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蛹[民国]》 第1页 [现代情感] 《暗蛹[民国]/窗台[民国]》作者:江靡【完结+番外】 文案: 「即使你完全变成另外一人,但我想我仍会爱你」 * 他们相逢的那天,是1939年的旧历新年。年迈的城市在不久前刚刚经歷了一场洗劫,可街道两边的商贩仍旧挂满了火红的灯笼,摇晃的烛火映照着这个千疮百孔的萧条城市,地上铺满了爆竹燃尽后的纸屑。新生和残骸在这一瞬间同时上演。 他们那天一同看了场黑白电影,吃了顿老式西餐,最后他将她送到民国路上的一个名叫「梧桐弄」的小弄堂门口停了下来。他没有继续向前,而是倚在弄堂门口歪着头点着了烟,目送她走进去,再走进去。而她站在黑暗里沖他回头笑。 她说,新年快乐,徐先生。 * 架空民国背景 内容标籤: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民国旧影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涌星徐敬棠 ┃ 配角:陈玄秋章崇茴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即使物是人非,但我仍会爱你。 第1章 临时有变 1937年。沪市。 黄包车在熙攘人群内穿梭,黄包车上,先入眼的是一双半旧的玛丽珍皮鞋,一只小巧却同样做工精良的皮箱立在车上女子的脚边。车上女子一身时兴洋装,她的浅棕色礼帽帽檐很大,遮住了女子的神情,只一段颈子露出来,明晃晃的雪白引得躺在路边的流浪汉们频频侧目。 而黄包车夫却顾不上看看背后的僱主究竟是何种绝色,马上就到年关了,他正闷头往前赶着,只盼赶紧将车上的人送到目的地后再去接下一单。 谁知道黄包车刚一拐进福煦路就停了下来,只见福煦路此刻如同乱麻一般,人们成群结队面色慌张地从里面往外跑,黄包车夫连忙拉住了一个人问发生了什么,那人上下打量了他同他背后的车子一眼,好心道, 「前面出事啦,好多兵拿着枪冲进去,全是日本兵!」 日本兵!这三个字对每个在战火中讨生活的人来说都如同当头一棒,那黄包车夫当即脸色就变了,他扭头讨好地冲车上的女子笑道,「小姐,您看......前面路况不好,册那小册老可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然而车上的人却没接腔,也没有下来的意思,她的神情隐藏在大檐帽下让人看不出喜怒。黄包车夫愁眉苦脸地站在一旁,正纠结是否不要这车钱直接赶她下来的时候,却看到一只同样素白的手提起箱子。 车上女子下来的空档,黄包车夫才有功夫打量起这位沉默寡言的有钱小姐来,可真当他看到面前的人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倒不是面前女人是个倾国倾城貌,正相反,面前的女子面容十分清淡,眉眼嘴角都如同古典山水画一般远远淡淡,即使站在他的面前也让人觉得虚无缥缈。 这样说也不是说面前的人寡淡得厉害让人提不起兴致,又恰恰相反的是,这仔细一看不过尔尔的中人之姿就是叫人生生移不开眼,只一眼就让人心声怜爱。 黄包车夫脸红了,他连忙低下头,可面对这姑娘又心软起来,「小姐呀,侬也看到了,这前面不太平,要不阿拉拉你去别的地方啊?」 可那女子却笑笑,冲口袋里掏出钱来付给他,「没关系的,我要去的地方就在这附近,这条路不通,我换条路走两步就到了。」 开口是干脆利落的北方口音。 车夫听她不是本地人,又见她形单影只更是心下不忍,他将钱收进口袋想再说些什么,可一抬头却发现面前再无一人。车夫嘆了口气,也随人流拉着车子往远处跑去。 人潮中只有一瘦削身影逆着人流走去,只听嗒嗒的高跟鞋声依旧在慌乱中气定神闲的响起。没一会儿,清脆的脚步声还是停了下来。 陈涌星站在街边,宽大的帽檐抬起,一双沉若寒星的眸子望着街对面的永丰茶叶行出神。 只见不大的铺面里里外外站满了装着真枪实弹的日本人,各色茶叶茶罐并一众物件被丢到了大街上,日本人叽里哌啦的声音吵吵嚷嚷。 抓着行李箱的手下意识地攥紧,陈涌星内心风起云涌,一时间无数个疑问如同潮水一般逼得她无法唿吸。 永丰茶叶行。 陈涌星清楚地记得,临行前的密文里交代她的一切—— 永丰茶叶行。 当她从码头下船后,直接到永丰茶叶行。当她走进茶叶行径直走向柜檯左边,那里会有小童向她推荐新到的云南陈皮普洱。而她不喜欢红茶,因为不喜欢普洱的陈味。接着她会问有没有云南的咖啡,那小童会惊喜道, 「这不巧了么?如今沪市喝咖啡的人越发多了,我家掌柜正好进了一批小粒咖啡,还没来得及摆呢。」 这对话结束之后,小童会引她到后院仓库,仓库里会有咖啡,她在沪市的住址,以及新的接头人。 然后面前的慌乱昭示着之前的一切缜密计划都已作废,陈涌星的心里有些慌了,可她却不能表露分毫。 忽然,街对面传来几声枪响。枪声是最强烈的兴奋剂,本已疲惫的居民们再次如惊弓之鸟般作鸟兽散。 一股股黑色液体从茶叶行的门口流了出来,仔细一看才察觉出来是红色。 涌星闭上眼,逼着自己扭头向反方向大步走去。 就是因为那一声枪响,陈涌星的所有计划都被打散。她漫无目的得走在大街上,似乎要这样一直走到天的尽头去。 第2页 可是残酷的现实不许她有片刻的喘息。如今天色已晚,她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而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她必须将自己安顿下来,然后好好梳理漏洞和心情,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出对策,和组织重新接轨。 可是她该怎么做呢? 陈涌星疑惑了——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还在漂泊海中的渡轮上。沪市的一切让她熟悉又陌生,残存的几丝旧日的影子在此刻却如同镜子一般逼她看着镜中物是人非的一切。为了安全,组织都是单线联繫。临行前她得到的消息只是一张船票,一份维新政府翻译科的工作,并一块上了年纪的手錶。 剩下的一切工作和细节都要由她唯一的上线,也就是永丰茶叶行的掌柜来告诉她。可此刻永安茶叶行被抄,涌星也不清楚伪军究竟了解到了哪个地步,她目前能做的只有赶紧在附近安顿下来,等待着组织再次连接上她这失了根茎的浮萍。 她先是买了份报纸,找了家咖啡屋坐在里面看起了租房信息。然而如今战乱频发,沪市虽还算安宁,可周边城市的人们的生活却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自战争伊始,便有无数难民向沪市涌来。沪市租房子的人多了,可房租却是越收越难。是而租房子的人一见陈涌星是个孤零零的女人,便直接将大门紧闭。 这一天下来,竟是半点收穫都没有。 沪市的冬天和日本比起气温是高了许多,可南国的湿冷却又是北方难以理解和想像的。这几天正是大风天,没走几步,天上竟飘了雨来,淅淅沥沥间大了起来。陈涌星回国时只带了几件必要的贴身物件,根本没有带伞。 此刻只得将报纸顶在头上,沿着街边店铺的屋檐往前走着,想要先买把伞来。可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涌星这一路走来,干净的裙角早已泥泞不堪,天也黑了下来,可沿途却是门扉紧闭,只一家弄堂旁边的糕点店还□□着冒着暖融融的灯光。 涌星的衣服和鞋袜早已湿透,她索性丢了报纸跑进了糕点店里。那是一家西式糕点铺,但看得出生意很好,干净透明的玻璃柜里只剩下了两三种糕点。店主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长得十分福相,一见涌星狼狈地跑进来就找了条毛巾来递给她。 涌星也没推脱,沖那女人友好地笑了笑便接过来擦起了头髮。她拿了两块奶油栗子糕来,想了想又让糕点店老闆把剩下的栗子糕装礼盒一併买下。 涌星天生一副惹人怜爱样,平日里便是开心眉间也是一段淡愁挥之不去。店里没有生意,那妇人给她倒了杯热茶,问她是哪里来的。 涌星将茶水放在手心里暖着,苦笑,「本来是来投奔亲戚的,来了之后才知道亲戚竟然前几日便去了。」 她说起来还是一副平静神态,倒是那妇人「诶呀呀」地连叫不好,瞪圆了眼睛连忙问她可还有别的亲戚在沪。 「哪还有什么亲戚,路上耽误了些时间,刚才去看的时候连房子都转手了。」 涌星喝了口茶,又同她讲起方才找房子碰壁的事情。 那妇人闻言却是见怪不怪,安慰她道,「诶呀小姑娘,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呀。侬也知道如今的世道,就算是男人都不一定能要到房租呢,更何况是侬一个孤零零的女儿家哟。」 涌星这才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惊讶道,「怪不得呢,我说怎么这样。可他们也真是,不听我解释解释。我虽是来投靠亲戚,可是这边的工作却是已经安排好了的。我来沪市,也是做了定居的打算,让我提前付三个月的房租也是可以的呀。」 那妇人听她这样的口气本觉得她是夸口,可是见她通身气度却又不自觉信了,如今见她浑身湿漉漉的狼狈不堪,可依旧乖巧少言,心下不忍,也帮她想起办法来,一拍脑袋,「诶呀!瞧我这记性,弄堂里的李太太不是正要租房呢么!这样,不如你同我进去,我帮你说说!」 那份丢掉的报纸上的租房信息早已被涌星牢牢记在脑海之中,而方才说那些话也并非瞎猫碰上死耗子。喝水聊天的空档,涌星早就看出了她是旁边弄堂里的住户,而从她进门那一刻开始,她每一个词每一个动作都在等着对面这个随和的太太说出这句话来。 毕竟如今世道不好,而她也拿不出住大酒店的费用来,陈涌星知道这举动实非良策,可她只能选择孤注一掷。 她连忙站起来道谢。 「先别谢,成不成还得看人李太太答不答应呢。」 糕点店老闆拿过伞来,沖她笑笑,「不过这梧桐弄还没我王家妈妈办不成的事。」 梧桐弄。 涌星在心里默念了一边。跟着王家妈妈走进弯曲弄堂时,她抬头看了一眼,只见被人用狂草写着「梧桐弄」三个大字,正规矩地摆在石库门的正上方。 作者有话要说: 锵锵锵,小江滚回来开新文啦~不知道还有没有小天使记得我55555 2020的大家还好么? 既然开新文,我就来立个g好了。 希望新年的小江可以不拖更,保持日更! 感谢陪伴~ 第2章 梧桐弄 糕点店的王家妈妈是个急脾气,当即就撑了伞拉着她往李太太家去。 此刻弄堂里十分热闹,众邻居刚吃完晚饭还未歇下,即使天公不作美,但还有很多人聚在屋檐下打牌下棋。王家妈妈在弄堂里人缘很好,刚一进来便有人上前来跟她打招唿,显然大家都对她身边的涌星感兴趣。 第3页 「王家妈妈,你身边的这个是谁啊?不会是你找来的儿媳妇吧?」 其中一人笑嘻嘻地开着玩笑。 「呸!」王妈妈俨然十分熟悉这人的不靠谱,直接笑着骂道,「你们晓得什么啊!这是我给李太太找的租户,人家小姑娘本事大得很,吃官粮的哟!」 旁边又有一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看着和王家妈妈差不多大,笑道,「王家妈妈,你家儿子也不差的呀。」 王妈妈将涌星护在身边,作势就要打那男子,俨然是将她当成自己孩子一般夸了起来,又沖涌星解释,「这都是住了十几年的老邻居了,说话随便,你不要在意哦。」 涌星低头笑笑,只说不碍事。 王妈妈带着她来到一栋小楼面前,周围的邻居们也跟着来了。不用王家妈妈开口,就有人跟她解释,「小姑娘,李太太就在楼上二楼,她要租三楼,你会不会嫌高啊?」 「诶呀诶呀,烦死了。」王家妈妈推了那戴眼镜的老男人一下,连笑带骂,「阿尼头是侬要租房哇?话多!」 众人又笑,而门内听到了声音这时也出来了一个女人。 是一位长相标志的中年女人。又不等涌星说话,街坊们一个个的都成了「王家妈妈」,像是跟涌星十分熟悉似的介绍起来。 李太太看着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但明显保养得宜,一双眼睛更是标准的桃花眼,目光带笑。但却和王家妈妈不同,王家妈妈天生热心肠大嗓门,而李太太却总是微笑听着。 等众街坊介绍完了,她才笑着看看涌星,「淋雨了呀?快进来吧,进来细聊。」 王家妈妈见她这样说,才对涌星说,「李太太是我们梧桐弄最最菩萨心肠的一个了,你现在该好好谢谢我啦。」 李太太接过涌星送来的糕点盒,玩笑道,「她这不是早就谢过你了么?」 众人又是笑,而王家妈妈知道李太太这个意思就是答应了,于是也当即应下牌桌姐妹的邀约。 李太太领着她进了门,环境登时安静下来。李太太引她在小茶几旁坐下,倒水给她,同她解释,「想必王家妈妈已经跟你说了,这二楼三楼是我的,楼下是阿尼头开的理髮店......哦,他姓王,我们都是老邻居了,你喊他王叔就行。」 李太太扭头倒水的时候,涌星已经将这整洁干净的房子打量了一圈——房间里的摆设搭配得当,茶几上摆着鲜花,窗边的小几上还单摆着一台价值不菲的留声机。 看得出这李太太家底还算厚实,涌星细细思量——但想来最近只怕也是渐渐乏力起来了吧。 不然一个独居女人,怎么想到租房子这条路了。 涌星有些好奇,这房子并没有男人的痕迹,可是梧桐弄的居民们却喊她「李太太」。 其实这样的独居女人在沪市并不少见,一般都是家里男人出去打仗了或者就是达官贵人金屋藏娇。 而李太太这一转身一眨眼的功夫,虽然看的出动作刻意纠正过,可涌星还是一眼就识破,心中也大概明白了面前这个「李太太」只怕也是个风月场里摸爬滚打过的人物。 「陈小姐,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呀?」 李太太端水给她。 涌星不露痕迹地收回了目光。 「是,工作调动。」 她并不在意李太太的身份,更没兴趣评论道德,她的观察和结论皆是来自于她多年养成的习惯素养,这是她的武器也是屏障。 她现在只希望赶紧住下来,好好修整,等到周一打起所有精神来面对翻译科的一切。 「陈小姐真是了不起呀,一个女孩子这么有本事。你也别担心,梧桐弄里的大家都很好相处的。刚开始肯定处处不习惯,不过慢慢儿就明白沪市的好了呀。」 李太太看出了她的疲惫,于是也不多言,只同她商量了押一付三、不能随意带男人回家等基本事项便同意了她租房的事。 梧桐弄在民国路上,往沪市的各个地方去都很方便,涌星也看得出李太太也十分满意她这个租客,于是便也爽快地付了钱。 如今天色已晚,沪市的夜晚也是寒风阵阵,李太太见她打了喷嚏,便送了她一壶热水让她直接在房里洗漱就好。 「咱们这接热水什么的都要到弄堂口的老虎灶去,喏,今天晚了你先用这壶吧,下次去那有长脚爷爷教你。」 涌星接过来也不推脱,虽然她不乐意欠人情,但是她刚送了李太太一盒点心,如今用她一壶热水也没什么。 涌星刚才在心里对这妇人评头论足的同时,李太太也在打量这个总是沉默微笑的女孩子,她的前半生都是在百乐门的纸醉金迷里度过的,就算不是个人精却也炼就了一双识人察人的火眼金睛。 她看得出面前的女孩同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样,稳重,沉静,深不可测。李太太也知道用「深不可测」来形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未免有点夸大,可她自觉自己用词精准。倒不是她妄自托大,而是她相信面前的陈涌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不过李太太并不会因此担心什么,她们都是聪明人,更明白租客和房主之间又不是交朋友,她需要一个交得起房租又不会觊觎她财产的房客,而陈涌星又是最合适的一个。 老天巴巴地把钱送到她手里,她哪有不接的道理呢? 李太太倚在楼梯把手上,歪着头看着三楼冒出来的灯光,一双桃花眼更是甜的能滴出蜜来,手中钱袋轻响,转身就回了房。 第4页 涌星进了屋后来不及洗漱,就连忙锁上了门,拉上了窗帘。看得出来李太太是十分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三楼的房间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住过人了,可是房间依旧一尘不染。被褥都是清冽的阳光味,屋子里有淡淡香味,丝毫没有霉味。 屋子陈设简单,东面是一扇大窗,窗下是一张书桌,单人床和衣柜都挨着墙整齐排好。 涌星坐在床上,直等到楼下的李太太没了声音,她才将一直贴身带着的行李箱打开。 只见箱子里装着两三件换洗的衣物,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几本她读书时就很喜欢的旧书和一张她在日本留学后的毕业合影留念。 涌星坐在床上,将相片拿起来,刚刚受冻的手还有些不受控制,她一不小心手就在相框背后轻轻一刮,只听「噗」的一声,一张小一点的相片掉落下来。 涌星望着掉落在地上的相片愣住了。 相片里的两个人站在深秋洒满金黄落叶的庭院里。 照片里的她穿着普通的女校制服,留着花童头,脸上挂着少女特有的羞怯又欲盖弥彰的笑。她身边的男人很高大很瘦削,一副金丝眼镜挂在他高挺的鼻樑上。 他的嘴唇很薄,一双剑眉总是皱着,即使笑起来也让人觉得十分严格。 相片的左侧落款是手写字迹的「爱多亚路39号陈公馆」。 时间是1928年的11月。 涌星望着地上的相片喉头微动,终于,还是捡了起来,仔细擦拭过后将其仍放回合影的后面。随后自己找了盆来洗漱休息。 三楼的灯光终于熄灭了。 一夜无梦。 昨夜睡得太好,以至于起床时神清气爽的状态都让涌星不敢置信。 她许久没有睡过这样好的一个长觉了。 涌星还记得那人刚出事的那段时间,她几乎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即使实在困得厉害也不过睡上半个小时就会被噩梦惊醒。梦里的内容她早已记不清了,但无论发生什么,最后都会以一声枪响终结。 接着她惊醒,发现枕头早已湿透。分不清是汗是泪。 她曾经天真的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只怕是都听不得枪声了,可很显然,时间是最无情的良药。日子一天天的过着,她还没来得及忘记他的名字,却早已对枪声漠然对之。 啧,怎么又想起他了。 涌星回过神来,懊恼地在心里痛骂了自己一顿。她的耳边响起了女人的声音。 「陈涌星你要记住,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你就要捨弃你身体里一切不必要的东西。」 「最先要被捨弃的,就是你毫无用处的感情。」 「不然,它们总有一天会化成尖刀刺进你的胸膛。」 陈涌星长唿了一口气,顿觉自己今天真是奇怪极了,想起了很多许久未曾想起的人,记起来很多许久未曾记起的事。 推开窗户,窗户对面就是邻居家的窗户,中间是用来晾衣服的长长竹竿。 对面那家看起来没人的样子,可是竹竿上却挂满了各色男士衣裤。 看样子对面住了个年轻男人,涌星望着随风飘舞的两节长长的裤管发呆,应该还是个高个子的男人。 楼下依旧是梧桐弄的邻居们吵嚷的声音,王家妈妈正大声地吆喝他儿子起床,有人坐在楼下唱滑稽戏,卖菜的小贩们挑着扁担从牌桌旁穿梭。空气里是热油滚锅的扑鼻香气。 看来这的确不是个适合长住的地方啊,陈涌星在心里嘆了口气。 楼下的王叔围着白围兜仰头问她昨夜睡得习惯,她低头微笑说很好。 梧桐弄是个好地方,只是不适合她。 不适合她这种人。 第3章 埃德里安先生 涌星下楼的时候,李太太正坐在客厅里吃早饭。见她下楼,笑着沖她问好。 「陈小姐起的老早了,怎么不多睡会?小姑娘年轻时最爱睡懒觉了。」 李太太看着面前的涌星笑意盈盈,涌星今天已换了一身新衣服,头髮,妆容都是精心打理过了,怎么看都是家教良好的大家小姐。她心下一动,招唿她坐下吃饭。 涌星婉言推辞,「周一就得去政府报导了,今天正好去买点东西归归置,起晚了怕忙不完的。」 「诶呦陈小姐老厉害了,在政府工作的呀?可我记得不是老早就看到他们迁走了嘛?」 涌星自然知道李太太嘴里的「他们」是指撤到重庆的那帮人,她有些尴尬似的笑了笑,「不,我是在维新政府做事。」 「维新政府......」 李太太像是一时没转过弯来似的,愣了一下才脱口道,「诶哟,那不是给日本人做事的嘛。」 涌星唯有微笑。 李太太也自知失言,立马笑道,「没关系的呀,挣日本人的钱也是挣嘛。」 说完又赶忙拉着她叫她吃饭,涌星又笑,「没事的李太太,我反正没什么事一会自己下去做点就好了。只是有件事想同您商量,就是您的客厅能不能借我用用。」 李太太当然答应,「陈小姐太有礼了,以后你住进这梧桐弄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你也看到了,这家里就咱们两个,客厅你随便用就是了。」 李太太答应了,涌星这才安心地下楼去弄堂里的公共厨房做些吃的。厨房里人很多,昨夜见过的王叔,王家妈妈,还有一未曾见过的年轻媳妇都在做饭。 第5页 涌星兀自走到一旁没人的灶台处煮面。她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小姐,可这灶台却像是跟她作对似的怎么点也点不着。 一旁的年轻媳妇看不过去了,过来帮她,「你柴火太多了,这怎么可能点得着呀?」 涌星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抽出些柴,果然火燃了起来。 「诶,你多大了?在家没干过?」 那年轻媳妇沖她搭话。 「二十四了,怎么可能没干过。之前在日本呆了一段时间,日本人吃饭不爱开火,我这好久没做竟然有点手生了。」 涌星有些不好意思。 年轻媳妇笑,「我叫小莲,是弄堂里东边那家的。你叫什么?」 「涌星,陈涌星。」 「涌星?哪两个字呀,听起来好怪的。」 「涌起的涌,星星的星。」 「涌星......」 那年轻媳妇念了念,「果然还是你们有文化的人起名字好听,到时候我肚子里这个出来了,说不定还得找你帮忙呢。」 听她这么一说,涌星才注意到她的小腹微微隆起,看起来有两三个月的样子。 「你都嫁人了?我还以为你是谁家的姑娘呢。」 小莲看起来的确年轻,但衣着打扮都已经是媳妇打扮。不过女人都爱听别人说自己看着比实际年龄小,涌星也乐得顺水推舟。 果不其然,小莲一听这话就乐了,言语间更是亲近,「其实咱俩也差不多大。只是我跟孩子爸都是庄稼人,又不认字还不早早嫁人了?本以为嫁了人就好过了,谁知道我家那个是个死心眼,军令比天大,我这刚有了,他就跟着大部队去重庆了。」 「是个军官呀,你好有福气的。军人是咱们国家的英雄。」 涌星心下一顿,故意道。 「嗨,什么军官啊。他脑子笨又不活泛,这么多年了还是个士兵,拿命挣赏钱的罢了。我也不求他大富大贵,只盼他平平安安的,到时候我们一家三口团聚就行了。」 涌星放下心来,语气不觉轻松,「放心吧,好日子就要来了。到时候说不定可是一家四口啦。」 面好了,涌星端起来和小莲道别便上了楼去。陈太太不在客厅,她一个人吃完后坐在客厅里思来想去,怎么想都还是打算再去一趟福熙路。 出了梧桐弄,涌星自己慢慢往福煦路走去。 她初来乍到,并不知哪条路更近些,只是记得昨天走过的那一条路罢了。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虽有些折腾,但起码也算是到了福煦路。 福煦路已经恢復了往日的平静。永丰茶叶行门前的血污也被清理干净,街上人影如织,买花的小女孩拦着成双成对的红男绿女们推销花朵,卖报的小童嗓音如唢吶一般嘹亮。 正好街对面是一家法式咖啡店,涌星没有停留,直接扭身进了店。店里没多少人,她挑了张临街的卡座,繫着领带的侍者上前倒咖啡,她点了份勃朗峰栗子蛋糕后便从随身带着的手包里掏出一本旧书看起来。 永丰茶叶行依旧被日本兵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今日似乎有日本高层来视察,只见中间一个矮胖的络腮鬍男人被亲兵围着,似乎正在同别人商量着什么。 那个矮胖的日本军官应该就是坂口英夫。涌星在报纸上经常看到这个死胖子的照片和他的「光荣事迹」。 坂口英夫是日军在沪的自卫队少佐。 看到他到场后,涌星的心又沉了沉。 地下站点被毁,她曾暗暗希望是被国党发现,这样茶叶行的同志们起码还有些微迴转的余地。可是坂口英夫的出现,意味着日方已经发现了这一切,日方的情报系统很厉害且手段狠决。 而这个坂口英夫就是以酷刑逼供而闻名的。 涌星吃了一小口勃朗峰,栗子绵密的口感却在口腔里转化为重重苦涩。站点的同志们此刻只怕已经身处自卫队了,目前知道她身份的只有茶叶行的掌柜,坂口英夫的手段是出了名的狡诈狠辣,涌星看着左手腕上的手錶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上前续咖啡的侍者望着窗外忽然呸了一声。 「狗仗人势的东西。」 涌星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坂口英夫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只可惜他此时背对着咖啡馆,涌星看不到他的正面,可是心却下意识地漏了一拍。 远处那个挺拔的背影让她想起一个故人来——说起来那人若是还留在沪市,说不定住的离这里也不算太远。 可又转念一想,十年了,又是乱世,再普通的人也不可能死守在同一个地方不变。 职位升迁,家庭聚散,一个人有太多的理由同过去告别。而她此刻大概是神经受到了刺激,情绪有些太过饱满了。 涌星低头喝了口咖啡,随意开口,「那个人是中国人吧?」 侍者愣了一下,他没想到面前这个举止不俗的小姐会主动跟他搭话。 「哼,谁瞧着他不是中国人,可偏偏人家自己不觉得呢。」 侍者似乎十分讨厌外面那个一身笔挺制服的男人。正愤愤时,他看出了涌星的疑惑,解释道, 「埃德里安,小姐侬说说这名字怪不怪?啧啧,道路粗,派头大,法租界的一把手哦。」 那侍者虽然满嘴酸味,可像是畏惧什么似的,这句完后也不敢再说些什么,转身又去忙其他的了。 第6页 他走了正好,反正也套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涌星拾起盘边精緻的镀金小勺,挖了一口蛋糕送入口中,望着窗外依旧和坂口英夫谈笑风生的男人。 埃德里安。 涌星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临行前她就对这么名字十分熟悉,法租界特级警务督察。刚才那侍者虽然主观严重跑偏,但有句话没说错——埃德里安,是实实在在的法租界一把手。 此人极有手段,据说是英国某公爵的私生子,因为战乱与家人失散。此人极有筹谋,早先自幼独自一人闯荡社会时也未曾自甘堕落,反而炼就了一身刀枪不入八面来风的圆滑手段来。 后来认祖归宗全沪市多少双眼睛等着看他这个乡野村夫的笑话,谁知道他闭门半月,再出现在公众面前时却俨然是一副家教良好的贵公子形象。 只不过从此沪市上层人中也多了条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知道埃德里安先生原名的人不超过五个。 据说此人性格十分乖张,虽然长袖善舞,行事却十分低调,各大报纸除非公告之外很难见过他的踪迹,而照片更是一张都没有。 坊间关于此人的传言一向层出不穷,给涌星他们当初的调查着实造成了不小的困难,这也直接导致涌星至今也并不了解这个埃德里安究竟是何人物,甚至连埃德里安这个人究竟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都搞不明白。 而涌星刚才见到他的背影时还将他认错成从前的一位故人,但很显然,经过她这一番观察,她知道是她认错了。 她认识的那个人,是兜里揣着十块大洋也敢随便掏出来九块给她的傢伙。 她虽然很久没见到他了,久到几乎忘记了他的模样。 可涌星知道,那个傢伙,命贱骨头硬,无论如何都是不会给日本人做事的。 涌星正出神着,忽然窗外躁动,原来是埃德里安押了人送给了坂口英夫。 第4章 陈公馆 窗外。 被押解的人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他浑身是血,两个脚更是血肉模煳。咖啡厅的人都被窗外发生的一切所吸引,那个男人的双脚早已模煳成两块肉团,顺着两道血迹延伸看去,正是巡捕房的警车。 很显然,那受刑的男人是被吊在警车后面一路拖过来的。 咖啡厅里有女人受不住地发出惊唿,涌星猜测这个被鞭挞地不成人形的男人,就是茶叶行的掌柜。 坂口英夫见到这男人却是十分高兴,他拍着埃德里安的肩膀大声地说些什么。 涌星望着眼前的一切,脑内却是将所有碎片快速地拼接起来——这么看来,沪市的地下联络点并非只有一处。茶叶行的同志们早日兵一步得到了消息,率先离开了茶叶行。然而却在半路被巡捕房查获,交给了日方邀功。 看来以后的情形只会更加兇险了,涌星望着外面那个男人笔挺的背影,目光冷若冰霜。她本以为日军一向乖张兇残,为那些西方的人道主义者们所不齿,如此一来起码法租界的其他势力是中立态度。 可今日一见,却让她更了解了几分那些高人一等的欧洲人的虚伪和龌龊。 看来茶叶行是再也不可能启用了,甚至沪市深处的其他联络点都有危险。既然是邀功,巡捕房自然会拿出最大的诚意,将最有益处的人送给日军。而今日送押的只是茶叶行的同志,那就说明其他联络点的同志尚且安全。 那她呢? 她该怎么办? 涌星知道,日军接下来的动作势必是即可杀错一千不肯放过一个的疯狂搜捕和屠杀。 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冒险。 那眼下只有唯一一条,也是她最走投无路时才会选择的一条路了。 想到接下来要见的人,涌星立马闭上了眼睛,她的眼前忽然一片血红,那些尘封许久不曾打开的记忆碎片如同冰冷朔风般扑面而来,逼得她喘不过气来。无数张脸在她面前闪过,男人的,女人的,笑声,叫嚷声,脚步声。 「啪——」 一声枪响,那是枪子划破血肉的声音。 终于风停了,四周都静了下来,眼前红色褪去,忽然,一张血肉模煳的脸一下露了出来! 涌星勐地睁开了眼,耳边是自己的喘息声和侍者紧张地声音—— 「小姐,小姐?侬还好伐?要不要叫医生?」 涌星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大汗淋漓。她急忙向四周看去,幸亏咖啡馆早已乱作一团,涌星这才发现,尖叫声和枪声都是真的。 街对面有人开枪了。 她飞快地望向窗户,只见方才还被人拖着的茶叶行掌柜倒在血泊中,头部中枪,一颗头被枪子儿打得稀烂,脖子的连接处只剩一团红红白白的烂肉。 日本兵立马掩护官员们撤进屋内,接着开始扫射四周。 而涌星望着躺在血泊中的那团血肉,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还是一旁的侍者半抱着她躲进了后院才逃过一劫。咖啡厅老闆打开了后门,所有人立马往另外的街区跑去。 一直跑到另外一条街上,咖啡店侍者才停了下来。涌星一把推开那侍者,不受控制地跑到一处水池旁,哇地一下干呕起来。咖啡店的人只当她是被吓着了,皆是目光同情地望着这位弱不经风浑身发白的小姑娘。 涌星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鼻烟瓶,像是干渴快死的鱼一般勐地吸了一口,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第7页 直到感觉自己的身体重新恢復控制之后,她才惨白着脸沖一脸关切的侍者笑笑,「我心脏不太好,受不了刺激。」 侍者倒是一脸不好意思,「哎呀小姐,都是我跑太快了。但不跑不行!日本人可不讲理的,要是让他们封锁了,每个人都是带进牢房的!」 涌星笑笑,只说不碍事。咖啡厅侍者见她面色惨白忙问要不要送她回去,涌星婉拒后便转身离开。 涌星见他走远之后,才拦了辆黄包车。 「小姐,去哪?」 涌星坐在车内,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鼻烟壶后,才算轮台清明。 「去爱多亚路39号陈公馆......算了,直接路口停吧。」 黄包车驶到爱多亚路的时候,涌星已经彻底稳定下来。 她熟练地绕过大街,在巷子的尽头停了下来。即使后门并没有门牌号,但涌星早已对这地界烂熟于心。 爱多亚路上的居民非富即贵,一连串的高大公馆整齐划一。涌星怕引起邻居的注意,只是伸手轻叩门扉。 陈公馆的后面是花园,涌星来时正好有女佣在花园里浇水。 女佣十分奇怪此刻竟然会有人到访,她望着规矩站在篱笆外的涌星,迟疑道,「您找谁?」 「陈太太在么?许久不见了,我来拜访她。」 女佣一听,脸色立刻紧张起来,「您是哪位?陈太太今日身子抱恙,有什么事我待您转达?」 涌星早就料到女佣会如此推脱,她卸下左手腕錶,递给女佣。 「你把这个给她,她就知道我是谁了。」 女佣迟疑接过,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子。 今天天气很好,阴沉了许多天的沪市终于放晴。涌星也不着急,只是站在篱笆外面,望着缠绕在篱笆上的牵牛花出神。 没一会女佣就回来了,她恭敬地将手錶递给涌星,打开了后门请她进去。 「夫人在二楼等您。」 涌星进了屋后便笑了起来——屋子内的一切摆设同往日无异。 这座房子像是被时光遗忘了一般保持着旧日里的一切喜好。外面的世界兵荒马乱一天一个样,而这座房子里的钟却仍旧按照自己的速度气定神闲地走着。 她上了楼,楼梯左手边第一个房间让她难以控制地心脏抽痛。 二楼只有一个房间的门开着,涌星走到门边,迟疑了一下——她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唿里面的那个人。即使时过境迁,最重要的那个男人已经离世多年,她仍然并不清楚她们的关系。 「都敢找上门来,怎么,现在不敢进来了?」 女人的声音在门内响起。 涌星嘆了口气,低头走了进来。 屋内的摆设依旧同那个人在的时候一样,只可惜他还活着的时候没有人住,而这屋终于有了主人之时却是他死后多年。 涌星望着坐在窗边的那个女人,惊讶发现自己已经能从这关系里抽离出来,甚至可以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去替他们感到惋惜。 「坐啊。」 柳毓稚扭过头来,望着她无奈道,一脸「真是没长进」的神情。 涌星觉得自己真是上辈子欠她的了,无论她如今修炼到了什么程度 ,一见到柳毓稚就好像妖怪遇见了照妖镜,一下子被她瞪回了十年前。 涌星赶忙坐到了她的对面,她这才发现柳毓稚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一张陈玄秋的照片。 陈玄秋。 陈玄秋。 果然往事何必再提,故地不必重游。她用了十年的时间才终于接受了他已经死了的时期,又生逼着自己哪怕是梦里也不再想起他的名字。可只要见到他,哪怕是一张照片,她所有引以为傲的盔甲都在一瞬间功亏一篑。 柳毓稚看透了她的神情,顺着她的目光一看笑了,「表面夫妻,也得做做面子不是么?」 「不是的!」 柳毓稚话还没说完,涌星抢先紧张道,「不是的,旁人不知道,但我知道......太太和先生,不是表面夫妻。」 柳毓稚见她这幅样子难得爽朗笑了,「你倒是比我还着急。我问你,我同他不是表面夫妻,你又是哪来的?」 「太太......」涌星有些不好意思了,「您明明知道,我只是先生的学生,要不是先生垂怜,我早就冻死了,哪还能有今天。」 「起码,他要是能看到今日的你,一定不会失望。」柳毓稚是很严厉的人,一向很少夸她,「怎么还跟个小姑娘一样,半点不让别人诋毁你的『先生』?」 柳毓稚也是许久未曾见过她了,她望着涌星低着头的样子,嘆了口气道,「茶叶行的事我也知道了,想来你也知道了沪市危险重重。」 「我知道你当初是为了谁才选的这条路,可是玄秋已经死了,他死了十年了,说不定骨头都化土了,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话音未落,柳毓稚一双古井般的眸子已经打量起面前的女子。 然而面前的女子一听她这话,像是被扇了一巴掌似的「腾」地抬起头来,一脸难以置信。 「您怎么能这样想我呢?」 「当初......我的确是因为陈先生,可是陈先生只是我的引路人。我若不是为了信仰,我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柳毓稚难辨喜怒,「涌星,这条路危险重重,今天闭上眼睛,就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玄秋在时,就十分珍视你,你现在反悔总比日后反悔来得安全。我现在就能送你回日本。」 第8页 涌星摇头,「太太又何必如此故意刺我试探我?我们是同志,同志们之间不该这样。」 柳毓稚终于笑了,她望着涌星,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抬头长嘆了一声,扭头望向窗外不再看她,可眼底却浮起一层薄雾来—— 「好啊......玄秋介绍了一位好同志。」 作者有话要说: 陈玄秋,一个死了十年却依旧□□的男人 第5章 翻译科 涌星在陈公馆里待了许久,直到日影西斜,她才被柳毓稚亲自送到门口。 「以后不要再来这了。」 柳毓稚平静的面庞上,不掺杂丝毫感情。 她真的变成一个严肃的中年妇人了。 涌星望着站在夕阳里的柳毓稚在心里想。她还记得从前自己在这陈公馆的时候,某天下午柳毓稚忽然到访,身穿一套时兴的鹅黄洋装,漂亮高傲,美丽不可方物。 涌星还记得陈玄秋当时望向她的目光,又亮又烫。 彼时他明明是她和他同住一个屋檐下,日夜相伴,可他却从未用那般眼光看过她。 「翻译科科长王光忱那里我会帮你打点,他看在柳家的面子上想必不会为难你,只不过你我这关系,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可是......我想照顾您。」 「你回来不是为了照顾我的。」 柳毓稚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眉头微皱地望着她,似乎十分不满,「涌星,不要忘了我说的话。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感情是最没用的东西。」 柳毓稚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头痛地嘆了口气,「我早就说过,你不适合这份任务,真不明白组织为什么会派你......」 「我适合!」涌星也有些生气了,她们俩似乎天生不对付,「您根本不了解我,凭什么这么说?」 「我不了解?」 柳毓稚望了她一眼,忽然笑了,「陈涌星,我比你想像中的还了解你。」 她低头吐出一口白雾来,「你们两个姓陈的,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显然柳毓稚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聊下去了,她继续道,「你的过去对你十分不利,当年玄秋的事闹的太大了,刻意隐瞒并非良策,所以还是减少联繫为好。接下来你先适应环境,之后会有组织的人联繫你的。」 涌星点点头,欲言又止后还是说,「那您要保重身体。」 即使徐娘半老,但柳毓稚一站仍是一身风流,她眯着眼往涌星脸上吹了口气,「走吧。」 陈涌星扭头准备走,忽然被柳毓稚叫住。 「对了,我记得从前小东门有个捕快跟你关系不一般,你明白要怎么做。」 涌星没想到她竟然把自己调查地这样彻底,就连徐敬棠这个人她都知道。 说到徐敬棠,涌星笑了,她没有回头,「太太想多了,我跟那小捕快没什么关系。」 「日后就是迎面撞见,只怕都认不得了。」 直到天色发黑之后,涌星才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了梧桐弄。 她今天累极了,没有吃晚饭便直接径直回房。白天茶叶行掌柜那颗血肉模煳的头给了她极大的打击,她连衣服都没脱,直接整个人趴在床上睡了过去。 梦里有无数个梦。 时间无限倒回原点,而她也倒回到了陈公馆内。梦里的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睡衣站在后院的草地上,公馆二楼的窗户亮着,一个男人伏案的剪影落在百叶窗上一动不动。 忽然窗户打开,戴眼镜的男人探出头来,他趴在窗户上,薄唇上扬,即使笑着眉眼也尽是冷峻。 「准备去上学了?吃过早饭了么?怎么没穿校服?」 他的声音很好听,凉津津的像夏夜的山泉。涌星一直觉得陈先生待她与众不同,每次他同她讲话都是眉眼带笑。涌星见过他在书房里同自己的学生辩论讲解的样子,他从来都是不见笑意的。 「陈先生忘啦?我升学了,是大学生了,都是陈先生的功劳。」 只有在梦里,涌星才敢这般肆无忌惮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自从初次见面,陈玄秋让她叫自己陈先生之后,涌星就如同最虔诚的信徒一般喊他「先生」。 她是他最特殊的学生。 陈先生答应过她,他会是教授她国文的先生。 涌星正想说些什么,忽然一声尖利的枪响划破长夜,一时间场景飞速变换。 只一眨眼的功夫,涌星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了福煦路口,茶叶行掌柜那颗稀烂的头就躺在她的脚边。周围传来叫喊,「就是她!就是她害死的!」 涌星下意识想跑,可是脚却像是被人钉住一般无法动弹。 她只能眼看着层出不穷的人朝她扑来。 使劲全身力气,涌星醒了过来。即使全身早已湿透,可是她也只是沉默地睁开了眼睛,连一声低唿也没有。 她在黑暗里沉默着,休息了一会才站起来,拉开窗帘后才发现东边微微泛白。 反正睡不着,索性下楼去老虎灶那里打水洗漱。 老虎灶的长脚爷爷早就醒了,靠在门口哼戏,像是没有看到她来打水一样依旧闭眼哼着。涌星在维新政府做事的事情早已在梧桐弄传开了,她看得出长脚爷爷看不惯她给日本人做事,也不刻意找他说话,洗漱后照旧是放了钱在茶碗底下离开。 今天是礼拜一,也是涌星第一次去翻译科报到。待收拾好了一切后,便早早到了政府大楼。出人意料的是,即使没到上班时间,翻译科已是十分繁忙。 第9页 翻译科科长王光忱一早就被打过招唿,在他这儿,涌星是柳家的远房亲戚,但因为关系特殊一直没回沪市。 王光忱官场摸爬滚打了十几年,早就成了个人精,一听什么特殊关系就猜到她不过是柳家某个不被承认的私生女。 他本不在意陈涌星这个小小的科员,可谁知道柳家闭门多年的柳家长女柳毓稚亲自致电关怀。柳家是沪市的名门望族,虽然近些年败落了,但是沪市的势力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 而柳家目前的大头生意都握在这个丈夫早死的柳毓稚手里,是而王光忱反而闹不清楚陈涌星在柳家的地位来。 今天涌星来报导,即使翻译科刚出了乱子,他也专门抽空出来见了陈涌星。一是怕得罪柳家,另一方面就是亲自看看这个陈涌星究竟是何许人物。 而陈涌星也在打量王光忱了。王光忱,此人一副忠厚老实相,可最是心机深重。明面上只是政府翻译科的一名科长,可实际上却是特务委员会的一员。而翻译科看似是翻译公文,但76号的许多绝密文件都被偷偷转移到了翻译科里进行解密。 而王光忱此人重色,柳毓稚亲自致电本意就不在他提携涌星,不过是为了混淆他的视线,让他不敢轻易对涌星下手罢了。 此刻王光忱如同一位慈祥的长辈,亲自招唿了自己的贴身秘书刘宪轸让他带着涌星四处熟悉,自己就赶去了别处——其实不是王光忱故意示威,只是近日76号都在为抓捕茶叶行□□消息泄露一事忙个不停,他实在是脱不开身来。 刘宪轸是个年轻人,看起来大不了涌星几岁,笑起来脸颊上有两个小酒窝,看得出来很招女人喜欢——只是他带着涌星寻找工位的空档,一路上就有不下五个女职员沖他抛眼风了,而刘宪轸也是一副早已习惯女人恭维的样子,自矜又暗自撩拨地对涌星介绍着每个人。 基层科员很挤,而像涌星这种刚进来的更是和各个科室混在一起。涌星早就看出来,刘宪轸喜欢到这来,毕竟他虽然只是个秘书,可是在这些基层女员工的眼里就如同天神下凡了。 可偏偏他却做出一副难以忍受的样子,故意撩拨似地凑在涌星耳朵旁低声道,「这里人多,冬天又不开窗户,陈小姐要是不习惯这闷堵,可带些橘子来。」 那架势像是同她十分亲昵一般。 他似乎有意对涌星特别一些,但涌星明白像刘宪轸这种明白自己很帅又确实小有姿色的男人来说,这不过是他习以为常的撒网姿态罢了。 可刘宪轸小瞧了她,他以为她也是那种春心萌动的女孩,可偏偏涌星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加了解自己的优势,更加擅长把自己的优势转化为武器。 涌星来翻译科自然不是为仅仅为了翻译一些没人看的文件,她的目标是王光忱背后的76号,而举止轻浮的刘宪轸将是她第一块垫脚石。 涌星不着痕迹地跟他划清了界限,微笑望着刘宪轸,目光平静地如同看着一个毫无魅力的老头,「多谢刘秘书了,涌星一定竭尽全力为党国效力。」 刘宪轸惊讶地望着涌星,他显然对涌星的平静不满意,可自傲又让他只是冷笑了一下不说什么,半天才憋出一句,「呵,陈小姐真不是一般人。」 涌星望着他这幅啥样子暗自在心里偷笑,她的判断没错,果然视若无睹是引起他这种花花公子的好方法。 她像是看不到刘宪轸的愤怒一般目送他出了大厅,自己在工位坐下。即使这是最基层的工位,但能在政府谋得一个位置的人也都算在沪市有些背景。而沪市的大家们也有将女儿们送进政府做事镀层金后嫁人的习惯,涌星不敢放松,刚坐下就从包里掏出专门从老字号杏花楼买来的点心来分给周围的同僚,还不忘嘴甜地喊着别人前辈。 反正基层都是磨洋工,涌星又是个懂事的,不会有谁刻意为难她。只不过翻译科的人基本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只有一个女孩跟涌星差不多大。 她烫了时兴的捲髮,身穿时兴洋装,柳叶眉总是高高挑起,看得出又是个来镀金的大家小姐。 涌星不想同这样的小姐交好,这样的小姐天真又麻烦,于是坐下来只想忙自己的事。可显然那位小姐早就无聊透了,好不容易来了涌星这个同龄人,怎么可能放过她。 果不其然,涌星还没坐稳呢,左手边就传来女孩高昂的声音。 「我叫宋青青,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来玩猜男主的游戏吧嘻嘻 第6章 电车 宋青青实在是个热情地让人无法适从的人。 就在涌星坐下的短短十几分钟里,已被动地将面前这位聒噪少女的家底了解了个清楚。 宋青青,大丰商行的千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二十一岁,尚未婚配。 尤其擅长说话......涌星在心里默默给她记上一笔。 宋青青的声音干脆甜美,可是她这样连珠炮似的不留缝隙地一句接这一句,饶是忍耐力极强的涌星也是被吵地在心里连连嘆气。 此刻的宋青青在她眼里还只是个聒噪的普通同事,可在宋青青眼中,涌星俨然已成为了她的贴心朋友。 涌星沉默寡言,无论别人说些什么她大多都是微笑听着,是而让人觉得她这样十分扫兴。 可偏偏宋青青此人性格极其外放,她自己满肚子的话还说不完呢,巴不得别人最好一句话都不要说,全听她说。是而涌星这个寻常人眼里不称职的交流者,反而成了宋青青十分喜爱的倾听者。 第10页 「诶,刚才送你来的那个刘宪轸,你离他远点,千万别被他那油头粉面的样子骗了。」 宋青青有意同她交好,故意亲昵地凑在她耳边小声道。 「你不知道,他那个傢伙,仗着自己皮相好,骗了好几个女科员了。」 宋青青是好意,可却为难涌星了。今天是涌星第一天上班,怎么可能当即就跟同科室的同事背后议论上级。宋青青是大丰商行的千金,妄自评论谁都没关系。 然而涌星可不一样,更何况她十分熟悉柳毓稚那个冷心冷肺的女人,她就是命悬一线了柳毓稚都不会来救她的。说不定还会在背后骂她毫无长进。 涌星毫不掩饰自己的尴尬,有些怯怯地看着宋青青,张了张嘴像是做错了事似的笑了。 宋青青聪明,一看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就明白了,也不强逼她说些什么,像是跟那刘宪轸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你别想多,我就是瞧不上他那副轻狂样子,以为自己天下第一帅呢。一天三顿往自己头上抹油,比女孩儿还勤,我看我家进的桂花油都改存在他头上那大油田里才好呢。」 涌星被她逗的抬手掩着嘴巴笑了,结果刚一抬手,手腕子就被人一把抓住。涌星紧张,一使劲儿就挣脱了。 宋青青没来得及收手,被颳了一下,指尖一痛便立马皱眉道,「怎么这么小气啊,不就看看你的表么?」 她不满道,「不就是块破表,我看一眼就知道起码是二十年前的款了,亏你还当个宝。涌星,你如今也是在政府做事了,咱们这种新时代女性,别成天小家巴气的。」 她话音未落先自己伸了胳膊过来,「喏,美利坚的,昨儿才到的港,我家铺面上都还没摆呢。明儿我送你一块。你那块表,别人看了是要笑的。」 涌星早听出来她这明里暗里秀优越感了,自然是不可能真的要她的东西,「宋小姐真是好眼力,这块表是从前家人给的,如今我一人在沪看着这表就感觉在家似的。」 「呦呦呦,还叫我宋小姐吶?涌星,不是我说你,你就是个小戆都!」 宋青青恨铁不成钢地伸出一节葱白玉顶着她的额头,「叫我青青呀。」 涌星笑了,「你瞧我......」 那声「青青」还没说完,却看见大厅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着讲究打着领结的老男人。宋青青一见那老男人来了立马笑眯了眼睛,「时间过得这么快啊,我家司机来接我了。涌星,一起走了?」 涌星笑着推脱说是自己的工作檯还没收拾好,宋青青也不管她,自己拿了手包就像只春日里的蝴蝶似的飘然而去。 见她走了,涌星才终于放松下来。她的东西很少,根本没什么好收拾的。只不过这一天下来,她被宋青青吵得脑壳疼,现下只是坐在座位上发呆。翻译科的同事们也都归心似箭,没一会儿科室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涌星休息了一会,也准备离开。她出了科室,却看见拐角处走廊里一群人飞快跑上了楼去。其中有几个还是日本宪兵打扮,他们似乎在吵些什么。 涌星慢吞吞地低头锁门,侧耳倾听着他们的话。如今离下班已有一段时间了,办公楼早没了人,涌星听到其中一人用日语气急败坏地说什么什么线索断了。 另一个人也用日语骂中国人都是蠢货,说要不是巡捕房把人压到大街上,他们也不会中了赤.匪的圈套,人也不会死掉。 涌星正认真听着,虽然四周安静,可到底有些距离,那些人又刻意压低了声音,想要听清楚着实有些费力。 「你在干什么?」 忽然,耳边响起一个阴冷的声音。 涌星吓了一跳,扭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王光忱竟然站在了她的身后,同时正用一种恐怖阴沉的目光望着她。 「锁......锁门。」 涌星瑟缩了一下,指了指手里的锁,「弄了半天,锁不上。」 王光忱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别人都下班了,你留在这干嘛。我记得你才来,应该没什么工作呢吧?」 涌星点点头,「科长好记性,我今天第一次来,想给大家留个好印象,就趁前辈们走了之后打扫了一下科室。」 王光忱看了看她,点点头,严厉道,「下了班就早点回家,干好自己本职工作比这些旁门左道强得多。」 一句话就把涌星说的脸色通红,她赶忙给科长鞠了一躬,指了指锁「科长,门......锁不上。」 接着没等王光忱回答,像是吓到了似地立马扭头就往方才日本人停留过的楼梯走去。 高跟鞋的声音落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咔哒咔哒,一声一声稳如心跳。 涌星可以感觉到背后两束利剑般探究的目光,但她仍逼着自己不要回头去看。而她身后的王光忱的确在观察她,观察她的眼神,行动甚至是唿吸。 直到女子窈窕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王光忱才收回目光。他摸了摸下巴,又伸手碰了一下门上的锁,只听「啪嗒」一声,锁果然坏了。王光忱试探性地锁了两次后才放下心来转身离开。 涌星直走出了一条街后才放慢了脚步,现在不过是下午四五点的时间,街上行人不多。可能是因为之前茶叶行的事,沪市的街道上多了许多端着刺刀的日本宪兵在来回巡逻。 日本一向是个聒噪怪诞的民族,而聒噪的族群最擅长的就是用伪善谦卑来掩饰虚张声势的本性。涌星有时甚至觉得他们无论什么时候都带有一种孩子的天性——他们习惯用一种耍赖的方式来获得胜利,用一种自欺欺人的方式来掩盖失败。 第11页 就比如明明是他们的失误导致了茶叶行的老闆当街死亡,线索断了,可他们偏不承认是自己的失误,更是理直气壮地派兵冲到大街上来给普通平民们增加烦恼,以此来满足自己扭曲又自卑的心理。 她这几日夜里都睡不安稳,只因深夜街上总是传来枪声。日本人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弱者才需要给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 涌星站在路边等电车。 一双脚踏实地踩进夕阳里许久,她仍然觉得自己的心咚咚跳个不停。忽然有一队日本宪兵向她冲来,宪兵们瞪圆了眼睛举着刀,口中不停地叫着「捉住她!」「捉住她!」。 涌星眉头微皱,短暂地慌乱了一下,下意识地以为是偷听的事被发现了,但转瞬她就安静下来。 不可能。 涌星将目光冷静地移到大路上,暗示不要自己吓自己,她冷静地梳理了一遍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根本没有任何纰漏。 一阵寒风吹过,是日本宪兵经过她的身边。涌星站着,逼着自己看着和其他等车的人神情一样。 日本宪兵们似乎在找些什么,他们拉拽着路边的行人们,骂骂咧咧,推推搡搡。 马上就要到她了。 涌星绷紧了背。 就在这时车来了,涌星毫不迟疑地上了电车。 身后传来几声枪响。 日本人抓住了站台上一满身是血的女人。 可是电车内早已恢復平静。 涌星喉头微动,隐匿在帽檐下的双眸如同一个抽离在众人之外的老者一般,极度冷静又极度无情地旁观着整个车厢—— 戴眼镜的老头充耳不闻,眯眼瞅着用红字印着「着名影星丽蝶小姐被爆......」的小报;两个学生样的人斜挎着布包商量着国假将至,要去哪里度假。右侧抱着小孩的女人正低头跟小孩玩闹,小孩被逗乐的笑声在车厢内久久迴荡,可听到涌星耳朵里却如同隔着一层厚冰般不真实。 车厢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做,每个人行头不同神情不同,可所有人眼里都只有一种情绪,那就是乱世下朝不保夕的冷漠。 冷漠地看报,冷漠地工作,冷漠地寻求短暂的欢愉。 仍旧。 涌星在心里默念,仍旧。 乱世里的枪声如同跨年的烟火般平常,只要枪子儿没打到自己身上,就可以四捨五入为话本里的故事。 忽然电车一个转弯,拥挤车厢里的人如同罐子里的沙丁鱼般不受控制地东倒西歪起来。 涌星这才发现前面站着一个穿西服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13 19:59:41~20200115 19:5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土长甫赤赤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接头 涌星面前站着一个穿西服的男人。 他单手抓着扶手,电车转弯的时候,他不受控制地往涌星撞来。虽在最后关头稳住了身子,可是手里的雨伞却还是无法控制地撞上了她光洁的脚踝。 伞正撞到骨头上,发出一声细小的闷响,涌星忍不住俯身抚摸。即使痛使她下意识皱紧了眉头,但还是未曾唿痛。她一向不善于此,只因陈玄秋曾告诉她谨言慎行。 所以她很少说话。 那西服男子倒是吓了一大跳,不顾周围人的不满连忙蹲了下来替她查看。 「呀,都红了。」 那男子语气更是不好意思起来。涌星不着痕迹地将脚收回座位底下,她不喜欢别人的距离跟自己太过亲近。尤其是刚才那男子的温热鼻息不经意吐到她的脚踝上都令她几欲作呕。 然而男子却没有注意到她的嫌恶,涌星趁他蹲下的空档已经将他看了个仔细—— 这人身上的西装是凡立丁的,美国货,紧俏的厉害。听说大丰商行没上架就被各家预定一空。而眼前的人不光能做出一身西装来,看样子早已穿了一阵,想来家境也是十分丰厚。 而他蹲下去的时候身上飘起一股味道,虽然被人有意用香水掩盖,可涌星还是灵敏地辨别出来,那是钞票的味道。 看来眼前的这个人应该是在银行上班。若是单纯去银行办事,身上的味道不会这样浓重。如今银行是个风光体面的肥差,也是沪市不少少爷们留学回来后的第一就业意向。而涌星乘坐的这趟电车只会路过万国储蓄会,眼前的这个体面男人想必就是在那里做事了。 在万国储蓄会谋得一官半职,在沪市可不光是有钱就能办到的。 涌星相信自己的分析,可是却不明白这样一个身份金贵的男人为什么会乘坐这闭塞的电车。 章崇茴可不知道面前这个神情淡漠的清瘦女子已将他从头到尾分析了一遍。 要不是今日他妹妹留英归国,家里的司机去了车站,而他又恰逢心情不错,突发奇想要体验一下生活,不然也不会在这电车里受这份洋罪。 章崇茴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人,身上自然沾染了些贵公子们不理世事的高贵傲气。直到刚才转弯的时候,他还在为自己莫名其妙乘坐电车的主意而暗自懊悔,可就在刚刚,他蹲下身抬头,看见了那双隐藏在帽檐下的双眸,章崇茴忽然心漏跳了一拍,原本烦躁的心像是被风吹过。 他仓皇地站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第12页 「真是不好意思啊小姐,都是鄙人太不小心,害得小姐平白挂彩。这样,再下两站就是圣玛丽医院了,还劳烦小姐给鄙人个补偿的机会。」 涌星不在意地笑笑,「电车拥挤,先生也是不小心。不过是撞了一下,没事的。」 章崇茴见涌星笑了,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起来,「小姐说是小事,可鄙人方才弯腰查看却发现小姐整个脚面都红了。女孩子家最留不得的就是疤痕了,还是放小心些去查查,总没坏处。」 他跟个愣头青似的说了一大堆,可涌星却只是微微笑着不再开口。章崇茴左思右想,这才像是恍然大悟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来,连忙递给涌星。 「实在唐突了,这是鄙人名片,小姐尽可放心。」 涌星大方接过名片。烫金笔挺的卡面在她手中更衬得手指细长白皙。名片上用中英双语印着那人的名字、职业和联繫方式。 「章崇茴。」 涌星的嗓音细软温和。章崇茴望着她朱唇轻启一字一顿念出他的名字来,没来由地想起了方才伞装上她纤细脚踝时发出的响动,竟然一下子脸烧地滚烫。 「不知小姐名讳,不知是否方便......」 「陈涌星。」 涌星望着看片上那个几个闪着金光的「万国储蓄会」大字,嘴角笑意更盛,她满意地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个勾。 「吱呀」一声,电车停了,电车员拉开大门,人们如同潮水般向车门涌去。 涌星也站了起来,其实她还未到站,她只是不想跟面前这个满脸通红的男人共处一处了。她抬头沖他微微一笑,旋即下了车。 章崇茴愣愣地望着混入人群的涌星说不出话来。只见涌星在站台的人群中忽然回过头来伸出手,手里的名片在日光下闪着光沖他闪耀着。 「我没事,章先生不必太过介怀。」 话音未落,章崇茴回过神来却是再也寻不到涌星那双笑起来细长的眼睛。他这才下意识地长唿了一口气, 一时间他竟分不清,那个穿着红色的确良风衣的女子究竟是他幻想出来,还是真实遇见。 陈涌星。 陈涌星。 章崇茴下意识地在心口默念她的名字。 车门被电车员缓缓拉上,站台上早已没了女子身影,只剩章崇茴于站台上怅然若失。 另一边,涌星低头走在路上,口袋里的卡片膈地她不舒服,于是就掏出来看了起来。 章崇茴,涌星在心里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那个男人就跟这张名片一样,体面光鲜。可是于她而言却并无用处。在还没有跟组织接头、在还没有清楚自己即将获得的任务之前,隐匿在人群中,不给任何一个人留下印象才是最理智的选择。 涌星望着手里的名片,随手丢掉在路边。刚走过一条街区,忽然感到肩膀遭受到一记勐烈的撞击。还没来得及看清什么,涌星已经不受控制地摔倒在了地上。 她的胳膊肘重重地摔到地上,疼的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没等她缓过神来,耳边就响起了女人气急败坏的声音—— 「诶哟哟,帮帮忙,小姐侬走路不晓得看路的啊?瞧瞧我这刚做出锅的蟹壳黄呦,侬是要我的命是伐?」 涌星强忍着痛,抬起头来就看到一个农妇打扮的女人正坐在一旁忙着捡散落了一地的糕点。 涌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帮她捡了两个蟹壳黄送给她。 谁知道凑近了才发现,那个农妇竟然是柳毓稚身边的女佣! 「全瓦特咯!我可怎么活啊!」 而那女佣也望了她一眼,立马卖力地叫喊起来。 涌星连忙道,「多少钱?我买了。」 「你买?你买的起么?这些可都是要送到吉味居的!你以为你赔了钱就能了事么?赔了钱也没法赔我耽误的时间啊!」 「那你说要怎么办?」 「我说?我要你给我免费送三周零一天的糕点,多一天,少一秒都不行!」 「疯子。」 涌星冷笑了一声,她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泥土,扭头就走。 「诶诶诶!什么人啊!我的糕点!别踩别踩!」 女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却没有人跟上。 涌星拉低了帽檐,走到街道拐弯处看了看两个不同的方向后,转身向吉味居走去。 吉味居是本帮菜的老字号了,据说紫禁城还姓爱新觉罗的时候这吉味居就存在了,是而沪市都说这最地道的老味道都能在吉味居找到。要是吉味居的厨子都做不出的,那就不是老味道。 吉味居这样自信,怎么可能允许别人送货上门呢? 吉味居临街而立,十分好找。 没走两步,涌星就看见了吉味居的招牌。她不着痕迹地四处探查了一番,确定没有跟踪人员之后,低头进了店铺。 她挑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了下来,旋即就有一个小童将菜单送到了她的面前。 「小姐,吃点什么?」 涌星抬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 「蟹壳黄,有么?」 「嗨哟,真是不巧,今儿送货的被人撞了,来不了了。」 小童一脸愤怒,「我们吉味居今日亏损都该叫她赔钱。」 「她以为赔了钱就能了事了?就是赔了钱,也没法赔你们的时间啊。」涌星呷了口茶,漫不经心道。 第13页 那小童却是眼睛一亮,「依您说,怎么办?」 「我说?我说要她给你们免费送三周零一天的糕点,多一天,少一秒都不行。」 话音刚落,那小童就收了菜谱笑道,「小姐要是拿不定主意,不如同我到后厨看看,那里或许有小姐想要的。」 涌星点点头,跟他往后厨去了。 涌星跟在小童后面又惊又喜,一是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就可以和组织重新联繫起来,二是想到即将面对的未知困难也是难以平静。 还没等她心情平復下来,眼前的一切已经足够她震惊的了。 只见小童在后厨门口停下,机警地打探四周后沖涌星点了点头。 涌星不敢迟疑,立马推了门进去。 谁知道一入眼的就是一颗油光发亮的头。 涌星惊讶地望着眼前的人,愣了半天才道—— 「……刘秘书?」 只见早上还当着她的面招蜂引蝶宛若一只开屏孔雀似的刘宪轸此刻正一脸严肃地站在了她的面前,还没等涌星说话就拉着她要走。 「此地不宜久留,陈同志,我们换一个地方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233333我好怕我写这么多男人会被骂 第8章 白棉盆栽 刘宪轸带她出了吉味居后已是夜晚,夜里人少,两个人沿着黄浦江慢慢地往回走。 「刘秘书,我真的没想到......」 涌星有些不好意思地率先开口。刘宪轸也是微微一笑,挥手示意她不必介怀。 他言简意赅道,「今天约你来吉味居是没办法的事,明天他们就会离开。以后我就是你的上级,组织上的任何事情你只能跟我单线联繫。」 「组织上的一切任务与安排,都会由我来交代给你,可以么,陈同志?」 涌星点点头,急切问道,「沪市的同志们还好么?茶叶行的......其他同志呢?」 刘宪轸有些奇怪,「听你的意思,你是已经知道茶叶行的同志遇害了?」 涌星点点头,将自己那日重返福熙路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他。 说到茶叶行,刘宪轸字里行间满是痛惜,「如今日本人视我们为头号敌人,下了大力气来围剿我们。茶叶行的同志们......全部遇难了。」 他这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涌星和他并肩走在黄浦江边,江风从另一边吹过,吹起她围在脖子上绯红的丝巾。路灯在黑夜里散发着昏黄孤独的光。 「......不幸中的万幸,租界警务处的行踪被我们的同志先一步窃取,同志们起码没有落到宪兵队的手里,没有受到他们的折磨。」 刘宪轸的声音里掺杂着努力积极的奋进,也不知道说出来是为了鼓励涌星还是安慰他自己。 涌星长唿了口气,「我今日在翻译科多留了一会儿,结果看到了有日本兵进了翻译科。」 刘宪轸点点头,「这也是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根据76号出来的新文件,沪江商会又替日本人送了军火来沪,预计一个月内就会到港。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日本人之前,销毁这批军火。」 涌星点点头,「那我需要做些什么?」 刘宪轸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到这个沪江商会,他们替日本人做事不是一次了,之前为了自己的财路更是捐了十架直升机给了日军。组织早就想解决掉此人,只可惜商会会长章鼎狡诈多端,此人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近些年又声称身子不适,商会的事多交给了手下的人搭理。」 「而他的一双儿女近期都已回国,大儿子名叫章崇茴,如今在万国储蓄会做事,性格温吞随和。女儿叫林洵,随母姓,学了一身洋人习气,专爱男子装扮示人。而这个章崇茴,就是我们的目标对象。」 涌星惊讶。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刚刚,她亲手丢掉了线索人物的联繫方式? 「你确定是章崇茴?立早章,崇敬的崇,茴香的茴?」 刘宪轸也被她这幅瞪圆眼睛的惊讶模样逗笑了,玩笑道,「对啊,陈同志你到底什么来头,怎么什么事你都知道的这么清楚?」 「你怎么不早说呢!」 涌星嗔怪地瞪了刘宪轸一眼,只得无奈将方才在电车上发生的事告诉了刘宪轸。刘宪轸闻言也觉得十分惊讶,一时间也笑了起来。 涌星哭笑不得,后悔起丢到他名片的事来。而刘宪轸安慰道,「这额外的缘分不要也罢,宋青青你应该已经认识了吧?她是大丰商行的会长,大丰商行同沪江商会是世交,她同那章崇茴是旧相识了,并不是毫无办法的。」 涌星无奈,「事已至此,的确从宋青青入手最节省时间了。我回去后再想想法子,说不定还有其他办法。」 刘宪轸望着她头痛的模样开玩笑,「怎么?跟宋青青不对头?」 涌星摇摇头,「不是,只是她太热情,我实在没精力招架了。」 「嗨,青青就是那个样子的,大概她也跟你说了不少我的坏话了。」 涌星笑了,她玩味地看了刘宪轸一眼,「怎么?难道大丰商行的千金也曾拜倒在刘秘书的西装裤下?」 刘宪轸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你就别打趣我了,这都是工作需要。再说了,我欺骗谁的感情可都没敢欺负她的啊。」 两个人笑着聊着往涌星的住处走去。 第14页 「我是王光忱的秘书,住处是政府安排的,那里都是日伪的眼线,以后你不要来找我。如果有事,就让我来找你。」 涌星告诉他自己住在梧桐弄里,刘宪轸眉头微皱,「那里倒是安全,可是人多眼杂,反而不好行事了。」 马路上早已没了行人,只有一个瞎了眼的老太太在街上买花。涌星走上前去,发现竟然有白棉盆栽。 涌星的思绪一下被拉回了十年前,十年前的时候沪市满街满巷都种满了白棉。那时正是徐敬棠缠她缠的没办法的时候。涌星每日费心的就是如何躲掉徐敬棠的唯独,但还是某天被他堵在了校门外,她终于忍不住了,气急败坏地问他究竟怎么才能滚。 结果面前的小捕快显然是脸皮赛城墙,只当看不见她的气恼,笑嘻嘻地如同变戏法似的从背后变出一束白棉来送给她。 「送你的,明儿我要出任务了,你当别人都跟你一样没正事啊,谁稀罕缠着你。」 涌星记得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当时她恼他非常,总是抓住一切机会讽刺刻薄,所以她说,「徐先生,你知不知道,男人从不会拿白棉送人。」 她掏出钱给了那老太太,自己端起一盆白棉站了起来。 刘宪轸笑了,「哟,白棉啊,如今维新政府上台,倒是很久没见过了。」 涌星笑,「不如这样,我在三楼。日后如果有事需要联络,我的窗台上就会摆上一盆白棉。如果无事一切顺利,我就把它放下来,换成其他的盆栽。」 刘宪轸高兴说道,「这个法子不错,正好你需要一个代号,不如就叫『白棉』好了。」 刘宪轸亲切地帮她抱着花,将她送到梧桐弄弄门口后就不在往里面送了。 涌星接过花来,却感觉她的手里被塞进里一张纸条。涌星不着痕迹地将纸条塞入口袋中,目送着刘宪轸离开后,才进了巷子。 巷子里的邻居们正在老虎灶坐着,茶家长里短地聊着。还是王家妈妈先发现涌星回来了。 「哟,陈小姐蛮有格调的嘛,大晚上买花回来呀,多少钱,贵不贵?」 阿尼头王叔立马道,「要不说女孩子有腔调,男人嘛都抢着要。就你们这种俗气的半老徐娘就对钱感兴趣!」 「诶诶诶,阿尼头哦,我拜託你帮帮忙,徐娘什么的没听过,反正要打得你叫老娘哦!看清楚,我可是比你小两岁有余呢!也不看看你自己,满脸褶子,哎呀晚上看吓死人咯!」 「不贵的,我在路上看见一个婆婆在卖,反正挺喜欢的就买了。」 涌星站在灯下笑着解释。 「陈小姐好心善喏。做得对,遇见那种人,咱们帮帮是应该的。」 王妈妈念了两句佛号,连忙夸奖。一旁的长脚爷爷却是冷哼了一声,闭着眼喝茶。 涌星只当作看不出来,和众人笑笑就上了楼。 钥匙在门锁里转了一圈,门开后却看见李太太正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墙上的挂钟发呆。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她才像回过神来似的立马扭头望向大门。 却只看见了站在门口抱着花的涌星。 「哦,陈小姐下班啦?」 李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地望着她哂笑一下,涌星微笑回礼,自己回了三楼,房间的窗帘一直是拉上的。涌星只觉得透不过气来,灯亮了,心里才觉得舒服些。 她掏出纸条之后却发现纸上写着「晚上十点」和一个电台频道,以及一本书的名字——《花一般罪恶》。 从前在陈公馆的时候,涌星就读过这本书。她将纸上的字句都记在了脑海中后随即将纸条烧掉。接着收拾现场,等一切再无异常后才打开了窗户。对面住的人就是小莲家,即使小莲的男人不在家,可是小莲却总是将他的衣服收拾干净,似乎这样就跟那人还在身边一样。 涌星体会不到这种感情,她在窗边待了许久后才低头看了看书桌上的钟表。 钟錶显示九点四十五。 涌星确定身上再没了烧东西的烟火味后,这才下了楼去,结果却发现李太太依旧坐在沙发上,像是时间静止了一般望着墙上的挂钟出神。 「李太太?」 涌星试探性地叫了她一声。 李太太回过神来,又笑了——涌星这才发现自己之前对她的认识存在某种程度上的偏差。她曾以为李太太是因为羞怯才这样笑,现在她才明白李太太只要笑就透出一股做错了事的感觉,与事情无关,她似乎连笑都羞怯。 涌星指了指桌子上的收音机。 「搬家匆忙东西没置办齐,不知道李太太能不能借我一晚上。」 李太太笑,「陈小姐太客气,这玩意儿我也不爱用,你拿上去用吧,多久都没事。」 涌星拿了收音机准备上楼,忽然心下一动。 「李太太,邻居们都在楼下玩呢,好热闹,您怎么没去?」 李太太愣了一下,「没什么心情,还是别出去了。」 「李太太别这么说,人不能自个儿闷着。大家玩笑玩笑日子才过得快,要是自己不放过自己,那心得多煎熬啊。」 第9章 海上繁星 涌星拿了收音机回房。 李太太还在楼下坐着,即使她早已神游太虚,但涌星仍不敢放松警惕。她重新拉上窗帘熄了灯,直到伪造出一副已经睡下了的样子后才在窗前坐下将收音机打开。 第15页 墙上钟錶的细长分针指向55分,无频道的嘈杂雪花声在黑夜里响着。涌星双手握在脸前,紧张地等待着。 终于矮胖的时针移到了10的位置上,两声嘈杂电声后,收音机里传来了女人美丽的播音腔—— 「现在插播一条消息:白棉,作为曾经的沪市市花,曾风靡大街小巷,而如今却鲜为人知。但总有白棉逆风归来。市民们,我想我们应该赞美白棉。棉花不仅洁白美丽,更是重要的工业材料,广泛种植,利国利民!必将在民族復兴的道路上扮演着重要角色!」 消息只有寥寥几字,即使重复了两遍也是不管过短短不到五分钟而已。 收音机里再次只剩下无意义的忙音,可是涌星却忘记了关上,在这漆黑又温柔的夜里。 她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危险时刻,组织愿意专门来认可她、告诉她组织从没有忘记她。 她只身来到沪市,看似不过才几天的时间,可是这背后却是无数次的梦中惊醒,无数可能丧命的瞬间。她不可以和任何人展露自己的感情,不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表达喜怒。克制成了她唯一的情感。明明恨不得将面前的汉.奸日.寇们消灭殆尽,却不得不终日与之为伍。 涌星在被人指着嵴梁骨骂汉奸的时候可以觉得无所谓,即使如此朝不保夕的生活环境下步步维艰她也从没有想过后退,可是就在收到组织传来的消息之后,她终于肆无忌惮地让自己的痛苦在黑夜里爆发。 她从前刚在日本时常想,如果註定一切都最终归为失败,那她拼了命也要坚守的信仰究竟意义何在。陈玄秋牺牲的意义在哪?无数如同他们这样註定无名流血牺牲的人,意义和方向究竟在哪? 直到日本的同志给她送来了几本书,那些书是来自国内某个政.党和遥远的普鲁士。 其中一本书的封面上印着一个满是鬍子的老头。那本书给涌星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她觉得那本书是来拯救自己的。何曾几时,在陈玄秋刚离开的那段时间内,她几乎以为自己终究有一天会疯掉。 她的世界只有问号。 自有意识开始,涌星的世界就充满了为什么。 为什么家里出现困境后,亲生父母却会毫不留情地买了她只为给弟弟们活命? 为什么有人辛苦了一辈子却仍旧一生潦倒? 为什么日本人可以在不属于自己的地方随便撒野? 为什么杀人偿命这个道理竟然行不通,做尽了坏事却无报应? 为什么中国人在自己生长了几千年的土地上成了最卑微的贱民? 为什么陈玄秋们致力于传播所谓的救国思想,就算牺牲生命也不后悔。 曾经的陈玄秋回答了她为什么。 陈涌星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陈玄秋的时候。那时候她沉默地站在一众女孩子里面,被牙婆从乡下带进了北平城。所有的女孩相似地像是幅模煳了容颜的抽象画,同样破烂的衣物,骯脏的面孔,以及不被在乎的家事。 她们像货物一样站在集市里供人挑选,并且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毕竟她们都是被家庭抛弃的残次品,当看到父母拿着粮食的手时就该想到此刻境地。家庭多年的潜移默化早已让她们习惯了自己为男人为家庭无私奉献、温顺地等待被人挑选。 更可笑的是,这看似轻贱的商品行为都是牙婆对她们的垂怜——如果这次有人没有被主家选择,那等待她们的就只有最下等的窑子。 她们将在一个破洞一般的房子里出卖自己的身体,被人骑着侮辱,她们所有的人生价值只能从下.体流出。 这样的一生不会坚持很久,没人会在这种情况下还幸运地健康强壮,刚开始她们可以强撑着挣钱以祈求苟延残喘,最后等她们的再也无法产生价值的时候,老鸨就会一口破棺材把他们拉到乱葬岗去。 棺材里的人还没停止病痛的□□,老鸨们已经将钉子钉牢。 就连主持正义的警察都不会对她们多看一眼。 但似乎深处底层之后连对死亡都感到麻木,所有女孩都麻木地等人挑选,毕竟在乱世里,这已经是个比暴尸街头好体面得多了。可偏偏除了她。 偏偏除了她。 她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老老实实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做活,到最后还是落了个得靠出卖女儿才能勉强活命的下场。 也不知怎么就生出了她这个天生反骨学不会低头的女儿。 陈涌星站在人群里,手脚都被麻绳捆着,只留一双细长的眼睛像是狼一般恶狠狠地瞪着路上的所有人。她心里全是问句,她想问问为什么她的父母要抛弃她?为什么每天都是她早起照顾弟弟给父母送饭,可最先抛弃的人却是她?她到底哪里不好,哪里不如别人,竟然叫他们就这么心狠手辣地将她卖了? 她要逃跑,她要跑回去,用手指着她那双总被乡亲们成为「老实巴交心地善良」的父母的,她要问清楚,问清楚他们难道不知道被卖之后自己究竟会是什么遭遇? 她不信他们对她没有半点爱意。 只可惜她的鬼主意被眼尖的老鸨发现,很显然这一路老鸨吃了她不少苦头。老鸨旋即抽出了鞭子在来来往往的行人面前抽打她。老鸨下手毫不留情,一鞭子下去涌星身上的破布衣服就破了一道裂痕,血从白皙的皮肤上渗出来。涌星被她掀翻在地上,头髮被她抓在手里就往地上撞去,只一下,就有汩汩的血从头上流出。 第16页 路上的行人越聚越多却没有人求情,人们看着这场景如同看着不要钱的猴戏。她是所有人眼里的贱民。这世道太无情也太无聊,就连死人都成了普通人的保留娱乐项目。 「你个小不要脸的,姑奶奶不信还治不了你了!说!服不服!天生的贱.货,万人骑的烂货!你以为你是谁?爹妈都不要的臭东西!」 鞭子毫不留情地抽到她的身上,涌星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可她却撑着力气翻了个身,鞭子抽打到她的背上,手上,还有绑在手上的麻绳。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涌星几乎要失去意思的时候,忽然她的双手一松。 捆住她的麻绳被老鸨活生生地抽断了。 涌星像是忽然胸口来了一口气,勐地爬了起来,手脚并用地冲出去。可是她自出生就没有吃饱过,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没跑两步就重新跌在了地上。失去意识之前,只记得自己抓住一个男人的长衫。 她拼尽全力抬起头来,入眼的是一架金丝眼镜。 「先生,救救我。」 这就是她第一次见到陈玄秋的时候,狼狈地像条得了失心疯的野狗。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温暖的房间里,陈玄秋就坐在她旁边的书桌上伏案写些什么。她知道自己得救了,从床上滚下来要给他磕头。 「傻姑娘,不是我救了你。」 陈玄秋的笑颜犹在,他似乎从开始就对她不求回报。 「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陈玄秋将她抱回床上,望着眼前这个固执的十几岁小丫头,问她,「为什么非要逃?」 「我咽不下这口气。」 涌星回答地很快。 陈玄秋听了之后,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满是欣赏,「咱们真有缘,我对这世道也有很多咽不下的气。」 后来涌星才知道他在为什么生气。他这么文质彬彬的人,竟然气性比她这个小丫头的气性还大。他气整个世界,气这片土地上愚昧的人,气不作为的当局政府,气为非作歹的日本人。 陈玄秋是个很有希望的人。 他一直相信这片土地会更好,并一直为之努力着。曾经涌星问他何必如此,陈玄秋当时已经带着她来到了沪市,他坐在二楼的书房里,十分宠爱地将她抱在自己的腿上,指着压在书桌下的地图给她看。 「你看这连绵不绝的群山,从泱泱五千年前就属于我们。我们的人民在这片土地上耕种劳作,创造出了数不胜数的瑰宝智慧。忽然有一天,来一群人,指着我们的鼻子骂我们是贱民,骂我们的肤色,骂我们的品德,还扬言我们是最低.贱的品种。我不服气,所以我要和他们斗一斗。这世界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可是日本人很厉害,我很害怕。」 涌星记得自己当初是这样说的。然而陈玄秋却仍旧是一副十分平静的样子,仍旧是一副大山崩于前而色不惧的神情。过了许久,直到陈涌星独自一人读了许多书走了很多路之后才终于明白陈玄秋的勇敢是从骨子里流出来的,是中国文化几千年底蕴孕育出的文人风骨。 「我从没觉得他们厉害。你看,他们来到我们的土地上,号称是高等人,可从未有一日敢把自己当成主人。他们烧杀抢掠,欺辱我们的妇女,破坏我们的建筑。拥有这种「抢不走的就毁掉」行为的,只有小偷和劫匪,真正的主人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家么?」 「所以不要怕,大步的往前走,我们要敢于胜利。」 涌星还记得刚到陈公馆的时候,陈玄秋曾问过她的名字,她只说忘了,「先生抬举,就帮我起个吧。」 她本是随口一句,可陈玄秋却十分热心地替她想了起来。 「那就叫涌星吧。海上繁星,指引迷途。」 「我相信你会成为这样一个值得骄傲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白天没事,更得比较早2333 涌星遇到陈玄秋的时候大概十三四岁,又身材瘦小。而陈玄秋应该三十左右了,所以把她抱到膝上还是有可能的哈。陈玄秋可能只是个女儿奴,但偏偏涌星这个六根不净的傢伙偷偷动了凡心(当然,我觉得这该死的带感哈哈哈哈) 第10章 飞来横祸 无论夜里回忆如何肆意流淌,白天的生活都要继续。 上次走廊偷听的事矇混过关后,涌星也消停了不少日子。倒不是她被吓破了胆子,只是她面前眼前的一切,着实不知道该如何下手。窃取情报也好,打入敌人内部也好,无论组织交给她哪项任务她都乐意服从。 可偏偏是跟宋青青搞好关系。 一想到宋青青那张丹红小口,涌星就一个头两个大。 她实在不擅长同旁人建立亲密关系。 从前在陈公馆的时候,她对陈玄秋是又敬又怕,生怕陈玄秋因为她的事分神,什么事都不敢告诉他。而在学校里也从未与谁交过心,不过都是些面子上的情谊。更何况那时候大家都知道她只是陈玄秋买回家的。 一个正值花季的女孩子,被买回家了却不做活,还被主子送到学校里读书,要说这主僕之间没点狎昵关系,只怕谁都不相信。 是而也没什么人看得起她,更没什么人乐意同她搭话。 再后来陈玄秋出事,她就一人漂洋过海去了日本。一个人我行我素惯了,更是生疏了与人交谈的技巧。 第17页 宋青青待涌星倒还是十分热情,毕竟她天生话多又只跟涌星聊得来些。可涌星却是听得多说的少,宋青青热闹了几天也就琢磨出味来了,暗自觉得涌星清高起来,对她的态度也远没有之前那样热情了。 涌星察觉得出来她态度的转变,心下也有些着急起来。 这几日她何尝没有想过此路不通曲线救国。为了偶遇章崇茴,她明知希望不大可还是咬着牙乘电车上下班。 可惜天公不作美,有意让她的钱财打水漂。几日下来钱花了不少,可一次也没有见过章崇茴了。 涌星望着逐渐干瘪下去的钱包袋子,决定死心塌地地抱紧宋青青大腿不动摇。 是而上午刘秘书又如同一只花蝴蝶般飘到基层来招蜂引蝶的时候,涌星破天荒地跟着宋青青骂了刘秘书,整整一早上。 起因是刘秘书在隔壁被财务科的一群小姑娘围着,正把自己那浪里白条般的好水性给说的天花乱坠。 按理说刘秘书这次招骂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毕竟他是在财务科瞎晃悠,偏偏宋青青正好拉着涌星上卫生间路过,一下就看到他那副尾巴翘上天的样子。 「瞧他那轻狂样!会游泳有什么了不起啊,我家后院就是游泳池,我爹说了,我还不会走的时候就会游了,也没见我逢人就说啊!」 宋青青一脸不屑。 感情您这不就在说呢么......涌星在心里吐槽,但嘴上却道—— 「嗨,照他说的,他就差没长腮了。」 对不起了刘秘书,就当是为革.命.事.业现身了吧! 涌星默默在心里给刘秘书祷告。结果宋青青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涌星可真有你的。我还以为你这人不会说话呢,谁知道你是不说则已,一说惊人啊哈哈哈。」 宋青青被她这话给逗笑了一路,直到坐回座位上还忍不住擦眼泪。这还不算,还要给同科室的人都描述一遍。 不过涌星倒不怕她说,太过于自保不留任何尾巴给别人才是大忌。犯点小毛病,留点小漏洞,让别人在心里觉得「嚯,你小子也就一般人么,谁跟谁啊」才是良策,才能让别人放松警惕,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他们的尾巴错处来。 人嘛,都是这样,看不得别人比自己好,一看你这傢伙也是个俗人嘛,心里就舒坦了。人一舒坦,这漏洞可不是顺手拈来? 果然,在涌星果断成为宋青青吐槽刘宪轸日常任务的坚定拥护者后,宋青青那颗稍有熄灭势头的交友之心又立刻熊熊燃烧起来。 但她并没有提起章崇茴来。章崇茴在她口中被提起的次数远远小于他的妹妹,林洵。 很显然,宋青青十分崇拜林洵。当然,她对林洵的崇拜大部分来源于她小小年纪就能独自留洋甚至博得英国贵族们的喜爱和异于世人的标新立异。 「我的天,阿洵实在太牛了!」 「牛在哪?」 「她有一柜子男装!都是西洋的样式,去年我们一起在马场玩。她一跨上马,全场所有女孩都脸红了,太有面子了!」 涌星无奈,她实在是和宋青青这丫头不对头。宋青青说起林洵来,就是满脸的期待和羡慕。可是涌星听了这么多,却是暗自瞧不上这林洵来—— 她向来不喜女子以男子身份自居,在她看来这就是一种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自轻自贱的方式。 她看不起那些连自己性别都接受不了的人,这些人自以为进步,自以为勇敢,可实际上却是连靠女性的身份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好像非得长得像男人,才能让她们的人生稍微光鲜一点似的。 但是她倒是对这个林洵产生了些许兴趣。在翻译科待着的这些日子下来,她和宋青青也算是朝夕相处了。虽然虚荣、爱美、喜欢显摆这些富家小姐们都有的习惯宋青青是一个都没少,可涌星看得出来—— 宋青青不傻,她分得清好坏。 一般比她好的,宋青青就算夸奖可言语中却还是难掩小女孩酸气嫉妒,可是涌星听她夸这个林洵听得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了,宋青青却是一句她的坏话都没说过。 宋青青的反常,反而引起涌星的兴趣来了。 不过她可没有什么时间去了解这个林洵太多,她现在必须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章崇茴身上。消息说日本人的船只已经停靠在了沪江商会的码头上。可是这批货物能在码头停多久?里面货物的数量到底多少?这批货物的用处是什么? 一切都是未知数。都需要她打听好一切,然后尽快将消息传递出去。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涌星每天撕掉日历的时候,心都跟着被捶一下。 幸亏转折总在不经意间出现。 新年将至,维新政府哪怕只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傀儡政.权,面子上的太平盛世还是要维护的——各个科室都收到了通知,说是一周后举行年会,要求所有职员与下周五在大礼堂参见盛会。 科室里的其他人都很高兴,年会的举办着意味着年假将至,还有各种联谊调.情都可以在这块遮羞布下名正言顺地进行。 然而涌星却开心不起来,宋青青看出了她的困扰贴心的问她有什么困难。涌星直说了自己没钱,更是没参加过这样盛大的会议。 面对宋青青这样名副其实的富家小姐,涌星不打算隐瞒什么。早年的求学精力早就让她明白了一件事——富家小姐们都长了一个狗鼻子,你身上究竟有多少含金量,人家一闻就晓得了,哪里是拼命逞强就可以掩饰过去的。 第18页 而宋青青呢,虽然她平日里倒是一副这看不惯那看不惯的模样,可她连看不惯都是有门槛的——只有和她水平差不多的人,才值得被她看不惯。 这些日子下来,虽然涌星没有细说过自己的身世,可宋青青被她故意透露出来的细枝末节替她编造出来一个悽苦的身份——不被待见,自己努力上学后就被家族抛弃,一个人跑到沪市来讨生活。 是而从中学开始就十分热衷捐款的社会名媛宋青青女士决定多给涌星一些关爱。 「嗨,这话你就跟我说就行了,可别跟别人说了,省的别人笑话。一个年会还值得盛大啊?哎呦呦,你真是个土包子。正好,我周三过生日,你过来,我带你走走过场,再送你几件礼服,一切不就妥了?」 得,宋青青就是帮别人也得先吹吹牛。可涌星有心搭上她这条线,只得耐心听着。幸亏她之前遇到了个同样话多的小捕快,早就练出了一幅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本领。习惯了也就没感觉了。 涌星闻言立马感激地望着宋青青,但她这个人冷漠惯了,就是感谢也是淡淡的,「谢谢你啊青青,感谢你邀请我去你家。但是衣服我不能要。」 她抱歉地笑笑。宋青青也知道她就这副性格,可气的是她还偏偏就吃涌星这套。涌星越话少寡淡,她越觉得涌星这女的好不一样好清纯不做作。 「好啦,穷讲究。那你到时候做衣服的时候叫我,我给你指点指点,省的你眼光不行。」 宋青青还怕涌星生气了,连忙说。 「得嘞!」 涌星笑着拍拍她的手,以示自己没有生气。 宋青青见她没生气,心放了下来,于是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但她还没说两句,忽然看到刘秘书跑了下来,神情紧张地沖众人喊道,「大家有序地从后门疏散!都在后院集合!快!快!」 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大楼高层的人早已纷纷跑了下来。人都从众,哪怕什么都不知道但所有人都飞快地跑了出去。 涌星来到刘秘书身边,趁着忙乱问道,「出了什么事?」 刘宪轸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有贫民闹事。好像是为了最近工商税上调的事,快走,那人好像绑了炸弹。」 话音未落,刘宪轸就先一步离开了。 宋青青急忙拿起包来,涌星拉着她就要往外跑。匆忙中,宋青青忽然被人撞倒在了地上。涌星连忙去扶她。 宋青青被撞的不轻,用了好久才爬起来。好不容易爬起来之后,她们两个却听见前面传来了一个女人被吓哭的尖利喊声。 楼里只剩下寥寥数十人,只见门口被一个衣衫褴褛面容黄瘦的男子堵着。那男人腰上绑满了土制□□,一把染了血的杀猪刀握在手里,他脸上满是泪水和即将崩溃的颤抖。 「都给我进去!!!我看看谁敢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要登场啦~ 第11章 重逢 「都不许动!我看谁还敢踏出门一步!」 门口的行兇者一身劳动人民的打扮,黝黑的脸上布满了水痕,分不清是泪是汗。他拼命地挥舞着手里长长的杀猪刀,疯癫暴躁的神情暴露了他即将崩溃的内心。 「叫你们的老总出来!!!叫他出来!不然大不了咱们今天一起玩完!!!你们这帮王.八.蛋他.妈.的狗.娘.养.的!钱钱钱!什么都他妈的要钱!什么都要税!真要把我们逼到绝路么!!!我告诉你们,你们这帮子狗汉奸!替日本人做事,还要替日本人欺负我们!」 「老子今天就是来跟你们拼命的!老子不怕你们,我今天就骂了,你们这帮混帐王八蛋!你们这帮瞎了眼的黑了心的!」 「别出声,跟我走。」行兇者破口大骂的时候,涌星冷静地在早已哭花了妆的宋青青耳边悄声道。宋青青登时像看见了救世主一般望着涌星,涌星弯着腰带着宋青青面对的大门慢慢往科室挪去。 行兇者腰上绑着的都是农家自制的土式炸弹,效果肯定比不上军火。涌星大致估计了一下,她和宋青青退回翻译科内,那里距离大门本就有一段距离,里面又堆满了文件和桌椅,总能挡一段时间。 可谁知道,她们刚挪动一步就被行兇者识破。 「你们要干什么!臭.婊.子,他.妈.的去给谁通风报信呢!滚到前面来!我看谁还敢动!」 说着,一只手就要拿着火柴往腰上送。 涌星还在辨认那人说的是不是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只听耳边传来一声呜咽,扭过头去却发现宋青青如同一根面条一般顺着墙壁软软倒下。 「过来!!!我点了!!!」 那行兇者见没人向前,火柴又离腰上更近了几分。其实他现在的思绪几近崩溃,早已分不清眼前的人脸了。 「我过来,我这就过来。」 大楼里的人早就被吓的抱头蹲下,涌星只能赶忙上前。她此时上前,并不是觉得行兇者不可能点燃□□。正相反,她相信行兇者绝对是报了必死的信心才敢过来找事的。 维新政府颁布的税收条款可不是开玩笑的,商业有商业税,租房有租房税、救火税、电税等等,就连上厕所都有茅坑税。总的来说就一句话,只要有名字的东西,就没有不能收税。 而涌星昨儿回家的时候,还看到李太太又是愁眉苦脸又是不好意思地告诉她,梧桐弄的各项税款又要交了。 第19页 巡捕房来贴了告示,整整涨了十倍。 所以涌星完全相信面前的男人一定是走投无路,而走投无路的人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更何况。,面前这个人已经到崩溃的边缘了,然而到现在还没有个管事的出来跟他对话。 涌星得赶紧出来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发泄,才能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涌星被推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涌星被那人用长长的杀猪刀抵着在喉间,她并非不怕死,可这种时刻下她除了冷静别无他法。 她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钱包,丢在了地上,「大哥......这是我所有的钱了,拿回家救个急吧。」 涌星身上天生一股芊芊弱质的风流挥之不去,她微蹙的眉和说的话让行兇者动容,可紧接着那人又咆哮道,「老子他.妈不是来要钱的!照这么下去老子是活不下去了,我死也得带你们这帮狗汉奸下地狱!」 涌星沉默地闭上双眸,看来面前的人已经疯了,她不能自作聪明地安抚他了。 幸好,耳边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涌星扭头,是巡捕房的人! 维新政府的大楼位于法租界内,而政府官员们都是法租界乃至沪市有头有脸的人物,而法租界的警务处竟然大意地放进了一满身炸弹的男人,这实在是警务处的大疏忽。 只见一群警察并宪兵们沖了进来,眨眼的功夫就包围了整个政府大楼。 一时间,无数黑洞洞的枪眼对准了涌星和涌星面前的男人。 行兇的人只是一个平头老百姓,平日里都是老实巴交的讨生活,如今见了这个架势早已吓呆了,愣了一下后,立马把涌星搂在怀里,又拿刀逼着大楼里的人不许出来。 「不许过来!!!叫你们老总来!!!叫你们老总来!!!!!」 男人如同野兽般嘶吼着,可涌星听多了之后却总觉得这怒吼里满是一个离家失所的孩童无助地哭喊着寻找妈妈。 涌星没有挣扎,她知道,此刻但凡她多说一句多做一个动作,下一秒保证身首异处。 可涌星反而不怕了,心里只觉得遗憾,多年养成的小气鬼习性让她在这个时候都暗自后悔没找到什么有利线索就死掉实在是有点亏。 她的思绪无限翻飞,甚至忽然很想知道陈玄秋死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和她一样么?还是想到了柳毓稚。 一辆高大帅气的汽车停在了广场内。 一身警服的男子坐在副驾驶的位子,旁边的司机耳语道,「督察长,查过了,那个女人没什么背景,死了就死了。要不要现在直接让狙击手击毙?」 然而旁边年轻的督察长却一言不发,静止地像座石像。 「督察长......」 司机只是轻轻地喊了一声身边的人之后就不敢多说话了。他十分了解身边的人的脾气秉性,所以即使事态紧急也不敢再多说一句。 四周行兇男子的怒吼不绝于耳,可车内却像是冰封一般沉静。年轻的督察长坐在车内,流畅的下颚线稍稍抬起,一双隐藏在警帽帽檐下的鹰眼才暴露在日光下。 他坚定的目光穿过茶色车窗,牢牢锁定住前方面色惨白的女子。 「陈涌星......」 男人的唇齿微动,司机在一旁竖起耳朵仔细分辨也只隐约听到他说, 「......你还算有点良心。」 司机壮着胆子道,「督察长,来不及了,耽误这么久,万一大人们生气了,可就.......」 他话音未落,身边的男子却一抬手制止了他。 「叫所有人把枪放下,不要吓到她。」 「?」 ......不要吓到他?司机一脸懵,可是不敢多问,立刻摇下窗户喊道,「所有人!放下手里的枪!原地待命!」 所有人听令后,司机连忙问道,「督察长,我去下去沟通。」 「不用了。」 「我亲自去。」 司机一脸惊讶地望着屋兀自解开安全带带卡车门下车的上级,吃惊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他最恨人多讨厌吵闹的督察长么? 涌星闭着眼,感受到架在喉间的大刀送了一点,身后的男人似乎平稳了一些,怒吼着,「你不要过来!叫你们老总来!」 涌星觉察出他气息中的一点点转机,随即睁开眼来。 只一瞬间,她的耳边只剩风声。 面前一个身穿警服的高大男人向她走来,他身后的皮披风随着动作发出的簌簌声,他的皮鞋踩在地上的咔哒声,他的话语声,涌星全都听不到了。 她用了十年来伪装自己所有的神态和表情都在这一刻短暂失控,她瞪圆了眼睛,似乎想找出一处来证明自己认错了,可是面前的男人却笑了。 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涌星就知道自己无法欺骗自己了。 「什么眼神儿啊?法租界警务处督察长够不够大?听说你不是为税收闹事么,巧了不是,我们局子就管税收的事。」 「你们这帮王八蛋!只会欺负中国人!算什么东西!」 「啪啪啪」面前的男人抬起修长的手在风中拍着,「既然是你同我有仇,那这样,你把她放了,我来当你的人质,如何?」 「我他.妈凭什么相信你?」 「我都叫他们把枪放下了,诚意还不够么?」 男人玩笑似的举起双手转了一圈,「你看看,我可什么都没带啊。」 第20页 行兇者不疑有诈,他本就是走投无路的人,并非亡命之徒,听了他的话就以为事情真的有了转机,当即就一把推开了陈涌星。 涌星感觉后背被人死命一推,她受不住地向前奔去,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腿竟然有些软了,没跑两步就想往下坠。 可是迎接她的却是男人带有寒意的坚硬胸膛。男人一把搂住她,可是却没有上前。他抬起手,周围的警察们立刻心领神会地举起枪来。 所有人都怕炸弹真的会爆炸,于是当即政府大楼前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枪声。那行兇的男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被打成了筛子。 涌星听到枪声,下意识地想要回头去看。可抱着她的男人如同她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几乎是同一时间按住了她的脑袋,逼着涌星整个人埋在他的怀里。 「你不许看。」 男人低头在涌星耳边低声道。 涌星的眼角湿润了,十年了,她还记得他的声音,他似乎成熟了许多,可她还是记得。 徐敬棠望着怀内只露出一个乌黑髮顶的女人,喉头上上下下,滚烫生痛。政府大楼前人声鼎沸,血流如注,乱成了一锅粥,可他抱着她,怀里温暖充盈,让他觉得这世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陈涌星,你可真有办法让我一辈子都忘不掉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119 17:39:29~20200120 15:44: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蛙终于遇见灰姑娘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认错人了? 行兇者的尸首被很快处理掉。 徐敬棠低下头去查看怀中人的神情。陈家当年的事他多少也知道了许多,只是当他得知消息后冲到陈公馆后才发现陈公馆早已人去楼空。 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涌星却是先一步用力推开了他。陈涌星面色惨白,实在是有些狼狈。徐敬棠没想到她竟然会推开自己,而且面前的女人面上根本没有想像中久别重逢后的欣喜或是惊讶,她甚至连一丝激动的感觉都没有。 她望着他,中间隔着四五步的安全距离,脸上全是陌生冷漠。 「多谢。」 「嘿,不是......你......陈涌星你干什么?」 徐敬棠望着她,愤怒溢于言表。身旁的司机元空暗自在心中默默开始向上帝祷告。 「先生什么意思?我与先生萍水相逢却有幸得先生救助,我难道不该说谢谢么?」涌星奇怪且防备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有些害怕起来,「不对,先生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徐敬棠被她气的没话讲,他上前一把攥紧了涌星的手腕,逼着她看着他的眼睛,「好啊好啊,陈涌星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无论过了多久,你都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涌星扭头,「我同先生素不相识,先生怕是认错人了。」 徐敬棠简直要被她气得七窍生烟,就在刚才他的心情如同过山车一般先是迅速升腾,谁知道他还没砸吧过味来就迅速坠入悬崖。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现在面前站着的这个男人早就不是从前那个虽然贫穷但智慧与帅气并存的男人了,她竟然敢对一个智慧帅气的钻石王老五? 陈涌星这个女人还是向十年前一样又臭又硬外加眼神不好。 「是么?你要是不认识我,怎么不敢看我的眼睛?」 这话算是点着了陈涌星的屁股了,她瘦小的身躯一下子蹦出了强大的力量,她一下甩开徐敬棠的手,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您没听说过男女授受不清么?我怕离您太近了我嫁不出去。」 幸亏他们离事故中心太近,至今无人敢靠近,所以人人只是观望,没人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陈涌星不想拖下去了,她扭头离开。徐敬棠给气笑了,更是不愿放她走,伸手要去拉她却不想涌星被人护在身后。 「督察长,我们科长有请。」 涌星感激地望着挺身而出的刘宪轸,来不及说句话就立马跑进了人群。 徐敬棠一个眼风颳过去,他身上尽是血灌注出来的冷峻,刘宪轸比他矮了半个头却毫不动摇得望着他,「请。」 徐敬棠无法,但心中也有分寸。更可况,那些话他只会对陈涌星说,其他人都没资格听到只言片语。 直到日影西斜,警务处的车才从政府大楼驶出。 刘宪轸今日也是累极。 直到脚踩在政府大楼外的大理石石阶上,他才觉得自己这可被烟燻了一天的脑袋恢復了片刻的清明。 清醒下来后,当务之急是找到陈涌星。 今天他在旁边可是看出来陈涌星和那个法租界警务处华人督察长只见绝对有关联,而如果不平稳处理,这很可能成为致命的隐患。 然而陈涌星却不在梧桐弄。 好容易从梧桐弄那的热心大妈中脱身后,刘宪轸在大街上闲逛,脑内不停思考她会去哪里。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起中午偶然听到同事之间的闲聊——今早的行兇者根本就不是个卖猪肉的屠户,而是个买珍珠霜的货郎。他家三代都是在沪市落地长大的,如今家里只剩下了一个瞎眼的老母,最近还患上了咳血的毛病。 别人沪市呆不下去了还可以滚回老家去,可像他们这样子几辈子都生长在沪市的人却是连退路都没有了。 第21页 刘宪轸心下一动,按着记忆里同事八卦时说的地名找去,果然还没进巷子就看见陈涌星站在巷子外的江边,嵴背笔挺,望着江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穿这红色呢子大衣,头上是一顶半旧的圆顶女帽。她静止的背影让刘宪轸想起从前留学时在写生课上看到的希腊石像。 刘宪轸走到她身边,「挺失落的吧?」 陈涌星扭头看了来人是他,没说话。 刘宪轸点着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你刚来心里有波澜很正常,以后你就习惯了,我们这样的人,失望总是比希望多。可是还得从失望中培养出希望来。」 夕阳西下,弯弯曲曲的江水被染上了层层叠叠的橘黄粼粼,就连四周低矮成群的深深巷子都变成了暖黄黄的一片。 「我们好像总在黄昏遇到。」 涌星笑了一下,笑声很短,像是一声小小的嘆息,她喉头微动。 「会好么?」 烟燃至尽头,刘宪轸才听到了陈涌星的声音。 虽然两人都是一脸平静,很显然刘宪轸的情绪比她平稳许多。他潇洒地将菸蒂丢到地上,皮鞋用力地踩了踩。 「涌星,你要相信自己,相信我,相信我们。我们始终是相信胜利并且敢于胜利的。」 大概是刘宪轸明亮真诚的眼睛重新鼓舞了涌星的斗志,她不好意思起来,「我真是太不合格了。」 刘宪轸笑笑,「你已经很不错了,我们这样的人,向来忌讳感情。可我们真的没有感情么?如果我们真的没有感情,又怎么回走上这条路来。所以归根到底,我们要控制感情。」 涌星感激地望着他,同时向他汇报起自己答应了宋青青去给她庆祝生日的事情。 这可算是她回国后唯一能拿的出手汇报的进展了,于是她罕见地十分兴致高昂,兴致勃勃地对他说了一大堆。 刘宪轸也不打断她,只是微笑着听她说着。 「哦,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等回过神来,涌星又是不好意思地脸红了,只不过现在天边满是绯红的云霞。人们对脸上飘过晚霞的女孩总是心存善意。 刘宪轸摇摇头,「这的确是很重要的一步。据我所知,宋家和章家一向亲密,而章家却没人在政府做事,可宋家却在重庆极有人脉。小道消息说章家有意撮合宋青青和章崇茴,想必宋青青的生日他也会去的。」 涌星点点头,「我会抓住机会。」 刘宪轸见她情绪已经归于平静下来,这才提起话头,「对了,你和法租界的督察长认识?」 涌星一愣,她没想到自己只跟徐敬棠说了两句话,而刘宪轸竟然会洞悉一切。同时她心里更是一惊,刘宪轸看得出来,那若是有心之人隐藏在四周必定也会发现。 刘宪轸看出来了尚且不可怕,可若是被日本人看到了呢? 陈涌星的脸色愈发阴沉起来,她左右探看了一番,嘆了口气,「我本来打算明天专门找你解释清楚呢,只是说来话长,这里实在不方便。」 如今正是晚饭时节,他们两个在江边站了一会已经有人往他们这看热闹了。虽然刘宪轸顶着一副风流浪子的名头,可他还不想在这个时候就让人发现他和陈涌星举动亲密。 好钢用在刀刃上,就算是坏名头,用对了地方也可能扭转干坤。 刘宪轸道,「这样吧,晚上七点我们在吉味居后厨碰头,你从后门进去,那里会有人接应你的。」 陈涌星答应下来,旋即又觉得奇怪,「之前你不是说吉味居的......已经取消了么?」 刘宪轸被她这么一问倒是罕见得咳嗽了一下,之后才半是想笑半是不好意思道,「哎呀,第一次见面,你还没经过组织的考验呢!我哪能什么都跟你交底啊。」 涌星也笑了,她凑到他面前逼问道,「难道刘秘书现在告诉我了真相,说明我已经经过考验了?」 刘宪轸憋笑,「好吧好吧,虽然考验无处不在,但陈涌星同志,我们很感谢你的加入。」 涌星很不满意这个模稜两可的回答,但也不再追问什么。两人挥手作别,分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沪市的冬天还是很冷的,涌星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可心里却暖暖的。 但他们没人知道,一辆军用轿车停在拐弯的隐秘处,沉默地将他们的一切举动收入眼底,而车内的人早已气的暴跳如雷。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大街上竟然......」 徐敬棠愤怒地将警帽丢在座位上。 司机元空壮着胆子问道,「那什么......督察长......咱们还跟么?」 话音刚落,就听见身边传来徐敬棠冰冷的声线,「滚。」 「啊?」 「滚下去。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元空这回可是连徐敬棠的画外音都听明白了,他赶忙下了车。 「督察长一路顺......」 话音未落,只听「嗡——」的一声,军用轿车已开出去很远,只留下元空一人风中凌乱欲哭无泪,「督察长!这离咱们局子可太远了!」 涌星抬起左腕。 手錶显示时间为七点的时候,她准时出现在了吉味居的后院。后门早有人等候,还是上次招待她的小童,一见她来,连忙将她迎进来。 「快进去吧,刘同志已经在菜窖等你了。」 第22页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始交代十年前的事啦 看新闻感觉肺炎还有点小严重的样子,希望各位小天使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呀。尤其是武汉的小天使们注意预防,放平心态,不要自己吓自己,人生就是关关难过关关过啦。 第13章 回忆 1927年。 一列南下的火车从北平出发。 涌星坐在火车的二等包厢内,一脸乖顺地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农田村庄。 她的对面坐着低头看书的陈玄秋,涌星几乎没有勇气去看他。 包厢内很安静,只有书本翻页的声音。 窗外是模模煳煳的黄和绿,没一会儿涌星就无聊了,她正过身子来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她的脚上是一双崭新的皮鞋,也是她从没穿过的一种。涌星自从被陈玄秋从牙婆手下救回来后已有半个月的时间,可是涌星却还是不了解面前的这个人。 这个人让她称唿自己为「陈先生」。 陈先生大概是那种天生随性的人,即使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她,陈先生依然能悠闲地做自己的事情。而陈先生的事情,就是每天坐在窗边伏案写些什么。 陈先生总是很忙。他应该是个很好的人,涌星在心里想——不然每天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来找他,年轻的,同龄的,年长的。他们的脸上总是挂着一种紧张严肃的神情,而陈先生却没有。他们大多都拿着一沓写满了字的文稿或是新出的报纸。 她总是在背后偷偷地观察着陈先生,陈先生是她之前从未见过的人,她对他好奇极了。可是涌星却不敢去打搅他,她害怕自己会打搅他。她连字都不认识,她只能在他的朋友登门拜访地时候提前将饼干盒放在桌上。 他们这回离开北平,是做了长久的打算的。听陈先生说,他的夫人一直居住在沪市。而恰逢这回震旦大学邀请他担任文学教授一职,便辞了北平的一切举家南迁。 虽说是搬家,可是带的东西却很少。陈玄秋居住的公寓家具都还很新,但他却像是浑不在意似的——全都交给他留在北平的朋友们处置,自己只带了两箱衣物就上了火车。而这两箱衣物里还有涌星和长期照顾陈玄秋的老妈子黄妈的东西。 离开前他曾问过涌星是否要回家去,涌星知道回去后大概率还是被卖的命运,她都在陈玄秋身边待了很久了,看得出来陈玄秋是极好的一个人。就算给他当下人,想必也不会苛责,于是涌星当时就说忘了家在哪了。 陈玄秋无奈地看着涌星,知道她还在为父母抛弃她的事而难以忘怀,便也由着她任性了。 陈玄秋终于翻完了手里的书,一抬头就看见涌星缩回的目光。 陈玄秋笑了,他抬手推了推鼻樑上的金丝眼镜,「怎么了?」 「我们......我们还会回来么?」 「我也不知道。」陈玄秋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明明大了她许多岁,可很多时候他笑起来、说起话都像小孩子一样赤忱,「但我是想回来的,我在北方住惯了,认识的朋友老师都在北平,要是老不回去,我会想他们的。」 「你呢?你想回来么?」 「我?」涌星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问,当即自乱阵脚,「先生去哪,我就去哪。」 话音刚落,她早就羞愧难当,头恨不得能低到裤.裆。 陈玄秋望着她这幅别扭劲儿,更是笑得一脸无奈,「喂,你那天誓死不屈的泼辣劲儿哪去了?」 青春期的女孩发起疯来不是轻易可以叫停的,涌星跟耳聋一样不回答。 陈玄秋也从未跟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接触过,一时间也手脚无措起来,他求助似的四处寻找王妈,才发现黄妈受不了所有人干瞪着眼不说话早就出了包厢跟别人侃大山去了。 「不过沪市也很好,那里比北平开放,很早就设有女校了,我已经联繫了那边的朋友,你过去了就可以读书了。」 陈玄秋没话找话。 涌星装聋作哑。 「怎么,不喜欢读书么?这样可是不行的,我们的国民就是太过愚昧才会这样被人欺凌,我们陈家人可不许有人有这种懒怠的思想。」 天天天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他竟然把她归为陈家人? 涌星只觉得一声「哄」响,一股血从脚底勐窜上头。可这股快乐的粉色旋风并没有持续很久,涌星丧气地发觉自己必须马上拒绝。 「我不想去......不是不想读书......」 「那是为什么?」 「我,我不识字。」 涌星说完这句话后,整张脸就垮了下来,通红的小脸眼看着就要落下泪来。 「嗨,就这点事啊。」陈玄秋看不得她这幅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将她抱过来,让她挨着自己坐下,修长的胳膊环抱住她,源源不断地给她传递温暖。 陈先生身上是烟味和墨水味交织发酵的味道,很好闻,很上头。 「识字很简单的,你又那么聪明,我来教你,不出几个月你就会熟练掌握了。」 涌星傻得只有点头的份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既然长久留在沪市了,到时候户籍卡都是要登记的。」 这问题问出来实在很傻,涌星来了他家已近半月,可他竟然都没有问过她的名字。但这是落在陈玄秋头上又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他身上有文人都有的傻气,没放在心上的事就算是别人千叮咛万嘱咐也浑不在意。 第23页 涌星逼着自己赶紧冷静下来,女孩子的面子是很重要的事情。她的目光移向窗外,才发现窗外已经漆黑一片了,野外的黑夜不想城市。城市的黑夜是静谧的深蓝,郊野的黑夜是无尽层叠的黑。 「记不得了,先生这么有文化,就拜託先生起一个吧。」 「我给你起阿猫阿狗你也认?」 涌星真的不明白究竟是陈玄秋一直把她当个小孩似的逗乐,还是他本身就是这么幼稚。 「好啊,那我以后就叫阿狗了。」 涌星梗着脖子道。 「那可不行,女孩子怎么能起这么难听的名字呢,嗯,让我好好想想。」 陈玄秋望向窗外,此次窗外是荒无人烟的平坦原野,远处的白桦林被甩在后面变成含煳不清的剪影。夏夜的晚风从窗户外吹过来,风里有湿漉漉的水汽。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只见天幕上遍布着星星点点的繁星,挂在天上一闪一闪亮晶晶,一闪一闪放光明。 「那就叫涌星吧。」 陈玄秋掏出纸来,旋开钢笔,在纸上潇洒地写下「涌星」二字来。 「你看这个字就念『星』。」陈玄秋用笔指着「星」字,趁热打铁似的教她认起字来,他指了指涌星又指了指天空「你就和天上发亮那玩意一样,都叫这个名字。」 其实涌星有暗自不满这两字太过难写,可是她还没说出口就听到了陈玄秋的话。她很喜欢陈玄秋说的每一句话,而这一句尤其喜欢。所以她决定从此刻起开始热爱这个名字。 火车紧赶慢赶地开了一星期后才终于在沪市火车站停了下来。 到了沪市之后,涌星才开始紧张起来。陈玄秋从未向她隐瞒过自己已婚的事实,只是很少提起自己的妻子。涌星生怕会一进屋就看到了陈玄秋的夫人。 她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 陈玄秋依旧有很多事要做,三人刚下了火车他就替涌星和黄妈叫了车自己就去了友人住处商量事宜。 涌星忍了一路,终于还是没憋住,在路上悄悄地向黄妈问了陈玄秋妻子的事。 「诶哟,这话你可千万不能在先生面前提哦!夫人跟先生的关系一直是先生心里的刺,谁都提不得的!你都不知道,先生这样温和的人生起气来才吓人呢!我再跟你说一句,先生让你上学是先生慈悲,你怎么都是他买回来的,说白了就是他的小妾,就是下人,你可千万不能把自己当小姐看,不可以惹先生不高兴!」 「可先生说了,我是陈家人,到时候户籍卡上可是要登记的!」 涌星被她这话气得很不服气。 「诶呦呦,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这在我们乡下不就是表哥表妹的事么,我还告诉你了,这样办起事来才方便呢!你给我安分点,先生是做大事做大学问的人,你敢耽误先生,我可要扒你这小东西的皮的!」 黄妈胖胖的短手指戳她的脑门。 「我看你才是耽误先生的那一个呢,我好几次都看见先生写作的时候你在外面唠叨,害得先生写不下去!」 「你个臭丫头!你,快到了别说话了,吵得我头疼!」 黄妈连忙闭眼装睡。 车很快到了目的地,黄妈大着嗓门叫车夫帮着把行李搬进屋里。而涌星在一旁望着这个前后前后都有花园的小洋楼,真实地感觉到了腿软。 要知道,陈玄秋在北平的时候常常连房租都要拖上几天才交啊,当然,这也是她从黄妈那听来的。 「太太是沪市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是先生他们完婚的地方,可惜好景不长,结婚后他俩老打架,太太就生气回了娘家,再也不回来了。」 黄妈在家里给她解释道。 黄妈是个风风火火的性格,一进家门也顾不得奔波的劳累,当即就开始打扫房间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好打扫的,这屋子看得出来被人维护的很好,窗几明净,家具都是现成的。 黄妈分了一间一楼的房间给她后就上楼去给陈玄秋收拾房间了。涌星第一次到屋内也有楼梯的房子来,就跟着上了楼。黄妈一边打扫一边碎碎念,「咱们做下人的就住一楼,省的晚上打搅主子。你就跟我一样。」 「我干嘛一样?等陈先生回来我就告诉他,让他给我分一间二楼的房间,气死你。」 「行行行,你去嘛。」黄妈专心致志地打扫无心恋战。 涌星自觉乏味,也回了屋去。可到底还是没有对陈玄秋说出那番话来,即使她曾有无数个机会,可她都没有。 她怕极了耽误他。 作者有话要说: 裤.裆都要被河蟹????谁穿裤子没□□???? 感谢在20200121 21:46:46~20200122 21:52: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土长甫赤赤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识字 对于陈玄秋来说,在沪市的生活同在北平的日子无异。 经过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之后,涌星算是对陈玄秋有了大体地了解,她惊奇地发现陈玄秋比她想像中的还要更厉害些。一开始她以为陈玄秋只是朋友很多,后来她才发现陈玄秋是个十分受人爱戴的人。他的学识是举国公认。 黄妈曾偷偷跟她说过,陈先生的文章可是连政府首长都要看的。 第24页 他只有三十多岁,带着金丝眼镜的脸没有一丝皱纹,可是所有登门拜访的人无论老幼,都会十分尊敬地称他一声「陈先生」。他们喊得也是「先生」,可是却又和涌星不一样。他们喊,是朋友是师生,而轮到涌星口中,却仅仅是僕人的本分。 涌星也很想叫他「陈先生」,于是一到沪市之后就积极投身到改变文盲身份的行动中。按理说,她这样上进的态度是值得称赞的,陈先生听了必定也是高兴的。可涌星却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她这样别扭连黄妈都看出来了,黄妈不止一次地戳着她的脑袋骂道,「不长进的小东西,欺软怕硬,就会跟我这个老妈子较劲儿,怎么一见真主子就蔫儿了?」 面对黄妈,涌星当然不怕啦,当即就怼回去,「黄妈您真是自己轻贱自己,先生说了,皇帝早下台了,而我们终将迎来一个不分主僕的新时代!」 每到这时候黄妈就会呸一声,「得了吧,我只要拿一天工钱,就是陈家的僕人,才不像你呢!也不知道先生什么眼神,小白眼狼也敢带回家来。」 涌星对此十分表示不满。要是在整个陈公馆里,也只有黄妈敢自称自己是这个家的僕人了。陈玄秋终日日理万机,家里的钱财都是交给黄妈管理。陈玄秋满脑子的家国天下,只要回来有口饭吃就是万事大吉了,但黄妈还是每天都会把记好的帐递到陈玄秋的眼前看。 「好了好了,我的好黄妈,就当我看过了,行不行?」 每当这时候,陈玄秋就会扶着黄妈的肩膀笑眯眯地把她推出去。 而这个时候,黄妈也会一脸受用地收起帐本,「喏,你看过了哦。」 涌星觉得这个家什么话都叫黄妈说了。黄妈甚至还管到她主子陈玄秋的头上来了——陈玄秋的朋友众多,其中又是学生居多。学生们没工作又正是长大的时候,陈玄秋少不得要留他们在府上吃饭,黄妈乐意给陈玄秋花钱,可不乐意给这帮「讨债鬼」出钱。 于是每次都提前问陈玄秋明日有没有人拜访,要是有,就提前一天烧一大锅饭,等到第二天陈玄秋的学生们登门后,就一人盛上一大碗饭,桌上也都是昨天没吃完的剩菜,还要暗自使眼色叫陈玄秋少吃点,等着晚上加餐。 她本以为这样那些学生们就不来了,可谁知道,学生们都是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什么到他们嘴里只要有点盐味那就是绝世美味,一行人闷头就吃,吃饱了还笑嘻嘻地齐夸黄妈手艺好。 黄妈被夸得受宠若惊,又因为陈玄秋非要跟学生们共进退一起吃剩菜,黄妈觉得不是办法,最后只得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剩菜和新做的菜参半,新炒的就放在陈玄秋的眼前。黄妈不信那帮穷小子还敢夹先生面前的菜。 但私底下黄妈还是忍不住对涌星吐槽道,「我的乖乖,看他们吃起来吭哧吭哧的,我看把他们关到猪圈里,猪也抢不过他们。」 黄妈这话不光对涌星说,不高兴了当着陈玄秋的面也要说,眼看真气急了陈玄秋还得赔不是。 涌星可做不到这样,她可怕极了。 白天的陈玄秋被太多的人需要,只有夕阳落下繁星四起之时,涌星才能短暂地感觉到他的身边只有她。 可是哪怕是这个时候涌星也不敢主动找他说话,她害怕他说教她识字的事只是随便说说。 女人怎么可能识字呢?涌星有时甚至憎恨自己,她憎恨这个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自己。 可是陈玄秋却将她记在了心上。 他经常很累。涌星总趴在以后的楼梯处往二楼看,看他送走客人后,一个人皱紧了眉,坐在椅子上抽菸,或是点着一支烟,看着菸灰慢慢地累积、累积、累积到不能承受的时候再变成灰尘跌落。 但是他只是短暂地休息一段时间后,就会走出来,弯下腰来,两只长长的胳膊悠闲地搭在楼梯上,笑着叫她上来。 当陈玄秋叫她上来的时候,就是涌星一天最开心的时候。 他让她坐在自己的近旁,翻开一本书,指着「一二三四」问她认不认识。 涌星心里酸酸的,恨他怎么可以觉得她连「一二三四」这么简单的字都不认识。涌星撇撇嘴,说当然认识。陈玄秋把钢笔递给她,让她把自己认识的字都写下来。 涌星接过笔就写了下来,可是写了大半张纸后就停下了笔。她本来可以写更多的,涌星在心里不平,都怪他的笔太热,烫的她手心直冒汗,没发挥好。 可是陈玄秋倒是很惊讶的样子,他将纸拿起来放在眼前看了看,笑道,「你基础不错了,基本的都还差不多,只不过有些笔画不对,所以写出来不好看。」 「我偷偷学的,照葫芦画瓢罢了。先生多教我点吧,争取可以早点去学校。」 涌星热情得拍马屁。 可是陈玄秋却摇了摇头,他低下头认真地掰弄她僵硬地手指,继而他的大手就包裹住了她的手。陈玄秋的力气太大了,捏得她的心又酸又痛。 「做学问最忌讳的就是求快。而且一个人的字就是一个人的脸面,一个人有没有风骨,有没有品味,字迹也总能体现出两分来。」 他很认真,低着头,檯灯的光落在他乌黑的发顶上,晃地涌星的眼睛发胀。 陈玄秋带着她写了几个字后,才抬起头来,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真诚地望着她,问她,学会了么? 第25页 他的眼光太真诚了,真诚地让涌星一早就明白他很欣赏她他很喜欢她,可是同时真诚地让涌星一看就明白他对她的感情不是她想要的。 所以涌星自然无比地撒了谎,她有些羞怯地对着他摇头,说她太笨了学不会。 涌星觉得自己别无选择,陈玄秋的眼神太有魔力了,她没办法保持理智,她要想办法把这段时间尽可能的延长。她要把陈玄秋的眼里只有她的时间延长。 她没有办法。 她只是个小姑娘,耍些无伤大雅的小心眼儿是女孩子们的特权,就是上帝也会原谅的。上帝究竟是何许人物,涌星只在黄妈的嘴里听过,可现在她俨然成了上帝最虔诚的信徒。 陈玄秋笑得很温和,他拍拍她的脑袋,「专心一点啊,再教一遍,要是还不会我可是要打手心的。」 涌星连忙点头。 她只敢在陈玄秋面前说不会,在陈玄秋忙于会客写文章的其他时间里,她总是偷偷付出千倍的努力,只为陈玄秋考察她时那惊喜的眼神。但涌星也有自己的小心眼儿,经过一系列的推算之后,涌星熟练的掌握了一个即使忘记也不会被骂的时间段—— 每三天她就会忘记三天前的字,这样陈玄秋就可以一直教她了。 然而陈玄秋早就识破了她的小伎俩。 一天晚饭时,在餐桌上陈玄秋翻着报纸,冷不丁道,「你如今识字已经不成问题了,过一段时间正好就是新学期了,我也趁这时候去给你找找学校。」 涌星正埋头喝小米粥,听到之后只得闷闷不乐地答应了一声——她那时候还不太会控制情绪,像只刚涉足山林的小兽,喜怒都表达在脸上。 黄妈在一旁拍她的头,恨铁不成钢,「上学多好啊,还不快谢谢先生!你看看先生对你多好,就是亲妹子也就这份上了。」 「别拍我头。」涌星不开心,嘴巴上能挂油壶,还嘴硬小声道,「......我又不是他妹子。」 「啊?那你是什么?」黄妈大嗓门道,「僕人啊?你见过当半个主子供着的僕人么?」 涌星觉得黄妈这个人真是太奇怪了——黄妈这个人吧,有时候涌星觉得她把自己也当成了僕人,像个过来人似的提点她做僕人的种种行为准则;可是有时候黄妈又真把她当成个主子了,她来了沪市这么久,也就偶尔帮黄妈打打下手。要是两个人闹脾气了,涌星气得不理她,黄妈也不说什么。 但找学校这个事就定下来了。 涌星这个十几岁的年纪有些尴尬。沪市有许多女校,很多主要是教人女红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家庭主妇。而陈玄秋自然不会送她去这种学校。然而这时女孩们普遍嫁人早,社会上也不会真的有大把的机会留给她。 是而沪市很多女孩十几岁就上了大学,有时定了亲的没上完学就直接休学了。沪市的确比北平开放,但好像也没多开放。 陈玄秋纠结了一个星期,还是决定送涌星去中学。虽然涌星十分聪明,可是到底底子薄弱,而且沪市的大学是男女混合的,各个都争相学习西方开放思潮,陈玄秋怕她年纪小被带偏了想法,最终还是敲定先上中学。 又没过几日,陈玄秋十分开心地跑回家来,盛情邀请打死也不上主家餐桌的黄妈,热情洋溢地宣布了好消息。 「都办好了,两江女中,过几日开学了就可以去报导了。」 作者有话要说: 55555文案被编辑大大要求整改了......忽然害怕哪天我的文会不会被封掉。 今天发现上榜了,虽然是pc榜但也好开心~ 第15章 读书会 涌星第一次去两江女中的时候,是黄妈送的她。 黄妈凭着这几天买菜的经验,已经将沪市大大小小的路给摸了个透。她的脚曾经缠过一段时间,可没多久清政府倒台,她的脚又被放了,但照黄妈的话来说,就那么一小段时间也是把她的脚给伤着了,就是长大了也比正常人小。 涌星可没看出来黄妈的脚哪里被伤着了。黄妈平生最喜走路,此刻一手帮她挎着包一手拉着她,还让两脚健全的涌星跟的直喘。可偏偏不能说,一说黄妈准喊——「你不懂,我可是浑身的毛病!」 明明一开始陈玄秋是准备亲自送她去学校的,毕竟还有各项事情要处理,可是开学前几天他的几个学生被抓紧了监狱,陈玄秋这几日都忙着替他们疏通关系,只好让黄妈送她去学校。 涌星嘴上没说什么,可是心里却生气了,撅着嘴慢吞吞地走。黄妈脚下生风,一见她这个小拖油瓶就心急,「诶哟,小姑奶奶,赶紧的吧,一会迟到了先生罚你我可不管。」 「你现在知道急了?刚才出来的时候先生是让咱们坐车的。」 这话一出口涌星就后悔了,果然这句话算是点着了黄妈,黄妈当即往她屁股上打了一下。 「你怎么这么没心肝啊!三块钱你知道可以称多少肉了么!如今日本人可是进城了,你知道么,日本人最看不惯的就是先生那样的人了!先生的文章没人敢登,一天就守着教授那点破钱,你知道你上学一年要多少钱么?几百块钱啊,乖乖,好不满足?」 涌星并不是为走路上学生气,她就是一跟黄妈大眼瞪小眼就不痛快。 涌星梗着脖子嘴硬,「你有心肝?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每次不跟我们上桌,都是因为你自己偷偷在厨房开小灶!」 第26页 黄妈吓得一下捂住她的嘴巴,「小白眼狼,信口胡说!」 涌星不屑,「你每顿都给自己煮个红皮蛋,每次垃圾筐里都有蛋壳,你以为没人知道啊。」 「嗨,你知道什么啊!那不是因为我从前裹过小脚么,伤着骨头啦,我还找先生要钱看病呢!我吃个鸡蛋怎么啦?再说了,先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对陈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个半路来的程咬金可不要乱咬人啊!」 得,黄妈只要词穷了就把一切怪到她那双小脚上去。 涌星翻了个白眼,不想理她。黄妈也不理她,两个人脸别着脸地到了校门口,黄妈把布包塞到她手上,「喏,进学校了就好好读书!我早打听好啦,过几天咱们这就有电车了,到时候你天天做那玩意上学,累不着你!」 话音未落,黄妈又迈着她那双「伤了」的小脚跟踩着风火轮似的飞奔去了菜市场。 从此以后,黄妈在家就成天说涌星是「家里唯一一个最享福的」,这使得涌星更是心里愤懑。 黄妈一个连学校大门朝哪开的睁眼瞎才不知道上学究竟是多痛苦的一件事呢。 两江女中是沪市数一数二的女中,里面的女孩子大多非富即贵。打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女生们并非都如小说里描绘的那般天真不谙世事,正相反,这里面大多数都是人精。而女中的学生们早有一项技能声名远扬,那就是只需一眼他们就看得出别人究竟家世如何,究竟是真权贵还是假富豪。 「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更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有钱人,但有钱人唯一相同的就是与穷人不同。」 这是两江女中不成文的地下规则,是比校训「博爱博学端庄勤朴」更要牢牢刻在女孩子们心中的至理名言。 所以涌星这个假富豪在两江女中过的委实有些委屈。 她想过无数种办法改变受人排挤的事实,但在最后无奈发现——只有变得纸醉金迷才能成功打入她们的小圈子后,涌星冷静了下来,冷静地几乎逆来顺受。 天知道那些女孩子是怎么想出那么多送礼物的门路的——逢年过节要互送礼物表示祝福,成绩取得进步要互送礼物表达庆祝,就连指挥自家下人给孤寡老弱送饭也得送礼物——「今天的我们变得更加闪亮亮,愿主指引我们的灵魂变得更加纯洁。」 更不要说什么订婚的,高升的,结婚的,怀孕的。 涌星是来到两江女中后才真切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穷人才渴望节日,而有钱人的每一天都是节日。 但是她不会把这些想法告诉陈先生,她愿意一个人打扫教室,一个人去抬水,她甚至愿意被女孩子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她是乡巴佬。如果这些就是读书带来的额外考验的话,她都愿意毫无怨言地接受。 陈先生希望她成为一个有知识的人,那她拼了命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而且陈先生是大人物,他每天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忙,有大堆大堆的书信要写要寄,还有很多很多的人等着得到他的帮助。她曾在无数个夜晚悄悄地躲在开满玉兰花的院子里抬头看着陈公馆唯一亮光的屋子,看着他瘦削的身影烙印在百褶窗被切割成不真切的剪影。 陈玄秋在工作的时候很少挪动。陈先生的身体不好,经常咳嗽。黄妈跟她说,都是先生太忙于工作了,不爱惜身体,总熬夜才搞得身子不好的。 每当窗户上的剪影开始咳嗽的时候,她总想上去劝陈玄秋休息,可是无数个夜晚悄然滑过,然而她终究没有迈出上楼的那一步。 陈先生是大人物,他的时间应该花费在重要的事上,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给陈先生添麻烦。 涌星一向是这般告诫自己的,「不能给陈先生惹麻烦」是她的人生信条,无数个只是仰望的夜晚如此,少向陈先生讲述学校的事也是如此。 所以就是在学校的日子别扭难熬,涌星仍旧是抿着嘴忍着,她只是很喜欢在她答对所有问题后陈先生欣慰的笑容。陈先生很少笑的,他的一双浓眉如同两柄利剑,他总还是不怒自威。 可是她却可以让他笑。 这是涌星唯一开心的事,然而她却没有对陈先生讲过这件事。这么短短的一句话根本不会耽误陈先生的时候,她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告诉他,在他们两个人一人坐在长桌一头的时候,在她低头喝牛奶在陈先生看报纸的时候,在陈先生同她一起出门的时候,在陈先生找出书来给她的时候,在陈先生俯身给玉兰浇水的时候…… 看看,她有这么多的机会,可她都没有说。 大概是老天也被她这副朝圣者般虔诚的心肠给感动了吧,竟然叫涌星发现了一个不用交钱即可参加的读书会。 读书会是学校里唯一不需要收费便可参与的活动了。涌星刚得知此事时,心里是高兴的——她那时不十来岁出头,虽则心智比旁的孩子成熟,但到底还是小孩心性,面上什么都不显露可心里还是忍不住的羡慕同班女生下课后三五成群地相邀着参加各式活动。 涌星打算参加读书会,她察觉到自己报名时其余女生望着她交头接耳地声音,不过她并不在意,反正也没花她们的钱。而更让涌星出乎意料的是,在她报名之后,更有两个从前根本没有看过她一眼的女生更是亲热的邀请她一起参加读书会。 涌星开心的笑了,心头涌起一股苦尽甘来的甜美味道。 第27页 读书会开始前,她在公馆里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却还是无奈发现自己的那些子破烂家什连校服都不如,最后还是黄妈帮她拆开了两条板正的辫子改梳了一种新样式。 「这是公主头,如今正流行呢。」 黄妈把镜子拿来给她照。涌星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从没有披过头髮,如今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黄妈看出了她的窘迫,笑了,「你这么一扎,倒瞧着像是刚归国的小姐似的。」 涌星脸上一红,「我哪……」 她话还没出口,就听见门口传来陈先生含笑声音。 「哪有穿穿布鞋的归国小姐啊。」 涌星吓了一跳,一扭头,就看见身着背心的陈先生斜倚在门口,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沖她笑。陈玄秋那天刚参加了一场会议,会议进行的并不理想,他心中烦闷。谁知道一回到家一点声音没有,他叫了几声也没人应答,还是顺着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才看见梳头髮的两个人低声笑谈。 累了一天的心忽然就松懈了下来。 「这髮型,应配西式连衣裙最佳哦,其次是披风,最次也得有双皮鞋才行。」 他难得有兴致,苹果又脆又甜,他的笑也越深。 可涌星被他一说却是没了勇气,别别扭扭地说不弄这个头髮了。黄妈嗔怪地瞪了陈玄秋一眼,笑骂道,「都知道先生嘴巴厉害,整个沪市没有能辩得过先生的,只是这衣服样式都是我们女人的事,先生来这凑什么热闹?再说了,先生真这么明白,就该给涌星添些衣物,光说不做好没意思。」 第16章 解围 陈玄秋闻言更来了兴致,问涌星,「你就看着黄妈冤枉我?你来说,我是不是总会教你去买些东西来?可谁知道你是个小气鬼,这么久过去了一个新物件没见到还害我被黄妈骂?」 涌星连忙道,「不关先生的事,先生待我已经很好了,先生挣钱不容易,涌星已经很满足了,还是照常编辫子去吧,忽然变个样式我也不好意思的。」 黄妈见她这么护着陈玄秋,罩着脑袋就是一拍,「他每天坐坐办公室,动动笔桿子钱就到手了,你给他操哪门子心呢?」 涌星被她这样一说,更是不好意思起来,连抬头看陈玄秋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低着头,余光里停留在木地板上的、陈玄秋打得发亮的皮鞋,初秋下午四点半的和煦日光落在他的脚面上散发出迷离光芒。 忽然余光里的皮鞋却消失了,涌星立马抬头,可只看到陈玄秋一脸兴致昂扬地往楼上走去。 「对了黄妈,我记得毓稚从前还有些衣服留在这没带走,你可收起来了?」 涌星怅然若失地望着门口地板上被日光晒的发烫的木地板,耳边是黄妈叫他不要把箱子翻乱的叮嘱。 还有雀跃细碎的脚步声,以及陈玄秋开怀的声音。 「没事,我来找。」 那是她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毓稚」两个字。 很快陈玄秋沖了下来,手上还带着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 「毓稚眼光好,这样式现在穿也不过时,黄妈,你拿去熨熨就好了。」 黄妈接过衣服就出去了,而陈玄秋又同她说了几句话依旧上楼办公去了。 仿佛刚才快乐的像个愣头青的人从没出现。 而涌星也忘了陈玄秋方才究竟同她讲了些什么。她沉浸在陈玄秋飞奔上楼时的快乐和兴奋,那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东西。 涌星这才发现她曾经自以为是的特别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她带给他的所有快乐的都是虚假,而那个名叫「毓稚」的女人只靠一件留下来的旧衣服就可以让他快乐的像个孩子。 衣服熨好了,涌星在黄妈逼近的脚步声惶惶擦掉还没来得及掉落的泪水。 陈先生对她的恩情是她几辈子都还不清的,她不能让陈先生为她分心。 涌星还是一言不发地穿上了连衣裙,她仔细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似乎这样就可以洞察那个叫「毓稚」的女人究竟是何许人物。 她出门的时候陈先生在办公,黄妈从院子里掐了一朵盛开的玉兰花别在她的鬓间。路过他窗下的时候,涌星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他的屋子,出人意料的是,陈玄秋竟然立在窗边目送她。 他们四目相对之后,陈玄秋自然地抬起夹着烟的手沖她挥手告别,他笑了一下,一大团烟雾从他口鼻逸出,模煳了他的神情。 涌星扭头出了大门,她知道,他没有看她。 老天真是个小气鬼,分给她的好运永远只有那么一点点,涌星在心里想,好不容易她的生活开始有一点好转的时候,老天就会提醒她运气已经用完。 这个念头一直到涌星到达读书会之前都在她的脑海里盘旋,而直到读书会进行到尾声之后,涌星才接到一个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 读书会不用交钱,但是是要捐款的啊!!!! 涌星目瞪口呆地望着参加读书会的公子淑女们一个个优雅风流地几百几百地往捐款箱里投钱,惊讶的连脸色都不知道怎么掩饰了。读书会一向是年轻男女的交流感情的另一种称唿,只有涌星傻乎乎地以为是来读书的。 她今天一身时兴打扮早已吸引了许多在场男生的注意,同时引得女生们不快。如今她这一副掩饰不住的惊讶窘迫早已被聪明的女孩子们抓住了尾巴。 第28页 而早先约她同来的女孩本是想让她当那绿叶的,谁知道平时扣扣搜搜的涌星一打扮竟然这般引人注意,心里早已打翻了醋罈子,脸上只做亲热状,两个人簇拥着涌星就要拉着她去捐款。 涌星在心里欲哭无泪,她真的快疯了,别说几百块大元了,每次陈先生给她钱她都悄悄藏在了院子里的花坛里等着还给他,她一天的饭钱只是几元而已,一个月加起来也不过几十。 而这些富家子弟的作风又一向烧包浮夸,不过是个读书会的捐款,竟然专门雇了个人来统计,每当有人捐了钱那人就负责大声而狗腿地喊出捐款人以及捐款数额。 耳边「小姐妹」的催促声不绝于耳,而涌星闭上眼,她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大头照被印在校报扉页,旁边配以各种刁钻讥笑大字。 「这位同学,你到底要不要捐?本次捐款活动完全是自愿,我们的本意是救助水生火热的中的孤寡老弱,你要不愿意帮助他们也没关系。」 开口的时候隔壁二中的学生会会长,是北平灭火局老总的儿子,也是这次读书会的红人。他心里早就烦了,又觉得这局面焦灼难看,他是家中幼子自小宠溺脾气肯定不好,如今虽然场面话说着,可语气早已不耐烦了。 老总儿子不开心了,其余的虾兵蟹将当然都要活动起来表明忠心了,也不知是谁在人群里说了一声,「真扫兴,这么不善良还读什么书啊。」 「就是,你看她的裙子,肯定是外国货,竟然连这么点钱都不捨得,这丢脸。」 「可不么,我们的沙龙在北平都是数一数二的,她怎么混进来的。」 紧接着声音大了起来,上午还跟她称兄道弟的女生立马恨不得跟她脱离关系,大声道,「涌星,你是不是故意欺负我啊?上午你还说得好好的,怎么现在这么小气,不过是一件衣服钱,你就这么小家子气要落我的面子么?」 她上午说的是好好的,可那时她不知道要交钱的情况下! 如今正是学校的活动时间,周围其他的同学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渐渐周围围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更有人拿着相机「咔嚓咔嚓」地对着涌星一阵勐拍。 涌星一个人站在人群中,低着头望着整洁的晃眼的鹅黄色连衣裙,连哭都不敢哭。 涌星在心里算了算自己一个月的生活费,堪堪能凑到五十块。钱数不大,更可况她的钱都是零钱,只怕捐了也会被笑话,可涌星受够了,她咬了咬牙准备上前捐钱。 可有一个人抢在了她前门把钱丢进了功德箱内。 涌星惊讶地抬头,只见一身穿制服的男人站在她的面前背对着她。 众人同涌星一样,都是惊讶地望着这个横空出世一般的陌生男子。 「一百够了么?」 那人的眉眼隐藏在警帽帽檐下,统计的人望着他腰间的警棍有些害怕地吞了吞口水,「够…够了,还多了点。」 「多了?」 那个人十分自来熟的把那登记的本子拿来翻了翻,戏嚯道,「嚯,还挺正式的。」 「多了的钱,就当我请这位小姐喝茶了。」 那人将本子直接丢到了统计的人身上,这个人行事狂妄地很,可是周围的公子小姐们似乎都被吓着了,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那人丢了本子,这才扭过头来,对涌星怪模怪式地鞠了一躬,「这位小姐,如今时间还早,不知可否赏光一通吃个下午茶?」 涌星沉默的望着眼前的年轻男人,心里想的竟然是陈玄秋。 是和陈先生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啊。 这个年轻男子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凤眼如同黑夜繁星,正一闪一闪地望着她笑。 「还不知先生名讳,我们捐款是记录在册的,先生如此大方,日后民众感谢是得知道先生功绩的。」 老总公子壮着胆子问道,心里想的却是知道这砸场子的谁来日好好回报回去。 而那人却道,「不必,老子没什么闲情逸緻,也怕被人惦记,今天不过是帮美人解围,一切都记在这位小姐名下。」 话毕,看着那统计的人记下涌星的名字,又念了一遍「涌星,这名字好听」之后才满意地要拉着涌星离开。 而涌星却下意识的赶忙甩开他的手,慌不择路地冲出了人群,出了这么一通洋相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明天还有没有上学的勇气了。 她跑到一面爬满了紫藤花的墙下,闭着眼喘粗气。有脚步声在她身边停下,果然还是那个人。 「这位小姐,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如今时日尚早,可否赏脸……」 他话还没说完,方才闭着眼的女孩像是火烧眉毛似的跳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大个布袋来就往他怀里塞,「谢谢您今日帮我解围,这里有五十,剩下的五十,我明儿凑了够了就还您。多谢了!」 画外音就是叫他赶紧走,不要再纠缠她了。涌星现在连粉饰太平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那个人就是不走。 「我花钱可不是请你还钱的。」 那人笑起来,涌星却觉得自己快被逼哭了。 「那你要干嘛?」 「不干什么,就想请小姐赏光吃个下午茶。」 「我没胃口,不想去。」 「那就出去走走?我看小姐跑得很快,走走应该没问题。」 第29页 那人像是注意不到她此刻情绪崩溃似的,依旧步步紧逼。 「去哪?」 涌星恨恨地瞪着他,恨不得眼神变成杀猪刀一片片地将它片了。 可面前的人却眼神清亮,像是看不到她的愤怒一般,满脸真诚道,「去哪而都成。」 第17章 栗子勃朗尼 「你的意思是,今天我要是不陪你走,你就不会放过我咯?」 涌星站定,冷着脸直面面前这个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人。 面前的人点点头,倒也磊落。 涌星暗自咬牙,她今天非要叫这个人吃吃苦头才行。 「好啊,但我累了,我不想走了,我现在只想去梦巴黎茶餐厅吃蛋糕。」 其实涌星一次都没过梦巴黎茶餐厅,但是「梦巴黎」三个字在她耳朵里却并不生疏。梦巴黎是两江女中里的女学生中最受欢迎的地方。涌星即使自己没去过,但也知道一定不便宜。 面前的男人一身最普通的警察打扮,他不是喜欢对陌生人装阔气么?涌星打算今天就叫他在陌生人面前破产。 涌星嘴角似笑非笑,等着那人识时务离开,可那人却又很爽快道,「好啊,走吧。」 涌星一股气堵在心里,又发泄不出去,扭过头就往前走去。她走得很快,两条白生生的腿藏在藏蓝校裙下,阳光从前面射过来,把女生纤长的身影变成长长的影子烙在后面男人的身上。 两个人进了梦巴黎。 梦巴黎是沪市数一数二的西式茶餐厅,整个餐厅内的装饰风格只用「金碧辉煌」四个字就可以轻松概括。茶餐厅的一角是一假黑色钢琴,只见一白俄女子正做在钢琴前弹奏着乐曲。大厅里很安静,顾客也很少,其中面庞多是白人,他们两个竟成了茶餐厅里唯二的两个黄皮肤。 就连侍者都是白人面孔。 侍者行事十分得体,绅士地弯下腰来将菜单递给她。 涌星打开菜单后发觉她对有钱人的生活还是不太了解——千算万算,她也没想到梦巴黎的菜单竟然都是英文的。 涌星如今在两江女中已经待了一段时间,英语也算接触了不少,可是要让她用英文点单也的确是太为难她了。涌星说些「hello」「thank you」什么的还可以,但是这菜单上的都是专业名词,又长又生僻。 涌星心虚地抬头瞄了对面那个坐得跟个大爷似的人一眼,心中更是多讨厌了他几分,索性叫来使者,伸出葱白手指,对着菜单就是胡乱一通「this,this,this and this」就打发了使者。 反正不是她付钱,涌星才不担心呢。 她点了三四样,这才觉得开心了,将菜单交给侍者之后还学着女中的外教一样,十分有格调地对侍者道,「thank you」。 侍者接过菜单后,就礼貌离开。 涌星这才正眼打量起对面的男人起来。 她这时候才看出来,对面这个男人看起来也是很年轻的样子,看着不过跟她一般大。看得出这人生活的也不怎么样,眼里有血丝,下巴上有鬍渣。邋里邋遢的,一点都不会收拾自己,陈先生就不允许自己这样不体面。 「叫什么啊。」 「徐敬棠。」 对面那个人好像早知道她要这样问似的,涌星刚一提问就听到了答案。 涌星问了这一句后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但很显然徐敬棠并不希望两个人一直沉默,他两条长腿在圆桌下晃了又晃。 「我在小东门巡捕房,你有空可以来那找我。」 「哦,我一般没空。」 涌星拒绝地干净利落。她的目光扭向窗外,梦巴黎坐落在沪市最繁华的地方,此刻外面车水马龙人影如织。 「没事,我有空的时候可以来找你。」 「我说你这人有病吧,看不出来我讨厌你啊,就这么不要脸。」 涌星的嗓音不自觉微微有些提高,引得旁人纷纷侧目,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 「我知道你讨厌我啊,可没关系,这世上喜欢我的人太多,我还就喜欢你这种对我摆臭脸的。」 徐敬棠看出来了涌星的不好意思,于是故意大声回答,惹得旁边的人暗暗有些不耐烦起来。 「啧。」 涌星最害怕别人在背后的指指点点,此刻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她翻了个白眼。 「贱不贱吶,小点声!」 「我凭什么小点声,这是我们的地盘,凭什么尊重他们洋人的规矩。」 徐敬棠半点不在意,说着说着自己还生气了,嘟囔道,「总有一天,老子一定把他们一个个的都赶出去。」 「切,就凭你?」涌星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瞧你虎的,救亡图存还轮不到你呢!」 涌星想起陈玄秋对她的教诲,鄙夷地望着徐敬棠,「师夷长技以制夷,这才是立国之本呢,听得懂么你。」 还没等徐敬棠回答,侍者就端着托盘将东西送了上来。涌星不认识名字,她点的都是蛋糕,没有饮品。不过梦巴黎一向是免费续咖啡的,之前看两个人也不像有钱的人,但既然点了单此刻也给二人上了咖啡。 涌星没有喝过咖啡,陈玄秋一向不喜欢洋人的玩意,家里都是喝茶。 美味端上来了,涌星也懒得跟徐敬棠斗嘴了,她小心翼翼地喝了口咖啡,结果苦得她直皱眉,杯子差点都没拿稳。 第30页 「切,」徐敬棠被她这幅样子逗笑了,「你也没来过嘛,看你牛的。咖啡都不会喝,还敢来梦巴黎。」 徐敬棠从花瓶旁边的小瓶子里夹出两块方糖来丢进她的杯子里,「喏,搅搅尝尝。」 涌星挂不住面子,脸色很不好看,但还是喝了一口。 的确变好喝了一点,她喝了两口,也学着徐敬棠的样子丢了一块方糖进去,搅了搅之后美滋滋地喝了起来。 「嚯,你还挺爱吃甜的啊。」 涌星不接话,「看不出来,你还喝过咖啡啊。」 徐敬棠摘了帽子摸了摸寸长头髮,嘿嘿笑了,「诶呀,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 「那你不尝尝?」 徐敬棠面前的咖啡丝毫没动,徐敬棠看了眼白瓷盏里的液体,又将目光移回涌星身上,笑着摇摇头没说话。 涌星撇撇嘴,她早就等不及吃蛋糕了。面前的蛋糕发出香甜诱人的味道,四块蛋糕都是花花绿绿的颜色,只有一块是漆黑的。涌星第一次见到漆黑的食物,她有些好奇,像只小仓鼠似的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最后才拿起小勺子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哇——超超超超超好吃呀! 涌星毫不客气地每块糕点都尝了一口,没想到还是这块黑漆漆的蛋糕最对她的胃口。 吃到了从没吃过的好东西,涌星的心情也变好了,她倒是笑眯眯地主动跟徐敬棠说,「没想到试了一圈,竟然这个最丑的最好吃。要是知道它的名字就好了。」 徐敬棠也没见过这么高级的糕点,只能耸肩表达无能为力,可嘴上还不死心道,「所以说嘛,第一印象都很不靠谱的。」 涌星装作听不见,闷头就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夕阳透过窗子,在徐敬棠眼里却是全都洒在涌星的身上,涌星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整个人小小一团。徐敬棠眯起眼来,很难将面前这个每吃一口就眯眼直笑的人和刚才被众人围在中间刁难也寸步不让的形象联繫在一起。 徐敬棠的目光移向窗外,外面是形形色色的人。这世上的人太多可彼此的缘分又太浅,大多都是连面容都卡没看清就匆匆擦肩的过客,那他为什么在看了她一眼之后却没有匆匆而过呢? 徐敬棠在心里问自己。 他救她于尴尬境地,其实没想太多,这世上顺他心意的事太少了,他帮她,好像只是因为他那时碰巧想帮她,而他正好有能力,所以就帮了。他本来打算就这么走了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和她对视一眼之后又不想走了。 大概是他太孤独了,他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跟这个车水马龙的大都市八字不合。 他太想找到同类了。 他看到了涌星的眼神,和他一样孤独、彷徨又迷茫。 所以他不打算放过她。 所以他愿意不计后果地拦住她,请她吃蛋糕,就为了和她说说话。徐敬棠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就是卑微,即使做到了这个份上,他也并不觉得自己的人格就低了涌星一等。这不过是交易,不是他。 他徐敬棠一向是这样,只要是他认准了的事,无论什么方法代价他都要试试。 从前他师傅还在的时候就说过他就是个疯子,他的心里只有目的没有敬畏,像只野兽,在规矩林立的世界里横冲直撞。 徐敬棠点着了一根烟,侍者刚想要上前阻止,就被徐敬棠兇狠的目光给瞪了回去。 「你还挺能吃的嘛,一会儿就吃完了。」 徐敬棠靠在椅背上歪着头,朝她噼头盖脸的就吹了口气。 涌星满意地拍了拍肚皮,嘴上还道,「嗨,味道也就一般,就第一块最好吃。」 一边说着,又一遍点了一杯咖啡。 徐敬棠兀自翻云吐雾着,两个人都没说话。他们那时候都不知道那块黑漆漆的蛋糕叫什么,后来涌星才知道那块蛋糕叫朱古力栗子勃朗尼。 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久到她早已忘了那块蛋糕的味道。 第18章 低气压 涌星坐在座位上,小口小口地喝咖啡,一边悄悄竖着耳朵偷听身后柜檯前正在胶着状态的两个人。 她不是喜欢看人笑话的人,正相反,她甚至会为别人的尴尬而尴尬。 徐敬棠怎么也没想到就四块小蛋糕竟然要那么多钱,他今天刚放了工资,但一个小巡捕的工资到手也不过一百二十块大洋罢了。经过刚才的花销,他只剩下来二十块钱。 徐敬棠告诉侍者自己将警员证押在这,回家取了钱就过来。可是也不知道那白皮肤的侍者是真的听不懂中文还是故意搪塞他,两个人一个中文一个英文,各说各的谁都不愿各让一步。 啧,咖啡真好喝呀。 涌星珍惜地喝干最后一小口咖啡之后,站了起来走到侍者面前,从书包里掏出自己的钱袋给了他。那侍者见了钱立马就放开了徐敬棠。 涌星收回钱袋,粗略得望了一眼钱袋——天,四块蛋糕竟然要了四十块钱。涌星心如刀割。 她自己背起书包作势走了两步,却发现后面那个人没跟过来,扭头道,「干嘛,还不走?」 徐敬棠摸了摸脑袋,暗骂了一句还是不情愿地跟了出来。 两个人出了梦巴黎,涌星抢先一步道,「你说好了请我的,所以我付钱只是替你解围。这样,你也替我解围了一次了,咱们就算两清了。」 第31页 「切。」徐敬棠吊儿郎当地跟在后面,「你当我傻啊,用四十抵我一百,你还净赚六十呢。」 「行!反正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敢占你们大官员的便宜啊,这样,你不是想约我走走么?正好我吃撑了,咱们随便逛逛,之后就两清了。」 「嚯,你不是讨厌我么?怎么主动要走走了?难道是终于发现本大爷的......」 「得了吧,」涌星瞪了他一眼,自己也笑了,「经过我的观察吧,我发现你这人也不怎么讨人喜欢。」 「巧了,我也不怎么讨人喜欢。」 涌星说完这话,抿着嘴笑着扭头看他。徐敬棠望着她那双琥珀糖一样的双眸,忽然愣了一下,两脚在人影如织的路上站定。 「干嘛?走不走?我还没去过黄浦江呢,要不去那转转?」 涌星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可徐敬棠却像是两脚被钉在地上似的,仍然没有动作。 他站在原地,而涌星已经走出很远,可他还没来得及组织辞藻。 你有没有在某一天醒来的时候,忽然觉得一天又短又长,你站在窗户边,抽着烟,看着楼下的人来来往往。你眯起眼睛,还没来得及看清他们的容颜,太阳就已经陷落。 你有没有在一个日光炽烈的早晨忽然发觉人生其实是个寻找某个人的过程,你没有见过那个人就像你无论如何屏气凝神也发现不了你的人生转折点一样。 你还没来得及遇到她,可她已经提前让你痛苦,让你患得患失,让你深夜痛哭,让你怀疑人生地只想无尽浪费宝贵时光。 可就像人的道德忽然变得高尚起来了一样,她这样子折磨你侮辱你,而你满脑子只有以德报怨。 你有没有,陈涌星,你有没有。 「喂,你到底走不走,我要回家了。」 女孩子站在前方,背着光没面对着他,两条细细的腿站的笔直,像是下一秒就要离开。 徐敬棠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两条健硕的腿终于听了使唤向她奔去。 「怎么这么慢。」 涌星瞪了他一眼,「我不知道去黄浦江的路。」 「咳咳,」徐敬棠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口干舌燥,「刚来沪市?」 「不是,」涌星说话也不喜欢拐弯抹角,她本就没有刻意讨好徐敬棠的意思,此刻也不管说出来他会不会误会,「我没有朋友,即使想去也没人带着。」 「你家人呢?他们也不陪你?」 很显然,徐敬棠也没有替她着想的打算。 涌星抬起头斜着眼看了他一眼,半是玩笑半是损他,「徐敬棠,就你这智商,真不怪你没朋友。」 「我没有亲人,都死了,如今......算是寄宿吧。」 涌星才不愿意承认她和陈玄秋是亲人,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是陈玄秋的亲人,他们从来都是很简单的关系,越是简单的关系才越有无限种可能不是么? 「巧了不是,我也没爹没妈。」徐敬棠却是大笑,「陈涌星你说说我眼光得多好,我一看就知道。」 「知道我没爹没妈?」 「不是,知道咱俩是天生绝配。」 「呸!你再跟我犯浑,我扭头就走。」 陈涌星生气了,她真的生气了,谁跟他天生绝配! 徐敬棠还是在笑,两个人慢悠悠地走到江边闲逛着。而就是在这里,她被动了解了徐敬棠的过往。徐敬棠是辽东人,还记得小时候家里挺有钱的也算是个大户人家,后来遭了难,刚开始几十口人一起往南逃,后来过了山海关就剩下他自己了。 来了沪市忍了个师傅,这身官皮还是他师傅替他求来的,结果第一个月的工资还没拿到手,他师傅就死了。 「局子里的老总犯了事,他最老实,第一个被丢出去顶嘴。」 说到这的时候,徐敬棠有些侷促,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根烟来,点着抽了起来。 涌星眼睛一撇,就看出来这是自己拿散称菸草卷的土烟。 「他死的太窝囊了,我一定不会这样的。」 徐敬棠仰着头往天上一点点地吐着烟圈,也不知道是真的恨他师傅无用还是给自己打气。 「给我一根。」 陈涌星望着他忽然烦躁起来,感觉胸口堵着一大团棉花,又闷又痒,让人抓耳挠腮又无可奈何。 「你会抽么?」徐敬棠痞里痞气地望着她,挑衅似的双指夹着烟在她眼前一晃,「女孩子还是不要......」 「他妈的要你管。」 涌星直接从他的两指间夺过烟来,就勐地吸了一大口,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抽菸。勐烈刺鼻的菸草气息在她的鼻腔内横冲直撞,陈涌星被刺激地涕泗横流,可她却像是感受不到似的紧接着又是勐吸了一大口。 徐敬棠望着她憋的通红的脸庞,吓了一跳急忙将烟夺了过来,反手就丢进了江里,「你他妈有病啊?找死?」 涌星不理他。 她忙着自己咬紧自己的后槽牙。 菸草冲进她鼻腔内的一瞬间涌星几乎以为自己会死掉,那一秒停在眼前的是陈玄秋戴着金丝眼镜的笑眼,也是压垮她坚强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她的脑海里出现陈玄秋的脸时,与此同时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心里说了一声,「完了」。完了,她没法欺骗自己跟陈玄秋只是简单关系了。可是下一秒就是陈玄秋提起那个叫做「毓稚」的女人时的开怀。 第32页 老天对她实在是太狠心了。 她活了这么多年,一直呆在黑暗里,哪怕她一辈子都被黑暗压的死死的也不会有多痛苦。可是却遇到了陈玄秋,他是她从未想像的炬火。他解答了她的疑问,告诉她未来该怎么做,却忘了提醒她,他从不属于她。 一直以来陈涌星的精神支柱都是陈玄秋,所以无论学校的生活多么令人难以接受,她都可以以他为动力去忍受去坚持。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自己以为坚不可摧的堡垒其实根本不可靠。 涌星的心情更不好了,她不想再待下去了,于是漫不经心地同徐敬棠挥挥手。 「我走了,以后不要随便逞英雄了,烟都抽不起了,穷鬼。」 「我......」徐敬棠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烟又抬头看了看逐渐远去的涌星,「我我就喜欢这味儿!有劲儿,刺激,懂不懂啊你个小丫头片子。」 他夹着烟的手举起来在空中飘着,烟雾飘来飘去像是面旗,他也不管涌星听不听地到。 「喂!我在小东门巡捕房!来找我的时候直接报我的名字!徐——敬——棠——」 徐敬棠自己喊完这话倒像是把自己给喊开心了,他望着陈涌星的背影,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脸上带笑。 很显然,陈涌星此刻并不好过。老话有云,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 涌星拖着一个疲惫的身躯回到陈公馆的时候,却发现陈公馆门口停了一辆锃光瓦亮的汽车。 她好奇地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进屋,就看见黄妈正笑眯眯地跟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手拉着手出来。 「诶诶,有我您就放心吧,您回去慢点啊,帮我给太太拖个好。」 黄妈笑得一脸谄媚,根本没注意到涌星奇怪的站在门口。还是那个面生的妇人先看到了涌星,「这位是......」 黄妈一看到涌星立马收了笑脸,她紧张地将涌星护在身后又轻轻掐了她一下,「我的小祖宗!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 再抬头时,黄妈已经笑得跟刚才一样谄媚了,「嗨,这是我乡下的侄女儿,家里人托我给她找学校,刚过来还没安顿好呢!」 那妇人显然并不相信黄妈的话。涌星感受地到她刀子一般的眼神顺着她的身子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满眼赤.裸的探究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块赤.裸.躺在砧板上供人挑选的肉。 她觉得自己疯了。 「谁是你的侄女?我问你!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一会是陈先生的妹妹,一会是他的丫头,现在又成了你的侄女了?我问你,我就这么不堪,你们一个两个都讨厌我,恨不得跟我撇的干干净净的?」 第19章 狭路相逢 「我的祖宗!消停会儿吧!还嫌不够乱么?」 黄妈拽着陈涌星往屋里走,嘴上还冲门口的妇人赔笑道,「让您见怪了,小孩子不听话,我这就回去教训她。」 「等一下,我看她清醒地很。黄妈,让我来问问她。」 那妇人似笑非笑地瞪了黄妈一眼,沖涌星招了招手,「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涌星扭头不去看她,黄妈尴尬地站在一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不想说?」 那妇人看起来没什么耐心跟陈涌星耗下去,「那就上车吧。」 「使不得使不得啊柳妈妈!」 涌星还没回过神来,黄妈先慌了,她知道柳妈妈下一步要干什么,她连忙拦住柳妈妈,「您瞧瞧我这张笨嘴,一见您高兴的话也不会说了,这丫头也是有缘,被人打的半条命都没了,先生慈悲就带回来养病了。」 柳妈妈笑得依旧温和,可言语间寸步不让,「先生真是慈悲心肠,一直都没变。但我们夫人也不是洪水勐兽,不过是关怀一下,黄妈这是干什么?」 涌星再被愤怒沖昏了头脑,这时候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显然这个「柳妈妈」是陈玄秋的夫人,柳毓稚的下人。而柳妈妈也显然已经以为陈玄秋金屋藏娇了。 「我跟你走。」 涌星反倒冷静了下来。 「别添乱了好么?先生跟太太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回去!」 黄妈刚被她发疯似的怒吼给吓了一跳,生怕她跑到柳家去大闹一通。 可涌星根本无意与那位虽未谋面的陈太太大吵大闹,她虽然对陈玄秋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可是涌星又不是傻子,她用脚趾头想也没明白她根本斗不过那位陈太太。 人家是沪市有头有脸的人物,涌星唯一的靠山就是陈玄秋,涌星怎么可能傻到让陈玄秋以为她不懂事? 她答应跟柳妈妈走,只是因为她想见见那位陈太太。 那位让陈玄秋看着一件旧衣服就那样开怀的人,究竟长什么样。 说不定这样还可以让她死心。 黄妈在背后着急地喊着涌星,可是涌星还是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柳妈妈跟黄妈点了点头,旋即也上了车。柳妈妈上了车后,高大轿车就往大路上驶去。 涌星一直以为陈公馆已经富有地让她内心惊讶了,直到轿车停在柳宅大门前时,涌星这才真实地明白有钱人的快乐她无法想像。 柳宅已经不是洋楼那么简单了——柳家,在沪市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一处园林。 园林啊,乖乖。 小市民思想立刻占据了陈涌星的大脑,天,还斗什么斗,陈涌星已经开始脑内思考她一进门就跪下喊太太的话,柳毓稚可不可以看在她乖巧伶俐的份上给她报个大红包。 第33页 柳妈妈领着她进了大厅,却让她留在原地,自己先上了楼去,没一会儿楼梯拐角处才冒出她的头来。 「上来吧,太太要见你。」 陈涌星听到这话后,才忽然觉得有些紧张起来。她上车的时候心情十分悲壮,完全没有设想过自己将会遇到什么样的局面。 涌星吞了口口水,轻手轻脚地上了楼来。柳妈妈显然很不喜欢她,两个人在楼道狭路相逢,柳妈妈低着头斜着眼打量了她一番。 「也不知道先生什么眼光,什么货色。」 货色? 涌星愤怒了,果然就怕人比人,涌星第一次感觉到了黄妈的可爱与甜美。她懒得搭理柳妈妈,挺起胸膛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了柳毓稚的房间。 她在门口整理了一下衣服,迟疑了一下又弯腰擦了擦鞋,一通忙乎下来之后还是觉得心里怯地慌。她轻轻顺了顺气,暗自在心里打气——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陈涌星了,她是去过梦巴黎的陈涌星,而且一顿吃了四块,试问谁人有这样的气魄? 大概是栗子勃朗尼的甜味给了她勇气,涌星推开了门。 只一眼,涌星就后悔了。 她今天为什么要自取其辱? 柳毓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自从涌星从陈玄秋的口中得知了「柳毓稚」这个人的存在之后,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像揣摩,然而今天忽然一见,她才明白曾经的自己是多么的想像力匮乏。 只见房间里站着一位身着翠绿旗袍的女人。 沪市穿旗袍的女人很多,穿绿色旗袍的女人也不是少数。 可是涌星从没有见过柳毓稚身上的吕,这绿色穿在她身上,如同深山老林里、翠竹下的山泉,潺潺地流过她圆润的胸.乳、狭窄的腰线以及暴露在日光下纤细的脚踝。 涌星低下了头,脑袋空空地眨了眨眼。 完全是跟她不一样的两个人啊。 涌星真诚以为,在见到了柳毓稚之后,她压根儿不配叫女人。 柳毓稚倒是一脸悠闲地样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多大?陈玄秋可真够禽.兽的。」 「你不能这样说先生,先生不是你说的那样。」 「我不能说?」 柳毓稚倒是被她这话呛得愣了一下,樱红的唇下意识地抿了一下,才道,「怎么,你的意思是,你比我还了解我的......丈夫?」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跟他没住一起,你想知道,我可以跟你解释。」 「解释?你的意思是我了解我的丈夫还得你来解释了?」 「不是,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会抬槓啊?你到底想听什么?」 涌星无奈了,她实在摸不透柳毓稚的态度,柳毓稚的每一句话都逼得她无路可逃,可是眼角眉梢都带着笑,行为举止都是轻松自在的样子。 就好像她其实并不在意涌星和陈玄秋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只是逗着她玩罢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 到底还是半大的孩子,涌星这时候言语中已有了哭腔。她今天受到的侮辱已经够了,她到底做了多么让人难以饶恕的事情?老天要这样折磨她? 好吧,她承认,在她心里的最深深处,她的确迷恋着陈玄秋,可是在心里也不可以么? 她拼命掩饰的心情就这样被人摊开来,用草率的猜测冠上低贱的名头,被她们这样翻来覆去的踩踏。 在心里想想他,难道也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么? 「没用,这样就哭了。」 很显然,柳毓稚骨子里的冷漠已经在和涌星初次见面时就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 「我不管你同他什么关系,但是我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 「你和他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识趣的话就离他远点。」 柳毓稚无视她脸上大滴大滴地滚落,仍旧自顾自地说着。 「你怎么知道,我跟她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忽然背后响起男人的声音。 陈涌星下意识地扭头望去,一身长衫的陈玄秋在她眼里如同天神下凡一般。 显然柳毓稚也没有想到会看到他,她精緻的找不到一丝缝隙的面庞终于出现了漏洞——眼睛是意志力最不坚决的叛徒,柳毓稚望着面前这个许久未见的男人,瞳孔微动。 「呵。」 柳毓稚笑了一下,「真没想到你竟然会来。」 面对爱人,女人都是技术了得的侦探,涌星灵敏地察觉到柳毓稚嗓音里控制不住的颤抖。 「你不是说再也不会踏进这宅子半步了么?」 「还是说,在你心里,我就是那吃人的怪物,叫了她来就是要害她?」 陈玄秋也是许久没见到柳毓稚了,他望着她,听着她的步步逼问,沉默地将涌星漏进怀里。 「我来接她回去。」 柳毓稚也冷静了下来,「看来我在你眼里真成了怪物了,你好好看看,她有没有缺胳膊少腿?一个动不动就哭的小丫头,陈玄秋,这么多年了,你还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毓稚。」 涌星被陈玄秋搂着,但是还是可以感受到他的胳膊在细微地抖动着。 他很痛苦,涌星抬头望着陈玄秋紧抿的下颚,什么都没说。 「我既然救了涌星,就不可能丢掉她。即使是你,也不行。所以不要再打这些主意了。」 第34页 我这样的人,也可以这样被人坚定地选择吗? 涌星仰着头,望着陈玄秋,眼底有花火噼里啪啦地点亮,一簇一簇地像是梦境似的点燃蔓延起来。 陈玄秋,你这样子,我还怎么能心甘情愿地心死? 「陈玄秋,你在自.杀!你懂不懂?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柳毓稚起伏的胸膛暴露了她此时的愤怒,可是陈玄秋却还是一脸的平静。他望着柳毓稚,眼神却是温和的像是最有效的镇定剂。 「毓稚,我从没有后悔过。」 「是么?」柳毓稚的眼底起了一层雾,她嘆了口气坐在了柔软的沙发上,「可是我后悔了。」 陈玄秋本来已经带着涌星扭头准备下楼了,可柳毓稚的这声低声控诉却让他身子一顿。 陈玄秋喉头微动,可是半饷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最终两个人沉默地回到了陈公馆。 黄妈早早地就在家里等着了,陈玄秋的脸色阴沉地厉害,但还是安抚地拍了拍涌星叫她不要在意今天的事。 「放心吧,」他抱着她,像是无私的兄长抱着自己胆怯的妹妹,「以后不会再让你害怕了。」 说完这话,陈玄秋没吃饭就上了楼。 而涌星站在原地,心里却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她甚至连害怕都没有,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原来,陈玄秋愤怒起来就是这样啊。真的很可怕,也很遥远。 公馆里的气压一直都很低,就连一向大嗓门的黄妈都不出声了。吃了饭后,各自回了各自的屋子。 涌星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还是像往常一样,推开了房门,赤脚走进这花园里。 陈玄秋房间的灯还在亮着。 但是他没有在工作。剪影刻在百褶窗上,涌星站在更深露重的草坪上,看着剪影手中的烟一点点的掉落。草叶上的露水沾的她的脚湿漉漉的。 她不安地摇晃了一下,可是头仍旧固执地望着二楼的窗户。 陈玄秋,我是不是总共是让你很苦恼?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憋的实在难受 第20章 生日礼物 自从陈玄秋从柳家将涌星带了回来之后,两个人都有默契地没有提起当天发生的事情。 黄妈倒是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眼珠止不住的转。可惜涌星倒是在这事之后跟变了个人似的,罕见地什么情绪都没有表露出去。 这回轮到黄妈坐不住了,某天傍晚,陈玄秋用过晚饭后照旧是上了楼去。黄妈在楼梯下看着二楼的房间门关上,立刻笑眯眯地跑进厨房来,从涌星手里抢过碗来,「诶呦呦,成天帮倒忙,洗个碗弄得我满灶台的水,你个小人儿也忙了一天啦,炉子上我煨了冰糖雪梨,你尝尝味道好不好。」 涌星知道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既然有人主动请缨她断没有坏人兴致的打算,当即脱手退到一边,可是也上前喝汤。 「我不渴。」 她笑地像只偷了鱼干的猫咪,在一旁欣赏黄妈埋头苦干。 「诶呦喂,好不容易给你做的,怎么这么让人寒心啊!」 「切,黄妈,你没听过那句话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涌星笑嘻嘻。 「得得得,你最好一口别喝!小白眼狼!」黄妈计谋被人无情戳破,当即恼羞成怒,愤怒地推着涌星往外走,「滚滚滚,这汤我下毒了,你可千万别喝,专毒你这种狗咬吕洞宾的人!」 「好啦好啦我的好黄妈~」涌星安抚似的给黄妈捶起肩膀起来。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她和黄妈也渐渐琢磨出一种非典型的相处之道来。黄妈这个人,绝对的刀子嘴豆腐心,最大的毛病就是小气。 而涌星自从去了一趟柳宅之后,再回来她和黄妈的关系更是到达空前高度。 「黄妈,要不我给陈先生做顿饭吧。」 黄妈正享受着她的奉承,忽然听到后面传来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 「你会做么?现在什么都贵,没什么能叫你折腾的了。」 黄妈下意识拒绝。 「就你看不起人,我从前在家的时候一个人做一大家子的饭,也没见谁吃死了。」 「你那能跟咱家比么?陈先生是文化人,要吃好,可不能只吃饱!」 黄妈一直当涌星是个小孩子,此时心直口快,也没想什么就直接说了。涌星在她身后听了这话却又是心里一咯噔。 「可不么,我就一逃荒的下人,配做什么啊。」 涌星心里气不顺,那团棉花又堵在了她的胸口,她赌气似的扭头要走。 「诶,要不你给先生做蛋糕吧?」 黄妈看出来她不高兴了,连忙道,「当时先生刚来沪市的时候,先生的大学送了台烤箱来,正好马上就是先生生日了。先生爱吃甜的,每年生日都要吃蛋糕的。我不会搞这些玩意,要不你来试试,省的到时候白瞎了个好玩意。」 涌星扭过头,嘴巴还撅着,可心里早就拨开乌云见太阳了,还故意道,「哦,原来是让我当下人的下人了......」话音未落,她又怕激着黄妈了,没等黄妈就赶紧跑进房间里,关门前飘来一句,「那就说定了,不许反悔!」 「真是讨债鬼!一个就够头疼的了,这又来了一个!」 黄妈指着涌星的房间笑骂了一句,紧接着就听到楼上传来一声无奈的「黄妈」,意思就是她们的声音太大了。 第35页 「得得得,就我一个老太婆不讨人喜欢,大的小的都是白眼狼,也不看看谁天天踩着一双小脚给你们跑上跑下!」 陈玄秋的生日在半月后。 而等待的时间总归是要漫长些。但当人有了目标后,即使等待也多了些甜蜜的滋味。涌星的日子还是和往常一样,虽然因为读书会徐敬棠替她解围的事在中学里引起了些微波澜,涌星自己也听到了些不干不净的传言,但她都不太在意。 毕竟她本来在学校里就没有什么牵挂和朋友,她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本来就没有期待,所以现实究竟坏到了哪一部、比前一天是否更坏了一点等等惆怅都不在她的考虑内。 与此同时,即使涌星不声不响地就花了徐敬棠六十大洋,她显然也没有感谢徐敬棠的打算。她甚至连到巡捕房向徐敬棠道谢的打算都没有。 涌星打算就这么算了,她觉得徐敬棠这人脑子不清楚。 日历上画满了十五个红色圆圈,终于到了陈玄秋的生日。 涌星早上醒来的时候,闹钟还没有响。她蹑手蹑脚地从屋子里出来,就看见陈玄秋已经坐在餐厅内看报纸了。 「今天起来的早。」 陈玄秋见她起了,笑着沖她打招唿。看得出来陈玄秋的心情也很不错。 涌星心里藏了一个秘密,是属于她和陈玄秋的秘密,此刻一起床就见到了陈玄秋心情也是很愉悦。她轻快地将自己打理干净。 她在梳妆镜前看着自己通身学生打扮,心情又忽然跌入谷底——眼前忽然是柳毓稚身上潺潺的绿。涌星不甘心地看着镜子里自己扁平的身材——的确是差点意思。 她垂头丧气地走进餐厅。陈玄秋的目光偷偷从报纸的上边探过来,他有些疑惑,这小丫头刚才还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怎么照了个镜子后就忽然情绪低迷了。 「今天多穿点,外面有点冷。」 说到天气,陈玄秋倒是应景地咳嗽了两声,咳嗽完又抬头看了看涌星的反应。 涌星正好跟他探究的目光对视,女孩子气性大,但来得快去得快,当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既然笑了,就不好再生气了。 涌星坐下来,可是心里憋不住话,「陈先生,您今天要干什么?」 她很少会主动询问他的生活,陈玄秋有些惊讶地挑眉,「上课啊。你不都知道。」 涌星看着他这幅寻常表情,反倒替他不值得起来,像是要挑起他的热情似的,连忙又道,「可是今天不太一样诶。」 陈玄秋奇怪,看了眼报纸的红字,「怎么不一样了?今天周五,还是要上课的。」 涌星被他这傻乎乎的样子逗笑了,「陈先生,您脑子是不是只有教书啊。今天不是您的生日么?」 黄妈正端了早饭上来,「嗨,先生心里就不装事。年年生日,哪回不都是我把蛋糕买回来端到桌子上,他才想起来。」 陈玄秋这才想起来,自己也笑了,他笑起来时眼睛又弯又细,真是一身的书卷气。 「今天周五,我们周五下放半天假,我有大礼要给陈先生。我记得陈先生下午只有一节课,要早点回来。」 涌星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亮的,陈玄秋伸出大手摸了摸她的头,「这么厉害,我倒是要看看你给我准备多大的礼。」 黄妈不屑,「你又不上先生的课,记他的课表记那么熟干什么。」 「黄妈!」 涌星的心事再一次被黄妈无情拆穿,她又羞又怯生怕陈玄秋发现什么,当即饭也不吃了,拿起书包就到门口要穿鞋。 刚站起来胳膊就被陈玄秋拉住,「怎么又生气了?坐下。」 涌星没骨气地乖乖坐下。 陈玄秋给她盛了一小碗小米粥放在她面前,「吃饭,就是发生天大的事,饭也要好好吃。快快吃了,成天闹脾气。」 他的嗓音温和低沉,就算是训诫都带上了平缓柔情,涌星听着竟然一下就不生气了。 于是乖乖坐在餐桌上喝粥。 陈玄秋见她情绪安稳了,又是好言相劝,「好了,黄妈随口一说你就当真了。你现在上不了我的课,难道以后上不了么?你总不能当一辈子中学生的。」 涌星听了这话,立马又抓住了希望,「陈先生的意思是,我也可以当您的学生么?」 「当然了,我可是一直盼望着当你的国文老师呢。」 陈玄秋目光带笑地看着涌星飞快地喝完最后一口粥,微笑叫她慢些。 「陈先生放心吧,我肯定是要好好学习的。」 涌星笑嘻嘻地站起来,跑到门口去穿鞋。出门的时候还扭头像是怕陈玄秋反悔似的重复道,「陈先生,您别忘啦,今晚早点回家!」 陈玄秋坐在餐桌前笑着点头。 然而涌星却单方面的毁约了,这一整天她虽然待在教室里,可是老师黑板上的字却是一个都没飘进她的耳朵里,这还扯什么好好学习呢。 终于下课铃响了,日本女人柔顺的嗓音响了起来,提醒着学生教师注意安全等事项。涌星的学校最近多了一门课,日文课。日军渗入沪市已有多日,刚开始只是部分学校要求开售日文课,可是渐渐演变成沪市每所中学都要日文教学。 涌星讨厌日语,尤其讨厌日本女人那副刻意追求甜美向上的积极语气。她回家的路上有一家日本人开的浴室,那浴室据说是男女混浴,开业以来只有日本人去光顾。那浴室门前每天都有三两日本女人站在门口,一脸温顺的笑容,一口温顺的嗓音。涌星从旁边路过,都觉得腻得慌。 第36页 结果就导致涌星的日文口语极其不合格,怎么读怎么念都感觉差点意思。 差点乖顺的意思。 涌星的脚刚跨出校门就顿住了。 两江女中外面种满了法桐树,此刻正值夏季,雨水充沛,草木茂盛。道路两边的法桐树又高又大,枝叶遮天蔽日形成了一个天然的拱顶,挡住了强烈的之光,只有斑驳日光从枝叶的缝隙里落下来。 涌星目光所及,就是站在斑驳日光里的徐敬棠。 作者有话要说: 黄妈和涌星的日常保留节目就是相互拆台。 第21章 你来找过我 不远处的徐敬棠笑得志得意满, 涌星知道自己今天是逃不脱了,更何况她也没多讨厌徐敬棠这个人,既然两个人都已对视,于是直接走到了她的面前。 「干嘛?」 「不干嘛。这么久了你都不来找我,自然是得我来找你了。」 徐敬棠十分自来熟地掂了掂涌星的背包,「嚯,还蛮沉的。人这么小,书包这么大。」 涌星不理他。 「下午没课吧,走,带你玩去。」 「我说你这个人,」涌星白了他一眼,「拜託注意影响,我是女学生,不是仙乐斯的舞女。」 涌星不理他,自己往前走去,「真不巧徐先生,今天是个大日子,我得早点回家。」 「能有什么大日子?你生日?」 「不是,猜对了一般。」 涌星心情很好,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今早黄妈特意给了她三块大洋,让她去买点朱古力回来。 自从上次在梦巴黎吃了朱古力味的蛋糕之后,涌星就爱上了那股先是苦涩慢慢回甘的醇厚味道。这次给陈玄秋做一个朱古力味蛋糕的提议也是涌星提出来的。 陈玄秋似乎对西洋的东西并无多大乐趣,家中日常也会备些西洋的点心,但是多书都进了涌星和陈玄秋那群终日吃不饱的学生们的肚子里面。 黄妈不知道什么叫「朱古力」,于是给了涌星几块大洋,让她放学的时候带些回来。 涌星在书报亭停了下来,她想买本做蛋糕的刊物来,但摊位上多是写描写文人明星风流韵事的小报。一本本花花绿绿的报刊整齐地像瓦片似的摆放在铁皮上,涌星小心地翻看着。 徐敬棠在一旁等的无聊,直接拿了本八卦秘事的小报就读乐了起来。书报亭的老闆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只翻看却不买的人,尤其是杂志——杂志嘛,就是买一个新鲜。你都看完了,再讲出去,谁还会来买。 可徐敬棠一身警察打扮,在他们这些平头百姓面前也算是披了一层官皮了,就算有满肚子的气,也不敢沖徐敬棠发火。 涌星找到了和烹饪相关的杂志,付了钱一扭头,发现徐敬棠头埋在杂志里正看得津津有味。 杂志封面上是正当红的影视明星梦蝶小姐,正抬起一根白玉似的胳膊枕在脑后,一脸的春睡方醒。 涌星脑袋凑过去一探究竟,「看得这么入神,识字么。」 徐敬棠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啪」地一下潇洒将书丢在摊上,「怎么,看不起人啊。老子识字都不用人教,聪明吧?」 「哼,我看你是烧包。」 徐敬棠反应快,他抬起头的时候涌星还没来得及反应,两人四目相对后,涌星才发现这距离实属有些危险——涌星几乎可以看到自己的鼻息吹动了他的眼睫毛。 原来他是双眼皮啊。 徐敬棠的眼睛狭长而有神,只有微眯的时候才能看出来离睫毛很近的地方有一道深深的褶皱。 涌星对他的面貌没有仔细留意过,她下意识地觉得徐敬棠是单眼皮。但要是问涌星为什么这么觉得,涌星自己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概是这个人的目光总是很干脆敞亮的样子。 让她下意识的以为他的眼皮也是干脆的样子。 忽然发现「徐敬棠竟然是个双眼皮」这事让涌星反而对他多了些好奇来,剎那间,涌星心头勐然涌上一个崭新的念头来——或许面前的人和她自以为的第一印象并不一样。 因为刚才突如其来的对视,徐敬棠也不好意思起来,他轻咳两声,欲盖弥彰似的从涌星的手里夺过杂志来。 他一番就看到了涌星折了角的那一页,「我不是说对了么,就是做生日蛋糕啊。」 「那也不是我的生日蛋糕。」 涌星夺过书来,「怎么说呢,是陈先生的生日。」 「陈先生?什么陈先生?」 徐敬棠步步紧逼。 涌星倒不是想向他隐瞒什么,毕竟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介绍她和陈玄秋的关系。或者说,就连涌星自己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诶呀,这么八婆。陈先生就是陈先生啊。」 涌星烦躁起来,音调不自觉地提高。 徐敬棠一下就捕捉到了她的不自在,脑子里当即就冒出了一个念头。 「难道......难道你被卖给他做......」 涌星望着一脸复杂的徐敬棠,难得有一次逗弄他的机会,于是顺着他的话说道。 「怎么?你敢猜却不敢说么?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他说我太小了,过几年等我长大了就正式接我......」 「你是不是蠢啊!」 涌星还没说完,当即耳边就响起一声炸雷似的怒吼。 第37页 徐敬棠一脸的愤怒,他本来就面部轮廓如同刀削似冷峻,平时嬉皮笑脸的还平易近人些,此刻横眉冷对一脸怒气,涌星反倒被他吓得心下一虚。 「他这样对你,你还给她做蛋糕?骨头这么贱,巴巴儿地要给人家做小?」 「你说什么呢?」 涌星也生气了,「你这人真没意思!」 太不经逗了,涌星扭头就走,可是胳膊却被后面的人死死拉住。徐敬棠的手上全是厚厚的老茧,隔得涌星下意识地皱眉。 徐敬棠依旧寸步不让,他可以压低了声音,可是声音里的怒气却愈发高涨,他紧紧地攥着陈涌星的胳膊,逼着她只是自己。 「我没意思?我再没意思,也不会叫你给我做小!」 陈涌星真的不明白徐敬棠这个人了。 徐敬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只是他们相遇的第二面,可是徐敬棠的眼睛在告诉她,他此时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都值得信赖。 「松手。」 涌星偏过头去。 「我不松,陈涌星,你这个人是不是不知好歹?」 「你才不知好歹!我看你还只会说大话呢?你当然不会让人给你做小啦,因为你这辈子就讨不到老婆!」 涌星可不怕他,「嘴上说的好听,天天在警局门口干啃馒头的不是你啊!」 涌星正在气头上,忙着搜肠刮肚地找话堵他的嘴,谁曾想自己先说漏了嘴。 「在警局门口啃馒头?」徐敬棠眉头微皱,转念脸上忽然灿烂起来。 「你来找过我?」 「陈涌星,你这个人真是满嘴谎话,你明明找过我,为什么又不见我?」 「我那时良心发现,想给你送钱,可一看你就来气,我就走了。」 涌星趁他开怀连忙收回自己的胳膊,手腕上一圈红印——看来他是真生气了。 其实涌星也不明白自己那天为什么会去找徐敬棠。那天她的心情非常不好,心情不好的罪魁祸首就是徐敬棠这个小巡捕。 因为读书会徐敬棠仗义解围的事,女中里开始流传起来各种各样不堪入耳的话。更有甚者,竟然领着外校的男生公然跑到涌星的班级来一脸坏笑地问她多少钱,可不可以便宜点。 涌星直接举起椅子,砸他了个脑袋开花。 那人脑袋上的血溅到了她的手上,教室里乱做一团,涌星径直走了出去,手背上猩红的血都没来得及擦。有人在后面喊她,可是没人敢拦她。 涌星连书包都没有拿,走到大街上看着四通八达的马路却不知道该往哪走。两江女中的门口通了电车,出了校门就是站台。涌星迷茫地站在众人中间,感觉下一个瞬间就会因为一口气上不来而失去意识。 恍惚中听见有人说了句「小东门」。 像是冥冥中自有安排一样,电车停在了她的面前。乘电车的人很多,涌星被挤了上去。电车拥挤地像个沙丁鱼罐头,涌星单手抓着栏杆,双眼空洞地望着窗外。 电车员一声「小东门巡捕房到了。」才唤回她的七魂六魄来。涌星下了车,掏了掏口袋发现付了电车票后却是一分钱都没有了。 涌星是这样打算的,她本来是想冲到徐敬棠的面前大声质问他接近她是不是看她浑身透露出一股穷酸味,是不是也觉得只要给钱就很好上,然后她就把自己攒的所有钱全都砸到他身上,叫他滚,叫他离自己的生活有多远滚多远。 可是她没带钱。 涌星想回去了,可鬼使神差间她的两条腿自己向小东门巡捕房走去,直到这一刻,涌星才发现自己内心的最深深处竟然对他是保留一丝期待的。 涌星刚从拐弯处出来,就看到了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只不过那个身影实在是有些狼狈。 涌星连忙躲到了钱后面,看着徐敬棠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吃馒头。 实在是够狼狈的,跟在她面前完全是两个模样,垂着头像个被人丢弃的流浪狗。 「诶,小徐,怎么,这才月初啊,年轻人光顾着享受可不行啊。一个个的,钱全花的舞厅的臭娘们儿身上了,真是便宜那帮婊.子了。」 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出了门,望着徐敬棠满口戏嚯。 涌星听了那人的话更是一身寒毛乍起,她现在可是对这些字眼不要命的敏感。 「滚你.妈.的,老子乐意吃馒头,就好这口,嘴巴再这么不干净小心老子削你。」 作者有话要说: 涌星x徐敬棠 贫穷人的爱情 第22章 隐瞒 涌星整个背部靠在墙上,仰着头看着浑浊的水沿着屋檐滴落下来。 耳边还有年长男子恼羞成怒的声音:「北方小册老,装什么装呢!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接着一声闷响,好像是徐敬棠被踹了一脚。 这人可真够窘迫的了,一天天的不知道跟谁装阔呢。 涌星忽然就原谅他了,之前想要跟他大吵一架的怨气也消失了。 没有回头再看那个人一眼,涌星直接扭头往回走去。小东门巡捕房离陈公馆很远,涌星口袋比脸都干净,坐不了电车只好慢慢走回去。回陈公馆的路上十分热闹,随着天色渐渐昏沉下来,路边的小吃摊位也渐渐躲起来,弄堂里蒸包子的笼屉堆得老高,一团团白雾弥散出来。 可是涌星却无暇顾及,她只顾闷头走着,好像这种双腿酸痛的自我折磨才能让她这颗时刻在油锅煎熬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第38页 直走到华灯初上,她才到家。开门的时候,一大团飘香饭菜的香气就扑面而来。陈玄秋已经坐在了餐桌上,但没有动筷,很显然,他在等她。 直到看见陈玄秋那双温和又严肃的双眸之后,白天打破男生的头的恐惧感终于姗姗来迟,一下一发不可收拾。她甚至不知道那男生如今是死是活,留了那多血,怎么都不可能请轻易了结的。 涌星不敢看陈玄秋的脸,扭头就要往房间里走。 陈玄秋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她,「怎么回来的这么晚?书包呢?」 涌星不理他。 陈玄秋微皱着眉,两手托起她的脸来试图查看有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可是他只看到了陈涌星苍白的脸上裹挟着一种野性的美。她的眉毛、鼻子、眼睛、嘴都像中国古代仕女图一般淡淡的,可偏偏她那双眼睛望着别人的时候总透露出一种不相称的野性。 陈玄秋这才发现,或许面前这个小小的人并没有他想像中的温顺脆弱。 他有些失神,涌星趁机跑回了房间。 当掌心感受到微凉晚风时,陈玄秋这才回过神来。他沖正准备说话的黄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快步走到她的房间却又在门口停了下来。 陈玄秋的胳膊抬了又抬,最终轻轻敲了敲涌星的房门。 「涌星,有什么事出来好么?」 门内无人应答。 陈玄秋嘆了口气,「是不是学校里的事情?有人欺负你么?」 呵,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可是把别人的头打破了,涌星破罐子破摔地在心里想。涌星双手抱膝背抵着房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她已经想好了,明天她就到学校去。杀人偿命,她赔了一条命就行了。 反正不能拖累了陈先生。 她以为只要自己不说话,陈玄秋就会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果然,房门外不再传来敲门声,可涌星的心却没有因为现实和想像的一样而感到释怀,她的耳朵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然而外面毫无动静。 涌星十分失落地嘆了口气,她坐在地板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点了么?」 忽然门外又想起了陈玄秋的声音。 涌星一惊,难道陈玄秋一直在门外等她冷静下来么? 「没......没什么,今天做值日,回来晚了。」 涌星打开门来,陈先生的声音里掺杂了无数疲惫,似乎今天很累的样子,她不想再让他分心了。反正她的心里已有了十全的打算——涌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她似乎骨子里并没有多少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的血液,既然拿定了注意,不撞南墙不回头。 「先生刚才都在门口站着?」 陈玄秋咳嗽了两声,涌星赶忙问。 陈玄秋看出她有意岔开话题就知道她不会再多说了,也轻轻笑笑,「快吃饭吧,黄妈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都要凉了。」 「没事没事,红烧肉回回锅才好吃吶。」 黄妈见两个人都回归了平静,连忙笑眯眯地把菜端了上来,末了还腾出一只手来戳了戳涌星的脑袋,「死心眼,就你好说话。一礼拜打扫五次,也不知你是去学习还是去干嘛了。」 「都是小事,做做也没事。」 涌星嗔怪地瞪了黄妈一眼,暗恼她多嘴多舌。她生怕陈玄秋发现端倪,偷偷抬起头看他,却看见陈玄秋正在低头喝着鸡汤,这才放下心来。 用过晚饭后,陈玄秋照旧是上了楼去。上楼前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涌星精怪,早已发现了他的动机,立马端着碗筷进屋去帮黄妈打打下手。 「诶,你今天怎么回事,可是吓了先生一大跳。」 陈玄秋回了屋之后,黄妈这才不高兴起来,:「先生对你,是比亲妹子还要好了。你再不高兴,也不该把他锁在门外,一个人躲进屋子里!少教!」 「我太累了嘛。」 涌星一遍洗碗一边打哈哈。 「累?读读书就累啦?那我还想这么累呢!」黄妈撇嘴,忽然声音压低下来,「要我说,先生对你真的是没得说了。你累,先生才累呢!他今天坏消息够多的了,回了家来,还得哄你。」 「什么坏消息?」 黄妈像是怕人听见似的左右看看,又特意看了一眼二楼紧闭的房门,这才小声道,「学生□□,日本人动了枪,打死了好几个先生的学生,还有好多被抓紧牢房去了。」 黄妈说着说着也难过了,「你说这些学生一天天折腾什么呢,一没刀二没枪的。日本人,那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拿什么跟他们斗呢!你记不记得从前老来咱们家吃饭的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嘴最甜了,就是他鬼机灵开始夸我手艺好的那个,也没了。啪的一声,全没了。」 「真是造孽哟。」 黄妈说着说着就抹了一把眼泪,伸手又往涌星屁股上一拍,「先生听到这消息的时候脸都白了,先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从没见他那样过,你倒好,还让他来请你吃饭。」 黄妈自己说完了,这才意识到涌星一直低着头洗碗,一句话也没有说。黄妈退了她一下,「干嘛呢?又不高兴了?」 「我没有。」 女孩的声音闷闷的,怎么听都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看来她说的是对的......」 涌星忽然开口,黄妈奇怪地问了一句谁,可是涌星却没有回答她而是自顾自地说着。 第39页 「......我应该离陈先生远些,越远越好。」 「说的什么啊,一句都没听明白。」黄妈嘟嘟囔囔地,接着就把涌星推回了房间,「不是累了么,累了早点休息去,别给我添乱。」 涌星几乎是怀着奔赴法场的悲壮心情去的学校,然而世界安静的却如同梦境一般。教室早已恢復了平静,虽然在涌星进门时教室出现了短暂的平静,然而一瞬间后所有人就像是没看见涌星这个人似的又恢復了平静。 这下,涌星彻底成为了透明人。 但透明人也比成天被人破脏水的风云人物好,涌星过了几日之后才听说那男生没有大碍,只是血管破了,所以血流的多了些。那男生本来就是混社会的小流氓,而两江女中教学森严不允许女学生私自带外校人员入校。更别说是女生之间为了没影的事侮辱同学的事了。 那帮对涌星下绊子的人一开始也是被涌星一脸纤弱给矇骗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涌星一个没背景的穷学生敢下狠手,如今出了事,谁也不敢声张,只得咽下这口气来。 是而涌星反而因祸得福,过了几天消停日子。 打人的事和找人的事也慢慢成了她心上的一小块疮疤,要不是忽然对着徐敬棠说漏了嘴,涌星有信心这件事不会再被第二个人知道。 都怪徐敬棠,太招人气了,涌星望着徐敬棠因为惊讶而闪亮发光的双眸,只好将坐电车找他的事说了出来,当然她聪明的隐去了前因后果。 但是徐敬棠却是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涌星的不自在。 「不可能,你肯定有事瞒我,你要是想还钱,看我那么惨,肯定得拿钱砸我,怎么可能一声不吭就走了?你肯定不是为了还钱来找我的!」 徐敬棠的直觉敏锐地不留情面。 涌星被他烦的够呛,幸亏路上忽然有人惊唿抢劫转移了注意力。 只见前方有个女人被撞倒在地上,前面有个人正往前跑去。 「拿好了。」 还没等涌星反应过来,徐敬棠已经把杂志塞回涌星的手里,一个箭步就沖了出去。他人高腿长,几步就追上了小偷,上去就是一拳,然后整个人一把将小偷压在地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引得路人惊唿。 徐敬棠站起来给了那人一脚,从他手里夺过女士手包,像是邀功似的冲着不远处的陈涌星潇洒地甩了甩。 脸上挂着那副涌星早已熟悉的志得意满的笑。 徐敬棠把包还给被抢的女人,他无视女人的道谢,径直走到涌星面前,弯下腰来,眯着眼笑,「帅不帅?」 涌星被他逗笑了,「难道你帮她就是为了让我夸帅么?」 「切,能的你。」徐敬棠被她看的不好意思了,「老子乐意,你可真会往脸上贴金。」 徐敬棠不等她说话又自己给自己泼了桶冷水,「抓贼有什么意思,我恨不得把这帮日本人全抓了枪毙!」 「小点声!不要命!」 涌星瞪了他一眼,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接着说, 「你这个人......」 电车到站了,徐敬棠目送着涌星上了车,电车门被「哐」的一下拉上。 徐敬棠仰着头,眼光将他的瞳仁染成极浅的金色,他逆着光,看见电车上一个小小的黑影对他说。 「......承认自己这个人其实还不错就那么难么? 作者有话要说: 似乎相互隐瞒的爱意在秘密戳破的那一瞬间会爆发出更为戳心的体验。然而大多数爱意都在隐瞒里消亡,大概只有主角才拥有识破秘密的权利。 第23章 出乎意料 涌星和黄妈在厨房里待了一下午,锅碗瓢盆叮叮噹噹地响了一下午,两个人才终于折腾出一个还看得过去的蛋糕出来。 「乖乖,就这么个小东西,比在外面买还贵呢!」 黄妈收拾厨房的时候又开始了嘟嘟囔囔。 「无论是谁在接受新事物的时候势必都要走些歪路的。」涌星弯腰在蛋糕上挤上奶油做装饰。她开了一罐樱桃罐头,有淡淡玫红汁液溅到她素白的手背上。 她低头舔了一下,甜味像是海浪般溢满她的口腔。 涌星心情好极了,她抬起罐头瓶子。迎着厨房窗口的光,玻璃罐子里的樱桃饱满透亮,如同一颗颗价值连城的宝石。她欣赏够了,这才从玻璃瓶子里挑出一颗颗樱桃摆在奶油尖尖上。 「得亏先生一年就过一次生日,多了这还招架不住呢。」 反正是给陈玄秋花钱,黄妈也没有多么心疼,擦着手从厨房出来,望着桌子上喷香的蛋糕也是笑逐颜开,「诶,你买蜡烛了么?隔壁刘太太过生日的时候,我看见有好多根细细的蜡烛呢,五颜六色的,可漂亮了。」 被黄妈这一提醒,涌星这才想起来蜡烛这回事。这也怪不得她,谁叫她是个半路出家的小姐呢,她自己还一次正儿八经的生日蛋糕都没吃过呢。 「看我,可是现在去买也来不及了啊。」涌星仰头望着客厅里的西洋钟,陈玄秋回家的时间快到了。 「没事儿。」黄妈见状,立马一路小跑着跑到五斗柜那从里面掏出一报纸包着的小包。在餐桌上打开之后,涌星才发现竟然是两根老式蜡烛。 「过年剩下的,我专门留着的,看,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黄妈喜滋滋地把它们两个笨笨呆呆的傢伙对称地摆在蛋糕两面,自己十分满意。涌星望着这中不中西不西的产物,心里觉得膈应,「土死了,土得掉渣!」 第40页 「嘁,你懂什么啊,这是敬神的蜡烛,这蜡烛照着先生,这才能保佑咱们先生一生平平安安幸福健康呢!最近世道这么乱,我真的天天睡不好觉。就先生心大,叫他不要再写文章了,还写还写!要我说,这比那些花花绿绿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强多了!」 涌星被她说动了,但拉不下面子,嘴上嘟囔着,「......真是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蛋糕顺利做好,涌星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算落下地来,当即坐在餐桌前望着客厅里的钟表不动了。哪怕黄妈笑她也浑然不觉。 可是陈玄秋却一直没回来。 黄妈先急了,「他不是答应你早回来么?都快九点了,怎么还没回来呢!」 涌星沉默地坐在餐桌前,越看越觉得心底不安起来,「陈先生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不然他不会言而无信的。」 「呀!」 黄妈忽然大叫了一声,涌星被吓了一大跳,扭头看着黄妈,却见她也是一脸惊慌失措,「会不会,会不会是先生被警察局的给抓走了?我听隔壁家的说,最近日本人正抓他们这种人呢。」 涌星当即站了起来。 她来不及细想,当即抓起黑色风衣就往外跑去,「黄妈,你在家里等着,我去看看。」 「诶!你一个小姑娘!回来!」 黄妈早已吓得没了主意,等她去喊涌星的时候,涌星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拐弯处。陈公馆位于法租界的爱当亚路,爱当亚路宽敞平整,橘黄色的高耸路灯隐匿在法桐树茂密的枝叶里,安静又神秘。 黄妈想追出去可又担心陈玄秋忽然回来,一时间进退为难。 涌星虽然抓了件风衣出来,可是根本没有精力去穿上大衣。路上的电车早已停运,如今街上不太平,行人很少,偶尔有日本宪兵队打扮的日本人三五成群地嬉笑着、叽里哌啦地从街角走过。 涌星飞快地跑着,她一边注意着日本人的动静,同时脑子里还是有无数个念头闪过。 徐敬棠。 她得赶紧去找徐敬棠。 涌星不停地跑着,拼命地祈求徐敬棠还在巡捕房。她奔跑的时候,耳边都是自己唿哧唿哧的喘息声,同时有个声音挤了进来。 她在问陈涌星为什么会第一时间选择去找徐敬棠?难道是因为信任么? 这个念头一出,涌星自己反倒直摇头,只见了寥寥几面的人,怎么谈信任?她想到他,是因为她此刻能抓到的只有他。 然而眼看着小东门巡捕房近在眼前,涌星正感谢上苍让巡捕房的大门露出灯火,忽然手腕感到一阵湿滑冰凉的触感。 涌星一扭头看到身后,吓得惊唿一声,差点跌落——只见一个身形肥胖的日本军官拉住了她,一脸狎昵地望着她,口中不断地说要请她去喝酒。 涌星才上了几节日文课,那人醉酒后混沌不清的说辞她只听得一知半解,涌星拼命地想要挣脱出来,奈何男女力量悬殊。那日本人虽然一脸横肉,但到底军人出身,当即一下子就把涌星压倒在了墙下。 涌星整个人被压着无法动弹。当下她满脑子都是自己还能再做些什么,于是当那人的手伸向她时,她毫不留情地张嘴就咬了上去。 涌星是抱着你死我活的心态咬下的这一口,当即男人就大叫起来,鲜血里面从涌星嘴里涌出来,男人骂骂咧咧地直接给了涌星一巴掌。涌星当即感觉眼前白光乍现,只能无力地看着那人欺身下来。 她的眼睛忽闪忽闪,心里拼了命的挣扎可手上却使不出来了。 男人的身体缓慢地跌落下来,涌星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可是想像中的重量却没有出现。 她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整个人就被搂进了一个坚定的怀抱里。涌星的嘴上都是血,蹭的男人衬衫前襟一片花。 「喂,你还好吧?是你么?陈涌星?」 涌星的右脸被男人打的失去了知觉,整个脸颊又麻又烫,只因为感觉到徐敬棠不停地用自己的衣服给她擦脸。 涌星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下,结果身边的男人却是勐烈地摇动着他的肩膀,「喂,喂,你不要睡啊!不要睡啊,看着我,我带你去医院。」 涌星本来还好结果被他摇的想吐了,她无奈道,「大哥,我就被扇了一巴掌,这血不是我的。」 她这才算缓过劲儿来了,身上隐约有些不对劲儿但此刻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徐敬棠单膝跪地搂着她,见她神色的确恢復正常了之后这才有功夫解决被打晕的男人。他直接从腰间掏出抢来,「咔嗒」一声上了膛,眯着眼瞄准了如同死猪一样趴在地上的男人。 「不要!」 涌星一见他的动作,下意识的一把拦住他,她现在还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直接整个人趴到他身上,徐敬棠连忙搂住她,枪掉到了地上。 「你干嘛?你刚才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 「你还不了解日本人么徐敬棠?」涌星为他动不动就不计后果的行动愤怒,「他们事后总会查到你的!到时候你连馒头都啃不起!」 涌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千万不要牵扯到徐敬棠。 「陈涌星,我还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呢,我生下来可不是只为了啃馒头的。我就是被他们抓了,处死了,老子死了也带上一个日本人,也他妈不亏!」 第41页 真是疯子。 「你不亏,我还亏呢!」涌星瞪了他一眼,骂道,「这件事情暴露了,你让我在沪市怎么活?我要被人戳嵴梁骨的!我是个女孩子,受不了别人污衊我。」 徐敬棠微张嘴,上下打量着陈涌星,眼里满是复杂的感情。 「陈涌星,你他妈也不过如此么。我他妈还以为你不一样,你就是个懦夫,你他妈什么都不是。」 涌星闭上眼,她听得出他语气里满满的失望。 「是,我是懦夫......就当我求求你,你可怜可怜我,别杀他行么?」 徐敬棠的目光像是找不到一个归宿似的左右彷徨着,他张了张嘴,喉头几次吞咽才道,「......好,好,你走吧。」 话音未落,转身就要走。 「徐敬棠,你再帮我最后一件事好不好?」 女孩的哭腔从后面传来,徐敬棠从来没听过这么脆弱的声音,好像一阵风也可以吹散似的。他认命地闭上眼睛,沉默许久才缓缓转过身来。 「说。」 他扭过头来才发现,只穿了轻薄连衣裙的女孩子站在夜风里,她的脸颊又红又肿哭的泣不成声,「徐敬棠,你帮帮我......我真的没办法了,陈先生......陈先生一天没回家了......他是不是被抓起来了?」 他妈的。 他妈的。 他妈的。 又他妈的陈先生。 徐敬棠心里涌起无尽的失落来,他恨不得给扭头的自己来一拳。他怎么就这么贱,明明知道她被那个「陈先生」迷得七荤八素毫无理智,他明明知道,可为什么还是一听到她哭泣就自乱阵脚。 徐敬棠站定,他的下巴微仰,目光却对黑暗里的那个人影寸步不离。 「呵,刚才教训我不是教训得很起劲儿么?」 「你不是很了解日本人么?他们刚刚杀了一对学生,引起民愤,这么短的时间里怎么可能再抓人?」 徐敬棠颓然一笑,他俯身捡起地上乱成一团的黑色风衣,递给她。他只觉得喉头滚烫,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划穿他的喉管,可他只能咬着牙往肚子里咽。 「走吧,送你回家......下次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当你遇到一个人,道德忽然高尚的时候,就是你爱上她的时候。 第24章 风波乍起 涌星彻夜难眠。 她缩在被窝里, 听着客厅里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 大概是后半夜的时候了,只听到房门发出「咔哒」一声细微响动。陈玄秋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大门,尽可能地放慢速度去做任何动作。 偌大房子只听得到钟錶的声音。 他屏住唿吸轻轻将皮鞋放在门口, 一抬头却是吓得一颗心差点从嗓子里跳出来。 只见一身素白睡裙的涌星披着头髮赤脚站在他的面前。 陈玄秋呆住了, 凄凉的月光从宽大的窗台里射进来,在他们两个面前的木地板上投下一块四四方方冰块似的白。他们都隐藏在黑暗里, 谁也看不清谁。 「抱歉......」 陈玄秋喉结上下一动, 他像是摸不清涌星的情绪似的迟疑了一下, 「我答应你早些回来的。」 「对不起, 我......」 「陈先生干嘛和我说对不起。」还没等陈玄秋解释, 涌星清冷的声音已经响起,但是她语气温和, 言语中都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正蛋糕放一晚上也不会坏。」 涌星甚至笑了一下, 她温和地沖陈玄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陈先生,黄妈年纪大了, 今天哭了好久,以后您在忙, 叫别人来家里传个话就好了。」 陈玄秋望着她这幅模样却是一把拉住她, 「涌星,你可以信任我的。」 涌星惊讶,她不解地抬起头来。陈玄秋继续道, 「你因为我不高兴了,大可以来骂我, 但不要这样。」 陈玄秋看起来疲惫极了,他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布满血丝, 涌星这才发现他脸颊凹陷,近来短短几日他竟然瘦了这么多。 「涌星,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久,彼此都并不了解。你早慧,比同龄人成熟,这都是我欣赏你的地方,而我也相信你终有一日会因为你身上的这些因素闪光发亮。可我却又为你身上的这些因素时刻担心你。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多少像小孩子一些,你起码......起码可以信任我。」 「陈先生了解我,可我却不了解先生。陈先生想要我信任先生,可是面对一无所知的人我又该如何信任呢?」 涌星沉默地站在黑暗里,言语间难免带上了少年人非得得到答案的固执。 陈玄秋坐在沙发上,头痛似的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但声音依旧温和,「涌星,你还是个孩子。你还小,很多事情不需要知道。」 还小? 她在他的眼里永远都是小孩子。陈玄秋竟然还要她信任他?明明他就从没有信任过她不是么?他做什么事都不会告诉她,他跟他的学生们大谈抱负情操,唾骂汉奸政府,可是面对她时只会挂上那副伪善的天下太平的笑容,问她今天过得如何,开心么,有没有吃饱。 她倒是想问问他可不可以稍微信任一下她。 陈玄秋苦恼地看着她不说话,又道,「这样,等你上大学那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好不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统统告诉你?」 他试探地望着涌星,然而涌星却是转身进了厨房。 第42页 「这是要干嘛......」陈玄秋紧张地站了起来,他赶忙跟着涌星进了厨房。两个人前后脚地来到大理石灶台旁,灶台的旁边就是窗,月光把厨房照的又冷又亮。 陈玄秋还没来得及说话,涌星已经扭过头来,她笑得一脸灿烂无害,像极了她那些衣食无忧的漂亮女同学们。 只见涌星双手托着一个黑乎乎的蛋糕,而这个略显丑陋的蛋糕上还插着一根歪斜的红蜡烛,如此愈发滑稽起来。 「陈先生要许愿,你答应我的事,不可以再食言了。」 红烛上的烛花是这栋房子里唯一暖色,陈玄秋望着涌星一脸灿烂的笑,神色复杂地抬起头摸了摸她的发顶,阖眼认真许愿后一下吹灭了蜡烛。 日子还是要照常过的。平淡的生活不可能天天都是生日,也不能天天都是那晚噩梦般的惊险,涌星越发觉得这生活中的大多数日子都是混沌的,没有明显的快乐,也没有刺骨的痛苦,所有人都生活在凑活过的灰色地带。 然而沪市的风声却是越来越紧了,听说是日本人和政府闹了变扭,双方关系愈发紧张起来。不过既然是风声,那对于普通人来说,都只是没影的事,还没有菜场的菜价又长了来的重要。 自从陈玄秋生日之后,徐敬棠就再也没有来找过涌星。 涌星又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虽然徐敬棠在她的生活中并不是重要人物,可是涌星有时走到校门口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地往树荫下看去,看看那里会不会有一个人笑着站在斑驳里,一见她,就是满脸的志得意满。 然而没有。 徐敬棠这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涌星想过去找他,可是事到临头了她却又像是胆怯了似的总是给自己生出很多理由来。这倒是涌星生平第一次胆怯起来,她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她甚至没法面对那天晚上的自己。 现实太过露骨的狠厉让她狼狈、侷促、手足无措。 那天欺负她的日本人,正是沪市日本常驻宪兵队的队长伊藤司,他深夜醉酒被人当街打翻的事上了报,但报纸上必定不会如实讲述——仍旧是日本人的那套说辞,中国贱民当街闹事,伊藤司正义出场,无奈英勇负伤。 涌星看到这份报纸的时候,正窝在沙发上吃饼干。她冷笑的时候,陈玄秋倒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没意思。」 涌星百无聊赖地将报纸丢在一旁,沖陈玄秋不屑道,「这报纸就是他们愚民的手段,看了也是白看。」 陈玄秋倒是她这番高见产生了兴趣,闻言笑道,「哦?何以见得呢?」 「这不是很明显么?这报纸上的风向真是明显至极,只要是日本人,那便是事事都是出于正义。只要是我国人,那就是事事都是贱民愚昧。只可惜他们也不怎么样,都是自以为是的聪明罢了。」 涌星喝了口咖啡——自从去过梦巴黎之后就爱上了咖啡的味道,陈玄秋了解后,家里就没有再断过咖啡。 她望着陈玄秋鼓励的眼神,接着说道,「难道他们不知道物极必反么?这句话满大街的中国人都知道,他们这样小气,什么好事都要沾,什么好名头但都要安,这才是最最引人怀疑的地方呢。」 陈玄秋惊喜地让她接着说下去,「那你觉得要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 「他们,日本人,还有我们的国家。」 「被赶出去啊,」涌星想了想,「他们总有一天会被赶出我们的土地的。他们天天骂我们是贱民,总会有人不服气的。」 「那那人该是谁呢?」 「这......」 这可就为难涌星了,她费心思考了许久,还是颓然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陈胜吴广之流吧,总会有人比别人要厉害些的......对不对?陈先生?」 陈玄秋却摇摇头,他微凉的手指点了点她的脑门,「不是在这儿呢么?」 「您说什么呢。」 涌星脸一红。 陈玄秋却是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他温和地引导着涌星,「你觉得歷史是由个人书写的么?纵观中国歷史,似乎所有的重要转折都是由极个别的几个人所引导的。可是歷史只靠他们几个就真的可以了么?」 陈玄秋望着涌星懵懂的目光,微笑道,「可是打仗需要人,编书需要人,建造房屋也需要人,就连在和平年代延续国运也需要人,所以创造时代从来都不是几个人来完成的。中国的古代帝王常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也是这个道理。古人尚且有如此觉悟,我辈岂能苟且偷生寄希望于他人?」 陈玄秋摸了摸她的脑袋,「别在意,你现在还小,不懂也没什么。我同你说这些,不是反驳你,也并非斥责你。涌星,我只是想你知道,我们无时无刻不都在为未来这个即将到来又转瞬即逝的时代添砖加瓦,所以不要将梦想希望寄託到别人身上。」 陈玄秋拿过报纸来,「不过你已经足够叫我惊喜了。不过你是怎么从这一篇小报上就能看出他们愚民的呢?」 当然是因为我就是故事的主人公之一啊,涌星在心里吶喊,不过她也只敢在心里吶喊了。 说到这的时候,涌星又想起徐敬棠来了。 也不知道他最近过得好不好。报纸上并没有报导抓到伤害伊藤司的兇手,说明他们没有暴露。 第43页 她最近想起他的次数实在是有些多了。 日本人近来愈发猖狂起来,沪市很多平头百姓家的女儿们莫名消失不见,同时很多家报纸都被取缔,要么记者失踪,要么主编暴毙。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真相就像是大雪下的脚印,雪落下,脚印消失。没人能去深究,没人敢去深究。 黄妈为陈玄秋写文章的事已经闹了许多次了,可是一向关怀黄妈脆弱神经的陈玄秋,这一次却是不为所动。 涌星都觉得自己的心里只剩下担心了,担心来担心去却是一个也帮不了。 她太想知道徐敬棠此刻在做些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555555评论区好冷漠 大家都这么高冷么 还是这文没人看(感觉我的每篇文都逃不脱为爱发电的结局呀233333,害,命里没有发财运呀。) 第25章 馄饨摊 沪市的风声一日紧过一日, 同时各种说法更是在无数条弄堂里窜来窜去。 有人说,日本人又要打仗了;可又有人说,政府已经和日本人协商, 日本宪兵队不日就会撤离。一时间, 各路消息众说纷纭,只有城中百姓人人自危, 物价疯长。沪市似乎天天都有流血事件发生, 涌星坐在教室里, 听隔壁的女生们像是了罕见趣闻似的谈论着有多少警察卷进游.行, 有谁被打死, 有谁竟然被忙乱中踩死。 她坐在座位上,听着女生们半是害怕半是惊奇的音调, 手心汗湿成了一片泥泞。 涌星已经不坐电车上下学了,黄妈说了把一个月电车前剩下来就可以给家里加顿餐了。即使涌星穿着夏季校服还会热得流汗, 可入夜后已经渐渐凉了,她最近总是听到楼上传来隐忍的咳嗽声。 因为传言的事,就连日语课的气氛也渐渐有些奇怪起来。 女中的女孩子们常常聚在一起传播一些杂志, 杂志上登了许多文章。那些文章大多是豆腐块状,署名也是各种千奇百怪, 可是文章们都有些「愚民」「同化」等共同字眼, 而之前宪兵队打死学生的事情也在同学们之间掀起了不小的波浪。 涌星听说,两江女中的同学们也正在暗暗组织游.行示.威,试图逼迫当局释放无罪学生。而牵头的那个人, 正是读书会的会长。 涌星连她究竟是叫「宛怜」还是「宛莹」都没记住,但是还是记得她在读书会上十分厌烦的嘴脸。 大约是她太不合群的缘故, 动员传单都没有发到她的手里。直到她们第一次游.行惊动了校方之后,涌星才了解到这一切。 可即使如此, 身处大环境的每个人都没法安定下来,涌星这几天总是隐隐觉得心里惶惶不可终日。 徐敬棠已经有小半个月没来找她了。 最近物价飞涨,饶是陈公馆也有了些吃不消的苗头了,更何况是徐敬棠那种根本不是过日子的主。 涌星思来想去,终于在一天下午去了小东门。 小东门弄堂居多,也比爱当亚路有人情味许多。虽然经济萧条,可两边还是有许多小摊,这大多都是摆了许多年的摊子,都是靠住在这附近的熟客。 涌星在巡捕房门口探头探脑,但找了半天也没有看到徐敬堂的身影。 屋子里只有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涌星认出了他就是那日讥讽徐敬棠的人,当即对他并没有什么好脸色。 然而那人却一眼就发现了她。 「干什么的?」 涌星愣了一下,迟疑道,「找人。」 「找人?找谁啊?」中年男子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心里隐约有数。 「徐敬棠。」 「他啊,他早不在这干了,被赶走啦,你不知道?」 中年男子一见涌星秀色可餐,虽则勐地一看十分平常,可是却是越看越不错。他年进四十了还在打光棍,一听说是找徐敬棠的,心里更是打翻了老陈醋,恨不得变成大棒让他们立刻劳燕分飞。 「被赶走了?他是犯了什么事么?」 涌星担忧的神情深深地刺痛了老光棍脆弱的心灵,他冷笑了一声,「得罪了日本人,你说呢?差点害得我们探长丢了乌纱帽,要我说你赶紧走吧,省的到时候连你一块掉脑袋!」 「他现在在哪?不会被关进牢里了吧?」 涌星急切询问,可是那中年男人却卖起了关子,根本不搭理她,只一个劲儿用绿豆眼在她光滑的小腿上摩擦。 涌星被他盯得几欲作呕,只得先出了门来。她站在巡捕房门口心乱如麻,却听到后面传来一个声音。 「涌星?」 那个声音粗沉地很,算不上好听,但是在此刻涌星的耳朵里却如同天籁。 她勐地扭过头来,反把身后那人给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 徐敬棠干净的眼皮有些肿,头髮乱糟糟的顶在脑袋上,一脸刚睡醒的样子,怎么看怎么欠揍地厉害。 涌星抿着嘴,咬牙切齿地等着他,结果瞪着瞪着却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她望着全头全尾的徐敬棠,脑子里全是一手心汗的自己。 「笑什么......」徐敬棠被她笑得摸不着头脑,可嘴角却不由自主地上扬起来,「你......剪头髮了?」 涌星闻言才像是回过神来似的,两个人对视后都不好意思起来。涌星脸红了,连忙低头摸了摸齐耳的发梢,点了点头,「哦,剪了。现在不是鼓励女生留短髮么。」 第44页 「你还是长头髮好看些。」 徐敬棠一开口就后悔了。 果然涌星一脸不屑,「你懂什么,自古以来,女人的长髮就是取悦男性的象徵。我要为我自己活,我不会取悦谁,所以剪短了。懂么?」 「好,是我不懂。」 徐敬棠摸了摸后脑勺,再次重复了问题,「你来干什么?」 她来干什么呢? 涌星自己都不知道,她走的太急,此刻才发现藉口都没想好。徐敬棠看出了她的窘迫,又往巡捕房里看了一眼。 他的心情好极了,于是凑在涌星的耳边道,「吃饭了么?」 然而面前的女孩却是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似的,她像只兔子似的勐地跳出徐敬棠几步远,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徐敬棠奇怪了,他之前不是没逗弄过她,可是哪次涌星都想块没心没肝的石头,哪里有过这么大的反应。更何况她一脸仓皇,怎么也不像是害羞。 但徐敬棠并不打算细细追问,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不再去找她,却不想她竟然主动来找了他、无论出于什么,都是意外之喜了。 「走吧,带你吃馄饨去。」 涌星这才反应过来,她扯出一丝笑来,「怎么,就吃馄饨啊?是不是月钱又给别人花完了?」 徐敬棠冷笑,「白眼狼,你以为老子逢人就请吃梦巴黎?」 徐敬棠对这附近十分熟悉,他走在前面,一低头就看见涌星的一影子跟在他的身边,细细长长地贴在他脚上。 买馄饨的时候快瞎眼的老婆婆,显然徐敬棠经常来光顾,一开口那婆婆就亲热道,「小徐来啦,还是老样子?」 「今儿不老样子了。」 徐敬棠在小木桌前坐下,兴致高昂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涌星坐下,「今天来两份,一份全家福,一份老样子。」 「诶呦呦,这位是?」老婆婆站在摊位后面,只隐约看到一个女孩子的身影,嘴上却夸,「小徐你好有本事哦,人家小姐老漂亮了。」 涌星不好意思地笑笑,她本想坐在徐敬棠的左手边,正准备坐下,却是忽然想到什么时候,换了个方向坐到了另一边。 「事多的很,左边的我刚帮你擦过。」 徐敬棠皱眉。 涌星撇撇嘴,「稀罕。」 「是,您谁都不稀罕,尤其是我。」 等馄饨的时候,涌星忽然想到了什么,皱起眉来,「我刚才在巡捕房的人说,你又惹事了?还是日本人?」 「啧,谁这么嘴碎。」徐敬棠脸上有点不自在,「也没什么,上次我们房长带我去应酬,结果正好碰到伊藤司那混蛋,我心里不痛快,就整了整他。」 「你神经啊,我那天跟你说的都白说了。」 涌星一听就生气了。 「你不知道,那伊藤他妈真不是个东西,就是他抓了老百姓去城郊当人肉靶子,还有最近城中失踪的女孩子们,全他妈因为他。」 徐敬棠狠狠地啐了一口,他看了涌星一眼,语气又没底了两分,「再说了,这回不会连累到你的。」 涌星被他气得直翻白眼,嘴巴张了又张,只憋出一句,「那我可真谢谢你了。」 徐敬棠倒是被她给逗笑了,他像是看出了她的紧张似的,玩笑道,「陈涌星,咱们是朋友么?」 「问这个干嘛?不害臊。」 「我是说普通朋友。」 「我也说的普通朋友。」 徐敬棠低头,「得得得,我多嘴了,我不问了行吧。我就想摆脱你帮帮忙,要是哪天我死了,你每年都得帮我烧点纸。我在这这么捉襟见肘,不受人待见,到了阎王爷那也得当回大款。」 「你不会死的。」涌星几乎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她注意到了徐敬棠的目光,连忙补充,「祸害活千年,没听说过么?」 冒着热气的馄饨端上了桌,徐敬棠将大份的摆在涌星的面前,「尝尝,一碗里有好多味道呢。」 说罢,自己闷头就对着面前的小碗「唿哧唿哧」起来。 「姑娘啊,老婆子我给你说,小徐可是个难得一见的好青年。你看看紧着好东西给你呢,几个男人能做到这样啊,可得好好把握。」 老婆婆眯着眼笑眯眯地推销徐敬棠。 「是么?我可没看出来。」 涌星笑眯眯得就打了个太极拳。 她低头望着面前的海碗,清亮的汤头有点点油花,一个个白胖子似的小馄饨漂浮在小朵小朵的紫菜间,三两虾皮散发着鲜咸的香味。她拿起汤勺吃起来。 「好吃么?」 徐敬棠已经吃完了,望着她笑。 涌星点了点头,这碗确实分量很足,涌星吃了好几个就放下了勺子,「就该你吃大份的,我刚才吃了饭,现在就吃不下了。」 徐敬棠直接将她面前的碗拿过来,就着她的勺子就吃了起来。涌星不知道自己的脸红了没有,可是她什么都没说。 徐敬棠一边吃一边道,「刚才问你吃饭了没有,又不理人。」 「啊?你有说这句话么?」 徐敬棠惊讶地抬起头,正对上涌星真诚疑惑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淦,好想吃馄饨。感谢在2020-02-02 21:47:50~2020-02-03 19:23: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gnes 10瓶; 第45页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学生救亡会 徐敬棠有些疑惑的眼神让面前的女孩坐立难安起来。 「快吃吧, 别浪费了。」 徐敬棠连忙闷头吃了起来,徐敬棠做什么都风风火火的,连吃饭都是这样。涌星坐在他对面, 望着他露在碗口那黑黝黝的后脑勺。 看起来连头髮丝都是硬的扎人的感觉, 不知道摸起来手感怎么样。 涌星的思绪漫无目的。 「吃好了没?也不知道谁请谁吃呢。我要走啦。」 涌星有些心慌,准备离开。徐敬棠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涌星站在摊位前, 看他一手拿着两个碗送到老婆婆脚边的水盆里, 洗了两下就放在婆婆脚旁。 「诶, 碗底还没洗干净呢。」 「烦不烦。」徐敬棠应付地摸了两下。 涌星有些洁癖, 看着徐敬棠那稀里煳涂的架势就觉得浑身寒毛倒起。 「你既然帮奶奶做事,你就做好一点, 这不干不净的还得别人返工。」 涌星看不过眼,走上前来, 蹲在徐敬棠的脚边从他手里夺过碗来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这才满意的放到了老婆婆的手边。 「虾虾侬呀陈小姐,我就说小徐是个有好运的小鬼他还不信。」 老婆婆俨然已经将她当成了徐敬棠的女朋友, 一双浑浊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涌星有些无奈,不过也不愿打破老婆婆的美梦。反正老年人最爱做媒, 等下次徐敬棠带了其他女生来, 说不定那婆婆还要这么说呢。 「陈涌星,答应我,我们只见最远的距离也只能是小东门到爱多亚路的距离。」 她沖老婆婆微笑的时候, 徐敬棠忽然凑到了她的右耳小声说了一句。 涌星普一感受到右耳传来一阵温热湿气,立马扭脸看他。徐敬棠的目光又沉又亮, 直勾勾地看着她,像是要洞穿了她一般。 涌星心下一虚, 目光飘到馄饨摊下面立马惊讶道,「呀,奶奶,您好兴致。这花真好看。」 只见一盆白棉摆在小车内膛。 「好几年啦,还是之前政府每家每户发的,不值钱。」 棉花前几年被评为沪市的市花,是而政府大街小巷一时间每家每户都被发放了白棉种,美其名曰「美化市容」。 「好不好?」 徐敬棠从不给彼此留退路,他明看出来涌星有意转移话题,可一脸非逼她有个回答似的。 「诶呀.......那什么.......再说吧。」 涌星在心里骂了他一通,可却只含煳应付他。 徐敬棠低头摘了一朵白棉递给她,「这花跟你差不多,又丑又普通。」 涌星心里有事,竟然也没理他。徐敬棠神色复杂地看着闷头往前走,他强按下心里的念头迈开两条长腿追上她。 涌星望着左手边跟上的他,脸色好了一些,「干嘛跟着我?我还以为你要回巡捕房呢。」 「送你啊,省得你又自己找罪受。」 「什么叫我自己找罪受啊......」 涌星的语气软了下来,她知道他们彼此都想到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你那还不叫自己找罪受?」徐敬棠冷笑了一声,「人家那是恩爱夫妻成双成对,你一个人在院子外面哭成那样,谁理你?」 这还是他们自那晚之后第一次重提旧事。徐敬棠之后没有来找她,涌星也明白为什么—— 那天晚上,徐敬棠说要送她回家,可涌星却执意要再去一趟柳宅。 她思来想去陈玄秋只可能在柳毓稚那,才让别人都知道他的行踪。她想亲眼确认他的安全,这样才能彻底放下心来。 徐敬棠听到之后当然是破口大骂,然而涌星一意孤行,她一个人瘸着腿往前走,半天听到后面传来男人闷闷的声音, 「陈涌星,我这他妈是上辈子欠你的。」 他们抄小路来到柳宅前,涌星望着那栋灯火通明的宅院,远远地看了两眼,看着看着,泪就下来了。 走吧,她拉了徐敬棠一下,今天谢谢你了。 徐敬棠惊奇问她来都来了怎么不去敲门确认一下。涌星摇了摇头,她没有告诉徐敬棠,她已经确认过了。她早就对陈玄秋在窗上的影子烂熟于心,此刻远远的看一眼,她就可以分辨出来了。 徐敬棠掏出一方手帕丢给她,「擦擦,丢死人了。」 涌星没说话,徐敬棠沉默地将她送到陈公馆的门口,一言不发地离开。 那是他第一次临别的时候没有跟她说再见。 涌星思绪回到此刻,她看了一眼旁边无异样的徐敬棠,心下竟有些虎口脱险的惶惶来——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渐渐习惯身边有个人的感觉了。 「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 徐敬棠不屑一笑,十分的邪魅狂狷,腻的涌星直翻白眼,「就是因为见过帅哥,所以才被你这嘴脸噁心到。」 「切,陈涌星,不是我说你,你眼光真是忒差劲儿了。你那个狗屁陈先生脚踏两只船,也就你死心吧啦的跟着他。我说,他都能当你爸了吧?」 「你说什么呢!」涌星不高兴了,「陈先生哪有你说的那么老。再说了,我跟陈先生什么事都没有,你不要再乱说了。」 「我乱说?」徐敬棠吹鬍子瞪眼,「他有老婆,不跟老婆住,跟你住,你说说我是不是在乱说?」 第46页 「不是这样的!」 要是以前,涌星肯定立马就跟他吵起来了,可是那天晚上柳宅窗户上的身影让她如鲠在喉,心里的底气也丧失了许多。 「陈先生和.......和太太的关系很复杂。黄妈说他们之间发生很多事的,关系不好没有住在一起也是正常,他们那天可能有事商量。」 「呵,瞧瞧瞧瞧,你这幅死心塌地的小媳妇样。」徐敬棠嘟囔道,「就你心地善良会帮别人想理由,我怎么瞧着他们不像是关系不好的样子.......」 「......陈涌星,你什么时候能对我善良一点。」 「啊?你说什么?细声细气的,跟个娘们儿一样。」 涌星歪着头看他。 「没什么。就是跟你说,以后没事不要一个人瞎跑,日本人应该是要动真格的了。宪兵队最近老叫我们去当苦力,我上次偷偷看了一眼,一仓库的□□。」 徐敬棠咬牙切齿地对涌星低声道,「知道最近为什么城里总是少人么?都是伊藤司那狗东西干的好事。」 涌星闻言心里一惊,她有些担心的看了徐敬棠一眼。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早已了解了徐敬棠的性格,生怕他情绪上来了,又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 「那你会来找我么?」 涌星一双手背在身后,忽然一脸羞怯微笑着看着徐敬棠,期待着他的答案。 这是涌星第一次这么主动地向徐敬棠抛出橄榄枝来,徐敬棠愣了一下——她这是.......希望和他再次见面的意思么? 「好。」 徐敬棠吞了吞口水,涌星听到这话之后满意地笑出了声。 「好,一言为定。徐敬棠,你答应我了,那我以后可要每天都见到你。」 涌星满意的听到了他肯定的答案,担忧的心又回到了肚子里。 两个人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生活轨道。涌星开始热爱下课起来,因为即使城中愈发人心惶惶,她都知道有个笑起来很欠揍的傢伙正站在树荫下等她。 日本人的行为终于激起了学生们的愤怒,两江女中也变得群情激奋起来,不少其他大学的学生们经常过来演讲,涌星站在人群里,听着台上的年轻面貌们义正言辞的模样,也不禁心潮澎湃。而正是所有人相同的爱国情怀,反而拉近了她和同学们之间的距离。 涌星文笔不错,竟也替学生救亡会写了不少文章。 天气也越来越热起来,也不知是怎么了,明明即将夏末,可是白天却是一丝风都没有,干燥炽热的像是将整座城市放在火上烘烤。 学生救亡会组织了游.行,结果闹大了。政府不敢同日本人较量,一气之下就把闹事的学生抓了起来。结果又得陈玄秋这些社会上说的上话的知识分子出面求情。 学生们被抓了多次,聪明的早看出来这就是政府的权宜之策,不过是搪塞日本人的罢了,是而竟也没人害怕。 涌星和徐敬棠两个人在马路上闲逛的时候,看着学生们一个个挺直了腰板被警察押进牢房。 「抓了放,放了抓,日本人依旧在我们头上撒野,也不知道一天天的感动谁呢。」 今天实在是太热了,徐敬棠找了处树荫,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拍拍一边叫她坐下。涌星从包里掏出日文书来垫在了屁股底下。 徐敬棠被她这傻里傻气的样子逗得大笑,「你可真逗,还成天说我呢,我看你也够幼稚的了。」 「完全就是个小孩子啊。」 徐敬棠眯着眼抽菸,不去看她。 涌星舔着冰棍儿,「真搞不懂你们男人,就这么自满?一个两个都当我是小孩子。」 「怎么?你遇到过许多叫你小孩子的男人?」 徐敬棠逗她。 「滚一边去。」涌星骂起徐敬棠来毫不留情,「懒得跟你多说。」 「嘿,你看看你,让你说你又.......」 徐敬棠正说着,却看到一旁的涌星忽然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徐敬棠被她吓了一大跳,刚想吐槽她,却顺着她的眼光看去—— 只见一群文人打扮的人正皱眉交谈着什么从不远处走过。 而涌星的目光全然凝在了人群中穿长衫那人的金丝眼镜上。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上午没事 更早一点 第27章 你快走 「人都走啦。」 徐敬棠看着一旁站的笔直的涌星, 又看了看马路另一边的人群。 很显然陈玄秋并没有看到他们。 「没听见啊。」徐敬棠语气不善,一把就将涌星拉着坐回了台阶上。 「啊.......」 涌星被他忽如其来的动作给吓了一大跳,直到坐下她才愣愣地看了他一眼, 没说话。 「怎么, 他谁啊?」 徐敬棠伸手指着前面远去的人群,涌星吓得立马捂住他的手。 她望着陈玄秋远去的背影, 眼神雨雾缥缈, 末了才低下头来。 「教我国文的陈先生.......」 「......仅此而已。」 「哼。」 徐敬棠早就猜出来那个戴金丝眼镜的人就是陈玄秋了, 他语气里满是醋意, 「怎么, 就一中学教员,就把你迷得五迷三道的?」 「陈先生是大学教授!」涌星听出了他言语间的意思, 「这学期马上就结束了,等到秋天的时候我就上大学了, 陈先生说好了要教我国文的。」 第47页 夏末的空气里满是潮湿的水汽,涌星说完这话之后两个人就没有在说话了。徐敬棠扭过头去不看她,手里拿着一枝柳条对着空气抽来抽去。 涌星双手抱膝, 看了看他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天。空气闷热, 忽然一滴凉意落在了她的脸上。 涌星用手肘推了推他, 「喂,下雨了。」 徐敬棠扭过头来,一脸不快地看了看她, 结果就对上了涌星讨好的笑容。 「走吧,送你回家。」 「送你回家」这四个字涌星最近听得实在有些多, 自从那天夜里出了事之后,送她回家就成了徐敬棠的日常保留节目。涌星知道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意思, 就是翻篇了。 两个人站起来,徐敬棠抽着烟站在一旁看着她把书本装进书包里。 夏日的雨来的又快又急,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只听着四周「噼里啪啦」一通乱响,雨已经渐有瓢泼之势。 方才还一丝风都没有的城市一时间风雨大作。 涌星的女校校服被雨水打湿,深蓝色布料裹在她满是水痕的小腿上,黑亮的髮丝贴在她的脸上,短短的发茬昭示着此刻的狼狈。 徐敬棠也是狼狈的厉害,可是一看涌星这幅落汤鸡的模样忽然指着她大笑起来。 涌星正忙着保护书包,没工夫看他。一扭头见他捂着肚子大笑,本来焦急的心情却像是被他感染了似的,一时也痛快大笑起来。 雨下的又大又急,街道上空无一人,四周很快变成了深深浅浅的白。 他们看不清四周的来人建筑,只看的清彼此。 涌星大笑着提起书包丢他,结果书包吸了水变得很沉,她一时控制不住身体就要跌到。徐敬棠顺势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涌星没有推开他,似乎他们都被忽然而来的快乐给填充了心脏。 涌星笑着抹了一把脸,又伸出湿乎乎的手掌往他脸上洒水。徐敬棠躲开,直接两手环住她,像是给她上了人肉镣铐似的逼着她往大马路中央走。 涌星低了他一个头,人又瘦小,根本抵不过他,只得整个人被他悬空丢到大马路的中央,徐敬棠坏心眼的把她放到在地上,涌星不甘示弱地扒着他的裤子比他蹲下。 徐敬棠笑得几乎没有站着的力气,他踉跄了一下也一下跌倒在了地上。 「陈涌星,我原先怎么没发现你是个女流氓啊?」 「你没发现的事还多呢。」 涌星笑得直揉肚子。 他们坐在空无一人的大马路上,雨幕是天然的屏障,给人安慰,给人平静,给人此刻无论做什么都没关系的勇气。 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为什么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笑。或许这是身处全城戒严的大环境下,被压迫许久之后的反抗。但也可能这快乐与外物无关,只与他们手边的近在咫尺的人有关。 徐敬棠的大手勾住了她的头。 他们在空荡荡的大街上义无反顾地接吻。 涌星闭着眼睛,雨点打到她的眼睛上,害得她睫毛轻颤。有股暖流从她的唇齿间流过她滚烫的喉管,痉挛的胃,最后在平坦的小腹消失不见。 直到感受到唇上最后一丝温暖消失之后,她才迟疑地睁开了眼睛。 「把头髮留长吧,别跟我讲大道理,别拒绝我。」 徐敬棠唇齿间残留着菸草味道的温暖喷到她的睫毛上,涌星又闭上了眼睛。 她仰起头来,闭上眼后直接只剩一片明亮的红,身体的其他感受愈发敏感起来。她听着雨声连珠似的敲打在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手上。 「你把我带坏了。」 她的声音平静。 「我看你倒是享受的厉害。」 徐敬棠的声音忽远忽近,让她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承认吧,陈涌星,你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你跟你德高望重的陈先生根本不是一路人。」 「这世上,只有我们才是同类。」 涌星也不记得自己那天是怎么回的家了。 脑海里只剩下黄妈开门后看到浑身湿透了的她一脸的惊讶。她回了家之后就发起了高烧,她整个人趴在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醒了就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法桐树,体温上来之后又陷入沉沉的黑甜梦乡。 她这一病病的不轻,陈玄秋也吓得不轻。 他那日是去政府协商关押学生一事,后来忽然想到身后专门又去了两江女中。然而涌星却不在学校。负责她的教员向他反应涌星最近总是走神,有时候走到她耳边说话她都听不见,而且涌星最近似乎和社会上的男性走的太近了些。 不过幸好涌星脑子够用,各科成绩依旧优异。她又长的楚楚可怜,学校里的教员也隐隐知道女学生之间相互排挤的勾当,不禁心生怜爱,语气又轻了些。 陈玄秋知道了她被排挤的事,心里本就愤怒极了,一回家又看到烧的浑身滚烫的涌星,心里更是痛恨自己平时太过疏忽不够关怀她。 于是涌星刚一退烧,睁着一双睡肿了的眼睛就看见陈玄秋一脸严肃的坐在她的面前。 「涌星,今年一开学,就来大学上课吧。」 涌星愣住,几乎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而夏天已经悄无声息地接近尾声。 整个假期涌星都待在家里,陈玄秋也放了假,在家的日子也多了起来。沪市也短暂的归于平静。涌星整个假期都忙着在家里温书,她知道自己基础一般,而在女中里的成绩也多是靠些临时抱佛脚的小聪明。 第48页 更何况,她马上就是陈玄秋的学生了,名正言顺的学生。等她上了大学,她口中的「陈先生」终于是光明正大的陈先生了。等到开学,她不会是他的下人,也不会是他哪里来的狗屁妹妹。 她是他的学生,在一个相对道德的平等关系中。 涌星可不能让他小瞧了自己。 因为诸多这般那般的缘故,等涌星回过神来之后才发现竟然假期已近尾声。 大约是太过沉溺学习的缘故,涌星刚刚发现自己竟然一整个假期都没有找过徐敬棠。而那场大雨那个吻,涌星也几乎快要忘记了。 涌星想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会发生这种事情,可是就在出格的事情发生之后她更惊讶的是自己连害怕都没有,似乎在当时的情况下发生这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可是涌星想,这大概只是个压抑久了的释放行为,对他们的关系无意。或者说,一旦从那个时间段脱离出来之后,她对他们束手无策了。 怕是喝了假酒了.......涌星恨不得把当时的自己千刀万剐。 她正走神的时候,黄妈碰巧走过来,「家里的咖啡没啦,我今天腾不出空来,自己的东西自己买去吧。」 涌星接过钱来,望了望窗外,挠挠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就出了门去。 她许久没出来了,走在街上的时候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街上的人好像多了一些,日本人也多了许多,每过一个街区就可以看到有日本人三三两两地扛着枪巡逻。 涌星抱着饼干盒,刚推开商店门就听到背后有人跑过去。 冥冥中像是心灵感应,她愣了一下,下意识的扭头看去,却看见某个人捂着胳膊拐进了旁边的弄堂。 涌星立马跟着进了弄堂,这是个死胡同。前面的人一看堵住的围墙就立马扭头转身返回。 徐敬棠望着眼前的涌星一脸惊讶。 很显然,涌星也对面前的一切摸不着头脑。可是徐敬棠一手的血却让她明白一定出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怎么回事?」 涌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掌仔细查看起来,徐敬棠的手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手背上有浅浅擦伤。 然而徐敬棠却是一脸的苍白,他的喉结上下微动,脸颊上有一滴暗红血迹。他的目光盯着涌星,可是一句话却不说。 「怎么回事?!说话啊?!」 涌星低吼着,颤抖的手快速地帮他把脸上的血擦掉。她看着徐敬棠这幅异于往常的模样,心里有一个不好的念头慢慢浮起。 她不敢多想,面前的人却开口了。 「你快走,我杀人了。」 「杀了个日本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心情不好 文拖了许久 8好意思呀 第28章 子弹 「快走, 他们马上就来了。」 徐敬棠把她抵在身后,一个人探出头来查看,只见不远处有大股的日本兵蜂拥而来。街道上的人们四散逃去。 「你怎么杀的人?刀?还是什么?」 涌星焦急地摸着他身上的衣服, 想要找到兇器然后带走藏起来。涌星也没想到自己此时此刻竟然出奇地冷静, 她甚至连害怕的瞬间都没有。大概是目标太过明显,她专心致志地致力为为他遮掩。 然而徐敬棠却拉着她的手摸到自己的腰间, 他腰间别的那玩意还余温未消。 用枪。他是用枪杀的。 问题变得棘手许多, 因为警察的子弹都是有定数的, 用掉了一颗就要有用途。而徐敬棠就算躲避掉了此次日本人的搜索, 然而日本人势必会封锁沪市, 根据弹壳的样式在警察局进行地毯式搜索,那时候徐敬棠才是插翅难逃! 怎么办, 到底要怎么办? 「涌星,你快走, 我放火烧了他们整个仓库,也算够本了,抓住就抓住了。你快走, 不要跟我有关系。」 涌星勐地把手里的饼干盒丢到了徐敬棠的身上,饼干盒脱手的瞬间, 里面满满一盒橙黄喷香的饼干全部落到了他的脸上、地上。 「去隔壁的饼干店, 再去买一盒,慢一点,等我。不想连累我, 就在原地等我。」 没等徐敬棠拒绝,涌星已经混进人群向远方跑去。 徐敬棠虽不愿意牵连她, 但是当涌星把她的饼干盒塞进在他手里时,她已经毫不犹豫地将自己裹挟进他的行踪里, 他们必须口径一致。 徐敬棠拿着饼干盒,扭身进了饼干店。 涌星经常光顾的这家只是家普通的糕点房,店里刚烤了点心出来,屋子都是喷香味道,最基础的奶油香精发挥出沖人的香味。他低下头,微不可闻地闻了闻自己的袖口——他已经满身蛋糕香味了,仓库里的火药味已经闻不见了。 徐敬棠心里更加安定了几分,真的生出来些许活下去的希望来。 今天发生的一切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是一人无聊在街上打发时间他知道涌星为什么消失。因为陈玄秋曾在之前来找过他,他倒希望陈玄秋可以气急败坏地骂他侮辱他,这样徐敬棠还可以名正言顺地鄙视他。 然而陈玄秋这傢伙还真他妈跟涌星嘴里的一模一样,彬彬有礼,气度坦然。 就连劝他离涌星远些都有理有据,让他有气无处撒。 而自那之后涌星也再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徐敬棠不知道是不是那个雨天吓到了她。他暗自苦恼过许久,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既然她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徐敬棠还不稀罕她呢。 第49页 世上的人来来往往,他总能找到个更称心如意的。 而且她那个傢伙人小鬼大,比他矮了一个头,还成天转着她那双圆熘熘的眼珠子盯着他监督他。他徐敬棠早烦啦,只不过是大人有大量没跟她计较而已,她还好意思嫌弃他。 徐敬棠今天没有值班,于是照旧是一个人在街上乱七八糟地闲逛,用眼睛盯着这街上的女人们,在心里比较着她们都比涌星好在哪里。 然而街上女人很少。 徐敬棠暗自骂了一句,扭头准备离开的时候却看到一个女人从街角跑出来,即将跑到大街上的时候却被人给一把捂住了嘴巴。捂嘴的是日本兵,他们身后是一辆军用轿车,伊藤司正坐在副驾驶上冷笑。 女人的惨叫声在他耳畔迴响。他下意识地追了上去,然而刚走了两步却停了下来——脑海里陈涌星的声音响了起来。 「徐敬棠!你还不了解日本人么?他们怎么可能放过你。」 徐敬棠低头一笑,他其实和涌星并不一致。陈涌星可比他冷静聪明许多,无论做什么她都要在给自己留出一条退路来之后才会行动。 可是徐敬棠不是。 他还记得自己刚进警务局的时候,那时候他师傅还活着,他也是三天两头「乱管闲事」。那时候挨打是家常便饭,他明明帮人追回了兇手却被上司冷嘲热讽,明明是他做了警察该做的事,却得罪了有头有脸的人物而吃牢狱之苦。 他还记得师傅赔着老脸才接他出去,路上师傅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 快到家了才听到师傅咳嗽了一声道, 「敬棠,人要给自己留退路。」 可偏偏他做不到。 他习惯于全力以赴。同时他不明白,低头算他妈的什么退路。 他是来当警察的,不是来当上流社会的看门狗的。绝望的人在他面前痛苦,而他却要权衡时局后选择一条最有利自己的路,闭上眼睛假装举世太平? 他做不到。 徐敬棠加快了步伐,前方车辆的轮子上满是泥痕,他跟到了城郊却发现了车停在了一户破落的民居里。 伊藤司拖着那个女孩进了院子,只留了司机在门口等待。 徐敬棠躲在暗中检查了一番,却发现谜团愈发多了起来。据他所知,伊藤司一向铺奢,平日里都得有四五个宪兵跟着,然而徐敬棠却确定此刻只有司机一个人跟来。而这民宅很大,却只有一个小门开着,而大门却被泥堵死。 徐敬棠可以确定,面前的建筑,可不是只是伊藤司的「行宫」这么简单的。 空气里有淡淡的火硝味。 他绕到民宅背后的茅草屋里,用火柴点着了高耸的柴火堆。夏天干燥,火势很快就燃了起来。司机很快察觉到了异样,立马跑到了后面查看。 徐敬棠早就等在后面了,他在司机背后伸出手,只听「咔吧」一声那司机的脖子就已经断了。 徐敬棠本想直接一把火炸了这仓库,却记挂着那个被拖走的女孩,不知道为什么,他眼里都是那天晚上的陈涌星。他翻身跳进院子里,还是那女孩先看到了他。 伊藤司裤子都脱了,一扭头,就是一声枪响。伊藤司闷哼了一声就死了过去,徐敬棠帮女孩把衣服披上,「走,往城外走,最近不要回城。」 女孩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徐敬棠坐在伊藤司身边,点着了一个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随即翻身出去上了军用轿车,将菸蒂丢进屋子里。果不其然,在他踩油门的同一瞬间,背后响起巨大的阵阵爆炸声。 徐敬棠将车开到一平整地面,旋即擦干净自己的脚印,低着头混进了人群里。 他这一套动作做的行云流水,然而腰间滚烫的枪筒时不时地暗示着自己做了什么。 徐敬棠觉得自己这么怎么着都得死了,杀了宪兵队队长还带上一军火库,他觉得也不算亏了。 可是还是贪心的想再见那人一面。 他在心里想着,就听见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 徐敬棠还以为她不会再乐意与自己为伍了,却没想到她竟然毫不犹豫地就将自己跟他绑在了一根绳上。 不是习惯给自己留退路么? 徐敬棠正想着,蛋糕店的门被打开。涌星进来,伸手就往他腰上摸。徐敬棠惊讶发现,手里却了一颗热乎乎的东西。 是一颗带着她体温的子弹。 徐敬棠用眼神示意问她这东西是哪来的,涌星却摇了摇头,只是坚定又温暖地握了握他的手。 涌星掩护他将子弹上膛后,转身准备推门离开,停在门把手上的手顿住。 徐敬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门外站着的正是搜捕的日本宪兵。 巡捕房的房长佝偻着腰陪在一边做翻译,涌星回头看了徐敬棠一眼,两人交换了眼神,推开门出去。 「小徐?你在这儿做什么?」 巡捕房的房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请客。」 徐敬棠倒是一脸随意。 房长又看了看涌星,「你是他什么人?」 「什么什么人?」 涌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恨不得把饼干盒送到他脸上,「你就是这泼皮的上司了?正好,我有一肚子气要说呢!你们巡捕房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巡捕还是流氓?我就出来买个饼干,被这混蛋烦了一上午了!我新买的饼干,一块没吃,全都被撞掉了!」 第50页 说罢就指着不远处的弄堂,众人看去,果然是一地的饼干。 「你们不认识?」 「不然呢?我这种人怎么可能认识他,真是泼皮无赖。」 涌星学着班里女孩子们高傲地仰头,不屑地瞪了徐敬棠一眼。房长见涌星的确衣服谈吐都是不俗,心里也信了五分,于是扭头用日语向宪兵传达了刚才的话。 涌星冷眼听着,房长倒是没有添油加醋。她的心刚刚放下一半,就听到了一句让她寒毛乍起的日语。 「去,把他的枪拿过来。」 房长从他腰间掏出枪来,递给了日本人。日兵果然打开弹夹,涌星明明知道万无一失了,可是心还是随着他的动作起起落落着。 那日本人看到满夹的子弹笑了一下,手里把玩着手枪,作势要将手枪还给他。徐敬棠伸出手来,可那日本人像是逗狗一样手指一转,就将黑洞洞的枪对准了徐敬棠的额头。 「啪嗒」一声,是扳机扣动的声音。 房长吓得大惊失色,然而徐敬棠却是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第29章 留念 所有人都沉默着, 像是等待最终宣判一样,空气里只听得到彼此的唿吸。 然而那日本人的目光如同手术灯光一般,严谨又仔细地扫过徐敬棠面部, 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时间如同被封进了树脂中, 一秒一秒拖泥带水走得艰难。 终于那日本人放下心来,将枪递给了徐敬棠。 徐敬棠面无表情地接过枪来, 放回腰间。 日本兵先行离开, 涌星还来不及喘口气, 就看见房长正打量着她, 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位小姐还不走么?」 涌星连忙道, 「这就走了,以后看紧点你的手下, 不然我是要投诉的。」 话音未落,扭头恼恨地瞪了徐敬棠一眼, 转身就走。 路上只剩房长和徐敬棠两个人。房长点着了一根烟,斜着眼睨了他一眼,递给了他一根。 徐敬棠没推脱, 接过来就抽了起来。 两个人望着滚滚黄浦江没有说话。 「喜欢她?」 「都说了不认识。」 徐敬棠没好气地几近没礼貌,而房长却像是没听到一般, 自顾自地吸了口烟又吐出来, 「谁知道那女孩的脸,是气红的,还是......累红的?」 徐敬棠不受控制地瞪大了眼睛, 他这才注意到涌星当时跑红了的脸。如果发现的是日本人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那也轮不到你管。」 「谁稀罕管你,」房长丢掉菸头, 穿着皮鞋的脚踩灭,「我只是替你师傅提醒你。」 「师父?」徐敬棠冷笑, 他眯着眼望着房长,一字一句道,「师傅算什么东西?你不也是他的徒弟们,最后不还是巴巴地把他丢出去?」 徐敬棠不想再说了,转身离开。 涌星抱着饼干盒沖回了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黄妈大概又是去了教堂,陈玄秋不知道去干什么了。 大门一关上,她就不可遏止地感觉脚底一软,整个人就顺着门跌坐下来。她闭着眼睛,整个人迈进自己的双腿间,大口大口地唿吸着。 耳边只有自己的喘息声和錶针卡嗒声交织,唿哧唿哧的声音如同沙滩上濒死的鱼,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忽然一滴泪落了下来。 像是黑暗中的人忽然找到了开关似的,一滴一滴豆大的眼泪落了下来,涌星长大了嘴巴汲取着空气,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不受控制地大哭起来,脑子里空无一物,可是胸腔里却是如同暴雨前闷热烦闷,直到出声大哭的那一瞬间所有无法消化的情绪才得以缓解。 她知道,她和徐敬棠,都得从彼此的世界中退场了。 就在昨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还以为会有崭新的生活终于向她张开了生活。她鼓起勇气,走出陈公馆。她走在路上,暗自期待着可以见到他。 今天是她生平第一次梦想成真,却没想到梦想成真后迎来的却是戛然而止的句点。 陈玄秋有枪,自然有子弹。他以为涌星不知道,但涌星却知道。 涌星还知道,当她义无反顾地偷了陈玄秋的子弹给徐敬棠的时候,她已经走上了同他註定分道扬镳再无交集的一条路上。 她不可以再和徐敬棠有联繫了,而他们之间的痕迹也得抹平到无人知晓的地步才可以保安全。 他们之间完了。 全完了。 黄妈回家的时候,看见涌星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此刻的她早已恢復平静,脸上看不出一丝刚才崩溃的痕迹。饼干盒打开了放在茶几上,散发着阵阵香甜。 黄妈还是风风火火的样子,一进门就冲到厨房里忙碌起来,只是偶一扭头看到客厅里被报纸遮挡住半张脸的女孩轻轻地擦了把脸。 偷了陈玄秋子弹的事一直在涌星的脑海里復盘,她不明白陈玄秋怎么会有枪,但是当她偶然撞破他枕头下的枪时也没有多么惊讶。毕竟自始至终,她对陈玄秋都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她从来都知道,她眼中的陈玄秋是一座炽热的冰山,而她能够踏足的只是水面上的小小一块。 陈玄秋显然也发现了异样,某天吃完晚饭,涌星在后院的鞦韆架子上消食,就听见有人在背后叫她。 「有空么?」 陈玄秋站在窗台上望着她笑。 第51页 涌星点点头,自从她上学开始就很少同他两个人待在一个房间里了。 书房还是老样子,陈玄秋并不拘束她在房间里跑来跑去,不然涌星也不会那么容易就拿到子弹。 陈玄秋坐在窗前书桌旁的椅子上,望着窝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的涌星也没说什么。他从来都不会逼迫她,哪怕是他叫她上来,可只要她不想说他就可以等待。 涌星歪着头往他的书桌上瞟,一眼就看到桌面上摊开的文章就是眉头紧皱——沪市总是不太平,先后有多位进步人士被暗杀。 「特殊时期,先生怎么就是不听劝呢?」 「啊......」陈玄秋这才注意到桌面上忘了收起的文章,他的心里有事,一时忘了藏起来,不觉面上讪讪一笑,不好意思道,「这不是没死呢么。」 「既然活着,就要做些事情。」 陈玄秋连忙收拾干净桌面,望着涌星温和道,「还不想说么?」 涌星忽然很想知道她在陈玄秋眼里是什么。如果说陈玄秋在她眼里就是一座满是玄机的冰山的话,那她怕是一张一眼看穿的白纸。 「说什么?」 得,她还是个嘴硬的白纸。 陈玄秋望着涌星这幅嘴硬模样,无奈地笑了,「涌星,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么?你可以相信我的。你就是我的亲人,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相信你,相信你的原因,也相信你的解释。」 「我不是你的亲人。」 涌星讨厌陈玄秋这幅把她当做妹妹的大哥作态,他相信她么?她看未必吧?他根本就不了解她,凭什么直接说相信她? 他知不知道,她在学校把别人的头打破? 他知不知道,她比仙乐斯的舞女还出格,敢在大街上和一个见了不过几面的男人接吻 他知不知道,她的脑海里关于他的那部分全是不道德的想法? 他知不知道,她每晚都站在他的窗户下面看他? 他什么都不知道,却敢说相信她。 一阵夜风吹过,陈玄秋受不住的咳嗽了两声。他抽菸太多,气管一向不太好。涌星站起来想要替他关上窗户,却在窗口站住。 她从二楼的窗户看去,只见一个男人站在后院的篱笆外头,黑暗里有星点火红在闪耀。他低着头站在黑暗里,只是静静站的,等火红细密后,他从兜里掏出什么插在了院墙上,转身离开。 等他离开后,涌星才借着月光看清那是一小团白棉,絮状的花朵在夜风里轻颤。 「他来了很多次了,都是这样,点根烟,抽完了就走。」 「你知道么?」 陈玄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可涌星的眼里却只有离开的人。 「我......」 「我......我不知道。」 涌星望着那朵白棉,下意识地颤抖着脱口而出。 陈玄秋站起来,将她搂进了怀里,宽厚的肩膀给了怀中颤抖的人很大的倚靠。 「日军城南的军火库炸了,和你们有关系,对不对?」 日军军火库被销毁,这也是日军最近接连动作的主要源头。这事几乎成了沪市人人口中不敢言说的事情,就是私底下说起来都是一副刺激紧张的语气。可陈玄秋却是很平淡的说了起来,他无论做什么都很平静,一副看淡一切的高僧模样。 涌星在他怀里默默点头。 陈玄秋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为什么不跟我说?一个小姑娘撑了这么久,得多害怕?」 「我不是小姑娘了。」 涌星被他这一句话说的鼻酸,但又怕他发现,只得如此搪塞。 「你呀......」 「.......实在是长得太快了些。」 陈玄秋将她搂在怀里,感受着怀里小小一团温暖,心里一时千头万绪,「可我倒希望你永远都是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很单纯,但很勇敢。」 「以后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情,要告诉我,好么?」 陈玄秋将她从怀里拉出来,望着她坚定又温和地说,「我永远是你的退路。」 「涌星,我永远与你同在。」 偷子弹的事就这样结束了,涌星以为无论如何陈玄秋都会说她太过鲁莽,然而陈玄秋自始至终都没有斥责过她。 好像所有人眼中的陈玄秋就是这样,温文尔雅,沉静中自有千钧力量。 除了柳毓稚,涌星只在那天晚上见到了如此愤怒的陈玄秋。 但她并没有再多想些什么,生活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开学在即,她还有太多的东西没准备。 开学前一天,黄妈带着她去裁缝铺做衣服。黄妈嫌弃地看着她身上的学生服,「天天穿这个,女孩子也得好好打扮一下,以后找人家了人家也看得起。」 陈玄秋在一旁倒腾照相机——陈玄秋早年留学,一向喜欢折腾这些时兴电器,他见涌星有些窘迫,于是说要不大家一起照个相。 「以后再也不穿学生服啦,留个念吧。」 黄妈害怕照相机,说什么也不照相。陈玄秋大方地把相机递到黄妈手里,让她帮忙照相。黄妈聪明,一点就会,当即让陈玄秋架好了相机,站在相机背面指点他们。 此刻已是早秋,爱当亚路上的法桐和银杏枝叶都已泛黄,大片大片的金黄铺在院子里。 涌星这是第一次照相,有些羞涩地不知如何是好。黄妈越指点,她越手脚不知该怎么放。 第52页 陈玄秋见状,直接伸出长长手臂,一把搂住了她。 涌星不敢扭头。 只听黄妈热情的声音响起,「我照了啊!」 「咔哒」一声,画面冻结。 作者有话要说: 天 感觉我都习惯一天涨一个收藏的速度了 忽然今天涨了五六个都把我给高兴坏了233333 大家无聊的话 快来评论区找我玩呀 我超无聊的(得寸进尺脸嘻嘻) 第30章 入学典礼 陈先生说, 上了大学之后就是不再是小孩子了。 黄妈觉得这话十分在理,同时表示得给涌星置备几身看得过去的衣服,于是领着涌星去裁缝店做衣服。 裁缝铺的老闆是个戴眼镜的老头, 一脸的严肃, 所有的皱眉都像是被尺子比着往下画的。他站在柜檯后面拿着笔记着什么,也不理人。 黄妈悄悄跟她说, 这是沪市有名的裁缝店, 爱当亚路的太太小姐们都是在这里做的。 店里的职员是个和黄妈差不多大的妇人, 笑眯眯地看着可比她丈夫要讨喜多了。 黄妈挑着布料, 口中念念叨叨, 「得先给你做两套,以后慢慢添起来。女孩子老穿一件衣服实在是要被人笑话的。」 涌星不懂布料, 她漫无目的在店里逛着,「那我怎么没见你换衣服呀, 老是那两件。」 「嘿,我是女孩儿么?老太婆一个了。」 黄妈瞪了她一眼,拿起一件鹅黄布料来给她看, 「这料子怎么样?这颜色正,小姑娘穿正好。」 涌星当即拒绝, 柳毓稚放在陈公馆的旧衣服里就有这颜色, 她现在看到鹅黄就会想起不高兴的事,她才不要自己给自己添堵。 「那这个丹红色,做洋装最好看了!」 店员又那来一匹布递给黄妈, 「这个料子我们店做的最多,新补的货, 得亏您来得早,不然又抢空了。」 黄妈伸手搓了一下布料, 心里就有数了——这料子薄厚刚好,柔软又透气的确适合做洋装。她立马招手叫涌星过来,在她身上比了比。 「我不喜欢这颜色。」 涌星目光四处看着,忽然看到一块天青色泛着波光的布匹,「我倒喜欢这颜色。」 「这颜色也太素了,你以后有的是时间穿呢。」 黄妈皱着眉不乐意,店员在一旁打哈哈,「嗨,现在都是这样,越是咱们这种上了年纪的越喜欢鲜艷的,她们小姑娘呀都喜欢这种素净的。」 「那也不行,你看看这红的多好看啊,衬得你多白。」 黄妈十分满意这颜色,她觉得小姑娘穿得素净就是暴殄天物,花一样的女孩子就该穿花一样的眼色。 「黄妈,这样吧,你不是说做两件么?这件做洋装,这个素的,你给我做件旗袍,好不好?」 「诶哟旗袍啊......」 黄妈有些迟疑了,沪市的旗袍和北平的形制不一样,更贴合女性的曲线,黄妈怕她穿的太过暴露招来麻烦,就道,「你个小丫头,穿不出味道的。」 还没等涌星反驳,在柜檯记帐的老裁缝先开口了,「哼,你这是看不起我啊。」 黄妈被下了一跳,老闆娘立马道,「嗨,别管他,我家那个就这样,脑子里只有做衣服。」 她将涌星看上的布料放在她身上比了比,「老姐姐,你看,也不错吧?这姑娘长得清秀,配上这颜色反而更淡雅了。小丫头有眼光呢,这种杭州来的丝绸最适合做旗袍了,要是做别的就是浪费了。」 「旗袍做好了,就是门槛最低的一种衣服了。女孩子穿了有女孩子的感觉,妇人穿了有妇人的感觉,每个人都每个人都感觉,都不同,但都不丑。」 老裁缝从柜檯里走出来,拿过布料看了看,又在她身上比了比,「年轻人也没必要一味追求热闹嘛,她长得清淡,这反而比穿红色还衬她。」 黄妈被说动了心,又转念一想说不定涌星还能在大学里钓个金龟婿来,眼瞧着也顺眼了许多,当即就同意了。涌星量体的时候,黄妈又给陈玄秋挑了两件西服,陈玄秋的尺码在这里有报备,于是更方便了。 黄妈想着涌星开学的时候可以穿于是狠狠心定了加急,老闆娘给了收据,约定好三日后来取。 给钱的时候黄妈倒是爽快,出了门又后悔起来,怪涌星不早提醒她来做衣服,白白多花了钱。 涌星被她烦的没办法,只得转移话题,「你怎么不给自己做衣服?」 「诶哟,不过年不过节的,我个下人做什么衣服。有钱烫手啊,不要过日子了。」 「你不是说我也是下人么,干嘛给我做?」 涌星故意逗她。 「嘿!」黄妈照着她的屁股就是一下,「小没良心的,那还不是先生看得起你!以后到了大学,在先生眼皮子底下,我看你还怎么偷懒。」 「你怎么知道我偷懒?你又不知道我在学校什么样。」涌星不屑。 「切,我是不知道,可是先生知道啊。」黄妈冷哼,「还真以为没人管你了,告诉你,先生天天去学校向老师询问你的情况呢,你的动作先生是一清二楚。」 涌星从不知道陈玄秋百忙之中竟也不忘了解她的情况,心里一热旋即又是紧张起来,「那他打听到什么了?」 「嘿嘿,慌了吧?」 黄妈笑嘻嘻,「老师说了,你这小丫头明显不专心,上课走神,老师在你耳边说话,你都听不见!」 第53页 涌星被这句话吓出了一身冷汗来,连忙扒着黄妈问陈玄秋还知道些什么,黄妈只说也没什么。 「好啦,看你吓的,真有事,先生会不骂你么,现在先生什么都没说,就说明先生不追究啦。」 然而涌星却短短不能冷静下来,她的心脏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着,却不敢再表现出来惹得黄妈怀疑,于是只能按下不提。 日子过得很快,开学那天,黄妈把取回来的赤红洋装熨烫了一番,逼着涌星穿上。 「开学第一天,要穿的新潮红火一些,老话讲嘛,开门红!」 黄妈望着面前的涌星十分满意,「不错不错,这红色正,衬得你白,放在人群里也打眼。」 涌星本来就觉得红色太过招摇,结果陈玄秋这时正好下了楼来。涌星清楚地看到陈玄秋的眼睛忽然一亮,他的嘴角勾起, 「这衣服真不错,我想我会一眼看到你。」 陈玄秋这话是说一会儿入学仪式的时候。新生入学时,所有新生都会在学校的大礼堂参加入学仪式,而陈玄秋将在乌泱泱的礼堂里进行演讲。 我想我会一眼看到你。 这句话听得涌星心上一颤,她害羞地将头扭到一边,一抬头就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和背后微笑的陈玄秋。 她低下头,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翘了起来。 教授们的上班时间是早于学生的,涌星还在收拾的时候,陈玄秋已经站在餐桌前仰头将被子里的豆浆一饮而尽。 「陈先生!」 他刚旋开大门把手,就听见身后传来女生紧张又雀跃的声音。 陈玄秋扭过头,看到一身红装的涌星脸上满是期待地望着他。她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鼓起勇气笑了。 「......大礼堂见。」 她说完这句话就再没有勇气说其他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喊住他,也可能是她想试试当她终于成为他的学生后,「陈先生」三个字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似乎有些不一样,可是听起来又一样。涌星被自己这念头逗笑,门口的陈玄秋像是被感染了一般,也笑了。 「等你。」 「啪」的一声,大门开了又合上,涌星才觉得自己有些紧张了。她同陈玄秋认识也并没有很久,可是她刚才望向镜子时却又觉得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有半世纪那么长。 涌星吃过早饭,本打算从前门离开,鬼使神差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她冒着腰从黄妈正费力打扫的厨房窗台下跑过,绕到了后院的篱笆墙。 自从那日从二楼窗台看到徐敬棠之后,涌星却是一次也没有再在夜晚走进过后院了。 她害怕看到徐敬棠,理智也在告诉她,她不能再和徐敬棠有交集。 但她每天早上都会道那道篱笆上旁,将昨夜的花朵收回自己的房间。这像是某种未曾言说却又了熟于心的地下约定——不多不少,篱笆上每天都会多出一朵白棉来。 涌星一整个早上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升学而紧张着,她有些失望的望着篱笆却发现今天的篱笆上却是一朵白棉都没有。她有些失望,想要扭头就走,可是还是不甘心地踮起脚尖,一低头,发现一小盆白棉正端正地摆在地上。 小小的枝桠在瓦盆里歪歪斜斜的长着,有点丑,但也很有生命力。 涌星推开门,将花盆搬到了自己房间的窗台外檐,她望着那盆白棉笑了一下,才发现一直因为紧张而怦怦直跳的心竟然平静了下来。 她到达礼堂的时候,礼堂里已经聚集了很多学生了。涌星想要挤到前面去,然而实在无能为力——陈玄秋在沪市鼎鼎有名,据说很多外地的学生就为了上他的课,坐火车也要来沪市上学。 涌星站在一群学生中,身上的簇新洋装火红,她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暗暗感激起黄妈来。 管他好不好看呢,显眼就行。 果然她刚找到个差不多的位置,就听到礼堂里的喇叭响起两声试探性地咳嗽声。 那是陈玄秋的声音。陈玄秋的声音一出大礼堂就自发的响起了一阵热烈的鼓掌,涌星自然也是在人群里拼命拍手。 陈玄秋面对的几百几千的学生也丝毫不怯场,他带着金丝眼镜,脸上是面对知识时的肃穆,有些严肃,却又让人移不开目光。 他脸上挂着礼貌的淡笑,接受着学生们的倾佩。终于经久不衰的掌声终于停止了,礼堂回归平静。 陈玄秋微微弯腰,他讲话都是有感而发,从不备稿。他的目光严肃又包含着深切的关爱,他宽和又深邃的目光扫过下面一个个崭新而又朝气蓬勃的面孔。 涌星站在人群里,看着阳光从高大礼堂的窗户里透出来,落在他的金丝眼镜上,他似乎在找些什么。很快他的目光在人群中顿住,旋即微笑起来。 涌星知道,他没有食言。 即使她站在人群中,他还是一眼看到了她。 他双目含笑,眼里是热切而又饱含希望的光。 他薄唇微张,满肚子都是对这群长在羸弱国土上却不甘落后的青年们的殷切期待。 他说—— 「啪!」 是尖利的东西划破空气,挤破□□的声音。 礼堂如同死一般寂静,涌星站在人群里,看着礼堂雪白的墙上满是刺目的红。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的部分就告一段落啦。这章写得我心绞痛。其实每次写陈先生的时候,我都会想到李大钊先生。不过我并不是以李大钊先生为原型写的,陈玄秋准确来说是我了解各种歷史人物之后的一个缩影。之前看《恰同学少年》,里面润.之和他的朋友们真的令我感动,然而歷史的进步需要人的牺牲。坚定信仰的人提早离开,而日后的朋友们中究竟有几个是如同最开始的那几个人一样坚持信仰呢?时代人事都已改变,那信仰又该何存?而最近的疫情其实我觉得或多或少的反应出一些现状来,而网际网路上又有多少人假借正义的口号煽动情绪挑拨离间?莫名其妙写了这么多......哈哈哈哈,不过既然是我的「有话说」,我就随便说说。我觉得,一个人想要评论一个人一件事,都该先去了解。没有了解的评价等于诽谤。而最近网上更是龙蛇混杂,真假消息并存。希望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束光,有自己的思考,不求对社会做贡献,起码要对自己的内心负责。哈哈哈哈第一次这样敞开心扉地说,现实中说这些话好像会被人觉得怪怪的。对了差点忘了,各位小天使们元宵快乐呀!尤其是湖北的小天使们(hh也不知道有没有湖北的小天使看),我们一起加油呀!保持心态平和,曙光就在前面!感谢在20200207 18:28:50~20200208 19:58: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54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gnes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残酷世界 「之后的事, 组织大概就也了解了。」 吉味居的菜窖温暖潮湿,刘宪轸靠在墙边,看着女人坐在蜡烛旁的凳子上, 猫着腰抽菸。 陈涌星平静的脸在摇晃的烛光里明明灭灭。 讲故事的陈涌星很迷人, 尽管她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细节,而刘宪轸看着她的神情, 会忽然恍惚起来。很显然, 此刻面前这个曲线窈窕的女人早已在十年间脱胎换骨, 然而故事的空隙中, 他望着她的眼睛, 心里会有个肯定的声音告诉他—— 没错,这是她的故事。 涌星思绪清晰, 讲起话来干净利落,她很快交代完了一切, 然而刘宪轸听完之后却是深深地唿出一口气来,好像这个故事压迫着他的神经让他忘记了唿吸。 「......抱歉。」 刘宪轸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向她道歉,显然涌星听到这话也笑了, 「你道什么歉?」 烟已燃至菸蒂,涌星丢在地上, 伸出的脚踩灭菸蒂, 穿着方根浅口皮鞋的脚露出一节脚背来,白的触目惊心。 如果不是为了更好的完成任务,涌星想自己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这些往事了。毕竟, 十年前她曾真情实感地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踏足这座城市。 然而直到今天,这些往事如同流水一般从她口中流出来, 她才惊讶发现,自己竟然一直都记得。 但还是有些记不清了。 陈玄秋出事的那一段时间, 都是模煳的。涌星打破了脑袋都无法完整描述出来。 记忆开始恢復是在一个下午四点的早秋,空气里还是夏日未消的留恋。 那是她第一次从床上起来,她连坐起来都头晕,好像有人拿着一根棍子趁她昏睡的时候狠狠地洞穿了她的脑袋并且毫不留情地肆意搅拌。 她哆嗦地站在窗台旁,强撑着比自己站着。 然而窗外却是一片天高云阔,风清晴好。此起彼伏的居民房屋在夕阳的折射下,分成一半暖黄一半灰红,擦得透亮的玻璃窗被夕阳染上七彩的光、绚烂的色彩还有一轮渐渐落下的红日。 肥嘟嘟的小雀们成群结队的站在电线上叽叽喳喳,楼下的弄堂里有男人提着菜篮子往家的方向走去。 风吹过来,吹动她身上皱成一团的睡裙衣角,裹挟着平淡人家油盐酱醋的味道。 太残忍了。 这世界太残忍了。涌星闭上眼——陈玄秋已经死了,她的精神世界崩塌了,她如同龙捲风中的雏鸟,被暴雨雷电打击的晕头转向。 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死了,她本人都要活不下去了,可是这个世界依旧如旧。 这个装满了无数肉体凡胎的俗世仍旧冷漠的、温馨的、阳光的、平淡的、气定神闲的走着。 她正望着窗外,却听见身后响动,扭过头来,才看到柳毓稚面无表情的站在她身后。 柳毓稚的打扮依旧得体,一身浓绿,深得如同黑夜里的翠竹。她的面上也有疲态,眼底隐约有悲戚。她的胳膊上挽着一节白纱。 看啊,他活着的时候两个人恨不得如同仇人一样老死不相往来,然而如今他死了,柳毓稚仍然得给他守孝。 涌星心里涌起一股近乎变态的满足感来,她望着那节白纱,心底甚至是羡慕柳毓稚的。柳毓稚起码还可以以妻子的身份见他最后一眼。 醒了?柳毓稚望着她,似乎对她十分提防。 黄妈呢?她开口问道。 回乡下了,玄秋的事是日本人有意为之,她留在沪市也不安全。柳毓稚一脸沉静,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 你怎么能这样? 涌星还记得自己冲到她的面前,揪着她,瞪着她,恶狠狠地责问她,问她怎么这么没心肝,怎么能这么冷心冷肺,陈玄秋满心满眼都是她,她怎么可以说起他来就如同陌生人? 柳毓稚就那样被她就这,整洁的盘发有些散乱,一缕青丝落在她的脸颊上。 涌星没看清她有没有哭,只记得她似乎呜咽了一声,紧接着嗓音颤抖着说, 「你不明白,以后这种话不要说了。」 「我怎么不明白?你们一个两个都说我不平白,可我不傻!我没瞎!」 「你不是想明白么?来,我现在就让你明白。」 柳毓稚关上了门,拉上了窗帘,屋子里登时暗了起来。她从桌上拿起刚才放在上面的一封信,递给涌星,「不是想知道么?看看吧。」 涌星一把夺过信来,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整洁的纸张是涌星最熟悉的种类,那是陈玄秋最爱的一种纸,素白的纸上是陈玄秋苍劲有力的字。 「毓稚吾爱, 若你看到这封信,那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该同你说声抱歉。 本有很多话想要同你讲,可一提笔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回顾往日,玄秋一贯待人真切赤忱,可唯独对你狠心至极。故而我平生最亏欠之人,是我的髮妻。是你,毓稚,但我想你也明白。你总是这样明白我,而这也更让我心如刀割。 你我结婚十三余载,我却未有一日尽过丈夫之责任。一切只因为了主义,却令你一人承受太多。本欲软语温存,却只得恶语相向。 那日你同我说你后悔了,但我一直想告诉你,不要后悔。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感谢你,你是我心灵上的伴侣,是我精神的导师。有时我想到你,我就会扪心自问,上苍在造人的时候,是否会把一颗心分成两半,分别安到不同人的胸膛。 第55页 毓稚,真的,我们这种人永远不应该向后看。如今国家已到存亡之际,我辈岂能只顾小我私利? 毓稚你相信么?或许这样说你又要说我狭隘了,但我仍要说,正是因为你,才促进我成为更有良知的人。正是因为爱你,所以我才有从容赴死的勇气。所以毓稚,不要为我哭泣,我是为真理离开的,我的肉.体可以被他们粉碎,但我的精神,我的爱意都不会消亡。 还有涌星的事你记得过问她的意思。我相信她会接受的,她会成为比我们还要优秀的战士。她永远是我的骄傲。 就此搁笔吧,毓稚,让我最后再喊喊你的名字吧。我想你会明白我的,我们是同志,不是么? 夫玄秋」 这封信解答了涌星的疑惑,也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梦——原来,陈玄秋和柳毓稚是为了主义故意装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而柳毓稚正是陈玄秋的介绍人,她那日说的后悔,原来也是这个意思。 而陈玄秋的文字也感动了涌星——当她看到这字里行间的爱意之后,她再也没有办法自我欺骗。 也是在那里涌星第一次知道了他们背后的组织,那个为了所谓的信仰连命都可以捨弃的组织。 柳毓稚又将一张纸递给她,「这是他留给你的介绍信。他说你会成为一名合格的战士,但说实话,你不合适。这封介绍信我先留着,不论你以后想不想要加入我们,和玄秋的这段过往都要隐去后才比较稳妥。」 「我加入。」涌星立刻回答,「我愿意加入,我这就签字。」 柳毓稚却是冷笑,即使她现在的状态不比涌星好到哪里去,可是她的意识却是丝毫不敢马虎,她冷静地打量着她,「就说了你不合适。我说过,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不是你报恩的手段。这是信仰,你根本就不了解,就是签字了,组织也不会同意的。」 之后柳毓稚直接一张船票打发她去了日本留学。 「你需要冷静,也需要思考,想清楚了再说。」 开船时柳毓稚冷漠的神情还在她的眼前。 而身处菜窖的涌星响起自己当时那副幼稚的神情,也不觉感觉有点好笑。 的确是儿戏啊,哪怕她当时并不明白,但时间会让她明白。 涌星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是柳毓稚当时的年纪了,而她也终于成长为了一名合格的足够独当一面的战士。 大爱小爱的范围究竟在哪,为什么大爱就无私伟大,为什么小爱就上不得台面?电影院里的爱情戏永远是报上评价最低的,可上座率却最高。而这无数无私奉献的大爱又有多少不从这中国人千百年来都难以启齿的小爱里衍生出来的。 刘宪轸望着又陷入沉思的涌星,迟疑了片刻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陈同志,你说的这些我会上报,我相信组织很快会给你一个更安全的身份。不过,这个徐敬棠,却是十分棘手了,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沪市。」 涌星奇怪,「你不是见过他了么?之前我作为人质的那次,不就是他解救的我么?」 「什么?他是徐敬棠?!」 刘宪轸瞪圆了眼睛,一脸惊讶,「那你知不知道,他就是法租界警务处督察长,埃德里安先生?」 涌星也是有些惊讶,她竟然没想到埃德里安和徐敬棠竟然是同一个人。 跟日本人打的火热的人......是徐敬棠? 过了很久,涌星和刘宪轸才从地窖里出来。方才在菜窖里,刘宪轸关于徐敬棠的言论,让她大为吃惊。她很难将刘宪轸口中的那个埃德里安和她记忆中的徐敬棠联繫起来。 刘宪轸的意思是,徐敬棠这个人背景十分复杂,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可能是他们自己人。毕竟沪市很多个根据点被挖掘,都有他的「功劳」。 十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么? 涌星站在夜风里疑惑了。两人在后院挥手惜别。 刘宪轸刚走出去两步,却听到后面的女孩迟疑地叫住了他。 「刘秘书。」 「怎么了?」 他扭过头,却看见夜风吹乱了女人微卷的短髮。她面上挂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情,有些侷促,又有些抱歉似的笑笑。 「我......我的右耳听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208 19:58:23~20200209 20:5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缘饰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生日派对 刘宪轸早上到办公区传达意见的时候, 正看到座位上的涌星被宋青青拉着低着头说话。 他看着两个女孩的头靠在一起,不时的传来三两低笑。刘宪轸短暂地恍惚了一下,耳边传昨晚女人的声音—— 「我的右耳听不见了......」 「.......但我想应该不会有人知道, 我之前没有给任何一个人说过。」 实在很难想像, 就算她毫不遮掩的告诉他。,他也很难接受。 自从那次炸.弹事件之后, 涌星在宋青青心中的形象更是不可避免地高大了起来, 如此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地将涌星归为了自己的贴心密友。 涌星当然早就察觉到这些, 虽然她那日本意并非如此, 然而既然误打误撞她也只好照单全收。毕竟如今和章崇茴的重逢机会全部都得仰仗宋青青。 第56页 宋青青的生日就在眼前, 涌星早就拿出了一百分的努力,在心中计算好了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 然而却忽然为穿什么衣服而发愁。 涌星知道, 自己这回必须一招即中,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而且她得让章崇茴主动邀请她参与进他的生活里。迂迴战术需要太多的天时地利人和。 衣橱里的衣服不多,但是日常穿也够,但是在此刻穿却显得有些上不得台面了。然而涌星并不想穿新做的衣服。 男女之间隐秘的相互博弈活动, 最忌讳的就是按耐不住,一旦某一方被安上了「主动」的头衔, 那註定在这场桃色的战争中处于被动地位。 抢到手是最低端的手段, 涌星的目的是吸引他,让他着迷,让他留恋, 让他主动来找她,让他离不开她。 涌星望着衣橱, 忽然想到什么,立马趴在地上, 从床底下托出一个小包来——那是她去陈公馆见柳毓稚时,柳毓稚给她的。 是那件天青色的旗袍,一定在柜子里挂了十年,可却没有一次被穿上身的机会。 柳毓稚本是想要她把那件红色的洋装一起带上的,然而都是十年前的样式了,涌星想着拿回来也不过是丢在衣柜里落灰,便让柳毓稚帮忙处理了——丢了也好,烧了也好,随便她做些什么。 倒是那件旗袍惹得她心下一动,那旗袍黄妈总觉得她当时还太小,最后又让掌柜帮忙放大了点尺寸。如今十年转眼已过,而这旗袍反而贴身起来,更好地迎合了她的曲线。 涌星拿着旗袍,在镜子前比了比——款式是老了点,但是这颜色和这布料都是很好地把她身上那股弱柳扶风的天然资质给烘託了出来。 进可攻,退可守,涌星很满意。 于是那天涌星一早就去理髮店收拾了一番,她平日里很少化妆——她们这样的人,都希望自己尽可能的消失在人群中。 但今天似乎不可以,涌星了解宋青青,她如果敢素面朝天的出现在宋青青的生日会上,宋青青一定会觉得是她看不起自己而愤然痛哭。 于是只得又在商行买了管口红,毕竟日后工作上的应酬、政府组织的年会等等都得需要的。涌星付钱的时候倒也痛快。她自从一个人生活之后,就发现自己越来越像黄妈了,什么都要计算,什么都计较。 涌星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老了。 商行的柜员为她拿来一面镜子,涌星直接在商行里涂了红唇。果然口红是女人妆容的精髓,涌星望着镜子里唇红齿白的自己,一时间竟觉得镜子里的自己陌生起来了。 显然生日会的众人也被她惊艷到了。 涌星被宋家的下人引入客厅的时候,宋青青刚挽着自己的大哥从楼上下来。她顺着自家大哥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涌星抱着礼物站在客厅,沖她微微一笑。 饶是自认为了解涌星的宋青青,勐地一下倒是愣住了。涌星今日的打扮依旧低调,身上的旗袍虽然贴身,然而形制已经是十年前的样式了。 宋青青一看就看了出来,当即更是高兴起来,立马松开了自家大哥的胳膊,奔向涌星。 「你今天开窍了啊,这么漂亮?」宋青青笑嘻嘻地沖她低声说道,没等涌星开口,就亲昵地挽着她来到自家大哥面前,向两人相互介绍起来。 「哥,这就是我常说的涌星,怎么样?是不是很不错?」 很显然宋青青的大哥,宋雁声,和宋青青完全是两个世界的生物,涌星只一眼就知道面前的人物是个狠角色。 面前的宋雁声显然也在打量她。 即使宋青青话音已落,而他仍旧不急着回答。他的嘴角噙着得体的微笑,可是就是这抹笑意让人觉得他深不可测、冷淡疏离。 「涌星小姐,久仰大名。当日您捨命保护舍妹的事就该请你来坐坐,只是近来商行事多,还望海涵。」 话音未落,宋雁声的手就递了过来。涌星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回握,谦虚道,「宋先生严重了,那种情况下,保护青青也是举手之劳,不必介怀。」 涌星说的都是真话,她明白,面对宋雁声这种商场里摸爬滚打惯了的高素质人才,老实说话才有好下场。更何况,她还不能完全摸清宋雁声的套路,怎么可能轻易出手。 还不如先讨好讨好他,若是搞好了关系,说不定日后也用得上。 「诶呀,真是麻烦,客套来客套去的。烦不烦?」 宋青青受不了,她是天生会撒娇的孩子,看得出他们兄妹二人的关系很好,即使在外人面前,宋青青自然而然地撒娇道,「大哥,怎么没看到阿洵啊?」 宋雁声颳了一下她挺翘的鼻头,「阿洵闹风寒,你不知道?」 宋青青撇嘴,「哼,我怎么会知道?她宁愿跟你说,也不和我说。」 看来,宋青青这人就喜欢那种轻易得不到的关系......涌星无奈。果然人是喜欢追逐的动物,轻易得手的也可以轻易放手。而那种求而不得的才会让人夜不能寐辗转反侧日夜煎熬。 「阿洵没跟你说,难道崇茴不会跟你说?嗯?」 宋雁声在面对小妹的时候,倒是乐意露出些许疼爱来,他脸上浮起一丝狎昵的笑,故意逗宋青青。 「切,他们兄妹两个都欺负我。」 「是么?可我怎么听崇茴一个月前就在我耳边念叨给你准备礼物的事了?」 第57页 「那是他闲的,纨绔子弟。」 宋青青嘴上不屑,可一双眼睛早已弯成了月牙。 涌星在旁边看着,心里反而打起鼓来——宋青青这个人,是典型的器小。她现在掏心掏肺的对涌星,有一个很重要的前提,就是涌星构不成威胁。她明艷,涌星清淡,如何也不会抢了她的风头,所以她自然乐意大方夸奖涌星。 所以宋青青是不牢靠的,她此刻可以成为涌星的一艘顺风轻舟,但一旦涌星越了界,她立马就会翻脸不认人,成为绊脚石。 涌星需要确认她的界限在哪里。 然而涌星此刻心下一沉——通过观察宋雁声的态度,她发现章崇茴和宋青青的关系似乎是被宋家所允许甚至是支持的。而显然,宋青青很喜欢章崇茴。 宋青青越喜欢章崇茴,涌星的行动就会愈发受阻。或许涌星只是普通交往,然而落在单恋的女孩眼中,那也会是挑衅似的举动。更何况,涌星相信,一旦她打章崇茴的注意被发现,宋雁声将会是第一个让她死无全尸的人。 那章崇茴呢? 他对宋青青是什么态度,是单纯无邪的童年玩伴,还是青梅竹马的少年爱人? 涌星从没有一刻,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她太需要见到章崇茴了,她必须尽快地融入他们。 如此想着,涌星回头看去,就看见一身笔挺西装的章崇茴抱着一捧巨大的花束进了客厅。 章崇茴是一个人进来的,宋家的大宅在他六岁的时候就已经摸得轻车熟路了。 然而他却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他的目光久久的停留在了迴转的红木楼梯上,只见宋家兄妹站在楼梯的下半部分,宋雁声手里端着红酒杯沖他微微颔首,一旁的宋青青望向他高兴地喊着他的名字。 然而他的目光却不在这两个熟悉的人儿身上,他久久地注视着位于两人下首的女人。 这宽敞的客厅里所有女子身着洋装,更有时兴女郎完全洋人打扮,粉白的脖颈膀子露在灯光下,深蓝色的眼影被留声机的音符震出耀眼的细闪。 只有她,一身天青色的旗袍,也正扭头望着他。 眉如远山,唇似火焰,一团乌云似的青丝包裹着她,眉眼间尽是风情,一颦一笑勾人心魄。 她站在哪里,哪里就被暮春的雨淅淅沥沥得下了一地。 陈涌星。 章崇茴在心里默念那个他梦里无数次闪过的名字,却又怕唐突了她,连忙收回目光走上前来同大家寒暄。 「小公主,生日快乐。」 章崇茴把花递给宋青青,他无法想像自己的右手边就站着那个眨了下眼睛就消失不见的电车姑娘。 他自然下垂的右手和她放在腰侧的手只隔着半人不到的距离。 他几乎可以感受到旁边那人的温度。鼻子周围是淡淡的栀子花香,和那天在电车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功德圆满。 章崇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可是这四个字就忽然出现在了他乱成浆煳的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 章崇茴就是个憨憨。 第33章 章先生和我 宋青青满意地从章崇茴手中拿过花朵, 可嘴上却撒娇似的不满道,「原来拿捧野花就打发我了。」 大朵大朵的粉白蔷薇衬得她更是面颊灿灿。章崇茴无奈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当然不敢, 放心好东西在后头呢。」 宋青青随着他的手指望去, 才看到僕人抱着半人高的礼盒进来。 宋青青更高兴了,但富贵人家的女儿有自己的矜持, 虽然她很想知道章崇茴都送给了她什么东西, 但也绝不会当着众人的面着急忙慌的拆礼物。 「这次就放过你了。」 宋青青满意了, 章崇茴这才望向涌星, 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喜悦。 「陈小姐?真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章崇茴显然比宋雁声单纯很多, 他的眼睛微微下垂,可是眼珠却很亮, 可以很好的表达他绅士的性情。他望着涌星微笑,既让涌星察觉到了他的真诚, 又不会失了分寸让她尴尬。 「你们认识?」宋青青好奇。 章崇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三言两语就向众人解释了当日电车上发生的事情。 「涌星,你亏啦!」宋青青的心情很不错, 看起来并不在意,「你不知道, 崇茴很傻的, 你很很敲他一笔,他还觉得是你帮了他呢。我看他是天天在西洋读书读傻啦。」 「青青。」 宋雁声在一旁微微皱了皱眉,「崇茴和我是同窗, 也是你的兄长,真是没大没小。」 然而语气间却并没有多大怒气。 「好啦好啦, 」宋青青吐了吐舌头,「章大哥, 好不好,章大哥原谅我行不行?」 「嗨,雁声,女孩子这样古灵精怪才惹人喜爱,你何必拘束她?」 章崇茴一向散漫惯了,他身上倒是有些和宋青青的贯通的地方——他们都是顺风顺水的人生,好像自打一出生这世上的好东西都送到了他们的面前,所以他们往往在一些寻常人在意的地方上显得更为宽泛潇洒。 他们三人显然十分熟稔,旁若无人的寒暄起来。涌星本不好意思多听,但正好宋青青挽着她,既然当事人都不在意,涌星自然乐意多听点消息。 她悄悄打量起一旁沉默寡言的宋雁声来。章崇茴是比宋青青还要随和的人,他爱好广泛涉猎众多,宋青青说什么他都接的上话,宋雁声面对他们时倒是很有耐心,站在旁边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偶尔抿口红酒只是笑笑。 第58页 涌星对宋雁声很好奇。 虽然章宋两家是世交,但商海里的关系,也多是里子爬满虱子的袍子。 宋家早年遇到了事,宋家兄妹的父母——宋家的老爷夫人们也在之前的那场事故中丧命,宋家在沪市等地的营生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当时人人都言宋家这回算是倒台了,一个留洋刚回来对商业一窍不通的贵公子,还有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怎么看都得被商场上的老狐狸们给吃的一点渣渣都不剩。 结果出事后,宋雁声便只身回了沪市,原本在海外学习物理力学的他只用了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让宋家的一切产业又回到正轨。 宋家又成了商圈里的传奇,而宋雁声也成了沪市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 但最最为坊间津津乐道的却是他与章家次女林洵的婚约,宋家解决了一切危机重回翘楚的时候,章家却登报声明次女林洵与宋雁声解除了婚约。 可涌星听宋青青的意思,他们家尤其是宋雁声,仍旧与林洵十分亲厚。 涌星有些无聊了,他们三人的言语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家常,并无多少有用消息。 一旁的章崇茴也不想聊了,然而此刻来的人并不多,宋青青又许久都没见他了,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问。更可况少女藏了心思,真正想问的反而难以问出口来。 「章大哥,那你这次也不回英国了么?」 终于,无数个铺垫之后之后宋青青最关心的问题浮出水面。事关涌星,她也立刻好奇地抬起头来望着章崇茴。 「我倒是想回去......」说到这件事,章崇茴的闷头罕见地皱了起来,似乎这件事十分棘手,「你也知道老爷子那倔脾气,他跟日本领事馆打了招唿,扣了我的签证,看来还是得敷衍他一段时间了。」 「我这回回来是省亲假,实验室的实验才做了一半,教授和团队都在等我呢。」 章崇茴说到这件事不自觉地嘆了口气,他对物理学十分上心,又天资聪慧,连洋人都说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然而章家只有他一个儿子,而章老爷近些年也大约是感觉到有心无力,于是言语间都是催促他回国继家业。 然而章崇茴对数字的兴趣全用在了物理公式上了,更何况,商业可不光光是会算数就可以了,这其中的人情世故都要学习。 章崇茴生性浪漫,即使主业工科可却是因为热爱数字带来的美,自然不乐意做万国储蓄会的一个小柜员,终日忙于略显庸俗的钱财人情之中。 「汤姆逊教授?」 许久不开腔的宋雁声忽然开口。章崇茴有些担忧的看了他一眼,「嗯,他还叨念你呢。」 「呵,」宋雁声笑了,拍了拍他,「崇茴,你就不要替我打掩护了,他只会骂我,不会叨念我。」 「谁让你当年......」章崇茴刚说出口,又想起来自己的朋友不喜欢别人说起这段往事来,更何况他此刻生活的也不错,于是道,「嗨,老先生惜才呗。」 宋雁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一旁的涌星有些好奇,奇怪道,「为什么去英国和日本有关呀?」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沖众人笑笑,「我以为只有去日本才需要日本签证。」 「陈小姐在日本留学?」 章崇茴闻言立马惊奇地望着涌星,涌星害羞的点点头,「不是什么名牌大学,只是想给自己找条出路罢了。」 她说着,却感觉到宋雁声的目光从背后射了过来。 「陈小姐真了不起,年纪轻轻就敢一人留洋海外。不得不说,咱们实在是太落后了些,要我说,要想中国也日益强大起来,这各方面的知识都是必不可少的。要我说啊,我们还是太封建,这求知就该不拘男女,不拘年龄!」 这话倒不是奉承,章崇茴十分羡慕国外开放平等的学术氛围,同时十分倾佩努力求学的女子。面前的涌星看得出和他们不是同一阶层的人,可刚顾温饱的人就能有如此求学觉悟,他更是在心里对她多了三分钦佩。 「我看你真是书呆子,人家涌星就问问你为什么要用日本护照,你又开始长篇大论了!」 宋青青最烦的就是读书,更何况她这样的家庭,说实在的读不读书也没什么大碍。而虽然宋家曾经一朝落魄,但宋雁声将她保护的很好,显然她也错失了了解「居安思危」的机会。 「哦哦,」章崇茴被宋青青落了面子也不生气,反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望着陈涌星,「去英国很麻烦的,要先去北平的日本大使馆办满洲国的签证,然后再坐火车出境到苏联。从苏联坐火车到比利时的口岸,最后乘船才到英国呢。」 「这么麻烦吶......」涌星和宋青青都是第一次听这个,两个人面面相觑都被路线麻烦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章大哥,这也太危险了吧?坐船坐车的哪有在家舒服啊。」 宋青青望着章崇茴,心里又多了几丝仰望。 聪明人都听得出来她言语间都是留恋和期待,可偏偏他们几个中间只有两个聪明人。 宋青青很多时候都像个智商不高的小狗儿似的可爱极了,涌星被她这幅想要掩饰却更露骨的态度给逗笑了。她刚一笑,就发现宋雁声又往她这看了一眼,吓得她连忙又不敢笑了。 宋雁声咳嗽了一声,「你大哥我从前也是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怎么没见你关系过我?」 第59页 「诶呀,大哥!」宋青青生气了,她自觉心意被自家大哥暴露了,登时脸上一片绯红,甩开涌星的胳膊就去招唿旁人去了。 宋雁声也道了声失陪,无奈地跟在宋青青身后离去。 这回只剩下涌星和章崇茴独处了。 气氛登时冷了下来,涌星有些害羞地从侍者手里的托盘里端过一杯香槟来,小口小口的喝着。 「陈小姐......你的脚腕好了么?」 章崇茴有些乱了方寸,他虽然早年就留学英国心中并无多少男女大妨的概念,可是却也不常和女人说话。 而此刻的涌星却如同往他欣赏火上浇油一般,不回答他只是笑。 涌星是真的想笑,她方才还误以为章崇茴实在是个手段极高的情场浪子,将宋青青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装的好一手无辜。 结果听到他这个傻里傻气的问题之后,涌星才确定。 章崇茴,他是真没听懂啊。 涌星越想越觉得好笑,双眼望着脸色愈发侷促的章崇茴,一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概是章崇茴这样子也太可怜巴巴了,她不打算再为难他了。 「章先生和我,难道只有电车上的时光么?」 作者有话要说: 才发现竟然都更到33章了 结果收藏还没破300大关otz 是不是民国文比较冷门(好啦,我就是在为我菜找藉口23333)但我写起来都挺快乐的,虽然是为爱发电,但是我好像对写作的爱意很多?而且每天和集美们交流交流,感觉有人看我就挺开心哈哈哈。(不过,如果屏幕前的你都看到33章还没点收藏的话,拜託你点点收藏!!!给贫穷还能吃的小江一点支持吧23333) 第34章 目光 「我就站在章先生面前, 难道章先生还是想着几百年以前的事了?」 面前的女人涵养极好,语气依旧温和。章崇茴这个脑袋只会套公式的工科男也总算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看出了涌星对他提起的那个笨头笨脑的话题没有多少乐趣。 「对了, 我听说前一段时间, 有悍匪闯进政府大楼?听雁声说,青青休息了好久。」 章崇茴有些担忧的望着涌星。涌星闻言又是一乐, 章崇茴现在一见她笑就心跳加速, 恨不得立马復盘检查自己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这事有那么出名么?章先生也知道啦?」涌星笑嘻嘻地望着他, 一双黑熘熘的眼珠里是藏不住的看笑话的神情。可偏偏涌星看笑话的神情也讨人喜欢, 猫似的勾着他的心。 「那章先生知不知道那劫匪还挟持了一个职员?」 「嗯......好像是的。」 章崇茴早被她吊胃口吊的手足无措, 更何况他擅长有话直说,虽然心里觉得直说不太了解好像有点不妥, 但他仍旧乖乖回答。 「喏,」涌星越看他越好玩,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尖,「我就是呀。」 「啊?」 章崇茴望着她这幅毫不在意的样子更是吓了一跳,「陈小姐你还好吧?没受伤吧?」 像只傻乎乎的呆头鹅。 涌星微笑着挑眉, 见章崇茴这样,她也在心里暗暗放下些许防备来。章崇茴吃惊的样子太好玩了, 眼睛和嘴巴一样圆, 神情单纯的像个第一次看烟花的小朋友。 涌星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找乐子的机会,她故意沖他眨了一下眼睛,神神叨叨地凑近章崇茴, 仰着头直视他, 「章先生不觉得自己总是晚了一步么?」 章崇茴被她这忽然而来的亲近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的时候涌星已经退回到了安全距离,一个人低头呷了口香槟, 整个人半倚在楼梯扶手上,隔着透明酒杯望着他笑。 「我的意思是,我要是有事,还能在这见到章先生么?换句话说,我就是有事现在也早好了。」 「哦......呵呵......」章崇茴被她逗得面颊通红,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这样说,的确是我晚了。」 章崇茴恼恨宋青青鼻子一把眼泪一把的向自己哭诉的时候为什么不认真听讲。 但涌星却依旧笑眯眯的,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她看出了章崇茴的窘迫,立马恰到好处的替他解围道,「没关系呀,我是跟章先生开玩笑的......」 「......章先生的消息慢,是因为我们不熟。如今认识了,以后不有的是机会么?」 涌星朝他笑了笑,转身翩然离去。 宋青青的生日聚会完全是西式的做派,中间有侍者端着各色酒水茶点穿梭其间,穿着黑色笔挺燕尾服的音乐团坐在大厅一角拉着欢快悠扬的旋律。 涌星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并没有急着寻找宋青青,她独自一个退到巨大的落地窗旁,冷眼旁观着大厅里的众人。 宴会已然过半,不少红男绿女们已经两两组合跳起舞来。涌星半个身子贴在窗框上,她有些累了。虽然刚才章崇茴傻乎乎的模样让她觉得这种刺探来刺探去的工作多了些许轻松和愉悦,但显然这种愉悦是短暂的。 不过涌星不担心这片刻的休息就会破坏自己之前的步步为营,她从章崇茴的眼里看的出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症下药,而她此刻的消失更值得他回味。 真没意思。涌星的目光如同游离的鱼,在荷叶的遮掩下灵活穿梭——这次宴会上并没有多少她了解的人,而更令涌星出乎意料的是,这场宴会上的客人好像是完全按照宋青青的意思来安排的。 第60页 这里面甚至没有一个日本人。 这太不合理了,涌星疑惑。她知道,宴会是上流社会人情交往的遮羞布,她本以为宋青青的生日宴会也会如此。毕竟在宴会上邀请几位即使主角不认识但对家族产业有益的人也无伤大雅。 涌星不信宋雁声这个人精不知道。 也正是因为宋雁声的原因,涌星总觉得有些束手束脚的感觉,因为无论什么时候她都能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正冰冷地望着他。 涌星不敢掉以轻心,虽然章崇茴是个可爱的简单科研男,但很显然他那一起留洋多年的同窗宋雁声可没有他这么可爱。 端着酒杯的侍者上前问她是否要添酒。涌星微笑颔首,将酒杯放回托盘中,翩然回到大厅。 章崇茴一定很想和她跳舞。而她此时出来,想必章崇茴已经和很多人跳过舞了。涌星直到分寸,她就算存了心想要在章崇茴面前留下深刻印象,可她也不能同他跳第一支舞,尤其不能抢在宋青青前面。 但涌星可不敢保证章崇茴和她一样有分寸。 如今舞曲已经换了三首,涌星觉得是时候了。果然她一走进大厅,章崇茴的眼睛就亮了。 他刚刚结束了一支舞,走向她的时候身边带起层层温暖的波浪。 涌星打起精神来应付他,纤细的手掌送到了他的手里,「章先生舞姿很好。」 这是首旋律较快的圆舞曲,章崇茴轻车熟路地扣着她的腰,将她举起又放下,「在英国的时候没什么消遣的,就是跳舞。」 「那看来章先生是有很多舞伴咯?」 涌星轻盈地转了一圈,走远两步又跳回来,「不知道我在章先生的舞伴里算不算在及格线上。」 章崇茴搂着她,随着舞步将那人贴近身侧。两人之间暧昧地几乎没有一丝缝隙,然而章崇茴却如同陈述论文一般乖乖回答,「舞步都是相同的,而英国更多的都是随性而发。只是英国姑娘的裙子和我们这很不一样,她们的裙子很长很蓬松,裙摆上缀满了蕾丝、刺绣、蝴蝶结。跳起来的时候雪白的衬裙会从各色裙摆下露出来,女孩子跳起舞来像是在云朵上舞蹈。」 可真够老实的。半点都没听出来她的弦外之音。 老实的都让她不好意思逗弄他了。 还有一个让涌星不想逗弄他的原因,就是章崇茴天性里对美的追求和热爱。在他们这个时代,但凡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上等先生,是不会轻易的评论女人的衣物或是其他的。这是最底层的庄稼人都知道的道理。 然而章崇茴却可以坦荡的说出来,同时说的真诚纯洁,让人听不出一丝狎昵和对女人的侮辱。 涌星不觉被他的话语吸引,脑内也不自主地随着他的言语想像起那该是多么美好又和平的场景。 「真好。」 涌星由衷感慨,「」这种日子真不错,听着就叫人羡慕。」 章崇茴也笑了,「我也觉得不错,不过雁声就不让我说,说我这叫.....这叫消磨意志。」 他像个小孩子似的有些委屈地对涌星补充,「可我觉得这没什么啊,明明生活有很多乐趣,为什么要像个苦行僧一样?陈小姐,我相信您如果去了英国的舞会,我相信您是会明白我的。他们英国人喜欢在阳光灿烂的下午,在松软平整的草坪上跳舞,那才叫酣畅淋漓呢,那才值得羡慕。」 涌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章崇茴见状,大胆道,「陈小姐不用羡慕,以后有空,可以亲自去看看。」 「我可没钱。」涌星笑,这位少爷,这是「何不食肉糜」。章崇茴才发现自己又说了傻话,连忙道,「没关系的,要是陈小姐想去,我愿意掏钱,就当是给当日电车的事赔罪得了。」 「又来了。」 涌星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去了也没意思,那里都是西洋人,待得太久也不是自己家。」 涌星羡慕英国女孩们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不会被枪声惊醒的夜晚,羡慕她们可以肆意在草地上跳舞不用被流弹惊醒的舞会,羡慕她们平淡到几近无聊的生活。 但她可没羡慕到想成为她们。 总有一天,他们此刻脚下踩着的这一片土地上,也会有成百上千的孩子们在太阳下笑着跳着唱着。 总有一天,涌星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儿。 「啊?我觉得还好啊?」 章崇茴抬高了手,看着涌星转圈,表达自己真实想法。 他当然觉得还要,那么有钱,可是这世上又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有钱。 涌星在心里有些厌烦了,但却不能表现出来,于是专心致志地提起舞来。她穿的是旗袍,跳起来洋人的舞蹈来的确是有些不伦不类。不过她的身段不错,即使有些动作只是简单的敷衍,但跳起来也不算出丑。 她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她看,无论她换到什么地方,这感觉就像黏在她的后背上一样,甩也甩不掉。 啧,真他妈烦人。 涌星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宋雁声,她可是什么越界的行为都没做,也不可能破坏他亲爱的妹妹和他亲爱的傻乎乎的妹夫的感情,他干嘛这样死盯着她不放。 而面前的章崇茴仍旧微笑着望着她,同她说些大洋彼岸的幸福和平生活。涌星的嘴角噙着笑,偶尔流露出些许倾佩言语,可眼睛却开始往二楼移去——宋雁声向盯犯人一样盯着她,她怎么也得「无意撞破」他的目光,好叫他收回他那副镣铐似的眼神。 第61页 章崇茴搂着涌星,两个人转了个半圈,涌星正好与二楼的那个人四目相对。 然而涌星却望着二楼愕然—— 那个正炯炯有神地盯着她的人,不是宋雁声。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本来想让老徐等年会的时候再出场的,结果写着写着就成了火葬场了,那就这么着吧2333 另外超级感谢各位评论区的小天使们啊55555看着大家帮我出谋划策好感动,我真是何德何能!真的很感谢大家,爱你萌!!!感谢在20200211 19:35:28~20200212 20:49: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木子那个饼、女神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隔墙有耳 涌星几乎以为自己烟花了, 她使劲地眨了眨眼睛,然而那个面色很臭的男人依旧站在二楼的露台处往下看。 一身便装的徐敬棠站在二楼的露台上,身后是暗红色的真丝窗帘, 在壁灯的照映下泛起隐藏在颜色下的低调奢华。 涌星后背受力, 她轻巧地转了个圈,正好撞上章崇茴探求的目光。涌星微微一笑, 随着舞步两个人的身体贴近, 涌星的头靠在章崇茴的耳旁, 让他看不到自己的神情。 她又抬头确认了一遍——没错, 那个人是徐敬棠。 很显然, 徐敬棠并没有遮掩他看着她的事实,甚至挑衅似的沖她举了举手里的红酒杯。 反观涌星, 倒像个做错事的小偷,两人目光普一结束, 她就立马心虚似的收回了目光。 宋雁声一直和徐敬棠站在一起,看得出来两个人的关系倒是不错。宋雁声望了望楼下舞姿翩翩的女孩,微微仰头喝了口红酒, 「怎么?感兴趣?」 徐敬棠斜眼看了他一眼,冷笑, 随即反问道, 「看起来不是我感兴趣吧?」 放在栏杆上的手指像是蓄势待发的虎爪,明明眼里都是猎物,可偏偏要做出一副悠闲的样子, 轻巧地敲着栏杆。 「宋先生不愧是沪市有头有脸的人物啊,我看你这宋宅里的女人都被别地的漂亮。」 徐敬棠一个仰头喝干了杯子里的残酒, 他像是有些烦闷似的松了松领带,「好久没跳这些玩意儿了, 下去活动活动筋骨。」 楼下舞曲刚刚停歇。 涌星微微颔首,同章崇茴两个人面对着面鞠躬。 等她再抬起头来,却发现二楼的露台上只有宋雁声一个人。好死不死,宋雁声竟然嘴角勾起一丝笑来,学着刚才徐敬棠的样式沖她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涌星没好气地收回目光,她四处张望着却发现徐敬棠已经下了楼梯,向她走来。 徐敬棠想干嘛? 涌星有些慌张。躲开他,这是她的大脑在当下唯一的指令。 然而刚一转身,手腕就被章崇茴拉着。 「陈小姐怎么了?」 章崇茴的脸上有些烦忧,涌星感激他对女孩子总是彬彬有礼的态度,但这反而让她讨厌。 「没什么,就是我有些累了,章先生,以后慢聊。」 涌星对他扯出一丝笑来,挣脱了他的手掌,一低头躲进人群里。 她必须快点离开了。涌星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徐敬棠,尤其是已经变成了「埃德里安先生」的徐敬棠。 听刘宪轸说,就是他在其中助力,不然组织在沪的个别地下站点不会这么快发现。 涌星当然不愿意相信这些,但是理智告诉她这些不可能也没必要是空穴来风。如果说十年前,涌星迫不得已地同他保持距离是为了两个人的安全,那此刻涌星选择远离,只能单单保证自己的安全了。 十年前的那场爆炸早已跟风光无限的埃德里安先生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可是十年前和一个小巡捕过分亲密的往事却是涌星的一颗定时炸弹。 涌星忽然心里生出一种被背叛的愤怒来。 更何况他们已经分来十年了。十年内可以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多到涌星已经不能再根据记忆里的那个「徐敬棠」去选择相信面前的「埃德里安先生」。 很显然徐敬棠是奔着她来的。涌星躲在人群里,看着徐敬棠在人群里寻找着什么。 涌星来到宋青青面前的时候,宋青青正在一群女孩子里笑得花枝招展。涌星拉她来到角落,「青青,我好像有些吃醉了......」 没等她说完,宋青青就热心地摸了摸她的脸。此刻她的脸色可算不上好,宋青青很容易就相信了她的话,她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你看起来是不大好,要不我带你去休息吧,可是张家那几个小姐缠着我,今天我哥给我下了任务的......」 「没事,你告诉我客房在哪,我自己去就行。」 这回是涌星等不及了,她迫不及待的打断了宋青青。宋青青也点点头,她正在兴头上,于是随手拦了一个侍者,「去,带陈小姐去客房吧。」 涌星生怕引起注意连忙道,「没事,不用麻烦,我自己去就行了。」 宋青青有些奇怪地打量了她一番,不过也没在意,只当她是不习惯人跟着,就指了指楼上,「右手边那一排都是,你随便去就行了。」 涌星连忙上了楼去,进房间的一瞬间她看见徐敬棠在楼下被女孩子们围了起来。 她心下一松,关上了门。松了口气后,涌星才打量起这个客房来——这是间套房,先是是个小客厅,紧接着再进一个门才看到松软的双人床。 第62页 涌星铁了心的打算等到众人散去之后再装作刚刚睡醒的模样姗姗来迟了。丢人是丢人了一点,但错开了和徐敬棠的照面才算稳妥。 她进了卧室,随手将门亲眼,看见床后也觉得有些累了,于是顺势坐了下来。 等她一个人冷静下了之后,涌星的心情更是跌到了谷底——眼前的种种局势对她来说都是十分不利的——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徐敬棠,很显然徐敬棠并不打算放过她。这不是她靠躲就可以躲过的,更何况若是反而惹急了徐敬棠,他再声张出去.......只怕明年涌星的坟头就能长草了。 不,不对。 涌星细细思考后觉得或许是她太过小心了,她忽然想起市面上关于埃德里安先生的消息十分罕见,这就说明徐敬棠也是有意在隐瞒些什么......或许,或许他并不会告诉别人他们曾经认识。 或是十年前的一切也是徐敬棠的软肋。不然怎么解释很少有人知道埃德里安的真实名字? 她记得有传言说埃德里安是某英国皇室的私生子,但很显然这一流言在涌星知道徐敬棠就是埃德里安的一瞬间就不攻自破了。 真搞笑,徐敬棠一看就是网上挖三代都是血统纯正的中国劳动人民,还什么皇室私生子,他也是真敢胡扯。 涌星在心里翻白眼,不过这也从侧面证实了徐敬棠的身后一定勾搭了某一种势力。涌星此时还不能确定,但是她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和她不可能再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冷静的分析给了她平静的勇气,她平静了下来,又默默肯定了自己慌乱中的决定——无论如何,她都要减少和徐敬棠的见面了。 下定决心后,她的意识也有些松散了,她整个人躺倒在了床上,偏过头去望向窗外——窗外是枝繁叶茂的法桐树,肥厚的浓绿叶片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偶尔有鸟雀像片会鸣叫的乌云似的一眨而过。 不知怎么就想到十年前在那种门口沖她笑的人了。 她今天几乎认不出徐敬棠了,或者说徐敬棠已经是完全另一幅模样了。刚才她的目光穿过人群看到二楼的他。 他一身笔挺西装,和宋雁声并肩站着,十分相得益彰。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就连流畅的下颌角都透露着人间富贵花似的贵公子独有的风流倜傥。 让她几乎要开始怀疑记忆中的那个小巡捕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了。 她第一次去巡捕房找他的那天,她看着他落魄的食不果腹,看着他屈辱的被前辈辱骂,看着他一个人在夕阳下对着巡捕房高大的院墙,沉默无声地、像是不知道疼似地一下一下挥舞着拳头。 她并没有离开,而是等他离开后,鼓起勇气,揣着一颗怦怦直跳的心站在了他刚刚站过的位置。 被小孩涂花了的墙上,有八个鲜血淋漓的凹槽。 大概把一个人的心扒开了揉碎了也就是这样了。 涌星伸手摸了摸,那血滚烫。 无论如何,她还是不愿相信徐敬棠变了。她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 涌星正漫无目的的想着,却忽然听到门外又些许响动。 她有些迟疑,刚笈着拖鞋准备查看,就发现外面的人忽然开口了。 「怎么样,埃德里安先生玩的还尽兴么?」 是宋雁声的声音,而他正和徐敬棠站在外间。 涌星吓了一跳,她预感会听到什么,正纠结要不要出言阻止的时候,就听见外面徐敬棠的声音响起。 他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好了,我想宋先生把我叫过来,不是为了问我玩的开不开心的。」 宋雁声轻笑了一声,「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督察长。不过不是什么大事,我就长话短说了。」 外屋隐约有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看来这宋雁声是够谨慎的了,在自己家还担心隔墙有耳。 外面的声音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却听见徐敬棠愤怒地声音低低的传了过来。 「宋先生,我的耐心有限......」 「......当着我,宋先生说些傻话没什么,可要是让宪兵队的知道了,宋先生应该知道后果的吧?」 「更何况宋先生聪慧过人,既然现在日本人有这个意思,不如顺水推舟,免得到时候鸡飞蛋打惹得一身腥不说,还恐怕大丰商行也是报不住了。」 即使跟着门墙,徐敬棠语气中的狠劲儿仍然不减分毫。 门外的他却笑得好整以暇,像个只会风花雪月的贵公子似的,微笑着望着面前毫无表情的宋雁声,送给他最后一句话。 「要是姓章的知道了你大丰商行违背他的命令,偷偷运了货物到港,你说他得吃多少回扣?我看宋先生满腹韬略,这沪市比你厉害的还真找不出几个来,难道你真的就甘心在别人手下做事,张着嘴等着别人施捨的残羹剩饭?」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榜单一次比一次差 第36章 重回人间 有淡淡烟味顺着门缝熘了进来, 依旧是徐敬棠的声音—— 「宋先生难道就甘心杀父兇手逍遥法外,看着他踩在你的头上作威作福么?宋先生是为数不多我还算佩服的人,就告诉你句心里话, 别人给了你杆子, 可千万记得往上爬。正好日本人现在也想要那老头儿的项上人头,还不如顺水推舟, 省的脏了你我的手。」 第63页 而宋雁声并没有回答。 虽着一声门响, 外室骤然安静了下来。 套房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涌星怕他们没走远, 于是默默回味着刚才他们交谈的一切。 看来, 宋家和章家的关系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美好,最起码, 宋雁声是不服气甚至是怀疑过章鼎的。 涌星虽不曾踏足商圈,但她知道每个行当都有每个行当不成文的规定。而章鼎正是目前沪市商行联合会的会长, 沪市的各个大大小小的商会都要听他的指挥。 宋雁声不服气也是情理之中的——早年间,在宋家还没出事的时候,这沪市还不是单由他章家说了算的。结果宋家飞来横祸, 一朝一夕见眼看着就要倒了。要是倒了那反倒好办了,可偏偏宋雁声又凭一己之力站起来了。 不过即使大丰商行恢復了元气, 可到底伤了根本, 一时间也只能对着章家俯首称臣,而章鼎暗中处处压着他的货物,短时间内宋家回不到和章家并肩的位置了。 而宋雁声父母出事时的那场车祸仍旧是如今巡捕房的一桩悬案, 就连宋雁声这么有背景有手段的人也查不出真相来,那只能说明背后主使是比他们还厉害的主。 但事故的真相却永久的被冰封在了大雪之下,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是再也无人知晓了。然而听徐敬棠的意思, 那章鼎就是害得宋雁声兄妹家破人亡的兇手了。 涌星心里是暗暗期待宋雁声也认为章鼎就是他的杀父兇手的,这样的话,想来即使她和章崇茴走的近一点,那宋雁声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毕竟即使章崇茴和他私交多么不错,可他到底身体里留的是章鼎的血,宋雁声那种面冷心狠睚眦必报的人,势必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而宋青青很显然对章崇茴情根深种,宋雁声视她为唯一的妹妹,不愿以他们兄妹的感情为代价去进行阻拦。但若是涌星出头去做这个破坏感情的恶人,她相信宋雁声也会暗戳戳的顺水推舟的。 与此同时,涌星还敏锐地察觉到了另一个好消息。 那就是日本人也想要章鼎的命。 这也完全可以理解——同他们勾结在一起的日本人不过是将他们视为棋子,使出「空手套白狼」的计谋—— 刚开始日本人总是假借商业来往的名头进行交易,令章鼎之流以为有利可图,却不知这金灿灿的金子都是索命的绳索,直待他们被养的膘肥体健之后,再暗暗将他们做掉,从而中饱私囊,不费一分一毫就坐收渔翁之利。 毕竟背信弃义的人往往也不会被任何人信任。尤其是同样熟悉卑劣阴损的日本帝.国.主.义怎么会不熟悉汉.奸们的行为。轻易被他们策反的人,往往也很容易被他们的敌人策反。 是而汉.奸大多没有好下场,这道理浅显易懂,可是奴颜卑膝的人仍旧如同初夏的苍蝇一般成群结队嗡嗡扰人。 思及此处,涌星的心情痛苦极了——她随即想起了徐敬棠,刚才徐敬棠的语气已经透露出他与日本人的关系绝不干净,而他如今坐到这个位置,可不是单单靠实力就可以够到的。 很显然,他背后的势力就是日本人。 即使她早有准备,可当直面真相的时候,涌星仍旧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她的手疯狂地寻找着自己的手包,她现在迫切的需要嗅盐,她要让自己尽快的平静下来,不可以露出一丝破绽。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方才上楼匆忙,手包忘在了楼下,那瓶小小的嗅盐正乖乖地待在她的手包里。 涌星大口大口的唿吸着,她的喘息声在耳边如同雷声一般,她自己听着都觉得可怕,她这样费力唿吸却仍旧觉得喘不上气来。她按着自己的胸口,闭上眼睛逼着自己将这种痛苦的情绪打包封印起来。 这举措说起来似乎有些痴人说梦的意思,毕竟人怎么可以封印情绪,但人可以控制情绪,当控制的时间尽可能的缩短时,就可以达到封印的效果。涌星不停地暗示自己现在不是痛苦的时候。 坚持住。 坚持住。 当这段刀尖上讨生活的日子过去后,她还有好几十年用来痛苦呢,让她那个时候再来痛苦吧。涌星像是自己同自己讨价还价似的,她双手拢成罩状,捂住口鼻,逼着自己唿—吸—,慢慢的竟也平静了下来。 她需要马上将今天得到的情报上报组织,她敏锐的察觉到或许日本人的行动对他们来说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没有精力去为不值得的人难过痛苦了。 涌星讨厌婆婆妈妈的藕断丝连,或许她目前想到徐敬棠还会痛苦地如同心肺在油锅上烹炸,但她会从此刻开始将徐敬棠视作最棘手的对手。 从此以后,这世上只有埃德里安,再无徐敬棠。 她不会再感情用事地为他找藉口了。 涌星算了算时间,宴会已近尾声,楼下热闹的声音也低沉了许多。涌星站在梳妆镜前,仔细地收拾了收拾自己的头髮,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凑近掐了掐自己的脸颊。 她皮薄儿,刚掐完白瓷似的脸颊上就泛起自然的红晕来。涌星用手背摸了摸,嗯,红红的热热的,看起来就是一副大梦方醒的模样。 涌星这才下了楼来,结果跟上楼的宋雁声狭路相逢。 很显然宋雁声看着她身后那扇还在摇晃的门,一向没有任何感情的扑克脸也是有震惊流泻而出。 第64页 「陈小姐......你刚刚一直在楼上?」 宋雁声的眼神忽而冷峻下来,涌星望着他兇狠的目光心下一跳,她瑟缩了一下,结结巴巴道,「我有些吃醉了......就和青青说了一声,上楼休息了。」 她望着宋雁声的冰块脸,一脸的窘迫,似乎想跟他说些什么却又不敢。 然而宋雁声一直死死的盯着涌星闪躲的眼睛,似乎想要压迫着她,令她的心理防线崩溃。然而涌星一脸春睡方醒的模样,睡眼惺忪,面颊潮红。她虽然很怕他的样子,但是神情中并无掩饰心虚。 宋雁声也害怕自己打草惊蛇,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涌星这时候鼓起了勇气,「宋先生是不是生气我睡了青青的床?您放心,我睡的是客房,就是上楼第二间,我不会睡青青的房间的。」 「呵,」宋雁声却像是被她的傻话逗笑了一样,面色自然而然地缓和了下来,「陈小姐误会了,您是舍妹的救命恩人,就是让青青那丫头把房间让给您都是应该的。」 他不露痕迹地不再解释自己方才眨眼露出的兇狠和惊讶。 涌星见他态度软了下来,知道起码今天,宋雁声是放过她了。 宋雁声点头沖她示意,两个人擦肩而过,宋雁声仰着头走着,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弱弱的唿唤, 「宋先生?」 「陈小姐还有事?」 「额.......我.......宋先生您还好么?我没做什么不合规矩的事吧?」 陈涌星脸上真诚的困惑让宋雁声暗暗吸了口凉气——这可真是个难缠的女人,她对于人心的把握实在是太精准了有些,要是他家小妹能有她一半心眼儿,他也犯不着日日为她担忧了。 「真不好意思陈小姐,我这个人一向脸色不好,都是习惯,怎么可能有事。是不是刚才吓着陈小姐了?」 宋雁声暗暗恼怒,明明是他心里一肚子火不清楚刚才他和徐敬棠的话被她听到了多少,反而此刻还得跟她说抱歉。 然而涌星这幅没眼色的样子,反而让他有些倾向于她什么都没听到了——多说多错,她若是知道了,自然应该跟他越少交集越好,不然干嘛非要追在他屁股后头打破砂锅问到底呢? 宋雁声的手搭在门把手上,迟迟没有填推开书房的门。他扭头往下看去,只见那个一身天青色旗袍的短髮女子正在楼下跟宋青青叽叽喳喳着,宋青青开怀的笑声像是出谷的黄鹂。 宋雁声的头又隐隐作痛了,他对身边的贴身秘书道,「去,给我好好查查陈涌星的资料。还有,派人好好的跟着她,一举一动,吃喝拉撒都要向我汇报。」 秘书低头答应了下来。 宋雁声望着楼下那个被宋青青送出去的窈窕身影,在心里冷笑—— 一切都太完美了不是么,陈涌星,你到底还有多少专业手段? 涌星回到梧桐弄的时候心脏还在扑通扑通的跳着,幸亏梧桐弄还是热热闹闹的老样子。她一路走过来,王家妈妈拉着她要去打牌,阿尼头叔叔围在王家妈妈身边嘟嘟囔囔地唱着滑稽戏,各位老街坊们好像对她都有无数的好奇,一个个的都笑嘻嘻地跟她搭话。 涌星这才有种重回人间的感觉。然而她却无力招架老街坊们善意的好奇和探究,她不能松懈,即使在梦里也不能。她不可以让任何人了解她。 她打着太极上了楼去,其中一个邻居啐了一口,「什么东西,一个狗汉奸罢了,真是给脸不要脸。」 紧接着王家妈妈打哈哈的声音,「诶呦呦刘太太,人家只是个小职员嘛,哪有你说的那个难听哟。一个姑娘家的也是不容易的,这种话说了损阴德的!」 第37章 黑衣人 涌星快速地用钥匙旋开了锁, 进了门去。 最近她已经可以不在乎别人在背后的言论了,她关了门一扭头,吓得低声惊唿了一声。 原来是李太太坐在沙发里, 屋里没开灯, 只有客厅五斗柜上供奉菩萨的案台上有两点莹莹的光。 「啊.......」李太太扭过头来,不好意思地笑笑, 「陈小姐回来啦?」 李太太整个人缩在阴影里, 她这个人的脾气吧说好听点就是温和, 说难听点, 就是没精气神。她扭头咧开嘴角来, 反而更让人觉得瘆得慌了。 「嗯......回来了。」涌星将散乱的髮丝别在耳后,不好意思地点头沖她笑笑, 随即上了楼去。 她走在楼梯拐角的时候,余光瞟到坐在沙发上的李太太, 她实在不太理解李太太——就那么坐着,家里有留声机,有收音机, 楼下有的是打发时间的同道中人,她就那么干坐着, 什么也不干。 左不过就是为了男人。 涌星没工夫想这些, 她一进房门就直奔窗台,将放在书桌旁的白棉盆栽放在了窗户旁——她得尽快把白棉放出来,刘宪轸每天五点的时候会准时出来「遛弯儿」, 她得在刘宪轸走到这里之前将她急于同他联繫的消息传出去。 可惜不巧的是,对面楼里的住户, 就是上次帮她生活的小莲也窗户打开着,她正忙着收晒干的衣服。 「诶哟, 陈小姐呀,好巧哇。」小莲很喜欢涌星,似乎人们都对学歷比自己高的人怀有天生的敬意,然而却很少有人细想学歷无关人品,即使高学歷的人也可能背信弃义毫无信仰。 涌星眼前又浮现出舞会上章崇茴谈到英国女孩子在草坪上跳舞时嚮往的神情。 第65页 「你这时候搬花做什么呀?」 小莲奇怪地看着她的动作,手上的活都停了下来,一条长长的男士外裤挂在空空的竹竿上在夕阳里飘摇。 「啊......晒晒太阳。」 涌星搪塞。 「这晒哪门子太阳啊?」小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帮帮忙陈小姐,太阳眼看就下山了,晒哪门子太阳呢!」 小莲被她逗得直笑,她麻利地将唯一遗留的衣物收到手上,拍了拍,「陈小姐,这花最好还是早晨拿出来的好,这花呀衣服呀都得需要太阳,在大太阳下面暴晒才越晒越香呢!」 说的轻巧,涌星在心里冷笑一声,就是她陈涌星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太阳下面都是奢侈,更何况她的花呢? 涌星望了望在夕阳微风里摇曳的半明半暗的白棉,这么一想,当她的花也是件挺惨的事情了。 「没事,都一样,阳光里有紫外线,什么时候晒都没事。」 涌星睁着眼睛跟她胡扯,转眼又从窗边消失了。 「紫......紫外线?啥意思哦......」小莲疑惑,但仍然好心沖对面喊道,「陈小姐!毛线和衣服一样,都可以晒的,所以按道理,紫外线也可是早上晒晒比较好!」 涌星正站在书柜面前琢磨要不要添些书来,听到这话被逗笑了。她心情好了些,小心翼翼地窗户那探了个头出去,只见大着肚子的小莲正在床边收拾衣服,她三四岁大的大儿子正拿着弹弓围着她闹。 小莲也看到了她,也笑道,「陈小姐,你别得意哦。我今天放出话啦,紫外线我不晓得,可照你这个晒法,这花不到一个月肯定全都瓦特了。看你那时候还笑不笑得出来。」 涌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面对小莲的时候总是十分轻松。小莲的身上融汇了中国女人的许多优点,虽然她也有不少市井里带出的毛病,但这些和她身上这些温柔坚韧的美好品格比起来也是瑕不掩瑜。 「没关系,这盆死了我就再买一盆!」 涌星端着水杯笑眯眯地逗她,小莲哪里听不出她是逗自己,也推了自己的儿子,「虎子,听到么?你陈姨道路老粗了,浪头老大了,以后转闹她去。」 涌星也乐,小莲的儿子人如其名,黑黑壮壮的,一张瓷实的小胖脸一笑有俩小酒窝,一看就是成天在太阳下奔跑的皮小孩。 「诶哟土死了,我还没嫁人呢,陈姨陈姨的,搞得像我四五十了呢。」 「诶,」涌星沖那小胖子眨眨眼,「虎子,以后叫我陈阿姨,别跟你妈一样。」 「陈阿姨。」 小胖子挺着个小肚腩在窗户边,「陈阿姨,侬老嗲了。」 涌星十分受用的笑了,「乖孩子,讨人喜欢,等一会儿陈阿姨给你好吃的。」 她们正笑着,涌星随意往周围一眼,却发现旁边主街巷子口有两个黑大衣黑帽檐的男人分散地站着。 涌星专业的侦查能力告诉她,这两个绝对是探子。 难道是跟踪她的? 涌星心里漏了一拍,她有些紧张地看了眼墙上的钟表。 正好是五点一刻。 她暗暗叫了一声不好,然而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她就看到一身常服的刘宪轸出现在了巷子口的街道上,他抬头看白棉的时候那黑衣人也在看她。 涌星连忙装作跟虎子说话。 现在撤回白棉已经不可能了,消息已经传到了刘宪轸那里,而且她现在不能确定那两个人是不是跟踪她的,如今毅然动作,恐怕会打草惊蛇。 涌星心不在焉地跟虎子说了两句话,天色就暗了下来,她收回白棉,关上窗户拉起窗帘。 弄堂里的房子鳞次栉比的,房子与房子的间距极小,就像涌星和小莲家完全是两扇大窗户对着,若是开着窗子,几乎没有秘密可言。 住惯了弄堂的人都知道,是而涌星总是拉着窗帘倒也不是多么的奇怪。 涌星有些心烦,她望着滴答滴答气定神闲地走着的钟表,找出一张纸来,旋开钢笔,开始在纸上罗列自己的行为轨迹,一点点地分析究竟什么时候留了尾巴,那两个跟踪的人的对象究竟会不会是她。 纸上不一会儿就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字,然而涌星却一个一个的画掉,最后在两个人名上画了两个刺目的红圈。 宋雁声......另一个就是徐敬棠。 涌星皱眉思考了片刻,划掉了徐敬棠,可迟疑了片刻又重重地在他名字上花了个圈。 她这才发现,徐敬棠于她而言,已经完完全全如同一个陌生人了。 她不了解他的一切,陌生的还不如对面的小莲。 今天徐敬棠望着她的目光,让她明白徐敬棠不会轻易放过她。可是既然他已经抛弃了从前的一切,连名字都变成了一个不中不西的组合,那他不应该对重重参与过他过往人生的陈涌星避而不及么? 毫无头绪。涌星连他什么时候跟踪的自己都不知道。而在这段未知的时间段里她做了什么,而探子们又知道了什么?涌星浑身寒毛乍起,不敢再多想了。 但如果是宋雁声的话,事情虽然难办,涌星还可以确定之前的一切都没有泄露,一切都还在掌握之中。 混蛋。 涌星的手重重落在桌子上,愤怒地咒骂着徐徐敬棠。 而楼下传来李太太的声音,「陈小姐,没事吧?」 第66页 涌星这才察觉到自己手劲儿太大了,她连忙回到,「不好意思啊李太太,闹钟摔了。」 她抬起手腕,看了看手錶,马上就要七点了。涌星从包里找出嗅盐来,深深地吸了两口,她的神色早已如常。她麻利地从床下拿出火盆来,将满是字的纸撕碎了丢进火盆里,直到火盆里只剩下乌黑的灰烬看不出一个字来,才吹灭了火。 涌星将东西放回原位,一看表快晚了,就着急的穿上了大衣出去了。 出门前她将窗帘拉开了一条缝,那两个黑衣人依旧在寒风中。 涌星的心沉了沉,她下了楼,李太太正在吃饭,「陈小姐,这么晚了要出去?」 「嗯,办公室忽然有点事,我得去一趟。」 涌星挺满意自己这个总是发呆的房东的,毕竟她天天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比楼下的长舌妇的四处打听地要强。 涌星出了楼去,走到街道,装作低头赶路的样子从黑衣人身边擦肩而过。 涌星这一路都沿着边走,过桥的时候她悄悄往水面一看,果然两个黑衣人也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涌星的指尖微微发凉,她隐藏在大衣袖子下面的手无声地攥成了拳头。她走走停停,像是不认识路似的,可是无论如何也甩不开那两个人。 但黑衣人就是阴魂不散。 涌星其实本意也不是甩掉他们,他们都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人,还派了两个人盯梢,要是涌星真的逃脱了,反而证明她有什么。 她这样,就是要明确那两个黑衣人的目标是她。 涌星是要去吉味居的,就在到吉味居的前一个路口时,她疑惑地站在丁字路口左看看右看看,思考了半天走进了身边的巷子。 这条巷子路过吉味居的后厨后院,这条巷子全是各类商铺的后院,各傢伙计吃饭打闹休闲都在这条巷子里,不了解的人是不知道前面究竟对着哪家商铺的。 涌星路过的时候,上次接待她碰头的小伙计正在打扫围栏。涌星见到他,连忙道, 「那个.......跟您打听个地方成么?」 第38章 密电 「美香蛋糕铺您知道怎么走么?」 涌星面带微笑, 声音平稳。 「知道啊 您拐错道了,往前走两个路口再拐才是呢!」伙计腾出一只手来往前面指了指,笑道, 「 美香家的蛋糕是好吃, 这么晚了还出来买啊?」 涌星有意与他交谈,一脸无奈, 「可不么, 邻居小孩闹, 我既然答应了, 就得说话算话呗。小孩子闹腾起来真了不得, 两个都在我耳边哭,甩都甩不开。」 好玩的事发生了——原来, 那两个黑衣人一直跟在她后面,一见涌星进了小巷子, 生怕跟丢了也立马跟了上来,谁知道涌星却停下跟别人交谈起来了。 此刻巷子只有一个出口,那两个人在大家的注视下, 只好越过涌星一条路走到黑了。 涌星用余光望着那两个人走过去这才与那伙计对视了一眼,两人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美香家关门早, 您现在快点去还来得及。」 「好, 谢谢您啊。」涌星感激地笑了笑,「要是关门了就算了,我总不能为了两个臭小孩再跑一趟吧?」 涌星往巷子深处望了一眼, 那两个男人还没有出来,于是立马原路返回, 往刚才伙计手指的相反方向走回了家。 回来的路上,她随便在街边买了点小点心, 准备一会儿回梧桐弄的时候给各位街坊们分点,当然,少不了虎子的。 幸好,回来的时候那两个黑衣人没有跟来。 她将买来的点心分给各位街坊之后,很快,弄堂里的大家态度都好了许多。这倒不是看人下菜碟,涌星明白,无论是谁成天面对一个一言不发的不合群邻居都会新生怨言。 既然她没法感情投入,那就金钱投入好了,这还算公平。 接下来的日子倒也平静无波澜,涌星每天在政府里按部就班地作些翻译工作。 虽然都是些简单的工作,但是涌星却并不轻松。办公室里讲究论资排辈,而她又是最后才进入这里的人。没背景,没资歷,是而翻译科的老人们都会把工作留给她。 涌星也会偶尔反抗,但这种反抗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技巧,涌星无意从此自己只做自己分内的事就好了,她只是让那帮子所谓的「老人儿」有所忌惮不再恶化罢了。 上次偷听被王光忱撞破的事,让她至今想起仍然心惊,一时间竟不敢再多些动作了。 人们常说尽力而为,而不是耗力而为。涌星现在得到的主要任务就是接近章崇茴从而掌握章鼎的日常动作,就不该大包大揽,用所谓的「热心」去办坏事。 但最近她还是不可避免地留在办公室里校对文件,如今年关将近,一年堆积下来的各项文件要求都得在年前整理归档,是而翻译科也是十分辛苦。 这段时间刘宪轸倒是经常下来传达各种指令,涌星和他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没有人提那天晚上的事。但从刘宪轸的神情她明白,他明白她那晚爽约的原因。 即使两个人都有消息和情报需要传递给对方,却只能按捺下急迫的心情,等待着合适安全的机会。 幸亏年会将至。 维新政府虽然成立了没多久,可是整个模式都是搬运西方日本,而一年一度的年会更是一年都没有落下。 第67页 政府的年会说白了就是舞会,时间定在了周五晚上。 「这回是大手笔呢,听说把整个仙乐斯包下来了,也不知道政府哪来这么多钱。」 宋青青一边嗑瓜子一边抱着暖水袋跟涌星八卦,「仙乐斯的舞厅很大的,又刚翻修过,我这回可要好好地跳个尽兴。」 她掰着手指头数自己的舞鞋,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对咯,我忘了给你说了。舞伴的事,千万别找同事,这里面没几个会跳的。我之前跟统筹的人跳过,气死了,脚都让他踩肿了。咱们政府的年会,社会上的人也会受邀请的。你谁都别答应,你这模样,到年会上有的是人邀请你!」 涌星都笑着一一应下。 「这回我也要穿旗袍,涌星,上次你在我家的时候,我发现穿旗袍跳也老漂亮啦。我以前还以为光洋装穿起来好看呢。」 宋青青越说越期待,等不及下班就叫自家司机载着自己去购置新的行头了。 「涌星,早点回去啊,咱们仙乐斯见!」 宋青青在门口朝她抛媚眼的时候,涌星这才想起来今天竟然就已经是周五了。 她有些头痛地望着手边堆得半人高的文件,暗恼总得找机会整整这帮光吃不做的老东西们。 方才宋青青说社会上的人也会来,看她高兴的样子就知道章崇茴会来。 只怕徐敬棠也会收到邀请的,涌星头痛了,她可以躲他一次却不能躲他一辈子,看来又是有的磨了。 翻译科已经剩下她一个人了,她坐在被文件四面夹击的书桌里埋头看着文件。科室的门半开着,有一道直直的夕阳投射了进来,正好路过她的脚尖,半截小腿,曲折爬上桌子,飘过笔桿,轻点鼻尖,最后在她乌黑的发顶上盘旋降落。 徐敬棠站在栏杆旁抽菸,只是偏个头的功夫,却感觉时间一下静止了。 菸灰一段段地从他的指间掉落,他漆黑的瞳孔里是一个浅褐色的倒影。他望着女孩被夕阳染成浅棕色的发旋几乎失神,失神地以为她还是那个坐在教室床边、嘴角紧抿的寡淡女同学。 而他只是趴在围墙墙头晒着太阳等她放学。 「督察长,密函已经翻译好了.......」 王光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徐敬棠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修长的食指伸到半空中指着夕阳的方向, 「她,就是你上报的那个?」 王光忱绿豆眼一瞟,就看到了正埋头苦干的陈涌星。 「是她,不过可能是误会。她最近都没什么动作,而且办公室都是她在干活,小姑娘挺老实的。」 呵,老实?徐敬棠冷笑,全世界谁都可以被说老实,只有那个女人不行。 「我看未必吧?」徐敬棠眯着眼睛看着王光忱,王光忱被他盯得感觉额头直冒汗,「看她的资料,之前在日本的时候学的可是谍报技术?」 「嗯是的,听说是特收的」王光忱受不住似的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不懂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既然是受过训练的,就说明是有反侦查能力的。最近消停点也是情理之中的,更何况,若是当真对党.国忠心耿耿,王科长......就是这样为党.国举荐人才的么?」 「好的好的,督察长放心,我明白要怎么办了。」 王光忱吓了一大跳,暗暗在心里觉得徐敬棠这个人实在是难以应付,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科员都让他如此谨慎。 「嗯,就现在试探试探她吧。」 徐敬棠摸了摸下巴道。 王光忱连忙来到翻译科,「小陈!小陈!」 涌星被吓了一跳,连忙站了起来,她的头髮有些散乱,眼神里满是不知所措。她站的位置看不见徐敬棠,「王科长,有什么事么?」 涌星有些紧张的望着王光忱,前两天宋青青刚给她讲了一个王光忱在办公室逼着女秘书半推半就的故事,如今望着王光忱的眼神更加紧张复杂起来。 「这么紧张做什么?」 妈的,这不是典型的聊骚开场么? 涌星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了两步,她往外面看了一眼,这天可都还没黑呢。 「听说你在日本学的谍报技术?」 王光忱笑起来更是坏透了,涌星被他笑得几欲作呕,但又不能表现出来,「是,不过只学了一年,比不得人家专门学的.......」 「太好了,快来看看这个。刚刚来的密电,如今一个两个的都不见了。」 没等她说完,王光忱立马把一份文件交给她,「马上翻译出来,上面要的急,,必须尽快!」 涌星敏锐地察觉到这份文件和他她桌面上的任何一份文件都不一样,或许这份翻译好了,就是她敲开76号的敲门砖。 可是.......王光忱怎么可能忽然信任她了呢? 然而王光忱头上的冷汗未消,或许他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呢? 徐敬棠躲在外面,看到她接过文件,伸出的右手食指上有一小块淡蓝色的墨水印,看的他的心湿乎乎的。 从事地下工作,谍报技术是必须掌握的技术,涌星自然十分熟悉,她看了一眼就明白了纸上的意思。 然而她却迟疑了。 王光忱就在离她不到半米的地方用急切的目光打量着她,似乎十分想知道密报上到底说了些什么。 密报翻译过来后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第68页 「今晚八点二十。沪市老火车站。共剿赤.匪。」 这短短的十六个字却如同石子掷向水面,让涌星原本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波涛。 心脏像是长在了她的耳膜上,扑通扑通地跳着,吵闹地头痛,让人几乎无法思考。 她要如实上报么? 涌星望着满是密码的密报,疯狂地在心里演算着各种可能性。 或许王光忱根本不知道密报的内容,她只需要将「八点二十」改成「八点四十」。 一字之差,二十分钟的时间差,可能就是几条同志的人命。 涌星抬起了头,「王科长,我看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想吃蛋糕啊55555 我都快忘了蛋糕的味道了 第39章 年会 王光忱的目光如同蛇蝎一般在陈涌星的身上游走, 他盯着脸上有些仓皇的女人,也知道他们两个也在被身后的人盯着。 即使柳毓稚曾经打过电话来关照,但王光忱知道身后的那个人是不好煳弄的。即使他擅长对女人施以小恩小惠而从她们身上获得自己想得到的一切, 可此刻他却不敢放水。 眼前女子眉眼间的犹豫不减分毫, 王光忱的心沉了沉——难道真要督察长说准了,这不起眼的丫头片子也是特.务? 涌星顶着王光忱怀疑的目光, 咽了咽口水道, 「处长, 我可以说么?」 「没事小陈, 你说吧。」王光忱一脸踏实老大哥的神情鼓励着她。 「今晚八点二十。沪市老火车站。共剿赤.匪。」 涌星的手紧张地捏着手里的文件, 她抬头看了王光忱一眼,迟疑道, 「王处长,我应该没资格看这篇文件吧?」 王光忱原本见她神情如此犹豫, 还以为她是在为隐瞒而由于,没想要她考虑的确实自己冒然翻译是否越距。 「啊,小陈你不用多想。」王光忱友好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肥厚的手像是自然松弛似的在她的肩膀上狎昵地刮蹭了一下。 「事出突然,要不是你会翻译, 耽误了这重要的讯号反而是我们的损失啊。」 他望着一旁退了两步的涌星, 继而憨厚地笑了,「小陈,你可是我们科室的功臣啊。」 「能为党国效力, 是涌星的荣幸。」 涌星拿起放在椅背上的大衣,做出了离开的准备。 「党国有你这样的人才真是难得啊, 怎么从前没听你说过?」 王光忱却不打算放她走。 「谍报技术我是特招生,只学了一年, 比不得那些专业训练的学员们。」涌星有些烦了,她抬起头望着王光忱,「王处长,您还有事么?今晚是年会,我第一年参加不能迟到。」 王光忱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闷头做事的人竟然目光凌厉起来让他下意识地还有些害怕似的,这样一看她还真是个可以为党国效力的人才。王光忱想到了在背后出谋划策的徐敬棠,看来督察长也这不是一般人啊。 因为忌惮门外的徐敬棠,王光忱放松下来之后浮起的花花肠子又得按下来。 他讪讪一笑,「当然没事了,小陈啊,今天的事可一个人都不能说。否则的话.......王处长可也保不住你咯。」 涌星点头,「王处长放心,涌星不会连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掂量不清的。」 她对王处长鞠了一躬后就径直离开了,她在心里冷笑,王光忱真是个老狐狸,看他这幅轻车熟路的架势真不知道有多少懵懂少女被他连唬带吓的给收入囊中。 王光忱也出来,他正准备向徐敬棠邀功,却发现走廊里空无一人。 怪不得陈涌星那女人头都不回地就走了呢,他还以为陈涌星见了督察长都不带行礼的。 「他妈的。」 王光忱一下踢翻了走廊里的盆栽,一声巨响后,赤红色的泥土和翠绿植物散乱在了白瓷的地砖上。 「早知道外头没人,还把老子吓得束手束脚的!」 王光忱望着楼下陈涌星的身影,女人橘红色的裙摆摇曳在黑色大衣下,勾的他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他妈的,看得到吃不到,这不是他王光忱的作风啊。 涌星出了政府大楼的门来,这才缓缓地唿出一口气来,刚刚性命攸关的瞬间,她最终还是决定稳妥地迈出一步。 然而面对这道选择题,即使她选择了正确答案,可好像正确答案本身就足够让人惴惴不安了。 涌星觉得自己几乎是完全抛弃了文件里被发现的同.志们似的。 她在月台前停下脚步,一辆电车刚刚慢悠悠地开走了。 维新政府的电车很少而且很慢,好像当下各行各业的所有人都在磨洋工。整个城市沉溺在末日蜜糖似的落日里,所有人都像被封印在了粘稠的蜂蜜罐里,一步一步都举步维艰。只有时间仍旧从未留恋。 涌星看了看表,回去换衣服已经来不及了。梧桐弄在城东,而仙乐斯却在城西,这一来一回的就是做私家车都只怕来不及。 反正她并不打算在舞会上引起风波,她这次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把那天想要传递给刘宪轸却未能如愿的信息传递给他。 要是能跟章崇茴跳上两支舞,也算意外收穫。 涌星抬起头来,四处打量起来,可她却像是眼睛花了似的看到政府大楼旁边的巷子口开出了一辆军用车,而车窗里一闪而过的人像是徐敬棠。 第69页 徐敬棠为什么会出现在政府大楼呢?在这个已经过了下班时刻的傍晚? 涌星肯定维新政府的各个科室都是同一时间下班的,更何况今晚是年会,再古板严苛的上司也不会在这个人心涣散的时候自找没趣。 如果非要找出一个科室的话,那只可能是翻译科。翻译科按点下班,可是王光忱背后的76号却不会如此准时。 那这么说......徐敬棠这时候在政府大楼里神色匆匆地来了又走,只怕就是为了她刚刚翻译的那通密函而来了。 涌星的眼底再次充满了隐忍的恨意,或者说,她对徐敬棠的恨意比王光忱的恨意还要多,哪怕他们都是汉.奸。 可是接受一个曾经满腔抱负的人自甘堕落远比本就身处骯脏泥沼的人要艰难许多。 她愤怒地无法忍受。 电车来了。随着电车尖锐的汽笛声,涌星的情感也回到了冷静的阈值内,她上了车,车上人很少,她很轻松地就找到了一个座位。 这电车是老电车了,行驶起来不太平稳,涌星坐了一会儿才发现这趟竟然是十年前她乘着上下学的那趟。 想到陈玄秋的时候,哪怕已经过去了十年,涌星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抽痛着。 车辆驶过两江女中,电车靠站的时候立刻涌上来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学生。涌星抬头望着三五成群梳着辫子或是学生头的女孩子们,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髮——她的头髮烫了时兴的样式,怎么看都是新时代新女性,精緻的妆容也早已遮掩掉了从前读书时难掩的青涩神情。 但她的头髮却再也没有留长过。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剪短头髮的时候,一回家就把黄妈气的直拍大腿,「我的姑奶奶!你是诚心不让我活了啊!你知不知道只有社会上那些爹妈不管的女流氓才剪头髮呢!这对祖宗是大不敬啊!」 涌星被她骂地心烦,就顶,「我本来就是爹妈不管啊!再说了,你的上帝也没说不能剪头髮吧?」 「快呸呸呸!」黄妈闻言更是愤怒,嘴上骂道,「一点不知敬畏!你没爹妈,你可有我,有先生!再说了,上帝是外国的神,没听过强龙不压地头蛇啊,在咱们的地盘上也得按咱们规矩走!」 她就这么嘟嘟囔囔地骂了她一下午,还是陈玄秋下班之后望着涌星的短髮惊喜道,「这样很好,也算是一种进步,一种觉醒。」 在黄妈眼里她家先生说什么都对,陈玄秋一夸她,等到了晚饭之后,黄妈摸着涌星后脖颈上短短的发茬,「是挺精神的哈?」 涌星回想过去不觉轻笑出声,目光顺着车窗望去,正好路过梦巴黎茶餐厅。 她的笑凝固了。 幸亏当时没有被他忽悠到,乖乖把头髮留长。涌星气唿唿地在心想,她一想到徐敬棠现在的立场,就是有一头长髮当即也得剪了去。 梦巴黎一到,就说明仙乐斯不远了。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街边已有雾蒙蒙的灯光次第亮起。 涌星低头看了看表,还好还好,不算迟到。她下了电车走进来仙乐斯。 今晚的仙乐斯被维新政府包了场,涌星拿出邀请函递给门童,门童只是做做样子翻看了一下就直接让她进去了。 嚯,仙乐斯可够阔气的。 涌星刚一进门就被五彩斑斓的灯光给闪了眼睛。仙乐斯是专业的舞厅,整个舞厅宽大而气氛朦胧,各种吧檯卡座都是照着最时兴的样子来的。 年会还没开始,但是已有耐不住寂寞的红男绿女们已经在舞池里翩翩起舞起来。 涌星定睛一看,果然宋青青已经笑嘻嘻地在舞池里踩着她那双簇新闪亮的绿舞鞋踢踢踏踏了。 她刚才扫了一眼,发现刘宪轸还没有来,反正今晚他肯定会来的,涌星也不急只是坐在吧檯前,要了一杯果汁,望着舞池里飞扬快乐的宋青青打发时间。 老实讲,宋青青跳的很不错,她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是富裕人家送给女孩自信肆意,跳起舞来的时候整个人活泼的巷子山林间的小雀。 她还是穿洋装好看些。更适合她。 结果偏偏宋青青今天穿了旗袍,而涌星穿了洋装。 有被灯光隐去了面貌的男人来邀请她跳舞,涌星现在还没什么兴致,于是微笑着拒绝了。 她小口小口品尝着仙乐斯的鲜榨果汁,没来由地想到了梦巴黎那块黑乎乎的蛋糕。 真奇怪,今天晚上真奇怪,她在心里想,怎么感觉什么都错位了一样。 她正琢磨着,就听到大厅里响起了久久迴绕的掌声。涌星立马从众地扭过头鼓起掌来—— 只见政府的很多高层并许多有头有脸的社会人物从大门内走来。 第40章 他面部中风了 在众人的惊唿声中, 一众人物像是感受不到周围炽热的目光一般依旧谈笑风生地走了进来。 维新政府的一些高官们被簇拥着,而他们又是用一种掩饰的巴结来伺候沪市的商甲们。 虽然中国自古以来讲究「士农工商」,但显然在如今这个连国库都没有的维新政府来说, 牢牢把握经济线的各位商会商行的会长才是第一位的。 刘宪轸跟在王光忱的身后, 安静微笑地眼观鼻鼻观心。 嚯,看来维新政府还是很有面子的。涌星发现这次年会沪市大半个商会的会长都来了, 但章鼎那老狐狸依旧没有出现。看着和宋雁声站在一起的章崇茴, 涌星即使早已明白章鼎出现的机会几近渺茫但是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失望。 第70页 可来不及失望多久, 她的目光就被宋雁声旁边的一个人给吸引住了——宋雁声的身边站着一个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女人 虽然那人一身笔挺西装, 可是整个人的脸部线条都沾染了柔和的女性特色, 虽然行为举止十分潇洒不像女儿家扭捏,但明眼人一看还是可以轻松看出她的真实性别。 这人应该就是章家的小女儿, 林洵。 涌星猜的没错,此人正是林洵。林洵有些瘦削但却不瘦弱, 虽然身量只是普通的女子身高,但是长了一双长腿,尤其在西装裤的衬托下更显得她风流潇洒。她的头髮比涌星的短髮再短些, 比寻常男人的短髮再长些,而她有用髮油将头髮服帖地归到脑后, 反而找到了一种既不掩饰她女儿柔润却又更为干练的髮型来。 是挺有品位的。涌星在心里感嘆, 她如今远远的看着,就发现在场的很多女职员们还有躲在幕布后面的舞女们都悄悄地打量着她。 她正欣赏着忽然后背被人拍了一下,「餵, 看谁呢?都傻啦?」 涌星连忙扭头,原来是宋青青。宋青青沖她努努嘴, 「喏,见到阿洵了吧?我早跟你说了阿洵跟别人不一样, 你之前还不感兴趣的样子,现在还不是看傻啦?」 显然宋青青误会了她审视林洵的目光,但她并不打算解释。宋青青也要了一杯饮品,口渴似的先是大口喝了一口,「一会儿介绍你们认识呀。」 宋青青有时候的逻辑和幼儿园的小朋友无异,明明大家早已成年,各自都在跌跌撞撞中熟悉了人与人之间的安全距离。可是偏偏宋青青不知道,涌星觉得这也可能是她的人生字典里不存在「跌跌撞撞」这个词——她的交友观点还停留在「我的朋友必须和我的朋友是朋友。」这个自以为是的阶段。 「好呀,青青,」涌星百感交集地握住了她的手,「你对我可真好!」 「嗨,以后别说这种傻话了。」 宋青青亲昵地沖她笑了笑,又悄悄捂住她的耳朵在她耳边悄悄道,「你看到最高的那个男人了么?是不是没见过?」 涌星不用看,她刚才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群里最高的男人,她倒没有想到徐敬棠竟然会在维新政府的年会出现,不过想想可是自然——毕竟是日.伪的走狗嘛,那种抓人的差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办就行了,他当时是得抓紧机会舔他日爹的屁股了。 涌星被自己的想法给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经过陈玄秋文化浸染多年,脑海中竟然还有这么粗鄙的说法。 「还真不认识。」涌星讪讪一笑。 「认识就怪了!知道那是谁么?」宋青青大惊小怪地挑了挑眉,「法租界警务处督察长,埃德里安先生!」 「埃德里安,好奇怪的名字哦。」涌星装傻,话锋一转就开始套话,「他看起来像国人啊,没有中文名?」 「嘘嘘嘘!这种话以后不许说了!」宋青青瞪了她一眼,「我也不大清楚,但听说他跟英国皇室有关系,只有这一个名字。」 宋青青望着他们走进包厢的背影,咧嘴一笑,「你看他鼻子那么挺,怎么也得有点外国血统吧,别说,他还挺帅的。感觉比我哥还帅点呢。」 宋青青也没见过正儿八经的英国人,沪市白人很多,但随处可见的是白俄人。而且徐敬棠的脸蛋气质都是很不错的,宋青青很乐意对帅哥的要求宽松一些。 「对了,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他就是埃德里安先生。督察长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嚼舌根了,我是偷偷告诉你的。」 临了宋青青还不忘叮嘱她,涌星点点头。忽然马克风里传来了试探的电音,年会要开始了。 年会的氛围很轻松,先是各位领导次第上去讲些有的没的,接着就是大家吃好喝好玩好的喜闻乐见项目了。 像涌星这种小喽啰们都是在一楼四散坐着,吃着,玩着,像宋雁声等人这样的大人物照例是在二楼的包厢内,居高临下地看着舞池里的人们,谈论着草民没资格了解的事项。 涌星往上面看了一眼,她本是想确定刘宪轸是否抽空下来玩玩,谁知道一抬头就看到了坐在松软的墨绿色沙发里的徐敬棠,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手里殷红的红酒杯在暗红色的包厢里摇晃着。 他挑衅似的沖她举了举杯。 涌星毫不犹豫地选择没看见。 反倒是一旁的宋青青以为他是在跟自己打招唿,半是骄傲半是娇羞地沖他举杯。 涌星在一边捂着嘴偷笑。徐敬棠的手听着半空中一时不知道该收该留,只得尴尬地喝了一口红酒,嘴角扯出一丝笑来,扭头的之后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妈的,装看不见就算了,还偷笑! 涌星好容易止住了笑,谁知道宋青青一脸捕获了大秘密的样子对她认真道,「涌星!我知道督察长为什么从没有照片登报了!」 「为什么?」涌星真诚求知的目光炯炯有神。 「因为......」宋青青小心翼翼地四处看了看,「我怀疑他面部中风了,并且我掌握了确定的证据!」 「噗嗤!哈哈哈哈哈!」 涌星被宋青青这幅胸有成竹言之凿凿的神情逗得破功,好容易止住的偷笑转眼变成了不受控制的大笑。 徐敬棠的听力一向敏锐,楼下女孩子的娇小声越来越响,即使此刻人声鼎沸,可一丝一毫的声音流进他的心里都叫他如坐针毡。 第71页 ——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这么爱笑的话,怎么不对他多笑笑。 「笑什么啊!你别不信,我亲眼看到了,他笑起来只有一边嘴角在动,而且哦,他笑得时候眼皮还控制不住地抽搐呢。」 宋青青皱眉,认真道,「诶呦呦,得了这种病,真是白瞎了一身好皮囊了。谁家小姐看得上他啊。」 涌星笑得直不起腰来,就听到耳边传来刘宪轸的声音,「哟,两位,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涌星连忙抬起头来,一边擦眼泪一边摆手。可她脑子里都是徐敬棠翻白眼的中风画面,愈发止不住笑来,宋青青倒是先开口了。 「哟,这不是刘秘书么?刘秘书怎么一个人啊,啧啧,真罕见。我们翻译科的香饽饽,怎么形单影只啊?」 宋青青似乎天生跟刘宪轸不对付,刘宪轸一句话还没说呢,她先连珠炮似的发射了许多。 「青青抬举了,我这不是来邀请陈小姐当我今晚的舞伴呢么?」 刘宪轸倒是一副太极架势,大有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随和态度。 「别,跟你也不太熟,还是叫我宋小姐吧,行么?刘大秘书?」 宋青青高傲地一仰头,「涌星你不要答应他,忘了我之前是怎么告诉你的啦?」 「这......」涌星有些纠结有些抱歉,「不好意思啊青青,之前刘秘书在科室问过我,我.......」 「诶哟,你中了他的圈套啦!真没用!」宋青青愤怒地伸出手来戳着涌星的额头,她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有个清丽的声音响起。 「青青?」 来人是林洵。只见林洵单手插兜,大方走到众人面前,看见涌星就伸出手来,「你好,林洵。」 她打量着涌星,但或许是目光坦陈的缘故,她的眼神并不会让人心生厌烦,「你就是涌星小姐吧?青青总提起你。」 涌星连忙回握,宋青青的态度很谦和平等,说起话来彬彬有礼进退有度,可尺寸的拿捏中又多了一种旁人没有的洒脱,这让听她讲话都成了一件很赏心悦目的事。 「林小姐,幸会。怪不青青总夸你,看来真是不一般。」涌星这话倒是发自内心,而林洵倒是不在意的样子,只是笑笑。 「阿洵,你可来啦。今天有舞会,你怎么没穿裙子呀?」 宋青青笑嘻嘻地挽她的手,轻车熟路的撒娇。 林洵无奈,「难道不是你说没舞伴,我才穿了西装来?」 「阿洵你太好啦!」宋青青当然不会忘记,她提问就是为了听这句话罢了,此刻立刻用不大不小但在场的左邻右舍们都可以听清的声音道,「原来你来是为了当青青的舞伴呀,你对我可太好了!」 第41章 火山 涌星也不明白为什么宋青青对刘宪轸的敌意这么大, 但宋青青此刻显然像是生怕她跳入火坑似的拽着她就离开了吧檯。 林洵比一般的女孩子都高些,她看着宋青青这孩子气的样子,无奈地与涌星对视一眼, 两人都只笑笑。 「这样, 为了你,我把阿洵让给你, 让你出出风头怎么样?」 「那我可真谢谢你了!」 短短几分钟的交谈下来, 涌星还蛮喜欢林洵这个人的。她们还谈不上交情, 可涌星从她的言谈举止中早已感觉出她的确是很不一样。 林洵优雅地弯腰沖她行礼, 「陈小姐, 不知可否赏光?」 她优雅潇洒地像是从前紫禁城里骑马而过的翩翩贵公子。 「林小姐赏光。」 涌星算是发现林洵到底哪里与别人不一样了,她身上态度自若的闲适是在这片土地上少见的。在战争面前, 焦虑和紧张是不分阶层的。 就算是人上人如宋雁声章崇茴,或是经过专业训练的涌星, 他们或许在面对没有着落的明天和满是焦土的国度可以用自己的资产或是思想安慰自己,但是在越来越紧张的大环境面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不可以免俗, 所有人都笑着骂着,可是精神都是高度紧张的。 但好像这紧张和焦虑与林洵无关, 她淡然的容颜如同武侠小说里隐居山林的居士, 冷眼看着一切,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扰乱她内心的清静。 一曲终了,大家都礼貌性地鼓起掌来, 涌星与她对视一眼后相视一笑。在嘈杂的舞池中,林洵偏过头来, 半弯着腰在她耳边道,「陈小姐, 您的确很不一样,不知能不能做个朋友?」 涌星被她逗笑了,没想到她们都觉得彼此很不一样,她笑着回望林洵,「我今天算是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想和林小姐跳舞了。」 林洵大笑,「我可不是对谁都这样说的啊。」 她们两个说的火热,宋青青连忙凑上前来吃味道,「说什么悄悄话呢!都不带我!」 舞会刚刚开始,为了造势,每个舞曲之间的空隙都很短。她们说话间新的乐曲前奏已经拉响。 涌星沖一脸好奇的宋青青抛了个媚眼,破天荒地玩心一起,挑衅似的对青青道,「喂,你可小心的,她爱上我了。」 没等宋青青回过神来,涌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人群里。 「什么呀,阿洵能看上你么?」宋青青也笑骂了她一句,「我看她是喝醉了。」 话音未落,就被林洵拽进了舞池里。 涌星跳了一曲后有些累了,气喘吁吁地在吧檯重新坐了下来。此刻舞会才刚刚开始,吧檯上休息的人不多,饮料还没喝进嘴里就看到刘宪轸坐到了她身边。 第72页 「刘秘书?怎么不去跳呀?」 涌星笑眯眯地跟他搭话,刘宪轸也要了杯饮料来,两个人有的没的闲聊了几句。涌星抬头往二楼看了一眼,就看到徐敬棠匆忙扭头的样子。 「失陪啊刘秘书,水喝多了。」 涌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起身离开。她一进洗手间的门,就把门把手反锁,仔细检查了洗手间只有她一个人后,涌星上前打开了窗户查看四周的情况——仙乐斯的建筑是法式老建筑,每个面向大街的房间都有一个小露台。 和涌星估计的差不多,女厕的露台和男厕的露台是连着的,中间只有不到半米的空隙。而刘宪轸很快也来到了露台,他示意涌星后退,自己身形敏捷地翻进了女厕。 如今舞会刚刚开始,大家跳舞的兴致都很高,根本不会有人忙着上厕所,正是聊天的好时候。 他们两个人进来后,涌星左右查看了一下就关上了连接露台的门。 涌星赶紧向刘宪轸汇报了日本人也想将章鼎置于死地然后瓜分章家资产的事。 「我想或许并不需要我们动手,再或者就是顺水推舟取得日本人的信任。」 「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我们都必须取得日本人的确切行动。」 刘宪轸点了点头,「你这个想法很不错,只是......只是我们一条很重要的线断了!」 刘宪轸这才告诉她了全部没来得及传递出的消息——原来,组织调陈涌星来沪的重要任务是让涌星嫁人的。 「越是重要的人,我们了解的越少。他和上线都是单线联繫,可是他的上线就是永丰茶叶行,你也知道那里已经被日本人毁掉了。所以组织现在和他完全断了联繫,现在组织那边调来的消息也不多,只知道他是日伪高层.......」 「.......代号『火山』。」 「『火山』.......」涌星迟疑了一下,喃喃道,「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 涌星的声音低沉又安定,像是给两个无时不刻不在打破刀尖上行走的人相互依靠的力量。 刘宪轸也像是被她感染了一样,两个人藏在女厕的墙角里,两个人都用尽可能的声音默默地背诵着—— 「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 黑暗中刘宪轸的手紧握住了她,涌星没有推开,她知道这是来自志同道合的人的善意,他们不敢高声让女厕的灯亮起来。两个人面对这面,在黑暗中,如同朝圣者一般望着对方给彼此温暖鼓励—— 「这话教我今天怎么说?你不信铁树开花也可,那么有一句话你听着:」 「等到火山忍不住了缄默,」 「不要发抖,伸舌头,顿脚,」 「等到青天里一个霹雳,爆一声.......」 「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 诗歌的最后一句,刘宪轸和涌星默契地将它保留在了心底。 刘宪轸说,如今组织和火山已经完全失去了联繫。如今火山孤立无援的境地显然会给他造成极大的麻烦。刘宪轸这边会持续联繫火山,但涌星的任务还是要缓一缓了。火山是组织安插在沪市非常重要的一条线,虽然现在失去了联繫,但涌星仍然要时刻保持着第一对接火山的态度。 但同时日军□□到港的事情也是十分紧急的,涌星依旧要想法设法地获取章鼎的动向。而既然日本人也有同样的打算,那涌星他们也得不放过这个机会才行。 至于她的新身份们,组织经过多方面判断后仍旧维持原状——一是现实比计划中推迟了许久,涌星在沪市已经建立起了一定的人脉网,要是忽然改变身份,就算计划再周密也难免有疏忽。 二是涌星十年前的身份虽然尴尬,但也是一块不太体面的遮羞布,同时了解她的过去的人很少。 柳毓稚作为陈玄秋的妻子,无论是从家族面子还是夫妻情分哪个方面来说涌星是自己的远房亲戚都是比较合理的。 说到了十年前,涌星也把徐敬棠就是埃德里安的事情告诉了刘宪轸。 刘宪轸闻言立刻紧张了起来。 「涌星,这个人留不得了。」 刘宪轸有些担心的望着她,但是出于责任还是实话实说。 「我也有这个想法。」 涌星的声音在黑暗里很沉静,一副早已下定决心的样子。 「可是......」 刘宪轸知道她经歷了些什么,即使涌星掩去了许多细节,但他听得出来,徐敬棠对于陈涌星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诶?怎么门锁了啊?涌星?涌星你在里面么?」 是宋青青的声音。 女厕里的两个人都是一惊,刘宪轸对她点了点头后又原路返回。涌星见他安全离开后,连忙像是惊醒似的,连忙开了门。 「青青!你小点声呀,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在上厕所呀?」 「你关门干什么?再说了你也太久了吧?」 宋青青看起来并不想上厕所的样子,她在镜子面前整了整髮型漫不经心的问道。 「肚子忽然有些不舒服,不太好意思。」 涌星说话时脸就红了,宋青青一看就不再多问了专心地补起妆来。涌星也洗了洗手,两个人一起出了门来。 第73页 她们出来的时候刘宪轸的背影走在前面,宋青青像是不经意似的低声道,「今儿怎么啦?是不是东西不干净啊?你拉肚子就算了,怎么好巧不巧,刘秘书也拉肚子呀?」 「啊?你说什么?」 涌星装听不见,而宋青青也不再追问了。 酒过三巡,年会已到高潮,二楼的大人物们也纷纷下来与民同乐。 涌星自从知道了「火山」这个人之后,在人群中就忍不住仔细分析起来,没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简直傻了,火山一定是隐藏很深的人,要是她随便一看就分辨出来岂不是也太不会伪装了。 刚才她和宋青青林洵交谈的时候,了解到林洵在国外读哲学,而且她对林洵的印象很好,从而就产生了放弃章崇茴这条路,而从林洵下手的想法。 如果她的任务是和火山结婚,帮他周旋打点的话,涌星觉得十分有必要从现在开始就清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麻烦总是找上门来。 她一扭头,就看见不远处徐敬棠正走向她。 涌星暗叫不好,两权相较取其轻,涌星当即换上一幅灿烂的笑脸冲着徐敬棠的方向甜美地发出邀请—— 「太巧了,没想到您也来了?」 「章先生。」 第42章 路灯 徐敬棠看着面前的女孩如同一只雀跃的云雀从他身边翩然而过, 暗自咬紧了后槽牙。 「陈小姐?」 章崇茴没想到涌星竟然这么热情地沖他打招唿,当即受宠若惊地快步上前。谁知道就看到面前的女孩忽然像是小兔子被人抓了耳朵似的被人提熘了起来。 「陈。涌。星。」 徐敬棠可没什么好脾气,他早就厌倦了跟陈涌星玩这种猫捉耗子的愚蠢游戏。 「那个, 陈小姐......和他认识?」 章崇茴刚从英国回来不久, 并不认识徐敬棠。 「啊!」 涌星忽然像是惊讶似的轻喊了一声,她扭头看了看拉着她胳膊的徐敬棠, 像是刚刚注意到他似的, 惊喜道, 「督察长!是您啊, 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一时间没认出来!」 徐敬棠也被她这幅打了鸡血似的模样给吓了一跳,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 涌星又像是堵他似的连忙道,「埃德里安先生, 真没想到在这儿还能见到您!我早就想谢谢您那天救我的事了,只不过我是小人物,实在不好意思登门啊.......」 「......您没生气吧?埃德里安先生?」 涌星可以加重了他的称谓, 就是为了提醒他可千万不要不顾一切。然而徐敬棠在这十年里显然是长进了不少,他很快就接住了涌星的话, 「这怎么会呢?陈小姐, 以后来巡捕房直接报我的名字,我倒是很想知道陈小姐打算如何谢我。」 越说越离谱了。 章崇茴也嗅出了些许不寻常的味道,他看的出涌星面对面前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十分地不自在, 无论是出于绅士情怀还是他的内心,章崇茴直接上前对着徐敬棠伸出手来, 「原来您就是法租界响噹噹的埃德里安先生。鄙人章崇茴,久闻先生大名了。」 徐敬棠翻了个白眼, 心情更加不爽。 真了不起啊,陈涌星。 他瞪了陈涌星一眼,却也见好就收,买了章崇茴一个面子,「章先生,归国翘楚啊,久仰久仰。」 涌星连忙挣脱了出来,章崇茴紧张地看了看她的胳膊,却见涌星的手腕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来,「呀,都红了。」 徐敬棠看着涌星的手腕下意识吞了吞口水,他暗想要是这时候那个不长眼神的章崇茴可以有多远滚多远就更好了。 「怎么了?我怎么不记得陈小姐从前这般细皮嫩肉的啊?」 这话徐敬棠故意说的暧昧。 涌星几乎可以听到旁边一脸看热闹的众人们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她抬头望着徐敬棠,她不信徐敬棠敢把他们之前的一切都说出来——徐敬棠说这句话简直就是奋不顾身的自取灭亡。十年前的过去对于他们来说都是无法面对阳光的一页,涌星像是赌徒盯着筹码似的望着他。 「怎么......埃德里安先生和陈小姐........」 章崇茴这回算是开窍了,他有些尴尬地望着僵持的两个人,一双手也不知道该放在了哪里。 「章先生说什么呢......」 涌星强作镇定地笑了笑,就听见耳边传来男人好笑的声音—— 「嗨,我是说我真是个粗人。」徐敬棠爽朗地笑了笑,「陈小姐被绑匪挟持的时候都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惧,怎么我拉了一下就差点破皮了?」 「这样啊。」章崇茴放心了,他十分真情实感地称赞道,「陈小姐的确是个很勇敢的女人。」 陈涌星勇敢,他当然知道,还用得着你说?徐敬棠被他这话给气着了,也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 「陈小姐,真巧,本来雁声叫我来的时候我还懒的过来。没想到你也在,见到你,也算我的意外之喜了。」 误会解除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章崇茴习惯了西方教育,说起话来也是遮拦很少,直白得很。涌星跟他接触过了几回也早已习惯了,可这话听到徐敬棠耳朵里可不是简单的一句夸奖了。 「早就听说沪江商会的章先生幼年留学海外,如今学成归国,想来章老先生也该放心把商会事项交给你了吧?」 第74页 徐敬棠才不会让涌星跟这个西洋式的绅士再说上半句没营养的话,他笑着打断了他。 「呵,埃德里安先生误会了,我在英国学的不是经济学。」 章崇茴倒是很老实,没有听出徐敬棠言语中的意思,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 「哦?这倒是挺出人意料的。也不知道章先生学的什么?」 徐敬棠像是很好奇似的跟他探讨起来。涌星在一旁看着,就明白徐敬棠这是要赖上他了。涌星知道一时半会她都没法和章崇茴单独相处了,不过此时正好是个逃脱这个尴尬境地的好机会。 涌星趁着徐敬棠脸上全是对物理知识的无限渴求的时候,一弯腰就消失在了人群了。 可真会耍无赖的。 涌星撇撇嘴,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肩膀就被拍了一下。 一扭头,是林洵。 「你刚才可出了个不小的风头。」 林洵给了她一杯酒,自己沖她举了举杯。涌星接过就喝了一口。 「看不出来啊,我哥对你有意思?」 这章家兄妹怎么说话一个赛一个的直白。涌星不好意思地捶了她一下,「喂,别人欺负我就算了,你怎么也来?」 涌星并不想承认她和章崇茴正在暧昧的阶段,更不希望被别人看出来自己在钓着章崇茴。更何况,「暧昧」两个字妙就妙在那个隐晦的、不光明的、不便公之于众的「昧」字。 要是早早的就被林洵说破了就没意思了。 「得得,我多嘴了。」林洵耸了耸肩。 「青青呢?」涌星不愿气氛尴尬,她左右探看着。 「她呀?浑身都是力气,还在舞池里疯呢!」 涌星闻言向舞池里望去,却看见宋青青的手正搭在刘宪轸的肩膀上,两人在五彩斑斓的舞池里翩翩起舞着。 「这可真有意思了,」涌星奇怪,等宋青青额头冒汗地从舞池里过来之后,就拉着她笑着逼问。 「说,不叫我跟他跳,怎么一扭头自己答应了?」 「嗨,还不是他太可怜了?」宋青青翻了个白眼,漫不经心道,「看看他成天在科室里招蜂引蝶的,结果连个舞伴都没有。」 林洵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场景,她今天来就是因为答应了宋青青来陪她跳第一支舞,如今早无聊了,就说着要走。 宋青青正是意犹未尽的时候,两句话没说完就重新沖回舞池。 「走?送你出去?」 涌星正愁没法出去消停一会呢,正好这时候借送林洵出去躲躲清静。 两个人出了门去,世界登时安静了下来。沪市好像又像是回到了十年前,今晚的温度似乎有些春天的气息了,夜风吹在脸上也没有刺骨的寒意了。 「我看你在里面也挺没意思的,怎么不直接跟我一起走了?」 林洵打开车门,像是邀请似的问她。涌星笑她饱汉不知饿汉飢,「你家是我头头的贊助者,而我是个打工的,哪敢提前走啊。」 林洵想想也是,挥挥手坐上车就走了。 涌星站在仙乐斯巨大的霓虹灯前面,望着逐渐远去的车挥了挥手。 她并不急着进去,她有些累了,需要积攒点力气。她慢慢的走在街道上,方跟玛丽珍鞋在街道上发出哒哒的脆响。涌星听着这个稍微开心了一些。 她在仙乐斯不远处的一个街边长椅上,她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望着昏黄的路灯发呆。 一阵风颳过来,迷住了她的眼睛,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天上开始飘起雪花来了。 南国的雪花和北方的不一样,秀气,也转瞬已逝。 涌星贪婪地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正伸手要接的时候,忽然眼前被一个巨大的黑影笼罩。 「陈涌星,你可真是有长进。」 穿着单薄西装的徐敬棠站在她的面前,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她。 他背着光站着,路灯暖黄色光给他的周身镀了一层昏黄的金边,雪花不停地飘到他的头上。 涌星几乎要以为这是一个梦境了,可奇怪的是这十年她从没有梦到过他。 她下意识地伸手要帮他把肩膀上的雪花拂落,可下一秒手腕又被人狠狠地抓住。 「陈涌星!」 涌星听到徐敬棠的后槽牙咯吱咯吱直响。 「你他妈到底有几个男人?」 「啊?」 这话风转移的太快,涌星疑惑,她眼神迷茫地看着灯光下的人,「徐敬棠,你到底在闹哪样啊?」 ——什么几个男人,他真以为她是仙乐斯的舞女了么? 闹哪样。 他不信她看不出来他在生气。 徐敬棠被她气笑了,一把松开了她的手,整个人也像是忽然轻松下来似的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两个人并肩坐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这场雪来势汹汹,不一会儿,两个人头上肩上都有了一层薄薄的像是绒毛似的积雪。 还是陈涌星先开了口,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一声,咧开的嘴角有团团白雾飘出。 「徐敬棠,我们上一次这样坐着的时候,还像是很久以前了。」 涌星像是给自己鼓劲儿似的长吸了口气,她一字一句道,「这话虽说有点不好意思,但很显然你对我还有点旧情难忘。」 「不过我想你也看出来,我呢......」涌星吞了口口水,镇定道,「我喜欢的是章先生,很希望跟他进入下一阶段。所以我希望你看在咱们还有点交情的份上,以后离我.......」 第75页 话还没说完,涌星却忽然感觉到唇齿间一片温热,两唇忽然被一阵冰凉柔软的触感覆盖。她的两颊被人惩罚似的大力地挟持着,涌星望着面前无限放大的徐敬棠,眼睛眨了眨,再眨了眨。 「闭嘴吧,没一句话我爱听的。」 男人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涌星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连唿吸都不会了。 仙乐斯的霓虹灯牌下,匆忙跑出一个人来,在五光十色的灯牌前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没有榜单,唉,打击x2。我感觉我已经挺努力的了,但好像我的小说就跟我的人生一样........今天心情不好,考研成绩太差了,真的太差了,脑子里全都是回想之前那一年的种种。果然努力之后的失败更加狼狈。本来今天不想更的,但看到了大家的评论。感觉我这么失败的人好像只剩下这么一件能让别人开心的事了。忽然想想,我好像好久没有过那种付出后感受到回报的喜悦了。骚凹瑞,集美们,今天心情太不好了,所以说了这些负能量的话,但我也知道在哪倾诉了。感觉就像是小时候睡午觉起来,家里的大人不在家,看着外面的夕阳慢吞吞的落到了半山腰,什么声音都没有,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被抛弃了。感谢在20200219 21:23:44~20200220 20:04: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纸壳箱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宫泽奈奈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落在了徐敬棠的脸上。 「徐敬棠!」 涌星愤怒地瞪圆了眼睛,她没想到徐敬棠竟然如此大胆。短暂的失神之后,一种被冒犯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勐地一下站了起来, 望着仰望她一脸散漫的徐敬棠, 她此刻恨透了他这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徐敬棠,你不要太自信了一点。」 涌星嘴角挤出一丝笑来, 「举市闻名的法租界督察长, 华人能到达的最高地位, 却没有一家报纸可以将其报纸登报, 看来埃德里安先生也对自己过去跟丧家犬一样的歷史如鲠在喉吧?」 徐敬棠摸了摸隐隐有些热辣的左脸。不愧是陈涌星, 徐敬棠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被人言语轻易击中的愤怒了。 他站了起来,冷笑了一声, 「看来陈小姐也还记得过去那段日子嘛?只不过如今摇身一变成了留学归来的摩登女性,我还以为陈小姐已经忘了过去给人附小做低, 连正房大门都不敢进去的日子了呢。」 徐敬棠和陈涌星一样,他们彼此都对对方的过去太过了解,所以伤起人来手里的刀都是最锋利的。 涌星最恨旁人拿自己和陈玄秋做文章, 徐敬棠看着涌星脸上的隐痛心下也有些后悔起来,可是涌星却没有给他找补的机会。 她快速地收拾好了自己的情感, 冷笑了一声, 「这不巧了么?既然我们都是唾弃过去的人,督察长应该不会再来为难我了吧?倒不如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的独木桥, 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大家都能如愿以偿。」 唾弃过去, 这话从陈涌星的嘴里还真是有杀伤力啊。徐敬棠眼里的最后一点留恋终于在大雪中消散。 她想要如愿以偿?可他偏偏不会让她如愿的。 涌星望着徐敬棠逐渐冰冷的脸色,心下一顿——她似乎说多了, 反而惹怒了徐敬棠。 果然徐敬棠笑了起来,他的笑让涌星有些胆怯。这笑她见过,是十年前,他杀了个日本人,也是这样笑着叫她快走。 「真不巧啊。」 「我对陈小姐的未来可是很感兴趣呢。」 徐敬棠弯下腰来,伸手帮她擦了一下还湿润着的嘴唇,「陈小姐,记住,好好为党国效力,我举荐了你,你也不要让我失望啊?」 他这话说的突然,涌星想不明白为什么徐敬棠会说举荐了她。涌星皱眉的样子显然取悦了徐敬棠,徐敬棠低声笑了起来,「等周一陈小姐就会明白了,只不过,陈小姐该如何谢我呢?」 涌星翻了个白眼,可又不愿被她看穿自己的疑惑,嘴硬道,「绑架那事是你主动的,我好像并不需要你的帮助。」 徐敬棠一脸「说什么呢」的神情,「嗨,谁说这事了,都过去这么久了,老看过去干什么?我说的是当下,陈小姐,当下你要怎么谢我?」 「呵」涌星这回不是被他气笑了,她是被自己气笑了,她觉得自己跟个神经病似的冒着危险在这儿听他胡说八道。 「督察长喝醉了,快回去吧。」 话音未落,涌星扭头就走。没走出两步,高跟鞋敲击地砖的声音停了下来,她扭过头去,望着徐敬棠一字一顿道, 「徐敬棠,我再说一遍。离我远一点,不然我就是死了你也别想好过。」 她没有开玩笑,可后面那个人却像是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笑着对她说—— 「好啊,那我们一起下地狱啊。」 谁要下地狱啊,涌星恨不得撕烂他的嘴。她就是牺牲了,也得上天堂才对! 徐敬棠看着陈涌星的身影进了仙乐斯之后才坐了下来,他掏出一根烟来,低头抽了起来。 涌星进门前,悄悄地又望路灯那看了一眼,只见刚才还高高大大的男人正孤独地坐在椅子上,他的面容被烟雾笼罩。 涌星进了门去,收拾好了心情继续旁若无人的跟宋青青暗自讨论着帅哥的样貌。可她从没有哪一刻像是此刻一样孤独。 第76页 她的心空落落的,感觉这个世界没有一个人可以倚靠。她是长久走在黑暗里的人,可最恐怖的不是黑暗,而且站在黑暗里还要笑着对旁人说,「我跟你们一样,我也有光。」这情绪涌星熟悉的如同自己的影子,从她记事起就伴随着她。让她恐惧,让她手足无措,让她想要不顾一切地痛哭流涕。 而这种失落的心情却只能独自消化,即使目标一致的刘宪轸也无法相信,即使是封为精神标杆的陈玄秋也无法如实相告,没有一个人。 涌星谁都没说,其实她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可以让她感到被需要,有一个人可以短暂地帮她将这种想法排出脑海。 可是现在那个人变成了她完全唾弃的一个人。 所以那种孤独的感觉又来了,甚至比之前还要难熬。 涌星已经不记得年会是怎么结束的了。周末两天,她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停地把自己的行为轨迹罗列推倒又重来。无数次的证明她的逻辑毫无漏洞给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气。 周日中午的时候,涌星的房门被敲响。 她开了门,才发现李太太端着一碗葱油面笑眯眯地站在她的门口。 「陈小姐,忙什么呢?一天没见你下来了,工作再忙也得吃饭呀。」 她被涌星双眼下的淤青下了一跳,但很有教养地没有表现出来,「来呀,我中午面做多了,你帮帮我好伐?」 李太太的到来如同一个伸向井下的麻绳,手里阵阵喷香的葱油面激发了涌星差点坏死的味蕾。 涌星乖乖地跟她下了楼来,两个人坐在客厅里,面对面的吃面。李太太的胃口很小,她平日很少活动所以也不常吃东西。如今就望着涌星闷头吃面。 「真秀气。」 李太太摸了摸她的头髮,她的年龄对于涌星来说有些尴尬。李太太保养得宜,看着比长辈级的妈妈们年轻点,可到底年龄在那里说是姐姐也不合适。 「饿了吧?你们还年轻,身子好,所以不在乎。以为一顿两顿不吃没关系。但上了年纪可就没有后悔药咯。」 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李太太很满意这个寡言温和的房客,眼看她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在沪市无依无靠的,就想起来自己从前的光景了,难免对她更是生出了超出租房关系之外的关爱来。 「不过是一份工作,要是实在不开心,就不做了。王家妈妈手里有很多好人家的男孩子,她天天夸你,肯定帮你找个好人家的。」 李太太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心下更是不忍。 而涌星一直没有说话。她不敢说话,眼泪一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生怕被李太太发现她的失态。 但眼泪已经大滴大滴地落在了碗里。 「诶呦呦,陈小姐,是不是我说多了啊?诶哟,我落伍啦,不懂你们现在的女孩子,你不喜欢听就别往心里去呀。」 涌星拼命地往嘴里扒着面,泪水混合着面全都吞进了嘴里之后她才笑着对李太太道,「不是呀李太太,我是太感动了。」 涌星话语里也动了些真感情,「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这些话,我很感动。」 涌星从前在家的时候家里孩子多,她从来没有被人在意过。后来跟了陈玄秋,又生怕给他丢脸,什么事她都自己扛着。再后来加入了组织,更是如同在钢索上行走,如同一片孤舟在汪洋中谨慎行驶。 她战战兢兢惯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个人跟她说——「如果实在不开心的话,就不要做了。」 然而涌星是不会轻易放弃的,李太太及时雨般的葱油面给了她重新面对生活的勇气。那种孤独的情绪也随着肚子被填满而消散了,她现在明白了,起码无论她一个人在黑暗里晕头转向地撞了个头破血流,回家的时候都有碗葱油面等她。 周一上班的时候,涌星算是明白徐敬棠跟她说的那个「升迁」到底是什么了。 她刚到翻译科的时候,就被王光忱给拦了下来。 「小陈啊,鑑于你破译基础扎实,现将你调任为小坂正雄的对接翻译秘书。」 王光忱身边还站着一位女士,是典型的日本人长相。 「这位是宫泽奈奈小姐,以后不懂的都要记得虚心请教!」 真是条会摇尾巴的哈巴狗,涌星望着对着面前的日本女人点头弯腰的王光忱暗自翻了个白眼。她寻思要是真给王光忱屁股上按个狗尾巴,再把他放到宪兵队,宪兵队一个夏天都不用打扇子了。 不过这倒真是个好消息了。 小坂正雄也日本驻沪宪兵队的一名官员,一直在坂口英夫的手下做事。虽然官职不大,但涌星成为对接帮忙翻译文件的秘书之后说明她可以解除到宪兵队内部的资料了。 王光忱离开前还对涌星说,「好好表现,上面有人看得起你,别让党国寒心。」 徐敬棠到底是怎么忽然插手她的事了呢? 涌星来不及细想,就看见对面的宫泽奈奈先标准地沖她鞠了一躬道, 「陈涌星小姐,你好,我是宫泽奈奈。」 一板一眼的,就是鞠躬也浑身透露出日本人那一股子虚伪劲儿来。涌星在心里不屑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物上线~预感这可能是一篇很长的故事了2333333感谢在20200220 20:04:27~20200221 20:5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77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靡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醒悟 坦白讲, 宫泽奈奈不是一个难相处的女人。 日本民族少有的美好的谦卑品德被她体现的淋漓尽致,宫泽奈奈对她倒是没有那种颐指气使的感觉,她总是微笑着用她甜美的声音面对所有人。 涌星回到工位收拾东西的时候, 宋青青正坐在工位上涂指甲油。她听到涌星调任的消息反而挺替她开心的, 毕竟给日本人做事薪资总是丰厚的。 「就是你走了之后我可无聊了。」 「我去了只怕也是打打酱油罢了,你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呗。」 涌星沖她笑笑, 她现在还不想就这样和宋青青淡下去, 她还没有跟章崇茴林洵之流关系好到可以脱离了宋青青单独与之联繫。 但她这话并不完全是场面话, 宋青青也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日本人是不可能信任国人的, 涌星过去了只怕也接触不到核心文件。 宋青青看出了她脸上的失落, 于是捏了捏她的胳膊在她耳边道,「清闲还不好啊?我看你这个人真是有点傻, 你可别告诉我你满腔忠心为主义。」 涌星笑笑,「嗨, 还真叫你说中了。这话我没跟别人说过,也就跟你说了,我也想有一天可以生活在一片完全自由的土地上。」 「啊?」 宋青青从没想过这些问题, 她有些奇怪,可是看着涌星认真的样子就没有再说些什么了。她帮涌星把零星的几个东西收拾进纸箱里, 到底没忍住, 「可是,我感觉咱们挺自由的啊。」 她问得恳切,涌星有些惊讶她对这个这么感兴趣, 「我随便说说的,你还钻牛角尖儿了。」 她新的工位宽敞了许多, 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一个她, 一个就是宫泽奈奈。 宫泽奈奈名义上是涌星的前辈,但说白了就是日军专门派来监视和考验她的。涌星相信自己只要敢报错或是泄露一个字,下一秒她对面那个总是一脸微笑的日本女人就会毫不留情地拨通内线,把她送上断头台。 不过抛开立场来讲,宫泽奈奈是个很不错的女人。 她可比宋青青有眼色识进退多了,涌星和她都是人精,都知道彼此试探的底线在哪里,于是涌星和她待在一起可比跟宋青青待在一起要轻松多了。 然而涌星舒心的日子并没有延续很长时间,很快她发现了一个棘手的事实——宫泽奈奈似乎和徐敬棠关系很不错。 事情发生在周三的下午,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敲响。 涌星抬起头来,就看见一身警服的徐敬棠站在门口。她下意思地紧张起来,然而还没等她想到应对措施,就看到对面的宫泽奈奈激动地站了起来,笑着喊了一声,「徐君?」 一瞬间,涌星就觉察到徐敬棠对宫泽奈奈来说,绝对不是一般人。首先,她竟然知道徐敬棠的名字。其次这还是涌星第一次看到她灿烂地跟个小姑娘似的笑容。宫泽奈奈的日常笑容如同一个完美无缺的面具,然而她此刻的神情就是唯一的裂缝。 徐敬棠看都没看涌星一眼,冲着宫泽奈奈笑道,「宫泽小姐,方便出来一下么?」 「涌星小姐,不好意思,我出去一下。」 宫泽奈奈抱歉地和涌星相互鞠躬后就出了门去。 切,徐君?真够噁心肉麻的,涌星翻了个白眼,继续低头翻译文件。 可是钢笔久久地落在纸上,墨水在文件上晕染出了一圈圈痕迹,可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难道徐敬棠的改变和宫泽奈奈有关? ——或者说,徐敬棠是为了宫泽奈奈才变成日军的走狗的? 涌星的脸上烧红了,她想到了那个下雪的夜晚,她在仙乐斯巨大的霓虹灯牌下十分有信心地对身边的那个男人说。 「很显然,你对我旧情难忘。」 妈的,照现在这个情形分析,一反推不就很明显是她贼心不死么? 涌星坐不住了,无论是为了面子还是安全,她都十分有必要确认一下他们究竟到了哪个地步了。 涌星悄悄潜到了门边,竖着耳朵偷听外面两个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果然徐敬棠和宫泽家的关系都不一般。而他今天专门过来一趟,竟然就是为了帮宫泽奈奈的父亲——宫泽秀中来叫她回老宅子里吃饭。 ——呸,走狗! 涌星一边听一边骂。 而门外的宫泽奈奈很显然十分受宠若惊,「父亲也真是的,这都是小事却还要劳烦徐君专门跑一趟。」 ——客套什么啊,谁不知道你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徐敬棠的话很少,但是态度还不错,言语温和地客套了几句后就准备离开了。宫泽奈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徐君,今晚.......今晚徐君回来么?」 她问得委婉,徐敬棠似乎一开始没明白什么事,迟顿了一会儿才听到他在门外说了句什么。 可他声音本就粗沉,现在又刻意压低了声音,涌星听不清楚,正努力听的时候,却忽然额头一痛。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涌星没来得及闪躲,一下子就被撞倒在了地上。 「啊,涌星小姐,你怎么在这?」 宫泽奈奈望着地上被撞愣了神的涌星,惊讶地伸手去拉她。 涌星这可撞得不轻,她坐在地上指了指自己的座位下面,「水洒了,我想拿拖把来着。」 第78页 果然她的桌子上的玻璃杯横躺在桌面上,椅子下一滩水反光。 她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抬起头来正好和宫泽奈奈身边的徐敬棠四目相对。 宫泽奈奈的手伸在半空中收回也不是放着也不是,还是徐敬棠打破了平静。 「陈小姐,好巧。」 涌星感激地沖宫泽奈奈笑笑,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宫泽奈奈脸上并没有怀疑,她快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从手包里拿出一个小袋子门口的徐敬棠。 「徐君,这领带是我平日没事做的。父亲一条,你一条,正好你来了,就拿走吧。」 「就当是你无私教授我中国知识的答谢吧。」 「谢什么,」徐敬棠拿出领带看了一眼,「这么好看我可不捨得还你了,那就仅此一次吧。宫泽先生让我照顾好你,这都是我份内的事。」 涌星低着头拖地,听着他们旁若无人的交谈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幼稚了。 她还以为早已炼就了一身本领,可就在今天看到他这么亲昵的和日本人交流的时候,她才明白自己的心境是多么的幼稚和自以为是。 这结论扯得她的心血淋淋地滴血,可是她清楚的明白,她之前一直对徐敬棠保留的旧情、她对徐敬棠的心怀恻隐都是对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组织的同志们的不负责。 当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对她说,「陈小姐,好巧。」的时候,涌星明白——他早已不是那个小捕快了。 涌星不想再多去思考仙乐斯的那个吻,这代表不了什么。涌星足够了解男人了,或许她的自以为是让他觉得可笑,所以他吻了她;也或者是他对她满是猜疑,那个吻只不过是个一本万利的幌子。 很快宫泽奈奈进了屋来。 她进来的时候,涌星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工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文件。 宫泽奈奈望了她一眼,张了张嘴还是没忍住,「涌星小姐,你和徐君之间有矛盾么?」 「徐君?」 涌星奇怪地抬起头来,「你是说督察长么?」 宫泽奈奈愣了一下,连忙道,「对,督察长不喜欢外人叫他这个名字的。我叫习惯了,忘了你不知道。」 「哦呵呵。」涌星干干地笑了笑,她也不知道回什么,只能干笑了,「我就是一个小职员,跟督察长八竿子打不着的,怎么可能有矛盾呢?」 「这可真奇怪。」说到徐敬棠的时候,宫泽奈奈脸上还有点人气儿,「我还以为涌星小姐是督察长介绍给小坂先生的呢。」 「啊?我不知道啊。」 涌星真不明白了,王光忱和宫泽奈奈都这么说,那看来她调任的事还真和徐敬棠有关系。 那徐敬棠这么折腾是为什么呢? 「我听王先生说,涌星小姐通过了督察长的测试,所以督察长认为涌星小姐是可以相信的。」 着宫泽奈奈说话也挺实诚的。涌星被她的话吓了一跳,但她所有的疑惑也都说通了——怪不得王光忱会忽然拿个东西来测试她,原来一起都是徐敬棠授意的。 难道那天他就想要置她于死地了么? 涌星想到那天摇摆的念头,手心起了一层薄汗。 涌星分析,跟踪她的黑衣人也是徐敬棠的人,毕竟从巡捕房找出两个便衣来不是难事。再随着时间往前推,徐敬棠应该是在宋青青生日会上就对她动了杀心。 他察觉到了卧室里有人。 用绝密文件来试探她绝对是个万无一失的手段,首先假如涌星急躁暴露了身份,正好可以一下解决掉她。而即使涌星立场没有问题顺利通关,徐敬棠也可以以此为理由将她控制起来,防止她为了私情坏了他们的好事。 涌星如今换了地方,一切工作都要和宫泽奈奈对接,而宫泽奈奈绝对是监视她的眼线。涌星这明面上说是调任,实际上是将她软禁了起来,而且一举一动都被人监视者。保准她一点消息都传不出去。 真是下的一手好棋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起名废哈哈哈这里面的日本名都是我把我了解的日本明星的名字打乱重拼的。宫泽奈奈老是想打成荣仓奈奈 第45章 麻将桌上 因为宋青青的缘故, 涌星的非工作时间开始变得多姿多彩起来。 宋青青爱热闹,每逢周末的时候,她总得吆五喝六地叫上涌星到她家里去玩乐。宋青青也的确会玩, 天气好的时候就是三五个人去公园踏青, 如今天气愈发冷起来了,户外不适合玩就改成了在家里打麻将。 涌星十分不擅长打麻将, 从前在陈公馆的时候陈玄秋就不打喜爱这些玩意儿, 后来去了日本留学更是没法接触这些玩意儿。然而宋青青跟涌星截然不同, 麻将扑克那都是宋青青拿手的东西。 「别看我哥那么精明, 麻将打牌样样不如我!」 「怕什么啊, 有我这么好的老师在,你还怕自己不会么?」 宋青青都这样说了, 而且知道她慢热脸皮薄,还贴心地只找她们都认识的人来玩。涌星当然是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涌星这回刚到宋公馆, 侍女贴心地帮她将大衣放在衣帽间上,她自己把头上礼帽取下的时候就看见宋青青从楼梯上飞速跑了下来。 「你可来了!等你等的花都谢了,三缺一啊!」 宋青青今天有些奇怪, 虽然她是个习惯精緻的女人,但是今天只不是打牌她却是从头髮丝到脚趾头都精緻地没有一丝差池。 第79页 宋青青似乎看出了她的惊讶, 但没有给她提问的机会, 先发制人道,「我给你讲,你这会可要好好打!章大哥来了, 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些东西了,你赢他的机会可大了。」 两个人上了楼来, 只见一身雪白长睡裙的林洵正坐在麻将桌旁。 此刻是下午十分,麻将房在二楼东面, 屋子里有些昏暗于是点了灯。桌旁是一盏落地琉璃灯,七彩的光落在她姣好的面庞上,让人移不开目光。 林洵的头髮有些乱,只是闲闲地拦在耳后,有三两碎发调皮地散落耳边。她似乎刚睡醒,伸了个懒腰正好看见她们上来,林洵沖她们笑了笑,浓密的睫毛在灯光下的蝴蝶。 她的声音慵懒,勾起嘴角笑,「下午好啊,陈小姐?」 怎么会有人笨到把这样的女孩子认错。 涌星一边感慨林洵的美好,一边想到了那天晚上不问青红皂白就责问她的男人。 「这世上陈小姐很多,但涌星只有一个。」 涌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也笑嘻嘻地回了个软绵绵的太极八卦连环掌,「林小姐才起床?」 「这世上林小姐也不少,巧了阿洵也只有一个。」 林洵喝了口手边的咖啡,看样子两个人是斗嘴斗上瘾了,可宋青青可懒得搭理她们。只见她大手一挥,罕见地一脸坚定地望着她们,嘴巴跟连珠炮似的不间断地解释了所有的问题—— 「好了好了阿洵最近在我家住呢,爱睡到几点睡到几点。你以后叫她阿洵,阿洵你以后叫她涌星,明白?懂?了解?好了,快点打牌吧一个个的别嘴贫,咱们麻将桌上见真本事,都别耽误老娘时间!」 宋青青麻.瘾已犯,早已迫不及待地伸开双臂摸起麻将来,这还不忘抬起头来对门外的侍女大喊,「小翠!快去叫章大哥!来晚了可是要罚的!」 门外的小翠去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可她身后的却不是章崇茴,而是一副扑克脸的宋雁声。 涌星和宋青青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惊讶,倒是林洵一副平静模样,低着头喝咖啡。 「哥?你怎么来啦?」 宋青青撅着嘴奇怪。 「崇茴在看书,先别打扰他了,我帮他来打两圈。」 宋雁声坐了下来,先看了左手边的看牌面的林洵,结果一抬头正对上涌星探究的目光。宋雁声罕见地有些不自在起来,他咳嗽了一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下意思地就往反方向撇了一眼。 结果右手边就是他没心肝的亲妹子,宋青青一见他脑袋伸过来,就以为他要偷看,立马伸出葱白手指警告,「扭过去!麻将桌上无兄妹!」 话音未落,她又不好意思地沖涌星道,「唉,我大哥打的挺好的,涌星你自求多福吧。」 涌星早就对麻将没什么期待了,她学起其他的东西都挺快的,可就这人人都说简单的麻将她却是怎么都不会。 宋青青对她倒是称得上是倾囊相授了,可她天生不是当老师的料,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两个人都听烦了,涌星还是一知半解的,照旧是晕晕乎乎地跟她们碰来碰去。 不得不说宋雁声天生就是牌桌上棘手的对象,天生一副冰山脸,让人看不出来什么。 不过这两个人可真够奇怪的,涌星看了看林洵又看了看宋雁声—— 订婚又悔婚的两个人竟然这样平静地坐在同一个麻将桌上打麻将,而林洵竟然还这样大剌剌地穿着睡裙若无其事地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 章家和宋家的关系不可能这么好,林洵这样,只可能是林洵个人与宋家关系不错。 那为什么还要悔婚呢? 麻将本来就是闲聊和打发时间的,像宋青青这样的老手就是两个耳朵都竖起来听八卦,打起麻将来也是得心应手。只有涌星这种新手才会聚精会神地琢磨来琢磨去,没一会儿又稀里煳涂地听人家「碰!」「槓!」「胡啦!」 「阿洵,还不打算回家么?」 宋雁声先开了口。 ——第一句就赶人家姑娘走,不合适吧? 涌星惊讶地抬头,而一边的林洵倒是没怎样的样子,宋青青摸牌又出,「诶哟,阿洵想住就让她住呗。」 「她到底是女孩子,传出去难免徒增烦恼。」 宋雁声拿了宋青青刚出的牌,正好一碰。 一旁的林洵笑了笑,「怎么,宋大少爷嫌我败坏名声啦?可我实在受不了那老头儿了。」 林洵只摸牌不出牌,「我一回去就跟我来父慈子孝那套,听着就烦。」 涌星低着头,生怕他们勐地注意到了她就不让她听了。这等豪门八卦,不听白不听啊! 宋雁声又道,「章老爷行事风格或许为人诟病,但他对你可都是真心的,他最近身子也不好,你何必跟个老人置气。」 「是么?看来我平日真小瞧宋大少爷了啊,还不知道宋少爷是这么一个无私善良的人呢。」 林洵一推麻将,笑嘻嘻地双手递到宋雁声的面前,「胡啦。掏钱掏钱。」 宋雁声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是不想说了,而他身份特殊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了,歪着头看了她一眼,望着林洵笑眯眯的神情竟也扯出一丝笑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递给她,「喏,高兴了?」 「哇,宋大少爷这么大方啊?」林洵拿过钞票来,沖其他两人炫耀似的甩了甩,「宋大少这么阔气,我能不高兴么?」 第80页 「哥!我也要!」 宋青青的胜负欲已经被林洵手中那张大额钞票给都激发到了最高点。废话不多说,赶紧开新一局。 涌星虽然也羡慕,但她明白宋大少是不可能给她这么多钱的,而且她也不可能赢,她连怎么赢的条件都还没摸清楚呢。 虽然宋雁声没有表现什么,可直觉灵敏的涌星早就发觉对面那个人的气场没有开始的那么压迫了。 很显然,有人取悦了他。 是不是有钱人的某些思维和她们这些劳动人民不一样,花钱都能身心舒畅? 「陈小姐怎么来的?」 宋雁声忽然开口问了涌星,涌星心下一动,暗自琢磨了一下,开玩笑似的说,「走两步不就到啦。」 「哦?听起来陈小姐住的不远啊?真不好意思,还不知道陈小姐住在哪里。」 「梧桐巷啊,你不是之前问过我了么?」 宋青青一边摸牌一边抢答。 「呵,最近事情太多,不记得了。」宋雁声抱歉地沖涌星笑了笑,随即低下头来专心摸牌。 然而涌星却嗅到一丝气味,她眼珠一转紧逼上去,「宋先生知道梧桐弄么?那个弄堂挺老的,不过住的都是老百姓,你们估计没去过。」 宋雁声笑了笑,「你可说错了,有段时间我和青青就住在那旁边呢。那时候青青还小也没住多久,她应该不记得了。好久没去过了,也不知道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都挺好的,人很好,大家对我都很帮助。」 涌星满意地笑了,她知道自己不需要再问什么了。 她可以确定那天的黑衣人其实是受宋雁声的指派,很显然宋雁声已经察觉到了她是在试探他。而他泄露了自己的证据就是他言语间的隐瞒。 要知道梧桐弄和宋公馆位于沪市的两个方向,这中间的距离可不是随便两步就能走到的。更何况他还在那附近住过,听他的意思,应该就是在宋家出事的那段时间,那段经歷对于宋雁声遮掩骄傲的人来说绝对是刻骨铭心的。 他才不可能因为忙就忘了个一干二净。 所以宋雁声势必是知道这其中的距离,自然也知道涌星是在撒谎,可是他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提问。 涌星知道宋雁声对她是有防备的,也感觉得到宋雁声对她的每一句话都是试探,宋雁声既然毅然开口关心她,想必也是想套出些什么。然而涌星主动给他露出一个马脚来,然而他却没有立马咬住她的漏洞。 这只能说明涌星的这个谎言裹挟了他隐瞒的某些事情,让他为了自保不得不放弃这个机会。 可是新的疑问又来了,宋雁声派人跟踪她是因为怀疑她偷听了谈话。那跟踪到底是宋家的单独的主意,还是和徐敬棠商量之后的决策呢? 徐敬棠对她已起了杀心,到底是因为偷听还是其他的什么呢? 难道有什么是她没想到,却被徐敬棠抓住了的纰漏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疑问,麻将也可以说「出牌」吧? ps:忽然发现作收马上到一百了?激动!等到一百那天小江给大家发红包呀! 第46章 家庭矛盾 很快, 宋雁声似乎也意识到了涌星的真正意图。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然而对面的女人正笑吟吟地出牌,不时地还和宋青青交流两声。 一旁的林洵反而注意到了宋雁声的目光,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他对面的女人。林洵看了看又看了看涌星, 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仍旧是出了牌还对下家宋雁声道, 「还不出?」 「四饼。」 宋雁声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 他的确没有察觉到涌星的意图, 此刻他想要找补可是时机已经错过, 多说多错还不如就此当做没事发生。他有些担心地看了眼一旁的林洵, 咳嗽了两声道,「手气不错。」 林洵笑了笑, 「还得宋大少帮衬。」 两个人你一眼我一语的说着玩笑话,可谁听着又不像玩笑话。 涌星向宋青青传递了一个疑惑的目光, 宋青青瞥了斗嘴斗得正在兴头上的两个人给涌星交换了一个安抚的眼神——没事,习惯就行了,他们两个就那样。 涌星巴不得宋雁声的精力被人分散出去呢, 她此刻更不可能打搅他们,立刻专心地闷头摸牌看牌, 专心致志研究麻将手艺。 结果棋牌室的门被人勐地打开。 「雁声!你还记不记得.......陈小姐?」 只见章崇茴一手拿着书, 惊讶地站在棋牌室的门口。棋牌室内被吓了一跳的三人纷纷抬头奇怪地看着他,而他却愣愣地看着正对着他的涌星道,「陈小姐, 我不知道你在这。」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连心意都不会掩饰。 涌星没有回答他, 因为她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了。她的目光久久的停在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上。 章崇茴一身居家打扮,大概是刚才看书的缘故, 他的鼻樑上架着一架金丝眼镜。 他推开门进来的那一瞬间,涌星几乎以为时光倒转回到了十年前。 她几乎以为是陈玄秋回来找她了。 她不敢开口。 一旁的宋青青嚷嚷着让他观战当做临阵逃脱的惩罚。 章崇茴挑了挑眉,自己拿了把椅子就坐到了涌星的右手后侧,长长的胳膊闲闲地打在她的椅座后背上,翘起二郎腿来看起牌来。 第81页 宋雁声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己的妹妹,然而一旁的宋青青却好像浑不在意一心铺在麻将桌上似的毫无反应,于是他也只能按下不提。 涌星是客,主人都没说什么,她自然也不会提。 但章崇茴在她身侧不到三拳的距离给了她极大的心理压力。他进来的时候给闷热的棋牌室带进了一阵清凉的风,像极了她生平第一次来沪市时,从火车车窗里挤进来的旷野的风。 涌星被他盯着,明知道他打的也不怎么样,可是却因为他的体温和目光,罕见地侷促起来,这种侷促感像极了学生面对老师抽查时的感觉。 「走这个啊。」 章崇茴看着涌星出了几个牌,忽然伸手摁住了她的手,自己从她的牌里挑了一块么鸡丢了出去。 「么鸡对你来说又没用.......」 章崇茴还对她认真解释着,他声音小于是两个人贴的更近了些,可是没想到涌星却是勐地转过头来望着他。 他没有防备,只感觉她凉凉的鼻尖擦过他的脸颊,像是雏燕的绒毛和着微风轻扫。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惶恐不安的眼神,再手足无措的孩子也不会有这样的眼神流出。 章崇茴的心下意识地抽痛了一下。 然而两个人谁都没有提刚才的事,神色都已恢復如常。 章崇茴以为自己是唐突了涌星,于是也礼貌地拉开了距离,在一旁指点起涌星来。 可谁都没想到章崇茴竟然打的这么好,涌星坐着被他指挥着出这个槓那个,自己还没回过什神来章崇茴已经潇洒地摊了牌,「自摸。」 宋青青惊讶地望着涌星的牌,不信邪地又来了两局,然而章崇茴都轻轻松松地赢了。 「章大哥,你这不是打得挺好的么?你是不是作弊了啊?」 宋青青不开心得掏钱出来。 章崇茴把钱推给她没有要,「这本来就挺简单啊,算一算答案就都出来了。」 涌星也挺开心的,虽然她只是个提线木偶,可这胡牌的滋味还真不错,「章先生打的这么好,怎么不多玩玩?青青正愁找不到好牌友呢!」 「这些都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而我的时间恰巧又很宝贵,所以我不喜欢玩这些。」 章崇茴一向直言直语,也不在意这话是否太过直白而伤害了宋青青。 「切,」宋青青被他落了面子,嘴上肯定不会轻饶他,连忙道,「你就是手气好罢了,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这跟手气好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手气的事。」 章崇茴挑眉,他举起一块浑白的麻将牌在灯下照了照,「这些牌的排面数量都是有定数的,打着打着就算出来了。不过就是简单的数学计算罢了。」 「烦死了烦死了,我就是手气不好,不想打了不想打了,改天再说吧。」 涌星被他气的推了麻将,直接从桌上起来径直回了房间。 「崇茴,青青就这一个爱好,你这又是何必呢?」 宋雁声像是完全猜的到章崇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似的,脸上也无丝毫怒意,只有对这个同窗的无奈包容。随即起身跟众人说了声抱歉后离开。 没错,就是包容。 宋雁声似乎对章崇茴超乎寻常的包容。 早就听闻宋雁声早年在英国留学是和章崇茴一样学的物理,可这些都只是简短的传言。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宋雁声早是一副成熟的精明商人的模样了,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这样的人不像是搞科研的人。 或许,他在心里是羡慕章崇茴的。 羡慕他可以一心一意从事自己热爱的一切。 涌星看了一眼身边的章崇茴,看他这才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的样子不禁笑了一下——今天之后,她忽然觉得之前的自己或许对章崇茴太过苛责了。 今天章崇茴谈起本专业时的神情打动了她,看得出来章崇茴是打心里热爱他为之努力的一切。 涌星总是敬佩那些有目标的人。 她甚至在心里承认,或许章崇茴和陈玄秋在某些方面是共通的,他们对知识的渴望、对世俗的迟钝以及谈到理想时眼里的光。 即使他们从事的方面是完全不同的,可涌星还是忍不住地将他们两个进行比较归类。 「啊,我没想到……」章崇茴苦恼地摸了摸脑袋,站起身来,@要不我去跟青青赔礼吧。」 「算了吧你,我还怕你又说些惹她生气的话来呢。」宋雁声的声音传来,「你还是把你家那位姑奶奶劝回去吧。」 章崇茴无奈耸肩,扭头看着一脸事不关己的林洵,无奈道,「姑奶奶,都快半个月了,也该闹够了吧?」 「我在这住的挺好的啊,感觉比在家还舒服些。」 林洵挑眉。 「可你到底是个女孩子去,再说了,爹是长辈,你难道真的要他来请你么?」章崇茴一向对自己的妹妹没有办法,一时也愁眉苦脸起来。 「哥你何必这么说的,说的他好像是个孤寡老人似的。他怎么对我我不在乎,我只想好好过好我自己的日子。他逼我回来的时候就该料到这个局面,现在……」 「那个……要不我先迴避吧?」 涌星夹在正忙着争论的兄妹之间,有些尴尬地忽然开口。然而林洵却一挥手,「没事,反正我们还要当朋友的。你听了也没关系,省的以后被他带的净说些我不爱听的。」 第82页 「阿洵,我知道你对爹有意见。可是你也知道爹是什么样的人,他现在还愿意给你面子,可你也知道,他脾气不好的。难道你非要跟他闹的鸡犬不宁么?」 「你没法忤逆他的。」 大概是章崇茴的语气激怒了她,涌星第一次见到林洵这么愤怒。 林洵挤出一丝笑来,冷哼了一声,「章崇茴,你以为你是谁啊?麻烦你搞清楚,是你不敢忤逆他,不是我。」 「我不光敢忤逆他,我还早就这么干了!」 「阿洵,」章崇茴嘆了口气,他是生性随和的人,一向与人为善,更何况林洵是他唯一的妹妹,他不想跟她生气,只好按下脾气道,「你非要弄得一家人像是仇人一样么?」 「就当是为了哥,给哥哥个面子,回去好么?」 林洵听到这话后,脸色复杂地看了看章崇茴,像是累及了似的坐在了椅子上,低声道,「你就可真知道怎么折腾我。」 章崇茴不想待下去了,「是哥哥对不起你,哥哥没有照顾好你。」 他沖涌星点点头,说了声抱歉后就离开了。 林洵坐在位置上,看着他走了之后才喃喃道,「.......你哪里对不起我。」 她从旁边的抽屉里掏出一盒烟来,点着了才对涌星点点头,「你听傻啦?站着干嘛,还是说你也要走了?」 涌星坐了下来,有些担心地看着林洵,「于礼而言,我是该走。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林洵深吸了口烟,笑了,「我犯得着跟那老头儿玉石俱焚么?」 「他有十五个老婆呢,我配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被电脑和姨妈折腾了一晚上 不过紧赶慢赶发出来了 今天作收过一百了,大家积极评论呀,给大家发红包~感谢大家的支持感谢在20200223 20:43:20~20200224 21:35: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蛙终于遇见灰姑娘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傲慢与偏见 涌星果然在万国储蓄会找到了章崇茴。 站在万国储蓄会的门前时涌星还是有些紧张的, 毕竟进出万国储蓄会的都是些西装笔挺的成功人士或是妆容精緻的贵妇人。像涌星这种还没进过银行的小职员,看着门前穿着有些滑稽的印度门童,深唿了口气才可以装的天衣无缝。 那门童的英语有很浓重的印度口音, 涌星的英语也是半吊子, 和他连说带比划了半天也没搞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最后门童把她带到了一个看着像是小头目的日本人面前才离开了。 涌星庆幸,连忙用流利的日语表达了自己是来找人的。 那日本人认真听后又是鞠躬又是点头, 看来对章崇茴也是很有印象。等那日本人转身去叫章崇茴的时候, 涌星就在大厅里四处转转, 她对储蓄会还是满好奇的。 万国储蓄会建在民国路上, 建筑高大笔挺是典型的西式建筑, 十分引人注目。一楼是各项事宜处理大厅,在往上就是各种职位的职员办公室。涌星低头看了看光滑的瓷砖地面, 用脚后跟敲了敲地面——估计金库就在这座大楼的地下。 即使是周末,万国储蓄会也依旧是人来人往的。涌星尽量找了个既不耽误他人又引人注意的地方等章崇茴。 章崇茴在办公室里忽然听到有女人来找他的时候十分摸不到头脑, 毕竟他交往的女人们也不过寥寥,而他今天又一下将她们全得罪完了。他怎么也想不出会有谁在这时候来找他。 「那位小姐说,自己叫陈涌星。」 日本人蹩脚的中文口音未落, 就看见对面西装笔挺的男人「腾」地站了起来,「横滨你怎么不早说她的名字啊啊!真是谢谢啦!等我回来再好好谢你!」 陈涌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章崇茴从楼梯上飞奔而下的时候脑子里不停地浮起这个念头来。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章崇茴没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她总是让他捉摸不定。即使她和他挤在一辆沙丁鱼罐头似的电车里, 即使他们并肩坐在、中间隔着不到三拳的距离,章崇茴也没法说服自己他们是足够亲近的人了。 这样说并不是章崇茴不愿与她亲近,正相反, 是他可以感受到陈涌星周身那股若即若离的气质。他第一次在电车上遇见那个坐他旁边的女人的时候,只是看到她流畅雪白的下颌线就在心里想——这女人真漂亮, 这才是代表中国美学顶重要的条件。 后来他撞到了她的脚踝,蹲下检查又抬头和她四目相对。他望着她那双素净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纯黑的眸子, 忽然心里空了一下。 他忽然有些抱歉,他刚才不该说她漂亮的。她可不是单纯的漂亮,她身上可是还有一股比漂亮更重要的东西,那是构成她独有的美的重要因素。 章崇茴是擅长发现美的,但他随和自在的性格让他不愿花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探究美的事物究竟为什么美。娇艷的花朵开在阳光下,最严谨的公式计算出最精确的答案,青春的少女在细嫩的草坪上露出光洁的小腿跳舞。这不就够了么? 为什么还要去纠结为什么干枯的枝干能结出花来,究竟是谁发明了公式,凭什么大洋彼岸的少女和故土的少女很不一样呢? 而陈涌星却是独一份。 第83页 章崇茴和多少人擦肩而过,可只有在遇到那个电车上的女人之后开始扪心自问,陈涌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偏偏越了解越困惑,越靠近越疏远。 他连她背后无数个并不美丽的为什么也想要了解。 章崇茴气喘吁吁地从三楼冲到了一楼大厅,在楼梯的上停下了脚步,他一眼看着站在人群的陈涌星。 她可真够泯然众人的,然而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 就在这一刻,章崇茴忽然想通了。 陈涌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灰烬下的星点火种,是平静湖面下的暗潮汹涌。 她像一场精心准备的盛大晚宴,而他却成了忘记了入场券的孩童。 陈涌星,你这次过来,是来送给我入场券的么? 你不必回答。 章崇茴放慢了脚步,慢慢地走到了女人的背面,深吸了一口气才道,「陈小姐?」 涌星扭头看到他,也笑了,「就猜到你躲在这儿了。」 章崇茴穿上大衣,两个人出了万国储蓄会约着去公园转转。 「我还是第一次来万国储蓄会呢,差点没找到你,幸亏遇到了你同事。」 涌星玩笑似的吐了吐舌头,大概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缘故,她整个人的状态很轻松,话也不自觉地多了起来。 两个人下了台阶,章崇茴就自觉地拦了辆黄包车。涌星有些惊讶,随即就坐了上去,「公园那么近,干嘛要坐车呢?」 章崇茴也上了车笑笑,「女孩子的腿不是用来赶路的。」 他说的坦陈,涌星也被他逗笑了,「赶路和走路还不一样?」 「当然了,」章崇茴也笑了,「再说了,陈小姐好不容易来找我一会,我难道不该请陈小姐坐车么?」 「章先生干嘛这么客气啊,我早就把你们当朋友了。你还天天陈小姐陈小姐地叫着。」 涌星撅着嘴望着外面,只留给他一个素净浑白的耳朵。 单独面对他的涌星太不一样了,章崇茴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招架不住,他挠了挠头,「那陈小姐觉得我叫你什么好呢?」 「你可真好玩。」 涌星被他这傻乎乎的样子逗笑了,她看着章崇茴眼珠一转,「你就叫我涌星就行啦,难道我还有其他的名字么?至于我嘛,我就跟着青青叫,也叫你章大哥行不行?」 公园转眼就到。章崇茴先下了车,涌星把手给他,自己轻巧地跳了下来。黄包车从他们的身后跑过,章崇茴眼里都是不远处的黄浦江,耳朵里却是涌星那声甜甜的「章大哥」。 最近街上的士兵愈发多了起来,没想到公园里竟然也有士兵把手。不过这些士兵都是老油条了,早就长了一双火眼金睛,自动过滤上流人士。 两个人顺利地进了公园,公园里种满了法桐树,只不过如今已是深冬,公园里的景色也萧条地很,只有枯黄的树叶和草茎铺满了公园的石砖。 「真奇怪,怎么最近路上多了这么多当兵的。」 涌星奇怪地看了看四周,有些害怕似的瑟缩了一下。 章崇茴也看了看,「估计是防止学生闹事吧?听说警局又受理了好几次这种事件。」 章崇茴说话的时候,涌星一脸认真地看着他。虽然男人就喜欢女人眼神炽热崇拜地看着自己,但涌星这么认真地看着他是为了分析他究竟有没有说谎。 果然,章崇茴还不知道自己商会的码头上多了批日本人的军.火呢。 也不知道章鼎这老汉.奸是怎么养孩子的,怎么一个继承百万家业的都没有。 涌星把章崇茴离开后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放心吧,阿洵已经准备回家了。她大概是心里不太舒服,才会说那些话的。」 涌星微皱着眉担忧地看着章崇茴,迟疑道,「.......她好像还是有点在意你们母亲的事。」 听说章鼎的原配夫人早几年就死了,那时候章崇茴正留学英国,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林洵自己知道,就连后来赶回来的章崇茴也只知道母亲忽然得了急病,不久就去世了。 他也试图向林洵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林洵却是嘴严地如同锯了嘴的葫芦,章崇茴试了几次后就回英国了,这件事慢慢也淡了下去。 「章大哥,我知道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不该管的。可我是孤儿,没有亲人,只有你们几位朋友。亲人之间和旁人还是不一样的,亲人之间不是讲公平道理的,是讲爱的。我既不愿意看你们难过,也不希望你们和自己的父亲为了些误会就闹成这个样子,所以我才多事来找你的。你不会嫌我多事吧?」 章崇茴哪里会嫌她多事呢,自然赶忙说没有。 涌星这回来找他就是让他放心,林洵已经准备回家的事。如今正事说完了,两个人慢悠悠地又闲聊了起来。 看得出来章崇茴很喜欢自己的专业,这时代留学海外是沪市上流人家时兴的镀金方式。大多数子孙到了海外也依旧是聚在华人街里吸大烟泡女人,然而章崇茴却并非如此。他给涌星将起在实验室的种种趣事,还有他那个白鬍子老教授有多爱吃甜。 涌星不得不承认,自己之前对章崇茴是充满偏见的。 她以为章崇茴留学英国又有钱,所以才总说出「何不食肉糜」之类的蠢话来。但现在来看,她这样想他是不公平的。 第84页 国家羸弱,无论个人多么优秀都是无济于补的。章崇茴在国外遭受的不公平的甚至是侮辱性质的事情更是数不胜数,但他性格里有股天性乐观甚至是烂漫的因素,所以并不会将这种事挂在嘴上。 「你不知道,当时实验室里的师兄看到我研究出来的数据之后脸上的表情,太好笑了。」章崇茴说起这些事的时候,重心一直都放在自己取得成果后狠狠打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的脸时的快乐。 他似乎天生长有对快乐敏感的触鬚。 「所以我要回英国去,物理这个领域可不是他们白人的天下。真搞不明白,大家都是搞科学的,都知道意识来源于大脑。他们怎么还非得把一切都怪到肤色上去。」 涌星望着身旁说起物理眉飞色舞的男人,她不得不承认—— 直到今日,她才算真正了解到了章崇茴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有小天使送我地雷?感动ing 今天加更!(毫无存稿的小江放手一搏哈哈哈哈) 第48章 小桃子 陈涌星和章崇茴并肩出了公园。 傍晚的风凉了起来, 涌星的鼻子比较敏感,夜风一起,她忍不住地打了个喷嚏。 章崇茴连忙脱了外衣披在了她的身上。涌星点头沖他笑了笑, 也没有决绝。 结果, 从公园到电车月台这一路上,章崇茴的耳根都像是不停被火烤的炽热而通红。 陈涌星仔细打量他起来, 望着他那张仔细看和陈玄秋竟有四五分相似的面孔, 不禁扪心自问——她之前怎么没有发现他们两个竟然这样像呢? 心里也忍不住地将他和陈玄秋比较起来, 但一同对比下来还是章崇茴太过稚气未脱了些。也不知是否是他的人生太过顺风顺水的缘故, 他脾气好的几近温吞, 也从不对人设防,一眼就可以将他心里想了什么给看个清清楚楚。 她只是这样在心里想了一下, 然而一股难以压制的心虚却从心底升起。 如果他不是章鼎的儿子就好了。 陈涌星忽然在心里想,起码这样他们还可以成为朋友。 这个念头一经冒出, 涌星就笑了,她笑自己方才还觉得章崇茴幼稚,谁知道自己立马也产生了这种半斤八两的想法。 两个人在月台等车, 仍旧是章崇茴说得多些。 陈涌星只微笑着认真听他的一言一语。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电车来的出奇慢。章崇茴不停的说着, 可是怎么也没能把邀约下次出来的邀请故作镇静的说出来。 他们第一次的独处还没有结束, 自己竟然就开始盘算下一场相遇了。 当她还没离开的时候,他已经学会了想念她。 他数次偏过头去看她,而旁边的女人却像个坚定不移的信徒一般, 指望着正前方像是注意不到他的目光一样。可他一个人却也玩心大起,一开始是怕她发现, 故意偷偷看她。可后面却像是赌气的小孩似的,故意逗她, 他不信她感受不到。 可涌星就是不看他。 章崇茴也不气馁,头偏过来,又扭回去,两根碎发随着他的举动落在他的额间,如此更衬得他风流倜傥潇洒自在。 身边的女人终于忍不住地抿嘴笑了,涌星早就注意到了,她也是玩心大起,想看看他们究竟谁耗得过谁。结果没想到是她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一个低着头,一个抿着嘴。 她扭过头来,把披在身上的西装外套丢给他,「干嘛,捨不得衣服,故意暗示我?」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啊!」章崇茴见她脱了衣服,生怕她着凉,连忙让她穿上。 「笨蛋。」涌星把衣服塞到他怀里,「车来啦!」 不早不晚的,电车正好停靠站台。 涌星将他的意犹未尽尽收眼底,可面上仍然是波澜不惊的、像是什么都没察觉还沉浸在愉快中一般上了车、 她在电车后部的栏杆旁站定,电车开动时,带起来的风吹掉了她米白色蕾丝礼帽。 章崇茴正在心里懊恼自己错失了邀请的时机,此刻一见礼帽飘落,立马跟着电车后面抓起落到了地上的礼帽。 此后的所有行动都变得动物性——他的眼里只有惊讶地摸着发顶的涌星,她飞扬的头髮如同一面旗帜。 章崇茴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他竟会在沪市的大街上如同失了智一般去追电车。 他追的很慢,就像一开始就没抱有追上的目的一样。章崇茴的一切行径都沾染上了富家公子潇洒闲散的气质,他跑起来似乎并不是为了追上她。 电车越开越快,章崇茴在街道的拐角处停下了脚步。此刻大街上人来人往喧嚣非常,可他一个人站在街道的中央,手里拿着一顶圆白女士礼帽。汽车从他身边鸣笛而过,可他却像是听不见一样。 这座一向繁华拥挤吵闹沸腾的城市在一瞬间冷却了下来,冷却到时间变得缓慢,让人以为可以重新抓住曾经错失的机会。 「陈小姐!下周六我还能见到你么?」 他双手做喇叭状,不顾一切地冲着逐渐消失在远处的电车大喊。 电车上的陈涌星似乎说了什么,可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说完这句话后,章崇茴整个人却轻松起来,轻松地好像连涌星的回答也变得不重要起来。 方才的运动让他出了一身薄汗,带着女子淡香的外套被他随意地甩在肩上,不顾路上往来车辆气急败坏地鸣笛声,一个人仰着头吹着口哨慢悠悠地走回了万国储蓄会。 第85页 徐敬棠是在七点准时到达宫泽家的。 宫泽家是典型的日式庭院,他下车的时候,宫泽奈奈早已一身和服地站在宅院门口等他了。 「徐君!」 一见他下车,宫泽奈奈就迎了上去。徐敬棠沖她笑了笑,便和她一同进了屋去。 宫泽奈奈显然是因为他的态度愣了一下,脸上也有些许失落。 宫泽家不大,这里原址本是一处普通的民宅,但自从宫泽秀中看上这地方之后,这整个庭院已经被改造成了完完全全的日式装潢。 宫泽秀中已经在餐厅里等待他了。徐敬棠到了房边准备拖鞋,一旁的宫泽奈奈连忙主动上前帮忙,徐敬棠制止了她自己脱了鞋。 宫泽奈奈似乎有些局促不安,以为自己是哪里做的不好惹恼了他。 而里面的宫泽秀中已经听到了声响,爽快地招唿起来。徐敬棠连忙进去,两个人相互行礼后坐了下来。 宫泽奈奈乖顺地帮他们把房门关上。她有些不死心似的往里看了一眼,然而却没有一个人看她。宫泽奈奈失落地关上了门。 宫泽秀中是个严格的人,对待子女也一向如此。似乎想要一生戎马崇尚武士道的他多多关心一下唯一的女儿也是奢望。 宫泽奈奈替他们关上门后,一个人在外边的缘侧上做了下来。月亮已经升起了,她抬起手来对着高空的月亮比了比,这里的月亮好像和日本的也没什么不同。 忽然身边传来一声猫叫,原来是小桃子。 「momo酱可不能乱叫哦,父亲和徐君在商量要紧事呢。」 宫泽奈奈将这只名叫「小桃子」的牛奶猫抱在了怀里,小桃子十分信任地窝在她的怀里,更是在她的抚摸下发出唿噜唿噜的声音。 「momo酱也是觉得寂寞所以来找我了么?」 宫泽奈奈的声音很小,「明明这里的一切和日本一样,为什么我还是时常感觉到寂寞呢?」 她嘆了口气,低头看了看一脸舒适的小桃子,明明自己还是惆怅难解却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还是momo酱最好啦,自从母亲离开了,好像只有momo酱愿意听我发牢骚了。」 她有些失望地看了看身后紧闭的门扉,将小桃子举到眼前摇了摇,「momo酱,你说是不是男人从来不会有这种感觉啊?」 正舒服的小桃子被打搅了睡眠,不耐烦地发出一声猫叫。 门内宫泽秀中不耐烦的声音立刻传来—— 「奈奈酱,快点把那只猫赶走,不要耽误徐君!」 「是父亲!」宫泽奈奈对小桃子做了个鬼脸,连忙对门内喊道,「真是抱歉了,父亲,徐君。是我不好,我马上带momo酱离开。」 门内的宫泽秀中不好意思地笑笑,「见笑了,徐君。」 「您太客气了,宫泽先生。」 徐敬棠这次前来名义上只是普通家宴,但是他这次来是和宫泽秀中互通消息的。 他把宋雁声不想和日军联手暗.杀章鼎的信息透露给了宫泽秀中。宫泽秀中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这个宋雁声,我看他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他老子都干不过我们,他也太自信了些。」 徐敬棠笑了下,「宫泽先生,我看这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他呷了口茶,「宋雁声不愿杀他,无非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可我看他可不是不恨章家,而章鼎又是一直将他视为自己的心腹大患。倒不如我们在后面帮帮大丰商行,到时候章鼎自然忍不了他,日后他们宋章两家自然就会闹起来,而宫泽先生直接坐收渔翁之利不就可以了么?」 宫泽秀中闻言沉默许久后大笑了起来,「徐君徐君,你可是让我刮目相看啊!这次可谢谢你啦!」 「都是为了大东亚共荣,宫泽先生不用客气。」 「只是我还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徐敬棠迟疑道。 「徐君请讲!」 「是码头上那批军火的事。」 果然这话一出,宫泽秀中的目光就变得锋利又猜疑起来,他故作镇静地呷了口茶,「什么军火?」 「呵,自然前段日子刚到港的那批军火。」徐敬棠像是感受不到宫泽下一秒就要杀人的目光似的,依旧淡定,「好傢伙,堆满了两江商会五个库房呢。」 「宫泽先生,我们巡捕房也不是吃素的啊。」 他抬起眼睛盯着宫泽秀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时间焦灼,还是宫泽秀中忽然大笑起来,「这不是最近事情太多了么?忘了报备了。」 一见宫泽秀中服软了,徐敬棠也见好就收,「咱们这些相熟的当然知道是您贵人多忘事给忘了,可要是别人知道了呢?宫泽先生,我这看在咱们的交情上来给你提个醒。」 「有消息,有人向国际那边求助了,不日就会有考察团过来。要知道,想阻止大东亚共荣的人可不止中国有啊。你码头上的那些货物,最好早些挪个地方,最近也消停点。在这个节骨眼上传来什么响动,对你对我,都不是什么好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双更啊!集美们!我都被我感动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不知道,但有霸王票可以使小江加更哈哈哈哈! 写momo酱的时候脑子里都是志尊淳的小狗眼哈哈哈!这世上叫momo酱的宠物有很多,但又能暖床又能doi(?)的帅气小狼狗只有一个! 第49章 招惹 第86页 徐敬棠从里间一脸疲惫地出来的时候, 却看见宫泽奈奈依旧坐在缘侧下等他。 「徐君?你和父亲聊完啦?」 宫泽奈奈微笑着扬起头来,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他坐下来。 「嗯,宫泽先生进去歇下了。」徐敬棠在缘侧坐下, 有些不自在, 「宫泽小姐不打算休息么?」 耳边还是刚才宫泽秀中的声音—— 「徐君,我时常想像你这样的有为青年, 该是什么样的女子适合当你的妻子。」 他记得自己打断了宫泽秀中的声音, 这不是宫泽秀中表达想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了。然而每次都被徐敬棠打太极给打了回去。 徐敬棠不确定一直在门外的宫泽奈奈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他对宫泽奈奈的感情可比对宫泽秀中纯粹多了。 「奈奈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惹徐君不耐烦了。」 宫泽奈奈抱歉地笑了笑, 「父亲的话, 总是让徐君困扰吧?」 「宫泽小姐, 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徐敬棠连忙道,「你是我见过最单纯的女孩, 只是徐某现在无意婚配,并不是不耐烦你了。」 「不过我也时常好奇, 像徐君这样的人,将来的妻子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宫泽奈奈自顾自地说着,嘴角依旧噙着笑, 「记得我母亲告诉过我,男人们只会喜欢温顺贤良的女人, 所以从小我都是这样严格按照母亲的教导成长。」 「可没想到, 徐君却不是个这样的人。」 宫泽奈奈的目光从月亮上落回了徐敬棠的身上。 「在大街上徐君也要亲吻的人,就是徐君梦想中的妻子吧?」 「宫泽小姐?」 徐敬棠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宫泽奈奈竟然目睹了那天大雪下他们所做的一切。 「放轻松徐君, 这件事就是我和徐君的小秘密,我不会说出去的。」宫泽奈奈反而笑着安慰起他来, 「如果徐君不相信,我可以现在就去找父亲, 让他不要再提让徐君不高兴的事了。」 徐敬棠没有料到一向温顺寡言的宫泽奈奈竟然会把这件事摊开了说,他有些摸不着深浅般沉默了。 「徐君,我知道你是因为父亲的缘故才会和我走的这样近。」宫泽奈奈无论说什么,脸上都是一副浅淡的笑容,「但看得出来,涌星小姐在徐君眼里是很重要的存在。我很想让徐君不是因为父亲的原因来和我做朋友,所以我愿意替徐君向父亲说明。」 「宫泽小姐,你误会了.......」 徐敬棠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或许开始的确是因为宫泽先生我才得以认识你,但是我与你交好,完全是出于尊重你的善良,跟您的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呢?」 宫泽奈奈笑,「真开心能听到徐君说这样一番话,我还从没有听过别人这样说我呢。」 好像她身边的一切都是仰仗于她的父亲,就连她自己每时每刻都要时刻遵照父亲的要求办事才会觉得心安。 还是徐敬棠第一个说接近她是单纯因为她这个人。 徐敬棠扭头看了看她,他时常对宫泽奈奈抱有一种兄长似的情绪,他有些笨拙地摸了摸鼻子,忽然开口道,「不过你也猜错了,我和陈小姐只是萍水相逢罢了。」 宫泽奈奈惊奇,「为什么呢徐君?我看涌星小姐也是十分在意你的啊?」 「是么?」 「对啊,我从没有见涌星小姐那样慌乱过。」 宫泽奈奈有些不明白,「徐君,既然你们两个人相互在意,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然而徐敬棠却没有回答她,他站起来沖宫泽奈奈笑了笑,「宫泽小姐,有时候眼睛是会骗人的。」 宫泽奈奈也站起身来,可这回她却没有送他出去,只是站在廊下,看着徐敬棠一身酒气地走出了院子。 等下周再去上班的时候,宫泽奈奈仍旧是一副谦逊有礼的模样。 而涌星面对她时却有些尴尬。大概是那天偷听被撞破的事,即使宫泽奈奈事后什么都没说,可是出于女人的直觉,涌星总觉得她察觉到了什么。 于是也不愿在办公室多待,还没到下班的时间就推脱自己不舒服翘了班。 走出大楼的时候路上人不多,涌星的心情也随之变得轻松起来。 路边的糕点铺飘来阵阵香气,于是停下来叫伙计称了点松软的小蛋糕当早餐。伙计正拿着报纸包蛋糕的时候,厨房里的厨师端着一大盘冒着热气的曲奇饼干来,哗啦啦地,一下子就倒进了柜檯里。 「刚出炉的饼干,小姐要不要称点?」 伙计笑眯眯地问。 涌星望着饼干有些失神,随即摇了摇头,「已经买了这么多了,再买就吃不完了。」 「我家的饼干买的最好了,这方圆十里就我家捨得放油,小姐你买了不注意就吃完了!」 伙计将包好的糕点递给她,涌星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有你说的这么夸张么?这样,给我称点吧。」 不知什么时候刘宪轸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将钱递给伙计,让他看着称点饼干。 「刘秘书?好久不见了。」 涌星等他接过饼干之后,两个人一起走在街上。 两个人中间的距离不远不近,刘宪轸闻了闻饼干,低声道,「有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第87页 「还是码头上那批货的事,暂时日本人不会动了。也就是说,我们的时间变得宽松了。」 涌星大喜,她一挑眉,「怎么会这样呢?」 刘宪轸也摇摇头,「不清楚,但消息来源可靠,可以相信。对了,你最近怎么样?」 涌星有些迟疑,「还是见不到章鼎。」 刘宪轸感受到了她的沮丧,「别灰心,章鼎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别说咱们了,就是重庆那帮人也重金悬赏他的项上人头,可是如今不还是活的好好的?更何况,局势对我们更有利了。你要有信心啊。」 涌星点点头,随即又沉默了起来。一个念头在她的心里翻来覆去,可是却是如何也说不出那句话来。 刘宪轸只将她送到江边就不在往前了,在往前两个人就不顺路了。 「喏,给你的。」 临分别的时候刘宪轸将提了一路的饼干送给她,涌星有些惊讶,「你......是买给我的?」 「哦,呵呵。」刘宪轸笑了笑,坦率道,「哪有女孩子不喜欢吃曲奇饼干的呢?我跟你们女孩子不一样,平日里没什么花销,你来沪市这么久了,我也没送你什么。这个就当做我迟到的乔迁之礼吧。」 涌星这才明白刘宪轸是误会了——他显然是把涌星的推脱当成了她囊中羞涩的藉口。然而涌星其实有十年没吃过曲奇饼干了。最开始她一看到曲奇饼干就犯噁心,如今也可以平静地看着糕点铺的伙计把饼干在她眼前堆得跟小山一样高了。 「刘秘书,我是真的不爱吃。」涌星被面前这位亲爱的同志的善意感动了,她终于不再纠结,忽然开口道,「刘秘书,我其实有事要向你汇报。」 「怎么了?你说?」 刘宪轸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是关于徐.......」 涌星刚开口,却看见对面的刘宪轸的目光忽然敏锐起来。她紧张地住了嘴,随着他的目光扭头看去,却看见大包小包的宋青青正站在路边望着他们。 「青青?」 涌星有些惊讶,她和刘宪轸对视了一眼,示意大家客套一下。然而刘宪轸却沖她笑了笑,低语道,「我就不过去了。」 没等涌星做出反应,刘宪轸已经冲着不远处的宋青青挥了挥手,「哟,宋小姐,好巧啊。下班早啊。」 「诶!干嘛走了?」 涌星有些奇怪地看着刘宪轸离开的背影,不明所以地走向宋青青,「青青,他又惹你不高兴啦?」 宋青青的脸色确却是铁青,涌星把饼干打开递给她。 谁知道宋青青一把打掉了她手里的饼干,黄澄澄的饼干全都掉在了地上了,「什么便宜东西你都要!我家里的比这好多了,也没见你吃啊?」 「你这是什么话?」 涌星一头雾水,可没等她说话,一旁的宋青青又来了一句—— 「陈涌星。」 「你不觉得你自己太贪婪了么?」 「你到底怎么了啊?」涌星奇怪地望着宋青青,怎么她今天说的这一切她都听不明白。 「哼,」宋青青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冷笑了一声,语气里也多了些冷静,「『哪有女孩不爱吃曲奇饼干的』,他是不是这么跟你说的?」 「对啊,你怎么知道?」 「切,」宋青青咬牙切齿道,「你还不知道吧,这话他对很多个人说过。」 「哪又怎么样呢?」 宋青青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是迫不及待的看到她露出一丝一毫的惊讶般死死地盯着她的脸。 然而直等到了一句很冷静的「然后呢?」 「什么然后呢?你不觉得噁心么?」宋青青气急败坏地瞪着她。 「青青,我不懂你在生气什么?刘秘书送给我这个,只是因为我没钱买,所以他帮我解围而已,我真的不懂你为什么要这么生气?我想他并没有侮辱你吧?的确,刘秘书的私下里或许行为不端为你不齿,可他并没有唐突你,你何必如此恶语相向呢?」 「可笑,他算什么,也配来招惹我?」 宋青青不想跟她说话了,她一下坐进轿车里,又不甘心地摇下车窗,「涌星,别怪我没提醒你。人不能太贪心了!」 话音未落,车窗又被摇上,黑色轿车扬长而去。留下涌星站在风中凌乱—— 不是,她怎么就贪心了?一点饼干,还叫贪心 怎么今天一个两个的都觉得她是身无分文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最让某人生气的就是没人招惹啊233333 第50章 贺卡 最近让涌星头痛的事实在够多的了。 今天在江边的时候, 她本来是打算告诉刘宪轸,徐敬棠这个人不能再留着了。然而还没等涌星组织好辞藻,半路就闯出个气急败坏的宋青青来。 一开始她还想不明白, 为什么宋青青会沖她发火。事后想了想, 可能是因为章崇茴的事。 涌星早就料到她和宋青青迟早地因为这件事吵起来,毕竟她在吸引着章崇茴, 这本就是安装在她们之间的一颗□□。 倒计时的钟表滴答滴答地走着, 涌星虽然料到它终将爆炸, 却没想到这一刻来的这样快。然而即使心里到底还是有些遗憾, 但涌星也只能接受。 平心而论, 她对宋青青不是没有感情的。而宋青青的确给了她无私的帮助,涌星觉得她有理由沖自己发火。 第88页 然而事情毅然走到了这一步, 那还是潇洒离开比较体面。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宋青青的确不再来找她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 她竟然也没有为难涌星。涌星心下有些疑惑,可是年底科室繁忙,繁重的工作让她暂时无法细想。 等她终于得以松了口气的时候, 已经年关将近了。 宋青青竟然一直都没来找她的麻烦。出于理智的思考,涌星觉得宋青青也太不正常了。有时她们两个碰巧在走廊里碰面, 反倒是宋青青一低头就熘走了。 刘宪轸也来找过她几次, 然而涌星却没有再同他说起那天没有说完的话来。 涌星的心里浮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她不打算将扳倒徐敬棠的事上报组织了。 她打算单独行动,尽管这中间有些困难。但涌星想,或许让她单独行动反而会更加安全一些。 徐敬棠是沪市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的触角如同大树隐藏在土壤下盘根错节的树根,想要扳倒他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但如果单从他个人的弱点入手呢? 涌星不知道自己想的那个到底还能不能称之为他的弱点, 但她想要试试。徐敬棠已经对她下手了,很显然是怀疑她的身份, 更何况,他并不打算放过她。 可是她之前对他的态度都十分强硬,而且自从年会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徐敬棠了。她又该怎么样勾搭上他呢? 涌星坐在工位上绞尽脑汁,而对面的宫泽奈奈仍旧是一脸平静地写着贺卡。 「宫泽小姐的字真不错。」 涌星像是累着了一样,站起身来活动两下,歪着头看了看宫泽奈奈桌上颜色素雅的贺卡,「是寄给朋友的么?」 一到年跟前,人们的各种娱乐活动也多了起来,各种请帖贺卡满天飞。 「嗯,寄一些给日本的亲人。」宫泽奈奈抬起头来,「涌星小姐呢?好像没有见你买过这些。」 「嗨,」涌星不自在地笑了笑,「我嘛,是个孤家寡人,沪市初来乍到,老家也尽是一些出五服的亲戚了,也没什么值得寄的。」 「真是抱歉,勾起你的伤心事了。」宫泽奈奈抱歉地笑了笑,「这也只是我的兴趣而已,好像只有我很闲的每年都寄贺卡,说不定收到的人连打开都不会打开呢。」 宫泽奈奈低着头看了看手底的贺卡,像是想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不过我想我的母亲会看到。我每年寄信回去,家里的僕人会帮忙烧掉。我相信,天国的母亲会看到的。」 涌星没想到一个这么轻松的话题,却让宫泽奈奈忽然说起这么私密的话题来了。但是她的话,却像是一根小小的钟锤,在涌星的心上敲出阵阵钟鸣来。 她是无神论者,看着宫泽奈奈一脸虔诚地模样,又道,「信烧了就成灰了,连灰都飘不到天上,他们天上的人怎么可能看到呢?」 「话不是这样说的,涌星小姐。」宫泽奈奈摇了摇头,「这世上有很多我们解释不清的道理,我想这些就是让信到达的秘密。」 涌星几乎都要被她打动了,她不怕死地继续道,「人死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么?」 她低着头想些什么,又道,「......那样还干净些。」 「人死了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了呢?」 宫泽奈奈吃惊地望着涌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记忆不会消失的。」 ——那我就等到这世上最后一个记得我的人死了,我们俩一起白茫茫真干净。 涌星在心里腹诽宫泽奈奈的死脑筋,但也不再说些什么了。没必要为这种无关急要的小事来争个高下来。 尽管涌星十分不屑宫泽奈奈那副过分相信神明的样子,然而傍晚下班的时候,她还在偷偷进了礼品店。整张脸隐藏在围巾下偷偷摸摸地挑选起贺卡来。 结果好巧不巧正好看见也来购物的宋青青。 涌星暗叫不好,猫着腰就想跑,谁知道宋青青早就一眼就认出了她。 「陈涌星!你跑什么?」 涌星只好扭过头来,就看见宋青青一脸古怪地看着她。 「哟,好巧啊。你也刚下班啊?」 这话刚一出口,涌星就想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这说的什么废话。 「你买了贺卡?」 宋青青的动作还是有些僵硬,但仍旧故作镇静地拿过她手里的东西看了看,「要送给谁?」 「送你呗。」 涌星连忙笑笑,然而很罕见的,宋青青这一次并没有被她讨好到。 「得了吧,就这几张贺卡,里面怎么可能有我的份啊。」 宋青青话语间酸味儿正浓,涌星识时务地选择没听见。 「这几张也太老土了,怎么送的出手啊。」 宋青青不屑地把贺卡递给她。涌星笑了笑,「其实没打算送。」 「不打算送,买来干嘛?」 「看到了就买了,不然好像整个科室就我没买一样。」 「哼,我还以为你多有立场呢。」 宋青青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你也没多了不起嘛。」 话音未落,宋青青已经上了车。 如今天黑的早了,涌星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可能是受到了宫泽奈奈的感染,涌星今夜十分有兴致。 她从没有相信过鬼神。 第89页 然而鬼使神差间,她竟然从床下拿出火盆来。火苗在她眼前闪耀的时候,涌星不好意思地笑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从前在陈公馆的时候,黄妈每年祭祖祭神,一开始还叫陈玄秋去给神明磕个头。结果死活叫不动陈玄秋,黄妈就准备将涌星发展成她忠诚的下线。 结果谁能想到陈涌星完全就是陈玄秋的尾巴,陈玄秋要无神论,她就是他忠实的宣传战士,不但不帮黄妈还严厉斥责黄妈这种行为。 「得得得,都是讨债鬼!谁都别挡着我以后上天堂!」 涌星想到黄妈当时气急败坏的脸,「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贺卡还是空白的,涌星不知道要写什么,也知道她如今的身份也不该写些什么。 末了只是把空白的贺卡丢进了火盆里。 火焰有了新的支撑,唿地一下燃起老高。 涌星这才觉得自己的眼睛湿润了。 「陈先生,您还记得我么?」 话一出口,涌星才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是多么的颤抖无助。 好像就是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涌星成了这世上所有宗教最虔诚的信徒,她几乎像个匍匐在地面向神坛的朝圣者,吶吶自语着只希望只言片语可以送到那个令她期待又绝望的地方。 「我知道您大概不喜欢这样,但我想来想去,还是该跟您说句对不起......」 「......我时常想,如果那天我没有抓住您的衣角,您是不是能再活的久些。」 泪水从涌星浑圆的眼睛里低落,泪珠掉落在火焰里,只剩下「呲」的一声闷响。 这几个字如同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涌星唇齿微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从她脸颊滑落,可她却毫无直接。 眼前的火苗和大学礼堂那面染红的面壁交融,火焰舔舐着记忆里的画面,城郊仓库的炮响,一地的饼干残渣,抵在额头的□□,新做出来的洋装。 最后是一声唿啸而过的枪响。 涌星颤抖地伸出冰凉的双手,抹去脸上的泪痕,喃喃道, 「......陈先生,这么多年我总是愧疚,所以忘了跟您说,我这一切都很好。」 「您不要挂念我,下辈子,不要再遇见我,和.......太太,平平静静地活到八十岁。」 火盆里的火焰已经熄灭,涌星将这里收拾干净后又仔细地洗了把脸。就是最出众的审讯官也无法在她脸上发现一丝脆弱的情绪了。 她擦干净脸,再次坐回桌前,抽出贺卡,一张送给李太太,一张送给王家妈妈,还有一张送给了对面的小莲和虎子。 李太太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女人,一看到涌星递来的贺卡就眉眼弯弯地接过来,「诶哟,老久没有收到这些了,多谢了啊陈小姐。」 等到了王家妈妈的时候,王家妈妈可比李太太热情多了,接过贺卡看都没看立马大叫道,「天啊,陈小姐!侬要结婚了哇?」 作者有话要说: 疯辽,又轮空了。今天的小江依旧是没有被编辑大大翻牌的一天。 第51章 妒火 她这一嗓子不要紧, 涌星还没来得及道贺呢,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们早就围过来了。七嘴八舌中,涌星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礼仪了, 必须用盖过他们的声音解释, 忙了一头汗才解释清楚。 「啧啧啧,王家妈妈, 你也太急脾气了吧?人家陈小姐还是黄花大姑娘一个嘞, 你一叫人家误会了看你怎么办哦。」 剪头髮的阿尼头在一边看热闹不嫌事大。 「那能怎么办啊, 那就叫王家儿子出来顶包呗。我看陈小姐配你家儿子还是绰绰有余得嘞。」 小莲在一旁边嗑瓜子边添油加醋。 涌星作势要拧她的嘴, 结果旁边的虎子又被他妈感染了, 手舞足蹈地大叫,「哦~哦~陈阿姨要当新娘子咯~虎子要吃喜糖咯~」 大家当然都是开玩笑, 可是小孩子听出来,一众邻里看着虎子一脸认真地等着吃喜糖的样子又是大笑起来。 涌星被他们逗得面红耳赤的, 早就后悔了,一噘嘴就跑出了人群。 小莲打了虎子一下,「缺心眼儿啊, 大人的事小孩少掺乎!」 连忙快跑了几步追上去,「生气啦?」 「我敢生气么?」涌星也逗她, 「你们是十几年的老邻居了, 我要是真生气了,我还在这呆的下去么我?」 「啧啧,真不愧是读过书的小姐哦。」小莲磕着瓜子笑, 「你说说你是不是狐狸精转世啊,怎么生起气来都这么好看啊, 不急不躁的。」 「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涌星笑骂。 「当然夸你啦,我跟我家那口子吵架的时候, 他说我就是母老虎,能把房顶掀了。」 「得了吧你!」 两人到了楼下,涌星从兜里掏出一张贺卡给她,「喏,拿去堵你的嘴。」 「哟,还有我的份吶?」 小莲新奇地翻来翻去的看,「这新奇玩意儿,还是第一次见呢,我又不识字谁知道你是夸我还是骂我呢?」 涌星笑,「我上面写祝你家男人马上回来,三年抱俩!」 「说什么呢!」小莲啐了一口,「还文化人呢,怎么说起话也这么没羞没臊的!」 一旁的虎子不明所以,「妈妈,啥是三年抱俩?」 小莲作势要打他的屁股,一抬头,就看涌星已经低着头往巷子外走去。 第90页 「喂!你干嘛去?都这么晚了。」小莲在身后喊道。 涌星背对着她挥了挥手,「怎么,光许给你送贺卡,不许给别人啊。」 涌星在大街上的一个邮筒前停了下来。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来,借着路灯看了看里面的字。她似乎很迟疑也纠结,在邮筒旁边站了好久,左右看了看才将卡片丢进了邮箱。 做完这些事之后,她才像是心上卸下一块大石,慢悠悠地又回了巷子。 看得出来她心情不错,低着头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在还有水迹的街道上留下一个个转瞬即逝的脚印。今早下了点雨,稀稀拉拉地直到傍晚才停下。梧桐弄地处老街区,排水系统不好,街边还有雨水积留,倒映着女子线条流畅的下颌。 就在涌星转身消失在梧桐弄的巷子口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刚才她站着的邮筒旁。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用钥匙打开了邮筒,取出最上面的信封递给了车内的人。 一脸冰冷的宋青青坐在车内,她接过信封——信封上是涌星字迹潇洒的行楷。涌星的笔迹很好认,不算清秀但多少潇洒。信封上只写了收信人的地址。 「爱多亚路39号收。」 宋青青脾气不好,直接撕开信封。信封里装的正是被她早上吐槽过的贺卡,贺卡里的字不多,只是些寻常的喜庆话。可是收信人的名字却引起了宋青青的注意。 「......柳女士?」 宋青青皱眉,这是什么古怪的称唿,字里行间都透露着生疏和别扭。只有商行或是储蓄会的帐单才会把人称作「女士」。 陈涌星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为什么要给一个「女士」大晚上的跑出来寄信? 宋青青把信封递给车外的男人。 「小姐,还要寄出去么?」 「废话。」宋青青白了他一眼。 「可是信封......」 然而男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车内的人打断,「你脑子有问题么这种事还要我教你?」 没等男人答应下来,轿车已经扬长而去。 宋青青坐在车上,布满狠厉的眉眼映在后视镜后,「老刘,接着给我查。三天内给我一个满意的答覆,不然给我小心点。」 司机老刘连连点头称是。 回了家后,宋青青一进门就看见宋雁声穿着睡衣站在二楼看她,「干嘛去了?」 宋青青吓了一跳,「心烦,出去走走。」 宋雁声走下楼梯,「怎么,打牌又打输了?」他叼着烟,从桌上撕下一张支票给她,「省着点花。」 宋青青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一丝冷笑浮起又被强制摁下。她接过支票来,就让女僕给自己端红酒。 「大晚上的,喝什么酒。」 宋雁声对这个唯一的妹妹一向十分包容,嘴上虽然这样说,可是却并不阻拦她。 「晚上才该喝呢,喝了才好睡觉。」 宋青青仰头将高脚杯里的液体一饮而尽,这才觉得手没这么抖了。 她心里的秘密太多,潦草地跟宋雁声闲聊了两声后就直接上楼休息了。 一夜无梦,她早上起来的时候,就有人早早的在门口候着了。那人进了宋青青的屋子里,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宋青青又是精緻打扮地坐着专车去上班了。 涌星最近上班总觉得怪怪的。 有时候收发文件,她走在走廊里,总感觉有人在背后她背后指指点点,可等她回头去看时又注意不到什么。 这气氛古怪又熟悉,涌星几乎以为是时间倒流回了中学时代。 所有人都在讨论她,然而所有人还瞒着她。 刚开始还只是偶尔撞见这种感觉,然而最近涌星刚走进科室,就看见宫泽奈奈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涌星笑笑,将帽子放在桌上,坐了下来,「干嘛这个看着我?」 宫泽奈奈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她抿了抿嘴看了看周围,最终从桌上拿起一沓密封着的文件来,「涌星小姐,你来的正好,我现在忙得脱不开身,你能帮忙把这些送到八兵卫去么?」 宫泽奈奈像是怕她拒绝似的,连忙把手里的文件递给她,连珠炮似的交代她去八兵卫找坂口英夫。 「这一大早的?晚会儿吧,我还有些文件没解码呢。」 涌星有些奇怪——八兵卫是沪市有名的一家居酒屋,开了快十年了。那里从老闆到员工,调料到食材全都是从日本运过来了的。是而那里一直是日本人聚会的不二之选。 「这里面装的是咱们前天加急的。昨晚又有密电,要求尽快,一分钟都不能耽误。快去快去,这我会帮涌星小姐顶好的。」 宫泽奈奈半推半送地送了出去,临了还说了句,「最近涌星小姐也很辛苦,晚些回来也没事。」 肯定有事。 涌星皱着眉,望着宫泽奈奈关上的门,奇怪的想要发现什么线索。果然走廊里走过两个人,都像看到鬼似的连忙从她身边低着头做过去,可刚走过立刻就有笑声传来。 涌星觉得心中闷堵非常,这诡异的气氛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了,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让伸出风暴中心的涌星忍不住地想发火。 「笑什么呢?是来工作的还是玩的?」 刘宪轸正好从楼上下来,出言训斥了那两个人,他又随即看到一脸费解的涌星。 第91页 「你在这干什么?怎么不进去?」 刘宪轸眉宇间又是些欲盖弥彰的担忧。 「喏,大早上的叫我送文件。」涌星把手里的文件给刘宪轸看,追问道,「到底怎么了?我怎么觉得大家都怪怪的?」 「没什么大事。」刘宪轸没解释脸就红了,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像是在意涌星的面子似的看了看他,「也不知道谁先开始传那些没影的话的?」 「什么话?」涌星步步紧逼。 奈何刘宪轸听到的话实在难听,他望着涌星素净的脸,又想到那些传言,心里也为自己的同志感到愤怒,「他妈的,你别管了,都是没影的事,听了还心烦。」 「你说啊,我没事的。」 涌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看样子是不问出点什么她就不会罢休了。 刘宪轸愁眉苦脸地嘆了口气,「你之前的事,好像被人发现了。」 「这怎么会呢?明明......」 涌星一听这话就急了,谁知后面穿了女人的声音。 「哟,涌星,干什么呢?」 一扭头,就看见宋青青站在他们身后望着他们笑得好整以暇。宋青青最近都很不正常,涌星知道她气不顺,她现在忙着思考前因后果,没空跟她推拉掰扯,于是跟刘宪轸互通了一个眼神之后,刘宪轸沖宋青青笑了笑进了隔壁科室。 「能干什么啊,当跑腿的呗。」 涌星沖她扬了扬手里的文件,「送加急文件,不敢耽误时间,先走啦。」 「诶!」 宋青青看着涌星立马离开的身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里闷堵非常。饱满的胸.脯愤怒地上下起伏着,她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陈涌星,不知道想些什么,最后还是扭头进了科室。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徐敬棠这个男主当得有点没存在感 最近先让他过过快乐日子吧23333感谢在20200227 20:49:44~20200228 21:09: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嘻嘻!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八兵卫 直到走出政府大楼, 涌星才真正觉得将那种恼人的声音甩在耳后。 她的心恢復了平静,重新开始冷静地思考了起来。十年前的事说大不大,而她和陈玄秋的关系即使是最初也并没有被很多人知道, 唯一棘手的就是她曾经替徐敬棠隐瞒了行径的事情。 流言可能是因为徐敬棠而起的么? 虽然涌星对徐敬棠已是十分失望, 但她明白徐敬棠只要还有一丁点理智,就不会把这些事泄露出去——十年前那场莫名其妙的爆炸案, 对于风暴中心的两个人来说, 暴露给徐敬棠带来的危险远比给涌星带来的危险要大得多。 别看徐敬棠成天人前人五人六的, 涌星明白, 坐在那个位置上, 身份是很重要的筹码,一旦让人发现了他名不正言不顺的证据, 笑脸相迎的人们一定会化身豺狼将他撕个粉碎。 那会是谁呢? 在思考中,涌星来到了八兵卫居酒屋。 八兵卫虽说是个居酒屋, 但对于在沪的日本人来说却是个复合式的多样娱乐场所。八兵卫很大,是个三进的宅子,里面装早被被改造成了日式庭院。前院用餐, 后院可以休息和洗浴。 如今已是早上九十点,而显然太阳在八兵卫这个绚烂的地方也得赖床。涌星向门卫出示了政府的介绍授信, 门卫叫来一个日本女人上前来领着她去找坂口英夫。 涌星这还是第一次来八兵卫, 心里有些紧张也有些好奇。领路的日本女人眯眼笑着弯腰请她拖鞋。涌星往里看去,这才发现里面果然是一片灯红酒绿,房屋里所有的侍女和醉的东倒西歪的男人都只穿着素白的袜子。 涌星今天没想着会来居酒屋, 她脱了鞋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今天的天气太冷了,闹钟没响, 晨起迷煳间她抓了一双最厚实的袜子就穿上了。谁知道现在整个八兵卫,只有她一个人脚上是一双夺目的红色毛线袜。 被毛线袜禁锢的脚丫瑟缩了一下。涌星对着日本女人点点头, 跟着她往宅院深处走去。 涌星跟在女人后面没有出声,她忙着在心里琢磨这房间的构造。也不知道日本人怎么修建的,八兵卫内部结构错综复杂,走廊门窗都是木质的,人为地被人改造成了封闭的空间,走廊上只有三两小灯泛着昏黄的光,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来。 好像时间都被定格在了某个只有女人和酒精的时空。 八兵卫里并不安静,喝醉了的浪人士官们有的靠在吧檯昏睡,有的像是东倒西歪生长在走廊里的植物靠在墙上,手四处抓着,嘴里嚷嚷着破碎无意义的音节。 坂口英夫的房间在院子的最深处。涌星小心地躲过四周的酒鬼,可一不小心差点还是被旁边一个浪人打扮的日本人揪住胳膊。 涌星吓得叫了一声,前面的日本女人注意过来,连忙上前挡在了她和男人的中间。很显然,经常在这工作的人对付这种人早就轻车熟路了,只见方才还一脸恭顺的日本女人忽然换上一张狎昵轻浮的笑来,腿一弯腰就滑进了男人的手里,可还没等男人回过神来了,她已经带着涌星走出很远了。 「陈小姐,这里就是坂口少佐的房间了。」 她自然地跪在门边,轻轻敲了敲门,「少佐大人,您起来了么?有客人到。」 第92页 这话说完之后她就像是变成一座雕像似的,恭顺地跪在门边。涌星看着她素白的脖颈,不知怎么就想到每家每户门前的石狮子来了。 她正顺着那女人的衣领往下看,忽然「刷」的一声门开了,同时带出一股桃色暧昧的暖香微风。 「啊,坂口先生您好,我是机要秘书陈涌星。」 涌星没看清来人,连忙先弯腰九十度冲来人鞠躬——她早就听说坂口英夫为人暴虐,她不打算触霉头。 然而头顶没人回答。 涌星心里有点没底,她左右看了看,只见到一双男人的脚。 ——这脚看着不像是坂口英夫那矮胖子的脚啊。 她试探性地直起腰了,目光也一点点的往上移去,入目的是一双穿着宽松睡裤的腿,即使双腿被布料遮挡,但也无法遮挡这双腿的笔挺修长。 睡裤的尽头是平坦的小腹。 涌星吓了一跳,她虽然这一路也算做好了心理建设,但是她可没打算看男人赤.裸的肉.体啊。 「你来干什么?」 「啊?」 涌星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抬头却看见赤.裸着上身的徐敬棠一脸严肃地瞪着她。 「我......我来送加急文件。」 面前的景象让涌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徐敬棠睡眼惺忪的眼,凌乱的头髮,以及浓重的鼻音预示着一切。 他身后是女人散乱在地的衣服,有一条女人的胳膊从床上露出来,上面布满了星点暧昧红痕。 谢天谢地,她看见了坂口英夫的大肚腩。 等等,徐敬棠,坂口英夫,女人........ 涌星觉得自己现在非常需要嗅盐,她得用那玩意儿来压制住她即将叛逃的呕吐欲和不知何时离经叛道的脆弱神经。 「干嘛叫你来送文件。」 徐敬棠从她手里抽过文件,往里看了一眼昏睡的坂口英夫,随手就将文件丢到了地上。他看着涌星苍白的脸,「你没长嘴么?叫你跑腿你就跑?什么地方都敢来,胆子这么大?」 然而涌星扭头就走。 她没法不走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徐敬棠的一举一动都如同在她隐隐作痛的胃部狠狠重锤。 她没有意识到此刻自己的慌不择路,密闭空间里只有香甜的鸦.片香气和被口腔发酵后的酒精味道。涌星稳得昏昏沉沉,没注意忽然被人抓着了脚踝。 涌星从来没有被人抓住过脚踝,几乎是一秒钟,十年前那个被人压在冰凉湿滑的街道上的触感席捲而来。她不受控制地尖叫了一声,然而很显然抓住她酒鬼被女人惊慌失措的声音刺激到了,他怪笑着爬了起来,就要向涌星扑来。 可紧接着什么东西脆裂的声音,那酒鬼又是大叫了一声,这声音里没了兴奋只有痛苦。 只见刚才还抓着她脚踝的手已经被一双军靴狠狠地踩在木地板上,他的手腕正已一种诡异扭曲的姿势折在地上。 「往后靠。」 面前的徐敬棠衣冠不整,神情很不耐烦。老实讲,他现在这幅模样有点狼狈——衬衫松松散散地别在裤子里,扣子都没来得及扣全,外套就已经心急地套在了身上。也就一双军靴穿的板板整整。 涌星惊魂未定,扭头又要跑,可徐敬棠怎么可能轻易就放她走。 「你跑什么?」 徐敬棠人高马大的,一个跨步就挡住涌星身后的路。涌星咬着后槽牙,「让开。」 「什么?」 徐敬棠痞里痞气地装听不清,半弯着腰一只手搭在耳朵望着他。 「好狗不挡道,听不懂?」 涌星知道自己不该对徐敬棠说这种话,她应该温顺再温顺,等她温顺成了门口的石狮子,他才会对她放松警惕。然而种种事实表明,让她在面对徐敬棠的时候使用理智简直是天方夜谭。 「呵,」徐敬棠冷笑了一声。涌星盯着他,却发现他忽然面上一凛,忽然抬起脚向她踹来。 涌星下意识地闭上眼。可是那股劲风却从她腰侧擦肩而过,只听身后一声闷响,她扭头看去,只见刚才那个醉酒的浪人已经被踹到了后面几步远,不停地咳嗽着。 「往后靠!」 徐敬棠也是心烦意乱,他烦躁地撩了一把头髮,一把将涌星拽到身后,又是一脚踹到那人的胸上,「老子他妈叫你往后靠!」 又是一声脆响,是肋骨断裂的声音。徐敬棠的就军靴在地摊上蹭了蹭,这才转身对涌星道,「走吧,送你出去。」 说是送她出去,然而也只是徐敬棠跟着她罢了。涌星出了门,室内温差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看到了吧?以后这地方少来。」 徐敬棠也出来了,他像是不习惯这么刺眼的阳光似的迷了迷眼睛,他有些烦躁地点着了一根烟抽了起来。 「接下来干嘛?」 徐敬棠沖面无表情的涌星笑笑,「怎么?普通关心也不行?」 「回科室。」 涌星也冷静了下来,她明白遇见徐敬棠的机会并不多,她没必要把难得的机会浪费在置气上。 毕竟她和徐敬棠,如今连陌生人都不如。她何必要为她刚才看到的一切生气。 「走吧。」 徐敬棠轻车熟路地往前走去,见涌星没跟上来才扭头,「不是说回科室么?」 「你先收拾收拾自个儿吧。」涌星送了他个白眼,她实在没眼看徐敬棠这幅衣冠不整的样子。 第93页 「呵,有意思啊陈涌星。」徐敬棠也笑了叼着烟,三下两下就整理好了凌乱的衣服,「原来你是生气这个。」 「怎么,不行么?」 涌星的神情松动了,她直接仰起头来望着徐敬棠,脸上浮起笑意来,「我还以为这样可以取悦到督察长呢。」 徐敬棠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司机元空早就在马路旁等着了。徐敬棠替她开了车门后随即做到了她的身边。因为他像是没听到她那句话似的装作无事发生,涌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正侷促这,就听到旁边传来一声低笑, 「以后什么事都来直接问我,别他妈整天胡思乱想。」 作者有话要说: 老徐同志就是这样一个用容易被取悦的霸道舔狗(狗头 终于到300了谢谢各位小天使的支持与陪伴 等周一就可以和编辑大大商量申v的事了(鞠躬 第53章 姗姗来迟 涌星让徐敬棠将车停在路口拐角处。 「干嘛啊, 送到门口多省事。」 徐敬棠不满,这一路上陈涌星还是那个死样子,他刚才不是跟她说了有什么事就来问他了么。刚才一个人气鼓鼓地跟只河豚似的, 现在又面向窗外像只锯了嘴的葫芦不说话。 但还是按照她的意愿将车停在了路口。涌星下了车, 沖徐敬棠道谢。然而徐敬棠却叫住了她。涌星有些疑惑地扭头看他。 徐敬棠摇下车窗,「不用送你进去么?」 他看着陈涌星, 总觉得她似乎在向自己隐瞒些什么。他可太熟悉陈涌星所有细微的表情和动作了。 而陈涌星又怎么会看不出他眼底的期待, 但只是笑笑, 「真的不用了, 督察长, 我又没事走走就到了。」 涌星清醒徐敬棠并没有跟来,科室间的谣言愈演愈烈。即使那些话并没有真切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但她又不是傻子,多多少少也明白别人在背后说些什么。而刘宪轸早上的神情, 清楚的告诉她这件事有点棘手。 涌星无法确定十年的事究竟泄露了多少,她甚至不知道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那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害怕没有答案的问题。这样的问题越多,也昭示着她的处境越危险。 出人意料的是, 陈涌星并不打算让徐敬棠知道这一切。或许这件事的暴露对于徐敬棠是一件不小的打击,但涌星已经完全裹挟进了这件事。 她和徐敬棠的过去如同泥土下的树根盘根错节, 的确她想要解决掉徐敬棠这个处处跟她作对的傢伙。然而她决不能拿十年前的事做文章。 她必须跟徐敬棠保持距离, 假如让人发现徐敬棠曾出现在她的过去里,那涌星相信秘密将无处隐藏。那时候才真是真正的回天乏术,别说她无法置之度外了, 牵一髮而动全身,说不定连刘宪轸柳毓稚都会受到牵连。 涌星这才发现自己怕极了, 尽管她受过专业训练,可是她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心理上的恐惧就如同生理上的呕吐一样无法控制。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伪装而已。 涌刚一走进大楼, 就听见有两个女人在她后面笑骂了一句,「破鞋。」 她扭过头去,那两个女人却丝毫不害怕,一脸看热闹的样子走开,嘴里还念念有词道,「你看到那个老太婆了么?诶哟哟,笑死了,把她从前的事全抖落出来了。」 涌星闻言却是大惊——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她内心有些诧异,可又觉得心里那个想法太离谱了,最后只能加快脚步,赶紧往科室走去。然而刚到楼梯口,涌星的心就已经落入谷底。 只见她所在的科室门口乌怏怏的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嘈杂中隐约还有女人哭天抹泪的声音。 即使是荒诞戏,也得有主角不是么? 很遗憾,涌星发现自己竟然是这齣戏的女主角。所有人像是都在等待她的出现似的,在主角姗姗来迟的时候,原本嘈杂的科室变得安静下来。 「涌星你来啦?」 宋青青站在人群中,妆容更加精緻了。她像是完全忘了之前的吵闹似的,亲昵地将她拉了过来,逼着她看到了科室里一个农妇打扮的女人。 她一看到涌星,就像怕她跑了似的连忙抓住了她,「涌星小姐,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黄妈啊,从前服侍您和老爷的?」 然而面前这个人分明不是黄妈。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涌星感觉自己理不出头绪了,可是那个女人还在不停地说着,「涌星小姐,看在我叫了您几年太太的份上,帮帮老奴吧!看在死去的老爷的份上,您帮帮我,我一辈子记着您的好。」 涌星差点笑出声来,面前的这个人表演的实在是太拙劣了,几乎处处都是漏洞。然而此刻更讽刺的是所有看客都默认了他们想要相信的话。那老太婆像是跳大神似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说着漏洞百出的话,然而她却束手无策。 「你到底是谁?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涌星小姐!您也太狠心了吧!您不看在老奴伺候您的份上,也看看死去的陈玄秋,陈老爷的面子上吧。陈先生待您不薄啦,不是老奴说您的身份,要不是老爷看上你,你早死了!」 那老太婆软的不行来硬的,当即有了种泼妇骂街的架势。 「你到底是谁?陈先生的名字是你叫的么?!」 第94页 涌星终于愤怒了,之前侮辱她的话都无法危及她的理智,然而她不允许别人来给陈玄秋泼脏水。 然而她的愤怒于事无补。人们似乎都喜欢以贬低别人的节操来衬托自己品德的洁白无瑕。涌星的一句「陈先生」反而成为了侧面说明她从前做过别人情妇的有力证据。 人群一片譁然。 「真是世风日下,怎么什么玩意儿都能进政府做事了。」 人群里有人啐了一口,紧接着如同鸭群一般,众人开始了正义地讨伐。 涌星感觉那股孤立无援的感觉又回来了,然而她现在连举起课桌砸下去的资本都没有了。她看着众人的样子,心里竟然还有个声音冒出来——幸好,幸好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个人的品德上。起码,还是安全的。 这究竟是什么日子啊? 涌星站在人群中,恍惚间却感觉世界安静了。整个世界变得不真实起来,所有人的声音变得遥远,面容变得模煳。她这才感觉自己在日復一日的伪装中几乎失去意识了。 人怎么能无时无刻不再伪装呢? 痛苦的时候要装成无所谓,明明很愤怒却要说还好。 「吵什么呢!」 忽然身后传来愤怒的声音。 只见一帮警察忽然包抄了过来,「政府就他妈这么做事的?散开!散开!警务处抓人!」 像是溺水到几乎失去意识的时候胸口的最后一口积水被挤了出来,涌星勐然回神。却看见徐敬棠掏出警章走上前来。 他的心情很不好,望着陈涌星,一字一顿道,「陈涌星,这就是你说的『没事』?」 没等陈涌星说话,他已经指挥手下直接上前铐了那个假冒伪劣的「黄妈」。 「走吧,局子里走一趟。」 徐敬棠似乎没什么性质了解前因后果,打算拷了人就走。 「就算是督察长,也不能随随便便扣人吧?」 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责问,只见宋青青吞了吞口水道,「埃德里安先生,这好像是涌星的私事。我斗胆问一句,她做错了什么,要被扣押?」 徐敬棠扭头看了她一眼,宋青青吓得目光游离。 「宋青青,宋家的二小姐。」 徐敬棠冷笑了一声,「看在宋先生和我私交不错的份上,我就满足你。」 「其一,此人聚众闹事。」 「其二,警局接到警报,有人私自偷取柳家太太私密信件。本局早已调查多日,早就察觉此人正好与本案关键嫌疑犯有轨迹重叠。所以要带回去审问。」 「其三,我同陈小姐是多少年的老相识了。有人蓄意败坏陈小姐的名声,为公为私,我都要为陈小姐出上这一口恶气来。」 「你和涌星认识?我跟涌星一向交好,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宋青青气得脸色发白。 「呵,宋小姐说和陈小姐一向交好?」 徐敬棠自觉自己就是一莽夫,即使披了一身贵公子的翩蹁皮囊,可是骨子里可没流什么怜香惜玉的血。他毫不留情地指出,「宋小姐自诩闺中密友,可陈小姐被人泼脏水的时候,宋小姐却毫无动作,甚至在我局正常扣押嫌疑犯的时候从中偏袒,我可看不懂宋小姐口中的『一、向、交、好』了。」 「我怎么知道她是嫌疑犯!」宋青青哪里斗得过徐敬棠。 徐敬棠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寥寥几句就够宋青青喝一壶的了。 他环顾四周,一把搂住了陈涌星的肩膀,「我与陈小姐,是老相识。陈小姐和陈先生除了师生关系,再无其他。而陈玄秋陈先生,亦是救亡图存的英雄人物。当今沪市各所大学的教员教授,多半都是师从陈先生。试问在座的各位,谁人没受过陈先生的照拂?然而此刻却有人故意往这样的人身上泼脏水,其心可诛。」 徐敬棠的目光停留在隐藏在人群中的宋青青身上,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警告道,「中国有句老话,贪心不足蛇吞象。诸君都是知识分子,自然比我更明白这话的道理。如今年节已近,警务处也是繁忙,不过牢饭还有很多。若是有人贪心这玩意儿,尽管来说,不用拐弯抹角地引人注意。」 「宋小姐,我可以提审她了么?」 徐敬棠不怕事地专门喊了一声宋青青。宋青青知道他在警告她,也知道事情再闹大就不好收场了,恨恨地瞪了徐敬棠一眼扭头就沖了出去。 「还不散了!」 刘宪轸连忙示意大家散去,众人早就怕了,不过是看个热闹,谁也不想背上官司。而且说看不出来,这个长了一张阎王脸的督察长对陈涌星包庇得很呢,于是立刻作鸟兽散。 「涌星你还好么?」 刘宪轸急了一头汗,结果却被徐敬棠的近卫拦着, 「不好意思,陈小姐也需要去警局做笔录,麻烦不要妨碍公务。」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还是有些不甘心吧,所以一看到jj的幼苗培育计划就报名了233,所以这个月不会入v了。继续为爱发电哈哈 希望各位小天使有空的时候可以培育一下《窗台》这篇文章呀。根据我的理解,应该是等一个月后文章再入v,到时候jj后台会直接从我的收益中拿出一部分分给大家!一起来脱贫致富呀集美们!哈哈哈 先鞠躬啦! 第54章 警务处 轿车内气压低迷, 涌星也没想到这短短十几分钟内她竟然再次坐回徐敬棠的身边。 第95页 而一旁坐着的男人显然心情不大好,涌星试图从后视镜去打量他的神情,却正好对上司机元空探究的目光。 可唯一可以发号施令的人却像座沉默的大山, 坐在后座一言不发。 「要不, 我下去吧。不是要做笔录了,我去后面那辆也可以, 毕竟我坐这也不合适。」 涌星有些坐立不安, 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口。 「怎么不合适?」徐敬棠听了这话语气更加不善, 「你觉得你坐关押犯人的车才合适?」 此话一出, 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 咳嗽了一声又问,「陈涌星, 这就是你说的『没事』?」 这是他第二次问她了,然而一旁的女人眼观鼻鼻观心, 低着头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是被人欺负了似的。 妈的,就会装可怜。 他现在还正在气头上呢。 「陈涌星你这人可真够有意思的,照你的理解, 是不是真等到哪天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这才算有事?」 「干嘛这样说啊。」涌星被他这话说的心里瘆瘆的。其实今天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没有多大的打击, 这种毫无证据和理由的留言对她来说只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名声对于一个信念坚定的人来说无足挂齿。 这事要是发生在十年前, 她说不定还会大哭一场连明天出门的勇气都没有了。然而如今的陈涌星已经成熟了,或许旁人对陈玄秋的恶意中伤还可以让她出离愤怒一下,但那也是短短一瞬而已。 她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所以徐敬棠这股忽然而来的邪火就显得毫无理由和没有必要了。 不过涌星也明白,今天多少还是要感谢徐敬棠的。她不是意气用事的人, 即使徐敬棠已经站在了和她对立的一面,也不代表她就要对徐敬棠处处防备。 她们交织的过去是无法磨灭的事实, 而现在的一切困境,都昭示着他们在这件事上必须统一战线,他们早已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更何况,徐敬棠的出现以及他对自己的态度,无论做戏与否,都真真实实地帮到了涌星。 毕竟人们才不会在乎什么已故先生,也不在乎国家存亡,法租界督察长的态度才是唯一可行的风向标。 没人想要触督察长的霉头。 「知道啦,我这不是......」涌星先沖他服了软,她的确需要向徐敬棠道谢。然而话到嘴边,她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徐敬棠坐在一边,用余光看着女人的脸一点点地红了起来。他在心里急得不行,可偏偏陈涌星跟便秘似的支支吾吾了半天,他才听到她用极小的声音说,「.......不是担心你么。」 「你今天不该来的。」涌星说完那话后立马欲盖弥彰地解释道,「他们只是关心那些私密的男女情爱,这种事不过是饭后谈资,不理他们过几天也就没事了。你来了,万一盯上你了,看你怎么办。」 她说的义正言辞,可是旁边那人笑眯眯地盯着她,搞得她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没有底气,「你还笑!」 涌星瞪了他一眼,「别以为你现在很牛的样子,告诉你,站得越高......你明白吧?」 「不就是『站得越高跌得越惨』么,有话直说呗。你不是留洋回来的知识分子么,怎么也这么迷信?」 徐敬棠听了她的一句话就开心了,他大人有大量地决定不跟这个嘴硬的小姐计较。 他忽然玩兴大起,鹦鹉学舌道, 「得了吧,陈小姐,管好你自己。大爷的事用不着你操心。幸亏我跟进来,不然我看你要怎么办。」 「行了行了,知道你最了不起了。」 涌星望着他,心里也轻松了下来,「怎么还跟从前一个样啊。」 她这话说出来,自己反而愣了一下—— 怎么可能跟以前一个样呢? 早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到了警局,手下的人十分有眼色地请两个人进了笔录室后就自然而然地退了出去。 其实不过是走个过场,徐敬棠给了她一张表,让她随便填填就行了。 徐敬棠靠着桌子上,看着身边的涌星低着头登记信息。她的肤色和暗沉的房间形成对比,徐敬棠吞了吞口水,低头一擦打火机,点着了一根烟。 他都抽了一口了,这才忽然抬头问道,「不介意吧?」 话音未落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很显然涌星也被他这句傻话逗笑。 只见陈涌星毫不留情地翻了个白眼。 「督察长大人,请不要惺惺作态。」 徐敬棠被她清脆的声音逗得大笑,「我是不是该问你要不要也来一根?」 涌星懒得理他,继续填表。她写的很专心,忽然感觉脖颈处一阵瘙痒,是发茬扫过脖子的感觉。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徐敬棠伸手摸了摸她脖颈上的发尾——笔录室的灯光将一切投射到了桌面上。 徐敬棠夹烟的右手放在膝上,口鼻里缓慢地喷出一阵浓白烟雾。发茬扫过他掌心的触感还未消散,反而在他心尖激起阵阵温暖波涛。 他的左手下意识地搓捻了一下,「还是短髮啊。」 涌星的心一紧,感觉心脏被一张大手紧紧抓住。而身边的人又开口了,「短髮好,短髮好打理。」 她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默地嘆气—— 怎么可能不变呢? 当最勇敢血性的男孩也学会了粉饰太平,怎么可能不变呢? 第96页 她的眼眶湿润了,她宁愿和徐敬棠刀剑相向,也不愿看着他这样患得患失地说些违背本意的话。 登记的事情不算繁琐,涌星很快就填完了表格。徐敬棠看了一眼,就转向她,「你不好奇是谁透露出去的?」 「还能是谁,不就是宋青青吗?」 徐敬棠点点头,「或许我不该这样问,我应该问你,你知道她是怎么发现的么?」 涌星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看来督察长是已经掌握确凿证据了?」 徐敬棠从抽屉里掏出一个信封来。涌星一看,信封里就是她寄给柳毓稚的贺卡,然而信封上的字迹却是陌生的。 涌星看了看信,又看了看徐敬棠,脸色忽然凝重了起来,「你跟踪我?」 徐敬棠也没想到她会忽然这么说,眉宇一顿,「妄想症吧你。」 可涌星却不会那么轻易地煳弄过去——她确定这张贺卡绝不可能是柳毓稚送过来的。柳毓稚曾经警告过她要远离徐敬棠,而且十年前的往事她比涌星还要紧张。如果她为了这件事而报案,那她面临的将是查户口似的盘问和登记。 留在纸上的东西要尽可能地越少越好。 而柳家也是沪市有头有脸的人物,只要想查,柳毓稚是有千万种途径的,何必走巡捕房这又浪费时间又没用的方法。 所以这张贺卡,只可能是宋青青派人偷看后直接被徐敬棠截胡的。 「徐敬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 「这么紧张干嘛?」徐敬棠也不是吃素的,他望着涌星忽然绷紧的背部线条,像是挑战着她的界限似的,顾左右而言他,有意让她更加着急起来,「怎么,陈小姐是藏了什么秘密?害怕别人发现么?」 涌星也识破了他的意图,眼珠一转眉宇间的隐隐焦急转眼就烟消云散,她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来,一双凤眼望着徐敬棠,「那还得看督察长想知道什么。」 「少来这套。」 虽然嘴上依旧正直,但看得出来徐敬棠内心还是十分受用的。他不再追问些什么,直接道,「你如今身兼机要秘书,已经不是政府的普通科员了。我们警务处当然是要严格监督你们的,怎么,陈小姐有意见么?」 这倒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涌星挑不出错来,但是心里却不相信徐敬棠是因为这个理由。同时她也十分紧张——她竟然从未察觉到维新政府的暗中监视。 而涌星此刻也可以确定了,之前被她撞破的黑衣人应该不是徐敬棠的手下,而是宋家派来查看她是否有听到交谈的。而在确认她行踪无异之后,涌星也的确再也没有看到那两个人了。 看来是她低估了徐敬棠。维新政府的特.务的确比散兵游将不容小觑的多。 「我怎么敢有意见。」 涌星笑了笑,望着桌面上的贺卡,「督察长要是方便,能帮忙把这玩意一併销毁了么?搞了这么一通,我也懒得再重新挤出了。」 徐敬棠点点头算是应允。 涌星也站了起来。徐敬棠很高,她站起来,也只是到他的下巴。她望着他,笑了笑,「今日多亏了督察长,以后督察长想了解我什么秘密,都大可以来问我。」 陈涌星是个很有趣的女人,有趣在她明明是个小圆脸可是长了个小尖下巴,有趣在明明是一双毫无杀伤力的丹凤眼却总是流出对欲望的渴望。但最有趣的是,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按在她的脸上时有时那么贴合。 「你现在不怕我了?」 她看到徐敬棠的喉头微动,心里像是有蝴蝶飞过河滩,翅膀掠过水面的感觉。 「督察长都不怕,我怕什么?」 第55章 街道枪战 涌星坐在吉味居的二楼等人。 没一会儿, 刘宪轸就走了进来。他一进来立马关了门,「日本人要有大动作了,我这一路过来, 路上多了十二个便衣。」 涌星偏着身子站在窗户边, 悄悄撩起窗帘的一条缝来,看了看外面的街道, 「日常巡逻还好, 你来看。」 刘宪轸连忙侧过身来, 顶上涌星退出来的空隙, 往外面看去。 涌星在一边道, 「对面秦风茶社,看到了么?」 刘宪轸眉头紧皱, 「坂口英夫?」 涌星点点头,「据我观察, 他们似乎在蹲守什么人?秦风茶社的二楼总是有人,听伙计说,这状况持续好几天了。」 然而刘宪轸却表示最近没有收到关于宪兵队抓人的消息。 刘宪轸今天来见她, 是有重要的好消息要告诉她的——之前他们之间出了叛徒,日本人也因此一下破坏了组织在沪的一整条地下交通链, 而涌星对接的茶叶行也在其中。但在短暂的痛苦后, 这短短数月之后组织又重新建立起来了一条完整的交通链来。 「你我单线联繫实属匆忙之举,长久下来无论对你对我都很难施展拳脚。如今情报链又完整了,你也该回归原位了。」 刘宪轸的话给了涌星极大的鼓舞。的确, 尽管刘宪轸和她拥有共同的信仰,然而因为两个人完全不在一个情报线上, 工作起来仍旧有重重困难,刘宪轸除了一个帮她联繫组织的作用外不能再给她过多的帮助。 涌星仍旧如同一座孤岛, 很难靠自己单方面的消息来做些实质性的工作。 刘宪轸今天显得有些絮絮叨叨的,仔仔细细地将她和之后的同志对接的各项事务事无巨细地交代了一遍。那势头像是要把所有可能发生的危险和细节都替她想到一样。直到再也没什么好讲的事了,他才裂开嘴角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来—— 第97页 「涌星同志,恭喜你。」 望着刘宪轸灿烂的笑容,涌星的心里反而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这条消息同时意味着她和刘宪轸即将分别,更要比普通同事还要保持距离。 虽然他们只共同工作了短短不到半年的事件,然而同样的赤忱和信仰早已在他们的心中结下了深厚的情意。这是一种脱离了世俗情感的高尚情怀,像是英雄惜英雄一般,在刘宪轸说完恭喜后,房间里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了对彼此的担心——他们比谁都清楚,做他们这一行的人,或许之后就是永别。他们是连明天都没有的人,可偏偏所受的一切磨难都是为了明天。 「刘同志......」 涌星哽咽了,她这时候该说句「保重」要不也该说句「谢谢」,可是无论什么都像是梗在她的喉头,如同滚烫的烙铁夹住了她的喉管,让她无法开口。 刘宪轸看出了她的窘迫,第一次越距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知道朱先生的《春》么?」 他忽然提起了一首散文,涌星一时没反应过来,懵懂地看了他一眼。而刘宪轸早已低沉而有力地背诵了起来——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一切都像是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小草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嫩嫩的,绿绿的。院子里,田野里,瞧去,一大片一大片满是的。」 涌星第一次听到这篇文章,屋子里静极了,只有刘宪轸的声音。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即使嗓音不大,可是却有股难以被消灭的生机拼了命地要从这低迷的气氛里冲出来。而涌星也随着文章显得平静下来,她认真的听着,像是想像着一个崭新的世界。 ——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领着我们上前去。 刘宪轸笑着望着她,眼里满是对她的鼓励和信任。 「涌星同志,即使下雨也不要怕。」 「我们春天见。」 涌星也爽朗的笑了,笑自己何必总是沉浸在小布尔乔亚似的自我感动中。她正准备说话,忽然楼下街道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枪声像是连挂鞭炮似的一连串的响了起来。 她和刘宪轸对视了一眼,悄悄来带窗边,掀起一条缝来只见街道早已乱成一团——地上早已血流成河,几个便衣躺在血泊中。子弹如同雨点似的飞来飞去。只见日本便衣正跟两个车夫打扮的男人枪战着,同时掩护着一个卖炊饼的小贩却瘸着腿从拐角处跑去。 「看他的篮子。」涌星低声道,「是文件。」 街道上场面一片混乱,然而秦风茶楼的坂口英夫也没有闲着,只见手下递给他一把三八□□来。坂口英夫看了看□□,不然枪口一转,黑洞洞的枪口直对着涌星他们所在的位置。 「不好!」 刘宪轸拉着涌星想要蹲下,谁知道涌星纹丝不动,反而低声对刘宪轸说,「不要动。」 没等她话音落下,坂口英夫已经按动扳手,只听一颗子弹唿啸而过,然而却偏离了他们的房间,隔壁房间传来「噗嗤」一声闷响,接着是□□重重地摔在地上的声音。 他们同时长唿了一口气。 刘宪轸疯狂的思考了一下,立马道,「这是吉味居最偏的一个房间,那旁边......旁边是世纪大饭店!」 世纪大饭店是沪市最大最高档的酒店,一般都是各国的政要大使居住的地方。 「看来又出了一场政.治.事.件了。」 而坂口英夫也收了枪,楼下战局已经转移,涌星看着他们下了楼离去后,才对刘宪轸说。 「还记得沪江商会码头上的军.火么」 刘宪轸点点头,这也是他们打算暗.杀章鼎的直接原因。 「暴露了。我想那封文件就是那批军.火现在的位置。」 涌星喝了口茶水,笑,「看来大家都缺军.火,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刘宪轸却奇怪,「你怎么知道的?」涌星眼神再好,他也不信她有透视眼,能透过一摞摞炊饼,光看一眼文件的角就能知道里面说了什么。 「你还记的我之前跟你说我右耳听不见了么?」 涌星指了指自己的右耳,「意外发生的太突然了,当时年纪太小,也不懂,生怕哪天全聋了。那时候心气儿还高,不想让别人发现 我右耳的事。所以总爱盯着人家的嘴巴看,久而久之,不用听,别人张张嘴,我就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刚才那逃跑的人就在说什么军火和仓库,错不了。」 刘宪轸望着面前这个瘦弱的女人,关怀的话反而说不出口了。面对这样勇敢坚强的人,好像什么可怜关怀都成了对她人格的侮辱。 「涌星同志,谢谢你。」 刘宪轸一板一眼的样子,逗笑了涌星。涌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其实也真没想到,日后竟然还沾上这罢工耳朵的光了。看来坏事里总孕育着好事。」 涌星其实早已释怀了,即使刘宪轸此刻问她耳朵怎么出事的,她也可以很坦然的讲出来——十年前那个寻找陈玄秋的晚上,她被一个日本人扇了一巴掌,当时只觉得疼,之后恢復了意识就发现右耳听不到了。 第98页 结果善良的刘宪轸却贴心地没有多问。涌星十分感激他的贴心。 思绪流转,涌星也一时五味陈杂起来——少年人有少年人特有的坚韧固执,她现在也没想明白自己当时到底是靠什么坚持下来,竟然一个人把这么大的一个痛苦深埋在心里,然后装作无事发生一般慢慢消化。 她那样的恨伊藤司,可是当徐敬棠要杀他的时候,她还是要拼了命的制止他。 然而就在刚刚的那一瞬间,长期困扰在涌星心头的那个念头——她该如何除掉徐敬棠——却忽然得到了一个几近明朗的答案。 或许,她可以用她那罢了工的耳朵得到的消息来顺水推舟一把。 也正是当「除掉徐敬棠」的念头在涌星的脑袋里扎根之后,她就很少再去想过去了。 一切早已物是人非,何必自欺欺人多愁善感? 涌星和刘宪轸商量了以下,决定自己先行离开,之后刘宪轸再见机行事。 涌星下了楼来,发现果然世纪大饭店门前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尽管警察们已经封锁了饭店,然而消息在人群中是藏不住的。 涌星站在对面街道旁买水果,刚才的枪.击.案摆摊的小贩们早已传开了。涌星一边挑拣水果,一边竖着耳朵听小贩们八卦—— 「听说死了个法国佬,瞧瞧,还说是法租界最安全呢,啧啧,什么光景。」 小贩的脸上还有受到惊吓后的惊恐,另一个在一边安慰道,「说不准是误伤呢,世纪大饭店里都是大人物,也不知道子弹怎么飞他脑袋上去了。」 才不可能是误伤呢。 涌星不屑,她还记得坂口英夫那因为仔细而眯住的眼睛。 她买了苹果,回头又看了一眼吉味居。只见刘宪轸仍在二楼,他似乎看见了她又似乎只是喝茶。 他举着杯子的手抬了抬。 涌星笑了一下,在警察赶人之前离开了这里。 第56章 教训 宋青青今天诸事不顺。 早上那一通闹剧也给了她不小的刺激。经歷了今天, 她才明白闹剧漩涡中的哪一方都不可能轻轻松松地欣赏对方的狼狈的。更何况,她精心布置了这么久,也没有从任何一个人的脸上看到她期待的表情。 而她自己更是被徐敬棠直接架在了火架上, 徐敬棠三言两句就让她溃不成军, 更是在众人面前丢了好大的人。她生怕会有人把这件事捅到她大哥宋雁声那里。 不过这一切也不是忽然产生的念头,宋青青早就对涌星产生了很大的好奇, 而又在某天, 她内心的嫉妒终于膨胀到无法抑制的程度, 所以一切都发生了。她活了二十几年, 大大小小的时都有男男女女上赶着来讨好她, 帮她准备好一切。 只有「戳穿陈涌星伪善面具」这一件事,是她独自一人完成的。 然而却失败了。宋青青到现在也不清楚, 这件事究竟算不算成功。她做了这么多,绕了这么大的圈子, 吸引了这么多人,然而却只是希望被一个人看到而已。 可她一直盯着那个人的神情,至始至终, 那人的眼里只有担忧。而在她丢盔弃甲地要冲出去的时候,那个人似乎拉了她一下。然而她扭过头, 却看见那个人望着她的眼睛里全是失望和不解。 宋青青讨厌这种眼神, 她最讨厌可怜和失望。 所以她早早地就离开了政府大楼,想要好好购物一下来排解一下自己的心情。谁知道,车子竟然在半路抛锚了, 司机连忙下了车蹲在大街上忙得焦头烂额。宋青青站在街边只觉得烦闷,她心情不好, 总觉得路上人来人往的都是在对她指指点点。 她直接无视司机焦急的声音,连商场也不逛了, 她讨厌死人了,此刻谁也不想见只想一个人走回家去。 她有心赌气,脚下飞快,等回过神来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她有意远离人群,此刻正在一处弄堂里。 准备出去的时候,忽然她的嘴被人用湿布捂着。一时间天昏地暗,宋青青吓得大吸了一口气体,浓烈刺鼻的气体充满了她的口腔,刺激着她的泪腺。一时间泪水和鼻涕不受控制地煳了满脸。 等视线再次清晰起来之后,她发现自己被锁在了一间废弃已久的仓库里,然而仓库里被泼上了红色腥臭的不明液体。 宋青青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可是她的嗓子刺痛,四肢无力,只能蜷缩着向角落移去。她的手在地上摸着,忽然摸到一个冰凉的东西,她随手捡起来一看却又是吓得连忙将手里的东西丢了出去。 那是一个纸扎的人偶,也被泼了猩红液体,但从未被污染的红红绿绿的花色样式里看出这是殡仪用具。那人偶被宋青青慌乱中丢在她的面前,一双漆黑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她,鲜红的嘴唇挂在素白的脸上歪斜着。 宋青青这下连喊都喊不出来了,她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唿哧着,完全无暇顾及自己此刻的狼狈。 「别挣扎了,你已经中毒了。」 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她身后穿了过来,这一刻宋青青却觉得不真切起来,那声音跟没根似的漂浮在半空中。她僵直着身子,丝毫不敢回头。 「没发现你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么?宋青青,你也知道害怕啊?」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一双半旧的玛丽珍皮鞋停在宋青青的面前。 涌星望着妆都哭花了的宋青青,蹲了下来。她的目光冷若冰霜,这还是她第一次撕破伪善的面孔直接与宋青青面对着面。 第99页 冰凉的手指一下掐住了宋青青的脸,逼着她看着自己。 「看到了么?如果我现在手里有把匕首,只怕等到你坟头长草了,也不会有人查到我的头上来。」 她笑了一下,可这笑怎么看怎么无赖,「但我们是朋友,所以今天只是预告。」 宋青青此刻可怜的像个受气包,整个人哆哆嗦嗦地望着陈涌星,眼里都是恐惧和泪水。那么两大包泪,却像是害怕激动陈涌星似的不敢落下来。 「别太好奇,青青。」 陈涌星打量着她,「你们家是做生意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什么叫『见好就收』。」 「明白么?」 陈涌星满意地看着宋青青点头的模样,脸上这才浮起她熟悉的那副人畜无害的微笑来,然而在这场景下愈发诡异起来,「这才乖嘛,我想你也不想你哥为你的事操心吧?」 涌星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最近相处下来,她发现自己和宋青青其实在某些方面是相似的——比如她们都生怕给亲近的人添麻烦。这性格落在宋青青这么跋扈的人身上,听起来实在有些难以置信。 但是涌星偶尔看到宋青青的脸色时,那股少女内心认为是自身残破而给别人带来麻烦的苦恼,她是不会看错的。 涌星摸了摸宋青青的头,起身准备离开。 谁知道宋青青竟然在身后忽然开口。 「陈涌星!你以为你很高尚么?我告诉你,我不后悔,我就是要揭穿你这幅惺惺作态的假模假洋!」 宋青青仍旧跌坐在地上,然而胸膛却不停的起伏着。 「我是找了个假的来演戏,可是你敢说你没做过那些事么?我查的清清楚楚的,陈玄秋根本就不是你的哥哥!你就是不安分!陈涌星,是你先不识抬举的!」 宋青青说着说着,泪水就流了下来,她的心里也满是愤怒,她望着陈涌星,「你凭什么来指责我?我一开始那样掏心掏肺地对你,可你呢?你一开始不就是为了章大哥来接近我的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的龌龊么?你那么明目张胆地勾引他,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我跟他就差一个婚约的事了,你还是要抢走!你凭什么来指责我?!」 「是么?」涌星扭头笑了笑,「既然章崇茴已与你就差一纸婚约了,那为什么他要来招惹我呢?怎么看都是他在对我献殷勤吧?更何况,我看你也没多喜欢他嘛。」 涌星发现即使是自己也被宋青青给骗了,宋青青天生对伪装有天分。涌星相信她不是为了欺骗别人而伪装的,以欺骗别人为出发点的骗局往往满是漏洞。而宋青青的伪装却是可以称得上是天衣无缝。 宋青青一开始其实是为了欺骗自己吧。 涌星望着满脸泪痕狼狈不堪的女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是心里已经对她产生了一股近似怜爱的同情。 「只可惜你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涌星望着她,语气也缓和了下来,「宋青青,你明明那么在意刘秘书,可是又抓住章崇茴不撒手,你也实非善类啊。」 「但你知道么,人不可能脚踏两只船的,既然打算要抱大腿,那就跟已经在心里抛弃的选项断干净点。不然你看,就落得个这么丢人的下场。」 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刘宪轸对于宋青青很不一般的呢? 涌星的记忆里也没什么明确的记忆点,似乎是某天她忽然看到了宋青青望向窗外的目光,她顺着往外看去,就看见刘宪轸站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阳光洒在他乌黑的发顶上。那天的刘宪轸看起来很平静,既不油腻也不谄媚,只是站在树下晒太阳。 简简单单地像个班里最普通的男同学。 「原来你早就发现了,」宋青青笑了起来,「你肯定早就在心里嘲笑我了吧?不过你可以嘲笑我,你完全可以嘲笑我。」 她的话毫无逻辑,像是心事被戳破而决定破罐子破摔的女中学生。 「可我跟你不一样,陈涌星,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当然不懂我的委屈。」 涌星挑眉,「我说宋小姐,你这话说了不招恨么?看看如今全中国有多少人没爹没妈吃不饱穿不暖,你呢,你们大丰商行多阔气啊。你成天吃吃喝喝就没事了,什么事都是你哥担着,我可看不出你有什么委屈。」 宋青青听着她的话,像是完全可以想到她会这样说话似的,自嘲地笑了一声,「可不么,我这种人,怎么配说这种话呢?」 宋青青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大概是惊吓冲破了她的内心防线,「涌星,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我之前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这样。」 「你说的对,我的确对章大哥其实并无意思。而且在看到你对他有意思的时候,我甚至心里是开心的。我多希望他能被你迷的五迷三道,迷得非你不娶,这样就不是我不愿意嫁给他了,这样我也好安心些。」 涌星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想的,她有些担忧地望着宋青青,「你的意思是宋雁声逼你嫁给他?」 宋青青摇了摇头,「哥哥没有逼我,可我不是没心肝的人。」 她抬起头来望着陈涌星,「你们都以为是我家祖坟冒了青烟才出了个我大哥力挽狂敛,可只有我知道......」 「只有我知道,大哥是多么难过和辛苦。」 第57章 河边散步 第100页 人是怎样长大的呢? 如果有人拿这个问题来刁难宋青青的话, 宋青青觉得自己可以交出一份满意的答案。 人是怎样长大的呢?其实很简单,不知不觉地就长大了。 宋青青也不记得自己开始扮演一种跋扈的角色了,或许她的个性中本来就有嚣张跋扈的因子, 但当这种天生的性格在后期变成一种自我保护与保护他人的手段来的话, 也是十分累人的。 宋青青知道这话说出来估计没什么人信,嚣张跋扈竟然还能保护他人? 然而事实的确如此, 宋青青自己都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她开始用嚣张跋扈来保护宋雁声的了。 对, 她这个人是自私小气了点, 可又不是傻子。她怎么能不知道宋雁声是用了多少个无法休息的夜晚和多少菸蒂才使得宋家这个被整的奄奄一息的躯壳重新站立起来。 有人说人的记忆在七岁之前都是碎片式的, 很难完全回忆起一件完整的事。然而宋青青在这方面却显然异于常人, 她清晰地记得从前一家四口是多么的快乐,正如她清晰地记得她是如何在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晚被人丢在一间破旧的房间里。 那房间连窗户都没有, 屋外电闪雷鸣,就在她哭到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之后, 房间大门被撞开。浑身湿透的宋雁声带着自己的箱子沖了进来,抱着她叫她不要害怕,很快就会回到往日生活了。 尽管之后宋雁声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实现了他对宋青青的承诺, 然而他却仍旧对宋青青心怀愧疚。宋青青清楚地明白宋雁声的心理,正如她清楚地明白即使住回了原来的大房子她也不可能再变回从前的那个自己了。 可是宋雁声是多么骄傲的人啊, 如果让他知道这一切, 宋青青知道他会很痛苦的。 和宋雁声比,她显然是个不那么聪明的人。她天生不爱跟人打交道,天生爱热闹, 天生满脑子的小女儿心态,她没法在事业上帮助他, 而宋雁声的骄傲也不允许她来做这些。 所以她重新告诉自己嚣张跋扈起来,她买很多东西, 但其实是买给宋雁声的。她知道这样大包小包才能让宋雁声的内疚减轻一些。 但利害关系她还是分得清的。她知道,沪江商会处处压制他们大丰商行,所以她只需要牺牲自己的婚姻,就可以真正地帮助一下默默为她抵挡了一切风雨的宋雁声。 亲人嘛,本来就是在相互亏欠中越缠越紧的,她当时这样安慰自己。所以故意营造出对章崇茴有意的意思,她知道这样的话,宋雁声也可以为了她低下头来接受章家的帮助。 她才不在乎什么名声骨气,那些对她来说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宋青青早就在日復一日的购物中接受了自己就是个俗人的结论,她也没打算当多么高尚的人。 她就想当个能帮哥哥排忧解难的有用的人。 结果这件事也没办好。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爱上刘宪轸的。那个头髮总是一丝不苟的男人,她总是跟别人说他的坏话,说来说去就是希望自己的内心能听进去一点罢了。结果还是不行。 而她幼稚无效的举动显然也让刘宪轸对她避之不及。刘宪轸对科室的每个女孩都很好,热心谄媚地送给她们恰到好处的关怀。 宋青青有多少次在听到又有女人为刘宪轸的行为而产生误会后发出不屑的冷笑,那她就有多少夜晚翻来覆去地辗转难眠——她在心里一遍遍地问他,问他就那样讨厌她?连招惹都不愿招惹她? 然而即使夜不能寐,第二天也要早早起床用厚厚的粉遮住眼下的乌青眼圈,路上碰见刘宪轸照旧得从鼻子里哼一声,仰着头从他面前走过去。 看来骄傲是他们宋家的通病。 涌星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话语,心里也有些难受—— 她为自己之前对宋青青的轻视而感到抱歉。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也不明白宋青青干嘛对涌星一股脑地把这些私密的话都告诉了她。 涌星站起来身来往外走去,宋青青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了,她在后面喊了她一声。 「涌星,我们是不是永远都当不成朋友了?」 涌星愣了一下,推开仓库门的把手一顿——听了她的话之后,涌星已经相信宋青青之前的那场闹剧或许只是想要她难堪,想要破坏她在刘宪轸眼里的形象罢了。 然而她还是说,「估计吧,而且两个太不相像的人,总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分道扬镳,还是不做朋友比较好。」 宋青青听到竟然小声啜泣了起来。 涌星扭头看了她一眼,没忍住,「我跟刘秘书只是普通同事,今天的事我不会说,但我想经过这么多你也知道哪条路最方便快捷了。」 「趁着喜欢的人还在身边,就不要轻易推开他。」 话音未落,涌星的身影已经消失。 她出了仓库,一身便服的徐敬棠早就等得百无聊赖了。 「完事了?」 他跟在涌星背后走出狭窄弄堂。两人出了弄堂口,刺眼的阳光落下。 「怎么样,那场面不错吧?」 徐敬棠笑眯眯地邀功。 「挺吓人的,不过不是说好了用油漆呢么,在里面差点没把我熏死。」 涌星闻了闻衣服,啧,还有股隐隐的腥臭味。 「油漆多没意思啊,为了体现我对你的重视,我专门叫人找了三大盆鸡血。」 第101页 「罪过罪过,不知道多少鸡就此丧命。」 「别装模作样了,」徐敬棠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反正年关将至,正好给所里的兄弟们加餐了。」 两个人沿着河道慢慢的走,徐敬棠瞄了她一眼,「怎么,还没尽兴啊?脸色这么臭。」 「不是。」 涌星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坦白讲,她心里还是难过的。与宋青青玩乐的场景还歷歷在目,宋青青又是第一个对她展开双臂的人,而宋青青责问她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也并不光彩啊,手段非但不高明还阴损。她接近宋青青,不就是为了章崇茴么? 「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河道旁有长椅。涌星有些累了,两个人就坐在长椅上休息。 徐敬棠点着了一根烟,然而却并没有送到嘴边,任由它在指间变成一点一点的灰烬。 「陈涌星,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你刚才说,太不像的两个人,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分开。那我们呢,我和你呢?」 涌星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就像她没想到他一个法租界督察长竟然为了帮她出气而自告奋勇地布置吓人下场。 他这样提议后,涌星并没有拒绝。 这不过是同一根麻绳上的蚂蚱给另一个蚂蚱的帮助罢了。 涌星扭头看他,然而徐敬棠竟然眼里是惴惴不安,像个期待成绩的孩童。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句话我只说了一半。太不像的人会分开,太像的人也会分开。」 涌星望着河面上的粼粼波光,「所以还是彼此都不大熟悉的陌生人之间的关系比较稳妥。」 徐敬棠望着她姣好的侧颜,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陈涌星,我们还不太熟吧?」 他这话问得太认真太沉重,涌星瞳孔微动,可扭过头望着他的时候又是一脸毫无破绽地笑意了。 「所以我当时就对你说啊。」 「我说我和督察长素不相识,素未谋面,督察长怕是认错人了。」 这是他们重逢后,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这话当时可把他气得够呛。然而在这长街上,在这河岸旁,他们两个人并肩坐着,她笑着望着他的时候徐敬棠就知道陈涌星这是服软了。 或许她不会再逃了。 徐敬棠在心里想,他忽然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起来。 「真是什么话都让你说了,陈涌星,我可在你身边呢,你记得抓住机会。」 「你自己说的话,可要说话算话。」 徐敬棠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涌星听不明白,逼问他什么说话算话。然而徐敬棠也像是被自己忽然而来的儿女情长给逗笑了似的,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涌星好像总是对他的笑声没有抵抗力,明明自己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可是像是被他的笑感染了似的,自己也抿着嘴笑起来。 「说,你笑我什么呢?」 涌星葱白的手指指着他的鼻尖,逼着他一定要讲出为什么笑来。徐敬棠却直接伸出大手,将她诘问的手包在自己的掌心。 涌星脸上一红,使劲儿想从他的手掌逃脱,然而反抗无果,只能嘴上占便宜,「怎么,堂堂法租界督察长,青天白日地当街耍流氓啊?」 「陈涌星!」徐敬棠咬牙启齿,「真是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涌星翻了个白眼,「拉不出屎怪茅坑,有没有人堵你的嘴,怎么就成了我把话全说了。」 徐敬棠又是大笑,「陈涌星,你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怎么说话这么粗俗啊。」 「切,你也不看看你自个儿,跟你这种莽夫犯得着文明么。我还怕你听不懂呢!」 徐敬棠望着眉飞色舞地说着俏皮话的陈涌星,嘴角又勾了起来,他好久都没有这样认真地看着她了。 她长大了,也瘦了。可皮肤还是那么白,仔细看还能看到青蓝色的纤细血管。 她说的没错,都怪他,都怪他自己如论如何也说不出那句话。 他想大大方方地叫住陈涌星。 他想义正严辞地告诉她,他要说,陈涌星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 你说要趁喜欢的人还在身边,不论如何也不能赶走他。 所以,你不能赶走我。 第58章 相互试探 「不打算回科室了么?」 两个人从巷子里出来, 徐敬棠问道。 涌星徐徐道,「回去什么啊,一身的味。不然我那帮同事还真以为我是得了失心疯, 请人跳大神了。」 她嘴上说着, 脑海里就浮现出宫泽奈奈那副担忧的模样—— 「涌星小姐,最近注意心情, 别害怕, 工作的事我会多帮你分担的。」 反倒让涌星觉得自己其实内心并无恐惧忧虑倒像是欺骗了她的一片真心似的。 「说起来, 你是从哪弄来的麻药?」 「你还真信那是迷药?」 涌星扭头看了他一眼, 有些惊讶又有些满意似的勾起嘴角, 「看来我演的不错,竟然连堂堂督察长都骗过了。这世上哪有一闻就晕的迷药, 再说了就算是医生用的麻醉剂,也很难有一闻就立马见效的。」 「人在受到极度惊吓之后, 大脑会误以为身体遭受了重创而发出错误的信号,她那些反应其实都是惊吓之后的正常反应罢了。而我言语中故意这样说,也是给她造成心理压力, 所以她真的就觉得好像四肢是软麻无力一样。」 第102页 徐敬棠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 「陈涌星, 你是我见过最危险的女人。」 路边有卖炒板栗的,阵阵飘香。 徐敬棠起身买了一包,递给她。 涌星迟疑接过, 栗子是刚出锅的,烫手的厉害, 她只得将其放在膝上摊开了剥着吃。 她剥好了一个,想了想递给了徐敬棠, 然而徐敬棠却是摇摇头,看样子并不喜欢吃。 「不爱吃买什么?浪费钱。」涌星将浑圆的栗子丢入口内, 「你爱吃不就行了么?费什么话。」 徐敬棠和陈涌星两个人挨得并不近,一人坐在长椅的一头,自顾自做自己的事。陈涌星剥栗子,徐敬棠就歪着头看她剥栗子——先是用干净的指甲轻轻地在栗子壳上掐出一个小缝,双手虎口发力,只听「咔吧」一声,凭藉着一股巧劲儿就轻而易举地拨开了栗子。 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而她的指甲仍旧是干干净净,栗子肉也完整自然。 栗子在她的口腔里,将她的脸颊撑起一块来。徐敬棠看着她笑眯眯地吃栗子的模样,伸手就在她的脸颊上掐了一下。涌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给吓了一跳,徐敬棠何尝没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扭过头去,半天道,「笑什么笑?」 「我笑都不可以啊?」涌星将他发红的耳朵尽收眼底,不屑道,「真是小气鬼。」 她喃喃自语,然而身边的人却不愿善罢甘休。 「说谁呢?」 「说的就是你!」涌星扬起下巴跟他吹鬍子瞪眼,「你是小气鬼,以前还请我去梦巴黎呢,现在还堂堂督察长呢,结果就请我吃这个。」 「你要想去也可以啊。」徐敬棠的语速飞快,可偏偏每一个词都清清楚楚,他像是怕她不信似的连忙道,「现在就可以。」 「陈涌星,这还是你第一次跟我讲从前。」 徐敬棠的目光如同漆黑夜里的月光,像是要一直望到她的心里去似的。 「现在不是挺好的嘛,在发迹的人面前谈落魄时候的糗事,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么。」 涌星有些侷促,一双脚在长椅下荡来荡去。 「没关系。」 徐敬棠望着她,「你大可以在我面前讲讲,我照单全收。」 他说的话字字赤.裸,却又怕把她逼得太近,「省得你说我小气。」 涌星笑了起来,「还说不是小气鬼。别人随便一说,就记恨上了。」 「可是徐敬棠,你到底什么意识呢?」 涌星鼓起勇气道,「你亲了我,可是又跟宫泽奈奈打得火热。」 而且为什么,你亲了我,却又要杀我? 她静静地望着徐敬棠,眼底却满是复杂神情。徐敬棠显然没想到今天的涌星会这么好说话,显然迟疑了一下。 其实涌星并没抱希望,她知道徐敬棠这个人。只要是他不想说的事,就算再亲近的人也不会从他口中套出半句真话。而他这个人,最不喜欢的就是跟别人解释。这也是涌星想不明白的地方,即使一句话就可以解释的问题,他宁愿被人误会也不愿自己开口。 「不是你想的那样。」 谁曾想身边的人却开口了,「我和宫泽小姐的关系并无亲厚。只是碍于宫泽先生,所以对她多有照顾。」 「宫泽先生?宫泽秀中,日本驻沪情报调查科的科长?」 「你知道的倒不少。」 「毕竟如今都是机要秘书了,当然得多了解一下我的顶头上司了。」涌星不在意地笑笑,「怪不得督察长一句话,我就平步青云了呢。」 徐敬棠有些惊讶,他原本以为也并不希望陈涌星知道是他授意让她转职的。对于陈涌星,他有自己的考量,可是碍于种种现实因素让一切缓步不前。而在陈涌星通过了他的测试之后,他的心情是复杂的,可是心底的那个念头却从未改变。 无论她变成什么样,他想他都可以接受她。 只要她不要先放开手。 他希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陈涌星却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得知是他授意让她担任机要秘书。那陈涌星到底知道多少呢?这些话是她在暗示他还是只是随口一提? 坐在同一张长椅的两个人各怀心事。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也要回家了。」 涌星不再期待他的答案来,他的沉默已经昭示了一切。她的话让他紧张了,不是么?如果动机单纯,为什么不说话么? 「涌星。」 可是她一站起来,手腕又被人拉住。 「给我点时间好么?」 涌星明知故问道,「什么时间?」 「涌星,你明知道我的心思。我的心思从不对你保留,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我都没变过。只是如今国难当头,给我时间好么?」 可真够虚伪的。 涌星笑了,「督察长说什么呢?我就是一小职员,别说督察长要时间了,就是要命,那我也是说不出一个『不』字的。」 涌星笑眯眯地欣赏着徐敬棠有口难言的样子,她有心调戏他,将没吃完的栗子都丢进了他的怀里,嘴上又说,「没意思,我早就不爱吃栗子了。」 她缓步走到了大街上,一扭头看到徐敬棠还抱着栗子站在长椅边看着她。 「喂,你到底会不会啊。」 涌星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望着他,「不是你自己说的对我旧情难忘的么?」 第103页 「我都准备走了,你也不约我?」 「约什么?」徐敬棠傻乎乎地问她,他并不擅产男女之间推来推去的游戏,他觉得麻烦。可如今满心的乐趣和好奇。 「当然是下一次见面了,难道你再也不想见到我了么?」 涌星双手背着,站在金黄的银杏树下,撅着嘴看起来很不满意他的态度。 「嗨,就这事。」 徐敬棠明白了,大手一挥,「用不着你操心。只要我想,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去,我也马上找到你。」 什么啊。 涌星瞪了他一眼,被他不按套路出牌的言语给气到,也懒得跟他说话了,拦了辆黄包车就走了。 陈涌星坐在车上,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徐敬棠是真不知道怎么跟被人约会啊,还是为了占据主动权?涌星之所以主动提起了下次见面的事,一是徐敬棠自己不提,二是涌星迫切地希望尽快地跟徐敬棠建立较为亲密的联繫,从而放下他的防备。 对于徐敬棠,涌星从不敢轻举妄动。她了解徐敬棠,他看着文凭不高,然而却最是滑不留手的一个。稍微出格的动作都会被他轻易察觉。涌星不敢一口气吃成个胖子,只能慢慢地让他放下警惕。 可是涌星的时间不多了。 之前在吉味居二楼发现的一切,让她敏锐地察觉到自己可以利用这次混乱的文件丢窃的事件来做做文章—— 沪江商会码头上的军火,是沪市所有势力都想要得到的东西。而却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失窃了。如今他们,重庆的,以及日本人都忙着寻找文件的下落。如果她可以趁乱将徐敬棠裹挟进去,让人误以为他是重庆方面派来的间.谍,涌星相信,徐敬棠就再也不会妨碍她的动作了。 置于徐敬棠究竟是重庆方面还是日本方面,这都无足挂齿。日本人从来都不会真正的相信汉.奸。毕竟在选择了一条会咬旧主的狗时,新主人们往往也会留个心眼防止自己重蹈覆辙。 脆弱的关系,敏感的时间,涌星决定赌一赌。 涌星回到了梧桐弄,李太太正坐在沙发上织毛衣。虽然只开了个头,但看得出来那是件男式毛衣。 很少能看到李太太这么有兴致,涌星也有些开心地搭话,「李太太,怎么这时候才织毛衣啊?」 李太太眉眼弯弯,脸上光彩照人,声音都提高了一度,「前线来了消息,好像最近会退回来一批人呢。」 李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毛衣,像是摸着某个男人宽广的胸膛一样,「这还是听王家妈妈说的,不然我都不知道。万一他回家过年了,总不能让他两手空空的走吧。」 「好久不做了,手有些生,不过紧赶慢赶应该能织完。」 第59章 三十分钟 最近报上处处都是打仗, 然而处处打处处退,沪市最近也是夜夜都能听到枪炮声,满街的日本人, 日本兵。偌大沪市只剩下法租界一个中立地区了。中国人想要进入沪市, 只能丢下武器,以「俘虏」的身份进入沪市。 然而即使这样羞耻的名头也没有挡住人们归家的脚步。涌星最近上下班, 总看到军用卡车拉着一大批一大批负伤的士兵从桥上驶过。战争无论胜败, 都不缺伤员。断了胳膊腿脚的人在战场上没了用处, 可是总有人在家里等他。所以只要有口气, 也得回家。 涌星想到了卡车驶过时浓重的血腥味, 还有那残忍的场面,又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李太太, 心情更加复杂起来。 听说前线伤亡惨重,即使有运气回来也都得是非死即残了。 当然涌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说些没眼色的话, 看得出来,李太太因为这个消息很开心。往日的她如同一具带着微笑面具的行尸走肉,而如今的她却明显的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强的参与感。 「对了, 今天有邮差上门送信,应该是陈小姐你的吧?」 李太太朝门口的茶几上努了努嘴。 涌星拿了信回了房, 信封里是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gg, 是法租界上一家名为「力帆杂货铺」的商铺为了促进消费登报的gg。这时节,什么都不景气,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或是gg都是比较寻常的事。这是一份过去的报纸, 登报日期是去年的九月三号。 今天是周五,每周五的晚上十点电台里都会准时传来播报的声音, 在多数时间里电台里都是些无关轻重的信息,今晚也是如此。涌星照旧是解密后抽出床下的火盆, 将写了字的纸和那张来自力帆杂货铺的报纸并数烧净。 因为打仗的缘故,各行各业都不景气,即使力帆杂货铺在报上登了促销的gg。可涌星到达杂货铺的时候,力帆杂货铺的门口依旧门可罗雀,只有一位老眼昏花的老伙计佝偻着身子在柜檯后面打瞌睡。 涌星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手錶,錶针刚指向十点。 她进了门去,老伙计立马热络起来,小眼睛在瓶盖厚的镜片后面眯成了一条缝。 「要点什么,太太?」 涌星对老伙计热情的目光回以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在柜檯前流连起来。 「有火柴么?」 「有有有,我们这都是新来的,您别看我们这店面小,这货都跟大丰商行里面摆的是一批。都是洋货。」 老伙计殷勤地把火柴拿到她面前,向她展示着上面的英文字母。涌星嫌他要价太贵,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聊着。临近中午,而杂货铺却还没开张,老伙计显然不打算放弃这个机会,仍旧口若悬河地跟她介绍着。 第104页 涌星看了看表,时间是上午的八点三分。她有些紧张地抬起头来,就听见门外传来叮铃铃的车铃声。只见一辆油光发亮的绿色自行车停在了门口,自行车的横槓上印着「静明分局」的白色字样。 一个满脸鬍渣的邮差走了进来。他大约四五十岁,个头不高,身子很壮。一身同样油绿的制服被他肥硕的身材撑得紧绷。涌星望着他腹部那颗即将离家出走的纽扣,静静地看着他进来。 「诶呦呦,这不是大鬍子么。你们还忙着吶?」老伙计显然跟他很熟悉,「不是说日本人把邮局都封了么?你怎么还跑腿呢?」 「嗨,别的区封了,我们也不能封啊。要不然这沪市几千封信得谁来送。」大鬍子风风火火的,从邮包里掏出三五封信来,又拿出一捆报纸,「哐」地一下丢在柜檯上。 「他娘的搞出来个什么『中立区』,我们分局就在那,所以休假?休个屁!」 「起码这也算个营生不是,有些进项,总比我们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好。」 老伙计慢悠悠地将信收回柜檯。一旁的涌星把玩着洋货,早已将这位「大鬍子」打量了个明明白白。 「你们邮局没关门?那还能不能订杂志?」 涌星冒然开口,大鬍子像是才注意到她似的,立马爽朗道,「能啊,书局也要吃饭啊。这仗就是打上了天去,法租界的太太们也是要看画报的。」 「怎么你要订书?」 「对,我想订书呢。」 「订什么?」 「《唐宋诗选》,要民国六年再印的那版。」 大鬍子望了她一眼,对她笑了笑,「只要有钱,太太想要哪一版没有?」 一向迷迷瞪瞪睁不开眼的老伙计此刻也矍铄起来,他站在柜檯后面冲心知肚明的两个人点了点头。大鬍子望了望杂货铺外面,对涌星点了点头,两人进了后院仓库。 「陈同志,你好。」 一进了仓库,大鬍子就微笑着示意涌星坐下。大鬍子这人长得凶神恶煞,一脸横肉,要是再配上一脸的络腮鬍,怎么看都像是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从书里走出来。可虽然他被人叫做大鬍子,脸上却没有鬍子。一双眼睛又圆又亮,单看会发现秀气地像女人的眼睛。 老胡同志是组织安插在沪市地下情报网的老同志了,经过简单的寒暄后他就明确地告诉了涌星她接下来的任务—— 「好消息,火山与我们重新连接上了。但他最近身边情况十分复杂危险,急需你的帮助。如今沪市已经沦陷,法租界如同孤岛。你们也不便在这接头。等新年一过,大年初一的时候,你会收到一张去北平的车票,你们将在那里碰面。」 「北平?会不会太远了?」 涌星的担忧不无道理。北平到沪市,飞机还好,可要是坐火车,只怕会耽误一些时间。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茶叶行的同志们被出卖,我们耽误了时间,只能在你原本的身份上做文章。你原是北方人,后来只身一人来沪市做下人,怎么可能忽然多了个南方的亲戚。」 涌星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忽然发现时间很紧,「这么急么?我手头还有点事情,不一定赶得上啊。」 她当然不会把扳倒徐敬棠的事情告诉老胡,不是不信任,而是她想好了一人揽下徐敬棠这个棘手的隐患。如果成功,那就毫无后顾之忧地为组织做事。这是也不会事后做起事来捉襟见肘。 若是不成功,那也不过是牺牲她一个。徐敬棠对她的猜疑和监视是不可能被轻易打消的,即使她暴露了,牺牲了,她也可以保证不会牵连出更多的同志来。 然而老胡同志却带来消息让她年后立马坐车奔赴北平,如今离过年不过五日。而徐敬棠却一直没来找过她,涌星心焦却又不敢表现出来打草惊蛇。 她原以为接触到组织之后会让事情发生好转,可如今才发现自己更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地步。前是悬崖峭壁,后是火焰地狱。而她如同湍急海浪中的一叶扁舟,湿咸冰凉的海浪一个个朝她兜头拍来,令她几欲无法辨别方向。 但涌星不是个胆怯的人。即使心急如焚,但她仍旧仔细问起了,那日吉味居下的混乱枪战。 「偷文件的是重庆的人,人抓住了,可是文件却不在他身上。」 这倒是很正常的情况。一般老练的情报人员都知道,手上的情报是死是活决定着自己是死是活。而多数情报人员在情况危机的情况下,都会将情报和个人分开,这样可以防止人被抓后情报也随即暴露的事情发生。 之所以日本人对这份情报如此看中,一是因为那批军.火量大且对于打开远东战场来说举重若轻,二来是监管军火的头目在一天夜里离奇身亡。 而为了防止消息泄露,除了死了的头目,只有那份文件知道军火究竟被转藏到了哪个地方。 不得不说,那个离奇死亡的头目十分有才华,那么一大批军火,沪市这么多双明明暗暗的眼睛,竟然愣是没人知道那批军火究竟藏在哪里。 是而无论是日本人,重庆方面,维新政府,还是涌星他们,沪市所有势力的重中之重就是抢在别人的前面掌握这批军火。 老胡告诉她,按照时间线推算,那个偷文件的便衣从枪战到被抓,一直都被日本人紧紧的跟着,唯独中间丢失了三十分钟。 第105页 「三十分钟啊.......」事情愈发棘手起来,涌星原本是想要得到那个便衣整个行动轨迹,然后在藏文件的地方伪造出徐敬棠来过的痕迹。她不信日本人会相信一个汉.奸,也不相信徐敬棠真有本事在确凿证据面前还能独善其身。 「......三十分钟内可以做的事太多了。」 「而且那个人没有正经工作,之前一直在影院舞厅门口兜售香菸,如今连他的住址都没查到。」老胡捶了一下桌子,只能苦中作乐道,「不过另外两个也是一筹莫展,如今就看谁先找到突破了。」 涌星抿住嘴,仔细地在脑海里復盘那个便衣的一切细节。她不敢说自己过目不忘,可是训练也让她养成了对细节敏锐的洞察力。忽然她睁开了眼睛,对老胡道, 「老胡同志,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第60章 文件 电光火石间, 像是一股电流照亮了涌星的记忆。记忆里那个便衣脖子上挂着的放烟的木箱在她的脑海里放大再放大。 她想起来,那个人的摊位上放着一种土烟。所谓土烟,就是农民自己种的散装菸叶, 没有牌子, 都是劳动人民菸瘾犯了潦草自己抽着解闷儿的。然而沪市东南城郊的一块滩涂却是种菸叶的好地方,种出来的菸叶抽起来够劲儿, 反而引得一众人的追求。但是土烟产量少, 而自从沪市沦陷之后, 那种土烟就很少再市面上出现了。 而那个人却可以在木箱里放着起码十来根的土烟, 同时现在各区封锁, 他怎么可能为了弄点小众爱好的土烟而冒着炮火往返法租界是城郊呢? 只可能是他认识屯菸叶或是他自己在屯这种菸叶。 涌星将自己的方法告诉了老胡,老胡脑子很快, 立马道,「这倒是个突破!当时他被追杀, 烟箱就跌在路边,我们的同志一直在暗中观察,烟箱里的香菸是被民众哄抢去的。就算日本人想要从烟箱上找到点什么, 估计也是无果了。」 但是仅仅凭藉那天在二楼的匆匆一眼,实在是太难再找出什么有利证据了。 涌星提出想要去看看那个被捕便衣——偷文件的便衣被抓后, 这几日一直在被折磨, 老胡说据可靠消息,直到今天他才找到机会,咬破了口中的毒药自尽。 涌星听到这个消息, 心里也是无法平静的。即使他们立场不同,但都是值得敬佩的民族英雄。老胡到底是老情报人员, 对沪市更是了如指掌,也明白或许有限的线索只能去那俱尸体上解锁了。 很快, 当晚老胡就带来了消息,约她晚上八点在法租界的一处员工宿舍里见面。涌星准时到达后,只见老胡已经在那里等她了。涌星进了房间之后,只见果然那人的尸首正被放在地上。 据老胡解释,他们窃听了重庆方面的电台,在他们之前抢先偷出了那人的尸首。 看来重庆方面也是想从这一路入手,这说明起码大家的思路都是一样的。面前这个人看起来四五十岁的样子,跟老胡差不多大。老胡望着他,大约是想起了自己牺牲的同志们,嘆了口气,「日本人把他的肚子打开了,但并没有发现什么。」 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死人,但是这样死相惨烈被开膛破肚的却也是少数。涌星上前之后,尽管强忍着噁心,可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扑面而来。她还是受不住地腿一软,幸亏被老胡扶了一下,差点跌倒。 「要不算了,明天会有专门的同志过来。」老胡望着她惨白的脸色,有些于心不忍。可是涌星却不同意,他们在沪市的三股势力看似是在比谁的情报多,但其实归根到底这是一场时间战。他们可以想到的,日本人也可以想到。 涌星怎么可能因为自己的原因就浪费一晚上的时间。 老胡掏出一份地图给她看,报纸上一条弯弯曲曲的线路被人用红笔标记了出来,这就是偷文件的人跑过的路线。 「这个人是无业游民,一直以倒买倒卖谋生。所以关于他的档案很少,几乎不知道他的生平轨迹是什么。但是根据截获的消息,他曾经是永安洋火厂的一名职员,可是永安洋火厂九年前就被外来工厂排挤而导致倒闭。洋火厂连厂址都被买给了一个英国人。」 涌星一边听着,一边拿手帕捂着口鼻,逼自己尽量不要往肚子那里看。这人的衣服早已被血染透,分辨不出来颜色。涌星觉得捂着口鼻也没什么用,索性将手帕放了下来,细细地嗅着男人身上的味道。 她几乎以为自己的鼻子已经被血腥味刺激地麻木了,她凑到男人的手掌那里闻了闻,忽然一股细密的香味飘来,很淡很淡,闻久了又有点臭。 是广玉兰的气味。 就是它这臭臭的余韵让涌星一开始并未在意。 她直起身来扭头看了看,四周门扉紧闭,她仍旧不放心地问了一句,「没开窗户吧?」 老胡摇摇头。涌星离开让老胡上前来闻闻,果然老胡也感受到了这股味道。 「或许这是他在受刑的时候染上的呢?不然怎么会持续这么久?」 老胡比较谨慎,涌星却摇了摇头,「不会的,日本人的地方我们了解,那四周没有种广玉兰。你看地图,这附近可能藏文件的建筑和街道都没有种过广玉兰。而且,我认为也不可能是街道上的玉兰花。如果是在街上或者是日本人那里偶然染上,那也应该是鞋底有味道,怎么也不可能是在男人的手指上。」 第106页 「我想,这是他故意透露出的信号。他势必将文件藏在了有玉兰盆栽的房间里。」 「玉兰这种东西,味道最难清洗。不是洗洗澡就可以洗掉的,必须得等时间到了它自己味道淡了之后才可以真正没有味道。更何况现在是冬日,玉兰花只能在温室里才能开花,不可能是街道或者偶然。」 说道玉兰的味道,涌星也不禁皱眉,她实在讨厌玉兰的味道。 「哈哈哈哈。真没想到,陈同志不光专业知识了得,对花卉也十分有研究啊。」 涌星无奈的笑笑,她可不是有意了解玉兰的。主要是从前徐敬棠总喜欢逗她,总是趁她不注意就把雪白的玉兰花瓣送到她手上,然后把两个人的手紧紧的捏在一起,搞得涌星一低头写字就是一股臭味。后来徐敬棠还变本加厉,更是直接把撕开的玉兰花瓣往她挺翘的鼻头蹭,搞得涌星总觉得有股臭味挥之不去,熏得她头昏脑涨不说,更是让她无论如何都忘不掉那股恼人又赖皮的味道了。 老胡笑了起来,他频频点头,「这解密情报的工作,的确需要过硬的本领,但同样要有对细节敏锐的嗅觉,同时还得有点运气。」 老胡叫来帮忙盯梢的两位同志过来,将那尸体抬下去埋葬了。老胡又看了看地图,在缺失的那部分街道画了个圈,仔细思考了片刻,一拍脑袋,「我知道了,你看,这片区域看着都是市井小民居住的地方,但其实这是汉德酒店的后院!」 老胡喜不自胜,「真行,饶是我在沪市潜伏了这么多年的老同志都被他给煳弄过去了。汉德酒店就是在永安洋火厂的旧址上建造的,当时厂房还很新所以汉德酒店的构造很不一样。所以人们很难从地图上看出这是汉德酒店的后院。而且,汉德酒店是英国人开的,它的后院西面就是一处花房。」 「陈同志,你立了大功啊。」 涌星也终于笑了,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如今只是推测,还得去看看才行。」 尽管涌星言辞谦虚,然而老胡望向她却是满脸毫不掩饰地欣赏,笑道,「小陈同志不要谦虚啊,我们的队伍里有你这样的后辈实在是我党荣幸。」 「每次看到你,就总想到我女儿。」 涌星好奇,「你都有女儿啦?」 老胡点了点头,「她要是没牺牲,也该跟你一样高啦。」 涌星语塞,而显然老胡并不打算深究,只是宽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又说打算马上去看看。而涌星却提出让她去看看,「上次咱们在杂货铺的时候,我就看到有便衣在你周围。不如今人人都在观望,倒不如让我这个小角色去看看,找到了的话我会把它放在贝当路吉味居前面的邮筒里,顺手再放份假情报过去,如此也够他们喝一壶得了。」 老胡想了想的确这样更加稳妥,他是沪市的老同志,熟悉潜伏在沪市的其他势力的同时,估计也有无数便衣在暗中观察他。倒不如让涌星去。他嘱咐了涌星两句之后,两人约定明天老胡跟在她上班的路上,而涌星前脚在贝当路投出文件,后脚老胡就可以收取信件。 两人约定好了之后,老胡先行离开。涌星在窗户边盯着,确定周围的便衣都跟着老胡走了之后她才悄悄出了门来。 街上人很少,涌星上班下班的功夫早就熟悉了日本宪兵的巡逻路线。她小心地来到汉德酒店的后院,却发现酒店的后院早就被人用栏杆围了起来。涌星无果,只得绕到前面去在前台开了一间房间。 拿着房间钥匙之后,涌星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后院。果然如老胡所说,后院的西面就是一间高耸的花房。这花房是玻璃房子,里面点着灯和鞦韆,十分有情趣。 此刻后院没什么人,涌星顺利进了花房,果然里面有一盆玉兰盆栽,看地上的痕迹是被人有意放在角落里。涌星赶忙上前一挖,果然土里露出一张叠的四方的纸张来。涌星的心跳如雷,拿到文件之后反而更加紧张起来,愈发害怕功亏一篑。 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打开了纸张,上面使用摩斯密码写的军火地址,上面还有日本情报科的印章。涌星来不及摺叠,一团塞进了口袋里,又连忙拿出来刚才伪造的文件埋进了土里。 等到这一切全部做完之后,她长唿了一口气,可是刚一站起来就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 「陈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涌星差点被面前的人吓丢了魂,她努力镇定下来,望着面前一脸疑惑地看着她一手土的男人,微微一笑,目光流转。 「章先生?真巧,好久不见了。」 第61章 汉德酒店 涌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红了脸, 她拍了拍手上的土,走到章崇茴的面前吐了吐舌头,「好丢脸, 被章大哥看见了。」 她可爱的小动作引得章崇茴发笑, 章崇茴把自己的手帕递给她,「陈小姐, 你在做什么?」 「我告诉你了, 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涌星巧笑倩兮, 这还是她第一次明晃晃地沖他撒娇, 章崇茴当然只有点头的份了。 「我没见过盆栽的蔷薇, 我以为蔷薇都是长在墙下的,所以有点手痒就像看看究竟是怎么种的。」 「你喜欢蔷薇?」 章崇茴望着她亮亮的眸子开口询问。涌星连忙点头, 其实没有什么花让她觉得很特别的,只是她口袋里那个真文件想块滚烫的烙铁, 透过她的衣物、肉.体烫的她心下惶惶。 第107页 因为章崇茴的忽然闯入,让一切变得难以预料了。涌星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在汉德酒店,又该如何在他面前全身而推?即使章崇茴对她十分信任, 但是涌星明白,章崇茴是很聪明的人。她不能草草了事。 「章大哥, 你怎么在这儿呢?」 涌星有些好奇地望着他, 章崇茴说到这个也是烦闷,「还不是我家老爷子。我回来才几天,就逼着我出来应酬了。涌星你知道的, 我一向最烦这种人情往来。」 「对了,倒是你,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家?」 「我不敢回家。」 涌星说着眼眶就红了,「沪市沦陷了, 街上都是日本人,法租界还安全点,我家那太乱了。今天有个日本兵老是.......我不敢回去。」 涌星这话是故意说给章崇茴的,心里还有一石二鸟的打算。她在沪市无依无靠,梧桐弄的房子是她阴差阳错下才租到的房子,不然她一个独身女人想都别想在沪市租个像样的房子。她这样说,一是为了打消章崇茴的怀疑,二是希望章崇茴可以藉此机会帮她在法租界找个房子来住。 梧桐弄真的不能住下去了。之前老胡也同她说了这件事,梧桐弄人多口杂,很难进行一些情报工作。而涌星又租的二楼的房子,无论怎么找她,都得先通过李太太的客厅。涌星工作了这半年,也有了点积蓄,借借章崇茴的光还是能租个不错的房子的。 章崇茴一听她的话,眉头就皱起来,「他妈的,这帮狗日的。」 涌星却像是十分惊奇似的笑了,「我还以为章大哥不会骂人呢。」 章崇茴望着涌星这幅心大的模样,无奈摸了摸她的脑袋,「还笑得出来啊你,总在酒店住也不是办法啊。这样吧,马上过年了最近不好租房子。等年后,我来帮你安排。法租界总归不是日本人说了算的。」 涌星感激地望着章崇茴,连忙说谢谢。 「干嘛跟我说谢谢,你既然叫了我一声大哥,我就不能不管你。」 章崇茴说着,耳朵就已经熟透了。涌星望着他有片刻的失神,随即又道,「章大哥,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件事啊。」 「什么事你说。」 「你有空能不能送我回去啊?」 涌星不好意思地笑了,「这的房费太贵了,我回去的话还能省点钱。」 「我帮你付了不就行了。走,去前台,我先帮你续上几天。」 章崇茴不愿意涌星回去以身试险,今天是她聪明找了酒店,可是以后呢?没遇到他的时候呢,难道还让她在梧桐弄和法租界来回穿梭,在日本宪兵眼底下跑来跑去么? 「不行不行!」 涌星连忙拒绝,她有些紧张,脸色不自觉有点难看了,「章大哥,你帮我我已经很感谢了。我怎么能用你的钱?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用别人的钱的,别让我看不起我自己。」 「涌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帮你。」 涌星被他吓了一跳,不觉得说话有点重。谁知道章崇茴是个死心眼的老实孩子,一听涌星这样说,他立马也紧张起来,连忙介绍他不是这个意思。 涌星望着他这幅模样,那颗沉寂已久的正义之心都有些蠢蠢欲动了。 忽然有点良心不安了,涌星抿着嘴,心里忽然浮起一个念头来。 「章大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打心里感谢你。」涌星伸手拽住他的袖子,摇了摇,「但我不想总是受你的帮助,我希望我们之间尽可能的平等。」 「你要是想帮我,就把我送回去吧。」 章崇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将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走吧,我的车在外面。天冷了,不要感冒。」 为什么会有两个人连气味都相似呢? 涌星缩了缩脖子,第一次没有跟章崇茴保持距离,她清醒地看着自己做着不理智的动作。章崇茴将衣服披在她的身上,人也来到了她的近旁,她被他双手环绕着,可仍旧觉得自己被一阵淡淡的书卷气给笼罩。 有阴雨天的淡淡霉味,也有晴天后脆薄的香味。 是很复杂的味道。 陈涌星曾以为自己不会再问到这样的味道了,可是如今带着这个味道的章崇茴就站在她的面前,双手拿着外套,低着头笑问, 「穿上,怎么,刚才不还着急要走么?」 涌星有些恍惚,连忙迈步,可下意识却是一个踉跄,章崇茴被她这笨手笨脚的模样给逗笑。他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涌星,好像月光下的你更可爱一些。」 两人来到车上,章崇茴绅士地替她开了车门,等她上车之后这才也上了车。 他将她送到巷子门口,就不再进去了。涌星上了楼,还看到章崇茴兀自站在车钱,依靠在车身上歪着头点了根烟。 涌星从不知道章崇茴也会抽菸,章崇茴的修养不允许自己在女士面前吸菸。 章崇茴是个什么人呢 涌星一直觉得章崇茴是典型的披了中国皮的英国绅士,彬彬有礼,温柔得当,还有点假模假样。她并不打算了解他,可是他却像是自身有股魔力,让她在不知不觉中与他更加贴近。 然而涌星每当面对他的时候总会有些莫名的情绪来扰乱她的心弦。或许是当他过分坦诚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时,这极致的纯白会映照出涌星身上那部分她自己都不愿面对的黑。 第108页 长夜难明,但昏昏沉沉中早晨已经到来。除了昨晚章崇茴的那件突发事件之后,接下来的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着。上班的时候涌星特意绕到了贝当路,在老胡打着车铃从对面驶过的时候,涌星将信封丢了漆黑的邮筒内。 之后的一切事情都不需要再担心了。涌星还有需要耗费精力的就只剩徐敬棠一个人。 生活似乎总是喜欢给人增加困难。徐敬棠好像真如陈涌星猜测的那样有意来联络她,可是最近他都没有来找过她。 不过徐敬棠不是有意的。他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日本人丢失了重要文件,一个个咆哮愤怒地如同刚到人类社会而产生应激反应的黑猩猩。 而他也忙于游走在各色权利之中,法租界的一把手阿道夫探长最近犯了头痛病。这些欧洲人,来中国没几天,却把中国进化了千百年的话术学了个十成十。 徐敬棠忙着日日跟宫泽秀中打交道,宫泽秀中和他交情很好更是十分信任他的才华,即使军火的事情也多与他探讨。 可是关系再好,当宫泽秀中生气的时候,徐敬棠也只是他的出气筒罢了。 徐敬棠刚一走进宫泽秀中的办公室,就看到一个水杯摔在了他的脚边。 他意识到事态不对,可是关门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啪」的一声响,宫泽秀中一巴掌打在了对面坂口英夫的脸上。 「记住!下属没有资格质问你的长官!坂口少佐,我希望你知道,如果不是我,你现在还是大平洋战场上一个投降的逃犯!要不是我把你留下来,你现在应该在东京的军事法庭上!你应该切腹来血洗你们坂口家的耻辱!」 宫泽秀中的目光毒辣,坂口英夫的脸被他扇的侧向一边,可目光里也是饿狼般的不服气,可即使胸膛起起伏伏,最后还是得低着头认错。宫泽秀中挥手让他下去,坂口英夫捂着脸从徐敬棠身边走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哦,是徐君啊。真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宫泽秀中见徐敬棠来了,连忙邀请他坐下。 「宫泽兄,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年关将近,也想起名古屋的碁子面了?」 徐敬棠举动潇洒自然,言语间的玩笑也把握有度,宫泽秀中闻言竟然也笑了起来,「哈哈哈,徐君还是跟平常一样快意啊,我就没徐君这般好运气了。」 宫泽秀中想到了故乡,眼中也多了些许温情,「名古屋的碁子面,也是许久没吃到了啊。」 「宫泽小姐呢?她那么贤惠,这点小事怎么难得到她?」 徐敬棠这个人自有一副跟被人打交道的法则,他虽然有意与人交好,却总不奴颜屈膝,跟人交流从来坦坦荡荡,如此反而在各种势力中都有自己的人脉和面子。而与他交好的人中,竟有多半将他看成朋友,言语中多少参杂些真情流露。 徐敬棠知道宫泽秀中,他虽然总是一副严峻的军人神情,手段更是毒辣阴险。但是他最珍贵的就是他的女儿宫泽奈奈。 大概言不由衷是亚洲民族中父女关系中最普遍的问题,宫泽秀中可以在徐敬棠这种旁人眼里表达对女儿的喜爱,却没法在宫泽奈奈的面前表达对她的殷殷期待。 第62章 他要见她。 宫泽秀中之所以如此愤怒, 全然是因为发现坂口英夫背着他们情报调查科私自调查军火文件丢失案一事。 在宫泽秀中眼中,自卫队少佐坂口英夫不过是他的一个手下,然而坂口英夫虽然军衔比他低, 却自以沪市老人自居, 更是认为情报调查科是个毫无动手能力的无关紧要的机构罢了。 坂口英夫这样想也是有理由的,试问哪次冲锋陷阵围剿赤.匪不是他们自卫队的跑在前头。他们自卫队在前面流血流汗, 结果审讯的结果却被情报调查科拿去邀功, 估计不管是谁都忍不下这口气。 而宫泽秀中又因为手握坂口英夫的歷史把柄, 一而再再而三地截获自卫队的功劳。说起来这个坂口英夫也算有点能力, 结果早年战败被俘, 不知道脑袋怎么搭错筋了就直接投降了。而宫泽秀中看中了他的毒辣和算计,在他被送往东京的路上做了点手脚, 让一转眼曾经的战俘就成了日军在沪自卫队少佐。 宫泽秀中之所以帮他,本是想让自己的势力安插在沪, 如此日后各种动作都更为方便,却没想到坂口英夫却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几年不见早就不愿意当宫泽秀中的门下走狗。是而这两个人, 一个得寸进尺,一个暗地咬牙, 终于在军火文件丢失案上爆发了出来。 徐敬棠知道, 宫泽秀中是故意掐着他进来的时间扇坂口的巴掌的,不为别的,就是要挫挫坂口的锐气, 让他知道宫泽秀中打他就打他了,他有把柄攥在宫泽的手里, 别说宫泽抢了,他宫泽就只是看一眼他这条狗也该巴巴地双手送上。 对于宫泽秀中来说, 最看重的就是他所谓的权威和尊严,以及金钱。 徐敬棠过来也是为了军火文件走失的事,他身兼法租界警务处督察长,即使明面上是中立态度,但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国际组织的遮羞布,他也不在乎利用自己职务之便来给宫泽秀中点些微好处。 「我们的便衣一直跟着那人,但那人很熟悉沪市的地形。就是在这一片他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不过我们的人进行包抄,很快就在这个弄堂口截住了他。」 宫泽秀中像是炫耀似地在地图上解释着,徐敬棠低头看着地图,心里却想着昨晚得到的消息——窃取文件的人的尸体被偷了,等他赶去的时候乱葬岗已经毫无痕迹了。 第109页 「他妈的坂口,他们私自扣押了犯人,屁都没审讯出来,就把人给杀了。蠢货,真是蠢货!」 即使地图看了三四十遍了,可是无论如何犯人的行踪里总是差了三十分钟。坂口英夫已经开始派人在那个红色的圆圈内派人一处处搜索了。但毫无头绪的搜捕无异于大海捞针,同时在也会在国际上留下把柄。 那个红色的圆圈里就是法租界最繁荣的商圈,各国政要以及商家名媛都乐于在此逗留,日本人再无法无天,可打狗也要看主人,总不能做出得不偿失的事来。 宫泽秀中熟悉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如此更是愤怒坂口为了私情坏事。徐敬棠将他的愤怒收入怀中,笑得意味不明,「宫泽兄,这可不像你啊。老弟我真诚劝你一句,没必要。」 宫泽秀中与徐敬棠十分熟悉,他听他这话的意识就明白徐敬棠可能已经有了什么注意。 「宫泽兄,要是为了军火,如今大东亚共荣如同探囊取物,重庆方面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寻求资源,听说美利坚都给他们送了飞机,结果呢?还不是被打的屁滚尿流了?」 徐敬棠递给他一支烟,被宫泽秀中拒绝。徐敬棠在心里冷笑他这幅虚伪的形象,但面上只是宽和一笑,头一低自己抽了起来,「要是为了坂口,那就更没必要了。」 「一条狗而已,捏死他不是很容易?砍掉他的尾巴,给他点警告就行了,哪有主人和畜生置气的?」 宫泽秀中显然十分受用徐敬棠这恰到好处的褒贬拉踩,大笑起来,开玩笑似的拍了拍徐敬棠的肩膀,「哈哈哈哈,徐君,面对你这位聪明的无国籍者,我可真是时常感到自愧不如啊。」 徐敬棠谦虚地笑了笑,「宫泽兄言重了,我跟你们不一样,没你们那么多家国大义,我本来就是最底层的渣滓。人活一次只为痛快,跟你们差远了。」 宫泽秀中望着徐敬棠却仍是叫他不要谦虚。的确,徐敬棠可以说自己是混社会的臭流氓,可是别人却不可以。毕竟徐敬棠早就不是他谦辞中的那样了,宫泽秀中知道,徐敬棠就是沪市的万金油,他的背后与各色势力交织,但无论哪股势力都得买他的面子。 当人脉积攒到一定的时候,就不再需要与旁人交好反而会有成千上万的人上赶着巴结,无论是为了中心人物,还是人物背后的某股势力。 而徐敬棠就是这样的人。 「宫泽兄,走,八兵卫,我请你。」徐敬棠可是见过宫泽秀中在八兵卫里那副奢靡浮华的模样,那时候的宫泽秀中可怎么看都不像个军人的。这样沉迷声色的人竟然还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连香菸都拒绝。 真是大日本帝国的铁血好军人啊。 徐敬棠在心里偷笑,其实无论哪一个国家哪一个地区,都有英雄、叛徒、沽名钓誉之辈。但这究竟是寻常,还是机会,就是徐敬棠要做的事了。 「赤.匪和重庆方面目前都在按兵不动,那傢伙是个老手,一点痕迹都没留。」 修长的手指夹着菸蒂,徐敬棠兴致缺缺,随手将菸蒂按在菸灰缸里,对着宫泽秀中匪里匪气地笑了笑,「既然坂口少佐好心替宫泽兄排查,宫泽兄何必在这儿耽误时间呢?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还不休息的话兄弟们也会有怨言的。」 宫泽秀中望着他露出笑来,自然被徐敬棠拉着去了八兵卫。徐敬棠将宫泽秀中送上车后,自然地关上了车门,走到另一边的时候他对手下元空使了个眼色,元空微不可闻地点点头。果然徐敬棠在八兵卫里陪着宫泽秀中花天酒地的时候,正在法租界巡逻的坂口英夫得到了消息。 坂口英夫在得知这个消息的同时,当即愤怒地冲着天空连放了三枪。街道上的市民被吓的抱头鼠窜,旁边的士兵们也被自己的上司给吓得面色发白。 坂口英夫愤怒地思考着,他恨不得此刻就冲进八兵卫一枪崩了宫泽秀中那个老东西。他在沪市立了多少功劳,抛头颅洒热血,就是为了一血逃犯前耻,可是至今都没有升迁的机会。他怎么不知道,这其中都是宫泽秀中这个老狐狸在搞鬼,为的就是让他一辈子受制于他,当他手里最好的那把刀。 可偏偏人不是东西,都有自己的盘算和情感。 还要忍么?忍到什么时候? 坂口英夫双目怒嗔,一双眼睛气的充血发红,他哆嗦地拿过一把刀来,狠狠地往自己的手上划去,忽然而来的刺痛惊醒了他的理智,他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冷静地包扎了自己流血的伤口。 八兵卫里依旧靡靡。徐敬棠一身酒气地站了起来,连连向正在兴头上的宫泽秀中告罪准备离开,宫泽秀中早就神志不清,如今也不过和他随便客套了两句后就放徐敬棠离开了。 徐敬棠出了八兵卫后,立刻就点着了一根烟,他其实并不想吸,只是过分讨厌八兵卫里那股香甜沉醉的味道。 今天宫泽秀中的兴致很高,徐敬棠被他拉着竟也喝的有些高了,一出来便感觉一阵昏昏沉沉。 八兵卫是个有魔力的地方,永远光明,永远奢靡。徐敬棠站在昏暗的黑夜里,一时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元空早就在外面等他了,一见到徐敬棠就立马汇报了之前交代给他的工作。徐敬棠有些醉了,即使红着脸还是认真听着元空的报告,当听到坂口英夫毫无动静的时候微微合上双眼,长唿了一口气,难掩失望。 第110页 看来还是得加把火啊。 元空一见他有了醉意立马上前来扶他。 可是徐敬棠却推开他的手,高挑的身形摇晃,站稳了才睁开一双迷濛眼睛问他。 「元空,告诉我,现在几点了。」 「凌晨四点。您和宫泽先生在里面待了很久。」 「你看仔细了么?元空,你不会连手錶都不会看了吧?」 徐敬棠像是十分费力思考似的,伸出手指狐假虎威地逗弄他,「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四周这么黑,怎么可能是.......嗝.......」 徐敬棠的头垂了下来,「......这么黑,怎么可能是白天?」 现在是黑夜么?可是如果是黑夜,为什么天上的星星不像星星,看路边的路灯不像路灯,看每一个匆匆而过的行人都像她。 「先生你醉了。现在是冬天,夜长。」 元空扶着他,这次徐敬棠不再挣扎,他宽大的肩膀忽然颓废了下来,整个人不客气地压在元空的身上。元空一声不吭地把他搬回车里。 徐敬棠从未害怕过黑夜,可忽然在这一刻开始打心眼里里恐惧起黎明来。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如同推翻河堤的洪水一般快速蔓延起来,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年头来—— 他要见她。 他必须在太阳升起之前见到陈涌星,不然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崩溃。 他要见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08 20:33:36~20200309 16:3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周二水 19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弄堂门口 陈涌星, 你说一个人长久地走在黑夜里会发疯么? 会不会因为太过于依赖黑暗,而当朝阳真正升起的那一刻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了? 陈涌星,你会不会也有这种感受。算了, 我还是希望你永远不要有这种感受。 徐敬棠一个走在路上, 元空拗不过他只能开着车在后面慢慢跟着。 他跟了徐敬棠七八年,不敢说完全了解他, 可是他也看得出来今天的徐敬棠有些不一样。他从没有见过杀伐果断让各国领事都要卖他面子的督察长竟然会这么脆弱。 脆弱到看他的背影, 会觉得下一秒就化成一盘散沙被风吹散。 元空在车里有些担心的望着他, 但他从不会掺乎自己这位上司的任何决定。其实元空自己都不知道徐敬棠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跟了他这么久的时间也并不知道徐敬棠究竟在做些什么勾当。 而他能做到的就是对徐敬棠所做的一切从不好奇。他的命都是徐敬棠给的, 他只需要让自己成为徐敬棠最忠心的一个部下。 他跟着徐敬棠来到梧桐弄时也并不惊奇。自从半年前那个名叫「陈涌星」的女人被徐敬棠亲自从劫匪手里救下之后,他就知道, 徐敬棠变了,这种变化是危险的, 但显然当事人甘之如饴。 前面的人忽然停下来动作,元空连忙紧急剎车。 徐敬棠在梧桐弄的门口停了下来,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仰头看着那扇隐匿在千家万户中的一扇平凡小窗。 他忽然紧张起来,开始觉得来找她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她那样聪明的人, 一定就会问他怎么知道她的地址, 一定会知道他在偷偷监视她。她那样自由的人,怎么允许他跟踪她。徐敬棠觉得自己这幅患得患失的神态太可笑了,就算他今天不是突发奇想, 她必定也知道他不会放过她。 他在她的心里必定早已毫无旧情可言,可是他竟然跨越了大半个城市, 像个不分青红皂白的愣头青站在她窗户对面的街道上,想着如何能挽回一些好印象。 谁能想像他只是想见她。 涌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最近总是睡不沉稳。或许是因为徐敬棠的事,她很早就醒了,心下惶惶不可终日。如今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秘密进行着,老胡也一直在暗中给她传递消息,如今日本人还在寻找文件的下落。 涌星烦躁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已下定决心,今天,她今天一定要去找徐敬棠。夜长梦多,她一定要扳倒他。 涌星的房间常年拉着窗帘,只偶尔在很早或是很晚的时候打开窗帘透透气。 正好今天睡不着觉,天边才刚刚泛起鱼肚白,她只着一件纯白吊带绸缎睡裙,唿地一下来开了窗帘。 在熹微晨光落入她眼中的同时,她抓着窗帘的手愣住了。 只见对面街道空无一人,街道上的长椅上有个人歪倒在上面。那个人穿着一件黑色大衣,两条长长的腿从大衣底下伸了出来。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涌星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清晨的沪市很安静,买早点的,巡逻的,拉黄包车的,都像是消失在了夜幕里。 街上只有他这样,大剌剌的,无所顾忌站在大街上。 徐敬棠一直觉得昏昏沉沉的,他坐在长椅上,意识一直迷煳,有时候感觉自己还在八兵卫里跟宫泽秀中觥筹交错,有时候又忽然觉得自己待在巡捕房里盘算该怎么装出一副偶遇的样子。 也不知时间在这段浑浊的区域里是变快了还是变慢了。 忽然一双半旧的玛丽珍鞋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徐敬棠愣了一下,却不敢抬头,第一次有了当逃兵的想法。 第111页 「是你么?」 朝思暮想的声音就在他的头顶,可过了许久涌星才听到男人闷闷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是我。」 涌星不知是哭是笑了,她发现自己也不比徐敬棠体面多少,此刻的她狼狈地几乎无法控制表情。 「你就......你就在这等了一晚上。」 虽然事实就是如此,然而涌星单刀直入的疑问显然刺痛了徐敬棠这颗久久未曾跳动的少男之心。他很要面子地没有回答她。 沉默中,忽然有股暖流落在他的头顶。涌星温暖的手缓缓顺着他的头髮插.进他茂密硬挺的发顶。 「徐敬棠啊。」 女人嘆了口气,低声道,「你叫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涌星伸手拉他起来,「堂堂法租界督察长也要在大街上耍酒疯么?」 徐敬棠其实早就酒醒了,但是面对陈涌星这幅担心的模样反而打蛇顺棍上,颤巍巍地被她扶起来之后就立马坏心眼儿地往她身上倒。 「徐敬棠徐敬棠徐敬棠!你给我醒醒,我这小身板可扶不住你啊!」 涌星被他吓得低声尖叫,手忙脚乱中去接他,一双手直接伸到了他大衣的口袋里。徐敬棠的头倚在她温暖干燥的颈窝内,闷声偷笑,却不料鼻息扫过女人细腻的后脖颈。 涌星立马伸手拍了他的背一下,「徐敬棠!我就知道你这人没安好心!」 「那你说我安的什么心?」 徐敬棠耍赖就是不起身。涌星手忙脚乱地把手从他的衣兜里解救出来,可是仍旧于事无补,她跟一身腱子肉的徐敬棠比起来简直是蚍蜉撼大树。 「嗯?刚才不还大刀阔斧地控诉我呢么,怎么又不说话了?」 徐敬棠趁着大街上一个人没有竟然明目张胆地耍起流氓来了,他刚刚醒来又着了凉,浓重的鼻音反而在这半明半暗的世界里变得愈发勾人心魄来。 他温暖潮湿的鼻息尽数划过她的旗袍立领,不着痕迹地用过她脖颈、嵴背上的每一寸肌肤,最终与他锢在她腰线上的大掌汇合。 「『大刀阔斧』不是这么用的。」沉默了半天,陈涌星才吐出这句话来,「你个半瓶醋。」 「没办法,谁叫我就是个巡捕房的小捕快呢。我这种底层的小流氓,用错了词才是对的。」 「我看你真是醉了。」 涌星有些恍惚,「你可不是小捕快。」 「我是,涌星,我一直是。」 徐敬棠脱口而出,可是一出口又后悔了,他直起身子来,脸上又是那副匪气的坏笑,「如果我不这么说,你陈涌星怎么会接受我?」 其实徐敬棠刚才那句像是拼命解释一般的话让涌星的心几乎松动,那股被浇灭的火苗几乎要重燃火光,然而徐敬棠脸上玩笑似的笑容和毫无真心的话如同一盆冷水对她兜头泼下。 涌星稳了稳心神,笑了,「督察长这话说错了。我也不是那种贫贱不能移的高尚人士,说不准我之前都是为了引诱督察长大人而故意为之的伎俩呢。」 徐敬棠也笑了。 「陈涌星,我不信你不晓得。」 「与你而言,想引诱我,从不需要伎俩。」 这明明只是两个人早已成熟的成年人之间的博弈罢了,可是徐敬棠眼里的欲望和火焰却这样毫无遮掩地交织着,让涌星无法装作熟视无睹。 「走吧,今天别上班了,带你出去玩。」 徐敬棠拉着她要上车,涌星推开他,「你是堂堂督察长,不愁吃不愁穿,可我是要生存的。」 「得了吧,有我罩着你呢。再说了,今天都大年三十了,你装样子给谁看呢。」 涌星这才有些惊讶,「日子过的这么快,我都忘了。」 不过行动间已经跟着徐敬棠上了车,徐敬棠知道这就是涌星答应了的表现。他有些激动,却又怕吓着她,只能在一边抓耳挠腮地寻找话题。 「大过年的都能忘?」 「大过年的又怎么了」涌星反问他。 「我的意思是明天就是新年了,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了。而这最后一天,我们在一起。哦,我就随口一说,你别误会。」 徐敬棠好脾气地跟她解释,声音温柔地像在蜜罐里跑了三天三夜。涌星在一边听着没在意,倒是前面开车的元空被自己铁面无私的上司吓得暗自咂舌了。 还「我的意思」,还「我们在一起」,还「随口一说」,还「你别误会」。要不是理智一直约束着元空,元空恨不得现在就停下车仔细检查检查自己那杀人不眨眼爱恨只在一瞬的督察长大人是不是偷偷被人掉包。 元空摇了摇头,就这,徐敬棠还好意思笑别人,也不看看自己给了个女人都成了什么样子。 「行啊徐敬棠,我还没发现你这个人还挺有时间概念的。」 涌星偏头看了他一眼,撅着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她话语间肯定有讽刺,可偏偏声音甜美让人挑不出刺儿来。 「感情你不在乎时间?」徐敬棠不服气,又生怕惹恼了她,下车就走。只得窝窝囊囊地好言问道。不过什么话从陈涌星嘴里说出来,好像对他来来说都挺意思的。他不介意多了解了解她。 「或许吧。」 涌星耸了耸肩。 「新年也好,节日也罢,都不过是人类为了简化时间而编造出来的手段.......」 第112页 「.......我不在意它的流逝,所以也不需要过什么新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09 16:30:26~20200309 18:18: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paca呀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paca呀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气急败坏 涌星总觉得徐敬棠有点怪怪的,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原因,他对自己殷勤地厉害。哪里是殷勤,简直是寸步不移恨不得时时刻刻都黏在她的手边。 涌星对此表示苦恼。 「我还得去趟政府。」 果然此话一出, 徐敬棠就不高兴了, 涌星有自己的打算,必须得稳住他, 于是好言道, 「就算不上班, 也是得请假的。如今世道这么难, 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进来, 我这一旷工更有理由让人家辞退我了。」 徐敬棠皱眉:「开了就开了,辛苦一年, 你也没变富婆啊。你要是愿意,又不是养不起你。」 「徐敬棠!」 涌星瞪了他一眼, 还没说下面那一句。徐敬棠已经跟哄小孩似的提前开口,「好好好,这种觉悟低的话我再也不说了。您是新时代独立女性, 永远走在歷史最前沿,连头髮都不乐意留长的人怎么可能洗手作羹汤啊。都是我的错。」 他聚精会神地学涌星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大概是心里仍有怨气, 嘴跟连珠炮式地突突了一大串。而他本身嗓门低,声音沉,此刻又掐着嗓子仰着下巴学涌星以前那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说话间多处破音,更是平添滑稽。 「我说徐敬棠, 你故意丑化我呢吧,我怎么不知道我这样啊。」 涌星翻了个白眼, 可早已被他逗得忍俊不禁,她伸手推了他一下,「不过你可够小气的啊。上次是谁啊,在笔录室还夸来着,说什么短髮好,短髮容易打理。今儿听你一说才明白,感情您心里积怨已久啊。」 徐敬棠这才发现自己因为过剩的表演欲而不知不觉地暴露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不觉耳尖又是一烫。不过涌星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结,她装模作样地扬起下巴,他们在车里平起平坐,涌星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 「快点,我要去请假。」 可真够妖精的。 怎么过了十年,还跟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徐敬棠在心里想着,但还是乖觉地招唿元空在维新政府大楼前停了下来。 「徐敬棠,你可真是猪鼻子插大葱,真能装啊你。」 涌星十分受用地从徐敬棠率先为她打开的车门下车,嘴上还得讽刺他两句以报自己方才被他调戏之仇。 涌星不说还没什么,她这么一说,徐敬棠更是来劲儿了,伸手装模作样地在她头顶上当肉垫,嘴里还故意道,「陈老师,猪鼻子插大葱这是我们小老百姓的话啊,从你嘴里出来,啧啧......」 「.......不文雅啊。」 他有意厮磨她,嘴唇离她的耳朵只差分毫。他身上特有的潮湿气体混合着柔和了的酒气,让涌星立刻僵直了背。他们离得这样近,徐敬棠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她身体上的反应,当即就是一声闷笑,「怎么了,陈老师?就这样就不行了?」 涌星面红耳赤却又毫无办法,只得抬腿在他锃亮的皮鞋上踩了一脚,看着一个灰白脚印落在他光洁无尘的皮鞋上后才故作姿态道,「怎么不文雅了。徐敬棠,我告诉你我还是对你客气的呢。我真是说错了,你不是猪鼻子装象,你是老太太摸电门!瞧你抖的。」 「没办法,一见你就想抖。」 徐敬棠嬉皮笑脸。 「徐敬棠!」 这光天化日的,涌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整个人像是在蒸笼里过了一圈,吞吐了半天才道,「你怎么这么下流啊你!」 「啊?我是说我见到我怕的发抖,你想什么呢?」 徐敬棠一脸诚恳,涌星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我我我我也说的这个意思啊,你想什么呢!」 徐敬棠旁若无人地大笑了起来,「陈涌星,我怎么就这么爱听你骂我臭流氓呢。」 好容易止了笑,推了涌星一把,领着她过马路,「走吧,别耽误时间。」 涌星却抬起手拜託他钳制在她胳膊上的手,一脸奇怪地望着他,「我去请假,你跟着做什么?」 「送你过去啊。」 徐敬棠一脸一所当然。 然而涌星却狐疑地望着他,似乎想要从徐敬棠的脸上分辨什么,看看他是单纯随性而发还是怀疑了什么。 涌星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走啊。」徐敬棠催促。 「不要,我又不是不认路没长脚。」 涌星抿了抿嘴,仍旧坚持。 「这不是想给你留个好印象么,纠结什么啊。」徐敬棠皱眉,「怎么又不高兴了。」 涌星佯装生气,可是却在用余光小心地打量着徐敬棠。刚才所做的一切是否有引起徐敬棠的怀疑呢?然而她再次在徐静躺的脸上一无所获。 徐敬棠见她吞吞吐吐的,直接将她拉过来,钳着她往前走。 「陈涌星,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的了。」 「之前一走了之,不是挺干脆的么?」 徐敬棠想到她的不告而别,小心眼儿地暗自使劲儿收紧臂膀。涌星正在想事儿,冷不丁地觉得两肩一痛,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徐敬棠赶紧松开她。 第113页 「好了,送也送到了。你回车上等着吧。」 然而徐敬棠却得寸进尺地提出要把她送到楼下。 涌星真的搞不懂了,她计算徐敬棠在先,此刻望着徐敬棠一时不该如何是好,只觉得自己如同行走钢索,底下是滚烫岩浆,身后是悬崖峭壁。而她被迷雾包裹不知何去何从。 「督察长大人,我求你帮帮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宫泽小姐一个科室,你是想让我的流言更癫狂一点么?」 涌星急中生智,既然徐敬棠私生活不检点,曾经当着她的面向她炫耀跟宫泽奈奈的关系,现在就被怪她拿话堵他。 「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陈涌星,我记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畏手畏脚的啊。」 「我现在怕了。」 他勐然提起往事乱了涌星的心神,她语气不善地快速回答。 「徐敬棠,老提以前有意思么?你没看出来么?我们早就变了,变得跟十年前不一样了!就跟陈玄秋死了一样,他死了就不会復活。你也不可能是小捕快,而我也早不是我!」 徐敬棠第一次看到涌星这样气急败坏的发火。 「徐敬棠,我们都跟以前不一样了。我拜託你可怜可怜我,你是鼎鼎有名的法租界督察长,什么人都得给您个面子。我不是!我就是个普通的小职员,我要养家餬口,你明白一个臭名声对于一个未婚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嘛?」 涌星肩膀耸动,杏眼嗔怒,「都这时候了还谈过去也未免太可笑了吧?我们早都不是可以随便坐在马路边啃冰棍的人了!我拜託你清醒一点。」 涌星望着徐敬棠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难看了下来,他惊讶地望着涌星,沉默地听她说着,一言不发。其实如果就此惹怒了他,让他一走了之,反倒对于涌星来说也是一件对她有利的事。 然而就连涌星自己都没有想到,徐敬棠竟然就这样轻易地刺痛了她,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童,对她眼神闪躲。涌星也把头扭向一边,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忽然想说些什么来缓和一下,可是喉管却早已被一双大手捏得血肉模煳无法出声。 她应该放任他生气、愤怒、气急败坏,可是一想到徐敬棠可能会对她失望,涌星就觉得情绪几乎要崩溃。 「对不起。」 却没想到是他先说了对不起。 涌星抬起头,脸上写满了出乎意料。徐敬棠脸色极其难看,「抱歉,没想到给你平添困扰。你不想听,就不说了。」 徐敬棠吞了口口水,「你上去吧,是我思虑不周,我在大门这等你。如果上司刁难你,你再来找我。」 ......原来他并没有怀疑。 他只是想要帮她请假。 涌星不敢看他一眼,当即转身上了楼。到了科室,果然宫泽奈奈根本不在。也对,大年三十的,哪有人会蠢的到班上消磨时间。涌星关上门,瘦削的嵴背贴在木门上。即使门把手隔得她腰间酸痛也没有感觉,她疯狂地从手包里掏出嗅盐来,深深地吸了两口气,这才平復下来。早已麻木的手掌才渐渐有了知觉。 她重新推来了门,拿了份文件上了楼。今天过节,大楼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扇门半掩着,这是刘宪轸的办公室。 涌星望着那扇半掩的门笑了——看来刘宪轸成功接收到了她的消息。早上下楼的时候,她拉开了窗帘将那盆白棉摆在了窗台上。 没时间耽误了,她刚才成功地唬住了徐敬棠。然而徐敬棠何其聪明,说不定他下一秒就会从她异常的情绪中琢磨出什么来。 涌星不敢耽误,一推门,果然只有刘宪轸一个人在伏案写些什么。 「刘秘书,大年三十还这么忙?」 刘宪轸抬起头来,笑道,「陈小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涌星扬了扬手里的文件,「这不是来给王局长送文件嘛。」 刘宪轸抱歉一笑,「真不巧,局座今日有时,这样先放我着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出来,到了走廊上才低声对她道,「借一步说话,房间安了监听器。」 作者有话要说: 培育活动开始啦~小天使们如果有空帮忙投一下霸王票呀~每投一票,小江都会加更哒~ 感谢在20200309 18:18:35~20200310 19:29: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周二水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哭什么哭 两人来到走廊的死角处, 涌星再三确认徐敬棠看不到他们之后,才从口袋里掏出东西放进刘宪轸的手里。 「这是.......」 刘宪轸奇怪地望着手里一枚小巧精细的打火机,抬起头来看着涌星。 「这是徐敬棠的打火机。应该是奥地利产的, 这玩意儿在沪市没几个。」 涌星又想到了早上徐敬棠倒向她的时候, 她是故意把手伸进他的口袋里的,为的就是拿到点什么。 「一会儿等我走了之后, 你就把这个丢在汉德酒店后花园的温室里。如果来得及, 就在路上买盒哈德门, 徐敬棠只抽那种烟。」 涌星低声对他说道, 「你一定比我会布置现场。」 她并没有对刘宪轸说明丢失文件与玉兰盆栽的事, 一是出于纪律,二是为了保护刘宪轸不将他裹挟进来, 三是出现万一也不会泄露他们已经得到文件的情报。 第114页 刘宪轸今天接收到她的信号的时候本就心生疑惑,同时又担心是敌人引诱, 故意在办公室里等她。在见到涌星之后,他也打消了这个念头。面前的涌星脸色惨白,而又直言这是徐敬棠的打火机。 刘宪轸心里就明白了七七八八, 同时也察觉这可能是扳倒徐敬棠的一个重要时机。老话说枪打出头鸟,徐敬棠在沪市是多么重要的中心人物, 若不是他在从中协调, 沪市只怕早闹翻了天了。 而这黑暗里有多少人想要他那颗项上人头啊,要是沪市乱下去,岂不是如了很多人意。 刘宪轸也是情报人员, 涌星能想到的他也想得到,于是只给了涌星一个坚定的眼神后并没有多问。 「你没事吧?偷这么贴身的东西出来, 会不会有危险?」 涌星摇了摇头,给了他一个安定的微笑, 「放心,我没事,只不过今天被他缠住了。正好稳住他。宪轸,动作一定要谨慎快速,日本人也不是傻子。」 刘宪轸点了点头,涌星不敢逗留,直接下了楼梯。出了大楼,就看见徐敬棠歪在大门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其实偷打火机不是个明智之举,别人不知道徐敬棠多能抽菸,可涌星却知道。然而机会稍纵即逝,涌星不能允许到手的鸭子飞了。但今天徐敬棠不知道怎么了,竟然一直没抽菸。 只是低着头晒太阳。 见到涌星从大门里走了出来,徐敬棠连忙站直了身子。他的脸色好了些,但两人对视后都多少有些尴尬。 「还真叫你说准了,」涌星故作轻松道,「科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她好脾气地笑着,等待着徐敬棠拿这事涮她,谁知道徐敬棠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就离开了。 涌星有点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多问,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徐敬棠的身后。结果一路徐敬棠都没回头看她,涌星决定出卖色相来吸引他的注意——果然徐敬棠刚停下脚步,就感觉背后一痛。 他扭过头来,就看见涌星呲牙咧嘴地故意揉着自己的额头。 什么演技,一看就是无事生非。徐敬棠一脸冷漠,可涌星哪能放过他,立马拉着他,笑得那叫一个天真无邪,「徐敬棠,不会吧,你生气啦?」 「上车吧。」 徐敬棠还是不理她,粗暴地往她后背一推,把她丢进了车里。上了车之后,徐敬棠问,「去哪?」 涌星惊讶,「拜託,不是你找我约会的吗?」她煞有介事地喊他「督察长大人」—— 「你难道不知道,男人不能问一个淑女要去哪里么?」 「我又不知道你想去哪。」徐敬棠像是有些累了,「如果你想回家,我现在就让元空送你回去。」 「真是小气鬼。」 涌星没想到他竟然下了逐客令,「还真生气了啊,徐敬棠你不想载我就直说,干嘛故意赶我走。」 「我不是赶你走。」长长的一股气从徐敬棠的鼻腔里唿出,他揉了揉眉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如果你不想.......」 「我是说,如果你不想,我不想做违背你意愿的事。」 「我想。」 话音未落,涌星肯定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斩钉截铁。她映着徐敬棠惊讶地目光,笑着,「徐敬棠,你到底是哪来的那么多主意,你凭什么替我决定我不想?」 徐敬棠有些惶惶,他望着坐在他身边不到五寸的涌星明晃晃的笑颜,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而涌星已经害羞地扭过头去,对着前面目不斜视的元空道,「元空?你是叫元空吧?这样,去看电影好了,听说新.......唔......」 话才说了一半,涌星却被人欺身上来,整个人跌在了轿车软硬适中的皮质座位上,周身都被徐敬棠激烈又火热的氛围笼罩。 徐敬棠像是疯了似的问她,他的吻如同雨点般砸落在她的下巴唇齿。涌星被吓了一大跳,呆呆地任由他动作,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勐地拍打他的背。然而压着她的男人立马出声警告,「陈涌星,要是不想我在这办了你,就乖乖不要动。」 涌星感受着大腿内侧和他过分贴近的某处滚烫,十分识时务地停止了动作。 「陈涌星,这是你先惹我了。」 涌星只觉得自己被亲的头脑缺氧昏沉,才听到徐敬棠闷闷地来了一句没头没脑。徐敬棠的喘息犹在耳侧,听得涌星心惊肉跳,不过他却冷静了下来,动作也变得轻柔起来,半是安抚半是逗弄地轻啄她的流畅的眉骨、涣散的眼睛、挺翘的鼻樑最后又在她红肿水润的唇上流连忘返。 然后才发现她哭了。 徐敬棠有些慌了,下意识地抿住了她正在流泪的眼角。 她是不是很久没有哭过了? 徐敬棠忘了从哪听说的了,据说人哭的次数越少,眼泪就会越发咸涩。她一定很少哭,不然为什么一滴泪就让他满口满心的苦涩。 「陈涌星,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不要给我希望。」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然而却无人应答,涌星也没办法,她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哭了,可是不知是他忽然而来的温情还是什么让她方寸打乱,无法思考,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地往下落。 「好了好了,我错了。我再也不对你耍流氓了。」 徐敬棠被她烦的没办法,只好将她搂在怀里,通过不停违心贬低自己人格而安抚怀里的水龙头。 第115页 「陈涌星啊,你想哭就哭,但我就想问一句,我就亲了亲你,之前又不是没亲过,犯得着跟死了爹妈似的么?」 徐敬棠已经被她哭麻木了,一脸生无可恋地破罐子破摔。 「还有别人在呢!」 涌星的心情太复杂了,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止不住地哭泣,所以只能找一个最浅显地理由来搪塞。 「嗨,至于么,你就当他不存在不就行了么?他不会看的。」 涌星狠狠地拧了他的胳膊一下,「不行!你就是不尊重我!」 「好好好,我不尊重你,我猪狗不如。诶不是,陈涌星,我寻思你原先也......算了我不说了。」 徐敬棠有些纠结,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噤了声。 「你想说什么?」 涌星探出头来,肿着眼睛瞪他。 「我不说了还不行么,一说你有跟个母鸡似的乱叫。」 「说谁母鸡呢!」涌星又是一拧,她脾气上来,「说!你大胆的说!我倒要听听,你要吐什么象牙!」 「行,你说的,一会别跟老子耍赖翻脸就行。」徐敬棠见她这样,直接道,「我说,你原先也不这样啊。我没觉得你多高尚啊。」 「怎么一下子贞洁烈女起来了。」 「徐敬棠!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涌星此刻情绪不稳定,又要拧他,却被徐敬棠一下抓住。 「就说了你这小娘们儿要跟我翻脸。」 徐敬棠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背,忽然正经起来,「涌星,刚才等你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想拿什么话反驳你。但很可惜,我想了这么久,还是没法说服自己。」 「你说的对,我们都不是从前的我们了。我们之间早就没那么熟悉了。」 「所以你如今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都不知道。但是只要你肯告诉我。涌星,只要你告诉我了,我就知道了。」 徐敬棠有些愤愤,又有些不甘,声音忽然小了下来。 「十年算什么,我有办法补回来。」 涌星听的一愣,泪水又落了下来。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徐敬棠你为什么不明白,为什么不明白。 然而徐敬棠却轻轻地掏出手帕替她擦干净脸上的泪水,故意吊儿郎当地在她耳边轻声道,「还哭啊,姑奶奶,求求你,别哭了。」 「怎么这么多水要留,我内裤都要被你透湿乎了。」 徐敬棠坏笑着哑着声音,故意贴着她的耳朵轻咬,果然涌星被他吓得一下就坐直了身子。 「徐敬棠!你不是说你再也不耍流氓了么!!!」 怒吼完还不好意思地偷偷瞄了前面的元空一眼,果然元空宛若得道高僧。而徐敬棠也在她这幅做贼心虚的模样给逗得开怀大笑起来。涌星被他气得上前作势要撕烂他的嘴。 却又是被徐敬棠一把按回怀里。 「徐敬棠!你撒开我!」 而徐敬棠却恍若未闻,大手一挥沖前面的元空道,「开车吧元空,没听见你大嫂说要看电影么?今天无论什么事的,都得等看完电影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流氓徐敬棠 日常开车打嘴炮 第66章 故都春梦 元空将车停在了国泰大戏院的门口。 徐敬棠并没有急着下车, 而是坐在车里等涌星收拾心情。涌星故意从包里掏出粉盒补妆,其实补妆是假,刚才哭得痛快, 结果现在连扭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好了没?」 饶是这个时候, 徐敬棠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车内空间狭小,他有些气闷似的拽了拽领口, 引得涌星频频侧目后又连忙道, 「慢慢来不着急。」 涌星有些不好意思, 「我当然不着急。」 她啪地一下合上粉盒, 满意地从汽车的后视镜里左右看了看, 「好啦,走吧。」 徐敬棠一扫眼, 看到她手包里的就用了一次口红,没话找话, 「不补补口红了?」 涌星斜眼睨了一眼,笑道,「行啊徐敬棠, 口红都认得。」 「这有什么啊,小瞧人。」徐敬棠不屑, 「丹祺口红嘛, 『可以让女人拥有一副勇敢的面孔』,报上不总这么说呢么。」 涌星本来是开玩笑,一听他这头头是道的样子心里又有点不高兴了, 「这样啊,那你让谁拥有一副勇敢的面孔了?」 她这话说的酸味儿十足, 徐敬棠也琢磨过来了,连忙笑着找补, 「这不是开玩笑么?一根口红哪有那么大能耐,一个人勇敢那是跟她的学识和优秀的人格是分不开的,就像你。口红,都是给那些不如你的,最多也只能让她们拥有一张美丽的面孔。」 「无事献殷勤。」 两个人走在台阶上。街上很热闹,但是电影院门口却门可罗雀。维新政府为了面子,沪市所有主干道都挂满了彩灯和红灯笼,处处都有小孩们的笑声和鞭炮声。 徐敬棠今天心情很好,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竟然能和涌星两个人坐在一起看电影。此刻的景象是他在梦境里都未曾奢望过的,正想着就听到一旁的女人忽然低声笑了一下。 「徐敬棠,你到底行不行啊?」 「啊?」徐敬棠回过神来,心虚地看了涌星一眼。涌星冲着售票处的小窗口努了努嘴,「根本就没开门啊。」 果然小小的圆拱形窗口被一片小小的铁皮挡着,徐敬棠并不常看电影,没时间,也没兴趣。这次也是突发奇想,忽然想起曾经听哪个下属说过,女学生最喜欢的就是看电影。只要能请她看场电影,那她的心就会牢牢地拴在你身上了。 第116页 徐敬棠当然不奢望一场电影就能把狐狸似的陈涌星给牢牢拴在身上,他只是当时听着,第一个想到的女学生就是陈涌星。 短头髮,蓝上衣,一双长直有曲线地腿从玄色百褶裙下面伸出来,走起来风风火火。 那时候没什么钱,两个人连大戏院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徐敬棠每天接送她回家,两个人沿着街道慢吞吞的往家走。他还记得有一年戏院上了阮玲玉的《故都春梦》,大大的海报贴在国泰大戏院的门口。 他记得她停下脚步看了好一会儿,明明眼里都是对画报上那个美丽女星的羡慕,结果又嘴硬称之为「纸醉金迷」。 徐敬棠总觉得她把自己逼得太近了,好像非得变成一个纯白无暇无欲无求的人才行似的。他一直想告诉她,其实普通的女同学陈涌星很好,没必要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 他就喜欢她毫不高尚满是欲望的眼睛。 刚开始他自己都没发觉,等他发觉的时候却是没了机会。 因为是过年的缘故,大戏院没有开门。但堂堂法租界督察长又何愁没有办法,就一会儿的功夫,元空已经通知了国泰大戏院的经理。徐敬棠一句话没说,经理已经擦着额头上的汗请两个人进了戏院。 没开门刚好,省的包场了。 戏院因为放假的原因,里面十分闷热,一丝风都没有。徐敬棠有些憋闷地清了清喉咙,不耐烦地扯了扯领子,又将笔挺的大衣脱掉挂在手上。 两个人入了座,而戏院经理仍不敢轻易离去,佝着身子十分有眼色地问陈涌星想要看什么。 涌星从没见过这阵势,戏院经理脸上奉承的笑让她浑身难受,于是推了推徐敬棠,「你说吧,我不想动脑筋了。」 她的语言动作都透出十分的自然熟稔,好像他们是多年故交,每个星期都要一起看一场电影。 「那就《故都春梦》吧。」 徐敬棠不是故意在涌星面前提这个,只是单纯因为他只了解这部戏。后来涌星不告而别之后,他一个人在这个城市如同孤魂野鬼一般穿梭,后来因缘际会,遇到了贵人,而他自己也有勇有谋,靠着手段血泪一步步地改头换面,终于让自己变成了一个与过去完全不一样的贵公子。 日后再去想想,蜕变的日子已变得模煳。他不是沉浸在过去优柔寡断的人,当他完全变成「埃德里安先生」了之后,他就再也不曾想过过去。唯独一次失控,是他深夜参加完酒局后离席,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开过国泰大戏院。 戏院的门上贴着半张海报,被雨打湿又烈日晒干,不知如此反覆了多少次后终于变得皱皱巴巴褪色暗淡。他一眼认出来海报上只剩半张脸的影星,也想起曾经有个女学生,站在她的面前,又羡慕又嘴硬。 他叫元空停了车,依旧是在戏院关门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空旷无人的戏院内,看完了一场无声的黑白电影。电影讲了个俗套的故事,男人女人,插足爱情,堕落重生,幡然悔悟,破镜重圆。 无聊得厉害,全都是让徐敬棠厌倦的桥段。可那晚他竟然就那样静静的看完了,他坐在戏院里,放电影的光从他头顶划过,像是流星的尾巴。电影机偶尔会咯吱咯吱的响,而他恍若未闻。 他望着幕布上眉如远山的漂亮女人,脑海里却全都是那个傻气又倔强的女同学—— 想她为什么那么傻,自己明明很优秀,可偏偏看不到,偏偏还是想要成为别人。 「督察长大人好品味啊,这是老片子了。」戏院经理仍旧拍着徐敬棠的马屁,「这片子从前最红火,带子磨坏了好几盘。结果如今阮小姐没了,这片子也没人看了。得亏您是来我们国泰了,我们还存着一盘带子,不然这别的地方您还真咋不到。」 戏院经理夸夸其谈着,本不在意的涌星听到他的话却是十分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了?阮小姐没了?」 「是啊。」戏院经理见她好奇,立马回答,「死了好几年啦,您不知道么?阮小姐死后好风光的嘞,多少电影界的名人给她抬灵,诶呦呦,老气派了。」 「好了,去放片子吧。」 徐敬棠担忧地看了失魂落魄的涌星一眼,挥手赶人了。戏院经理滑头地看了看两个人,也明白过来了立马赔着笑脚底抹油跑了。 「你知道她怎么死的么?得了病?还是意外?」 电影还未开场,涌星的声音从黑暗里响起,有些失望但还算平静。 「都不是,是自杀。」 徐敬棠有些担忧但仍然如实相告,对面的人沉默了许久,「割腕?」 「不是,安眠药,报告上说吞了三瓶安眠药。」 他说着,涌星仔细地听着,末了竟点了点头,「嗯,她那样漂亮的人,估计也没法忍受自己死后太不体面。」 「真难以想像,她那么纤弱的女人,喉管竟能咽下那么大的药片。」涌星嘆了口气,似乎十分惋惜,「不过这事一出,她想要死后清静也不可能了,沪市那些撰写三角插足的桃色小报怎么会放过她。虽然不太理解,但是既然发生了,无论如何还是要体谅她。」 涌星的声音很温柔,然而徐敬棠却是听得心里一惊,「你吞过安眠药?」 「啊?」 涌星没想到徐敬棠竟然角度如此刁钻,没想到她说着别人他却关注她有没有吞过安眠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抬头望着徐敬棠无奈道,「徐敬棠,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 第117页 然而身边的徐敬棠却是一脸严肃,寸步不让地逼问,「陈涌星,先回答我。」 「曾经吧,只不过那时候事多,晚上睡不着觉,有时候会吞几片。这么凶干嘛?」 涌星总觉得跟徐敬棠坦白自己的心里路程是个有些奇怪的行为。她没有骗徐敬棠,当时她独自一人刚到日本,而又无法从陈玄秋的死中走出来,一个人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血、子弹,还有陈玄秋倒下时睁大的眼。 实在没办法了,只得找医生开了药,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再吃上一片。她是有节制的人,即使无效,也只吃一片。真奇怪,几千个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涌星却从没有一个想过一了百了。 「以后不许吃,听到没有?」 徐敬棠粗声粗气地斥责。 「早不吃了。再说了,遵医嘱完全没问题的。你知不知道失眠有多痛苦啊。」 涌星有些哭笑不得。 「那也不许吃。」 「好呗,不吃就不吃。」 涌星翻了个白眼,真是的,跟个小孩子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涌星是自卑的,可又是幸运的。陈玄秋拯救了她可同时毁灭了她,他让她无地自容,让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所以年轻的时候总是时刻怀疑,想成为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却唯独不想成为自己。可她又是幸运的,因为自始至终徐敬棠都是坚定地选择了她,并且了解她全部的好。 第67章 故地重游 电影是在一片沉默声中悄然开场, 又是在一片悄然中默默拉上了帷幕。 看电影的全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都只是静静地看完了那个俗套的故事。电影进入尾声的时候,涌星扭头看了看一边的人, 才发现徐敬棠竟然歪倒在一旁睡着了。 涌星从未在这个角度认真地打量过他。徐敬棠的头髮有些卷, 可从不像其他政客一样将头梳地锃光瓦亮,任其自由又蓬松地生长。有些凌乱, 可又很潇洒。他的睫毛很长, 睫毛的阴影落在下眼睑上, 挡住了眼下的淡淡乌青。下巴上有淡淡鬍渣, 看来他仍不不是很会照顾自己。 睡着了的徐敬棠气场很温和, 看着仍向是那个仗义出手又跟在她身后死皮赖脸的小捕快。 鬼使神差间,涌星低下头, 在他发间落下轻轻一吻。 徐敬棠睡得很沉,涌星被自己举动吓了一跳, 见没有吵醒他后才放下心来,可脸颊滚烫的必须不停用手扇风。 她没有叫醒徐敬棠,任由他歪在自己的近旁均匀唿吸, 安稳入眠。 徐敬棠这一觉睡了很久,他很久没有这样惬意地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待他悠悠转醒之后, 才吓了一跳, 立马坐直了身子,「怎么不叫我?」 涌星被他这大幅度的动作给逗笑了,「没叫你不也醒了么?不过你真行, 睡得可够久的。」 两个人从影厅里出来,天色竟然已微微擦黑了。徐敬棠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想说些什么可目光先一步对上了在门外等候已久的戏院经理,而经理此刻笑得一脸暧昧。 徐敬棠和涌星对视了一眼, 不觉都是红了脸。可谁知两人这尴尬的动作反而更引得人浮想联翩。经理连忙笑着问,「督察长,还尽兴吧?」 「啊.......」 徐敬棠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腔,忽然间竟犯了小孩子脾气,不愿承认自己只是看电影睡着了,只得含煳道,「还成,还成。」 什么还成啊?!涌星听在耳朵里,心里气得直跺脚——徐敬棠这样一说,不是坐实了他们刚才发生了点什么么。于是瞪了他一眼,「走不走,我快饿死了。」 她正在气头上,言语不善。戏院经理哪里见过别人这样对法租界督察长,不觉看直了眼睛。更神奇的是徐敬棠竟然也不生气,任由她耍脾气。 「我天。」经理看着两个人并肩走下楼梯的背影,对着还没来得及下楼的元空道,「元先生,那位小姐是谁啊?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督察长这样呢。」 元空懒得同他搭话,掏了钱付给他,经理连忙推脱不要,元空只塞进他的西装口袋里,瞪了他一眼威胁道,「刘经理,太好奇可不是好习惯。」 话音未落,便赶了下去。 今天正是大年三十,中国人的饭馆餐厅俱是闭门谢客。天黑了下来,路边已经有小朋友们带着炮仗线香在马路边放了起来。 徐敬棠和陈涌星两个人此刻都很放松,也没坐车,慢慢地沿着街道找着还没关门的餐厅。一路上,徐敬棠还仗义热心地帮不敢点炮的小朋友们点了炮仗。他玩心大起,从犹豫的小朋友手中接过线香,摆正炮仗。 小孩子们都是胆小又好气的小动物,都贪恋炮仗的刺激,可同时又畏惧未知的恐惧。正好徐敬棠自告奋勇,五六个小朋友跟刚刚出壳的小鸡仔似的围在徐敬棠这只「老母鸡」后面,捂着耳朵叽叽喳喳。 涌星也有些害怕,抿着笑要躲。谁知道还没来得及迈步,就被徐敬棠一把拉住让她无处可逃。徐敬棠将她挡在身后,空出来的手还紧紧地攥着她生怕她跑掉,抽空在她耳边贱兮兮道, 「跑什么?我挡在你前面,还能叫你受伤不成?」 涌星没来的说话,徐敬棠手里长长的线香已经挨着炮仗的芯子,芯子很短,当即「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云霄,五颜六色的火光花似的喷射出来。小孩子们被逗得一会儿尖叫一会大笑,推推搡搡地在炮仗边玩得不亦乐乎。 第118页 而徐敬棠已经拉着涌星从人堆里跑了出来。涌星看了徐敬棠一眼,又看了一眼,先是忍着抿嘴笑,可这笑意却是无法掩饰,涌星越笑越大,忍不住笑弯了腰。徐敬棠知道她在笑自己,自然不会这样轻易放过她,缠着她,逗弄她,非得叫她说出为什么来。 涌星被他闹得没办法,才指了指徐敬棠的脑门——原来徐敬棠刚才点火的时候,涌星被身后的小朋友们一推搡,没站稳地撞了徐敬棠一下。徐敬棠也是往前一踉跄,正好炮仗点燃,炮灰飞到了他的额头上,乌黑的一小块,涌星越看越想笑。 「梦巴黎还开着呢,去不去?」 徐敬棠望到街角那扇还亮着的大门,扭头问涌星。涌星没想到梦巴黎竟然还开着门,于是也点头表示贊同。 梦巴黎还是老样子,仍是十年前时兴的样子,只是在如今看来却稍显老旧了。但也很多人就喜欢这股十分有时间感的老旧氛围,是而梦巴黎的生意倒是也不错,不过还是为了生意将菜单改成了中文。 此刻正是饭点,店内座位不多,两个人跟着侍者来到空着的卡座,才发现竟然是十年前的那一张。 「真奇怪。」 涌星坐下,望着红火的窗外,又举目四望,对着低头点单的徐敬棠开口,「这感觉真奇怪。」 徐敬棠点了单将菜单还给侍者,望着扭头望着窗外的涌星,抬手打开糖罐,夹了四块方糖丢进她面前的咖啡里。 「真是无事献殷勤。」 涌星十分受用,可是又不好意思,连忙低头喝了一口咖啡,「更奇怪了。」 「怎么奇怪了?」 「说不上来,」涌星摇摇头,「就好像梦巴黎里的时钟跟我们的不一样。」 就好像梦巴黎一点都没变,全是老样子。 徐敬棠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但没有说什么,他仍旧是不喝咖啡,只端着透明水杯望着她。餐点上来的很快,涌星惊讶地发现侍者上来的甜点就是之前她胡乱点单后最好吃的那块黑漆漆的布朗尼。 「栗子朱古力布朗尼,还喜欢么?」 徐敬棠将碟子推到她面前,涌星看了看他,低头尝了一口,「你怎么知道这点心的名字的?」 「吃你的吧。」 徐敬棠嘴角带笑却不打算解释什么——毕竟他无数次的来到梦巴黎,一块一块的试探点单,就是为了在这一刻风轻云淡地问她一句「还喜欢么」。 涌星今夜心情很好,甚至点了两杯甜酒,两个人面对面小酌了一番。待饭毕后,涌星站起来才发现自己有些醉了。 徐敬棠吃的很少,看的出来他仍旧不爱西式的吃食。今天实在是太愉快了,所有的惊喜都像含苞待放的花蕊一般层层递进地送到她的面前,让她目不暇接,几乎忘记了一切。 这顿饭吃的很慢,他们彼此都未曾言语,但彼此十分有默契地明白今夜过去后又意味着什么。涌星逼着自己不要再去想下一步,她只想享受此刻。 他们出门的时候,已近午夜。街上也没了人影,家家户户灯火通明,但都紧闭门户,不停有烟花从寻常人家的院落里飞出天际,空气中飘来阵阵饺子的香气。 街上一辆车都没有,他们两个走在空旷无人的大街上。涌星踩在电车的轨道上,歪歪扭扭地走着,徐敬棠伸出手扶住她,而涌星却停下了脚步。一声尖锐的唿啸声飞出来,他们仰着头望着天上绽放的朵朵烟花。 「真好看。」 欣赏了一会儿,涌星才开口,她几乎是贪婪地望着天边渐渐消失的烟火。 徐敬棠望着她难掩失落的神情,忽然开口道,「陈涌星,愿不愿意陪我跳支舞?」 「?」 涌星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微微耸肩,笑道,「徐敬棠,你是不是喝醉了?」 「别这么小气,一支舞而已。」 徐敬棠一把抓过她的手,容不得她说不,「跟那么多野男人跳过,就是不跟我跳。」 「什么啊,徐敬棠,这大街上的!」涌星哭笑不得,又眼看着他拉着她不像是开玩笑,连忙推他搪塞,「不好意思,我走了一天了,脚疼。」 徐敬棠低下头来望着她的脚,裹着细腻丝袜的脚的确缩在半高的玛丽珍鞋里。那双脚在他炽热的注视下,瑟缩了一下。 「那就不要穿了。」徐敬棠说到做到,他才不顾及什么,坏心眼地低头作势要解她的鞋带。 「喂!徐敬棠!你不会要来真的吧?」 涌星吓得连忙搂住他,而她自己的手顺势从他两腋下插到后背。徐敬棠立马站直了身子,一下就成了涌星搂着他的样子。 「你这话说的偏颇。」 涌星觉得距离太近了,刚想收回,可半途被人拦腰抱住。 「陈涌星,我徐敬堂什么时候对你来过假的?」 涌星脸上一红,头顶男人的声音再次传来。 「来嘛。」 「累了就踩在我的脚上,保准不疼的。」 第68章 螳螂捕蝉 涌星已经忘记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梧桐弄的了, 只记得那晚笑得生痛的喉咙。 他们一路走到梧桐弄的弄堂口,路灯,建筑, 万家灯火都被抛在了脑后。 即使很多年之后, 涌星还会忍不住想到1938年的那个旧历新年。 那是他们相逢的第一天。 第119页 年迈的城市在不久前刚刚经歷了一场洗劫,可街道两边的商贩仍旧挂满了火红的灯笼, 摇晃的烛火映照着这个千疮百孔的萧条城市, 地上铺满了爆竹燃尽后的纸屑。新生和残骸在这一瞬间同时上演。 他们那天一同看了场黑白电影, 吃了顿老式西餐, 最后他将她送到民国路上的一个名叫「梧桐弄」的小弄堂门口停了下来。徐敬棠没有继续向前, 而是倚在弄堂门口歪着头点着了烟,目送她走进去, 再走进去。 而她站在黑暗里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只见站在路灯下的男人一头碎发飘摇, 正挥着手沖她笑。 涌星记得自己也短促地笑了一下,然后听到自己的声音飘落进夜风里,对他轻轻说了句, 「新年快乐,徐先生。」 这还是陈涌星第一次感觉到节日的意义, 当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 徐敬棠看到了她回头时正眯着眼抽菸, 见她扭头也只是笑。直到再也看不见涌星的身影后才低头扭头准备往回走。 谁知道却看见了身后早已站满了真枪实弹的日本宪兵,而元空早已人用枪抵着无法动弹。坂口英夫站在前面,望着徐敬棠笑得阴森。 徐敬棠冷眼看着, 有回头看了那漆黑的弄堂巷子,抬头沖面前的人道, 「走吧,有什么别在这闹腾。」 坂口英夫冷笑了一声, 但也给了他面子。徐敬棠坦然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坂口少佐,人还不放么?」 坂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元空还被人拿枪指着的,当即立刻装煳涂地笑了笑,手一挥,宪兵队也松了手。 「还不走?」 徐敬棠瞪了一眼愣在原地的元空,元空眼底满是担忧,但没说什么低头就准备走,谁知道还没迈步就被宪兵队的拿枪拦住。 徐敬棠愠怒,望着坂口英夫。坂口英夫到底忌讳他几分,话说的好听可却也不放人。 「督察长先生,您见谅,兹事体大,上面有命令,事关文件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徐敬棠冷笑,「文件?什么文件?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坂口英夫懒得和他兜圈子了,打开车门作势要请他上车,「督察长大人,请吧。有什么事都不该在大马路上说啊。」 徐敬棠看出来他今天是有备而来了,而如今被日本宪兵团团围着,只能上了车。 可没想到坂口英夫竟然直接将他关进了宪兵队的审讯室内。 很显然,坂口英夫这回早就对他怀恨在心。坂口为人十分骄傲自大,一向从不遵守规矩,而对待国人更是可以用「残忍」形容。而他面对徐敬棠的时候却又不得不向他行礼,同时徐敬棠与宫泽秀中私交甚密。而坂口英夫大半夜的就私自将他关押,只怕也有几分杀鸡儆猴的意思在里面。 坂口英夫偶然得知,宫泽秀中曾对徐敬棠说过他留不得,他们二人密谋他的事就是埋在坂口心中的一根刺。而在得到宫泽对他起了杀心之后更是坐立不安起来,他本欲直接与宫泽反目,却没想徐敬棠竟然直接送上了门来。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可是坂口英夫怎么忽然腰杆硬起来了,他究竟掌握了什么确凿证据,可以让他有信心一举将徐敬棠置之死地的呢? 到了审讯室,这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饶是徐敬棠,也被人五花大绑地直接丢在了老虎凳上。徐敬棠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坂口英夫就立马叫人将其痛打了一顿。他自然知道徐敬棠这样的人根本不是一顿打就能解决的,而他明知道这样做没有用处,却仍旧为了报那日徐敬棠撞见他被扇耳光之仇。 直等到徐敬棠被打的满身是血之后,才又被人拖回审讯室来。坂口英夫冷笑着看着垂着头的徐敬棠,再也看不出往日高高在上的姿态,大笑起来,亲自拿过一盆浓盐水兜头就是一泼。 浓盐水渗入徐敬棠皮开肉绽的身躯,刺骨的疼痛一下刺激了徐敬棠的神经。他缓缓睁开眼睛,盐水混合着血水流入他的眼睛,蛰地他双目血红。 徐敬棠吐出一口浊气来,扬起头望着坂口英夫。 「坂口英夫,你到底想干什么。这是法租界,还由不得你们撒野。」 坂口英夫却似乎没有被他威胁到,藏在小鬍子下的嘴巴裂开大笑,「督察长大人?哈哈哈哈,我希望你看到这东西之后还能如此义正言辞。」 话音未落,一宪兵将一个东西递给他。 坂口英夫把玩着手里那个十分机巧的打火机,试图欣赏徐敬棠脸上的仓皇失措,只可惜他什么都没看到。徐敬棠冷静地望着被他攥着的那个打火机,身后却是出了一层冷汗。 那只奥地利产的打火机,本身的稀有预示着主人的身份。 坂口英夫暗恼徐敬棠的镇定,气急败坏地走到了他的身边,将打火机凑到他的鼻尖,「噔」地一声点燃火苗。 火苗映照在徐敬棠和坂口英夫的眼里。 「督察长大人?你还不知道吧?军火文件丢失一案,都是我宪兵队在调查操办。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我们多日搜查,还真叫人给搜出来了。那文件就藏在汉德酒店的花房里,而这枚打火机就是意外收穫。」 「可是当我们赶到文件标註的地方的时候才发现军火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督察长大人,你说那批军火应该被转移到哪里去了呢?」 坂口英夫将打火机丢给一旁的宪兵,死死地盯着徐敬棠,「可是很不巧,当我们往下搜查的时候,才发现这枚打火机全沪市只有一个。之前是宫泽先生的心爱之物,后来就给了督察长您吶。」 第120页 「督察长大人,宫泽先生如此信任你,你怎么能拉下呢?」 话音未落,坂口英夫直接伸手直直地插进徐敬棠血肉模煳的大腿里。徐敬棠登时脸色发白满身大汗,可是坂口英夫却不满意他这副死命咬着后槽牙一声不吭的模样,他的半个手掌已经没入徐敬棠的血肉中,还不死心地费力搅拌着。 大股大股的血水从大腿流出来,徐敬棠终于忍不住低声嘶吼。坂口英夫望着他却变态似的大笑起来,满是血水和骨肉残渣的手勐地抽出,直接一把捏住了徐敬棠的脸颊眼瞪着眼地沖他笑。 「我.......隶属于法国政府,你无权......审问。」徐敬棠意识已经涣散,但仍憋着一口气道,「我要求.......国际法庭介入。坂口,你......滥用私刑,属于政.治.事.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坂口英夫最烦就是国际法庭政.治.事.件,这些尖锐的敏感词都会激起他作为战犯的回忆。他照着徐敬棠的腹部就是一脚,徐敬棠「唔」地一声突出一口血水来,却仍然睁着眼睛望着坂口英夫。 坂口英夫被他的目光盯地发毛,发疯似的揪起他的领子咆哮道,「别想威胁我!你以为你还是高高在上的督察长么?」 他望徐敬棠的脸上啐了一口,「你们这种低等民族的劣等血液!只配做这世上最骯脏的工作!如今确凿证据就摆在面前,我完全有理由直接杀了你!到时候随便给你安个暗通赤.匪的名头,你觉得会有国际组织来救你么?」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告诉我那批军火,你和宫泽那个混蛋将它私藏在哪里了?告诉我,我还能考虑留你一条生路。」 「坂口,你怎么就这么确定你得到的消息就是准确的。谁告诉过你,这个打火机就是我的?」 其实这个打火机的确是徐敬棠的,但他在赌,他用坂口英夫几近崩溃的癫狂来赌他因为愤怒慌了手脚,在并未掌握确凿证据的同时就擅自逮捕了他。 宫泽秀中对他起了杀心的消息,是徐敬棠有意让人透露出去的,为的就是坂口和宫泽内讧。可是在他的计划里,却从没有那个打火机。那个打火机他一直贴身带着,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藏匿文件的地点,又是怎样将他裹挟进这件失窃案中的呢? 而很显然他根本毫不知情军火的下场,他虽然暗中留意但一直一无所获。而他同时可以肯定,宫泽秀中是不会私藏军火的。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徐敬棠早已看透了宫泽秀中。 宫泽秀中和坂口不一样,坂口是个军人,而宫泽秀中实质上却是个商人。尽管他在军中担任要职,但无论是人还是战争,对于宫泽秀中来说都是他生意上的筹码。他其实并不是这样在意那批失窃的军火。 而徐敬棠对于他的万国生意来说,更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宫泽秀中需要他从中牵线的勾当还多着呢,更不可能假借坂口的刀杀了他。宫泽秀中不可能做赔本的买卖。 徐敬棠觉得意识有些涣散了,可是坂口英夫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印证了他的猜测是正确的。 坂口英夫,也在赌。 而他想要活着出去,唯一能做的,就会利用坂口对他的误会拖延时间,等着国际势力或是宫泽秀中介入。 第69章 折磨 一大早, 涌星还埋头于被窝中的时候就被楼下热闹吵醒。 即使国家风雨飘摇,但年仍然是要过的。家家户户起早贪黑辛苦了一整年,理应选择几天犒劳犒劳自己, 也理应联络一下许久不见的亲朋老友。 涌星睡眼惺忪, 在试图起床失败后再次瘫倒在了枕头上。或许是饮酒的缘故,昨夜她睡得很沉, 似乎做了梦, 可当她睁开眼的时候却又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她有心睡个回笼觉, 奈何梧桐弄里热闹非凡, 素白的胳膊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来, 暴露在冷风中。 她伸手抓了抓凌乱的头髮,还是头一次无所事事地盯着窗台发呆。 窗边的书桌上摆着一盆白棉, 生命力顽强地厉害。涌星买它不过是把它当成一个传递信息的工具,从未耐心照料, 却没想到它仍旧一副生机盎然的模样。 一会可能得去趟陈公馆。 涌星伸了个懒腰,在心里默默琢磨——按照她的估计,日本人再慢这几日也该搜到汉德酒店了, 而她正好按照组织的要求到北平去,去见见那个将要与她搭档的、隐藏在高层的火山。 火山。 涌星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 心里多了几分好奇同时又多了几分焦虑——按照老胡同志的意思, 组织要求她跟火山组成假夫妻,配合火山完成任务。可这以后的任务该如何分配,主次该如何安排, 只怕又是一个大问题。更何况,两个不认识的人, 要磨合,要培养默契, 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她有些紧张,可暗暗又生出许多期待来。 肚子忽然「咕叽」了一声,涌星爽快地下了床。在老虎灶洗漱的时候,虎子穿着一身新衣服来给涌星拜年,涌星正想着到底要不要去陈公馆拜年 ,冷不丁地被他吓了一跳。她还没说话,就看见大腹便便的小莲跟在后面笑眯眯道,「陈小姐,新年好啊。」 「新年好新年好,虎子新年好,小莲新年好,还有肚子里的那个小宝宝新年好。」 大家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虽然个个面有菜色,可是精气神儿却和往日很不一样。涌星摸了摸小莲的肚皮,「快了吧?」 第121页 「可不么。本来年前就该生了,结果这小讨债鬼非得在我肚子里耗着。」 「他这是等他爸爸呢。」 涌星笑嘻嘻地打趣,最近沪市都在传,又有一批伤兵要回沪呢。这种捕风捉影的消息最折磨人,既怕那人缺胳膊少腿的回来,可又怕那人不会来。小莲倒是天天盼望着自家男人回来,然而伤兵下来了几批,梧桐弄里哭哭笑笑了几回,而小莲的心仍旧是七上八下。涌星安慰她,说是应该是没受伤,可看的出来小莲却没法放心。 涌星的话正说在了小莲的心上,她多日皱紧的双眉也短暂地放松了一段时间。 「也不知道怎么了,又不是投胎,但这心就是七上八下的。」 小莲不是沪市人,和涌星一样都是外省人,此刻也没什么亲戚朋友需要来往,于是也悠闲地靠在老虎灶旁边,跟涌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涌星在心里计算着去找老胡拿车票的事,同时又纠结到底要不要去给柳毓稚拜年。一想到柳毓稚那张严肃的面庞,和可以洞察一切的眼神,她就打心眼儿里发憷。可是,心里总是有个念头,明知道不理智,可是就是按捺不下去。 梧桐弄是老式民居,这里的住客大多是本地人,今日更是热闹得不行。人们来来往往,涌星看着穿梭其间的小莲就心惊胆战,反倒是小莲笑她没见过世面。 「你没生过孩子,看着吓人,其实没关系,什么都干得了的。」 涌星见她果真没事,就让虎子牵着他妈慢慢回家去。而自己出门拦了辆黄包车,直接去了爱当亚路。 出人意料的是,柳毓稚这回竟然没有刁难她,直接让她进来了。上楼的时候,就听见有咳嗽声此起彼伏。 涌星知道,是柳毓稚在咳。 这顽疾在她年少时便有了,听说是之前追随革.命,全国四处奔波染上的,开始是伤寒结果正赶上围剿。那时候年轻血热,没当回事,只是偶尔咳的受不住才吃上几幅西药来。就这么落下病根了。 涌星还在陈公馆的时候只知道这事儿,因为陈玄秋,陈玄秋每月都叫黄妈去打包中药来,放在小小的药炉里闷着。这事儿都是黄妈在做,就连煮好了药放进保温罐里,也是黄妈带过去。每个月的三号,黄妈的保留节目就是带着满满的药罐出去,半个时辰后再带着空荡荡的药罐回来,雷打不动。 这是陈玄秋和柳毓稚唯一的联繫。涌星那时候总会躲在角落里望着他,看他抽着烟望着火炉上的药罐发呆,忍不住在心里想,如果病的人是她,他会不会这样寸步不离。同时又忍不住嫉妒——嫉妒柳毓稚那样张牙舞爪,陈玄秋还当她是个不喝药的小孩子,这么多年还是念念不忘。 还是后来陈玄秋去了,一切真相水落石出后,她才第一次了解柳毓稚这个人来。然而那时的陈公馆如同火上干柴自身难保,人人都想赶紧跟陈公馆撇开干系,她也是被柳毓稚一封书信就送到了日本。 刚到日本那几年,她第一次开始接触陈玄秋和她共同坚持的理想,思想发生了许多转变,内心也产生了很多彷徨与感悟,可偏偏人生地不熟,心里实在憋闷的时候还想着给柳毓稚写几封信去,可邮戳还没来得及盖上就被日本的同志给拦了下来。 后来消息不胫而走,不知怎么就让柳毓稚知道她寄信这事儿了,过了半个月倒是来了一封信。涌星开心打开,结果噼头盖脸地挨了她好一顿骂,后来才再不生出这些念头了。 转眼十年已过,而她也早已脱胎换骨褪去一切稚气。辗转回国后,沪市日新月异,而柳毓稚也是那副严于待人的模样,让她几乎以为这是唯一没有改变的了。 可涌星推开门来,却被屋子里的人吓了一大跳—— 她没想到,柳毓稚竟然一下子老了这么多。 涌星无法将面前这个双颊凹陷的颇显老态的老妇和她记忆中那个张牙舞爪从不彷徨的战士联繫在一起。柳毓稚整个人陷在柔软的床褥内,干瘪地像根毫无生机的树干。外皮褶皱不堪,内里千疮百孔。 「.......太太?」 涌星压抑着心里的惊讶,轻轻地喊了一声。 柳毓稚坐在床上,虽然气血不足,但被她这声招唿又是白眼一翻,涌星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果然还是很习惯柳毓稚这幅看不上她的模样,起码让她明白她还有力气翻白眼。 「要叫同志。」柳毓稚语气也缓和了不少,「不要把这种封建残余思想带到我头上。」 「这不是叫习惯了么,叫您『柳同志』反而怪怪的,张不开嘴。」 涌星无视她的话,直接将点心水果放到她的床头。 「那这些东西来做什么,有这闲钱,还不如捐到前线去。我们的武装别说跟日军比了,就是跟重庆的也比不过。」 「你怎么知道我没捐?再说了,别的时候就算了,今天过年,我送你几个苹果,就是毛委员知道了也不会怪罪。」 涌星切了块苹果直接塞进了她的嘴里,柳毓稚被她吓了一跳,瞪眼,「啧!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这不是相信这陈公馆在您领导下是铁板一块么。」 涌星不客气地啃了一口苹果,挖苦道。柳毓稚倒是对她这幅神情有些手足无措,她久病已久,之前强撑着还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然而她现在躺在床上,说两句话就气喘,与面前的涌星一对比,她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伪装不下去了。 第122页 她撑了这么多年,真的很累了。 柳毓稚扭过头去不理她,闷声咳嗽。涌星也没说话,两个人一个脸朝东,一个脸朝西,都是自顾自地啃苹果。 「太太,你时常感到痛苦么?」 忽然,涌星忽然开口。柳毓稚奇怪地扭头看了她一眼,她们的关系太过复杂,即使大家有相同的信仰,可彼此交流不多。涌星从没问过她这样的问题,这种探寻内心角落的问题于她们而言,都太过于交浅言深。 「我时常痛苦。明知道这是条正确的道路,可是仍旧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所以我想问问您,您这样意志坚决的人,会感到痛苦么?」 会不会也想对某个人网开一面,抛下一切。 会不会也会面对一个抉择,无论选择哪个选项,都註定刨骨剜心,辗转难眠。 会不会也有那么一个小小的瞬间,觉得几乎溃不成军。 柳毓稚没有回答她,涌星望着窗外,窗外的阳光刺目,她受不住地闭上双眼,两行清泪留下。 「难怪您一直瞧不上我,别说,我也瞧不上我自己这幅样子。」 「太太,我求您教教我。」 「为什么我明明做了一件正确的事,可是内心痛苦仍然不减分毫呢?」 第70章 风波 柳毓稚坐在床上, 静静地听着涌星平静下的崩溃。 「.......你可真是够大胆的了。」 柳毓稚认真听她将这个步步为营的故事娓娓道来后,心绪复杂,一是为涌星的大胆和缜密, 二也是因为涌星所说的一切而勾起了一些原本以为已被时间掩埋的过往。 「这么大的事情, 也不向组织报备,一个人包揽下来, 没出意外还好, 出现了意外要怎么办?」 可是迟疑了这么久, 还是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放心好了, 我算好了。就算是暴露了, 也不会连累组织。」 涌星不服气地顶嘴。而身后的女人却不再说些什么,涌星以为她睡着了, 扭头一看却看见柳毓稚正望着她,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勇敢。 「涌星, 无论你想的多周到,但这次私下行动我认为你有必要向你的上级报备,毕竟我们组织也是有纪律的。但从另一方面来说......」 柳毓稚有些烦躁, 伸手要去摸床头柜上的烟盒,结果一抓空才知道被涌星收起来了。 像是偷糖吃却被抓包的小孩, 柳毓稚收回手, 咳嗽了一下,「从另一方面来说,你做的很好。涌星, 坦白讲,我对你一直处于一个观望态度, 并且不认为你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同志。原因我之前说过,你和玄秋是很相像的人。感情是你们人生中重要的东西, 感情促使你们前进,但同时会带来无止尽的痛苦。之前我也以为没什么,可后来玄秋去了之后,我才总是想,这样会不会太过于得不偿失。」 这还是柳毓稚第一次当着涌星的面,谈论起陈玄秋的死亡。为了不暴露两个人私下隐秘的关系,柳毓稚根本没有出席陈玄秋的葬礼,连到他的坟前哭一哭都做不到。 「同时,你当初加入组织的意愿也完全是基于感情的基础。这种私情产生的信念,我一向不认为是坚定不动摇的。然而你方才所说的一切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你让我重新认识了你,同时也证实了我之前的偏颇。」 柳毓稚望着她瘦削的嵴背,房间暖炉烧的旺,她脱了外套,里面只着一件雪纺洋装,一节一节珍珠似的骨节从顺滑的布料下露出圆润形状。 「老实说,如果有一天我被逼着和玄秋反目相向,举枪向对的话,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按下扳手。」 「但你做到了,涌星同志。」 「所以不要妄自菲薄,不要看不起自己,不要回头,直直地往前走。」 柳毓稚的声音很温和同时又很坚定,她拉住了涌星垂在被褥上的手。当手背传来一股暖流的时候,涌星吓了一跳似的仓皇回头,「太太谬赞了。您和先生伉俪情深,我怎么能跟您们比?」 「我与他.......」涌星迟疑了片刻,似乎正费劲想要从脑袋里想出一个贴近的词语来形容她和徐敬棠的这段令人困扰的关系,「......最多算是老相识罢了。」 谁知道刚一开口,柳毓稚就冷笑了一声,像是很瞧不起她这幅遮遮掩掩的神态似的——还好意思说是「老相识而已」?如果真的这样简单,那她为什么还要慌不择路地跑到她这里冒着自取其辱的风险来寻求宽慰? 「你还说自己不爱他?」 柳毓稚即使一脸被病魔折磨的疲惫,可目光依旧明亮,像是要照到涌星内心最深处的角落似的。 「徐敬棠,如今的法租界督察长,曾经却只是小东门巡捕房的一名不起眼的小捕快。」柳毓稚冷静地声音响起,「不过这个不起眼的小捕快可在十年前就敢为人先,做了一件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吧?」 涌星听到这话,心里一惊——难道柳毓稚知道什么? 果然柳毓稚继续道,「十年前的城南民宅爆炸案,驻沪日军损失惨重,就是他做的吧?」 她将涌星的惊讶尽收眼底,但却不打算作出解释,「我自有自己的渠道,你不必追问。」 涌星被她猜中了心思,面上一哂,不再言语,柳毓稚继续道,「而那场爆炸也是惹地日军震怒,同时也是日军暗杀沪市知识分子的直接原因之一。」 第123页 「换句话说,正是因为徐敬棠这个小捕快的行动,才让玄秋等多位在沪进步人士惨遭暗算。你,不会不明白。」 「可是你从没有怪过他不是么?」 涌星的唿吸又急促了起来,柳毓稚望着她可是却不打算看在她此刻可怜巴巴的份上就此好心停下分析。 「的确,徐敬棠没错做什么,甚至帮了我们。错的不是他,错的是日本人。可无论如何,如果没有这件事,或许玄秋本不该死。」 说到陈玄秋,柳毓稚还是哽咽了,却被她巧妙地用咳嗽掩饰。涌星连忙给她递水,却被柳毓稚推开。 「陈玄秋的命,你看的比自己都中。他刚死的那段时间,我天天派人盯着你,生怕你下一秒也跟着断了气了。这事过了十年了,你仍然不放过自己。」 「可哪怕你自己如此痛苦,甚至将痛苦揽到自己身上,宁愿潜意识里让自己以为是你害了陈玄秋,可自始至终你都没有为帮徐敬棠那小子后悔过。」 「你从来就没有一刻怪过他,不是么?」 柳毓稚望着她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罕见地觉得自己逼她太近,反倒主动换了话题,问起她接下来的打算了。涌星只说接下来去北平,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一会儿拿了票就离开。柳毓稚也是情报人员,不会多问什么。 「没想到也到你个小丫头独当一面的时候了。」 柳毓稚望着涌星说到任务时踌躇满志的样子,再严肃的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来,「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啊。」 「老实讲,我对自己是没有多少信心的。」涌星倒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总想着我这样半路出家的人,究竟能不能接受考验。」 「自我批评是有必要的,但是却也要注意分寸。组织既然通过了你的申请,又将你调来,这就是对你的肯定。不必妄自菲薄。」柳毓稚言语中肯,「人只要活着,那困难是不会少。可是关关难过关关过,你看即使没有了陈玄秋,你已经成长的很不错。」 因为身体的原因,柳毓稚说话间总是不自觉地喘息咳嗽。她也看的不出来,涌星表现出来的仓皇有一部分是来自于她的病。柳毓稚自己明白自己只怕也时日无多,但言语间却并不痛苦不舍,反而过来安慰涌星。 「你看看你,闷声就直接撂倒了法租界督察长,这可不是一般人办得到的。」 「您说笑了,扳没扳倒还得慢慢看呢。」 涌星想起这事也是有些紧张,她还没法确定计划是否如期进行。床榻上的柳毓稚却沖她眨了眨眼,「成功了,你来之前我刚得了消息。法租界督察长失踪了。」 涌星闻言一惊,愣愣地望着柳毓稚,与她对视了半天仍未明白自己的心情究竟是悲是喜。 「涌星,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要相信我们终会胜利。所以不要害怕,也不要怀念我们,你们就是我们。」 涌星走出陈公馆的时候,时钟指针正指向十点一刻。昨夜电台已经再次与她确认了接头时间,而老胡将准时在十点半的时候将装着车票的信件丢进涌星的门下。 这时候回去正好能赶上。 去北平的行李很少,涌星前一晚就已经将换洗衣物装进了皮箱,现下只需要回去取了行李和车票就可动身出发了。 涌星不打算再多耽误时间,但又怕有人盯梢,于是先去了趟商店才拦了黄包车回了梧桐弄。坐在车上的时候,路上的日本宪兵很多。街上一切如旧,可涌星却总觉得怪怪的。黄包车驶进了梧桐弄,忽然喧嚷声入耳。涌星还没反应过来,忽然车身剧烈晃动,她差点被撞下去。 「他娘的不长眼的小册老,赶着去投胎啊!」 黄包车夫也是被吓了一大跳,惊魂未定地对着被撞倒在地的小孩骂道。 「虎子?」 涌星定睛一看,才发现虎子竟然躺在地上,手上和腿上都是血,看着十分骇人。她连忙下了车,拉起虎子检查他身上的伤势来。 不过幸好,大部分的血迹已然变黑,虎子只是腿上蹭破了点皮。 「你妈妈呢?怎么放你一个人乱跑?幸亏是黄包车,要是汽车,我看你要怎么办?」 涌星也是被吓了一跳,又是担心他,言语间难免不善。谁知道虎子却一下子扑进了她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陈阿姨,我妈妈要死了!王家妈妈叫我赶紧去找接生婆!」 「什么?」 涌星瞪圆了眼睛,可语气依旧镇定,这无形中也给了虎子安慰。虎子在她的怀里抖抖索索地告诉她,原来小莲受了惊吓上楼没注意一下跌了跤,结果整个人就站不起来了,血哗啦啦地流出来。王家妈妈和梧桐弄里的几个老太太一起帮她接生,可过了这么久,孩子一直出不来,血也止不住。 王家妈妈眼看小莲要不好,连忙打发虎子跑到隔壁弄去请人来。 「这不是胡闹么?」 涌星听闻立马站了起来,就往弄堂里跑。虎子一边哭,一边紧紧地跟上。她刚来到小莲家的门口,禁不住就是脚一软——地上,楼梯上满是血迹,就连墙上都有匆忙中染上的红手印。空气中满是腥味,头顶是小莲痛苦的□□。 涌星正想上楼,忽然想到什么,又赶紧跑了出来。她冲进电话亭,哆嗦地满身寻找着什么——不幸中的万幸,章崇茴的名片一直被她放在身上。 第124页 章公馆内。章崇茴书房内的电话忽然响起,章崇茴接起电话,就听见电话那头传来颤抖的女音。 「章崇茴,帮帮我。」 第71章 峰迴路转 章崇茴紧张地听着听筒那传来涌星的声音。 「车, 你有车么?我这里有孕妇必须马上去医院,章崇茴,帮帮我。」 涌星在电话那头的声音, 听起来慌慌张张的。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给章崇茴打电话, 无论如何这都算是一种进步。章崇茴听到受伤的不是她之后,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他安抚道, 「涌星不要怕, 在弄堂门口等我, 我这就过去。」 涌星也被吓到了, 双手紧紧地攥着听筒, 直到听到章崇茴肯定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她这才放下心来重重地抵靠在电话亭的玻璃墙上。 「现在听我说, 」章崇茴的声音依旧如春风般轻松,无形中安抚了她, 「你现在尽量找人把病人抬到路边来,你那里是老城区,车不好进。」 涌星此刻只有点头的份了, 还是章崇茴说挂电话后涌星才回魂般放下听筒来,只隐约听到放下的听筒里传来一声, 「小心点, 不要伤着自己。」 涌星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迫使自己赶紧从见血后的慌乱中冷静下来。扭过头来才发现虎子还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她,怕极了地抱着她的大腿哭道, 「陈阿姨,你一定要救救我妈妈。」 涌星心里一阵酸痛, 连忙蹲下来抱了抱虎子,「虎子,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快去找人,越强壮越好!别怕,抓紧时间,你妈妈命硬,死不了。」 交代完虎子之后,涌星立马上了楼去。越往上越想吐,浓重的血腥味强迫着她的神经,可涌星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她踉跄地跑上狭窄的走廊,却在门口愣住。只见一个男人正一脸恍惚地缩在门口。 那男人太奇怪了,一身破破烂烂抹布似的一副不说,更是瘦脱了相。顺着他的身子往下看去,才发现这男人又瘦又长的上半身却在腰部戛然而止——那男人破烂似的裤子被胡乱挽成了个结,而本该是两腿的地方却被胡乱缝上了两节朽木。 那男人也注意到了涌星的目光,二人四目相对间,涌星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她第一次搬到梧桐弄的时候,一推开窗就看见对面小莲窗户外正迎风飘摇的干净衣裤,其中有一条男士长裤,两条空荡荡的裤管在风中鼓起又干瘪。 涌星仓皇地收回目光,一下推开了门。屋子里正沉陷出一种诡异的热闹,屋子里聚满了婆子,所有人都狼狈不堪,地上满是血,床单上也是血,搪瓷盆里也是被血染红,只有小莲的脸上毫无血色。 王家妈妈一见涌星,立刻就哭了,「陈小姐啊,你说这可怎么办啊!虎子呢不是叫他去叫产婆么?这死小孩,又跑那里去了!」 就连李太太都来了,一向体面极了的她此刻只穿了一身睡袍,头髮凌乱地望着她。 「都这时候了,叫什么产婆啊!小莲现在生命垂危,必须马上去医院!」 涌星被她们气的也快哭了,可是她知道自己不能慌,非但不能慌还得摆出一个强硬的态度来,如此才能尽快地让这些人对她唯命是从。 「不行呀不行呀,听说医院里都是洋医生啊,这种事怎么能让男人看呢?」 王家妈妈闻言立马挥手,吓得脸色通红,「就是小莲醒过来了,也是不愿意的呀。这还让人以后怎么做人的呀?」 涌星没工夫搭理她,推开众人立马去扶小莲起来,「她想不愿意也得有机会!她这样只有等死的份!」 王家妈妈怎么愿意让小莲死呢,可是仍旧纠结苦苦嚷嚷地不知怎么办才好。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响动,众人回头,却看见门外那个彷徨的仿佛没有灵魂的男人此刻正拼了命地爬进来,「送她走!去医院!陈小姐!您一定要救救虎子妈!」 「诶呦呦。你来添什么乱啊!」王家妈妈看着心里难受,立马上前去拉他,可是那男人直勾勾地盯着涌星,口中不停道,「陈小姐,救救她!我求求您,您救救她!」 他的目光直白炽热,像是涌星是这世上唯一的救世主。涌星望着他的期盼目光,心里更加难受。小莲如今意识已近涣散,涌星自己也是门外汉,又如何能保证救得了她。 忽然李太太拿了一床毛毯来裹在了小莲身上,「看看,这样别人什么都看不到了。来都搭把手,把她抬下去!」 王家妈妈虽然担忧,但是立马上手就去抬,虽然屋子里都是女人,但是人多力量大,就这样把小莲抬了下去。众人一下来,正好虎子叫来了好一帮邻居。大家一看小莲的状况更是吓了一跳。 生育这件事自古以来在男人眼中好像都是会招来霉运的事,所以男人不能进产房,不能见孕妇,有的地方更是连媳妇坐月子期间都不许男人进来。而这性命攸关的时刻,却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件事。男人们主动从女人的手里接过小莲,抱着就跟着涌星往街边跑。 涌星一行人跑到街口,章崇茴早就在路边等着了,而到底是财大气粗的章家——章崇茴直接叫来了一辆救护车原地待命。医生一见小莲,立马将她安置在担架上。不知什么时候,小莲竟然恢復了些许意识,手紧紧地攥着涌星,张了张嘴似乎要喃喃些什么。 混乱中涌星也染上了血,如今风一吹,冰凉的粘液贴在她的脸上胳膊上,那触感惊得她回过神来,她刚才忙忘了,却忘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第125页 她慌乱地抬头一看,正好看见骑着自行车的老胡也是满眼惊讶地驶向她。 「涌星.......涌星......」 小莲在喊她,涌星下意识地低下头,只听她无助地问道,「......我是不是,是不是要死了?」 「不,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 涌星仓皇地抬起头,他们都把她当成救世主,可谁知道她多么希望此刻可以出来一个人帮她出出主意,选择一条绝对正确的道路告诉她。 最终她还是抬起头,沖擦肩而过的老胡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她扭着头看着老胡骑着自行车头也不回地驶过梧桐弄的时候,这才低下头,一滴泪不受控制地落在自己的手背。 「别怕,你不会死的,小莲,我会陪着你。」 话音未落,她才发现小莲又陷入了昏迷。蓝色瞳孔的洋医生对涌星说病人现在十分虚弱,需要信得过的人在一旁陪伴。涌星点了点头,又回头对梧桐弄的街坊点了点头。王家妈妈早哭湿了帕子,但也叫她别担心,他们会照顾好虎子和小莲男人的。 而此刻虎子却不知道怎么了,刚才像个小大人似的,虽然害怕却认真听话,此刻小莲上了救护车反倒哭闹起来,非要嚷着跟着自己的妈妈。 王家妈妈照着他的屁股打了一下,这也不行。 「算了,虎子也来吧,我会照顾好他的。」 涌星不想耽误时间,坐在车上伸出手来。可虎子却被人直接抱起,接着是章崇茴迈开长腿上了车,「我来吧,你注意身体,不要太累了。」 涌星虽觉不妥,可是却真的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了,只能沖章崇茴笑了笑。 车子驶进医院,小莲立刻进了手术室。涌星才终于得以休息,精神一旦放松下来之后,肉体便如强弓末弩,撑不住了。那股令她头昏脑涨的呕吐绞痛之感再次如同潮水般袭来,涌星还没来得及掏出嗅盐,便立马跪倒在洗手台前干呕起来。 章崇茴连忙赶来,也被她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这次反胃感来势汹汹,涌星呕地涕泗横流后这才觉得唿吸平顺了起来,抖抖擞擞地吸了吸嗅盐,这才冷静下来,不好意思地沖他笑笑,「真气人,叫你看到我这么窝囊的一面。」 「没关系。」 「没关系。」 章崇茴担忧地望着她,早就不在乎她这幅狼狈模样。 「是有晕血症么?」 涌星渐渐缓过来了,起身洗了把脸才觉得轮台恢復清明,同时听到章崇茴在一旁有些担忧的询问。 「我也不大明白,记不起什么时候开始就受不了这玩意了。」 涌星无所谓地笑笑,安抚似的对章崇茴道,「这就是反应激烈点,但其实没什么大碍。」 章崇茴点点头,「英国有人研究过这个,据说这些都是人在受到伤害后而产生的心理问题。」章崇茴有意说些有意思的,「怎么说呢,就好像你受了伤,你的记忆已经忘记了,可是身体却仍然替你记得。」 涌星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也觉得有意思。章崇茴见她果然没什么问题了,这也放下心来,抱过虎子来逗他,「多大啦?」 「七岁了。」 「诶哟,老大了。」章崇茴长得一张温和年轻的脸,又受了那么多年西方教育,说起话来也更随意些,没一会儿就跟虎子成了朋友,「这么大了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撅屁股哭鼻子啊?一会你妈妈再给你生个小弟弟小妹妹,你可就成大哥了,难道你就这么当哥哥的?」 得,章崇茴可够乐天派的。小莲还在里面生死未卜呢,章崇茴已经在外面贷款让虎子当大哥了。虎子也不好意思起来,缩着头往他怀里躲。章崇茴很喜欢小朋友,虎子长得虎头虎脑,笑起来有俩小酒窝,章崇茴又叫人去买了糖瓜来给他吃。 虎子开心起来,接过糖瓜又不好意思起来,歪着头看涌星。涌星被他这副乖觉模样逗笑了,伸手就往他头上轻拍一下,「小滑头,口水都老长了,还装模作样。你今天很棒,吃吧。」 虎子这才迫不及待地塞了两个糖瓜丢进嘴里,涌星咧着嘴望他,「啧啧,不甜么?一口气吃这么多。」 谁知道虎子闻言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来对章崇茴道,「谢谢陈阿姨的男友!谢谢你救我妈妈,也谢谢你请我吃糖瓜!」 这话可谁都没教她,章崇茴和涌星皆是面面相觑,四目相对后又是脸红扭头,气氛好不尴尬。幸亏章崇茴这嘴是开了光的——两人正尴尬着,就看着手术室的门开了,方才的洋大夫出来。 「钱德勒大夫,还好吧?」 「放心章先生,母女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 虎子:老铁们点亮一下小红心嗷。来来来,陈阿姨来给榜一的男友点点小红心,来波互关嗷! 徐敬棠:等老子出去!!! (老徐太惨了,在监狱里受刑,自己的女人和别人打得火热。) 第72章 尽如人意 当护士抱着一个粉红的婴孩出来的时候,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涌星和章崇茴都是未婚人士,从没见过新出生的孩子。那孩子肥嘟嘟的,可脸皱地厉害, 章崇茴看了一脸吓地跳脚。 涌星只能硬着头皮接过孩子。如果是之前涌星有过迟疑和后悔的话, 那当这个小小的火团似的娃娃送进她的怀里之后,那些情绪也随着烟消云散了。她的心里升起了一丝异样的情绪, 这是她之前未曾有过的感情。 第126页 这明明不是她的孩子, 可在看到她的第一眼, 涌星已经爱上了她。 「她好小, 也好软。」 像是怕吵着她一般, 涌星连说话声音都小了许多。她姿势僵硬地递给章崇茴,章崇茴其实心下仍然嫌弃这个小猴子似的小傢伙, 然而又不敢在涌星面前表现得太过明显,为难地看了涌星一眼后也只能赶鸭子上架, 接了过来。 章崇茴呲牙咧嘴地拒绝了半天,可真当接过婴儿之后却渐渐平静了下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打量起刚出生的婴儿,他生性洒脱只看当下, 对生命和传承并没有多大的概念,即使章父总是催促, 他也仍旧已没准备好推脱, 害得章父多次怀疑他是否有其他癖好。 其实这还真误会章崇茴了,他不想成婚,不谈感情, 完全是没兴趣而已。他虽习惯西式的做法,却并未对西洋女孩儿产生过特殊的情愫。她们活泼, 美丽,轮廓深邃, 很美丽,但章崇茴没兴趣。而他所熟悉的中国女孩儿,要么是深得章父喜爱的贤妻良母,要么就是自矜自傲好不坦诚,他也没兴趣。 所以更别提为人父为人夫的期待了,似乎身边的朋友都热衷于传承血脉发扬家族,然而到章崇茴这里却是没有任何意思。他不明白这有什么意思,基于物理学的知识,人和这自然中的任何事物一样,都是微小原子构成的有机体。血液也只是血液,至多分个血型,怎么可能扯到血脉上去。 直到遇见陈涌星,他惊讶于自己胸膛里那颗忽然乱了分寸的内脏,也惊讶于人活于世,除了科学可以解释的事物外,还有科学难以接待的情感。 他抱着这个婴儿,看着她眯着眼睛,用人类最原始的模样启发了他内心区别于其他物种的情感。章崇茴愣愣地看着这孩子,扭头看着涌星,恍然笑了一下,半饷只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唿。 而正是因为这个婴儿,也让章崇茴理解了涌星为什么会为了一个勉强算是邻居的人累死累活,明明怕血可是仍旧强忍自己的不适也要尽力一试。他有些感慨地望着涌星,像是第一次认识她,又像是第一次了解自己。 虎子闹着也要抱,涌星怕他太小再摔着妹妹,可章崇茴却显然对他十分放心,「看,这就是你的妹妹,以后你就是大哥了,现在连抱都不敢抱,以后怎么保护她?」 小朋友都很喜欢被人平等对待,而这也正是章崇茴的人生信条。两人一拍即合,涌星只能皱着眉紧张地在旁边看这虎子抱着他新出生的小妹妹。 「抱得住么?你身板这么小。」章崇茴捏了捏他的胳膊开玩笑。 「当然,一点也不沉。」 虎子咬牙硬撑。 钱德勒大夫说小莲之前失血过多,如今虽然脱离了危险也得入院观察几天。 涌星他们看孩子的时候,小莲的麻醉已经过了,虎子闻言自己的妈妈醒了立马要冲进去找妈妈。虽然虎子一直表现的像个小男子汉,可到底还是个七岁的小朋友。涌星连忙接过婴儿,生怕摔着。 她望着章崇茴,感激道,「今天真是谢谢你了,不然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章崇茴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快进去吧,她应该也有话跟你说呢。」 涌星点点头,心里记挂着小莲,也进了病房。小莲还是一脸虚弱,像是睁眼都很费劲儿。但看到涌星进来之后明显情绪激动,涌星连忙上前安抚似的把孩子抱到她面前。 「看看,费了这么大的劲儿,得了个这么漂亮可爱的小闺女。儿女双全,值了。」 小莲却没有看自己的孩子,而是满脸泪水地望着涌星,苍白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才缓缓道,「涌星......谢谢你,谢谢你.......你就是我们家的.......」 涌星知道她要说什么,也念及她元气大亏不能动情,连忙道,「得啦得啦,废话就别说了。你要是谢我,就直接让我给她当干妈,还不如来点实在的。」 小莲知道她是在体贴自己,只能流着泪点头。涌星见她这幅模样,又想起只看看到的那个男人,心里也是一阵酸楚,宽慰道,「你现在身体太弱,还得留院观察。钱的事你不要担心,我先帮你垫着。」 小莲却是不愿意,「不行,不能再花你的钱了。」 涌星见她如此反对,只能悄悄对她道,「你别担心,外面那个知道么?就是今天叫来救护车的那个,沪江商会的公子哥,钱多的几辈子画不完。」 小莲仍然不愿意,她不愿涌星多花钱,更不愿涌星出力后还替她欠人情。结果一旁的虎子到,「章叔叔不是外人,他是陈阿姨的男朋友!」 虎子的声音又高又亮,章崇茴在外面听得高兴,立刻大声对门内喊,「好虎子,叔叔没白疼你,一会儿带你去吃牛排!」 涌星恨不得翻白眼,然而此刻为了安抚小莲只能扯着笑点头。小莲见状也不再说些什么,毕竟人微言轻,更何况她男人已经成了一个废人,就是以后好了,一家人的开销,孩子们上学的钱,都得靠她一个人,于是只能先养好身体。 涌星见她稳定下来,而且天色已晚,便提出要走。不幸中的万幸,小莲的孩子很健康。涌星便带着襁褓中的婴儿和虎子一块离开。 章崇茴是直接跟着救护车来的,也没开车,便先送涌星她们回去。虎子又累又害怕,此刻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也困了。章崇茴将他抱在肩膀上,涌星怀里抱着孩子,两个人一起往梧桐弄的方向去。 第127页 这感觉太奇怪了。 章崇茴的心房第一次如此的充实。他经常散步,这是在英国养成的习惯,可谁知道最幸福的享受却是在这个国弊民穷的国家得以实现。他和涌星并肩走在街道上,天上偶尔有飞机飞过的嗡鸣声,可他的心却是安定祥和。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 这是涌星第二次说谢谢了,她有些累,声音也很低,「幸亏了你,不然怎么会有医术如此高明的医生来为小莲医治。」 「没事的,钱德勒大夫是我家的老相识了。他一直在负责我父亲的身体健康,这些事不足挂齿。」章崇茴挠挠头,像个小孩子似的卖弄,「以后再有这种事,还找我啊。」 「这种事还嫌少啊?」涌星被他逗得哭笑不得。章崇茴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也不觉笑了起来,末了又道,「涌星,我今天很开心。即使你是麻烦我,但这说明你信任我。当你出现危机的时候,第一个找到的就是我。应该是我感谢你的信任才对。」 章崇茴说话仍旧直白,涌星听了不觉又是红了脸,然而她却敏锐地发现了之前章崇茴话语间的一个奇怪之处——那就是一个产科医生,为什么会是章鼎的私人医生呢?章鼎虽然近些年不理商会事项,但其实私底下仍旧把控着沪市经济的方方面面。而他却找了这样一个产科医生来料理自己的身体,难道说,章鼎的身体真的出现了问题,并且不想让其他人知道? 「涌星?想什么呢?」 章崇茴的声音响起,涌星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笑只说累了。章崇茴不疑有他,便不再多问。看章崇茴的样子,也不想是知道章鼎身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章崇茴的反应反而让涌星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同时更加好奇章鼎和那位钱德勒大夫究竟隐瞒了什么,竟然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两个人慢悠悠地走着,渐渐地可以看见梧桐弄的灯火。章崇茴抱着虎子,陪着她上了楼,屋子里没点灯。章崇茴腾出一只手来开了灯,结果一下就看到了一个两颊凹陷毫无人气的连腿都没有的男人坐在屋子中央,随即吓得「啊」了一声。 涌星瞪了他一眼,章崇茴也觉得不好意思,将虎子放在了床上便出去了。涌星将孩子抱到他的面前,那男人当即就哭了,又拉着涌星问小莲的情况。涌星把一切告诉了他之后,那男人当即就要给她跪下,涌星哪里肯受他的礼,宽慰了几句就出了门。 楼里的邻居都注意着这边的声响,一见涌星回来了立马上前打探,知道母女平安后都是长唿了一口气。王家妈妈更是不停念佛号。 涌星从人群中脱身出来,就看见章崇茴正一脸怔怔地站在一旁无意识地咬手。 涌星望着他被吓到的模样,不禁莞尔,故意走到他后面道,「喂,章大公子,吓着啦?」 第73章 失算 「餵, 章大公子,吓着啦?」 涌星的声音从背后冒出,章崇茴果然吓了一跳, 扭头无奈望她。涌星也有些不好意思, 讨好笑笑。章崇茴自认为是个很大度的人,大度的绅士怎么可以跟心仪的淑女计较吶?于是也就作罢。 一切突发的问题都已解决, 涌星将他送出弄堂——其中还有一重要原因, 就是王家妈妈望着章崇茴的样子, 简直就已经把他当成涌星板上钉钉的未婚夫了。 二人出了梧桐弄, 章崇茴打了电话叫司机出来接送。涌星等他结束通话后, 才说今天的钱她会想办法慢慢还给他。在接受章崇茴的馈赠的时候,涌星的心情是复杂而又揣揣不安的——如果她不了解章崇茴对自己的感情, 她反而会认为这是朋友之间的帮助,而她在接受这份关爱时还会更轻松些。 然而章崇茴对她的心思直接写在脸上, 而即使他别无所求,可涌星也明白他暗自期待着的是什么。章崇茴是个很不错的人,或许和她有意见相左之处, 但这不能掩饰他的严谨、理智和不服输的精神。涌星已经时刻在为欺骗他而恼恨自己了,所以不能再这样肆无忌惮地践踏他赤忱的情感。 章崇茴有些惊讶涌星会如此说, 但又不敢多说些什么, 生怕伤害到她的自尊,于是也只含煳答应下来——反正这医药费是钱德勒大夫说了算,他到时候跟大夫打打招唿, 差不多就行了。这样既保全了涌星的面子,也不会增加她的负担。 等车的时候, 涌星问起了宋青青。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时局愈发不稳, 而宋青青更是自此之后再未露面。涌星对这个骄纵的姑娘的情绪是复杂的,宋青青这熟稔之人背后捅刀子的方法比涌星正面迎敌而带来的伤害都要打,她当然是愤怒的,但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 其实宋青青和章崇茴是很相似的人,他们自打出生之后就泡在蜜罐了,即使学识不错,但是其实从未睁眼看世界。他们眼中的世界从来都是家族给他们打造的乌托邦,他们自以为善良、大方、以及乐于助人,但都已脱离了实际,除了自我感动别无大用。 所以涌星明白宋青青为什么会这样恼恨她,反而在心里并未同她多做计较。如今多日未见之后,倒是主动问起来她的近况了。不过这里也藏了一点涌星的小九九,她打听起宋青青,多半是为了刘宪轸——她也没想到,刘宪轸竟然会向她打听宋青青。 而看章崇茴的样子,宋青青并没有告诉章崇茴她们之间这来来去去的爱恨情仇,看来她还算大方,也没有想像中的过分幼稚。 第128页 章崇茴说起宋青青也是十分熟稔,宋青青倒是没表现出什么,依旧是在宋家当她享乐的米虫。反倒是林洵最近有些麻烦——原来章鼎最近逼着林洵嫁给一日本高官,林洵不乐意,章崇茴自然也不乐意,可是偏偏他又无心商业,看着自己妹妹和父亲闹得不可开交,也是心烦意乱。 「父亲这回强硬得厉害,我总想着要不就先留下了,实验室的事先放放再说吧。总不能让阿洵不开心一辈子啊。」 章崇茴有些烦闷地点了支烟,这还是第一次点着了才想起来问涌星,「不介意吧?」 涌星微笑着摇了摇头,也为章崇茴忧心起来。章崇茴对科学的热情和天赋是为人称赞的,而逼着他这样一个赤忱直接的人从商,那无疑于将一个正方体放进球状容器了,这对于他来说也是十分痛苦的。 而同时这也再次印证了沪江商会内部出现了问题,不然为何章鼎忽然这样态度强硬起来。涌星敏锐地认为若是查出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怕也是刺杀章鼎的一个有利机会。 可偏偏阴错阳差下,她错过了开往北平的火车,也无法与火山见面,更无法施展拳脚。所以这些新发现的细节只能和她私下行动的具体事项一起统统汇报给了老胡同志。 在杂货铺的后院火房内,老胡瞪圆了眼睛听陈涌星说完了自己擅自设套扳倒徐敬棠的一切,当即站了起来转了一圈又一圈,半饷才指着涌星的脑袋斥责道,「陈同志啊陈同志!组织有组织的纪律和规矩!我们这些情报人员都是沪市情报网上最小的註脚,最忌讳的就是擅自行动!」 老胡怎么想也没想到看着如此文弱的涌星却是这么有主意,心里不觉是一阵阵的后怕。涌星其实也有些后悔,尤其是在和柳毓稚交流之后,于是也只好乖乖听着。 老胡发泄完了,看着垂着头略显可怜的她,语气也软了下来,但是报告仍然是要打的。情报工作本就是牵一髮而动全身,组织需要对此向下做出各种指示,同时也需要全面测评涌星是否还能继续留在沪市。 「你把徐敬棠这个人想的太简单了。」老胡无奈地望着涌星,「你自认为天衣无缝,有确凿证据指向他。可你又可曾想过,徐敬棠在沪市待了这么多年,能从一个平平无奇的捕快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上,他背后必定有强大的势力。而他这个人最擅长的,又是广结善缘,不然也不会在这沪市人人都卖他一个面子。」 「您的意思是说......徐敬棠不会有事?」 涌星仔细地听老胡分析,同时也愈发后悔起来——的确,如今看来,她在这场和徐敬棠的博弈中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她仍旧没有正视徐敬棠如今的身份。虽然她言语间从不提过往,然而在意识深处,徐敬棠仍然是那个和她在大雨里胡闹的小捕快。 这场角逐中,她一直误以为参赛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殊不知,她面对的,却是徐敬棠和徐敬棠多年埋伏在身后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可是,我听说徐敬棠已经被坂口英夫抓走了啊?如今就关在宪兵队的牢房里,而且,目前知道的人很少。」 涌星有些不甘心地追问。 老胡摇了摇头,「不,日本人不会不知道的。据我所知,情报处的宫泽秀中与徐敬棠一向交好,同时我们得到消息坂口曾多次大骂宫泽秀中。其二人之间已是到达水深火热的程度。而坂口此番未经宫泽秀中的批註,便私自扣押法租界职员,这本身就是对宫泽的一种敌视,他不会坐视不管,放任坂口在他的头上撒野的。」 涌星恨恨地捶了一下桌子,「该死,难道就放任这么好的机会任他翻盘么?徐敬棠这傢伙自称是无国籍人士,可是你看看他做的那些勾当,倒不如直接趁宫泽秀中还未行动,就在牢里沖他放黑枪。要是这样,又是一起国.际.事.件,够日本人和法国人喝一壶的了,与我们也是有利的。」 老胡却继续摇了摇头,「不了,这样的代价太大。更何况我们现在手头也有继续解决的问题,无法抽身顾及其他了。」 他看着涌星,眉间郁郁深色不减,「本来你现在应该是在开往北平的火车上的,然而现在计划完全打乱了!」 涌星闻言面上一哂,然而老胡却没打算在这个问题上苛责她,反而拍了拍她的肩膀,「小陈同志,我虽然刚才批评了你,但希望你不要因此妄自菲薄,我们组织一向如此,就事论事,重点不是对人进行人身攻击。」 涌星没想到他竟然会出言安慰自己,立马感激地看了看他,但同时愈发不好意思道,「都是我不好,耽误了进程。」 老胡却宽和一笑,「这倒没什么,反而你的随机应变是值得称赞的。这证明你是个善良正直的同志,我们之所以走上这条路,不就是见不得我们的母亲被人欺凌,见不得我们的同胞受苦受难么?」 老胡继续道,「我们之前与火山一直是通过电台保持联络。而按照计划,火山将提前你先一步到达北平,可是问题是现在离约定的时间已经逾期一天,组织仍未收到火山传来的密电。」 「你的意思是......」 「没错,」老胡愁苦深大地点了点头,沉痛道,「不排除火山被人发现的可能。」 他嗤笑了一声,「诶哟,这叫什么事啊。幸亏你没去,要是你去了说不定现在也是自身难保了。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福祸所依吧。」 第129页 转眼他又正色道,「而组织已经下达命令有关人员全部转移,幸好他一直是单线联繫,如今隐蔽起来还是十分快捷的。只是唯一不安全的,就是你。」 「我?」 涌星瞪圆了眼睛,老胡怕吓到面前的女孩,尽量放缓了语气,拍了拍她的肩膀,「是的,我们现在无法确定火山的情况,无论如何都得按最坏的情况打算,毕竟我们要保证每一位通知的安全。」 「正好你又惹恼了徐敬棠,他一旦出来,必定首先向你开刀。所以我今天回去就准备向上级打报告,申请将你调离沪市,转移至后方红色区域内。」 「老胡同志,我不想走。」涌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组织安排到后方去,虽然组织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但在涌星看来却是一种侮辱。 老胡的态度也很坚决,任务很重要,可人命同样重要。他不会让陈涌星以身犯险的。 「小陈同志,我是你的上级,希望你尊重我和组织的决定。」 「而且有消息传来,宫泽秀中已经得到了徐敬棠被私自扣押的消息了。」 第74章 紧急时刻 日军驻沪宪兵队牢房。 坂口英夫坐在椅子上, 可神情却不似开始时那样笃定自信了,反而眉间尽是些紧张神情挥之不去。有宪兵将牢房里的徐敬棠脱了出来,徐敬棠的头垂着, 看得出这几日他过的委实难熬——他的全身已经浮肿, 看着反倒像是胖了。可是身上的伤口早已化脓,从而引起各种炎症, 他昏昏沉沉地只觉得自己如同被架在火上烤, 直到一盆冷水浇下来才微微睁开了眼睛。 「说!那批军火在哪?不然一枪崩了你!」 坂口英夫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 直接将手枪抵在徐敬棠的额头上。刚才得到的消息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对徐敬棠这块硬骨头早已失去了耐心, 只想赶紧逼问出些什么。 「你急了。」 谁知道徐敬棠黑白分明的瞳孔仍旧从下往上死死地盯着他,大概是他眼里的冷静清明刺痛了坂口英夫, 坂口英夫当即就是一脚将他连着椅子踹到了墙上。而他这狗急跳墙的行径也给了徐敬棠勇气,即使他狼狈地蜷缩在地上咳嗽着, 可却明白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 这几日在牢房里,他有意引导让坂口英夫以为是他偷走了文件,这样的话, 即使坂口英夫会用种种酷刑折磨他,但绝对不会让他轻易死掉。要知道坂口英夫直接越过宫泽秀中逮捕徐敬棠, 他明知道这会激怒宫泽却仍旧这么做了, 说明他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点。 而这批军火的下落就将成为他最后扳倒宫泽秀中的筹码,徐敬棠确定他不会轻易让唯一的线索断掉。 与此同时,坂口英夫的突然出现也昭示着有让他恐惧的因素出现了。徐敬棠之前一直在担心的就是一直无人发现他忽然的失踪, 但出人意料的是没想到竟然有人可以比他想像中的更加快速地得到消息。 看来宪兵队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啊。 坂口英夫冲上去想要打他,徐敬棠的手脚被绑着, 只能闭上眼任由他动作。谁知道刚一闭眼,忽然耳边响起枪声。徐敬棠紧张地睁开眼, 他身上并无疼痛,果然,面前的坂口发出一声怒吼,然后跪倒在了他的面前。 目光越过捂着膝盖嘶吼的坂口英夫,徐敬棠看到法租界的博杜安探长正一脸愤怒的站在宫泽秀中的身边。宫泽秀中是个精明人,还没等博杜安探长下令动作,先挥手叫自己的人去搀扶徐敬棠。 徐敬棠见到了他们便知道自己已然安全,精神放松下来后身体就撑不住了,只望着博杜安喊了一声「探长......」后便昏死过去。 宫泽秀中暗恨坂口英夫这个笨蛋乱惹事——最近国际上频频登报谴责日军,而法国人又是各租界里出了名的爱革.命,坂口竟然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公然绑架了一位法租界督察长,实在是愚蠢至极。 一为作秀,二也是为了出出自己的浊气,宫泽秀中直接当着众人的面一枪打碎了坂口英夫的膝盖骨。然而博杜安的脸色仍然不好,但自己也不愿与日本人为伍,只冷冷地丢下一句,「宫泽先生,我们国际法庭见。」便愤然离开。 坂口英夫一直偷偷观望,而这泱泱架势吓得他连疼痛都忘了,立马被人扶着站起来沖宫泽秀中行礼,以为这样就能博得宫泽秀中的原谅。 宫泽秀中冷笑地看着坂口英夫这副蠢样,暗中鄙视他果然是当了俘虏的烂泥,无论如何都扶不上墙,当即用枪抵在坂口英夫的额头上怒骂,「怎么,我听说坂口少佐一直认为是我私扣了这批军火,拦了少佐晋升的路?」 坂口闻言大惊,没想到宫泽秀中竟然对他的一切主意了如指掌,当即冷汗如注,「不敢不敢,都是误会!坂口只是担心大人贵人多事,只是想替大人分忧解难啊!」 他这话说的漏洞百出,宫泽秀中将他这幅奴颜卑膝的样子看在眼里却不指明,「替我担心?坂口少佐,你可以知道你这个烂摊子要浪费我多少精力?要给我大日本帝国带来多不好的影响?!」 「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么知道么?就是因为你的狂妄自大!那批军火已经被赤.匪截获后登报,这对我们在国际战场上更加不利!」 什么?坂口英夫怎么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这批军火最后回落到那帮穷鬼手里,而宫泽秀中也不明白,同时也为此恼恨,于是更加怨憎上了坂口。可偏偏他还不能就此杀了他泄愤,他故意道,「坂口少佐,你也听到了,博杜安那傢伙说了,势必要送你上国际法庭。你一门心思地送死,我也没法帮你了。」 第130页 坂口一听到「国际法庭」当即就疯了,立马跪在地上,也顾不上自己鲜血淋漓地膝盖,只是求他网开一面。宫泽秀中见他已入网,冷笑了一声随即离去。 徐敬棠是被渴醒的,昏迷的时候意识是流动的,他只感觉自己一直在无数个梦境中穿梭,明知道是梦可就是醒不过来。朦胧中感觉有流动的温凉划过他几欲起火的喉管之后,徐敬棠睫毛微颤,才渐渐甦醒。 面前是一脸担忧的元空。看得出来元空也收了点折磨,但并无大碍。如今虽然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但是行动并无大碍。徐敬棠环顾四周,发现已经安然躺在自己的床上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元空,我们这回也算死里逃生了啊。」 徐敬棠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身体上的痛意依旧一波波如同潮水般袭来,可是他却浑然不觉。这些天待在狱中,他早已将一切復盘——虽然他再录笔录时只说打火机早就丢了,可他却明白这绝对是有人暗中设下的局。那人藏在暗中,看着他和日本人螳螂捕蝉,而自己想当那只空手套白狼的黄雀。 而且,那只黄雀不是别人,只可能是陈涌星。 徐敬棠目光深邃,却并没有立刻下令捉补陈涌星,一是他此刻伤势严重,另一方面却是陈涌星实在精怪,这样毅然捕捉唯恐打草惊蛇。他只叫来元空,命他派人盯紧陈涌星,若她稍有动作就要立刻向他汇报。 元空点点头,认真的听着。而徐敬棠这厢刚打了止痛针后,却感觉一股熟悉的痒感从他的脚心一直蔓延直每一处骨头缝里,像是无数只蚂蚁啃食着他的骨髓,攻占了他的大脑。元空看出了他的不适,立马上前替他检查。 然而徐敬棠却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元空刚一碰他,手就被打开。 「没事,去把那玩意儿拿过来。」 顷刻之间,徐敬棠已经两眼发黑浑身是汗。元空站起来,却是摇摆不定。 「先生......」 「快去......快去.......」 徐敬棠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他,漆黑的瞳孔里竟然有一丝请求。 「把那东西放着就出去,」徐敬棠气喘吁吁,「记得把门带上。」 元空望着徐敬棠蜷缩在榻上的痛苦身影,不再迟疑转身离开。 维新政府的年假很短,尤其是像涌星这样的机要部门。刚过了初三,涌星便准时开始往返于梧桐弄和政府大楼之间了。 日子似乎又恢復了平常。小莲住了几天后连忙出院,涌星缴纳住院费的时候发现帐单上的金额极其的低,心里明白一定是章崇茴从中帮忙,心中对他的感激又多了几分。 小莲家最近都靠着街里街坊的接济,毕竟添丁添口,而家里两个成年人一个下不了床一个没了腿,日子实在是太过简单。倒是涌星,因为在政府工作的原因,梧桐弄的长脚爷爷一向看不惯她,经过这回之后,每次涌星去老虎灶打水,那固执的老头倒也乐意沖她笑笑说上两句话了。 剃头的阿尼头王叔原来是做木匠的,邻里们不知道从凑了几张破床板来,阿尼头忙了一周倒是做了个轮椅出来。那轮椅看着破烂简陋,倒也想像模像样。有了这轮椅,那断了腿的男人倒也方便了不少,攒了攒仅剩的家底,凑钱买了套修鞋擦鞋的工具,便准备上街修鞋了。 正好涌星需要上下班,而她也不敢一个人上街,于是便主动揽了推他的活计——那轮椅就锁在楼下,小莲她男人每天双臂支撑着下了楼,涌星便将他推到法租界去,自己再去上班。 难熬的日子好像就在这些无数个咬牙强撑的日夜里满满过去了。 可涌星总觉得心下惶惶,这几日她上班总能感觉到有便衣在跟踪她。 一切果然和老胡设想的一样,徐敬棠毫髮无损地出来了。即使进了监狱,可出来了仍旧是法租界鼎鼎有名的华人督察长。而组织的文件还没下来,涌星也想继续潜伏在沪市,于是只装作不知道,依旧是每天上班下班。 她自觉毫无痕迹,可却不知在身处高位的人眼里她就如同一只掉入狼窝的白兔,吃与不吃全在狼的一念之间。 果然某天宫泽奈奈忽然紧张地告诉她科室里丢了日军重要文件,所有人都得前去受审。涌星心下一震,却不敢表露出什么,只跟着宫泽奈奈一起去了法租界的巡捕房。 当她再次来到笔录时的时候,一扭头,就看见毫髮无损的徐敬棠大步流星地走向了她。 第75章 审讯 还没等陈涌星的心情跌入谷底, 徐敬棠已经来到她的面前。 他看起来心情好极了,甚至比入狱之前看起来更加春风得意。即使他笑得一脸人畜无害,但是涌星明白在他这张姣好的皮囊之下势必隐藏了无数将她置之死地的法子。 「坐啊。」 徐敬棠一屁股坐在审讯桌的后面, 「啪」地一下打开老式绿罩檯灯, 翘起二郎腿望着陈涌星笑。 涌星被他笑得瘆得慌,却不愿显露出什么便乖乖坐下——其实她想做什么也来不及了, 这四周早已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得出徐敬棠今天是有意堵她。既然来人做足了准备, 那她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 一步步慢慢见招拆招了。 「好久不见啊, 陈小姐。」 徐敬棠笑着打量她,却总不切入正题, 「您看起来气色不错。」 涌星淡淡一笑,「不是说政府丢了重要文件急需查找么?督察长大人何必耽误时间?」 第131页 「别急啊。」 徐敬棠点了根烟, 站起来一脚踩在审讯桌上,勾着背靠近涌星,将烟雾徐徐吐到涌星面前。 「我这不是看在和陈小姐有几分交情的份上客套两句么?」 徐敬棠看着涌星闪躲的目光, 眼底的黑更深了一层,他盯着陈涌星, 低声咬牙切齿, 「我与陈小姐相识多年,怎么从不知道陈小姐下得这样一手好棋啊?」 涌星直视着近在咫尺的徐敬棠,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 「督察长在说什么?有证据说盗贼很会下棋么?」 徐敬棠咬着后槽牙,逼着自己不要怒极反笑——陈涌星这个女人可真够精明的, 不得不说 ,她装起傻来很有一套。她就瞪着她那双猫似的眼睛盯着她, 旁若无人地开口,就足以气得他牙痒痒。 徐敬棠脾气一向不好,也懒得再跟陈涌星绕圈子,越过审讯桌,直接一手掐住了陈涌星修长纤细的脖颈。 他的手好烫。 像块烙铁似的烫着她的喉管,涌星只觉得自己的唿吸全在徐敬棠的一念之间。 「陈涌星,别逼我。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审讯室外的宪兵听到门里响动,纷纷探头看来,却一见徐敬棠瞋目发怒,一时间谁也不敢上前,只装作看不见。徐敬棠的手下力道一点点的加强,涌星渐渐涨红的脸颊如同火种,徐敬棠望着面前这个不停咳嗽的女人,眼底也一点点燃烧起来。 「为什么这么做?谁指使你的?陈涌星,识相点就告诉我答案,别跟我编造那些拙劣的谎言。我告诉你,我徐敬堂在沪市这么多年,只让你一个人近过我的身。」 脖颈间的钳制忽然消失,涌星如同濒死的鱼忽然回归海洋一般剧烈地咳嗽起来。徐敬棠站在她的面前,一言不发,眼里无数云烟翻涌,一时间无数个念头涌上心头——陈涌星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的背后究竟是什么?重庆方面,赤.匪,还是日本人? 「......我以为我可以相信你。」 咳嗽的空隙,涌星听到面前那个那人颓然开口,「陈涌星,这世上希望我死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别急赤白脸地往前沖。」 徐敬棠望着眼前的女人,说起他的死像是说起饭食管够一样轻松。徐敬棠身处高位,唿风唤雨人人羡慕,可这其中的暗潮汹涌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沪市如同一条平静大江,看似风平浪静,可踏进去才知晓这河堤究竟沉埋了多少无名白骨。 他早已习惯将人往最坏的地方想,却唯独面对陈涌星后还是忍不住天真赤.裸。一个看惯了人情冷暖纸醉金迷的法租界督察长,竟然面对她的时候玩起了中学生的计算题,以为他们彼此是等式的两端,只要他先拿出一颗心来,那么等号对面的她或许会晚些,但总会有回答。 却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委曲求全,步步为营。沪市多少人重金悬赏他的项上人头,可是他幼稚地以为她不会位列其中。 「督查长在说什么?刚才说打火机,现在又说什么近身不近身的。涌星愚钝,实在听不明白。」 涌星捋顺了气儿,她知道自己并未留下什么痕迹,自然咬紧牙关毫不松懈。 「陈涌星,你牛什么牛啊你。」 「你不就是仗着我喜欢你么?」 涌星望着徐敬棠,看着他掏出枪,短小精悍的白朗宁窝在他的手里,缓缓地抵上她流畅的下颌骨。涌星被逼着微微仰头,她看着徐敬棠,徐敬棠也在看着她。 他的眼睛好像有些红了,涌星喉头微动,口腔里满是苦涩的味道。她望着徐敬棠的眼睛,忽然觉得有些坚持不下去了。他的眼神又轻又软,像某种得不到食物的大型动物,可是落到她身上却如同一块块尖利的石块,不停地磋磨着她的血肉。 「陈涌星,你看看,你也没多了不起。」徐敬棠一字一句道,「你看看,我随时可以不再喜欢你。」 徐敬棠望着她,试图从她的眉眼间找到片刻松动,找到剎那和他感同身受的刺痛。然而涌星却缓缓地闭上了眼,开口道,「督察长言重了,原是涌星不配。」 他以为她会平静,或者是惊讶,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竟然到头来换的一句「不配」。 徐敬棠像是被人重重一击一般,颓然地垂下了手。他慢慢地蹲了下来,仰着头望着坐在椅子上垂首的陈涌星。 求求他不要再这样望着她了,涌星在心里不停地祷告着,明明她从未信过神明,可此刻多么希望能有神明显灵,让他不要再用这样的眼神一片片地凌迟她,让她体无完肤,让她呕心抽肠。 「陈涌星,你之前说过,让我不要再提以前。我答应过你,可今天我要失言了。」 「有些话我一定要问问你......」 然而并未神明显灵,徐敬棠望着她,长长的睫毛在他眼下堆积出一片淡青的阴影,更显他眼神深邃。他吞了吞口水,望着被泪水蓄满了眼眶的涌星。 「.......这么多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对我动过心?」 徐敬棠话音未落,涌星的泪就落了下来。徐敬棠竟然笑了一下,滚烫的大手拂过她被泪浸地冰凉的脸颊。 「你不必回答了。」 徐敬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忽然觉得自己可笑起来,他缓缓站了起来,脑子走马灯似的响起了很多没有想起的画面,想起她玄色百褶裙下的腿;想起她坐在梦巴黎时外强中干地胡点一气;想起她在大街上看见他,新剪的短髮发茬随风飘扬,手里的饼干盒铺满了黄莹莹的曲奇饼干。 第132页 这样想一想,好像的确一直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可是即便如此,徐敬棠却从未觉得自己卑微。他是爱她,可是他们的人格是平等的。他愿意主动,因为有种莫名地自信一直萦绕在他的心间——从见到陈涌星的第一面起,他看着她站在人群里即使面色难看可眼珠依旧骨熘熘地转,那一瞬间他就知道,陈涌星是他的同类。 这样毫无依据的结论,他毫无保留地相信了十几年,然而忽然在今天产生了怀疑。 「陈涌星,我算是栽在你身上了。」 「可我栽了十几年,不后悔但也该到头了。」 即使所有证据都摆在了面前,可是让心接受却仍需要努力。徐敬棠说的很慢,他一直在沉默地吸菸,过了半饷才道,陈涌星,我们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这话经常出现在人们的口中,似乎所有人都拿这话开脱、放过。「这样」究竟是个什么样?真的可以「这样」么?这些原本实际的问题在这个时候反而变得无关紧要了。就这样吧,不是真的看透了,而是人自个儿对自个儿说「算了」,是一个人自己欺骗自己的开端与启蒙。 即使并不满意「这样」,即使想要「那样」,但知道一切都是无中生有虚假幻想,所以自己告诉自己不稀罕不在乎没感觉,好像这样可以掩饰失败,好像这样可以变得体面。 忽然门外传来一声「徐君?」 徐敬棠扭头望去,却看见宫泽奈奈站在门外,她半张小脸露在铁栏窗外,正惊讶地看着他们两个。 该死,徐敬棠望了陈涌星一眼,心下暗中担心宫泽奈奈看到的太多。这迟疑间,他神色已经恢復如常,对涌星道,「你不愿说,没关系,有的时间等你说。」话音未落,便有两名宪兵上前将她收押。 「涌星小姐?徐君,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关押涌星小姐呢?如果是误会的话,我愿意为涌星小姐担保。」 宫泽奈奈紧张地望着他们动作,奇怪地望着徐敬棠。 「没什么,毕竟是涉及失窃案,总归得审讯一二才可放行的。」 徐敬棠对她打哈哈,而宫泽奈奈又问,「那为什么要把我放了呢?我也是涉案人员,也应该关押我才对。」 「我的姑奶奶啊,您饶了我了。」徐敬棠无奈地望着一脸认真的宫泽奈奈,推着她往外走,「我敢关您?那宫泽先生能饶了我么?」 「没关系的,这是流程,父亲会理解的。」宫泽奈奈坚持。 「好了好了,宫泽小姐是什么人品我是了解的。我拿我督察长的人格担保你,这样总行了吧?」 他本是煳弄她,可是偏偏听的人红了脸。宫泽奈奈像是得了夸奖的小朋友,抬头看了看他不自觉地低头笑了。 二人来到大街上,徐敬棠替她拦了辆黄包车,付车费的时候忽然听到车里的宫泽奈奈开腔道—— 「徐君,以后请不要再说『那就这样』之类的话了。」 宫泽奈奈望着徐敬棠错愕的眼神,鼓起勇气继续道,「徐君这样的人,不应该这样丧气。我不知道徐君和涌星小姐之间有什么矛盾,但你们都是很好的人,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更可况,你这样的人,什么应该都唾手可得。 第76章 谜底浮现 宫泽奈奈沉默地坐在餐桌前用餐。 宫泽秀中诸事繁忙, 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同自己的女儿坐在一张饭桌上用餐。若是往日,宫泽奈奈必定十分在意这次和父亲的相聚,即使畏惧这位严肃的父亲, 但餐桌上仍会妙语连珠逗他开怀。 然而今天她却罕见得闷头吃饭。宫泽秀中直言询问, 宫泽奈奈被点名后有些紧张,可忽然又像是升起了无限的勇气似的, 「父亲, 我想以后您不要再帮我在徐君面前美颜了。」 「为什么?之前不是很开心这样么?」宫泽秀中呷了口酒, 宫泽奈奈笑笑, 「没什么, 长大了,就不喜欢了。」 「奈奈酱。」 宫泽秀中话音未落, 宫泽奈奈就是身子一抖——她太熟悉宫泽秀中的语气了,很显然, 宫泽秀中也很了解她,所以一眼就识破了她的谎言并且表示出不悦。 「父亲......」宫泽奈奈满脸祈求得望着自己的父亲,然而宫泽秀中仍然寸步不让。宫泽奈奈羞涩地几欲哭泣, 却又明白若是落了泪只怕更惹恼他,只能道, 「徐君似乎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士了。」 「哦?」宫泽秀中挑眉, 他自诩跟徐敬棠也算是关系亲密,可是却从没有发现这些。不过宫泽秀中本就不在意这些,他只知道徐敬棠这人臭毛病多, 标准高,即使去八兵卫寻乐多次也未曾找女人来陪。他之前只以为他是嫌花柳巷里的女人脏, 并未多想。 宫泽奈奈点了点头,「是我科室的涌星小姐, 他们似乎很早就认识了。所以我想我不该去破坏他们。」 宫泽秀中皱眉,他极不喜女儿这幅唯唯诺诺的模样,「认识的久了又算什么?奈奈酱,父亲很不喜欢听你这些不思进取的话。管别人做什么?你要问问你自己喜不喜欢,自己看上的东西,就是得不到,也不能拱手让人?懂么?」 宫泽奈奈闻言却是罕见地露出一丝嫌恶来,「父亲,感情又不是掠取。我们已经在这里发动一场战争了,难道还要让我也发动一场爱情战争么?」 这还是宫泽奈奈第一次直白地忤逆他,更可况说的还是这么大逆不道的话。然而宫泽秀中只是瞪了她一眼,警告了她一番不许再说这种话后便不再揪着不放了。这其实很正常,毕竟宫泽秀中本质并非一个信仰坚定的军人,日本想要在东亚建立怎样一个国家他根本不在意,中国对他来说是一片尚未开发的沃土,沃土地下埋满了等待挖掘的真金白银。 第133页 战争对于这世上的多数人来说就是丧心病狂的后妈,但很显眼在宫泽秀中的眼中却成了个手脚麻利的亲妈,帮他赚了个盆满钵满,实现多年野心。他只知道自己躺在了金山银山里却忘了掰开这些银元大洋看看里面淌出的源源不断的血泪。 「奈奈酱,」宫泽秀中不满,「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从小到大,他就会用这句话来压她。不过这方法很有用,起码在今天之前对于宫泽奈奈来说都如同紧箍咒一般的存在。可宫泽奈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爱情可以给人勇气么?她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对徐敬棠究竟算不算的上是......爱情? 她今天站在门外,看到门里的徐敬棠,那样蹲在涌星的面前,一双眼睛望着她,又黑又亮,满是即将破碎的渴望。这眼光她见过,那是宫泽秀中出兵中国的时候,她床榻上的母亲也是这样的眼神望着他。 那时候母亲已经病入膏肓,汤姆医生说最多也不过一个月的光景。即使母亲从不忤逆父亲的想法,无论宫泽秀中决定做什么她都是他忠实的追随者。 可是明明不是这样的,宫泽奈奈明明看到了,母亲说她会做他永不动摇的温暖港湾时眼里的期待,那期待薄如纸片,明知如愿渺茫可偏偏生生不息。 果然后来宫泽秀中还是坦然地走了,带着自以为的理解离开。而母亲去在他离开后的第七天忽然病情恶化,悄然离世。母亲的葬礼又浩大又凄凉,来的人很多,可她最期待的那个人怜她的死讯还未收到。 母亲葬礼的时候,宫泽奈奈才发现自己可以这样恨一个人。可当她被接到沪市时,站在甲板上的时候看到码头上瘦脱了相的宫泽秀中忽然又一瞬间原谅了他。 虽说男人和女人都是人类,可是宫泽奈奈忍不住地觉得,男人和女人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物种。 男人是一种比女人更趋向于原始的动物。这种原始的本性,给了他们勇往直前的勇气,却忘了告知他们代价的意义。 而又是这种本性让他们以为感情也是征服。 宫泽奈奈有些心烦,站了起来,罕见道,「父亲我有些累了,可能我还是更像母亲一些吧。真抱歉,让您失望了。」 这还是这对父女之间第一次意见相左,宫泽秀中惊讶地看着宫泽奈奈抱起猫来离开,却并没有再说什么,反而叫来近卫,命他去查查徐敬棠和陈涌星过去有什么联繫,最近又是怎么搞上的。 第二天起来时宫泽奈奈望着桌上的父亲有些惊讶,宫泽秀中从没有和她一起吃过早点。宫泽奈奈已经习惯一觉醒来屋子里只有她和那只叫momo的黑猫了。父女两人都没有说什么,只一起吃了饭,便各自离开了。 一连好几日陈涌星都不曾来上班,听说是被扣押了。宫泽奈奈中间去看了她一起,说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她的。她相信陈涌星的人品,也相信她不可能做出偷盗的事来。然而涌星却表示她只需要帮她去梧桐弄找李太太拿几件换洗衣物来就行了。 其实涌星并不想拜託她,即使宫泽奈奈是个很随和的人,但到底是日本人。涌星不愿过早地相信她,可是这回她进来的突然,而徐敬棠显然是要跟她耗上了。日子一天天的过着,出了每天三餐被推进来,她几乎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所以只能拜託宫泽奈奈了,只盼望着用她的嘴把她被扣押的消息传递出去。 宫泽奈奈是个靠谱的姑娘,很快就去了梧桐弄。梧桐弄还是很热闹,一进去就被街坊围在一团问来问去。宫泽奈奈顾及涌星的名誉不敢多说什么,谁知道刚来到李太太的门前,就发现门洞打开。周围有重兵把守,而元空也站在门口不放任何一个人进入。 原来是徐敬棠专门来搜了陈涌星的房子。 李太太拿帕子捂住口鼻,正和邻里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经过上次小莲的事之后她倒是渐渐跟邻居们打成一片了,小莲瘦了一大圈但总算养好了,此刻正和王家太太呸那些警察,说他们只会窝里横。 一见到宫泽奈奈来了之后,三个女人又有些试探地打量着她。还是李太太见过世面,三句两句地就叫宫泽奈奈在一旁等着,一会儿搜完了她亲自去拿衣服下来。 「这不就省的您多爬一趟楼梯了嘛。」 李太太巧笑倩兮的时候,徐敬棠弯着腰从狭小的房门里走出来了。 「徐君?」 宫泽奈奈开心地凑了上去,徐敬棠有些惊讶她的到来,脸上罕见地有些紧张。 「你怎么来了?」 「我来帮涌星小姐取些东西。」宫泽奈奈把涌星的近况告诉他,话毕又忧心忡忡道,「徐君,我还是认为这其中有误会。我与涌星小姐共事已久,她是个正直的人。」 宫泽奈奈说的认真,谁知道徐敬棠脸上却忽然浮起一层淡淡的笑来,宫泽奈奈奇怪地喊了他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说有事当即就坐上车走了。 徐敬棠上了车后,直到驶出梧桐弄很远,他这才像是恍然回过神是的张开了手掌,半张被汗湿的皱皱巴巴的纸漏了出来。 纸上有一行小字—— 「黑暗中我光明磊落。」 他的手再次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窗外的风景不停地变换着,而徐敬棠脑海中的景象却久久地停留在了梧桐弄里那个二层阁楼上。他找到一本不起眼的笔记本,刚翻开就看到这行娟秀小字安静地躺在泛黄笔记本的内页。 第134页 他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指尖上还残留着他轻轻拂过这行字时起起伏伏的凹凸感。徐敬棠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指尖酥麻,似乎这样便能感受到涌星孤身一人于这阁楼上写下这些时的孤注一掷来。 徐敬棠真是想笑又无奈,他们这样相互试探刺伤,却没想到都被彼此精湛的演技所欺骗到。他曾经试探过陈涌星,是为确认她的身份。那也是道没有期待答案的选择题,他当时站在走廊里,看着夕阳尽头的女人紧张地站起来,有些紧张,但还是顺利通过了考验,通过了那场证明她忠心日军的考验。 当涌星通过的时候,他是失望的,可同时又为她的安全放下心来。他甚至在心里为她开脱,或许她只是被日本人的语言欺骗。她是个单纯的女学生,不是么?所以他想要架空她,这样既可以保护她也可以防止她继续堕落。 却没有想到如此竟然激怒了她,让她萌生了将他置之死地的想法。而且她很棒,差一点成功了。所以徐敬棠几乎要相信她是日本最好的一把刀了,可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她自甘堕落。 还好,终于如愿以偿。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真的搞不懂培育计划了......为啥有的培育都入v了呀?我一直以为得培育期结束后才能入v,结果今天更新了晋江才看到很多培育都是入v的。难道从现在开始入v的话,手艺也可以分给你们么?挠头......等周一问问责编大大吧。被自己蠢到了。谢谢霸王票,加更哈感谢在20200320 20:15:29~20200322 17:17: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揽月、青蛙终于遇见灰姑娘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揽月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外援 徐敬棠如释重负, 而陈涌星究竟是重庆方面还是哪里与他而言也不是多么重要了,虽然他更偏向于他们彼此一致。 元空在开车,空闲中从后视镜里看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笑得像个楞头小子似的徐敬棠无奈摇了摇头, 徐敬棠察觉到后立马咳嗽了两声恢復常态。 「督察长大人, 现在回去么?」 元空一提问,徐敬棠这才发现自己都忘了报目的地, 于是连忙点点头。元空望着他这幅模样, 又问, 「大人, 那陈小姐......」 说到尚且关押在狱中的陈涌星, 徐敬棠又皱眉了——虽然他确定了陈涌星是某一势力安插在维新政府里的一枚棋子,那他这样毅然地放她离开, 对她对他自己都是一件奇怪有没理由的事。 对于他们这些情报人员来说,这世上从没有偶然的事情, 那都是披了皮伪装过后的必然。 他必须要找到一个天衣无缝地理由来无罪释放她,甚至得借旁人的口令将她放出去,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徐敬棠也有自己的责任, 开心过后才发现更是困难重重。于是只能按下一切,让一切从长计议。 反正陈涌星关在他法租界的牢房里, 无论如何也还轮不到日本人插手。 这厢涌星收到了宫泽奈奈带来的衣物, 不一会儿又来了个宪兵拿了一堆崭新的衣物给她送来。涌星问是谁,那宪兵却不回答。而晚餐更是别样的丰盛,丰盛到涌星几乎以为徐敬棠找到了什么切实证据, 这顿就是她的断头饭。 涌星在心里復盘了无数次行动,迟迟不曾动筷。结果多日未见的徐敬棠竟然过来了。之前那么多人间蒸发一样, 现在又一脸刻意地装作走到她的牢房门口,贱兮兮地伸着脖子看她不动筷子, 十分热情道,「诶,不吃减肥啊?」 ......贫不贫吶。 涌星十分有骨气地不畏强权地沖他反了个白眼,她真的很想知道徐敬棠是怎样才把自己的脸皮练得这样厚的,不然怎么之前还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现在自来熟地跟根本没事发生过这事一样。 「慢慢吃啊陈涌星,大爷有时间跟你耗。」 徐敬棠抱胸沖她笑,那副志得意满的神情还跟十年前一样,丝毫未变。 陈涌星被他挤兑地添堵,暗暗在心里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暗自期待有人能接收到她的消息。不过还真叫她算准了,梧桐弄今天被人接连到访,早就按耐不住了。 李太太一向喜欢涌星这个丫头,自然不相信警察的那套说辞。而王家妈妈早就事后诸葛亮了,「诶呦呦,我早就劝过陈小姐啦,告诉她给日本人做事是不行的。那不是女儿家做的事,日本人可是随便找中国人顶罪的哟。」 「侬瞧瞧,侬瞧瞧,陈小姐被人陷害了吧?这以后怎么嫁人哦。」 王家妈妈一想到陈涌星的婚事就犯嘀咕,好像涌星这个大龄女青年没嫁出去是她的错一样。然而她这话却提醒了李太太,李太太「咦」了一声,看到小莲和王家妈妈都歪着头看她,脸一红又不好意思道, 「也不知道管不管用。我就是忽然想起来,陈小姐不是跟一个先生关系很不错么?侬不记得啦?」她拍了拍小莲,「上次就是那位先生帮你去医院的嘛,叫了辆有医生的车,老气派了。」 小莲一拍脑门,「章先生啊?我怎么把他忘了?我看他喜欢涌星喜欢得紧嘞,上次在医院还......」 王家妈妈打断,「好啦好啦,先别将这个了,先问问他乐不乐意帮忙啊。」 小莲点点头,叫来了虎子让他去找章先生。虎子和章崇茴玩的很好,章崇茴答应了请他吃牛排便告诉了他地址。虎子也很喜欢章崇茴,那张纸当个宝贝似的谁都不给。 第135页 李太太小莲还有王家妈妈三个人把虎子围着,嘟嘟囔囔地嘱咐了半天才放他跑出去。 虎子经过上次一番歷练渐渐有些小男子汉的气概了,当即就保证完成任务,迈开小腿就往法租界跑去。 章崇茴听到有个小朋友来找他的时候,十分惊讶地跑出来,「虎子,现在路上都是日本人,你个小孩子怎么这么大胆啊?你可以给我打电话的嘛。」 他牵着虎子进了屋来,屋子里宋雁声和宋青青都坐在客厅里,宋雁声正坐在沙发上看着一份薄薄的小册子,宋青青正无聊着看到小孩就邀请他过来吃饼干。 虎子可不是那么容易被策反的,他一看屋子里有人就拉着章崇茴往外走,「走,咱们外面说。我不能给他们说。」 「嘿,小屁孩!」 宋青青闻言,丢了手里的饼干盒,不服气地站起来拉她,「小孩子有什么秘密啊,说呗,这么小气。」 谁知道虎子刚正不阿地甩开她,「别碰我!不知道男女授受不清啊?」 这话倒是没错,但是从他这个小朋友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怪,一旁专心看册子的宋雁声先「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接着章崇茴也没忍住。宋青青最讨厌别人笑自己,此刻也怒了,跟虎子较劲,「什么意思啊你!我告诉你,你就是个小屁孩,才不是男人呢!」 「那你就是吃小孩的大饼脸!」 虎子心里很急,可宋青青又纠缠他,当即反击。 「啊?!」 言语上的任何打击从任何男性口中说出对于宋青青来说都是晴天霹雳,即使是从这个她不认证的小屁孩口中说出也不行! 「你你你你你!」宋青青本来就不怎么会骂人,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此刻更是自乱阵脚,「我拜託你看清楚点诶!我这是标准的鹅蛋脸诶!」 宋青青气得扭过身子噘嘴不理他。 「好啦虎子,就在这说吧,这两位都是我信得过朋友,不会有人说出去的。」章崇茴拉着他坐下,话音刚落,就看见刚才落了下风的宋青青不知什么时候又扭过头来沖虎子挑衅似的吐舌头做鬼脸。 虎子愤怒:「她这个大饼脸在这我就不说!」 一旁一直沉默的宋雁声见状开了腔,「小朋友,你这样不是耽误了你自己的事么?还有你,青青,怎么还跟个小孩子生气。」 宋青青和虎子相互瞪了一眼,倒也各退一步。他这才焦急道,「章哥哥,你救救陈阿姨吧!」 闻言事关陈涌星,章崇茴也紧张起来。宋青青听到陈涌星的名字,脸上有些尴尬,但也竖起耳朵偷听起来。 「我也不知道,反正好像是说陈阿姨偷东西。今天来了好多士兵翻她的屋子,陈阿姨好几天没回家了!」 「你怎么不早点来跟我说呢!」 章崇茴一听都搜家了更是紧张,宋雁声翻书的手也停了下来,忽然提问,「什么样的士兵来搜家的?帽子上有太阳么?」 虎子摇摇头:「没有,那种士兵我没见过。不过我刚才来找你的时候,路上看到了几个。」 「法租界的?」 宋雁声闻言立刻到,章崇茴与他对视一眼后笑着对虎子说知道了。章崇茴又让僕人给他装了饼干,亲自带他出去,拦了辆黄包车送走他。 回来后宋雁声还没开口,宋青青先问道,「怎么办?」 惹得宋雁声抬头看了她一眼。章崇茴没注意到他们兄妹间的小动作,他现在一门心思地铺在陈涌星的事上。 「最近这是怎么了,牢饭太多了怕浪费还是怎么了?先是督察长,现在又是陈小姐。」 宋雁声像是聊天似的闲闲道,宋青青在一边倒是有些紧张,「你就别在这意有所指了,有办法就说出来,不然惹人心急,显得你多聪明似的。」 旁人不知道陈涌星和宋青青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是宋雁声不可能不知道。他抬眼看了她一眼,分不清喜怒,「倒是好久没听你提起陈小姐了。」 「管得着么你?」 「管不着管不着。」 宋雁声转头对章崇茴道,「我说,你还真一点想法都没有啊?」 章崇茴摇摇头,说的认真,「我是这样想的。首先,我得先搞清楚陈小姐是因为什么而被收押,这其中是否有误会。其次,我再看看是否有什么证据可以洗脱陈小姐,莫须有的罪名,再次,我会思考什么方式可以找到证据。最后成功解救陈小姐。」 章崇茴说的认真,可宋家两兄妹却对视一眼,宋青青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一向冷漠的宋雁声也是一脸无奈,「崇茴啊崇茴,我可真拿你没办法。」 宋雁声坐直瞭望着他,「想法是美好的,可是现实是骨干的。我且不说你这些举措符不符合实际,我且问你,照你这一连串下来,得花多长时间?」 「可是......」 宋雁声笑着拍了拍他,「崇茴啊,你做实验的这一套在俗事上可就不起效用了。这世上的事麻烦得很,可是人都躲懒,想走捷径,也有的是。」 「这法租界可也不是那警务处一家独大的。现在陈小姐被警务处扣押,没名没份的就这么关着,只要趁着这段时间送她一座更大的靠山,岂不是就算博杜安胳膊也没那么长吧?」 宋雁声将手上的薄册子旋成桶装,玩笑似的敲了敲章崇茴的脑袋。动作间,书的扉页上似有「中.国.革.命.战......」等字样,而他动作极快,还为人发觉便已转瞬即逝。 第136页 作者有话要说: 三更啊三更集美们! 小江我真是一滴滴滴滴都不剩了。哈哈哈。 第78章 醋意 涌星身处狱中, 仍在焦急地等待着。 谁知道没等来组织上的人,倒是把一脸紧张的章崇茴盼来了。 这沪市谁人不知章崇茴是沪江商会的公子哥,是而他来见涌星如入无人之境。章崇茴这次来就是为了和她商量接下来的办法。而之前徐敬棠已对警察们松了口风, 只要扣押着陈涌星, 其他的细节方面都可按着她的意思来。 所以也没人敢拦她,任由两个人来到走廊上站了一会儿。涌星是个乖孩子, 也没打算想要为难旁人, 是而这几日都老老实实地在房间里并未离开。今天在走廊里站着, 阳光一照, 更衬得她肌肤胜雪。 章崇茴见她如此形状, 心里怜爱更胜。两人刚寒暄一二,章崇茴还没来得及说正题, 涌星便看到气势汹汹地徐敬棠上了楼。她轻轻地拉了拉他,便不再谈起敏感的事情。 「嚯, 这不是章公子么?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徐敬棠一回到处里就看到章崇茴的车大剌剌地停在警务处的大门前,当即便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是有意放水让陈涌星和组织取得联繫,可他网开一面可不是让她在牢房里还能跟人联络感情的。 「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这地方什么玩意儿都没有,不是让章公子见笑了么?」 谁也没看清徐敬棠脚下如何动作, 等他站定时已经悄然插在涌星和章崇茴两个人中间。章崇茴面对着他, 看不出来他暗自背后捣鬼,涌星被他推了一下,揉着胳膊瞪他。 然而徐敬棠只留给她一个漆黑的后脑勺。 「没什么事, 我与陈小姐是老相识了,听闻她蒙难, 便过来照顾一下。」 章崇茴平静笑笑,举了举手里的糕点袋子, 「牢里的兄弟们都有要务在身,难免照顾不到。我来给她送些,不过分吧?」 「不过分,当然不过分了。陈小姐这样的人自然得好好照料嘛。」徐敬棠笑得轻松随意,自然地接过袋子看看,又扭过头来才咬牙切齿地沖涌星笑眯眯道,「陈小姐,您人品一定特别好,你看看,这朋友多够义气啊?」 「督察长客气了,这都是我该做的。」 章崇茴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徐敬棠的心思却是曲里拐弯恨不得化成猫爪将他挠破了相了。结果面对章崇茴这个小傻子,反而像是一拳打倒棉花上。心里堵得不行,可偏偏又张不开嘴里。 涌星乐得在徐敬棠的背后连连给他比大拇指。 徐敬棠看着他们这一个闹一个乐的样子,更是打翻了十年老陈醋。当即瞪了陈涌星一眼,拿腔拿调地吓唬她,「诶?你怎么在这啊?」 真能装大尾巴狼的。涌星才不信他会没看到她,于是故意道,「这不巧了么?」 什么巧了?这个臭女人说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是也表示她也不在意他?关心则乱,徐敬棠闻言更是心酸地能挤出水来。孩子脾气一上来,更是感觉章崇茴看着陈涌星就有罪。 但又不敢跟陈涌星生气,只能气唿唿地对一旁的警察粗声粗气道,「怎么当的差?现在是放风时间么?一个个的混日子,不想干了就滚!」 警察都是在徐敬棠手下当差的,自然知晓徐敬棠的手段。别看督察长在这个女人的面前气焰总是低迷,但是他们的小命还是捏在他手里的。当即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别别扭扭地也不敢碰陈涌星,伸着手「请」她回牢房。 切。 涌星的坏心眼儿也浮上来了。 「章大哥,今天这是谢谢你来看我了,你的心意我收到了,你放心,我会好好品尝的。时候不早了,您先走吧?一会天黑了路上不好走,小心点。」 临走前,涌星不怕死地扭头对章崇茴说,直到看到徐敬棠就差冒火的双眼之后才觉得报了方才他撞她的仇,慢悠悠地进了屋。 「诶!涌星,饼干!」 章崇茴发现饼干还扣押在徐敬棠的手里,连忙想要拿过来追过去。谁知道徐敬棠竟然攥地这样紧,章崇茴一使劲儿竟然没有抽动。 「干什么?」 章崇茴再察觉不出来徐敬棠的态度那可就是天理难容了,他皱起眉望着徐敬棠。而徐敬棠也在望着他,徐敬棠身材高大,尤其是望着他的时候即使微弓着背也仍旧有股逼人的气势挥之不去。 陈涌星走后,徐敬棠的目光也才恢復到他日常冷若冰霜毫无感情的状态。当他面对陈涌星的时候,总感觉像是下意识地想要柔软自己。像是满是刺的刺猬,遇到喜欢的人,什么都表达不出来,只能笨拙地露出唯一柔软的肚皮,等待爱人的抚摸。 很显然,章崇茴不再徐敬棠喜欢的名单里。 徐敬棠沉稳得很,也不接话,只是和他对望,他的眼神锋利有劲,无形中逼迫着对方。这是徐敬棠跌了无数次跤后摸索出的方法,很有效,果然章崇茴先摆下阵来。 很显然,他已经被徐敬棠激怒,「督察长大人到底想干什么?不过是一包饼干,要是督察长喜欢,我差人再送过来就是了,何必跟一个姑娘家的抢东西?」 「嗨,瞧章公子说的。」 见他气势已弱,徐敬棠也不再刁难他,开口道,「您说哪儿去了。这饼干,她不爱吃的。」 第137页 徐敬棠吊儿郎当地依靠在窗边,自来熟地拆开了糕点的包裹,橙黄的曲奇饼干暴露在阳光下,愈发诱人。徐敬棠拿起一块吃了起来。 「章先生大概还是不太了解陈小姐。」 徐敬棠沖他坏笑着眨了眨眼睛,「陈小姐这个人,真不是我说她。啧啧,嘴刁得厉害。」 「喏,这种曲奇饼干她最讨厌,一闻就要吐的。」 徐敬棠笑得胜券在握,章崇茴知道他的意思,告诉自己不要生气可还是心里气的要命。他生性平和,与人为善,便不愿再同徐敬棠交谈,掉头就准备走。 谁知道徐敬棠这人想要惹人生气还真是有使不完的法子。章崇茴到了街上,又听到身后有人叫他,一扭头,就是阴魂不散的徐敬棠。 「诶,章公子,东西忘拿啦。」 徐敬棠最会拿捏分寸,他言语行动都十分热络天真,像是真的来给他还饼干似的。他把饼干强塞给章崇茴,这才望着车里的章崇茴笑道, 「章公子,您不知道么?陈小姐只爱吃梦巴黎的玩意儿。」 「十年前就喜欢了。」 「这么多年了都没掰回来,您说,这口味能是说变就变的么?」 徐敬棠心满意足地看着章崇茴气涨了脸后这才放开拉着车门的手,望着远去的汽车喊道,「章先生,路上小心。」 他心情很不错,又赶上宫泽秀中扣押了坂口英夫来向他请罪。徐敬棠自然明白说是请罪,但日本人的事怎么也轮不到中国人来审判。即使徐敬棠属于法租界,可到底不是法国人。万一真闹起来,徐敬棠明白日本人只会给法国人面子,而他身上的一切名头都毫无用处。 不过面子都是相互的,场面上过得去,私下里坂口英夫要是忽然暴毙,那也怎么都怪不到他头上。宫泽秀中此举也不过是想要徐敬棠记住他的好罢了,徐敬棠看的透彻,却也乐意顺着他的意思表演一二。 果不其然,一堆场面话,坂口的痛哭忏悔,宫泽秀中的双目嗔怒,最后都一起消失在了八兵卫桃红香甜的世界里。 经过此事徐敬棠与宫泽秀中更是称兄道弟,如此狎昵体贴的二人却又是各怀心事,推杯换盏间徐敬棠更是觉得可笑。 一场宿醉之后徐敬棠好几日未曾当班,还是元空一日紧张进来,拿了份报纸递给他看。 徐敬棠这几日日夜颠倒,此时仍旧头昏欲裂,拿过报纸看了半天才聚上焦。谁知道当即就看到《晨报》头条上就用大字写着十问法租界巡捕房毫无理由扣押沪江商会公子未婚妻陈氏的消息。 徐敬棠当即坐了起来,拿过一杯冰水就灌了进去。这下思绪彻底清晰了,这文章写的极妙,堪称字字啼血,笔者显然手法老道,十分了解如何煽动民众情绪。短短一片豆腐块似的文章却写的酣畅淋漓,将那「陈氏」和「公子」之间的痴缠爱情写了个入木三分,又写那警察是如何欺男霸女,无视租界法规。 要不是徐敬棠知道登报的目的是什么,几乎也要信了。他当即命元空赶紧截断一切报纸,可是元空却道晚了。 「沪市所有报社都已被章家授意,免费赠送,而且如今已经在社会上引起反响了。」 元空无奈地望着徐敬棠,但也只能实话实说,「报社太狡猾了,没指明名字。一开始没人想到是咱们警务处的事,可是昨儿忽然冒出一笔者,那人善写社会人士之间的爱恨情仇,准确率又高。他指明了......是您,所以当即人们就信了,如今社会风向很不好啊。」 「督察长,要不就放了陈小姐吧。反正本就要放她的,要是让这件事发酵下去,恐怕对您不利啊!」 「不行。」 话音未落,徐敬棠已经出言打断。 他望着虚无,暗自道,「我倒要看看她敢给谁当未婚妻!」 作者有话要说: 今晚还有一更哈 感谢在20200322 20:36:24~20200323 21:0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揽月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好 宫泽秀中坐在办公室内闭目养神, 桌子上正放着一份报纸。 不一会儿进来了一位宪兵,规矩地站在一边。 「查到了?」 「是。」 宪兵听到宫泽秀中的传唤之后,这才将一份文件递到他的面前。宫泽秀中睁开眼睛, 细细查看起来, 却不想越看眉头愈发紧锁。 「八嘎!」 宫泽秀中一把将文件丢到那个宪兵的身上愤怒地站起来走来走去。那份被他丢掉的文件,写满了陈涌星的生平履歷, 没有一丝漏洞。可是直觉告诉宫泽秀中这其中不可能这么简单。 一切都太巧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女职员, 怎么无论发生什么都能看到她的身影?十年前做过危险人物的情妇。结果徐敬棠这个人显然对她不一般, 更可况宫泽秀中听了牢房里的窃听器, 可以肯定徐敬棠的确心系陈涌星, 而二人之间必有究竟。 结果怎么现在又冒出了个章崇茴,发报让她当沪江商会的准少奶奶? 最难得的, 是明明陈涌星时常身处风暴中心,可是分析起来她又被摘得干干净净。 这世上真有这样凑巧的偶然么? 宫泽秀中不相信, 与其说他不相信陈涌星,倒不如说他更不愿相信徐敬棠毫无破绽。别看他与徐敬棠有许多利益捆绑,可是人都喜欢拿捏别人的把柄。而汉德酒店的打火机的确太凑巧了, 徐敬棠说丢了,可宫泽秀中还是不相信的。 第138页 军火已竹篮打水, 搜捕行动就这样不了了之, 然而宫泽秀中却不愿就这样不了了之。他有一种猎犬的特质,闻到一丝气息就要一直咬下去。 所以他十分重视陈涌星的背景,并希望以此作为突破, 却没想到折腾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这叫他如何能够甘心?可是徐敬棠却不是吃素的, 宫泽秀中到底还是忌惮他,并不敢多动作, 生怕打草惊蛇,赔了夫人又折兵。 但还是派便衣去梧桐弄调查了一番,却没想到得到了仍是确切的消息。便衣回来称,梧桐弄的邻居们都知道陈小姐和章崇茴在谈朋友的事,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章崇茴的样子,二人之间的互动说的有鼻子有眼,排除造假的可能。 「这不是一个人这样说,很多人都说看到过陈涌星一个电话就把章崇茴叫过来的样子。不像做戏。」 而不光是宫泽秀中这一派得到了这个消息,同时各色小报为了抓热点特意跑到梧桐弄去採访邻居,回来有又写这陈小姐是如何如何勇敢挽救邻居性命,简直将陈涌星夸成了个天上有地下无的活菩萨。 又写那章公子多么的清纯脱俗不做作,身上毫无纨绔公子习气,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风头反而越发高涨,事态越发难控制起来。后来直接章家对博杜安发难,博杜安下令放了陈涌星。 这事真是皆大欢喜,人人都以为自己是推动这圆满结果的一份子。涌星如愿出狱,出狱那天场面更是夸张地让她以为自己是沪市最有名的电影明星。多少小报记者拿着相机拍照。 幸亏章崇茴做戏做全套,又是替她挡人又是替她开车门的,也替她分散了一大波火力。直到坐进车内,陈涌星也得以吐出一口浊气来。窗外的闪光灯不停地闪着,记者们的声音此起彼伏。 涌星连忙摇上车窗,可抬头的一瞬间,却看到警务大楼的二楼,徐敬棠正立在窗户后面抽菸。 她从没见过徐敬棠那样的目光,兇狠又孤注一掷,像只瘦成了皮包骨的野狼,还要刺着牙示威。 涌星摇窗户的手不觉愣住,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也被徐敬棠收入眼中。她短暂的迟疑取悦了他,徐敬棠一身西装站在天青色的窗帘前,微微举起夹着烟的手,像是邀请她。 他的嘴唇微张,似乎说了些什么。 涌星听不清楚,可是却知道他说的什么。 他说,陈涌星,你休想逃脱。 还是章崇茴侧过身来帮她摇上了车窗,笑着问她是不是吓着了?涌星感谢地笑笑,但是摇了摇头。汽车发动,涌星虽觉冒昧,但还是觉得要解释清楚比较好。 「章大哥,谢谢你。」 涌星真诚地感谢他,紧接着连忙道,「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想出了这么个法子。这个未婚妻......我受之有愧。你怎么能拿你一生的幸福来救我呢?这恩情,我可怎么还呀。」 章崇茴看出了她的举措,也并不怪他,他很擅长替她思考。毕竟他那天本来是想与陈涌星商量这个方法的,毕竟对她的名誉也是有一定的影响。然而却被徐敬棠拦住,阻碍了交流。 章崇茴又不愿耽误时间,于是只好没通知涌星就先下手为强了。但他到底还是失望了,即使明知道涌星的心从没属于过他,可是偶尔午夜梦回他还是会想,有那么一瞬间,陈涌星是否愿意睡在他的臂弯? 「没事的,涌星。我们是朋友,这只是权宜之计,先将你救出来是最重要的。感情的事是世上最没道理的事,准夫妇感情破裂也是常有的事。」 章崇茴还笑着安慰她,罢了又开玩笑似的说,「再说了,你又未曾于我在一起过,怎么知道会不幸福呢?」 涌星听他潺潺如泉水似的声线,更是觉得亏欠章崇茴太多。其实她一直知道章崇茴对她的感情不仅仅是朋友,而且他有很多次都像向她表白,可是涌星都抢在他开口之前打断她。这种行为无异于掩耳盗铃,然而遮羞布的存在也足够她自欺欺人的了。 她实在无法失去他。 每每面对章崇茴的时候,涌星都会更加感受到她骨子里的卑劣。 章崇茴是这样的与陈玄秋相似,他们眉眼相似,鼻樑相似,善良相似,赤忱相似。涌星很多次与他交流的时候,会产生陈玄秋还活着的感觉,会分不清今夕是何夕,会以为痛苦未曾降临,一切刚刚开始。 他们这样相似,她应该爱上他才对,不是么? 可就像章崇茴的玩笑话一样,感情是这世上最没道理的事,她有无数个理由去说服自己爱上章崇茴。然而那个小气的男人一个眼神就可以打破她费力搜寻后的理由,让她的心像只迷失在春天的蝴蝶,上下翻飞,不受控制。 更可况,章崇茴的家事,让他们连做朋友都变成了奢望。 「章大哥,对不起。」 涌星思绪万千,千言万语终于还是汇成了一句沉重的抱歉。章崇茴苦笑,他明白,这声抱歉是对他那些未曾开口便已无疾而终的情感的回答。 「涌星,我在英国听过一句话,说是对于一个绅士来说,心爱的淑女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你不需要对我抱歉。」 「更相反,应该是我要向你道歉才是。平白增添了你的困扰。」 章崇茴有意说得轻松些,又道,「因为登报的原因,我们还是维持一段这样的假关系比较好。不然功亏一篑,对你对我都不利于开展自由恋爱啊。」 第139页 涌星捧场地笑了笑,章崇茴见她笑了也放松了下来。涌星也配合,「咱们两个是怎么了?这么好的事,面对面的道歉做什么?被人听到了只怕是要被笑掉大牙!」 章崇茴也乐了,「哈哈哈,你这样,咱们就约法三章。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对彼此说抱歉,怎么样?」 章崇茴是个洒脱的人,即使告白失败也不会因此而垂头丧气,他即看不起这种姿态也觉得浪费时间。如今又开始仔细想起惩罚来,「要是有人违背了......要是有人违背了的话......」 章崇茴绞尽脑汁,正巧窗外有个小孩子正拿着个花篮买花。 「我知道了!要是有人违背了,那就插满头的花绕着黄浦江跑一圈,怎么样?」 章崇茴兴高采烈。 「哈?」涌星方才见他十分认真的模样,还以为想出了什么绝妙的点子,却没想到竟然如此幼稚。 「章先生,您不觉得您有点幼稚么?」 涌星歪着头无奈。 「是不是不敢?」章崇茴步步紧逼。 「切,这有什么啊。不过我觉得还是你小心点自己吧,你这位英国的绅士,天天把抱歉sorry挂在口头上,说不定哪天就吐露出来了。到时候某些人被耍赖就好啦。」 「我怎么是英国的绅士啊?我是中国的绅士!中国的绅士很少,才显得我与众不同呢!」章崇茴认真解释,又道,「你怎么看不起人啊,我章崇茴一口唾沫一个钉,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涌星笑,「章崇茴,我忽然想到,你好像一直都很信任我。」 章崇茴奇怪,但仍乖乖回答道,「人和人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信任啊。我讨厌欺骗,也讨厌商场上的尔虞我诈,这也是我不想接我爹的班的原因。至于信任你嘛......」 章崇茴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下巴,打量她一番,「涌星,你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我天生想要信任你。」 他说的坦陈,涌星听闻却是一愣,心口那阵细密地疼痛又绵延了起来。她不敢想像,如果章崇茴知道她想要刺杀他的父亲是什么样一种情形。 「章崇茴,无论以后如何,你只相信我一件事好不好?」 相信我从始至终都不想伤害你。 她还没开口,就听耳边传来一声坚定的回答。 「好。」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人的潜力也是海绵里的水,挤一挤还是有的。 第80章 手摇电话机 章崇茴将涌星送回梧桐弄后, 邻居们的热情空前高涨。二人被众人围住,章崇茴体恤她最近蒙受牢狱灾祸,便自己提前走了。 涌星微笑着谢绝了众人的关心和打听, 也上了楼。推开门, 心却是忽然漏了一拍。虽然屋子里已经被李太太好心收拾过了,但涌星却知道——徐敬棠一定趁她行动不得又无法传递消息的时候搜查过她的房间了。 问了李太太果然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涌星有些紧张可是却并未慌张——这几日在牢内, 徐敬棠重种种的奇怪言行都引起了涌星的注意, 她甚至要以为徐敬棠不是在晾着她, 而是故意给她机会。 给她传递消息, 等人营救的机会。 目光触及窗台上的那盆白棉,她多日未曾回家, 可那盆白棉仍旧歪歪斜斜地生长着。看着病怏怏的,但看起来又可以撑上一段时间的样子。 她来到窗边, 忽然发现那个笔记本正端正地放在书桌上。日光落在皮面上,反射出起伏的曲线。涌星确定,她一直将这本笔记本放在床下的行李箱内, 里面夹着她和陈玄秋的唯一一张合影,还有...... 涌星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如果那句话被有心之人发现的话, 那她就是功亏一篑了。涌星自己都要忘了是什么时候写下那短句的了,只记得某个夜晚实在辗转难眠,前程往事像是风沙刮过, 逼得她夜半从床上爬起,摸出那本子只想胡乱写些什么。 也不知道怎么就想到了这句话, 不过这话倒是有奇效,待落笔后干渴焦灼的心倒是渐渐平静下来, 再倒回床上便闷头大睡。之后再也没有这种难熬的夜晚,于是也不曾在意过那句话。 陈涌星一把拿起本子,扉页的合影匆忙中飞落也未曾在意。忽然疯狂翻动的手停住了,涌星望着本子里那被撕掉后留下的纸屑出神。 果然,这本子是徐敬棠特意摆在桌面上有意让她明白的。他到底要做什么?挑衅,还是在暗示些什么? 胸膛里的心脏又开始剧烈跳动起来。涌星觉得自己的脑子此刻乱极了,目前徐敬棠的一切动作联繫起来指向明确——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是日本方面的人。那他会是她的同志么? 涌星累极坐到床上,望着手里的本子发呆。涌星多希望徐敬棠是自己的同志,然而这一切还不能让她义无反顾地相信他。毕竟就算不是再为日本人做事,他也可能是在为重庆方面联繫。 重庆方面一向在特务方面系统成熟经验老到,据说他们在退回大后方的时候便留了几万特务潜伏在沪市。而涌星并不对重庆方面抱有无谓的好感,要知道对于他们来说,重庆方面和日本帝国主义无异,中国这些年国敝民穷风雨飘摇,而重庆方面却坚持大肆虐杀共.党,处处制造□□。 自己人消耗自己人,却只是为了那些高层的小九九,枉顾同胞死活,家国命运。 而涌星知道重庆方面对他们的手段,死在他们手里的同志既不比死在日本人手里的少,也不必死在日本人手里惨。 第140页 忽然手指指尖一凉,涌星低下头来,才发觉原来方才想的太认真,手上一松劲儿又从本子里划出个纸片来。 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抱着手,孤单的站在黄浦江边,笑得志得意满。 .......徐敬棠到底想干嘛? 涌星无语地拿起这张照片查看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却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看来徐敬棠只是单纯地给她塞了一张照片? 涌星真的搞不懂了,正费解着,忽然一声尖利地电话铃声撕破空气。尽管一进门就看到了那台多出来的手摇式电话机,可还是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她站起来,望着震动的电话机迟疑——李太太说这是章崇茴帮忙安装的。 可是她的心跳仍然停不下来,她下意识地觉得有些怪怪的。 迟疑间,电话铃声断了。涌星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那电话机又催命似地响了起来。李太太在楼下喊了她一声,涌星长唿了一口,果断接起。 「餵。」 「不是吧,陈涌星,这么胆小么?连电话都不敢接?」 竟然是徐敬棠的声音从听筒那里传了过来。涌星没有说话,但是心里更凉了三分——李太太没必要对她说假话,也不可能不认识章崇茴,而徐敬棠却能知道她的电话号码,还能在她到家不过几分钟的空档就打电话进来。 他对她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涌星握着听筒环顾四周,果然搜家并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她不知道自己不在家的这段时间是否有人在她的房间里安了窃听器。尽管李太太经常在家,但她只是普通人,特务对付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放心,这电话是你章大哥送的,可没必要挂了电话就丢出去。」 徐敬棠在听筒那边声音响起,涌星冷笑了一下,「可你按了窃听,不是么?」 此话一出,听筒那边的徐敬棠就低笑起来,他笑起来的声音很好听,但听在涌星耳朵里却是十分磋磨。 「对啊。」徐敬棠倒也直接,承认得很快,「攀上高枝这种好事谈到谁身上不得登报昭告天下,也就你陈涌星藏着掖着了吧?本人身兼法租界督察长一职,怎么也得对公民负责,好好审查审查你和章崇茴究竟几分真情几分假意吧?」 徐敬棠开始语气还十分轻松,结果越说心里越堵,牙齿在电话那头咬的咯吱咯吱响,可偏偏又要在陈涌星这个没心肝的女人面前争口气,又道,「不过陈涌星我先给你提个醒,我处保密工作一向做的不太好,所以不该说的话别说。要是一不小心泄露了,到时候羞于见人,我处可不担责啊。」 「徐敬棠,你不觉得自己无耻么你?!」 涌星被他这一堆混帐话气得脑仁儿疼,果然她无法掩饰地愤怒又成功地取悦了另一头的男人。 「你给我发电话来,难道就是为了羞辱我一番么?」 涌星不想再和他兜圈子了,徐敬棠这人平日里看起来着三不着两的,但陈涌星知道徐敬棠从不做没必要的事。 果然徐敬棠笑了起来,「聪明。」 涌星翻了个白眼,谁稀罕他的夸奖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手头忽然多了一份关于陈小姐的文件,里面有些事还挺有趣的,希望可以尽快洽谈。毕竟夜长梦多,我怕多生是非,耽误陈小姐的好事啊。」 涌星闻言便知徐敬棠一定查到了什么,但又怕他是在诈她,故意道,「有什么事,督察长直接电话里说吧。我累了,今天想早点休息了。」 「休息当然得休息了,」徐敬棠跟她打太极,「只不过这事儿真不好在电话里说,这年头的,陈小姐也明白吧?不过陈小姐别怕,鄙人真是为陈小姐着想,这样吧,我说个地方,陈小姐这样聪明,听了就明白了。」 「力帆杂货铺,那地界陈小姐熟悉吧?」 徐敬棠满意地听着听筒那边明显变得急促起来的唿吸声,脸上却露出松懈的笑来,他不再逼迫她,「陈涌星,我不逼你。休息还是干嘛你都随意,只是明天下午三点,我希望在老地方见到你。」 听筒里传来忙音之后,涌星这才恍惚地放下听筒,摸了摸额头才发现满是冷汗,而后背也已汗湿。虽然心里仍有抗拒,但涌星也知道无法挣扎,只能作罢。 徐敬棠倒是体恤她,约定的时间在明天。然而涌星因为他这通电话却是怎么都睡不着了。到了第二天约定的时间,涌星望着自己脸上顶着的两个黑眼圈,只能拿出粉饼来狠狠遮盖。 尽管徐敬棠是第一个跟她说起老地方,但其实很好猜,毕竟他们之间也就一个梦巴黎常去的地方。果然陈涌星赶到的时候,徐敬棠已坐在窗边朝她玩味地笑了。 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涌星也走了进来,在徐敬棠的面前坐了下来。 「来啦,吃点什么?」 徐敬棠热情张罗。 「不用了,徐敬棠,你有话直说吧。」 面前的女人肤白胜雪,眼下有淡淡乌青,樱唇微撇,她上身向他靠近,一只手闲闲地支着下巴,微挑着眼睛望着她。 「文件呢?」 「文件还有必要么?陈涌星,力帆杂货铺,这可不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得来的答案。」 涌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徐敬棠。徐敬棠见她这幅样子,只得嘆了口气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信封递给她。 第141页 「看看看看,怎么还是这样开不起玩笑,我刚说了一句话你又生气了。」 「你怎么不说你这个人天生讨人厌?」 涌星剐了他一眼,毫不忌讳地抽出信封来查看。信封的内容是她最近的一切行踪,记录的很寻常,只有力帆杂货铺被圈了起来。 「怎么了?这年头还流行便衣拿着这东西来邀功了?」 涌星不屑一笑。徐敬棠深深地望着她,忽然低声道,「这本是一份普普通通的行踪报告,是没什么。可是你还不知道吧?」 徐敬棠忽然上身前倾,两个人鼻尖几乎相贴。 「就在你入狱之际,力帆杂货铺里搜出了赤.匪。」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入v 感谢大家的支持~ 三更奉上 第81章 进展 「你说说你, 一个姑娘家,如今世道又不好,还经常跑到这个隔了好几个区的杂货铺去买东西, 每次要么是些洋火, 要么是些油烟。都是极寻常的玩意儿,你说, 要是这份记录送到日本人的手里, 他们得怎么着?」 徐敬棠眯了眯眼睛, 看着陈涌星的脸果然立马苍白, 虽然心里也恼怒她行事有些鲁莽, 可心又软了下来。 「现在知道怕了?这不是还没送到日本宪兵队的案头上呢么?」 涌星紧张地喝了口咖啡,这才发现忘了加方糖, 苦的她眉头微皱。 「胆子这么小,当时怎么就那么大胆?觉得自己反侦察课上的很好, 没有便衣跟得上你?」徐敬棠望着她这幅小白兔模样,心里又可怜又惊心,虽然不忍但仍继续说着希望给她警醒。 「而且还有更不幸的消息, 你们组织内部也并非如传言所说那般铁板一块嘛。知道么,杂货铺的伙计, 被捕时多么刚正不阿啊, 一上椅子当即就吓尿了,嚯,那股骚气。」 徐敬棠想起来那个人的样子, 不屑地笑了笑,「......还没审呢, 全招了。」 徐敬棠盯着陈涌星的眼睛,忽然冷笑, 「陈涌星,你该庆幸你命大。审他的人是我。」 涌星吞了口口水,挤出一丝笑来,「不过现在看起来督察长不打算逮捕我。」 徐敬棠倒也没想到她脑子转的这样快,吓的面无血色还在分析他的话是真是假,他这个人是否值得信任。不过她分析得很多,徐敬棠暂时是可以信任的。她来梦巴黎之前路过邮局,邮局与往日一般,而老胡也正泯于众人之中搬运信件。 看得出来,徐敬棠销毁了笔录交了一份假笔录上去。 「为什么,徐敬棠,你到底是什么人?」 意识到目前只有徐敬棠一个人知晓他们的秘密,涌星冷静了下来,她望着徐敬棠,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对接焦灼相互博弈。 「呵,吓傻了么?」徐敬棠像是听到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低头一笑,此刻他的心情复杂极了。其实他已经很久未曾派人跟踪过陈涌星了,而杂货铺的共.党反水事件他得知时也是心下一惊,尤其是在拿到笔录后徐敬棠更是阵阵后怕。 之后他又像是以前一样,偷偷透出叛徒的位置,专门安排了解内幕的警察们专门关押。任由组织找来狙击手,将叛徒和知道内幕的警察一网打尽。 这种事充斥了他无数日夜,徐敬棠原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退居人后默默无闻,可却没有想到有一天需要对陈涌星隐瞒这一切,哪怕他们即使分别多年但终究成为了志同道合的人,。 可徐敬棠还是不能说,这是纪律,铁一般的纪律,除非组织允许,他绝不会做违反暴露的事。 然而理智往往与情感是死对头,徐敬棠不敢去看涌星暗暗期待的目光,那些无数復盘过的隐瞒自己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徐敬棠拿过盛满温水的玻璃水杯,仰头喝干,才望着涌星道,「陈涌星你刚才不说了么,我是徐敬棠啊。」 这意思就是在拒绝她了,陈涌星也早不是什么都要问出个所以然来的女学生了。他们这种摸爬滚打才修炼出一身人皮的老狐狸面对面,最熟悉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徐敬棠不想说,那自然如何逼问也不会说。 涌星不觉心下失望。她有些奇怪,其实她心里总有个声音,那个声音告诉她,徐敬棠或许就是火山。昨天夜里,涌星不知怎么就想到刚到沪市的时候,坐在咖啡店里,一街之隔,徐敬棠背对着她,将共.党犯人交给日本宪兵队。 好巧不巧,一颗凭空出现的子弹擦过徐敬棠的耳边将犯人的脑袋打开了花。 那时候,全沪市的人都以为是意外。可是,这世上真的有这样巧的事么?尤其是陈涌星与徐敬棠过了好几招之后,她不禁怀疑,老奸巨猾如徐敬棠者,怎么可能不知道在室外交接要比室内危险的多。 她曾无数次暗自向虚无祈求,她是一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唯独在这件事不想唯心却下意识唯心,祈求徐敬棠是她的同志,是她未曾了解的伙伴。 她也曾暗暗将徐敬棠的身份与老胡告诉她关于「火山」的一切信息比对,不得不说都对的上,她曾期待过,可是徐敬棠所做的一切又轻而易举地击破了她的期待。更可况就连徐敬棠都不知道,陈涌星的心里对他有几多偏爱。 而正是这无法释怀的偏爱如同鞭子狠狠地鞭挞她的内心,让她不觉对彼此更加严格,生怕因为内心偏爱而对事实认识偏颇,走错一步,是而对待徐敬棠竟比对其他人更多了几分猜忌防备。 第142页 今天她身份的坦白反倒又成了一个互相坦白身份的契机,涌星知道徐敬棠曾经搜过她的房子,那自然应该看到了她桌上的那盆白棉,如果他真的是火山的话,也应该明白了她的身份。 他们既然之后要彼此搭档,那想来组织也是同意的,徐敬棠就算有纪律压身,面对她是也应该是坦诚的。 然而徐敬棠仍旧什么都没说。 涌星也疑惑了,也失望了。 「行吧,督察长找我邀了这么大一功劳,想要从我这捞什么好处?」 徐敬棠看着涌星闷闷不乐的样子,心里也不痛快,可是自己隐瞒在先,也不怪她甩脸色给他了。只得笑笑,软言道,「什么好处不好处的,这不生分了么?」 「徐敬棠!」涌星一听他这语气就知道他又开始耍赖了,可偏偏心里又吃他这套,嘴上不表现,心情还是好了点,「少跟我套近乎。我不跟不认识的人关系好。」 她这话说的模稜两可,听话听音,徐敬棠人精一样的,立马打蛇顺杆上,「知道您手段了得,不然我也不能在你这小丫头片子上栽一跤。」 徐敬棠想到坂口英夫仍是心中恼恨,而宫泽秀中保他是为了什么,徐敬棠也明白,知道他必定是想靠坂口英夫来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到时候他与坂口相互撕咬,而宫泽秀中坐山观虎斗,用个废弃的小卒来扳倒他这个法租界督察长,宫泽秀中真是算的一手好帐。 「哼,徐敬棠你可想好了再替我遮掩。」陈涌星也笑了,她现在身份在徐敬棠面前都是赤.裸透明的了,也没必要再隐瞒什么,「你最好小心点,既然你不说身份,我也不确定会不会忍不住再来一次。」 她挑衅地直白,柳叶眉高高挑起,几乎飞入鬓间。徐敬棠望着她这幅胸有成竹的样子也笑了,「你大可以试试。上一次是我小瞧了你,日后必定不会中招。」 涌星这下倒真的笑了。徐敬棠见她真心笑了,这才提起刚才未完的话题道,「其实吧,我还真有个事要拜託你,就当报答我了,怎么样?」 「嚯,果然是你,小气吧啦的劲儿一辈子都改不了,骨子里就是个小捕快。」涌星故意挤兑他,见他毫无反应又没意思,「说吧,碰巧我不爱欠人人情,两清了也潇洒。」 「做得到么你?答应的这么痛快。」 「先说来听听啊。」 「不许嫁给章崇茴。」 「?」 大概是涌星的讶异太过明显,徐敬棠望着她这幅傻乎乎地歪头看她的模样,不觉大笑起来。 「没病吧你,有病就去吃药。不要拿我消遣。」 涌星被他笑得面红耳赤的,连忙又喝了口咖啡,结果又是苦的直皱眉头。 「没病,清醒的很,我就这么一件事,怎么样是不是后悔答应早了?」 徐敬棠说这话时眼里也多了试探,交了几分真心进去之后人就占下风了,果然陈涌星步步紧逼,没等他反应过来,就问道,「如果我同他取消婚约,你可娶我?」 「徐敬棠,你会娶我么?」 徐敬棠愣住了,而他下意识地闪躲也无形透露出他的为难。涌星心中怀疑更盛,徐敬棠从没有在她面前演示过对她的情感,而这也是涌星从未怀疑过的。 更何况他对涌星「章大公子未婚妻」这个头衔十分在意,可是为什么他却不愿娶她呢? 只可能是他隐瞒的那一部分已经早已被书写好了妻子的人选。 太奇怪了。但是尽管他处处都可代入火山的处境里,尽管涌星满是怀疑,可是纪律就是纪律额,纪律不能因个人的意志而转移。 徐敬棠也觉察到她在试探他,他也不明白涌星到底在探究什么,只得咳嗽一下掩饰。二人各怀心事,该聊的,该泄露的,全都交代完了,多说无益。徐敬棠掏出怀表来,看了看时间,便搪塞有事离开。 涌星想再坐一会儿,徐敬棠便付了钱先行离开。徐敬棠走出好远,又忍不住扭头看去,才看到涌星也正歪着头看他,两人目光相交都是一愣。涌星先反应过来,沖他吐了吐舌头。 徐敬棠被这罕见的孩子气笑了笑,可心里也是暖暖的,起码她不会再将他视为敌人了。徐敬棠长唿了一口气,想起陈涌星那些手段不觉心下一凉。 那女人,真是心狠手辣。来一次体会体会就够了,再来一次,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第82章 小册子 涌星虽然面对徐敬棠的时候嘴上不愿落后, 但是听他说话的时候也是阵阵后怕的。不得不说,她的确是莽撞了。她自以为甩掉了所有的便衣,却没想到仍有漏网之鱼。 徐敬棠的话的确难听, 但是却都在刀刃上, 涌星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都是这样好运气的。 日后行事更加谨慎起来。她在邮局订了报纸,每日老胡都会来给她送报, 二人一番联络又重新在吉味居接头。 一见面, 涌星就向老胡打听起火山的近况来, 果不其然, 火山最近又与组织恢復了联繫。 涌星连忙把徐敬棠的一切告诉了老胡, 老胡也是惊讶,徐敬棠修改笔录的事显然对他们有利, 然而老胡也不能确定徐敬棠就是火山,同时叮嘱涌星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光拼直觉就暴露了自己的任务。涌星答应了下来。 「我迫切向组织要求与火山同志见面!」 涌星急切道,「我入狱这段时间,梧桐弄已经不安全了。我的房间里已经找到了两部窃听器, 可是无法保证所有危险都已排除!我现在急需换住所。」 第143页 涌星说起这个也是无奈,她是个单身女性。这身份在和平年代或许最多成为邻居的饭后谈资, 然而在目前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面前, 这身份无意与一部枷锁,令她举步维艰,连简单的换房子都做不到。 要知道目前国土分裂, 男人尚且找不到工作,更何况独居女人。大家都是普通人, 自己温饱尚且不能照顾,这来了个住客, 可怜巴巴的住下来拿不出钱来,这到底是赶走还是不赶走?所以大多是房主为了不给自己惹麻烦,一般都只租给看起来稳定的家庭。 另一方面,梧桐弄人多口杂,涌星的房费刚交了新一年的。这刚一开春就要搬走,理由呢?所以唯有嫁人了这件事才能算是堵住众人悠悠之口,又不留后患的好藉口。 涌星告诉老胡不要担心她与章崇茴的婚事,章崇茴完全是权益之策,并不会成为阻碍。老胡听后也表示会尽快联繫组织。后来没过两日,涌星在科室内收到刘宪轸发下来的消息,她在两日后去北平的出差人员名单里。 涌星站在公告栏前望着名单上白纸黑字的名字,心里风起云涌。 她最近总和章崇茴两个人在一起,他们毕竟还担着一个未婚夫妻的名头。章崇茴也像是冥冥中有预感她会飞走似的,一听说涌星要去出差,便立马热心地张罗要陪她去置办些许东西。 章崇茴提出这主意的时候,涌星正坐在章家老宅里和宋青青打麻将。说来也奇怪,宋青青倒是主动不再提起之前的事了,虽然两个人还未恢復往日情分,但即使涌星「抢」了她的未婚夫,她也能心平气和地拉着她打麻将了。 多日不见,宋青青倒是沉稳了许多,性子不像从前那样张扬热络了,也可能是面对涌星的时候心里还有些阴影。 宋青青一边摸牌,一边抬起头来看了看章崇茴殷殷神色,又扭头看了看故意装不知道的陈涌星一眼,不觉笑出了声。 「专心打牌。」 宋雁声拍了拍她的后脑勺,宋青青睚眦必报,对亲哥也毫不嘴软,「我乐意,天天在商行里管天管地管上瘾啦,还管人笑啊?」 涌星见状故意插话,「对了,好久没见阿洵了,她哪去了,我记得她打的也很好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宋青青更是火烧了屁股似的冷哼了一声,语气不善,「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青青愤愤地将白玉麻将捏在手里,磋磨再搓摩,还是忍不住望着涌星冷笑,「幸亏你问的早,说不定过两天我就得给你说她死了!」 涌星被她吓了一大跳,章崇茴闻言脸上一白,宋雁声愤怒道,「宋青青!注意你的态度!」 「我的态度?我什么态度?」 宋青青其实并不是对涌星发火,她就等着宋雁声他们开口呢。她恨恨地瞪着自己的兄长,「你倒是来说说我什么态度?我说错了么?你没长眼睛还有你,」她望向章崇茴,「你们都没长眼睛?你们倒是来说说我哪里话说错了?!」 「她现在跟死也没两样了!」 她瞪着面前的两个男人,忽然笑了起来,「怎么?我态度怎么了?就因为撕破了你们的遮羞布,你们就不乐意了?我看你们也不过如此吧?一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一个口口声声说.......,我看你们都是伪君子!现在阿洵这个样子,你们谁都不帮她!」 「是,我也没本事,我这辈子就花钱顺手,我为她做不了什么!但是我起码不害怕!我不会像你们一样跟个懦夫似的讳莫如深,我就是眼泪流干了,我也要为她哭一哭!我就是嗓子喊哑了,我也要骂一骂!」 宋青青心如刀割,不愿再待下去,扭头摔门出去。涌星有些尴尬,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也有些不好意思,便追了出去。 涌星追到书房去,才看见宋青青在抽抽搭搭地抹眼泪。涌星不觉莞尔,宋青青这傢伙倒是很有架势,平日里动不动就要哭泣流眼泪,结果真生气了反倒一滴泪没有了,一门心思地铺在扳倒对方上。越生气,嘴皮越麻利,根本不存在打结卡壳。哭也得骂赢了再哭。 这习惯倒是挺好,起码不出亏。 「笑什么笑啊!」 宋青青抽抽搭搭的,涌星走上前来笑,「我笑你嘴皮子厉害啊,你刚才没看到,我从没见过那两个人脸色这么难看过。尤其是你哥,那脸拉的跟驴一样。」 「那也是他活该!他们两个就要这样相互折磨,活该他心里难受!」 宋青青仍旧气不打一处来,涌星听她的意思知道又是宋雁声和林洵的事,他们之前前尘往事太长太复杂,涌星懒得打听也不愿打听,只是乖乖地听宋青青抱怨。 「男人就是这样,看着人前风光地很,人人尊敬,人人奉承,但其实都是懦夫!」宋青青骂着又望着涌星道,「涌星,我是打心眼里佩服你。我和林洵看着风光,但其实都不如你。经过这事我是发现了,靠树树会倒,靠人人会跑,关键时候还得靠自己。」 嚯,还挺有斗争精神的。 涌星还没说话,宋青青就哭着告诉她,最近发生了什么。原来她们疏远的这段时间里,沪市各商会之间也发生了很多事情。有句老话说「国富民强」,自古以来就是这个道理,生活在一片毫无话语权积贫积弱的土地上,任你有滔天的能力,举国的财富,也得乖乖认栽,受人欺凌。 原来自从战争开始,全国各地失守,沪市只剩下法租界一个中立的地方,日本人愈发嚣张起来。沪江商会开始还能与日本人平起平坐来,近年来确实愈发卑微起来。而章鼎竟然为了保护自家商会,竟然想把林洵嫁给日本的伊藤将军,试图永修两家之好。 第144页 林洵哪里肯愿意,直接趁人不注意跳了楼,不过幸亏是二楼,只是摔破了脑袋,如今只躺在床上静养,又不可吃饭,所以身子愈发亏空下来。而章崇茴就算是章家的长子,在章鼎眼里也不过是个接班人,听话尚且有糖吃,不听话不过是个玩意儿。 宋青青不是不知道他们也是无能为力,可是心里太过难熬,索性不如大家闹一闹。 「这也太不是人了吧?」 涌星听后十分惊讶,一是没想到章鼎这老汉奸对待自己的子女尚且如此不留情面,就这么捨不得钱和权利;二是没想到林洵竟然处于如此苦难境地;三是没想到宋青青脑子还怪清楚的。 「我算是想明白了,我们这种人也就是面子上过得去罢了。幸亏我哥待我不错,不然只怕我也是这种下场了。衣着光鲜,前唿后拥,又有什么用?想要的,想做的,半点不由人。」 宋青青止了哭,第一次流露出疲惫的样子。林洵的情况的确给了她不小的惊吓,她一面为林洵痛心一面又是一阵兔死狐悲之感挥之不去,第一次开始大量自己的生活起来。 涌星也嘆了口气,她起身到书桌上倒水给她,谁知道却在桌子上看到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压在书下,她看着有点眼熟又有些奇怪,抽出来竟然是一本《反对自由主义》。 涌星一愣,一旁的宋青青注意到了,冷笑,「天天那些小册子,有这时间不如想想怎么帮帮阿洵!」 涌星笑了笑,不留痕迹地将册子放回原位,端了水给她。宋青青哭了这么久也渴了,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多。 「你知道宋先生在看些什么么?」 涌星试探,宋青青摇摇头,「他爱看,你懂我的,我一看字儿就犯困。」 涌星心下更加奇怪了,她记得章崇茴曾经跟她说过,救她的事多亏了宋雁声,不然他可想不出这样一个不费一兵一卒的法子。 宋雁声为什么要帮她呢? 第83章 上北平 涌星原本是不知道林洵陷此活地狱之中, 可如今听了宋青青这话之后却无论如何无法装作无法发生了。章崇茴敲门的时候,涌星难免面露尴尬神色,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倒是宋青青推她。 「不是马上要出差么?等你回了再去瞧她也没事, 反正也是活死人一个了,早一天晚一天的又有什么关系。」 宋青青都如此说了, 而涌星也有自己的考量, 便顺水推舟出了门去。 两个人出了门, 章崇茴面上仍旧难看。涌星提出走走, 如今天气渐渐回暖, 章府门前种了一排红海棠,此刻竟全开了, 赤霞似的绵延不绝。 章崇茴一直未曾开口,涌星知道他心里难受。她知道章崇茴最是心软善良之人, 不然也不会如此掏心掏肺不求回报地待她。对待朋友尚且如此,更可况眼看着自己的妹妹如此磋磨下去。 然而事实常说福祸相依,其实人之本性亦是如此, 这里长进些,那里便要亏损些。章崇茴自然无法免俗, 他随和宽容如此难免与人未免有些过分温吞了。他自然不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就此掉入虎穴, 可却又无法与常年资助他、在银钱上从未亏待他的父亲。 坦白讲,章鼎不是一个好父亲,不是一个好丈夫, 未有一天尽过父亲之责任。然而章崇茴却无法让自己不成为一个好儿子。他知道,在如此风雨飘摇民不聊生的时代下, 章鼎却给了他们富足的生活、平坦的未来,更给了章崇茴勇敢求学的底气。 如此他只能夹在章鼎和林洵中间, 顾头不顾尾,忙里忙外却到头竹篮打水。 其实涌星看来,章崇茴的痛苦也与他的天真有关——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中,他仍期盼着毫髮不损地两面皆盈。不,这不是期盼,这是奢望。不敢斗争的好好先生是得不到想要的一切的。 不过她并不打算火上浇油,这是他们章家的私事。 「看,好不好看?」 忽然涌星开口,章崇茴这才恍惚看过来,原来她摘了朵海棠花正在风里摇来摇去。这话说完,涌星就后悔了,暗恼自己太笨根本找不到话题。她自己都觉得这个话题傻的可以,根本起不到转移注意力的效用。 果然章崇茴莫名其妙,可又明白她在逗他也不好拂她好意,奈何心情实在太差,用力扯出一丝笑来也难看得厉害。 「咱俩真是各有各的傻了。」 涌星没劲儿地丢掉海棠花,温柔地望着无措的章崇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章大哥,阿洵的事......」 章崇茴有些烦闷,「我已经答应父亲了,我会留下来,慢慢地把商行接过来。或许这样,可以救阿洵,起码就算她和家里断了联繫,我也可以偷偷接济一二。」 「我会留下来」这五个字,章崇茴说的很平淡轻松。可涌星却知道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做出的决定,对于章崇茴来说,弃学从商也不比活生生地从他大腿上剜下一块软肉来轻松多少。 而很显然,章崇茴的天赋是偏向他的研究的。 涌星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明知道章崇茴的打算太过天真,也明知道他付出的代价太大,可是当听到他自己说出放弃的话之后,她却忽然失语。 章崇茴喉头微动,目光飘到潺潺的黄浦江边,终究还是嘆了口气。 「涌星你知道么,我真的不想这样。你也曾留洋,你必定知道,无论是西洋人还是日本人,就连弹丸小国都看不起我们中国人,说我们是病夫是奴隶。我刚去英国的时候,别说做实验了,就连实验室的门都进不去。他们竟然说我会把实验室烧了?」 第145页 「可我偏不信,不信他们能做到的我就做不到。做实验靠的是脑子,又不是肤色国籍,我偏要做出点成绩来。后来撑了一年才遇到教授,幸亏是教授平等待我,不然我也无法做出今日之成就来。」 章崇茴越说越激动,可话说到一般忽然又像是力气用完了似的噤了声,缓缓又道,「无论是为教授,还是为我,我都是捨不得的。可是这几日我时常想,我一定要把这些看的如此重要么?我不愿忤逆父亲,可是却也不愿看着自己的妹妹这样被人糟蹋。」 「而经过此事我也想明白了,之前对父亲的那些期许终究是自我感动罢了,总以为他对我们尚且有几丝亲情在里面,可这几日过来也总算死心了。」 章崇茴望着涌星,疑惑地问她,「涌星,你说我会变成这样的人么?」 「不会的。」 涌星毫不迟疑地回答,她温柔而坚定地望着他,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这举措有些莽撞,可是涌星明白章崇茴会理解她的举动。手上忽然传来柔软暖意,只见涌星笑眯眯地对他道, 「虽然你是他的儿子的,但无论从性格还是长相来说,都更像你的母亲些。」 章崇茴一愣,半饷才笑道,「涌星,谢谢。」 涌星摇了摇头,两个人随便买了些东西便分别了。分别前涌星望着章崇茴远去的背影,却觉得心下忧愁,章崇茴曾那样无私地帮助过她,而她呢?她难道就要看着章崇茴这样放弃他珍视的一切么? 而且涌星在心里认为,林洵之事也并非完全是章鼎毫不顾忌亲情,而这其中更重要的是日本人在中国愈发胆大妄为起来。中国一日不强大起来,章鼎就是有一百个女儿,到头来也终将失去一切。 涌星忽然想要帮帮林洵。不过最近诸事繁忙,涌星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经过上次临行前的那次意外,涌星在出发的前夜竟然失眠了,心像是被一根线掉在半空中。两只耳朵在深夜里听着床头的闹钟指针滴答滴答的走着,生怕闭上眼下一秒就有意外。 半夜不知道怎么睡着了,幸亏她习惯了早起,即使严重睡眠不足,仍旧准时提上了行李出了门。明明只是出差,可涌星下了楼来看着这住了半年的梧桐弄,心下忽然感慨万千起来。 为了赶火车,她起得很早。梧桐弄仍旧沉睡在安静的清晨,人们都躲在紧掩的门窗后头睡懒觉,只有老虎灶里的长脚爷爷已经开始烧水了,巨大的锅炉接过长长的烟囱,团团浓白烟雾从出口飘出,向上,向上,最后和青色的天际融为一体。 昨夜下了雨,此刻天上仍飘着细小的雨丝。涌星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行李箱,实在有些狼狈。她本想拦辆黄包车,出了梧桐弄才发现章崇茴竟然倚在车边等他。 他像是注意到她的到来,抬起手看了看手錶,笑道,「果然一点也没算错。」 没等涌星发出询问,章崇茴已经热络地帮她将行李都放进车内。涌星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感动。有私家车接去火车站的话,尤其是在这鬼天气里,自然是十分方便快捷的。然而涌星知道他最近也是多事之秋分身乏术,便并没有提起自己出发的时间。 谁知道章崇茴竟然这样聪明,看了一眼她的车票之后就算准了时间,体贴地送她一程。 到了火车站,因为是出差,涌星和几位同事一起乘车。大家都是年龄相仿,正是异性相吸的好时节,看到她是被章崇茴送过来的,都嘻嘻哈哈地开起他们两个人的玩笑起来。章崇茴倒是无所谓,涌星倒是被臊地红透了脸。撅着嘴赶他走。 章崇茴望着她红透了脸,忽然笑了一下。 「陈涌星?」 这还是章崇茴第一次这样一板一眼地喊她的名字,涌星有些奇怪,抬头看他。然而章崇茴却望她望的很认真,像是要把她此刻的所有都刻在心里似的。他们还没说话,旁边的同事又笑了起来。 涌星也以为他在逗她,气得掐了他一下,嗔道,「干嘛啊,还嫌不够乱啊?」 章崇茴笑了一下,「够了。」 章崇茴从没有告诉过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当他望着陈涌星的时候,回答她「够了」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她穿上雪白的婚纱,和他站在礼堂里,也是这样羞红了脸含羞带怯地望着他。 不过,够了。 让她这样羞红了脸,有一次,一辈子也够了。 既然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抱负如此,她亦如此。即使今生无缘,那被她这样看了一次也就够了,不必再枉自嗟嘆惋惜了。 他站在月台上,隔着窗户朝窗边的涌星挥了挥手。他站在熙熙攘攘的月台上,穿了一件呢子大衣,带着一架金丝眼镜,对着那个被车窗模煳了容颜的女人笑得温润如玉、别无所求。 直到火车长鸣了一声,车头像是得了哮喘的老先生似的一团团地往外吐气。煤黑色的烟雾朝站台飘来,一时月台人头攒动,而章崇茴纹丝不动。直到再也看不到她所在的那节车厢之后,他才弹了弹身上的灰尘,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去。 第84章 真相大白 火车奔波, 一顿车马劳顿之后到了北平,同行的大家也早没了一开始的精神头。维新政府还算大方,既然是出差, 那吃住都可报销。 路上无事发生, 涌星也如约来到北平,是而也不急着立马与火山见面, 只一起到了下榻的旅店, 登记入住。这一通忙乱下来又是极其耗费时间。 第146页 北平与沪市不同, 如今仍是一片萧瑟, 北平的天最近总是灰濛濛的, 枯黄的枝桠围绕着这座老城,愈发显得老旧起来。 她原本以为心里的紧张多半源于未到北平时的诸多假象, 可到了北平后发觉这紧张不减分毫。涌星不觉自嘲心性愈发倒退,竟然为了一个任务而患得患失。的确, 涌星在期待着见面,期待着看一看那位躲在「火山」背后的庐山真面目。 她的心中有所偏爱,但如果幕帘拉起并未如愿, 她也仍然接受。 出差并没有什么大事,这本就是组织顺水推舟给她披了层皮罢了, 手头的事很快就做完了, 而约定的时间却仍未到达。时间一点一滴地逼近,而涌星的心情也一点点地愈发颠簸起来。 这感觉就像是中学体侧,信号枪高举裁判头顶却迟迟未曾鸣枪的那段时间远远难熬过跑步时的任何一秒, 而涌星此刻也像个交上答卷的学生,对错已无多大意义, 满心只想看看答案。 然而时间不会加快脚步,反而愈发在人期待它流逝的时候变得粘稠。终于天渐渐黑了下来, 北平远没有沪市时髦摩登,但是该有的灯红酒绿之场所也是一个不少。如今不少新新人士推崇西洋式的生活,更别说他们这帮在政府里共事的红男绿女们。 来了北平没几天,可早已将北平的娱乐场所玩了个遍。晚上八点的时候涌星一身光鲜地出了门去,倒也算是混入其中,根本无人在意。 接头的地方在会仙撞球厅。撞球也是在当局来看也算时兴玩意儿,不过会仙撞球厅在北平也是老字号了,自打这撞球刚流进中国来这会仙便开始玩儿,据说原先连老佛爷还住这紫禁城的时候,用的就是会仙家的玩意儿。当然这话已无法考据,就是是瞎编的还是事实,在如今会仙撞球厅的风光面前都不值一提了。 会仙撞球厅名义上是撞球厅,但其实设施俱全,又是自请的厨子自家的货源,倒也成了多少难耐深夜的红男绿女们消遣娱乐、喝点小酒的好去处。 涌星是为了私事来的,即使可以借政府公职人员的名义打白条,但仍未这样做。不过维新政府也就只能在南边风光风光,这几日同事们之间的抱怨也早显示出维新政府也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强弓末弩罢了。 不过反正有钱到哪都方便。但涌星掏钱的时候看着那几块银元叮噹脆响地掉进门童的口袋里时还是不免肉痛,连带着又暗骂起维新政府来。前几年全国还可通用法币,可后来法币崩溃,国民政府又开始发布各类钱券,然而除了加速膨胀外并无多大效用。 而维新政府自从投靠日本分离门户,更是自造了中储券来代替部分工钱。涌星在沪市的时候用中储券还好,可一旦出了沪市这一沓沓几亿的中储券也不过是白纸一沓,毫无用处。 尽管暗自腹诽这娱乐场所就是吞金兽,可涌星好歹顺利进来了。她气质不俗,掏钱又爽快。于是侍者愈发殷勤起来,见她是生面孔便有意给她带路。涌星好意拒绝,只请他将自己带至吧檯即刻,吧檯里的侍者极有眼里地先上了杯柠檬汁来。 涌星沖他报以一笑,端着柠檬汁并不打算喝,只向四周打量。夜里的撞球厅一向热闹,撞球厅也分三六九等,有在大厅里的,也有在包厢的。不过多半都是三五成群,唯独涌星一人孤零零地坐在吧檯边上无所事事。 不一会儿就有三两华丽打扮的公子哥上前邀约,但都败兴而归。这球涌星也打过一两回,勉强称得上会打,但绝对称不上喜欢或者打的不错。是而也懒得应付他们,只是故作矜持,微笑不答。 涌星排查了一番确定无人盯梢后这才放下心来,这时忽然大衣下摆被人拽了拽,只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脖子上挂着烟箱,正举着烟问她。 「小姐,买烟么?」 那卖烟小童脸花的跟个小花猫似的,看不出神情,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伸出手去摸了盒烟就往涌星怀里塞的。 「您看,仙女牌的,新到的货。」 那吧檯后面的侍者不知道什么时候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连忙赶他,「嘿,小叫花子,怎么叫你滚进来了,还不快滚,得罪了客人,仔细你的皮!」 显然这卖烟小童是撞球厅的常客,那侍者骂地难听,但见涌星面上并无反感手上也无驱赶动作。 涌星望了望手里的仙女牌香菸,烟盒上的美女正坐在茶几前吸菸,好生优雅。她笑了笑,将香菸放在他面前的烟箱内,「我惯不爱吸仙女牌儿,没意思,有三猫牌么?」 「哟,那时沪市的货,咱们这儿少的很。」 「货不全买什么货。」涌星白了他一眼。 「有货,只是我没拿来。」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真话假话?」 「您问的巧,前天下午三点十二来的货,我掐着表看的。」 涌星被逗笑了,笑着望着也在窃笑的侍者道,「这可真是个小滑头,撒起谎来一点也不脸红。」 「您不知道,这小子猴精猴精的,要不然咱们这一片都管他叫瘦猴呢。」 侍者手上擦着杯子,嘴上搭话。 「小姐,我怎么敢骗您的。您不信,就到前面路口处等我,我现在就回去取烟去,您玩够了路过,我肯定有货!」 没等涌星喊住他,这小子又跑走了。涌星和侍者对视一眼,都是无奈。北方人一向健谈,方才二人你来我往两下后这就搭上话了。那侍者问涌星怎么不去玩玩,涌星无奈笑道说是等同事,谁知道这半天时间了竟然还没等到。 第147页 「我怕是找错地方了,今天他们说的匆忙,我又有事。忙完了过来,结果竟然一个人也没到。」 「哟,那您知道要去的地界叫什么么?我说不定能帮您指指呢。」 「嗨,这都几点了。我今儿也够累了,大家在一块还不知道要闹腾到几点了。现在正好,说明今儿这钱就该花在你家,我随便喝点什么就回去了。」 涌星点了杯饮品,就这么一点点地喝着,跟侍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北平人都贫的很,不用担心没话聊,更何况是在会仙撞球厅这样的娱乐场工作的人,全身都是逗人开心的本事,一句接着一句地逗得涌星直乐,没一会儿涌星就喝完了饮料。 她掏钱要给小费,谁知道那侍者直接推了回来,「嗨,您甭给啦。」他对着涌星朝身后的大群白人挤眉弄眼,「这是人家的规矩,咱老祖宗又没这规矩。您多来几趟,就算捧场啦。」 就这么出了会仙撞球厅,到了路口果然那瘦猴正跟一群黄包车夫搅和在一起。这小子一看就聪明,个头不高,胆子大得不得了,跟一个个人高马大的黄包车夫挤在一起也毫不露怯。一见涌星就立马跑过来。 「小姐,您瞧瞧,是不是三猫牌的?」他喊得声音很大,可递给涌星的仍是一包仙女牌香菸。不过这就对了,涌星低头找钱给他,瘦猴凑得很近低头道,「您身后往前数第七个门洞。」 涌星把钱给他,那瘦猴又大声道,「得嘞小姐,抽得好了再来找瘦猴。瘦猴就在这片儿,随叫随到。」 看得出来他跟着一片混的很熟,一开口旁边的各色商贩都逗他。 一切都跟之前订好的暗号无异,涌星按着他的话找到第七个门洞,这一片都是独栋民宅。涌星找到那房子,房门紧掩,涌星紧张地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声音,「谁?」 涌星深吸了一口气,默默背道,「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有一句话能点的着火。」 「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你猜得透......」 话音未落,门就开了。只见一农妇打扮的女人探出头来,左右查看一二,将涌星拉了进来。 「快进来,火山同志在阁楼等你很久了。」 涌星沖那农妇笑了笑,也不多做停留,立马上了走廊。这是个老式民居,楼梯上堆满了杂物,涌星的高跟鞋在踩在腐朽的木板上发出咯吱咯吱声音。楼里并未点灯,只有最上面门扉紧掩的阁楼上露出些许光亮来。 门没有关,涌星不想犹豫直接推开了门,可是素白的手却紧紧地贴在门把手上—— 阁楼很小,只容得下一张单人床,一张简陋书桌,并一扇小窗。此刻屋外寒风刺骨,唿啸而过的北风吹着紧闭的窗户发出呜咽。桌上放着一盏点亮的煤油灯,那灯光照着床上男人的脸,又暖又亮。 鬼使神差间,涌星忽然想到第一次得知火山这个人时,刘宪轸问她会不会有担心。她还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得,她说,尽管他们并不认识熟悉,但是她想他们彼此了解。 因为他们拥有这世上最坚固崇高的关系,同志。 床上的男人笑起来很好看,涌星也笑了,可不知道怎么眼睛就湿了—— 「徐敬棠。」 「你真是个大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 爽!!!!!之前写的我憋屈,哈哈哈不过好多人都猜出来啦。感谢在20200325 21:50:00~20200326 20:33: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煤油灯 屋子中央放着一火盆, 被走廊上的风吹得摇摇晃晃几欲熄灭,还是徐敬棠起身将门关上才又熊熊燃烧起来。 阁楼低矮,徐敬棠有些佝偻, 愈发显得两个人之间的空间逼厥到几近暧昧。徐敬棠低着头望着她, 忽然小心翼翼地笑了一下,竟然罕见地害羞了起来。 见涌星不理他也不恼, 又去拉了拉她的手, 牵着她要往床边去, 「站着干什么, 坐啊。」 倒也不怪徐敬棠直接拉着人女孩儿就往床上坐, 只是阁楼实在简陋,只有这张铺了薄褥的木板床还舒服些。涌星甩开他的手顺势做了下来, 徐敬棠立马要挨着她坐,结果被涌星一瞪眼立马乖觉地熘到对面的椅子上, 危襟正坐地望着她。 「督察长大人,原来您还知道不好意思这四个字怎么写啊。」 涌星言语间并无怒意,此刻她如踩云端, 情绪也是云雾似的缥缈不可捉摸。 自从走到这条道路上之后,她早已习惯这世上事物并非只要努力就可成功, 所以凡事只求尽心并不多作期盼。唯独徐敬棠这件事, 唯一不敢奢求却成心想事成。 「你既然当日搜家时就识破了我的身份,又何必还要逗弄我?见我日日焦心,你就如意了?」 涌星说着眼眶又红了, 就好像忍了几辈子的委屈,就因为在他面前, 这一刻就忍不了了;结了几层后的血痂,就因为他看着, 也得亲手抠开得他爱怜,于是眼泪便跟断了线地珠子似的落下来。 徐敬棠哪里忍得了她这样,他们即为同类,不用说徐敬棠也晓得她的痛苦煎熬,怎奈身兼重任便不能只顾个人得失。话虽如此,可不面对她还好,此刻她就坐在他不到五尺的方寸之间泫然落泪,他早已心绪万千,当即坐到她身边就拿出手帕里替她拭泪。 第148页 「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倒是想让你瞧瞧我看见你痛苦是什么样子。」 平日里逗她的时候徐敬棠什么都敢说,如今她真哭了,他反倒侷促起来,拿起手帕迟疑了半天还是小心翼翼地送到她面前,「我身份复杂,即使知你也是潜伏沪市,却不能确定你身份,自然也不敢就这样轻易相认。」 涌星当然明白他的谨慎,可已经哭了,便暗暗觉得丢了面子,只自己低头哭了个昏天黑地不理他。 「涌星,你变了好多。」 徐敬棠好说歹说,使出浑身解数也毫无用处,只能手足无措地望着她,半天才摸了摸她的脑袋如此说道。 他本是想换个话题止了她的泪水,谁知道听到涌星耳朵里却是另一番物是人非的凄凉滋味,如此泪水更是汹涌,嘴上还不愿落人下风,嘴硬道,「真巧,你也是。我们都变了。」 「可是我仍然爱你。」 徐敬棠接下来的话却出乎意料,他无奈地包容下陈涌星这忽如起来的胜负欲。他望着涌星,眼底是层层叠叠的黑色,语气是罕见地温柔,像是只是忽然想告诉她,并未想要得到答案—— 「这个,你也一样么?」 涌星抬头望着他的神色,忽然「呜咽」了一声扑进了他的怀里。徐敬棠哭笑不得地望着怀里这一团似的傢伙,「陈涌星,我真不记得你这么爱哭。」 焦头烂额之际,实在没办法了,徐敬棠只好粗声粗气地吓唬她。 「陈涌星,不许哭了!」 「你再哭,别怪我耍无赖了!」 没等陈涌星作出反应,徐敬棠先下手为强——耳边传来唿声,煤油灯应声而灭,房间里归于黑暗,各物品在猩红的火盆里只显出影影绰绰的影子。 忽然而来的黑暗让涌星下意识愣住,视觉消失之后其他观感变得暧昧敏感起来,她只感觉一双微微泛凉的大手包裹住了她发烫湿润的脸颊。 来不及做出反应,那人就大山似的压倒下来,他们从未这样紧密地贴近在一切,无论是肉.体还是心灵。 像是坠入云端一般,细密干燥的棉被铺在身下,摩擦着她的手腕脚踝。 唇齿一阵湿热,她下意识地想要推开,而下一秒手掌就被人紧紧扣住。两个人纠缠得厉害,好容易挣脱了,涌星早已气喘吁吁,黑暗里她又是亲昵又是气恼地揪住徐敬棠的脸气唿唿道,「徐敬棠!我们有纪律!」 徐敬棠如今才不管这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了身下的这个女人多少年,她倒是轻松,十年前拍拍屁股远走他乡,害得他跟个独守空房的深闺怨妇似的守着这座老城等一个毫无可能的归期。 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更何况又是城中权贵。这些年的摸爬滚打下来,他什么样的女人没得到过。徐敬棠不是没想过要报復她,这时代一个男人有很多个女人很正常,风向即使唾弃,可事实依旧如此。 可他没想到他是那个感觉没意思的人。他挑选女人的时候不想在挑选床伴,反而像是个丢失了原稿的画师,面对形形色色的人群,脑海里都是跟陈涌星作比较。比较来比较去,又比较到了记忆里,最后仍是在香甜迷幻的房间里兀自一阵颤抖,于恍惚中隐约见她归来音容。 就这么的,也算混过去一天。 后来他也死心了,接受了陈涌星就是个没良心的女人,接受了她不再回来的事实,可是还是没有想过结婚,直到他这独来独往的身份对工作有了一定的影响。上线通知他会安排一位同志来协助他的工作,徐敬棠一琢磨,那就这么着吧。 谁知道,兜兜转转,竟然还是陈涌星。 「什么纪律?是组织批准我们做夫妻的!」 徐敬棠红着眼望她,涌星脸被他闹得绯红,即使害羞也抿着嘴寸步不让地望着他,「你明知道是假夫妻!假的变成真的,也要打报告!」 结果又是他败下阵来,徐敬棠气愤地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唿哧唿哧地喘着粗气,暗恼自己怎么这么坚定,一看到她慌张又心虚起来。 他上辈子一定是杀了她的兇手,不然怎么这辈子每次见她都气短心虚。 「什么狗屁报告,老子不在乎!」徐敬棠只能在言语上逞英雄了,「老子还没入.党呢。」 涌星听到这话倒是惊呆了,闻言立马推了他一下,「真的假的?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话音未落就要爬起来,结果刚一动作就被徐敬棠的胳膊给拦下,他一使劲儿,涌星又滚回了他身边。 「这不很正常么,我这个身份,多少人盯着我。要想入.党,就得提交申请书,任何可能暴露我身份的文件,都不可以留下。」 徐敬棠翻身仰躺着,长长的胳膊搭在涌星的脖子后头。他这样乖顺地躺在她的身边,涌星就知道他估计不会旧事重提了,是而胆子也放大了起来,双臂支着身子就趴在床的里侧看徐敬棠点菸。 徐敬棠摸了烟盒出来才发现竟然没烟了,他有些烦躁地捏了烟盒还没来得及丢,涌星就把方才作暗号的烟递给了他。 徐敬棠睨着眼睛看了看牌子,不屑道,「娘们儿抽的,不够劲儿。」 涌星撇撇嘴,对他粗俗的言论表示不满,自己抽出一根儿点着了,吸了一口就往徐敬棠的脸上吐去。她有意逗他,连烟圈儿都吐得魅惑缠绵,罢了还双指夹着细长的女士香菸递到徐敬棠面前,挑衅似的问,「这也不行?」 第149页 谁知道徐敬棠一把抓过她的手来,亲了一下,不等她挣扎,直接上嘴就着她的手指当支架就吸了起来。方才那菸蒂上有隐隐一层红圈,看的他心浮气躁。 「陈涌星,我刚好,你可别勾我。」 「这事儿停一次还行,可没有停两次的道理啊。」 涌星本是想调戏他,谁知道被他给调戏了,等他刚一松手,就甩手将烟丢进火盆里,起身要走。 「干嘛啊,又生气啦。」 徐敬棠眯着眼睛耍赖,反手扣住她的腰不让她动作。 「没啊,时间晚了,我要走了。」 「走什么啊,」徐敬棠摩她,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今晚别走了,陪陪我。」 其实涌星想走也是因为自己也被他忽悠地心猿意马起来,此刻抽身也是凭着脑海里残存的那点理智。可徐敬棠哪里肯放她走,故意又是搂着她逗她,一会亲亲这里闻闻那里的,像个找食儿的小动物似的拱他。 「徐敬棠,你不是说......你不是说你好了么?」 陈涌星面红耳赤。 徐敬棠一听她这声调更来劲儿,他和陈涌星可不一样,陈涌星将纪律奉为不可触犯的天线,可徐敬堂可不一样。纪律与他而言只是一种管理的方式手段,而他不需要被管理。 他生平第一次想要被束缚,只有陈涌星。 他正埋头动作,却忽然听到头顶陈涌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徐敬棠不满她的走神,抬起头来望她,只听涌星越笑动静越大,笑够才道,「徐敬棠,我才想起来......」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现在还是章崇茴的未婚妻。你这是迫不及待要当我情夫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集美们还记不记得之前老徐同志的师傅说过他这个人心里没有什么规矩,也没什么道德,他会为了自己想得到的一切而付出任何代价,所以他才不在乎什么名声会直接在大街上亲陈涌星来,然后两人一见面就想占有她啦。感觉都是很地痞的行为2333他这种性格其实挺容易变坏的,但幸亏遇见了陈涌星这种道德感极强的女人。而他又一直致力于拉低陈涌星心里的道德感,却没想到自己的道德又因为她而升高。感觉他们两个之间这种博弈还挺好玩的。 第86章 内心交流 徐敬棠出离愤怒了! 他指着面前这个没心肝的笑得一脸灿烂的陈涌不禁气结。 试问谁摊上这事能不气?本来「未婚夫」这个名头是他囊中之物, 结果应错阳差兜兜转转之下,竟然被章崇茴那个大傻子捷足先得了。 「当情夫有什么大不了的。」徐敬棠咬牙切齿,「我巴不得让全世界知道有个女人红杏出墙, 最好赶紧和她那劳什子未婚夫感情破裂。」 涌星笑够了起身推开他, 她头髮早已被徐敬棠揉乱,气恼道, 「手上一点分寸也没有, 这真让别人看到了可怎么说的清楚。」 徐敬棠不屑, 「你当我刚才的话是开玩笑的?」 他巴不得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呢。 「陈涌星, 我真没开玩笑。」 徐敬棠侧过身来歪着头看涌星折腾自己头上那堆杂毛, 「目前这个状况,我不管真的假的, 但章崇茴和你这层关系是影响我们搭档任务推进的一大阻碍。你故意留下些把柄,到时候登报解除婚约的时候也有理由, 不会突兀。」 涌星白了他一眼,「解除婚约的理由多了去了,干嘛非得单上我名声?」 徐敬棠笑, 「我不在乎不就行了。」 涌星被他这幅臭屁模样逗乐,斜着眼望了他一眼, 「徐敬棠, 你真是长进了。我原先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鸡贼啊?你以为你是谁啊?我的全世界?告诉你,女人跟男人可不一样。你们男人风流,大家也只会夸你们有手段, 可到了我们女人这,反倒成了万人唾骂的理由。」 「什么时候你能让全世界的人面对女人和男人的态度一样了, 再来琢磨这些有的没的吧。」 没等徐敬棠说话,涌星便穿上大衣下了楼。出了街道, 卖烟的瘦猴还在楼下,一见她来立马凑上来悄声道,「从西边走,东边有两个便衣。」涌星点头离去,果然一路畅通无阻地回了旅店。 回了屋,仍觉得身上都是徐敬棠的气味。涌星不知道怎么了,一个人静下来之后反倒脸红了,只得找来侍者打了热水来,皮肤搓红了仍然感觉她还在身边似的。最后无奈,只得就此闷头睡去。 第二日一早涌星还没醒,房门忽然敲响。涌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枕头下头的小刀,抄进睡衣袖子里挪到门边,一开门,却发现同行的宫泽奈奈站在门外。 「啊,宫泽小姐啊。」 涌星见来人不是探子,心也放下一半来。宫泽奈奈来找她是询问她今天要不要一起去赛马会看看。 反正现在工作已经忙完,也没什么事就等着回沪了。宫泽奈奈既然来邀请了,涌星便也欣然答应。关上门连忙将小刀藏回原处,简单收拾好便跟着大家出了门。 赛马会原本是英国人的娱乐项目,后来随着租界的各处设置而在京城根儿下流行起来了。 涌星对这些玩意儿都并无多大乐趣,只是为了在人群里摆出个随和的姿态罢了。不过众人出游自然有男人对此热衷,涌星和宫泽奈奈走在后面,听着男人们在前面说着什么天津卫的万国赛马会才热闹啦,那里的马都是坐着游轮从英国运来的啦,如此这般如此那般,说的热闹,而听的人意兴阑珊。 第150页 倒是宫泽奈奈十分捧场,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圆眼睛热情又好奇地去捧那帮口若悬河的男人的臭脚。涌星实在心生佩服,反倒全神贯注地学习起了宫泽奈奈的表情管理,以丰富自己日后坑蒙拐骗的技巧能力。 不过男同事们倒也大方,吹了一路的牛受了一路的奉承,此刻也十分乐意作回绅士,体贴的请女士们看了场赛马。他们来得有些晚了,又误打误撞碰上了马场里的王牌对决,人多的厉害,众人只在外圈坐下。 刚坐下,男人们又商量着要去买票下注,宫泽奈奈终于也疲乏地与涌星相视一笑。两人声称替大家占位便坐下不再动了。赛马场里人山人海,不时地就有人挤过来,即使坐着也不安生,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涌星两个也并不多在意。 涌星撑着遮阳伞,跟宫泽奈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她看得出来宫泽奈奈对她和章崇茴忽然订婚一事十分好奇,几次见她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不过只是同事的关系,就算她问了涌星也有法子不回答她,是而只装作听不懂,任由她在旁边暗自纠结。 男同事们回来的时候赛马即将开始,已有侍者在观众席中通知消息。众人坐下后,又听到前排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一行人从内侧走了进来。 那些人一个个西装革履,又听观众席中众人的动静,只怕一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想到竟然在里面看到了徐敬棠。 涌星坐在高高的看台上,离马场中心众人围绕的徐敬棠很远,但是想要认出他却是很容易的事情。无论徐敬堂什么样子,在什么地方,他一直都是最耀眼的那一个。涌星不知道徐敬棠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一个人,但起码她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而徐敬棠出现在这里涌星并不意外,他们接头的地方选在北平,一方面是因为北平认识的人相对较少,但这一方面是针对她而言;于徐敬棠而言的另一方面,那必然是北平对他来说更为安全一些。 更何况徐敬棠昨晚还告诉了她,他能坐到法租界督察长这个位置上来,这其中也多有倚靠重庆方面。徐敬棠一向在各方势力中周旋,如今和北平的军阀仍有交际也实属寻常。 然而涌星却紧张地看了一眼身旁一脸期待的宫泽奈奈,不知她是否会看见徐敬棠。其实看见也并非完全危险,潜伏工作本就是瞬息万变。一场危机应对好了也可成为转机,然而涌星却还是希望什么危机都不要发生在徐敬棠的生命里。 不过很显然,涌星的期待落空了——果然在宫泽奈奈的眼里,徐敬棠也是很夺目的那一个。 「诶?徐君?」 她有些惊讶地脱口而出后这才像是想起身边的人与徐敬棠之间尴尬地三角关系似的不好意思对涌星一笑,「真巧,竟然在这儿遇上了。」 她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涌星望着她这幅小心翼翼的模样反而觉得自己也太冷心冷肺——善解人意这玩意很好装,这世上也有很多人乐意装出这幅样子来。然而宫泽奈奈就算是装,装地这样滴水不漏丝毫不放松的,也是难有人达到的了。 涌星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也像是很惊讶似的说,「哇,还真是诶。」 宫泽奈奈见她也十分好奇的样子,便明白她并未在意,于是也放下心来,「对了,听徐君说......涌星小姐和徐君是旧识?」 涌星皱眉一笑,一脸谦卑,「哪能啊,只不过我从前也在沪市待过一段日子罢了。」 只在沪市待过一段日子......这话说的真是左右逢源,宫泽奈奈听了又像是在回答她,可是到底是不是旧识?她们到底怎么认识的?又为什么认识的?仍旧是没有答案。 「啊!开始了!」 涌星在一旁望着下面飞腾的赛马们一脸天真,宫泽奈奈反倒不好再问,只得按下不提。涌星是第一次看赛马,本来是为了挡住宫泽奈奈的提问,谁知道一看就上瘾了,一时心无旁骛,一场下来后仍旧意犹未尽。 男同事们都下了注,此时有的兴高采烈有的垂头丧气,大家都哄闹着等结束了一定得让他请客。众人正闹着,宫泽奈奈忽然拉了拉涌星,涌星顺势扭头看去,却看见徐敬棠站了起来,从身边人手里接过装备,翻身上马。 他上马的那一瞬间似乎往观众席里看了一眼,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涌星背部一僵。 可没等她反应过来,徐敬棠已经骑着马来到了场内。而他身边几位同行的男子也像是受邀一般一人骑了一匹马,来到起始线旁。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们的举动惹得场内氛围更加热烈起来。侍者连忙又满场跑起来宣布,原来大人们来了兴致,临时决定赛上一场。 这忽然起兴的几位都是京中权贵,平头百姓们眼中的风云人物。更何况这种连节目单上都没有的盛事,更是几十年都遇不到一次的。观众席上的气氛到达顶点,宫泽奈奈也不能免俗,喃喃道,「徐君,加油。」 涌星不免失笑,「这么吵,他听不见的。」 宫泽奈奈却笑得一脸虔诚,「不,哪怕耳朵听不到,但是徐君的心会听到的。」 什么玩意儿......涌星被她这语气给惹得一身鸡皮疙瘩,罕见的没有再说些什么,可是宫泽奈奈这句话倒像是一根刺似的扎在她心尖上,不疼,刺挠得慌。 真是的,凭什么在心里能听到你的话啊。 第151页 涌星瞪着场内那个正十分烧包地对着场内四处挥手,心里却不受控制地学着宫泽奈奈开始傻里傻气。 不管了,徐敬棠!在心里也不许随便接受别的女人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啊 好累 第87章 刺杀 即使同为潜伏人员, 但很显然徐敬棠的生活方式和涌星这样谨小慎微的方式是格格不入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好像过的仍旧很不错,涌星坐在看台上望着人群中意气风发的男人, 忽然有些分不清昨晚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 也是第一次开始将他摆在一个非对立的层面上去比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来。 如果没有任务的话,他是否还有如此不顾一切地想要和她在一起? 徐敬棠骑着马站在起跑线上目光仍旧停留在观众席上, 忽然动了动嘴。尽管是很细微的动作, 但还是被涌星捕获, 不要看。 什么不要看? 徐敬棠是在向谁传递消息?还是说他在和观众席上的另外一个人密谋着什么? 场内信号枪的响声刺激了她的神经, 将她的思绪拉回。涌星也不觉笑自己竟然会有如此庸人自扰的想法, 她一向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今天不知怎么了。 赛马对于徐敬棠他们这些混迹于声色场中的人精来说, 根本就是不是一场友谊赛如此简单。而徐敬棠忽然上马也并非兴致使然,而是他得到了消息北平的邓将军新得了一匹爱马, 正苦于没时机表现,徐敬棠正好顺水推舟送他个表现得机会。 果然场内只邓将军一人遥遥领先,其余人等竟然差了他半圈左右, 而徐敬棠虽身骑快马,可仍旧每圈也只紧紧咬在邓将军后面, 看着让人紧张刺激, 可心惊胆战了半天仍旧是邓将军遥遥领先。 要么说拍马屁也是门艺术呢,涌星望着徐敬棠暗暗嗟嘆。 不过众人还是对这人为打造的「激烈比赛」还是十分捧场的,最后一圈的时候, 徐敬棠在众人的欢唿声中做出渐渐泄力的架势来,二人之间的距离渐渐拉远。那邓将军更是一记马鞭直击马臀, 眼看着离终点线越来越近。 就在他即将奔至终点线的时候,忽然涌星耳边传来一声音—— 「陈小姐?这是先生请您和身边的宫泽小姐的。」 扭头竟然是元空, 涌星微微皱眉,还没来得及提问忽然耳边响起连续的枪声,场内登时大乱,不停听到有人喊道,「来人!保护将军!」接着又响起混乱的枪声。 谁也没想到邓将军的亲兵竟然直接把枪对着观众席无差别扫射起来,就为了不放过任何一个刺客。宫泽奈奈大惊失色,元空见状直接将二人扑到,三人匍匐在观众台下。 涌星被元空紧紧地压着,仍用目光询问发生了什么——这场刺杀究竟是针对谁的?徐敬棠到底知不知道,元空离开他,是徐敬棠授意了还是偶然? 「不要看。」 元空一向寡言,此刻趁乱压低声音依旧惜字如金,「先生让你不要看。」 涌星愕然。 看来徐敬棠是知道这场刺杀的,说不定这场行动中还少不了他密谋。 说到这个邓将军,也不怪谁都想要取他项上人头——这个邓将军早年在黄埔军校时便是蒋先生珍爱赏识的学生,入伍后更是先生身边的红人,嫡系中的嫡系。谁知道有一次被日军俘虏后竟然倒戈成了卖国贼。 替日本人做事打仗不说,更是泄露了重庆方面的许多重要资源,对革.命.事业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是而此人一直是重庆暗杀名单上的头号人物,奈何此人却是狡兔三窟,也不知道这会是怎么劝说观赏赛马的,结果就这一次就出了岔子。 涌星知道了徐敬棠对刺杀的事瞭然于胸,又见他将元空调离便知他心中十分有把握,心下不觉更是安定了三分。 终于枪战结束,涌星扶着苍白着脸的宫泽奈奈站了起来,方才还热闹非凡的赛马场成了人间炼狱。有被扫射到的平民血流如注,亲朋哀哭的声音响彻天际。可是重兵把守着各个关口,不许任何人出去,所有人都要等待审讯。 不幸中的万幸,涌星中的一行人无人受伤。大家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怯怯神情,一个个对望着却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而元空早已趁乱消失在了人群中。 宫泽奈奈紧紧地拉着涌星的手,不停地深唿吸着。。涌星本以为她会哭,却没想到她虽然面色如死人般惨白难看,可是却未曾落泪。 只见看台下更是一团糟,所有人围着邓将军倒下的地方,反倒看不出他究竟是何状况。忽然人群一阵骚动,只见徐敬棠捂着胳膊被人搀扶着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他的样子看起来吓死人了,浑身是血,衣服和裤子都破了,元空拿衣物捂着他的额头挡着众人往外走。 「徐敬棠......」 涌星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失态。然而宫泽奈奈听到后反而激动起来,连忙看去,更是坐立不安。刚才还吓到发软的腿又恢復了力气,拉着涌星要去找他。 涌星只依着她,毕竟「日本人」的身份是张通行证,涌星与她在一起,倒也多多少少有些方便。更何况,她也迫切地需要知道徐敬棠的伤势究竟如何。 站台上乱成一锅粥,地上满是鲜血,涌星尽量逼着自己不要去看那些被打的血肉模煳的尸体,掏出手帕来捂住口鼻,逼迫自己假装唿吸不到那股令她几欲崩溃作呕的血腥味。 第152页 「徐君!徐君!」 宫泽奈奈倒是一副什么都不顾的模样,也顾不得淑女作态了,直接冲着前方大喊起来。 士兵们发现了她们上前就要强行扣留,幸好徐敬棠听见了,忍痛前来打招唿。然而士兵们的态度十分强硬,一个士官打扮的男人虽然客客气气的,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任何一个人都不可以放行。 涌星见他们如今混乱紧张,便知刺杀任务应该是成功了,不然此时也分不出如此多的兵力来做这些审讯善后的工作。那肥头大耳的邓将军,只怕此时已经驾鹤西去,毫无挽救余地了。 她下意识地往人群中看去,想要求证,却听到徐敬棠忽然开口,「不是跟你说了。」 涌星吓了一跳,连忙回头便接收到了徐敬棠警示的眼光。 「看到又要难受。」 徐敬棠笑着沖宫泽奈奈道,「宫泽小姐,真是抱歉,竟然让你们受惊了。」 他面色惨白,身上雪白的衬衫慢慢扩散的红色预示着他此刻的身体状况。宫泽奈奈全心铺在他的身体上,没想到自己冒然前来反而拖累了他,于是连忙挥手叫他赶紧就医。徐敬棠也不再逞强,上车离开。 徐敬棠的确受了枪伤,不过不在要紧部位,而是肩胛。 这枪是他命令的,只有他也受了伤才能洗脱他的关系,所以他后面故意拉开和邓将军的距离,故意等子弹打到他的肩胛骨,等着从马上摔下来,摔得遍体鳞伤,一副被裹挟进这起刺杀案的无辜模样。 不过大概是徐敬棠弃武从文的时间太久了,显然他低估了子弹的威力,中间又被耽误了一阵,上了车便觉头昏脑涨天地倒转眼前不断白光乍现,意识渐渐涣散起来,可还拉着元空的手,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望着他,想要确认什么。 车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元空点点头,「先生放心,死透了。」 徐敬棠闻言这才脑袋一歪,昏昏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了,徐敬棠费力地眨了眨眼睛,混沌的视野中渐渐出现了医院洁白的天花板。脑子混沌地厉害,他几乎有些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躺在这里了。 「你醒了?」 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这不是元空的声音,为什么有女人? 徐敬棠一惊,身子一动又扯到伤口,不禁呲牙咧嘴起来。一双微凉的双手按在他裸露在外的肩上,「现在知道害怕了?」 徐敬棠很少有这种直白的傻乎乎的样子,涌星一直觉得徐敬棠这个人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都透露出他的阴险狡诈,他一笑她就得在心里暗暗復盘有没有哪里出了岔子被他识破。 还是第一见他这幅没睡醒的样子,被他这样懵懂地看着。 涌星不觉微笑,「知道有伤还不仔细点?怎么,就这么怕我?」 「不是,哪能啊......」徐敬棠还是懵懵的,有点分不清显示和梦境,喃喃道,「这不是生怕失.身了没法交代么。」 他的声音低低的又有点讨好,涌星没想到他这幅模样了还能有功夫贫嘴,本来担心他的伤势心情也不好,此刻也被逗笑了,「哦?听你这意思像是经常有这种失.身的经歷了?」 「啧」徐敬棠挠头,「陈涌星,你是老子见过最难打发的女人了。」 涌星白眼:「原来扯来扯去是打发我,早说不就行了么,绕这么一大圈,累不累啊。」 「嘶——」徐敬棠一见怎么也占不着上风,于是立马诶哟诶哟地装疼起来。涌星明觉得他是装的,可是动作却先理智一步关怀了上去。 「都说了让你不要动!」涌星有些紧张,站起来想要去找护士,却被徐敬棠拉着。 「得啦,好不容易消停会,就陪我坐会吧。」 徐敬棠笑了笑,又问起她怎么没走,据他所知涌星他们应该是已经返沪了。涌星望着他,替他掖了掖被子,叫他最好少操点心。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我只说是有些私事,晚些回去也没什么。只不过是宫泽小姐难打发些。」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了,有件事一直忘了说。就是文中对于各方势力的称谓问题,因为jj审核的原因,党派,谍战之类的都不可以写。所以很多那种具体的名词我也没法写出来,只能用「方面」或者「组织」做代替,有时候感觉不太严谨,有些不忍直视......哈哈哈不过大家看得时候也别太较真了,只当成一个虚构的势力也没什么。毕竟我也十分害怕忽然有天被编辑大大警告不准再写了otz 第88章 猜忌 陈涌星说的轻松, 可徐敬棠却不会这样轻易相信,一直让涌星说清楚其中细节。涌星被他烦的心烦气躁,也不管他伤势如何, 直接上手掐了他胳膊一下, 也打消了他的念头。 徐敬棠嘴上不说了,可在知道涌星留下来陪他之后反而坐不住了, 刚好了一些就让元空去办理了出院手续。 涌星也发觉了徐敬棠的不一样, 他似乎很抗拒她寸步不移地照顾。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支开她, 只留下元空一个人。涌星虽然没问, 但是心里却不觉委屈起来。 他这样若即若离的态度落在涌星眼中, 之前在赛马场上远远望着他似的距离感再次挥之不去起来。可是又抹不开面子在心里想他为何要这样,想来想去想不明白, 反而越想心里那些从前深信不疑的事情开始松动起来。 第153页 但照旧每日去见医院见徐敬棠,到医院的时候徐敬棠已经收拾好了一切, 正对着镜子整理西装。见她进来,徐敬棠连忙关上门来,递给她一张火车票。 涌星接过票来, 望了望他心里就明白过来徐敬棠并没有将两个人的票订在同一班次。 其实有理由给他开脱,为了安全, 这是基本操作。可是年少气盛, 像是要争口气似的涌星接过车票来一句话没说就走了。徐敬棠在后面扯着嗓子喊她,也没有回头。 徐敬棠的髮胶刚打了一半,几缕碎发正滑稽地挂在前额, 他费解地抓了一把头髮,扭头问元空, 「她怎么了?」 元空认真回答,「陈小姐应该是生气了。」 「啧。」徐敬棠伸手敲了他脑袋一下, 「笨蛋,我当然知道她生气了。我是问她怎么忽然生气了。」 元空摇了摇头,「那就不知道了。」 「哼,男人。」 徐敬棠送他一记白眼,显然十分不满意他的回答。但是人已经走远了,而他的车次即将检票,随即将此插曲抛之脑后,仍旧忙着手头工作。徐敬棠的身体还没有恢復,元气也是刚刚恢復一半,简单的需要牵扯左胳膊的事情一动就会有撕裂般的疼痛。 他讨厌这种受限制的感觉,却也只无能为力,只能懊恼地躺在床上,不觉又是打起了哈欠,眼眶里立刻蓄满了泪水,粘的他睁不开眼来。 那感觉又来了。 徐敬棠皱了皱眉,望着正在收拾的元空,「诶,那玩意儿呢?收起来了?」 元空一听到「那玩意儿」四个字,收拾行李的手一顿,迟疑片刻后才道,「还没有。」 「哦,那正好。」徐敬棠故作轻松道,「我正要用。」 徐敬棠长长的手伸在半空中,他言语轻松,可是语气下那股有意隐瞒的难耐却还是被元空察觉。 「先生......」 元空的手握住颜色华丽的细杆,迟迟不肯转身。他一向知道尺寸,从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说出不适合他的身份的话,可是面对这样深受煎熬的徐敬棠,又再看到徐敬棠遇见陈涌星后一系列的变化之后,他忽然觉得或许这次是个机会—— 「这玩意儿还是别碰了,毕竟陈小姐与您是要愈发亲密起来的。这样下去,是瞒不住的。还不如趁陈小姐还不晓得,先戒了。」 本来也不是故意染上的。 可元空说出这话又后悔了,徐敬棠不是没想过戒掉这玩意儿,可是试了多次都是失败。菸瘾犯了的时候徐敬棠那狰狞的样子,就连元空这种习惯了死亡的人,看在眼里都不觉背后发凉。说上一句「人间地狱」实在是不为过。 更何况徐敬棠如今是在刀尖上起舞,生活中的每时每刻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面对一切潜在的危险。而这戒断反应可不挑时候犯病,徐敬棠曾经险些因为犯了菸瘾酿出大错来。 元空有时候冷眼旁观着徐敬棠,觉得做人上人也没什么意思。徐敬棠这样的人,只要犯了错,连修整的机会都没有。 躺在病床上的人陷入长久的沉默。这沉默与元空来说也是折磨,还是将那东西递给了他,「......少抽点。」 「出去吧。」 元空知道徐敬棠做这事儿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近旁,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元空替他将烟膏装进烟杆里,旋即出去。 可是即使关上门,那股甜腻的味道仍然会从门缝里传来,一切都是掩耳盗铃,可所有人却又妄图当做无事发生。 涌星这几天心情都很不好。 原因没有别的,全都是因为徐敬棠,就是因为他什么都不做,所以才要生气。所以即使回到了沪市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故意不去联繫徐敬棠。 日子还是一天天的过,涌星日日上班好容易等到有人喊她,说有人找。满心期待地出了门,才发现是宋青青。 回来后她就和宋青青去见了林洵。听宋青青说,林洵算是与章家彻底断交了,她这次跑出来,连章崇茴都不知道林洵其实就藏在宋家宅院里。 涌星听着到这些的时候,也是服了宋章两家的这些爱恨情仇了。不过她早已想要帮帮林洵。说是帮助林洵,倒不如说是帮帮章崇茴。她既不愿章崇茴就此放弃学业,而且她身为局外人也明白,林洵一日得不到解脱,章崇茴也一日得不到解脱。 世事薄凉,章崇茴期待的理想生活都是空中楼阁。 至于林洵,涌星一直在试图了解她。而据她这些天的考察下来,林洵是个勇敢且具有反抗精神的女人,她甚至比章崇茴更有决断些,更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讨厌什么,可是此刻却只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如果林洵真的有这样的决心的话,涌星想自己或许会有办法将她送到前线去。 但一切还是得林洵自己选择才行。涌星已经将这个想法告诉了老胡同志,同时表达了自己对林洵的迟疑——毕竟她这样的身世家底,本身就具有摇摆性。然而老胡在得知她的情况后,又得知她学医后,却道或许应该给彼此一个机会。 如今组织需要新鲜的血液,而她也需要看世界的另外一个角度,组织愿意接受她考验她。 涌星本想今天下班后就去探望她,谁知道却等来了泪流满面的宋青青。看起来林洵的情况很不好,宋青青哭的说不出话来。涌星跟着她上了车,眼看着车往圣玛丽医院看去,涌星的心情不觉更是低沉。 第154页 两个人焦急地赶到医院的时候,林洵的情况已经好了很多。宋雁声正坐在她的床头,满眼疲惫地望着她。此刻的林洵苍白的如同白纸一张,整个人凹陷在素白的床褥中,几乎分不清皮肤和床单的分界线。只有手上的血管乌青地乍眼。 宋雁声见到她们来了,也沖涌星点了点头。涌星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她从未见过宋雁声这样心有城府的人这样直白地用目光祈求对方。 宋雁声或许知道她的秘密。 涌星自从上次「偶然撞破」了宋雁声私下收藏政府反.动书目之后,却曾暗自惊喜过一阵。可是当秘密撞破后的惊喜消散之后,疑惑反而浮出水面。涌星愈发觉得,那天的书目,或许是宋雁声故意为之,有意让她撞破的。 宋雁声想做什么?又想向她传递什么? 毫无疑问的是,宋雁声此举是他对涌星的投名状。 涌星细细思考了一番之后拼凑出了一个可能—— 那就是在很早之前她第一次察觉到的无法辨认身后势力的两个黑衣人,应该就是宋雁声派来的人。他很早就对她产生了怀疑,但是却迟迟未曾将她的秘密告诉任何一个人。涌星相信,宋雁声想查她的背景的话,一定会有所收穫。 所有的谎言都有漏洞,而遮羞布骗不过宋雁声这样的聪明人。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对她很好奇,但却又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保护了她。他会是她的同志么? 涌星认为这个猜想是行不通的。首先,宋雁声是没有革.命的理由的。他家境殷勤,手段了得,而且很明显宋家的家产和荣誉与他而言是很重要的,而在最苦难的时候,他都未曾放弃东山再起的想法。所以他怎么可能为了一个看起来优势尚且不明显的「反.动.势.力」而将自己辛苦建立的一切放在危险的位置上。 其次,假如宋雁声也身在组织,那么他何必来求一个不太熟悉的人——涌星,他自己就有接头方式,自然也有法子将林洵偷偷送走。而且他这样的财力势力,想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于沪市消失自然是比涌星做起来容易的。 而他故意冒着危险也要向涌星投诚就说明,他不是一个组织内的同志,但一定是个偏向她们的中立进步人士。 涌星的心放下来不少,即使她与宋雁声处于不同阵营,但是自己的想法可以和一个有能力的聪明人不谋而合,也是十分值得庆幸的。 果不其然,宋雁声早已被林洵这幅模样折磨地无法忍受,还没等宋青青屁股坐热,就找了个理由将她支开。 病房内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29 20:21:54~20200330 20:51: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较量 宋雁声是聪明人, 一上来便不打算与她绕圈子,「陈小姐,您与阿洵也算朋友, 近日也一直为她忙前忙后, 想必是有法子帮她了。」 「倘若您真能此番救阿洵于水火,费用的事不必担心, 我来解决。」 涌星坐下来, 望着苍白的林洵, 心中仍有考量, 「宋先生说什么呢, 我只是一位普通职员,宋先生权高位重, 怎么反过来向我求助了?」 宋雁声微微皱眉,他向来极其讨厌被人拿捏, 此刻心中已有不耐,「陈小姐,我想我已经足够有诚意了。」 此话一出, 整个房间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宋雁声显然在威胁人这件事上得心应手。涌星却只是勾了勾嘴角,只当浑然未曾发觉他的怒火, 「宋先生, 我委实不明白您的意思。」 宋雁声也笑了,但勾起的嘴角并无多少温情。他也看出涌星不好煳弄,只得拿出一份文件来送到陈涌星的面前, 示意她打开看看。涌星早知他一定是拿到了什么证据才会单刀直入,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也是为了确定他手里到底有什么筹码。 文件袋被人打开, 涌星却惊讶发现那里面装着一份破旧的文档。这是一份来自小东门监狱的死囚档案,姓名那一栏写的是「王理」两个字。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涌星确定自己与这个人从未有过交际。 然而目光扫过旁侧,却发现犯人照片一栏赫然贴着徐敬棠的照片。 准确来说,那是十年前的徐敬棠,瘦得厉害,他低着头望着看着镜头,一双浓眉在泛黄的黑白相片里愈发浓烈起来,的确怎么看都是一副亡命之徒的模样。 宋雁声将涌星深藏在瞳孔之下的震动尽收眼底,这才满意地笑了笑,趁势添了把火,「陈小姐大概还不认识这名叫王理的死囚犯是谁,我原也不知道,便派人查了查,谁知道竟然查出来不得了的东西了。」 「此人一直是小东门巡捕房的探长,仕途虽称不上平步青云,但一直也在探长这个位子上坐得十分稳妥。谁知道竟然想不开会打起日本人的军火库的注意来了,十年前,沪市东城城郊忽然火光乍现响声如雷,日军在沪的半数军火就此付诸东流。这事儿,陈小姐不会不知道吧?」 「日军为此勃然大怒,直接封城挨家挨户地彻查,谁知道竟然从这王探长的床下搜出一双脚底沾了火药的泥泞布鞋来。陈小姐,你说说,一个热衷升职的探长怎么忽然犯起当这民族英雄的瘾来了?最奇怪的是,这探长就算不犯事也活不长了。有人说他忽然得了咳血的毛病,半年就瘦脱了相了。」 第155页 宋雁声步步紧逼,凑过来直盯着陈涌星的双眸,不给她一丝迴转的余地,「陈小姐,这还不是唯一的漏洞呢。我还听说,这王理就是在小东门的监狱里被执行的死刑。照理说,他原是这的探长,行刑为了避嫌应该换个地方。不然你说在自己的地盘上随便做些手脚,谁敢说些什么?依我说,就是偷偷换个......」 「够了。」 陈涌星望着宋雁声,他一张俊脸笑得温和,可目光却冷峻地厉害。涌星相信宋雁声并不是在求她,而是在逼迫她,也明白他之前说的诚意是为什么了。不过也难怪宋雁声如此不客气,这份「大礼」被他送给陈涌星,陈涌星无论接不接过来都代表她有一个致命的把柄捏在他的手里。 这把柄是致命的,也是救命的。这份承载着十年前的秘密的文件,同时也是宋雁声的救命符,只要他牢牢地抓着这把柄,徐敬棠一辈子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可是宋雁声现在选择亲手将文件送出去,只为搏一个让林洵活命的机会。 「陈小姐,我说了这只是投名状。您是聪明人,明白见好就收是什么意思。趁现在还没查到什么板上钉钉的玩意儿,我想我还是不要继续下去比较好。」 涌星仔细检查了文件上的钢印和血手印,确定是原件之后,这才缓缓地拍了拍手表示对宋雁声的敬佩,「宋先生,我算明白宋家是怎么一夕之间东山再起了。」 「您真的很有手段,打蛇打七寸,您很会判断人的七寸在哪里。」 涌星其实后背已然湿透——宋雁声送给她的是徐敬棠的调查结果,这比对她的调查还容易刺激她的神经。宋雁声这是在暗示她,告诉她,他知道徐敬棠在她心里的位置。 宋雁声实在伪装的足够好,心思也足够沉稳,竟然冷眼看着陈涌星在他的面前表现地对章崇茴情根深种,冷眼看着她就这么步步为营地将他物色好的准妹夫悄悄策反。 如此心智,陈涌星冷汗同时竟然忽然可怜起宋青青起来——照宋雁声这个护犊子的性子,要不是看出宋青青对章崇茴本就是襄王无梦,必定涌星一打起章崇茴的点子是就下手了。 可怜宋青青还自以为自己一腔少女情怀隐藏的很好,却不知早被自己那活阎王似的兄长看的透透的。 不过起码宋雁声此刻对她和她背后的态度是亲近的,而他要将林洵送到涌星的组织里去的态度也是十分出乎涌星的意料。 涌星将文件袋摺叠好仔细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有些遗憾似的调笑似的望着他,「不过我想您要是和我讲讲感情,说不定我们日后的交集会越来越多呢。」 她这样就是答应下来了,宋雁声也松了口气,他一直看不透陈涌星这个女人。今日是他得了足够威胁到她的证据才会如此占据上风,而他一开始本是想直接将陈涌星炸出来的。狡兔三窟,他喜欢掌控一切的感觉。 这份证据来之不易,宋雁声一开始并不想就此放弃。谁知道陈涌星却是忒沉得住气,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着弱质风流,像是风吹一下就会倒似的,竟然能能在他面前抿着嘴硬撑到他撑不下将底牌显露。 实在可怕。 宋雁声对陈涌星没多大好感,他不喜欢女人太聪明,也不喜欢女人太逞强,更不喜欢女人天生一副勾人心肠。好巧不巧,涌星一向在这三方面颇有建树。 他笑了笑,话说的滴水不漏,「陈小姐,我是生意人,还是比较习惯这种礼尚往来清清楚楚的方式。」 涌星耸耸肩,伸手摸了摸林洵的手,扭头又道,「能为一个人计算到下一步没什么,但能为一个计算到一辈子,就是亲妹妹也不过如此了。但是宋先生,既然是做交易,那我也先丑话说在前头。」 「你替她打算的再好,也需得她自己同意才可。而我们的确欢迎人民群众加入我们,但我们的队伍里不养闲人,阿洵不是去享福的。去是可以去,但留不留的下,还得看阿洵肯不肯上进了。」 「我肯的.....」 忽然床边传来声响,不知什么时候林洵已经醒了,她望着涌星,嘶哑低声道,「......涌星,我肯的。」 她本想还说些什么,可是实在身体亏空,此时响起痛苦的事更是情绪波动起来,泪珠在白纸似的面庞上横流,「......那是我的父亲,却视我为筹码,对我毫无半分怜爱.......这样的家庭,就在这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经过这事,我便明白了,我一日不脱离他的掌控,即使躲得过这一次,也躲不过下一次。」 林洵说着不觉呜咽掩面痛哭起来,宋雁声冰山似的面庞终于被她哭出一丝缝隙来,想要抱她却发乎情止于礼,一双手停在半空中迟迟下不去手。涌星被她哭的心里难受,伸手握着她的手,又听她道,「......我长大至此,本以为想做的都做的到。可今日才晓得,只要我一日不脱离他,我一日只能做他允许我想做的事......我一日不脱离他,我一日想得到的都得不到。涌星,无论什么苦,我都吃得了。」 涌星见她这样有觉悟,便也放下心来,便答应着手去筹备将她送去红色区域的相关事务。宋雁声在林洵面前倒是表现的十分善解人意温润有礼,他好言称送涌星出去的时候倒是把涌星吓了一跳,暗自腹诽他两面派。 不过既然他送她出来,没有当着林洵的面,涌星也只说了,她说帮助林洵她也有个条件。 第156页 「陈小姐,不妨说来听听。」 林洵醒了,宋雁声心情很好,也不再为难她。 「最近我一直在想,章崇茴若是就此放弃学业实在可惜。宋先生曾说林洵的所有费用您都包了,我看倒不如这样,若是章会长为此断了章崇茴的钱财,还望您能帮他一把,怎么着也得让他做出些成绩来才算完。」 宋雁声有些愕然,愣了半天才道,「陈小姐,真没想到,您还有点人味儿。」 涌星白了他一眼,什么话啊,感情他之前没把她当人看啊,「宋先生,我人微言轻,也没什么把柄威胁您,您一向重情,与章崇茴是多年好友,更是晓得他的能力。普通人辍学了也不可惜,但他不一样。这感觉您肯定懂,对吧?」 没等他回答,涌星已经拦了辆车扬长而去。宋雁声不禁失笑,亏他刚才还被她这幅瘦弱的皮囊给骗了。陈涌星,是他见过最棘手的女人,呛口,不服输,即使刚才被他压在地板上磋磨只要站起来立马就勇往直前,牙尖嘴利地非得把话语化成刀子在他心口剜下块肉来才行。 不过她这幅张牙舞爪的样子还蛮有趣的,似乎也没有从前觉得那样讨厌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还挺喜欢宋雁声的,感觉他就是个典型古板的霸道总裁233333说说林洵这个人好了,感觉她也是一直生活在玻璃罐子里,虽然比宋青青长进很多,然而本性仍然是脆弱的。她行为洒脱,甚至在某些思想方面是超脱的,然而在受挫能力方面仍然不好。所以才会通过自我折磨这个愚蠢的法子来试图折磨别人。感觉这就是生活环境给人带来的局限性,必须跳出舒适圈才能得到进步。其实本来是想写宋青青进步的,但是不知怎么就写成林洵了。所以宋青青请你感谢你有个好哥哥,所以你可以老老实实当米虫。感谢在20200330 20:51:21~20200331 20:5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蛙终于遇见灰姑娘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黑白 林洵的事不算棘手, 正巧组织刚与重庆方面互换了一批俘虏,正好将林洵塞入其中,名正言顺地送出沪市。 唯一令人无法抉择的, 就是是否要将这件事告诉章崇茴。 涌星对于这问题一向谨言慎行, 只表示自己遵从大家的意见。毕竟,在这三个各有各的道理的人中间, 她是最没有立场表达观点的一个人。果不其然, 在她表达自己中立的态度之后, 就看到同样沉默的宋雁声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来, 大有一副「就知道你是这种人」的神态。 委实令人不爽。 最后还是林洵拍板决定暂时不要告诉章崇茴, 「他跟我不一样。我恨透了那个人,可他不是, 若是毅然告诉他,反而让他夹在中间受气。更何况……他为了我这个妹妹, 也已经牺牲很多了。」 宋雁声宽慰,「放心,崇茴与我关系一向亲厚。便是章老爷生了他的气, 我也向你保证,我会资助他直到课业结束。」 涌星挑眉, 真逗, 意见明明是她提的,宋雁声可真会借花献佛,口口声声地跟她保证?不过涌星也放下心来——宋雁声给她的保证诚意有多少, 她不抱太大期待;但宋雁声留给林洵的保证,却一定是最牢靠的。 他对林洵说会资助章崇茴直到课业结束, 那便是章崇茴自己不想念书了他都会拿枪架着他,用麻绳捆他也得把他丢到英国去。 宋雁声实在是严格到严苛, 商量来商量去确实如何也敲定不下来。涌星说了几种路线都被他一票否决,涌星耐心耗尽,站起身来先行告退,只说他们先做商量,确定了再来告诉她。 一出门,正好看见宋青青喝着汽水从外面进来。 「走啦?我哥呢?」 涌星望着一脸懵懂的宋青青,内心着实羡慕她,只冲着病房努了努嘴,「阿洵醒了,你去看看吧。」 张口闭口是当听不到宋青青问她的那句「我哥呢?」。宋青青绯红的樱唇包着两行贝齿,一根细细的纸吸管被她反覆搓磨,一见陈涌星这样子,就知道一定是闹了什么不愉快。 尽管她和宋雁声是兄妹,理应向着宋雁声些。然而宋青青早就也不满自己大哥这老父亲似的关爱了,一见涌星被宋雁声气着了,立马要拉她加入吐槽宋雁声的阵营里—— 「生气啦?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哥了,他那个人,就这德行,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涌星还没来得及说话,而门内的宋雁声显然耳力极好,宋青青话音未落,就听门里传来一句警示似的高声,「青青?」 宋青青此人显然本性难移,人怂志短惯了,刚才还说的眉飞色舞,此刻一听兄长的声音,立马吓的鼻子一缩,沖涌星望脖子上一比,假哭着熘进了病房里。 涌星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下了楼,谁知道刚下到楼梯的一半,半旧的玛丽珍鞋停在刚打上蜡的地板上,鞋跟敲击地板的清脆声戛然而止。 面对楼梯下的那张同样苍白的脸,涌星先是惊讶,脑子不停地思索着,可最后只能无奈以沉默应对。 「呵……」 「……竟然还有你。」 楼梯尽头的章崇茴恍惚地说完这话后,不等涌星回答,扭头就走。涌星知道不好,立马追上去。 第157页 「章崇茴!章崇茴!你站住!」 涌星下楼梯有些急了,一不小心崴了脚,可是此刻也顾不上了。章崇茴是至纯之人,待人亲切,生平最恨便是欺骗,这样一根筋的人一旦意识到被亲近的人欺骗了,后果会变成什么样简直可想而知。 「章崇茴!」 果然,章崇茴对她的唿唤闻所未闻。他个子很高,可是每次和涌星并肩而行的时候都会体贴地放缓步调,按着她的步调走。涌星在他身后追的气喘吁吁。两人走在街上,涌星没注意就被一辆黄包车给撞了一下。 「诶呀。」 涌星正欲跌倒,忽然手上一紧,却看到章崇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面前,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涌星望着他,「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章崇茴无奈,见涌星站稳了当即松开了手。可经过这一遭,也没什么再闹脾气的必要了,可又拉不下脸来,只是低头往前走,可脚步却放缓了下来。 「章崇茴,气什么啊。」 涌星明知故问,凑到他身边歪着头看他。章崇茴撇着嘴,「我连她在哪都不知道!结果感情是你们都瞒着我!我成天急的抓耳挠腮的,你们就这样看我笑话!我在你们心里就这样?自己的妹妹进了医院也不能告诉?」 涌星听着,才知道林洵与章家的关系竟然如此紧张,连章崇茴还是偷摸跟在宋青青的后头才发现林洵住进了医院。 「看看看看,我就说你知道了准生气!」 涌星笑嘻嘻地耍无赖,「可是阿洵不听的呀,我说你是她哥哥,怎么可以连你都瞒呢?但还是阿洵体贴你,她说你是章家长子,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她。她总不能让你为此被人在后背戳嵴梁骨啊。」 这番话说的春风化语,更何况林洵此刻还躺在病床上,章崇茴心里难受也就不再计较了,脸色也缓和许多,「那也不能这样对我。」 涌星望着他这模样,也是暗自惊讶章崇茴这人可真够好哄的了。心中不禁柔软下来,伸手抓了抓章崇茴低垂的脑袋,「知道啦,章崇茴小朋友。」 章崇茴面上一哂,不好意思道,「我不是小朋友了。」 「得了吧,你就是,章崇茴,你一直是个小朋友。」 涌星见章崇茴情绪缓和了,这才又道,「我问你,你现在要怎么办?」 她问的含煳,但听到两个人的耳朵里却都是心知肚明。章崇茴这才发觉自己的处境很尴尬,当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尚且可以置身事外,可是如今他已揭晓答案,而他同时也知道章鼎是费了多大心力「寻找」林洵。 章崇茴才发现事情好像在他撞破一切秘密之后变成了一个比之前更胶着艰难的状态——他不会骗人,更厌恶骗人。那他又该如何回家去面对章鼎呢? 涌星望着他这幅迟疑懊恼的模样,这才稍微放下心来——虽然她并无责怪章崇茴的意思,但是涌星认为她很有必要藉此提醒一下章崇茴。他太直白,万事只看所谓的「道理」「公平」,以为世界都被所谓的道德划分成了黑白分明的两方面,却从不放眼去看周围的环境是否还能接受他尚未褪去稚嫩的道理。 也忘了世界从不是非黑即白的。 黑白本就非常人所能控制,纯黑太低劣,纯白太高尚。 然而这世上还有一个比黑白更大的灰色地带来为大多数服务。在这个灰色地带,黑白都可以如同水滴汇入江河一般融入进去。 而如何将黑色摘除不被同流合污,如何分辨白色吸取进步,如何在广阔的灰色空间里游走去争取最大利益又不违背本心,这本身就是一门很难的学问了。 「……或是你是对的。」 章崇茴沮丧地低下头来,「看来我还需要学的有很多。」 章崇茴陷入思考,喃喃道,「可我真的不愿欺骗别人,更何况那是我的父亲……」 涌星望着他那副愁眉苦脸死活不开窍的模样,气的轻敲他的脑门,「傻瓜,哪个让你骗人了?」 「啊?」 「帮帮忙,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你总有说话的权利吧,别人没问,你凑上去说什么?」 章崇茴恍然大悟——他厌恶骗人,但同样拥有不说的权利。涌星一句如此简单的话,听到他耳朵里却是醍醐灌顶。章崇茴不觉傻笑起来,涌星也笑了起来,「行,孺子可教。」 两人正说着话呢,忽然听到旁边有报童跑过举着报纸高唿, 「号外号外!沪城名媛离世,葬礼规格震惊整个商甲圈!号外号外!」 章崇茴本就心繫林洵,一时间杯弓蛇影竟然听这消息就吓了一大跳。他并不知林洵此时近况,跟到医院的时候还来不及进去就怒气上头沖了出去。 心念一动,怎么想都感觉那报童说的死了的沪城名媛就是林洵。 当即就买了份报纸。 涌星知道定然与林洵无关,不过看章崇茴急成这个样子,倒也没说什么——反正现在章崇茴肯定什么都不信,倒不如让他买份报纸眼见为实,而涌星也全当看热闹了,章崇茴接过报纸后着急打开报纸的空档,她也凑过头来看那报纸上的字。 结果忽然「柳毓稚」三个字映入眼帘。 涌星站在人影如织的大街上,站在章崇茴的身边,忽然连唿吸都忘记了。 一阵春风吹来,风里隐约有些玉兰花的气息。像是这股忽然而来的花香激活了她的意识似的,涌星才忽然恍惚想起来,已经到了玉兰花谢的时候了。 第158页 耳边传来章崇茴如释重负的唿吸声,他轻松地将报纸丢在地上。涌星这才像是回魂一般,想要伸手去抓。 可春风又过,那报纸卷了卷就飘到了马路的另一边,被路人踩了一脚后还来不及喘息,就被捲入车下,终于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老家 每天都有很多事 这几天日更可能没法保证了 给大家说声抱歉 第91章 抵死挣扎 「涌星, 你还好么?」 耳边传来章崇茴询问的的声音,涌星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笑笑搪塞过去。一旁的章崇茴还在笑着说些什么, 涌星却都听不见了。还像此刻她的身体已先她崩坏的思想一步做出了各种正常的反应并且向前走着, 可思绪却迟迟无法平息。 只是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一个恍惚险些被汽车剐蹭到。幸亏章崇茴在身边及时拉了一下, 涌星这才免受一番破皮之苦。汽车鸣笛警告的声音吵得她头昏脑涨, 正狼狈躲避的时候, 她一抬头正好看到对面和平饭店门口人影如织—— 而一身光鲜的徐敬棠正站在众人中央, 与一众日军高官高谈阔论着。他身边站着一身整洁和服的宫泽奈奈, 正微笑地望着他。 这城市未免也太拥挤了,她痛苦成这样, 却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涌星也忘了究竟是怎么回到家了,只记忆里身边的章崇茴嘴巴不停的一张一合, 可是究竟说了什么她却也是半点都不记得了。 章崇茴是很聪明的人,之所以于这人情往来方面十分生疏,一是自己并不在意, 二是他的身份也从不需他费心于此。而涌星提点了他一次,他便也明白了。既然已知道林洵身边有人帮忙, 他自然也只做「两耳不闻窗外事」状, 其余担心只多多拜託宋雁声帮忙照料。 宋青青倒是天生的小姐命,自从年前没来上班之后,即使如今误会解除了却又添了林洵的事, 有林洵的事做由头,她更是再没有在维新政府露面了。 即使后来林洵身子见好, 被顺利送出沪市,仍然没看出她有丝毫想要復工的打算。不过宋家也不靠她那点工资养活, 如今世道不稳,宋雁声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涌星却没如此好命了,照旧是日日准时上班准点下班,勤勤恳恳,生怕惹人注意。然而柳毓稚的死仍旧如同一根鱼刺深深地扎在她的心口,虽称不上悲痛地万事无成,可心每跳一下便抽痛一次。 涌星虽面上好不显露,可是却是日日煎熬,无论做起什么来都不趁手。自从出差回来之后,涌星也隐约听到些许不入耳的风言风语来,无外乎都是她没有跟大部队一起回来的缘故。 即使她说是去拜见一下北平的远房亲戚,可显然无聊大众们并不满足这个平淡版本。涌星也没工夫深究究竟是谁穿出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语来,更不在意究竟言论传到什么离奇的地步,唯独生气的是徐敬棠。 涌星一想到这个,嗓子眼里就像吞了一大团棉花——她生平唯独这一次放纵一次,即使明知留下来与她无益,更有可能败坏名声平添烦恼。可她还是这样做了,谁知道徐敬棠竟然这样处理。 偏他说的冠冕堂皇,说是为了安全,叫她挑不出错来。涌星气也不是,不气却实在按耐不住,胸口又痒又闷,愈发恨起徐敬棠这个没心肝的傢伙来,于是故意不去与他联络。 甚至宫泽奈奈看出她这几日精神不济,好言劝她休息几日,听在涌星耳朵里更加不是滋味起来。 其实涌星也明白,宫泽奈奈倒无多少恶意。如今她那些不想理会的传言早就在各科室传开了,涌星走在楼梯间,众人避之不及,在其背后指指点点。诸如此类的行为,宫泽奈奈从没有做过,反倒一如往日那样待她。 不过好像也只剩下宫泽奈奈对她如此宽和了。涌星也是心情复杂,她怎么也没想到,到头来竟然是一个日本人选择相信她。 涌星最近诸事不顺,一直以为是传言的事。她不打算理会,可直到好几次被人故意留下来加班到很晚之后,她才明白过来自己如今陷于如此境地的原因应该是因为柳毓稚的忽然离世。 毕竟之前被宋青青那样闹了一场,虽然众人对她多有鄙夷唾弃,可明面上却还是维持些礼仪,也没有什么贱骨头男人为此凑上来言语上轻贱她。 涌星思来想去,可能还是柳毓稚的名头护住了她。宋青青一闹,旁人都知道了她与柳毓稚的关系。虽则名义上是「正房和侧室」,可是这种齐人之福在这年头可不算少见。而又不知道是谁拔出来,这维新政府的工作还是柳毓稚介绍的,一时间看热闹的人却摸不清这二人的关系来,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可如今柳毓稚一死,涌星这种「有前科」的女人,明明有了婚约还敢在北平为了一个野男人见面,可不是双破鞋么?而章崇茴长得帅气风流,沪市多少女人梦里都梦到过他,这样一个留洋归国的贵公子若是娶个门当户对的大小姐就算了,谁知道竟然是陈涌星这么个有污点的女人。 有时候,女人更懂该如何对女人恶毒,是而这股「陈涌星在北平给人当情妇」的谣言却是越演越烈,涌星只当做没听到,可渐渐却发现事情好像开始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她发现,章崇茴好像也听到了什么。 尽管章崇茴什么都没说,可是涌星却察觉的到近来他约自己走走的时候,二人之间的气氛都是十分尴尬。涌星有些头痛,她十分痛恨章崇茴偶尔望向自己的眼神。说是痛恨,这话未免也有些薄情寡义了。 第159页 可是涌星真的面对他这眼神时痛恨地如坐针毡,就好像是他一直在无私地包容她一样。他的眼神好像是在告诉她,没关系,就算传言是真的,他也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可他的眼神又是那样的布满伤痕,巴望着他,又在祈求什么。 无聊透顶。典型的小布尔乔亚似的无谓悲伤。 陈涌星恨极了这种自以为是的关爱。她可不是满脑子只有情爱的小女孩了,这事要是落在宋青青身上,怕是还会感动的落下泪来。可惜陈涌星不是,她不稀罕别人自我感动似的退让。 为什么人们总喜欢用退让来表达自己的爱意呢?既然退让了,为什么又不心甘情愿,还不是以为可以感动自我的退让也可以感动别人? 爱就爱了,要是真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爱,那就义无反顾地牵起她的手。如果怀疑,那就直接大胆的问,起码别人还能有个解释的机会。如此这般优柔寡断,不把握解决问题的机会,却寄希望于唯心的心有灵犀。这不可笑么? 更何况,涌星觉得自己已经多次向章崇茴明确过自己对他并无意思。而这道假婚约,也是他们心知肚明的。涌星自北平回来之后,之所以一直没有向章崇茴提出解除婚约的事,是为了等他先开口。 说到底,就算没有爱意,章崇茴也是她一个很重要的朋友。涌星还没有如此不知好歹,她希望章崇茴自己提出来,如此也多少体面。然而章崇茴却迟迟未做出动作,反而又越陷越深的势头。 工作日的中午章崇茴约她共进午餐,两个人吃过饭便到公园里转了转。公园里人很少,银杏树长出来翠绿的枝叶,涌星和他并肩走在林荫道上,悄悄打量他。 涌星暗自嘆了口气,开口道,「章大哥,这些日子多谢你的照拂了,最近我总......」 「涌星,最近过得好么?你好像瘦了。」 话还没说完,章崇茴率先开口打断了她的话。他的语气急躁,有些紧张,冥冥中像是明白陈涌星要提起什么似的。 「有么?我最近还吃的挺多的。」涌星讪讪一笑,却并未揭穿,笑眯眯地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我听宋先生说,不日你就打算回英国了?」 林洵的事已经告一段落,听说章鼎为此大怒却也无可奈何,也不明白这一个大活人是怎么在满是眼线的沪市消失的。而事情解决,章崇茴也起了去英国的打算。 「我想着既然你还有学业,不如这婚约就......」 「涌星。」 涌星小心翼翼地说着,可再次被人打断。涌星抬起头来,才发现章崇茴满眼的怒气。 「你就这么想解除婚约?」 章崇茴从小到大从未这样愤怒过,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愤怒,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愤怒谁,到底是无情的陈涌星,还是无能为力的他。坦白讲,章崇茴想离开的部分原因也是这短短几月下来,他在沪市这个战火中的城市尝尽了无数的无能为力。 他累了,想找个地方躲一躲,可是又不甘心。 「章大哥,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不是早说好了么?」 「可你为什么之前从来不提?为什么从北平回来就这样着急?就这样迫不及待?」 章崇茴低着头望着她,眼底一阵潮红,他一步步逼近她,「涌星,我待你还不好么?我不信你不知道,涌星,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啊!我知道你本对我无意,可是我总想着只要我努力,只要我坚持,就是一颗石头心这时候也该焐热了。可是你呢?」 「你不是很善良么?尽管你不说,可我知道,你的心比谁都热忱。这就是我深深迷恋你的愿意。」 「可是涌星你看看我,你对所有人都那么善良,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唯独对我,连一点点善良都不肯给呢?」 第92章 众人踩 陈涌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章崇茴时常扪心自问, 在他和陈涌星四目相对的时候,在陈涌星跟他挥手告别的时候,在他明确得知她的心意却仍旧紧抓不放的时候。 然而越了解越疑惑, 越靠近越疏远。章崇茴甚至有时候看着身边微垂着头嘴角噙笑的陈涌星, 会觉得这样的她比第一次在电车上遇见的女人还要陌生一些。那女人受到惊吓的时候右边的眉毛微挑,一双猫似的眼睛瞪得浑圆。 章崇茴还记得他们相遇的第二面, 在青青的生日派对上, 只有她一个人穿了一身半旧的天青旗袍, 站在窗台边, 漆黑的眸子隐藏在浓密睫毛下不知想些什么。 如果她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就好了, 可是他怎么偏偏就撞见过她望向另外一个人时促狭闪亮的眉眼,既不冷静, 也不宽和,一副睚眦必报的样子。 接着是第三面。夜晚的仙乐斯歌舞昇平, 红男绿女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下模煳了容颜,他刚结束一轮应酬疲惫地从楼梯上下来,就看见她站在人群里, 周身气氛仍然疏离地厉害,一个人坐在吧檯旁小口小口地嘬着血似的鲜榨西瓜汁。 他想叫她, 可是下一秒仙乐斯的大门打开, 那个一身笔挺戎装的男人出现了。 他从前没见过他,只知道他叫「埃德里安」,是法租界的警务处督察长。很显然, 不光章崇茴一个人看到了他,那个一向无法融入的女人竟然也紧张起来了。 虽然她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可是章崇茴却注意到了她隐匿在洋装下忽而僵直的背。他下了楼来,想要找她, 可又被那个督察长领先了一步。尽管陈涌星假装看不见那人,惊喜地望着他,对他说,没想到您也来了? 第160页 章先生。 可是来不及了。当将她的一切小动作尽收眼底后,章崇茴就知道来不及了。再后来,他们一同消失,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竟然不知分寸地追了出去,就看见在无人飘雪的街道灯光下,那个名叫「埃德里安」的督察长吻了她。 总该放下了吧?还不行,死皮赖脸,但没办法。章崇茴望着面前正望着他的陈涌星,此刻她的眼里只有他,可他却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的距离仍旧存在,他甚至无法更近一步。他使出浑身解数,却仍旧不得章法。 看看,他记得与她相遇的每一面,一次一次,如数家珍。而她呢,又记得多少呢? 章崇茴忽然想通了,陈涌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是灰烬下的星点火种,是平静湖面下的暗潮汹涌。她并未表现出来的那样无欲无求,正相反,她满腔欲望满腔渴求。他的不得要领,他的黔驴技穷,只因她的欲望渴求一向同他无关。 她是一场精心准备的盛大晚宴,只可惜他未曾获得入场券。 这于他而言,未免有些遗憾,可在她却无伤大雅。 而他只能隔岸观火,站在寂静的岸边看着对岸夜夜笙歌,欣赏着她眼底那如同烟花燃尽后所剩的最后一丝光亮。 其实对岸并不荒凉,章崇茴暗暗在心里想。 只是因为她来过。 她来了,燃烧过,所以荒凉。 「那个人,是不是埃德里安?」 章崇茴直勾勾地望着她,涌星倒是忽然一听「埃德里安」四个字没反应过来,一时恍惚了一下,「什么人?」 「北平那个人。」章崇茴扭过头去,半是愤慨半是嫌恶道,「涌星,我和你起码婚约尚存,那些话,我就不必再说了吧?」 他心里有了怨气,言语间便更添怒意。涌星愣了一下,像是想要求证什么似的看着他,见他一副坚定的模样,便也低头一笑。 「倒是我多此一举了,」涌星也生气了,「原来你是在为这个生气。」 她冷笑了一声,也不再纠结什么,长驱直入地问道,「看来你是为了我在北平给别人当情妇的事生气啊。」 「他们说的是真的?」章崇茴紧张地望着她。 没意思,没意思透了。涌星的耐心已经耗尽,笑道,「什么真的假的,难道你不是已经相信了所以才来质问我的么?他们怎么说的,说我这样的人,有做情妇的前科,所以你立马就信了?」 涌星扭头就走,章崇茴见她生气了,连忙上前拉住她,「涌星,我不是这个意思。」 涌星立马挣脱开,她现在讨厌和任何人产生肢体接触,任何有温度的东西贴在她的肌肤上都令她几欲作呕。 「那你什么意思?章崇茴,我问你,但凡你心里有一点信任我,也该来问问我。而不是自以为是地替我遮掩,结果到头来倒成了你宽宏大量,我不识抬举!」 那些完全没有根据的流言从未惹得她心情愤怒,然而章崇茴的表现却实实在在地伤透了她的心。涌星并不想与他吵架,但也不想再解释什么。诚然,她留在北平是因为徐敬棠新伤未愈。 然而她行得正坐得直,所做的一切都在同志之间的关心范围之内。更何况,她与章崇茴的婚约,本就是早就说开了的,怎么这时候又来苛责她。 涌星觉得累极了,自从她所谓的「靠山」柳毓稚病逝之后,她在沪市的处境便愈发艰难起来。她性格本就薄凉,为求与一众同僚维持面上和谐便觉足够,平日里也并不讨好迁就。如今她一朝败落,更是多少平日里看不上她的人都趁机踩上一脚。 涌星顾及自身尚且疲惫不堪,此时也不愿再与章崇茴分辩什么,扭头上了辆黄包车便离开了。而章崇茴纵使内心后悔不已,可是脚却像生了根一般,站在原地恍惚。他本想让两人冷静冷静后再做打算,谁知道隔天却看到一份小报上登出消息,说沪江商会公子与未婚妻婚前情变,如今二人分开已无瓜葛。 那文章很短,看样子只简单做了个通知。然而就是这一个独家消息,竟然让一份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小报瞬间身价飞增,一时间无数记者涌到章宅门口蹲守。章崇茴坐在房间里,沉默地看着手中的报纸,最终将报纸放在了桌上。转到窗台边,看着楼下的娱记发呆。 陈涌星果然不是一般的女人,章崇茴不得不承认,她纤弱的外表下包裹着的却是一颗坚定勇毅的内心。她一旦下定决心的事,就是壮士断腕也在所不惜。 他叫来下人去赶走那些苍蝇似的记者,下人得到命令就要离开却忽然又被叫住—— 「对了,陈小姐那边......也盯着点,不要叫人去烦她。」 却说涌星这边,她自己倒什么,可是梧桐弄却是炸开了锅。当初章崇茴对她的殷切之情,别人可是看在眼里的。谁知道感情这样脆弱,还没几日竟然就老死不相往来了。梧桐弄人多口杂,有小莲李太太这般关切她的,便好言劝她想开些。 可也早有人按耐不住满世界地宣扬梧桐弄出了个攀高枝不成、反倒惹得一身腥的陈涌星来。然而涌星也实属无奈,当初订婚宣布的时候有多风光,此刻就有多狼狈,然而最可笑的是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她主动选择,可甜头苦果却都得她自个儿承担。 那消息是涌星按十块大洋的价格买给报社的,她并非不知道这个消息一出对她的攻击有多狠辣——一个女人还没过门就被抛弃,光想想就知道话得多难听。然而涌星却不是一时兴起,她没想到章崇茴竟然这般不清醒。 第161页 不过也怪不得他,他又没什么责任和必须完成的任务,锦衣玉食,随心所欲,当然可以将一切寄托在男女之间。涌星知道,越拖越麻烦,索性藉此机会直接一次性解决了。就算她名誉受损,遭人攻击,她都认了。 一时间更加沉默寡言起来。可偏偏还是有人见风使舵,见她势弱更加欺负上来。这天涌星仍是兀自加班至傍晚,一抬头却看见王光忱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涌星下了一大跳,当即就站了起来。只可惜王光忱堵在门口,显然是有备而来。涌星站在科室内,一时间更加紧张起来。 王光忱早就对涌星起了别的心思,只因一开始有柳毓稚打招唿,所以不敢轻易造次。后来听说她早先就是做了人家的情妇,于是好容易按灭的邪火又冒出了头。可谁知道没等他动手,陈涌星这娘们儿竟然又摇身一变,成了沪江商会的准少奶奶。 天知道王光忱看到报上刊登的订婚通知时,气得如何鼻歪眼斜。可只能每日盯着她那双细长的腿意.淫回味,暗恨老天实在可气,让他看的着吃不着。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真听到了他的心声,嘿,这登了了、昭告了天下的婚约竟然也能作废了。王光忱可没少打听陈涌星的消息,越听越觉得这女人是假正经,内心骚.浪地厉害,不然怎么会落得个被人抛弃的下场。于是更加按捺不住,故意给她安排了诸多事物,痒着心等人都散了之后,立马下了楼来。 「王科长,有什么事么?借过,我要下班了。」 「装什么啊,臭婊.子。」谁知道王光忱平日里一副笑眯眯的哈巴狗模样,在床事上却变态地厉害,还没等涌星反应过来,直接一巴掌上来将她扇倒在桌子上。 「这么骚还跟我装什么正经?」王光忱一把抓住她的头髮就是一拽,瞪着她骂道,「出个差都能跟别人搞起来,这半天都忍不了,跟他妈谁装贞洁烈女呢?破鞋,被人当众退了婚还指望能嫁出去么?还不如让老子疼疼你!」 (……已捉虫……希望没有错别字了) 第93章 逞强 疼痛如同连绵火焰一般从脸颊蔓延, 涌星来不及吃痛就抬起胳膊奋力抵抗,可心却沉了又沉。看得出来王光忱是早就盯上她了,不然不可能一句话都忍不了。而他更是觉得陈涌星经过这回更是烂到了泥里, 一时不管不顾起来, 根本不可能给涌星周旋的机会。 男女力量着实悬殊,奈何涌星奋力抵抗仍然挡不住王光忱那肥圆的脑袋就往她脖子里面钻, 慌乱间涌星孤注一掷地张嘴咬住了他的耳朵。 「啊!」 王光忱一声惨叫, 抬起胳膊就把涌星推了出去。涌星不受控制地向后面倒去, 可谁知道后背却抵在一个坚硬又柔软的东西上, 只听背后传来一声闷哼。 徐敬棠的嵴背正好压在了门把手上, 隔得他生疼。正眼冒金星的时候,又见涌星跟受了惊的兔子似的又要跳开, 顾不上疼连忙拉住她,「跑什么, 不是挺厉害的么?」 这时候徐敬棠才有功夫瞧她,又见她一嘴的血,愈发衬得脸色苍白得厉害。徐敬棠见状, 心中又酸又涨,掏出枪来就对着捂着耳朵狼嚎的王光忱来了一枪。 那一枪正打在王光忱的膝盖骨上, 「噗嗤」一声, 是子弹穿过皮肉骨头瞬间粉碎的声音。王光忱「咚」地一下跪倒在地上,勉强抬起头正准备要骂,一看一脸阎王相的徐敬棠拿着冒烟的枪口对着他, 立马吓得连痛都顾不上了,磕磕巴巴地问, 「督......督察长大人?」 元空这时候也赶了上来,徐敬棠示意他拿枪抵着他的脑袋, 只当看不到他这个人,扭头仔细打量起涌星的状况来。 怀里这女人看起来是真的吓到了,别说她了,就是徐敬棠冲上来的时候见到此番情况也是吓了一大跳。当即恨不得拔出枪来就将王光忱这个狗东西打个满身窟窿都不算解恨,然而尽管血气上头,他仍记得涌星这人见不得血。 尽管她从没说过,但是他一直知道。他对她的了解,从不需要她主动表明。 可是也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徐敬棠咬着牙还没来的及动作,就忽然听到猪狗一般的男人发出一声惨叫来。 嚯,够狠的。 徐敬棠都被她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暗自感慨那日北平的阁楼上陈涌星对他绝对称得上情根深种。 徐敬棠也被她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给吓到了,他都没想到自己掏手帕的时候手指竟然在颤抖,他不敢深想如果自己晚来一步会是什么场景。他扯来一把椅子,把涌星抱在椅子上,自己蹲在她的面前帮她擦着嘴上的鲜血,一声接着一声地喊她。 「涌星?看看我。」 徐敬棠望着不停颤抖的涌星,心里那股火「腾」地一下又燃了起来,想就地解决了王光忱,可又怕吓到她。只能强忍着怒火,拉住她的手,焦急地查看着她的神情。 涌星歇了歇,终于动了动嘴角,扯了扯他的衣角,喃喃道,「......你怎么来了,走......有人......」 徐敬棠闻言才发现方才那番大动作早已引来了一堆看热闹的人,那些人不敢上前但却迟迟不肯离去。而他也没想到,这时候了,涌星竟然满脑子还在想些这个。 这女人对自己也是够狠的了,连个让自己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 「草。」 徐敬棠出离愤怒了,「这些事他妈的用你管。」 第162页 他不顾涌星的牴触直接打横将她抱在怀里,抬腿就要往外走。 「徐敬棠!你疯了么?」涌星惊讶地望着他,急切而窃窃道,「就算是任务,也要慢慢来!」 的确,此刻的局势还有她的名声,都不适合就公开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尤其是对于徐敬棠这样的人,他这个位置上的人,不允许任何不符合理智的选择出现。若是毅然公开,只怕更多人会挖掘他的过去。 关于徐敬棠的身世,旁人多挖掘一尺,他就离危险更近一丈。 「陈涌星,我什么时候跟你说了那是任务?」 组织是组织,我是我。我要娶你,从来不是任务。 徐敬棠压抑着怒火的声音让涌星惊讶地停下了动作。她被徐敬棠抱着,就这样出了科室。众人见风暴中心的人出来后立马作鸟兽散,谁知道徐敬棠却冷声吼道「站住。」 众人畏惧其威严,皆尴尬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陈小姐。」 「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物。」 徐敬棠忽一开口,大楼内当即一片譁然。涌星方才还惨白的脸当即就红了,恨不得变作鸵鸟将头埋进徐敬棠的大衣里。 然而徐敬棠并没有结束的打算。 「北平一事,是我指派陈小姐独自留下,与陈小姐本人无关。」 「之前发生了什么,听说了什么,我都既往不咎。但从此刻开始,再有人与陈小姐过不去,那就是与我法租界过不去;有人看不上陈小姐,那便是看不上我法租界;更有甚者,若是轻贱陈小姐,那就是轻贱我法租界。」 「若还有人一意孤行,便如此下场。」 话音未落,只听可是内又传来王光忱痛苦地嘶吼声。只见屋内,元空锃亮的皮鞋直接踩在了王光忱破碎的膝盖上,毫不留情地碾压。 该说的都说了,徐敬棠直接抱着傻了的陈涌星下了楼去。众人早被这幅难得一见的跌宕起伏的大戏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徐敬棠一路畅通无阻地下了楼去,可因为抱着涌星却不敢迈大步伐,一步一步走的极慢。 「喂!」 忽然怀里的人不好意思出声,「放我下来呀,丢死人了。」 徐敬棠气唿唿地掐了她的腰一下,「你说清楚,老子爱你,他妈的正大光明,怎么丢人了?」 「诶呀,」涌星见他还在气头上,连忙又软了下来,小心翼翼地顺着他的毛唿噜,「我不是这个意思啊。今天的事,其实没必要你做到这一步呀。反正忍一忍总会过去的嘛。」 「陈涌星!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心肝!」 徐敬棠忽然爆发的怒意吓了涌星一跳,这还是涌星第一次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她连忙抬头偷偷瞧了瞧他的神情,却惊讶地发现徐敬棠竟然......红了眼睛? 「陈涌星,我问你,你哪来的必要做到这一步?」 「凭什么都要你来忍?都要你来硬撑?」 「你没心肝,自己不心疼自己,那就别让我看到,别让我心疼你。」 徐敬棠恶狠狠地咬着自己后槽牙,强迫自己的语气平顺下来。 「陈涌星,从前那是我不在,如今我来了,你再一个人硬撑就试试看。」 他气血上涌,什么都不顾了,也不管她接受不接受,反正是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她看了。谁知道等了半饷也无人应答,血气回流,理智上升,反而又觉得自己太直白了,也不好意思起来,可偏又伪装,捏捏她的腰间软肉,粗声粗气地凶道,「听到没有?」 这感觉奇怪极了。 涌星被徐敬棠搂着——徐敬棠的力气大的厉害,像是要把她嵌进肉里似的。 其实涌星经过如此,除了后怕还真没什么其他感受。可因为他的到来,好像心里某个地方像是復甦了一般,酸胀地厉害,一直忍受的事从他怀里看去好像也无法忍受了;方才还缠的她头昏脑涨的棘手事物从他的怀里看去,好像竟多了几丝冷眼旁观的意味。 困境也可以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么? 陈涌星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种办法。 别看她如今修炼出这幅嬉笑怒骂都在一瞬之间的狐狸相来,然则骨子里仍旧是多年前那个被牙婆达到皮开肉绽也丝毫不愿低头的倔强小儿。她独来独往惯了,即使后来跟了陈玄秋,但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学校里的诸多麻烦事,她都未曾请他为自己分过心。 明知道于陈玄秋而言,可能只是一句话的事,可涌星却是连想都没想过,只自己折腾的头破血流。倒不是她固执,在乎面子,谁能想到陈涌星如此硬撑,只是因为她不知道。 陈涌星从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找人帮忙这一法子,说起来委实可笑,但她确确实实这样过去了很多年。为此她的确吃了不少亏跌了许多跤,从前年少时的思维还没有如今成熟,一个人远渡重洋只靠着一腔孤勇跟人打交道,那时候吃了亏流了血,心里也懊恼,站在众人中间恨不得掰开他们的天灵盖看看到底哪里和自己不一样。 还是不知道求救。 越思考越费解,越费解越郁闷,这一天天瞎捉摸下来便愈发觉得自己连常人都不如。年少时总是自卑又自负,心情总是断崖式下跌,还是后来她自己都要厌弃自己了,便破罐子破摔地宽慰自己,只当自己是个便宜的玻璃娃娃,藉此一股脑地把自己敲碎了,丢进火堆里重新化水,照着别人的样子再捏出来一个新的陈涌星来。 第163页 什么好的坏的从此都既往不咎,一切都变成新的,就不用再纠结自己差在哪里。 这法子偏门又危险,谁知道竟然还真叫陈涌星走出一条路来。她只当自己脱胎换骨,一切问题油然而解,殊不知人与物什不同,破碎不了,心里总得有些什么抓着不放。是而即使如今很多难事都变得得心应手,反而每每在简单的事情上手足无措。 今天她见到了徐敬棠,被他这样拉到身后去。她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一种更为简单的法子,就是有人愿作她的避风港,不消她动一根手机转一下脑筋,只要她于他怀中安然酣睡,便可教一切风雨近不了她的身。 这感觉太奇怪了,又太美好。而身边的人又逼着她让她做出个回答来,涌星悄悄擦去眼角滑落的泪水,才闷闷道—— 「知道啦,你来了,我就不这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徐哥我爱你 第94章 我想要你 元空直接将车开进了徐敬棠位于法租界内的住处。 徐敬棠无视涌星的反抗, 一弯腰就将她抱紧了屋子。他的住所周围一向都有重兵把守,是而即使无数先嗅得先机的记者们蹲守路边,可面对真枪实弹的士兵却也无可奈何。 「又不是伤着脚了, 走不动路, 哪里用得着这样。」 涌星被他安置在沙发上,无奈微笑。此刻窗外已经漆黑一片, 只看得到星点路灯隐匿在冒了新芽的树冠间, 闪烁着橙黄色的灯光。 一想到方才发生的一切, 涌星几乎一闭上眼就可以想到明早沪市各大报纸上都得刊登些什么缠绵悱恻的三角故事。她想的出神, 都没注意到自己眉头紧皱, 还是徐敬棠在一旁开口,「怎么了?不舒服?」 涌星却闻所未闻, 只是抿嘴托腮,「徐敬棠, 要不我就先不走了吧?」 徐敬棠倒咖啡的手顿住,惊喜来的太突然,他扭头看着涌星, 似乎想要从她的脸上再次求证他没有听错。结果自己先乐了,先是低下头来才忍不住地笑了。 只听徐敬棠闷闷道, 「你乐意怎么着都行。」 涌星借过他递过来的咖啡, 又叫手忙脚乱地找曲奇饼干的徐敬棠消停些。可话还没出口,徐敬棠已经快步跑开,涌星无奈地望着他消失在厨房的背影, 却也不再说些什么,只是端着温暖的茶盏扫视四周。 这是栋两层的别墅, 论大小,论华丽在法租界都是排不上号。不过屋内的摆设倒是十分雅致, 看得出主家品位了得,房间布置中西合璧,却不显怪异,反倒相宜得当,处处透出别样的美感来。 陈涌星可不相信这是徐敬棠的手笔,果不其然,等徐敬棠笈着拖鞋将点心放在茶几上,一见涌星打量,便随意道,「这房子原主买的急,不过是个栖身的住所,我也懒得改了。日后你搬进来,不喜欢就吩咐元空去改。」 果然,一猜就中。涌星笑眯眯地望着眼前傻乎乎的大草包,还故意逗他,「你不喜欢么?」 「喜欢什么?就这个?」徐敬棠惊讶,「中不中,洋不洋的,老子看着就别扭。要不是我也不常回来住,早就把这房子里里外外收拾一遍。」 「警务处这么忙?让你三天两头的不着家?」 还是徐敬棠的话提醒了涌星——她也是要搬进这栋房子里的。这念头一起,方才刚大量了一遍的房子忽然好像变得又有些不同了。涌星更加仔细地打量起来,漫不经心地搭话。 谁知道徐敬棠一听,心中更加荡漾。当即就挨着她身边坐下来,紧贴着她笑,「怎么,还没过门呢,就不想独守空房啦?」 涌星瞪了他一眼,连忙道,「你别招我,我现在嗓子眼儿还腻着呢。」都是托王光忱的福,涌星现在听不得任何浑话,她不是开玩笑,徐敬棠闻言更是恨不得将王光忱这个老匹夫撕个粉碎。 涌星没开玩笑,可是一看徐敬棠这幅憋闷已久却又隐忍不发的模样,实在忍俊不禁。徐敬棠见她笑了,更是不忿,「还笑,没心肝。」 徐敬棠也正经起来,他有意疏导涌星的心情。涌星这话说的轻松,但徐敬棠可知道陈涌星这女人一贯擅长将十分的痛苦只说出三分来,于是只搂着她随意地说起自己来。 「没办法,警务处听着风光,但就是个出气筒,大事小事都得掺一脚。忙起来,连续半个月住在局子里都是常事。」 涌星窝在他的怀里,耳边是他一声一声不急不慢的心跳声,忽然放松下来。 「是么?我看需要督察长大人分心的事也不都是这些正事吧?今天会会这位小姐,明天和那个小姐共进一下午餐,也挺费时间的哈?」 她这话醋意十足,徐敬棠听了却是蜜里调油,恨不得此刻就昭告天下他与陈涌星的婚事,像是生怕今晚陈涌星的一切是受到惊吓之后的应激反应似的。 「原来是这样。」 徐敬棠低笑,「陈涌星,我还想怎么这几天你都没动作,原来是为这事生气了。」 「对,我就是生气了。徐敬棠,我好生你的气。」 大概是此刻氛围太好,涌星已经许久没有如此放松地胡言乱语了,「徐敬棠,我现在受的委屈,全是因为你。结果你呢?不理我,冷落我,还跟别的女人风华雪月。你倒是说说,我该不该生气。」 涌星闭着眼睛,身子挪了挪在找到一个舒适位置后终于软了下来。她好像从没有这样过,名正言顺地推卸责任,不反思,不自责,第一次往不属于自己的区域靠近。 第164页 「你说的对,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徐敬棠的手支在半空中,垂着撩拨她额间的碎发,「不过鑑于你往后还要与我这样讨厌的傢伙共度几十余年的生活,我想我大概还会惹你生气。所以这次先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以后有的是机会。」 「哼,徐敬棠,你真是个诡辩高手。」 涌星被他逗笑,却并未反驳什么,抬手摸了摸他眼下的乌青,轻声又道,「这么多年都很辛苦吧,在局子里怎么有家里睡得好,以后还是回来睡比较好。」 徐敬棠点了点,「以后你来了,我就回来。」 「这话说的,」涌星失笑,「难道我不在的话,你就永远不回来了?一辈子浪迹天涯,徐敬棠,你少骗我。」 「我没骗你,陈涌星,我没有骗你。所以,不想要让我浪迹天涯的话,以后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涌星诧异,她本是随口一句,谁知徐敬棠却这样牴触,思及二人的身份还有如今中国水深火热的处境,不觉也是心口酸胀,感慨命运从不由人,不觉也认真起来。 「怎么又犯起傻来了。」 涌星嘆了口气,捏了捏徐敬棠垂在小腹的另一只手,声音又软又细,「你我与这世界,本不过是凡尘一粒。若是能在有限的生命里做些不辜负自己的事情,也就不算白活了。即便若是因此去了,那也不过是水滴汇入汪洋。都是寻常,不必在意。」 「你倒是洒脱。」徐敬棠有些吃味,赌气道,「被跟我扯什么水滴啥玩意虚头巴脑的。我告诉你,陈涌星,你是个人,你没那么容易死。」 「这不开玩笑呢么,怎么又认真了。」涌星见他认真了,只得缓言道,「多唯物,少唯心,真是不合格。」 「没办法。」 「对你没办法不唯心。」 涌星的话点醒了徐敬棠,徐敬棠搂着她,可心里却没来由地慌起来。嘴上便宜一句没落,可是古怪的念头浮起,好像怀里的那个人好像下一秒就要消失了一般。 涌星却悠闲地很,她窝在徐敬棠的怀里,从没有如此安心过,昏昏沉沉间便要睡去。迷煳中只感觉徐敬棠将她抱起来,摇摇晃晃地将她抱到二楼的卧房里。涌星闭着眼睛,意思在混沌中清晰,只感觉徐敬棠将她放在一张柔软的床上。 这应该是徐敬棠常睡的那张,涌星陷在被褥里,鼻息间都是他的气味。 而徐敬棠却没有离开,涌星没有睁开眼却感觉得到,果不其然,涌星几欲坠入黑甜梦乡的时候,迷濛间却听到徐敬棠的声音从耳边穿来。 他说陈涌星,你睡醒我们就成婚好不好? 「我等不及了,陈涌星,一刻也等不了了。」 「我想要你,我想要你只属于我。我想了十年,等了十年,我不想再等了。」 涌星意识已有些涣散,但似乎点了点头,意识的最后是一双手替她掖了掖被子。徐敬棠的那些话如同钟声一般,一直缠绕着涌星的睡眠。然而等到第二天,她顶着一头乱髮起床的时候却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涌星昨夜睡得香甜,醒来还头脑懵懵,迫切地想要见到徐敬棠,于是来不及穿上拖鞋,便赤着脚下了楼来。然而一楼仍旧没有徐敬棠的身影,一个没见过的女僕见她醒来连忙上前伺候。 涌星看到她手里的拖鞋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素白的脚趾,反倒害羞起来,脚趾不自觉地蜷缩后飞快穿上拖鞋假装无事发生。 吃早餐的时候才知道徐敬棠昨夜又被急忙叫去了警务处。最近法租界也不太平,战争愈演愈烈,连沪市也是天天都是不安宁,高空盘旋着战斗机,不时便有防空警报响起。 中途徐敬棠倒是打了电话进来,涌星接起电话没来由地想起之前徐敬棠打电话来吓唬她的事来了。 听筒那头的徐敬棠声音听起来疲惫极了,嗓子哑了几分,可一听她笑了不觉也勾起嘴角,温和道,「醒了?昨晚睡得好不好?」 涌星抱着听筒乖乖点头,忽而又想起他看不到,愈发可乐起来,连忙笑着说很不错。 徐敬棠乖乖嘱咐她在家好好呆着,涌星听他这语气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徐敬棠,我怎么觉得怪怪的啊?」 她现在待在他的家里这样着急忙慌地听他的电话,还真有股金屋藏娇的意思。 她把这话给徐敬棠一说,听筒那头就透过嘈杂传来徐敬棠低低的笑声。 「谁让你一直难伺候,我早说了早点把这事办了,是你自己不乐意的。」 听筒那头好像有人在叫他,然而徐敬棠的声音依旧沉稳有力,听不出一丝急躁来, 「等我回去。」 第95章 见客 本以为徐敬棠很快就能回来, 谁知道一连好几日徐敬棠都没有回家来。像是怕她担心似的,虽然见不着他,但一天一通电话倒是从不拉下。 陈涌星也不怎么心急, 不着急这样没名没份地呆在徐敬棠的住所里。经过这么一闹, 陈涌星倒像是破罐子破摔似的完全看开了——反正没影的消息也能破坏一个女人的名节,这般易碎的由旁人控制的东西, 不要也罢。世人烦恼本就够多, 没必要再拿这种虚无缥缈的枷锁来束缚自己。 反正徐敬棠都说了一切都由他解决, 陈涌星也乐得自在。这几日只窝在住所里, 又叫女僕停了每日的报纸, 每天起来就从徐敬棠的书房里挑本书来就坐在沙发上看上一天。日子过得平顺又悠闲。 第165页 徐敬棠的书房很气派,很符合他那恨不得全世界都晓得他——法租界督察长、某英国不愿透露姓名的公爵子嗣、埃德里安先生——是如何的学富五车博览群书, 是而书房的三面墙满满当当地放满了书籍。 然而假的真不了。涌星光顾几次后便发觉,尽管徐敬棠举止谈吐一副上流社会的模样, 然而骨子里仍旧是极其讨厌的文字的傢伙。且不说别的,涌星在他书房扫了一眼,就发现这里面起码九成的书都是全新的。唯一翻看的一成全是些通俗演义要不就是戏折话本。 最出乎意料的是, 那么大个子的人了,翻得最旧的竟然是小孩子才爱看的连环画。 涌星无聊, 先从他翻看过的书开始看。不是涌星看的太快, 实在是这些本子道理浅薄,所幸情节入神看起来倒也有趣,不消半天便翻完了。涌星越看越觉得好笑, 仿佛能透过这些看到徐敬棠自己一个人把腿翘在黄花梨的书桌上,津津有味看连环画的样子。 怎么也没想到宋青青竟然主动上门来找她了。 涌星听闻有人找来的时候还惊讶了一下, 一听女僕说是个打扮光鲜的时髦女郎之后更是不知宋青青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了。这话可不是涌星谦虚,她是真的搞不懂宋青青。即使是宋雁声徐敬棠这般心思缜密之流, 涌星也从未有过手足无措的感受。 毕竟再心思缜密的人,也要遵从人的逻辑。设身处地地顺着他们的动作行为挖下去,总能得到想要的。 然而这方法按在宋青青身上却是无效。毕竟理智从不是宋青青行事的首要因素——一切随心而动,这才是宋青青做事的大多数初衷。 一听到宋青青上门,涌星就头大了。万一宋青青再跟上次一般闹上一通,虽然不至于伤及根骨,但这皮肉之痛也足够恼人的了。 但宋青青既然登门,不可能不进门就偃旗息鼓。涌星透过窗台看了看门口那个正仰着头和侍卫据理力争的宋青青,只得连忙请她进来。 谁知道宋青青倒是自来熟地很,看起来渴了,没招唿女僕就自己倒了杯茶来咕嘟咕嘟地喝了半盏茶下去,才淑女的掏出一方手帕故作矜持地擦了擦嘴。 「你怎么来了?」 涌星也不知自己怎么了,竟然有些紧张似的望着她,连忙叫女僕去拿点心来招待她。 「怎么,你这是什么风水宝地,我不能来啊?」 宋青青望着涌星眉宇间的紧张,不禁笑了出来,「陈涌星,你也有今天!你不会真以为我是来大闹一番的吧?」 她白了涌星一眼,「真好笑,我就是闹也该你抢了章崇茴的时候闹,如今你跟他掰了,我要是真有心我就改提着果篮来谢你才对呢。」 「不过我真是搞不懂你了,陈涌星,你可真行。我真搞不懂你都在折腾什么呢!」宋青青一手捏着猪油百果松糕,一手端着红茶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像乌鱼似的打量着房子,「我看这督察长住的也不怎么样嘛,连我家都比不过。你就傻吧你。」 涌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尴尬笑笑。 涌星神隐的这段日子,宋青青可无聊死了。如今好容易见了她,不用涌星说话,她也得把最近得到的沪市所有边边角角的八卦消息都告诉她一边才算完。 「不过你还不是最傻的。」宋青青撇嘴,「老实说我是真好奇你给章崇茴下什么迷魂汤了,问他什么都问不出来。我还是听我哥说的,他专门买断了沪市的报纸,不许任何一家再登关于你们的消息。」 说到章崇茴,涌星心也是一揪,更听他做了这些之后,还是问了一句,「他最近还好么?」 「还不错吧,已经在收拾去英国的行李了,看来被你伤的不轻,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宋青青是开玩笑的,见涌星脸上一哂,嘆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她,「喏,看看,本小姐当你的邮差,多有面子吧你。」 「林洵的信。」 涌星挑眉,迟疑接过信来才发现信封仍是封住的,她疑惑地抬头看了宋青青一眼,「你没看?」 「不看。」 宋青青缩了缩脖子,「信上指名道姓给你的,说明这是你们的事。反正你看了也会挑我能听的告诉我的,对吧?」 涌星听了宋青青这番话,才惊讶发觉自己从前小瞧了宋青青。哪怕宋青青在宋雁声的保护下是只米虫,可她也是个懂分寸的米虫。 「幸亏这信寄来的时候,我哥不在,不然他肯定是要看的。而且还会扣下来,谁都不给!」 宋青青一脸期待地望着涌星,「说啊说啊,讲了什么。」 涌星打开信封看了看就收到怀里,「没什么,只说她已经顺利到达了,无需挂念。」 「就这?」 宋青青十分失望。 「就这。」涌星点头。 「嗨哟,也太小气了吧。」宋青青气唿唿地一下躺回了沙发内。涌星拍了她一下,「你以为她干什么去了?旅游还是度假?」 宋青青在林洵这事上虽然被宋雁声支开,但也晓得其中利害,也隐隐约约觉察出涌星的不一样来。只不过她并不在意这些,所以不打听也不在乎,只仍旧当涌星是朋友相处。如今她一提点,自己就不再提了。 「不过说起来,你不知道,你这会算是出风头了。」 宋青青送信的主要任务一完成,思绪又分散起来,笑嘻嘻地对涌星道,「你不知道报上怎么写你的,简直把你写成了妲己第二,褒姒在世,说什么整个沪市为你震动!」 第166页 涌星听着都觉得尴尬,「报纸为了销量,自然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你也信。」 「那怎么啦,反正我看你这段日子算是消停不了了,难不成你要在他这躲一辈子么?」宋青青又道,「而且我可听说,日军情报处的宫泽秀中本来是想把女儿嫁给他的,他也是个情种,竟然闷声不吭地就把你接回家了。涌星,你可要小心点,小心竹篮打水。」 宋青青的关怀让涌星心里一暖,即使知她这话是多此一举,然而心里得知宫泽的事后反而更加担心起徐敬棠来。两人又闲闲地聊了会,却心里有事兴致缺缺,宋青青见她精神不济不多聊便也走了。 宋青青话多且密,尤其是憋了这些日子,一见涌星就跟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涌星听了这半天,倒还真乏了。送走了宋青青,书也看不进去了,脑子里全是徐敬棠,想他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有危险。 之前为了他的安全,涌星只想着平顺着陆——在一个合适的理由下两人完婚。然而他们二人的感情却在最复杂最困难的情况下暴露,涌星也不想再去寻找什么最优解了,她只想尽快地站在他的身边,成为他最得力的搭档。 从下午等到夜晚,徐敬棠还没有回来。徐家的女僕不同于别家女僕,倒像是徐敬棠请来专门伺候涌星的帮佣。这几日下来,那女僕从不留宿,一般照顾涌星用完晚饭后收拾一下屋内便自行离开。 屋子里静的厉害,徐敬棠的住所位于别墅区,虽则不起眼,可是周围的氛围却很好,只偶尔有鸟雀啼鸣,很难听到邻居家的任何声响。涌星自己坐在屋子里,愈发觉得房间空荡起来,听了会留声机还是无趣。明明下午被青青吵得直打瞌睡,可到了晚上却又不困了。 只好仍上了楼去徐敬棠的书房里挑些书看,本就想要快速入眠,于是专门挑那些晦涩难懂的大部头看。果然一整本厚的比她的头都宽的俄文书还没翻几页,涌星已经歪着头垂在皮质软椅的手把上睡着了。 尽管徐敬棠很会享受,即使不常光顾的书房里的椅子也十分舒适,但到底比不得床铺。涌星睡得并不安稳,隐约听到有脚步的声音。 因为屋子里只她一个人,防备心比往常还要高些,于是立刻就醒了。涌星迷煳醒来,原本心怦怦直跳,然而身上一毛毯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下来。 望着地上那块米白色的毛毯,涌星的心还没来得及落回原处有雀跃了起来。看了看书房的钟表,指针指向三点一刻,徐敬棠终于回来了。 连毛毯都没来得及拾起,涌星已经赤着脚下楼来。果然元空正从一个房间里出来,一见到她却是面上一紧张。 「陈小姐?您怎么醒了?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么?」 元空不着痕迹地站在了楼梯下端堵住了陈涌星的去路。 「是不是他回来了?」 涌星下了楼来,见他堵着路不觉眉头微皱,伸手就要推他,「我去看看他。」 「陈小姐,督察长累了好几天了,现在不方便见客。」 然而元空却并无让路的意思,仍旧道,「夜里温度低,陈小姐还是先穿上鞋吧,免得着凉。」 第96章 暴雨 「陈小姐, 真不巧,督察长现在不方便见客。」 眼看着局势有些控制不了,元空连忙张开双臂就要拦住陈涌星。而涌星却觉察出一丝异样来, 她狐疑地望着元空脸上有些惊慌的神情, 一弯腰就从他手臂下钻了进去。 「诶陈小姐!陈小姐!别进去!督察长不让的!」 元空知道陈涌星在徐敬棠心中的位置,并不敢真正拦她。此刻只能急得连忙对着里间喊道, 「督察长!陈小姐进来啦!」 然而别墅内仍旧静悄悄的, 空气里有隐约甜腻的香味。涌星心下一沉, 更是加快步伐。偌大别墅里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只有老式的西洋钟滴答滴答的走着。涌星在走廊里奔走, 忽然在一扇紧闭的门前停了下来。 有细微风似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而那股甜腻的香味也是从这里传来。涌星跑得直喘, 来不及休息就一把推开了紧闭的大门。 然而面前的一切都让她惊讶得无所适从 —— 房间昏暗不见丁点光亮,所有的窗户都拉上了浓绿丝绒窗帘, 厚实的布料从房顶流泻下来堆积在地上,阻挡了又有阳光。只偶尔风吹过的时候,帘边微动, 有细弱的晨光落进来,然而在这样的房间出现也不过是平添几分悲凉而已。 涌星从没见过徐敬棠这个样子。 他就这样窝躺在榻上, 整个人如同被打断所有骨头一般无措地歪斜在枕上, 闭着眼眉头微耸,手里握着一只珐瑯烟枪,案几上烟灯被他的气息吹得几欲飘摇, 而他兀自翻云吐雾着,一副无人无我, 不知今夕是何夕。 徐敬棠也注意到了涌星的突然闯入,他缓慢地睁开双眼望着她, 只是望着她,一双眼睛透过烟雾似乎想要辨认面前脸色惨白的人就是身处现实还是梦境。 涌星从不知道一个人,那样高大的身躯瘫倒在榻上时是这样的小的一团,徐敬棠长长的睫毛在他的下眼睑投下半圆的阴影,目光迷离地望着她也迟迟未曾移开。然而涌星已无暇顾及,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徐敬棠时常哈欠和眼下难消的淡淡乌青究竟为何。 「涌星......」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徐敬棠这才感觉身体终于又回到了理智手中。涌星从没见过徐敬棠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自己,仓皇脆弱,摇摇欲坠,极致的痛苦和欢愉都在他的眼底上演,宛若一个站在闹市街口却忘了回家的路的孩童。 第167页 涌星下意识地摇头,这方面明明暖香迷人,可令她如同身坠冰窟。 于是慌不择路地想要逃跑,谁知刚跑出去几步,榻上的徐敬棠却先她一步察觉到了她的狼狈慌张,他伸出手却浑身无力,珐瑯烟杆摔在案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徐敬棠不受控制地从榻上狼狈滚下。 「涌星.......涌星......」 涌星被这声音吓的身子一抖,眼泪登时落了下来,直到小翘的鼻尖挂满了泪珠之后,久久停滞不前的脚才换了个方向,走到他身边,蹲坐下来,将他不受控制痉挛的身体抱紧怀中。 当他的身子跌落在她怀中的时候,涌星这才察觉到被衣物包裹下的徐敬棠竟然瘦成了这样。 他突出的肩胛骨隔在她的心口上生疼。 徐敬棠窝在涌星的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涌星从没见他这般脆弱过,仿佛一张纸片被风吹进了她的怀里,稍有不慎就会把他捏个粉碎。 「是不是吓到你了?」 徐敬棠喘息着,说话间嗓子像个破旧风箱不住地唿哧唿哧着。他累及了,身体还没被那完全极致中交付到他手中,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涌星搂着他,把早已泪湿的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上,却没有理他。 元空匆忙赶到,望着屋子里狼狈的一切,头也垂了下来。 涌星望着他,一双眼睛瞪得发红,忽然开口,「告诉我,是谁让他染上的?」 「陈小姐.......」 「回答我!」 跪坐在地上的女人忽然发出一声咆哮,那声音痛苦的便是摘胆剜心也不过如此了,听得房间里的人俱是一愣。徐敬棠从没听过陈涌星像只母狼似的怒吼,「涌星,不要为我这样。」 可涌星此刻已经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了,她死死地盯着站在门口的元空,如果眼神是刀的话,元空相信自己如今已经去见阎王爷了。 「说话啊,你不是他的近侍么?你不是说他是你的恩人么?!你就这样报恩的?你就看着他这样?你就由着他这样?你就由着他......由着他......」涌星哽咽了,「你就由着他这样折腾自己抽大.烟」 元空的心里更不是滋味,他何尝愿意徐敬棠就如此堕落下去,然而这玩意染上了就戒不掉。之前徐敬棠不是没有戒过,可是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让元空却是如何也狠不下心来。 他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涌星如今毫无理智可言,恨不得此刻手里有把抢,她绝对会毫不留情地对着他开枪。 「涌星,不要怪他,也不要为了我这样。」 徐敬棠恢復了有些,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涌星止住。 「徐敬棠,你最好给我闭嘴。我恨不得也一枪崩了你。」 涌星浑身颤抖着,仍旧逼问,「告诉我,怎么染上的。」 这菸瘾究竟是怎么染上的呢? 徐敬棠苦笑,这世上的人最在意的就是圈子。所有人平日里应酬客套,看着都是极亲密热络之人,然而想要打入最核心的圈子内部,是不能存异的。尤其是对于早已陷入泥沼的人来说,一身整洁就是罪恶。 而徐敬棠身处这沪市纸醉金迷的风暴中心,又岂能独善其身。开始是为了打交道套情报,可这玩意如同影子,一旦沾上却是如何都不能戒不掉的了。 徐敬棠低声说着,涌星闭着眼流泪,其实她早已猜到这些,可是当听着徐敬棠亲口说着这些的时候这痛苦却依旧如同勐浪潮水将她激打地体无完肤溃不成军。 「涌星,不要哭。」 徐敬棠缓过来了,他不停地擦去涌星脸上的泪水,喉头滚动,声音也不觉哽咽了,「不要哭,涌星,为了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哭的。」 「你当然不值得!」 涌星从没有这样愤怒过,她明知道徐敬棠也是迫不得已,但却赌气如此说道。徐敬棠听着,倒也是自嘲般笑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力气耗尽,陷入昏迷似的沉睡之中。 然而刚才还愤怒地像只母狮子似的女人却再也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等到徐敬棠悠悠转醒之际,才发现周围已经被收拾的整洁如新,一张毛毯盖在他的身上。 徐敬棠的所有理智这才终于归位,一股无法抑制的恐惧感从他的心底油然而生,只觉无数冷气如同蚂蚁一般从他的骨头缝里钻了进去。 「涌星?」 「陈涌星?」 徐敬棠发疯似的沖了出来。这房子他熟悉地厉害,从前也是一个人住的,然而此刻他从楼下飞奔到楼上,一扇一扇被打开的大门昭示着房间的空荡荡。 没有一个人。 只有他。 陈涌星之前睡过的床如今被叠的毫无褶皱,这间位于二楼的房间又恢復了从前那副无人问津的客房模样。只有书房里散落在地上摔掉了书页的俄文书,昭示着她曾经来过的痕迹。 徐敬棠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大口大口地喘粗气。 她走了。陈涌星真的走了。 徐敬棠只觉得十年前那个暴雨前的黄昏又回来了。他此刻害怕听到任何声音,害怕听到再有人说出十年前的那句话来,说陈涌星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那时候他二十出头,身无重担,大可以拿出十年来赌,赌陈涌星会回来。 然而如今的徐敬棠已经不单单是徐敬棠了,他再从哪里去找十年的资本来赌一个杳无音信的人? 第168页 此时屋外狂风大作,屋子里的窗户没关,忽然一阵大风颳过,雪白的窗帘一下被吹了出去,鼓鼓囊囊地想要向虚无讨要些什么。和十年前,他跑到爱当亚路39号的陈公馆楼下时听到陈涌星再也不会回来时的那天天气一样。 徐敬棠才知道即使如今他已经成了法租界说一不二的人,可是十年前的那个女学生还是捏着他的命门,只要动动手就可以将他捏个粉碎。而徐敬棠太了解陈涌星了,她是个没心肝的女人,只要她想逃,他穷其一生也再也找不到她了。 徐敬棠忽然感觉到脸上一凉,伸手一摸,竟然是雨水。 春季的雨水又急又大,竟然霎那间已经噼里啪啦地下了起来。他慌神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句,「先生?」 天色昏黄,一道闪电落下,元空站在楼梯上望着徐敬棠仓皇的脸,忽然忘了要说的话。 「先生,下雨了。」 徐敬棠的脸上布满了水痕,元空只当那些是雨水,体贴地低下头不再去看。徐敬棠见来了人,此时即使心如刀割,可是还得强忍着问道,「什么事?」 「啊,我来是想问问,要不要去给陈小姐送伞?」 第97章 送伞 雨下的又凶又急。 涌星本来只是想逃离那个荒诞的地方, 尽管她不愿承认,但是当她看到徐敬棠被菸草磋磨成那副样子的时候,她到底是方寸大乱了。所以藉口要去梧桐弄拿些东西后就匆匆离开了。 春日的暴雨根本没给她思考的机会, 一会儿功夫涌星就淋成了个落汤鸡。当她这样狼狈的敲开李太太的门的时候, 李太太被她这幅模样吓得大惊失色,连忙拿了毛毯给她裹上后, 自己去老虎灶打了一壶开水回来供她洗漱。 涌星感激李太太的什么都不问,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 她早已将李太太等一众梧桐弄的邻居们视为了自己的亲人, 然而忍了一路的泪却是怎样也忍不住了。 李太太这些日子也听过了诸多传言, 而涌星几日未归便也只这其中只怕也多有艰难。而她自己也是一独居妇人,前线的伤兵回来了一批又一批, 但那个令她牵肠挂肚的人却从未有过片语消息。 是而一见涌星如此,不觉也心酸起来, 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帮她放好了澡盆之后拉上屏风,又找出了自己的干净衣物放在一旁让她换上。而自己仍旧是坐在屏风外的沙发上, 只是关上了正放着爵士乐的留声机。 待涌星连打了两个喷嚏后湿着头髮从屏风后头走出来时,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海藻似的头髮仍滴着水, 但打湿之后却更显得头髮乌亮柔顺。 「我从前当姑娘的时候, 也是这一头乌黑的头髮。不过这头髮啊,都得养,小姑娘可不能仗着自己发质好煳弄。烫髮是好看, 可是头髮一烫就没魂了,仔细一看就是一团枯草, 难看的嘞。」 李太太让她坐过来,自己从五斗柜里拿出一小瓶头油来, 又拿过一把乌木梳子,「陈小姐的头髮比第一次见长了好多,不过女人头髮长了才好看。」 涌星垂着头,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护养头髮的诸多好处,心竟然渐渐安定了下来。窗外雨声正盛,可她此时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却和之前在大街上的感觉完全不同。方才还令她狼狈的雨水,此时却成了天然的屏障,让这个位于梧桐弄里的无名小楼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李太太,我要结婚了。这回是真要结了。」 涌星心里乱的厉害,不知道怎么就说出来了。而李太太虽则有些惊讶,但神情依旧温暖人心,「真好,陈小姐看上的人想必差不到哪去,只是没想到咱们的缘分这样浅,我还真捨不得你搬出去呢。」 「李太太,谢谢你。」 话一开口,涌星眼眶又红了。 李太太握着梳子的手顿了一下,转眼就笑了,温和道,「这有什么。你我虽是租客与房东的关系,但我孤身多年,一见你就喜欢的很。有时总想,若我早年不走这条路的话,只怕孩子也有你这般大了。」 这还是李太太第一次说起她的从前,然而如今自己提起来都觉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多说无趣又道,「这世道,对女人总是严苛些。说到底,无论别人怎么说,人还是过自己的日子的。只要自己觉得值得,就不要在意别人的添油加醋。」 李太太的声音宽和,涌星听着,虽不知该如何向她倾诉自己内心的苦恼,可破天荒道,「可是我太累了,连想办法的力气好像都不够了。」 「那就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总有明天的。」 涌星的中短髮好打理,二人说话间就已干透。二人正收拾客厅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李太太一开门,就看见小莲站在门外急忙道,「涌星你回来啦?」 可还没等涌星说话,又道,「快看,弄堂口好像有人等你。」 涌星心下一跳,探出头去一看,果然是徐敬棠撑着一把伞站在弄堂外不知是进是退,罕见地十分踌躇的模样。 见他这幅雨中可怜巴巴的模样,涌星心里那股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又被酸痛填满,一时间也不知该做何动作了。还是李太太凑过来,笑,「是他么?」 「嗯。」 涌星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那么好的人,还不快去找他?」 李太太笑了一下,从后面推了她一下。小莲脑子活,早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连忙把手里的油纸伞递给她,「快把他领回来吧,你没看他才站了一会儿功夫,多少邻居的眼睛都黏在他身上了。你还嫌自己头衔不够多啊?」 第169页 果然,尽管下着雨,但梧桐弄里不少住户此刻门洞打开,都伸出黑黑的脑袋往外探看。涌星面上一红,连忙接过伞就冲进雨中。 「你怎么来了?我只是来取东西。」 涌星和徐敬棠对视一眼,皆是不好意思起来。涌星将他拉到众人看不到的拐角处,皱着眉望着他。经过昨晚,她才第一次看到徐敬棠那样脆弱的一面。此刻见他冒雨赶来,脸色依旧发白,早忘了愤怒,满眼的担忧。 「我......我来接你回家......」 「下雨了。」 「我来给你送伞!」 徐敬棠虽然没说什么,可是颔首望她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涌星哪里还狠得下心来赶他走,脑海里忽然想起李太太的话来—— 对啊,人终归是过自己的日子的。日后冷暖唯有她和徐敬棠两人共同承担,何必在意些路人的闲言碎语。于是心里倒是又生出一股气来,拉着徐敬棠进了梧桐弄,「走吧,既然你带人来了,那正好把东西都收拾了。」 这话落尽徐敬棠的耳朵里,他都不敢相信是真的。徐敬棠一把拉住涌星的手,涌星正往前走被他吓了一跳,扭头奇怪地望着她。 「涌星,那些玩意儿.......」 徐敬棠吞了吞口水,抬起头用漆黑的眸子对她做出承诺,「都已经叫人烧了。我......」 「好了,你不必说,我都明白。」 涌星打断了他,合上自己的伞,钻进他的伞檐下摸了摸他瘦削的脸——其实当徐敬棠的身影出现在梧桐弄的门口时,她已瞭然徐敬棠的态度,所以不想看他再一次揭开自己血淋淋的伤疤来对她做出证明。 徐敬棠闭上眼睛,微动喉结泄露了他此刻波动的情绪。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偏过头去,对着面前女人柔软干燥的掌心落下一吻。也不知怎么了,涌星的眼眶却红了。 她带着徐敬棠上了楼去。 陈小姐将来究竟会带一位怎样的先生回来,是梧桐弄家长里短间重复率极高的一个话题。这股热潮在近来报纸上登的连戏折都不敢这么写的风流逸事中到达空前高度。 这倒也不全怪在邻居们太八卦,实在是陈涌星本身的特立独行就足够引起大家的好奇了。 然而陈涌星住进来一年有余了却依旧是独身一人。即使曾经有个打扮时兴的男孩子因为她的一通电话立马出现在门口,但也短暂地像是一次偶然。 是而当徐敬棠看到梧桐弄的邻居们蜂拥而至时,涌星也只是回头沖他微微一笑,示意他放平心态。 涌星也不再掩饰,将即将结婚的消息一併告诉了所有人,王家妈妈虽然惊讶这么短又换了个新男人,但是徐敬棠气度不凡,即使此刻精神不济,但是也看的出不是寻常人。王家妈妈人精一样的任务,当然是满口的夸赞。而小莲倒是激动地落下泪来。 「你不知道,她比你还急呢。天天在我跟前嘟囔着你嫁不出去了可怎么办!」 王家妈妈话一出,大家又笑了。涌星好久没见到小莲了,小莲的男人回来了,可是家里却多了两副重担,小莲又瘦了些,脸上也总是一副气血不足的样子。不过所幸她的精神不错,看起来已经接受痛苦但又不得不承受的事实,准备开始继续生活了。 「诶哟,这个小伙子很不错的,看着比之前那个还高吶!」 阿尼头叔叔嘴上一向没个把门的,想到什么说什么,很显然就是章崇茴只在巷子口出现过几次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话音未落,就被王家妈妈踢了一脚。 「小伙子别听他乱说,人家陈小姐老检点了。不然李太太也不会对她这么满意的呀!」 王家妈妈推着涌星,使眼色叫她赶紧上楼去。 李太太听说了涌星即将嫁作人妇的消息也是笑眯了眼睛,热心肠地将收音机送给了她,便推着她上楼收拾去了。涌星和徐敬棠一併上了楼去,鬼使神差间扭头看了一眼被簇拥在众人中的李太太一眼。 涌星知道李太太每天是如何一个人在只有钟錶声音的昏黄客厅里等待她的军官先生,又是在多少次的杳无音信中痛苦地逼自己接受被抛弃的结局。她比梧桐弄的任何人都珍惜渴望爱情与家庭带来的幸福,可是她偏偏只剩下了这栋二层小楼。 然而她仍然愿意笑得毫无保留地祝福涌星。 涌星打心眼里感激着梧桐弄的每一位邻居——看看这些善良朴实的人吧。 尽管他们热衷于吵吵嚷嚷,矇昧无知甚至为了一点点蝇头小利就会搬弄是非,可这些缺点却不会阻挡他们闪闪发光的生命力。尽管他们有诸多缺点,但这也不影响涌星在心里默默地将他们成为最亲爱的人。 他们的善良勤劳以及永远乐观的精神,在无形中感染着涌星,给她在黑暗中走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涌星迟疑的功夫,徐敬棠已经在二楼乒桌球乓了。这俗世里嘈杂的无意义的声响,却激活了她对婚姻的期待。像是此刻她才终于意识到一切都是真实的一样—— 那个曾经连心心念念都是奢望的人。 那个在十几岁就爱上的人。 如今正在二楼的房间里,帮她整理衣物,扭过头嫌弃她衣服太少。 那个经过多年兜兜转转,在经歷了所有斗转星移之后而变得面目全非的人,她还是再次爱上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170页 忽然好多评论233333 感谢各位小天使~最近掉收掉的心态要炸了......感谢在20200411 20:34:13~20200412 21:00: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结婚证明 婚礼比所有人想像的都要简单些。不过正中当事二人的吓怀。寻常人家婚嫁还要纠结是中式婚礼庄重些, 还是西式更加时髦些。但到了涌星他们这里,她与徐敬棠于这世界本就是孑然独立,所以那些从古流传的三书六聘与他们而言并无多少实际价值了。 而徐敬棠身处法租界督察长一位, 自然是要顺应潮流大兴西式事宜, 是而两人没商量便敲定了办个简单的西式婚礼便可了。 他们无父无母,而涌星更是在沪市私交甚少。为了突出简单而不简陋的总方针, 两个人还专门拿了纸笔打算罗列一番婚礼事宜。结果一算计, 也不过是一场主要宴请徐敬棠官场上同僚的宴会和一张结婚照罢了。 徐敬棠倒是想要大操大办一场, 然而涌星却是不乐意了——毕竟如今沪市的风言风语还未消散, 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 还是低调些为妙。 她主意已定,徐敬棠也不愿在高兴的事上争来争去, 于是什么都由着她去了。 但是结婚照是必须要照的。 徐敬棠显然很在乎这张属于他们的合照,尽管因为战争的原因, 即使是唯一中立的法租界也变得态度模煳起来,但仍抽出时间来接涌星去了光华照相馆去照结婚照。光华照相馆是沪市顶好的照相馆,里面的器材从香港运过来的, 就连暗房都是专门从香港请来的工匠打造。而沪市多少政要名人都以在光华照相馆照相以标榜自己身价。 而这「在光华照相馆照相」的资格可不单是靠前就能买来的,就是有钱有权的名流也得乖乖地等照相馆叫号预约。听说想要在光华照相馆照上一张相, 起码得提前半个月预约才行。 也不知道徐敬棠私下如何动作, 没想到第二日元空就开着车来接她去照相馆了。 一打开车门,就看见徐敬棠梳了个背头一身笔挺西装,规规矩矩地坐在后座对她点了点头。涌星没忍住, 还是笑了出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徐敬棠穿的这样正式。她笑,只是觉得这样的徐敬棠有些陌生, 更不是因为这样滑稽可笑。 正相反,涌星惊讶地发现当她看到徐敬棠的时候, 心情忽然雀跃地像第一次动心的女同学。 「笑什么!」 徐敬棠被她笑得不好意思,一伸手就把她拉进车里。涌星见他气恼,更加忍俊不禁。还是徐敬堂作势要捏她腰间软肉后,这才连忙转移话题,「我听说,光华照相馆可是很难约的,你动作倒很快。」 「那是,」徐敬棠很受用,「也不看看老子面子有多大。」 「切,规则就是被你们这种人破坏的。」 涌星从没对任何一个人说过,她很喜欢看徐敬棠拽到狂妄的样子。每当他这样的时候身上总有涌星从没有过的光芒,这也是她痴迷的理由。尽管她早已接受了她早已接受了徐敬棠的一切的这个事实,可是每当望向他的眼睛的时候,还是会害羞地词不达意。 不过很显然徐敬棠的受挫能力极强,一听陈涌星这么说,就一副瞭然于胸的模样,「我就知道你这么说!没劲儿透了你,多简单的一事儿啊你非得上纲上线。」 涌星挑眉,「这事儿怎么简单了?我说错了么?」 徐敬棠学她,逼近她挑起自己的下巴挑衅,「怎么不简单啦?陈涌星,你说哪个男人不想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显摆显摆,你还留过洋呢,啧啧,我看你情商低得厉害,怪不得没人要!」 「你不是人啊?!」 「除了我!警告你,以后不许对我这样吹毛求疵的!你让你丈夫没面子,就是你自己没面子。你骂你丈夫就是骂你自己。陈涌星,你没听过啊,老话说,自己骂自己,长大没出息。」 徐敬棠说着说着,手就不老实了。没等涌星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他搂进怀里。 徐敬棠搂着她,还不看她,只自个儿喜滋滋地仰头畅想,「告诉你,以后你就是我徐家的媳妇了,嘿嘿嘿,胆敢不听话,小心我一天打你三顿!」 涌星白眼,「徐敬棠,你真的很幼稚。」 这本就是没营养的废话,可偏偏他们两个说起来就是滔滔不绝没完没了,像是两小儿辩日似的非得辩出个谁输谁赢似的。涌星又道,「再说了,你真以为娶了我就高枕无忧了?如今提倡婚姻自由,我想离就离!」 「不行!」 徐敬棠瞪圆了眼睛唬她,他们挨的很近,徐敬棠忽然很想拥有魔法把她变得小小的然后一口吞进肚子里去,「来不及了。」 涌星眼珠一转,「得了吧,咱们现在还没关系呢。也不知道是谁不害臊,这就一口一口『你丈夫』『你丈夫』的叫起来了。」 「谁说没关系的?喏。」 徐敬棠这才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四方形的卡片递给她,「都是你跟我胡搅蛮缠,把正事都忘了。」 涌星好奇,接过那卡片,一打开便有「同心永结」四个烫金大字落入眼帘。涌星还没看清,可像是冥冥中的心电感应一般——这是一张结婚证明书,涌星在心里对自己说。 第171页 只见证书的中央贴着两个人的照片,虽是单独的证件照,但是两张照片贴的极近。涌星望着自己那张很早之前的稚气未脱的模样,不禁失笑,「这么老的照片你是从哪找到的?」 「帮帮忙徐太太,你先生好歹是法租界督察长,一张证件照还不是信手拈来?」 高高在上的法租界督察长才不会承认,这照片是他很久之前从两江女中的喜报墙上扣下来的。 涌星将信将疑,她此刻的所有注意都被这张小小的但不失精緻的证明书给吸引住了。正正反反地打量了好几遍才惊讶地抬头望着他,一双眼亮晶晶的像是夜幕里的星星,「你从哪弄来的?」 这张结婚证明书上并无公证机构落款,连介绍人、主婚人都没有,唯存的两个名字,一个是「徐敬棠」,一个是「陈涌星」。好像再容不下其他人了。 「我听说西方都流行这种证书,咱们这不兴这个。但根据你这女人一向爱闹洋式,我便专为你做了一个。」 涌星激动的绯红脸颊就是对徐敬棠的最好的褒奖。徐敬棠指着印在自己名字上的红手印,「涌星,人都爱起誓。但我徐敬棠一向是不信这些,我既不对天也不对地发誓,更不为求其他人证明而起誓。我做这些,只是为你。」 这还是徐敬棠第一次这样坦诚地向她表露自己的心声。涌星有时觉得他们两个真的很奇怪,彼此熟稔,彼此倚靠,早已将对方当成了自己最依恋的臂膀,然而却总是言不由衷,爱难开口。好像必须得做些什么,兜了一大圈也只为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些关于爱的蛛丝马迹。 好像总是勇气不够。 「我.......」 涌星望着面前的男人,忽然也想说些什么,说些她想说的但总没说出口的话来。谁知道,徐敬棠却先她一步将她的手指含在了自己的嘴巴里。指尖的湿润震得涌星心尖一颤,可还没来得及脸红,却忽然指尖一痛。 「徐敬棠?!」 涌星望着冒了血珠的手指,瞋目结舌。谁知道徐敬棠却捏着她的手死死地摁在了「陈涌星」三个字上。 感动还在她的心口萦绕,然而徐敬棠这毫不留情的动作却实实在在地让涌星措手不及了。徐敬棠早就想这么做了,他每次看着这证上只有自己的手印,而涌星那一边仍就空落落的,便觉得不安稳,总觉得她随时都会反悔的样子。 徐敬棠满意看着这证书终于圆满,这才有些气虚地沖陈涌星笑笑,抓过她的手就是一通乱亲,「唿唿,不痛不痛啊。」 涌星作势就要把手往回缩,然而徐敬棠却又耍赖,抓着她的手往自己的怀里带。 「你消停点吧,一会儿还要照相。西装弄皱了,照出来不好看的。」 涌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这么没原则,竟然一句话都没说便原谅了他。她撇着嘴又是看起那张结婚证书来,徐敬棠又不乐意了,作势要抢,「小土包子,没见过世面。」 得寸进尺? 涌星伸手指着,那证婚词上「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中的「瓞」字问他,「你见过市面,这个字怎么念?」 「啧,又来,刚教育过你,怎么觉悟这么低啊。」徐敬棠心虚,连忙将那结婚证抢过来塞回自己的口袋里,睁眼说瞎话,「徐太太,不要总做些落你先生面子的事。」 「嚯,那我还真不知道,徐先生的面子这么容易脱落。」 涌星刺他,徐敬棠只当听不懂,凑到她耳边道,「不知道没关系啊,来日方长,这当太太的诸多课程,以后慢慢一併教给你。」 「真是越说越没谱了,听你这么说,你徐家还是高门大户了,这其中诸多礼仪还得我慢慢学起来才是了?」 「诶~也并不繁杂嘛。说来说去,这当太太的其实也只有一项义务。」 「什么?」 涌星正听他胡扯地上瘾,没注意手就被他牵着往自己的裤裆上移去。待感受到掌心那滚烫的物什,涌星登时脸色绯红,又骂,「徐敬棠!你可真是无赖!」 「我本来就是无赖啊,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 涌星恨不得现在就收拾徐敬棠一顿,然而好巧不巧,照相馆到了。早有人体贴地在门口替他们打开了车门,涌星脸上绯红未退,只能扯出一丝笑来装作无事发生。 光华照相馆门面很大,涌星心绪浮动,刚踏上台阶就是一崴脚。只听耳边传来男人一声低笑,听得她愈发气恼,可是又觉得这笑声好听极了。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有利的大手就抓住了她,涌星也不知怎么了,忽然也笑了。 「这位太太想什么呢,笑得脸都酸了吧?」 徐敬棠凑过来,贱兮兮地问道。涌星没理他,却伸脚踩了他一下,听着他装腔作势地低唿,忽然想起前几日却给同事们送喜帖的时候。 刘宪轸不知徐敬棠的身份,只当徐敬棠追求她,像是生怕她是畏于徐敬棠的淫威似的,一个劲儿地追问她可想好了。 涌星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他的。 她说,早在十年前,徐敬棠站在校门口的树荫下坏笑着等她的时候,她就想好了。 是徐敬棠的出现,告诉她,她不再是这世上一颗孤独的无足轻重的星星。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每个女孩都会遇到那个可以证明自己不是一颗孤独星星的人啊~ 第172页 昨天没更实在抱歉,所以今天这章比较肥。我家这地方刚解封,昨天去聚餐了,结果排号一直到九点才有位置.......所以实在来不及更了。哈哈哈哈感觉可能马上要到床戏了,压力好大,我好像一向不善于此.......感谢在20200412 21:00:54~20200414 21:5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牙印 当陈涌星穿着简洁白纱从女更衣室里出来的时候, 徐敬棠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面对徐敬棠直勾勾的目光,她有些不好意思,大有一副手脚不知该放在何处的架势。 照相馆的婚纱很多, 但是涌星身上这件却是徐敬棠专门找人拿了她的尺寸找人定做的。贴身料子是绸面的, 勾勒地涌星的曲线波澜起伏,虽不至于惹火, 可那隐藏在头纱下隐隐绰绰的细腰仍旧盈盈一握。而她更是稍一动作, 便有莹莹流光随之晃动。 中式婚纱即使大体样式照搬西方, 然而仍旧难免保守。原本裸露的脖颈和前胸被裁缝贴心地用蕾丝做出了镂空似的立领, 衣边贴了一层金线, 远远看去竟也有些旗袍的样式。这中西风格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看得出裁缝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然而谁也没想到, 日光投到这蕾丝上,细小的阴影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 衬得她像只品相极佳的冰裂纹瓷器。 破碎感一向不是个好词,然而与涌星而言却恰恰相反。她天生骨架纤细,举手投足都是一股弱柳扶风的风流态度, 这日光将蕾丝烙印在她纤细凸起的锁骨上,让徐敬棠看着, 又是忍不住喉头微动。 还是太露了。 回过神来的徐敬棠表示强烈不满, 怎么办,一点也不想让这样的陈涌星被别人看见。想把她装进口袋里,只有他才能把她拿出来暗自欣赏。 可同时心里又有个声音叫嚣着, 恨不得让全世界来看看陈涌星是个怎样的女人。而这样的女人,他拥有了她。 「怎么样嘛, 也不理人。」 涌星鼓着腮帮子凑近瞭望着他,徐敬棠低下头这才注意到她画了淡妆, 眉毛狭长,眼角微仰,红红的嘴唇微张。 「很好看。」 徐敬棠吞了口口水,将方才所有的想法抛之脑后,只一心附和她。涌星受用,抿着嘴笑了。徐敬棠望着她白纱下乌黑的发顶,不知怎么也笑了。 他下意识开口,「笑什么?」 「你又笑什么?」对面的女人寸步不让。 照相馆的伙计招唿二位来照相室拍照。照相室很大,分了好几个区域,都搭了仿真的假景。 「这块,二位看着怎么样?如今沪市就流行这背景呢。」 伙计笑眯眯地介绍。徐敬棠对这些各种各样的背景没多少了解,一扭脸果然陈涌星也一脸茫然地打量着这根高大的孤零零的罗马柱。 「来吧?」 徐敬棠拉着她,上了台阶——照相馆在屋里砌了三阶台阶,待他们都在最高的一阶上站定之后,伙计立马上前整理起涌星的婚纱来了。 涌星的整套婚纱都以简洁大方为主,主要是以细节凸显质量。唯一有些奢靡的就是包裹着她黑髮的头纱,又长又宽,就这样层层叠叠地从台阶上流泻而下,如同溪流一般,由小及大,由窄到宽,由实到虚。 而她怀里还抱着一大簇开的正盛的百合花,雪白的花朵被翠绿的枝叶包裹着,长长的藤蔓从她的手里垂落下来,裹挟进海洋似的白纱里,洋洋洒洒,好看非常。 涌星不喜欢照相,主动面对镜头这更是第一次,不免有些紧张起来,时刻注意着自己是否得体,表情便愈发不正常起来。伙计好言相劝,可涌星却是更加紧张起来。一时气氛有些焦灼,徐敬棠看了看身边脸微微涨红的女人,嘆了口气,低头对她耳语几声。 谁也没听清说了什么,却看见涌星「噗嗤」一声就笑了。 伙计见缝插针按下快门。经过这么一遭,涌星也放松下来,脸上笑意不减。虽还未见到那相片,却又嫌弃不正经,拍了拍徐敬棠的后背,让他挺起胸膛来站直了,自己歪着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又来了一张。 相机「咔嚓咔嚓」一顿响,结婚照也算是拍好了。 趁着伙计正埋头开条的时候,涌星换了衣服出来,冲着徐敬棠笑,「真奇怪,现在想想,等结婚照洗出来登报,这婚事就算是成了。」 总觉得太顺利了。涌星对「顺利」有种恐惧,这恐惧是无数失望苦难叠加后的产物。这种恐惧无声无息,令她应接不暇。有时虽知是自己心态作祟,可总是无可奈何,最终还是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去忍。 然而有了徐敬棠之后,涌星忽然发现从前需要忍耐强压才会消失的情绪,好像变得不重要了。即使心底里仍旧觉得未来会有无数困难折磨,然而一想到徐敬棠在她的身边,好像困难也变得不那么令人恐惧了。 「怎么,后悔了?」 徐敬棠逗她,接过取照片的票子搂着她就走。涌星却看到伙计将婚服包好了,跟在后面。 「这......」涌星指着那婚纱,又看了看徐敬棠,联想到那婚纱十分贴身,「啊!这婚纱是你订的?」 「对啊,怎么了?」 第173页 徐敬棠浑不在意。 「你哪来的我的尺寸?」涌星十分费解。 「又不是没摸过。」徐敬棠伸出自己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来,得意洋洋,「老子的这双手就是最标准的尺子。」 「啧!还有人呢!」 涌星一听他这毫无遮拦的言语,当即害怕地看了后备箱旁的照相馆伙计。见伙计眼观鼻鼻观心,抓过他的手来就是一咬。 没等徐敬棠反应过来,自己打开了车门就钻了进去。徐敬棠看了看左手虎口处一排弯弯的牙印。 真逗,人小牙齿也这么小,徐敬棠没头没脑地想。 接着又是婚宴。虽然徐敬棠为了照顾涌星的感受一切从简,可是他的身份却让他想低调也不能低调到哪去。是而这几日两个人简直像是被推着过的,菜品的样式,饭店摆设,各种座位调配,都得徐敬棠亲自过问。 毕竟宴请的大半都是徐敬棠事业上有来往的人士,商界政界,谁看不上谁,谁和谁有过节,全都不能马虎。而爱情的甜蜜也并未沖昏涌星的脑袋,她始终明白在成为徐敬棠的妻子的同时,她更是徐敬棠最得力最可靠的同志。 即使她日后的大多数工作都是以辅助徐敬棠为主,然而她同时也会成为敌人打击徐敬棠的另一角度。她不敢松懈,只有做足万全准备,才能配合好徐敬棠的工作,不让他在敌人面前暴露丝毫。 徐敬棠和她一拍即合,徐敬棠也早就想要培养涌星了——这并不是说涌星的专业不过关,只是涌星从没打入过上流社会,并不知晓当别人的太太也是一项技术活,关键的时候也可以起到重要作用。 正好借着这次宴请宾客的名单,徐敬棠便将沪市各界说得上话的政要商甲及其中厉害关系都告诉了涌星。涌星聪慧,一点就透。只是人员实在众多,而这各家关系利益又如同千年古树埋藏在土壤之下的根茎似的盘根错节。少不了还得熬夜开小灶,以保证烂熟于心。 法租界督察长成婚的消息一登报便掀起轩然大波,要是说登报之后还有人暗暗嚼舌根说涌星的种种留言,但是等到婚宴那天,生米煮成熟饭,流言自然不击即溃。 毕竟没人想要触堂堂法租界说一不二的督察长的霉头。 婚宴设在和平饭店,徐敬棠倒也做足了架势,也不知是否有人抛了橄榄枝,让他直接包下来两层来,而门外更是设了流水席,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 涌星到底还不太了解这其中门道,尽管暗自肉痛花钱如流水,但既然徐敬棠有能力摆平便只乖乖扮出一副乖巧期待的新嫁娘姿态来。婚宴仍是西式的,涌星穿了一身红袍站在徐敬棠一旁对众人微笑行礼。 宋青青主动请缨作她的伴娘,尽管涌星的婚宴上已经精简併不多少地方需要伴娘,但涌星深知宋青青一向热衷于此,便也点头答应了。宋青青果然爱凑热闹,又一向擅长与名媛们交流玩闹,涌星在一旁看着,默默学着倒也熟络了不少。 虽是婚宴,但涌星也是致力于要在沪市的太太小姐们面前混个脸熟的。是而便辞别了徐敬棠,自己和宋青青往女人堆里凑,两人逛了好一会儿这才将所有人都招待周到了,这才一起跑到二楼的休息房里喘口气。 涌星悄悄开了一点窗,伸出头看楼下人影如织,正看得入神听到耳边传来一句,「找谁吶?章崇茴啊?」 宋青青端着玻璃盅舀鸡蛋布丁吃,「涌星,杀人诛心啊,你竟然还给他送请帖。」 涌星也是嘆气,「我并不是想伤害他的。」 宋青青白了她一眼,「放心,你晚了一步。他去英国了。」 宋青青说到章崇茴,也是心情有些复杂,「可你以为这样就不伤害他了么?涌星,当他爱上你的时候,你就已经伤害了他。好像跟你没关系,可好像又跟你脱不了干系。」 宋青青凑过来,也往楼下望去,一眼就看到楼下站在王光忱一旁的刘宪轸,目光更是暗沉了几分。 「感情这种事,讲不了道理,更没逻辑,对吧?」 话音刚落,宋青青也觉得没意思,关了窗户,扭头看着一身大红的涌星,勾起嘴角笑了笑。她说这些,其实并不是在责怪她。她只是疑惑。这段日子下来,发生了许多事,宋青青发现自己好像也变了,如果这世界致力于让人爱而不得,那她希望起码有一个人得偿所愿。 哪怕不是她自己。但起码给了她继续期待的勇气。 第100章 春宵苦短 时间过的飞快, 尽管徐敬棠有意带涌星四处结交,然而一切却不可操之过急,于是仍旧是徐敬棠主事, 涌星自己先行回了家去。 等徐敬棠满身酒气地回家之后已是深夜。车子开进巷子里, 徐敬棠坐在车窗边,看到一楼里有隐隐约约的灯光从树荫下漏出来。 他先是心里一暖, 转瞬又想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虽说今日是他们的婚宴, 严格讲这才是他们正式成为世人眼中夫妻的一天。然而徐敬棠为了搪塞众人, 一天下来几乎浑身要散了架。 旁人看不出什么, 便都不知徐敬棠最近虽未出现戒断反应, 可是这毅然戒了大烟后的种种后遗症,虽称不上痛苦, 但也着实恼人。可他又不可表现出什么,整日下来也是煎熬。 而今他坐在车里, 远远看到那灯光,才觉得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心里想见她的想法更盛。 第174页 开了门, 屋子里并无人响,只有嘀嗒嘀嗒的西洋钟摆动。徐敬棠悄悄地带上了门, 一低头, 久久地望着玄关处的一双半旧的玛丽珍鞋出神。 末了,他才脱了鞋,将自己大了几个码的男士皮鞋摆在了女鞋的旁边。 这是他无数个日夜梦寐以求的场景, 却在这个最平淡的夜晚成真。 一进屋,就看见陈涌星趴在沙发上, 盖在她身上的毛毯已大半滑落在地上,只有一角盖在她的小腹上。 她身上仍旧是那件真丝的半旧睡裙, 整个上半身贴在沙发上,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檯灯,暖黄色的光洒到她身上,看不清她的深情,可身上的沟沟壑壑确实愈发显山露水起来。 徐敬棠走到她身边蹲下,拿起毛毯的手却在半空停了下来。他望着她这幅毫不设防地模样,吞了口口水。 她不该这样不设防的。 都怪她。 徐敬棠的眼神暗了暗,低下头便吻了下去。他的身上还有屋外带进来的冷风。待冰凉的吻落在她的肌肤上,涌星一个寒噤却并未睁眼,只伸手迷迷煳煳地推他。 徐敬棠望着她这幅眯着眼睛半推半就的样子,更觉某处紧绷,张嘴在她耳朵上咬一口,恨恨出声,「这么放心我徐家的安防?」 没等她回答,又是埋头啃她。 涌星方才睡的正香,仍不愿睁眼,春水方醒,她言语中罕见多了几丝慵懒,像个神棍似的慢悠悠道, 「徐敬棠,你化成灰我都认识你。」 话音刚落,徐敬棠的手已经顺着睡裙滑到了她的腰间,凭着巧劲儿转捏她的痒肉,低声道,「给我睁眼。」 「看着我。」 涌星低唿了一声,可声音已是轻颤。她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体如此陌生,那异样如同水波一样在她身上盪起层层波澜,陈涌星竟然有些害怕起来。 嘴上偏偏不愿落人下风。 「徐敬棠,你知不知道,只有小狗才这么爱舔人。」 然而偏生她语气娇地厉害,听到徐敬堂的耳朵里,反倒又给他添了一把火,于是更不愿压着性子兜圈子,直接伸进她的睡裙下摆,往她那最深处去。 「胡说。」 徐敬棠仍缠她,一手把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正要更进一步,却发觉窝在沙发上的涌星眉宇间满是紧张。 「怎么?怕了?」 徐敬棠跪在她的面前,直起腰来,望着她失笑。方才一番动作,徐敬棠的髮型也乱了,一缕头髮垂在额间,随着他的喘息摆动。可他却只顾着伸手将她脸上的碎发拂去。 「刚才不是很厉害,现在知道怕疼了?」 涌星被他露骨的话刺激地更是面上一片潮红,可却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只能伸手抓着他的手,第一次像个坠入猎坑的小动物,可怜巴巴地阻止他的动作,只可惜螳臂当车。 徐敬棠却混不理会,直接将她的手掰过来抵在身后,两指深入,不再理会她面上的示弱神情,兀自动作起来。 只等到涌星双眼迷离,整个人在他指尖绽放之后,这才抽出手指。直接将湿哒哒的大手覆上她的脸颊,自己也低下头来,另一只禁锢着她的手也终于松开,环上她的头顶。 任由她整个人躲进他的怀里,二人额头相抵。涌星眼前白光乍现,思绪已无法转动,只听徐敬棠贴着她,在她耳边道。 「看到了么?涌星?只有丈夫才会这样爱妻子。」 意识已经恍惚,残存的一丝理智让涌星意识到这片刻功夫,徐敬棠竟然将她扒了个精光,而他自己倒还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唯有额前碎发昭示着方才的疯狂。 「关灯。」 涌星拉了拉他的衣袖,声音微不可闻。而徐敬棠赤条条地打量着她的目光更让她羞耻,伸出细长的胳膊就要捂他的眼睛。 「小气鬼。」 徐敬棠一把抓住她的手,歪过头吻住她的手,而目光仍旧赤裸地方寸不移。却也不在为难她,「啪嗒」一声,便关了灯。 涌星要是知道关了灯之后的徐敬棠是更是另一番疯狂模样,她真是要认真思考一下到底要不要这样了。 黑暗是最好的遮羞布,视觉失效反而使其他的感官敏感起来。徐敬棠的喘息和交叠在一起,击溃了她最后一丝防线,只任由自己如同一叶扁舟就这样裹挟进徐敬棠波澜的浪潮中。 徐敬棠一向没有什么好脾气,更别提什么绅士风度。见涌星已准备好后,便长驱直入。涌星被他折腾的早没了力气,昏昏沉沉间,只听得到他一次次地喊她的名字,从沙发,到楼梯,最后到二楼的大床上。 他像是有心刁难她,明知道她被折磨地半死,可还是逼着她不让她睡去,一次一次地叫她睁开眼睛。他似乎一直在说些什么,可声音很低。涌星又无法集中注意力,费了好半天的劲儿才听清他说的什么。 他说,陈涌星,我不要你爱我永远,我只要你爱我此刻。 涌星颤抖着,唇齿贴在他脖颈上的血管。他滚烫地厉害,血管贴在她柔软的唇上,一突一突,有力地跳着。 就因为这一句话,精疲力尽的身体竟然再一次起了反应。她伸出胳膊环住他,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什么。 话音一落,徐敬棠身形一僵,涌星以为他好了,却没想到身上那人又像是打了鸡血似的动了起来。 涌星苦不堪言,最后也撕开了那副贤良嘴脸,骂也骂了,哭也哭了,好歹等到徐敬棠慢悠悠地退出了她的身体。 第175页 浑身像是散了架一般,涌星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两个人身上都是汗,可徐敬棠不嫌弃,还要腻着她,将她搂在怀里,一会儿摸摸耳朵,一会儿拽拽头髮,横竖不让她休息,非得让她跟自己说说话。 涌星沉得眼皮子都抬不起来,累的连脾气也没有。徐敬棠说什么,她都照办,乖的厉害。幸好徐敬棠言而有信,说是聊天就是纯聊天。 涌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这话,望着他两条长长的腿搭在月光里,像是两条长长的河流。 徐敬棠今晚的话很多,从十年前他们分离的那一天开始讲起,讲他怎么参了军,怎么误打误撞地被策反,又是如何摸爬滚打地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徐敬棠也不知道自己今日为什么这么多话,而他说起自己也不是想要对涌星索取什么。他只是很想说。 他觉得陈涌星只是听着就已经挽救了他。 「疼么?」 他身上的伤疤不少,新的旧的,交叠在一起。涌星的手指在他的伤疤上画圈,沉默地听着他讲起那些九死一生明枪暗箭。 徐敬棠笑,「你再摸摸。你摸了就不疼了。」 涌星气的打他,又被徐敬棠一手抓住,「嚯,这么折腾完了还有力气啊?」 涌星气的不想理他,背过身去不理他。徐敬棠摆着她的身子不让她动弹。 「就会耍无赖。」 陈涌星哭笑不得,便不再执拗,忽然又想起什么来,「徐敬棠,这么多年了,你就没想找个女人么?」 涌星对此是真疑惑,毕竟她离开的时候,无论是谁都没想过她会再回来。 徐敬棠听了倒也沉默了,像是思考了一番后才道,「这还真没想过。当时只想着你这个女人最是冷心冷肺。总想着万一你生气了,不要我了,我还真没什么法子。到时候麻烦的厉害,就没了这种心思。」 涌星被他这话说的心虚,「瞧你说的可怜的,搞得我好像是个女独.裁者一样。」 「好嘛,我说错了。」 徐敬棠心情很好,偏过头去小口小口地啄她,直逼得涌星无处可躲咯咯直笑后才低声道,「你不是女独.裁者,都是我一厢情愿。」 两人缠了一晚上都累了,涌星扭过头去才发现徐敬棠竟然自己先闭上了眼睛,她凑到徐敬棠耳朵边喊他。 只听到徐敬棠含煳应答。 涌星从没见过这样的徐敬棠,翻过身来趴在他身边,浑圆的肩膀从被窝里漏出来,伸出手去摸他的睫毛。 「徐敬棠,你才不是一厢情愿。」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能不能过审啊 不能的话就微博见吧 第101章 新婚燕尔 周一的时候, 尽管没有定闹钟,但涌星仍旧按时醒来。睁眼时,徐敬棠还埋头于枕间, 长长的胳膊像根铁桿似的压在涌星的小腹上。 昨夜被徐敬棠折腾了半宿, 等他尽兴了,涌星自个儿也早已筋疲力尽, 眼一闭就睡着了。现在才觉浑身酸痛, 扭头看徐敬棠倒是睡得一脸安然, 心中恼他更胜, 托起他的胳膊往一旁放。 徐敬棠睡眠轻, 涌星在旁边鼓捣的时候他就已醒了,闭着眼感受着旁边那个人像只小狗似的碰他的胳膊。 女人的手怎么这么软呢, 就是跟男人不一样。 徐敬棠喉头微动,心里升起期待来。他之前虽不在意男女之事, 然而有男人的地方话题里就少不了女人。他也是听了很多一夜过去之后多少女人死心塌地,早起仍旧意犹未尽的故事。陈涌星的手像是芦苇似的,又轻又柔地扫过他的胳膊, 心中更加期待。 结果等到的竟然是她甩开他的胳膊。 徐敬棠恨啊,故意翻了个身又把手搭在了她的腰上。而涌星刚觉唿吸舒畅, 冷不丁地腰间又是一沉, 直接上手捏他的脸,「徐敬棠,你到底吃什么长大的!这么沉!」 说着又推他, 只可惜徐敬棠手上一使劲儿又将她拖进怀里,埋在她的颈窝里, 懒洋洋道,「起这么早干嘛?」 对啊, 起这么早干嘛呢? 涌星望着天花板,抓着徐敬棠的头髮在手里绕圈圈——她也是醒来之后才发觉自己再去上班了。看来「徐太太」这个身份她还得慢慢适应。 徐敬棠撑起上身,越过她去够床头柜上的闹钟。时针指向七点,徐敬棠该起床上班了。 然而涌星却来了兴致,安抚徐敬棠稍安勿躁,「别急啊,今天是你新婚头一天诶。」 「什么意思啊?」 徐敬棠听着这直白的暗示,伸手就勾着她的腰更让她贴近自己,低头就打算满足她的暗示。谁知道涌星抓起他的手就咬了一口,没等他反应自己就掀开被子,两只混白的脚伸进拖鞋里。 「徐敬棠,我真挺好奇你脑子都装了些什么的。」 涌星望着他这幅到口的鸭子飞了的神情,笑嘻嘻地刺激他,「我的意思是,这是你新婚第一天,本姑娘准备请你享受一下为人夫的幸福。」 「是本太太。」 徐敬棠撑起□□的上身,无奈地揉了揉杂乱的头髮,不甘心道,「我这也是为人夫该享有的幸福啊。」 「我去给你做饭!」 涌星不搭理他,旋即下了楼去。她下了楼去,床骤然空了许多,徐敬棠自己翻了个身,将钟錶举在眼前,看着錶针一步一步地走着,忽而又将表甩在床上,自己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一包香菸来,点着吸了没两口,可是心里那股刺挠的感觉仍旧挥之不去。 第176页 徐敬棠与他身体的这反应已经十分熟悉了,知道这是戒断的后果。尽管难熬,但他还是清醒并未曾在陈涌星面前犯过菸瘾,他十分不希望陈涌星看到自己那副样貌。但这不是他说了算的,徐敬棠将烟暗灭在菸灰缸里,终于起身洗漱。 他正站在穿衣镜前打领带的时候,忽然闻到楼下传来一阵焦煳味道,间有陈涌星手忙脚乱的叮铃咣啷声传入。徐敬棠下了楼来,果然从厨房的门口飘来一阵黑烟,而陈涌星背对他,仍穿着那件吊带米白绸裙,凸起的肩胛骨都透露出一丝紧张来。 「怎么了?」 徐敬棠从楼梯上下来,结果涌星却是一听到他的声音像是猫被踩到尾巴,立马冲出来赌她,「不能看不能看!」 「哦?」 徐敬棠挑眉,垂目望着一脸慌张的陈涌星,毫不犹豫地利用身高优势越过她的头顶往后看去,语气依旧平静,「某人的锅好像煳咯。」 「啊?」 涌星扭头一看果然灶台上的锅竟然冒起火来,徐敬棠上前一步拿了锅盖盖住冒火的锅,又关了炉灶,扭头真诚地望着陈涌星,一脸天真道,「这就是太太给我的新婚礼物吗,还真挺别致的。」 语气越真诚,涌星越恨不得扣了他的眼睛,自己找个地缝钻进去。 「阿红呢?」 阿红是徐敬棠请来搭理家务的女僕。他嘆了口气将满是食物残骸的铁锅丢进水池了,正准备找出面包机来加热面包给两人垫垫肚子,却看见面包机里也有两块焦黑吐司没来得及收走,昭示着方才的狼狈。 涌星讨好地笑笑,难以启齿道,「那个.......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就让她先回去了。」 徐敬棠算是彻底无语了,他掏出怀表来看了看无奈道,「徐太太,你的先生可能来不及享用你的新婚幸福了。」 而好巧不巧,元空正好开着车停在了院门口。 「哇,好久没有空着肚子上班了,这种饿肚子的感觉实在无法不令人回想当年啊。」 徐敬棠坏心眼儿地挤兑她,转头走到门边穿鞋,挑着眉毛暗自打算看看陈涌星还能想出什么法子来。谁知道涌星却是倍受打击,手里锅铲一丢,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见他开了门要走才愁眉苦脸地望着他。 「徐敬棠,我好像真的对怎么当人太太这件事一窍不通。」 徐敬棠笑出了声,捏了捏她的脸,「从任务这方面来说,你这个徐太太究竟合不合格还不好说。但从我徐敬棠来说,你这个徐太太待站在这里,我就很满意了。」 他低头啄了仍有些紧张的陈涌星,望着朝霞里她迅速绯红的脸,笑,「把这个你给我的新婚礼物,也还不赖。」 说罢便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涌星仍站在门口,手紧握着门把手,如雷的心跳声怎样都按耐不下。徐敬棠上车前沖她挥手,似乎说了什么。涌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却看到他唇齿微动。 等我。 徐敬棠上了车,便换了一副神情,他还没有愚蠢到忘记此时沪市的局势。他坐在车里看文件,却走了神,脑子里想的都是新得到的消息——组织传来消息,说是章鼎又有了新动作。 章鼎。章鼎。 徐敬棠撇着嘴,笔尖不自觉地在文件上轻点,这实在是个过分棘手的人,且不说他掌握着沪市的经济命脉,而章鼎本人也很有手段,刚起家的时候就将手伸向了政.界,如今财权两握,更是难有人可以轻易撼动他的位置。 不得不说这样的眼界和手段,好歹也算个人物。可这章鼎却心中毫无大义,为了自己的家产,铁了心地巴结日本人。从前日本人还没攻占沪市的时候,便投其所好地又送飞机又运军火,倒也相安无事。 可如今沪市失守,大半个中国沦陷。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日本人自然也盯上了他的丰厚身家,听说章鼎还想将女儿献给日本人,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无疾而终,而章鼎的动作却是越来越频繁。 之前多次策反无果,组织最终下达命令会派狙击手将其暗.杀。而徐敬棠他们要做的,就是接近他并向组织传达最有效的信息。 然而徐敬棠最近头痛的事也很多,先是坂口英夫被调派到法租界当差。徐敬棠当然知道这是宫泽秀中的授意,也更明白宫泽秀中故意将坂口送到他的辖区内就是看准了他的脾气,料定他一定不会就此放过坂口英夫。而当徐敬棠和坂口英夫互咬的时候,就是他宫泽秀中收网的时候。 尽管宫泽秀中之前待他一向以兄弟相称,可徐敬棠晓得这种真假参半的情感早就在他落了宫泽的面子迎娶陈涌星的时候烟消云散了。徐敬棠为此虽头痛,但却并无多大后悔,毕竟他从未想过也不可能顺着宫泽秀中的意思求娶宫泽奈奈。 老实讲,他连宫泽奈奈是圆眼睛还是长眼睛都知道。 他不在意,只要看到宫泽奈奈时不要叫错名字就够了。 中国最近局势愈发动盪,就连法国人也隐隐有了撤侨的势头。而坂口英夫三番五次地带着自己的宪兵队明里暗里地与他作对,徐敬棠更觉施展不开,心中愈发坚定赶紧趁着手下还有能使唤的人,而他这个「法租界督察长」的名头还有些分量的时候,尽快解决了章鼎一事。 于是只能先忍下坂口英夫一事,任由他现在眼前蹦达着,且看着宫泽秀中是否仍有更深一层的动作。 第177页 只是总觉得今天的时间过得未免有些太慢了,难得他这幅焦心劲儿脸周围的手下们都发现了。中午财务科科长请吃饭,徐敬棠也去了。众人都知他脾气,没人敢以此来说些什么。倒是有个新来的小科员不知深浅,笑嘻嘻地恭喜他新婚燕尔。 就这么开了两句玩笑,登时饭局上气氛紧张。众人暗自胆寒,却没想到徐敬棠自己先笑了起来。众人见他如此,便知他十分受用,于是一个个又笑着奉承起他与妻子伉俪情深来。 就这么挨到下班。如今法租界也快成了日本人的天下,又有坂口英夫在他面前跳脚,徐敬棠正好乐得清闲,且由着他闹去,自个儿一到点便奔回了家去。 刚走到门口,还没敲门,门就从里面开了。只见涌星繫着围裙单手端着一冒热气的碗碟,「呀,回来的这么早?」 徐敬棠笑,一边拖鞋一边目光紧紧地黏在她在餐厅摇摆的身上,「今天过得还好么?」 涌星放好碗筷,「还好,不过忽然不用去上班了,还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不过,我送了苹果派给邻居甄太太。」 「你还会做苹果派?」徐敬棠想起早上那慌乱的样子,不禁失笑。涌星一见他这样就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接过公文包的手就往他屁股上打,「好啦,你最聪明啦!」 她白了徐敬棠一眼,「是阿红帮我做的啦。」 「我怎么不记得这附近住了甄太太?」徐敬棠费力思索,一时想不起是哪个甄太太。 「就是隔壁的甄太太呀,她男人是公董局火政处处长。叫什么来着.......」 「甄鸣荃。」 「对,就叫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大家能看得到前一章么?我现在心情好复杂,一方面暗爽上一章没问题,一方面又费解为毛我开了一章车,结果jj根本不管....... 第102章 甄家 「你认识?」 涌星坐在桌前, 有些好奇。徐敬棠点点头,这甄鸣荃也算得上是他的同僚。只不过他们二人并不在同一部门做事,徐敬棠作为博杜安的副手平日多是在操办警务处各项事宜。而甄鸣荃则是法租界公董局的人。 名义上他们二人都是在法租界做事, 然而法租界各局一向是各忙各的, 徐敬棠虽然听过他的大名,然而二人却并不是十分熟悉。 徐敬棠在餐桌下坐下, 却见碗盘上盛着淋了酱汁的牛排, 兼又有两根俄式白肠。另外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小碟沙拉并小杯红酒。徐敬棠扫了一眼, 直接拿起叉子戳起一整根白肠就咬了一口。 「你做的?」 「啊?这你都吃的出来?」涌星一脸惊讶地望着他, 「不会吧, 这都是现成的啊,我只是煎了煎而已。」 她自己连忙拿过刀叉切了一小块牛排放到嘴里, 「没问题啊。」 徐敬棠被她这幅紧张的样子逗笑,解释道「我从前就跟阿红打过招唿了, 她是不会做西餐的。」 「对哦,你吃不惯。从前连咖啡都不喝。」涌星放下心来,随即又不好意思起来, 瞅了瞅徐敬棠讨好,「那什么, 厨艺什么的得一步步来对吧?你总共就在家吃两次饭, 我已经饿了你一次了,总不能再让你饿肚子了。」 不过徐敬棠倒是没有在这中餐西餐上面纠结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警务处的工作太过繁重, 他倒是一副胃口打开的模样。本应该斯文用餐的牛排,到他手里也是豪放的厉害。 二人又说起邻居甄家来, 不过还是徐敬棠说的多些,涌星只是听着。 「甄鸣荃这个人我没深入接触过, 不过是偶尔年会或是首长请客的时候见过几次,不过对他倒是印象挺深的。」 徐敬棠嚼着牛肉,脑海里就浮起甄鸣荃的样子来——那是个小个子的男人,一张典型的南方男人的长相,秀气讨喜,带着一副圆眼睛十分斯文的样子。看起来像个文人,不像是在火政处那种男人堆里混的人。尽管个子不高,但是长相却不差,头髮茂盛,秀气的五官正好被略微方正的脸庞修饰,徐敬棠都得承认他长了一幅十分讨女人喜欢的长相。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甄鸣荃是个跛脚。 还称不上瘸,但是走路仍然是肉眼可见的一跛一跛。至于原因,徐敬棠也不知道了。 「这我倒不知道了,」涌星有些惊讶,面上添了几丝怜惜,「今天在甄太太那玩,有他们夫妻二人的照片,我还开甄太太的玩笑呢,说她好福气,有个这样帅气的丈夫。」 涌星想起了甄太太的样子,老实讲,甄太太的样貌不过是中人之姿,夸她秀气都害怕心虚。甄太太唯一拿的出手的就是身高,她身材细长,比甄鸣荃高了半个头。 照片上的两个人怎么看怎么别扭,倒不是他们情感不和,只是单纯地从外表上看去,总觉得他们夫妻是两个世界的人。可偏偏照片上高出半个头的甄太太歪着脑袋,脸上满是温顺贤惠。而一旁的甄鸣荃虽然个子不高,可是气场却很强,高扬起头来一脸自信的微笑。 「怎么?嫉妒了?」 徐敬棠偷笑。 涌星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不过我倒是很不喜欢那个甄鸣荃。」 「是么?你可还没还没认识他呢。」 「真的,我骗你干嘛。具体为什么我说不上来,反正他一笑起来我胃就有点泛酸,总觉得他自视甚高的样子。」涌星把沙拉咬的咯吱咯吱响,「不过甄太太挺好的,人随和,也不是很有主见。我请她来家玩,她竟然还跟我说要问问她先生。」 第178页 涌星嗤笑一声,「你说就算那个家是甄鸣荃说了算,她又何必跟我全盘托出。落了自己的面子都不知道。」 徐敬棠点点头,「这个甄太太是甄鸣荃从前在老家的时候就娶了的媳妇,的确跟沪市其他的太太不太一样些。」 再说回甄鸣荃,徐敬棠对他有印象,不单单是由于他的跛脚。 「他在火政处当差,那可是个肥差。但再有油水,想买起这里的房子,还是有点悬。」 徐敬棠将餐盘上的一切风捲残云般消灭干净,自己坐在桌前摸肚皮,「所以我怀疑.......」 他的声音骤然降低,直起身来凑近涌星。涌星十分上道,连忙送上耳朵。 「我怀疑他私下有进行其他更来钱的交易。」 涌星望着他,徐敬棠却不说了,拿过刀沾了沾红酒,在桌子上写下了两个字。 情报。 涌星望着桌上的那两个字,瞪圆了眼睛望着他,「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不更应该夹着尾巴做人么?怎么可能在这么显眼的地方置办家产呢?」 徐敬棠勾起嘴角一笑,「说不定这对于他来说,已经是夹着尾巴做人了呢。」 「甄鸣荃这个人,天生就是不安分的人,比一般人聪明有头脑,可偏偏身体上有缺陷。如此落差都足够一般人消化一下了,更何况是他那样心气儿高的人。从他娶的太太就看得出来,他结婚的时候还在乡下,但以他的样貌谈吐,就算跛脚,在他们那也是十里挑一的。结果呢?」 涌星明白了,接过话头,「但他宁愿娶个比自己高的。这说明他自己也不满意身高,宁愿娶个丑的,也要娶个高的。」 涌星不觉摇头,感嘆道,「这哪里是嫁娶啊,他简直是把自己人生中的每一件事都当成任务去征服。」 徐敬棠点点头,「他头脑过人,性子又是一定要拿满分的人,可偏偏人生里唯一无法改变的身体部分却是六十分。你说,他怎么忍得了呢?连娶媳妇的标准都是弱化缺陷,他手里拿着大堆大堆的钱却没法让别人知道,你说他能睡得着么?」 徐敬棠坏笑,涌星也点了点头,「你分析的有道理,不过这样看来,甄鸣荃这个人实在是有些棘手,陈太太还约我下次再去,我可得好好考量考量了。」 「诶,干嘛考量啊。我巴不得你多跟他们家接触接触呢。」徐敬棠挑眉,修长的手摸着下巴,「虽然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是还得确定一下。不跟他们家接触,我可怎么确定我猜测的究竟是不是对的呢?」 「不过我想八九差不离,甄鸣荃这个人太急于求成,早年就有意来拜访,不过我事务繁忙,好几次都错过了。他竟然就不来了。」 「好。」涌星见他如此说了,自己也点头,「那不如这样,他这个人最在乎的就是面子。倒不如等周末我请他们夫妻来这里做客。想必他们是不会拒绝的。」 徐敬棠满意道,「可以。时间你定,决定了电话告诉我。」 涌星听了他这话却是迟疑了,「电话方便么?能不留下痕迹还是不要留了吧?」 徐敬棠听得出来涌星话里的意思——沪市大部分电话都是监听状态。如果打电话的话,那么其他人也会知道他们与甄家私下的往来。 见涌星这样替他着想为他分担,徐敬棠感激地笑了,但又安抚似的捏了捏她的肩膀,「不碍事。甄鸣荃本就是我们的邻居,如今我又娶了妻,两家来往是很正常的事。合理的痕迹没必要太过在意,毫无痕迹反倒会是潜在的危险。」 涌星的心安稳下来,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徐敬棠笑道,「徐太太,你这是怎么了?我记得你从前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如今怎么这么畏手畏脚。」 他笑得很有感染力,即使摸爬滚打多年,可真心笑起来还是一副少年的志得意满。每当看到他这样笑的时候,涌星紧张的神经就会放松下来,不自觉地被他感染,放松下来。 「我们的工作虽然隐蔽为主,但可不是当缩头乌龟。虽不能主动出击,但是请君入瓮之类的方法也得熟悉啊。」 他这一番话下来,涌星也自嘲地笑了,「你说的对,我好像太容易紧张了。」 她有些失落,端起碗筷就拿到洗碗池去。徐敬棠却跟了上来,「这个毛病要改掉。」 涌星低着头翻了白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自己都知道了他还一个劲儿地说,真讨厌。正在心里骂他没眼色的时候,就听到徐敬棠又道,「不过现在你是徐太太了,所以天塌下来有高个的徐先生替你顶着。不像隔壁,还得甄太太自个儿顶着。」 徐敬棠坏笑着挤兑着隔壁。涌星被他的话说的心里一暖,可又觉得他这话说的实在八婆没修养,拿手肘往他肚子上就是一捣,「啧,说什么呢,拿人家的缺陷开玩笑。」 「嘿,我说什么了陈涌星?你好歹讲点道理嘛,我夸人家甄太太身材好,个子高也算缺陷啊?」 徐敬棠手伸进洗碗池里,沖她弹水,「你就会对我要求严格。」 「对啦!我这个人就会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谁让你是我丈夫,别人我还不稀罕严格要求呢!」 洗完了盘子涌星一仰头就上楼去,「你要不乐意,你找别人去。」 二人正拌嘴呢,一见她走了,徐敬棠又是一把搂住她,吓得涌星跳脚,「作死啊,干嘛呢!」 第179页 「这不正准备享受为人夫该享受的性.福呢么。」 「徐敬棠!怎么什么话从你嘴巴里说出来都这么下流呢!」 「你不就喜欢我下流么?」 徐敬棠一向没什么耐心,在床.事上尤其,埋头吻着,嘴上不停,「哪天我不下流了,看你哭不哭。」 说话间根本不给陈涌星招架反抗的余地,等涌星被他压在檯面上一顿勐亲之后,回过神来软着腿叫他回屋再说了。 「客气个什么啊。」徐敬棠不耐地啧了一声,但是还是乖乖地将她抱上楼去。 第二日醒来时,徐敬棠已经走了。虽然腰酸背痛,但是涌星仍旧是找甄太太玩,顺便说了邀请他们夫妻吃饭的事。 「男人嘛,心思粗,他们警务处事情又多,不然早就该走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毕设答辩 还要找工作 实在没法日更了 先跟各位小天使说声抱歉~更得慢些,但写的好些hhhh感谢在20200419 20:37:39~20200421 21:36: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3225410 44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甄鸣荃 法租界警务处里正是热火朝天。 然而徐敬棠正坐在办公室里打瞌睡, 忽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扰人清梦。他只是假寐,接电话的动作很快, 说话间已听不出是睡醒的状态了。 听筒里传来女人中规中矩的声音, 「督察长大人,您太太给您来了电话, 要现在接进来么?」 徐敬棠抹了把脸, 示意接进来。听筒里的人说了声稍等, 很快涌星的声音就接了进来。 「今晚有事没有?晚上回来吃饭。」 监听室里带着耳机的人正奋笔疾书。今天当班的是两位女监听员, 徐敬棠也算得上是沪市的钻石王老五, 尽管消息很少,但仍旧是不少少女的梦中情人。如今他忽然成婚, 大家也都好奇得是个怎么样的女子入了他的法眼。 结果是个风流韵事不断的陈涌星。 多气人啊。不过人惯会自我安慰。一见事情已成定局,又觉得陈涌星肯定在他面前贤良恭顺, 连大气儿也不敢喘一口。结果陈涌星张口就是这么命令式的一句。 两个女监听员听得瞠目结舌,但手上动作不能听,连忙继续听下去。 就听到徐敬棠低笑的声音, 「干嘛?想我了?」 涌星又道,「不是, 今天正好周五, 我约了甄先生和甄太太。甄太太说甄先生也有空,择日不如撞日,还不如今天聚聚。要不你们两个大忙人, 一天天的拖,这邻居还处不处了?」 徐敬棠迟疑了一下, 言语间似乎有些不乐意,「诶哟, 我最近事儿挺多的。」 但也没有明确拒绝。女监听员听着他的语气,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电话那头的人却明显没了耐心,「所以我上午就打电话跟你报备啦。再说了,时间都定了,人家甄先生都推了晚上局子的聚餐。就差你了,你不来,我怎么交差?好啦,晚上七点,等你啊。」 紧接着就是嘟嘟的电话忙音。 接着徐敬棠的电话打了进来,其中一个人赶忙接了电话,「督察长您好,013接线员。」 「接张秘书电话。」 张秘书的电话接了进来,就听见徐敬棠在安排各项事情,挪出了晚上的时间。 没到六点的时候,甄太太已经提前按响了涌星家的门铃。涌星连忙将她迎进来,甄太太进城也有了些年岁,礼数方面也算是落落大方,自己拿了好几样硬菜来。 「我和我们家先生都是北方人,今天做了些拿手菜,也不知道你们吃不吃得惯,就当尝个鲜好了。」 甄太太笑眯眯地进了屋,涌星正好顺着说出自己也是北方人。此言一出,甄太太更是心下与她贴近了几分。 等到晚上,先是甄鸣荃敲了门。涌星这才是第一次见到了他的真人,昨晚听了徐敬棠的那一番分析,她也早已好奇甄鸣荃究竟是个何方神圣,如今正好明目张胆地打量他。 甄鸣荃本人比照片上还有帅些,尽管个子不高且跛脚,但是他很会遮掩自己的缺点。他爱笑,很会说话,三言两语就让别人的思绪跟着他走了。可是那眼神儿还是让人觉得如坐针毡,总感觉这个人像只吐着信子的蛇。 涌星将他引进餐厅,才忽然发现自己刚才竟然也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不觉背上冒出一层薄汗来,正后悔自己有些轻敌的时候,徐敬棠正好进来了。 晚餐就正式开始了。因为徐敬棠的身份,涌星准备的都是西式餐点。尽管徐敬棠是个如假包换的中国人,但是碍于他身上那层虚无的名头,仍旧是得按留洋多年的吃食习惯来准备。 落了坐,甄鸣荃连忙「啧」了一声,对甄太太道,「你看看你准备的什么?督察长是吃惯了西餐的人,你准备这些给谁吃的?」 甄太太也不好意思了,侷促道,「诶哟看我,都忘了你先生的身份了。我准备的这些只怕埃德里安先生吃不惯啊。」 涌星圆场,「没事儿,咱们也得吃饭啊。」 话是这样说,但涌星却是感谢甄太太带了这些菜来的。毕竟她是知道徐敬棠长了个中国胃,能不吃西餐就不吃西餐。如今有两三道中国菜摆在桌子上,他想吃也是能吃的。 第180页 可是徐敬棠却是只礼貌地偶尔吃了两口后就放下了筷子,用起西餐来。甄鸣荃自然也是要吃西餐的。这晚饭本就是给他们两个人准备的,涌星见甄太太也吃饱了就识趣地邀请甄太太上楼去新得的首饰。 一楼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酒过三巡,便是红酒也醉人。甄鸣荃喝了酒就爱上脸,几杯红酒下肚,脸已经通红,可是眼神仍旧清醒。他打量着房间赞嘆着,「这么好的房子,督察长真是有本事,如此能力实在让鄙人汗颜啊。」 说着又端着酒杯敬他。 徐敬棠笑,「甄兄太会开玩笑。甄兄要是没本事,咱们能做邻居么?我家太太去了一次你们家,次次都在我耳朵边叨念你家装潢十分有品位,叨叨地我这耳朵啊,都要起茧子啦。」 他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两人都露出一副「女人嘛」的神情。徐敬棠又道,「沪市谁不知道火政处是个肥差?甄兄,有时候我都佩服你吶。」 「诶哟岂敢岂敢。」甄鸣荃听到徐敬棠如此给他的面子,心里早已飘飘然,然而面子却要做足,「您是法租界响噹噹的人物。您这不差辈了么,您还是叫我鸣荃就好。」 两人碰杯,徐敬棠喝了一口在口腔喉头慢慢地润,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果不其然,甄鸣荃自所以一定要在法租界的富人区买房,为的就是结交更多的上流人士,为自己的事业拓宽道路。如今徐敬棠这么给他面子,他自然得投桃报李。问题是该如何投其所好呢? 甄鸣荃不了解徐敬棠,可他却知道这世上的人没有讨厌钱的,于是故意装出一副醉态来,「督察长大人,我来沪市这么多年了,您是唯一一个看得起我的。今儿我也跟您说句掏心窝的话,要是唐突了您您就当是醉话,笑笑就过了!」 徐敬棠笑着抬了抬酒杯,示意他讲下去。 「这世道啊如今是愈发艰难了,是个人都给自己留后路呢。人人都说火政处是个肥差,但您不知道,自从日本人打进来,早就不行啦!」甄鸣荃凑近对他道,「坑的就是老实本分的人。就靠火政处那些死工资,我只怕早就流落街头了!还说买这的房子呢!」 甄鸣荃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徐敬棠的神情,见他眉头微动,便知道事情成了一半。的确嘛,谁会嫌钱烧手呢,如今世道这么乱,眼看着全国券都要变成废纸了,徐敬棠是督察长又如何,不也得要吃饭么? 于是胆子更大,「督察长,我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甭跟别人说。新到手的消息.......」 像是表演戏剧似的,他夸张地看了看四周,示意徐敬棠凑上前来。徐敬棠递过耳朵,就听到甄鸣荃道,「日本人这会很有把握的,他们号称三个月灭亡中国!您说说,这世道什么信得过?」 「金条啊!」甄鸣荃说道钱,自己也激动了,「这世道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金条不骗人!一克就是一克,一盎司的小黄鱼在沪市是一盎司,到了美利坚到了英吉利,那都还是一盎司!」 甄鸣荃说的尽兴,笑着望着徐敬棠,「督察长,您说咱们都是摸爬滚打苦惯了的人,什么都不怕。可是还有老婆孩子不是?总得给他们留条后路吧?中国马上就要从地图上消失了,您能不替自己孩子着想一下么?」 甄鸣荃越说越大胆,他相信徐敬棠这样的法租界督察长身上的情报价值是巨大的,而徐敬棠已露出期待,甄鸣荃相信他一定能拿下徐敬棠。 「你说了这么多,可是我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买卖啊?」 徐敬棠不动声色。 「嗨,瞧我,真是醉了。」 甄鸣荃笑得更开怀,拿起西餐用的刀,在餐桌上写下什么。徐敬棠冷眼看着他在昨天同样的位置写下那同样的两个字后,也是笑了。可惜他却是笑甄鸣荃当惯了黄雀,却没想到这会成了蝉。直勾勾地掉进陷阱里,还自以为万无一失。 「呦。」徐敬棠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拿过餐布赶紧将那水渍擦去,「鸣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最近无论是维新政府,还是日军,这都是杀头的罪!」 「嗨,您瞧您说的。这要是危险,我敢介绍给您么?我跟您直说了吧,我们这里面,有中国人,有日本人,重庆方面的人也有,就连那批连枪都买不起的共.军都还要从我这买情报呢!」 甄鸣荃冷笑,「查?查个屁!这事儿有需求,有需求就有人,谁会查?谁敢查?」 徐敬棠一笑,仍不松口,「这,这还是太冒险了些。鸣荃,我劝你还是少做吧。上头刚给我们下了通知,要彻查呢。甄太太新给你添了个儿子,为了孩子,还是稳妥些好。」 甄鸣荃闻言却是讪讪一笑,即使知道徐敬棠这样底牌多的人肯定不会轻易松口,可是不甘心的神情仍旧流露出来。 忍了又忍,他终于是没忍住,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徐敬棠。 「督察长,您可千万想清楚了。这年头,就是好人没好报。您不玩忽职守,可您一个人不管用啊。您还不知道吧,我这儿可就有些您的信息。」 作者有话要说: 甄鸣荃口头禅:xxx,我跟您说句老实话吧...... 第104章 庭院 直到夜幕降临, 徐敬棠和涌星才一起将甄鸣荃夫妇送了出去。 夏季已悄无声息降临。此刻临近八点,然而四周才刚刚有了天色变暗的架势。将甄鸣荃夫妇送出门去,徐敬棠搂着涌星站在廊下挥手。院子新种了绣球花, 前几天还只是冒了芽的绿, 好像一夕之间便已结出了粉蓝的花朵。 第181页 风里也满是夏天的气息,虽然还称不上是炎热, 但比冬日少了几丝凌冽, 又比春日多了些许慵懒的热情。 显然这对新婚夫妇即使结婚时日不久, 但彼此心意相通。甄鸣荃夫妇的身影已消失在视线里, 可没有一个人有转身进屋的打算。此刻万物寂静, 只隐隐听得到院子里的桂树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 天黑地很快,没一会儿只剩下婆娑树影。 徐敬棠只是搂着她的肩膀。 这是陈涌星这半生里从未有过的宁静时刻, 小时候求生存,长大了忙生计, 再而就是一个人走上了这条一意孤行的道路。她好像天生畏惧休息,总觉得只要一休息就会被人超越,就会得不到想要的一切。 而此刻徐敬棠只是搂了她一下, 她忽然觉得有了休息的资本。 忽然觉得,可以在这个仍旧空档的庭院里, 短暂地再短暂地休息一下。 「徐敬棠。你很有眼光。」 涌星笑了, 「我们的院子很不错。」 这是陈涌星第一次说起「我们」。徐敬棠笑了,眯起眼睛打量起院子来。 他买下这宅子也有些年头了,但他买下这宅子也多是为了符合身份。反正一个人惯了, 从前不是没过过难捱的时日,有了房子他也只当是个栖身的地方。是而这么多年过去了, 房屋内仍旧是按照上任房主留下的摆设。 如今涌星这么一夸,他也打量起这庭院, 却不满意起来,「感觉有些空。」 涌星叉着腰,歪着头看了看四周,「是有些空了,等明日阿红来了,我同她一起去街上买些花种来,虽然有些晚了,但这季节注意些也好活,等到盛夏的时候估计院子里就茂盛了。」 涌星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有空了你去找个木匠来,在院子里做个鞦韆,小朋友没有不喜欢鞦韆的.......」 此话一出她自己都笑了,觉得家里多出个小孩子是个很难想像的事情,连忙摆手,「算了算了,这话说的也太早了。」 可徐敬棠却道,「现在努力,就不早了。」 涌星白了他一眼,自己进了屋来,问起甄鸣荃的事来。然而徐敬棠却只将他的确在从事买卖情报的事告诉了涌星,至于那句「督查长,我这可有些您的消息。」他却是并未对涌星泄露半句。 等到晚上涌星洗漱一通,刚从洗漱间出来又被徐敬棠给抵在了门上。涌星刚洗了澡,天气愈发热了,于是她洗澡愈发勤奋起来。方才她的身影被勾勒在洗漱间玻璃门上的时候,徐敬棠就坐在床边抽着烟看她。 徐敬棠今晚热情地厉害,涌星头髮还湿着,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抵在门上,包着头髮的毛巾散落。水珠滑进两人紧贴着的胸膛,更显得那人滚烫。涌星累了并不想继续,推了推他,可是徐敬棠却闻所未闻。 他今夜有些奇怪,动作间满是热情,可只是吻她。 徐敬棠从没有这样的好耐性的。 涌星被他吻得神魂颠倒,湿滑的髮丝贴在她的脸上、他的手上。可徐敬棠却迟迟没有更近一步,他好像只是单纯地吻她。涌星放松下来,心里忽然又柔软了下来。即使疲惫,却并未再推开他。 屋子里没有开灯,窗洞打开着,有月光倾泻下来。徐敬棠松开她的唇齿,轻轻地唿出一口气来,一双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地盯着她看。明明两个人衣冠整洁地相拥,可是他目光炽热地让涌星误会自己此刻在他眼里赤.裸。 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不好意思起来,伸出手去捂他的眼睛。可徐敬棠却是不许,他抓住她的手偏头就吻。涌星一向不太喜欢徐敬棠的亲吻,尽管她爱他,但是他忙起来总是不修边幅,总有鬍渣扫过她的脸,让她又痛又痒。 徐敬棠有些看不清她,又将她压在窗台上。此刻她的手指成了最吸引他的玩具,他从她的食指指腹开始吻起,接着是中指,无名指,小拇指,然后是掌心,手腕。他动作一紧,涌星的手就势环绕了他的脖颈。 「抱紧我,不然会掉下去的。」 徐敬棠今晚却很小心,好像她是一件需要小心呵护的瓷器。 他低头吻了她的眉心鼻尖,吻过她的双眼时,他感受得到她闪动的睫毛,像只颤抖的蝴蝶。 她太瘦弱了。 徐敬棠搂着她,心忽然湿润了。他此刻心绪难辨,他自己也不知今晚的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勇敢又胆怯,坚定又彷徨。 他明明内心充盈温暖,可为什么吻上她眼睛的时候,自己的眼睛却湿润了呢? 他想要时间停止。尽管这只是个毫无意义的夜晚,这个夜晚除了危险什么都没有。甚至他低头吻她的时候,还看到巷子口站着两个监视他的便衣。 徐敬棠还是想要时间停止。 看看满是缺陷的夜晚,他并不奢求完美,好像这样不算贪婪的想法可以得到更多实现的可能。 最后仍旧是涌星躺在床上,几乎要散了架。徐敬棠的兴致来的突然,折腾了这么久她的头髮已经半干。窗帘早已拉上,涌星累极却是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而徐敬棠却恢復了平静,他靠在床头,捡起散落的毛巾给她擦起头髮来。 床头点了一盏昏黄的琉璃檯灯,光落在徐敬棠赤.裸的肩背上,正好在涌星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她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徐敬棠已经不在身旁。涌星一个人从楼上下来,就看见阿红已经在餐厅里忙碌了。 第182页 「太太醒了?」 阿红抬起头来沖她笑。涌星下了楼来问徐敬棠是不是上班去了。 「可不么,先生忙了一晚上,一大早又走了。」 忙了一晚上? 涌星脸忽然一红,脑海里不觉浮现昨夜种种,来不及细想阿红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头一次低声嗔道,「说什么呢!」 「我说太太好福气啊。」 阿红将餐碟端到涌星面前,朝窗外努了努嘴,「感情太太还没看到呢?」 涌星这才半羞半臊地扭头看去,却不觉愣住—— 只见一架鞦韆正伫立在庭院中。 涌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快步走到窗前,确认不是自己看错。 可是怎么可能呢? 徐敬棠昨晚埋头于她的颈间「耕耘」了许久,这中间到天亮才多久,他是用魔法才变出这架鞦韆来的么? 就算是交给手下人去办,徐敬棠也别想睡觉了。他每日都起的很早,怎么还这么能折腾。 涌星哭笑不得了,可满肚子的疑问却只能等到徐敬棠下了班后再一件一件得问他。 然而徐敬棠今天却并没去警务处,而是让元空开了辆不熟悉的车去了日租界。虽说沪市如今已成了日军的囊中之物,可是这些名头却仍未更改。轿车却并未进日租界。徐敬棠带着元空徒步进了日租界的地盘。 尽管二人都是便衣打扮,但徐敬棠弄来出入证也不是难事。是而也算是畅通无阻地进了日租界。 日租界已经俨然一副日本的天下了。街上穿和服的很多,但也有不少西装革履人士。徐敬棠二人走在其中也不算突兀。两个人在巷子里绕来绕去,终于在一处小巷子的尽头停了下来。 面前是一处隐藏在民居里的日式居酒屋。尽管是白天,而这地界又偏僻,可居酒屋门前却热闹异常。徐敬棠对元空使了个眼色后,便自己进了屋子,而元空则绕路趁人不注意上了对面的房顶,紧盯着徐敬棠的一举一动。 徐敬棠进了居酒屋,横扫四周便发现这里果然与甄鸣荃说的一样。一眼的功夫,徐敬棠已经看到了日军,维新政府的科员,更有些重庆方面的人。他正环视着四周,忽然面前闪过一黑影。 定睛一看,是个壮实的矮个子男人,一身日式侍者打扮,皱着眉问徐敬棠是来做什么的,大有一副要将他赶出去的模样。 徐敬棠心下有些慌张,他还是第一次来这,不知该说些什么。本想说找人,可是方才却并未发现甄鸣荃的身影,而他也不确定甄鸣荃火政处处长的名头在这儿管不管用。 正迟疑间,就听见有人热情道,「诶诶,田中,这是我朋友!别紧张,来找我的。」 解围的正是甄鸣荃。 而甄鸣荃满脸志得意满地笑容。田中听闻是熟人的朋友,便也不在阻拦,自己转身离去。甄鸣荃手里还端着一小酒盏,此刻见了徐敬棠却没了那日的急促。倒像一副大家都在贼船上谁不知道谁的熟稔感,当即就将手搭在了徐敬棠的肩膀上。 「督察长大人,我就知道。」 甄鸣荃在他耳边低笑, 「您是聪明人,您肯定会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给各位小天使们鞠躬辽!小江真的不是无故断更,我也真的没想到竟然会忙这么久......答辩真的太费心费力了。昨天好不容易答辩结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忽然生病了.......只能躺在床上t_t骚凹瑞,再次鞠躬了。 第105章 交易成功 徐敬棠跟在甄鸣荃的身后上了楼。小楼布局很奇怪, 走廊很小,不停有人从反方向记过。 甄鸣荃殷勤替他挡下,徐敬棠还未来得及感谢, 却听到他在耳边笑道, 「督察长大人,在咱们这儿可不能太好奇。」 他的话说的委婉, 可徐敬棠知道这是甄鸣荃对自己方才左右探看的警告。这里都是隔间, 每当有人落座就会有侍者放下帘子, 这样隔间里的人交谈什么, 都不会被外人知晓了。 而交易中的人也不必担心有人偷听——走廊里每三个隔间就站着一位的侍者, 可不单单只担任着放下帘子这么简单的工作。 二人落座,当帘子放下, 甄鸣荃更是自在了不少,他笑吟吟地到了一杯水递给对面的徐敬棠。徐敬棠倒是不含煳, 最近天热起来了,这一会儿功夫他已口干舌燥,而他笃定甄鸣荃绝不会做没有利益的事。 徐敬棠将茶水一饮而尽, 这才奇怪问道,「这都是单独的隔间, 怎么好做生意呢?」 甄鸣荃也看出了徐敬棠的诚意, 话匣子不觉打开,笑道,「督察长, 您这话可就门外汉了啊。」他挑起眼皮,沖徐敬棠歪了歪头示意他看外面的侍者, 「不然您以为他们是做什么的?」 光喝茶没什么意思,甄鸣荃叫来了酒, 给徐敬棠倒了一杯又道,「诶哟,是黄酒啊。」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解释,「怪我没说清楚,那人按我平时的习惯上了。」 说话间徐敬棠却是品了两口,咂舌,「绍兴酒,年头可不少了。」 「督察长好品味啊。」 甄鸣荃有些惊喜,又连忙给他续了一杯,「唉,这人出来的念头久了什么都变了,可就这舌头变不了。多少年了,还是好这口。怎么,督察长也在绍兴待过?」 徐敬棠微笑,「倒是有很多个年头没喝过这么醇正的绍兴酒了。」 第183页 他这话说的模稜两可,然而甄鸣荃见他这品酒的架势和言语间的亲近,思绪间却不知不觉便偏向徐敬棠在绍兴待过一段时间一边,语气间更加亲近,对徐敬棠宽慰道,「买卖方面您初入行,刚开始都麻烦些,不过日后交易多了,大家都熟悉了,也不必事事都找人牵线。这财路都是越来越广的。」 徐敬棠笑,却不打算绕圈子,「那这回甄处长是要和我做什么生意呢?」 甄鸣荃愣了一下——的确,像徐敬棠这样初来乍到却仍旧把握主动局势的人不多。毕竟一般人来了这,都是暴露了自己内心的欲望,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自己需要的掏出来与人做生意。而像徐敬棠这样却问别人要同他做什么生意的也是少见。 甄鸣荃眼珠一转,想要狡辩一二,可是只一瞬间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的确,他本就是要与徐敬棠做生意,又何必在生意开始前暴露狡猾,倒不如顺水推舟卖他个人情。先将沉甸甸的小黄鱼丢进他的手里,让他知道了这其中美妙滋味,也不怕他不上套了。 「我要一份法租界进出名单。」 甄鸣荃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桌上写下一个「一」字,「要今年这个月份的。」 徐敬棠望着桌上那字,面上毫无波澜,「如今已是年中,这中间隔了几月有余还有用么?」 甄鸣荃却被他的言论逗笑,然而脾气依旧不错,解释道,「督察长,咱们这一行最忌讳的就是好奇心。这两个人面对面,只有卖家和买家的身份,手里有东西就买,没东西就不买,从不问为什么。」 「对您好,对我也好。」 甄鸣荃跟他碰了碰酒杯,徐敬棠脸上有些尴尬但转眼就收拾好了情绪。甄鸣荃却不害怕,笑眯眯地也不知是给了他一个台阶还是一个陷阱,「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干咱们这一行的,只要有需要,什么都是情报。」 徐敬棠明白了,也笑了,「你的意思,『为什么』也是情报了?」 甄鸣荃点点头,「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痛快!只不过是另外的价钱。」 甄鸣荃又给自己满上,看得出他是真的很喜欢绍兴酒,「情报这东西,要值钱值钱,赔本也只是一瞬间罢了。这玩意儿,有市就有价,无人就是废话一句。」 「那价格呢?」徐敬棠又问。 听话听音,甄鸣荃连忙回答道,「这笔要是成了!至少五根小黄鱼。」 徐敬棠笑,「看来我今天是来对了。」 「嘿那可不么!督察长,要不是咱们是邻居,鄙人又一向净重您,这法子我还不跟别人说呢。」 「行吧下周五来局里找我,事先来个电话,我叫他们放人。」 徐敬棠拍板敲定。甄鸣荃便从衣兜内侧掏出两条小黄鱼来递给他,「督察长,这是我单独孝敬您的。市场价的五根金条,到周五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过您可得保证这消息的独家性啊。」 徐敬棠望着桌上的金条,又抬头看了看他,笑着将金条推还给他。 「督察长,您这!」 甄鸣荃看不懂,不免语气间有些着急。 「别急啊,咱们这生意不是还没做完呢么?」 徐敬棠的手抵在金条上,冷静地望着甄鸣荃,玩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甄处长这样迫不及待将宝贝往外掏的人呢。」 甄鸣荃这才明白过来,也笑起来,「瞧我这脑子,督察长是想要?」 「章鼎的行踪。」 「嚯,竟然是这个。」 短短几个字却让甄鸣荃面露难色,他更是不借这金条了,「督察长,看在咱们私情的份上,我多句嘴,你想要的不知道沪市多少人也想要呢。价钱吵得海了去了,没必要。」 「怎么?甄处长瞧不起人?」 徐敬棠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尽。 「哪敢啊!我瞧不起谁也不敢瞧不起督察长您啊。」甄鸣荃连忙道,但依旧满脸难色,「您不晓得,这沪市人人都想要章鼎的行踪,之前还有人悬赏了十根小黄鱼,结果呢,照旧是有钱没处花啊。」 「没必要浪费时间啊。」 「所以我找的是甄处长啊。」徐敬棠终于露出一丝笑来,「就是因为知道这事儿难办,我才直接来找甄处长来了。旁人做不到的事,除了找甄处长你来解决,还能有其他的办法么?」 「甄处长,既然是赚钱的买卖,何必废水要流外人田呢?」 徐敬棠站起来将桌上两条金灿灿的条状物装进甄鸣荃的口袋里,弯下腰在他耳边道,「这样,这情报仍旧是照市价来,十根小黄鱼。事成之后,我额外送甄处长十根跑腿费,就当是咱们兄弟内部往来。」 二十根小黄鱼啊。 要是说刚才徐敬棠的一通吹捧将这样要强的甄鸣荃架在了火上,那这额外多出的十根金条就是真正圈死甄鸣荃的最后一根稻草。 徐敬棠惊讶地发现甄鸣荃竟然眼眶红了。 只见甄鸣荃略显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连忙站起来倒酒双手送到徐敬棠的面前,动情道,「来,喝酒!督察长,真的,这么多年您是第一个拿我当兄弟的人。多的咱就不说了。这杯我就先干了。」 「诶,甄兄见外了。」 徐敬棠勾起嘴角,却并未起身离座,只是举起胳膊与他碰杯,痛快地一干而尽,「干。」 第184页 演技真是了的。 徐敬棠眉眼弯弯——他是真的被甄鸣荃这幅卖力又入骨的表演给逗得心情极好,甚至还想甄鸣荃要是腿不瘸,多泡几个电影沙龙,说不定还真能混出一片天地来。 但面子上仍旧得做出一副兄谦弟恭的样子,不过徐敬棠对于这套也早已熟悉了。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居酒屋,元空已经坐在停在日租界旁的车内了。徐敬棠上了车,然而神情却不甚明朗。 仍旧是什么都没说,让元空开回警务处仓库,还回那辆熟悉的黑色老爷车后驶回家里。 今日和甄鸣荃交锋许久,徐敬棠感觉一向不错。而他之所以并没有问那日甄鸣荃所说的和他有关的消息,是相信组织的后方辅助——他已潜伏多年,若是真有重要情报落在别人的手里,他早就不知不觉地被解决了,怎么可能现在还跟甄鸣荃坐在一起讨价还价。 而徐敬棠相信甄鸣荃还没有爱财爱到拿空话去破坏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徐敬棠猜测,多半是坂口英夫从中作梗的事。目前坂口英夫的一举一动都还在他的控制中,不必操之过急。 然而之所以让徐敬棠面色阴郁的,却是甄鸣荃送他出来时玩笑似的一句话。 「督察长,你最近瘦了很多啊,气色也不好。您贵人事多,更是要注意身体。咱们这样的人,如行高锁,稍微疏忽可是会酿成大错的。」 甄鸣荃从不会说无意义的话,这话听起来是关心,可徐敬棠却知道,甄鸣荃一定知道了。 徐敬棠坐在后部,一抬头就看见自己的双眼映照在后视镜上,而眼下两块乌青,让徐敬棠的身子忽然又痒了起来。 甄鸣荃什么意思? 他是在暗示他,还是在威胁他? 那感觉又来了。 「元空!停车!」 徐敬棠忽然紧张起来,他身体异样的状况令他额头冷汗直冒,思绪已经变得模煳了,只听到元空紧张地问他怎么了。 「不要回去。一直开,随便开到什么地方去,随便开!就是不要回去!」 不要让陈涌星看到他这副样子。 是徐敬棠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借大烟成功哦。戒菸都那么难,等着受折磨吧老徐同志。 第106章 发作 元空明白徐敬棠这样神情意味着什么, 尽管他不明白徐敬棠是受了何种刺激还是忽然药.瘾大发,但立马调转车头往城南的一处宅院驶去。那里也是徐敬棠名下的一处房产。 那是栋小房子,隐匿在鳞次栉比的平民区里。徐敬棠不是第一次毒.瘾发作了, 每当这时候他都会指挥元空将他关在这栋小楼里, 直到渐渐恢復平静之后再回到家里。是而涌星竟然自从他戒菸后这一段时间来仍旧浑然不觉。 下车的时候,徐敬棠已经有些脱力。元空闷声将他抗在身上, 调整姿势做出一副二人都很轻松的模样。此时街道上人来人往, 这里是老城区, 一向人流密集。徐敬棠低着头和元空混入其中, 并未引起注意。 可就在开门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喊了一声, 「徐君?」 「督察长,是宫泽小姐。」 元空也是十分惊讶, 只得附耳对徐敬棠轻声道。而这一会儿功夫,宫泽奈奈已经走近。 「徐君?您这是怎么了?」 宫泽奈奈与徐敬棠已是多日未见, 而他忽然穿出的婚讯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打击。她本有些紧张和尴尬,可一见徐敬棠却是被吓了一大跳——凑近了她才发现徐敬棠整个人都在颤抖,豆大的冷汗从他的额前流下。 「您是不舒服么?元空不方便的话, 我可以帮忙去叫医生!」 宫泽奈奈虽然惊慌,但说话仍有条理, 可手腕却忽然一痛。低头才看到徐敬棠骨节分明的大掌死死地扣住她的手腕, 而他的力道却让她慌张。 「宫泽小姐,不要声张。」 他的声音还算清晰,可元空却知道徐敬棠已到临界点, 只得当机立断打开了门,让两人进来。徐敬棠已经有些昏迷, 手一直紧紧地抓着宫泽奈奈。这场景混乱极了,宫泽奈奈被他抓的生痛, 忍不住低唿。 而元空却从一旁手边拿过一根麻绳,「宫泽小姐,没时间解释了,麻烦帮我把督查长扶到椅子上!」 「你要做什么?」 宫泽奈奈惊讶地望着元空的动作,又看了一眼已经陷入癫狂的徐敬棠,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这场景实在癫狂,宫泽奈奈望着徐敬棠如同野兽般的嘶吼,方才还如同铁钳一般的手掌已经松开了她,如今正攥成拳头往自己的头上轮去。 宫泽奈奈当即一把抱住他的胳膊,「徐君!徐君!」 然而她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来——这还是她印象中文质彬彬举止得体的徐君么?尽管徐敬堂一向言辞冷峻不苟言笑,可是他在宫泽奈奈的面前总是温和的。而他偶尔流露出来的善意,更是让宫泽奈奈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如果这是噩梦的话,就请快点甦醒吧。」 宫泽奈奈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元空见她失神只得自己上前一把抗住徐敬棠拿过麻绳就要捆住他。徐敬棠自然不会乖乖任由他动作,他直觉得自己如坠深渊,四周灰暗无光,而他一阵冷一阵热,如同热油上的蚂蚁。他甚至觉得自己的骨头已经断掉了,有黄黑的浓水从他的骨头缝里流出来。 第185页 「给我!元空,就给我一口,我真的要死了!」 元空的眼睛也红了,可是他的动作并未停顿片刻,仍旧是大力地与他相互博弈着。然而徐敬棠的力气不小,之前都是他们都是趁徐敬棠并未完全失去心智的时候将其捆绑在椅子上。而此刻徐敬棠已不受控制,元空本就比他矮些,被他压制着,饶是忙得一头是汗可仍旧难以控制,场面狼狈不堪。 「鸦.片!他是不是要这个?去给他拿啊!」 宫泽奈奈混乱中抓住元空,她已经受不了,即使明知道徐敬棠心中无她,可她却不能如他这般薄情立刻就将从前的情谊忘却,哪怕那只是她一个人的情谊。 宫泽奈奈知道徐敬棠是个多么在乎骄傲的人,她是个沉默温顺的女人,尽管父亲身兼要职,但她骨子里仍旧是从前在神奈川老宅里母亲赠与她的不求回报。如果徐敬堂肯分给她些许注意,就会轻易发现她是多么的了解他,发现她是怎样小心翼翼地去观察他。 如果他注意到,或许他会改变态度,或许他们的故事会有另外一个结局。 然而他不在意。 所以这个偶尔浮现的念头从开始就是个伪命题。但她仍想亲近他,哪怕他对她的情谊多数是来自于礼节和修养。 她受不了他这副痛苦的如同野兽般的样子,因为她知道徐敬棠清醒过来也一定会痛恨自己这幅样子。她只想让他赶紧拜託痛苦。 「督查长有命令,不可以。」 元空终于搞定了困兽般的徐敬棠,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扭头不去看他。徐敬棠仍旧在咆哮着,宫泽奈奈愤怒道,「他很痛苦!没关系的,他会死的!沪市谁不吸鸦.片呢?这算什么,为什么要看他受折磨却无动于衷?」 「宫泽小姐,请您离开。」 元空却没有理会,径直走到她的面前立下逐客令。 「我不会走,你不能这样对徐君!只是一口而已,这东西不能硬戒的!就一口,一口就好。如果你没有钱,我有,我去找给徐君。」 宫泽奈奈踉跄着冲出去走向门外,可元空去却不放她走了,当即拦在她的面前,「宫泽小姐,此事不易声张。您是在害督察长。」 「我管不了这些了,我不能看他这样痛苦。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如果有必要,我会说是我自己要用,您看看他啊,元先生,徐君一向待您与旁人不同,您怎么忍心看他这幅样子呢?这玩意儿少抽点,一点点戒,也能戒下来的啊。」 宫泽奈奈泪流满眼的话动摇了元空,徐敬棠这幅模样他何尝不痛苦,不然也不会之前任由徐敬棠一次又一次戒菸失败。徐敬棠痛苦的呻吟声不绝于耳,听着都让人寒毛乍立。 「可是.......」 宫泽奈奈期待地望着元空,元空正迟疑时忽然听到徐敬棠传来一声嘶吼。 「涌星!」 那简直是将死之人才能发出的后生,没有退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宫泽奈奈吓得当即扭头扑到徐敬棠的身边去确认他是否还活着。还好,徐敬棠抽搐着,他整个人都像是刚从水缸里捞出来一般湿漉漉的,一向坚挺的髮丝无力地贴在他的额头上。 徐敬棠的眼睛睁着,像是坠入深渊中的囚徒拼命渴求着光亮。他喉头微动,苍白嘴唇颤抖着,似乎在说些什么。 宫泽奈奈冥冥中像是受到了他的感染似的,缓缓地抬起头来,顺着他的模样向上看去——只见椅子的正上方,不高的天花板上贴着一张不大的小相。那是一张皱巴巴的证件照,照片的边角上还有干掉泛黄的胶痕,比起这个混乱黑暗的屋子,看起来学校围墙外的公告栏才是适合它的位置。 而照片中的女孩短髮齐肩,一双细长双眼澄澈有力,直视着时光外注视着她的人。 「......涌星。」 徐敬棠终于说出了这人的名字,随着这简短的音节从他滚烫的喉头冒出,一行泪从徐敬棠的眼角滑进了他湿漉的髮丝中。 「.......不要告诉她,不要.......让她知道。」 徐敬棠的声音断断续续,而宫泽奈奈反倒停止了哭泣。她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到门口,元空有些迟疑,他想要阻拦,去看到门口的宫泽奈奈扭头来沖他笑笑,「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今天的行程,同样是不想让被人知道的.......」 「......我们就相互保密吧。」 徐敬棠昏迷了很久,这次的戒断反应比往常来的还要激烈些。徐敬棠昏昏沉沉间,几乎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死了,他感觉自己像是一片落叶,在河流里旋转又逐流,昏沉时脑子也煳涂起来,好像自己这辈子就是这样飘啊摇啊的,无人在意,无人观赏,连自己都无法控制。 但好像没关系,徐敬棠感觉自己可以这样漫步目的地飘往任何一个方向。 哪怕结局註定是被水打翻,沉入河底,被腐烂,被吞噬,被消亡。 都没关系。 然而耳边却隐约传来了她的声音,她轻轻唿唤他的名字。 徐敬棠。 她在梦里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徐敬棠就醒了。醒来的时候天际已泛起鱼肚白,他睫毛微颤,睁开眼就是那个穿着校服的女同学,沉静地望着他,脸上是掩饰失败的倔强与坚韧。 元空在一旁昏睡,半干的衣服贴在他身上,全身的骨头像是被人敲了个粉碎,好像只剩下闪动睫毛的力气了,徐敬棠静静地望着天花板上那人,忽然没头脑地发现他和陈涌星好像从没有谈过爱。 第186页 他对陈涌星,好像从一开始也没有想到「爱」这一字眼。他只知道她赢得了自己的所有注意,他想她,想得到她,想得到她的肯定,想得到她的信任。在陈涌星这一方面,他好像成了条不知饥饱的金鱼,贪婪地想从她身上获得些什么。 似乎女人们总是在情.爱上更有见地,试图通过总结对比而得到一条永恆的爱情守则。而男人们好像更在乎此刻,因为有重头再来的底气,并无兴趣深究行为的根本原因究竟是什么。 他爱她么? 徐敬棠第一次冒起这个念头来,不是说爱总是付出而不求索取么?可为什么他却想要她,想要她的一切,想要她想要到好像只有得到她才能完满。 但徐敬棠忽然明白了,当陈涌星口中喊他名字的时候,他感到被爱。 而当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万籁俱静,枝叶微动。他那时候还不明白,这是想要去爱的冲动。 作者有话要说: 啊 我好爱徐敬棠和陈涌星 5555 他们太配了,我要当他们cp粉头。其实涌星对徐敬棠的影响是很大的,她改变了徐敬棠的人生轨迹。涌星本身就是深陷泥沼但不会自甘堕落的人,而她天生的高尚情感同时是吸引徐敬棠的地方。徐敬棠看起来像是在从她身上索取,其实是受涌星的影响而抛弃了他性格中的一部分劣根性。涌星给了他成熟的价值观,而他给了涌星一向稀缺的勇气。太配了太配了! 第107章 私房钱 黑色老爷车停在院外, 徐敬棠坐在后座并未急着下车。即使身体已再次由他控制,可是徐敬棠仍旧疲惫的厉害,在车里歇了歇, 这才下车自己一人走进了院子。 然而掏钥匙的手却顿了顿——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徐敬棠走到门前, 侧耳贴在门上,只听得到客厅里的西洋钟滴答的走针声。可似乎偶尔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声音很小, 小到让人以为是幻听。可徐敬棠却听得出来, 那是赤脚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 难道涌星还没有休息么? 徐敬棠忽然心下漏了一拍, 直觉让他动作紧张起来。他回退到院子里, 仰头望去,然而一切都是平常样子。二楼卧室的窗台拉上了窗帘, 看起来是很适合酣睡的氛围。 有人在房间里。 徐敬棠的心忽然沉了几分,他不确定涌星是否知道屋子里有人潜入进来。那个人是谁?来做什么?会不会对涌星造成伤害? 没时间细想了, 徐敬棠侧过身来摸了摸腰侧的白朗宁,一只手缓缓摸向门把,说时迟那时快, 找准机会立即打开了门,将枪口对着门内。 却看到穿着睡裙的涌星正赤着脚站在门前, 同样举着一把手枪对着门口的徐敬棠。 「涌星?」 徐敬棠惊讶地看着一脸紧张的陈涌星,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紧张的陈涌星。她面色惨白,乌黑的髮丝有些凌乱,双肩微耸地举着枪, 满脸的孤注一掷。 涌星望着门口的男人,忽然像浑身脱力一般, 手.枪从她手里跌落,而涌星却扭头自己转身就要走。 徐敬棠又喊了她一声, 他这才发觉这次事发突然他忘了叫人回来告诉涌星一声。 涌星的确是被吓了一大跳。最令人恐惧的就是未知,尤其是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徐敬棠忙起来三天两头不在家的情况不在少数,然而这次这样的杳无音信却是头一次。涌星坐在家里,如同毫无方向的无头苍蝇,哪怕心中万种担心,但是却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越是无从了解,越是愈发慌乱。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涌星坐在窗边不停地打量着街角紧盯着徐公馆的便衣们。尽管便衣们仍旧与往日无异,可是这丝毫无法安抚涌星紧张地心情。因为想不明白徐敬棠为什么会没有传消息回来,所以她没办法这样放下心来。 徐敬棠此刻在哪里?是死是活?这样的问题说出来好像显得有些小题大做。然而这却是涌星不得不切实考虑的事情。直到听到门口的窸窣声,涌星才发现自己竟然连偷看来人是谁的勇气都没有了。 她一向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可是唯独在徐敬棠身上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直到看到徐敬棠出现在门口,她才像肉体重回人间一般,而精神却已经紧张到麻木,只觉得自己像个木头人一样,忘记了语言,忘记了动作。 只感受到自己被人拉进怀抱里。 「对不起。」 徐敬棠搂着涌星,涌星的神情刺痛了他,让他愈发痛恨起自己起来,可是千言万语彙到嘴边却只剩下一声又一声的「对不起」。 看样子她真的气得不轻。然而徐敬棠却想好了,只要她可以原谅他,只要不离开他,无论她做什么他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然而腰间却忽然一紧,徐敬棠愣住,半饷才低下头确认是涌星的胳膊环住了他的腰。她的身子仍然不住地颤抖着,可是声音却平静依然,「打个电话回来很耽误时间么?」 「不......」 徐敬棠喉头生痛,似乎此刻说话都成了很艰难的事。 「即使你没时间,也要记得叫别人来个电话来。」 涌星的头埋在他的怀里,声音里有些疲惫,但并无斥责,「徐敬棠,这样的事我真的没有力气再来一次了。」 「我知道,我知道,」徐敬棠只一遍遍地摸着她的头髮,不住道,「都怪我,涌星,都怪我。」 第187页 然而涌星却并没有接腔,她像是累极了,整个人任由徐敬棠紧搂着,半天没有声响。过了好久,久到徐敬棠怀疑她已经睡着了,才听到怀里的女人低声道,「回来就好.......」 「......天都要亮了。」 涌星这样一说,徐敬棠这才发现窗帘已隐隐透出浅蓝色的光,而西洋钟的指针指向五点。 竟然天都要凉了。 「最近事情很多么?出了这么多汗,」涌星皱了皱鼻子,「好臭。」 徐敬棠低头一笑,结果抱她更紧,故意将她的头埋得更深,「看到了么?」 他没有接话,而涌星却听明白了他是在问院子里那个拔地而起的鞦韆。一副毫不掩饰的邀功模样逗得她直乐,「切,弄这么急干什么?八字还没一撇呢。」 「谁说我是做给小朋友的了?」 涌星很喜欢听徐敬棠一边低笑一边出声,这让她感到安心。 「我这是做给你的。」 「给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小朋友了。」 「别人小时候喜不喜欢鞦韆我不知道,但你这女人还是个小朋友的时候一定很喜欢鞦韆。所以送给你。」 「哼。」涌星被他说的心间一阵潮湿,嘴上却软绵绵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要不怎么说你是我太太呢。咱俩想到一起去了。」 徐敬棠熟悉的不要脸又回来了,一见涌星缓过来了低头又去闹他,却被涌星推开,「臭死了,先去洗澡!」 这就是答应邀约了。 徐敬棠有些惊讶地发现今天的涌星几乎称得上是有求必应,他徐敬棠从认识这女人开始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待遇啊?他飞快地上了楼去,一边在心里咂舌怪不得酒场上的男人们总说若即若离对付女人最有效。 徐敬棠算是尝到被担心被挂怀的甜头了,可还要再来一次么?徐敬棠来不及细想,却已无奈发现他好像没法对陈涌星狠下心来使些情场上烂熟于心的伎俩。 涌星仍旧坐在楼下,她的头有些昏昏沉沉,东边愈发光亮的鱼肚白也无法让她心中的真实感增加分毫。她现在迫切地需要徐敬棠,字面上的需要他。她要徐敬棠摸她的头髮,吻她的唇齿,她要他让她感受到痛,要他让她感受到活着。 她上了楼去,可是洗漱间却没有传来水声。她推开门,却看见徐敬棠竟然趴在床边睡着了,而手上拿着一件干净的衬衫。 跟个小孩子一样。 涌星有些无奈,上前掰着他的腿想让他去床上睡,奈何徐敬棠人高马大。也不知道他昨天经歷了什么,睡觉沉地厉害,涌星捣鼓了他半天都没有醒来的迹象。最终涌星只能无奈放弃,幸好此刻已是夏日,片刻工夫已有晨光洒进卧室。 地板上铺了松软的地毯,涌星转而拉着徐敬棠的胳膊,将他放到在地板上。自己蹲坐在他身旁望着他,忽然心下一动,也躺倒在了地板上,蜷缩在他的身旁慢慢地睡着了。 经过这次之后,徐敬棠的确将涌星的叮嘱放在了心上。尽管警务处忙起来,徐敬棠仍旧是市场不在家,可是电话却是一天三通地打进来,让涌星开心也不是烦恼也不是了。 而徐敬棠也并没有忘记他和甄铭荃的交易,尽管好奇为何他要一份沪市的进出名单,但是仍旧是按照约定将复写文件交给了他。而某天下班回家,就看见涌星一脸惊讶地将他拉进来,一副担心隔墙有耳的样子紧张兮兮地关闭了所有门窗后才拿出一个罈子来放在桌上。 徐敬棠打开酒盖,一闻就明白了,「绍兴酒,这酒不错啊,女人喝了对身子也不错。」 「不是啊!」涌星见他这副不在意的模样更加焦急,伸手推那罈子给他,看样子很沉似的,涌星一脸费劲儿的样子。 徐敬棠笑她,「怎么?在家待得连酒罈都拿不动啦?」 话音未落,也不再逗她,自己拿过酒罈便发现这酒罈比一般的酒要趁很多,低头一看,果然几块小黄鱼整齐地摆在潭底。 「这个甄铭荃,可惜了这一坛好酒了。」 徐敬棠望着那酒罈撇嘴一笑,又看了涌星一眼,眼底都是对小土包子没见过世面的嘲笑。 涌星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金条,本以为徐敬棠也会如此,谁知道反被他嘲笑了一通,嘴一撇,可又忍不住道,「你知道啊?」 徐敬棠憋笑,「怎么?难道你还还回去了?」 这的确是陈涌星能干出来的事。果然一招即中,徐敬棠此话一出只见涌星果然脸颊一红,瞪了他一眼,站起来就要抱走那酒罈,「你什么都不跟我说!害得我出丑,怪不得甄太太怎么都不收呢。」 徐敬棠只看着她这幅搬不动酒罈又不愿承认的样子发笑,涌星气不过伸手就要进去摸,徐敬棠连忙拦住,「疯啦?这坛口粗糙,划着名你了怎么办?」 他自己抱过那罈子,又让涌星找了个盆子出来,倒出金条来,笑,「喏,刚赚点私房钱就被你发现了,交公吧。」 涌星撇嘴,「还不知道你背地里赚了多少私房钱呢!」 「苍天有眼,我这可是第一次。出师不利啊。」 徐敬棠哀嚎。 第108章 徐同志! 甄鸣荃是在某天傍晚来找徐敬棠的。 彼时徐敬棠涌星二人刚吃过晚饭, 涌星坐在沙发上看画报,徐敬棠非要凑过来评头论足一番。两人正闹着,甄鸣荃就按响了门铃。涌星探头去看, 却被徐敬棠抢先一张毛毯盖下来, 「自家男人还在呢,就伸头看别的男人了?」 第188页 耳边全是徐敬棠的笑声。涌星刚把毛毯从头上拽下来, 来不及收拾乱糟糟的髮型就看见提着东西进了门的甄鸣荃, 以及在一旁忍笑的徐敬棠。 涌星汗颜, 只得瞪了徐敬棠一眼便上了二楼, 美其名曰不打搅二人。谁知道甄鸣荃这回却没有待很久, 大约不到一刻钟就听见徐敬棠在下面喊她—— 「诶,金毛狮王, 下来吧。」 涌星牙痒,但方才在二楼听到的一切却占据了她的脑海, 也没功夫跟他胡扯,连忙拽着徐敬棠问道,「确定消息是真的么?章鼎下周会去八兵卫?可我怎么听说章鼎此人从不去任何日式居酒屋, 为此还曾得罪过日军高层呢?」 徐敬棠点头,「我们的交易才刚刚开始, 甄鸣荃没必要在这事儿做手脚。」 是啊, 徐敬棠本人与甄鸣荃做交易却不单单代表是他本人在做交易,或许他身后还有什么人支使,情报交易一向背后实际势力盘根错节, 而为自保交易本身参与的人从不多问。甄鸣荃就算再不真心,也不会在这种没有把握的时机下手。 涌星冷静下来, 也回过味来,不觉笑起来, 「这下好了,总算有法子解决掉章鼎这老傢伙了。」 可是这快乐却转瞬即逝,徐敬棠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想到了章崇茴。 徐敬棠是见过章崇茴的,而他更是在见到章崇茴本人的第一眼之后就明白了章崇茴註定不会成为陈涌星生命中一个无关紧要的过客,或是一个无需情感的垫脚石。那么相像的两个人,饶是自信如徐敬棠,却也不敢自信陈涌星不动心。 所以才会处处针对睚眦必报,恨不得她片刻眼神都不要停留在章崇茴的身上才好。 他本以为章崇茴已经远离了他们的世界,可是徐敬棠却失望地发现自己却并没有因为他的远离而安心片刻。他总觉得章崇茴就如同一颗定时炸弹高悬于他的头顶,而点燃引子的火苗就在陈涌星的掌心,炸不炸全在她的一念之间。 徐敬棠恨透了这种感觉。 他烦躁起来,涌星的神情已经昭示了一切,他不想再继续下去了,于是转身上楼,「如果你觉得不方便,你可以不用出面。」 没等永兴回答,便自己上了楼去,自顾自地坐在收音机前等待着组织传来的电台消息。这是他们每日雷打不动的功课,徐敬棠一向习惯于提前十分钟坐在桌前,旋开笔盖后慢条斯理地等着电台忙音消失,传来熟悉的播报声。 可今天的十分钟却是过分难熬,钟錶像是泡在了蜂蜜罐里,錶针粘稠地走不动路。钢笔笔尖点在纸上,印出一大块笔水,连徐敬棠刚换的白色睡衣袖口都印脏了他也没有感觉。 有脚步声走过来。 「徐敬棠,你生气了?」 是陈涌星的声音。 徐敬棠冷着脸不理她。不得不说,徐敬棠冷下脸来时真的凶神恶煞,饶是涌星与他朝夕相处,见他这样子心下也是有些惶惶。她站在徐敬棠身后,伸出手去捏他的脸,「嘴巴上能挂油瓶,不开心就说出来啊。」 「想多了。」徐敬棠翻白眼。 「哦?是么?那你干嘛说我不方便?」 「明知故问。」 徐敬棠忍不住了,咬牙切齿。 然而话音未落却被人用背后环住,只感觉到一颗小小圆圆的脑袋靠在他的脖颈上,那女人撒起娇来像猫一样,又懒又甜,「徐敬棠,当人家太太真的好难啊。」 她的手坏心眼儿地搔着他的下巴,「明明是先生脾气大还心眼小,结果当人家太太只能听着,连个为什么都不能问。」 「陈涌星,不要跟我装可怜。」 「切,为什么不信啊。」涌星生气地咬了他一下,「我就是可怜啊,什么都没做,就被人凶。」 「你敢说你什么都没做?」 「帮帮忙啊徐先生,我行得端坐得正,你就算怀疑,也得给我辩解的机会啊。」 涌星正说着,却感觉腰上一痛,原来是徐敬棠伸手一拐就把她拉坐到自己的怀里,他低着头看她,「好啊,本督察长一向秉公执法,给你一次辩解的机会也无妨。」 录音机里传来忙音,涌星望着徐敬棠睫毛下的眼睛,好像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的手攀上了徐敬棠的脸庞,他仍旧是不爱修理他的鬍渣,如今又有青茬冒头。而涌星没有说什么,只是闭上眼睛直起腰来吻住他。 徐敬棠耳朵红了,明明招架不住,仍旧固执地睁着眼睛望着她,尽管双眼微眯一副自在神态,然而眼底全是燃烧的欲望。 一吻终了,涌星有些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却仍然咬着嘴唇勇敢地望着他。 「徐敬棠,我爱你此刻,也爱你长久。」 「从很久很久之前就爱了。」 「只是我忘了告诉你。」 话音未落,可徐敬棠却久久未曾开口,只用他那滚烫的眼神长久地望着她。涌星被他盯得无地自容,心里打鼓的同时又看到他被吻得水润的嘴唇,脸当即几乎熟透,伸出手来慌忙就要给他擦掉,谁知道手却被徐敬棠一把抓住。 「陈涌星,以后这种重要的事不许忘。」 涌星点了点头,可还没来得及笑却忽然感到一阵失重——徐敬棠竟然将她抱起来丢在了身后的床上,涌星目瞪口呆地望着只留给她一个冷酷背影的徐敬棠,在电台播报声音响起之际,朝着他的脑袋丢去一松软枕头。 第189页 今日电台并未传来有效信息,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徐敬棠屏气凝神听完后,这才长唿一口气后,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头,掀开被子上了床。 天气很热了,被子已经换成了薄被,窗外是喧闹不朽的蝉鸣。徐敬棠忽然觉得夏天要来了。 而涌星也洗漱好躺在了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让人不分清是醒是睡。徐敬棠撑着身子看她,没一会儿涌星自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什么看啊,臭流氓。」 「哪有太太说先生是流氓的。」 徐敬棠心情很好,难得感到轻松,涌星也感受到他的心情,抬起头来问,「一切都好啊?」 徐敬棠点点头,「一切顺利,没什么事发生。」 涌星拉他躺下,伸出光洁的手臂替他轻轻按压穴位,「章鼎的行踪得尽快告诉组织。」 她愤愤道,「这个甄铭荃,真是贼得很。消息透露的这么匆忙,让我们得怎么准备!」 徐敬棠闭着眼睛捏着她的另一只手在手里揉来揉去,「不过说不定他消息准确率会更高些,不然干嘛着急忙慌地就交差了呢。」 涌星点了点头,「这个章鼎,自己坏透了,偏偏一双儿女都很好。不说章崇茴,就说阿洵,也不知以后该怎么见她。」 徐敬棠安慰,「放心吧,组织会把这件事告诉她的。」 涌星惊讶,「难道组织会看在她的面子上……?」 「想什么呢。」徐敬棠无奈一笑,「组织只会告诉她,然后尊重她的去留。不过这个章鼎,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在沪的同志们策反他多次,然而他宁愿投靠日本人,也不肯与我们为伍。我们已仁至义尽,事已至此,总不能事事如意的。」 涌星点了点头,到底还是嘆了口气。 徐敬棠又道,「所以说,你若是不愿出面,也没关系的。」 谁知道涌星听了这话却是一骨碌翻身起来,瞪着眼睛望着徐敬棠,「徐敬棠同志!」 「你在侮辱我。」 这就是真的生气了。 徐敬棠连忙坐起来,恭敬地听涌星斥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遇到困难只会退缩?」 「的确,我在这事儿身份的确特殊。可是这是组织对我的一次考验,即使很难承受,也要迎难而上。」 「好,我错了,涌星同志。」 「陈同志。」 「好,我错了,陈同志。」 涌星见他认错态度良好,这才缓和了神情,自己倒头背对着他就睡。而徐敬棠立马欺身下来。 「徐同志!干什么啊你!」 涌星还没打算这么轻易原谅他。 「干革.命啊,看不出来?」 「徐敬棠!请你端正你的态度!革.命容不得污衊和玷污!」涌星气的七窍生烟,这还是她头一次听人把那件事和她心中至高无上的事业联繫在一起,登时伸出爪子就在徐敬棠的胸前留下三道红痕。 「我哪有啊,陈涌星,你少污衊人。」 徐敬棠打太极,他本是想看她生气的样子,故意闹她。谁知不知不觉地动了情,手下发力稳住身下不服管教的陈涌星。 「陈涌星,我们要个孩子吧。」 「男孩像你,女孩像我。」 作者有话要说: 徐敬棠:女朋友太正经了怎么办,在线急,挺等的。 第109章 他们这样的人 甄鸣荃带来的消息称三天之后章鼎此人会现身八兵卫, 亲自与日方进行洽谈。如今中国大地战况激烈,而日本人更是大有一副所向披靡之势,就算富可敌国权财两握的沪江商会在日本人面前的话语权也大打折扣。 就算是章鼎, 如今也只得亲自出面与日本人争些肉沫剩汤了。 而徐敬棠和涌星两人则必须在这三天内尽快将消息传递给组织, 然后得到组织的回信,最后将组织派来的杀手送到章鼎的房间, 暗.杀他。机会难得, 且只有一次。倘若失败, 很可能这一条线上的所有同志都会有危险。 没有人敢掉以轻心。 相较于徐敬棠的身份来说, 涌星在沪市驻扎时间较短、空闲时间又多, 传递情报的这件事自然是落在了她的肩上。这是一件事关无数人性命和心血的事,徐敬棠也认为涌星在这份工作上会被他更加能够胜任, 即使担心,但仍旧尊重她的选择。 天还没亮, 徐敬棠站起来悄悄走到窗边,拉起窗帘的一角往街角看去——街角仍旧是老样子,三无便衣带着大檐帽四处转悠着, 紧盯着徐公馆的方向。 并无异常发生。 徐敬棠合上窗帘,挥了挥手招唿永兴跟上。即使此刻天际微微泛白, 拉上窗帘的房间仍旧昏暗无比, 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开灯。在昏暗的晨光中,徐敬棠的轮廓在她的眼前影影绰绰,看不见神色。涌星有些紧张, 忽然手上一暖,是徐敬棠坚定地拉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猫着腰, 注意着不在窗帘上映出自己的身影,悄摸来到了隔壁的书房。徐敬棠一向对这栋房子不甚在意, 唯独每周不忘的就是对房子的木门和地板做保养,因此他们走在这地板上的任何一块都不会产生「吱呀」声,而且每一扇门也悄无声响。 即使是隔壁共墙住着的甄鸣荃夫妇,也不可能听到片刻声响。 进了书房,两人才算松了口气。从第一次进入书房之后,陈涌星就立马发觉了这书房的不一样。这房间又静又冷,而且面积比较狭小。倘若是不熟悉的人,或许会以为是这三面满墙的书架占据了过多的面积,但是涌星曾专门去甄家做客琢磨过房型。 第190页 甄徐两家的房子在爱当亚路上有些特殊,据说从前是沪市一显赫人家的祖宅,后来子孙无能先是变卖了半套房产,就这么支撑了一辈最终无力回天,将剩下半套完全买了出去。因此这栋大房子被人多次易手后已被各位房主改造成了共墙的两栋公馆。 而老牌的住宅一向讲究对称,是而甄徐两家的房型是完全一样的。而甄鸣荃家的大卧室就对应着徐家的书房。涌星曾有意借羡慕甄太太的摆设而引她带领自己参观一番,之后更加确定,徐敬棠的书房里藏着一间密室。 只不过徐敬棠一直没说,涌星也并不主动问起。 果然徐敬棠进了门来,就从三个书架上依次找来了七本书。 「要记住,只有这七本的重量加起来正好。」 徐敬棠把每本书都递给她,让她仔细看好每本书的名字,接着示意她将七本书整齐地码在书桌上一圆口矮花瓶上。涌星将花瓶里的花朵拿出来,笑,「原来是这个,我还想你哪来的闲情逸緻。」 待将七本书压在花瓶上,涌星有些紧张怕书歪倒,而徐敬棠却拉住她——只见花瓶竟然一点点消失在案头之下,七本书整齐地放在桌上,丝毫看不出下面压了一个花瓶。 而正对着书桌的一面书柜开始向两旁滑动,一张巨型山水画映入眼帘,徐敬棠摘下画来后面露出一正够一人进入的小门,徐敬棠先翻了进去,又把涌星抱了进来。 神奇的事发生了,书柜竟然慢慢合上了。 「还是重量?」涌星笑,「徐敬棠,你干嘛会设定成两个人的重量?」 徐敬棠点点头,也笑了,「陈涌星,不管你相不相信,在我心里我一直都坚信我们会相遇。」 打开手电后,才发现这房间小的厉害,只有一张书桌,和几个皮箱。桌上全是纸张,这些都是徐敬棠这些年的证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只丝绒盒子,递给涌星,笑道,「打开看看。」 涌星打开后,发现里面竟然装着一只戒指,那戒指样式简洁,然而中间却镶嵌着一颗切工成熟通身透亮的蓝宝石,四周一圈碎钻呈放射状围绕着宝石。像一轮蓝色的太阳,即使看着难免寒冷,但仍会散射光亮。 「这就『火山』的信物,见此物就如同见火山本人。你拿着去仙乐斯见一位叫梦蝶的舞女,她就是我的接头人。」 徐敬棠见她不动作,拿过她的手来就戴在了她左手的无名指上,左右看了看,「对外就说是我们的结婚戒指吧,我拿着除了给我自己添堵之外也没什么好处了。」 涌星问他这是组织交给他的么。徐敬棠似乎情绪有些低落,摸出烟来却又放了回去,「算也不算.......」 「......这是上一任『火山』留给我的。」 既然说开了,徐敬棠也就不在隐瞒了。这些尘封的回忆他已经许久没有想起了,然而回忆来袭却如开闸泄洪,一发不可收拾,「上一任火山是我的狱长,我恨了他半辈子,直到他快死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了解他。涌星,你说我们这种人,是不是一点犯错的资本都没有?」 涌星眼睛红了,但什么都没说只是伸手拉住了他。徐敬棠低头看着他们紧握的双手上,那枚戒指仍在涌星的手指上发出微弱的光芒来。 徐敬棠笑了,又对涌星介绍说,「这里面是我储藏文件的地方,你我所有可以证明身份的文件都在这里,这面墙是我专门用松木造的。只要一根火柴丢进来,一刻钟内整栋房子就会被大火吞噬,连渣都不剩。」 拿了信物,两个人出了密室。待书架恢復原样,徐敬棠这才点着一根烟来,眯着眼望着这间书房,对涌星道,「万一.我出了意外,我希望是你来点着这把火,然后离开。」 涌星从他手中夺过香菸来,嘴唇贴着他的印子吸了一口烟,沉默了许久才扯出一丝笑来,语气轻松道,「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吧,我这个人一向很擅长逃跑。」 吃早餐的时候,气氛罕见地有些低迷。徐敬棠和陈涌星面对面喝着稀粥,可是即使没有一个人说话,但大家都像是被那枚蓝宝石戒指给提点了当前局势似的。这段日子以来,涌星几乎如踩云端,而左手无名指的重量又将他们二人拉回现实。 他们这样的人,做梦不可以做太久。 早饭罢了,徐敬棠仍旧是坐车离去。涌星打算晚上再去传递消息,一是仙乐斯白天不开门,二是她如今也算沪市名媛,官太太们又最爱打麻将开沙龙,涌星怕走漏了风声。 谁知道,今天一通邀约电话都没有,倒是宋青青气急败坏地敲响了她大门。涌星赶忙将她迎进来,结果一向话唠的宋青青却是不说话了,只低着头落泪。手帕哭湿了一张又一张,涌星问得口干舌燥,仍旧像个哑巴一样一言不发。 「姑奶奶,你好歹说句话啊。我头都要大了。」 涌星头痛,终于宋青青哭的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之后才别别扭扭地对陈涌星说,「涌星,你见多识广,你告诉我有没有药店买那种人吃了就可以忘记一切的药?!」 「啊?」 涌星闻言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幸好宋青青的理智终于崩溃,大哭道,「凭什么啊!涌星,我就这么差么?他凭什么拒绝我啊?他就是个小秘书,我都为了他连面子都不要了,他为什么就是.......就是不喜欢我啊!」 第191页 「你是说.......」涌星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刘秘书?」 「你跟他表明心迹了?!」 「我实在憋不住了嘛!」 宋青青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拉着涌星地胳膊拼命求证道,「涌星,你说说,我也不差啊!你评评理嘛,我哪里配不上他啊!张艷玲那样随便的女人,他都笑眯眯地搭理,到我就冷冰冰的,怎么说都说不通!」 涌星望着宋青青这幅模样,心情也复杂起来。她不愿看宋青青如此痛苦,可是她或多或少却明白刘宪轸为何处处躲避宋青青。 大概太过放在心上,才会过分小心翼翼。 刘宪轸大概是心有所属的,而根据涌星的观察,那个幸运的女人正坐在她面前哭的鼻子一把眼泪一把。涌星嘆了口气,她是什么时候发发现刘宪轸对宋青青也有同样的情感的呢?大概就是他在她面前提起宋青青时微笑的眉眼,以及面对宋青青时那伸出又缩回的手。 可是她又该怎么办呢?刘宪轸既然拒绝了,自然是有他的考量,他能够给宋青青什么?且不说他毫无积蓄,就连性命都不完全属于他自己。他什么都给不了她,所以不如让她趁早死心。 毕竟他们这样的人...... 陈涌星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她和刘宪轸站在黄浦江边,江风吹过,他含笑的眼望着她嘴上说起「青青小姐」。 她忽然恨透了「他们这样的人」这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6 23:35:04~20200507 22:14: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蛙终于遇见灰姑娘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梦蝶 送走了宋青青之后, 涌星却迟迟陷进了情绪怪圈。她一向很少多想,尤其是为那些凭空想像而出的事情。似乎是受到宋青青之事的影响,一个念头忽然在她脑内闪过——如果一切并不凑巧, 当她与徐敬棠身处同样境地的时候, 他们是否还能破镜重圆心想事成? 她大概知道答案了。 可是假如她是宋青青的话,就算有性命之忧, 但她仍希望能与心爱的人互通心意。所以她不知道在宋青青面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是否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最后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宋青青是个没定性的女孩, 她毛躁, 易怒, 身边选择众多。涌星安慰自己或许宋青青一时只是被迷住了心智, 她很快就会忘记那个梳着油头举止风流的男秘书。 既然刘宪轸已经准备好了作为她生命里一个匆匆而过的过客,那涌星也应该做一名合格的看客, 沉默地坚守旁观者法则。 这种忧愁的情绪无法影响涌星太久,夜幕降临之际, 徐敬棠打了电话进来说今晚有聚餐会回来晚些,听筒那头传来同僚们的玩笑,好像他们真的只是一对普通的感情正浓的新婚夫妻, 却不知他们两人已在电话里用暗语对接了一趟今晚的流程。 挂掉电话,涌星来到玄关找到一顶褐色的帽子戴上后便出门拦了一辆黄包车驶向仙乐斯, 又在仙乐斯前一个路口停下, 自己慢慢走到了仙乐斯。 果然在后台找到了那个叫「梦蝶」的舞女。 梦蝶长得美艷,高鼻樑大眼睛,一双饱满的红唇更是为她增添无限妩媚。梦蝶是仙乐斯的红人, 有自己独立的化妆间。 她一看到涌星手上的蓝宝石戒指便明白了,于是请她在化妆间等候。过了一会儿, 才像只蝴蝶一般飞了进来,反手插上门栓。涌星将章鼎的情报告诉了梦蝶小姐。梦蝶一听这时间也感到棘手, 「时间太紧急了,特殊时期只能特别对待了。」 「你们首先要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其他的我们会安排。你们放心吧。」 涌星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些什么。全程梦蝶小姐都没有问她的身份,好像那枚戒指就是世上最有效的证据。二人之间并不多做交谈,涌星见信息已经妥善传递出去,便起身告退。梦蝶起身送她的同时,忽然走廊里响起一阵脚步声。 涌星顺着门缝往外看去,却看到一群日军打扮的男人走了进来,为首的却是宫泽秀中。 还在维新政府工作的时候,涌星曾受邀去宫泽奈奈家做客,但宫泽秀中在家的时间却不多。唯一一次见到他,也是宫泽秀中回家,陈涌星离开,匆匆一瞥而已。 只见宫泽秀中匆匆走到一间厢房门口,还没进去,却早有人出来迎接——不是别人,正是坂口英夫。 「怎么了?」 梦蝶走上前来询问,涌星连忙道,「没什么,正好有人经过。」 此时外面宫泽秀中等人已进了房间,涌星这才对梦蝶点头道别。涌星出了房间,就隐约可以听到包厢内众人的谈话。宫泽秀中所在的包厢比较偏僻,是而他们的交谈似乎更少了些许禁忌。 涌星低头走得很慢,只听到门内有人用日语说,「课长,您放心,这一次只要绝对不让徐敬棠跑掉了。」 宫泽秀中的声音响起,「坂口,但我想我的主意错不了,徐君是值得我们大日本帝国信任的人,可你却一向与他不对付,这让我很难做啊。」 门内那人又道,「课长!希望您给我一次机会!只要一次,我就会让您看清他的真面目。」 隔着厚厚的大门都可以听出那人的咬牙切齿,「只要周五那傢伙敢在麦琪路上露面,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编出什么花样来。」 第192页 门内没有人接腔,涌星不敢久留,正走出两步却听到后面传来门开的声音。 「诶!站住!」 是日本人的声音,用日语叫她站住。眼前就是拐弯通向楼下的楼梯,涌星迟疑着是否要装作没听见毫不停留地下楼,然而身后的日本人紧接着又来了一声,「进来打扫!」 看来是把她当成服务人员了。 涌星嵴背僵直,她不确定宫泽秀中是否认得出她,但假如宫泽秀中认出了她,涌星相信无论自己是否能证明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就凭「徐敬棠的太太」这一条,她就别想活着走出仙乐斯。 电光火石间,梦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宫泽先生?您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是不是故意躲着我呢?」 走在门内的宫泽秀中扭头一看来人是梦蝶,立即眯眼笑了起来,「哦,是梦蝶小姐。快快请梦蝶小姐进来,梦蝶小姐,我们有日子没见了啊?」 喊住涌星的是个普通的日本士兵,梦蝶进门的功夫自来熟地伸手揽住了他的肩头,顺势将他拉进门内,「宫泽先生没被伺候好呀?哪里需要收拾,我来好啦。」 她语气轻快自然,门内的人没看到门外的场景自然以为那愣头青小兵有眼不识金镶玉,竟然叫来梦蝶收拾杯具。 「八嘎!怎么能如此粗鲁地对待梦蝶小姐?还不快滚。」 宫泽秀中语气严厉,然而行为举止却依旧得体,如此反差更让人觉得心惊胆战。然而梦蝶却显然轻车熟路。 涌星暗自感谢着梦蝶的相助,却不再敢停留,更是将脸隐藏在大檐帽下,下了楼转身隐匿在人群中。 回到家的时候,经过方才突发情况的耽误,涌星已回来地有些晚了,然而徐敬棠仍旧没有回来。直到夜深了,才听到徐敬棠的钥匙摸索门洞的声音。涌星连忙开了门,他一进来就是满屋子的酒味。 「怎么才回来?不是只是普通的聚餐么?」 涌星端了一杯醒酒茶来,就看到徐敬棠正瘫在沙发上扯领带。徐敬棠看起来十分口渴的样子,结果茶水来就是一顿勐灌,「咕咚咕咚」直将那水杯喝干之后才无奈道,「有宫泽那老狐狸在,想清闲都难。」 「宫泽?你是说宫泽秀中么?」 涌星接过杯子,听闻此言却是十分惊讶。徐敬棠也不明白她怎么忽然对宫泽秀中如此敏感起来,但仍点头道,「不然呢?这沪市还有几个姓宫泽的日本人?」 这太诡异了。涌星连忙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徐敬棠。徐敬棠沉默地听着却是阵阵心惊,不是为自己,而是想着假如没有梦蝶的临时救场,涌星是否还能如此幸运地全身而退。 徐敬棠陷在沙发内,望着摇摆的钟表陷入沉思,又道,「原来如此,怪不得中间他藉口有事离开过一段时间,原来是趁这点功夫回见坂口去了。」 涌星却是着急道,「麦琪路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难道发现了什么吗?」 「别紧张,涌星。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徐敬棠安抚道,「昨日组织传来消息,广州的一处交通站枢纽被日方发现,交通站所有的同志被捕,组织怀疑我们中间出了内鬼。而更不利的是,或许会有文件落在日本人的手里。」 「不过既然他们立即逮捕我,就说明他们手里并没有能直接证明我身份的文件。不过我的确受到了消息,这周五在麦琪路第三个电话亭接一通来自广州的电话。」 徐敬棠说着说着,也感到奇怪起来,「既然坂口早有打算,那日方必定会第一时间封锁消息来个瓮中捉鳖才是。可是今早我刚到处里就受到了组织发来的关于广州交通站遭到破坏的消息,难道坂口身边还有我们的人么?」 「可是我日夜监视坂口英夫,他身边除了日本人就是日本人,怎么可能会有我们的眼线呢?」 徐敬棠百思不得其解。而涌星也终于放下心来,想了想道,「不过坂口这个人一向脾气急躁,想要在他身边安排眼线,想来也不是难事。」 然而徐敬棠却摇头否认,「不,我想我们都被坂口的样子给欺骗了。就我这段日子对他的观察以来,他实在狡猾。我手下的人多次跟丢不说,他更是在许多常人难以注意到的细节方面都能做到尽善尽美。这些举动都被他有意遮拦,等闲很难让人察觉。」 「你的意识是,坂口英夫故意表现得很蠢咯?」 徐敬棠点点头,「或许是我之前小瞧了他,本来想过一段时间再解决掉他,看来却是得尽快了。」 他今夜实在有些醉了,涌星赶忙赶他上去休息。徐敬棠一沾枕头倒是立马就打起了唿噜,可是涌星却是怎么都睡不着了,一会儿想着坂口英夫,一会儿又想着过两日的刺杀行动。就这么左思右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等到原定的刺.杀章鼎的那一日上午,涌星一个人在家里心神不宁,像是想要做些什么事去排解,于是就跟着阿红一起上街去买菜。菜市场与八兵卫隔着一条街,此时正是人声鼎沸,涌星走在人群中,耳边都是小贩与买家交谈声。 九点十分的时候,空中传来一声枪响。但因为距离的原因,那声音轻地像只不知名的鸟儿的叫声。然而涌星还是听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7 22:14:31~20200508 21:2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93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街口相逢 显然菜场众人也早已知道该如何分辨枪声。「诶哟, 这世道,不知道哪里又打起来了。」菜贩子都善谈,说起枪声倒像是在说一件最平常的事似的。 一旁的阿红正和菜场的鱼贩讨价还价, 涌星放不下心来便对阿红道, 「这有些闷,我出去等你。」 阿红本就不明白涌星何必大热天地来跟她挤这菜场, 只当她一时兴起, 之前只怕得罪了她便不敢说什么, 如今一听她这么说便立马答应下来, 还热络地要将她送出去找地方坐坐。 「倒也不必, 你这正忙着。你忙完了就出来到咖啡厅找我。」 涌星生怕她跟来,于是丢下一句话便走了出去。菜场和八兵卫的后门只有一街之隔, 涌星走进一家咖啡店,点了杯茶来便藉口去了卫生间。卫生间一般都在后院, 即使咖啡厅装潢完全西式,但到底是中式的建筑。 果然,这家的卫生间便正对着后街。涌星今天特意穿了平底鞋, 翻个窗对她来说不在话下。确定四周情况稳定后,涌星便不再多停留直接翻到后街来, 准备再往前去看看情况。 沪市弄堂里的路一向曲折, 而四周又是各户人家为了自家房屋不提供地往外扩建,更是让很多小道更添昏暗,就是本弄堂里的住户有时说不定都会晕头转向。涌星小心翼翼地沿着墙根走着, 将自己的身影隐藏在阴影之下。 刚走出两步,却听到后头传来一声闷响。涌星连忙扭头, 只见一庞然黑影跌落在她身后,看样子倒像是从楼上跳下来一般。而那人显然受了很重的伤, 涌星看不清他的样子可空气中却是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挥之不去。 「不许出声!」 那人显然痛极,却仍然语气兇狠非常,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涌星,他捂着肚子支撑着站了起来,沿着墙慢慢挪动着,却听到身后忽然传来女人诧异的声音—— 「刘秘书?」 方才这人一开口,涌星便觉得耳熟,又趁着昏暗光线仔细辨别了一番才发现眼前这个身受重伤的人果然是刘宪轸。 「是我,陈涌星。」 涌星连忙上前一把扶住刘宪轸,未曾开口就听见了不远处日本人的声音。幸好一旁就是一废弃民居,这房子破败地厉害,连门都腐朽地如同栅栏,二人连忙躲了进来。进屋后才发现这应该是附近居民摆放杂物的地方。 涌星嗅觉一向灵敏,这屋子里不光有股霉味,她先将刘宪轸安顿在柴火堆旁,又往阴暗的东北角一摸,果然,摸到了一个腌菜缸。这缸足足有半人高,涌星推开盖在上面的缸盖,立马一股刺鼻的老酱味扑面而来。这缸老酱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涌星冷不丁地差点被熏出眼泪来。 但涌星却是高兴非常——有了这缸气味扑鼻的老酱,或许她可以让刘宪轸和她一起全身而退了。 主意一定,涌星不敢耽误时间,可是尽管使出吃奶的力气来她也推不动这缸,还是刘宪轸站起来同她一起将缸放到推到门口,还没等二人喘口气来,涌星立马一把将刘宪轸扑倒,而门外正跑过两个日本兵。 其中一个日本兵正举着枪左右探视着,嘴上还不停地说就看见那杀手掉进了这里。而另一个显然对空气中瀰漫着的浓郁的老酱味反应十分激烈,捂着鼻子大骂。涌星沉默地透过缝隙盯着门外的两个日本兵,手慢悠悠地摸向了刘宪轸手里的枪,却不想被刘宪轸按住。 他示意涌星再等等。 果不其然,那两个日本兵在老酱的刺激下潦草地查看了一番后便跑出了巷子。 等日本兵跑远了之后,涌星才赶忙查看起刘宪轸的伤势来,而刘宪轸几近昏迷,涌星伸手一摸便是一手的湿润。涌星的手微微颤抖了,她不敢去看那是血还是汗。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种状态下的人了,方才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已经刺激了她脑中最脆弱的部分,破碎的记忆如同被龙捲风裹挟而至的暴风雪。涌星强忍着喉间那股难以抑制的呕吐欲望,却也不敢再多作耽误。 这两个日本兵很好打发,但不代表所有的日本兵都好打发,涌星必须得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安全转移刘宪轸的办法。眼下刘宪轸已然昏迷并且隐隐有发烧的趋势,涌星不敢多做停留。 可是附近街区一定早已被日本人重兵把守,涌星不敢轻易挪动重伤的刘宪轸,只能费力将他拖到屋内的柴火堆旁,又细心在周围布置一番确保很难被人发现之后这才放心离开。 然而出来后却不敢再进入咖啡厅里,她现在身上的气味十分复杂,涌星自己闻了一下就被熏得直皱鼻子。她直接重新走进菜场,一看就看见阿红仍在货比三家。阿红是个胆子不大的乡下姑娘,在徐公馆做事许久可仍是觉得处处不自在,只有在外面才雀跃起来嗓门大的隔着几个铺面都听得到她的声音。 涌星故意走了一大圈才像是刚找到阿红一样,略显惊讶地拍了拍阿红的肩膀,「还没好?」 「诶哟,太太!等急了吧?瞧我,把时间忘了。」 涌星本不是苛责她,但还是吓了阿红这个老实姑娘一下,尽管涌星说了几次不在意,可阿红却是说什么也不买了,随便称了两样连忙跟着涌星一起出了门去。 第194页 涌星心里有事,也没了散步的兴趣,拦了辆黄包车就叫阿红一起上车回家。然而阿红却是说什么也不敢跟她坐同一辆车子,还是涌星详装生气后她才别别扭扭地上了车。 「太太,这还是我第一次坐黄包车呢!」 阿红新奇地坐在车上,东摸摸西摸摸,忽然嗅了嗅鼻子,害得涌星一下僵直了背,只听阿红喃喃自语道,「菜场有买老酱的么?我去了好几次,没看到啊。」 「菜场这么大,又是流动的,你难道天天每个摊都逛一遍么?」 阿红闻言,生怕涌星知道自己就爱在菜场磨洋工立马符合道,「可不么,还是太太脑筋活,肯定是我没看到。」 涌星听着,在心里偷笑。黄包车拉到路口之后被拦了下来,涌星前面已有不少人被拦下,如今周围众人早就三言两语地聊了起来。 涌星拿手帕捂住口鼻,低下头来一副贵太太不胜耐烦的模样,将脸隐藏在阴影下。阿红却下了车,过了好一会儿才跑回来,一脸的讳莫如深像是得到了什么重大消息似的凑到涌星耳边道,「太太,听说前面那个日本人的酒馆出枪杀案啦,诶呦呦,据说死得时候有头有脸的人物,日本人现在要求挨个盘查呢!」 阿红说着说着思绪就飘了,「太太您知道那地方吧,名字怪的很,听说里面都是光屁股的女人,啧啧,好不要脸。」 「嘘,人多口杂的,不要乱说。」涌星轻轻提点。 阿红耐不住性子,她本就是个风风火火的女人,干活走路都是麻利地很,如此一直被堵住没一会儿就烦了,「太太,要不咱们报一下先生的名号,先生那么有面子,日本人也不敢怎么样的。」 涌星却是摇头,她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她是法租界督查长太太的身份,她习惯了低调行事。却不想,她有意隐藏自己,却架不住有眼尖嘴快的人先一步发现了她——只见熙攘的路口,徐敬棠刚带着警务处的弟兄们赶往事发现场,身边的一位副官便抢先道,「哟,督察长,前面那位是不是您夫人啊?」 徐敬棠刚下了车,手还挂在大开的车门上,帽檐下的双眼穿过众人,一看就看见了缩着头躲在黄包车上的陈涌星。 只一瞬,他就明白了陈涌星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真是叫人不省心。 徐敬棠无奈,偏过头去一挥手只叫众弟兄跟上。如今已入夏,他只穿了警服里那件白色的打底衬衫,就这么扎进裤腰带里,而西裤笔挺皮靴锃亮,虽然衬衫穿的难掩随意,但到了徐敬棠身上仍旧是难掩笔挺风流。 他穿过人群,来到涌星的面前。 而涌星也早已注意到了他,方才他走过来的时候就拼命使眼色叫他装作没看见,奈何徐敬棠这傢伙与她毫无默契,无视众人的目光径直走到她面前来。 涌星终于无奈,也放下手帕抿着嘴望着他。 「就会添乱。」 徐敬棠嘴上是责骂他,然而语气间却毫无愤怒感觉并且叫旁人听到耳朵里却是冷峻惯了的督察长软语逗弄自己不懂事的小娇妻。 「这下知道麻烦了?」 徐敬棠就不会好好站着,刚走到涌星面前就把手搭在了车夫的肩膀上,仰着脸望着她笑。 涌星噘嘴道,「那我天天在家也无聊啊,就跟阿红出来了一次,就摊上这倒霉事。」 徐敬棠笑眯眯地望着她,像是在听她说话,然而眼睛却寸步不离涌星隐藏在裙褶下规律跳动的手指。 陈涌星在跟他传递消息。 「你永远有道理。」徐敬棠笑得一脸无奈,在旁人看起来就是督察长在跟自己的新婚妻子打情骂俏。而徐敬棠看着涌星跳动的手指,心情却是紧张起来,「好啦,反正都是我来给你善后。少不得我去打声招唿,明德,带你大嫂出去。天气太热,别中暑了。」 明德就是他身边的副官,闻言立马上前招唿车夫离去。 黄包车驶出街口,耳边是阿红对徐敬棠停不下来的称赞声。涌星扭过头去,望着消失在人群中的徐敬棠神情晦涩难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8 21:29:34~20200510 21:51: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浓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一个人 徐敬棠赶到现场时, 坂口英夫已经带着宪兵队提前赶到了。不知道为什么宫泽秀中竟然也在场,不过转念一想徐敬棠就明白只怕章鼎此番就是赴的宫泽秀中的约。 果然虽然宫泽秀中神色不变见了他仍旧谈笑风生,可是握手时他的手掌心仍旧冒着冷汗。 而经过之前的冲突之后, 坂口英夫看样子并没有丝毫识时务的打算, 见到了徐敬棠仍旧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沖徐敬棠点了点头,看样子是不想放他进来的样子。但到底他管不到徐敬棠的头上来, 即使坂口态度明显不耐然而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拒绝他。 八兵卫里各种摆设东倒西歪, 看得出刚才就已经经过了日军疯狂地搜捕。八兵卫里的侍者和舞姬们都被日兵围困在了后院。徐敬棠来了八兵卫多次, 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明亮的八兵卫。那股一直瀰漫着的奢靡香气早已被浓重的血腥味冲散。 徐敬棠跟着日军走进现场, 冷静地看着满是血迹的包厢。包厢中央躺着一具一具尸体, 头部被人用桌布遮上,那尸体胸膛的心脏部位被枪打出了一个洞来, 又黑又深,一眼望过去像个无底洞。 第195页 尽管有士兵声称已经验明正身的确是章鼎本人, 而徐敬棠仍旧上前蹲下揭开了尸体脸上的白布。徐敬棠早已见惯了生死,就是脑袋开花断手断脚的尸体于他而言也是家常便饭罢了。尽管桌布下的面孔狰狞,但徐敬棠熟视无睹, 像是检查一摊肉似的仔仔细细地确认了死的人是章鼎之后,才站起来接过属下递来的手帕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手。 「督察长是担心我的人不成事么?干嘛还要亲自检查一遍?」 坂口英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 一开口就是火药味十足。徐敬棠不屑一笑, 「坂口少佐未免也太敏感了,不过是例行检查罢了。」 「是么?督察长如此尽职尽责,倒不如在日常巡查工作上多下点功夫, 这样无论是我还是将军都不必在这耽误时间了!」 坂口英夫冷笑着挤兑道,「章鼎此人是我日方的亲善大使, 如今却在你法租界的地盘上出了事,督察长, 您怎么解释?」 面对坂口英夫的逼问,徐敬棠不急不躁但也不会任由他就这般造次,笑道,「坂口少佐这话可是问错人了。这的确是我法租界的地盘,然而坂口少佐忘了吗?年前少佐刚到沪市的时候,就贴心地赶走了八兵卫附近的警卫,全数交由你宪兵队管控。这交接文书还躺在我科室的抽屉里,少佐怕不会是忘了吧?」 徐敬棠望着坂口英夫越来越臭的脸色,嘴角冷笑更盛,「坂口少佐,你说法租界这么大,怎么偏偏就八兵卫出事了呢?」 「诶诶,好了好了。当务之急是找到兇手,徐君,您别介意,您是帝国最忠诚的朋友。坂口君是帝国的功臣,大家在一处就和和气气的嘛。」 眼看着两人就要掐起来了,宫泽秀中这才见缝插针打起圆场来,「徐君,这事儿还得你帮忙啊。」 徐敬棠笑了笑,「宫泽先生这话就是见外了,放心,来前我已命令整个法租界戒严。任何敢在法租界发动暴力事件的人,都别想逃出法租界。」 「好好好,还是徐君想得周到。」 宫泽秀中这个人狠辣就狠辣在很会掩饰,自从徐敬棠结婚以来虽然他明面上不曾说些什么,但是徐敬棠是感受得到他对自己的冷淡。然而无论宫泽背地里对他使什么手段,可是只要当着徐敬棠的面,就亲热地如同亲兄弟一般,让人抓不到把柄。 「那这样咱们就不要耽误时间了,坂口!立刻召集士兵,以八兵卫为中心,圆圈式扩散地搜!」 宫泽秀中安排着,徐敬棠在一旁道,「目前的半个时辰是最为关键的。倘若兇手出逃时间过久,整个法租界盘查起来更是劳心劳力。不如我们兵分两路,各搜一半,这样比聚在一起搜更快些。」 「徐君不愧是警察出身,好,就这么办!」宫泽秀中满脸都是赞赏的笑。 徐敬棠谦虚道,「宫泽先生既然也觉得这法子不错,那倒不如就这么办。这样,让我的弟兄们查东边,东边有个菜场,那里脏乱不说,如今到了夏天更是臭气熏天,何况又是棚户区人口一向复杂。宫泽先生,您就带着将士们去西边吧,西边都是街区,情况简单,盘查起来也快捷。」 「诶哟,这不就让徐君辛苦了么!」 宫泽秀中一脸不好意思的样子,却是十分受用,看了一眼坂口。而坂口却是十分不满,「将军!」,似乎很不满徐敬棠的决定。 而宫泽秀中却是瞪了他一眼,似乎很不满坂口的态度,转头又笑着望着徐敬棠,「徐君见笑了,就按您说的办吧。」 徐敬棠睨了一旁像只呲着獠牙的疯狗一般的坂口英夫,沖宫泽秀中点了点头,正准备离开却被宫泽秀中叫住,「对了,听说今天徐君的太太碰巧也在这儿?」 此言一出,徐敬棠心下一凛,扭过头来却是神色无异,「也不巧。宫泽先生可能不知道,这菜场在法租界都有名的很,菜鲜价廉,很多人都会来着买菜。我夫人最近在学管家,对省钱的事都很感兴趣。」 没等宫泽秀中再开口,他已出了八兵卫,派人将菜场连同对面一整条街围了个水泄不通。 见到徐敬棠出去了之后,宫泽秀中才愤怒地对坂口骂道,「八嘎!」 坂口英夫尽管不服,但仍旧低头认错。宫泽秀中冷笑道,「一点长进都没有,你除了跟别人对着干就没别的本事了么?」 坂口英夫不服气道,「将军,徐敬棠这傢伙一向狡猾。之前将军不是怀疑他.......怎么能由着他动作?!」 「真是木头一样的蠢王八!」宫泽秀中很铁不成钢,「我是怀疑他,可不是没证据么?如今正是机会!」 「将军的意思是.......放长线钓大鱼?」 坂口英夫恍然大悟,这才赶忙鞠躬道,「将军放心,我这就派人盯着他!」 宫泽秀中见他明白过来,这才神色放缓,拍了拍他的肩膀,「坂口少佐,我念你对帝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才三番两次地保你,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坂口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不觉神色一抖,连忙出去布置。然而监视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没想到徐敬棠居然布置好驻扎现场的人员之后直接驱车回了家,而坂口英夫想要派人进去查看,却无奈与徐敬棠交恶,徐敬棠正好借势连面子都不顾了,直接命人将所有人挡在包围圈之外。 一时间菜场周围竟成了个铁桶,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而坂口英夫就是急得抓耳挠腮,也只能耐着性子等着。 第196页 徐敬棠这回是自己开车回家的,元空被他留在了现场控场。开车的时候,他的脑海里还在一遍遍地回放着涌星坐在黄包车上时给他传递的信息。 「红房子咖啡厅后院破屋。」 而徐敬棠在走到八兵卫之前故意绕道查看了红房子咖啡厅的位置后这才前去现场。然而即使事情顺利如他所愿——他顺利地将藏身革.命同志的藏身之处规划进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可是这一切都太顺利了,即使宫泽秀中总是一脸随和,可徐敬棠却不会傻到相信他真是个无欲无求的傢伙。 这一切发生的太顺利了。徐敬棠不敢轻易行动,老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徐敬棠可不确定自己究竟是黄雀还是螳螂,而那后院破屋里究竟有谁,如果真是是他猜想的兇手,那伤势如何,是否方便转移,都是十分棘手的问题。 徐敬棠不愿打草惊蛇,于是故意营造出一副磨洋工的样子早早地回了家里,其实是想赶快与涌星对线。 涌星在家也是紧张地厉害,只叫阿红将菜放下就扬言要亲自给徐敬棠做饭,顺势放了她的假。一个人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焦急地等待着徐敬棠。 一看到熟悉地老爷车停在门口后,立马推开了门迎接他。徐敬棠知道她心里对血和尸体仍有阴影,也不多说什么,回家的步履不停,可是收却环住了她的肩膀,低头就是对怀里的人发顶落下一吻,「我回来了,不要怕。」 二人进了屋来,涌星连忙关上门窗,将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徐敬棠。闻言狙击手是刘宪轸的时候,徐敬棠倒是十分惊讶,好像很难将那个文质彬彬油头粉面的风流男人和章鼎胸前那个血淋淋的大洞联繫起来。 「他还好么?我看他伤势很重。日本人对他放了不止一枪,如今天气越来越热了,我怕伤口会感染,那样可就真没办法了!」 徐敬棠心里也是焦急,可是越是焦急越是不能自乱阵脚,只能将坂口英夫等人所做的一切告诉了涌星。 涌星闻言也是十分失望,沉默许久忽然抬起头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想到了一个人。」 「坂口英夫如今盯你盯得紧,但是那个人他们一定不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刘宪轸这种反差身份还挺刺激的。谁能想像情场浪子背地里是个一枪爆头的狙击手呢? 第113章 美救英雄 天越来越长了, 七点的时候黄包车停在了宋家老宅,而仍然是下午模样。 涌星已洗漱一新换了一身衣服,一路上她都在注意是否有便衣跟随, 然而涌星无奈发觉果然她也在日军的监视范围内。 宋青青看到涌星的时候却是一脸惊讶, 还没开口却看涌星隐匿在大檐帽下的嘴唇轻启。 「进屋说。」 宋青青吓了一大跳,但是她也早已意识到涌星的身份和她不同, 她身后必定有更大的谜团, 此刻也笑起来, 大声道, 「怎么才来啊?等你好久了。」 「你都不知道我今天都倒霉。」 涌星被她挽着, 也故意一脸头疼似地沖她抱怨起来。两个人进了门便直接去了宋青青的房间。 「涌星?怎么了?」 宋青青有些紧张地望着涌星,她不清楚涌星的第二层身份, 但隐隐约约却知道林洵可以逃脱章鼎的魔爪背后一定是涌星用自己隐藏的身份在从中帮忙,是而即使心下惶惶但天平却是多少偏向她的。 涌星却被她更严谨许多, 「你哥呢?宋雁声在不在家?」 宋青青乖乖回答,「商行事务繁杂,他不会回来这么早的。家里就我一个, 有话就直说吧。」 涌星点了点,拉着她坐了下来, 仍然不放心道, 「这件事你一定要守口如瓶。就是宋雁声,也不要告诉他。」 「涌星,你别吓我了, 我怎么这么瘆得慌啊。」宋青青已经有些手足无措了,她紧张地舔了舔嘴,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心理素质不行的。」 「可是只有你能救他了。」 「谁?」 「刘宪轸。」 「他怎么了?」宋青青一听到刘宪轸的名字, 立马就站了起来,一脸紧张地望着涌星,「你这话什么意思啊?你别光说一半好不好?」 「我这不正要说呢,你小点声!」涌星继续道,「他出事了,中了枪。你需要做的就是赶紧找到一处让他藏身的地方,然而今晚就要将他安全运出去,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伤势很重,脱不了多久的。」 宋青青一听这话当即就是眼下一黑,脚下一踉跄差点就要跌跤,涌星连忙扶住她,「怕什么?又不会要你的命。你仔细听记好我告诉你的日本人的位置,就不会出错。」 话音未落,涌星看着宋青青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惶恐害怕,心下一凉又转口道,「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就当我今天没来过,希望你能帮我保密。」 宋青青迟迟没说话,涌星在心里无奈地嘆了口气起身准备离开,可手腕却被人拉着。 「谁说我不去?我就要去。」宋青青仰着头将她拉回床上,「小说里都这么说的。我救了他还不信他对我不会情根深种,到时候我再把他甩了!看他还怎么在我面前横!」 「青青,你可要想清楚了,生活可不是小说,日本人都是有枪的。」涌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期待着她答应,可是当宋青青答应下来之后她反而放不下心来,担心她。 第197页 「怎么?你怕啦?你不是会教我怎么躲过日本人的么?」 宋青青的脸色依旧不好,但是故意挤出一丝笑来,「陈涌星,别小瞧人。别以为就你懂爱情。」 「哈?」涌星却被她这话给逗得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懂爱情了?」 「你还好意思说?陈涌星,过分的谦虚就是自傲啊。」宋青青往她的腰上一掐,「你不懂,你还嫁了个那么好的人?」 「你在说什么啊?你认识徐敬棠吗?就说他好。」 「他人好不好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对你可真不赖。」宋青青望着涌星一脸奇怪的样子惊讶道,「你不会还不知道吧?徐敬棠这么多年别说全身像了,就是一张半身相都没流出来过。结果你们的结婚照都被光华照相馆的印成宣传画大剌剌地挂在橱窗上展示好几个月了。」 宋青青嫉妒地噘嘴,「你都不知道,现在你们那套结婚照有多火。所有沪市的结婚夫妇都指名道姓要你们这样的!」 「这我还真不知道,他怎么也不给我一声啊。」涌星有些汗颜,一想到自己的相片被挂在橱窗里更是害羞起来。 像是怕宋青青再说出什么来似的,涌星连忙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她,又把刘宪轸藏身的具体位置告诉了宋青青,又嘱咐道,「到了菜场把这封信交给守门的一个叫『元空』的士官,他会放你进去的。记住,刘宪轸身上会有很重的血腥味,一定要想法子盖过去。」 宋青青虽然嘴上不落下风,可是心里还是打鼓,声音颤颤问答,「......就连我哥也不可以知道么?」 「不可以,青青你要知道,这件事多一个人知道刘宪轸活下去的希望就少一分。」 涌星严肃的神情成功地吓住了宋青青,她只有点头的份了,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那我把他救出来之后,我给你打电话。」 「记住,电话通了之后不要说话,当我问是谁之后,数二十秒,你挂断电话。我就会来找你。」 宋青青诚惶诚恐地点头应下后永兴这才放松下来,扭头看到左手边簇新的衣服袋,「你又买了什么?这大包小包的?」 「都是刚到港的新货!涌星你就等着吧,本小姐又要在沪市时尚界惹起一阵腥风血雨了。」 说起衣服,宋青青一扫刚才的紧张,眉飞色舞地就要介绍起来,谁知道刚拿起一件裙子出来还没介绍就被涌星连袋子一起拿了过来。 「谢了啊,」涌星站起来,看着宋青青一脸惊讶的样子,扬了扬手里的衣服,「帮帮忙啊宋小姐,我来找你总得有理由的吧?再说我可是给你提供了一条勇敢追爱的新思路,就跟这裙子抵消了啊。」 「那也没必要那我的新衣服吧!陈涌星!那是新的诶!新的!我还没穿过!」 宋青青咬牙启齿地沖涌星的背影怒吼,「喂!你这个排骨精!不要浪费我的好裙子!这裙子不能用普通的熨斗熨的!记住!弄坏了我跟你没完!」 送走了陈涌星,宋青青算是彻底坐不住了。藏身的地方倒是不用担心,她宋家的宅院遍布沪市各处,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如何才能瞒过宋雁声然后安全将刘宪轸运出去才是她要考虑的。 这可实在为难宋青青这颗只有在打麻将时才会勉为其难飞速旋转的小脑瓜了。 就连跟宋雁声面对面吃晚饭的时候,宋青青都不自觉地连连嘆气。 「怎么了?钱又花完了?」 宋雁声坐在对面,目光从报纸的上方探过来。宋青青正想的出神,冷不丁被吓了一大跳,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 「怎么回事?越大越毛躁了。」宋雁声显然对宋青青这幅可怜包的模样很不满,但是语气不觉放缓,嘴上仍威胁道,「别以为没有父母管着你,你就越发懒散了。你也是要说人家的,看谁要你。」 这话可是戳着宋青青的痛处了,一想到刘宪轸拒绝她时的那副嘴脸,连对他的担心都少了一半恨不得现在就将他大卸八块,「爱要不要!谁稀罕。」 宋雁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心下便已瞭然,但并未拆穿逼问。 宋青青自己紧张,生怕表现得不自然就拼命地跟自家大哥,殊不知这样却是越发明显起来。宋青青自己没察觉,「对了,阿洵好久没来信了。」 果然知兄莫若妹,一句话就让宋雁声正翻报纸的手停在了半口中。宋雁声脸色有些僵硬,但嘴上仍道,「她那里条件艰苦,跟我们这儿不一样。」 「大哥,阿洵到底干什么去了啊?感觉你们什么都瞒着我。」 宋青青不开心了,瞪他。宋雁声却只装作看不见,仍旧不松口,「刚开始也只不过是想保她的命罢了,听说那里艰苦得很,没想到她竟然坚持下来了。」 宋雁声的脸隐藏在报纸后面,宋青青看不到他的脸,而他的声音仍旧波澜不惊,像是说起了一个很普通的朋友。 然而宋雁声却是没有了交流的兴趣,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过了许久才放下报纸道,「今天累了,财政处的人灌了我许多酒,我先歇下了,你也要早点睡。」 真是天助她也!宋青青只差没把「兴高采烈」写在脸上了,还故意咳嗽了一声紧张地望着自己的兄长担心道,「大哥好辛苦,放心吧,我绝对不会吵到大哥的。」 宋雁声笑了一下,转身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过后,他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疲惫来,他的头髮还湿着,低下头的时候几缕长发垂下来滴着水,打湿了桌子上的宣传册。 第198页 望着那薄薄的册子,宋雁声的眼珠更黑了几分,索性在书桌前做了下来。这册子看得出来经常被人翻阅,边角已经褶皱。宋雁声将册子拿在手中却并不翻阅,只在指尖把玩,仰着头望着天花板,不知怎么就想到林洵。 想到她寄给他的信。 她在信上说,说谢谢他。 他值得被感谢么? 宋雁声没有答案,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此刻的林洵一定是快乐的。既然她是快乐的,那无论她的生命里有没有他的参与或许都是圆满的。 贪婪求全的人从来都是他而已。 宋雁声陷入回忆,却听到有人敲门,是宋家的老管家,只听他说,「少爷,小姐出门了,手上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 第114章 互表心迹 「跟上她, 不要叫她发现。」 宋雁声说完这话之后却是自己都觉得自己多此一举,自己妹妹那个性格,就是便衣跟在她手边她都不会多想。 于是又任命地多加了两个身手不错的持枪便衣。 陈涌星.......宋雁声想起那个冷心冷肺的女人来, 不觉眉头微皱——倘若说起先她讲义气地同意将林洵送出沪市时他对她的看法多少有些好转, 那她拉着宋青青下水的事却在此让他对她的情谊降至冰点。 算计到他妹妹的头上,手未免也伸地太长了些。 而宋青青却是对身后的一切毫不知情。她将信函交给了那个叫「元空」的士官, 顺利地按照涌星的指点找到了刘宪轸。 她的闯入让几近昏迷的刘宪轸短暂地清醒了一下, 黑暗里传来「咔哒」一声, 那是子弹上膛的声音。然而宋青青却毫不知情, 这四周阴森森的吓人, 兼有血腥气还有臭味熏得她几欲作呕,悄声道, 「刘宪轸,你在不在啊?求求你说句话, 我快吓死了。」 刘宪轸愣住,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宋......宋小姐?」 「啊!」 他刚一开口,却将早已杯弓蛇影的宋青青吓得不觉尖叫了一声, 腿一软就坐在了草垛上,颤巍巍地开口, 「刘宪轸, 是你么?」 「是我。」 「咳咳咳......」 刘宪轸忍不住咳嗽起来,宋青青连忙顺着声音跑过去,一摸到他的胳膊就被吓了一大跳, 「怎么这么烫?走,我带你出去。」 谁知道手却被人紧紧攥住, 宋青青紧张地要命,当即没好气道, 「干嘛,作死啊?想在这儿烧死?」 「你怎么来了?这很危险,你快点走.......咳咳......不要管.......」 刘宪轸气息不稳。 宋青青见他这个样子更是心痛难忍,可是又见他如此无情地推开自己,牛脾气又上来了,「我怎么不知道危险啊?你知道危险就少说点话,一会儿引来了追杀你的人,咱们都得死!」 刘宪轸知道拗不过她,只得道,「你就打算这样把我带出去?」 「啊?不啊,当然不是啊。我刚才太紧张了,把我的作战计划都忘了。」 宋青青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从包里拿出一套衣服来又递给他,「来,我专门给你拿了我的裙子。这裙子是我最胖的时候穿的,反正我不喜欢了,正好拿来给你换装。」 话音未落,宋青青的手就伸向了刘宪轸的领口,作势就要扯他的衣服。刘宪轸手脚乏力,竟有些招架不住的样子,嘴上不住道,「青青......青青.......我自己来,自己来......」 「你来什么啊?万一你大出血了怎么办啊?」 宋青青担心地要命,这时候也忘记掩饰了,不自觉地就说了出来。刘宪轸倒是被她傻乎乎的样子逗笑了,「不碍事的,小伤而已。再说了.......咳咳.......怎么能叫你一个女孩子随便脱男人的衣服.......咳咳.......」 话音未落,刘宪轸又是止不住咳嗽起来。 「得了吧你,你最好少说点话。」宋青青耐心到头了,直接扒了他的衣服,嘴上还道,「刘宪轸你就美吧你,别说男的了,我这辈子就帮你脱了衣服,我哥我都没这么伺候过。」 两个人一通折腾,不过宋青青带来的裙子竟然能套到刘宪轸的身上,刘宪轸傻笑,「青青,你从前还真挺胖的。」 「你最好给我闭嘴。」 宋青青翻了个白眼,又从包里掏出一瓶香水来,往地上一磕,瓶身破了个口,宋青青连忙往刘宪轸的身上倒,「法国货!刘宪轸,你就是给我当包身奴才都赔不起。」 话音未落,她又忽然抬头望着靠着草垛上的刘宪轸,笑了起来,「刘宪轸,知道谁对你好了吧?」 刘宪轸望着月光下她的眼睛,竟然一时失语。 「刘宪轸,你脸红了。」 宋青青抿嘴笑了,「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不为我心动。」 九点的时候,一辆黄包车从菜场驶出,只见车上有两名妙龄女子,黄包车跑过的时候扬起阵阵香气。 宋青青坐在车上,紧张地攥着刘宪轸的手,刘宪轸有些撑不住了又有些陷入昏迷的样子。前方的关卡越来越近,宋青青不停地祈祷着一定不要被检查,然而还是在关卡处被人叫停,这虽是徐敬棠的地盘,然而仍有三两日本人瞪着眼睛视察着。 宋青青颤抖地拿出涌星交给她的假通关凭证,士兵接过来仔细查看了宋青青,从歪倒着车内戴着大檐帽的刘宪轸问道,「这是谁?」 「我姐妹,喝醉了,我来接她。」 第199页 宋青青努力让自己的语气稳定下来。这地界一向热闹,没有戒严的时候就有不少舞女出入此地,果然士兵相信了宋青青的话,迟疑地看了一眼似乎有些健壮的「舞女姐妹」但还是放行了。 直到黄包车驶出市区,宋青青这才放下心来,等到了城郊的一处民宅内,在灯光下,宋青青望着满身血迹的刘宪轸惊吓失声。 刘宪轸的状态很不乐观,他的脸被烧的滚烫,意识也已经昏迷。宋青青吓得脚软,恨不得自己此刻也一併晕了不用面对这一切才好,可是偏偏不行。只能强打起精神来,哭着打了水餵到刘宪轸的嘴里,不停地喊着刘宪轸的名字。 幸好刘宪轸还能自主喝水,宋青青看他滚动的喉结这才冷静下来,又从后院打了凉水来,湿了毛巾来给他降温。过了好久,刘宪轸终于悠悠转醒,「青青.......」 一听到他的声音,宋青青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她今天大概是把她这辈子的冷静都用完了,一见刘宪轸醒来终于受不住地将帕子丢进冰凉的水桶里,就是水溅到她的脸上,她也毫无知觉——就在刚才给刘宪轸降温的时候,她额前碎发早就湿透。 刘宪轸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青青,对不起了........」 「哇!谁要你的对不起啊。」宋青青越哭越委屈,一脑袋就扎到了他的胸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刘宪轸你快点好起来吧,只要你好起来.......呜呜呜,不喜欢我也没关系的.......我真的,我真的坚持不住了,我好害怕........」 刘宪轸看着她这幅被吓到的样子,而自己此刻却是如此脆弱却是连一个拥抱都给不了她,心里更是抽痛起来。 「对不起。」 他只能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知道有人会担心的话,就要照顾好自己啊!」宋青青在他怀里呜咽,不过也并没哭很久。她一向是龙捲风一般的性格,哭够了之后心情就爽了不少,反倒不服输起来。拿抹布抹了一把脸就准备出去找医生。 然而刘宪轸却叫住她,「别,明天再去吧。如今太晚了,害怕会引人注意。」 「那你怎么办呢?」宋青青担忧地望着他。 「没事,忍忍就过去了。」 刘宪轸只是微笑,他必须用尽力气才能显得笑起来毫不费力。 宋青青迟疑地在他身边坐下,又端了水餵给他喝。两个人面面相觑,没人说话。忽然宋青青像只探出洞穴的乳兔,坐在他面前的地毯上歪着头看他,小声问,「刘宪轸,你会死么?」 刘宪轸哑然失笑,望着她认真道,「本来要死的。但是你来了,我就不死了。」 「谢谢你,青青,你救了我。」 「我才不要你死.......也不要你谢我。」宋青青似乎很不满意他这个回答,单手托腮不满地望着他,「刘宪轸,我要你爱我。」 「咳咳、咳咳.......」饶是久经情场的刘秘书也没见过这般单刀直入的直球告白手段,一时间竟然无法招架,结巴了半天竟然找不到搪塞的理由。 有门儿。 宋青青悄咪咪地打量着他迟疑神色,当即决定再添一把火,上前一把抓住刘宪轸的手,「刘宪轸,你捨得失去我么?这样,你公平点说,不许骗人。」 「我美不美?」 「啊?怎么忽然说道.......」 「回答!」 「美。」 「那我有钱不有钱。」 「......有钱。」 「那你到底看不上我哪里?」 「我没有......我没看不上你啊。」 「那你干嘛拒绝我?」宋青青更不乐意了。 「青青,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刘宪轸有些惆怅,「你看看我这.......」 「我不会嫌弃你的。」宋青青连忙解释道,「我知道你没我哥有钱,但是没关系,以后咱们结婚了,你就来我家商行工作。你这么有能力,没人会说你闲话的。」 「.......额,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乐意?那也没事啊,我可以跟你过苦日子的。虽然维新政府的钱挺少的,但是我也有嫁妆。到时候多拿些来,想来我哥也不会说什么的。」 「不是,青青,你误会了。」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啊,烦死了。你明明、明明就是为我心动啊,为什么非要说我听不懂的话。」宋青青嘴一撇,又想哭了,「刘宪轸,我真拿你没办法了。我能做的都做的。为了救你,我第一骗我哥,我哥对我可好了,我要多少钱就给我多少钱,结果我还骗他。你不知道,我心里可难受了,我.......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青青,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你平平安安的,找个人成婚,生一堆孩子,平安富足的过一辈子。」 刘宪轸打断了她的话,「你说得对,我心里一直有你。可是跟你的外貌,你的家事都没有关系,我心里有你,总是会想到你,只是因为你是你。就算你没有钱,或者你毁了容,我对你的心意都不会变。」 「你,你才破相呢。呸呸呸。」 刘宪轸忽如起来的表白反而让宋青青自乱了阵脚,「干嘛忽然说这些话,不、不要脸。」 此情此景,刘宪轸哭笑不得。 可这也是她可爱的地方,是他爱上她的理由不是么? 忽然刘宪轸只觉得唇齿一暖,只见宋青青一脸羞臊可眼角又满是一股洋洋得意的样子,扬着下巴看着他,「是你先不要脸的,我也得占占便宜才行。」 第200页 「刘宪轸,你不许再丢下我。」 第115章 意外危机 安顿好了刘宪轸后, 宋青青并不敢多作停留,毕竟还有位明察秋毫的活阎王在家里等着。可这处宅院无人居住已久,只能保障他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暂时躲避日军的追捕, 然而这里面空空如也,别说药物了, 就是吃食饮水都是缺的。 刘宪轸怕她有危险, 只说没关系, 作势要起来赶她出去, 这才让将人赶走。 直到看不清宋青青的背影了, 刘宪轸这才像是支撑不住一般倒在床上喘息。为了安全,屋子里没有点灯。黑暗中只听得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天气炎热, 而他又尽是躲在阴暗骯脏的地方,如今兀自移到这干净住处, 伤口不觉痛痒滚烫起来,双眼也愈发沉重。 刘宪轸暗叫不好,想要支撑着去找些水来降温。可自己还没移动却听到了簌簌的脚步声。 屋外不止一个人。 刘宪轸顿时紧张起来, 可惜身子沉重移动不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大门被人一脚踹来。 然而关键时刻, 最后一丝力气也已耗尽。刘宪轸眼前一黑, 陷入昏迷。 徐公馆内也是气氛焦灼。 如今已是睡觉时间,徐敬棠从洗浴间出来,随手抓了一块毛巾来擦头, 一歪头就看见涌星正坐在床上发呆。 徐敬棠故意挨着她身边坐下,而旁边的女人毫无反应。 徐敬棠不满, 故意抬起屁股得寸进尺,有意把她往一边挤。而涌星仍旧一副沉思的样子, 任由他找茬,自己往一旁让位。 一拳打倒棉花上的感觉可不好受,徐敬棠郁闷,伸手就用湿哒哒的毛巾将她兜头盖住。 直到世界忽然一黑,四周都是徐敬棠的味道,涌星这才回过神来,气鼓鼓地将毛巾从头上拽下来往他怀里摔去。 然而徐敬棠却是就是抱着毛巾躺倒在床上,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似乎很满意她这幅样子。 「也不知道青青那边怎么样了。」 涌星忧愁地嘆了口气,又盘算着,「事发突然,天气这么热,伤口处理不及时,必定要发炎,到时候才是难办。」 徐敬棠宽慰道,「现在已经十点了,这中间过了好几个小时,无论宋青青那边经歷了什么,我们都能得到消息。而现在却毫无消息,就说明一切顺利,这才是最好的消息。」 涌星闻言,眉头却没有放松半分,「可我还是担心.......」 「......青青本就对人不设防,又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万一被人跟上她必定想不到的。」 涌星越想越后悔,不觉懊恼起来,「方才我真是煳涂了,无论如何也不该叫她去做这件事。更何况关心则乱,她必定是碰到了点什么才是。」 徐敬棠坐起来,将她搂紧怀里。涌星闭着眼睛,这才觉得微微颤抖的身体安静下来,只听到徐敬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涌星,你做的没错。诚然,宋青青不是个成熟的人选,但在这种情况下她是个最合适的人选。你方才也不是没看到,今日咱们屋外的便衣生生多出来了两倍,若不是你去找了宋青青,只怕刘宪轸此刻已经在宪兵队的牢房里了。」 「是这样么?」 「可不么,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徐敬棠的话如同一根定海神针,稳住了涌星正风起云涌波涛不定的内心。涌星这才长长唿出一口气来,脸上也露出几分疲惫,「或许我才是关心则乱的那个人吧。」 「你只是有些累了,」徐敬棠笑着摸了摸她的发顶,「涌星,我们谁都没法保证百分之百的胜算,能做的从来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可我总想多做点,」这话一出,涌星也被自己这天真的想法逗笑,不觉不好意思起来,「但我想你是对的.......」 徐敬棠感受着怀里的女人渐渐放松下来,还没来得及暗爽,涌星却忽然像飞弹似的弹了起来,「对了,还没有发报,电报,得赶紧跟组织反应!」 却又是被徐敬棠抓着领口按了下来,「好了,等你想到黄花菜都凉了。」 「你已经发电报了?」 涌星惊讶,旋即又放松下来。徐敬棠见她情绪稳定下来后,有意让她不再多想赶着她去洗漱。待涌星将自己收拾妥帖从浴室出来时,徐敬棠已躺在床上看报了。 见她掀开薄被上床来,徐敬棠翻过身去便关了灯来,谁知道却被涌星伸手按住,可旋即涌星又道,「算了,关上吧。」 灯光应声而灭,黑暗中徐敬棠伸出手搂住了她。涌星乖顺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发出平顺的唿吸声,但徐敬棠却知道她必定是睡不着的。然而此刻徐敬棠的心也是沉重的,即使两个人没有明说,但是两颗心却都因为同一件事而忧心。 于是谁也没有说话,黑夜里两个人只是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也不知什么时候涌星还是睡了过去,但睡眠质量并不好,一会儿觉得睡着了一会儿又觉得是白天她坐在宋宅里同宋青青商量如何营救刘宪轸。 她正紧张地焦头烂额之际,却忽然听到一阵刺耳的电铃声,原来是宋青青手边的电话响了,然而宋青青却恍若未闻,涌星想要上前接电话,可是腿脚却如同钉在地上,无论自己如何使劲儿也是无法动弹。 就这么挣扎着,梦就醒了。 然而电铃声仍然不停。 徐敬棠也醒了,他看了仍有些迷煳的涌星道,「这电话多半是找你的。若是找我,一定是接到书房来,不会打进客厅或是卧房。」 第201页 涌星点点头,可是两个人都迟疑了——时间尚早,为什么宋青青这么着急忙慌地找她呢? 涌星连忙接起,就听到宋青青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涌星,不.......」 「青青!」 涌星连忙打算,她双手紧攥着话筒,话语如同连珠炮似的从嘴里吐出,不给宋青青片刻可以插话的机会,「我就说了那本小说不该借给你,你只当是志怪小说,却不信这西洋人笔下灵异最是恐怖。怎么?怕成这样,需要我去陪你么?」 宋青青即使心慌难安,但还算有些理智,被涌星这番提点之后也冷静了下来,虽不明白为何涌星说话如此拐弯抹角,但仍顺着她的话稳了稳心神道,假意骂道,「陈涌星,你少小瞧人了!真以为我是三岁娃娃啊,被吓得不敢出门?红房子咖啡店,咱们那里见,我要当面把你这杀千刀的小说烧了才算解恨!」 「行了行了,知道啦。」涌星不耐道,「也就是你,一本小说竟然也能真情实感成这样了。」 等挂了电话,涌星才紧张地扭过头来对徐敬棠说,「不好了,应该是刘宪轸出事了。」 涌星连忙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来不及用早餐就要出门。徐敬棠将她送出门前,却将她拉回怀里抱住,「涌星,事实会比想像的要好一些的。不要紧张,如果局势控制不住,一定要找机会来警务处送消息。」 涌星回以微笑,沖他感激地点了点头后便戴着帽子出了门去。徐敬棠吃不下早餐,大门一关又连忙奔到餐厅的窗台旁望着陈涌星的背影远去。 徐敬棠心里奇怪极了,他从未有过一刻像此刻一般去担心这世界上除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甚至把那人的安危看得比自己都重要。他就这样站在窗台旁,直到陈涌星的背影消失许久,这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就看到了窗台上摆着的那盆白棉。 这盆白棉还是涌星连同梧桐弄里的行李一起叫人搬回来了,本是不值钱的物什又经不起折腾,徐公馆里谁都没注意它,却没想到它自己争气,撑过了刚开始的奄奄一息,如今竟越发茂盛起来。 徐敬棠不由地想起来,前段时间他喝醉了酒,站在路对面趁着还未熄灭的路灯灯光,抬起头看三楼窗台的时候。 而直到今天,他才忽然想到,这么多个日日夜夜里,陈涌星是不是也怀着他此刻这般担忧紧张的心情目送着自己远去,却从未有过只言片语。 大概是离别前的拥抱起了作用,抑或是经过休息之后逃跑的理智也尽数归位,黄包车停在红房子咖啡馆的时候,涌星已恢復了理智。 包厢里的宋青青朝她挥手,涌星笑了笑连忙快不上来。侍者有眼力见地赶忙帮忙关上了门,宋青青一见到涌星泪就下来了,但是仍旧紧张兮兮地悄悄问道,「能说了么?」 涌星原本也是紧张非常,却又被宋青青这幅可怜又可笑的模样给逗乐,安抚性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拉着她坐下,「说吧,我刚才检查了,这里很安全。」 宋青青这才放心道—— 「涌星,不好了,刘宪轸不见了!」 宋青青呜咽补充,「昨夜我哥在家,我不敢多在那里停留。等早上我哥一去商会,我就拿了药箱去见他,谁知道........谁知道.........」 「谁知道什么?别哭啊,快说。」 「呜呜......谁知道那里门洞打开,地上都是血迹,被子乱糟糟地团在地上,哪里都找不着刘宪轸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预警!前方长篇碎碎念,介意的小天使关闭有话说哈! 啊,好久没有更新了啊。最近生活上有很多事,其实思想上也很懒惰,但是看到小天使的留言又会觉得这么长时间不更新实在不好意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对写作这件事产生怀疑了。说到写作,这好像是我为数不多是除了吃饭睡觉以外坚持的最久的一件事了。初中的时候开始写日记,写小说,全都写在本子里,完全是为自己而写的,哪怕只有自己知道也觉得很快乐。可明明现在签约了,有人来看我的文,应该更开心不是么?可是结果恰恰相反,有时候看着榜单上的文,又回头看看自己的文,心里只剩下怀疑和否定。我一向是个不擅长自我肯定的人,对于看重的部分更是试图通过漫不经心来掩饰自己在乎得不行的内心......明明有认真去写,那好像都是些不怎么讨人喜欢的故事otz我大概总是在做无意义的事吧,这几天这年头老是在我心里盘旋,于是什么也写不出来了。从前写到凌晨三点都很开心的事在我心里竟然成了负担,感觉实在是很伤心233333这几天也算是给自己放个假吧。毕竟我这个人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即使故事已近尾声可以草草结束,但是还是做不到,还是想一点点慢慢来,既然开了头,结尾也得好好告别才行哈哈哈。不过最近我也想明白了,或许写作对我的意义不是俗世的意义,它是我对自己平凡但不平庸的人生里的唯一证明。感谢在20200513 21:02:41~20200522 21:14: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6章 单刀赴会 「喂!你干嘛跟个木头一样啊!好歹说句话啊!刘宪轸......刘宪轸会不会被日本人抓走了?」 宋青青瞪着涌星, 那架势像是涌星才是那个扣押了刘宪轸的幕后真兇似的。 第202页 涌星无奈,但思及她今日表现,其理智程度已经超过了她的想像, 于是也任由她在包厢里发疯, 等她自己渐渐冷静下来后才不疾不徐道,「如果刘宪轸是落在了日本人的手里, 你觉得自己还能坐在这儿跟我说话么?」 宋青青愣住, 过了一会儿才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望着涌星激动道, 「你的意思是, 刘宪轸不是被日本人抓了?」 「我可没这么说。」 涌星呷了口咖啡, 趁宋青青还没恼羞成怒挥起拳头的时候连忙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很大程度上可能不是日本人, 但是如果真的是日本人的话,那你我的出境必定是最糟糕的。」 「什么意思啊?」 「简单来说, 你,在营救刘宪轸的那一刻,就成了日本人的鱼饵。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这就是他们放了你出来的原因。」 话音未落, 宋青青的脸却是震惊地毫无血色, 「那.......那你既然识破了他们的诡计,何必还要出来赴约呢?这样你不就暴露了么?」 涌星笑笑,似乎浑不在意, 「如是当真被日本人发现了,那必定是你在路上漏掉了什么细节。日本人一向是鼻子灵敏的猎犬, 与其任由他们循着味道查出更多的秘密,倒不如我以肉身做耳, 既能给人以警醒,也可断掉这条线索。」 涌星说着,脑海里却想起徐敬棠在她身边熟睡时沉静的侧脸。 「可是,我方才一路过来,却愈发觉得可能并不是日本人发现他。」 涌星继续道,「倘若日本人有意抓捕,这路上的便衣应该只增不减才对。我这一路上判断过来,却发现与平日里无异。」 「你确定么?」宋青青紧张地望着她,「涌星这种事可不能胡说的!」 「确不确定的,等我回家就知道啦。」 涌星又让宋青青将昨夜她的一切行程都尽数向自己汇报,细细思量了片刻后才道,「无论是哪路神仙,我不信能一点破绽都没有。」 涌星将宋青青故意带来掩人耳目的小说装进了自己的手包,离开前又嘱咐道,「你也回去吧,最近多邀请些朋友来家里玩,只当是什么都不知道。」 宋青青追到门口,忍不住又问道,「那他呢?他怎么办?」 涌星安抚道,「放心吧,无论是谁抓了他,都不会让他死的。不然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只怕他们比我们还要上心地救治呢。」 涌星拦了辆黄包车,沖宋青青笑了笑便离开了。宋青青望着涌星离开,似乎还有什么想说却自己也理不清头绪。一旁又侍者前来搭话,反倒将她下了一大跳,宋青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又没叫你,你来做什么?」 侍者冷不丁地被人训斥一顿,心下也是不满,扭头就要走,谁知道又被人叫住。只听宋青青颐指气使的声音响起,「去,给宋宅去电话,叫车快来接我。」 涌星坐在黄包车上,等走出去一段时间后才扭过头来往后望去,果然只见后面有一辆空空的黄包车跟在身后。涌星坐直身子,俯身对埋头赶车的黄包车夫道,「叨扰,换条路走。」 涌星有意确定那人究竟是不是跟踪自己,但几次换路之后发现无论如何也甩不掉身后的黄包车夫。她心里已有答案,于是故意在一小巷子处下了车,而后面跟踪的黄包车夫一时没注意过来,正撞到涌星的车后。 「没长眼啊你!不许走,不配我车子不许走!」 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竟会撞了车。那真黄包车夫却是生气了,骂骂咧咧地抓着后面追尾的假黄包车夫不撒手。这真黄包车夫一身腱子肉,浑身上下被太阳晒的漆黑,往这一站就跟座大山似的。 那假黄包车夫怎么敢跟他硬碰硬,支支吾吾地几乎快有露馅,还是赶忙掏出钱来了事。谁知道这真黄包车夫却是嘴硬心软,大家都是底层人物,深知生活艰难,见他掏了钱出来气消了之后竟然又说不要了。 涌星从那跟踪的假黄包车夫手里拿过钱来塞进他手里,「让你拿着就拿着,这样,我做他车走,你去修车,这大热天的也不必在这掰扯了。」 如此才打发了那车夫。 见巷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涌星脸上笑意才散尽,她抬脚上了黄包车,望着那车夫并不说话。 车夫经歷这么多已经有些慌了神,但还是笑着掩饰,「太太,您去哪?」 涌星闻言却笑了,只是黄包车夫望着她的笑意却是愈发心里没底起来。 以前的女人天然一副弱质风流,是典型的中国女人,光是往车上一坐就生出一股弱不经风的姿态,别说男人了就是女人见了也要心生怜爱。 可偏偏生了一副细长眉眼,笑起来还不觉得有什么,可当她面无表情的盯着人看时便如同一柄利剑直插人的心房,总觉得什么心思都会被她那双眸子给偷了去。 「都到这个地步了,没必要再装了吧?走吧,你背后的主子必定是想见我,不然也不会费心让你跟我这么久。」 涌星坐在车上,黄包车忽而拉起,她的心也七上八下起来,尽管已经心里有了准备,但是一想到即将要面对的未知,还是会有些紧张的。而且涌星不晓得自己是否还会有机会再见到徐敬棠。 也不敢想像如果徐敬棠回到家后发现她不在,又会是怎样一种状态。 这本应该是很普通的一天不是么? 第203页 此刻正是半上午,街上正是最热闹的时间段。涌星所在的黄包车混迹在人流中,不紧不慢地跑着。酒楼里传来了大师傅准备菜餚的香气,街上有人买花,在往前又是一农妇挎着个篮子,周围有一圈小童围着,那农妇似乎是被烦的受不了,掀起篮口上的白布,便有两只小黑狗钻出头来,小童们发出满意的惊唿。 这就是最平凡的一天啊,只是跟涌星没有关系罢了。 涌星来不及多想,便发现这车夫竟拉着她往郊外赶去。她并不知道宋青青隐藏刘宪轸的私宅在何处,但是根据方才宋青青对她的描述,竟然渐渐和视野里那唯一的一处小院联繫在了一起 涌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了——为什么,这黄包车夫会将她又带回刘宪轸的藏身之地呢?难道只是为了示威? 这股奇怪甚至沖淡了这车夫没有直奔日本宪兵队的快乐。 黄包车在院口停了下来。黄包车夫伸手往门内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之后便不再说话。 涌星心里打鼓,却不愿被人看出,咳嗽了一声便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 进去后才发现这屋子果然陈旧,破败倒也不至于,但的确如宋青青所说缺乏基本物资。刘宪轸盖过的被褥还散落在地上,涌星低头查看的空档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巨响。 涌星连忙扭头——原来是房门被大风吹上的声音。 她站起身来,还没来得及长舒一口气忽然后脑勺一凉,一个圆咚咚的玩意儿顶住了她脑袋。 涌星知道,那是枪管的触感。 嵴背忽然僵直,涌星不敢轻易动作,但也并不急着开口,目光微垂,望着地板上的影子沉思。 是个个子很高的男人。 涌星有些紧张了——很显然身后的男人十分谨慎,若不是性格使然,那必定是十分重视这次行动——她竟然无法从他身上获取任何味道。 任何事物都有味道,鞋油,衣物,除非是经过了特殊处理。 涌星心里更没底了,电光石火间她详装过于紧张一脚踢在了旁边散落在地的杯子。果不其然,身后传来了男人不耐烦的声音。 「陈涌星,别跟我耍花样。」 涌星的心骤然归位,而背后那人却也像是注意到自己粗心忘形而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宋先生,您若是有事找我跟青青说一声就好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涌星清冷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宋雁声听在耳朵里却觉得刺耳非常。他本想好好吓唬这女人一番,好叫她少在他们宋家上花费心思,却没想到自己却着了她的道,反暴露了自己。 于是也懒得掩饰,冷声道,「陈小姐,不说青青还好。既然你主动提了,我少不得跟你废话两句。」 即使威胁,但话从宋雁声嘴里说出来又平添了一丝气定神闲的贵气,连杀气周围都被裹上了一层礼貌的掩饰。 手枪在修长的食指上转了个圈,重新回到枪套内。 宋雁声冷笑,「陈小姐身上背负着什么任务,又有什么信仰,这些本人一概没兴趣知道,只是希望您明白一件事——你和你的组织就是闹翻了天也跟我宋家没关系,而民族英雄陈小姐你,把我们家青青搅和进来,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第117章 昏睡 宋雁声仔细地观察着面前这个狡猾的女人, 他平生一向不屑于通过掌中猎物的脸上来获得捕获的快感。金钱堆砌出来的修养将他培养成了一只猎豹,优雅动作间便可将猎物置之死地,从不失去体面。 但他讨厌被人算计的滋味。 而面前这女人显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游走在他的界限周围。 先是将林洵裹挟进去, 继而又是他唯一的妹妹, 就连他自己都三番五次地被她那个背后的组织进行所谓的「拉拢」。 宋雁声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陈涌星如此排斥,是因为她屡屡试探自己的底线, 还是林洵已近两月消息全无, 抑或是他思想不受控的发生了震动让他对目前获得的一切感到惶恐? 宋雁声自己也不明白, 却也来不及细想。众人都道他是人中龙凤, 是宋家几辈子修来的天降紫微星, 挽大厦之将倾,凭一人之力重建大丰商行。可又有多少人知道这背后他却是牺牲了多少才换的如此成就。 他不是赤脚走在河边的流浪汉, 生不出潇洒快意的作态。 开始本不打算出手,却看陈涌星愈发得意忘形, 明知道宋青青胸无城府却将她裹挟进这危险漩涡内,是而打定了主意,此番一定要给她些教训。 却没想到陈涌星这女人软硬不吃, 他冷,她语气比他更冷, 听他如此威胁之后不咸不淡道, 「宋先生好会扣帽子,只是这扣帽子也得有证据的,我倒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打过青青的主意。」 话音未落, 便觉得喉头一痛,只见宋雁声的大掌已狠狠钳住她的脖子, 涌星不觉想要翻白眼,憋气的同时总觉得自己像只即将被扭断脖子的长颈鹅。 「陈涌星, 别以为你背后靠着法租界,我就不敢动你。」 宋雁声的目光骤然冷峻,平日里那副斯文得体的假象被尽数撕去,赤.裸裸的杀机在昏暗的光线下暴露无遗。 涌星决定见好就收,抢在自己脖子被掐断之前赶紧把该说的都说了。 「得了吧!你妹什么德行你不知道?」 第204页 「?」 忽然而来的暴躁让宋雁声有些措手不及,涌星连忙又道,「你妹那二世祖啥都不会就会花钱的德行不就是你宋行长一手培养出来的么?要不是她自己乐意,我说得动她么?我奉劝宋先生最好还没对谁动手,不然到时候别说是法租界找你麻烦了,估计青青就能闹得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说的是一气呵成大气磅礴,话音一落涌星都佩服自己了——被人掐着脖子还能不换气地一条过,就是哪天她被人丢进海里了估计都能凭藉自己惊人的肺活量力挽狂澜。 「陈涌星,别跟我耍花样。」 宋雁声松了手,涌星受不住地跌落在床上,捂着胸口不住地咳嗽着,「宋先生要是不信,自己去查就明白了。再说了,知妹莫若兄,青青的确胸无城府,可打得一手好算盘,若不是她自己乐意,怎么可能做这赔本的买卖?」 「那也是你引诱她,向她泄露了风声。」 「宋先生,你到底懂不懂女人?」涌星惊讶地望着宋雁声,「诚然,我是告诉了青青。可若不是青青神女有意,我何必透露这些给她。我们女人一向是跟你们男人不同的。」 涌星嘆了口气道,「男人一向为重情所不齿,而女人却多是因爱而生。宋先生或许以为我从始至终都是在利用青青,然而在我心里,青青却是我来沪市后交到的第一位朋友,或许性格不同,但多少是有情谊在的。」 「哼。巧言令色。」 宋雁声却不卖她的帐,坐在椅子上望着她这幅怅然若失的模样,修长的手指在把手上敲出不耐烦的声响。 涌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确定刘宪轸是被宋雁声绑走之后,她心里的大石算是落了一半。况且她已告诉了宋雁声宋青青对他心有所属,宋雁声即使不承认也势必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也不想再多停留,「宋先生还有什么想了解的么?或许青青比我知道的更多。」 她直起身来,「我可以走了么?」 宋雁声不语。涌星直接起身离开,门口的便衣想要拦截,但看宋雁声并没有阻拦于是也放了涌星离开。 涌星一出了院子就在心里大骂了宋雁声一顿,望着四周这荒郊野外叫苦不迭。眼下这附近皆是田野农庄,已无半分城市样貌。而很显然宋雁声没有将她送回的打算。 涌星自从出了院子来之后便觉得小腹有些许绞痛,方才紧张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出来后这痛感竟愈发强烈起来。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随便靠着一颗树上,低头闭眼忍受。 只觉得双腿间有些湿润。 是来月事了么? 涌星有些疑惑,她的月事一贯不准,不知是幼时少女初潮时并未保养的缘故,她的月事一向是随缘拜访。涌星暗叫不妙,生怕真如她所想那玩意儿在这档口来了,届时脏了衣裤只怕是更加难堪。 不过幸好只是一瞬间的感觉,待腹部绞痛慢慢消散之后,身体好像也恢復如常。涌星朝着背后的宅院呸了一口,直起身来往城内走去。 等到涌星好容易走进城郊的时候,已经过了两个小时。直到再次听到沪市小贩的叫嚷声后,涌星才发觉自己浑身酸痛,恨不得此刻就躺在大街上睡上一觉,于是赶忙拦了辆黄包车。一赶回徐公馆,直接回房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昏沉,徐敬棠回到家后发现她仍旧埋头与床榻间发出绵长的唿吸。 徐敬棠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还从未见过涌星赖床的模样。他总怀疑涌星的身子里埋着一只闹钟,不然为什么每次总会比床头的闹铃还要早起五分钟。 他坐下来,从床头的玻璃花瓶里抽出一支铃兰清扫她的鼻尖。 花瓶里的花是新换的,花束上还粘着露水。滴到涌星的鼻尖上又痒又凉,惹得床上的人还在睡梦里就打了个喷嚏。涌星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打喷嚏,稀里煳涂地睁开眼睛,就看见模煳的人影在眼前笑。 「别闹.......我今天好累.......」 涌星喃喃道,伸手想要抓住男人胡闹的手,她并未使劲儿,只是在空中胡乱一抓,没想到正抓着那花蕊,不觉手中更加湿冷滑腻,迷迷煳煳地把手放到脸旁,又觉得满世界都是铃兰破碎后汁液的香气。 「再累也得起来吃饭啊。」 徐敬棠拉她起来,「看你这样子,是事情还算顺利咯?」 涌星撒娇似的哼唧着赖床,听到他的声音也笑了,「还不赖,反正让他们宋家人自己解决好了。」 徐敬棠拿了丝带帮她绑头髮——涌星的头髮有些长了,可却未有空去修剪,平日里细心收拾一番倒也看不出什么,只是经过她这一睡就显得乱糟糟了。 丝带很滑,徐敬棠试了两次就没了耐心,结果发现涌星白皙的脖颈上却是赫然四道红痕,不觉紧张起来,「怎么搞得?」 涌星本不打算告诉他的,却也没想到他眼尖至斯,含煳道,「都是误会,也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 徐敬棠的语气骤然冷却,「宋雁声弄的?」 涌星见瞒不过去便点头承认,少不得又将之前发生的事尽数告诉了他。徐敬棠的脸色愈发深沉起来,涌星看着心下惶惶,又知他处境如履薄冰便不想让他节外生枝,于是决定牺牲自己的肉.体——闷头倒进他怀里撒娇道,「肚子疼,吃不下。」 第205页 「肚子又怎么了?」 徐敬棠紧张,涌星暗自笑他这啥样,「大概是来月事了。」 「哦,这样啊。家里东西还有么,没有我去买。」 「什么东西啊。」涌星没搞清楚。 「你说什么东西啊,就是你们女人专用的。」 「嘁。」涌星故意羞他,「你倒是会开空头支票。你去买?你不嫌晦气?」 「没事,我叫元空去买。晦气也是他晦气。」徐敬棠似乎情绪有些低落。 「哼,男人。」涌星捏了他一下,像是注意到他的情绪似的又问,「怎么,好像有点失望啊。」 「对啊,老子失望透顶。」 「这有什么好失望的。」涌星疑惑,「女人不来这个才奇怪呢。」 话音未落徐敬棠就一反局势将怀里的女人扑倒会床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闷声道,「陈涌星,你说话不算话。」 「什么说话不算话?」 涌星着实疑惑了,结果怀里的人却先是害羞了,支支吾吾半天才道,「你答应了要给我生孩子的。」 竟然是为这个....... 涌星哭笑不得,「帮帮忙啊督察长,生孩子又不是用嘴生,我上个月答应你,不可能下个月就有了啊。」 「再说了,这种事要靠自己。」涌星笑嘻嘻地伸出手指点着他的胸膛,「没成果的时候不要老从别人身上找原因,多想想自己有没有努力。」 「太太教训的是,」徐敬棠坏笑,手脚立刻不老实起来,「看来我还是不够努力,竟还得太太如此这般拐弯抹角地提醒我。」 「谁提醒你啦!我是........」 「先生,太太,你们在楼上干嘛吶,饭菜要凉啦。」 阿红好奇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涌星当即红透了脸,立马推来了徐敬棠,嗔道,「没正形,走啦,去吃饭。」 第118章 空袭 阿红奇怪地看着餐桌前危襟正坐的两个人。 涌星伸手在桌子底下拧了他一下, 徐敬棠连忙咳嗽了一声,「阿红,有事么?」 阿红奇怪道, 「先生太太, 饭菜都要凉了,您们怎么还不动筷?」 涌星这才回过神来, 连忙拿起筷子就夹起来。徐敬棠一向是心理素质极好的, 此刻见她这幅害羞模样更是心情大好, 不觉低笑出声, 直到感觉脚被人重重地踩了一下后才笑着对阿红道, 「好了阿红,谢谢你的饭菜, 这里已经没什么需要忙的了,你可以回去了。」 阿红还是姑娘家, 自然不懂这夫妻间的暧昧氛围,虽然奇怪,但知道不该多打听僱主之间的事, 于是清扫好厨房后便自行离开。 第二日,宋青青又来找了涌星的时候, 她刚从楼上下来喝汤。见到客厅里端坐的宋青青时, 涌星不觉有些害羞起来——虽则如今早已是无需他人管理的年纪,可是涌星还是对「睡懒觉」这件事抱有一种奇怪的羞耻心。 她本不晚起,最近却不知怎么了, 睡眠质量得到了突飞勐进的提高不说,每晚更是脑袋一沾床就睡着了, 连带着徐敬棠近来对她都是怨言颇多。 「我见是宋小姐来了,就请她先进来了。」 阿红看出了她的惊讶, 在一旁不觉有些侷促地搓了搓手,「太太.......」 「没事,你忙去吧。」 涌星友善地待她笑笑,在餐桌前抱歉地对宋青青指了指面前的餐盘,「我还没吃早饭,不介意吧?」 宋青青连忙从沙发上转换阵地,坐到她的身边来,「要不也给我盛一碗吧,出来得急,有些饿了,嘿嘿。」 阿红连忙给她乘上一碗,极有眼力见儿的退回了厨房,不再发出声响。 还是为了刘宪轸的事。 涌星听完宋青青一通毫无营养的长篇大论之后,惊讶地望着她,「奇怪,他什么都没告诉你么?」 「谁?什么东西没告诉我?」 宋青青警觉。 涌星将刘宪轸实则是被她大哥绑走的消息告诉了她,又笑道,「这才是大水沖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她本是心态轻松,有意逗宋青青。谁知道平时不经逗的某人听了这消息后,脸上却没有轻松一些,喃喃道,「掉到我哥手里,跟掉到日本人手里有什么两样。」 「这话是什么意思?」 涌星有些奇怪,然而宋青青却是面上流露出懊恼神色,不愿再多说什么了。涌星却不觉有些紧张起来——宋青青到底在掩饰些什么呢,又结合宋雁声对她的态度,不觉心里更加紧张,可言语间只当做不在意,宽慰道,「好啦,宋先生虽然人看起来很兇,但是对你却是不一样的。他怎么会任由你伤心呢?」 然而涌星的话显然并无多大作用,自打听说刘宪轸被宋雁声关押之后,她便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 涌星也是许久未曾听到林洵的消息,于是又像青青打听起来。说起林洵,宋青青也并不知道她的近况。 「真奇怪,她许久没信来了。之前都是每月一封,雷打不动的。」 宋青青说着说着又害怕起来,「涌星,我最近心慌地厉害,你说阿洵一个人在外面,会不会......」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阵低沉的嗡鸣声由远及近地从屋顶传来,声音沉重,频率又高,像是想要穿透人的耳朵震碎人的心脏一般——是轰炸机飞过的声音。 这声响连同尖锐的警报声在如今沪市百姓的生活中已是常态,甚至轰炸机的声音都不如警报声来得吓人——毕竟警报声响起才意味着或许会有空袭。 第206页 然而今天实在运气不好,还没等松口气警报声已经响起。 涌星与宋青青二人无奈对视一眼,宋青青三下五除二地将馄饨吞下肚去,拉着涌星就要离开。阿红还在厨房里煲鸡汤,涌星急匆匆地换了衣服出来却发现她还围着围裙在灶台前忙乎。 「阿红,快走啦,警报响了没听到啊?」 宋青青笑嘻嘻地跟阿红打趣。 「哎呦呦,宋小姐您跟我家太太先走呀。这警报天天响天天响,那炮弹也不一定会落下来啊。鸡汤一定得小火,我先收拾一下,一会儿再去也来得及!」 阿红这话倒是不假,空袭警报几乎每天都会在沪市的城市上空响起,但多数都是假的。而沪市市民们也多是从一开始的诚惶诚恐慢慢变得麻木起来。 「还是小心点好呀,鸡汤做坏了又不怪你。」 涌星下了楼来,走到门口也笑了,「我这个人长了个笨舌头,什么鲜啊甜啊的是一概尝不出来了。偏你是是个较真儿的,到时候别人再传出来徐家苛责你,空隙的时候还得煲鸡汤,我可真没法在沪市待了。」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三个女人都笑成了一团,阿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太太放心,就是别人这样说,我又不是没长嘴,我也会维护太太的呀。」 「真是好甜的嘴,涌星,我要是你,我就给她涨工钱!」 宋青青看热闹不嫌事大,在旁边撺掇。阿红连忙笑着推脱,「诶呦呦,太太给我的工钱已经够多了,每次去菜场见到江太太家的,人家都可羡慕我来着。」 「江太太?哪个江太太?」宋青青眼珠一转,嗤笑起来,「我知道你说的哪个了,她呀酸得很,她家先生就是个小科员,她偏仗着自己的才气非得要当各式沙龙的座上宾,啧啧,听说她先生的衬衣里头都打补丁嘞,能大方才鬼了。」 「好啦好啦,都什么时候了还说闲话。」 涌星也不管阿红了,拉着宋青青往外走,「阿红,一会儿赶紧到街东边那个防空洞来,那个又近,前几天还扩了好多,别去南边那个。」 关门的时候听到剁菜的声音跟阿红答应的声音传来,「知道啦,太太。」 街上都是往防空洞去的邻居,显然大家也对警报熟悉非常,边走边聊着,并未十分紧张。街边还有卖红糖藕的,空气里都是被红糖和滚水腹膜后变得柔软的藕香。 宋青青扭过头来,而涌星也十分有默契地同时扭头望着她。四目相对,两人的脚步一起跑偏,在摊位前停了下来。 小贩将紫粉色的藕块放在白瓷碗里,专门从锅里挑了红枣放进碗里,又拿了两只配套的瓷勺放在碗边,「诶,小心烫啊,我这摊就在这儿,一会儿小姐们吃完了再还回来就得了。」 宋青青抱着碗嫌勺子碍事,只拿了一个,两个人就着一只勺子嘻嘻哈哈地往防空洞走去。藕炖的恰到好处,红枣的香气,红糖的甘甜早已尽数融进藕里,连汤都粘稠地像是藕粉沖泡一般。 两个人正吃得尽兴,嘴巴都是黏黏煳煳的,笑起来嘴角都扯得有些疼。 忽然地勐烈地发出了一阵震颤,紧接着就是石破天惊般的爆炸声。宋青青一个踉跄,滚烫的汤水洒在胳膊上,胳膊立刻就红了。可还没来得及唿痛,就听到后面有撕心裂肺的声音传来—— 「日本人丢炸弹啦!快跑!!!」 紧接着是一声紧过一声的炮火声,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死神不断逼近的脚步。 「走啊!」 涌星拉了一把宋青青,宋青青这才回过神来,两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没命地跑进来。奔跑的时候,似乎有飞扬的尘土颗粒打在脸上,可是在这一刻都变得不真实起来。等到黑洞洞的人满为患的防空洞内之后,这才有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放空洞里人挤着人,空气极其不流通,间或有孩童哭闹,吵得人头痛欲裂。这若是平时,早就要吵起来了。然而此刻防空洞里安静极了,只听得到石块落在洞顶的闷响。所有人都像是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庆幸里无法自拔。 「这小日本,还他妈来真的。」 终于有人声了。紧接着又有人附和,此刻洞里有人开始闲话起来,渐渐地又有点人气儿了。涌星缓了过来,扭过头来看着宋青青,却看到她手上还紧紧地攥着那只白瓷碗。 两个人噗嗤一声低声笑了出来。 「涌星,我们这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宋青青靠在墙上,也不在乎这土墙满是灰尘会弄脏她新作的绸缎旗袍。她现在只想找个角落好好喘口气。 「两次。」 涌星笑眯眯答。 「什么两次?」 宋青青奇怪。 「你忘了?在政府大楼.......」 「不许提不许提!」宋青青伸手堵她的嘴,「那次我太丢人了,咱们都忘了,就当没发生。」 防空洞内的气氛渐渐又热络起来,不一会儿功夫便有年轻男子走过来邀请她们二人出去一起喝杯咖啡。涌星伸出戴着婚戒的左手,年轻男人立刻作失望状,但仍旧得体地邀请她们去喝一杯。 都是很可爱的年轻人,滑头的恰到好处,还体贴地填补了涌星初为人妇后的心理落差。 宋青青今天也没什么心情喝咖啡,收到拒绝后那两位年轻男子便悄然离开。宋青青笑嘻嘻地给他们送去一枚飞吻,忽然手被人抓住,只见涌星紧张地望着她—— 第207页 「糟了!阿红!」 「阿红不在这里!」 第119章 笑 又是一轮轰炸来袭, 不时有碎石土块落下,人们随着震动发出一阵接着一阵的惊唿。 「你—说—什—么—?大—声—一—点—!」 宋青青听不清楚,扯着嗓子问道。涌星紧张地拉着她的手, 又道, 「阿红!是阿红,她不在这, 你有看到她么?」 「她还没来?」宋青青也是吓了一大跳, 但天性乐观并没有当回事, 反而嘲笑起涌星大惊小怪起来, 「说不定她没到这来呢, 一会儿出去再找她。」 可涌星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她们所处的这个防空洞算是离徐公馆最近的一处了,在匆忙赶路的人的下意识里, 这里一定是首选。 然而阿红却不在这里。 这次忽如起来的空袭却持续地比任何一个人想像中的都要久,差不多一小时之后, 防空洞外的轰隆声才渐渐消沉下去。有人出去洞外查看,却听到洞外有人大骂起来。 洞内渐渐空了起来,空袭刚过, 所有人都忙着跑回家去确认亲人是否安全。 涌星二人出了阴暗的防空洞,站在这天色大亮的街道上, 心情却并未改善多少。她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的街道满是狼藉,枝叶碎石以及被炸地半边焦黑的老树就这样在街道四处东倒西歪着。 空气里满是火药味,尘土味以及如同阴影一般不起眼却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宋青青紧紧地挽着涌星的胳膊, 拿还没还的瓷碗挡在脸前不敢看街上这混乱的场景。整个城市已是千疮百孔,天空被浓烟遮盖, 地上满是残骸——楼的,树的, 还有人的。 涌星的承受能力比宋青青好些,面对此情此景竟也有股反胃感从胸口顶上来。此时这一片区都刚刚经过了轰炸,任何交通工具都已切断。即使涌星心里暗暗担心家里的密室在这场不在计划内的空袭时间内暴露出来,却也只能先带着宋青青回公馆去,等她家里人来接了。 身边都是哭天喊地的叫声,右手边就是一个浑身是土的女人抱着一没了半边身子的男人,那男人如同破布似的搭在她的身上,浸红了女人的半边身子。 涌星的心抽痛了一下,下意识地响起徐敬棠却又像是有什么忌讳似的赶忙将他从自己的脑海里赶走,好像她身处的位置如此危险,危险到连他出现到自己的脑海里都是一种拖累。 好像「不去想他「这件事,在此时此刻也成了一种最易上手的虔诚的保护手段。 宋青青即使闭着眼睛也是煎熬,周围民居里人们的哭喊和伤者痛苦的无意识的呻吟都让她浑身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她一向是不拘着自己的脾气的。 为什么?因为她有撒野的资本。然而此时此刻,宋青青却乖顺地像一只没了母亲的幼犬,于这修罗场一般的乱世内,像是直觉一般的,她只闭着眼,逼着自己耳朵里只有涌星脚上那双半旧的玛丽珍鞋踩在地上的声音。 哒,哒,哒,哒,她走的坚定,一声接着一声,是宋青青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忽然,脚步声停了。 「怎么了?」 宋青青杯弓蛇影地问了一声,然而涌星却没有回答她。到底是没耐住好奇,宋青青小心翼翼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来,她先从脚边看去,一点点地往外延伸——先是那双半旧的玛丽珍鞋落入眼帘,紧接着就是脚边破碎的白瓷碗碟。 那瓷片的碎片上正印着一朵鲜红的杜鹃花,同宋青青手上紧抓着的那碗边有着同样的花型。 宋青青不敢置信的睁大双眼,只见那汤桶散落在地上,浓稠的藕汁洒在地上,粘稠地流出一个不规则的原型,而那伙计的手却挂在桶边,垂在汤里,表面被烫的红肿捲曲。 而那伙计的身子却不知踪迹。 「呕.......」 宋青青将碗塞进涌星的手里,慌忙捂住嘴扭弯下腰就开始干呕起来。 涌星却并未有明显反应,只是将那碗轻轻地放在那滚倒的汤桶旁。这动作有些奇怪,不过这兵荒马乱的时节下并未有人有经歷分旁人一眼。 瓷碗的白刺痛了她的双眼,涌星转过头来僵硬地帮宋青青拍起背来。 旁边就是公共电话亭,亭子的玻璃门已经不见踪影,涌星尝试地拨打了一下——听筒里好无声响,看来这一片的电话线路都被破坏了。 尽管猜到了,但是听筒里毫无声响传来的时候涌星还是下意识地有些失望。宋青青惨白着脸拉着她,语气里已带有哭腔,「涌星,我们快回家吧。我想回家了。」 涌星点点头,然而她们两个却没一个知道前方还有怎样一个大礼正等着她们。 直到看见阿红倒在家门口五十米的地方。 她通身没有明显伤痕,只要腰上没摘的围裙昭显着方才的混乱与匆忙,然而面容沉静地却如同只是睡着了一般。 「阿红?」 宋青青脸上难掩讶异,正想上前却被人拦住。涌星兀自上前刚一查看,便觉自己被一大钟罩住,冥冥中不知谁将大钟敲响,只剩她进退不得头脑一阵嗡嗡钟鸣不消。 「涌星?涌星你还好么?」 宋青青紧张地搂住她,结结巴巴道,「......说不定,说不定她是晕倒了。汤姆医生对这种眩晕症很有心得,等我给他去个电话.......等我.......」 第208页 「不用了。」 涌星平稳的声音传来,若不是她唇无血色,宋青青当真要以为她此刻心如止水毫不在意了。 「没救了,脖子断了,估计是被碎石砸的。」 涌星抬起头查看起徐公馆来——徐公馆的房子还算结实,窗户全部炸碎了,屋顶似乎有破损,但是整体结构完整。然而涌星本该轻松的心情却被风吹的了无痕迹了。 「这怎么可能呢?」 宋青青不敢置信,吓得连泪都落不下来,「她......她看起来.......反正就是不会的。」 涌星明白宋青青的意思,即使她已然语无伦次。 宋青青觉得阿红没有死,是因为阿红神色太安详了。而且她衣冠整洁,连头髮都意思不乱,就好像跌了一脚没来得及爬起来而已。 她这样干净安详,别说跟街上那些没头没胳膊的尸体相比了,她甚至连血都没流。 宋青青第一次知道,脖子断了,人就没了。 就这么脆弱,一瞬间的事而已。 无论你想不想得到,接不接受。 死亡不会跟人打商量的。 宋青青终于哭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生活被打破了,或许这才是真实的生活,而她从前从未真诚的生活过。 她逛街,参加沙龙,在维新政府里消磨时光镀金,走在路上遇到乞丐赏他俩钢镚就自以为善良关怀了。宋青青这一天才感觉到自己伪善,她享受着一切旁人享受不到的待遇,甚至用自己从未创造就得到的资本去彰显自己的仁义道德,这就是伪善。 她此刻落下的泪水,和在得知面前的人已经死去时停住的脚,都是伪善。 涌星此刻来不及注意她,她上前一步去搂起阿红的尸体。可是看样子阿红已经离开一段时间了,尸体已有些僵硬,涌星忙得焦头烂额但还是无从下手。 「涌星......你抬不动她的.......」 宋青青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涌星愣住,过后又继续摆弄阿红的胳膊试图让这根毫无力气的手臂可以搭在她的肩膀上,半饷才道,「那我能怎么办?」 「看着她暴尸街头么?」 话音未落,却听到身后的女人传来愈发急促的唿吸声。涌星嘆了口气,她并不责怪宋青青的无动于衷。宋青青和她不一样,她自小就锦衣玉食,忽然遇到这种事,退缩也可体谅。 想明白了涌星也并不期待什么,却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尖叫—— 「啊!!!!!」 涌星吓了一跳,皱眉瞪眼地歪头望着宋青青,想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结果宋青青却是一脸发泄过后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一挽袖子,长腿一迈就迈到了涌星的面前,「抬!陈涌星,我一定是上辈子是你杀父仇人,不然这辈子不能栽在你这!」 涌星失笑,也不多什么。两个人费了半天劲儿将阿红抬进来房内,涌星拿了件新床单盖在了阿红的身上。就在床单即将盖住阿红的脸上时,手却被宋青青拦住。 「涌星,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是我还是不相信。」 宋青青觉得此刻的自己很陌生,好像自己所有的情绪都被罩上了玻璃罩子,都变得模煳和不真实起来。痛苦和喜悦都像是别人的情绪,而她却像个局外人,冷静的不像自己。 涌星没有说话,只是垂眼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别在意,生命无常,也是寻常。」 宋青青还想说什么,却听到外面有人按响了门铃——是宋家派来的,但不是别人,正是宋雁声。 「青青?青青!」 涌星给她开了门来,宋雁声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神色十分不满,但还是强按下,扭头检查起宋青青来,见她无恙这才一把拉进怀里,嘴上还骂道,「我不是告诉你,不许你乱跑,你为什么不听话?」 然而宋青青却是一把推开了他,张嘴就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扭头对涌星笑了笑,「涌星,我先走了。」 这一笑,几乎不是宋青青了。 她从未这样笑过。 第120章 挑不离间 宋青青的举动一时让本就沉默的徐公馆内气氛更加焦灼。 宋雁声皱眉看着跑出去老远的宋青青, 又扭头看了涌星一眼。 涌星耸了耸肩,一脸「请便」神情。 宋雁声不再停留,也连忙追了出去。 整件事都显得没头没脑、虎头蛇尾的。涌星有些好奇地望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 却又为屋子里的阿红髮愁起来。总不能就这样让她一直在屋子里呆着, 可是如今交通都已切断,徐敬棠今晚能不能回来都是个变数, 涌星一个人却是没法妥善安置她的。 她甚至连伤神的时间都没有。 幸好甄太太也在家, 空袭的时候她碰巧在家, 即使吓得魂飞魄散, 但好歹算是捡回一条命来。此刻见事态稳定下来后, 一个人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在家里呆着了,她们二人一向也算交好, 于是宋家兄妹前脚一走她后脚就跑了进来。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当真是菩萨保佑。」 甄太太看起来也狼狈极了。因为她是甄鸣荃从乡下带出来的老婆,是而甄鸣荃三番五次地在她耳边警告一定要收拾地比沪市的各家太太都体面才行,结果今日也是一身居家睡袍就跑进了徐家。 一见到涌星, 她赶忙念了两句佛号,「徐太太, 见到你我这心就安定多了。好歹咱们两个还能作作伴儿。」 第209页 话音未落就看到客厅里盖着床单的人形。 「这是......」 「阿红。」涌星嘆了口气, 「我正头痛呢。」 她可以让语气归于平静,让理智永占上风,可潜意识里却不愿再多花一个词来重复她的死亡。 甄太太也不傻, 她本质还是个善良的农人,平日里也没少吃阿红新作的吃食, 如今她忽然去了,便低下头默默地念了几句超度的佛号。 涌星就坐在一旁听着, 她从不信神佛,可是此刻望着甄太太低眉颔首目光微垂地念念有词着,她望着甄太太从旗袍领口露出的半截脖颈上的细小绒毛,忽然喉头滚烫眼角湿润。 焦虑的心渐渐地安静下来。 甄太太念了经,抬起头来对涌星道,「方才有人去查了,咱们这方圆几里的路都被炸毁了,阿红的事只怕急不得。只是你这房子住不了了,这样,你就来我家吧。我先生不在家,他们估计也得忙得焦头烂额的了。你要是怕督察长担心,就给他去个电话。」 涌星感谢甄太太的体贴与帮助,这才想起来要给徐敬棠去个电话,谁知道电话却是打不通了。甄太太就提议先过去,然而涌星却是有些纠结,倒不是信不过甄太太,只是她生怕徐敬棠回来跑了个空,产生误会。 她还记得那个雨天,徐敬棠跑上楼来时望着她的神情。 她将这担心直接告诉了甄太太,甄太太反倒害羞地笑了,捂着嘴笑了半天才道,「真是新婚燕尔,这样,那我在这儿陪陪你。你还是个半大丫头呢,一会儿天黑了,估计得怕的。」 涌星其实还真不怕,但是面对甄太太这和善体贴的言语,她却是再也说不出个不字了,于是两个人就坐在餐厅里,有一句每一句地说起话来。 警务处内,警铃四处响起。走廊里满是身穿制服的人四处奔走,忙乱非常,所有人都是神色严峻步履匆匆。 科室内,徐敬棠站在床边的办公桌前,一只手撑在桌前,一只手紧握着听筒。半饷,像是十分愤怒似的将听筒摔在桌上,「干,电讯科的都他娘的吃软饭的么?怎么现在线路还没抢修好?」 听候在一旁的警务员身子一抖,连忙道,「督察长,兄弟们都已经在全力抢修了!可是整个区的水电交通都被破坏了,实在是工程量巨大!」 「狗娘养的日本人。」 徐敬棠双手叉腰,偏头朝地上啐了一口低骂,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就要出去,「我出去一趟。」 结果却被正好进门的元空拦住。 「督察长,您这时候去哪儿?」 「老子回家。」 徐敬棠不耐烦然而元空仍旧不让路,「督察长,宫泽将军来了。」 这句话让徐敬棠渐渐冷静下来。是啊,他不只是陈涌星的丈夫。甚至在他们选择结合的时候,他们都早已对一件事心知肚明——那就是无论是他还是陈涌星,他们都先是这片土地的战士,接着才是谁的妻子,谁的丈夫。 徐敬棠一拳打在门上,科室的木门上当即多了一块凹陷,而他的手背也是几处擦红。 疼痛令徐敬棠冷静。 他整理了整理衣冠,这才道,「知道了,请宫泽将军稍做休息,我一会就到。」 「是。」 元空见他这样便扭头去安顿宫泽秀中,徐敬棠对着穿衣镜仔细打量了一通,看着有些渗血的手还是拿了块纱布将伤口仔细抱住,又对候命的警务员吩咐,他指了指门,「用最快的速度把这里收拾好,还有告诉电讯科的,先全力抢修电话线,今晚要是电话还打不通,他们就都别给老子吃这碗饭了。」 接着快步走到了待客厅,只见宫泽秀中正坐在沙发上喝茶。 徐敬棠面色不善,进了屋来还没说话,宫泽秀中就先一步站了一起来,依旧是一副笑眯眯地样子,「徐君!」 「呵,不知什么风把将军出来了。」 徐敬棠脸色微冷,宫泽秀中就知道没法再装煳涂了,也不虚假客套兜圈子了,立马嘿嘿笑起来,「误会!都是误会啊!都是东京方发布了错误信号,才造成了这么一大场误会啊!」 「误会?」 徐敬棠显然不打算顺着宫泽秀中的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宫泽将军,你脚下的地盘可是法租界,这是一场国际冲突,可不是什么误会。有什么话,还是让日军空军大佐在国际法庭上解释吧。」 「诶——徐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嘛。」 即使徐敬棠态度冰冷,然而宫泽秀中脸上的笑容依旧是不减分毫,语气十分亲昵,「这究竟是场误会,还是国际冲突,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么?」 宫泽秀中这才叫人将包装精美的礼盒送到二人面前的桌旁,微笑着推到了徐敬棠的面前,「如今连博杜安探长都买好了下周回法国的船票,皇军在国际上更会所向睥睨,徐君是聪明人,怎么嘴上还挂着这些迟早要变成歷史灰尘的词语呢?这是东京方送给徐君的礼物,徐君往日与我方的各种恩惠与帮助,东京方都是记在心里的,等日后大东亚共荣圈建成,是不会短了徐君的好处的。」 宫泽秀中的话不是故意说出来诓骗徐敬棠的。即使已经提前通过电台得到了法国近期可能会投降的小道消息,然而从无比憎恨的日本人嘴里听来,徐敬棠更是心如刀割。 宫泽秀中是否已经得到了法国即将投降的消息呢? 第210页 徐敬棠倾向于没有。一则是组织的情报网一向是优于重庆和日方的,而一旦截获情报便少有泄露;二则就是宫泽秀中待他仍有客气,徐敬棠相信一旦法国投降,他这个法租界督察长必定是宫泽秀中脑内首当其冲杀鸡儆猴的不二人选。 他必须在法国投降前干掉宫泽秀中,不然就是他死无葬身之地,甚至涌星都会受到牵连。 徐敬棠打量着宫泽秀中的同时,宫泽秀中也有自己的考量。而在徐敬棠沉默的时候,宫泽秀中也在打鼓。如今日军在国际上一直名声不好,被国际所讨伐,而总有些白种人没事找人,一个个的拿着大相机拍来拍去,留下证据不说更是让日军在国际上发动舆论压迫。 东京曾明切发来电报要求各处驻地日军都要维持出一片大东亚共荣的祥和景象,谁知道伊藤大佐那个白痴竟然喝醉了闹出这件事来。虽然坑杀中国人的事屡见不鲜,甚至有高调者更是将杀人比赛登报显摆,但这都局限在日军可控的范围内。 然而这次空袭却是场面过大,影响范围之大令人无法遮掩,势必国际组织又会派调查员来调查,而徐敬棠这个中间人的身份就成了关键,他的态度决定了日军的说辞是否值得相信。 「徐君,伊藤大佐说了这只是敲门砖。等事情结束了,他必定亲自登门拜谢。」 宫泽秀中首先败下阵来的样子让徐敬棠确定宫泽秀中还不知道法国即将投降的消息,心下安定不少,既不答应下来也不拒绝,东西倒是收了起来,「博杜安探长到底还在法租界内,这种事都是他在定夺。但我看在将军的面子上,势必会为皇军多多美言的。」 宫泽秀中碰了个软钉子,却也不好再说什么。见他收了礼,就知道这事儿有门儿,也不再多言起身告退。徐敬棠将他送了出去,闲话似的问了一句,「对了,怎么宪兵队又有收穫?前天还看到宪兵队押了好多人回牢房?坂口少佐又要立功了吧?」 宫泽秀中眉宇间似有些对坂口的不满,但转瞬即逝,又笑眯眯道,「可不嘛,抓了十几名共.匪,都是刚从红区出来想要潜伏沪市的。」 「嚯,可以啊。」徐敬棠也笑,「共.匪像滑不留手的泥鳅,是出了名的狡猾。我警务处的弟兄们天天搜捕,一年也抓不出五个来,坂口少佐一下就抓了十几个,这可是一大功。我早就说了,劝他把目光放到该怀疑的人身上去,早有这想法,凭他这能力早就混个将军大佐地当了,怎么也不可能还是个少佐啊?」 徐敬棠满意地看着车内笑眯眯的宫泽秀中脸黑了一度。 而这时警务员跑来,「督察长,电话通了!」 第121章 坏消息 一听到电话线修好的消息, 徐敬棠立马快步进了科室,一会儿还有几个会议要开,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之前无数次期待的电话忙音从听筒传来之际, 徐敬棠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些紧张。 还好, 电话很快就通了。 「餵?」 听筒那头传来陈涌星熟悉的声音。 「是我。」 徐敬棠听到她的声音之后像是泄了劲儿,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元空在一旁焦急地沖他点了点手腕上的表示意, 徐敬棠挠了挠头, 才憋出一句话来, 「你还好么?」 徐公馆内, 此时天色已黑, 电路仍旧没有修好,屋子里点满了蜡烛, 涌星听到这话时眼中烛光闪动,轻轻回道, 「我很好,你呢?」 「那就好。后面起码还有两个会要开。」 涌星在听筒这边点了点头,每当听到徐敬棠的声音时她总会误会他正站在自己面前。她低声像是怕打扰到谁似的, 将阿红的事和今晚去甄太太家留宿的事都一併告诉了徐敬棠。 徐敬棠在这头歪着脑袋听着,思绪却早已分散, 大半精力都在分析涌星平静嗓音下的掩盖的情绪。 陈涌星是一个埋在雪下的星星, 徐敬棠在心里想,她自己甚至有时候都会忘记这个事实。 「徐敬棠,你在听么?」 他想得出神, 听筒好久没有传出声响,涌星试探发问。徐敬棠笑了, 「我在听。」 「你先忙,我在家等你。」 「好。」 元空看着方才还目露狠光的督察长此刻竟然像只温顺的大型犬一般单手撑着办公桌轻声细语地打电话, 脸上笑意正浓,毫无倦意。 不过这场景并未持续很久,不过两分钟后电话便被挂断。说来也是神奇,听筒刚一离耳,那个熟悉的法租界督察长又回来了。 于是立马紧跟在他身后走进了会议室。 而涌星挂了电话,终于抱歉地沖一旁坐着耐心等待的甄太太笑笑,「甄太太,真不好意思,你看今晚麻烦你就不说了,还连累你在这儿等我。」 甄太太热情道,「哎呀,徐太太你就是太客气。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一说的,今晚咱们这儿乱成一团,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咱们两个女人做伴儿,哪有什么连累的。」 涌星收拾了换洗衣物之后便跟着甄太太回了家。 甄家也是没电,只有惨白的月光从窗台落进来,在木地板上投下一个虚弱的大洞,风一吹,树影婆娑,像是一个得了痨病的人发出病入膏肓的喘息。 于是两个人连忙点着了蜡烛。 甄太太性格敞亮,人也喜欢光亮,屋子四面都点了拉住,虽然还比不上电灯的威力,但是屋子到底是亮堂了起来,也渐渐有了人气儿。 第211页 两个人都不急着睡,甄太太拿了毛线来打,她一向是热心张罗客人的女主人性格,可半天又不好意思地沖涌星笑笑,「真不好意思啊,徐太太,我这个人不识字,家里书少。」 涌星笑着说没事,她倒是对打毛衣这门技术十分好奇。她本是随口一说,要是真让她打毛衣她也嫌麻烦,结果甄太太倒是很热情,一听她说感兴趣立马不知从哪又变出一套打毛衣的工具来,顺便拉开抽屉露出里面各色毛线来让她挑选。 这当真是被在架在火上了,涌星望着甄太太殷殷期待的面庞,怎么也说不出自己懒得打毛衣的话了。 不过正好长夜寂寂,涌星便认真跟她学了起来。 「你没基础,不如打个简单点的,手套或者围巾都不错。」 「他都不乐意带的,说是带着难受。要不打个袜子吧?」 袜子更小,估计更省事,涌星在心里琢磨。 「你没给他打,他当然不想戴了,男人都这样,老说女人口是心非,其实天下乌鸦一般黑,是个人都口是心非。」 甄太太爱说俏皮话,此刻气氛放松,她整个人也放开了,说话也不再过分考量。涌星被逗得直笑,却听甄太太又道,「袜子最考量人手里有没有量,有时候就几针的事儿,少了绷脚背,多了又掉脚跟儿。」 她又问涌星知不知道徐敬棠的脚码,见她摇头也无奈了,「你这一问三不知,连头都开不了。」 「倒不如寄给他打件毛衣吧,这时候开始打有的是时间,毛衣也简单,打大了也无妨。你家男人肩膀宽,撑得起来。」 甄太太见涌星脸上有些犹豫,又道,「我家里都这么说,说是这毛衣穿在男人的身上,无论那人在哪都能感觉妻子就在身旁的。」 涌星被她说的有些心动,甄太太添油加醋道,「你眼光也不错,我们那边还说这男人只要穿上自家女人打的袜子,那便是天涯海角最后都会回到她身边的。你先打着毛衣,你年轻,脑筋活,估计毛衣打了一半袜子也会织了,这样到时候一套给他,督察长这辈子都捨不得离开你啦。」 「哪有这么神呢。」涌星被人说中了心思,嘴角都要挂到眼角了,还要嘴硬,不过目光全都飘到装毛线的抽屉里了。 最后挑了一卷樱桃红色的毛线。 「这么鲜艷啊,」甄太太暗自咋舌,又怕她不了解,「这一般都是配色用的,你想好了?」 「嗯,就这个色,他最讨厌的就是鲜艷的颜色。」 涌星的坏心眼上来了,拍板敲定就要这个颜色,她倒要看看徐敬棠会不会穿。 「红色也好看,就是男人穿的不多。不过红色旺啊,过年穿最好看了。」 甄太太先帮她起了个头,这会功夫涌星已经差不多了解了,自己上手后有些生疏,但织了两行之后就熟悉了许多。甄太太就直接告诉她先往下织就行了,两个人说起闲话来。 甄太太先开了头,「对了徐太太,你要走么?」 「走?走什么?」 涌星疑惑。 「就是出国啊,你还不知道么?听说又乱起来了,现在国外也打的一团乱,不过咱们这儿是不能待了,听说到时候咱们这是主战场,哪个国家的都得在咱们的地盘上打,你说这还有人活的机会么?现在法租界里有门路的谁还不走啊。」 甄太太说起这个又是愁眉苦脸起来,「徐太太,我劝你一句,早作考量吧。现在就连去南洋的船票都这个数。」 她举起五根手指头。 「给你男人说说,多攒点金条,以后出去了,什么全国券这券那券的出了国都是废纸一张,外国人只认金条!」 涌星一脸紧张地望着她,像是已经完全被她的言论震慑到一般,一会儿又怯怯说自己还从没听说过这些。 「嗨,我也是仰仗我家男人,他路子多,这些我也是听他说的,不然我怎么知道呢。」 甄太太嘴快,自己说漏了嘴也不知道。涌星只当察觉不到,又焦急问他们买票了没。 「我家男人在忙着这个呢,听他说如今是一票难求。幸亏他自己还做些生意,最近好像刚挣了些,不然亏他当差这么多年,只怕把家翻了个遍都求不来两张船票。」 「那我回去问问我先生吧,甄姐,谢谢你,多亏了你!」 「嗨,谢什么啊,都是邻居,不过一句话的事罢了。」 「你自己当点心,别忘啦,明天记得问他。」甄太太仔细嘱咐道。 两个人织了一会便一同睡去,待徐敬棠忙完一切回来接她的时候,一敲开门就看到拿着针线出门迎接的陈涌星。 面前女人这幅闻所谓见的贤妻良母样直接让门口男人呆住。 涌星「噗嗤」笑出声后徐敬棠才回过神来,二人跟甄太太告辞之后便一同回了家里。 家里已经被人收拾好了,而阿红也被徐敬棠命令弟兄们将其妥善安置。 屋子里又恢復成了空袭前的模样。 涌星将毛衣针线丢在沙发上,徐敬棠捡过来,看样子已经知道她在干什么了还要明知故问,问她这是什么。 「打发时间用的,怎么,你好奇啊?」 涌星也不死不承认。 「可这怎么好像是我的尺码啊,」徐敬棠激动得与往常很不一样,一眨眼的功夫他已经直接将那初见雏形的毛衣领子连着针套在了脖子上,「你看,刚刚好。」 第212页 「诶,小心点!」 涌星望着他这幅仰着头呵呵傻乐的模样哭笑不得,连忙上前帮忙把他的头从领子里掏出来,「这才刚起了个头,你别闹我,要是针脚乱了我可懒得返工。」 「好好好,不闹不闹。」 徐敬棠得了便宜就卖乖,把毛线一丢就把陈涌星搂进怀里,埋头又亲又啃。涌星力气又没他大只得任由他动作,脑子却飞速旋转着,推了推他,「对了,甄太太说甄鸣荃要举家逃难呢。」 她有些奇怪,「难道最近日本人又有什么动作么?」 埋在她脖颈间的男人却是顿住,半饷才闷闷道,「不止日本人。」 他坐起来,望着涌星,眉间满是严峻,「不光是东亚战场,如今整个国际形势都很不利。组织刚截获了消息,不出意外的话,法国会在下个月宣布投降。」 「你的意思是......」 「没错,法国一旦投降,法租界对于日本人来说就如同探囊取物,我已上报组织申请调离沪市,只是如今组织也是陷入困境,我们一离开,组织在沪的地下情报网就会缺失重要的一环,或许我们可以不离开。」 「而且还有一个坏消息。」 徐敬棠道,「我们组织内出了叛徒,一批新入沪的同志被捕。」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30 21:55:10~20200531 21:14: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蛙终于遇见灰姑娘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叛徒 说起正事两个人都正经起来, 徐敬棠显然十分扫兴,即使手上不在动作可眼神仍旧是像要吃人似的盯着涌星。 「我曾经匆匆见过他们一眼,总觉得有个人有些眼熟。」 「其中一个女人, 好像是你当时作保送出沪市的。」 「什么?」 涌星惊讶地当即坐直了身子, 紧张道,「林洵?是她么?你确定那个人是她?」 「都是一面之缘而已。」徐敬棠虽然心里倾向于最坏的打算, 但是却不敢夸下海口。而同时他也一直在调查甄鸣荃为何要买警务处的消息, 一开始毫无头绪, 一份平平无奇的进出报告, 沪市每日进出上千人口, 这份报纸到底能带来多大的效益呢? 徐敬棠本打算放弃继续跟进,谁知道组织里竟忽然出现了叛徒, 鬼使神差间徐敬棠将这两份报告一水平联繫,却发现端倪。 「你还记得一周前, 甄鸣荃曾跟我做了交易么?他向我买走了一份沪市三月份的进出名单。」 涌星紧张地点了点头,没等徐敬棠接着往下说,她却是率先想到, 「林洵就是三月出的沪市!」 徐敬棠点了点头,依旧眉头紧皱, 「如今组织里还没有揪出那个叛徒, 我现在只担心你被裹挟进了这件事。」 徐敬棠的担心不无道理,涌星回忆起自己当日送林洵出城的场景来—— 那天出于谨慎,她并未露面。那天接头的是一位普通的列车员, 作为接头暗号,那位列车员的袖子很短, 手腕上绑着一节红绳。 她坐在黄包车上,看着林洵上了火车后便离开。按道理来讲, 在接头的过程中应该不会出现纰漏。 然而涌星之前却为了林洵的事有向上级发过电报,而如今有人点名要了沪市进出三月的报告,显然就是知道了林洵的事。 而背后的人迟迟没有做出反应,多半为了引蛇出洞。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涌星没多久之后就顺利与徐敬棠成婚,二人成为搭档之后,涌星就彻底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撤走了电台,只与徐敬棠进行单线联繫,而一切消息都是由徐敬棠从其他电台发出。 这是徐敬棠强烈要求下的决定,涌星明白,这是他在为未知铺设后路——一旦他身陷危险出了意外,那么涌星将会是下一任「火山」。 没想到是这个意外又在计划中的变数保护了她,涌星抬起头来望着徐敬棠,徐敬棠也正望着她,她喉头微动却最终只是将手放在了他的手里,并为多说什么。 「看样子现在坂口他们还没有发现什么切实的证据,事情还有迴转的余地。」徐敬棠望着手心里素白的手,嘆了口气,「陈涌星,我知道你是这天底下最热心肠的人,但凡什么不平不公的事你嘴上不说但心里是放不下的,虽然你不会承认。但我恳请你,我恳请你爱惜自己一点,就当是为了我。」 徐敬棠闭上了眼睛。 「陈涌星。」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徐敬棠弯下腰来,将自己的额头贴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沉默许久才道,「陈涌星你知道我的,我跟你不一样,如果不是遇见你,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反正绝不会是现在这样。我感谢你,涌星,可我更爱你。」 「这世上我最爱你,脱离不了低级趣味。」 「所以你也要爱惜自己,你自私一点好不好,只有我们知道,不要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 涌星仰起头来,望着洁白的吊顶无声地落下泪来,心中起伏完全,她有很多话想要说可最后只摸着他硬硬的发茬,慢慢道,「好,我答应你。」 徐敬棠没有说话。 而涌星却先开口了,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地开口道,「徐敬棠,我们尽快离婚吧。」 第213页 这话分量不轻,话音未落徐敬棠就勐地一下抬起头来。涌星望着他通红的眼睛,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晚上她被他抱在怀里按住他的枪口时,他低下头来就是用这样的目光望着她。 「陈涌星,你他妈是不是缺心眼儿?!」 徐敬棠愤怒了,「合着老子刚才这一通话都白说了是不是?」 「不是的。」 涌星连忙安抚似的赶忙回答道,「徐敬棠,我说离婚的意思是我担心这件事会影响到你。如果日本人一旦顺藤摸瓜找到了我,我可能会给你带来危险。就算是潜在的危险,我也不想带给你。」 涌星安抚地摸了摸徐敬棠瘦削的面庞,她总是这样安抚他,说到动情处她也不觉有些哽咽起来,她的脸颊渐渐泛红,但仍旧鼓起勇气对他道,「徐敬棠,你才是根本不了解你的太太.......」 徐敬棠喉头微动,瞳孔是满是那个满眼晶莹泪滴的陈涌星。 「.......我才是,我才是那个没了你没法活的人。」 「徐敬棠,当你走进我的世界之后,我真的没有办法再过之前的生活了。就算如今的日子朝不保夕,但只要每天晚上你还躺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徐敬棠我从不信神佛的,可是每当我看到你出门,就恨不得这世上所有的神仙把我所有的运气都转移给你。」 「所以以后不要再说离婚这种话。」 徐敬棠一把将陈涌星搂进怀里,他不信前世来生,只要此刻伸手就能抱住的这个人就好了。 「目前的当务之急是要赶紧确认那人是否就是林洵。我们近期可能要转移了。」 「怎么忽然要转移了?是因为叛徒的原因么?」 「也不完全是吧,我刚得到消息,法国近期会公布投降。法国一旦投降,且不说宫泽这只老狐狸,坂口只怕就得先将我解决掉。」 「有确定的时间么?」 涌星焦急地问,不过这种正式重要的事情,一般都是有具体的时间的,果然徐敬棠告诉她,他们还有差不多半个月左右的时间。 「半个月,也够了,或许我们还能救出这批同志来。」 「跟我想到一起去了,要是就这么灰熘熘的走了,老子还真他妈不甘心。」 徐敬棠笑了起来,谈起即将到来的任务两个人却都是心情好了起来。说起来也是无奈,他们都早已厌倦了朝不保夕的生活,然而潜意识里却早已习惯这种匆忙的生活,当脑海里充满了这些复杂困难的任务时,他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面对,悲伤与恐惧反倒被挤压地毫无位置。 「当务之急还得先揪出那个叛徒来。」 涌星起身给两人倒了两杯茶来,徐敬棠点点头又道,「先听组织安排,今天这条路上的电路还没抢修好,一会儿我让元空开了车来去发电报,你在家听电台就好。」 二人任务分配下来之后,涌星便觉得心里安定了下来。日子好像还是得照常过,想明白之后反倒没怎么恐惧了。 等到晚上徐敬棠出去后,涌星回到二楼打开电台,电台里照旧是播了一段密码,重复了三遍之后紧接着插播了一条《新月》报纸版位招租的gg。这很不寻常,往常电台里在密码重复三遍之后就会回復忙音。 涌星不敢放松,连忙认真记下招租的具体版位,待第二日上街买菜的时候顺便带回 启示里寻找的是一位犯了家法的女子,这启示十分奇怪。寻人启事嘛,本不需说出前因后果的,更何况是偷人的丑事来。只消说出特点就好,可这登报的人却是十分大胆,专门写了这一句。 涌星知道,这是组织特意留给他们的记号,而昨天的电台里的密码解密后,组织给他们的任务就是解决掉叛徒。 但显然这个叛徒十分狡猾,就连组织也不确定他的具体身份,只能找到他的部分细节。 此人身形魁梧,经常出没于城郊,四十岁上下。 只有这三个消息。 涌星有些头大了。沪市人口冗杂,在册的就有几百万人,要想在这茫茫人海里找到这样一个人谈何容易,更何况时间紧任务重,他们必须在法国投降之前顺利揪出叛徒。不然就算最后他们成功撤退,他们也是新鲜难安——那个没被揪出的叛徒,将是一根牢牢扎在组织在沪市地下情报网心脏上的一根鱼刺,在关键时刻将所有人一网打尽。 会是谁呢? 涌星仔仔细细地将这则寻人启事又看了几遍,但仍旧一无所获,正好甄太太来找她玩,涌星连忙收了报纸后跟着她一起打起毛衣来。 甄太太仍旧是东家长李家短,虽是八卦但是涌星也不敢放松,毕竟很多事情看起来毫无价值,但联繫起来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涌星心里装着好多事,甄太太教了她好多新方法,涌星分身乏术却是连连织错,到最后甄太太都笑了。 她无奈的望着涌星笑道,「今天是怎么了?昨儿被你家男人折腾坏啦,怎么这么心不在焉儿的?你看看这针脚错的,这漏针那又多针,你家男人就是有三头六臂,也穿不上你这衣服啊。」 第123章 消息 说起来, 涌星也算得上是甄家的常客了。然而涌星每回过来却从未见到甄鸣荃。像是闲聊一般,涌星问起甄鸣荃的近况来。 果然,甄太太并未多想, 说起甄鸣荃仍旧是五分自豪五分顺从的模样—— 第214页 「他呀, 脑筋活,每天都有忙的事。」 「甄先生身兼要职, 可不得忙点么。我家那个也是的, 每天拼死拼活的, 也没人念他的好。」 「老甄可不是忙局子里的事。」甄太太热络地凑近对她道, 「如今谁还把政府的事当回事啊, 别说维新政府了,就是外国那些白鬼办的政府只怕也是撑不了几天了。你别忘了我跟你说的事, 叫你家男人上点心,给你们自己找条后路来才是要紧。」 涌星听她话里有话, 追问道,「甄姐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外国政府也撑不了几天了?哪个外国政府要完了?」 「啧, 平日里看你挺聪明的,怎么现在光问傻话呢!」 甄太太面色有些紧张, 但眉眼间却难掩卖弄, 她低声道,「日本人如今风头正盛,撑个一百年都没问题。你说说, 咱们沪市还剩下哪个?」 「你是说法租界要完了?」 涌星一脸惊讶,双手不自觉攥紧, 刚打好的平整毛衣就变得皱皱巴巴。甄太太也挑眉道,「对啊, 我家男人说的,说法国人也要完了,就这几日的事了。妹子,这话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他们做这行的最怕的就是消息泄露,这种事你知我知便可,也省得到时候被政府买了还不知道呢!」 「谢谢啊,甄姐!」涌星感激地拦着甄太太的手,虔诚道,「你不知道我先生,外人都只道他光鲜有手腕,但其实最傻不过了,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把规则看得比什么都中,从不通融也不善交际,不然怎么可能这档口了还傻傻给法国人卖力呢!甄姐,真多亏了你,放心,我肯定不说,不能让你们难做的呀。」 「嗨,都是邻居不是?老话还说远亲不如近邻呢不是?你这丫头讨喜,我是把你当我亲妹子,这沪市的女子我都看不惯,说起话来娇滴滴不说还牙尖嘴利的,难伺候地很。搬来沪市这么多年,也就跟你投缘,怎么能看着你们往火坑里跳呢!」 涌星仍旧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消息,又拉着甄太太问道,「甄姐,法国人要完了的消息,甄大哥还告诉其他人了么?」 甄太太笑着点了她额头一下,「我看你是吓傻了,这种消息都是拿来买的。你以为谁都有你这样的好运气,不花钱就知道了?」 甄太太又暗暗咂舌,悄悄沖涌星伸出八根手指头,「听我家男人说,这消息来之不易,拿价拿得好的话起码能买到这个数,所以不肯轻易出手的。」 涌星一脸羡慕的样子成功讨好了甄太太,涌星体贴道,「你放心,这事儿我们绝不会说出去的。我先生这人古板得很,绝拉不下脸来贩卖消息。甄姐你可得提醒甄大哥,这独家消息才值钱,可别让别人知道了。」 「放心吧,他晓得的,这世上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了。」 「为什么啊?甄姐,你这么确定?」 涌星傻乎乎地仰头问,然而却敏锐地察觉到了甄太太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 「傻妹子,这男人的事,我怎么可能知道那么详细。」 涌星笑笑也不再追问,过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表找了个由头就先行离开。待回了徐公馆,屋子里静悄悄的,屋外不时传来鸟雀啼鸣,俨然一副闲适的上午景象。然而涌星却觉得自己如行油锅,钟錶的滴答声如同刺刀一下一下地扎在她的心脏上。 她实在没法冷静下来—— 甄鸣荃竟然得到了法国即将投降的事。而根据这太太的面部表情分析,涌星认为甄鸣荃势必是解决掉了卖他消息的人,随后自以为成为了这世上唯一知道此消息的人。 只有在甄鸣荃还没有将消息售出之前截获消息,才能让事情控制在可控制的范围内。 而目前唯一棘手的事就是如何将消息传递给徐敬棠。 她等不到徐敬棠夜晚到家了,每一分每一秒在此刻来讲都像是俄罗斯转盘中的子弹,每一秒都会扣动扳机,或许下一秒那颗真正的子弹就会射进徐敬棠的后背。 并没有耽误太久,涌星就拨通了徐敬棠办公室的电话。 看起来很凑巧,徐敬棠正好没事,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徐敬棠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餵?」 他低沉的声线如同一汪清泉流过涌星紧绷的神经,她捏了捏脸,果然笑了出来,语气也不觉甜腻起来,「你在干嘛?」 「怎么查岗啊?」 徐敬棠的低笑从耳边响起,「刚休息了一会儿,怎么,这一会儿就想我了?」 涌星笑嘻嘻,「干嘛,打个电话而已,别想太多好不好?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不知道我每天多充实。」 「充实还给我打电话啊?」 徐敬棠与陈涌星二人极为默契,闻弦知雅音,语气轻松间便神不知鬼不觉地顺着她的话音问道,「说不定是背着老子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说说今天做了什么,老子也查查你的岗。」 某地下室内,一群带着监听耳机的工作人员在滴答不绝的电音中奋笔疾书着。只见其中一埋头抄写监听记录的女工作人员却不自觉地红了脸。 而地面上,听筒两头的一男一女却都对地下情况一无所知。 涌星乖乖汇报,「你不知道,咱们家沙发好像坏了。肯定是你坐着不老实的缘故,再好的沙发也不经折腾啊。昨晚上还好好的呢,结果今天甄姐来了,人一坐就坏了。丢死人了,我可不知道怎么替你遮掩了。」 第215页 「坏了就修呗,你只去挑去,选好了再打给我,我叫两个兄弟去抬。」 「哼,等到你,黄花菜都凉了。甄姐说甄大哥知道门路,她家的家具都是在那做的,全沪市独一无二,我跟她看的。」 「行,你看着办就行了。怎么挑到好的啦,这都要打电话炫耀。」 「哪呀,好贵的,我没捨得,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贤惠。」 涌星已将消息传递出去,也明白徐敬棠一定会细心思量的——或许在外人看起来,他们这样的新婚夫妻,这般甜言蜜语地打打电话无可厚非。但只有他们二人晓得,电话是必要时才会启动的联络方式,因为有监听系统,所以如果不是十分紧急的消息,涌星必定是会等他回家之后再细细道来的。 而此刻涌星的电话打进来,忽然说起沙发的事来。然而沙发是不可能坏的,因为涌星本身说的就是假话——他徐敬棠一向很少坐沙发,在家时也从未被涌星抱怨过不爱惜东西。是而这「沙发」必定是涌星提醒他的一个关联词。 事情是关于昨晚他们在沙发上聊到的消息。 那只有一种可能了。 法国投降的事可能被人从其他途径得到了。 而那个人就是甄鸣荃,同时涌星特意告诉他,甄鸣荃还没来得及将消息售出并且这消息是独一份的。 待挂了电话之后,徐敬棠的眉头便皱了起来。他明白涌星此刻通过电话对他传递的隐忧。 这不是个小问题。 这件事事关生死存亡,不是他死,就是甄鸣荃亡。 甄鸣荃留不得了。 想到甄鸣荃,徐敬棠也是头痛——甄鸣荃是个精明机警的商人,一旦有好价钱,一定会将此消息抛出。并且他行事一向老练毒辣,消息市场一向是个危险的地方。毕竟人人都希望自己能掌握唯一的第一手消息,是而交易成功暗杀接头人的事不在少数。 而甄鸣荃能在如此鱼龙混杂的险恶之地混出一些名堂还不被裹挟,实在是有些手段。 若是毅然假称对消息感兴趣,只怕甄鸣荃早有狡兔三窟。 看来只能择日不如撞日,用些野蛮的手段了。 徐敬棠心中已有办法,叫来元空细细吩咐了一番。元空得了消息后,便出了门去。而徐敬棠仍旧是一副冷淡模样,像是被警务处这一团烂摊子搞得头昏脑涨似的。 而维新政府火政处内,甄鸣荃案头上的电话却响了起来。甄鸣荃正在打瞌睡,冷不丁地被吓醒没好气地接起电话,「火政处,哪位?」 也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甄鸣荃却是忽然眼睛一亮,起身从橱柜里摸出两包鼓囊囊的信封塞进怀里,神色如常地出了门来,走出大门拐进旁边一个小巷子里。 只见巷子尽头一身穿白汗衫的精壮男子带着草帽坐在黄包车上。 「就是这位兄弟方才打电话说有船票的?」 「嗯。」 元空从怀里掏出一四方票子,在他眼前一晃,又赶紧塞回怀里。 「好说好说,有票就行。」 甄鸣荃仍旧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小兄弟现在手头有几张?」 「那得看你手里有多少小黄鱼了。」 「嗨,钱好说啊,但你得让我仔细看看这票子是真是假,万一是假的,咱们谁都不好过啊。」 甄鸣荃一边说着,却并不往前。元空隐藏在帽檐下的眼睛,敏锐地察觉到了他隐藏在西装裤袋里的手动了动——他手里有刀。 小人。 元空冷笑了一声,也懒得与他客套,直接走上前来,一手掏出船票,下一瞬间便出脚一下扳倒甄鸣荃。甄鸣荃连忙掏出匕首来,却仍旧不敌元空,还没哼一声就昏了过去。 元空将他扛上黄包车,拉了拉帽檐,低着头拉着车跑出了巷子。 第124章 不急 黄包车一路跑到城郊, 路况愈发颠簸起来。 甄鸣荃坐在车内,忽觉后脑勺一阵闷痛,闷哼一声这才悠悠转醒。 醒来却是当即吓了一大跳, 只见自己被捆在一杂物间内, 空气里满是家禽粪便的腥臭味,甄鸣荃没注意深吸了一大口, 立马忍不住大口咳嗽起来。 「醒了?」 有男人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 「谁?!」 此刻四野昏暗, 甄鸣荃环顾四望只听得到声音却看不到一个人, 心下顿生恐惧, 还不等那隐藏在黑暗里的人发声, 便早已胆怯如惊弓之鸟,嘴上也不逞强, 连忙道,「不知是那位大人有事召见, 鄙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知无不言.......」 他这人一紧张就爱出汗,下意识地想要掏出手帕擦汗,这才又想起来自己已被五花大绑, 只能任由那汗水如同蚂蚁过境一般顺着他的粉面留下,滴在蓝色的西裤上, 烙下一滴滴深蓝色的印子。 「我是谁, 不是你该打听的事,想要活命,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题。」 「好的好的, 鄙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甄鸣荃嗓音轻颤,看样子已是害怕到了极点——他这个人本就跛脚, 一向是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取胜。都怪他最近对出国的船票晕了头,不然也不会如此急功近利起来, 竟然阴沟里翻船。 「听说你手里有重要的消息,但是已经买出去了。」 「这,您这话就未免笼统了。大人许是听到了什么消息,鄙人愚笨,还请稍微透露一下。」 第216页 「当然是关于法租界的了。」 「哦哦,您这么说我不就晓得了么。」甄鸣荃连忙道,死到临头了还不忘试探道,「难道大人是想从鄙人这买点什么?您放心,这消息我还未曾出手,您得到的消息应是假的,是我特意放出去的消息。您放心,您是头一个。」 「可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我怎么确定你的消息确凿?」 黑暗里神秘人又开口。 甄鸣荃连忙道,「您放心,这消息别说沪市,就是放眼全中国那都是独一份的。这是我从一法国议员手里买到的,而且他已在返程的路上遭遇了车祸,没人会知道了。」 甄鸣荃只顾着表忠心,又想要做成这笔生意,又道,「您放心,这绝对是爆炸新闻,但凡传出去,那是国际战场都得颤三颤的,绝不会吃亏。或者您不放心,不必给我钱财,只需给我一张去香港的船票,我便将这消息告诉您,您也不必担心我会说漏了嘴。」 「好啊。」 那神秘人笑了,「你说是爆炸新闻,倒不如我来猜猜,你看看我猜的对不对。」 没等甄鸣荃说话,就听见杂物间里传来声音,「你口中的爆炸新闻,就是法国即将投降的消息吧?」 甄鸣荃愣住。一时间额头汗如雨下,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大脑在此刻却是无法思考片刻,整个人如坠冰窟,浑身不自觉地战慄起来。 这一切都是不受控制的动作,是人在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近时身体的动作。 事情已无迴转余地,而他也再无价值。 「这不是巧了,我手里的独家消息同你的一样,你说,这得怎么办呢?」 黑暗里男人的声音如同鬼魅,混合着杂物间冗杂昏沉的臭气,窗外有鸟飞过,阴影投射下来像是黑白无常伸出的长舌。 「饶命.......饶命啊.......」 甄鸣荃颤抖的声音在一声枪响中应声而灭,屋外惊起一片乌怏怏的鸟雀。 待天色昏暗下来之后,徐敬棠这才回到家中。涌星开了门来,一见到一个完整的徐敬棠正站在门口沖她微微一下,这下跌宕了一整天的心这才得到片刻休息。 「怎么样?还顺利么?」 涌星接过他的公文包,徐敬棠点点头,三言两语概括了元空做的一切,又道,「一切顺利,已经解决掉了,估计明天就能见报了。」 「甄太太那边,找机会塞给她一张船票吧。毕竟之前她多么想要出去。」 徐敬棠的嗓音里满是漫不经心,很显然,这样的事情在他的生活中只是寻常。涌星本对甄鸣荃并无多少好话,然而却因近日频频与甄太太交好,如今却不免心下有些自责。 「我确是无脸再面对甄姐了。这几日甄姐待我,如同姐妹,而我却.......」 沙发上织了一半的毛衣刺目的红让涌星移开了目光。 「何必这样说?」 徐敬棠正脱了衣服要洗漱,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怎么?后悔让她成寡妇了?」 他不在意的口吻刺痛了涌星,涌星皱眉道,「怎么说话呢你,我也不是.......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涌星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她的心情复杂极了,明知道甄鸣荃是个必须除掉的人,可是一想到甄太太那位质朴的妇人却又心下恻隐。 「呵,你要是看了这个就不会这么想了。」 徐敬棠已扯开了领带,大剌剌地将胸暴露在夜色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喏,这是甄鸣荃这几日的行程报告。」 涌星挑眉,接过一看才发现这张行程记录的十分详细,而其中甄鸣荃有一项活动,就是已经在黑市上买了一张去香港的船票。 「这......」 涌星有些奇怪,「他不是有了船票,为何还会上钩呢?」 「接着往下看咯。」 涌星连忙看下去,只见下一项就是甄鸣荃狎.妓的记录,不过地点却不是窑子,反而是城郊的一处农家小院里。 「难道.......甄鸣荃养了外室?那张船票他自己不要,先给了那妓女?」 「真是一段感天动地的才子佳人故事啊。」徐敬棠冷笑,似乎十分不齿,「这不是你们文化人最乐意做的事么,酸得够呛不说,不过也得亏他一片痴心,不然也要不了他的命。」 涌星却是愤怒了,连带着对这张记录了甄鸣荃行程的纸都厌弃起来,直接扔进火盆里丢下一根火柴烧了个干净。 「呸,真够晦气的。我知道甄鸣荃此人一向自负甚高,但没想到他竟绝情绝义成这幅模样。他倒卖情报再有钱,也买不起三张船票,看样子是打算跟别的女人双宿双飞了,我说他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告诉甄太太,只怕就拿捏了她以夫为天的性格,故意透露给她让她放心呢。」 涌星呸了一口还不解气,不过那股郁郁神情也一扫而空,心里也拿了注意,「倒不如到时候直接借甄鸣荃之口将船票寄给甄姐,倒也让她不至于受被人背叛丢弃之苦了。如此到了香港即使日子苦难些,估计为了亡夫的情谊,也能撑下去了。只是便宜了那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狗东西。」 「嚯,陈同学也会说『狗东西』这样的粗鄙言论么?」 徐敬棠笑,涌星睨了他一眼,也笑,「我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那我倒要看看你是黑是赤。」 话音未落就搂着陈涌星,强拉着一同进了洗浴间。涌星力气强不过她,徐敬棠又热情地宛若一只大狗,涌星哪还有招架的余地。不一会儿二人皆是浑身湿透,徐敬棠又十分「贴心」不许她着凉,一眨眼把将紧贴在她身上的衣物,将像只浑白粽子的涌星丢进水里。 第217页 涌星本放不开,只是浴室水汽渐盛,空间潮湿迷濛,她与徐敬棠被温暖的水包裹着,他的手如同鱼儿划过她每一寸肌肤,氤氲白雾间只见徐敬棠一双漆黑眼瞳毫不掩饰地凝望着她。 「陈涌星,我不丢下你,你也不要丢下我。」 只一句话,是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涌星只觉得自己闷头沉浸入这温柔水里,任由徐敬棠摆弄了。 待好容易回到床上,已是夜色昏沉,圆白的月亮在窗帘上烙下一个深绿的圆影。徐敬棠把玩着臂弯里女人的头髮,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头落下一吻,「陈涌星,你会不会恨我?」 「干嘛这么说?」 涌星浑身酸痛,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声音里也是浓浓睡意。 「你这样好的一个人,嫁给我了,从此只能活在我的身后了。」 陈涌星是天上一颗璀璨的星星,是应该让世人都享受到她的光芒了。而徐敬棠从没想过自己终有一日能将她私自收藏贴心安放。 「我当然很好了。」 面对徐敬棠的时候,陈涌星从不自谦,她闭着眼睛笑了起来,「可是徐敬棠,你知不知道,你也很好。」 「因为你足够好,所以我甘愿当你的臂膀。你会创造出比我还要大的价值的。」 徐敬棠没想到她会这样直白地解释,不禁哑然失笑,恍然道,「这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这样说我。」 「我很好么?陈涌星?不许睡,回答我。」 涌星差一点坠入黑甜梦想,却被徐敬棠一把捞起,不禁愤怒地伸手掐了他一下,「你好。你特别好。」 「别人是不是这样想的我不知道,不过我一直这么觉得。」 徐敬棠这才满意了,然而涌星却失了睡意,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确认林洵就在狱中了么?」 「不急,放心,日本人要拿他们跟组织谈交易的,暂时不会动他们。而且我已透了消息出去,会有人帮我们确定的。」 第125章 牢内探访 涌星坐在沙发上, 身上睡袍还没来得及换下,只坐在沙发上揉着眉头,显然对面前来人十分头痛。 徐敬棠坐在餐桌前, 将最后一小口粥咽下后, 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望着客厅里面面相觑的两个女人, 一脸的看笑话。 宋青青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直等到徐敬棠一身笔挺地出了门后才将焦急外加恼羞成怒暴露无遗。 「餵, 是不是朋友啊。」 宋青青撅着嘴, 恨不得她赶紧答应下来, 「上次是谁啊,就凭你一句话, 就深入日军腹地替你救人!」 「诶诶打住打住,怎么成替我救人了?」 涌星见她这幅激动的样子便觉得十分可爱, 她这个人骨子里是有些流氓气质的,一看到可爱的小姑娘也爱起坏心,少不得升起逗弄之心, 「我又没有逼你去,不是你自个儿乐意的么, 再说了, 那人到底特殊些不是么? 「好啊你,陈涌星!亏我把你当姐妹,你不帮就算了, 你还嘲笑我!我走了!你已经失去我了,你自个儿哭去吧!」 一见她是真生气了, 涌星也连忙收起笑来,拉她坐下, 「怎么还这么小心眼儿,好姐妹开个玩笑不行啊。」 她嘆了口气,上下打量了宋青青一番,「你急什么啊,你家不应该你最急吧?」 「你难道不急么?阿洵现在身陷囹圄诶,我一定得去确认一下。」 「你哥给了你通行证?」 宋青青点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像是有些难以启齿一般嘆了口气道,「他的脑子我琢磨不透彻,不知道怎么就当起日军的亲善大使了。涌星,你可别看不起他啊。」 「笑话,我敢看不起他么?」 宋雁声担任日军驻沪亲善大使的消息已经登报,宋青青也无需再隐瞒什么了。而涌星其实也早已知道了这个消息,她倒不担心宋雁声会将之前涌星帮忙转移林洵的事暴露出去,一是他宋雁声自己也摘不干净,二是宋雁声也没什么证据。 但心里多多少少有了防备和隔阂。 尤其是之前宋雁声威胁自己不许将宋青青裹挟进来,之后不过几日竟然自个儿这傻妹子当枪使后,更是在心里将宋雁声这只老狐狸骂了个狗血淋头。 可同时涌星也疑惑极了,毕竟之前宋雁声袒露出来的赤色倾向不在少数,甚至当林洵被逼婚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送她到红色的后方去。按理说,宋雁声本人是比宋青青更容易团结的力量,怎么会忽然和日本人扯上关系呢? 宋青青仍旧在一旁自说自话着—— 「虽然是个闲职,可也算能说得上话,开个宪兵队的通行证还是很方便的,涌星,你到底跟不跟我去啊。」 「得,真是被人卖了都帮人数钱。」 宋青青没什么感觉,涌星倒是在心里替她憋屈好几回了,没忍住嘟囔了一句。 「你说的啥呀?谁把我卖了?」 「没谁,反正都是你们宋家的事,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这笨蛋也不算太亏。」 「你说谁笨蛋呢你?!」 「好了好了,时候不早了,你还要不要去宪兵队了?」 「诶,走走走。」 宋青青见涌星答应之后立马笑逐颜开,反正有宋雁声这个亲善大使的名头挡着,天塌下来也砸不到涌星的头上,两个人大张旗鼓地坐着黄包车去了宪兵队。 第218页 大概是宋雁声刚得了这个封号,是而他的名头也是十分好用,门口的日本宪兵一看到是宋雁声的通行证,而涌星又会日语,只是两个打扮得体的上流小姐罢了,那宪兵也放低了警惕任由她们进去许久了。 大约是为了分开审讯,防止串词,一间牢房里只管压着一个人。 牢房里常年空气不流通,此时正值夏日炎热时分,一股复杂难辨酸馊腥臭的气息挥之不去。这里天然有一股阴森气质,阳光也照不进来,她们两个人的影子在昏暗中被拉得老长,抽离出鬼魅的形状。 宋青青受不住地干呕了一声,牢房内的人大多都被打皮开肉绽,苍蝇的嗡鸣竟有雷霆之势,人走过,一大片飞起来,乌怏怏得像是一团黑云。 两个人都有些不敢细看,可又得找林洵,只得大着胆子悄悄喊着林洵的名字。 「阿洵?阿洵?你在么?」 宋青青涌星二人手拉着手,像是相互鼓劲儿似的,一声接着一声,彼此的心情都复杂极了。 希望黑暗里有个人回答,又希望无人应答。 但很快只听到铁器敲击的声音响起,一个熟悉而沙哑的声音响起。 「.......青青?」 「阿洵!」 二人循着声音跑去,果然许久未见的林洵正穿着囚服站在她们面前。她看起来瘦了很多,布满新旧血迹的囚服下空空荡荡的,人也黑了一些,脸上和身上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落下了不少伤痕,看得出之前经歷了不少酷刑。 然而精气神却很好,虽然面有菜色,但是神情却是淡定坦然。 宋青青却是哭的说出话来,隔着栅栏拉着她的手,就差抱头痛哭了。 而林洵却望着一旁的陈涌星,有些紧张地望着她,并眼神示意道,「你怎么来了?」 林洵当然是知道陈涌星的身份的,是而更加紧张起来,这可是日本宪兵队,其中险恶危险可想而知。 然而涌星只回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笑道,「我们三个之前最要好了,我来是很奇怪的事么?」 说话间,费劲儿从宋青青手里抢过林洵的一只手来,用正哭的尽兴的宋青青作掩护,轻敲林洵的手留下一串密码来。 林洵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但是长期的歷练已经让她变得成熟,林洵只是微不可闻地沖她点了点头。 涌星本还担心林洵在后方时是否有学过电报知识,幸好接头成功,也省得了再找其他办法浪费时间了。 牢房实在是个不适合久留的地方,没一会儿涌星便觉得心下发麻,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往人心里钻。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问问林洵可知道究竟是谁暴露了他们的行踪,然而这里三步就是一个日本兵,涌星只好强压下不提。 而宋青青也哭够了,结结巴巴地跟林洵道,「阿洵,你在里面要乖啊,别人让你怎么交代你就怎么交代,千万别逞强。我回去告诉我哥,他会帮你的,一定有法子把你救出来。」 「呵,靠他亲善大使的头衔么?」 出乎意料的是,林洵竟然也知道宋雁声出任亲善大使的消息,脸上写满了唾弃和不屑,她似乎十分失望和烦闷,「青青,这种话你以后还是不要说了,我怎么可能出卖我的同志?这是我的信仰,我与......他,信仰不同,也不是一路人了,不必麻烦他。」 「你傻啊你!你会死的!」 宋青青气得恨不得要打她,让她清醒过来,「你死了怎么办?那不都是虚的么?」 「不是。」 林洵笑得坦然,仿佛置身于阳光花海而非这黑暗牢笼。 「这不是虚妄,信仰不是,未来也不是。」 「人之为人,就是有信仰。」 林洵伸出手来摸了摸宋青青布满泪痕的脸蛋,替她拭去泪珠之后,温和道,「青青,你为什么要悲伤?我自己都不悲伤。便是我此番去了,为信仰而死,为民族存亡而死,我死得其所,死而无憾。所以不要哭,要为我高兴。」 涌星在一旁听的却是哽咽了,她无比贊同林洵的话,此刻她们的心贴得如此之近,然而她却连附和一句都做不到。抬起泪眼,却看到了一双同样饱含热泪的眸子。 那是林洵望向她的目光。 「要笑。」 涌星的泪落了下来,但还是扯起嘴角笑了起来。身边的狱警来催了,宋青青三步一回头地让林洵别害怕,自己找机会一定来看他,林洵一併笑着答应了下来。 走出十步远,涌星一直逼着自己不要回头,然而最后还是忍不住扭头忘了过去。 只见林洵站在牢内,即使身披枷锁可腰背挺直,她张了张嘴沖涌星说了一句话—— 谢谢你。 涌星抿着嘴,好像这样就可以迫使自己快速地平静下来。 而宋青青一直在抽抽搭搭,「涌星,你说从前多好啊,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 两个人在江边坐下,涌星掏出手帕给她。自己仰着头望着粼粼江水忽然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从心底冒了出来。 一年前,她从游轮上越过大平洋,从日本只身来到沪市。好像也成了上辈子的事了。数不清的酒会,仙乐斯七彩斑斓的光,林洵一身男装从楼梯上走下来,她们三个穿着雪白的睡裙打牌,好像都是梦里才出现过的场景了。 「或许都变了吧,无论是我们,还是这个世界。」 第219页 涌星喃喃道。 许久许久,宋青青都在兀自啜泣着,在涌星几乎以为她要睡着了的时候才听到宋青青可怜巴巴道,「可我不想这个世界变化,我就想我们好好的。」 涌星笑了笑,伸出手将她搂进怀里,「可是只有变数才能给这个死气沉沉的注入一些活力啊,只要有变化,或许目前看起来浓云瀰漫不见前路,但我想,这国家有大批阿洵这般的青年,就是在地狱,也是要生出些好的变化的。」 「所以不要怕,咱们只往前走。」 第126章 摇曳 牢房内。一排身穿黄色警服的宪兵走过。 送走了宋青青二人之后, 林洵仍旧是默默推着受伤的身躯慢慢退回到草垛旁。她的背上布满了细密的新旧伤口,然而她几乎麻木了,就算有不少坚硬的草茬扎进她还未癒合的伤口里, 她也几乎是感受不到了。 沉重的枷锁在石地上脱出刺耳低沉的声响, 暂时将她微弱的呻吟掩盖。 林洵有些失神地仰躺在草垛上,望着天花板, 一双眼像是挂了秤砣般沉重地一张一合。最近发生了太多事, 她好像已经忘记自己第一次听到宋雁声的消息时那几近悲壮的心情了。 独自一人在后方歷练的时候, 不是没有惊险的时刻, 可是好像心里总有一个地方是满的。可谁曾想从前线回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之后, 她的心却像是被炸毁的断壁残垣,风从缝隙里吹来吹去, 唿唿作响,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一个满溢的地方了。 林洵思绪飞舞间, 却听到托盘摔在地上的声音,有男人粗声粗气道,「开饭了!」 林洵连忙睁眼, 她看着栏杆外那个低头放菜的厨子,忽然开口喊了一声, 「施庆?」 她本是心里有些打鼓, 然而那埋头添饭的男人显然背部一僵,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四周,沖林洵点了点头。 不必在说些什么了, 看来施庆对她们的了解要比林洵想像地多。林洵若无其事地端过自己的饭菜吃了起来,顺从地像是无事发生。 而施庆也挪着自己胖胖的身子往下一个窗口移动。 牢房里的饭菜仅可果腹, 别说味道了,食材都是边角料拼凑的。林洵从前锦衣玉食惯了, 哪里见过如此阵仗,但为了活下去还是一口口地逼着自己咽下去,同时又望着那个名叫「施庆」的胖厨子出神。 满脸的油汗,象徵着厨师身份的白围裙上满是黄黄黑黑的油污,指甲长就不说了,还脏兮兮的,驼着背,怎么看怎么让人犯噁心。 这种人怎么会是她们的同志呢? 林洵真是要怀疑是不是陈涌星慌忙间传错了密码。 在后方的时候,虽然大家身上的衣物都很破旧,但是都在尽力保持着干净。林洵生活在他们中间,即使之前的生活经歷完全不同,却从没有感到有半分不适。因为那些人的思想是领先她的 ,她几乎一直在学习,还常常觉得时间不够。 沪市的同志怎么还有这样的呢? 林洵有些奇怪,但思来想去,或许她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吧。如今她的身份变了,这座她打小生活的城市也变了,一切都还得慢慢适应。 其实对于施庆的身份,涌星也是昂刚刚从徐敬棠那里得知的。她本打算找机会专门去找一下林洵,却没想到宋雁声使起自己的妹妹来也是十分顺手,倒是给了她一个顺水推舟之便。 徐敬棠似乎对林洵有其他的打算,此番也只是让涌星透露出消息出来,宽慰她切勿轻举妄动。虽然不明徐敬棠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但涌星仍打算在家等着将顺利传递消息的喜讯告诉他。 结果等来的不是徐敬棠,而是一提着礼盒的警卫员。 原来是沪市来了一位刚从香港回来的大人物,沪市名流们临时发起了一个晚会——徐敬棠一会儿还有会,特意找了个警卫员送来通知。 涌星接过礼盒,送走了警卫员之后,这才自个儿慢慢回到沙发上看了起来。 盒子里装着一件簇新舞裙,猩红的绸子布在灯光下映出流水般的光泽,裙摆绣有银线,像是夜空中的一颗颗星星带着璀璨尾巴从褶皱内流泻而下。 而裙子也暴露得厉害,涌星歪着头望着手中两条细细的肩带,以及面前这两片看起来刚吵过架的遮挡物,光是看看就实在是有些脸红。 谁让这件裙子这般光鲜明艷,夺人眼球。 陈涌星长这么大,从未有一日穿过这般招摇的裙子,也从未在任何人眼前这般照耀过。 涌星歪着头琢磨徐敬棠脑子里在打什么鬼主意,可实在是线索稀缺,最后还是没有想出来为什么。 这也是徐敬棠骨子里带出来的东西,不按套路出牌。 涌星将裙子随意地丢在沙发上,自己上楼去花了一个精緻的妆。过了一会儿警务员在外面等得着急,眼看着开席的时间就要到了,只得斗胆上前敲了敲门。 开门先入眼的就是一张红唇,紧接着是只小翘圆亮的鼻头,最后才是一双狭长如远山的眉毛。 警务员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低下头去,又看到一双白皙的脚从睡裙里探出来踩在暗黄的木地板上。 「不就是迟到么,他消息来的这么晚,出会儿丑也是应当的。」 「哐」的一声,大门又关上了。 过了大约一刻钟,门终于开了。米白色的流苏外套披在外面,垂垂叠叠的红流泻而出。 第220页 脚上仍旧踩着一双半旧的玛丽珍鞋。 「今天这么热?热得满头汗?」 涌星上了车,笑着跟警务员说闲话,「你也知道,我一个女人家不方便请你进来,不然肯定得请你进来喝杯冰水的,不然你大哥也是要骂我的。」 「嫂子说笑了。」 警务员有些惶恐,磕磕巴巴地吐出这一句,却是专心开车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了。 涌星早看穿了他的窘迫,有些好笑,心里有暗暗有些得意—— 她到底还是穿上了那件裙子,虽然不知道徐敬棠干嘛忽然这样,但她知道这就是徐敬棠的战帖,她要是连件裙子都不敢穿,今后只怕是再也没法在徐敬棠面前抬起头了。 车开到仙乐斯的时候,舞会早已开启。 仙乐斯的琉璃大门紧闭,但仍有七彩灯光不时地折射在门上,昭示着这里面的五光十色,歌舞昇平。 只是这一切是门槛的,跨得进的是快乐,跨不进的是逼人的酷暑。 警务员连忙上前要去跟门童打招唿,可车后面的贵太太却是轻轻摆了摆手叫他停下。 警务员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这样听一个弱质女流的话。他只呆呆地站在路边,打开车门,先是一双素白的腿,紧接着是女人乌云似的黑髮。 女人下了车却不急着进去,就在这夜色下,在这寂静的街道上,旁若无人地褪去了盖在肩头的流苏披肩。 警务员不觉嘴巴微张,望着女人流畅的胳膊,浑圆的前胸,还有白皙的后腰。这裙子暴露极了,背后只有几根红线,像极了前世在月老庙里看到的那几根。 可她的腰线极美,如此愈发衬得她身材玲珑有致。 涌星将披风丢给警务员,望着他傻乎乎的样子勾起嘴巴一笑,便大步流星地径直走了进去。 门童哪个不是眼力见儿极佳,也不问什么,生怕得罪了面前这位明艷动人的女人,连忙开了门。 大门很沉,一推就是「吱呀」一声。 舞池里已聚集了很多的红男绿女。那沉重木门的响声,在此刻,竟然像是西洋故事里十二点准时敲响的钟声。 唯一不同的是,故事里的钟声预示着落幕,而此刻,却是好戏开始。 陈涌星无惧这无数双眼睛射来的复杂目光,她既然来了,就是做好了当这场晚会的女主角的打算。 这还是她第一次当女主角,赤裸裸地任由众人观赏。 涌星仰起头来,就看到二楼的徐敬棠坐在围栏旁沖她举了举手中的红酒杯。涌星也举了举酒杯算是回应。 其实心还是砰砰跳的。 她只是很会假装而已。 可是心里又有种奇怪的感觉冒出头来,像只羽毛似的轻轻地搔着她的心脏。 她小口地喝着香槟,一杯还没喝完,便有男士上前搭讪。不过不用陈涌星开口,一身正装的徐敬棠已经下了楼来向她伸出了手掌。 涌星将一只手搭在他的手心,徐敬棠一使劲儿就将陈涌星搂进怀里。 「行,有种。」 徐敬棠很满意,拉着她进了舞池里,上下打量了一下又道,「你穿上还他妈怪好看的。」 涌星掐了他一下,「夸就夸,骂人干嘛啊。」 又道,「说,干嘛忽然送衣服来,还是这样的。」 「不怎么啊,就是路过,看到橱窗里有,觉得适合你就送过来。」 徐敬棠又把陈涌星往怀里漏了漏,恨不得将手再长大些,将她整个后背都捂上才行。 自个儿嘟嘟囔囔道,「这衣服穿一次就得了,以后就不要穿了。」 一句话遮遮掩掩的仍旧醋意十足,涌星忍不住笑了,「怎么,不是你说适合我么?」 徐敬棠望着她这幅明知故问蔫儿坏模样,低头在她耳朵上咬了一下,再看到陈涌星终于有些侷促之后这才心满意足道,「陈涌星,你天生应当如此。」 享受女人羡慕,男人追捧,永远旋转在最亮的那盏聚光灯下。 可偏偏得不到。 还得四处躲藏。 陈涌星被徐敬堂搂着,在人群中旋转着,徐敬棠的眼睛很亮,她望着他,觉得仍旧是十年前那场大雨里,被淋湿了却依旧透亮的眼睛。 舞曲终了,陈涌星转身的时候却看到一旁一个面生的男人笑着沖她举了举酒杯。 那是张从未见过的面庞。 「那是谁?」 第127章 文伯焉 徐敬棠偏过头去, 顺着涌星的目光看过去,语气浑不在意道,「那个就是文伯焉。」 听到这个名字后, 涌星却是重新认真地看了看前方那已重新混迹于人群中的中年男子。 原来这个人就是文伯焉, 文昌轮船公司的东家,从前在香港便是名声斐然, 只是不知为何竟在这时候来了沪市, 承办起皖北长途汽车的大部分路线, 一家兼绾水陆交通, 实在是风头无量, 而今日的酒会里的每个人更是因他的到来而身价倍增。 「看到旁边那个身着宝蓝旗袍的女士了么?那就是文太太。」 「香港人士,第一次来沪市, 估计还是不太习惯。」 果然二楼的沙发卡座内,那身穿宝蓝旗袍的女士妆容精緻、气度不凡, 但眉宇间隐隐还能看到些许紧张,只不过有气场撑着,倒也看着比较自矜难以接近的样子。 「有话就说明白点, 可没谁会不清不楚地替别人干活。」涌星挎着他的胳膊,冲着身旁经过的侍者点点头, 继续道, 「我可听说了,这香港的人规矩多得很,很难伺候的。」 第221页 徐敬棠听了却是伸手握拳作咳嗽状来伪装笑意, 「放心吧陈涌星,你这么精, 没人占得到你的便宜。」 「你自己说,事成后想让我怎么感谢你?」 涌星笑嘻嘻, 「那就请我吃布朗尼好了。」 「这不简单?」徐敬棠不屑,「多大了,还跟小孩儿似的。」 「管得着么你,到时候别耍赖就成。」 徐敬棠还没来得及回嘴,二人已来到楼梯顶部,二楼商甲名流云集,而陈涌星方才那夺人眼球的登场更是惹得众位男宾暗自心痒,一见是徐敬棠的太太,自然少不得一个个得上前客套捧臭脚。 涌星此刻自然要尽力扮演一位乖顺的妻子,像只篮子似的挎在徐敬棠的胳膊上,小鸟依人地捂嘴微笑。 徐敬棠有意将她介绍给文太太,自然也是要主动去找文伯焉搭话。文伯焉看起来已四十有余然则身材却不似南方人的矮小,和徐敬棠面对面站着,瞧着也只是比他低半个头而已。 文伯焉虽则出生于一典型的旧式官僚家族,就连名字都透出一股子古中国式的孺子书生气来,然而他整个给人的感觉却是西式的。看得出他对自己的身材十分爱惜,即使已过不惑之年,然而除了眼角不可避免的细纹之外,面上却无再多沟渠。包裹在西装下的身材也是十分紧緻,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 若是剃去他嘴上的那两撇八字鬍,只怕还得更年轻些。 「埃德里安太太,久仰久仰。」 文伯焉伸出手来,一副西洋绅士的模样,涌星笑着点点头,大方地将手放在了他的手里。她倒还真有些担心文伯焉会不会低头在她手上落下一吻来——即使如今已做人妇,她仍旧是打心里厌恶陌生人的碰触。 徐敬棠也在一旁笑得温和,一副翩翩公子的上流模样。 显然文伯焉是个有些傲气的人,也曾听说过徐敬棠的传闻,他望着面前这个完全亚洲面貌的男人,不觉对他之前的那些传闻有些不信任起来,直接拿英文交流起来。 徐敬棠倒是丝毫不慌,游刃有余地用起英文来,出人意料的是,就连口音都是标准的英音。 涌星听着心里十分惊讶,然而却不敢抬头好像很惊讶的样子,于是仍旧是拿出那副贤良淑德的模样来搪塞,与一旁的文太太微笑点头。 连连发问后却都被对手游刃而解,文伯焉有些挂不住面子,但心里的怀疑倒也打消了不少,徐敬棠忽然笑着又说了一句什么,很明显不是英语。 而一旁的文太太倒是明显很开心地笑着也用那含煳奇妙的音调问道,「埃德里安先生也会讲广东话?」 徐敬棠望向文太太,谦虚道,「我喺香港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嘅,只系如今身兼要职,倒系去嘅机会少了,我可忘唔了翠明餐厅嘅脆皮虾场呢。」 这话却是说到文太太心里去了,她刚到异乡,思乡正浓,恨不得立刻跟徐敬棠好好聊聊翠明餐厅的吃食。一旁的文伯焉却是笑着四两拨千斤道—— 「真系没想到埃德里安先生对香港也系十分了解,呢下以后可有嘅倾了。佩兰,你睇睇你,咱们唔早讲好到了呢就得讲国语么?你实喺应当同埃德里安太太多练练,你嘅国语实喺系缺乏联繫啦。」 涌星在一旁早就听得云里雾里了,就听到他们叽里哌啦地聊得火热,自己在旁边笑得脸颊发酸,心里暗暗下决心也得赶紧学好这香港话才行。 文太太很听文伯焉的话,闻言立刻淡淡沖涌星笑了笑,伸手邀请她去旁边坐下,用蹩脚的国语道,「埃德里安太太,咱们去一旁坐坐吧?」 涌星点头应允,文太太显然有些看不起她。不过听说香港和内地很不一样,各色设施都十分方便,但涌星也只当做看不见。 对付文太太这种有教养有家世的女人,就得靠自己的气度博得她的青眼才行。她这种女人一向是最难搞也是最好搞的,谄媚奉承在她这一概行不通。但只要是不卑不亢,气度淡然,反而让她高看一眼。 是而涌星仍旧只是做自己。 二人谈起天来,仍旧是离不开香港那座繁荣的岛屿。文太太看起来倒是比文伯焉小很多,比涌星大不了几岁,问起涌星可会说香港话可去过香港,涌星也就照实回答,一副去没去过香港不是件很重要的事一样,同时有意无意地提起自己曾在日本留学的经歷来。 果不其然,文太太本有些看不起她,结果见她这幅气度坦然的样子,又是官家太太,心里敬畏倒也不知不觉地多了起来,虽然不愿表现出来,但是话里也不再掺杂英语粤语,仍旧用着自己蹩脚的国语同她交流起来。 这事儿就成了一半了。文伯焉虽然名义上是个商人,然而手里掌管的却都是交通,实力不容小觑。吓唬人嘛,自然是一收一放最容易让鱼儿上钩,要是一个劲儿地拿腔拿调,只怕就会想皮筋儿一样,对方先松了手,挨打的就是自己了。 于是也故意抛出橄榄枝来,无意间说出些对香港的好奇来,拿捏的正是文太太还不适应沪市生活的脆弱心理,果然说起这个来,文太太话匣子也开了。涌星又道自己知道沪市开了不少香港茶餐厅, 「我吃着倒不错,不过正不正宗,还得文太太品鑑之后再说了。」 「喺沪市,你自然是要比我知的清楚,到时还得多麻烦埃德里安太太啦。」 第222页 这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熟悉了起来。而文太太也觉得涌星不错,二人又互爆了年龄身家,果然文太太年龄不大,只比涌星虚大了三岁,和文伯焉配在一起当真称得上是老夫少妻了。 「没想到我们年龄相仿啊,往后你便叫我佩兰就好啊,涌星。」 涌星笑着应承下来,两人正商议着什么时候去沪市的茶餐厅吃饭,就看见文伯焉与徐敬棠一同沙发这来。 原来是新的圆舞曲又开始了,涌星站起身来却看着一身旗袍的佩兰遗憾道,「真不巧,佩兰姐今日穿了件旗袍,只怕是有些行动不便呢。」 她本以为看吴佩兰这幅大家闺秀的模样大概是不会接受这种西洋玩意的,有意替她找藉口,却没想到佩兰自己站了起来,笑着说,「不碍事,淑女是不可以拒绝绅士的邀请的。」 文伯焉满意地在一旁介绍道,「我与太太就是在剑桥的舞会上认识的,那时候她穿了件黄裙子,我一进门就想,一定要在十二点之前跟这位漂亮的小姐跳上一曲。」 「文先生真是浪漫。」 涌星捧场地看了文伯焉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有些奇怪地眨了眨眼——文伯焉的眼睛很神奇,明明是很平常的眼睛,但当他说起话来时却自带了一种让人陷下去的魔力。 「多少人想要这样的校园恋情却不能够,二人真是有缘。」 徐敬棠在一旁道。 文伯焉却是大笑道,「埃德里安先生这你可就说错了,佩兰的确是剑桥的学生,可我当时不过是个混社会的。那时候一腔热情,偏要跟先父对着干,做了许多混帐事,结果被断了财路一个人身在异国,实在是狼狈不堪啊。」 文伯焉口中的「混帐事」自然与革.命有关,徐敬棠打听过他的过去,自然晓得文伯焉早年倒也算得上是个激进的知识青年,参加过文学社,发表过许多文章,后来得了场大病后便没有再有这样的流言传出来了。 而眼前的文伯焉俨然一副成熟老道的商人模样,哪里还看得出从前在剑桥身无分文仍要跟最漂亮的女孩跳一支舞的狂妄少年呢? 「那这不是更浪漫了么?」 四人已到舞池,涌星抛出这句后舞曲正式开始。徐敬棠搂着她旋转,文伯焉与太太就在一旁。这是个古典圆舞曲,跳了一会便要交换舞伴。本来文伯焉应与右手边的人互换舞伴,谁知道他却像是马虎了一般左转牵住了涌星的手。 这舞步很快,涌星有些跟不上,换舞伴的时候更是手脚忙乱,回过头来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文伯焉抓住。 「文先生......」 涌星有些奇怪地看了看四周,刚想说什么,却看见文伯焉微笑着沖她摇了摇头,「埃德里安太太,别辜负舞曲。」 作者有话要说: 蹩脚的国语请自动脑补蔡少芬女士哈哈哈哈哈 第128章 交易 一曲终了, 涌星沖文伯焉笑了笑转身离开。然而就是已走出许多,可刚才文伯焉望向她时的目光仍然挥之不去。 一抬眼,又正对上文太太的眼神。她依旧笑眯眯地沖自己点了点头, 两个人擦肩而过。涌星却是心中愈发闷堵非常。 文伯焉对她的态度让她愤怒, 而文太太的眼神同样让她气息不顺。 她只顾闷头往前走着,手腕却忽然被人拉住。 原来是徐敬棠。徐敬棠的眼神有些许担忧, 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是冲着旁边的方向努了努嘴—— 「诶, 好像有人在等我们。」 涌星顺势看去, 却见宋雁声一人站在琉璃窗旁沖二人微微一笑, 这才缓步上来。 这两面三刀的傢伙倒还真是脸皮厚,她还没去找他兴师问罪, 他自己倒有胆量来招惹。 涌星刚吃了一哑巴亏,此刻正是无处发泄, 正好宋雁声撞到了枪口上,她自然是不放过。 倒是徐敬棠看出了她的愤怒,一把拉住她小声叮嘱道, 「注意一点,没必要跟他硬碰, 先看看他要做什么。」 涌星望了他一眼, 嘆了口气还是点了点头。而宋雁声已走到二人近旁,早已将方才两人的行动看在眼里,此刻倒仍旧是一副进可攻退可守的样子, 笑眯眯地面对着他们装煳涂,「督察长先生, 近来可好?」 「还不赖,只是不是谁都有宋先生这样的好运, 如此春风得意,只怕这沪市的商行要变天了。」 徐敬棠很少奉承别人,但这一通话却并非完全客套——自从章鼎出事以来,一家独大的两江商会各行长内斗起来,早已在沪市的商圈里说不上话来。而宋雁声闻风而动抢占了先机,大概是之前被压制太久,显然宋雁声此时不愿再忍,一边连收并了多家中小型商行,另一边又悄无声息地与日本人合作成了亲善大使,这处处不落的手段让所有人都晓得大丰商行的宋公子早已蜕变成了毒辣有手段的宋行长。 宋雁声近期的确称得上是春风得意,此刻听了徐敬棠的夸奖,无论这番话里他究竟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他都不甚在意,只是低头微微一笑竟是受用了——涌星在一旁冷眼看着宋雁声这偶尔从未露出的轻松自傲之后,不得不承认人长得好真是不赖,几丝浮躁落在宋雁声身上反而衬得他风流起来。 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宋雁声看着倒是愈发风流倜傥起来,竟有些许玩世不恭的纨绔气息来。 第223页 「督察长言重了,我在文先生面前,也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徐敬棠笑笑,并不接腔,一个沪市新秀,一个有备而来,他个战战兢补贴后方的「小警官」没必要多说什么。 「宋先生一个人来的么?今天绕了一圈儿也没见到青青。」 涌星明知故问,宋雁声笑笑,看起来有些无奈,「阿洵的事想必二位也已清楚,青青自小与阿洵一处长大,自从在牢里见了阿洵之后,心情一直都过不来。」 涌星冷笑,「宋先生真是有位热心的好妹子,很多事不用自己动手就了解的清清楚楚的。」 她有意嘲讽他,谁知道宋雁声却是面无表情地回道,「青青这丫头晚熟,还是自从跟太太在一起后才算有些长进,说起来还得多谢徐太太培养。」 一通话明褒实贬,涌星正想在说什么腰间却被徐敬棠掐了一下,含恨悄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只能面上仍微笑着。 「我来找督察长先生,其实也是斗胆为了阿洵一事。」 宋雁声倒是有话直说,大概明白大家都是聪明人,试探点到为止就好。而另一方面,宋雁声自己暗地里也是心急如焚,日本人的口风很紧,而他可行动的地方很少,了解的其实还没有徐敬棠了解的多。 而他在赌,他在赌陈涌星嫁给徐敬棠,不单单是因为爱情,或许徐敬棠的身份也并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法租界督察长。 奈何徐敬棠行事一向是滴水不漏,宋雁声这些天来也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他,意料之中的一无所获,然而正是这份一无所获反而加重了宋雁声心中的疑团——一个有权有势的法租界中立人士,为何内里却与行事风格差别甚远? 「阿洵当初多亏了您夫人帮忙才有幸拜託宗族的强迫,谁知道这一路山高路远,阿洵到底是自小被保护着长大的,辨别真假是非的能力自然要差些,路上受了匪军蛊惑做了错事,还希望督察长先生能帮忙在宫泽僵局面前美言几句。」 「我与崇茴阿洵自小一同长大,如今章家忽陷困境,崇茴又身处异国有家难回,我自然是不能冷眼瞧着阿洵就这样在监狱里受苦的。若是九泉下的伯父看到此状,只怕也是魂魄难安啊。」 好一番义正言辞的正人君子模样,涌星听着却是被他这话激起了一层薄汗——倒不是害怕宋雁声会以此威胁,他方才言语是有意将陈涌星的干系摘干净以示诚意。涌星惊讶地是他这幅坦然谈起章崇茴和林洵时那殷殷深情,若不是她本身就处于暗杀章鼎的风暴中心知他也在暗处推波助澜,只怕也是要被他这幅君子皮囊给矇骗了。 宋雁声是个很棘手的人物,尤其是不能为他们所用之后。 旁边兀自沉默的徐敬棠此刻开腔,倒是一副很惊讶的样子笑道,「我倒不知林小姐的事与我太太有关。涌星,你实在是有些不地道啊。」 他语气里满是宠溺,虽然是兴师问罪的语句可是语气里却只是轻松的玩笑。 涌星方才意识到——宋雁声还暗地里对徐敬棠下了个套。假若徐敬棠稍微不注意,透露出自己也知道涌星送林洵出城的消息,这就从侧面证明徐敬棠对于陈涌星的身份是了解的,那徐敬棠到底身份如何,结果自然也不得而知了。 涌星暗恼,像是条被渔网紧紧束缚住的鱼儿。她真的后悔了,后悔自己当初不该太过于相信宋雁声。她甚至开始怀疑,以宋雁声这样的城府,他很有可能一开始就对涌星的身份产生了怀疑,故而有意放出一两本红色读物来引诱她上钩,降低她的怀疑。 她当初就不应该答应宋雁声的祈求,而是偷偷行动,或是不掺进这遭烂事里。 幸亏徐敬棠巧妙化解,宋雁声倒是眉宇间有片刻失望,然而转瞬就又笑道,「瞧我,又多嘴了。主要是阿洵当日情况实在危机,夫人也是出于热心和保护,还不是担心督察长先生夹在中间难做么。」 宋雁声又笑道,「督察长放心,您若是肯出面帮忙,雁声必定将您这份恩情记在心间。薄礼自不必提,以后这沪市有需要雁声帮忙的地方叫个人来知会一声,雁声必定尽心帮忙。」 徐敬棠只是笑,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既然林小姐是涌星的朋友,而宋先生又亲自来说了,无论是谁的面子,我都少不得要跑几趟了。只是宋先生,我先跟你交交底,这群共匪都是从红区出来的,日本人可是下了决心要杀鸡儆猴的,我原为了林小姐奔波,只是这成不成,实在是不好说啊。」 宋雁声道,「督察长的意思我明白,我宋雁声自然也不会什么都不做,有需要我大丰商行的地方您就只会一声,我一定倾全行之力以助督察长一臂之力。」 「宋先生严重了,这事儿我知道了,有了消息会派人通知你的。」 「那就先谢谢督察长了。」 三人又笑眯眯地说了些有的没有,一会儿一侍者侧耳对宋雁声说了些什么,宋雁声抱歉地沖二人笑笑,陈涌星懒得搭理他,还是徐敬棠笑着沖他点了点头。 仙乐斯一直热闹到午夜。 直到东方隐隐泛起了鱼肚白,仙乐斯门口挤作一团的各色私家车才像是重回水中的鱼儿一般恢復活力,带着轰鸣声又潜入深夜的沪市,游进每一个角落。 涌星整个人跌进车里后才发出一声终于解脱了的呻吟——这一晚上,她几乎像个陀螺一般和徐敬棠一起週游在众多人士中央,直到散了场这才注意到浑身酸痛地如同散了架。 第224页 徐敬棠从另一边上来,看了她一眼伸手就去摸她的脚。 「干嘛啊你。」 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涌星紧张地看着他,却被徐敬棠回敬了一白眼,手下动作仍旧不停,将涌星的脚脱了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一下一下按摩起来。 涌星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位置,也安心享受起他的照顾来。 「以前可没看出来你这么讨厌宋雁声啊。」 徐敬棠想起陈涌星今晚在仙乐斯那副强压怒意的样子就止不住地想笑,陈涌星蹬腿轻踢了他一下,「笑什么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人是多么的两面三刀。」 「是么?我倒觉得他有些手段,跟他打交道还有些意思。」 徐敬棠倒是很赏识宋雁声的样子,说话间倒有些英雄惜英雄的味道。他抬眼一看陈涌眼看着听到这话就有些不乐意了,像是要翻脸,于是连忙笑嘻嘻地开玩笑道,「不过没想到他这一狠人,倒也算得上个情种啊。杀个人来滴水不漏,自己一身清白两手不沾血,倒是要『倾举行之力』来营救一个『共匪』,有趣有趣。」 涌星也有些纠结,「说真的,我真他妈搞不懂宋雁声脑子都装了些什么。」 第129章 尊严与阶级 徐敬棠闻言大笑, 好一会儿才止住了笑说道,「陈女士也会说『他妈的』这个词么?」 涌星却没工夫与他玩笑,听了这话也只是莞尔, 随即柳叶眉微蹙——饶是此刻她和徐敬棠皆是从这场鸿门宴上全身而退, 可涌星还是为方才那千钧一髮的时刻而暗暗揪心。 「我还是想不明白,宋雁声到底想要干什么。」 「其实很简单, 我问你, 宋雁声的身份是什么?」 面对忽然而来的发问, 涌星愣了一下, 「......还能是什么, 大丰商行的东家啊,难道他还有什么其他隐藏的身份么?」 徐敬棠点了点头, 「对,分析一个人呢, 首先就要从他的身份和所处的地位入手。我想宋雁声对于我们的主义,也是抱有热情和期待的。所以你在他房间看到的册子,应该不只是他想要钓你上钩的。但同时他身后是将近百年的大丰商行, 这是他家祖业,而且他从前所做的种种来看, 他是十分在乎他祖辈积累下的这份产业的, 最起码,他不允许断在自己这一辈来。」 「是而,他从来都是只是思想靠近却从未行动, 并且思想时常反覆,因为他付出的代价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大得多。或者说他的选择比我们多得多, 他没必要选择一条最艰难且最危险的道路。」 「那他干嘛又要送阿洵到后方呢?」 涌星被说动了,如此一来的确宋雁声的种种反覆无常的举动都得到了解答。 「这也是我看的起他的地方。宋雁声本人的确存在妥协性, 但是他并非完全唯利是图的人。他送林小姐到后方的举动,起码证明在那个时候他的心是偏向我们的。只是现在沪市的时局已经完全不同,章鼎已死,大丰商行前途一片光明,若不是文伯焉忽然入沪,沪商协会会长的头衔对他来说只怕也轻易如探囊取物了。」 的确,涌星这才发现自己因为一直与宋青青交好之后疏忽了她与宋家的阶级差距,或者说,是疏忽了宋家这种顶级商甲与平头百姓之间的阶级差距。如今的中国积贫积弱风雨飘摇,百姓民不聊生沦为日寇铁蹄下毫无尊严的奴隶。 然而这些与以宋家为首的商甲名流来说,完全是两个世界。 此刻的中国是贫瘠的,可此刻的宋家却不贫瘠。他们的家族产业让自己的后人可以在战乱中仍然可以保留尊严,可以和身穿洋装的白人平起平坐不卑不亢,可以用自己手里的资本和日本人谈条件。 就像宋家,如今沪市人民食不果腹,而宋青青仍旧可以每日穿上最新的洋装一辈子不用工作。而就连败落的章家,虽没了往日威风,然而还能供应得起章崇茴在英国求学,在草坪上跳圆舞曲。 正如徐敬棠方才所说,他们的选择太多了,并且并不值得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主义来赌上一切身家。 涌星有些沮丧地长嘆了一口气,「那这样不就更棘手了么,宋雁声如今成了日军的亲善大使,只怕也是有好处的,想要拉拢估计没那么简单了。」 「是有些棘手,但也不算是毫无办法。」 徐敬棠的话让涌星心里险些熄灭的火种又燃烧了起来,「听你的意思,你是有办法了?」 「办法倒还称不上,只不过有个方向了。」 「快说啊,说给我听听,看我有没有什么能帮上的?」 「文伯焉。」 「文伯焉?」涌星一愣,「你的意思是让他们两虎相争?这倒是个办法,文伯焉的确资本雄厚,但这是沪市不是香港,我们有这么多时间等待么?」 徐敬棠笑了,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这不是有大爷我么?你以为文伯焉是怎么拿到铁路的,还不是靠他内人。」 说到这个,徐敬棠神秘地沖她一笑,「你别看文太太一口流利的粤语,人可是大日本帝国的公民。当年她父亲是驻扎香港的日军,官不大但也是日本某个家族里在册的子弟,来了香港爱上了一个香港女人,就有了她。结果那文伯焉也有手段,当年只是个鱼贩子,还能取了这个文太太。不过文太太的日本人身份可是给了他不少好处,不然他怎么可能混到这地步。」 第225页 「他是最早靠日本人赚钱的那批人,来了沪市怎么可能单干,一来就跟我说了想让我帮忙引荐给宫泽的意向了。」 徐敬棠点着了一根烟,摇下了车窗,歪头吸了一口,眯着眼兀自吐出一口白雾来,这才慢条斯理道,「还是不够乱,我再添上一把火,闹上天了这齣戏才有意思呢。」 「宋雁声还是太天真,他以为他不一样,以为自己可以轻易破解日本人的计策。殊不知在日本人眼里,他就是第二个章鼎。放心吧,日本人不可能允许再有一个中国人的商行一家独大了。」 「听你这么说,估计最近也够他喝一壶的了,希望待他梦碎之后,会选择正确的道路吧。」 涌星闻言心情也是十分复杂,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成为一个合格的革.命.人了,但发现其实自己以为痛苦的生活也有人在背后将她保护地很好。陈玄秋,柳毓稚,这些已经消逝在风中的人都曾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让她脚下的路尽可能的平顺一些。 她有些自以为是,自以为是地把别人代入到自己的逻辑里,这是自大的,也是危险的,同时也是不负责的。 「我真的不太合格。」 涌星愁眉苦脸,徐敬棠有些担忧地望着她,宽慰道,「不,陈涌星,你很好。」 话音未落,陈涌星已经瞪大了眼睛望着他。徐敬棠则深情地望着她,希望给她坚定且温柔的力量。 「你这个人怎么不按事实说话啊?」 谁曾想,陈涌星竟然崩出这句话来,徐敬棠没料到,傻乎乎地张开嘴,「啊?」 「不好就是不好啊,宋雁声这件事我根本连皮毛就没有分析到,徐敬棠同志,这就是我的问题,你应该批评指正。如果同志之间只有相互称赞的话,我们的队伍还能好么?」 「陈涌星,你他妈的真行。」 徐敬棠被她好一通义正言辞的骂,偏偏句句在理,还得他瞠目结舌半天竟然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你你脑子........」 「我脑子怎么了?」 「你脑子转的真快!」徐敬棠气急败坏,「行了吧?!」 涌星这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时候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语言有些不妥,歪着头看徐敬棠在一旁生闷气,飞速在他颊上落下一吻,「好啦,这不是特殊时期嘛。别生气了,现在我们先是同志后才是爱人。但我相信有一天,我们的关系只是爱人。」 「哼。」 徐敬棠在一旁哼哼唧唧,显然并不满意,又缠着她了一会儿。涌星眼看着徐敬棠这架势有些收不住,连忙推了推他,「对了,我有个重要的事要向你汇报。」 涌星说的今天白天的事。 甄鸣荃的尸首已经被人在城郊发现了,目前仍是沪市的一桩悬案。甄太太终日里在家以泪洗面,涌星与她私交一向不错,于是这些日子多是在甄家陪她。 结果今早她却在甄家的窗户边发现有人在徐公馆的门口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那人一副警察打扮。而最恐怖的事情是,在确定徐公馆没人之后,那人竟然轻车熟路地来到了门口,拿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大门,就这样大剌剌地走进了房间。大约过了十分钟左右,那个人就出了门来。手里却没有拿什么东西。 涌星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徐敬棠行事一向谨慎,只有元空可以走进徐公馆。而其他办些杂差传话的小警察也都是同一个人,徐敬棠不可能会让一个陈涌星从没有见过的人来到徐公馆,更不可能给他钥匙。 唯一不值得担心的就是,要是那人想要在徐公馆里找到什么证据的话,只怕会无功而返。但看样子,那人行事十分老道一开始也不打算搜查什么。 涌星不敢轻举妄动,硬生生地又在甄太太身边坐了一小时之后这才出了门来。出了门后她并没有急着回家,反而是去洗衣行取了换洗的衣物后才回家。 而这一趟可没白跑,涌星惊讶发现,这不大的徐公馆四周竟然围了十个便衣。 「后来我在屋子里发现了这个。」 等二人回到徐公馆后,陈涌星悄悄从门口拿出了一个布袋,摊开布袋,里面赫然露出四只窃听器来。 「我确定过了,只有这四个。」 「嚯,德国造的。」 徐敬棠冷笑着抓起一只把玩起来,「为了扳倒我,好大的手笔啊。」 「德国造的啊?」 涌星闻言也是十分惊讶,像是看什么宝贝似的拿起一个研究起来,「德国的窃听器最好用了,据说隔好几米都能把人说的话录上呢!」 徐敬棠一听她这话,扭头望着她,试探道,「什么意思啊?你喜欢?」 「我当然喜欢啦。」涌星笑得像只吃饱喝足的猫咪,「这么先进的东西,可不是钱能买到的。有人巴巴儿地送到我们手里,你不喜欢啊?」 第130章 文太太的脸 「看样子他们是朝你来的。」 因为分工问题, 涌星目前的一切任务都由徐敬棠亲自安排布置给她,所以在外人开来她不过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阔太太罢了。但是她总觉得一切都太蹊跷了,总觉得一定是哪一个步骤出现了漏洞。 为什么会忽然有人想要来徐公馆安装窃听器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 反常的怀疑也是如此。 更何况徐敬棠也不是吃素的, 那些一向有过瓜葛相互制约的人,他也从未有一刻放松监视的警惕。然而在这件事上, 徐敬棠竟然也是第一次知道。很显然, 这是一股先加入的视力, 起码他们现在还没有进入过徐敬棠的视线里。 第226页 直觉告诉陈涌星, 或许那个想出在家里安装窃听器的幕后主使就是他们一直苦苦搜捕的叛变分子。 她将自己的设想告诉了徐敬棠后也得到了对方的肯定。 徐敬棠和她想到一起去了, 虽然对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找到他的把柄,然后一网打尽。可是这安装窃听器的地点却是有些玩味了。有两只窃听器按在了卧室的大床下, 很显然,阴影里的那个人认为在这间私密的房间里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可是他为什么那么确定呢?确定他会将自己的计划和任务对大床上的徐太太全盘托出呢? 他怎么确定徐太太也知道徐敬棠的真实身份呢? 只能是这个安装窃听器的人, 本身就跟陈涌星有过接触,甚至了解陈涌星的真实身份。 涌星听到他的推测后也是嵴背发凉,大脑立马飞速旋转起来, 将自己所接触的所有人都全盘盘点了一遍,口中喃喃道, 「.......身形魁梧, 四十岁上下,经常出没与城郊.......」 这是之前组织在报上登出的线索。 绳索一般的线索在脑海里飞速编制着,涌星阖眼皱眉费力思索着, 忽然所有的记忆和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具体的形象,她勐然睁开双眼对徐敬棠愣愣道, 「老胡。」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垂下眼来,神情惶惶道, 「自我去年来到沪市到目前为止,除了你之外,我只有两个上线。一位是刘宪轸,另一个就是老胡。就是他帮助我与你接头的,但是他也并不知道火山的真实身份,但是他知道我之后唯一需要协助的人就是火山,除非我遭遇意外以身殉国。」 涌星的心空落落的,她跟老胡共事的时间并不多,老胡对她来说更像是一个帮助她平稳过渡的引路人,可是在所有线索都指向老胡之后,她仍旧觉得周身被一种不真实感包围着。 她实在不敢相信,曾经亲密无间的人成了狠心杀害无数同志泄露革.命秘密的叛徒。也不知道是在宽慰谁,只听到涌星陷入沉思的声音在厅上飘荡,「.......身形魁梧,四十多岁,都对得上,都对得上......」 「怎么会是他呢?」 涌星多希望此刻能赶紧有个人出来说她的思绪出现了漏洞,老胡并不值得怀疑。然而徐敬棠坚定的手掌告诉她,老胡是目前唯一也是最值得怀疑的人。涌星终于放弃幻想,回归现实后又发觉现实更加危险。 「老胡是组织里辈分很老的前辈,是第一批加入组织的同志,组织上一向是十分相信他的,倘若真的是他叛变,沪市地下情报系统也必定是要受到重创。」 「可我只是他的下属,他手里究竟掌握了多少人的资料,我也是一概不知的。」 徐敬棠道,「放轻松些,就算真的是老胡叛变,但他是个成熟的情报人员,必然也是不会对日本人抱有幻想的。而他手里的情报就是他保命的符咒,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拿出来。而他对我的这些行为,很显然,他是想把我这一个安插在沪市上流已久的火山推出去取悦日本人。」 「所以,潜伏在沪市的其他同志暂时都是安全的。而我们当务之急就是要赶紧确认那个叛徒是不是老胡,然后上报组织,给组织预留出撤退的时间。」 涌星点点头,脸上愁云难消,「可我已经彻底暴露在他的眼皮之下了,你一个人去执行任务没有人接应怎么可以?」 徐敬棠听到这个却是笑道,「放心吧,过不了两天,宋雁声就会送个趁手的帮手给我的。」 迎着涌星奇怪的目光,徐敬棠解释道,「文伯焉已经和宫泽搭上线了,他是个急性子的人,忍不了别人与他旗鼓相当太久。」 涌星点了点头,她虽然焦急担忧,但理智让她明白在这场别人在暗他们在明的棋局里,她成了最危险的风向标,她能做的只有一切如常让人以为无事发生,不让任何人察觉到他们的计划。 徐敬棠也在上班时先组织发了怀疑的电报,日子仍旧照常过着。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涌星却等来了文太太的电话,文太太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是向涌星发来了一起去茶餐厅坐坐的消息。 涌星当然是一口答应下来,她早就做好了驻沪的香港茶餐厅的功课。高档的茶餐厅大多都开在法租界内,离两个人的住处都不远,文太太讲究礼仪,专门派车来接了她。 涌星到了文家也是吃了一惊,文家的摆设就比甄家低调多了,看得出来是受世家文化浸染多年的样子。至于里子是否真的满是文化涌星不得而知,但起码外表可以诓骗住旁人了。 面子够了,这就足够了。 而之所以涌星如此惊讶,是因为这屋内摆设竟然处处可见日式风情,看得出来主人家对日本很有研究。涌星虽知道文伯焉一向十分有手段,却也没想到他竟然能将马屁拍得如何深入人心,即使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都要十全十美,绝不给旁人留下把柄。 心里更是替宋雁声捏了把汗,觉得徐敬棠之前的打算已经成功了一半了。 她进屋的时候,文太太已是梳洗打扮一新,端庄地坐在沙发旁请涌星落座。文太太的礼仪一向是没得挑的,就算二人说好了一同去探店,可文太太丝毫没有因为这事就怠慢了涌星,桌面上像是迎接客人登门拜访似的摆满了各色茶水点心。 但面对这面的两个女人都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是而也不可能多吃,只不过是喝点茶水随便聊了两句之后,待礼数做足之后,涌星才挽着文太太的胳膊两个人出了门去。 第227页 文家的花园还未理好,出了门,就看见一带着草帽花农埋头种花。新翻的土地在日光下暴晒,发出阵阵土腥味。文太太捂着口鼻,不好意思地对涌星说见笑了。 「文太太不喜欢闻这土腥味?」 涌星像是很好奇一样开口闲聊,文太太点了点头,「倒也不是不喜欢,我这鼻子是小时候找了风寒,落了病根儿,闻不得这些尘土,一问就是要鼻塞流鼻涕的,好不狼狈。」 怪不得,涌星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可是心中的疑团更大——因为方才她不只闻到了土腥味,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汽油味儿。而那农夫手套上有油状的黑色污渍,这种花的手套上怎么会沾汽油呢? 但只都按下不提,涌星带着她去了沪市最知名的一家茶餐厅,那里的招待说起国语来也是文太太一样的含煳语气。果不其然,文太太也很满意这里。吃食的味道暂且不提,就凭能用粤语点餐的服务,文太太就是十分满意了。 人心情一舒畅起来,连带着整个人就轻松了起来。文太太也对涌星露出几分真心来,也不是处处拿乔了。其实没什么好聊的,文太太陷入了从前的生活回忆里,涌星也乐意当个忠实的听众,边喝咖啡边认真听着。 不过看得出文太太的鼻子的确十分娇弱,也不知是不是那飞扬的尘土刺痛了她脆弱的鼻部神经,文太太说起话来都带了些许鼻音,不时地还得拿出帕子轻轻擦拭鼻翼下缘。 这些小插曲不算什么,文太太在这茶餐厅里过得很快乐,待吃饱喝足后,两个人就下了楼来。文太太看起来兴致很好的样子,拉着涌星又要去商行逛逛。 此刻正是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性急的摊贩已将摊位摆出,路上有些拥挤。文家的车不知为什么被撞了一下,司机擦着汗说要赶紧去修一修。文太太兴致很高,只和他约了见面地点之后就和涌星两个人像商行走去。 涌星总觉得怪怪的,这一路上,就连在茶餐厅里喝茶的时候,她都觉得背后老有一双眼睛盯着她们,在黑暗中审视着他们。 她一直强压着这种奇怪的感觉,直到走到这大街上之后,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愈发明显起来之后,涌星这才忽然装作找东西一样扭过头去。 只看到了一片快速躲进旁边店铺的黑色衣角。空气里好像又有些似有若无的汽油味儿了。 涌星揉了揉鼻子,二人走在街道旁。文太太第一次来沪市闲逛,对什么都感兴趣。涌星也不打扰,只是有些紧张地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在一旁等候。 忽然前方有人叫嚷的声音传来过来,涌星有些奇怪地往前看去,却见前面乱成一团,她正想喊文太太一起离开,却忽然被人从中间寄过,涌星被撞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往后倒退了几步,抬起头来惊恐地发现,文太太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她的鞋跟很高,登时不受控制地向马路上踉跄了几步。 而两道强烈的车灯就在这时射了过来。 文太太的脸在车灯下变得惨白。 作者有话要说: 收尾了收尾了,终于收尾了。 第131章 夜晚 接到警务处电话的时候, 徐敬棠正在酒会上推杯换盏。 有警务员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什么,徐敬棠脸上一僵旋即沖众人抱歉笑笑, 拿起外套离开。 黑夜里的沪市街道空旷, 载着徐敬棠的军用轿车在夜幕里飞速狂奔着,然而目标不是警务处而是圣玛丽医院。圣玛丽医院此刻灯火通明, 走廊上满是推着瓶瓶罐罐的护士要不就是行色匆匆的外籍医生。 徐敬棠下车赶到的时候, 手术室门口已经汇集了不少沪市有头有脸的人物。然而如此大的阵仗, 其实都只为了手术室里的一个人。围绕在手术室门口人群里不乏贵太太, 有人已忍不住哭了起来。 一见此状, 徐敬棠心下更是一进,脚下连忙加快步伐。就听到有人在旁边汉「督察长来了」, 人群自动分出一条路来,徐敬棠无暇顾及其他, 只闷头找陈涌星。 就看见陈涌星一个人低头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身上披着一条毯子,毯子下似乎有血色。 还好。 起码她还可以坐在手术室外面。 徐敬棠松了口气, 方才他接到消息,电话里说是陈涌星和文太太逛街的时候出了车祸, 他登时没空再听了下去。车在街道上急速狂奔的时候, 徐敬棠坐在车里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从给有一刻紧张成这样。 直到见到陈涌星被裹在毯子里,整个人像只受了惊的小狗, 一人惶惶坐在众人中央却又疏离地厉害。她脸上的神情深深刺痛了他,徐敬棠连忙上前, 不顾周围众多双眼睛的围观,自顾自地蹲在陈涌星的面前, 低喊了声她的名字。 「涌星?」 徐敬棠的声音像是风筝的牵引线,直到听到他的声音之后,涌星才像是意识被人拉回,方才笼罩在她身上那件看不见的透明罩子才慢慢消散下来。她望着徐敬棠,像是想要确认什么似的伸出手来,直到切切实实地抓住徐敬棠的肩膀之后,眼睛才慢慢地红了。 徐敬棠心如刀割,连忙反手握住她的手,「我在,涌星,我就在你面前。」 涌星唇齿微动,然而文太太在街上的惨状仍旧在她眼前,她说不出话来,先是嗓子被人堵住了一般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她闭眼皱眉,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徐敬棠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不住安抚。 第228页 她身上有很重的血腥味儿,混在着一种女人堆儿里才会有的香气。徐敬棠很想确认她有没有受到什么连带,可是却不忍心再说些什么刺激他。 此时有医生上前来,对一旁的元空表示涌星并无大碍,只是在为了拉文太太的时候被汽车的速度给拽到了地上,添了些皮外伤。徐敬棠也听到了,不用元空复述,也不再医院多作停留,直接将陈涌星打横抱起来就往车里去。 片儿警在一旁出了一脸的汗。这一会儿还有审讯,怎么关键的当事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带走了呢?小片儿警对一旁的局长道,「局长,就让她走啦?」话音未落,脑袋上就被狠狠打了一巴掌,「白痴!不知道那是谁啊!你要是比别人多长了一个脑袋,就去拦!」 就这么一路畅通无阻地回了家去,进了屋,刚才那个足以独当一面的男子终于露出一丝慌乱来。徐敬棠到了杯热水给她,可涌星仍旧是懵懵的,只握在手里半天没有喝一口。 「涌星,你好歹说句话吧。」 徐敬棠头都大了,就在他几乎要给心理医生打电话的时候,涌星终于有了其他的反应。 与其说是悲伤,倒不如说是恐惧。陈涌星与文太太的关系连交好都算不上,可是她无法忘记文太太被碾进车轮下惊恐的表情,涌星在她的身边伸手想要拉她,然而却被惯性拽倒在地。 只感觉到脸上忽然滚烫,像是被溅上了热水,可那液体冷却地很快,瞬间变得冰冷而粘稠。 紧接就是路人的惊叫声,救护车刺耳的警笛声。方才发生的这一切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转动起来,泪水不知道怎么就落了下来。 可徐敬棠却是松了口气——陈涌星哭了,起码说明她开始宣洩了。也不知道陈涌星想到了什么,越哭越大声起来,徐敬棠只是搂着她任由她酣畅淋漓地大哭起来。 对待陈涌星,徐敬棠一向很有耐心。不过陈涌星比他想像地坚强得多。大约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涌星已经恢復如常,起身准备去洗漱室洗漱。徐敬棠像只小狗似的跟在她后面。等人进去后有了水声,徐敬棠仍旧在门外等着。 涌星换了睡袍从洗漱室出来的时候,正好被门口的人吓了一大跳,「疯了?在这儿当木头人呢?」 她的脸上已经恢復如常,徐敬棠面上一哂,撇了撇嘴双手插兜跟在后面,「这不是担心你吗?狗咬吕洞宾......」 涌星没理他,自己坐在窗户边擦头髮。她只穿了件吊带睡裙,绸缎的面料飘逸,愈发显得她白皙的嵴背愈发瘦削起来。徐敬棠在她身后坐下,抢过她手里的毛巾,一言不发地替她擦起头髮来。 徐敬棠还是第一次给女人擦头髮,女人可比男人麻烦多了——徐敬棠刚一上手,涌星就忍不住呲牙咧嘴地「嘶」了一声。徐敬棠只得赶忙卸些劲儿来。 二人迟迟未曾开口,房间里只听到留声机吱吱呀呀地放着舞曲。 「我总觉得,今天的事有些奇怪。」 涌星扭头望着身边的人,像是有些忌讳似的低声道,「不对劲儿,我总觉得那辆车是长着眼睛沖文太太过来的。」 徐敬棠一顿,迟疑了一下小心道,「你确定是沖文太太,不是你么?」 涌星没想到这一层面上来,街上发生的场景歷歷在目,她的确没有想过是否文太太代替她成了替死鬼。她沉默了,又将车祸发生之前的一切行动復盘了一边,肯定地摇摇头,「不会,我敢肯定,一定是有人要文太太的命。」 她将在街上被人跟踪的事告诉了徐敬棠,「我想背后的人应该不知道我的身份,那个跟踪我们的人很生疏,不存在明显的训练过的反侦察技巧。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在文公馆喝茶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很浓的汽油味儿。」 「我想兇手一开始是想制造火灾来要文太太的命,却没想到文太太临时给我打了电话,这才想出车祸这一招来。」 从文公馆出来的时候,涌星回头看了一眼——她看到文公馆的墙角一排有明显的水痕,适时正值园丁浇水翻土,意识先入为主地以为那事水渍,可是涌星却忽然灵光一现—— 或许那并不是水痕呢? 涌星不禁背上一凛,连忙将自己的猜想告诉了徐敬棠。徐敬棠作为警务处督察长,后续一定会对这个案子负责,此刻听到涌星的猜想也马上端正了态度。涌星的性格和细心他是了解的,此刻也不觉皱起眉来,「可是文伯焉刚来沪市不久,不可能有旧仇啊。而他又是手握交通枢纽,是沪市炙手可得的座上宾,怎么会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 非要说敌人的话......徐敬棠与涌星对视了一眼,无言中二人都明白彼此想到了同一个人,那就是宋雁声——宋家如今在沪市风头无量,而文伯焉的到来显然是挡了他的道,然而即使如此,那也应该对文伯焉下手才对,可怎么会对文太太下手呢? 「难道是为了警告文伯焉?」 徐敬棠喃喃,而一旁的涌星听到这个幼稚的猜测却是一声嗤笑,「这沪市有几个不是吓大的?何必如此打草惊蛇呢?」 的确,涌星说的没错。徐敬棠没有说话了,然而事情又陷入了僵局。涌星的头髮已经干了,徐敬棠关了留声机,双手捏着她的肩膀,两个人像是推火车似的来到床边。 「好了,先睡吧,空想也不是办法。」 第229页 涌星掀开薄毯,钻进毯子与床垫的缝隙中。沪市早上刚下了雨,今夜有些凉,涌星只露出一颗黑乎乎的小脑袋来,歪着头看他,奇怪道,「你怎么不进来?」 徐敬棠并没有换睡衣,仍旧是穿着外出的衣服坐在床边。他正低着头对着檯灯调节着手上的石英表,听到涌星提问后才扭头接道,「你先睡吧,一会儿要是文太太醒了,我少不得还得跑一趟。」 而涌星却沉默了,徐敬棠本是随口一说,也并未多想仍旧是低着头调錶,半天才听到身后传来女人低沉的声音,「还是睡吧,文太太不会醒过来了。」 「他们是下了死手的。」 徐敬棠背上一僵,扭头望着她,就看到涌星此刻是罕见的脆弱。她像只疲惫的小兽,缩在温暖的巢床里,伸出一条光熘熘的胳膊轻轻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徐敬棠,来陪陪我吧。」 徐敬棠没有说话,只是站起来走进洗漱室内,没一会儿穿着睡衣的徐敬棠走了出来,他来到床边掀开被子向她扑来,带起一股安心的潮气。 他转过身想要关灯,而涌星却连忙制止,她躺在徐敬棠的臂弯里歪着头玩他的手指头,「徐敬棠,我想跟你说说话。」 第132章 眼前人 「好啊, 我们聊聊。」 徐敬棠温顺收回手来,上了床仔细地帮涌星掖了掖被子。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雨滴打在屋檐上、窗台上、玻璃上, 噼里啪啦地响个没完。 涌星窝在他的怀里, 听着雨声,心下一阵宁静, 「徐敬棠,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 我最喜欢的是夏天下雨的夜晚。」 徐敬棠的声音很低, 顺着她无逻辑的语句问, 「为什么?」 看起来像是偌大沪市里最平常的一对夫妻。然而这么简单的对话,两个人一来一往却如此认真, 又让人觉得奇怪。 「因为很凉快,我喜欢这种可以盖薄被又不会冷得人跳脚的天气, 冷得刚刚好。」 涌星自己笑起来,「是不是很奇怪?」 徐敬棠微笑着摇了摇头,两个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了。其实涌星有很多话想要跟他说, 想聊聊没遇见他的过去,想聊聊还没发生的以后, 想聊聊未知的困难, 以及他们以后将要面对的一切困难。她的担心,忧虑与恐惧。 她想把自己的一切装在透明的玻璃杯里送到他的面前,可话到嘴边却又重新归于缄默。 说了之后呢?陈涌星心里明白, 她明白徐敬棠也明白,甚至是在静静地等她开口。然而涌星迟疑又迟疑, 思考再思考,最后仍旧是只是谈论了一下雨天。 徐敬棠其实都明白的。他们都明白未来的路会越来越艰辛, 前方节节败退的消息频频传来,而近来又有叛徒出卖,涌星甚至不敢去想明天他们是否还能再见面。可是没有人专门提起只言片语,在这件事上他们是最默契的搭档,仿佛不说就是一种保护。 见她迟迟没有说话,徐敬棠并不多说什么,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前那个总是在她面前跳脚的男孩开始变得沉稳又慷慨,总是尽可能地让她在一种舒适的环境里小憩。他关了灯,屋子里骤然黑了下来,然而窗外的路灯混杂着月光洒进来,隐约可以看见人的轮廓。 徐敬棠低头的一瞬间,就看到涌星缩在被窝里,一双眼睛在月光下黑地发亮,整个人小得不像话,他没来由地心里一软,像是有温热的水流过他的每寸骨骼,他俯身在眼前人的眉间落下一吻。 「夜深了,睡吧。」 「明天还要早起。」 早上起来的时候,仍旧是涌星一个人从大床上悠悠转醒。昨晚睡得并不好,看起来文太太的惨状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梦里总是血和眼睛,她频繁地被吓醒,甚至脆弱地几乎要哭了出来。 但幸好都有徐敬棠在旁,他抱着她,搂着她,轻轻地在她耳边说不要怕。多亏了他的不厌其烦,涌星才能在破晓时分恢復平静,好好地睡上一会儿。 自从阿红遭遇意外之后,徐公馆便再也没有找佣人,一是现在时局不太平,牙婆手里的人也多是来路不明,徐敬棠不放心;二是他们身份特殊,如今处处陷阱,没必要做引狼入室的事情。 其实没人伺候的日子并没有很难,陈涌星和徐敬棠都是半路出家的假富豪,自力更生惯了忽然没了人照顾也并无太大影响。涌星轻车熟路地给自己煎了个蛋,又沖了杯咖啡,就着两片吐司吃起来。 涌星吃得很不认真,因为她今天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本来应该之前就将老胡可能是叛徒的消息用电台传递给组织的,可惜文太太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只能推到今天。 当初为了保险,徐敬棠并没有将电台设在自己家里,而是将其安装在了汉德酒店三楼的一间客房内,那房间被一位叫「查理」的犹太商人常年租住,然而却只有徐敬棠知道这世上并无查理此人。 因为出了车祸的缘故,今日出行十分不便,之前出事的地方拉了警戒线封了路,去汉德酒店得绕道走。 涌星走进酒店后并未急着上楼,她先在大厅坐下,点了块蛋糕,悠闲地翘起了二郎腿,像一位十分无聊的贵妇人,不过是花钱打发时间罢了。在确定无人盯梢之后,涌星才站起身来想楼上走去。 这一切都发生的很自然,她甚至连外套都没有穿,就和手包一起闲闲地搭在卡座上,仿佛只是上去见见老朋友。等到发完电报后,涌星会直接从后门出去,至于「落」在大厅的东西,谁都别想从上面找到任何和陈涌星有关的蛛丝马迹。 第230页 涌星上了楼来,进入客房所在的楼层之后,环境明显安静了下来。涌星掏出钥匙畅通无阻地找到了那个房间开了门,确定周围无人之后,她连忙走到了洗漱室内,蹲下身打开水箱下的储物柜,果然在一堆杂物后头看到了被木箱子包裹的电报机。 她不敢多做停留,连忙快速行动起来。一切进行地太顺利了,陈涌星心下却是十分紧张,敲击在键盘上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可她不敢停留。就在电报即将发出的那一瞬间,忽然酒店里响起铃声。 涌星下了一大跳,连忙将一切恢復原样。走廊有匆匆而过的脚步声,十分嘈杂。她将耳朵贴在门口,就听到很快有房客开了门来,不满地问发生了什么,有侍者好脾气地解释道,「诶哟,这不是刚刚日军下了命令么,说是咱们这个区域停电了!」 房客骂了一句,很不满地关上了门。 走廊里终于没有声音了,涌星的心却愈发紧张起来,她扭头望着水箱下头那个储物柜,脸色惨白——或许普通人并不晓得断电意味着什么。可是作为受过系统训练的情报人员来说,涌星立刻就明白了,日本人或许已经得到了一部分线索,开始收网了。 区域断电是一种排除侦查电报机的方法,因为电报机会有自己的线路,是而在断电的区域内如果某个地方还有信号,就意味着或许就有一个电台隐藏其中。 涌星深知这个地方已经暴露了。 不敢再多停留,涌星立马出了门去,可刚出了门就听到转角处有日军匆忙的脚步声传来。铺了暗红地毯的走廊又长又昏暗,涌星握在门把手上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她要怎么办? 她在这里并没有重新开一个房间,可此刻再退回这个藏有电台的房间却是如同活鱼重回刀俎,再无解释机会。 走廊的尽头闪过日军黄绿色的军装,涌星却忽然腰上一疼,像是被套上绳索,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拉进了旁边的一个房间。 虎口逃生,涌星背抵靠在门上大口喘息的时候,日军破门而入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看来日军也不确定电台究竟在哪个屋子里,涌星这才心下稍安,抬起头来却吓得几乎要惊叫,却被人连忙用手捂住。 面前的宋雁声面无表情。 涌星只觉得眼前一黑,心里只觉自己今次真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而宋雁声并不在意她的欲哭无泪,兜头将一件衣服丢在她面前,低声道,「想活命就快换上。」 涌星从头上拽下来一看,竟然是一件睡裙,那裙子艷丽地很,虽然很长但胸前布料很少。她疑惑地望着面前的宋雁声,然而宋雁声却是推了她一下,话里是不由辩解的强势,「快点,来不及了。」 来不及多想,涌星连忙进去换了衣服。这衣服除了暴露之外没别的毛病,尤其是在争分夺秒的时候,很好穿,很节省时间。陈涌星表示很满意。 出了浴室,就看见宋雁声已经坐在了床边,他已经解了领带,一丝不苟的衬衫此刻领口打开。涌星似乎明白了什么,正准备说话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了粗暴的敲门声,有人在外面兇狠道,「开门!临时搜查!」 宋雁声给了陈涌星一个眼神,涌星立马意会,掐着时间在宋雁声打开门、搜查兵破门而入的时候尖叫了一声躲进了浴室。 谁知道一开门,就看到徐敬棠一脸疲惫地站在坂口英夫的旁边。 徐敬棠也没想到会搜到宋雁声的房间。他有些奇怪地打量了宋雁声一下,然而宋雁声仍旧是面无表情的扑克脸,但显然在看到他的时候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不自觉的扶了扶鼻樑上的无框眼镜。 徐敬棠心下疑团更盛,并且认真考虑起把电报机嫁祸到他头上的可能性。方才开门的时候徐敬棠听到了女人的尖叫声,都是在名利场上摸爬滚打惯了的男人,徐敬棠怎么可能不知道面前衣衫不整的宋雁声在酒店里想要干什么。 只不过既然日本人已经搜到了电台的位置,他不如在背后推波助澜一下,再闹大些,说不定还有一箭双鵰的功效。 「浴室里的是谁?快出来!」 很显然,徐敬棠不打算给他面子,直接喊了起来。却没想到宋雁声罕见地红了脸,一把握住他的手,「还是不了吧?一个女人而已.......」 徐敬棠心中暗爽,宋雁声一向眼高于顶什么时候这样对别人说过话,于是不松口,「突击检查!我们怀疑汉德酒店里藏有乱党,一个都不能放过,快点叫里面的人出来!」 话音未落,只听「吱呀」一声,浴室的门开了。 先入眼的是一双被红绸裹着的纤细小腿。嚯,还以为宋雁声对林洵的感情是多么坚贞呢,徐敬棠不屑,没想到私底下玩这么大。 目光往上,徐敬棠忽然瞪大了双眼。 他先看了看那女人的脸,又看了看那女人胸前的风光。气氛,忽然,十分,尴尬。 徐敬棠迟疑地扭头看了宋雁声一眼,宋雁声反倒无所谓了,耸了耸肩,「都说了不要出来了。」 就听到汉德酒店响起某人愤怒地嚎叫,「陈涌星!给我把衣服穿好!」 作者有话要说: 修罗场太好玩了 第133章 低嫁 房间里里的气氛十分诡异, 处于风暴中心的三个人面面相觑,退后一步的坂口脸上满是看热闹的笑意,沖旁边一亲兵点了点头, 好心地退了出去。 第231页 见坂口出去了之后, 徐敬棠这才闭上了眼长唿了一口气,然而一想到涌星穿成那样与宋雁声这傢伙待在一间屋子里, 仍是一口浊气堵在心口难以排解。 徐敬棠咬牙切齿地瞪着一旁的宋雁声久久没有开口, 还是涌星换了衣服出来, 低着头拉了拉他的衣袖, 徐敬棠这才回过神来。一低头, 就看到女人嘴唇微抿,像只被雨淋湿的翠鸟。 妈的, 怎么又没心情跟她置气了。 徐敬棠只能撑着唯一冰冷的眼神望着她了,手下早已忍耐不住——直接搂住她的腰, 宣示似地沖宋雁声挑了挑下巴。 宋雁声一张俊脸仍旧是滴水不漏,然而却在心里想——堂堂法租界督察长也是幼稚的可以。他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要把面前这个像只炸毛大狗的傢伙当成头号对手了。 门外,坂口英夫的心情很好, 一想到刚才那个刺激的画面,明眼人都知道督察长夫人来到汉德酒店是干什么的了。是而也不在意等待。 很快, 门就开了。徐敬棠的脸色仍旧很不好, 坂口英夫忍着笑上前想要搭话,而徐敬棠却显然没空跟他说话,直接对一旁的小警察说, 「送夫人回去。」话音一落,又扭头对元空恶狠狠道, 「把那个人给我押过来,我亲自审!」 「坂口少佐, 没意见吧?」 语气犹如困兽,里面充满了愤怒杀气。 坂口英夫最爱看的就是徐敬棠这幅吃瘪的样子,尽管碰了个钉子,然而却是十分好脾气地耸了耸肩,偏过身去算是放行,嘴上道,「督察长现在事儿多,别担心,这有我盯着呢,您先忙?」 话是好话,可是从坂口英夫口中说出来却是怎么听怎么带刺,徐敬棠听着他的讽刺恨不得一脚踹到他胸口,可为了大局只得咽下这口恶气。 目前的局势是尴尬的,但是却是前所未有的有利。 涌星坐在车上的时候,脸上红晕未消,心脏还在胸腔内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车从汉德酒店的后门开出去的时候,她摇下一点车窗,望着这种高耸的西洋建筑,仍旧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如此行云流水地全身而退。 而这一切....... 竟然是靠日本人新封的亲善大使,宋雁声? 宋雁声为什么要帮她呢?而且他怎么会知道那天涌星会在汉德酒店,而他又是如何准确地租下藏有电台的房间的隔壁,在千钧一髮之际挽救涌星于水火? 宋雁声到底想要做什么?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涌星懊恼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她回家后没一会儿,就听到了门锁的声音——徐敬棠竟然已经回来了。 涌星有些惊讶地奔到门前,待和换了鞋的徐敬棠四目相对之后,却是相似的场景激起了刻意忘记的回忆——涌星一下就想起来方才在汉德酒店令她尴尬地想要钻进地缝的场面,「哄」地一下血液再次上头。 涌星的脸红地能滴出血来,看着徐敬棠难辨喜怒的样子,更是在心里将毫无绅士风度的宋雁声唾骂了好几遍。 俗语有言「狡兔三窟」,说的就是宋雁声这样的奸商,明明早就有准备帮助陈涌星,可就是帮助他也得留一手,偏要涌星做出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而他倒还是衣冠楚楚的,旁人看了自然又得先入为主。 涌星已经可以想像到明早沪市小报的各大版块要怎么大写特写了。 徐敬棠倒是没有兴师问罪的样子,仍旧是与平常无异。然而他越没动作,涌星却是心里越没底,倒好像她真跟宋雁声发生了什么时候。于是沖了杯咖啡蹭到他身边,徐敬棠正坐在沙发上,一扭头就看到一脸谄媚的陈涌星端着咖啡送到他面前, 「老爷,喝咖啡。」 如果徐敬棠此刻真的在喝咖啡的话,他一定会被陈涌星的「老爷」给惊喷出一口来。心里当然堵得慌,哪个男人看到自己的女人跟另一个男人在酒店房间里都是不好受,尤其那个人还是陈涌星。 徐敬棠一想到她在汉德酒店里那明媚耀眼的一身之后便是一股血气上头,然而理智又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象。毕竟他在警务处得到日本人抓捕的消息之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出门前,他已将子弹装满全部上膛,为得就是给陈涌星撕出一丝生存的机会来。 结果一脚踹开汉德酒店的门发现陈涌星并不在房间的时候,徐敬棠几乎是狂喜,他拼命的压抑着情绪。显然坂口对他并不放心,他一向视徐敬棠为眼中钉肉中刺,徐敬棠的一丁点细微动作他都会仔细观摩。 幸亏出现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事。 而正是坂口对徐敬棠的恨意,让他在无意识之中自己撞出了一个漏洞,才能让本入死局的陈涌星如同一只小鱼,在看笑话的保护下悄悄游出渔网。 徐敬棠心胸很大的,他不稀罕也讨厌揪着一点点小细节不放过别人也不放过自己,他珍惜所有跟陈涌星在一起的每一天,一分一秒都不要浪费在无关人员身上。 可看到陈涌星这幅罕见低声下气的样子,徐敬棠却忽然坏心眼地起了蹂/躏的心思,他勾起嘴巴坏笑起来,「陈涌星,你心虚什么啊?」 「你就这么紧张我?紧张到连我从不喝咖啡都忘了?」 徐敬棠手下一紧,涌星就跌进了她的怀里,他仍旧不打算放过她,低声在她耳边磨她,「陈涌星,你也很宝贝我嘛。」 「你其实也很怕失去我。」 第232页 涌星脸红了,装作放杯子挣脱了他的束缚,嘴硬道,「我是怕你绿帽子戴不习惯。」 「习不习惯,你试试不就知道了么?」 到手的肉怎么可能就此放过,之前在汉德酒店徐敬棠就被她那副鲜艷欲滴的样子勾起火来,此刻香软入怀在就心猿意马起来,闷头就要啃。涌星却是推他,「你啊,怎么心这么大啊。」 她撅着嘴嗔怪地望着他,「你说宋雁声为什么帮我们啊?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徐敬棠冷笑了一声,「还能为什么,投诚呗。」 「不对啊,他不是刚当了亲善大使么,怎么忽然对我们示好呢?」 徐敬棠想到之前在饭局上听到的消息,心情沉重起来,他从陈涌星的身上起来,扭头看了看她——陈涌星的扣子已经被他扯开了,白皙的肉裸露在日光下。 他忽然没了欲望,从身边抄起一条毯子来盖在她的身上,摸了摸她的脸,脑海里却想起了宫泽将军府里的竹林。 还有隐藏在竹影下抱着猫的少女。 徐敬棠还是第一次开始认真考虑他是怎么看待宫泽奈奈的。宫泽奈奈实在是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女孩,她站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如同一滴水落尽海洋,终将难辨身影。徐敬棠发现自己从未正眼看过她,即使明明了解她对自己的一片赤诚。 她好像是温柔到没有脾气的人,所以所有人都可以理所当然的忽略她。 她是否有自己的坚持呢? 涌星看出了徐敬棠情绪的波动,搂着毯子坐起来,「怎么了?」 徐敬棠扭头看了看她,「还记得文太太么?」 涌星点点头,徐敬棠冷笑,「你猜对了,文太太的事不是偶然,但也只能是偶然了。」 他将烟掐灭在菸灰缸,低声道,「宫泽秀中已经私底下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文伯焉了。」 涌星沉默了,徐敬棠并未直说就是宫泽奈奈,然而涌星却立即想起了那个举止得体的女孩。对,她还只是个女孩啊,与涌星年龄相差无几,怎么就许配给丧偶的文伯焉了呢?而那文伯焉更是只比宫泽秀中小几岁而已,二人以兄弟相称也不为过。 宫泽秀中真是一个合格的商人。 都是交易。 涌星心痛掺杂着愤怒,怒火从她的胸口顶出来烧的她说不出话来。而徐敬棠却开了口,「涌星,你说是我害了她么?」 徐敬棠觉得自己伪善极了,之前他根本没有想过宫泽奈奈,更没有关心她的欲望,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后,他眼前总是浮现起宫泽奈奈看向他的目光,赤忱、胆怯却总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不可能成为她的情人,但或许在某一刻他可以给她倚靠的。 而宫泽奈奈却从未如愿,母亲早逝,父亲寡情,一人于这异乡如浮萍入海惶惶终日,或许她曾以为徐敬棠是可以倚靠的,然而终究被浪潮吞没。一人来了又去,始终求之不得。 涌星体会得到徐敬棠的心情,徐敬棠的心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柔软许多,然而世事无常,人不可能面面俱到,想做的都做到,想要的都得到。她只是轻轻抱住徐敬棠的肩膀,头靠在他瘦削的肩胛骨上,喃喃道, 「徐敬棠,我们总是在不注意的时候会伤害到别人。世事偶然,不可能面面俱到。」 「你已经尽力了。」 第134章 小陈同志 之前本是徐敬棠的随口一句, 涌星倒是还记得他说过宋雁声会送给他个帮手之类的话,但并未当真,直到某日她坐在客厅织毛衣的时候, 忽然听到院门有响动。 她出去推了门一看, 就看到一带着草帽挎着满是农蔬的农夫低着头问, 「太太, 新摘的瓜果, 来点吧。」 声音有些熟悉。 涌星抬起头来, 从草帽的檐下射出两束锐利的目光——是刘宪轸。 「样式还挺多啊, 进来帮我放地窖吧。」 涌星连忙接话, 顺势引他进到后院,确定周围无人之后才带着他从后门进了公馆。一进屋, 涌星这才态度热络起来,她与刘宪轸已经多日未见, 而这中间二人皆是如行钢索,今日许久未见的二人普一相见,不觉都是情绪有些激动起来。 刘宪轸的行动看起来还是有些不方便, 坐下的时候不觉吸了口凉气。涌星以为是宋雁声有意刁难他,对他动了私刑, 还是刘宪轸连忙摆手, 「不是,宋先生只是扣押了我,倒没有对我刁难。」 刘宪轸顾不上休息, 刚喝了口水就连忙说明自己的来意—— 他此番前来,是得到了火山的密电, 命他前来徐公馆协助涌星他们参与下一步行动。刘宪轸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具体要做些什么,因为电文上看起来很了解宋雁声的行事, 特意告诉他不要耽误时间,于是他乔装打扮了一番后立马来到了徐公馆。 而涌星对具体的任务安排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大概要联合狱中的林洵来个移花接木,正当二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徐敬棠回来了。 徐敬棠并未对其他人说明自己就是代号「火山」的同志,见到了刘宪轸也只是自称自己是同志,而火山已将任务分布下来。他从楼上拿下来四个窃听器来,望着其他两人笑道,「这可是日本人送到我们手上的工具,不用可不就是拂了他们的好意了?」 于是三人又是闷头细细按照徐敬棠的部署明确分工。 第233页 街角的便衣仍旧四处游走查看着,直等到一小时后才看到一满头大汗的农夫推着空荡荡的平板车从徐公馆后门跑了出去。 打扮成车夫的便衣掏出随身的本子,在上面写了几笔却被别人撞了一下,铅笔掉在了地上正被一锃亮皮鞋踩断,抬起头来却看到男人指了一个地名上了车。便衣无奈,只好拉着他跑去。 因为老胡叛变的缘故,那么作为他曾经的下线,涌星必然是最为危险的一个。然而坐以待毙不是他们的风格,很显然,徐敬棠即使担心,但和她在这方面的觉悟是一致的。 涌星坐在春风茶楼的雅间等他,手包随意地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老胡还没有来,涌星有些紧张,不时地望向身边的手包一眼,不时又拿起茶盏喝上一口。一盏茶快要见底的时候,老胡终于来了。 很显然,他还不知道涌星来的目的。也或许,他有意与涌星重新联繫上,以她为诱饵挖出背后神秘却重要的一号枢纽——「火山」。涌星一见他,立马紧张地站了起来。 老胡仍旧是从前的样子,就连神态还是那副看了让人心里踏实的模样,可涌星却已是背后起了一层薄汗。老胡似乎很不满她忽然启动了已经废弃的联络方式,摘下帽子放在桌子上,语气里有责难,「小陈同志,你怎么忽然这么鲁莽叫我前来?你可知道组织的纪律多有严明,很可能你一个轻举妄动,会牵动其他同志的安全啊。」 涌星也自责地低下头来,语气里满是慌乱,「老胡同志,我知道我这样不合纪律,但是......但是我真的没办法了,最近沪市地下情报网惨遭破坏,据说是我们中出现了叛徒!」 涌星的双眸明亮,焦急地望着老胡。听到叛徒一事,老胡心里一紧,立马不着痕迹地审视了陈涌星一番,看出来她没有试探的意味之后,这才沉重地点了点头,「这个坏消息.....我已经听说了。幸亏......幸亏那天我公派出差,不然只怕咱们也见不着面了。」 涌星连忙点头,「是啊,如今我们已经跟组织失去联繫了,所以,我也只能出此下策来找您啊。」 「你们?」老胡敏锐地话音一转,「你现在在跟火山单线联繫,你们还没有断?」 涌星目光有些闪躲,似乎并不想回答,这就算是一种变相的回答了,老胡从事情报多年自然不会再追问,他这才笑了起来,「陈同志,如今我跟组织还有些门路可以联繫,不如有空你带火山一块过来,我来帮你们。」 涌星有些为难,「我与火山如今并不常见面,那人行踪不定,我们只是有个接头的地方,从前我们都靠那个站点联络。」 「什么?」 老胡立功心切,他如今刚刚投诚日本,很显然日本仍旧并不完全信任他,他必须手里拿着一个有力有分量的人物,这样才能让日本人正视他的价值。 此话一出,老胡也意识到自己有些操之过急了,涌星的脸上满是动摇,他连忙找补道,「陈同志,你刚才也说了,如今时局对我们不利,日本人要的就是我们分裂,如此一个个击破。反正火山很少露面,你只将传递信息的地点告诉我,等这会风头一过,你们再商议换一个不就行了?」 「行!」 涌星像是下定了决心,「福煦路23号同仁药铺的墙上,有一块砖是松动的,那就是接头地点。」 老胡立马暗暗记下,这时涌星又道,「我听说有一批刚来沪的同志们也被捕了,如今分散在了各个牢房里,真不知道他们现在好不好。听说日本人下个月18号要枪决他们示众!」 「这帮残忍的刽子手!」老胡一脸同心棘手,「恨只恨我们现在没法跟其他同志联络,不然我们怎么会这么被动?别说18号了,就是明天,也有法子将他们救出去。」 涌星点了点头,感觉话说得差不多了这就站起身来与老胡道别,老胡自然也不愿让别人看出他与共党的关系,分别时还不忘道,「陈同志,如今时局紧张,我们不能耽误时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还有和火山其他的联繫方式,请务必让他来联繫我,说不定,营救同志们还有很大的胜算。」 涌星微笑点头,目送老胡出去。自己为了避嫌,仍旧是等一会儿再出去。她从窗外往下看去,就看到带着滑稽男士帽的老胡低着头行色匆匆地利害,好像身后有什么多命的恶鬼。 涌星不觉冷笑,想起方才老胡的言辞更是胃部一阵翻腾想要呕吐——看来老胡最近真是一门心思扑在讨好日本人上了,那些被捕的同志大多数已经从各个狱中被其他同志营救出来。果然那些不幸被抓的同志就是老胡送给日本人的第一份投诚状。 等晚上徐敬棠回了家后,涌星这才从手包里掏出窃听器来递给他,两个人将今早录下的一切细细听了一遍,徐敬棠满意地点点头,将窃听器放进自己的公文包内,「还得多谢他伪善,满口的仁义道德倒是帮了我们大忙。」 待收拾妥帖后,徐敬棠才扭过头来望着笑眯眯的陈涌星,也不觉心情大好,忽然正式地拍了拍陈涌星的肩膀,「小陈同志,谢谢你,你把最难办的一个攻克了,接下来就好办了。」 这还是徐敬棠第一次这样郑重其事地喊她.......小陈同志? 冷不丁地,涌星听到耳朵里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听惯了徐敬棠痞里痞气地喊她「陈涌星」,忽然换了个称唿,涌星还真有些不习惯了。 第234页 「你也不赖啊,火山同志?」 话音未落,涌星「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她也没想到笑意来势汹汹,本来只是嗤笑谁知道笑着笑着愈发止不住了,直笑得擦眼泪,「不行不行,徐敬棠,你长得就不像个革命同志,我喊不出来。」 徐敬棠摸了摸后脑勺也笑起来,两个人今晚的心情都还不错。徐敬棠起身到斗柜旁,发现柜上的留声机都落了灰,他捡了张唱片放上去,等到留声机里传来吱吱呀呀的靡靡之音之后,徐敬棠才迈着舞步走到涌星面前,十分风流倜傥地弯腰伸出手来, 「这位小姐,能否赏脸一曲?」 好像他们刚刚认识似的。 涌星看看他又低头看看自己又笑了——此刻他领带半解,衬衫早已褶皱不堪,领口被他不耐烦地扯开,怎么看怎么是一副轻浮狂浪的模样;而反观涌星,却是比她更不讲究,涌星方才在家里早已洗漱完毕,此刻只穿一条吊带真丝睡裙,跻着一双拖鞋坐在沙发上跷二郎腿。 旁边就是一件织到尾声的红毛衣。 涌星最近没事儿的时候就在家忙这个,其实离穿毛衣的季节还很远呢,可涌星却感觉有什么在背后催她,总想尽快完成。 「来嘛。」 徐敬棠低沉的嗓音里有撒娇意味若隐若现,涌星勾起嘴角甩掉拖鞋,赤脚走到他面前,仰着头将手搭在徐敬棠的肩膀上。 「这才带劲儿。」徐敬棠看起来很满意,「踩在我的脚上,地上凉。」 他故意在涌星的耳朵边勾引,听得小陈同志连连肝颤。 第135章 身体抱恙 隔壁的甄太太最近有些走出伤痛的势头了, 偶尔也会到徐公馆上坐着,只是不再织毛衣了,只在一旁看着涌星手上翻飞, 偶尔指点两句。 还是涌星提议换个环境散散心, 甄太太这才答应一起出去转转。 送到甄太太手里的船票日期临近,涌星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最近竟也生出了许多余香犹在、俯仰空如昨般的感慨来, 时常心下没来由地就是有些惆怅, 好像万事万般放远都无意义, 浑身只觉疲惫。 两个人去国泰大戏院看了场新上的欧美电影, 黑暗中甄太太看得很入神,涌星从她身旁起来去了趟卫生间。走到走廊时, 光线骤然大亮,涌星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睛, 随即走进走廊深处,却并没有急着去尽头的卫生间,而是一扭头进了一扇掩着门的员工室内。 果然房间里已经有人在等她了。 看背影是个贵气十足的公子哥。 涌星望着那背影却是目光闪动,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无法表达。还是面前那人感觉到了来人,扭过头来, 才显出一张清秀的脸来。 林洵清瘦了许多, 脸色也早不如从前在章家时那副细皮嫩肉的模样,然而一双眉毛却恢復了原本的野生状态,张牙舞爪地昭示着自己的生命力。西装下的一身瘦骨却是之前从未有过的坚韧坦然。 「陈同志, 」 像是故意逗她似的,林洵歪了歪头笑眯眯地一字一句道, 「久仰大名。」 涌星却是眼睛红了,上前一步连忙张开怀抱上前,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然而时钟仍在滴滴答答地走着,两人不敢耽误,涌星从怀里掏出两张车票来递给她,同时林洵从西装内侧掏出窃听器,二人交换。 「都按照要求录好了。」 涌星点了点头,「你现在立马往北车站去,会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在那等你,他的右手手腕上有一节红线,你带他一起回后方。」 林洵连忙问道,「其他同志呢?」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各地都有我们的同志渗透,大部分同志已经被陆续营救出来了,你都算晚的了。」 陈涌星开玩笑,二人相视一笑,却不再停留,涌星扭头走回了漆黑的戏院里,装着窃听器的手包紧紧地贴在大腿旁。 电影结束后已经是傍晚,涌星整个人处于极度紧张和敏感的状态,手包里那个四四方方的东西像是一块炽热的烙铁贴在她的腰侧,让她心下惶惶,不敢放松一刻。 可表面上还得维持着平静神色,幸好近旁的甄太太一直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未对涌星有过多的注意。两个人找了家做苏杭菜的馆子,那馆子不算大,胜在窗几明镜。老闆长了张讨喜的圆胖脸,甄太太尝了一口之后就夸了句地道—— 「这么地道的杭帮菜,从我跟着来到沪市之后就没吃过了。」 甄太太放下筷子笑了笑,「算一算,竟然也过来二十年了。」 「我是十二岁那年嫁给他的,十四岁就来了沪市.......」 「......谁能想到竟落得个这般下场。」 她脸上的伤痛毫不掩饰,这些话如同撕裂刚癒合的伤口,血淋淋地暴露在彼此眼中。 涌星宽慰,「或许这就是生活吧,谁能想到甄先生会遭此横祸呢,只可惜如今就剩你一人了,若是有孩子陪伴,或许还能为你分忧一二。」 甄太太倒是很看得开,笑着摇了摇头,「徐太太,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然而她并不打算解释这句忽然冒出来的话,反而又附和似的讲起过去来。 「曾经我们有个孩子的,出生的时候好会折磨人,幸亏平平安安地生下来了,只是我身体就算垮了。只可惜福薄的很,没多大也去了,倘若他能活着,便是不养在我身边。我只需晓得他在这世上活得好好的,我也是甘心的。」 第235页 涌星没想到她们也有这样曲折的故事,沉默半晌只道,「甄太太,你要坚强。」 二人不再说起这些糟心事,甄太太说起自己在香港有个远方表姑。 「虽然寄人篱下会难些,但肯定难不过这儿了。」 夜灯闪烁,涌星发觉甄太太似乎也从之前那种痛失伴侣的状态中走了出来,说起未来,虽然语气里满是担忧,但多多少少也生出对未来的希望和向往来。 两个人好像都把这次当成了一次无声告别,谁都没有说再见,但似乎谁都知道这大概是最后一面。甄太太今晚似乎十分尽兴,自己喝了好几盅不说,连涌星都被她灌了两杯。 她们回家的时候 ,月亮刚刚挂上树梢。 汽车驶进巷子的时候,涌星却敏锐地发现徐公馆的门口似乎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她心中登时紧张起来,待车子驶近,涌星的心沉入谷底——只见坂口英夫正带着一堆日本宪兵围在门口。 甄太太也下了一跳,两个人连忙下了车来。却看到坂口英夫冷笑着拦着了她们二人的去路,盯着陈涌星道, 「督察长太太,刚刚发生了恶劣的劫狱事件。我们很重要的犯人失踪,宪兵队请您回去调查。」 他言语倒还客气,可听到人耳朵里却是赤裸裸的威胁。 涌星不怕跟他去宪兵队,但是她却不能带着手包前去。手包里是极其重要的窃听器,一旦暴露,她必死无疑不说,之前所有的计算和辛苦将全部付之东流,甚至可能拖累众多沪市的地下情报人员。 「监狱的事,坂口少佐应该找我的先生,而不是把我们家的宅子当贼一样围着。」 涌星冷了脸,厉声道。 坂口英夫寸步不让,「督察长太太,不好意思,事发突然,而且那人与您私交甚好,而你今日又一天不在家中,还是得请您前去调查啊。」 这意思就是逃脱不了了。涌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仍旧道,「去也可以,只是我这一身实在不方便,还一身酒气,实在惹人笑话,等我进去洗漱一番换身衣服,再跟你出去,这样可以么?」 坂口英夫上下打量了这位一眼,迟迟不肯答应下来的时候,一旁的甄太太却开了腔。 「少佐,徐太太今日一整天都跟我在一起,我可以帮她作证。不过是换个衣服洗漱一二,这徐公馆已经被你们围了个插翅难飞,还在意这一会儿么?」 坂口少佐这才点了点头,对旁边的宪兵点点头算是放行。 涌星感激地对甄太太点了点头,走进屋去。来不及耽误,赶忙将手包藏在了安全的地方之后这才洗漱换了衣物出了门来。 「督察长太太,请吧?」 上车前,涌星忽然问,「坂口少佐,我先生知道你们的行动么?」 坂口英夫撇嘴耸肩,没有回答。涌星气闷,却也无法只得低头上了车来,跟着去了宪兵队的审讯室。审讯的内容自然是围绕林洵,然而涌星确定他们手里没有确凿证据,只咬死没见过不了解不熟悉不松口,于是审了一晚上仍旧是一无所获。 而坂口英夫很显然并不打算这样放过陈涌星,于公于私陈涌星都是徐敬棠一个最可能攻破的脆弱之处,于是下令将她关进牢房了。 日本宪兵举止粗鲁,显然是得了命令并打算对她客气。 涌星也自坐上车后便口腹一阵噁心泛酸,此刻被人粗暴地推进牢房,脚下一软便是跌在坚硬膈人的地砖上,破了皮的掌心传来阵阵刺痛,脑袋一时眩晕倒像是被谁照着后脑勺来了一拳。 她面色苍白地挪到牢房里的草垛上闭目养神,不敢显露出自己此刻身体的异样——她是知道日本人的手段的,他们毫无人道主义精神,一旦发现猎物的伤口便立马会化身蚂蟥直勾勾地往人的血肉里钻。 警务处的事也很多,不是什么大事,但涉及沪市有头有脸的人物,徐敬棠在局里虽然心下挂念计划,但仍旧得沉下心来先把眼前一桩两方扯皮的交通案件处理得当。不大的一件事,竟然忙了一晚上,直到天色大白,徐敬棠正昏昏然时有人来传话,说是外面有人来找他。 出了门来,才发现竟然是甄太太。 涌星虽与甄太太交好,然而徐敬棠与她却实在生疏,又因甄鸣荃的缘故,徐敬棠跟她交集并不多,此刻见到门外等候的甄太太,先是一愣才走上前来, 「甄太太,找我?」 甄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来,「督察长大人,我今天冒然前来实在有些唐突啊,不好意思。只是我姑母给我来了信催我早些到香港去,而涌星又被坂口少佐请走了,所以我只好把钥匙先转交给你了。」 甄太太神情自然,「涌星之前答应我了,这屋子里的物什还得麻烦你们帮帮忙了。」 徐敬棠却问道,「坂口少佐?涌星怎么会跟坂口少佐有关系?」 甄太太这才惊讶道,「督察长还不知道么?昨晚的事儿,说是什么囚犯越狱,要涌星去调查。」 徐敬棠接过钥匙来,拦了辆黄包车将甄太太送走之后,立马叫了车来,直往宪兵队飞驰而去。 第136章 恭喜 车开到宪兵队前面的拐角时, 坐在车里的人却下了命令开走。 元空一个急转弯,只听见橡胶轮胎与柏油路面剧烈摩擦,刺耳的尖利声划破沪市长夜。就在刚刚, 徐敬棠忽然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 于是放弃直接去宪兵队要人,而是命令元空直接开往宫泽秀中在沪市的私宅。 第236页 天色已经晚了下来, 宫泽秀中的宅院内并无声响, 只有门口的宪兵仍旧扛着枪巡逻着。 徐敬棠这么晚前来很显然是不准备给彼此留余地, 他就是要杀个措手不及。 只见上前就要推门, 嚷嚷着日语的士兵上前推推搡搡, 元空直接一脚撂倒在地,另一位宪兵立马围扑上来, 徐敬棠当即一个手刀飞过将其敲晕过去,紧接着上脚就直接踹开了宅院的大门。 宫泽秀中一向灵敏, 方才院外的动静早已察觉,徐敬棠带着元空赤手空拳地闯进屋内时,庭院内早已围满了一堆举着枪的日本宪兵。 徐敬棠却无视这些, 只瞪着廊下穿着浴衣的宫泽秀中怒目圆睁,「宫泽将军, 我竟不知道你恨毒了我。」 徐敬棠冷笑着上前, 字字珠玑有意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单刀直入,「宫泽将军这样容不下我, 直接来找我便好,何必叫一只狗来为难我身边的人?」 宫泽秀中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似乎想要从徐敬棠的脸上分析出他这些愤怒里究竟几分真几分假,迟疑片刻之后才连忙挥手让宪兵放下抢来, 一张长脸上重新堆满了褶皱,笑眯眯地迎上来,「这是怎么了?督察长大人怎么忽然这么大的气啊,我实在不懂你再说些什么啊?」 话音未落,就要拉着他进屋。徐敬棠却是直接将他的手甩开,不愿进屋直接说道,「话都说开了,宫泽将军何必装傻。都直接派人不打招唿地把我夫人抓紧牢房了,有这功夫倒不如直接闯进我法租界内将我捉拿,何必为难一个妇人?」 宫泽秀中大惊,关于陈涌星被抓一事他确实毫不知情,此刻也是大惊,「真有此事?督察长,我与你一向是挚交朋友,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吧?」 「误会?宫泽将军说的好轻巧。」 徐敬棠不屑,眉毛一挑,望向宫泽秀中的目光顿时寒冷非常,「宫泽将军既然跟我谈感情,那我也厚着脸皮来跟将军要个公平。这凡事都得讲个『道理』二字,之前坂口这人陷害于我,我有的是机会放过他,但看在将军的面子上,绕过了他。可他三番五次地耽误我办差就算了,如今竟直接捆了我夫人丢入牢中。」 「难道我堂堂法租界,堂堂警务处,堂堂督察长,都是不要面子的么?」 「诶诶诶,督察长言重了!」宫泽秀中连忙顺毛,立刻叫人开了车来,「去,现在就去宪兵队!」 徐敬棠冷哼了一声,并没有上宫泽秀中的车而是坐回自己的车内,上车前冷声道,「宫泽将军,希望您明天给我一个合理的答覆。我夫人身子弱,我先接她回去,您看......」 「......合适么?」 「合适合适,督察长请便,明早我一定会给督察长一个合理的解释。」 宫泽秀中面上连忙装孙子,可是心里却是早已将鲁莽的坂口英夫骂了个狗血淋头,于是更加愈发不满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手下了,这么重要的事竟然敢瞒着他——还不知道背后有多少事瞒着他。 宫泽秀中往地上吐了口唾骂,真是一条餵不熟的狗! 而前方徐敬棠所坐的黑车已经驶过街角,如今已是深夜,街上无人,元空一路上畅通无阻,到了宪兵队,却发现早有一队警务兵站在门口等候了。 徐敬棠挥了挥手,带着人马直接进了宪兵队。门口的宪兵看着阵仗,也无人敢拦。 坂口英夫早就听说他要来了,立马上前迎了上来,谁知道想了一晚上的对策还没来得及出口直接被人朝着心口就是一脚,当即就被人踹到在地上。还没等反应过来,如同雨点的拳头就落了下来,徐敬棠整个人骑在他身上,手上没有力气,直接一套拳脚下来。坂口英夫毫无招架之力,早已鼻青脸肿地倒在了地上。 中间有宪兵想要上前都被徐敬棠的手下拦住。眼看着坂口英夫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徐敬棠这才算出尽了心口的一阵恶气,他的头髮领口也有些乱了,一缕髮丝落在额前,飘逸地厉害。 好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地打人了。 真他妈的爽。 徐敬棠擦了擦不小心被坂口英夫刮破的嘴角,扭头对早就请来的记者道,「愣着干嘛,拍啊!」 记者本以为是有什么独家秘闻的,结果一看这血水和牙齿齐飞的血腥场面,早就被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听了徐敬棠的话,这才一哆嗦回过神来赶忙拿起相机对着地上的坂口英夫「咔嚓咔嚓」地照了起来。 等记者照完了,徐敬棠这才弯下腰一把提熘起坂口英夫的领子,恶狠狠道,「陈涌星呢?」 坂口英夫还发晕呢,「嗯?」 又是一拳下去,「别他妈耽误老子时间,陈涌星呢?」 坂口英夫鼻子立刻歪肿起来,连徐敬棠的眼睛都不敢看了,他感觉徐敬棠真有可能把他打死,连忙指挥手下带徐敬棠去领人。 牢房内。 陈涌星只觉得身上一阵热一阵凉,意识像是浮云被风吹得散了又聚,眼前一会儿是陈玄秋站在陈公馆二楼的窗台上,她站在花园里大声喊他的名字,可是他却小气地不愿扭过头来;一会儿又是梦到了章崇茴,梦到他站在电车的月台上问她为什么要杀了他的父亲,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推入电车轮下。 又隐隐约约好像梦到了徐敬棠,梦到他站在盛夏五月的树荫下沖她笑喊她的名字,又梦到他站在梧桐里的街对面,坐在昏沉的黎明中不说话。 第237页 陈涌星梦见自己从窗户上越了出来,像是忘记了一切般向他垂落。 可是梦里却没有五脏六腑移位的痛感,反而周身渐渐暖了起来,涌星下意识地抓紧了手掌,却没想到手心是实实在在地触感,她费力睁开了眼睛,朦胧中却看到了徐敬棠焦急的神情,听到他在耳边不住道,「涌星,我来接你回家。」 可涌星却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傻乎乎地问道,「是你么?徐敬棠?」 「是我。」 「都怪我忙着打人了,是我来晚了。」 语气委屈地像是睡过了头的小学生,涌星昏昏沉沉间仍旧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轻轻拽了拽徐敬棠的衣袖,声音虚弱间反倒多了一层柔软,惹人怜爱。 「没关系,我刚才做了个很美的梦,可以勉为其难地等等你。」 「只要来的人是你,晚些也没关系......」 话音未落,涌星便已陷入昏迷。 徐敬棠大惊,顿时连声叫车进来,出门的时候正好碰上宫泽秀中,此刻的徐敬棠就如同从地狱里刚放出来的活阎王,周身皆是无尽焰火,「宫泽将军,陈涌星要是有三长两短,可不是一个坂口英夫能解决的了。」 没有给宫泽秀中说话的机会,徐敬棠直接上了车,直接叫元空开去了圣玛丽医院。 到医院的时候,早有医生等在门口了,一等到陈涌星立马就将人抬到担架上,送进急救室内。 徐敬棠没有进去。 其实他想进去的话,没人敢拦他。可徐敬棠自己却是不敢了。 他甚至不敢去看急救室门口亮起的灯牌。他站在门口的长椅上,一双长腿无力地耷拉在地板上,这才发觉手上方才打斗的时候被划了一个巨大的伤口。 那伤口像个正大笑的咧嘴,在寂静的医院里有种诡异的幽默。有护士拿了纱布帮他包扎,谁知道刚包扎到一半,急救室的灯牌就暗了下来。 徐敬棠立马站了一起来,扯住了的伤口再次浸红了纱布也毫无感觉。 时间像是忽然被放缓了脚步,一分一秒地像是钝刀凌迟着徐敬棠的神经。他望着那扇灯光关闭的门,第一次如此直视自己的恐惧,像是溺水,像是坠崖,像是灼烧,可都过犹不及。 一旁新来的小护士奇怪地抬头看了那个目光直直盯着手术室的男人是伤口很疼么? 不然为什么整个人都在抖呢? 出来的只有医生。徐敬棠甚至不敢上前询问,还是等到医生自己走到了他的面前,沖他点了点头道—— 「恭喜,督察长先生。」 「您太太有喜了。」 西洋人别扭的口音像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飘来,每个音节都被玻璃壳子包裹着落入他的耳朵了。 徐敬棠垂着头,一时间没有消化这件事,只是傻乎乎地颤抖道,「什么?」 留着白鬍子的西洋医生拍了拍年轻父亲的肩膀,微笑着说,「恭喜你,督察长先生,你要当父亲了。」 「贵太太身子比较弱,看起来曾受过明显强烈刺激,一时身体跟不上,只需休息休息便可大好。日后切忌劳神,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安心养胎就是了。」 第137章 收网 陈涌星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迷煳醒来之际只觉得自己浑身酸软像是被谁狠狠地打了一顿。 一睁眼,就看见徐敬棠坐在病床旁边陪护,她的手被紧攥在他的大掌之中紧紧地贴合他的脸颊。 气氛有些微妙。 涌星微微一动弹的功夫, 只漂浮在浅层睡眠的徐敬棠当即就行了过来。一见涌星醒来,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连声音都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涌星?你醒了?」 涌星点了点头, 闭着眼故意轻松道, 「废话。」 「不醒难道是鬼魂跟你说话?」 她终日费心惯了, 身子亏空已久, 尽管昏睡了许久仍旧觉得身子不利索,说起话来明明是抬槓, 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倒像是无意识地撒娇,是撒了糖霜的蛊药。 「不!我不许你再说怎么不吉利的话!」 话音未落, 涌星的半张脸就被一只大掌牢牢捂住,抬眼就看到徐敬棠极富有戏剧化的皱紧的眉头,仔细看还能看到一汪春水蓄在他的眼底, 「陈涌星,你给我长命百岁。」 诡异。 气氛已经不能用「微妙」形容了。涌星连忙要将手从他的手里抽出, 「徐敬棠, 你到底怎么了?」 然而徐敬棠却是大力非常,一脸託付终生的小媳妇模样望着她,眼底满是恨不得立马白头的崇拜炽热。 涌星的心沉了一下。 「徐敬棠, 你就跟我直说吧,什么病, 还有多久......」 「......我撑得住!」 人生自古谁无死,为无产阶级奋斗终生是她的理想, 陈涌星眼一闭心一横,就等着徐敬棠宣判。 谁知道过了许久徐敬棠也没说话,涌星正迟疑着想要睁眼,却忽然被人抱住,听到徐敬棠沉稳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陈同志,我们有孩子了。」 尽管他的声音低沉地像是夏夜的晚风沉静温柔,可仍旧难掩平静海面下暗潮汹涌。涌星也是被这消息杀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脑子里还是晕乎乎的,歪在男人的怀里盘算徐敬棠逗她玩的可能性有多大。 太奇怪了。 第238页 陈涌星还记得自己幼时总觉得自己也会死于一场意外,可如今她的腹中竟然已经有一个新鲜的生命开始孕育了。 直到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入她的颈间,徐敬棠的声音重新传来。 「陈同志,我爱你,也感谢你。」 徐敬棠的声音有些哽咽了,可语气带笑,「你知道么,遇见你之前,我以为我的一辈子就这样了。我没想过我竟然会跟另外一个人共度一生,却从不厌烦。你知道我的,我一向耐心很少。」 「陈涌星,是你让我有了爱人,现在竟然还有孩子了。」 「所以我感谢你,甚至胜过我爱你。」 徐敬棠的情绪感染了涌星,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有了些许真实的感觉,她也笑起来,「这么说?我没得什么绝症了?」 徐敬棠愤怒,十分迷信地连忙呸呸呸,「陈涌星,都说了不要说这种晦气的话,你这种女人就给我安安心心地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涌星想了想,「那我岂不是连咱们的孩子的孩子的孩子说不定都能见到了?」 「真够贪心的。」徐敬棠笑她,「你忙着看别人干嘛?」 「那能是别人么?」涌星无语,「你这人怎么这么铁石心肠啊,他们身体里没留你的血啊?还别人?」 徐敬棠不高兴了,「陈涌星,告诉你,除了我都是别人!」 「可真够幼稚的,都要当爸爸了。」 涌星懒得跟他纠缠,闭着眼作势要赶他,「好了,有人要休息了......」话音还未落,徐敬棠连忙起身生怕打搅到他,「我留着元空在门口候着,你安心休息。」 可见他作势要走了,涌星反倒头一次留恋起来,又问,「你去干嘛?」 「当然是忙没玩完儿的正事了。」 徐敬棠起身拿过椅背上的西装,温柔地摸了摸涌星有些杂乱的头顶,微微一笑,脱口而出的言语却是让人不寒而慄,「那帮狗日的谁都别想逃。」 「老子慢慢跟他们算帐。」 涌星目送他离开,有护士上前来询问有什么需要照顾的,涌星摇了摇头自去睡觉,可头挨回枕头上,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了,只是争着眼睛望着窗外远处红色洋楼的屋顶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敬棠出了医院径直去了英租界的一家照相馆内,这家照相馆由一位很老的英国男人在搭理,店面不大不小,一个人照顾起来刚刚好。听说这老绅士是第一批踏足这片东方秘境的洋人,本来是个研究员,后来认识了一名中国女人,就留了下来,用一台从故国带回来的洋玩意儿重新打造了一个家。 而如今百年将过,曾经年轻的研究员已经变成了一位老的看不出国籍的老者,而那位中国太太也先一步归西。 当然,徐敬棠如此匆匆前来可不是为了照相的。一见他推了门进来,带着瓶底厚镜片的老绅士从衣服内侧掏出一个黑包,徐敬棠接过,动作迅速地打开查看确认里面装的就是他需要的东西。 老绅士又沖他使了个眼色,两人来到暗房,却见那老绅士从抽屉里抽出一台机器来,徐敬棠将黑包里的磁带放入,只听暗房里传来刺啦刺啦的磁带转动声,有人声出现了。 是林洵的声音。 「坂口将军,求求您救救我。」 接着是坂口英夫的声音,「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派人跟你对接。」 「那其他同志呢?」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来安排。」 紧接着又是一段音频,和之前那段相比这一段更像是男人和女人的闲聊,只是主角换成了老胡和林洵,而录音里老胡说的话正是那日涌星约他出来时所说的一切,只听老胡说,「幸亏那天我公派出差,不然只怕咱们再也见不了面了。」 林洵的声音传来,「老胡同志您别这么说,要不是您,我哪里来的船票能逃出沪市这满是日本人的牢笼呢?」 老胡又道,「这帮残忍的刽子手!日本人下个月18号将要枪毙同志,可惜我无法联繫组织。」 林洵连忙道,「福熙路23号同仁药铺,那是我们特殊时期才会激活的站点,你可以去那里联繫。」 徐敬棠关上了转动的机器,打开盒腔取出录音带,「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他沖老先生点了点头,又拿过一沓装着相片的信封作掩护,将黑包收回怀中匆匆离开。老绅士目送着他离开,直到大门关上之后这才扶了扶眼睛,目光落在墙上的挂历纸上,他颤巍巍地走上前去撕掉一页,一个硕大的「18」出现在了新一页日历上。 元空早就在外面等候了,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并未开车——而元空此刻一身车夫打扮,徐敬棠一出来立马有眼力见儿地上前拉客,等徐敬棠上了车,低声问道,「先生,去哪儿?」 徐敬棠眯了眯眼睛,望了望日头,「还早,摔杯的人还没上台呢,咱们且逛呢。得,叫监视老胡的弟兄们机灵点,再派两个过去,那傢伙就是条滑不留手的泥鳅,谁敢放跑了他,老子叫他全家陪葬。」 今日正是十八号,上刑的好时候。临近中午的时候,为了镇压恐吓群众,日本宪兵有意将要枪决的囚犯一个捆着一个,像是草绳上的蚂蚱似的带着长长一串头上罩着麻袋的犯人被枪枝压着往沪市城郊走去。 市井内人人自危,街上连个摆摊的小贩都没有,家家门窗紧掩悄无声息,这偌大的上海滩竟像是一座死城。 第239页 就在要出城的时候,却是忽然爆炸声骤然响起,一时间风沙大作,还没等日本兵反应过来,枪声像是噼里啪啦的雨点似地朝他们射来,很多日本兵还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噗通」倒在了地上。 藏在暗处的徐敬棠和元空早就换回了原来的装备,坐在车内的徐敬棠听到枪声这才笑道,「走吧,该卸磨杀驴了。」 元空一个方向盘打了个急转弯,当即开出去好远,心里却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家先生这成语用得别扭。 老胡一直租住在一家破旧的旅店里,倒不是他没钱,只是这样更安全些。他今儿一早起来就觉得心下惶惶,然而却不敢毅然出去暴露行踪——他已得了消息,知道了组织方面查出他叛变的消息,如今他也是进退两难,日本人还没有完全信任他,而自己很可能已经上了组织的暗杀名单。 于是也只能缩着脖子在旅店里装孙子。 城郊响起炮火声的时候,他下了一大跳,那炮□□声落进他的耳朵里倒好像是自己被人敲响了丧钟似的,光是站起来就起了一身薄汗。 当即就坐不住了,他从窗缝往外看了看,已经估算出了三四个便衣,只是不知道这些便衣究竟是哪方派来的,此刻却也都顾不上了。日本人不信任他,他还不信任日本人呢,本来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 之前已从日本人那捞了一笔够跑的了,老胡立马拿过贴身带着的行李箱,立马打开门就准备从后门跑出去。 谁知道一开房间的门,一只冰凉的枪口已经点在了他的额头上。 只见笑得跟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青面阎王似的督察长,望着他冷声道, 「胡先生,走吧?」 第138章 无处可逃 牢内。 徐敬棠坐在案桌前, 背靠在太师椅上,悠闲翘起地二郎腿正好落在从高窗洒落的一线天光里,簇新的牛皮高帮警靴锃光瓦亮。 面前被绑在刑架上的人显然已是受过一番言行拷打了, 此刻垂着头, 满身的血。有警务员侧耳,「督察长, 仍旧是不承认。」 徐敬棠冷笑, 一幅早已料到的瞭然模样, 低头点了只烟, 眯着眼睛吸了一口, 夹着烟的手这才在半空中一挥。 警务员得了命令,立马拿过一盆凉水兜头朝老胡泼去, 只见他的身体一阵抽搐后睁开了眼睛。老胡抬起头来看到了对面衣冠楚楚的徐敬棠,也明白过来了什么, 「动作够快的啊.......」 「这方面,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老胡......同志?」 徐敬棠勾起嘴角,说的话模稜两可, 听到人耳朵里话里有话,但若硬说只是讽刺, 也叫人挑不出错来。 「督察长这话什么意思?」 老胡颤巍巍地吸了口气, 语气依旧冷静,「当街囚人,屈打成招, 这难道也是法租界的规矩么?」 还不死心。 对面的长官显然对他耐心十分不足,叼着烟站起来缓步走到他面前, 二人四目相对,才听到他说, 「胡先生是聪明人,咱们聪明人在一起,没必要兜圈子,你干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一通较量下来,老胡也知道徐敬棠是个难啃的硬骨头,而他早就被打的没了半条命,此时可没有资本跟他硬耗下去,立马道,「我要见坂口少佐!坂口少佐命我明日前去报到,若是我忽然没了行踪,坂口少佐一定会派人找我的!」 老胡满脸的血,五官早已被深深浅浅的血痂掩盖,只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徐敬棠,一幅笃定了他不敢明着跟日本人较劲儿的神情。 而徐敬棠却浑不在意,甚至又上前了两步,两人贴得近极了,徐敬棠侧过身去用只能他们两个人才听得清的音量笑道,「哦,是么?」 「胡先生怎么这么肯定,日本人对你毫无戒备之心呢?你自己也清楚吧,日本人要的是你特殊的身份,如果你的身份变了呢?」 「你什么意思?!」 老胡愕然抬头,一脸横肉紧绷地直颤,恨不得此刻就挣脱身上枷锁扑到徐敬棠身上将他生吞活剥了才好。然而徐敬棠却只是眼神如同海平面千米之下的深海区域,漆黑的瞳孔像是最深的夜色,让人看不出喜怒。 不知不觉中,烟已燃至菸蒂,徐敬棠低头看了一眼指尖猩红一点,伸出手,菸头已被深深按在了老胡的脸上。面前的男人立马面目狰狞起来,他压抑的怒吼像是莫名的兴奋剂,徐敬棠漆黑的瞳孔里冒起无尽焰火,像极了地狱里的红莲业火。 坂口英夫今天十分不爽——谁能想到押送犯人赶赴刑场的这一会功夫,竟然能在自己的眼皮地下遭遇埋伏。 自己手里的宪兵损失了不少就不说了,他坐在铁皮车里,竟然还能叫一颗子弹擦着头皮飞过。他此刻坐在医院的急诊室里,白皮肤蓝眼睛的洋医生忙着拿纱布给他抱头,而坂口英夫却低着头望着手上还没来得及擦去的血迹,仍旧是惊魂未定。 一想到那颗唿啸而过的子弹,坂口英夫仍是一阵恶寒。 这次埋伏是有预谋的,更有可能就是打着劫囚的幌子来要他的命的。 坂口英夫坐不住了——可究竟是谁泄露了消息?坂口英夫没有答案。 他现在恨不得开枪把所有他怀疑的人都杀死,可面前的却是个洋人,坂口英夫忍了又忍到底只是破口大骂了一顿,藉机宣洩了一番心中邪火。 第240页 可天不遂人员,伤口还没包扎好,便有宪兵来报,说是宫泽秀中找他。 又只好赶忙跑了过去,谁知道毕恭毕敬地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开门。坂口英夫一头雾水,这一路上不少同僚对他指指点点,而此刻明明就有交谈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可偏偏就是没人来给他开门。 坂口英夫又羞又恼,可偏偏面对宫泽秀中是一个屁都不敢放的,只能乖乖在外面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站得双脚酸痛,门才开了。 然而开门的竟然是徐敬棠。 只见徐敬堂一身变装,脸上还挂着方才愉快交谈的笑意,见到门外的坂口英夫还装傻道,「哟,坂口少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坂口英夫恨不得此刻就把面前这个嘴角都咧到后脑勺的男人用枪打成筛子,可是不明宫泽秀中的意图,于是只当做看不到他,自己低着头跑到宫泽秀中面前,巴结地擦了擦汗,「将军,什么急事?」 宫泽秀中冷笑了一声,「你还有脸来问我?你自己做了什么不清楚么?!」 坂口英夫真的觉得自己出门以后一定要看看黄历了,这是怎么了,刚死里逃生又巴巴儿地挨骂,可是面上不敢说什么,只是惨兮兮地笑,「将军,我愚笨,还得您提点一二。」 话音未落,却是「哐」的一声——宫泽秀中已将桌面上的物件尽数丢在了他的身上,一时间雪白的文件纷飞,坂口英夫隐约中听到了徐敬棠在一旁的嗤笑声。 「真是愚蠢至极!我只给了你押送犯人这一个任务,你看看你搞成什么样子!今日有东京方的大人前来观赛,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连一点土匪的行踪都发现不了,你可知道伊藤大人已受伤进了医院?!」 坂口英夫「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此刻也顾不上徐敬棠在旁边看热闹了,此刻脑子里只剩下保命了。 宫泽秀中究竟多么心狠手辣,别人不知道,坂口英夫不会不知道。更何况,让东京来的大人受了伤,东京方定会问责,受罚是肯定的了,而宫泽秀中自己的仕途也会受到影响。宫泽秀中完全会为此要了他的命。 坂口英夫再傻,这么久了也知道,宫泽秀中多次保他,无非是在沪市这块土地上他是最能给徐敬棠找麻烦的一条好狗。可是如果狗不小心咬伤了主人,宫泽秀中自然不会手软。 显然宫泽秀中也想到了这点,望着面前跪在地上的人,忽然又生出一种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感,又想到方才徐敬棠给他听的东西,却又是狐疑地看了坂口英夫一眼,迟迟下不定决心。 倒是一旁的徐敬棠看出了他的迟疑退让一步,给坂口英夫找了藉口,「将军,咱们都是跟那帮土匪打过交道的老手了。这也怪不得少佐,那帮土匪一向下作得很,少佐这头上还负着伤呢,你也没必要动气了。」 「蠢货!蠢货!」 宫泽秀中嘴上骂着,可却放了坂口英夫离开了。徐敬棠被宫泽秀中这条老狗毫无原则出尔反尔的狡猾样子气得牙痒痒,但仍旧面子上看起来仍旧是淡然模样。 等坂口英夫离开之后,宫泽秀中这才不好意思地沖徐敬棠解释道,「督察长,不是我不信您的证据。只是坂口英夫到底是帝国的军人,我们还得自己确定才行。」 徐敬棠微笑地点头,开口与他寒暄,然而心里却早已将他这幅老奸巨猾的反应算进计划。他早就知道那份动了手脚的录音带能轻易要了老胡的命,可是要动坂口英夫却还是有些麻烦。 不过他早已想好了后招,此刻宫泽秀中的出尔反尔也早已被他和涌星算进了计划中。 于是并不说什么,只是悄悄下令放宽了警务处监狱的警戒。 而坂口英夫自出来后便一直心下不安,于是愈发奇怪起来宪兵队的行踪究竟还被谁泄露的。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宪兵回来后立马带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什么?胡明被抓了?什么罪名?!」 坂口英夫顾不上头顶的痛,立马站起来望着宪兵。 「据说他是赤/匪。关在咱们牢里的那个女犯人,就是他救出的。」 「啊?」 坂口英夫煳涂了,「你确定么?他不是已经投诚了么?」 宪兵赶忙道,「我怎么敢骗您呢?谁不知道督察长没证据不会抓人的,从没见过警务处直接上门抓人的。手里肯定有十足的证据,不然怎么可能这么招摇?」 「听说现在胡明就在大牢里关着呢,督察长放了话他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就能饶他一命,听说审了一天了!」 宪兵巴结道,「少佐,咱们不能不为自己打算啊,之前为了拉拢他您偷偷给了他这么多好处。万一他招了,别说督察长想让咱们死了,将军那边也不好交代啊!」 不能再等了。 坂口英夫再也做不住了,硬生生地等到了晚上才让亲兵潜入牢里直接将人暗杀。夜半十分,坂口英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终于响起来敲门声,他连忙打开门,就看到自己的亲兵点了点头。 他这才如释重负地大唿了一口气,跌坐在沙发上,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一颗心还没完全落尽肚子里,忽然楼下警铃大作,无数灯光射来。紧接着是破门而入的声音,坂口英夫慌张地望着门外的一切,看着门外站在徐敬棠身边一脸阴森的宫泽秀中,当即脚一软就从沙发上滑了下来。 第241页 完了。 坂口英夫等着被冲来的宪兵保护在身后的徐敬棠。 那身形修长鹤势螂形的男人脸上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一双炬火般的目光穿过空气牢牢抓住他的身影。 他没有说话,可是坂口英夫却听到了他的声音。 徐敬棠在对他说。 一切尘埃落定。 棋局已入,而他坂口英夫,无处可逃。 第139章 圆面包 坂口英夫惊恐地看着徐敬棠身旁, 宫泽秀中阴骘的脸色。 如果说在徐敬棠将录入坂口英夫与赤/匪对话的磁带摆在案头时,宫泽秀中对坂口英夫的怀疑只有五成,可是此刻坂口英夫这番深夜派人直接了结活口的行径, 已经足够成为压倒宫泽秀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坂口英夫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本以为天衣无缝的善后事宜却成了送到敌人手里的把柄。 鬼使神差间, 坂口英夫也回过神来, 当即就要扑倒宫泽秀中的面前跪下, 咬牙切齿地望着面前的徐敬棠, 当即就从腰间抽出枪来对准了他, 「」将军!这都是这傢伙的诡计!这姓徐的不安好心,他污衊我!」 可手里的子弹还没来得及上膛, 却是有人提前开了枪,坂口英夫大叫了一声, 整个人如同一块没了灵魂的巨石「噗通」倒在地上,整个人如同触电一般剧烈地抖动着,可是喉咙却像是被塞了棉花, 破碎的呻吟声断断续续。 他的手腕膝盖上各中一枪,方才还握在手中的白朗宁却是掉在了血泊中。 空气里登时满是血腥, 徐敬棠十分讲究地掏出一方帕子来十分嫌弃地捂住口鼻。 开枪的却是宫泽秀中, 他擦了擦枪口,将枪枝放回身边的宪兵腰间,脸色难看地厉害, 用日语命令宪兵将其拖入牢内等待审讯,而他自己却是头也不回地直接回了车内。 徐敬棠却没有跟上来, 他笑得好整以暇,蹲下来望着满头冷汗脸色苍白的坂口英夫, 像是雕塑家打量着一件即将完工的半成品,他的睫毛密长愈发将他眼底的思绪隐藏,一双黑瞳像是山林间偶得的山泉,漆黑深邃不见尽头,只有无尽未知的危险围绕在外。 「徐......敬棠......你.......」 坂口英夫如今就是被一口气掉着还未曾昏迷过去,狠话还未说完,面前的人却不屑地站起来带起一阵香气,清冷的与这满屋子的血腥气息格格不入。 徐敬棠笑了,「坂口英夫,你哪来的自信,说是老子设的套?」 「徐敬棠!你别得意.......将军一定不会相信的,你等着死无葬身之地吧!」 大概是太气了,坂口英夫竟像是忘了痛似的痛骂了徐敬棠一句。然而徐敬棠这半生,最不缺的就是被人咒骂诅咒,反倒心情很好地接道,「话别说得这么慢,坂口英夫,你怎么确定我会留给你翻案的机会呢?」 没等他回答,簇新的军靴直接狠狠踩在坂口英夫被击中的膝盖骨上,只听「咔嚓」一声,坂口英夫又是一阵困兽似的低吼,然而力气却已耗尽,眼前一黑,意识即将混沌之前,只听到徐敬棠冷笑着低声道, 「坂口英夫,就算是老子给你设套,也得你蠢得立马往里钻啊。」 眼神鄙夷地像是看猪圈里待宰的猪猡。 见坂口英夫昏死过去,徐敬棠这才气定神闲地挥了挥手,宪兵将人拖下后他弯腰擦了擦脚底的血迹,这才自己慢悠悠地走出了大楼。 如今已是深夜十分,街道旁家家户户的灯火也熄灭了不少。 街道安静地很,如今最严重的心病已了,此刻的心情是少有的舒畅。徐敬棠心血来潮,并未坐车只是一个人慢悠悠地沿着街道往家走,元空开着车在后面默默跟着。 一人一车,在空荡荡的老旧城区内缓缓而归。 路过一家西式糕点铺,竟然还没有关门,徐敬棠望着那从门洞里射到街道上的黄光,忽然发觉他已许久未曾给陈涌星买点什么了,他几乎也忘记从前那些平常日子是在什么时候变了模样,世道一天天的难熬,而他的处境也愈发艰难起来。 此刻细细算起来,徐敬棠这才发觉自陈涌星嫁给他的第一日起就从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徐敬棠的心情愈发酸胀起来,兀自进了店,独自一人立在玻璃柜檯前低着头并未开口。 而店里的伙计望着面前这个一身玄色风衣的高挑男人,心中纵使奇怪,却也不敢说些什么,只得暗自后悔不早点关门,生怕是遇见鬼了。徐敬棠本就身形俊朗,眉目更是如同刀刻,这些年摸爬滚打下来更是练就了一身「生人勿进」的活阎王气息,此刻脸上毫无笑意,更是气质愈发冷峻,的确有些像是没人气儿的鬼。 就在伙计受不了几欲昏倒的时候,幸好男人开了口。 「就把这个给我包了吧。」 其实柜檯里的品种寥寥,时局不稳商家本就减少了品种,此刻又是深夜临近关店,点心们被人挑挑拣拣了一天早已只剩下歪歪斜斜的在柜檯里东倒西歪。 徐敬棠手指的是一块圆面包,唯一不同的是上面被人用巧克力画了可爱的娃娃脸。 这种样式的面包一般都是逗小朋友,图个新鲜有趣。 徐敬棠将打包好的面包塞进怀里的时候,总觉得心里暖暖的。他不是个擅长幻想未来的人,期待是一种透支快乐的愚蠢行径,可是此刻徐敬棠一个人在月亮底下慢悠悠地往家走的时候,胸膛里的那颗圆圆的面包,好像一个小孩儿似的有了温度,正用自己圆圆的脑袋顶着他的胸口。 第242页 徐敬棠第一次开始幻想未来,开始有了其他不是从仇恨里发育而来的希望。这种期盼来自于......爱? 徐敬棠很少谈爱,就如同他很少回忆一般。 回想起来,大概是从那个洋人医生口中得知他和陈涌星即将共同迎来一个崭新的生命之后,那些深埋在记忆里层的陈旧碎片渐渐开始重新恢復原位,慢慢拼凑出从前的模样。他想起了记忆里最深处的家园,想起那位于肥沃的黑土地上的宽广宅院;想起了他从一层层门槛前跑过,撞到父亲的腿上,那时他才到父亲的膝头,抬头来觉得父亲高得连面庞都模煳;想起自家水草丰茂的草场原野,母亲拉着他的手来到田里,命下人将煮好的绿豆甜汤发给劳作的农人们。 那是他关于家乡亲人的远古的回忆。 徐敬棠没有想到自己还有修正的机会。 徐敬棠回到家的时候,灯还亮着。他担心涌星的身体,连忙回来家来,推开门才发现女人已经在沙发上陷入了深甜梦想,手边是即将完工的红毛衣。徐敬棠慢下脚步,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来,却笨拙地忘了低头,高大的身形一下就撞上了门口的风铃。 风铃叮噹,徐敬棠手忙脚乱,而沙发上的涌星睡觉很轻,一听到动静就睁开了眼睛。她看起来刚才睡得很不错,她的半张脸窝在毛毯里,脸颊睡得红扑扑的,像个刚打了一场痛快雪仗的小朋友。 睡眼正朦胧间,涌星已伸出双手来,以一个拥抱的姿势迎接他。 徐敬棠登时便忍受不住了,心里又酸又胀,温暖又惆怅。他走上前来,在她面前坐下,喉头千言万语,可是却是沉默许久低头吻了吻她,说了句最无聊的话,「怎么不上楼睡?」 涌星的头搁在他的膝上,揉了揉鼻子——如今沪市的风已有了入秋的凉意,此刻正是深夜,徐敬棠从外面回来身上还有些凉意,涌星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却像是没听到他的问话,自顾自道,「徐敬棠,我是不是很聪明?」 「我今天去街上买了只风铃,你回来的时候风会来。风铃一响,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陈涌星的声音添了些许慵懒沙哑,意识还没清醒,说起话来含煳且慢,徐敬棠听到耳朵里愈发觉得她也还是个小朋友呢,不禁好奇起她尚且平坦的小腹内是否当真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他从怀里掏出刚在街边买来的面包,「喏,是不是和你很像?」 「傻得可以。」 徐敬棠像是献宝似的掏出面包,这才发现面包已经被压得憋憋的了。他有些扫兴地想丢在桌上,却没想到涌星倒是很喜欢似的,坐起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髮举着面包在灯光下看,「这种面包可真好玩,我还第一次见呢。」 「切,小土包子没见过世面。」 徐敬棠很受用,说完这些又怕她生气,连忙笑着蹭她,「你这么喜欢,我每日都带一个回来给你。」 涌星却是嗤笑一声,偏过头去望着他扬着下巴笑,「吹牛皮不打草稿。」 「老子哪吹牛了?一个面包而已,这点钱你还用操心?」 涌星笑着摇了摇头,又低下头来打量起这面包来,看起来真的很喜欢,「我不是说钱,我是说你这么忙,怎么可能天天回来啊?」 说这话时涌星自己都没当回事,倒是徐敬棠听着心里一痛,他搂住涌星,「会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如今坂口是没法翻身了,我以后在忙给你带个面包的时间总是有的。你少操心吧。」 他故意说得轻松,可态度却是少有的温柔,涌星听着他低沉的嗓音被他搂在温暖的怀里,只觉得自己像是在蜂蜜罐里荡来荡去,不觉笑了起来,眯起眼睛望向半空像是在幻想那场面似的,「还是算了吧,你让别人送来也是一样的......」 「......要是成天让你跑来跑去,我还真有点捨不得。」 话音未落,涌星扭头就对徐敬棠的脸颊上啄了一下,未了自己却是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低着头不敢看他了。徐敬棠望着她这幅含羞带怯的模样,忍了几日的火登时便往小腹冲来,压着她就吻下来,伸手就去解腰间的腰带。 却没想到涌星的手却覆在了他的手上,徐敬棠又惊又喜,暗讶送个面包的效果竟然这么大,不觉坏笑着看看她又看看自己已经顶起的胯部。 「你来?」 「什么呀!」涌星面皮薄,放在腰带上的手留也不是收也不是,吞吞吐吐半天才道,「医生说,前三个月......不行。」 徐敬棠嗷呜了一身扑在涌星身上,手上却不敢松劲儿,生怕真压着她,抱着自己的小媳妇又啃又亲了半天,直等到两个人都闹出了一身薄汗,这才窝在陈涌星细腻的颈窝里闷闷不乐道,「妈的,还没出来就会折磨他老子了。」 涌星却推了推他,「徐敬棠,我警告你,以后不许在我面前骂人!注意胎教!」 徐敬棠更是哀嚎不断,连声惊唿日子没发过了。 第140章 节外生枝 早晨的时候徐敬棠直接去了牢房, 在门口就听到了坂口英夫的嘶吼,痛苦充满了他的每一个音节,看样子正在忍受什么要命的刑罚。 徐敬棠沖一旁的元空笑了笑, 心情大好地带着他两个人先去街边的早餐摊上坐了会——徐敬棠可不会蠢到画蛇添足, 宫泽秀中本就是个多疑到几近疯狂的人,尤其是这么板上钉钉的证据交到他的手, 宫泽秀中必定会将他肚子里的货都掏出来才行。 第243页 而且徐敬棠知道, 老胡作为赤/匪方面策反的重要人员, 东京方派来的大人物门都是十分重视, 如今老胡身亡, 宫泽秀中必定是会将坂口英夫推出去顶罪。 他们坐在早餐摊上,徐敬棠背对着大门大口大口地喝馄饨, 元空坐在他对面,直看到宫泽秀中带着人从大门内出来走远之后才低头告诉了徐敬棠。 徐敬棠这才放下瓷勺, 气定神闲地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手,指了指馄饨道,「这家馄饨蛮不错的, 挺鲜。」 一旁的摊贩笑着接话,「您真识货, 我家的肉都是早上刚进的货, 现割现剁,老甜了。」 徐敬棠站起身来,吩咐元空道, 「带一份儿回去给你嫂子,她这时候该起了。」 而自己直接走近了宪兵队的大院内。 如今坂口英夫败局已定, 才一晚上的功夫宫泽秀中便兵不刃血地连连解决了他队伍中的几员大将。 趋利避害是人类骨子里带来的敏锐嗅觉,不分人种民族, 日本人自然也晓得这道理。是而徐敬棠一路畅通无阻地见到了被关押在刑架上的坂口英夫。 饶是见惯了生死的徐敬棠,看着简直可以用「一团血肉」来形容的坂口英夫之后也不禁暗自乍舌——宫泽秀中果然是个手段毒辣至极的人。 徐敬棠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来晚了,而他面前的人已经死了。 狭窄的牢房里满是铁锈似的血腥味儿,这其中还裹挟着部分肉类腐败糜烂之后的味道,像是臭掉的毛巾,又像是过期的米酒,就是不像人了。 徐敬棠点了只烟,伸手拦了打算上前泼水浇醒他的宪兵,一个人倚在审讯桌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抽菸。 连烟里都掺杂了一丝血腥味儿。 这时坂口英夫却像是被呛到似的悠悠转醒,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徐敬棠抬头睨了他一眼,忽然很欠抽地说了句,「怎么,你也来一根儿?」 坂口英夫扯起了嘴角,然而这布满新旧血痕的嘴角却是不带丝毫的温度。他忽然诡异地笑了一下,疼得发直的目光摄人心魄,徐敬棠愣了一下。 而坂口英夫却开了口,「徐敬棠,你以为安全了么?」 几乎没有给徐敬棠说话的机会,坂口英夫却是大声笑了起来——他的手脚都被铁链锁住,此刻整个人笑起来浑身颤抖,张大的嘴巴里满是血泡,暗红色的组织随着他的气流从喉管里喷射出来。 「徐敬棠,你杀不了我。」 他颤抖的嘴角勾了起来,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一丝奇特又恐怖的笑来,「你以为我只是去了结胡明的么?我手上......有你的把柄,你,你们,你们谁都别想过安稳日子。」 徐敬棠的目光冷了下来,可是没有说话。 显然坂口英夫已没了跟他硬槓的精神,此刻见他神色大变之后心下胜算更胜,立马道,「救我出去!宫泽秀中要推我出去顶罪,我不能死,我还不能死。徐敬棠,想不到吧,你设计让我杀了胡明,可现在你还得把我救出去。不然......」 「.....我已经将那份文件放在了横滨将军的案头,而他的火车将在明早九点准时到达。」 「救我出去。徐敬棠,你没有选择。只有我,能把那份文件取回来。」 菸头静静在指尖燃烧,徐敬棠盯着坂口英夫那张已然肿的没了形状的面庞,忽然笑了起来。 「坂口英夫,你可真是长进了,都学会狡兔三窟了。」 「可不好意思,这整件事里,你最不该做的,就是让我救你出去。」 「你拿只有五成把握的事来跟我赌,你就已经输了。」 徐敬棠笑了起来,望着面前惊愕的坂口英夫继续道,「你宁愿把文件交给还没到沪的横滨将军也不愿给宫泽秀中,说明那份文件要么你还没来得及看,要么就是你看不懂。」 狡兔三窟,是所有情报人员的基础理论。尤其是老胡那样的老辣的地底工作者,尤其是周身四面楚歌,坂口口中的那份文件必定是他保命的最后稻草,是而老胡一定会保证这份文件就算落进了别人的手里,而他自己仍有价值。 而实现这个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密码。 而坂口英夫捨近求远的行为也恰恰印证了这一切——坂口英夫看不懂那份文件,并且他跟宫泽秀中积怨已久,他不敢把这份并不十分确定的文件直接交给宫泽秀中。 果然,徐敬棠此话一出,坂口英夫的脸当即垮下,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仓皇无倚,像是失了智似的大叫起来,「那又如何?你就是赤/匪!徐敬棠,你要是不是,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么多?!来人啊,来人啊!」 他发了疯似的大叫起来,然而一众宪兵都躲得远远的,并没有人前来。徐敬棠大笑起来,走上前来低声道,「坂口,你还没发现么?」 「真相到底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觉得,你说,现在咱们两个在宫泽秀中的眼里,哪个更像赤/匪」 徐敬棠勾起了嘴角,望着这个被宫泽秀中彻底放弃的弃子眼里充满了鄙夷和廉价的悲悯。他上前解开了坂口英夫身上的枷锁,可坂口英夫已经站不起了。徐敬棠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从腰测掏出枪来,可黑黑的枪洞却对准了自己的手臂。 宪兵正聚在门口打牌的时候,忽然牢房内传来一声枪响。 宪兵立马跑进牢内,却看见徐敬棠抱臂靠在墙上,一额头的汗,而坂口英夫的手边却散落着一柄□□。宪兵没都被吓到了,一见此刻混乱状况,也不知道是谁在中间放了一枪,坂口英夫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昏死过去。 第244页 而徐敬棠却是被人簇拥着一路护送到了圣玛丽医院。子弹擦过他的胳膊,虽然伤口骇人,但并未伤及骨头。医生清理了伤口之后便让护士来给他包扎了,而宫泽秀中更是乖觉,在办公室里听到此事之后根本不在乎坂口英夫的死活。 徐敬棠还没包扎完的时候,就有以日本宪兵带着一木盒子送到了他的面前。 尽管已经知道了宫泽秀中的用意,徐敬棠还是让人打开了木盒。他还没来得及看,身边的小护士却是吓得一声尖叫昏了过去,徐敬棠眼风扫过,果然,匣子正中央摆着坂口英夫走了样的头颅。 一双眼睛仍旧不甘地睁着。 徐敬棠却是性质缺缺,挥了挥手就让人带着木匣下去了。他此刻满脑子想的都是那封文件。 即使明白老胡的密码并非一般人可解开,可一想到有这样一份□□摆在敌人的案头上,无论是谁只怕都是坐立难安的。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件事只有他和坂口英夫知道,而如今坂口英夫已经死了,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份文件的秘密和下落。 而他只要在明早九点之前将那份文件带出,沪市的地下情报网便可保全,而其他同志也都会安全。可坂口英夫却已经传了电报给横滨将军,即使他将那文件偷出,可是横滨也必定会觉察出事情的蹊跷。 日本人也不是吃素的,徐敬棠一旦迈出了这一步就不能在沪市待了。 可是涌星怎么办呢? 徐敬棠望向窗外,此刻沪市的天气潮湿黏热,天边泛黄地像是一张旧相片,昭示着即将有场暴雨袭来。 涌星倒是可以和他一起一走了之,然而他们身上还有很多秘密和消息,尤其是徐公馆楼上的暗格内的文件,那是沪市地下情报网的大部分案底。他们必须确保这一切文件都不能落在日本人的手里。 然而徐敬棠此刻却不能回去,他知道身边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只得逼着自己冷静下来,照旧是回了局里,警务处仍旧是和之前无数个平常的日夜一样,大厅里嘈杂非常,可徐敬棠却觉得自己被一玻璃罩子罩住。 热闹都是别人的,他一步步地走上楼梯,却觉得如履薄冰,仿佛一回头脚下的一切都会坍塌。 他坐在办公室里给陈涌星去了个电话。 忙音过后,传来的是女人温和的声音。 徐敬棠忽然觉得喉头被塞进一块烙铁,炙热生疼,而他能做的就是喉头微动,扯出一丝笑来,用最平常的语气问道,「馄饨好吃么?」 涌星在那头回道,「还不赖。」 徐公馆里的女人碰巧正在吃馄饨,她望着面前的白瓷碗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口中不自觉一阵阵回甘,「吃着跟原先咱们总吃的那家很像。」 听到女人略显烂漫的语气从听筒里传来,徐敬棠这才感觉一直紧绷的身体稍微松懈了些许,心中安定不少后连忙开口道,「刚才家里来了电话,说是母亲有些不好了,我得回去一趟。」 等来的,却是听筒那头长久的沉默。 徐敬棠扬起头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08 22:28:53~20200809 22:19: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青蛙终于遇见灰姑娘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1章 黑影 世界像是忽然被谁按了暂停键, 一下沉默起来。 其实听筒里仍有电流忙音传来,然而此刻所有声音对于徐敬棠来说都如同地面上的声音,嘈杂被厚厚的土壤隔开, 而他像是一只需要冬眠的动物, 潜伏在早已挖好的地下巢穴里,周遭漆黑又安静, 寂寥又彷徨。 窗外一阵早秋的风颳过, 被玻璃窗格挡着, 连唿啸声都像是呢喃而有不真实。被窗棂分割成几部分的法桐树冠有默契地抖动着, 泛黄的落叶从枝桠上飘零而下。 起风了, 大雨将至。 忽听「唿啦」一声,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 只见一扇玻璃窗被大风撞开,桌面上的纸页翻飞, 写满字的、素白的纸张翻飞起来,像是祝英台在梁兄坟前痛哭时飞过的白蝶。科室里立马匆忙起来,每个人都被这阵忽然而来的大风打了个措手不及, 手忙脚乱地扶正歪倒的书籍,跳脚爬高地却收拾纷飞散落的文件, 也有连忙捂住自己被吹乱的头发生怕旁人发生自己早已光亮的脑门。一个个的全都忙得不亦乐乎。 而徐敬棠仍旧兀自坐在桌前, 维持着手拿听筒的姿势,沉静地如同一座雕塑,仿佛与他人不在同一世界。风吹乱了他细心收拾好的髮型, 有碎发垂了下来,像是不安分地孩童拿着狗尾巴草扫过他笔挺鼻樑。 可他仍旧像是感觉不到一般, 只是等待着听筒那头传来声音。 终于有人想起了「祸事源头」,上前将吹开的窗洞「啪」地一下关上。风的唿啸登时变得温和疏离, 科室内很快恢復了平静,众人归位,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而听筒那头的人终于收拾好了情绪,可徐敬棠还是一下就听出了她平静嗓音下几经隐忍压抑的颤抖。 「身体健康。」 听筒那头传来的简短音节,可却让听筒这头的男人登时红了眼。幸好此刻正是警务处最繁忙的早上,并没有注意到一向杀伐果断铁面无私的警务处督察长好像红了眼眶。 第245页 她是他的妻子,是他多年之后的梦想成真。在这世上陈涌星是最有资格询问他责问他的人,可是偏偏她不能。 她刚刚起床,刚刚留到肩膀的黑髮正被挽着背后,日光从窗棂里落进来。她肚子正饿着,正巧就收到了他让亲兵送来的馄饨,十分贴心的汤水分离。亲兵看着督查长太太露出小女孩儿似的笑容来,不觉羡慕起来,十几岁出头的愣头青第一次开始想像自己结婚的模样。 她关上门,望着那碗温热的馄饨发呆,刚吃了一口就收到了他的电话。 陈涌星还没来得及同他分享自己的喜悦,就听到了他的声音从电话那头用暗号告诉她,发生了紧急情况,他必须马上离开。 可她却连他要去哪、发生了什么事、去多久都不能问一句,多一个字就是给他增加一分危险,就是越界。陈涌星能做的,只是嘱咐他一句「身体健康。」 徐敬棠笑了,玩笑似的故意道,「唠叨。」 而陈涌星却没有顺着他的意思笑起来,只听到听筒里传来声音正经道,「不,徐敬棠,这是我的梦想。」 「这是我自十几岁开始就有的毕生梦想。」 一滴泪顺着女人的脸颊滑下来,落在撑在案几的手背上。 「我今天全都告诉你。」 毫无保留。 徐敬棠也略有些哽咽了,他低头摸了摸鼻子。 「那我该祝福你什么呢,陈涌星......」 你应该知道我是多么爱你。 徐敬棠说不出口了,这太奇怪了,只是「探亲」而已,怎么却像是生离死别呢? 「我知道。」 而听筒那头却给了他那没出口的问题以回应。 「家里这边有我,你在妈那不要担心这里。」涌星先开了头,像是闲聊时地问道,「车票定了么?还回不回收拾行李?」 徐敬棠一个一个问题回答着,涌星在那头认真听着,只有听到他说时间紧不会来的时候心抽痛了一下,末了又道,「的确没什么要收拾的,早点去比较方便。」 「那我先挂咯,馄饨要凉了。」 没等到回答,电话那头便传来了嘟嘟的忙音。 听筒里的女人声音听起来真的对那碗温热的馄饨很有兴趣,而徐敬棠却是握着听筒发怔。 分别的话语就在唇边,无数次他都感觉只要动动嘴皮,那些话就可尽数说出口来,然而偏偏仍是一句都未曾说出。 还是浑身湿漉漉的元空闯进来扰乱了他的思绪,徐敬棠这才如同回魂一般,扭头看着元空这幅狼狈模样,迟疑放下手上的听筒。像是忘记如何发音似的,他望着元空许久才开口道, 「下雨了?」 「督察长没注意?」 元空轻车熟路地从门后拿过毛巾,一边擦头髮一边努努嘴。徐敬棠望向窗外,才发现不知何时雨滴已经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从警务处的屋檐角上滑落下来。只是他这屋子的门窗关得严实,而他又一心一意地扑在陈涌星那里,一时间还真没注意到这个。 但雨天对于他们今夜的离沪计划来说是有利的,且不说雨天的日照时间本就更加短暂,徐敬棠更是清楚在这种又脏又湿的天气里不会有哪位心怀天下的小警官仍在恪尽职守的。 事情似乎都在向一种更为简单安全的方向发展着,然而徐敬棠看起来仍旧未有什么喜悦情绪表露出来,他的眉头仍旧紧锁,一双鹰似的眸子被剑眉压着,愈发显得目光兇狠冷峻起来。他倒不急着向元空询问什么,只是罕见地在科室里直接点起一根烟来,摆出一副耐心等待的姿势来。 元空将怀里的票递给他,「督察长都办妥了。」 徐敬棠接过那两张票来看了看,伸出的手却没有收回,仍旧摊在空气里,「拿来。」 元空像是被刺了一下,面色当即一顿,却也没有抵抗,只迟疑了片刻之后便又从兜里掏出一张车票出来。徐敬棠接过看都没看,直接将其放在嘴边,用猩红的菸头点燃,眯着眼看着那张四方车票慢慢化为灰烬后这才瘪着嘴喷出一口薄雾来。 「督察长......」 「元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元空刚一开口,话就被徐敬棠截断,徐敬棠夹着烟罕见地解释,「离开沪市之后我就不再是法租界的督察长埃德里安了,到时我朝不保夕,又如何能护你周全?更何况我出了沪市,必定得隐姓埋名,一个人总比两个人更安全些。」 还是徐敬棠最后的话打动了元空,元空不自觉哽咽,却知道自家督察长最不喜的就是这般优柔寡断要死要活。自从被他救下之后,元空就发觉徐敬棠身上有股罕见的江湖气息,像是新兴的武侠小说里的世外高人,对爱对恨都只是置身事外的潦草情绪。 直到第一次遇到陈小姐的时候,那时候陈小姐被恶徒绑架。他站在徐敬棠的身边正暗自咂舌那人质的坚韧意志,却忽然惊讶发现身边的督察长大人身子竟然在隐隐发抖。 那是一种被人称为「恐惧」的普通情绪,可当这种情绪出现在徐敬棠的身上之后,元空发现自己也开始恐惧起来。 元空疑惑,他家督察长大人第一次遇到徐太太的时候便周身被失去的恐惧所包裹。 那此刻呢? 他会怎么做呢? 元空没有答案。徐敬棠没有答案。陈涌星也没有答案。 第246页 涌星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前对着一碗早已冷掉的馄饨碗发呆。碗里满是一个个饱满的馄饨,只是经过了一整天的浸泡,馄饨一个个开膛破肚,露着粉白的肉馅泡在飘着油花的汤碗内。 她只是维持这姿势在沙发上静静地从早晨坐到了此刻夜半时分。窗外雨声阵阵,不时兼有雷鸣,忽然墙上的西洋钟发出声响来,她这才像是回过神来,将目光投向黑暗中的錶盘上。 钟錶上显示还有两分钟即将迎来新的一天。 她没有听到枪声,也没有全城戒严,这说明徐敬棠已经成功出城了。 而这一天竟然就这样过去了。 这一天陈涌星不是没有想过,无数午夜她兀自惊醒,晚餐时节的忽然一怔,晨起时的心悸,都无时无刻不昭显着她心底的恐惧。那时徐敬棠就在她的身侧不到一寸的地方酣睡,在她的对面一尺闷头吃饭,她只消喊一声「徐敬棠?」,对面的人就会抬起头来,睁开双眼,笑着问她干什么,或者只是低头亲亲她。 每当有回应的时候,陈涌星便会愈发恐惧这一天的到来。可却没想到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然而陈涌星却从未想过以后,她不敢想,也知道不敢想的未来多半是没有未来。 她就这样没头没脑的胡思乱想着,忽然传来一阵压抑又急切的敲门声。在这个风雨交加的雨夜愈发明显起来,像是穿过层层雨雾裹挟着湿气冲进她的耳朵直捣心房。 像是某种心灵感应,涌星如同电击一般站了起来,赤着脚跑到门前,手一把握住古铜色的门把手忽然迟疑起来。 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定似的,她一把拉开了大门。 还没看清来人,就被面前的黑影吸入其中。涌星闭上眼睛被拥入一个潮湿的怀抱,冰冷的大掌包住她的脸颊,逼着她仰起头来,随即不分青红皂白地、杂乱无章地在她眉上脸上落下一个个破碎的吻来。 「陈涌星,我需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09 22:19:42~20200922 21:07: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蕴七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蕴七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蕴七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2章 一无所有 此刻的沪市像是成了一座巨大的舞台, 而这个沉寂静默的雨夜好像变成了1938年最为特别的一天——仿佛就是在这一夜,老天拉开幕布,下了一场极富哈姆雷特似的悲剧似的最大暴雨。 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打在黑夜里如同被鬼魅附身的东倒西歪的树影上, 唿啸着砸在她的手上, □□的脚踝上,然而这般大雨却没有一滴雨水打在陈涌星的脸上。 是面前庞大的黑影替她抵挡了这一切。 陈涌星仰着头, 望着面前这个被雨衣包裹地几乎要与这浓密黑夜分辨不出边界的人, 满眼的不可置信。 直到他湿漉漉的额前碎发贴在她的脸颊, 陈涌星干燥的面庞终于不再平静, 于是也不再顾忌这狂风暴雨伸手回拥了他。只听到徐敬棠颤抖着声音说, 「陈涌星,你是我今生第二种信仰。」 「我需要你, 我离不开你。」 这是陈涌星第一次见到徐敬棠这般几近怯懦的模样,他的身体在怀里轻颤, 分不清原因是寒冷还是其他。 徐敬棠生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陈涌星知道他在怕什么。 她一直知道。 可她能做的只是在此刻抓住他,抱住他,吻住他。 就如同他不过一切地跑过来吻她。 他们都像是输到筹码不多的赌徒, 明明输局已定却仍是拼上底裤也要尽力一搏。 陈涌星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不知道该怎么对徐敬棠开口, 告诉他她捨不得放不下, 肝肠寸断到头来只是还没有抱够。 她还是贪恋可以跟他拥抱的感受。 不远处有一束微弱的光射来,这是同行的伙伴向他发来的警告。涌星连忙推开他,示意他快些离开。徐敬棠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票递给她, 涌星接过一看,却是一张南京开往哈尔滨的船票。 「这是.......」 涌星明白过来, 可一双手晾在半空中十分踌躇,「我也要离开是么?可我答应过你的, 我会在沪市等你回来。」 她之所以这般坚持一定要留守沪市,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要让徐敬棠知道无论他飘向何方,她都会在原地等他。这样无论岁月如何蹉跎,人事如何辗转,徐敬棠总有归途。而他们总会相聚。 可如果她也离开了沪市,他们夫妻二人就如同湖面上断了根的浮萍,从此随世事逐流,天涯海角却是再难重逢了。 「涌星,让我安心。」 徐敬棠看出了她的迟疑,心中钝痛之余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是目光低垂望她,大手抚过她的面庞像是拂过什么柔软易皱的高贵绒布。 「听话,如今局势短期而言于我们不利,日本人又集结了一批□□,势必会反扑,我们还有好长一段艰难路程要走。沪市作为军事交通要塞,势必不会安宁。涌星,我舍你一人在这,我如何安心?」 「你明知道的,只有你安全了,才是拯救我。」 尽管徐敬堂有意不愿多言,可涌星怎会不知这一方小巧船票势必费了他不少心里。此刻也只能接下,不再多问。见她终于乖乖听话一次,徐敬棠脸上终于多了一抹笑意,语气也缓和下来,眉宇间更添柔情。 第247页 「会有一辆牛车停在城南马家庄的丁字路口,你去后他们会带你去南京的港口,但记住,十点一刻前务必赶到。日本人不是傻子,一旦他们发现文件被动过,势必会封锁城市,涌星,那时候想要出城就难了。」 涌星都一一应下,徐敬棠在沪市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给他增加十分的危险。时间紧迫,徐敬棠交代好一切后才在她额前落下一吻来,再次如风般消失在这茫茫雨夜中。 而涌星也不再耽误时间,立马上了楼去收拾衣物,可又觉得拿着行李箱只怕会被日本人当成靶子,逃不脱不说还得连累徐敬棠,于是只将皮箱丢在一旁,拿了相关证件放入手包内转身便要下楼离开。 一低头就看到了脚边凌乱的皮箱,陈涌星的心忽然一沉——那皮箱是陈玄秋在她大学入学前的暑假为她定做的,如今跟着她也有了十余年的年头,如今就这么孤零零的躺在床边,凌乱的衣服四散开来,房间里满是逃跑前的荒唐。 然而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涌星只换了一身低调方便的洋装,扭头便出了门去,然而下楼时「哒哒」的皮鞋脚步声戛然而止,涌星忽然意识到她与徐敬棠相互依偎的巢床——徐公馆——其实是个随时会爆炸的炸/药包,在徐敬棠书房的后头藏着成百上千份的地下党资料,一旦她和徐敬棠离开,虽然自己远离了是是非非,然而日本人一旦搜查到了徐公馆,发现了密室那组织几十年来在沪市建立起来的暗网心血便会就此功亏一篑。 事发突然,徐敬棠也没想到自己必须这么匆忙地离开沪市,是而也未曾想过要如何善后。然而涌星既然想起来,那势必不能不管不顾。 客厅的西洋钟滴答滴答的走着,然而涌星胸膛内心跳如雷,双手紧张地满是冷汗——此刻钟表指针指向十点,她还有一刻钟的时间。 今晚或许是她活下来的唯一机会。 要怎么办? 陈涌星焦急地思考着。忽然窗外一阵惊雷响起,还没等人反应过来,紧接着就是一道几欲划破夜幕的闪电照亮了诡异的树影,阴暗的楼房,以及陈涌星苍白如鬼魂般的脸。 然而又是这骇人的雷电忽然给陈涌星送来了灵感—— 或许,她能以这场百年难遇的大雨做一场人为的意外事故来呢? 随着心头那个略显疯狂的念头逐渐成型,涌星整个人也冷静下来。窗棂在寒风中被吹得唿唿作响,玻璃上早已笼上了一层浓白的水雾,昭示着此时屋内屋外断崖式的温差。 然而涌星却来不及披上外衣,快步冲到后门,手上还未曾使劲儿,门便被大风顶开。涌星无法招架,任由那门扉「咚」的一声重重地砸在墙上。后院漆黑一片,篱笆旁新搭的棚子下正停着一辆簇新的老爷车。 那车一看就价值不菲,然而徐敬棠却未曾有过收集名车的癖好,从来只是让元空开着警务处配给他的那辆军用轿车在沪市游荡。后院里停着的这辆正是之前有人有意奉承他,新送来不久,徐敬棠还没来得及试手,便已离开沪市。 此刻雨滴仍旧紧密,无数雨水在涌星手里的电筒前形成细密的线,她凭着直觉撬车盖,果然发现了一桶满满的还未有人动的汽油来。涌星来不及欣喜,用嘴咬着电筒,两只手死抓着那桶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油桶拖进房间。 然而但是靠这一桶汽油却是杯水车薪。这场大雨来势汹汹,一连下到半夜都未见停歇。沪市的土地只怕都得被浇透了,想要点燃整座房屋却是十分不易。这些汽油只可堪堪助燃文件,保证它们全部都能烧成没有用的灰烬罢了。 同时那密室里的文件数量庞大,涌星断是没有时间眼看着它们被禁数毁灭的。她唯一能想到的稳妥法子,就是让整个徐公馆成为一个巨大的火炉,既销毁文件,又可以拖延住日本人的脚步,让他们只能望洋兴嘆、眼睁睁地看着文件一点点地变为灰烬。 涌星细緻地将珍贵的汽油尽量洒满每一页文件,又出了密室,顺着檯灯的电线找出墙面上的主线来,踩着椅子一下扯断了电线,她动作不大,举止小心,还是一不小心就引得电线的接头处刺啦一下冒起零星火花。 她不敢停留,随手抄起一根木棒又对着那破损处狠命地磋磨了几下,直到铜丝尽数暴露在空气中,她这才将电线挑起甩向门外。为了助燃,她又来到厨房,却发现厨房里倒是有很多袋面粉——这是之前甄太太撺掇她一起买的「乱世粮」。 此刻正好派上用场。然而此刻指针已指向十点一刻。 涌星早已忙得满头大汗,可她已顾不上这么多,又将面粉细緻地铺在所有的木地板上。待徐公馆内的一切都被雪白的粉末包裹,涌星这才擦起一根火柴,丢进满是文件的密室里。密室里满是挥发的汽油,火柴还未落地便只听「哄」的一声,一团火球就从密室内沖了出来。 不停有熊熊火舌从密室门口往外延伸。 一旦点着了火,涌星却不敢再风风火火地跑来跑去了。她下了楼去,生怕风带起粉末来。下楼的时候,她往墙上的钟表上看了一眼。 十点二十。 她已经迟到了五分钟了。 或许城南已无马车再等她。 她站在门前,最后一次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徐公馆。可还没来得及回头,她就感觉到身后射来了许多光束,隐约有日本兵的声音传来。 第248页 极致的恐惧过后反而是平静,涌星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不再颤慄。她一把拉开大门,看着一辆辆开着车灯驶来的军车,冷静地拉下了手边的电闸。 那是徐公馆所有风扇的总开关。 在此刻又好像是这个世界的静音键。 就在涌星拉下电闸的一瞬间,雨声,风声,雷声,日本人野兽般的叫喊声都不见了。 只听背后传来「哄」的一声,像是某种野兽的怒吼。 宫泽秀中坐在车上,连忙叫停车辆,车还没来得及听闻就冲下车来,然而脚步却止步不前,只见徐公馆倒映在他的眸中,像是耸立在沪市中央的一座巨大火把。 巨大的火光和爆炸声照亮了他惊讶的面庞,也吵醒了沉睡的城市。接二连三的爆炸让这座见多识广的古老城市也要都抖上三抖。 沪市火车站。 徐敬棠压低了黑色礼帽将票交给检票员,顺利地上了车。在焦急的心情中,火车终于一点点地驶离了站台,直到喧嚣渐渐远去之后他躁动了一晚上的心终于有了片刻的停歇。车上专门买食杂的小童推着箱子来到他面前,「先生,买点什么吗?」 他低下头去,正好看见一排娃娃脸面包整齐地罗列在竹筐里。 「都是刚烤好的,新鲜得很......」 小童卖力推销着,然而话音未落,只听远处传来接连几声巨响。 像是心灵感应一般,徐敬棠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之前愈发远去的沪市里火光频现,巨大的火光照亮了黑夜里的沪市。 坐在对面的刘宪祯扭过头来,却第一次看到一颗浑圆的泪珠从徐敬棠漆黑如深夜的瞳孔中流下。 那是他家的方向。 徐敬棠只看一眼就明了。 第143章 刚刚好 公元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一日, 广州沦陷。 悲伤的消息还未传遍神州各处,紧接着三日后,十月二十四日,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在武汉举行中外记者招待会, 郑重宣布自动退出武汉。 十月二十五日,武汉沦陷。 十月三十日清早, 一艘小小的木帆船悄悄泊在了湘江岸边。此刻的湘江仍沉睡在昏暗的梦里, 船工们的唿噜声随着江水此起彼伏着。只见一个通身乡下人打扮的男人两手空空的从那艘木帆船的船舱内迈出两条细长的腿, 悄无声息地下了船来, 一低头就消失在码头尽头。 徐敬棠下脚的港口是长沙鱼贩们汇集的老旧港口, 如今日本人已经接管了长沙大部分轮船公司和口岸。他自沪市离开后本打算前往广州寻找组织,然而火车行至一半便传来了广州失守的消息。悲痛之余, 徐敬棠也只得赶忙换乘了前往长沙的路线。 长沙城里新来了位大人物,就藏在寿星街二号的平房内。 日光一点点爬上天心阁的朱漆圆柱, 古老的长沙城开始变得热闹起来,徐敬棠低着头走在狭窄热闹的街巷里,路过两个买糖铺, 避开一顶傲慢的马车,一拐弯便到了寿星街二号。 房子内早有人在等待, 徐敬棠没想到的是那位了不起的大人物竟然亲自坐在屋子里等待, 一见他被领着进来,立马站起身来起身迎接,他的面容亲切温和, 毫无半点架子。 「火山同志,久仰大名, 我们终于见面了,真是不容易啊。」 他笑起来很爽朗, 瘦削的脸颊上有颗浅浅的酒窝藏在浓密的络腮鬍内。笑声未落便叫一旁的勤务兵上前来倒水,徐敬棠受邀在他对面坐下。 络腮鬍自己喝了口茶也不客套,「火山同志,多亏了你险中求稳烧掉了所有的资料,不然我们多年在沪市的成果差点就被日本人一锅端了呀。」 然而对面的年轻人闻言脸上却并未有任何喜色流露,然而只一瞬间原本布满了精气神的双眸忽然漆黑一片。络腮鬍也不急着说什么,微笑着等待着面前的人调整状态。 过了许久,徐敬棠忽然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您谬赞了,这些应该归功我爱人,她是比我还要成熟的革/命/党人。」 「哦?我竟然不知道沪市还有这样一位优秀的女同志,她的代号是?」 「您不知道这是正常的,任何一份档案上都不会有她的名字。她没有代号,因为工作性质从她遇到我的那一刻起,她的代号身份全都作废.......她甚至不能入党。」 即使已经有月余时间供他消磨痛苦,然而徐敬棠却发现之前学习的无数种消磨遗忘痛苦的方法对于「陈涌星」这三个字却是毫无用处。 他忘不了她,忘不了那场大火,忘不了她日记本上写的那句话。 「黑暗中我光明磊落。」 她甚至连作为他爱人的资格都没有。 他们本打算年后向组织上交结婚申请的。 徐敬棠早就发现,陈涌星是个毫无痕迹的隐形人。而正是因为他翻遍了组织的所有文件中都没有查到陈涌星,所以才会误以为陈涌星真的成为了日伪政府的一名普通科员。后来组织告诉他将会派来一个人来协助他的时候,他希望那个人是陈涌星,又暗暗期待她只是个普通的毫无立场的科员。 那样虽然他会失望,但他同时会感到安心。 陈涌星是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她躲在他心里最没有原则法则的地带,平安顺遂的活着就是徐敬棠最大的慰籍。 徐敬棠从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过,组织给他安排这一助手的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危急时刻,她将是替他顶罪的那一个。革命道路满是艰难险阻,容不得半点柔情,他们必须保证最有价值的那个人活下来。 第249页 原来故事的结局从一开始便早已书写完成,是他一厢情愿,自以为天衣无缝可以护她周全安稳。却想不到到头来仍旧是指尖流沙水中捞月。到最后,她还是不听话,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他。 「.......她实在是位很高尚的同志。」 对面久经沙场的老同志闻言也沉默了。徐敬棠听着他的话,眼前却是陈涌星望向他时那熟悉的满是欲望野性的眼神。很早之前,徐敬棠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所以故意坏心眼地想要拉她下水,不肯承认她的高尚;后来徐敬棠只是觉得普通的女同学陈涌星就很好,连她身上的臭毛病坏脾气也一併很好,所以并不期待她的高尚。 可直到从旁人的口中听到这句话之后,徐敬棠才终于像是琴断弦绷一般思想溃堤,只见一直低着头的男人忽然呜咽了一下,泪水就如此倾泻而下。 她实在是很高尚的人啊。 他怎么可以承受失去她。 屋内寂静,窗外一墙之隔就是喧嚷嘈杂的街道,商贩们的声音熙熙攘攘沸反盈天,没有人听得到有个男人曾发出过破碎无助的呜咽。 「......去江西寻找我们的队伍吧,你现在的状态已经不适合地下工作了。」 离别时,络腮鬍拍了拍徐敬棠的肩膀,「火山同志,保重身体,一帆风顺是不能磨鍊人的,待到中华腾飞世界时,相信分离的人会再相聚。」 来不及等到徐敬棠回答,小舟已然离岸。 公元一九四五年四月一日,美军登陆沖绳岛。 公元一九四五年五月九日,德国正式签署无条件投降书。 五月十八日,收復福州。 五月二十七日,收復南宁。 六月十八日,收復温州。 九月九日,日军派遣冈村宁次签署投降书。国/民/政/府宣布由汤恩伯率第三方面军接收沪宁地区。 九月十二日,沪市正式光復。 自淞沪会战战败至今,一纸投降状呈上,八年屈辱已过,四万万中华青年的鲜血还得一个「值得」。 光復消息一经传入沪市,经炮火多年折磨的古旧城市似乎一下从灰色被刷上了彩漆,被重新注入了新鲜的生命力。待到双十节,沪市各处街道巷口皆是挂起了半人高的大旗,任其在沪市初秋的风中飘荡。庆典于跑马厅举行,当天电车停运,五百余个团体组成的大游/行喊着口号穿梭在沪市宽阔的柏油马路上,沿途所经之处万人空巷,无数人精神饱满,摇旗吶喊,气氛是前所未有之热烈。 人群里一身着黑色即膝大衣的男人裹挟在人潮里,随着沸腾的人/流向前走着。 这个人看起来跟周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且不说此刻沪市气温还未降低他已穿上了一件朱红毛衣,他还习惯性地低着头走路,看起来还不太适应光復后的生活,有时候低着头走了一段后才想起来抬头,才顿觉自己其实可以享受阳光。 □□的队伍中,一辆载满了士兵的卡车路过,人群里响起欢唿,鲜花水果像是落叶似的飘进将士们的手中车内。 人群像是闻到蜜味的蚁群,追随着卡车向前跑去。 然而徐敬棠却站定,任由肩膀本人撞来撞去,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人群的某处,像是一尊石像。 只见前方人群中有一盘发女子站在人群中,怀中抱一垂髫女童。 她留了长发,瘦了很多,可是和他曾经想像中的模样分毫不差。混乱的人潮弄乱了她精心收拾好的髮髻,髮丝垂在她的脸侧,反而更添柔情。 那女人身着一件半旧的天青色旗袍,看得出主人很爱惜,艰苦的生活和生活都没在这件袍子上留下过多的痕迹。她穿上它,让徐敬棠误以为时光倒转,他们回到了沪市灯红酒绿的生日会上。会上众人各怀鬼胎尔虞我诈,稍有不慎便会跌入地狱粉身碎骨万劫不復。 而他却忙着为她吃醋疯狂,神魂颠倒。 人群又是一阵欢唿。 她扭过头来看到了他,似乎也是愣了一下,然而笑意却先理智一步爬上了嘴角。 徐敬棠,这次换我来等你了。 陈涌星实在是个有魔力的女人,徐敬棠真的很想发问——多年时光唿啸而过,可为什么她一笑起来,还是像个刚刚放学的女学生。 她的目光含水带笑,神情坦然,望向他的时候好像他只是去街角买了杯咖啡。 徐敬棠捏了捏鼻子,像是不相信似的低下头来,又抬起头确定那人仍在离自己不到五步的距离之处,这才放声大笑了起来。 她张开嘴巴说了什么,然而人潮涌动,像是哑剧。 可是徐敬棠却听到了。 她说, 「你来得刚刚好。」 好像他们才刚刚分开了半分钟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给大家发红包!看到这里的实在是真爱了,小江给您磕(bu)头(shi)。 第144章 【番外】徐团长和陈老 陈晓蟾又惹事了。 苏老师上门的时候, 陈涌星刚刚下班。 她前脚把牙牙学语的徐晓曦从育民幼儿园里接出来,后脚就看到带着圆眼镜梳着麻花辫的苏老师一脸愁容地揪着满身是泥的陈晓蟾进来了。 陈涌星正忙得焦头烂额,看了看脚边的徐晓曦, 忽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刚到大人膝盖的徐晓曦乖巧地跟苏老师问好之后, 又扭头对妈妈道,「妈妈, 我去隔壁找小禹哥哥玩了。他应该也放学了。」 第250页 小小的人声音未脱奶气, 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很有逻辑。 徐晓曦上周才被送到幼儿园去, 三岁左右的小毛头被塞进军绿色的园服里, 摇摇晃晃地就要跟老师进门。 徐敬棠笑她红了眼睛, 反倒是徐晓曦站在幼儿园门口一众哭闹的小朋友里面一脸正经地跟陈涌星挥手。 陈涌星满意地看着自己这个有些过于早熟的小女儿,拍了拍她的头表示允许。这才转过头来皱眉瞪着看面前这个挂了彩的大女儿。 陈晓蟾。 陈涌星赶忙请苏老师进来, 又是倒水又是请吃点心的,苏老师脸色才好了些。而陈涌星这才终于搞清楚陈晓蟾又干了什么好事。 其实很简单。 就是陈晓蟾集结了一帮小毛头自己当老大, 高喊着「保卫毛/主/席!镇/压反/革/命」,拿着扫帚就把高年级的给打了。 …… 搞清楚前因后果的陈涌星沉默了。 不知道这孩子随谁了。 其实从心里讲,陈涌星是偏心这个大女儿的。原因无他, 这孩子出生时革/命尚未成功。自襁褓开始便跟着她过着隐姓埋名东躲西藏的生活,等到后来与徐敬棠重逢后一起奔赴前线, 陈晓蟾连走路都是在枪林弹雨中学会的。 无论是生活质量还是教育水平, 都不能跟后来安定下来才出生的徐晓曦比。 本以为苦练能磨练人的意志,陈晓蟾应该快速地成长起来才对。结果谁能想到这丫头跟在军队里的一帮大老粗们屁股后头 ,竟然养成了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结果天天就知道给她惹事。 陈涌星就不奢求拿她跟隔壁差不多年龄的傅禹比较了, 最近愈发觉得她是连比自己小上好几岁的徐晓曦都不如。 苏老师还在喋喋不休地罗列陈晓蟾在学校的一系列「光荣事迹」,陈涌星一边陪笑脸一边瞪着旁边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当事人。 正头大的时候 , 就听到门外传来声音。 「诶?怎么不关门啊?」 声音未落,一双长腿就从大门外迈了进来。苏老师一见来人, 立马站起身来伸出手来同徐敬棠握手。 「徐团长好。」 徐敬棠摘下帽子同她握手后又示意她坐下。家里家具不多,此刻两把椅子都被人坐着,苏老师有些坐立难安。 反观徐敬棠倒是十分自在,直接就在陈涌星的扶手处坐下,手上也不老实,当着苏老师的面就把手搭在了陈涌星的头上。 陈涌星此时早已憋气许久,又不好对陈晓蟾发火,徐敬棠撞到枪口上,一低头就看到自家妻子望向他的目光能喷出火来。 多年的婚姻生活教会了徐敬棠什么叫见好就收。 他低头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不着痕迹地起身,半弯着腰眯着眼望着对面花了脸的大女儿。 「哟,看起来战况焦灼啊。小娘子军?」 「又打架啦?」 陈晓蟾很喜欢自己的爸爸,一听这语气就知道救兵来了,此刻立马解释,「高年级那帮人说我们身子太弱,保卫不了革/命成果,不带我们玩,还推我们。」 「那也不能打架啊?」 孺子不可教也,陈涌星以手抚额,正要说话就听到自家丈夫抢先一步道。 「怎么样?打赢了?」 「当然啦!我打了他们个屁滚尿流!」 徐敬棠大笑起来摸了摸陈晓蟾乱七八糟的麻花辫,「不错,没给你爸丢人!」 …… 老师还在这呢! 传出去别人得怎么说徐团长家? 果然苏老师听到这不靠谱的话之后也是坐立难安,喝了两口水后便起身告退了。徐敬棠倒是没有架子,伸着脖子留她吃饭。 关起门来,父女俩一扭头就看到操着鸡毛掸子的陈涌星对着两人怒目视之。 徐敬棠连忙上前拦她,涌星被他紧紧箍在怀里,鸡毛在空旷的房子里飞舞。陈晓蟾虽然虎,但也知道这个家到底是谁在当家做主,此刻立马认怂。 鸡毛掸子离她有三丈远,她也嚎地混天黑地的,像是陈涌星扒了她一层皮似的。 徐家正闹着,就听到门口传来「噗嗤」一声憋笑声。风暴中心的三人都是一愣,同时抬起头来就看到林洵一手拉着傅禹和徐晓曦,站在门口憋笑失败。 陈涌星这才意识到自己还被徐敬棠搂着呢,当即脸上一红,一跺脚踩地徐敬棠连连吸气。 陈晓蟾知道这次稳了,立马扑到林洵怀里,「林阿姨救我!」 林洵拍了拍她膝盖上的灰,「要我说你也该打,一个女孩子比男孩还厉害,看谁以后敢娶你。」 陈晓蟾不服气,「我妈比我还厉害,她不是照样嫁人了?」 「陈晓蟾?!」 「妈我错了。」 林洵带了些东西过来,放在桌上对二人笑,「我家老傅拿过来的,说是出去公办的时候买的,你尝尝,有没有从前吉味居那味儿?」 孩子们都没见过这么精緻的糕点。如今这年月,屋子什么的都紧着前线了,就算是团长家也是飢一顿饱一顿的。 徐晓曦被傅禹拉着,抬头看着哥哥细细的脖子上下滚动,扭过头来对陈晓蟾道,「好香啊,姐,你说对吧?」 陈晓蟾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妹妹饿着,伸手就去够,被陈涌星打了一下 ,「你还有脸吃啊?」 第251页 她嘴上说的凶,但手上却不做阻拦,任由陈晓蟾掏了三块糕点出来。自己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还伸手递给一旁沉默的傅禹一块。 然而傅禹却没有接,「洗手了没?」 「啧,麻烦。」 陈晓蟾翻了个白眼,一旁的徐晓曦已经将手里的糕点递了过去,方才一动不动的傅禹却是接过来放进了嘴里。 「资/本/家做派!」 陈晓蟾喃喃,却被涌星打了一下。 「陈晓蟾!说话注意点,以后这种话不许说!说一次我打一次!」 林洵身份特殊,即使有她家老傅护着仍得事事小心。涌星被陈晓蟾的话吓得草木皆兵,倒是林洵微微一笑,「小孩子的玩笑话而已,我是多年的老革命了,早就和从前的家庭割裂了,你何必打她?」 说着就把小孩子们并徐敬棠一起赶了出去。 涌星不同意她的观点,「话不能这么说,三人成虎,晓蟾是无心,可听到有心之人的耳朵里,只怕也是增加烦恼。」 林洵淡淡一笑并不接话,反而拉着她坐下,「好了好了,我还有正事同你说呢。」 「我也是刚得到的消息,我哥,作为重要科研人员,明早秘密到港。」 此话一出,涌星倒是愣住了。 「他这回是奉命回来建设西部的,具体的任务要保密,只在沪市停留一日,隔天就要去西北了。」 林洵仍旧兀自说着,像是有些吃醋似的推了推她,「他说想要见见你。这个章崇茴,到底是谁哥啊。多少年不见了,也没说要专门见见我。」 她看了一旁陷入沉思的涌星,贴心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必他也看开了。你要是顾及你家徐团长,我替你回绝了他就好。」 涌星却是摇了摇头,「我去。地点在哪?」 林洵倒是一副猜到她会如此的样子,直接掏出一张纸来给她,「明早九点半,他在这儿等你。」 见涌星接下纸条,大功告成,林洵却不多做停留,「好了,我也该回去做饭了。我回去了之后你也别吵晓蟾了。」 「操心。你家小禹太乖,倒让你闲的来管我家的事了?这样,你喜欢直接送你家好了。」 涌星将她送出去,开玩笑。 林洵也是笑,「我可不要。我等着晓蟾来我家当媳妇呢。」 屋子里终于安静了下来。陈涌星有些坐立不安,又将口袋里的纸条掏出来看了看,这才转身进了厨房。 还没开火,徐团长一手拉着陈晓蟾一手提熘着饭盒,肩上还坐着个徐晓曦,大剌剌地就走了进来。 「才走啊?说什么呢?说这么久?」 回来的时候正好和林洵打了个照面,徐团长雷达大响,顿感事情不妙。 涌星不理他,麻熘地收拾了饭桌出来,又像是指挥小鸡似的指挥着徐团长加两个小丫头去洗手。 然后自己却不急着吃饭,一双手支在餐桌上,满意地看着一大俩小闷头吃饭。自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盘在后面的长髮。 「徐敬棠?」 「干嘛?」 「不干嘛。」 那句她有没有变老变难看的话到底还是没问出口。 拜託,她好歹也是沪市中学的优秀工作者陈老师。劳动人民最美丽,她怎么能问出来这么思想落后的话呢? 「不干嘛你叫我干嘛?」 徐敬棠倒还是少年心性。年少时的志气心性并不珍贵,珍贵的是千帆过境暮然回首仍旧赤心未减。 陈涌星发现徐敬棠的鬓边这两年也渐渐有了星星点点,然而他还是老样子,仍旧是喜欢像个小男孩似的跟她嘴上较劲儿。 「吃你的饭吧,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 徐敬棠撇撇嘴,不再搭理她。待晚饭后两个孩子睡下之后,徐敬棠回了卧室后才一把抓住正晾头髮的陈老师开始细细审问。 「不对劲。」 他箍紧翻册子的陈老师。 陈涌星「啪」地一下合上册子,仰起头来露出自己的小尖下巴,「什么不对劲?」 「你不对劲。」 「陈老师,你今晚很不对劲。」 徐敬棠低下头拿鼻尖蹭她,一边说着一边啄她。陈涌星脸皮薄,即使成婚多年,可每当徐敬棠闹她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红了脸。 「闹什么?这才几点?」 她语气里满是羞臊过头后的气急败坏。 「九点一刻。」 「刚好是上夜校的时间。」 「陈老师,我是好学生,主动要求组织给我扫盲。」 …… 语气要多不要脸就多不要脸。 嘴上说着,手上还不停。拉着陈涌星就往自己身上坐去,还坏心眼地抓着她的手往深处摸去。 墙上的钟表嘀嗒嘀嗒地走着,老式的绿色檯灯发出昏暗暧昧的光线。他看起来心情很好,唇齿贴在她的耳朵边,轻柔地哼着断断续续的小调。 那起码是十年前的歌了,建国后再也没了这种靡靡之音。谁能知道平日里发号施令如同春雷滚滚的徐团长竟然也能在夜晚温柔成这样。 「陈老师,我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徐敬棠臭不要脸地引着她帮他揉弄,嘴上还尽是班弄些污言秽语。他早就来了兴致,恨不得现在就剥了怀里人的衣服,方才逼问的话早已抛之脑后。 第252页 结果怀里那人没忘,冷不丁开口道。 「章崇茴要回来了。」 「我约好了明早去见他。」 语气里没有半点商量的语气。 正一脸陶醉的徐团长愣了,连手里的动作都停了。他十分惊愕地低头看她,而陈老师却抬起头来看着他,顶着两颊潮红迷离地望着他。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意啊?」 …… 不在意。 他不在意。 他当然不在意了。 只见徐团长冷着脸,自去翻身上了床,任由陈老师像只小猫似的缠着他,徐团长也坐怀不乱。 妈的。 他能不在意么?! 陈老师才说了一句话,都把他吓萎了!!! 徐团长裹紧自己的小被子,惨兮兮地任由两行宽泪在黑夜中流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25 21:12:19~20201104 16:4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良唿唿、酸梅橙黄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酸梅橙黄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5章 【番外】徐团长和陈老 早晨出门送陈晓蟾上学的时候, 迎面撞见了楼道里同样送孩子的林洵。 林洵见她仍旧穿着昨天那一身半旧的列宁装,忍不住「咦」了一声。 「你怎么还穿这一身?」 她的意思是既然答应了要见章崇茴,哪怕是普通朋友都多少应该打扮打扮, 更何况是个留洋回来的大学士。 「看来你是打算一点念想都不留给他啊。」 林洵笑。 涌星捏了她一下, 「我什么时候给他留过念想了?」 话音未落,又无奈抱怨道, 「早上实在来不及。这丫头又起晚啦, 晓曦还帮她打掩护, 一看时间来不及了又哭, 闹得真是鸡飞狗跳。」 陈晓蟾不满, 看了一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傅禹,拖长声音道, 「妈!」 「诶呦,你这时候害羞啦?怎么起不来床就要哭鼻子, 昨天不跟人男孩武/斗呢么?」 林洵摸了摸她的后脑勺。两位母亲闲聊着将孩子送到学校,林洵今日无事,准备去菜场买点菜回来。她们都在军/队里有工作, 孩子都上学了还是在食堂里吃饭的时间多,自己做饭倒成了十分罕见的事。 「今儿就都来我家吃饭吧, 你们也来评估评估, 我这水平下降了没。」 林洵家的老傅一直都在前线工作,即使开国后也未曾调回,是而他们夫妻二人不能像陈涌星和徐敬棠这般相处一室。而涌星也知道这点, 所以怕林洵带着傅禹冷清,平常也常往楼上走动走动。 今日林洵有兴致, 她也一併答应下来。二人在路口分别,一个随着人流去了菜场, 另一个则逆着人流往约定好的地点走去。 约定的地点定在了公园。 这公园实在有些年头了,之前日伪政府留守沪市的时候,这公园就乖乖坐落在这城市一角了。这公园是典型的欧式建筑,里面的亭子也都是法国人参与设计的。等到开国之后,政府也未曾改建,仍旧是浓浓的法式风情。 涌星虽然回到沪市许久,然而工作家庭都让她投入了太多的心思。平日里若是晚上有空,也是和徐敬棠两个人并肩在家属大院周边压压马路,因此总是路过公园的时间多,进来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这还是她自1938年之后第一次踏足故地。 陈涌星还没来得及唏嘘,就早已看清了等在公园门口的男人。他身形依旧高挑,但已不復当年挺拔,多年的伏案工作让他的背有些佝偻。 记忆里,他穿的总是时兴的西装,此刻整个人被裹在同她一样灰蓝的布料里,总觉得十分的怪异。 章崇茴也看到了她,笑了起来,眉宇间竟然也有些羞涩。他将手递了过来,涌星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握着几只小黄花。 「来见老友,送花是理所应当的。只是这里没有,所以我从路旁摘了点,希望你不要介意。」 一开口,章崇茴嗓音未变。涌星这才有了些真实感,望着他多年未见的容颜,之前几十年的种种如走马灯似的悄然而过,不觉也红了眼眶。 章崇茴本是十分沉静的,见她如此动容不禁也动了感情,咳嗽了一声摸了摸她的头髮,「走吧?去转转?」 涌星笑了笑,「都多大了,还把我当小孩呢。」 两个人走进了公园,都没注意到公路的另一旁有一大一小两个黑影蹲守在宽大茂盛的银杏树后。 「完蛋了,爸,我早就跟你说了,妈让你天天洗脚你就天天洗别废话。这男的看起来可比你讲究多了,他还送妈花呢!」 「闭嘴,徐晓曦,别以为你小老子就不敢抽你。」 徐敬棠咬牙切齿。 徐晓曦背着自家掉进醋缸里的老爹翻了个白眼——一大早就把她从床上薅起来,美其名曰「带她放个假」就给幼儿园请了假,结果直到现在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五米开外妈。 现在还恼羞成怒地骂她,徐晓曦郁闷了,她还记得幼儿园老师给他们讲解的徐敬棠的英雄事迹,可是又扭头看看旁边的便宜老爹,越看越觉得他比自己还幼稚。 「爸,咱们能走了吗?你不是答应给我买桃酥呢么?」 第253页 徐晓曦坏心眼儿地故意大声,话音未落就被徐敬棠一把捂住,徐敬棠知道这丫头心眼儿多得很,远没有大女儿好控制,也不继续跟踪了。 于是只能骂骂咧咧地把徐晓曦架在脖子上,两个人往食杂店走去。 公园内。 道路两旁的法桐树愈发茂盛,陈涌星和章崇茴二人并肩走在树下。两个人的声音都低低的,你一来我一语地倒也融洽。 她对章崇茴说起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说起那场大火,说起等待,说起前线的枪林弹雨,最后又说起了她和徐敬棠的两个女儿。 「实在是前世的冤家。」 最后,涌星笑着摇头。而章崇茴只是嘴角噙着笑,像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大哥,耐心地听着多年未见的小妹像自己将错过的时间弥补。 又是一年秋来。 西风渐起,枯黄的树叶从枝头飘落,树下的两人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位置。章崇茴温和的声音缓缓,像是一支安眠的小夜曲。 他说起同在海外的宋雁声和宋青青二人。宋雁声消息灵通,在部/队进驻沪市之前就得到了风声,尽管组织曾告诉他对于他这种亲近的民族资本/家,组织会弹性对待。 然而为避免清算,他还是直接带着全部身家离开了沪市。 彼时陈涌星还潜伏在沪市隐姓埋名,刘宪祯和徐敬棠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宋家离岸那日,涌星曾偷偷到码头去送宋青青。 对于宋青青,涌星是复杂的。她们争吵,相互怀疑,在一起能记起的似乎只有玩闹。可当分离来临的时候,涌星仍然想要送送她。 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她也没想到宋青青会看到她,她们隔着一个码头的距离。宋青青站在甲板上,前后是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安。她的眼睛红肿,看到陈涌星的时候顿了一下,像是无法想像火灾中连尸骨都未曾找到的徐太太竟然会重新出现在阳光下。 涌星在人群里笑了一下,宋青青的眼泪当即就落了下来。 她没有动作,未曾惊动旁人,唯有唇齿轻动。 她说,我会想他。 而今日遇到章崇茴,听到他说起宋家的近况,说宋青青当了修女信起了耶稣,每日都要去教堂礼拜。倒是宋雁声,在章崇茴决意回国的前一周,娶了一位金髮白肤的落魄贵族家的小姐。 似乎每个人都有了归宿。 无论好坏。 涌星有些感慨,忽然就想到很多年前她们五个人一起在宋家老宅里打麻将。 那栋独栋庭院如今已经归公,政府在那里建了一座福利院,每早八点,都有小孩子一齐唱歌的声音从红墙里飞出来。 她们当时坐在红丝绒窗帘旁边,林洵说了句话,宋雁声就笑了。他会偷偷地看她,而她装作好不知情,可是手里的牌却是乱打一气。 「到了年纪后果然不能怀旧,越怀念越发现自己当真是老了。」 涌星笑笑,「我那时以为总有机会再见,可如今看,只怕是没机会了。」 「不要这样说,涌星,你看着还是跟我第一次见你那样。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有缘总会再见。」 章崇茴说什么都像是情话,可此刻听起来也有几丝凄凉来。 涌星这次是真的笑了,「你也开始相信缘分了么?」 章崇茴摸了摸鼻子,也笑着点了点头。 「我这次的任务是保密的,具体工期如何也不知道。如今这世上阿洵只有我一位亲人了,她从前总不屑于我为伍,但这很正常,我们俩兄妹里她一向是最勇敢的。」 「我去了西北,那里通讯不便,远亲不如近邻,还得劳烦你照看她一二。」 章崇茴换了个话题,涌星也顺势聊起了未来。两个人对于方才一瞬间的恍惚都缄口不言,仿佛不说也是一种体面。 不知不觉已近中午,涌星抬起手来,腕錶上显示即将十点一刻。林洵今天下厨,章崇茴自然也要赴约。这是他们兄妹二人分别多年后的第一餐,但下一餐饭究竟何时能安排,却也无从知晓了。 二人出了公园,沿着街道往电车站台走去。来到了旧站台,章崇茴有些感慨喊了一声走在前面半步之遥的陈涌星。 「嗯?」 前面的女人回过头来,眉眼是他从未见过的恬淡满足。 章崇茴笑了。 章崇茴终于意识到,陈涌星永远都是那个陈涌星。 他们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她早已抽身归于人海,而他还徒留原地暗自神伤。 她对他说,章先生,不必介怀。 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深陷其中罢了。 「怎么了?」 涌星好脾气地询问。 「车来了。」 而章崇茴只是笑。 涌星眨眨眼睛,总觉得这样的章崇茴有些陌生,但看起来也很好 。 第146章 【番外】徐团长和陈老 两人搭上车的时候, 徐敬棠正站在家里的穿衣镜前左顾右盼。而徐晓曦抱着一包桃酥啃得满脸都是。 徐敬棠很久没有穿过西装了,今天特意找出来,旧西服皱皱巴巴的实在上不了台面。他手忙脚乱地熨烫, 一不小心还把衣服烫出了个大洞。 幸好是贴身的一侧, 穿上了可看不出什么。 「怎么样,爸爸帅吧?」 徐敬棠抹了个背头, 十分满意。 第254页 「嘁。」 徐晓曦翻了个白眼, 跟她妈一模一样。 「爸, 你穿西装怪怪的, 像个汉/奸。」 徐敬棠怒, 一把夺过女儿手里的半个桃酥,咔嚓咔嚓地啃起来, 「小没良心的,你知道之前这半个沪市的女人都得败在你爹的西装裤下。」 他嘴上说着不在意, 可越看镜子里的自己越觉得还真她妈不像好人。 不是,他原先当督察长的时候气质也这么流氓么? 正想着,门口就想起了敲门声。 「徐叔叔, 我妈妈喊你们来家吃饭。」 是傅禹。 徐晓曦欢唿了一声,立马前去迎接。徐敬棠无法也只能跟上。 进了门, 发现人都到了。涌星她们也是刚到, 正站在柜子旁边喝水,一扭头冷不丁地就看到了一身西装笔挺的徐敬棠,「噗嗤」一口水就差点从嘴里喷了出来。 徐敬棠本以为章崇茴留洋归来, 自然也是十分潮流,却没想到屋里这人却是一身灰蓝打扮, 全然一副高中老师的打扮。 屋子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徐敬棠的油头兀自折射着日光。 …… 徐敬棠整个人凝固了。 还是林洵打破了僵局, 招唿着众人落座。徐敬棠僵硬地拉开陈涌星身边的椅子,却悲催地发觉——陈老师似乎不想理他。 饭桌上有些热,徐敬棠不自在地想要脱衣服,忽然意识到西服内侧的洞,又只能忍下。而陈涌星就坐在他一旁,冷眼看着他狼狈,只顾抿嘴偷笑。 …… 真是白眼狼。 他这一天天的,为谁辛苦为谁忙啊。 「来来来,今天实在是难得,这样,我做主把老傅藏了好几年的酒拿出来,你和老徐好好喝一杯。」 林洵招唿着大家,章崇茴倒了两杯,自己端起一杯率先敬了徐敬棠一杯,「来,徐团长,我敬您。」 如今全国上下□□运动严重,章崇茴此刻还愿冒着风险回来,徐敬棠也敬他是条汉子,也站起来不再别扭,「叫我老徐就行,多少年的老相识了,怎么几年不见就生分了?」 二人皆是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相逢一笑,算是将这些年的恩怨一笔勾销。 这一餐饭吃得实在尽兴,饶是徐敬棠这被军队训练出来的酒量,最后也是被涌星扶着回的家。 此刻正是午后。 大院里安静极了,暖黄的阳光洒在茂盛浓绿的法桐树上,把卧室的菱花地板割成小块。徐晓曦被涌星盯着回房睡觉后,这才又折回来查看徐敬棠的情况。 本以为他也睡了,却没想到一开门就看到徐敬棠盘腿坐在床上直勾勾地看着她。 「吓我一跳。」 涌星低唿了一声,「不睡觉耍酒疯啊。」 「多大个人了还这么幼稚。看看你今天干的事儿!」 涌星端了杯浓茶来,语气里有些责备,「你就这么点肚量?对我就这点信任?他刚回来,你就要给他个下马威。」 「我不是气这个!」 徐敬棠拉她坐下,从床头柜里掏出个手錶来送给她,「我是气你!你还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这一说,涌星这才想起来,今天竟然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涌星望着礼物脸红了,她还真没想起来。结婚多年,她和徐敬棠各有各的工作要做。常常都是日子过了,才忽然有个人想起来提一句。 之前谁都没当回事过。 涌星的确也抱怨过这事,不过也是随口一说,并不真的生气。谁知道徐敬棠竟然专门为她准备了礼物。 于是有些不好意思道,「又不是多重要的日子。这么多年没过了,你何必花这闲钱。」 徐敬棠此刻醋意未消,这话听到耳朵里反倒变成了另外一种意思。刚刚脸色转好的男人此刻像是被火烧着了屁股似的,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瞪着一双鹰眼看她。 「不是,我现在就去找章崇茴去!我倒是要看看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现在都觉得结婚纪念日都不重要了。下一步呢,是不是要来跟我离婚?」 「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跟着他去国外了?陈涌星我告诉你你想得美!你现在走,你就是□□!老子分分钟就能把你抓回来!」 「有病吧你!」陈涌星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也怒道,「喊这么大声干嘛?把小的吵醒了!」 「呵,你还知道你有孩子呢?陈小姐?」 徐敬棠冷笑。 涌星白了他一眼,看着他这副吃醋发狂的样子心里暗爽,于是大人不计小人过道,「咱们之间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啊?」 「你光会说我,你怎么不看看你说的是人话么?」徐敬棠委屈,「再说了,章崇茴那傢伙对你暗藏祸心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信任你也信任不了……」 话音未落,嘴唇就被人堵住。涌星知道要怎么收拾徐敬棠,末了还故意在他下唇轻咬。 结果徐敬棠这次倒是十分的刚正不阿,涌星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呢,肩膀就被徐敬棠掰正。 「陈涌星同志,请你端正态度。不要以为组织会被你这些手段所蒙蔽。」 …… 义正言辞地好像之前每次都急不可耐的人不是他哦。 涌星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笑嘻嘻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好嘛。明明是你误会了好不好?」 第255页 「我刚才那样说,是因为其实我很早就把自己交给你了。」 「徐敬棠,我嫁给你的时间远比你以为的时间要早。」 徐敬棠眼神一亮,立马往前凑了凑,「你说这个我可就来劲儿了,尽管说,反正明天休息,不必早起。」 …… 涌星这回是真翻白眼了。 耐不住徐敬棠缠着她软磨硬泡,尽管有些害羞可涌星还是讲暗藏在心里的心事全盘托出。 「徐敬棠,你还记得1937年的春节么?」 「那天你约我去看电影,去吃饭,看烟火。」 「零点的时候,你让我踩着你的脚,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跳舞。」 「那时候我就想好了,我觉得那样就足够了。」 「我不想再挣扎了。我当时就在心里对自己发誓,日后无论你我如何,缘分如何,我的心都永远属于你。哪怕这辈子没缘分,我就是过奈何桥也要倒掉孟婆汤,下辈子死皮赖脸也要赖在你身边,当你身边的一条小狗也值得。」 陈涌星越说越激动,好像真的回到了那个混乱动盪的岁月。她正兀自说着,忽然听到身边的啜泣声。 她讶然望着身边扭过头去哭红了鼻头的男人。 「徐敬棠?你哭了?!」 不是,这还是徐敬棠么?从前被强逼着戒/毒的时候,他也愣是一滴泪都没有落下啊。 「怎么越老越爱哭了?」 涌星哭笑不得。 徐敬棠不忿,「我有感而发不行么?小陈老师,你的革/命情义我感受到了,日后要继续保持。」 …… 真会装蒜。 也不看看现在是谁鼻涕眼泪一大把,狼狈得不行。 不过看着徐敬棠跟她对面坐着低着头擦泪的模样,陈涌星忽然觉得他还真有点像个小老头了。 他并不光鲜,甚至经常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但这都是很多年前的陈涌星,想都不敢想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也更完啦!撒花~ 感谢大家的相伴与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