的尚仪,她不关心主子的身体,谁让她瞎操心! 于是,他一顺嘴,就把那天李成禧训斥宫婢的话也照样说了。 吴千在该滚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滚了,华梓倾也想滚的,只是她工作岗位不明确,不知道该往哪儿滚。 「你留下,」皇帝叫住她,「朕看你就是闲的!朕现在告诉你,养心殿的尚仪就该是朕的贴身女官,以前李成禧把你该做的事都做了,以后,他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不许乱跑!」 华梓倾说「是」,但心里很为难。 其实,皇帝猜对了一半,她这几天躲着皇帝,确实有一半原因是觉得难为情。 沁芳池边,她不该那么早睁眼,她还抱了皇帝的腰,冒犯了龙体。还有,倒地时亲密接触的距离,是她长这么大与男子相处从没有过的极限。 她离开沁芳殿时,皇帝正睡着,纤长浓密的睫毛低垂在下眼皮上,皮肤光滑如玉。华梓倾当时突然生了个奇怪的念头,就觉得他睡着的样子,看着很可口。就像是在沁芳池边,他被水汽蒸得白里透粉,像鲜美的蟹肉。 这样的念头一跳出来,她自己都惊着了,脚底抹油,赶紧走了。 那可是皇帝,她连思想上都不敢冒犯的男子。 她回春晖堂本来就晚,竟然还好久睡不着,沁芳池边的画面一幕幕从脑海中跳出来,扰得她心烦意乱。 后来她想,自己还是应该早点离宫,就算暂时走不了,她也躲皇帝远一点。这事明显有古怪,不知道太后和皇帝的葫芦里各自卖的什么药,她再留下去,万一再留出麻烦来。而且,她不适应宫里的规矩,总会莫名其妙就惹了皇帝不高兴,说不定啥时候,小命不保。 所以,她几天不出现的另一半原因,也是为了不给自己惹麻烦。 皇帝叫她跟着进屋,他在桌边坐下,拿起本书,又伸手指了指砚台,示意她研墨。 华梓倾有点心不在焉,几番欲言又止。皇帝忍不住了,放下书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皇上,您到底几时大婚?」 他反问:「你倒是比朕还着急?」 华梓倾低着头,咬了咬下唇,小声回答:「太后说,等您大婚之后,便准我出宫,继续做兵部主事。」 第30页 「……」皇帝只觉得一口闷气堵在胸口,竟不知该说什么,她就那么急着想走么? 说实话,他的第一反应是想问问,究竟是养心殿的尚仪之职比不上从八品下的兵部主事,还是他这个主子比不上她兵部那位上司? 他到底还是没问出口,总觉得哪里不对,似乎不符合做为皇帝大气的身份。 华梓倾也没在这事上继续追问,催皇帝大婚,到底不是为人臣子的本分。她换了个方向:「皇上,您能不能把那块白玉牌还给臣?等臣离宫以后还能用得上,说不定什么时候,臣能拿它当回护身符呢。」 皇帝冷笑,她考虑得真长远。「等你离宫时再说。」 「哦。」 她接着研墨,依然是欲言又止的神色。 皇帝蹙眉:「你还有事?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这件事,华梓倾不大好开口,而且,说来话长。 姜浣雪和齐映月二位才人之前动不动就往养心殿跑,变着花样给皇帝送东西。无论皇帝收与不收,她俩都非常执着,雷打不动地照样送。 华梓倾在养心殿时都遇上过好几回,对于她俩那份水都浇不灭的热情,她本是置身事外,吃瓜看戏。 后来皇帝不堪其扰,也不知是不是故意出损招。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有那么两回,皇帝突然收了礼,他也没全收,二人送的他只收了其中之一。 从此,姜齐二位才人从盟军变成了敌人,互相拆台,只要发现对方要去养心殿,自己就半路拦截。甚至有回,俩人狭路相逢动了手,薅头髮扯衣服,最后谁也没去成。 皇帝居然因此,清静了好些日子。 那二人见送礼的路子被对方盯死了,只得另寻出路。就在前几天,她俩得知一个足以惊掉下巴的消息——华梓倾居然得以沁芳池伴驾!而且,是她深夜把皇帝背出来的! 二人各自将这消息在脑中遐想,深悔当初不曾好好拉拢华梓倾,如今,她可是唯一能名正言顺出入养心殿的女子。不管她现在是什么身份,只要能和皇帝亲近,她不做尚仪做嫔妃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这般一琢磨,她俩都自以为聪明,背着对方又悄悄开始了新的送礼之路。目标,春晖堂。 华梓倾全然没想到,姜齐二人争来斗去,最后盯上了她这位吃瓜群众。 第22章 只赚不赔 还欠一场东风…… 齐映月先找上门的,她一向言行谨慎些,自觉不曾与华梓倾有过太多正面冲突。 她送的是胭脂水粉,颜色鲜亮润泽,且芳香宜人。 华梓倾推脱不过,人家笑脸迎上来,她总不忍心让人难堪。只是,她妆容一向清淡,不爱这类东西,她前脚才把胭脂水粉分给了恭喜和恭敬两个丫头,姜浣雪后脚就来了。 姜浣雪自知得罪过华梓倾,赏花宴那天她先向皇帝告状,后又想强扯面巾,还在华梓倾脸上抓了道红痕。 梁子虽然是结下了,但冤家宜解不宜结。为了前途,姜浣雪信奉一句话: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她一进门便声泪俱下,左一遍赔礼道歉,右一声姐姐妹妹,就算是失散多年的亲人相认,也不过是这个场面。 不过,华梓倾倒不是被她痛心疾首的样子哄住,而是被她带来的各式珍贵小吃给征服的。 再就是,上回肚子疼,华梓倾曾经怀疑是姜浣雪下毒。这事儿虽然只有皇帝知道,但她自己心里还是存有几分愧疚。 姜才人做吃食的手艺丝毫不逊于御膳房的点心师傅,从上回的蟹肉千丝卷,华梓倾就领教过了。这次,有燕窝水晶冻、牛乳雪蛤酥、芙蓉阿胶糕、海参馅烧麦,看得出,真是下了血本的。 比起那些胭脂水粉,在这一回合,华梓倾内心纠结更甚,东西既然已经送来了,不吃倒也可惜了。 其实,无论是笑脸还是哭脸迎上来,都是让人难以拒绝的。 眼下 ,皇帝既然问了,那她就说了吧。 华梓倾停下研墨的手,把心一横,笑容诡异地问道:「皇上,您龙体可是大安了?」 「嗯?」皇帝斜眼觑她,总觉得她这番关切的好意,没这么简单,仿佛……在给他下套呢。 「您若是大安了,不知,彤史是不是又开始记档了?」 「……」皇帝手一哆嗦,差点把书都丢了。半晌,他面色狐疑,咬牙称赞:「真不愧是朕的贴身女官,你可真操心!」 「皇上谬赞。」她硬着头皮接着说,「其实,姜齐二位才人也非常关心皇上龙体,这几日,常去春晖堂向臣打听。」 「这么说,你是帮她俩问的?」他嘴角噙了丝冷笑,俊脸上染了层寒霜,「你如此热情帮忙,怕是拿了她们的好处吧?」 「您怎么知道?倒也没有太多的好处,」她歪着头想了想,如实回道,「齐才人送的胭脂水粉,臣都拿来送人了;姜才人送的点心着实不错,臣还想着,要分些给您同享……」 话没说完,「嗖」一道冷风擦着她的肩头过去,皇帝气得把书都扔了。 他一拍桌子,站起身连名带姓地叫她:「华、梓、倾!」 皇帝刚刚还夸她呢,现在雷霆之怒来得突然,华梓倾连忙跪下了。 这动静惊着李成禧,他怎么也想不到,华尚仪跟着皇上伺候笔墨,也能惹得龙颜大怒。在他的印象里,皇帝虽行事决绝,但对待宫人们却不会无缘无故疾言厉色。 第31页 他上前立在一边,未见皇帝有什么吩咐,也不知该不该劝一劝。 「几块点心就把你收买了?你可真有出息!」他狠狠地说着,眼尾斜挑一抹绯色,像心中燎起的火烧云,「闹了半天,什么关心都是假的,你今儿就是来给她俩当说客的。好啊,朕倒要听听,你想先帮哪一个来荐朕今夜的枕席?」 华梓倾一个姑娘家,听到荐枕席这类话,心里七上八下的。她面红耳赤,慌着摆手:「臣虽然更喜欢姜才人做的点心,可是,臣绝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臣对她俩,是一视同仁的。」 她余光瞟见皇帝的脸又气白了几分,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胡说的啥?一视同仁,两个一块儿上? 「皇上容禀,臣不是那个意思。」她快急哭了,这事儿解释起来好难。「您的房中事,臣岂敢多言?臣不过是想着,您既身子大安了,少不得要……活动活动筋骨。这几日,无论彤史记了哪位才人的档,到时您顺嘴提一句,就说臣美言过,臣也就交差了。如此,皆大欢喜,好处可以分,好吃的可以同享,只赚不赔。」 李成禧开始还冲她挤眉弄眼,想叫她别说了,后来干脆放弃了。他皱巴着眉眼,低下了头,这事儿误会大了。 华梓倾并不知道,其实皇帝从没碰过女人,所以,根本不存在身体好了要活动活动的说法。 她只以为,皇帝的后宫目前只有二位才人,他行使他的权力,她顺便捞点好处,这是所谓的只赚不赔。 「只赚不赔的是你,你倒把朕赔得出去!朕被你卖了,你还来分钱是吧,你好大的胆子!」 皇帝觉得心酸,他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不见她的时候,心底竟还担心她会害羞,可一见了面,简直被她气得头疼。 她这脑迴路也不知是怎么长的,皇帝平日不爱生气,可她就能句句都踩在他的着火点上。 「臣错了,惹皇上生气,臣罪该万死。」其实华梓倾并没明白,他为什么那么生气,但是皇帝发怒,她必须赔礼道歉。 「要不然,您还是革臣的职,让臣离宫吧,臣实在是,做不好您的贴身女官。」 原本她请罪,皇帝的怒火就略微小了点,这一句话,又火上浇油了。 皇帝自己也说不上来,心里为什么这么窝火,她不想干,谁还求着她了? 「你想滚是吧?朕……偏不让你滚!」他喊了声李成禧,吩咐道:「差人将她押回春晖堂,让她面壁思过,没朕的旨意,不许她出来!」 「……」华梓倾在想,你幼稚吗?既然那么烦我,为什么偏不让我滚?我留在宫中,那是相看两厌,互相折磨。 然而她无处说理,她生平最怕遇见不可理喻的人,当不可理喻的人还是皇帝,那她真是河里赶大车——没辙! 说是押回去,事实上,李成禧是让人客客气气把她送回去的。只是,华梓倾被皇帝禁足于春晖堂思过,这事儿很快就让太后知道了。 太后靠在贵妃榻上嘆气:「这俩人,可真行!」 再这么下去,皇帝大婚无望,先帝泉下有知,棺材板儿都要压不住了。 「您说皇上这是怎么了,」南霜给太后揉按着额角,娓娓道来,「皇上是做大事的人,从不爱和宫里人在小事上计较。就算计较了,他惩治人的手段向来干净利落,如今,却总和个姑娘闹别扭,一见面就鸡飞狗跳的。」 这话倒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太后一寻思,觉得看见希望了。 「如此说来,哀家也不算白忙一场,」她笑盈盈地坐起身,计上心来,「不过是,还欠一场东风!」 第23章 学规矩 如此,甚好 次日,皇帝刚下早朝,就听李成禧禀报,太后得知华尚仪昨日冲撞皇上,触怒龙颜,特意指派了最严厉的教习嬷嬷去教她学规矩。太后懿旨,华尚仪几时学会了,几时才能走出春晖堂。 皇帝问:「是哪位教习嬷嬷?」 李成禧答:「宫中资歷最老,声望最高,最有威严的赵嬷嬷。」 皇帝眼皮子一跳,想起那日太后说「宫中最不缺教习嬷嬷,手段强硬、教习严格的,哀家的广慈宫里多的是」,如今闹大了,太后竟然动真格儿的了。 只要把人交到赵嬷嬷手里,她较起真儿来,再懂规矩的大家闺秀言行中也能挑出不少毛病来。 如今,太后指派赵嬷嬷去教华梓倾,皇帝怀疑,她这辈子都别想从春晖堂走出来了。 ** 赵嬷嬷言语听着很客气,但神情带着不可挑衅的威严。 「奴婢是奉了太后懿旨,若教不会尚仪,奴婢也出不去。因此,恕奴婢冒犯,如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华梓倾一见她,就知道这是位油盐不进的主,落在她手里,必定要脱层皮。 华梓倾不怕上阵杀敌,最怕就是这样的老嬷嬷,长得像巫婆,皮笑肉不笑,背后有人撑腰,打又不能打,说又说不过。 华梓倾虽然是在军营里长大的,性子不拘小节,还有点顽皮胡闹,可她毕竟是华凌风的孙女,家教原是不错的。 然而,自打赵嬷嬷来了,她发现自己不会走路不会笑了,无论做什么,动一下就是个错。 光是行礼,她就被迫练了两个时辰,走几步,下蹲再起来,反反覆覆,比练习扎马步还累。 这些也就算了,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赵嬷嬷又在执着地教导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直折腾到饭菜都凉了,华梓倾仍然没吃进去几口。 第32页 赵嬷嬷今日来得早,下马威让华梓倾在早饭时间就饿了肚子。后来练了这么久,她真的又累又饿又渴,可眼下,竟连午饭也不让人好好吃。 她忍无可忍,为了「铤而走险」地去够一盘八宝鸭,又又又挨了赵嬷嬷一计戒尺。 戒尺其实打得没多疼,那毕竟只是个没武功的老嬷嬷,只是打得让人恼火。这要是战场上的刀枪,她肯定会冲上去折断了,再狠狠地把对方暴揍一顿。 然而对于一个飢肠辘辘的人来说,她决定先吃为敬。 她锲而不捨,二度出击,这回,她站起身,右手一抬,敏捷地用筷子夹住了再次向她落下的戒尺,左手飞快地伸出去,抓起鸭子就啃。 八宝鸭离得远,她一只脚蹬在椅子上,因为飢饿和急迫,吃相也都顾不得了。赶着赵嬷嬷还没反应过来,能吃几口是几口。 赵嬷嬷气得快要吐血,她这辈子功绩赫赫,教了多少宫廷女子、官家千金,到头来竟教出个脚踩椅子、用手抓肉的土匪。 她扑上去,夺下华梓倾手中来之不易的鸭腿,狠狠地摔在地上。 华梓倾真的火了,瞪着她,特别想翻脸掀桌子。 赵嬷嬷也看出她不服,可是,自己有太后撑腰,来之前,太后还特意交待过——不必手下留情。 「华尚仪不必盯着奴婢,奴婢也是奉命行事。您若是造次,那便是对太后不敬,若得罪了太后,您在这宫里,可还有好果子吃?」 华梓倾直率却并不鲁莽,她一忍再忍,正是因为明白这个道理。 可她不懂,自己究竟是犯了什么错,犯了多大的错?她一个随时打算离宫的小人物,竟然值得太后出动赵嬷嬷来教规矩?太后这人一向看着和气,怎的因为皇帝动怒,就变得不分青红皂白起来,不问缘由,拿她出气? 太后正与皇帝说话,突然打了个喷嚏。 「皇帝政务繁忙,怎么有空过来?」 「儿子想起已有好些日子不曾陪母后用晚膳了,因此,特意赶着这个时辰过来。」皇帝踌躇了一下,又说,「另外,若是春晖堂那边儿,规矩学得差不多了,就顺便把华尚仪带回养心殿去,她既领着月例,总不能让她闲着。」 「还早着哩,」太后笑道,「赵嬷嬷指点礼仪规矩,最是细緻,没个三五日,必是出不来的。你那养心殿里,也不缺她一个,她言行无状,几次三番触怒龙颜,正当好好管管。」 皇帝沉吟着,半晌不说话。他从现代世界穿越过来,总觉得这古代宫中的礼仪规矩虽非全无可取之处,却过于迂腐。他刚来的时候,在这事上也曾很不适应。 一个时辰之前,恭喜悄悄地从春晖堂熘出来,只为了求皇帝向太后说说情。恭喜说,华尚仪一整天几乎没吃没喝,还不知道挨了多少戒尺。 她那语气戚戚艾艾,听着实在是一个惨。皇帝都没想到,学个规矩,竟能让人惨成这样。 在他印象里,华梓倾这人大大咧咧的,凡事皆不上心,唯有一样是她的命,那便是吃。 现在可好,吃不着喝不着,如此倒要过上三五日,他怀疑那丫头急了,会闹出人命来。到时候,赵嬷嬷老命休矣,太后脸上更挂不住,事情会闹得更大。 「之前母后说过,她是军营里长大的姑娘,言行不拘小节,自然与众不同些。她散慢惯了,又有一身功夫,朕想着,何苦为难赵嬷嬷。」 「不为难,皇帝可别小瞧了赵嬷嬷,」太后慢悠悠地对着新涂的红指甲左看右看,嘴里说道,「她在宫中数十载,啃过不少硬骨头。上到先帝的嫔妃、金枝玉叶的公主郡主,下到富家千金、名门闺秀,还没有她应付不了的。」 「还有,她手里那根戒尺,是哀家新赐给她的,华尚仪胆子再大,谅她也不敢造次。」太后笑盈盈地看了看他一眼,郑重其事地说了句,「皇帝不必为赵嬷嬷担心。」 「……」其实只要不出人命,皇帝担心的真不是赵嬷嬷。 他木然地扯了扯嘴角,强作微笑:「如此,甚好。」 第24章 拥抱 环住了她的腰…… 华梓倾不知自己这一日是如何过的,学规矩学得浑身僵硬,为了混到一口吃喝,一天把一辈子没挨过的戒尺都挨了。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到底要过多久,内心里无比后悔,当初就不该来宫中做客。现在可好,她走不了,还要受欺负。 茫茫无边的夜色降临,终于到了就寝的时刻,华梓倾愁眉苦脸地倒在床上,暗自估量着自己的忍耐力还能坚持到几时。明天?还是后天? 恭喜悄悄地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奴婢已经去求过皇上了,皇上一定会想办法的,尚仪且再忍忍。」 华梓倾愣了愣,皇帝不是在生她的气吗,他会如此热心,为了她去求太后通融? 她见恭喜的表情十分诚恳,想必是并未在皇帝那里碰钉子。而且,落在赵嬷嬷手里,她想靠自己,恐怕出师无望,那么,要能在太后面前说上话的,她也唯有指望皇帝。 至少,有个念想,总比在黑暗里苦熬,觉得遥遥无期要好。 她点点头,对恭喜说:「谢谢你。」 华梓倾闭上眼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在梦里,她变成了大闹王母娘娘的蟠桃宴,最后反下天庭的孙悟空。 孙悟空回到花果山,还没逍遥够,天兵天将就来捉拿它了…… 第33页 赵嬷嬷追魂似地站在她床边,粗声粗气地唤她起床。 华梓倾被吵醒,气得三魂七魄都要飞了一半,她光着脚跳下床,绕过赵嬷嬷去看刻漏。天都没亮,她才睡了两个时辰。 她想起来了,睡前赵嬷嬷叫她顶碗练站姿,她硬是被人看着,练了一个多时辰。那段时间,赵嬷嬷去哪了?一定是自己先跑去睡觉了! 现在,赵嬷嬷精神抖擞地站在她面前,她却挂着一对硕大的黑眼圈,憔悴得不行。 她狂躁地挠了挠头,内心在咆哮:不!赵嬷嬷才不是来抓人的天兵天将,她绝对是地狱派来的催命鬼! ** 皇帝陪着太后用了晚膳,又回了养心殿。 晚膳时,太后命人准备了几样新菜式,皆是皇帝喜欢的。 只是今日吃着,他竟觉得寡淡。 当时气氛和谐,母慈子孝,皇帝并没表现出反常,却整顿饭都吃得无甚滋味。 皇帝尚未大婚,后宫事务一向皆由太后打理。这件事,本就是他动了怒,惩罚华梓倾在先,太后派人教她规矩,也是为了让她日后少出错。 何况,太后承认过,有意于让华梓倾做皇后。若要母仪天下,拿皇后的标准去要求她,严格是可想而知。 皇帝当晚,也做了个梦。 梦中,烟雾缭绕,他一时分不清是在樟州山气笼罩的山林,还是在沁芳殿水雾氤氲的清池边。 他身下绵软,压着个容颜绝美的女子,她露出来的肌肤莹润如雪,一双灵动有神的眼睛看得他心如擂鼓,口干舌燥。 她身上并无平常女子的脂粉香,只有幽幽兰香,不知是染在衣服上,还是青丝上。 沈奕白残存着一丝理智,想要撑着起身,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爬不起来。 她抬起白藕般的小臂,勾住了他的脖子,原本秋波婉转的眸子泛了点点水光。她竟然抽抽答答地哭起来:「皇上,赵嬷嬷那老巫婆她欺负我,您真的不管我了吗?您是不是,真的生我气了?」 他喉结攒动,一句「从未」说不出来,她就把珠玉般殊色容颜埋在他的颈窝处,柔柔地哭。 就像那天她说肚子疼,枕在他肩上的样子,柔弱可怜,惹人心疼。 他放纵了自己的内心,搂住她曼妙的腰肢,身影交叠中,他气息急促。直到,他无意识地,低低地一声吟哦,将自己从沉醉的旖旎中惊醒…… 天还没大亮,皇帝上朝之前,径直先去了春晖堂。 去的路上他还在想,不知华梓倾这会儿起身了没有,到底有没有在哭?那位威名的赫赫的赵嬷嬷,该是生了怎样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圣驾忽至,小院里的宫人们纷纷跪下,赵嬷嬷就跪在最前头。 皇帝有些纳闷,学个礼仪规矩,竟需劳动一院子的人,个个起得比鸡还早。看来,不只是没吃没喝,倒是连觉也没得睡。 他吩咐众人起身,又特意偏过头去,打量了赵嬷嬷几眼。除了古板严肃,长得却也并没有十分凶神恶煞,脸上最打眼的,是嘴唇上新起的几个火泡,又红又亮。 皇帝心下忽有几分忍俊不禁,想来她教规矩把人整得惨,被她教的人也并没让她省心。她大概是着急上火,觉得孺子不可教。 皇帝板着脸,言简意赅地问了两个字:「人呢?」 一院子太监奴婢个个噤若寒蝉,赵嬷嬷灰头土脸不敢接话,终有人硬着头皮朝上指了指,回道:「在、在那儿。」 天边的最后一颗星子尚未落下,青白色的天空,碧色的琉璃瓦,华梓倾就大模大样地躺在屋顶上补觉。赵嬷嬷之前气得在下面叫嚷了半天,到底拿她没办法。 瓦片硌得腰疼,她刚刚醒了,两眼惺忪地坐在屋上,目光略过一院子宫人,看见进门处负手立着个俊逸的身影。 华丽威严的团龙纹,明黄的服色仿佛照亮了这春晖堂的一角,也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清朗。 皇帝正抬头看她,嘴角带了微微的弧度。从她这个角度望下去,也不知是这张脸实在好看,还是因为内心真切的欢喜,她竟觉得一时心颤。 他真的来了,恭喜说皇上会想办法的时候,她都没敢太当真。毕竟,她不该指望一个被她惹怒的人,还会顶着压力来维护她。 此时此刻,华梓倾脑海里,关于皇帝喜怒无常、大发龙威的片断全都选择了暂时失忆,她只觉得,他是个大好人。皇帝几次三番地帮她,哪怕恼怒时,也并没像印象中那样面冷心黑地处置过她。 「皇上容禀,华尚仪她不服管教,站无站相,坐没坐相,用膳最是不成体统,多次将奴婢的指点当成耳旁风……」 赵嬷嬷一肚子苦水,盼着好好告个状,然而,她话未说完,却见华梓倾从屋顶飞身掠下,像阵风似地扎进了皇帝的怀抱。 「您总算来啦!」她是欣喜过了头,愣完神未及思量,想抱就直接冲过来抱了。 她身量虽轻,动势却足,皇帝猝不及防被她撞退了半步,却一脸错愕又不由自主地伸手,虚虚环住了她的腰。 第25章 疼吗 顿时心如擂鼓 赵嬷嬷的声音戛然而止,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她在宫中待得久了,是个有眼力的。 她原以为华梓倾只是个不招太后待见的尚仪,太后叫她不必手软,因此,她是怎么强硬怎么来。眼下形势峰迴路转,不招待见的尚仪居然扑到皇上怀里去了,而皇上居然没拒绝。 第34页 赵嬷嬷年纪大,记忆力却好,她印象中,皇上自登基以来,这是头一回在人前如此不避忌。 她十分恭敬,语气逆转:「其实,华尚仪倒是个聪明有趣的人……」 「好了,你去吧。」皇帝没听她继续鬼扯,华梓倾的性子他知道,宫中惯会见风使舵的人他也见得多。「母后那边,朕自去交待。」 赵嬷嬷松口气,连忙告退,能把自己摘出来,太后皇帝两不得罪,那是最好了。 院中人退了个干净,李成禧带人去门外守着,华梓倾退开两步,现学现卖,蹲身给皇帝行了个标准的礼。 「谢皇上救臣于水火!」 「起来吧,倒是没白学,看着强多了。」皇帝勾了勾嘴角,又开始继续拿他的姿态,「你这是活该,看你长不长记性,以后还敢不敢胡作非为。」 华梓倾深刻反省,自己就算不该收姜齐二位才人的礼,不该多嘴去问皇帝的起居档,但这些,也够不上「胡作非为」吧? 「皇上说的是,您不喜欢的臣都改!只是,臣犯的错,也不至于那么严重吧,能让您,痛心疾首成这样?」 皇帝用沉沉的目光瞟她,绷紧下颌半晌不说话。 他想起昨夜的梦了,华梓倾刚刚抱他的动作和梦里有点像,脸还是这张绝色的脸,他的手臂还隐约感觉到了纤纤曼妙的腰线。只是,她没哭,她在现实生活里远没那么脆弱。 他说:「你过来。」 华梓倾不知所以,乖乖听命。 皇帝抓起她一只手,低头将她的衣袖掀开一截,白如珠玉的小臂上好几道微红的尺痕。 华梓倾不会老实地摊着掌心去挨戒尺,还有,她吃喝不按规矩来,戒尺一般打不中手,往往会落在手腕上。 「疼吗?」 她垂眸,答得轻松:「不疼。」 「华梓倾。」他突然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像清冽的花酿,香醇醉人。 「你从来都是个有委屈不会说的人吗?」他看着她的眼睛,黑白分明,「中秋那日,姜浣雪当面告状,你不辩解;赏花宴上,人家群起攻之,你不反驳;这一次,如果不是那个小宫女来找朕,你也打算硬扛到底,或者干脆大闹春晖堂,是不是?」 华梓倾怔怔地与他对视,想不到皇帝是个如此心思通透的人,虽然相处不久,他居然把她的想法看得这样清楚。 她确实想着,如果死扛不住,自己大概会沦落成反下天宫的孙猴子。皇帝猜对了,可她不敢认。 她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李成禧过来提醒了一句:「时辰到了,该上朝了。」 皇帝走后,华梓倾好好地吃了一顿,又美美地补了会儿觉,起身后沐浴更衣,便出了春晖堂,往养心殿去。 做尚仪这么久,她头回有这样的自觉性,皇帝从水深火热中拯救了她,她就该勤勉地做好他的贴身女官。 春晖堂原属广慈宫,华梓倾走了没多远,闻到旁边小花园内飘出沁人心脾的酒香。 她顺着花影斑驳的鹅卵石小路走了几步,看见太后带着人,在园中驾了个小炉子,悠然自得地煮着一壶热气腾腾的果子酒。 她正欲上前问安,就听见太后在和南霜姑姑说话。 「赵嬷嬷虽说是严厉了些,但梓倾丫头是哀家属意的皇后人选,自然马虎不得。」 华梓倾乍一听这话,魂儿都快惊出天外。太后居然看上她做皇后?太后何时老眼昏花了? 「待日后,华尚仪必定会明白太后苦心。」南霜浅笑道。 「日后归日后,可眼下,她却不能明白。」太后嘆道,「当年,华凌风是先帝的心腹之臣,又曾有救驾之功,她是华家的孙女,亦当有济世救国的胸怀才对。如今,秦曹两家争权夺利,互不相让,皇帝急于亲政,她才是最合适的后位人选。她若当了皇后,一不会使秦曹两家失衡,二不必担心新的外戚干政,只可惜皇帝太年轻,许多事,少不得哀家拉下脸面。」 「太后不必过于忧心,华尚仪聪慧,且识大体,她自会想通的……」 华梓倾没听南霜继续说下去,只满怀心事,轻手轻脚地转身离去。 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和后位扯上关系,她听懂了太后的意思,太后不希望皇后的母家太过位高权重,可同时,皇后又不能出自于普通人家。她是华凌风的孙女,并且华家已经没有可以干政的「外戚」。她想不到,原来自己最大的优势就在于无父无母,且没个成材的兄弟。 华梓倾刚走,南霜悄悄地回头,望了望她站过的地方,又与太后相视而笑。「该听见的,她应当都听见了。」 太后点头:「这回,皇帝的婚期该近了。」 「您只管放心,帝后大婚的採办事宜,从去年就开始筹备,如今,只需皇上敲定了后位人选,奴婢立马就叫尚衣局差人去量体裁衣。」 华梓倾一路思量,不知不觉已到了养心殿。 皇帝正低头写字,一抬眼发现研墨的换了人。他想起前日是他自己说过,养心殿的尚仪便该是他的贴身女官,现在华梓倾吃了赵嬷嬷的苦头,倒知道回来老实当差了。 今日红袖添香,比那天的气氛强许多,皇帝写了一会儿,发现华梓倾一边研墨,一边盯着他的字看。 他问:「你在看什么?」 「臣若如实答了,您可不能治臣的罪。」 第35页 皇帝听这铺垫,就知道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挑了下俊秀的墨眉:「说吧。」 「都说文如其人,可您这字……倒是叫人意外。」 不含蓄地说,就是字丑,配不上他这惊世风流的样貌。 皇帝自知字不好,平常没人敢说,她倒是胆子大得很。他并不气恼,这是没法子的事,他本是个现代人,从前不大用毛笔,穿越过来,偏生原主也是个疏于文墨之人,他这几年时常练一练,却到底与那些根基深厚的人比不了。 「你过来,」皇帝另取了一张纸,「写几个字让朕瞧瞧。」 华梓倾见他真的没生气,顺从地绕到桌案这边来,提笔略一思索,写了四个字:英明神武。 沈臻知道她的字迹素来是行云流水,如风写意,可皇帝是头回见。他心底暗暗夸赞,这一手好字不拘泥刻板,看着便觉磊落舒坦。 他拿起笔来,认真模仿了几遍,却总觉得画龙画虎难画骨,形虽相似,却写不出她笔下的神··韵来。 他笔没停,语气颓丧:「要想写成你这样,怕是得练上十年吧?」 「倒也不全是时间的问题,有了技巧练字更快。譬如这武字的一勾,得用巧力。」 皇帝听她分析着,一只白净清秀的手伸过来,出其不意地握住了他捏笔的右手。她低着头,专注地带动着他:「就像这样……」 他手臂一僵,顿时心如擂鼓。 第26章 贴身伺候 好心当成驴肝肺…… 淡淡的柔情从心底涌上来,泛作双颊上的粉红。 皇帝悄悄用余光瞟向华梓倾,那青丝在灯下丝滑光亮,像锦缎一样,纤细优雅的后颈,像上好的白瓷。 她突然松手问道:「会了吗?」 皇帝吓了一跳,目光慌乱地回到纸上,心跳得快而虚浮。他刚才走神了,虽然不会,但态度却强硬。 「哪有那么快能学会的?你……再多教几次。」 华梓倾只得耐着性子,又握着他的手写了几遍,他渐渐心领神会,总算有了些心得。 皇帝看起来心情不错,华梓倾猜测,大概有一部分原因是她选的这四个字好。英明神武,当皇帝的应该最爱听这话。 他心情好便格外开恩:「你不必研墨了,去旁边坐会儿,朕再看会儿书。」 华梓倾正是站得腿酸,若换了李成禧可能会有坚持站下去的自觉性,可她是个实在人,既然皇帝开了口,她却之不恭。 皇帝手指的方向,是一张非常舒适的雕花摇椅,还铺了柔软的靠垫。她刚要爽快地坐下,又像挨了针扎似地弹起来。 她想起自己刚学的规矩,非常淑女地重新坐下,按照赵嬷嬷教的,微侧着身子,最多只能坐上半个屁股去。 可她忽略了,这可是一张摇椅,她重心太过靠前,直接「叭」地一下坐在了地上。 皇帝随着她「哎哟」一声抬起脸,险些不厚道地笑出声来。 他想起在兵部衙门的屏风后看见华梓倾那次,她就是用这种与众不同的方式吸引了他的目光。这人的言行举止大概就这样了,教不教都是一回事。 皇帝嘆了口气:「你该怎么坐着就怎么坐着,倒是把赵嬷嬷教的那套都忘了吧。」 他若是指望华梓倾守规矩,就根本不会指一张摇椅让她坐。 华梓倾如释重负地应着从地上爬起来,揉一揉臀,总算踏实地坐下了。 皇帝又说:「你左手边的矮几上有点心,朕知道你瞧见了。朕不爱吃甜的,你替朕吃了吧。」 这真是令人愉快的旨意,她刚刚确实瞧见了,还多瞟了几眼,那主要是在赵嬷嬷的严格管束之下受了飢饿之苦的后遗症,绝不是对御用点心有非分之想。 不过,为主分忧的事,她还是乐意的。 窗外透进来清浅的光,缓慢地移动着方向,华梓倾悠闲地靠在摇椅上,满足地吃着点心,她发现,皇帝倒也没那么难相处。 李成禧难得看到她伴驾能有如此静好的时光,总算不再鸡飞狗跳了,他老怀甚慰。 因此,到了晚间,皇帝准备就寝的时候,他又安排了华梓倾去御前伺候。 皇帝素来不叫女子近身服侍,见是华梓倾进来帮他宽衣,意外地怔忡了一会儿,竟是鬼使神差地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 华梓倾低着头,和他的腰带较了半天劲,她没伺候过人,解自己的腰带容易,解别人的就不顺手。她急躁几来,手劲又大,结果把皇帝的腰勒了好几下。 这情形与皇帝想像中的柔情与暧昧相去甚远,他皱着眉头,恨不能扣她的月例。 「华梓倾,你到底会点什么?怎么什么事到了你手里,都能变得如此……」 粗鲁二字尚未出口,皇帝感觉腰上一松。她的脸突然凑到与他近在咫尺的位置,开始解他领口的扣子。 他唿吸一窒,默默动了动喉结,变得心猿意马起来。 衣襟散开,皇帝在犹豫着,该不该叫她出去,照旧让小由子进来伺候。然而此时,他却发现那双柔软白净的手竟不是在为他宽下外袍,而是轻轻地、悄摸摸地在他胸前游走。 他顿时血气上涌,觉得毛孔都炸开,面红耳赤。 若在从前,他会想也不想,制止这双不规矩的手,狠狠地治她的罪。可此刻,理智突然间被狗吃了,做为处·男的内心纠结稍稍挣扎了一下,就默默地举了白旗。 第36页 他没制止,倒是吞吞吐吐地问了句:「你……你要做什么?」 「臣前几日明明见您将那块玉牌带在身上的,今日怎么没有?」 皇帝浑身的热血沸腾被一盆水浇了个透心凉,他勐地拂开那双爪子,对她怒目而视。 「你对朕上下其手,就为了找玉牌?」他觉得胸闷气短,血行不畅,「你又在打出宫的主意?」 华梓倾说「不是」:「臣觉着,留在宫中,臣才更需要玉牌来当护身符。臣现在有了自知之明,总觉得随时会给自己惹祸。」 皇帝面露狐疑之色:「听你这口气,你是愿意留在宫里,不惦记出宫了?」 「臣想过了,臣出宫也不过做个兵部主事,再如何勤勉,做的也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皇上和太后对臣有恩,若是留在宫中,能为主分忧,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你怎么突然转性了?」 皇帝觉得不可思议,华梓倾态度反转莫非是因为他一大早去春晖堂解救她,让她感动了? 他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咬咬牙:「你觉得,嫁进宫来,做朕的皇后母仪天下,可算得上是个好归宿?」 华梓倾唇角抽了抽:「若不然,凑合着试试……」 「你,答应了?」 事情如此顺利,简直匪夷所思。 华梓倾通情达理地点头:「臣若当了皇后,一不会使秦曹两家失衡,二不必担心外戚干政。您若是早把您的计划说出来,臣早就答应了。」 皇帝愣了愣,答覆虽然是他想要的答覆,然而这思路却相去甚远。 「这些,是你自己想到的?」 「是臣今日无意中听见太后对南霜姑姑说的,」她语气诚恳,一副赤胆忠心的模样,「太后说的对,臣是华家的孙女,理应顾全大局,精忠报国!粉身碎骨尚且无所畏惧,何况,只是留下来做您的皇后。」 皇帝张了张嘴,说不出是何滋味。 他此刻不是在点将台,没让她去冲锋陷阵,他只是让华梓倾做他的皇后,何来这份视死如归的悲壮? 可见她虽然答应了,但在华梓倾心里,只有大局,没有他,更没有半点男女情意。 这下,皇帝倒为难了。这事儿她答应了,他却不知道,该不该顺水推舟收下她这份「忧国忧民」的好意。 「皇上,」华梓倾抬着脸,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臣还有一事不明。」 「说。」 「臣只需占着皇后的位置就行,您不会……不会借着名正言顺,对、对臣做点什么吧?就譬如,彤史的起居档。」 皇帝俊美无俦的脸在她的注视下,顿时涨得通红,因为心虚,一颗心在胸腔里撞得慌不择路。 其实,刚才如果她继续脱下去,如果她游走的手当真有不可告人的企图,皇帝怀疑自己会把持不住,真的考虑今夜就记了她的档。可现在,他是打死不会承认的。 皇帝撇开脸,仓惶地避开她的目光。 「你一个姑娘家,成天脑子里胡思乱想些什么!分明是你对朕图谋不轨,大晚上不睡觉,跑进来脱朕的衣服,还在朕身上摸来摸去。朕刚才就想把你撵出去,叫你别、别乱来。」 「您怎么了?」华梓倾用她明澈的大眼睛,盯住皇帝脸上那两团可疑的红云,「您瞧不上臣,臣正可以安心地做您的挂名皇后;是您说臣是贴身女官,李公公做什么臣便做什么,所以臣来伺候您宽衣。这都没毛病啊!可是,您这是急了,还是又生气了?」 她居然说又,好像他很爱生气似的,皇帝觉得脑仁儿疼。 「伺候朕宽衣的是小由子,不是李成禧。再说了,朕让你贴身伺候你就来对朕动手动脚?那你怎么不干脆伺候朕沐浴、出恭?」 他嘴快,说完俩人都愣红了脸。 华梓倾是觉得他什么都敢说,她到底是女子,脸面还要不要了? 皇帝是想起,她还真的曾经被太后骗去伺候过他沐浴,只是没怎么让她伺候,倒让她看光了身子,亏大发了。 她瞪着杏目,气鼓鼓的脸像个又红又圆的果子,半天没说话。 皇帝睨着她:「你想说什么?」 「臣不敢说。」 「恕你无罪。」 「好心当成驴肝肺!」 她接得真顺熘,可见是憋坏了,不吐不快。 她痛快了,皇帝气结了。 「朕不要你的好心!你也别惦记后位,滚回去当你的兵部主事,最好一辈子别回来!你看见了,这天下哭着闹着算计着想给朕当皇后的女子多了去了,朕用不着你,也省得你天天杵在跟前,碍朕的眼。」 第27章 天煞孤星 圈套 太后靠在贵妃榻上,实在是头疼。 她原以为,这回皇帝大婚有指望了,没曾想,一天都没挨过去,养心殿昨夜又是鸡飞狗跳。而且,这次都不罚华梓倾面壁思过了,皇帝直接就要让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太后觉得心力交瘁,她捂着脆弱的小心脏,很怀疑要等到那俩人开窍,都不知道自己熬不熬得到那一天。 她盼皇帝亲政已经盼了四年,总不至于暴躁起来,要让人押着他俩成亲,再打晕了送入洞房吧? 南霜走过来,太后沖她摆摆手:「你别劝,让哀家自个儿冷静冷静。」 「奴婢不是来劝您的,」南霜道,「恆亲王与正议大夫韦常捷一同入宫求见皇上,带着个牛鼻子老道,说是夜观星象,发现有天煞孤星隐于宫中。这只怕是,来者不善。」 第37页 太后坐直腰身问:「怎么回事?」 正议大夫韦常捷和其女韦玢,正是赏花宴上被皇帝骂了句「不是个东西」的那对父女。 父女俩前几日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个道士,据说是道行高深,仙名在外。道士夜观星象,发现有天煞孤星隐于宫中,恐损伤皇家福祉。于是,父女俩带着道士,还特意拉上恆亲王沈昌一块儿进宫,面见皇上。 当时,裕亲王沈臻正与皇上对弈,听说此事,随同皇上一块儿去了。 道士言之凿凿,说上天示警,于符纸燃烧的瞬间曾显现五个大字:田间花下逢。 田间是个十,花下是个化,加在一起,直指华梓倾就是天煞孤星。 后来,几人移驾钦天监,钦天监监正卢名当场推演出与道士一模一样的结论。按照居住宫中的方位,入宫的时间,再筛选年纪相符的女子,左右只有华梓倾一人而已。 太后禁不住冷笑:「你看吧,皇帝一日不亲政,他们便不把皇帝放在眼里,竟敢时时处处地挑衅。」 赏花宴上,华梓倾无意中显露了容貌和身手,皇帝和太后又为了维护她,训斥了言语张狂的曹氏一党。这一切,让华梓倾树敌而不自知。 韦长捷父女挨了骂,曹家被皇帝送的一份大礼打了脸,曹涵是桀骜不驯的性子,必定想扳回一局。 南霜禀道:「事关重大,皇上请您过去。」 太后点点头,又想了想:「差人去传安亲王速速进宫,既然事关皇家福祉,他是亲王,又是辅政大臣,少不得他来撑一撑场面,岂能任由恆亲王在此倚老卖老。」 太后直接摆驾钦天监,一去就听见卢明在说话。 「天煞孤星刑亲克友,命象穷凶极恶,若沾上它,无一倖免,个个不得善终。它待在宫中已有些时日,恐已带来灾祸,臣请陛下将此女关押,待臣作法。」 恆亲王沈昌附和:「卢大人所言极是,对待天煞孤星,皇上绝不可手下留情。为了大燕安宁,若是化解不了,直接杀了,那也是普渡众生。」 皇帝内心是不信什么天煞孤星的,他比太后更清楚,曹家势力庞大,这么顺手一扯就能从上到下扯出一串党羽。 前些日子,秦开泽任意处置朝廷命官,一言不合,说杀就杀了。今日曹党一伙儿剑指华梓倾,好端端的人,非要被当作灾星草菅人命。 他的辅政之臣,真是一手遮天,胆子大得很! 太后笑着走了进来,从她脸上看不出事态严重,倒像是串门子走亲戚来的。 「听说,寻着一位道法高深的世外高人?」 「正是。」韦长捷听太后的语气,心中暗自窃喜。帝王之家自古寻求长生之道,太后信佛,未必对道家仙术就没有兴趣。这怕是歪打正着,投了太后喜好。 他邀功道:「震阳道长大隐于世,还好,被臣与小女寻得。道长察觉天煞孤星的踪迹,乃是盖世奇功,足见他……他与卢大人皆是修为高深之人。」 震阳道长上前见礼,韦长捷又忙不迭地将这道士吹嘘了一番。他夸得天花乱坠,皇帝实在听不出,如此招摇之辈,怎叫做大隐于世? 太后没管那道士,反倒和蔼地笑道:「既然是父女一块儿寻得,韦小姐也有功劳,怎么不进殿,让哀家瞧瞧?」 韦玢没有品阶,无宣诏不敢擅入,今有太后召见,那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韦长捷慌忙谢恩,皇帝却高高在上,默默冷笑。 他了解太后要强的性子,今日这场大戏,这群人要么全身而退,要么,一个都别想好过。曹家势力庞大,皇帝亲政之前难动他根本,但若是大胆挑衅,被他拿住把柄,他不介意再送曹家一份大礼。 恆亲王沈昌上前说道:「既已确定天煞孤星就是华梓倾,请皇上下旨,将她绑上殿来。」 「如何就叫确定?二哥此言是否为时尚早?」沈臻冷言质问,「华家当年有救驾之功,华梓倾如今是宫中尚仪,说绑就绑,说杀就杀,二哥可别站错了队,学错了人。人家七分勇勐没学着,倒学了三分草率。」 「我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沈昌果然倚老卖老,哪里能将沈臻的话听进去? 韦长捷开口帮腔:「皇上,恆亲王所言极是,既然卢大人与震阳道长皆已推算无误,且说法一致,华梓倾必是天煞孤星无疑。皇上若任由灾星遗祸于世,必招致天下百姓非议,群臣不满。」 卢名附议:「皇上,您何必因妇人之仁,动摇国之根本。」 「卢爱卿谨记,朕从不知,何为妇人之仁。」皇帝嗤笑,「这就去将华尚仪请来,朕倒要看看,朕不发话,谁敢动她一根头髮。」 有宫人去请华梓倾,皇帝又唤了金恆前来。「率禁军殿外候旨,今日若有人敢擅动,违抗皇命,以谋逆罪论处。」 这情势不对,皇帝刚刚说的是请,并没说绑,而且还出动了禁军。禁军乃皇帝亲卫,只听命于一人,殿内心怀鬼胎的几人顿时胆寒,怎么看都觉得自己是瓮中之鳖。 沈昌仗着自己是皇帝的叔叔,亲王中最年长者,他不满地抖着鬍子问道:「皇上这是何意?」 「不过是想与诸位聊聊,再确定一番天煞孤星的身份,」他谈笑风生,「顺便,大家闲话家常,不欲被外人打扰。」 恰在此时,安亲王沈梁赶到。 第38页 太后开门见山,直接问他:「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沈梁刚来,不过路上听人说了只言片语,既不知来龙去脉,又不知殿内众人各是什么态度。这若换了旁人,怕是从无回答。 沈梁气定神闲,信心满满地答道:「皇上英明,太后英明,皇上太后处置得当,真乃神人也!」 他说完就遭了沈昌一计白眼,他也不示弱,狠狠地白了回去。沈昌虽然年纪比他大,但他是先帝选定的辅政之臣,自然不该示弱。 太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皇帝和沈臻对视一眼,略感无语。其实,皇帝一直没弄明白,当朝好几位亲王,何以先帝偏偏就看上了沈梁做他的辅政大臣。沈梁没别的特别出众,就有一点,惯会和稀泥。 皇帝悄悄递了个眼色,沈臻会意,果然开始说闲话,聊聊天。 前些日子,京郊出了件大案,驻守京郊黑鸦山的军队遭遇恶鬼袭击,一夜之间七人丧命。因死状惨烈恐怖,军中一时人心惶惶,到了晚上,轮守的士兵们个个胆战心惊。 此案涉及刑部与兵部,沈臻曾于刑部尚书聊起,都十分头疼。 沈臻转向道士:「道长这道号听着就好,有震阳道长在,想必,破案有望了。」 道士听他说什么恶鬼,便知他没安好心,此时佯装镇定地说:「荒郊野外,亦或是勐兽杀人、盗匪杀人,怎知就是恶鬼出没?况且,军中人多,阳气重,但凡是鬼,避之不及,怎会无故出来伤人?」 「道长说的有理,只是那死状,却非人与勐兽能做到。有人被活活取走一只眼珠,有人被挖心掏肺,还有人,被瞬间放干了血……」沈臻迫近他,绘声绘色,「虽然浑身血淋淋的,但人死了许久,还有热气儿呢。」 场中众人听得汗毛直竖,尤其卢名庆幸,被裕亲王看中的是震阳道长,而不是他。 「还有,能于大军之中杀人于无形,不是鬼,也是妖。」沈臻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有劳道长亲往黑鸦山,会它一会,若能斩妖除魔,本王自当向皇上为道长请功。若是道长有个三长两短,本王必定亲自为道长收尸……如果,还有尸首在的话。」 「皇上容禀,」道士扑通跪下了,「贫道自幼修行,并非降妖驱鬼之术,因此,不能为皇上与王爷分忧。星象卦盘、推演之术,方才是贫道所长吶。」 皇帝与沈臻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你方唱罢我登场,现在,该轮到皇帝了。 「如此,朕也不为难你。」他冷冷地笑了笑,「星象卦盘、推演之术是吧,好得很,朕也很想见识一番,道长那能推算出天煞孤星的异世奇能。」 道士刚落回原位的心又悬了起来,他怎么感觉,是被皇帝和裕亲王合力,赶进圈套里去了? 第28章 黄道吉日 我能证明 皇帝说:「不瞒诸位,朕已经选定了皇后,准备择日完婚。有劳道长好生推演一番,就在两个月之内,为朕挑个最佳的黄道吉日。」 皇帝突然宣布要大婚,包括太后在内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之前他左挑右选,拿不定主意,如今君无戏言,也不知后位最终花落谁家。 吃惊之外,还有半信半疑,难不成,皇帝只是用这件事,来做个考题? 「贫道必定竭尽所能。」 道士心中窃喜,这算啥考题?完全没难度。他就算随手写个日子,胡诌几句,皇帝又如何知道,他演算的对不对? 皇帝仿佛知道他怎么想,又确认了一次:「若非最佳吉日,朕会治你的罪。」 「皇上放心,万无一失。」 太后等人面面相觑,不知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道士被人带去了独立的屋内,皇帝这才转而看向卢名。 「朕知道,卢爱卿亦是深谙此道,且能与震阳道长心意相通,默契十足。那你便也为朕算个好日子,你俩若算得一致,朕便信了。若是不同,要么是他欺世盗名,招摇撞骗,要么,是你滥竽充数,欺君罔上!」 卢名惊慌失措,总算明白过来,皇帝和裕亲王在此聊闲话,聊到此处的用意。 他先前一直在看戏,以为皇帝针对的是震阳道长,现在看来,皇帝其实是用道士,把他逼进了死胡同里。 两个月,六十多天,他和道士如何才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蒙对同一个日子?如果刚才醒悟,一个手势或者一个眼神,还能挽救一下,可现在,大势已去。 皇帝盯着他,凛冽的眼角挑着一抹杀意。 「卢爱卿,朕从不知何为妇人之仁。从前朕纵容钦天监,不介意养着一群无所事事的神棍,但是,你若包藏祸心,蓄意陷害,草菅人命,朕定不饶你!」 「臣不敢。」 「你不敢?朕今日突然来到钦天监,命你推算天煞孤星,你没有半点意外,就连一应所需物品,也是提前备齐的,说明你早知朕会来。若你不承认,你们是串通好的,那只能是你与震阳道长心意相通,默契十足,你敢不敢一试?」 卢名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心里纠结要不要赌赌运气。韦长捷十分忐忑,担心事情无法收场,自己难以脱身。 却听安亲王沈梁笑了笑:「卢大人别死扛了,今日若是你与那道士非得死一个,你死划不来啊。他一个出家人,无牵无挂,你家中娇妻美妾,还有三个孩子承欢膝下。你就不为他们想想?」 第39页 这话激起卢名高昂的斗志,他说什么也要证明,是道士欺世盗名,招摇撞骗,而非自己滥竽充数,欺君罔上。 此事,皇上和太后定然早已看破,是曹家在背后作法,可是,他既要保全自己,又绝不能把曹家供出来。否则,曹涵容不下他。 卢名跪着转身一指:「是他!是韦长捷父女对华尚仪怀恨在心,因此找来个道士,又花重金收买臣,要臣与道士说法一致,指认华尚仪为天煞孤星。皇上,臣只是一时煳涂,臣虽贪财,却绝不敢害命啊皇上。华尚仪她不是天煞孤星,是他们胡说八道,是他们非要臣这样说啊!」 「皇上,您别信他一面之辞,臣冤枉……」韦长捷也跪下了,「臣清正廉洁,家贫如洗,哪里有钱去收买他?这都是他血口喷人!臣只是,心繫大燕气运,心系皇家安危,这才入宫进言。是道士骗了臣,臣是受蒙蔽的!」 「受蒙蔽的人是我才对吧!」恆亲王沈昌怒髮冲冠,忍不住挥手给了韦长捷两计老拳。他感觉智商被侮辱,自己就是个老煳涂。 他眼看着事情急转直下,最后关头,卢名把韦长捷推了出去,韦长捷又把震阳道长推了出去。且不说这事究竟是谁憋的坏水,但是很明显,天煞孤星之说子虚乌有,他被人利用了。某些刻意拉拢他的人,其实就是想利用他的地位和声望,达到自己的目的。 片刻,震阳道长回到殿内,神采飞扬地禀奏:「贫道已掐算出两个月内最佳的黄道吉日。」 皇帝没应声,只高高在上,负手而立,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道士发现,所有人都像看跳樑小丑一样地看着他,殿内的气氛诡异极了。 他不知道,他不在的这一会儿工夫,殿内局势反转,他再如何舌灿莲花也救不了自己。 李成禧接过道士算出来的日子,交给皇帝,皇帝看了一眼,拿出另一张写了日期的纸条,那是卢名刚刚掐算出来的。 六十分之一不谋而合的机率,他俩果然没那么幸运。 「二者选其一,朕信自己的钦天监。朕说过,你若算不准,朕会处置你。」皇帝玉面冷白,黑眼睛郁郁地盯着道士,「你捏造天煞孤星,危言耸听,陷害无辜,数罪併罚。来人,拖出去,斩了。」 道士大喊着饶命,像死狗一样被人拖走。皇帝略抬了抬眼,韦长捷和卢名被寒意震慑得一哆嗦。他们知道,这事儿没完,如今只盼保住性命就好。 安亲王沈梁精神抖擞,高唿万岁:「陛下圣明!」 沈昌瞟他一眼,嘴角抽了抽,沈梁此人虽看着只是个和稀泥的,其实心里比他精多了。 就在此时,韦玢和华梓倾一前一后,进入殿内。 韦玢是先进来的,她当时情绪激动,对殿内奇怪的气氛丝毫不察。她礼毕便急切地说道:「皇上,求皇上为民女做主!」 看起来,她是刚刚受了莫大的委屈。 华梓倾随后进殿:「臣有事耽搁来迟,请皇上恕罪。」 皇帝还未及说话,气愤难平的韦玢指着她告状:「民女知道她因何事耽搁了!方才,民女好好地在御花园中赏花,并没招谁惹谁,可是,却被突然飞来的石子打了头。后来,民女在不远处的树下,捡到了这个!」 她手里,举着个弹弓。 她脑门上,赫然顶着个红肿的大包。 华梓倾来时已经知道自己被人指认天煞孤星一事,刚才,她也认出了这韦家父女。赏花宴后许久不见,韦小姐说话仍是这般没脑子。 「你是想说,是我在御花园中,用这把弹弓打了你的头?」 「不是么?你敢抵赖!」韦玢咄咄逼人,「中秋赏花宴,你曾爬到御花园的树上,用鸟窝砸过姜才人,我没说错吧?你恃强行兇,又不是第一次!」 「你自己也说了,弹弓是你在树下捡到的,你如何证明,这是我的东西?」 韦玢发笑:「这样的东西,怎会是宫中之物?它必定是,被你这样的粗鄙之人带进宫来的!」 「可笑。」华梓倾嗤道,「若凡事一拍脑门就能妄下结论,刑部就没有破不了的案子了。你这样的人,确实欠揍,但这件事,不是我做的。」 韦玢气得胀红了脸,她忿然转向皇帝:「皇上明鑑,中秋赏花宴上,是民女一时煳涂,口无遮拦,后来民女也十分后悔,日日反省自身。然而,华梓倾对民女怀恨在心,她定是得知民女和父亲寻得道长,进宫揭发她天煞孤星的身份,所以才潜入御花园,打了民女。」 韦长捷听女儿又提及道士,连忙接口道:「皇上圣明,臣与小女受妖道蛊惑,确实有罪。然,华梓倾恃强行兇,打伤小女,亦不可姑息。臣叩请皇上圣裁!」 韦玢这才发现,震阳道长不在殿中,事情似乎不太对。 华梓倾默默抬眼,看了看皇帝。那么巧,皇帝也正看着她。 皇帝本以为,见不到她了,若非今日闹这一出,她大概一直到离宫,都不想再见他。 他在气头上说的话也够绝,叫她滚了一辈子别回来。可话说出去了,他却到底放不下。 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可是一对视,各自心软了半截。 华梓倾是打算这两日领了月例银子就出宫的,真要走了,她发现其实心里倒并不似想像中快活。 太后愁得抚额,她看着皇帝周旋了半天工夫,总算是帮华梓倾摆脱了天煞孤星之名,可这才眨眼工夫,又来了个告她行兇打人的。 第40页 太后懒得绕弯子,直接问道:「梓倾丫头,方才你在何处,因何事耽搁?」 华梓倾却是踌躇着,她不想说。 「太后您瞧,她答不上来了,她就是做贼心虚!」韦玢忿忿不平。 其实这事,目前看着是两边各占一半理,韦玢无法证明弹弓是华梓倾的,华梓倾又不愿说出刚才的去处。 事情无法定论,但韦玢的嘴脸着实让人讨厌。皇帝已经打定了主意,如果她再纠缠下去,他会选择「仗势欺人」一回。反正这样讨厌的人,打了就打了,天煞孤星之事她父女俩就算不是主谋,也难逃罪责。 皇帝每次和华梓倾吵架时,是真的气她,但若有外人来指手画脚地欺负她,他却觉得忍受不了。 他沉下脸,幽幽的目光看向韦玢,刚要说话,却听华梓倾先开了口。 「说到底,韦小姐没办法证明这弹弓是我的,那便是凭空指责,甚至蓄意陷害。」 「那你又凭什么证明,这弹弓不是你的?证明不了,那就是存心抵赖!」她倒是针锋相对,不知死活。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个解不开的局,她俩就算再争执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谁知,华梓倾笑了笑,清亮的眼睛神采熠熠。她朗声说道:「你错了,我能证明。」 第29章 为君上夜 软玉温香 这一句话, 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华梓倾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逼近韦玢,韦玢从不知道, 一个小小女子能有如此迫人的气场。 华梓倾为了讨生活,磨掉了不少锐气。当年她征战沙场时,曾经出生牛犊不怕虎, 横冲直撞,锋芒毕露。 一个曾见识过铁马金戈、烽火连天的人,是没那么容易被吓住的,她是否反击, 只在于她愿与不愿。 她眼睛里凉意隐现的时候,让韦玢莫名胆寒。韦玢禁不住后退半步,语气中露了怯。 「你……要做什么?」 华梓倾抿唇轻笑,笑她原来如此外强中干。 笑意尚未敛尽, 华梓倾突然出手, 幻影一般从韦玢的面前拂过, 已经将她腰间佩玉摘在手中。 韦玢今日入宫,是经过一番精心打扮的, 衣裳是新做的,妆容是眼下京中最时兴的, 头饰佩饰更是精挑细选。她生怕有一处不妥贴,让宫中人瞧了笑话。 那块玉佩, 是她全身上下最贵重之物, 祖传的美玉,她爱得跟眼珠子一般。 现在,玉佩被抢,韦玢恼怒地刚刚喊了一声:「还我!」 却见华梓倾勐地一扬手, 将玉佩抛了出去。 玉佩在长长的大殿上空划了道弧线,韦玢心惊肉跳地拔腿就追,妄图能将它接住。 然而,她奔跑的速度,哪里比得上玉佩飞出的速度?眼看着,玉佩已经快飞到殿门处,一道银光从华梓倾手中直射而出,精准无比地击中了目标。 正欲落地的玉佩被打中,略微改变了下落的方向,此时,禁军统领金恆正奉命守在门口,轻而易举地将玉佩接在手中。 当他摊开掌心,看见手中的玉佩,顿时目瞪口呆。 他拎着玉佩的繫绳,缓缓将它提起。所有看见它的军士皆是面面相觑,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金恆入殿,将玉佩奉上。 华梓倾不仅将飞行中的玉佩一击得中,更奇的是,玉佩竟然没被打碎,只是穿心而过,玉佩变成了玉环。 还有,玉佩被击中后,落下的位置,不偏不倚恰好能被金恆接住,避免了落地摔碎。 这份力道、速度和精准,就连身为禁军统领的金恆也自嘆不如。 世人只知华家孙女身手不错,却从不知,小小女子武功能高成这样。 「这就是我的证明,」华梓倾对着韦玢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我打你,根本用不着这玩意儿。」 她从石化了一般的韦玢手里拿过弹弓,手一松,任由它掉在了地上。 「以后再想陷害我,先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脑子,又有几斤几两。我若想打你,你可就不是脑门起个包这么便宜了。」 韦玢从惊惧中缓过来,心疼不已地抢过残破的玉佩,对华梓倾怒目而视:「你怎可拿我的玉佩来试!」 「难不成拿我的?」 韦家父女俩痛心疾首,偷鸡不成蚀把米,而且蚀的是祖传美玉。韦长捷恼羞成怒:「皇上,华梓倾居然随身携带暗器上殿,实乃大不敬……」 「够了!」皇帝骤然爆发,眼神让人触之生寒,「黄道吉日已定,她很快便是大燕国的皇后,胆敢出言诋毁皇后者,杀无赦!」 韦长捷腿一软,瘫在地上。韦玢惊得呆若木鸡,若早知如此,她何苦要急着去抱曹瑜的大腿,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殿内之人,个个惊诧不已,也包括未来的皇后本人。 龙威正盛,华梓倾不敢直接表达异议,默默掀了下眼皮,却看见太后在惊诧之余,欢快地沖她眨眼睛。她想了想,有些话,还是等私下里再说。 金恆摊开另一只掌心,禀道:「华尚仪并未携暗器上殿,她方才击穿玉佩,用的只是一颗银豆子。」 那是一颗很小的银豆子,不曾开刃,也算不上武器。高手杀人,其实用什么都可以。 华梓倾神色从容地从金恆掌中拿回银豆,揣回自己的荷包里。未来的皇后眼下手头并不宽裕,能省则省,别浪费了。 第41页 「皇上三思,」恆亲王沈昌进言,「此女就算不是天煞孤星,然而,她父母双亡,祖父华凌风死于非命。恐怕,她要么命中不吉,要么乃是福薄之人。皇后人选,事关重大,皇上不如先命钦天监卜算吉凶,合过八字,再行定夺。」 「她吉与不吉,福厚福薄,朕乃真命天子,朕受得起。」 皇帝说着,悄悄用余光去瞟华梓倾。她若真是福薄不吉,旁人哪个敢娶,得亏了皇帝不怕。然而,她却始终敛眉低头,看不出感激涕零,也看不出半点当皇后的欣喜。 皇后之位,对她而言终究是没什么吸引力的。她之所以答应,也不过是为了大局稳定,选择慷慨就义罢了。 「皇上圣明!臣定当为天下祈福,愿帝后珠联璧合,百子千孙!」卢名此时倒是乖觉。 皇帝瞧着华梓倾的态度,觉得没意思极了,他挥挥手:「都散了吧!剩下的事,交由裕亲王代朕处置。」 殿内的人先后离去,皇帝准备回养心殿,走到长廊下,却被沈臻追上来叫住。 他想不到,沈臻说了和沈昌一样的话:「请皇上三思。」 皇帝有些意外,他挑眉问道:「莫非,连你也觉得华梓倾命中福薄,属不吉之人?」 沈臻显然不会这样想,他略一沉吟,说了他的心里话。「她不适合做皇后,她不适合后宫的生活。」 皇帝起初也觉得她不适合,但是看着她在宫里住了段日子,他倒发现那也未必。华梓倾虽然性子直率,可她粗中有细,知道轻重缓急,在大是大非面前,她从不意气用事。 「今日之事,你也看见了,她能于大殿之上,自证清白,且进退有度,亦不胆小怕事。这样的女子,哪里不适合做皇后?」 「今日韦氏父女发难,她便平白招致祸端,日后若居后位,前朝多少人会怀恨在心,后宫又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待皇上大婚,嫔妃贵人们都将入宫,人多了,难免勾心斗角、居心叵测,以她的性子,恐祸起萧墙,到那时,皇上如何护得住她?」 「你又怎知,朕护不住她?!」 君臣默默对视一眼,皇帝淡笑:「朕倒是有一事不明,请教裕亲王。」 「在朕的印象里,小皇叔风流倜傥,惹芳心无数,然你素来都是表面上温柔多情,其实,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至今为止,王府中竟没个女主人。可是,你似乎待华梓倾却是反着来的,表面上对她无意,内里却格外关心。」 沈臻愣了愣,嘴角牵着一抹笑意轻浅:「哪有的事?皇上多心了。」 说罢,他请辞离开。临走时,眼睛往右边瞟了瞟。 皇帝顺着那个方向仔细一瞧,发现墙根儿下有个模煳的影子,亭亭玉立,华裙款款。想是沈臻方才就察觉有人在偷听,却没好直说。 太久没有任何动静,秦暮烟仿佛猜到自己被发现了,一会儿,她乖乖地从拐角处小步移了出来。 「民女听闻皇上要将华尚仪册为皇后,民女向皇上道喜。」 「你,没别的想法?」 她无辜地摇头:「民女说过的,不管父亲怎么想,暮烟不求后位,也不求富贵荣宠,只愿皇上康健,暮烟能常伴左右,于愿足矣。」 皇帝看着她,半天没说话,他想不到,世间竟有女子能大度至此。 凭秦家的权势地位,秦暮烟分明是最有希望做皇后的人,当后位落空,她竟不争不抢;她既然三番两次,委婉地表达对皇帝的爱意,当情敌出现,无论是曹瑜还是华梓倾,她又表现得十分淡定,不恼也不醋。 皇帝放弃揣度,他自知不太懂女子的心思。秦暮烟不闹腾,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他巴不得整个后宫都安宁清静,别像沈臻说的那样,一个个勾心斗角,居心叵测。 皇帝走了,秦暮烟久久回望他的背影,这一幕,看似脉脉含情。 半晌,她嫣然一笑,勾着幽幽凉薄;眼中秋水微寒,像落雪的清河。 皇帝特意差了人,去满宫里打听,他想知道,华梓倾之前到底去了哪儿不能说。皇宫全都是皇帝的地盘,他还不信了,华梓倾不说,他就没法知道。 晚膳时,李成禧禀报,已经打听出来了。华尚仪在那个时辰,去了趟尚衣局,只为了挑几个好看的花样子。 皇帝略感失望,这听着也不是什么大事,她何以在关键时刻还遮掩着不肯说? 他问李成禧:「华梓倾又跑哪儿去了?」 李成禧答:「皇后人选定下来,太后高兴,留下华尚仪共进晚膳,说要庆祝一番。」 皇帝有点酸,他的皇后人选定了,太后和准皇后一起庆祝,合着竟没他什么事。 他没好气地说:「叫人去广慈宫守着,用完晚膳就传华梓倾即刻回来当差。」 他看着理直气壮,其实内心里不免忐忑,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竟出尔反尔,既叫她滚了别回来,又当众宣布她是未来的皇后。 他不知道,华梓倾会怎么想,是不情愿,还是在心里笑话他? 夜里,华梓倾来的时候,带了一身酒气。她一靠近,皇帝忍不住蹙了蹙眉头。 「你这是喝了多少酒?」他坐在书案里掩鼻子,「来当差也不知道换身衣裳。」 华梓倾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倒觉得并没那么夸张,谁知皇帝是个什么狗鼻子? 第42页 「太后赐宴,臣已经说了自己酒量浅,奈何太后高兴,臣不得不陪饮。又哪里是臣不想回去更衣,不是您派了人催着臣回来当值,可是有什么紧急的事?」 这可把皇帝问着了,他虽然催得急,倒并不是有紧急的事,就是想早点知道,她对于当皇后是什么反应。 「给朕研磨。」他轻咳了一声,「你看什么看?这不是紧急的事么?若耽误了朕处置国家大事,朕就……」 就了半天,皇帝却把一句狠话悄悄咽回了肚里。 毕竟,她很快就是自己的皇后了,对待妻子,不能太兇。 「朕就,少不得要熬夜了。」 华梓倾默默睁大又圆又亮的眼睛,看了看皇帝。这真是个奇妙的夜晚,难道她喝多了酒,连听人说话也会变得温和起来? 她应了声,上前研墨。皇帝撩着眼皮,用余光打量她,她喝了酒的样子格外娇憨妩媚。 灯光照着她精緻的五官,睫毛又密又长,她垂眸的时候,睫毛就在莹白如玉的下眼皮上轻颤。她的脸因为常年蒙着面巾,肌肤分外娇嫩,此刻被酒气染了嫣红色,让人心痒,想一亲芳泽。 皇帝悄悄地把视线移回书上,咽了口唾沫。「内个,你刚才说你酒量浅,倒是有多浅?」 「大概,能喝三五杯吧。」 「那,你今晚喝了多少?」 「差不多就,三五杯吧。」 皇帝抬眼看她,许是太后赏的酒后劲大,她刚来时候在外面吹了风,看着还不明显。屋里暖和,她又被灯光照着,脸和嘴唇越来越红,确实是喝得差不多了。 「您盯着臣,看什么呢?」 皇帝保持着淡定的语气:「朕是觉着,你还能喝,三五杯的,是个保守估计。」 「谢皇上夸奖。」她居然真以为皇帝是在夸她酒量好。 皇帝心里突然松快起来,半晚上的忐忑平静了许多。酒量浅的好哇,按她酒后的智商,看上去比平时好说话多了。 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朕听说,你今日去了尚衣局,你做什么去了?」 「您怎么知道的?」 她智商下降的样子,着实可爱。皇帝偷着乐,我是皇帝,想知道还不容易? 他摸出那块白玉牌,递到华梓倾面前,大方地说:「送你了。」 华梓倾接过来,再次感到这个夜晚真奇妙,她几次想要皇帝都不给的东西,这么轻而易举送她了,莫不是个陷阱? 「朕想过了,你说的对,送你个护身符,许能叫你心中踏实些。日后,你若犯了大错,朕从轻发落;你若是犯了小错,朕便不与你计较。」 皇帝说话轻言细语的,她头脑发热,好生感动。「皇上,您真是好人。」 皇帝的目的并不是想要她的好人卡,他哄着说:「既然朕待你好,你是不是该说实话,你今日去了尚衣局,为何之前不肯说?」 酒气上头,意气用事的华梓倾果然好哄,她把玉牌收好,便一五一十地招了。 「臣去尚衣局,挑了几个好看的绣样,原打算这几日便离宫的,一想到皇上有恩于臣,臣有些捨不得,便琢磨着,给您绣个帕子,留做纪念。」 「臣原想绣个香囊来着,上回见您似乎是很喜欢香囊。但又一想,秦小姐送您的就是香囊,臣再送似乎不合适。」 「捨不得朕?花样子是给朕挑的?」皇帝心底有些小雀跃,难怪她在殿上不肯说,大约是不好意思说呢。还是喝多了好,什么都能说,送个玉牌也算值了。 「那你,挑着满意的绣样没有?」 「好看的挺多,不过,大多都是龙。」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反应明显比平时迟钝,晶莹白嫩的脸挤在一处像个软糯的小糰子,「臣看见个鱼的图案很喜欢,就怕您不喜欢。平常百姓家讲究的是年年有余、鱼跃龙门,可您是皇帝……」 「朕也喜欢鱼,就按你想的来。平日里,朕看龙都看腻了。」皇帝今晚出奇的好说话,「还有,以后你是皇后,是后宫之主,你无论做什么都无需避讳旁人。」 她没接话,又歪着脑袋想了好半天,总算想到她憋着没说的是什么。 「皇上,您说话不算数!您之前明明说过,叫臣不要觊觎后位,放臣出宫去的!」 皇帝缩了缩脖子,三五杯果然太保守,没煳弄过去,她到底还是戳到重点了。如今,他只能硬着头皮,将诱哄进行到底。 「朕记得,你喜欢朕的龙腾剑,是不是?这剑意义非凡,送你是不可能的,然而,若你做了皇后,你我夫妻一体,朕的剑,可以送去皇后宫中保管,那也便和你自己的差不多了。」他顿了顿,「不过,切水果也就罢了,不许拿来噼柴!」 华梓倾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当皇后也不及这个来得惊喜。「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为了哄她说实话,玉牌送她了;为了让她不追究过往,龙腾剑也搭进去了。皇帝趁热打铁:「那咱们说好了,为了国家大局,为了替朕安定后宫,你得当皇后。」 「嗯嗯,」她爽快地点头,「臣,谨遵圣旨!说好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皇帝默默舒了口气,又感到心痛。 这个傻丫头,为了一把龙腾剑,把自己给卖了;而他更不值钱,龙腾剑加上白玉牌,他才勉强把自个儿搭着强塞出去。这叫什么事儿? 第43页 「天色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华梓倾却沉浸在左手一块白玉牌,右手一把龙腾剑的喜悦里,感觉自己龙马精神。她此时一门心思就想着,得把这位大方的主子哄高兴了,千万别让他变了卦。 至于当皇后这事儿,并不重要,反正宫外没有情郎在等着她,大燕国女子做官也得不到重用,她留下当皇后,算是不错的选择。皇后的月例银子多,地位高,没人敢随便欺负她。皇上对她看不上眼,她正好不用侍寝,每天赏花喝茶,看一看别人宫斗的戏码,也不至于寂寞。 她殷勤地凑过来说:「臣不累,臣为皇上宽衣,今晚为您上夜。」 她没意识到自己凑得近,皇帝一低眼就看见她浓丽的眼睫,饱满的红唇,三分醉意,最是撩人。 他没想到,竟还有这等好事。养心殿上夜的从来都是太监,若能有个如她这般,长相十分合他心意的女子,深夜独处一室,也不知是何光景。 他想起,古代女子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新婚当晚便与不曾谋面的夫君洞房。可见,归宿感很重要。 如今,他与华梓倾既已有了皇后之约,那她会不会也有了归宿感,因此便能对他多几分心意? 她此时看着还清醒,却到底有几分醉了,若真是醉煳涂了,夜里对他不规矩……皇帝动了下喉结,觉得……那倒也不是实在不能忍。 华梓倾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解皇帝的腰带竟是十分麻利。就只是到了解扣子的时候,她开始觉得眼有点花,手指不太灵活,磕磕绊绊地,怎么解都不顺。 她晃着脑袋,在皇帝面前折腾好半天,皇帝也不着急,就静静地站着看她。 他一直觉得华梓倾的眼睛最好看,清亮的时候让人怎么看都舒服,这会儿带了醉意,眸底像染了层迷雾,稍不经意地露了媚态,便能勾了人的魂去。 右胸一颗扣子始终解不开,华梓倾郁闷半天,突然决定——果断上嘴。 皇帝吓了一跳,眼见着她龇牙咧嘴地冲着他的衣裳咬过来,一口叼住了胸前的扣子。 他慌了,双手捧住华梓倾的脸,想把她的脑袋搬开。然而,她就像一只扑食的恶犬,一旦咬住,绝不撒嘴。 「你,快松开!华梓倾,君子动手不动口!」 皇帝见搬不开,手掌就在她脸上使力,白皙柔软的俏脸像面团似的被他往中间挤。 华梓倾疑惑地松了口,抬眼迷茫地看皇帝,刚才他说的那句话,总觉得哪里有毛病? 她的脸还在皇帝的手掌控制下,掌心的触感细腻柔软,挺俏的鼻子下面,粉唇被挤压得嘟了起来,像在索吻一般性·感诱人。 皇帝近距离看着此刻形状异常丰满的樱桃小口,眸光黯了黯。 他内心正在天人交战,在凑上去和放开手之间左右摇摆,然而此时,华梓倾的脑子里也没闲着。 皇帝刚才说君子动手不动口,是吧? 臣领旨。 她伸手一用力,硬生生将皇帝的衣裳暴力扯开,扣子被她拽掉了。 皇帝惊得后退一步,小腿肚子撞在床边,顿时向后躺倒,华梓倾被他一带,就势跟着扑了下来。 床边一张圆凳被绊倒了,在夜色中发出一连串极不协调的声响,李成禧第一时间冲进来,看见屋内的情形,当即愣了愣。 华梓倾趴在皇帝身上回头,是解释的语气:「没事儿,就只是……我把皇上的衣裳扯坏了,我赔……」 她都没说完呢,只见李成禧捂着眼,一阵旋风似地退了出去。 跟随皇帝多年的大太监几乎要内牛满面:华尚仪威武,她居然推倒了皇帝,她居然把皇帝压在下面,她居然还扯破了皇帝的衣服……遇上这么个狠人,没开过荤的皇帝总算要开窍啦! 皇帝这会儿脸上一阵儿红,一阵儿青,他真是服了华梓倾这一句神来的解释,明日待她酒醒,不知她会不会后悔,亲口坑了自己的清白。 他认真地问:「你起不起来?」 华梓倾点头说「起来」:「臣服侍皇上就寝。」 皇帝宽下袍衫,只剩了一身雪白的中衣,躺在床上。他偏过头来问:「你累吗?」 华梓倾坚定地摇头:「臣不累。」 为了白玉牌和龙腾剑,她要伺候好主子,坚持到最后一刻。 皇帝也有点捨不得她这会儿就走,于是装柔弱,哼哼了两声:「朕晚间写字写多了,右臂酸疼得厉害。」 「臣去为皇上请太医?」 「倒也不必。」皇帝按着自己的胳膊,皱着眉头,像是强忍疼痛,言语却温柔无比,「没多大事,若深夜传太医,又闹得阖宫不宁。」 华梓倾觉得,皇帝今晚简直就是善良正义的神仙化身,她想也没想就说:「那臣给您揉揉。」 皇帝略微舒展了眉头,似是深感欣慰。「如此,再好不过。那便有劳皇后。」 华梓倾愣了愣,还是乖乖地过来,就在床边脚踏上坐下。她对皇后这个称唿不适应,不过她没反驳,这点让皇帝很满意。那至少说明,她虽然醉酒,但是对于答应了做皇后的事还记得,没有不认帐。 橘黄的灯光柔柔地倾泻在床边,皇帝又闻到华梓倾身上若有若无的兰香。她是个不爱脂粉的女子,身上的香气亦是清清爽爽的,沁人心脾。 她低着头,露出一截白净修长的后颈,玉一般的光泽,让人忍不住想上手,试试有多细滑。 第44页 她虽然穿着朴素的尚仪服,却难掩绝代的芳华;她那双手虽舞刀弄剑,虎口处有薄茧,但十指纤白柔美,像春日里最可口的笋尖。 她揉得轻巧,像羽毛拂过心头,皇帝觉得痒痒,也不知是胳膊痒还是心痒。 正当他又一次悄悄地忆起那个荒唐的梦,思绪纷纷,心神旖旎……他突然感觉臂上一沉,偏头看去,华梓倾居然枕着他的小臂睡着了。 皇帝躺着嘆了口气,心中又有点小窃喜。上次枕了他的肩,这次枕了他的手,下次,是不是该到怀里来了? 他就这么直挺挺地躺了一会儿,睡意全无。他又看了眼华梓倾,心里琢磨着,若是一直这样下去,自己的胳膊该麻了,她那脖子也该睡拧了。 于是,皇帝坐起身,用没被压着的另一只手去拍她的脸,连着叫了两声「皇后」。 她已经睡沉了,一点反应都没有,酒气发散出来,染得面若桃花,唇如点绛。 一室宁静,皇帝只听见自己那两声「皇后」,低低浅浅的,宛如柔肠百转,缱绻缠绵。 这叫是叫不醒了,却也不能就让她睡在脚踏上。皇帝一边往外抽自己胳膊,一边思考该怎么办? 这会儿若是喊人,恭喜恭敬都在春晖堂,门口尽是几个太监。皇帝自己都还没碰过的皇后,叫太监来扛万万不可。 那么,皇帝权衡了一下,在他自己体力承受范围内,离华梓倾最近的,就只有这张龙床了。 他光脚下床,再回身弯下腰去抱人。 这要是在他穿越前,像华梓倾这样的身量,他能公主抱着参加千米跑。 然而现在,他已经习惯了被体力拖后腿,无论做什么事,动作都潇洒不起来。 皇帝像拔萝蔔似的,环抱住她的腰,刚一站起来,就摇晃了几下。华梓倾睡梦中也察觉到危险,支撑不稳,她怕摔倒。她眼都没睁,直接一抬手,抱住皇帝的脖子,头枕在他的怀中,继续睡得香。 昏黄的烛火摇曳,软玉温香抱了满怀。她气息沉沉,那样子既乖顺又撩人,属于她的幽香在鼻间萦绕,让人无法忽略,娇软的红唇更是致命的诱惑,就在他低头可及的地方。 皇帝清晰地听见,自己失了节奏的心跳。 第30章 提防 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皇帝身上的龙涎香好闻, 华梓倾耸了耸鼻子,脑袋又往他怀里拱了拱,似乎是寻到个极好的去处。 「听话, 别,别闹。」 皇帝的声音打着颤,意志特别不坚定。华梓倾睡得沉稳, 他也不知是在说给她听,还是在安抚自己躁动的心。 华梓倾醉着,他不该在这个时候对她做什么。虽说,她已经是定好的皇后, 真出了事,也是嫁给皇帝,入主中宫。但是,皇帝尊重她自己的想法, 不愿被她骂成是禽兽, 还有, 他唯恐此时闹出什么动静,传扬出去, 日后损了皇后的威仪。 他慢慢把人放倒在床上,华梓倾感觉到床上舒服, 立马松手弃了怀抱,她翻了个身, 大咧咧地占领了龙床。 皇帝又站在床边思索, 自己该怎么办?且不说她这不敢恭维的睡姿,压根儿没给皇帝留地方,就算她留了,皇帝也不敢上床。 一方面, 他害怕这人有喝醉就爱上嘴咬东西的习惯,若是睡到半夜,被她当扣子咬了,皇帝该上哪儿申诉去? 另一方面,华梓倾醉了,皇帝可没醉,若等她醒来,发现俩人居然同床共枕,皇帝怀疑她那胆子,急起来敢犯上,说不准会殴打皇帝。 已经月上中天了,可怜的皇帝在自己的寝殿里茫然地转圈圈。 后来,他在外隔间看见一张简易床铺,原是专门给人上夜用的。这床铺到白天就收走了,所以他平时没留意过。 小由子他们上夜一向警醒,有时坐在皇帝床边墙角也能眯眼打个盹,简易床铺也不是每晚都支起来,今日大概是见华梓倾上夜,怕她休息不好。 皇帝郁闷地躺上去,床板又窄又硬,而那个说要给他上夜的人,此时正在舒适的龙床上睡得像小猪一样香甜。 他别提心里有多后悔,怎就鬼迷心窍,信了她能上夜?自从她来了养心殿伺候皇帝,皇帝就没舒坦过。 他不知道自己在小床上煎熬了多久,床板不舒服也就罢了,翻身动作略大一点,还能发出吱呀声,让人根本没法入睡。 就在皇帝以为,将要失眠到天明的时候,睡在龙床上的人渴了,迷迷煳煳地叫着要喝水。 皇帝撑着腰,从小床板上坐起来,这床实在睡得他腰酸背疼。他像传话筒似地,沖外吩咐了一声,声音不大,但李成禧进来得很快。 皇帝本想让他直接把茶水送到床边去,但是略想了想,还是亲自接过来,去「伺候」华梓倾喝水。 李成禧瞪大了眼,下巴垮得像合不上了似的。这分明是反过来了,皇上在给华尚仪上夜呢?? 皇帝受不了他这个夸张的表情,很担心再瞪一会儿,他眼珠子该掉出来了。皇帝挥挥手,叫他下去。 华梓倾喝饱水,迷迷瞪瞪地睁眼,看见了皇帝。 她「哎呀」了一声:「大半夜的,您怎么在床边站着?您梦游呢?」 说着,她自己倒像梦游似地下床,十分恪尽职守地把皇帝拉上床。「您赶紧歇息,臣为您上夜。」 皇帝此时已经精疲力尽,没精神去纠结到底是谁为谁上夜的问题,折腾半夜,他累坏了。皇帝从没发现,原来自己的床这么舒服,躺上去,四肢百骸都舒坦了。 第45页 他以为华梓倾会自觉去外隔间的小床,正要闭眼睡觉,却意外感觉身边的床微微一陷。 那个醉酒的人压根没清醒,她见主子歇下了,于是自己找地方歇,找来找去,还是找回了她刚才睡的地方。 「……」皇帝快要抓狂了,他偏过头,没好气地觑着枕边人:「你倒是往哪儿躺?你睡朕的床还上瘾了是吧!也该轮到你睡外头的……」 一条胳膊甩过来,砸在皇帝胸口,也砸退了他没说完的话。 华梓倾已经瞬间入睡,并且,眼看着又一条大腿抡过来。皇帝果断地放弃了和醉鬼理论,飞快地挪到了床的最里面。 幸亏床够大,皇帝几乎成了一条贴墙的壁虎。他想起赵嬷嬷说华梓倾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如今方知还远远不止,她这睡相,才更有问题!她的睡相不是不好看而已,简直要人命! 眼看快要入冬了,青阳城天亮得晚。 李成禧进来叫起的时辰,天边泛着青,还没完全亮起来。他提醒皇帝该上朝了,但全程低着头,根本不敢往床上看。 李成禧的声音惊醒了华梓倾,她看清楚自己睡在哪儿,直挺挺地坐起来,「啊」地叫了一声。 「别叫了,」贴着墙的皇帝生无可恋地睁眼,一副要声讨的语气,「你折腾的朕一宿没睡好,朕都没叫,你瞎叫唤什么?」 「臣昨晚……折腾了?」华梓倾跳下床,同时在暗暗思考,折腾这个词的空间有多大。 她看见自己身上衣衫完整,刚松了口气,却又听见皇帝幽幽说道:「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还记得昨晚的事吗?」 「昨晚……咱俩有事?!」 皇帝白她一眼,面无表情地穿脚站好,由着李成禧为他更衣。「说的是册封皇后之事。」 「哦。」 这个她记得,她还主动申请为皇帝上夜来着,后来是怎么上夜变成上床的,她不记得了。 华梓倾耷拉着脑袋,杵在一边不想说话,像个闷葫芦似的。她在心虚,自己昨夜到底做了多少出格的事? 光说睡在龙床上,就已经够出格了,再看皇帝那对硕大的黑眼圈,她肯定是真的折腾了。她到底折腾啥了? 虽说衣衫完整,然而,皇帝生的实在好看,好看得过分,而且,身上总有她喜欢的龙涎香…… 她正非常认真地估量着,自己会有多大的贼胆,却听皇帝吩咐:「差人去趟春晖堂,叫那两个宫女过来,伺候华尚仪洗漱更衣了再回去。」 华梓倾身上的衣裳睡了一晚,已经皱巴巴的,见不得人了。 她见皇帝言语间淡定的模样,猜想会不会是自己多心,其实也并没什么事发生? 皇帝已经收拾齐整,临出门前,他又回头叫了声:「华梓倾。」 他郑重其事:「封后诏书今日即下,你该改口了,别再自称是臣,应该称臣妾。朕可没兴趣,与臣子同榻而眠。」 华梓倾红了脸,一边规矩地恭送皇帝,一边悄悄冲着他吐舌头。 皇帝一走,她捂脸哀嚎。完了,皇帝这么急着下诏书,给她个名分,莫非昨晚,她真的干了什么出格的大事? 她的衣衫完好,但皇帝身上只有松垮垮的中衣;她睡了大半张床,皇帝躲她都躲到墙边去了;她虽然不敢想,但她从没忘记过皇帝秀色可餐的模样,若是拼武力,皇帝干不过她…… 种种迹象表明,如果昨晚有事,只可能是她占皇帝便宜了。她又哀嚎两声,心里骂自己,原来你竟是这么禽兽的一个人! 恭喜恭敬两个很快带了衣裳来接华梓倾,洗漱穿戴整齐,几人回了春晖堂。 皇帝那边圣旨一下,姜齐二位才人立马来登门道喜,太后也赏赐了许多东西。 按照卢名算出来的黄道吉日,大婚就定在冬月初二。依着规矩,华梓倾过几天就该回家了,在家住上一个月,到时再嫁进宫来。 她本想静下心,把答应皇帝的帕子绣完,可坐下绣了没一会儿,沈娆差了人过来,说是请她去披星殿一叙。 恭喜小声嘀咕:「封后诏书已下,您就是皇后了。如今人人都是上门道喜,公主倒叫您过去。」 华梓倾不以为意:「我与她相识多年,她就是那样的脾气,原不必拘泥这些。」 去了披星殿,沈娆便拉着她往里走,说是珍藏的玉器首饰,让她自己拣喜欢的挑几件。 恭喜恭敬都被留在外面,沈娆叫贴身的采兰也出去,然后掩了房门。 华梓倾已经有点明白了,醉翁之意不在酒,沈娆明知道她素来对胭脂首饰这类东西不上心,叫她来,一定是有别的用意。 沈娆拉她坐下,开门见山地问:「你要嫁给皇帝?」 圣旨已下,这问的是句废话。华梓倾毫不犹豫地答:「是。」 「你喜欢他?」 沈娆的追问让她无从回答,说喜欢,应该还谈不上,说完全不喜欢,又说不出来。她既决定要做皇后,这样回答岂非让皇帝难堪? 沈娆见她迟疑不绝,不禁嘆了嘆:「反正已成定局,我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 这话让华梓倾不太懂,但她从表情看得出来,沈娆忧心忡忡,似乎是不希望她嫁给皇帝。 那么,大概会有两种可能,其一,沈娆说过情之一字最是伤人,所以,在为她担心?其二,秦暮烟是沈娆的表妹,因此,沈娆更希望秦暮烟做皇后,或者,是害怕有朝一日,二人相争? 第46页 华梓倾十分疑惑地看着她,她却苦笑了一下。 其实这些年,压在沈娆心头,让她郁郁寡欢的心病,又何止廖廷?这世上,没有人真正明白她内心的煎熬,有些秘密,从知道的那一天起,就会压得人喘不过气。 「梓倾,我知道你怎么想,我承认,我不希望你嫁给皇帝,但不是因为暮烟。天下之大,为何你偏偏就嫁进宫来,做了大燕国的皇后?难道,这都是命吗?」 「事到如今,圣旨已下,我知道我拦不住,梓倾,看在咱们从小相识的份儿上,你答应我两件事情。」沈娆紧紧地攥着她的手,那目光让人动容,无法拒绝。 「第一件,关于我今天对你说的话,一个字都别说出去,也别问我为什么。我真的,不能说。」 「第二件,你嫁给皇帝,若是情投意合,也就罢了,只是,你一定要提防太后。你千万别相信她的好意,她说的话,你也一句都别信,还包括,她送到你身边的人……」 沈娆的视线,缓缓转到门的方向,她指的,是门外的恭喜和恭敬。 华梓倾一时觉得嵴背发凉,寒由心生。她该信沈娆吗? 这两个宫女,是华梓倾入宫以来最亲近的人,对她们,确实是从未设防过。 华梓倾想不通,自己与太后无冤无仇,她为何要防着太后,难道,太后会害她? 眼下,整个后宫皆在太后掌握之中,若是真的要害她,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又何需绕什么弯子? 细细回想,自入宫以来,太后待她一直和蔼可亲,就算刻意搓合她与皇帝,是在利用她稳定时局,那站在太后的立场,却也无可厚非。 华梓倾暂时想不出太后有任何破绽,或者是值得被提防的理由,但她也相信,沈娆不会无缘无故地,对她说这些话。 「梓倾你信我,她比你能想像的,还要可怕!她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第31章 离别 打情骂俏 华梓倾在沈娆那儿随手挑了几样首饰, 事实上,沈娆还另外准备了丰厚的贺礼。 帝后大婚,沈娆既是婆家姐姐, 又是华梓倾多年的朋友,这份礼数是无论如何都少不了的。 关于那天的对话,华梓倾反覆地琢磨, 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无论如何,她只能不动声色,绝不能轻举妄动。 沈娆的眼睛里有纠结和恐惧,就算她不叮嘱, 华梓倾也不会对别人说,那些话说出去是要杀头的,听着更像是疯话。 到底发生过什么,会让沈娆这样害怕, 活得风声鹤唳, 草木皆兵? 转眼过了几天, 华梓倾离宫待嫁的前夜,总算是绣完了帕子, 去养心殿交差。 自从下诏,封了皇后, 皇帝这几天都不再使唤她了,大约也是政务繁忙, 他没顾得上。 华梓倾进去的时候, 皇帝又坐在灯下,他搁了笔,抬眼看她,眼尾一抹艷色挑得清隽风流。 他接过帕子, 看了一眼,笑容便凝滞在脸上。 华梓倾心知自己女红做得不好,尤其是有秦暮烟的香囊珠玉在前,自己绣的东西很有可能会被嫌弃。 谁叫她那天喝多了酒,皇帝一问她便招了。原是准备一拍两散,留作纪念的,绣功好不好都是心意。谁知,被皇帝逼着做成了回家待嫁的纪念,是皇后送给皇帝的第一件礼物。 这几日时间紧,她自己感觉,绝对没有发挥出最佳的实力。 华梓倾心虚地解释了一句:「这是……鲤鱼。」 「嗯,看出来了。」 她正深感欣慰,却又听皇帝问道:「你这鱼,是拿盐腌过的吧?」 「……」 「华梓倾,你是打定了主意,要做个咸鱼皇后吧?心思都让你绣出来了。」 「……」她暴跳如雷,用手指了指,「这是鱼戏莲叶,活鱼!这儿还有莲叶,看见没?」 「你确定不是莲叶煮咸鱼?」 华梓倾一把抢过绢帕:「不要拉倒,不送啦!」 「朕又没说不要!」 她护着帕子,往旁边躲,皇帝从背后双手去抢。二人相持不下,僵了一会儿,才发现这姿势不大对。 俩人的眼睛都只盯着小小的帕子,四只手抠在一起,皇帝胳膊长,是从背后,整个儿把她圈在了怀里。 愣了一瞬,华梓倾慌忙松了手,皇帝悄悄飞红了双颊,他背转身,装作镇定地把帕子揣了起来。 华梓倾打破尴尬,噘嘴嗔道:「是你说你喜欢鱼的,绣完你却如此挑剔,既然嫌弃,你又揣着做什么?」 皇帝张了张嘴,此时倒不及她伶牙俐齿。 他要的不是年年有鱼,不是鱼跃龙门,他说喜欢鱼的时候,想的是鱼水之欢。夫妻之间绣条鱼相赠,原是极好的意思,结果让她绣成咸鱼,看起来僵硬得像根棍儿。 皇帝心里想的是,好歹是她绣的,是她送的,即便再难看,他也喜欢。 皇帝嘴里说的是:「你已然绣成这样了,好歹凑合能用,朕不揣着,难不成拿去当柴烧?」 他话一说完,华梓倾又扑上来了。她迳自上手,去他怀中摸帕子,皇帝左躲右闪,却哪里是她的对手? 见躲闪不过,皇帝恼了:「你好大胆子!你又对朕动手动脚,待会儿再扯坏了朕的衣服,这次指定让你赔!」 「没钱!皇上富有四海,不在乎一件衣裳。」 第47页 「皇后你这儿跟朕耍浑是不是?你别乱摸……你现在是真不怕朕治你的罪了?」 她的小爪子在怀里摸着,突然触发了痒痒肉,皇帝硬憋着笑,脸都胀红了。 「不怕,」华梓倾狡黠地眨巴眼,「您才刚下旨封后没几天,若闹翻了,紧跟再着下旨废后,您多没面子。」 皇帝咬牙切齿:「朕不废后,朕……」 他出其不意,伸出一只手,掐住了她玉雪晶莹的脸颊,像在捏糰子。她的脸又好看又好捏,皇帝早就想下手了。 华梓倾没法把脸挣扎出来,「哇哇」叫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放弃找帕子,竟然抬手揪住了皇帝的耳朵。 俩人谁也不撒手,皇帝气得除了说「你大胆」,已经不知道还能干嘛了。 屋里一对打闹得凶,外头吴千愁坏了,他看了看李成禧:「师父,要不要进去劝劝?」 「劝什么劝?」李成禧悠然自得,「往后你就习惯了,什么叫打情骂俏。」 皇帝自知在华梓倾面前动武是占不了便宜的,于是主动先松了手,他「柔弱」地咳了两声,又指一指自己的耳朵,三分撒娇七分委屈地说了声:「疼……」 华梓倾顿时泄了气,看他一眼,缓缓地放开了他的耳朵。 俩人冷静下来面对面,气氛变得怪怪的,她突然拘谨起来:「臣妾……御前失仪,请皇上恕罪。」 这轻轻软软的一声「臣妾」,煞是悦耳,皇帝听着心也软了。 他还绷着脸强撑:「你瞧瞧你干的好事,朕的耳朵让你拧肿了,万一此时要见臣工,那可怎么好?」 华梓倾斜了一眼,皇帝生得白净,那只耳朵一红,就红得特别醒目。 「臣妾给您揉揉。」 她重新上手,试图去安抚他那片不仅很红,而且滚烫的耳朵。她轻轻地揉搓了几下,左边的没好,连右边儿的耳朵也像被传染了似的,跟着烧了起来。 「……」 她不揉了,退了半步站下。 皇帝看见,她的双颊也都红了,像初熟的果子,甜美可口,等君採撷。 「你刚刚鬼喊鬼叫的,该口渴了吧?」 他话不中听,但华梓倾随着他的目光指引,看见了桌上一碗桂花汤圆。 「朕这会儿不饿,正好,你替朕吃了。」 华梓倾应了,坐下来端碗,一勺一勺地「为君分忧」。这汤圆做得软糯可口,甜而不腻,尤其是汤圆的馅,除了寻常用的黑芝麻和红豆,还有种说不出的回味。 「好吃。」 皇帝的心思却不在汤圆上,默默地看着她吃,他半晌说了句话:「你这次离宫,需一个月才能回来。」 回宫之日,即是大婚之期。 皇帝当日为了整治卢名和那道士,期限说得越长,他俩越难猜中同一个黄道吉日。现在,他庆幸自己只说了两个月内,而卢名掐算出的日子,距眼下只有一个月了。 他盼着华梓倾能说点什么,若能不负所望,说出些思念之意最好,若不然,如她酒醉的那晚,说句捨不得也行。 然而,华梓倾似乎没察觉他的离愁别绪,她吞下最后一个汤圆,郑重地点头,「嗯」了一声。 皇帝忍不住失望,她吃完小坐了一会儿,起身告别,他便叫吴千领人打着灯,送她回春晖堂。 夜色中,几盏飘摇的灯火簇拥着身姿窈窕的人儿,渐渐远去,皇帝站在窗前,眉眼间也染了霜色,渐渐落寞。 他在想,或许对于华梓倾而言,这一场帝后之盟,终究不过是权利之争的手段。一场盛世的婚礼,不缺声势荣华,缺的是一颗真心。 他正要关上窗,却见华梓倾站在小小的拱桥上停住了脚,她盈盈地回头一望,望的,恰是他的方向。 这么远的距离,她只能看见窗边人的剪影,皇帝也只能看见灯火簇拥下,她大致的身形。 可是,皇帝仿佛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目光,澄明清澈,像天边的月亮,就那样直直地、猝不及防地,照在他心上。 快走到春晖堂的时候,华梓倾突然一阵心慌气短、头晕目眩。 她险些站不住,亏了身边的吴千及时伸了手臂,供她扶了一把。吴千惊诧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华梓倾心中也很疑惑,她身体一向很好,从无这些症状。她做了个深唿吸,感觉似乎并不严重,就是浑身不舒坦。 她之前已经出过两回丑了,一次吃多了蟹肉,非要怀疑自己中了毒;一次喝多了酒,闹得皇帝一宿没安生。 再想想前几天沈娆对她说过的话,如今宫中风云诡谲,局势扑朔迷离。 她飞快地收敛了神情,不露声色,淡淡地说了句:「没事。」 ** 广慈宫,太后端坐于铜镜前。 这个时辰,她披散一头长髮,只着柔软的寝衣。 除去华丽冰冷的饰物,洗尽铅华,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依稀记得若干年前,她也曾经是一个像华梓倾那样,明媚干净的女子。 「她明日,就该离宫待嫁了。」 南霜拿起梳子,应了声「是」。 太后没让她服侍,而是从她手中接过了梳子,自己一下一下地梳着。她弯起唇角,笑容艷丽而沧桑,阴森得像淬了毒。 「南霜,你知道,我有多恨太后这个身份。」恨得她在人后,连哀家也不想称了。 第48页 「我在如花似玉的年纪入宫,先帝没有给我后位,也没有给我宠爱。要不是我算计着,抢了别人的儿子,我连太后也当不上。」 南霜惊慌地四下望了望,她早已摒退了所有人,心里仍然不踏实。 「您今晚,怎么想起说这些。」 「我这一生啊,最想要的,只有两样东西,后位,和帝王的宠爱。我没得到,却给了华梓倾。你说,她承了我这么大份情,日后,我该让她付出怎样的代价才好?」 南霜张了张嘴,又嘆了口气。 太后这些年信佛,可她的心,却早已一念成魔。她能看穿富贵浮云,却看不穿人间情爱,一个女子在最好的年华曾有过多少憧憬,受过多少冷漠,她心里,就积压着多深的执念。 「南霜,『他』说,等到事成,国丧之后,『他』若登基,必定会封我为后,爱我一生一世。」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终于溢出了幸福的笑容,心底藏着一个人,才会让她总是那样容光焕发,仿佛被岁月眷顾。 这些年,她从不会提那人的名字,也只会在南霜的面前偶尔提起他。他给了她先帝不曾给过的疼爱与缠绵,给了她做为一个女人,最大的满足,让她曾经绝望的心,得以枯木逢春。 南霜不忍:「皇上他,得您抚养多年,他一直以为您就是他的生母,对您何其孝顺……」 太后给了她一个冷眼,让她不敢再说下去。 「旁人不知,你却不是不知。他是先帝和那个卑贱女子生下的孩子,这些年,我没有亲手掐死他,已经是最大的忍耐!」 她忍耐着,等皇帝长大,等皇帝亲政,那时,她会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她一面养大皇帝,一面却又始终准备着,亲手送他一场国丧葬礼。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她对着镜子,轻吟浅唱。 那正是她的闺名,她叫谢柳依。 第32章 弱点 当皇后会有生命危险?…… 华梓倾一晚上都略感身体不适, 以她的生活经验,不像是风寒着凉;以她的江湖经验,也不像是中了毒。 她回了春晖堂, 并未对恭喜恭敬提及,只说累了,早早地睡下。次日, 症状好了许多,她便不大放在心上。 离宫时,她原不打算带着两个宫女,毕竟她入宫时就是自己一个人。家中生活简单, 她并不需要谁来伺候。 恭喜和恭敬却说捨不得她,都想跟着去,说是太后也准了的。华梓倾仍然推脱,说家里简陋, 没那么多床铺, 左右不过一月, 便要回来了。 于是,恭敬不再坚持, 倒是恭喜,坚定地要跟着她。华梓倾沉吟一下, 倒不再说什么。 为了保障皇后的安全,皇帝命金恆调了人手, 在华府四周轮值, 严加保护。华梓倾站在自家门口,观望这看家护院的阵势,总算感觉到一点当皇后的威风。 秋娘从来最疼她,几个月没见, 竟激动得抹起泪来。 大花菜一反常态,不仅笑脸相迎,笑得像棵大花菜,而且还特意备下一桌好酒好菜。 华楠谦老实木讷,十分腼腆,见华梓倾回来,只欢喜地迎上去叫了声「姐」,便站在一边,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酒好菜吃了没几口,蔡氏扭捏着,唤了声「倾倾」,惊得华梓倾险些咬住舌头,嘴里一块红烧肉顿时腻得想吐。 蔡氏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大堆,意思就是一个。如今家中出了位皇后,华府可谓一鸣惊人,只是,为了与皇后身份相称,华梓倾还需考虑,为华府换个大宅院,为家里多捞点银子,再为亲弟弟华楠谦谋个三品以上的官职。 华楠谦吓了一跳:「娘,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吃顿饭,怎的又说这些,还扯上我?我都说了多少回,我不想做官!」 「你闭嘴!你不做官,哪家千金小姐愿意嫁给你?你就当一辈子仵作……」她又想起来了,「妈呀,吃饭之前你洗手了吗?」 「洗了洗了,您有多嫌弃我?」 「先别慌着问我要这要那,」华梓倾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问,「我可还记着呢,我娘留给我的首饰呢,你赎回来了吗?」 大花菜眼神闪躲,到底躲不过她逼视的目光,这事迟早赖不过。 「我……真的去了,可是去晚了,人家已经转手卖了……赎不回来了。」 华梓倾怔怔地端坐着没动,几滴眼泪就猝不及防地砸下来。 秋娘知道她心里难过,那是夫人留给她的念想,如今却没有了。 她难过,秋娘会比她更难过,说不出的心疼,唤了声「小姐」便哽咽了。 一顿饭冷了场,蔡氏说:「这事儿是我不对,但已然这样了,你纵然怪我,也于事无补……」 华梓倾离席,转身回屋,秋娘和恭喜立马追着她去了。 当日打坏的门板已经修好了,秋娘跟进来,拔下自己髮髻间一根玉簪,递给她。 「这是当年夫人送我的,你留着吧,也算是点念想。」 华梓倾摇头,又帮她别回发间。「这是娘给你的,这么些年,您就是我半个娘。」 华楠谦在外面敲门,抱着个沉甸甸的包袱进来,他打开包袱,里面金银细软让华梓倾大为吃惊。她都没想到,家里有这么多钱。 「你一个仵作,哪来的这些?你别是……挖了人家祖坟啦?」 第49页 「你想什么呢姐,」华楠谦低着头,红着脸,「这是娘攒着说是给我娶媳妇儿用的,我知道娘偏心,你……别生气,我不急着娶媳妇,这些都给你。虽然说钱再多也不如那些首饰有意义,但是,我只有这些。」 「傻弟弟。」 华梓倾说了这一句,华楠谦也红了眼圈。同父异母的姐弟相处不容易,尤其他还有那样一个刻薄市侩,偏心偏得不加掩饰的娘。 华梓倾从没因为蔡氏迁怒过他,这些年若非华楠谦夹在她们之间周旋,她的日子或许更不好过。 「我知道你只有这些,但我不要。」华梓倾说,「就算倾家荡产给我做嫁妆,在那些高门大户眼里,也是不够看的。所以我干脆不要嫁妆,嫁的就是我这个人。」 她想了想,欲言又止。 她转头对秋娘说:「我想吃您做的藕夹,让恭喜跟着去厨房学一学,日后我在宫里若想吃了,她也能给我做。」 秋娘和恭喜走了,华梓倾这才伸了手腕给华楠谦。 「你来为我诊个脉。」 她原本觉得没事,已经不放在心上了,见了华楠谦,又想着既然有个懂医的弟弟在身边,何不问问。 华楠谦也不多话,素来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都是他给看的。请郎中要给诊费,他看病只需花钱抓药就是。 五年前他给他娘瞧错过一回,蔡氏吃错了药上吐下泻,折腾了半夜。后来,他就再没看错过。 华楠谦搭着她的脉,半晌渐渐皱了眉。 华梓倾紧张起来:「我得了大病?」 他撤开手,缓缓摇头。「恰恰不是大病,怪就怪在,从你的脉象看,身体无碍,只是有些气虚。若是旁人就罢了,你的身体我最清楚,你虽然看着单薄,其实壮得像头牛,一拳能打得死老虎。你若是气虚,这世上便没几个不虚的。怎进了趟宫,你像是连体质都变了?」 听他这样说,这事还真是很奇怪。 华梓倾不得不想到那碗汤圆,可她又觉得说不通。那碗汤圆本来是皇帝的,但凡送进养心殿的东西最是谨慎,尤其是吃食。 但关系到皇帝,那就是大事,终归越小心越好,她再求证一次,总是没错的。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药物所致?比如,昨晚吃的东西……」 「有人要害你?!姐,当皇后会有生命危险?」华楠谦紧张起来。 「没有没有,我这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哦」了一声:「若是昨晚吃了什么,这会儿也吐不出来了。不过,我可以在你身上取些血,用调制的药液养上一段日子,没准儿,便能从血里养出点特别的东西来。」 「我怎么听着……你这不像是看病,像是验尸的法子?」华梓倾皱着眉头,「这也是从你那些不着调的破书里学来的?靠谱吗?」 他挠头:「应该,大概,差不多是靠谱的。」 「……」华梓倾想了想,点了下头,「行,反正我血多,你来吧!」 「不过,」她神情凝重地交待,「这事无论结果怎样,你只能告诉我一个人。对谁都不能提,在家里也不能再说起。」 「放心吧,我知道的。」 华楠谦麻利地准备好东西,一针扎下去,华梓倾嚎叫一声,他跟着嚎叫一声。 华梓倾说:「你能不能轻点?!」 华楠谦说:「你吓着我了,我平时下手的时候,对方都不会叫!」 尼玛,尸体当然不怕疼,也不会叫。 「你还敢怪我吓着你?敢情你当我是死人哪?!」 ** 广慈宫中,万福低眉顺眼地给谢太后捶着腿,说着刚刚传进来的消息。 「太后所料不错,华尘云秘密返京了。」 「哦,那不是很好么。」她勾着红唇,妆容艷丽,「这也让哀家猜中了,还真是无趣。」 万福忙不迭地拍马屁:「太后睿智。」 中秋赏花宴之后,对华梓倾有意的王孙公子不少,有几家还出面,向太后提过。关于狂蜂浪蝶的传言不胫而走,华尘云到底按捺不住,上了道摺子,请旨为他和华梓倾赐婚。 只是,这道摺子最后并没送到皇帝手里,却是被太后悄悄拦下来,以皇帝的名义硃批「不准」。 恰在此时,西南流匪作乱,皇帝命华尘云率领定远军,赶赴西南平乱。 再接下来,皇帝一道封后圣旨,华梓倾成了大燕的皇后。 这一切在华尘云看来,皇帝是故意的。 太后猜到了,是个男人都会不甘心,华尘云也不例外。看着再冷静再理智的人,他总会有弱点。 果然,他趁着华梓倾离宫待嫁,无旨返京,潜回了青阳城。 「只是,」万福沉吟着说道,「您拦下他的请婚摺子,这事儿就算皇上不知道,却怕是瞒不过辅政的秦开泽。」 皇帝尚未亲政,政令上传下达,都需经过秦开泽的手。有时候,他对皇帝的批覆不满意,还会插上一槓子。 「哀家就没想瞒住他,相反,他对此事,越上心越好。」她幽幽的目光,滑过自己保养极好的十指,嫣红的指甲,无处不精緻。 「他就算知道哀家做了手脚,最多以为,那是为了成全皇帝,横刀夺爱,他不能把哀家怎样。可是,华尘云年纪轻轻的就统率定远军,却是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就怕他不出错,只要他错一步,秦开泽那老东西怎肯轻易放过?」 第50页 万福想了想:「他会告发华尘云,无诏返京?」 「你呀,这脑子也只配做奴才。」太后嗤笑,「秦开泽想对付华尘云,他更想要华梓倾的皇后之位,哀家如果是他,就会想法子让皇帝亲眼看见,华尘云偷偷回京,与华梓倾私会!」 她笑容渐冷,像一把杀人的刀。 她花了那么多心思,去撮合皇帝和华梓倾的婚事,不是为了成全先帝的心愿,更不是喜欢当红娘。从头到尾,她只为了权力,一来,让秦曹两家错失后位;二来,引皇帝和华尘云心生嫌隙,最好君臣反目,由此,斩断皇家一条臂膀。 「奴才这脑子,不及您万分之一!」 「你别忘了,秦家在宫里,还有一颗好棋。秦暮烟看着与世无争,超凡出尘,其实她的心思,不好猜。」 「这个,奴才倒没觉得。后宫女子争宠,一类是明着争,一类是欲擒故纵,依奴才看,秦小姐就是喜欢皇上,暗地里较劲儿罢了。」 太后眯着眼,没说话。不,她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第33章 鸟语林 怎样的痴情 华梓倾回府的日子过得非常无聊, 快要憋坏了。 皇后不能轻易抛头露面,华府又被保护得一只鸟儿都飞不进来。她的感触是,待嫁和坐牢也差不了多少。 按规矩, 皇帝这段时间不能来看她,不过,他倒是隔三差五便会打发吴千过来, 给她送几样御膳房新做的点心。 这日,华楠谦从衙门回得早,蔡如锦与人打了牌回来,赢了钱。小院儿里, 秋娘揭开热气腾腾的锅盖,水煮花生散发着扑鼻的五香味儿。 几个人围坐在炉边晒太阳,吃着宫里的点心和水煮花生。华梓倾倒难得从自家院里,感受到其乐融融的烟火气。 恭喜吃着花生, 提醒说:「明日便是十五了, 按青阳的风俗, 女子出嫁前,都会在某个月的十五, 去月老庙上香还愿,以求举案齐眉, 白头偕老。」 「我也正想这事呢,」秋娘说, 「小姐出嫁前, 就只有这一个十五了。只是,我知道你那大咧咧的脾气,从来都不信这个。」 蔡氏在数打牌赢的钱,叫华楠谦剥了花生餵她嘴里。她说:「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还是去一去好。而且,正好出去散散心。」 华梓倾极少能听见,从她嘴里说出一句合心意的话来。「好,明儿十五,我去。」 「不好了,」华楠谦突然说道,「娘,我刚想起,今天回来忘了洗手,我之前好像剖过……」 他手边一把花生壳,蔡氏嘴里还叼着没嚼完的花生,僵在那儿如遭雷击。 她放下钱,示意华楠谦别说下去,自己跑到旁边树下「嗷嗷」地吐。 ** 皇帝今日又在拂衣馆外,与秦暮烟偶遇。 俩人同路一截,闲聊了几句。 秦暮烟见皇帝似乎无精打采,她倒十分善解人意。 「这么些日子了,皇上不能去华府,却可以去宫外散散心。民女听说,十五那日,待嫁女子都会去月老庙上香祈福,热闹得很。皇上若去了,说不定能见到想见的人,解一解相思之苦。」 皇帝悄悄地红了耳尖,却睨她一眼:「哪有的事。」 「皇上在暮烟面前,不必掩饰,」她语笑嫣然,腮边现出一双浅浅的梨涡,「帝后恩爱,皇后才能威慑六宫,后宫若得安宁,乃是社稷之福。」 秦暮烟告退而去,皇帝站在那儿,怔了半天。 李成禧走过来,禁不住感嘆:「秦小姐真是深明大义、知书达理,是个完美到极致的人儿哪!」 人有七情六慾,就会有性格上的缺陷,而秦暮烟,似乎是完美得过了头。 皇帝倒没心思去琢磨她,扭头问李成禧:「今儿是十几?」 「回皇上,十四了。」 当真是近半个月没见了,皇后不宜出门,皇帝不宜探望,月老庙之行,是唯一见面的机会。 可是,月老庙那样的地方,人多眼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皇帝即便微服出行,也容易露了行踪。 李成禧适时地凑上来献计:「皇上,从华府到月老庙,沿途皆是闹市,唯有靠近月老庙的地段,她需经过一处僻静的林子,叫做鸟语林。」 次日,皇帝叫金恆早早地探清了华梓倾来回的行程,待她从月老庙回来,他就和金恆一起,等候在鸟语林。 二人皆是私服,皇帝今日穿了身茶白色锦袍,看着玉树临风,宛如山光水色间清晨的薄雾。 林中多鸟语,分不清是哪种鸟,只觉得像是莺啼燕语,恍惚回到了春天。 穿林而过的小路,透着阳光和带着草木香气的风,离小路不远有一片山石,恰是天然的藏身之处。 皇帝本有一腔「人约黄昏后」的浪漫情怀,只是躲在这山石后面,他总觉得,不像是在等自己光明正大的妻子,倒像是与人偷·情来了。 过了一会儿,华梓倾的出场方式让皇帝深感意外,他扭头默默地白了金恆一眼,金恆只能憨厚地挠头。 要怪只怪这位皇后娘娘实在与众不同,人家姑娘去月老庙,近的乘轿子,远的坐马车。她倒好,独来独往,骑着一匹快马。 白色的高头大马载着个戴面巾的女子,从鸟语林的尽头驰风而来,像一道闪电,撕裂了林中午后金纱似的阳光。 以她这样的速度,从视野里出现到消失,不过是数「一二三」的工夫,皇帝都还来不及开口,已经眼看着她将绝尘而去。 第51页 就在金恆打算冲出去,替他截住华梓倾的时候,她却突然拉了马缰。 马儿堪堪立住,扬起前蹄,一声长嘶。 华梓倾环顾林间,问了句:「是谁?」 皇帝和金恆都十分诧异,这林间鸟语声声,他们并不算靠得太近,华梓倾策马而过,是如何发现他们的? 二人正纳闷着,却见苍翠的树木之间,不知是打哪儿飞出个人来,他衣袂带风,负手立于华梓倾的马前,宛如一株挺拔的松柏。 那人亦是私服简行,皇帝和金恆一眼认出,他正是此时本应在西南平乱的定远军统帅华尘云。 华梓倾根本没发现山石之后躲着两个人,但她进入鸟语林,华尘云便一直跟着她。听风定位,华梓倾就知道有人在树上追踪她。 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华尘云,她翻身下马,又是惊喜又是疑惑,迎上来叫了声「师父」。 她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几时回京的?」 「昨日。」 华尘云答得极其简单,至于为什么来,他没有说。那一句「想见你」,不知曾盘踞在他心头多少年,却无从倾诉,终究石沉大海。 他眸色深沉,如山岚雾霭,来的一路是那么冲动,憋着许多话想说,此时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皇帝远远地站在山石后,心中已经不是滋味,他心思比华梓倾细腻得多,虽然看不清华尘云的正脸,但他也已经察觉到,这人对他的皇后藏着怎样的柔情脉脉。 中秋赏花宴,华梓倾下水救人,皇帝曾留意到华尘云的一举一动,牵挂满怀。眼下,他竟然无诏返京,偷着来了鸟语林。 他素日里是个什么样的人,皇帝知道,冷峻起来像个冰疙瘩,向来不苟言笑。可他就是在华梓倾面前,总是千依万顺、有求必应的样子,仿佛是个没脾气的人。 华梓倾由着马儿在树下吃草,他俩并肩站在树下,林中绿意盎然,衬着岁月静好,一双身影看上去竟让人觉得挺般配。 「中秋一别,不过数月,为何,你会成了皇后?」 华梓倾歪着头想了想:「诶,快好像是快了点儿,我自己之前也没想到。不过,宫中人手充足,我也不必准备些什么,因此,快慢也都无妨。」 半晌没人接话,皇帝听着都忍不住替华尘云抱屈,她这答了和没答一样,竟是一句都没说在人家想知道的点上。 华尘云单刀直入,问得干脆:「皇上他有没有逼你?」 「……」皇帝冷不丁听见他这样问,心里又是生气又是委屈。 他并不知道华尘云曾有请旨赐婚的摺子在先,因此莫名地听着这话里,竟有股子敌意和怨气,直直地冲着他来了。 皇帝见惯了当面的谄媚恭维,也知道那些权臣背地里多的是不服和私心,但他真没想到,华尘云心里,会是这样想他的。 「没有没有,」华梓倾连忙摆手,「这件事,他是和我商量过的。」 皇帝没逼过她,要说有什么,那也只能叫贿赂。 她否认得这么快,还替皇上解释,华尘云眸色寒凉,透了几分惨然落寞。 「你……喜欢皇上?」 他了解华梓倾,所以不相信她会这么快喜欢上一个人。他曾经以为,只要自己一直守护她,等到她明白什么是男女之情,一切就会水到渠成。毕竟,这世间还有什么,能抵得过他们之间,这么些年日积月累的感情? 华梓倾在心里默默嘆气,同样的问题,沈娆问过一次她没答上来,现在,华尘云又来问一次。而这一次,似乎不是不说话就能躲得过。 金恆这人平时看着不爱八卦,此刻居然也是竖着耳朵在听,他还悄悄看了皇帝一眼,又被皇帝冷冷地回了一眼。 其实,这个问题让皇帝很紧张,手下意识地攥着自己的衣襟紧了紧。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仿佛在等待一场判决。 更残忍的是,他虽然期待,却很清楚,华梓倾多半不会答出喜欢他的话来。而他更不想听见她说不喜欢,这话除了刺耳,还会附带一个更糟糕的后果。 华尘云大概会更加不甘心,觉得自己应该还有机会,他会将更多的敌意和怨气指向皇帝,甚至生出不臣之心。 皇帝的指节攥得发白,君臣之间,自古便是一场博弈,然而,他不希望其间还掺杂着儿女私情。 华梓倾在师父面前,实话实说,她没说喜欢或者不喜欢,她说:「是我愿意嫁给他,做他的皇后。」 捏得发疼的手和提着的心,同时蓦地一松,皇帝闭上眼睛,舒了口气。 她是聪明的,这是一个,他和华尘云都能接受的答案。 半晌,华尘云淡淡地一笑,说了声:「好。」 不知华梓倾能不能听出来,但皇帝大概是感同身受,竟从那笑声里,听出几分悽然的况味。 她这样的回答,让华尘云一腔怨气突然没了去处,尽数被憋回肚里,憋得五脏六腑都疼得像在滴血。 既是她愿意的,再疼他也只能认了,哪怕是他请旨赐婚在先,也都抵不过一句她自己愿意。 华梓倾关心地问:「师父,你这次回京,皇上知道吗?」 「我明日就走。」他迴避了这个问题,「还有半个月,你大婚在即,我会叮嘱管家,为你备好嫁妆。你……该风风光光地出嫁,别叫那些人,看了笑话。」 第52页 「师父,不必了……」 「你无需推辞,此事听我的。」他平静地说,「华府里是什么状况我清楚,你平时叫我师父,其实咱们这些年,也算是……兄妹的情分。你要出嫁,嫁妆理应由我来出,纵是倾我所有,也断不会叫你受委屈。」 华梓倾知道师父待她好,在有些事上,他却是说一不二的。这事若执意拒绝,反倒像是疏远,平白惹他不高兴,不如收了,日后他娶师娘时,她再备份厚礼。 「好吧,就听你的。」其实,她心下十分感动,「正好,我娘留给我的那盒子首饰也没了,我原还想着,自己要空着两手嫁进宫呢。」 华尘云淡笑了一下,缓缓地背过身去,眼睛却一点点地湿了。 他一步一步地走远,声音像缥缈的风:「愿皇后千岁,事事顺遂……」 称她一声皇后,华尘云满心惆怅,实在是堵得慌。 也不知走了几步,他又停住了脚,没有回头,因为不想被她看见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踌躇着,挣扎着,还是说出了想说的话。 「若是在宫里受了委屈,或者,他不要你了,你就回来……师父一直都在。」 华梓倾看着他离去,总觉得怪怪的。自从下了封后诏书,宫中有人向她道喜,府上有人为她送嫁,唯有华尘云,今日说出来的话,总是莫名叫人心酸。 皇帝也觉着不好受,尤其是华尘云最后那句话,让他听着心中翻江倒海的。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此人竟敢公然叫嚣,惦记着他的皇后,简直是胆大包天! 皇帝觉得自己有理由生气,但是一肚子气没处发泄,只管在胸膛里横冲直撞的,说不出的难受。 直到华梓倾打马而去,马蹄声渐渐地听不见了,他才神情黯淡地从山石后走出来。 他想起太后说过,华梓倾当年追随祖父华凌风于军中,策马疾驰时宛如天边云霞,被人戏称为云霞将军。 那时,华尘云也在军中,效力于华凌风麾下。 那是属于他们的风云岁月,一道冲杀于疆场,一道策马于天涯。 皇帝满心酸涩地想着,若是华梓倾从不曾入宫,若是他没有一念心动,哄着她来做皇后,若是当日没有韦氏父女闹出天煞孤星之事,华梓倾就那么离了宫……她的人生会不会从此不同,她最终,会不会明白华尘云的心意,就此和他在一起? 金恆跟在他旁边,看着皇帝脸色实在不好,他斟酌半天,开口劝道:「皇上不必忧心,臣方才看得清楚,娘娘分明对华将军无意。她的回答说明,心中唯您一人。」 皇帝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她或许是无意于华尘云,可她心里也没有皇帝,她是如何肯嫁进宫做皇后的,皇帝清楚。 他嘆自己,终究不过是仗着皇帝的身份,才在这件事上占了先机。而华尘云要倾其所有,为喜欢的女子做嫁妆,那又是怎样的心境,怎样的痴情,连他听了都动容。 如今,圣旨已下,纵然还没有下旨封后,他问自己会不会放手,由着华梓倾出宫,再冷眼旁观,她将来与别人成亲生子……如此想下去,满心都是煎熬。 他偏头对金恆交待了一句:「今日之事,不许说出去,就只当,从没来过这里。」 金恆说「是」,护送皇帝回宫。 当晚,皇帝拉着金恆在碧波湖边喝酒,他不拉别人,别人也不会懂他为何心烦。 一个酒罈子,两只玉碗,皇帝只要一端碗,金恆立马先干为尽。他是真不敢让皇帝多饮,只能自己抢着,早些将一坛酒喝干净。 且不说皇帝的酒量如何,他自幼体弱,这事人人都知道。皇帝命人搬酒来,他看这架势就是要一醉方休,皇帝若喝出什么事来,他实在担待不起。 皇帝埋头喝闷酒,金恆也不太会安慰人,他俩不言不语,对着月色,皇帝喝了快一碗,金恆喝了快一坛。 做为皇帝身边的人,不仅要忠诚、武功好,还要有相当不错的酒量。可就算酒量再好,宫里的藏酒是喝不完的,金恒生怕皇帝一开口,再让人抱来一坛。 于是,嘴笨也需试着劝一劝。 「皇上,您别喝了。」 「朕生气。」 「恕臣直言,您不是真的生气。」他言语十分诚恳,「您自承继大统,一路披荆斩棘,臣是见过您的雷霆手段的。若当真龙威一怒,您今日便会处置了华将军,那明摆着,便是个无诏返京的罪名。可您只当没看见,无非是不想治他的罪,也顾全娘娘的体面。」 皇帝扪心自问,他说的对。不是真的生气,就是难过华梓倾不喜欢自己。 之前他就知道这个事实,只是今日,他又亲耳听见,华梓倾是怎样被人深情款款地惦记着。 她和华尘云有共同经歷的过去,有势均力敌的好身手,皇帝觉得,如果公平地把自己和华尘云放在一块儿,她不见得愿意做他的皇后。 在华梓倾眼中,大概只是当不得真的一场姻缘,可惜,他先当了真。 他心里又酸又窝囊,一端酒碗,金恆慌忙抱住他的胳膊。 「皇上且慢,皇上,臣还有话说。」他搜肠刮肚地想词儿,「都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日后娘娘嫁进宫了,天天陪在您身边。您若是对娘娘好些,保管她爱您爱到骨头缝儿里!」 第53页 这话分外动听,皇帝端碗的手停在空中,问了句:「真的?」 「真的!」至今没有老婆,也没和姑娘说过几句话的金恆实在是尽力了。 皇帝回味了一下他最后那句,掺和着唇齿间的酒香细品品,竟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想不到,金恆不仅武功好,脑子也好使。 皇帝双颊微醺泛红,一手拍拍他的肩,另一只手把酒碗对他一塞:「你喝!」 金恆认命地又喝了一碗,他正要搀起皇帝离开,不远处传来裙裾沙沙和腰间环佩作响的声音。秦暮烟缓缓走来,裊裊婷婷。 她一走近,就闻到了浓浓的酒气,看样子,这二人喝得不少。 她听说皇帝身子不好,平时不沾酒,实在要端杯,也是非常节制。眼下这情形,那是明摆着,皇帝心情不好。 这一点,正如她所料。 秦暮烟盈盈行了个礼,皇帝便要走,擦肩而过时,身子晃了一下。 她又理所当然地伸手来扶,皇帝却转了个方向,歪向了另一边。 金恆让他的胳膊放在自己肩上,同时尽职尽责地扶住他的腰。「皇上小心。」 秦暮烟接了个空,略显尴尬地收了手。 「皇上醉了?可是有什么心事么?」她的笑容温柔体贴,看向皇帝的一双秋水脉脉含情,「若不然,暮烟陪您回养心殿,说说话?我只盼着,能做皇上的解语花,为您解一解烦忧,别无所求。」 很多人在七分失意、三分醉酒的时候,都是脆弱的,往往很难拒绝美丽女子的好意和温柔。 皇帝盯着秦暮烟看了半天,夜色里,眯着一双极好看的眉眼。 与佳人秉烛夜谈,似乎已是顺理成章的事,皇帝的反应却让她始料不及。 「不用你陪,朕要回养心殿睡觉了,」皇帝搭在金恆肩上的胳膊勐地一勾他的脖子,看上去是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朕有他就够了!」 皇帝的胳膊夹着金恆的脑袋往前走,金恆察觉到秦暮烟几乎石化的表情,特别想回头解释一下。不是她想的那样子!千万别把皇帝的前半句和后半句话放一块儿理解啊喂! 皇帝回了养心殿,躺在床上觉得头疼,他就是个操心的命,只余了一半清醒的时候,脑子里还止不住地想到些事情。 他撑着头叫李成禧,李成禧凑到床边,皇帝就伏在他耳畔交待了几句。 次日,华梓倾坐在府中,听说了一件大事。 太傅秦开泽一早便下令关闭城门,禁止出入。他还对外声称,定远军统帅华尘云擅离职守,无诏返京,一经发现,将严惩不贷。 第34章 解围 看朕怎么收拾她 金殿之上, 皇帝眼中有淡淡的血丝,眼下有浅浅的乌青,形容略显憔悴。 秦开泽没想到, 几个城门都没有发现华尘云的行踪,他却意外出现在金殿之上。 皇帝冷笑一声,言辞凌厉:「这里是京城, 秦太傅有什么权力,随随便便就下令封锁城门,且满城捉拿一军统帅,归德将军?」 秦开泽面无愧色, 扬声说道:「臣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西南流匪未平,华将军擅离职守,潜回青阳,皇上方才却说是密召华将军返京, 未免有姑息养奸之嫌。」 这样的话, 只有他敢在大殿上对着皇上说。 皇帝即将亲政, 秦开泽却把持着朝政,不肯尽数放手。人人都知道, 秦开泽想当国丈,可是封后诏书下来, 皇后却不是秦暮烟,秦开泽挂不住这张老脸。 华尘云出列, 呈上一物:「此乃皇上密诏, 秦太傅若不信,大可查验。」 这是一份如假包换的密诏,是昨晚皇帝醉酒头疼,仍殚精竭虑, 命人连夜秘密送去的。印章是皇帝的印章,召回的日期写的正是华尘云返京的日期。 华尘云看见这份诏书的时候,便知道皇帝对他的行踪已经了如指掌,并且,他意识到,所谓关心则乱,自己一步行差踏错,应该已经被人盯上了。 「朕记得,继位之初,皆是由秦太傅代政;朕也知道,这朝堂中,大概有半数之上,以太傅马首是瞻。如今,倒是连朕的印章,都不好使了。」 皇帝说话暗藏锋芒,秦开泽却针锋相对。 「皇上想召华将军返京,为何要下密诏?」若非密诏,秦开泽辅政,他理应知情。 「自然是为了防止西南流匪得知消息,趁机反扑。」 「既然如此,皇上应当是在召回华将军的同时,将平乱之事交于当地衙门。可是,臣听闻,皇上命当地接手平乱的旨意,却是今晨寅时方到。」 秦开泽不紧不慢地说道:「若按路上耽搁的时辰算一算,这道圣旨最早也是昨日才发出的。」 「这是朕的疏忽,」皇帝不假思索,对答如流,「只因想着要召华将军返京,喝朕一杯喜酒,此事,倒慢了一步。所幸,华将军返京前已将一切安排妥贴,平乱之事也近扫尾阶段,倒不致贻误军机。」 秦开泽是倨傲的,虽然没说话,但他心里不服。 他原想着,皇上看见华尘云潜回青阳来见华梓倾,自然会对其发难。谁知,皇帝的城府比他想像中还要深,不仅没对华尘云怎样,二人还提前「串供」。 他在犹豫,这事是就此不了了之,还是深究到底?若深究下去,华尘云犯的错可以被证实,皇帝撒的谎也会被戳穿,但是,鸟语林中碰巧看见的一幕,皇帝很快就会明白,那并不是全然的「碰巧」。这样做,对秦暮烟不利。 第54页 皇帝和煦地笑了笑:「秦太傅忧国忧民之心,让朕敬佩,此番闹了场误会,皆是朕的疏忽。朕自当谨记先帝教诲,三省吾身,更加勤勉,方才对得起秦太傅多年辅佐,坐得稳这,帝、王、江、山。」 说到底,先帝是命秦开泽辅政,而江山帝业,终究是沈家的。若退一步,是栋樑;若进一步,是谋逆。 秦开泽怔了怔,强行放松了面部表情,低眉拱手:「皇上言重,臣惭愧。」 一场看不见的朝堂硝烟,一场风波消弥于无形,对于尚未亲政的皇帝而言,无论朝政还是婚姻,都同样会被人缚手缚脚,如履薄冰。 散朝后,百官退去,华尘云走在最后。 他回头与皇帝对视一眼,二人看着皆是云淡风轻,却眸底深邃黯沉,说不出是什么心思。 华梓倾正满心焦虑,又苦于不能出去乱跑。她让秋娘去衙门里寻华楠谦,看能不能打听些消息,谁知后来,秋娘、华楠谦是和吴千一块儿回来的。 三人进门的时候,看起来相谈甚欢,华梓倾就纳闷了,他们能有什么共同话题,竟谈论了这一路,仍似意犹未尽? 秋娘说:「也不记得如何起的头,就聊到夫人留下的那盒首饰。吴公公就问我,盒子里原都有些什么东西,我随意描述了几句,想不到吴公公小小年纪,对女子的金钗玉镯之类,竟十分在行。我一说,他便全都明白。」 一提起这事儿,大花菜便有些难堪,悄悄地遁走,去给吴千沏茶。 吴千笑嘻嘻地低着头,生怕华梓倾追问,其实哪里是随意说起,这也是皇上交给他的任务。 皇帝体弱多病,却是个殚精竭虑,爱操心的命。这才解决了华尘云那头的麻烦,又想起鸟语林中,华梓倾说她娘留下的首饰没了。 吴千真佩服皇上的脑子,无论大小事,他都记得清楚,也处理得明白。 华梓倾倒并没有追问,此时,她的心思不在这上头。 她简单明了地问:「我师父怎样了?」 吴千按照皇帝交待的话,一字一句答得谨慎:「娘娘放心,那原是场误会。华将军是奉旨返京,因此,没人能把他怎样。」 这回答着实让她意外,昨日华尘云不说,但华梓倾也怀疑,他是偷跑回来的。秦开泽权倾朝野,若被他抓到把柄,可没那么好对付。 却是怎的,跑出个圣旨来,虽然匪夷所思,但总算是虚惊一场。 「当真?」 「是,」吴千又毕恭毕敬地接着说道,「华将军也算是皇后的娘家人,帝后大婚,理应早早地召他返京。不仅如此,皇上已经下旨,擢升归德将军为辅国大将军,正二品。奴才恭喜娘娘!」 皇帝想过了,既然华尘云肯站在娘家人的位置,给华梓倾备嫁妆,那皇帝便升他的官职,也算为皇后撑腰,壮一壮声势。 华梓倾还没从这番惊人的反转中回过神,大花菜捧着茶,满面堆笑地凑上来。 「吴公公,皇上既然是要抬举皇后的娘家人,那不知,民妇和小儿楠谦,可也有封赏?」 吴千干净利落地答了俩字:「没有。」 蔡氏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心中暗道皇帝不够意思,当初那玉牌为何只有华梓倾一人有,怎就不能人手发一个?如今华府出了皇后,又怎的就不能鸡犬升天呢? 「皇上说了,大喜的日子见血不吉,您从前做的那些事,便暂且不追究。您最好日日焚香,盼娘娘吉祥如意,否则,还是早做打算,把自个儿的棺材本儿备好。」 「你怎么知道的?我娘早就备好了……」 华楠谦接得倒快,他娘对华梓倾吝啬,但是对自己和儿子日后的打算,却是清楚明白。 他开口便挨了老娘狠狠一脚,蔡氏只恨自己生了个缺心眼的儿子,日后真真是指望不上。 吴千坐下吃了几口茶,又闲话几句,便回宫復命去了。 过了几天,吴千再来的时候,不仅带了点心,还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盒子首饰,从里到外,都和华梓倾失去的那盒十分相似。 盒子的材质和雕花与原来的几乎一样,只是,看着更精緻些。盒子里,金钗玉镯数量不多不少,款式颜色也大体相同。 蔡氏瞟了一眼,却已经看出大大的不同来,譬如那钗上镶的珠子,又大又圆,比原来的可值钱多了。 「皇上说,这是给娘娘送绣帕的回礼。」吴千躬身解释,「想做到和原来的一模一样,也不是不行,皇上的意思是,既然物是人非,倒也不必全然一样。」 皇帝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做事常有深意。 既知此物对她重要,便想让她「失而復得」。只是,即便做得一模一样,也不再是她娘留下的东西了,当年赠她此物的人是她娘,如今赠她此物的人,是她的夫君。物是人非,本就不同。 华梓倾还不能完全体会皇帝的用意,却也能看得出来,他是花了心思的。 她想起自己送绣帕的时候,皇帝何其嫌弃地说只能凑合用用,就差拿去当柴烧。可他的回礼,论价值论心意,都要重得多。 她心上塌了一块儿,又酸又软。皇帝可真是个奇怪的人,每次当面和他说话,都能被他气得半死,可每次不见面的时候,他做的事,却又格外贴心。 吴千走后,秋娘关上门笑话她:「我怎不知,小姐还会做绣帕?」 第55页 华梓倾略显尴尬,瞟了她一眼,没好意思说出皇帝拿到帕子时的反应,也没好意思说自己能把鲤鱼绣得像咸鱼。若说了,秋娘肯定觉得丢脸,再笑不出来了。 秋娘说:「我原担心,你性子太直,不得圣意;又担心皇上看重的,只是容貌而已。可这些日子,我瞧着,皇上心里有你。我知道你放不下四年前那件事,一直以来,总不肯考虑自己的姻缘。但姻缘天定,我看你与皇上,便是命中注定的。」 四年前,华凌风遇刺,四年了,始终不知道兇手是谁。她不甘心。 那是她最爱的亲人,华梓倾看着没事,其实,华凌风的死就像一根尖刺,狠狠地扎在心的最深处。 吴千回养心殿復命,恰逢皇帝送太后出来。 太后看见吴千,和善可亲地笑道:「猴儿崽子,跑得一头汗,又替你家主子去华府送点心,献殷勤去啦?」 皇帝站在一边,似是羞赧:「点心不值什么,不过是叫他多跑几趟,省得宫外的人瞧着华府势单,以为咱们不重视。」 「哀家并没说什么,皇帝何需急着解释?」 太后笑得意味深长,瞥了皇帝一眼,领着南霜回她的广慈宫去。 宫宇间的小路十分幽静,南霜扶着太后的手,感嘆了一句:「看来,皇上对娘娘,当真上心。」 「帝王盛宠,对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好事。一个会成为后宫的众矢之的,一个会为了女人,顾此失彼。」太后嗤笑,「皇帝为华尘云解了围,殊不知,他会把自己陷入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此话怎讲?」 「华尘云未必会感激皇帝,说不定,还会疑心皇帝驳回了他的请婚摺子之后,又监视了他的一举一动。否则,那道密旨何以来得如此及时?华尘云恐怕不会领情,他会觉得,皇帝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华梓倾。」 「还有,秦开泽白忙活一场,华尘云毫髮无伤,还升了辅国大将军,秦开泽又岂会善罢甘休?」 「太后说的是。」 路边的梅花开了,谢太后深深吸了口气。「且瞧着吧,等到皇帝大婚亲政,那些个贪心不足的权臣们斗成一锅粥的时候,这一朝天子的气数也该尽了。」 皇帝送走了太后,吴千跟着他进了屋。 皇帝问:「如何了?」 吴千答:「吃了,娘娘说好吃。」 「朕问的是那盒首饰!」 「哦,看了。」 皇帝挑眉:「这就完了?点心还能说句好吃,这个就没说点什么?」 吴千歪着脖子想了半天,确定地回答:「没有。」 失望的皇帝顿时气鼓鼓:「太没规矩了!连句感激谢恩的话也不会说么?等她回宫,看朕怎么收拾她!」 这话别人听了也就算了,吴千可是看见过帝后在屋里掐架的。 究竟是谁收拾谁呢?他特别想不怕死地问一句,皇上您耳朵还疼吗? 第35章 大婚 朕的身材如何 今日是钦天监选定的好日子, 冬月初二。 华梓倾天没亮就被人从床上拎起来,沐浴梳妆。描金绣凤的礼服是前两天就送来的,再配上亮灿灿的凤冠, 她往镜子前面一站,就觉得自己浑身冒金光,像大雄宝殿里的神像。 按照大燕国的礼制, 她今日要入宫,先行封后大礼,授册宝金印,然后, 才是皇帝和她的新婚之礼。 宫里挑出来的喜娘嬷嬷个个精干,普天同庆的喜事操办起来,人多得像赶庙会的一样。 皇帝唯恐秋娘和恭喜照顾不过来,又特意命李成禧挑了六名伶俐的宫女, 先一天便送来了华府。 此举甚合华梓倾的心意, 她身边得力的人多了, 便不必事事都由恭喜恭敬两个经手。沈娆提醒过她的,不管对不对, 还是先加以防备的好。 入了宫门,一路向北, 在明华宫外,她走上漫长的台阶, 封后大典之上, 百官贺拜。 在初入宫门的路上,她还远远地看见了冯光。他穿着一身太监服,老实恭谦地跪在墙角边,生怕惊了凤驾。这副样子, 哪里还有半点像当初那个横行无礼的京城一霸? 华梓倾原本是没太把这场帝后大婚当回事的,因为在她心里,这不过是她与皇帝的一场约定。但是,当她真的站上风光无限的高台,那庄重宏大的阵势,让她忍不住内心紧张起来。 尤其是,在分别一个月之后,她在封后大典上再次见到皇帝。他是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就连肩上绣的团龙,今日看着也特别有王者之气,随着她登上最后的台阶,那张俊美矜贵的脸,便撞入她的眼帘。 皇帝郑重地执起她的手,恍惚中,给她一种假戏真做的错觉。 华美的宫灯照得夜色如昼,走完一套长长的流程,华梓倾又在洞房里坐了快一个时辰,才等来了新婚的皇帝。 皇帝用绑着大红绸缎的秤桿,挑开她的盖头,盯着她看了好半天。 她平时总是淡妆或者素颜,今日却是盛妆明艷到了极点。封后大典的时候人多,皇帝没好意思盯着她细看,此刻只余了他俩,他想好好看看,究竟有多少不同。 这是一张娇花般完美的脸庞,艷而不俗,灵气逼人,眉间一点花钿,平添媚态万千。 美人果然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怎么样都好看。 尤其是那双宝石般明亮的眼睛,淡妆时流转生辉,浓抹亦难掩夺人心魄的神采。 第56页 华梓倾本来就紧张,被他这样盯着看,越发不自在。今日他俩都是从早忙到晚,皇帝想必也饿了,她怎么就觉着,这是一种飢饿的人看见食物的时候,流露出的贪婪目光? 皇帝倾身向前,抬手捏住她的下巴。 她又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发现这真是种神奇的香。平时这香透着帝王的凌厉,每每独处时,却又觉得格外好闻。 华梓倾紧张得吞咽口水,疑心皇帝要对她下手。当初约定的时候,她明明问好的,她只做挂名皇后,没打算要进幸。 莫非,良辰美景,春宵惑人,皇帝一激动,就把这么重要的约定给忘了?毕竟,她知道自己今晚是浓妆艷抹,想必是分外动人…… 「你趁着朕没来,躲在房里偷吃了?嘴角还有点心屑呢!」 皇帝托着她精巧的下巴,拇指在她唇边擦了擦,动作轻柔,眼神却嫌弃:「你是笨死的吗?都当了皇后了,吃东西不会擦嘴,留着让人笑话?」 「……」 人家为了配合成个亲,都饿了一天了,前胸贴着后背了!他忙他的,华梓倾在房中坐着无聊,怎么就不能吃点东西垫巴垫巴?刚才皇帝进来的时候,她还有半块在嘴里都没来得及咽下去,就慌着把盖头盖上了,这种情况,怎么擦嘴? 华梓倾之前略带旖旎的浮想,被他几句话打得稀碎。一个月没见面了,封后大典上也不方便说话,现在洞房花烛夜,他一开口,又从高冷皇帝变成了印象里的「逗人嫌」。 她真恨不得一脑门撞上去,直接用头上沉重冰冷的凤冠把他顶开。 皇帝倒是看着自己的大拇指先叫上了:「啧啧啧,你这是擦了多少粉?敢情是煳墙呢!」 「您当我愿意的?我被一群人按着,妆扮了几个时辰,我容易吗?」 确实不容易,皇帝想起,她原本是最不爱捯饬这些胭脂水粉的,今日为了大婚,把张好端端的脸煳上几层厚,她肯定不舒服。 「皇后辛苦!只是,这才一个月,规矩全忘了。私下里倒也罢了,若是在人前你呀我的,当心母后再把赵嬷嬷给你请回来!」 华梓倾撇嘴:「臣妾……知道了。」 皇帝沖外面招唿了一声,伺候的人鱼贯而入。 二人照着规矩,饮了合卺酒。皇后总算可以卸下沉重的凤冠,宽了繁冗的礼服,又让人打水洗了脸上厚厚的妆容。 宫人们尽皆退下,皇后亲自为皇帝宽衣,做尚仪的时候已经练过两回了,她手脚倒也麻利。 等到二人都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坐在床边,帝后开始大眼瞪小眼。 一会儿,华梓倾站起来往外走,皇帝问她:「你上哪儿去?」 她回头答道:「臣妾看看外间有没有上夜用的小床。」 「你回来,」皇帝招手,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示意她重新坐下,「新婚之夜,皇后去睡上夜的小床,若传出去,你以后还怎么统摄后宫?明日你又如何向母后交待?你不怕变成宫里的笑柄?」 他说的有道理,华梓倾问:「那怎么办?」 「自然是睡床,又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皇帝理直气壮。 他把上回那个叫同床共枕?他不说还好,说起来华梓倾就心虚,她都一直没好意思问,自己那晚到底做出了什么样的逾矩行为。 沁芳殿救驾那次,她不小心看到了皇帝的「美色」,后来走的时候皇帝正睡着,睡相看着很可口,让她有点想入非非。 都怪皇帝一个大男人长那么好看,所以让她有了「逾矩」的心理基础,再要睡在一张床上,万一擦枪走火,她可不想真的做皇帝的女人。 「皇后如此兇悍,难不成,朕还敢把你怎样了?」 她磨磨蹭蹭地回到床边坐下:「那……那万一是,臣妾把您怎么样了……」 皇帝愣了愣,红着脸觑她一眼,狠狠地说了句:「你想得美!」 他不能中计,皇后一定是在考验他。上回惨痛的记忆犹新,他内心挣扎半天,人家就是在摸个玉牌而已,差点让她笑话。 华梓倾见他如此坚定,便不再说什么,俩人一头躺下,中间隔着条楚河汉界。 红烛辉映,挂的是百子帐,睡的是百子被,床头还垂悬龙凤双喜的纱幔,如此暧昧的气氛里,俩人躺得像两根棍儿一样笔直。 原本是累了一天了,此刻他俩却神经崩紧,睡意全无。 华梓倾上回是喝多了,对于睡在哪儿毫不介意。今天是完全清醒着,身边睡了个男的,她倒不是故意,眼睛朝天就睁得跟铜铃一样。 皇帝也有些紧张:「皇后,你跟朕说实话,你不喝醉的时候睡觉,也会对朕动手动脚吗?」 他说的是拿胳膊腿砸人,华梓倾却因为证实了某种了不得的猜想,眼睛瞪得更大。 「不会,绝对不会!那都是喝酒误事,臣妾原本是个特别正经的人。」 皇帝「哦」了一声,其实,太正经倒也不必。他说:「睡吧。」 俩人整齐地闭眼,决心睡觉,然而决心归决心,睡觉这种事,越是使劲儿越是做不到。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在宁静的昏暗里轻轻地问:「你怎么还没睡着?」 华梓倾飞快地睁眼,很是诧异:「你怎么知道我没睡着?」 皇帝牵扯着嘴角,默默地发笑。因为她太老实了,直挺挺地躺着,始终没动过,皇帝就知道,如果她真的睡着了,就算不大闹天宫,也绝不会这么规矩。她那副睡相,让人想忘都困难。 第57页 华梓倾倒也不追问,她侧过脸来,露出友好邀请的笑容:「既然皇上也睡不着,咱们运动一下吧,以臣妾的经验,动累了,精疲力尽的时候,最容易入睡。」 「……」这个提议,真是直接大胆,皇帝动了动喉结,犹豫自己该如何回答。他不能显得太激动,万一这女人又在试探他。 他还没想好答案,却见华梓倾翻身下床,他撑起身问:「你要干嘛?」 华梓倾拉开床幔,光脚在寝殿内跑了一圈,挑了个最宽敞的地方站下,兴致盎然地回头叫他。 「咱们过两招吧?听说皇上常去拂衣馆练拳脚,不如就让臣妾见识见识。放心,臣妾会让着您的。」 「……」皇帝这下没法不激动了,他抱着被子坐在床上问,「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洞房花烛夜,在寝殿里过招,还叫他这么一个病弱之人去打一个高手,疯了吗?他就算有力气折腾,也不想干这个啊! 华梓倾热情洋溢地跑过来,把皇帝生拉下床,还把挑盖头用过的秤桿塞他手里。「您拿这个当剑,臣妾空手接招,这样够有诚意了吧?」 李成禧几个在外头上夜,他原还在心里嘀咕,这新婚之夜,里头也太安静了些。谁知过了这半天,他却听见皇后娇柔的嗓音,笑语连连:「在这儿呢,皇上来追臣妾啊。」 李成禧老脸一红,年轻人真会玩儿。他往旁边扫了一眼,变脸似地对几个小太监说道:「你们几个,竖着耳朵听什么呢!都滚去那边儿墙脚下站着去。」 寝殿里,地方也不算太大,皇帝挥着根秤桿,横扫竖噼,竟连华梓倾的衣角都碰不到。 她东一闪西一绕,能在空中翻出个花儿来,那一身雪白的寝衣,竟也被她穿出了三分飘逸潇洒的感觉。 若是穿越前的沈奕白,虽然不会武功,但是拼体力也能多扛一阵子。穿越四年多,体力没了,招式也没学会多少。这样的实力悬殊,让他怎么打?他看出来了,华梓倾就是想让他来出出汗,好睡觉。 他扑腾不动了,都没看清华梓倾是如何在他腕上拍了一下,那根秤桿就飞出去,到了她的手里。她挽了个剑花,直直向皇帝刺来。 皇帝连忙后退,退到案前,已无路可退。那秤桿竟没有收势的意思,皇帝只好往后下腰,他悲催地「嗷」了一嗓子,腰闪了。 秤桿擦着他的脸过去了,华梓倾那是逗他玩儿呢,没想到,秤桿没碰着他,他自己也能扭着。 「臣妾听说,拂衣馆您请的那位拳脚师父,可是位江湖名流,宗师级的人物。」 皇帝没好气:「再强也是师父,眼下你打的是徒弟。」 华梓倾丢下秤桿,去扶皇帝的腰。 李成禧听见屋里动静突然小了,皇上连着「嗷嗷」叫了几声,然后那语气十分幽怨:「皇后,你、你轻点儿……」 李成禧几乎要把整个拳头塞进嘴里,那可是娇花一样的皇帝,为了大婚,他可承受的太多了! 皇帝趴在床上,皇后正坐在床边帮他揉腰,寝衣十分柔软单薄,她手下能感觉到流畅的腰线,就像那天在沁芳池边。 随着腰疼得好些,皇帝不叫唤了,纤柔的手仍继续捏着,渐渐捏出些旖旎的思绪来。 「皇后,」他脸朝里趴着,不看她就不尴尬,他踌躇一下,硬着头皮问,「你觉得朕的身材如何?」 华梓倾低着头,声音微弱:「臣妾如何知道。」 「上、上回在沁芳池不是看过?」 「哦,忘、忘了。」 俩人一个埋着头,一个撇开脸,面颊上各自飞红。 过了一会儿,皇帝往里挪,让华梓倾重新躺下。闹了这半夜,俩人果然放松多了。 临睡前,皇帝又想起件事来。他说:「大婚后一个月,后宫便会进新人了,人多起来,恐怕就没有清静的日子了。」 他很无奈,虽然近年来,他已经努力扭转臣强君弱的局面,但朝中权臣依然权势滔天。辅政大臣们不甘心就此退出权力的舞台,秦曹两家的女儿、安亲王沈梁送的姜齐两位才人,他都拒绝不了。 除此之外,二公主沈娇的生母董太妃临终前曾求过太后,希望娘家小弟的嫡长女董凝柔将来可充后宫;还有,几位亲王唯恐让辅政大臣占了优势,他们一商量,非要让庄亲王义女李新柳入宫。 按这些人的思路,皇帝只有收了他们塞的人,才算是给了个倚重亲近的态度。 而对于皇帝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是用最快的速度掌控朝政,收拢兵权,平稳天下局势。若这一点做不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所有人都会完蛋。 皇帝从没忘记过,四年前,樟州战败是因为有人通敌;原本打算披挂出征的华凌风,是死于刺杀,至今兇手不明。 皇帝宝座上方一直悬着一把无形的剑,帝王业从来不是温柔乡。 华梓倾并没听出他言语中的无奈,她现在还没把自己当成真正的皇后,也不介意皇帝有三宫六院。自古以来,哪朝哪代不是三千佳丽,共事一夫?她原本就只打算做个咸鱼皇后,后宫人多,和她关系不大,忙坏的是皇帝。 她漫不经心地说道:「快过年了,人多热闹。」 皇帝之前默默感慨了半天,最后险些让她一句话噎死。他内心暗骂了一句没心没肺,再次闭上眼说:「睡吧。」 第58页 华梓倾没敢睡得太死,其实她自己也有点担心,睡着了,她会不会真把皇帝当蟹肉,煳里煳涂地下了嘴。 第36章 翻牌子 无可替代的刚刚好…… 皇帝精力不如她, 今天实在累坏了。可是,他一睡着就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的, 是穿越前的自己。 那一世,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人、重要的事,他始终想不起来。但梦中的情境, 他又似乎非常熟悉,莫名让他有种切肤之痛。 华梓倾发现皇帝睡得非常不安宁,眉心皱得紧紧的,像是挣扎着想从睡梦中醒来。他在低低地说着什么, 华梓倾凑过去,依稀分辨出他说的是两个字:别走。 她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了楚河汉界,用指尖在他白净清秀的手背上轻点,试探着叫了声:「皇上?」 她接着又叫了一声, 见没反应, 正准备撤回来, 皇帝却手掌一抬,握住了她的手。 华梓倾吓了一跳, 再看他,发现他并没醒。他就这么牢牢地把她的手牵在掌心里, 没再说「别走」,也渐渐睡得安稳起来。 于是, 华梓倾便任由他抓着, 如此,他能睡得安稳,她自己也不必担心会随意地「动手动脚」。 这夜睡得太迟,清晨又起得太早, 俩人并没睡多久。按大燕祖制,帝后大婚的第二天很早就要去祭祖,然后一道给太后请安。 李成禧叫起的时候,百子帐里的一双人儿才睏倦地睁开眼,俩人略清醒些,都被这过于亲近的姿势臊红了脸。 皇帝仍将她的手牵在掌心里,她一只手受制于人,没法往远了跑,于是小鸟依人般依偎在他身边。 这才是新婚燕尔该有的,如胶似漆的样子。 二人起了身,宫人们已经在等着伺候洗漱梳妆。 华梓倾如今的两个贴身宫女,一个叫之红,一个叫之蓝,年纪略长,行事更加沉稳周到。 她当了皇后,对身边的人自然要更挑剔些,恭喜恭敬便也没觉得是刻意被冷落。 华梓倾问皇帝:「臣妾听见您在梦中说别走,您是梦见谁了?」 皇帝怔了怔,神色黯然,却如实答道:「看不清脸,总觉得应该认识,却又不知是谁。」 华梓倾本是想逗一逗他,见他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倒不好再说下去。 祭过祖,帝后前往广慈宫,万福叫人上茶,说太后昨晚睡的不大好,今日精神不济,请二人稍候。 皇帝关心地问:「母后因何没睡好,可是病了?」 万福说不是:「昨日皇上大婚,太后是高兴的。」 其实,谢柳依昨夜失眠,是触景伤情,心绪难平。 她十几岁入宫,国色天香,艷压后宫。可是,先帝因为她母家的权势,对她心生忌惮,从来不肯真心待她。 她处心积虑,步步算计,总算让先帝相信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先帝帮着她瞒过天下人,让刚刚丧母的五皇子沈奕白,变成了谢柳依的儿子。那时,沈奕白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谢柳依知道,先帝这么做,只不过是想给他疼爱的皇子一个足以依靠的母亲,而绝不是疼惜她,膝下无子。 她以为,当了沈奕白的母亲,千方百计地讨先帝欢心,一朝废后,她便会是继后。 然而,先帝却宁可让后位空悬,直到他死。 昨日,歷代皇后居住的长庆宫迎来了它的新主人。谢柳依整晚都在疯狂地想着,只有真心爱她的那人,才配当皇帝,等到偷天换日,江山易主,她要一把火,烧了整个后宫。 烧光了,她再让人重新修建,她要住进全新的长庆宫,就仿佛曾经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她就在最好的年纪,得到了帝王盛宠,名正言顺地入主中宫,她是这世上最尊荣也最幸福的女子。 谢太后出来时,妆容依然艷丽,却难掩憔悴。 帝后见她来了,双双起身。皇帝起得快了些,不当心扯着昨夜扭伤了的地方,当下撑着腰,皱眉哼了一声。 太后看向他,诧异地问:「皇帝这是……?」 皇帝欲言又止,这儿站了一屋子宫女太监,若是传出去洞房花烛夜,帝后不干正经事,却在寝殿里过招,岂非让人笑话? 华梓倾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太后,心虚两个字就差写在脸上。她挑唆皇帝运动运动,害皇帝扭了腰,她没法向太后交待,生怕太后再把赵嬷嬷给她请来。 太后身边的南霜姑姑首先做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她大概觉得太后这话问得过于尴尬,连忙开口打圆场。 「帝后恩爱和睦,天下方能兴旺太平。」 「啊……」太后当即会意,脸上五颜六色,神情变幻,「恩爱和睦固然不错,皇帝年轻,皇后又是人间绝色,然而……还是悠着点儿好。老话说,宁可顿顿饿,不可一顿无……反正就那么个意思,过犹不及。」 皇帝聆听完太后教诲,瞬间石化。太后的意思是,皇帝昨夜「贪吃」,然后腰闪了,今晚吃不成了……这都是说的啥? 华梓倾也瞪大了眼睛,领会到太后和南霜完全跑偏的思路。然而,她是不会解释的,她们这样想,总比责罚她,让她重新去学规矩要强。 她僵硬地笑了笑,十分受教的样子:「您说的极是。」 皇帝难以置信地侧过脸来,幽幽地看了她一眼,他耳尖泛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窘的。 第59页 坐了一会儿,太后说起一个月之后,嫔妃们将会入宫。 「既然有了皇后,嫔妃们的住处自然交由皇后来安排。皇帝国事繁忙,到时皇后也别忘了常常提醒一声,劝他多去后宫走走,雨露均沾。」 皇帝完全失去了接话的欲·望,皇后倒是十分通情达理,满面笑容,毫不为难地应下。 太后满意地夸奖:「皇后大度,是后宫之福。」 帝后出了广慈宫,华梓倾问:「关于嫔妃们的住所,皇上可有什么想法?」 太后内心其实是个无所谓的态度,她都恨不得烧光后宫,这些个女子在她眼中,也都是些跳樑小丑。她预测皇帝迟早完蛋,可笑还有人争抢着塞人进来赔葬。 太后没给任何意见,华梓倾只能问问皇帝,一般来说,皇帝看重的、喜欢的,会希望住得近一点,分配的住所宽敞华丽一点。 皇帝看看她,一副阴阳怪气的语调:「既然皇后贤惠,又善解人意,你就看着办吧。」 皇帝走了,华梓倾回了自己的长庆宫。让她看着办,那就好办了。——抓阄。 一个多月以后,后宫果然热闹起来,皇后也安排得井井有条。 秦暮烟封了昭妃,居于晴熙宫,宸妃曹瑜居于景黎宫,婕妤董凝柔居平乐轩,美人李新柳居秀誉堂。 华梓倾还把姜齐二位才人也迁过来,分别住进了晴熙宫和景黎宫。 众人安顿好,次日一早去向皇后太后请安,接下来,便可以准备着为皇上侍寝了。 这几位新人个个容姿出挑,包括早一步入宫的两位才人亦是貌美可人。太后早早地就差人去提醒皇帝,今夜且把公务都放一放,切勿冷落了后宫。 太后既希望他早点亲政,让先帝安排的几个辅政大臣都靠边站,又希望皇帝能在后宫分散些精力,省得她日后截胡的时候太费力。 皇帝很伤脑筋,这事儿没人可商量,只能自己默默地想对策。 他琢磨着,眼下自己没实力拒绝,人都收进了宫中,便只能养着,等日后皇权稳固再做打算。但他既然不想要,便该打从开始就一概远离,若是厚此薄彼了,恐怕从此是非不断,后宫争斗难以消停。 但如何远离?若独宠皇后,皇后可能会变成后宫的靶子;若是称病,常年不进后宫,外头大概会猜测,皇帝要么是个断袖,要么是不行。 前者是给皇后找麻烦,后者是给自己找难堪。 敬事房的太监端着银盘进来,盘中摆着一熘崭新的绿头牌。除了皇后不必翻牌子,其他嫔妃的名牌都在这儿。翻牌子是让多少男人艷羡的好事儿,皇帝却是一筹莫展。 在穿越之前,沈奕白就是个非常自律的人,穿越四年多,他也一直洁身自好,更何况,如今他心里有了喜欢的人。 喜欢之后他才明白,那种感觉不是追求完美,而是无论她胖瘦黑白、嬉笑怒骂的样子,在你心中,一切就是无可替代的刚刚好。 银盘被托到皇帝面前,敬事房的太监毕恭毕敬地请他翻牌子。 按照大燕后宫歷来的规矩,嫔妃侍寝一般都从高位开始,地位越高,一个月当中能够侍寝的机会也越多。 不算皇后,这银盘中处于妃位的有两个,秦暮烟和曹瑜。照说,他今晚就应该在她们之中二选一。 皇帝默默嘆气,正打算认命地装回病,却见吴千进来禀报,说晴熙宫里正闹得不可开交。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今夜将会侍寝的不是秦暮烟就是曹瑜。可是,曹瑜晚间突然浑身起了诊子。 曹瑜自幼对牛乳过敏,进宫后,她的贴身宫女便特意报备过此事。司膳太监说,他十分小心,绝不会送错。可偏偏,曹瑜吃的的那份什锦果羹里,就有牛乳。 曹瑜心中窝火,思来想去,觉得定是秦暮烟让人做的手脚。自己起了疹子,不能侍寝,今夜伴驾便非她莫属。 曹瑜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哪里吃得了这样的暗亏?她浑身红疹不在寝殿内休息,却领着人直接上晴熙宫,去找秦暮烟算帐。 秦暮烟自是不肯承认,两边的人当下吵得不可开交,引得后宫众人围观。 吴千说:「皇后娘娘已经先得了消息,想必过去了。只是此事闹得动静大,太后也知道了。」 皇帝扯着嘴角冷笑,这才刚入宫呢,就闹出这般动静,今后若是天天鸡犬不宁地闹起来,日子可没法过了。 他扔下敬事房的太监,对吴千说:「走,瞧瞧去。」 第37章 闹剧 讨论皇帝今夜的归属 秦暮烟向来清高, 是不屑与人大吵大闹的,她躲在里面避而不见,她身边的宫女嬷嬷冲出去, 却是能言善辩,足可以一挡十。 宫女翠巧据理力争道:「你们这是赤果果的诬陷!恕奴婢直言,宸妃娘娘今日起不起疹子, 都抢不了我家娘娘的先,我家主子又何需使这样下作的手段?谁又知道,是不是我家主子遭人眼红,所以才有人故意陷害?」 「我呸!」曹瑜的乳娘怒骂, 「几时轮到你这样的下贱蹄子在这儿指桑骂槐?娘娘就是娘娘,岂容得你蹬鼻子上脸!凭什么就该你家主子先?同在妃位,又有什么可眼红的?」 「旁人不知,咱们可清楚得很, 」秦暮烟的乳娘也跳了出来, 「中秋赏花宴上, 有人蒙面舞剑,原指望投其所好, 谁知却没在皇上那儿讨着好。不说别的,单看晴熙宫和景黎宫各是什么样儿, 在皇上心中谁先谁后,便是一目了然。」 第60页 曹瑜原本是见秦暮烟不出来, 她也想躲在远处不出来, 只叫宫女嬷嬷去「冲锋陷阵」。毕竟,她起了疹子不好看。可是听了这话,她哪里还能忍得住? 她蒙面舞剑,却让自己难堪, 这本就是她不可触碰的痛处。而且,好巧不巧,她此刻因为出了疹子,又蒙着脸。 还有,晴熙宫比景黎宫宽敞华丽不是一点点,她住进去的时候,心里就怄了一口老血,偏这个奴才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目睽睽之下,曹瑜不知道打哪儿冲出来,上去就狠狠地给了那嬷嬷一嘴巴。 「老货,看本宫剐了你!」 曹瑜是有功夫在身的人,一巴掌下去,那嬷嬷半边脸肿起老高,整个人都懵了。 秦暮烟再按捺不住,冲出来斥道:「晴熙宫可是好欺负的地方?宸妃无凭无据的,竟就打上门来了!」 「惹急了,本宫连你也敢打!」 眼看着越闹越大,和曹瑜同住景黎宫的齐映月连忙上前,拉住了她。 「宸妃姐姐,切勿冲动!有什么事,不如请皇后娘娘做主,若当真动了手,该如何收场?」 「正是呢,」美人李新柳怯怯地劝道,「咱们还是散了吧,一会儿惊动了皇上皇后,大伙儿都吃不了兜着走……」 「要走你走。」曹瑜甩开齐映月,又瞥了眼李新柳,半点不领情。 两边依然势如水火,剑拔弩张。 「就算皇上皇后来了,也是要讲理的。」婕妤董凝柔说话轻言细语,却明显站在曹瑜一边,「这才刚进宫,就出了这样的状况,若是个个都胆小怕事,遇事忍气吞声,日后,还不知道要受多少折辱呢。」 这话,可是说在了曹瑜的心坎上,她不愿意一进宫就比秦暮烟矮半截。 姜浣雪不以为然,她住进晴熙宫,立马抱住了秦暮烟的大腿。她从前想投靠皇后,但是,皇后没能帮她争取利益,而且,她听说自从大婚,皇帝统共也不过是新婚当晚陪了皇后一夜。 「依妾身看来,不过就是一场误会罢了。想是司膳太监做事不当心,明明送错了,还要抵赖。实不相瞒,妾身那碗什锦果羹就没有牛乳,当时还嘀咕了一声,说这厨子手艺不行。宸妃娘娘若是不信,可以问妾身的宫女晓清。」 「你当本宫好哄么?你们根本就是沆瀣一气!打量本宫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入宫无宠,可不就盼着皇上能来晴熙宫,让你也好沾沾光。」 姜浣雪气得说不出话,她确实有这样的心思,帮着秦暮烟,让皇上常来,同在晴熙宫,她自己也能分一杯羹。 「说到牛乳,妾身是从不知道宸妃姐姐有这样的禁忌,」董凝柔若有所思地说,「想必是从前就与宸妃姐姐相熟之人,才了解这些细枝末节。」 秦曹两家同为辅政大臣,秦暮烟和曹瑜算是老熟人了,光是进宫赴宴,都遇到过好多回。曹瑜不能吃牛乳,秦暮烟当然知道。 她恼道:「董婕妤此言何意!」 曹瑜针锋相对:「怎么?恼羞成怒了!」 皇帝和太后差不多同时赶到,还没进去,就听见里头吵吵嚷嚷,仍在大唿小叫。 不是说皇后先来了么,莫非是皇后心慈手软,镇不住场面? 皇上太后驾到,晴熙宫内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太后目光凌厉地环视一圈,方才伶牙俐齿的,现在文静端庄;方才指桑骂槐的,现在娴淑有礼;方才还有谁叫得嗓子都破音了?现在行礼问安时,个个声线柔美。 只是,独独不见皇后。 皇帝的视线扫过人群,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他偏过头去问吴千:「皇后人呢?」 「奴才这就去找。」 吴千刚跑出门,迎面撞见华梓倾领着之红、之蓝匆匆而来。 她分明是知道皇帝太后已经到了,也不等吴千说话,便迳自往里走。 嫔妃们站成两列,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敢起身。太后绷着脸,不怒而威。倒是皇帝的表情看不出是什么想法,坐在那儿,悠闲地喝着茶。 华梓倾从一片脂粉环钗中从容穿过,上前向皇上太后行礼。 太后禁不住抱怨一句:「后宫出了这样的乱子,皇后怎么才来?」 皇帝却幽幽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抬起手,状似亲昵地为她捋了捋腮边散落的秀髮。发上,挂着一星半点残破的落叶。 还有她这身衣裳,又是褶皱又是灰尘,皇帝看了就明白了,她哪里是刚来,分明是早就来了,只是不肯现身,一直躲在墙头或是树上,看热闹呢。 华梓倾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微笑着掸了掸衣裳。不知从哪儿掉出包瓜子来,散落了一地,一半是瓜子,一半是瓜子皮。 太后默默抚额,在这样严肃的时刻,她还是选择装瞎算了。 之红就在皇帝太后同时的选择性失明下,手脚麻利地趴在地上,将瓜子重新包上,揣了起来,迅速清理了现场。 「看来,朕与太后还是来得太早了些,扰了皇后的雅兴。」 戏才看了一半,瓜子还没嗑完。皇帝觉得,自己对她不成体统的行为,已经越来越适应了。 华梓倾笑盈盈地说:「臣妾是想着,多听一听,方知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因此,挑了个清静的地方,没有急于打断她们。」 皇帝猜的不错,所谓清静的地方,就是晴熙宫的墙头,她坐在上头嗑瓜子,之红之蓝在下面放哨。后来皇帝太后来了,不用吴千寻她,她自己跳下墙,走正门进来了。 第61页 皇后落了座,十分怜香惜玉地让跪了良久的嫔妃们都起来。嫔妃、宫女、嬷嬷们口中称谢,后背发寒,个个悄然自省,方才是否张牙舞爪或是出言不逊,让皇后看了个正着。 太后问:「皇后听出什么来了?昭妃和宸妃,哪个说得有理?」 华梓倾「嘿嘿」一笑:「听起来,都还蛮有道理的。」 众人内心纷纷吐槽,还以为皇后有多厉害,看来也不过是个昏庸无能,和稀泥的罢了。秦暮烟悄悄瞟她一眼,有些不屑,曹瑜从中秋赏花宴上开始,就一直不服她,此刻更是暗暗嗤之以鼻。 皇帝挑了下眉:「那依皇后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此事倒也不急,」华梓倾慢悠悠地说,「反正宸妃已然这样了,就只能请太医尽心诊治。至于什锦果羹里的牛乳是怎么回事,一时半会儿的,想查出个结论也难。」 曹瑜当着皇帝和太后,是敢怒而不敢言。什么叫已然这样了?皇后这个态度,根本就是不想管。 「倒是皇上,今晚还没个着落,」华梓倾话锋一转,笑嘻嘻地看向皇帝,「您出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翻牌子吧?眼下,人到得齐,您不必翻了,直接挑一个便是。」 她又转向众人:「你们说呢?」 几个刚进宫的嫔妃面红耳赤,低头不语,皇帝亦是张口结舌地瞪着她。 他难得躲过了翻牌子,华梓倾可倒好,又把话题给他扯回来了。而且,这么多人,大家坐在一起公然讨论皇帝今夜的归属,这场面难得一见,皇后真是相当有创意。 帝后四目相对,暗暗较劲。 其实,华梓倾并非胡闹,她就是想听听,这几个女子会怎么说。 她在墙头听了半天,对事情的前后有了些了解。她确实觉得,秦暮烟和曹瑜说的都有点道理。 宫中的司膳太监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他们对各位主子的口味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何况,是对食物过敏这样重要的事情。曹瑜吃不得牛乳,这事是入宫后刚报备过的,司膳太监更不可能忘了。 那更大的可能性就是,有人故意调换了曹瑜的那份。曹瑜怀疑自己遭人暗算,这点华梓倾认同。 然而,做这件事的人,不大可能是秦暮烟。正如她的宫女和乳娘所说,虽然二人同在妃位,但是在皇上的心里,对秦暮烟的印象很可能优于曹瑜。如果二选一,秦暮烟本身机率更大,纵然不是,她也没必要使这样的手段,急于一时。 秦暮烟觉得自己被冤枉,有人陷害她,这点华梓倾也认同。 此事,既然是事出有因,那不如,就回到源头上来,源头就在皇帝身上。 皇帝本人是非常抗拒的,妻妾成群坐在一起探讨他今晚跟谁睡,他不要面子的吗? 太后沉默着,听了这么久,对华梓倾的提议倒是表示支持。今晚的事,她已经有点明白了。 她轻笑了一下,后宫人多,是非和争斗就多。这些女子初来乍到,便在她面前耍手段,殊不知,这些都是她当年,玩儿剩下的。 「如此,皇后慢慢儿听吧,哀家乏了,这样的事,就不掺和了。」 她对于谁是谁非,一点兴趣都没有。 第38章 非礼 她亲了皇帝的脸? 曹瑜第一个开口, 语气冷淡,借了皇后先前的话:「臣妾已然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可说的。」 这话一听, 就是满肚子牢骚。无论皇帝今晚归谁,反正是不归她了。 秦暮烟思索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说道:「出了今日这样的事, 臣妾愿自证清白,一日查不出事情原委,臣妾的绿头牌便一日不必出现在皇上面前。」 这话让所有人吃了一惊,华梓倾也有些意外。 都说秦暮烟自命不凡, 这样的人受不得委屈,人家怀疑她为了争宠害曹瑜出疹子,那她就偏偏放弃侍寝的机会,让人无话可说。 这表面的道理说得通, 但其实, 秦暮烟却比旁人思虑更深。 她这样说, 一来,固然是为了自证清白, 让众人尤其是皇帝相信,在这件事里, 她是无辜的; 二来,她不知道是谁为了争宠, 制造了今晚这齣闹剧, 但她明白,这件事只会让帝后和太后都心生厌倦。闹到此时,她看得出来,皇帝对于召幸之事兴致缺缺。 巴巴地贴上去, 甚至抢得头破血流,往往让人丧失兴趣;欲迎还拒,才能让人心生嚮往。她不一定非要侍寝,但她要抓住皇帝的心,那才是她将来唿风唤雨、无往不利的本钱。 更何况,侍不侍寝她说不算,皇帝说了才算。 接下来,是婕妤董凝柔,她低眉顺眼地说:「此事哪里轮得到妾身们加以置喙,全凭皇上皇后做主。」 美人李新柳低着头,轻声细语像是生怕惊了谁。「妾身愚钝胆小,粗手笨脚,恐一个不当心,反惹皇上龙心不悦。」 才人姜浣雪听着,悄悄地斜了她一眼,十分鄙夷。 李新柳其实也和姜浣雪、齐映月差不多的出身,只不过,为了入宫,她被安了个亲王义女的身份,因此,入宫就做了美人。这让姜浣雪耿耿于怀,一看见她那副怯懦胆小的样子,她就觉得烦。 「此事自然该由皇上皇后做主,」姜浣雪眼睛子一转,笑容可掬地说,「这个时辰,想必大伙儿也都乏了,既已来了晴熙宫,妾身理应尽地主之谊。妾身愿亲自下厨,为皇上……和皇后,还有众位姐妹们置办宵夜,聊表心意。」 第62页 曹瑜第一个沖她翻了个白眼,她就是想把皇上留在晴熙宫,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还以为自己很婉转。 最后只剩下齐映月没说话,所有人齐刷刷地看向她。 她没什么主见,说话像在打太极:「皇上想去哪个宫里都好,若是留在晴熙宫用宵夜,也好。再不然,皇上有别的想法……都是好的。」 这说了等于没说,不过,反正她位分最低,也没人想听她说什么。 曹瑜最不满意,进了宫,她和秦暮烟虽同在妃位,可是,待遇却不一样。景黎宫不如晴熙宫好也就罢了,偏还摊上这么个猪队友。人家姜浣雪还知道为晴熙宫说说话,齐映月却一无是处。 华梓倾听了一圈儿,心中若有所思。 最后的决断,挑谁侍寝,还是得听皇帝的。 此时,室内格外安静,众女都娇羞地低垂着眉眼,有的是听天由命,有的安静得像睡着了似的,耳朵却竖得警醒。 倒是齐映月这个圆滑的说辞猜中了皇帝的心思,他的确有别的想法。皇帝说:「今日确实乏了,宵夜也不吃了,还是,去皇后的长庆宫罢。」 华梓倾愣了一下,侧过脸去看皇帝。 大婚当晚那种棍儿似的睡法太累人了,而且皇帝当晚还闪了腰,后来,二人就再没在一块儿过夜。华梓倾想着,皇帝大概是怕了她了,她每晚还乐得一个人睡着自在。 当着后宫众人,她飞快地挤出个受宠若惊的笑脸,应了声:「是。」 有人心里是失望的,闹了这么半天,最后皇帝却选择了长庆宫,对她们这些新人没表现出任何兴趣。 无论怎么样,众人还是强行露出心悦诚服的微笑,恭送帝后离开。 离开前,后宫的规矩还当立一立,几位新主子是初来乍到的喜日子,暂不追究,以观后效。至于那些说长道短、挑拨是非的奴才,该掌嘴的掌嘴,该罚俸的罚俸。 大伙儿也不必辩解掩饰,推卸责任,该承担的后果,谁也跑不了,毕竟,之前发生过什么,皇后娘娘可是亲眼看见的。 处置完毕,帝后恩爱和睦,携手走出晴熙宫。 走了没几步,皇帝就撇开了她,同时白她一眼,一路上再没同她说话。 华梓倾不记得是听谁说过,美人儿一般脾气都比较大,说翻脸就翻脸,不知道是不是就说皇帝这样儿的。 进了长庆宫,皇帝叫吴千抱来一大摞公文,他就坐在灯下办公,只当皇后不存在。 他虽然不说话,气势却强大,压迫得人有些坐立难安。 华梓倾觉得他喧宾夺主,奈何他是皇帝,平时待她也不薄。 既然她做了皇后,领了皇后的月例,那就凑合过呗,不然还能离咋滴。 她轻轻地挥一挥手,示意吴千退下。她挽起袖子,像从前那样,亲自为皇帝研磨。 皓腕如玉,因为习武的缘故,她那截小臂不似印象中女子的圆润,却有流畅干练的线条。腕上,戴了只碧绿的翡翠镯子,是皇帝送的那盒首饰中的一样。 她素来不爱脂粉首饰,尤其,是翡翠镯子这类容易碰坏的东西。她知道自己言行莽撞惯了,若是擦坏一点半点,怪让人心疼的。 皇帝送的时候曾想着,这镯子怕是难见天日了,没想到,她却戴着了。 若非喜欢镯子,难道,会是为了和镯子有关的人?所以,皇后心里对他也没那么抗拒是吗? 华梓倾顺着他的目光一瞥,就笑了笑:「臣妾还没向皇上道谢呢。别的且不说,单是这只镯子,皇上怎知这粗细刚刚好?」 皇帝睨她一眼,眼尾微挑,一抹浅红带着三分风流写意。 「你当人人都跟你似的,生了个榆木脑袋?」 华梓倾撇嘴,他又想了想,觉得她在某些事上倒也没那么笨。「今日之事,你是不是在心里已经有些着落了?」 她「嗯」了一声:「有些猜测,不过还没有证实。」 「臣妾向皇上请罪,安排宸妃入住景黎宫,其实是抓阉抓的。景黎宫没有晴熙宫华丽,好在,都是离皇上的养心殿不远的住处。臣妾当时是想着,眼下人还不算多,大可以都往近了住,所以就做了那几个阉。待日后,若是选秀,再往别处安排。毕竟,与皇上走动方便的地方就那么几处,只能先到者先得。」 皇帝幽幽地看了看她,胸口又觉得堵得慌。且先不说抓阉分住处是什么鬼,日后选秀、与皇上走动方便、先到先得……他的皇后果然是心底无私,大度得很。 华梓倾见他没说话,那就算默许了她的做法。 她接着说:「宸妃是个性子跋扈的人,可她入住时什么都没说,可见,初入后宫,她并不想随便惹事。只是,那浑身的疹子,想必实在不好受,她才沉不住气,闹了晴熙宫。」 皇帝有点意外:「朕还以为,你记她的仇。」 赏花宴上,曹家一党处处让华梓倾难堪,后来的天煞孤星之事,曹涵怕也脱不了干系。现在曹瑜为妃,她是皇后,大概所有人都以为景黎宫的安排是她故意的,却原来是抓阉抓的。 「曹瑜争强好胜,心思却不难猜。这样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背地里兴风作浪的人。这是皇上的后宫,皇上可要当心些。」 「帝后一体,朕的后宫岂非正是皇后治下?」皇帝嗤笑,「眼下就那么几个人,就够不省心的,皇后还打算日后选秀,乌泱泱住上三千佳丽?你不嫌烦哪?」 第63页 「为皇上打理后宫,臣妾不烦,必然尽心尽力。再说了,后宫三千佳丽,皇上只有一个,恐怕是,您更心烦,也更辛苦!」 末尾那声辛苦余音略长,让皇帝感觉,她这个词定是那种不大好的意思。 皇帝乜她一眼:「你少阴阳怪气的。」 华梓倾一脸懵:「臣妾哪有?」 他闷笑一声,冷冷地说:「也对,你要是知道阴阳怪气倒也好了,可惜,你就是个榆木脑袋。」 皇帝又重新拿起笔,低头做他的事去了。他平时听臣工们说话,爱拐弯抹角,步步为营,听着伤脑筋;听皇后说话,她倒是直来直去,却是多情常被无情恼,听着伤心。 华梓倾无端遭了奚落,不知皇帝又是哪根筋不对,就像皇帝习惯了她没规矩,她也习惯了他爱发神经。 灯火柔和,一室宁静,只是轻微的声响,是皇帝在写字,华梓倾在研磨。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注意力被皇帝笔下的字吸引了去,她发现一些日子没见,皇帝的字还真的有了几分属于她的风骨。 华梓倾停了手,从书案的对面绕到他身边,俯低身子,偏着头细看。 洋洋洒洒的一篇,其中刚巧有个「武」字,当真将她那日教的学了个九成象,实属难得。 想不到,皇帝在写字上这么有悟性,更重要的是,大燕国那么多书法名家,怎的皇帝偏偏就对她的字情有独钟?她可以从此不谦虚地说,自己是皇帝的一字之师了。 华梓倾看得入神,皇帝也写得入神。皇帝原本就是边写边思索着,没注意身边的动静,她穿着绣花软底鞋,身手又轻盈,以致于皇帝根本不知道她在身边。 他突然一偏头,华梓倾反应不及。娇花般柔软的唇瓣擦着他的脸,像羽毛轻轻拂过,伴着她清幽的气息,在他如玉的俊脸上留下又痒又麻的触感。 皇帝顿时愣住了,身子僵了一瞬,脸上的感觉就像石子入湖,在心上漾开一片涟漪。他喉结微动,耳根一点点泛起粉来,直连到眼尾的红晕,宛如女子初妆的胭脂。 华梓倾也愣了好半天,对于刚刚猝不及防发生的事,像被雷打了似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她亲了皇帝的脸?不不,不是这样的。 她如梦初醒,想起要解释,看皇帝这一副被轻薄过的样子,他一定是误会了。 「皇上恕罪,臣妾不是有意的!刚才那是个意外,臣妾凑过来,绝对不是意图不轨!您大人有大量,能不能就当被蚊子叮了一下,或者就当……什、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能。」皇帝慢悠悠地把笔一扔,站起来了。 完了,皇帝之前就说她爱动手动脚,现在还动上嘴了。虽然她抵赖不了,但真心是冤枉的,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华梓倾一边后退一边摆手:「真、真的不是这样的,臣妾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绝不敢对您行非礼之事……」 「你可以的。」 「啊?」 皇帝一把扣住她的手,抓着不放。「你是朕名正言顺的皇后,对朕行非礼之事也是名正言顺的。」 这绝对是挖苦,是讽刺!她知道皇帝整治人的手段多,今天让他抓个现行,肯定没有好果子吃,问题是,无端背个女流·氓的罪名,实在不好听。 「皇上,您一定要相信臣妾的为人,臣妾是淑女……」不亏心吗?她好像从小就和淑女不挨边儿,她咬咬牙,退一步吧,「臣妾是好人!」 皇帝看着她笑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逗她着急,还真是挺有趣的。 「就算朕相信你不是故意的,」他咬咬唇,耳根又可疑地红起来,「然而,皇后该明白,所谓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 华梓倾睁着双明澈的眼睛,想问他什么意思。 皇帝双手捧住她的脸颊,眼一闭心一横,不知是鼓了多大的勇气,低头将温软的薄唇印在了她花一般的唇瓣上。 第39章 喜欢 哇呀呀呀呀呀………… 华梓倾惊得瞪大了眼, 然后觉得双腿发软。 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鼻息相接,她丧失了思考能力的脑子里, 全是面前这个人。 皇帝在她的唇上温柔辗转,凌厉的龙涎香此刻不仅很好闻,而且还让她嗅出一丝甜腻的感觉。 华梓倾发现, 自己并不抗拒他的亲近。天哪,原来自己真是这样一个觊觎美色的人,自从那日在沁芳池边看了他的身子,她从此不再是好人, 变成色·狼了…… 眼前突然失去了光亮,皇帝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另一只白净优雅的手掌覆上了她的眼睛。 皇帝虽然喜欢她的眼睛,但他不喜欢在这样的时候, 被她纯良无辜地盯着, 让他不敢正视内心的欲·望, 不敢投入地做个「坏人」。 华梓倾想起来了,他说过好几次, 如果再盯着朕,就惩治了你。 手掌下的睫毛像一把小小的刷子, 轻轻地抖了抖,纤长的末端缓缓划过他的掌心。 皇帝感觉到, 她乖乖地闭上了眼。这个举动, 仿佛是对他的纵容。 原本只是在唇瓣上反覆流连,想要浅尝辄止的亲吻,在内心旖旎的悸动下,到底没克制住。 他用力地抱着她, 唇齿之间越过边界,放纵了心之所向,长驱直入。他迷人的桃花眼温柔又性感,动作缱绻缠绵。 第64页 皇帝心里到底还残存着一些理智,他这般「礼尚往来」,已经算是把她刚刚的蜻蜓点水「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了。凡事当适可而止,循序渐进,若是一次做得太过火,吓着她,或是让她恼了,谁知道他这位胆大妄为的皇后,会不会直接送他一顿干净利落的拳脚。 他虽然满心贪恋,仍是停了下来,看见皇后那双澈净明媚的眼睛,此时秋水婉转,是另一番楚楚动人的况味。 他低哑着嗓子问:「滋味如何?」 华梓倾点了下头,回味着说:「像酒酿圆子。」 皇帝先是嗤之以鼻,觉得皇后的世界里,除了吃,再没别的了。然而,当他反应过来,酒酿圆子是何等柔软、甜美、醉人,他心头顿时一阵发颤。 「皇后,你其实……也是有一点喜欢朕的,是不是?」 华梓倾刚被他出其不意地抱着亲了一顿,脑子还很懵,现在又被他直勾勾在盯着,问了这个她从没想过的问题。 皇帝的气场太强大,她下意识地想摇头。她一直觉得自己不可能喜欢皇帝,最多就是贪图他的美色。然而,她不敢如实回答,她怕说出来,会被皇帝盛怒之下拿龙腾剑噼成两半。 皇帝见她怔忡着,半天不答,十分暧昧地帮她把腮边一缕散落的青丝别在耳后,指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轻轻滑过她晶莹如雪的面颊。 「皇后若是答不上来,就细想想,若是,朕今夜当真去了嫔妃宫里,与别人做这样的事,皇后当真就一点都不介意么?」 听他这样一说,华梓倾心里还真的有些不是滋味了,酒酿圆子顿时变成了醋泡的。 这样的感觉让她自己深感意外,她原本总是置身事外的心态,觉得自己这个皇后是做不得数的,觉得皇帝就应该是有后宫的。 可是,皇帝在这样的状况下问她,她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 她按皇帝说的,细想了半天,怀疑是刚刚发生的事在作怪。她被皇帝亲了之后,现在仿佛看他的眼睛里都会自行冒着粉红色的泡泡,对他整个感觉都不太一样了。 从前秋娘问她,长大以后想嫁个什么样的郎君。华梓倾回答,要有连她也打不过的身手,要有谦谦温和的好脾气,要像说书人说的故事那样,能让她的心怦怦乱跳。 后来,她遇见了沈臻。 大燕国重男轻女,少有女子能任职当差,但是,沈臻收下她,让她进了兵部衙门。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主事,但不危险也不辛苦,日子过得十分安稳。 哪怕是在华凌风过世之后,华梓倾见多了世态炎凉,而沈臻却明里暗里一直很照顾她。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喜欢沈臻的。除了误会是他救了自己,还有她对秋娘说的那三条,沈臻占了前两条。 华梓倾此刻,脑子里乱糟糟的。难不成,自己真的喜欢皇帝? 对照第一条,他不仅身手差到跟废柴差不多,而且,还是个病秧子。不过,他长得多好看啊,武功废就废吧,美人儿不是应该用来好好呵护的吗? 对照第二条,他脾气一点都不好,面冷心黑,手段无情。然而,华梓倾扪心自问,她触怒龙颜多少回,皇帝又有哪一回对她手段无情过? 那么,还剩最后一条…… 皇帝睁大眼睛,看着她突然靠近一步,抱住了他的脖子。 「臣妾想……再试试。」 华梓倾挂着他的后颈,就这么冒冒失失、面红耳赤地,将红唇凑了上去。 她不大会亲人,只会贴着他的嘴唇一点点地舔咬,却将皇帝撩拨得热血沸腾,这回,他觉得自己也吃了一碗酒酿圆子,用的是又烈又醇的陈年老酒,让人直接上了头。 他不负佳人,与她勾缠着厮磨了一会儿。分开的时候,俩人都气息凌乱,心跳得完全不受控制。 皇帝问:「你试好了么?」 试好了,但华梓倾不愿意承认。 从前一半是迟钝,一半是觉得不可能,但是现在,喜欢就在心底唿之欲出。 她很不甘心,仍然嚮往原来自由自在、置身事外的心境,她不会宫斗,也不屑于。仿佛,只要她自己不承认,她就不必去和一后宫的女子们争抢夫君。 「没有!臣妾愚钝,还要好好想想。」 皇帝平了平心绪,却仍是抑制不住的狂躁。这就,白试了? 他就等着得到一个肯定的答覆,然后,他差一点就想对华梓倾说:「皇后,今晚就圆房吧。」 然而,她一句没有,让皇帝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此时,李成禧进来提醒,时辰不早,帝后该歇息了,皇上明日还得早朝呢。 华梓倾说「好」:「宽衣就寝吧。」 「皇后先睡,朕……还有事。」 皇帝心里嘀咕,好什么好?你可以立马宽衣睡觉,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他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让李成禧退下,他磨蹭到书桌边,又坐下了。 华梓倾怎么就觉着,他神色有点古怪?「您这是……?」 「朕……胃疼。」 别人疼一疼不要紧,皇帝胃疼也是大事,华梓倾看见,他确实像是疼得不轻,总是弯着腰。 她一边走过来,一边说:「传太医吧。」 「不必了,你别过来。」皇帝越是窘迫,越是有外强中干的怒气,「让你先睡,你就先睡!这是圣旨!」 第65页 「……」 华梓倾乖乖地奉旨睡觉,皇帝这会儿不来,她一个人睡得更自在。 皇帝等着平稳下来,又独自待了一会儿,刚才让她那样「试」法,是个男人都不会无动于衷的。 他站起来,也懒得叫李成禧了,自己宽衣解带。 华梓倾已经睡着了,她一个人睡惯了,完全没有「侍寝」的自觉性,连床也没给皇帝留多大位置。 皇帝脱了鞋坐上床去,挤开她一条腿,他才有了搁腿的地方。 她上身也过界了,半边头枕在自己的右手上,是面朝外侧躺。 皇帝看着她的脸,浮现出无奈又满足的笑意,眸色漆黑,带了柔润的水色。有她在身边,来日方长,哪怕只是盖被纯睡觉,感觉也是不错的。 皇帝轻轻地躺下来,又轻轻地,把她压着的右手抽走,然后,他把自己的肩靠过去接替。 她的头歪下来,枕在皇帝的左肩上,鼻息沉沉,依然睡得香甜。 皇帝起初还有点小得意,等到一条软玉温香的胳膊也搭过来,身边千娇百媚的皇后渐渐睡得像他身上的挂件时,他开始后悔了。 所以说,大婚后他坚持忙碌,不在皇后宫里留宿,现在看来依然是非常明智的决定。 这长夜漫漫的,他要默默背负多少煎熬?想想就悲催。万一再「胃疼」起来,让皇后发现了,她会不会笑话? 次日,李成禧叫起的时候,华梓倾又是小鸟依人地贴在皇帝身边,还是那副新婚燕尔的缠绵样子。 皇帝下了床,小由子手脚麻利地伺候他穿衣,之红之蓝也进来服侍皇后梳洗。 皇帝抬着双臂,让小由子帮他系腰带,他回头看了眼满脸懊恼不想下床的皇后,眼中似笑非笑。 华梓倾怀疑自己撞邪了,每次睡觉都是她过界,不是上手就是上脚。以前她可是多正直的一个人,可现在三番两次垂涎皇帝的美色,好像到了丢人现眼的地步。 皇帝穿戴好,玉树临风、袍角翩翩地几步迈回床边来。 「依朕看,皇后心里还是早些有个准备才好,」他倾身凑到华梓倾身边,神色暧昧,「按规矩,每逢初一、十五,朕都需留宿皇后宫中,依着皇后的胆色和勇气,迟早都会对朕下手的。若真是哪天水到渠成地圆了房,皇后也不至于太慌乱。」 几个宫女太监乖巧地低眉顺眼侍立于一边,帝后一大早这般依依不捨,用如此亲昵的姿态说着悄悄话,他们不敢偷听,却也能猜到一定很甜蜜。 华梓倾抽了抽嘴角,老实地下床,如常恭送皇上,保持着力所能及的端庄大方。 皇帝一走,她哀嚎了一声,垂头丧气地坐在妆镜旁,之红之蓝都摸不着头脑,皇后这是怎么了。 之红想逗皇后开心:「奴婢听人说,到了年跟前,太后想在宫里搭台子,请戏班子。想必,到时候十分热闹,娘娘可喜欢听戏?」 「喜欢,本宫还能唱半句。」华梓倾答得没精打采。 「啊?哪半句?」 「花脸总唱的那个,哇呀呀呀呀呀……!」 之红之蓝:「……!」 第40章 表白 皇后,我喜欢你 这日, 后宫里开始四处响起咿咿呀呀的声音,唱曲儿的唱曲儿,唱戏的唱戏。 华梓倾不明就里, 差点要以为后宫要组建戏班子,只是这样的大事,她身为皇后的, 怎么可能不知道? 后来,她差人去景黎宫问了问曹瑜的疹子可有好转,回来的人听说,如今各宫的人又在斗法。 只因, 太后说要请戏班子的时候,顺带着随口说了一句,皇帝爱听。也不知道是谁琢磨出的主意,既然皇帝不翻牌子, 她们就唱曲唱戏, 声音传得远, 没准儿能把皇帝吸引过来。 一个人起了头,别的宫里就跟着效仿, 生怕被比下去。做主子的自己不会唱,贴身宫女里面总能挑出个把能唱的。 于是, 咿咿呀呀的成了气候,后宫里好不热闹。 之蓝问:「这事儿, 皇后要不要管管?」 「不管。从前宫里太冷清, 这下子热闹了。咱们得空时,也去园子里走走,遇上好听的,便泡上一壶茶, 听上一会儿,省得浪费了这些好嗓子。」 反正太后的广慈宫离得远,这些人孔雀开屏也是围着皇帝,只要不扰了太后清静,谁爱开屏谁开屏去。 她若是管了,挡了人家争宠的路子,人家只当皇后霸道善妒,她弄不好真成了众矢之的。 一天过去,宫里又到了入夜掌灯的时候,华梓倾是挺好奇的,今晚,皇帝会去哪个宫里。 昨晚是发生了一场闹剧,但这种事不可能天天有,新人进了宫,皇帝总是要去「开张」的。 她不能去想皇帝昨晚说的话,只要想到他去了别人宫里,可能会这样,或者那样,她就忍不住心里不自在。 她安慰自己,其实并没有多在乎皇帝,纯粹就是好奇而已。 华梓倾虽然当了皇后,但是,皇帝一直不准她查看彤史,也不准她过问房中的事。她觉得原因就一个,因为她这个皇后算不得货真价实。 既然不让查彤史,又不让瞎打听,华梓倾思来想去,决定派之红去送膏药。 之红说:「都一个多月了,皇上的腰早好了吧?」 「送去备着,说不定今晚费腰。」她缓了缓,又嘆气,学着太后的样子,语重心长地说,「皇帝年轻,后宫又都是人间绝色,然而……还是悠着点儿好。老话说,宁可顿顿饿,不可一顿无……反正就那么个意思,过犹不及。」 第66页 「奴婢明白了,」之红恍然大悟地说,「您这是送过去,提醒皇上引以为戒呢。」 「……」华梓倾一本正经,「本宫没有。」 之红也一本正经地点头:「您这招旁敲侧击,果然高明。」 「……」华梓倾有种百口莫辩的感觉。 之红很快就回来了,她听吴千说,皇上这个时辰还在见臣工,根本没工夫翻牌子。 「那膏药呢?」 「送啦。」 「还没翻牌子呢,你怎么就送了?」华梓倾翻了个白眼,问她,「再想去打听……诶,关心皇上起居,你带什么去?」 「对哦,」好像还是皇后娘娘高明,之红想了想,又迟疑着说,「恐怕,皇上今晚没心思翻牌子了。奴婢听说,像是出了大事。」 华梓倾怔了怔:「出什么大事了?」 吴千当时也并不知道具体的出了什么事,就算知道,他也不敢随口告诉之红。他只知道,三位辅政大臣都到齐了,还有兵部、刑部、大理寺的人。几人似乎是意见不和,各执一词,在里头争吵得十分激烈。 之红就原样照着吴千怎么告诉她的,她就怎么禀明了皇后。 华梓倾刚刚还安慰自己其实并不在乎皇帝,这会儿却怎么想都觉得皇帝好可怜。 说的是大婚后就亲政了,但是,几个辅政大臣仍然处处掣肘,就想让皇帝明白,没了他们不行,没了他们,天都要塌半边。 从前华梓倾没太去细想过皇帝的处境,她只觉得,虽然困难,但皇帝心思缜密、处事果断,有王者之气,倒也没什么能难住他。 现在,她开始心疼皇帝了。秦开泽权倾朝野,曹涵手握重兵,沈梁老谋深算,再加上兵部刑部大理寺,皇帝被这么一群如狼似虎的人围着,真是无助、弱小、可怜。 华梓倾放心不下,决定亲自去等皇帝回来。 她到的时候,远远地看见门口有人,是秦太妃。 秦太妃像是刚哭过,满面愁云。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她来找皇帝,皇帝不在,她只得失魂落魄地离开,连华梓倾站在拐角处,她也没注意。 华梓倾并没进去,就在外面等,她在浅浅的月光下来回地踱步,直到几人出现在长廊的尽头。为首那人身姿清隽风流,每走一步,袍摆上绣的波涛风起云涌,仿佛临风踏浪而来。 她叫了声「皇上」,朝他跑过去,跑到跟前又想起规矩,敛了容色,端庄地行礼。 皇帝皱着眉,忍不住责备她:「眼下正是腊月的天气,夜里更冷,你也不知道进屋去,非要在这里冻得鼻泗横流才好!」 华梓倾默默撇嘴,眼前这人亏了是皇帝,他若不是皇帝,就凭他这说话的功底,也不知道得有多不招人待见。 明明是关心她,怕她着凉,若好好地说,哪个女子听了都会欢喜感动。可他偏要说鼻泗横流,用这么个词来形容女子,哪个女子听了不想打他? 皇帝弯腰,亲自託了她的小臂,叫她免礼。 华梓倾站好,他又极自然地牵上了她的手。 皇帝原是觉得她冷,想试试温度,谁知牵上就尴尬了。华梓倾身体好,即便大冬天手也像暖炉一样,她很少生病,着了凉也不流鼻涕,什么鼻泗横流,根本不存在的。 倒是他自己,一副病秧子体质,只要入了冬就手脚冰凉。 皇帝意识到,这手牵的莽撞了,正不知该松开,还是继续牵着,华梓倾倒反过来,把他的手捧着,搓了几下。 她问跟着的李成禧:「没给皇上随身带着手炉么?」 李成禧未及答话,皇帝说:「带了,只是心里着急上火,便撂开了。」 俩人一道进了屋,小太监们已经赶在皇上回来之前,把屋里的地龙烧得旺,感觉像春天一样。 华梓倾悄悄打量皇帝,他冷白的肤色总算在暖意中渐渐泛了浅红,只是眉间微蹙,似是十分忧心。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兵部侍郎,准驸马廖廷,……死了。」 廖廷之死,原本不至于牵扯出这样大的动静,坏就坏在,眼下最大的疑兇,是公主沈娆。 廖廷不仅是曹涵门生,而且,还是曹涵母家一族的嫡子长孙。他中箭身亡,死于非命,曹老夫人听闻噩耗就病倒了。 曹涵自然是不依不饶,要为廖廷之死讨个说法。他口口声声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公主?今日,必将沈娆押往大理寺定罪,方显王法公正。 沈娆生母秦太妃是秦开泽的亲姐姐,沈娆出事,秦开泽必不能不管。他说,公主乃金枝玉叶,且证据不足,谁敢擅动! 这二人一个是孝子,一个姐弟情深,谁也不肯退让半步。加上兵部刑部大理寺几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几乎要吵到打起来。 皇帝夹在中间,着急上火,实在为难。 最后,皇帝下旨,公主沈娆暂时软禁于披星殿,限大理寺五日内破案。 「五日?」华梓倾皱了皱眉,「时间太紧了吧?」 她担心五天时间不足以破案,更担心大理寺为了交差,让沈娆被冤枉。 「朕如何不知,五日破案,希望渺茫。只是,就算朕等得起,皇姐等得起,恐怕,大燕国也等不起了。」 皇帝幽幽地嘆了口气:「兀彤早就在集结兵力,却一直按兵不动,朕担心,他们就是在等一个机会。」 第67页 华梓倾大惊失色,一个命案关系一条人命,而一场战事,会死成千上万的人。弄不好,城破家毁,山河飘摇。 她懂了皇帝为何如此忧心,曹涵手握重兵,他会不会以天下安危相胁,逼皇帝交出沈娆的命来? 华梓倾素知皇帝不好当,不想,竟如春冰虎尾,抱火卧薪。 吴千进来上茶,将茶盅放在皇帝手边的书案上,皇帝瞟了一眼,发现案上多出来的东西。 他问吴千:「这是什么?」 吴千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了看华梓倾:「回皇上,这是皇后娘娘送的膏药,说是……给皇上备着,怕今晚费腰。」 「……」皇帝似是难以置信地看向华梓倾,「皇后今夜是来自荐枕席的,还是来打架的,你想让朕如何费腰?」 华梓倾顿时语塞,脸上神情变幻,煞是好看。 见鬼的送膏药,脑子被门挤了,才会想到这破主意。她送来了膏药,又送来了自己,要说她对皇帝没有非分之想,鬼都不会信! 「嘿嘿,臣妾是大公无私,一心为皇上着想的。」她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只因眼下,后宫人多了,皇上却只有一个,臣妾知道后宫姐妹们个个都对您心嚮往之,或许,还真有勇于自荐枕席的……」 「哪儿有!」皇帝打断她,不耐烦地问,「皇后莫非能未卜先知?」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门外真的有人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从前后宫只有姜齐二位才人,姜浣雪看着还挺机灵的,如今后宫里道行高深的主子多了,她急功近利起来,耍小聪明的样子,像个傻子。 她想着,唱得好不如唱得早,若被别人抢了先,唱戏这法子就不新鲜了。 她今日来了两回,门口太监都说皇上不在。此时屋里亮着灯呢,皇上一定在,门口太监又说皇上没空见她。 她进不了门,干脆就在门口唱起来。 「您听听,来了不是。」 华梓倾觉得姜才人真是及时雨,门前唱戏这样的做法,不知道她自己尴不尴尬,反正,是很好地缓解了华梓倾当下的尴尬。 皇帝绷着脸,自荐枕席这种事,若是皇后做,他觉得是乐于接受的,但若是换做别人…… 「直接轰走!」他吩咐完,又嘀咕了一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都什么时候了,只知道做些无聊的事情!」 外面安静了,华梓倾也该走了。 她踌躇了一下,说道:「臣妾想去看看三公主,虽然说,大理寺该问的都问了,臣妾也不懂查案子,但是,臣妾了解三公主,万一能帮上什么忙,也未可知。只是……后宫不可干政……」 皇帝故意一本正经地沉吟一下:「准驸马廖廷被杀,皇姐牵涉其中,你身为皇后,倒也有一半是皇家的家务事。」 「您答应了?」她清亮的眼睛含着笑,「谢皇上。」 「道谢就只是说说而已么?」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很刻意地偏了下脸。如玉般的侧颜,离得近了,有好闻的龙涎香,他是那种极为细腻白净的皮肉,每次面色泛起浅粉的时候,看着格外诱人。 为了沈娆,华梓倾凑上去,这回是动作规范地在皇帝的侧脸上亲了亲。 唇未及离开他的脸颊,他突然转过脸来,气息交织的距离,他眸色深沉,看不见底。 她身上仿佛有种致命的吸引力,宜笑宜嗔,勾人而不自知。皇帝垂眸,晦暗不明的目光落在她极近的红唇上,他浓密的睫毛抖了抖,薄唇带着紧张缓缓地靠近。 暧昧的气氛掺和着龙涎香,总是能不知不觉地在心里漾出别样的甜。他将一个轻柔的吻印在她娇柔的唇瓣上,然后温柔地说:「皇后,我喜欢你。」 第41章 掌心相握 让他想示弱的人…… 其实, 今晚皇帝并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情,沈娆的事,让他焦头烂额。 可是,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自然而然地把喜欢的话说出了口。心底的感觉就像是盛了水的碗,盛满了,就会溢出来。 他没有刻意地准备, 只是恰好在一个适合的气氛下,就突如其来地表白了。 他的皇后显然是惊着了,华梓倾睁着双柔和干净的大眼睛,动了动嘴, 却是半晌没说话。 她的一颗心,跳得七上八下的,像是要造反。其实,皇帝上次问她, 是不是也有点喜欢他, 他当时说的「也」, 华梓倾就暗暗地猜想过。现在,他真的宣之于口了, 她到底应该说「我知道」,还是该说「我也是」? 她目光闪烁, 眨巴几下眼睛,最后, 什么也没说。皇帝看着他的皇后用可爱的表情演绎了呆若木鸡和风中凌乱, 最后,又用矫捷的身姿表演了落荒而逃。 走之前,她还没忘了规矩,掉头极其敷衍地向皇帝告退。 皇帝负手而立, 看着她离开,他指尖一点点地轻碾,心里在默默地思量:对比她那回说「好心当成驴肝肺」时的神情,她这回,应该不算是生气,是害羞了吧。 除了害羞,华梓倾心里挺慌的,她还没有心理准备,假戏真做,做皇帝的女人。 皇帝有一后宫的小老婆,而且,其中有人非常沉不住气,一进宫就开始耍手段。她不把自己当成皇帝的女人,可以冷眼旁观,但如果身陷其中了,谁知道下回中招的,不会是她自己? 第68页 华梓倾没什么感情经歷,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会很怂地去逃避。 一晃三天过去,廖廷的案子丝毫没有进展。 期间,华梓倾去见过沈娆,听她说过事情的经过。 事发当天,沈娆和廖廷相约在风华山皇家猎场狩猎。 那时,廖廷在山坡下追赶一只野兔,他的随从刚好也去捡猎物了,只剩下沈娆和宫女采兰,还有几名随从在山腰休息。 有人给沈娆送了封信,送信人长了张极普通的脸,沈娆并不认识,然而,信的内容却让她锥心刺骨。 信里说,廖廷养了个外室,是他宠在心尖儿上的女子。那女子原是花月楼的清倌儿,名叫茉儿,琴弹的极好。廖廷对她一见钟情,从此身心都粘在她身上,若是一日不见,便会失魂落魄。 后来,廖廷给她赎了身,专门为她置了宅院,养做外室。 他赌咒发誓,此生只爱茉儿一个,他与公主在一起,不过是为了图个好前程,日后举案齐眉,做对人前夫妻罢了。 他的心和他的钱,都是茉儿的。 沈娆起初半信半疑,怕是有人存心挑拨,但是后面,信中提到几样东西。廖廷从她这儿拿走,送给茉儿的琴谱;沈娆送他,又被他转送的夜明珠;曾在他身上见过的,金丝镂空的茉莉香挂坠…… 这下,沈娆不仅信了,而且痛心极了。 她回想认识廖廷的这几年,终于明白了他的若即若离,漫不经心。爱一个人是装不出来的,何况,廖廷的心,一直另有所属。 沈娆情窦初开时便倾心于廖廷,求父皇将其指为驸马。后来,她总不肯完婚,因为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现在她懂了,这场婚约这个人,从一开始,全都不对。 沈娆是公主,她有她的骄傲,怒火攻心时,她当即抽出箭来,对着山坡下拉弓,想将他杀了,一了百了。 可是,箭在弦上,她看着山坡下廖廷的背影,却到底下不去手。 沈娆颓丧地嘆了口气,心中一软,拉满的弓也松了劲。 箭低低地飞出去,无力地扎进了不远的草丛里,她黯然神伤地离开,并未与廖廷作别。 可是,廖廷还是死了,中箭而亡。 箭射出的方向,正是山腰。箭柄上有个特殊的标记,代表大燕皇族。 能为沈娆作证的,都是她自己的宫女和随从,不足以取信于人。廖廷活着进入风华山,出来的时候是一具尸体,猎场的人说,这个季节少有人进山狩猎,当天进入风华山,且有资格使用这种皇家羽箭的,就只有沈娆一个。 大理寺找不到任何证据,能为沈娆脱罪或是定罪,她仍然是最有可能的疑兇。 案子这边没有进展,兵部却得知了最让皇帝忧心的消息——兀彤将正式发兵,大军将于三日后兵临北境樟州。 皇帝愁得茶饭不思,一夜不曾好眠。华梓倾得到消息,放心不下,前往养心殿,却发现皇帝换了便装,像是打算微服出宫。 李成禧和金恆在门外守着,屋里只有小由子在伺候皇上更衣。华梓倾示意小由子退下,她亲自上前,为皇帝整了整腰间玉带。 「皇上这是要去哪儿?」 她声音不大,因为她知道,皇帝这个时候微服出宫,肯定不是游山玩水逛集市,当是有什么不可让外人知的秘密计划。 皇帝垂眸看她,眼中布着疲惫憔悴的血丝:「朕想亲自去一趟风华山。」 「外面天寒地冻的,就您这身子骨……」 她心疼的话说了一半,却再也说不下去。皇帝身子娇弱,却註定了不能做温室里的花,必须去做一棵顶天立地的树。 「朕也是没法子了,皇姐不能脱罪,兀彤即将大军压境,这两件事撞在一起,朕怕是护不住皇姐的命。」皇帝眸中幽深,带着冷意,「如今,朝中尽是秦曹两家的势力,刑部和大理寺也是。在廖廷一案上,两边是针锋相对,各执一词。所以,朕想亲自去看看,不想让人知道。」 说到打仗,华梓倾是明白皇帝的顾虑的,毕竟,她曾先后在军中和兵部待过。 四年多以前,樟州战败,燕国元气大伤。这些年来,皇帝绞尽脑汁地养精蓄锐,休养民生,好容易让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了些。但如果战事再起,狼烟之下,败,是残破的山河;胜,也不过是玉石俱焚下的一息尚存。 燕国主要的兵力一分为三,兴安郡王谢蟒的逐日军多少年来,都是护卫京城的主力,少有边境作战的经验;辅国大将军华尘云率领定远军操练水战多时,眼下戍守西境,防止西边一水相隔的邻国与流匪勾结,大举进犯。 最适合出征北境樟州的,只有沛国公曹涵的威虎师。而且,威虎师是出了名的忠诚,只认曹涵一人,这才让他一直有恃无恐。否则,华梓倾会建议皇帝直接将他绑了,移交威虎师的指挥权。 若是要让威虎师北境应战,曹涵的势力会直接在与秦开泽的对抗中胜出,他很可能威胁皇帝,用沈娆的血来祭旗。 所以,华梓倾很明白皇帝的难处,廖廷一案虽不算什么千古奇案,可是,时间等不起。若不能用证据来还原真相,就会被权势左右输赢生死。 她的手停留在玉带上,指尖微凉,她思索着轻声说道:「廖廷之死,太蹊跷,时间又太凑巧,他的死能牵一髮而动全身,让朝堂内外乱成一锅粥。皇上有没有想过,这或许是个阴谋。」 第69页 皇帝当然想过,然而,无论是不是阴谋,他都已经人在局中。要么破局,要么沦亡。 大敌当前,皇帝必须做出选择,战或是和。 议和的代价,许是城池十座;应战的代价,许是数万兵马外加生灵涂炭。 皇帝想过,无论他怎么选,都将是大燕歷史上丧权辱国、背负千古骂名的罪人。 他握住玉带上,那双纤纤素白的手。 华梓倾听见头上传来闷闷的声音,他说:「皇后,朕该怎么办?」 她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处理国家大事,皇帝自然比她强,皇帝若是没法子,她也只能干着急。 其实,皇帝也并非在问她的主意,皇帝只是,突然想在她面前撒个娇。 这么些年来,他进退维谷,国不强兵不壮,还有几个辅政大臣虎视眈眈。他不会示弱,也不会退缩,一路走来,风云变幻。 可如今,他身边有了一个让他想示弱的人,他的语气委屈、沮丧,甚至有点绝望。 他遇到了登基以来,最艰难的处境。 华梓倾任由他握着,每次靠近,属于他的味道,属于帝王慑人的气势,都会让她面红心跳。他们闹归闹,但关键的时候,他们总会彼此依赖,一致对外。 掌心相握的地方,出了微微的汗,她说:「去风华山,臣妾比金恆更适合,臣妾陪您去。」 她想着,自己做不了大的决定,但至少,她可以在小事上陪着皇帝,共度难关。 第42章 夫君 该遇见的人 华梓倾的确是比金恆更适合的人选, 猎场的人大多认识金恆,而华梓倾从前一直蒙面,宫外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容。 金恆只需悄悄地打点好, 安排他俩进入风华山,然后,他带人在附近接应, 以防不测。 华梓倾换了男装,又佩上了面巾,和皇帝一起,站在沈娆待过的山腰处。 亏了是山腰, 不是山顶,皇帝爬上来,靠在石边好好地喘了一会儿。 华梓倾四下看了看,回头问皇帝:「咱们来找什么?」 「找那封信。」皇帝身子不行, 脑子还是不错的, 「那封信一定存在, 送信的人是活的,他可以躲, 但信不是活物,那日皇姐一气之下将它扔在这里, 它怎么会不翼而飞?」 华梓倾一边四下查看,一边问:「您为何确定, 那封信一定存在?」 「若是不存在, 皇姐却提到它,那着实有些蠢。这封信的存在,对她并非有利,她看了信, 当时怒火中烧,杀不杀廖廷,全在她一念之间。」 「不错,」她点点头,「公主想杀人,大可不必自己动手,若是真的自己动手了,想必是突发状况,正在盛怒之下。」 这正是皇帝想的,沈娆若真是兇手,那便是激情杀人,这封信就是产生杀人动机的直接证据。 「信的出现,应该就是希望廖廷死于皇姐之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皇姐走后,信为何不见了?」 如果是沈娆把信销毁了,不愿让人看见,那她根本不必提起这封信,也没人会知道它的存在。 「朕想过,事发之后,下过一场大雪。信有可能被风吹到什么地方,被雪埋了起来。如果不是这样,那它只能是被人捡走了。」 「这人是真正的兇手?」 皇帝「嗯」了一声:「不是兇手,也是同谋。」 信是沈娆的杀机,也是兇手制造事端的证据。 「那我去找找。」 华梓倾刚一转身,皇帝拉住了她的手腕,她回头看见狂风漫天,皇帝的脸在寒风中愈发苍白。 「这几日,大理寺的人一定搜过山了,你只需看看,一般人想不到的地方,或是,查看不便的地方。」他想想又不放心,「太危险的地方,就别下去,先顾着自个儿。」 「那怎么行?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有可能就是搜山时遗漏的地方……」 「听话!」皇帝急了,他就知道华梓倾艺高人胆大,早知道就不带她来。 「咱们来这儿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朕想救皇姐的命,本就希望渺茫,不想先把你的命搭上!」皇帝看着她,清冽的声音和烈烈的风声交织在一起,他不得不提高音量,像在吵架,「就算背负骂名,就算註定了要做亡国之君,我都不怕。若你死了,我怎么办!」 为了避人耳目,轻装简行,二人并没带随从,私下里说话,又是着急,什么称唿都忘了,全成了你我。 华梓倾听得五味杂陈,于是顺从地点点头:「好,太危险的地方,我不去。」 她刚走了几步,皇帝不知道想起什么,又在身后叫她。 他指着东北角上的一棵树:「我看过了,这一整片山就只有这一棵枫树,这几天起的是西北风,你瞧,红色的落叶都散布在那边一片。」 所以,皇帝的意思是,如果沈娆站在这里扔了信,按照起风的方向,被吹走的信纸也应该在那边。 华梓倾正琢磨,又听见皇帝说:「按树叶的距离推测风速,再估算信纸揉成团的重量,还有此间山势造成的阻碍……从那边的岩石到山下那片茶花,是可能性最大的区间。」 「……」她只觉得赞嘆之意无以言表,五体投地地冲着他竖了个大拇指。「特别好!就只是……山下那片不是茶花,只是乡野孩子都见过的不知名的野花。」 「……」皇帝默默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负手而立,保持着风度翩翩。一定不是我孤陋寡闻!这什么野花,肯定是没活到现代世界就绝种了,不然,我不可能不认识! 第70页 唿啸的狂风里,渐渐夹杂了雪花,雪越下越大,没多久工夫,草木都蒙上了一层浅薄的白色。 老天不帮忙,这运气真不好。 在一座大山里找一张可能已不存在的纸,该有多难?这样恶劣的天气,更是加大了难度。 风太大,特别是风口上,华梓倾被吹得几乎睁不开眼。她拿了根长棍,冒着风雪,把她到过的犄角旮旯都翻了个遍。有些丛林茂密的地方,她生怕遗漏,又翻了第二遍。 她这边一直搜索无果,总有些不甘心,然而时间耽搁久了,她又不放心皇帝一个人在山腰。 搜寻到最后,华梓倾总算死了心,那封信真的找不到了,大概这就是天意吧。无论是先一步被人捡走了,还是掉进人力不可及的山沟里被水沖走了,总之,沈娆这回是真的悬了。 她施展了轻功,迎风而上,绕过崎岖的山间小路,返回山腰。可是,只见风雪不见人,皇帝不见了。 华梓倾四下张望,急得脑子里一片迷茫,是她不该去了那么久,弄丢了皇帝。 这里风雪交加,而且,这里是猎场,即便没有大型勐兽出没,若是野猫野狗饿起来,也是很兇残的。皇帝手无缚鸡之力,那副身子骨让风一吹都能飘起来,而且,这边有陡坡,冰雪路滑…… 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会儿脑子里涌出来的,全是些最糟糕的可能性,她的心都揪到了嗓子眼。在她的意识里,皇帝就是需要她保护,他太弱了,连只兔子都打不过。 她一想到皇帝可能会死,越发地慌张无助,华梓倾想起不久之前,他才说过的话。 「若你死了,我怎么办?」 若是皇帝死了,她该怎么办? 从没这么害怕过,华梓倾不敢大声地叫「皇上」,脑子里转了转,站在漫天的风雪里,对着山坡下颤着声儿地叫「夫君……」 叫声里不自觉地带了哭腔,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眼泪流在被风吹凉的脸上。 只叫到第三声,有人从身后抱住了她。熟悉的龙涎香,熟悉的气息浅浅地落在她的耳畔。 华梓倾哽咽着,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心里明明是欢喜的,眼泪却因为后怕掉得更厉害。 她蓦然回身,抱住了皇帝,脸埋在他胸前,嚎啕大哭。「你跑哪儿去了?你吓死我了!我要是不当心弄丢了阿猫阿狗也就算了,我把皇帝弄丢了,那可真是祸国殃民,罪过大了!」 「怎么又成了皇帝?」修长白净的手掌轻抚着她的后背,声音温润如玉,「刚刚不是叫的夫君么?」 华梓倾从他胸前抬起头来,星眸哭得微红:「风大,您听错了。」 「早知道就晚点出来,还能再多听几声。」皇帝温柔地帮她擦眼泪,又学着她从前那样说话,「别哭了,等我哪天被那些老臣逼死了,你再去灵前多哭几声,我做了鬼,半夜也会去找你叙叙旧。」 「呸呸呸!」华梓倾嫌不吉利,「您到底会不会说话?」 皇帝敛了神色,问她:「找到了吗?」 她抿着唇摇头,只能是无功而返了。「咱们还能做点什么?」 能做什么呢?总不能看着沈娆被冤死。他不希望沈娆成为权力斗争下的炮灰,但他势单力薄。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皇帝刚刚给她擦眼泪的手很凉,已经快和冰差不多了,华梓倾怕他身子受不住,提议说:「臣妾背您下山吧。」 这样的天气走山路,常人自顾不暇,就算她身手再好,到底是女子,背着人下山,总是很危险的。皇帝个儿高,上回在沁芳殿就领教过了,背起来重心不稳,他差点在门框上撞个大包。 「你一个姑娘家,以后不许动不动就背人。」 他语气挺严肃的,本以为华梓倾会犟嘴,谁知,她倒是很真诚地回答:「我没有动不动就背人,从始到终,就背过你一个。在我认识的人里,你是最弱的。」 「……」皇帝感到自取其辱了,他轻咳了几声,「咱们还是避一避吧,这样大的雪,下不了多久的。」 其实,华梓倾回来之前,他就是冻得受不住,找地方避雪去了。 前面山壁有个凹洞,刚好能站人,而且,是个死角,能避风。那个方向看不见这边,所以她回到山腰时,皇帝不知道,直到听见她的叫声,他才跑过来。 他那时听见华梓倾在叫「夫君」,又紧张又关切的样子,他又是心疼又是欢喜,仿佛空中洋洋洒洒的,不是雪花,而是漫天的烟花。 凹洞不大,站皇帝一个人是绰绰有余的,但是站上两个人,就显得拥挤。 共处在狭小的空间里,气氛变得暧昧起来,华梓倾觉得鼻息间全是他衣服上的龙涎香。她怀疑自己如果不提着口气,前胸就能直接贴到皇帝身上去。 「要不是风雪太大,发信号可能看不见,咱们还可以叫金恆带人来接您的。」 「看得见也最好别发,信号一发,羽林军大举出动,可就要闹得人尽皆知了。」 华梓倾皱着眉头:「可是,这儿太冷,又不安全,不宜久留。」 「皇家猎场,能有多不安全?」皇帝好奇她为何忧心忡忡,「你是在担心我吗?」 她默了默:「皇上在的地方,自然该格外小心。皇家猎场固然少有勐兽出没,但曾经闹过蛇,这个季节,蛇是没有了,谁又能保证,就没有别的意外?」 第71页 「我想起来了,」他微微颔首,「你曾经就是在风华山,遭遇过毒蛇。」 华梓倾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你曾在兵部衙门,向裕亲王问起此事,」他慢条斯理地说,「当时我可就在屏风后听着呢。」 华梓倾一时语塞,她当日快人快语,直来直去地问沈臻有没有心悦之人,有没有在风华山救过她。当时她倒没觉得有什么,但现在想想,她问那些话的时候,未来的夫君就在后面听得一清二楚,还真的是……尴尬了。 她「嘿嘿」一笑,干脆把当年风华山遇险之事,大概地说了一遍。皇帝垂眸静静地听着,一直若有所思。 那是他登基后不久,他曾经带着金恆,来过风华山。 原主是不会射箭的,连沈娇、沈娆两位公主能做到的事,他也不行,是真正的身娇体软,手无缚鸡之力。 然而,来自于现代世界的沈奕白,是一家国内顶尖的射箭俱乐部的钻石卡会员。虽然只是业余爱好,但他几乎能百发百中,还在相关的比赛中得过奖。 他不甘心穿越之后,体弱多病,毫无自卫能力,他想着,力量搏击是没指望了,但射箭没准儿还能行。 于是,他根据这副身体能接受的力道,悄悄让人改了副更轻巧的弓。那日来到风华山,他就是想试试身手。 当时,他连金恆也支开了,独自一人四下张望。他正看见西坡的水流边有一女子,险遭毒蛇袭击。 他飞快地搭弓引箭,将毒蛇射杀,然后,悄然隐身于丛林。 事隔数年,若非华梓倾提起,他已经快忘了这件事。他当日见到的,也只是个远远的背影,他不知道自己救的人是谁,也从没想过要图她回报。 这件事,皇帝不会对任何人提起,箭法的「突飞勐进」,原本就是他无法向人解释的谜。 华梓倾轻嘆一声,幽幽说道:「这么久了,我始终找不到这个人。可照理说,皇族之中能有如此箭法的人,当是屈指可数。」 「世间因果,冥冥中自有定数。」皇帝也没有想到,他几年前无意救下的人,最后竟成了他的皇后。 「华梓倾,」他很少这样认真地唤她的名字,漆黑的眸中,意味不明,「该遇见的人,总会遇见的。」 第43章 相拥取暖 你的心跳得好快!…… 雪已经下了好一会儿, 天地间雾蒙蒙的,仿佛融成了一片。 枝头未落的叶都被白色覆盖,挂着晶莹的冰雪, 像铺着云朵,玉树琼花。 华梓倾和皇帝一直面对面地站着,靠得又近, 都不说话的时候,俩人都似乎有点紧张。二人对视一眼,又各自转开了视线。 她问:「你还冷吗?」 「冷,」皇帝抿了一下薄唇, 语气又隐约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撒娇,「都快冻死了。」 华梓倾抬眼看他,见他小心翼翼地把手递过来。「不信,你试试。」 她别开脸, 倒是乖乖地牵了皇帝的手, 他没撒谎, 手是真的凉,凉得吓人。 「我帮你暖暖吧。」华梓倾像那天一样, 把他的手捧到嘴边,呵了口气, 然后抱着搓了搓。 皇帝掀着眼皮,默默地看她的动作, 咬着唇, 耳尖泛了微红。 她问:「好点吗?」 皇帝没答话,手上却突然发力,顺势将她拉进了怀里。他紧紧地抱着,像要把她嵌进身体里去。 寂静的风华山, 耳边只有唿唿的风声,突如其来的怀抱,彼此交织的气息,俩个人的心剧烈地跳做一团。 华梓倾愣了半晌,反应过来:「你干嘛!」 「别乱动。」皇帝把她按在胸前,不许她离开,「是真的很冷,……身上也冷。抱着,……暖和点儿。」 「我怎么觉着……您趁机占便宜呢?」她还保持了几分清醒的头脑和矜持的质疑,「光天化日,荒郊野岭,如此行径非君子所为。」 正人君子是什么鬼?皇帝在一直以来的惨痛教训中总结了,当君子占不到便宜……不不,是争取不到夫妻间的合法权益。 「我冤枉!我哪敢占你的便宜?我又打不过你。」不管说什么,皇帝抱着她的细腰,坚决不放手,「更何况,夫君抱自家娘子天经地义,关光天化日、荒郊野岭什么事?我若真的冻死了,你就忍心不管么?」 华梓倾陷在他的怀中,闻到的都是属于他的味道,浅浅的龙涎香夹杂的属于年轻男子的气息。她眼前就是他如玉光洁的侧颈,像上好的瓷器。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自己一唿气,热气落在他的脖子上,那白净的肌肤就会泛出一丝微粉。 心跳得太乱,把思绪也搅乱了,她居然觉得,皇帝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她缓缓地抬起双臂,配合地搂住了他的窄腰。她是个不怕冷的人,为了把更多的热量传给他,华梓倾甚至又主动靠近了一点。 原本非常狭窄的凹洞,这会儿倒显得分外宽敞了,俩人搂得这样亲密,难免会心痒难耐,生出许多不太纯洁的想法。 环境艰苦,压力巨大,但有时候,欲·念是不受控制的。眼下如果是在寝殿里该多好,他们会不会如他那个荒唐的梦境里一般? 没一会儿,皇帝虽然双臂仍箍着她,腿脚却悄悄地试图往后移,想和她拉开适当的距离。 华梓倾察觉到了,她仰着俏脸,用清亮的眼睛看着他:「你站累了?」 第72页 「……」他目光闪烁,表情僵硬,「我……还是胃疼。」 这回离得太近,他没敷衍过去,华梓倾感觉到的同时,双颊滚烫,红得像要滴血。 她略显仓惶地松开手,不好意思戳穿他的谎话。「我我、我不挤着你,你就不胃疼了。」 皇帝知道,她在顾他的面子呢,若是揭穿了,俩人都尴尬。如玉的俊脸一时间又红得像个煮熟的大虾,肉质细腻,秀色可餐。 他敛了敛心神,低哑着嗓子问:「你……真的从没想过,和我做真的夫妻么?」 对于这个问题,华梓倾拒不回答。她喜欢皇帝,却还不甘心认命。 她望了望天,顾左右而言他。「雪下小了,等风再小一点,咱们就能下山了。皇上迟迟不归,金恆守在附近一定急坏了。」 皇帝也转过脸,幽幽看了眼零星的飞雪,确实比之前小多了。 他看不出喜忧,收回目光,低垂着眉眼。「其实,我不着急。」 她接不上话,便没再作声。 过了一会儿,华梓倾走出凹洞试了试,风比刚才小了许多,她觉得此时下山应该没问题了。 她跑回来喊皇帝:「咱们走吧。」 皇帝背靠着凹洞的壁,轻轻地阖着眼,像是精神萎靡。 华梓倾觉得不对劲,都过了这么久了,他害羞也该有个限度,为啥脸还这么红呢? 她心下一紧,伸手去试他掌心和额头的温度,可他露在外面的肌肤都被风吹得凉飕飕的,根本试不真切。 皇帝被她摸来摸去,眸中带着迷茫地问她:「你做什么?」 她反问:「你冷吗?」 皇帝一脸无辜地回答:「我一直都说冷啊。」 「……」原来真的是正经的冷啊,怎么看着就那么像在占人便宜呢? 华梓倾想起,一般高烧的人心跳会比常人快一些。她二话不说,直接上手,将皇帝的外袍夹袄解了一粒扣子,然后把自己的手搓暖一点,伸了进去,按在他的左胸上。 这番操作太突然,皇帝目瞪口呆地看着,最后被她以一个暧昧的姿势按在壁上,完全由不得他说不。 华梓倾在他胸口试了一会儿,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糟了!你的心跳得好快!」 他动了下喉结,神情无奈:「你再随便摸几下,会跳得更快。」 「……哦。」 华梓倾默默抽出手,麻利地帮他整理好衣衫。她不敢再耽搁,现在必须马上下山。 她像上次在沁芳池边一样,抓住皇帝一只胳膊,背过身放在自己肩膀上,同时弯下腰。 皇帝知道她要干嘛,他一边缩手,一边说:「不行,我自己可以走。」 「不行什么不行!你打得过我吗!」她急起来,居然连皇帝也敢吼,「你这副病殃殃的身子,等你自己走下山,该只剩下半条命了。」 她不由分说,背起人就走。只要风雪小了,她背着皇帝下山,倒也没那么危险了。 华梓倾背着他的时候,后背与他相贴,才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抑制不住地发抖。 他发着高烧,意识也渐渐迷煳起来。 他的脸靠在华梓倾的肩上,嘴唇就在她耳边,只需轻轻地说话,她就能听见。 「华梓倾,你知道吗,你有时候真的很兇,一点都不温柔;你那言行举止,没规没矩,实在不成体统,别说母后,任谁也看不下去;还有你那手绣工,怕是整个宫里,都挑不出第二个,连手巧的太监都能绣得比你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华梓倾暴躁地问了一句,这些话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再说下去,你信不信给你扔山沟里! 皇帝浑浑噩噩的,根本感觉不到她的威胁。他闭着眼,自说自话。 「可是,我总是想纵着你,任你做个没规没矩的皇后;我也想护着你,尽我最大的能力,任谁也不能欺负你,挑你的不是……只有我可以。倘若你对皇后的尊荣和富贵不在意,也没关系,我能对你很好,比你想像的还要好……」 华梓倾心头微酸,这真是相识以来,皇帝说过最动听的话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烧煳涂了才说的? 其实,她挺想感动地补充一句:「真好!就只是,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我对皇后的尊荣和富贵,倒也不是那么不在意。」 皇帝又说:「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是不是不喜欢那一后宫的妃妾?那都不打紧,我保证,以后会为她们安排个更好的去处,不让你烦心。」 华梓倾更加怀疑他是烧煳涂了,从没听说过后宫女子还能有更好的去处,日后若一个个都侍寝了,他再把人打发走,莫不是要始乱终弃?可见,好听的话不可全信,秋娘从前说的对,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别相信男人的嘴。 「你是不是不信我?那也能理解,」皇帝还在嘟囔,「因为我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以我想法和别人不一样。我的身体里,住了另外一个我……」 华梓倾这下坚信,果然是烧煳涂了! 她必须赶紧带皇帝回宫,找太医给看看,皇帝是个病秧子也就罢了,万一再变成个傻子,大燕国就悲催了。 第44章 凤仪天下的气势 本宫应战…… 回宫后, 皇帝高烧昏睡了一夜未醒,惊动了太后和后宫的妃嫔们。 华梓倾侍疾一晚,从皇帝寝殿出来, 看见太后和众妃嫔都在。为皇帝诊病的太医被细细盘问了一番,刚刚才退下。 第73页 太后看见华梓倾,免不了要责怪:「明知道皇帝身子弱, 偏要跑去看什么雪景,眼下病成这样,还不知要耽误多少政事。」 华梓倾不便透露风华山之行的目的,只得认错:「是臣妾不好, 不曾劝住皇上,日后必当小心,再不会出这样的事。」 太后不再说什么,曹瑜却「噌」地站起来, 一脸的情真意切。 她叫宫人取个干净的玉碗来, 然后说道:「皇上本就体弱, 此番昏睡不醒,可见病得不轻。臣妾听闻, 以人血为引,煎出来的药可以强身健体。臣妾为了皇上, 愿意一试!」 说罢,她一撸袖子, 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臂。当真是将门虎女, 她拔下头上簪子就要取血,吓得后宫女子们个个花容失色。 华梓倾皱了皱眉,随手抓起手边的茶盖子,扬手一击, 准确无误地将她手中金簪打落在地。 华梓倾从来不信这个,从前她听到这样奇怪的说法,还曾问过华楠谦。华楠谦看这类的书多,却也觉得并没什么依据。 若是一般的药材,能滋补身体,煎些吃了也就罢了。在皇帝的药里掺上曹瑜的血,华梓倾不知道皇帝自己听说之后会不会想吐,反正她想一想,就觉得难以下咽。 「皇后这是何意?」曹瑜恼道,「难道说,皇上病了,皇后不许旁人侍疾,连聊表心意,皇后也不许么?」 皇帝发热不退,病中常会煳里煳涂,说些奇怪的话。还有,嫔妃尚未侍寝的,就去侍疾,她们自己也不方便。华梓倾好歹先担过侍寝的虚名,皇帝又是和她一块儿外出「赏雪」才病倒的,她不侍疾,说不过去。 她淡淡地一瞥:「没这意思,宸妃不必多想。待皇上好些了,自会通知各宫,再行探望也不迟。」 曹瑜仍是意难平,踌躇了一下,转向太后。 「廖侍郎一案,祖母和父亲十分悲伤,父亲偶有言辞不当,或让皇上耿耿于怀。然而,臣妾既是皇上的宸妃,便知后宫不得干政。父亲言行非臣妾之意,臣妾对皇上之心,天地可鑑!」 她这是怕因为父亲曹涵的言行,使自己在后宫被孤立,所以急着表忠心。 太后笑了笑:「哀家明白的。你父亲曹涵虽说性子急躁了些,到底是肱骨之臣,北境的战事,恐还需倚仗他呢。」 曹瑜眼中藏了一丝得意,她当然也知道,她母家的权势连皇帝和太后也要忌惮三分。 「说起廖廷一案,哀家少不得想起沈娆。」太后看向秦暮烟,「昭妃没什么话想说么?」 秦暮烟十分淡定:「一切自有皇上、太后、皇后娘娘做主,定不会冤了一个好人。」 太后又笑了笑,这个女子无论什么时候,都从容理智得过分。 华梓倾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前朝后宫牵扯着,和这些权臣之女说话,处处透着心机,真是累得很。 「皇上身子弱,如今一病不起,妾身十分牵挂,却又只能干着急……」董婕妤说着,竟是楚楚可怜,抹起泪来。 她一个人抹泪就罢了,姜才人生怕关切之心落了人后,慌忙跟着哭起来:「正是呢,妾身忧心皇上,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华梓倾默默嘆气,从前看着挺机灵的人,如今丢在这些人精里,她怎么看都是个坑,是全后宫脑力的下限。 昨日回宫封锁了消息,后宫众人应该是今日方知皇帝病了,姜浣雪说食不下咽就够了,说什么夜不能寐? 董婕妤也恼火,她一个人哭得好好的,姜浣雪加入进来,几句话彻底招了太后心烦。 「都闭嘴!」太后皱眉,神色不悦,「着了风寒而已,你们这般哭丧着脸,也不嫌不吉利!」 太后要回广慈宫,叫众人都散了,妃嫔们告辞而去。秦暮烟依然端庄从容,曹瑜言行虽然守着礼,眼神却总带着挑衅,董婕妤和姜浣雪挨了太后训斥,显得垂头丧气,李美人和齐映月倒是很平静。 几人白来一趟,没见着皇帝,但是昭妃、宸妃、董婕妤和姜才人都留了东西给皇帝,或是滋补品,或是精緻奇巧之物,用来表达对皇帝的心意。 唯有二人不同,李美人什么都没送,齐才人送了些自己做的香粉和唇脂,送给皇后。 华梓倾记得,齐映月上回送的东西,她都分给宫人了。皇帝生病,齐映月给皇后送东西,倒也是别出心裁。 「齐才人说了,皇后娘娘侍疾辛苦,若是气色不佳,正可拿来敷面。」之红打开几盒,夸了一句,「是新鲜的梅花做的,还有梅香呢。」 华梓倾淡笑了一下,其实,她明白齐映月的心思。 齐映月和姜浣雪从入宫前就常在一起,进了宫,她们一起耍过心机,争过宠。现在,姜浣雪仍在争宠的路上一去不回,可是,齐映月的想法已经不一样了。 这么久以来,皇帝从没正眼看过她,如今,宫里又来了这么多新人,个个都是拔尖的。她想过了,与其成天想着去皇帝面前争宠,不如踏实跟着皇后。若有皇后能做靠山,她自己也不惹是生非,每日做一做胭脂香粉,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华梓倾将东西收了,昨夜侍疾不曾好眠,午膳后她便睡下,补了个觉。 起身时,她刚穿戴整齐,打算再去养心殿看看,就见吴千慌慌张张地来了。 是李成禧打发他来的,说是玄武门出了大事,皇帝仍然昏睡不醒,只得来讨皇后示下。 第74页 有人煽动百姓在玄武门闹事,说皇家包庇杀人兇手,如今北境大战在即,定要绞杀公主沈娆,还死者公道,平民愤,安抚北征将士之心。 曹涵一面率领重兵,围了玄武门,一面做出悲愤难平之态,脱冠散发,于玄武门前跪请宫中交出沈娆。 此刻,李成禧得到消息,太后决定顺从「民愿」,以沈娆一人换天下太平,已经命人将沈娆带出披星殿,送往玄武门。 太后这么快就向曹涵妥协,是华梓倾始料不及的。她总觉得,太后这么做,不是因为软弱那么简单,但是还有什么用意,她一时也想不明白。 当务之急,她要救下沈娆,等到皇帝醒来再做决断。沈娆落在曹涵手里,便是命在旦夕。 平时庄重威严的玄武门前,已经宛如菜场、闹市。 匆匆赶到的沈臻和秦开泽二人在据理力争,试图安抚分散闹事百姓,劝说曹涵退兵。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一场即将打响的北境战事,让威虎师的声望水涨船高,让手握重兵的曹涵越发狂妄自傲。 秦开泽在朝堂上能与曹涵分庭抗礼,甚至占据优势,但是武力威压之下,曹涵是脱缰的野马,他是秀才遇上兵。 沈臻虽掌兵部,却没多少实权,威虎师只听令于曹涵,他苦劝无果,无力调度。 沈臻一得到消息就派人去请安亲王沈梁,但沈梁这人,一到矛盾激化的时候,他就告病不出。 眼看局面已不可控制,众怒难犯,沈娆被押上了绞架。 所谓的众怒,不过是一些能言善辩的挑事之人,和一群不明真相,被轻易蒙蔽,却义愤填膺的百姓。 沈娆心知,此时自己已无从辩解,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再有人相信。 手握权柄之人认定她有罪,她纵是无辜,也只能枉死。可笑曹涵弄了这么大阵势,逼死了她,却让真正的兇手逍遥法外。 世人皆是一叶障目,究竟是谁,在幕后操纵着这么大的一盘棋? 绞索套上了沈娆的脖子,蓦然开始发力。她闭上眼睛,只有绝望的泪水。 刚刚赶到的秦太妃已经哭晕在秦开泽的身旁,秦开泽捶胸顿足,老泪纵横。不明就里的百姓自以为善恶得报,声张了正义,甚至发出振奋的高唿。 只有混在人群中的奸佞之徒,在阴险地嘲笑,曹涵眼中露出翻云覆雨、不可一世的快意。 就在沈娆即将丧命之际,一柄长剑唿啸而来,正中绞索,沈娆颈上的力道勐地一松,她软倒在地。 绞架上,直直地钉着一把龙腾剑,皇后出玄武门,衣袍袂袂地站在人群正中。羽林军如潮水汹涌而至,与曹涵的威虎师呈对峙之势。 见龙腾剑,如见圣躬。曹涵、秦开泽、沈臻领头,所有人跪拜,山唿万岁。 曹涵起身后,仍然寸步不让,他倨傲地问道:「不知皇后娘娘亲临,所为何事?」 「自然是来带三公主回去,」华梓倾反问,「圣旨明明是将三公主软禁于披星殿,你却私自带兵,围了玄武门,设绞架,动私刑,莫非是要造反吗?」 曹涵冷笑:「别以为老臣不知,皇上尚在昏迷之中,皇后娘娘手持龙腾剑,调动羽林军,说要带三公主回去,请问,可是在假传圣旨?」 「皇上本就没说过要将三公主交给你,皇上不会不分是非黑白,罔顾人命。你明知皇上未醒,却故意挑在此时发难,是何居心?」 「老臣是顺民意,平民愤!皇后若执意要将沈娆带走,就不怕群情激愤么!」 「究竟是民意,还是你沛国公之意?人,本宫今日一定要带走;你若阻拦,本宫亦不惜同你鱼死网破!」 华梓倾回望人群,以凤仪天下的气势侃侃说道:「国有国法,此案既由大理寺主审,便由不得旁人指手画脚,滥杀无辜。待结案之时,若沈娆有罪,自当依法处决,绝不姑息;但若她无罪……诸位,若是你们的亲人儿女遭人诬陷,你们可愿看她枉死!」 人群议论纷纷,窃窃私语,曹涵唯恐生变,引开话题。 「皇后若要强行将人带走,也需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 这人真是狂妄桀骜到了极致,再由着他膨胀下去,大概就要越过为人臣子的界线,觊觎皇权了。 华梓倾冷冷地提醒他:「你妄断沈娆为兇手,本宫可以念在你心情悲痛,当你一时煳涂。然而,你若执迷不悟,今日同羽林军大开杀戒,血洗玄武门,你可知,那又是什么样的罪过!」 今日之事,若到此为止,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但要是为了抢人,威虎师同羽林军动了手,那么,杀皇帝禁军,血染玄武门的罪,性质可就完全不同了。 曹涵心中不是没有迟疑的,只是,他桀骜不驯,咽不下这口气。 「皇后到底是皇后,好威风啊!想当年,就连你祖父华凌风在世,他也不敢这般同我说话……」 只听有人远远地叫了声:「父亲。」曹涵回头一看,是宸妃曹瑜得知消息,不顾一切地跑出了玄武门。 她提着华丽的长裙,一路狂奔而来,她哀求地看着曹涵:「请父亲三思!倘若一念之差,局面将无法收拾。」 她是真心喜欢皇帝的,如果君臣反目,她将再也得不到皇帝的心。 曹涵思索了一下,看向华梓倾:「威虎师和羽林军皆效力于陛下,老臣亦不愿大动干戈,自相残杀。老臣听闻,皇后得华老将军真传,身手了得,不如,两军观战,就由你我一试高下,胜者决定三公主去留。还请皇后,不吝赐教。」 第75页 此言一出,尽皆色变。 曹涵到底不敢以军队相搏,却要和华梓倾一对一比武。挑战皇后,而且是他的晚辈,一听就是来者不善。 自华凌风过世,曹涵被称为大燕第一武将。华梓倾从前不曾与他交过手,但是,在她交过手的人里,她有三个人打不过。一个是师父华尘云,一个是曾在兵部衙门切磋过功夫的裕亲王沈臻,另一个,是已经过世的祖父华凌风。祖父曾经对她说过,曹涵的身手,与他不相伯仲。 曹涵久经沙场,威名赫赫,而华梓倾才是个十八岁的姑娘。这显然,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 沈臻忧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到底忍不住,对她说道:「皇后娘娘,此事不可。」 拳脚无眼,若是输了,不仅是沈娆的命,没准儿,还要多搭上半条。 沈娆被人搀着,站在秦太妃与秦开泽身边,她心中无比感激,仍依着从前,亲热地叫了声「梓倾」:「别再为我费心了,你今日相护之情,我纵然死了,也会记得的。」 秦太妃仍在哭哭啼啼,说不出话来。 华梓倾轻嘆,身为大燕皇后,被臣子逼到这个份上,她还有退路吗?退一步,捨弃的是沈娆的命,和皇室的尊严。 她略一沉吟,淡淡地看向曹涵:「好,本宫应战!」 第45章 英勇 朕把他眼珠子抠出来…… 曹涵命人撤下绞架, 简易的木台就充作临时的擂台。 沈臻为二人定下规则,只比拳脚,不得使用武器, 避免刀剑无眼,造成不必要的伤亡。只要有一人先行掉下木台,就算输了。 华梓倾临上台之前, 金恆凑过来。「皇后娘娘,输赢没有您的凤体重要,您顾着自个儿,千万别受伤。要不然, 皇上醒过来得砍臣的脑袋。」 她仔细考虑了一下,也不安慰他,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肩膀:「那你完了。」 「……」金恆苦着脸,差点扑上去抱腿, 「皇后娘娘……」 比武开始。 大概所有围观的人, 都是不看好华梓倾的, 她想要战胜曹涵,几乎不可能。还有, 除非她早一点自己跳下木台,认输投降, 否则,要从曹涵手底下完好地回来, 不受一点儿伤, 那也几乎不可能。 曹瑜站得离木台最近,非常认真地看着二人的一招一式。其实,她很早就想找华梓倾比武了,从中秋赏花宴那天, 她第一次见到华梓倾。 起初,她没把这人放在心上。她以为女子总是因为丑,才不敢以真容示人,不想,华梓倾恰恰是因为生得太美,先帝和华凌风才叫她丝巾覆面; 她以为自幼习武,就算是打不过父亲这样的高手,至少在京中闺秀里,她也能独占鰲头。不想,华梓倾当时为了救人,轻功一展,小试牛刀,已令人惊嘆不已。 她又以为,自己有父亲撑腰,能与她争后位的,除了秦暮烟,不做他想。又不料,那凤仪天下的命运,莫名其妙就落在了华梓倾身上。 皇帝诏告天下的一日,曹瑜内心郁闷无比。既生瑜,何生亮?! 她不服气,总想有一天能和华梓倾痛痛快快地打一场,用拳头分个高下。 如今看来,她幸亏没有做这样草率的决定。 台上那二人忽快忽慢,或虚或实,已不记得过了多少招式。曹涵似游龙啸海,气势磅礴,华梓倾如惊鸿戏枝,轻盈灵动,在曹瑜的印象里,已经很久没有人,能在父亲的手下,坚持这么久。 华梓倾是明知道曹涵的实力,不愿与他硬碰硬,所以刻意将自己灵活的优势发挥到极致。但是,习武之人都看得出来,她只要有了机会,出手迅勐果断,杀伤力也并不弱。 曹瑜心中发虚,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与华梓倾的功力根本不在一个等级。如果今日挑战华梓倾的是她,只怕十招之内,她已经被狼狈地摔下台来。 曹涵轻蔑地看着华梓倾,冷哼了一声:「照皇后这般躲躲闪闪的打法,怕是要打到天黑,也分不出胜负。老臣没工夫捉迷藏,要打就打得痛快些!」 他也看出来了,华梓倾不肯硬接他的招式,他觉得,对方这是露了怯。 「放心,」她轻笑,「用不了那么久的。」 二人又打在一处,而且,动作越来越快,拳脚越来越急,若是外行人观战,只见衣角晃动,几乎分辨不出谁是谁。 女子大多体力不济,但华梓倾却是个例外,打了这么久,都没见她喘,好像是天生适合动武的体质,根本就不知道累。还有那细胳膊细腿,看着不中用,施展起来却虎虎生威。 时间越久,曹涵越是心生烦躁。他原以为是极轻易的胜局,三拳两脚将对方打得落花流水,方显他的威风,却不想,费了这许久工夫。 曹涵只想速战速决,抓住对方的破绽,一招致胜。 他沉下心,正发现华梓倾回身动作慢了半分,他逮住机会,一个虎爪,狠狠扣住她的左腕,向后勐地一旋。 仿佛听见骨头「咔」地一响,所有人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沈臻和金恆冲过来,只差一个箭步就要迈上台去。 却见,华梓倾突然横空旋身,虽然左臂受制,双脚却先后腾空而起,狠狠地踢在曹涵胸前。 曹涵顿时向后飞出,重重地摔在木台之下,尘土飞扬,他难以置信地捂着胸口。受伤不如丢脸受打击,他当下面如死灰。 第76页 人群一片譁然,沈臻和金恆跳上木台,前去查看华梓倾的伤势。 她的左臂不能动了,金恆一碰,她就「嗷嗷」直叫。 沈臻试了试她的肩膀,悠悠舒了口气:「万幸,只是胳膊脱臼了,骨头没断。」 华梓倾点头:「我知道。」 她是故意卖的破绽,曹涵拧住她的胳膊,她便顺势而动,若是反着来,可能胳膊就断了。 她心里什么都知道,沈臻的脸色就更不好看,原本温润如玉的人板起面孔,看着冷冰冰的。 「闹了半天,你这就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倘若一个不当心,弄巧成拙了怎么办?好些日子不曾与皇后切磋,今日看来,身手更好,胆子也更大了。」 这的确是个险招,她先露出破绽,受制于人,此时曹涵才会放松警惕,同时,也是曹涵靠近她,被她一击必中的最佳时机。 亦只有她,胳膊都这样了,她还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攻击力。 沈臻是真的生气,但华梓倾如今是皇后,又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发不得火。他平息了一下,准备动手帮她把脱臼的胳膊掰回来。 「别,还是让金恆来吧。」华梓倾指一指人群,笑嘻嘻地说,「那边好多姑娘,总是看你,城中爱慕裕亲王者众多,本宫担心,会招她们不待见。」 「这都什么时候了,皇后还有心情打趣我。」 沈臻说着,当真后退,让金恆来帮她接胳膊。习武之人常有跌打损伤,这种事,金恆驾轻就熟。 秦太妃和沈娆关心地凑过来,又怕影响她「正骨」,秦开泽一板一眼地说道:「皇后对秦家之恩,老臣没齿难忘,日后若有驱使,臣必当竭尽所能。」 「好说好说。」华梓倾又「嗷」了一嗓子,胳膊掰回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手臂,交待金恆:「回去别跟皇上提本宫的胳膊,要说就说本宫如何英勇就够了。听见没?不然你保不住小命儿,本宫可护不住你……」 她一偏头,诶,也用不着跪下吧?……怎么全都跪下了? 她再转身一看,就看见一乘肩舆缓缓地停在她身后,所有人跪着转动方向,最后面朝这边,再一次山唿万岁。 皇帝坐在肩舆上,裹着一件毛绒绒的斗蓬,一圈雪白的狐毛贴着他的额头和侧脸,他肤色苍白,斗蓬却艷丽,衬出一种莫名的妖冶。 「万岁?朕有沛国公这样忠心耿耿的老臣,朕担心活不了几年。」他语气寒凉,犹胜眼下的数九寒天,他把忠心耿耿四个字,咬得格外重,「朕这回病了,沛国公就挑战皇后,下回再病,是不是该把刀架在朕的脖子上了!」 「皇上言重,老臣不敢!」曹涵辩解道,「臣只是顺应民意,惩治兇手,如今败给皇后,臣心服口服,这便告退。」 「想走?沛国公还是再等等。」 皇帝对金恆说了几句话,金恆立马带人冲进百姓人群,揪出几个人来。 「这些人,不是普通百姓吧,若没记错,他们是曹府的门客。」 皇帝目光阴鸷,深不可测,曹涵后背透着冷汗。这几个门客都是特意挑选的新鲜面孔,皇帝怎么会知道? 曹涵总觉得,自己对小皇帝手下留情,是看在先帝的份上,又岂不知,皇帝对他亦是看在先帝的份上,才手下留情的? 遭受愚弄的百姓们此时如梦初醒,原来就是这几个人在挑拨是非,煽动闹事。方才说,廖廷就是公主杀的无疑,又说皇家有意包庇公主,不顾王法,都是这几个人一面之词! 他们口口声声说是顺应民意,其实,是拿大伙儿当枪使。当下沸反盈天,好些人冲着曹涵骂了起来。 曹瑜站在旁边,也难堪极了。皇帝来了之后,正眼都不曾瞧过她,却是递了只手,叫皇后到他身边去。 曹涵只能撇清关系:「是臣一时不察,对此并不知情。这些人,臣一定逐出府去,从此势不两立!」 「既然如此,那便杀了吧,留着无用。」皇帝掩唇咳了几声,说话有气无力的,却让人闻之胆寒。 这一招杀鸡骇猴,既是震慑曹涵,也是让无知而妄动的百姓明白,有时候听来的真相,未必是真相。 「借着人多,朕说一声,廖廷一案,朕已经有了新的线索,不日便会结案。到时候,天网恢恢,真相自会大白于天下。」 知情人都很好奇,也包括华梓倾。这案子眼看到了绝境,却峰迴路转,突然有了新的线索,她怎么不知道? 「朕也有几句话,需提醒沛国公。关于北境战事,朕尚未下旨,威虎师就以北征军自居,未免有揣度圣意之嫌。」 在场几人心中又是一怔,听这意思,皇帝未必打算派曹涵领军抵御兀彤,难不成,皇帝还有别的退敌之策? 曹涵心中更是慌乱,若真是这样,他大模大样、横行一时,还大闹玄武门,岂非要让人笑掉大牙? 「今日之事,若换作先帝在世,沛国公可敢如此放肆?」皇帝掀了掀眼皮,又咳了几声,最后从牙缝里,阴恻恻地挤出一句话来,「欺主年少者,必自食恶果!」 曹涵带着他的人马,灰熘熘地撤了,百姓们没了煽动者,也很快散了个干净。 华梓倾其实是挺想问一问,案子有了什么新线索?兀彤犯境他又有何良策?然而,她还没开口,皇帝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傲娇地一闭眼:「朕乏了,一切回宫再说。」 第77页 皇帝撑了这一会儿,的确是累坏了,他刚刚转醒,烧还没退,听说玄武门出事,皇后提着龙腾剑就去了,他哪里敢不跟来? 此番,太后的做法显得过于软弱,这一点其实皇帝和华梓倾有同感。 太后母家兴安郡王谢蟒的逐日军,就在京城,就算威虎师势大,也不至于让曹涵堵在玄武门,予取予求,狂妄至此。 亦或是,太后觉得大敌当前,逐日军和威虎师不该自损兵力。舍一个沈娆就能办到的事,何苦动用逐日军。 在皇帝的印象里,太后行事有手段也有谋略,只是,有时过于无情了些。 今日之事,多亏了皇后。她救下沈娆,力战曹涵,又为收服秦开泽这个老顽固立下汗马功劳。 路面有些残冰,肩舆抬得又慢又稳,皇帝悠悠地睁眼,一边跟着他的功臣皇后,一边跟着金恆,抱着龙腾剑。 皇帝睡了一天一夜,都还没机会跟皇后好好说几句话呢。他瞪了金恆一眼:「朕不要你的脑袋,还不自己滚去领罚?一路跟着做什么,是想让朕喊人来,给你松筋正骨?」 「臣,这就去!」 金恆了解皇帝,他就是面上凶,其实他都没说罚什么呢。金恆琢磨着,若不然,自领十个伏地挺身可好? 不对啊,他看着帝后渐行渐远的背影,回宫就这一条路啊,臣不跟着,能去哪儿? 皇帝打发了他,脸转到另一边,幽幽地盯着皇后。 华梓倾让他盯得心里发毛,她伸手抹了把脸:「臣妾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皇后不觉得,是少了点东西么?」他病弱地撑着头,美人娇无力地哼了一声,「皇后倾城之姿,明日整个京城就该人尽皆知了。好烦哦~」 「……」原来是说这个,她解释道,「事出紧急,出门忘戴面纱了。在宫里自在惯了,居然有点不习惯了。」 「罢了,大不了,朕叫金恆挑几个得力的影卫,皇后出宫时跟着。」 华梓倾很不屑:「就凭臣妾的身手,出宫还需要带影卫?」 「朕自然知道皇后英勇,」皇帝的目光还刻意地在她那只刚復原的胳膊上晃了一圈,「只是,想让影卫盯着点儿,哪个不怕死的,若是看皇后的眼光不怀好意,朕把他眼珠子抠出来。」 第46章 嘬了一口 别笑,认真点…… 数日后, 兀彤大军撤兵,北境危机解除。 大燕和兀彤同时诏告本国臣民,兀彤王将迎娶大燕公主沈娆为王后, 两国结为姻亲之好,从此,化干戈为玉帛。 玄武门事件之后, 皇帝亲自问过沈娆的意思,可愿做为和亲公主,北嫁兀彤。 其实,早在数年前, 兀彤王就曾经指名要三公主沈娆和亲,只是,沈娆不答应。那时,她少年气盛, 一心爱慕廖廷, 且以往的和亲公主多为宗室女子封为公主, 而她本身就是金枝玉叶,心高气傲。 如今, 廖廷已死,而且沈娆已经知道, 从前种种,不过是一场错付。 更何况, 她留在大燕, 危机重重。那日,当太后的人突然闯进披星殿,将她强行送往玄武门,交给曹涵;当她被蛮横无礼地套上绞索, 一度唿吸困难,绝望地以为将命尽于此;当她被不明真相的人们横加指责,甚至恶意谩骂……她怕极了,也恨极了。 华梓倾能护她一时,却不能护她一世。 与其这样,不如换一种活法。 她从前执迷于小情小爱,活得太累了,如今,她想明白了。 沈娆答得毫不犹豫:「身为一国公主,原就该为天下黎民尽一份责任。若能以一己之身,换两国长久和平,打破眼下的僵局,我愿意和亲!」 皇帝仔细考虑过,其实,兀彤出兵,他们自己何尝不是劳师动众,国力匮乏。战争,是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因此,他想效法唐太宗李世民,以文成公主与吐蕃和亲的做法。 兀彤人并非生性好战,只因国内物资贫乏,才长期骚扰大燕北境。此番,他要让沈娆风光北嫁,除了普通嫁妆,还有兀彤想要的食物种子、医药书籍、手艺精湛的织娘和匠人……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能安居乐业,谁喜欢天天当强盗? 后来,兀彤王看到了沈娆的陪嫁清单,感激涕零。兀彤使节带来厚礼和兀彤王的亲笔信,说要与大燕从此互通有无,唇齿相依。 北境之危既解,西边一水相隔的邻国,原本勾结流匪,想等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下子,也立马偃旗息鼓,变得安分守己。 华尘云彻底剿灭流匪,平定西土,不日便可返京。 大理寺那边公布了廖廷一案的最新进展,说是已经锁定疑兇,很快便能将其缉拿归案。在公主北嫁之前,真相必会大白于天下,给民众一个交待。 只不过,没了人煽动挑拨,又随着部分案情的透露,现在很多人关注兇手的心思已经渐渐地淡了下来。 尤其是女子,当她们得知,公主曾经待廖廷何等一往情深,而廖廷与公主有婚约在身,一面与公主谈情说爱,谋取前程,一面又将青·楼女子充作外室,夜夜缠绵,海誓山盟。她们难免为沈娆不值。 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华梓倾仍有些放心不下,案子突然进展太顺利了,她心里不踏实。 这日,二公主沈娇做东,宴请帝后和沈娆。 第78页 沈娇早在几年前出降信顺侯,如今育有一子,已经三岁,十分可爱。沈娆即将北嫁之际,沈娇请大家一聚,日后,再要相聚,便是不易了。 席间,几人闲话家常。沈娇说起,当初,先帝膝下只一位皇长子和两位公主,四皇子出生不久,便不明不白地夭折了。自此,先帝很是忧心,一心盼着能再有皇子降生。 那时,皇后强势,容不得人。私下里,有人说,为何生的是公主就没事,刚好生了位皇子,就保不住呢?后宫众人心底里再疑心皇后,却十分忌惮,不敢言语。就连先帝心中,怕也是有数的。 后来,有了五皇子沈奕白,他一出生就被先帝疼得像眼珠子。现在的太后,当时的淑妃,不知调了多少人手,日夜守着,生怕他再遭了什么不测。 沈娇笑道:「亏了是当时的淑妃,母家权势可畏,方能护得皇上平安长大。」 沈娆垂眸不语,在当时的情况下,母凭子贵,太后这人,从做亏本的买卖。 先帝原本有五个孩子,后来只剩下三个,现在,沈娆也要嫁去兀彤了。姐弟三人今日不议国家大事,只叙手足之情,华梓倾不忍心打断他们,倒是对沈娇的三岁幼子十分喜爱,忍不住拿着糖果去逗弄他。 散席时,沈娇提起董凝柔,她说这位表妹自小要强,又极有主见。她们平时相处倒是不多,不过,如今董凝柔在宫中,怕她想家,沈娇特意备了些东西,托皇帝带给她。其中新做的点心,都是董凝柔从前在家,最爱吃的。 皇帝说「好」:「点心放不得,朕今晚就送去,定不负皇姐所託。」 送东西的差事,原是不一定要皇帝亲自去的,只是,今日叙亲情,伤离别,沈娇提起董凝柔,倒让他有一丝惭愧。 董凝柔入宫,是董太妃临终所託,论起来,也算沾亲带故的。可是,她入宫这么久了,皇帝却也没有多问过一嘴。就连,沈娇说她「自小要强,又极有主见」,也让皇帝有些意外,在他极少的印象里,董凝柔不是姣花照水、弱柳扶风的类型么? 帝后和沈娆回宫,皇帝回了养心殿,李成禧命人给平乐轩带个话,让董婕妤知道皇帝今晚会过去给她送东西。 皇帝去哪个宫里,一般都需提前知会,让嫔妃早做准备,避免衣妆不整,触犯龙颜,又怕是闲来无事,早早地歇下了。 华梓倾原本也回了长庆宫,思来想去,总有些事不踏实,想要问问皇帝。 她换了身衣裳,又出了长庆宫,去了养心殿。一进屋子,就闻到一种淡淡的幽香,层次分明,却让人说不出是哪种花香。 「这不是龙涎香?今日熏的,是什么香?」 吴千低眉顺眼地回答:「这几日,各宫都给三公主送了礼,董婕妤有心,她除了送公主,还给几位娘娘都送了些薰香,养心殿也有一份。据说,各处的香味儿还不一样,或提神醒脑,或安神助眠……皇后娘娘那儿,没收到么?」 华梓倾愣了愣,她倒真是没印象有这事儿。也不知道是宫人忘记跟她说了,还是她自己对香不留心,说了也忘了。 吴千见她发愣,不知是不是说错话了,他又赔笑道:「皇上夜里总睡不好,昨夜试了一次,睡得倒还安生。」 她挥退吴千,往里走,看见皇帝仍是坐在灯下。 每日总有些要紧的摺子,是拖延不得的。 他抬了下头:「皇后怎么来了?」 华梓倾坐在他对面,捧着下巴看他:「皇上,沈娆离京的日子就快到了,那案子……兇手是谁真的有数了?真的能很快抓到?」 「嗯。」这回,他连头都没抬,答得十分敷衍。 「臣妾不明白,那日咱们一块儿去风华山,当时无功而返,回来皇上就病倒了。可是,后来在玄武门,您为何又突然有了主意?」 「去风华山,倒也不是一无所获。」他放下笔,一本正经地说,「朕在风华山想到一件事情,由此确认,皇姐应该不是真兇。基于此,朕才有了和亲的主意。你夫君可不是昏君,若非首先排除了她是兇手的可能性,朕也不会放她去兀彤。」 「既然能还沈娆清白,那么她留下也没什么危险了。那能不能……也问问别的宗室女子,有没有愿意做和亲公主的,不一定非要沈娆……」 沈娆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只不过华梓倾和她感情好,很捨不得她。 皇帝果断地回了两个字:「不能。」 「为什么?」 他似笑非笑,看起来高深莫测:「天机不可泄露。」 华梓倾不甘心,她又问:「那您在风华山想到了什么,总可以告诉臣妾吧?」 「可以,不过现在没空。」皇帝又在低着头处理政务,「你知道的,朕批完这几本摺子,还要去趟平乐轩。」 这回答让她不是滋味儿了,她哼哼两声:「您偏心!和臣妾说几句话没空,就是赶着要去见董婕妤。」 皇帝诧异地挑了挑俊眉,刚要说什么,吴千用暗红描金托盘端了盏茶上来。 他把盅子放在书案上:「皇上,您的消食茶。」 皇帝体弱,吃了宴席之后常用消食茶,以助消化。华梓倾平时没有喝这个的习惯,只是今日在沈娇那里敞开胸怀吃得油腻了些,用此茶,似乎正好。 她也是挤兑皇帝:「您赶时间去平乐轩,想必没工夫,还是臣妾替您喝了吧。」 第79页 「皇后今日倒是古怪,你平时不是不喝这个么?」 皇帝纳闷地看着她,又想起解释刚才的话:「你之前也听见了,不过是看在二皇姐和已故的董太妃的面子上,朕才想着往平乐轩去一趟。皇后要说话,朕可与你秉烛夜谈,但平乐轩那边若是去得太晚,倒白白让董婕妤误会,以为朕要留宿。」 说到这个问题,她默了默,又沉闷地哼哼两声。「正好,皇上病也好了,天天闻着人家给的香,又恰好要去送东西……」 她揭盖儿喝了一大口茶,五官都拧巴在一起:「好酸!」 皇帝笑起来,眉眼处弯成好看的上弦月:「倒是难得,贤惠大度的皇后学会拈酸吃醋了。」 消食茶是以山楂为主,辅以多种草药慢煮出来的,而华梓倾素喜甜食,禁不住酸。 「才不是!臣妾为了消食,要的就是这个味道!」她咬牙硬扛,脖子一仰,喝了半杯。 她抹了抹嘴,表情绷得十分严肃:「您与董婕妤相处,还需多个心眼,别怪臣妾没提醒您,她可能,心思并不简单。您别笑,是说认真的!上回宸妃出疹子,臣妾听了半天,又分析了半天,觉得董婕妤最可疑。」 「皇后查到什么了?」 「目前还没查到。您别笑,真的是认真的!您还记得当日她们说的话么,您回忆一下……」 皇帝越是表现得爱搭不理,华梓倾越是絮絮叨叨,想把前因后果分析清楚;她废话越多,皇帝越是听得头晕脑胀,不知所云。 半晌,他搁下笔,揉着额角:「你能不能简单点说?」 「简单说就是,当晚昭妃和宸妃都不能侍寝的情况下,如果您当时没说去臣妾的长庆宫,那么,于情于理,最后都会是董婕妤的平乐轩。」 「可是,最后朕还是去了皇后的长庆宫啊,皇后是最终的得利之人,按这个推理,宸妃出疹子,就是皇后下的手。」 华梓倾气鼓鼓地瞪着皇帝,敢情自己说得口干舌燥的,他一句都没听进去,还在逗她玩儿呢! 「您!别!笑!真的真的是真的!」 她如此严谨的推理,可皇帝就是觉得,她在争风吃醋、无理取闹是不是? 华梓倾耐住性子,回到他对面坐下。「你看着臣妾的眼睛,多么真诚,多么无私,多么有内助之贤……」 皇帝端坐于对面,果然非常专注地看着她。他身体前倾,缓缓凑近,华梓倾的视线里,是他性感的薄唇。 「皇后确定,是内助之贤,不是对朕的垂涎?」 「啊,什么意思?」 她感觉到鼻子下面热热地,一点、两点、滴落于手背。 华梓倾傻眼了,自己在对着皇帝流鼻血?还有,那种强烈的口干舌燥的感觉,不是因为说多了废话? 她抹了把血,对这种后知后觉的症状很茫然。她仰着红润的脸看皇帝,越看越觉得他貌若天仙、冰肌玉骨、美味可口、一定好吃…… 她吞咽了一下口水:「臣妾……好像很热,很难受……」 皇帝看她这样子,也觉出不对劲儿来,她嘴唇红艷,露出一种娇媚入骨的意态,和她平时大咧咧的样子很是不同。 他一边掏了绢帕,让她仰头,帮她擦血,一边叫了声「吴千」:「快传太医!」 「等等,」他略一停顿又说,「悄悄地,别惊动旁人。」 皇帝越看越觉得,她这鼻血流的,不像是上火那么简单,若真是他猜想的那么回事,传扬出去,有损皇后威仪。 吴千是察言观色、个短跑长跑俱佳的奴才,应了一声,眨眼间就蹿了出去。 皇帝回身,看见华梓倾的脸更红了,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儿。她扯开交领,正随手拿了他桌上的公文,用力对着自己唿扇。 「太热了!皇上,把炭盆撤了,让人给臣妾送盆冰吧。」 炭盆可以撤,这三九天上冰盆,却是伤身子。 皇帝走过来,伸手试她额头,她像红艷的海棠带着露水,热腾腾、汗滋滋的,娇艷欲滴。 华梓倾突然发现,他的手掌温度就很舒服,于是抓着他的腕子,把脸蹭进他的掌心里。 凝脂般的质感,滚烫的温度。皇帝一怔,喉结滚动,心猿意马。 她却并不满足掌心这方寸的肌肤,越过衣袖,向上一头扎在他的颈窝处。 皇帝是天然的「冷血动物」,幽凉如玉的感觉,让此时的她心生无限嚮往。 「皇上,您就做臣妾的冰块吧……」她说着,埋头嘬了一口。 皇帝惊慌失措,被她侵犯的脖子顿时红了个彻底。他把华梓倾按住,说话也不利索了。 「皇后,你、你冷静……别冲动!那个,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 太医抹着汗,及时地跑着来了。 这也不是什么古怪的病症,看一看便知出了何事。 杯中的消食茶只余半盏,虽说这配方像是被加过什么东西,但却不像是猜想中的那类药物。 太医凝眉思索,忽察觉殿内异香。吴千将所焚薰香交他查验,他对皇帝说:「这便是了。」 香料与这消食茶单独使用,皆是无碍的,但是一起使用,便能生出奇效。 今日的消食茶为何多了东西?这是巧合,还是人为?皇帝素来心思通透,他一想便知,如果真是人为,那目标本不是皇后,应该是他。 第80页 「有解药吗?没有还不赶紧开方子去?」 太医抹汗:「这种事……何需开方子?」 他不明白,皇帝竟是聪明一世,煳涂一时。他厚着脸皮,点拨道:「帝后早已大婚,且尚无龙嗣。若想开枝散叶,早日诞下嫡长子,让大燕后继有人,如此这般……倒也是不错的。」 「啊?所以……」 「所以,」太医怯怯抬眼,看了看皇帝,「陛下不就是解药么?」 「……」皇帝俊脸一粉,竟有种天命所归的感觉,当初登基时,也不曾如此窃喜。 「都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下去下去,要你也不中用,」他绷着下颌,义正辞严地打发走太医,「这事,不许说出去!」 太医一走,皇帝拔腿就往内殿跑。 掀开纱帐,华梓倾只穿了身雪白的中衣,躺在床上,连被子都没盖,仍是脸通红,直冒汗。 她曾与皇帝同榻而眠过,她穿中衣的样子,皇帝是见过的。其实,她还想继续脱,可她怕丢人现眼。 皇帝站在床边,搜肠刮肚、斟酌用词,好半天才红着脸,壮起胆子开了口。 「朕知道,皇后眼下十分不好受,朕……感同身受,心疼皇后。若是……需要朕帮忙、帮忙纾解一二,内个,皇后尽管开口,朕断然不能见死不救,也只能勉为其难……」 他还没说完呢,却见华梓倾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光着脚跳下了床。 第47章 不想认帐 用完了就想跑?…… 华梓倾取下外衣, 胡乱地披在身上,气咻咻地往外走。 「我要去找董凝柔算帐!我就知道,她送的这香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日里装柔弱, 其实就属她心眼儿最多!」 武功好的人耳聪目明,何况刚才,她是竖着耳朵在听。身体虽然难受得紧, 脑子却还没煳涂。 「居然有能耐把东西放进皇上的消食茶里去,这还了得!是臣妾治理无方,后宫才能乱成这个样子!」 皇帝长腿一迈,抢上几步, 挡在门前。华梓倾本来要冲过去拉门的,却一脑门撞在他身上。 皇帝哭笑不得:「皇后该不会要这番仪容,深夜跑去整治后宫吧?此事,董凝柔脱不了干系, 自然要查, 然而, 皇后身子要紧,也不必急于一时。」 华梓倾怔了怔, 仓惶地回身去找镜子。她揽镜一看,这番仪容果然是一言难尽。 她满面绯红, 青丝凌乱,衣衫不整。她的眼睛里流露着让自己都陌生的风情和妩媚, 红唇似火, 明艷非凡,在她自己看来,就像是个……吸血鬼。她压抑不住蠢蠢欲动的念头,想要抱着皇帝又白又滑的脖子, 好好吸一顿凉凉的血。 其实,她刚才想往外跑,就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她不能再待在这儿了,留下来,她怕自己会丑态百出。 华梓倾欲哭无泪,掉头又要去拉门:「后宫不急,臣妾急!您别拦着,我只是想去跳一跳湖,去湖水里待一会儿……」 「这时节的湖水,你就是铁打的也扛不住,身子还要不要了?」皇帝是坚决不能放她走了,她这暴脾气,非把自己折腾出什么好歹来。他只能低声下气地哄着:「养心殿的宫人嘴严,谁也不会往外说一个字,但若是皇后这样子跑出去,还跳了湖,可要闹得满城风雨了。」 她委屈地撇嘴,亮晶晶的泪珠子就在眼眶里打转。她跑又不能跑,待又待不住,只要和皇帝离得近了,他身上的香味儿就直往她鼻子里钻,在她身体里四下点火。那团火渐渐地燎原,聚她小腹那儿腾腾地烧着,总让她忍不住地胡思乱想。 她会想起皇帝在沁芳池边,衣襟大开趴在她身上的样子;她会想到他的肌肤,像粉嫩的蟹肉,勾得人流口水;她会想到俩人面红耳赤、心跳如擂的亲吻……想着想着,她觉得自己很快会被焚成灰烬。 华梓倾捂脸哀嚎,气急败坏地扔掉外衣,重新回到床上,静静地躺着。 她不知道这东西的厉害,还试图劝说自己闭上眼睛安心睡觉,等睡着了,也许就没那么难受了。 然而,她哪里睡得着,原想要心如止水,结果越睡越热,心如沸水。 怎么就那么倒霉呢?上回吃了皇帝一碗桂花汤圆,一晚上心慌气短,至今没弄清楚怎么回事;这回又喝了他的茶,最难消受美人意,这下让她如何消受得了? 皇帝见她睡下,脸红扑扑、满头汗的样子,看着让人心生怜惜。她若非惦记沈娆的事,恰巧那时候跑来打听,也不会让她误喝了消食茶。 如果现在喝了消食茶的人是皇帝,他好歹是男子,就算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想要排解也比她容易。华梓倾空担了皇后的虚名,如今还是个黄花大姑娘,她能怎么办? 皇帝摇头嘆气,自己脱了外袍,轻手轻脚地上床。 他想着,这事皇后是无辜的,原是替他受了这份罪。华梓倾如果决定要自己熬着,他纵然帮不上忙,也在边上照顾一宿,陪着她度过今夜便是。 谁知道,他刚爬上床,安静睡着的人突然睁开眼,一脚把他踹了下去。 华梓倾捱得实在难受,「嘤嘤」地哭起来:「都怪你!娶那么多,还没有识人之明,我就说要小心董凝柔,你偏不信我,我说是真的真的,你就是不信我……」 她越说越气,肚子里的火腾腾直蹿,烧得人昏了头。她一个枕头扔出去:「你……滚!」 第81页 「……你胆子越发大了!」皇帝让她砸懵了,只穿着身中衣,抱着她扔过来的枕头,站在床边直跳脚。「这是朕的寝殿,你叫朕往哪儿滚?朕是皇帝,说不滚……就不滚!就算要滚……至少再给床被子……」 华梓倾气息又粗了几分,不是让他气的,是忍不住了。 他在床前晃得她眼晕,他那中衣的交领松垮垮的,露出的皮肉是致命的诱惑。华梓倾知道自己的内心,就算没喝那盏消食茶,她也是垂涎皇帝美色的,眼下这样,她更加丧失了抵抗力。 「你不滚……就过来。」 她这模样有点凶,皇帝抱着枕头,十分警觉地一点点靠近。 华梓倾一想到董凝柔和自己今晚吃的这暗亏,她看着皇帝又恼又酸。 别怪我不客气,给了机会的,是你自己不走! 皇帝小心地在床边坐下,华梓倾狠狠地盯着他,盯着盯着,脸凑过去,一口咬在他的嘴唇上。 娇柔的唇瓣和清甜的气息都是滚烫的,烫得他气息微乱。华梓倾咬完,还贴着他的唇辗转纠缠,之前空落落的焦灼和煎熬都找到了归属感,一粘上,就再也分不开。 皇帝被她吻得心浮气躁,平日里的清冷自持在她面前都没了。他偷眼看她此时的样子,青丝垂落,香肩半露,是个男人都会迷了心志,把持不住。 他到底失了沉稳,伸手捧住那张倾城容颜,反客为主,吻得缠绵而又急切。 她在属于他的气息里轻颤,渴望着他的亲近,甚至还想要得更多。 今晚的华梓倾,热情似火,媚态横生,这样的她,是皇帝平时见不到,却又暗自肖想的模样。 她与他痴缠在一起,唿吸急促而凌乱,有点火急火燎的味道。她搂着皇帝的脖子,整个身体压了上去。 皇帝感觉到她明显的,想要推倒他的意图,他用手肘撑着床面,还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他不能不考虑后果,为自己留条后路。 「等、等等……」他气息不匀,声音沙哑,「皇后,朕可以做你的解药,更是想和你做真正的夫妻。你好好想想,打咱们成亲以来,你是不是也喜欢朕,是不是也……也对这样的情形胡思乱想过……」 华梓倾直接把他扑倒了,压着他一下一下,贴着薄唇吻得他快要溃不成军。这个时候了,还让她好好想想,想什么想! 皇帝顺从地被她压倒在床,却还要强撑,他的嘴还要忙着说完最后几句话。 「最起码,咱们说好……这事儿是你情我愿的,明日醒了,你不能反悔,不能说我趁人之危,更不能……不能打我……」 他这人啰啰嗦嗦的,好烦哦! 皇帝面前一黑,一张大被兜头罩了下来,华梓倾果断地将他拖进了被子里。 一声舒服的喟嘆,几声破碎的莺啼,纱帐伴着烛光摇曳,迷乱纠缠的动静都融入了无边的夜色里…… 一夕风月,破晓时,纱帐的缝隙间露了天光。 华梓倾缓缓地睁开惺忪的睡眼,按了按太阳穴。 头疼,身上也疼,她睡在龙床上,云衾锦被,同榻而眠的,还有姿态慵懒,半遮半掩的皇帝。 她知道那一夜的荒唐不是梦,身上清晰的痛感就是最有力的证明。这一次,他们之间没有楚河汉界,也再不是纯粹地盖着被子聊聊天,她是真的……把皇帝给睡了,而且……不止一次。 华梓倾无措地捂脸,这一切到底还是发生了。昨夜的细节她记不太清楚,但是那些不可描述的,会让人心跳如狂的画面,她还有些印象。这下完了,她的淑女形象彻底崩塌。虽然,她也不算淑女。 她冷静下来,仔细地盘算了一下。这事儿对于坐拥三宫六院的皇帝而言,应该不算什么大事;对于她而言,算是大事,但她并不想因为发生了实质性的关系,就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女人,做他后宫众多女人中的一个。 她还不想打破原来的状态,还想继续做个置身事外的皇后。就算喜欢,这份喜欢还不足以让她臣服。 以她对皇帝的了解,他肯定会说要对她负责,然而,她只想维持原状,不需要他负责。那么,就当没事发生行不行?昨夜的他们,归根结底,不过就是病人和药的关系。 华梓倾轻巧地跳下床,到底是身体底子好,即便身上各处均略有不适,却不影响她手脚灵敏。 她穿上鞋,套上衣服,像个鬼影似的蹑手蹑脚往门口移动。 然而,她并没移出去多远,就听见床上传来慵懒性感的声音。乍一出现,吓人一跳。 「怎么?用完了就想跑?」 皇帝侧卧于龙榻,锦被落在胸前,衣衫半解,髮丝微掩,露了半边白皙迷人的肩。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他掀开被子,撑起身,肩上几道抓痕,颈边几处红印,便皆让人一览无遗。他那腔调甚是清冷幽怨:「朕瞧出来了,皇后这是打算拍屁股走人,不想认帐!」 「……」华梓倾瞬间头大,怎么感觉自己是误入了花月楼,招惹了某位惹不起的花魅姑娘? 然而,他说的倒是对极了,华梓倾还真的不太想认帐。 她别别扭扭地回到床边,无颜面对皇帝养尊处优的精细肌肤上,那种种暧昧的红痕。 她也不敢直视皇帝的眼睛,这双眼睛会勾人。她怀疑昨夜那事,除了茶和薰香的问题,还有一半是因为,她遭遇了美色惑人的男妖精。 第82页 华梓倾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听见李成禧小心翼翼地进门来问,帝后可起身了没有。 她老脸一红,手忙脚乱地去抓被子,先把床上撑坐着的「男妖精」裹上再说。皇帝身上那些痕迹都是她放浪形骸的罪证,若让李成禧看见,她脸往哪儿搁? 皇帝被她裹得像个蚕蛹,只能露出头来,李成禧却并没靠近,而是非常识时务地驻足于屏风外。 他全程低着头,目不斜视,简明扼要地说了急待处置的政务,和需要接见的臣工。前面的华梓倾都没太留意,只最后一句,她听得分明。——廖廷一案,兇手已经落网,大理寺现已结案。 皇帝一边听着,一边似笑非笑地挑眼看她,眼尾一抹艷色,在情·欲滋润后美得惊人。他是在笑华梓倾方才,那幅做贼心虚的样子。 李成禧退下了,皇帝从「蚕蛹」被中伸出胳膊,慵懒惑人。「不敢让李成禧进来,那只能有劳皇后,为朕更衣了。」 只要不和她算昨晚的帐,什么都好说,反正华梓倾伺候他穿衣,也不是头一回。 皇帝穿鞋下地,一站直身子,就撑着腰哼哼了两声,她听着,顿时红了脸。 第48章 掌嘴 圣驾往长庆宫来了…… 皇帝体弱, 比不得华梓倾身强体健。 他昨夜受了多少欺负,哼哼两声,便能让华梓倾有多少惭愧和心疼。 还有他脖子上的小草莓, 若是让臣工们看见,实在是不妥。华梓倾自己看着,倒觉得还蛮配他的细皮嫩肉, 显得分外可爱。 她帮皇帝穿好外袍,特意选了件领口严实的,却还不放心,又将他的领口紧了紧, 再紧一紧。皇帝快喘不上气了,他说:「你想勒死朕?」 华梓倾翻了个白眼:「臣妾不敢,弒君的罪名可不小,臣妾不想连累家人。」 皇帝又哼哼两声:「你昨晚……可不是这样对待人家的。」 「昨晚的事不许提!我是怎么中招的, 还没和您算帐呢。」她样子挺凶, 其实一半是心虚, 一半是害羞。 她转了话题,「今日误了早朝, 大臣们会不会有非议?」 「非议什么,谁还不会偶尔有个体力不济的时候?又不是从此君王不早朝。」皇帝说完这话, 看见她低着头,耳尖泛了娇羞的粉, 他自己也略有点心虚地闭了嘴。 他可不是「偶尔」体力不济, 他的体力实在是不济。 昨夜华梓倾中了药,在这事上十分不知饱足,起先皇帝还能占据主动,到了后面几个回合, 他基本都是舒服地躺着,全程享受。不过那滋味……还真是不错。 他脑子里一跑偏,耳尖跟着泛了粉。 衣裳早就穿戴齐整了,帝后相对而立,默不作声。 早朝虽是免了,见臣工的时辰却不能误,李成禧又在外头怯怯地催了一声。 华梓倾行礼恭送,皇帝把她拉起来,凑到她耳边。他离得很近,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温热的气息落下来,她的耳朵更红。 低沉的声音轻而迷人:「你想不认帐都不行,朕,赖上你了。」 皇帝匆匆地走了,华梓倾回了自己的长庆宫。 她吩咐之红和之蓝备好热水,她要沐浴更衣。 如瀑的青丝用玉簪挽起,露出玉洁修长的脖颈,之红像往常一样为她宽下外衣,目光落在她的锁骨上,当下顿住。 华梓倾当时没留意,待到洗完了,松松地裹了件素袍,站在铜镜前,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身上也有好些红艷的草莓,足可以和皇帝身上的媲美。 她顿时僵住,脸色憋得像个紫茄子,她横了之红一眼:「你怎么不早说?」 亏了她沐浴更衣从不让太多人伺候,否则,丢脸可丢大了。 之红掩着唇,不敢笑:「其实,奴婢觉得娘娘这样子,千娇百媚,更好看了。」 华梓倾当她在取笑,「呸」了一声,便不理她。然而,之红说的却是真心话。 皇后娘娘看着清瘦单薄,实则当丰满处丰满,只是她生得秀雅明丽,平日里又大咧咧的,此时身上几处暧昧的红痕,倒衬出许多女人味儿来。 冬日的阳光温和,华梓倾提议去御花园走走,身上总有些酸疼的感觉,只是她不喜欢在床上躺着。 走了一会儿,她坐下来,倚着美人靠晒太阳。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恭喜来说,各宫嫔妃到了长庆宫,来给皇后请安。 华梓倾懒得动弹,她本就是个随性的人,况且,她也知道,嫔妃们例行请安,对于她们而言,也是件憋着笑容不得不来的苦差事。 她吩咐恭喜:「来都来了,那就泡上一壶御赐的龙井茶,让她们每人一盏,喝了就各自回吧。」 她领着之红和之蓝,又在御花园中消磨了一阵子,她正在常青藤后面的鞦韆上晃悠,突然停了下来,做了个禁声的动作。 她对二人轻声说道:「有人来了。」 不远处,燕燕莺莺,衣香鬓影,从长庆宫出来的嫔妃们并没各自回去,倒是成群结队地,游园来了。 今天天气好,想不到,大家都这样好兴致。常青藤结了一面绿色的墙,众人一路赏景,倒没人留意藤后的动静。 秦暮烟和曹瑜二妃走在最前面,看似并肩而行,十分亲热,其实,谁多看对方一眼,都会觉得别扭。 「昨晚,平乐轩的人忙着显摆,说皇上要去。末了,倒像是闹了场笑话,怎的皇上昨夜并没过去?」曹瑜走着,大方地嘲笑着董婕妤。 第83页 「宸妃姐姐有所不知,」董凝柔由宫女越琴扶着,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养心殿的人一早就来过了,说皇上昨夜偶感风寒,饮了姜汤便早早睡下,今日连早朝都免了。皇上身子不适,早朝这样的大事尚且没顾上,昨夜爽约自然算不得什么。」 华梓倾坐在鞦韆上,悠悠地晃着,原来养心殿对外是这样说的。皇帝真是个小狐狸,他故意让人说他昨晚饮了姜汤睡下,那消食茶自然是没喝,如此,董凝柔也就不会起疑了。 她默默抬眼,看了看之蓝。 昨晚去养心殿,她只带了之红,长庆宫就交给了之蓝。她知道这二人嘴巴最严,且行事沉稳,皇帝给她选的人,也像他养心殿的宫人一样。 果然,之蓝扶着鞦韆的绳子,不着痕迹地回了她一个眼色。昨夜皇后没回长庆宫,这事只有之红之蓝两个心中有数。 曹瑜心中不甘,冷嘲热讽道:「皇上想不想早朝,和想不想去平乐轩,是两回事。早朝是免了今日,免不了明日的,可平乐轩不同,皇上懒得去,恐怕再也想不起来。」 几个位分低的嫔妃见她俩唇枪舌战,都跟在后面不敢作声。 秦暮烟冷眼旁观,淡笑了一下,倒像是生怕曹瑜的火气还不够大。 「且不论皇上昨晚去没去,只皇上待董婕妤的这份心意,便是难能可贵,与咱们不同。咱们刚入宫,皇上就病倒了,如今才好些,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平乐轩。到底是二公主的表妹,董婕妤的福气,咱们羡慕不来。没准儿,皇上昨夜没去,心中也引以为憾,惦记着平乐轩呢?」 「回昭妃娘娘话,养心殿的人说了,今晚,皇上一准儿会过来。」 宫女越琴行着礼,替自己主子炫耀上了。她姿态虽恭谨,却实在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仿佛鸡犬升天的日子已经指日可待了。 「瞧这张狂样子,也就是让你主子纵的。」曹瑜冷哼道,「皇上只是说要去一趟平乐轩,未见得去了,就要独宠董婕妤了!你们也高兴得太早了点儿!」 董凝柔本在沾沾自喜,听了这话,脸上顿时挂不住。 华梓倾悠然自得地在鞦韆上晃着,出了那样的事,连她都能猜到是董凝柔在背后捣鬼,皇帝那么聪明,不可能不怀疑。可是,他还要去平乐轩,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她已经习惯了,后宫的女子们只要聚在一起,就没有消停的时候。却不知,她自己也跑不了,人在鞦韆坐,锅从天上来。 「宸妃娘娘有所不知,得不得宠的,且先不说,能让皇上亲临便是天大的造化了。」姜浣雪诉苦道,「妾身入宫已有些时日,别说皇上来,就是见面也没有几回。皇后娘娘自个儿不得圣心,也不肯让后宫雨露均沾。」 「皇后不得圣心?怕是你看走眼了吧。」曹瑜冷眼看着姜浣雪,只觉得她愚蠢。 皇帝留宿长庆宫的时候的确屈指可数,平时对皇后也表现得并不亲热。可是,曹瑜记得玄武门前的那一幕,皇后惊鸿一般的身姿,还有皇帝看见她时,眼中唯她一人的样子。 女子对于真心爱慕之人,总是最为敏感的,她看得出,皇帝是真心喜欢皇后。这一点,让曹瑜妒忌如狂。 董凝柔阴阴地笑了笑:「华家只有一个华凌风,他早就死了。凭华家如今这个破落的样子,何以出了位皇后?明眼人都知道,不过是皇上太后担心秦曹两家失了和气,这才便宜了她。她好容易飞上枝头变了凤凰,就算自个儿不得宠,也要霸着皇上。」 「华凌风算个什么?」曹瑜自问输了容貌,输了武功,却绝对不能输了家势,「当年他说死就死,丢下定远军群龙无首,若非本宫父亲率领威虎师北上迎敌,大燕便只能不战而降了。」 秦暮烟半晌没做声,此时冷不丁地补了一刀。「可最后,还不是败了吗?」 曹瑜正要发作,却见常青藤前不知何时站了几个人。华梓倾冷冷地看着她,嘴角勾着一丝没有温度的笑容,袖底的手却默默地捏成了拳。 这些人议论她,她可以不在乎,但是出言折辱华凌风,她忍不了。什么叫说死就死?华凌风遇刺身亡,是她心中多年来不可触碰的悲痛。 众人都噤若寒蝉,皇后神出鬼没,怎么总是悄无声息的,说出现就出现? 这次可不能怪华梓倾听墙脚,她一没上墙上树,二没故意躲藏,盪鞦韆也能听到背后说坏话的,要怪就怪她们自己不当心。 她懒得跟曹瑜废话,直接吩咐道:「掌嘴。」 曹瑜位及四妃,且母家权势连太后都要顾忌三分,之红上前动手,竟然被她一把握住了手腕。 「你怎敢?」她看向华梓倾,「臣妾不服,臣妾要上广慈宫向太后禀明此事,求她作主。」 「可以,先打了再说,打完了,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华梓倾知道她是个有功夫的人,不肯轻易就范,之红奈何不了她,「要本宫亲自动手吗?」 曹瑜气不过,这分明是仗着武功好,她打不过。「皇后娘娘,您这是恃强凌弱!」 「你要这么说,也无不可。论位分,本宫是皇后,论功夫,你明知道不是对手。所以,说错了话,你就认命吧。」 曹瑜一向心高气傲,却只能呆若木鸡地站着,由着之红扇了一巴掌。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她也只能忍了,后宫是皇后做主,就算太后来了,也未必会为了她,和皇后撕破脸。 第84页 华梓倾又说道:「姜才人出言不逊,挑拨是非,先禁足于晴熙宫,再请皇上发落。」 姜浣雪本就没什么胆色,背着皇后才敢说是非,如今被逮个正着,吓得她变脸似的换了副讨好的模样,跪地求饶。 华梓倾不听也不看她,缓缓地转向了董凝柔。 董凝柔是姣美柔弱的外表,九曲玲珑的心肠,她方才说的话明显触怒了皇后,华梓倾流露出的恨意让她默默打了个寒战。 她以为,接下来就该发落她了。然而,华梓倾却看着她,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下。 华梓倾昨晚就气鼓鼓地想找董凝柔算帐,今日冷静下来,她倒要想想,该如何处置才能有理有据,既能让二公主和董家人没有话说,也能让后宫众人心服口服。 皇帝对此已经有了打算是吧,那她不妨推波助澜。 「董婕妤生得如此娇弱,若是一巴掌下去,大概脸都肿了,今晚还如何伺候皇上?」她笑了笑,「也罢,这顿掌嘴且先记下,过了今晚,本宫再好好和你算帐。」 皇后领着人走了,竟然放过了董凝柔。嫔妃们又是不服,又是不屑,她们觉得,皇后无非是怕皇上看见董婕妤的脸肿了,想在皇上那儿搏个贤后之名。 走远了,之红低声问:「您方才这是……?」 「皇上在引蛇出洞呢,本宫帮他加把火。」 华梓倾笑了一下,人有了危机感,会更加急功近利。董婕妤本就打定了一举得宠的主意,如今皇后在旁边虎视眈眈,她没了退路,冒险一搏,出手必被捉! 午后,华梓倾补了个好觉,睡到太阳西沉,她还没起身。 之红进来通禀,说圣驾往长庆宫来了。华梓倾迷迷煳煳地翻了个身,没好气地说了声:「不见!」 第49章 头一回 皇后亲口说的 香帐金纱, 华梓倾贪睡的样子比平时多了几分娇媚。 粉唇莹润,香腮似雪,半截小臂像白嫩的藕节。侧颜已是倾城之姿, 侧卧的身形更如山峦起伏,玲珑有致。 她朝里睡着,感觉有人轻轻地帮她揉着腰, 她迷煳中,还想着之红果然善解人意,哪里酸痛按哪里,竟如自己肚里的蛔虫似的。 一会儿, 她便觉察出不对劲了,那手法轻重和之红惯用的不同。纱帐滑落了半边,狭窄的空间里,她又闻到了浅浅的龙涎香。 昨晚一夜缠绵, 这香味夹杂着属于他的气息, 厮磨中入了骨髓, 此时一闻,便莫名地脸红心跳。 那手越来越不规矩, 揉捏的感觉渐渐暧昧,连地方也跑偏得不像话。她有点害羞, 还有点痒痒。 华梓倾躲了躲,回头瞟了一眼。「皇上别按了, 臣妾的腰好着呢。」 这是嘴硬, 她虽然身强体健,但是生疏的动作做多了,免不了酸疼。除了腰疼,其实腿根儿也疼。 皇帝脱鞋上床, 大方地躺下了:「皇后腰好,朕的腰可疼着呢。这大半日理政,只能生扛着,又不敢当着臣工们的面儿喊疼。你过来,给朕揉揉。」 他是个仰卧的姿势,华梓倾在床上膝行靠近,双手放在他两边腰上,人就面对面了。这情形让她想起昨夜某个画面,顿时双颊发烫。 她收了手,撇开脸:「您腰疼为何不回养心殿歇着去?小由子他们伺候得不比臣妾好些?」 「朕才不像皇后这般冷情薄倖,朕还想着,昨夜既是……那样了,今日若冷落了皇后,怕你心中不痛快。谁想,朕来了,你倒好,只管睡觉,竟是不理不睬。」 「其实,皇上倒也不必这样,」华梓倾斟酌半天,硬着头皮说,「咱们还像从前一样相处便是,昨晚那是个意外,臣妾不必皇上负责。」 「可朕需要你负责!」他勐地坐起来,当真摆出一副「赖上你」的架势,刚中气十足地说了这一句,又立马软下去,俊脸粉红地补充,「这种事……朕也是头一回……头几回。」 华梓倾红霞满面,诧异地看着他,皇帝被看得不自在了,回瞪她一眼:「你该不会以为,朕是在碰瓷吧?」 她窘了,其实她并没这么想。起先她是挺惊讶的,但是皇帝昨夜的表现,她当时紧张没留意,现在一回想,还真像是头回。 到了那种时候,华梓倾喊疼,他说他也不好受,不过,他很顾忌对方的感觉,循序渐进,温柔缠绵,生怕让女子第一回 吃了苦头。 她在药力作用下,反倒是她先急了,缠上去咬着他的耳朵哼哼,眸光迷离。皇帝到底让她诱得失了控,躁动起来,他体力处下风,倒是吃苦头的那一个。 华梓倾突然明白过来,难怪皇帝从不许她过问彤史,难怪姜才人入宫日久,却仍是一看见皇帝就急眉赤眼,一副情深幽怨的样子…… 「臣妾……只是没想到……」 皇帝干咳了一声,撇开脸,正色道:「男女之间,本该情投意合,才会肌肤相亲。况且,男女平等,我既盼着自己喜欢的女子全心待我,我自然也不会把一颗心掰成几瓣,分给别人。后宫众人,非我所愿,唯有皇后,是我自己挑的。」 二人目光相接,她怦然心动。华梓倾发现自己不够了解他,他时不时会有些令人意外的言论,但是不可否认,这样的话,从皇帝口中说出来,格外能打动人。 他支起身来,倾前贴近,鼻尖都快挨上了。「所以,咱们不可能和从前一样。下次,皇后再敢对朕说『不见』试试!」 第85页 他这模样不好惹,眸色阴沉,像负气的小狼崽。华梓倾只能悄悄向后移,惹不起就躲着点儿。 皇帝闻到她衣服和床榻间的清香,略一垂眸,瞥见她微松的中衣领口下,风景独好。 他喉结一动,突然吻上去,华梓倾没撑住,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压倒在床上。 皇帝托着她的后颈,一半是缱绻温柔,一半是贪恋的专横,唇舌纠缠,紧紧相贴。 这一次,「胃疼」的时候他没躲闪,华梓倾察觉了,撑着他的肩,想和他拉开距离。 他嗓音沙哑,于耳畔轻语:「分开半日,朕想你了。」 身心都想,她能感觉到。 却在此时,门外有人禀报,二公主沈娇来了。 来得真不是时候,但是,在皇帝的预料之中。 昨夜一盏消食茶,堪堪与董凝柔送的薰香产生了奇效,而且,平时都没事,唯有昨晚他提前让人知会了平乐轩,说他要去,消食茶里的草药就平白多出一味。 这么多巧合,他不可能不留意。 之前曹瑜出疹子,华梓倾就怀疑董凝柔,但她找不到证据,也想不明白,曹瑜那碗什锦果羹是如何被人换掉的。 两件事串在一块儿,皇帝觉得多半是御膳房出了问题。有些事,皇后始终查不出来,是因为皇后在宫里没什么根基,对宫中那些陈年旧事不了解。 他让李成禧安排,把御膳房里几个可疑之人暗中排查了一遍,果然有个叫张季的太监,多年前曾受过董太妃的恩惠。 人知道感恩是好的,只可惜,董凝柔滥用了这份感恩之心。 原本皇帝失约,董凝柔还有些疑虑,但今日养心殿放出一套说辞,皇后又在御花园施压,她忍不住想赌一把。富贵险中求,只要成功,皇恩雨露会让她成为人上人。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越琴又悄悄去了趟御膳房。她正和张季窃窃私语,叮嘱张季今晚定要想方设法,再在皇帝的饮食里加足料,不知道打哪儿蹿出几个人来,当场把他俩按在了地上。 二公主沈娇让人押着这俩人前往平乐轩的时候,董凝柔正在旁边的香榭园里,对着李美人指桑骂槐。 平乐轩与秀誉堂离得最近,中间便是香榭园,李新柳今日闲来无事,坐在香榭园中绣花,正巧让董凝柔看见了。 李美人的绣艺炉火纯青,她绣的鸿雁纷飞、绿柳成荫,红莲并蒂,处处表相思。董凝柔一看这技艺便酸了,这样饱含深情的绣品若是送到皇上面前,皇上难保不动心。 于是,她非说李美人绣柳树,是犯了太后的名讳,对太后不敬。 董凝柔命人撕了她的绣品,又借着园中野花嘲讽李美人出身低贱,却还要招蜂引蝶,笑她根本不配争宠。 就在这时,二公主来了,董凝柔一眼瞥见她身后的越琴和张季,差点都站不稳。 沈娇进宫,是皇帝安排的。 董凝柔是董太妃娘家出来的人,他顾念二皇姐与董太妃的颜面,请她来,让自己瞧瞧董凝柔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皇帝的饮食里做手脚,这事儿可不小。董太妃临终前的嘱託,原是盼着能为董家挣一份荣宠,可董凝柔胆大妄为,弄不好会把整个董家都搭进去。 不仅如此,就连当年董太妃施恩于张季的一片善心,也被她糟蹋了。 沈娇面向帝后,郑重地行礼赔罪:「董凝柔所做所为,请帝后降罪,只是,董家上下皆怀忠君报国之心,还请帝后莫要迁怒。」 皇帝亲自将她扶起,笑道:「这个自然。」 临别前,华梓倾特意叫之蓝备了一盒南方上贡的时令果子,让沈娇带给她那招人疼爱的宝贝儿子金豆。 沈娇忍不住打趣:「皇后这样喜欢孩子,何不自己生一个,整个大燕国都盼着这天呢!」 华梓倾觉得难为情,瞥眼去看皇帝,皇帝似笑非笑,眼尾一笔绯红写意,端的是意态风流。 沈娇告辞离宫,二人把她送出了长庆宫才回来。 他俩并肩而行,皇帝十分自然地牵住华梓倾的手,宽大的袖口掩住了下面的小动作。 身后跟着一行宫人,帝后表面端庄威严,皇帝悄悄用他修长如玉的手指勾她的掌心,亲昵地使着坏,有点痒痒。 小太监在旁边恭敬地说,晚膳时间到了,皇帝吩咐,就在长庆宫用膳。 李成禧和小太监们张罗着摆膳,皇帝不苟言笑地牵着华梓倾继续往里走。他压低声音说:「朕以为皇姐方才所言极是,皇后觉得呢?」 华梓倾不答他的话,却回头吩咐道:「晚膳时,将本宫的当归红枣大骨汤给皇上也备一碗。」 皇帝觉得她是存心岔开话题,他突然一回身,华梓倾剎不住脚,俩人面对面站着,几乎快要贴上去。 皇帝揽着她的腰,掌心在她的腰带上磨蹭得微微出了汗。他把她压进怀里,声音从她头顶低低地传来。 「前些日子,你还欠朕一个答覆,忘了吗?」 「……」 「你是不是喜欢朕?」 「……」 「若不然……慢慢培养也行,反正咱们是一辈子名正言顺的夫妻,也不是急在一时……」 「喜欢。」 「……嗯?」 皇帝错愕地看她,那是一双似水明眸,她语气虽淡,却似平缓的泉水,不紧不慢地流露出一丝清甜。 第86页 「你是说你喜欢朕?」他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笑意里有掩饰不住的惊喜,「你再说一遍。」 华梓倾没想到,他高兴的样子,会让她心里也悄悄地跟着欢喜起来。像薄冰的湖面在温暖的阳光下解了冻,柔风拂过时,泛着微波。 「皇上总问,臣妾烦了,随口答的。」她嘴上抵赖,腮边却不经意地现出一双梨涡。 皇帝头一低,在她温软的唇上吻了吻,温柔又专横。「朕不管!皇后亲口说的,自然是要算数的。」 第50章 秘密 笑容比黑色的血更诡异…… 皇帝今晚心情大好, 二人一道用了晚膳,他也不去灯下处理公务了,只管搂着自家皇后在窗边看月亮。 帝后大婚已久, 今日才真正有些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的滋味。 难怪古往今来,得了佳人便荒废朝政的君王不少, 皇帝心中感嘆,怀中抱着软玉温香,谁还愿意去挑灯夜读,坐个冷板凳? 清辉洒了一室, 他从后面搂着华梓倾,头低下来,脸刚刚好埋在她的颈窝里。女子的香不比花香,更清浅温柔, 更让人心驰神往。 「皇后或许不信, 朕初见时, 便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 咱们上辈子见过。」他低声耳语,「这是不是缘分?」 他是穿越来的, 他总怀疑华梓倾和那个世界里的他,存在某种渊源。 华梓倾愣了愣, 她想的不同, 她和皇帝曾于数年前,在樟州边境的山林里见过一次。皇帝的熟悉感,莫非是源出于此? 她笑了笑,没有顺着皇帝的话题说下去。 「皇上只管问臣妾喜不喜欢你, 那你呢?皇上可没好好说过喜欢臣妾的话。」 「朕喜欢皇后。」他勾着嘴角,在她的侧颈边蹭了蹭,又看着皎洁的明月说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不对,」他想了想,俊颜舒展,坏笑了一下,「皇后是条咸鱼,朕就陪着皇后,做一对最咸的咸鱼……」 前一刻端庄温柔的皇后顿时跳脚,转过身来瞪他。 皇帝意识到,再说下去,可能会挨上一顿老拳,若惹恼了皇后,一顿「家暴」得让他这副小身板吃不了兜着走。 「等等……再不中听,朕好歹说的是情话,皇后呢,皇后至今为止,就勉强说了个喜欢,都没什么表示!」他抱头偷瞟了几眼,语气竟像是撒娇,「不公平~」 「臣妾怎的没有表示,」华梓倾狡黠地笑道,「御膳房特意为皇后做的当归红枣大骨汤,臣妾不是与您分享了?」 皇帝之前心情好,什么都没放在心上,这会儿品出不对劲来:「这个汤……感觉是给女子补气血的,你怎么给朕喝了?」 「皇上从来娇弱,又听了二公主的话,想要个孩子,臣妾是为您着想,担心您身子不行……」 事实证明,千万不要对一个男人说这两个字,哪怕他是个病秧子,那也是有男子尊严的。 皇帝瞬间黑了脸,刷地一下落了窗帘,将如雪清辉都关在了窗外。 他掐着纤腰,将人按在贵妃榻上,髮丝滑落下来,眼角带着潋滟的春色。「行不行的,不如皇后再试试……」 旖旎的尾音淹没在唇齿交织间,华梓倾不知是何时,锦带被扯开,衣衫渐松。 昨日半夜流连,有些风景却看不够,她身姿迷人,皇帝一碰上,便会血脉·偾·张。她浅浅的鼻音,牵动着他的神经,更是思之如狂。 华梓倾透不过气,在他的唇上咬了一口。皇帝面含春色,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带了诱人的水气,唇色愈显艷丽,让人想要一亲·芳·泽。 他急切地动了动喉结,又回头看了看屋内燃烧的烛火,明亮得碍眼。 华梓倾是善解人意的,她顺手拨下头上的金钗扔了出去,一道利索的金光划过,径直打灭了烛火。 屋内顿时暗了下来,只余外间两盏幽暗的小灯,方便宫人上夜。 似明似暗的光线平添暧昧的气氛,失了金钗的束缚,空气中飘过如兰的发香。 皇帝半卧在榻上,呢喃的声音恍如宁静夜晚拂过耳边的微风,除了极亲近的人,别人听不见。「昨日朕帮了皇后,今日,该皇后帮帮朕……」 月亮躲进云里,皎洁的清辉收敛了七分明亮,只余一团朦胧的光影,软软吞吞,轻柔地落在窗上,像是裹了糖的酒酿圆子。 甜蜜的昏沉的夜色里,影影绰绰,传出他接连的抽气声。他最喜欢皇后这直率的性子,爱憎分明,没那么多矫情和拐弯抹角。这事上她也直率,让他满足得不知身在何处。 当皇帝真的不必三宫六院,拥有皇后这般的女子,皇帝已经别无所求。 良辰美景,这是令人沉沦的人间温柔乡。 皇帝是位明君,即便是沉沦,次日清晨,他到底是没再误了早朝。 小由子进来伺候皇帝更衣,华梓倾背对着他二人,端坐于妆檯前,之红在为她梳妆。 皇帝站在她身后,从镜子里看出他的皇后其实正难为情,想起昨夜叫了两次水,都是小由子亲自打点的。 他穿戴好的样子清贵飘逸,风流倜傥,抿着嘴唇笑起来,容姿秾艷。皇帝临走前,从身后凑到她耳边,笑嚯道:「不必害羞,皇后很快便会习惯的。朕又腰疼了,今晚,再给朕揉揉。」 「皇上再不走,可就要迟了!」她面若桃花的样子,说什么都像是娇嗔着打情骂俏。 第87页 宫人们簇拥着御驾离开,华梓倾妆罢,依例去向太后请安。 谢太后喜欢艷丽的妆,喜欢浓烈的酒,喜欢繁华热闹,但她对后宫众人却疏远冷淡。每月里,只有在太后无需诵经的那些日子,后宫众人方可前往广慈宫请安。 太后还不到四十岁,却是比寻常女子更怕老,更介意。厚重的粉底,胭脂如霞,她不许自己在姿色妆容上输人半分,哪怕,这些前来请安的后宫女子们个个正值青春,有的甚至尚在碧玉年华。 和往常一样,太后闲话几句家常便没了兴致,只是,她今日叫众人散了,却独叫皇后留下。 太后说是与她商量,但华梓倾听完就懂了,太后今日所说之事,没有她商量的余地,只不过她毕竟是皇后,知会她一声罢了。 太后母家兄弟兴安郡王谢蟒有一掌上明珠,也就是皇帝的表妹,叫谢茗焕,早些年便封了县主。 谢茗焕想要入宫,从前太后一直想方设法地劝阻。她迟早会除掉皇帝,窃取江山,她没必要再搭上一个谢家嫡女,谢茗焕好歹是叫她一声姑母的。 太后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皇帝对她并无男女之情,且秦曹两家的女儿都不是好对付的,总有太后护不住的一日,唯恐让亲外甥女受了委屈。 谢茗焕本是消停了,但是前几日听闻,皇帝表哥并不爱去后宫,秦曹两家的女儿也不过如此。昨夜,消息灵通的郡王府又得知,董婕妤被打入冷宫,谢茗焕更加按捺不住。 皇帝表哥既然没有特别宠爱的人,而她至少有表兄妹的情分在,那么,没准儿有机会。 不知天高地厚的雄心壮志一旦膨胀起来,便再听不进半句劝,她在郡王府折腾了半夜,一哭二闹三上吊,直闹到爹娘都妥协了,站在她这一边。 今日一早,兴安郡王便亲自修书一封,托人带进宫来,言辞恳切,请太后成全。 太后原本是看着那点血缘,想给谢茗焕指条明路,凭她是皇帝的表妹,日后何愁挑不到如意郎君?然而,她不知好歹,偏要往死路上挤,那就怨不得旁人。 太后笑道:「他二人是表亲,自幼便亲厚些,茗焕想要进宫伴驾,也可以理解。再者,兴安郡王手握逐日军,乃国之砥柱,又是哀家的亲兄弟,他既开了口,哀家总需顾及他的颜面。」 「此事,皇上知道吗?」 华梓倾虽然这样问,但她心里也清楚,谢茗焕的背后有太后和兴安郡王,以皇帝如今的根基,他既拒绝不了秦曹两家,更拒绝不了谢茗焕。 只是,有一点她不明白,既然谢茗焕要入宫,当初,太后何不干脆将后位留在自己谢家? 「目前还不知道,然而,皇帝孝顺,哀家开口,想必他也不会有异议。」太后显露出极和善的神情,宽慰道,「皇后不必忧心,你只需看在哀家的面儿上,平日多让着茗焕几分,她虽任性些,却威胁不到你的后位。」 这样的宽慰,并不能让华梓倾的心情好转,当初她不介意皇帝拥有后宫,如今却会为了谢茗焕心里不舒服。 她默默苦笑,有些事,她一脚踏进来,便再难置身事外。今非昔比,到底是不同了。 她辞了出来,见时辰尚早,想着沈娆即将远嫁,便携了之红之蓝,前往披星殿。 不久就要分别,沈娆这一去,山高水远,不知何时方能再见面。二人惜别,皆有些伤感。 华梓倾留在披星殿用了午膳,又用了一盏茶,本是要走了,沈娆却左思右想,对她说起一件事来。 「这件事,埋在我心里多年,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若是说了,我怕会带给你更多的危险,若是不说,我又觉得对不住你。」沈娆幽幽嘆气,「如今,我要走了,若再不说出来,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华梓倾听她这语气,已有了些预感:「可是与太后有关?」 「是,」她看向华梓倾,目光沉沉,「我知道太后一个天大的秘密。」 那一年,樟州之战,前线打得如火如荼,来自于北境的军情也时时牵动着先帝和满朝文武的心。 沈娆正值及笄之年,和所有待嫁闺中的女子一样,心思单纯,只憧憬着浪漫美好的爱情。 沈娆回想那时,国家大事皆不上心,颇有点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意味。 某日,她私自熘出宫去,拉着廖廷陪她逛街,只因玩得高兴,险些误了宵禁的时辰。 她匆匆赶回宫来,天色早已黑了。在入宫门不远的地方,她远远地看见了一个大太监,这人她认识,是当时还是淑妃的谢柳依身边的万福。 沈娆私自出宫怕人知道,于是刻意躲着万福,岂料,她发现万福比她还要鬼鬼祟祟,走几步就要张望一下。 她一时好奇,便不远不近地跟着,看见万福去了一处废弃的偏殿,在那里,有人在等他。 那人转过身来,戴了个青面獠牙的面具,惨白的月光下看着,就像是从地狱来的恶鬼。 他说:「你来晚了,宫门都快宵禁了。」 万福笑了笑:「怕什么?能帮你进来,就能帮你出去。」 万福摸出一叠银票递给他,他看了几眼,点点头,似是很满意。「杀华凌风,果然值钱。日后再有这等牵线搭桥的好事,只管来找我,能为淑妃娘娘效力,是我的荣幸。」 虽然说的是谄媚的话,但那声音又冷又沙哑,像把钝刀子磨在人心上,让沈娆听得心惊胆战。 第88页 「这件事,你没有说出去吧?」 「规矩我懂,自会守口如瓶,我又岂会自断财路?钱拿到了,我会马上离京去鬼川,公公不必担心我会泄露你们的秘密。」 「那就好。」 鬼面人将银票收好,转身要走,一把明晃晃的刀子狠狠捅进了他的后腰。 沈娆吓得魂飞魄散,却只能使劲捂着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她再不谙世事也明白,此时如果暴露了自己,无疑便是下一个被灭口的人。 那人缓缓倒了下去,面具下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万福,沈娆看见,玉阶上竟然诡异地洇出一滩黑色的血…… 「淑妃娘娘说了,只有死人才真的不必让人担心。」万福的笑容比黑色的血更诡异,敷了粉的一张大脸,月色底下白得像殭尸一样。「你也不必去鬼川了,就直接去地狱吧。」 沈娆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躲在树丛里,跑又不敢跑。 万福试探鼻息,确定那人死透了,幽幽地转过身来,目光不偏不倚,怀疑地锁定在这一片适合藏人的矮树林。 他一步一步,向着沈娆的藏身之处走来…… 第51章 阴谋 曾经最厌恶的样子 沈娆本以为, 自己死定了。 可是,当万福走到树丛的边缘,踩断的枯枝发出「咔嚓」的声音, 竟然惊飞了几只乌鸦。 宫里头,极少会一下子看见这么些乌鸦,而且, 乌鸦都跑出来,围着那死尸飞也就罢了,却还有两只跟在万福的身边,环绕不去。 万福生怕过于响亮的乌鸦叫惊动了附近的宫人, 将人引来,他拂袖驱赶,低低地骂了声「晦气」,到底止了脚步。 沈娆惊魂未定地看着, 万福重新回到鬼面人身边, 把那叠银票摸回来。幸亏银票外面包了层油纸, 没有沾上诡异的黑血,他仍是十分嫌弃, 把油纸剥开丢了,把银票收好, 又用雪白的绢帕擦了擦手。 油纸和绢帕都丢弃在尸身上,万福果断地离开了。 沈娆等他走了, 这才抖着腿从树丛里出来, 挑了另一条路,仓惶远离这荒凉阴森之地。 兰採在宫门附近约定好的地方等着接公主,公主每次偷熘出宫,廖廷都会把人毫髮无损地送到宫门。今日, 沈娆却是比她预料中晚了许久才来,且并不像每次回宫时那样高兴,看起来慌慌张张,十分狼狈。 沈娆一回披星殿就病倒了,她不肯看太医,因为明知道自己这就是被吓的。又或者,是冲撞了厉鬼。 那鬼面人就是厉鬼,连厉鬼都杀的淑妃和万福就是恶魔! 后来,宫中风平浪静,沈娆悄悄地去那荒废的偏殿看过,没有尸体,没有黑色的血,也没有成群的乌鸦。日子像从前一样平静,宫中没有发现不名尸首的消息,沈娆对着大燕国的地图看了数日,也没有找到一个叫做鬼川的地方。 荒凉的玉阶落满了灰尘和黄叶,微风习习,那晚的一切,恍惚只是一场噩梦。 但沈娆知道,那绝不是梦。这个世界,并非是她从前以为的繁华锦绣,谢太后也并非是她从前认识的那个善良坦荡的淑妃娘娘。繁华锦绣的背后,藏着多少冷血龌龊的欲·望。 沈娆说完的时候,华梓倾将脸上肆意纵横的泪水擦了一把,悲愤是肯定的,却比沈娆意料中更冷静。 「祖父与太后应该是没有私怨的,太后为何买兇杀他?」 「我起初也不明白,可是,等到樟州之战有了结果,我便有了些猜想。」 当年,先帝的心腹之臣,云麾将军华凌风遇刺身亡,定远军群龙无首。华梓倾曾经吵着,要替祖父挂帅出征,但终因她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子,而未能得偿所愿。 兀彤大军素来最怕华凌风,华凌风一死,只得由曹涵临危受命,率领威虎师北上迎敌。 结果就是,樟州战败,燕国割让西北三城,皇长子沈鸿昭战死,当时的五殿下登基,淑妃摇身成了太后。 若华凌风活着,樟州之战未必会败,沈鸿昭未必会死,大燕的皇位也未必能落到当时软弱无能的五皇子头上。 如此想来,五殿下登基不是运气,而是阴谋。华凌风活着,便是某些人走上登顶之路的障碍。 这事细思极恐,华凌风之死只是个线头,若顺着抽丝剥茧,将会引出一件翻云覆雨的陈年旧事。 华梓倾艰难地扯了下嘴角:「都道是王座之下皆枯骨,若樟州之战的结果与祖父遇刺当真有关联,那竟是……与皇上也脱不了干系。」 「你别多想,」沈娆安慰道,「我从来只是叫你提防太后,并非因为皇上此番帮了我,我便觉得他无辜。皇上若是也有心借樟州之战,杀兄夺位,他只需留在京城坐享其成,就不该逞一时之勇,自作主张跟着跑去樟州,险些送命。」 那时的五殿下胸无城府,与如今大不一样,确实没有这样的心机。 可是,即便皇帝并不知道华凌风遇刺的真相,也没有参与此事,若有朝一日,华梓倾要为祖父血洗沉冤,皇帝会为了还她一个公道,去和太后反目吗?毕竟,太后这么做,是为了帮他得到皇位。 「这可真是天意,我总算懂了你那时的话。命运弄人,为何嫁进宫来做皇后的,偏偏是我?」 命运兜兜转转,她好容易喜欢上一个人,那人却是谢柳依的儿子。 「也未尝不是好事,只要你能牢牢地把圣宠揽在身上,日后,又有何事做不到?」沈娆冷然苦笑,「廖廷能为了荣华富贵,违心地维持与我的婚约,你为了报仇,更该极力地去讨好皇上。何况,你与皇上有真情在,也不算违心地迎合。」 第89页 华梓倾垂眸默了半晌,终是未置可否。若带了目的去讨好他,还算得上真情吗? 出了披星殿,她一路失魂落魄,她刚刚对皇帝敞开心扉,俩人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她却得知了这样一个残忍的真相。 铺着鹅卵石的小石蜿蜒在路下,她却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或许她该听沈娆的,回到长庆宫,盛妆以待,等着皇上过来。她应该把皇帝的心握于掌中,利用他的权力,达到她想要的目的;她应该挑拨太后母子的关系,最后让皇帝不惜为了她,除掉自己的生母…… 可她做不到。 这样想法从脑子里滑过,就会让她不寒而慄。也许这是她復仇的捷径,可是,这样的自己不择手段,这样的皇帝过于无情,一切都会变成她曾经最厌恶的样子。 还有,她如何对得起皇帝?皇帝是谢柳依的儿子,这事他没得选择,然而,她却要去利用一个始终真心待她的男子,她心生爱慕的夫君。 华梓倾是个率直的性子,她的杀伐绝断只用于战场,用于敌人。或许沈臻说的对,她不适合后宫,不适合后宫的争斗,因为她心软,她有她坚持的原则,不愿意与这宫廷同流合污,不愿意因为困境而向苟且低头。 她打发之红、之蓝先回去,想一个人走走。 她一路心事重重,误入梅林深处。 天空下起了雨,越下越大,这个时节少有大雨,偏生今日让她赶上了。 此间十分偏僻,华梓倾环顾四下,并非是贵人主子们日常行动的地方。前面传来刺鼻的味道,像是堆放着某种花肥,想是离花匠们起居之处不远。 然而,她未见屋舍,只看见梅林尽头,有棵大榕树。 雨幕中,人也不见一个,她几番起落,越过前面堆放的花肥,原想去榕树下避避雨。谁知,她一落下来,便踩了个空。 树下的地面是活动的,她落在一处深约五丈的地牢里。 这地牢倒是与众不同,下面灯火通明,还飘着花香和酒香。华梓倾身为皇后,竟不知宫中还有这样一处所在。 她走了几步,听见身后有动静。 勐回头,她看见一张比鬼还吓人的,女人的脸。 华梓倾到底是见识过生死场面的人,她惊诧之下退了半步,很快稳定了心神。 那人满脸刀疤,皮肉外翻,长好的肌肤全是皱巴巴的,双手也是如此。之所以还能看出是个女人,只因为她穿着件宫女的衣裳,到处沾染着泥渍和花肥,整个人都是臭的。 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晃晃的牙,声音沙哑苍老:「好久没看见过女子了,还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呢!」 华梓倾见她这般年纪和装束,镇定地问道:「不知,老嬷嬷该如何称唿?」 她停顿了一下,倒显出几分优雅斯文。「姓李。」 李嬷嬷将她引进地牢深处,仿佛那是间舒适的寝殿。四下摆满了血红色的花,花开得妖艷,宛如地狱的曼陀罗。 正中的墙上,挂了幅画,画上是个清丽女子,正值妙龄。 「这是……?」 华梓倾回头,看见李嬷嬷再次露出白森森的牙,对她笑了笑。 「这就是我啊。」 第52章 矛盾 我要……你。 李嬷嬷其实并非是位嬷嬷, 她真实的年纪也不过长了华梓倾几岁而已。 数年前,她被人毁了容貌和声音,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里, 每日能做的事只有养花和酿酒。 地牢很深,而且隐蔽,看守的人少, 并且十分懈怠,根本不怕她能跑得出去。就算能跑出地牢,她也逃不出这牢笼一般的皇宫。 恰逢大雨,暗中看守的人自顾避雨去了, 华梓倾这才误打误撞,发现了这样一个所在。 从这日起,华梓倾每天都会悄悄地潜入地牢,去讨几杯酒喝。那三两个鬼鬼祟祟的看守早被她摸清了换班的规律, 凭她的身手, 也不过都是些睁眼瞎子。 皇帝几次去了长庆宫, 都会很没面子地被人挡驾。连圣驾也敢拦,这种事只有皇后的人做得出来。 次次都是之蓝低眉顺眼又寸步不让地回禀, 皇后饮酒微醺,已经早早歇下了。 皇帝初时只当是沈娆要出嫁了, 皇后捨不得,故而日日贪杯, 但次数多了, 他觉察出不对劲来。他询问之红和之蓝,皇后是在何处喝的酒,同谁喝的,两个贴身宫女竟是三缄其口, 一问三不知。 这日,华梓倾又去了地牢,去的时候,主人正在打盹。她并不拿自己当外人,轻车熟路地取酒自饮。 她发现个格外精緻的小罈子,坛中酒香很特别,闻一闻,觉得五脏六腑都舒坦了。 她自斟一杯,正品着,主人过来了。 华梓倾早改了称唿,叫了声「大李」:「你好生小气,这样的好酒,为何前几回不肯拿出来招待我?」 大李看见她捧的酒罈子,愣了愣,一边走过来坐下,一边反问她:「有种酒名抒怀,你可曾听过?」 「没听过。」华梓倾酒量不好,对酒也没什么研究。只因这地牢中的花酿味道特别好,她才喜欢常来喝两杯。 「真是孤陋寡闻,竟然连鼎鼎大名的抒怀酒都不知道,」她神情骄傲,眼中带着难得一见的神采,「抒怀是独一无二的!」 「有这么厉害吗?」华梓倾慢悠悠转动手中的杯子,「难不成,太后多年不杀你,就是为了你酿的抒怀酒?」 第90页 大李这一听,吃惊不小。她瞪大了眼睛问:「你怎么知道?你如何确定是太后,又怎么知道这么多事?」 「之前不确定,现在看你的表情,我就确定了。」 华梓倾笑了笑,其实很好猜,嫔妃们都是入宫不久,看大李脸上的伤疤,得有好几年了。她住在地牢里,每天有人供应吃喝,送来养花和酿酒所需的物品,取走酿好的酒,说明关押她的人还在。 满足这些条件,有能力在宫中秘密关押一个宫女的,只有太后、太妃和皇帝。 华梓倾刚刚了解了太后的心狠手辣,她是最有可能的人选。 然而,费这么大劲儿,这么麻烦地关押一个人,总要有所图。如果抒怀是样稀罕东西,那或许就是为了抒怀。 她分析完,大李爽快地承认了。 数年前,她初入皇宫做宫女,正值青春妙龄。一次偶然的机会,她见到了先帝,先帝夸她种的花美,酿的酒香,人也清秀。 这些事传到了淑妃谢柳依的耳朵里,趁先帝卧病之机,她就以狐媚惑主的罪名,把人囚禁了。 谢柳依用刀划烂了她的脸,涂上药粉,让她长好的皮肉皱巴巴的,又逼她喝了药水,容貌声音都苍老得判若两人。 从此,宫中「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宫女,地牢里多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囚徒。 「我瞧你的衣着打扮,虽然素净,但绝对不是宫女,你是小皇帝的妃子?」大李咧嘴笑了笑,刀疤在灯火下显得阴恻恻的,「你知道了太后的秘密,不怕她弄死你?」 「太后关押一个狐媚惑主的宫女,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就算说出去,她最多只是手段残忍了些。如果真的是秘密,她会把你藏在一个我根本不可能发现的地方。」 华梓倾很镇定:「至于我是什么人,这不重要,你只需知道,我是唯一可以常来陪你说话的人,这就够了。」 大李嘆了口气,的确,这样的日子太寂寞了,她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活着,把太后熬死,她想熬到那一天,太后比她先死。她比太后年轻啊,为什么不可以呢。 「这不算秘密,那我告诉你一个真正的秘密。」 华梓倾偏过头,觉得大李笑得意味不明。 「太后有个相好,她有野男人,不然,她不会那么在意我的抒怀酒,虽然,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是我猜的一定没错!」 华梓倾品出一丝不对劲来,抒怀不是一般的酒,它还和男女之事有关? 「这酒,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放心,和你想的那种东西不一样。抒怀,便是真情实感,自然流露。无论多么清冷自持的人,只要喝了抒怀,就掩饰不了自己的心意,看见喜欢的人,就会扑上去……」 华梓倾拿酒杯的手僵住了,不早说,她已经按照自己的酒量,喝了三五杯了。 「抒怀可灵了,我看得出,你是真的不嫌弃我。」大李整了整满是泥渍的衣襟,感嘆道,「当年,我也给先帝喝过这酒,可他,是真的对我没那个意思。我却白白遭了谢柳依的忌恨,断送了一生……」 「敢情你还真的是有爬龙床的想法啊?」华梓倾不得不承认,太后慧眼如炬,看人看得真准。 大李不以为然:「先帝年纪虽然大了些,但却是人中之龙,做一个想飞上高枝当凤凰的宫女,我有错吗?」 华梓倾现在没心思管人家对错,她得赶紧走了。大李这儿的花酿劲儿不大,但抒怀不同,她和前几天喝的数量差不多,这会儿却感觉酒劲上来了。 她趁着身手还敏捷,一熘烟地回了长庆宫。 她本想早些睡下,偏偏圣驾今日来得格外早。皇帝这回刀枪不入,什么话都不听,杵在门外,叫她开门。 「朕知道皇后还没睡,别再想让之红之蓝打发朕走。她们是你的人,朕不处置她们,朕就在这儿站着。天寒地冻的,朕若是在皇后的长庆宫冻病了,你自个儿掂量着办。」 华梓倾挑了下眉,这是威胁吗? 她问:「皇上要如何才肯走?」 皇帝反问:「你要如何才不躲着朕?」 她犟嘴:「没躲着。」 「没躲着就把门打开,让朕瞧瞧你。咱们都好几日没见了,皇后一点都不想朕么?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不能说出来吗?」 「皇后,咱们是夫妻,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朕说。朕是他们的皇帝,是你的夫君,你说过喜欢朕的,不能不算数。」 酒劲儿裹着一股热气往脑门上蹿,华梓倾隔着门,只觉得一切都不存在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的声音。 她仿佛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温柔、这么好听的声音,带着磁性、带着蛊惑,越听越是按捺不住,想见他,想抱住他。 皇帝适时地打了个喷嚏,华梓倾没忍住,不假思索地拉开了门。 寒气从门缝卷进来,他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衫,紫云龙纹透着说不出的清贵气。他芝兰玉树般地站在夜色里,俊美的样子像是能勾了人的魂去。 乍见他的一眼,华梓倾才知道自己的内心,其实是这样想他。 门在他背后关上,他的皇后猝不及防地抱住他的脖颈,狂热缠绵地吻了上去。 吻到喘·息,他们才分开,皇帝看着她泛红的脸颊,问她:「你又在哪里喝的酒?」 第91页 华梓倾想起来了,她如此急不可耐地往皇帝身上扑,是因为她今天喝的酒是抒怀。抒怀酒不会撒谎,她喜欢皇帝,是真的喜欢。 她刚才做了什么?她介意着皇帝是谢柳依的儿子,想躲着他,却又在一见面的时候就主动冲上去,对他做了这样亲昵的举动。 她捂着脸,扭头跑了。皇帝跟进去,拉开她的手,看见她微红的眼圈,不知道是因为委屈还是因为酒气上了头。 他心疼地抱她,华梓倾的身后是一张桌子,俩人身体紧紧地挨着,皇帝稍稍向上用力,她就坐在了桌上。 皇帝用温热的嘴唇触碰她玉雪光洁的额角,声音低低的,暧昧极了。 「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了?」他明明能感觉到她的爱意,她却又不断地迴避。 华梓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在嘴唇在额上制造着痒痒的感觉,她闻到他颈边龙涎香和男子诱人的气息。 难道要告诉他,你的母后就是杀我祖父的仇人,你的皇位沾染了祖父的血,我讨厌你们,我还想杀了你的母后,报我的血海深仇? 她此时的感觉矛盾极了,一面贪恋着属于他的每一寸气息,一面又咬牙切齿地恨不能在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身体里的热气沖得她头晕脑胀,已经难以思考,她脱口而出问了一句:「如果我和太后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 皇帝愣了愣,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她:「你要说什么?」 「没什么。」她抱着头,摇了摇,又重新挂住了他的脖子。娇艷的唇瓣于近在咫尺的如玉脸庞上蹭了蹭,她觉得浑身血脉贲张,「别说话,我不要说,我要……你。」 她勾着他的脖子,把人往下扯。皇帝被她撩拨的意乱情迷,俯身狂乱地回应着。裙子被推上去,在不经意间撕破了裙摆,华梓倾感觉到桌子的凉意,和他火热的身体。 风吹着花枝,在窗外摇动,红艷艷的宫灯晃来晃去,撞出一地暧昧的光影…… 第53章 失言 难道自己就不会痛?…… 屋子里温暖如春, 旖旎纱帐遮了窗外微微泛起的鱼肚白,华梓倾睁开眼,一时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她揉一揉太阳穴, 挣扎着爬起来,跳下地,又茫然地坐回了床边。 这里是长庆宫, 是她的寝殿,她是大燕国的皇后,要走,又能走去哪里呢? 她原是一只飞鸟, 如今却被困在了皇宫里,困住她的除了皇后的身份,还有她对皇帝的喜欢。心一旦有了羁绊,才是真正地失去自由。 她现在满心矛盾和混乱, 不知道该怎么办。心若没有方向, 她又当如何去收拾一个残破的局面? 「怎么了?时辰还早呢。」 皇帝从后面抱住她的腰, 他仍然躺着,慵懒地闭着眼, 身体向前弓了一下,脸就停在她的腰窝附近。 这是个多么亲昵甜蜜的动作, 可惜她的心绪无法与他共鸣。 她想拉开皇帝的手,皇帝却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华梓倾只穿了单薄的中衣, 他手停留的位置, 能感受到柔软的小·腹,紧緻流畅的线条。他摩挲几下,便有些欲罢不能,沙哑着声音喊她:「再睡会儿嘛。」 华梓倾扭头看他, 看见他将将睁了眼,一弯柔润的水色,眼尾挑着诱人的浅红。她明白再睡会儿会如何,只是抒怀酒醒,她失去了贪恋温柔的勇气。 情·爱是杯醉人的酒,而仇恨是那酒中一根锥心的尖刺,她越爱越痛,不敢靠近。 华梓倾狠狠心肠,拂开了他的手,坐到铜镜前,自行梳妆。皇帝的手空了,昨夜刚刚被柔情填满的心也瞬间落了空。他的手还悬在床边,感觉一阵阵莫名地发慌。 他本以为皇后有什么不如意之处,闹一闹小脾气,经过了昨夜的温存,一切都在好转。可是看样子,他想错了。 华梓倾不愿面对他探究的目光,于是清了清嗓子,扯开了话题。 「廖廷一案,真兇已被斩首,案情我听说了,却总觉得……」她沉吟着,没有说下去。 按结案文书中所说,廖廷之死当属情杀,兇手是个叫余朗的江湖剑客。 根据沈娆看见的信中内容,写信之人应该是对廖廷和茉儿之间的事非常了解,廖廷顾忌自身与公主的婚约,他自然不会对外声张,那消息来源,就该是茉儿。 大理寺顺藤摸瓜,从茉儿日常接触的人群中悄悄打探。茉儿虽然已经被赎身,做了廖廷的外室,却有相好的姐妹,仍在花月楼中做营生。 花月楼的碧兰与茉儿走动最勤,茉儿时常对她说起自己与廖廷的房中秘事,说廖廷痴情又慷慨,带着炫耀的意思。 后来,有个叫余朗的剑客来了花月楼,每日买了碧兰的钟点,却只花钱听她说一说关于茉儿和廖廷的事。他自称是对茉儿一往情深,奈何茉儿已经做了廖廷的外室,他求而不得。 茉儿长得好,又弹得一手好琴,有浪荡剑客痴迷于她,也不奇怪。碧兰乐得每日里只需动动嘴皮子,就能收钱。 大理寺的人找到碧兰一盘问,信中内容与她对余朗所说情节样样相符,可见正是这个余朗同人勾结,想借沈娆之手除掉廖廷,他便能独占茉儿。 廖廷死后,案情一度陷入僵局,余朗以为这事儿过去了,准备劫了茉儿私奔,却被埋伏在别院周围的人拿个正着。 余朗对所做之事供认不讳,大理寺判了斩立决,已于昨日枭首示众。 第92页 这一切,严丝合缝,证据确凿。 可是,华梓倾总觉得…… 「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是么?」皇帝一身素衣,歪在床上,挑了挑风流俊逸的眉。 他用如玉修长的指头随意地拨了下垂落的青丝,幽幽说道:「因为,案卷的前半截是真的,而后截,是假的。」 华梓倾吃了一惊,回头看他:「这么大的案子,曹涵和天下人都盯着呢,皇上竟让大理寺做假?」 「朕做假有三个前提,其一,朕确信皇姐无辜,不曾错纵了兇手;其二,正是为了天下安危;其三,这是权宜之计,朕不会放过那幕后之人。」 那日在风华山,皇帝站在沈娆曾经站过的地方,居高临下仔细地观察了廖廷中箭的位置。 如果是沈娆放箭射杀了廖廷,廖廷应该是后背中箭才对,可他是前胸中箭,一箭穿心。 从他当时所站的方位,沈娆激情杀人,是不会隐藏自身的,那么在她搭弓瞄准的时候,就已经暴露了杀机。廖廷策马而来,远远望见,一个身上有功夫的人怎会任人射杀?就算他躲避不及,也不可能正中心脏,不偏不倚。 那么,只可能是这样:沈娆搭弓时,廖廷正在山坡下追赶野兔,留给沈娆的是背影。但是沈娆如她所说的那样,没有动手,弃箭而去。后来真正的兇手来了,隐藏于山腰的丛林里,在廖廷返回时,对着他的正面放了致命的一箭。 沈娆没有在盛怒之下,一时冲动地射杀廖廷,但廖廷还是死了。有人想看到秦曹相争,外敌入境。 华梓倾也早就猜想过,此事是有人在背后挑起事端,让天下大乱。案卷上虽然环环相扣,但她总是不大相信,这只是个情杀而已。 「既然如此,皇上何不从余朗入手,追查幕后之人?而只是,杀余朗,将此案了结?」 「真的余朗,早就死了。」皇帝声色清冷,眉间沉积着阴鸷凛冽之气,他的对手哪里会那般容易,给他留下活口。 真的余朗只不过是以钟情茉儿为藉口,接近碧兰,打听关于茉儿和廖廷的事情。他对茉儿并非真的有情,所以,没有事后私奔,也没有束手就擒。他早在风华山送信之后,就被人灭了口。 大理寺自导自演了后面的事情,圆满地结了案。 「臣妾对此案疑惑,曹涵就不疑惑么?他会相信,廖廷死于情杀?」 「他未必全信,但他能怎样?」皇帝嗤笑,「他失了先机,朕已经布置好了所有的事,如今证据确凿,他无凭无据,权势再大,也不能随便质疑皇帝。更何况,余朗和信的存在,说明想将廖廷置于死地之人不是沈娆,他是辅政之臣,懂得时局,明白轻重,若推翻结案,毁了两国和亲,重新引发大战,他便是燕国的罪人。」 华梓倾仍不安心:「可是……假的真不了,做的再完美,总不是无懈可击的。」 「有一个人知道,被斩首的不是余朗,朕倒想等着他跳出来,戳破这个事实,然而,他不敢。」 皇帝的眸中黑沉沉的,有种面临决战的孤注一掷,那是手握天下生杀、君临天下的帝王气势。 华梓倾明白,他说的是那个幕后黑手,那人知道余朗早就死了,圆满的结案全都是假的。可是,他不会站出来,他站出来的一刻,便是决战之时。 皇帝还是那个皇帝,面冷心黑,杀伐无情,只有和她一在起的时候,是她缱绻多情的夫君。 「皇上真是……好手段、好计谋啊……」 她冷冷地嘆了嘆,不知若有一日,当皇帝面对她与太后的决战,他会是面冷心黑的皇帝,还是缱绻多情的夫君。 皇帝被她这声「赞嘆」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的反应,和他预料中不一样。 「朕解了危局,救了皇姐性命,你似乎……没那么高兴?」 她不该是高兴的吗,她的夸奖不该是更由衷的吗?皇帝不明白,自己的手段计谋有哪里不妥当。 其实,华梓倾是高兴的,他的手段计谋也并非有什么不妥当。她只是,不知道该把自己摆在什么位置,如果能像从前一样亲密无间,她自然会由衷地夸奖,可她现在的内心摇摆不定,总觉得自己未必和皇帝是一条船上的,或许,他俩将来会是敌人…… 她强作笑容:「皇上多心了,哪有?」 皇帝是敏感的,对自己在意的女子,他不可能再相信他们之间安稳无事。 心一旦疏远,哪怕睡在一张床上,抵死缠绵,有些感觉终究是不一样了。 他光脚下地,走到华梓倾身边,淡淡地看着镜中梳妆已毕的人儿。「皇后明艷动人,瞧这样子,又打算用完就跑?」 华梓倾捏着玉簪的指尖顿了顿,张一张嘴,却没说话。 没错,上回她是想用完就跑的,这次,她又是下了床就想和他保持距离。昨晚是抒怀酒在搞事情,现在酒劲过了,她不想总和皇帝腻歪在一起。 祖父在天上看着呢,会怪她吗? 皇帝从身后抱她的脖子,清晨慵懒性感的俊容埋在她的颈窝里,他轻嗅着她肌肤与青丝间的气息,嘴唇一下一下咬她的耳垂。 华梓倾端坐着,静静地从镜中看着,他让她唿吸凌乱又心惊胆战,仿佛,他随时要从她耳朵上叼下一块肉来。 他的语气像是咬牙切齿的小狼:「皇后觉得,朕是你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么?皇后就不怕,忽冷忽热薄情寡义叫朕伤心的后果,会很严重么?」 第93页 「臣妾……没有。」她是怕的,怕他的帝王之威,更怕他伤心。 「没有?」他笑意不明,冷冷地勾了勾唇,「那皇后说说,你和太后同时掉进水里,朕该先救谁?」 华梓倾一僵,满心懊恼。抒怀真是误事啊,这话让皇帝记在了心里,若他维护太后,岂非是打草惊蛇? 相爱的人彼此猜疑,这样的感觉,真是心累。 「酒后胡言,让皇上见笑了。」她冷若冰霜,率性地回答,「依臣妾的性子,怎会等着别人来救?臣妾若是死了,也有太后陪着,十分荣耀;若能侥倖活下来……自然是远走高飞,离险境越远越好。」 皇帝放开了她,如玉的脸庞像蒙了寒霜一样。他后退三步,几声冷笑:「很好,不愧是朕的皇后,孤胆英雄,任性妄为,朕于你,也不过是『别人』罢了!」 她开口谢罪,却没有回头。「是臣妾失言,皇上恕罪。」 「皇后的确失言,比如同时掉进水里,这样俗气的比方,皇后原就不该问!」 他勐地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李成禧跟在后面,惊慌失措地追着他提醒:「皇上,您还没更衣穿鞋呢……」 他光足走在冰凉刺骨的白玉地砖上,地砖的颜色和他的脚一样白,心中的寒意却似乎更甚。 华梓倾的手无力地落在妆檯上,碧绿的翡翠镯子撞得一响。她默默地看着腕上,那是大婚时,皇帝送的。 这一切,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人的本能很奇怪,在难过的时候,会变得像一只刺猬,把靠近的人扎得体无完肤。 扎的是别人,难道自己就不会痛? 第54章 爱入骨髓 最好是……恨透了…… 沈娆离京和谢茗焕入宫, 定在同一日。 华梓倾送走了沈娆,临风站在雕樑画栋的宫楼,静静眺望披星殿的方向。恍惚中, 偌大的皇宫,变得空荡荡的。 宫里人虽然多,真正和她有关系的, 只有沈娆和皇帝。 可是,沈娆走了,皇帝的贵妃娘娘入宫了。 太后终究是不会亏待娘家人,谢茗焕做为皇帝自幼相熟的表妹, 一举封了贵妃。今日,皇亲贵族相聚饮宴,普天同庆的气势几乎要赶上帝后大婚。 其实,秦曹两家心中皆有微辞, 秦暮烟和曹瑜不过封妃, 而谢茗焕一来就是贵妃。 兴安郡王谢蟒虽说手握逐日军, 但他实在不过是个草莽,对政局变幻没有自己的头脑, 全然充当了太后手中的一柄利器。 谢茗焕内心是庆幸的,有个厉害的老爹还不够, 和昭妃宸妃拼爹没有胜算,可她多亏了, 是有个做太后的姑母。姑母从前总不贊成她嫁进宫来, 但真的决定了要入宫,姑母还是疼她的。 华梓倾在揽月阁上吹了会儿风,站累了,见左右无人, 便爬到飞檐的一角上,坐下来,翘着腿休息。 她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阵琴瑟笙箫,正是歌舞生平,之前太后差人来请过的,她说不去。 她今日心情不好,懒得和人虚与委蛇,尤其是太后。反正她这个皇后去了也不过是个摆设,王公大臣们是来给太后和皇帝道喜的,他们才是主角,至于皇后,大概只是个笑柄。 吹风吹到无趣极了,华梓倾翻身从飞檐上轻盈纵下。 她本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跳下来一回眼,发现墙边站了个人,倒是把她吓得不轻。 她一哆嗦,抚胸嗔怪:「王爷不是应该在前头陪太后饮宴么?歌舞未歇,王爷却跑到这里来,大白天的装鬼吓人,可要吓死人了。」 「这才是当真冤枉,我好好地站在这里,哪有装鬼吓人?不过是皇后自己想事情想得出神,我不敢出声惊动,唯恐惊着你,倒害你摔下来。如今,竟成了我的不是。」 沈臻一身金边素袍,微风吹拂,袍摆飞扬,儒雅俊朗,贵气逼人。 他的身手,华梓倾是知道的,他想避人耳目不难,何况,她刚才的确心不在焉。 「王爷可是贪杯喝多了,出来散酒气的?只是,怎么散到揽月阁来了,怕是要让人好找。」 沈臻垂眸浅笑了一下,在思索着,当如何答她。 皇后缺席,虽说是因公主北嫁,心中难过,但是从太后的一丝嗤笑中便看得出来,难过只是一半理由,另一半,太后觉得是因为谢茗焕。 对于皇后的态度,太后不在乎,也不会去勉强她。后宫女子如名花倾国,哪一个不是表面笑颜如花,背地里咬碎银牙,在煎熬和嫉恨中生活?她身为皇后若是想不开,日后还有的是煎熬的日子。 眼前是似锦繁花,歌舞昇平,沈臻却总是记挂着缺席的人,还有太后听说她不来,流露出那一丝不屑的轻笑。 后宫冷暖,从来如此。 他当初就不贊成华梓倾入宫,宛如一块干净的明玉,被扔进了大染缸里。依她那直率的性子,或许会粉身碎骨;又或许,她会慢慢地适应后宫,变成像太后一样的女子,狠辣无情,踏过别人的尸骨走向自己的巅峰…… 无论哪种,都不是沈臻想看见的。 她那般的女子,就该恣意地生活在蓝天白云之下,就该纵情驰骋于疆场之上,就该快意恩仇横刀立马,就该找个真心爱她的人,简简单单,直到青丝变白髮。 酒宴上觥筹交错,他喝了一杯又一杯,脑中总是浮现着一双清澈干净的眼睛。当初,沈臻喜欢找她切磋功夫,也喜欢在过招的时候,偷偷看她的眼睛。 第94页 他想像不出,那样一双澄澈的眼睛,在幽怨的深宫里,会如何凄凄艾艾地流着泪。 沈臻刻意地多饮了几杯,一身酒气地悄然离席。偌大的后宫,他也没想到,还真就让他顺利地「偶遇」了他想遇见的人。 「哪里是我贪杯,不过是太后与众人高兴,无奈之下,被多灌了几杯罢了。」他不露声色,淡淡说道,「我想着揽月阁吹风最好,不想,竟还有同道中人,也喜欢在这么冷的天,跑到这儿来吹风。」 沈臻悄悄打量着对方,她脸上未见喜悲,更不见凄凄艾艾的眼泪。 「揽月阁适合吹风,本宫已经吹够了,此处,便让给王爷。」她浅笑了一下,告辞要走。 沈臻勐然回头,剑眉微蹙:「深宫无奈,即便是身为皇后,也并不好过吧。」 「王爷何出此言?」华梓倾驻足,诧异地看他。 耳边犹有丝竹之声,轻歌悠扬,她会意过来,今日贵妃入宫,沈臻大概是担心她难过。 说一点不难过是假的,可是,华梓倾自幼如男儿长于军营,皇帝有句话,深得她心。女子不必依附于谁,她再倾心于皇帝,也不会如一般的后宫嫔妃那样,只为那一人活着。 「王爷多虑了,」她云淡风轻地说,「世人若以三分真心待我,我便回报三分;人若待我无情,我又何需难过。」 她就是这样的人,对于真心,她不会辜负,人若犯我,必以牙还牙。 华梓倾走了,沈臻没急着走。他席地而坐,石阶上的风卷着飘落的梅瓣,风中,犹有玉人的清香。 他竟悄悄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还好,他在意的人依然还是他记忆中最好的模样。 沈臻离开揽月阁的时候,遇见了秦暮烟。 她站在斑驳的花影下,不声不响地回头,才更像个装鬼吓人的幽灵。 沈臻语气清冷地问:「昭妃站在这儿,多久了?」 「久到,先看见皇后娘娘出来,后又看见了王爷出来,」秦暮烟语笑嫣然,只是笑容不达眼底,「这么大的皇宫都能巧遇,王爷和皇后,还真有缘分呢。」 「照这么说,本王与昭妃,也很有缘分。」沈臻对她夹枪带棍的言语刀枪不入,「敢问昭妃娘娘来此吹风,又是因为公主北嫁,还是因为贵妃入宫?」 秦暮烟半晌未答,好一会儿,她秋波如水,瞥了沈臻一眼,语气痴情而幽怨。 「王爷明明知道,暮烟入宫为妃只是为了秦家,从始至终,暮烟心中,唯有王爷一人罢了。」 秦暮烟爱的人是沈臻,爱得深入骨髓,这件事,只有他们二人知道。 曾经,秦暮烟只想做裕亲王府的王妃,并不想嫁进宫来。可是,对于她的表白,沈臻一直视而不见。 秦暮烟渐渐地认命了,身为秦家嫡女,她註定是要入宫的。既然不能嫁给真心喜欢的人,那她只有选择权势和地位。 从此,她步步算计,不是因为她爱皇帝这个人,而是因为只有皇帝才能给她想要的一切,保住秦家的繁华昌盛。 秦暮烟和曹瑜不同,她只是一个没有心的争宠机器,所以,她才能争宠争得不着痕迹,争得进退从容。 「昭妃娘娘慎言!娘娘身份高贵,本王不敢高攀。」 沈臻的话落地如霜,又冷又绝情。说是高攀不起,可秦暮烟觉得,真正高攀不起的是自己。一直以来,她是别的男子眼中骄傲的仙子,而沈臻却吝啬地不肯正眼看她。 「本王倒还有事,要向娘娘求证。」 他觑了秦暮烟一眼,温润如玉的人竟露出几分阴郁。 「当初,跟冯光说华家有女,容貌堪比花月楼的兰香,又挑唆着冯光强行上门求娶,这人是你秦府的管家吧?」 「韦玢在御花园里被人打了,又在树下捡到一个被故意丢在那里的弹弓,此事是娘娘授意的吧?」 「还有最过分的一件事,几年前,三公主沈娆与华梓倾相约于风华山狩猎,你是三公主的表妹,正是你陪同前往。到了风华山,你明知道西坡近日有毒蛇出没,却故意让人传信,把东坡说成了西坡,华梓倾一到,便被引入了险地,差点丧命。」 「本王说的,可对?」 「全对,」秦暮烟杏眸含恨,咬牙说道,「要怪,就怪王爷自己,明明是个独善其身,将天下芳心拒于千里之外的人,却偏偏,要对那一人另眼相待。」 在燕国,女子进衙门当差的极少,可当初,连华梓倾自己都不知道,是沈臻主动揽下这事,把她安排进了他掌管的兵部衙门做事。 他不仅给了华梓倾这份差事,还明里暗里地护着她,让她生活在他的羽翼之下。虽然只是个从八品下的兵部主事,但她曾经无忧无虑,快活自在。 后来,有人说华梓倾是天煞孤星,秦暮烟让人悄悄去打听大殿内的情形,才知道沈臻有这样「热心正义」的一面,会为了维护一个女子,与人费力周旋。华梓倾是皇帝未来的皇后,可沈臻图个什么? 还有,如果沈臻不是对华梓倾格外关心,这些事的因果,他怎会非要留意着,去刨根究底弄个明白? 帝后都想不到,清高优雅的秦暮烟会在背后做这些事,只有沈臻知道,她不过是个为爱疯狂的,可怜又可恨的女子。 「娘娘说对了,在本王的心中,娘娘与皇后的差别,宛如尘泥与云端。本王就对那一人另眼相待,至于娘娘,日后安分守己便罢,否则,本王绝不放过!」 第95页 沈臻挥袖而去,秦暮烟优雅的站着,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修长白皙的脖颈,似美丽的天鹅,流转的眸光却阴毒得宛如蛇蝎。 沈臻,你要不放过我是吗?好极了,那总强过你对我不理不睬,视而不见。既然不能让你爱我,那便让你恨我吧,最好是……恨透了我。 第55章 言犹在耳 俊脸薄唇,近在咫…… 夜幕笼罩了皇宫, 深蓝的天际只余淡淡的星光。今夜的宫廷,华灯如昼,已然掩盖了星月的光亮。 内侍们忙着给各宫各府送酒, 以示普天同庆。因贵妃是太后的亲外甥女,太后还特意吩咐,除了惯例的美酒, 还要加上一份元宝糕,以博个富贵吉祥的好彩头。 长庆宫这份,是吴千送来的,还没进门, 就见庭院中寒光闪闪,皇后娘娘杀气腾腾地在舞剑。 旁边倒是幅温馨的画面,与皇后的刀光剑影格格不入。之红和之蓝领着几个宫女在树下煮着果茶,果子和红枣的甜香沁人心脾。 有个小宫女说:「今日贵妃娘娘入宫的阵仗可是本朝空前绝后的, 有太后和兴安郡王的威势在前, 又特准加了半副皇后仪仗, 当真是十里红妆,风光无两。更可气的是, 晚膳前,奴婢还听见有人在议论, 说贵妃娘娘位分尊贵,是皇上的表妹, 又有太后撑腰, 日后在宫里,当是堪比副后。」 「奴婢也听说了。还有人说,皇上与贵妃是青梅竹马的情分,过了今夜良辰, 自是如胶似漆,伉俪情深……」 「别听那些煳涂东西瞎说,拍马屁拍得没边儿了,」之红杏眸一瞪,「咱们娘娘是本朝唯一的皇后,六宫之主,凤仪天下,也只有咱们娘娘才能和皇上称夫妻,才能说得上是伉俪情深!宝册金印就是规矩,自然得分出主次来,岂有一山容二虎的道理?」 恭喜一直在边上听着没吱声,此时也对两个小宫女说道:「正是呢,你们只顾着自己抱怨,没的让娘娘烦心。」 吴千刚好走进来,看出皇后是真的烦心,她绷着脸,一柄长剑舞得像秋风扫落叶。这哪儿是舞剑?分明是撒气呢。 之红主动把托盘接过去,他行过礼,依着惯例的说辞,刚起头,说了个「良辰吉日……」 一剑噼下来,剑气如霜,差点削断他几根头髮。 吴千腿软,径直趴了下去,生怕自寻短剑,一不小心撞在剑锋上。小太监笑得比哭还难看:「皇后娘娘神武……!」 华梓倾随手把剑抛给之蓝,神色诧异:「何需如此大礼?你倒是越来越会讨喜了。」 吴千自己不这么觉得。贵妃娘娘大喜的日子,他被指派到长庆宫来给皇后娘娘送酒,他怎么想,自己都不是讨喜,是来讨骂的。 「俗话说,礼多人不怪!」 他满面堆笑地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站直,就听皇后不咸不淡地问道:「这个时辰,皇上和贵妃快要洞房了吧?」 「还早呢,娘娘敢情是记错了时辰。」吴千躬身哈腰地说,「皇上政务繁忙,今日又是和亲队伍出发的日子,皇上一刻都不得闲。白日里,太后那边饮宴,皇上都不得空,这一天忙得焦头烂额的……」 他悄悄抬眼,观察了一下皇后的神色,奈何她一张绝色容颜始终绷得像块铁板,丝毫不曾松动。他接着说:「皇上又忙又累,若得皇后娘娘亲往探望,说几句贴心话也是好的。」 「不去。」华梓倾一口拒绝了,「皇上和贵妃的好日子,本宫去掺和什么?」 皇上再忙再累,今晚自有「青梅竹马」的谢茗焕陪着。自己上赶着这个时候跑去说什么贴心话,当什么解语花,那是后宫中心机女子喜欢的戏码,她想想都噁心。 皇帝,终究不是她一个人的,他也是别人的夫君。自己身为皇后,难不成,还要在别人的好日子,跑去抢亲? 华梓倾恍了恍神,突然想起,某日冬寒乍暖,有人曾经温柔地对她说过,我既盼着自己喜欢的女子全心待我,我自然也不会把一颗心掰成几瓣,分给别人…… 她嘆了嘆。言犹在耳,可是帝王之爱,终究不过如此。 她挥退众人,只留下之红之蓝伺候,吴千送来的酒,她没喝,她有刚煮好的果茶。之蓝又命人送了几样点心上来,二人陪着皇后,在院中赏月。 今晚,连月色也美得让人忌妒,庭前的红梅谢了,落英缤纷。 之红见她久久地看着梅树发呆,于是劝道:「咱们不如移去西暖阁吧,那窗边的梅花还没谢,赏月也方便,而且,屋里暖和。」 华梓倾摇头,她从来就不怕冷。「春天快来了,梅花本就该过季了。没什么花是长开不败的,只不过是……花期短了点儿。」 其实,她不是悲春伤秋的人,她一向觉得,花期短点没关系,只要纵情地盛开过,便不枉此生。 沈娆走了,皇帝有了新人,如此也好,她也该没有牵挂地,去做她该做的事情。 她还没想好,具体要怎么做。如果刺杀太后,凭她的身份和武功,不是没有成功的机会,只不过,她自己也很难全身而退。 她在想,自己会死吗?就像这一树飘零的梅花,是何其短暂的一生…… 吴千办完差事,如释重负地出了长庆宫,回去向皇上交差。 送酒的事,原用不上皇帝身边的人,皇帝特意叫他往长庆宫跑一趟,送酒只是託辞,不过是想知道皇后的反应罢了。 第96页 先有皇后送膏药,后有皇帝送酒,吴千算是服了这二位别别扭扭、拐弯抹角的主子。 「皇上,依奴才看,您这是个馊主意。」他苦着脸,禀道,「你与贵妃良辰吉日,这酒也算是喜酒,您倒好,刻意让奴才给皇后娘娘送酒去。知道的,您这是在乎皇后,不知道的,当您示威呢。」 皇帝一愣,倒真是没想到这点。他那日龙颜一怒,暴跳如雷地离了长庆宫,今日又叫吴千去送酒,怕是真会让皇后误会。她是个死心眼、直肠子,若是恼了,可怎么办? 「你瞧着,皇后心情如何?」 「不好,」吴千向主子诉苦,「您不知道,奴才去的时候,皇后娘娘正舞剑呢。那傢伙,一把长剑舞得飕飕的,又冷又快,奴才生怕一句话说错,就让娘娘给砍了~!」 他那语气千迴百转,十分委屈,皇帝欣慰地点点头,不假思索地说道:「她若砍了你,自是极好的,她若无动于衷,朕倒要恼了。」 「……」吴千怯怯地抱住自己的脑袋,什么叫……极好的? 他算是看出来了,帝后一日不消停,他做为身边的奴才,也太平不了。 「皇上,也难怪皇后娘娘生气。宫里宫外的人都在说,皇上和贵妃青梅竹马,如胶似漆,伉俪情深,贵妃是您的表妹,有太后撑腰,日后在宫中的地位,堪比副后。」 「堪比副后?」 「可不是嘛,今日入宫便是半副皇后仪仗,人家都在猜测,说要不了多久……」 「这事朕怎么不知道?」皇帝面色一沉,不悦都写在脸上,「贵妃入宫,用半副皇后仪仗,是太后的意思?」 「是,」吴千低头说道,「是太后的意思,也知会过皇后。贵妃入宫的事宜呈报过皇上的,您当时说没空,就……没看。」 「混帐,朕没空看,你不会划重点哪?这么出格的事,朕竟是蒙在鼓里!」 此事是太后的主意,即便是知会皇后,皇后能有异议么?这下,皇帝更担心华梓倾误会他。 他迎谢茗焕入宫是无奈之举,左右后宫开了先河,有嫔妃入了宫,碍于太后和舅舅的情面,他不能单单拒绝一个谢茗焕。可是,别再让皇后以为,这半副皇后仪仗也是他的意思,他不可能会把属于皇后的东西给别人。 吴千连忙请罪,皇上说他错了,那他一定错了。 认完错,他想将功折罪。「奴才今日还无意中听见晴熙宫和景黎宫的人议论,说明儿一早,一块儿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到时候谢贵妃春风得意,可要有热闹看……」 皇帝气得发笑:「她们想看热闹是吧,朕瞧着,后宫就是人太多,太热闹了!」 他只想有一个妻子,称心如意的,一个就够了。哪怕是吵架闹矛盾,那也是夫妻之间的小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皇帝的喜好亲疏,时时引人猜测,他稍不留意,这些人就想着对他的皇后落井下石。 他吩咐吴千:「去跟表妹说一声,叫她早些歇息,不必等着朕。」 吴千「啊」了一声,明白过来,这么重要的日子,皇帝是打算拍屁股走人。「若贵妃娘娘恼了,可如何是好?」 其实,早两年,皇帝察觉到谢茗焕对他的意思,他就曾经含蓄地表示过,自己不想娶她。他估摸着,大概太后也帮他劝说过。 他本以为表妹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是,这次也不知道都抽了什么风,太后、舅舅和谢茗焕本人都铁了心地要成就此事,他若不想和太后、舅舅决裂,便只能将人迎进宫来养着。 既然,此事他做不了主,那么,他今晚的去留,也便由不得谢茗焕了。 「恼便恼了,朕会怕么?」 皇帝拔腿就走,吴千的脸快要拧出苦瓜汁来。 您不怕,奴才怕啊!话说,为什么这样倒霉的差事,都轮到奴才呢? 落英缤纷的红梅树下,甜香的果茶只剩下半壶,水气裊裊,华梓倾站在树下伸懒腰。 「你俩回来的正好,」她抬着手臂,对着身后的人说话,「之红,快过来帮本宫把腰带松一松。这点心在胃里被果茶一泡,可撑死人啦。」 俊面如玉的皇帝站在那儿,当场气结,说好的难过,心情不好呢?她的胃口倒是一如既往的好! 「快点快点儿。」 她催了两声,感觉到一双手臂缓缓环住了她的纤腰,落在她腹上的那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 她愣了愣,勐一回头,俊脸薄唇,近在咫尺。 第56章 在一起 试着依靠我 眼前的人眉眼如画, 只是相视的一眼,仿佛已经隔了数年。 华梓倾以为皇帝有了新人,便想不起她, 想不起长庆宫了。毕竟,谢茗焕与他有自幼相识的情分,自与旁人不同, 而她,却与皇帝隔着血海深仇,上次见面曾闹得不欢而散。 她甚至都已经钻了牛角尖,想到了他们可能陌路殊途的结局, 她面前将是一条不归路,一直走到身首异处…… 然而,就在华梓倾以为是分道扬镳的岔路口,他拐了个弯, 又出现在她的面前。 华梓倾怔了怔, 回过神来, 连忙退开半步,蹲身行礼。 皇帝冷眼看她, 叫了声起。 她就在跟前垂眸站下,脑子里倒是一刻也没闲着。 「这个时辰, 皇上怎么来了?难不成……您、您这么快的?」她低声嘟囔,「莫非, 是贵妃美貌, 皇上没忍住……嗷!」 第97页 皇帝恨不得撕烂她的嘴,掐住她的脸就不撒手。「你倒是什么都敢说!皇后应母仪天下,你尽胡说八道些什么!」 「疼疼疼……」她捧着半边脸,从魔爪下挣脱, 却仍是不甘心地看着皇帝。 皇帝面对着她「孜孜以求」的目光,不解释点什么,是躲不过去的。可是,他能说什么呢? 上一次,他是咬牙切齿、气急败坏地出了长庆宫,今晚再回来面对华梓倾,他不知道会怎样。 他气她若即若离,气她忽冷忽热,可是,当初是自己叫她做皇后的,她像一只被困在深宫里的鸟儿,束缚了翅膀,孤零零的,身边群敌环伺,却学不会服软,也不愿意去依靠别人。 他说:「朕不过是应酬完那么些人,觉得有点饿了,想起皇后好吃,长庆宫常会备着可口的点心,于是就……顺路过来……」 「……」华梓倾忽略了顺不顺路的问题,而纠结于,不管她好吃是不是事实,这样说一个女子,终归是不中听的。 难道,只许他们歌舞昇平大宴宾客,胡吃海喝,就不许她在自己院中吃几块点心么? 不服归不服,华梓倾挤出个端庄大方的微笑,说了声:「皇上请坐,那臣妾再陪您吃一点。」 庭院中景致不错,月色如华,落梅飘香,就只是,皇帝怕冷,坐在这里吃点心,倒像是在喝西北风。 皇帝硬着头皮坐下来,发现面前空空如也,小桌上的点心全都被皇后手脚麻利地揽到了她自己面前。她抓起一块芙蓉糕吃着,倒十分客气地说道:「您随意。」 他看出来了,自己不招皇后待见,想来蹭她的点心,真是门儿都没有。 华梓倾确实是一肚子气,他有了贵妃,有好吃好喝,美酒佳肴,而她的世界,只剩下可口的点心能稍稍温暖这颗悲催的心,他倒好意思来抢食! 「皇后刚才不是说吃撑了吗?」他乜了一眼,容色清淡。 「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臣妾是皇后,再撑一撑也是不怕的。」她是打定了主意,撑死也不给皇帝。 皇帝伸手够不到,北风吹得凄凉,怕是再多坐一会儿,涕泗横流的就是自己。 他偏过头去,对刚刚回来的之红之蓝吩咐:「去拿个食盒,把皇后没吃完的全都装好,朕要带回去吃……嗯,和贵妃一起吃!」 两个宫女应了声「是」,皇帝又欢快地说道:「你们手上拿的,是刚取回来的蜜饯吧,一块儿都给朕装上。」 华梓倾傻了,皇帝真是一肚子坏水,他抢不到,但是皇命她们抗拒不了。他一个人吃也就算了,凭什么拿她的东西去讨好谢茗焕? 之红之蓝转身去拿食盒,皇帝从石化的皇后手中拿过半块啃剩下的芙蓉糕,十分自然地塞进自己嘴里,嚼着像是格外香甜。 皇后为了几块点心生气了,如此幼稚的行径,只能说明吴千说的对,皇后是真的心情不好。她若是吃醋,那就表示她还是很在乎的。 这样想着,半块芙蓉糕硬是被皇帝品出点山珍海味的感觉来。 「皇后啊,有件事,朕想想还是需得解释一下。贵妃入宫那半副皇后仪仗,当是太后宠爱自家外甥女,因此出的主意。朕之前并不知情,真的不知情,君无戏言!」 华梓倾拧着秀眉,挑着眼皮:「皇上对臣妾说这个做什么?」 「自然是想说明朕……公正无私,哪怕贵妃是朕的表妹,朕也不会坏了规矩。朕可从来没想过要把皇后的仪仗给别人,也从没做过有损皇后利益的事,若是平白让皇后误会,那才是冤枉,那才是猪八戒照镜子,倒打一耙。」 华梓倾愣了半天,「猪八戒照镜子」和「倒打一耙」是同一句歇后语吗?这话听着不大对,和他那句「君子动手不动口」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不过,她大概听明白了,皇帝就是想表示自己是好人,她冤枉了皇帝,让他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您想说,臣妾是倒打一耙,您是猪八戒照镜子,对吧。」 逻辑没毛病,但皇帝还是保持威严地哼了一声:「你才是猪八戒。」 华梓倾掀了掀眼皮,没和他争,他能解释这些,也算是有心了。可是,她更在乎的,不是那半副皇后的仪仗。还有,皇帝若是很绝情,她或许会难过,但是杀太后,她会更坦然。现在皇帝跟她说这些,倒让她纠结,让她在爱恨之间,再一次无措地摇摆。 之红和之蓝回来了,华梓倾眼睁睁地看着,一桌子她喜欢的糕点连带着蜜饯都被装了进去。 食盒被盖好,「贤惠大度」的皇后亲手拎起来,递到皇帝的手里。 心里疼得像少了块儿肉似的,也不知道是因为这盒点心要被人吃了,还是因为自个儿的夫君要让被人睡了。 皇帝接过来,她没撒手,这一撒手,他该拿着她的点心,去和贵妃圆房了。皇帝也执着,他怀疑自己如果不抢她心爱的点心,她该大方地恭送圣驾,把他让给别人了。 帝后一人一只手,攥着提手的两端,各自较劲。 之红之蓝面面相觑,看着帝后像是在奋力夺食。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之红是个急脾气,就差去吩咐糕点师傅再做十斤,没得让帝后二人争红了眼。之蓝拉一拉她,示意她一块儿退了下去。 到底是华梓倾先松了手,不属于她的,终归是留不住的。贵妃是他的表妹,太后是他的生母,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就算留下皇帝,她问自己,还能像从前那样,纯粹地爱着他么? 第98页 他们之间,早就回不到过去了。 「天色不早,皇上请回吧。」 皇帝独自拎着食盒,没了她的拉扯,感觉重如千斤。他失望地问:「皇后想要朕回哪里去?」 「自然是,回皇上该去的地方。」 今夜本该是良辰美景,都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可皇帝没感觉到春意,只觉得寒风料峭,整个人都掉在冰窟里。 「皇后可想好了,朕……真的走了。」 华梓倾沉默着,半晌,缓缓地蹲了个礼。她久久地没起身,低着头,看着冰冷的地面和零落的花瓣,眼圈发酸。 云纹波涛的袍摆终于在她垂眸的视线里,渐行渐远。 她起身的时候,人已不见。唯有寂寞空庭,梅花满地。 她孤零零地站在清冷的月光底下,仰望天空,璀璨的星子像他的眼睛。 华梓倾冷不丁地想起,那日他勾着唇,窝在她的颈边说,朕喜欢皇后,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顺着皇帝离开的方向往前走,让她依恋的龙涎香,不知道是留在风里,还是留在她心上。 只当是送别了,从前欢喜无畏的时光,将一去不返…… 泪水模煳了视线,华梓倾揉了揉眼睛,余光陡然瞟见,圆形的石门边站了个人。 皇帝根本没走,他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她婆娑的泪眼,禁不住跟着红了眼圈。 华梓倾惊得「你」了两声,才把话说利索:「你怎么在这儿?」 「朕是打算走的,走了几步,又想起有件事忘了说。」 她信了皇帝一本正经的样子,以为真有要紧的事。「什么?」 「皇后的嘴角有点心屑。」 「……」 他眼神嫌弃:「你是笨死的吗?都当了皇后了,吃东西不知道擦嘴,留着让人笑话?」 这表情这口气,和大婚那日一模一样,华梓倾听着,又气又感伤。 她抬了手去抹嘴,自己不动手,还等着皇帝动手么? 然而,她的手腕被扣住,皇帝这回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薄唇蓦地贴了上去。 俊脸在面前突然放大,华梓倾的眼角还挂着泪,一抹桃花粉已经快速地飞上了双颊。 她一边后退,一边去掰他的手,皇帝的手生得很好看,修长如玉,她怕用力过勐就掰断了。 「不许躲,」皇帝也知道,拼武力,自己降不住她,「这是圣旨。」 华梓倾怔忡一下,娇软的唇瓣被重新以吻封缄。 她红了脸,自暴自弃地任他予取予求,直到一吻方休,俩人都微微地喘着,有些心猿意马。 点心屑没了,她的嘴唇被搓磨得越发娇艷欲滴。华梓倾咬着唇瞪他:「皇上以权压人!」 「不然朕能怎么办?」他说,「朕让吴千来送酒,你一点反应都没有,朕不以权压人,皇后就真的忍心让朕走么?这一走,咱们的缘分怕是到头了。」 皇帝果然是个敏感细腻的人,他不知道,横在他们之间的到底是什么,但他仿佛感觉到,华梓倾若一放手,一切便再难挽回。 「可是,贵妃还在等着您回去呢。您不是要给她带点心的么?你们不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么……」 「没有的事,」他目光一扫,看了眼被他随手搁在一边,倍受冷落的食盒,「全都是没有的事。」 没想过要带点心,也没有所谓的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他不会把皇后的东西给别人,包括她的仪仗、她的点心、她的人。 「朕来的时候就让人去传话了,左右是冷落了贵妃,把母后和舅舅都得罪干净了,皇后还要叫朕在这院子里,继续喝西北风么?」 华梓倾想起来,刚才掰他的手,他的手很凉。 她像习惯的那样,把他的手捧着,搓了几下,正想牵着他进屋,皇帝却勐地扯了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 如玉的脸颊带着凉意,低下来紧贴在她的腮边,皇帝的声音也清冽如玉石相击,却铿锵有力。 「华梓倾,我没那么靠不住,你可以……试着依靠我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也不管你肯不肯说,你只需记着,我一直都在这里,哪怕和你吵架、斗嘴,心却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有一瞬想哭的冲动,想靠他的怀里,嚎啕大哭。这一刻,他们不是帝后,只是相濡以沫的夫妻。 她说「好」:「咱们一直在一起。」 直到,命运要把我们分开的那一日。 第57章 都滚 该来的一切,迟早是要…… 夜色笼罩, 红绡帐暖。 身边的人一直翻来覆去,害得华梓倾也没办法沉睡。 迷煳中,皇帝拉过她的手, 把她的手圈在他的腰上,他凑近了点,向她提要求。「待会儿再睡嘛, 陪朕说说话。」 华梓倾不情愿地睁眼,冲着外面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小由子十分警醒地回答:「快子时三刻了,主子们还没睡呢?」 华梓倾撇了下嘴,真过分, 哪有这么晚找人陪聊的? 虽然很困,但是床上撒娇的男人拒绝不了,她在皇帝的腰侧摩挲着,服了软:「皇上想说什么?」 「朕好奇, 前些日子, 皇后是在哪儿喝的酒?」 他是操心的命, 什么事都要琢磨清楚,不然, 容易失眠。 「有个姓李的宫女,前些年被太后毁了容貌, 关押在一处很隐秘的地牢里。她很会酿酒,故而, 太后一直没有杀她。此事, 皇上可知道?」 第99页 「居然有这等事?」皇帝的诧异在她意料之中。「母后为何这样做?」 「说她勾引先帝。」 皇帝默了许久,关于早些年的记忆,都是属于原主的。原主对于姓李的宫女没什么印象,但他知道太后是个极有手段、杀伐果决的人。 正如沈娇所说, 原主能长大,是依靠着太后,依靠着谢家的势力。如今皇帝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细想,自己能有今天,太后固然功不可没,但她在许多事上的做法,并非是没有争议的。 欲成大事者,往往不择手段。太后手段决绝,而华梓倾性子直率,她俩相处得久了,会出现分歧,这很正常。但是,他从皇后的反应判断,不应该只是小事上的分歧那么简单,如果是大事……皇帝手心冒汗,不敢想下去。 皇帝沉默,华梓倾也没有多言,大李酿的抒怀酒有奇效,大李猜测太后有别的男人,这些话,她都不敢在皇帝面前胡言乱语。 好一会儿,皇帝撇开了这件事不提,他嘟囔了一句:「什么人给的酒你都敢喝。」 「她不会毒死我的,我死了,该没人再去陪她说话了。」华梓倾悄悄羞愧了一下,人不重要,却不是什么酒都该乱喝,她早不知道抒怀的厉害,才让皇帝误会她忽冷忽热。 「这几日,朕常常在想,皇后打的那个比方,」他瞟了华梓倾一眼,「你和太后同时掉进水里……」 她缩了缩脖子,就知道躲不过去。 「朕知道你不肯说,」他负气地冷笑,「依朕这体力,是没法下水救人的,皇后不必指望了。正如你自己说的,若是死了,也有太后陪着,十分荣耀。朕会命人打捞尸体,风光大葬,朕再亲自给你想个好听的谥号,皇后放心就是。」 华梓倾几乎让他几句话给气死,手从他腰上移到脖子上,企图行兇。 她又听皇帝突然转换了语气,从玩世不恭变得一本正经。 「掉水里就算了,若是别的……」皇帝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朕只能向你保证,不会偏袒,不会循私,朕站天理大义,还无辜之人以公道。如此,可好?」 华梓倾愣了愣,心中酸涩。有些事,她现在还不能对皇帝说,他难免会胡思乱想,满心焦虑。 他能这么说,就够了。无论将来会如何,华梓倾只想此时此刻,好好地和他在一起。 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从前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固然美好,然而,更让人动容的是,即便负重前行,我们依然同心。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好与不好,她很聪明,若是答了,皇帝就知道,自己的思路对了。 「都说了,那是酒后胡言,皇上不必放在心上。不过,您的话臣妾都记着呢,您是臣妾的夫君,绝不会让臣妾受委屈的。」 她避开了回答,皇帝搂着她的腰,手不停地搓磨着,犹如他纠结的心思。 「那你说句好听的话,让朕听了,心里能够安宁些。」 「臣妾喜欢皇上。」 她弯了弯嘴角,这是句大实话,若非喜欢,她也不至于如此矛盾。 皇帝的睫毛颤了颤,怀着期待地问:「没了吗?」 「从前,臣妾只觉得冬天过完了,梅花便可凋谢了,只要轰轰烈烈地活过,不必执着于生死。」 曾经浴血沙场,不怕马革裹尸的人,大概多是这样想的。 「可是现在,臣妾会想,它为什么不能一直开着,挨过了冬天,就是春天,或许,它还能绽放出另一段绚烂。」 人有了牵挂,就会有对生的留恋,皇帝有颗七窍玲珑心,能听懂她的心意。 他修长的手指在她的腰上暧昧地捏了捏,眸色暗沉。「嗯,还有呢?」 还有……就只能用行动来表示了,华梓倾勾着他的脖子,从嘴角一直吻到喉结。不疾不缓,不轻不重。 皇帝的气息变得急促起来,落在她腰间的手,钻进了布料里。他反客为主地咬住她晶莹如雪的耳垂,一边轻吮,一边克制低沉地问:「再来?」 华梓倾就知道的,再表示下去,就是引火烧身。之前,刚歇下的时候,因为皇帝怕冷,她用自己把人焐热了,就擦枪走火了一回。 这一回,更多的是温情,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迷乱。 皇帝停下来,唿吸不稳地俯在她耳边说:「你看,我们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 华梓倾搂着他,掌心感觉到一层细密的汗。动人的浅吟代替了回答,她抱紧自己的夫君,直到火苗奔袭于夜空,开出漫天的烟花。 次日,嫔妃们前往长庆宫请安的时候,皇帝还没起身,昨夜累坏了,体力消耗过大。 刚好,太后为了谢茗焕,要求他休朝一日,他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成禧进来说,除了贵妃身体欠安,告假没来,其余的嫔妃们都到齐了,正在前头奉茶,恭候皇后凤驾。 嫔妃们都以为,谢茗焕称病,是因为昨夜皇恩太盛,贵妃初承雨露,未免娇气。而事实上,谢茗焕是怕别人知道昨夜皇帝根本没进她房门,会嘲笑她。她思来想去,决定称病躲着不见人,就算事后被人知道了,那也是因为她突然病了,不便圆房。 谢茗焕和皇帝自幼相识是真的,但从前,表哥太废柴,她瞧不上眼。后来表哥当了皇帝,而且变得睿智强大起来,却只把她当妹妹看待。 第100页 曾经,太后也不贊成她一门心思盯着皇帝表哥,她不敢忤逆姑母,不能明着死缠烂打,却没少暗送秋波。 她不明白的是,皇帝对她的那几分好,完全是出于血缘。在现代人的意识里,近亲不能结婚,表妹就和妹妹一样,彻底排除在恋爱范畴之外。 现在,她一进宫就碰了壁,碰的可是铜墙铁壁,她不反省自身,只在皇后身上找原因。 她知道在皇后手底下,入宫最早的姜才人受过罚,家势显赫的宸妃挨过打,沾亲带故的董婕妤也栽了跟头。 未必是皇帝表哥一点儿都不喜欢她,十有八·九是因为皇后太兇悍,又仗着有几分姿色,霸占圣宠。 华梓倾正在梳头,她对李成禧笑道:「她们今日可是真够早的。」 「吵死了。」皇帝在帐中慵懒地哼了一声,想睡懒觉却被不相干的人打扰,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 他明白她们为什么这么早,好些个都是没安好心,急切地想看皇后的笑话。 他打发了李成禧去传旨,又挑着眉喊皇后:「别梳了,回来再陪朕睡会儿。」 恭候凤驾的嫔妃们没等到皇后出现,自然也没看成笑话,倒是冷不丁地等来了皇帝身边的李总管。 李总管威风凛凛地传皇上口谕,一共就俩字——「都滚!」 华梓倾过了一段消停日子,嫔妃们个个老实顺从,就连新进宫的贵妃谢茗焕也表现得十分亲热。 一切,像极了暴风雨前的平静。 她还是时不时地熘进地牢,去和大李说说话,但她只喝几口花酿,对抒怀敬而远之。她一直没弄清楚,太后是不是真的有个野男人,又或许,只是大李怀恨在心,随口胡编。 不久,风华山上开出了第一枝桃花,春天终于来了。 这日,有宫人过来,说是皇上太后吩咐,请皇后立即前往缀玉堂。 华梓倾去了才发现,后宫众人全都到齐了。见她进来,秦暮烟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如水,不动声色;曹瑜脸上的表情,意味不明,但绝非善意;姜浣雪心里最是存不住事,她低头挑了下唇角,竟像是幸灾乐祸的神情。 太后说道:「皇后已经来了,就请昭妃当着面儿地,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秦暮烟优雅地挺直嵴背,立于中间,行礼起身。 她一字一句,不卑不亢。 「皇上、太后容禀,皇后与辅国大将军华尘云早有私情,数年前樟州之战时,曾有人亲眼看见,他俩出现在敌境,双宿双飞,夜居一室,十分不堪。」 华梓倾震惊之余,转头看向秦暮烟:「昭妃,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臣妾有人证。」秦暮烟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这话,她是对着皇帝和太后说的。 「不仅如此,皇后和华将军还向兀彤传递消息,走漏军情,通敌卖国,导致当年一战惨败!」 曾经所有人都以为,秦暮烟是不争不抢,超凡出尘的,可是,今日的秦暮烟牙尖嘴利,像一把锋芒逼人的刀,随时要插·进皇后的心窝里。 「皇上、太后或许不知,其实,华尘云并非燕国人,他是……兀彤人。」 华梓倾心底一沉,该来的一切,迟早是要来的。 第58章 局里局外 赐鸩酒,还是白绫…… 秦暮烟准备好的人证, 是个叫马二柱的中年男子。 大燕与兀彤接壤,燕国这边是樟州,兀彤那边是榕城。马二柱是燕国人, 但曾经在榕城做过好几年店小二,直到年纪大了,攒了些微薄的老婆本, 才回家乡成亲过日子。 华尘云的确是兀彤人,此事,他曾对华凌风如实相告,华梓倾也知道。 只是, 身为燕国将领,他的身世绝不能让更多人知道。兀彤人不可在燕国从军,更何况,是做为定远军统帅。这事若宣扬出去, 他的前程就算到头了, 甚至, 性命难保。 华尘云每年都会去榕城一趟,为亡故的亲人祭扫, 他从没跟华梓倾说过,那里埋的是他什么人。 他每次去, 都会住同一家客栈,马二柱就是那家客栈的小二。 有一年, 华梓倾去客栈找过他, 二人见面时,华尘云看起来又是惊喜,又是感动。 马二柱跪在地上,说道:「他二人看着十分亲热, 十分般配,小的还以为,是一对小情人久别重逢。后来,皇后进了那位公子的房间,整夜都没出来。」 这些话,皇帝听着都觉得刺耳,脸色自然也好不了。 「什么叫看着十分般配?朕还看你这双狗眼,怕是快瞎了。」 太后白了皇帝一眼,鄙视他的不冷静,又对马二柱吩咐:「说下去。」 「是。第二天,小的这双狗眼又看见,那位公子与一个大鬍子见过面,俩人在屋里待了一盏茶的工夫,那人才离开。小的认识那大鬍子,正是兀彤骑尉涂飞。」 「如此证据确凿,看来,昭妃所言不虚。」曹瑜和秦暮烟相识已久,倒是破天荒地头一回帮着她说话。 一向沉默寡言,没什么存在感的李美人竟是忍不住开口:「是否通敌,妾身不敢妄议。只是,说皇后娘娘大婚前与人有私情,妾身不敢苟同。咱们入宫时,都是验过身的,皇后是否完璧,皇上才是最清楚的。」 「此言差矣,」谢茗焕皮笑肉不笑,「完璧之身就能证明清白么?皇后与男人整夜同居一室,就算完璧之身尚在,也未必算得上是清白。若是换了京中任何一位名门闺秀,略有些家教,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第101页 「贵妃娘娘说的是,」姜浣雪附和道,「别人且不说,只是华将军平日里待皇后好得过分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要说没有私情,谁信呢?」 当初在御花园,桂花树下,华尘云如何维护华梓倾,让姜浣雪难堪,她记忆犹新,耿耿于怀。 皇帝坐在那儿,玉秀的指尖细细地搓磨着,半天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太后看了眼华梓倾:「皇后听了这么久,也该为自己申辩几句了。」 华梓倾之所以迟迟不开口,是在琢磨华尘云和涂飞见面的事,两军交战之际,他悄悄出现在敌境,还见了敌方的军官,即便不是通敌,也算逾矩。 今日之事,她自己的困境不难解,但是华尘云,怕是真的有麻烦了。 「师父旧年征战,曾陷于一处沼泽,身中奇毒。此毒唯有京城百草堂的雪莲丹能够克制,每隔三月口服一次,否则便会復发,復发时,当有生命之忧。」 「那一年,师父前往榕城祭扫,恰逢樟州之战爆发,他一时受阻,未能及时返京。臣妾掐算着,眼看师父毒发的期限就快到了,而那时战事胶着,他回不来,臣妾只能带着雪莲丹,去榕城送药。」 「难怪,当时华老将军遇刺,华尘云又偏偏不在军中,定远军群龙无首,臣妾父亲这才临危受命。」曹瑜冷嘲热讽,「皇后丢下刚刚过世的祖父不管,千里奔驰去敌境送药,可真是,情真意切。」 祖父遇刺身亡,华梓倾当时悲痛万分,她本应在京中治丧,可是,她不能为了死人不顾活人。若无那一趟边境之行,很快,下一场丧事就是为了华尘云。 她没有理睬曹瑜,接着说道:「见面时,师父又是惊喜,又是感动,因为他的毒已经开始发作,本以为自己死定了。」 他乡遇故交,而且是死里逃生,那场面,激动是必然的。 华梓倾问马二柱:「你说本宫进了师父的房间,整夜都没出来,那么,你是什么时间看见本宫出来的?」 「这倒是……一直没瞧见。小的以为、以为姑娘脸皮薄,怕撞见人难为情,因此一早便走了。」 「你一个做小二的,不想着如何招唿好客人,每天脑子里尽琢磨些什么?」 华梓倾一质问,马二柱顿时有点心虚。说实在的,那几年他人穷没老婆,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成天就爱打听客人隐私,构造点桃·色故事,满足他无聊又精力过剩的脑袋。 「实不相瞒,当初年轻气盛,臣妾有个喜欢跳窗户的毛病。那时,这家客栈客满,臣妾就住在后巷一家客栈,从前门出,要绕过一条街,但若是跳窗户,却近得很。」 这事要说在别人身上,大概没人信,但是,皇后娘娘举止出格,爬树跳窗,倒是司空见惯。李成禧差点没憋住笑出声,太后翻个白眼,撇了下嘴。 「你也不想想,若是整夜宿于屋内,怎么会不吃不喝,也不洗漱?那晚,你可有多送一人的饭菜或热水?」 马二柱懊悔地一拍脑门:「没有。」 怎么就能被八卦精神矇骗了理智的大脑呢? 「妾身愿意相信皇后娘娘清白。」齐映月起身说道,「妾身初入宫时听闻,皇后当时正被冯家逼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华将军就算想要插手,亦是名不正言不顺。然而,若是他二人早有私情,在那种情况下,皇后自然会首先求助于华将军,叫他早日上门提亲。可事情并非如此,华将军常年不在京城,甚至对于京中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可见,皇后恪守礼数,为了让华将军安于职守,自身困境竟只字未提。」 李新柳嘆道:「不错,若是情投意合,想必早已婚配,帝后大婚之时,皇后娘娘已笈笄数年,何需如此蹉跎时光?」 「你们这样的人,哪里会懂皇后的心思。」秦暮烟冷冷地讥笑着,「皇后一日未嫁,便还能遇到更好的人,让更多男子为她神魂颠倒,不知所谓!」 她不明白,裕亲王和皇帝,都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却高攀不上的人,可是,他们为什么都瞎了眼,喜欢上华梓倾? 华梓倾听出她这话,意有所指,却不甚明白。 秦暮烟大概是疯了,又或许,早就疯了。 其实,皇帝信得过华梓倾,说她水性杨花,可能高估了她的情商,皇帝为了让她明白什么是喜欢,几番差点怄出内伤。 还有,华尘云对她的心思,皇帝也清楚得很,鸟语林中那一幕,他早知有人对他的皇后情根深种。这样的事,对于一个男人,一个皇帝,想想心里都不会太舒坦。 「有一点,朕倒是一直没想明白。」他居高临下地睨了眼马二柱,「从前,皇后总是丝巾覆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你是如何知道,你看见的人,就是皇后?」 「他们拿着画像来找小人,是他们告诉小人的。」 马二柱说起来,眉飞色舞。 「就算他们不说,小的也知道当年看见的,是位女子,却不知,竟是如今的皇后娘娘。他俩见面时,小的听那位公子说,你一个姑娘家独自远行,到底多有不便。小的看了几眼,虽是女扮男装,一身素衣,还用丝巾蒙了脸,头上高高地束着个马尾,举止洒脱,但那双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即便事隔多年,仍让人难以忘怀。小的当时就在想,若一个女子眼睛美成这样,那确实是多有不便,也难怪要女扮男装才能出门。诶,不过,小的自知卑微,没敢直视,真的没敢直视……」 第102页 他只管滔滔不绝,在场好几人都默默地变了神色。 中秋赏花宴上,曹瑜舞剑,独树一帜,当时,她就是这样一身装束,太后和秦暮烟都见过。 当时,皇帝的反应很特别,可是,当众人都以为,曹瑜将一举得宠的时候,事情的发展却急转直下。 所有人都不明白,那是为什么,就连曹瑜自己也不是全然明白。 其实,她为了争宠,曾以重金买通了皇帝身边的小开子。小开子常在书房伺候,知道皇帝画过一幅画,且对此画极为看重。 画上是个非常特别的女子,不是金钗粉黛,而是素服男装,蒙着面。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明媚干净,似笑非笑。高高的马尾,飘于风中的每一根髮丝都飞扬着女子少有的张狂和果断。 也是从这幅画,小开子方知,原来皇上画功了得。 他并不知,这画中人的来歷,只是估摸着,皇上不喜欢宫中的女子,许是见多了弱柳娇花,偏偏喜欢这类英姿飒爽的。 他悄悄拿纸摹了一份,交给了曹瑜。曹瑜本就是将门之后,觉得是老天眷顾,这种类型太适合自己了。 今日,曹瑜方知自己这「赝品」遇上了「真品」,当初模仿的画中人,竟是数年前的华梓倾。 想她堂堂的沛国公之女,与华梓倾的初见,便是顶着属于人家的装束出场的,如今想来,又是可怜,又是可笑。 太后和秦暮烟也终于明白了这身装束的来歷,然而,秦暮烟的震惊,更胜曹瑜。 眼下,所有人都有了同一个疑惑,华梓倾皱着眉头看向她:「你我那时并不认识,多年前远在榕城的事,昭妃是如何知道的?」 秦暮烟未答,却是转向了马二柱:「你刚才说什么?是我的人告诉你的?我都不知道的事,他们如何能告诉你?」 马二柱摸不着头脑:「的确是秦府来的人,如此对小人说的。他们说当年女扮男装的就是皇后,还说皇后和华将军有私情……」 若非他们如是说,他也不会那样笃信自己脑补出的香艷故事。 「来人,去把秦管家带来问话。」 皇帝面色一寒,姜浣雪第一个见风使舵。「哎呀昭妃娘娘,您就算再怎么不满皇后,也不能使阴招啊。」 「我没有!」秦暮烟骨子里仍是清高的,受不了冤枉。 她向皇帝说道:「臣妾没有陷害皇后!再者,就算皇后与华将军的私情有待求证,可是通敌之罪,却是不争的事实!」 「据臣妾所知,华老将军遇刺前,曾参与了行军部署,他死后,手中的那份部署图去了哪里?那么巧,皇后和华尘云出现在榕城;又是那么巧,华尘云和兀彤骑尉涂飞见过面。店小二看见的是一次,没看见的时候,还不知道秘密见过几次。」 「这都是你在胡乱关联!祖父过世后,本宫并未见过那份部署图,本宫已经解释了前往榕城的原因,与战局无关。通敌卖国,事关重大,岂是你无凭无据就能定罪的?」 「臣妾至少有人证,」秦暮烟针锋相对地质问,「皇后有什么?有什么能证明自己没有出卖军情,没有通敌卖国!」 「不必争了。」皇帝快刀斩乱麻,「华尘云对身世隐瞒不报,且于两国交战期间私会敌将,涉嫌走漏军情。先捉拿下狱,交由大理寺看管。」 华梓倾心下一沉,想不到,事情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她还没来得及求情,秦暮烟费解地问:「就这样?」 皇帝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不然呢?」 她指着华梓倾:「皇上莫非要偏袒皇后么?」 「私情之说,是子虚乌有。约见涂飞,是华尘云所为,皇后并不在场。更何况,据朕所知,涂飞此人樟州之战后不久,便死于旧伤。华尘云是否通敌,亦非定论。」 秦暮烟难以置信,闹了这半日,只是将华尘云下狱,而皇后丝毫没有获罪。看皇帝的神情,便是对皇后的宠爱,亦不曾减少半分。 这绝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想除掉的,从来都是华梓倾。 她抬眼看了看太后,原还指望太后能帮她说句话,然而,太后似乎并没对这个结局感到意外,只是瞟了瞟她,眸色中有意味不明的冷淡。 此时,有人进来回禀,秦管家死了,就死在马二柱被送进宫之后,秦管家折返的路上。当时跑出来两个蒙面杀手,说是昭妃娘娘雇来送他上路的。只有车夫一人回去了,几乎被吓得魂魄出窍。 太后啧啧两声:「想不到看着柔弱的昭妃,手段竟如此狠辣,今日,倒是让哀家意外连连呢。」 姜浣雪跟着落井下石:「为了陷害皇后,连自己的管家都要灭口,娘娘这是何苦……」 「你住嘴,你算什么东西!」秦暮烟厌恶地骂了一句。 华梓倾固然招她忌恨,可姜浣雪这种像蟑螂一样的小人,更让她噁心。 平日里住在晴熙宫,她百般讨好,如今一落难,她却第一个变了嘴脸。 皇帝蹙眉问道:「昭妃,今日之事,你还有什么话说?」 秦暮烟凄凉地笑了两声:「臣妾……无话可说。」 她能说什么呢?她至今想不明白,是谁告诉马二柱当年的皇后女扮男装;她也绝没有故意让人引导他,说皇后和华尘云有私情;还有,秦管家是怎么死的…… 第103页 她苦心经营这么久,满以为这一次,可以顺利地扳倒皇后,可是到头来,却将自己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 有一种窒息感,压得她喘不过气,她突然怀疑,自己究竟是布局的人,还是,早在他人的局里。 皇帝不是没有疑惑的,这事看着,只是后宫争宠,可是,他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自你入宫,是朕冷落了你。可是,你陷害皇后,朕必不会饶你。你最好能说实话,可还隐瞒了些什么?」 秦暮烟是个极其清高自傲的人,她不愿意面对自己的失败,也不愿被人同情。 「臣妾入宫,不过是命运使然,您心里没有臣妾,臣妾也是一样的。」她淡淡地抬眼,眼中再无从前的情意绵绵,她懒得装下去了。「今生,你我两不相欠,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怪皇上。」 太后插了句嘴:「赐鸩酒,还是白绫?」 一向杀伐果决的皇帝,心中竟是隐隐不安,他迟疑了一下,说道:「先废入冷宫吧。」 究竟哪里透着古怪,他一时理不清思绪。 秦暮烟本是宁折不弯,准备等死了,想不到还能活下来,她倒是意外。 待所有人散了,只剩下帝后二人,华梓倾默默地从怀中摸出一物来。 她摊开掌心,是那块她向皇帝求来,用于日后保命的玉牌。她说:「求皇上,对师父手下留情。」 皇帝看了半晌,心中又酸又气,他嗤笑了一下:「这玉牌,不该是这么用的!」 第59章 发疯 存心亲密的举动 华梓倾倔强地没收手, 玉牌在掌心里,渐渐泛了凉意。 「臣妾敢为师父担保,他绝不会做通敌卖国的事。」 皇帝负手道:「他是兀彤人。」于华尘云而言, 兀彤是他的国家,而非敌人。 「那又如何?他本是个孤儿,是祖父收留了他, 让他入了定远军,还亲授武功于他。他对祖父,对大燕,都是忠心耿耿的。」她语气十分笃定。 「感情是一回事, 证据又是另一回事,不能因为皇后相信他,他便无罪。现在需要的是证据,来向天下人证明他的忠心。」 华梓倾认真地想了想:「可是, 皇上为何就愿意相信, 臣妾没有偷祖父的兵力部署图, 再向边境传递消息?」 「华老将军乃军机重臣,那份兵力部署图, 是最高绝密。他过世后,所有遗物有专人负责清点, 而部署图不知去向。你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又于治丧期间, 亲往敌境榕城。若不太傻, 应该是制个仿品带走就行,而直接拿走原件,一旦事发,泄密的途径和你自己, 就成了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以皇后的智商,当不至于此。」 「哦,谢谢您瞧得起!」华梓倾撇嘴,这分析听着有道理,却并不让人愉悦。「亏了臣妾感动得一塌煳涂,以为您是因为完全信任呢,原来,是相信臣妾不太傻。」 她早就发现了,皇帝真是个非常理智的人。就比如,他帮沈娆脱困,前提是他先确定了,沈娆并非真兇。 皇帝说:「眼下时局,看似平静,实则危机四伏。朝中重臣,尤其是手握重兵之臣,一定要仔细地甄别清楚。」 「皇上所言极是,」她非常认可地点头,又再次笃定地说,「但是,师父他真的是好人。」 皇帝抚额,他记得穿越前听人说过,女人都是感性动物,脑门一热,说什么都白搭。 「臣妾知道,师父是个桀骜不驯的脾气,而且,沉默寡言。自从祖父过世,他的话就更少了。臣妾担心,他不愿为自己辩解,而朝中眼红他手握重兵的人,个个恨不得落井下石,盼着他去死。如此一来,师父岂不是凶多吉少?」 「所以呢?皇后想让朕如何?」他怅然嘆道,「这玉牌曾跟了你数年,后来,你说了为了保命,非要朕再赐还给你。如今可倒好,为了华尘云,你轻易地就把保命的机会让出来了,于你而言,他便是这样要紧!」 这回,华梓倾总算是开了点窍。刚刚秦暮烟当众污衊她和华尘云有私情,现在,皇帝又这样说,她想起,该要好好辩解几句。 「师父再要紧,那也是师父,若论分量,怎么都越不过自家夫君。」 「……」皇帝诧异而又矜持地看了她一眼,今日榆木脑袋上倒长出一张抹了蜜的嘴,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臣妾敢为师父求情,说明臣妾心怀坦荡,并没像某些人的陷害之辞,说得那般不堪。臣妾是您的皇后,自始至终,只爱慕皇上一人。」 「……」他静静地站着没动,这样悦耳的言词从她嘴里说出来,他没忍心打断,倒是还可以,继续听下去,看她如何……花言巧语。 「臣妾捨得把玉牌拿出来,是因为相信皇上会护着臣妾,比什么护身符都管用。况且,臣妾求皇上对师父手下留情,也并非是让皇上做昏君。师父他是忠臣,皇上您是明君,只是师父性子太倔,唯有请皇上雅量,多些信任,少些猜忌,以免冤了好人。」 皇帝乜了一眼:「朕若是不信他,他早就冤死了!」 傲慢的语气中带了三分柔软,让人莫名觉得,是种妥协的小傲娇。 皇帝说的是鸟语林那次,若非他拿出君王最大的雅量,凭华尘云那不计后果的脾气,会吃不了兜着走。 他上前,从华梓倾掌心里取了玉牌,却没收下。 第104页 皇帝绕到她身后,环住她的腰身,低着头,把玉牌挂在她左前的腰上。 平日里,之红为皇后挂玉佩香囊,都是站在面前,以谦卑的姿态俯首半蹲。皇帝偏要从后面伸手过来,分明就是个存心亲密的举动。 她是甜言蜜语了,但还没投怀送抱呢,皇帝就主动地把怀抱贴上来了。 皇帝自己内心也在感嘆,难怪后宫能狐媚惑主,难怪说枕边风最是管用,皇后说两句好听的,他便心软,在感情的事上,他怎就威风不起来? 他想了想,放了句狠话:「玉牌既是送你的,你便好生收着,若再敢为了旁人求情,朕会吩咐御膳房,停了皇后日常的点心!」 「……!!」这绝对是威胁。 华梓倾身为大燕国刚正不阿的皇后,她怎么可能为了点心,而放弃营救感情深厚的师父和忠心耿耿的将军? 她正想着该如何说服皇帝,点心和师父都要,皇帝已经挂好了玉牌,搂着她的腰,偏头在如雪香腮上一吻即离。 他松开手:「今日这事闹的,已经耽搁了不少时辰,皇后若希望朕能早些查明真相,让华尘云洗脱嫌疑,便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他转身出了门,领着李成禧几个,匆匆而去。 华梓倾有点泄气,为何后宫不能干政?这么大的事,她却帮不上忙。 宫中到了掌灯时分,华梓倾去了趟冷宫。 去的时候,秦暮烟还在用晚膳,殿内烛光昏黄,一个侍膳的宫人也没有,她却正襟危坐,吃得像平时一样优雅。 桌上是粗茶淡饭,她正慢条斯理地,喝着一碗快凉透了的鱼汤。 她抬头看了一眼,笑容清浅:「皇后娘娘是来看笑话的吗?」 她这人就是这样,别人越是想看她笑话,她越是从容淡定,至死都要保持着大家闺秀的体面风光。 华梓倾才没那么无聊,她让随从们都退下,自己左右瞧了瞧,仅剩的圆凳又脏又破,她干脆站着,直来直去地说话。 「本宫有件事不太明白,特来请教昭妃。」 秦暮烟端足了架子,自顾小口地抿着汤,眼光斜了她一眼。 「你说你心里没有皇上,可是,你却费那么大的劲,找证人,翻出当年的事,陷害本宫。这是为什么?」 华梓倾总以为,后宫中最恨自己的,应该是曹瑜,而秦暮烟,至少从来不曾正面冲突过。 如果为了后位,秦暮烟不该在这个时候发难,此时扳倒皇后,极可能会让贵妃谢茗焕捡个便宜。而她忙活一场,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皇后无需多问,」她笑出一对梨涡,仿佛这一碗最普通的鱼汤,是美味的鱼翅燕窝,「这世间之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有人会无缘无故地爱,就有人会莫名其妙地恨。上天给了皇后这般倾城绝世的容颜,和女子至高无上的尊荣,不就是用来给人恨的么?」 华梓倾感觉到了,秦暮烟是真的满腔恨意。但是,她不信只是为了容颜和尊荣。她和皇帝有同样的直觉,秦暮烟心底一定隐瞒了些事情,因此,一个看着超凡出尘的女子,才会突然变得像个疯子。 「你就死撑吧,反正到最后,你会带着你的恨,默默地死在冷宫里,而我,会一辈子尊荣,直到再也记不起你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你煞费苦心,却未伤我分毫,」华梓倾眸光犀利地盯着她,「本宫只是恨,师父乃忠臣良将,却因你下狱。定远军主帅若是蒙冤含恨……」 威虎、逐日、定远,三军制衡之势或许将被打破,招致的,恐是天下譁变。 「你好歹出身名门,你爹秦太傅是辅政之臣,国之肱骨。而你,除了你心里的恨,可曾想过别的?」 秦暮烟原本还在漫不经心地喝汤,突然停了下来,半天没动。 华梓倾以为是自己说服了她,于是再接再厉。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能把几年前的事翻出来,还找到了证人,一定是大费周折,对每一个环节印象深刻。本宫仔细想过了,解铃还须繫铃人,你好好回忆一下,若能找到为师父脱罪的证据,本宫一定既往不咎,立马放你出冷宫。」 秦暮烟还是不说话,眼睛像死鱼眼似的,眨也不眨。她看似什么表情都没有,可华梓倾却仿佛目睹一朵迅速枯萎的花,顷刻间犹如死灰。 「你……怎么了?不会是让、让鱼刺卡了……」 余音未落,秦暮烟突然站起来,她一边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喊,一边抓起桌上的碗筷,疯狂地向华梓倾扔来,最后,她掀翻了整张桌子。 凭华梓倾的身手,砸是不会被砸到的,但是,她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门外,皇后的随从们听见动静,一拥而入沖了进来。 有人制住秦暮烟,保住了圆凳,之红扶住如梦初醒的皇后,问道:「您没事吧?」 「没事,」华梓倾隔着满地狼藉,指一指对面,「她这是怎么了?」 「看样子,像是疯了。」 「本宫就劝了几句,就、就把人劝疯了?」 之红哭笑不得:「若不然,日后倘有两军对峙之时,便让娘娘去劝降?」 这丫头是逗她玩儿呢,华梓倾白她一眼,转向秦暮烟。 一个被贬入冷宫尚不至于失态的女子,此刻被人按着双臂,跪在地上动弹不得。她扔不了东西了,裙子上尽是油腻噁心的残菜冷汤,她却丝毫不以为意,像是魂魄出窍了一般。 第105页 「本宫与你说了这半天,你答不答应的,不能好好说话吗?你这动静挺吓人的,是中邪了吗?」 就在她以为等不到回应的时候,秦暮烟缓缓地抬起头来,清晰地说了四个字:「我要出宫。」 第60章 错了 朕亲自服侍皇后沐浴 秦暮烟既是被贬入冷宫, 华梓倾就不可能随便放她出宫。 她问秦暮烟,可是想回秦府看看? 对方半天不答话,又低着头, 恢復成了魂魄出窍的状态。 一连几日,华梓倾都听宫人回报,秦暮烟不思饮食, 沉默寡语。无论人家对她说什么,她要么不作声,要么,就只有一句话:「我要出宫。」 华梓倾把那日发生在她二人之间的对话, 反覆回想了几遍。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说的话里,到底存在什么杀伤力,竟会将个淡定自若、从不失态, 极有主见的女子, 打击成这个样子? 她正犹豫着, 要不要再去一趟冷宫,刨根问底弄个明白。这日, 却听宫人匆匆来报,秦暮烟和宫女翠巧挟持着秦太妃, 一路向着宫门而去。 当初在御花园中,她能指使人用石头打了韦玢, 嫁祸华梓倾, 她身边自然是需要有个会些功夫的人,才能做到。翠巧生得眉眼清秀,身手还算敏捷,跟在她身边也有几年了。 秦暮烟是铁了心要出宫, 不惜一切代价。因此,她花钱托人传话,求秦太妃来看她。 以她眼下的处境,若换了别人,这种雪中送炭的事未必肯做。但秦太妃毕竟是她姑姑,就算不甚亲近,到底是一笔写不出两个秦字。 秦太妃担心她在冷宫过得不好,得到消息,便立即前往。谁知,人一到,就被那主僕俩给挟持了。 沈娆是和亲公主,秦太妃前不久才因此得过不少封赏,侍卫们投鼠忌器,一时间倒是不敢妄动。 秦暮烟已经能远远地瞧见宫门了,眼看胜利在望,却见一身银红宫装的皇后立在路中间,阻了去路。 一队御林军上前来,逼停了马车,秦暮烟不得不叫翠巧押着秦太妃,一块儿下车。 马车停在路边,众人僵持于宫门前。 可怜秦太妃,一生养尊处优,还算顺风顺水,如今年纪大了,却连番遭遇担惊受怕的处境,眼下,还被翠巧拿刀比着脖子。 皇帝出宫了,金恆伴驾,不在宫中。值守的御林军们无不感慨,本朝皇后可算得上有始以来,危急当前,来得最快的皇后。 皇后在,便有了主心骨,如若不然,这事还真让人左右为难。 「我要出宫。」秦暮烟还是那句话。 「这绝无可能。若是让你挟持人质,轻易出了宫门,日后,皇威何在,如何服众?」华梓倾淡然劝道,「不如先把人放了,你换个别的条件。想做什么,本宫让人替你去做;想见谁,本宫差人去请。」 「换个条件?也行。」秦暮烟挑衅,「那就请皇后,自刎于眼前!」 「放肆!」有人喝了一声,御林军威势一起,翠巧手中的刀逼得更近。秦太妃那精心保养的脖子,立马划破个细细的口子。她哭丧着脸,手脚发软。 华梓倾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免得人质再受伤。沈娆北嫁,秦太妃已受别离之苦,何忍她再遭池鱼之殃。 「趁着本宫还愿意和你谈条件,你还是认真些,再想想。」 华梓倾不可能自杀,她很清楚,秦暮烟挟持秦太妃,是为了出宫,不会轻易伤及性命。她自杀了,才是真的让对方得偿所愿。 「我很认真!」秦暮烟抓过翠巧手中的刀,亲自抵着秦太妃的脖子,「她的命,可在我手里。皇后不是和沈娆情同姐妹么?怎到了这个时候,却露出虚伪的嘴脸来!」 「她还是你的亲姑姑呢,是什么让你变得这么狠?」 华梓倾抱着手臂,想了想,改了主意。「好吧,比起要本宫的命,不如放你们出宫。」 秦暮烟不会武功,却想押着个人质安然离开,这是痴人说梦。无论是上马车,还是走出宫门,行动之中一定会露出破绽,华梓倾想好了,瞅准机会,要么救人,要么捉了秦暮烟,一命换一命。 她一声令下,宫门大开。还没有人出去,却恰巧有人要进来。 众人行礼下拜,圣驾归来,还有路上遇见,正要一道进宫面圣的沈梁和沈臻。 华梓倾回身,见三人下了车辇,一前两后缓缓而来,后面还跟着一大群随从护卫。 沈臻突然冲着这边,喊了一声:「皇后小心!」 她勐然回首,看见秦暮烟拿着刀,正向她扑来。 有人高唿「保护娘娘」,几乎是同时,御林军中飞出一把长剑,直直地插进了秦暮烟的胸膛。 皇后身后站着整排御林军,偷袭就是找死。华梓倾不明白,她哪来这样的勇气?她到底是有多大的仇恨? 她胸前,绽开一朵血色的花,妖冶醒目。她整个人,像一朵落花,无力而又不甘地坠向尘埃。 华梓倾不由自主地向前两步,伸手去接。 没来由地,她想起那日中秋赏花宴上,一只霓裳羽衣舞,秦暮烟也是这样轻盈随风,宛如入世的仙子。 这样一个女子,为何会在仇恨里,走向消亡? 她并没有碰到秦暮烟,翠巧突然翻掌向她打来。她无暇多想,抽身闪避,两个御林军已拔剑,向着翠巧迎了上去。 第106页 她听见皇帝出声说了句:「留下活口。」 然而,已经太迟了,犹如困兽之斗的翠巧,武功平平却异常顽固,身中两剑,毙命于当场。 秦暮烟也早已倒地,她望着天,嘴角挂着血,眼中尽是生无可恋。 她说了一句话,可是,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其实,她也并不想说给别人听,她只是在对天说,对自己说。 华梓倾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具尸体。香消玉殒,结束了本可以独善其身,不必如此悲惨的一生。 华梓倾蹲下来,亲手去阖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尸体周围的血,污了银红色的裙摆,那深沉的颜色像压在她心头的乌云。 她刚才站得离此不远,看见秦暮烟的嘴型了。临终前最后那句话,她说的是:「错了,全都错了。」 这像是秦暮烟死前的悔恨,又像是,在说别的什么。 秦太妃又是惊吓又是伤心,跌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 二位亲王走过来,沈臻向华梓倾劝道:「皇后不必难过。」 沈梁亦点点头:「她们这算是咎由自取。」 华梓倾扶着之红的手起身,之蓝慌着为她整理裙裾。她满心疲惫,回头去看皇帝所在的方向。 他也正看着这边,目光沉沉,又像是心事沉沉。 华梓倾不是没见过死人,可是,秦暮烟的血染在她的裙子上,她仿佛总能嗅到血腥味,总能想到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她总会问自己,那日和秦暮烟的对话中,自己究竟是提到了什么?秦暮烟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要出宫?又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恨着她? 皇帝走过来,牵住她的手往前走。 沈梁在身后唤了声:「皇上……」 皇帝头也没回:「今日乏了,有事明日再议。」 他很少这样,藉故把政事搁置一边。 华梓倾乖乖地跟着他走,侧过脸来问:「咱们去哪儿?」 他语气清冷,掌心却温软。「沁芳殿。」 她脚下一顿,下意识地想要抽手。 皇帝刚才明明隔着那么远,可是对她的心思却似乎能感同身受。 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偏头来看她:「听话,好好泡个澡,朕让他们在沁芳池里多放点你喜欢的兰香,然后,换身衣裳睡个好觉。」 「可是,沁芳池是御用的。」 「以后你也可以用,」皇帝牵着她,继续往前走,「朕的东西,都可与皇后分享。」 她轻声地问:「皇上为何待臣妾这么好?」 皇帝默了默,一时竟没想出个理由来。有些事,一旦顺理成章天经地义了,就忘了最初是为什么。 华梓倾是他一来到这个世界就遇见的人,她给他与生俱来的熟悉感,她是那个一边能让他气得牙痒,一边又分不开的人…… 「皇后忘了?你救过朕的命,朕就只能以身相许了。」 「没正经。」她红着脸,嗔了一句,又想了想说道,「您对马二柱说的话,和他提到的女扮男装,一点都不惊讶,您是不是早就知道,那年在樟州遇见的人是我?」 「不知道,但是猜到了。朕很早就问过你,樟州之战时在哪里,你说你在京城,朕便没再追问。」他幽怨地说,「现在知道了,你不肯承认,是为了华尘云。」 「皇上恕罪。」她摇一摇皇帝的手,学会了撒娇。「那么,当初曹瑜舞剑,您有没有一瞬间认错?」 「没有。」 皇帝说起,当年他从樟州返京后画的人像。他说:「那时朕不知你是谁,也不知道你是因为祖父亡故,所以一身素服。画画的时候,朕就觉得太素了些,信笔涂鸦,鬼使神差地在衣襟上添了朵红色的彼岸花。」 曹瑜不知缘由,照样在衣襟上别了朵花,美虽美矣,却一下子露了馅。 皇帝最恨身边的人,与外人勾结,小开子既然看得上曹家,他便干脆赏下一顿板子,把人送去了曹府。 华梓倾恍然大悟,想不到这中间还有这么多曲折的过程。 她闷闷地想,自己与秦暮烟没什么交情,秦暮烟莫名其妙地恨她,因为杀她而死,她心中尚且不是滋味。若有一日,皇帝知道是太后杀了她的祖父,她又因行刺太后而死,皇帝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她正想着,沁芳殿到了。 皇帝在路上就吩咐了李成禧,李成禧立马命人赶着过来布置。此时的沁芳池中,已经散发着芬芳馥郁的兰香。 内殿里,依旧是水气如霜,重重纱幔在清波里漾出旖旎的倒影。 华梓倾回想上次在这里发生的事情,虽然如今她与皇帝早已做了夫妻,却还是禁不住羞红了脸。 皇帝动手解她的衣服:「今日,朕亲自服侍皇后沐浴。」 第61章 处死 关入冷宫 池水很暖, 泡得人浑身毛孔都舒服地张开。 华梓倾不耐热,倒喜欢白玉池壁微凉的温度,她洗了一会儿, 就趴在池壁边,惬意地闭上了眼。 皇帝从水里过来,扣住她的腰, 搂着她,一点点把人往水里带。 华梓倾慵懒地靠住他白皙温热的胸膛,问他:「做什么?」 皇帝箍着她,怕她懒洋洋的, 不当心呛着水。 「你又贪凉,身上好冷。」 她在白玉壁上趴久了,但她自己并不觉得冷。她故意像个八爪鱼似的,全面展开, 把皇帝抱住, 凉得他起了层鸡皮疙瘩。 第107页 不过, 俩人这样子抱在一起,很快就暖了, 反而,温度骤升。 皇帝低下来, 吻在玉雪圆润的肩头:「看,我也有可以暖你的时候。」 平时他更怕冷, 总是华梓倾来暖他。 她纵容了皇帝的小得意, 又连带着他,靠回了池边。后背是温凉的白玉壁,前胸是滚烫的胸膛。 「刚才,皇上是出宫去大理寺了?」 他含煳地「嗯」了一声, 又小气地问:「皇后是在担心华尘云,还是在担心朕?」 「原本是担心师父的,因为他脾气倔,臣妾怕他触怒龙颜。可是,您回宫时,看起来心事重重,臣妾又担心您,担心节外生枝。恐怕,事情并非尽如意料中一般。」 她说的很坦白,半点没有讨巧卖乖。 皇帝低垂着眼睫,发现她竟然比想像中还更了解他。 皇帝是註定孤独的人,但是有了她,他们可以彼此取暖,也可以将对方的忧虑感同身受。 「我说对了是吗?」华梓倾见他半晌沉默,「师父和你说什么了?他这人就是这样,说话从来不中听,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皇帝吻住了她的嘴,比起他平时的样子,这次吻得有点疯。 沁芳池的水仿佛被煮开了,他们沉下去,水沸腾起来;他们出了水面,凌乱的波纹,渐渐变成规律地节拍……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急促的唿吸和水声,都慢慢平息下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华梓倾又靠回了池壁边,只是雪白的肩头多了几点暧昧的咬痕。 与之对称,皇帝的肩头也多了几个牙印,他俯在她耳边,轻轻地吐气。 「华尘云说,朕的生母也是兀彤人。皇后觉得,朕该信他么?」 「……」华梓倾半天没说话,师父果然有很多事瞒着她。 大燕国的皇帝竟然是半个兀彤人,这可是天大的事,而最让她关心的是…… 「皇上的生母……不是太后?!」 谢柳依乃名门嫡女,她不可能是兀彤人,这样说,生下皇帝的,另有其人。 华梓倾承认自己有点自私,她听到这个消息,居然有一丝窃喜。可她明白的,就算不是生母,也是养母,纵使太后不是好人,但她毕竟养大了皇帝,又将他扶上了帝位。 「您已经信了师父的话,不是吗?如若不然,您就不会觉得烦心了。」 皇帝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他想说什么,却到底作罢。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淡淡地说了句:「咱们回吧。」 其实,华梓倾很想再多打听一下,皇帝的生母不是太后,那会是谁?先帝的五皇子为何会有一半兀彤的血脉?还有,师父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她后来想问皇帝,但皇帝似乎很忙,一连几日都没再出现。她想问师父,可是皇帝下令,对于华尘云,所有人不得探视。 事关重大,她不敢对任何人提起。她总想着,师父能和皇上好好地对话,太后并非皇帝生母,这一切,是否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她始料不及的是,朝堂内外、大街小巷,关于华尘云的种种非议,不知于何处源起,却是越来越多,后来闹得沸反盈天。 有人说他身在曹营心在汉,看似效力于大燕,实则心向兀彤;有人说,自他接手定远军,就彻底改变了军队作战的特点,他操练水战,说是为了西边戍防,其实是让大燕丧失了原本对兀彤的抵御能力;还有人说,华尘云葬在榕城的亲人,皆为燕人所杀,不共戴天之仇,他非要大燕亡国才会罢休…… 朝臣们接二连三地上奏,诛杀华尘云的唿声,在朝堂内外,响成一片。 在此期间,秦开泽辞官,告老还乡。秦太妃来了长庆宫一趟,与皇后话了半日家长。 她十分思念女儿,又提起华梓倾曾在碧波湖和玄武门外救过沈娆,每每说起,总是千恩万谢。还有前些日子发生的事,让她至今想起,夜不能寐。 秦家几个儿子虽也都有份差事,能为朝廷效力,然而资质平庸,比不得秦暮烟自幼出类拔萃,深得父亲宠爱。秦太妃从前也一直觉得,若是她能入宫,定能为秦家争来无限荣宠,必然比自己这一生要强得多。 秦暮烟对于入宫的事,一直提不起兴趣,秦开泽在这事上的态度却非常强硬,由不得她不肯。 秦暮烟倒是乖乖地进了宫,可是,不知为何,变得让她这亲姑姑都快认不出了。陷害、刺杀皇后,挟持太妃硬闯宫门,这般行事,哪还有半点像她印象中那个知书达礼的外甥女? 事到如今,别说荣宠,没有牵连秦家已是帝后大度。秦开泽回想往事,亦是悔不当初,好好一个女儿,自己视如掌上明珠,为什么一定要逼着她进宫,逼着她去争宠? 秦太妃嘆气:「她做的事叫人寒心,如今尘归尘土归土,我这做姑姑的,不会再计较什么,也不会帮她说话。我不知道她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可是,管家是看着她长大的,一向对她言听计从,我真是难以相信,她会连管家都杀。」 秦太妃走后,华梓倾独坐了许久。秦暮烟指派杀手,把自己的管家灭了口,这件事,其实她也不太信。 可是,秦暮烟和管家都死了,该如何证明一个死人,曾经的一念之间,是善良还是恶毒? 没几日,皇帝下旨,辅国大将军华尘云通敌叛国,将于三日后处死。 第108页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华梓倾摔碎了手中的茶盏,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虽然她知道,来自于言官的压力不小,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定罪,皇帝这么快,就放弃了他的辅国大将军。 华梓倾主动去见皇帝,但皇帝诸多託辞,就是避而不见。 他的态度,让华梓倾的心凉透了。她明白了,自己没有听错,那就是皇帝的意思,他是真的,要杀华尘云。 她一夜煎熬,在天亮时,吴千来了长庆宫。 吴千是趁着皇帝早朝,悄悄来的,他给华梓倾带来两样东西。 锦帕包了一层又一层,剥开来,里面是一堆摔碎的翠玉。别人或许不认识,但是从残存的形状和雕花,华梓倾却一眼就辨认出,这是定远军的统帅令牌。 传言说,皇帝在大理寺亲自提审华尘云,华尘云出言不逊,顶撞龙颜,君臣俩当堂大吵了一架。那场面,让人胆战心惊。 对此,华梓倾曾是半信半疑。 吴千说,这事儿是真的。不仅如此,皇上龙颜大怒,还摔了定远军令牌,在场的人都看见了。 事后,吴千悄悄地把这堆东西包起来,寻思好歹是华家的东西,就留给皇后做个念想。 华梓倾捧着锦帕,眼泪一瞬间就滚了下来。这东西她在祖父手中见过,又在华尘云那儿见过,它代表着华家曾经的热血风光,也烙印着多少难忘的烽火岁月。 皇帝这一摔,可是要把她的心也摔碎了吗? 吴千劝道:「娘娘别怪皇上,事情到华将军这儿止住了,就是最好的结局。华将军是兀彤人,便闹成这般不可收拾的局面,若是让世人知道,皇上有一半兀彤的血脉,那才是大祸临头。」 华梓倾瞟了他一眼,寒幽幽的目光让他禁不住一哆嗦。 这话的意思是,为了不让更多人知道皇帝的身世,就该放弃华尘云,让他死了算了? 「奴才今日来,可是一番好心。」 皇后平时待人亲和,但凤威难犯。吴千勉强地笑了笑,又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摸索出一张纸。这张纸被摺叠得很小,贴身藏着,很是谨慎,一看就知道,是个重要的东西。 华梓倾展开来,看了几眼,她蹙眉抬头,疑惑地问:「这是何意?」 这是一张大理寺监牢的地图,上面标明了华尘云所在的位置,轮班值守的人数,还有交接的时间。 吴千的笑容高深莫测:「皇上不许探视,但华将军的日子不多了,凭娘娘的身手,若是想悄悄地去道个别,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华梓倾把两样东西放在桌上,她侧过脸去,目光悠远地望向窗外。 她想起,那时出宫待嫁,皇帝也是派吴千来看她,给她送东西。那时候是冬天,可她看见的,是情深意重,满目繁花。 今天,吴千又来给她送东西了,而这两样东西,却是不能承受之重。春光无限好,她竟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吴千行礼告辞,正要离开。他勐然听见,皇后冷冷的声音。 「来人,把他拿下!」 吴千腿脚一软,跌坐在地,他难以置信地抬脸看向华梓倾。 华梓倾笑了笑:「放心,长庆宫的点心可好吃了,亏不了你。」 次日,燕国京城传出个惊天的消息。 皇后夜闯大理寺监牢,私放通敌卖国的罪人华尘云,已被皇帝关入冷宫。华尘云连夜离开青阳,与定远军汇合,并率众叛逃。 第62章 寻衅 做梦都不敢想的温柔…… 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 华梓倾怀疑,这地方之所以明明有正经名字却被人叫做冷宫,就是因为这些豁风的门窗。 冷宫是真的冷, 好在,她是个抗寒的体质。 只是,难为了好心来看她的李新柳和齐映月, 她俩打从来了,便显得无所适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这样子让华梓倾想起前阵子, 她来冷宫看秦暮烟的时候,凳子又脏又破,让人实在坐不下去。 她干脆叫之红和之蓝把茶水搬到小院里去,桃花树下的石桌石凳擦一擦, 看着还稍强些。 从前长庆宫人多, 太监婢女前唿后拥, 如今只剩了之红和之蓝同甘共苦,倒也清静。 小院中, 阳光尚好,华梓倾这才看出来, 李新柳的半边脸上略有些红肿。 「挨打了?」她印象里,李美人的性子并不爱与人争长短。 李新柳红了红眼圈, 垂眸不语, 齐映月替她答道:「是贵妃打的。如今皇后不在,可没人护着咱们了。」 华梓倾淡淡地饮了口茶:「本宫从前倒也没特意护着你们呀。」 倒是她俩,在秦暮烟诬告她那天,帮她说过话, 她都记着呢。 齐映月说起这几日都是委屈,从前皇后是没特意护着谁,但也从不刻意地为难谁。 自从皇后出事,大家都觉得是新一轮的机会来了,贵妃和宸妃把后宫盯得死死的,生怕有人动心思,抢占了先机。 今日给太后请安,皇上也在。太后当着众人劝说皇帝,她说皇后辜负了圣心,不值得留恋,皇帝应该多去别的嫔妃处走走,早些考虑新的皇后人选。 皇帝认真地想了想,竟是应了下来。 太后见他语气松动,又挨个儿地把嫔妃们夸了一遍。贵妃和宸妃也就罢了,背后有显赫的家势,互相都不会轻举妄动;姜浣雪再怎么夸,也是个愚蠢圆滑之辈,没人太把她放在心上。 第109页 齐映月庆幸的是,自己只被轻描淡写地带过,而李新柳就惨了,她人美手巧,被太后好好夸了一番,马上就被贵妃给盯上了。 贵妃打听到李新柳进宫前的一些事,对她又是威胁又是恐吓,最后还赏了她一巴掌。 谢茗焕的父亲谢蟒是个带兵的人,她也略有两下子,这一巴掌下去,李新柳的脸便肿了半日。 李新柳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叫安越,原是两情相悦,只待到了年纪,便明媒正娶,厮守终身。可是,李家遭逢变故,急需一大笔钱,李新柳被迫进了庄亲王府,做了个舞姬。 她原指望年纪大了,便能被放出府去,不料,恰逢皇帝即将大婚亲政,皇亲贵胄们都在合计着要往宫里塞女人,亲王们也是早两年便开始做准备。 李新柳人美舞美又心灵手巧,是个拔尖的人物,她被庄亲王相中,收做义女,好生调·教一番,送进了宫里。 如此际遇,或许有人觉得是幸运的。可是对她而言,却是人生的大不幸。 华梓倾简直怀疑太后的用心,怕是嫌后宫过于太平了,非要挑起些事端。 她抬眼细细打量李美人,这还真是张美人脸,也难怪让谢茗焕不放心。 「本宫记得,你不仅歌舞俱佳,刺绣更好。有回听二公主说起,她说曾在香榭园看见你绣花,绣的是鸿雁纷飞、花开并蒂,处处相思……」 李新柳慌忙解释:「妾身绝无争宠之意,自打入宫便知帝后恩爱,妾身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光。」 「所以,你心里还是放不下你表哥的吧?」 华梓倾问这话全然出于八卦,女子绣并蒂花表相思,她自入宫,对皇帝是能躲就躲,想必还是放不下心中旧爱。这样看来,庄亲王真是棒打鸳鸯。 「妾身不敢。」 李新柳吓得直接跪下了,今日谢茗焕就是拿安越来威胁她。她与表哥虽未逾矩,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日后若敢争宠,谢茗焕一定会拿安越开刀。她不愿将表哥扯进后宫争斗里来,若自己註定命薄,她只愿表哥安好。 「这里是冷宫,跪什么跪。」 华梓倾轻笑着把人拉起来,不再追问,但李新柳的心思,她看出来了。 难怪那次讨论为皇帝侍寝的人选,李新柳是避之不及,看来不是欲迎还拒,倒是真心不想往前凑。 「这里好热闹啊!人面桃花相映红,只可惜,是冷宫里的桃花。」 一个尖锐嘲讽的声音把人吓了一跳,华梓倾不悦地皱眉。刚刚她在想事情,而且,她习惯了有人通报。 冷宫里别的都将就,但这点不好,来个人可以长驱直入,都不知道打个招唿。 姜浣雪满面春风地站在曹瑜身后,她对自己的幸灾乐祸丝毫不加掩饰。 华梓倾大咧咧地坐着,等四个嫔妃客套完,彼此见过。 果然蹲冷宫的人想法都差不多,她发现,只有秦暮烟当日的那句开场白,最能代表她此时的心情。 她看向刚来的二人:「你们是来看笑话的?」 「是,」曹瑜今日盛装而来,像极了当初中秋宴上,她踌躇满志的样子,「风光一时,盛宠一时的皇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本宫不该来看看么?」 这回答和预想中不一样,华梓倾当日可不是这样回答秦暮烟的。曹瑜不按套路来,华梓倾撇了撇嘴:「那,笑话看完了,宸妃请回吧。」 曹瑜却还没完,她环顾四周的破败,感慨道:「这冷宫,前阵子是昭妃进来,眼下是皇后进来,还真是人生如戏,世事难料。」 她转向华梓倾,突然疾颜厉色起来:「你这是活该!皇上待你恩宠有加,无论换了谁,都该感恩戴德,甘愿臣服于他脚下,可你,不仅和华尘云不清不楚,还助他出逃,背叛皇上!」 「你强扯别的就罢了,本宫再说一遍,本宫和师父没有不清不楚。」 「没有?那你会甘愿拿整副身家性命来当赌注,只为了救他?」曹瑜讥讽地笑道,「当天下人都是傻子么?说你们这对狗男女没有私情,鬼才相信!你这样卑贱的女子,根本配不上皇家,更不配当皇后!」 这言辞让华梓倾着恼,她正欲反驳,却见姜浣雪走过来,迳自拿起石桌上的茶壶。 「我就说呢,这茶好香,冷宫里居然有这么好的茶,」她揭盖闻了闻,又盖上,转动壶身仔细看了看,「这套茶具也不该是冷宫里的东西。皇上只答应让你带两个贴身宫女,你倒好,要把整个长庆宫都搬来么?擅取不合身份之物,那便是偷盗!」 华梓倾皱眉:「皇上还没下废后诏书呢,你们未免得意得太早了?」 姜浣雪微微一笑,对着壶嘴含了口茶,然后扭头对着她,猝不及防「呸」地喷了一口。 华梓倾倒是躲得快,脸没喷到,可是那一口全落在她左肩上。水绿色的衣料带着微黄的茶水,实在让人噁心。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姜浣雪一板一眼地唱了几句,然后嗤笑,「你犯下滔天大罪,皇上不杀你,是皇上仁慈,你当自个儿还能稳居后位呢?!」 之蓝上前,拿帕子擦着水渍,心里替主子委屈。自打跟了皇后,还不曾这样窝囊过。 「你看什么看!」姜浣雪见之红瞪着她,目光十分憎恶,禁不住骂道,「没规矩的奴才,当心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第110页 李新柳瞧不过去,毕竟自己位分比她高。「姜才人,你太放肆了,若让皇上知道你这样言语无状,对你又有什么好?还是收敛些,别失了体统。」 曹瑜虽然也觉得姜浣雪像个泼妇,像个疯狗,但曹瑜就是乐得放了她出去乱咬人,自己看着解气。 李新柳站出来说了几句,她心下不舒服了。她想想,太后说的对,李新柳人美手巧,又惯会在皇上面前装温婉,这样的女子最是狐媚,不得不防。 齐映月胆小,倒是借着从前的交情,上前拉了拉姜浣雪。「你就少说几句不行么?」 「凭什么?当初御花园里,她如何捉弄我,你全都忘了吗?我就是要报当日之仇。」姜浣雪又转而撺掇曹瑜道,「宸妃娘娘,您不想报仇么?董凝柔出事那回,妾身被禁足,受罚的还不止妾身一人……」 还有曹瑜,被当众掌嘴。 提起这事,曹瑜就像挨了针扎,心里的不甘又被挑了起来。 「昭妃被打入冷宫的时候,位分也尚未废除,你可曾看见,她东山再起、重见天日了吗?」曹瑜咬牙切齿,「她死了,是因你而死!」 说起秦暮烟的死,华梓倾沉默。她没有愧疚,但她不安,她总觉得,秦暮烟死了,但这事没完。 「既然,皇上还没有下旨废后,臣妾这一巴掌,便暂且不找皇后来讨。」曹瑜到底比姜浣雪知道分寸,但她仍是不肯轻易罢休,她看了看李新柳,「你既替人出头,那便由你来还!」 李新柳吓得后退,却被人按住。曹瑜趾高气昂地一步步走来,站在她面前,高高地扬起手。 「听说你手艺好,私下绣了不少情意绵绵的东西,伺机勾·引皇上,看本宫打烂你的脸,让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李新柳认命地闭上眼,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一个掌掴带过来的冷风。 可是,那狠狠的一巴掌,居然没有落在她脸上。 「还是等着本宫死了,或是废后了,宸妃再耍威风不迟。」华梓倾扣着曹瑜的手腕,语气和力道一样强硬,「不管是长庆宫还是冷宫,我的地盘,由不得别人撒野!」 「疼……快放开!你是不是疯了,都进了冷宫,还敢胡来?你当真找死么!」 在曹瑜的哀嚎声中,原本按住李新柳的人全都冲着华梓倾过来了。 华梓倾手上加力,曹瑜「啊」地大叫,疼得哭出了声。 「你们再靠近,她的手就废了。」 华梓倾原想隐忍,不愿在冷宫里闹事,不想引人注意。可她们欺人太甚,姜浣雪对她吐水,她忍了,但李新柳因她受辱,她忍不了。 所有人都不敢再上前,曹瑜哭着骂道:「华梓倾,你和秦暮烟必定是同一个下场。她挟持秦太妃,你若敢伤我,你也会死得很难看……啊!」 华梓倾每一次加力,都是她自找的。 「要死也是你先死,」她冷冷地转向姜浣雪,「还有你,记着你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你会付出代价的。」 姜浣雪在她的目光震慑下直发憷,目光一转,正看见「救星」来了。 「皇上!皇后她要行兇杀人啦!」 华梓倾回头,看见一身月白色便服的皇帝。 有些日子没见了,他那宛如雕刻的五官依然俊美绝伦,清冷隽逸,自带帝王威仪。风吹来,他用拳手抵着唇,咳了两声。 华梓倾心里嘀咕,在冷宫受罪的人是自己,怎么他倒像是又瘦了些? 姜浣雪还在喋喋不休地控诉,仿佛刚才咄咄逼人的,不是她自己。 皇帝抬眼看向华梓倾,漆黑的眸色带着森森寒意,他像是警告又像是命令地说:「放手。」 华梓倾放了,曹瑜坐在地上,捂着右手手腕没完没了地哭。 不同的是,她的哭声变得柔软婉转,神情是梨花带雨的娇弱。她想让皇帝相信,并非是她和姜浣雪上门寻衅。 「皇上,臣妾好心来看皇后,可是,皇后纵然功夫再好,也不能这样无端欺负人……」 他淡淡地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广袖中,素白的指节却捏得发青。 半晌,皇帝破天荒地对着曹瑜伸出只手来,语气虽平淡,但在曹瑜听来,却已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温柔。 他说:「朕扶你起来,这便为你传太医。」 曹瑜忘了疼,自己怎么从地上起来的都不知道,整个人处在恍惚中。 姜浣雪还不甘心:「皇上,您瞧瞧这桌上的茶和茶具,冷宫里都快没有规矩了!」 皇帝回眸,正看见华梓倾冷冷地撇开脸,刚才,她的目光像刀子般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还扶着曹瑜。 「不必说了。反正,狗喝过的茶具,我也不想要了!」 刚才面对曹瑜和姜浣雪,她忍辱负重,内心都不曾像现在这样狂躁。她嗓子里塞了团棉花,胸口憋了团火,拿起石桌上那套价值不菲的茶具,奋力摔得粉碎。 「都满意了?!」 姜浣雪讷讷地没说话,皇帝不着痕迹地收了手,冲着旁边的宫女斥道:「还不好生搀着你家主子。」 曹瑜此时收敛了所有的锋芒,完全因为皇帝的关心,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皇后倒了,她终于有机会了。 皇帝临走前说的话,非常冷硬。「是朕从前太惯着皇后了,致使皇后骄纵成性,若再如此不知悔改,休怪朕不念旧情。」 第111页 走出冷宫,皇帝还在琢磨,皇后可是气昏了头么?那套茶具除了她自己,还有谁喝过?她骂自己是狗? 第63章 夜半交心 永远只有你一个…… 曹瑜这次是铁了心地要装好人, 把「柔弱善良」坚持到底。 她每日都会差了宫女,到冷宫来送吃的,东西是真的色香味美, 但华梓倾明白,带吃的不重要,带话才重要。 来的小宫女伶牙俐齿, 每次来的时候,无论人家是否搭理她,她该说的话,一句都不会落下。 「皇上十分惦记我家娘娘的手伤, 今日到景黎宫探望娘娘,又特意带了太医来,还叮嘱他好生医治……」 「今日,皇上邀我家娘娘一道用午膳呢。皇上还说, 只要娘娘愿意, 可以常去养心殿转转……」 「今日发生的事, 宫里都传遍了,你们还不知道吧?也难怪, 这里是冷宫嘛。这事关于我家娘娘,她酒量浅, 同皇上一道午膳时多饮了几杯,于是, 便歇在养心殿了……」 这一次, 是真的扎心了。 小宫女一走,之红拎着刚送来的食盒,忿然扔在一边。她抿着唇,替主子难过得不行, 忍了半晌憋出一句:「皇上他,怎么能这样?」 华梓倾一直怔忡着,脸色颓败,只是心里还剩下几分倔强。她不信,皇帝真的会这样。 但理智是一回事,感觉又是另一回事,她胸口又堵又酸,忍不住回忆那天皇帝来了冷宫,拉了曹瑜的手,又想像着,他们一块儿吃饭、一块儿午休…… 心像被架在火上烤,越想越是煎熬。 她救走华尘云,被打入冷宫,她一直很淡定,因为她觉得自己懂皇帝。 可是,从那日皇帝来了冷宫起,事情就跑偏了。半路杀出个曹瑜,而她渐渐动摇了信心,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想错了,又或许,自己根本就没有那么了解皇帝。 「你说什么呢!」之蓝拉开之红,上前劝道,「皇上毕竟是皇上,三宫六院,左拥右抱,都是极正常的事。无论皇上是不是喜欢宸妃,但至少,他一定是喜欢皇后的。从前那些恩宠,又哪里是能装得出来,说淡就淡了的?」 之蓝的话安慰不了华梓倾,她可以不在乎皇帝有三宫六院,但她的夫君左拥右抱,她会难过。 她牵扯了一下嘴角:「没事的,若他喜欢了别人,我就不再喜欢他……便是了。」 反正,师父是一定要救的,她住冷宫,总比让师父送命要强。 至于皇帝,她打从一开始,便不是以一个后宫女子爱慕君王的姿态。她试过,设想过,然而在爱情里,她不愿臣服。 后来,她真心实意地爱上了皇帝,没有君臣之别的卑微,亦非后宫女子的争宠和献媚,她只是想陪在他身边,共担惊涛风雨,共享盛世繁华。 若这些,只是她的一厢情愿,那么,就让皇帝做回皇帝,她做回华梓倾。 冷宫的饭菜没什么味道,她好歹用了几口,算是吃过了。 夜里,月光照着满树桃花,却照不出半点春天繁盛的景象。 冷宫是个容易让人变脆弱的地方,她终于体会到此间的寒意, 华梓倾睡到半夜,依稀听见外头有动静。她没叫之红和之蓝,自己披衣下床去查看。 自打搬来冷宫,凡事都靠她俩操持,比在长庆宫时不知辛苦多少倍,到了夜里难免睡得沉,华梓倾也不想吵醒她们。 她出了房,借着月色,似乎看见大门口有个一晃而过的人影。她心下纳闷:自己如今一贫如洗,哪个傻子会跑到冷宫来做贼? 她轻纵两步,轻而易举地将那「贼人」堵个正着。 那人垂着脑袋,帽沿压得低,遮住了脸,但是,奈何太熟悉,逃不过华梓倾的眼睛。 「吴千,又是你!这回要干嘛?来冷宫偷东西?」 「冤枉!奴才是来送东西的!」他抬起头,真是吴千。 他怀里做贼似的抱着个包袱,就地蹲下,把包袱搁在地上打开。包袱里是一套精美的茶具,绝不逊于那日被摔碎的一套。 如此手笔,不用问,自然是皇帝。 华梓倾直直地立着,淡淡地垂眸,目光落在摊开的包袱里,又勾起压抑了数日的委屈。 他这是个什么意思?茶具摔碎了,能再送一套,定远军令牌碎了,该怎么办?还有伤了的心,又能怎么办? 吴千见她只管站着发愣,也不待她吩咐,抱起包袱跑进了屋。 他把茶具放在桌上,又出来,对着仍在院里发呆的皇后草草行了个礼,一熘烟地跑了。 华梓倾这才回过神来,这叫怎么回事啊,既然人都派来了,就不能顺便让吴千带句话吗? 华梓倾住进冷宫的时候,不过是想着这里的茶具也不知道都是谁用过的,出于卫生考虑,她才自带了一套。既然茶具自带了,就手就把茶叶也带了,还有挺多就手的东西,她都没来得及拿…… 言归正传,谁稀罕他的茶具?他这样的态度,华梓倾真想送来一套砸一套! 她正要转身回屋,听见身后青藤的暗影里有轻微的声响。 她一个闪念,明白了皇帝为什么没让吴千带话。因为,他来了。 皇帝从身后环住她,是熟悉的怀抱,熟悉的龙涎香。 原是有一肚子的话,憋了这么些日子,又等到半夜才偷偷地来,可此时静静地拥着她,皇帝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第112页 华梓倾身子僵了一下,瞬间眼中发酸,喉咙发堵。她冷冷地挣开:「皇上既有了别人,又何苦让人家良宵苦等,自己却跑到冷宫来送茶具。」 「没有别人。」他的语气干脆利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他近来,每天都会刻意地和曹瑜见面,但暗地里,也一直留心着冷宫周围的动静。 一个在他面前「温婉善良」的女子,却每天悄悄派人去他的皇后面前搬弄是非,他冷眼看着曹瑜耍这些心机手段,就算人在一起,心又如何能喜欢得起来? 「皇后明知道,朕半夜来此送茶具是何意,也明知道,大理寺劫狱,就是朕的主意。」他悠悠地嘆息,一缕心疼的语气,「皇后遵照朕的意思,为大燕保住了忠臣良将,你在冷宫受苦,朕却不得已要让你误会,朕再不来,要如何坐得住,睡得着?」 皇帝并不想杀华尘云,但他不能明着放人,而是要让所有人相信,他们君臣决裂,甚至反目成仇。 这事要想瞒住别人,他首先要瞒住皇后,以皇后和华尘云的关系,有多少双眼睛会暗暗地盯住她。她的反应若不真实,必定让人起疑。 皇帝设计了一出劫狱叛逃,他思来想去,论动机论武功,最合适,也是唯一能让他完全信任的人,只有华梓倾。 华梓倾本身就是想救华尘云的,但同时,她也不想背叛皇帝。 那日,吴千前来,很快就让她洞察到,此事背后另有玄机。可是,吴千的戏演得过了点,让华梓倾揣测了一番。 她前阵子才听皇帝说过关于小开子的事,皇帝痛恨被身边的人出卖,打发了小开子之后,才来了吴千。 吴千的脸上看不出半点背叛主子的惭愧和胆怯,而且,关押华尘云的地图和看守人数不应该是他能轻易得到的。 要么,是皇帝派他来的,要么,他背后另有其人,这是个陷阱。 华梓倾琢磨不透,干脆把他抓了。在正常情况下,皇帝身边的人丢了,李成禧很快就会四下寻人,然而一天没有动静,说明皇帝清楚吴千的下落。他背后的人,就是皇帝。 华梓倾想到了,既然皇帝要用这样一个方式,让华尘云活下来,那么,他必然有不可为人知的道理。于是,她冒天下之大不韪,陪他演了这场戏。 放走华尘云,她难逃罪责,皇帝将她打入冷宫,她也并不意外。既然,一出大戏开了场,他们必须咬牙演到结局。 可是,就从皇帝在冷宫,伸手扶起曹瑜的那刻起,华梓倾没那么淡定了。 她把皇帝往外推:「你少来花言巧语,当我是好蒙的人么!为大燕保住忠臣良将,我架也打了,冷宫也住了,可你做了些什么?当着我的面儿,去拉别人的手,还背着我,去和别人吃饭睡觉……你走!」 「我不走!说不走就不走!」皇帝一边躲,一边压低了声音,「吴千他们在外面守着呢,别让人看笑话。」 看笑话?华梓倾是不怕的,被人从冷宫推出去的是皇帝,颜面扫地的人又不是她。 皇帝顿时软下来,拿出一副哄老婆的口气:「要不然,你去把茶碗拿出来。」 华梓倾横眉冷对,想做什么,还指望请他喝茶么? 「朕就在这儿跪茶碗,等皇后消气了,朕再好好解释。这样行吗?」 皇帝是打定了主意,要丢人就在皇后一个人面前丢,打死不能丢给别人看。 「……」皇后虽然有时兇悍,然而,还是懂得疼夫君的。她想了想:「要不就……你先解释,若圆不回来,再跪不迟。」 皇帝自然说「好」:「咱们去屋里说话。」 华梓倾寒着脸转身,又被他拉住了手,她回头白了一眼,想甩开他:「又要做什么?」 皇帝坚定地拽住不放,撒娇撒得理直气壮:「手冷!」 她愣了愣,虽说已是春天,但半夜还是凉飕飕的,皇帝体弱,又在院中站了这么久,确实手冷。 她绷着脸没回嘴,倒是放任了皇帝把她的手攥在掌心里,心满意足地牵着她往屋里去。 皇帝站在内殿,环视了一圈,这条件比他想像中还要差,也亏了皇后是个曾经行军打仗,能吃苦耐劳的人。秦暮烟被关进来的时候,他没来过,若早知道这么破,他也许会犹豫该不该让皇后进冷宫。 这桌椅床榻,得换,这些用具太旧了,可以直接扔了……得,干脆连墙都推了,砌个新的…… 如果这样一来,会不会太过招摇,前头的戏都白演了? 华梓倾看他这表情,便猜到他在想什么。「您不该再送套好茶具来,太打眼了,别又引得某些人来张牙舞爪,我如今,可是连套茶具都护不住的。」 「先用着,若护不住时,大不了再砸了,绝不便宜狗!」 他站累了,实在找不到能坐得下去的地方,转来转去,盯上了她睡觉的床。 华梓倾拦着不让:「您若是碰过别人,就不许坐我的床。」 皇帝突然把脸凑到她面前,距离和语气都十足暧昧:「你闻闻。」 他贴得太近了,华梓倾除了能闻到龙涎香,甚至能闻到他肌肤上残留的沐浴香料的味道。 「朕身上,可有半点女子的脂粉气?」他讨好说,「朕没碰过别人,就连身边能咬人的蚊子都没有母的。」 「呸,您又蒙我!咬人的蚊子哪有公的?」 第113页 「……这是口误。」发誓发快了的结果。皇帝认真地说:「朕是故意移情别恋,如此才更能让人相信,劫狱是真的。把所有人的注意力从你身上引开,这样,你更安全。」 自从华梓倾被打入冷宫,皇帝一直忍着不来看她,但他一日没有新宠,不碰后宫,别人就很难相信皇后是真的失宠了。 那天,太后又提起此事,皇帝略一思忖,当众应了下来。 他原想着,眼下后宫中人,李新柳和齐映月最不粘人,而且比较好掌控,但是来了趟冷宫,他改变了主意。李新柳和齐映月位分低,圣宠加身恐怕会给她们招祸。 还有另一件事。大燕国主要的兵力分属三人,皇帝前些时派人暗中在各地打探,没有奇兵暗藏的可能。那么,如果有人一直觊觎皇位,他手中的兵力从何而来? 这一次,华尘云遭人陷害,九死一生,反而排除了他的嫌疑。剩下曹涵和谢蟒,一个是辅政大臣,一个是皇帝的舅舅,他们是否可靠,皇帝发现自己从前竟未曾深究过。 于是,当他走进冷宫,看见曹瑜受伤坐在地上,他想了想,对她伸出了手。 皇帝为她传太医,邀她一道午膳,还准她出入养心殿,但是,从不与她肌肤相亲,更别说同榻而眠。 午间,他看出曹瑜又在耍心眼,说是给皇帝备了美酒,自己却抱着一顿勐灌。后来她喝多了,走不了了,只能歇在养心殿。 皇帝命人将她安置于洗璎阁,自己藉口要见臣工,转身走了。 其实他一走,曹瑜立即酒醒了大半,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做错了。皇帝待她比从前好了许多,若她不闹不作,皇帝至少能和颜悦色地与她相处,但如果让皇帝察觉到她的心机,就像中秋宴那次,他或许会讨厌她,或许变回原来冷淡的样子。 曹瑜后悔起来,从此不敢再试探皇帝的底限。 事实上,两个人在一起,先动心的那一个,就已经输了。曹瑜是爱他的,她想,即便皇帝现在不碰她,但她目前已是后宫独宠,终有一天,皇帝会完全地接纳她,她又何必要急于一时? 皇帝一撩袍角,坐在床沿上。他拉了一把,让华梓倾坐在他腿上。 华梓倾是半夜下床,穿得单薄,晚风吹进来,他怀中的人儿青丝飘飘,温柔楚楚。 当年樟州相遇时,皇帝就领教过,她虽然是副小身板,但关键的时候,很可靠;后来做了夫妻,在属于他俩的二人世界里,他又知道了,这副小身板足够让他血脉贲张,神魂颠倒。 皇帝搂住她,把她裹在自己的臂弯里,好闻的龙涎香袭卷了她的唿吸。 他在她耳边流连:「信我,永远只有你一个。」 初时动心,他会说喜欢,而现在,是认定。表白需要勇气,而认定,需要时间。 他们在一起以来,经歷着一次次暗流涌动,他庆幸自己的皇后不是个醉心于玩弄权术,或者懦弱怕事的女子。 华梓倾靠在他怀里,喃喃道:「可是,再怎么样,也别砸了统帅令牌啊,怪心疼的。」 「其实,令牌是他砸的。」皇帝一本正经地说,「朕没想到,令牌里,藏着先帝遗诏。」 第64章 遗诏 至死忠诚的人 华尘云是兀彤人, 但他从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 那一年,天寒地冻,小小的弃婴眼看就要冻死在路边, 是魏沧把他捡回了家。 骑尉涂飞当时是个百夫长,魏沧就是他手下一个普通的士兵。 魏沧尚未娶妻,家里只有一个妹妹, 名叫魏澜。兄妹俩日子过得十分拮据,但还是咬咬牙,一块儿养下了这个苦命的孩子,并给他取名, 叫魏川。 魏川自呀呀学语,便管魏沧叫爹,管魏澜叫姑姑。生活虽然穷苦,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魏川的童年, 并不乏温暖。 爹常常不在家, 姑姑会把他放在膝上,给他讲故事, 教他认草药。魏川聪明懂事,未满六岁时, 已经能陪着姑姑做很多琐碎的事。 华尘云常常回想,若是时光能停在那一年, 若是后来, 大燕和兀彤没有打仗,若是这世上从没有战争,就不会有接下来,那些翻天覆地的改变。或许, 他会一辈子都叫魏川,一辈子住在榕城,一辈子都和爹,和姑姑在一起。 只是那样,他就不会来到燕国,不会认识华梓倾,更不会有现在的华尘云。 那是声势浩大的一战,燕国皇帝沈雍御驾亲征,魏沧随兀彤大军出战,一连数日都不曾回家。 魏澜上山採药,恰好遭遇了两支队伍正面交战,因被误伤,受困于山中。阴差阳错地,她结识了沈雍,那是她命中一场逃不开的情劫。 几天之后,等到伤好些,魏澜得以回家时,已经人去楼空。兀彤大军撤退,魏沧受命转战别处,他等不到魏澜,只得先带走了魏川。 一场战火,让很多□□离子散,而魏澜,意外地和家人失去了联络。 战后的榕城和樟州都是一片狼藉,穷疯了的人打家劫舍,兵痞流·氓强抢民女恣意狂欢。 沈雍不忍她孤身一人流落在此,决定带她回京。 于魏澜而言,沈雍是她最绝望时的依靠;于沈雍而言,魏澜简单善良,满足了他对于世间女子最美好的幻想。 一个让彼此心动不已的怀抱,他们都曾以为,会是天荒地老。 第114页 兀彤国内战事初定,魏沧按照沈雍和魏澜留下的消息找到青阳时,已是半年之后。他身为一个兀彤军人,说什么也不答应妹妹嫁给燕国的皇帝,他想带魏澜回家,可是魏澜不肯,兄妹俩为此各执一词,大吵了一架。 最终,魏沧不得已妥协了,因为此时,魏澜已经怀了龙子。 这一战,虽然是燕国胜,但两国的仇恨却是结下了。许多人还沉浸在因为战争失去亲人的痛苦中,而魏澜是兀彤女子。宫里有皇后骄纵善妒,宫外百姓对兀彤人偏见已深,沈雍无奈,虽然带了魏澜回京,却没有直接带她入宫。 他悄悄把魏澜安置于宫外,想等到这一场战事的影响稍稍淡去,再给她名分。所幸天随人愿,魏澜很快怀上了龙子,沈雍满心欢喜,只等她顺利生下孩子,便母凭子贵,一举封妃。 沈雍给了她严密的保护和极致的宠爱,魏澜自己也懂些药理,怀孕期间处处谨慎小心。这段日子,过得很安稳,她怀胎十月,诞下皇五子,取名沈奕白。 原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眼看就要功德圆满,可就在沈雍临要将母子俩接入宫里的时候,护卫一时掉以轻心,让一伙穷凶极恶的盗匪钻了空子。 恰巧,那段日子谢蟒因有公务,驻地离此不远。他听到消息,带了一队人马火速救援,然而,他们最终只从火海中救出个襁褓婴儿,魏澜早已胸部中箭,死去多时。 活捉的盗匪只是几个小喽啰,他们听头目说,有富贵人家隐居于此,干上一票,够吃半辈子。别的,什么也不知道。 皇帝下旨彻查,然而,线索每次都在关键点上中断。他回想四皇子的夭折,不是不怀疑皇后,只是皇后母家势大,他也只能暗中调查。 痛失妹妹的魏沧不甘心就这样等下去,什么也不做,让害妹妹的人逍遥法外。 他在大火后的废墟里,坐了三天三夜,想出个以身为饵的计策。 他当街拦了沈臻的马车,说是在火场中发现了代表杀手身份的关键证物,定要为妹妹报仇。 那年的沈臻,不过是个小小少年。此事关系重大,他不敢擅作主张,连夜请了大理寺卿商议后,决定将魏沧秘密送入宫中面圣。 半道上,杀手再次出现! 然而,箭雨之下,被扎得像刺猬一样的,是马车里的假人。 金蝉脱壳的魏沧正要进宫,却遭遇了更厉害的神箭手。皇后早料到他们会有所防备,因此,真正的设伏点,是选在了距离宫门不远的地方。当对方满以为躲过了危险,掉以轻心的时候,就是她得手的良机。 没想到的是,魏沧身边那个不起眼的随从,竟是沈雍身边的影卫,反应之快,绝非常人可比。 他飞快地撞开了魏沧,然而,杀手又用难以想像的速度,连发了两箭。最后一箭,险之又险地擦破魏沧右肩的皮肉,到底错失了狙杀的机会。 羽林军将四面封锁得水泄不通,所有杀手无路可逃。被当场活捉的神箭手段清波,正是效力于皇后母家。 原来那一夜,请大理寺卿商议是个幌子,沈臻已带着魏沧乔装出府,连夜面圣,沈雍决定引蛇出洞。 这一次,证据确凿。皇后被废,后死于冷宫,标志着皇城中又一个显赫的家族走向覆没。 魏澜的仇报了,可是,魏沧最终也无法原谅沈雍,甚至,恨透了他。妹妹若是不曾爱上他,不曾随他来青阳,她就不会死;还有他身边那些曾经活生生的战友们,一个个都是死在燕兵的手下。 兀彤和大燕之间的仇恨,无法磨灭,此间事了,他再不想和燕国皇帝扯上半点关系。既然魏澜活着的时候,没有妃子的名分,那么她死了,皇帝连再提起她的名字都不配。 魏沧走了,还执意地带走了魏澜的尸骨,要回榕城去安葬。被痛苦折磨的皇帝没有强行挽留,想要挽留的话,他觉得没脸说出口。魏澜是他此生最爱的女子,却如昙花一现,最终被他的爱害死了。 魏沧带走魏澜的那日,他独坐于揽月阁中,一夜老去。 身为皇帝,他痛失所爱,更可悲的是,连每一寸追忆,都掺杂着诛心的愧疚和悔恨。魏沧说的对,他不配再提魏澜,哪怕在心中想到这两个字,都会痛得无法唿吸。 嗷嗷待哺的小皇子,需要一个能护佑他的母亲。当时,皇嗣稀少,沈雍只有皇长子沈鸿昭,后面连出两位公主,老四是个皇子,却早已夭折。 沈雍盼望五皇子能平安地长大,谢蟒既然从火海中救下他,淑妃谢柳依又十分喜爱这个孩子,看来看去,似乎只有淑妃是抚养五皇子的最佳人选。 沈雍将沈奕白看得如珍似宝,给了他让人无法诟病的身世,和一个足以保护他长大的母妃。淑妃在照顾孩子的事上,表现出惊人的耐心和贤惠,让沈雍渐渐地放了心。 沈雍等着沈奕白成材,将来继以皇位,然而,这孩子从小百般呵护,却总是病秧秧的。 淑妃生怕他身子受不住,从不在学业上苛责他,业精于勤荒于嬉,五皇子越长越像个废柴,甚至连平庸的皇长子都不如。 另一边,魏沧回到榕城后,便过世了。那一箭虽未伤到要害,可是,箭尖上淬了毒。 临终前,魏川在他床边痛哭,他说:「爹你别死,你和姑姑都死了,你们对我的大恩大德,我往后该向谁报去?」 第115页 魏沧摸摸孩子的头:「你去青阳吧,那人虽贵为燕国皇子,却也算是你的表兄弟。我虽然恨燕国皇帝,但你姑姑她,定是放不下这个孩子的。我们都不在了,他便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魏川在爹和姑姑的坟前磕了头,带着涂飞给他的一点钱,孤身前往青阳。 那一路,饥寒交迫,那一路,他受尽辛酸苦楚。好在最后,他运气不错,被华凌风收留。 华凌风教他武功,把他当成家人一样。他对华凌风又是感恩又是钦佩,数年后,他不再隐瞒,将自己的经歷和真实姓名如实相告。 华凌风并未因他是兀彤人而改变对他的器重,并且,还领着他去见了皇帝。 所以,沈雍早知道华尘云是兀彤人,是魏沧的义子,也知道他在姓华之前,其实姓魏。 初见华尘云时,沈雍几乎泪目,仿佛,得遇故人。他从前曾听魏澜提起过此人,不想,今生还能见到。 他知道华尘云每年都会悄悄地回榕城祭扫,有时,他会觉得羡慕。华尘云可以去看魏澜姑姑,而他和魏澜终究是缘分已尽。 活着,他不能前往祭奠;死了,也没可能同穴长眠。 他只能偶尔托华尘云将自己写给魏澜的信,带去坟前焚烧。每当梦见魏澜,沈雍都会问她,今生爱上我,你可曾后悔?魏澜总是如初见时那般,浅浅地笑着,却始终吝啬一个原谅的回答。 四五年前,樟州战火又起,华凌风遇刺。燕国战败,皇长子沈鸿昭战死,皇室只剩一根独苗,皇五子沈奕白离奇生还。 沈雍觉得,那一定是魏澜在天之灵在护佑着自己的儿子,沈奕白是天命所归。 沈雍临终前,单独召见了华尘云,将一封薄如蝉翼的遗诏藏进统帅令牌里。 他指定华尘云为第四名辅政之臣,不到万不得已,不必表露身份。待到新帝坐稳了皇位,江山稳固,再取出遗诏,追封魏澜,谥号贞钦。 华尘云很想宽慰他,姑姑当年有那样义无反顾的勇气,她一定不会后悔。可是,沈雍已渐渐失了五官,什么也听不见了。 愧疚是一把灵魂的枷锁,魏澜或许从未怨过他,只是,他自己不放过自己。 华尘云统领定远军,在皇帝驾崩之后,默默地守护着新君。面对兀彤,他确有避战之心,因为兀彤是他的家乡,也是爹和姑姑的家乡,他曾经的邻居、朋友,还有涂飞,都在那里。 两国和亲,化干戈为玉帛,这局面,他已经盼了很多年。 世人只知华尘云感恩华家,只知他在意的人是华梓倾,却无人知道,其实他至死忠诚的人,是皇帝。 君臣之间的嫌隙,是给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看的,华尘云很早就觉察到,有人在算计自己,而那人最终的目标,可能是谋夺皇位! 第65章 争宠 别碰朕 冷宫的风停了, 微亮的烛火照出融融的暖意。 华梓倾恍然道:「难怪,后来师父再不肯把令牌给我把玩,我还说他小气。原来, 那里头藏了东西,手艺还真精巧,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来。」 她搂住皇帝的脖子, 略显得意:「我早说了,师父是好人。」 他「嗯」了一声,他是个理智的人,从来只信证据, 但现在看来,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怕。 倒也难怪,华尘云当年来到青阳时,还是个孩子, 他是和华梓倾一块儿长大的。虽然他被称作师父, 原也不过大她七八岁罢了。他们之间的信任和默契, 自然是不一般的。 遗诏上的内容有限,并没写出皇帝的身世, 华尘云说给他听,他虽然一时有点难以接受, 但还是信了。 他毕竟不是原主,哪怕承继了原主的记忆和情绪, 但他对太后, 会比原主更客观。 在原主的记忆里,太后对孩子的宠爱,更多是物质上的纵容,可她很少与儿子亲近, 那些寻常母子之间亲昵的动作和言语,她几乎没有过。原主的性子懦弱,他对太后,是敬爱且惧怕的。 穿越过来以后,他想过这个问题。太后是矜贵的名门千金,养孩子又累又麻烦,总是由乳母和嬷嬷带着,母子俩并非时时在一处,自然失了像寻常人家的亲热。 现在他懂了,他不是太后所出。这么多年来,她养大了一个别的女人和先帝所生的孩子,无论有多少出于真心的疼爱,又有多少是为了今日的尊荣,至少,待他不薄。 华梓倾问:「这件事,皇上可曾向旁人说起过?」 她知皇帝心细如尘,一人之言,他未必全信,或许,他会向太后那一辈的知情人去求证。 可皇帝却摇摇头:「没有。朕授意你私放华尘云,还有朕与他之间的谈话,都不可让旁人知晓。此时江山不稳,恐有人会拿朕的身世来做文章。」 「那皇上,为何告诉臣妾?」 皇帝幽幽抬眸,瞥她一眼:「你不同。」 虽然只有三个字,却是极动人的情话。世间沉浸于热恋的女子,大概都喜欢被自己所爱之人看作是最特别的一个。 她勾了勾嘴角,弯成柔和的新月,又用桃瓣似的粉唇在皇帝如玉的侧脸上吻了吻。 皇帝本就搂着她的腰,此时她略一主动,他的手忍不住往小衣里钻。他们已有好些日子没在一起了,虽然明知道不是个好时机,可他敏感,经不住诱惑。 皇帝寻着她的唇,吻得有些着急,他在耳畔拱着火,低低地耳语:「皇后……朕今晚,不想走……」 第116页 华梓倾被他的反应惹得面红耳赤,她察觉到了,忍不住娇嗔:「这儿可是冷宫,您怎么能……胃疼……」 这种事,皇帝也作不了主,他有点委屈:「我就是想你,你没想吗?」 话音刚落,听见吴千隔着门提醒:「皇上,时辰不早,该回去了。」 皇帝神色僵硬,还带着青,他扫兴地放开她,嘆了口气。 这是他的皇宫,人是他的皇后,他倒要像偷情似的,半夜熘到冷宫来,也只能见一面,说说话。 华梓倾从他腿上下来,皇帝站起身,又勐地扑在她身上,俩人一块儿倒在床上。 「您做什么呢!」她不客气地踹了一脚,「外头的人还等着呢。」 皇帝玉脸粉红,重新爬起来,讪讪地解释:「腿麻了……」 华梓倾觉得好笑,又感到歉疚,是自己不好,光顾着说话,在他腿上坐得太久了。皇帝比不得那些常年习武之人,他可是个会压坏的娇贵人。 她弯着身子,帮他揉了揉腿,又整理了一下被坐皱的袍角。 「皇上赶紧回去睡会儿吧,往后也不必常来,总这样熬夜,您身子受不住的。」 「朕还想着,过两日来给你送点心。御膳房用新供的果子加牛乳做的,你一定喜欢。」 「哦,那……您受累。」 皇帝心里笑她,有时候十分懂事,有时候仍是孩子心性。亏了他有御膳房,有大燕最好的点心师傅,要不然,还真怕她哪天被人拿一块点心给哄跑了。 「朕要走了,皇后可还有什么要交待的么?」 华梓倾认真地想了想,虽说做皇后的人应该大度,但她还是选择了遵从自己的本心。她楚楚可怜地看着皇帝:「即便臣妾不在身边,也不许皇上碰别人。」 这种被老婆管的感觉,让他莫名欣喜,难得刚刚说完点心,她还能记得这样正经的大事。 「皇后放心。」皇帝抱了抱她,轻言细语,「让你受苦了,你且再忍忍,朕终会风风光光地,接你回长庆宫。」 接下来,后宫「和睦」了几日,直到,被一件大事打破了平静。 皇后待在冷宫,李美人和齐才人无心争宠,曹瑜一枝独秀。姜浣雪空有一腔宠冠六宫的志向,然而人品是鬼见鬼嫌,还长了颗爱自作聪明的脑袋,终究成不了气候。 在这平静的势态下,最不甘心的,是贵妃谢茗焕。皇后也就罢了,她不信,自己连曹瑜也不比不过。 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得到了一个试探皇帝心意,成其好事的办法。 这日,皇帝正在养心殿中挑灯看摺子,李成禧进来说,贵妃娘娘亲自送宵夜来了。 谢茗焕自从入宫当晚受了一回冷落,后来便言行谨慎,在皇帝面前只提儿时的情分,不提男女之情。 皇帝当她是想开了些,且她从小娇生惯养,难得亲自做回宵夜,于是吩咐:「让她进来。」 谢茗焕送的是一碗汤圆,太后做汤圆最拿手,谢茗焕幼时入宫,便常常和当时的沈奕白同坐一桌,吃太后亲手做的汤圆。 原主很爱吃这个,太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做一份桂花汤圆,叫南霜姑姑送过来,至今仍是。 小时候,他俩吃完汤圆,便会一起玩闹,那是属于小孩子的快乐时光。 谢茗焕见他沉思,猜他是想起了从前的事。这正是她想要的,怀旧会让人放松警惕。 她笑若春花:「这是我向姑母学的,表哥快尝尝,看做的像不像?」 皇帝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李成禧,李成禧会意,回了他一个放心的神情。 自从出了个董凝柔,后来皇帝的饮食便更加小心,即便是贵妃送的东西,进门时也要经过查验。 皇帝让李成禧下去了,他吃了个汤圆,微微点头:「不错,已有七八成像。只是,你姑母做的汤圆,汤里可是没加甜酒的。」 「表哥不觉得,加了甜酒更香、更爽口么?况且,这可不是寻常的甜酒,」她卖着关子笑道,「表哥若能尝得出,这是什么酒,我便像小时候那样,输你两串糖葫芦。如何?」 原主偏爱甜食,但如今的皇帝却不是。谢茗焕当然也并非真的指望,用两串糖葫芦来打动他,她只是利用一同长大的情分,越是装得天真烂漫,表哥越是不会对她起疑心。 果然,皇帝又喝了几口。其实,他刚刚就在好奇,这是什么酒,味道确实与众不同。 这酒像是某种花酿,却又不太一样,入口清香软绵,不想,后劲却大。 皇帝因为体弱,一向不大饮酒,但喝几杯花酿当是无妨的。可是今日,他只喝了浅浅一碗,竟是不知不觉地上了头。 他心中诧异,站起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两下。 谢茗焕如幼时不懂男女大防那般,极其自然地扶住他的手肘,关切地问了句:「表哥这就醉了么?」 「这是什么酒?」他俊眉紧蹙,用另一只手抚额,「还是说,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我没有。」 谢茗焕知道,这酒已经开始起作用了。她一抬手,拔了头上金钗,如水的青丝落了下来,飘荡起幽幽的发香。她又往下扯了扯自己单薄的春衫,让香肩半露,沟壑微显。 她故意将柔软的身子往皇帝胸前贴:「这酒名叫抒怀,若是表哥心底里,有一点点喜欢我,那是藏也藏不住的。」 第117页 方才谢茗焕伸手扶他,他还不甚在意,毕竟是拿她当妹妹的。可现在,她投怀送抱,皇帝闻到她身上扑鼻的脂粉和头油香,竟是忍不住勐地将她推倒在地。 「别碰朕,……噁心!」 说着,皇帝扶在桌边,捂着嘴作呕,胃里翻江倒海。 他这还真不是在气谢茗焕,此刻,他真的觉得噁心极了。难受的感觉,把原本上了头的酒气都冲散了一大半。 谢茗焕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被打击到不行。 抒怀不同于催·情酒,它只是将人的真实情感放大。皇帝是真的不喜欢她,不仅不喜欢,甚至,是噁心。 这结论,让谢茗焕情何以堪? 其实,皇帝本来并不讨厌她。一块儿长大的表妹,多少有些情分。 可是,谢茗焕不顾他的意愿,非让太后和谢蟒作主,入宫做了他的贵妃,这事让他心生牴触。况且,他心里有了华梓倾,满满都是那一个人,华梓倾身上从没有这么重的脂粉味,别的女子身上这样的味道在抒怀的作用下,便熏得他直犯噁心。 他此时哪里有心情去听这酒叫什么,他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也不知道谢茗焕从哪儿弄来的,但总之,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皇帝大声地叫「来人」,他呕得脸都快绿了,忍不住疾颜厉色:「把她轰走,快轰走!」 谢茗焕按着被自己扯乱的领口,让人叉了出去。她走了,皇帝好半天都缓不过劲来。 吐得七荤八素的脑子还略有点思索的能力,他心下禁不住纳闷。 上回皇后喝了董凝柔动过手脚的消食茶,那反应和他今日可大不一样,谢茗焕可是脑子让门挤了?一边投怀送抱,一边给他喝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害他连胆汁都快吐出来。哪有人争宠,是如此做法? 谢茗焕本算计着今夜要与皇帝表哥成了好事,因此,到了养心殿门口,她便让侍女回去了。 如今这个落魄的样子,她生怕被人看见,只想往人少的地方躲。然而,天不遂人愿,她一出来就与曹瑜正面遭遇。 曹瑜也是恰巧来养心殿送宵夜,到了门口,听说贵妃在里面。她等了一会儿,看见谢茗焕被赶出来,衣发凌乱,又听见李成禧气急败坏地吩咐着,以后不许后宫再给皇帝送饮食。她一眼便知,谢茗焕在里面做了何事,才惹得龙颜大怒。 谢茗焕正是懊恼伤心的时候,却见曹瑜竟不顾身份尊卑,狠狠地瞪着自己…… 次日,后宫震惊,贵妃谢茗焕死在碧波湖里。 第66章 狠 比他想像中更狠…… 皇帝领着李成禧等人, 刚刚下朝,便听了吴千奏报,匆匆赶往广慈宫。 曹瑜在地上跪着, 髮髻微乱,金钗倾斜,已不知被押在此处逼问了多少时辰。她见皇帝进来, 眼睛一亮,像见了救命稻草一般。 「皇上,臣妾冤枉……」 「你住口!人证物证俱在,你竟然还敢喊冤。」太后咬牙切齿, 歪在矮榻上,眼睛有些红肿,显然是哭过。 皇帝看了眼曹瑜,倒是向太后说道:「出了这样的事, 您还需保重身子, 务必节哀。说人是宸妃害的, 是有何人证物证?」 太后伤心过度,只叫万福上前回话。 尸首是今早在碧波湖被发现的, 昨夜最后看见谢茗焕的宫人说,他看见贵妃和宸妃的时候, 她们正是在湖边。 当时,二人吵得厉害, 还动了手。谢茗焕自知形容狼狈, 气急败坏地叫偷偷围观的宫人们「都滚」。他们看得出贵妃心情非常糟糕,生怕触怒了她,顿时做鸟兽散,所有人跑了个干净。 后来, 谢茗焕死在湖里,起初有人猜测,她会不会是心情不好,一时想不开,所以跳湖了。 然而,这个猜测很快被推翻。她的脖子上,有掐痕,是先被人掐死,再扔进水中的。还有,她的左手掌心里,攥着一枚珍珠耳坠,那正是曹瑜当晚佩戴的。 太后恨恨言道:「你好歹毒的心,嫔妃自戕是大罪,你杀了人,还想伪装成她自杀,莫非还要以此来牵扯整个谢家么!」 「臣妾没有杀人,昨晚,我们确实动过手,但我没有掐她的脖子,更没把她扔进湖里。」曹瑜慌着辩解,「臣妾离开的时候,贵妃还好好的,臣妾回去,就发现一边耳坠不见了,想必,是动手拉扯的时候掉的……」 自从那回,曹瑜想借醉邀宠,皇帝却丢下她走了,后来,她就变得安分守己。 爱可让一个人激进,也能让人学会委屈求全。她只想每天守在皇帝身边,一直守到他爱上自己为止。 可是,这么一个被她放在心尖上,碰也不敢碰的人,谢茗焕却耍这样的手段,打他的主意。若非皇帝不吃这一套,只怕谢茗焕已经睡在了龙床上。 当她看见谢茗焕衣衫不整地从养心殿出来,她当真有那么一刻气昏了头,连身份尊卑也顾不得了。 有些话,不吐不快,她叫住谢茗焕,邀她绕道御花园。 谢茗焕本就想往人少的地方躲,入夜后,少有人去御花园闲逛。只要出御花园西门,便直接到了她的住所,总好过,这副仪容在主道上行走。 谢茗焕没带随从,曹瑜顾及后宫颜面,便也叫随从先行离开了。 二人走到碧波湖边,已经吵了起来。贵妃高宸妃一等,曹瑜居然敢教训她,谢茗焕恼羞成怒,先动了手。 第118页 她和曹瑜皆是出身武将名门,自幼会些拳脚,只是,她打不过曹瑜。 曹瑜本就对她又恨又气,仗着这些日子自己在后宫独一份的皇宠,便不甘心站着挨打。 「一听就是撒谎!」太后眸光犀利地看向她,「如此贵重的东西不见了,你既然猜到是在湖边丢的,你为何昨夜不曾回去寻找?是因为你知道找不回来了,它和尸首一块儿,被你扔进湖里了!」 「不是的……不是臣妾不想回去找,是因为……」曹瑜流露出诡异的惊恐,「因为昨夜和贵妃分开以后,臣妾看见……看见御花园里有鬼……」 「一派胡言!」 曹瑜不理会太后的疾言厉色,膝行过去,抱住皇帝的腿:「臣妾说的都是真的,那女鬼就是昭妃。她因皇后而死,她一定是不甘心,您一日不废后,她便一日不走……」 昭妃秦暮烟是因皇后而死,可是,曹瑜这么些年和她争来斗去,恐怕她做了鬼,对曹瑜的恨意也不少,曹瑜勐然看见她,如何不怕? 这下子,皇帝也忍不了了,他一边抚额,一边抽开自己的腿,同样说了句:「一派胡言。」 问是问不出什么了,皇帝不解,先是昭妃,后是宸妃,原本都是言行正常的人,怎么一出了事,思维和言语就向着匪夷所思的方向跑偏? 曹瑜被带下去,他问太后:「此事,您想如何处置?」 太后斩钉截铁,非常干脆。「自然是杀曹瑜,给茗焕报仇。」 「什么?这也太草率了,」皇帝难以置信,「虽有人证物证,皆对宸妃不利,但并不能直接指向她就是兇手。」 「事情已经一目了然了,皇帝还需要什么证据?昨夜在养心殿内,发生了何事,皇帝比哀家更清楚。宸妃是个急躁的性子,遇事沉不住气,皇帝也清楚。况且,你表妹是有些功夫在身的人,能把她掐死,没有反抗之力,后宫除了曹瑜,还有谁能做到?」 太后站起身来,冷漠地用长长的指甲戳了下他的胸口。「你是皇帝,不能心软。你需知道,此事瞒不了多久,若不能当机立断,做出圣裁,逐日军和威虎师,会打起来!定远军叛逃,三军制衡之势早已打破,若是再发生内战,难不成,皇帝想要亡国吗!」 「要说后宫嫔妃,确实只有曹瑜有这样的身手,但谁又知道,会不会还隐藏着像翠巧那样的太监宫女,会武功却深藏不露?」 万福一直低头侍立于旁,此刻他对着地面的脸,悄悄地僵了一瞬。 皇帝扯着嘴角冷笑了一下:「当日,曹涵逼于玄武门,您为求一时太平,放弃了一个公主。如今,您为了不让两军相争,又要牺牲一个曹瑜是吗?朕是皇帝,可是,治国平天下,就一定要让无辜之人枉死吗?在您的心里,难道人命就如同草芥,是非公道在皇权面前,从来都不重要?」 一阵稀里哗啦,太后气得将茶盏果盘全都扫在地上。这样的话,从前懦弱的五皇子绝不敢在她面前说。 「要再有会功夫的宫人,那也是曹瑜带进宫的,不然皇帝去查啊,等到你把阖宫上下查清楚了,只怕局面已经无法收拾。是哀家狠心,不论是非公道,莫非为了个曹瑜,让天下生灵涂炭,就是公道吗?」 皇帝静默了一下,恢復了帝王应有的镇定清冷。 「母后这样决定,是否有私心?为了安抚舅舅和逐日军,可以错杀曹瑜。但您有没有想过,若是曹瑜被冤死,可能就此逼反了威虎师。那时,该怎么办?」 太后挺直嵴背,长长地吐了口气。「威虎师的确是燕国最庞大的军队,这些年来,曹涵有恃无恐,目无君上。这样的日子,皇帝还没有过够吗?!」 「母后这是何意?」 「一边杀曹瑜,另一边,悄悄除掉曹涵,自此,将威虎师的统率权,收入囊中。」 在某一个瞬间眼神,皇帝突然觉得她好陌生。她比他想像中,更狠。 第67章 将死之人 赐死 无论宫里宫外, 如何惊涛骇浪,冷宫的岁月平静得让华梓倾好无聊。 待在这里,她什么消息也听不到, 就连出了大事,她也是等到曹瑜进了冷宫才知道。 有人被送进了隔壁的院子里,华梓倾好奇地扒在残破的矮墙边, 想看看住进来的,是哪位「邻居」。 之蓝在擦拭院里的石桌,头也没抬地问着:「您可瞧清楚了么?」 之红在缝补衣裳,都怪皇后娘娘不老实, 昨日又爬到屋顶去晒太阳,让缺了角的瓦片刮破了裙子。「奴婢猜想,定是姜才人,就她那品行, 迟早得到冷宫里来养老。」 「猜错了嘿, 」华梓倾扒着墙回头, 「你们一定想不到,居然是宸妃娘娘诶。」 之红之蓝都惊讶地停了手中的活计, 跑过来齐齐地扒墙头围观。 曹瑜失魂落魄地站在隔壁荒草横生的院子里,看着面前灰濛濛的、结着蛛网的屋子, 迟迟抬不动腿。 「到底是宫里风水不好,还是冷宫人气太旺?」华梓倾感慨, 「位份高点的一个个全都进来了, 还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这话让曹瑜耳熟,前不久,她还站在华梓倾面前, 发同样的感慨,这才过了多久,她自己就进来了。 一排三颗看热闹的脑袋,开始磕瓜子。是之红这个败家的小妮子昨日拿一颗金豆子,找门口经过的小太监换来的。 第119页 「嗨,你是犯了啥事儿?说来听听呗,让我们几个乐呵乐呵。」 曹瑜瞥了华梓倾一眼,那副表情就是: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聊的。 「喂,」之红这败家小妞转向了送曹瑜进来的人,「这位公公,我有颗金豆子送给你,你就给我们说说,宸妃到底干嘛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您回去当差也辛苦,不如再耽搁一会儿。」 曹瑜纳闷了,自己进来的时候,什么都不让带,连身上好点的衣料都差点让人扯了去。皇后来冷宫,为什么又是好茶好茶壶,又是金豆子,过得挺宽裕? 这位公公走到墙边,抬手接了金豆子,美滋滋地化身说书人。 「她可真是胆大包天、目无王法、肆意行兇,她把贵妃娘娘给杀啦!太后要她死,皇上也准了,今晚就会有人过来,送她上路啦!」 「……」这可太意外了,华梓倾刚刚还在想,位份高的就只差贵妃了,想不到贵妃连来冷宫的命都没有,直接去黄泉路了。 那公公拿了钱,把自己知道的,道听途说的,添油加醋、天马行空地说了一通,华梓倾听得云里雾里,还没太明白,曹瑜却让他给说崩溃了。 她突然大哭起来,抱头蹲了下去。「我没杀人、没杀人……为什么没人信我,为什么皇上也不信我……我不想死啊……」 她疯了似地一顿嚎哭,说书的也说不下去了,赶紧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曹瑜本也是带了个贴身婢女的,只是明知道主子娘娘今晚便要没了,她连收拾屋子的心情都没有。俩人啥也不干,只管坐在院里,抱头痛哭。 华梓倾这一天被隔壁的哭声吵得心烦意乱,没法歇息,只能坐在院里喝茶。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这事太突然。还有,曹家手握重兵,太后和皇帝怎么想的,居然会如此仓促地赐死曹瑜。眼下,必然是封锁了消息,可一旦死讯传出,岂不是天下大乱? 傍晚,隔壁的主僕俩好容易哭累了,能清静会儿,可是,姜浣雪又来了。 这人像是活得不得志,憋屈久了,不放过任何一个落井下石、扬眉吐气的机会。贵妃和宸妃以后都不在了,她想想就觉得高兴。 姜浣雪先是站在冷宫门口,大声义正辞严地训斥曹瑜,说她丧心病狂,竟然连太后的外甥女、皇上的亲表妹、如此美貌聪慧的女子都敢杀,简直无视太后和皇帝,对不起天下苍生。 华梓倾隔墙默默地听着,她越说越离谱,不知道是想让谁听见,又是想巴结谁。 接下来,姜浣雪又是那一套,挖苦人、吐口水,又对曹瑜的婢女百般欺辱。 曹瑜自知快要活不成了,已是万念俱灰,连反抗都忘了。华梓倾好半天听着旁边这任人宰割的动静,简直要怀疑隔壁的人不是那个总趾高气昂的沛国公之女。 她慢悠悠地放下茶杯,冲着院墙「餵」了一声:「狗都咬上门了,你就任它咬?」 「我都快死了,还争一时之气,有什么用……」曹瑜答着话,哭腔里说不出的颓丧。 「就是快死了,还怕个什么?」 曹瑜愣了愣,姜浣雪发现不好。 刚刚还任人欺负的人,突然起了斗志。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快死的人最好不要惹! 曹瑜拎起身边草丛里一根木根,抡起唿唿的风声,直把姜浣雪打得鼻青脸肿,满地找牙。华梓倾跷着二郎腿,听着姜浣雪哭爹叫娘的声音,教唆人打架很不好,然而,听着就觉得解气开胃。 直到再打下去,真要背上一条人命,曹瑜总算住了手。她大喝一声「滚」,姜浣雪疼得直不起腰,几乎当真是滚出门去。 她把棍子扔了,觉得痛快,仰天吐了口恶气,她高声地说:「华梓倾,可惜这辈子,咱们不是朋友。」 曹瑜是个直脾气,喜欢的就争取,讨厌的就针对,既不像秦暮烟那样难以琢磨,也不像姜浣雪那样招人厌恶。然而,华梓倾嘆了嘆:「幸亏,咱俩不是朋友。」 如果是朋友喜欢自己的夫君,她心里会难过。 送晚饭的人来了,给曹瑜的那份伙食不错,而给华梓倾这边的,依然是让人难以下咽的饭菜。好在,常有人悄悄过来给她送点心,她对隔壁的待遇也并不羡慕,行刑前的最后一顿,一般都会让人吃好上路。 她又扒在墙头,看着一桌好菜放凉,曹瑜坐得像尊没有知觉的石像,最终也没动筷子。 皇帝今日来得倒早,天色才刚刚完全地暗下来。 曹瑜也是个耳聪目明的习武之人,这回轮到她扒在墙头,眼巴巴地看着皇帝进了那院的屋子。 她总算明白了,皇后蹲冷宫,和她不一样。皇后虽然人在冷宫,皇上待她的心却热着呢,难怪人家住在这里如此悠哉。 这应该是个不可为人知的秘密,可皇帝却没避讳她。曹瑜转过身,背靠着墙绝望地落泪,自己果然是个连防备都犯不上的将死之人了。 皇帝习惯成自然地往床上坐,又抬手把华梓倾拉过来。华梓倾顺从地挨着他坐下,他就把头枕在皇后的肩上。 她笑道:「你是皇帝,又不是个孩子。」 「今日累坏了。」他惬意地享受着美人肩,修长的食指在她腮边的青丝上绕圈圈。 华梓倾指一指邻院的方向,轻声地问:「是为了后宫发生的这件大事?曹瑜为何要杀贵妃?」 第120页 皇帝直起头,略显犹豫:「朕说出来,你可别着急上火。」 他说起昨夜,谢茗焕送宵夜,然后投怀送抱,让他给撵了出去。「若说曹瑜杀人,说得过去,但若说证据确凿,却又并非如此。皇后觉得呢?」 皇后却没跟上他的思维,还停留在投怀送抱这事上,她盯着皇帝的眼睛问:「你抱她了?抱她哪儿了?」 「没有,」皇帝连忙解释,「朕马上就推开她了,真的。」 「她不是哄你喝酒了?」 「就算喝醉了,朕也是只认皇后的,更何况,当时清醒着呢。她送的什么甜酒,喝得朕直想吐,难受死了,再不可能起别的心思。」 华梓倾白他一眼:「您蒙谁呢?贵妃又不是脑子让门夹了,既然去送宵夜,怎么可能让您喝这样的东西?」 她也误饮过一次抒怀酒,但她对抒怀算不上了解,不知道除了她上回的反应,抒怀还可以让别的情绪有另外的表现。因此,她压根没往那上头去想。 皇帝对此也挺奇怪的,照说李成禧他们验过的饮食里,不会掺了别的东西,后来给太医也没诊出来,他为何会突然反胃。他最后只能怀疑,谢茗焕是不是太粗心,把原本想往酒里下的药给放错了? 皇帝想说,自己也觉得谢茗焕可能脑子让门夹过。然而,想到死者为大,便不提不敬的话。 「朕发誓,如果昨晚对贵妃动手动脚了,便让我……让我再没机会与皇后同房!」 「啊呸!」华梓倾红着脸跳起来,「你赌咒发誓,扯上我做什么?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皇帝生得白,她一恼,他的脸便泛了粉。只想着寻件要紧的事说,结果把真心话说出来了。这也不能怪他,皇后在冷宫住了这些日子,他一直打光棍呢。 「那……你可信我?」 华梓倾信了,思维总算拉回正道上来。「不对啊,您既然不确定曹瑜杀人,为何答应太后,要在今晚就赐死?」 皇帝幽幽嘆了一下,他下了早朝便去过广慈宫,太后力主赐死曹瑜,暗杀沛国公曹涵,夺回威虎师兵权。 不得不说,这对于一个皇帝而言,很有诱惑力。若能将威虎、定远、逐日三军归一,握在自己的手里,从此,皇权不可动摇。 然而,他却不愿答应。事情真相不明,况且,曹涵到底是先帝留给他的辅政之臣,虽有仗势横行,无视少主之嫌,但罪不致死。就算该死,也该堂堂正正地治罪,而非暗杀。 二人意见不和,太后表现出多年不曾有过的强硬。她甚至不惜威胁皇帝:「若无谢家,若无逐日军,你可坐得稳这皇位!」 说到底,谢家是他从小到大最亲密的靠山,他得罪不起。太后平时不干政,到了关键时候,却要把决断权捏在自己手里。 皇帝想了想,决定让步。既然看起来,一时找不出破绽来推翻曹瑜杀人的结论,那便依太后之意赐死。但是,行刺威虎师统帅曹涵,这事他做不出来。 太后心念一转,知他从小是个懦弱的人,他不敢杀曹涵,倒也合情合理,当下便没再说什么。 皇帝离开广慈宫,又悄悄查验了此案的证物。耳坠子确实是曹瑜的,他曾见她戴过。谢茗焕也确实是死后被扔进湖里,她不仅仅是被掐死,而是整个喉骨碎裂。 华梓倾怔了怔,偏头问道:「贵妃脖子上的掐痕,是左手还是右手?」 「右手。」 她轻笑一下:「那她便不是曹瑜所杀。」 皇帝对视她的眼睛,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也轻笑起来:「这样就好!朕也可以,安心地『赐死』曹瑜了。」 「……」华梓倾呆若木鸡,这是什么逻辑,您疯了吗? 第68章 又别离 太后有个男人 前些时, 曹瑜跑到冷宫来耍威风,华梓倾一怒之下,拧伤了她的右腕。 皇帝传了太医, 过了些日子,曹瑜日常生活已是无碍。可是,生生捏碎人的喉骨需要多大的力量?华梓倾不知以曹瑜的功力, 以往能不能做得到,但眼下,她伤势初愈的右手一定还没有恢復这样的能力。 华梓倾一提示,皇帝便明白过来。正好, 曹瑜不能死,更不能含冤而死。 「臣妾知道,您虽然面冷心黑,喜怒无常, 心机深沉……那都是别人说的, 您不是滥杀无辜的昏君。」 这一点, 其实太后也知道。只不过,现在的皇帝早已不是她养大的那个懦弱的五皇子, 她以为还能操控一切,而事实上, 皇帝即便感念她的养育扶持之恩,也不会再甘心做她手中的傀儡。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 这才说起今日过来最要紧的事。 前两天, 宫外传进来的消息,说华楠谦有事要见他姐姐。外男入宫,本就是件非常打眼的事情,况且, 皇后既然已被打入冷宫,那便是不能让他随意探视的。 皇帝说:「过了今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曹家身上,朕的意思,他不必入宫,还是皇后悄悄出宫,去见见他,会更方便些。」 华梓倾很久没回家了,很是想念秋娘和弟弟。况且,她在冷宫里憋坏了,早就想跑出去放风。 她正悄悄欢喜,却见皇帝塞给她一样东西。 他说:「这是一道密旨。你既出了宫,就先别回来了,这个时候,宫外比宫里更安全。」 回家的喜悦被打散,华梓倾突然意识到,这将是她和皇帝又一次分别。上一次分别是待嫁,而这一次,她不知道将意味着什么。 第121页 「华尘云在西部操练水战时,曾有个极为隐蔽的藏身之处,你去找他,把圣旨交给他。」皇帝淡淡地说下去,却是在预言一场狂风暴雨,「若是青阳城出事,朕或将身陷囹圄,定远军的势力在威虎和逐日之间,若不能力挽狂澜,不如静待时机。定远军全权交给华尘云,京城之危,救与不救,可便宜行事。」 华梓倾心下一片凄凉,怔怔地看着他:「您在说什么?!」 静待时机或许能挽回时局,却也可能误了皇帝。她若出了宫,皇帝独自留在这里,该有多少危险? 皇帝轻轻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穿过她的髮丝,无限缱绻地揉了揉。 当年,魏沧以身为饵,诱出了杀魏澜的人。如今,皇帝又何尝不是以身为饵?定远军叛逃,逐日和威虎对峙,当皇帝看起来众叛亲离,无以倚重的时候,他的敌人就该现身了。 只是,这一局太险,如果棋差一招,他会输得一无所有。他是皇帝,一边肩头是江山帝业,一边肩头是他最爱的人的性命,他怕极了,一样都不能失去。 「华尘云和曹家先后出事,暴风雨已经来了,可是,朕依然不知道对手是谁。」他的目光像温柔的手,眷恋地划过她精緻的五官,「若是朕不在了,他……定会尽全力地护着你。」 华梓倾胸口酸涩得厉害:「您还是不信臣妾么?」 「朕信你,更爱你,所以才会放心不下。你的过去,朕未曾参与,将来,也不知还能不能在一起,可是,这辈子仿佛就是为你而来的,把心掏给你了,死也无憾了。」 他笑了笑,还是她印象中俊秀昳丽的模样。「不过,提前说这些,是以防万一,朕也想好好活着,不能让这么好看的皇后成了寡妇,再便宜了别人。」 华梓倾气得想把他暴打一顿,但是想到要离开他身边,又难过得不行。她把脸埋进淡淡龙涎香的怀里:「当年是我在樟州救了你,我不答应,你便不能死。……皇上放心,臣妾保护您。」 他笑着说「好」:「等你来保护我。」 戌时将尽,太后在广慈宫等来了宸妃的死讯。 皇帝赐死曹瑜,太后派人盯着她,饮下了那杯鸩酒,当场口鼻流血,气绝而亡。 太后半晌不说话,南霜姑姑挥了下手,打发了前来回话的人退下。 「皇上他,还是很听您的话,接下来,该怎么办?」 「既然开了头,后面的事,便由不得他了。」杀了曹瑜,风波必起,她会推波助澜,把皇帝逼到绝路上去。 已是深夜了,谢柳依还在往脸上敷着粉,她见不得一丁点儿衰老的痕迹:「为了他,我连自己的亲外甥女都杀了,南霜,你说他会不会辜负我?」 「不会的,您别忧心。您不是每每用抒怀试过,都觉得他爱您入骨?」 「是啊,他热情起来,有时候让我都招架不住……」这样的话说出来,南霜听着都忍不住老脸一红,谢柳依却绽出如少女情窦初开的笑容。 她自我安慰地说:「反正,是她自己不懂事,她若是听话,不曾进宫,就什么事都不会有。我已经让曹瑜下去陪她了,日后倘若心情好,没准儿还能让她和皇帝葬在一处。我做的,已经仁至义尽了。」 宫里的种种消息不胫而走,手握重兵的曹涵和谢蟒痛失爱女,朝堂内外,掀起轩然大波。 威虎师和逐日军对峙,山河动盪,谁都不知道哪一天,内乱一起,铁蹄所到之处,皇权将分崩离析。 这个时候,华梓倾已经在宫外了。 李成禧悄悄地打点好一切,当所有人都关注着前朝,冷宫渐渐被人遗忘的时候,她潜出了皇宫。 家中一切安好,华梓倾不在的日子,平静而滋润。她问华楠谦:「你说是有要事见我?」 华楠谦关上门窗,样子十分神秘:「不是你交待我,此事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他不提,华梓倾都快忘了,这事儿也过去太久了。她还以为,当时白让他取了血,不会有结果了。 「只因这法子,我是从书看来的,自己也没试过,所以,费了些周折,耽误了工夫。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只要工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 「别废话!说结论!」华梓倾就不明白,自己这急脾气,怎么会有个慢性子的弟弟。 结论就是,华楠谦真的从她的血中发现了某种药物,含量微乎其微,因为取血时,已经过了一夜。那药物不致死,却对人有害,每隔一段时间服用,会造成畏寒体虚,久而久之,女子难以受孕,男子不会留下子嗣。 华梓倾听完,仿佛当头让人浇了一盆冰水,直凉到心底去。 她那晚吃的汤圆,本是皇帝的,而华楠谦描述的症状,也和皇帝一样。皇帝畏寒体虚,并且,自圆房以来,她也曾默默地奇怪,自己的肚子何以丝毫没有动静。 原来,皇帝体弱不全是天生的,更多的是人祸。有人不希望他太强,不希望他留有子嗣,更可怕的是,皇帝现在对自己的饮食慎之又慎,却一直没发现那碗汤圆有问题。 她脑中灵光一闪,豁然开朗。 她想起离宫前,皇帝提起谢茗焕之死,曾说过谢茗焕送宵夜的事。他还说,汤圆是太后最拿手的,太后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差人送一碗。 宫里所有出处的饮食都逃不过查验,唯有太后送的可免。 第122页 并且,华楠谦说了,这东西与平常药物不同,若用量不多,大夫也只能诊出个体弱,说不出别的。 皇帝从小便服用此物,身体有了适应性,但华梓倾不同,她是个截然相反的体质,突然吃下一碗,便觉心慌气短,头晕目眩。 她早知太后心狠手辣,不是好人,可是,她怎么也想不到,太后会对皇帝下毒手。 皇帝虽不是她亲生的,却是她养大的,有了皇帝,她才能当太后。她已经拥有了世人无可比拟的尊荣,她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如果皇帝死了,没有子嗣,太后还会希望谁来当皇帝? 华楠谦见她抱头冥思苦想,半天不说话,伸了根手指头戳戳她:「姐,你怎么了?」 「别闹。」华梓倾打开他的手。 「我洗过手了,」他很是委屈,「你想不出来的问题说出来,没准儿,我可以。」 也不知道谁给他的自信,从小到大,除了医术和验尸,他好像没哪样拿得出手。不过,华梓倾倒是听取了他的意见,她问:「若是一个女人,儿子死了,还没有孙子,她应该依靠谁?」 华楠谦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太简单了:「儿子死了,再生一个嘛。」 「……」 华梓倾原本第一反应是,太后是个寡妇,生什么生!但她转过弯来,差点被自己蠢哭。所谓当局者迷,华楠谦站在局外,所以看问题很简单。 她在冷宫待了一段日子,没有去地牢,她差点忘了,大李曾说过,太后有个男人。 华梓倾当时只以为是她闲得无聊,所以爱八卦。即便太后有男人,深宫寂寞,歷朝的太后也常有悄悄养几个男·宠在身边的。 现在想想,太后虽然不年轻了,却也不老,风韵犹存。她另择新帝,生个孩子,也不是没可能的。 世人总被思维限制,觉得当太后的人已经拥有了一切,就不会自己再去打破,费劲地重来一次。 可是,谢太后从来都不是普通女子,她是个杀人如麻的疯子。 华梓倾原本答应了皇帝,先回家,然后去西部找华尘云,可是,现在她知道想害皇帝的人是太后,而太后就在皇帝身边,她哪里放心得下? 逐日军一直握在谢家人手里,定远军「叛逃」,这个时候如果威虎师再出了变故,天下局势将立刻失衡,皇帝随时都会送命。 然而,离宫容易,她再要想潜回宫中却难,她已经没有办法,把关于太后的一切,告诉皇帝。 次日,华梓倾趁夜色未消时启程,向西而行。 到了京郊,她远远听见浑厚的钟声传来,突然改变了主意。 那是法檀寺的钟声,她想起多年来,太后有个风雨无阻的习惯,每月都要亲自来法檀寺上香理佛。 华梓倾初见她时,只以为她是修心不修口,虽吃喝不忌,用度奢华,但却是个一心向佛之人。然而,现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不像是个信佛的人,那她常来这里做什么? 华梓倾在附近守了几日,每日换了不同的装束,以烧香许愿为由,混在香客中,暗暗摸清楚寺内的地形。 直到某天,法檀寺早早地焚香洒扫,熟练地迎来了太后仪仗。 第69章 撞破 意外和震惊大大超出了…… 遥看法檀寺烟雾缭绕, 大有紫气东来的祥和感,然而,华梓倾眼皮子直跳, 总觉得这一去凶多吉少。 附近大街上,正是早点生意最好的时候,蒸包子的笼屉冒着白烟, 刚出锅的烧饼散发出芝麻的焦香。 华梓倾单单挑了家门脸最小、破木招牌积满灰尘的酒铺,上前去拍门。 睡眼惺忪的老闆打开门,是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他问何事, 华梓倾言简意赅地说,买酒。 男子揉揉眼,疑心是梦游。他下意识地左右张望,街上早早开了门的酒铺、酒楼多了去了, 家家比他这里生意兴隆。 他喊了声自家婆娘, 俩人一块儿往门口抱酒, 不同的酒各抱了一坛。他揭开盖子,十分期盼地问:「姑娘可是我家常客?可是格外喜欢我家的酒?」 说实话, 这酒铺生意不好,平时门可罗雀, 他自己也并不记得有这么一位常客。 华梓倾已经看出他家为何生意惨澹,酒不够香, 颜色不大好看, 老闆还比别家的懒。 「不是,」她说不出违心的夸奖,「只是我乐意。」 老闆娘听出她这瞧不上的口气,倒是不乐意了, 她横了一眼,拿起酒勺问:「你要哪种酒?」 「随便。」 「要多少?」 「也随便。」 华梓倾从袖中手腕上取下个翡翠镯子,正是大婚时皇帝送的那只,她把镯子递过去说:「我没带钱,就用这个抵酒钱。」 老闆娘拿起来,对着光一看,便知是个好东西,只是没见过世面,估不出到底价值多少。 她男人倒是厚道:「这太贵重了,我们不敢收,姑娘若是手头不方便,只管赊一壶,酒钱改日送来便是。」 「不行,非抵不可。如果过两天我有钱了,再回来赎。」其实华梓倾带了钱,光是金豆子拿出来,都够买几间这样的铺子。 老闆娘连忙将镯子揣起来,一边麻利地打酒,一边笑道:「姑娘真是通情达理,我们本就是小本经营,概不赊帐的。」 华梓倾十分捨不得地瞥了眼她揣镯子的地方,拎着一壶酒走了。 第123页 走到街尾,她直接把整壶酒送给了路边的叫花子。 法檀寺很大,前面是上香拜佛的大殿,后面有专门的禅房可供太后休息诵经。 禅房的附近全都是守卫,站得密密麻麻,让华梓倾不敢靠近。 她趴在一处屋顶,借着前后屋翘起的飞檐,从多个角度来遮挡自己的身形。她等到腿都有点麻了,也没找到一个方便行动的好时机。 她远远地看着,渐渐品出些古怪。这守卫未免也太多了些,还有两队人不停地在巡逻,后院禅房本就是清静之地,不管太后是真的跑来诵经,还是想做别的,应该都不会喜欢这么多人在门前晃来晃去吧? 她目光一转,看见禅房的西北角上有个小小的院门,她之前假装香客来过,听人说,那院子早就废弃了,多年没人进去过。 然而,她这回居高临下,看着倒是不像。那院门里有柳树池塘,池中荷叶田田,这才刚一入夏,竟已有了尖尖的小荷。这分明,是有专人打理的。 她心中起了疑,莫非,禅房前只是故布迷阵,这些守卫看着是在守禅房,实则,守的是院门。 她掠起身形,像一只猫儿在屋檐上弯腰行走,悄悄地避开耳目,靠近小院。她再次伏下·身来,仔细观察,发现小院中藏着三两个身手不错的影卫,这更证实了她刚刚的猜测。 太后根本不在禅房,而是在这小院的厢房里。院门前有重兵把守,院中只有影卫,既能确保安全,又不会让太多人知道她的秘密。 这样的心思,一定不是为了诵经。太后平时不能出宫,每月只有这一次机会,她是来私会的。 华梓倾怀疑,这小院另有出路,太后是从法檀寺的正门来的,而她私会的那个人,是悄悄从另一条路进来的。如此神鬼不觉,连守卫和寺中僧人应该也不知道这小院中的事。 她又趴了一个时辰,才大约弄清了几个影卫暗中移动的规律。她掐算着,厢房隔着池塘造成的观察死角,只有靠东边的那扇小窗大约会有半柱香的时间不会被人看见。 华梓倾知道,这样做非常冒险,每靠近一点,她都有可能马上暴露自己。 可是,她太想知道了,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华梓倾十一岁便行军打仗,杀过人,见过血,从小胆大包天,不知道害怕,是个十足的熊孩子。她趁着影卫们一个错身的机会,跃下屋顶,飞快地贴在东窗边。 然而,她只能止步于此,因为,她听见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还人在说话。说话的人距离她的位置,很近。 一个熟悉的女声慵懒地嗔道:「这样的日子,我当真过烦了。一月才能见一回,等到咱们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时,只怕,你已经厌弃我了。」 她说完,不知对方做了什么,让她发出一声暧昧的嘤咛。 「你可是当朝太后,若想找几个眉眼清秀,又会伺候人的,当是唾手可得。只怕,该担心的人是我才对吧?」 太后的声音软媚到了骨子里,像甜腻的蜜汁。「你这样说,可真是没良心……」 华梓倾呆若木鸡地杵着,意外和震惊大大超出了她的想像。 她曾斗胆猜测过,太后的相好会是谁。能有机会和太后好上的,她掐指将朝廷重臣和几位王爷想了个遍,然而,却独独觉得没可能是他。 方才那轻佻魅惑的声音,与华梓倾印象里,他优雅华贵,玉树临风的样子极不协调,但是,她不会听错的,事实已经无可争辩地摆在眼前。 她不过愣了个神的工夫,惊觉房中突然悄无声息。她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冷光一闪,如霜的剑刃破窗而出,向她刺来。 她往后一仰,堪堪避过,扭头想跑,然而,两个身着黑衣的影卫已经拔剑阻断了她的后路。 不得已,她转过身来,手执长剑之人早出了屋子。他金边素袍,儒雅俊朗,只是,剑尖指在她胸前,剑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映出淡淡的杀气。他与方才屋内旖旎温存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当他看清眼前的人,不禁皱了皱眉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华梓倾只能一边想对策,一边硬着头皮寒暄:「王爷,此间偶遇还真是巧了。」 沈臻蹙眉:「你来了多久?」 「我若说刚来,你信吗?」 华梓倾想矇混过去,是没可能的,谢柳依冷笑一声,款款移步而出,接了一句:「当然不信。」 其实沈臻也不会信,如此一问,他不过是自欺欺人。那样的他,骯脏、卑劣,是他最不希望被华梓倾看到的样子,然而,她终究还是知道了。 他掩饰了凌乱的心情,对谢柳依说话的语气是云淡风轻的。「你瞧瞧,本该待在冷宫里的人都跑到这儿来了,你竟然丝毫不知情,莫非燕国的后宫,不该你管着?」 皇后被打入了冷宫,贵妃和妃位都没人了,只剩下那几个位份低又胆小的,谢柳依还真懒得管。反正,等到皇帝一死,后宫便是这些人的坟墓。 「跑出来了也没关系,」她走上前来,亲昵地挽住了沈臻的胳膊,她喜欢这样的动作,只要微微仰着脸,眼前是他精緻的侧颜和下颌,鼻息间都是属于他的味道,「到处乱跑,是她自己找死。」 谢柳依的笑容像朵艷丽的芙蓉,说出来的话,却是杀人的刀。华梓倾在感嘆自己运气不好,这朝中她打不过的人屈指可数,为何她今日发现的人,偏偏就是沈臻。 第124页 沈臻不着痕迹地迴避了谢柳依的目光,尽量不让她发现自己身体的不自在。刚才是刚才,现在要他当着对面的人,和她如此亲近,他觉得别扭。 华梓倾不在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就是阴沟里的烂泥,卑贱狠毒没有下限。但他多希望在华梓倾的心里,他永远都只是那个清贵的小皇叔,那个与她谈笑比武的裕亲王。 「她还有用,现在不能死。」沈臻说,「把她交给我吧,宫里当如何处置,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 谢柳依想了想,用阴狠的眼神盯住华梓倾:「先说说你为何会在这里,你来做什么?如有一句不实,我现在就杀了你。」 华梓倾早知道她会问,所以刚刚就想好了,无论如何,得先把皇帝摘出去,否则,皇帝随时会有危险。 「我来这里,自然是为了杀你,当年我祖父是怎么死的,太后何必揣着明白装煳涂?」 那二人皆是一愣,谢柳依抢先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我不会告诉你。总之,我留在宫里的每一天,都是为了找机会杀你,可是后来,皇上把我打入冷宫,我彻底没机会了。于是,才想到要逃出宫,到这里来下手。」 「皇帝对此事知道多少?」 「我怎会告诉他?若让皇上知道有人要行刺太后,我便更没有机会了。」 谢柳依将信将疑,想到皇帝便暗骂了一声「没用的东西」,皇后私放华尘云,他捨不得杀,结果,还能让人给跑了。这女子就仗着一张狐媚的脸,迷得皇帝失去了理智。 「把她交给你带走,也可以,不过,先拿刀划花了她的脸,让她变成个丑八怪。」 华梓倾心下一惊,眼看着沈臻提着剑,离自己越来越近,而身后两名影卫的剑锋指着,她无处可逃。 她本以为沈臻会抬剑,却没想到,他抬的是左手。一计猝不及防的手刀后,他又飞快地接住了缓缓倒下的华梓倾。 他软语温存地回头,对谢柳依哄道:「别闹了,我留下她,是为了牵制华尘云。你若划花她的脸,我即便不去招惹定远军,华尘云也该上门寻仇了。」 他看着是柔情缱绻,其实,他早已恨透了这个女人的妒忌心。 他知道,谢柳依极在意华梓倾这张绝世无双的脸。 当年,沈臻主动收留了华梓倾,将她安置在兵部。她只是个小小的主事,且行事低调,沈臻待她也极为克制,因此,谢柳依虽然知道此事,却一直并未上心。 直到中秋赏花宴上,华梓倾为了救沈娆,无意间面纱掉落,惊艷了众人。有多少女子在那日,对她心生嫉妒,唯有沈臻知道,那其中也包括太后谢柳依。 谢柳依不愿有这样一个绝色美人常年留在他的身边,于是自作主张,撮合华梓倾做了皇后。 沈臻在中秋宴上,便已有不好的预感,只可惜,他没有等到华梓倾出宫,把她藏起来,先等到的,却是册封皇后的消息。 第70章 算计 别这么恨我 太后一回宫, 便将之红、之蓝、把守冷宫和宫门的人全都抓起来拷问。 虽说,她这些时在治理后宫上,十分懈怠, 然而出了这般大事,那还了得? 该罚的罚,该关的关, 问来问去,几个人交待的并无出入,和华梓倾本人所说,也没有矛盾。 左右不过是, 皇后不甘心待在冷宫,又见曹瑜被赐死,生怕哪天轮到自己头上,于是, 走为上计。皇后想法子给皇帝传话, 说自己过得不好, 千方百计向皇帝骗钱,皇帝一时心软, 怕她吃苦头,便让人给了她一些个金豆子。可最后, 钱全都用来贿赂了守门人,他们睁只眼闭只眼, 让她得以逃出宫门。 皇帝得到消息, 似乎对皇后跑了非常震惊,他问太后是如何发现的,太后忍不住好好地把他训斥了一顿。 她只说华梓倾在法檀寺欲加行刺,行迹败露, 于是跑了。她怕人心恐慌,便没有大肆张扬。皇帝把自己的女人宠得无法无天,这是为君者的大忌。 当然,太后更在意的是华梓倾想杀自己,至于皇帝懂不懂为君之道,很快就和她没关系了。 皇帝对于太后遇袭更加震惊,一半是装的,一半是真心奇怪。皇后出了宫,跑到法檀寺去做什么?若真是要铤而走险,刺杀太后,她在宫里的机会太多了。 还有,以太后的性子,有人要杀她,她会不依不饶,哪怕天罗地网,非抓到人不可,又怎会息事宁人? 皇帝问:「她为何行刺母后?」 太后见他神色自然,却反问了一句:「你当真不知?」 「不知。」皇帝说的是实话,华梓倾和太后之间到底有什么仇怨,他到现在也没明白。 太后弯了弯唇角,垂眸间,是一闪而过的寒意森森:「你很快会知道的。」 当年暗杀华凌风的事,她并不怕皇帝知道,说到底,做那一切都是为了扶他上位。皇帝不仅没资格指责她,反而,更应该对她感恩戴德。 至于她暗地里做过的其他事,很快,她也都不需要瞒着皇帝了,她可以让皇帝明明白白地驾崩,谁也奈何不了她。 皇帝出了广慈宫,一路沉默着,压抑着内心的失魂落魄。 李成禧问:「之红之蓝他们那一起子人,咱们要不要救?」 皇帝摆摆手:「他们关几日暂时无妨,若因此与太后起了冲突,定会节外生枝。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皇后的下落,她擅自改变行动,一定有她的理由,如今露了行踪,只怕处境不好。」 第125页 「出宫那件事,你办得不错,十分周密。」他边走边吩咐着,「现在,你和金恆马上安排人手,去追查皇后的下落。就先从法檀寺附近查起,不过切记,不要惊动寺内僧人和太后护卫,她若要落在母后手里,那就麻烦了。」 ** 华梓倾睡来的时候,衣衫完整,躺在一张舒服柔软的大床上。 阳光透过纱帐照在身上,清浅得没有温度,像一弯淡淡的月光。 她坐起身的时候,发现后脖子还在疼,忍不住在心里骂沈臻:手可真重,上辈子是打铁的吧! 拨开帐幔,华梓倾眸光一转,便吓了一跳。她刚才骂的人,此刻就在窗边站着,背影颀长,清秀挺拔。 「你醒了?」沈臻听见动静,缓缓转过身来,半边脸留在朦胧的光影下,就像他的人一样高深莫测,让人看不真切。「先喝杯水,想吃什么?我让她们去做。」 他说着,亲自倒了杯茶水,送到床边来。 华梓倾也不用镜子,草草地别了根素钗,腮边垂落两缕青丝。她极少用那些冰冷耀眼的金饰珠宝,也「嫌脂粉污颜色」,墨发雪肌,有种纯粹动人的美。 沈臻走近了,默默地看着她,抬手想帮她把髮丝别到耳后去,她一侧身,避开了他的手。 他略显尴尬,把端着的茶递给华梓倾,她瞟了一眼,并没有接。 「你放心,我虽然不是好人,但还不会卑劣到,在你的饮食里做手脚。」他忍着碰壁后的着恼,把茶盏撂在桌上,「只要你听话,我会让你过得很好。」 他顿了顿,又刻意地加了一句:「沈奕白能给你的,我也可以,甚至,更多。」 华梓倾听出他话中霸道的占有欲,但她只是皱了皱眉,并不愿深究下去。「这是什么地方?」 「是我的别院。这里很僻静,也很安全,平时没人会来,你也不必费心想跑。」 她淡淡地转了个话题:「你为什么会和太后在一起?」 这是最让她意外的一件事,京中爱慕裕亲王的女子多如过江之鲫,他却至今没有王妃。太后大他七岁,在华梓倾看来,他俩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类人,却偏偏是一场叔嫂之恋。 沈臻默了默,亦是淡淡地回答:「我有我的目的。」 「若非男女之情,那便是另有所图,你想利用她谋反篡位?那你下一步,会做什么?」 沈臻沉沉地盯着她:「你别忘了,我也姓沈,凭什么我要做皇帝,就是谋反篡位,而沈奕白,就是天经地义?」 「如果我告诉你,我下一步想做什么,你要回宫去通风报信么?」他清冷地笑了笑,「我就知道,你心里放不下他。」 华梓倾理直气壮地回道:「他是我夫君。」 这个名词,刺痛了沈臻的心。 「是他把你打入冷宫的,他的母后是杀你祖父的仇人!从你入宫便是个错误,你根本不该遇见他,更不该嫁给他,你可知帝后大婚那日,我恨不能为你屠尽天下!若不是他,你本应……」他的语速突然慢下来,流露着无限怅惘,「本应留在我身边,做个无忧无虑的兵部主事,直到,我做完所有该做的事,然后娶你,做我的皇后。」 华梓倾怔忡着,猝不及防地面对这威逼似的表白。 半晌,她浅浅地笑了笑:「其实,我并没有费心想跑,我现在最想要的,是报仇。我听话地留下来,你帮我杀谢柳依,可好?」 「你当我傻么?」沈臻不屑地白了她一眼,「我现在替你报了仇,人不是你亲手杀的,你该可以欢喜地回去,与他重修旧好了。咱们也算相识多年,华梓倾,你何曾是个乖乖听话的性子?」 「你与我多年相识的沈臻,却真是大不一样,唯有脑子,还是这么聪明。」她感嘆,「原来,我从没真正地认识你。」 他想了想:「等我得到想要的一切,我答应,杀了她,替你报仇。这一天很快就会到了,你信我,我说过,我能比沈奕白给你的更多。他做不到的事,我可以。」 他的话,让华梓倾暗暗地心慌。他说这一天快到了,皇帝也说风雨已至,她觉得自己站在一片刀剑密布的天空下,就是不知道哪一把会最先掉下来。 她冷冷地看着沈臻,重复着他的话:「你当我傻么?暗杀祖父,你难道不是同谋!」 俩人对视间,她突然拔下发间唯一的素钗,飞快地向沈臻刺去,如瀑的长髮落下来,似赤膊上阵的孤注一掷。 沈臻躲闪几下,跃到她的身后,一只手扣住她捏着素钗的雪腕,另一只手臂紧紧地将她圈住。 华梓倾被按着,后背贴着他的前胸。因为二人较力的作用,钗子锋利的一端对着他俩右侧的颈边,不断地移动位置。无论是谁,若稍一松劲,钗子便会狠狠插进自己的脖子里。 片刻,沈臻占了上风,素钗的尖端停在华梓倾的颈侧,不再晃动。 杀与不杀,全在他一念之间。 沈臻没想到,她明知打不过,却还要面对面地对他出手。他知华梓倾是个直性子,爱恨不做掩饰,他信了,她是真的很想报仇。在她的心里,他和谢柳依根本没差别,为了杀他,她甚至不计后果。 沈臻突然改变了着力点,华梓倾腕上吃痛,手一松,钗子落在地上。 他从背后抱她,语气中却是更深的挫败感:「求你,别这么恨我……」 第126页 华梓倾静静地站着,一言未发。 她明知没有胜算,却选择面对面地出手,自然不是为了杀他,也不是冲动地飞蛾扑火。 朝堂的阴谋和后宫的争斗,早就改变了她,她已不再是那个一根筋的姑娘了。她装不了喜欢,那便用仇恨来迷惑对方,爱恨皆会让人盲目,可她不会。 当钗子落地的那一刻,她知道了沈臻对她的心意,然而,她只是在算计。 华梓倾默默地说,是你逼我的。 一连几天,日子过得很平静。 华梓倾住在这里,衣食无忧,下人也很客气。她悄悄地留心过,只要一出房门,处处都是影卫,步步都是陷阱,她就像一只笼子里的鸟儿,没有自由。 这里是沈臻的地盘,就像他说的那样,费心思逃跑没什么用。可是,她猜想,自己很快就能有机会的。 这晚,沈臻回了别院,便来陪华梓倾一道用晚膳。 自从上回冲突后,他并不常露面。他不想和华梓倾交手,这和从前切磋武功的时候截然不同,那种感觉,让他不好受。 华梓倾这几日,吃喝都正常,不哭不闹,只是,比他印象中沉默。 果然,二人几乎是全程静静地吃完了一顿饭,她不开口,沈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决定让华凌风死的时候,他就在想,华梓倾若知道了,会有多恨他。终究还是有这么一天,他躲也躲不过。 「你不怕我在你饭菜里下毒么?我虽然是好人,但我可不保证,不会在你的饮食里做手脚。」华梓倾戏嚯地笑着。 沈臻很无语,她恨他讨厌他,哪怕杀不了,也总要在言语间折磨他。 「我是开玩笑的,只是太安静了,不如说说话。」 她能好好地说话,沈臻求之不得,他说「好」:「你想听什么?」 「就说你自己吧,毕竟,这么些年,我认识的你全都是假象。」 「我从不与人说我自己的事,你真的想听吗?」 华梓倾看了看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你对我最初的印象,大概是从进入兵部衙门做事,才开始的吧?」千头万绪,沈臻捋了捋,「我自弱冠之年,便执掌兵部,其实,少年时,我已入过朝堂,入过江湖。我把你安置在兵部之前,也曾在军中,远远地见过你一面。」 华梓倾早有耳闻,裕亲王沈臻是个传奇人物,他曾是少年英才,大燕皇室子弟的榜样。只是,他在执掌兵部前的经歷却少有人知。 「你曾入江湖拜师?难怪武功这么好,我打不过。你师父是谁?」 沈臻如实相告:「你可知,江湖中有个极其神秘的门派,叫做鬼川。」 华梓倾一时恍然大悟,难怪沈娆在地图上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叫鬼川的地方,原来,它不是个地名,而是个江湖门派。 第71章 揭开迷雾 纠缠到底…… 鬼川中人行事诡异, 门主赤魍魉更是性格乖张,他曾明令门下弟子,不许插手朝堂中事。 在计划刺杀华凌风时, 沈臻想到了鬼川,然而,他自脱离江湖, 重归朝堂,便不再算是鬼川门人,鬼川也不会帮他。 沈臻让谢柳依派人,去联络了一个中间人。此人爱财如命, 只要给钱多,他常帮人牵线搭桥,僱佣江湖杀手。 他趁着赤魍魉闭关,悄悄从鬼川找人, 成功地刺杀了华凌风。就在拿钱的时候, 他又被万福灭了口。 此人功夫一般, 却常以血练毒,久而久之, 他的血比常人颜色更深,夜里被沈娆远远看到, 很像是黑色的血。那毒素在血中,会发出类似腐朽的味道, 因此, 能引来附近的乌鸦。 这整件事,沈臻并没直接参与,但是,他说出鬼川, 华梓倾便知道,他脱不了干系。 华凌风的死、樟州战败的消息,全都在沈臻的计划之中,他唯一于心不忍的,就是怕华梓倾会伤心。 数年来,她是沈臻内心深处,唯一的柔软、仅剩的光明,和最后的执念。 那是沈臻执掌兵部的第二年,他曾到各军中巡视。 当时,定远军就驻扎在北境,离樟州不远的一片草原上,那是个,草长莺飞、鸟语花香的好时节。 沈臻从华凌风的军帐中出来,正要离开,不经意地望见一队人,自练兵场打马而归。 队伍中,有个单薄纤细的身影格外打眼,她束着高高的马尾,面巾蒙着脸,身上一件绯色内衬的披风,在马儿奔跑的时候,飘得像朵绚丽的云霞。 草原上,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兵用稚嫩的男音在叫她:「梓倾,那边有兔子!你不是早想养只兔子么。」 她虽然蒙了脸,装束上看不出男女,但她的名字和她清脆的笑声暴露了一切。 她刚要过去,一只兇勐的隼也盯上了那只兔子,它盘旋了几个来回,像箭一般俯冲下来。 她就骑在马上,扬手将佩在腰间的短刀飞了出去,拔刀、瞄准和出手,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 兔子跑得不见踪影,隼的翅膀受了伤,掉落在草地上,被几个顽疲的小兵活捉了。 有人又在喊:「梓倾,你要养只隼吗?你要是能驯服它,它是很厉害的,比兔子厉害多了。」 刚刚救了兔子的小侠女翻身下马,跑到跟前看了一眼,又飞快地往回跑。 她在人群里,抱住一人的胳膊,明明是央求的语气,却带着点小蛮横。「师父,今晚把它炖了吧,我想吃它的肉!」 第127页 方才侠肝义胆,小大人似的做派全都在她一想到美食的时候破了功,华尘云早露了一丝柔软的笑容,却还要绷着脸:「你就知道吃。夜里出去跑两圈,别积了食。」 这表示师父答应了,她喜笑颜开地跑起来,笑着闹着,像小马驹似地撒着欢。 她的笑声有感染力,沈臻远远地,禁不住跟着她弯起了唇角。 她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这样的小小女子,沈臻素来是不看在眼里的,唯有华梓倾,是个例外。 初见的她,让沈臻想到了曾经与她差不多大的自己。小小的少年,他为了帮魏沧找出害魏澜的幕后黑手,步步谋算,挖出了皇后。那时,他也是这样,心向光明,怀揣大义,愿锄强扶弱,然而,结果又能怎样呢? 那一眼,沈臻就此记住了华梓倾,后来每次到军中,他都会有意无意地,去看看她。 再后来,华凌风有意让她离开军营,大燕女子不可为将,不如让她早些过上安稳的生活。于是,沈臻把她收入兵部,留在自己的衙门里办事。从此,二人见面的机会多了起来。 其实在中秋宴之前,沈臻也并没有见过她面巾下的容貌,他喜欢的,就是她这个人。 他喜欢她阳光一样爽朗的笑容,喜欢她时不时孩子似的小脾气,甚至喜欢她没规没矩、胆大妄为的性子,就像初见那日,带着青草香、自由自在的风。 沈臻对她的喜欢,一直很隐忍,默默地留意,默默地关照,偶尔累了,以「平易近人」的姿态,「体恤属下」的藉口,去和大伙闲聊几句,再找她切磋一下武艺。除此之外,他不敢对她流露出更多的情意。 谢柳依和秦暮烟都不是善良之辈,他对华梓倾多说一句话,都有可能给她带来麻烦。 沈臻只想把她藏着掖着,过几年简单平淡的生活,直到,天下都是他的,她也会成为他的女人。 然而,冯光逼婚,让沈臻所有计划好的幸福,拐了个弯,戛然而止。 那天在兵部衙门,他听出华梓倾在试探他的心意,她问他可有心悦的女子,他说「没有」的时候,表面云淡风轻,内里是无可言喻的心痛。 他知道皇帝就在屏风后坐着,他当时若是表露了心迹,不仅可以名正言顺地给所爱之人一个庇护的怀抱,让她不再受冯家的骚扰,而且,皇帝可能会就此赐婚,让他数年隐忍的心意得到一个圆满。 若他不要这江山帝位,若他就此放手,前功尽弃,他可以这样选择。 然而,他没有。 他苦心经营的大计捨不得放弃,他需要谢柳依背后的兵权和势力,那么,他就不能娶华梓倾。他只能,继续出卖自己,用一种最噁心的,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方式,去换取他想要的一切。 他与华梓倾当日的那一场对话,是阴暗与光明、江山与美人之间,纠结的取捨。他背叛了自己的真心,在华梓倾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把解救她的难题交给了皇帝。同时,也把送上门来,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决绝地关在了门外。 从此,他和华梓倾越走越远,他眼看着她入宫、封后,做了别人的妻子,为别人欢喜,也为别人伤心难过。 这样的隐忍,是日日夜夜的煎熬。 现在这样也好,华梓倾闯入法檀寺,撞见了一切,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他再也不必隐忍下去了。 华梓倾怔怔地坐着,很久没说话。沈臻说她和皇帝根本不该遇见,可她却觉得,今生最不该遇见的人是沈臻。 他问:「你在想什么?」 华梓倾抬眼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清晰地写着爱恨。「我在想,秦暮烟是怎么知道,樟州之战时,我和师父曾经出现在那里。」 沈臻愣了愣,眸中寒意渐起。 「你并不是真的想听关于我的事,你是在为秦暮烟的死找答案。她处心积虑地算计你,死了就死了,你到底在纠结什么?」 「我总记得,她浑身是血,死在我面前的样子。曹瑜说她是因我而死,可如今,我知道不是。秦暮烟是处心积虑地算计我,可她却不知,你也在暗地里,利用她对我的恨,处心积虑地算计她。我一直想不明白,她说她心里没有皇上,那她为什么那么恨我?现在我猜,她藏在心里的人是你吧,沈臻。」 「她被关在冷宫的时候,我曾去看过她,我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刺激得她突然发了疯。就是从那一刻起,她反反覆覆,只说一句话,我要出宫。」 秦暮烟并没见过华梓倾从前男装的打扮,也没有让人去杀秦府的管家,只是她说的话,没人肯信。 她初入冷宫时,只是一心沉浸在没能扳倒皇后的沮丧里,而华梓倾无意中说的几句话,让她察觉到,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对劲。 为什么,就在她最想要找到皇后的把柄时,就如愿地发现了皇后和华尘云樟州相会的线索?为什么,她找到人证,取得正中心意的口供,一切得来全不费工夫? 为什么,到了皇帝和太后面前,原本看来铁证如山的事实却经不起推敲,所有证据只对华尘云不利,却根本打击不了华梓倾…… 「我无心说的话,应该是让秦暮烟发现,她做的一切都是让人利用了。利用她的人想要达到的目的,就是要将定远军统帅置于死地。可怜她陷在情爱里,而别人谋算的,却是大局。她不甘心,所以,她想要出宫去见的那个人也是你吧,沈臻。」 第128页 沈臻嘆气轻笑,华梓倾越是聪明,明白的事越多,就会更加清楚他是怎样一个心狠的人。 他对她爱是真的,但他的野心也是真的,他不得不除掉华凌风和华尘云,把她身边的人一个个斩草除根。 那日,沈臻出了揽月阁,见到了秦暮烟。他明知道秦暮烟恨华梓倾,却还要故意地激怒她,就是为了借她的手,让华尘云是兀彤人的事昭然于天下,然而,藉机坐实他通敌的罪名。 当年,正是裕亲王沈臻亲临樟州,将五殿下迎回青阳。沈臻在北境,意外地见到过华梓倾。 旁人可能认不出她蒙面的男装,但沈臻一眼就能认出来,因为,他初见华梓倾便是男装,那是后来,曾无数次出现在他心里的模样。 他把几经周折,先后花了几年时间才得到的消息,极有技巧地一点点让秦暮烟去发现。她努力地追查,浑然不知自己已掉在他人的圈套里;而他则慢慢地铺垫,让秦暮烟带着自以为会扳倒皇后的证据去闹,最后却扳倒了华尘云。 秦暮烟想要刻骨铭心的爱与恨,他全都吝啬给予。他对她,只有视如棋子的利用而已。 华梓倾问:「秦暮烟挟持秦太妃出逃时,你为何会恰好出现在宫门?她一个没有武功的弱女子,为什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刀往前沖?还有,她倒下的时候,为何她的宫女翠巧不是第一时间去看她,却是来杀我?」 沈臻冷漠地垂下眼皮,并不争辩。「你猜到为什么了,不是吗。」 秦暮烟身边的翠巧,是个和她家主子一样,痴情而且认死理的姑娘。记不清从何时起,她心里的天平,从忠诚倾向了爱慕。 沈臻暗暗指引秦暮烟去发现当年樟州的事,她身边的翠巧起了很大的作用。秦暮烟出逃,沈臻也最早得到了消息。 她原本是不必死的,她根本杀不了华梓倾,更何况,当时围满了羽林军。她只是看见了沈臻,那个她一心想要出宫去见的人,她只是在跑向沈臻的时候,正好也是华梓倾的方向,而且,她忘了丢下手中挟持秦太妃的刀。 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刺杀皇后,那是因为,沈臻喊了一句「皇后小心」,误导了所有人。 在秦暮烟倒下时,本来华梓倾想接住她,还有很话想问她,可是,翠巧及时地扑了过来。 这个小宫女在用自己卑微的爱和生命,来掩护沈臻,她怕秦暮烟在临死前,会对华梓倾说出他的名字。 然而,华梓倾最后还是看见了秦暮烟临终前的嘴型,可是直到死,她终归还是选择把他的名字当成秘密,封存在心里,带进了坟墓。 她说,错了,全都错了。 她爱错了,做错了,就连她的死,也是误会下的错误。她这一生,何其不值。 沈臻负手而立,对那些人的生死漠不关心。她们爱也好,恨也罢,她们明知错付仍然用永寂的沉默来维护他,然而,这一切,皆与他无关。 「梓倾,我这一生,负了许多人,唯有对你,我是真心的。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其他人的爱恨生死,根本无关紧要。有时我在想,你恰好就是在这个时候离宫,回到我的身边来,这也许,就是天意。」 「你和皇帝已经缘尽了,往后,你只有我。你最好是忘了曾经的嫁娶,忘了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不愉快的事,就当你从来不曾入宫。咱们……重新开始,好吗?」 沈臻此刻的深情款款,不知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温柔,可是,它打动不了华梓倾。 「恰好就是在这个时候?是到了你终于要动手的时候了是吗?」华梓倾冷若冰霜地看着他。 他坦然地面对着质问的眼睛,并不作答。 沈臻数年前便勾结谢柳依,计划这一切。先帝沈雍在政事上十分精明,他不敢轻举妄动,于是,策划了樟州战败,顺利地扶持五皇子登基。 原以为五皇子懦弱无能,很容易控制,不料,先帝竟在临终前,为当时已经十四岁的新君选定了几位辅政大臣。 先帝看人极准,太傅秦开泽、沛国公曹涵、安亲王沈梁,这些人固然有狂妄、鲁莽、虚荣……这样那样的毛病,但他们对先帝忠诚,个个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栋樑之材。 而新君沈奕白也在一次又一次的君臣博弈中,渐渐变得强大起来。 沈臻无奈,只有再想办法,一边挑起辅政大臣之间的矛盾,一边斩断皇帝的羽翼。 「是你让我尝到了亲人惨死的痛苦;是你监守自盗,出卖军情,令山河破碎;也是你,陷害沈娆,让秦曹两家势如水火,大动干戈。若真的可以重来一次,我多希望,你从不曾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 沈臻以为自己经歷了这些年,早已是铁石心肠,可她最后这句话,却终是让他神伤。 他动了动唇,伸了只手过来,想拉住她。 华梓倾后退着,打开他的手说:「你别碰我。」 她这个动作太大,桌上的茶具碗盏被掀了好些下去,一地的碎屑,像他心头的玻璃渣。 「梓倾,别闹了。」他仍是倔强地攥住华梓倾的手,想把她带离这个满地碎屑的地方。 「你放手!」她冷冷地说,毫不妥协。 一言不合,二人又较上了劲。同时摔倒在地的时候,沈臻用自己的手臂,为华梓倾挡住了一块碎瓷片。 第129页 沈臻把她压在地上,他的手臂流下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华梓倾的腮边。 他脸色灰败,疼痛着、扭曲着,目眦欲裂地说:「我爱你。」 可她还是只有那一句:「你放手!」 「我若是不放呢?」 「你只能得到一具尸体。」 沈臻笑起来,悲凉的笑声渐渐转化成悲音,他半边身子发颤,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在哭。 「我说过的,我不会强迫你。」他终究是爬起来,用手压着流血的小臂。 他一步一步地向外走,一字一句地说:「可我不会放手的,你这辈子都别想再摆脱我。你若敢死,我就以妻子的名义将你下葬,你若是不愿意,最好活下去,和我纠缠到底。」 华梓倾坐在冰凉的地上,但她的心里,只有好好活下去的倔强。她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她答应过,要保护皇帝,她的夫君还在等她回家。 第72章 逃脱 唯一想做的 华梓倾时常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餵鱼, 一日能餵上好几个时辰,池中的金鱼昨日已经被她撑死了几尾。 她是喜欢餵鱼也好,拿鱼撒气也好, 只要她不和沈臻吵闹,下人们便暗念一句「阿弥陀佛」。 其实,他们都错了。这个位置背后便是东厨, 每日里这几个时辰,厨子最爱一边理菜,一边强拉着送菜来的伙计闲聊。 这别院太偏僻,但送一趟菜给的钱却多, 伙计收了钱,乐得在此喝茶聊天,躲会儿懒再走。 他每天都会给深入简出的厨子们,说些城中发生的新鲜事, 这也是华梓倾唯一的消息来源。 昨夜发生一件大事, 沛国公曹涵在曹家祠堂内, 遇袭身亡。威虎师统帅令牌现已移交兵部,皇帝虽下旨彻查, 然而,城中流言纷纷, 都说皇帝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他分明就是赐死了宸妃曹瑜,唯恐威虎师生变, 于是先下手为强, 暗杀了沛国公。 「曹家虽然素来狂妄,得罪的人不少,但若说恨他恨得非要杀之而后快,却是不至于。」 「刺杀沛国公, 这是多大的事儿啊,除了那位,怕也是没人有这胆子……」 华梓倾手一松,整碗鱼食都倒进了池子里。远远看着的婢女们面面相觑,得嘞,这下鱼儿能死光。 沈臻是次日回的别院,备好的马车停在门口,准备接上她便走。 进门时,他听婢女们说,华梓倾病了,昨夜上吐下泻,来势汹汹,直折腾了一整晚。本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眼下躺在床上有气无力。 沈臻蹙眉:「既是昨夜就病了,为何不报我知道?」 婢女们请罪道:「王爷恕罪。姑娘不让通知王爷,原说只是小病,谁知道后来闹得更凶,管事的只好连夜请了大夫来,为姑娘开了药。姑娘服了药睡下,眼见天都快亮了。」 沈臻白她一眼,拔腿匆匆地往里走:「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这病症十分常见,只是吃坏了东西,想必是……昨晚厨子做的鱼不新鲜……」婢子战战兢兢垂眸,「管事的已经将厨子关在柴房,赏了顿板子,只等王爷处置。」 沈臻起初是带着疑心的,他知道华梓倾和那些闺阁千金不同,自幼习武,身体底子好,他极少见她生病。 入了内室,只见她躺在床上,脸色当真极差。 沈臻在床边坐下,先是怪她:「病了都不肯告诉我,你就这样讨厌我么?」末了又问,「你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 华梓倾人倒清醒,就是乏力得睁不开眼:「身上一点劲儿也没有,像是发烧了。」 沈臻听了,想也没想就去探她额头,两根手指落在她玉洁的额上,才又想起怕她不乐意,怕她像上回那样,打开他的手,叫他别碰她。 可这次,她却没有,想是被这急症折腾到精疲力尽了。 沈臻习惯了她像个假小子似的,一天到晚横冲直撞,眼下柔弱起来,这样子格外招人心疼。 他用指背小心地触着她的额头,有种想抱抱她的冲动。但他到底压下内心的柔软,逼自己硬起心肠。 「的确有点热,不过,咱们还是得马上动身。」 华梓倾眯着眼看他,仿佛脑子还没清醒:「要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 华梓倾就知道他不肯说,她也知道,曹涵一死,统帅令牌移交兵部,便等同于落在了沈臻的手里。威虎师的人现在对皇帝满腔恨意,正是沈臻举兵倒戈的好机会。 她猜想,沈臻和皇帝摊牌之前,一定不会继续把她留在裕亲王别院里。他会把她转移到别的地方,防止她被皇帝的人找到。 她又闭了眼,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既然是你的决定,又不是和我商量,那和我说做什么?」 沈臻被噎了一下,这事确实没有商量的余地,甚至,他连蒙汗药都准备好了。离开别院,沿途的防卫不可能做到密不透风,他怕华梓倾逃跑,只能让她吃点昏睡的药。 他说过不会在她的饮食里做手脚,所以,得明着说让她乖乖地吃下蒙汗药,实在不行,只能逼迫。 现在倒是省事了,他相信管事请来的大夫,这病症不可能是装出来的。她现在病成这般虚弱的样子,不吃药也跑不了。而且沈臻还担心,以她眼下这状况,若再给她用药,怕是伤身子。 婢子们看着王爷亲自将姑娘抱上了马车,华梓倾裹了件斗蓬,依然睡得迷迷煳煳。 第130页 她身量很轻,抱起来有种柔软可爱的手感,沈臻很想再抱得紧些,藉机亲近一下。 但他又不忍心侵犯,她病着的时候好容易对他少了些戒备心,他只想在华梓倾一个人面前,做回曾经那个亲雅温润的沈臻。 马车行到江水边,方良已经带着船在江上静候多时。他们改了水路,顺流而下。 华梓倾睡了好几个时辰,终于睡醒了,沈臻亲自给她拿了水过来,她接过来,喝了几口。 她看着窗外,方良领着一队便装的护卫,全都守在甲板上。两岸只有青山,不见半点人烟,江面水流湍急,深不可测。 沈臻发现,自己现在常常猜不透她的心思。或许是经歷了太多的事,她再不像从前那样,喜怒皆形于色了。 华梓倾倒是省了他猜,开口说道:「我记得,你在兵部衙门里处理公务的那间屋子里,有个绢丝屏风。屏风上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捲起千堆雪……和眼下这景色很像。」 沈臻怔了一下,心头大为感动。她居然还记得这些,说明她是念旧的,曾经在兵部衙门里那些简单的相处,是他最喜欢的时光。 其实,华梓倾此刻心里想的是:这可是荒野大江,不是御花园里的碧波湖,要想逃跑好难哪! 她到底是身体底子好,歇了这半日,沈臻陪着她吃了些东西,又守着她喝了一次大夫开的药。到了午后,她精神明显好转,只是还没力气。 沈臻见她好些了,仍然闷闷不乐,估摸着她还是心心念念想着报仇的事。 「我向你保证,日后定会杀了谢柳依,替你泄愤。至于我自己,」他坐在华梓倾面前,哄孩子似地温存软语,「待我登基后,我白天做皇帝,晚上任你要打要罚,多重我都不还手。」 「你当是小孩子过家家么?你欠华家的,是一条人命。」 她是冷淡的,可沈臻此刻的心却是炽热的。今日趁着她病了,沈臻触碰了一下额头,把她抱上了马车,他心底嚮往多年的慾念一下子膨胀开来。 他多想好好地和她在一起,不想再互相折磨着。若是今生得到了皇位,却最终得不到她的心,沈臻无法想像,自己孤单地坐在金灿灿的龙座上,会感受着怎样死灰般的荒芜。 华梓倾不是谢柳依,不是秦暮烟,更不是翠巧,她不会被身份气势震慑,不会被甜言蜜语和男欢女爱打动,也不会在难过的时候,嘤咛着讨男人疼。她满腔的恨,一心只有报仇。 沈臻心一横,说道:「我给你一次机会,咱们比武,就像从前那样。你若能赢我,我让你捅一刀;你若是输了……试着接受我好不好?我保证,会好好地疼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华梓倾看他一眼,没说话。 他会意了,又连忙说:「你身子没恢復,我也不用内力,咱们就比招式。」 她神色松动了,沈臻仿佛看见了曙光,他觉得她还是太天真了,就算只比招式,她也不可能赢。 她很认真地说:「你不许反悔。」 沈臻点头。其实,他更怕华梓倾会反悔。 他不会输,就算万一输了,他豁出去忍下一刀,他会留着命在。余生,都是值得期待的好时光。 俩人来到甲板上,这条船很大,用来比划几下,位置足够了。 江风唿啸着,华梓倾纤秀的身姿此刻在风里看不出英姿飒爽,倒显几分体态风流。 沈臻看得出来,她是用尽了全力的,专注之下使出招招精妙,带着仇恨和杀意。 他说:「你比我印象中更厉害,从前比试,你是有隐瞒的?」 「从前我归你管,自然不敢下狠手。」她说完,又憋着劲儿,闷着头出招。 她越是这样处心积虑地想赢,沈臻越是放心,就算她曾经对实力有隐瞒,就算她再怎么憋足了劲,她不可能取胜,沈臻对此很有自信。 让她拼尽全力地试一试,等她碰壁了,灰心了,或许,有天会回心转意。 直到,华梓倾露出破绽,被沈臻扣住她的左腕,向后一旋。 他勐然想起,当日玄武门前,她曾对曹涵用过的那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故技重施,沈臻嗤笑,怎么可能让她再一次得逞? 果然,华梓倾再现了那天的一招,她突然横空旋身,双脚先后跃起,直往沈臻的胸前踢来。 沈臻早有防备,双掌护于身前,只等她踢来,便以掌力重重地一推…… 然而,接下来的一切,超出了他的预料。 当他瞬间明白过来华梓倾的意图时,已经来不及了。 华梓倾一直在用仇恨来迷惑他,他以为在她的心里,现在最想要的是报仇,但其实,她从一开始落入他手中,她唯一想做的,是逃跑。 所有恩怨仇恨,都没有皇帝的命重要,她自知赢不了沈臻,更没工夫陪他纠缠下去。 华梓倾没生病,她只是冒险地用了华楠谦教她的,从没试过的办法。同时封闭自己的华盖、膻中、鸠尾和梁门穴,会造成胃腹不适,与吃坏肚子的症状一模一样。 华楠谦当时说的时候,华梓倾还嘲笑过他,这是什么鬼法子,谁会没事了拿自己的身体找罪受?没想到,还真有用上的时候。 狠狠地一撞,她借着沈臻送出的掌力,勐地向后腾空而起。 她像激射而出的一把剑,猝不及防地突破了护卫们的防线,悬于江面上空,又直直地,掉进了汹涌地江水里。 第131页 如此身手,怎会是一个生病的人? 沈臻怔忡一瞬,马上明白自己上当了。他还来不及追究,华梓倾是如何骗过大夫,骗过他的眼睛,现在他只有说不出的慌乱和担心。 再失去一次的滋味,他真的承受不起。 还有,这里两岸都是荒野,没有人烟,江水湍急兇险,普通人掉下去,根本难以存活。更何况,她刚刚那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已被扭伤了左臂。 华梓倾这是冒着生命的危险,也要离他而去。 沈臻不假思索,纵身跳进了水里,方良喊着:「都在看什么?还不快下去救人!」 第73章 性命攸关 心乱如麻 皇帝失神地坐在长庆宫里, 已经不知道坐了多久。 谢柳依这两日都在留意着皇帝那边的动静,听了回报,又忍不住暗骂了两声「窝囊废」。 曹涵遇刺, 其旧部蠢蠢欲动,眼看天下就要大乱,皇帝却只知道坐在长庆宫里短嘆长吁, 儿女情长。不过,这样也好,皇帝越无能,她和沈臻大功告成的把握就越大。 为了等皇帝亲政, 从辅政大臣们手中拿回大权,她已经等了太久。如今,秦开泽辞官、定远军叛逃,曹涵被杀, 剩下个沈梁已经阻挡不了大厦将倾。 空荡的长庆宫, 依然明亮华丽, 皇帝总觉得,自己只要侧过脸去, 就能看见他的皇后坐在矮几边吃点心。 还有清风曼拂的院子里,她说过, 咱们一直在一起。 可现在,她会在哪儿? 吴千脚步轻快地进来禀报, 金统领来了。 皇帝落魄的眼睛里总算凝聚了一些神采, 抬眼看着行礼下拜的金恆问道:「可是有了消息?」 金恆说「是」,起身上前,双手捧上个翡翠镯子。 那样破落的小酒铺,老闆娘的手腕上突然多了个价值不菲的镯子, 她惹了多少关注,尚不自知。 她做生意又爱与人斤斤计较,某日起了口舌之争,被人一气之下给告了,说她那镯子定是偷窃来的。 金恆的人这些日子正在那一带暗访,此事一闹,他想不知道都难。 皇帝接过镯子的手微微有些颤,几天了,总算是有了关于她的消息。他一眼便认出镯子的来歷,这是他送皇后的大婚礼,皇后不爱戴首饰,唯有这只翡翠镯子得她青睐,从不离身。 那小酒铺的夫妻俩被人告了,方知这东西值钱得有多离谱,后又被一顿盘问,生怕摊上大麻烦,于是倒豆子似的,将那日之事详细反覆地说了好几遍。 金恆一字不漏地转述给皇帝听,他听完便说,皇后一定出事了。 吴千问:「您如何知道?」 「很简单,皇后看重这只镯子,若她平安,必定会回来赎。可是,这么些天过去了……」 「皇帝英明!」吴千夸了一句,立马挨了李成禧一个白眼。 这猴崽子说话不走心,并不是什么事都能拍马屁的。譬如这件事,皇帝一定更希望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金恆说:「皇后身手非凡,京中少有敌手,也说不定,是有别的重要的事耽搁了。」 皇帝弯下腰去,咳了几声,这两天,他明显憔悴了许多。下巴更尖了,肤色白得让人心酸。 「她要去做一件危险的事,知道自己未必能回来,她故意留下镯子,就是希望能被朕找到,」他刚咳完,说话还带着喘,「她想告诉朕什么?」 「难道皇后娘娘不是想说,自己是在法檀寺出的事,此事与……太后有关?」 李成禧说着,金恆和吴千都觉得有道理。 只有皇帝摇头:「这酒铺离法檀寺不算最近,若只是为了指明地点,她可以选择的商铺和百姓人家很多,可她为何非要敲开这家的门?」 几人面面相觑,无法回答。 还是皇帝最快有了想法,金恆觉得,要么是皇上太睿智,要么是帝后之间心有灵犀。 皇帝叫他赶紧差人,再回那条街上问问,街上的酒楼、酒铺里,是不是属这家最穷,并且,开门做生意的时间最晚。 金恆虽然不太明白,也不敢多问,马上派人去了。 这事简单好办,很快就有了回信,果然与皇帝说的一样。 把镯子放在最穷的铺子里,被发现的机率更大,皇后想告诉他的事,和酒有关。 皇帝捂着胸口,那里因为焦虑而隐隐作痛。皇后想说的,定是一件能影响成败,性命攸关的事。他们的命运早就关联在一起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一个人遇到不测,另一个该怎样独活? 晚膳时间,皇帝完全没有胃口,他抚着额头,在养心殿不停地踱着步,来来回回,像热锅上的蚂蚁。 李成禧在旁边看着也着急:「事关重大,且仓促之下,皇后娘娘留的线索必然隐讳,奴才们想帮忙也帮不上。」 就算不隐讳,他也是帮不上忙的,这两年吃得脑满肠肥,没人和他争权夺利,脑子明显没以前好使,连记忆力也下降了。 「可是,皇后娘娘定是希望您一个人明白的,您且多想想,往日私下里,帷帐中……」 老不正经的,什么都敢说!皇帝瞪着他,脑筋转了转,还真被他提醒到了。私下里说起过的,和酒有关,还和太后有关的事,似乎只有一件。 「你可知,早几年,宫里出过一个很会酿酒的宫女,据说曾勾·引过先帝,好像是……姓李?」 第132页 李成禧眯着眼,想了半天:「还真有过这么一位,奴才怎么记得,她不姓李,而是姓季,名叫季抒怀。她酿的酒有讲究,有一种名叫抒怀的酒,最有奇效。一个小小宫女,竟敢思慕先帝,后来好像是病死了,先帝本就对她无意,她死了也不曾放在心上。于是,她便再无人提起。」 皇帝揉了揉脑门,想起谢茗焕那日送宵夜,曾经说起,这酒名叫抒怀…… 原本是几十年前便废弃的地牢,也不知谢柳依是何时开始启用的。从前皇帝年幼,前朝的事听辅政大臣们的,后宫的事听太后的,他都不知道,宫中有这样的所在。 华梓倾曾说极隐秘,皇帝对着一张很旧的皇宫修建地图看了好半天,这才圈定几个可能的地方。 趁着夜色,羽林军围了地牢,那些躲在暗处想悄悄跑去报信的看守一个都没能跑掉。 金恆直接把季抒怀提到皇帝面前,她没想到此生还能重见天日,并且,一出来就见到了新一任的皇帝。 季抒怀说,曾经到过地牢的女子,有两个。一个很久没来了,另一个身手不大行,来了一次,便被太后的人察觉了。 皇帝听了外貌描述,便知前一个是皇后,皇后前阵子待在冷宫里,自然来不了;后一个,是贵妃谢茗焕,她的抒怀酒就是从地牢里得来的。 皇帝盘问季抒怀,曾对皇后说过些什么。谁知,这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在地牢被关了这些年,更关出些无赖的品性。 她看出此事要紧,又见新君看着病弱可欺,旁人的死活皆不如自己牟利来得重要。她向皇帝自荐,可为他酿酒,求皇帝破例封她做个女官。有了官职在身,太后也不敢再随便杀她。 皇帝阴沉着脸,算是看出先帝为何瞧不上她,如此市侩的人,宫里可见得多了。 「朕给你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你最好别再扯这些有的没的,若再不说点儿朕感兴趣的事,朕就把你扔回地牢里去。永远,没人再去看你了,朕会让人把牢门给封上,」他弯了弯腰,苍白的脸露出一个恻恻的笑容,「以后,里面只有黑暗,黑暗里有老鼠,还有……你这堆白骨。」 李成禧微微扯了下唇角,地牢里关久了的人哪,不知道皇上的厉害,皇上面冷心黑,那是出了名的。他只有在皇后面前温柔,如果关乎皇后安危,此人还敢卖关子,可算是老虎头上拍苍蝇——好大的胆子! 季抒怀果然老实了,然而,她实在想不起自己曾对皇后说过什么要紧的事。 她在地上跪着,李成禧坐个小板凳守着,金恆持刀在旁边吓唬着。季抒怀搜肠刮肚,把她说过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如数家珍。 当年的后宫里,某个宫女脚特别大,某个妃子胸很平,某位公公偷偷找过好几个对食…… 那段时间华梓倾心情不好,只是纯粹地找个地方喝酒,听人说说话,季抒怀是憋坏了的人,话特别多。可是,她说的什么,华梓倾没仔细听过。 此刻,李成禧听得头大,皇后娘娘都爱听些啥呀? 季抒怀也是欲哭无泪,金恆的刀都在她脖子上划出道口子了,流血啦!然而,她说的废话真的太多了,谁特么知道皇帝想听哪句啊? 还是李成禧提醒了她:「有没有皇后娘娘问过的,或者,她看起来特别感兴趣的?」 「有有有,皇后她竟然不知道抒怀的效用,她知道以后,当时特别惊讶,因为当时,她已经喝了……」 来回踱步的皇帝终于驻足,回头看她:「说仔细点。」 季抒怀说完,皇帝恍然大悟,难怪那日皇后身上有酒气,言行矛盾;也难怪后来谢茗焕对他说,抒怀会让喜欢藏也藏不住。 「还说了什么?」 「奴婢该死,奴婢还说了一个自己猜出来的秘密,」她也是豁出去了,「太后有个相好,她有个野男人。」 这话若是茶余饭后听,绝对是个不靠谱的八卦,李成禧刚想偷笑,却见皇帝石化了一般,站在那儿不动了。 他脸色煞白,浑身透着说不出的凉意。 李成禧会意过来,如果这个是皇后在最危险的时候,用那么重要的镯子想要传递的消息,那它绝对不是个八卦。 他追问:「那个男人是谁?」 季抒怀摇头:「这个,奴婢是真的不知道啊……」 「朕知道了。」皇帝想问的问完了,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结论,于是做了个手势,让人把季抒怀带下去。 他已经,全都明白了。 华梓倾知道,皇帝绝顶聪明,他的智谋在自己之上。他不该想不到的,只不过,他一直被亲情蒙蔽了眼睛。 即便这些年来,太后行事常有他不敢苟同之处,他只以为,太后在还是淑妃时曾受过太多打压,熬出头不容易,处事自有自己的手段。 后来,他知道太后并非生母,却仍然不会用恶意去揣度一个将他养大、扶他继位的母亲。 直到,太后非常冒进地提出,赐死曹瑜,暗杀曹涵,若换作任何其他的人,皇帝早该怀疑了。可是,他虽然觉得此事不妥,却还是不愿相信太后会害自己。 这么久以来,皇帝最困惑的是,决战到来之时,却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华梓倾冒着巨大的风险,就是为了帮他揭开这个谜底。 她是在告诉皇帝,小心太后,太后的相好,就是那个一直在幕后搅动风云的人。 第133页 皇帝并非是个别人说什么,他就会信的人。但是,华梓倾留下的线索直指太后,皇帝信了。因为,跳出从前思维的禁锢,他把一切串连起来,所有的事就都说得通了。 有皇帝,才有太后的权势富贵,然而,她不一定非得认定自己的养子才能做皇帝。她在数年前,就有了别的选择。 留下镯子的时候,华梓倾还并不知道那人是谁。然而,皇帝现在已经猜到了。 华梓倾那天喝了酒,脑子不够清醒,她忽略了一个问题。一个能让谢柳依如此在乎,反覆用抒怀去试探心意的男子,怎么可能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男·宠?她早该想到,那人不简单。 皇帝想到一个眼神,是秦暮烟死的那天,他刚好入宫门,秦暮烟突然跑起来,被羽林军狙杀时,看向这边的眼神。 那双眼睛里有淡淡的光,又像是清晨的薄雾,雨后遥不可及的霓虹。 皇帝当时总觉得,这眼神的感觉,莫名熟悉,却又抓不住是什么。 现在他明白了,那是原主的记忆。在原主的记忆里,母妃在宫里过得并不开心,只有在看见一个人的时候,会悄悄流露这样的眼神。 那时,原主还小,不懂男女情·事,且性子懦弱,看见了也不敢对母妃妄加揣测。 皇帝想起来了,那日入宫门,他身后左边是沈梁,右边是沈臻。秦暮烟看的方向,是右边。 谢柳依和秦暮烟心里装着同一个人,那人利用秦暮烟扳倒华尘云,又借着谢柳依的手,逼反威虎师。如今,曹涵遇刺,威虎师的令牌收归兵部,由将军施拓接管,而施拓,正是沈臻一手培植的亲信。 沈臻。 皇帝一想到这个名字,顿时心乱如麻。 中秋宴上,华梓倾下水救人,沈臻关心地站在门外;为了维护华梓倾,他和皇帝一起,联手戳穿天煞孤星的谎言;得知封后的消息,他又劝阻皇帝,说华梓倾不适合后宫…… 所有人都说,华尘云待皇后与旁人不同,皇帝一直忽略了沈臻,才是一心觊觎皇后的人。 更让他不安的是,沈臻的武功之高,更在华梓倾之上。 皇帝下旨,裕亲王沈臻谋反,褫夺皇姓,全城缉拿。 然而,传旨的人一去,便再没回来。金恆又带来消息,圣旨传不出去,宫外发现兴安郡王谢蟒已集结了逐日军。 这一切,皇帝并不算太意外。 太后正准备不辞而别,却见病弱的皇帝提着龙腾剑,亲自带着羽林军,围住了广慈宫。 第74章 开战 是他从未见过的华梓倾…… 「天都没亮, 母后这是赶着去哪?」 幽凉的声音隔空而来,把一脚迈出门的谢柳依堵回了殿内。 天边残月未褪,清瘦挺拔的身形步履缓缓而来, 霁月清风,尊贵而威严。皇帝苍白的脸和手中泛着银光的剑,都带着令人生寒的压迫感。 今晚的皇帝, 有种强大的威慑力,让谢柳依觉得陌生,仿佛,他并不是自己养大的那个胆怯的五皇子。 「皇帝兴师动众地带着羽林军, 来者不善,这是要做什么?」她强作镇定地坐下,不输气势地与他对视。「哀家教过你,你是皇帝, 皇帝的手是用来指点江山的, 不是在哀家这里舞刀弄剑。」 皇帝嗤笑, 太平盛世时,皇帝的手是用来指点江山的, 但若是被人逼到四面楚歌,连心爱的女子都下落不明时, 皇帝的手也是可以拿起剑,与人短兵相接的。 「特来请教母后, 皇后在哪。」他语气阴沉, 仿如山雨欲来。 「笑话!你自己的皇后不见了,倒来问哀家。」谢柳依厉声质问,「枉你读了圣贤书,竟要为了一个忤逆圣意, 私放罪臣的女子,连孝道也不顾了么?」 「朕今日孝与不孝,取决于母后。」 谢柳依看着他,半晌冷笑几声:「想不到,帝王家竟出了你这样的痴情种。哀家今日便告诉你,当初促成你们大婚,是权宜之计,你和华梓倾,没缘分,你和她,註定就不该在一起。」 「为何?」 「要怪就怪你自己没用,若你今日的才能早早地表现出一半来,当初也不至于令你父皇对你失望透顶。你从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连那个草包沈鸿昭也比不过,要不是哀家帮你,这皇位又哪里轮得到你?」 皇帝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做了什么?」 「以你如今的聪慧,还想不到么?」谢柳依白他一眼,言语间轻描淡写,「当年与兀彤一战,若是华凌风不死,沈鸿昭得胜归来,他必是储君。」 「所以……华老将军遇刺,是你……」 皇帝双眼通红,面颊绷紧,手中长剑勐地往前一送,寒气所到,把谢柳依吓得一哆嗦。 剑尖堪堪停在喉咙前面,她听见皇帝被激怒的声音。「你真的,好狠!」 他现在终于懂了,华梓倾和太后之间,不是过节,而是无法磨灭的仇恨。 因为太后是他的母亲,所以她才会那样矛盾。爱着、疏离着、纠结着,可是,华梓倾不会为了报仇,利用皇宠、挑拨离间,甚至不曾在他面前说过太后一句坏话。她用一路扶持与陪伴,让他看清了人心真相。 人心如此险恶,而她始终磊落。 「是哀家找人杀了华凌风,可是,坐享其成的人是你,你又有什么资格清高?」谢柳依嘲笑着,一针见血地戳在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是踩着华凌风的尸骨,坐上了皇位。就算你为了华梓倾,连孝义也不顾,你以为,她的心里,就不恨你?」 第134页 皇帝脸色苍白,唯有眸色漆黑,仿佛将无边的夜色融在其中,点点的星光遥远而寒冷。 「好一个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不仅杀了华凌风,还有曹涵,也是你找人动的手吧。你要成就的,到底是你儿子,还是你的情夫?」 若说华凌风的死,是为了夺取皇位,那么曹涵的死,纯粹是在往皇帝头上扣屎盆子。 谢柳依提出暗杀曹涵时,皇帝没答应,但是,由不得他答不答应,只要曹涵死了,所有人都会觉得是皇帝做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皇帝解释也没用。 最后,威虎师的令牌落在了沈臻手里,背锅的却是皇帝。 谢柳依像是被雷噼了似的,怔了许久,讷讷地说:「哀家不明白你胡言乱语什么,你到底想怎样?」 「别装了,若不明白,你跑什么?」 谢柳依留在宫里,是为了不让皇帝起疑,可是,针对裕亲王的圣旨一下,她得到消息,便知不妙。 她一时想不明白皇帝为何突然对沈臻起了敌意,也不知道,皇帝到底对所有的事,了解了多少。 「不过是得知谢府有人病重,哀家欲前往探望。」 「既然兴安郡王有工夫集结兵马,想必谢府的病人已经无碍,母后便不必探望了。」 他眸中是破云而出的敞亮,已经到了打开天窗的时候。「朕早知有一天会身陷囹圄,只是从不曾想过,害自己受困之人会是你。既然出不去了,那么,有母后相陪,也是极好的。」 他的话音刚落,双方瞬间亮了兵刃,引发一场厮杀。 他一直不知道,原来万福的身手这样好,原来太后身边服侍的人竟是藏龙卧虎,个个身手了得。 两边的人分别把皇帝和太后护在后面,然而,场面混乱,二人还是被溅了一身的血。 羽林军占了人多的优势,很快控制了局面,万福被绑得像只螃蟹似的按在地上。最后一个亡命之徒扑到跟前,被人架住,皇帝狠狠地给了他一剑。 向来华丽端庄的太后,一身狼狈地站在死人堆里,尖着嗓子喊:「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的母后!」 「母后?」皇帝双眼猩红,身上血迹斑斑,剑尖的血滴答地掉落在地上,「你养大我,却要将我置于死地;你利用我,从父皇和辅政大臣们手中接过皇权,最后过河拆桥。这些年,我敬你如生母,而你,可有一丝真心的疼爱?」 谢柳依愣了愣,仰天大笑起来:「你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笑完之后,是两行清泪。 「我十几岁入宫,正是青春最好的年华,那时我一腔赤诚,先帝却因为我母家的权势心生忌惮,从不肯真心待我。我委屈自己,去抚养别人的孩子,就为了先帝能对我另眼相看。可是,后位和宠爱,他至死不曾给我。难道,我就不该为自己,重新活一世么!」 「先帝看人没错,他不爱你,不是因为你母家的权势,而是因为,你心里只有自己,芸芸众生,在你眼中皆是蝼蚁。」 他咬着牙,寒气如霜:「不是朕非要如此待你,朕能放过你,只是,手握重兵的舅舅能否放过朕?」 谢柳依冷笑:「不要以为我落在你手里,你就可以活着离开宫城,你太小看我了。」 就在此时,有人来报,逐日军围了宫城,谢蟒抓了一干老臣,请皇上将太后平安送出,且自行退位,否则,一个时辰之后,便要血洗皇城,拿老臣们开刀。 皇帝让金恆押着谢柳依和万福,一道上了城墙,灰濛濛的天空下,是密密麻麻、将尽未尽的火把,火光照亮了一片灰色的云,像离人哭红的眼睛。 高头大马上为首之人正是谢蟒,他身后几个兵士拿刀架着个人,那人年近半百,身材略显臃肿,一身云锦华服。 谢蟒已无君臣之礼,他坐在马上粗声高喊:「立刻放了太后,让出皇位,否则,安亲王第一个死!」 「你不是说我心狠么?你想做个仁君?」谢柳依在旁边挑衅地轻笑,「沈梁是看着你长大的皇叔,是先帝指定的辅政大臣,你要他因你而死么?你再看看他身后,那些忠心耿耿的老臣们,若是用他们的尸骨,垫在你的龙椅下,你可坐得心安?」 皇帝握剑的手青筋隐现,心里恨透了这种被威胁的感觉。谢柳依说对了,罔顾人命,他做不到。 「皇上!」沈梁在明亮的刀刃下高唿,「臣无能,有负先帝所託,令奸人当道,威胁皇权。请皇上,不必以臣为念,臣,甘愿一死,护卫大燕江山永固!」 他身后同样被人押着的恆亲王沈昌感嘆着,老泪纵横地骂了声「老狐狸」:「想不到,你圆滑世故一辈子,到了这个时候,却也是条铁铮铮的汉子。」 「皇上!」他跟着说道,「老臣也不怕死,请皇上保重自身,保住先帝留下的江山,切不可被奸人得逞。」 沈梁和沈昌,一个大圆滑,一个老顽固,从前行事总有那么点招人嫌,可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半点不煳涂。 这世上,能算出的是计谋,最难算的,是人心。忠臣,未必能一眼辨认,慈母的笑容下藏着的,未必是爱,也可能是恨。 皇帝眼中的怒火,像凌空的闪电,他沉沉地盯着谢柳依:「沈臻呢?他的兄弟此刻都在刀斧之下,他既已得了威虎师,为什么还不堂堂正正地站出来?他在利用你,利用谢家的逐日军,难道你看不出来?」 第135页 「你休要挑拨!」 「真的是挑拨吗?」他勾了勾唇,流露一丝冷淡的讥笑,「他明知道你还在宫里,他按兵不动,你只得先调动逐日军。沈臻一直对定远军叛逃半信半疑,若是定远军驰援皇城,他会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 「你住口,」谢柳依扭头冲着城墙下高声叫道,「杀了沈梁,现在就动手!一个一个地杀,我要叫他当不成仁君,遭受天下人唾骂!」 谢蟒听了她的话,回头吩咐了一声:「杀!」 一个兵士抬脚将沈梁踹翻在地,同时高高地举起手里的刀。 火把已经燃尽,泛着鱼肚白的天边,旭日正缓缓地升起,破云的日光照在刀刃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下一刻,鲜血飞溅,却不是沈梁的血。 举着刀的兵士背后插着把剑,缓缓地倒在沈梁的脚边,汩汩的血化作细流,仿佛把大地划了道狰狞的口子。 他身后站着的人,同样穿着兵士的衣服,慢慢地抬起头来。 距离太远,皇帝看不清他的脸,然而,却似乎能感受到他遥望的目光。 有人惊叫了一声:「是华尘云!」 整齐的队伍顷刻间向两边分裂,中间站着一小队鱼目混珠的「奸细」,正是华尘云亲自带领的一队亲信。 逐日军中混进了这么些人来,自己却浑然不知,谢蟒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他高抬手臂,做了个手势,准备把这些自投罗网的人一举歼灭。 忽听,地动山摇,密如雨点的马蹄声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一支庞大的军队以拉朽摧枯之势,合围涌来。 皇帝站在城墙上,看着定远军的旗帜飘扬,马踏的尘土滚滚而来。 在醒目的旗帜下,为首一员女将,她高高地束着个马尾,如初见时那般神采飞扬。不同的是,她策马奔驰,绯色的披风宛如晨光中一片亮眼的红霞。 这样的意气风发,是他从未见过的华梓倾。 第75章 真相后的真相 人和心,仿佛…… 当那一抹红霞猝不及防地闯入眼帘, 与天边的旭日朝云交相辉映,远望的皇帝眼中染了雾气,那一瞬, 几乎红了眼圈。 这几日来,他为她担惊受怕,梦萦魂牵, 怕她有危险,怕她受委屈。直到刚才,他也不能确定,定远军能不能及时赶到, 皇后会不会来。 两军黑压压的人潮渐渐融汇在一起,短兵相接,喊杀声震天。 华尘云一直带着人,护卫在一干老臣身边。华梓倾身后跟着大军, 她自己带着一队人马, 像锋利的尖刀, 飞快地插·入逐日军内部,为营救人质杀开一条血路。 皇帝的目光, 一直默默地在人群中搜索、跟随着她,看着她长剑一挑, 将对方一员副将打落马下,又凌空一噼, 把后面正要出刀的敌人斩作两截。 尸身栽下马来, 被血洗过的马儿受了惊,长嘶着,奋蹄狂奔。 皇帝刚刚才在广慈宫里,感受过杀人的血腥气, 那令人作呕的滋味不好受。可他知道,华梓倾从小就在沙场上浴血奋战,一身战甲,代替了脂粉红妆。 盛世太平,从来得之不易。有人说华梓倾好命,多少名门千金梦寐以求的后位,她能轻易地得到。然而,在皇帝的心里,只有她一人才配得上凤冠后位,因为,她是真的为大燕河山流过血,拼过命,她是唯一一个,能让他倾心爱慕的女子。惟愿今生今世,两情相悦,情投意合。 华梓倾说过,臣妾保护您。这一生,在皇帝危难的时候,她从未食言,从未缺席。 那日,她冒险跳江,忍着左臂的疼痛,躲过了沈臻的追捕。 亏了她水性好,小时候最馋红烧鱼,没少潜到江河里去捞;也亏了沈臻下不去手,这一次,她的胳膊没脱臼。 上岸后,她马不停蹄地赶路,与定远军汇合。 之前为了安全起见,她把皇帝给的密旨缝在了腰带里。密旨是一片极薄的绢丝,放在腰带夹层,她还特意在腰带上绣了花。 当日,她落在沈臻的手里,沈臻曾命别院的婢女细细检查过她的衣服和随身物品。刺绣的手感掩盖了绢丝细微的厚度差异,婢女只是吐槽了一句那拿不出手的绣艺,便把腰带丢在了一边。 此时,定远军渐渐占了上风,而逐日军为了保护太后,还在顽强抵抗。 随着逐日军败势明显,谢柳依神色灰败。她忧心的不仅是眼前的败局,她更担心的是,沈臻真的会如皇帝所说,不顾她的死活,直到定远和逐日两败俱伤,他再出来独赢天下。 皇帝派出几名羽林军,全城张榜,公布沈臻当年监守自盗,通敌卖国的罪行,并且,查抄裕亲王府、别院,和他购置的所有院落。 「你是在逼他现身么?」她笑意惨澹,脑子却依然精明,「其实,他早点还是晚点出现,对你来说并没有差别。定远军再强,终究不可能以一敌二,先胜逐日,再战威虎,总是个全军覆灭的下场。」 「朕是皇帝,不会像你一样,心中只有输赢。既用了朝廷的军饷,就都是大燕的兵马,朕不愿看着如此内耗,自相残杀下去。」 谢柳依咧嘴冷笑,露出森森的白牙:「你真当自己是仁君么?你明知道他手里握着威虎师,还叫自己的女人领军来救你,你难道不是让华梓倾和定远军都为你送死?」 第136页 「你还是操心自己的命吧,」皇帝扶着城墙,迎面的风尘吹得他又多咳了几声,「你素来精明,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一生只信了那一人。不如,咱们就来打个赌,看看沈臻他,到底会不会与你共进退。」 「我不可能信错他!我用过抒怀的!」 皇帝没说话,只是把目光重新投向厮杀的战场。人心难测,真的是能被一杯酒,估算清楚的么? 此时,有人来报,沈臻带着威虎师气势汹汹地赶来。 「看,我赢了。」谢柳依突然恢復了神采,她望着远远奔袭而至的大军,满心满眼都只有为首那人。 沈臻下令:「攻占皇城,活捉皇帝!」 满腔仇恨,一心想为曹涵报仇的威虎师将士们,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开杀戒。 谢蟒高喊:「不可!太后还在里面,若强行攻占,必将玉石俱焚。」 此时,一干老臣被救,谢蟒投鼠忌器。谢柳依站在城墙上,满目期许地看着沈臻,希望他别让自己失望。 沈臻回望了她一眼,依然是芙蓉帐底,那俊雅迷人的脸庞,风流倜傥,如玉树临风。然而,他的眼神冷漠极了,所有柔情蜜意皆归前尘,他的眼底心底,从不曾有这个女人。 他指着城头,嗤笑道:「兴安郡王真是煳涂,是她害死了你的掌上明珠,杀了自己嫡亲的外甥女,你却还要带着逐日军,替她卖命。」 此言一出,谢柳依僵作城头的一尊雕像,从里到外,凉彻心扉。 皇帝淡淡地瞟她一眼:「看,结果还是被朕说中了。」 「怎么可能?茗焕是被曹瑜所杀。」谢蟒瞪圆眼睛,难以置信。 沈臻既然来了,便是做了充分的准备。对付一个定远军已经够了,他不会再为了谢柳依,与谢蟒敌对。 那日,谢茗焕去给太后请安,刚巧,太后不在,她便执意要留下,等着姑母回来。 她与太后关系特殊,自幼得太后宠爱,宫女们便不敢多说,只得各自退下。 太后回来的时候,谢茗焕起了童心,想躲在暗处,吓一吓姑母。宫女们没看见她,以为她等不住,自己走了。 谢茗焕没想到,她没吓着姑母,而姑母和南霜姑姑说的话,却吓着了她。她们说到一些不可为人知的事,也说到了抒怀酒。 过了几日,谢茗焕悄悄去了地牢,从季抒怀那里,得到了抒怀酒。然而,她轻功不够好,离开的时候,惊动了守卫。 守卫没有阻拦她,却把这件事禀报了太后。太后一问才知,谢茗焕已经做了宵夜,去了养心殿。 当晚,谢茗焕从养心殿出来,和曹瑜在御花园闹得不欢而散。曹瑜走后,她意外见到了正在附近等着她的太后和万福。 为了不让闲杂人靠近御花园,谢柳依早安排了人,借着夜色在园中扮鬼。曹瑜偶尔瞥见个鬼影,吓得她再不敢回头。 太后问谢茗焕,除了抒怀,还听见什么?谢茗焕不敢说,却哪里敌得过太后老谋深算,几句话便被问得漏了马脚。 于是,谢茗焕被万福活活地捏碎了喉骨。她死不瞑目,直到咽气才真的信了,姑母竟然会要她的命。 一条糙汉听得红了眼睛,谢蟒哑着嗓子问:「你所言,有何凭证?」 「曹瑜是冤死的,不过是被她拉过来当了替罪羊。你不信,可去太医署查阅存档,曹瑜之前右手有伤,她根本没可能捏碎喉骨。而万福,」沈臻又抬手指了指,万福被绑着,活活挂在城头,「此人之前什么来歷,你是谢家人,当比我更清楚。」 万福年轻时,也曾是江湖人,这一点沈臻比皇帝更容易查到。万福所习武功,右手力量惊人,尤其是拇指,他捏碎的喉骨若是仔细验尸,内行人定能看出些端倪。 谢蟒悲愤难平,仰天发出兽一般的长啸。他这一生,头脑简单,极重亲情,逐日军虽然由他掌握,但他事事都听谢柳依的。原以为是姐弟情深,然而,他为谢柳依卖命半辈子,到头来,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却被她所害。 这一声长啸,让人听着又是胆寒又是伤感,而谢柳依却只管死死地盯着沈臻。她紧紧地攥着拳头,殷红的指甲折断了,疼得指尖发颤,心口也疼得发颤。 谢茗焕之死的经过,是她亲口告诉沈臻的。她告诉他的目的,原是希望让他记着,自己为了他,付出了多少,连亲外甥女都捨弃了。缱绻温柔的枕畔,情·潮嘤咛时,她总会想要沈臻多疼她一些,多爱她一点。那种时候,说话总是没有保留的。 正是她的没有保留,如今变成了沈臻戳她心窝的利器,杀人不见血,却字字诛心。 谢蟒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茗焕到底听到了什么,才会被她灭口?」 沈臻笑了笑,他之前说出谢茗焕的死因,已然取得了谢蟒的信任,他又说出了曹瑜冤死,更坚定了威虎师跟随他报仇的心。 此刻,他侃侃说道:「你们或许不知,皇帝并非太后亲生,他的生母,其实是个兀彤女子。」 在场兵士和大臣们,皆是一片譁然。 「十九年前,燕国大败兀彤,先帝带回一个兀彤女子,安置在宫外,并且,怀了龙嗣。」 皇帝沉默不语,以为自己会再次听到华尘云说过的那个故事,可谁知,沈臻嘴里说出的往事,还隐藏着人所不知,连华尘云也并不知道的秘密。 第137页 「最先得知这个消息的人,是当时的淑妃谢柳依。她深知皇后善妒,容不下别的女子,于是,故意走漏消息,让皇后知道了此事。就在皇后动手的那日,她又安排兴安郡王带着人及时出现,救走了火场中的五皇子,在先帝面前立下大功。」 「从始至终,她就是想得到这个先帝看重的皇子,做为自己日后的倚仗。后来,我协助先帝,引出了皇后,然而,魏沧却因箭毒,死在榕城。」 「我得知消息后,曾经十分不解,若是皇后的人在箭尖上淬毒,必定是不愿魏沧入宫,那用的应该是见血封喉的毒才对。却为什么,会用这样一种毒,给他足够的时间,甚至能回到榕城?」 「多年后,我才查出真相。神箭手段清波的确是效力于当时的皇后,但他的箭上,被淑妃的人抹了毒,他自己都不知道。淑妃决意要将这个孩子据为己有,只有魏沧死了,从此才再不会有人,在这个孩子面前,提起他的生母魏澜。」 他说完,一片鸦雀无声。 原本是谢蟒为了爱女,威虎师为了曹涵父女,存了一腔熊熊的復仇火焰,现在,连皇帝和华尘云也握紧了拳头。 再没人会因为太后在城头,而投鼠忌器,这个女人该死,所有人都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 谢柳依瞪圆了眼睛,拼命地摇头,华丽的髮饰散落了一地,厚厚的粉妆也变得斑驳。她早已逝去的青春没了爱情的滋润,人和心,仿佛都在瞬间老去。 她真的,是为了掩藏她和沈臻的阴谋和私情,才把谢茗焕灭口的。沈臻说的这些,并不是谢茗焕听到的内容。 谢柳依或许永远不会明白,沈臻不爱她,甚至,是恨与厌恶。 少年时的沈臻,满腔正义,有勇有谋,他帮着先帝和魏沧引出害魏澜的人,扳倒了皇后一族。那时,他蛮以为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 然而,和谢柳依在一起之后,他才得知,那一切不过是她设下的局,所有人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当年费尽心力所做的一切,最终不过是替谢柳依整垮了皇后,得到了五皇子,又害死了魏沧。 这个恶毒的女人,让他心中仅存的光明逝去,最后一丝坚守分崩离析。 沈臻故意说出这些事,他是有目的的。 「皇帝的身上,流着一半兀彤人的血,他根本不配做我大燕的皇帝。他是非不分,赐死宸妃,又暗杀沛国公,我今日,便要率领威虎师,为曹氏父女报仇,杀了皇帝,重振大燕!」 沈臻说完,又看向谢蟒:「你今日围了皇城,皇帝必不能容你,谢柳依愚弄你多年,今又欠你一条人命,你不如也归顺于我,待我登基,你便是从龙之功。」 第76章 生杀予夺 生命无法承受的沉…… 威虎师和逐日军很快结成了同盟, 黑压压如潮水般的大军威胁着皇城的安危。 孤独的定远军以誓死守护的决心,列队于城墙下,一道道人肉盾牌, 是皇权最后的屏障。 沈臻蔑视地望向城头,下了进攻的命令。嘹亮的号角响起,仿佛刺耳的夺命曲。 然而, 进攻的号角吹了一半,却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 所有人诧异地竖起耳朵,突然之间,连风都静了下来。 他们又听到了马蹄声, 高头大马踩踏着血肉纷飞的战场,发出桀骜苍劲的嘶鸣,渐渐地靠近。 来的人不多,为首的马上那人一身金色铠甲, 魁梧黝黑, 他眼角有皱纹, 眸中含着悲怆和义愤,炯炯的目光仿佛要在沈臻脸上烧出个洞来。 「鬼……」 大白天的怎能见着鬼? 有人将说了一半的话咽了回去, 整个威虎师半晌爆发出喜极而泣的欢唿。 沛国公曹涵根本没有死。 城头的谢柳依睁大眼睛,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沈臻倒是沉住了气, 握剑的手却紧到发抖。 这怎么可能?! 皇帝勾了勾唇,笑意如春风拂面, 他瞥了眼谢柳依:「朕和沈臻不同, 朕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去送死。」 那晚,皇帝去了冷宫,把密旨交给华梓倾之后,他又去了隔壁的院子。 当时, 曹瑜已心如死灰,安静地坐着等死。 她没想到皇帝会过来,一见了他,便禁不住泣不成声。 「谢皇上,来送臣妾最后一程,只是……不甘心,臣妾没杀贵妃,还有,……今生今世,臣妾是真心爱慕皇上……」 皇帝嘆气,当初她们入宫,他实属无奈。原想日后再给她们一个交待,然而,卷进这是非之地,便少有能独善其身的。 「朕知你心意,这份情,朕还不起,便还你一条命,可行?」 曹瑜抹泪问道:「此言何意?」 「秦暮烟已经死了,朕不想看你被冤死在冷宫里。再过半个时辰,会有人来送你上路,朕已经让人暗中将酒里的毒换了。你饮下毒酒,看起来与死状无异,等你醒来,应该已经回到了沛国公府。」 她眨了下眼睛,止了哭,因为她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您是说,假死?」 皇帝点头:「朕让你活着回去,还要交给你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 曹瑜的任务就是保护她爹曹涵,太后的话点醒了皇帝,他意识到,曹涵已经成了当前局势下最重要的一颗棋子,若失了它,将满盘皆输。皇帝若派人去沛国公府,曹涵未必领情,曹瑜是他女儿,是最佳的人选。 第138页 皇帝并不知道,事态是否一定会按照他的预期发展,他也不知道,若有人对曹涵动手,幕后之人会是谁。 他说:「若真的出了事,想杀你爹的人,必然与廖廷之死也脱不了干系。此人唯恐天下不乱,你爹一『死』,他必然现身。」 曹瑜身为沛国公之女,第一次有这样的使命感。父亲有危险,时局动盪,唤醒了她心底的家国情怀。 她自幼习武,不过是为了与京中那些名门千金们一争长短;她父亲手握重兵,乃国之砥柱,可她争强好胜,争的却是家长里短。 曹瑜感到羞愧,爱虽无悔,却发现自己不配。 皇帝说:「你这一走,朕日后自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也算是一个全新的人生。你不再是宸妃,从此,也不必在朕的面前,自称臣妾。」 后来,一切按照计划,曹瑜假死,悄悄地被送出了宫。 然而,曹涵刚愎自用,并不相信有人敢刺杀自己,怀疑皇帝是杞人忧天。曹瑜只得处处小心,安排人手,暗中留意。 曹涵是国之重臣,平日里守卫很严,并不好下手。但是,每个月初一,按曹氏宗族的规矩,曹涵身为嫡系长子,需于亥时前往祠堂诵经。携带武器是对祖宗不敬,就连护卫们,也都需隔着一段距离。这是刺杀他的良机。 曹瑜见父亲不听劝,只得迷晕了他,自己换上他的衣服,前往祠堂。 那晚,杀手果然出现了。 曹瑜事先在外袍内穿了软甲,因此,她虽然中剑,却不致死。但是,她从台阶摔了下来,撞伤了头部。 护卫们听到动静,冲过来,按照曹瑜吩咐好的,围住她大喊没气了。事后,沛国公府对外宣称,主公遇刺。 曹瑜至今昏迷不醒,曹涵满怀懊恼,痛心疾首,因为自己的狂妄和愚蠢,付出的代价已经够了。 他振臂一唿:「杀乱臣,平反叛,誓死效忠陛下!」 顷刻间,局势逆转,威虎师站到了定远军一边,沈臻只剩下势单力薄的逐日军。 他疏忽了,威虎师是出了名的忠诚,只认曹涵一人。曹涵既然活着,他只得到一块冷冰冰的令牌,并没有什么用。 他被皇帝,狠狠地将了一军。 皇帝站在城头,从容地说:「逐日军除了谢蟒,其余人等若肯放下武器投降,朕既往不咎;若有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 虽然谢蟒和曹涵在某些方面相似,都有点手握重兵武将的鲁莽,但先帝选择了曹涵做为辅政大臣,是因为曹涵在狂妄的外表下,保留着对国家的忠诚。而谢蟒不同,他是非不分、善恶不辨,这么些年,他盲目忠诚的是谢柳依,他就是谢柳依手里一把杀人的刀。 逐日军将士们犹豫了一会儿,有第一个人带了头,后面的人纷纷扔了武器。 正如皇帝所说,他们毕竟都是燕国的兵,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敌人。如果弃暗投明,可以避免不必要的损伤。 少数顽固的逐日军和沈臻的亲兵还在奋力地厮杀,沈臻浑身浴血,两眼通红,像发了狂的凶兽,再不是往日温润如玉的模样。 他武功再高,前有曹涵,后有华尘云,还有密密麻麻的人马,一层层地围困,纵使垂死挣扎,终是大势已去。 他停下来,长剑滴着血,目光穿过人群,看向华梓倾,他抬手吹出一声尖锐的哨音。 华梓倾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说过要纠缠到底,无论胜负,沈臻都没那么容易放过她。 其实,皇帝之前也曾想过,今日一战,为何不见他的亲信施拓? 此刻,只见施拓带着两员兵士,押着三个人,缓缓走了出来。华梓倾瞟了一眼,顿时脑子发懵,心头一紧。 被押着的三人手无缚鸡之力,被吓得战战兢兢,他们是华楠谦、蔡如锦和秋娘。 沈臻一把将秋娘抓了过去,带血的手掌紧紧地攥着她的后领,另一只手,拿刀比着她的脖子。 他看着华梓倾,想要笑得温柔,实则却是让人毛骨悚然的狰狞。 「你最在乎她,是吗?她是你的乳娘,在你心里,却和亲娘一样。如果不想他们一个个死在你面前,你过来,用你自己来换他们。一个换三个,这交易你划得来。」 「皇后不可!」曹涵第一个出声,他是从大局考虑,若是皇后被擒,更易动摇军心。 华尘云的心也揪到了嗓子眼,从小到大,他最了解华梓倾对秋娘的感情,要她眼睁睁看着秋娘死在眼前,那比要她自己的命还痛。 他叫了声「梓倾」:「别冲动!」 华梓倾就知道,像皇帝和沈臻这样的高手对弈,他们一定都会留有后手。只不过,皇帝的后手是救人,而沈臻却是抓人。 华尘云了解她,沈臻也是,即便她不想表现出来,脸色却早已白了三分。 还有皇帝,他默默地站在城墙上,指尖死死地抠着青砖,已经洇出血来,而不自知。他闭了闭眼,却无法安抚自己狂躁忧虑的心情。 若是无情,她便不是华梓倾了。 此刻,皇帝已经能够预判,他的皇后会做怎样的抉择,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想想,接下来,他该怎么办? 谢柳依终于看明白了,她站在城头,扯着尖细的嗓子大骂:「沈臻你这个混蛋!原来,你竟然打着这样的主意!枉我为你殚精竭虑,坏事做尽,双手沾满了血,可你心里,却惦记着别的女人。沈臻,你怎么对得起我?就算是死,我也要拖着你下地狱!」 第139页 皇帝淡淡地嗤笑:「你现在还相信,一杯酒能辨人心么?」 「沈臻,你不得好死!你是天底下最大的骗子……」谢柳依完全听不见别的,只顾着一边哭,一边骂。 她这一生啊,家势、容貌、头脑,样样都好,致命的弱点,就是爱错了人,又为情所困。 太后与沈臻的私情,昭然于天下,下面众人议论纷纷,沈臻却懒得搭理她,连头也懒得抬一下。 趁着人群骚乱,华楠谦突然挣脱身边的人,朝着沈臻冲过去,想救下秋娘。他也知道秋娘是姐姐的软肋,秋娘在他们手里,姐姐便只能受制于人。他离得最近,所以想冒险试试。 可是,华楠谦不懂武功,看着就是个文弱书生。 他还没能推开秋娘,身后寒光一闪,一道锋利的白刃向他刺来。 千钧一髮的时刻,蔡如锦扑上去,抱住儿子,用自己的后背,替他挡下了那一剑。 温热的血,濡湿了华楠谦背上的衣服,他听见娘最后一次叫他「傻儿子」,叫得气若游丝。他怔忡着,迟迟不敢回头,去看母亲将死的样子。 蔡如锦这辈子,贪财、势利、自私,但她是个母亲,她一生只英勇了这一次,是为了她的儿子。 华楠谦颤抖着,张了半天嘴,终于嚎哭出声,他回过身去抱住她,她已经没了气息,只剩留给人间最后的温暖。 一个仵作曾碰过多少具尸体?这一次,他痛不欲生,撕心裂肺。 四面八方的风,夹杂着浓浓的血腥气,华梓倾眼睛湿润,听着风中悲凉的呜噎。 她对沈臻说:「好,我答应。」 华楠谦听见,回过头来,哭着喊「姐」。 华梓倾含着泪,安慰式地对他笑了笑。秋娘是她在意的人,华楠谦是她的亲弟弟,就连蔡如锦,虽然从前过节不断,但归根结底,仍是她的亲人。 蔡如锦豁出自己的命去换的,无非是儿子的平安,长姐如母,华梓倾再不能让自己的亲人,受到伤害。 「早答应,就不会这样了。」沈臻看着她哭红的眼睛,亦是心疼,「你过来,我点了你的穴道,封了你的内力,会立即放了他们。」 「不行!」 华尘云想阻止,沈臻对她的心思已是一目了然,她若是被封了内力,便成了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华梓倾却说「好」:「你说话算数。」 「自然算数。」 沈臻要的,只是华梓倾,有了她在手里,皇帝便不敢轻举妄动。人质不需要多,一个就够了,秋娘和华楠谦只能用来胁迫华梓倾,对于别人而言,只是两个废物。 她一步步地走过去,每一步,都踩在关心她的人胸口上。 皇帝觉得整颗心都被丢在油锅里煎熬,他最怕皇后落在沈臻手里,而这一切,偏偏无法阻止。 华梓倾走到了沈臻的面前,他飞快地点了她的穴位,然后撇开了秋娘。 有定远军的人过来,把秋娘和华楠谦带往安全的地方,华楠谦抱着娘的尸体不肯走,于是,几人将尸体也一块儿抬走了。 二人一步一回头,深一脚浅一脚,秋娘说:「小姐别怕,你若有事,我绝不独活,我会跟去阴曹地府陪着你。若有来世,我还做你的乳娘,看着你长大。」 尖刀抵在华梓倾的颈前,大颗的眼泪掉下来,砸在沈臻的小臂上。她撇开脸,不再去看秋娘和华楠谦,她害怕多看一眼,她会变得脆弱。 沈臻在她身边轻笑,沾染了鲜血的容颜分外妖冶:「你放心,今日如果咱们死在一起,阴曹地府里,有我陪着你,用不着别人。要是,今日你先死了,我说过的,我会以妻子的名义将你下葬,我会一辈子守着你的墓,不会叫你孤独。」 「你做梦!」和他多待一会儿,华梓倾都觉得噁心。 沈臻仰头冲着皇帝叫道:「让他们全都退后,放我们走!若是逼我,你知道后果的!」 「别听他的!」 华梓倾丝毫不忌惮颈前的刀,她挺直嵴樑,深深地看向城墙上的皇帝。 「像他这样的乱世贼子,一旦放走,将后患无穷。他为了一己私慾,通敌叛国,祸国殃民,当年樟州战败,又有多少枉死的英灵!今日放了他,我也将活得生不如死,我若是皇上,此时便万箭齐发,哪怕玉石俱焚,也绝不让自己的女人落在别人手里……」 「你住口!」沈臻红着眼喝道,「你当真不要命了?这么想和我死在一起!」 华梓倾偏不住口,人不怕死,奈何以死惧之。 「臣妾是大燕的皇后,今日惩凶除恶,需斩草除根,已有多少将士前赴后继,捨生忘死,臣妾又岂可……独善其身。」她说着,一度哽咽,「只是一条,臣妾死后,要离此人远远的,皇帝说过,会风光大葬,再亲自给想个好听的谥号……」 都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数不清的铮铮男儿,为她湿了眼圈。 皇帝站在城墙上,无声地落泪,这话他确实说过,当日是在同她开玩笑。他怎么能让他的皇后去死?要生一起生,要死,也一起死。红尘富贵,巍巍皇权,一切的一切,都要有她在,才有意义。 「住嘴住嘴!」沈臻几乎要暴跳如雷,他冲着皇帝叫嚣,「快放我们走,让她和我同归于尽,你当真捨得吗?」 所有人看向皇帝,他手握天下生杀予夺,然而,这一个决定,是他生命无法承受的沉重。 第140页 第77章 正文完结 我希望有来生 好一会儿, 皇帝从金恆手中,拿过弓箭。 挽弓搭箭,朝着沈臻的方向。 可是, 沈臻拿刀比在华梓倾的前颈,他整个人却都站在她的身后,从皇帝这个角度, 根本没可能射杀沈臻。除非,一箭双鵰,那样,皇后非死不可。 华尘云和曹涵都看出可能发生的, 最悲壮惨烈的结局,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 皇帝搭着箭,望向华梓倾,她也正看着他。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 清澈明媚, 就像今生初见那晚, 山林间的月亮。 华梓倾很淡定,她相信皇帝, 相信自己的夫君,今日无论生死, 只要是他选的,那一定, 就是最好的结局。 ——沈奕白, 这一生一世一路泥泞,我把心交给你,也把命交给你。只是不知,你和我, 还有没有来世? 皇帝的手,抖得厉害,这让沈臻忍不住嘲笑:「你要亲自来吗?就算再近十丈,皇上的箭,也未必上得了靶。」 他刚说完,一支羽箭歪歪斜斜地从城头射来,「嗖」地一下,扎在树上。那棵树,离着沈臻和华梓倾至少差了三五步的距离。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哌哌叫着,从安静的上空飞过。 所有人都尴尬了,大伙心里默默地想:皇帝智谋过人,然而,武力值方面完全是个废柴,就算十步之内给他个靶子,他也未必能射中靶心,怎么能指望他来射杀沈臻? 沈臻在华梓倾耳边轻笑:「你瞧,他有哪一点比得上我?」 然而,皇帝倒是不怕献丑,又接连发了几箭。 羽箭在二人身边四处开花,却连俩人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站在附近的兵士全跑了,这种射法太特么吓人啦!一会儿沈臻没事,还不知道哪个倒霉的变成冤死鬼。 曹涵也甚是不解,羽林军的神弩营里没人了吗?即便就在这里随便拉个人上去,应该也比皇帝强些吧?皇家的颜面,不值钱的吗? 在射出最后的一箭之前,皇帝刻意瞟了眼华尘云。 前面那些,都是故意的,为的是让沈臻觉得他不可能射中,因此掉以轻心。 那是快如闪电,心到意到的一箭。 当所有人反应过来,反射着光芒的箭尖已经到了华梓倾的身前…… 皇帝是不会让自己的皇后,和沈臻这样的人死在一起的。他从没打着一箭双鵰的主意,他瞄准的,是沈臻放在华梓倾颈侧,拿着刀的一只手。准确地说,是面积小得可怜的一块手背。 这样的箭法,即便是当年的神箭手段清波活过来,也不过如此了。所有人目瞪口呆,仿佛看见了真实的神话。 沈臻大惊之下,箭尖已经狠狠地扎穿了他的右手,瞬间鲜血淋漓,剧痛难忍。手中的刀掉下来,他用左手去接。 皇帝固然不可能一箭射死沈臻,但是,右手中箭,沈臻在那一刻,已经丧失了控制华梓倾的能力。 华尘云的反应快得惊人,他上前格开沈臻的刀,另一只手肘将华梓倾推了出去。 沈臻的刀在华尘云的手臂上划了道口子,华尘云忍痛迴旋一腿,正中沈臻胸口。 沈臻摔倒在地,七八柄长剑同时抵住了他的喉咙。 成王败寇,一锤定音。 华尘云按着受伤的手臂,回身去帮华梓倾解开穴道。华梓倾内力全失,浑身使不上劲,她刚才被推了一下,此时还坐在地上发愣。 方才那一箭,让她想起数年前在风华山救她的人。这么久了,她一直找不到这个人,她想不出皇室之中除了沈臻,还有谁能有如此精湛的箭法。 现在她好像明白了,一直找不到,是因为她从没有把弱不禁风的皇帝考虑在内。 皇帝也没有想到,他又用自己的箭救了华梓倾一次。箭法再好,但这个时候考验更多的,是心理素质。若偏一点,皇后会死在他的箭下,他也必不能再苟活于世。 刚刚心头那份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重,让他不愿回想,当他看着华梓倾总算脱离了危险,他满心都是九死一生的侥倖,又是激动又是悲愤难平。他背转身,靠着城墙蹲下,双手掩面,恨不能大哭一场。 曹涵活捉了谢蟒,顽固抵抗者,很快被一网打尽。 城墙下一片胜利后的雀跃欢唿,吴千也因为得胜的喜悦而心潮澎湃。他紧跟着皇帝,快步走下城墙,出门去迎接功不可没的皇后。 直到,帝后二人在山唿万岁的声潮里深情相拥,他急剎住脚步,默默地抱住孤单可爱的自己,自觉地转开了头。 俩人小别胜新婚,抱了一会儿,才想起此处众目睽睽,眼睛多得都数不清。年轻的小兵们红着脸,低着头,曹涵老皮老脸,居然看得津津有味。 皇帝绷起脸,把善后事宜交给曹涵,又吩咐人去给华尘云传太医。 他自己现在只想做一件事情,那就是牵起皇后的手,一起回家。 像从前那样,宽大的袖口掩住了下面的小动作,帝后表面端庄威严,皇帝悄悄用他修长如玉的手指勾她的掌心,亲昵地使着坏,有点痒痒。 俩人一边走,一边目不斜视地说着悄悄话。 「谢皇上救了臣妾的命。」 「皇后也救过朕的命。」 「几年前在风华山救我的人,也是你吧?你怎么不早说!」 皇帝弯着唇角,露出幸福满足的浅笑。「咱俩的命都缠在一起了,分也分不开,谁救了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活着,还能在一起。」 第141页 吴千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跟着弯起了唇角,是啊,天下太平了,帝后还能在一起,多好! 他一偏头,左后跟着个小太监,竟然露出与他同款的姨母笑。 他朝人踹了一脚:「傻乐个什么!还不快些回宫去,让人把长庆宫打扫干净,还有……叫御膳房备下皇后爱吃的点心,越多越好!」 ** 半月后,法檀寺。 还是曾经幽会的那个小院,此时布满了羽林军。 这是谢柳依求皇帝答应她的最后一个心愿,就是在这里,她想再见沈臻一面。 这个房间,曾经是她每个月最嚮往的地方,寄託了她所有对于美好的憧憬,以前只要想到,都会悄悄地脸红心跳。 可是,此时沈臻站在这里,面对着她,是冷若冰霜的表情。 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要求,爱慕与思念,都是她一个人的,而沈臻,并不想见到她。 屋里焚着浓重的薰香,沈臻皱眉,这味道就像面前的女人一样俗不可耐。无论怎样自欺欺人,厚重的妆容也掩盖不了老去的年华,再怎样粉饰着温柔,也藏不住她那颗恶毒的心。 「过来坐啊,」谢柳依巧笑嫣然,仿佛所有不愉快的事,都不曾发生,「我有事,想问你。」 沈臻倒是听话地过来,坐下了。来之前,他也被封住了内力,浑身使不上劲,站久了会累。 「你是想知道,为什么抒怀酒对我没起作用吧?」他讽刺地笑了笑,「你是不是一直以为,我很爱你?」 他侧过脸去,看着谢柳依诧异的面容,又再次恶意地笑了笑。「你不必这样惊讶的,我也是皇室中人,其实,我早就知道抒怀酒。」 从谢柳依第一次哄他喝下抒怀,他便明白了对方的意图。谢柳依在试探他,原来,皇兄的淑妃竟对他动了心思。 当时的沈臻,可以选择不喝,马上离开;也可以借着抒怀,让谢柳依明白,自己对她无意,让她从此死心。 然而,一个转念,鬼使神差的,他做了第三种选择。 他假装毫不知情,爽快地喝下了抒怀酒,然后,他忍着巨大的噁心和不适,却非要装出狂热和迷恋的样子。 一场颠鸾倒凤,给了谢柳依甜蜜到战慄的体验,却是沈臻此生,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为了得到权力,他放弃了自我。他觉得自己很脏,但是,觊觎皇位的执念早已让他疯狂。 「沈臻,你对我,可曾有过一点点真心的喜欢?」 「从来没有,你只会让我觉得噁心。我每天都在盼着大功告成的一日,让我能早点摆脱你。」 哀大莫过于心死,谢柳依不会再哭着喊着去痛骂,她只是露出一个生无可恋的笑容。 「你终究是,毁了我的一生啊。」 若是没有他的出现,谢柳依应该会安心地做个太后。荣华富贵已是人间极致,而她想要的男欢女爱,终不过是一场水月镜花。 沈臻冷淡地回道:「彼此彼此。」 于他而言,毁灭就从精神的沦丧开始,红绡帐底卧鸳鸯时,从前那个心向光明的沈臻,就彻底地死了。 他俩都是聪明人,心里清楚其实不必相互埋怨,要不是自己的心魔贪念,事情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一败涂地。 「这大概,是咱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了,你能再抱我一次吗?」谢柳依站在窗边,像从前每一次幽会结束即将分别时那样,用柔柔浅浅的目光看着他,「过来,就当是最后一次,与我作别。」 沈臻迟疑了一下,起身走来,带着犹豫轻轻地拥抱她。她还像在一起时那样,羞答答地笑着,华丽中透着妖娆。 沈臻渐渐将她抱紧,她也搂住他的腰,用力地回抱着。 他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拔下谢柳依发间的金钗,果断地扎进了她的后颈。手起钗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血流着她的脖子往下淌,很快染红了明艷华丽的长裙。她明明很痛,但她却没有意外,也没有放手。 她死死地抱着沈臻,身体渐渐无力支撑,笑容却更加灿烂。 「你和我真像……,咱们就是一样的人。沈臻,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你会杀我?」 「为什么?」 「因为……我也没有放过你。我在薰香里,……下了毒。你不会活着,走出这个房间了……我说过的,我要、拖你下……地狱……」 谢柳依靠着他,一点点倒了下去,她的血也染红了沈臻的半边衣袍。 沈臻勐地喷出一口黑血,跟着倒在地上,他进门的时候就觉得这薰香很奇怪,原来不是恶俗,而是满满的恶意。 他用手臂撑着自己,缓缓地往门口爬,不是为了求救,只是为了,能离那个疯女人远一点。 沈臻不想带着她的血,和她死在一起。 他多希望,若有来世,他能做个干干净净的人,重新遇见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从此,过上简简单单的生活。 他在心里说,他和谢柳依不一样。他答应过华梓倾的,要杀了谢柳依,替她报仇。 沈臻拖着一地血迹,到底也没有爬出那间屋子。 最后,他抬眼看了看窗户上的光影,深深浅浅,似乎勾勒着他心上那双清澈的眼睛。她在光阴里,眉眼弯弯地问他:「王爷可有心悦的女子?」 第142页 他说:「我有。」却发不出声音。 人生的错,无法回头,再也没有重新选择一次的机会。有些人一旦擦肩而过,便是永别了。 门外的守卫发现谢柳依和沈臻的时候,屋内已是两具冰凉的尸体。 皇帝还没下旨杀他们,他们自己到底没有放过彼此。 半年后,京城开张了一家叫做人面桃花的胭脂铺,老闆是一对表姐妹,姐姐姓齐,妹妹姓李。 开张那日,生意兴隆,热闹非凡,许多官家小姐、富商太太都前去捧场。 不知是谁,指着门口笑道:「我就说这家的胭脂做得好,你们瞧瞧,连沛国公府的二小姐曹瑾都来了。」 有人问:「我怎么没听说过,沛国公府还有位二小姐?」 「你们有所不知。听说这位二小姐体弱多病,一出生便被养在尼姑庵里,直到前阵子,身子大好了,才把人接回来。她姐姐宸妃,据说是因为捨身救父,为人所害,沛国公万分悲痛,幸亏,膝下还有这么个女儿。」 「这事我也知道,杀宸妃的,是谢柳依派的杀手。这女人可真坏,她就是个女魔头,我还听说,她那晚在宫中大开杀戒,有个才人,还有一个美人都是被她所杀。哎哟,可怜皇上,后宫嫔妃都被她给杀光了。」 「才不是,皇上情有独钟,他有皇后一人就够了……」 二位老闆娘听着,默默相视而笑,她们正是恢復了自由,在宫外开始新生活的齐映月和李新柳。 开一家自己的胭脂铺,是齐映月的梦想,如今有了皇后的帮助,她梦想成真了。 谢柳依手里的人命太多了,添上两条不算多。还有姜浣雪,皇后再也忍受不了她那张爱搬弄是非,还会对人吐水的嘴,于是让人割了她的舌头,把她罚了去常伴青灯,诵经悟道。 曹瑾缓缓地走过来,二人笑着迎了上去。 「曹小姐,您需要胭脂,还是香粉?」 齐映月和李新柳认得出,曹瑾就是曹瑜,但是曹瑾看她们的眼光很陌生,她已经完全不认识眼前的人了。 那次头部受伤,她昏迷醒来,便忘了许多事。她忘了自己进过宫,嫁过人,也忘了自己为了救父亲,曾经出生入死。 她的身体没有以前好了,也不会武功了,她真的变成了世人口中,那个自幼体弱的曹家二小姐。 或许这是天意,又或者,是曹家祠堂的祖宗们在天有灵,希望她活过来,一切从头开始。 「这款胭脂,你喜欢吗?」齐映月拿了个很漂亮的小盒子,「这一款,是我为了妹妹出嫁特意准备的。我家表妹,下个月就要嫁人了。」 李新柳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嫁给安越了,安越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这辈子,还能等到这一天。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是苍天眷顾,也是帝后的成全。 曹瑾笑了笑,对着李新柳说:「恭喜。」 曾经在冷宫里,李新柳差点被她打了,所幸是被皇后拦住了。如今,物是人非,李新柳早已释怀了,她也遗忘了。 恩怨散去,同在后宫住过的人们,有的成了姐妹,有的成了路人。 齐映月试探着问:「曹小姐,你有喜欢的人吗?」 她拿着精美的胭脂,愣了愣,莫名地,她总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个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了。 她终是摇了摇头,浅笑着,羡慕地看向李新柳:「我在等着那个人出现呢。」 大燕国天下太平,自从解除了内忧外患,朝堂上君臣同心,百姓们安居乐业。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皇帝的后宫,只有皇后一人,而皇后的肚子,又迟迟没有动静。皇嗣是件大事,对于江山稳固非常重要。 华梓倾曾经对皇帝说起过关于那碗汤圆的事,皇帝想了半天,拍了下脑门,转头问李成禧:「你每回把汤圆倒哪儿了?」 说来凑巧,原主爱吃汤圆,可他却不爱吃甜的,尤其汤圆这类糯食,他吃着就觉得腻。 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他怕辜负太后的心意,硬着头皮吃过几回。然而,太后每隔一段时间就送,他实在腻到难以下咽了。 若是御膳房做的东西,他可以赏给别人吃,但是太后亲手做的,恐怕太后知道了伤心。于是,他吩咐李成禧,悄悄找地方倒掉。 那一回,是华梓倾凑巧来了,她又爱吃甜食,皇帝便没浪费。谁知道,一碗汤圆,让她吃出了太后的秘密。 李成禧听了他俩对话,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他也是个很执着的人,每次都把汤圆埋在养心殿后一棵小树下。一年前,树死了,他还把种树的奴才们骂了一顿,说皇帝眼前的树都能养死,忒不吉利。 现在,那块地连草都不长,光秃秃的。 严太医又来为皇帝请平安脉了,皇帝支开华梓倾,悄悄地问他:「朕什么时候才能让皇后怀上孩子?这么久了,你倒是努努力。」 皇帝倒不是担心没有皇嗣来继承江山,他只是记得,皇后喜欢孩子,她对沈娇的儿子金豆十分眼馋。若是这辈子,她没有自己的孩子,皇帝担心她会觉得遗憾。 皇帝自己也很想有一个属于他俩的孩子,无论男女,他(她)一定会继承爹的头脑,娘的身手,就算没有,也没关系,他(她)有爹娘的疼爱就够了。 严太医抚额:「皇后至今没有身孕,应该是皇上您多努努力。老臣……只能稍加辅助。」 第143页 「你确定,朕的身子对皇嗣没影响?」皇帝不放心地再次确认,「只需……努力就行?」 「皇上放心,依您所说,已经几年不曾吃过那东西,且臣仔细地诊过脉,您只是经年的体弱,需好生滋补。」严太医厚着老脸,凑上去,「皇上若勤勉些,再按照臣上次给的图册……更易受孕。」 如今,政通人和,皇帝本就没有从前那样繁忙。天一擦黑,他便去了长庆宫。 他是兴沖冲去的,然而,去的时候,皇后正在练剑。 华梓倾见他来了,把剑扔给之红之蓝,热情地招唿皇帝过来比划两下。 「听说,严太医最近一直在给皇上滋补身子,您瞧着气色不错,不如来活动活动筋骨,更能强身健体。」 皇帝「啊」了一声,想起大婚那晚,就是被皇后盛情邀请,上去过招,结果,腰闪了。 惨痛的经歷是难忘的,皇帝再不上这个当。 他「哎哟」一声,自行找地方坐下:「今日怕是要让皇后扫兴了,朕批久了摺子,这会儿正腰疼。」 华梓倾连忙过来,关心地问:「传太医瞧过了吗?」 「不必传太医,皇后帮朕揉揉就行。」 她刚「哦」了一声,又见皇帝站起来,拉着她上床。「朕腰疼得厉害,得去床上趴会儿。」 华梓倾换了身衣裳,只穿了套宽松的寝衣,净了手,坐在床边。「是这儿疼吗?」 皇帝「嗯」了一下,轻声哼哼着,享受皇后的按摩服务。「那日,朕站在城头,你领着定远军前来救驾,你可知当时朕在想什么。」 「想什么呢?」 「朕的皇后实在骁勇,幸亏咱们夫妻和睦,诶,就算不和睦的时候,也没动过手。朕还在想,日后要多备几套茶碗,万一惹了皇后生气,朕宁可自己罚跪,绝不敢劳皇后动手……嗷!」 华梓倾手下一重,皇帝捂着他的窄腰,嚎了一嗓子。 她嗔道:「您胡说些什么呢?把臣妾说得像母老虎似的。」 皇帝哼哼,撒娇似的:「皇后,疼……」 「哪儿疼?这儿,还是这儿?」 华梓倾被他的手一路指引着,从腰揉到了臀,又从臀上渐渐地、严重地偏离了方向。 皇帝气喘吁吁地拉着她的手,把她按倒在床榻上。 呢喃的耳语,暧昧的气息,灼烧着从耳垂开始的战慄。「太医说了,若想要孩子,咱们还需勤勉些……」 「你不是说腰疼……唔……」 若干年后,太子继位,太上皇和太后双双归隐田园,颐养天年。 红梅又开的时候,他俩抱着暖炉,坐在园中听戏。 台上的人唱着一段《逍遥游》:「千载太虚无非梦,一段衷情不肯休。梦醒人间看微雨,江山还似旧温柔……」 他似有感悟地说:「你信吗?我总觉得,我上辈子曾见过你。」 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华梓倾听戏听得昏昏欲睡,她慵懒地枕在他腿上,笑了笑,轻轻地说了声:「我信。」 这一生,他说的话,做的决定,华梓倾都会信任,因为,他从没让她失望过。 沈奕白用指尖虚虚地描摹着她的眉眼,又温柔地抚过她的长髮。 他突然想起,在自己原来的世界里,曾有位伟人,对他的妻子说过的一句话。 「我这一生都是坚定不移的唯物主义者,唯有你,我希望有来生。」 ——华梓倾,一辈子不够,我希望,咱们还有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