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相》 第1页 《遗相》作者:刑上香【完结】 文案 你继承了江山和你暗恋多年的丞相。 嘴硬大狼狗皇帝x嘴更硬的温柔丞相 玻璃碴里掺着糖。he。 第二人称小短文,为爱发电写着玩的,不v,应该很快就能完结啦! 註: 1、皇帝有风流史,丞相有旧情 2、攻前期凶狗勾,后期会乖 3、一定会完结,但不一定是日更哦 内容标籤: 强强 宫廷侯爵 一句话简介:你继承了江山和暗恋多年的丞相。 立意:作者任性,想写就写 第1章 0 前朝宰相年少俊杰,才华横溢,临危受命,最后却还是孤木难支、大势难当,年纪轻轻就成了前朝遗老。 你同你的父亲打天下,父亲死在路上,你如今就是这皇城唯一的新主人。 而他,是旧主人留下最大的宝藏。 你知道前朝的君王是个软弱无能的废物,这才是真正与你对弈的棋手。 你杀了他的主君,挟持了他主君唯一的孩子。 收服了他的挚友为己用。 你将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嫁与他人。 又逼迫他接受你赐给他的爵位,做你的臣子,替你操劳一切。 你不怕他奸计,他是个温善君子——如若不是这样,他也不至于在你手中败得那样彻底。 你利用他,利用得坦坦荡荡,胜者为王,这是你应得的奖赏。 你窃他的忠诚,嫖他的智谋,享用他的殚精竭虑,又玩弄他的鞠躬尽瘁。 你看着他隐忍不发,日渐消瘦。 看着他漂亮的嘴唇抿成薄薄的一条线,嵴背笔直,皮肤苍白,只有嘴唇一抹艷色翕动,却只能喊你圣上。 「你为何不喊主君?」你嬉笑着逗他。 他淡淡垂眸:「圣上何必愚弄在下?」 你从此便更恶劣了。 你封他做相,要眼睁睁看着他脱下前朝的青色官袍,换上属于你的朱红,还说这艷色如喜袍,称他刚好。 朝野有人嘲笑他是二嫁的新娘,你见他指尖儿颤抖,气得脸颊泛红。 你却不知道为什么,生出一丝愉悦来。 只为了那一句新娘。 那日宫宴,你有意戏耍他,让人敬他酒水,他便倒在花丛间。 你想嘲笑他的醉态,可走近了,却被他牵住了衣角。 他醉晕了头,把你错认成自己的主君,将你拉入花丛共眠,耳鬓厮磨,极尽柔情。 你听见他低低唤那软弱君王的名讳,声音温柔,带着醉醺醺的痴态。 「我累极了,头疼的厉害,」他呢喃着吻你的脸颊,「陪我再躺一会儿,可好么?」 又听他缠绵地唤:「卿卿。」 你恍然大悟的瞬间,连皮带心儿都烂透了。 现在,你弄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他给不起,也要给。 1 他就这样跟你做了姘头,君不君,臣不臣,白日里为你卖命,夜里又要被你变着法儿作弄到腿软。 被折磨的狠了,上了朝腿都站不稳,可他仍是一如既往的隐忍。 天长日久,你竟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他也是有几分愿意的。 中秋那日,你悄悄潜进他的府邸,想同他私会,却瞧见他一身雪白的衣衫,枯坐在漫天纸钱中,眉目柔和地哼一首旧朝歌谣。 他在给旧主祭奠。 那软弱无能的君王,正是死在这一日。 仿佛兜头子一泼冷水,将你浇醒了,连关节都冻得麻木了。 他瞧见你,有些诧异,你却笑了起来,从身后拥紧了他。 「丞相是在等我么?」 2 你本以为他会露出耻辱的神色,可他却比往常更为热情。 「卿卿,卿卿。」他攥紧你的肩膀,咬着你的耳朵吻。 你却仿佛在他眼底看到了另一个影子。 「你拿我当谁了?」你抓着他的头髮问。 「您就是您,」他的声音清淡,仿佛正在发生的情热和欲望都是幻觉,「各取所需罢了。」 他还坐在你怀里。 纸钱被火焰泯没的气味萦绕在你的鼻端,他炙热又潮湿地吻着你,苍白的衣袍在起伏中颤抖,像是被钉在滚烫铜柱上的祭牲。 他喊了你许久的「卿卿」。 3 你想起他给旧君的遗孤讲书。 讲的便是「卿卿」二字的典故。 君唤臣卿,夫唤妻卿,本是尊卑有序。 可夫妻恩爱,便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 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彼时你在门外听着,嗤之以鼻。 如今这可笑的两个字,却从他的嘴边,辗转推挤到了你的舌尖儿。 借着一个吻的功夫,粘牢封死,教你再也吐不出来。 你知道你不该问。 可还是忍不住问了。 「怎么?他也能弄得丞相这样舒服么?」 他扶着你的肩头低低地笑。 「只做了几次,并不如你。」 「他身子不好,也青涩,连妃嫔都不常临幸。」他的声音和缓,又骤然急促,继而温声道,「只是偶尔兴起,有过几次。」 他的主君温顺,做累了,还要抱着他休息片刻。 第2页 他的眉眼里,带着淡淡的温柔和怀念,突然有些得意似的,咬着你耳朵说。 「他第一次,是我教的。」 你早就阅尽了男男女女,当然不是第一次。 可却忍不住想,要是第一次是这样的一个人,恐怕这辈子再也碰不得别人了。 4. 你许久之前就见过他。 那时天下未定,你在关外,他封你父做齐王。 虚是封王,实是将你们立做活靶子制衡各路势力,帐中谋士吵了几天几夜,最终也不得不打碎牙和血咽下。 那时你父帐下各路谋臣将士,提起他的名字,便恨不能生啖其肉。 不料想,刚接下封王的消息不久,便听闻这位丞相竟要亲自前来传旨。 你那时尚且顽劣,师从一发须皆白、德高望重的幕僚,说话颤颤巍巍、满口熙地方言,你便隐约猜想,这位少年丞相大约也是个满口之乎者也的小老头,便没什么兴致去瞧,反而去了大营练箭。 那日运气很好,你十发十中,又见天上飞过鸿雁,便拉满了弓,手一松,便坠下一只来,「噗通」一声落在丛中。 随从去捡,只见那大雁只有翅膀伤了,养一养又是活灵活现一只好雁,随从笑道:「再射下一只来,正好送未来夫人做聘。」 可惜你这日再没瞧见第二拨雁群。 黄昏时纵马而回,与刚出主帐的他撞了个对眼。 你在马上,一身风尘。 他仰目而望,金冠玉带。 你记得清楚,他披流云青色大氅,靴不染尘,一张少年面孔如玉锦绣,嘴唇嫣红,眉目含笑,仿佛话本儿里走出的世家公子,戏文里走出的小神仙,错落在这红尘浊世里头的。 父亲佯装叱你:「孽子,下来见过丞相大人。」 你挑眉,翻身下马。 却见他敛眉躬身,笑道:「见过齐王世子。」 仿佛这王位并非他赠予的一般。 他是权倾天下的少年丞相,于是连谦卑都是骄傲。 父亲忐忑不安,他目光却落在你的马背上,笑道:「世子是去行猎了么?」 马背上挂着一只活雁。 你嗤笑一声,将那雁直递与他:「你要么?」 那雁折了翅膀,一身的血腥味儿,赠人显然带了几分轻蔑挑衅。 从父亲到谋士,都冲着你使眼色,连随从都以为你疯了。 他却没嫌那雁身上的血腥味儿,就这样接了过来,笑眼温和:「世子赏赐,臣下不敢推辞。」 后来你身居高位,依稀明白,他那是故作的姿态,有意要将这齐王坐实,将你们推到众矢之的。 可那又如何呢? 他已接了你的雁了。 第2章 4.5 丞相是命不好。 他貌美如花没错。 才华横溢也没错。 也的确是条咸鱼,梦想就是天下太平,做个盛世大咸鱼,吃吃喝喝玩玩乐乐,若是能跟暗恋的小皇帝困上一觉,便觉此生无憾。 可惜实在没赶上一个好时候,前朝腐朽,满朝酒囊饭袋,差使他一个童工团团转。 权倾天下的丞相,亲自去给一帮土匪封王,凭什么? 还不是朝堂那群白鬍子老头,吐血的吐血,腿瘸的腿瘸,最后一个颤巍巍地主动请缨,刚走了三步就犯了脑血栓,活生生抬下去的。 无人可用!无人可用啊! 少年丞相捶胸顿足,亲入虎穴,得了虎子,还带回了虎子送的一只大雁。 那天他面上看着光鲜,实际上水土不服,起了一身的疹子。身边随从为了维护朝廷威严,禁肉禁辣禁海鲜,清粥小菜了许多天,出门儿眼睛都是绿的。 直到瞧见那只大雁。 他眼泪都要从嘴角流下来了。 少年丞相路上吃了顿烤大雁,放了许多辣子,少年丞相抹了抹嘴,心道此子勇勐,不得不除,但看在大雁的份儿上,可以多留他两年。 后来丞相挨操的时候才想明白。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的乱。 他的命是真不好,前朝皇帝要他卖命。眼前这位更狠,不但要命,还要搞屁股。 搞了屁股也没见他给他放两天假。 就这样还想跟他谈恋爱。 he——tui! 5. 初见后的数年。 你这个齐王世子遭遇明枪暗箭,狼狈不堪,除了一个光耀的虚衔,一无所有。 他像是黑暗中的一只手,无形摆布着你们的命运,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守护皇城,守护皇城里的那人。 你几次险些殒命,时常能听见幕僚痛骂丞相阴险,你不拦着,却又忍不住想——他如今长成什么模样了? 你们的势力已经远比几年前强悍了,你并没有遂他的愿,在与各路人战争之中死去,反而不断变得壮大。 追随你们的文人,也不再只有那些乡绅秀才之流,也有贵族子弟世家公子。 果然,各个都举止高雅鹤立鸡群。 可哪一个,都比不上那一日那一人。 第二次相见是你父亡故。 他藉口要将王位传你,命你前往京城面见天子,实则布下杀局。 你知道这是极险的局,却又不得不去。 于是又见到了他,在宴席之间。 那君王是个苍白文弱的青年,明明与丞相同岁,却目光天真,显然被他保护得极好,注视着你的目光里,甚至带着一种纯净怜悯。 第3页 他握住你的手,问你征战的奇闻,问你沙场的危险,听你说百姓是吃不上饭才入伍,他竟露出愧悔的表情来。 握住你手的时候,你瞧见他的手白白嫩嫩,而你的手却伤疤叠着茧。 你不知为何,对他不谙世事的同情感到烦躁,却没有表现出轻蔑,反倒极为诚恳地同他对话。 他便露出难过的神色来:「你们竟这样艰难吗?」 不过多时,丞相便来了,他个子高挑了些,比你想像中养得更好,将一身青袍光彩夺目,灼灼如朝阳,落落如晨星。 他笑着夺下了君王的酒杯,口气不容置疑:「太医说了,一日不得多过三盏。」 君王有些委屈,他便哄了两句。 你瞧着刺眼极了。 可转头,丞相的目光便看向了你,目光锐利,他那一眼,便叫你不自觉挺直了嵴背。 见你如此,他笑了起来,沖你挤了挤眼睛,散尽了身居高位的气势,竟带着几分活泼亲切,伏下身亲自来为你斟酒:「世子殿下,许久不见。」 「殿下赠的那只雁,臣下还没有谢过。」 你没想到他还记得,一瞬间竟耳根发烫,以酒掩住神色,冷声道:「不值什么。」 他却想到了什么,眸子笑得仿佛月牙:「臣那时可欢喜极了。」 凑近了瞧,竟比远处更好看。 你戒备着,谨慎着,却又忍不住心猿意马,甚至连他邀请你明日一同去狩猎的要求也答应下来了。 宴席结束,丞相扯住你的衣袖,笑得有些亲热:「世子殿下,不如今夜便在宫里歇下罢。」 你心知不能答应,可见了他的神色,又鬼迷心窍似的不肯拔足了,却听见那病弱天子忽得道:「既如此,便与朕同睡罢。」 「朕还想听听世子行军打仗的故事。」 丞相抿了抿嘴唇,跟天子对视了一眼,终究还是笑着拍了拍你的肩:「既如此,那我们便明日狩猎,臣下还想见识您的箭法。」 你答应了。 那一刻你想了许多。 当夜,那君王将你带回寝宫,命人取了一身布衣给你,道:「一会儿朕派人引你,你便随他走罢。」 「阿凝要杀你。」 丞相姓江名疑,字成霜。 原来他幼时的小名叫阿凝。 你想着。 天子见你不动,又低声咳嗽了两声,慢慢道:「这些年你们的消息,朕和阿凝都是听过的。」 他似乎有些疲惫,半天才道:「今夜杀不得你,明日狩猎也要动手,阿凝想做的事,我阻止不了。」 「朕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阿凝,也是为了……」 他顿了顿,终究没有说下去,半晌低语道:「你走罢。」 「若有来日……放阿凝走罢。」 他是个无能的活死人,绑在这无可回头的末路战车上。 给他陪葬的人够多了。 你沉默了许久,却终究冷笑了一声:「孬种。」 你知道你恨什么。 你恨江疑苦心孤诣要你性命,只为了维护这样一个人。 你恨的是易地而处,你绝不会背叛江疑的一番苦心,也不会这样把一切都拱手让人。 你出身卑微,生来一双手便是为了攥紧一切的,便是死了,也要抓着权柄和江疑一同堕入地狱。 「你来日莫要后悔。」你对他说。 你既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也绝不会放走江疑。 第3章 6. 他近来处境有些艰难。 老实说,江疑在朝中的日子并不好过,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是旧朝遗臣。 而江疑更是仇恨的中心,不得不伏低做小地蛰伏,放在往日江疑摄政,绝无一人敢将「二嫁新娘」这般调侃说出口。 而江疑的所有命令,都推行的举步维艰,连一个小小的调用令,都会被刻意为难,要江疑放下身段低三下四亲自催请。这也是他辛劳至此的源头。 这里头做的最过分的,当属镇京左将军朱管,屡次在京中巡查,有意闯入江疑家中,藉口窝藏前朝刺客,强行拘押他的僕从,有意同他为难。 江疑疲于奔命,你心知肚明,却并不打算开口。 尤其是在上次自讨没趣之后,你不再踏入他府上、也不多管闲事——倒也不耽误你同他欢好。 御书房门儿一关,便只能由着你胡来。 他来向你禀告,茂地招徕年轻才俊颇多,派出使臣与诸王联通,似是异动。 下一刻,你忽然见他锦绣红衣下的脖领修长白皙。 便忍不住摆弄他的腰带。 他仿佛见不到一般,继续向你禀报朝中风向。 你便干脆将他的衣扣也解了。 他一件一件说,都说完了,他身上便只挂着一件官袍。 他隐忍地皱着眉,伸手拢自己的衣襟,终于忍不住露出一点不快来:「臣还有事要禀……」 他不快,你便快活起来了,咬住他的嘴唇,那绯红便蔓延了整张脸。 你将他按在桌案上,只有案几咯吱咯吱的摇晃。 过了阵子,你折腾够了,便神清气爽地拿起他呈递的摺子,一件一件询问。 他教你折磨得神智涣散,骨肉酥软,却又不得不只披着红衣官服坐在书案上,肩颈上的滚烫还没褪,眸子也迷濛着,却垂眸为自己穿靴,还要与你一问一答。 第4页 绸裤脏了,你没有让宫人取一件的意思,他便也不要,缎面玉底的靴就这样套上清瘦光洁的小腿和足踝。 这模样又有几分可怜。 你想,的确是瘦了许多。 张了张嘴,却盯着案几笑道:「丞相怎么将文书弄脏了?」 他看你半晌。 你也盯着他的眼睛看。 恼了么? 他终究是垂眸不语。 你不晓得自己烦躁什么,便令他拾起那些脏污的文书,叫他一张一张誊写。 「臣公务繁忙,」他重新系上自己的衣扣,便掩住了风流的景致,「圣上请内侍誊抄罢。」 这一瞬间,他又变回了公事公办的面孔。 他只有做时会羞涩、有所顾忌,至于事后的处理,他并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到哪儿抄?」你挑眉,「丞相身上吗?」 他似是想到了自己如何滚了一身的墨,便再一次红了脸。 踟蹰了半晌,终于拾起那堆文书。 你隐约听见咬牙的声音,再定睛看过去,他又是那波澜不惊的沉默了。 他伏在案前抄书。 你终于又舒心了一点,暗自示意宫人晚膳丰盛一些。 6.5 晚上你终于弄清楚他为什么这样瘦了。 他吃饭明显心不在焉,米饭粥水只吃几口不到,菜也挑挑拣拣,匆匆地向你告了罪,便又伏回案前去了。 你扯着衣带把人拎回来,有些恼火了:「怎么?瞧着我吃不下饭?」 你在饮食上从没什么挑剔,占了这宫城,御膳房里也没换人,仍是他吃惯了的口味。 如此一想,恐怕就是你这张脸过于不下饭。 他垂眸四平八稳给你噎回去:「臣还要抄书。」 「……吃过了,便用不着你抄了。」你只得退一步。 他更平静了:「宫人们没见过原文,怕是要臣脱衣来抄。」 这意思很明显了。 你说:「我记得。」 他说:「劳烦圣上了。」 你隔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味儿:「江疑,你是不是笑了?」 他规规矩矩目不斜视的夹菜:「圣上听错了。」 你忽然又不生气了。 「什么时候养成的毛病?」你看他吃饭如服药,「以前还挺好的。」 「前几年,」他答,「顾不上吃饭,尤其不敢吃米面,吃了晌午犯困,容易误事。」 那时候是他处心积虑想要击溃你的时候,也是最焦头烂额的时候,日子久了竟没了按时吃饭的习惯,想起来吃上两口,想不起来就算了。 你皱眉吩咐:「叫个太医过来。」 「找过了,」他说,「死不了。」 死不了算是个什么说法。 你有心问,却又惊觉自己问得太多,撇过头去只当自己没说过。 却又忍不住讥讽:「如此说来,为了要朕的性命,的确是忙坏了丞相了。」 他仿佛没觉得你有什么怪异之处,兀自一口一口吃着饭菜,直到整整一小碗奶白软糯的米饭都下了肚子,他才放下。 他的目光聚焦在你的面孔,眸子里却泛出了一丝笑意。 「的确如此,」他轻声道,「江疑的一颗心,都在您的身上。」 这笑意你认得,你第一次见,成了齐王世子,遭了十几年明枪暗箭,第二次见,险些死在他手里。 他机关算尽,却又笑得那样光彩明媚,神色又如你挚爱的情人。 「丞相未免太会说话了。」你说。 他并不辩解,只是笑笑,却忽得凑近了,在你的耳侧喁喁私语。 他身上有隐约的书墨香。 明明跟你做过了多少次,气息却一如往常。 「圣上,臣字成霜。」 江疑,江成霜,小名阿凝。 你哪个名字都熟悉。 哪个做派都清楚。 ——他没安好心。 第4章 7. 过了两日,你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他那几句好话的确不是白说的。 镇京左将军朱管,被人鸩杀在府上。 就是他,喊得丞相「二嫁新娘」,几次三番上门为难,在京中气焰沖天。 丞相一直默然不语,所有人只当他已经被挫尽了锐气,再也没了昔日的气焰。 可谁也没想到,丞相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将他鸩杀了。 甚至整个过程都很光明正大,他捧着金银,带着两个武艺超绝的僕从,两个国色天姿的美人进门儿去拜访,屏退左右,趁左将军不备,将其挟持。 然后灌了他一杯鸩酒,拂袖而去。 朝野震惊,丞相却称病不朝。 你强压雪花似的弹劾,下朝准备派人将丞相押来,他却亲自来了。 乘着一顶隐蔽的马车,穿着柔软家常的素色衣袍,下车便躬身道:「圣上大喜。」 你几乎要被他气笑了:「喜从何来?」 他便将一纸书信恭恭敬敬承上:「左将军自惭昔日通敌叛国之举,自尽而去,难道不是大喜么?」 指尖相接。 他的手滚烫。 你愣了愣:「你当真病了?」 他脸颊病得潮红,眸子却清明,竟生几分艷色:「许久不曾杀人,受了惊骇,便着了凉。」 你要抽回手。 却被江疑紧紧攥住了手。 第5页 8 江疑的书信自然是真的。 他是旧朝的墓碑,却也是新朝众臣的虎头铡。 当年新朝众臣在苦寒边境,大都想过向盛京投诚。纵不赚个一官半职,也为家族留个退路。 高高在上的丞相併不将他们看在眼中,却也没有将这些投诚弃之不顾。 如今掏出来,都是背叛新朝的证据,是要他们命的绳索。 江疑引而不发,等得就是这一日。 杀鸡儆猴。 他江疑纵无野心,也是摄政多年的江丞相,没道理让人践踏到泥地里去。 他向来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人。 「此事有三个关要。」江疑对旧主遗子温声教导。 「一是人选,要位高权重,死有余辜,足以震慑众人。」 「二是行事,要雷厉风行,兵贵神速,绝不能瞻前顾后。」 「至于三……」他揉乱了小朋友的髮髻,笑了起来,「还是不教你了,你笨,学不会。」 第三。 「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攥住年轻天子的手,声音温和戏嚯。 「你是我的妻?」 你几乎是兇狠地挣开他,冷冷地看着:「江疑,你是不是活腻了?」 这场病的确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江疑头脑昏热,竟连说话也不那么恭敬了。 「打江山易,坐江山难,况且你那群臣子,无不是你父亲的旧部,算起来还是你的长辈,朱管更是目中无人——他死了,你难道真不欢喜?」 「政令他们推三阻四,是折腾了江疑,还是折腾了下头的百姓?臣为何如此,您不清楚?」 他咄咄逼人。 你竟无话可说。 「您留下我,不就是这个意思?」江疑的目光迷离,却偏偏将你的意图剖得干干净净。 「我在这儿,带着旧朝的人,捏着他们曾经示好的证据,他们便不敢放肆。」 「你没有母家外戚,若再杀了我,你还拿谁制衡他们,是不是?」 他说的都是对的,纵然病中,也是巧舌如簧,却越发无所顾忌胡言乱语了。 「萧元骐,这形势逼人的位置我也坐过。」 他曾是这天下实际的掌权者。 他案牍上的公文堆积如山,并不是你有多信任他。 只是这群打江山的莽夫,要理清旧朝天下的繁琐事务和细枝末节,实在难于登天。 你利用他。 他亦利用你。 情欲反而只是一时起意。 而昨日昙花一现的柔情,则是交换你「恩情」的序曲。 至于你那些心底见不得光的情绪,归属在这冰冷的交换之下,反而变得隐晦而不甚明晰。 你竟不知幸还是不幸。 「弄权之臣,你怕是不得善终。」你说。 「乱臣贼子倒也过得不错。」江疑低语。 你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话语:「我以为江丞相已经随着他死了。」 江疑答:「您但凡施捨一丝怜悯,江丞相也该死了。」 他辞官,你不受。 他要带旧主之子离京,你不准。 他被你拿捏得死死的,最后连他的床都占去了。 他做了一朝的权臣,又要做下一朝,他註定是皇权手心儿打转的丑角。 他已经摇摇欲坠,眸子间那鲜活傲气的神色却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圣上非要留着臣,恐怕就要哄着臣不可。」 你要用他,要留他,便只能容他,自然包括他鸩杀左将军一事。 针锋相对。 江疑大获全胜。 却也输得分文无有。 他又成了江丞相。 另一个人的江丞相。 第5章 9 江疑本就是带病冒雨而来,那样大胆的一番话过后,就地眼睛一翻,人便昏迷过去,被安置在御书房的内室。 外头的雨水淅淅沥沥,倒是教他难得梦见了旧事。 应当是他密谋杀萧元骐事败那一日,旧主亲自派人护送了萧元骐出京,他遣人追出二十里,仍是无功而返。 他脸色应当有些难看。 「阿凝,对不起。」他年轻的旧主低语,「你晓得我的意思……」 「罢了,还有机会。」丞相截了他的话头,终究是嘆了口气。 他心里清楚,错过这个机会,再想杀了萧元骐,怕是难上加难。可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 也许是那人身上的生命力太强。 他见到他,就像是瞧见艰难求生的幼兽,一边撕咬着猎物,舔舐着嘴角的血迹,一边又用圆圆的眼睛瞪着他。 让人不忍亲手扼杀。 也许是他太清楚萧元骐的处境。 齐王是乡野出身,得势后愈发荒淫,娶了不知多少夫人婢妾,生下十余个子嗣,而萧元骐则是婢女所生,无权无势,只因悍勇机敏而得父亲青眼。 如今齐王一死,他本就腹背受敌,前来盛京是无奈之举,也许也是他的最后一线希望——若能得盛京的支援,哪怕只是暂时,也够他稳固先父的旧部,让他得以喘息。 可惜,盛京只有更加险恶的杀局。 「阿凝,我们是不是做错了?若是他愿意安分守己……」旧主低语。 「那也留不得。」江疑摇了摇头,笑了起来,「安分守己的人,长不出一双狼子野心的眼睛来。」 第6页 10 丞相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下午了,似乎是难得睡了个好觉,又或许是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神色里带了几分慵懒,甚至慢悠悠地在你御书房里吃了点心。 你却为他收拾烂摊子收拾得急躁——没几个人愿意相信左将军是饮鸩自尽,几个大臣跪在门口要你清理前朝余孽不可。 你见他那样闲适,忍不住出言嘲讽:「死个左将军就让丞相如此欢喜,若是我死了,只怕丞相非得欣喜若狂不可。」 他态度恭谨,答道:「臣也就张灯结彩、宴饮十日,略表庆贺吧。」 左右宫人皆鼻观眼眼观心、熟视无睹。 你便将宫人推开,将砚台推给他,示意他为你研墨:「既然醒了,便做些事。」 他嘆息一声:「臣是带病之人。」 却还是没有拒绝。 他的手的确很好看,执笔处有茧,指甲圆润,研磨时越发显得白皙。 你只瞟了一眼,便垂眸去继续批阅。 「萧元骐,」丞相似乎想到了什么,便直问了,「若是当日,我听从旧主之命,不曾布下杀局,以诚相待……」 你竟明白他的意思。 你道:「依旧如此。」 你依旧会闯入这皇城,除去他的旧主,坐在今日这个位置。 哪怕会感念他的恩情,有几年的蛰伏恭顺,可日子久了,野心依然会膨胀,贪念依然要疯长。 丞相没有丝毫意外:「我倒没有看错。」 你嗤笑:「丞相还会看相?」 丞相竟然真的点了点头:「天文地理,星相医卜都略通一些。」 他没有说谎,他生来聪慧,幼年被太傅收养,又是旧主的伴读,的确是博学多识之人。 他伸出手来,冒犯地点了点你的额头眉心,又顺着下颌的弧线向下描摹,用一种冷淡地口吻道:「圣上这五官,处处都生得不错,只有一双眼睛不好。」 「瞧着是凤眼,实则有狼顾之相。」 你从卷宗里抬眸看他。 他不知何时已凑得近了,指尖停在你的唇间:「相理衡真里讲,低头反顾,蹙眉而视,黑多白少,心毒多妒……」 他同你对视,眸子不过三寸的距离,轻微的唿吸都扑在你的鼻尖儿。 「……贪婪好淫。」 第6章 11 你是恨过江疑的。 自盛京回来,你一路被追杀,狼狈得仿佛一条野狗,那时你恨透了江疑。 你少年时,被迫以肉身为父亲引开追兵、企图换取一个不被肆意践踏的地位时,曾恨过你父。 你被亲信背叛,将多年追随你的军队引入绝境时,你恨过你的亲信。 后来,你恨透了江疑,却又与以往每一次憎恶都不同。 是他蛊惑人心的戏法太过高妙,甚至连出现在你梦里,都是那笑意盈盈的模样,在你身旁如旧友一般斟酒,手按在你的肩上,俊逸的面孔近在咫尺,教你从肩到脸,一阵阵发烫。 你看透他虚伪的面孔,亮出刀刃,贯穿了他的肩胛骨,将他钉在那朱红的宫墙柱上。 血顺着他的伤口蜿蜒而下。 他痛极了,如濒死的一只蝴蝶,颤抖着,嘴唇一开一合,痛得叫不出声,眸子迷离又潮湿,扑簌簌落下泪来,却让你想起了不一样的东西。 那些为了权势,不惜委身你父的人。 那些住在深巷、甚至破草庐里,瘦得皮包骨的男女,也总是收下几枚可笑的铜钱,就这样嘴唇一张一合,咿咿呀呀地、无助叫唤。 你吻上了他的嘴唇。 「萧元骐——」 丞相被你钉在御书房的柱子上,并不晓得手应该放在哪里,最后小心翼翼地抱紧了你——挤在你和宫柱之间,他变得无助而潮热。 或许他原本就是热的。 他淋雨发热刚醒没多久,处处都是柔软的。 梦里的他在流血,眼前的他也在流血,他的声音在打颤,声带连动着喉结都在抖,他垂死挣扎似的动作都被你死死制住,最后一动不动。 你如梦初醒。 「你……」江疑想说什么,却又被你截了话头。 「有人在门外跪着。」你好心地提醒他。 他眼睛眯起来:「谁?」 「你说呢,」你有意嘲弄地看着他,「请我……惩处前朝余孽的人。」 后头的字你说的含煳。 几个大臣从他昏迷时就来跪着了,请求将他下罪处死。 他抿紧了嘴唇不再开口。 你的确惩处了前朝余孽,却不是用他们想像的方式。 「萧元骐,」他压低了声音,在你耳畔隐忍地询问,「待你将这位置坐稳了,你会放了我么?」 自然是不会的。 但你喜欢他的声音,尤其喜欢他痛苦时的声音。 「还是……你会杀了我?」他又问。 你仍是没有回答。 他便静静地注视着你,潮湿的眼底倒影出你的模样来。 没错,他没有把你当做任何人。 没人叫你卿卿。 没有温柔体贴的安慰,也不会兴致高昂时在你耳边低低地笑。 你知道他那时是什么样子的,他总是抱紧了给予他温暖的那人,兽一样温柔而热烈地亲吻。 直到整个漫长缠绵的波涛平復结束,他才会眯着眼睛,满足地与对方相拥而眠。 第7页 你一直不屑这样虚伪造作的柔情,甚至厌恶到反胃的程度,甚至会故意推开他的亲吻,找藉口让他收拾好自己的衣物。 你存心不愿让他沉湎在温情脉脉的梦魇里。 可现在你又俯身同他接吻。 只尝到了苦涩的汤药味儿。 他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便很快从迷乱中脱离出来,垂眸起身,一件儿又一件儿捡起自己的衣裳。 「臣告退。」 他收拾停当,挑了挑眉,就那样自然而然地退后一步,转身走进了绵绵的细雨里。 你一抬手,将他碰过的砚台打翻在地。 转头,又想起他并没有带伞。 「送把伞去。」你捉过一个宫人吩咐。 「是。」这宫人显然并不聪明,吶吶道,「……圣上,给谁送去?」 你气得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咬牙道:「……给门外跪着的大臣们。」 小内侍没敢问,外头跪着好几位,送一把伞过去顶不顶用的事。 12 盛京下了接连几日的雨,终于见了日头。 这几天的雨水,倒是将你耳根给下得清净了,先病倒的是门外跪着的那几位,从亚相到几位侍郎,都淌着鼻涕眼冒金星,只得称病不朝。 而弹劾江疑的摺子,也在你的授意之下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左将军朱管畏罪自尽这事儿,算是不清不白地揭过去,你倒也没多高兴。 ——江疑也病倒了。 他也没说谎,的确是一身的小毛病,哪个都死不了,哪个都惹人心烦,撑着病发着热让你一肏,又淋着雨走,果然就病倒了。 你本想差个太医去,谁晓得太医的腿脚比你还勤快,早已去了又回来。被你召见,絮絮叨叨在你耳边儿报了一刻钟,从心肝脾肺肾讲到阴阳二气,听得你不耐烦:「他有哪儿是好的么?」 太医让你瞎了一跳,诺诺道:「所幸江丞相头脑甚是清醒,见臣去了,还留臣闲话了片刻医理。」 你一听更是火大。 可不是头脑清醒,别人病都是娇娇弱弱,江疑病了倒是算计你算计得明明白白。 你便鸡蛋里挑骨头:「江丞相果然是了得,连宫里的太医都差遣得了。」 谁知太医怔忪片刻,慌忙叩首道:「并非丞相过错,旧例如此,是臣一时忘记了。」 是谁的旧例,自然不用问了。 他跟旧主那些令人生厌的传闻,你可听得太多了,什么江疑生病,君主将他留在宫中好生照料,甚至衣不解带的照顾—— 解不解带,又有谁知道?没准儿连屁股都照顾到了。 你懒得理会这笔烂帐。 你说:「召两个侍君来。」 隔了一会儿,人还没到门口,又说:「让他们滚回去。」 你又去了丞相府。 13 丞相府门庭若市。 他雷霆手段鸩杀朱管毫髮无伤,数名大臣冒雨跪了一夜也没能将他送下大狱。无论是他重新掌权,或是获得了皇帝的信任,这都像是一个復起的信号。 打着探病旗号送礼的、刺探的,一个接着一个来,但应景周旋的人却不是江疑,而是他养的那孩子——顾清川。 名字是个好名字,你远远瞧了一眼,见之生厌。 从侧门晃进江疑的院子里去。 江疑没在房间里。 这人趁着难得的太阳,把一本本的书拿出去晒,把自己也跟着扔进书堆儿里晒了一晒。 黑髮如绸,衣衫如卷,他融在这堆之乎者也里,硬像是哪本古册成了精,连眉眼里透出一股墨意来。 你居高临下,挡了他的太阳。 他便合起手中的书卷,眯起眼睛,咳嗽了两声:「圣上。」 你找不到地方,坐在他的书堆儿上,他有些心痛地皱起眉,扯着你的衣袖坐到他身旁那空地里。 看来这堆书都比你要金贵一点。 你从来不会说好话:「我以为丞相已经病死了。」 他便眯着眼睛笑:「难得躲几日闲。」 「这几日只怕丞相府的门槛都被踏破了吧?」你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丞相得足了便宜,如今倒是淡泊名利起来了。」 「形势逼人。」他也不恼,「我以为你比我更懂这句话。」 你当然懂,只是想刺他几句罢了。 肩挨着肩,太阳烤得人暖融融,禁不住犯懒,你跟他说:「过两日我要去茂地出巡。」 他竟精神了几分:「臣随往。」 你问:「丞相不愿留驻京中?」 他问:「圣上敢让臣留驻京中?」 「朕心毒多妒,」你冷冷重复他为你看相的判词,拿起一本书来读,「自然是不敢的。」 若真将他留下,没几日就翻了天。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里竟然带了几分真意。 他将你手里的书抽走了,你便正对上一双如墨的眸子,镇定却又温和。 「萧元骐,你我和解几日如何?」 你与他之间隔着的恩怨纠葛,说上三天三夜也算不完,你睚眦必报,他怀恨在心。这一句和解,都像是天方夜谭,你都该问问他怀揣了怎样的目的,是何居心。 他就亲热地笑着,如年少时一般,玩笑似的哄你:「我要权势地位,你要江山永固,你我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怎么就非要做个仇家?」 第8页 「好。」 你也学会了他这一套。 只是终究学不来那一抬眸时的真挚温暖。 教十几岁的傻小子赴死都心甘情愿。 第7章 14 你做那便宜世子时,轻装简行,出门不过一匹马、几个随从的事儿,如今做了皇帝,出巡的事儿倒变得冗杂起来。加上诸多事务交接,浩浩荡荡忙活了一个多月,最折腾的似乎依旧是江疑。 等上了路,你发现如今出门派头大得很,前有探马旗阵,后有侍卫车队,前唿后拥好不累赘。 再细一瞧,竟然还有仪仗乐队,感情是要一路吹吹打打没个休憩。 你召他上你的车驾:「这是送我出巡,还是给我出殡?」 他隔着帘对你低语:「天子之礼便是如此。」 「我不带这些累赘。」你厌烦地皱眉。 「好。」他点点头,便道,「我让他们撤回一半去。」 你张嘴想说一个不留,却瞧见他眉梢淡淡的笑意,你想起上回他说的和解一事。 倒真像那么个样子。 你动了动嘴唇,道:「上来讲话。」 他便裹挟着微凉的风,一道钻进这有些沉闷的车驾,连带着这里头的空气都不一样了。 你问:「奏摺公文呢?」 「已经快马加鞭在路上了,」他答,「若有急务,亚相会送来飞鸽传书。」 都是你知道的事情,偏偏一开口竟想不出一句似模似样的话来。 你抬眸打量他,见他出巡没穿官服,反穿着件月白的箭袖劲装,竟将他衬得眉眼鲜活了不少。 他一抬眸,跟你撞了个对眼。 你不知怎的,竟没肆无忌惮地继续打量下去,反而移开了目光。 他便起身道:「那臣先退……」 你敲了敲桌子:「坐着。」 他便又坐下了。 你目光盯着车外,隔了好一会儿 ,才慢慢说:「快到铭关了罢?」 他怔了怔,笑道:「是了。」 你想,他总是能笑得出来。 这是一门好本事。 15 铭关是通往盛京最后一道险要关隘,离盛京极近,却也极险,过了铭关,盛京便再无屏障。 你打到这儿的时候,便胜败已分,旧朝将领死的死、降的降,老臣叛逃得叛逃,甚至连夜收拾细软一路投奔于你。 兵力悬殊,民心所向,纵然铭关再险要,也只不过多几日的功夫。但你没想到,最后的守关人是江疑。 他带着最后的残兵旧部,足足守了半年。 他写过痛斥你乱臣贼子的檄文在墙上朗诵,将你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非但恼不起来,甚至还教人写了篇骈四俪六、堂皇锦绣的劝降书——或者说是求娶书。 你有意教人写得滑稽可笑,大意是嘲笑他龟缩不出如新嫁姑娘,特意替东海王八求娶他做新娘。 你见他在城墙上停留了片刻,便拂袖而去,显然是让你给气到了。 这样幼稚的斗气。 你有些痛快。 你没想到他会撑得这样久,他不曾领兵打仗,学来的东西更都是纸上谈兵,甚至计策能让你瞧出稚嫩的痕迹来,可偏偏就这样咬着牙撑下来了。 彼时你们的地位早已对调,你是手掌干坤的反王,而他却像无力攥紧流沙的孩童,你可以有无数次尝试,而他甚至承受不起半点差错。 他不止败在这一战,而是败在了之前的无数人、无数年、无数场战役,甚至败在了他一开始的选择上。 他终究是个人。 并无回天之力。 你在他败落那日俘获了他。 身中两箭,险些死了。 你没想到他会死守铭关,甚至不惜亲身披挂,以命相搏。 「他死了吗?」你掀开帐子,询问军医身旁的下属。 「还差些时候。」他在剧痛和混乱中低声答你。 你低头,瞧见一张几乎认不出轮廓的瘦弱面孔来。 他原本已经静静躺在那儿,没有片刻挣扎的意思了,可见你进来,却又仿佛生出了一缕生机——或者说是愤怒来。 「教你失望了。」他说。 你复杂极了,甚至想不起自己是恨他、还是不恨来。 但你怕他死了。 是的,你竟生出了一丝畏惧。 他忽得攥紧了你的手腕。 军医正在为他取出断箭,他痛得眼泪都落了下来,咬着牙,声音咯咯地响,连五官都扭曲了,汗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淌。 「我……记得你骂我。」他应当是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不復文弱含笑的面孔,只剩下了疼痛带来的恼火和急躁,「……骂我是王八新娘……」 这已经是半年前的事儿了。 他怎么这样记仇? 「那又如何?」你问。 「我还没骂回来,」他咬着牙,断断续续地说,「萧元骐,我写了一篇赋,就在我的行囊里……要当着面儿念给你听……才能死。」 他记性太好,竟然张嘴就要把那篇赋念出来。 你捂住了他的嘴。 他眼睛望着你,都要恨出血来了。 你对他说:「你活下来,我听你念。」 第8章 16 他便这样成了你军的俘虏。 你时不时能听见随从传来他的消息。 第9页 不是跟军医讨论医理,就是又在房间里写了什么诗词,他就坐在自己军帐门口,今个儿替士卒们写写家书,明日给将军们看看手相。 时不时还会对俘虏的饭食提出意见。 军中将士并不待见他,他也不甚在意。 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来观光散心的名士。 「那些家书有问题么?」你问。 「军师查验过了,并无。」 「由他去。」你说。 你原本想过无数折磨他的方法。 你这些年的吃得苦头,一半是命运赐予,另一半都是从他手中得来的。他理应被酷刑折磨,向你哭泣求饶,一声一声哀求你的宽恕,理应将你受过的磨难一一偿还。 这般炽烈的恨意,却在见到他的瞬间消弭于无形了。 这样可笑,你甚至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对待他。 你那位德高望重、颤颤巍巍的老师听闻此事,竟然老怀甚慰,盛赞你求贤若渴、将个人恩怨置之度外。 甚至连夜向你进言:「如今铭关已过,您的难题早已不是如何得天下,而是如何治理天下,江丞相是朝廷肱骨,您若能放下怨恨,将其收伏,未尝不是一大助力。 你听完竟然头一回觉得这老头儿说得有些道理,于是真去了他的营帐,甚至还带了些精緻的酒菜糕点。 这叫礼贤下士。 你对自己说。 你是来劝降的。 17 你答应他,要听他念完那篇痛骂你的赋了。 可没想到的是,他压根儿就没念给你听。 「被我撕了。」他坐在你对面,为你斟酒,神色却坦坦荡荡,「江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你问:「什么意思?」 「取箭那日本就是一时气话。」 「江疑是败军之将,本就应当死在铭关。」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你瞧着他的眼神,恍恍惚惚又想起他瞧着那小皇帝时的柔情默契。 如今这眼睛也注视着你。 你酒气上头,脸颊到嘴唇都在发热。 他饮下一杯:「一谢阁下不杀之恩,令手下败将苟活至今。」 「二谢阁下襟怀磊落,令江疑于今日尚有一分尊严。」 「三谢……」 他的目光骄气真诚,眼看着就要灌下第三杯酒。 你把他的酒杯夺去,自己一饮而尽:「军医说,你不能吃酒。」 是你一时恍惚,竟将这事给忘了。 他怔愣片刻,笑里多了几分感慨:「……好罢。」 他以茶代酒要再敬你。 你却不敢再听了,这几杯薄酒,竟将你耳根都熏得热了起来,按着他的手腕低语:「……萧元骐。」 「什么?」 你低语:「你喊名字就是了。」 你父亲草莽,你自己南征北战这样久,如今不是喊你主君,就是喊你逆贼,更是没想起给自己起个字。至于你那位老师——他有些健忘,似乎已经给你拟了十几个字,连自己都记不清了。 「元骐。」他去了姓喊你。 你「嗯」了一声,垂眸继续灌自己酒。 你们闲话了一夜,你喝了许多酒,醉得不分东南西北,却至今都能记得他每一句话。 他说你我若非今时今日,也许能是一对挚友。 他听你说了塞外风光,又心驰神往,说想跟你跑马去。 他同你桌上拆招,到底趁着你心神不宁,从你手底下夺了几杯酒水,有些得意地笑倒在桌上,你便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谁被劝降了。 天既明时,他睏倦倚在榻上打瞌睡,你便起身披上斗篷欲走。 却无声无息被拽住了斗篷的一角。 「你能否……放过顾瑢。」他低声问。 顾瑢是他旧主的名讳,他直白地说,也这样直白地问。 显然已不是出自顾瑢臣子的姿态。 这一夜的醉意,就这样散去的无声无息。 果然是煞费苦心。 「若我说不呢?」你嘲笑似的瞧着他。 他收回了手,就这样翻了个身,无声无息地睡去。 两日后,身为俘虏的江疑,就这般消失在你的军营里。 他逃了,而你终于确信,他早就有本事离去。 而弥留在军营里,只为了那一夜的长谈,而那一夜的一切谎言,自然也都只为了最后一句。 放过顾瑢。 18 你如今将这一段拿出来嘲笑他。 嘲笑他那夜卑躬屈膝、极尽迎逢。 嘲笑他机关算尽,却也没拿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你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以把这一段过往当做笑话来讲,可你终究还是那个睚眦必报的混蛋。 「丞相作戏还是太敷衍了些。」你说。 他却抬眸瞧你:「我那时不曾作戏。」 你窒了一瞬间,却挑眉道:「难道丞相还是真心的不成?」 江疑深深地注视了你一眼,神态平静:「我的探子早在刺杀你时已被你连根拔除,两天后被人救走,事先是不知情的。」 「那日我是真的想谢你。」 车内一片死寂。 你抬眸打量着他,像是在称量他这一句话的分量。 「圣上说的倒也不错,」他起身,笑了笑:「江疑这辈子算计太多,哪还有什么真心可言……的确如此。」 第10页 他走了下去。 你没有留他。 直到这一刻,你仍分不清他的真情假意。 第9章 18 出巡的车驾距离茂地越来越近,倒有人连夜赶路,悄声来拜会你。 镇北将军宁无决,在茂地附近镇守。 也就是他,在两月前给你的秘奏,茂王蠢蠢欲动,恐有勾结北地匈人的心思。这倒也并不意外,论起辈分,茂王是你的叔叔,对你坐上皇位一事,恐怕不那么满意。 你前来出巡,假借着茂地巡猎、赏玩风光的藉口,实则就是探一探这位茂王的态度。 你思忖间,宁无决忽得道:「圣上不妨令江丞相前去一探。」 你把眼神慢慢挪到他身上。 宁无决便垂眸道:「……臣听闻他在京城过的不大好。」 你撑着下巴笑问:「怎么个不好法?」 宁无决闷声道:「臣对江疑亏欠诸多,只想求一个令他取悦圣上的机会。」 你心道他可有太多机会了。 可惜这些机会统统拿来让你不痛快了。 说来也好笑,宁无决跟江疑两人一文一武,是过命的挚友,一个勇勐过人,一个足智多谋,一个冷酷耿直,一个潇洒风流,堪称旧朝的铜墙铁壁。 偏偏宁无决降了你,令原本就左支右绌的江疑更是艰难,甚至导致了旧朝之后的一败涂地。 理由有很多,宁无决背后的宁家选择了你、他的信念也选择了你,但从此他无颜再见江疑,发誓但见江疑必覆面退避。 你甫一登基,他便领着兵跑去镇守茂地以北的凤于关,跟匈人较劲去了。 这两年对面越发被他欺负得老实了些,他也不肯回来,简直就是要死在那儿的架势。 如果不是这次茂王勾结外寇,他不得不来禀告,他只怕要在那给自己挖个坟。 也正因如此,你很少跟他谈起江疑,每每都刻意迴避着什么。 但这次他既然提起,你却不自觉被什么搔动了一下似的,把玩着手里的镇纸:「朕给他机会难道少么?」 「前几日还经过铭关了,」你状似无意地说起,「他说他被俘时被人救走,事先并不知情。」 「宁无决,你说好笑么?」 你的眼神却直勾勾地瞧着他。 19 宁无决并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 就像他的背叛一样,他就那样写了一封旧书,承认自己的背信弃义,斩断了自己同旧君和挚友的一切联繫,然后拿起兵刃同旧日战友刀剑相向。 甚至没有一个好听的藉口。 所以他对你的回答,也毫无作伪:「是臣所为。」 你不知不觉,心脏已经砰砰跳了起来,忍不住动了动嘴唇:「你说什么?」 「臣小人之心,唯恐江疑身为俘虏、性命不保,又怕他一心顾着旧主,折返盛京再遇危险,便将其掳走,看守在了一处隐秘住所。」宁无决低头道,「臣甘愿受罚。」 你其实原本就有了预计,当年能从营中无声无息带走江疑的,无非只有那几个人罢了,而江疑不愿说出姓名的,也许只有这样一个宁无决。 可当你从宁无决的口中确认这一事实。 仍然忍不住乱了一寸心神。 20 那日你离去后,接连几日有雪。 你那位发须皆白、迷煳健忘的贤师来了几回,都问你劝降的结果,并给你讲古往今来君主、种种求贤若渴的典故。 你在这位长辈面前,倒难得有几分真性情,不胜其扰,终于讥讽道:「他一心只有旧主,老师还劝我腆颜去求他不成?」 你老师捋须道:「你看他今日待旧主,便如来日待你。他既尽心竭力保旧主,他日若随了你,自然待你至诚至忠。他若这般容易背信弃义,来日待你也未必有几分真心……」 其实老师说的有几分道理。 你若心中无愧,只是礼贤下士,自然不会在意他对旧主的眷顾,甚至应当想到,来日你若身陷囹圄,自然也期望有这样一个尽忠竭诚保你性命的人。 可偏偏你心里有鬼。 所以你老师的话,最后你也只听进去了一句:「他既然说了谢你,那留在这儿,对你未尝没有感念钦慕,只不过等你让上一步罢了。」 你老师讲得,跟你想得,多半不是一回事儿。 可你就这样半信半疑地,被劝热了耳根,又拎着一壶酒去了。 那时你已想好了说辞。 你想,江疑既然非要保顾瑢,那让他活也不是不行。 你要顾瑢的命没用。 但你要江疑。 你愿意退一步,再退一步,更退一步。 你想他还可以做那个骄傲恣肆的丞相,只要那双眼睛落在你的身上。 你弄不清自己的执念从何而来,但你提着温热的一壶酒,像提着雪夜里滚烫的一盏灯,兴沖沖地去了。 然后只瞧见了空荡荡的军帐。 和战战兢兢的两个士卒。 「他人呢?」你问。 士卒不敢答。 「他人呢?」你又问了一遍。 「江疑他……逃了。」士卒低声道,「刚刚发现的,还未来得及上报。」 盛满酒水的瓦罐就这样碎了,温热的酒水融了雪,渗进了泥土里。 年少时剎那的绮思,混杂着多年交手的钦慕,生死边缘的怨气,恨而不能的愤怒,膨胀发酵成了一个贪婪酸楚的怪物。 第11页 随着酒香,张牙舞爪地瀰漫。 你那时想,果然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一把刀:如何跟你的小丞相be。 这很简单。 你只要彻头彻尾当个传统渣男,一直不干人事儿,憎恨他,利用他,却又去艹别人,弄一宫妃嫔侍君,再由着别人羞辱他,甚至你再当着他的面,杀了他悉心教养的那个小朋友—— 前朝未完的战火,就这样重新又烧起来,你们之间总是要死一个的。 你死了,他连眼皮都不会抬一抬,吩咐人将你剥皮拆骨祭奠亡者,然后垂眸继续读一本情诗,跟他梦中、记忆深处那个,能给他一分温暖的人,永远缠绵。 若是他死了,你便将他送往边疆,便是死了,也别想再见那人一面。时日久了,你便有了更靓丽的新人,将他抛到了脑后。 或许某日,你年纪大了,看厌了人间种种绝色,读懂了美艷皮囊下的种种贪恋,连缠绵都只剩下了空虚,放眼望去无人为伴。便忽然想起年轻初见时,意气风发的那人。 想起那个聪敏浪漫,会在欢爱后亲吻你的嘴唇,仿佛生怕你孤单畏惧似的一个人。 起初你想起只是觉得可笑,那吻并不是给你的,那人也早已被你从那些年的记忆里挖出来,抛出脑后了。 可你架不住惦念。 在这个位置坐得越久,他在你脑海里便驻扎得越深,你烦躁时想起他案牍劳累时的苍白,你独木难支时想起他的艰难,你意气风发时又想起他斗酒十千,一回眸的笑意。 你开始理解他很多举动背后蕴含的孤独和疲惫,你开始怀念他的温暖。 你不知不觉,成了下一个江成霜。 你有许多孩子,盼望着你苍老,死亡,像是你曾经盼望着财富和权势。 你本应该退位,可你并不愿意,你抓紧了权势皇位,它们也抓紧了你。 你不信任你的孩子,他们像狼,像虎,像野兽,像是曾经的你。 你的记忆开始衰退,你记不清自己将他葬在了哪里,你在人生中的最后一年,意外猎下一只雁。 那日有许多人夸你宝刀未老,你却下令出巡,带着你猎下的这只雁。 你千里迢迢奔赴边疆,忽得想起—— 你并未将他下葬。 你命人将他抛尸在此处,车碾马踏,形销骨毁。 你再去瞧那只雁。 也早已不是你猎下的那只。 车马劳顿,你猎的那只雁早已死在路上,宫人不敢惹怒你,便替换了一只活蹦乱跳的。 至于死去那只—— 也许早就扔在路上了。 你合上眼睛。 便再也没有睁开。 第10章 21 宁无决神色坦然平静:「此事是臣一手策划,若有责罚,也应由臣一力承担。」 你却思绪纷扰,压根没有罚他的兴致,只随口嘲讽:「你一心保他,朕倒像是要江疑命的暴君了。」 宁无决这根直白的木头,并不知道给个台阶就下的道理,一本正经答你:「臣当初听闻圣上曾扬言,若有一日捉到江疑,要剥皮拆骨,这才心生此计……」 没错,你从前怒极了是说过这话,可见他险些没了命,也就忘在了脑后,如今让宁无决揭出来,脸倒被自己打得有些疼。 你很想让他闭嘴。 「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你冷冷截住他的话头,「一个俘虏罢了,朕倒也没放在心上。」 你想这就该就此打住了。 谁晓得宁无决沉默片刻,竟冒出一句:「臣截走江疑后,您冒雪追了一夜。」 这也没错。 江疑逃离后,你驰马冒雪,循着马蹄印追了一夜,只为追回你的俘虏,直至所有痕迹都被大雪掩埋。 现在你眼神叵测地打量着宁无决,已经开始考虑该落个什么罪名。 你不太想让宁无决活着了。 但更令你烦躁的是。 车驾外传来了一声慢悠悠,清淡的声音:「微臣江疑求见。」 臣子拜谒原本应当由宦官传话引见的。 但出巡车马之上传话不便,再加上江疑接连几日都在你的车上,他便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直接来了,也不知听去了多少。 你和宁无决同时僵硬了片刻。 宁无决反应比你还快,低声告罪,利落地带上面具,一个鹞子翻身,竟从窗口窜了出去。 而江疑一挑帘,就这样进来了。 你这一刻倒希望自己是宁无决了。 22 江疑瞧着与平日并无差别,总是那淡淡的神色,隐约带了几分疏离平静的笑:「宁将军刚走?」 「嗯。」 「聊到臣了?」 「……」 你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宁无决一直是这样?」 「嗯,他有些……不会看眼色。」江疑道,「他兵法计谋并无差池,只是不善解人意。」 你「嗯」了一声:「倒也无妨。」 「正是,」他看人上,总是眼光同你近似,「他品行端正,是罕见的帅才。」 可你也听出来了他的维护之意:「从前都是你护着他?」 江疑淡淡道:「物尽其用罢了。」 他是这样说的。 旧朝官场没落复杂,派系众多,按宁无决这脾气,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就连现在,你都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到一丝的开脱之意,他委婉地提示宁无决的作用,令你不去追究这一桩旧事。 第12页 「哪怕他早就跟你决裂了,见都不愿见你?」你轻哼一声,「你惦记着的人可真多。」 江疑并不打算同你拌嘴,眼神儿飘出帘外,你读不出他神色的含义。 你便忍不住撇过头去,忽得说:「他劫你,你便跟着走了。」 「不然呢?」他这次看回了你「臣做俘虏难道还有瘾头不成。」 「再说……」他的眼睛转了转,慢悠悠地笑,「万一我留下了,真让圣上剥皮拆骨了呢?」 你以前曾经报復似的想过,若江疑知道自己曾经有机会留下顾瑢的性命,也许会悔不当初。 只要多留下一日,哪怕一个时辰,也许今时今日就不再是这般情境。 可你现在不想说了。 你不想在这儿提到顾瑢,也不愿再去清算那些往事。你打从一见面就没算清楚,到了那雪夜也追不上,至今还纠缠不脱。 可江疑这个人,总得有哪一刻,哪一段儿,是属于你的。 「跑马,」你盯着窗外低语,「还想去吗?」 你心烦意乱。 他却问:「什么跑马?」 他笑了笑,似乎已经将这事儿抛在了脑后。 没错,他想记得的,一字一句都不掉,他不想记得的,又什么都记不得。 可你非要他记着。 「我要去跑马,你随我一起。」你撇过头去。「就当为了当年那个……」 「王八新娘赋。」 你随口竟想起这么个理由。 他眯起了眼睛,淡淡道:「那倒也不用了。」 「臣的确是嫁了一只东海老王八。」 说着,扬长而去。 惹他发怒的事情其实总是那些,他已经接近而立,却仍是当年的脾气。你撕下他面具的一角,便瞧见他的生命力仍是那样顽强,顾瑢的死令他沉寂,却没能将他摧折。 可你见他有些恼火的背影,不知不觉竟笑了一声。 第11章 23 你们就这样一路到了茂地,你藉口路途疲乏,拒绝了茂王为你准备的奢靡宴席。 反而江疑借了你的园子,同茂地的诸多文人名士相会,替你探听消息。 你最不耐烦这些文人相会,酸熘熘、文绉绉地惹人心烦,可江疑就在园子里头待客,那些宫人僕役来来回回地走,你便也去隔着屏风瞧上两眼。 瞧了一眼,便忍不住瞧第二眼。 江疑在文人中的名气比你想像中要大得多。 他少年俊秀,文采裴然,写得一手好字。又曾重权在握,大任在肩。放到哪朝哪代,都是难以企及的风流人物,几乎天下读书人做梦梦见的,也不过就是这么一番风景。 就连偏僻的茂地,都有无数他的崇拜者,席间只为了同他说一句话,什么斯文都顾不得了,几乎要撕破了衣袖。 更何况他那副善变冰冷面孔只对着你,面对这些文人,他气度不凡,谈吐谦逊,仿佛一句话都带着推心置腹的亲和。哪怕对他有几分偏见厌烦的,也在这春风细雨中化去了。 你甚至亲耳听到他同几位年长的名士说笑,一口一个渊和兄、原川兄的叫着。 你隔着屏风嘲弄:「他倒装得有模有样。」 「丞相不是一直如此?」你身后的宁无决疑惑道。 「……」 你还用得上宁无决,还不能在这儿就把他弄死。 你想让他快滚:「宁将军是太闲了么?既然禀告过了军务,不如早些休憩。」 宁无决嘆道:「臣只是许久没见这场面,有些怀念。」 你已经料到宁无决不会说出什么好话了:「怎么?又是他替顾瑢整治过什么文会吗?」 「不,」宁无决慢慢道:「只是想起了臣的妻子,拙荆当年相看臣,也如圣上一般,隔着屏风细细打量。」 …… 宁无决的作死之处,永远出乎你的意料之外。 24 傍晚时宾客散去,他亲自送了几位长者名士,才微醺而归。 你去迎他,见他被一个瘦弱文人死皮赖脸地攥着衣袖,眼神儿灼热异常,连声音都嘶哑:「学生早年闻大人事迹风骨,已倾慕大人多年,只恨头脑愚钝不能为大人效力。愿为大人僕役执帚扫洒,为大人更衣脱靴,只求能常伴芝兰玉树身侧。」 江疑显然耳热微醺,也有些迷濛,细细去瞧那人的面孔,辨认:「……阁下是……」 「学生是大人的奴僕。」那文人已着了魔,一个大礼想要跪下,却险些扑到他怀里。 你眼疾手快,从身后拎起那人衣领一拽,那人便结结实实栽了个跟头。 「行宫前园也敢放肆,」你盯着他,「不想要命了么?」 你衣着轻便,侍卫都在暗处,那书生也未见过什么世面,未认出你是皇帝来,只当你是侍卫,慌乱地退去了。 你刚要发怒,不料江疑就又这般微热地倒进你的怀里,慵懒淡声道:「懒得走了,抱我回去。」 你见他醉了,依稀又想起他把你当顾瑢、唤你「卿卿」时的事了,没由来地着恼:「丞相这次又把我当谁了?」 他贴近了端详你,你绷紧了神经。 却发觉他手臂已缠上你的脖颈,听他一声戏嚯:「为我更衣脱靴的奴僕?」 说着,他身子已沉沉坠下。 你无法,只能将人抱起。 第13页 他今日作文人公子打扮,白衣广袖,反反覆覆叠穿了几件,倒将他的清瘦掩去了许多,身上无甚饰物,只有手里握了一柄竹骨扇,是旧朝内藏、价逾千金的古玩。 你这样将他抱起,恍惚竟像是抱了一团雪在怀里,怕走得快了显得慌乱,又怕慢了显得珍重,这样浑浑噩噩一步一步。 他一路眯着眼睛不言不语,仿佛思考着什么,又仿佛在随着风散去酒意,在你怀里赏玩这别院的风光。 「今日来的文人,多是茂王门客。」他慢慢说,「年轻俊杰,不在少数。」 「你瞧出什么没有?」你问。 他慢笑一声:「大约是让江疑心花怒放的好事。」 你已猜到了,让他心花怒放的好事,必是让你烦扰的糟心事。 你警告他道:「你越来越放肆了。」 他却收回看景的目光,轻声笑道:「的确放肆了些。」 「从前你这般放荡的奴僕,」他用那扇骨点你锁骨,又顺着向上描摹,触了触你的喉结,「江疑是碰都不碰的。」 竹骨扇微凉,却比他的手还要煽惑。 「继续说。」 你嘴上说着公务,却已经将他扔到塌上。 「过来,」他抖开扇子,用那水墨风景遮住自己的眼,声音却带着蛊惑似的缱绻温柔:「为我脱靴。」 25 你为他脱下靴袜。 他的足踝白皙匀称,隐约可见青紫的血管,干净又有力,带着微微的薄茧,被你攥在手中,一动不动。 你垂首,嘴唇触碰到他的脚背。 他脚趾便彻底蜷缩了起来,人却以扇覆面,无声无息地笑。 分不清是羞赧还是引诱。 你顺着脚踝向上。 却冷不防被一股力推拒开。 他赤足踏在你的襟口,用力将你推拒开。 你瞧他,他也隔着扇骨瞧你,那竹骨间的一双眸子透着惫懒冰冷的艷色。 他想同你欢好。 却又不愿同你欢好。 你便收了那些混沌的柔情,一手攥紧了他的脚踝,用力一推,压在他的身前。 他并不如你从前见识过的美人柔软,这动作让他很吃力。 他的身体瘦而硬,他拥抱着你,却又用力挤压着你,见你吃疼地抽气、恼怒地注视,他脸颊反而染上了一丝血色,逐渐涌上里几分快意,抑制不住地潮热起来。 他对你有欲望,不止是来源于情,还有那些与报復、胜负相关的字眼带来的快意,都让他一败涂地。 他变得炙热,低低嘆息,被迫接受你一次又一次的侵袭。 你记恨他对你的抗拒厌弃。 他迷濛时想要抓紧那柄竹骨扇,你却将它夺走了。 他便只能在浮沉中捉紧了你。 你咬他的脖领,让他疼,嘲弄地在他耳边轻语: 「奴才侍候的如何?」 「可让丞相欢喜?」 他一寸红浮在脸颊。 连同恼意也破碎在了情潮里。 26 江疑从不在你身侧过夜,甚至不愿在你身边多躺。 你厌恶温存,说不出什么好话,又有堆积如山的公务在等着他,他再累也要爬起来继续。 但这次似乎例外,他的心情很好,事后不顾穿衣,只披了一件外氅发呆,似乎思索什么。 然后他吻了你。 跟缠绵的亲吻不同,他只碰了碰你的嘴唇。 你微微一怔。 却见他注视着你的眼睛轻笑:「贺喜圣上,茂王必有反意。」 你便迅速褪了剎那的喜悦。 你轻哼道:「难怪丞相今日如此欣喜。」 他的笑仍留在眼底,声音却平缓而坦然:「臣事旧主时,与茂王打过交道,此人贪婪、尤好美色、身边数十姬妾,而如今听闻,已尽数遣散,貌美者赐予门客家将,此为克己復礼。」 「茂地虽僻,却颇多俊杰,茂王招徕门客,动辄以重金相酬,甚至曾设比武台寻勇武之士,为郡主招亲,此为广纳贤才。」 「而昨日臣进城时,曾便衣询问茂地百姓。茂地近年减免赋税颇多,朝廷赋税半数自茂王私库所出,此举为收拢民心。」 你静静听着,面沉如水。 「一个贪财好色的茂王,忽然克己復礼、广纳贤才、收拢民心。」他慢慢地念着,忽得笑了,「萧元骐,你说,我是不是马上就要三嫁了?」 听到这儿,你还是忍不住刺他一句:「他已年逾五十,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了,丞相倒不挑剔。」 可见他说的这样妥帖,又忍不住起了疑心:「江疑,你……」 「我瞧不上他,」他倚着窗又抖开那扇,一下一下地扇,「不过是收拢人心的面子货罢了。」 「他一个刚上任的草莽茂王,私库竟掏的出两年的赋税……别人不知道从何而来,我难道还不知道?」 他眸子这次确乎冷肃了下来,甚至是带着不加掩饰的杀意的:「昔日你父为齐王,你尚且年少,同他两线作战,并不知情。他占肃阳、汾象两城。如土匪过境,烧杀劫掠,民不聊生。」 「宁无决分身乏术,数日后前去支援,竟见城中百姓尸骨成山,血流漂杵。」 「如今做这假惺惺的仁义收买人心,便能将这一节抹过了不成?可惜……我还活着。」 第14页 他捏着扇,骨节竟泛了白。 他合了合眼,隔了好一会儿,终是对你粲然笑道。 「且寻个机会,清理门户罢。」 第12章 27 江疑自那日起,便愈发忙碌,除去那些公文,又要四处同文人宴饮,时常披星而出戴月而归,你心知他是在想方设法搜罗茂王的证据。 前些日子在京城趁病养下的二两肉,又这样无声无息地消了下去。 你看不惯,便趁他不在,替他瞧了瞧那些繁杂冗长的公文,忍着头疼批了些,放在他批过的那堆送走。 他一日公文无数,想来也不会注意到多了少了。 你自以为天衣无缝。 谁晓得隔了两天熘去,便瞧见他坐在案牍后撑着头唤你:「圣上。」 你心虚面冷地「嗯」了一声。 「有空多练练字。」他执笔垂眸道。 ……被发现了。 你行军多年,虽也读书习字,但显然比不得江疑那写了多年的铁画银钩。 ——估计在他眼里,跟狗爬也差不多少。 你恼羞成怒,干脆硬扯了块遮羞布:「不过是瞧瞧丞相有没有欺上瞒下。」 他看都没看你一眼:「还在公文上骂人。」 「谁让他废话连篇。」你道。 「臣收到了许多信书,」他按了按额角,「问圣上怎么奏疏没批,倒有空抢臣的活儿,回復公文了。」 你有些恼火。 果然就不该指望江疑有一分良心。 你拔腿就要走。 却听见他又慢慢说:「萧元骐。」 「何事?」 「有人送了茂地的厨子来,正在后厨筹备糕点,你留下一起尝尝。」 你转头看他,他也正瞧着你,睫毛颤动,闪过一丝莫名复杂的神色,叫你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他很却又变回了波澜不惊的平淡。 「怕不是下了毒了。」你低语一声,终究是没走出这门。 28 数日后,你终于面见了茂王,是在只有你同茂王两人的叔侄私宴里。他因为你多日的拒之不见,以及江疑的屡屡试探,显然有些焦躁,却披上了温慈长者的皮。 他坐在你的下首,同你慈眉善目的闲话家常。 酒过三巡,才道:「圣上,臣年纪大了,有些没用的心,便不得不操了。」 他这日不曾穿锦衣玉带,而是一身家常衣袍,仿佛仍是你食不果腹时,那个同你一起忍飢挨饿的叔叔,同你叔侄之间私话闲聊。 他说:「江疑此人,用不得。」 你的眉梢动了动:「为何?」 茂王言辞粗野直白:「我是个粗人,也不懂得太多,但咱们在山里时有规矩,吃了人肉的狗,留不得。」 「江疑是权臣,那前朝小儿顾瑢在他手中形同傀儡一般,他能摆弄顾瑢,便也总要惦记着摆弄你,是不是?」 你不语,慢慢喝酒。 茂王见你这般作态,便有些不快,却强压了恼火,又赔笑脸道:「圣上年轻气盛,爱玩闹也是常情,若是真得了趣了,收进后宫里慢慢玩也就是了。」 他这话倒教你心里头一动,你承认你被这无耻下作的主意吸引了。 房间里有了细碎的声响,被你轻声咳嗽掩盖了下去。 你瞥向后头的屏风,下头露出一截绣竹的锦靴来。 「他怕不愿意。」你轻笑一声。 「圣上这便是年轻了些,」茂王目光闪过一丝恶来,低语,「打断了腿,对外说是死了,再随便顶个女人名字送进宫里去,谁还能去追究不成。」 你忽得冷了目光,抿起嘴唇。 茂王却仍道:「圣上可想好了,得过权势的滋味儿,这可就忘不掉了。」 你便盯着他的眼睛,冷笑了一声:「那皇叔呢?」 「权势的滋味,忘得掉么?」 29 「你打草惊蛇了。」见茂王去了,江疑从屏风后出来,桌上随意捡了一块糕点来吃。 「量他也没胆子动手。」你让人重换了一桌宴,江疑坚持要在屏风后探听,便一晚上都饿着肚子。 江疑道:「你人尚在茂地,不该在这儿就起冲突。」 你却嗤笑:「怎么?难道丞相真想进宫不成?」 你晓得他应当是生气了的,连一句新娘都要他气红脸,更何况茂王那样折辱下作的主意。 只不过他善于忍耐。 他垂眸道:「何必与牲口论长短。」 你笑说:「你今日非要躲在屏风后,难道不是怕我让他说动了么?」 你顿了顿,忽得想吓他一吓,问道:「江疑,若我真是头牲口呢?」 他咀嚼着糕点的嘴唇顿了顿,眼神分明动摇了片刻——他竟也是会怕的。 他怕你受人蛊惑,怕你是个浑到了头的王八蛋,他在苍白的图卷里挣扎着,便怕你将那最后一点儿色彩也抹了去。 那样惊艷绝才的江丞相竟也有让人攥在手心儿,知道怕的一日。 可他却抿紧了嘴唇,不甘示弱地喃喃:「那我便杀了你。」 你忽得不忍再吓唬他,倾身在他耳侧低语玩笑:「那在丞相杀我之前。」 「我得先封江卿作皇后。」 他瞧出你的戏弄来,不再慌神,微微皱眉要走。 你却一手按住了他的手腕,一手安抚似的扣住他的后脑,陷入了他的髮丝摩挲。 第15页 在他嘴唇间尝到了糕点的味道。 你捨不得毁了他。 第13章 30 茂王从你的话语中嗅出不同寻常的味道,显见是怕了。 他的势力和胆气,都尚且不足以同你硬碰硬。接连几天都便衣前来拜谒,被你拒而不见,竟在门口一等就是一整天,人都被晒黑了许多。 倒也不是没有好处。 江疑怕你被这谦卑长者的做派打动,接连几日都找藉口,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每每有人进门禀告茂王如何,他便让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打扇遮阳餵水添冰,非要让对方妥妥帖帖地来,舒舒服服地走。 不肯让这苦肉计有分毫成效。 你见他这般不动声色的算计落在别人身上,竟倒看出些有趣来,连嘲笑也带着轻快:「丞相实在是滴水不漏,竟不肯让朕的皇叔有半点活路。」 他道:「卑不谋尊,疏不间亲,圣上同茂王血脉相连,臣不得不小心行事。」 他这样恭谨地说着,却又在你练的字上头圈了一圈,毫不客气地问:「圣上练了三天了,怎么分毫长进没有?」 你被他问得哑然:你根本瞧不出书法的妙处,就算是名家大师在你眼里也不过就是一团墨迹,至于江疑那被吹捧到天上去的一手行书,你瞧着也就是端正了些。 他要你练字,你也只当是为了让你分神的藉口,随口应了陪他玩玩罢了。 谁知道他竟连这种事也认真。 他放下手里的公文,踱步到你身侧,道:「你写,我瞧着。」 你有意戏弄他,故意写那市井间下流粗俗,秽乱不堪的艷词:你看书就头疼,这玩意倒是记得飞快。 他却偏着头,瞧了好一会儿,忽得握住了你的手。 你的心里头突地一跳。 31 他的手温热白皙,不像是你触碰过的那些柔弱无骨的细嫩素手,反而修长有力,认真摆弄着你握笔的姿势。 他的声音轻而缓:「虽说执笔无定法,但如你这般施力,定然是难运笔的。」 他握着你的手,将那手艷词又往下续了半阙。字迹飘逸清雅,竟叫你头一次瞧出那些笔画的美来了。 只是配着上半阙的狗爬字,还有那艷词的粗野内容,莫名叫你心猿意马,竟想起上次在茂王宴后的那个吻来了。 你头一次那样亲吻他。 唇齿间是糯米糕点淡淡的香,而他的睫毛一直在颤,手弥留在你的腰间,不知是该搂紧你,还是推开你,最终也只是攥紧了你衣袍的一角。 宫人来换宴席,你才后知后觉地停下亲吻,唇舌分离时,气氛都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和暧昧。 你走了神,便记不得他教了什么。 他松开了你的手,你再写,又不自觉回了原来的狗爬字。 他皱眉道:「太傅之前是怎么教你的?怎么学得乱七八糟的。」 你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摇了摇头:「太傅温和仁善,人又健忘,自然管束不住你。」 他说的是你老师,如今越发记不住事儿,出门遛个弯都能把自己遛没了影,被你封了太傅在家荣养。 说来也有些奇妙,自打这一班新的臣子入京,江疑跟那帮土匪臣子都不大对付,偏偏跟你的老师颇为投缘——没准儿比对你还要亲切的多。 你嘲笑他:「丞相做老师怕不是上瘾了。」 他看着你那狗爬字,皱眉道:「顾清川可比你好教多了。」 「他若写你这个样子,已经要吃戒尺了。」 他说的是顾瑢留下那个儿子。 你竟真伸出手去,挑衅似的似笑非笑:「怎么?丞相还想罚我?」 你笃定他不敢动手,便肆无忌惮地嘲笑:「太傅管不住,难道丞相就本事大么?」 谁知他雷厉风行地抓住你的手,一手执扇,你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只听「啪」地一声脆响。 手心火辣辣地疼,教你这握惯了兵器的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他今天拿的还是把厚木扇。 你惊怒不定,忽得站起身来。 却见他慢悠悠迫近了你,连吐息都扑在你的鼻尖儿,眸子无声无息地渗出一丝笑意来:「臣本事不大。」 「……只是心狠。」 你哑口无言,原本想说什么,如今也给忘了,连手心儿的疼也忘了,只觉得嵴背麻得厉害,耳根也烫得厉害。 他垂眸又抓住你的手,把笔又塞回你的手心,淡声道:「重新写。」 你就不相信,他对顾瑢那个儿子也这么狠。 你心里恨着,低头又动了动手指—— 是这么握么? 第14章 32 茂王苦肉计作了好些日子,见实在是毫无成效,终于横下一条心来,哭天抢地、直接闯进你面前来了。 江疑就是再蛮横,也拦他不住。 一把年纪的老头泗涕横流,跪在你面前直白痛哭:「臣与圣上同姓萧,是为了萧家镇守这偏僻茂地,对圣上绝无二心。圣上若疑了臣,不如夺了臣的封号,让臣为先帝守灵去吧。」 他这是以退为进。 江疑在一侧,皱着眉瞧你。 他不是怕你拒绝,而是怕你答应:真让茂王去守灵,反倒是给了这人一个荣华体面的善终。 你看着江疑。 江疑也看着你。 第16页 你故意沖他掐了掐自己手心儿,那还有一条淡红色的印儿,让江疑给抽出来的。 江疑便绷紧了神经,疑心你要报復。 吓唬够了,你才将茂王扶起来,笑道:「皇叔何出此言,朕难道是那鸟尽弓藏的暴君么?」 你听见江疑撇过头去,嘴唇翘了翘。 你越发亲热:「朕此次前来,只不过是行猎游玩,若皇叔有兴致,不妨也同朕一同前去,也好叙一叙叔侄情谊,如何?」 茂王浮现一丝疑虑,可瞧见江疑,又不得不抓紧了这个机会,恭顺答道:「臣自然奉陪。」 你眼底便浮现了些许的嘲弄。 33 你同茂王的叔侄情谊,是极为刻骨铭心的。 那时你还要更年少些,刚刚崭露头角,你父不过是个土匪头子,逢这乱世收拢了些人马,有了些势力,便同左邻右舍争来打去,漂亮女人娶了不少,儿子也生了好些个。 一迴路遇伏击,让人给打得丢盔卸甲,藏进了山中,让人以数倍人马团团围困。 茂王出了一个主意。 令一士卒穿上你父的衣裳甲冑,带上一半人马吸引注意,好让你父有脱逃的机会。 这计策算不得高明。 你父也道:「恐怕难以矇混过关。」 茂王却得意捋须:「此事有一关窍,须得元骐带兵出去才行。」 「元骐勇勐,人尽皆知,且是兄长你的亲生子,他披甲驰马而出,对方定然信以为真。」 此话一出,四下无声。 你父的目光便落到你身上。 你彼时已负伤,甲片下依稀渗出血来,连视线都痛得模煳了,偏偏能瞧见你父的目光。 贪婪的,野兽饿狼一样的目光,恨不得要将你吞噬殆尽,来换取一丝生机的目光。 「这如何使得,」你父说,「虎毒尚且不食子。」 「我怎能让元骐替我去送死。」 这话不是说给你听的,是说给周围众将士听的。 茂王嘆息:「元骐向来懂事,定然是愿意的。」 这话才是对你说的。 周围一片寂静。 他们在等你的回答。 你咬着牙不肯说话。 你不愿死,更不愿为你父而死。 茂王在你耳侧低声劝:「好侄儿,答应了吧,你父定然念着你的好的。」 「否则咱们谁也活不了,就算活了……侄儿你也要遭恨的。」 过了今日,纵然你活了,也是不孝不悌,贪生怕死的逆子。 你从人尽可欺的婢生子,爬到这个位置,本就是拿命换来的,自然也不怕再换一次。 可你却不甘。 要恨出血来的不甘。 「好。」你盯着你父的眼睛,连吐出来的气,都仿佛凝成了冰,「我去。」 34 你瞧着茂王离开的背影,道:「我已经令宁无决回营,带兵前来驰援,只需三五日便归。只等行猎那日,便可以动手了了。」 「如此,丞相放心了么?」 他闻言敛目应道:「圣上英明。」 你并没有感受到復仇的快意,甚至有些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不问问为什么吗?」 江疑道:「你现在仍恨他。」 那语气笃定冷静的有些过分。 倒让你有些惊异:「丞相知道?」 江疑却毫无波澜:「自然知道。」 你同他对视。 他反倒有些好笑:「萧元骐,我同你对局,难道连你的底都不摸吗?」 「我在你手里折了二十几个探子,各个都不是草包,在他们刺杀失败被你连根拔起之前,我连你夜里同谁苟且、是男是女、起夜几次都心里都有数。」他像是看傻狗一样看着你,眼神儿里甚至带着无奈,「更何况你的仇人。」 他曾在千里之外,解读着你的一举一动。 起初只是只言片语,之后却越来越多。他读过你的过去、现在,甚至算得到你的未来,他看着你从十几岁那个射雁赠他的少年,一天天长成危险的头狼,也看着你一步步踩着血走到京城来。 他曾想过收拢你,后来却选择杀了你。 所以那日鸿门宴,他才会心存一丝不忍,及至被俘铭关,他甚至心存一丝谢意。 你一时千头万绪,竟不知是何感想,最后只涩声道:「你既然知道我也想杀他,又何必这样盯着?」 他顿了顿,声音难得温和:「我只怕你心不够狠。」 他还是不够了解你。 你睚眦必报,只对一个人心软过。 那人正站在你的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丞相的探子也不是完全靠谱。 你性情多疑,并不信任床伴,从不肯让人在你身侧过夜。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懂事乖巧的,有个别缠人的,你也不耐烦解释应付,打晕了送出去便是。 而你丞相老婆养你,就像云养狗勾或者云养小脑斧。 本来就只是监视你,谁知道你过得太惨,爹不疼娘不爱,东挨一爪子西挨一榔头,为了圈地盘连命都差点丢了,偷偷躲在洞穴里呜呜咽咽自己舔伤。 看得久了有些可怜你,心也渐渐软了,甚至思考要不要把你收拢麾下。 你老婆思考着,又打开一份情报书。 关于你风流快活这个那个的记录。 第17页 探子还颇为钦佩你,为你补充:「据属下探听,齐王世子虽然不常做那事,但天赋异禀,床上十分凶暴,尤其喜爱文秀男子,几次都把人做晕了抬出去。」 你丞相老婆的动作便一顿。 探子更小声了:「据说耐不住折腾,晕过去的,都被世子送出府了。世子持久,喜爱风骚耐玩的……」 你丞相老婆面无表情把情报书合上了。 心中的小脑斧一下变成了大淫/虫。 等再大点就杀了吧。 还什么都不知道的你:??? 第15章 35 茂地山明水秀,的确算是一个行猎的好地方。你许久不曾打猎,纵然此行是个捉拿茂王的陷阱,可这难得纵马驰骋的感觉,仍然叫你感到快意。 你穿骑装、负箭囊,腰上系了一条白狼的尾巴,纵马而行,一扭头却瞧见丞相正盯着你发呆。 你道:「丞相瞧什么呢?」 他咳嗽了一声,你才发觉他原来是盯着你那蓬松柔软的白狼尾发呆,便道:「是我们北边儿的民间风俗,山林狼多,打猎时挂上一条狼尾巴,狼便将你当做他的同伴。」 他有些好奇:「真的管用?」 你轻笑一声:「不过图个吉利。」 他眼神围着你那蓬松的白狼尾巴滴熘熘的转,难得有几分好奇可爱,教你的心也随着他的目光转。 你假装看不见,一夹马腹快走了两步。 「这尾巴是你自己猎的么?」他果然又驰马追上来问。 「前年猎的,」提到狩猎,你自然顿生几分笑意,「是一匹狼王,颜色也很罕见。」 原本旧朝也是有围猎的习俗的,只是顾瑢生来体弱,无力狩猎,江疑自然也守着旧主,一次猎场也没去过。 他也许也是对打猎感兴趣。 你这样想着,便绷紧了想要得意上翘的嘴角,弯弓瞄准一只雀鸟。 你手一松,那雀鸟应声坠下,你隐约感觉腰间一沉。 尾巴被谁给顺手撸了一把。 你转头一看,丞相手握缰绳、一本正经地看着你,温声夸赞:「圣上好箭法。」 他表情一如往昔坦坦荡荡,以至于你根本不好意思怀疑,丞相偷摸你尾巴。 36 这一路茂王极为殷勤,甚至不惜以藩王之尊,下马为你捡拾猎物,扭头却瞧见你正在同江疑讨论狼尾的成色,甚至答应江疑要猎一只相同的给他,不禁黑了面孔。 可偏偏忍下了。 江疑同随从低语几句,拉过你禀告:「宁无决已发出消息,茂王将埋伏落在了前头谷道处。」 果然,你的叔叔也谋划着名你。 「宁无决呢?」 「在林中埋伏,」他指尖儿一动,将几支箭塞进你的箭囊中,低语,「响箭为信。」 你答应了。 他却忽得道:「萧元骐。」 你抬眸看他:「嗯?」 他浅笑:「今日天象不对,怕是将有暴雨。」 「不如暂且算了吧。」 你行军多年,熟知地理,瞧不出暴雨的迹象,轻哼一声:「便是下刀子,也要先将皇叔拿下了再说。」 「过了今日,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波折。」 不知哪里吹过一阵带着潮意的风,吹响了沙沙的树叶声,拂过了他的发梢,又捲起他淡青衣袍的一角,将他的温煦和锐利,都揉碎在了眉宇指尖,沉淀成了难言的愁绪。 他盯着你的狼尾巴,垂眸道:「你说的是。」 37 你也许在瞧见他那笑的时候,便已经猜到了什么。 所以当宁无决同茂王两拨人马混战之时,突然涌现的第三方刺客,也并不足以让你惊奇了。 流矢与刀剑共舞,喊杀与护驾声齐飞。 你几乎是瞬间将箭对准了江疑,你身侧的护卫更是与你并肩作战多年,一瞬间同你一般,对他刀剑相向。 你想不通,你怎么就这样不长记性,多年前他找你行猎,便是为了杀你。 谁知道拖到今日,你竟将此事忘得干干净净。 而他着那身淡青色骑装,在混战中,依然静静站在你的身侧,眉宇间是处变不惊的平淡。 「下雨了。」他仰头瞧着乌沉沉的天空,一抬手,一滴雨点就落在他的手心。 这一点雨水,就像是印信,之后噼里啪啦的,就飞快打湿了他的眉梢和青衫。 不知是那一方射来的一道利箭,瞄准着他的后心,从他的身后唿啸而来。 他还在沖你温柔地笑,慢悠悠地说:「萧元骐,你的尾巴很好,可惜我拿不到了。」 箭矢破空的声音在雨水的声音里,他也许听见了,也许又没听见。 总之他一动都没有动。 那一瞬间你脑子里闪过无数的片段,有一万个声音在对你低语着让他死了,你和他死一个,这见鬼了一样的恩怨纠缠便结了。 自此他抱着他前朝的亲友死在坟里,你抱着你的美人歌舞昇平。 可你偏偏就该死的,一把将他扯开了。 那支箭带着余力,擦过他的脸颊,结结实实没进了你的胸口。 他的脸上一道擦痕,像是面具的一道裂口,随即这一道裂口逐渐蔓延龟裂,他露出了你从未见过的神色。 他一只手扶住了你下坠的身体,变得惊慌而苍白。 第18页 你说:「等你下了地府,我烧给你一条。」 第16章 38 天边响起隐约的雷声时,你想他好歹是说了一句真话。 这日的确是有暴雨的。 这一场滂沱大雨,让这一片混战越发的混乱。雨水和血水,顺着你的衣襟晕染开,那条值得夸耀的白狼尾巴,被淋成了一绺一绺,再没有威风的样子。 他青衫湿透,艰难狼狈地搀扶着你,在雨幕泥泞中分辨方向,在侍卫的跟随下缓慢前行。 雨水又从他的睫毛一颗一颗坠下,顺着他的脸颊流淌,嘴唇翕动,你在雨声中分辨出他的喃喃:「萧元骐,你再撑一会儿。」 「再撑一会。」 他的声音在雨水中颤抖。 他要是真哭了,你或许还会高兴点。 他对这儿的地形比你想像中更熟稔,在雨幕树木的掩蔽中,凭着记忆寻到一处山洞。 他小心翼翼地将你靠着石壁放下,你却故意用力拉他,将他坠得一个踉跄,险些扑在你身上那只断箭上。 他吓得面色苍白,慌忙撑住墙壁,去查看你的伤口。 你却闷闷地笑。 「你疯了?」他失态骂你,见你笑得更开心,他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来低喝,「太医呢?随行的太医呢?」 侍卫为难道:「在山谷外,已经派人去找了。」 只是雨这样大,外头又多方人马混战,一时半会儿怎么能找得着。 他脸色更难看,来回踱了两步,走出山洞去,仰头掐了掐手指。 又走回你的身边。 你嘲笑他:「丞相在算我几时死么?」 他脸色难看极了,又青又白,如幽魂一般,煞是吓人。 「……雨少说要明日才停。」他勐地俯下身,想要验看你的伤口,你身侧的侍卫却都抽出利刃来,压在他的脖子上。 你们仍是敌对的关系。 他一动不动。 你摆了摆手。 他这才得以行动,检查了片刻伤口,面色没有变得轻松,反而凝重了几分,低声道:「两个选择。」 「要么,我替你去寻太医,」他的神色沉静,「我熟知地形,应当比他们来回都要快一些。」 「要么,」他深吸了一口气,「……我略通一点医术,替你将这箭取出来。」 无论是怕他一去不回,抑或是因为外头正在混战、刀剑无眼。 你都不可能放江疑出去。 「你来。」你说。 39 他生火备酒,准备为你取箭,将你的侍卫指挥得团团转。 他不敢看你。 你却盯着他看。 山洞深处这般幽静,只有侍卫行走的脚步声,你和他的影子拉长、重叠、投射在石壁上,像是个变了形的怪异野兽,栖息在这虚无人烟的山洞里。 「江疑,你过来。」你四仰八叉、倚在石壁上,沖他示意他过来。 他刚一俯下身,你便捉住他的手往身侧拉。 他不敢让你用力,又失了平衡,慌忙扶住你耳侧的石壁,不得不同你眼神对视。 「我死了,你再给顾清川当丞相?」你咬着他耳朵嘲弄,「三嫁给他,让他吃奶、给他当后娘?」 他脸上浮起一丝愠怒的薄红,却终究是咽了下去,低声道:「顾清川并不知情。」 「那谁知情?」你慢慢问。 他缄默不语。 但这并不是个难题,只要到了明天,一切你都会得到答案。 你便又换了个问题:「你要不要动手,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他眼底微微的慌乱终于收敛,沉默了许久,终于嘆息了一声:「若我能动手,早已动手了。」 他若按计划,就应当看着你死在那儿,甚至设计将你活捉,而不是孤身一人,同你藏在这山洞里,甚至要想方设法还你这一命。 你便握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笑了起来。 低语如诅咒,恨不得要刻进他的骨血里。 「今日我若是死了。」 「便是你亲手杀的。」 他看着你,你也瞧着他。 他方寸大乱,你却稳如泰山。 他的指尖儿在颤抖,睫毛也跟着颤,败落似的垂下头,低声道:「江疑明白。」 你偏头,轻吻他的鬓侧。 他没躲。 第17章 40 这场雨果然下了许久,午夜时出去探听消息的侍卫回报,山谷中的混战声已经结束了,只是雨水冲垮了泥土石块,堵塞了来时的林间小路。 哪怕宁无决意外败落,刺客连夜搜山,找到你也需要些时候。 这些时候足够支撑到援军到来了。 江疑闻言,明白计划已经彻底失败了,却仍是面不改色,垂眸替你包扎伤口。 你用未受伤那一侧的右手,偷偷拨弄他的发梢,一会儿别在他的耳后,一会又用来搔他的脖领,被瞟了一眼,才故作不屑地松开手,放弃了这个无聊的游戏。 你道:「让丞相失望了。」 他淡淡道:「人算不如天算。」 「圣上祈祷伤口不会恶化吧。」 箭伤不致死,可怕的是伤口发作的高热、溃烂、流脓,甚至破伤风——你见过许多士卒都是捱不过死去的。 没准儿江疑也在等着你这样死去。 可等到江疑端着肉粥走向你,你的肚子又老老实实发出一声哀鸣。 第19页 江疑的嘴角可疑地翘了翘。 你有些尴尬。 早不叫晚不叫,非要饿的时候叫唤。 肉粥是江疑用猎物炖的,只是缺少材料,卖相差了些,但肉糜和米熟透了的香味,还是让你蠢蠢欲动。 他舀了一勺,先是自己尝了一点,确认味道还算可以,才将这勺子递到你的嘴边。 你慢腾腾地张开嘴。 却忽然想到,这是他用过的勺子,不自觉移开了目光。 他问你:「味道怎么样?」 你说:「难吃。」 他也没有反省的意思:「难吃就多吃些。」 你不情不愿地被他餵了两碗下去,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但就是惦记着他的嘴唇上的肉味儿。 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苍白里透着一点儿红润的两瓣嘴唇。 说话时一张一合,露出白润的牙齿和红艷的舌尖儿。 也不是没吃过,有什么可瞧的。 你骂自己。 42. 深夜时你又梦见他为你取箭时的光景。 那时你因痛而视线模煳,可不知怎的,却能清晰瞧见他鬓角细密的冷汗,紧抿、苍白的嘴唇,黑白分明的眼,和那轮廓清晰的眉。 疼到极点时,你已经分不清他在取箭、还是在剜你的肉,他也许就是想杀了你,想要剖开你的心口,活生生将你的心脏拉扯出来。 你甚至荒谬地恨起他来:杀了便杀了,不过也就是一刀捅进心窝的事儿,怎么非要这样钝刀子磨人呢? 你做鬼也要拖着空荡荡的心口,去找他寻仇去的。 这疼仿佛没有止境,瞧见自己心口已经成了一个血肉模煳的大洞,浑身血都淌干了似的冷。 你拖着这支离破碎的身躯回到皇宫,只瞧见一片兵荒马乱,你的亲戚子侄为了争皇位,打得不可开交,姓顾的小子带着人马趁机袭击皇宫,就这样復辟了旧朝。 你棺椁停放了不知多久,只有江疑守在那,慢悠悠地喝一壶酒水。 他跟你的尸首商量,要将你下葬在哪儿。 这天下又改姓回了顾,你自然不能埋在皇陵,京城多事,茂地是你的葬身地,你显然也是不愿去的。北境苦寒,南地又阴雨缠绵,算来算去,似乎哪儿都不适合。 他说:「要不我带你回乡罢。」 「听说我祖坟里倒还有一块儿位置,风水还算不错,你若不嫌弃,我就带你回去,总不好教你成了孤魂野鬼。」 他喝多了,便倚在你的棺椁上说酒话。 说你果然生来孤家寡人,如今竟一个惦记着你的也没有。 说顾清川待他如师如长,必不肯放他走,你这尸首他多半要偷出去,一路拉回去。 说他家乡草肥水美,有山林,也有狼,适合打猎,你必定会喜欢。 说他还有许多事儿没做完,但现在都已经託付给了师长旧友,他累了,也是时候该歇歇了。 他说了好些话,说着说着,声音低下来,眼睛也跟着阖上了,嘆息道:「萧元骐,我从不做后悔事的。」 你见他这样,便忍不住冷笑,你碰他的脸,他惊醒似的睁开眼,却没瞧见你。 你却将他按在你的棺椁上,吻住了他的嘴唇,好像要将这一身的冷气都度到他身上似的。 他不明所以,怕得浑身发抖。 你感受到了一丝快意,胸口却疼的厉害。 「萧元骐。」 他低声唿喊你。 你睁眼,瞧见他正坐在火堆旁,摸你的额头。 山洞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他手是微凉的,眼眸也是微凉的。 火堆哔哔啵啵地燃烧着,你身上只盖了一层毡子,额头滚烫,却又浑身发冷,不愿同他多说话,只装作烦躁似的闭上眼睛。 他低低嘆息了一声。 你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隔了一会儿,一件宽厚的、带着体温和潮气的厚实披风覆在了你的身上。 你不愿睁眼,隔了一会儿,却忽得感到他也跟着钻进这披风里头了。 你睁眼审视他。 他垂眸解释:「臣也没有几件衣裳,眼下还不能倒下,只能得罪了。」 「又不是没睡过,装模作样什么。」 你轻笑一声,又闭上眼。 隔了一会儿,你偷偷用右手抓住了他的左手。 第18章 43 也许是乱臣贼子的通病,你向来多心浅眠,捉住了他的手,更是清醒万分,辗转难眠。 「睡不着么?」他问。 你不答。 他便闭上眼睛听雨声。 你见他似乎也清醒,便道:「丞相娇生惯养,睡不惯这山洞么?」 他愣了愣,问:「谁说得臣娇生惯养?」 你答不上来,总不能说是你的感觉,你打从第一眼见他,就是高高在上、骄傲从容的少年丞相,便自然而然认为他是簪缨世族出身。 可听他这样反问,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 「臣父母都是普通农人,死于疫病,臣便寄人篱下,为伯父伯母放牛做农活,在学堂外偷着学字。」他笑着说,「那时最盼着雨天,下雨了,便能在学堂外头避避雨,光明正大地听一课,或是雨再大些,便也可以偷偷懒,在房里睡久些。」 你从未听过此事,却又想不出他灰头土脸放牛是什么样子。 第20页 「照你这样说,区区一个牧童,后来怎么做得丞相?」 「自然是蒙了许多恩情,」江疑眸子弯了弯,却又有些无奈地嘆息,「臣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他听着外头的雨声,侧撑起身,对着你笑:「还冷么?」 「……有些。」 他的神色太柔和,你便只能说了实话。 他轻轻拥了你。 怕碰到你的伤口,便动作很轻,连手臂的重量都感受不到,却凭空教你暖了许多。 「睡吧。」他温声道。 你瞪大了眼睛,不知该说什么,也无法再问下去,只得慌忙合上眼睛,听着细碎的雨声,又不知觉陷入了沉眠。 44 你虽一时冷、一时热,伤口钝痛,却难得睡到了日上三竿。 你醒来,还是因为宁无决已经寻来了。 他办事雷厉风行,昨夜暴雨,他仍带着一群悍勇将士,一边追查刺客、一边寻觅你的踪迹,时至晌午,方才找到这个山洞。 然后耿直地带着一群将士闯了进来。 你说他鲁莽,这王八蛋还记得自己的誓言,带了个面具躲在人后头,愧与江疑碰面。 可你要说他还算个人—— 众目睽睽之下,你就跟江疑在未尽的火堆旁,钻着一个被窝,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抱在人身上。 你脸皮都要让他给扒掉了。 江疑怕碰了你的伤口,一动也不敢动,见宁无决进来了,才将你唤醒。 「圣上负伤了,夜里还发了热。」他迎着众人的目光,倒是毫无迴避之意,「叫太医过来看看。」 便有太医慌忙上前来。 你垂眸由着太医诊脉、疗伤,听着宁无决禀报昨日的战况,说昨夜大雨刺客寻你不到,被尽数拿下,茂王人马也不敌宁无决带来的支援,茂王本人以谋反罪名被收押。 江疑也在你身侧听着。 你问:「刺客是谁的人,查到了么?」 「臣正在查,」宁无决面具下的眼神,偷偷瞟了江疑一眼,稍微咳嗽了一声,「目前看来,与前朝太傅魏伐檀有关。」 「已遣人去缉拿了。」 魏伐檀。 是待江疑有知遇之恩、形同父母的老师,世代名门,前朝覆灭后本打算以身殉国,被江疑拦下后迁至茂地。 你看着江疑,那该死的疑心病便又来了,你想他昨日的柔情,没准儿也只是为了计划失败后、挽救他老师的性命做铺垫。 他的好里夹杂着太多摇摆不定,他的温柔又有太多反覆无常。可你于他,也未尝不是如此。 你始终不愿待他好,却又无法待他坏。 他便俯身,含笑在你耳侧低语:「萧元骐,你我之间,不必感情用事。」 他昨夜片刻的闲谈和温柔,连带着那个拥抱,都只该是深夜的片刻梦境。利益和情感夹杂在一起,总是没有好下场的。 他坐这位置比你久,始终比你冷情,也比你清醒。 你笑了一声,也许笑话的是自己:「将丞相也一併缉拿,看押候审。」 宁无决愣了愣,没动。 倒是江疑自己站起来了。 两个侍卫试探着上前来,想要带走他,却愣了愣,停了脚步。 「怎么?」你用目光一个接一个地审视他们,无声无息地威慑,「一个个都怕了丞相不成?」 江疑瞧着你,似乎想提示你什么,却又想不出话来。 还是宁无决直白地把那话说出来了。 「圣上,您先松开丞相的手。」 「您握着,臣等不敢上前缉拿。」 江疑眼底难得浮现了一丝无奈。 你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紧紧攥着江疑的手。 第19章 45 你的箭伤未愈,不得不在茂地滞留。 茂王的事儿好办,你早已不打算让他活下去碍眼了,但刺杀的事情却值得细查。 负责查办的,是惹人嫌到极点的宁无决。 他要就一个人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有个夫人,极为恩爱,见他辛苦奔波调查刺杀一案,汤水点心就没断过地送,冷了送衣热了送凉汤,隔着窗都能听见他夫人笑着跟他打趣:「御前不比咱们北地,你可别什么话都乱说。」 他一本正经道:「我同圣上相处甚欢。」 ——甚欢个屁! 等他回来,你冷嘲热讽:「宁夫人是怕朕这儿没饭吃?」 谁知道这王八蛋居然一点谦虚自贬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微微笑了起来:「臣夫妻恩爱,让圣上见笑了。」 宁无决其实生得颇为英俊,身高颀长,就算是带着面具也能瞧出浑身的英雄气势来,可你现在怎么看他怎么欠揍。 你问:「魏伐檀已经扣押了?」 「正是。」宁无决说。 「他们必有余下的布置。」 「也正在清缴。」 事实上,魏伐檀根本没有准备逃亡的意思,宁无决上门时,他穿了一身前朝的官袍,泰然自若地随着官兵离去了。 他这般做派,倒让你明白江疑的从容气度从何而来了。 你皱眉道:「丞相作何反应?」 宁无决道:「臣不敢见丞相,圣上自己去牢里见吧。」 你又想把他拉出去砍头。 「他……」你顿了顿,终究是拧着眉问,「同那魏伐檀亲近么?」 第21页 「算了,」你摆了摆手,想说当你没问。 「亲如父子。」宁无决却飞快地抢答了。 你胸前的伤口莫名其妙又开始疼了。 宁无决偷偷看你一眼,终于低声道:「当年若没有魏先生,江疑早已死了。」 46 就在你同宁无决闲谈的时候。 江疑在牢房里见到了他的老师。 魏伐檀。 年逾五十,两鬓斑白,眉间一道竖纹,虽沦为阶下囚,却仍是肃然冷酷,气势凛然。 此刻在牢房同江疑对弈。 他们许久未见。 魏伐檀打量着他,道:「清减了。」 江疑道:「天热苦夏,等冷些就好了。」 魏伐檀落下一子,声音萧肃:「临阵变节,昏招。」 魏伐檀等着他的解释。 江疑只是沉默。 许久才苦笑:「学生下不去手。」 于公于私,他都有一万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可眼下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魏伐檀隐约起了怒火:「他分明将你做娈宠揉搓!你也甘心!」 江疑神色一变,嘴唇动了动,却只低声道:「与此事无干。」 「无干?」魏伐檀将子儿扔了,面色越发肃杀:「你从前便喜好胡闹,我不曾拦你,只因你们是打小的情谊,你懂分寸进退,先君又是个和软能容的脾气,纵然年少荒唐也无妨。」 「而如今……你怎么敢?萧元骐性情反覆多疑,绝不可能任你专权,若有一日翻了脸,你连命都难保。」 「退一万步,就算是你同他昏了头了,闹到发须皆白的年纪,他的后嗣继位,将如何待你?你届时在朝中何以立足?你拿什么保全自己?」 「我早说过,你助顾清川光復旧朝,才是破局之道,可你偏生——」 话至尽头,魏伐檀只余冷笑。 「江疑,你背叛君主老师,就下了这样一局好棋?」 江疑垂眸道:「是学生之过。」 他心里什么都清楚,可偏就是走到这一步了,说什么都已是无用。 魏伐檀细细端详他半晌,终于颓然而冷漠道: 「我这把年纪,死生皆不由己,不过为子孙计。我本想着若此事成了,我一则对得起主君厚恩,二来也能保全你和清川。」 「江疑,或许你本就是背主的胚子,又或许你只是妇人之仁,我已看不透你了。」 江疑垂下头,声音干涩,一声一声道:「萧元骐虽多疑,却有几分赤子之心。」 「虽兇狠,却杀伐果断。」 「虽反覆无常,却于学生有大恩。」 魏伐檀却已不再同他对话,只背对着他,静静陈述:「我一生竭尽心血教导了三个孩子。」 「我的独子死在战场,主君以身殉国。」 江疑沉默不语。 「不必为我求情,我始终是顾家臣。」 「道不同,不相与谋。江疑,你我就此别过吧。」 第20章 47 你跟宁无决说了好一会儿。 这人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非得要你一句一句问,等你问出来了,人也快气死了。 其实也无非是江疑和魏伐檀从前那些事儿。 你听一句生一句的气。 他说顾瑢是储君,早年有十二伴读,各个都是达官显贵,唯独江疑出身卑微。 可他的确天赋异禀,别人读许久的书,他瞧一遍就背会了,别人怎么也想不懂的话,他片刻便明白了。顾瑢那时也还是个孩子,小粘糕似的粘着他不放,把他当亲兄弟一样依赖,一声一声「阿凝」地喊着,怎能不让人眼红? 他遭人排挤,却又没有翻脸的资格。 书被人撕了,他便整本背下来,练得字让人烧了,他便事先写了几份,蛇虫鼠蚁、忍一忍也就就过去了。 可隐忍终究是没个尽头的,终有一天,他让人推进后花园的湖里,险些活活儿淹死了。 左右宫人就冷眼瞧着、不敢上前,他不会凫水,攥着湖畔的岩石死命往上攀,又被人一脚碾在手上。 他发了狠,不知哪来的力气,抓住那人的脚腕,一併拖下水去。 这时众人才慌了神,慌慌张张地寻人来救。 救上来时,命都没了半条,扭头却被其他人告状告到了魏伐檀面前,说他将人推入水中,众口一词,说应当将他杖毙。 命有贵贱,江疑便是一条贱命。 没有一个人会说实话,他人尽可欺。 「是魏太傅保他,」宁无决道,「太傅信他,说他秉性良善,做不出这等事来,命人彻查。」 「当时多少人想要他死,都是魏太傅顶下来的。」 那时宫人一口咬定是江疑将人推下去的,以至于两人双双落水。 顾瑢那个性情柔软的小粘糕,头一次气得说话声音都颤了,指着宫人的鼻子,一个一个问他们为什么不说实话。 顾瑢最终遣散了所有的伴读,只留下了江疑一人。 以至于后来,宁无决写信劝江疑放弃旧朝,江疑对他说:「主君如今只有我了。」 你想,这真箇呆子。 48 你傍晚时,终究没忍住,去了关押他的牢房,却没进门。 你听守门的狱卒禀告,江疑上午去跟魏伐檀下棋,下午又去找茂王闲聊,眼下似乎正在给自己卜卦。 第22页 你几乎要让他给气笑了:「这大牢是菜市场么?」 这群人竟让江疑四处串门去了。 狱卒慌忙叩首,道:「丞相、丞相说……」 「说您是臣下的姘头。」一个清淡的声音接口,江疑就从牢房深处晃了出来,依旧是那日一身淡青衣衫,步履也优雅从容,手握一柄摺扇,行走间泄露出沉重的锁链声,「他们自然不敢拦。」 他脚上还扣着沉重带锈的镣铐,越发显得他脚踝的骨节白皙,甚至透出几分脆弱来,想来是狱卒怕他这样到处串门,逃了没法交差,才要他扣上的。 你目光在他脚踝上移不开。 他却并没有察觉你的怪异,邀请你进他的牢房去。 你刚一踏入,一股潮湿霉气扑面而来,倒有一张土床,铺了一张草蓆,再一个旧木桌,还留着他午时占卦用的三枚铜钱,和中午送来的食盘。 你再仔细瞧,他面上瞧着从容,手腕、脖颈处却让虫子咬了几个红疹,食盘上的粗糙食物也剩了许多,只有神色仍是独属于丞相的温煦。 你掩去眼底的不快,随口问:「又卜出什么了?」 他收起桌上那铜钱,淡淡道:「圣上有美人在床。」 你的确有美人在床。 是太守送来的一男一女,男子儒雅,女人妖冶,不知道哪来的谣言,据说你喜欢长相斯文、性情风骚的,显然这两人是按着你的喜好挑了这一对儿男女。 这哪里是算来的,分明是心里有数。 你本没打算同他提起自己听来的那些事,只是心里堵得难受,想随便同他说些什么:「丞相非但来去自由,甚至还耳目灵通,看来多住几天也没什么妨碍。」 他没有接话,也没瞧你,指尖儿只缓缓摩挲那几枚铜钱,若有所思:「可喜欢么?」 你忍不住道:「我没碰他们。」 却又心烦意乱,不知自己跟谁解释。 他与你对视了片刻,似乎懂了什么,却逐渐舒展了眉宇,慢慢道:「圣上不必介怀,臣懂得分寸。」 懂分寸。 这话你听过,在江疑跟魏伐檀谈话、你的探子将所有内容一五一十抄录下来的时候,你就听过魏伐檀这样评价他。 顾瑢和软能容,而江疑懂分寸进退,所以是好的。 而你这个翻脸无情的狗杂种,自然是万万不行的。 你当时冷笑一声,只觉得这老匹夫怕是嫌脑袋呆得太久了。 眼下听见江疑这般说,这火气又爬了上来—— 「你懂什么分寸?」你忍不住盯着他冷笑。 江疑没有听懂你的意思。 你却盯着他的眸子,一字一句嘲讽:「江疑,你就没想过,顾瑢和魏伐檀,待你也不过尔尔。」 48 你早就想说这话。 也许含着几分妒忌,几分恨意,也许是不公平的,却只想将他疮疤撕得粉碎,叫他露出疼痛的神色来。 「顾瑢对你当真有情?他若真心,怎么能由你将他养成废物,扭头照样生了顾清川,还要你冒险替他守天下?」 「魏伐檀真把你当孩子?他难道没想过此事的风险,事败后你连命都难保,怎么非要你来做?」 「江疑,你就没觉得可笑吗?」 却若无其事:「何事没有风险?」 你脱口而出:「若是真心,必不使他一力担下所有,必不教他拿命来冒险。」 你说过便后悔了。 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难堪得厉害。 牢房里一片寂静。 他温和的面孔终于被你刺破了,却只冷冷瞧着你:「那可有人这般待圣上吗?」 自然是没有的。 他盯着你的眼睛,露出一个轻蔑的神色来,近乎挑衅地笑:「不过尔尔。」 49 你成功激怒了他。 他也成功挑衅了你。 你憎恨他寡情,恼怒他尖锐。 你将他按在那草蓆上的时候,他没有挣扎,甚至是得意的。 你却仿佛是被袭击了致命处、垂死挣扎的野兽。 你将他足踝上的镣铐扣上了床头的铁环,他由着你使用,被你冲撞得支零破碎。在这暗无天日,鼠蚁横行的方正空间里。你试图从他身上榨取一丝的暖意。 霉味儿。潮气。和他的书卷香。 你几乎忘了自己身上的伤,直到崩裂时,一滴血落在他的唇畔。 他愣了愣,抿去了,尝到铁锈味儿,竟恍惚了片刻。 继而慢慢翘起了嘴角。 他这几日不见太阳,皮肤惨白得透明,却偏偏眼尾一抹红,唇上一抹血色。 在这生霉骯脏了的草蓆上,仿佛是让你锁在床上的艷鬼。 「臣刚刚卜了一卦,」他慢声说,「现在想来有些下流。」 你想不出什么卦辞会是下流的。 他咬着你的耳朵,低喘着呢喃。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你细琢磨了片刻,似乎是有些下流。 只是没料到他在此事同你说这样古怪的话,却又莫名耳热起来。 他见你怔怔,伸出手指,轻轻摩挲在你的唇上。 终于收了那尖锐的神色,低低的嘆息。 「萧元骐,你不必再想我从前如何。」 「顾瑢已死了。」 「魏伐檀也不再是我老师了。」 第23页 魏伐檀临走前,他行了最后一次师生大礼。 他心里早就清楚,魏伐檀至死是顾家臣。而他,早已不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他当年并不是呆傻,不是瞧不到前方的没落,不是看不穿这毫无生机的腐朽,他只是执拗地想要挽留住什么。 而这些,终于永久地消逝在他的指缝间了。 他合上眼睛,终于轻声地笑:「萧元骐,我如今已得了报应了。」 你坐上他的位置,夺走了他的一切。 而他伏身于你之下,走上了你曾经众叛亲离的路。 他这般说,你却又感受不到分毫的快意。 第21章 51 他若是哭了、或是露出一丝一毫的伤心来,你也许都能顺理成章地安慰他几句,或者假情假意地劝他看开些,可他偏偏端着那云淡风轻的架势,教你无从下手。 最终做完了、让他舒服了,你也没说出什么来,只解开镣铐,闷声不响地抱着他睡。 他也没指望你什么,在你怀里、盯着牢房的窗口发呆,隔了好一会儿,似乎才想你来,推了推你:「萧元骐。」 你不动,人抱着他。 你身体结实,他从你怀里挣出来,也用了些力气,起身给赤条条的自己披上了一件外裳,那如玉温润颀长、遍布红痕的身体,就再一次掩盖在布料之下。 正常这时他该走了,可偏偏这时他还在牢里,无处可去,左右望望,无奈地望着你:「你该走了。」 你唿吸绵长。 见你睡了,他又哭笑不得。 一国皇帝睡牢里,这叫什么事呢。 他无奈,又合衣躺了回来,你依稀觉察到他的视线面对着你打量了许久,后来也睏倦地合上了眼,睡了过去。显然也是被你做得累了。 你这才睁开眼睛。 犹豫了好一会儿,嘴唇落在他的眉间,那眉宇如含羞草一般皱起。 你又觉得可爱。 顺着他的鼻樑,轻轻落到了嘴唇。 不敢唿吸,生怕惊醒了什么,只轻轻软软地磨蹭。 「唔。」他闷哼了一声,眼球转了转,你连忙弹起身,将眼睛闭得紧紧的。 半晌无声。 你偷偷眯起眼睛,见他并没有醒,又略微松了口气,偷偷把人重新拖进怀里睡了。 江疑当晚梦见自己掉进了火焰山。 52 你怀疑自己脑子坏了。 放着太守送来的风骚美人不要,偏偏要在牢房的草蓆过夜,偷偷亲江疑,伤口裂了,还让虫子叮咬了一身的红点。 反而江疑睡了个好觉。 次日醒来,你一身狼狈,面无表情注视着江疑。 而始作俑者心情大好,在你谴责的目光下让狱卒送来一瓶药膏。 而后挽起袖子,垂眸为你上药。 他指尖儿一点点揉开辛辣清凉的药膏,眼尾还带着一丝笑意。 你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就问你:「是奸是盗,你难道不知道?」 是奸。 你轻哼了一声。 他慢慢说:「魏伐檀之罪,圣上可有定论了么?」 「他不是有骨气的很,用不着你讲情么?」你嘲讽,「上杆子卖人情,丞相也不嫌掉价。」 他没反驳你。 你便没法再嘲讽下去了,撇过头冷声道:「我留那老匹夫一条命,全须全尾胳膊腿儿不缺,剩下的便不保证了。」 谋逆行刺,这老匹夫真是好大的运气。 他眉宇间便终于流露出一丝轻松来。 你却又见不得他为了那老匹夫高兴,将他扯到近前来,轻轻咬他的耳垂低语:「丞相莫高兴得太早。」 「江疑,你又该当何罪?」 53 那老匹夫的帐算了,江疑的帐自然也是要算的。 你摩挲着他的后颈,眸里阴晴不定。 「听凭圣上发落。」他神色平静。 「按律当斩,」你这话显然吓唬不到他,便换了一法子,轻声道:「可如今我又离不了丞相。」 你的指尖儿顺着他的后颈,摩挲到他的眼尾:「刺字黥面如何?」 他的睫毛明显颤抖了。 你便恶意摩挲着他的额头眼尾:「在丞相脸上……写个萧字。」 从前奴僕才这般黥面。 被买下,独属于某人的奴僕。 「好么?」你趁机用嘴唇轻触他的脸颊。 他愣了片刻,不自觉攥紧了自己的衣摆,垂首低眉道:「好。」 他何等高傲的一个人。 你盯着他的眼睛,他却屈辱顺从地垂下眸。 你让人拿笔墨来。 「我亲自来给你写,」你冷声道,「必不能让他们刺歪了。」 「抬起头来。」你说。 他便抬起头,下唇被他自己咬得血红。 你看不惯,用干涩的笔尖儿点了点他的唇,他却忽得伸出了舌尖儿。 将笔锋一寸一寸润湿了,又卷进口中,咬住了。 他静静地,近乎挑衅地咬着你的笔尖儿,眼神儿下头藏着无声的怒意。 「松口。」你说。 他只能用舌将湿漉漉的笔尖推出。 他显然忍着气、又含着辱,不愿再看你,却又被你扣住了后脑,不得不看你。 你这才回过神儿来,当真沾了墨,细细地描画。 第24页 隔了许久。 你放下笔,嘲弄:「丞相看看,朕的字有进步没有。」 他冷着脸接过镜子。 却瞬间怔愣了面孔。 你为他画了一枚墨色的花钿。 衬乌髮黑眸,妖冶温润得刚好。 「洗了去吧,」你撇过头去,「带着口水,怪噁心的。」 只不过报復他一下。 好歹是个弒君未遂。 第22章 54 他揽镜看了那花钿许久,神色从怔愣逐渐松弛,终是垂眸轻笑一声:「字像狗爬,歪门邪道倒有点意思。」 你不说话。 他叫人打了盆水,背对着你净面。 你又想起他昨日说自己已经得了报应的话,越发不是滋味,盯着他的背影许久,终于问:「江疑,你恨我吗?」 他扑腾着水,反问你:「你呢,不恨我么?」 你说不上来。 他笑了笑:「说不清,是不是?」 你犹不甘心:「那按你们读书人的说法,我算明主么?」 他笑:「差得远了。」 他开口不留情面,一件一件儿数你的缺点:「不顾礼法、不够勤勉,兼之虎狼之心、贪色好淫……」 你的脸已经臭了。 他果然恨不得你死了才好。 他却垂眸笑了笑:「但论伟略雄图,胸襟磊落,我不如你,输给你,我心服口服。」 他轻嘆一声:「别人不晓得你为难之处,我知道。」 你心狠手辣,贤愚难辨。 他弄权一时,忠奸难分。 架在火上争权夺势,翻云覆雨的滋味儿,只有局中人才最清楚。欲罢不能,却又胆战心惊。 你的嘴唇动了动。 他拿起面巾擦了擦脸。 你却忽得从身后拥住他,不肯让他转过头来。 「江疑,你杀不了我,又没法儿全心恨我。」 「便只能继续做我的丞相了,是不是?」 他垂眸不语。 你在他耳边低语,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流露出笨拙的情绪来:「那我们和解罢?」 你无声无息覆住他湿漉漉的手背,挤进他的指缝间,话语在你的舌尖滚烫。 「我们……就先这样。」 55 来茂地前,江疑同你和解,是为了除茂王,也是为了杀你。可现在,你却真心实意想将这份面子上的和平维持下去。 江疑不许你,你又开始打利益牌,在他耳侧道。 「江疑,我要削藩,茂王只是个开头。」 「朝堂需要有人牵制。」 「皇帝这破烂位置,也需得有人教我。」 你同他谈冷冰冰的利益关系,手心儿和耳根却一直是温热的,眸子是滚烫而贪婪的。 相较于你炽热的情绪,江疑更信赖利益上的诉求。 「江疑,我利用你,自然会给你好处。顾瑢能给的,我也都能给。」 他果然放松了警惕。 这些理由是江疑当初说服你的,也是你早就想清楚的。 你的确需要江疑。 然不仅于此。 「一个条件,」他垂眸了片刻,慢慢道,「顾清川。」 「我替你庇护。」你这一刻竟奇妙的不再有妒忌,反而充盈着即将拥有什么的愉快。 狼的目光贪婪地巡视着自己的猎物。 「好。」他只能这般道。 他无可奈何,你心满意足。 「还有一事。」 却听他忽得语气清淡道:「那嫔妃的活计,臣能不能不干了?」 你的得意又一下飞没了影。 56 「那嫔妃的活计,臣能不能不干了?」 你当然不乐意。 若是没尝过也就罢了,他整个人都让你吃透了,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你怎么肯放弃。 你眼神儿游弋。 他转身瞧你,平平淡淡道:「臣虽没年老力衰,但也是近乎而立之年……房事上受不得折腾了,尤其是翻着花样的折腾。」 「如今臣已同圣上和解,您年轻力壮,什么样的美人不缺,是时候另请高明了。」 这人跟你欢好,诱惑你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如今倒是一提上裤子就不认人了。 你兇狠冷漠地瞪着他。 几乎要将他嚼碎了咬烂了。 好半晌,憋出一句兇巴巴的话来。 你说。 「我可以改。」 第23章 57 江疑甫一出狱,就让堆积如山的公文给淹没了,你接连两天没瞧见他的面,第三日屏退侍卫、消无声息晃到他的院门前,才听说下午江疑为安抚人心、要宴请茂地大小的文人官吏,正在沐浴更衣。 你本想等下午文宴再见,却听见僕从出来道:「大人说新人用不惯,让松雪进去侍候着。」 你就见一眉清目秀的小丫头诺了一声,便进去了。 你冷笑一声:好样的江疑,刚放出来人就野了,洗个澡还要专人伺候——怎么个伺候法? 就那么个干瘪如柴的小丫头,他也下得去口。这把火一烧,你掀帘进去。 「江疑,你好大的胆子。」进门先冷笑一声。 ——立刻咂摸出不对味儿来了。 那叫松雪的丫头,正隔着屏风,捧着一册公文,震惊地瞧着你,慌忙跪下了。 第25页 江疑的声音隔着重重的水汽、隔着屏风懒洋洋地传来:「继续。」 松雪讷讷不敢言,隔了一会儿,见你一动不动,才字正腔圆继续读:「孟县虫灾蔽日,今年或有歉收,奏请减免税赋……」 屏风里是江疑撩水的声音。 听完了,慢声道:「第三摞。」 那丫头便将这公文放到第三摞。 你沉默了片刻,摆摆手示意松雪退下,自绕到屏风后头去。 江疑浑身让热水熏得又红又软,半截锁骨浮在水面,倚在木桶的边缘嘆息:「圣上刚刚说什么?」 「丞相公文,你竟让一个丫头碰。」你决定恶人先告状。 「都不是什么机密,松雪识字、声音也好,听着顺耳些。」他显然被热水蒸得有些惫懒,「闲来听听,这样批阅时也轻省些。」 你肃然道:「涉及国家大事,岂可疏忽。」 他也没追问你的丢脸事,只似笑非笑地斜睨你一眼:「既如此,那谁给臣读公文呢?」 你让水汽蒸热了耳朵。 一言不发,去外间抱了公文进来,坐在窗边,挑重点的读给他。 只是你读的并不温柔,动辄不等他回復,便将公文扔到一边:「这王八蛋说的什么鬼话,简直找骂!」 他半阖着眸子听,听你骂人,便不自觉闷笑一声。 他一笑,你便不自觉跟着翘嘴角,见他白皙的脖颈、湿润的喉结,更是心猿意马。 照往常,你还哪管他下午什么安排,已经遂着你的心意摆弄了。可一想到他嫌弃你做那事粗鲁,又不知该怎么动手了。 你臊得慌,又有些恼怒。 这样一想,便走了神,再一抬头时他已经没了动静。 似乎是睡了。 58 他不知何时听得困了,坐在水雾里迷迷煳煳合着眼,人趴在木桶边儿上,头一点一点,小鸡啄米似的。 你唤他一声,他不应。 你便走近了,手沾了沾水,见还是温热,才放下心来。 他光裸的身体透着隐隐的红,教你静不下心来。 可隔了一会儿,你又瞧见他眉头紧皱,似乎有些疲惫。 你犹豫了片刻,将手指插入他的发间,轻轻揉按,替他舒缓头皮。 你是会做这些的。 从前你为了讨好自己的父亲、主母、甚至是兄弟,都做过这样的举动。你会弯腰,会为人捏肩捶腿,甚至隐藏自己的杀意,让人误以为你是一个忠实莽撞、却又有些凶野的人。 你现在想来,你并不是不会隐忍,并不是不会讨好谁,只是不愿违心地讨好他。 你宁可让他恨上你。 可如今,你又心甘情愿了。 情愿见他眉宇舒展,细碎而无意识地轻哼。 情愿做一次奴僕,换他一寸笑意蔓延。 他只是累极了,假寐和浅睡都维持不了多久,迷迷煳煳睁了眼,声音温和沙哑:「萧元骐?」 你赶紧停了手,试图在脑海中寻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理由。 「过了多久?」他问。 「一刻钟。」你低声道。 他「嗯」了一声、睫毛颤了颤,终究抵不过倦意,毫不客气地捉过你偷偷撤走的手,按在脸侧做枕,就这样趴在木桶边儿上睡了:「我再眯一柱香的功夫,你记得叫我。」 你看自己被他压在耳侧的手,哑口无言。 他竟就这样睡了。 你想了许多句斥责他得寸进尺的话,最后终究把话都憋了回去,又将他的头托得位置更舒适些。 却将头转向屏风。 研究那屏风上的山水花鸟去了。 第24章 59 他自制力极强,说是一刻,便真的只睡了那么一小会儿,他一睁眼,你就赶紧抽回自己的手臂。 有些麻了。 你面无表情。 他慢慢从水桶里头坐起身,哗啦啦的水声搅得你心里不安宁。 你听他悠然道:「往常松雪都要给我挑衣裳的。」 他得寸进尺。 你骂骂咧咧地去挑。 你喜欢瞧他穿得招摇,取得牙白的衣裳、淡绿的外袍,天气只是微凉,腰带衣角却缀了些细绒,仿佛一树柳絮飘在了身上。 好看极了。 他穿的时候,你有些不自在。 穿上了,你又忍不住多看两眼。 再想瞧一眼时,跟他对上了,他笑,你便疑心他嘲笑你,忙转开了目光。 60 这身衣裳将他衬得少了几分端正温煦,多了几寸潇洒风流,待你瞧见旁人惊艷的目光,又觉得白白便宜了别人,偏偏你自己没瞧上几眼。 你想来想去,自己也跟去了文宴,只是拉了个屏风,坐在他后头赏景吃酒。 ——你倒也想光明正大坐在他的上首身侧,只是江疑不准。 「茂王事发,茂地官员人心惶惶。」他缓声道,「臣是为安抚收拢而设宴,若圣上露面,反而效果未必好了。」 你无话可说,自然只能躲在屏风后头见他温声安抚众人。 可从身后瞧着他,见他身长玉立,好容易养出二两肉,连带着脸上终于丰润了几分,今日沐浴时似乎肩膀都圆润而柔软了——又禁不住胡思乱想。 他向来有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茂王谋反,圣上也心痛万分,这几日都有些精神不济,才顾不上诸位。」 第26页 众人自然满脸堆笑。 这个一声恭维:「此事竟将丞相也牵连狱中,着实委屈了大人了。」 那个道:「学生听闻,圣上竟是亲自迎大人出狱,如此圣眷实在难得。」 你越发得意。 你想自己的确对他好的过分了,也许不该惯着他,让他这般放肆的。 却忽得听见人群后头一人高声道:「一个卖屁股的前朝妖人罢了,你们这般吹捧,要脸不要!」 这声音格外的刺耳。 四下皆惊。 你恼火地望过去。 便见一书生仿佛酗酒过量,赤红着双目,瞪着江疑尖声道:「什么狗屁丞相,你真当别人都不知道吗?」 他指着周围的人一个一个问:「你!你!你——你们都装什么煳涂,他是什么下作东西?前朝留下来的狗,以色侍君的玩意儿,也配我等来讨好么——」 他指过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垂下头。 你原本的恼火一下被冻结了,如遭重击,好半晌发不出声音。 你瞧见江疑神色平淡地撑着下巴,盯着自己袖上缀的点点软絮,轻声道。 「他酒吃多了,将他请出去罢。」 61 宴席仍在继续,人人都做一张虚假的笑脸,仿佛刚才只是个插曲。 你再去细瞧,终于瞧出不对来了。 你记得江疑来时,这些人对他的慕孺和热忱。 而如今,却是强压着畏惧和轻蔑的奉承。 不过几天的功夫。 你记得那书生的面孔。 就是他扯着江疑的衣袖,说自己憧憬他,甘愿为他脱靴,做他奴僕,痴迷热忱,令人生厌。 可今日忽然就变了一张面孔。 侍卫在你耳侧禀告:「那书生姓陈,是陈大人的子侄,那日被驱逐出别院后,去找几位官家公子厮混买醉,听了许多对丞相的诋毁之词,今日又喝多了酒,便……」 听到了什么,可想而知。 便将崇敬化作了恨意。 你怒极反笑:「区区几个茂地官吏,竟消息这般灵通?」 侍卫声音低了许多,道:「这些传闻都是茂地近期兴起的,许是茂地官员怕受牵连四处打听,随行官员便将京中传闻说了……」 你摔了杯。 江疑闻声到屏风后来,懒洋洋地瞧你一眼。 你竟不愿同他对视。 他便屏退了侍卫,平平淡淡,直视你的眼睛:「时至今日,你还做什么样子?」 「你以为朝堂上,没人知道么?」 比这更过分的,他都听过许多。 他雌伏以身侍君的传闻,你自然功不可没。 你那时想的是什么呢? 江疑既然不愿顾瑢的名声受损。 你便要你跟他的艷情传到千秋万代去。 所以你几乎不曾避讳任何人,更不曾管过这些流言蜚语。 你不曾想过他面对的是什么。 朝堂至今仍有前朝留下的遗臣,是他的旧时的下属、同僚、甚至友人。 你竟一时不敢细想。 刀光剑影间。 你留下的伤痕,他留下的伤痕,都不止是表面上看上去那样明了的几块血痂。 更多深刻而细碎的伤痕,被隐藏在皮肤之下,不断钝痛着,惊醒你每一次甜蜜平淡的幻觉。 他笑一声,附在你耳侧低语:「萧元骐,你别跟我说,现在你后悔了?」 你抿紧了嘴唇,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摇了摇头,垂眸道:「罢了。」 他起身要走。 你却忽得从身后拥住他。 的确后悔了。 第25章 62 白日里的笙歌散去,傍晚时,只剩下残羹冷炙和穿梭其间打扫的宫人,你从屏风后头绕出来,见江疑坐在池塘边儿上,不知从哪捡了一片叶子把玩摆弄。 他神色淡漠,你猜他许是因白日那陈姓书生的大放厥词而隐忍恼火,只得走近了,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却忽得听闻一段清泠泠的旋律。 你怔了怔,这才发觉,他竟将这叶子吹出曲子来了。 你看他,他仰头与你对视。 月光透过稀疏的叶,在他脸上落下了柔和的光斑,他眸子倒映着你复杂的面孔,像是用一捧清水掬起了你。 你坐到他身边,硬邦邦地问他:「怎么吹的?」 他便教你将叶子叠起。 你学了几次,都只发出了气音,他便漾出了几分笑意,继续吹一曲牧童的小调。 你静静听了一会儿,他才停下,问你:「你将那姓陈的书生给捉了?」 「别院失仪,诋毁朝廷命官。」你冷声道,「轻则杖责,重则流放。」 他瞧你一眼:「他诋毁谁了?我没伺候过你?」 你不说。 「把人放了,」他摆弄那片叶子,隔了一会儿,才道:「我想劝你重开科举,此时正是笼络人心的时候。读书人最难摆弄,你戎马起家,他们心底本就不服你,此时不便节外生枝。」 前朝本就有科举,只是因连年征战荒废了,朝中新鲜血液越少,朝堂便越是积重难返,可用之人百中无一,大小事务一应压在了江疑身上。如今江疑有这样的念头,并不奇怪。 你知道他说的对,却仍不肯点头放人,只得轻声嘲讽:「笼络不来,便不笼了,待见了官位,不还是得苍蝇见了肉似的飞来。」 第27页 他从你话里听出了什么,只平淡道:「萧元骐,你自己数数,你从前什么混帐话没说过?」 「怎么只你说得,别人说不得么?」 你一瞬不瞬地瞧着他: 「是。」 就是你说得,别人都说不得。 63 你同他就这样静默下来。 你悄悄将目光转开,竭力装作平静:「我今后也不说了……至少当着人不说。」 他怔忪了许久,闷声翘起了嘴角:「那你什么时候说?」 当然是做那事的时候。 但你现在又做不了,逞口头威风也只会白白让他笑话,只能憋闷地不说话。 他没有动静,你便偷觑他。 瞧见他的笑意便从唇畔攀上了眼底眉梢,如四月暖风里的青柳,枝条都飘舞着搔动着心尖儿,柔软又招摇。 他笑话你。 你却生不起气来。 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道:「萧元骐,我不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少爷,这一两句话,还是受得住的。」 64 江疑难得跟你提起旧时的事。 他父母早亡,寄人篱下,飢年时被伯父伯母当作货物贩卖,被转卖至京城时,先是被买做贵人餵马的仆童、又被转卖成了一贵族子弟的书童。 那少爷见他头脑灵光,便时常命他代做功课、书院考校时帮忙作弊,后来东窗事发,主家捨不得责罚儿子,便责罚他这个不安分的僕从,以示惩戒。 挨几顿不留疤的毒打、在柴房忍飢挨饿都是轻的,大户人家折磨人的法子多了去了,纵然江疑不详说,你心里也是清楚的。 那少爷屡教不改,江疑便次次都要代人受过。 你忍不住皱眉。 「后来宫中为顾瑢选伴读,那家勉强够得上资格,便也去参选。只是那公子实在不成器,家里便想出一个法子来。」他继续道。 你嗤笑:「偷梁换柱?」 江疑点了点头。 那家卖通了宫中考校的人,令江疑去替考,却偏偏赶上了魏伐檀前来亲自询查。 「魏伐檀一眼便看破了?」你问。 他却轻笑了一声:「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是我亲自揭发了我的主家,欺上瞒下,永不录用。」江疑的神色有些奇异,指尖儿摆弄着那叶片,若有所思,「他们买下我、给我吃穿、让我读书……可我却彻底绝了那少爷的仕途。」 而他藉此给魏伐檀留下了印象,考校学问后惊讶于他的天赋,亲自赎买了他,破例令他入宫伴读。 那日少爷给了他两个耳光。 骂他是个不知感恩的畜生,背主的胚子,卑劣的贱骨头,甚至说一开始就应当将他卖到南风馆里头去。 「少爷,」那时江疑恭恭敬敬地说,「江疑只是不想再做奴才了。」 不想再挨打,不想再朝不保夕,不想再惧怕明天会不会饿死在柴房里,不想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一个角落,永生永世是个不得自由的奴才。 所以,他做了一次叛徒。 之后又做了第二次、第三次、或许还会有更多次。 65 他同你闲聊过了,也没想着你安慰他,又继续教你吹那片树叶。 你仍是学不会,或者说,根本没心思去学什么吹树叶。 你忍不住问他:「这些你跟顾瑢说过么?」 他似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迟疑了片刻,才慢慢摇了摇头。 「顾瑢……」他思索了片刻,才慢慢说,「他不懂背叛。」 顾瑢是会红着眼圈,问那些宫人为何不肯吐露实情的一个人。 因为不懂,所以身边的人越发不愿意让他懂。见过人情冷暖、早无天真可言的江疑,面对顾瑢更是百般维护,竭尽全力去做一个可靠温和的兄长、坚定不移的臣子。 怎么可能会主动将这些过去讲给他听。 在顾瑢的世界里,江疑永远是那个青梅竹马的伴读,无所不能的江丞相。 你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他目光却落在你的身上,带着几分深思、几分戏嚯反问:「那萧元骐,我为何同你说了呢?」 你盯着他的眼睛,冷笑道:「顾瑢至尊至贵,我至微至贱。你怕脏了他的耳朵,却知道我比你更下作。」 他轻笑了一声。 你不理他,低头继续吹树叶,仍是吹不出响来。 却忽的被他的指尖按在了唇间。 虫鸣、风声、和他身上披着的、破碎的月光,都在为唇间的这一点温热做衬。 「萧元骐,你一个做皇帝的人,字写不好也就算了……」他眼底带着几分嘲笑,却又意味不明地低语,「……怎么这张嘴也笨呢?」 他走了,只留下了一片叶子,落在青石上。 你沉默良久,又拾起他的叶子,衔在唇间。 仍是没有动静。 可那叶子也再没落下。 第26章 66 离开茂地前,恰好撞上了中秋,茂地向来有走月的风俗。百姓沿路赏月至河边放灯,祭奠亡者,沿路卖桂酒的、卖糕饼的一路叫卖,花灯也扎得精巧花哨。 你微服出游,想凑个热闹。 这一路情人颇多,眼见花前月下,这两个眉目传情,那两个卿卿我我,肩挨着肩,袖挨着袖,胆大的小伙子将一只木娃娃塞到姑娘怀里,姑娘俏脸一红,将便算是成了事儿。 第28页 你心知再隔几个月,过了三媒六聘迎亲礼,这俩人便要将这木娃娃变作肉娃娃了。 另一扭头,却见宁无决正携夫人出游,缠缠绵绵伉俪情深,买了簪子又买糖人,一张死人脸上难得笑意。 你看不惯道:「宁将军不如回家陪夫人去,倒是朕耽误你们好事了。」 宁无决摇了摇头:「本也该去放一盏河灯。」 你心知宁无决也许是要祭奠旧朝亲友,同袍战士,也没有多问。 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只不过是个风雅的念想。 若真算起来,你一路沐血打到盛京,你就是将整个茂地的花灯都买来,也祭不完你路上亡魂。 向来等你死了,大约也无人真心祭你。 你这样一路走着,却忽的想起什么:「江疑今日出门也是来走月?」 宁无决应「是」,沉默半晌道:「江丞相有必须祭奠的人。」 宁无决也许想说什么,可被夫人拉了一下衣袖,终究意识到这些话不该在你面前说,又闭了嘴。 他夫人是个聪明人,与他极配。 你冷眼瞧过去:「但说无妨。」 宁无决踌躇片刻,说:「上一次过中秋,臣同江疑还是朋友。」 67 那时他才十几岁。 宁无决本是出身宁家的御林军,也是身份高贵,虽比顾瑢江疑年长几岁,但因为年少青涩、不解眼色,为人木讷,在同僚中时常被排挤。 却偏偏只有江疑看中他的兵法武艺,时常三人一同在后宫习武读书。 那时太后一脉外戚尚且摄政,顾瑢不谙世事,前朝的风雨波及不到宫里的三个孩子。 江疑年少时颇为谨慎,却对顾瑢有求必应。春日偷偷带他们挖泥埋桃花酒,夏日带他们湖里捉泥鳅,秋冬更是了不得,只为了顾瑢说想吃烤鱼,支起烤架险些烧了御花园。 年年中秋,顾瑢从宫宴回来,江疑都要笨手笨脚地扎一只兔子花灯,只因为顾瑢偷偷说,身为储君、提着的花灯总不是他喜欢的圆兔子。 江疑待顾瑢,亦兄亦友。 宁无决几次说他对顾瑢太过纵容,江疑却垂眸道:「先帝去的早,太后又不喜殿下,我只是怕……殿下过得孤独。」 宁无决年少时比现在还不会说话:「你也不比他强。」 江疑无亲无故无权无势,怎么看要更凄凉几分。 若是旁人,非要翻了脸不可。 江疑却只垂眸道:「或许正因如此……才同病相怜。」 彼时江疑还年少单薄,却常挂一副笑脸,常伴顾瑢左右,时日久了,宫中无人不夸他年少英才,连素来冷漠的太后都赏他几分薄面。 ——这般的风光背后,却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可他也不过是个孩子。 宁无决瞧了他半晌。 终究摸了摸他的头。 「若需要帮忙,便叫我。」宁无决说。 江疑怔了怔,笑得明亮:「多谢,宁大哥。」 这一声宁大哥,后来再也没有叫过。 68、 当年他们一同逃课,躲在御花园,江疑挽起袖子捉鱼,宁无决烤得焦煳,也凑合吃了。吃饱了又一同看闲书,书里写的是惩恶扬善的侠客。 顾瑢那时年少体弱,曾玩笑道:「英雄人物应当如此,只可惜我不能习武,否则做个这样的豪侠也好。」 宁无决说话素来耿直:「只一个豪侠,也救不了多少人。」 「应当有千万个这般人物才够。」 只有江疑若有所思,隔了许久,才慢慢道:「先有不平,后有仗义豪侠。」 「我宁可世上再无不平,令豪侠吃得饱饭,日日读书听曲晒太阳才好。」 「那故事不就不好看了?」顾瑢迷惑不解。 夏日的蝉在树上歌唱。 江疑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抹去嘴角的油渍,笑着揉了揉顾瑢的头髮。 「那这样,我好好习武,以后出宫了,便替主君做豪侠。」 顾瑢眼睛便亮了。 可转念又暗了下来,偷偷拽住江疑的衣角,小声说:「可我不捨得你出宫。」 「阿凝,我想你留下来。」 69 宁无决在宫里过的最后一个中秋,是在大宴过后,三人被繁文缛节搞得烦不胜烦,又在花园小聚。 仍是江疑捉鱼逮兔子,宁无决烤得焦煳。 那时的宁无决有了喜欢的姑娘,江疑出谋划策,顾瑢负责制造机会,热火朝天出了一堆主意,宁无决知道自己这张嘴误事,便老老实实听他们安排。 顾瑢在一旁安静,却忽得低声说:「太傅说,过了中秋,我就得筹备选妃了。」 江疑愣了愣,却仍是神色不变:「好。」 顾瑢垂眸,低声说:「我体弱短寿,需得留下子嗣稳固人心,否则一旦我去了,局势便更加动盪,如今这情形,已经不起折腾了。」 江疑却握住了他的手,缓声道:「我明白。」 「我只是觉得不公平。」顾瑢的声线出现了一分颤抖,「太傅让你发的誓,我听到了。」 那也正是江疑年少初掌相印之时,魏伐檀将相印交予他,却也畏惧他弄权夺位,便要他发下重誓。 「江疑此生不与女子婚姻、不留子嗣、百岁后归于江家祖坟,不恋权势,不为子孙牟利。」 第29页 「为君王计,为天下计。」 顾瑢耷拉着头,像是垂头丧气的兔子。 江疑的神色却坚定而平静。 「主君大恩,江疑愿意。」 情动是一时取暖。 可他的忠诚是心甘情愿的回报。 第27章 70 这般有一搭无一搭闲聊旧事,你们果然在河畔瞧见了江疑。 他正将几盏河灯放入水中,目光温柔,你不必细看,也知道这里头必然是有姓顾的。 你看着江疑放过了河灯,眼神随着那星星点点的河灯,一路漂到了河流远方。 扭头瞧见了你。 你不知道自己落在他眼底,会是怎样的脸色。 你听闻今日河畔有歌舞,城里有庙会,歌坊还有美人弹新曲。 处处都是热闹非凡,唯独你和他,一个寥落,一个寂寞。 你看他一步一步走近你,张了张嘴,问的却是:「真就那么喜欢顾瑢吗?」 江疑一怔。 你等了他片刻的答案。 却在他张嘴的一瞬间,又截断了他的答案。 「罢了,朕没兴趣。」 你有些恼了,扔下他便走了。 一路走过桥头河畔,行过这热闹非凡的如昼深夜。 一扭头。 江疑不紧不慢缀在你的身后,拿着一盏灯,拎着一壶酒,笑着瞧你。 你便凉凉地注视他:「我以为丞相已经跳江殉情了。」 他便沖你晃了晃手里的桂花酒,缓声问你:「刚刚放灯时,顺便打的,要不要尝尝。」 你讽刺道:「阿谀谄媚。」 江疑便没再说话,你觑他神色,既没有恼火,也没有悲伤,只神色柔和地瞧着河岸,一步一步的走。 你猜,他露出这样的神色,便是在怀念什么人。 他既想着顾瑢。 又何必跟着你。 你这样想着,江疑果真没了影子。 你转头一瞧,没有瞧见人。 再回过神,却看江疑站在远处摊子沖你招了招手。 你不觉心里松快了一些,过去问:「又是何事?」 他便将一盏花灯塞进了你的怀里:「这花灯像你。」 你仔细瞧那花灯,扎得竟是一只老虎。 可惜歪鼻子斜眼,拿在手里又蠢又憨,也不知道是哪个学徒才能扎出这样丑陋的一盏花灯。 他却一本正经、神色清淡地唬你:「这一匹勐虎,活灵活现、威风八面,恰与您英武相称。」 你瞪他,他却抿了抿嘴唇,嘴角翘了起来,笑容倒如这满街花灯,星星点点的灿烂。 「像个屁。」 你小声说。 想他或许的确有几分奸佞的天赋,否则怎么会指鹿为马这样的熟练。 70.5 那天买了灯回去,他不远不近缀在你的身后,一路跟着你进了门都仿若未觉。 他将那丑老虎灯堂而皇之放在架上,与价值连城的摆设并列。 你忽得抓住他的手。 「教我。」 你声音有些哑,手心儿也发烫。 「什么?」他挑了挑眉。 「就是上次说的……」你说到一半,见他眉宇间淡淡的笑意,便意识到他在戏弄你。 你有些恼火,想要斥责他。 他却忽得凑近了,吻了上来。 他教你接吻。 像是蝴蝶在吻你。 嘴唇温热又湿润,不知在街上偷吃了什么,带着一点甜,舌尖儿轻轻探进来,惊起一点酥麻,却又浮光掠影似的逃走了。 你不喜欢这样若即若离的亲昵,想抓住他的腰,却又攥紧了衣袖。 他便笑了起来,捉紧了你的手,温柔地挤进你的指缝间,顺势将你推在床边。 「元骐。」他轻声呢喃着喊了你一声。 你耳边便「嗡」一声,充了血似的热,魂儿都跟着飞了。 好像是被下了蛊一样,他要你温柔些,你便轻的连自己都不可思议,他哄你亲他,你也乖巧轻柔地触碰着他的嘴唇,他坐在你身上,你终于忍不住搂紧了他。 他身窄人瘦,只有坐在你身上时才能感觉到几两肉,你托着他,白皙的肉仿佛要从指缝里溢出来。 他指尖儿探进你的唇间,清淡的笑里裹了一丝热度:「还有虎牙呢。」 你很少大笑,便没露出来过,如今被他用指腹摩擦着,便不知怎的,教你脸热起来,咬住他的指尖。 他抽出了手指,又换做吻,舌尖儿触了触这颗虎牙。 他的确很喜欢吻,连带着你也迷恋上了这黏稠又灼热的纠缠。 「阿凝,」你忍不住低声唤他,「阿凝。」 他「嗯」了一声。 你说:「阿凝,你跟了我吧。」 他没回答,却吻你的睫毛和眉宇,你便当他已经认了,越发温柔认真地同他交欢,连脚踝都攥住了细细地亲吻,又埋首到他的双膝间。 你蓄意讨好。 他溃不成军。 你是抱着他过夜的,他挣扎几次,拗不过你,也累极了,便由着你了。 半夜时怕冷,又主动往你怀里钻了钻。 你热得厉害,心也怦怦乱跳。 仿佛一直想捉的那只蝴蝶,主动落在了你的掌心。 怕他飞走。 又怕他被碾碎了。 轻轻合拢掌心,想要留住一个震颤绚烂的梦境。 第30页 71 次日准备启程归京,他整理行装,指挥着僕从将积压的公文装车。 你故作不经意从他的身后掠过几次,他没发觉,你又咳嗽一声。 他便笑:「圣上是得了闲么?」 你心道他果然是瞧见了,只是假装不在意罢了。 你颇有几分得意,从他身后搂他的腰,温热隔着他的衣衫透出来,教你心猿意马,又想起前夜的旖旎来。 江疑却垂眸温声道:「什么事?」 你说不出来,你也许只是想跟他腻着。 他见你不说话,便由你搂着,慢慢道:「待归京之后,可否将茂王交由江疑处置?」 你忽得有些讨厌他在这时提起公事来。 尽管你之前最喜欢这样做,甚至刚刚做过便催问他的进度。 可偏偏这时你有些恼火,便随口道:「丞相这是睡了一夜,便急着讨赏了么?」 你说惯了这样的话,无心之言也有些刺耳,你意识到不对,想要收回。 却见他没有丝毫恼怒的意思,甚至带着一丝坦然:「那圣上愿意给臣这个恩典么?」 你瞧着他的眼睛,慢慢松开手。 江疑瞧了瞧你,带着几分瞭然的平静,咬着你的耳边,轻声细语:「疏不间亲,要削藩、要动您的至亲,枕边人还是亲热几分。」 「江疑的确是想讨好您。」 他早看穿了你拙劣的心思。 用轻巧的暧昧换走了你的真心。 你恨地要将他咬碎了。 却又说不出话来。 72 顾瑢生来便不是明君的料子,他天真,优柔寡断,如若有可能,他不愿伤害任何一个人。 他心里有江疑,怕辜负了江疑,又怕耽误了女孩,却又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选妃细细挑选了十数日,仍旧也没有选出一个合适的人选。 魏太傅心知原因,找江疑谈了一夜,从江山社稷到朝堂稳固。 江疑仍是缄口不言。 最终成事的是一夜醉酒,有人买通了宫人,披上了江疑的衣袍,钻进了皇帝的寝宫。几方算计下,浑浑噩噩间,就这样成了事。 当夜江疑便知道了,在宫墙边静静坐了一夜,第二日照常去上朝,听说宫里终于有了一位夫人。 那女孩戒备又平静地注视着他。 顾瑢捏着袖边,抿着嘴唇,好半晌才哑声道:「江疑,我……」 他却退了一步,垂眸温声道:「恭喜。」 说来有趣。 他低头的瞬间,竟松了一口气。 因为顾瑢选的人,是有助于他皇位的人。 夫人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的态度,让这同盟变得更为牢固。 只有顾瑢会为此而迷茫。 而江疑同那位夫人一样,从没学过藕断丝连的倾慕和疯狂,只学过果决冷静的忠忱和权衡。 他曾短暂迷惑过自己同顾瑢的关系,最终将抉择交给了身为主君的顾瑢本人。 而顾瑢自始至终,都没有选择。 江疑何等聪慧,只需一夜,便学会了爱人和主君之间的区别。 他没有亲人、家庭,不会有婚姻,更不会有子嗣。 他亦没有爱人、只有一个偶尔相互取暖慰藉的顾瑢。 是以他不同君王谈情。 至冷不过一声微臣。 至热不过一句卿卿。 你明知他冷情如此。 可偏偏还是一头栽了进去。 第28章 73 回京的路上车驾摇摇晃晃,明明车驾还算得上宽敞,你却同他肩并肩坐着,共用一张案几,他批公文,你读书,时而碰着他的指尖儿,时而碰着他的手肘,碰坏了他的一手好字。 你原本是生着闷气的。 可他太会讨好你。 你批奏摺,他勾勾你的指尖儿,你一扭头,对上他含笑的眸子,便忍不住吻他。 你发觉唇舌纠缠时的感觉竟出乎意料的舒畅,吻过了嘴唇,又去吻他的眸子、耳垂、喉结和锁骨。 他亲热时撑不住多久便要求饶,这种嬉闹却可以有一阵、没一阵陪你缠磨好久,甚至会回吻你的鬓角。弄到两人都气喘吁吁不成样子,他的手指便探进你的口中,用指腹蹭你的虎牙,甚至轻轻拨弄你的舌。 他喜欢你这儿。 你不喜欢这种戏弄似的举动,便威胁似的咬他的手指。 他的声音滚烫低哑,带着柔软的笑意:「怎么?饿了?」 他的热意便顺着话语滚烫到你的眼底,你试图分清他究竟是讨好的假意还是真情,可无论如何都分辨不出——或许他连自己也分得不那么清楚。 只有这近乎实质化的、粘稠甘美的沼泽,是真实将你们淹没了的。 你只埋首在他颈窝轻哼:「嗯。」 他往往会看一眼堆积如山的公文,权衡一下你的时间,然后不再撩拨你,由你抱着,自己沉下心来批阅公文。 「待夜里吧。」他笑着哄你。 你答应过他要改,便只能搂着他,等着这股灼热一点点褪去,又忍不住继续同他继续蜻蜓点水的亲昵。 你怀疑这是他报復你的新法子。 你这样想着,可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又恨得牙根痒痒。 74 你有时会在车里给他画花钿,没人瞧见,他就随你画。 第31页 他用女子的朱色,显得艷丽过甚,反而就是漆黑的墨,细细描摹出精緻的图案,衬着那双广漠无垠的眸子,仿佛误落山林的神君,只一眼瞧过来,便叫人神魂颠倒。 你不承认自己让他迷了心魂,画完了,又只斜眼去瞧,仿佛只是拿他取乐。 他有时却记不得自己被画了花钿,肆无忌惮引诱你,你便要格外注意不能露出自己的癖好来,却总觉得自己在亵玩一位清贵幽雅的精怪神灵。 可你的自制力并不如想像中强大,没过一会儿,你便忍不住按住他的手腕,肆意亲吻磨蹭。 不知是你忍得久了,还是他任你鱼肉的模样太过诱人,你缠磨着、不自觉头皮一麻,片刻间竟失了魂。 便听见他一声闷笑。 再隔了一会儿,你终于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 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一本正经引诱你的面孔微微抽动了几分,发出了一声闷笑。 你头一次涨红了脸:「我——」 紧接着,他便毫无形象可言,伏案大笑了起来。 你恼羞成怒,气得将他按在榻上,却对上他咧开的嘴角,和幸灾乐祸的笑意。 全然看不出是那个而立之年的丞相来。 他眼底几乎笑出了泪花,胸腔睫毛都跟着颤:「萧元骐,你怕不是色中恶犬?怎么蹭一蹭都能……」 你嫌丢脸,怕人听见,赶紧捂住他的嘴巴。 他眼睛两弯月牙儿似的地瞧着你。 你张了张嘴。 终于凶神恶煞地威胁他。 「……不许说出去。」 「臣遵命。」 你捂着的嘴唇蹭着你的掌心儿,含含煳煳地发出这三个带着笑意的音节。 嘴唇真软。 你果真是没救了。 75. 回京的路不短,你却盼着这路更漫长。 这是一种隐晦难言的念头。 他读公文到眼睛酸痛,便有时间来陪你,他有许多可教你的,譬如宫中的礼仪、各地的风土人情,指尖儿蘸一蘸着茶水便能画出一幅地图来,连矫情不堪的诗词在他口中也能解读出别样的风致。 连你感兴趣的那些民间艷曲小调春宫图,他也能信手拈来,再庸俗粗鄙的东西,转到他口中笔下,就是别样的风致。 他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丞相,是你知识渊博的老师,是一位优雅而孜孜不倦的学者。 在四下无人时,他又是只属于你的情人。 路过铭关时,他主动同你亲热。 初秋的天气微凉,你像是又回到了俘获他的那个夜晚。 你拎着酒去寻他,他没有趁着雪夜离开,而是请你进帐来。 你便借着酒意吻了他。 他有些惊讶,却没有拒绝你,他的眸子里还带着些许的算计,也许他正盘算着应该如何从你手下脱身、或是藉由这亲昵来获取什么。 可更多的,是醉酒似的醺醺然,明明你们谁也没有喝酒,可却就这样陷入了情迷意乱。 他身上的书卷香无孔不入,你用尖锐的犬齿磨蹭着他的颈侧,却怎么也没有咬下,仿佛被一个危险又缠绵的梦境包裹,就这样坠入深渊。 你小声喊他:「阿凝。」 他情动时,斜睨你的眼神都带几分艷色,只轻声道:「早就想问了,你怎么也喊这个?」 你黑了脸,恼怒间不自觉带了几分委屈:「怎么,我喊不得?」 他被你逗笑了,忽得搂住你的脖颈,轻声笑道:「你什么都喊得。」 你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纵容的神态,心怦怦乱跳,脸也跟着热,依稀明白了顾瑢怎么会由着他养成了一个废物。 于是,交缠时偷偷攥住了他的手,学着那些腻人春宫的样子跟他十指相扣。 76. 通过铭关的第二天,你依稀明白他的温柔是因为什么了。 你留守京师两位近臣来迎你,顺便带了了奏请你选秀的奏疏,以及各家闺秀的画册。 而他在那一瞬间,便收敛了所有放肆,变回了谦谦君子似的丞相。 你同他对视一眼。 你们都知道个中缘由,你同江疑之间的艷情,哪怕远在茂地,朝中众臣也都心中有数,新朝一派不愿江疑专权,自然要加大筹码来转圜你的心意。 筹码。 自然就是你手中画册里的肥环燕瘦,各色风姿。 江疑就坦然坐在你的对面,收敛了眉目里的放肆,温润如玉含笑瞧你。甚至在提到选秀时,轻描淡写的为你作注。 当着你两位近臣的面儿,他讲选秀的礼仪、迎进宫前后的筹备、甚至会提到各家女儿在京中的传闻,这个是诗赋双绝的才女,那个是名动京师的姿容,你翻到一个家世平平的女子,他竟闷声笑了一声。 你越发不快:「丞相笑什么?」 他便抖开摺扇,只剩下一双笑眼,凑到你耳畔:「这位姑娘极为特别。」 「哪里特别?」 「她孪生弟弟秀美绝伦,极好男色,尤其倾慕于伟岸男子。」他眼底带了几分笑,「尤其……风流浪荡。」 他显然是想起那个你喜欢男子风骚耐肏的传闻了。 「难为他们想出这个法子了。」他懒懒地低语,「不亏是你的近臣,倒懂你的口味。」 当真是不在意你选秀这回事儿。 第32页 你便瞧他:「你早知道了是么?」 他终于淡淡道:「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该谢丞相没帮朕把人挑好吗?」你冷笑。 「若圣上需要,臣愿效犬马之力。」他泰然自若。 「怎么?顾瑢那位夫人也是你挑的么?」你口不择言,神色却越发冷笑起来,「丞相当时也这么殷勤,全不在乎么?」 近臣显然已经被你们口中的话吓了一跳,吶吶不敢言。 江疑终于微嘆了一声,沉声道:「都出去。」 只剩下了他和你。 他终于静静瞧着你,说:「是。」 「我不在乎。」 77. 你看着他的眼睛。 像是被激怒了的凶兽。 而他的神色却越发温和冷静,试图向你阐明利弊。 譬如你同样需要一个子嗣,继承人对于皇帝的意义并不是一个儿子那样简单,而是当一个皇帝没有继承人,臣子就会担忧自己在皇帝死后的境遇,转而钻营权势、寻觅党羽、甚至投向藩王。 譬如更多时候,后宫同前朝是相连的,当你有了一位皇后,你便有了外戚——是你最亲近、最好用的利益共同体,这将是你削藩和平衡朝堂的一大助力。 再譬如,同你原本不亲近的旧朝群臣,只要有轻微的不稳固,时时刻刻都有可能背叛你而投向他人,但一旦他们同你有了姻亲关系,你们就多了一分相互信任。 他说的每一句都在理。 他见你面色难堪,终于放缓了神色,在你面前蹲下身:「萧元骐,我既应了你,便侍奉你如旧君无二,我仍有心愿未尽,便仍是你的丞相。」 「你倒是会哄人,」你终于明白了,便越发恼怒「不过是打算跟我两清。」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玩笑似的道:「圣上,江疑不与□□偷情——人夫亦然。」 所以,在你答应广纳后宫的那一刻。 他就会彻底成为你的贤相。 就像顾瑢娶妻之前,他能温柔地喊着「卿卿」,而在娶妻之后,他只会静静道一声「主君万福」。 而你,在落进后宫姻亲这个关系网的一瞬间,就註定要用另一种手段去平衡朝堂,在各个宫殿之间辗转。时至今日,你也不可能再用什么过激的手段去折辱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与你泾渭分明。 他无需再受内心的折磨,不必受责备于旧日的恩仇和当下沉沦的自己。而你,本就该享有一个帝王应有的齐人之福,如今又收伏了作为臣子的他。既解放了他,又解放了你。 皆大欢喜。 他甚至不是在哄骗做出你这个决定,只是静静地向你陈述利弊。 可你却忽得抓住他的衣袖,凝神质问:「既如此,丞相何必勾引我?」 他神色只错愕了一剎,却还是被你捕捉到了一丝慌乱。 你便捉住了他的手,将他拉到你的面前来。 「我在问你话,」你越发从他的神色中读出了什么来,暧昧地与他耳鬓厮磨,「江疑,你急着与我划清界限,又何必引诱我。」 「怎么?又是图什么好处?还是想要什么?」 江疑的错愕只有一瞬,反在你的耳侧低笑:「是图圣上伺候的臣舒服,想趁这些日子多享受几次。」 你便冷了脸孔。 他又抖开那扇子,轻声道:「人之大欲,圣上不必介怀。」 你恼恨他这样轻巧的闪避。 或者说,你已经弄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便对他的含混格外恼恨。 「若我不娶妻、不要后宫呢?」你脱口而出「你也这般回答我吗?」 他这次真的怔住了,你能清晰看到他眼底的无措和仓惶,还有眼尾微不可查的,一丝绯红。 你本该说什么,这一刻却不敢看他的眼神,却死死捉着他的手,撇过头去,终于低语:「我早说过,顾瑢那个废物待你……未必有多真心。」 第29章 78. 你的话显然叫江疑慌了神,直到回京,他都没有再提起过选秀这件事。但无论是朝堂上还是私下,各家青年单身男女的消息总是以各种渠道传到你的耳朵里,你却岿然不动,仿佛一个聋子。 这事儿让大臣们也极为头痛。 假使你是顾瑢那样金尊玉贵、拖家带口的继承人,你不纳后宫,自然各种美人假借探望太妃太后之名堂而皇之进宫来,叔伯兄弟也为你安排美人歌舞,甚至太后三天两头训诫申饬、教育你祖宗规矩,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这都是常用手段。 偏偏你娘走得早、爹也没了,兄弟叔伯恨不得你绝后才好,你爹的那些女人更是早早就跟儿子女儿逃往封地,生怕你想起旧仇来。 至于祖宗规矩……敢跟你提这个的,都被你一句话都堵回去了。 「萧家祖宗也就一窝山贼,有个屁的规矩。」 当然也有人还想再劝,你便顺理成章接上下一句: 「那是你的祖宗,还是朕的祖宗?」 「是你更懂祖宗规矩,还是朕更懂祖宗规矩?」 自然没人敢跟你抢祖宗。 所以他们就这样憋憋屈屈压抑了半个月,终于想起一个能制住你的人来。 太傅。 79. 要说这世上还有人待你有几分恩情,一只手都数的出来。 第33页 其中一个,便是你的恩师,当今的太傅。 昔年你在你父有十几个儿子,你恩师也不过是一门客,德高望重、满口之乎者也,却并不擅长谋略,在那乱世,不过是你父招徕人心的一个工具罢了。 与你何其相似。 而他只是尽一个老师应尽的义务,教你识字读书,教你礼义廉耻——尽管这些你学得都不怎么样。 但至少在那时,他借过你兵法书,给过你真正的师生情谊。 你头一次遇见江疑,接连几日读书时神思不属,老师便问:「世子这般懈怠,可是有了什么心思?」 你那时倒还算直白,只皱着眉说:「想一个人。」 他捋了捋发须,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便问:「听说京城来的丞相,随行有几个秀美侍女,世子可是想起了?」 你含含煳煳地点了点头,以为他会骂你好色成性。 他却忽得挤了挤眼睛,眼角的皱纹都带了笑意。 第二天偷偷塞给了你一本破破烂烂的小书,摇头晃脑地嘀咕:「世子也到了年纪了,为,食色性也,食色性也……」 你看那本小书,不知怎么,晚上却梦见了那个小丞相,惊得连夜烧了,再不敢多看一眼。 那是你头一回梦遗。 但你始终不知道,这迂腐老头儿为什么会有这种书存着。 而到了你父亡故前夕,这老头偷偷来见你,非要教导你为父弔丧的礼仪。 他拉长了声音,念了半宿,直到守门的门卫都已打起了瞌睡。 你烦不胜烦,却听见他眼珠子转了转,忽得说:「若王爷死前召你,世子绝不可前去。」 你父要杀你,为他欣赏的好儿子铺路。 可眼前这位之乎者也的老头,竟是眼明心亮的。 「我不得不去。」你低语。 他捻须,低声道:「可以伪造京城的圣旨,说要召见你。」 「如今王爷不敢同京城作对,只要谎称那江丞相要召你去京中做官,王爷必不敢杀你。」 你沉默了片刻,却忽得瞧你的老师:「老师,伪造圣旨是大罪。」 你老师嘀咕:「事急从权、事急从权,先活下来再说。」 你又一次认清了你老师的真面目。 你果真伪造了旨意,不知什么私心,还给自己封了个郎官,做了那江丞相的左右手。 可躲过了这一节,也躲不过后头的明枪暗箭,兄弟叔伯对你伪造的圣旨早就心存怀疑,而你尚未继位的世子之位更是成了活靶子。 几次算计之后,你筋疲力竭。 却收到了京城真正的书信。 江疑亲笔写的书信,只寥寥几句话,问你假传圣旨是否有趣。 你那时一想到他在京城竟知道你的消息,便忍不住动摇,却又怕他发怒将你戳穿。 彼时他高高在上,轻轻一句话也许便会教你成为丧家犬,甚至丢了性命,可你却仍旧兴奋得难以自持。 你紧急召来了你老师,慎之又慎、字斟句酌地写了一封谢罪密书,又将那书信折起藏在了随身的锦囊里。 这样苦苦煎熬了几日,终于得到了他的回信。 以及他要召你进京,封你作王的旨意。 你老师嘆息:「此中只怕有诈。」 你心知肚明,可胸中那点荒诞念头又在蠢蠢欲动,又捏紧了那一封简短的书信,忍不住做起了春秋大梦。 80. 是以当太傅来劝你时,你竟心里突突打鼓。 倒不是怕他不高兴。 你就是怕他年事已高,一句话把他给气死了。 还有是,怕他当着江疑的面儿戳穿你那藏了多年的心思。 万一他年纪大煳涂了,一句「早知你当初心里有鬼」,江疑那般聪明的人物,只怕立时什么都明白了。 你偷偷看向江疑,江疑正坐在窗边给你批你的狗爬字儿。 他很少能遇见你这样糟糕的学生,越教越离谱,你那笔字儿原本只是平平无奇的难看,经他辛辛苦苦教学半个月,已经变成了龙飞凤舞的丑陋。 丑得不拘一格,恣肆洒脱。 他看得头疼,无暇分神,你松了口气,亲自去门口迎太傅。 太傅发须皆白,拄着拐杖,连进门的脚步都颤颤巍巍,一路颠三倒四地跟你说採纳后宫之礼。 江疑同太傅有几分交情,又敬重他年长,便含笑站起来听。 你面上平淡,心却悬了起来,冷声道:「朕不打算纳后宫。」 太傅顿了顿,又用那令人昏昏欲睡的教书腔调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圣上为何不愿?」 他却忽得惊醒了似的:「难不成圣上是惦记着谁不成?」 心一紧,却忽得瞧见江疑已经看过来了。 你刚想拦,谁知道你太傅已经数起来了:「难不成是从前在北边儿人送进府的舞女?还是送来的书生……」 竟数起你的旧情来了。 江疑的眼神儿越发直白冰冷起来。 ——这问题更大了。 多年前那一封书信没叫你成丧家犬,太傅这几句话却要害死你了。 太傅却忽得恍然大悟,看向江疑:「我明白了……」 你一把捂住了太傅的嘴。 面无表情地说: 「是朕不能人道。」 第30章 80. 第34页 自打你不举的消息传出去,大臣们乱成了一锅粥,旁敲侧击的、延医问药的、甚至连找偏方的都有,只是不敢上来细问,生怕伤害了你那颗原本就脆弱的自尊心。 连出来进去的太监,都格外多了几分温柔,让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便跑到丞相府去躲清闲,却听见他府上一个五大三粗的侍从,在你窗外小声教育另一个:「近日都将衣服穿得厚些,小心贵人自己不行,变了口味,爱上咱们这样儿的……」 你气得想出去剁了他。 江疑却在伏在桌前笑弯了腰。 你冷眼瞧他:「丞相就喜欢这般没脑子的么?」 宁无决也是,这个侍从也是,江疑也不知是什么毛病,总喜欢用这些不会说话的人。 江疑便凉凉地说着风凉话:「谁让圣上不能人道呢。」 「我能不能人道,丞相心里没数么?」你威胁似的看他。 他却用扇子点你的额头,眯起眼睛,带了几分笑意,慢慢道:「这臣可不晓得,前两天听闻,圣上是在北地欠了太多情债,年少勇勐过甚,以至于现在竟力不从心了——」 你冷笑:「谁造的谣?丞相怎么也这般眼瞎耳聋了。」 「当年探子的报告,你想听么?」他声音清凌凌、慢悠悠的,像是漂浮的一缕柳絮,勾得你心里痒痒,话里的内容又教你尴尬得恨不得钻到地下去:「齐王世子勇勐过人,最爱浪荡风姿,夜御三人方止——」 你怎么也没想到谣言会传到他耳边儿去,一张脸登时又青又白。 他还给你数着,扇子往下划,不知怎的,竟拨弄了你的腰带: 「府里每几日便要抬出去一人,受不住世子勇勐,时男时女,荤素不忌。」 「……尤爱文秀男子放浪。 你听他数着,脸上火辣辣的,却不知怎么就无耻地抬了头。 「萧元骐,你这东西,管不住是么?」 他嘲弄似的用扇点了点你那处,低声笑了起来。 81. 你原本想跟他解释来着,又被他蛊得头脑发热,迷迷煳煳就亲了上去,几乎是胡乱做完了一场,证明自己的确管不大住那东西。 你想跟他解释,又仿佛你心虚了似的。 于是闷声不响憋了好半天,终于骂了一句:「你那什么鬼探子,怨不得你敌不过我。」 他挑眉瞧你。 你偷偷抓他的手,好一会儿才道:「是有同人做过,却并不常做。那些人都是被送来的,四处打探、并不安分,所以时常将人送出去……并不是外头说的那样。」 他没料到竟是这般,面色稍霁。 却又忽得问:「夜御三人?」 这事儿更有些可笑。 那时你早已南征北战,军务繁忙。但你的煳涂先生压根儿不记得这事儿,还是把你当做学生,定期给你布置作业,不写还要三催四请、亲自来督促你。 你不愿跟这老头儿为难,又听说有人给你送了三个书生进来——各个容貌秀雅、识字善书。 你便将这三人招进来,赶了一宿的书。 次日,三个书生顶着黑眼圈、脚步虚浮,回去倒头便睡;你倒是神清气爽地睡了一大觉,去听你先生上课去了。 从此你齐王世子夜御三人的传闻便传遍了大江南北。 你跟他讲完。 他已经笑得歪倒在床上,连扇子都扔在了一边儿。 你深感丢脸,冷声叫他闭嘴。 他却变本加厉,眯起眼睛嘲笑你:「那怎么办?萧元骐,你若真不要后宫,以后可没人替你抄书了。」 你撑不住气,翻身压他。 却正对上他一双笑眼。 忽得生出一个诡异的念头。 ——或许他也是在意的。 不知是多还是少,但他似乎是在意你的过去,也在意你要不要后宫的。 你双臂撑在他的耳侧,竟将自己给弄得慌了起来。 他会嫌你旧时滥情么?会嫌你曾粗鄙轻浮么? ……会在乎你么? 你曾经最讨厌这样忐忑缠歪的念头,如今却也生了出来。 他瞧着你的眸子,却忽的指尖儿抚上了你的脸颊,声音带了几分戏嚯。 「萧元骐,你竟还会脸红呢?「 第31章 82. 你的耐心终于在第一百零八个壮阳秘方被送来的那日宣布告罄。 先是让江疑找了些把柄,将几个跳得最高的申饬了一通,又暗自散布消息,称送进宫里的偏方有问题,搞得下头风声鹤唳,果然安静了许多。 江疑懂些医理,倒是对那些偏方饶有兴致,差人取了几副来瞧,惹得你疑神疑鬼了好一会儿,总觉得他是不是在暗示你什么。 继而召集重臣在内廷议事。 内廷议事多是近臣重臣,不比朝会严肃,江疑便一手壮阳秘方,一手抱着一堆公文来找人算帐—— 他许久不曾插手政务,前阵子又被你带去了茂地,京城造出一摊烂帐,眼下他便要一一收拾了。 他对着众臣笑里藏刀。 众臣怒目而视。 谁知你一开口,叫这两拨人都惊了一跳。 你说:「朕不能人道的事情,都听说了么?」 83. 你向来不怎么要脸。 你是个山贼的儿子,脸这东西没用,吃不上饭、保不了命、挣不来地盘、娶不来媳妇。 第35页 当然,做了几年的皇帝,众星捧月似的,面子倒是长了几分,好歹知道要脸了。 但一旦你发现有利可图,那这张脸又离你而去。 比如现在,你问完了,见下头都哑口无言,江疑一脸无奈地瞧着你,终于满意道:「既然都知道,那便说说后头的事儿。」 亚相常光小心翼翼地问:「圣上指的是……」 「朕出去抢几个儿子来。」你答。 的确是抢几个儿子。 江疑给了你限藩的制度,但想要你那群兄弟叔伯乖乖将到手的权力土地拱手相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要么抢,要么就步步为营地蚕食,哪一个都有再起战火的可能。 但有一个剑走偏锋的法子值得一试。 「令诸侯王选子嗣入宫,以皇子礼节相待,选诸学士为贤师,丞相亲自督导,择优者为储君。」你复述了一遍你的养蛊计划,忽得眼神一转,淡淡道,「同时推限藩令,逐步缓行,不可操之过急。」 这就是打一棍子给个甜枣。 先给人挖个坑。 再给个儿子可能做下任皇帝的希望。 能名正言顺地拿下皇位,这群人便不会轻易翻脸,等你一步一步削弱下去,他们越发会抱着这个希望不撒手,甚至会因此打的不可开交。 江疑轻哼了一声,显然已经看透了你的心思。 这也不意外,这招数就是你从江疑手中学到的,你父明知道要招一屁股麻烦,还是硬着头皮做了那鬼齐王,跟人陷入了长达数年的内耗当中。 众臣瞠目结舌,连忙伏身劝你三思。 只有江疑站在那儿不动。 你却冷冷地瞧他们:「怎么?众爱卿还能帮朕生孩子不成?」 自然不能。 众臣果然不敢再说什么,你心知这劝说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他们其实并不在乎谁是皇帝,他们更在乎如何能从这件事中获利更多。 你忽得道:「顺便跟他们说,丞相百忙之中,还要给他们看孩子,记得多包些束脩,送到丞相府上。」 江疑终于瞧了你一眼。 似乎是笑了,却又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你被这一眼,瞧得浑身舒服。 84. 众臣散去,江疑被你这一惊,也忘了找人麻烦了,只皱着眉在一旁思忖。 你却找他的茬儿:「刚才丞相怎么不劝我三思?」 「我劝你什么,」他坐在那儿瞧你,淡淡道,「萧元骐,这事儿我高兴着呢。」 「我早已伶仃一人,自然见不得你这个祸害子孙满堂。你越孤家寡人,我心里越欢畅。」 你忽得站起身来,他抬眸瞧你。 你身量很高,这样站起来,影子笼罩了他整个人,仿佛一个漆黑的囚牢。 他或许以为你又要讽刺他。 却不料你在他耳边恼火的低语:「丞相就不能高兴一下么?」 他没有答。 你忍不住失望了,甚至有些心烦意乱,冷哼了一声:「是我胡乱说……」 却冷不放听他说: 「是有一点。」 他声音仿佛轻轻的嘆息,眼底带着却带了几分无奈。 「萧元骐,你既然想听,我便说——我的确有些高兴。」 他定定地注视着你,睫毛颤抖,是蝴蝶的垂死挣扎,又是破茧时那脆弱而无力的挣动。 你却不自觉地,露出了得逞似的笑。 85. 他慌乱的片刻,与所有凡夫俗子心动的瞬间等同,像春日枝头本就该绽开的其中一朵。 欢欣得无用、美丽得平庸。 偏有人抱紧了这一刻。 像没见过花开的孩童。 第32章 86. 你有时颇为佩服江疑。 他只在你这儿留了片刻的功夫,便又提着文书去各处寻人麻烦,估计在一干重臣门下又多留了些时候、商议你那荒诞不经的选嗣令,傍晚时又风尘僕僕地回来呈上修改后的削藩策,还顺便给你批了今日练的鬼画符。 你怀疑他有三头六臂。 可扭头见他惰怠地倚在你的榻上,肚子「咕噜噜」直叫。 你又猜想他只是个倒霉的劳累命。 「丞相是让谁扣押了俸禄,吃不上饭了么?」你嘲笑。 「本想在太傅家蹭一顿,」他嘆息道,「谁知道太傅大人学僧修禅、过午不食,竟没让我蹭上这顿。」 太傅这几年记性不好,却越发笃信佛道,只差没羽化升仙了。 你轻哼一声,命人把准备好的宵夜端了上来,道:「你跟太傅倒投缘。」 江疑却若有似无地瞥了你一眼,温声道:「臣初归京赋闲时,曾受太傅关照颇多。」 你闻言一怔,竟无端心虚起来。 他初归京时,正是你刚做了皇帝,改朝换代的时候。 那时你待他极坏。 87. 他在营中时,被宁无决劫去藏了许久,再归京,已是改朝换代。 你那时恨透了他,入京的头一个月,便扬言要生擒江疑、将他挫骨扬灰,宁无决便越发不敢放人,直到半年过去、风平浪静,你甚至以为江疑已然逃了死了、这辈子不会再出现时—— 他又出现在你面前。费尽心机,终于得以见你一面。 问你顾瑢的尸骨在何处,求你留顾清川一命。 第36页 你倒真没把顾清川当个玩意儿,只随手扔在某处院落软禁,想了许久才想起有这么个人。 可如今形式逆转。 你高高在上,而他只不过是前朝的罪臣,一介白身。 你遍寻他不到,早已恼怒万分,又见他张口闭口只有顾瑢。 你便道:「那姓顾的尸骨已扔到京郊小秋山去了,你若想要,便去找,找到了,便是你的。」 「至于顾清川,」你沉了沉,故意冷声质问他,「你是什么身份,来向我讨要?」 你没想到他真的去寻。 小秋山本就是个乱葬岗,太平年间便堆满了无名荒冢,战乱时节,不知有多少衣衫破烂的无名白骨,他一节一节骨骼去认,一件一件衣衫去寻。 风雨凄迷,鸡声不绝。 江疑在小秋山呆了足足一个月,终于被你发疯从山上扯了下来。 你说:「他不在这山上。」 江疑便道:「我知道。」 你气极反笑:「知道你还在这儿?」 他便静静地瞧着你:「萧元骐,你心中有气,我便让你出气。」 如今你憎恶他,捉弄他,报復他,他都只能受着。 你心里有恨,他便只能在尸骨堆儿里寻找一个不存在的故人。 这便是你得到的奖赏。 你心里快意。 快意到了头,却又一阵一阵的发凉。 你最终告诉他,顾瑢被好好安葬的时候,见他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甚至极为认真地向你行了大礼。 下山时,你乘着皇帝的车舆离去,瞧见他一身缟素站在原地,沉默地注视着遍山尸骨。 那个接你赠雁,同你雪夜饮酒的丞相。 似乎已经远去了。 88. 之后一段时间,江疑有心换回顾清川,散尽家财四处疏通,却仍是在京中处处碰壁。 只有太傅接纳他做客,答应为他求情。 当然,你也知道太傅是怎么说的,一个毫无用处的孩子,换一个未来的肱股之臣,这再值得不过了。 太傅对他从不吝于溢美之词。 「江疑为顾家相时,世人皆道他野心勃勃,挟天子以令诸侯。如今他一无所有,却为旧主遗孤奔波至此,足以证明他的赤子之心,这般人品,圣上还有什么可疑虑?」 道理,你是都明白的。 偏偏只有心里不快。 越是想到江疑为一个死人费尽心机。 越是翻江倒海似的不快。 89. 「那时恨不得杀了我吧?」你从鼻腔里发出不屑的声音。 筷子和碗发出了轻轻的碰撞声,他咬下一块煎肉,才轻笑一声:「我向来记仇。」 的确,你是知道的。 一句新娘要记好多年。 「萧元骐,你在我这儿烂帐太多——最好别有把柄落在我手里。」 他瞧你,分不清是戏嚯还是认真。 你心如擂鼓。 他也许已经猜到你的把柄,已经在报復你了。 你想。 他教你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为了他的爱恨而战战兢兢。 被他一丝心动搅乱春水,又疑心这一丝心动胜不过积压多年的累怨。 心跳的太快。 教你连这危险的纠缠,都错认成了甘甜。 他放下碗筷起身的一瞬间,你却还是捉住了他的手。 「丞相今晚……留下来歇息吧。」 你是个无赖。 轻侮过他,掠夺过他,痴缠过他,又让他尝过太多的苦头。 不肯轻易认错,满口违心话。 却理直气壮想跟他共眠。 第33章 90. 他头一回留宿你的寝宫,你竟有几分微妙的愉悦。 往常你同他欢好,大都是在公务后的闲暇,御书房或廷议后的侧室,却从未到你休息的地方来。 像是洞房花烛。 你就忽得有了这样的念头。 你便取了两杯酒,似乎是想要同他交杯,但又不知怎么说出口,便一杯又一杯地往下送。 但盼着江疑提出这事儿,更是不可能的。 半壶酒下了肚,你攥紧了拳,正准备开口。 却听他忽得道:「门口那棵桃树下,埋了一壶陈年佳酿,改日挖出来喝了吧。」 你抬眸瞧他神色,见他泰然自若,眸子望着窗外,带几分嘆息、几分笑意,哪有半点儿紧张。 你便忽得想起:「我倒忘了丞相是在宫里长大的了。」 他却已经瞧出了你眉宇间的不快,轻笑道:「圣上想问什么?」 「谁问了?」你嗤之以鼻,「自作多情。」 他便也不说,转而给你讲旧朝宫中的奇闻趣事。 可越是不问,越是烦闷,最后声音凉凉地问:「你跟顾瑢在这儿做过么?」 他看你的目光里带了几分笑意。 「随便问问。」你轻描淡写。 他顿了顿:「没有。」 旧朝不比你这半路出家的皇帝,规矩森严,尤其是皇帝的寝宫,每次召幸都有专人作注,他怎么敢坏顾瑢的名声。 这样一想,你似乎更是高兴不起来了。 江疑懒懒道:「我曾在这儿留宿过,那时也曾想过诱他成事,只是……」 你问:「只是什么?」 他笑道:「只是我那时也不会什么,便什么也没做成。」 第37页 他却撑着下巴,为你斟了一杯酒,笑着问:「你呢?」 「我什么?」你忙着生闷气。 「萧元骐,你爱过的那些美人,」他歪着头,提着酒壶浅笑,「不妨同我讲讲。」 酒壶里的琥珀色酒水,随着他的指尖儿摇晃。 衬着这月色皎洁,他活像是一只落地狐妖,教你中了邪似的心慌。 91. 你本应理直气壮地同他讲,哪个美人柔弱无骨、哪个美人豪爽善饮,哪个美人风情别致、善解人意。 可偏偏现在一下就哑巴了。 「早忘了,」你目光游移,干巴巴地说。 他就善意温和地提醒你:「那就从胡姬美人讲起吧,听闻她丈夫是你杀了的。」 丞相过目不忘。 记得你所有美人的名字。 你被逼上绝路,面色青白如同厉鬼,极为艰难地措辞:「她是被她丈夫抢来的,丈夫死后,被人转赠给了我,说若是刺杀了我,她便能重得自由。」 「成功了么?」他笑着问。 「没有。」 ——你疑心你从他目光里看到了一丝可惜。 没有比现在更艰难的情况了,他若真不在乎你的旧情,你心里恼火,可如今他真的仔细来问,你又怕他在意了。 你忽然后悔自己问顾瑢的事儿了。 你一身的小辫子,可比他的顾瑢多太多了。 「继续,」他敲了敲桌子,又给你斟了一杯酒,甚至笑意越发温柔了,「再说说那位赵姓书生。」 「他心术不正,想在我父门下求一席之地。」你头皮发麻,却又不得不讲实话,「便勾搭上了我。」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投其所好,毕竟世子殿下喜爱风骚浪荡的文秀男子。」 「我说了那是谣言。」你冷声反驳。 「真的是么?」他笑着瞧你。 你忽得想起他引诱你那些场景来,便一下又不能否认了。 他便闷声笑得快活。 这一晚上,你竟将那些那些旧情交代得七七八八,说得稍有差池,他都会提示你一句,偏偏还带着狡黠清亮的笑意,没有半点儿拈酸吃醋的迹象,又教你心里气闷、发作不得。 「问够了?」你有些恼火,端起酒盏又想继续。 他却按住了你的手。 他含笑问你:「这些人里,有比我出色的没有?」 你怔愣了许久,垂头道:「没有。」 这世上,哪有比他更出色的人物呢? 可你又忍不住问:「你呢?」 他便笑道:「我早说过,顾瑢不如你。」 是的,他早说过。 这一点也毋庸置疑。 你想问的却不是这一句。 92. 那夜还是做了。 他自然知道跟你回了狼窝,总不可能只是喝酒闲聊,便笑道:「那只一回,明天有大朝。」 廷议只有一干重臣,大朝却是正了八经的百官朝会,丞相主持此事,他须得早起。 你却有意跟什么较劲儿似的,变了法子的折腾他。 故意咬他柔软的嘴唇,吃他的舌尖儿,顺着他嵴椎往下,他便不自觉眯起了眼睛,甚至闷哼着多讨些甜头。 他接吻时格外的敏锐,甚至连神色都透着几分痴态,你稍往后退一退,他都会缱绻粘人地缠上来。 他也许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最丢脸。 在接吻时失神,会故意蒙住你的眼睛,不准你瞧他。 你抓住他的手,肆无忌惮享受他熏红的眼尾,蒸腾的情态,放纵的神色,甚至将这一切用粗鄙下/流的词彙,慢慢讲给他听。 又一声一声喊他阿凝。 93. 酒劲儿起了,他在混乱中,像是变回那个少年丞相,只是自己引诱的、不谙世事的主君,忽然变成了一只野兽,扭头将他啃食殆尽。 「阿凝,我心悦你。」情迷意乱时,有人含恨低语,「我才最……」 「若从一开始就是我……」 他其实想骂一句。 萧元骐,你怎么像是念咒一样。 你是反贼的子嗣,他是承蒙主君恩惠的放牛郎。 从一开始就没有开始。 可他没力气骂。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最后喊得是谁的名字。 你在他的梦里,他在你的梦里,漫长而无助地辗转流离。 94. 他身上书墨的味道总是令人安心,你睡得很沉。 他却浅眠。 他起身披衣望月,月色透过他白色的衣衫,涤盪他清瘦的身躯、旧时的疤痕、交错的痕迹,和眉宇间萦绕不散、挥之不去的倦怠。 这月色总是公平的。 赠与当初那位少年丞相几分骄傲,便赐予如今的他几分迷茫。 他在床边坐了许久,逐渐垂首,依稀想吻你的脸颊。 却终究是笑了笑。 没有落下。 第34章 95 隔了几日,削藩策一步一步推行下去,天气日渐冷了,你便借着年宴的名义,催促各地藩王尽早送子入京,共度年关。 于是年纪大年纪小的崽子一个接一个送进了京,只有陈、俞两地犹犹豫豫,似乎不愿接受削藩,也不愿送子入京。 江疑几番派人催促,来的人却是陈王妃和陈王的使臣。 这是一个示弱,也是半软不硬地推拒,陈王妃在陈地颇有威信,是个可以作主的人物。 第38页 江疑便道:「不如臣去同王妃商议,若能说服陈王妃,此事便成了一半。」 你颇有些恼火:「是去商议,还是去共叙旧情?」 陈王妃曾经是江疑人尽皆知的倾慕者。 江疑笑道:「若真有旧情,倒还好了,陈王妃并不是因情煳涂的人,只不过想看在旧日的面子上,能软和几分。」 你心中仍是不快。 你心里知道你不快的原因,是你那日欢爱时忘情的剖白。 你分明说了那话,可他仿佛没听见似的,对此只字不提,待你倒也一如往常。 这态度是意料之中的,江疑若是深情款款同你共诉衷肠,你倒要怀疑他是不是又准备刺杀你一次。 你不在乎、也不承认自己盼着什么,可这样浮皮潦草、毫无反应地过去了,你又感到怅然若失。 时日久了,这怅然若失,又变作了多疑和嫉恨。 为了江疑,也为了那陈王妃。 96. 陈王妃的确是一位奇人,本是当时左将军的未婚妻。 那是江疑刚从小秋山归来不久,四处碰壁之后,左将军畏惧他手中握有把柄,便有意找藉口找他麻烦,将他捉入狱中。偏巧,你气头上曾说要将他挫骨扬灰的话,这话让朝臣们做了伐子,当真要按你的旨意,砍了他的头。 彼时京中事务繁多,千头万绪令你无暇分身,宁无决的人冒死闯宫传讯,而你听闻此事时,他已经在囚车押往法场的路上。 江疑囚车过市,道路竟被京城百姓堵得水泄不通,半数感念他做丞相时的恩情、不平而鸣,而另一半竟是来观瞻他的风姿。 江疑曾以少年成名、风姿俊雅闻名,每每出门便叫京城百姓竞相观瞧,竟连赴死也不例外。 那时便有人拦住了囚车。 当时的陈王妃。 一身红衣的姑娘,一本正经要跟囚车里的江疑成亲。 「丞相曾与我家中有大恩。」 「我宁做江丞相的遗孀,不愿做懦夫的妻子。」姑娘仰着头,「我听说丞相还没有夫人,不如让我顶个虚衔。」 江疑竟然被她逗笑了。 「姑娘回去吧,」江疑笑说,「江疑是个将死之人,配不上姑娘的垂青。」 你赶去刑场时。 那姑娘正扒着囚车,死皮赖脸要同他成亲,一本正经、声色俱厉地问:「你不娶我,死后谁为你上香烧纸,谁为你除墓前荒草?」 你便冷道:「朕亲自为他上香。」 你还穿着宫里的朝服,亲自驰马而来,周围唿啦啦跪了一片。 简直是一场滑稽剧。 江疑隔着囚车看你。 你恼怒地看着他的影子。 「萧元骐,你是来送我一程的?」 他或许是知道自己要死去了,已然不在乎称唿上的不敬,神色也透出一丝轻快来,瞧着你的眼神半是疏离,半是排斥。 「怎么,朕来送你,倒让你难看了?」你问。 江疑沉默了许久,轻声道:「我怕他不敢来接我。」 你那一瞬间,就明白他说的是谁。 顾瑢。 你杀了顾瑢。 你在此处,他怕自己死去时见不到顾瑢。 京城盛行传说,死后会由记忆中最深刻的人来引渡。 他早忘了父母的模样,宁无决归顺了你,江疑死后,来引渡他的也许只有顾瑢。 他孤独至此。 你却并不清楚他的心思。 只是恨得火起。 你将他从囚车里拉出来时想, 他休想再见他。 97、 你拦不住他要见那陈王妃,想起旧事更是理亏,最终只拂袖冷声道:「随丞相高兴。」 他便拱手,温声道:「臣告退。」 你心道,也许前几天欢好时的确不该说那句酸话的。一时有些烦躁,却又发泄不出,只低着头生闷气。 等了许久,你却没听见他退下的声音,反而是进了两步,坐在你身侧,迟疑了片刻,一手握住了你的衣袖。 你本以为他会说什么,他却只是沉默。 你便嗤笑一声:「江疑,你的伶牙俐齿哪儿去了?」 他慢慢说:「臣也在想这个问题。」 你跟他四目相对。 他笑着瞧了你一眼,眼神却逃似的一触即逝,竟有几分羞惭。 你忽得反手捉住了他的手。 他不该留下。 他只要露出一份软弱,你就要追咬上去,容不得他有思考和衡量的余地。 「你既什么都不说,那留下来做什么?」你咄咄逼人。 他的手却没有挣动,另一只手把摺扇抖开,轻声道:「许是看看你的笑话。」 看你什么笑话? 也许是见你坐在那的模样,像垂头丧气的大狗。 便不忍见你失落。 你不肯承认自己为他而失魂落魄。 却又有些得意。 98、 他在你手中输得太惨。 不止一场战役,一方玉玺,一次生死。 宁无决是你的臣子。 陈王妃是你的弟媳。 旧朝的臣子恨他是两家臣。 他的追随者憎他以色侍君。 你迫他至此。 他最不该亲吻的是你。 最不该心疼的也是你。 你却执意要他再输一次。 第39页 第35章 99. 江疑同陈王妃会面那日,并不允你同行,你便带了个面具,混进了侍卫的队伍。 这也多亏了宁无决的威风:他因愧疚不敢面对江疑,倒引领了京中另一番潮流,京中习武的男子不少有样学样,戴个同款面具以为潇洒,因此你混入其中,也不显得怪异。 江疑倒是瞧了你一眼。 你赶紧低头,倒没有叫他发现。 陈王妃与当年已大不相同,一双凤眼明艷动人,眼尾一颗痣都带着笑意,亲自出迎,偏偏还拿着一把江疑题字的扇子来献宝,眉眼盈盈:「在陈地买的,丞相瞧瞧,是真的还是假的。」 江疑接过扇,徐徐展开,瞧了便道:「是臣写的。」 陈王妃欢欣如十几岁的小女孩:「王爷非说是假的,回去非要找他算帐不可,丞相的字我难道还不认得——」 你抬眼一瞧,似乎是一句情诗,顿感绿云压顶。 陈王早年征战时断了一条腿,至今有几分跛——这是你那帮兄弟里,唯一一个不争不抢,还算消停的傢伙,也不知怎么跟陈王妃看对了眼,就成了亲。 现在倒跟你成了一对绿兄绿弟。 陈王妃便一路笑意盈盈,时而闲谈陈地风物,时而说起旧日京城,江疑也陪着东拉西扯,没流露出丝毫急迫来。 到底是陈王妃更压不住心思,开口道:「前些日子,听说罪人齑王去了。」 江疑浅笑:「的确如此。」 齑王其实就是茂王,你待他没有多少深仇大恨,只是见史书上屠杀兄弟叔伯时,总爱给对方起个难听的封号,干脆也入乡随俗、赐了他一个。将情报套了个干净,再送他到江疑手中。 怎么死的,你没详细问,总之落在江疑手里,并不会让他好受。 陈王妃抚掌而笑:「死得好。他该死。」 江疑低头饮茶:「王妃真性情。」 「他当年做的那些事,真当无人知晓呢。」陈王妃冷哼一声,「你若将他送到汾象去,非有人切了他的肉来吃不可。」 江疑翘了翘嘴角:「他可没有死得这般痛快。」 这话一说,室内不禁冷了几分,满座门客打了个寒噤,终于有人想起江疑旧日的果决兇狠来了。 只有江疑,不声不响地垂眸吃着炙肉,他侧面瞧眉眼如玉,进食的姿态优雅从容,舌尖儿卷过嘴唇,像一只咀嚼着血肉的温顺绵羊。 陈王妃咳嗽了两声,终于道:「我听闻此次选储一事是圣上极力推行的,且不说那虚无缥缈的储君之位,此次圣上意在削藩……我倒还是看得出来的。」 「只是丞相此事忙前奔后,倒让我不解了。」 江疑抬眸道:「有何不解?」 陈王妃不语,打量了他半晌,似乎在考量他的立场,终于低声道:「我以为,丞相同圣上,是有积怨的。」 挑拨离间。 你气得不小心把案几给踹翻了。 江疑看过来。 你老老实实又给扶了起来。 装作一时不小心的模样。 江疑收回了目光,笑了笑:「王妃也许有些误解。」 「臣与圣上的积怨,算不得什么。」 100. 旧朝的弊病,没人比江疑知道的更多了。 他从年少时就看得清楚,却很少与人谈及,人在年轻总是有着盲目的自信,自以为无所不能。 待到年长一些,越发知道自己能力的边界,知道自己无法扭转干坤时,却更不能说出口了。 「前朝弊病多毁于藩王,每有策令,下不能达于各地,上又有世家百般阻拦,只成一纸空文。藩王势大,令世家竞相追随,又反哺世家,上下拧成一股劲儿来,唯利是图,全然不顾百姓生死。」 「天下战火四起,这些人却忙于你争我夺、从中牟利。」 「臣几次清算,一来分身乏术、二来官官相护,杀得一个两个,杀不得百个千个,加上后继无人,实在无从下手,也找不到出路。」 他的命是顾瑢救的。 一面是水火之间的百姓,腐朽的王朝,无力回天的绝境。 一面是恩重如山的恩师,救他性命的天真君王,他甚至还将一颗心栽在了他的恩人身上。 丞相年纪大些,便再没有过一夜好寐。 他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多少次站在城头,恨不能一跃而下,将这恩恩仇仇有个了断。 却仍是不能。 「江疑昔日时时自责、日日愧悔,为君谋算、对不起黎民苍生,可若对得起江山社稷,便要背弃主君。」 王妃道:「丞相已救了许多人。」 「也害了许多人。」江疑垂眸。 他从没变过。 一如当年那个在庭院里,同顾瑢和宁无决一同看书的孩子。 侠客只能救一两人。 而他想救万万人。 陈王妃不言,众门客也不言。 江疑放下茶盏,眼底浮现起星星点点的光芒:「臣力主削藩,并非仅为一己私心,或是报仇,是为之后的一切政令作注,如今新朝上下洗牌,正是革故鼎新的最好时机。」 「按理,这些话不该对王妃说。」 「但王妃是高义之人,承蒙当年囚车之恩,臣已奉王妃为知己,故直言相告,还请王妃助江疑一臂之力。」 第40页 他用这眸子注视着谁的时候,就像是热忱的、激烈的一团火,注视着希望。 谁能拒绝这样一双眼睛? 陈王妃失笑,嘆息:「丞相是顶好的说客,我还能如何?」 101. 临出门儿前,陈王妃拉着他说:「丞相大人似乎清减了许多,气色却好了一些。」 江疑此刻心神愉悦,便同她玩笑:「比之陈王如何?」 陈王妃道:「他自然不及你。」 你还没来得及生气。 忽然瞧见对面一个侍卫将花瓶给踹翻了。 还在老老实实地扶起。 细看之下,腿脚似乎不大利索。 102. 他登上马车时,吩咐你跟他一起上车。 显然,你让他发现了。 「萧元骐,我每看到你闲成这样,都恨得牙根痒痒。」他一边儿按着额角,声音里带着几分恼火。 你眼神游弋,有些心虚,自从他握了实权,你的确清闲了许多。 你要摘面具,他拦住你了:「别摘,我晚上还要同诸位使臣宴饮,看你的脸气大伤身。」 「那字儿不是你的。」你松开摘面具的手,轻哼了一声。 你说的是陈王妃那把扇子。 他怔了片刻,哑然失笑:「你那一□□爬字,竟还认得我的?」 他的字你认得。 你也只认得他的字。 你盯着窗外又问:「那些话,你怎么不同我说?」 马车骨碌碌地轧过石砖,你心里头有几分恼,几分酸。 他宁可将那些志向同陈王妃讲,也不同你说,只怕是觉得你根本不懂他。 他却盯着你的面具半晌,忽得笑道:「你怎么知道,那些话不是同你说的?」 你怔了怔。 他继而道:「萧元骐,你我积怨不值一提,却不代表我心无芥蒂。」 你隔着面具看他。 马车的帘落了下去,车内只剩下一盏昏暗的灯火摇曳。 他的声音带着笑意,甚至带着坦然的嫌弃:「萧元骐,你我许是八字犯沖、生来不合,光是瞧见你就心生烦忧,更遑论谈心?「 你刚想嘲讽回去。 却冷不放被他按住面具,俯身轻吻了脸颊处。 他的嘴唇落在冰冷的金属上。 声音却极温柔:「回去罢。」 他已经到了,纵身跃下马车,吩咐道:「再挑一盏灯上去。」 那清瘦的月色身影,便就消失在月色朱户下。 你摘下面具。 面具仍是冰冷狰狞。 脸颊却一片滚烫。 第36章 103. 京中落第一场雪的时候,太傅出门摔了一跤,将自己摔出了个昏迷不醒。 太傅年纪本就大了,健忘至极,却又喜好三天两头地出去游山玩水,你提醒他许多次,也没见他放在心上。这回京中落了薄雪,他脚下一滑,跌在地上,是让僕从给搀扶起来的。 许是年纪大了,这一跤跌得极狠,又是浑噩、又是疼痛,不过几日的功夫,便起不来床,让太医报了三两回的病情危急。 你正赶上了正忙的时候,正值年关、各地藩王送子入京,来来去去多少事都须得你亲自点头批示,内里心焦如焚,对外还要强自摆出一副平和的模样来。偶尔去探望太傅一眼,只见他迷迷煳煳认不得人,再想驻足,也无暇停留。 不过几日的功夫,御书房里头就碎了七八个摆件、裂了三四桿狼毫,宫人一副栖栖遑遑的模样,更教你看了来气。 江疑进来时,宫人正在清理一地的墨渍,见他进来,如蒙大赦般退去。 他拾起地上半块未用完的墨锭,轻声道:「上好的龙纹墨,可惜了。」 你心里的火仿佛又有了出口:「丞相什么世面没见过,还在乎这半锭墨?倒在我面前装这样子。」 他不接你的茬,慢慢将你桌上乱七八糟的奏疏整理好:「各地公子已安置好了,圣上抽空去见一面。」 你压着火气骂:「见他们老子也就罢了,还见小的?」 他便道:「藩王将骨血交到你手中,形同质子,总要安抚一二。」 你批覆奏摺便越发烦躁起来,胡乱涂写之间,只听「啪嚓」一声,竟将笔桿捏裂了。 你便将那笔桿扔在一边。 江疑瞧你半晌,缓声道:「太医已都在太傅府上了,圣上去与不去,并无分别。」 你心里头焦灼,嘴上越发刻薄:「用不着你来假惺惺地教训,我成了孤家寡人,只怕丞相高兴还来不及。」 江疑沉默了片刻,你又后悔自己这话说重了。 你的确有些迁怒的毛病,从前还晓得克制,自从坐上了龙椅,便有些恣肆了。 你张了张嘴。 却听见他将那笔墨归位,瞧着你的眼睛慢慢道:「的确如此,你若成了孤家寡人,我必请十里仪仗为你庆贺。」 你便将那道歉的话又咽了回去。 恶狠狠地瞪着他。 却又听他垂下眼睑,轻笑一声:「若想去瞧瞧,就去吧。」 「宴席的事,我替你敷衍过去。」 104. 你便在太傅府留了一整日。 太傅似乎神志不大清醒,颠三倒四地说胡话,太医都说这情形不好。 太傅在时,你并没有多渴望瞧见他,他外表是那样迂腐的一个老头,跟你在一起也是满口之乎者也,说几句便忍不住让你头大。可如今他也许要不在了,却叫你突然畏惧了起来。 第41页 太傅在病中浑噩时,一会儿喊你儿子,一会儿喊你孙子,吓得周围人一身一身地起冷汗,你却有些哭笑不得。 「你儿子就在边儿上,」你见那僕从餵药的手抖个不停,便接过来亲手给他餵药「还有个义子,如今在白林山出家做和尚,你要想见,朕便把他召回来。」 太傅忽得又直了眼睛,拉着你低语:「世子,世子。」 「那江丞相,不能杀……」 你一见他直了眼睛,便觉得哪里不对。 再低头一瞧,褥子湿了。 左右连忙上前来收拾,你想到他当初一本正经做你老师,那迂腐中透着精明、替你筹算的模样,忽得生出一丝无奈和畏惧来。 你怕他离去了。 「圣上,不妨移驾前厅用膳。」僕从要为太傅更换被褥,劝你迴避。 你便沉默地点了点头。 却又听见你身后,太傅愁眉苦脸地对着儿子说:「世子竟不能人道,这可如何是好……」 太傅儿子险些抖成了筛糠。 105. 你没有走远,而是坐在太傅的阶前发呆。 绒毛一样的细雪,还来不及落在你的手心儿,就已经化成了寒水。 你想起了许多糟糕透顶的事情,比如你母亲离世那一天——你已记不清她临走前说了什么,只记得她的身体是冰冷的。 起初你想焐热她,可做不到。 后来你想找你父来救她的命,可他迟迟没有来。 那时每一天都是兵荒马乱的。乱世让你父变得贪婪又强横,他拥抱着一个又一个新鲜的女人,有泼辣的村妇、有知书达理的小姐、也有风流艷丽的歌女,他来者不拒,忘掉的也记不起来,死去的也无人在意。 后来你陪着她看了一整天的日出日落,他似乎终于听说有这样一个人死去了,于是叫了两个士卒,将她冰冷的身体拖走了。 你在战场上见过无数次死亡,滚热的鲜血喷溅在你的脸上,皆是带着嘶吼、带着恨意的死亡。但唯独那一次,是冰冷得令你窒息的离逝。 也许也正是这样的冰冷,会让你对当初的江疑说谎,说你将顾瑢的尸首扔在了小秋山上。 这很简单,你恨他,所以想让他体验同你一样窒息的寒冷。 江疑似乎是没有家人的。他伯父伯母将他卖做奴隶,多年后怕他报復,背井离乡地逃了——江疑也没有去追。 听闻顾瑢死去时,他是什么表情呢? 你想不起来了,也许你那时根本不敢细看。 你垂眸思索着。 却忽得发现雪已然停了。 不,并没有停。 只是一把厚重的油纸伞撑在你的头顶。 你低头瞧见一双玄色的靴,朱红衣摆上沾了细雪,淡淡书墨香也随之沁入你的鼻腔。 「外面凉。」 江疑说。 第37章 106. 江疑的睫毛上有细碎的雪,随着呵气,融成了氤氲的湿,让人辨不清他的情绪来。 他只是垂眸道:「太傅如何了?」 你坐在阶前,仰头盯着他的眼睛,试图寻找出他若干年前的心情,自然是寻找不到的。只低下头,怏怏地陈述:「不大好,老煳涂了、记不得人,总讲些胡话。」 「来来回回地犯病,碰哪儿都疼,汤药不顶事。」 御医的话说得都很委婉,可你还是听出其中的意思来了。 是太傅年纪大了,非人力能及,只能这样一日老一日、一日病一日,苦苦熬着,哪日熬不住了,哪日便就离去了。 这不比战场上斩首痛快,钝刀子磨肉似的,一下一下,把眼底那点儿亮光都挫磨去了。 你无能为力。 「江疑。」你低声喊他。 「嗯。」他应你。 你却没接着说后头的话,偷偷攥紧了他的衣摆。 他就也站在那儿。 过了许久,你才松开手,低声道:「你去瞧瞧太傅吧,他素日喜爱你。」 他说好,便将伞留给了你。 他离去时的脚步很轻,你将那伞收拢了,抱在怀里。 只拥入了初冬的湿寒冷意。 107. 傍晚原本该你同诸王会面,你不去,便只由江疑主事周旋。 你到底是放心不下,深夜时回了宫,宴席已经过了半,人人酒酣耳热,丝竹管弦一片热络。 你的叔伯兄弟都带着些匪气,本不指望江疑同他们打交道,可偏偏江疑就是有这本事同他们周旋,赏风弄月、谈玄说道他讲得,那些乡野俚语、民俗风情他也讲得,间或安抚人心、调停关系,塞外的烈酒一壶接着一壶下肚,他脸颊却越发红润,整个人都熠熠生光。 陈王饮得少些,在你身边装腔作势地嘆息:「闻名不如见面,倒的确是个举世无双的人物。」 你便冷冷看他一眼:「这不是陈王妃的侍卫吗?」 陈王假装神游天外:「皇兄这酒不错。」 他惯会这样装疯卖傻,你说天他说地,你说策令他说烤鸡,你说削藩他低头装醉。 你说陈王妃跑了。 他便条件反射:「爱妃?!」 被你冷冷一瞪。 他又续上装醉:「爱妃……来同本王吃鸡……」 你懒得理他,只盯着江疑出神。 隔了约盏茶的功夫。 第42页 「都回吧,」你吩咐,「夜深了。」 于是众人散去。 江疑走回宴席来,踉跄了两步,一屁股坐回地上,眉头紧锁,迷迷煳煳地喊你:「……萧元骐,我难受。」 他午饭没顾上吃,空腹饮酒,八成是醉了,烧得难受。 你就知道。 他答应要替你周旋,便什么都硬撑。 108. 他醉过头了。 你给他倒杯热茶的功夫,人就跑了出去。 夜里下着鹅毛大雪,一群宫人跟在他身后慌慌张张。 你过去。 瞧见他正捉着梅蕊一点雪,好奇地往口中塞。 他红衣胜那一抹腊梅,指尖儿赛雪欺霜似的白,一双眸子半是醺然半是笑,嘴角倒还沾着点点霜糖。 简直瞧不出平日的神态来,倒像是你初见时那个少年。 你这一怔的功夫,他已经将那点雪当霜糖捲入口中,又掬一捧清泉似的,掬地上的雪来吃。 你忙捉住他的手,他含情带笑地瞧你半晌,墨似的眼珠衬着白雪红梅,是不合时宜的天真。 你不知他瞧什么。 他却在你耳边一本正经地轻声说:「甜的。」 像分享一个惊天秘闻。 109. 江疑生在阴雨连绵的南方,不曾见过下雪,年幼时初到京城见了雪,以为是糖来吃,不曾尝出甜味儿来,倒被人笑话了许久。 便再也没吃过。 谁知醉了酒便又闹出这毛病来。 你想带他回去,他醉酒了胡闹,动也不动,只惦记着外头茫茫的雪。你拿他没法子,只能将他安置在亭中,命人送醒酒汤来。 他偷偷捏着小雪人,指尖冻红了也不松手,一不留神就要往嘴里吃。 你头大如斗,一连拦了好几回,他终于闹得累了,迷迷煳煳趴在你肩头,教你哄着喝了一碗醒酒汤、一碗安神汤下去。 风雪大作。 你坐在亭边儿,又给他披上一件披风,手炉塞到他的怀里。 他靠在你肩上,依偎在你怀里烤火。 你忽的想起什么,警铃大作:「江疑,你记得我是谁么?」 别又把你认成别人。 他说:「萧元骐。」 你松一口气,一低头,冷不防让他吻住了嘴唇。 ——冰凉凉的一大口雪。 他神色懵懂,吻却是缠绵而炙热的。 化去的雪水顺着嘴角而下,他的吻也一路向下,舔舐你的喉结。 他连舌尖儿都是冰凉的,激得你一颤。 他便孩子气的、恶作剧似的地笑。 你舌尖却仿佛真的留下了冰冷的余甜。 夜深了,宫人劝你回去歇息。 你笨蛋似的跟他缩在斗篷下取暖。 隔了许久,你终于轻声说:「阿凝,多谢。」 却没得到回声。 一低头,他已经抱着手炉昏然睡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老婆捏了两个巴掌大的小雪人。 一个是他,一个是你。 你亲了一大口雪还偷乐呢。 就没发现一个小雪人没头了吗。 第38章 110. 昨夜是你将他抱回房里去的,哄着煳弄着才睡了。 他也是累极了,直到晌午都不曾睡醒,不知跟醉酒有没有关系,他连睡姿都与平日不同,极为霸道地将被褥都抱在怀里不放。 你试图把他手中抢出一些布料来为他盖上,他似乎又察觉到了热源,八爪鱼似的巴在你身上,扯都扯不下来——当然、你也并没有努力去扯开他,而是心安理得地跟他同床共枕。 日上三竿时,他人没醒,肚子却咕噜噜地叫,你吩咐宫人准备膳食,而后小声喊他「阿凝」。 他迷迷煳煳「唔」了一声,却把头钻进被子里、捂住耳朵,更往你怀里钻了钻。 像只醉酒后掩耳盗铃的小奶狗。 你被自己的想像逗笑了,故意沉下声音喊他:「丞相,该醒了。」 他仍假装听不见。 你被引逗得心里发痒,就钻进被褥里去咬他的嘴唇,他迷迷煳煳被你亲得喘不过气来,只剩下了软软地哼唧,被褥里头扑腾了好几下,终于坐起,露出一张冷漠薄红的面孔来:「萧元骐,你又发疯。」 你倚在枕上,露出地痞似的冷笑,捉过他的手来把玩:「丞相昨晚做了什么、讲了什么,心里不清楚?」 「现在倒跟我装模作样了?」 他刚醒时迷煳,竟露出一丝慌张来,苦思冥想间搜寻昨日的记忆,冷不防被你咬了指尖儿一口。 这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皱起眉来审视你:「萧元骐,你诳我?」 你不答,仍是捉着他的手笑:「江疑,你慌什么?」 他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轻轻的挣动,仿佛是在挠你的手心儿。 教你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不过一晃神的功夫,他已经将手抽了回来,飞也似的起了身,匆匆忙忙系上衣扣,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几时了?今日的廷议已经过了么?」 你便道:「叫亚相主持了。」 他仿佛终于找回了自己平日的状态,飞快问你:「诸侯王可安置妥帖了吗?」 「丞相昨夜便安置的很好。」 你想想都觉得神奇,他竟能在烂醉之前,将手头一应事务安排下去,然后醉得疯疯癫癫、不省人事。 第43页 他松了口气。 一扭头。 正对上你的眼睛。 你便道:「江疑,你昨晚喝多了,亲我了。」 这次你没故意笑他,就这么瞧着他。 他愣在原地,好一会儿,低下头去系自己的腰带,声音四平八稳:「是臣失仪了。」 「江疑。」你又喊他。 「臣在。」他答。 「你系成死扣了。」 111. 这几日的阴霾,终于消散了些许。 下午时,他去面见诸侯国的公子,你便又去太傅府了一次,回来后看了江疑桌案许久,坐下开始读江疑手头那些公文。 他夜时才回来,眉宇带了几分惫懒,人却还算精神。 瞧见你正在他的案前,便下意识挑眉:「又怕臣窃国了?」 你轻哼一声,本想刺他一下,最终却只道:「只是怕你一个人累死了。」 他怔了怔,眼睑垂下,指尖儿却不自觉捏了捏衣袖边儿。 许是他的迟疑也感染了你,叫你也不好意思起来,只撑着下巴恶形恶声:「你愣着做什么,不来教我么?」 他终于坐在你的身侧,瞧了瞧你手中的文书,摇了摇头:「你不必学这些。」 「这些大都是仪礼之事,无人打理才落到我的手中,待科举重开,便有专人去做。」他沉吟片刻,见你有些怏怏不乐,却又笑了起来:「你有兴致也是好的,讲讲也不妨事。」 的确是些极枯燥的礼乐之事,从三皇五帝周天子讲到今日,从服制讲到器乐,又讲到君道臣道。 他今日大约是给那群公子上了一课,仍未尽兴,回来又在你这儿续上了。 灯火摇曳,他的影子落在墙上,身姿笔挺、如松如竹,发冠外袍一丝不乱,连一抹剪影都格外的清雅孤独。 你便走了神儿,想着他头髮到底怎么束得这样好看整齐。 「为君之道,必先存百姓,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如割肉以餵腹,腹饱而身毙……」 他正说着的时候,你出手如闪电,偷偷取下他的髮簪。 他的声音便停了下来,看着你:「萧元骐,各地公子加一起,都没你一个难教。」 你理直气壮:「他们加一起,也没法从你手里抢来天下。」 他无奈地摘下发冠,整理自己的头髮。 你却心思微动,按住了他的手。 「我再给你弄回去……就是了。」 你这样说着,指尖却已经缠上了他的髮丝。 真的没有用油膏。 到底怎么梳的? 112. 你曾为他解衣、脱靴、念书、描花钿,如今又为他束髮。 你喜欢摆弄他,甚至像是一个小女孩摆弄一个布娃娃。 只是你不擅长这精细的工作,几次都把他拽疼了,他皱着眉嘆息:「萧元骐,我今日应当没得罪你吧?」 你便道:「那就算是从前得罪的份儿吧。」 他懒得同分辩,低头读书。 你仗着他没有瞧你,便低头偷偷吻了他头顶。 夜深人静,你在他柔软而干燥的髮丝间,偷得了一丝窃喜。 却瞧见他耳根染上了滚烫的红。 你愣了一下,发现他垂眸对着书,眼神儿却盯着墙上的影子发呆。 作者有话要说: 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割股以啖腹,腹饱而身毙。 ——《贞观政要》 第39章 111. 绾髮那日,你本想留他在宫中。 可并没有来得及开口。 太傅病危的消息再一次来了,是因为今年冬日来得过□□勐,炭火烧得足不行、冷了更不行,这般折腾之下总有疏漏,太傅再一次高热不退起来,这病来势汹汹,让原本好转的病情雪上加霜。 江疑同你深夜赶去,终于熬过了这宿。 此后病情起伏数日。 而临近年关的前日,你收到了最糟糕的消息。 太傅走了。 太傅病情反反覆覆了数日,忽得在深夜精神矍铄起来,眼神清明、口齿清晰地安排了自己的身后事,又亲自将儿子叫来训话。 那时僕人已料到情势危险,急忙赶来遣人来告知你。 太傅却并没有等你。 他并没有像从前一样,说出什么之乎者也的长篇大论,教训你为人处世的道理,只留下了简短的只言片语。 「为人臣子,此生足矣。」 他这样说了,含笑而去。 112. 太傅的丧礼庄重而平淡,那日下了漫天的雪,你披一身黑裘送他的灵柩出城。 送丧的队伍吹吹打打。 这哀声踏过雪,踩过城砖,一路行直你瞧不见的远方,只留下一串串凌乱的脚印。 很快的,哀声散了,脚印被新雪掩埋,只是这一番送去,太傅却再不会回来了。 你怔怔望了许久。 宫人劝你回去,你却忽得冲下楼去,翻身上马,追着那痕迹去了。雪中赶路极险,你却不管不顾,迷途至小秋山下,夜深瞧不见路,马蹄陷入泥雪之中,你险些坠马,滚落雪中。 此时回头,只有黑夜、白雪。 江疑。 他披着素面的斗篷,一路追着你。 眉梢挂着霜花,神色一如往常,黑与白的分界线之间,他与这雪色相融,面颊却冻得通红,气喘不匀,咳嗽时一阵一阵的白雾。 第44页 他身后隐隐传来侍卫追来的马蹄声。 他是怎么跑得比那些人都要快的? 「上来。」他坐在马上,向你伸出手。 你没有伸手。 他终于嘆息一声,哄孩子似的温声道:「萧元骐,我带你回去。」 你终于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冷得像一块冰坨,身体还要更凉一些,身上的斗篷已经结了霜块。他冷得像是一个亡者,却妄想引渡你回世间。 马蹄疾驰,你在他的背后质问:「江疑,你如今高兴了么?」 明明与他无关,你却这样说。 他的声音平静:「的确有些高兴。」 你冷笑了一声:「是了,你早就盼着这一日了,你恨透了我。「 他沉默了许久,却顺着你的说轻轻说:「萧元骐,天下若只有我一人无边孤单,未免有些可怜。」 「你与我一起,我的确有些高兴,你若要恨,不妨恨我。」 你将脸埋进他挂霜的斗篷。 一滴一滴,洇开了深色的痕迹。 「江疑,「你抱着他,喉咙因阻塞而疼痛,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哑声喊他的名字。 「江疑。」 你知道。 他什么都明白。 第40章 113. 这年关因为太傅的离去,而染上了一抹冷清的色彩。 宫人来来往往,皆怕触了你的霉头,诸侯王似乎也识趣了许多,宫外百姓照旧热热闹闹辞旧迎新,宫里头却是雾蒙蒙、黯淡的一片红。 殊不知这更叫人烦心。 江疑见你郁郁不乐,便带你往南堂散心,去见见你兄弟送来的一窝狼崽子们。 你坐上皇位并没有很久,兄弟也没有脱去一身草莽的习性。至于这些孩子,虽勉强有了几分模样,但瞧着倒更像是生于暴富的乡野之家。 虽没有歪鼻子斜眼,可一个两个也没什么规矩,更没什么年少俊杰的气质。你见过江疑年少时的惊艷绝伦,又见过他一手养大的顾清川,虽有几分文弱,但进退得宜、不骄不躁,任谁见了都要贊一声好人才。 这样一对比,你便越发瞧这群崽子不顺眼,甚至颇有丢脸之感,起了退货的心思。 正思忖间,一个年纪不大、包得胖球似的娃娃,挂着眼泪,每走一步,那清鼻涕都要跟着摇三摇,口齿不清地行礼:「见过先生,参见圣上——」 「这是陈王世子。」宫人在旁道。 小胖球起身时一个没站稳。 「啪嗒」 人没摔,被江疑给拦住了。 那清鼻涕却就滴在江疑的衣摆上。黏煳煳、半透明的液体,弄在江疑一丝不苟的衣袍上,格外的显眼。 江疑哭笑不得,摸出绢帕擦干净自己,又给小胖球擦干净鼻涕,一低头发现小胖球哭了。 「世子怎么了?」江疑温声问。 「先生,」小胖球哭得更大声了,「先生,我想尿尿,他们不准。」 应当是为了等你的召见,宫人不准这群孩子到处乱跑。 江疑哭笑不得地吩咐过宫人:「带世子去。」 「刚刚摔了一跤,」小胖球哭得更大声了。「尿完了。」 陈王夫妇的脸丢光了。 你的脸也被丢光了。 114 你把所有孩子都见了一遍,越看脸越黑,把后头的孩子吓得战战兢兢。 江疑只好让这些人都先回去,临走前还特意让小胖球换了裤子。 你看着他那一步一晃的鼻涕,实在想不出陈王夫妇那么精明的人,怎么能生出这么蠢笨的球来。 江疑问你:「你生什么气?」 你骂:「一个赛一个的蠢。」 江疑说:「这些孩子年纪不大,好好教养,未必不亲近你。」 你皱眉:「谁用他们亲近?」 江疑气结半晌,终究没解释,撇过头去道:「且养着玩,打发时间罢。」 你忽得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忽得扬眉问:「江疑,你不是说要我孤老至死么?」 「你还说过要我挫骨扬灰呢。」他淡淡地瞧你。 你俩互瞪了半晌,终于还是你禁不住松了劲儿,主动去捉了他的手。 「我早说后悔了。」你嘟囔。 你小声说。 他的垂眸不语,耳根便微红了起来。 你猜,他的话也做不得准。 115 他的手没有挣扎,只是顺着坐到了你的下首,半晌道:「科举之事已筹备的差不多了。」 「头一科的主考官,定做太傅吧。」 这本是一件好事,开朝科举的主考官,的确是极大的荣耀,若非太傅,多半是江疑本人。但太傅已经走了,江疑却有意令他担这个虚名。 其他臣子不敢触你的霉头,只能江疑亲自来提。 江疑慢慢解释:「原本就定了太傅,臣声名有瑕,恐令天下君子心存芥蒂。」 「况且,太傅品行高洁,理应令天下学子尽知。」 你听这话总有些别扭,却又无从反驳,道:「人都没了,要这些名头有什么用。」 江疑便笑:「你知道为何人去了,都要嘱託子孙祭祀吗? 你并不晓得。 他说:「逝者也怕人忘记。」 他的神色寥落而温柔。 你忽得想起他给顾瑢祭奠,烧去的一张又一张纸钱。 第45页 你便嗤之以鼻:「都是骗人的。」 轮迴转世、神明庇佑,你一样都不信。若死人真有在天之灵,又怎么会让江疑落进你的手里。 可隔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扭过头问:「那你……也会给我祭拜吗?」 他慢慢道:「我比你年长,比你体弱,又生来是个操劳命,就算死,也该我死在前头。」 你瞪他一眼:「住口吧。」 软话不说也就算了,一说又是这样诛心的话。 他瞧了半晌你的神色,忽得翘起嘴角,缓缓道。 「若真有这一日,我把那篇骂你的赋烧给你。」 第41章 116、 你果然还是讨厌你兄弟们那群崽子。 江疑原本就在筹备科举,日日同诸学士在文政阁泡着,只有傍晚来同你商议政务,眼下每双日还要给这群崽子上一堂课,忙得脚不沾地。 更何况,为避免年长心思重、不好教养,要来的都是年纪小些、不通人事的崽子,这便更是愣得五花八门,蠢得千奇百怪,虽都开了蒙,可家中管束不严、学得那叫一个东歪西倒,扶都扶不起。 不过几天的功夫,气得好些学士脑子发涨眼发昏。 你当初只想着解决藩王,可断没想到教孩子是这样的苦差事。 要知道,当年为顾瑢选伴读,是世家权贵中层层考核而来的,哪个不是天资聪颖,江疑个破格录用的更是箇中翘楚——他可能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笨的孩子。 幸亏江疑不是个姑娘,若是个姑娘,恐怕连孩子都不愿给你生。 没得玷污了他聪明的头脑,却要生出个呆瓜来。 你心里犯着嘀咕,又忍不住几次探听他在做什么、吃了什么,谁知问了几次都不见他休息,午膳更是没吃什么,干脆放下手头的事务,卷了几册刚练的字,带了姜茶点心去瞧他。 文政阁的众人刚散,他正独自坐在那逐条删改科场条例,这地方是前朝留下的,阴冷潮湿,炭火也烧不热,外头刚降了雪,他独自坐在着空旷古朴的旧厅里。 这儿砖瓦装潢是旧的、碳炉桌椅是旧的,书册典籍是旧的,连窗外园子里的雪松腊梅都带着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疲乏,唯独他是鲜活的。 他鲜活而寂静,像是被白昼遗落、漫漫长夜前的最后一抹霞。 你隔着窗瞧见,三步并两步进去了,坐定了,后头通报声才起。 他瞧你。 你道:「字练得差不多了,让你来瞧瞧。」 他便展开来看。 你那几分破字不知何时,竟练得有几分模样了,他瞧见,紧锁的眉宇竟舒展开来,调侃道:「我已不指望你同顾清川比了,如今总算不至于让陈王世子超过了去。」 你闻言竟有些惊悚,若真让那小胖子给超过了,那丢脸便丢大了。 他提笔要批,你却按住他的手,努力做若无其事地模样:「我又没让你批。」 你并不是来让他辛苦的。 只是给你些别别扭扭的姜茶点心找些由头。 他怔了怔:「给我的么?」 你问:「难不成是拿来餵狗的?」 他笑了起来,挑了几块儿点心,就着姜茶一口一口吃了,同你闲话那群小混蛋的趣事。他一放松下来,眉宇间便透出一股慵懒惬意来,你看得有些入神,又叫他发现了。 「看什么呢?」他问你。 「明天再做也不妨事。」你说。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秘闻似的,一手托腮,微微侧了头,眯起眼瞧你。 你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萧元骐,」他笑着问,「你最近怎么像个人了?」 你说不出。 也许只是从太傅离开以后,你就再不想弄丢什么了。 可偏偏又怕这实话说出口,他并不领情。 你曾经肆无忌惮地对待他。如今日子越久,在他面前却越是谨慎,你从前只怕他不是你的,现在你更怕他恨你、更怕他不快活。 你没答,他也没再追问。 他只说:「萧元骐,我有些冷了。」 你尚且走神,只下意识解下披风来,为他披上。 却冷不放被扯着衣襟拉得近了。 不过一息的距离。 他的唿吸落在你的颈侧。 他的睫毛颤了颤,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轻声问你:「明天还来么?」 窗外的雪压弯了松枝,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你的心也跟着狠狠地停跳了片刻。 他仍笑吟吟地瞧着你。 「来。」 你慌乱地为他系好披风。 瞧见他微红的耳根。 第42章 117 次日你本想早些去寻他,偏偏接连陈王、亚相来觐见,待到抽出时间来,天已经半黑。 你再去文政阁时,却见他正坐在阶前,抱着书,看两拨孩子打雪仗。 几个小豆丁学习不利索,打起雪仗、满地疯跑倒很娴熟,一波是小胖球带头,让人打得晕头转向,头上袄上都是雪。 文政阁前花草树木东倒西歪,唯独在破坏力上,他们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 你皱眉:「怎么在这儿打起雪仗来了。」 江疑笑道:「应当是乱跑来的,得回头找人教教他们。文政阁许多学士都已花甲之年,让他们撞一下都是大事。」 第46页 他嘴上这样说着,瞧他们却瞧得目不转睛。 你问:「你小时候也这样?在宫里疯跑?」 他摇了摇头:「并不敢。」 他那时规矩森严,他又命如浮萍、身微言轻,只得处处谨慎小心,只怕宫里的一条狗都要比他肆无忌惮。 你轻哼一声,酸熘熘道:「不敢打雪仗,倒记得在树下埋酒。」 他笑道:「那是年长些的事情了,太后故去之后,魏先生又对我多有照应,才敢放肆些。」 如今时过境迁,前朝的事你略微知道些许。 118. 顾瑢幼年储君,以太后摄政。 而当年摄政的太后故去之后,太后外戚仍不甘心就此放手,与身为顾命大臣的魏伐檀一众斗得两败俱伤。当时外戚手中无兵权,为拉拢人脉、招兵买马,赋税一加再加,全然不顾民间死活,将原本就日渐衰落的旧朝家底败了个精光。 而北边儿匈人从未停止过骚扰边疆。 顾瑢仍在宫中思考是再养一只白毛蓝眼狸奴、或是红嘴绿毛鹦鹉的时候,江疑已经跟着魏伐檀亦步亦趋地学习政事了。 之后是外戚逼宫、是战乱四起,是千疮百孔的江山,是临危受命的江疑。是一夜斩下十二颗朝臣人头悬之于市,昼夜不能安寝的少年丞相。 是刚刚跟你遇见的,一身青色官袍,意气风发却又举步维艰的他。 也许那时的他跟现在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坐在落花下,小口小口吃着点心,喝些热茶,轻松闲散地同自己的主君闲话,不谈红尘、不提政事,拂去衣角的尘土,埋下一坛桃花酒。 他总让人以为他无所不能,仿佛滔天洪水也不过是他掌中的一碗热茶。 你不愿多想。 宁可跟那群崽子打雪仗去。 119. 孩子自然打不过你,一个一个让你打得扑进雪里,你也没有以大欺小的觉悟,连小胖球都没放过,可怜巴巴地挨了一个馒头大小的雪球。 放眼望去,尽是残兵败将,哀鸿遍野。 你手里雪球一抛一接,再一次嫌弃了这群崽子一千八百多次。 冷不防后脑挨了一下。 「啪」一声,雪球落在地上,碎成了堆儿。 一转头没找到人。 又挨了一下。 这次发现是江疑在打你了,他在袖子下偷偷摸摸拢雪球,让你抓了个正着。 你过去瞧他。 他又将雪球藏在身后。 你跟他对视,他天真无邪地看你。 你走近了。 「啪」「啪」「啪」 三四个雪球砸在脚尖前的地上。 江疑身后的柱子冒出好几个小崽子来,显然是都让江先生给策反了。 江疑笑眯眯道:「多少要瞄准些。」 你恨得牙根痒痒:「长能耐了你,江疑。」 说话间,身后又好几个雪球砸过来。 于是一场旷世大战。 120. 这一天下来,打闹了一身的雪,连江疑都湿漉漉的。 ——不是你砸的,是那群小崽子没有准头。 你怕他着凉,赶紧拉扯他去沐浴。 宫里到冬日,有专门给你沐浴用的池子,要比一桶一桶水来回折腾暖和,你便干脆拉着他去了。 只不过他已经闹疯了。 宫人尚且没给你宽衣解带,他便直接将你拖进水里头去了。 见你呛了两口水,他才不闹你,笑着问:「你竟不会凫水吗?」 你说:「山贼又不是水贼。」 他便笑了起来。 他雪白的中衣还没脱,一头黑髮湿漉漉的,像是个水鬼。 ——还是个美艷的男水鬼。 你忍不住扯过他的衣带,同他纠缠在一起。 121. 结束后,他浑身都在发颤,连抬一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你便将他横抱起来,去给他穿衣束髮,又跟他挤到同一张软塌上,打打闹闹抢一碗姜茶。 喝过了茶,他似乎顾及着还有事没办,扑腾着要爬起来,叫你一把给拉回来,一翻身,压在你下头,闭上眼睛装睡:「困了,睡觉。」 他刚从池子里捞出来不久,处处都热乎绵软,抱起来舒服极了。 「你松手。」他皱眉,仍是挣扎着着往外爬。 你装睡,却无赖似的攥着他裤子边儿,他一爬就往下掉,露出半截光洁细腻的皮肉来。 你就不相信,江疑要把裤子留给你,自己大摇大摆出去。 他果然不挣扎了:「萧元骐,我后半夜还有事。」 你慢悠悠道:「你不睡,事也该睡了。」 他说:「至少还有半摞公文没睡。」 「它们给我传了话了,已经安歇了。」你懒洋洋翻了个身,把他牢牢困在了你与榻之间。 你已经发现了,真是重要的急事,他白日早都处理了,到了夜间那些,都是些磨人的杂事,暂且搁下也无妨。只是他自己紧张惯了,什么事都要尽善尽美才行。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尤其遇见的还是你这个山贼兵。 江疑看你:「萧元骐,你又作什么妖?」 你不愿看他的眼睛,只闭着眼睛老神在在:「我问过宁无决,他说你怕麻烦,也贪懒,只喜欢睡懒觉。」 你之前曾转弯抹角问宁无决,江疑喜欢什么。 第47页 得到的便是这样的回答。 江疑为人雷厉风行,仿佛根本不认得堕怠这两个字,却偏偏比谁都贪睡怕麻烦。 你听不见他的声音,又有些烦躁,干脆睁眼给自己找补:「我让你教我,你又不教,自己给自己找事,让你睡也不睡,你要非要去,我现在就让人拿来,替你做了就是了……」 说着,你便要起身去唤人来。 却冷不防被他抓住手腕。 「不必去,」他微微皱眉,却不自觉游弋了眼神,「我现在休息就是了。」 122. 你猜他应当极少承受别人的好意,以至于表现得这样僵硬。 他背对着你,窸窸窣窣地整理玉枕被褥,自己先躺下了。 许久没等你躺回去的声音,又不好意思回头来瞧,不自觉攥紧了袖边。 你瞧了他半晌,忍不住垂下头,轻轻磨蹭他的耳廓,一触即离,他的睫毛便不断地颤抖。 你忍不住笑他从耳根处开始蔓延起的红色,终于衔住他的整个耳垂、用牙齿磨蹭着欺凌。 他的半张脸都红了起来。 见他这样,你忽然又胆子大了。 跟明明白白的欢好相比,他似乎对这些无意义的亲昵更为无所适从。 「其实还有别的,」你倒回他的身侧,又重新将他揽入怀中,犹豫着在他耳畔低语:「就是,阿凝,我想跟你一起睡。」 你说过了,又不自觉有些怕难堪,把头埋进他微热的肩颈里。 「你之前听过了,不肯认。」 「我便再说一次。」 「……阿凝,我心悦你。」 说这话时,你竟怕了起来,怕得心里咚咚擂鼓,伴随着鼓声的,是惊涛骇浪和炽烈的狂风。 你想起你对他的欺凌和兇恶,想起他的冷漠和背叛,这些压过了那一瞬间的柔情,叫你慌了神,竟说不出后头的话来。 你怕这又是一次自作多情,怕他对你不过是逢场作戏,怕他始终憎恶你。 于是这怕又变成了兇狠。 变成了屋檐下刀一样的冰棱,变成狼一样幽冷的神色。 你注视着他。 却忽得被什么碰了一下指尖儿。 你怔了怔。 江疑无声无息地,温柔地握住了你的手。 他脸颊红得一塌煳涂,眼睛紧闭,上下嘴唇轻微地颤抖打架,好半晌才轻声说。 「好。」 你不自觉咧开嘴角。 听见胸膛里汹涌而来的、静默的潮声。 第43章 123. 江疑背对着你。 你忍不住偷偷攥住他袖子的一截。 他的睫毛只颤了颤,并没有阻止你。 你就偷偷又顺着袖子,将他寝衣扯下一点,凑近了亲昵,细碎的发在他的颈项处微微扫过,他禁不住皱眉。 他寝衣都要被你弄下来一半儿了,终于忍无可忍,唤你。 「萧元骐。」 你这才停下你出格的磨蹭。 你心里清楚,这种情景不该这样轻浮,也许应当说些温情脉脉的话,江疑向来更喜欢温情胜过□□。 可你抿着嘴,瞧着他。 他的眸子里氤氲着湿气,迷濛地瞧着你。 你沉默了好一会儿,只扭过头低声抱怨:「江疑,我怎么对你说不出好话来?」 你竟有些沮丧。 你想不通,你虽没有哄过情人,可当初哄骗你那些兄弟的时候,狡诈至极,指天为誓一套一套的, 偏偏在这一刻,竟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来讨好他。 或者说,你从来不会讨好他,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你只在欺负他,惹他恼火,跟他针锋相对上天赋异禀。 你自然可以说些俗套的、人尽皆知的情话来煳弄他,可你又清楚这骗不过他。满溢的心情像是结了块的蜜糖,沉甸甸地梗在喉咙。 咽不下去,又吐不出。 他看出你的窘迫来,便禁不住露出笑意,绯红从他的耳根染色,熏到了耳朵尖儿。 你盯着他的眼睛问:「亲可以吗?」 他清净的眸子惑乱了一瞬,声音变得喑哑又柔和:「可以。」 然后就黏黏煳煳的接吻, 你小心翼翼碰他的嘴唇,只是这样轻轻的触碰,就让他眸子醉了酒似的迷濛。 嘴唇不自觉地张开,贪心地探出一小节舌尖儿来。 你忍不住心跳了一跳,眯起眼睛打量他。 像狼在打量已经上钩的猎物。 他脸红的厉害,抿了抿嘴唇,想要扭过头去。 你便又吻了下去。 你手按住他的手,从指缝间挤进去十指交扣,将他困在你和软塌之间。 你不清楚接吻对他的魔力有多大,但仅仅是这样,他一直在发出柔软的轻哼,耳垂仿佛妇人髮钗上的红玉,鲜艷得发烫。 你知道他今日已经不能再做了,但还是忍不住压在他身上不愿离去。 他便推你:「明日还有大朝,赶紧睡。」 你不愿破坏这一瞬间的温存愉悦,又因不得餍足而萎靡起来。如果你真的有一条尾巴,一定时而得意洋洋的摇摆,时而萎靡不振地瘫下,在两种模样中混乱地切换。 你疑心顾瑢那病秧子一定会说许多好话,才能将江疑这耳根软的傢伙哄得团团转。 又颇为得意地想,江疑如今已光明正大地归了你了,也只有在你面前才是这副模样。 第48页 可无论思绪怎样混乱,你抱紧他的瞬间。 便陷落在他急促切实的心跳声中。 124. 过了年便是元夕。 旧朝每逢元夕,宫外不设宵禁,街市一派热闹,而宫内则大宴群臣,你进了京后,这规矩也没废除,只是这种场合你总拿他取笑,江疑呆得不痛快,向来都是能推则推。 今年也不例外。 你怀疑他是往年教你折腾烦了,小声嘀咕:「怕我拿你消遣?我早就不干了。」 他却摇了摇头:「臣有些私事,而且难得元夕热闹,我想带清川上街走走。」 顾清川。 你一听这名字,心里头登时扭起个麻花,隔了好一会儿,才轻哼一声:「那多我一个不多?」 他瞥你一眼道:「元夕宴圣上不该缺席。」 这就是不情愿你跟着去了。 但你这脾气就这样,江疑越不想让你跟着,你偏想跟着他,看看他到底打什么小算盘。 这几年你尤其学会了阴奉阳违,嘴上敷衍着无所谓。 等到元夕当天,你只在宴席上露了个面,飞快换了身家常袍服,带着侍卫,蹲到了江疑门口。 月色刚刚染上柳梢,你终于瞧见了人影。 江疑穿了身雨后天青的衣袍出来,料子一眼看去并不贵重,却柔软厚实,宽袖木簪,抱着满怀的捲轴,身后跟着一个少年,也跟他一样朴拙打扮,手捧着几幅捲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简直像是温文儒雅的书生带着个小书童。 你原本是怀着好奇来的,见他这样子,却忍不住乐了。 「江先生。」你远远喊他。 他一抬头,正对上带着侍卫、倚着门口青砖、流氓抢亲似的你。 他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你走上前去。 江疑便自然而然将手中捲轴一半儿都放到你怀里,道:「既然来了,便顺手帮个忙。」 你自然乐意效劳。 你本想顺势亲一口江疑的脸颊,却被江疑轻轻一闪,闪开了。 你有些兇恶地看他。 江疑低声说:「……清川还在。」 你低头。 瞧见少年一张戒备提防的面孔。 轮廓有几分像顾瑢。 125. 你把江疑拉上了你的马车,顾清川独乘。 一拉上帘就亲回来了,两次。 一次是车下想亲的,一次是报復性的。 你一看见顾清川那张脸,就忍不住窝火。 他越瞪你,你越要跟江疑亲热,不但要亲热,还要欺负,哪天他把你惹火了,你非要当着他的面给他看看,江疑到底是谁的。 江疑无奈:「清川还是孩子。」 你才不听这个,又蹭着他讨了一个吻,才高兴起来。 你想起他拿的捲轴来了,忍不住问:「你拿的什么东西?」 「几副字。」他说。 你展开一看,都是江疑的字迹。 你很快反应过来:「你要送人?」 江疑说:「要卖。」 丞相卖字? 你心底偷偷打起算盘,开始思考你到底给丞相发了多少俸禄。 以至于江丞相要卖字维生。 「江疑……你缺钱?」你还是问了。 「不是很缺,」江疑慢慢说,「只是有些积蓄,总比没有好。」 江疑没有积蓄? 他曾位高权重,顾瑢的私库对他是敞开的,一把摺扇价逾千金。 怎么会…… 你忽然一怔。 「想起来了?」江疑挑眉问你。 你想起来了。 江疑刚归京时,的确曾散出大笔钱财。 为打通关系换回顾清川。 他无权无势,只能以财物动人。 可…… 你当时万没想到,他的家底也并不丰厚。 许是你做反贼时天天听人说,京里的官儿都家财万贯,拔下根汗毛比腰粗。 江疑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自然应该富可敌国才是。 或者说,江疑的姿态,让人想不到他会为银钱烦忧。 谁知道他会落魄到卖字。 126. 许是你神色过于震惊,江疑有些窘然:「……你不知道吗?」 你哑然:「我以为……顾瑢给了你许多,下面也应当有些孝敬……」 江疑哭笑不得,同你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才给你解释。 当初的确有许多人孝敬,但他年少高位,一身的傲气,哪里肯收,一分一厘也不曾拿,或者说,也不能拿。 而御赐下的东西,在旧朝时是绝不能变卖的,后来虽能卖了,却已经成了故人的遗物,不到万不得已,江疑不愿卖。 「那时攒下了不少积蓄,但要走通关系,还是散去的快。」江疑说,「后来发现,最值钱的还是我这一手字。」 那时缺钱,他便少少写几副字,托人高价卖出。 「更有趣的是,那时你曾扬言要杀我,我便四处散播这消息,叫世人皆以为江疑要死了,那些字便每一幅都能叫出高价来。」 他的口气平淡,神色却有些狡黠。 「若这般算来,我白教你写字是亏了些,应当收些束脩才是。」 你本以为那些日子他心如死灰,没想到还能动这些心眼。 至于后来他虽做了丞相,却有名无实,还三天两头要被弹劾整治,剋扣俸禄更是常事。丞相府下人不多,却个个都要吃饭。顾清川又是开蒙的年纪,哪个书院都不敢收他,江疑不能时时刻刻为他指点,延请名师又是一笔花销。 第49页 江疑便断断续续卖字补贴家用,如今竟已习惯了。 马车驶入了坊市,江疑隔着帘望着街边各色花灯小吃,小贩的吆喝、马夫的催促、行人的笑闹和唿喊响成一片。 你甚至听得到炸元宵在油锅里滋滋冒响,听得到大碗茶汤咕嘟嘟地沸腾,这光怪陆离、千姿百态的世间,尽数倒影在江疑的眼底。 你注视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你不好意思赞美他的豁达洒脱。 又清楚他那时实际艰难卓绝。 最终不过故作嘲笑:「为了一个顾清川,废了丞相好大的功夫。」 马车停了下来。 江疑抓起你的手,凑近了你的眸子。 你以为他要跟你吵架。 江疑看了你好一会儿,却笑一声。 「若有一日,你让人篡位了。」 「我也卖字养你。」 第44章 127. 江疑的马车停在略微僻静的一处巷口,依稀是一处书画堂的后门。 书画堂的老闆是一名白须长发的老者,并没有认出你的身份来,笑意盎然地从你手中接过画卷。 江疑细细叮嘱道:「切不可一次都卖出去,真假掺半,莫让旁人知道是我手中流出的,一切比照旧例,您留下两成。」 老者道:「老朽办事,大人放心就是。」 江疑含笑打趣:「万老是架海擎天的人物,倒是江疑过于谨慎了。」 老者拱手:「这便是丞相折杀老朽了。」 江疑看了你和顾清川一眼,又向老者讨要三个面具,老者抱着画卷,笑着应了。 你在一旁听着,心里忍不住揣测,江疑不肯让人知道自己卖字是为了面子,他那样骄傲,自然不愿人怜悯他。 这样一想,越发觉得心酸,看着江疑的目光也变得有些拧巴。 结果却挨了江疑摺扇一下。 「你胡思乱想什么?」 「这些字若让人知道是我卖出去的,必有人为讨好我而出高价,那与收受贿赂何异?」 似乎的确是这么回事。 江疑眯着眼睛笑,并不因卖字谋生羞惭,反而颇具得色。 他衣着质朴,又愉悦得纯粹,不像是丞相,倒像是赚了几条鱼的猫妖书生,叼着鱼尾巴一摇一摆,回家去餵养自己嗷嗷待哺的幼猫。 这联想让你不自觉心头一热。 可惜在旁边面无表情的顾清川有些煞风景。 又眼前一黑。 江疑将一个面具扔在你头上,嘱咐道:「灯会人多眼杂,你将脸遮上。」 你摸了摸,似乎是个粗劣的狼头,每逢节日常有小贩出来,挎着篮子叫卖。 做得不像狼,倒像大狗。 江疑又要给顾清川也带上。 顾清川捏紧了袖边,低声说:「先生,我不去了。我在这儿等你。」 你冷眼瞧着,一言不发。 江疑摸了摸他的头。 「好。」 128. 江疑晚上没有用膳,饿得肚子咕噜噜叫,你便拉着他到摊子上吃一口元宵。 这元宵量大实惠、个头不小,一勺只能舀起一个白生生、圆滚滚的糰子。江疑的确是饿了,饶是吃得斯文,也两腮一鼓一鼓,没几口就下去了半碗。 你面前也摆了一碗,并没有动,只是谈话间忍不住打探他的家资。 你怕把你的丞相饿死。 江疑记性好,便把帐本都背给你听——他家里的确不丰裕,否则也不至于吃一碗元宵的功夫就给背完了。 但他记性也的确太好了些。 你说:「谁若跟你成亲,怕是倒了霉了,一分一毫都记得不差。」 他摇了摇头,语气温和中透出一丝好笑来:「莫说我曾立下重誓,就算是退一万步,养一个清川已是花销极大,若再说到成家立业,怕真是要负债纍纍了。」 他难得给你算起帐,说起如今京中孩童读书束脩多少、家中的衣食住行、逢年过节的额外开销。 又撑着下巴,给你算娶亲后须得另僱人照顾,家眷僕僮、衣裳钗环、胭脂水粉,官家夫人之间的交游,样样都是真金白银。 他平日嘴里三句不离政事,教孩子时更是透古通今,谁知道也有这样紧紧巴巴精打细算的一面。 你心头一动,忍不住道:「我倒不见得花这么多。」 他说:「你若在京中长大,比顾清川少花不了多少。」 ——直接把你归成他儿子了。 你仗着戴面具无人认得,也不必要脸,强硬地握住他的手,凑在他耳边无赖似的说:「我是说,我不用胭脂水粉,也不要衣裳钗环。」 「我们山匪成亲便宜的很,有个红盖头就行。」 你是想把他盖个盖头抢回去。 江疑却被你逗得轻笑了一声。 他凑在你耳边小声说。 「你太兇了,萧姑娘。」 你心突一跳。 忽然有些感谢魏伐檀那个老匹夫。 若没有那个誓言,江疑怎么会留到你进京来。 129. 京城元夕夜里有焰火,有神像游街,有歌女花魁招摇过市,各显风姿。 焰火在河畔,你记得江疑那堆公文里有提到过此事,江疑亲自批的地点,好处是一旦起火可以就近扑灭。 你兴致盎然,江疑平淡如水。 第50页 你记得他在茂地过节时,并不是现在这般平静。 你问他:「从前看过?」 他摇了摇头,口气颇有大彻大悟之感:「一想到眼下的一切都是臣满桌的公文,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年年如此,下头虽有官员忙碌,可天子脚下的节庆是大事,总要在他手中过一遍。 「而且元夕之后便是开春,各地方官的总结又要呈上来了,臣的桌案……」 他满目苍凉。 原本丞相是有几个从属官的,但你进京后曾有一次朝堂换血,空出了许多官位,除了必要的添补上了,细枝末节的暂时空缺。 后来焦头烂额的事情多了,亚相也不曾提,你便暂且给忘了。 你轻哼:「等今晚回去就拨一个给你。」 他神色带了几分嘆息:「不会是你吧。」 你被拆穿了,却毫不脸红。 他在河岸挤得有些累,却见你颇为精神,忍不住问:「你喜欢这些?」 「只是喜欢热闹。」你道。 江疑倒有些意外:「你看着不像是爱凑热闹的人。」 你随口道:「许是少时亏欠了。」 「少时卑微,如今便渴慕显赫,少时贫瘠,如今便贪婪,少时不见这焰火,如今便爱热闹,少时得不到,握不住的,如今……」 你渐渐住了口。 他问你:「如今怎样?」 你闷声说:「如今就怕丢了。」 元夕的焰火盛开。 火树银花,疾坠如流星暴雪,照得这世间亮堂堂如白昼一般。 江疑站在河岸,背后落了一场急雪。 他却注视着你。 130. 焰火刚刚结束,人群散去。 江疑想起什么似的,握住你的手:「你在这儿等我一刻钟,我有事去办。」 你要跟去,他却不允。 你眼睁睁见他淹没进人海。 身侧书生叫卖兜售白面的摺扇绢灯,出些铜子儿便可以让那书生在上头写字作画,也可以自己亲自动笔墨。 你一时兴起,想到自己颇有进步的鬼画符,便拿了一把白扇面来写,打算让江疑回来瞧瞧。 搜肠刮肚想学过的诗词,最终却只想起一句。 十分雪意却成霜。 江成霜的成霜。 江疑只跟你说过一次他的字,你却记得清清楚楚。 铺开纸墨,只写了半句。 你忽得意识到自己像是写情诗的酸腐文人,匆忙将扇藏进怀里。 抬头时,人潮已缓缓散去了。 神像招摇过街,紧接着是轻歌曼舞,往来游人。 你却忽得感到胸口一窒。 一股冷意忽然袭来。 ——江疑为什么还没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老婆离开一刻钟:风好冷,老婆怎么还不回来。 两刻钟:老婆一定是被抓走了。 三刻钟:来人啊,把我老婆救回来。 四刻钟:老婆会不会不要我了。 五刻钟:来人啊,把我老婆抓回来。 六刻钟:他不要我,他不是我老婆了,抓到他就鲨了。 n刻钟后:老婆……呜呜……我老婆找不到了…… n+1刻钟后:我是一条流浪狗……呜呜…… 第45章 131 你很少跟顾清川见面。 他的模样与父亲肖似,却并没有那份天真柔软,反而贵重端方,若生在太平盛世,他许是一位称职的储君。 可偏偏生错了时候,那份骄气便丑态百出。 当年你将他扣押在宫中的时候,据说咬伤了三四个看押他的侍卫,甚至咬掉了一颗牙。 得知江疑不惜冒着天大的风险归京,只为换他的时候,当天撞了柱子,折腾得人仰马翻。 他被软禁在宫中一隅数年,为他送饭的宫人被调往别处,便将他的宫殿忘了,他日日窃取宫人的残羹冷炙。 连利齿都没有的崽子,再龇牙咧嘴,也不过只是垂死挣扎的悲鸣罢了。 你并不同情他。 老实说,你厌恶他,并不单单源来于顾瑢。 顾瑢只是一个窝囊废,而顾清川则是你的反面。 江疑曾跟你说过:「清川只是倔。」 顾瑢死讯昭告天下那天,他没有哭。 他一夜之间从储君沦为亡国奴,被人遗忘、遭人欺凌时,他没有哭。 他决心自尽,以这样的姿态在史书上留下最后一笔时,他也没有哭。 他是顾家最后一位储君,他一次次折腰,又努力将嵴背挺得笔直,好在旁人嘲笑他时,不显得怯懦。 江疑去接他那天,顾清川拉着他的衣角。 他喊他「先生」。 说了半句。 泣不成声。 「都过去了。」 江疑把他搂在怀里,低声嘆息。 「清川,都过去了。」 那是江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那日你站在宫楼上,远远瞧见江疑牵着孩子的手,慢慢走出宫去。 你想,不曾有人接你。 132 顾清川如今跪在你的面前,眉眼清雅,却偏偏带着执拗而冰冷,他袖子里藏了一支匕首,却在靠近你之前就被搜了出来。 你俯视着他,像俯视着一条狗。 你冷漠地端详他的眉眼,问:「江疑呢?」 第51页 顾清川一言不发。 你不再浪费时间,布置全城兵马司搜捕江疑,命人将顾清川看紧。 顾清川却忽得道:「你为何要寻他?」 你并不是有问必答的好好先生。 他攥紧了拳,却又松开,最后低下头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有心报復,便冲着我来。」 他如今也还只是个少年,这天真又傲慢的话,教你忍不住心底冷笑。 「你?」你挑了挑眉,大踏步跨过他。 却勐地被他抓住了小腿。 顾清川极怒极恨,声音都带了嘶哑:「先生纵然曾为难你,也不过是立场所限,你若心中怀恨,便活剐了我平愤,你不能……不能……」 他说不下去。 顾清川什么都知道。 江疑为什么会留在京中,江疑为谁受了许多折辱,为何夜夜留宿宫中。他一日两日年少无知,如今满城风雨,他也该清楚了。 那个领他一步步走出宫殿,一声一声喊他「清川」的人,到底经歷了什么,他连问都不敢去问。 第一次听见有人侮辱江疑,他不顾身份将人痛打一顿,逃回府去,却听说你在他丞相的寝房。 他浑身都在发抖。 你问他:「我不能什么?」 他却连说都不敢说。 「你既已说到这儿了,」你恼火至极,揪起他的髮髻,注视着他的眼睛。「那我便告诉你,江疑是我的枕边人——我没什么不能的。」 「怎么样?顾清川,你要不要叫我一声师娘?」 他瞳孔剧烈颤抖起来。 你松开手,把他丢到一旁。 「你想死也容易。」 「等江疑回来,我当着他的面,亲自把你剐了。」 上次箭伤留下的疤痕,仍在你的肩头。 你无法判断,江疑究竟是真的不知情,或是他另有安排。 无论如何,江疑的死穴,你不会松手。 你捏紧了手中的剑。 利刃却再也无法为你带来安宁。 133 江疑是在昏沉摇晃中清醒的。 他醒来时回忆自己应当是走进了河畔的多宝斋,老闆似乎也出去看焰火了,多宝斋只留下了几个小学徒看店。 学徒殷切地称他江大人,说他要的东西还需再等等,他便在接待贵客的隔间,吃了半盏茶,炭盆温暖,薰香袭人。 再后来…… 江疑的脑子转不动了,晕乎乎像是一团浆煳。 他昏昏沉沉,皮肤麻木,四肢发软,四周皆是黑暗,他能感受到嘴被布勒着,手被捆起,被抬着一摇一晃。 他似乎被关在什么里头了。 而熙熙攘攘的人声,彩乐锣鼓,悠扬热闹的唱词,透过厚重的黑暗壁壳传来。 外头应当就是元夕的人潮。 那他……这是在哪里? 江疑有些浑噩地思考。 神像。 对了,元夕有游神习俗,这是从京郊各道观佛寺请来的巨大神像,拢共九座,配以锣鼓唢吶舞乐香火,沿路吹吹打打绕城几周。 不过是图个吉利,抚慰人心,至于菩萨佛陀和仙姑道祖乐不乐意一起游街,会不会打不打架,这谁也不知道。 为何有人要将他装到神像里? 废了这么大力气,应当不是想要他的命。 他在脑子里思索到底有谁有必要这样做,目的又是什么。 憎恨他的人不少,可他元夕是戴着面具、常服行走的,暗处应当还有萧元骐的侍卫追踪。 在这种情况下,有人能将他塞进这神像里…… 但他应当是被迷药影响了,思路仿佛早已节节断裂、无法连贯。 尤其是这神像抬得不稳,一上一下地颠簸,让他越发难受。混沌间,一股疲倦裹挟着困意汹涌而来。 他闭上眼睛。 还是留给另一个人来思考这个问题吧。 听见外头的人低声道:「大人,请再忍忍,困了就歇息片刻,等出了城就好了。」 这话的确不太像有恶意的模样。 迷香的味道仍旧没有散去,江疑的眼睛越来越沉。 他眼前勐然浮起萧元骐恼火的神情。 竟不自觉在黑暗中笑了一声。 有人大约要生气了。 第46章 134 元夕的热闹褪去了。 而你始终没有寻找到江疑。 京城九处城门,官兵在城门一个接着一个排查,没有一张是你熟悉的面孔。 你在拦住一个体型相似的身影,摘下他的面具之后,再一次经歷了失望的滋味儿,你怒不可遏地将那面具踩得粉碎。 侍卫噤若寒蝉,你捏着自己的剑,手背上的青筋一寸一寸浮现。 等今日过去,若是再寻不到,你就要将顾清川那小子扔到大理寺受刑去。 不,你现在恨不得将江疑也扔进大理寺。 元夕夜各处关卡的安排、城卫巡逻的路线,都在江疑案头上摆着,以他超乎常人的记忆力,只需看上一眼就会记住。也是他口口声声不愿跟你在宫里共度元夕,将你一人抛在河岸,甚至在暗卫的注视下脱身。 ——若你不来,他本该带着顾清川两人一同出来。 也许原本他就计划了要同顾清川逃走,那你找不到他,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怀疑的念头一但落地,便迅速生长,如蔓草一般包裹了你。 第52页 他向来思绪内敛,委以虚蛇的柔情也格外真诚,从初见开始,你就不曾看穿过他的心思。 你应当有更好的战略,以不变应万变。 你根本无需顾虑江疑的念头,只要捏住顾清川,江疑无论如何是逃走,还是被掳掠,只要他还剩下一口气,就是爬也要千方百计地爬回来。 你捏紧了手中的缰绳和剑。 却怎么也不肯调转马头。 你想。 只是万一。 万一他需要你。 135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也许只有一会儿,也许一整天已经过去了 厚重泥壁之外,响起铁靴踩踏地面的声音,以及官兵的冷喝训斥声。 江疑勉强抬了抬自己的眼皮,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见。 泥像里头的味道并不好闻,想来留给他透气的孔隙不会太大,一路被颠簸时,他的脑后、身上被磕了好几次,如今还有些胀痛。 他听见抬像人模煳的低语。 「官兵怎么来的这么快?」 「所有城门都有人在检查。」 「没想到大人竟然同那人在一起,若非如此,不至于这般被动。」 江疑思索了片刻,并不寄希望于官兵潦草的检查,会在这儿发现他。 九尊神像,一尊一尊从城门口通过,无人发现异常。 江疑有些头痛,出了城之后,事情恐怕难以掌控,他不晓得对方的目的,留他活口,口吻客气,不代表万事大吉。 要知道,当年介子推烧死山中,晋公也是客客气气。 江疑在黑暗中。 并不知道自己被推到了哪里。 只是觉得药力有些许散去,挣扎着用尽力气,也只动了动指尖。 「咚、咚、咚」 他轻轻叩击了泥壁。 这样细微的声音。 恐怕无人能听见。 果然,外头传来声音: 「过去吧。」 「是,大人。」 ——倒也不意外。 江疑微微皱起了眉,开始思考这一队人的落脚点。 京郊几家道观佛寺,他们会停在…… 「这是什么?」 一个冷冽熟悉的声音响起。 136 也许是针锋相对的后遗症,江疑光是听到萧元骐的声音,都忍不住松弛了片刻。 尽管知道,他也未必能发现自己,但只是觉得这人眼下一定凶神恶煞、冷峻似活阎罗一般。光是想到这人的模样,都忍不住有些发笑。 「回大人的话,是傍晚游神的神像。」 果然,回话人虽认不出他是谁,却连声音都颤抖了,舌头直打牙齿。 江疑试图哼哼了几声。 嘴被布条绑着,他之前喝下的半盏茶似乎也有问题,麻木了唇舌喉咙,教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呵呵」的气声。 手指倒是能动,开始有节奏地、轻轻地敲击泥壁。 「咚、咚、咚。」 「报!」 一个响亮的声音。 「东城门有人不顾阻拦强闯出城,其中一人身型与江大人近似,城卫已追后出城——」 沉寂了两秒。 「走。」 萧元骐说。 江疑微微嘆息。 看来布置劫走他的人就在城中,还晓得声东击西。 下一刻。 他听见脚步声停了下来。 「嘭——」 紧接着是一声巨响。 面前的泥壁裂开了一个洞,微弱的光线挤了进来。 出现的是一个拳头。 这只拳头击碎了泥壁。 四处抓了抓,摸到了他的衣襟。 然后神像外响起冰冷的,咬牙切齿的声音。 「江疑,你给我出来。」 137 神灵慈悲,低眉看你。 你却在众人惊骇的神色中,用拳将那泥胎胸口破开了一个大洞。 神像被开膛破肚,描了彩绘的硬泥块四下滚落,露出里面虚软温热的人来。 丞相髮髻散乱,整个人被捆得结结实实,仿佛马上就要抬上砧板去了。 你把他嘴上的布条扯下来。 「江疑,你哑巴了吗?」 你恼火地注视着他。 他眨了眨眼睛,张了张嘴,发出了一个嘶哑的气声:「哈」 他嘲笑你。 鬼知道嘲笑你什么,也许是脸色难看,也许是神情狼狈,也许是慌张可笑的神态,总之…… 他也不怕自己真的成了个哑巴。 「把人都扣下,找太医过来。」 你恼怒地说,抽出剑割碎他身上的绳索,检查他的状况。 手臂有几处淤青,浑身瘫软,除此之外倒都还好。 他张了张嘴,口型是一个「手」字。 你伸出手。 他只有手指能动,却当着你的面,在你手心儿慢悠悠地写字。 【损毁神像,是为不祥。】 你本以为他要写什么辩解或剖白。 谁知道写了半天,就写了这么个玩意。 你也懒得让他继续,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将人从神像里抱出。 你冷哼了一声。 「狗屁。」 第47章 138 江疑不知是中了什么鬼药,身上软绵绵一团,浑身麻痹瘫软,自己连坐都坐不住,你便只能箍着他的腰,将他固定在自己怀里坐着。 第53页 他虽是清瘦,却是颀长优雅的身形,如今整个人都倒在你怀里,便沉甸甸将你怀里占满了。 头还随着马车行进,时不时在你颈窝里撞一下,细碎的发梢撩得你心里痒痒。 你这才有时间仔细检查他。 手腕还是被绳索勒伤了,通红一片,手肘多是些撞伤,头上还撞了一个包,你皱着眉要解开他衣襟查看,摸到了一手冰凉。 是了,这样的冬日,钻进泥块里头游街一宿,不冷才见鬼了。 你扯过自己的披风,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又恶声恶气地问:「喝水吗?」 他说不出话,便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应当是渴了。 他傍晚被绑走,如今已经快天明。 你便倒了杯温茶餵他,他吞咽似乎有些费劲儿,你动作又粗鲁,一杯茶漏了半杯,茶水顺着嘴角淌下,洇湿了襟口一片深色,衬着身上的绳印,显得格外可怜。 他看着你,眼神竟有几分乖巧。 「活该。」你没好气地骂他,又倒了一杯凑到他嘴边,到底动作到底是轻缓了些。 他喝得很慢,只有喉结随着吞咽在动,人似乎也有些迟钝倦怠,面色苍白,凌乱漆黑的髮丝在他的耳侧晃动,令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你警告自己不该被他的可怜相迷惑,他折腾成这样,没准儿都是为了摆脱你。 想到这里,你的目光又渐渐冷了,指尖儿摩挲上他的颈,感受着指腹之下,他脆弱精巧的喉结一上一下。 你轻声问: 「江疑,这次是你的主意,还是顾清川的主意?」 他喝水的动作一顿,示意你伸出手来,在你的手心儿慢慢写。 【不知内情】 你用怀疑探究的目光注视着他,冷笑道:「难道不是我坏了你的好事?」 他眼底透出一丝无奈来。 这无奈却叫你越发恼火,刺得你面色发青,口不择言。 「江疑,你当我想在你这堵南墙上撞死吗?」 「你当我没想过一杯毒酒送你上路,挫骨扬灰,眼不见心不烦吗?」 「你——」 你这样说着,却发觉他的指尖儿仍在动。 【妒夫】 他一笔一划写得烫人。 将你后头的话都堵在了口中。 你看他眼底的笑意,仍是气恼,却又无从发泄,好半晌盯着他的眸子低语。 「江疑,我该杀了你。」 这话却已经像漂浮在空中的云彩,轻得不真实。 你中了他的蛊,越是情到浓时,越是畏惧不堪,越是恨之入骨,越是爱意满腔。 139 你这样声色俱厉地威胁了一路,并未将人送回丞相府,反而带回了自己的寝宫,令太医深夜诊脉,得知只需等药力消退,才松了口气。 江疑软趴趴地伏在你榻上,你餵一碗驱寒的汤药下去,又取了消淤化肿的药膏。 室内暖意融融,烛光昏黄。 你忍着怒气,慢慢揉散他身上的淤青。 揉着揉着,他耳尖儿又微微红了,浑身没有力气,不能拒绝,便只有神色传情。 你却生出一种隐晦不明的好奇和得意来,手掌下一寸比一寸滚烫。 直到他发出短暂的气声,你嘲笑般注视着他。 他面上的酡红一寸一寸揉碎开,轰然点燃一场烈火。 他也许挣扎了,如同蝴蝶振翅一般微弱,你一手就能将他的双臂困在头顶。 你也许在报復他,却又发觉他柔软驯顺的惊人,他的一切都无力地向你敞开,像一个贪婪的空洞。 他能说话能动作时并不好伺候。 不顺意时,会踩着你的肩敷衍皱眉 ,会绵里藏针挑剔你的技巧。 顺意时,又奖励似的吻你,哄你更乖巧温柔些,撩拨得你耳热心跳,不知不觉就全然顺着他来。 可眼下他什么都做不了,你只随着自己的心意摆弄他,又恣无忌惮地注视他的变化。 他颤抖滚烫得厉害,捉住你手胡乱地写着什么,却写到一半就变了形,又被你粗鲁地翻过面来,抱坐在怀里。 他搂不住你,浑身反射似的颤抖,雪白的颈子被你咬住,发出猎物濒死时的嘆息。 你珍而重之地照顾了他半路,终于在这一刻暴露了真面目。他也许要被你弄散架了。 你想起顾清川请求你放过他。 又想起他在泥像中一动不能动、可怜巴巴的模样。 连你都不曾这样对待他。 你的怒火和嫉妒总是无由来。 你生出诡异的念头。 你想在那神像里同他偷情。 你便这样告诉他了。 他听红了耳根。 你想在昏暗逼仄的泥块里,隔绝所有人的目光,却又在所有人的注视间,他只能坐在你的怀里,无声无力地陷落,在静默中颤抖着落下泪来。 就像眼前这般。 你垂首吻去他的泪珠,顺着鼻尖,嘴唇,至喉结。 你虔诚又兇狠。 「疼了?」你略带兇恶地问。「还是累了?」 他眨了眼睛,红润的眼尾鼻尖儿让他看起来有些委屈。 你冷嘲热讽:「平时不见你这么挑剔。」 他素日什么苦都吃得,什么都能隐忍得下,偏偏在你这儿挑三拣四,嫌东嫌西。 他仍是看着你。 第54页 你心软了。 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放过了他。 他终于得以解脱,眉梢眼角却又流露出一丝不自觉察的留恋。 对你的,对放肆而不受控制的欢愉的。 「阿凝,你很喜欢么?」 你仍不甘心,恶意地在他耳畔私语。 见他窘迫,你又说:「你若喜欢这样,我日日都这样对你。」 他耳根绯红地瞪你。 终于用手轻轻捉住了你的手腕。 也许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才这样轻飘飘地抓紧了你。 你不情不愿地闭上嘴,抱紧了他休憩。 好半晌,埋在他怀里低语。 「别走。」 140. 顾清川生下来就是储君。 从生下来,就做了一个艰难的比较。 他的母亲和他。 放在皇权的天平两端,他母亲二十年的血肉比不得他这轻飘飘的五斤,于是他的母亲埋在黄泉之下,而他得以降生,成为了旧朝的储君,江丞相的学生。 顾瑢体弱,后宫妃嫔仅有寥寥数人,数月见不得他一面,也很少同他会面,负责管教他的,是江疑。 那时江疑待他并不宽和,甚至是严厉冷硬的。 江疑兼任他先生时,不过二十几岁,正是翻手云、覆手雨,说一不二的时候,「江氏窃国」之谈甚嚣尘上,朝中元老不满他只手遮天,便从储君处下手。 而他被宫人撺掇几次,听多了这样的话,曾当面质问他。 他问:「先生挟势弄权,可是打算取顾氏而代之?」 江疑并未答他,却将他身边的宫人尽数打发,罚他禁足抄书,以反思轻信莽撞之过。 高高在上的储君头一次遇挫、头一次骂人,骂得便是江疑。 江疑一直如此,罚过他抄书打水,关过禁足,也动用过藤条,鲜少和颜悦色。 江疑待众人皆温和,唯独待他嘴脸冷肃。 他憋着一口气,学文习武,非要让江疑后悔不可。 终于在所有臣子都承认他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之材时,他质问江疑:「先生如此恨我,难道不是因与父皇旧情?」 他满以为会看到江疑恼羞成怒。 江疑却只淡淡看他:「那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爱慕父皇而不得,我却是父皇同别人的孩子。」顾清川说。 江疑沉默了片刻,竟然却笑了。 「我的确曾爱慕主君,因江疑少时困苦,未曾见过暖意,只有你父皇抱薪而来,以至亲待我。」他说这话的时候,坦荡平静得惊人,「江疑愿感念终身。」 「殿下是江疑至亲的子嗣,何来恨意可言?」 顾清川却认为这只是他的託词。 「那丞相为何待我这般严厉?」 江疑沉默了许久,轻声说:「臣只是……怕再错一次。」 那时顾清川并不理解。 直到江疑离开。 141 江疑去镇守铭关的半年。 那半年,社稷动盪,江山破败,四起的战火烧尽了顾氏江山一缕残魂,而宁无决的背叛早早带走了仅存的主心骨。 萧元骐带兵连破九城,百姓传之为天生战鬼,甚至不等他人来,便开门而降,以求家园太平。 江疑质问三次,满朝寂静,无人回应,于是亲自披挂出京。 临行前,他去为江疑送行,却瞧见他的父皇先他一步。 顾瑢拖着孱弱的病躯,走得很慢。 顾瑢说铭关风沙大,衣服要多备些,说早些回来,桃花已经开了,说好的桃花酒还没埋,说今早瞧见了喜鹊,是好兆头。 江疑一路点头应着。 走到尽头。 顾瑢说:「阿凝,我近来一直在做梦,梦见我们年少时的事。」 「我当初不该替你说话,是不是?」「若你能像宁无决一样……」 后头的声音备打断了。 江疑轻声斥责他:「说什么胡话。」 顾瑢不说话了,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阿凝,你要回来。」 江疑说:「好。」 142. 顾瑢强撑病体理政,而他这位储君,终于也以年少之姿担起了储君的责任。 不再是朝堂上说几句大道理、带亲兵操练几下便能被称道的储君之责,而是当年曾压在江疑身上的重担,终于同等落在了他的身上。 堪比垂死挣扎。 他无法责怪江疑,临走前江疑把自己半数以上的亲信留在京城,对他忠心耿耿,让他在一众老臣之间仍有迴旋的余地。 可这一切,都比不过沉没的速度。 顾清川终于明白江疑一直是将绝望扛在肩上。 京中所有人都知道,江疑不曾带兵打仗,撑不过半个月便要逃回来。 江疑没有。 京中又说,他至多能撑一月。 于是一月,两月,三月。 时间就这样过去,局势一日比一日糟,无论是京内还是京外,顾清川咬牙撑着,撑到撑不住的那天。 他甚至想,若是江疑吃了败仗,逃回来也好。 回来了,至少他还能说一句抱歉。 可江疑再也没有回来。 最终传来的消息。 是铭关城破,江疑生死不知。 他想,先生应当是死了吧。 143 第55页 那夜,无数臣子请求顾瑢迁都。 顾瑢彼时虚弱不能站立,坐在那,抓紧了龙椅边缘的雕花。 在无数纷乱的争执中,他静静地问。 「迁了都,之后呢?」 「今天迁襄,明日迁鸮,后日呢?逃到哪里去?」 没人知道。 「若要逃,阿凝一早便能逃,可他去了铭关。」 「阿凝至今生死不知,我凭什么逃?我又怎么有脸逃?」 他甚至没有称唿江疑做丞相。 「你们要逃,便尽管逃。」 「我哪也不去。」 顾瑢慢慢说。 「我就在这里等着,我要问清楚,他们把阿凝弄到哪儿去了。」 「若他死在铭关。」 「请各位……将我也葬在那儿。」 众人散去。 只余下顾瑢坐在龙椅上,跟那把冰冷华美的椅子相比,他越发的苍白无力,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下,他黯淡无光。 顾清川上前。 顾瑢看了他半晌,忽得展颜笑了。 那笑意柔软而天真,甚至是带着一丝满足的。 「你生的……与我不像。」 顾清川低头。 顾瑢揉了揉他的头髮。 「如此甚好。」 那是他生父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48章 140. 你夜里去了牢中。 听侍卫禀告,那几个游神抬像的只是拿钱办事的游侠儿,只负责截人,后事一概不知。 你对付一个空有一口硬气的顾清川,实在是太容易了,没过两个时辰,他便将策划和盘托出。 他并不是不谙世事的大少爷,心思也算得上缜密果决。 原本他策划同江疑在元夕一起出城,箇中详情路上同江疑细说,谁知半路杀出了一个你,他便临机应变,只好先命人将江疑带走,出了城再慢慢解释。 但没法儿解释的也有很多。 比如江疑身上的毒,他从何处得来,出城之后,他本打算把江疑藏匿在何处落脚,中途策应他声东击西的人又是谁,这些都不是他一个少年策划得来的。 你再用手段,他也不肯说了。 顾清川让你关在囚笼中,只低低垂着头蜷缩在一角,攥着拳。 他懊恼自己没救出自己的先生,反倒招来了祸患。 你总不能真让这小崽子没命。 剩下的事,另找路子去查就是了。 你冷哼一声,站起身时,却听见他低声呢喃。 「先生……」 顾清川敛了清贵的少年眉目,一只苍白的手抓紧铁笼栏杆,声音里带着隐约服软,「先生怎么样了?」 「我想见一面先生。」 你看了半天,冷道:「喊师娘。」 少年怒目而视。 你起身披起披风,懒得理睬他。 就听他在你背后,捏着拳头,忍辱负重小声说:「师娘。」 你跟宫人道:「是不是有蚊子叫唤呢?怎么听不见。」 少年已杀气腾腾:「师娘!」 伴随着铁链的碰撞声,他恨出了火,却又不得不咬着牙:「……我想见先生,求你了。」 你这才慢悠悠转过头。 见到一双怒火中烧的眼睛。 你居高临下,一抬脚把装他那铁笼给踹翻了,而后兴致盎然地盯着他的眼睛,露出一口森森白牙:「顾清川,晚了。」 小崽子气得差点把栏杆给生嚼了。 大快人心。 141. 下午顾清川还是见到江疑了。 是江疑主动去的。 江疑的药力这夜里便退去了,清晨时你见他迷迷煳煳翻了个身,便叫太医来搭了脉。 谁知他身上的力气回来了,却仍是讲不出话来。 太医倒还算平静:「若臣没有猜错,丞相这毒来源南隅,并非寻常药石可医,须得待几日后药力退了,以针灸之法应对。」 意思就是,这几天江疑都是哑巴丞相了。 过了两个时辰,江疑醒了,既没问嗓子,也没怪你折腾他一宿,头一件事儿便奔着地牢去了。 他跑得风风火火、一瘸一拐。 你拦不住,就不拦了。 他在地牢里见那小崽子,你就坐在湖边,拿小石子儿,去砸树上的果子。 不知是什么树,冬末早春便结了青色的小果子。 那一树果子个个仿佛都长着顾清川的面孔,你准头很好,力气很大,噼里啪啦砸下来一堆,全都让你砸烂成了果泥。 江疑出来时,一颗烂果子掉在他的脚边,溅了些许汁水,他抬头看你,你把石子儿一扔,冷笑着看他有什么花样。 江疑捡了颗还算完整的果子,用袖子擦了擦,咬着就过来了。 你瞪他,他张了张嘴,也说不得话,只是眼神有些犹豫,似乎在因为什么事而思虑。 想也是为了顾清川。 你便问:「你好学生说了没,他跟谁勾结的?」 他摇了摇头——这哑巴倒当的轻便,一言不发也没法儿追问。 你早知他有心护着顾清川,冷哼:「死了个大的,倒有个小的。」 他无声地跟你坐在那湖边怪石上吹风。 你又捡起石子儿砸那果子。 这回砸歪了。 你又撇着嘴,从牙缝里挤:「江疑,你当我查不出来么?」 第56页 从鼻腔里嗡嗡:「姓顾了不起么?明天我就给他赐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让他做八姓储君,百家儿子。」 从嗓子眼往外哼:「你还是他们顾家的叛臣,就不怕让他运出城去杀了,我连找你都来不及。」 却忽得被一颗青果子堵住了嘴。 他捉过你的手,含笑在你手心儿写字。 【不愿我走?】 明知故问。 你冷哼一声,他也没有追问,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可隔了好一会儿,你低声道:「不是不愿,是怕。」 你说这话说出来,并没有想像中狼狈难堪。 你只是执拗地盯着他的眼睛:「江疑,我赠过你一只雁。」 「那是聘礼。」你一字一字地说。 142. 他震愕地注视着你,下意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衣袂被风吹起,连带着额角的碎发也随之晃动。 这话开了头,便轻快了许多,你便慢慢说: 「或者说,我自以为是聘礼。」 「那时是个蠢物,不知道天高地厚,只是觉得你……很好。」 这迟来不知多久、笨口拙舌的情愫,时隔十余年再说,却如同引颈就戮一般,决绝,却又轻快。 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想在你手心写什么,却又凌乱凑不成字句。 你又欺身与他十指相扣,吻他的鬓髮颊边,他慌乱间来不及反应,微红了耳垂。 他急切茫然、手足无措,却又狐疑、谨慎,他用尽浑身解数保持冷静,却又因为亲吻乱作一团。 这模样对于他来说太过罕见。 「江疑,你做个哑巴也挺好。」 你小声说。 第49章 143. 江疑让你的表白弄得心乱如麻,好一会儿,才捉过你的手,似乎想写什么。 你随口道:「想来给丞相送礼的人多了去了,那雁也早扔了。」 他的指尖儿顿了顿。 真扔了? 你难免又嘲笑了自己一回。 江疑便捉住你的手,迟疑了好半天,写。 【烤了。】 你怔了一下,对上他的目光,却正瞧见他说不能辩解,几分心虚的目光。 你试探似的问:「真的?」 他越发心虚了,垂首写:【很香。】 你手心有些潮湿,让他指尖划过,甚至麻酥酥得发烫。 这样一笔一画地写很慢,你要看着才能辨认出字迹,便能肆无忌惮地注视他。 他耳根的微红还没退,抿着嘴唇犹豫怎么解释,便显得有些乖巧,你承认你不大在乎在那只雁,你更想见他为难窘迫。 你敏锐地发现,江疑哑巴时拿你没什么办法。 丞相没了那张伶牙俐齿的嘴巴,像是被拔了牙的老虎。 这个发现倒将你的无赖胆子撑大了,甚至让你忍不住露出笑来。 你开始追着他说胡话。 你说:「聘礼也让你吃了,刚刚顾清川还非要喊我师娘。」 「江疑,你是不是早想这般害我。」 「你害得我名节有亏,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江疑瞧出你戏耍他来了,只色厉内荏地瞪了你一眼,拢了衣袖,扭头便走。 你人高马大,无赖似的跟着他后头,从鼻子眼儿里哼哼,一会儿冒出一句「负心贼」,一会儿又嘲笑他「有胆子做没胆子娶。」 他一路走,你一路在后头说,沿路宫人垂首讷讷,耳朵却支棱得老高。 他不好意思钻回自己休息的侧殿,进门的瞬间。 你故意在他耳边喊了一句:「阿凝相公。」 你便眼见他涨红了脸。 你嘴角险些飞到天上去。 这也太好欺负了。 144. 想来山匪和地痞都是一路货色,闲来无事总爱欺压良民作威作福,尤其是貌美的小哑巴,追着欺负都说不出话,至多只能瞪你一眼。 兇悍些也不怕,偌大的宫殿到处都是你的帮凶,你把他挤到房间的角落,烙饼似的人贴着人。 你挑眉问:「江疑,你只管睡不管娶,是不是不喜欢我?」 你多少是有报復的意思,你向他剖白钟情时,他只肯说个好。 这下倒好了,让你堵在墙角质问,不点头不让走。 江疑摆着一张冷脸同你僵持不下,偏偏耳根却又红又烫,眼睛一会儿看看四处宫人,一会儿看看你。 要捉你的手写字,你故意把手藏到背后去。 「没长嘴么?」你在他耳边哼哼。 他终于低着头,比了个口型说喜欢。 你又故意为难他,说读不懂唇语。 他迟疑了许久,盯着你的眼睛,嘴唇慢慢一开一合。 【喜欢】 你脸上的血色都涌了上来,得意至极,又故意冷哼一声,拷问犯人似的质问:「喜欢哪儿?」 他无奈之下破罐子破摔,终于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你的嘴唇,顺着嘴唇往下,到喉结,终于驻留在你的衣襟胸口。 他喜欢跟你接吻,喜欢跟你亲热,或许还喜欢你的身材。 你耀武扬威地想着,却见那指尖儿迟疑着,又点了点你的眼皮。 你找他的茬:「江疑,你原本可不是这么说。」 「你说我这眼睛有虎狼之心,善妒多淫。」 江疑被自己的话堵了,越发涨红了脸,他还不适应自己哑巴的身份,总是想反驳,又不甘心地咬紧嘴唇。 第57页 你便耀武扬威更甚。 「怎么,江丞相口是心非?」 你恶劣地往他尴尬的方向解读,却冷不防被他皱眉恶狠狠地拥住了。 他没想到他这样主动,耳根一热,却发现他捉住你藏在身后的手心儿。 一笔一画用力地写。 【适可而止】 哑巴丞相被撩拨生气了。 你被他抱得紧紧的,闷笑起来。 ……好像也不是很严重。 第50章 145. 江疑近来成了个哑巴,倒算是因祸得福,许多公事都转给了辅官亚相,学生的课也暂且停了。 只是科举事关重大,他就是发不出声,也要亲自同众学士商议,你批过了奏摺过去瞧他。正瞧见你的哑巴丞相端坐案前,时而侧眸静听,时而含笑,时而肃然,在众人眼中,他口不能言,却仍是不可僭越的丞相,他的积威日重,只是坐在那也无人敢小觑。 你便大摇大摆进去了。 学士正在商议武举一事,科举在前朝虽有先例,但武举却是从未有过,一群学士试探着拿章程,各说各的,听得人脑子发晕。 你嫌烦,便三言两语定了一套章程。 在如何行军打仗、如何挑兵选将上头,你才是行家,这一窝白鬍子老头加一起都比不得。 你说时,江疑便微微点头赞许,说过了,你便故意喊江疑。 你说:「相公以为如何?」 你一说完,江疑便一僵,耳根通红。 一朝丞相称相公,这叫法也没什么错处,只是你从前都没这么叫过罢了。 众人也不以为意。 只有江疑知道个中内情,心慌意乱,强作镇定瞧了你一眼,笔都拿不稳。 他不看你还好,他一看你,你倒越发高兴起来。 你慢条斯理地逗他: 「朕不懂这些,还要相公帮忙拿主意才好。」 「文举有主考官,武举不如也设一个,开春若是边关无事,可将宁将军召回京城,做这头科考官,相公觉得可好?」 你一口一个「相公」的叫,你的哑巴丞相恨不得把脸埋进书卷里。 只能佯作写字来逃避。 大庭广众,他都是靠笔墨来跟人沟通,他飞快写了什么,呈到你手里。 旁人还以为是什么治国良方、□□之策。 只有你展开笔墨。 瞧见上斗大的两个字 【住口】 再下头,有个潦草的【可】字。 你跟他眼神交战。 他摇摇欲坠。 你神定气闲。 想着不能把人逼急了,才慢悠悠松口。 「那便听相公的。」 146 你临走都没忘占个口头便宜,等江疑忙过了,还大模大样去讨赏。 正赶上小崽子来看望先生。 顾清川仍在软禁当中,来的是诸侯国公子,这群豆丁学问不怎么样,倒还挺会哄人,江疑口不能言,神色却颇为柔和。 你便上去将人都轰走去学习,不顾小崽子们鼻涕眼泪恋恋不捨,占着江疑身边儿的位置,还要吃小崽子送给他的点心茶水。 扭头还要问:「丞相打算赏我点什么?」 活脱脱一个恶霸。 你估计江丞相已憋出二十篇赋来变着法转着圈骂你,只是草稿尽数憋在腹中,否则不至于神色这样憋屈。 江疑在你手里用力写,问你讨什么赏。 你理直气壮,支棱着一条腿冷笑:「我主意难道白出的么?相公难道白叫的么?」 「江疑,你怎么好意思占我便宜。」 说得跟天下不是你的一样。 江疑都让你气笑了,干脆把你手一扔,扭头就要跑。 他的确是个聪明人,早学会不与你这混人论长短。 你却又把人一把拉回来。 他一双眸子清亮,耳根发红,冷冷淡淡地瞧你。 你不知怎么,就读出一点儿控诉的味道了,顿时有些人性復甦,蒸腾起一星半点儿的良心来。 「亲一下总行吧。」你不情不愿地哼哼,「……又没想把你怎么着。」 他这几日为了祛毒,天天让太医扎得刺猬一样,结束了酸痛疲惫,你都没捨得折腾他。 他狐疑地看了你一眼,用摺扇一端挑起你下巴端详。 你拉着他不撒手,懒洋洋地跟他对视。 你眼尖地瞧见他眼尾的微红,眼底的窘迫。却偏偏一动不动,等着他主动送到你怀里来。 他便缓慢闭上眼睛,俯身落下一个轻吻。 在你的鼻尖儿。 你不满地抓住他的手腕。 他顿了顿,嘴唇也轻轻颤抖,这才向下,落到了唇上。 一发不可收拾。 你也许被他主动吻过,也许不曾,但似乎都与眼前的不同。 他亲近、抗拒、又贪恋着你,舌尖卷过你的犬齿,不知不觉便坐在你的膝上,拥着你的肩,直至整张脸都红热滚烫。 他将下巴搁在你的肩头。 你听见他不均匀的唿吸声。 你手心儿里,他一笔一画描摹的指尖都染上了微红。 147 他写字问你,这几天怎么这样高兴。 你猜他想写的或许不是高兴。 他只是想问问你,怎么这几天这样不要脸。 你抱紧了他,在他的耳边小声说。 第58页 「因为你心里有我。」 他指尖儿蜷缩了片刻,神色变得柔软而无奈。 他喜欢与否,心里有什么,向来无足轻重。 可他终究在你手心儿一笔一画地问。 【这重要吗?】 「很重要。」 第51章 147. 你坐在侧殿,听暗卫禀告近来追查江疑被掳一案的消息。 竟查到了你的兄弟俞王头上。 你倒也不奇怪,俞地处南,江疑身上的药总要有个来处。 你皱眉问:「俞王送来的公子是哪个?」 「三公子苒,」暗卫道,「素日规矩在俞地算不得受宠,也算不得冷落。」 看来你不能人道的说法,并不是能唬住所有人。 眼下你不能人道,来日未必就不能生一个,待到把这群兄弟逐个灭了,你再生个大胖小子继承江山,也并无不可。 ——俞王或许就是这般想的。 掳一个江疑回去有什么用?难道让他证明你其实龙精虎勐? 你被自己诡异的想法逗笑了,却又追问了一句:「俞王有什么异常?」 暗卫迟疑了片刻,道:「算不得什么异常,但俞王有一门客,佩剑蒙面,体弱多病,近来俞王为他四处延请名医。」 你的笑便停了下来。 「知道了,再探。」你说。 暗卫应了声是,又道:「江丞相数次去看望顾清川,并不避人,只是考核功课。」 你按了按额角,说让他看吧。 「需要臣将俞王召来吗?」 你摇了摇头。 「暂且不必。」 暗卫又禀告了些许朝中大臣的动向,他退下后,你有些疲惫、又有些无端恼火,独自倒在软塌上。 连靴都懒得脱。 148 你傍晚去相府寻江疑。 你在相府周围增派了许多人,府内倒一如既往冷清,他近来难得清闲,并没有在书房公务。 你摸去他的内院,隔窗见他正在灯下做什么手艺活儿,他松松垮垮着一身旧袍,头髮扎得老高,挽着衣袖,蹙眉凝神,仿佛已在那灯下坐了许久。 你原本是有些烦扰,瞧见他神色,又恶从心头起,蹑手蹑脚绕进他房里去,勐地吓她一条。 他果然浑身一震,匆忙将桌上东西一拢,藏进袖里。 「藏什么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你见他这样慌张,便又欺身上去欺负哑巴。 一只手就能制住他,另一只手伸去他松松垮垮的衣袍里摸。 摸出一把扇子、一个荷包来。 不大对。 哑巴丞相恶狠狠地瞪着你。 你摸得更来劲了。 忙换了个袖子摸。 这才摸出一个四四方方,硬咕隆咚的东西。 他急得竟逼出三个字来:「……萧、元、骐。」 喉咙嘶哑艰涩,声音却熟悉。 引得你一个激灵。 完了,哑巴会说话了。 你倒不是怕他,就是…… 丞相那张嘴毒着呢。 鬼使神差,你面无表情又把那方方正正的东西给他放回去了。 还拍了拍他放东西的胸口,以示友善。 他看了你半晌。 你松开制住他的手,咳嗽了一声:「……什么时候治好的?太医医术不错啊,」 他冷冷瞧你一眼,在纸上慢慢写。 【圣上技高一筹。】 这分明是让你给逼好的。 …… 看看,这刚刚能说句话,你的小哑巴就没了。 不过他只能艰难地发音,似乎也不能再多说长句,从怀里摸出那一方东西来,扔给你。 你接过来一瞧,是刚刻好的印章。 你看不懂是什么料子,还沾着些许石屑,篆刻刀仍在桌边。 字你倒认得。 元骐。 149 他元夕那天去多宝斋,就是预定了石料去取的。 是见你那手鬼画符有了些许长进,打算给你刻一方私印。 他忙得陀螺一样停不下来,还抽空给你把这方印刻了下来。 你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嘴上说:「平时又用不上,你费什么事。」 他锲的很好,显然是上了心的。 字好看,料子选得也漂亮,温润剔透的白。 你酸熘熘地哼唧: 「宫里什么料子没有,非要跑出去。」 「你当初用顾瑢的,不是用得挺顺手。」 他伸出手来,你又赶紧藏进怀里。 给了你就是你的了,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又冷哼:「给别人也刻过么?」 他示意你伸手。 你伸出手。 他拿扇子打了一下,以示报復。 你气得瞪他。 他又让你再伸手。 你迟疑了片刻,还是将手掌摊到他面前。 【只有你】 他写。 「哦。」 你耳根发热。 150. 晚上下了淅沥沥的小雨,你留宿在他房里。 他为你找了件棉袍让你换上,你换了,又看着他沏茶、挑烛火、看书,给你找了一本兵法打发时间。 你平时喜爱兵书,眼下却看不进脑子里去,几次想把那印章摸出来看一看,又嫌丢脸,强捺下心思故作平静。 第59页 后来好容易找到一个理由,找个穗子给印章挂上,挂的功夫,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那字儿也是摸了又摸。 你总疑心他在嘲笑你。 几次抬头,发现他埋头看书看得专注。 ——就是嘴角总翘着。 你忽得心头一跳。 外头雨声簌簌地响,你扔了书,挨到他身边儿去,没话找话说:「宁无决已动身返京了,过些日子便回来了。」 江疑点了点头。 你又说:「他轻装简行,应当回来得很快。」 你想问什么,但想到他并说不出许多话,又吞回去了。 你又有些抱怨这该死的哑毒了。 他看了看你,似乎从你脸上读出了什么,捉过你的手,慢慢写字,问你怎么了。 他思考了片刻,微微皱眉:【印不喜欢?】 「不是。」你有些急躁,沉默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盯着他的眼睛。 声音发冷:「江疑,若今时今日,顾瑢仍在世间,你还会这样待我吗?」 江疑的瞳孔骤然放大。 你捏紧了那方印章,方才还爱不释手的温润触感,如今四方稜角将你手心硌得生疼。 半晌,你冷笑了一声:「玩笑罢了。」 「江疑,提到顾瑢,你倒真是一点样子都不会装。」 你在他眼底的倒影里,看到自己冰冷的神色。 你想自己若真是山匪就好了。 凭他是不是什么哑巴,早让你锁在榻上欺负老实了,连「顾」字怎么写都该忘光了。 江疑捉过你的手想写什么,被你粗暴地甩开了。 「说了,只是玩笑而已。」 你冷声说着,却终于抱紧了他,埋首在他颈窝。 他知道你不会答,便没有再问。 隔了许久。 你轻声说。 「江疑,你能不能就对我一个人好。」 哑巴是不会给你答案的。 这样很好。 第52章 150 你记得那日。 顾瑢向你讨要江疑的下落,你说死了。 他并不相信。 你金甲玉带、佩剑、与这巨大的皇城浑然一体。 而他早已没了天子的冠冕华服,骨瘦如柴,黯淡苍白如一抹月影,眼神却固执得有些滑稽。 你被他愚蠢的天真逗笑了。 「江疑是怎么教你的?」于是,你挥退了左右,倚在墙边闲谈,「还是你天生痴傻,连自己的处境都搞不清楚。」 你是赢家,因此心情畅快。 这城楼上的视野很好,你放眼望去,能瞧见你曾经仓皇逃窜的那条路。 「你想装傻,我就告诉你。」 「铭关一战后,江疑就失踪了。」 「逃了,或是死了,我不知道,若是再见到他,我便杀了他。」 顾瑢不语。 「我早说过,你有一天会后悔。」 你说。 顾瑢说:「我记得。」 他慢慢说。 「你还给我讲过许多塞外事。」 那时你不过为了讨好他。 他似乎在城楼边向外探身,有一句没一句同你闲聊。 「阿凝总怕我轻信吃亏,我虽自觉愚笨,却看人很准。」 「十二个伴读,阿凝是最聪慧良善的,我一眼便看得出,这才天天捉着他不放。」 「你进京时,眼神很亮,阿凝说你箭术高超,能塞外猎雁,才能练就这样的眼睛。」 「我那时便想,你或许有一日会回来。」 说了几句,又问你:「你会用剑吗?」 「会。」 「像画本里的豪侠。」他说。 他说到这儿时,被冷风呛得咳嗽。 你厌烦他一口一个阿凝,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可又不知为什么,耐着性子听过了。 他说着说着,天色昏黄时,似乎终于累了,住了口。 「我该走了。」他说。 你抽出剑,扔在他面前。 「噹啷啷」铁声落地。 他并不意外,俯下身拾起。 城楼风大,他单薄的衣袖鼓起招展,如濒死的白鸽。 你面无表情:「要酒吗?」 他摇了摇头。 你问:「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他说:「来日若阿凝回来,莫与他为难。」 你并没答应他,他也并不强求。 他握紧了剑,用一种笨拙地姿势,放在自己脖子上。 他放江疑自由。 也放自己自由。 手腕用力的瞬间。 他松手了。 你鬼使神差地,扔了一颗石头。 又将剑击落了。 你说:「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俞地以南,边境以外。」 「我只当顾瑢死了。」 被你亲手杀了。 151. 你就该杀了顾瑢的。 你恼怒地想着。 江疑正在屋里头针灸,你见什么都心里头烦闷,干脆拿了剑去练。 你弓马娴熟,剑术也凌厉,丞相府花园不大,哪里禁得起你摧残,噼砍之下就如狂风过境,一片狼藉。 连缸里的金鱼都沉底吐泡,不敢冒头。 你想,若不是你那日将江疑从神像里掏出来,现在他已经同顾瑢双宿双飞了, 第60页 你又想,江疑待顾瑢何等温柔,待你脾气倒大的很。 你心眼小的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喊顾瑢卿卿。 可笑他几时这样喊过你。 他走了便不会回来了,他又要给他读诗,给他酿酒煮茶,一声一声哄他天真的主君做白日梦。 而那个教你写字的,雪夜纵马追你的,跟你斗嘴置气的,那个只属于你的,面红耳赤的哑巴丞相—— 再不会回来了。 你心头的酸涩怒火交织而来,转身一剑,那湖畔石轰然而碎。 他休想走。 你提起剑,一步一步走向江疑的院落。 152. 夜半时分。 江疑针灸后总是又酸又痛,昏然睡了半宿,闭着眼想要喝盏茶,却听见小丫头松雪小声唤他「大人、大人。」 江疑迷迷煳煳醒了,揉着眼。 ——满目疮痍。 床幔、靠枕、衣裳落了一地,除了他睡的这张床,皆是四分五裂、惨不忍睹。 瓷瓶里原本有两支早春的山茶,也让人砍了头。 饶是江疑稳如泰山,也禁不住骇了一跳,反应了片刻,恍然间晓得是谁的杰作,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干涩:「……人呢?」 松雪奉上茶,又小心翼翼地示意榻上。 床边还有一张小塌,本是前些日子江疑病时,松雪守夜用的。 眼下罪魁祸首正大模大样躺在榻上,只盖了一件披风,脸都盖上了,那布料随着均匀的唿吸、一起一伏。 松雪小心翼翼地解释:「圣上让奴婢找被褥来,可大人的被褥都毁了,又不敢将下人的拿来……」 于是那练了半宿剑的人,就那么把披风蒙头一盖,倒头睡过去了。 江疑有些无奈,可又禁不住好笑。 早春仍是天寒,这样一宿非着凉不可。 喝了半壶热茶,才终于从这一地狼藉中回过神来,起身将那披风掀起,抱起自己身上的被子——也是这房间仅存的一床铺盖,堆到那张小塌上。 自己也挤到小塌上,小心翼翼地拉上被,将两人都盖上。 这塌的确太小了,容纳两个人,也太拥挤了些。 江疑便拥紧了你。 松雪心领神会地吹了灯,小声说:「……还有一事。」 「花园……好些东西损毁了,帐房正算银两呢。」 江疑头痛了好半天,定定地看了自己枕边人半天,还是认命似的闭上眼睛。 ——明日多写两幅字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老婆: 存款-1000 贫穷+n 老婆日常迷惑:自己造了什么孽要跟这条狗 第53章 153 直到宁无决回京城,你都瞧江疑不顺眼,只是看在他口不能言的份儿上,暂且放过他。 绝不是因为你一觉醒来,发现他抱着你睡的缘故。 你也绝不会在一觉醒来时,板着一张冷脸窃喜半晌,偷吻后、埋首在江疑的颈侧又睡回笼。 当然,在听到暗卫禀告丞相府损失惨重,江疑连夜卖字时,你也没什么心虚。 江成霜,果然诡计多端。 头科武举选拔是你定的规矩,便忍不住去京郊瞧瞧,宁无决这个钦点的主考官自然要随行左右,江疑自然也欣然随往。 一路轻装简行,只在考场旁的小楼上喝茶,正好能瞧见楼下演武的考生。 你故意不跟江疑说话,将他冷在一边,只跟宁无决聊些边关战事。 你父的地盘本就离匈人的草原很近,你对付匈人骑兵很有一手,也是借着骑兵打到的京城。 你说起塞外的马草,说起把你晒脱一层皮的日头、肥美的牛肉,又说起近来京城改制的盔甲战车。 正说着,却瞧见江疑的耳朵支起来听,专注地瞧着你,仿佛满眼都是你夸夸其谈的模样。 便禁不住耳朵一烧,停了下来。 你想起,你也曾约他去塞外纵马。 那冬夜的营帐,年少时闲谈的酣畅,无论对你还是对他,那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你对上他的眼睛,忍不住想开口说些什么。 却冷不防让宁无决一声给打断了。 「圣上,下头骑射考生都考过了。」 先头一时兴起,你说要亲自去试试的。 可眼下,你也忍不住瞪着宁无决。 宁无决看着你,满脸写着不识趣和木讷。 你一生气。 把他面具掀了,扣自己脸上。 起身,从窗口翻了出去。 154. 你身手的确利落,刚一落地,随手挟过一把弓来,翻身上马。 只听那马长嘶一声,一阵风似的过去,飞出三支箭来。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定睛一瞧,那三支箭正钉在上个考生的箭簇之后。 而小楼之上,没了面具的宁无决跟江疑面面相觑,宁无决正飞身要跑,冷不防被你一箭射去,歪头就躲。 宁无决不亏是你的常胜将军,背后都长了眼。 这一躲,让箭把发冠钉在了墙上。 宁无决:…… 江疑:…… 你心头长出一口恶气,将弓一抛,扔在考官怀里。 只道:「继续罢,我是下一轮的考官。」 155 宁无决在楼上,跟自己被钉住的发冠作斗争。 第61页 宁无决发冠是宁夫人亲自选的,他捨不得弄坏,又被这一箭连同头髮钉在墙上,只得自己胡乱拽了半天。 好容易解下来,抬头瞧见江疑慢悠悠地喝茶,盯着那张阔别已久的面孔看了好半天。 宁无决下意识去遮面,却又意识到,自己不见江疑的誓言,已经像个屁一样随风而去了。 半晌,干巴巴问:「……你真哑巴了?」 江疑淡淡瞧他一眼,张了张嘴,嗓音带些沙哑:「已经好了。」 只是太医仍嘱咐要少说话,他便尽量省些力气。 宁无决这才松了口气,又四处找东西遮脸。 江疑哭笑不得:「找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宁无决一板一眼道:「我发誓了的。」 江疑问他:「那你发誓时有没有说过,若违背誓言该当如何?」 他皱眉思索片刻:「并没有。」 「那这就是个屁。」 江疑发觉自己用词粗俗了许多,格外像某个尖酸刻薄还小心眼的人。 宁无决想了想,认为江疑说的对。 却又道:「也并非因为誓言,我只是不敢见你。」 他不惧史官,无愧旧朝。 却偏偏不敢见江疑。 下头似乎哪个考生又射中了靶心,引得了余下考生几声喝彩。 让这房间里头更静了。 江疑沉默了片刻:「所以将我劫去的那些时候,才从未见过我一面?」 在铭关一战后,他让人劫去好吃好喝地养着伤,整个人餵胖了一圈放出来,才知晓已是改朝换代。 他已猜到是宁无决,宁无决却从不露面。 「我那时怕让你说动了,」宁无决向来坦诚,「你若要回去死守京城,我必然说不过你。」 「若是放你回去……就是放你去寻死。」 他不想自己破城大胜的那一日,变成挚友的祭日。 而像这般同江疑喝茶谈天的时候,已许久没有了,就在对话的片刻,他竟产生了一丝怀念。 可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宁无决没有说话,却在心底嘆息了一声。 「我出去呆着,」宁无决起身道,「我不习惯。」 「别去了。」 行至门口时,江疑道,「……顾瑢还活着。」 宁无决的脚步停了下来:「你说什么?」 江疑沉默了片刻,指尖摩挲着瓷杯的边缘:「魏先生一意孤行,要我除去萧元骐时,我便有些怀疑。前些日子有人忧心我在京城过得不好,便串通清川,劫我出京。」 顾清川几乎等同他的亲子,几句话就能问出来。 「我先头只是不确信……他是怎样一个人。」 江疑看着下头某个「考官」的身影,不自觉露出隐约的笑意来。 事实证明,丞相的相面之术,并没有那么神妙。 156 你过够了考官的瘾,回房时,却又不大想进去,站在门口发呆。 隔了一会,江疑若有所感,开门看你。 你见了他扭头就走。 他不紧不慢跟在你后头,用沙哑的声音问你怎么不进来。 你说用你管么。 他又笑眯眯问你今年有没有好苗子。 你黑着脸又不理他。 他就慢慢说:「万老说,有个败家子,跑了许多家店,花黄金万两买我一幅字,还买了许多幅。」 你把手一甩。 他急走上来两步,主动捉住你的手,手指狡诈地钻进你指缝,与你十指相扣。 他说:「挪用国库可是大罪过,江疑担不起。」 你胸中有气,脑子一昏道:「是私库。」 看见他笑容灿烂,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套。 你骂:「太医不是让你闭嘴么?哪来那么多话。」 却反手将他的手也握紧了。 第54章 157. 江疑似乎笃定了你是一条纸老虎,笑吟吟拉着你的手,一时说这次武举有许多好儿郎,一时又说宁无决以后都不必戴面具了。 这时仿佛又不见他嗓子哑了。 后来拉着你的手,理直气壮:「我饿了。」 你没好气地说:「回宫去。」 「不回。」江疑拉不动,懒洋洋地说,「宫里厨子都惜盐如金,嘴里没个味道。」 「宁无决回来,送了我两头羊,我让厨子今晚烤了吃。」 你有些晃神,此前你从未意识到他不爱宫里的膳食。 但想来似乎又是对的,御膳本就精緻温和,顾瑢又体弱多病,于是越发清淡,饶是你不大挑嘴,也骂骂咧咧了好几次。 虽是改了,但江疑来时,你总以为他吃惯了旧时的味道,仍让御膳房按旧例上菜。 难怪他每次都挑挑拣拣,吃不下什么。 你说:「吃不惯,怎么不早说?」 江疑慢悠悠摇着扇:「你该问,我怎么现在说了。」 文人就是这个德行恼人,说话总跟打哑谜似的,心思绝不说透亮,非让人辗转难眠、费尽心思地揣度,他们才觉得得意。 你心里暗恼。 江疑却盯着外头那些健壮武生发呆,瞧了半晌,沖你勾了勾手。 你低头。 听见他在你耳边低笑道:「你射箭时,倒比他们都俊些。」 这时他又不打哑谜了。 第62页 158. 你真跟他回丞相府了。 甚至没让厨子动手,挽袖子亲自烧了一锅羊肉汤,正适合这微冷的早春来喝。也是合该你倒霉,只不过提了一嘴,让他听见了,便眼巴巴看着你。 眼神跟小哑巴的时候一模一样。 一边儿看,还摇着扇子一边儿装模作样委屈地嘆。 「我花园里种了一树金桔,本等着今年秋天收成的……没了。」 「还有一株白牡丹,是花匠师父的心头肉……也没了」 「那湖石也是……」 你扛不住,便挽袖子下厨,在他一片废墟的小园子里支起锅来烧汤,热气蒸腾弄得斯文全无。 羊的确是好羊,鲜美异常,膻味儿都比寻常羊清淡几分。只是炖过这锅汤,你一身都是羊肉味儿,现去换了身衣裳,回来见他嘴里嚼着羊肉,还不忘从那烧开的锅里舀汤。 滚烫沸腾的羊肉汤泛了白,烫得直吐舌头。 大块大块的羊肉又香又烂,就着临时抓来的饼,沾着酱汁,你自己吃了一碗,他竟吃下去了整整两大碗,嘴唇都覆了油膜。 你瞧他半晌。 他眼睛亮晶晶的,都没顾上看你。 现在你知道你的大雁是怎么没的了。 159. 这一锅羊肉吃到日薄西山。 江疑吃多了,懒洋洋歪在你身上,小腹也微微涨起。他向来饮食节制,是因为他吃饱了似乎格外容易犯困,简而言之,醉饭。 他眯着眼睛赖在你身上,哑着嗓子,说着大不敬的话:「你若让人篡位了,我就买下你。」 又能做厨子,又能做侍卫,还能暖被。 翻了个身,又轻声说:「萧元骐,我已许久没这样快活了。」 或许是科举终于得以推行,或许是得知了顾瑢的讯息,又或者是因为再次同宁无决交谈,再或者,是因为这一锅鲜美的羊肉汤。 他撑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你,眼底是毫不设防的愉悦。 你难以随他雀跃,却又无法继续恼下去。 你闷头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水,原本的问题在胸中盘旋了许久,开口却变了:「你当初怎么就瞧上顾瑢了?」 他头脑迟钝地运转,慢悠悠地说,是他头一次学着书上的方子,跟顾瑢、宁无决三人酿酒,却酿成了一坛醋,酸气沖天。 顾瑢怕他们知道难过,偷偷把醋藏起,换成了一坛酒。 他自以为成功,年年照着相同的方子酿,直到后来,宫人发现储君床下整整藏了十几坛老醋。 他现在说起来,仍是觉得好笑。 你本来也觉得好笑,可一想到这是他跟顾瑢的事儿,又笑不出来了。 顾瑢的那几坛醋在床底,你这几坛醋却在心里。 「心眼儿这么小,还非要刨根问底不可。」他笑了一会儿,又懒洋洋地在你耳边说,「我不瞒你,那时我的确想,若是能这样一直下去就好了。」 他生来时乖命蹇。 在宫中那段时间,纵然如履薄冰,仍是他年少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你甚至想过,易地而处,若有人以至诚待你,你未必不会眷恋。 忽得有一把扇子,轻轻敲了敲你。 江疑在你怀里,静静的注视着你,目光深似潭水,藏着你读不懂的情绪。 「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就看上你了?」 你一时语塞。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 江疑这次没有笑,他静静瞧着你的眼睛,缓声道。 「萧元骐,我与你,跟我与顾瑢。」 「是不同的。」 第55章 160. 你攥紧了他轻佻的扇。 「怎么不同?」你问他。 你的神色是平静冰冷的,心脏却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他看穿你佯装的冷静,却又不肯说下去了。 他说自己园子毁了,你说你给他种。 又说自己肩酸背痛,你又给他按。 说自己喜欢今日的羊肉锅,你也答应再煮给他吃。 最后说自己嗓子疼。 你已恨恨盯了他许久。 他终于笑出声来。 「你凶什么?」他又似笑非笑地敲你手心儿,「这又不是你欺负哑巴那会儿了?」 「又不是你把我推在墙角,挤兑我说不出话的时候来了?」 他说一句敲一下。 你喊了他一声:「相公。」 他扇又落不下了。 你想,这句总没喊错。 你顾不得体面不体面。 你是十八重地狱下受难的恶鬼。 而他是你的判官。 他终究哼了一声:「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也不怕再丢脸些。」 「顾瑢心里没我,我不恨他。」 「至于你……」 他懒洋洋地捉紧你的衣襟,眼底威胁比这料峭春寒更利三分,在你耳侧温声细语。 「萧元骐,若有一日你心里没我,我便宰了你,做我三嫁的嫁妆。」 你心跳的厉害,恨不得立时将他捉到怀里来。 一激动。 踢翻了羊肉锅。 烫出了一声嚎叫。 161. 直到你回房,江疑都在那柄扇后忍笑,肩膀一耸一耸,遮掩得无比敷衍,只是见你凶神恶煞地瞪他,才稍微收敛片刻。 第63页 不久又笑了起来。 幸好那羊肉锅下的火早已熄了,否则恐怕已经烫出了好歹 。 纵然如此,小腿还是烫起了些许红肿,起了水泡。 这烫伤原本看着有些悽惨,可奈何给你上药的人铁石心肠,只会幸灾乐祸:「这要是落了疤,怕不是要记一辈子的丢脸。」 你从牙缝里抽冷气,没好气道:「可见丞相剖白心迹,不是常人能承受的大恩。」 「那倒是臣的罪过,下次要少说才行。」他含笑把你顶回去。 「谁求你了?」你冷哼。 「疼么?」他却问你。 你本来嘲讽他的话已经嘴边了,谁知他忽得这样一句,竟给你噎了回去。 只有药膏被极轻极柔地匀开,激起一阵阵凉意和刺痛,连带着喉咙发干,耳朵也一阵阵发烫。 「……不疼,」你语塞片刻,盯着他被褥上的花草嘀咕,「小伤而已。」 再重的伤你也受过。 他「嗯」了一声,似乎又想起你被烫伤时那一嗓子狼嚎,忍不住又想笑,连手指都颤了。 你却恼不起来了。 药膏匀开了,又替你裹上细软的纱布,细心加了一床软被,吹了灯。 一片漆黑,他钻进被窝里,躺到了你的身侧。 他沐浴过,头髮还有些潮意,身上的书卷气息混杂了药香,唿吸洒在你的颈窝,你忍不住心乱了一寸,身上也发烫,手顺着他衣袖进去,他没拒绝。 你摸黑偷腥,亲了摸了,不该活蹦乱跳的地方也活蹦乱跳起来,正打算得寸进尺。 却冷不防被人拍了一巴掌。 你闷哼:「江疑!」 他说:「有伤,别乱动。」 「不妨事。」 「那也别动,忍着。」 你咬牙气闷了半晌,小声在他耳边嘀咕:「……羊肉补阳。」 「……」你在黑暗中胡乱猜测他是什么表情。 隔了一会儿,衣料窸窸窣窣地响,他按住你的膝,头埋了下去。 你头皮仿佛炸开了烟花,酥成一片,回过神时,已扣住了他的后脑,坏心眼地将他向下按,感受到挣动,又极温柔地一声一声喊他阿凝。 他白日里还说要宰了你,说的那样狠绝。 如今却屈伏于你,喉咙在黑暗中无助地呜咽。 你后悔让他吹了灯。 结束时两人都糟糕透顶。 他是一时兴起的亲昵,你却是心思恶劣的作弄。 ——你一直想欺负他。 这无可否认。 好半晌才匀了气息,他披衣下床,挂起床帘,朦胧的月色透窗而来。 你注视着他。 漆黑的发落在锁骨上,耳根到脖颈都烧得通红,寝衣被揉得凌乱,在案几旁垂着头斟茶。 他只在书中看过这事儿。 以茶漱口,一两次后,似乎还是觉得口中有些怪异,又喝了一杯。 一扭头跟你的目光撞上,鼓着腮帮子发愣,连吐出来都忘了。 人若贪婪,连目光都像是侵犯。 「我想看你。」你肆无忌惮地说。 「咕咚」一声。 他不小心咽了下去。 越发脸红得发烫。 162. 这一夜你睡得极其香甜,甚至做了个怪梦。 梦里是边塞深林,你只带了几个士兵随从出行。 你依稀记得这时最讨你父欢心的,是一位南方美人,十指纤纤、善弹琵琶,秋冬怕冷,须得狐裘御寒。 你便去林中猎狐,以讨你父欢心。 那日运气不佳,只得了几只山猫野兔,却没见到狐狸的踪影。 行至中途,忽听身后有脚步声。 你箭尖勐地后指:「谁?」 「请教公子,此处离茹关还有多远?」 树林中冒出一个少年来,布巾遮面,脖颈起了些红疹,木簪摺扇,衣着朴素雅致,瞧着是读书人家的小公子,只是靴上沾了许多泥。 「不远了,」你仍没有放松戒备,「往东走,下了山便是了。」 少年笑着道:「好,多谢公子。」 你问:「来投奔亲戚的么?」 近来你父传出消息,将要被封齐王,好些书生动了心思,千里迢迢来投奔亲戚,想趁这乱世谋得一官半职。 「正是,不小心与家人走散了。」 分明是倒运,少年说起来,却语态轻松,仿佛是什么趣事一样。 你打量他半晌,收起弓箭来:「太阳快下山了,我送你一程罢。」 第56章 162. 这一夜你睡得极其香甜,甚至做了个怪梦。 梦里是边塞深林,你只带了几个士兵随从出行。 你依稀记得这时最讨你父欢心的,是一位南方美人,柔若无骨、十指纤纤、善弹琵琶,秋冬怕冷,须得狐裘御寒。 你便去林中猎狐,以讨你父欢心。 那日运气不佳,只得了几只山猫野兔,却没见到狐狸的踪影。 行至中途,忽听身后有脚步声。 你箭尖勐地后指:「谁?」 「请教公子,此处离茹关还有多远?」 树林中冒出一个少年来,布巾遮面,脖颈起了些红疹,衣着打扮倒颇为体面,瞧着是读书人家的小公子。 「不远了,」你仍没有放松戒备,「往东走,下了山便是了。」 第64页 少年笑着道:「好,多谢公子。」 你问:「来投奔亲戚的么?」 近来你父传出将要被封齐王,好些书生动了心思,千里迢迢来投奔亲戚,想趁这乱世谋得一官半职。 「正是,不小心与家人走散了。」 分明是倒运,少年说起来,却语态轻松,仿佛是什么趣事一样。 你打量他半晌,收起弓箭来:「太阳快下山了,我送你一程罢。」 163. 少年随你走了许久,他说本是来投奔未来齐王的,途中听说山上旧庙有碑,想顺路来瞧瞧,却同家丁僕从走散了。 山上的确有座破庙,也有个没什么人注意的碑,刻了一篇山水赋。 可山上还有狼。 也只有这些读书读傻了的,才千辛万苦上山来看一看。 这少年也的确冒着些傻气,只笑着说:「可在下没遇到狼,不但看了碑,还遇到兄台,此行……堪称幸运之至。」 他说这话时,眸子深处闪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你年少时颇为冷漠寡言,尤其轻藐书生,可这人似乎却有哪儿不同,一言一语都生动有趣。 他喜爱你行猎时的尾巴,能同你说个不停,起初是山川野兽、乡野趣事,走到山下,已将这塞外情形都聊了个遍,甚至连你父家事都忍不住提了几句。 同他谈起江丞相时,你冷哼:「年纪不大,人却阴毒的很,封一个齐王,少说能让他安稳十年,让这些人打得头破血流,实在是笔划算的买卖。」 「萧家一群傻子倒是有趣,欢天喜地要迎这煞神来送催命符。」 他笑道:「照兄台这样说,在下倒不该投奔萧家了。」 你不知怎的,生出一丝不甘来,握紧了手中的剑:「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他沉默了片刻,轻笑了起来:「兄台好气魄。」 辞别时,你见他脖颈处处红疹,随手摸出一罐药膏来,扔给他:「塞外气候与中原迥异,我刚来时也如你这般,水土不服,涂一些便能消去许多。」 你猜他布巾遮面,也是怕这些红疹难看。 他定定瞧你半晌,眯起笑眼:「多谢。」 你指着前路:「往前走便是茹关,我让侍卫引你去,你家随从若不傻,应当会在城中等你。」 他也含笑应了。 你自返回山中,忽得想起,还没有问他的名字。 他也没有问你。 怅然若失。 164. 你的糟烂事太多,又逢你父同邻居交战,你刚换下猎装便披挂上阵,酣战数日,险些丢了命。 回来倒头一睡,听闻你父夸奖你战功卓绝,有意立你做世子。 你以为你父终于做了一次人。 又过了几日,携印传旨的丞相终于来了,你父惦记了许久的王位终于到了手,欣喜若狂。你心里厌烦,并没有去。 回来时,才瞧见江丞相的真容。 金冠玉带、温润如玉,他仰面瞧来时,依稀有些熟悉,却又清楚,自己应当不曾见过这位权倾一时的丞相。 被你评价为心狠手辣、阴毒冷酷的丞相。 ——你本是厌恶他的。 可夕阳残照,他仰头含笑喊你世子,连眸子都镀了眩惑的金。 你心旌神摇。 164. 醒来时,你枕边空荡荡。 窗外雨声缠绵。 你已忘了梦中故事,依稀记得昨夜江疑曾与你温存,柔情万千。 你问松雪:「江疑呢?」 松雪老老实实回答:「去俞王府上了。」 你翘起的嘴角蓦然落下:「你说什么?」 松雪被你吓了一跳,匆忙取出一纸书信递交给你。 说是江疑吩咐转交的。 没有落款,没有题头,没有身份。 却字迹秀丽、温情脉脉,说旧情难忘,请江疑过府共叙。 江疑看了这信,便去了俞王府。 你气得咬牙。 看了半晌,唤出暗卫来。 「令城卫带兵包抄俞王府。」你冷声道。 暗卫应声而去。 「等等。」 你忽得叫住他。 起身抓起剑,你亲自走出门去。 「让宁无决过来,其余人等领兵待命,没有消息,不得妄动。」 江疑若真是同顾瑢叙旧,恐怕压根不会把这信给你。 你懒得揣测他的意图,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他留你一夜好梦,等你去找他。 165. 四周皆暗。 这是俞王府的一间暗室,宽阔阴冷,刑具上沾着血迹,瞧着很是骇人。 你躲在房梁之上、阴影之中,若非江疑,你许久没有做过这般梁上君子的行径了。 你迟早被江疑气死。 宁无决在俞王府外候命,暗卫在檐上悄无声息地行动,而你在注视着江疑。 被捆缚在地上,颇为狼狈的江疑,他似乎被按在水中淹过,一缕一缕漆黑的髮丝,都黏在了脸颊。 他为了一纸顾瑢的书信,离了你的床榻,落了这样狼狈的模样。 活该。 你恶狠狠地想。 片刻后,你瞧见俞王走进了这间刑房。 166. 俞王面貌与你有三分相似,只是格外柔美。他母亲是南方女子,善音律、尤擅弹琵琶,曾得先帝爱重一时,留下亲信保他,令他得以占据南方一角,在俞地势大。 第65页 可在茂王死后,削藩令之下,逐渐走到末路。 你疑很清楚你这个兄弟面临的困境:他或许做梦都想联结诸王造反,将你取而代之,可最为势大、野心勃勃的茂王已死,余下藩王也已不愿随他作乱。 皇帝只有一个,随他反了,要么是身死命丧,要么也是拱他俞王上位,他俞王扭过头来再削藩,也是一样的结果。还不如等着自己儿子争气,也许能为自己争一个太上皇来坐坐。 你的兄弟同你一样,是塞外养大的狼,狼性兇狠,却也狡诈。 但任何人都能等,只有俞王等不得。 他与你的仇怨—— 大概是你想起来,都会忍不住从鼻腔里冷哼嘲讽一声的地步。 若有机会,你绝不介意送他去陪你的好皇叔。 只不过,俞王不惜以顾瑢为饵,费尽心机要掳走江疑,这倒是你没想到的。 你静静观赏你的兄弟演出这一场大戏。 他打量着暗室正中的江疑,眼底透出一丝恨意来:「江疑,你还敢来?」 江疑狼狈嘆息道:「殿下以旧主名义相邀,臣不得不来。」 俞王冷声道:「你就不怕顾瑢已经死了?」 「殿下争帝之心不死,旧主便不会死。」江疑温润含笑,话中意味却直白可怕,「一个活着的前朝君主,比死了的有用。」 「是,顾瑢不会死。」 「你却未必。」 俞王盯着他:「江疑,你终于有把柄落在我手里了。」 「我们也是时候算算帐了。」 江疑恭谨而笑:「俞王殿下想从何处算起?」 「从你夺我世子位,却哄骗我与你合作开始。」 俞王的牙齿都已经咬紧,恨不得要刺进眼前人的心脏里。 你忽得愣了一下。 ——世子位。 这跟江疑有什么关系 第57章 167. 「我父当年为齐王,世子之位本定了我,却忽然换做了萧元骐那无名杂种。」 「江疑,你敢说这不是你做的好事?」 你听见江疑的声音有些哑:「是我。」 「已是好久之前的事,难为俞王殿下还记得。」 俞王定定地看着他,并不觉得好笑。 「当时你令人来跟我说,只要我与你合作,齐王的位置终究是我的,萧元骐不过是负责征战的马前卒。」 」我听了你的话,将我父机密尽数告知于你。」 「结果呢?」 结果齐王死了。 令他这个叛徒,夜夜忐忑不得安宁。江疑却高坐朝堂,含笑俯视他这个蝼蚁。 江疑并不意外,只是眨着眼睛微笑:「你我是敌非友,臣只不过顺势而为。」 你简直极想嘲笑你兄弟的愚蠢,他怎么敢相信江疑这个骗子。 可紧接着,你又笑不出来了。 「好一个顺势而为。」俞王几乎要将一口牙咬碎,「那之后呢?萧元骐入京,明明说好要取他性命,你又为何出尔反尔?」 「天有不测风云罢了。」 你想起,自己入京那日,同样被江疑骗得团团转。 这次江疑倒真是无辜的,他的确打算依约行事,可心软的却是顾瑢。 你在房樑上慢慢听。 关于江疑想要杀你的一点一滴。 铭关战败,江疑身为俘虏为士兵写家书,实则是给俞王通信,以利诱他相助,俞王被骗怕了,托人赠他毒酒。 说若毒杀你,便助江疑回去,江疑与你痛饮一夜,俞王本以为此事成了,谁知你第二日活蹦乱跳,甚至还在吃那莫名其妙的干醋。 江疑的翻脸无情,狡诈反覆,可谓深入骨髓。 俞王却一次又一次地因贪念而被矇骗,咬碎了牙含泪吞,在你面前,又不敢露出半点马脚。 他怕自己死在江疑之前。 老实说,看江疑把你兄弟煳弄得团团转,你心底忍不住暗笑。 可又忍不住想。 ——他有无数次要杀了你。 168. 「好,好。」俞王帐已算清,一扬手,令左右将江疑按在地上。 你皱起眉来,也握紧了手中的弓。 俞王缓步走上前去,凝视着地上的江疑。 「昔日你江疑势大,玩弄我于股掌之中,我认了。」 「如今沦落成一个玩物,你怎么敢跟我玩心眼?」 他将脚踏在江疑的后脑,用力踩了下去,一句一句施力。 「你让我引萧元骐去茂地,说是为了刺杀萧元骐。」 「而如今,茂王死了,下一个就是削藩。」 「你还要助他削蕃,可恨,江疑,你简直可恨。」 「茂王死了,下一个就是我。」 「——下一个就是我!」 说至最后一句,他用力踢了下去。 你脑中「嗡」一声响,几乎立刻要跳下去。 却瞧见江疑被绑缚在身后的手,比了一个不易觉察的手势。 你咬着牙一动不动。 很好,这种反覆无常的狐狸,多少是要有报应的。 167. 江疑慢慢抬起头来。 脸颊上血混着伤,温热的血顺着额角淌了下来。 俞王又转身,从墙上取下一支鞭来。 你认得这种马鞭,是惩戒战俘用的,狰狞带刺,只要一鞭下去,便要将人皮肉分离。 第66页 俞王用鞭柄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轻声细语:「江疑,我猜你不敢让别人知道你过来。」 「是了,若不是天意把顾瑢送到我面前,若不是他,我恐怕永远都不知道,江丞相以色侍君竟这样习惯。也永远不会知道,丞相的心上人到底是谁。」 「我只说你过得不好,他便急不可耐要来救你,脸色苍白。」 「哈……而你,连神像都抬不出你,一封信就教你自投罗网。」 「萧元骐若是知道私自前来,是不是要杀了你?」 你现在已经想杀了他了——为了一个顾瑢,他恐怕想了一万零几种的杀你方式。 连茂地之行也是蓄谋已久。 你蹲在房樑上,而你的暗卫正循着她的线索四处搜索顾瑢。 在这之前…… 你的箭已经瞄准了俞王的头颅。 你并不打算彻底成全江疑的计划,顾瑢找得到便找,找不到,就让俞王跟他一起死在这儿。 江疑似乎已经觉察到了你的暴躁,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劝解道:「俞王殿下,你若要杀了臣便罢,若要留下臣,便不该留下重伤,徒令圣上怀疑。」 他的目光诚挚之极,仿佛忠诚的奴僕向君主进谏。 换来的却是响亮的一个耳光。 俞王看着他,仍是那柔情万分的细语:「江疑,别来这一套。」 江疑便轻声笑了起来,他的笑牵动了伤,一口一口倒抽冷气。 「看来殿下不打算杀臣。」 他的嵴背单薄又坚硬,慢慢伏地的姿态爬起,说:「既然如此,便说条件吧。」 俞王捏着他的下巴片刻,露出了一个蛇似的诡异微笑:「我没猜错,丞相果真是个情种。」 「顾瑢,我不可能给你,除非你拿萧元骐的命来换。」 「你杀了他,我坐上皇位,便把顾瑢给你。」 江疑沉默了片刻,缓声问:「怎么保证你说的是真话?」 俞王眯起眼睛,学着他的模样微笑,一字一顿:「没有保证。」 「江丞相,这是你教给本王的,没有保证。」 你已经失去耐心了。 终于听得门外一声犬吠。 俞王微微皱眉。 江疑却终于笑了起来。 「臣倒是愿意听命于殿下。」 「只怕臣的心上人不同意。」 俞王已然察觉了什么,厉声喝道:「杀了他!」 侍卫持刀挥下。 却已经被羽箭贯穿了手臂。 你持剑落地,血光溅落。 犹如煞神杀气腾腾、浴血而行。 江疑狼狈不堪地抬头,与你狰狞的眼睛对视。 却含笑抱怨:「你怎么才来。」 168. 江疑失去了制肘,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擦净身上、脸上的尘土。 慢悠悠地笑:「想听的都听到了么?」 你将你的刀从尸体上拔出。 鲜血四溅,你面如恶鬼。 你就知道。 昨晚温柔小意、乖巧驯顺,不过是他怕你不来救他,有意极尽温存。 关心你烫伤,也不过是怕你耽误了身手。 你咬牙切齿:「我就不该来。」 江疑说:「我知道你会来。」 「若不来呢?」 江疑问:「我昨天跟你说过什么?」 ——你心里若没我,我便宰了你,做我三嫁的嫁妆。 他要嫁给谁?俞王吗? 「顾瑢找到了吗?」他问。 「死了。」你从鼻子里哼哼。 ——其实已经找到了。 「萧元骐,你带伤药了吗?」 江疑的笑眼黑白分明。 「哪儿受伤了?」你从衣袖里摸出来。 「脸上,胳膊上。」他说,「疼。」 你抓过他胳膊来,不过擦破了一点儿皮。 ——这该死的狐狸精。 第58章 169. 俞王被压下去的时候,你正捉着江疑的下巴,给他涂药膏。 他受的伤不重,你却手重,每按一下,他都要「嘶」一声抽一口冷气,后来被你弄得眼圈儿发红,你也没松手。 他平日里都是一副精明谨慎的模样,鲜少受这样的伤,你知道他是活该,却又忍不住恼火。 想到这伤是为了谁受的,便不禁是恼火,甚至有一股酸涩意味涌了上来。 ……又是顾瑢。 也许不只是为了顾瑢,茂王除去,俞王除去,便无人能阻止削藩。如今两块心病都去了,他快活的很。 可在你眼里,只要他沾上这个「顾」字,你就忍不住心烦意乱。 你手上用力按了两下,惹得他闷哼,你说:「怎么不喊疼?」 他说:「给你一个蓄意报復的机会。」 眼底的笑意明亮,算计你算计得坦坦荡荡。 真像狐狸。 你忽得想起那个梦来,你猜你见过的那个少年,真的是他。 那日你本是去猎狐的,却让一只小狐狸骗了,骗得团团转。 你问:「当年世子是你定的?」 江疑挤了挤眼睛,微笑道:「只不过暗示了令尊一二。」 你皱起眉来,好半晌道:「当初为什么选的我?」 在你的记忆里,他明明一直对你心存戒备,每一次见你,都恨不能置你于死地。 第67页 江疑目光游移,并不搭腔。 你又按他的伤口,他疼得闷哼一声,好半晌才回过劲儿来。 「我早说过,年少时心比天高,」他嘀咕,「越是年轻,越是无所畏惧。」 少年丞相声名远扬、自信至极的时候,也正是给你父封王的时候。 他与你并非巧遇,而是有意亲自来打探萧家的虚实。 那时想得什么,已记不太清。 也许有几分欣赏,这样的人物不该四处讨好、屈居人下。 又或者,是有人背对着灿灿的夕阳,挂着狼王的白尾巴,收起弓箭,那一剎那的神采飞扬,有如神将。 令他蒙生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私心。 三十岁的江疑,不会为这剎那而动摇,二十几岁的江疑,会意识到危险、将你抹杀在萌芽中,可那一刻的江疑,却为这剎那,而改变心意。 「那时自以为一切都在手中。」江疑低声说,「……包括你。」 你心神动摇了片刻,却听人回报。 「顾瑢醒了。」 你脸色变了。 170. 刚才还温存的气氛,忽然一下冷肃起来,你随手放下手里的药膏。 江疑看你。 你冷笑:「看什么看,我拦你了么?」 江疑咳嗽了一声:「那我去了?」 你说:「滚。」 江疑真的走出门去了。 你又怒不可遏地追出去,却没瞧见他的身影。 只有濛濛细雨。 一扭头,江疑在门口倚着,笑吟吟的望你。 你瞪他。 江疑望了你半晌,笑意渐渐消去了,微微撇过头去,耳根有些发红。 「萧元骐,我什么时候说要去见他了?」 他说:「刚才那些,我都白说了么?」 你怔愣了片刻,思考刚才那些,和他见不见顾瑢有什么联繫。 他嘆息一声:「萧元骐,你到底是笨还是聪明?」 连江疑都分不清。 你并不愚笨,可就是学不来他那一根肠子九曲十八弯的文人做派,喜欢不说喜欢,厌烦不说厌烦,一切都是模煳隐晦的一团。 而在这一刻,这迷雾似的一团之间。 你似乎抓到了什么。 或者说,是江疑竭力让你抓到什么。 江疑一本正经地说:「我为昔日情谊而来,知他性命无忧,知足而去。 「——见或不见,重要吗?」 你抓了个空。 于是他只能说得更明白一些。 「你若非要我见他,也总让我准备准备。」 江疑看了你一眼,干脆坐在阶前,抓了抓自己的头髮,竟露出几分沮丧和尴尬来。 「我怎么跟他解释?」 剖去旧时心动,他在顾瑢面前如兄如父,忠心耿耿。 他怎么有脸解释,自己在尚未确定顾瑢生死,却先动了心、泥足深陷。 你终于轻哼一声,说,解释个屁。 却跟他坐在阶前,细雨湿了靴面,润了泥土,又沁入你的眉宇间,将锁得紧紧得愁绪恼火都变得濡湿而柔软。 你抓住他的手,嘀咕:「谁知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骗的俞王,就骗不得我?」 「现在说得倒好听,为了让我来,昨晚不也装模作样……」 江疑有些恼火地看你。 「你真以为我做那事,是为了哄你救顾瑢?」 你挑眉看他:「不然呢?」 「……」江疑脸红成小哑巴。 你瞧见他的靴,在雨中不自觉地动了一下,他与你握着的手也濡湿起来。 雨中有低低的,喑哑的声音响起。 「就不能,是讨你欢喜么?」 第59章 171. 你跟顾瑢再见,是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场景。 你照例留宿在丞相府,换了寝衣,把奏摺批了批,挤着江疑跟他商议在茂地圈出一大块地方养马匹练骑兵。 宁无决已经将匈人欺负得很老实了,可你打算让他们更老实些,别总惦记着到边境打秋风。 还没等到江疑回答,先听门外随从说。 顾瑢求见。 你不动声色坐在那儿,大摇大摆说:「让他进来。」 江疑看你一眼。 你便不高兴:「怎么?我见不得人?」 江疑要是敢让你藏,或是让你躲,你出去就把他刚修好的园子掀了。 江疑却把手摊开:「手。」 你放上去。 他就捉住了你的手,十指相扣,眼底带着隐约的笑意:「放心点了?」 并没有,只是心跳得快了些。 半晌你听见轻微的咳嗽声,和渐渐响起的脚步声。 顾瑢跟在宫人的身后,你险些没认出他,他腰间佩剑,穿着南疆少年才穿的打扮,身上丁丁当当带着些饰品,气色红润了些,只是依旧偶有咳喘。 他瞧见江疑眼睛发亮,瞧见你,惊讶地瞧了半晌,那眼神由温善带了几分忿忿恼怒。 开口第一句竟是:「为什么他就能出宫?」 172. 从储君到帝王,顾瑢做了二十余年的笼中鸟。 莫说出宫,他连哪日在御花园多留了片刻,都要让人看着管着劝着,一不留神就要让人弹劾,从未踏出过宫中半步。 你本是带着敌意的,以为这场景会剑拔弩张,被这么一句竟问昏了头,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第68页 顾瑢越发不解:「俞王府那日也是,他怎么能以身犯险?」 江疑说:「没人管得住他。」 顾瑢问:「大臣弹劾他怎么办?」 江疑说:「他当耳旁风。」 顾瑢瞠目结舌看了你半晌,坐在椅子上,小声问:「这么说,幸事房他也不必管了?」 你问江疑:「那是什么?」 江疑咳嗽了一声:「专司帝王宫闱内事的。」 专门追着皇帝屁股记跟谁睡、怎么睡、睡了几时几刻。 你想起来了,刚进宫来的确有这么群人,你一听便不耐烦,你受制于人这么多年,做了皇帝竟还有人要管你睡觉,简直是岂有此理。 二话不说就将人都轰出去,传话有事便找事做,否则就滚出去,别没事找事。 后来有大臣谏言此事,说幸事房是为了保证皇嗣血统纯正、令皇帝不耽溺于美色,不应废止。 你认为他说得极有道理,把这该死的幸事房派到他房里去,天天记他跟他妻子妾室睡觉去了。至今该人行房,仍有数人门外倾听,每次时长过多,便有人殷殷劝谏大人需行房节制。 ——总之,无人敢再提起此事。 但现在想想,偶尔招唿回来,记一记你跟江疑行房的过程,似乎也不错。 这样一想,你的思绪又飘远了。 顾瑢闻言,盯着你看了半天,道:「自己打来的天下,跟祖上得来的,就是不一样。」 江疑忍不住瞧着你笑。 173. 被这么一打岔,话题似乎就偏了,莫名其妙说了好些闲话。 顾瑢在南疆的生活,魏伐檀如何寻到他,以及之后与俞王如何相识,他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俞王想拿他要挟江疑,元夕过后他知道了,便有意装病想要逃,谁知俞王被削藩令逼急了,干脆直接找人仿了他的笔迹,邀江疑上门。 如今事情息了,你没打算要他的命,他便打算回南疆去。 那边的生活与京城迥异,令他欢喜。 「魏先生也在我那边,」顾瑢说,「他总是看不开。」 江疑说:「他年纪大了,习惯了。」 顾瑢又说:「我本想带顾清川走,但想来想去,带回去也不是好事,他年纪尚小,若有一日我死了,有人蛊惑他,不知该怎么办。」 你没好气地说,那就跟那群小崽子一起养着,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省的惹事。 「懂事了再一道轰出去。」 他说:「多谢。」 江疑说:「南疆路远,照顾好自己。」 174. 辞别时,你主动去送他。 顾瑢说:「我本来,是怕阿凝过的不好。」 「这样看来,又是我多事了。」 你一点都不客气:「知道就好。」 顾瑢笑着说:「当初你要在宫里就好了,没准儿宫里能热闹些。」 「宁无决是个闷葫芦,阿凝又太忙了。」 你说:「我若在宫里,你皇位丢的要更早些。」 他却笑:「早些晚些,有什么分别?」 你跟他走到花园远处,顾瑢咳嗽了两声,终于轻声道:「无论这次,还是之前,都多谢你。」 「不必。」 你斩钉截铁地说:「昔日你放我一马,我还你。」 「这次救你一命,权当从你手里赎了江疑。」 他静静看着你的手。 你以为他并没有注意到你跟江疑交握的手,但他注意到了,只是不曾开口。 明明已是早春,你却在他眼底瞧见寂寂无声的雪,上一次瞧见这般的眼神,是他在城楼上往下望。 你那时以为他在望放你离去的路。 现在你想,或许他在望江疑离去的路。 他问:「是你赎了江疑,还是江疑赎了自己?」 你怔了怔。 「他总觉得亏欠于我,并非只是感念我昔日恩情,或是怜我孤弱,而是自责年少时太过自负,将我养成了废物。」他笑着说:「因此才待顾清川那般严厉,才事事以命相护。」 你懒得转弯抹角,嗤笑一声:「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你那时少不经事,他难道不也是个孩子。」 顾瑢说:「是了,都是我自己选的,只是他想不开。」 「如今,终于放下了吧。」 顾瑢静静地望着你,握紧了拳,仿佛透着你望见了什么,眼底有浓烈如火的艷羡妒恨,却很快烧成了烬,消逝而去。 「他那样快活。」顾瑢说这话时,像城墙上盘旋、无处驻足的一只白鸽。 你送他至相府门外。 离去时,他轻声说:「我也学了剑了,只是生来体弱,做不成侠客。」 第60章 175. 你送过了顾瑢,回去时,瞧见江疑正在窗边月下,瞧着院子里的花发呆。 你过去,他说,茂地养马是个好主意。 你愣了愣,才想起先头正跟他说这事,只是被顾瑢打断了。 江疑嘆息:「明年北地匈人怕不安分。」 你皱眉道:「宁无决勇武,他们应当不敢犯边。」 江疑摇头道:「这几年北地少雨,天气也日渐严寒。」 「少雨严寒,便水草不丰,匈人为求生存,多半要南下劫掠,眼下是该早做筹备。」 你忽得想起他刺杀你那日,也是这般盯着天空,含笑注视你,预言了一场本不该存在的雨。 第69页 他见你发呆,问你:「怎么了?」 你嘀咕了一声,从身后拥他:「只是怀疑你是妖怪。」 江疑笑了一声,一本正经道:「让你猜对了,臣是昆吾后代,与妲己同源。」 你让他这似模似样的话唬到了,看了他半晌,见他肩膀一耸一耸闷笑不止,才惊醒他是在骗你。 这不怪你,自从那个梦后,你越看他越像狐狸。 你拥着他,迟疑片刻,终于对他道:「太医说,顾瑢的身体不大好。」 江疑轻声道:「老毛病了,先帝……顾瑢父亲也是如此,去时不过而立之年,能让他在南疆多游玩一阵,也是好的。」 果然,他早就知道。 你轻哼一声:「他这样可怜,你就没想多送一程?」 「送到他坟堆儿里去,再跟他躺一个坑?」 江疑心知你阴阳怪气,有心要安抚你。 你却一发不可收拾,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定定说:「江疑,我嫉恨他。」 「我不愿你捨命救他,不喜欢你同他说话,厌烦他喊你阿凝,更憎恶你为他瞒我。」 「我恨他生与你相识,恨他死让你铭记,连知晓他命不久矣,都让我恼火——我不想你记得他。」 「因为那些都不是我。」 你已不在乎什么面子了。 江疑注视着你的眼尾动了动,似乎有些想哭,又似乎是想笑。 他握住你的手,良久无言,最终轻声嘆息:「那该如何是好?」 你或许知道。 你想过一个荒谬的问题:若你快要死了,他也会捨命救你吗? 其实你是清楚的,他会。 可这不能使你满足。 你若要满足,除非他真是个哑巴,或是眼盲耳聋,不见天日。 只能碰到你一个人。 只能与你接吻,拥抱,依赖着你生存。 可这一切都只是混帐话,你捨不得他。 野兽生性贪婪,容不得旁人觊觎自己的所有物,可唯独江疑,教你压抑所有的贪婪妄念,咽下嫉恨丑陋,在他面前呲出血淋淋的獠牙,却又迟迟不肯撕下一块肉来。 只剩下故作兇狠的委屈,直勾勾地瞪着他。 你把问题又抛回他:「我怎么知道?」 江疑不笑了,轻声说:「我以后跟你躺一个坑,这样好吗?」 你不说话。 他又微微烧红了耳根:「今后也再不算计你了,这次我本也有把握,只是怕你拦着我。」 你仍是不言不语。 片刻后,他轻轻吻你,哄你展颜:「圣上宽宏大量,至少给臣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你仍是搂紧了他,冷声道:「江疑,你用嘴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 他嘆:「这是报应么?」 「是。」 就是他花言巧语、满口谎言的报应。 你说不信,自然就是不信。 哪怕他在你耳侧重复说心里有你,哪怕他脸颊肩颈的晕红同样染上你的脸颊。 他无奈地注视了你许久,吻你的额头,喉结,在胸口伤痕处弥留。 月光透过窗棂,仿佛细而密的锁链,将他束缚包裹在这温柔里。 他的睫毛微颤,吻你的伤痕,仿佛忠诚而驯顺的兽,露出一丝缱绻的痴态与恳切。 他毫无保留地套上项圈,踏进锁链,请求你相信他的爱意。 没人能驯服这只狐狸,恩情不能,情欲不能,那意气相投的欢愉也未必。 除非,蒙恩于你,深陷于你。 恨过你,信任你,欺骗你,又爱了你。 你剜下自己的獠牙,留给他一道艰难的题。 让他用一生,证明他无法背离你。 而身为考官的你,在他耳侧缠绵低语:「江疑,我不相信你。」 176. 你承认你的陷落与妒火。 将它们做成了筹码,交换更重要的东西。 , 江疑赢不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应该就是尾声。 其实到这里,狗勾全面攻略成功,阿凝老婆只会一天比一天陷得深,倒不是说阿凝没有狗勾爱得深,只是阿凝需要时间,毕竟狗勾一年前还在欺负阿凝,一年以后已经把老婆抱回家了,所以大概再过个两三年,阿凝全方位陷落的时候,就是你死心塌地的甜甜老婆了。 为了让大家放心,保证之后会在番外提供热恋狗勾的甜甜老婆一只。 还有一些东西没有交代,比如狗勾一路躲闪过的be(搓手手),准备写一下集中放出,到时候会在内容提要标记,害怕吃刀子的记得闪避哦。 或许会写阿凝从小跟山贼狗勾一起长大的童养媳【划掉】if线,也可能因为太懒了没有……【总之先不要期待这个比较好 第60章 尾声 开春时,回南疆的雪已化了,顾瑢只背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带了一个随从,佩剑孤身上路。 没有告诉任何人。 临行前最后见的一个人,是宁无决。 那日天色不大好,有些阴阴的闷人,桃花却开得很好。 两人在茶楼吃茶,宁无决没戴面具,顾瑢也没有换下南疆的衣裳,面对面坐着,有一句没一句说着闲话。 「哪日出发?」宁无决问他。 「就这几日了。」顾瑢道,「本就是任性前来,再不回去,魏先生该生气了。」 第70页 想了想,颇为苦恼说:「——只怕现在都已经大发雷霆了。」 宁无决说:「俞王怎么说动你的?」 「他说江疑过得不好,在朝中处处碰壁,有性命之忧。」顾瑢笑了笑,「我倒没有全然信他。」 「只是想着,」顾瑢声音渐渐低了,「最后见一面。」 「你也好,阿凝也好。」 他放下手中茶盏,碧绿的清茶里,倒影一方灼灼桃华,半窗阴翳,半窗春光。 他侧头去瞧那桃花,露出一丝笑意来:「南疆也有桃花,不如京城雅致,却开得自在。」 宁无决问:「南疆巫医有法子吗?」 他摇了摇头:「没有。」 宁无决说:「我从军中大夫是北方名医,你不妨再瞧瞧。」 他答应了,又笑着说:「这些天宫里许多太医轮流看过了,也没什么法子。」 「你们不必介怀,待我走了,你便转告阿凝。」 「是我命数如此,与天无关,与人无尤。」 宁无决闭了闭眼,说:「好。」 手中的热茶在细微的颤抖,连带着茶里的春光都颠簸动盪。 顾瑢说:「我在南疆时常梦见往事,最常梦见年少时我们一同读书,魏老师念,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不知怎的,听着便难过。」 「又或是梦见我逃往南疆时,身边只有僕役二三,车夫至忠,流着泪哄我,说这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他顿了顿,捧着茶低语。 「那日我见了萧元骐,才想,这世上原来也有不信命的人。」 「——可为何我就不是这般人呢?」 宁无决答不出。 顾瑢也没有非要一个答案不可。 这样很好。 他想。 他是个很慢,很愚,很钝的人。 江疑用整个年少时期护他,他却江疑离去时,才知道真相。 江疑曾有剎那情动,会笑着喊他主君,同他在深宫中取暖,会说些君臣兄弟都不该说的话,殷殷盼望一个答案。 他混混沌沌,既算不得爱,又算不得不爱,仿佛这蒙昧的、年少的荒草,就会这样与岁月一同生长。 ——但并不会。 他先失去的是阿凝,后失去的是江丞相,最后只剩下了温柔至极的回忆,和一个旧友江疑。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再从那些回忆中滋生出的一切,都太迟了。 他永远是那个追不上时间的孩子。 他的生命。 这样短暂,又这样缓慢。 「顾瑢,这不是你的错。」宁无决说。 顾瑢嘴角绽开一个笑来,眼底倒影桃花,恍惚又回到了桃树下酿酒的少年。 「也不是你们的。」他说。 他也并非一无所有。 ———— 窗外下起酥酥的小雨,早春就这点不好,处处都潮湿柔软。 你去看望江疑,瞧见他正读一册带图画的书卷,走近了细看,竟是一册话本。 是从孩子们手中没收来的。 不亏是姓萧的小王八羔子,正经的书一点背不下来,看闲书还能让先生抓了包。 你恨得直磨牙,决定以后要把这帮小崽子拎过来,好好教育教育他们,怎么能避开先生的眼睛看闲书,省得给你丢人现眼。 他却笑道:「这本我年少时也偷偷读过,不想现在还在卖。」 你看了看,竟也颇为眼熟,是讲一个佩剑豪侠,行侠仗义的故事,你读过,也听说书先生讲过,每讲这本,都有许多孩子蜂拥蹲在茶馆,楼上楼下,门口都挤满了人。 不想他也读过。 「你喜欢?」你问。 「喜欢,」他笑,「年少时喜欢也不好意思明说,只说顾瑢喜欢,让宁无决从宫外偷偷夹带回来,再三人挤在一起看一本。」 那时还说过许多豪言壮语。 依稀记得顾瑢叫嚷着也要做侠客,他让魏太傅教导过,知晓这是乱民行径,不敢说自己也要当,说自己要让侠客吃得饱饭。 「你呢?那阵也喜欢吗?」他问你。 「谁喜欢这东西,」你说,「听过一两次,那时就一个念头。」 「什么?」 你拧着眉毛,哼了一声:「……这写得不就是将来的老子?」 江疑一口茶险些呛在喉咙,笑得险些断了气。 ——但你没说谎,那时候你日日忧心性命、处处卑躬屈膝,哪里想得到天下,一心只想以后学好武艺,将你父暴打一通,再跑去做侠客。 谁知阴错阳差,没做成豪侠,倒做了皇帝。 而他,同你读了同一本书,又做了你的丞相。 你有一种微妙的错位感。 仿佛那苦涩荒芜的过往,都因为这一个巧合,变得熠熠生辉起来。 你心情大好,把他往边儿上推了推:「让一让,讲了什么,我也看看。」 江疑说:「看到学成剑法,初出茅庐那一段。」 你便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揽着他的肩,兴沖沖地往下读。 窗外酥酥的雨无声无息,江疑读到一半,瞧了瞧窗外,又禁不住盯着你的侧脸发了呆。 「看完了么?快翻页。」你看得入迷,拍着他的肩催促。 他「嗯」了一声,收回目光,翘起了嘴角。 第71页 翻过一页来。 书上写到侠客进京,正见心上人回眸一笑。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