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攻与渣受陛下》 第1页 《替身攻与渣受陛下》作者:晓月千重【完结】 文案: 如题:佛的很假的和尚攻x渣的天然的皇帝受 高高在上的那位少年天子,独占了被众人视为秘密的师隐。 亲吻强迫,拥抱诱骗,爱语欺瞒。 师隐以为少年是契机,要藉此从众人构筑的沉默里找寻出路。 然而这条路却通向另一个囚笼。 这次困住他的是少年对另一个人的爱慕。 穷途末路,困兽之斗。 被困住的又岂止是师隐一个人呢? 胜负如何,犹未可知。 没有大义凛然,只是遍地狗血 作者躺在这里给你们排个雷先: 1.替身梗,攻是替身 2.渣受,受是皇帝,所以你懂的 3.狗血狗血狗血 4.he,是的,就算这样都会he 5.主攻视角 6.作者君渣文笔纯架空 内容标籤: 强强 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师隐,萧鸾 ┃ 配角:韩宗言,桑成林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的狗血爱情故事 立意:谈一个酸爽的恋爱 第1章 清泉石上流 师隐睡在床上,露出来的手腕和脚踝上,都有深深的一圈红痕。 屋里瀰漫着情事后的熏然和蒸腾。 像是沸水之下,一个一个浮起来的气泡。 阿鸾就趴在师隐的身上,有些急促地喘着气,头髮都被汗湿了,一身莹白的皮肤上泛着带水汽的潮红。 嘴唇是润的,下唇正中间的地方,有一个咬痕,很深,但是并没有出血。 师隐闭着眼睛。 他一眼都不想多看自己身上的人。 阿鸾歇了一会儿,就从师隐的身上爬了起来,拉过被子替师隐盖上,然后随手捡起一件外袍罩上,松松地在腰间系了个结,就走去了外间。 但很快他就端着一只盆回来了。 盆里热水氤氲散着雾气,阿鸾拧好一条帕子,掀开被子,小心地替师隐清理着。 他像在照顾一件奇珍,乐此不疲。 清理好了后,阿鸾取过来新的衣服,要一件一件地替师隐穿上。 师隐没有动,他被下了药,浑身都没有力气,只能由着阿鸾摆弄。 阿鸾还要抱怨,他搂着师隐的背,说:「师隐,你也动一动呀,这样好沉,我都要弄不动你了。」 师隐仍是闭着眼睛不动。 阿鸾就威胁道:「那师隐你不要穿了,我也更喜欢你不穿衣服的样子,你真好看。」 但师隐不理他。 阿鸾只好又自己改了主意,说:「算了,我不想让别人看见你,要是他们看见了,我就挖了他们的眼睛。」 声音是纯真的,话语却是血腥的。 那种血腥气似乎都有了实体。 师隐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向阿鸾,浅色的眼瞳里无悲无喜,只是映着阿鸾的脸。 那张脸还是和从前一样。 皮肤很白,眼睛微圆,显得天真又无辜,干净的像个还未涉世的孩子。 阿鸾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说:「我开玩笑,师隐,我不会这样做的。」 师隐还是看着他。 阿鸾却不再看他了,也不要师隐配合,自己给师隐穿好了衣服,又理了理,这是一件浅灰色的僧衣 。 师隐是个和尚。 扶着师隐躺好,阿鸾又去拎了铐子过来,镣链很长,被拖着,链节之间发出细碎的碰响声。 拿到师隐身边,阿鸾一个一个地给师隐锁起来,手腕,脚踝,无一遗漏,锁的很死。 师隐不说话,只是又闭上了眼睛。 做完了这些事情,阿鸾才去叫了哑奴进来,伺候着他沐浴更衣。 阿鸾换了一身常服,领口紧紧地裹着他的脖子,遮住了下面的痕迹。 他要去处理政事了。 阿鸾是个皇帝。 手放在师隐的脸上摩挲了片刻,阿鸾很依恋一般地说:「师隐,我走了,你等我回来。」 「饿了就吃饭,今天我不会再下药了。」 说罢,他又去碰了碰师隐的唇,留下了一个吻。 很轻很浅,蜻蜓点水一般,小心的仿佛在对待一个心上人。 然而师隐并无回应。 他始终都只是闭着眼睛。 「我走了。」 阿鸾又说了一声,这次真的起身走了。 宫室里彻底静了下来。 师隐睁开眼睛,浅色的眼瞳里映着一点昏黄色的烛光。 他想不明白。 为什么事情会错到了这一步? …… 两年前,津州,清泉寺。 这一日的午后,师隐正在精舍里抄写佛经。 他抄的是一卷《药师经》。 将将才抄到发的第二大愿时,忽然有人来敲门,师隐笔下一顿,笔划便坏了,这一篇都不能再用了。 师隐放下笔,抬头看向门外——他的门并没有关,所以一下子便能看到站在门边的那个小沙弥。 小沙弥尚才七岁,还是个幼童。 带着顽皮,小沙弥笑嘻嘻说道:「师隐师兄,你又在抄经书呀?别抄啦,住持找你呢。」 师隐眉眼平和,问:「住持找我?」 小沙弥点头道:「是呀,方才来了两位施主,住持就吩咐我来叫师隐师兄你啦。」 第2页 师隐闻言,沉吟了片刻,微微颔首:「好,我知道了。你先去回禀住持吧,我这就过去。」 小沙弥就说:「那师兄你快些,别让那两位施主等久啦。」 师隐应了一声,小沙弥便帮他关上了门,一蹦一跳的走了,并不庄重。 师隐换了件青灰色的僧袍,又理了理领口。 有些紧,但不能松开。 师隐刚到莲室,小沙弥就沖他招了招手,悄声喊道:「师隐师兄,快来!」 师隐向着小沙弥走过去,站定了,问道:「怎么,是住持着急了吗?」 小沙弥摇头,说:「住持不着急,住持从来也不着急的呀。」 「是那两个才来的施主在着急啦。」 师隐看了看莲室紧闭着的门,刚要再说话,就听见莲室里头住持出了声,问道:「是师隐来了吗?」 小沙弥就高声回道:「是,是师隐师兄来啦。」 师隐便不作声了,只站在那里等。 小沙弥见里头不出声,就冲着师隐吐了吐舌头,也不说话了。 过了片刻,里头才终于又出了声,还是住持:「师隐,你进来吧。」 师隐在外应了一声是,便缓步上前去推了门,进了莲室里。 莲室里,炉香裊裊,很安静。 师隐也并不多看向旁处,只对着座上的住持微躬了一躬,叫:「住持。」 住持却如入定,并不出声,也不睁开眼睛,只是默声拨着念珠。 师隐见状,才将视线投向旁边的那人。 那人见师隐看过去,很快就掩去了脸上异样的神色,笑着迎上道:「想来您便是师隐大师了吧?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呢,大师真是一表人才。」 师隐不动声色,淡淡道:「施主谬赞了。」 那人噎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往后看了一眼。 师隐顺着他的目光,也向那后面看了过去。 那里不知何时挂上了一道帷幔,将本就不大的莲室又隔出去了一段。 而此时,正有一个人坐在那帷幔之后。 看不清楚是什么人,只是影影绰绰的有个轮廓。 师隐收回视线,去看住持,问道:「不知住持召师隐前来,是为了何事?」 住持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年老的眼睛里仍是一片透澈,但又很深,深的仿佛在底处藏了一句什么话,但师隐还看不懂。 住持的声音有些沉,说:「师隐,这两位施主,是来给你下帖子的。」 下帖子? 师隐不明白,问:「什么意思?」 住持就说:「这两位施主,是专程来请你去京城的大兴寺的。」 待住持说完,旁边的那人就又笑着跟上说:「不错,这次前来,就是想要请师隐大师随我一同前去京城,入大兴寺潜修佛法的。」 说着,那人当真掏出了帖子来,往前送了送,递到了师隐面前。 师隐垂眼,看了看帖子上的字,又抬头看向帷幔。 那帷幔之后的人微微晃了一下,但只是动了一下,很快就又坐定了。 师隐收回视线,落回去帖子上。 片刻后,随着裊裊的炉烟,师隐的声音也是飘飘的,就落了下来。 师隐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架空架空架空! 没有任何其他意思就是写小说!假的你懂吧?就是假的!不要上升!不要上升! 就是一个狗血故事,假的狗血故事! 求收藏求收藏!! 谢谢谢谢!! 第2章 秋声不可闻 师隐接了邀帖,要前去京城的大兴寺了。 小沙弥很捨不得他,蹲在精舍门口,像只小狗一样,眼巴巴的看着师隐,问道:「师隐师兄,你真的要走了吗?你还会回来吗?」 「京城在哪里呀?京城离我们清泉寺,是不是很远啊?以后我和大师父他们可以去找你吗?」 师隐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不过几件衣物,一卷经书罢了——装在包袱里,也是很单薄的。 他走过去,轻轻地摸了摸小沙弥的脑袋,那上面有今年春天刚受的戒疤,温和地回答小沙弥的问题:「我真的要走了,不过我会回来的。」 「京城……是个离清泉寺很远的地方,你不要和大师父去找我。」 「我会回来的。」 他说了两遍。 小沙弥懵懂点头,说知道了。 师隐师兄说话从来都作数,从不会骗人的,他相信师隐师兄说的话。 但是小沙弥还太小了。 所以他不知道,有时候,一个人说话能不能作数,并不是取决于他自己的。 东西都收拾好了,邀帖就放在包袱旁边,但师隐却并没有急着走,他还在等。 他在等大师父回来。 大师父上山採药去了,这几日都不在寺中,他必须要跟大师父道别才能离开。 从傍晚等到夜深,师隐还坐在精舍里。 深秋的夜是湿漉漉的冷,蒙蒙的一层霜压下来,比雪轻,却并不少了寒意。 大师父就是挂着这一层的寒意,怒沖沖地冒着火来到了师隐的精舍里的。 还没进门,师隐就听到了大师父的声音。 大师父叫道:「师隐,你给我出来!」 师隐起身过去,打开门,声音不高也不低,说:「师父,夜深了,您这样喧譁,不好。」 第3页 大师父怒气一上头,就不管不顾了:「什么好不好?谁是你师父?你还认我是你师父吗?谁叫你背着我就接了什么邀帖?!你去哪里?去大兴寺?怎么,你就这样想去京城里吗!」 师隐听着大师父的一番连珠之语,并不反驳,什么只是垂手站在那里,听着教训。 大师父说完了一通话,见师隐不作答,又是气上头,但刚要再说话,就被住持给截住了。 住持说:「够了,度一,够了。」 大师父回头去看住持,住持就站在精舍的门廊下,目光很深,大师父忍不住皱眉问道:「师兄,你为什么要同意?!你明知道……」 住持再一次打断了大师父的话,说:「度一,师隐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你当明白,万事不可强求。」 大师父咬牙,看看师隐,又看看住持,见两人皆是一副来之安之的样子,更是气急,道:「好,不强求!我不强求!你们爱怎么样便怎么样吧,我再不管你们了!」 说罢,大师父便甩手出了精舍。 师隐没动,还站在门口,看着住持。 住持知道他的意思,对着师隐略点了一下头,说:「师隐,去睡吧,明日一早,你自去京城。度一那里有我,你放心。」 师隐便对住持行了一礼:「多谢住持。」 住持没有再说话,转身也离开了精舍,只余下师隐一个人还站在门口。 师隐抬头,看着天上那轮寒寒玉盘,想,不知京城的月亮是不是也像这样的冷。 第二日清早,师隐离开了清泉寺,离开了津州,一路向着京城去了。 刚上路的时候,师隐也不知道,原来清泉寺离京城是很近的,近到他觉得都还没走上多久,就忽地踏到了京城的地界。 原是津州太小了。 想来若非是有心有意,大约很容易就会略过去了被几大州府夹起来藏在中间的津州,更不必说地处津州且更是偏僻的清泉寺了。 师隐其实并不在乎这些。 于他而言,留在清泉寺也好,应邀前往京城的大兴寺也罢,不论在哪里,都只是修行罢了。 他一个方外之人,于何处不能修禅呢? 更何况,住持也是希望他离开的。 至大兴寺,师隐将邀帖拿出来,守门的僧人看见,神色便一凛 ,一副不敢怠慢的样子,但又很有分寸,并不过分讨好,只是微微笑着,不多说话,直引着师隐去见了大兴寺的方丈。 到底是京城,与津州不同。 方丈见了师隐,很和煦地与师隐说了几句话,但并不问他从何处来,只是说了些起居的话,说完之后,方丈便吩咐那僧人领着他前去精舍,师隐就跟着去了。 师隐不知道详情,但也能猜出来一些。 大约是有人,昨日的那两位施主,与大兴寺打了招唿,所以即便他今天就到了这里,大兴寺的人也并没有什么惊讶的,且还提前替他准备好了一切。 但师隐并不在意。 他不过是从一间精舍,挪到了另一间精舍,继续修他自己的禅罢了,没有什么不同的。 非要细究不同的,也就是如今的这间精舍,比从前的要大一些,又在轩窗之外,有一池莲塘罢了。 只是此时已是深秋,那池莲塘也只剩下一片枯枝残荷,并没有什么好景致,反倒有几分荒凉。 师隐将包袱放下,略微将自己带来的东西稍作规整,就站在窗边,看着窗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也是平静的,只觉得有些冷。 这里没有大师父的吵闹声,也没有了小沙弥顽皮的敲门声,这里只有安静。 远远的,他能听到从寺里佛堂传过来的诵经声,很低沉,听不清楚他们在吟诵的到底是哪一卷经文。 师隐又站了一会儿,就抬手将窗子关上了,那诵经的声音便就又远了一些,他回到书案旁,将自己带来的那一卷经书展开来,提起笔润了润墨,他要再默一遍《药师经》。 一笔一笔写下去,没有人会来打断他。 于是,他在大兴寺的日子,也就在这片安静之中开始了。 但师隐也清楚,这安静是轻且假的。 如大兴寺这样的地方,是不会真正安静下来的。 除了那些打开窗就会飘过来的深沉诵经之声,再有的,便是在寺中四处游回的低低议论之声。 即便是师隐不出精舍,那些声音也会自己围过来。 师隐听到了很多。 第3章 俄惊冬霰深 大兴寺遣了两个小和尚过来跟着师隐,意思是师隐初来乍到,难免会有不便之处,若有为难的,可叫他们去找人来。 这两个小和尚,要比清泉寺的小沙弥略大几岁,不过却并不比小沙弥更稳重多少。 反倒因为被分派至此处,更加无拘无束了些。 大兴寺不用师隐参与什么寺内之事,且精舍处在大兴寺最偏僻的东南角上,极少会有人到这里来,偶尔有,也只是路过的。 师隐自然也领悟了这样安排的用意。 这和从前在清泉寺中,并没有什么不同——即便他在清泉寺里有一位师父,可他仍是独居在精舍的,虽然剃了度,但不曾受戒,也不算是真正的出家了。 受戒之事,他提过两次,住持都没有应允,大师父也只是搪塞,他便知道了,后面也再没有提。 第4页 他是被藏在寺里的。 只是不知道是谁。 师隐有些好奇,但也并不迫切地想知道答案,甚至是可有可无的。 毕竟,他已经成年了,且向佛多年,他的心境已定,至少是他自己觉得,今后不会再有什么人或事,能够再动摇他入佛门的决心了。 既来之则安之罢了。 精舍里一应所需的东西,大兴寺都是定时定节地替他准备好了送过来,并不会短缺了什么。 于是师隐便就潜心在精舍里住下了,或是抄写经文,又或是禅坐冥想,总之绝少出门去。 平日里,除了被派过来的那两个小和尚,师隐也再未见过其他人。 而那些总也静不下来的议论之声,便是这两个小和尚凑头在一处,紧挨着坐在门外的廊檐下,小心又热烈地谈论时,声调往往控制不好,总是会大了些,就传进去了屋里面。 一扇木门,其实并隔不住什么声音。 因此,师隐就听到了很多。 类于某家的老夫人,带了许多人前来大兴寺上香,求的是她家儿子能早日得娶贤媳;又某日,哪家愁嫁的小姐,不知是第几次来求籤了,总缠着寺里的大师为她解签,追问出嫁之日;再如某个寒窗苦读的书生,连着三年都跑来许愿中举,却迟迟未能得中。 还有一些不大能入耳的坊间流言,小和尚们也会说,只不过说起来时,更谨慎隐秘些,间或夹杂着一些天真又恶劣的笑声。 师隐听了就听了,从不会真正入耳,更不会因为这个就轻易生出什么念想。 对他而言,世上唯一重要的,就只是修禅向佛,其余的,皆是红尘之事,即便再如何于他耳边纷扰,也都与他无关。 师隐从不与两个小和尚提起他们议论的事,或者说,是能不说话他便不会轻易开口。 故而两个小和尚刚来时,险些还以为师隐是个哑巴。 师隐听见他们这样说起时,不由得无声哂笑,他转过站到轩窗前,看着窗外那池更残败了些的莲塘,想,哑巴……也没什么不好的,且他如今这样,不也正是在做一个哑巴吗? 深秋一去,很快便入了冬。 今年的天确实是比往年时都要冷一些,但与师隐无碍,一是他不出精舍,二是大兴寺的僧人早已经就都准备妥当了。 大约是被特意关照过,又或许是大兴寺不缺香火钱——所有送到精舍来的用物全是上好的,就精緻到烧火的炭盆沿口上都有一圈莲纹装饰。 师隐从不在意这些,他仍只是潜心修他的禅。 又冷了一个多月,天终于落了雪。 雪是在入夜时下起来的,前半夜还没什么动静,到了后半夜,风大雪也大了,雪成团粒似的砸在精舍的房顶上,叮叮咚咚的,很张狂,风也唿啸着作陪。 师隐就枕着这风雪声入眠。 第二日,师隐醒的比往常都早,但并没有出门,甚至连窗子都没有要打开来往外瞧一下的意思。 他只是在屋里洗漱过,又简单地用了早饭,就去书案前坐了下来,屋里暖和,墨也没有凝冰,师隐润了笔后,便继续写他昨日还未写完的经文。 我常知众生,行道不行道,随所应可度,为说种种法。 他不大喜欢雪天。 忽然,师隐顿了一下,提着笔停在那里,垂着眼眸看向纸上的字迹,眉心微微蹙着,须臾,他放下了笔。 嘆了一口气。 只是很轻微的一声嘆息,比屋外的风声来的静悄。 但这对师隐来说,却是心境震动。 不喜欢雪天。 于他人,只是一句抱怨,念头起了说了便过了;而于师隐,这样的情绪,却是绝不该有的。 此刻有了,这很不应该。 师隐站起来,不再去看桌上的那些经文,转过去走到门前,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伸出手,拉开了门。 门一开,就是亮的有些刺眼的雪光。 然后才是被风吹着,扑到师隐身上的雪花和寒意。 雪还在下。 师隐就站在门口,没有再往前走,他看见积满雪的院子,还有院子里那棵被雪装点起来的海棠树。 而除了风雪的声音,一切都是安静的,仿佛这精舍被遗弃了,就被扔在了这场风雪之中,没有人会再来找它,也没有人会再问起它。 师隐握了下手,很快又松开了,只垂在身侧,喉头微动,他叫道:「归云,归雨?」 归云和归雨就是那两个小和尚。 但没有回应。 师隐又叫了两遍,仍是没有任何回答,他便抿着唇,绷成一条线,看着那雪地,眉心蹙得更紧些,如此片刻,最终还是抬了脚,像是要踏出去了,但就在刚刚要踏出去那一步时,忽然,院子里有了动静。 一个人从海棠树后跌了出来,摔在雪地上,整个人都滚成了一团,哎哟地叫了一声,听着像是个孩子。 师隐收回去没踏出的那一步,继续在原地站定,眉心展平,和善温柔,轻声问道:「你是谁?」 在雪地里滚成一团的那个人,终于把自己从过大的氅衣里解了出来,但还是没能起得来,只露出一张脸,那张脸上还带着些稚嫩的圆润,很白,很干净,只是脸颊两边有些泛红,大约是冷的。 那人又眨了一下眼,眸子里水润润的,像初生的小鹿一样,眼神透澈纯粹,一派天真地笑起来,无邪无害似的,他回答道:「我叫阿鸾。」 第5页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一直在想,归零归零归零…… 第4章 南枝独有花 师隐咬着字重复了一遍:「阿鸾?」 雪地里的那少年被叫到名字,点着头,眯着眼睛看向师隐,似乎很高兴一般,声音里带着笑意应道:「对呀,我就是阿鸾。」 师隐又问他:「你为何会在这里呢?」 他的这精舍,是整个大兴寺中最偏僻的所在不说,且就是过来这里的那条路,也是曲折隐蔽的很,若没有人领着,只怕也是不大容易能找到的。 那个自称是阿鸾的少年,听到师隐的问话,就努了下嘴,有些委屈的意思,说道:「我一直听说大兴寺梅苑里的早梅很好看,所以今日特意过来赏梅的。」 「可是我从梅苑里再出来,就迷路了,再然后便绕到了这里,你方才又一叫,我害怕,就跌倒了。」 说着话,阿鸾就从怀里掏出来一枝梅花。 虽然人摔倒了,但花倒是被护的好好的,连一片花瓣都没有掉下来。 当真是来赏梅的。 师隐目光柔软,终于迈步走上前,走进了雪地里,将阿鸾扶着站了起来,又抬手替他掸了掸氅衣上的雪,问道:「有没有伤到哪里?」 阿鸾站起来,仰着头看着师隐的脸,本就很明亮的眼睛里更闪烁着些光亮,很高兴似的,摇了摇头,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师隐的脸,说:「没有。」 待阿鸾站稳了,师隐就收回了手,微笑着道:「那就好。」 阿鸾的视线还停在师隐的脸上,但稍微微收敛了一些,又追问道:「对了,这里是哪里呀?」 师隐知道他在看什么,但并不在意,仍是微笑着,回答道:「这里是我的精舍。」 阿鸾听见这个答案,便很有些好奇地问道:「精舍?你为什么是住在精舍里的呢?你在大兴寺,难道你不是大兴寺的僧人吗?为何不去住寮房,反而住在这里呢?」 师隐听出了他话里的天真,目光便更柔软了一些,说:「我的确不是大兴寺的僧人,只是受邀而来,所以暂时住在此处罢了,以后,我还是要走的。」 「你要走?!」 阿鸾瞪大了眼睛,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识地就去抓了师隐的衣袖,攥的紧紧的,很自觉就略过去了以后二字,直像是怕他现在就要走了一样,满脸的紧张。 师隐失笑,垂眼看了一下自己被阿鸾紧紧抓住的袖角,又稍抬起一些,去看阿鸾脸上的紧张。 果真是个少年人吧,单纯的紧,听到了什么便是什么,脸上更是藏不住任何情绪。 于是,师隐往上抬了抬手臂,有些沉,他笑着说:「是以后要走,以后还很远,至少,明日不会到。」 阿鸾听着解释,明白过来了,白净的脸上倏然便涨得通红,手里也勐地撒开了攥住的袖角,言语间有些磕绊地道:「原,原来是以,以后,以后啊……那,那就好,那就好了……」 师隐不说话,就只看着他。 他便就将视线又挪到了师隐的身上,看到师隐的穿着,吃了一惊,又有点着急的样子,说:「你怎么就穿了这一点就出来了呀?今天这样大的雪,你要是冻着了,可是会生病的呀!」 师隐倒不觉得冷,他是自幼被大师父教导着练武的,身体较一般人大约会更好一些,除了今年入秋时病的那一场外,他也是极少生病的。 只不过身量高,又因为穿着僧袍的缘故,才显得他有些清瘦,像是个体弱的。 但阿鸾不肯相信,师隐便将手递了过去。 阿鸾就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师隐只觉得自己像是握到了一块冰,掌心的温度迅速地被冰带走了,可那冰却仍然是冷的。 师隐想了想,说:「你先随我进去精舍里,烤烤火,驱驱寒意,可好吗?」 阿鸾自然是一口就应下了,很欣喜地说:「好呀,」不过一说完,又有些犹豫,看着师隐的脸,怯怯地问道:「可是,你的精舍里……我去,会不会打搅了你呀?」 师隐微笑,说:「不会的。」 他还不至于因为一个小少年,进门去烤一烤火,就被打搅了什么。 于是,阿鸾便就跟着师隐进了精舍里。 一进去,阿鸾就十分舒服似的嘆了一口气,说:「你这精舍里面可真暖和呀。」 师隐笑笑,带着他在火盆旁边坐下来。 两个人相对着坐好,阿鸾还在看师隐的脸,像是有些入迷了。 师隐不管,只是避开他的眼神,然后自去拿起漏铲拨了拨火盆里的炭,刚一拨完,热意就腾了上来,他的手还没离开,立刻就感受到了。 阿鸾不知道什么时候移走的视线,又落去了师隐的手上,一看到有火翻了上来,就立刻惊声道:「哎呀!手!小心!」 师隐没有慌张,只是不紧不慢地抬起手,也并没有被火舌舔到,很从容。 阿鸾紧紧盯着师隐的手,在确定自己没有看到什么烧伤的痕迹之后,才终于舒了一口气。 师隐觉得他很有意思。 明明第一次见,可这个少年却好像对他格外关注,且有时候他的眼神,似乎更像是在看一个很熟识的人。 不是他。 只是透过他。 但师隐不想深究,这些事情与他无关,他只是请一个迷了路,又误闯进他的精舍里的少年,进门来烤一烤火,驱驱寒意罢了,并没有什么想要与他结识的想法。 第6页 不过…… 师隐看向他手里拿着的那枝梅花,它离火盆太近了些,还是不忍,便开了口,问:「你……要否先把那枝梅放下来?」 阿鸾紧跟着回过神,匆忙点点头,说:「要,当然要,」说完,又有些苦恼地看了看他手上的梅,然后还是看向师隐,问道:「不过,我该把它放在哪里呢?」 师隐便伸出手,说:「给我吧。」 阿鸾就当真直接将梅花给了师隐,一丝迟疑也没有,仿佛对师隐是全然信任一般。 师隐接过那枝梅,在多宝阁上寻了一个白瓷瓶,将梅花插了进去,放到了离火盆稍远一些的小柜上,回头看阿鸾,问他道:「这样如何?」 阿鸾就顺着看了过去,顿了一下,片刻后,才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点点头,说:「很好。」 也不知是在说物,还是在说人。 师隐垂着眼眸,用指尖轻轻碰了梅花的花瓣,上面落的雪已化成了水珠,弄湿了师隐的指尖,还带着些微凉意。 师隐又想起来方才握到的那只手的温度了。 阿鸾烤过火,在精舍里待了不多久,就说:「我要走啦。」 师隐点头,说:「好。」 阿鸾站起来,理了理衣裳,又仰起头看向师隐的脸,笑眯眯地说道:「那我明日再过来找你玩。」 师隐闻言,怔了一瞬,他看向阿鸾。 阿鸾说了话,还是满脸的认真,似乎并不是玩笑之语,而是当真要与他做下这个约定的样子。 师隐就顿了顿,想了片刻,点点头,说:「好。不过……明日就先别来了,这几日都不要来吧,等到雪化了,路上好走些,你再过来,不要摔跤了。」 「还有,别再折梅花了。」 阿鸾只听进去了师隐前面的话,眼睛里亮的不得了,很欣喜地看着师隐的脸,说:「等雪化了是吗?好,我知道了,等雪一化了,我就过来找你,你千万要在这里等我呀。」 师隐微笑:「好。」 阿鸾听见师隐应下,就开开心心地就要往外走了。 师隐叫住他:「阿鸾。」 阿鸾站住,回过头,看向师隐,眼里皆是笑意,仿佛只要师隐一说话,他就很高兴:「嗯,我在,怎么啦?」 师隐将柜上的白瓷瓶拿起来,向阿鸾走过去,又站定,伸出手,将梅和瓶子都递给他:「你折的梅,带上吧。」 阿鸾接过来,低头看了看瓶子里的梅花,又仰起头,冲着师隐笑,就伸出一只手再去拉起师隐的,将白瓷瓶重新放回到了师隐的手里,说:「送给你啦。」 送给我? 师隐低头去看又回到自己手上的梅花和瓷瓶,然后他就听到阿鸾的声音凑近了些,带着很真切的笑意,说:「你真好看。」 师隐微愕,那一瞬间没有再动,只是那个姿势,须臾后才终于似反应过来了,他抬起头去看阿鸾。 而阿鸾已然往后退了几步,笑嘻嘻地冲着他挥挥手,一蹦一跳地出门去了。 师隐就看着他跑在雪地里,枣红的大氅衣摆随着他的动作翻飞,那颜色也跟着一跳一跳的,在苍茫银白之中显得无比鲜活。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 师隐就站在门口,看着阿鸾离开的方向,没有动,微微用力地握了一下手中的瓷瓶,只有一下,不能更多了。 不能更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鸾:明日影帝。 师隐:别骗我一个乡下来的。 第5章 静听松风寒 少年人总是忘性大的。 一场雪,一枝梅,不需过多久,只等到雪化了的时候,大约就该会忘记了。 师隐站在原地,看着阿鸾离开的那方向,没有动,不知是何时,雪已经停住,天高云远,日光遥遥,精舍里又安静了下来。 但雪地上的痕迹仍在。 这提醒着师隐,方才确实有一个叫阿鸾的少年来过又走了,他留下了一枝梅花,还有一句要再来的话。 师隐又抬手去轻轻拨弄了下插在瓶子里的那枝梅,指尖触到一片柔软的花瓣,温温的,没了之前的凉意。 方才找不见人影的归云和归雨两人,不知是从何处回来的,玩笑打闹着从阿鸾先前离开的那个方向进来了,并肩踩在雪地上,推推攘攘的,无意间一瞥,看见了师隐站在那里,便立刻收住声,很规矩一般地在原地停住,乖乖叫道:「师隐师兄。」 师隐看向他们,略一颔首,应了一声:「嗯。」 更活泼些的归云偷偷朝师隐看过去,看到他手上的那个白瓷瓶,还有瓶子里插着的那枝梅花,就好奇的问道:「师隐师兄,你方才是出去赏梅了吗?」 师隐并不打算说谎。 他向来不会,且也是决不能的。 于是,他说:「没有。」 归云很是不解,歪了歪头,又继续问:「那师隐师兄,你手上的那支梅花……」但他这次没能问完,归雨拽了一下他的衣袖,截断了他的话:「归云。」 归云侧头去看归雨,归雨对着他摇摇头,他便立刻醒悟了,轻轻「哦」了一声,就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只乖乖的立在原处,看向师隐,等着师隐再说话。 但师隐也并不想再说什么了。 即便他决不说谎,但他也并不大想将阿鸾的事情告知于别人,他只是暂住在大兴寺的一个过客罢了,没有必要给这里的人带来其他多余的麻烦。 第7页 师隐垂下眼眸,问道:「梅苑里的梅花都开了吗?」 归云和归雨闻言相视一怔,愣了下,归云才转过来对着师隐点点头,回答道:「梅花,梅花都开了,开的很好呢。近日前来我们大兴寺的,一多半都是冲着梅苑里的梅花来的。师兄,你要去看看吗?」 师隐说:「不了。」 说完,他就转身进了屋,把门给带上了。关上门之后,他还能隐隐听到门外归云和归雨在小声地争吵着。 师隐都听见了,但并不在意。 他本来也没有打算出精舍,只不过是因为今日的这一场大雪,身边又着实无人,所以才会出来。 也没想到会在院里遇见阿鸾。 往年在清泉寺遇上大雪时,他身边有大师父,还有小沙弥,从不一个人的。 没曾想,今年会是阿鸾。 师隐将盛着梅花的瓷瓶放到书案上,然后自己在书案前坐下来,又看了眼瓶中梅花,便收回视线,提起笔润过墨,继续写早上时撂下的经文,心中平静。 雪一停住,天便放了晴,却是更冷了。 因为雪化了。 前几日时还好,只是静悄悄的,再几日期,雪都化成了水,滴滴答答地从房檐上落下来,整夜整夜地响。 但到这还不算完。 雪化成水,搅的路上泥泞不堪,除去铺了石砖的地方,只要走过去,鞋袜便都不能要了,就是穿了木屐也不行。 师隐虽然不出门,但却没少听见归云归雨的抱怨。 听到之后,师隐就会去看一眼书案上白瓷瓶里的那枝红梅,比起昨日来似乎又枯萎了些,不过也就是一看,师隐并不会在上多做停留。 他近日在研究一张古琴谱,原谱的几个地方弹出来怎么都有些怪,他要改一改。 雪化了几日,他就调改了几日。 终于,雪化干净了,夜里不再有水声滴答扰人,路上也不再泞淖,天气晴爽,只是风有些凛冽。 后院莲塘边上有个亭子,匾书聆香二字。 师隐就坐在当中,一阵冷风穿过亭中,炉烟飘裊,素色的纱帘也随之而动。 师隐垂眸拨弦,弦动声响,悠然渺渺。 一曲毕,有人鼓掌。 师隐抬眼去看,是阿鸾。 阿鸾就站在那里,身上披着的还是那件枣红色的大氅,笑眯眯地看向师隐,不吝夸奖道:「你弹得真好呀,这是什么曲子啊?我还从来都没听过呢。」 师隐看着阿鸾,须臾,他收回视线,落去了古琴上:「只是一支无名古曲罢了。」 阿鸾走到师隐面前,在他对面坐下来:「原来是古曲,怪不得我没听过呢,不过也很好听啊。」 师隐看向他,蹙眉:「你又折了梅?」 阿鸾就「哎呀」了一声,然后一派天真地松开氅衣,里面果然露出来了一枝梅,这次是一枝白梅,他说:「对不起,我又忘记了。」 「但那梅林真的很漂亮,我很想让你也看到,所以才折了这一枝的……」 「不过我给你保证,下次再不折了,你别生气呀。」 生气? 师隐并没有生气。 他只是觉得这样不好,想了下,师隐说:「下一次,你可以带我去看,如此,就不必再折了。」 阿鸾闻言,圆圆的眼睛略瞪大了些,像是很吃惊的样子:「你,你愿意和我出去?」 师隐点头:「只是赏梅。」 只是赏梅而已,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就只当,是解救梅林于折枝。 阿鸾却像是得到了天大的好消息,眼睛里亮澄澄的,用力地跟着点了点头:「嗯,赏梅!我知道,当然,就……只赏梅,对,赏梅。」 「那,我们就说好了,我下次就来带你去京郊,我们一起去赏梅!」 师隐见他高兴,也弯了下唇角,微微翘着,是一个笑,不过很浅:「嗯。」 阿鸾看见师隐的笑,愣了一瞬,有些恍神的模样,再定睛去看,师隐还是师隐。 师隐察觉到,问:「怎么了?」 阿鸾听见声音,回过神来,将手里的白梅放到古琴旁边,手臂叠在一起,人就伏在了桌上,眨眨眼,说:「没什么,我还想听你再弹一曲,可以吗?」 师隐没说话,只是手指抚上了琴弦。 风过,琴弦动,又是一曲响。 师隐弹着琴,视线不可避免地分了一些给阿鸾,看到阿鸾侧着趴在那里,露出来的那一半很白,很干净的脸,他有些不自然地挪开视线,想,就只再这一曲。 一曲,不算多。 大约不算多。 作者有话要说: 阿鸾:我,一朵绝世的白莲花。 师隐:我,一个单纯的工具人。 第6章 城中增暮寒 阿鸾听完第二支曲子,就端正地坐了起来。 他定定地看向师隐,看着师隐的脸,似乎是在那上面寻找什么痕迹。 师隐只当自己并无察觉。 仍垂着眼眸,他的手指还按在琴弦上,稳着余音。 阿鸾笑了一声。 师隐听得很真切,阿鸾的笑声离他太近了。 阿鸾撑着琴几的边缘,就是他刚刚伏在那里的地方,站了起来。 师隐也收回了手,看向阿鸾,问:「要走了吗?」 阿鸾点点头,带着天真的笑意,眼角微微眯着,像个什么小而灵巧的动物似的,他说:「对呀,我又要走啦。」 第8页 师隐理了下衣袖,说:「好。」 他没有站起来。 阿鸾不在意,只是自己抓着大氅拢好,很恳然地说:「那,我走了……下次,我再来的时候,你就跟我一起去赏梅——我们说定了的,好吗?」 师隐点头,说:「好。」 阿鸾得到了师隐的准话,脸上就更高兴了,眼瞳里亮晶晶的,他又冲着师隐摆了摆手,就自己转过身去走了,和上次一样。 但这一次师隐没去看阿鸾离开的背影。 他只是看着琴几上那枝白梅,眉心几不可查地轻蹙了一下,不过很快便展平了,丝毫痕迹也未留下。 阿鸾刚走,还没过一会儿,师隐就听见了归云和归雨的声音。 归云和归雨从前院急匆匆地跑过来,只在亭外站住了,往里面看,两人推搡了会儿,似乎在争什么,最后还是归云出了声,小心翼翼地上前半步,问道:「师隐师兄,方才……是您在弹琴吗?」 师隐抬眼去看他们,神情不变,说:「是。」 归云听见回復,却又不知该如何说了,就回头去看了眼归雨,归雨推了他一下,他只好转回来,有些生硬地说:「哦……是,原来,原来是师隐师兄您啊,我,我们还以为是,是哪里传进来的呢……」 师隐不接这话,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们两个人。 归云被看的发慌,就拽了一把归雨,把位置让了出来,归雨就十分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归云却是宁愿受下这一眼也不上前去了。 归雨只好站在那里,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我们方才在念佛堂……听见了有声音,像是从这里传过去的,所以,师叔就让我们回来看看……师叔还说,说,不好坏了寺里的清……」 还未待归雨的那个「静」字说完,就被「铮」地一声弦响给截住了。 归云和归雨两人具是一惊,惶惶叫道:「师隐师兄!」 师隐垂眸,按住琴弦,声便停下去了,待余音散尽,他才开口,说:「若当真坏了寺中清净,师隐这就请辞,离开大兴寺。」 归云归雨两人更没想到会听见师隐说这样的话。 一时间两人全没了主意。 但师隐也没有要为难他们的意思,只是撂下了那句话,然后就拿起阿鸾留下的那枝白梅,不再管其他,迳自站起身,出了亭子,绕过他们,回去了房里。 书案上白瓷瓶里的红梅已经枯了,但今天可以换上一枝还鲜灿的白梅。 师隐拂过白梅,忽然又想起了阿鸾的脸,心底便有一丝晃动。 他收回手,紧紧握住,又再松开。 这样,很不对。 师隐在书案前坐下来,看着自己抄写好的那一本本佛经,心里想,这样,确实很不对。 他确实应该走了。 大兴寺……不是他该在的地方。 那个叫阿鸾的少年,也不是他该再见的人。 只不过,离开大兴寺之后该去哪里,他还要再想一想。 也许云游四海,也许定居山野。 都很好。 师隐想了许多,但是也仅仅只是想了许多。 他撂下的话,归云和归雨自然是一字都不敢落地传给上面的人去了,甚至是他自己写好的请辞书也让归云归雨转呈送去给了方丈,可上面的人却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只是一味地沉默着。 就像他自来了大兴寺待在精舍中的这两个多月一样。 无人知晓,无人过问,都是静悄悄的。 有人想将他藏起来——他一早就知道的,只是他以为,只是藏起来,至少,他是自由之身,并不受拘束。 如今,他明白了。 原来那人是要将他关起来,就禁锢在这里,让他变成了一个秘密。 师隐想起来前去清泉寺给他下帖的那两个人,又想起来从前在清泉寺中因为受戒之事大师父一次次的搪塞,以及住持不大希望他继续在清泉寺里留下去。 所以,想要将他关起来的,其实并不只是一个人吧。 师隐面向禅墙打坐,他不愿意再想这些事情。 他自寄身佛门,便终是要斩断尘缘的。 他便只当是有人帮忙罢。 至于其他更多的,师隐决心不再过问。 包括书案上的那枝白梅。 …… 京城又落了几场雪,天更冷了些。 白梅早已枯萎了,师隐没有动,仍放它在书案上,只是一眼也不多看。 这段时日里,大兴寺举办了一场讲经会,归云归雨总是坐在门廊下谈论个不停,形容那场面有多盛大,讲经会上来了哪个贵人捧场,甚至皇帝带着丞相和一众高官都来露了面。 大兴寺真是无上荣耀了。 但师隐全不关心。 他只在精舍里,面向禅墙打坐,不发声音。 阿鸾一直没再来。 师隐想,他们最好是不再见了,就止于那枝白梅,应当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但是雪地里那抹枣红色,总是要一跳一跳地蹦出来,蹦到他的眼前。 有时师隐闭目禅坐,眼面前明明是黑的,却总觉得有一抹枣色掠了过去,这样的情形不常有,但是仅那偶尔的一次两次,就已足够打搅了师隐。 这样的时候,师隐再坐不下去,只能起身。 他不得不去看那枝已然枯了的白梅,他抬手抚过干枯的梅枝,想,阿鸾还是应该再来一次,再来最后一次,他该要和阿鸾讲清楚。 第9页 不过也许阿鸾会不太好进到精舍里来了。 大兴寺在他的精舍外又安排了些僧人,都是静悄悄的,大概以为如此他就会不知道,但他一清二楚,只是不去问罢了。 但阿鸾要来,总该会有办法的吧。 可阿鸾却不再来了。 师隐只好等,也只能等着,他没有别的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啊我写的是啥…… 怎么还没到酸爽的地方 好烦 想快进 啊 快进x2 另外师隐真的佛的很假 明明是个暴躁分子 还要强行佛下来,难啊 第7章 人约黄昏后 师隐还在等。 一日,两日,五日,十日…… 阿鸾还没有来。 近来天气一直都很好,没有大风,更没有大雪,白天的时候,太阳和煦地照下来,大约连赶集市的人都更多了一些。 可阿鸾仍没有来。 师隐除了在精舍中继续等着,没有其他任何的办法——他甚至都不能着急。 他只能等。 只是有时候,师隐会坐在书案前,看着瓷瓶里那两截都枯了的梅枝,眉心也会微微蹙起,想,也许,阿鸾是已经忘记了吧…… 来第一次是无意。 来第二次还有些新奇。 至于第三次……阿鸾大约是觉得没有必要再来第三次了吧? 毕竟他这里这样无趣,他也这样无趣。 像阿鸾那样活泼的少年人,应该是不会那样热衷于跑到寺庙里来的。 那样也好。 也好。 师隐想,阿鸾若是当真再不来了,彻底将他的邀约忘记了,也不失为是一件好事情吧。 至少是静下来了。 那抹枣色也迟早会消失的。 但他不能弃约,他答应了阿鸾的,他得继续等下去。 又过了几日,精舍里是一如既往地安静,但大兴寺近来却总是很热闹。 除掉前些日子时,大兴寺已经办过的那一场讲经盛会外,这几日不知道又是为了什么人,而要再行大典。 师隐不出门,归云归雨却是常在大兴寺里走动的。 于是,师隐也听到了一些。 他们说,是万寿节快要到了,大兴寺的方丈要特地为皇帝祈福祝祷。 师隐听了,也并不在意,他只是想,为什么阿鸾还没有来。 已经半个月了。 他等他的,时间过时间的,彼此并不互相干扰,只是阿鸾还没有来。 这日,师隐并不出门,仍是在自己房中,面向禅墙,闭目打坐。 师隐手中持着一串念珠,以指拨动,念珠一颗一颗地滑过去,他也无声地宣了一遍又一遍的佛号。 突然地,师隐察觉到有人进了房里来。 不是归云和归雨。 那脚步故意放的很轻悄。 从门外进了来。 师隐没有动,仍挺直了背嵴坐在那里,拨动着念珠,只当自己没有发觉。 然后,那人就扑过来从后面揽住师隐,伸出手捂住了师隐的眼睛,那种天真的笑意又在师隐耳边响了起来。 师隐听见自己耳边有气息拂过,是热的,甚至有点烫。 「猜猜我是谁?」 师隐眼睛被蒙上了,眼前本该是黑色的,但他仿佛又看见了那抹枣色。 鲜活的,跃动着的枣色,一跳一跳的。 师隐停住手上的动作,口中无声也停住了,他的唇角微微往上翘了一点点,只有一点点。 「阿鸾。」 阿鸾没有松开手,仍是挂在师隐的背上,声音里带着很恬然的笑意:「是我,我来啦!你想我了吗?」 即使眼睛被蒙着,师隐都觉得自己看见了。 阿鸾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定是微微眯起来的,藏住了眼睛里的那些光亮,但还是会露出来一些。 师隐抬起手,去拉下阿鸾的,阿鸾就顺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没有听见师隐回答,阿鸾就像是有些不满意似的撇了下嘴,说:「你还没有回答我呢,你想我了没有呀?我们都半个月没见面啦!」 师隐抿了下唇,眼帘微阖,还是没有回答,只说:「上一次时,更久。」 阿鸾就说:「这不一样!上一次是因为天气不好,是风雪拦着不让我来见你的呀。」 师隐就问:「那这一次呢?」 但话才一出口,师隐就隐约有些觉得不大对。 可话说了就是说了,没有回头的余地。 阿鸾听见这话,果然笑了一下,眼睛眯着,很高兴地说:「这一次是因为,我在找京城里最好的梅林啊。」 「我找了好久呢,终于找到了一个。我保证,你去看了,绝不会失望的。」 师隐闻言,有一丝丝的错愕:「你……这半个月,是在找梅林?」 阿鸾点点头,说:「对呀。」 原来是这样…… 师隐自己也不说清楚,反正,心里蓦地便松了,不再紧紧绷着了,就连嵴背也是。 阿鸾说:「昨天我才找到的,所以今天就来接你啦。」 「我们现在就去吧?」 师隐又想起来精舍外面的那些僧人,微微蹙眉,问道:「你方才,是如何进来的?」 「对了,说起这个,我也正好奇呢,」阿鸾没回答,转口就问师隐道:「为何你这精舍的外面多了那么多和尚呀?全都围在那儿,像是看着什么似的。」 第10页 师隐问:「你都看见了?」 阿鸾点头:「嗯。」 师隐又问:「那你是如何进来的?」 阿鸾狡黠一笑,说:「当然是……走后门啦。」 师隐皱眉:「后门?」 这处精舍还有后门吗? 他住了这几月,竟然从来都不知道。 阿鸾就笑眯眯地说:「好啦,我带你逃出去吧。」 师隐怔了下,又想,阿鸾说的不错。 的确是逃出去了。 于是,师隐就披了件斗篷,覆好兜帽,由着阿鸾拉着他的手,走出了精舍禅房。 阿鸾只来了不过两次,倒像是已然摸熟这里。 他握着师隐的手,走到后院,路过去聆香亭,走过那塘枯池,最后穿过一片苍翠竹林,就到了后门。 后门正开着,师隐看见地上落了一把生了锈的锁,像是被砸开的样子,门上也有几道白痕,很新。 师隐没问,只跟着阿鸾出了门。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正在候着。 马车并不多华贵,甚至有些朴素的意思。 师隐看了一眼阿鸾。 阿鸾就说:「你先上去。」 师隐想了下,说:「好。」 师隐先行上去了马车,然后阿鸾就站在下面,把手递给师隐,笑眯眯地说:「来,你拉我一下,我上不去啦。」 师隐看着递到自己面前来的手,只顿了一瞬间,就握住了阿鸾递来的手。 然后将阿鸾拉到了马车上。 阿鸾上了车,捏了捏师隐的胳膊,说:「你的力气真大呀,我还以为你常年在寺庙里待着,会文弱些呢。」 师隐没有接这个话。 莫名地,只是直觉,他觉得这个话,他不应该接下来。 好在阿鸾也只像是随口一提的,说过便过了,转头去吩咐车夫道:「走吧。」 车夫应了声,先跑过去关了那道后门,才跳上车,扬鞭赶马。 师隐跟阿鸾坐在车里。 阿鸾说:「我们是去京郊呢,还有一段路要走的,你要是方才没有念完,可以继续接着念,我保证这回不打扰你啦!」 师隐看了看他,白净的脸上挂着笑,很单纯一般。 但最终师隐还是摇了摇头,说:「不了。」 念佛需要静。 此时此地,耳边喧嚣,眼前色眩,并不是能念佛的地方。 阿鸾也不强求,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师隐,看着他的脸,目不转睛的,仿佛在欣赏,又是在观察。 那里面的东西太多,师隐觉得自己大概不能明白。 于是,师隐便闭上了眼睛,端正坐好,不再接收阿鸾的视线。 一路颠簸,终于,马车停了下来。 师隐听见车夫在外面叫道:「到了,二位请下来吧。」 这回仍是师隐先。 师隐先下去,阿鸾才出来,却没有下来,只站在车上,看着师隐,眯着眼睛冲着他笑。 师隐心头一跳,然后,那枣色便向他扑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阿鸾:我,一个渣受,一个具备了优秀撩汉品质的渣受。 师隐:人心险恶。 —————————————— 再废话两句(应该没人介意吧,毕竟也没人看……) 前期铺垫会有点长,会慢慢解锁其他工具人的,不着急 第8章 繁霜滋晓白 「你接住我啦!」 阿鸾的笑声飞扬恣意,迴荡在师隐耳边,有如擂鼓,一直传到他的心里,心里面也是擂鼓。 师隐接住了阿鸾。 也接住了连日来总在他眼前跳动的枣色。 就在他的怀中。 阿鸾搂着师隐的脖子,还在笑着,他们靠的很近,他们靠的太近了。 师隐抱着阿鸾,没有动,去看了一眼车夫。 车夫站在另一边,只牵着马缰,背过身站着,并没有望他们这里。 师隐这才往后退了一步,将阿鸾放下来,等阿鸾一落地站稳,他就立刻又往后退了一些,拢了拢被阿鸾沖的散开了的斗篷,微微蹙眉:「胡闹。」 阿鸾笑嘻嘻的,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我没有。」 师隐问:「为什么要跳下来?」 明明有马凳在那里。 阿鸾笑着,眼里明亮,瞳仁里装的全是师隐,说:「因为你站在那里啊。」 师隐不说话,就定定地看着阿鸾。 阿鸾这才收了笑意,又换成了有些小心翼翼的表情,向师隐那里凑了一点,小声地问道:「师隐,你……生气啦?」 师隐仍是不说话,但他并没有生气。 他甚至没太能控制得好,让唇角翘了起来,且弧度有那么一些大,是一个很明显的笑。 他是高兴的。 但这个原因不可说。 阿鸾看见,眼睛就更是睁大了。 师隐生的很好。 他不言笑的时候,就如宝象庄严,不由便令人恭之敬之;而他现在这样舒然一笑,展露出的竟是后面那片梅林也比不过的好风景。 阿鸾甚至都有些看呆了。 师隐转过身,去看那片梅林,果然是一片烂漫。 红梅如霞,白梅似云。 师隐想,阿鸾应当是没有骗他的——这样的梅林,费时半个月去寻找,也是很应该的。 第11页 阿鸾还站在原地,愣愣地没回过神来。 师隐也不去叫他,只是一个人往梅林深处走去。 但他只走了没一会儿,果然就听见阿鸾从后面跟了上来,叫道:「师隐……你等等我呀!」 阿鸾追上师隐,走在他旁边,伸手去拂过梅枝,笑眯眯地问道:「怎么样,我找到的这片梅林,可好看吗?」 师隐看眼前云霞灿烂,唇边带着一抹浅笑,说:「好看。」 他没去过大兴寺的梅园,也没见过那园让满京追捧的景致,但他想,这里应当远要比那的好。 不为别的,就只为阿鸾寻此处寻了半个月。 这里也比大兴寺的梅园更好。 阿鸾听见了师隐的话,就很高兴地说:「嗯,只要你喜欢就好啦!」 他们两人就这样在梅林中漫步。 阿鸾走在师隐的身旁,也不再说话了,只是陪着师隐一起走。 今日天气很好,但这是在郊外,不比城中,不时会刮过来一阵风,带着属于冬日的凛冽寒意,吹的梅树上飘落下许多花瓣。 有一阵吹的急了,就是一场梅花雨。 师隐就跟阿鸾在这雨下走着。 他们走遍了整片梅林。 不知过了多久,师隐和阿鸾又在入林之处了。 师隐看见阿鸾发间落了一瓣梅花,便下意识地抬手去拈了,只是那花落的位置,极靠近阿鸾的耳边,师隐的手伸过去的时候,就不可避免地蹭到了阿鸾的耳朵。 指尖对耳尖,轻轻地蹭过去。 阿鸾忽的一颤,脸上就都红了。 师隐不明所以:「怎么了?」 阿鸾红着脸,耳朵也全红了,连忙摇头,话都说不利索了:「没……没怎么……没事……」 师隐就不再继续往下问了。 他又想起来大兴寺里的事情,眉眼间的舒淡便退了些,唇边的笑意跟跟着不见了。 师隐垂着眼,看着自己手上拈着的那片花瓣,想起书案白瓷瓶里的枯了的梅枝,顿了许久,说:「你以后,就别再去大兴寺找我了。」 阿鸾还未从方才的那一颤中缓过来,勐然听见这一句,脸上的红就倏地就全白了下去,他仰头去看师隐:「什……什么?」 师隐没有说话。 阿鸾就煞白着一张脸,也不说话了。 过了许久,又是一阵寒风吹过来,从他们之间穿了过去。 阿鸾抬起手,去抓师隐的衣袖。 师隐顺着那只手向上,就看见了阿鸾红着的眼睛,眼眶里有泪,摇摇欲坠。 师隐心头一悸:「阿鸾……」 阿鸾没忍住,眨了一下眼睛,眼泪立刻就落了下来,声音里带上了哭意,抽噎着:「师隐……你,你是不是……是不是不想见我了呀?你是讨厌我了吗?」 师隐不知如何是好了:「我不是……」 阿鸾就抬起手揉眼睛,越揉越红,眼泪也没有停,还在往下掉。 师隐嘆了口气,拿出帕子,然后把阿鸾的手拉下来,给阿鸾擦掉脸上的泪。 「别哭,不要哭。」 阿鸾抽噎着,又仰起头,一边乖乖地让师隐替他擦掉眼泪,一边用那双哭的红通通的眼睛看着师隐,问:「师隐,你是不想看见我了吗?要是……要是你不想见我了,那,我就再不去找你了……」 「真的,我不去了!你别,不要讨厌我,行不行啊?」 师隐替阿鸾擦过眼泪,拉着他的手,将帕子放到他的掌心里,说:「阿鸾,我不是讨厌你,也不是不想见你。」 他一个修禅之人,从来也谈不上讨厌什么。 更何况是阿鸾。 阿鸾吸了吸鼻子,眼睛还是红的,问:「那,那为什么你说……」 师隐松开了阿鸾的手,说:「今日你来时,也见到我精舍外的那些人了。」 阿鸾点头:「嗯……」 师隐从来不说谎,此事也并不想隐瞒阿鸾,就道:「先前,我曾提过要离开大兴寺,也向方丈递了请辞书,但没得回应。」 「自那之后,精舍外就多了那些人。」 「所以……」 「所以,」阿鸾接了师隐的话,问道:「你是被大兴寺给困住了,是吗?」 师隐没说话。 他确实是被困住了,但并不是大兴寺。 阿鸾知道了师隐的意思,眼睛还有点红,但是声音里的哭腔已淡了不少,可他还是有些不确定:「那,你叫我别再去大兴寺,也是……因为这个,对吗?」 师隐迟疑了一瞬,但还是点了头:「是。」 其实,应该说是不止。 但他看着阿鸾眼圈上泛起的那红,他便没有办法再说更多的了。 阿鸾听见答案,眼睛就又亮了起来:「所以,你不讨厌我,也不是不想看见我的,对不对?」 师隐没想到阿鸾如此执着:「……嗯。」 阿鸾终于又笑了,带着两侧眼尾刚哭过的潮红,笑的很高兴。 师隐继续说:「大兴寺……其实困不住我。只是,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况且,我本方外之人,也谈不上什么困住。心中有佛,一丈天地也是无垠的。」 「但大兴寺不同,你若常来,只怕日后会牵累到你……」 但还没等师隐说完,阿鸾就昂了昂头,说:「我不怕的!」 第12页 师隐微怔:「你……不怕?」 「嗯,」阿鸾还顶着一双红眼圈,脸上神情却是无比坚定,说:「我不怕。」 「若是你当真不想留在大兴寺,那我就带你走!就像今天这样,我们可以一起逃跑呀。」 逃跑? 师隐从没有想过这两个字。 可阿鸾说的很认真,师隐也就想了。 逃跑…… 他逃了之后,清泉寺会怎么样?大兴寺会怎么样?那些从前想要把他藏在寺里,现在想要把他关在寺里的人,又会怎么样呢? 阿鸾还要跟他一起逃跑,他们一起逃去哪里呢? 他们…… 师隐回过神,看向自己面前的阿鸾,眼角还泛着些微的红。 眉心微拧,师隐说:「我不能走。」 师隐这么说了,阿鸾就也不提,只转了话题,问:「那,那我还能去你那里见你吗?我偷偷的,不会被别人知道的。」 师隐想,他该说不能。 这是他早已就决定好的,他现在该立刻跟阿鸾说,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阿鸾:我一个渣受,竟然这么轻易被撩到了! 师隐:我是个直男,我也并没有奇怪的癖好。 第9章 片玉万黄金 师隐想,他该毫不犹豫地拒绝,他该如此。 可阿鸾的眼睛里还盛着水汽,湿意濛濛的,是方才留下的痕迹。 师隐看着阿鸾,喉头微微动了一下,他说:「……好。」 阿鸾立刻就笑了起来。 师隐看着阿鸾的笑,便暂时不能再去多想别的了。 他们出了梅林,马车还在外面等候,车夫正靠坐在车上打盹儿,一听见动静就立马就跳下车来,恭谨地站在马旁候着。 师隐看了看周边,没有再看见别的车驾。 他便看向阿鸾,不动声色地问道:「此处梅林景盛,竟然都没有人来吗?」 阿鸾仰起脸看向师隐,没有隐瞒,还是那副天真的笑脸,说:「你若是说的平日里——那自然有啦,此处梅景堪称京郊一绝,这林主也是引此以为豪的。」 「不过今天这儿全被我包下了,自然就不见人山人海啦。」 师隐这才自然地笑了下,说:「下次不必如此。」 「人潮,也是一景。」 阿鸾乖乖应下,说:「好,我记住啦。」 两人上了马车,又是一路颠簸,回到了城里,到大兴寺的那个后门处停住。 待车停稳,师隐便要下车,但才起身,却就被阿鸾给拉住了。 师隐回头去看:「怎么了?」 「师隐,」阿鸾拽着师隐僧衣的袖子,咬着下唇,稍微仰起头去看师隐,满眼跃然:「再过五日,就是我的生辰了!你别忘了要给我准备生辰礼呀。」 生辰? 师隐微微笑道:「那便先祝你生辰吉乐了。」 阿鸾立刻很乖觉地自己补上道:「还有生辰礼呢!我生辰那日过来找你拿,你别忘了啊。」 师隐皱眉道:「这……我只怕是拿不出什么……」 他自幼时便出家,又只身一人来到京城,实在身无长物。 而即便他还不知阿鸾的身份,但想来也该是显贵世家的子弟,不论送什么奇珍异宝,他都该是司空见惯的。 更遑论,他还没有这些宝贝。 阿鸾倒是不在意,只笑眯眯地说:「没关系,只要是师隐你送的,无论什么,我都高兴的。」 师隐便不能再推脱了:「好。」 答应下来,师隐便下车了。 阿鸾没再下去,只是趴在车窗边上,撩了帘子,沖师隐摆摆手,说:「五日后我来找你,记得给我留个门呀!」 师隐颔首应了他:「好。」 目送车驾离开,师隐才从后门回去精舍,似乎没有人发现他离开过又回来了。 归云和归雨也都还没有回来。 师隐回到屋里,将斗篷挂回去架子上,在书案前坐下,点了点桌子,想着五日后阿鸾的生辰,还有该在那日给他的生辰礼。 他确实什么也没有。 更没有能当做礼物送出去的。 可是阿鸾开口要了,他没有回绝,就该是要兑现的。 师隐正想着,便又听见了外面归云和归雨吵吵闹闹的声音。 他们又在说之前万寿节的事情了,五日后万寿节,大兴寺的掌门方丈要送一卷手写法经给皇帝,很是诚心诚意。 师隐想,这倒是很巧,阿鸾也是五日后的生日。 不过阿鸾……当真是显贵人家的子弟罢——那样的一片梅林,说包下便包下了,全然是少年心性,纵情任性也那般理直气壮。 可是生辰礼…… 思忖许久,师隐终于想起来自己确实还有一样东西,能作生辰礼送给阿鸾的。 师隐站起身走到柜子前,取出自己从津州带来的那个包袱,转身放到桌子上打开来,包袱里东西很少,所以师隐很轻易地就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 一只檀香木制的小盒子。 盒子古朴,却又不失精緻。 并不是像他这样的出家人会有的东西。 师隐拿起盒子,指腹抵着边角,打开来,盒中正静卧着一块红玉。 红玉本就稀罕难得,而盒子里的这块红玉品质更是绝佳,红的通透,不见一丝杂质混浊。 第13页 只是有一点缺憾。 这块红玉只是半边,且在左侧边上还有一段是凹进去的。 师隐放下盒子,执着那红玉端详了片刻。 若是就这样便送给阿鸾,未免太粗糙了些,要作生辰礼,多少还需要再加些修饰才行。 于是,后几日里,精舍里总是在叮铛响着敲凿的声音。 归云和归雨也好奇,只是也不敢再多问。 经了上次聆香亭之事后,他们便对师隐更生远了几分,况且因着师隐递了请辞书一事,他们被堂主师叔揪着教训了好半天,后来还是掌门方丈来了,他们才得以脱身,要不还不知道会被训多久呢。 所以归云和归雨也只好奇了一会儿,便不再去想了。 好在这声音也没有大到能传出精舍外去。 师隐连着忙了五日,一直到了第五日的上午时才将将弄好,把修饰好的红玉重新装回去那只小盒子里。 生辰礼有了,师隐便不着急,只等着阿鸾来了。 过了晌午,阿鸾没来,师隐仍不急。 阿鸾那样的身份,被宴席绊住,一时三刻抽不出身来,也是应当的。 师隐随意用过午饭,见天又阴阴的沉了下来,看这个样子,像是又要下雪了。 天若要下雪,他也无法。 师隐点了灯,没有去坐禅,只在屋里研究起棋谱来,自己与自己对弈,偶尔去看一眼放在手边的那只盒子,消磨着时间,等着阿鸾来。 等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傍晚,雪没能下下来,阿鸾也没有来。 师隐仍坐在那里等,手里握着那只盒子。 等到晚上,已过了平日就寝一个时辰。 阿鸾还没有来,雪却先落下来了。 雪落得轻飘飘的,不大,没什么声音,师隐看了一会儿,拉了拉身上披着的衣服,将窗合上,又坐回去了棋盘前。 他早已就洗漱过了,只是在等阿鸾。 但这个时候,又落了雪,阿鸾大概是不会来了。 又坐了半个时辰,师隐听见屋外的落雪声似更大了一点,便抬手揉了揉眉心,站起身,不再等,熄了灯,他该睡了。 师隐在床榻上躺下来,盖好被子,阖上眼。 是睡了的样子,但师隐却并没有睡着,只是躺着,不算睡。 就这样躺了也不知多久,师隐忽然听见有人在敲门,声音很轻,甚至不比落雪声清楚。 师隐立即睁开眼,看着一室的漆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便屏息静听。 真的有人在外面敲门。 师隐立刻起身,随手拿起外衣披上,点上一盏灯,走过去打开门。 门一开,师隐便看见了裹着枣色大氅的阿鸾,还是一张笑脸,脸颊被冻的微红,嗔道:「不是说好了给我留个门的吗?怎么你自己就先睡了呀?」 师隐心里翻动着,但神情却是平静:「你来的太迟了。」 「是,我来的太迟了,我错啦,」阿鸾推着师隐要往屋里走,讨饶道:「不过外面真的好冷好冷啊,我们先进去吧。」 师隐由着他推,顺势进了门里,又关上门,把风雪拦在门外。 一进门,阿鸾便对着师隐伸出手,笑眯眯地道:「我的生辰礼呢?」 师隐抿了下唇,说:「那日我说过了,我并没有什么东西能送给你的。」 阿鸾闻言,收回了手,委屈巴巴地看向师隐,不高兴道:「那……你至少写一个寿字,也可以的吧?」 师隐忽然觉得积了一下午的烦闷都消了,但并未表露,脸上还是那副淡淡的神情,问:「我现在写,你要吗?」 阿鸾撇嘴,说:「要,我看着你写。」 师隐就当真走到了书案前,铺开纸,拿起笔润了润墨,然后便提腕落笔,笔锋苍遒,运势流畅,一字终了,当真只是一个寿字。 阿鸾跟过去站在他旁边,看着他写完,有些不可置信:「你,真的就写这一个字呀?」 师隐侧头去看他,眼底浮着不明显的笑意:「不想要吗?」 「要,当然得要了!」阿鸾赶紧说:「我推了好些人,又赶着外面漫天的大雪,就为了这一个字,怎么能不要呢?」 「且我一拿回去,就让人把它裱起来,摆在床头,日日都看着。」 师隐终于笑了一声,问:「日日都看着?」 阿鸾点头,说:「对呀,我十七岁的生辰礼,多珍贵的一个寿字,还是我这个寿星自己来才取到的呢。」 十七岁…… 师隐又看了一眼阿鸾的脸。 这张脸实在太嫩,看着远比十七岁要更小一些。 阿鸾不管师隐,自己躬下腰去吹墨,像是真的把这个字当成了生辰礼一般,他才吹了没两下,眼前便突然伸出来一只手,手上托着一个小盒子。 阿鸾没去拿,只顺着手向上去看师隐,眼里有希冀:「这个,是……」 师隐笑着,说:「是生辰礼,你的。」 阿鸾立刻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高兴的不得了,拿起那个小盒子,说:「我就知道师隐你最好啦!」 师隐收回手,不说话,只笑着看着阿鸾。 阿鸾兴沖沖地打开盒子,却在瞧见盒子里的那块红玉时,瞬间一顿,笑意凝了,眼神也有些怔怔的。 师隐见状,便问:「怎么了?」 阿鸾立刻回过神,扯着嘴角笑了下,却不看师隐,只盯着盒中的红玉,说:「没什么……我,我在看上面的图案,雕的真好看,是你亲手给我做的吗?」 第14页 师隐也避开了阿鸾的眼,垂眸去看自己写的那个字:「嗯。」 阿鸾轻轻地拿起那块红玉,只见玉牌上浅浅地雕着一朵莲花,栩栩如生,衬着玉质颜色,正如一朵红莲盛放。 但更叫他留意的,却是红玉左侧的那凹处:「这玉……」 作者有话要说: 师隐:我,一个手工达人。 阿鸾:收穫关键道具x1 。 第10章 云从窗里出 师隐看向阿鸾的手,问:「这玉……怎么了?」 阿鸾迟疑了一瞬,然后将玉握住,仰起头去看师隐,还是一张能骗过所有人的单纯笑脸,摇摇头,他说:「没事,我很喜欢这个生辰礼。」 「谢谢。」 师隐抿了下唇,说:「没什么,你喜欢就好了。」 他当初年满十六,住持就将这块红玉给了他,别的都没有说,只提了这玉是那时送他到清泉寺的人留下的。 不过他已向佛,对这些东西并无需求,只是想着不好扔了,才一直留在了身边。 如今,作为生辰礼送出去,也算是个正经归处。 师隐给了生辰礼,也送了贺字,天实在太晚了,外面的雪还没有停住,他便说道:「好了,生辰礼送到了,阿鸾,你该回去了。」 阿鸾故作不满道:「怎么,你撵我走啊?难道我就不能在你这儿留宿一晚上吗?」 留宿一晚? 师隐皱了下眉,说:「可是,我这里,并没有多余的房间……」 阿鸾就说:「非要多余的房间做什么?你的那张床,难道还睡不下我们两个人吗?」 师隐看向阿鸾,似是想说什么,却又不好说出来:「你……」 阿鸾见状,就大笑了起来。 师隐也明白了过来,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啊……」 阿鸾不理会师隐,只等自己笑够了之后,才扶着书案的边角,笑着说:「好啦,我真的得回去了,明早家里还有早课呢,我先走了啊。」 「等二十三的扫除节,我再来找你。你记得给我留门啊,不许再把我关在外面了呀。」 师隐也不甚明显的笑了下,点了点头,说:「好。」 两个人做好约定,阿鸾就带着师隐送给他的生辰礼,乘着夜雪茫茫,又从后门那里走了。 师隐只送了阿鸾到门口,待再也看不见人之后,才转身回了屋里,将门带上,重新熄了灯睡下了。 第二日早上,师隐便就起迟了。 他开门的时候,归云和归雨已经在院中扫雪了。 归云一边挥着扫帚,一边很天真地说:「当皇帝可真好啊,过个生辰都有那么多人庆祝,真热闹呀。我也想当皇帝。」 归雨用扫帚柄捅了下归云,嗤笑道:「你想当皇帝?你知道你自己的生辰是哪一天吗?还想当皇帝。」 「再说了,我跟你讲多少次了——那不叫过生辰,那是万寿节。」 归云被捅的往前一冲,脚下没能站稳,就摔倒在了雪堆里,倒没有生气,只是很不服气地说:「我不管,我也要过生辰!」 归雨就拄着扫帚,想了想,给他出主意道:「这样,再有几日就是腊八了,那天热闹,你不如就选那日作生辰,看别人高兴,就当是为你的生辰庆贺了,怎么样?」 归云拍手,说:「好!那我就是腊八的生辰了,你要送生辰礼给我啊。」 归雨问:「你想要什么生辰礼?」 归云认认真真想了一会儿,说:「我吗,我要跟皇帝一样的,你就送一本手抄的经书给我吧。」 归雨便扫了一堆雪扑向归云,叫道:「美得你!」 两个人就又闹了起来,刚扫好的雪又乱糟糟地洒的到处都是了。 师隐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觉得好笑,不禁又想起来了津州清泉寺里的小沙弥。 他离开这么些时候,也不知道清泉寺如何了。 师隐想,他该回去看一看的,只是不知道大兴寺肯不肯放他走。若是他能见到大兴寺的方丈,与方丈解释,不知道这样的话会不会有用。 想了下,师隐又摇了摇头。 罢了,住持希望他离开,如今他再贸然回去,只怕对清泉寺也不好。 想了一通来回,师隐便也去拿了扫帚,帮着归云归雨扫雪。 归云和归雨一看见师隐,两人对视了眼,便不再敢打闹了,只是十分规矩地叫了一声:「师隐师兄。」 师隐也淡淡地应了:「嗯。」 三个人就再没有别的话了。 归云和归雨手脚利落地扫好雪,就去跟师隐说:「师隐师兄,我们要去念佛堂了。」 师隐还握着扫帚,微微点头,说:「好,你们去吧。」 归云就立即拽着归雨小跑着走了。 师隐看着他们跑远的背影,无声地嘆了口气。 京城偌大,大兴寺偌大,可除了阿鸾,这里竟没有人愿意同他多说一句话。 师隐走到廊下,将扫帚靠墙放好,回身看着院中扫出来的一条小路。 只有阿鸾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阿鸾与他说了,等着二十三扫除节,他们还要再见面的。 于是,除了每日必做的事情外,师隐就是拿着那本棋谱研究,自己摆阵解局,倒也不无聊。 过了腊八,年意渐浓,日子也过的飞快。 第15页 不知不觉便到了二十三这一日。 师隐本以为阿鸾会同之前时一样,即便不是晚间来,最早也得是在午后时,没想到,天才刚亮起来没一会儿,阿鸾就来了。 阿鸾到的时候,师隐正在院子里练武。 大师父从小就教他的武功,除了今年入秋时节生病的那几天之外,是每日都从不曾落下的。 于是,阿鸾从后门那儿一进来,就看师隐只穿了一件中衣,正在后院里练功。 立时身形如松柏,动作起来看似风样柔和,但在发力之点却又是利剑锋锐,仿佛只凭一力便能破石开山。 阿鸾看的都有些呆了。 这个人……是师隐吗? 平日里的师隐,无论他怎么看,都只是一副文弱的样子,原来竟然还会这样的武功吗? 师隐自然也是看见了阿鸾的,但他并没有停下,仍是做着自己的事情,直到一套功法全都练完了,又运气调息过,拿过旁边挂着的巾帕擦了擦汗,然后才去看阿鸾,叫道:「你来了。」 阿鸾收了眼中的震惊,换上一贯的笑脸,向着师隐走过去:「嗯,你在练功呀?」 「那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有没有打扰了你呀?」 师隐将用过的巾帕叠整齐了,放到一旁去,边穿上外衣边说道:「没有,你来的刚好。」 阿鸾瞥了一眼那方被汗湿了的巾帕,转回来视线,笑眯眯地说:「那就好。」 师隐穿好衣服,又抬起手理了理领口,束的不松不紧,问道:「来的这么早,可用过早饭了吗?」 阿鸾眨了两下眼睛,摇摇头,说:「没有。」 师隐放下手,转头去看阿鸾,道:「我也还没,若是不嫌弃,就跟我一起用些吧。」 「什么嫌弃啊,」阿鸾快步走过去,拽着师隐的胳膊,颇不贊同地说:「你吃的,我自然也能吃了,怎么会嫌弃啊。」 师隐给自己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这里只有斋饭,怕你不惯。」 阿鸾就昂昂下巴,道:「你惯我就惯的,走吧走吧。」 师隐摇摇头,拿他没有办法。 两个人便一起回到精舍里用了早饭。 精舍里不开厨灶,饭都是大兴寺做好了放在食盒中让人送过来的。 大兴寺虽是不管他,但也还不至于在饮食上苛待。 所以即便多了一个人来,饭菜也还是够的。 但筷子向来只有一双。 将那双递给阿鸾,师隐刚要说话,就看见底下还有一副。 师隐顿了一瞬,但也就只一瞬,旋即便若无其事地取出了那副筷子,在阿鸾身旁坐下来:「吃吧。」 阿鸾就握着筷子,一脸无害地点点头:「嗯。」 两人便不再说话了,只无言地用完了一顿早饭。 阿鸾漱了口,用手帕仔细地擦过嘴,行为间全然像是个娇生惯养的富贵人家小公子。 师隐将两副筷子收进食盒里,去问阿鸾:「你今日怎么会来的这样早?」 阿鸾就撑着手肘,托着腮,无聊道:「今日扫除节,我若留在家里倒是碍事,只好来找你啦。」 「我今天就帮你一起做扫除,怎么样呀?」 师隐将东西收拾好,放到一边去,倒是没有很上心,说道:「此处精舍只是暂住,亦非我长居之所。」 「再者,平日里也都一直都在打理着,今日扫除也是不必的。」 阿鸾就歪歪头,问:「那……我该做什么呢?」 师隐抬眸看着阿鸾,瞳色浅淡,看不出什么情绪:「你只要坐在这里,就很好。」 阿鸾有些苦恼道:「可是,我就这样干坐着吗?」 说着,阿鸾就又自己起了主意,去找师隐,问道:「对了师隐,你这里可有红纸吗?我给你剪些窗花吧。」 师隐皱眉:「窗花?」 阿鸾眼睛亮亮的,点头,说:「嗯,很漂亮的。」 师隐便给阿鸾找来了红纸,又拿了一把剪刀,却有些担心:「这剪刀……刚磨过,刀刃很利,你小心些。」 阿鸾眯起眼睛,眼角翘着,弯弯的:「放心吧,我会用好的。」 师隐便握着剪头将剪刀递给了阿鸾。 阿鸾接了剪刀,便掌着灵巧地转了一圈,转完便稳稳握住了,就抬头去看师隐,很骄傲地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真的用的很好的。」 师隐终于浅浅地笑了一下,说:「嗯,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师隐:我觉得这事情有一点不寻常。 阿鸾:我的演技从没破绽,除非是我自己想暴露。 每一天都在预备撒狗血呢 另外二十三扫除节是诌的 第11章 今朝岁东起 看见师隐笑了,阿鸾就更有心要表现一般。 左手里持着剪刀,另一只手拿着红纸,也不知是怎么动的,总之灵巧极了,手腕就那么来来回回地几次,手上的红纸便成了一个图案,栩栩如生。 阿鸾剪了两支相依的梅花。 师隐看出来了,是阿鸾先前折下送给他的那两枝。 阿鸾捏着那张窗花递向师隐,笑眯眯地问道:「好看吗?」 师隐接下,垂眼看着手上的两支梅,说:「好看。」 那边书案上的白瓷瓶中,两截枯梅枝无声相偎,倒不比纸上的更鲜活。 第16页 阿鸾似没有多想别的,只是很高兴:「那我再给你剪些别的。」 说着话,阿鸾就又动起了剪刀,这回剪的都是些典雅的老式样,但阿鸾手巧,不论剪的什么样子,只要脱了纸落下来就都是生动的。 师隐就在旁边看着,并不说话,只拿镇纸将阿鸾剪好的一张张压起来,不让乱了。 最后也不知剪了多少,直到镇纸下面压了齐齐的一大摞,阿鸾才终于尽兴了似的放下来剪刀。 一放下,阿鸾就把左手递到了师隐面前,很委屈地说:「师隐,我手好疼啊。」 师隐看过去,果然,阿鸾左手拇指与其余几指的指背处,抵着剪刀小股内侧的地方,都被磨的显了一条红痕。 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师隐道:「我去拿药油,给你擦一下吧。」 阿鸾立时便不委屈了,眼尾弯弯翘着,说:「嗯,好。」 师隐就起身去拿了药油回来,阿鸾已经朝向他坐好了,师隐便在他对面坐下。 把盛着药油的墨青小瓷瓶打开放在一边,师隐将阿鸾的袖口卷上去一些,就拿起墨青的小瓷瓶倒出些许药油在右手掌心里。 师隐将瓷瓶放回去,然后握住阿鸾伸过来的手腕,很轻地,几乎没用什么力气。 阿鸾的手腕太细,太过纤薄,仿佛轻易便能折断。 师隐将掌心的药油仔仔细细地给阿鸾抹好,每一处泛红的地方都涂上,再以指腹轻轻地揉按着。 阿鸾眯起眼睛,像是被揉的很舒服。 窗外投进来一束阳光,正巧照在洒在他们的手上。 过了许久,将阿鸾指背上的那些红揉淡散开了,师隐就立刻收回了手,又递了一条手帕给阿鸾,说:「擦擦吧。」 阿鸾接过来,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手。 师隐看着他的动作,有些愣神。 阿鸾的手,自然是很好看的。手指纤长,修剪整齐的指甲透着粉,骨节还没有那么明显,皮肤是白皙生嫩的,似乎泛着光一般。 师隐发觉自己在看什么后,即时便移开了视线,不让自己再看。 阿鸾大约是没发现,慢条斯理地将每一根手指都慢慢擦干净才算完。 擦完后,阿鸾就将那条手帕叠了叠,叠的方正,搁到桌子上去,收回手,一边放下袖子,一边笑着跟师隐道:「果然好多了,多谢你啦。」 「师隐你真厉害,好像什么事情你都会呢。」 师隐抿了下唇,没有接阿鸾的话。 阿鸾就自己往下说道:「对了师隐,除夕那日,我再来陪你一起守岁吧!」 师隐心里微微动了一下,但是却没有点头,只是状若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桌上叠的方正那手帕,然后问道:「你家里面……你可能走的开吗?」 「我,还当真是走不开呢……那怎么办啊……「阿鸾苦恼地捏了捏手指,想了又想,看见桌上他自己剪的那些窗花,就一拍手,来了主意,说:「不如我再给你剪一个我吧!」 「这样一来,我就能陪着你一同守岁啦。」 有了主意,阿鸾便又拿了剪刀,在纸上剪了一个他自己下来。 师隐看着阿鸾剪好的那个小纸人,终于还是没忍住,微微皱着眉,迟疑着问道:「你……为何会这些?」 依照阿鸾的身份,怎么都不该像是会这个的。 阿鸾手上还握着剪刀,突然间听见师隐的问话,脸上的笑便顿了一瞬,但很快他便就又笑了起来。 师隐却是第一次不想看见阿鸾的笑容。 阿鸾也低下了头,藏了神情,摸了摸剪背,声音也跟着低了些许:「我阿娘手很巧……她生前时,教了我许多,后来……我便一直没再动过手,如今都忘了大半了……」 「还好,还记着这些。」 师隐说不出话来:「你……」 阿鸾抬起头,又是一贯的笑脸了,说:「师隐,你可不要这样看我。」 「阿娘她能陪我几年,我已经很高兴了。」 师隐没有说话,只是伸过手,将阿鸾手里的剪刀拿了下来。 阿鸾也没动,由着师隐拿下了。 两个人静默地对着坐了一会儿,阿鸾就站了起来,上前一步,去拉了师隐的手,将他剪的那纸人放到师隐的手里,笑着说:「我走啦,除夕那天……我还陪你守岁。」 师隐只垂眸看着手上阿鸾放上的那片纸人。 阿鸾走了。 师隐想,阿鸾不来时,日子总是过的很快。 就如除夕到来。 精舍里仍是一如往日的清净。 师隐也很早就洗漱过了,只是没有歇下,一人坐在书案前,一页一页地翻着一本书,却不是看书,而是看夹在其中的剪纸窗花。 上次时,他就将阿鸾给他剪的窗花,一个一个都夹进了他手抄的一本经书里面。 每一个都是展平了放好的,师隐小心翼翼的,怕将这些剪纸弄坏了。 现在师隐只将阿鸾剪的他自己拿出来。 放在手边,师隐轻轻地抚着纸上人的眉眼,似乎是有温度的一般。 师隐眼中柔软,想起来阿鸾那日的脸,那张嘴边带着笑,眼里却在哭的脸,那张脸叫他心里难受。 他不知究竟缘何,只是觉得阿鸾那样的人,不该会有这样的表情的。 他认识的阿鸾,该是个一直笑着的明媚少年。 第17页 思绪渐远,直到听见外面响起来鞭炮声时,师隐回过来神,已是子时正中了。 一年将尽,一年将启。 师隐将那张剪纸阿鸾重新放回去书中,合上书,抬手揉了揉眉心,师隐不再坐,起身去睡了。 第二日一早,是年初一,师隐仍一如往常的起居。 临近晌午时分,归云和归雨突然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通报导:「师隐师兄……外面,有人来访。」 师隐顿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归雨就顺了顺气,又重说了一遍:「师隐师兄,有人来访。」 师隐看向门外,来访之人已经不请自入了。 「大师,这一向在京中住的还惯吗?」 师隐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心,神情微冷,站起身道:「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工具人上线啦。 祝大家元旦快乐~ 第12章 密照安危埋 来人正是去年秋天时,到津州清泉寺,向他下邀帖的两人中露了面的那一个。 那人倒是很自觉,也不看师隐,说了话便径直步入了正堂内,好没形象地在椅子上瘫坐下来,抬起手拍了拍脑门,拍完了又捂着眼睛,闷声嘆气道:「哎……这宿醉未消可真是难受极了……「 「大师,可能劳烦您,给我煮壶茶醒一醒酒吗?」 师隐就站在那里,看了他许久,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向茶室里走了去。 来人听见脚步声起又远,便放下了手,眼帘还耷拉着,觑见师隐走远的背影,无声笑了笑,就撑着扶手站起来,跟在师隐后面,也进去了茶室里。 茶室中,炭火哔剥,炉内水声微汩。 师隐不徐不疾地拿起茶则,另一只手以茶匙投茶,也不必细称,总之是适量的。 片刻后,茶煮好出汤。 师隐给对面坐着的那人斟了七分满,便将壶放下了,并没有要给自己一杯的意思。 那人倒也不在意,屈指在桌上叩了两下,笑着道:「多谢大师了。」 师隐并不应他的话,只将戴珠滑下握在手中。 那人见状,笑了一声,转了转自己左手小指上的指环,道:「在下小姓韩,上宗下言,韩宗言。」 「与大师曾有一面之缘,大师没忘了我吧?」 师隐握着手里的戴珠,看着对面的那人,目光透彻而幽深。 像是能看净人心,叫人不敢直视。 韩宗言也是躲了下,待自己意识到后,便掩饰般地将茶水一饮而尽,又有些尴尬地将杯盏放下来,自己另起了个话头,道:「咳……昨夜皇帝陛下一时兴起,自己喝了不少,还非要压着人派酒……」 「可怜我平日里滴酒不沾的……亏的有丞相在,要不今天我都该醉的起不了身了。」 师隐仍没有接他的话。 韩宗言嘆了口气,停住了话,将手中茶杯推过去,略略低着头:「大师,劳烦您,再帮我斟一杯吧。」 师隐便暂收了戴珠,给韩宗言续了一杯茶,但没再给壶中添水。 韩宗言瞬时就领会了意思,于是这一次他没有急着喝茶,只用指腹蹭着茶杯外沿,像是信口一提般地道:「咱们大梁的皇帝陛下,少年登基,对丞相最是信任。」 「从前在东宫的时候,丞相就是太子少师,那时……他们就很要好。」 「陛下一直信託丞相,如今登基做了皇帝,也还是一样的依赖丞相……昨天除夕夜里,陛下就拉着丞相的手,非要叫丞相留宿宫中。」 「丞相倒是好脾气,真就应着陛下宿在宫里了,听说是今天早上才回的府呢……」 师隐闭了眼睛,持着手中戴珠,一粒一粒拨动,无声语佛。 韩宗言见师隐如此,就收住了声,似是自嘲地嗤笑了下,道:「罢了,不说这些了……」 「难得清闲,大师,咱们手谈一局如何?」 说完话,韩宗言就自己起了身,也不听师隐答应与否,走到边上陈设的棋桌旁坐下来,见其上还有残局未拾,便兴致勃勃地执了棋子要落下。 那是先前师隐与自己对弈时留下的。 师隐听见落子声,才睁开眼睛,转头看向那边的韩宗言。 韩宗言笑道:「我从前时,也曾看过这个棋局的,只是一直不知如何解局,还望大师不吝赐教。」 师隐顿了一瞬,收起念珠,站起身到那棋局前坐下。 韩宗言含笑道:「大师请。」 师隐便执了一枚黑子落定。 韩宗言持白紧随其后。 两方交错,黑白对垒,阵势分明。 不知过去了多久,韩宗言嘆了口气,手中拿着白子为难,说的却是夸赞之语:「大师的棋艺果真是超凡,到现在,我竟都赢不过三子。「 「以您这样的大智慧,若是放到朝堂上,只怕来日封将拜相也不是不能……」 师隐落下黑子:「你为何邀我入京?」 韩宗言话还未尽,手上一顿,那颗白子便落入了棋盘,走了一步死棋。 茶室里一片静谧。 师隐不说话,只看着对面的韩宗言,浅色的眼瞳中一片淡漠,却是隐隐藏着锋的。 韩宗言也是无话可说,只是怔在那里,仿佛一切都停在这一瞬间了。 须臾,韩宗言终于有了反应,抬手按着额角笑了起来,声音低低的,带着酒后的沙哑:「大师不愧是大师……这一开口,问的便是我答不上来的话。」 第18页 「咱们第一次见的时候,就是这样。」 「您一句话,就堵住了我的嘴。」 师隐只是看着他。 韩宗言自言自语地说了这片刻,终于停住了声,放下手,转了转小指上的指环,并不看师隐,只盯着他落在棋盘中的那枚白子,笑笑,意义不明,道:「我输了。」 「多谢大师的茶,酒醒了,我也该回去了。」 「大师留步,韩某告辞。」 师隐始终没有说话,更没有动作,由着韩宗言撂下话走了人,没留他,只是看着棋盘上的局。 他赢了吗? 师隐端坐着,滑下戴珠,持在手中,阖目拨动。 归云和归雨侯在外面,他们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来这里,都很好奇。 韩宗言出来,看见了归云归雨,很是和善地摸了摸他们的脑袋,笑着道:「我走了,今天辛苦你们跑来通传,改日再见。」 说着就挥了挥手,出了精舍院门。 归云和归雨两人相视一眼,具是疑惑不解。 等人走不见了,归云才偏偏头,望着韩宗言离去的方向,堵了嘟嘴,念道:「这个人……当真是奇怪……」 归雨瞥见师隐出来,赶忙拽了下归云。 归云回过头,正好看见师隐拎着茶炉步出正堂,另一手上还有一只茶盏,更好奇了,问道:「师隐师兄,这……是怎么了呀?」 师隐神情淡淡的,说:「无事。杯子脏了,我拿去沖洗一下。」 归雨立刻接上道:「师隐师兄,这个就交给我们吧,我们帮你去……」 师隐拒绝了,甚至没等归雨说完:「不必。」 归云就跟归雨对着看了一眼,不敢再多加过问,只看着师隐一人往后院去了,两个人刚要说话,忽地听见一声脆极裂响,后嵴皆是一惊。 归云拽着归雨的手,有些不安:「归雨……」 归雨看向后院,犹豫了下,还是拉着归云出了精舍,往寺里前面去了。 大年初一的大兴寺也是热闹的,赶着来烧香供奉的人不在少数,更有人相信这一日来拜佛最是灵验的。 只有师隐的精舍里,是一如既往的冷清着。 除了晌午时来访的韩宗言,便再没有第二个人来了。 师隐想见阿鸾,但也知道今天这样的日子,阿鸾大概是躲不开的,更别提会有什么闲空到他这里来坐一会儿了。 于是,师隐便没有等。 但是没想到,晚间临睡时,阿鸾竟然来了。 且来的很急。 师隐披着外衣去开了门,看见门口的人,十分意外:「阿鸾?你怎么来了?」 阿鸾仍裹着那件枣红色的大氅,脸上挂着笑,只是眼瞳却是沉沉的,那带着浅淡薄红的唇是一个天生就向上翘的弧度,不笑也是笑。 仰起头,阿鸾看着师隐,问:「怎么啦,我不能来吗?」 「自然不是……」许是因为天太暗了,师隐没能看清楚更多,只想着见到了阿鸾,心里也是高兴的,向后退了一步,道:「你……快进来吧。」 师隐侧过身要转过去给阿鸾让路,但还未及动,就先被阿鸾抓住了胳膊。 师隐回头去看他:「怎么了?」 阿鸾眯着眼睛,藏起眼底的沉沉,挂着惯常的笑意,一派天真道:「师隐,我想喝你泡的茶。」 「喝茶?」师隐蹙眉:「现在么?」 阿鸾点头,没有犹豫:「嗯,就现在。」 师隐转回来站好,看了看天色,眉心浅浅蹙着,道:「但……天已经很晚了,你若喝了茶,只怕今天夜里,是要睡不着的。」 阿鸾笑的纯然,眨了下眼睛,反问道:「那我要是睡不着,你陪不陪我呀?」 师隐觉得阿鸾这话之下应当还有一层意思,但是他暂时弄不明白,便只说:「你若在这里,我自然……是会陪着你的。」 阿鸾就说:「既然有你陪着我,那今夜不睡又有何妨呢?你就给我泡吧,好吗?」 师隐只能颔首应下:「好。」 他拒绝不了阿鸾。 至少阿鸾这样看着他时,与他这样请求时,他开不了口去拒绝阿鸾。 茶室里。 热气氤氲,茶香飘逸,满室馨和。 阿鸾解了大氅放在一旁,手上捧着茶杯,看向师隐,似有意似无意地问道:「师隐,这茶泡的真好,你常给别人泡吗?」 师隐手边也有一杯茶,是他自己的。 一不小心手背碰了过去,他便立刻感觉到了那有些烫的热意刺刺的,看了眼那杯茶,杯中茶水微晃,泛起些微涟漪,很快就又平復了回去。 「甚少……只是从前在津州时,跟师父学过一些。」 「是这样啊……」 阿鸾点点头,没再继续往下问,只是端起茶杯,喝了半盏茶。 喝完之后,阿鸾放下茶盏,指指旁边摆着的那棋盘,笑眯眯地说:「师隐,我们手谈一局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解锁工具人一号:【韩宗言】 —————— 师隐:你们心真脏。 韩宗言:…… 阿鸾:就是,你们脏死了。 韩宗言:…… 第13章 春随斗柄回 师隐听见这句话,有一瞬的恍惚。 他抬眸看向对面的阿鸾,阿鸾正支着下巴迎着他的视线,没有一分一毫的闪躲。 第19页 斯须,师隐微一点头,同意了:「好。」 两人便起身过去,在那边的棋盘前相对着坐了下来。 棋盘之上,还是韩宗言走时留下的那一场败局。 阿鸾看见了,并不好奇多问,只伸手捡着棋子收回去棋盒里。 他捡的也是白子。 师隐看着阿鸾的动作,目光略略顿了一瞬,但很快便收了回去,也跟着抬手拾回黑子,放回自己这边的棋盒之中。 两个人动作很快,没一会儿便将棋盘给清空了。 盘上一片空荡,待人圈画。 阿鸾执白子,却是先手,直落天元。 落定之后,阿鸾就托着下巴笑眯眯地望着师隐,说:「师隐,该你啦。」 师隐皱眉回看向阿鸾,阿鸾还是笑的坦然。 松开眉心,师隐收回视线,落下棋子。 阿鸾亦步亦趋,只跟着师隐走。 你来我往,情势纠缠。 两人这一局棋,倒不像是在争输赢,而只是在玩闹一般。 这样的局,实在难定输赢。 直至亥时末。 待师隐再落下一粒黑子,阿鸾便不再继续了,只往后仰了仰,抻了抻胳膊,道:「师隐,时辰不早了,我得先回了……」 「这局棋留着,下次我再来找你继续,好吗?」 师隐便抬头去看阿鸾,阿鸾眼中倒是坦荡的很,并没有一丝隐藏。 师隐就收回了目光,说:「好。」 阿鸾过去茶桌旁,拿起那件枣红色的大氅,将氅衣抖开披上,自己系好了,就冲着师隐摆摆手,说:「我走啦。你不要送了,外面冷。」 师隐便就站在原地没动:「好。」 阿鸾转身往外走了两步,却又突然折了回来。 师隐看着阿鸾,心头微动。 阿鸾走到师隐面前,拉起他的右手托住翻过来,满眼心疼地看着师隐掌心里的那几道不算浅的划痕:「怎么受伤了呢?」 原来他看见了。 师隐抿了抿唇角,没有说话,只看着自己手掌上的伤。 阿鸾将师隐的手又往上举高了一点点,凑过去很小心的吹了吹,动作带着稚气,他问:「疼不疼啊?」 师隐感受到阿鸾吹出的气拂过掌心,手指就不由自主地微蜷了一下。 喉结动了动,师隐压着声音,低低回道:「不疼……」 听见这话,阿鸾便仰起头去看师隐,说:「可是我觉得好疼啊。」 阿鸾有一双能轻易就叫人相信他的眼睛。 很大,略微有些圆,像个孩子一样,眼中永远清澈。 只要看着这双眼睛,仿佛无论阿鸾说的什么,你都不能不想要去相信。 师隐说:「没事……过几天,就会好的。」 阿鸾松开师隐的手,说:「你先别动。」 师隐便不动,仍维持着这个姿势。 阿鸾从自己袖子里掏出来一只小瓶子,拔了瓶塞,倾着瓶身,很小心地给师隐掌心的伤口上药。 「这药很好的,我从前受伤也用这个,你别碰水,过两天就好了。」 上完药,阿鸾把小瓶子塞到师隐另一只手里,又抽了条手帕,仔仔细细地给师隐包扎好,却系了一个死结。 阿鸾看着那个结,满意道:「好啦。」 师隐也看着那个结。 阿鸾拢了拢大氅,说:「我真的得走了。改天……我再来,我们再下棋。」 师隐应了他:「好。」 阿鸾就走了。 这次没有再回头。 留下师隐一人站在茶室里,他左手里有阿鸾给的小药瓶,右手上是阿鸾刚才系的结,这边茶桌上有阿鸾喝剩下的半盏茶,那边棋盘上是阿鸾留下的半局棋。 师隐摸着手心里的那个死结。 唇角微弯,无声笑了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鸾……当真是少年心性…… 想来便来,要走起身便走了,只撂下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再来的日子。 而他竟都应下了。 既然有诺,他必得守约的。 于是,师隐便熄了灯,将这一夜留在茶室中,待阿鸾再来时重续。 过了大年初一后,年意便一日一日的渐淡了下去,前往大兴寺的人也是见少了。 归云和归雨去念佛堂都更勤了些。 师隐全不在意。 他只做着自己的事情。 初五这天,师隐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大师父,一封是小沙弥的,跟三本他自己手抄的经书,打包成一扎,预备寄回去津州。 但他仍不出精舍,待到傍晚归云和回雨回来了,师隐就将这一扎东西交给了他们。 归云和归雨接了东西,问:「师隐师兄……这些,是要寄去哪里啊?」 师隐告诉了他们:「清泉寺。」 两个小和尚懵懂点头。 他们从小便被大兴寺收养,一直长在寺里,几乎都没出去过,对外面的世界有着本能的好奇。 归云眨眨眼,问道:「清泉寺……在哪里呀?是师隐师兄你来的地方吗?离我们大兴寺是不是特别远啊?」 师隐听见他的问话,不免又想起来清泉寺的小沙弥。 于是,师隐声音温和地回答道:「是。」 「我就是从清泉寺来的,不过那里离京城并不远。」 归雨性子稍微更稳重一些,但也还是个孩子,见师隐回答了归云,就跟着问道:「那这些东西要多久才能到那里啊?它们怎么去呢?」 第20页 师隐微微笑了一下,说:「会有人把它们送过去的。」 「快些半天,或者慢点就是一天。」 两个小和尚看见师隐笑,全是呆了一下,心里更生了亲近之意,他们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笑。 也全然地将初一那天的事情忘到了脑后去。 归云归雨两个人就欢欢喜喜地接了那包裹,满口保证地跟师隐说一定替他将东西寄出去。 师隐就又笑了笑,说:「那便多谢了。」 归云和归雨被这笑给迷住了眼睛,晕乎乎地抱着包裹回房去了。 师隐目送着他们进到屋里,抬起头看了眼还没暗下去的灰蓝的天,更远处的西边天上带着一些泛泛散着的橘色。 冬夜渐渐转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师万人迷隐:笑一笑,天下倒。 阿醋缸精鸾:谁看谁死,话我撂这。 第14章 当春乃发生 归云和归雨还是第一次帮师隐做事情,所以很是积极,转天下午时,就来跟师隐说,他们已经将东西寄出去了。 师隐就笑着谢了他们。 两个小和尚脸上通红的摆着手,说:「没事,没事……师隐师兄,我们先去念佛堂了,师叔罚我们念经一百遍呢,再不去晚上就回不来了……」 师隐闻言,微微蹙眉,问:「为何罚你们?是……因为我的事情吗?」 归云赶紧摇头,说:「不是不是,是前两天我跟归雨迟了早课,被师叔发现了,才罚我们的……」 师隐又去看归雨,听归雨也是一样的说法,他才放心。 他并不想连累任何人。 师隐说:「好,那你们去吧。晚上我会给你们留门的,放心。」 两个小和尚听见这话,去受罚也是高高兴兴的:「谢谢师隐师兄!我们走啦!」 跟师隐说完话,两个小和尚就赶紧走了,先是小跑着,又想起来平时寺里的训导,立刻就改成了快步走。 师隐就立在门廊下,看着他们走远的背影,久久之后,才收回视线。 津州离京城近,他的包裹即便是在京中过了夜再走,那最迟明天傍晚时也就该到了,不出三日,最晚也不过初十,大师父的回信也该寄来了。 师隐算好了时间,可津州那边却迟迟没有回音。 小和尚们不知道寄了信还会有回信,所以从没提过。而师隐也不是性急之人,想是大师父那边有事情耽搁了,便只耐心等着。 然而师隐还没等到清泉寺的回信,就先等到了上元节。 上元节一到,原本已然淡去的年意又浓了回来。 但师隐向来不关心这些。 还是十五这日早上,师隐在自己门口看见了一盏花灯,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洗漱过,正准备去后院练武,才开了门,还没迈出去,就先看到了门前处有一盏小小花灯,就孤零零的在那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放过来的。 师隐向四周看了看,并没有任何人在。 他心里却已经有答案了。 他蹲下身去,拎起那盏花灯,花灯便自由地转了转,而在正中央的花蕊里面,还斜斜地插着一张被捲起来的小纸条。 师隐看见,便伸手去拿了,展开来,上面只写了一个字。 鸾。 是阿鸾送来的花灯。 师隐唇畔微微漾着笑意,看着那个圆润字体,就仿佛已然见了阿鸾。 阿鸾睁着那双微圆的眼睛,眼瞳里亮亮的,然后眯起眼,眼尾便微微向上翘着,声音带笑地叫他。 师隐笑了笑,拎着花灯转身又回了屋里去。 将那盏花灯轻轻放到架子上,他则拿着小纸条在书案前坐下来,看着纸上的字,不自觉地摸了摸,很快又收回了手。 找来上次夹着剪纸的那本手抄经书,师隐将这张小纸条展平了放到最后去。 然后合上书,还摆在先前的位置。 走到那边架子旁,师隐轻轻拨弄了下花灯的灯瓣,唇边浮着笑意温和。 师隐不懂旁人,但阿鸾于他如此,大概就可算是过了节了。 上元节一过去,一切又恢復了往日寻常时的样子。 而清泉寺的回信,也终于赶在十九这日,寄到了大兴寺。 还是归云和归雨给师隐带回来精舍的。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还有回信这回事儿。 师隐回去屋里面,在书案前坐下来,才拆了大师父寄来的信,又见里面还附着一封小沙弥写的。 小沙弥才学字没多久,写的歪歪扭扭的,倒像是画的一样。 大师父也在信里说了这事情,说小沙弥写了一张大字,就把屋里面弄的到处都是墨,他跟住持收拾了好几天才打理干净。 师隐边看边笑,看完时又嘆了一声,他有些想清泉寺了。 但他现在回不去,也不能回去。 师隐敛了笑意,将大师父和小沙弥的信件一齐收好,继续着平日里的事情。 天一日一日的热起来,可却始终没有降水。 一整个正月里都没下雨,到了二月里仍是不见雨水。 百姓们便着急了,前来大兴寺里求拜的人又越发多了起来。 归云一边蹲在地上数蚂蚁,一边问道:「师隐师兄,只要办了祈雨佛典,真的就能祈祷下雨来吗?」 第21页 师隐:「祈雨佛典?」 归雨解释道:「念佛堂的师叔说,宫里面的皇帝派了人来我们大兴寺,叫方丈主持的好让天下雨的,就是祈雨佛典。」 师隐知道了。 归雨也很疑惑地问:「只要我们诚心祈了,天就会下雨吗?那为什么不下粮食呢?这样一来,不是人人都不用辛苦了吗?」 师隐听着稚气之语,笑了一下,说:「哪有这样的便宜呢。」 「天之事,不可猜度,唯尽人力而已。」 两个小和尚还是不明白,但他们听师隐说了,就点了头:「哦……」 大兴寺的祈雨佛典办了,归云和归雨也在其中,只不过是排在末尾,他们年纪小,个子又矮,自然什么都看不到,只能跟着念经,却想多看一些,想着回去好跟师隐讲。 他们现在已经知道师隐不出精舍了。 于是,等参加完了祈雨佛典,归雨归云回去精舍后,就把他们自己看到的听到的跟师隐全都讲了。 两个小和尚讲的东一句西一句,只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师隐就静静地听着,并不出声打断。 祈雨佛典办过了,但是天却像是塞了耳朵,一声都没有听到大兴寺的僧人们的颂祷,仍是铁了心一滴雨都没有下过。 于是整个二月里也都是干的。 柳枝都抽了条,却蔫蔫地贴在梢上,连鲜嫩颜色都黯淡着。 因此,宫里面便传了消息,说三月皇帝要亲自去祈雨了。 归云归雨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听来的消息,总之一回来,就会跟师隐讲,师隐也从不打断他们的兴致,只当个最好的听客,安安静静地听他们讲着。 阿鸾已经很久没有再来了。 师隐亦是许久都没有再进去过茶室。 那里面,还封存着一局未尽的棋,只等着一个笑容明媚的少年,来将这局难辨输赢的棋,继续走下去。 到了三月初五这日,外面的动静很大。 就连师隐在精舍里都听见了。 第15章 看煎瑟瑟尘 师隐听见动静的时候,正站在廊下。 但也就是听见了,师隐对这动静没有更多的想法,转身便又回了屋里去。 回到屋里,师隐在书案前坐下,摊开右手看了看掌心。 手掌上的伤口早已就好了。 阿鸾给他的那药极好,伤口痊癒之后,连一点点的疤痕都没留下。 而阿鸾给他手上系的那条打了死结的手帕,师隐也并没有剪了,而是耐心地一点一点解开了那死结。 又将手帕洗净了收在袖中,师隐想,等阿鸾再来的时候,他该把手帕还给阿鸾的。 但阿鸾却一直不来。 自从大年初一那夜之后,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了。 他们再没有见过面。 师隐不知道去哪里找阿鸾,再者,他这样的身份,也并不合适出门去的,所以他只能守在精舍里等着。 皇帝的仪仗上午出去,下午临晚时方归,去回的动静都不小。 师隐以为今天也就是这样的动静了,没想到会有人再来访。 这一次也还是归云和归雨来给师隐通报的。 归云和归雨一路快走着,到精舍里,还没站定,就气喘吁吁地说:「师隐师兄……那个人,那个人又来了!」 师隐便知道是谁了。 自他在这精舍里住下,来过此处的也就只有两个人。 而归云和归雨从不曾见过阿鸾,那么剩下的,也就是年初一时曾到过的那个不知是何来路的韩宗言了。 师隐抬眼去看。 韩宗言已经进了院里,仍像上次时一样,很自觉地就步进了正堂里找了把椅子坐下来了。 归云和归雨还没有出去,两个人就瞪着韩宗言,很生气道:「你这个人,怎么都不等师隐师兄请你就自己进来了?!当真是无礼!」 韩宗言听见这话,愣了一瞬,然后就拍着身下椅子的扶手哈哈地大笑了出来,转头看向师隐,道:「哎哟,大师您这可真是调教有方啊。」 「我上次来时,这俩小东西还躲得远远的呢,没成想现在都会护着您了啊。」 师隐微微皱了下眉,没有搭理韩宗言的话,只是去看归云和归雨,温声与他们道:「你们先去吧,过一会儿回来吃饭。」 归云和归雨就乖乖地点了头,一起出去了,临出去前,又瞪了韩宗言一眼。 韩宗言仍是乐不可支地看着两个小和尚。 等归云和归雨出去了,师隐便收了温和神色,他看向韩宗言,浅色的眼瞳中不带情绪,问道:「不知施主所来何事?」 韩宗言闻言,摆出无可奈何的表情,道:「大师,咱们好歹也算是有一分喝茶下棋的情分在了吧?您何至于对我冷淡如此啊?」 师隐把上次问了没得到答案的话又问了一遍:「你为何邀我来京城?」 韩宗言苦笑道:「看来我找着原因了。」 师隐就漠然地看着他。 「好吧,」韩宗言长声嘆了口气,说:「既然大师想知道,那我也只能说了。「 「大师该清楚,当时前去津州的,可不只是我一个人啊。「 师隐蹙眉,问道:「何意?「 韩宗言便不再说了,只是笑着道:「以大师这样的智慧,难道还不能明白吗?「 第22页 师隐收回视线,微微垂下眼眸。 他自然是知晓韩宗言的言下之意的。 只是他想弄得更清楚一些。 韩宗言抛下了那句话,就不再提了,转口说道:「这一路从宫里生生一步一走到东郊去,可怜我的两条腿都要抬不起来了。」 「皇帝陛下倒是精神呢,身边有丞相大人关怀备至,只苦了我们这些没人问的。」 师隐重新抬起眼,看向韩宗言,淡淡道:「你不必再与我说这些。朝堂之事,与我无关。」 韩宗言见师隐搭了话,立刻顺杆子往上爬,道:「大师您说这话也略窄了些,虽说您是出家人,但到底还是在大梁出的家不是。」 「既生在大梁,那么大梁如何,可不与大师是息息相关的吗?」 师隐神情不变,眼瞳透彻,仿佛已然明白一切:「你是想劝我还俗吗?」 韩宗言脸上的表情空了一瞬,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干笑着摸了摸自己左手小指上的那个指环,道:「这话……这话从何说起呢?」 「我若是劝大师还俗……那岂不是在给自己造业债吗?大师多虑了……「 师隐看着韩宗言,神色仍是淡淡的,并不回应他的话。 韩宗言也不好再继续往下说,只好握着拳抵在嘴前干干地咳嗽了一声,道:「大师,上次与您手谈甚是愉快,不如咱们再续一局吧?」 师隐收回视线,滑下戴珠握住:「不了。」 韩宗言挑眉:「怎么?」 师隐并不隐瞒他:「我已与人有约。」 韩宗言倒是吃了一惊,问道:「大师,已经与人有约了?」 「可否冒昧一问——与大师相约的,是什么人?」 师隐顿了一下,唇角微微抿着,垂眼看着手上的串珠,没有说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并不知阿鸾是什么人。 韩宗言见状,就转着小指上的那指环,笑了一下,说:「好吧,大师不肯说,我自然也是不能逼迫大师的。」 「不过,棋不能下,茶总该有一杯的吧?」 师隐收了情绪,没再拒绝:「好。」 韩宗言便又很自觉地先一步进去了茶室里。 一进茶室,韩宗言就去那边棋桌旁看了,果然看见了一场未尽之局。 粗略看过去,韩宗言转身看向后一步进来的师隐,很是兴致盎然地问道:「大师,你们这局棋……当真是妙极。」 「不知大师执的是哪一方?可已有破局之法了吗?」 师隐走进茶室里:「我执黑,尚无破局之法。」 韩宗言闻言,一时技痒,就伸手去拈了白子,想要落子破阵,但手才刚抬了一半却就被师隐给拦下了。 「大师?」 韩宗言回头去看师隐。 师隐神情不变,但并不让步:「这是我与他之约。」 韩宗言愣了一瞬,转而就又笑了起来,将白子掷回去棋盒之中,笑了笑,说:「好吧,君子有成人之美,今日我便也在大师这里做一回君子罢了。」 「劳烦大师,给我泡一壶茶解解乏吧。」 时隔两月,茶室终于又起了茶香气。 韩宗言在茶桌前坐下来,无意地数过杯子,忽然「咦「了一声,摸着下巴道:「大师,我记得上次来时,这儿分明有四只茶盏,怎么如今只剩下三个了?」 师隐淡然自若,说:「被摔了。」 韩宗言噎了一下,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被摔的那只,不会正好……就是我上回来时用过的那只杯子吧?」 师隐拎起壶,倒了一杯茶,说:「是。」 韩宗言:「……「 低头看了看面前被推过来的茶,韩宗言想,这茶喝下去,就真该要烫嘴了。 那是喝是不喝呢? 韩宗言敲了敲额头,想了又想,还是端起杯子喝了。 喝完这盏茶,韩宗言放下了茶杯,很感慨地说道:「下回再来您这,我一定记得带好自己的杯子。」 「这回大师您也照摔别误了,否则耽误您修心性,就真是我之过了。「 师隐应了:「好。」 韩宗言被这一个字震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讷讷道:「大师……真不愧是大师啊。」 师隐不理韩宗言的话,摸了下腕上的戴珠,说:「你若坦白缘由,这里兴许有你一只茶杯。」 韩宗言嘆道:「罢了,我还是自己带吧。」 师隐闻言,便不说话了,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品着。 茶是大兴寺里送来的,每月都送,且都不是陈茶。 师隐长在清泉寺,并不曾尝过多少茶,但也能品的出来这茶不次。 不过在这京城,想要什么样的好茶没有呢? 韩宗言推着杯子向前,出声打断了师隐的思绪,道:「反正这杯子也是要被摔了的,生前能尽一分便尽一分的职责罢,劳烦大师再给我倒上一杯。」 师隐就看了一眼韩宗言,略一顿,还是抬起手给他续了一杯茶。 待这壶茶喝完,韩宗言就往后靠了靠,伸手捶了捶腿,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随口一提道:「对了,宫里面贤妃的儿子这个月十五就要满周岁了。」 「太后说要庆贺,大师觉得我该送个什么礼给小皇子才好呢?」 师隐放下茶盏,仍没什么表情,但眉心微蹙着:「你说这些,我不懂。」 第23页 韩宗言笑笑,点了点头,说:「是我欠考虑了,大师怎么会知道这些俗务呢。「 「多谢大师的茶,韩某告辞了。」 说罢,韩宗言拍了拍衣摆站起身,又冲着师隐一拱手,便转身出去了茶室里。 自来自去,都是潇洒随意的很。 师隐还坐在那里,他在想韩宗言临走前说的话——韩宗言绝不是真要在他这里问出个什么答案的。 可他为什么要提这事? 难道只是为了让自己知道吗? 师隐皱着眉,想了一阵,然后忽然又伸出右手,反过来看着掌心。 许久之后,茶室里响起一声嘆息,很轻微的一声,没有飘出去多远,就已经落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某皇帝:我有苦衷! 师隐:哦。 第16章 春来发几枝 三月初七,雨到底是先阿鸾来了。 这一场雨来的汹汹,乌云卷边压在天上,没要多长时间就化成雨滂沱落下,也没有雷声,顷刻间就如注地灌了下来,像是要冲刷这世间什么。 人人都在为这场雨高兴。 就连花草也雀跃。 师隐独坐在聆香亭里,手下轻抚琴弦,却没有拨动,他在听雨声。 从亭子里刚好可望见后院里的那池莲塘。 那莲塘枯了一冬,终于在今天这场雨中活了过来。 无数的雨滴打在水面上,一个涟漪还没散开,旁边就有了新的一圈覆了上来,一圈套着一圈,直到池塘的最边缘去。 水没入水里,这声音细微又洪大。 师隐听着,手随心动,拨弦出声。 这场雨实在是太大了。 雨幕沉沉地垂下来,仿佛将这个小亭子圈了起来,而琴声也被困在了其中,一声也逸不出去。 师隐想,这很好。 至少大兴寺的人不会再听见,而归云和归雨也不必再因此而受连累。 这没什么不好的。 师隐又弹了一支古曲。 雨声哗哗,大约不会有人听见。 但一曲毕时,却又有鼓掌声。 师隐立刻抬眼去看。 是一个作书生打扮的青年人,正撑着把伞站在雨里,另一只手上不知还拿了个什么东西,所以他拍手的动作很别扭。 不是阿鸾。 师隐沉下目光,将手从琴上拿下来。 那书生撑着伞快步往前走了点,直走到亭檐下,又似意识到什么,就即时止了步,但还是满脸的兴奋,他看向师隐,问道:「这位大师,您弹的是漓陵古曲吧?」 师隐闻言,放平了眉眼,只是声音里夹着雨气,听起来微凉:「是。」 「你也看过这曲谱吗?」 那书生听见师隐回了他的话,更是高兴,忙忙点头,回说:「看过看过!只是可惜曲谱有损,一直遗憾着……」 「不成想今日竟有幸能听到整支曲子,真是走运啊!可是大师您自己填补完全的吗?」 师隐垂眸看着琴弦,淡声道:「狗尾续貂罢了。」 书生还撑着伞,伞被从亭檐上挂下来的水柱沖的有些往后倾,很是认真地道:「大师您也太自谦了!」 「如此古曲,大师能将其填全已然是难得的了,更何况还如此流畅,毫无幽咽凝涩。我想就是原曲,大约也该差不多的!」 师隐看了书生一眼,没有接他的话,只说:「你站到里面来吧。」 「多谢大师,」书生赶忙往亭子里面走了一点,收了伞放在一边,问道:「对了大师,此处是何地啊?」 「这雨下的实在是太大了,我自己在寺里转着,一时间竟找不到出去的路了,刚巧路过时听见了这里有琴声,才循声过来的。」 师隐重又低下眼,声音淡淡的道:「此处是我的精舍。」 书生听见这话,立刻涨红了脸,又往后退了一小步,急急道:「原来是大师精舍!真是多有得罪!前门也未上锁……总之,是我误闯进来,还望大师莫怪!」 师隐倒没有要怪他的意思,只说:「无妨。」 「不过平日我这里并没有人会来,周围应当也……你来时,可看见外周有人吗?」 书生茫然地摇摇头,说:「没有啊……雨下的这样大,应该没有吧……」 师隐略一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书生还在想着自己不请自入的事情,低下头却看见自己手里握着的东西,就又去看师隐,踌躇道:「大师……还有一事,能否请您帮忙?」 师隐看向书生,问道:「何事?」 书生就将自己手中的东西往前递了递,说:「我早上在前面求了一支签,但是还未解签,大师您能帮我解一下这签吗?」 师隐看了眼那只木籤,并不答应他:「若要解签……前面应当有解签之人在吧?」 那书生就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握着木籤,有些恼怒道:「平日里……自然是有人的,只是今天我遇见了个不讲理的……罢了,不说她了。大师,您就帮我看看吧。」 师隐仍是拒绝:「此事非我所长,我大约是解不好的。」 书生却很坚定,拿着签递向师隐,说:「就冲着大师您能奏出来这支漓陵古曲,无论您解的什么,我都信任您的。您便替我解了吧!」 师隐微微皱眉,顿了片刻,但还是伸手接了那支签。 第24页 签上镌了一首籤诗: 八仙同宴会,五马入门来。 彩凤舞天地,金龙腾玉池。 师隐拂过签面,问道:「你所求为何?」 那书生颇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说:「我……我是想求问功名……」 「我考了四年两次举人了……却次次落第,所以我才想问问,下一回能否有机会提名榜上……」 师隐听书生说完,便没有再解,只是将签扣过来递迴给了书生,道:「解签之事无能为力,但勉励之言尚有一句,你可愿听吗?」 书生接回签,听完师隐的话,很高兴地道:「大师请说,小生洗耳恭听。」 师隐刚要开口说话,却就先听见了一个声音。 「师隐。」 是在叫他。 师隐立即抬头去看。 是阿鸾。 雨势不知从何时起已略略小了一些,但还是在下着的,阿鸾就撑着一把素色纸伞,正站在雨中,遥遥地向亭中看来,向他看来。 师隐不再坐着,甚至是有些急切地站起身,向前走到亭廊下,还要再往前,却又止住了脚步。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 师隐抿了抿唇角,看向阿鸾,问:「你……你怎么来了?」 阿鸾转了转伞,笑眯眯的,反问道:「怎么啦?我不能来吗?」 「自然不是……」师隐说着,又抿了下唇角,才继续道:「可雨这么大,你……为何不等天晴时再来?」 他已经等了很久,并不在乎再多等一个雨天过去的。 阿鸾将伞又转回来,不答师隐的话,却笑着说:「知道雨大,那你还让我站在雨里啊?」 师隐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点,亭檐上挂着的雨水落下来,砸到青石砖的地上去又溅起,将衣摆都弄的湿了,师隐没在意,只看着阿鸾,说:「你,快过来……」 阿鸾就冲着师隐伸出手,眼睛弯弯的,说:「你要拉我一把,我才过的去呀。」 师隐皱眉,问:「我……如何拉你?」 他和阿鸾之间除了那几步路,还有不间歇的雨在往下落。 阿鸾就动了动他递向师隐的手,笑着说:「你伸伸手,伸伸手就能拉到我啦。」 师隐犹豫片刻,还是抬起手,向着阿鸾的方向伸了过去:「阿鸾……」 阿鸾看见了,眼中那亮亮的光芒似能灼人一般,他一下便扔了手中的纸伞,踏着青石砖,飞快地跑向师隐,带着浑身的潮湿雨气抱住师隐,然后握住师隐伸给他的那只手。 声音里都漾着笑意,阿鸾靠在师隐耳边,说:「看,你拉住我啦。」 师隐就将掌中那只有些凉的手握的紧了一些。 「胡闹……」 书生还站在一旁,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出声问道:「大师……这位是?」 阿鸾听见,就绕到了师隐背后去站住,手还是拉在一起。 他站在师隐的身后,看向书生的眼中已经全然不见了笑意,转而变得很是深沉,沉的甚至有些不合年纪,但他的声音里却仍带着笑。 阿鸾道:「我是阿鸾,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工具人二号上线啦 另外,其实某工具人书生在第三章 里出现过啦哈哈哈哈哈 书生:我是谁我在哪? ———————— 阿鸾:放长线钓大鱼。 师隐:口口。(手动和谐 第17章 洒叶雨声繁 雨又大了些,哗譁然地落下来。 亭子里四面通透,湿漉漉的风一阵凉似一阵,穿行在亭中,书生便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在下……在下桑成林……」 「桑成林?」阿鸾还是看着书生,声音里仍带着笑意,只是眸中的光越发沉了些,问:「桑姓倒少见……难道你是直隶总督桑部堂家里的人吗?」 桑成林立刻赧红了脸,赶忙摆手,道:「不是不是……在下不过一介小小书生罢了,哪里能高攀了桑部堂呢……」 待书生说完话,师隐就回过头看了眼阿鸾。 阿鸾察觉到,便也仰起头去看师隐,眼中一片澄澈,笑着问道:「怎么啦?」 师隐略顿了一下,微微摇头:「没什么……」 他早猜到阿鸾身份不同,该是哪个显赫世家的子弟,但今天听来,阿鸾的身份大概比他猜的还要再高一些。 不过也没什么。 他交的只是阿鸾这个人,至于身份……阿鸾不在意,他自也是不必在意的。 阿鸾就眨了下眼睛,有些疑惑一般,但也没再继续往下问,转而去看向还站在那里的桑成林,收了沉沉眸光,又全然一副单纯的模样,状似好奇地问道:「桑成林……你为何会到这里来呢?」 桑成林就很是老实地回答道:「我是来大兴寺里求籤的,因着求来的签还未得解,所以在寺中闲转……不成想雨太大竟迷了路,便误入了大师的精舍之中……」 阿鸾闻言,就皱着眉继续问道:「既是误入,你为何还不走呢?」 师隐并不插话,只是又握了下阿鸾的手。 阿鸾察觉到了,就又抬起头沖师隐眨了一下眼。 师隐领会阿鸾的意思,便就由他了。 桑成林像是没有听出来言外之意,仍是很老实地坦言回道:「我听见大师弹了一支漓陵古曲,心中很是仰慕,故而……」 第25页 「漓陵古曲?」阿鸾没等桑成林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去拉着他和师隐还握在一起的手晃了晃,不很高兴地问道:「为何我都没有听过啊?」 师隐抿了下唇角,面上神情依旧是那样,但浅色的眼瞳中却有细微变化,他说:「你听过的……」 阿鸾想起来了:「就是……上次那支?」 师隐微一点头:「嗯。」 阿鸾却还是不满意,蜷着小指在师隐的掌心上轻轻挠了一下,问道:「可你上回不是告诉我说,那是支无名古曲吗?怎么现在又有了名字啊?」 师隐感受到手心里被划过去的那一下,觉得仿佛自己的整条手臂都跟着颤了一下,甚至还远远不止。 他无意识地紧紧握住作恶的元兇。 然后就听见一声小小的痛唿。 师隐立刻回过神,发觉自己做了什么之后,即时便松开了阿鸾的手。 阿鸾没有再去拉师隐,只是自己的两只手交握了一下,就迅速又负到身后去了。 这些小动作都只在很短的时间里。 桑成林全然没有察觉到面前的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异常,很耿直地替师隐解释道:「这位……小公子,您这就错怪大师了!」 「这曲子确是无名的,只不过因为都收录在那本漓陵曲谱之中,故而才通称是漓陵古曲的。」 「大师所言之无名古曲也极是正确的!」 阿鸾听见了答案,也并不多高兴的样子,仍是负着手在身后,说:「哦,是吗。你懂的倒多。」 也不知道桑成林是真的没听出来,又或是大智若愚,还是只很憨直地笑了笑,道:「小公子谬赞了……不过是我不务正业,平日里看的书杂,所以才对这些略有涉及罢了。」 阿鸾就轻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师隐往身旁看,瞧见阿鸾被淋湿了一些的衣裳,皱了皱眉,问道:「你……冷不冷?」 阿鸾听见,扭头去看师隐,眨了眨眼,问:「我吗?」 师隐点头。 阿鸾就吸了下鼻子,委屈巴巴地望着师隐,说:「冷……」 师隐不太自然地避开阿鸾的目光:「去茶室吧,我给你泡壶茶。」 阿鸾闻言,顿时就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好。」 像个很好哄的小孩子一样。 师隐余光里仍捕捉到了阿鸾眼中的光,那光纯粹又干净。 大概是自己多心了。 天上的雨还在下。 阿鸾的那把伞也还孤零零翻在雨地里接着雨水。 站在亭檐下,阿鸾看了看自己那伞,想了下,就歪过头,看向桑成林,叫道:「书生,你能帮我个忙,去把我的伞捡回来给我吗?」 桑成林倒是不计较,立即就去拿了自己的伞:「这是小事,我这就去捡。」 他的伞很老旧,今日雨又大,伞面上已然有一两处破损了。 师隐抬起手,拦住要下去的桑成林,淡淡道:「不必捡了,我也有伞的。」 「阿鸾,你与我一起。」 阿鸾看向师隐,两人视线相接,微微顿了片刻后,阿鸾才点头,笑着说:「好。」 于是,师隐便和阿鸾共乘了一把伞,桑成林就跟在他们后面,三人前后回了屋里去,进到茶室里坐下来。 一壶茶煮好,师隐斟了三杯。 也是桑成林走运,上次韩宗言用过的那只杯子还健在。 桑成林捧着茶,呷了一口,仔细品过,嘆道:「没想到大师不止琴艺非凡,就连这茶道也是精通啊!」 「大师泡的这茶,真是绝佳,我尝着,比起来清福居的也不遑多让!」 阿鸾跟师隐坐在同一侧,指腹摩挲着杯口,感觉着茶温透过杯壁传到指尖,听见这话,便向坐在对面的桑成林看了一眼,问:「你还去过清福居?」 清福居是京城最负盛名的茶楼之一。 早有一杯茶一锭金的说法的。 桑成林点头,倒不露怯,坦白道:「是,从前书友聚会时,曾去过一次。」 阿鸾闻言,略点了下头,也没有再往下问。 三人就安静着各喝着茶。 待一杯茶喝完,阿鸾就问道:「师隐,我与你上次还没下完的那局棋,可还在吗?」 师隐颔首,不去看阿鸾,回道:「在的。」 阿鸾站起来,说:「那我们继续吧。」 「我回去想了好久,终于才想出了一个破阵之法,今天就试试看,看到底能不能赢。」 师隐应了:「好。」 阿鸾跟师隐在棋桌前坐定。 刚捡了一颗白子,阿鸾往旁边瞥了一眼,见桑成林直愣愣地站了过来,撇了下嘴角,问:「你怎么也跟过来了?」 桑成林就说:「我亦喜好棋道,可能在此旁观一局吗?」 「我绝不说话,只做个观棋的君子!」 阿鸾攥着手里的那颗白子,提着唇角笑起来:「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桑姓灯泡,在线发亮(另,桑姓其实不算少见,就剧情需要,无视掉 (再,茶杯用完会洗!所以!并不脏!声嘶力竭为大师的爱干净人设咆哮证明!而且这个杯子也会cui! ——————— 阿鸾:大师,你的佛心不稳呀。 某大师:…… 第18章 长共天难老 第26页 屋外落雨声与茶室里的落子声彼此相交叠着,却更显的别样静谧。 棋局之中,黑与白无声纠缠,机锋交错,上下难分。 然后顷刻间,输赢既定。 师隐将手里的黑子放入棋盒,声音仍是平稳,听不出情绪起伏:「我输了。」 阿鸾掂着白子,抛上抛下,笑眯眯的。 桑成林在旁边看的分明,嘆息道:「大师,您也太让着小公子了些。」 「分明刚才的那一子只要落在这里,」桑成林隔空虚点了下棋盘上的某处,又接上道:「如此,胜负仍未可知呢……」 阿鸾刚要把手中白子丢回去棋盒里,忽然听见到这话,便立刻偏过头看向桑成林,问他道:「你说什么?」 桑成林耿耿然道:「我说,这局棋……」 师隐截住桑成林的话:「是我输了。」 桑成林还要再言语,却看见望过来师隐的目光,张了张嘴,到底没再往下说。 阿鸾咬咬牙,直接伸手去捡盘上的棋子,说:「再来!」 师隐皱眉:「阿鸾……」 阿鸾抬起头,看着师隐,眼光很坚定,甚至是不容拒绝的,他说:「再来。」 师隐便不再说了,只跟着阿鸾一起拾起棋子。 很快,棋盘上清了空。 这一回仍是由阿鸾执白先手,再次落子天元。 师隐随之落下黑子。 桑成林立在旁边,看见他们这下棋的路数,倒是吃了一惊,但并不出声,仍只旁观着。 雨声不歇,交战未止。 桑成林在边上站了好半天,刚觉得累了要动一下,那边棋盘上就霎时分了胜负。 师隐收回手,淡淡道:「我输了。」 阿鸾指间还拈着白子,另一手托着下巴,斜眼去看桑成林,叫道:「书生,你再看看,谁让谁了?」 桑成林看过棋局,却不好说:「这……」 阿鸾见状,气闷地把棋子扔进棋盒里,直接站起身往外去,说:「我走了。」 师隐也站了起来。 阿鸾在门口处站定,瞟了一眼还在那看棋的桑成林,问道:「你还不走吗?」 桑成林刚忙也出了茶室:「走,这便走了。」 三人都站在檐下。 桑成林取了自己的伞,对着师隐行了一礼,道:「大师,今日多有叨扰,改日再来拜会,告辞。」 师隐淡声应了他:「好。」 桑成林就撑着伞往外面走去了,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看向阿鸾,问道:「小公子,你不走吗?若是顺道,在下可送一送你的。」 「不顺道!」阿鸾揉了下手,没好气道:「你走你的,管我做什么?」 桑成林倒也不生气,只点点头,说:「好,那在下便先走一步了。」 阿鸾看都没有看他。 等到桑成林出了精舍,再不见人影了,阿鸾又往外走了一步,伸出手,露在雨里。 雨水从不知多高的天上落下来,冰冰凉的,把阿鸾的整只手都淋湿了。 师隐就站在阿鸾的身边。 「阿鸾。」 阿鸾侧过头:「嗯?」 师隐不作声,只是去将阿鸾的那只手拉了回来,然后虚握住他的手腕,用手帕将手上淋的雨水一点一点的擦干。 最后停在手背上。 师隐看着阿鸾手背上已然青了的那处,手指不自觉的要去碰,但只到边缘就停下了,指腹抵着白皙肌肤,问:「你……疼吗?」 这是上午时,他没收住力道握的那一下。 阿鸾也低下头,去看自己手上的那团青,须臾,笑着摇头,说:「不疼。」 师隐便松开了手,他不能再握。 阿鸾却把手抬起来,放到眼前,看着手背上的那青,唇角翘着,眼尾弯弯的,似乎很高兴一样。 师隐不能明白,但也并不打算问。 他将手帕叠起来,递给阿鸾:「你的。」 阿鸾自然认得出自己的东西,只是却不收,又推回给师隐,说:「都湿啦,你把它弄干了再给我吧。」 「明天来找你拿,我先走啦。」 说着话,阿鸾就要踏出去,但还未等悬空的那一步落地,人就先被师隐拉住了。 阿鸾往后退一步,去看师隐,问:「怎么了?」 师隐松放开手,将自己的伞递过去,说:「打着伞,不要淋雨了。」 阿鸾接了,笑着说:「好。」 撑开伞,阿鸾就走了,师隐仍站在廊下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动。 但阿鸾却停住了。 阿鸾握着伞柄,转过来,站在雨里,声音都蒙上了一层水气:「师隐,你下回不许给那书生开门了。」 「我不喜欢他。」 撂下这么句话,阿鸾就自顾自地走掉了。 师隐还站在那里,许久之后,才缓缓地将掌中那方湿了的手帕收紧。 雨下了一夜都没停。 直到第二日上午时才渐渐收住。 归云和归雨快步走回来,一进到精舍里,立刻就变成了跑着的,一边跑还一边叫着道:「师隐师兄!师隐师兄!」 师隐听见,就从屋里出来了,看见跑的气喘的两个小和尚,问道:「出了何事?你们怎么回来了?」 归云和归雨都是清早就要去念佛堂的,一直等到天晌时才能出堂里。 第27页 归云歇了一下,就立刻跟师隐说:「师隐师兄,有人在前面吵架啦!吵得好兇!」 师隐问:「怎么回事?」 归雨跟上道:「有两个人争着要大法师解签,谁也不让谁,就吵起来了!听说他们昨天就已在前面吵了一架呢!」 师隐立时便想到了桑成林。 但还没等师隐再去多想,谜底就自己送上了门。 归云和归雨听见有人在外敲门,就跑去开了门,门一开,看见门外的人,两个小和尚就一齐惊叫道:「啊!就是你呀!」 桑成林还不知道自己已然成了名人了。 一脸的莫名其妙,桑成林指指自己,问:「我?我什么?怎么了吗?」 归云和归雨把着门,都很戒备的看着他。 桑成林见状,就只好自己往外退了几步,左右仔细看过,嘀咕道:「没找错啊……」桑成林又向前,向归云和归雨行了一礼,询问道:「两位小师父……请问,师……师隐大师……可是在此处的吗?」 归云和归雨一听见师隐的名字,就松了些防范,问道:「你认识师隐师兄啊?」 桑成林点了点头,说:「是,认识的。」 归云和归雨立刻就说:「那你快点进来吧,师隐师兄是不出去的。」 桑成林还没听懂什么叫「不出去」,就被两个小和尚拽着进了精舍里去。 师隐看见了人,问:「当真是你?」 桑成林听见这话,又是懵然,很费解地问道:「大师,何谓当真是我啊?」 「是我做了什么事情,叫众人皆知了吗?」 归云和归雨抢着说道:「我们整个大兴寺都知道你啦!」 桑成林还是不明白:「什么?」 归云和归雨就把事情都给桑成林说了一遍,说的比他这个当事的人还要详尽。 师隐只听着,并不没出声。 等归云归雨讲完,桑成林一脸恼怒道:「颠倒黑白!谁欺负她了?!分明是她胡搅蛮缠!」 归云和归雨两人好奇:「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桑成林就把事情本原说了个清楚。 师隐听着,倒是想起来了——他去年刚到大兴寺的时候,就曾听归云和归雨说过有一位愁嫁的小姐,常到寺里来求法师替她推算姻缘的。 桑成林昨日碰上的便是这位小姐。 事情由头讲清了,桑成林就继续道:「我今日无意碰见了她,她还非要堵着我,不让我走,说什么要与我理论。」 「理论什么?她至今嫁不出去,难道还要怪在我身上吗?好不讲理!」 「她还放言,说明日再来,若是再遇到我必定还要跟我理论。」 师隐听也就听了,握着持珠一颗一颗拨过去,并不起情绪,只问:「那你明日还来吗?」 桑成林握着拳头,说:「来!难道怕她不成吗?!我必要与她分辨清楚!」 师隐便不说话了。 他不懂这些,也不知如何劝解,更何况,他看桑成林如此,似乎是并不需劝解的。 桑成林又坐了一会儿,还是气闷,就也没再多待,只跟师隐说了一声,便自己走了。 归云和归雨送了他出去,也顺道是自己回去念佛堂。 他们是偷跑出来的。 到了晚上,天又阴了下来,只是没有落雨。 归云和归雨回来吃过了饭,洗漱过后,就早早地睡下了。 他们又被罚了明早念经百遍。 师隐还没有歇息,他在等阿鸾来。 阿鸾今晚来的也很快。 师隐听见门被推动的声音,便抬头去看,就见阿鸾自己进了来,刚要叫他,阿鸾却先一步出了声。 阿鸾道:「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许给那个桑成林开门吗?你为何还要放他进来?」 师隐皱眉,问:「你知道了?」 阿鸾说:「半个京城的人都要知道了,为什么我不能知道?」 师隐没想到这事竟会传的这样快。 阿鸾看出来了,笑了一下,说:「师隐,你以为京城是什么地方?在这里,无论做什么,都会被人知道的。」 师隐抿了下唇角,问:「何意?」 阿鸾就说:「他再来,你迟早会……」 话只说了一半,阿鸾却突然止住了。 师隐那双浅色的眼瞳中映着烛光,却怎么看都是冷的,他问:「我迟早会如何?」 阿鸾咬了下嘴唇,不说了,只是很强硬道:「……反正,你不许再让他来了!」 师隐也不多缠问,淡声道:「他明日还要来的。」 阿鸾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说:「你要是让他进来,我就再不见你了!」 师隐闻言,不再说话,只看着阿鸾。 阿鸾很烦躁地说:「你只跟我一起,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再带上别人?!」 「我不喜欢别人!」 师隐却很冷静,就连声音都是冰冷的:「我只是在这里。谁要来,要跟我说什么,做什么,难道都不行吗?」 阿鸾眼里似乎有泪:「不行!!除了我,谁都不行!」 师隐闭了下眼睛,过了许久,他问:「阿鸾,在你心里,我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师隐:在你心里,我是什么? 阿鸾:…… —————————————— 第28页 快开始洒狗血了,嗯抖一下大纲,很好,很狗血 另,别烦小桑,他就是个没有感情的工具人 第19章 今来花如雪 门开着,屋外天很黑,今晚没有月亮。 阿鸾就站在离门口很近的地方。 他微微张着嘴巴,像是不能明白这个问题,又或者是不能相信师隐问了他这个问题。 一抹通红爬上去眼尾,看起来委屈又可怜,像是被欺负了一样。 「师隐……」阿鸾的声音微微颤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你是师隐啊,你当然……是师隐啊……」 师隐看着阿鸾,反问道:「我是吗?」 他的语气淡淡的,也没有说很重的话,可却尤其冷。 阿鸾就把嘴唇咬的更重了一点,他仰起头看着师隐,眼尾的那抹红变得更艷了。 他仍不能明白师隐的意思,只是被这个问题逼的没有办法了,声音都变的有些尖锐,他叫着问道:「那你要我怎么说?!」 师隐看着阿鸾那双含泪的眼睛,不知为何,他忽地想起了清泉寺的小沙弥。 但师隐心里清楚,阿鸾和小沙弥是绝然不同的。 阿鸾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那泪珠滚圆的,一颗一颗的,阿鸾抽咽着说:「师隐,师隐……对不起……可是你要告诉我啊……」 「你告诉我,我说给你听就是了啊……」 师隐看着那些眼泪,心里微微嘆了一声,抿了下唇角,将那方原本就该还给阿鸾的手帕拿了出来,递给阿鸾。 但阿鸾不接,只是看着师隐,眼泪还在流着,很惶然地叫他:「师隐……」 师隐便抬起手,用手帕给阿鸾擦掉眼泪,但是阿鸾还在哭着,所以有泪水不可避免地砸到了他的手背上。 这泪还带着灼人的温度。 师隐的手颤了下,阿鸾又因为他哭了。 师隐将又湿了的帕子收回来,转而用食指指腹轻抵着阿鸾的眼尾的红,拇指从眼眶下刮过去,给他揩掉还在冒出来的泪,说:「阿鸾,别哭了,不要哭了……」 阿鸾听见,便很乖地止了哭,只是仍停不住般地抽泣着,仰着脸看向师隐,哭声问道:「师隐……你,你生气了吗?」 「你是不是,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啊?」 师隐抿着唇,说:「不是。」 他没有生阿鸾的气,而那个问题,其实也并不是问阿鸾的。 有人苦心孤诣地要将他藏起来,把他变成一个不可见于人前的秘密——这是师隐。 那么阿鸾呢? 阿鸾今天说出来的话,也只不过是想把他变成另一个师隐罢了。 但阿鸾,阿鸾也没什么错。 毕竟,阿鸾的年纪还很小,可偏偏身份又是那样贵重,想来自幼时起他就该什么都是独一份的。 就像阿鸾带自己去赏梅那次一样。 他要来看了,别人就都不能在。 所以他不是在问阿鸾,他也并不生阿鸾的气。 只是话突然就到这里了。 只是,他突然透过阿鸾,透过那几句话,忽的像看到了那个把他藏起来的人了。 但这一切与阿鸾无关,他不该牵连。是他没有克制住,甚至弄哭了阿鸾。 师隐收回手,说:「阿鸾,今天……你先回去吧。」 阿鸾闻言,就更睁大了一些眼睛,像是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师隐……你是要赶我走吗?」 「不是,」师隐垂眸,看着自己指尖上沾着的水痕,说:「不是……天晚了,你该回去了。」 阿鸾还想再说什么的,但他咬了一下唇,点点头,平静了些,但声音微微哑着:「好,我先回去……但明日,师隐,你明日会让桑成林进来吗?」 师隐没有回答他。 阿鸾看着,兀然笑了一声,师隐听见了,便又抬眼去看他,只见阿鸾红着眼睛,唇角却翘着,勾出来一个显然笑意。 阿鸾笑着说:「好,那我先回去了。」 「改天……我改天再来找你玩……」 不知为何,师隐觉得自己的心这一瞬竟隐隐有些发颤:「阿鸾……」 他伸出手要去拉阿鸾,但阿鸾已经转身走了。 阿鸾走的很快,头也没有回,一会儿就不见了。 师隐就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才收回手,垂放在身侧,紧紧地握了一下,很快又松开了。 骤然间,漆黑的天幕上划过去一道亮极的白光,师隐被那光牵起视线,抬头去看,但这道光来的快去的快,随后不过须臾,一声惊雷紧跟着砸了下来,轰隆隆的。 又下雨了。 早已就睡着的归云归雨不知何时被吵醒了,两个小和尚迷迷煳煳地推开门,向这边看过来,问道:「师隐师兄……怎么了?你在跟谁说话吗?」 师隐还站在檐廊下,手里握着一方湿了的帕子,说:「没有。打雷了,你们回去睡吧。」 归云归雨又看了看,他们确实没有看到另外一个人,就点点头,又跟师隐说了一声,便回去房间里了。 师隐看着归云和归雨的房里灯熄了,在心底默声宣了一声佛号,将多余的情绪摒下去,转身回了屋里,将门带起来。 他也该睡了。 雨下了一整夜,但到了次日黎明时分就准准地停住了,还出了太阳。 第29页 桑成林如约来了。 他来的时候已经不算很早了,脸上带着忿忿然的红,他刚进门,就跟师隐说:「大师,那小女子实在是可恶!」 师隐听着,神情淡淡的,并不接话。 桑成林也并不要什么回应,仿佛仍沉在方才的境况里,握着拳,道:「她说凭我的这点学问,只她一个人便能压住了,都不用再摆出身份来。」 「可说话间却还是一句一个本小姐的!她家的嬷嬷丫头跟了一大串,各个牙尖嘴利追着我来,还说只她一个人!好生有意思的一个人!」 师隐又想起了阿鸾的话。 那位小姐怕也是清贵人家出来的。 他看着桑成林的样子,想了片刻,才出声问:「你可知道,这位……姓什么吗?」 桑成林没想到师隐会问他,还愣了下,才点点头,说:「知道。她说自己姓谭,还非叫我记住,我记她做什么?又不欠她的债!」 师隐闻言,便不再说了。 桑成林又说了一阵那位小姐,才停住,问道:「对了大师,今日怎的不见那两位小师父啊。」 师隐回道:「他们去念佛堂了。」 归云和归雨一大早就走了。 桑成林又点点头,说:「大师……那,我也先走了。」 「改日再来拜会大师您。」 师隐说:「好」 桑成林就站起身,向师隐行了一礼,师隐便也还了他一个佛礼。 师隐目送桑成林出去,精舍里又静了下来。 今日的天气很好。 天是湛蓝的,云似白锦,风也和煦,一阵一阵地吹着,直把人间吹的渐渐暖起来。 师隐却在想昨夜的雨,还有阿鸾。 他在想阿鸾的那句「改日」会是何时——或许再是两个月,又或许根本遥遥无期。 许久之后,精舍里响起一声轻微嘆息,但很快就被风卷着带跑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阿鸾始终没有出现。 桑成林却已是常来常往的了。 而也不知怎么的,桑成林与那位谭小姐,总是隔三差五就要在大兴寺里碰到一面,然后两个人继续争吵不休。 与谭小姐吵完了,桑成林就会跑到精舍里来。 但慢慢的,桑成林再来精舍,就只像是路过的了,来也并不久坐,只一会儿就走,但每次都会讲那位谭小姐的事情。 且一次一次的,桑成林再提起那位谭小姐来,态度不知不觉间已然变了。 师隐旁观着这些变化,却怎么都不能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回:桑姓书生喜获真香别号,萧某影帝再度狂飙演技 师隐:…… 阿鸾:不听我的是吧,很好,很好。 ————————— 我:掀盆的手蠢蠢欲动! 第20章 隔在远远乡 师隐正站在亭里,遥遥地看着那池莲塘。 不过今年的天热的格外迟一些,就是过了端午,一直到六月初,也都还没怎么热起来。 所以那莲塘里也只铺了一池的荷叶,仍未见有花开。 师隐看着,又想起来三个月前,下着雨的那一天,阿鸾就打着伞,站在那莲塘旁。 那时莲池还是枯着的。 如今荷叶满塘,阿鸾却不在那里了。 师隐滑下腕上的戴珠,握在手里持住,拨了一颗念珠过去。 桑成林走过来,叫道:「大师,原来您在这里啊,两位小师父都去念佛堂了吗?」 「嗯,」师隐收了情绪,看向桑成林,温和地笑了下,问道:「你又与那位檀越见过了吗?」 桑成林闻言就红着脸,颇不好意思地道:「是,刚才见过,她先回去了……」 说着话,桑成林又将手里不知什么东西握了握紧,仍红着脸,又说起了那位谭小姐的事情。 师隐看见了垂下来的一截流苏,又移开视线,静默地听桑成林讲着话。 等桑成林讲完了,师隐才问了一句:「你们不再争吵了吗?」 桑成林脸上就更红了些,嚅嚅道:「我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会呢……更何况,当初我也有不是之处,也不能都怪在了灵儿身上……」 灵儿就是那位谭小姐的闺名。 师隐平和地点点头,并没有多想别的:「那就好。」 桑成林又站了一会儿,就跟师隐告了辞。 师隐便送桑成林一起回了前面,等看着人出了精舍,也没再去后院,只转身进了屋里去。 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阿鸾不来,事情却仍要做完的。 过了晌午,归云和归雨也从念佛堂回来了,不过和往日又有不同——今天他们后面还缀了一个人。 两个小和尚一进到精舍,就边跑向屋里边扬声叫道:「师隐师兄!那个人!那个人他又来啦!」 师隐听见,微微皱眉,大约知道是谁了。 果然,刚一走出去,才到门口,师隐便看到了跟在归云归雨后面的韩宗言。 韩宗言见了师隐,就抬手挥了挥,笑着道:「大师,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师隐没有应声,只是淡漠地望着韩宗言。 韩宗言见状,就摸摸鼻子,又轻咳了一声,自己转了话头,道:「嗯……大师,您这里倒是很凉快啊,比我住的那地方可要舒服多了。」 第30页 师隐终于接了话,问:「怎么,你是想住下吗。」 韩宗言被这句堵得一噎,只能干笑笑,又给自己打圆场道:「大师说笑了……我如何敢住在这里呢?若住下了,岂非是玷污了这清净之地吗?」 师隐便不再说了,只转过身进了屋里。 韩宗言很是自觉地就跟了上去,还冲站在门外瞪着他的归云和归雨摆了下手。 进到屋里坐下,韩宗言笑着问道:「大师,今日有茶没有?我可是自带了杯子来的。」 说着话,韩宗言还特意将自己带来的那杯子举了举,好叫师隐看清楚。 师隐闻言,看了眼那只茶盏,又垂下视线,说:「没有。」 他已经许久不再煮茶了。 「好吧,」韩宗言无奈,退了一步,问:「那白水总该有我一碗吧?」 师隐又看了看韩宗言,没有言语,只是起身去叫归云归雨倒了一碗白水来。 白水上到,韩宗言摸着碗壁,笑了一声,打趣道:「大师,您这两位小护法真是贴心,知道天热,还特地给我晾凉了呢。」 师隐看了他一眼,韩宗言领会,立刻表示自己不说了。 喝过白水,韩宗言理理袖口,状若随意地问道:「对了大师,您近来可听说过一件事没有?」 师隐握着戴珠转了转,但并没有要答话的意思。 韩宗言也不觉冷场,自己捧了自己的话,接上道:「近来京城里都在传,说谭中丞的掌上明珠相中了一个小秀才——也巧的很,他们便就是在这大兴寺结下的缘分。」 「谭中丞向来宝贝他家女儿,迟迟不放出嫁,那位大小姐眼界也是颇高,一直都未能有入她青眼的。」 「也不知那小秀才是怎样的才高八斗,竟能叫谭大小姐垂青于他……」 师隐打断了韩宗言的话,直接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韩宗言顿了顿,有些无奈地嘆了口气,才继续道:「我是想说,大师您今后——还是少与那位小秀才再来往了罢……」 师隐闻言,倒没什么变化,还是平静的,只是目光微冷。 韩宗言避开师隐的视线,来回地转着手上的指环,啧了一声,道:「大师,您可别这样看着我啊……」 「我呢,也是不得已,听令行事罢了。」 「况且就算是不为这个,眼下那小秀才和谭大小姐正被人盯着呢,您要是再与他来往,那全京城的眼睛耳朵便都该凑到您这精舍门前来了……」 师隐握着串珠,问:「那又如何呢。」 韩宗言停住手上的动作:「这……若是起了风言风语,总会妨碍大师您的清修的吧?再说……」 「够了,」师隐截住了韩宗言的话,漠声道:「够了。」 韩宗言愣了下:「大师……」 师隐站起身,说:「告诉下令于你的人,我要回一趟津州。」 韩宗言也站了起来:「大师!」 师隐不再听,转身便进了禅室里,将门关上了。 韩宗言在厅里站了一阵,最终还是走了。 归云和归雨就在门外,见韩宗言出来,就问道:「师隐师兄呢?」 韩宗言转了下指环,道:「他……去禅室了。」 「我先走了,改日再来拜访。」 归云归雨就懵懵地目送着韩宗言离开了。 师隐一直待在禅室里,直到晚上时才出来。 洗漱过后便直接歇下了。 卧房里的窗子没关,夜风就从窗外熘了进来。 师隐躺在床上,感受到这风,忽然想起那晚的雨,想起那晚阿鸾眼尾的红。 睁开眼睛,屋里是黑的。 咚—— 师隐忽然听见动静,像是什么东西砸在门上的声音,但并不重。 咚—— 又是一声。 师隐翻身下床,出去开了门。 今夜的月色尤其好。 而阿鸾就蹲在离房门不远的地方。 阿鸾右边手里握了一把小石头,左手上正拈着一颗,他看见了师隐,却没有停住动作,仍是扔了出去,只是准头差了一些。 那颗石子落到了师隐的脚边。 师隐看了眼那颗石子,然后才再去看阿鸾。 阿鸾脸上通红,眼里一片迷濛,只穿了一件很单薄的衣服,领口松松垮垮的,从那里露出来一大片的肌肤,白的几乎和那月光一样。 「阿鸾……」 作者有话要说: 阿鸾:下属太废,不得不亲自出马。 师隐:……(此处该有归云归雨代念静心咒百遍 ——————————————————— 韩宗言:对,我就是那种炮灰,兼职媒人,但俗话说媒人甩过墙——你们看到墙了吗? 第21章 不知心恨谁 「阿鸾……」 夜风清凉,掠过院中时,将师隐的声音带到阿鸾耳畔。 阿鸾听见了,就眯着眼睛笑起来,叫道:「是师隐呀……」 每个字都是绵软的,沁甜的,尾音又拖的很长,仿佛一张沾了蜜的蛛网,引诱着猎物自投深渊。 师隐只觉得莫名地一痒。 是耳朵,也是心里。 师隐喉结微动,又抿了下唇,然后才出声问道:「你……阿鸾,你怎么来了?」 「啊?」 第31页 阿鸾忽地迷濛了起来,歪了一下头,脸上的红浮的更显了些,手上跟着一松,那些小石子就全都落了下来,叮叮咚咚地砸在地上。 等到院子里重新静下来了,阿鸾才茫然地出声问道:「我在哪里呀?」 「你……是谁啊?」 师隐皱着没有,却并不回答阿鸾。 阿鸾就自己站了起来——许是蹲的太久又站的太疾,勐地起那一下差一点要跌倒,但还好,阿鸾自己又站稳了。 师隐将刚刚要伸出去的手背到身后,两手紧扣住,手心里竟然出了一层薄汗。 阿鸾脚下如踩浮萍,走到师隐面前,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站住,然后就盯着师隐端详。 师隐不动,就任阿鸾打量着。 院中静悄悄的,夜风从他们之间穿来熘去,也不出声响。 不知风转了几圈,阿鸾忽地眯起眼睛,眼尾翘着,高兴又笃定地叫道:「师隐!」 师隐终于应了阿鸾:「嗯。」 「师隐……」阿鸾得证答案,却又不笑了,还要往后退,摇着头,很赌气一般地说:「我才不要见师隐呢!他不听我的话……还说不要跟我好了!我再也不见他了!」 阿鸾兀自往后退着,没能看见,一下就踩上了他刚才洒下的那些小石子,他走的本就不稳,这下更是一滑,整个人就要往前摔去了。 师隐看着阿鸾倾过来,扑过来的风声都清晰,但他的手仍紧紧扣着背在身后。 阿鸾喝醉了,毫无防备,就那样倒过来。 须臾,阿鸾不再动。 师隐接住了阿鸾,一只手勾住腰,另一只手扶在阿鸾的肩上。 「我何时说过,不跟你好了的话?」 他们靠的很近,几乎是贴在一起的,师隐就着这个姿势将话问了出来。 阿鸾仰起头,却是醉眼朦胧,一派蒙然无知:「什么?」 师隐看着阿鸾的脸,顿时没由来地觉得烦躁。 这情绪生的很异常。 但此时此刻它就这样悄悄然地冒了出来,冒到了师隐面前,张牙舞爪的,拉扯着师隐的那些端正自持的规矩,啃噬着师隐从前立下的不为外物所扰的决心。 阿鸾忽然小声痛唿:「疼!」 师隐勐地一下从那情绪里挣出来,垂眼去看向怀里的阿鸾。 阿鸾正在叫他:「师隐,疼……」 师隐后知后觉地卸了手上的力道,松开勾着阿鸾腰的手,扶着的那只手也落了下去,变成握着阿鸾的手腕了。 不再多犹豫,师隐拉着阿鸾回了房中。 阿鸾还醺醺然醉着,就任由师隐带着他走,并没有半分抵抗。 进到屋里,师隐扶阿鸾坐好。 阿鸾倒是乖乖的,让坐就坐,但才一坐下,他就抬起手把眼睛捂起来了。 师隐皱着眉,要去拉他的手,但阿鸾却不肯。 阿鸾说:「不许动!」 师隐没有松手,只问:「为什么不许动。」 阿鸾就回了师隐一通醉话,说:「我说了再不见师隐的!我才不见他!他不跟我好了,我也不要跟他好了……」 说着说着话,阿鸾声音里渐渐染上了哭腔,然后就真的哭了起来,并不大声,只是眼泪不住地从指缝往外渗:「为什么师隐不听我的话啊?我都没有人一起玩,他也不跟我玩了,我一个人,怎么办啊……」 「师隐是坏人!他是个坏人……」 师隐轻轻地把阿鸾的手拉下来,这次阿鸾没有抵抗。 手一被拿下来,没了遮挡,师隐就看见了阿鸾一张哭脸。 那么大一滴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一颗一颗地,砸下来,砸在他的心上。 师隐蹲下去,伸手摸了摸阿鸾的眼角,想要给他揩掉眼泪,却怎么都揩不完。 那些眼泪越掉越凶。 把师隐的手指全都弄湿透了。 但师隐仍揩着:「不要哭了……别哭了……」 阿鸾就看着师隐,问:「为什么?他不理我了,难道我哭都不能哭了吗?」 「我不是……」师隐顿住手,迟疑了下,还是收了回去:「我不是不理你,只不过……」 阿鸾眨了眨眼睛,睫毛梢上还挂着星星点点的泪珠,哽咽着问:「只不过,只不过什么啊?」 师隐却并不往下说了,只是叫他的名字:「阿鸾……」 阿鸾就努着唇,嘴巴润润的,也不追问,又自己说了别的话:「师隐……你别不理我,别赶我走,别不要我啊……」 「我错了,好不好?你别不理我啊……」 师隐听着这些醉话,刚要站起身,阿鸾却忽然倾了过来。 阿鸾的脸颊蹭着师隐的,两只手握在一起虚虚地扣成一个环,圈在师隐肩上,并没有什么力气。 如果师隐想,很容易就能脱身。 可师隐甚至都没有动。 阿鸾还在嘟囔着模煳不清的醉话:「师隐……别走……不许你走……」 说话时,阿鸾微微偏了一下头,应该是那个姿势不舒服,但这一偏,阿鸾润润的唇就擦着师隐的嘴角蹭了过去,只一瞬,极快。 像一个轻而浅的吻。 但并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年终总结】 阿鸾的技能:一哭二闹三寻死 师隐的技能:被动隐身和向死而生 第32页 ———————————————— 韩宗言:害,这大年节下的,二位能说点儿吉利话不? 我:所以这出现在了今天的作话里。(离过年还远,还远……(至少离我放假还远!还远! 第22章 阴交夏木繁 门还没有关,屋外的月光莹亮,铺洒在院里,又折投进屋中。 师隐从阿鸾圈住他时就没再有过动作。 直到一阵微凉的夜风从门外吹进来,拂过他的周身,并将他所有情绪都吹的冷却下去,师隐才终于抬手。 格开阿鸾仍挂在他肩上的胳膊,又将阿鸾扶向后靠着椅背坐好,动作都是轻轻的。 阿鸾闭着眼,也不再有动作,只乖乖地靠着椅背,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 师隐缓缓站起来,但仍看着阿鸾,视线像是不由他主,直落在阿鸾的唇上。 那微微张着的唇润润的泛着微淡的红,这淡红越往中央去就越深一些。 也许是觉得干了,阿鸾就探出舌尖在唇上舔了一下,完后轻咂了咂嘴,像个小孩子一样,又嘟唇抿了起来,却留下了水光潋滟的艷然景象,映着烛色澄澄,晃人眼目,仿佛…… 师隐倏然回神,立时移开视线,望向门外的满地清冷月光。 他该独自静一静…… 师隐又看了眼阿鸾,只是一掠而过,垂在身侧的手紧握了下,但很快就松开了。收回视线,师隐不再多停,转身便出去了,一路往后门走去。 今天晚上,阿鸾并不适合留宿在他这里…… 师隐走到后门处,瞥见靠在墙角的那根已朽了的门栓时,稍顿了顿,但师隐很快就移开了目光,转而抬手去拉门。 打开门,但门外是一片空荡,并没有车架,更不见人影。 师隐此时才想起来,他是从不知阿鸾往日到底是如何来去他这里的,也是从没有问过…… 除了十七岁的阿鸾,他什么都不知道。 师隐抿了下唇角,那种异样的烦躁情绪又冒了出来,他似乎还能感觉到那一瞬间的触碰。 温热的,湿润的,还有浅淡的红…… 师隐勐然闭眼,心中默宣佛号数遍,欲要将所有不该起的都压下去。 忽而耳边风过,不知何处传来铃响。 师隐睁开眼,眼前是空旷街巷。 一片寂寥。 师隐站在那里,只听见夜风清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响。 不再多看,师隐关上门,转身便回去前面了。 阿鸾还坐在那里,靠着椅背,很委屈地缩成一团。 师隐带上门,走过去把阿鸾扶抱起来,送到卧房里。 放下来时,许是因为动作牵扯,阿鸾腰间的衣服全被推了上去,露出来一截窄细的腰。 师隐本要避开视线,但却被上面的痕迹给拽住了。 阿鸾的皮肤白,此时腰侧肌肤上正印了两三道乌青的指痕,被周围衬得更是十分醒目。 这是他刚才时留下的。 师隐伸出手,蜷着手指又收回了去,紧紧握了一下,不再看,只拉过旁边的薄被,给阿鸾盖上,便转身出了卧房,径直转进禅室里。 他必须要静一静。 月落日升,师隐再睁开眼时,禅室里已堆满晨曦薄光。 明明静坐了一夜,可才一步出禅室,站到卧房门前,心鼓竟陡然又莫名地擂了起来,躁然不休。 师隐滑下腕上戴珠,紧紧握在手中,明明没有一处锐利,此刻却是硌的。 推开卧房的门,里面一片静悄,师隐也跟着放轻了唿吸,走到床边去。 床上是空的。 阿鸾已经走了。 师隐蓦地松了一口气,心里却隐隐又有某处忽的低了下去,说不上来。 阿鸾走了……也好。 也好。 师隐看着床上的一团凌乱,抿了下唇,将戴珠重新套回去腕上,俯下身去将被褥理整齐。 他睡觉从来规矩,睡过的床铺上也只是留下些压痕,不会像这个样子。 也不知阿鸾昨夜是什么个睡相。 正想着,师隐就看见了半压在枕下的一张纸条,笔体圆润,是阿鸾的字。 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今夜留门。 留门?师隐将纸条叠起来,揉进掌心,他不会留的,也不能留的。 他最好,该是再不见阿鸾。 师隐从来说到做到。 当晚入夜时分,阿鸾就如自己所约,来了精舍,站在门外,轻轻地敲着门。 阿鸾隔着门,压着声音向屋里叫道:「师隐……师隐……你睡着了吗?我来了,你开门呀……」 「不是说好了给我留门的吗?师隐……」 师隐此时就站在门后,屋里一片漆黑,他就站在那里,静静的,并不出声,也没有任何要开门的意思。 他不能开门。 他不能给阿鸾开门。 阿鸾有阿鸾的路要走,他也是要彻身归于佛门的人。 他与阿鸾,并不走在同一条道上。 门外,阿鸾还在敲着叫他,但动静很小,似乎也不想惊动了旁的什么人。 师隐就站在门内等着。 阿鸾走了。 师隐也转身进了禅室。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起来,后院莲塘里的芙蕖也不知不觉全开了。 第33页 一阵风来去,带的清莲荷香满院都是。 师隐再没回过卧房,就一直在禅室里面静修,成天面对禅墙,默声诵经。 阿鸾隔三差五就会来敲门,都是晚上,后来间隔放长了些,也还挑的是晚上,只不过或迟或早些。 每一次阿鸾来,师隐都站在门后等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 也许是等阿鸾走,也许是等别的…… 师隐想不清楚。 他念了许多遍的经文,不过只是念了很多遍,他一点也不能明白那些佛理。 但从前——从前他是很知道的。 可现在,他只会念很多遍经文,然后想起阿鸾。 想起阿鸾腰侧肌肤上乌青的指痕,想起阿鸾那双哭着流泪泛红的眼睛,想起阿鸾在他嘴角碰过去的唇…… 一想起这些,师隐便觉得整个人全都燥燥然地要烧起来了,且他控制不住。 再怎么压抑,也不行。 这一日,他仍是在禅室中面向禅墙打着坐,周遭都是安静。 忽然,禅室的门被推开了。 师隐听见了动静。 但他仍然不动,他不能去想来的是谁,然后,就突然被来人从身后抱住了。 在那一瞬间,脑子里便什么也顾不上,唯有要将人湮灭的炽热。 那种热蔓延着烧到了骨血里,叫他的每一处都在沸腾。 师隐能感觉到自己身上起了汗。 阿鸾歪着头靠在他肩上,抵着他的耳垂,轻声道:「师隐,你怎么总是不让我进来呀?」 还含着天真的声音里满是委屈。 师隐一瞬间觉得全身都松懈了下来。 他抿着唇,一句话都不能说。 阿鸾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伸了一根手指,顺着师隐的额头滑下去,一直到下颌,沾了满指头的湿意,阿鸾眨眨眼,问道:「师隐,你怎么流汗了呀?」 「禅室里很热吗?」 作者有话要说: 【班主任评语】 阿鸾:该生故作天真,十分矫揉,建议从事演技需求量较大的工作。举例:皇帝。 师隐:该生为谈恋爱,假装学渣,建议……建议没什么用,主见太大,说了也不听。 ———————— 【省字简评】 韩宗言:媒婆。 桑成林:助攻。 归云归雨:小助攻。 度一度虚:大助攻。 第23章 殿阁生微凉 禅室里,光影透窗,微尘浮动。 但并不很热。 只是燥。 且只师隐一个人燥,燥燥欲燃。 阿鸾还趴靠在他的身后,他们紧贴在一起的地方——那里就是燥热源头。 师隐兀的睁开眼,手上还持着戴珠,但此刻顾不上,他抓住阿鸾的手腕,勐地用力,把人拉到身前来。 阿鸾就半倒不倒地撑伏在师隐的膝上。 师隐垂着眼看向他,眸底情绪翻滚。 阿鸾像是没看到,仍是笑眯眯的,伸着那根湿了的手指在师隐眼前晃过去,然后探出舌尖,在上面舔了一下,皱眉道:「不好吃……真咸!」 这一瞬间,师隐的眼睛全红了,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暴起着,他喝声叫道:「阿鸾!」 像是在警告。 又像只是在叫一个名字。 师隐极力忍耐,但他甚至不能分辨清楚自己此刻到底是在忍耐什么。 阿鸾应声,抬起头,全然无辜地向师隐眨了一下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的满是天真:「我在。怎么了?」 师隐咬着牙,又强迫着自己闭上了眼。 他不能…… 阿鸾就伸手拉了下师隐的戴珠,不满道:「师隐?你怎么又不理我了?」 师隐不得不再次睁开眼,他极力地将那些浮浮躁动的情绪压下去,但眼里还是红的骇人:「噤声。」 阿鸾歪了歪头,并不怕,只像是不能理解。 师隐也不多做解释,说了那两个字后,就松开阿鸾,重新闭上了眼睛。 阿鸾见状,只好自己乖乖地往后面退了点,也不再挨着师隐,在正对面坐好,但并不一样合上眼,只是支着下巴盯着师隐看。 即使闭着眼睛,师隐也能感觉到阿鸾的视线。 这感觉让他觉得难熬。 虽然眼前看不见,但心里却已然有了许多画面。 阿鸾的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干净,总是含着笑意烂漫。若看向他时,那双眼里便就只有一个他。 若是哭起来时,那眼尾就会泛上一抹红…… 师隐抬起手,一下一下地拨过去念珠,口中默声诵念。 他不能再想更多。 他不能…… 光影移动,不知过去了多久。 师隐才终于再次睁开眼睛,放下手,将戴珠滑上腕去,很是平静地看向坐在他正对面的阿鸾。 阿鸾托着下颌,仍是笑眯眯的,视线一刻不离师隐的脸,问道:「好啦?」 「现在可以说话了吗?」 师隐平復气息,问:「为何看着我?」 阿鸾顿了顿,放下手,人坐直了些,又偏偏头,迎着师隐的目光看过去,笑着回道:「因为你好看呀。」 师隐淡声道:「皮囊而已,终会化尘归土,不过都是虚的。」 阿鸾蹙眉,很认真地辩解道:「可好看,就是好看啊。我眼前看到了,就觉得好看,难道还要我违心说谎吗?」 第34页 「况且我看到的,既不是尘,也不是土,就只是你啊。」 师隐垂下眼:「……是吗。」 阿鸾笑了起来,说:「是呀。」 师隐便不再说话了。 阿鸾就往师隐面前凑了一点,带着探究还有几分委屈,追问道:「师隐,你先前……先前为什么一直不见我啊?」 师隐闻言,抿了下唇角,但并不打算回答,只又滑下戴珠,握在手中。 阿鸾看见这样,只好不再往下问了,转而抬手拉住师隐的一片衣角,很小心一般地问道:「那……师隐,你……你能不能别走啊?」 师隐抬眼,问:「什么?」 阿鸾就给自己解释道:「再过几日,我就得跟着一起,过去行宫那边了……」 师隐拂过念珠,静静地等着阿鸾说完。 「所以……之后一两个月里,我都不在京中……」说着,阿鸾又多拽了一点衣角攥进手里,看向师隐,提要求道:「但是,师隐,你能不能别走啊?」 「我回来了就立刻来找你!真的!所以我想……你能不能不要走?你不走,那等我一回来,我就能立刻看见你了。好不好啊?」 原来是这个意思…… 师隐瞥了一眼被阿鸾攥去的衣角,仿佛自己有什么也被抓住了:「……过一阵,我要出去一趟。」 阿鸾听见,就有些着急地说:「那,那你就先别走,你等我回来!等我回来了就陪你一起去,行不行啊?」 师隐没有说话。 阿鸾就很有几分稚气地伸出小指,又强行去勾住师隐的,说:「我们说定了!」 「师隐,你不许走,就在这里等我啊,我一回来就要看见你的!」 师隐看向他们勾在一起的小指,唇角绷的更紧了些,仍是不说话。 但阿鸾不管,他定了就是定了。 阿鸾说:「好啦,我得回去了,今日我可是偷跑出来的,还逃了课呢!」 说着话,阿鸾下了禅床,就要往外走。 师隐跟着起身,忽然想起来,就问道:「你……如何进来的?」 「我吗?」阿鸾扶在窗口,回头看向师隐,眨了一下眼,璀然笑道:「翻窗。」 说完,阿鸾就翻窗灵活地跳了出去。 师隐站在那里,有一瞬怔愣。 阿鸾隔着窗,沖师隐摆了摆手,就转身往后门的方向跑去了,背影在灼灼日光之下,显得几乎有些不真实。 师隐就站在那里。 明明他的门锁上了,可阿鸾还是能自由来去。 过了许久,师隐抿着唇,然后慢慢翘起一个弧度。 须臾,精舍里响起一声低低的笑。 师隐拨过去一颗念珠。 那场雨下过,天也早已就放晴了。 院外有人在叩门,师隐将戴珠套回腕上,归云归雨都去念佛堂了,桑成林是个明礼的人,见门上套了锁必不会再敲。 会这样的,大概只有一个人。 果然,师隐打开门,就看见韩宗言正倚着门,还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门环。 韩宗言一见师隐,赶紧站直了,握拳抵着清清嗓子,笑道:「大师,您这门怎么上了锁?我还以为您走了呢。」 师隐看向他,漠声反问,道:「我去哪里?」 韩宗言听见这话,只好抬手摸了摸鼻子,干干地笑了两声 。 每次都如此,习惯了,习惯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暂时翻篇了,我的天,赶紧掉马吧 第24章 但闻人语响 茶室里。 师隐倒了一碗白水,推到对面去。 韩宗言赶忙伸手去接过碗,睇了眼旁边摆着的茶具,笑了一声,又看向师隐,试探着问道:「大师,这只茶盏……怎么还在呢?」 师隐瞥了一眼摆在一处的三只茶盏,但并没有要开口回韩宗言的意思。 韩宗言也不深究,得不到答案便也不再多问,只端起白水喝了一口,将碗放下去,嘆了一声,似是感慨一般,道:「今年虽热的迟,可却比往年要格外热些,这京里都快待不住人了,我是天天盼着能早点儿挪去行宫避暑啊。」 「不过咱们的皇帝陛下也不知是怎么打算的,去行宫的日子一推再推。若非是宫里太后热的中了两回暑,陛下大概还要再往后拖呢。」 师隐皱着眉,问道:「你……也去行宫?」 他自来京后便长困在这精舍中,仅认识的三个人里,如今竟有两个都是要跟着去行宫的…… 阿鸾……或许会和这韩宗言是认识的吗? 韩宗言听见这问话,就摩着碗口,笑道:「大师,这就是您看走眼了吧。」 「好歹我身上还有个承袭来的爵位在不是?更何况我祖母还是公主呢,怎么就不能伴驾前去行宫了呢。」 师隐垂眼,理了一下翻起的袖口,问道:「行宫避暑……要去多久?」 韩宗言闻言,看向师隐,仍是笑着,但却多了几分莫名深意,不答反问道:「大师怎么突然好奇起了宫里的事情?」 师隐将袖口理好,抬起眼,一派淡然道:「只是一问罢了。」 「原来是随口一问啊,」韩宗言敛了深意,脸上还是挂着笑容,指腹搭在碗沿,随意叩了两下,他才继续道:「不过既然是大师开口,那我自当是有问必答的——虽说今年热的迟,去的也迟些,不过按着往年惯例,最迟到九月底,也就该回来了。」 第35页 师隐听见,就点了下头,没再说话,也并不上心的样子,仿佛就只是问了这么一句而已。 韩宗言答疑解惑完,也不再做声,只端起碗,将余下的水喝完,就说要走了。 但才刚一起身,却忽又自己坐了回来,韩宗言看向师隐,转了转手上的指环,道:「对了,有一件重中之重的事情,险些忘了告诉大师了。」 师隐抬眼看向韩宗言,等着他的后话。 「大师,您上次交託我转问的事情,有了回音。」韩宗言顿了顿,接着道:「那位说……大师您尽可自便,绝无人敢阻拦大师的。」 「不过现在暑热正盛,大师不妨等天凉了些再外出,总之,地方在那里是不会跑了的——这句话是我添给大师的。」 说罢,韩宗言便撑着茶案站了起来,这回是真的要走了,又一挥手,道:「好了,话也带到了,在下便告辞了,大师留步。」 说完话,韩宗言便很是潇洒地出了茶室,离开了精舍。 师隐在那独坐了一阵,收了空碗,却摆出了茶具,是准备要泡茶的意思。 果然,一壶茶刚好,人便也来了。 「大师,归云归雨两位小师父,又去了念佛堂还没回来吗?」 第25章 无復独多虑 师隐看向茶室门口。 多日不曾再见的桑成林就站在那里,仍是一副书生打扮,却比几个月前初见时多了几分不同,说不出来,只是不同了。 师隐收回视线,将斟好的茶盏端轻放到对面去。 桑成林就坐,看着杯中茶水微澜,搭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像是已然做下了什么决定,毅声道:「大师,我明日,就要启程返乡了。」 师隐抬起眼,有些不解,问道:「返乡?」 「是啊,」桑成林松开手,去扶住茶盏,解释道:「再过半个月,就是秋闱了,我得回乡应试。」 师隐点点头,这倒是他忘了。 桑成林是还要考取功名的。 停住声,桑成林也端起茶盏,但只浅浅喝了一口就放了下来。 桑成林就扶着杯壁,很踌躇一般,过了许久,才重又开口,道:「……此次秋闱,我,决不能再落榜了……」 师隐看着桑成林,仍旧没什么表情,却是通透:「是为了那位檀越吗。」 桑成林笑了一下,也不多加隐藏,坦然点了头认下了,说:「是……灵儿许心与我,我自也该许灵儿一份前途无忧。」 「此次秋试……我若得中,立当便向谭家提亲,绝不辜负灵儿。」 师隐问:「为何一定要等中举之后?」 桑成林微微赧然,倒又有些几月前的影子了,颇不好意思地捏着茶盏,低着头,说:「大师……您是出世之人,大约不知道吧……」 「灵儿乃当朝中丞谭大人的独女,我若一直只是个小秀才,谭家定然不会许婚灵儿与我的,故而……」 师隐微抿了下唇,没有说话。 他是不懂。 这二十余年来,他念了那么多的经,看了那么多的书,学了那么多的东西,可却还是不懂。 这些叫什么呢? 师隐垂眸,看着杯盏之中澄澄茶水,清的像是能倒映人世。 但终究不过倒映。 桑成林抽出一支签,抚过签上镌诗,便放在了桌上,徐徐推向师隐。 师隐睇了眼,见是当初时他未曾解的那支签,就收起情绪,接住了签子,问道:「是要解签吗?」 「不,」桑成林摇了摇头,道:「那日……大师您未解此签,后来我也没有再找旁人来解过。」 「这支签,我想,先寄存在您这里。」 师隐拿起签,看了一遍籤诗,又是不解,便问:「何谓先寄存在我这里?」 桑成林就笑了起来,不復先前侷促,说:「灵儿同我讲过了,其实我自己也心知的。」 「这些年来,我频频入寺问佛,求解运签,不过是我心不坚,不能相信自己罢了。」 师隐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仍难理解。 从前不坚,如今只为了一个人,就能陡然变得心志坚定了吗? 师隐想,这样的事情,他是不能懂的。 大概是不能懂的。 可蓦地,阿鸾的脸,却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阿鸾笑着一张脸,眼尾微微翘着,满是天真,叫他:「师隐。」 师隐动作顿了一下,立刻端起茶盏喝了半杯,动作有些急,像是要将什么掩饰过去,但技巧拙劣。 好在桑成林并没有发觉。 桑成林还在说自己的事情:「……最迟不过八月底,此事便会见分晓。」 「到时,无论结果如何,我必会再来京城,将一切做出决断。」 师隐放下杯子,接了话:「好。」 他不过一个局外之人,只是因缘际会,旁观了这一桩姻缘起始,至于终末如何,也还未可知。 桑成林喝完茶,忽又想起来了一件事,便问道:「对了大师,还未曾问您,我八月底回来时,您可还会在大兴寺里吗?」 师隐将手放到桌下去:「何有此问?」 「我……」桑成林一下子答不上来了,只好摇摇头,笑道:「只是觉得……大师不会久居此处,所以……」 师隐不免多看了桑成林一眼,但很快也就移开了目光,将方才因煮茶叠上去的袖口放下来,一点一点理平了,说:「是,我的确不会久居在此。」 第36页 「但你来,我会在的。」 他还要再等一等阿鸾。 桑成林得了答案,高兴道:「那到时候,我必会再来拜会大师的。」 师隐没有拒绝:「好。」 说完话,桑成林就要走了了,他明日便将返乡,还有行囊尚未收拾,不好再多留。 师隐没有送桑成林出去,还在茶室里。 桑成林也不拘礼,向师隐告辞后,便自行离开了。 正巧,归云和归雨也从念佛堂回来了,在门口碰上了要往外走的桑成林。 桑成林也是意外,立即向归云和归雨行了一礼,笑问:「两位小师父,好久不见。」 归云见是桑成林,便就高兴叫了起来,没有半分在念佛堂里规规矩矩的样子:「呀!是你啊!」 归雨也叫了人,只是略沉稳一些:「桑施主。」 桑成林看见他们两人,就指指门上套着的挂锁,问道:「两位小师父,我早有好奇——这门上,为何套着这把锁呢?」 前些日子他来过几次,看见门上套了锁,不过只是挂在那里,并不是真正锁了门,但他也没有再敲门了。 而今日路过,他见门上虽有锁,门却是开着的,所以才进来的。 他方才也想将这事问师隐的,只是见师隐似乎兴致不高,就按下了没有提起。 归云有些迷煳:「锁?什么锁?」 还是归雨记得牢,一听见桑成林的话,就赶紧走过去取了门上的锁。 归云这才恍然想起来:「哦,锁!差点忘了……」 桑成林见状,便又问了一遍:「小师父,为何门上要挂着这锁?是……大师吩咐的吗?」 归云点头,说:「是呀,就是师隐师兄叫我们挂上的。」 桑成林心下一动,接上问道:「那你们可知大师……为何要挂锁吗?」 归云摇摇头。 归雨拿着锁,也是摇头:「不知道……」 「不过师隐师兄昨日吩咐了,叫我们今天记得把锁取下来的。」 桑成林似是想到了什么:「昨日?」 归云抢答道:「是呀。」 桑成林回首看向精舍,皱眉沉思片刻,最终还是收了心思,没有再深究,只向归云归雨又行了一礼,便转身走了。 归云一脸疑惑地目送着桑成林走远,才回头去看归雨,问道:「他……怎么这就走了啊?」 归雨还拎着锁:「你管他干什么,师隐师兄……」 但还没待归雨的话说完,忽然就从屋内传来一声碎裂脆响。 归云归雨闻声,具是一惊,再顾不上旁的,急忙齐齐往里跑去:「师隐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 然后这几天会好好更新的!我保证!宝贝们要乖乖在家里待好呀~ 第26章 知我相思苦 师隐垂着手,有血顺着指尖滴下去。 一滴一滴,落在那堆碎瓷片上。 归云和归雨跑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景象。 他们站在门口,不敢再往里去,只怯怯地叫道:「师隐师兄……」 师隐握起手,将血埋进掌心里。 好像不是很疼。 师隐转过身,看向归云归雨,神情平和,他甚至笑了一下,回他们道:「没事,只是碎了个杯子。」 方才他是想拿杯子去清洗的,但没成想却失了手,陡然一滑,那杯子就掉下去。 蹲身下去要捡,有意无意,手便伤了。 不深,只是几道口子。 但血却流的很兇。 归云归雨担心不已,一看见地上的那一堆碎片,还有那些血,不由便慌慌乱了起来。 到底都还是孩子。 师隐就攥着那只手,不再管它,先温声将归云和归雨安抚好,又自己把茶室里收拾了,最后才要去处理手上的伤。 归云和归雨去打了水来,放在前院的树荫下。 师隐用左手舀了一瓢水,然后挪开在不远处倾倾浇下去。 沁凉的清水淋过伤处,带着微凝的血往下滑,也变得有些混浊。 师隐沖了很久,直到一丝红都看不见了,才停住不再继续。 看着略略泛白的伤口,师隐想,倒是巧,上次伤的也是这只右手。 归云和归雨就蹲在旁边,很担心地看着师隐,问:「师隐师兄,你右手受伤了,那……吃饭要怎么呀?」 师隐将瓢放回去,说:「没事。」 「我左手也是惯用的。」 两个小和尚听见便立刻转移了注意,转而露出有些崇拜的神色:「左手!师兄真厉害!左手也能用啊!」 他们并不怀疑这话的真假。 师隐笑了笑,接过归雨递来的帕子将手一点一点擦干,又吩咐了两个小和尚将水倒了,就转身回房去准备给伤口上些药。 天太热了,放任这伤不管是不行的。 不过上次阿鸾给的药已经用完了。 但他还有别的药——去年临行前,大师父偷偷塞了几瓶在他的包袱里,不多,但都是很好的。 且就他自己,也是会配一点药的。 大师父精通医药,而他自小跟随,耳濡目染,再加上书读的泛,多少看了点这些。所以不说多可触的多深广,至少也是能摸着皮毛的。 师隐给伤口上着药,忽又想到了阿鸾。 第37页 阿鸾似乎……对他算得很定。 那次的药膏,从送的那天起,一直到他伤愈,刚刚好用尽。 不多不少。 也真的是很巧。 师隐上完药,一併收了心思,拿出一条手帕,将伤处缠起来,用单手系了一个结。 拂过扣结,师隐不免又要想阿鸾。 这手帕,是阿鸾的。 他的记性很好,所以只是看着这手帕,他便能立即回想起来,阿鸾是如何捧着自己的手,对着伤口轻轻地吹气的。 仿佛那感觉都还清晰。 师隐动了一下手指,再下一刻,勐然回过来神,意识到自己想的什么后,唇便绷得很紧,几乎是一条线。 他近来……有点奇怪。 怪的连自己都看不懂了。 不见面的时候,他总是在想阿鸾,可今天见到了阿鸾,却还是在想。 他想阿鸾干什么呢? 师隐问不出来这个答案。 只是他现在随便做点什么,好像都能和阿鸾牵上关系,然后自己便理所应当一般地又想起来阿鸾。 这样……大概是不对的。 可究竟哪里不对,师隐还没有想明白。 吃午饭时,师隐果然用了左手。归云归雨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惊奇的不得了。 午饭过后,归云和归雨就又出门去了念佛堂。 师隐站在廊下,目送归云归雨出去。 等看不见了,师隐便收回视线,轻掸了掸衣袖。 念佛堂对他们的管束是越来越严了。 又过了两天,伤口恢復的很慢,但还好,也就只是慢了点,并没有变得更坏。 师隐听归云归雨说了,宫里面定下七月十八启程去行宫,又说皇帝有邀方丈住持同去的旨意,不过被方丈给推据了。 七月十八吗…… 师隐没有说话,只是想,要再见阿鸾,大约真的得等到九月底了。 毕竟明日就是十八了。 师隐站在窗前,看着后院的那池莲花。一阵夜风吹过来,携着清清沁香,凉爽的没有半分白日苦热。 阿鸾就是这时候来的。 师隐没有关门,阿鸾轻悄地走进来,准备要吓一吓人,但是师隐已经先一步看到他了——他的影子就投在他的旁边。 师隐转过身,看向阿鸾:「你来了。」 阿鸾只好放下张着的手,撇了撇嘴,说:「我还想吓一下你的呢,没想到你先看见我了。」 师隐抿着唇,但唇角微微弯了弯。 阿鸾没有再往里走了点,一下就看见了师隐被手帕缠住的那只右手:「你的手怎么了?!」 师隐跟着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说:「没事,只不过是被划伤了……」 「怎么没事!」阿鸾立刻跑过去握住师隐的手,小心地解开手帕,看到伤口后,神情更凝重了些:「现在可是夏天啊!」 「天这么热……伤口本来就不容易好,万一要是不好了可怎么办呢……」 也许是阿鸾的习惯如此,他很自然地就捧起师隐的手,对着手上的伤轻轻地吹了吹气,说:「还好我身上带了药……你别动啊,我给你上药。」 师隐微微蹙眉:「不用,我已经……」 「什么不用啊,」阿鸾打断他的话,掏出和上次时一模一样的小瓷瓶,一边上药一边说道:「千万要小心的,天气这么热,你又伤在手上,万一留疤了怎么办呢。」 师隐看着阿鸾的发顶,莫名地有些不舒服:「留疤了……又怎么样呢。」 阿鸾没有抬头,还在给他上药:「留疤了就不好看了啊!」 疤…… 师隐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只是由着阿鸾给自己上药。 等到上完药,包扎好了,阿鸾才又说:「我刚学了一支曲子,但还没学成,本来想叫你再教教我,可是你的手……」 「不过也没关系,我可以先弹给你听,到时候等我回来了,你手也好了,就能教我啦。」 师隐问:「什么曲子?」 阿鸾弯着眼尾,笑起来,明亮生动:「他说,叫《鹤沖霄》。」 他? 师隐眉心微不可见地浅浅皱了一下,只一下,很快就松开了,阿鸾也没有察觉。 今晚阿鸾很高兴。 高兴的几乎有些忘形了。 师隐顿了片刻,还是摇了头,说:「不了,今天太晚了……」 阿鸾也不答应:「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弹我们的,管别人干什么呢。」 师隐皱眉:「可是……」 阿鸾抢先一步截住了师隐的话想,很有点不讲理地说:「我不管,明早我就要走了,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弹给你听的。」 「要不我今晚就白来了。」 说话的时候,阿鸾就看着师隐,眼睛里亮亮的闪着光一般。 师隐便再没有办法拒绝:「好。」 阿鸾就抱了琴来,想了想,又去把门全都关上了,说:「放心吧,这样就传不到外面去啦,不会有别人听见的!」 师隐就看着他,目光柔软。 关好了门,阿鸾终于能坐下来,摆好姿势,双手悬在琴上,他笑眯眯地看着师隐,说:「我要弹了呀。」 师隐也跟着笑了一下:「好。」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啦啦啦啦 六万字了白月光终于出现了一个字:他(此处应有深刻黑影以凸显存在感) 第38页 第27章 如听万壑松 阿鸾的琴弹得实在很不成调子。 一曲《鹤沖霄》弹到终了,若非是他知道,险些就要听不出来是什么了。 但阿鸾弹得极认真。 师隐看着阿鸾,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阿鸾。郑重其事的,仿佛他在做的是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 等到最后一音毕,阿鸾才停住手,抬起头看向师隐,眼睛里亮的像是藏了繁星硕硕,隐含着些期盼:「师隐,好听吗?」 师隐微微笑了一下,说:「很好。」 这不算违心。 至少他看着阿鸾的眼睛时,能说出来的答案就只有这一个。 阿鸾脸上泛着红,倒也没有真的就受下了这个夸奖,说:「我……才学的,还要再练一练。师隐,等你的手好了,你再教教我,好吗?」 师隐无法拒绝:「好。」 又坐了一会儿,阿鸾还在摸着琴弦,试着方才没有弹好的地方。 师隐忽然问:「阿鸾,那块红玉,你戴了吗?」 阿鸾的动作一瞬间顿住,收回手,无意识地捏了捏手指,但很快就停住了,他看着师隐,眨了一下眼睛,眼中还是清澈的,回答道:「红玉……我没有戴在身上,怎么了吗?」 师隐看见了,摸了摸手上的那个扣结,又问:「为何不戴?」 阿鸾就笑着说:「那块玉太珍贵啦。我要是随便就戴在了身上,万一被别人看见了要了去,怎么办呢?」 师隐目光微沉了沉,问:「别人要……你会给吗?」 阿鸾怔了一下,才重新笑起来,很真诚地说:「怎么会。那是你给我的生辰礼,我怎么会随意就给了别人呢。」 师隐摸着那个结,口吻几乎有些强硬,他说:「那你以后戴着吧,我想看见你戴着。」 阿鸾闻言,就盯着师隐的脸,隐隐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兴奋,他甚至有些结巴了起来:「你……你,你想看……看我戴着吗?」 师隐放开手,没有犹豫:「是。」 阿鸾动了动嘴唇,眼睛里的光彩几乎要溢出来,他看着师隐,一眼都不肯错开,一点迟疑没有地就答应下了:「好……那,我回去了,就戴上,好吗?」 师隐也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说:「好。」 阿鸾看着,有些要痴了的样子。 师隐就笑着,出声道:「很晚了,你还不回去吗。」 阿鸾很依依不捨的,目光始终牢牢地停在师隐的脸上,耍无赖一般地说:「反正明日要做一天的马车呢,那我就在车上补觉便是了。」 师隐捻了下指尖,并不纵着阿鸾:「回去吧。」 阿鸾就撅起嘴巴,有点不满意地拽着师隐的衣角,追问道:「那你会等我吗?就在这里等我,哪里也不许走啊。」 师隐笑了一下,说:「我会等你的。」 阿鸾高兴了,眯起眼睛,眼角弯弯的往上翘,很好看:「那我们说好了,我一回来就要看见你啊。」 「还有,你要想我啊,你要想我才行啊……」 师隐没有接他的话,笑意也跟着浅了一些。 今天实在太晚了,阿鸾也必须要走了。 师隐就站在原地,目送着阿鸾离开,等到再也看不见后,又看向归云和归雨的房间,那边一直暗着,也没有声音,大概是睡得很熟,师隐这才收了视线,转身回了房里。 第二天一早的时候,皇帝去行宫的车驾就启行了,动静不算很小。 师隐听到的时候,已经练完了一套功,正在收气调息。 阿鸾走了。 精舍里又安静了下来,师隐守诺,就在这里等着阿鸾回来。 就像阿鸾临走前跟他说的那样,他又在想阿鸾了。 白天的时候,无论做些什么事情,最后都会想到阿鸾。 就像写字,写了一会儿后,师隐不知怎么的,就飘飘想到阿鸾在上元节给他留的那个字体圆润的「鸾」,然后便不能不停下来,去找出那张纸条,看着那个字,竟无端觉得可爱起来。 而找出琴谱调弹时,师隐便想起阿鸾弹给他的那支《鹤沖霄》,那勾按之间转换不来的笨拙和认真神态,实在叫他不能不记在心上,再一遍一遍去想起来。 就连在禅室里静坐的时候,他也再不能静下来了。 他总是会想到阿鸾从后面扑过来,歪着头靠在他肩上,抵着耳畔对他说话,声音缥缈的几乎捉不到。 慢慢的,阿鸾不止在白天的时候来干扰他,就连梦中境地也侵入了进去。 他总是要梦到阿鸾红着眼睛,很委屈地叫他,一遍又一遍。直到不知多久过后,梦境里又恍然一转,阿鸾忽就倒在了他的膝上,伸着那根被汗湿了的手指从他眼前晃过去,然后探出艷红的舌尖,作势要舔——但每次都只到这里,梦便戛然而止。 梦一醒,师隐也醒了。 窗外天光微亮,鸟鸣清脆,带着莲香的晨风清凉怡神。 昨夜种种,只是一场梦。 师隐闭了一下眼睛,但不久,很快就重新睁开了,不带什么情绪,起身去洗漱。 在这精舍之中,所能做的事实在有限,师隐也只按着自己的规矩活着。 来这大兴寺已将近一年,而他唯一做过最出格的事情,也就是跟着阿鸾跑出这精捨去看梅林了。再有的,便全都是在梦里。 第39页 又一天平平过去,师隐洗漱过便上床歇息了。 入了九月的天也还是热的,甚至比先前更热了一点,师隐都觉出了一点燥意,不过只是一点点,更何况他向来很能忍耐。 没过多久,便入梦境。 还和之前一样,阿鸾站在那里,红着一双眼睛,眼里蓄着泪,颤着声音叫他:「师隐,师隐……」 师隐想,真是奇怪。 明明,他是不想看见阿鸾哭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梦里的阿鸾却好像总是在哭。 叫了很多遍之后,阿鸾照旧一般地停了下来,伸出那根手指在他面前晃过去,然后阿鸾一瞬不瞬地看着师隐,探出舌尖,艷艷的红色——师隐以为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但是并没有。 今晚似乎不一样。 阿鸾身上的衣服也变了,变成了一件极单薄的,领口松松垮垮,露出来一片雪白。 师隐觉得这很眼熟。 阿鸾舔了一下那根手指,然后皱起眉头,对他抱怨道:「不好吃……真咸。」 师隐就看着,他一动都不能动了。 但阿鸾还不停,欠起身,衣摆被带上去,露出来一截窄而细的腰,腰侧肌肤上印着两三道乌青,他伸着那根手指,恶作剧一般地,向师隐递过去,说:「你也尝尝,看是不是咸的呀?」 师隐想起来了。 这是那晚喝醉的阿鸾。 醉了的阿鸾更不讲道理,他把那根自己的手指放到师隐唇上,顺着唇形描过去,一处不落。 师隐感觉到那根满是湿意的手指,什么也想不了了,只顾着脑子里轰轰然。 阿鸾爬跪着凑到师隐的唇边,带着得逞的笑,促狭地问:「好吃吗?」 师隐没有办法回答,只觉得心里有东西简直要炸开了。 阿鸾听不见回答,就凑得离师隐更近了一点,师隐想往后退,但全然不能,阿鸾就这样直直地触到了师隐的唇——只是触着,师隐来得不及想更多,阿鸾没有撤开,就抵着唇,用一种甜蜜的声音叫他:「师隐……」 「师隐师兄……师隐师兄……」 师隐勐然睁开眼,眼前不见阿鸾,只有一室寂然,耳边也非阿鸾,而是一个伴着叩门声响起的从没听过的叫唤。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 本来想写的更香一点的(啊我好废 铺垫差不多了,下面就要开始走剧情了(终于开始了 我最喜欢的酸爽也要来了(搓手 第28章 復照青苔上 师隐打开门,就看见外面正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僧人。 那僧人向师隐行了一礼,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规规矩矩地传话道:「师隐师兄,方丈请您过去。」 师隐闻言,也不多意外,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说:「好。」 那僧人见状,犹豫了下,又看师隐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继续道:「方丈说,师兄您少在寺中走动,大概是不容易找到地方的,所以……方丈让我带着您过去。」 师隐定定地看向他,那僧人仍维持着原样,没有闪躲。 须臾,师隐收回视线,重新开口道:「劳烦稍等一会儿,我先去更衣。」 那僧人也不加为难:「师兄请便。」 师隐便关上了门,回房里去换了一身浅灰色的僧衣,特意将领口束的紧了些。 仿佛只要箍住颈项,就能锢住心意。 师隐的动作很快,没要那僧人等太久就打开房门出来了,他先向那僧人行了一礼:「劳烦带路。」 那僧人没有说话,只是回了一礼,便在前带路先走了。 师隐就跟在他后面,距离保持的适中。 但在踏出精舍院门的那一瞬间,师隐还是生出了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他自进了这个门,就再没从这里出去过。 就算去看梅林,也是走的后门。 后门跟这里,是不一样的。 师隐不由地停住。 带路的那个僧人发觉了,就也停了下来,回头去看师隐,问:「师隐师兄,怎么了?」 师隐收起情绪:「没事,走吧。」 那僧人闻言,也不多问,只是转回去继续在前面带路。 就如此走了许久,才终于到丈室。 走到门外,那僧人先行向前去通报过,等得了里面的回应,才回来侧身让开,很板正地说:「师隐师兄,方丈就在里面等您。」 师隐向那开着的门扇看了一眼,有又看回那僧人,微微颔首道:「有劳。」 那僧人回了一个礼,就退下离开了。 师隐在门口略站了站,紧紧闭了下眼睛,将心中澎湃浑浊全都压下去,又将事情条析理清,大致把握了,復才睁开眼,一片清明。 方丈就坐在那里,看见师隐进来了,便很祥和地说:「坐下吧。」 师隐行礼道:「多谢方丈。」 言毕,师隐就在方丈指的地方徐徐坐下,并没有退却。 方丈等师隐坐定,便抬起手,边推了一封信过去给师隐,边解释道:「这是津州送来的急递。」 「昨日深夜发出的,今天早晨刚到。」 急递? 以津州到京城这样近的距离,到底该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才需着用的上急递? 师隐微微皱眉,伸过手接了信,但一等看见署名,心下便顿时瞭然了。 第40页 是大师父寄来的。 师隐抬眼看向方丈,方丈没有动,仍很和祥的看着师隐。师隐便就也没再避讳,直接拆了信件。 信函里只装了薄薄的一张纸,而那张纸上的字也不过仅有三行。 但师隐看完后,脸色却是兀然沉重了下来。 方丈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师隐将信依原样叠好,拿在手里,却如坠万钧,沉声回道:「方丈,我需得即刻启程回去津州。」 方丈并没有要阻拦的意思,却还是出声多问了一句:「真的现在就要回去吗?你是否要再等一等……」 「方丈,」但还没等方丈说罢,师隐就截住了他的话:「我师父病重,性命垂危,我必须立刻回去津州。」 方丈就看着师隐,过了一会儿,他嘆了一声,说:「好罢,那你去吧。」 师隐得了答覆,将信塞回去函里,不再多坐,直接站起身,再向方丈行了一礼,便就转身出去了。 来时引路的那个僧人没有再出现,师隐也明白了大兴寺的意思。 大兴寺并不想他此时离开这里。 但又不得不放行。 师隐回头看了眼丈室,能叫有爵位在身的韩宗言做传话筒,又能让大兴寺的方丈屈折听令…… 那个人,究竟会是谁? 师隐抿了下唇,收回视线,不再继续往下深想,依着原路向精舍走回去。 一路走去,竟都不曾见到有人。 师隐默声算了算日子,倒确实不是集会的日子。 但却很巧,就在路过一片竹林时,师隐居然远远地看见了桑成林。 桑成林正向着这里漫步,身边还有一位女檀越。 大概就是传闻中的谭家小姐。 他们走在一起,但中间还隔着有一段距离,两人像在说什么话,那位谭小姐不时便拿着手绢掩面轻笑,桑成林则是满脸通红。 无意间,桑成林向这边看过来,就看见了师隐。 师隐便向桑成林行了一个佛礼。 礼毕转身便走了,不多停留半刻。 回到精舍,师隐就收拾了起来,很快便收拾好了一个可以启程出发的轻便包袱。 几乎和来时一样单薄。 但又确实是不一样了。 归云和归雨今天难得不用去念佛堂想,过来一看到这只包袱,又听到了师隐说要走的话,就问道:「师隐师兄,你要去哪里啊?」 师隐说:「我要回一趟我来的地方。过些天……过些天,我就回来了……」 归云和归雨歪着头,问道:「过些天,那要多久啊?」 师隐思忖片刻,回道:「十天,十天之后,我就回来。」 归云和归雨就说:「那师兄,我们在这里等你,你早点回来呀。」 师隐笑了一下,说:「好。」 大兴寺里……其实也还是有真心不希望他离开的人在的。 虽说要即刻启程回津,但师隐也没有真的就这么着急。 至少他还要等再见过一个人。 第29章 月是故乡明 师隐等的是桑成林。 不过桑成林来的略慢了些,一直等到师隐写完了一封信又装封好了,才终于来了,身边还跟着那位谭家小姐。 桑成林叩开门,看见是归云归雨,便抬手行了礼,问道:「两位小师父,大师可在吗?」 归雨回礼道:「在的。」 归云站在后面,说:「啊呀,你来的真巧!要是再晚上一会儿,那你就见不到我们师兄啦!」 桑成林闻言微怔:「大师……要走了吗?」 归云点点头,说:「是呀,师隐师兄说要回去他来的那个地方,不过很快就要……」 「桑施主,」归雨拦住了归云的话,看向桑成林,道:「师隐师兄在等你。」 桑成林没有说话,透过院门向内看了看,又看向站在他身边的谭家小姐,犹豫道:「那……」 谭小姐倒是很通情,大大方方地笑了一下,说:「子渊,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桑成林想了想,就指了下谭家小姐,又对归云归雨恳恳道:「两位小师父,可否帮我照顾一下她?我很快便出来的。」 归云归雨看看谭小姐,没有明白意思。 倒是谭小姐噗嗤地笑了出声,隔着空轻打了下桑成林,娇娇嗔道:「你快点去吧!我哪儿就需着叫人家小师父来照顾我了。」 桑成林只好说:「那,灵儿,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出来。」 谭小姐笑着颔首应下:「知道啦。」 桑成林这才往精舍里去,一路上还要不停地回头看,直到进了屋里去才算完。 进到屋里,桑成林就见师隐手边正放着一只包袱,愣了下,才开口问道:「大师,您……真的要走了吗?」 师隐回道:「是,今天就要走了。」 桑成林听见这话,很是懊恼:「要是知道大师您现在就要走了,我该早几日就过来的……」 师隐截住话,很直白地问道:「你已经得中了吗?」 「啊……」桑成林闻言,不甚自在抬起手挠了挠脸,有些赧然:「这个,说来惭愧……我此次,也……并未中举。」 师隐不解:「那你与那位檀越……」 桑成林放下手,解释道:「我虽没有中,但……谭家却许婚了。」 第41页 「这些日子没能早来拜会大师,就是因为在忙着操办求亲下聘的事情。今日还是灵儿说要还愿,中丞大人让我陪着灵儿一起,才能来的这里。」 师隐点点头,说:「那很好。」 不管如何,这也可算是心想事成了。 「能娶灵儿为妻,自然是很好的,不过……」桑成林停住话,顿了一瞬,但又收住了话头,重新笑起来,说:「这样已经很好了。」 「谭家的意思,我可先与灵儿完婚,而后在国子监里做个监生,等着再开科时去应试便是了。」 师隐看出来桑成林有未尽之言,但并不打算深究,只是抽出先前的那根签子递给他,道:「既如此,那么此签也该物归原主了。」 桑成林看见签子,微微一怔,顷而便笑了笑,伸过手去接下来:「多谢大师。」 师隐做完了该做的事情,也不打算再与桑成林说更多,道:「我现在就要走了。」 桑成林有些惊讶:「这样急?」 师隐颔首:「我师父病重,路程尚远,不能不即刻启程出发。」 「原是如此……」桑成林不再多话:「那我便不留了。」 「在下先行告辞,大师多多保重,来日再见。」 师隐终于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应下了桑成林的话,说:「好,来日再见。」 送走了桑成林,师隐又招了归云归雨进来,将一封无名信函交给他们。 归雨拿着信,问:「师隐师兄,这封信要交给谁?」 师隐一想到阿鸾,眼中便软了下来,沉静又温和地说:「这封信,交给阿鸾。」 归云归雨具是疑惑:「阿鸾是谁呀?」 师隐想了一下,说:「会来这里找我的少年,那个人就是阿鸾。」 归云归雨没有听明白:「他会来吗?」 师隐点点头,很肯定地说:「会的,他会来的。」 归云归雨只好跟着懵懵懂懂地点头。 交代好所有事情,师隐便不再多做停留,背上那只仍旧单薄的包袱就走了。 他走出了精舍的门,大兴寺的门,还有京城的门。 没有人阻拦他。 清泉寺离京城真的是很近。 但天还热着,当空的烈日也并没有半点收敛,仍是恣意地蒸着人间土地。 师隐在晌午日头最晒的时候避了一阵,故而等到入夜时分,才终于回到了清泉寺。 时隔一年,清泉寺却似乎还是清泉寺。 并没有什么变化。 人好像也是。 于是,师隐就远远地先看见了那个在信中自称性命垂危的大师父,正站在寺门前,沖他招着手,中气十足地叫道:「师隐!快点!磨蹭什么呢!等你一天了!」 「知道为师病重,竟还这样漫不经心,逆徒,逆徒啊。」 师隐笑了一下,这和在京城时的不一样,甚至和在阿鸾那里的也不一样,这是全然的放松,他走上近前,看着大师父,说:「我就知是如此的。」 大师父故作惊奇地咦了一声,问道:「你怎么知道呢?」 师隐神情不变,笑着反问道:「难道这不是师父与我,一早便约定好的事情吗。」 大师父也笑了起来:「我等你一天,见你如此磨蹭,还以为你是忘了呢。」 「行啦,不为难你了。赶了一天的路,还没吃饭吧?为师给你留好了饭菜,赶紧进来吃吧。」 师隐笑道:「多谢师父。」 斋堂里,师隐一人独自用饭,大师父就坐在旁边看着。 等师隐吃完了饭,住持也来了。 师隐仍坐着,抬眼看向住持,收敛了轻松神色,依礼叫道:「住持……」 住持应了他,又似乎关心一般地问询道:「师隐,这一年在京城,你过的如何?」 师隐只是秉持礼节,回话道:「很好。」 住持又问:「那,你可新认识了什么人没有?」 师隐就笑了一下,但那笑却隐隐有些刺人,他说:「我在大兴寺里,如同在清泉寺时一样,弟子一人一间精舍,我出不去,谁也进不来。」 「这样,弟子能新认识什么人呢?」 住持沉了沉声音,目光也变得锐利了起来,叫道:「师隐。」 师隐不避不让,迎着住持视线望回去。 「行了,」大师父赶紧出声打岔道:「师兄,今天也晚了,师隐一路从京城赶回了也累的够呛了,有什么事情,就明天再说吧,明天再说……」 住持挪开目光去看了一眼大师父,便没有再说话,转身就出去了。 师隐垂下眼,默默然,也不作声。 大师父嘆了口气,说:「行了,你精舍……房里都收拾好了,赶紧洗漱一下,回房去歇下吧。我也先走了。」 师隐点头应了:「好。」 送走大师父,师隐就站在廊下,仰头去看夜空。 天上正挂着一轮皎皎明月。 师隐想,月亮和月亮,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在大兴寺里看一轮月,在清泉寺里看,又是另一轮月。 作者有话要说: 大师父和住持:终于能上线了,累哦 小沙弥:我呢我呢! 大师父:乖,做助攻就要有助攻的样子,不要强行刷存在感给自己加戏份啦(摸摸头) ————— 第42页 阿鸾:看来我说的话一点用也没有啊。 师隐:只要能在约定时间之前回来就行了吧?(更何况从头到尾我也没明确答应过吧强买强卖) 第30章 秋色老梧桐 清泉寺其实并不小。 只是人很少。 至少师隐从没有在清泉寺里看到过人很多的时候。 除了住持和大师父,就算是常住在寺里的其他僧人,于师隐而言都是陌生的,就更不用说那些路过的行僧了。 师隐站在院里,看着院中的皂角树。 叶子上挂着露珠,晨曦就透过那一滴,折耀出明亮光彩,显出郁然生机。 这棵皂角是小沙弥被送到清泉寺的那年,他亲自动手栽种下的——那年的小沙弥才只一点点大。 「师隐师兄!」 师隐听见声音,便带着笑抬头看向院门处,果然见到小沙弥正跑过来。 小沙弥跑的气喘,但是脸上却是很高兴,眼里也是亮的不得了,欢快地叫道:「师兄!」 跑到师隐面前了,小沙弥又给自己解释道:「师兄,昨晚我等了你好久的!可是还没等到你,师父就叫我去睡觉了。」 「师兄,你没骗我,你终于回来啦!」 师隐抬手抚了抚小沙弥,唇边带着笑,说:「长高了。」 小沙弥就仰着脸,很骄傲一样,说:「当然啦,我都又长了一岁了!」 「对了,师兄你回来了,那今年我们就又能一起过年了。我字写的很好了,住持都夸了我,到时候我就可以帮师兄你一起写联子啦……」 师隐听着含带期盼的童言,笑忽然就淡了些,也收回去了手,只垂在身侧,有些无力一般。 小沙弥讲了好久,终于发现了师隐不对劲,歪了歪头,不能理解:「……师兄?」 师隐抿了抿唇角,没有说话。 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行了,一大早,都不去吃饭站在这里干什么呢?」大师父踱步进来,看了一眼师隐,问道:「练过功了吗?」 师隐收了情绪,微一点头:「练过了。」 大师父不信:「那你怎的一身清爽?一滴汗也没有吗?」 师隐淡淡道:「天冷。」 「……」大师父无话可说,只好点点头,说:「行吧,那你们就跟我一起去斋堂吃早饭去吧。」 说着,大师父就向小沙弥招了招手,叫道:「师文,过来。」 小沙弥看看大师父,又看看师隐,委屈巴巴地叫道:「师隐师兄……」 师隐在心里嘆了一声,没有说话,只是向着小沙弥伸出手。 小沙弥就立刻又高兴了起来,开开心心地去握住师隐递来的手,跟在师隐身旁一蹦一跳地往外走。 大师父见状,摇头道:「你就惯着吧。」 说罢,便就把手负去身后,转身在前先走了。 小沙弥就吐了吐舌头,还是拉着师隐的手往外走。 三人用过早饭,还是回到精舍里。 大师父支开了小沙弥,又将门关好了,才回来在师隐对面坐下来,一副十分谨慎的样子。 师隐笑了下,问:「师父,您这样……是要做什么呢?」 大师父不理,只是严肃着脸,问道:「师隐,你这一年在京城,到底如何?」 师隐垂下眼,不露什么情绪:「很好。」 大师父一见这样就着急,他拍了下桌子,却还是压着声音的:「你知道为师的意思!」 师隐只好回道:「真的很好。」 「新认识了两三个人,但也只是说过几次话而已,并没有什么其他的。」 大师父还不肯信:「当真?」 师隐便不说了,只是盯着大师父看。 大师父被看的败下阵来,摆摆手,认输了:「好好好,当真,当真还不行吗。」 师隐这才拂了下袖子,收回去视线。 大师父顿了一下,另起了话头,重新开口道:「师隐,你去年走的时候,为何要叫我无论如何,一年之后,定要去书将你叫回来呢?」 师隐似真似假地砸下一句话:「因为我打算要逃跑的。」 大师父被砸懵了:「什……什么?!」 师隐就安然等着他回神。 其实,他这话也不算是诓大师父的。 那时候走的太急,也不能交代更多,但幸好留下的嘱咐还是有用的。 去年九月,不速之客下帖,邀他前去京城——即便他从未曾到过京城,却也是听过那里是如何险恶的。 因此,师隐便给自己先铺了一条退路。 所以他能忍耐大兴寺种种举措,反正,也不过只一年罢了。 可是没想到,后来竟会遇见阿鸾。 师隐心底微动,摸了摸手腕上的戴珠,他又开始在想阿鸾了。 想到阿鸾,师隐也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 ,一个自小困惑,却从未问过的问题。 师隐忖度片刻,问道:「师父,你和住持,是否刻意教导我?」 大师父才刚回神,听见这一句,顿时就又懵了:「啊?」 师隐也不着急,只是耐着性子重问了一遍:「师父,你和住持,是否刻意教导我?」 大师父便不能再装听不见了,目光闪躲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师隐说的很慢:「我想知道,一直以来,师父和住持,还骗了我什么。」 第43页 「比如你们其实知道我……」 「谁骗你了!」大师父倏然起身,勐地拍了下桌子,抢了师隐的话,又反过来斥问道:「还有,什么叫刻意教导?!」 「为师教你习武强身健体是害你?教你医术救己救人是害你?你师伯领你识字启蒙,教你经书文义,又有哪一点是害你了?!」 师隐看着胡搅蛮缠起来的大师父,只好跟着站起来,无奈叫道:「师父……」 大师父一挥袖子,还是怒气沖沖的:「别叫我!叫没骗你的人去吧!」 师隐皱眉:「师父知道我的意思。」 「明天跟我上山去採药!」 大师父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撂下一句话就要往外走。 师隐看着,淡声道:「我只回来十天。」 大师父停顿了一瞬,但始终没有再回过头,脚下甚至走的更快了些。 师隐站在那里,看着大师父的背影,并不打算追上去,甚至也并不是很着急。 他了解大师父。 十天之内,他的问题会有解的。 小沙弥扶着门框探头看进来,眼里满是担忧地看向师隐,小声问道:「师兄,你没事吧?」 师隐安抚道:「没事。」 小沙弥长了一岁,但也还是天真的,听见了什么就是什么,想不到更多的意思:「没事就好啦!」 「不过师父刚才好兇啊!」 师隐不由又轻轻笑了一下,点头说:「是很兇。」 小沙弥就说:「师兄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师隐听见,笑了笑,却没有应。 小沙弥也没有追着说,很快就被一只飞进院子里的蝴蝶引走了注意。 「师兄你看!蝴蝶!」 小沙弥跟着那只蝴蝶在院里跑着,也没有要伸手捉它的意思。 师隐看着,目光很温和,又想到了阿鸾。 要是阿鸾,大概会捉住它,然后捏过来给他看,还要再问他好不好看的。 要是得不到答案,阿鸾绝不会停的。 又或许,阿鸾还要嫌这只小蓝灰蝶不够好看,再去费心费力地找上好久,再找一只更好看的来问他。 师隐想,阿鸾是做的出来的,大概是做的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阿鸾:别怀疑,我会。 师隐:没怀疑,我信。 ——————————— 大师父:我一个狗血开关器是这么好动的吗?想的美。 小沙弥:在线表演天真烂漫纯真无邪追蝴蝶! ———————— 作者君:求……收……藏……评……论……等等等(超小声) 第31章 云深不知处 第二天,大师父当真要去採药了。 师隐看见背着小竹筐站在大师父身边的小沙弥,有些头疼,问:「师父,你怎么……」 大师父牵着小沙弥,故意道:「我什么怎么?」 小沙弥听不懂他们说了一半的话,只是很高兴地叫师隐:「师兄,我们快走吧!师父好不容易才答应带我一起去上山採药的呢!」 看着小沙弥,师隐便没办法了,只好点头答应了:「走吧。」 他是没想到,大师父如今竟学会拿别人来做挡了。 带着小沙弥,当然是聪明之举。 大师父颇为得意地看了师隐一眼,拉着小沙弥在前面先走了。 师隐摇摇头,拿起大师父带来的药篓跟上去。 一日復一日,住持只在他回来那晚露过一次面后,就再不见了人影,而大师父也不着急一般,每天都只带着小沙弥和师隐上山去採药。 药采的不多,只当是给小沙弥放风了。 师隐跟在后面看着,更是不着急的。 他心里有数。 更何况,大师父的不着急,是真的还是装的——师隐抿着唇角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背过身去,只当自己没有看见大师父时不时不安心地看过来的动作。 又是一天下来,药篓里还是空的,只装了两三株药草,晃晃荡盪的。 暮色四合,天渐渐暗了下来。 师徒三人便收拾了要下山去,大师父仍拉着小沙弥走在前面,师隐就跟在后面。 一边走着,师隐忽然问道:「师父,为何这几日不见住持?」 大师父牵着小沙弥,既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很自然地回答道:「他有事出去了,过两日就回来。」 师隐点点头,没有再问。 入夜,师隐没有睡意,推开窗子,看着泠泠月光洒了满院,手扶在框沿上,又不免想到那晚的阿鸾。 但眼下并不是很好的时候。 还有两日,他就要启行返京了,可大师父还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而住持也不知去了何处,始终没有现身。 虽他出家,本该在哪里都一样——可清泉寺,到底是不同的。 想着,师隐便穿上了外衣,推门出去在寺中漫步走着。 每一处都是熟悉的。 他在清泉寺独居精舍,可却并不如大兴寺那般被限制行动,寺中每处他都曾走到过的。 徐行一路,刚好,步至大师父的住处,也正巧,大师父屋里还亮着灯,师隐便就走了过去。 但还没到近前,师隐就听见了屋里面传出来的声音。 凝神分辨过,是住持和大师父的声音。 第44页 大师父压着声音,似乎不想被人听见一样,但声音却还是不小的:「师兄你说什么?!京城……绝不可能!我不会……」 住持倒没有刻意压低:「当年的事情,你我二人皆是见证。」 后面大师父又跟着说了什么,只是声音压的更低了,模模煳煳的听不清楚。 但其间却带到了师隐。 听见自己的名字,师不觉隐皱了下眉,但也不再往下听,而是立即转身就向着精舍回去了。 窥听尊长私事,非是他所能为。 更何况,大师父和住持说的事情,若是与他相关,那么他总归会知道的。 一夜过去。 次日,清晨时分,师隐见大师父进来,却没见小沙弥,心下便有了数,却没有说破,只问道:「师父,今日也去採药吗?」 大师父神色沉重:「是,快点跟我走。」 师隐见状,就点点头,也不再多说。 师徒二人就这么一路无言地上到山上,才在山腰处站好,还没等师隐说话,大师父就先拿出了一个包袱。 师隐看了看包袱,又去看大师父,问:「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大师父咬着牙,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说:「师隐,就照你的打算,逃了吧!」 师隐微怔:「什么?」 大师父把包袱往前递了递,说:「你赶紧走,走的越远越好。别去京城,也不要再回津州了,就当从不知道这里,你走吧!」 师隐没有接,只是看着大师父,叫道:「师父。」 大师父眼中情绪复杂:「当初我若知道来的是他……便绝不会同意你去京城的!可如今……已经这样了,我也没有办法了……」 「京城的浑水,我们是趟不起的……你若去了,也只会被吞下去,尸骨无存!」 师隐皱了下眉:「师父……」 大师父抓住师隐的手,将包袱递给他,腮侧紧紧绷着,似乎在忍耐一般:「听师父的话,走。如若你今日不走,那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师隐终于接下了那个包袱,但却并不是要走的意思,他看向大师父,目光平静:「师父,你告诉我——我的生身父母是谁,我就走。」 大师父闻言,原本便不安的神色愈发慌乱了:「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师隐继续问道:「还有那块红玉,又是谁的东西?」 大师父听见「红玉」两个字,脸色倏然便惨白了起来:「别问了!师隐,别问了……」 师隐就说:「我把那块红玉送出去了。」 「你!」大师父听见这句话,情绪更是不稳,几乎是吼着叫道:「你怎么能把红玉送出去?!」 「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那可是唯一能证实你身份的东西啊!!」 师隐点点头,说:「我也猜到了。所以,我把它交给了一个人。」 「若不出意外,认识那块红玉的人,迟早会找到我的。」 大师父几乎是在心痛了:「那块红玉是!」 「是什么?」师隐就看着大师父,问他:「是什么?」 大师父却闭上了眼睛,颓然地倚靠着树,一句话也不说了。 师隐看着大师父,他其实也并不想逼迫大师父的。 「你若要走,此时便是机会。」多日不见人影的住持突然走了出来,望向师隐的目光有些锐利:「天南海北,立刻就走,绝不要再回来了。」 师隐抿了下唇,说:「我不能走。」 他已经答应了归云归雨,十日之后要回去大兴寺的。 再者,他还有与阿鸾的约定。 他不能走。 住持似乎看穿了师隐的意图,一阵冷风吹过来,带着他的禅袍飞动:「你若是不走,便就什么都不要再问。」 师隐皱眉:「但那红玉……」 住持截住他的话:「我与你师父当初已然立誓,决计不会吐露任何与此相关之事。」 师隐听明白了:「那么你们教导我……」 住持顿了一下,还是回答了师隐的话:「教导你,也在誓言之内,只是我们的应尽之责……」 大师父喝叫道:「师兄!」 住持看向大师父,眼中全然是冷静的:「度一,这些事,他理该知道的。」 大师父不能接受:「如今这样,他知道了又能如何?!」 住持没有回答,只是移开视线,朝着一个方向遥遥看去,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说:「皇帝回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回去就开始了,没多久了,大概,嗯 第32章 风正一帆悬 师隐没有走。 但也没有再跟大师父和住持一起,而是独自一人下山先回了精舍。 小沙弥正蹲在门口的地方等着他。 一看见师隐,小沙弥就立刻高兴地跳了起来,跑过去拉住师隐,又努起嘴埋怨地问道:「师兄,你怎么也不等我就和师父走了啊?」 「我也就起迟了一点,你们都不等我……」 小沙弥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但师隐却都没能听进去。 皇帝回京了…… 韩宗言分明是说了,一直要到九月底的,可为何如今却突然回来了? 若是皇帝回了,那么阿鸾也就回了。 阿鸾说过,他说一回来,就要看见自己的——可如今,只怕他是要失望的了。 第45页 师隐抿着唇,眉心都皱了起来。 小沙弥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停住了话,仰起头去看师隐,很忧心地问道:「师兄……你怎么了呀?」 「是不是师父他又凶你了啊?师兄你别怕,等师父回来,我就帮你……」 「师文,」师隐打断了小沙弥的话,敛下眼帘,将里面的情绪尽数掩藏起来,声音都变得有些远淡了,说:「我要走了。」 小沙弥愣住了:「什么?」 师隐继续说:「我明天就要回京城了,我……」 「什么回去啊!」小沙弥不让师隐再说下去,松开拉着师隐的手,脸上没了笑容:「师兄,你要回,也是回来我们清泉寺啊……」 「京城,那是哪里啊?」 师隐没有办法,轻轻地嘆了口气,蹲身下去,将视线与小沙弥的齐平,说:「我要去京城了,但是,我会回来的。」 小沙弥长了一年,明明与师隐分别着,却是越发依赖师隐,他抓着师隐的衣袖,哭着一双眼睛,可怜巴巴的,就像一只小狗。 「师兄,你会回来吗?」 师隐抬手摸了摸小沙弥的脑袋,抿着的唇稍稍松了一点,留出一个弧度,很温和地说:「我会回来的。」 小沙弥不放心,又问道:「那,什么时候?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师隐避开了小沙弥追着看向他的目光,看向院子里的那棵皂角树,没有回答:「我……会回来的。」 小沙弥偏过头,还要再问,但被人先一步叫住了。 住持站在精舍门口,叫道:「过来。」 师隐听见声音,便就站了起来,但却是背向着住持的,也并没有要行礼的意思。 小沙弥看看住持,又看看师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这样不对,他怯怯地握住师隐的手:「师兄……」 住持的声音更沉了些:「师文,过来。」 师隐没有动,既没有抓住小沙弥,也没有松开,只是站在那里。 但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意思。 包括小沙弥。 小沙弥又哭了起来,他一点一点松开自己握着师隐的手,哭着走向住持,又忍不住回头,叫道:「师兄……」 师隐没有转身。 忽然起了一阵风,将院子里那棵皂角树的枝叶都带的晃晃作响。 精舍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师隐还站在那里,但仍然是背着院门的。 等到下一阵的风再刮起来,他才终于动了,抬脚便进了屋里。 明天就要回京了,他的行李还未收拾。 不能再耽搁了。 风就这么时有时无地颳了一夜,动静还不小,可到了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天还是热的。 不过这热是闷着的,像是蒸笼一般,大概是快要变天了。 只是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师隐走出清泉寺,一个人也没有遇见,整个寺里都是空荡荡的。 这就是他的选择。 师隐垂下眼,攥着手中的包袱,唇角绷得很紧,但没有回头,而是径直向着京城的方向迈出了步伐。 津州离京城很近。 就在师隐将要跨出津州地界的时候,却忽地看见了有几人正站在前面不远处的长亭下,还抬着手向他招了招。 师隐看清楚人,突然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站在亭下的人迎着走过来,正是大师父、住持及小沙弥三人。 小沙弥冲着师隐跑过来,刚才招手的也是他,他抱住师隐的手,仰起头,很是高兴地叫道:「师兄!」 师隐任由他抱着,又看向在后面也走了过来的大师父和住持,动了动唇,问:「你……你们怎么来了?」 小沙弥就说:「我们当然要来送你啊。」 「师兄放心,我记着你的话的,师父说了,这里还是津州的,我们没有去京城。」 师隐抿了下唇,看着走到近前的大师父和住持,微微低下头,叫道:「住持,师父……」 住持还是一如既往,并没有什么变化。倒是大师父,撇着头,怎么都不看师隐。 小沙弥的视线在三人之间转了一圈,歪了歪头,不明白他们这些哑迷,只抱着师隐的手,说:「还好今天我没有迟了,师父一大早就起来要走……」 大师父喝住小沙弥,道:「什么我要走!我可没有……」 住持按住大师父,看向师隐,嘱咐道:「既然红玉你已送出,那么往后之事……你便自己多加保重罢。」 「前言已尽,好自为之。」 师隐稍一颔首:「多谢住持。」 住持淡淡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去吧。」 小沙弥闻言便松开了师隐的手,乖乖地站去了住持身旁,眼巴巴地看着师隐,说:「师兄,我们等你回来啊……」 师隐笑了一下:「好,我会回来的。」 说完,师隐抬手,向着住持三人行了一个佛礼,没有再说别的话,便走了。 烈阳当空,热风滞滞拂过。 慢的似乎要将暑气裹到人的身上去,一丝一处都不落下才肯罢休。 未时过半。 师隐一路不停,便抵大兴寺。 但才进寺门,师隐便直觉有些不大对——今日的大兴寺,实在太过安静了。 不止没了香客喧闹,甚至连念佛堂的诵经声都一併消失了。 第46页 师隐顿了顿,没有再停,快步走回去精舍。 他并不在乎大兴寺如何。 可他还有约定在此。 师隐叩开院门,没过一会儿,就有人来开了门。 归云探出头来,一看见是师隐,眼中立刻亮了起来,叫道:「师隐师兄!」 师隐点了点头,走进去精舍里,却没看见归雨,便问道:「归雨不在吗?」 归云说:「嗯,他被念佛堂的师兄叫走了,说要他去帮什么忙。」 师隐进了屋里,将包袱放下来,才出声问道:「阿鸾……可来过吗?」 「阿鸾?有呀!」归云眨眨眼睛,说:「他是昨天晚上来的,我和归雨吓了一跳呢。」 师隐:「那信……给他了吗?」 归云点头:「嗯,他拿到信,就走了。」 师隐闻言,心下微微一动。 也不知道阿鸾来时,却没有见到他,该是怎样的失落…… 他于别人的约定都能兑现,可唯对阿鸾,如今竟然失信了…… 但没容师隐再想更多。 有人来了精舍。 来的那人传话道:「师隐师兄,宫里来人了,说请您即刻过去。」 第33章 青山卷白云 师隐换了一身僧衣,看向还站在院中等着的那僧人,淡声道:「走吧。」 那僧人微微一颔首,便转过身去要在前先走。 恰时,归云追了出来,叫道:「师兄!」 师隐回过头,看向归云,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摇了摇头。 归云又往前走了一步,嗫嗫叫道:「师兄……」 在前面的那僧人转过头来看,但师隐已然回了过来,向那僧人点了一下头,说:「没事了,走吧。」 那僧人便看了看站在门廊下的归云,又去看了一眼师隐,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继续在前面带路走了。 师隐亦不再停留,跟着那僧人后面,走出了精舍。 他原先,是一年都不曾出过这精舍院门的,没想到,如今却是出了又进,进了又出了。 世事当真无常。 师隐跟着那僧人走进另一处僻静禅院,但才刚一走进去,师隐便看见了有顶轿子正候在那里。 站在轿子旁的人都是一齐的打扮。 那僧人停下来,侧身面向师隐,没有多余的解释,只是冷然道:「师隐师兄,请。」 师隐见状,微微蹙眉,问道:「这是何意?」 那僧人却不回答,而是去看了眼站在轿子前头的一个人,那人接到眼色,便上前一步,自若地接下了话,道:「大师,此乃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 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师隐抿起唇角,没有再多说什么,也并不做其他表示,只顺着他们的意思,走过去坐进了那顶轿子里。 很快,轿子便被抬了起来。 师隐就端坐在其中,闭上了眼睛,任由上下颠簸。 他在想临行前住持说的话。 住持的意思,那块红玉既已送出,那么必有后事不平。 可是住持并不知他将红玉送给了谁。 却为何还有如此断言? 师隐抬手抚了抚腕上的那串戴珠,心中陡然生出来一股前所未有的犹豫。 自己或许……是不该进宫的。 阿鸾…… 一抹深深枣色忽的从眼前一晃而过,师隐便不能再继续闭着眼睛了,他睁开眼,看着晃动间投进轿内的那些光线,忽明忽暗。 就像是织线一般。 一路上皆是通行无阻,没有半刻停顿,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轿子才终于停住,尔后便被稳稳地放了下来。 有人在轿外低声向着里面叫道:「大师,到了。」 师隐听见,没有急着动作,而先去抬手紧了紧领口,等放下手时,面上一同敛了神情。 再步出轿子是,眸中便一片清明淡漠。 宫人低着头,并不看师隐,恭声道:「大师,请您随我往这边走。」 说罢,就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了。 师隐默然跟上。 很快的,便就到了地方。 但还未进去,师隐便先听见了有讲经之声传了出来。 宫人很是乖觉,不待师隐出声问询,就先行低声解释道:「陛下邀了京中几座寺里的高僧一齐前来宫中讲经。」 「大师,您的位置已安排好了,请您入内去就坐吧。」 闻言,师隐便去看了一眼那宫人,但那宫人却将头埋的更低了些。 师隐抿了抿唇角,他不想为难这宫人。 传来讲经声音的那殿的门,就开在那里,只需要他走进去即可。 宫人仍躬身立在那里。 师隐便不再多停,迈步走向那里。 他走近殿门时,便有临近的僧人听见动静回首来看了他,师隐并不在意,继续往前走,跨过门槛,进到殿里去。 这下一来,便不止在席听讲者,就连坐在前方讲经的那僧人都停住了声音,向师隐这里看了过来。 师隐毫不在乎,漫一看过,忽然怔住。 阿鸾…… 是阿鸾?! 师隐眼中映着静静人影,眼底却是震动不已。 阿鸾就穿着一身玄色常服,正端坐在席上最前处,此时亦回首看向师隐,却又别于众人。 第47页 阿鸾向师隐眨了一下眼睛。 师隐脑中忽的鸣然不休。 他甚至有一些模煳了起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坐下去的,更不知台上讲经者何时又讲起来的。 方寸全然大乱。 一场讲经会,师隐只是坐在那里,耳边过着声音,但什么也没能听进去。 脑子里全都是阿鸾向他眨眼的那一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鸾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穿着那样的衣装,还有坐着的那个位置,阿鸾……就是陛下吗? 可阿鸾…… 师隐紧紧地抿着唇,想不出答案,也不能再去想。 讲经会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一众僧人纷纷起身,走出殿里,由着宫人过来引导着离去。 很快,殿里便空了下来。 宫人在外等了一阵,见始终没有动静,迟疑了许久,才小心地走了进来,低声叫道:「大师……」 师隐听见声音,便立时收起了思绪,但并没有去看宫人,而是向最前面那里看了一眼。 但阿鸾早已经不在那里了。 那宫人也不催促,只是低着头站在那里,很恭敬地等着师隐。 师隐收回视线,动了下搭放在膝上的手,须臾,师隐站起身,瞥了一眼那宫人,淡声道:「有劳。」 宫人忙回道:「不敢……大师,请您随我往这边走。」 说罢,宫人便做了一个引领的手势,转过身在前面先带路走了。 师隐顿了一下,但很快就也跟了上去。 跨出殿门,师隐越走却越见冷清。 更是连一个僧人都看不见了。 一直到一处偏殿前,那宫人才停下来,躬身道:「大师,讲经会这几日,您便暂居于此处。」 师隐看了眼那紧闭着的殿门,抬起手,稍一弯身,向那宫人还了一礼,淡淡道:「多谢。」 宫人忙忙又行了个礼,告了一声,就立刻退下去了。 师隐推开门,走进去偏殿里面,第一眼,他就看见了个身影,正站在窗前,背对着这里。 这个身影于师隐而言太过熟悉。 师隐不自觉向前走了半步,但随即又停住了,甚至往后面撤了一步。 站在窗前的人听见了动静,便回过头,看向师隐,眼睛里盛着烁烁光芒,眼尾微微翘着,声音很甜蜜地叫道:「师隐。」 作者有话要说: 猝不及防掉个马甲先 阿鸾:放心,我还有几层,慢慢脱 师隐:…… 第34章 纸鸢鸣半空 阿鸾的声音还是那样。 稚气里带着眷恋,在最底下则潜藏着无限甜蜜,叫人闻之便心喜不已。 「师隐……」 师隐定定地看着阿鸾,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过了一瞬间,师隐有了动作,却是后退,并一躬身,漠漠叫道:「陛下。」 阿鸾立刻睁大了眼睛,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叫道:「师隐!你……你叫我什么?!」 师隐直起身,看着阿鸾,声音就像是夹着一阵秋风,萧萧然携着淡漠:「陛下。」 阿鸾顿时就红了眼睛,眼里盈光,他咬了下唇,没有哭,问道:「师隐……你生气了,是吗?」 师隐垂下眼,不再说话。 他是生气了吗? 师隐想,自己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而这感觉叫他难受。 阿鸾就站在那里,紧紧地咬着唇,垂放在身侧的两只手紧握成拳,似乎是在极力忍耐一样,然后,便缓声讲道:「先父皇下诏,立我为东宫储君的那一年,我十一岁。」 「那时还庆幸,有父皇关怀,还有良臣辅弼。我想,即便位处东宫,高不胜寒,也是很好的。」 「然而始料未及,没过几年,父皇便一朝驾崩。」 「就像变天一样,一切都不復从前了。」 师隐听着阿鸾的话,一句一句听过去,眉心便跟着皱的更紧,他不知道阿鸾讲这些话是如何用意,也不想去追究。 只是心中苦意蔓延。 阿鸾还站在那里,却低下了头,两只手扣在一起,自己扯了一个笑,继续说道:「没了先父皇庇护,前堂朝臣倾权,后宫太后独掌,前后勾结,更是同声一气。」 「而我这个皇帝,也不过,就只是傀儡罢了。」 「我母妃早逝,如今的那位太后,与我非亲,并始终属意干州的废太子继任大统,便看我百般不顺。」 「师隐,你恨我吗?」 师隐动了下唇,还还没有发出声音,便被阿鸾先截住了。 阿鸾看着师隐,眼尾泛着一抹通红,弯着唇角笑起来,说:「我的身边,处处都有他们的耳目。」 「你若是同我一道,那么迟早会被人知道的——到那时,风起雨也起,惊涛骇浪,必不能再有清净的——所以,师隐,你若是恨我,不想再见我,那么,此刻便走吧。」 「这就是唯一的机会了。」 说完话,阿鸾便不再去看师隐,绕过那面画着远山的屏风,在内室的蒲团上盘膝静坐下来,背对着师隐,嵴背绷着,很紧张一般。 旁边还有一个蒲团,挨得极近。 师隐看的没有那么清楚。 他透过屏风,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阿鸾的背影,但那背影实在太过模煳了。 第48页 于是,这便又是一个选择。 但与先前也并不相同,眼前的这个选择,师隐只看见了唯一一个选项。 阿鸾就坐在那里。 即便只有一个模煳不清的背影,但阿鸾就坐在那里。 师隐想,他只看见了这个选项。 阿鸾。 师隐迈步,落在殿里,尤为清晰。 阿鸾坐在那里,听着声音,仿如在等着一场审判。 直到声音越来越近。 阿鸾闭着眼睛,眼泪就流了下来。 师隐在旁边的那个蒲团上端端坐下来,即便只是唯一选项,但他走过来选了,仍是不一样的。 师隐说:「别哭,不要哭。」 阿鸾便再忍不住了,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来,他顾不上许多,倾身过去就伏在师隐的膝上,哭的停不下来。 师隐轻轻抚着阿鸾的背,声音从没有此刻温柔过:「阿鸾,阿鸾……」 阿鸾停不住,甚至哭的更凶了一点。 空阔的偏殿里就只有阿鸾的哭声,以及在哭声之间,温柔抚慰的叫着阿鸾的名字的声音。 两个声音交融在一起,自然地好像本该如此。 过了许久,哭声慢慢低了下来。 阿鸾还趴在师隐的膝上,但不像刚才那样埋着脸了,而是侧过来,用那双哭的通红的眼睛看着师隐,以哭声满腔的哽咽声音问师隐。 「师隐,你到底去哪里了啊……」 「我找了你那么久,到处叫你的名字,可是哪里都没有,怎么都听不见你的声音,你到底去哪里了啊?」 「你明明答应了我不走的……你看,我都听你的话了,天天都把你给我的红玉戴在身上了,你为什么不等我啊……」 阿鸾扯出颈项间挂着的那块红玉,委屈的不得了了,哭着说:「师隐,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要见我了……」 「阿鸾,对不起……」 除了这一句,师隐无话可说。 这本来就该是他的错。 原本他听了韩宗言的话,轻易地就信了阿鸾要到九月底才会回来,便只留了封信就回去了津州。 却怎么都没有想到,阿鸾竟然会提前回来了。 等等,韩宗言…… 师隐想到这个名字,忽而蹙起眉心,看向阿鸾,声音也跟着微沉了沉,出声问道:「阿鸾,你……可认得韩宗言此人吗?」 「认得啊,」阿鸾听见问话,便从师隐膝上撑了起来,点了点头,却是一脸不解,疑惑着问道:「他……韩宗言,怎么了吗?」 师隐的心兀地悬了起来,几乎有些难以安定,他避开了看着阿鸾的眼睛,很慢慢地才接声道:「阿鸾,韩宗言……」 但阿鸾没有叫师隐说完,很快就抢了话,一脸嫌恶的样子,撇嘴道:「韩宗言这个人,真是最讨厌不过的了。」 「他就仗着他家的那位老太□□母是公主,又与现在的太后十分要好,便三天两头地怂恿着太后常常给我诸般找事情的!」 师隐听着这些话,便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连带悬着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但仍是多问了一句:「那你和韩宗言的关系……也并不很好,是吗?」 阿鸾眨眨眼睛,没有半点犹豫,说:「当然了,而且何止不是很好,简直是差到极点!」 「若非是因着他的那位公主老祖母,我才不会每年都叫上他一块儿去行宫玩呢,一看见他就扫兴。」 师隐终于放下心了,甚至笑了笑,说:「韩宗言为人,倒也不至于就那么糟糕了,只不过……」 只不过韩宗言帮着那个仍不知究竟是何面目的幕后之人,将他从清泉寺诓过来到大兴寺并困住他——这一点,他还是记着的。 阿鸾却一脸厌烦,一点也不想多提及韩宗言的意思,去抓住师隐的手,说:「你在这里夸他干什么啊……师隐,快给我看看你的手,现在还疼不疼了啊?」 这当然是一句很傻的话。 师隐的手早已就好了,几乎连疤痕都没有留下来一点。 但师隐还是回答了阿鸾,带着一点笑意,不多,但已足够表示:「不疼了。」 阿鸾就举起他的手,恰好有夕阳余晖,将师隐的这只手照的几乎如绝佳瓷器一般,隐约透着亮,又漂亮的泛着光。 师隐看惯了自己的手,自然没有什么感觉。 阿鸾却如同情不自禁一般,在师隐的手指上落下一个吻,是确确的一个吻:「师隐,真好看!」 师隐的手便即时蜷了一下,连带着手指的感觉也顿时敏锐了起来。 他感觉到了阿鸾的唇的触碰,留下来柔软的,温热的,以及带着一点点不过分的湿意的吻,就覆盖在手指的皮肤上。 这感觉很奇妙。 但师隐并没有将手抽回来,他只是有些意外,也有些诧异:「阿鸾……你……」 不过没有生气。 阿鸾自然也看出来了,所以阿鸾只是笑眯眯地拉住师隐的手,将话题带着岔开去:「对啦,师隐,现在你的手也好了,那你就可以来教我了吧?」 「之前的那支《鹤沖霄》可真地是太难了,明明我在行宫的时候,是一有空便练着的,可是到现在还是糟糕的一塌煳涂。」 「我弹给玄光听了,玄光却说,我弹成那个样子,简直就是没法听的。」 玄光? 第49页 师隐格外留意了这个名字,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想起来先前阿鸾刚与他提起《鹤沖霄》时,曾说过的那个人。 他…… 这两个代称,会是同一个人吗? 师隐微微抿起唇,那些想法又搅和了起来,乱乱地捲成一团麻似的。 「师隐,师隐?你怎么了?师隐?」 师隐听见叫声,忽地才终于从那一团的乱里挣出来,迎向阿鸾看过来的目光,安抚地笑了一下,说:「没事,我没事。」 说着,视线便被阿鸾颈项间挂着的那块红玉给牵去了注意。 阿鸾也顺着一起看了过去。 看到了,阿鸾就将红玉拿了起来,一副等着要夸赞的样子,说:「师隐,你看,我听你的话的。」 「那天你说过了,我就一直都把这块红玉戴在身上了!」 师隐伸出手,捏住那块红玉,微微垂下眼帘,轻声问道:「有谁……看见过它吗?」 阿鸾歪了一下头,说:「没有。」 师隐便不再继续说了。 也是。 阿鸾是皇帝,皇帝贴身戴着的东西,怎么都不会那么容易被人看去的。 没被看到……那也是很好的。 至少,住持说的事情,应该不会来的太快,可以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他应对。 阿鸾见师隐不说话,便就又去握住了着师隐的手,收起了别的表情,只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问道:「师隐……你会不会怪我,没有早点把你从大兴寺里救出来啊?」 师隐真切地笑了一下:「什么救出来……」 这话说得就好像他真的在大兴寺里坐牢了一般。 阿鸾听见,便有些欣喜的样子,但又不敢确定下:「那,那师隐,你不会怪我了,是吗?」 师隐说:「我知道你的难处,虽然位在此处,却非事事能得自由,我明白的。」 阿鸾即便身处高位,可前有朝臣弄权,后有太后搅局,处处有他人耳目窥探,又处处皆受制于人。 只怕比他还受困。 阿鸾就说:「只要你不怪我就好啦。」 外面有宫人来传话,说到时间用晚膳了。 阿鸾便先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一些,在那副远山屏风的地方停住,回头看向师隐,咬着唇,说:「师隐,我撒谎了,我骗了你,你……你骂我吧。」 师隐却要为他开脱,淡淡问道:「你如何撒谎,又如何骗了我?」 阿鸾嚅声道:「我……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我是皇帝……我,我骗了你啊……」 师隐站起来,走到阿鸾面前,看着他,问道:「你叫阿鸾吗?」 阿鸾闻言,勐然抬起头来,有些不敢相信一般,眼中光华闪烁,急急地点头:「嗯!我,我真的叫阿鸾的!」 师隐便在唇畔旁放了一个微笑,说:「那么,你就没有骗我。」 阿鸾不可自抑地笑起来,这回的笑是真的笑了,不夹带任何一丝的伪装,声音叫师隐心喜:「师隐……」 师隐就看着阿鸾,也是笑着的。 目光忽然落到了一处,师隐便抬起手,轻轻拂过阿鸾的唇上——那上面有很深的一圈牙印,是刚才阿鸾自己咬出来的。 师隐皱着眉,心里有些发疼。 他想,今天的这个选择,自己是永不会后悔的。 只要阿鸾笑着,这个选择便永远都对。 作者有话要说: 刚脱了一件,又立刻穿上一件 马甲这种东西,穿的时候不嫌热,到时候一件一件脱下来就知道有多凉快了 ————————— 师隐:谁比谁天真 阿鸾:我最天真了 ————————— 韩宗言:……… 第35章 良愿自兹毕 到了晚膳的时间,皇帝自然是要到皇帝该去的地方用晚膳,而师隐则留在了偏殿里。 很快,还是由那个先前领着师隐前来的小宫人送来的斋饭。 全都放在一个描得的很精緻的食盒里。 小宫人替师隐将所有吃食都在一张小桌上摆下来,又安置好了碗筷,然后便行了一礼,说:「大师,您请用膳吧。」 师隐还了他一礼:「多谢。」 小宫人赶忙再躬身退回去:「大师折煞奴婢了。」 「大师您请先用斋饭吧,晚上亥时还有一场讲经会呢,您可歇息会儿,到时奴婢再来接您过去。」 师隐颔首:「有劳。」 小宫人便不再说话,只是又向师隐俯身行了一礼,便就退了出去。 偏殿里又只剩下师隐一个人了。 师隐在小桌前坐下来,扫视过桌上碗碟中的精緻食物,伸手去拿起筷子,心中忽然有些想法。 不知是不是来听讲经会的僧人都是安排的这样的饭食。 又或者,是阿鸾特地安排给他的。 一想到阿鸾,师隐便不能不又想起那个落在手上的吻。 阿鸾…… 师隐去看右手,那个吻就在这。 阿鸾一贯少年心性,想到什么便要做什么的,这样的举动,大概于阿鸾而言,也算不得多出格吧。 师隐这样想了,但又不知为何,心里竟是有些空落的,还好,只是一点点的空落。 这尚不足叫师隐去想更深的什么。 不过顿了一下,师隐还是换了一只手,然后慢慢地用了这一顿的晚饭。 第50页 等用过饭,没一会儿,那个小宫人就准准地掐着时间过来了,说要带师隐过去了。 师隐没有多言,只是跟着那宫人去了。 已将近亥时,天自然早就全暗了下来的,可宫里却不见昏暗,反而一片灯火通明,处处都亮着光。 师隐走着,面上依旧不露情绪,只是心却往下沉了一些,不大舒服。 进到讲经的殿里,烛火就更加亮了。 几乎比白日时还要更亮一些。 师隐略皱了一下眉,但很快就松开了,由着宫人引他走到一个位置。 不再是师隐下午时匆匆而来,随意而坐的那个位在最末尾的位置了,而是换成了另一个离阿鸾极近——又或该更确切些而言,根本就是排在阿鸾后面的那个位置。 这个位置意味着什么。 师隐看了一眼另一边最首席坐着的大兴寺的方丈,这个答案便不言而喻了。 但他并不在意这个。 不过能够离阿鸾近一点,那么这个位置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小宫人低声道:「大师,您请就坐吧。」 师隐微一点头,便抬手稍稍撩起僧袍,就势在蒲团上坐下来。 那小宫人这才安心退出去。 师隐处在最前,周围没有人凑上来。旁边大兴寺的方丈也是一样,只是方丈的后面坐了几个同是大兴寺的僧人。 这很好认。 大兴寺与别的寺是有不同的。 方丈朝着师隐看过去,面上很是和蔼,瞧不出什么别的来,声音也是一样:「师隐,你回来了?」 师隐便侧头回看向方丈,没露什么情绪,只是微微向着大兴寺的方丈稍低了一低头,声音淡漠:「是。」 方丈便也一笑,转了回去,再不多话。 恰好,阿鸾也在此时来了。 皇帝一到,众人皆起身行礼,都把头低着,虽不如臣子一般,只是一个简单的佛礼,但并不敢私自去窥探。 这就是皇帝。 哪怕在皇帝衣服之下的,只是一个将将才十七岁的稚心少年。 可只要顶上了这个皇帝的称谓,那便就是世间最威严不过的存在之一了。 师隐也一样行了礼。 但他看了阿鸾,并且眼里看到的也并不是皇帝,而就只是阿鸾。 阿鸾正端着表情,发觉师隐的视线,就朝师隐轻快地眨了一下眼睛,师隐看见了,就回了阿鸾一个浅浅的笑。 这一切都是无声的。 这是他们之间的一个秘密,殿中其他人都还低着头,无人知晓那短短的瞬间发生了什么。 阿鸾出声免了众人礼节,就还在那个位置上坐了下去。 其余人这才徐徐随之坐下。 师隐就坐在阿鸾身后,他们之间离得很近,所以看到了很多。 阿鸾大概换了一身衣服,不过还是一样的玄色,只是衣服上的图纹变了,师隐想,也许是晚上用饭的时候弄脏了吗? 可惜阿鸾现在不能告诉他。 阿鸾背对着他,且是不能回头的。 没一会儿,就有早已安排好的僧人继续上去讲了。 晚上这一场只讲了半个时辰。 所以也只是很短的一会儿,就结束了,一结束,阿鸾就也走了,走的很急,但步伐略略拖着,有些不情愿似的。 师隐看着阿鸾离开的那方向,有些不明白,这宫里面,还有人能叫皇帝去做不情愿的事情吗? 师隐看了一会儿,就站起了身,很巧,旁边的那位大兴寺的方丈也在此时站了起来,又微微抬手拒了他后面要上前来扶的几人。 方丈站定,温声道:「你们先回去吧。」 那几人闻言便看了一眼师隐,但也只是看了看,没有多话,就向方丈行过礼,先后地走了出去。 周围就空了下来,但殿内还有人在交谈着,他们也并不显得很突兀。 方丈温蔼地笑着看向师隐,如话寻常地那样问道:「师隐,你此次回去津州,那边的一切可都还好吗?」 师隐不躲不避,迎着方丈的视线看回去,淡声应答:「都好,有劳方丈挂心。」 方丈点点头,还是笑着道:「一切都好便好了。」 「你才刚回来,还未休息便被召进宫,这又又听了两场讲经,想必甚是劳累,还是早些歇下吧。」 师隐微微点头:「多谢方丈。」 大兴寺的方丈就笑了一下,比之前又有些不同:「谢什么呢,同在一寺之宇下,本就不必分个泾渭,更何况……」 说着话,方丈却又止住了,只笑着摇了摇头,说:「好了,明早的讲经会在辰时开,是元净寺的方丈做讲,他所悟佛理很是精妙,你可多听听。」 言毕,方丈便就先转过去走了,也不待师隐再说什么。 师隐看着方丈离去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畏微微动了一下,但立时就止住了。 殿里的人不知何时已散的差不多了。 小宫人进来,见师隐还站在那里,也不敢多问,只好躬着身立在那候着。 师隐没叫他等太久:「走吧。」 小宫人即声便应了,还是一样在前头带着路,很谨慎的,连踏下去的脚步都不出什么声音。 师隐注意到了,眉心便不由皱起来。 他有太多话想问一问阿鸾。 只是不知道,阿鸾有没有留空来见他,皇帝又有没有特地匀出来些时间给一个借居在大兴寺的僧人。 第51页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啦啦啦! 之前一阵在忙考试的事情,终于整理好了可以更新了呜呜呜 我会负责写完的!!! 爱还在等更新的你们!!辛苦啦!!好爱你们啊啊啊! 第36章 旧事如天远 回到偏殿,那小宫人便先声道:「大师,您请歇息片刻,奴婢这就去着人送水来给您沐浴洗漱。」 师隐点了下头:「多谢。」 小宫人还是那样子,应声过便麻利地退了出去。 师隐也不着急,只是阖目无声坐去了蒲团上耐心等着。 没过片刻,就有人将水送了来。 宫人们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人言语,连动作都放的尽可能轻,做好了分内之事后便依着安排全数退了出去。 那小宫人留在最后,隔着屏风低声叫道:「大师,都已准备妥了。」 「奴婢就候在殿外,若有事,大师您只叫一声便可。」 师隐没有动:「好。」 等到那小宫人退出去,再听见殿门被关上的声音时,师隐才终于站了起来。 分明他是自小时起便习惯了事事亲为的,可现下这样,却竟也没觉出多少不适应来。 师隐一时间想不出来原因。 不过他确实该沐浴了,便不再多思量,只动作利落地清洗过,又换上宫人们替他准备好的崭新僧衣,就去开门叫了守在门外的小宫人进来。 小宫人听见便立即带着几个宫人进来将殿内收拾了。 待收拾完,小宫人就叫那几个宫人先出去了,又自己躬身道:「大师,您早些歇息。明日卯正一刻时,奴婢再来给您送早膳。」 师隐看了一眼那小宫人:「好。」 小宫人就躬身往后退了几步,然后便退出了偏殿里,将殿门关了起来。 师隐听着门枢转合的声音,忽而生出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他似乎,又要被关在这里了。 但这不可能。 师隐想,这不可能。 他已然知晓阿鸾就是皇帝,那么,即便皇帝会要神志不清地将一个僧人关在宫里面,但阿鸾却绝不可能同意这么做。 夜已经很深了。 若是平日里,此时他早已就该熄了灯歇下了。 师隐看着几乎也是照的满殿亮堂的光,微微抿了下唇角,便将那个起的毫无由来的想法抛下了,然后去将殿里那些多余的灯烛一一熄灭。 这整个宫里都亮的太过了。 这样的亮,就好像是特意要将黑夜驱逐,又或者是刻意要将什么藏在光亮下面。 师隐不知道,也不愿去深究。 他只是在想,阿鸾今晚会不会来。 但也没能想出答案,于是师隐便只好留了两盏灯,彼此相隔不远不近,恰好能照出一条从偏殿外间通向内间的路来。 留好灯,师隐便不再等了。 他确实很累了。 至于阿鸾——阿鸾总有阿鸾的办法——怎么避过耳目偷跑偷熘,他是最会的,也是不必要旁人多担心的。 师隐想着,唇角便软了软,浮出一个淡淡的笑,便闭上眼睛睡了。 睡了也是浅眠,习惯如此。 所以,也不知到底过去多久,只在外间有轻微响动传来时,师隐便立即清醒了,但并没有起身,甚至没有睁开眼睛。 他没忘记这是在哪里。 很快的,内间的门也被推开了。 「师隐,师隐……」 师隐倏然睁开眼。 是阿鸾来了。 师隐坐起身,看向阿鸾,今夜月光明亮,屋里即便没上灯也并不暗:「阿鸾。」 阿鸾闻声,就在门口处顿了一下,道:「啊……你怎么还没睡呀?我还想吓一下你的呢……」 看不清脸,但只听声音,师隐也能想出来说这话时阿鸾的表情。 师隐又笑了笑,问:「什么时候了?」 「快丑时了,」阿鸾摸黑走到床榻旁边,坐下来,很是厌烦地道:「都是太后那个……这大晚上的,非要扣着我在那听她说那些没用的废话。」 说罢,阿鸾又换了情绪,接着道:「算了算了,不提她了。说说你吧。」 师隐没懂:「说我?什么?」 阿鸾就道:「当然是说你好好吃了晚饭没有呀?你那份可是我特地吩咐了人给你准备的,好吃吗?」 师隐就笑了笑,说:「很好。」 他并不重口腹,吃什么都是一样的,但有阿鸾心意又不一样。 「只要你喜欢就好啦,」阿鸾说着话,揉了一下眼睛,有些懒洋洋地靠过去挨着师隐,随口道:「师隐,还是你这里舒服。」 「你都不知道,太后的那宫里面点了多少的灯,比讲经殿那还要亮,晃的我眼睛生疼。」 「别的地方也是……我一路过来,就没见有个不亮的地方。」 「只有你这里,晚上才像个晚上……」 师隐听着,忽然伸出手,覆在阿鸾的眼上:「阿鸾……你睡过一个好觉吗?」 在黑夜里的声音莫名有些冷淡。 「什么?」阿鸾愣了一下,没有听明白。 师隐仍然蒙着他的眼睛,但冷淡的假象已然褪下。 阿鸾听的很清楚,那声音明明是温柔的,温柔的足够他确认身边的人是谁。 师隐又问了一遍:「这里……太亮了,阿鸾,一直以来,你可曾睡过一个好觉吗?」 第52页 阿鸾在他掌心下面的眼睛眨了眨。 应该是眨一下。 师隐能辨出那个触感。 睫毛搔过掌心,有些微痒意,顺着掌心一直传到心底,心就也跟着微微痒了一下,但他并没有拿开手。 他们就这样坐着。 月光模煳地照进来,投在地上,也变成模煳的一片银霜。 过了许久,阿鸾才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带着笑意,像是想起来了什么让他很高兴的事情:「当然,也有过的……」 「不过是在我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我母妃还在,我就睡的一直很好。」 「后来……」 阿鸾没有再说下去,师隐也放下了手,但就在刚要落下去的时候,却又重新被阿鸾捉住了。 阿鸾捉住了师隐的手。 贴在脸颊处,亲昵地蹭了一下,问:「师隐,我今晚可以睡在你这里吗?」 「刚刚那句话我还没说完,后来……就是在你的精舍里的那次,那一次,我睡的也很好。」 「所以,师隐大师,您可否分一半的床榻,留给我这个可怜的一直也睡不好觉的小皇帝呢?」 师隐去看阿鸾。 他们的脸都藏在黑里,但目光却能透过这黑看到彼此。 师隐看到了阿鸾在笑,于是,他便不能不答应:「好。」 两个人便并排躺下来。 他们都还醒着,虽然夜已经太深了,但他们还有一些话要说清楚。 师隐先问:「此次的讲经会……是为何而办?」 阿鸾就睡在师隐身侧,听见了这句问话,便笑了一声,说:「我还以为你不会问的呢。」 师隐本来确是没有打算问的。 就算是下午时见到阿鸾的那一瞬间,他也没有打算要问出来的。 但晚间大兴寺方丈说的那一番话,实在叫他不得不在意。 方丈的意思,如今他竟算作是大兴寺的人了。 可方丈当初既然接纳他寄居精舍,想来就该是知道幕后之人身份的,即便是不能准确得知,却也是能知晓一二的。 如此,他便不可能与大兴寺同道。 不过他并不愿意为难阿鸾。 师隐抿了一下唇角,淡淡道:「若有不便,你也可不说,无妨。」 阿鸾就在被子里抵了一下师隐的胳膊,有些不高兴地道:「我跟你哪里有不便啊,只是你难道还不许我想一想怎么说了吗?」 师隐问:「想好了?」 阿鸾就说:「嗯,这场讲经会……是太后提出来要办的。」 师隐微微蹙眉:「太后?为什么?」 大兴寺还能牵扯到后宫去吗? 阿鸾就噗嗤地笑了出来,没忍住一般,声音里都带着笑,说:「那当然是我怂恿的她啦。」 「谁叫你偷偷跑了,又让我到处都找不到你呢?那我只好假借个由头,把你骗进宫里来,然后再把你关在这里啦。」 师隐自然不会信,所以他听着阿鸾这一通的胡扯,甚至还轻声笑了一下,道:「说什么胡话。」 阿鸾就收住了笑,似无奈般地嘆了一声,说道:「好吧,我不说胡话了。其实这场讲经会,是太后为了皇后才提出来要办的。」 「既是表一点诚心,也是做一做脸面上的事罢了。」 师隐就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以他的身份,知至此处便够了。 不过阿鸾却又自己接了回来,半点没有要瞒着师隐的意思,轻飘飘地就全都说了出来:「皇后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太后和皇后自然都希望生下来的会是个皇子。」 师隐闻言,有一瞬的诧讶,但旋即便止住了。 数月前,韩宗言就曾在精舍说过的,宫里面贤妃的儿子,早已就满周岁了。 那么如今,便再一位怀有三月身孕的皇后,也并不算多稀奇的事情。 只是他总觉得阿鸾和皇帝不是一体的。 十七岁的皇帝有了子嗣,这再寻常不过。可十七岁的阿鸾,还该是个骄骄然的稚心少年的…… 「不过在我看,」阿鸾似乎并不在意师隐要怎么想这句话,只是自己咬牙切齿,恨恨地说:「这根本就是太后那个老……看我怎么怎么不顺眼,才故意提了这样的要求来折腾我呢。」 「明知道我要早起,她还非得拖着我坐那里磨时间,她就是故意的……」 师隐听着阿鸾的声音,没有作声回应,但过了许久,却忽然笑了起来。 阿鸾莫名其妙:「笑什么啊?」 师隐敛了笑,说:「没事,睡觉吧。」 阿鸾问不出来,只好抱着枕头闭上眼睡了,陪着说一晚上的话也是费精神的很,比之赶路也轻松不了多少的。 师隐听着身旁渐渐变得绵长的唿吸声,心就跟着舒缓了,也不再拧着,随之阖上眼睛,准备继续睡觉。 阿鸾还是阿鸾,没什么不一样。 这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鸾还是阿鸾,还是你没看透的阿鸾,当心啊大师 阿鸾:卖乖讨巧拿手活而已,给你表演一个能屈能伸?榻上见。 师隐:…… ————————— 马上阿鸾就要开始造(作)星(死)行动了 第37章 近听水无声 师隐和阿鸾的这一觉都睡得很好,只是可惜,实在太短了些。 第53页 近丑时才将将躺下来歇息的,可这刚到了卯时却就又要起来了。 师隐也醒了,他倒还好,但见阿鸾分明是一副困的睁不开来眼的样子,可怎么都不肯再继续睡下去了。 两只眼睛还闭着,却要伸手去够他昨晚脱了便胡乱放在榻旁的衣裳。 师隐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再继续睡着了,坐起身又跨过阿鸾下了床,弯身去将地上的那些衣裳一件一件收拾起来,放到阿鸾伸手可及的地方。 阿鸾摸到了衣裳,便半睁开眼睛,还惺忪着,但已有几分清明,待看清楚了人,就带着笑地叫道:「师隐……」 师隐听见了,也不回头,只背对着床榻,继续将那一套崭新的僧衣穿好,问道:「醒了吗?」 阿鸾还赖在床上,翻过去侧身趴着,蹭了蹭枕头,懒懒道:「醒了……真是难得睡了个好觉呢……」 师隐的动作很快,待将僧衣最后一处整理好,便转身看回去阿鸾,见他还躺在那里,就有些好笑地道:「陛下,可是需要我叫人来给你穿衣吗?」 这句话是打趣了。 阿鸾听出了言下之意,眼里一亮,眼角跟着弯弯翘起,道:「何必要叫别人那么麻烦呢,难道师隐你不能帮我穿一下吗?」 师隐便定定地看着阿鸾,须臾,笑了一下,点头道:「好啊。」 阿鸾看见,就愣住了。 屋里没有掌灯,但此刻却突然亮了起来,就如天光乍亮那般,仿佛是有微微晨曦照了进来,将这屋内照的透亮,也将师隐照的耀目。 师隐走到床榻边上,拿起一件衣服,抖开展好了,朝着阿鸾道:「来,穿吧。」 阿鸾眨了下眼睛,刚才像是错觉一晃而过,屋里也并没有那么亮。 顿了一瞬,阿鸾没有动作,只是嘴唇动了动,问了一个问题:「师隐……我这个皇帝,是不是做的太没用了?」 师隐抿了下唇,没有回应。 阿鸾坐起来,中衣凌乱,露出来一片胸膛,薄弱可见,那块红玉也在,就紧贴着他的肌肤,显得红的越红,白的越白。 阿鸾扯着唇角微微翘起,现了一个满含嘲意的笑,说:「我真的是没用极了。」 「他叫我做的事,每一件,我都做了。」 「先是贤妃,又是皇后……我好像是能做主,却从来没做过主……」 「你说的,」师隐将衣服放下去,接过话,淡淡道:「是没能将我从大兴寺里救出去的那件事吗?」 「这一件……当然也是,」阿鸾垂着眼,仍笑着,继续道:「若是皇后……真的生下来一个皇子,那么我活着的时间,大概也不会太久了……」 师隐心底一颤:「什么?!」 阿鸾……会死吗? 阿鸾抬起头,看向师隐,唇角翘着,说:「你没有听说过吗?我还以为全天下都知道的——幽州还有一位太后亲出的前废太子在等着我呢。」 师隐确实没有听说过。 他自幼长在清泉寺,从来学的都是参禅悟佛,并不在意外事,更不会有人特地跑来说这些与他听的。 但阿鸾也不准备再往下说了。 他掀开被子,坐在榻边,光着脚,踩在地上,要站起来的样子,但是被师隐按住了。 阿鸾抬头去看师隐:「师隐?」 师隐没有说话,只是将阿鸾的里衣先理好,然后拉住阿鸾的手,穿进去衣袖里,动作轻柔极了。 阿鸾眨了眨眼睛,没有再开口,就乖乖地随着师隐的动作,将衣服穿好。 衣服穿上去,师隐便带着阿鸾站起来。 师隐垂眸,极其认真地将衣裳系好,最后,将领口束紧,理的极正。 阿鸾终于又出声了:「师隐?」 师隐伸出手指,恰好抵在红玉之上,不轻不重,抬眼,对上阿鸾的视线:「阿鸾。」 阿鸾不明所以:「嗯?」 师隐说:「不要怕,我在。」 阿鸾心下微动,眼中又亮了起来,有掩藏不住的欣悦:「你……」 师隐收回手,垂在身侧,紧紧握了一下,旋即便松开了,但他仍看着阿鸾的眼睛,说:「别怕。」 阿鸾笑了起来,不带一丝阴霾,按了一下方才师隐抵过的地方,他很明白师隐的意思了,但他不准备再继续说了。 「师隐,今晚我还来找你的,你记得等一等我啊!」 师隐也跟着笑了一下,说:「好,我会等你的。」 阿鸾就要走了。 这个时间已经是很迟的了。 师隐站在偏殿门口,才看着阿鸾的背影从拐角处消失,便就远远地望见了从另一头走过来的那小宫人,后面还跟着几个人。 刚刚好。 作者有话要说: 待解锁人物越来越多了qaq 阿鸾真的爱岗敬业啊 第38章 先秋白露团 师隐就站在那里,没有刻意再回去。 那小宫人过来看见了,也并不多问只是躬身叫道:「大师。」 师隐看过他们拿的东西,微一点头,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进去了偏殿里,并不打算与他们多说什么。 他时刻都记着,此处是宫里。 小宫人摸不准意思,便回头去看了看后面的其他几个宫人,那几人却也都摇摇头,只好作罢,安安静静地在门口候着。 第54页 片刻后,师隐收拾好床铺,将阿鸾睡过的痕迹抹去了,才叫了宫人进来。 得了这声允准,小宫人才领着那几个宫人进去,那边将洗漱用具放下,这边又把早膳在小桌上布好。 师隐洗漱过,就坐去用早饭了。 用过早饭,师隐收拾好,最后束了一下领口,才看向垂首立在那里等着的那小宫人,淡声道:「走吧。」 小宫人立刻躬身应道:「是。」 偏殿虽远,离讲经的那处也稍远一点,但这于师隐,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找到的。 只不过有小宫人引路,可省去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等行至那讲经的殿时,已然将近辰时。 被御选而来的僧人们便都陆续来了,皆同师隐一般,全有宫人在前引路,师隐就夹行在其中,并不显得很特别。 只是却仍很显眼。 周遭的目光几乎分了一多半过来。 师隐全不在意,淡然自若地走进去那殿里面。 自昨日匆匆而来时起,他就已经收到了太多这样的目光——带着一种自上而下的打量,探究,又或者是轻蔑。 好在这些僧人们还守着礼,并不曾围过来将那些目光化作实质问话。 这就省了师隐很多麻烦。 突然从后面传来了些稍微大的动静。 师隐也回头看了一眼。 是大兴寺的那位方丈来了,后面还簇着其他几个同是大兴寺的僧人,除却方丈外,各个都是同样的一副远而冷的神情,而别家的僧人们则纷纷先见礼。 师隐想起来了,大兴寺,是国寺。 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荣耀的。 但这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他从不想与大兴寺,与那位方丈,或与那份荣耀,有太多的牵扯。 师隐收回视线,立在蒲团旁,微微抿了一下唇角,不知为何,他忽的想起来与阿鸾说的话。 阿鸾在这深宫之中,唯孤身一人,周围时时有豺狼虎豹环伺。 处处小心,步步谨慎。 若有行差踏错,便是无底深渊。 他叫阿鸾不要怕。 可他如何才能叫阿鸾不害怕呢? 师隐蹙着眉头,正想着,忽然,身旁传来动静。 瞥过去一眼,是那方丈走过来了。 师隐没动,只收回了余光。 那位方丈倒是毫不介意,一派慈和地问道:「师隐,昨夜休息的可还好吗?我听归云归雨他们说,你是有些怕吵的。」 师隐松了眉心,淡声回道:「多谢方丈,我睡的很好,也并不很怕吵。」 方丈点点头,说:「那就好。」 不多时,阿鸾就同昨日一样,仍从后殿来了。 殿内的一众僧人便全都垂首行礼。 师隐又与阿鸾的视线对上了。 阿鸾换了一身衣裳,师隐看了看,不是今天早上从他那里离开时穿的那一件了。 阿鸾注意到师隐看过去的目光,便朝着师隐眨了一下眼睛,抬起手,很慢地束了一下领口,最后拇指在还不甚明显的喉结处划了一下,唇角弯弯地翘着,露出来一个藏着狡黠的笑。 就仿佛自己的喉结也被那样划了一下。 师隐不自觉的,喉结跟着微微攒动了下。 有点痒。 这一切动作都进行的隐秘且短暂,只是一息间的事情。 阿鸾放下去手,同时出声,免了众僧人的礼。 然后便在最首的那个位置上坐下来了。 满殿的僧人们这才依序落座。 就是昨夜晚间大兴寺的方丈说的那样,今天果然是元净寺的方丈做讲。 这位元净寺的方丈也很有些名声。 从前他在津州时,就曾经听大师父提到过这位,听说因着所修之佛法的缘故,一向都是甚少出寺露面的。 不知道为何,这一次竟然同意来宫中参与这场讲经会,甚至还要讲上一场。 师隐想不出原因,便只敛了心思,静听这位方丈讲经。 但元净寺的方丈似乎并不预备讲的太多,只一个时辰,他便不再继续了。 这也到了休息的时间。 阿鸾站起身,但是他忽然往后倒了一下,师隐是跟他一同起来的,所以很自然地便伸手接住了阿鸾。 他们只有一瞬间的碰触。 阿鸾靠在师隐耳边,轻且快地说了一个字:「走。」 然后便有宫人围了上来,赶忙将阿鸾扶起来,又团团拥着阿鸾向着后殿走了。 师隐只顿了一下,便立即就要往外走。 恰好,大兴寺的方丈也起身了,出声拉住了师隐:「师隐,可是也要去休息吗?」 师隐侧头回看了方丈一眼,但没再有更多的动作,也没有回答,很快就离开了殿里。 即便如此,方丈仍不见恼怒。 只是其余几个大兴寺的僧人脸上都有些愠色。 有一个性急的甚至要追上去,但被方丈给喝住了,那僧人愤然道:「方丈师兄!你看他……」 方丈平静地问他:「他怎么了?」 那僧人忿忿道:「他不敬重您!」 方丈就看着他,还是那样的平静,问道:「那么此刻,你很敬重我吗?」 那僧人闻言便立即变了脸色:「师兄,我……」 但方丈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只是领着另外几个大兴寺的僧人出去了正殿里。 第55页 师隐走的很急,所以并不知道这些。 他只是按照阿鸾的话走出去,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这宫里的路实在是太多了。 师隐记着讲经的那殿的位置,又在心中默算了下阿鸾离开的方向,就挑了一条最左边的小路,走了过去。 小路两旁翠竹盛茂,交错掩映,只夹着中间的一条小道,师隐才刚顺着路走去没多远,就忽地被人从旁拽住了。 师隐勐地看过去,他已然准备出手,却看见了是阿鸾,正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他。 瞬时放掉戒备,师隐刚要出声问话,阿鸾却就先抬了一根手指抵在了他的唇上,气声道:「嘘……」 师隐领会,便轻轻地点了下头。 阿鸾就放下手,转而去拉起师隐的,然后两个人就在竹林中悄悄地前行走动。 周围一个宫人也没有。 阿鸾带着师隐走到一处更为隐蔽的地方,就停了下来,然后贴去师隐的耳边,仍然用气声说:「我给你看一场好戏。」 师隐只觉得轰轰然,耳边还有一阵一阵的热息灼人,却并不想躲开。 他不想躲开。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啦~明天也会有更新!爱你们! 第39章 知有相逢否 他们所在之处虽隐蔽,视线却极开阔。 阿鸾刚说完,师隐便看见了从远处来了人,架势做的很大,后面跟着一大堆的宫人,几乎望不到尾。 目的也甚是明确,直直地就过了设来讲经的宫殿这里。 阿鸾将上唇就虚贴在师隐的耳垂处,仅仅只离了一线。 热息就洒在师隐耳下的皮肤上,随即激起来一片红晕,阿鸾才以气声轻慢地问道:「师隐,你怎么不问我,这是谁呀?」 师隐只好问:「这是谁。」 他没有避开耳边的热源,但他已经发觉了——阿鸾这是故意的,至少,是有一些故意的。 不过他并不厌恶。 或许是这个动作没有切切触碰,又或许,只是因为做出来的是阿鸾。 师隐想,若是阿鸾的话,那即便碰上了,那也没什么。 刚这么想,阿鸾就当真碰上去了。 乍一看,仿佛是在含着那样。 阿鸾也不过分,只是碰在那里,不再更进一步了,说:「太后。」 「如何,这样的阵仗,可要比我这个皇帝的更大许多吧?」 师隐抿了一下唇,但仍然没有推开阿鸾,只是全部感觉都不可自主地被那温而软润的唇给拽住了。 喉结上下攒动,忽然有些渴了。 阿鸾继续道:「昨天夜里,太后特地跟我提了废太子的事情,我打岔没应她,她不甘心呢。」 师隐闻言,敛下情绪,只皱着眉看向那个方向。 讲经的殿里。 太后扫视过留在殿里的一众僧人,矜然问道:「那个从津州来的,客居在大兴寺中,叫师隐的,可在吗?」 殿中一片寂然,无人应答。 太后见此情形,便有些不悦,将要再开口,却被人先截住了。 大兴寺的方丈站在殿门口,身后还是跟着那几个同属大兴寺的僧人,叫道:「太后娘娘。」 太后闻此声,便立即转了过去,看见是方丈,立即换了一副和善笑容,甚至抬手起了一个佛礼,叫道:「常若大师。」 常若即时还礼回去,他身后的那几个人亦跟着一同回礼。 待礼毕,常若直起身,徐徐言道:「老衲亲手写了一卷道德经,不日便将完成,愿赠与太后娘娘。」 太后旋即开怀道:「常若大师亲手所写的经书,老妇又怎么敢嫌弃呢。」 「我此来,也就是有些心存好奇,想见见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才,能叫陛下与他那般交心的,」说完话,太后朝常若身后的那几人看去,又问道:「怎么就不见他呢?」 常若却没有往下接,仍是一如往常的随和亲蔼神色:「太后娘娘不必好奇,师隐,至多也不过就是个,如我老和尚一般的佛门中人罢了。」 太后闻言,点了点头,笑道:「也是。」 「她总算是捨得走了,」阿鸾见太后要走了,才稍稍离师隐远了一点,但两人还是挨着的,声音里藏着一点笑,问说:「看到了吗?太后,就是这个样子的。」 「满宫中没人不知道,太后信佛,最是慈悲不过的。」 「师隐,你觉得,她可慈悲吗?」 师隐皱着眉,看向那已调转了准备离开的长长仪驾,说:「她,对你不好。」 阿鸾怔了下,像是没听清:「什么?」 师隐就重说了一遍:「她对你,不好。」 阿鸾眨了下眼睛,轻轻地将师隐的一片袖角攥在手心里,试探地问道:「师隐……你是说,她对我不好,所以,她就不慈悲,对吗?」 师隐颔首,说:「是。」 若是太后当真慈悲,又怎会叫阿鸾在这宫中,一夜好觉都不曾睡过呢。 阿鸾将手心里的那片袖角抓的更紧了一点:「可……师隐,你就这么相信我的话吗?」 没有一刻犹豫,师隐点头道:「嗯。」 不过他有些不明白,阿鸾何以会有这样的问题——他自然是相信他的。 师隐想,即便别人都不可信,但阿鸾却一定可信。 阿鸾有一双不会骗人的眼睛。 第56页 那双眼睛太过干净,大约是盛不了一丝一毫的阴霾与污秽的。 阿鸾的神情滞了一瞬,但很快就被掩饰了过去,他有些不自然地松开袖角,又将话头也一併扯开了:「你猜,她是来找谁的?」 师隐不必猜,也是知道的,而且他还知道是为什么。 但他还是开口回答了阿鸾:「我。」 阿鸾眯了一下眼睛,说:「是啦,她就是来逮你的。」 师隐顺着问下去:「逮我,做什么呢。」 就如他是个于阿鸾无有裨益的僧人一样,对太后那一方而言,他也还该是无足轻重的存在才是。 太后如何也不至于,要亲自来逮他的。 这不像话。 阿鸾就笑嘻嘻地说:「她呀,她就喜欢逮住那些好看的年轻小僧人,好聚在她宫里秉烛促膝地探讨佛法呢。」 这就不是一句正经的话了。 师隐无奈:「你啊……」 好在这样的话是阿鸾来说,否则无论是换了哪个人,师隐都只会觉得轻浮。 阿鸾也只是扯了那一句,就拉着师隐的胳膊,高兴地笑着,说:「好啦好啦,我们快回去吧。」 「我若是缺了那一刻半刻的,再传到她耳朵里去,今晚我肯定就又逃不掉被她叫去折腾了……」 师隐捨不得:「好。」 第40章 连朝语不息 这一场讲经会连着开了五天。 最后一天的时候,是师隐上去讲了。 在师隐知道这样的决定的时候,阿鸾正坐在他的床边,一手托着腮,另一手把弄着从他脖颈间坠下来的那块红玉。 阿鸾说:「师隐,明天就是最后一天啦。」 师隐应了一声:「嗯。」 阿鸾抬起头,向着师隐眨了一下眼睛,好像突发奇想那样地说道:「师隐,明天你上去讲好不好?」 师隐听见,连手上正在写的笔划都顿住了,他朝阿鸾看过去,问:「你说什么?」 师隐不称阿鸾为陛下。 这也是阿鸾的要求。 阿鸾还是笑眯眯的模样,指腹摩挲着红玉,道:「我说,明天师隐你上去讲好不好呀?」 师隐不明白,问道:「为什么?」 阿鸾想了想,说了一个理由:「嗯……因为我想一直看着你。」 「你上去讲,我就可以一直看着你啦。」 师隐看着阿鸾:「就为了这个吗?」 阿鸾眨了眨眼睛,仍旧是一派天真任性的样子:「对呀。」 师隐定定地看着阿鸾,许久,点了下头,道:「如果是你想的话,好。」 阿鸾有些惊喜:「真的呀?你答应啦?」 师隐要点头,却又想起来初到宫中时寻过他的那位太后娘娘,便有些不放心地问道:「阿鸾,这样安排,是否会有不妥?」 阿鸾像是怕师隐后悔,立刻保证道:「这一点点小事,我还是可以做主的,你放心吧。」 「只要你愿意在我面前就好啦!」 师隐应下了:「好吧。」 毕竟阿鸾是皇帝。 师隐的担忧也就只能到此为止,至于更多的,就不是他可说的了。 师隐又道:「不过我没有什么准备,只怕是不能与其他人相比的。」 「他们怎么能和你比啊,」阿鸾不高兴这句话,就从床上下了来,撅嘴道:「他们在我面前,我又不喜欢他们。」 师隐闻言,忽地想问,那么我在你面前呢。 但这样的话,太不合适。 所以,他只是抿了一下唇,将这句话埋了回去,只是说:「好,明天,我会在你面前的。」 阿鸾仰着笑的一张脸:「那我走啦。」 师隐仍说:「好。」 阿鸾走了,师隐也便洗漱收拾过,预备要上床去休息了,但才将走到床边,师隐就看见了褥上阿鸾方才留下的痕迹。 阿鸾在他睡的塌上坐了会儿。 师隐顿了顿,抿着唇,微俯身下去,伸手将那痕迹缓缓抚平。 这并没有什么。 阿鸾甚至在他的床上睡过一晚的。 这没有什么。 师隐便将心里起的涟漪也一同按的平了回去。 一夜无话。 第二日,讲经殿里。 一众僧人陆续入了座,就连大兴寺的方丈也来了一会儿了,可只有师隐的位置还空着。 大兴寺的一个僧人见状,前到常若方丈那里,不悦道:「方丈师兄,那个师隐,行为实在太过无礼了。」 「今日是您作讲,他竟迟迟不来。」 方丈不应这话,只是道:「怎么,已经过了时辰了吗?」 那僧人算着道:「快了,马上就是了。」 方丈淡然道:「那就是还没到时辰。」 「师兄!」那僧人急叫了一声,周围的僧人们听见了便都朝着这里看了过来,他被同寺的人扯了下衣裳,才收住了,却还是不解,沉着声问道:「师兄,你这般维护他,到底是为何?」 方丈并不回答他,只说:「坐下吧。」 僧人还要再说什么,但被身旁的人给拦住了,恰巧,有宫人高声传唿,皇帝来了,他便只能忍了声。 皇帝来了,也不急着坐下,只是望向讲经殿的门口。 师隐就在这时候来了。 他着一身清灰色的僧服,一手上托着一卷书,另一手垂在身侧,随着行走摆动,步伐轻却稳。 第57页 眉目间平淡清和,不见骄矜,不见卑怯,只如寻常。 殿内众人全都向他望了过去。 而他却只看着阿鸾。 阿鸾站在那里,他就朝阿鸾走过去。 他们目光相接时,眼中便仅有彼此一般——师隐眸中只映着阿鸾,而在阿鸾亮的惊人的眼瞳里,似乎也只有师隐那样。 待师隐走至阿鸾身边,阿鸾便立即牵住了师隐的手。 阿鸾用一种热切的,崇信的口吻,向一众人道:「这一位,是朕特意请来的大兴寺高僧,师隐大师。」 「今日上午,便由师隐大师,与朕及诸位大师,共参佛法。」 这样的话一说出来,整个讲经殿内的人都是诧异不已。 但唯有大兴寺的方丈波澜不惊。 仿佛早知了此事。 师隐全不在意他人望过来窥探的目光,只在台前坐定了,目光扫过阿鸾,阿鸾就在那里,正如言看着他,一直看着他。 于是,师隐翻开书卷,清朗语声舒舒然在殿内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感谢在2020-03-11 23:37:08~2021-01-11 23:06: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哟唿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相思空何益 师隐上到台上去,但也只讲了上午的一场,最后的一场,仍是由大兴寺的方丈来作讲的。 这是早就定好的章程。 只不过多了师隐这一个变数。 待大兴寺的方丈讲罢,这场讲经会终于也都结束了。 才一结束,阿鸾就在宫人的簇拥下离开了,甚至没来得及再给师隐一个眼神。 很快的,前来宫中与会的僧人们,也陆陆续续地都被送了回去,最后一批离开的,是大兴寺的人。 门外,有宫人低声催道:「方丈大师,该是时候出宫去了。」 「好。」方丈应毕,又看回坐在他对面的师隐,脸上挂着笑,道:「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师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方丈笑着道:「我请你过来,也并不是真的要交代你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大兴寺的门,对你是敞开的,你亦随时可来,无有禁止。」 「不过你何时能回,那就要看陛下了。」 「至于归云归雨,他们还是跟着你,精舍也不会变动,毕竟此后,你便是我大兴寺的高僧了。」 方丈笑着说这话,可怎么落入耳中都是刺人的意味。 或许并非本意。 但这样的话,只能透出这个意思。 师隐滑了下腕上的戴珠,直直看向方丈,淡声道:「我非是什么高僧,更不属于大兴寺。」 「精舍与归云归雨,皆应由方丈处置,与我如何,无甚关系。」 他只因为阿鸾,才会来到这里。 并不为任何别的。 方丈听了师隐这话,似是无言以对般顿了许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微微地笑着道:「这样的事情,也并非是我一个老和尚能够做主的,你该明白的。」 「既然皇帝陛下说了,你是大兴寺的高僧,那么自今后起,你就是大兴寺的高僧。」 「好了,我该走了。」 「你在宫中等着,一切保重。」 说完这些话,方丈又朝着师隐笑了笑,眼神里带了些怜悯的意味那样,仿佛真的是要普度众生了。 师隐就坐在那里没有动,直到方丈离开了,也没有再回应任何一句话。 师隐心想,他知道的阿鸾,与别人知道的皇帝,并非是同一个人。 皇帝是皇帝,而阿鸾就只是阿鸾。 于他,阿鸾是天真任性的明媚少年,而皇帝——他还不知道皇帝是怎样的皇帝。 师隐静默着,忽而又想起来阿鸾的眼睛,阿鸾有一双绝不会撒谎的眼睛,只要那双眼睛里盛着他,师隐就想,他是等得的。 他等得的。 然而等到大兴寺的僧人们也都走尽了,日復日的又过去了好几天,师隐却仍然没有等到阿鸾来。 师隐没有问,也没有人可问。 来送饭的服侍的宫人都是噤口不言的,他问不出来,也不愿意问他们。 他只想问阿鸾,可阿鸾总也不来了。 自从讲经会结束的那一天,阿鸾,就再也没有来见过他。 师隐想,阿鸾大概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所以师隐就在这座幽僻的宫殿里等着,做着一如往常的事情。 天气渐渐凉了下来,师隐立在窗前,看着天上的月,似乎比昨日的更显冷了些。 他忽然又想起来大师父的话。 或许当真不该回来的。 可他回来了。 这是他的选择。 他选了阿鸾,那么至于阿鸾如何,都不是他能够选择的,他能做的唯有接受了。 忽然,门口响了一下。 师隐回过头,就看见了阿鸾。 阿鸾推开门进来,脸上带着颓败和失落,他好像很累的样子——不是孩子那样玩的累了,而是一个人走到了尽头的那样,他累了。 可阿鸾才十七岁。 这该是一个生命最鲜活的时候。 「皇后摔了一跤。」阿鸾开口,声音也带着掩不住的疲倦:「师隐……太医说,那个孩子很危险了……」 第58页 这事实在是太过突然,刚才为皇后的那个孩子办了祈福的讲经会,才过去几天,竟然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师隐皱眉,却没有发问。 这样的事情,并不是他能过问的,他只能默然听着。 阿鸾走到师隐跟前,脚步拖的很沉,在离师隐一步远的地方站定,然后冲着师隐张开手,扯了一个笑出来:「师隐,你抱抱我吧……」 师隐没有动。 他只觉得,自己不该动的。 阿鸾似失望一般,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忽然有些站不住似的,眼睛也又闭上了,他整个人都在往下跌。 既像一片枯叶,又像一只蝶。 但不管是什么,师隐都已经捉住了。 即便是不该,可只要阿鸾站在那里,那么就都不能作数了。 师隐迅然上前去,揽住了阿鸾,将他抱在怀中,搂的很紧。 阿鸾靠在师隐肩上,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翘了一下嘴角,浅浅的,很快就又平了下去。 他们就这样靠着,谁也不言语。 过了许久,师隐感受着紧贴胸膛的心跳,选了一个很久之前就该要提起的问题说了:「阿鸾,我该走了……」 还没待话音落地,师隐忽然觉得脖颈间勐地一痛。 阿鸾咬了他。 第42章 重有金樽开 宫室里一片沉寂,无人声响,只有两道唿吸,急促得交织在一处。 师隐能感觉到落在脖颈侧间的热和痛。 甚至那热意比痛来的更清晰。 但师隐并不挣扎,不仅由着阿鸾咬着自己,更将抱着阿鸾的手拥的紧了些,可他说出来的话却还是没有变。 师隐仍旧说:「阿鸾,我该走了。」 这话说了,阿鸾竟真的松开了。 至少,是师隐以为阿鸾真的要松开了。 却没想到,很快的,阿鸾陡然重又咬了上来。 这一次,阿鸾咬住了师隐的喉结——他咬的并不比之前重,师隐几乎没有察觉到痛感,但热意却是更甚。 如此,师隐便没有办法再继续抱住阿鸾了。 更是要躲开阿鸾那样,他登时松开拥着的手就要反回去推阿鸾,想将阿鸾推开。 但阿鸾却再不松口,虽口上咬着,或者,根本只在是吻着——因为这不痛,牙齿似乎也收了锋,没有了起初那一下的狠戾,所以他只凭着手臂更用力地抓住师隐,不许师隐挣开自己。 可师隐却觉得,这比阿鸾咬了他,更叫他难以忍耐。 师隐也更用力地去推阿鸾,可到底怕伤着阿鸾,只能尽力收着,就连说出口的声音都是克制的:「阿鸾,松开。」 在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喉结就在阿鸾的口中动着。 仿佛正被含着一般。 这认知叫师隐心头生火。 阿鸾没有动。 师隐想,他只再说一遍。 若是阿鸾再不松开,那么他就…… 他就怎样呢? 师隐没有想好。 但不等师隐再去想,阿鸾就先有了动作,他似摩挲地用唇蹭了最后一下,就松开了含着的地方。 这一下松开,就连带着手上也全然松了力气。 阿鸾歪着低下头,无力地枕在师隐肩膀上,双手也垂在两侧,静默地流出眼泪,诉说的声音小小的,像是秘密地说什么私话,只迴荡在师隐一人的胸间。 「师隐,师隐……是你叫我不要怕的,可怎么……你也要离开我了呢……」 「你走了,可叫我怎么不要怕呢……」 「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就是害怕啊……」 「这宫里的夜,长的吓人……他们就在我寝殿门外来回走,我怕极了,我真的怕极了……」 师隐一面听着这些话,一面感觉到有热泪浸入了他的脖颈间。 就仿佛一壶沸水般,底下炭火不歇,烧的通红,这些水就这么烹煮着他的心,但不知道是要煮熟,还是煮烂了。 师隐被浇灼着,想不了别的,只是想,阿鸾怎么又哭了呢? 他怎么又将阿鸾弄哭了呢? 明明是最不想见他哭的。 没待师隐想明白,在那絮絮说着话的阿鸾忽然却停住了声。 就像是瞬间明白了什么似的,他攒起力气就要起身脱离开师隐,而师隐也没能拢住他,就叫阿鸾这么顺利地脱开了他的怀里。 阿鸾站起来时,似脚底软了下,就连带着整个人都跟着踉跄了一下。 师隐下意识想伸手去扶他,但阿鸾却已然自己站住了。 阿鸾转了过去,不再看师隐,很快就背对着他走了,一直走到门口。 在门口那里停下来,阿鸾的声音里面还带着一点哭意,但他没有回头,只是说:「你走吧。」 「师隐,你走吧。」 「朕许你走了。」 他说朕。 这是阿鸾第一次对他这样自称。 师隐抬头看向阿鸾的背影,那身形单薄的几乎有些孱弱,仿佛一株经不起任何风浪的嫩芽,如果再加一场寒霜,就要自此彻底枯萎了一般。 但这是皇帝。 皇帝说:「朕许你走了。」 却也是阿鸾。 阿鸾微微侧回一些头,迎着烛光,师隐能看见他泛红的眼角,还有那些挂在睫梢上折着闪光的眼泪。 第59页 阿鸾说:「师隐,你走吧。」 师隐看着阿鸾,他动不了了。 他也走不了了。 第43章 白水绕东城 师隐想,人可真是奇怪。 阿鸾不叫他走时,他想着走。 可阿鸾当真叫他走了,他却怎么都不愿意走了。 于是,师隐喊阿鸾道:「阿鸾。」 他要叫住阿鸾。 只是直觉,他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开。 阿鸾回过身,面向师隐站住,殿内的烛光并没有那么明亮,师隐却看的仔细,他看见阿鸾笑了起来,可两侧眼角还是通红的。 红的似烙铁,烫在他心上面。 心就跟着疼起来。 阿鸾扯出来一个笑容,似要藉此抑住他声音里藏不住的那一点点哭意,尽量平缓地说:「师隐,你走吧。」 「你走吧,我不能牵连了你。」 「这京都宫城,如吞人巨兽,便只吞了我就够了,我不能,不能叫你无辜也被牵连。」 无辜? 师隐听着阿鸾的话,抿起唇,眉心也紧紧蹙着。 阿鸾还在说:「你要走,是对的。」 说着话时,阿鸾眨了下眼睛,不知道怎么的,许是眼眶盛不住了,忽然就掉下来一串眼泪。 滚圆的一串,掉下来,砸到了地上去。 但阿鸾仍旧笑着,说:「师隐,你想什么时候走啊?我这就去安排人来送你,你……」 师隐不想再听下去了。 也不想再让阿鸾说下去了。 他上前走去,没有任何犹疑地伸出手,再次将阿鸾扣进怀里,抱的很紧。 师隐抱住阿鸾,低声说:「别哭,不要哭。」 阿鸾像是没反应过来,停顿了片刻,但很快就回过了神,也抬起手,攀着师隐的胳膊,紧紧地攥住师隐的衣裳,使得一向齐整端正的僧袍上兀地生出来无数褶皱。 额头就抵在师隐的肩窝那,过了许久,才有低低的啜泣声又响起来。 师隐安抚地轻轻拍着他的背,将声音放的更轻缓了些,道:「阿鸾,不要哭了……」 可这哭的一旦开始就再停不下来了,似要哭的一滴泪也不剩了般。 不知过了多久,阿鸾才慢慢平静下来。 但他还趴在师隐的身上,没有起来,只是眼睛在师隐的肩上蹭了蹭。 师隐感觉到了,便轻声叫道:「阿鸾……」 阿鸾缩在他怀里,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师隐说:「阿鸾,不要再哭了。」 「我已经不哭了……」阿鸾吸了吸鼻子,开口却是带着一股子挨了欺负似的声音,说:「这天下大概,是没有像我这样爱哭的皇帝的吧……」 师隐看着阿鸾的发顶,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他的话,并不是这个意思。 自己是什么意思呢? 阿鸾好像不懂。 但不懂也是应该的,毕竟就连他自己,也都还没有弄懂了自己是什么意思。 自己在想什么? 师隐勐然闭了下眼睛,欲要定住心神。 可是闭起眼,却更不得清净。 枣红的大氅,通红的眼角,潋滟鲜红的舌尖…… 到处都是红的。 红的叫他晃了眼睛。 这颜色似乎最能激起人的情绪,只要沾上了这色彩,哪怕就一抹,便立刻能叫膨大起数倍来。 「师隐,师隐……」 耳边有阿鸾的声音在叫他。 可这声音在此时无异于一点火星。 怦然间,便使烈火燎原。 师隐的唿吸瞬间急促了起来,他重新睁开眼睛,眼里也带了丝丝血色。 阿鸾仰着头正在看他,眼睛是黑白分明的纯粹,眼角却还红着,嘴唇也是润的:「师隐,你……还走吗?」 「我……」师隐喉咙动了动,「我不走了。」 第44章 故逐上春来 这一晚上的闹腾,终于在师隐说了那句「不走」之后,才暂时停下了。 阿鸾平復许久,等眼角潮红退下去了,脸上全然看不出他哭过的痕迹了,才要离开。 他站在门口,手上却仍紧紧拽住师隐的衣袖,仰着头去看师隐,还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道:「师隐……你真不走了,是吗?」 师隐只由他拽着:「是,我不走了。」 他眼里起的血色已然淡了,神情也是淡淡的,仿佛和从前并无分别。 但唯师隐自己清楚。 他已破了戒了。 阿鸾得了师隐的话,这才又笑起来,松开了师隐的衣袖,道:「那我走了,等我一有空了,就来见你,好吗?」 师隐答应了:「好。」 阿鸾便高高兴兴地走了,师隐就目送着他的背影,直到在下一个拐角处消失不见,恰巧有宫人行过,师隐并不打算叫他们看见,便直接回身关了门。 师隐并不打算睡觉。 他急需要静一静。 这一晚的事情——又或者不单单只是这一晚的事情,只要是与阿鸾相关的,太多太多,只要从其中提出来一丝丝,便能叫他心旌摇盪。 如此,很不好。 至少是很不恰当的。 他本该是一个出家的人,当叫六根清净,不沾俗念的。 可不知为什么,竟会在方才想起…… 师隐在蒲团上坐下来,背嵴绷得很直,眉心却皱着,他紧闭了下眼睛,要将仿佛又从眼前一闪而过的那些红色按下去似的。 第60页 过了片刻,师隐仍闭着眼,只是放松了许多,将腕上的戴珠滑下来握在手里。 他将要静默诵起经文,却忽然停住了。 师隐睁开眼,目光落在身前地上铺着的一层银霜上。 他静不下来了。 到底,还是与佛门缘浅吗? 师隐坐在那里,他想,他尚不能就此做出决断,他还要再等一等。 至少该等到阿鸾下一次来见他。 可师隐却没想到,这一等,竟等了许久,一直到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阿鸾不来,可师隐也并没有能闲着。 自阿鸾走后的第二天,便有宫人来请他,去见了原本在宫中侍奉的僧人们,那些僧人们也说着要请教师隐。 但到底也并没有什么真的事情。 他们似乎就只是簇拥着师隐,叫师隐的名字越来越引人注意。 所以很快的,这宫里到处,都知道了师隐这个名字。 到处也都知道了,师隐是一位高僧。 且不论师隐的佛法究竟有多精深,单只看极得皇帝宠信这一点,众人便就都断下了师隐该是一位高僧了。 一日復一日的,师隐这个高僧的名声就越发响亮起来。 师隐很清楚。 这是阿鸾的安排。 但既是阿鸾的安排,他便不会拒绝。 只不过他不知道,阿鸾究竟在忙些什么,竟一直都不得空闲了。 如今,他们分明是同在一处的。 但师隐怎么都觉得,他们现在倒比从前在不一处时,离得更远了。 越久不见阿鸾,师隐心中的决定,便更加迟疑起来。 这天夜里,不知何时忽的起了风。 殿门外也是人声脚步夹杂着。 师隐听见风声时就醒了,他睡的一直很浅,又听见外面那些动静,便直接披了衣裳起了来。 才走到宫室门口,还没待师隐开门,外头就有耳尖的宫人先声问道:「大师,可是您起来了吗?」 师隐便停住了要开门的手,只隔着门问道:「是,外头怎么了?」 宫人们便回道:「外头下雪了。」 下雪了? 竟已又到了下雪的时候了吗? 师隐不觉得冷,却还是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裳。 殿外的宫人们没再听见师隐的声音,也不擅自再多说话,不过没片刻,外头就全安静了下来,只余下开唿唿啸着的风声。 师隐在那里站了一阵,什么也没等到,才回去床上重新躺下了。 枕着这一夜风声,师隐再没能睡得着。 次日起来,还是如前一般,有宫人来请他去见在宫中的那些僧人们。 这话也不对。 如今,他也是在宫中的了。 师隐坐在那里,听着周边的僧人们时而不时说话的声音,也听着外头宫人们扫雪的声音。 他并不需说什么,只坐在那里就够了。 等足了时辰,师隐便起身告辞。 僧人们也一样起身相送。 师隐走到外面,宫人们已将路上的积雪清扫干净了。 正巧一个抱着梅枝的宫人走过来,看见是师隐,便立即停住了,低下头,行礼叫道:「大师。」 师隐也微微颔首,他的视线落在那含苞的梅枝上,忽的心绪浮动,问道:「梅花,已经开了吗?」 宫人应道:「回大师,正是呢,梅园里的早梅已经开了。」 师隐抚了抚戴珠,又想起来了阿鸾。 他们初见时,就有一枝梅花。 问了宫人向梅园的路,师隐便向着那边走了过去。 进了梅园里头,果然如那宫人说的般。 早梅绽放,加上下了一夜的雪,梅花的香气里都带着一股冷意。 却是沁人心脾。 师隐在这梅林之间漫步走着,忽而听见了琴声,循着声音找去,只见到是一堵墙。 琴声就是从墙那边传过来的。 师隐驻足立在那里,听了好一阵,才终于勉勉强强地听出来,这原来是一支《鹤沖霄》。 只是这琴艺着实不堪。 真巧,师隐想,他也听过一支《鹤沖霄》。 不过比这还要更不成调子些。 师隐就站在那里,直等着这一曲弹到终了了,才转身往梅园外走。 结果才向外走没几步去,师隐就看见许多人向这边过了来,在最前走着的女子浑身华贵,行动间更是小心翼翼地护住腹部。 师隐便立即知道了,这位女子就是皇后。 出去梅园的路仅这一条。 避不开了。 师隐微微皱了下眉,没再停顿,仍旧朝外面走去。 这位皇后倒很是贤淑,遇见了师隐,竟也未自矜身份,反而先向师隐行了一个佛礼,很温婉的笑着道:「想来,您便是师隐大师了。」 宫人众人尽知了,皇帝特地下令,准许师隐在这宫中自由行走。 所以在这里能见到的僧人,便也很容易就知道是谁了。 师隐神色淡淡的,也并不多看皇后,只是微微颔首,单手朝皇后同样回了个佛礼。 不卑不亢,眉目疏远。 他并不打算同皇后讲话。 也不想给阿鸾惹上任何麻烦。 可皇后却似乎没有察觉到师隐不怎么高的情绪,还在笑着,道:「听闻陛下和太后娘娘,为本宫与皇子所办的祈福佛典上,师隐大师也上去作讲了,真是辛苦大师了。」 第61页 师隐这才去看了一眼皇后。 而就是这抬头的一下,皇后就似乎很是吃了一惊。 「大师,您……」 师隐微一蹙眉,这感觉叫他不舒服。 皇后见状,立即收了打量的眼神,仍旧温婉地笑着道:「是本宫唐突了,还请大师不要见怪。只是大师容颜,与本宫的一位亲长,很是相……」 「皇后!」 但没待皇后的话说完,忽的就被人喝住了。 这声音,不止皇后耳熟,于师隐,亦该是熟悉非常的。 只不过是很久没有听到了。 第45章 为有暗香来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这样算起来的话,那师隐便是不知隔了多少寒来暑往,才终于见到了阿鸾这一面。 简直有些恍如隔世了起来。 他看看阿鸾,又看看那位皇后,最后瞧着他们齐齐地站在一处,忽然间,他对于阿鸾——就有些模煳了起来。 「师隐。」 是阿鸾在叫他。 师隐凝眸,将有些发散的视线收拢回来,投到站在自己对面的阿鸾身上。 阿鸾似乎悄悄长高了些,这会儿身上穿着一件玄色常服,更将其下原本还有些薄弱的少年身量,都撑的高大壮阔了起来。 但眼睛还是那双眼睛。 当它们注视着师隐的时候,仍然是纯粹的,干净的,好像里面从来就只有一个师隐在那似的。 师隐微张了张嘴,想叫阿鸾,又止住了声音。 阿鸾看出来了,就向师隐先走了过来,叫道:「师隐,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下雪了,冷不冷啊?」 师隐的目光追着阿鸾,微微抿了下唇,道:「不冷。」 皇后倒是识趣,见了这架势,便立即给自己搭了个台阶,笑着道:「陛下也来了。」 「臣妾听说,冬日初雪时折梅,有极好的寓意,因此正要去呢,便不打扰陛下与大师了。」 说罢,皇后便要告退了。 阿鸾却又叫住了她:「皇后。」 所有人就都看向了阿鸾。 阿鸾像是毫无察觉,只是随手在身旁的梅树上折了一条枝子,叫宫人递给了皇后,笑着说:「皇后,你怀着身孕,就不要乱走动了,保养好自己才最重要,这枝你拿着,回宫去吧。」 师隐在旁边看着,就看阿鸾虽然脸上是笑的,可眼睛里面却是冷的。 甚至比这场初雪更冷些。 皇后受下了梅枝,却朝着师隐又看了一眼,转而才仍温婉笑着回道:「多谢陛下恩赐。」 这没一会儿,乌泱泱的一大群人都随着走了。 偌大梅园又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师隐和阿鸾了。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见到,两个人忽然能这么面对着面时,师隐竟都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了。 还是阿鸾先笑着说了 :「师隐,难得今日空闲,你陪着我一起看看梅花吧,好不好?」 师隐同意了:「好。」 他太久没有见到阿鸾了。 他也实在说不出拒绝阿鸾的话来。 宫里的梅园并不小,他们一边走着,风也路过他们,不疾不徐,只是夹带着几片在枝头待不住的梅花一同散步。 师隐看见有一片梅花落在了阿鸾发上,便不自觉地伸手替他取下了。 阿鸾察觉到,就停住了脚步。 师隐取下来那片梅花,握在手心里,声音淡淡道:「你……许久不见了……」 「我也没有办法呀,」阿鸾仰起头看向师隐,眨了一下眼睛,嘆气道:「近来事情真是多得很,我又不想被蒙在鼓里,当个傻子皇帝,只好宵衣旰食,辛苦一些。」 这话说出来,师隐便不好再说别的了。 阿鸾是个皇帝。 正如他是个僧人。 他们本都有自己该做的事情的。 「只是没想到,竟然叫你等了我这么久,」阿鸾笑着去捉师隐握起来的那只手,将他的手打开来,拈起那片被握的皱了的梅花,举到师隐眼前去,说:「看,都坏了。」 师隐便搭眼去看。 薄薄的一瓣红色梅花,因为褶皱而沁出来的丝丝汁液,全沾染在了阿鸾拈着的指头上。 师隐要移开眼睛,又移不开眼睛。 连带着喉咙都攒动。 师隐又把那只手重新握了起来,勉力撇开去视线,乱乱地捡了句话来问道:「阿鸾……方才可是你在弹琴吗?」 阿鸾脸色变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復了,又笑着说道:「 哎呀,糟糕,怎么给你听见了啊?」 「还想着,等我练的更好一些了,再来弹给你听的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阿鸾已经将那只手放了下来,还往袖子里面藏了藏。 师隐看到到了,却没有在意。 到底阿鸾还是小少年,脸皮薄些,也是正常的。 阿鸾藏了手,又转了话头,问师隐道:「师隐,你最近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了你啊?」 师隐终于笑了一下。 阿鸾这话里透着傻气,也真的像个小孩子了。 于是他摇了摇头。 阿鸾却扯着他的衣袖,只是换了一只手,说:「要是有人欺负你了,一定要告诉我呀,师隐,我会帮你的。」 师隐就笑着说:「好。」 他们又在梅园里走了一阵,但终究还是没能赏完这一园的梅花,很快就有宫人来请阿鸾了。 第62页 师隐站在那里,说:「去吧。」 阿鸾像是不想去,还拽着师隐的袖角,抱怨道:「总有事情,永远忙不完,累都要累死了。」 师隐便包住阿鸾的手,很轻的握了一下,说:「去吧,我等你。」 阿鸾才又笑起来,说:「好吧,那师隐你记得等我,今天晚上,我再去找你。」 师隐放开手,应了他,道:「好。」 目送着阿鸾走远了,师隐才一个人回去了。 倒是很巧,还没走到门口,师隐就听见有宫人们在拐角处闲谈,说什么的都有。 师隐本不想露面,只是听见了其中夹杂的一句话,忽而心中便一动。 有宫人说,今日丞相进宫了。 他走上前去,宫人们一见是师隐,便立即停住了,规矩地叫道:「师隐大师。」 师隐应了一声,问道:「你们可知道,玄光……」 他故意顿住没往下说。 果然,宫人们自己就立刻替他补全了:「此乃是丞相大人的字,奴婢们可不敢冒犯了。」 原来玄光就是丞相。 韩宗言所说的那一位,阿鸾最信任的丞相,原来就是这位玄光大人。 当初韩宗言与他说的话,他虽没有放在心上,却一字一句都是记得很清楚的。 韩宗言说,当初阿鸾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这位大人就已经与阿鸾关系匪浅的了,登基之后,更是对这位大人信赖有加。 师隐倒不是觉得不好。 能有这样一个人辅助阿鸾,叫阿鸾不要那么辛苦,是很好的。 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总是有些不平。 这不平来的奇怪。 就连师隐自己都不明白缘由。 只是忽的想到了方才皇后未能说完的那句话。 她原本是要说什么的呢? 自己的容貌,与皇后的那位亲长,很是相如何? 是相似吗? 师隐不知道这个答案,只是心中不平更显了一些。 第46章 结结復依依 师隐一直等到戌时末,阿鸾才终于来了。 他来的很是匆忙,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几乎要与这深夜融成一体去,只不过宫里总是亮的,所以阿鸾也并不能完全藏住。 今夜也只是阿鸾一个人来的。 静悄悄的,像是特地要避开去所有人。 阿鸾进了殿里,却似乎并不打算要多待,连身上的斗篷都没有解,只是站在那里。 师隐看着,微微抬了一下手,但没掀起什么幅度,便又自己落回去了,也是悄悄的,他转开目光,问道:「阿鸾,你……很忙吗?」 阿鸾背倚着门,还有些许气喘,兜帽掩去了他一多半的脸,也瞧不见什么神情:「我还有一堆奏本没看呢,今晚也是偷着空跑出来的,等下就得立刻回去了。你说,我忙不忙呀?」 师隐听见,垂下眼,说:「要是忙,可以不来。」 阿鸾立即将兜帽拽下去,摇着头说道:「那可不行,我答应了你的,就一定要做到的。」说着话,阿鸾又将自己的两只手举起来,送到师隐面前:「还有啊,你看,疼死我了,原先还没在意,没想到竟然都破了。」 师隐就抬眼去看。 只见那娇养的嫩生的手指头上,突显出来好些道线痕,其中几处还破了皮了的,伤口处都泛着红,水生生的,不大好的样子。 师隐皱着眉,看着那伤处,只像是伤在了自己手上那般,心里也跟着痛了起来。 他其实是知道这伤的。 这也是师隐忽然问起阿鸾弹琴的缘故。 他看见了阿鸾拈花时的指头上露出来的痕迹。 所以问了那一句是否是他在弹琴。 他听过阿鸾的一曲《鹤沖霄》,只是这回,阿鸾并不是弹给他的。 可没想到,阿鸾的手竟伤成了这个样子。 师隐忍不住要疼惜,但他不好伸手去接住阿鸾的手,只能无力地垂在身侧,又紧紧攥着,他克制着声音,问道:「怎么没有上药呢?」 阿鸾不回答,只是回手掏出来一个小瓶子,往前送了送,要递去给师隐,说:「师隐,你帮我上药吧,好不好?」 师隐瞧见那小瓶子,很有几分眼熟——先前阿鸾带给他用的那个,与这个是一模一样的,至少看起来是如此。 他接过小药瓶,打开瓶塞,里头的药味也是熟悉的。 阿鸾仍站在那里,看着师隐打开瓶子,就像是随口提起来的,说:「近来天都不好,听说还有几场大雪要下呢。」 「师隐,这些日子,你就先别出门了,万一着了风寒,那就不好了。」 师隐要倒药的动作顿了一瞬,他抬眼去看阿鸾,想说自己远没有这样不经冷,可阿鸾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阿鸾说:「要着了风寒,那可是最难受了,身上一时要冷,一时要热的。」 师隐便又垂下眼,收起那些没能说出来的话,只将瓶子里的药粉倾出来,轻缓而小心地匀在阿鸾指尖的伤口上,说:「我不会。」 他听明白了阿鸾的意思。 阿鸾也要将他藏起来了。 他分明最讨厌,可此刻,却是默许了。 阿鸾大概也觉得这话不好,又紧跟着找补道:「不过我会常常来陪你的,真的,明天我就来,不会叫你闷的,师隐。」 第63页 师隐就定定地看着阿鸾。 阿鸾说这话时的神情极认真。 师隐想,少年人,总是要犯错的,他许少年犯错,更宽容阿鸾。 少年撒谎,他不在意。 阿鸾骗他,他亦可谅解。 所以,师隐只是听着,等阿鸾说完,然后点一下头,说:「好,我等你。」 但底线并非无限。 阿鸾不知道。 他此时只听见师隐应了自己,便即高兴起来,催促着师隐继续帮他处理好伤处,就要回去了。 师隐也不多留,只立在那里,目送阿鸾离去,看着他身上的那件黑斗篷,一半融入夜里,一半却被宫灯照的发亮。 第二天,师隐便如阿鸾所言,不再出殿里了。 他不出去,也没有任何人来问询。 仿佛一切就该如此。 宫人们依旧待师隐敬而远之。 即便师隐不再去见宫里的那些僧人们,也照旧还是高僧,是陛下诚心请进宫里来,甚至破例准许在宫中随意走动的大兴寺高僧。 师隐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他,他只静静在殿里等着阿鸾来。 阿鸾说过要来的。 他只要在这里等着就好。 第47章 徒见桂枝白 师隐等了一整天,摆了一盘待解的棋局,煮了一壶茶在炉子上,又坐在书案前抄写经文。 他还在等阿鸾来。 火盆里的炭没暗下来过,宫殿里被烘的暖和和的,只是无人声响,一片静谧。 只等一个人来推开这门。 幸而,师隐没有等到太晚,阿鸾就如约来了。 但这次就再不像昨晚似的了。 阿鸾还是一路走过来的,可身前身后却都跟了许多宫人,众人手里提着灯,将所到之处都照的亮堂起来。 这一行走来,可称得是浩荡了。 就连师隐还在殿里面,都听见了这番动静。 师隐不急着去开门。 仍静静坐在书案面前,继续抄写着经文,他就快要写完了。 再者若阿鸾要进来,他也不必去开门。 可阿鸾似乎是转了性,忽然周全起了礼数来,不但没有直接推门进来,反倒还问起来守在外头的宫人。 阿鸾问道:「师隐大师可睡下了吗?」 宫人们大约没想到能在这时候见到皇帝陛下,全有些不知所措,只敢低着头应道:「回陛下,大师许是还未歇下……」 阿鸾仍秉礼道:「那你们便替朕去问一问师隐大师吧,朕也不好贸然进去打搅了大师清修。」 「但若是大师不见,也要原话回禀给朕,切不可冒犯了师隐大师。」 宫人们听着这话,也煳涂了起来,却不敢揣度皇帝的意思,只好按着旨意去问师隐。 师隐在里间听得一清二楚。 于是,宫人们很快便来回道:「陛下,师隐大师请您进去。」 阿鸾这才终于进去了。 等门被关上,殿里只有师隐和他了,阿鸾才又露出来往常在师隐面前的样子。 娇气又任性的,像个孩子一样。 见师隐还端坐在那里,阿鸾就起了坏心思,悄悄走过去,然后把一只手伸进师隐的僧衣后领里去,紧紧贴着师隐后颈的皮肤。 师隐却连动一下都没有。 就由着阿鸾贴在那。 阿鸾撅了下嘴,却没有将手拿出来,还是贴在那里,问道:「师隐,你怎么都不怕冷呀?」 师隐没答话,只是放下笔,将纸张捲起来放去一边,动作自然,没叫阿鸾看见上头留下的一团墨渍。 阿鸾也不恼,将手抽出来转而攀着师隐的背,人也跟着转去师隐身后站定,又弯下些腰,下巴便顺势搁在了师隐的肩上。 他们离得太近了。 师隐顿了一瞬,没阻止阿鸾,只是问:「外面很冷吗?」 阿鸾眯着眼睛,说:「当然冷呀。」 然后一枝梅花,就兀地变到了师隐面前来。 阿鸾说:「不冷,梅花怎么开呢?」 又是一枝梅。 等师隐接下那枝梅花,阿鸾继续道:「来你这的时候,恰巧路过梅园,就进去给你折了一枝,喜欢吗?」 师隐捏着梅枝,看着那花蕊上缀着的水珠,想,少年人,当真是忘性大。 明明答应了的,却还是忘了。 师隐不说喜欢不喜欢,只道:「我们不是昨天才一起看过吗?」 阿鸾朝着师隐那边更歪了歪头,两人贴的也更近了些,他像是不解,道:「你喜欢梅花,我只是想让你天天都看见,这样不好吗?」 师隐将那枝梅插进书案上摆着的一只小瓷瓶里,仍没有回答阿鸾,只说:「梅园没有那么远,我们,可以一起去那里看。」 阿鸾就直起身来了,也不靠着师隐,反过来倚着桌案,看向师隐,皱起眉毛,一副十分苦恼的样子,说:「可是外面很冷啊,万一你着了风寒怎么办呢?」 「你看,我的手都这么冷了。」 师隐便不再说了。 阿鸾也转开去话头,恰巧瞥见棋局,就问道:「好久没跟你下棋了,师隐,这局棋是在等我吗?」 师隐颔首:「是。」 他确实是在等阿鸾。 阿鸾就走过去,解下斗篷随手放在一旁,在棋盘前坐了下来,朝着师隐招手道:「快过来啊,我们手谈一局。」 第64页 师隐便朝阿鸾走去,说:「好。」 宫室里烘着一片暖意静谧,除了火盆里烧着的炭偶尔炸起一两下小小的哔剥,便是棋子间歇交错落在棋盘上,发出来的清脆响声。 一局未完,阿鸾却就撑着胳膊,打起了哈欠来。 师隐注意到,便不再落子,道:「阿鸾,若是你累了,就先回去歇息吧。」 阿鸾揉了揉眼睛,那周围便润润的红了起来,他看向师隐,道:「师隐,你要赶我走吗?」 师隐没听明白:「什么?」 阿鸾笑起来,眼角微微翘着,说:「外面都下起雪来了,难道你还要赶我走那么远回去吗?」 师隐这才听见,外头确实又唿啸着颳起风来了,兴许雪还很大——他听见了雪打在门窗上的声音了。 那声音,倒不像雪,却似是沙一般。 夜雪带风,凌冽的紧。 屋里这样暖和,若陡然再要出去,只怕阿鸾才是真要着了风寒了。 可要是阿鸾宿在这…… 师隐难得犹豫起来——今晚阿鸾并不是一个人悄悄来的。 阿鸾没让师隐犹豫太久,他很快就叫了宫人进来。 宫人们低着头,将洗漱的用具全都送进来,等得了阿鸾叫他们出去的话,又全都悄声出去了。 像是早就预备好了似的。 他们已经在一块睡过了一次。 因此洗漱过后,阿鸾便宽了衣裳,极自觉地躺到了床榻里头那半边去,睁着眼睛望向师隐,等着师隐也睡下来。 师隐熄了灯烛,就去躺下了。 两个人并排躺在床榻上。 外头风雪声越发喧嚣,屋里倒仍暖和,火盆里的炭烧的闪着微微红光,热意便从那里传出来,缕缕不绝。 阿鸾翻了个身,侧过去背对着师隐,忽然说了一句话:「师隐,其实我是骗你的。」 师隐闭着眼没应。 阿鸾就继续说:「那枝梅,是我捡来的。」 「雪下的太大,梅枝被压断了……」 师隐闻言,心里蓦地一动,他睁开眼,可入眼的只有阿鸾背对着他的轮廓,模煳不清。 他忽然想叫阿鸾。 就叫叫他的名字。 「阿鸾。」 但阿鸾回答他的只有绵延的唿吸声,阿鸾已然睡的沉了。 师隐想起来阿鸾昨日说过的很忙的话,还有阿鸾眼下的青黑色,以及方才下棋时候他通红的眼眶。 这样忙,却还抽出空来陪他手谈。 甚至摸黑冒雪,就为去梅园寻一枝被压断的花枝。 师隐闭上眼睛,只觉得心中涩涩的,他又默声念了一遍阿鸾的名字。 阿鸾…… 第48章 关天岂由身 阿鸾在师隐这里睡了一夜。 第二日晨起时,还没有等师隐叫,就已经有宫人进来送上了洗漱用具,甚至连阿鸾的朝服都准备妥当了。 师隐回头去看阿鸾。 阿鸾也恰好醒了,支撑着手肘在床头打了个哈欠,声音里还带着些未睡醒的迷煳,问道:「师隐,你怎么都已经起来了呀?」 「习惯了,」师隐背着阿鸾应了一句,将自己的僧服穿好,抚平褶皱,又说:「时辰还早,你可以再多睡一阵。」 阿鸾却摇了摇头,坐起来向后抻了抻胳膊,道:「不行,再不起就要迟啦。」 师隐便不再多问,只说:「那起来吧。」 阿鸾就起来了,洗漱过后,拿起那件朝服,歪了歪头,笑眯眯的,像是开玩笑的样子,问道:「师隐,你能帮我穿一下衣服吗?」 师隐就接过那衣裳。 他替阿鸾仔细的穿好,这也并不是他第一次给阿鸾穿衣服了。 等到穿好了衣服,阿鸾便要向外走去。 师隐叫住他,问:「阿鸾,你不用早饭了吗?」 阿鸾却曲解了他的话,冲着他眨了眨眼,笑着说:「不了,这会儿已经迟了。想要我陪你吃饭的话,等我下了朝,就过来找你,好吗?」 师隐无奈,只能点点头说:「好。」 有宫人过来开了殿门,又迎着阿鸾,一众人跟随着,向外头走去了。 师隐站在门口目送着阿鸾走远。 有宫人凑上前来,问道:「大师,可要现在传膳吗?」 语气里还是敬重的,却更添了一丝小心讨好的意味。 师隐看了一眼那低着头的宫人,过了片刻,才应声答道:「好。」 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师隐却也终于看出了这事情的几分故意来。 不过师隐并不想计较这份故意之下包藏的是什么。 只要阿鸾来了就好。 师隐今日还如阿鸾说的那样,就待在殿里,一步也不曾出去。 等到了晌午时分,阿鸾竟然又来了。 师隐也是没想到,他只以为阿鸾走时说的那句话是在玩笑而已。 阿鸾就说:「怎么啦?」 师隐摇摇头,阿鸾来,他便很高兴。 阿鸾就说:「那我们快吃饭吧,早上没来得及吃,又被那些人拖住了那么久,我都饿得难受了。」 说完话,阿鸾便吩咐了宫人传膳。 传上来的也只是素斋,阿鸾毫无不满,陪着师隐,一起吃了这顿斋饭。 午后还在师隐这里小憩了一阵,一直等到下午时才走。 第65页 宫人们都瞻望着,甚至小声的打赌起来,果然到了晚间,阿鸾又来了,也仍然宿在了师隐这里。 殿里已熄了烛火,他们两个人睡在床上,阿鸾还没睡着,就随口跟师隐抱怨道:「太后那老妖……管得也太多了,近来常常找我的麻烦。」 「前些天要我守着皇后,今天又急切的像什么似的,叫我再多纳些人进后宫里来。」 这些话师隐没有办法去接,只好安静地听着阿鸾说。 可阿鸾却不满意了起来。 他拽着师隐的袖角,人跟着往师隐那边凑近了点,问道:「难不成,你也想让我的后宫里再多些人吗?」 这样的话,师隐能怎么回呢? 心里想说的话,是不想的。 可这样的话,他不能说。 所以师隐只能避开了阿鸾的问话,另换了个别的道:「也?」 阿鸾当即便往回退了些,也撒开了抓住的师隐的衣裳,嘟囔着道:「自然就是那些自认为是为国尽忠的贤良大臣们呀。」 「他们可和太后是一条心的。」 阿鸾似乎并不想叫师隐知道太多。 所以也就是这样提了一下,很快便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殿里温暖又安静,极适合睡一个安稳好觉。 师隐的话本来就不多,和阿鸾在一起的时候,也通常都是阿鸾在说,师隐于一旁静静的听着。 所以当阿鸾停下了,这整座宫室里便跟着静了下来。 师隐就听着身旁的唿吸,也闭上了眼睛。 随后的大半个月里,阿鸾也是常常到师隐宫里头来的,甚至在师隐这里接连留宿了好几晚上。 不论来的时候是长是短,唯有每次跟着阿鸾的阵仗不变,都是一众浩浩荡荡,将阿鸾簇拥在其中。 每每都是这样大的阵势,以至于宫里的人们渐渐都开始传起了流言。 宫人们悄声议论着,说如今的小陛下,是如何如何的宠幸在宫中的那位高僧大师,二人相处间又是如何如何亲密。 流传着,流传着,那些话便开始不成样子起来。 内容更也不堪入耳了。 师隐虽然不曾踏出宫门去,却多多少少也听说见了一些流言,只是他并不在意。 毕竟自进京以来,他听过的流言,实在是太多了。 更何况阿鸾也并不在意。 阿鸾甚至还笑着跟师隐提起过,朝堂上竟然有朝臣谏言,说是师隐实在算不得什么高僧,如今更添了一桩蛊惑皇帝,简直是妖僧行径。 师隐也只是听听,并不当真。 蛊惑皇帝? 师隐垂眼,看着身边的阿鸾,虽然是在笑着,可那笑意终究只是浅浅地浮着,甚至隐约从这个笑里更透露出些冷意来。 他简直怀疑这世上当真有人能蛊惑得了皇帝吗? 即便有,那这个人,也绝非是他。 师隐看得透彻,也想得清楚。 无论他心里揣着什么样的念头,那也只是给阿鸾的。 至于皇帝——他还没有认清皇帝。 如果阿鸾在他面前终究要变成皇帝的话,那他也只能将自己那些不该有的念头,永远的压在心底,再不叫浮出来。 可现在,阿鸾还是阿鸾。 兴许正如阿鸾当初告诉师隐的那样,在京城当中,没有一件事情,是能够被隐瞒住的。 很快关于师隐妖僧这样的论调,就不只限在前朝后宫流传着了——整个京城,也不知从何处起来的,总之大街小巷,霎时间便是满城风雨了。 而当这样的消息再传回去宫里时,宫人们反倒再也不敢议论了。 可上面的人也终究还是知道了。 自两天前,阿鸾在师隐这里下了一盘棋后,就再没露过面。 师隐倒还自如,仍旧如往常一般做着自己的事情,可侍奉在师隐殿中的宫人们,却已经开始惶恐不安起来。 果然,到了冬月初七这天,有了变故。 一位冷面的公公前来宣了旨意,说是奉太后之命,要遣师隐回大兴寺去。 师隐从来就是准备好要走的。 所以当有这样的旨意下来的时候,师隐也并不觉得慌乱。 只不过他一直以为,送他走的人,该是阿鸾。 但师隐很快就听见了下一句。 「清净殿宫人,全部杖杀。」 第49章 不用楚辞招 「清净殿宫人,全部杖杀。」 师隐不得不生出一种怀疑,这是否是自己听错了。 否则这十几条人命,怎么会如此轻飘? 一句话之间,就要全都消失了。 宫人们跪了一地,明明在哭声哀求着,却又不敢太喧譁了。 师隐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没开口,就被那位公公挡住了。 那位公公道:「都是些不懂事的小东西们,没调教好,叫大师您见笑了。」 「不过大师可不要替他们求情。」 「全是这些东西们管不住舌头自找的。」 说罢,公公便挥挥手,朝着他带来的人吩咐道:「带下去,行刑。」 「是。」 那些宫人们便就真的像个东西似的了,被抓住拖拽着拉了出去。 很快的,棍棒夹杂着惨叫声,就传进了殿里来,也传进了师隐的耳朵里面。 那位公公还站在那里,并不盯外头,只是盯着师隐,那眼神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冰冷的,不像在看人,倒仿佛是在审视另一件东西。 第66页 师隐勐地闭上眼,手也攥紧了。 昨日才下过一场大雪,本该什么味道都没有的,如今血腥味兀然铺天盖地的涌上来,竟比凛冽寒风还要来的刮人疼。 一阵一阵扑过来,织成密网,形似野兽,状要吞人。 他什么都做不了。 公公仍旧站在那里,抬起手放在鼻前微微扇了扇,又吩咐道:「腥气太重了,快些打开门窗透透气,别叫这腌臜味道搅扰了大师禅修。」 「是。」 立刻有宫人上前来,将宫室殿里内外所有门窗全都打开了,屋里攒着的温暖热意也瞬时全都被冷风吹带走了。 师隐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僧衣。 他觉得很冷。 虽寒冬雪天冰冷,但今日所见,更叫他嵴骨发寒。 师隐想起来阿鸾曾说过的话。 阿鸾说得果然极对。 这京都宫城,确是吞人巨兽。更比寒潭深渊,只要足陷其中,稍有不慎便是尸骨无存。 清净殿的这些宫人们就是例子。 公公说这下场是他们自找的——可他们做了什么呢? 难道十几条人命,倒比流言轻贱吗? 师隐松开手,豁地站起身,他不能就如此由着宫人们失掉性命。 他得想办法。 阿鸾…… 可师隐才踏出去一步,那位公公就挪过来伸手拦在了他面前。 那位公公问道:「大师要去哪里?」 师隐不想同他纠缠,沉下声道:「让开。」 那位公公就收回去手,可人没挪动,还是站在那里的,他好像已然猜透了师隐要做什么了似的,问道:「大师不会是想去找陛下吧?」 师隐闻言,就朝他看过去。 那位公公越发弯了弯腰,貌似是多恭敬,可说出来的话却毫不客气:「陛下正在太后娘娘宫中,陪着皇后娘娘,只怕是没有空闲接见大师的。」 「更何况,这是太后娘娘的旨意,陛下一向孝顺,定然不会为了些无足轻重的人事,违逆太后娘娘,伤了母子情分的。」 有一阵风从外头刮进来,又从洞开的门窗中飘走了。 只留下血腥味沉在宫室里。 而外头棍棒声还在响着,可惨叫唿救的声音已然弱了下来。 慢慢的,就再没有动静了。 师隐只能坐回去。 公公就也躬身退回了原先的位置上,继续面无表情的站着。 师隐坐在那里,将腕上的戴珠滑下握在手中转着,闭起眼睛,将眉心舒展,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那位公公见状,道:「也许大师还来得及为他们念一念往生咒。」 这话里含了几分嘲弄。 但师隐不在意。 他什么都没有念,只是坐在那里,手上拨着珠子,心中全然空着。这些宫人的性命,他无能为力,既不能拯救了,更不能去超度。 他只是个僧人。 且还是个不曾受戒的僧人。 师隐忽然生出来一个荒谬的念头——他想要还俗,想带着阿鸾逃离开这个地方。 但这终究是不可能的。 阿鸾不仅是阿鸾,他还是皇帝。 师隐清楚,皇帝不会走。 他太清楚了。 以至于心里都痛苦了起来。 他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悲哀。 此时此刻,明明是不应该的,师隐承认了自己的心——他的确对阿鸾动了心思,可这终究是不对的事情。 况且他还不知道阿鸾的心意。 可师隐想,在这个宫城里,拿走宫人们的命是这样轻易,那么拿走他的,应当也是不会难到哪里去的。 如果现在,他就要失去这条性命了。 他不能够再蒙蔽自己。 至少他要再见阿鸾一面。 可似乎没有人为他准备这样的机会,外头行刑的人做完了差事,过来向这位公公禀报。 公公道:「好。」 师隐睁开眼睛,下面该要处置他了。 不知道是要送怎样的他出宫去。 是死,又或者活着的。 那位公公道:「大师收拾一下,奴婢现在就派人送大师出宫去。」 师隐一面想着十几条人命,一面想着阿鸾,他被挤压着,喉咙紧缩,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张开嘴的时候,都有了腥甜味道:「阿鸾……」 果然,说话间,他就吐了一口血出来。 那公公仍是不慌不忙的,好像师隐吐血并不足叫他注意,只道:「无论陛下如何宠幸大师,可陛下的名讳,大师还是不要直唿的好,以免坏了规矩。」 规矩? 师隐忽然觉得头疼起来,眼前晃晃而过许多黑影,耳边不断响起那些棍棒声,惨叫变成静默的,可却尖锐无比,化成无数的针刺向他。 规矩,宫人的命,他的命,阿鸾…… 阿鸾!! 师隐觉得自己叫出来了,他又叫了阿鸾的名字,但当他看清那个公公的脸时,师隐就知道自己没能叫出声。 他再不能想别的更多的事情。 他又吐了一口血。 僧衣被弄脏了。 师隐摇晃着,还要挣扎,但很快就倒了下去,他昏死过去了。 这天又飘起了好大的雪。 等到师隐再醒过来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恍惚,煳涂着自己到底身处何地,但那血腥味叫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他伏身在床侧又吐了一口血。 第67页 守在床边的归云归雨看见,全都吓坏了,茫然无措地喊道:「师隐师兄!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 师隐稍平了平,拿起帕子擦干净血迹,就又躺会去了榻上。 他已经没有再要吐的了。 竟然没人拿走他的命。 师隐又在大兴寺的精舍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到开头那里了 毕竟这个月二十五号阿鸾就成年了 第50章 春潮夜夜深 精舍仍是师隐离开时的样子 归云归雨也还在。 正如常若方丈对师隐说的那般,而唯一的变故,大概就是他这个「高僧」现而今成了「妖僧」了。 师隐接过归雨递来的帕子,将唇边血迹擦拭干净。 归云担心的叫道:「师隐师兄……」 师隐微微扯起来一个笑,安抗安抚他们道:「没事,我没事。」 归云听见师隐说话,就委屈了起来,说:「师隐师兄,外面那些人不好,他们都在说你的坏话。」 「我跟师兄们争辩,就连他们都说,是你骗了了我们。」 师隐想,这京城当真是静不下来。 就连大兴寺这样的地方也不能。 可他谁也没有骗。 甚至连自己的心,他都直视了。 师隐将那方手帕折好,把血渍藏去最里头,声音含着些微不易察觉的虚弱,他问道:「你们……也觉得我,骗了你们吗?」 归云立刻摇头道:「当然没有!」 归雨跟着摇头,说:「没有。」 师隐倚靠着床栏,向后稍仰了仰,闭上眼睛,徒然生出来无尽疲惫:「那就够了。」 足够了。 归云还想说些什么,但归雨却拽住了他,朝他摇了摇头,归云明白,就不再说了,两个人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精舍里炭火供足,暖意融融的。 师隐躺下来,身上盖了被子,可还是觉得冷。 就好像,他还在那个门窗全被打开来的清静殿里似的,一阵一阵的带着血腥气的冷风吹过来,几乎要把他浸透了。 一场高热就这样烧了起来。 还是归云归雨晚间来送饭的时候发现的——他们先在门外叫师隐,没听见回应,再是赶进屋了又叫,仍没有回应,上去一探,手底下的热度烫人,才知道师隐病倒了。 归云急的要哭,归雨倒还镇定,道:「你在这里,照顾好师隐师兄,我去找人来。」 师隐昏昏睡着,却也没全然失去意识。 只是觉得一切都模煳了起来。 就如同雾里看花般。 一时听见归云归雨在说什么话,一时周边又安静极了,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又有人言语走动声响起来。 有什么东西流进了嘴里。 味道苦极了。 是药吗? 难道自己病了吗? 他一向康健,怎么会生病的呢? 师隐忽然就睁开了眼睛来,眼里一片沉静冷澈,浅色的眼瞳几要变得透明。 归云惊喜不已,叫道:「师兄!你醒过来了?!」 归雨立即低声喝住归云:「方丈在这里,不要放肆喧譁。」 归云便小心地收了声。 方丈? 师隐还没回清思绪,就听见一个声音道:「你醒来了?」 师隐终于清明过来。 原来,他已不在宫里了,他又在大兴寺了。 师隐抬了下手,意思要起来,归云归雨便赶忙上前去扶着他坐好,等坐定了,他就朝着声音来源处看过去。 常若方丈当真在这里。 见师隐看过来,常若便很和蔼地说道:「你这一病,倒把这两个小傢伙给吓坏了,现在可觉得好些了吗?」 师隐没答,只看着他,问道:「我回来了?」 常若微微笑道:「是。」 师隐被高热折腾着,声音有些哑,更有些冷,他问道:「外头流言纷纷,方丈还留下我,难道不怕污了大兴寺清名吗?」 常若仍笑着,回道:「流言终归只是流言。」 「大兴寺,绝非是区区流言,就可以玷污动摇的。」 师隐垂下眼眸:「也是。」 常若站起身,说:「师隐,你在这里好好休养,至于流言,自会有人去解决的,不必太过担心。」 说罢,常若便准备走了。 归雨朝归云看了一眼,归云意会,就赶忙走过去,要送常若。 常若没要,只伸手抚了抚归云的头,温声道:「不必送我,照顾好你们师兄,这几日兴许还要下雨的。」 归云应下来:「是,方丈。」 常若走了,精舍里只剩下来师隐和归云归雨两个小和尚。 归云小跑到床边,关切地问道:「师兄,你饿了没有啊?要不要吃点东西呀?」 师隐摇摇头。 他吃不下。 也并不觉得饿。 归雨就问道:「师兄,那你可要睡下来歇息吗?」 师隐也摇头,说:「我要起来。」 两个小和尚为难道:「可师兄你还在发着热呢,怎么能……」 师隐没叫他们说完,只说:「你们回去吧,不必担心,我能照顾自己。」 归云满眼担忧:「可是……」 归雨悄悄拽了拽归云的袖子,截住了他的话,又补全道:「师兄,我们先出去了,要是有事,你就叫我们。」 第68页 师隐应了:「嗯。」 归云归雨就都退了出去。 屋里只师隐一个人了。 师隐起身下床,将衣裳穿好,走去禅室里盘膝静坐。 他要等阿鸾。 今天,他一定要见到阿鸾。 夜渐渐深了,连外头风声也轻了起来,师隐闭目面向禅墙,什么也没念,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又不知过去多久。 师隐听见禅室的门被人推开了,然后,随着破风声,来人便扑过来,从后面抱住了他。 身后的人伸出一根手指,从他的下颌,顺着脖颈往下,一直滑到锁骨,沾了满指头的湿意。 「师隐,你怎么流汗了呀?」 「禅室里很热吗?」 阿鸾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陡然间就将师隐拖回去了那个夏天里。 使埋在那个夏日的情绪都活了过来。 师隐没忘记,他那时想的是什么。 所以他抓住了阿鸾的手腕,勐地一用力,就将阿鸾整个人都拽到了身前去。 阿鸾便顺势,半倒不倒的,撑伏在师隐膝上。 师隐垂眼看向他。 阿鸾仿无所觉,笑眯眯的,伸着那根湿了的手指,在师隐眼前晃过去,然后探出舌尖,在上面舔了一下。 这回,他说:「还是咸的呀。」 似感慨又似回味。 师隐就叫他:「阿鸾。」 阿鸾应声,将那双微圆的干净的眼睛看向师隐,眨了一眨,全然天真无辜,问道:「我在。怎么了?」 师隐也不知怎么了。 于是他便闭上了眼睛。 然而,他才一闭起来,就感觉到唇上传了微微冷意。 阿鸾吻了他。 师隐心中勐地一震。 他再睁开眼,便看见阿鸾正攀着他的肩膀,送着唇与他的抵在一起,轻缓厮磨。 师隐眉目清冷,唇却又热又烫。 而阿鸾从外头才进来,浑身都带着冷意。 大约是外面太冷,阿鸾冻着了。 所以他更进了一步。 钻进去了更暖和的地方。 他含住了师隐的舌。 第51章 纷纷开且落 师隐后知后觉,推开了阿鸾。 推开后,却又觉得不好。 他为什么要推开阿鸾? 他明明该抱住他的。 阿鸾似乎却并不在意自己被推开了一般,他只是眯着眼睛笑,得意又炫耀,说:「果然发着热,连舌头都是烫的。」 师隐抿了抿唇,那上面残留的触感还清晰着。 他只觉得浑身都热:「你知道?」 他还以为,回了大兴寺,阿鸾就要不知道他了。 阿鸾颔首,道:「常若告诉我的。」 「我实在放心不下你,所以就偷偷来了。师隐,你有高兴吗?」 师隐没有笑,只说:「高兴。」 他很高兴。 但他还有一句想要问阿鸾的话,那话太过沉重了,以至于抵消了这高兴,叫他没有办法笑起来。 阿鸾不知道。 他只是又攀着师隐的胳膊,爬上去再凑近师隐,抵着师隐的上唇,说:「既然高兴了,那师隐你帮帮我,再帮我暖和一下吧,好不好?」 「外面真的太冷了。」 是啊。 外面确实冷极了。 师隐没有办法拒绝阿鸾,阿鸾就又钻了进去,像一条滑滑软软的小蛇,一路行过一路汲取温暖。 阿鸾吻的更深了。 师隐这下没再推开阿鸾。 他伸出手,将阿鸾抱进怀里,紧紧攥住,不容逃脱。 他们吻了太久,也吻了太多。 一直亲吻到连阿鸾都变得热起来,趴在师隐的肩上,吁吁喘气,甚至连额角都有了汗珠。 他们早该在那个夏天就这么做的。 师隐想。 但他还不确定。 于是,师隐问阿鸾,道:「阿鸾,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鸾仍趴在他身上,整个人懒洋洋的,贴着师隐后颈的滚热的皮肤,反问道:「那师隐你为什么,不继续推开我了呢?」 师隐沉默片刻,他决定要说出来:「阿鸾,我想带你……」 但阿鸾没让他说完。 阿鸾微微抬起头,刚刚好够到,然后轻轻咬住师隐的耳垂,说:「喜欢你。」 声音有些模煳。 但离的很近。 所以师隐听见了。 阿鸾问:「我喜欢你……师隐,我可以这样做了吗?」 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师隐闭上眼睛。 其实,他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背弃了佛,选了择阿鸾,选择了欲望。 否则他早该离开的。 大兴寺困不住他,清泉寺也不能。 除非他自愿,除非是阿鸾。 他们就在禅室里亲吻。 但没有再更进一步。 到最后,阿鸾的脸上也染了酡红,唇被烛光照出来水亮光彩,声音还有不稳:「师隐,你就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我会来找你的。」 师隐也并不好多少,只是勉强维持住,他答应了:「好。」 阿鸾很高兴,又说:「还有啊,这个月二十五,我就加冠了。师隐,你要记得准备我的生辰礼呀,我那天肯定来看你的。」 第69页 师隐也应下了:「好。」 时间已经很迟了。 阿鸾便不再继续黏在师隐身上,撑起来自己坐好,将有些凌乱了的衣衫领口整理周全,将方才的一场春来潮动藏了起来。 阿鸾一边收拾着,一边说道:「这段日子我会忙些,但一有空,我肯定来看你。」 「你保重自己,别叫我担心,好吗?」 师隐就明白阿鸾都知道了。 无论是他被太后遣出宫,还是那十几个宫人的性命,抑或他吐血高热,阿鸾都知道了。 而阿鸾,大约是要有什么动作了。 可是师隐帮不上他。 师隐只能说:「好。」 「你也保重。」 阿鸾就眯着眼睛笑起来,又凑近去亲了亲师隐的唇,说:「我会的,不用害怕。」 害怕? 阿鸾竟然用了这个词。 不过阿鸾是对的。 他确实害怕。 所以师隐在阿鸾要走的时候又拉住了他,将阿鸾整个人都抱进怀里,用力紧紧压向自己。 阿鸾也不挣扎,就由着师隐抱着。 师隐将头埋下去,贴靠着阿鸾,唿吸间也全是阿鸾,他闷声道:「阿鸾……别让我害怕。」 他不能见阿鸾也成为轻飘飘的。 阿鸾在师隐怀里,仰起头,在师隐看不见的地方微笑着,说:「好。」 时间已经太迟了。 师隐不得不目送着阿鸾走了。 天也要渐渐亮起来,将夜里的一切都盖过去,使得它们成为秘密。 师隐的身体一直都很好。 才到第二天,就已经恢復了不少,只是还发着低热没全退下去了。 不过归云归雨担心,还是煎了药送来。 桑成林就是在师隐喝药的时候来的。 上一次见桑成林,像是许久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可细算起来,也不过就两三月。 那次他来,才与中丞家的小姐下过聘。 桑成林一进来,便闻到了药味,就问道:「大师,你可是病了吗?」 师隐将喝了一半的药放下来,唇上还沾了些药汁,他拿起手帕擦拭了,微微笑了一下,回道:「只是风寒,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桑成林坐下来,脸上便藏不住地要漾逸出来喜色,他低下头扯了扯袖子,稍透露出些从前的那股书生气来,但到底还是不一样了,他道:「大师,十六那天,我就要与灵儿成婚了。」 师隐恭贺道:「很好。」 「十六是个好日子,你们也会很好的。」 「多谢大师!」桑成林喜得很,都带出来了点傻气,笑了一阵,他又说道:「其实,十六的日子,还是陛下定的呢。」 「大师你还不知道吧?中丞大人去求了宫里,陛下特地下的旨意,如今我与灵儿,已经是御赐的婚事了。」 师隐闻言,突然一怔:「什么?」 桑成林就重复了一遍,说:「我与灵儿,得了陛下的赐婚。」 「十月里的时候,宫里就下了旨,可惜那时大师你还在宫里面,我就没能来告诉你。」 师隐忽的恍惚起来。 赐婚? 阿鸾就是皇帝,陛下特地下旨——阿鸾是知道桑成林的,阿鸾也知道桑成林与中丞家的那位小姐的事情。 还有韩宗言。 韩宗言曾特意到精舍里来过一趟,只为了劝告他少与桑成林来往,还带了一句不许离京的口信。 阿鸾与韩宗言…… 师隐觉得头疼起来,他不愿意往更深处去想,也不愿意再想桑成林落榜的事情。 阿鸾…… 桑成林见师隐许久没有动作,担忧的叫道:「大师?大师,你怎么了?」 师隐将纷杂情绪敛下去,微微抿了下有些发白的唇,哑声说道:「没事,没什么事……」 第52章 流水难归浦 他从津州到京城,是因为一张邀帖。 那张邀帖,是韩宗言递来的。 而他至今仍未知晓,当初坐在莲室里帷幔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师隐不想生出无端猜疑。 那样就太过辜负阿鸾的喜欢了。 所以师隐只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不是阿鸾。 那场雪,那枝梅…… 难道会是苦心孤诣的骗局吗 可有什么必要呢 他不过是一个既无来歷,又无身份的寄居佛门之下的,被人埋藏起来的秘密罢了。 如果那个人是阿鸾的话…… 师隐闭上眼睛。 昨夜的那个吻与这些问题缠绕纠结,他紧紧皱着眉心,浮露出痛苦神情,他不能再继续设想了。 师隐用力攥紧手,指甲陷进掌心,带出来的疼痛感,叫他不能逃避。 桑成林看见师隐的神情不大好,又想到近来京中传言,以为师隐也是为了这个烦心伤神才病了,便劝慰道:「大师,流言只是流言,不必太过在意的。」 「当初,我与灵儿,也没少听了流言。」 师隐从来不在意流言,他现在也只想知道一件事。 他要将这一切弄清楚。 无论看到真相之后,他做出的背叛,是否会成为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都必须弄清楚。 师隐稳住心绪,重新睁开眼,微微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只透出些病气,不再泄露更多。 第70页 他轻轻咳了一声,说:「人言可畏。」 「幸好那位谭中丞明理,未曾阻拦你与那位檀越的婚事。」 「不过你二位的缘分,当真算得水到渠成,顺利的很。」 见话又转到自己身上,桑成林又傻傻地乐了一阵,但很快就止住了,他挠了挠头,说:「倒也没有这样顺利的。」 「我上门提亲三趟,一直到最后一次,中丞大人才点了头。」 「毕竟我与灵儿门户不当,我又只是个秀才,还三次落第,中丞大人一开始也是看不上我的。」 师隐道:「想来,那位檀越也是努力了许久吧?」 「是啊,」桑成林感慨道:「若非灵儿一心向我,与中丞大人再三反抗,想来我俩只怕是姻缘难成的。」 师隐便微微笑道:「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 桑成林点点头,忽而又似想起来什么似的,有些疑惑地道:「说起来也是奇怪,我前两回上门时,中丞大人压根没见我,只派了管家来,叫我回去,莫要痴心妄想。」 「可我第三次再去,中丞大人竟亲自见了我,言辞也和蔼的很,甚至连求亲之事,都爽快应允了我。」 师隐听到了要听的:「是吗?」 「嗯,」桑成林道:「灵儿还跟我说呢,若是中丞大人再不答应的话,她就要绝食相抗了。」 说话间,桑成林便流露出痛色来。 师隐宽慰他道:「还好,最终是没到那一步,你们也要成婚了。」 「不错,还好一切都顺利了,」桑成林又高兴了起来,甚至要邀请师隐,他道:「大师若是能来我与灵儿的婚宴,那上宾之位,该有大师一席的。」 桑成林话语诚恳,丝毫不见作伪之意。 这样看起来,桑成林就还是当初那个在聆香亭避雨评曲的书生了。 师隐微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们成婚是大事,更是好事。」 「如今我身上流言纷缠,你能来告知于我,我便己很欣慰了。」 「但我的身份,到底不合适。」 桑成林也并不强求,只是惋惜道:「好吧,那就听大师你的。」 「不过这个月里好日子真多。」 「十二,十六,二十四,都是好日子,就连陛下的万寿节也在这个月呢。」 「哦,对了,丞相大人的婚事,好像就定在二十四,就在万寿节的前一天。」 师隐只是一听而过:「是吗。」 「嗯,」桑成林接话继续道:「我听灵儿说,这丞相大人年近而立,可从先一直都没有婚配,也不知是怎么突然定下的,也是得了陛下的赐婚呢……」 师隐听着桑成林说话,忽而从中觉出了几分不同寻常。 且这一回桑成林来的也太过凑巧了。 他昨日才刚从宫里出来,而桑成林一个再不过几日就要成婚的人,怎么会在这当口跑来大兴寺找他的呢? 还有桑成林说的这些话…… 师隐咬紧牙,他察觉到了一种挑衅。 就是那个坐在清泉寺莲室里,躲在帷幔后的人的挑衅。 那个人笃定桑成林听到消息一定会来大兴寺找自己,也笃定自己会往下探究,更笃定桑成林在他的引导之下就会说出这些话。 一切都在那个人算计之中。 那人挑衅,即便叫桑成林如此透露,师隐也不能解开他的面貌。 很好。 这很好。 师隐拨了下腕上的戴珠,将被激起而浮动的心绪沉下去。 他总会解开的。 不论那人如何挑衅,只要还留他在这盘棋局之中,自己就一定能解开他的面貌。 师隐将戴珠滑下来握在手里,拨过去一颗,问桑成林道:「你是怎么来的?」 桑成林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师隐便问的更细緻了点:「你是否,是听到了什么人传的消息,知道我回来大兴寺了,才来找的我?」 归云归雨说了,他是乘轿回来的,送他回来的人也都是普通打扮。 虽说是太后旨意,可见并没有声张,想来知道这事的人也不会多。 桑成林点头道:「没错,我就是听一个书友说的。」 「他说我与大师你交好,如今大师被送出宫回了大兴寺,应当来看看的。」 果不其然。 说着话,桑成林便也觉出不对劲来了:「奇怪,他一向是不关心这些的,怎么会比我还先知道这件事的?」 师隐不想再将桑成林也卷进去,只微微笑了下,道:「我被送出宫,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一路回来,有人知道,也不奇怪。」 桑成林也是心思剔透,不过总带着几分读书人的执着意气,才看着似顽愚的。 师隐从宫里回来,只一顶小轿,宫人又作普通打扮,一路直回大兴寺。 就算有人看见,又哪里能知道清楚? 连他都是事后才打听到这些的。 但既然师隐已经这样解释了,桑成林便不再深究,只点点头,说:「这倒也是。」 师隐将戴珠又拨过去一颗,说:「今后,你不要再来了。」 桑成林有些错愕:「大师此言何意?」 师隐说:「我要走了,不会再回来。」 那个人既然将桑成林当做了挑衅的棋子,那若他与桑成林再有来往,想必不会有桑成林的好。 第71页 桑成林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无辜之人。 不该将他牵扯进这盘棋局里。 一颗被摘出去的棋子,那就没有什么用处了。 桑成林定定地看向师隐,像是想看出些真假来。 师隐神情不变。 手下再拨过去一颗珠子。 过了许久,桑成林站起身,向着师隐行了一个佛礼,道:「那在下,就祝大师此行,一路平安。」 师隐淡然应下:「好。」 桑成林走了。 碗里剩下来的那一半药汁已然凉透了,不能再喝了。 师隐将药倒进火盆里。 那里的炭火烧的过于旺了。 烧的透红的炭块在冷药浇下来的一瞬间却变得更加通红,几乎都要发白,但终于,慢慢的,炭火还是熄了下去。 屋子里的热意也往下降了许多。 冬天最冷的时候还没到。 转天又下了一场冷雨。 归云归雨一路从念佛堂跑回来,都冻的打哆嗦了。 师隐便留他们在屋里烤火,又去煮了热茶给他们俩喝下,问道:「你们没带伞,怎么也不留在那里避一避雨再回来呢?」 这会儿雨下的正大。 两个小和尚捧着茶杯,摇头倒是一齐的,说:「今天好几个师兄都被师叔训了,我们可不敢留在那。」 师隐就不再问了。 外头的雨还在继续下。 师隐觉得有些闷,身上的低热还没全退下了,他便披了件斗篷,推开门走出去,站在廊下,伸手去接了几滴雨水。 冬日的雨水是冰冷刺人的。 阿鸾也曾站在这廊下,被雨水淋湿了整只手。 师隐想着,便将手翻过去,把掌心蓄着的一小汪雨水倒了。 然后掏出帕子来,将手上沾着的雨水,细緻地擦干净。 但手还是冷的。 归云归雨喝完了热茶,就也出来了,要去给师隐熬药。 这是常若的吩咐。 归云归雨还担心师隐,走前又仰着头跟师隐说:「师隐师兄,你的身体还没好全,别在外头站太久,万一再着了寒就不好了。」 师隐温和地笑了笑,答应了他们:「好。」 得了回应,归云归雨便走了。 师隐也不再继续在外头站着了,转身便回去了屋里面。 不过多久阿鸾的生辰就要到了,他还没有准备好生辰礼,该要好好想一想了。 还能送什么呢? 去年阿鸾的生辰,他送出去了一块亲自雕琢打磨的红玉。 阿鸾时时都戴在身上。 可红玉也仅那一块。 今年可再没有这样的一块红玉了。 师隐想来想去,还没拿定主意,就又有人找上门来了。 来的是大兴寺的人。 那僧人敲了门,并不进来,只在门外道:「师隐师兄,方丈请您过去一趟。」 师隐明白,这是那位又要出招了。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那个人会给他听见什么样的消息。 师隐披上斗篷,开门出去:「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吗 吱一声吧球球了 看在我这么粗长的份上 屏蔽词奇奇怪怪防不胜防 第53章 空翠湿人衣 外头的雨不算小。 师隐撑着伞,走在那个僧人的后面,雨水砸在地上又溅起来,将师隐穿着的僧袍的衣摆全都弄得湿了。 大约是因为这雨,路上也并没有见到什么人。 又或者是有人用心清了场。 师隐并不在乎。 他只在想马上会见到的人是谁。 最好是韩宗言。 他有些话要同他证实,即便韩宗言仍不肯说,但只要见了,他就能证实。 大兴寺很大。 精舍位置也偏的很。 但总归还是到了。 那僧人只带路到丈室所在的院门前,便不再往里面走了。 师隐这是第二次到这里来。 但显然这次不同寻常。 从院门处开始,便有佩刀的侍卫一左一右地把守在那里,队列一直站到丈室的门口,每五步便是两个人,神色肃穆。 师隐见过这些人的装服制式。 这是宫里的禁卫军。 如此阵仗,里面的人的身份,可猜的便少了。 毕竟是禁卫军。 而能够调用禁卫军的,也就只有那座宫城里的人了。 可能猜的人越少,师隐反倒猜不出了。 那僧人见师隐不动,便道:「师隐师兄,方丈在里面等你。」 师隐握紧了伞:「好。」 说罢,他便向院里走去了。 列队两旁的禁卫军没有阻拦,兴许是被关照过了,所以只是戒备着。 师隐走到丈室门口,在廊下落了伞。 守在门前的禁卫军为他开了门。 师隐便微微颔首:「多谢。」 等到师隐进去之后,门便就又关上了。 丈室内。 方丈正递过去一个存书锦盒,说道:「老衲真是惭愧,这一卷经书写了这样长的时间,叫太后娘娘久等了,竟还要陛下您来取。」 坐在方丈对面的那人双手接下锦盒,笑道:「侍奉佛理,本就该纯心周正,也当得朕亲自来取的。」 来的人竟然是皇帝。 第72页 师隐站在那里,看着穿了一身玄色常服的阿鸾,莫名觉得陌生起来。 怎么会是阿鸾呢? 师隐没有想过来人会是阿鸾。 他以为,今天见到的应当是别的人,即便不是韩宗言,那也该是别的什么人,但怎么都不该是阿鸾。 阿鸾若要见他,都是直接去的精舍。 可今日……这是什么意思呢? 师隐想不明白。 那边方丈和皇帝还在说着话。 方丈笑着,说:「陛下真是孝心至纯。」 皇帝也笑着,说:「太后视朕若己出,朕不能报答万一,只好做些个这样的小事了。」 说完这话,皇帝才看向师隐。 皇帝道:「师隐,你来了?」 这话说的熟稔。 好似他们亲密无间。 他们也确实曾亲密无间。 师隐便也去看阿鸾,阿鸾朝他眨了眨眼睛眼睛,他的喉结就随着动了一下,应道:「是。」 方丈的目光在师隐和皇帝身上扫过,很快便向皇帝告了退,却没有出去,而是回了丈室的里间,关上了门,便将此处隔了出来。 只有师隐和阿鸾在这里。 师隐问:「阿鸾……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阿鸾就举了举手里的锦盒,说:「替太后来拿这个呀。」 师隐抿唇,道:「你明白,我说的不是这个。」 阿鸾便放下了盒子,说:「好吧。」 「那你说的肯定是这个了……」 说着话,阿鸾就背过身去,竟是宽起了衣裳,一层一层的脱下,脱至里衣,师隐便看见有殷红颜色浸透了布料。 师隐声音艰涩起来:「阿鸾……」 阿鸾却无所觉般,一边继续脱着,一边说话道:「太后那老妖妇,不知是从谁那得到的消息,知道了我前天晚上来见你的事了。」 「她就赏了我两藤条。」 话说完,阿鸾的背也全然露了出来。 那背上满布着藤条落下的交错痕迹,阿鸾的皮肤白,此刻衬着伤痕血色,更显得刺眼无比。 师隐的手都在发抖:「不是说……只两藤条吗?」 阿鸾却扭过头,仍眯着眼睛笑着说道:「是啊,这不就是打断了两根藤条吗。」 好像伤不在他的身上似的。 师隐便心痛起来。 他不能去想阿鸾是如何受下的这顿打。 阿鸾还在说着:「太后那老妖妇发了狠啦,她说要杀了你,我不许,就叫她打我。」 「她打的可痛快啦,还非说是规矩。」 「这世上难道有打皇帝的规矩吗?」 「要是皇位上坐着的是她自己的儿子,她肯定就捨不得打啦。」 师隐问道:「阿鸾……你是不是说了什么?」 阿鸾就转过来,伸出胳膊勾住师隐,欠着去亲了亲师隐的唇,笑着说:「师隐,你真聪明。」 师隐觉得自己猜到了:「你说了什么?」 阿鸾就望着师隐的脸,眼中生出来无限眷恋,但只一瞬,很快便消失了,他说:「我跟她说,我喜欢你。」 师隐没注意到。 他还在想,他猜错了。 又或者应该说是,他压根没有敢这样去猜。 师隐叫他:「阿鸾……」 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意。 他没想到阿鸾竟然做到这个地步。 而他在干什么呢? 他竟然还去猜疑阿鸾的用心。 阿鸾撒娇道:「师隐,你抱抱我吧,我好痛啊。」 师隐不知道怎么抱。 阿鸾的后背上全是伤。 他不敢去碰。 他害怕阿鸾会疼。 于是阿鸾就拉着师隐坐下来,他攀着师隐的胳膊凑过去,然后咬着唇要去跟师隐接吻。 师隐还没忘记,这里是丈室。 所以他躲了一下。 但阿鸾不许他躲了。 唇瓣相抵,阿鸾模煳着声音说:「师隐……师隐你亲亲我,我就不疼啦……」 师隐便认真的吻他。 他们吻了很久。 阿鸾的手逐渐不规矩起来,顺着师隐的身上,慢慢往下滑,然后就悄悄地要到那里了。 师隐抢先抓住了他的手:「阿鸾。」 阿鸾喘着气,仰头看他,眼眸里氤氲着因为情动而带起的水汽。 阿鸾问:「不可以么?」 问的委屈极了。 师隐闭了下眼睛,说:「不行。」 他的情况也不比阿鸾好到哪里去。 可他到底还存着理智。 这里绝不是个可以再做什么事情的好地方。 大兴寺的方丈就在里间。 他们不能发疯。 阿鸾便拿出了药,叫师隐帮他后背上的那些伤口上药:「天虽然冷,可还是痛得很,师隐,你帮我抹抹药吧。」 竟然连药也不曾上。 师隐接过药瓶,问道:「为何不叫别人先替你上药?」 阿鸾就趴在师隐的膝上,全无防备,甚至有些犯起困来,说:「别人不知道。」 「太后那个老妖妇说这是丑事。」 「她自己悄悄打了我,也不许我往外说。」 「我看她就是怕别人知道她打了皇帝。」 「要是别人知道她打了皇帝,那她这个太后可就要坐的好难受了,哈哈哈。」 第73页 阿鸾竟然还笑得出来。 师隐心里却沉重得很。 一样的道理。 若是别人知道了皇帝竟然喜欢一个僧人,那阿鸾的这个皇帝,只怕也是要难以坐的舒服了。 阿鸾打了个哈欠,像是突然想起来,就这么随口问了出来:「师隐,那个桑成林,是不是又来找你了啊?」 师隐挖出了一块药膏,「嗯。」 阿鸾就撅了撅嘴,像是不高兴,却也并没有很不高兴,道:「我说叫你不要见他的,你总是不听我的。」 阿鸾又说了这样的话,可这一回,师隐没办法再去计较。 不止因为阿鸾才受了伤。 更因为这伤起自他。 师隐说:「以后不再见了。」 阿鸾就高兴了起来,甚至想翻身起来看看师隐,但被师隐抵了回去。 师隐用一根手指,按着他肩峰的位置,就叫阿鸾趴了回去。 「别动。」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吱吱!爱你们! 第54章 欲辨已忘言 师隐叫阿鸾不要动。 阿鸾就不再动了,只伏在师隐的膝上,乖乖待在那里。 师隐小心地给伤处上药。 药是冰凉的,甫一碰到伤口,阿鸾的身体就颤了颤,发出小声痛唿:「嘶——」 师隐的手就放的更轻了一点。 阿鸾趴在那,又问道:「那个桑成林,都和你说了些什么呀?有没有跟你告了我的状?」 师隐也问道:「他要告什么状?」 阿鸾倒是大大方方的,说:「当然是告他又没有考中的状啦,他跟没跟你偷偷地骂我这个皇帝呀?」 师隐手上继续:「为何要骂皇帝?」 阿鸾就说:「因为我看他不顺眼呀,所以故意将他划下去了,不许他中。」 这话里带着明显戏嚯的意思。 师隐并没有信。 也没有再接下这个话。 阿鸾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托着腮歪过头去看师隐,问道:「师隐,你怎么都不相信呀?」 师隐停住手,垂眼去看他,却还是说:「别动。」 「好吧,」阿鸾便将头转了回去,仍旧趴着,说:「我不动了,其实,他是该中的。」 「不过最后丞相划了他。」 「丞相说,桑成林做的文章还不错,可别的倒也不怎么样,便划了他。」 师隐淡淡地应了一句:「是吗。」 阿鸾听出来了别的意思,有些意外地问道:「师隐,你并不在意吗?」 师隐没有回答,而是又将话转回去了最开始那里,说道:「他来这里,只提了赐婚的事情。」 他从来都不在意。 即便是与桑成林有几分投缘,可远没有到要替他鸣不平的地步。 何况他不过就只是个僧人。 更是无能为力。 他只是不想阿鸾隐瞒他。 如今阿鸾既然已经坦诚了,那么,就没有别的什么可在意的了。 且桑成林也得了想要的结果。 人生境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并不能凭一时得失就定下好坏。 如果得到的最想要的。 那么也就谈不上好或者坏了。 说起赐婚,师隐便问道:「阿鸾,你为何……会给他们赐婚?」 阿鸾又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说:「没有得中,便送他个小登科,也算是他能知道那支无名古曲的缘分了。」 师隐笑了一下:「你怎么总是记着。」 聆香亭下雨那天,已经过去很久了。 阿鸾就说:「你的事,我自然都记着的呀。」 「再说,他们俩是真有情人,我又向来都是成人之美的,自然要帮他们一帮。且他俩痴心的很,我若不帮,只怕这世上就要多一出比得梁祝的桑谭话本了。」 师隐便想到桑成林说的,那位檀越想要绝食相抗的话。 确实,若非赐婚,他俩难成好事。 师隐给阿鸾上完药,才想到还要问一件事:「阿鸾,既然太后那里……你是怎么能来的?」 阿鸾就说:「我跟太后说,来见你最后一次。」 师隐惊诧:「你说什么?」 阿鸾却笑了起来,扭过头沖他眨了一下眼睛,说:「骗你的。」 「不过后面几日都忙得很,怕是没空过来陪你了,你在这里等我,可不许跑呀。」 师隐便扶着阿鸾坐了起来,答应了:「好。」 阿鸾就要穿衣裳。 「嘶——好痛呀。」 师隐看不得,便只好接过手,小心地给阿鸾慢慢穿好衣裳。 阿鸾却趁势又勾住了师隐,一面吻过去了,一面还要问道:「我该走了,你再亲亲我吧,好不好?师隐。」 师隐只能接下了这个吻。 阿鸾勾着他的舌尖,还是停不住,还要说话,声音含煳不清:「师隐……你的舌头,怎么还这么烫呀?」 师隐耳尖都染上红。 他不能说话,只按住阿鸾的后颈,将他更向自己那里带过去。 他们便贴的更近了。 第55章 更上一层楼 阿鸾要回宫去了。 走的时候,方丈也出来送了阿鸾。 时间拿捏的刚刚好。 丈室的门打开了,师隐和阿鸾也是分开而站,规规矩矩的,丝毫没有越礼之处。 第74页 阿鸾眼睛还看着师隐,话却是对着方丈说的:「外面还下着雨,方丈大师,还请留步,不必送朕了。」 方丈看了一眼师隐,笑着接下话道:「那陛下慢走,老衲失礼,便不送陛下了。」 阿鸾就说:「好。」 说罢,阿鸾便往外走去,有禁卫军过来替阿鸾撑了伞。 阿鸾又回头看了看师隐。 这回没再说话。 师隐却明白阿鸾想说的是什么。 于是,他便点了点头。 他答应了阿鸾。 阿鸾就很高兴的笑起来,转过去走了,这次没再回头。 师隐站在廊下,目送阿鸾离去。 等到再也看不见了,他便也向方丈告过退,准备回精捨去了。 方丈叫住他:「师隐。」 师隐问:「方丈还有什么事吗?」 方丈定定地看着师隐,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只笑了笑,摇摇头,说:「罢了,你去吧。」 师隐便走了。 可师隐才撑着伞,走出去没两步,方丈又说话了。 方丈说:「师隐,要当心啊。」 雨忽的下大了起来。 师隐撑伞站在雨里,回首去看方丈,雨下的太大了,以至方丈的面目都被这雨弄得模煳,更看不清神情,他问:「什么?」 方丈摆了摆手,不再说了:「你去吧。」 师隐便转过来向方丈行了一礼,又转回向外头走去。 他不知道方丈要说什么。 但既然方丈不愿意说,他也无心去刨根问底。 一路走回去精舍,还没到,师隐便远远的看见了归云归雨。 两个小和尚躲在门檐下,一看见了师隐,就立刻招手叫道:「师隐师兄!」 师隐笑着走过去,摸了摸他们的头,问道:「你们怎么站在这里呢?」 归云归雨仰起头,说:「我们在等你呢。」 「师兄,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呀?」 师隐微一抿唇,没回答,只说:「外面冷,我们进去吧。」 归云归雨便跟着师隐回了精舍里。 归云问道:「师兄,药已经好了,归雨放在那热着呢,你现在喝不喝呀?」 师隐说:「好,就现在喝吧。」 归雨就去将药端过来了。 两个小和尚眼巴巴的看着师隐,师隐便一口气喝完了药。 归云归雨看着空了的药碗,才放下心,说:「师兄你要好好喝药,这样才能快点好起来的。」 师隐说:「是啊。」 他是得快点好起来。 否则阿鸾每次都说那样的话…… 一场冬雨,连绵着下了两三天,也就渐渐收住了。 冬月十六这日,天气晴好,难得暖和。 桑成林与谭家小姐就在这日成婚。 婚礼办的应当很是盛大。 就连师隐坐在精舍里,都听见了外头的鞭炮锣鼓声。 归云归雨都爱热闹,偷偷跑出去看了又跑回来,跟师隐说:「师隐师兄,今天外面有好多人,热闹极了。」 师隐道:「毕竟是皇上赐婚,热闹是应该的。」 归云归雨疑惑的问道:「赐婚是什么?」 师隐就告诉了他们:「赐婚,就是皇帝下旨,叫两个人成婚。」 归云问:「那我们也能成婚吗?」 这回不用师隐回答了,归雨就推了归云一下,说:「你傻了吗?我们是出家人,怎么能成婚呀?」 师隐就笑着看着他们两个人。 又想起来桑成林曾说过,丞相的大婚也是这个月,就在没几天之后的二十四那日。 只怕那天的热闹,不会亚于今日。 但这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他还没有想好,要送给阿鸾什么样的生辰礼。 师隐想,他或许可以教会阿鸾弹那支《鹤沖霄》的曲子。 毕竟上次他听见时,阿鸾还弹得很不成样子。 但若想要教会阿鸾,也得要他来才行。 可阿鸾说了,这些日子都忙得很,没有空过来,他也没有办法见到阿鸾。 那么他只能送些别的东西了。 他身无长物,唯一能做到的便是为阿鸾手抄一本祈福经书。 选定了生辰礼,师隐便着手写了起来。 他选的是一本《金光明经》。 即便他已然有了还俗的意思,可他在书写这经书的时候,心是诚的。 心诚者,所愿必有所应。 他只希望阿鸾一切都好。 一连几日,天气都很不错。 这日,归云归雨照常去了念佛堂,师隐一个人在精舍里抄写着经文。 就在这时候,有人来敲了师隐的门。 门外的人说:「师隐师兄,方丈请您过去。」 师隐听出来了这声音。 正是上一回时,来叫他去方丈丈室的那个僧人。 可他近来去方丈那未免太频繁了些。 且这会儿叫他过去,又是干什么呢? 难道又是阿鸾来了吗? 可阿鸾说过,近来忙得很,没有空过来的,又怎么会去方丈那里?还派人来叫他呢? 师隐思索不得,便问道:「什么事?」 门外那僧人回说:「我也不知。」 「只是方丈吩咐我过来,请师兄您过去一趟。」 第75页 师隐想了想,还是决定去了。 搁下笔,将已经写好的经文放去一旁,用镇纸压好了。 打开门,师隐走出去。 那僧人看见师隐,便向他行了一礼,叫道:「师隐师兄。」 师隐应了:「嗯,走吧。」 那僧人便答道:「是。」 到方丈的丈室院前,并没有看见上一回的那些禁卫军。 师隐便确定了今日来的人并不是阿鸾。 丈室的门是开着的。 那僧人走到门前,又向他行了一礼,说:「师隐师兄,请进吧,方丈正在里面等你。」 师隐便颔首,回了他一句,说:「多谢。」 进到丈室之内,师隐才察觉到这里比之上次来时不同了。 丈室正中的地方,不知何时竖起了一块素白泼墨的屏风。 而那屏风之后,现在正坐着一个。 光影绰约,瞧不清切。 只看出来大概是位妇人。 方丈原先坐在一旁,见师隐来了,就说:「师隐,你来了?坐下吧。」 师隐也不推辞:「是。」 等师隐坐定了,方丈又说道:「这位是白太夫人,听说你佛法有成,今日特地赶过来,想见一见你。」 师隐便看向屏风后。 坐在屏风之后的那妇人开口问道:「你便是近来京中颇有盛名的师隐大师了吗?」 师隐淡淡道:「贫僧就是师隐,可算不得有什么名声。」 毕竟他身上还有一则妖僧的流言。 即便有什么声名,也绝不会是好听的。 那妇人便说:「方丈大师,有劳你。」 方丈回道:「太夫人客气了。」 师隐听得煳涂,完全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哑迷。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方丈竟拿出来一块红玉递给了师隐。 那妇人问道:「师隐大师,你可认得这个东西吗?」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第56章 意恐迟迟归 那妇人竟然问他认不认得这东西。 师隐看向方丈手上的那块红玉。 他想,等了这么久,没想到竟然到了现在才找上门来。 方丈要将红玉递给师隐。 但师隐并不接。 他看着那块红玉,正是右半边凸出来一块的,与先前住持给他的那块红玉,恰好可拼成一个整的。 只不过,他的那一块,已经送了阿鸾。 上面还有他亲手雕刻的一朵莲花。 而这块红玉什么都没有。 师隐朝那面屏风望过去,问道:「认得如何,不认得又如何?」 屏风后的妇人动了一下,像是想要过来,但很快又坐了回去,那妇人没有回答,而是又问了别的:「师隐……你入京之前,是在何处修行?」 「可是离京城远的很吗?」 「并不远,」师隐回了她:「就在津州。津州,清泉寺。」 「津州?!!」 即便隔着一面屏风,师隐也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波澜。 好似很激动。 那位白太夫人不可置信地道:「竟然是在津州……」 「就离京城这样近……」 说着话,白太夫人便哭了起来。 师隐明明看不到,却听出了痛心之意。 可痛心什么呢? 难道当年,要将他藏起来的人,就没有她一个吗? 师隐淡淡道:「别哭,不要哭了。」 白太夫人摇摇头,哭的更是难过痛苦:「我怎么能不哭?」 「他们告诉我说,你死了……」 「我一直以为是真的,我以为你真的死了……可你还活着,你明明就还活着!甚至就在津州,就离我这样近!」 方丈将手收回去。 也将红玉收了回去。 他闭上眼睛,手上转着一串佛珠,口中默默颂念经文。 师隐看向屏风,直接问道:「你是谁?」 他不想猜了。 他要答案。 答案就屏风之后。 他要看清楚到底是谁。 躲在屏风后的白太夫人立时慌乱起来,道:「别问,你不要问……」 师隐就站起来,要向那屏风走过去。 白太夫人哭声喝道:「别过来!」 师隐立在那里,但绝不再退让,他继续问道:「你到底是谁?是我的什么人吗?」 「你是不是看到了另一块红玉?」 「在谁那里看到的?又或者,是在谁那里听说的?」 屏风后的人站了起来:「别问……」 「不要再问了……」 师隐更上前一步:「告诉我。」 从前的时候,他想,真相如何,他已经不在意了。 可如今,真相离他仅一步之遥。 他不能不在意。 且心中莫名就要生出来一股愤怒。 屏风后的白太夫人摇着头,不再说话,又从那后面传出来一阵响动,像是什么东西被带倒了。 师隐意识到了。 但等他再快步上前,走到屏风后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只有一扇门开在那里。 冷风就从那灌进来,将丈室的热意全都冲散了。 师隐回头去看方丈。 方丈仍旧闭着眼睛坐在那里,只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第76页 师隐问:「方丈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常若方丈就睁开眼,看向师隐,神色如常:「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师隐就问:「她是谁?」 常若方丈淡然道:「白太夫人。」 「你一进来的时候,我就说过了,要见你的人是白太夫人。」 师隐皱眉:「你知道,我问的是别的。」 常若方丈就看着师隐,道:「别的,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师隐说:「可我还不知道,她是谁。」 常若方丈重新闭上了眼睛,显然一副不愿意再多说的样子:「你会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短小怪出没! 第57章 犹言惜故林 师隐回到精舍里。 归云归雨还没有回来。 精舍里安静极了。 师隐没有进去屋里面,而是走到了后院的那池莲塘边上。 冬天的莲塘比之秋日的要更加萧条。 什么都没有。 只铺着一层冰。 师隐忽的想起来自己刚到大兴寺的那时候。 那会儿还是秋天。 他还没有遇到阿鸾。 那时的他,还一心想要皈依佛门,也全不在意那幕后之人的谋局。 仅仅觉得一切都与他无关。 甚至生死也好。 他都不在意。 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就再不能不在意了。 师隐往前追溯。 想了许久,他终于追到了源头。 是阿鸾。 兴许在遇到阿鸾的第一天,他就已经有了变化了。 从海棠树后摔出来的人,眼神透彻纯粹,笑的天真烂漫,对师隐说:「我叫阿鸾。」 自那一刻起,便都不一样了。 而想要还俗的心思,大概也并非是近日才生出来的。 毕竟他给了阿鸾那块红玉。 这就等同于,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动了要借着阿鸾,查出来当年将他藏在清泉寺的人和真相的心。 阿鸾显然身份高贵,往来接触的人自然不会少。 且正如阿鸾说的那般,在这京城,没有什么是真正能瞒住所有人的。 不过他没想到,阿鸾竟然会是皇帝。 这样一来,要引出与那块红玉相关的人,便难了。 果然,一等再等,师隐始终没有等到任何人找上门来。 直至今日,他在京城都要有两年了,才终于触及自己埋下了这样久的线索,带来的一点点消息。 一位白太夫人。 还有另一块红玉。 可真正等来了,他却突然失了勇气。 师隐伸出手,他刚刚,是可以抓住屏风后的那位白太夫人的。 但他没有。 况且,他今日也才看明白一件事——那个幕后之人,并非要是与他对弈,而是也将他当做了一枚棋子。 从桑成林到白太夫人。 安排的实在太过刻意了。 一步一步放下饵,引||诱师隐跟上去,然后追着咬钩,叫他心甘情愿。 那个人是要藉由揭开他的身世秘密,来做些别的什么事情——可他的身世,他自己都不清楚。 明明是难得晴好的天气,可师隐站在那里,却觉得冷的很。 师隐仰起头,眯着眼去看太阳。 不知怎的飘来几片黑云,将太阳全遮住了,整片天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阴沉沉的。 一张大网就要扑下来了。 冬月二十三这日。 归云归雨从念佛堂回来,正挤在师隐屋里烤火。 忽然听见前门那里有动静。 归云归雨便起身,说:「师兄,我们去看看。」 师隐点点头:「好。」 归云归雨便去了。 出去时他们带上了门。 师隐一个人在屋里。 忽而又有人敲门,敲的很是急切。 师隐就过去开了门,打开门,才看见来人,还未及叫,师隐就被来人一个手刀砍晕了过去。 等到归云归雨再时,就只看见房门大敞着,冷风唿唿的往屋里灌去。 精舍并不算大。 归云归雨找了好几遍,可怎么都不见人影。 师隐竟然就这样失踪了。 归云归雨不敢耽误,立刻就准备跑去告诉方丈。 两个人才往外跑,也没看路,恰巧就撞到了要走进来的人身上。 归云归雨认出来了:「是你!」 来人正是韩宗言。 韩宗言笑着道:「正是我。」 归云归雨不欲搭理他,眼下还有要紧的事情。 于是他们两个人便准备绕过去赶忙跑走。 韩宗言没让,一手拉一个,拽住了他们,问道:「诶诶,你们两个小东西跑什么呀?当心再摔了。」 归云归雨着急的不行,叫道:「你快放开,我们要去找方丈!」 韩宗言起疑,问道:「你们两个,找方丈做什么?」 归云归雨就说:「师隐师兄不见了!」 韩宗言也是大吃一惊:「什么?!」 归云归雨就把刚才的事情说了:「我们就到前门那看了看,统共也没一会儿,可我们再回去,师隐师兄就不见了!」 韩宗言忖度片刻,摸了摸两个小和尚的头,说:「别急,我一定给你们师兄找回来的,放心吧。」 第77页 归云归雨不敢信:「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韩宗言苦笑:「若是找不回来,我可也麻烦大了。」 …… 师隐是在一阵颠簸中醒过来的。 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然不在大兴寺的精舍里了。 而对面还坐着一个人。 只是那人穿着斗篷,严严的掩住了脸,并瞧不出来是谁。 师隐抬手揉了揉后颈。 痛得很。 方才那一下,当真是用足了力道了。 对面的人突然将兜帽摘了下来,露出来一张脸,虽然见了年岁,可仍很艷丽,瞧的出年轻时该是如何美貌的。 师隐皱眉,问道:「你……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其实师隐心里有数 就是信息不对等 第58章 报得三春晖 马车仍在往前赶着路。 车厢里,师隐与那妇人相对而坐。 那个妇人取下了兜帽,看着师隐,眼中带着慈爱与愧疚,她红了眼眶,眼泪也要掉下来了,叫道:「孩子……」 师隐立刻便知道她是谁了。 她就是白太夫人。 师隐皱眉:「怎么会是你?」 明明他看到的人…… 白太夫人就一边擦着泪,一边说道:「我是来帮你的,孩子,我要帮你。」 来帮他? 二十余年来,除了阿鸾,从没有人说要帮他。 如今忽而又冒出一个。 还是在这样的时候。 师隐道:「那便回答我——你是谁。」 白太夫人摇了摇头,咬着唇,哭的可怜,却打定了不开口的主意。 师隐就浅浅地笑了一下,可望向白太夫人的眼里全然是冷的,他道:「大师父告诉我,那块红玉,是唯一能证实我身份的东西。」 「那是我的生身母亲留给我的。」 「你,就是我生下我的人吗?」 说罢,师隐从袖中掏出来一块红玉。 是在右边那一半凸出来的那块。 那日临回去的时候,他从常若方丈那里要下来的。 他料定白太夫人还回来找他的。 可怎么也想到,再见她竟然会是这样的情形下。 师隐摩挲着红玉凸出来的那处,道:「我在宫中时,曾偶遇皇后。」 「皇后说,我与她的一位亲长很是相像。」 「我虽不知皇后的那位亲长是谁,但你若就是生下我的人,想必那位亲长,也定与你有关,是不是?」 白太夫人听着师隐分析,如抽丝剥茧,一步一步,就要将一切都剖开了。 额上都沁出了冷汗。 那是埋藏了多年的秘辛。 师隐停下话,将那块红玉递还给她。 白太夫人便颤抖着手,去接下了那块红玉,紧紧握在手心里。 师隐理了理僧衣的袖口,说:「我本来已经决定,无论那段过去隐瞒了什么,都不会再去追究。」 白太夫人将红玉收起,贊同道:「你做的很对,不要追究,别追究……」 师隐粲然一笑,打断了她:「可我改主意了。」 白太夫人便怔住了。 她看着眼前的青年僧人,倏然意识到,当年被她亲自送出去的,那个襁褓中的小婴儿,已然长大成人了。 而且,与他的父亲那么像。 师隐在白太夫人的眼中看到了曾在阿鸾眼里出现过的情绪。 那是一种透过他,在看别人的眼神。 然后从中生出来怀念,眷恋。 他很不喜欢。 甚至厌恶。 师隐便收了笑意,皱着眉头,问道:「他是谁?」 白太夫人微微睁大眼睛,收回了那些情绪,转而变成慌张,她知道了师隐问的是谁,她连忙摇头,道:「你不要问,我不会说的。」 「你走吧,无论去哪里都好,快走。」 「就只今日,一旦错过,你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白太夫人又将身旁早已备好的包袱递给师隐,说:「拿着这个,走吧。」 师隐看着那个包袱,有些失望,又是意料之中,原来还是不肯说。 还是要一如既往,要将他藏起来。 师隐接下包袱。 白太夫人松了一口气。 但没待她松完,师隐就叫道:「停车。」 白太夫人惊慌问道:「你要做什么?」 师隐不理她,只继续叫道:「师父,把车停下吧。」 「停车!」 马车这才终于慢慢停了下来。 车前的布帘被拉开,驾车的人探了半个身子进来,师隐叫他道:「师父。」 这人正是本该远在津州的度一。 也是方才打晕了他的人。 度一着急道:「我们马上就要出城了,你有什么事,等出了城再说。」 师隐摇了摇头,起身就要下车去。 度一拽住他:「你要干什么?」 师隐就说:「我不走。」 度一咬牙道:「你疯了?留在这里你能有什么好下场?!快跟我走!」 他们停在一处僻静胡同里。 不远处的街上忽然乱糟糟的闹了起来。 有人跑来跑去的。 声音也传到了他们这里。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派了这么多兵?」 第78页 「听说官府在缉拿要犯,还说马上就要戒严,今日便只进不出了。」 …… 归云归雨急的坐不住,一直在院子里跑前跑后。 时不时就要去门口看看师隐回来没有。 韩宗言站在院子里,无奈道:「你们俩别再动了,看得我头都要晕了。」 「才派出去人找,一时片刻不会有消息……」 他的话还没说完,两个小和尚就看见了人出现在了门前,立刻欢喜的跑上去迎道:「师隐师兄!」 韩宗言摸了摸脸,啧了一声:「这事闹的……」 但好在也是心事落定。 于是,他便也闲闲地走上前,笑着道:「师隐大师近来好风头啊,前脚才惹了太后出了宫,后脚又迷住了相府的白太夫人。」 「今日竟然还叫人给掳了去,当真是……」 师隐勐地看向韩宗言,截住他道:「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 有一篇预收是废太子的故事,在专栏里,感兴趣可以点进去收藏一下呀! 第59章 画赏真相似 韩宗言被师隐问的一愣:「怎么了?」 师隐看向他,道:「你方才说,白太夫人——相府的白太夫人,是吗?」 「是啊,」韩宗言点点头,说:「白太夫人正是丞相大人的母亲。」说罢,韩宗言又见师隐神色不对,便心下大叫糟糕,试探着问道:「你……不知道?」 师隐神色淡漠:「我如何知道。」 韩宗言头疼起来:「这……便算我多嘴了吧。大师你可别往心里去了啊。」 师隐不再言语,径直向屋里走去。 韩宗言无奈,敲了敲头,只能跟上。 留下归云归雨两个人站在那,面面相觑,挣扎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归雨拉着归云回了他们自己房里去。 师隐在茶室里坐下。 动作熟练地煮上一壶茶。 然后便不再动作。 他坐在那里,想,他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譬如方才,他还不知道白太夫人就是丞相的母亲。 又譬如今日,他也从来都不知道,大师父还与丞相的母亲是认识的,且渊源颇深。 明明他一问再问,就是不肯告诉他。 而转过头,他却在旁人这里又知道了答案。 真是好笑。 他还没见过丞相,倒先成了丞相的兄弟了。 不对,倒也不一定。 师隐想起方才在马车上白太夫人的态度。 那样子,全无要挑明的意思,还要送他离开,叫他走的远远的,如此看来,他的身份是极见不得光的。 只怕这兄弟也不过是一半兄弟。 否则白太夫人不会一力隐瞒。 仅仅只是猜想,当年那些人究竟是如何关系,师隐便要作呕。 为什么他们做下那样的事,后果却要他来背负? 难道将他藏起来,不叫他为人所知,就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吗? 师隐嗤笑。 怎么可能呢。 今时今日,那段被尘封的过往,不就都快要揭开了吗。 韩宗言站在茶室门口,踟蹰再三,还是走了进去。 师隐听见动静,没有理他,只看着炉子上煮着的茶。 韩宗言在师隐对面坐下来,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大师……你可想离开京城吗?」 师隐便抬眼去看他,反问道:「怎么,你也想送我走吗?」 这话说的极锋利。 韩宗言就苦笑着道:「我哪里敢呢。」 师隐淡淡回他:「你怎么不敢呢。」 韩宗言被这话刺的生疼,干干地咳了两声,低头理了理衣裳,只当自己没听见。 师隐也不逼他,拿着小火钳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火,继续道:「街上的兵,可是你所为吗?」 韩宗言现在又能听见了,转了转左手小指上的那枚指环,笑着说:「我一个闲散人,哪里有那个本事。」 师隐不置可否,又问道:「那么清泉寺的消息,是你的本事了吗?」 韩宗言眨巴眨巴眼,装傻充愣道:「什么消息,什么本事?」 「大师说的话,当真越发玄妙了,我真是一个字也没听明白。」 师隐不吃他这一套,很是干脆的便下了逐客令:「既然听不明白,那你便走吧。」 「别啊,」韩宗言啧了一声,嘆气道道:「大师,你还真是……但凡你开口问的,都是些叫我为难的问题。」 师隐说:「这就为难吗了。」 韩宗言厚颜无耻:「为难啊,太为难了。」 师隐不陪他兜圈子了,炉子里的炭火烧的很旺,他将小火钳放下来,道:「那么,你当初给我下套的时候,也是很为难的吗?」 韩宗言大概决定要无耻到底,竖了个大拇指,满脸贊同道:「大师不愧是大师。」 师隐忽然抬头看向韩宗言,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像吗?」 韩宗言便愣住了。 师隐冷冷笑道:「看来是很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第60章 青云有故人 街上官兵搜寻,很快便要逼近。 师隐与大师父及白太夫人就僵持在那里。 大夫人拽着师隐,忍下脾气,好声劝道:「师隐,你听师父的话,师父不会害你的,跟我走。」 第79页 师隐没有答话,转回头去看白太夫人。 白太夫人手上绞着帕子,眼中满是担心。 师隐问道:「师父……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一个是修行在津州僻静地方的僧人,一个是优养在京都高门显户的太夫人。 明明该是毫无交关的两个人。 可他们在看到彼此时,竟没有一丝惊讶。 甚至是熟悉的。 大师父看了一眼白太夫人,手上更用了力气,咬牙道:「现在什么时候了!别问这些没用的,跟我走!」 没用吗? 师隐甩开了大师父的手,说:「师父,你说过,佛心要正,更要诚。」 「如今我佛心不正,师父你更不诚。」 「我要还俗。」 大师父却毫不在意,仍要去抓师隐:「管你还不还俗,今天都得跟我走!」 师隐便往后退了一步,叫大师父抓空了。 那白太夫人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也从马车上下了来,叫住了还要去拽师隐的大师父。 白太夫人说:「够了,停下吧。」 大师父显然很听白太夫人的。 立刻便停下了,站在一旁,却并不大满意。 白太夫人走到师隐面前,问道:「你真的不想走吗?」 师隐垂眼看她,没有答话,意思却是显然。 白太夫人道:「好,不走便不走,留下来,我会护着你的。」 大师父听见这话,一时情急,说话也没了分寸:「你护着他?你拿什么护着他?二十年前便是你没能护住他!」 果然,是旧相识。 白太夫人脸色一僵。 大师父意识到自己失言,也不再说话了。 师隐不准备与他们继续无谓纠缠下去。 而四处搜寻的官兵也更近了。 师隐将被大师父拽的皱了的僧衣理平,说:「我该回去了。」 「你们也都各自回去吧。」 说完这话,师隐便转身走了。 留下大师父和白太夫人站在原地,也没有再要去叫住师隐,只看着他走了。 他们都是有能耐的人,师隐全不担心他们会走不脱。 师隐就这样走回去了大兴寺。 他没怎么出过大兴寺,但记性极好,且大师父走的并不算远。 很快的,他就回到了精舍里。 师隐也没想到,韩宗言竟会在今日露面。 茶壶里的水煮沸了。 一瞬间扑了出来。 滚热的水浇在炭火上,一下便激出滋滋的声响。 韩宗言立刻回过神来,咳了一声,装煳涂道:「大师你说什么?」 师隐拎起茶壶,问道:「丞相的名字,是什么。」 韩宗言没再兜圈子,直接说了:「魏旷——率彼旷野之旷,字是玄光。」 魏旷。 魏玄光。 他从阿鸾那里听过好几遍了。 师隐将泡好的一杯茶推给韩宗言:「你与魏旷,可熟悉吗?」 「熟悉谈不上,」韩宗言接过来,说:「毕竟我并不在朝中领职,与他们这些做大官的人也难有什么交集。」 「不过年节宫宴,总是能见上一见的。」 师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是吗。」 「自然是了,」韩宗言有些感概道:「再者说,丞相那般人物,可不是我们能去结交的。」 师隐抬眼看他,问:「何意?」 韩宗言便道:「大师可知道废太子吗?就是如今的宁王殿下。」 废太子,他是听说过的。 还是阿鸾告诉他的。 于是,师隐便点了下头,说:「知道。」 韩宗言道:「想当年,废太子何等风光,又得先帝那般疼爱,最后还不是被丞相弄去了干州做了宁王……」 师隐静默听着,这些事他不曾参与,更无从知晓。 韩宗言忽而又说道:「明日便是丞相大婚了。」 「他这个亲,可结的不容易啊……」 师隐听出了他话中意有所指。 韩宗言探了探茶温,恰可入口,便饮尽了:「多谢大师的茶,在下告辞了。」 「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再来大师这里喝一杯茶。」 说罢,韩宗言便起身走了。 师隐没有留他。 他将自己面前的那杯茶也喝完了,就起身去了书房。 后天便是阿鸾的生辰了,他还没有完成要送给阿鸾的生辰礼。 冬月二十四,魏相大婚。 排场比之先前潭中丞嫁女那一回更要大得多。 师隐坐在书案前,仍静心抄写经文。 时过子夜。 师隐才将将写完。 刚起身活动了一下,师隐便听见外头院里有什么响动。 师隐朝门口那走过去,叫道:「归云,归雨。」 等了片刻,门外也没有回应。 师隐微一皱眉,便推开门,向院子里走去。 冬夜里的风比白天时更冷了。 院子的那棵海棠树也像是枯了一般,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枝桠立在土里,不知还能不能等到来年春天了。 师隐看了一圈,并没有什么异常的。 刚准备要回去屋里,却就听见了又有人叫他。 「师隐……」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第80页 —— 我最喜欢的环节终于要到了(搓手手! 就是开头那一段!(嘿嘿嘿 第61章 描花试手初 师隐回头去看。 一个人从海棠树后跌了出来,身上裹着斗篷,整个人都滚成了一团。 师隐认出来了。 「阿鸾?」 阿鸾就从那斗篷里把自己解出来了,朝着师隐的方向伸出手,声音极甜蜜地叫道:「师隐呀……」 师隐立即走过去,将阿鸾扶抱起来。 阿鸾便顺势去勾住师隐,攀着吻向他,顿时馥郁醉人的酒气就从他们唇齿相接处延伸开了。 师隐要推开阿鸾,阿鸾却抱的更紧了些。 且在下一个吻里渡了一粒东西过去。 师隐被迫着咽了下去。 终于,师隐在阿鸾还要再追着吻过来的时候撇开了头,气息有些不匀,他刚要问阿鸾方才给他吃下去的是什么,又被阿鸾抢先一步截了话。 阿鸾侧着脸,像小动物那样,贴在师隐的脖颈间蹭了蹭。 又往上够去一点,轻轻咬着师隐的耳垂,说:「抱我进去……」 带着酒气的热意便全扑在了师隐耳边颈项。 这热度几乎要灼伤了人。 师隐抿起唇,微微弯一下腰,便将阿鸾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 抱起阿鸾的时候,师隐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原来阿鸾还这样轻。 明明已经抽了身量了,却还是这样轻。 这重量,几乎与他在那片梅林接住阿鸾的时候,没有什么变化。 但此刻他并不应该想到这些。 师隐将阿鸾抱进去了屋里,放在椅子上坐下来,才回身去将门也关上了。 等他转过来看的时候,阿鸾已经解了斗篷,斗篷便四散着落在了阿鸾身下,猩红的颜色铺开,倒像是一朵花。 师隐再走近,这才看见阿鸾的脸上染了酡红颜色的。 全然一副醉态。 方才师隐就闻到了酒气,但也没想到,阿鸾竟会醉成了这样。 师隐又朝着阿鸾走近了一步,只觉得自己也要被这酒气给熏的倒了,身上莫名的开始发起燥来。 精舍里的炭火一向是供的很足的。 兴许是太足了。 师隐微微皱眉,往后退了半步。 他下意识的觉得,该离阿鸾稍微远一些。 但他也离不了太远。 师隐就站在那里,问道:「阿鸾,你方才给我的……那是什么?」 阿鸾眼神都迷濛着,歪着头看着师隐,好似没听懂师隐再说什么。 师隐就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 阿鸾这回听清楚了,眯着眼睛笑起来,笑里带了几分得意,说:「那个啊……那个是好东西呀,是特别特别好的呢……」 说完,就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要朝师隐走过去。 许是醉的太厉害了,阿鸾这路走的不稳,脚下也开始自己绊起了自己,一个不留神,便要摔倒了。 阿鸾晕乎乎的,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 师隐嘆了口气,还是去接住了阿鸾。 可在碰到阿鸾的一瞬间,那埋在他体内被他尽力压着的燥热便腾的一下燃了起来,仿佛要将每寸筋骨,每处血肉都一块烧起来似的。 阿鸾不知道,还在笑嘻嘻地说:「师隐,你又接住我啦……」 「真好呀,真好……」 说着话,手上又不自觉地去摸着师隐的耳朵。 师隐顿时喘息声都粗了起来。 他再三克制,去抓住阿鸾作乱的那只手,警告地叫道:「阿鸾……」 阿鸾便换了只手,搭着师隐的肩,把自己往上送了送,凑到师隐的唇上,抵着那一瓣,虚声应道:「我在呢……」 「我在呢……」 他们便又吻在了一处。 师隐觉得自己没办法思考了。 脑中全是阿鸾。 还有一团火。 这团火蔓延开,燃在四肢百骸,就要将他整个人烧起来了。 阿鸾在亲吻的间隙里,黏煳着叫道:「师隐,师隐……」 「抱我去榻上……」 师隐努力平復气息,将阿鸾抱去榻上。 但那药劲来的太沖了。 师隐抱着阿鸾,霎那间像是被抽去了力气。 他们便一齐跌到了榻上去。 一只手垫在阿鸾的脑后,师隐便用另一只手撑起来,叫他们之间留出来一些空隙,也给阿鸾留下退后的余地。 师隐的眼睛全都红了。 即便他再如何端方持正,现在却也知道了那颗到底是什么药了。 师隐咬着牙:「解药!」 阿鸾笑着吻上去道:「我就是。」 他抬手,去圈住师隐,将人再次拉向自己。 他们之间,便再没有空隙了。 屋里的温度更往上升起来。 床帐不知何时落了下来,藏住了里面的人,也掩住了里面的人在做的事情,只暧昧不清的透出来剪影,隐绰又模煳地摇晃着。 外头又下起雪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 第一场卡! 第62章 云轻映碧天 师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也不知自己是怎么醒来的。 只是刚一醒来,他伸手向身旁摸去,却是空的。 第81页 师隐抬起手,刚要动作,却就被一阵细碎声响引去了视线。 这声音源自拴在他手腕上的一条细长锁链。 这锁链极长,从他腕上,一直延伸出去,固定在一处,那一处却还不止这一条,还有另外的三条锁链。 师隐再从那边看回来。 原来这些锁链全都是束在他身上的。 师隐坐起来,又是一连串的响动。 大概是被体温捂的一样热了,所以师隐方才一醒来,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这些金属制的链子。 阿鸾竟然将他锁了起来。 师隐低头去看。 手腕和脚踝上全都被箍住了,那些锁环就紧紧的贴着皮肤,没有留下一丝丝能逃脱的空隙。 若非是这四条链子,师隐几乎就要以为自己还在大兴寺的精舍里了。 四周的陈设,与精舍里的一模一样。 仿佛是将那精舍整个都搬过来了。 但师隐不知道,为什么阿鸾要将自己关在这里。 而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他们荒唐了一夜。 除了因为阿鸾餵的那颗药,还有他自己没守住戒律。 他彻底破了戒了。 虽说他原本就已经拿定了主意要还俗的。 可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境地下。 这一切都来的太快了…… 师隐觉得头疼。 昨夜种种,一一飞快闪过去。 阿鸾躺在那里,流着泪,哭的红了眼睛,明明在叫着痛,手上却还是拽着他,怎么也不肯松开。 香膏被热意烘着乳化开来,粘稠的顺着肌肤流淌下去。 混合在其间的,还有分不出究竟是谁的其他液体。 两鬓的发也被汗湿了,可怜又可爱的服帖在那,束髮不知掉去了哪里,乌黑的发便铺散开,随着动作飘飘来去,还有几缕挂去了师隐身上。 床帐里面热意蒸腾,他们就一起全都湿透了。 …… 师隐不能再去想,强迫着自己转开注意力。 他身上是清洗后的干爽,僧衣也完好的穿着,除却锁着他的四条锁链,以及被阿鸾昨夜情||动时咬破的嘴唇外,好似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师隐不自觉的去舔了一下。 丝丝痛感就起了来。 越发提醒着师隐,昨夜和现在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可他既不明白昨夜为什么阿鸾要给他吃下那颗药,也不清楚现在为什么阿鸾要将他锁起来困在这里。 师隐站起身,又是一阵锁链相碰的声响。 他垂下手,袖子恰好掩过手腕,藏住了锁住他的手环,只有一截细细的锁链从袖口隐隐伸出来。 脚踝上也是一样的。 师隐拖着这些链子在屋里走动。 这屋里的陈设虽然与大兴寺一模一样,但到底是小一些的,只是用了两三个围屏隔划了空间出来。 师隐再往前走。 竟然有一扇门在那里。 师隐走过去推开,门外竟然是个小院子。 不过院子全是由高大宫墙围起来的,并不能指望可以从这里逃出去。 而这扇门,大约也是新才开的。 但最叫师隐在意的,是院子栽着的两株梅树。 地上铺了雪,树上也了落了一些,故而看不出来这两株梅树是不是才移过来的。 昨夜下雪了吗? 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雪呢? 他竟然毫无所觉。 师隐站在门空当中,看着雪,也看着梅树。 「喜欢吗?」 师隐没有回头。 这声音他很熟悉,太过熟悉了。 阿鸾就往师隐这里走了过来,语气轻松又亲昵地继续问道:「你喜欢不喜欢呀?师隐。」 他还能用这样的口吻来同他讲话。 就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而他此刻也并没有被这些锁链困住似的。 师隐垂着的手紧紧攥了一下,腕上的锁链跟着便响动起来。 像是预警一般。 师隐闭了下眼睛,松开了手,仍背着身,问道:「我在哪里。」 阿鸾走到了师隐身后,回答了他:「我的书房里呀。」 说着,他便绕到师隐身旁,够着要去索一个吻。 师隐避开了。 阿鸾委屈极了,仰头看着他,问道:「不可以吗?」 师隐不说话,只是抿着唇,也并不看他。 阿鸾更委屈了,追问道:「一个也不行吗?」 「今天可是我的生辰呢……」 师隐看着那两株梅树,想起自己昨夜抄完的那本经书,说:「你本该有份生辰礼的。」 阿鸾撅着嘴,说:「不,我不要那个。」 师隐问:「那你要什么?」 若是别的——他再没有别的能给的了。 阿鸾就说:「我要你,我只要你呀。」 师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阿鸾要他,他难道没有给了吗。 或许是,给的不够。 师隐便不再开口说话了。 阿鸾也不恼,就自己在旁边说着话,说:「昨天晚上跟你到那么晚,今天偏偏又忙的不得了,简直累的要命了。」 「我还是偷空跑过来看看你的。」 「师隐,你喜不喜欢这里呀?」 「我记着你在大兴寺住的房间,一一给你照样布置的,喜欢吗?会喜欢的吧?」 第82页 「现在是冬天,海棠树移来也没什么好看的,所以我就给你种了两株梅树,花开的正好,很香呢。」 「好啦,我得走了,晚上再来陪你。」 师隐仍旧不给他回应。 阿鸾歪着头去看他,说:「我要走啦。」 师隐就站在那里,动都没有再动一下。 否则他身上的锁链全会响起来。 阿鸾大约是真的太忙,所以没再纠缠下去,很快便走了。 师隐等他离开了,才回头去看阿鸾进来的地方。 阿鸾说,这里是他的书房。 那么这处小室,大概便是藏在书房里的,样子都很新,也就近来才收拾出的。 这屋里也并没有任何可伤人或自伤的物件。 就连灯烛火盆都没有。 他不能烧了这里。 虽然开着门,但屋里仍很暖和。 师隐踏了一圈,没寻到火源,只有地上一直散着热。 原来热是从地下来的。 小室里也燃着香。 烟雾飘飘裊裊的逸散出来,将整间小室全染上了淡淡香气。 不过香炉在地上,不知怎么弄的,竟能纹丝不动。盒上也有锁,在两边耳上都有小而精巧的锁,若不细看,还以为是装饰。 师隐不知该说什么。 阿鸾倒真是用心。 但这用心,又包藏了多少算计呢。 师隐在椅子上坐下来,锁链很长,足够他走到这屋里任何一处的。 书案上摆了很多书,有佛经,也有其他的。 师隐随手抽了一本别的书。 此刻他如何能看进去佛经呢? 阿鸾的动作太快了。 快到没能听见他原本想对他说的话。 他本来是要对阿鸾说,他要还俗,然后带他走的。 可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到了饭时,关着门又被打开了,师隐抬眼去看,只见两个宫人拎着食盒走了进来,动作轻悄,若不是师隐留意,只怕都要注意不到的。 他们将饭食摆好,就垂着手站在一旁等着。 师隐便收了书,过去用饭。 等师隐吃完,那两个宫人收拾过,又拎着食盒出去了。 师隐没有同他们讲话。 他还记着清净殿的那十几条人命。 师隐不想叫这里变成第二个清净殿。 太糟糕了。 师隐又想起来那阵吹向他的裹挟着血腥气的冰冷寒风。 胃里都不舒服起来。 也没有再去看书,拖着一身锁链,什么都干不了,师隐就去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睡不着,只是躺在那里。 到了晚间饭时,那两个宫人又来了,还掌起了灯烛。 屋里一下便亮起来许多。 师隐不想叫他们为难,便撑着起来用了一些,只是实在没胃口,吃的很少。 那两个宫人见状,都有些不安。 师隐就将手边的一碗汤喝了。 那两个宫人面面相觑,却也没有开口劝什么,只是沉默着收拾好,拎着食盒悄悄退了出去。 他们一走,也带走了灯烛。 屋里只有一颗什么东西在发着光,虽能看见,却没有那么亮堂,只是幽幽的。 过了些时候,那两个宫人送了洗漱用具来。 师隐便洗漱了。 阿鸾一直没有来。 等小室的门再关上,屋里只剩下师隐一个人了。 师隐睡下,却越睡越觉得不舒服。 身上莫名开始发起燥来。 像是有一把火就要烧着了的感觉。 陌生的情||欲一波接着一波涌过来,然后又散到身体各处去,将每一处都调动起来,全都要被这欲||望支|配了。 师隐睁开眼,咬着牙,简直不可置信。 阿鸾竟然又对他下了药。 就在这时候,小室的门又被打开了。 一股酒气搅浑了屋里的静谧香味。 来人模煳又清晰地叫着他:「师隐,师隐……」 一声一声的,像是火星,蹦着就要溅进去滚油里。 他们要被一齐烫伤了。 师隐竭力克制着:「不要叫我。」 但他已经知道,这绝不是他能克制住的。 就像昨夜,一样。 果然,在阿鸾毫无章法的吻上来的时候,师隐就知道,他又要输了。 阿鸾黏煳地亲着师隐,还有些委屈地问:「为什么不让我叫你呢……」 「不让亲,难道叫都不许叫了吗……」 「师隐,师隐……」 「我就要叫你……师隐……」 师隐翻身压住阿鸾,声音里带着难有的愤怒,不知是被那药激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阿鸾眨眨眼睛,手去解师隐的衣裳,说:「我知道,我知道的……」 师隐去抓住他的手,锁链哗哗作响,师隐问:「我是谁?」 阿鸾迷煳了起来,呆了好一会儿,然后灿灿然笑起来,没有回答,只勾上去吻他,然后在亲吻的间隙里说:「抱我。」 「抱我……」 香味便与酒气和了起来。 酒气芬芳,香味醉人。 他们被灼伤,又在痛里快乐,不愿撒开手。 他们要一起向下沉。 真相就在最下面。 第83页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 超粗长! 快夸夸我! 第63章 凌寒独自开 他们终于停下来了。 这一场做的实在太久了。 阿鸾趴在师隐的身上,气息仍有些急促,但也慢慢地缓了下来。 他的眼里已然没了醉意,只是氤氲着一层水雾,眼角泛着润润的嫣红颜色。 其实到一半的时候,阿鸾就已经清醒过来了。 但他没办法抽身。 被火舌舔舐着的理智,一下子便全湮灭了。 阿鸾挣扎着爬起来,先将自己的衣裳随意拢了一下,又捡起散落的衣裳给师隐盖住,然后去亲亲师隐的唇,说:「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说罢,阿鸾就出去了。 师隐只听见声音。 不知道那药里还有什么,散了那一阵的效力之后,又起了别的反应——师隐只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了,连抬一下手都难做到。 阿鸾当真很快就又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跟在后面的还有两个宫人,就是给师隐送饭的那两个宫人。 阿鸾吩咐道:「把东西放下,你们先出去吧。」 东西落地,轻轻发出一点磕下去的声响,几乎是听不见的。 接着小室的门便被关上了。 屋里又只剩下了师隐和阿鸾两个人了。 阿鸾坐到床上去,将师隐腕上和脚踝的铐子全都取了,又替他脱下衣裳,拧了一条温热的帕子,小心又仔细的替师隐擦拭着。 师隐便闭着眼睛,随便阿鸾如何动作。 阿鸾擦到师隐的手腕处,那里已经被磨的透了红出来。 他心疼的凑过去,亲了亲那里,说:「怎么还是伤着了呢?」 「我明明都叫了要小心,千万不要伤到你的呢……」 「不过没事,别担心,等会儿我就给你擦药,好不好呀?」 师隐仍没有睁开眼睛,也并不回应阿鸾。 阿鸾似乎也不要师隐回答。 他替师隐擦完身上,就去拿起药——药也是方才一併送进来的,挖出来一勺,涂在腕上和脚踝处的那一圈圈的铐子留下的痕迹上。 药是很好的。 师隐知道,他已经用过了。 阿鸾又试着给师隐的腕上去缠一圈细软的绸布,可怎么也合不上铐子,他便只能放弃了,说:「师隐,没事的,我会给你上药的。」 师隐不作回应。 阿鸾又取了干净的僧衣来,要替师隐换上去。 这有些难,何况师隐并无配合的意思。 阿鸾生来就是被人伺候着的,从没有过这伺候别人的时候,故而这事情做起来极难。 他弄的满身是汗了,也不过才将师隐的衣裳套了个大概。 连僧衣的领口都还歪的。 但师隐只在这里,除了阿鸾,又不必去见任何其他人。 阿鸾便想着这样就够了。 师隐突然抬起手去抓住了阿鸾。 并没有用什么劲,因为那药的缘故,他根本也还没有什么力气。 不过阿鸾显然高兴的很。 阿鸾握住师隐伸过来抓住他的手,笑眯眯地问道:「怎么了?师隐。」 师隐的声音有些哑:「你……为什么……」 阿鸾眨了一下眼睛:「什么为什么呀?」 师隐问他:「你为什么……要把我锁起来?」 阿鸾神情困惑,仿佛不明白师隐怎么会问了一个这样的问题出来:「为什么?师隐,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师隐就看着他。 阿鸾竟然问他不知道吗。 难道他该知道吗? 阿鸾就说:「因为你总是要逃走呀?」 「我跟你说过的,叫你不要走,你不是也答应我了吗?为什么还是要逃走呢?」 师隐立刻便明白了。 阿鸾已经知道了前日他被大师父带走的事情了。 果然,阿鸾继续说道:「我听到你走了的消息时,就想要亲自去抓你回来的。」 「幸好幸好,我又找到你了。」 「师隐,别再逃走了,好吗?」 「你就在这,我会永远保护你的,真的。」 「只要你一直待在我身边就好了……」 师隐不想再听下去了。 「而且,」阿鸾安静片刻,突然又出声,说道:「师隐,你现在要是出去的话,会死的。」 师隐看向他。 阿鸾笑着,那笑里带着得意:「那天晚上我去找你的事,被太后那老妖妇知道了。」 「她说,要杀了你。」 师隐看着他的笑,实在不能不去想这是否是阿鸾故意的。 且还是从很早之前就开始的故意。 初冬时节里,阿鸾对他毫不避嫌表现出来的那番亲近。 还有清净殿宫人。 一则流言,从宫里传去宫外,直传到满京沸议。 若说无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仅仅凭那十几个宫人,又如何能成这样的声势呢。 而造出这样的流言,又能对谁有好处呢? 师隐阖上眼,不再看阿鸾。 阿鸾也并不在意,只去拎起铐子过来,一个一个的将它们重新锁去师隐的手腕和脚踝上。 起身又去叫了那两个宫人,这回抬进来了一只浴桶。 第84页 那两个人宫人没再出去,只在围屏后服侍着阿鸾沐浴。 阿鸾的肌肤很白,此刻上面印了许多青紫痕迹,那是师隐留下来的。 那两个宫人全然不敢去看。 沐浴后,阿鸾换了一身常服,并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两个宫人将浴桶撤了,又把小室里收拾干净,便悄声退了出去。 阿鸾坐去床边,轻柔抚过师隐的脸,说:「我要去忙了,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师隐,你先休息吧,不用等我了。」 「我不会叫太后那老妖妇杀了你的。」 「不要担心,睡吧。」 说罢,阿鸾俯身去亲了亲师隐的唇,就离开了。 屋里只剩下一片静谧。 幽幽的光,暗暗的香气,师隐躺在床上,唿吸声轻慢。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 快夸夸我! 我不仅粗长!我还双更了! 夸我! 第64章 炉中一篆香 阿鸾似乎很忙。 但每日都会抽个空,来小室里看师隐。 稍长些的时间可以陪师隐用个饭,再短就只能在这里坐一会儿,说不了几句话就要走了。 通常也都只是阿鸾自己说。 师隐并不肯应什么话。 入了腊月,阿鸾便更忙了。 有时竟就带着奏本就往师隐这里来了。 阿鸾没个正形,倚靠师隐的身上,抱怨道:「真不知道北边那些当地的官||员是怎么办的事情,年年报欠收,年年要拨款。」 「来京述职的倒是一身肥|膘,半点看不出来是荒年过不下去了的样子。」 「这回好了,又报了雪灾上来,更要欠着税了。」 师隐端正地盘膝坐在蒲团上,闭着眼睛,任由阿鸾倚在他身上。 他已经很少与阿鸾说话了,今天也并不打算要去接阿鸾这样的话。 这些事,大概要算得上是朝廷政务了。 阿鸾并不该说给他听。 又或许是再没有旁的人可以说的了。 只能说给他听。 毕竟,他如今被囚||禁着。 除却阿鸾,师隐也是谁都见不到的。 即便告诉了他什么,也是没有关系的吧。 师隐也是才知道,那两个能进来小室的宫人都是哑的。 只不过是天生哑的,还是后天什么原因,师隐便不得而知了。 阿鸾将那叠奏本推到一边去,整个人便没了骨头似的顺着师隐的身体往下滑,然后便滑到了师隐的膝上去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师隐低头去看,便恰与阿鸾对上了视线。 阿鸾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师隐额角的青筋鼓动:「……你要做什么?」 阿鸾却笑了起来,很高兴的说:「我还以为,师隐你真的再也不理我了呢。」 嘴上说着话,手上也并不老实。 那只手更往衣摆底下探了些。 师隐勐地抓住阿鸾要作乱的那只手,带的腕上的那条锁链都铮然作响,师隐叫他:「别动。」 阿鸾问:「为什么别动呀?」 师隐便只看着阿鸾,并不说话。 阿鸾就只好将手撤回来,举着说:「好啦,我不动了,你别生气好不好呀?」 生气吗? 师隐觉得自己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情便生气了。 毕竟更过分的,阿鸾已经做过了,且不止一次。 他只是很不习惯。 这样就好像他是被豢养的宠物。 可他并不是宠物。 阿鸾抽回了手,却也仍不起身,只翻了一下,转过来,人便躺在了师隐的腿上,又若无其事地说回了方才的话。 「不过北方雪灾这事还是要处理了的。」 「近年来,北边就一直有些骚动,若是处理不当了,总会出大乱子的。」 「我找来找去,实在没有个靠得住的,只能叫谭钧元去了,若换了别的任是谁去,恐怕都是压不住的。」 「对了,师隐,你应该知道谭钧元的吧?」 师隐再不知道,现在也该知道了。 他拢共也就只听说过一个姓谭的人家。 既然阿鸾提出来,那就必定是桑成林的岳家了。 阿鸾就微微眯着眼,说:「谭钧元正嫌桑成林做监生爬得慢呢,想来这次他定是要带着桑成林一块去北地的。」 「只可怜谭家小姐,才刚新婚燕尔,就要独守空房了。」 阿鸾说着话,倒也并没有什么可怜意味。 「要是师隐你能去就好了,你去的话,我定然一百个放心的。」 阿鸾又说了没个正经的话。 师隐也并不认真去听。 阿鸾说完话,便径直坐了起来。 就在师隐以为,他这是要走了的时候,阿鸾却又突然够过去,在师隐的唇上亲了一下。 阿鸾这才站起身来,笑眯眯地倒退着向外走,说:「师隐,我走啦,晚上再来看你。」 说罢,便当真走了。 扔着那一地的奏本也没有管。 没过一阵,那两个哑奴便进来悄悄地进来,将地上散落的奏本收拾好,端着送了出去。 师隐就一直坐在那里,微微抿着唇,半晌,又缓缓阖上了眼睛。 小室的香裊裊燃着,散出来的味道叫人心安。 第85页 师隐却只觉得心烦意乱。 不对,这样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第65章 微风吹好音 阿鸾晚上又来了。 但并没有再做什么。 实际上,他们也并非天天都做那样的事情的。 且比起晚上,阿鸾更常在白天寻过来,然后在师隐这里补一觉——阿鸾从来都是不那么容易睡一个好觉的。 他们洗漱过后,就一齐躺在了床|上。 只是躺着。 阿鸾来之前,去了一趟太后那里。 大约是太后又说了什么,阿鸾的脸色一直不大好。 师隐没有问。 他本来便话少,如今被关在这里,他就更鲜开口了。 果然,到底还是阿鸾自己憋不住,先说了。 阿鸾很是厌烦地说:「太后和那些老不正经的东西,又开始琢磨着要往我的后宫里头塞人了。」 「我先前明明已经警告过他们一次了,怎么还要搞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呢。」 「一个一个的,难道他们自家的女儿侄女的,全这么愁嫁了吗?」 「还是养活不起了,都要塞到我这点后宫里来养着……」 师隐就只是听着,什么都没有说。 这原也并非是他能说的。 阿鸾却不高兴起来,抓着师隐的胳膊,凑过去问道:「生气吗?」 「还是不生气呢?」 「师隐,你应该是生气的吧?」 阿鸾就一直追着问,大有要是师隐今晚不开口,他就要问上一整夜的架势。 师隐便开口了,声平气和,反问道:「我为何要生气。」 阿鸾就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因为你喜欢我啊。」 「你喜欢我,听到这样的事,不会吃醋吗?要是吃醋了的话,就会生气吧?」 师隐又不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说的。 阿鸾继续道:「就像贤妃呀,她也喜欢我,所以她知道皇后有了身孕,就吃醋,知道又有新的人进来了,也吃醋。」 「吃醋了,便发脾气,她宫里的人可吃了苦头呢。」 「所以,你不生气吗?师隐。」 师隐原本是不生气的。 可此时此刻,他却切切实实的又生了气。 阿鸾到底当他是什么? 拿他后宫里的那些人同他做比较? 可说到底,他又与那些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呢? 甚至比那些人还不如吧。 他是被囚在这里的。 且他无法拒绝。 「师隐,你真的生气了吗?」阿鸾问了师隐一句,却不要答案,只自己说起来,他说:「我真高兴啊。」 「可是师隐,你为什么生气呢?」 「是因为我拿你同她们比,还是因为你喜欢我呢?」 阿鸾好像困了起来,声音也慢慢低了下去,说:「师隐,你喜欢我吧……喜欢我,我就高兴的多一点……」 师隐忽而冷静了下来。 原来阿鸾的目的,就是要他生气。 无论是开头提起来的那件事,抑或阿鸾举出来的贤妃,都不过是为了要叫他生气。 阿鸾赢了。 他的确生气。 可他生气之后,阿鸾却又这样睡着了。 就睡在他的身旁,甚至还抱着他的胳膊,毫无防备。 他大约猜到了阿鸾这样做的因由。 自他被关在这里,已经有小半个月了。 除了阿鸾,再没有一个可说话的人。 话说的少了,他的情绪便也也跟着沉寂了下来,少有波动的时候。 阿鸾难道怕他疯了吗? 他不会疯的。 师隐闭上眼睛。 还有一齣好戏在等着,他怎么会疯呢。 他不会疯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第66章 心远地自偏 阿鸾越发随意起来。 丢在小室里的东西也渐渐多了。 师隐被困在这里,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就只能看书案上摆的那些书。 然后他便在书里发现了一张北地要塞军防部署图。 那上头甚至带了十分详明的标註。 师隐便立刻将图纸折了起来,放回去了原地。 等到阿鸾来的时候,师隐便连同那本书一起还给了他:「这样的东西,不要再乱丢了。」 阿鸾还纳闷,等接过书翻开来看见了,才笑着道:」哦,原来是落在你这里了,怪不得我找了好久也没找见。」 「没事的,反正我本来也是想叫你一起看看的。」 叫他一起看看? 看这样的军防部署图? 师隐问:「叫我看做什么?」 阿鸾就眨眨眼睛,给了个似是而非的答案:「聊天?」 师隐便不说话了。 拿这样机密的军国大事聊天? 他当真是不懂阿鸾都在想些什么了。 阿鸾对自己的答案倒负责,竟还当真在他面前又将那幅图展开了,就定在围屏上,认认真真地跟他讲起来了图上各地布防。 师隐对他的行为不置一词。 阿鸾讲了,他就听了,但也就只是听了。 他的记性是很好的。 说不上过目不忘,却也差不了多少的。 但他既便记住了又能如何呢? 第86页 他不过是个僧人。 且还是个被困在这一方小室里的僧人。 北境边地,那实在离他太远了。 阿鸾没跟他提过,要将他困在这里多久。 师隐便也不问。 他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只不过如今身上切切实实多了几条链子出来罢了。 但他总会离开的。 也许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他就被藏在皇帝的书房里。 可总会被知道的。 无论阿鸾将他藏的有多么好。 阿鸾还在讲解着张布防图,师隐看着他,生不出来什么情绪。 况且有人是想要他走的。 不是像白太夫人和大师父那样,为了他的性命担忧要他走,而是为了阿鸾才想要让他离开。 那个人不愿意他待在阿鸾的身边。 会是谁呢? 师隐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摸到了真相的轮廓。 从前他仿佛是在局外,可眼前却始终一团迷雾。 如今他真的被困在局内,一切答案倒是唿之欲出了。 阿鸾见师隐走神,便不讲了,在师隐面前蹲下来,又仰头去看他,问道:「师隐,你在想什么呢?」 师隐收回思绪,淡淡道:「没什么。」 阿鸾就撅了下嘴巴,说:「骗我。」 师隐垂眼去看他,问道:「那我该想什么?」 阿鸾便抬手去勾住师隐的脖颈,凑到他的唇上亲了亲,轻声道:「想我……师隐,你该想我。」 「一直想我,随时随刻都该想我……」 师隐察觉到身上又起了那种燥热感。 阿鸾笑起来,抵着师隐的唇,问他道:「中午的汤……味道如何?可还喜欢吗?」 师隐几乎是咬着牙说的:「现在是白天!」 阿鸾全然无辜地看着师隐:「白天,白天怎么了呢?」 师隐抓住他的手:「你怎么能……」 阿鸾就换了另一只手:「我不能吗?」 师隐便闭上了眼睛。 阿鸾自然是能的。 他别无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第67章 只是近黄昏 师隐睡在床|上,露出来的手腕和脚踝上,都有深深的一圈红痕。 屋里瀰漫着情i事后的熏然和蒸腾。 像是沸水之下,一个一 个浮起来的气泡。 阿鸾就趴在师隐的身上,有些急促地喘着气,头髮都被汗湿了,一身莹白的皮肤.上泛着带水汽的潮红。 嘴唇是润的,下唇正中间的地方,有一个咬痕,很深,但是并没有出血。 师隐闭着眼睛。 他一眼都不想多看自己身上的人。 阿鸾歇了一会儿,就从师隐的身上爬了起来,拉过被子替师隐盖上,然后随手捡起一件外袍罩上,松松地在腰间系了个结,就走去了外间。 但很快他就端着一只盆回来了。 盆里热水氤氲散着雾气,阿鸾拧好一条帕子,掀开被子,小心地替师隐清理。 阿鸾似乎对照顾师隐这件事上了瘾。 将那些混乱不堪的痕迹全擦干净,阿鸾便去取了干净的衣裳,要一件一件地替师隐穿上。 师隐没有动,他被下了药,浑身都没有力气,只能由着阿鸾摆弄。 阿鸾还要抱怨,他搂着师隐的背,说:「师隐,你也动一动呀,这样好沉,我都要弄不动你了。 师隐仍是闭着眼睛不动。 阿鸾就威胁道:「那师隐你不要穿了,我也更喜欢你不穿衣服的样子。」 「师隐,你真好看。」 但师隐仍不理他。 阿鸾只好又自己改了主意,说:「算了,我不想让别人看见你,要是他们看见了,我就挖了他们的眼睛。」 声音是纯真的,话语却是血腥的。 那种血腥气似乎都有了实体。 师隐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向阿鸾,浅色的眼瞳里无悲无喜,只是映着阿鸾的脸。 那张脸还是和从前一样。 皮肤很白,眼睛微圆,显得天真又无辜,干净的像个还未涉世的孩子。 就是这样的孩子,哄骗着,将他囚在了这间小室里。 阿鸾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说:「 我开玩笑。」 「师隐,我不会这样做的。」 师隐还是看着他。 阿鸾却不再看向他了,也不要师隐配合,自己给师隐穿好了衣服,又理了理,还是一件浅灰色的僧衣。 天色渐渐的暗了下来。 他们荒唐了几乎大半个下午。 阿鸾明明天天都在忙着,师隐也不知他到底是从何处偷来的空闲,竟还能挤出这半日来厮混。 阿鸾轻轻地摸着师隐腕上的那圈深红痕迹。 脸上露出来很心疼的神情,眉心都皱着。 阿鸾也不知道是在问谁:「怎么会越来越重了呢?明明我已经天天都在给你涂最好的药了啊……」 「怎么回事呢……」 师隐微微抿了下唇,声音还是哑的:「你可以不锁着我。」 大约是药效快要过了,他能感觉到力气在慢慢恢復了。 「不行啊,」阿鸾挖了一块药给师隐涂上去,有些高兴师隐肯开口,又很是为难地说道:「我也不想锁着你的,师隐。」 「可是,你总是要逃走。」 第87页 师隐说:「我不会走。」 偌大宫城,他能逃到哪里去? 他大概连这间小室都是走不出去的。 阿鸾摇头,道:「不行啊。」 「只要我不在,你就会逃走的。」 「每次都是,你明明都已经答应我了的,最后却还是逃走了……」 师隐便不再说话了。 阿鸾的意思明显。 果然,阿鸾给他上完药,在药效全然失去前,拎来链铐,重新将他锁了起来。 师隐握了下拳头,带的锁链发出微微响动。 阿鸾听见了,便问他:「师隐,你可是要起来吗?」 「要不要我扶着你呀。」 师隐没有回答,松开手,仍闭上了眼睛。 阿鸾也不恼,转身去叫了哑奴进来,伺候着他沐浴更衣。 重换了一身常服,领口紧紧地裹着阿鸾的脖子,遮住了下面的痕迹。 哑奴将小室里收拾干净。 阿鸾又在榻旁坐下来,指腹温柔地描摹着师隐的眉眼,很依恋一般地说:「师隐,我走了,晚上再来看你。」 「饿了就吃饭,今天我不会再下药了。」 …… 等小室安静下来的时候,师隐才重新睁开眼睛。 屋子陷在半昏半明的光线里,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随着裊裊细烟散出来的香味都迷惑着人。 师隐起身下了床,拖着身上的锁链,走到那扇门前,将门推开。 一阵冷风勐地扑过来,师隐也并不觉得冷。 师隐在门空站定,从院子看出去,只能仰着望到窄窄的一小片天空。 大约西边正在日落,晚霞概如织锦炽烈。 师隐都看不到。 他只能隐约窥见一些色彩,艷艷的随着风飘过来,参杂在昏然天色里。 明天的天气该是极好的。 师隐就在这里坐下来。 身上锁着他的镣链不许他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晚膳时,哑奴送了饭来,师隐便用了。 阿鸾再来的时候,师隐已经洗漱过,在榻上歇息了。 师隐闻到了一点酒气。 并不很重。 阿鸾倒在师隐身旁,贴着师隐,说:「谭钧元发了急报回来。」 「说是北边雪灾的事情暂时按下去了。」 「不过这段时日还走不脱,他们应当是赶不及回来过年的了。」 师隐没睡着,却也并不接这话。 这些事情,他本来不该听。 但阿鸾要说便说了,他也就只能听着。 阿鸾嘆了一声:「又要过年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呀。」 师隐忽然叫他:「阿鸾。」 阿鸾偏头应了:「嗯?」 「当初……」师隐犹豫了下,还是继续问了下去:「当初与韩宗言一起去津州的人,是你吗?」 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可就是很想问一问。 阿鸾愣了一会儿,才道:「师隐……你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师隐不答,只道:「告诉我。」 阿鸾就笑了笑,说:「嗯,是我。」 师隐毫不意外:「好。」 果然。 他心里是有数的。 阿鸾躲在韩宗言后头,而阿鸾的后头,更还有一个人在。 阿鸾眨眨眼,有些意外:「师隐,你不生气吗?」 师隐淡淡道:「我若生气,难道你就会将一切告诉我吗。」 阿鸾难得沉默了许久:「……每个人皆有不能说的。」 「更何况我还是个皇帝。」 说着话,阿鸾又笑起来,凑过去揽着师隐,用很甜蜜的声音说:「不过师隐你可以问我呀。」 阿鸾的声音更小了些,热意却灼人:「在榻上……的时候,你问我。」 「说不定师隐你便得到答案了呢……」 师隐淡漠着,并不理他。 床笫之言,如何能信。 阿鸾似乎知道师隐在想什么,便黏煳着吻了上去,说:「你试试么……」 「师隐,你试一试呀……」 「嗯……问我……」 …… 冬夜漫长,尤其是这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第68章 悠悠动所思 就快要过年了。 阿鸾却是闲不下来的。 甚至比着前些天还要更忙了些。 但阿鸾总是能找到机会,跑来小室里,缠着师隐待上一会儿。 师隐若不搭理,阿鸾便要自己胡说八道起来。 阿鸾抓着师隐的手,贴在自己的小|腹上,脸上装着一副紧张的情,问道:「师隐,你摸到了吗?」 师隐皱眉:「什么?」 手下的小|腹温热平坦,并没有任何异样。 阿鸾就很失望地道:「没摸到吗?明明就有了啊……」 师隐便要抽回手。 阿鸾顺从地放开了他的手,然后说:「师隐,我怀孕了。」 师隐怀疑自己听错了,可确实没听错,他便不知做出什么神情来才合适:「你……」 阿鸾就定定地看着师隐。 过了片刻,终于是放声大笑了起来。 就像这是最好笑的事情了。 阿鸾笑着倒去师隐身上,揩掉眼角溢出来的泪,仍是笑的停不住。 第88页 「师隐,你真是可爱啊……」阿鸾终于慢慢停住不笑了,却还是赖在师隐的身上不起来,说:「我可是男人啊。」 「男人,怎么会怀孕呢。」 「要不然,师隐你每次给我的……都那么多……我的肚子该不比皇后的小了。」 师隐笑不出。 是啊。 阿鸾还有后宫。 后宫里头,有皇后,有贤妃,大约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女人。 阿鸾说喜欢他。 阿鸾大概还太小了。 他不该当真的。 可既然阿鸾许了他的,他就要抓紧了,他有的实在太少了。 师隐顶了顶上颚,淡淡地道:「是吗。」 阿鸾眨了一下眼睛,感觉十分敏锐:「师隐,你不高兴吗?」 师隐垂眼看他:「没有。」 「没有吗?」阿鸾凑近了点,眯着眼睛笑起来,却继续问道:「因为皇后?还是因为那个孩子?」 「或者……贤妃?其他人?」 师隐微微抿着唇。 是不愿意说的样子。 他没什么不高兴。 只是心里有一点不舒服。 若说不高兴,早在第一回 知道阿鸾是皇帝的时候,他就已经不高兴过了。 可阿鸾说了喜欢他。 即便是一句妄语。 他也认下了。 阿鸾勾着师隐的肩,将自己送上去,他贴着师隐的下颌,轻轻吻了一下那里。 「师隐,我要是告诉你,自皇后怀孕之后,我不曾碰过她们任何人……」 「你会高兴吗?师隐,你有没有稍微高兴一点呢?」 师隐看向他,又问了一句:「是吗?」 阿鸾说:「当然是。」 说罢,又像是有些苦恼,阿鸾将声音压的更低了:「师隐,我觉得我像是……被你弄的坏了……」 师隐额角的青筋又鼓动起来。 他告诫似的叫道:「阿鸾……」 阿鸾嘻笑着应道:「我在……」 师隐放在膝上的手便握紧了,带着腕上的锁链譁然作响。 阿鸾拽住那条细链,然后顺着链子往上寻过去,摸到师隐被铐子锁住的手腕,再往上去,细长而柔软的手指分开师隐的指缝,交叉着钻进去,最终缠着握住师隐的手。 师隐就看着这一切。 阿鸾挠了挠师隐的掌心。 师隐反过来将阿鸾的手扣住,链子又被带着响动。 阿鸾失去了掌控,却毫不在意,还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师隐,你是要看看我哪里坏了吗?」 就像是在享受一般。 师隐倏然松开手。 但阿鸾已如影随附,没再给师隐留下更多的余地。 阿鸾问:「不看吗?」 「还是看看吧……」 师隐闭上眼,阿鸾吻过来的时候,渡了一粒药。 屋里太热,他们也太热。 师隐想,他该收回那句话。 他们是时时在做这样的事情的。 …… 除夕来的很快。 这一年就要结束了。 而师隐也已经被阿鸾困在这间小室里一个月有余了。 宫宴一直到很晚的时候才散了。 阿鸾是立刻就赶过来的。 师隐还没睡。 阿鸾来了,很高兴地问道:「师隐,你是在等我吗?」 师隐没去看他,将手里的书翻过去一页:「只是不困。」 阿鸾凑过来,亲吻的动作像是已经做惯了的,他吻在师隐的唇上,说:「等会儿我还要去给太后那老妖妇请安。」 「时间短的很,不抓紧些么?师隐。」 师隐把书合上,看向他,淡色的眼瞳里映出来阿鸾的面容,他问:「抓紧什么?」 阿鸾却不再往下说了,转口道:「师隐,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马上便是新年了。」 师隐问他:「想要什么,都行吗?」 阿鸾笑眯眯地回道:「自然。」 师隐便将链子提起来一些,意思很明显:「这个。」 阿鸾握住那链子,意思也很明显:「除了这个。」 师隐放下手,意料之中,并没有什么失望。 阿鸾倒是失望了起来:「没有了吗?」 师隐打开书,翻到先前在看着的那一页,继续看起来。 阿鸾不高兴地去抽掉那本书:「师隐,你真的没有别的想要的了吗?」 师隐注视着他。 想要的,自然还有。 只是不能说。 至少此时还不能说。 阿鸾回看向师隐,带着点嘆息似的吻过去,说:「你都不想要我吗?师隐……」 除夕就在阿鸾的声音里结束了。 师隐抱着阿鸾,他们贴的太过近了,就像是那些锁链同时也将阿鸾锁住了。 阿鸾的衣裳被弄的皱了,不得不提醒道:「轻些……师隐,轻一些……」 「我还要穿着这个去给太后请安的……」 师隐便放开了手,向后倾了点,由着阿鸾伏在他身上喘息着。 他们还远没有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第69章 春风花草香 正月里,一直到十五之前,阿鸾都是不必上朝的。 可不上朝,阿鸾还是忙的很。 第89页 大约是众人都知道他忙,故而阿鸾成天地泡在小室里也没有人生疑。 阿鸾腻在师隐身上,没个坐相,歪七倒八的。 手上正拿着一本奏疏,三四行地看过,便随手扔去了地上。 师隐直当没有看见。 阿鸾不满意,又随手拎起一本,递到师隐面前去,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道:「师隐,你陪我一起看看吧,好不好呀?」 师隐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只将手里的书翻过去一页。 阿鸾就扔了那本奏疏,把腕上的那串戴珠滑下来,握在手里转了转。 正是师隐的那一串戴珠。 不过自从师隐在这间小室之后,便就被阿鸾拿走了。 前些天也没有见阿鸾拿出来,今日不知怎么的,阿鸾倒是将那串珠子戴上了。 阿鸾一颗一颗地拨过去,指腹摩挲着珠子,眼睛却是看着师隐的。 师隐又翻过去一页书。 阿鸾觉得没意思,便将珠子重新带戴了腕上去。 「师隐,你可听说过镇国公吗?」 师隐终于答了话:「没有。」 他不知道的人太多了。 阿鸾笑着继续道:「我说的可不是如今当家的那位——我说的是,从前的那位镇国公,许老将军。」 「说他是我大盛的战神,也不为过。」 师隐察觉到阿鸾这话里还有别的意思。 阿鸾并不会无缘无故在他面前提起别人来的。 若提及了,那便该是与他相干的。 但他确实不知道这位镇国公。 也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 阿鸾见师隐仍是陌生,便微微皱了下眉,问:「还是不知道吗?」 师隐看向他,也问:「我该知道吗?」 阿鸾定定地看着师隐,忽而眯起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笑起来,说:「不该。」 「说起来,我该也是不知道的。」 「毕竟许老将军,很早便去世了,我也没有见过他。」 去世了。 师隐心中莫名的不痛快。 阿鸾为什么要提一个已经去世的人。 师隐只能从自己身上去想。 但阿鸾接下来的话,却叫师隐没空再去想了。 阿鸾靠过去,亲了亲师隐的唇,轻声道:「师隐再过一段时间,等……平息了,我带你出去走一走吧。」 师隐觉得自己大概是听错了:「你说什么?」 阿鸾就又说了一遍:「我说,等过一段时间,我带你出去走一走,好不好呀?」 师隐看着阿鸾:「你肯?」 阿鸾眨眨眼睛,像是不明白师隐为什么会这样养问:「我为什么不肯呢?」 师隐提起仍锁在他身上的长链。 阿鸾接住那条链子,在师隐的手指上吻了一下,道:「别担心,我不会不要你的。师隐。」 师隐想,他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阿鸾不许他再多想了。 他们纠缠在一起,将小室里弄的更乱了些。 …… 时间过得很快。 正月一过,天气便渐渐没有那么冷了。 只是院里的那两株梅树不再开了。 大约是冬天雪下的多,到二月里竟都没怎么落雨。 众人都怕再有旱情,阿鸾也为了雨的事情烦了一个多月,好在是赶在三月前一天,终于下起了雨。 可宫里却又出了事。 还是一件大事——皇后难产了。 但这与师隐没有关系。 师隐还被困在这小室里。 外头正下着雨。 对着院子的门被打开了,师隐就站在门空那里。 春雨连绵无声地落去地上,激发出来一种特殊的味道。 像是土的气息,又或者是枯草重生。 说不上来好闻还是不好闻。 忽然有人从后头打开门,从外面走进来,步履悠然,仿佛走进来的并不是一间密室,而只是什么普通地方。 来人语气随意,好像这没有什么可惊讶的:「原来是在这里。」 「怪不得谁都没找到,看来陛下还真是花了不少心思了。」 师隐回头去看,微微皱眉:「你……是谁?」 来人微微扬起眉:「怎么,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吗?师隐。」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就下一章! 第70章 鸟鸣高枕余 「我就是魏旷。」 说罢,魏旷又抬手在鼻端轻轻扇了两下,微嗅了嗅,笑着道:「嗯,这香的味道,也是他从小就喜欢的。」 「想来陛下当真是对你很看重了。」 师隐转过身来,缠在他身上的锁链不免发出响动。 魏旷倒是耳尖的很,立刻便听见了。 师隐垂着手,将腕上锁铐藏在袖子下面,只是细长的链子却是藏不住的。 魏旷眯了下眼睛,似笑似讽道:「他倒真疯,竟然真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来。」 师隐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漠地看着他。 魏旷好似也并不着急,慢慢将小室四周全看过了,最后才向师隐望去,很是随意地道:「我对你……本也没什么,不过受人之託,总要来看一看你是否安然。」 「嘱託我的人,你该是见过了吧?」 师隐猜到了他说的是谁了。 第90页 果然,魏旷一副惋惜的神情,道:「所以,你那日为什么不走呢?」 「他们该跟你说了的吧?机会就只有那日,一旦错过,你便再没有可能了。」 师隐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能从魏旷身上感觉到,一些与阿鸾相似的地方。 这种相似并不刻意。 而只是从他的言行举止,这样的微末细节中透露出来的。 但魏旷的容貌…… 怪不得韩宗言都要愣神的。 原来真的是很像。 只不过魏旷脸上总带着叫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神采,而师隐——师隐总是淡漠的,并不常表露出什么神情来。 一动一静的差别之下,就有大致的轮廓相像。 若再有情绪,相似更有八分。 师隐藏在袖子下的手握紧,锁链被这轻微动作激起,发出细碎响动。 早在白太夫人找上门来的那一天,师隐心中就已经有了猜测。 但无论猜测如何,当真相站在了他面前的时候,师隐还是心痛的。 过往每时每刻,全都化作利刃,在他心上狠狠地戳下去。 阿鸾予他的,甜言蜜语也好,亲吻拥抱也罢。 到底有几分是给他的? 又有多少,是给那八分相似的? 或者,那些全都本该是魏旷的吧? 只不过魏旷不要,这才轮到他了。 魏旷就站在师隐对面,笑的云淡风轻,话语间就把师隐的生死谈定了。 他道:「师隐,你再没有活着的可能了。」 师隐一言不发,还只看着魏旷。 魏旷扔了一把匕首到师隐面前去,用一种好似不值一提的语气道:「师隐,体面一些,自己动手吧。」 「待你死后,我会叫人将你送回津州,毕竟,你在那里长大。」 师隐看了一眼被扔到他脚边的那把匕首。 然后慢慢地蹲下去,尽量不叫身上的锁链发出太大的声响,将匕首拾起来。 师隐将匕首抽出来,指腹揉着刀刃边口,那里很薄,也很锋利。 魏旷不要,阿鸾才给了他。 既然给他了,那就是他的了。 阿鸾还说,等再过一段时间,要带他出去走一走的呢。 师隐觉得自己几乎要扭曲起来。 心里一面不断想着阿鸾,一面又不停重复着他与魏旷的脸。 两边较劲,他被困在中间。 大雪里海棠树下的阿鸾,送他一园梅景的阿鸾,给他剪纸的阿鸾…… 大师父和白太夫人…… 清净殿的宫人门…… 阿鸾的泪,嫣红的眼角,满背的伤痕,喘息声…… 一切都在撕扯着师隐,将他往两边去拉,最终却只能有一个方向。 师隐捏着刃口,忽然问道:「阿鸾找我,是因为你吗?」 魏旷还以为师隐什么都不会问,此刻师隐突然问了,他倒没想好该怎么回答。 师隐抬眼去看他,又道:「或者我该换个问法——阿鸾去津州,是你安排的吗?」 魏旷笑着道:「你比我想像中的,更聪明一点呢。」 「不过聪明人,便该做些聪明的事情。」 「他是皇帝,绝不能有弱点,尤其,还是你这样的弱点。」 「所以你该知道,今日,你是一定要死的。」 第71章 花落知多少 师隐就看着他,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会有人能这样自说自话呢? 魏旷显然也明白,师隐不会因为他命令便做了。 于是他就接着说道:「我知道,陛下一定对你说了许多好听的话,看样子,你也是听进去了。」 「不过,你可千万不要信他。」 「陛下是我教出来的,他到底如何,我再清楚不过了。」 魏旷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拿出来一样东西。 师隐看清楚了,心里便被刺的生疼。 魏旷拿出来的是一块红玉。 上面琢有一朵莲花。 那是他送给阿鸾的生辰礼。 魏旷将那块红玉举起来看了看,透过光,玉里毫无杂质瑕疵,浑然天成:「听陛下说,这是你亲手雕刻的?手艺真不错。」 「他们在津州,就教了你这些吗?」 阿鸾明明说过,他时时都贴身带着的。 可此刻却在魏旷的手上。 师隐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猜测才合适。 魏旷捏着那块红玉,毫不在意,继续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想来你会有兴趣知道的。」 「去年冬月,陛下曾被太后鞭笞。」 「他去找你了吧?是否也告诉你他为何被罚了?」 「你听到的是什么答案?」 师隐自然记得清楚。 阿鸾背对着他,宽下衣衫,露出来的背上满布伤痕。 他不敢去碰。 阿鸾说,他喜欢他。 他信了这句话。 切切实实的信了。 少年的眼睛,纯粹透彻,藏不下一丝丝隐瞒。 他怎么能不信呢? 那是阿鸾啊。 阿鸾对他说了喜欢,他怎么能不相信呢。 「不管你听到的是什么,都是陛下骗你的。」魏旷将那块红玉转了一圈,继续道:「太后鞭笞陛下,是因为陛下要毁了我的婚事。」 第91页 「你知道为何我直至去年方才成婚吗?」 「就是因为陛下一直从中作梗啊。」 「师隐,你来的很好,替我解了围,不过你不该一直留下来。」 师隐看着他手上的那块红玉,就仿佛看到了自己一般。 他不就正如那玉,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一直被隐瞒,被利用。 等到没有用处了,便要被甩开了。 魏旷也将那块红玉扔去了地上。 红玉触地,莲花凋零。 师隐感觉到自己似乎也一样的碎了。 魏旷毫不在意,搓了下手指,微微笑着说道:「师隐,陛下没有什么值得你留在这里的。」 「他是皇帝,你心里想要的,皇帝永远给不了你。」 「更何况,他想给的人,原也并不是你。」 魏旷瞥向师隐,一掠而过,全不多在意。 动作姿态自然轻蔑。 师隐指腹擦过去刀刃,忽而笑起来,偏了偏头,盯着魏旷道:「我今日若死了,你该怎么对母亲交待呢?」 魏旷听见,立时便敛了笑意。 大约是没想到师隐会叫出来这样的称唿。 师隐就是故意的。 他看的出来,魏旷不想与他沾染分毫。 可是怎么办呢。 谁叫他们身上流着一半相同的血呢。 师隐感觉到了一种恶意的高兴。 大概他也绝非良善好人。 不过是一直被拘在庙宇之下,才不得不变成那样的淡漠的性格罢了。 果然,魏旷冷然道:「她那里,我自有说法。」 「你做你该做的便是了。」 师隐握着匕首,抬起手,横到颈间。 那里还有一枚吻痕。 是阿鸾留下的。 魏旷看见了,眉心微皱,一副不悦神色。 师隐轻轻地划了一下,顿时便是一道血痕。 但师隐没再继续,只将匕首停在那里,身上的锁链发出细碎响动,他问道:「那么,你又要怎么向你的陛下交待呢?」 魏旷沉声道:「陛下还小,不过一时新鲜。」 「只要你死了,便也没什么可交待的了。」 师隐很清楚,魏旷确实是决心要杀了他的。 堂堂宰辅要一个寂寂无名的僧人的性命。 又算得上什么呢? 师隐将匕首放下来,那上面沾着他的血。 冰冷的刃光衬着殷红血迹。 脖颈间有些微痛感。 并不太重。 只是丝丝绵绵的。 就像外头下的这场雨一样。 魏旷皱眉:「你别无选择。」 「陛下留下你,不过是一种得不到的替代。」 「你自己该心知的,陛下予你的,并非是你的。」 师隐突然放声笑起来。 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阿鸾看向他的那双眼睛,总是在寻找着些什么。 可那又怎么样呢? 拥抱了阿鸾的人是他。 接受阿鸾的人是他。 阿鸾是他的。 师隐将匕首重新拿起来,笑着嘆了口气,说:「其实,我一直在等你来。」 魏旷始料不及:「什么?!」 师隐反握住匕首,勐地向胸口推去。 「我一直在等今天。」 第72章 人去月无聊 这场雨下的停不住。 却并不大。 只是连绵地从天上浇下来。 小室中,血腥味混在雨气潮湿里,无声无息地向四周蔓延开去。 灰色的僧衣被濡湿,师隐身上的锁链也浸在了血泊里。 环扣之间的响动声音都小了许多。 眼前是魏旷惊愕的神情。 耳边听到的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师隐太熟悉这声音了。 小室里静极,阿鸾每次来,他都听的清清楚楚。 视线开始模煳起来,仿佛都叫那些血色给弄的不明晰了。 「师隐!」 是阿鸾在叫他。 师隐循着声音看过去,阿鸾脸上满是张皇失措。 身上的衣服也全都湿了。 小室的地上聚了一滩水迹。 难道是冒着雨跑过来的吗? 师隐觉得自己从没有比此刻更清醒的时候了。 胸口的血还在向外涌。 师隐像是拼尽全力那样地向阿鸾伸出手,叫他道:「阿鸾……」 阿鸾怔愣了一瞬,赶忙抬起手要去接住师隐。 但师隐却在他们要碰到的剎那垂下了手。 师隐微微浮起一个笑:「阿鸾……」 然后便再站不住了。 整个人犹如一张轻飘飘的纸,纸上一切痕迹被抹去,只留下一片空白,就要掉进去深渊血潭了。 师隐在赌。 一剎时光好似变得无限长久。 所有动作都变得那样慢。 有人接住了那张纸。 阿鸾抱住了师隐。 师隐感受到熟悉的体温,微微翘起唇角,但那抹笑很快便被藏了起来。 看啊,他赌赢了。 师隐闭上眼,陷入沉沉昏睡。 他一直都知道阿鸾的心里有别人。 所以他在想,那个人若不来,他是当真没有半点法子的。 第92页 好在上天都帮他。 就连阿鸾将他困在这里,魏旷竟也找了过来。 魏旷这样的人,天生有的就比别人多,根本不屑一顾。 爱慕也一样。 而他,他本来什么都没有的。 可是阿鸾突然出现了。 从一次见面时起,他就在想怎么办才好呢。 阿鸾显然非富即贵,他一个无名无份的僧人,怎么才能将阿鸾留下来呢。 他看到了阿鸾手里的梅花。 一枝梅花,作为引子,恰到好处。 阿鸾大概不晓得,他最厌烦冬天,也并不如何喜欢梅花。 但假若有些用,他可以试着去欣赏。 就比如一园的梅林胜景,其中站着阿鸾在那里。 他与魏旷所求不同。 他所求,只有阿鸾。 …… 师隐再醒过来的时候,仍然是在小室里的。 只是小室的血腥气味已然被清理过了。 大概他也被清理了。 整间屋里只有浓浓的药味,他身上也是一样的。 坐在床边的阿鸾一见到师隐醒来,立刻急切地叫道:「师隐……你醒过来了?可有哪里不舒服的吗?」 师隐就去看阿鸾。 阿鸾眼睛通红的,眼下也有了一圈青灰色。 也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 师隐想说些什么,但喉间干涩窒痛,他说不出来话。 阿鸾声音里又带了点哭意:「师隐,你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你明明都没有见过他,却听他的话,可为什么就是不听我的呢?」 「他叫你死,你便真的去死吗?」 「我不是说过了,不许你逃走的,你为何总是不听我的呢……」 师隐闭上眼睛,仍说不出话来。 阿鸾轻抚着师隐的苍白的唇,声音也放的低下来,说:「师隐……」 「别走,不要走。」 「我会护着你……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师隐微微动了一下手,又听见了一阵细碎脆响。 他身上的锁链还在。 但如今,被困着的却并非他,而是阿鸾了。 阿鸾在师隐身侧躺下来,小心翼翼地挽着师隐的胳膊,额头抵着肩,人向着师隐那边微微蜷着。 师隐无声地笑了一下。 真好。 真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开个玩笑,其实还有啦 第73章 绿覆茅檐虚 师隐仍然被关在小室里。 但师隐很清楚,阿鸾关不了他太久了。 因为他的存在已然被外人得知。 且魏旷决意杀他,即便师隐不清楚上一次阿鸾是怎样与魏旷交涉,但魏旷那样的人,显然并不是会轻易放弃的。 还有那位一直想要杀他的太后。 各方胁迫,阿鸾撑不了太久。 不过阿鸾仍在坚持着。 能到哪一天,还尚未可知。 阿鸾给师隐用最好的药,胸上的那道伤口也在慢慢恢復,阿鸾不放心别人,每次上药都是亲力亲为的。 师隐躺在那里,手脚都被束缚着,身上的僧衣大敞着。 阿鸾挑出药,小心地给那个伤口上药。 「还好现在天不热,不然你就要更受罪了……」阿鸾将药涂好,轻轻的吹着气,看着那伤处,眼中是后怕的:「太医说,只差分毫,你便救不回来了……」 师隐闭着眼睛,能感觉到的只有阿鸾唿出来的气息。 滚烫而灼热。 触及肌肤,叫他难耐。 锁链发出微微响动。 阿鸾立即问道:「是不是很疼?」 师隐抿着唇,眼睛紧闭着,睫梢微颤。 脑海里出现的全是过往亲密。 乌黑的发,嫣红的眼角,还有半凝固的浊白…… 冬天的时候,夜总是冷的,但小室里却从来温度不降,等到阿鸾来,小室里面便要更热一些。 现在是春天了。 日復一日,只会越来越热。 碍着心口上的伤,阿鸾近来不敢再随意给师隐下药了,且师隐也并不能沐浴,就全由阿鸾一人替师隐擦洗。 擦洗的时候,都只是解了一边铐子,等到弄好又锁回去。 然后再换另外一边。 师隐也再没有提过叫阿鸾不要锁着他的话了。 腕上和脚踝处的痕迹也愈发变深。 阿鸾小心地给各处上药。 唯有这个时候,阿鸾才能平静一些。 师隐能察觉到他的焦躁。 夜间阿鸾总要醒过来很多次,反覆确认他是否还在,确认了,还要悄悄地抓住他的手扣住,坐上好一会儿,才会再躺下来,额头抵着他的肩,睡上一会儿,又重复这样的动作。 师隐一向都睡得很浅。 所以这些事情,师隐都看在眼里。 但师隐只当做不知道。 他只能当做不知道。 师隐被拘在这里,渐渐蓄了发,几个月就长的半长不短了。 但师隐仍然穿着僧衣。 阿鸾也并没有要给他换其他衣裳的意思。 见师隐不回答,阿鸾就接着道:「是很疼吗?我再去叫太医来给你看看吧……」 太医并不是那么好叫的。 尤其是叫来医治他这样被藏起来的人。 第93页 师隐还是开了口,说:「不必了。」 阿鸾有些高兴,又有些怀疑,问:「真的吗?」 自那日见过魏旷之后,这还是师隐第一次开口同阿鸾说话。 师隐应了:「嗯。」 阿鸾就将药收了起来,忐忑着,却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师隐……那天,玄光……魏旷他,究竟对你讲了些什么?」 师隐冷淡道:「你可以去问他。」 阿鸾垂着目光,说:「他不告诉我。」 师隐便看向他:「真的要我告诉你吗?」 阿鸾迎着师隐看回去,没有敢答应,只是软着声音叫道:「师隐……」 师隐只觉得心中无数火气全都被这一声激了出来。 小室里的温度又开始热起来了。 锁链哐然作响。 盛药的小瓷罐砰的摔去了地上。 又有一阵闷声。 师隐扼住阿鸾的后颈,叫阿鸾趴跪在了榻上,脸侧着贴在柔软的褥被,全然没办法抬起来头。 而师隐的僧衣还敞着,身上的四条锁链被带动着哗哗噹噹,响个不停。 阿鸾塌下腰,努力要往后面看:「师隐……」 师隐沉着眉眼,却忽而扬起一个笑,叫阿鸾看的愣了神。 「我来告诉你。」 「我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 (大家能感觉到后面接的应该是一段非常那什么的那什么吧…… (我反正已经写出来了呜呜呜只是不能放 第74章 云共山高下 小室里热的不像话。 明明才是初春,却更胜仲夏。 阿鸾从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师隐。 师隐也从没有这样过。 果然,细嗅之下,小室内的香味与寻常有些微不同。 往日香气恬淡,今日更多一丝蛊惑。 带着镣铐锁链的手,一只扼住阿鸾的后颈,另一只手拉着衣领向下剥去。 阿鸾的衣裳穿的并不齐整,只是松松垮垮的繫着,所以很容易的便被拽了下来,全都堆在了腰胯处。 锁链是冰冷的。 触到肌肤上,便引起一阵战慄。 而手掌是温热的,又将那些战慄抚平。 师隐的手指微微曲起,顺着阿鸾的嵴骨刮下去,手底下的肌肤是莹白细腻的,稍一用力便会透出粉意,他熟悉无比,他拥抱过太多次了。 阿鸾想要挣扎,但师隐却扼的更紧。 师隐冷声道:「别动。」 阿鸾就只能哀哀地叫他:「师隐,师隐……」 声音软的可怜。 像只猫儿收了利爪,用肉垫试探着去踩在人心上。 师隐垂着眼眸,微微抿起唇。 他曾被这试探打动过数次。 现在依旧是心动的。 只是,眼前的这个人,需要一点教训。 他想要得到的,不是这样被拘禁在小室里等着阿鸾,他要的是…… 师隐俯身,在阿鸾的肩上烙下一个吻,然后学着阿鸾一样,咬在他的耳垂上。 灼热气息喷薄,烫的阿鸾缩瑟,整个人都跟着颤抖。 龌龊不可见人的慾念,错杂不可告人的爱慕。 他们之间还有未挑明的秘密。 在情热最顶端的那一瞬,他们紧的没有缝隙。 师隐问他:「我是谁?」 阿鸾仰着脖颈,脆弱的仿佛一折就断,喘息不停。 师隐向下,捏住将要满足的那里,继续问道:「我是谁?」 阿鸾的脸上满是汗湿潮红,被扼住的快感中断,便更加难耐地向后顶蹭着,失神地喃喃叫道:「师隐,师隐……」 师隐就松开了,轻柔安抚。 阿鸾扭过头,急切地要去吻师隐:「师隐……师隐。」 师隐在将要吻住他的时候,停在那里,两人之间只隔了分毫,问:「我是谁?」 阿鸾受不了这距离,吻过去含煳回答:「师隐,师隐……给我……」 师隐便给他了。 …… 小室里的香气终又趋于平淡。 阿鸾瘫倒在床褥上,微闭着眼睛,急急喘息,浑身都湿透了,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般。 身下的褥子脏了一大片,深色越显深色。 师隐也出了汗。 不过比阿鸾却要好上太多。 大约那药对他快没什么用了。 但身下的这个人…… 师隐微抿了一下唇,要抽身起来,却被阿鸾又拽住了。 阿鸾努力将气息復匀,手指勾着师隐的僧袍,眼中氤氲薄薄泪雾,声音幽哑,问:「师隐……他对你,你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师隐把那片衣袍拉出来,冷然道:「我已经说了。」 阿鸾便全明白了。 他闭上眼,有泪从眼角滑下,无声哭着。 师隐拖着锁链起身,叮叮琅琅地发出响动,心口处的那道本已慢慢癒合的伤又有些崩裂开了,看着狰狞,师隐倒不觉得痛。 他只是想,不知道这伤在他离开前会不会好。 第75章 寒尽不知年 阿鸾再没有提过那日的事情。 师隐便也不提。 但事情并不是不提就不存在了的。 那日的一切,就像一根刺,扎在心上,动一下痛,不动也是痛。 第94页 阿鸾不敢去拔,只怕会一无所有。 倒不如隐隐作痛。 师隐则在等。 皇后生了一个女儿,有人不满意这样的结果,便牵拖到师隐身上,更加催胁着皇帝作出决断。 师隐并不知道这些。 他所能知晓的,就只有阿鸾的情况。 阿鸾夜间醒来的次数越发多了,整个人也跟着消瘦,却还是硬撑着精神,只在时而不时呆坐在那里怔愣的时候暴露出颓靡。 师隐看着,并不发一言。 总该有这一天的。 师隐闭上眼,还是默声诵念着佛经文字,习惯了。 他的那一串戴珠挂在了阿鸾的腕上。 阿鸾的腕太细,空荡荡的,并不能挂住,好几次都甩脱了。 但阿鸾就是要戴着。 天渐渐热起来,日落都推迟了许多。 小室里却并不热。 师隐拖着一身锁链,立在门空那里,院子里花草繁茂,只有那两株梅树,枯楞楞的被围在丛丛绿意里头,显得突兀又可怜。 身后的另一扇门被推开。 有脚步声轻悄进来又退出去。 最后裹进来一缕酒气,那扇门就被关上了。 师隐回首去看,阿鸾就斜斜地挨靠着坐在那里,一只手撑在矮桌上托着腮,扬声去叫师隐道:「师隐,你看见了吗?」 说着话,阿鸾指向小桌上的两摞奏本。 方才并没有。 应当是哑奴才送进来的。 阿鸾眯起眼睛,说:「师隐,你看看,这么多人——这些人,全都想要我和你的命呢。」 师隐瞥过那两摞的奏本,视线最后在阿鸾身上停下来。 阿鸾像是醉了,身上分明酒气浓郁。 可说话间的动作神态,却又清明的很。 他太熟悉阿鸾了。 目光再向下去那么一点,师隐便看见了那一截被衣领遮住的脖子,正透着粉色,这该是情|动时的样子。 师隐微微皱眉。 阿鸾用托腮的那只手的小指划过唇,润润的陷下去一些,笑吟吟地望着师隐,说:「晚膳我在皇后那里,喝了一杯酒。」 「一壶的酒,我就喝了那一杯,余下的,全洒到衣服上了。」 说罢,阿鸾将自己的袖子撩起来,果然是湿了一片的。 师隐嘴角稍抿,看着那水渍,心中划过去丝丝异样情绪。 不舒服。 还是不高兴? 又或者是全都有。 阿鸾托腮的那只手滑下来,揉抹着唇,将原本就嫣红的唇弄的色更艷了些。 像是想揩去什么东西。 阿鸾忽而问道:「师隐,我若放你走,你会走吗?」 师隐将束着他的锁链归拢,淡淡道:「会。」 阿鸾便笑了一下,说:「本该如此。」 嘴上的话是这样说的,可缠上来的身体却是在说着另一个意思的话。 师隐偏过头,避开了阿鸾的吻,问:「是药?」 阿鸾追着,还是要吻上去:「是……」 师隐再避让,去看阿鸾的眼睛:「为了皇子吗?」 阿鸾便停住了,用从袖中脱出来的胳膊勾着师隐的脖颈,回望进师隐眼中,笑着说:「我已经有一个皇子了。」 「师隐,你懂了吗?」 师隐垂下眼,终于接纳了这个吻。 鸣蜩声音渐大,将小室里的动静都盖过。 一夜过去,便入暑月。 小室中也热了起来。 但白日里天再热,到了夜间也是凉的。 师隐睡着,身旁是阿鸾。 忽而一阵窸窣声音——师隐很熟悉这动静,每夜每夜间,他都曾听到。 月光皎然,从窗纸透进来,更显有几分冷意。 阿鸾坐了起来,摸到了师隐还在,便坐住不动了,过了一阵缓缓俯身下去,师隐能感觉到阿鸾刻意放轻了的唿吸。 阿鸾在师隐额上落下一个吻。 师隐感觉到有一滴泪落了下来,就滴在他的眼角处。 师隐便睡的昏沉了。 想要清醒过来却不能,仿佛有什么直拽着他。 等到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师隐已经不在宫里的那间小室里了。 「醒了?」 第76章 不如初见时 师隐睁开眼,他立刻便知道,自己已经不在宫里的那间小室里了。 阿鸾又下了药。 大约也是最后一次了。 师隐坐起来,下意识地要去抓锁链,却握了一把空。 身上从没有这样轻松过。 束缚着他的那四条锁链也没有了。 师隐垂着眼,将衣袖理好,把被包扎的很妥当的手腕藏进去。 「你醒了?」 师隐循声看过去,说话的是一个男子,正坐在那里,手上端着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品味着。 那男子笑着道:「不问问我是谁吗?」 师隐只是冷然看着他。 那男子似无所觉,仍旧笑着,说:「或者先问问,自己身在何处?」 师隐就望向他,眼中一片透彻。 他早就知道,阿鸾是留不住他的,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仓促。 毫无徵兆。 睡一觉醒来,便再也见不到了。 甚至连多一句话都不曾说。 那男子将手中茶杯放了下来,倒是一团和气,看着师隐的眼神也带上了几分关怀,道:「好吧,不逗你了。」 第95页 「这里是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 师隐微一皱眉,他听阿鸾提起过。 可为何会是镇国公府? 师隐心中疑惑盘桓,隐隐猜出一个可能。 果然,那男子站起身,掸了掸袖角,风轻云淡地撂出来一句叫人不能不震惊的话:「其实,你该唤我一声兄长的。」 兄长? 当真好笑。 他一个人活了二十来年。 就来京城这一两年里,倒是什么亲都有了。 头先是一位丞相府的太夫人来称母亲,再来一个决心要他性命的丞相胞兄,如今竟又有了一个镇国公府的兄长。 师隐看向那男子的眼神中便多了几分防备。 男子像是预料到了,只嘆息一声,道:「知你不会轻信的。」 说罢,他就扬声朝房门外叫道:「进来吧,他醒了。」 话音落下,便就有人从外面赶忙推门进来了。 进来的人也全是熟悉的。 师隐看过去,住持,还有大师父,全都在。 「师隐!」大师父望着师隐,脸上是激动的,眼中却还有担心:「我听说你受了伤,差点没了命,是真的吗?如今可好些了没有?」 师隐简直有些恍如隔世起来。 他太久没有看到除了阿鸾,还有那两个哑奴之外的人了。 见魏旷那日,也已经是两三个月前的事了。 师隐撑着床榻站起身,躬身向他们行了一礼,声音微哑,叫道:「住持,师父。」 住持淡淡应下了,大师父却忍不住,赶忙上前拉住了他。 大师父边上下打量着,边问道:「别这么作礼了,快告诉师父,究竟伤了哪里?我再给你看看,别留下什么病根才好。」 「这个不急,」那男子咳了一声,伸手指了指旁边的桌子,那上头正放着一只匣子,插话道:「陛下已经赏了药,足够用的。」 「我想,现在该先讲清楚的,是当年的那桩事情。」 「二叔走的早,又是在北境边地……故而其中内情,除了你们两位,想必是再没人知道了吧?」 这话说下来,住持与大师父的脸色均是沉沉的。 见他们不肯开口,那男子就又道:「若是你们不讲清楚,我也不能就如此认下他——我倒没什么,只怕他日后是不好过的。」 「在我镇国公府里,没有敢要他性命的人。」 「可是眼下,这满京满朝,都欲杀他而后快,陛下也是不得已才将他塞到我这里来,可他若与我许家非亲非故,我也实在不能冒这个险庇护他。」 「两位,真的不打算说清楚吗?」 大师父去看住持,住持沉默许久,终是宣了一声佛号,嘆息道:「我说。」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有人吗! 第77章 不觉行路难 住持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像是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 屋内无人催促。 这是一桩太过久远的事情了。 住持转动念珠,看向师隐,缓缓道:「师隐,我和你师父,曾是将军的副将,那年因伤未能追随将军出征北地。」 「事情,也就是那一年的发生。」 那时先帝还在,东宫储君也还并不是阿鸾。 「将军与白太夫人的事,我们并不清楚。只是白太夫人突然找上门来,将你交给了我们,彼时你尚在襁褓,甚至还未及满月。」 那是一个冬天。 雪下的很大。 母亲抛下了孩子。 师隐微微垂下目光,掩盖住其中情绪,只有唇角抿着,看不出高兴不高兴。 住持望向某处,就像是要看回去当年一般,继续道:「谁知,刚接到你的第一晚,就有杀手上门,我们敌不过,便只能放一把火,将家宅烧了,带着你逃走。」 「但那些人决意要杀人灭口,我们逃到哪里,最多两三个月,就会有人追上来。」 「这样的日子,我和你师父大约过了四年。」 那时他们尚未出家。 两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小婴儿,东躲西藏。 实在狼狈极了。 「逃了四五年?」那男子不解道:「那为何当初,不直接将孩子送来我们许家?如此,你们也不必这样辛苦。」 住持笑了一下,却是苦涩:「我们自然是想将孩子送还给将军的。」 「可是将军出征在外,我们又无凭证,更何况那些人追咬的紧,我们压根不敢露面。」 那男子还要再说,又忽的停住了,像是想到了什么事,只是嘆了口气。 住持就道:「后来,我们只盼着将军能早日凯旋,可……」 可未能料到,将军马革裹尸,战死沙场。 屋内的四人便全沉默。 师隐想到了阿鸾说过的话。 许老将军算得是大盛的战神,只可惜去世的太早。 未能谋面。 住持静静将念珠拨过去一颗,缓缓道:「事情的转机,是由一个少年人带来的。」 说着话,住持又将目光落在师隐的身上:「师隐,这个人,你该是已经见过了吧。」 师隐便立即知道住持说的人是谁了。 住持道:「那个少年人,就是魏旷。」 「他叫我们写下一封信,又将我和你师父安排去了津州,我们这才能安定下来。」 第96页 「在你十三岁那年,他又寄来一样东西。」 「并附上了你母亲的一封手信。」 「说那东西,日后可以证明你的身份。」 就是那一块红玉了。 可已经被魏旷摔碎在那间小室里了。 屋里三人便全看向师隐。 那男子听见魏旷的名字神情便有些不一样了,搭在桌上的手轻轻扣了两下,若有所思地问道:「那么,那样东西呢?」 师隐说:「没有了。」 大师父便不可置信地叫道:「什么?!怎么会没有了!你不是送给别人了吗?」 师隐朝住持看过去,道:「魏旷将它摔了。」 住持默然。 那男子却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 师隐答道:「一块红玉。」 「一块红玉?」男子皱眉道:「红玉难得,魏相倒是不在意……」 魏旷自然不在意。 红玉算什么呢,他是想要他的命的。 师隐忽而笑了起来。 原来是早就开始的谋划。 魏旷当真苦心孤诣,竟将他这枚棋子藏了这样久。 等到棋子无用,便随手抛掷了。 大师父在他们之间看来看去,最后还是沉不住气,要去拉师隐,道:「师隐,我们走,别再留在京城了。」 「这里压根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里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那男子拖着语调道:「不过,我敢保证,只要出了镇国公府,必然会有人盯上你们的。」 「毕竟,宫中已经传了话出来,妖僧师隐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更 第78章 对影成三人 妖僧师隐? 师隐听着这称唿,怎么都觉得荒谬。 不过一年前,他还是被阿鸾捧起来的大兴寺的高僧。 而今才多久呢? 他竟又成了妖僧了。 也不知是谁给他定下的这样的罪名。 是太后吗? 或者是魏旷。 妖僧师隐已经死了——这样的话,就是将师隐彻底抹杀了。 这世上再不能有叫师隐的人了。 至少在这京中是再不能了。 住持和大师父显然也是明白了这一点。 大师父便咬牙切齿:「胡说八道!」 「确实胡说八道,」那男子跟着附和了一句,又摊摊手,道:「不过,宫里就是这样传的话,那这便是已成定局的事了。」 「重重压力之下,也就是陛下有心回护他,才能叫他此刻还站在你们面前。」 「若非如此,只怕就要真如传下来的话那般了。」 住持看向那男子,沉声问道:「您应当有办法吧?」 「可别叫您了,你二位曾是二叔的副将,我哪里能受得,」男子道:「我叫许晏,二位直唿其名便可。」 大师父着急:「不管叫什么,能有办法就赶紧想个办法吧。」 「总不能叫师隐就这么着吧?」 许晏便笑了笑,说:「我么,不过是一个富贵闲散人罢了。」 「只是好命,得以过继到二叔名下,承袭了这镇国公府。」 「若说有什么办法,我倒确实也有一个主意。」 大师父追问道:「什么主意?」 「主意先不急,」许晏就缓缓道:「只是要先说好一件事——师隐这个名字,今后再不要用了。」 师隐闻言,便朝许晏看了过去。 许晏眯了下眼睛,像是在想什么事情,过了片刻,将目光也放去了师隐身上,继续说道:「二叔……曾给你留了名字。」 「许曜——日出有曜之曜,往后,你便是这个名字了。」 师隐微微皱眉,这样的意思,便是镇国公府认下他了。 果然,许晏道:「即日起,你便是我许家的人。」 「再没有人能轻易要了你性命的。」 师隐抿了下唇,却是拒绝的意思:「我并没有信物。」 他从来便没有名字。 师隐。 这也只是要将他藏起来。 可无论如何,师隐陪了他二十余载,如今竟连这个也要失去了。 许曜? 一个未曾谋面的人留下的名字。 而这个人,还是他的父亲。 师隐并不想要这个名字。 他只要想到,一位相府的白太夫人,与赫赫威名的镇国将军——他的出生,带着多少龌龊与骯脏。 许曜。 这样光明的名字,却要给生来便见不得光的他吗? 如何相称呢? 许晏大约是没想到师隐会拒绝,便说:「还要什么信物呢,你的容貌,就已经足够证明的了。」 「我前面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见你被蒙在鼓里面,故意激一激这两位罢了。」 「我许家儿郎,可没有稀里煳涂活着的。」 稀里煳涂的活着? 他可不就是这样混沌的过了二十来年吗。 所有人都隐瞒,所有人都敷衍。 如今倒又叫他不要煳涂了。 师隐将手紧握着,喉咙幽涩,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开口不能。 他能怎样说呢? 这两个人,他一个也没有办法去说。 住持心思剔透,瞥了眼师隐,又将手中念珠转着,道:「师隐,将军……此事,并非你想的那样不堪。」 第97页 许晏也当即明白过来,立刻道:「我二叔从来正直,绝非下流之辈!」 「至于与那位夫人……我想二叔,应当是有他的苦衷的!」 苦衷? 师隐想不出会是怎样的苦衷。 大师父后知后觉,明白过来更是拽着师隐叫道:「你怎么能这样想将军!」 「将军人品贵重,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住持将一圈念珠转到头,终于停下来了,说:「当年的事,我和你师父也只是知道这一部分,至于更多的,也只有夫人才知道。」 「师隐,你若心中有疑,不妨等见过夫人,再做决算吧。」 许晏也接上道:「相府的白太夫人是吗?恰巧内子还与这位太夫人有几分亲缘。」 「便以我夫人的名义去请,不会有人生疑的,我这就去办。」 说着话,许晏便立即起身,也是风风火火的就去了。 屋内顿时寂然。 大师父看着师隐,到底是一手养大的孩子,还是心疼:「师隐,这大半年……你究竟去了哪里?如何过的?怎么会闹的这样呢?」 「还有你的头髮——何时开始蓄起来来的?都这样长了。」 师隐抬手,摸了摸头髮,这是阿鸾亲手给他束的。 但他今后大概轻易再见不到阿鸾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第79章 绕床弄青梅 最终大师父也没能从师隐那里问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师隐并不准备告诉任何人。 那段时间,也要成为一个秘密。 许晏办事极快。 也许白太夫人也在等着。 总之,才到下午时,许晏的夫人便引了白太夫人来见了师隐。 其余众人都退下,房内只留白太夫人与师隐。 白太夫人一见到到师隐,便红了眼睛落泪。 师隐却是冷淡着。 他可以为了故意激怒魏旷,而称她为母亲,但那绝非出自真心。 白太夫人声音里还带着哭意,说:「是我无用,不能护你。」 「可那日之后,你究竟被带到哪里去了?」 「难道是一直在宫里吗?为何会在宫里出事呢?」 师隐看向她,淡淡道:「没什么,不过是一些小事。」 白太夫人眼中一黯,不再多问,转口道:「那你是想知道……当年,我与你父亲的事情,是吗?」 师隐默然不语。 父亲? 他还没有认下。 白太夫人却是启口一句憎恶的话:「魏霆就是个趋炎附势的无耻小人。」 师隐微微皱眉,并不插话。 这也是一段很久远的事情了。 白太夫人回忆道:「当年,我与你父亲自小相识,我们都以为会就此定下来。」 「那一年,他随军远征,不知为何,家中竟迅然为我定下与魏家的婚事。」 「我发誓要等他回来,可边地却传来全军覆没的消息。我本一心要随他而去,可魏霆却以白家相逼,叫我不得不从他。」 「天意弄人——就在我出嫁后回宁那一日,他竟然又回来了……他就站在我面前,对我说,你怎么不等我?」 「我多想等他呀。」 白太夫人落泪涟漪,眼睛哭的更红:「但我能如何呢?即便我心里恨着魏霆,却已然有了身孕。」 「我不能拖累他呀,他身负军功,日后定能有更好的姑娘配他的。」 两个人都是痴的。 师隐无从评说,唯有静静听着。 白太夫人哭着笑起来,说:「我也未曾想到,他竟然就这样等着我。」 「十年间,不断外出征战,一直未娶。」 「魏霆却羞辱我,说我痴心妄想,我为了孩子,忍辱偷生,可魏霆却变本加厉。」 「终于,他回来了。」白太夫人说着话,眼中都带上光,捎着喜悦:「我签下和离书,魏霆放我离开。我去找他,他也在等我。」 「我们就在一起了。」 「可没过多久,北地告急,他不得不出征,我只能等他。」 「这一次,又是那样的消息传回来,我以为他会逢凶化吉——毕竟他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事情。」 「可我等来等去,最后等到的,只有一尊棺椁。」 这话说完,白太夫人眼中的光再度暗下去,也再无欢欣。 白太夫人说:「我再也等不到他了。」 「魏霆又来找我,拿出那份和离书,叫我回去,魏霆说他没有落签,和离书便是一张废纸。」 「我自是不肯,可谁也想不到,我竟怀了身孕。」 「若是我不回去的话,就也保不住你了,至于后面的事情……我想他们应当都告诉你了吧。」 白太夫人拿着手帕,按在眼角旁,那里已然有了细纹。 有些事,她也没有再细讲。 那些也不必再追究。 只是一段过往。 幸好,他被藏起来只是为了叫他活命,并不因为什么别的。 他也没有那样的见不得光。 许曜。 这个名字真好。 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第80章 独吟池上亭 师隐见过白太夫人,心中疑惑消融,成见尽逝。 只是有些遗憾。 第98页 在别人传闻中的那个人,从来也没有见过一面。 许晏的夫人留着白太夫人在花厅闲聊,许晏则又跟住持及大师父来找师隐,讨论他的那个主意。 大师父一上来就抓住师隐,问道:「师隐,夫人都跟你说了吧?」 「他们确实,是有苦衷的,对不对?」 毕竟那段往事,大师父与住持也并不曾知晓。 这样问出来的时候,多少是带了些期盼的。 他们捨弃了大半生的安稳生活,只为了保住将军的这唯一后人。 因为他们觉得,将军值得他们这样做。 如今也不过想印证,将军的确值得。 师隐没有回答,只说:「我不是有名字了吗?师父,我有名字,叫许曜。」 大师父听见,便忍不住红了眼睛。 人高马大的汉子,掩住脸,声音都是颤抖的:「好……好啊……许曜。」 「好啊……」 苦守二十来年,终于得到了真相大白的一天。 放弃的那一切也都有了回答。 师隐轻轻地拍了拍大师父的肩。 这些年来,大师父于他,可谓亦师亦父,是一手照料他长大成人的。 带着襁褓婴孩,长到如今成人,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只是其中艰辛必不会少。 住持也是难得的露出笑容来。 许晏高兴地抚掌道:「甚好!二叔终于后继有人了!」 镇国公府认回了师隐,又或者该说,是师隐认下了镇国公府。 许晏道:「我因着常年病痛,身体孱弱,没有那个福气去军中征战立功,才被过继到二叔名下,承袭国公府,做了个闲散人。」 「如今你回来,这爵位本该是你的,可到底没法从明面上还给你。」 「至于我的那个主意,还得问一问你愿不愿意。」 师隐没有说话,只是向许晏看过去。 许晏便缓缓说道:「从军如何?」 这话落地,三人便全看向师隐。 从军? 师隐微怔。 他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主意。 但当这个话提起来,却又是合情合理的。 许家本就是武将门庭。 更有许老将军威名在前。 他既认下了,那么这条路,倒也不是不能走的。 许晏见师隐似乎并无反对的意思,就说:「你先在府里静养两三个月,等身体彻底好了,我便写信保举你去军中。」 「近年来北地总不安定,我父亲——你要称一声大伯了,他就驻在那里。」 「那里,也曾是二叔驻地,有不少老部下都在那。」 师隐想,这是条路。 他离开宫里,离开阿鸾,但这并非真正意图。 他想要的,始终都是阿鸾。 即便还没有想好,到底应该如何去得到,但总归他不能一直无所事事滞留京中。 京中已经没有师隐了。 北境边地,倒可以有一个许曜。 师隐答应了下来。 许晏高兴道:「很好,若是我许家能再出一位国公,也算对二叔在天之灵有所慰藉。」 师隐微微笑了一下。 大师父与住持相对着看了一眼,还是大师父问了出来:「师隐,你当真已决意还俗了吗?」 他们一开始也并不是真正的入了空门。 只是后来太过麻烦,又为了不叫人起疑心,才寻了僧人剃度出家。 但师隐并不一样。 他们始终没有给师隐受度。 本来就是为了这一天。 可这天当真到了,他们又开始犹豫起来。 战场杀伐,师隐被他们养的从未见过血腥,他们放不下心来让他去。 师隐没有说还俗的事情,只说:「师父,住持,我要去,我也该去,你们不必担心我。」 「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至于还俗——除非阿鸾退位。 事情定下来了,大师父和住持也没有走。 许晏又派人悄悄送了白太夫人回去。 如今风口浪尖上,虽说是灯下黑,但到底还是不要引人注目的好。 师隐看过了阿鸾送来的那一匣的药,就跟他在宫中小室的时候,阿鸾给他涂的是一模一样的。 这些药很好。 阿鸾一下便送了十瓶来。 哪用的了这样多呢? 最多一半,他身上的伤就会好。 他亲手刺下去的时候,就已经拿捏了分寸,并不会叫自己真的死了。 一分一毫都不会差。 他只是要借魏旷的手,除掉魏旷在阿鸾心中的位置。 魏旷说他了解阿鸾。 师隐当时就想,若是真的了解阿鸾,魏旷就不该告诉阿鸾他在津州的事情。 从一开始,魏旷的这局棋就下错了步子。 即便拿他来做棋子,也再赢不了的。 师隐将匣子合上,转身出去院里,他太久没有练武了,若要上战场,也该是时候重新拾起来了。 天气是一日热过一日。 但师隐的伤却好的很快。 也许是因为药的缘故。 现在胸口处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手腕和脚踝上的痕迹也是淡的要看不出了。 外头关于师隐的风言风语渐渐消停了下来。 第99页 许晏每日都来看师隐,每回来,都带些新的消息。 这天,大师父正陪着师隐在院里过招,住持在一旁指点着。 许晏就来了,身后还带着一个人。 来人道:「大师近来可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提前更! 爱你们! 第81章 云去山如画 来人正是韩宗言。 师隐向他看去,微微皱眉。 韩宗言扫过在场的大师父与住持,最后视线还是落在了师隐身上,笑道:「大师,许久不见了,近来可还好吗?」 师隐停下来,将衣袖放下来理好,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韩宗言手上摇着扇子,脸上敛下笑意,回答道:「自然是受人之託。」 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去年冬天的事了。 那次,韩宗言曾暗示许多。 韩宗言又去看了眼大师父与住持,却是向着师隐问道:「不知是否可以单独与大师说几句话?」 许晏打圆场,招唿着住持和大师父道:「两位,正巧我新近得了些极好的茶,不如随我去品一品吧。」 大师父不想走,住持却摇了下头,两人便随着许晏一同离开了。 院里腾出了地方来。 师隐望向韩宗言,问道:「你来,究竟有什么事。」 韩宗言没有答师隐的话,只是嘆了口气,说:「我还以为,你会开口问一问陛下的事。」 师隐微一抿唇,垂下目光,将情绪遮掩。 韩宗言看见,心下瞭然,却不再说了:「我今日来,是受陛下之託。」 「陛下担心你的伤,近来天气热的很,怕不容易好。」 「你与魏相的事情,我多少也知道了些,但确实没想到,魏相竟然将我都算计进去了,当真好手段。」 韩宗言笑了笑,却并不带什么高兴意思,眼中都是一片冷然。 师隐又朝韩宗言看去。 将他也算计了进去? 倒是第一回 听见这样的话。 韩宗言将上一回煳弄过去的事,又直截了当地讲了出来:「大师,当初到津州的事情,的确是丞相授意。」 师隐毫不意外:「我已经知道了。」 在魏旷找到他的那天,他就已经知道了。 韩宗言点了点头,道:「大师智慧过人,我料想你也是会猜到的。」 「不过该言明的事情,还是要讲清楚。」 韩宗言将手中摺扇合起来,敲在手上,道:「陛下一直防范太后——这个,我想大师你也应当是很清楚的。」 「陛下为了不使魏相与太后联手,不得不做一些事情。」 「即便在你听来,像是我在替陛下开脱,但事实如此。」 师隐皱眉,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韩宗言道:「宫里的贤妃与皇后,具与魏相有亲谊关系在。」 「但皇后却是和太后走的更亲近些,故而太后十分地看中皇后,想叫皇后生得一位皇子。」 可惜,皇后生了一位公主。 贤妃的皇子却都将要满两岁了。 师隐心中闪过去一瞬的不悦,但很快便藏好了,淡淡道:「那又如何。」 韩宗言难得有一丝不自在,干干地咳了一声,道:「我只是想告诉大师,陛下……很看重大师你。」 师隐仍道:「那又如何。」 即便现在被困住的是阿鸾了。 可这样的话,却还是不该由别人来告诉他。 只要阿鸾想见他,那么阿鸾总有办法。 他从前就常做这样的事情,不是吗? 韩宗言啧了一声,道:「大师,我充其量不过一个信差,就别为难我了吧。」 「但近来边地不太平,军|事吃紧,陛下确实抽不出空来。」 「哦,还有一样东西,陛下叫我带给你看看。」 说着话,韩宗言便从袖中取出来一样东西,要递给师隐。 师隐没有接,只是看那样东西被装在一只锦袋里。 韩宗言再往师隐那里送了送,道:「大师,你亲自打开来看吧。」 师隐便接下了。 锦袋上金丝银线,做的极其精緻。 拉开抽绳,打开来去看。 师隐怔怔地看着锦袋里面的那样东西。 是红玉。 上面雕琢着朵莲花。 正是他送给阿鸾的那一块红玉。 不过被魏旷摔碎在小室里了。 可现在却是好好的。 师隐将红玉拿出来,才看见有许多金丝镶缠在红玉上,透过光去看,红玉润烈,金丝璨然。 阿鸾竟然将它修好了。 韩宗言微微笑道:「陛下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寻了许多工匠,来回反覆折腾,才得以修成这样的。」 「对了,陛下说,大师看过,还要还回来的。」 师隐将红玉收回去锦袋中,却并不给韩宗言递去,而是转手便放进了自己袖中。 韩宗言看的发愣:「大师,你这是……」 师隐淡淡然道:「想要回去,就叫他自己来拿吧。」 说罢,师隐便转身走了。 韩宗言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摇头笑笑,扇子一展,也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还有人在等着他回去復命呢。 第100页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有人吗! 惊喜吗!双更!嘿嘿嘿 第82章 劳劳送客亭 拿了红玉,师隐便等阿鸾来。 但是一日一日过去,却总是等不到阿鸾来。 天气热到最热,又慢慢开始变冷。 九月初这日,大师父再三给师隐诊治过,终于下了定论,说师隐身上的伤是彻底好了。 而北地军情也愈发紧急。 一天连连数道军报传回京中来。 形势迫在眉睫。 许晏便将早就准备好的保举信,连带着一封家书,全交给了师隐。 大师父不舍,道:「不能过几日再出发吗?」 「再过没几天,就是重阳了。」 许晏劝道:「战场情势瞬息万变,他早一日去,方可早一日回来啊。」 「二位也不必如此担心,我父亲久驻北地,定会照顾好他的。」 大师父便不再说话了。 师隐轻轻地捏了下一直随身藏在袖中的那只锦袋。 他还没有等到阿鸾。 不过他得走了。 行囊马匹具已备妥,他该尽快赶到边地。 在这里继续等下去的话,又和被困在宫中小室里有什么区别呢。 他该走了。 师隐是从后门走的,许晏就送他到这里。 不能再露面更多。 住持和大师父又送着师隐,一直到城门口去才停住。 大师父看着师隐,脸上的担忧就没有下去过。 除却这两年到京城里里,师隐一直都是长在他眼皮底下的。 而今,却忽然要远行至北境边地了。 大师父将马匹缰绳递给师隐:「……你此去,不比上次来京中,那里是战场,你当真做好准备去了吗?」 师隐接过缰绳,说:「师父放心。」 「等到边地的战事平復,我就回来了。」 那时,他就是许曜。 不必再隐藏。 也不会再被旁人隐藏。 大师父是欣慰的,说:「好,那我们在津州等你回来。」 师隐颔首,翻身上马,向着北边行去。 许晏给他准备了两匹马。 叫他好早到北地。 但是今日,师隐并不打算赶路,他走的很慢,未及天黑时,就在路过的一个客栈停下来了。 他身上有许晏给的镇国公府印信,是可以去驿站的。 那样会快些,却也招摇。 师隐不准备去驿站。 至少今夜不去。 他要在等一个人来。 他要等阿鸾来。 就今夜。 阿鸾一定会来。 若事错过了,阿鸾便没有机会了。 月至中天,夜凉如水。 整个客栈上下都是静悄悄的。 师隐站在窗前,手中拿着那块红玉,指腹摩挲着玉上的那朵莲花,当初他雕刻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师隐一边想着,就听到有一个脚步声上楼来了。 客栈里安静的太过不同寻常。 以至于这脚步声格外清晰。 而他也很熟悉。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师隐将红玉收进锦袋,又把锦袋装入袖中,走过去打开门,门外来人正穿着一袭斗篷,戴着兜帽,叫人不能轻易看见容貌。 来人见师隐开门,立刻进来,反手便带上门,用背抵住。 「北地将有战事,」阿鸾将兜帽摘下来,看向师隐的眼中带着急切,「你这个时候去那里做什么?」 师隐淡淡道:「我就是为了战事而去的。」 阿鸾摇头,说:「不许去!」 师隐却忽而笑了一下,看着阿鸾道:「怎么,难道你又想将我再囚一回吗?」 「别这样看着我,师隐,」阿鸾抱住师隐,头抵在师隐的胸口,说:「不会,我再也不会了!」 「师隐……」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第83章 应为别离多 阿鸾欠起来,要索一个吻。 师隐不准备这样轻易就给他。 他撇过头,又伸手,将阿鸾推开去,也不许他再抱着自己,声音冷淡道:「天已经很晚了。」 师隐转身在榻上坐下来,说:「我要睡了。」 阿鸾像是不敢跟过去,只能遥遥地望着师隐,眼中哀求:「师隐,师隐……」 师隐并不相信。 这世上大概没有什么事是阿鸾不敢做的。 如若有,那也不过迷惑人心。 只要他想做,就一定会做。 师隐从不怀疑这一点。 很快,他的话便得到了印证。 阿鸾见师隐毫无让他过去的意思,等了又等,最终还是自己走过去了。 天色确实太晚了。 他们所剩的时间都不多。 阿鸾解了斗篷,走过去跨坐在师隐的腿上,胳膊虚虚地圈住师隐的颈项,额头去抵着师隐的,让唿吸交缠起来,低声问:「师隐……你不想我吗?」 「你真的一点点都不想我吗?」 「我们已经好久没见了……」 师隐不为所动,只是看着阿鸾的眼睛,问:「为什么放我走?」 阿鸾答的倒是很快:「因为你想走。」 师隐继续问:「那为什么要将我关起来?」 第101页 阿鸾也是一点停顿都没有的就接上了话,还是一句一模一样的话:「因为你想走。」 「你总想要逃走,师隐,我没办法,我没有办法呀……」 师隐禁不住有些想笑。 看,这就是阿鸾。 说的可怜,又极其委屈,也浑然不觉的自己有错。 阿鸾要吻师隐。 师隐没再躲。 只是在下一刻咬住了阿鸾的舌尖。 阿鸾立即痛的流了眼泪,整个人都瑟缩颤慄。 胳膊也圈不住,手滑下来,只能抓着师隐的衣裳,叫那处的衣服起了褶皱。 师隐穿着的再不是僧衣。 阿鸾呜咽着,含煳不清地叫道:「师隐,师隐……」 师隐松开,握住阿鸾的后颈,纤细到几乎脆弱,像是只要他一用力,就能折断了。 生死全在他的手里。 阿鸾有些不安地摇晃,似要脱开,又似眷恋,甚至还要寻求一个吻。 不知有意无意,但他们离得太近了,而阿鸾还在动。 阿鸾就在他的身上动着。 师隐皱眉,用另一只手按住阿鸾的腰:「别动。」 声音里携带几分火气。 分明秋夜凉寒。 但师隐却觉得躁热。 阿鸾也感受到了某样异动,顿时停住了,有些惶恐,小心翼翼地看着师隐,道:「师隐,我……我没有下药……」 「我真的没有……」 师隐咬牙,额颞青筋鼓动。 他知道阿鸾没有下药。 可是对他来说,阿鸾已经不需要用药了。 只要靠近他,阿鸾的身体,阿鸾的气息,随便什么都能勾起那大半年里被养成的惯性,他忍耐不住的。 阿鸾本身就是那药。 师隐想要再推开阿鸾,可阿鸾却再也不松开了。 阿鸾吻着师隐的唇,气声道:「师隐,你也想我了,是吗?」 「我想你了……」 「抱抱我……」 他们就纠缠在一起。 床帏落下,一切都要变的隐秘。 第84章 美人和泪辞 室外秋寒夜冷,帷内春意无边。 师隐甚至流了汗。 而阿鸾更是湿的透了。 喘息的间隙里,阿鸾回身勾住师隐,吻上去,水声都黏煳,嘘声问道:「你一定要去吗?师隐……」 师隐耸动,带着阿鸾都往前一冲,声音却还是克制的冷淡:「嗯。」 阿鸾眼角都红着,开始说起来任性的话:「我也要去。」 师隐微微一顿,下一次更狠了些,问:「你去,做什么?」 阿鸾是皇帝。 哪有边地打仗要皇帝去的道理? 又不是兵临城下了。 阿鸾就眨着眼睛,说:「我去做什么?我去照顾你啊,我去照顾你——好不好啊?师隐。」 师隐便不能不想来那些阿鸾「照顾」他的画面。 于是便不再回阿鸾的话。 阿鸾还要再说,师隐也捂住了他的嘴巴。 手指钻进去,搅弄着。 就是这样一张嘴。 到底说了多少,好听的,又骗人的话呢? 魏旷说,千万不要相信阿鸾。 阿鸾一张嘴,话里便有假。 他原先分辨不清楚,阿鸾说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假的。 如今他晓得了,那些好听的,动人的,就全是假的话。 阿鸾就是个小骗子。 师隐不要他说话。 阿鸾摇着头,挣扎着要将师隐的手甩开去,没能成功,就生出了别的法子,温热的湿润的舌尖抵着师隐的掌心,轻而缓地舔舐过去,如同蛇信探路。 下一刻就咬在人心上。 师隐倏然挪开手,但并不撤离,只是向下滑,握住阿鸾的脖颈。 微微凸起的喉结就在他手里。 随着吞咽,师隐能感觉到滑动。 目光向下垂去,落在阿鸾单薄的嵴背上,那上面有他留下的痕迹,想必魏旷肯定没有这样做过。 师隐俯身下去,又添上另一枚吻痕,然后问:「魏旷对你这样做过吗?」 阿鸾似乎没听清,眼神都迷濛着:「什么?」 师隐抿了下唇,没再继续问。 没什么意思。 但他还要再问一问别的:「你为什么……要阻拦魏旷的婚事?」 阿鸾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忽然笑起来,瞥向师隐的那一眼里放府藏着一只小钩子似的,问道:「师隐,你想叫我说什么话?」 师隐用力:「真话。」 阿鸾跟着一声闷哼,断断续续道:「真话啊……真话是,我怕他和太后联手……毕竟那些事情……做戏罢了。」 师隐皱眉,这就是真话了吗? 这样轻而易举说出来的,会是真话吗? 阿鸾眯着眼睛,塌下腰趴在榻上,侧着脸吃吃地笑问:「师隐,你是不是不信呀?」 师隐不答,定在那里,又问道:「为何去津州寻我?」 阿鸾难耐地晃动,却似乎没什么力气了,只是很小的动作,说:「一样的道理……」 一样的道理,也只是做戏罢了。 那么,阿鸾对他种种,也全都只是做戏吗? 师隐不再想,也不再问下去了。 而阿鸾话又多了起来,像是在问师隐,又像是并不需要答案,眼神都放空了:「师隐,你恨我吗?」 第102页 「别恨我……」 「师隐,不要恨我呀……」 师隐也真的没有回答他。 只是动作着。 到了临了,阿鸾昏昏地要睡过去,师隐抽身离开:「别去北地,你若去了,我便再不见你。」 「到时,我不会恨你,我会忘了你。」 师隐将门关上。 天已将明,他要尽早赶到北境去。 阿鸾躺在那里,闭着眼睛,睫梢颤抖,有泪静悄无声地流下来。 他紧紧握住挂在胸前的红玉。 那是师隐给他重新戴上的。 第85章 宵眠抱玉鞍 北地苦寒。 才是九月初旬,便已然冷的若冬日了。 师隐一路向北行进,最有体会,幸而是许晏准备得当,什么东西都是齐全的。 且越近北境,师隐越能察觉到是真的要打仗了。 一路上盘查越来越严,等到了边城,更是不许随意进出的了。 这与京中情形大不相同。 在京都之内,从没有过这样的氛围。 师隐拿着镇国公府的印信,才得守门兵士引入,又经一层一层盘问之后,最后终于见到了常年驻扎在北地的宁远将军,也就是许晏的父亲。 北地是粗犷的。 人也没有那样拘束。 这位宁远将军一见到师隐,便大笑着感概道:「二弟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师隐微微一顿:「您……如何知道?」 他还没有表明身份。 只不过是凭藉着镇国公府的印信才到这里。 宁远将军就又笑起来,道:「晏儿那小子早在信里跟我提了。」 「更何况就只看你这张脸——别管什么凭证,都没有你这张脸来的更能说服人的了。」 「方才你一进来,我乍看之下,还真以为是二弟呢。」 师隐便默然认下了。 叫这些人说来说去的,师隐都不明白自己究竟长的什么模样了。 那时是很像魏旷,这会儿倒又更像是许老将军。 大约个人各看。 心里偏向谁,就看他更像谁。 如白太夫人在他身上找许老将军,又如从前阿鸾在他身上找魏旷。 可如今,他只想叫自己是许曜。 叙完了旧,宁远将军便直接问道:「你来,自己有什么打算吗?」 师隐就看着将军,道:「我想立功。」 宁远将军又是一阵豪迈笑声,抚掌道:「好!」 「不错,果然是我许家儿郎!」 「但要在这战场上立功,你可怕死吗?」 师隐仍是淡然回他:「不怕。」 他从来都不怕死。 况且既来北地,他心知自己是做什么来的。 若不豁命,如何才能叫许曜坦荡光明地走回去人世间。 将军看向师隐的眼中带了几分赞赏,道:「很好。」 「你是我二弟唯一的继人,我还责骂过晏儿不知轻重将你送来,不过若是你自己有这份心,我定当全力助你。」 「虎父无犬子,你父亲当年那般风姿,想来你必然不会差了。」 宁远将军说他心中已有谋划,但还需要时间来等待一个机会。 师隐便暂时被编入了伍中,同寻常兵士那样作息|操|练。 北地的军,都是实打实作战的。 再有宁远将军驭兵有方。 所以即便是师隐突然到来,也并没有人多说什么,只是跟师隐同营的一个兵士在知晓了师隐的名姓时说了一句:「真巧,与我们将军同姓呢!」 「说不上啊,你们五百年前倒是一家的!」 师隐便笑笑。 五百年前他不知道,但如今,的确是一家的人没错。 师隐并没有要公开自己身份的打算,宁远将军思虑过,也从了师隐的意思。 毕竟如今师隐并无分毫功绩在身。 贸然显了高位身份,倒是要惹得诸多麻烦了。 在军|中,除了每日巡防,便是|操|练。 一整日下来,辛苦极了。 师隐不觉得苦。 只是身上累,但心里却是轻松的。 等了一个多月,终于到十月底的时候,边地落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第86章 都护在燕然 冬月初六,北地终于有了捷报传回京中。 宁远将军许厉计出奇谋大败北狄异族。 并生擒敌国小王子为质。 请功封赏的榜上第一列中,就有许曜的名字。 但在这捷报发回京都的前一晚,师隐还没有能回到边城去。 宁远将军正面佯攻,又派出一支小队绕后偷袭。 师隐就在这支小队里。 他们受下的命令,便是趁着前方作战,将异族粮草营帐烧了。 以火光为号,只要得手,前方便可退军。 小队一共只十人,领头的是宁远将军的岑副将,他们屏息等待时机出发。 雪花正慢慢的,安静的落下来。 师隐感觉到有一片雪花飘到了他的脸上。 很快便化了。 只留下一点冷意。 他已和异族人交过手了。 那也是他第一次手上沾到血。 血是温热的,殷红的,粘稠的。 浇在他的手上,好像就再也洗不掉了。 第103页 巡防的时候,遇到了要偷偷摸过来的异族兵士——师隐已经记不起来那个人的样子了,却始终没有办法忘记那人的血溅到他手上的温度。 在北境,什么都冷。 就那血是热的。 岑副将听到号角声音,便悄声做了个手势,叫众人出发。 师隐收拢思绪,抿着唇,将脚步放轻,跟着往前走。 前方厮杀声震天,恰是最好的掩护。 他们急速行进。 岑副将显然是知道明确消息的,很快率着小队众人抵达,将为数不多的几个守卫解决掉,便浇油放火,借着风势,火势一下便窜起来了,将临近营地全都卷进了火海之中。 火烧得越来越大,光亮直要冲天。 这信号,周近百里,没有看不到的了。 他们这边开始准备撤走。 那边也开始退军。 只是没想到异族的回防会来的这样快。 岑副将知道师隐的身份,立刻叫师隐在前面先走,由他们来断后。 师隐咬牙:「保重。」 岑副将颔首。 这里是战场,容不得更多喘息。 师隐向前疾行,但就在即将要过一个山口的时候,师隐又突然停了下来,他听到了脚步声。 师隐闪身贴着山体隐蔽。 有言语声越来越近。 说的是师隐听不懂的北狄话。 但人数并不多。 听声音,大约是三个人。 这里也并非北狄大军撤回的路线。 应当是有人绕了路。 师隐轻而缓地拨出匕首。 若是对方没有发现他,他也不想先动手——副将叫他先走,是要他活着,而若动手,则必有伤亡。 但总不能如愿。 来人先察觉到了师隐,拿着兵刃就攻了过来。 师隐闪身躲过,下一刀匕首割喉便是毙命。 又有一个人冲过来,还大声用北狄话向身后仍站在那的人叫嚷些什么,那人便就往前头跑过去。 但也只跑了几步,便被师隐拦住了。 那人瞥见师隐沾血的匕首,立刻喊叫道:「别杀我呀!」 说的竟然是汉话。 师隐一手悄悄按着腹部伤处,面上不动声色问道:「你会说汉话?」 那人就忙忙点头,说:「我会听会说的,王兄们也都会,你能不能别杀我呀。」 王兄们? 师隐再去打量那人面庞,倒是稚嫩,好似是十五六岁的孩子。 单手收起匕首,师隐要去拉那人的手,那人就像个受惊的小兔子往后蹦了一下,眼睛瞪大了看着师隐,叫道:「你别杀我呀!」 师隐皱眉,冷声道:「手伸出来。」 那人把手颤颤地伸出来,还一直絮絮叨叨念叨道:「我听话,你不要杀我……」 师隐握住他的手,手掌细嫩,这不是一双常年在军中的人会有的手。 若是方才话里所提「王兄」之言是真,那么这个人的身份…… 师隐问道:「你是北狄的王子?」 那人刚想点头,又纠结着说:「我不能说呀……王兄们告诫过我,不能随便告诉别人我的身份……」 那就是了。 师隐拽下一把草,试了试韧度,并不容易挣裂,便粗粗地搓成绳,将这人双手束起来,再留长一截以便拽着。 那人看着师隐动作,问:「你不杀我了,是吗?」 师隐没搭话,只是拽着他往前继续走。 若是身份为真,那么即便副将他们被擒,拿这个人也能将他们换回来。 那小王子见自己性命无忧,就开始碎碎地念起来:「父汗说我没用,王兄们都笑话我,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我才是顶厉害的!」 师隐拉着草绳往前拽了拽:「这样证明?」 这人简直天真的像个孩子。 又或许本身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师隐不可避免地又想到阿鸾。 差不多大的年纪,却没有人容得阿鸾像这般天真。 小王子脚下一个踉跄,好容易站稳了,又得跟着往前走,抱怨道:「本来夜里睡的好好的,谁知道你们突然要打过来,可打着打着又不打了。」 「还下着雪呢,我跟他们想从小路绕回来,要是没碰见你,我们早到了。」 「说不定,还能救下火呢!」 火是救不了的。 人也丧了命。 师隐没有回头,只是往前走,他再不能回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晚上九点还有! 第87章 快走踏清秋 知道了小王子的身份,师隐便捨弃了原先的路线,转而挑了另外荒僻的路走。 果然,他没离开那路多久,就又有北狄兵马追来探查。 躲了一阵,等人跑远,师隐才继续拉着小王子向边城走回去,只是周遭没什么能辨位的东西。 虽然天上下着雪,但火势依然不减。 师隐凭着火光,又忆起阿鸾曾在小室里给他讲过的北地布防图,终于找到了一条回去边城的路。 这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凌晨了。 边城的人似乎也在找师隐。 所以才进城去没多远,就有宁远将军的另一位陈副将跑来接了师隐,师隐将草绳递给他,唇色苍白,说:「北狄的小王子。岑副将他们回来了吗?」 第104页 那陈副将忙忙接下道:「回来了回来了,你如何?可受伤了吗?」 师隐按着腹部,笑笑,道:「一点小伤。」 小王子的护卫并没有那样无能。 即便是被他杀了,却也没叫他轻松多少。 血流的大约不算少。 就和他杀了别人的时候一样。 不过他还有命能撑住,那些人却再没有机会了。 那陈副将顺势向下看,便瞧见了师隐沾了半身的血,刚要说话,师隐就拍了拍他,又沖他摇摇头,低声道:「我没事。」 「你将这位小王子带到将军那里,看如何处置。」 「我先收拾一下,稍后就过去见将军。」 陈副将应声道:「好。」 等着副将把小王子领走,师隐便快步回去了自己住所。 褪去衣裳,露出来精壮腰腹,那里正有一个血口子。 师隐找出来药,上在伤处,又扯了布包扎好。 胸口上的那个刀口疤痕还在。 师隐用力地按下去,已经不再疼了。 这一整夜,所有人皆未休息。 算是打了一场胜仗。 众人都亢奋着。 师隐去见宁远将军时,正有人向宁远将军汇报军情,师隐本要迴避,却被许厉亲自招了回去。 许厉道:「你这次可立了不小的功,过来坐下,一同听听吧。」 师隐微微低了下头:「是。」 这一战算得大捷。 除了岑副将一队有人重伤及阵亡的外,正面发起佯攻的大军只有少数几个人受了些微轻伤。 再有师隐顺手牵回来的北狄小王子,更为这一战获利不少。 听完了,许厉便道:「好,你们各自回去歇息。我这就叫人拟出奏摺,今日便快马加鞭送去京城,为你们请功封赏。」 众人笑起来,道:「还是多亏将军布局有方,才打了那些北狄人一个措手不及。」 许厉就同他们又说了几句,便让他们散了,单独留下师隐。 师隐秉礼叫道:「将军。」 「咳,」许厉拍了拍师隐的肩,不拘小节道:「这儿就咱爷俩,守这个破礼干什么,别拘束着了。」 「跟我说说,那个北狄的小王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师隐就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 许厉听完,大笑道:「真是老天爷都眷顾我大盛啊!」 「好孩子,这事儿干的不错,可伤着没有?」 师隐道:「一点小伤,我已经处理了。」 许厉颔首道:「好,那你先回去歇着,若有不适就叫随军的大夫去看看。」 「养好身体,后面还有仗要打呢。」 确实,一战大败,失了粮草,还丢了王子,北狄定然忍不下这口气的。 师隐点头应下:「是。」 许厉也不再多留他:「去吧。」 师隐便出去了。 走到外面,天正正要亮起来。 小雪飘了一夜,此时也停住了,只有太阳光亮从东边远远地投过来。 岑副将就在门外等师隐。 看见师隐出来了,便迎上去问道:「你没事吧?我听二陈说你受了伤,流了不少血,要不要我去叫大夫来看看?」 师隐摇摇头,道:「那时,多谢你们了。」 若非是他们九人搏命让他先走。 那么此时阵亡或重伤的人里说不上就有他。 而非只挨了一刀。 岑副将道:「谢什么,兄弟们也曾跟过许帅,为了许帅……赴汤蹈火,我等心甘情愿!」 师隐摇摇头:「是我连累了兄弟们送命……」 他并不觉得别人为他而死是理所当然的。 更何况他们是为报许帅恩情。 岑副将拍拍师隐的肩膀,宽慰道:「今晚跟出去的,全是早已舍了生死的兄弟。」 「更何况,以我等一人之躯,换边地万万百姓的安宁,划算的很。」 话虽然说的这样。 可师隐明白,残酷才是属于这里的真相。 如同他杀了那两个人一样,也有人杀了他的同袍。 这就是战场。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快夸我! 爱你们! 第88章 遗我双鲤鱼 自上次被夜袭之后,北狄便不再有动作。 他们也只能等。 毕竟一天比一天冷下来了。 他们到底不如北狄人更习惯这样寒冷的天气。 从第一场雪落下,就接连不断了。 冬月初七传回去的捷报,过了大半个月,京中批下的嘉奖,才和后续辎重补给一同送达。 来送嘉奖状的是一位公公。 师隐也曾见过。 不过那是在很久之前的讲经会上了。 那个时候,他还是客居在大兴寺的僧人,被推举着走上高台,整个京城都晓得了他的名字。 而如今,才过去多久呢? 一切就都已经不同了。 在这次一众嘉奖赏赐之中,师隐得的并不算是最多的,但却是晋升最快,也最扎眼的。 皇帝特封,许曜为征虏副将军。 跟着又是一串别的赏赐。 众人都侧目。 师隐倒波澜不惊地受下谢恩。 意料之中的事情罢了。 第105页 等到全都封赏完,许厉便叫大家都先回去了,说是东西都到了,晚上叫伙夫做些好的,当作犒劳,也是庆贺庆贺。 师隐跟着众人一起退了出去。 到外头,应承过众人恭喜,师隐也一一贺了回去。 本来还有人要拉着师隐一块儿再闹闹,岑副将就过来叫了师隐:「将军说有事,叫你立刻进去见他。」 师隐微微一顿,应下了:「是。」 大家见他犹豫,就调笑道:「你就放心去吧,肯定还有好事儿等着你呢!」 「这回光是你逮回来那个小王子,就已立了大功了,快去见将军吧,若得了什么好东西可得记着跟兄弟们分一分啊!」 师隐笑笑,说:「好。」 这些人直率。 相处起来也轻松的很。 岑副将把师隐领到门口,就站住了,说:「将军正在里面等你,你去吧。」 师隐点了点头,道:「多谢。」 等他走进去,岑副将便把门又带上了。 屋里,许厉手上正拿着一封信。 师隐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叫道:「将军。」 「傻小子,」许厉把信放下来,说:「都跟你说几回了,没人的时候就别这么拘着礼了,我听着也怪累的。」 师隐就叫道:「大伯。」 许厉立刻高兴地应下了,应完又转手将那封信拿了起来,在师隐面前晃了晃,道:「你既然叫了我一声大伯,那这事儿,能跟大伯讲讲清楚吗?」 「方才宫里来的人,塞了一封信给我。」 「信封上写着我亲启,我撕开一看,里头竟又套了个小的,上头写着的,倒是你的名字。」 「这信,是陛下写的——可为何写给你啊?」 师隐垂下目光,抿着唇,没有要开口的打算。 他能怎么讲清楚呢? 皇帝写了一封给他的信。 难道他能讲出来,在无人知晓的时间里,皇帝有多荒唐,他又有多放肆吗? 不能。 那都是秘密。 师隐已经决定让那些成为秘密了。 再没有别的人能知道。 他不准备再叫别的任何人知道皇帝的荒唐。 那只属于他。 许厉等了半天,没等着师隐开口,最终还是自己嘆了一口气,给师隐铺下台阶道:「我听晏儿那小子说过,你从前在大兴寺,又去宫里面讲过经,在京中是声名斐然的。」 「想来,陛下认得你也是寻常。」 说罢,许厉便将那封信递给了师隐。 师隐接下:「多谢大伯。」 「行了,」许厉拍了拍师隐的肩,不再多问,只笑着道:「你既叫我一声大伯,那大伯定当护着你,去吧,小心些。」 师隐将信收起来:「是。」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第89章 不见有人还 师隐拿着那封信想了许久。 终于还是启封看了。 字迹是熟悉的,信纸沾染着阿鸾最喜欢的香气。 他说过,叫阿鸾不要来北地。 阿鸾没有来,但寄了这样一封信。 师隐能想到阿鸾是怎样落笔的。 信并不长,只有不到一页纸,上面写的也并不多私密,只是很寻常的话,只有一句很突兀。 阿鸾写,红玉他天天都戴在身上。 贴着心口。 师隐便不能不去回忆,自己是如何给阿鸾戴上的那块红玉。 阿鸾在他身下,似是臣服,却不真诚。 他要给他套上枷锁。 扣住身心。 纵然千里之外,他仍旧掌握着他的一切。 师隐将信件原样收起来,放进一只小匣子里,又把匣子搁去隐蔽的地方。 他并不打算回信。 北狄人不动,他们也不会贸然出兵。 雪又下了好几场,出去一走,便就要没到小腿。 冬月一过,进了腊月里,即使是在北境边地,也多少有些年味了。 而师隐则在这月里又收到了三封京城来信。 一封月中,两封月底。 其中一封信,是许晏寄来的,问他在军中一切如何,又恭贺他立了军功云云。 剩下的两封信,则全是阿鸾写的。 连上第一次的那封,差不多半个月便差人寄来一次。 师隐都只是看了,全没有回覆。 大年夜那晚,师隐去见了被他逮回来的那位北狄小王子。 小王子倒是还记着师隐,一看见就拽住了他,说:「我问了他们好久,你什么时候来,他们就是不肯告诉我。」 「今天是你们中原人过节吧?你怎么这会儿来看我了啊?」 师隐看看他,小王子身上穿着干净,脸也比他刚遇见时更圆了些。 想来是没有受什么欺负。 毕竟身份不同,还留着他要做筹码的。 师隐没有回答他,只是问道:「你想家吗?」 小王子就撅着嘴念叨道:「想啊,我早就想我额赫了。可是我不敢回去,我怕父汗拿马鞭抽我。」 「每次我犯错,父汗都会抽我,可疼啦。」 「不过要是额赫在,她就会护着我。」 师隐大约猜到了额赫的意思。 小王子说了好半天,拉着师隐讲的眉飞色舞,又忽然泄气道:「可是我现在被关在这儿。」 第106页 「别说见不到额赫,就连父汗想抽我都抽不着了。」 师隐将他挽着自己胳膊的手拿下去,问道:「在这里住的还习惯吗?」 「都好,」小王子眨巴着眼睛,朝门口那儿望过去,似模似样地嘆了口气,说:「就是不能出门,憋得慌。」 师隐明白他的意思。 他也曾被阿鸾关了大半年。 最终他出来了。 小王子大概也会离开这里。 过了一阵,师隐叫人送进来一盘饺子,他就坐在旁边,看着小王子吃完了。 小王子无忧无虑的,成了俘虏也没什么恐惧,仍旧单纯的很。 正巧岑副将来找师隐,说是将军叫他过去,师隐便同小王子道了别,就随着岑副将一起去见了许厉。 他们还是不要再见面的好。 现在小王子还小,不懂得俘虏有什么意义,等到以后明白了,总归是会恨他的。 战场上流的那么多的血,从不容许人轻易忘掉。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第90章 驱车明月中 长平五年三月,北狄聚兵二十万,与宁远大将军部众于青川决战。 我军大捷。 快马加鞭发回京中的军报上只这么几行字。 轻飘飘的写不满一页纸。 背后流淌的却是无数人的鲜血。 师隐单膝跪在地上。 三月的北境,丝毫不见春色。 到处都是冷硬而肃杀的。 他身上穿着的战袍满是血污,有敌军的,有同袍的,还有他自己的。 岑副将寻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恍然间,他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人。 那时他才刚入伍不久,曾远远瞻望过——那是大盛的战神。 师隐听见动静,抬起头望向岑副将。 岑副将敛下心绪,走上前,神情凝重道:「京中传来了急报,似有大事发生,将军叫你立刻去见他。」 京中急报? 大事? 会是怎样的事情,急报要送到了边地来? 师隐只能想到一个人出事了。 岑副将把师隐领到许厉处,并没有一同入内的意思,只站在那里,说:「将军在里面等你,快进去吧。」 师隐不多耽搁,微一点头,就向内走了进去。 屋里,除了许厉之外,还有几个人也在。 许厉来回踱着步,等师隐一到,就赶忙抓着他坐下来,说:「京中传来急报,只怕是要变天了。」 说罢,许厉就将一封信递给了师隐。 师隐接下,又去看其他几个人。 许厉道:「你快看吧,我们都已经看过了。」 师隐这才将信展开看了。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皇帝病重,太后接掌宫城。 干州宁王举兵北上。 师隐拿着信的手一紧,朝许厉看去,问道:「这信,何时送到?是谁寄来的?」 许厉回答道:「就在方才送来的,落的是平陵伯韩宗言的印。」 韩宗言? 师隐拧眉,大战才将将结束,这信就来的这样巧吗? 且韩宗言远在京城,他又是如何得知北境边地的战况的? 师隐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桑成林。 或者,该是谭钧元。 他们翁婿二人,曾到过北地,处理过雪后赈灾一事。 若说由他们埋线暗桩,也并非不可能。 但照时间,若是真的如此,那么阿鸾的布局,只怕也是很久之前就开始谋划的了。 这就是皇帝。 许厉沉声道:「宁王举兵北上,无论目的为何,就已是谋逆了,况且就此看来——只怕宁王是想要与太后里应外合,篡夺江山。」 师隐将信叠回去。 他只担心那一句话。 皇帝病重。 阿鸾病了吗? 病的该是多严重,竟然叫太后掌控了宫城。 他很知道,太后是如何不喜阿鸾。 阿鸾也曾不止一次地跟他提过,太后是更属意干州的废太子继位的。 如若病重是真,即便布局再天衣无缝,那么阿鸾的性命,亦是岌岌可危。 众人皆是沉默着,没想到一场仗才打完,竟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许厉看了一眼师隐,最终拍板道:「陈荣余,裴斌,许曜,你三人听令,即刻赴京,火速勤王!」 师隐便同另外两位站起身,向许厉躬身应道:「是!」 边地才打完仗,但并非是就此结束了。 必得有人留守坐镇。 北狄大败,即便再想有所动作,一半兵力也足以镇压。 余下全由许曜三人带领,千里奔赴京都,勤王救驾。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预收新文《废太子今天也谋逆了吗》求收藏 就在专栏第一个啦! 爱你们! 第91章 一到便繁华 师隐三人率军赴京,日夜兼程。 就在将要临近京师之时,忽然有人拦军求见。 来人正是韩宗言。 韩宗言向三人行了一礼,道:「再有不远就是京都了,将士们千里奔波,不如先行安营扎寨,休息一晚如何?」 「我也还有些话,要单独和许小将军说一说。」 第107页 裴斌与陈荣余便看向师隐。 陈荣余是个急性子,直截了当道:「我们一路奔来是为救驾,眼下事情未成,怎么能在这里就停下来?」 韩宗言微笑道:「送至北地的勤王信,就是我寄去的。」 「我可以项上人头,向诸位担保,有人意图篡夺江山是真,但陛下如今性命也是的确无虞的。」 陈荣余还要再说什么话,就被裴斌拦住了。 裴斌道:「平陵伯乃是陛下近臣,我等自然相信。」 「二陈,兄弟们也都累了,今晚好好歇息一夜,若要拼命,也是明天的事情。」 师隐瞥了一眼韩宗言,又看向他二人,道:「裴将军说的有道理。」 三个人有两个都决意暂时驻扎,陈荣余也不好再说什么,就闷头出去吩咐了。 兵士们动作很快,没一会儿便将主帐先收拾了出来。 师隐就和韩宗言留在了这间帐里。 韩宗言打量着师隐,很是感概地说道:「又是数月不见,大师已然不同从前了。」 「如今怎么看,都是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了。」 师隐微一皱眉,并不愿同他在这里绕弯子,问道:「阿鸾……他究竟如何了?是否病重危险?」 性命无虞,也并非就全然无恙。 若是当真有什么…… 师隐抿着唇,垂着的手紧紧攥了一下。 韩宗言咳了一声,道:「这个……我想,这个问题,还是陛下亲自回答你的好。」 说罢,韩宗言便转向营帐门口那儿,扬声叫道:「进来吧。」 就有人从外头走了进来。 兜帽覆脸,看不清楚容貌,只露着半个下巴。 仅凭这一点,师隐就已然人出来人是谁了。 他太过熟悉了。 来人将兜帽取下,望向师隐的眼里有希冀,还带着些微怯怯,软着声音轻声叫道:「师隐……」 韩宗言在他二人之间来回看过,掩唇干干地咳嗽了一声,道:「臣先告退。」 说着话,韩宗言便迅速退出了营帐,又贴心地将帐帘合上。 抬手招了两个人过来,吩咐道:「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进出。」 两人应道:「是!」 韩宗言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们……也离营帐远一些。」 那两人不明所以,但还是应下了:「是。」 韩宗言看了看营帐,摇摇头,又嘆了口气,啧声道:「这都叫什么事儿呢。」 他也不能闲着。 南边还有人等他这个当信差的去送信呢。 营帐内。 师隐看向眼前人,似乎比几个月前稍微更高了些,但脸色不怎么好,唇也是苍白的,他皱着眉:「你……病重,可是真的吗?」 阿鸾没想到师隐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忽而就笑了起来。 师隐便立刻知道了,那个病重的消息是假的。 阿鸾赶忙上前去拉住师隐的手,说:「生病是真的,不过没有那样重罢了,别生气,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着急的。」 「我还以为,你会不肯来呢。」 「真好,你来救我啦。」 第92章 春色未曾看 师隐望向阿鸾。 他想,自己该看看清楚,这人是个皇帝。 并非还是个皇帝,而是第一重的身份就是皇帝。 皇帝心计,布局谋天下。 自己也被算在其中了。 或者该说是,从一开始,他便是被算在其中的。 阿鸾凑的离师隐更近了一些,仰起头,眼中带着几分仿佛天真的爱意:「师隐,你有没有想我啊?」 「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 「我听你的话,没有跑到北边去,能奖励我吗?」 师隐微微垂下目光,问道:「你想要什么?」 「一个吻就好,」说着话的时候,阿鸾就已然勾着师隐的脖颈,自己凑了上去,轻轻地贴着师隐的唇,温柔厮磨,还要继续问师隐:「一个吻,可以吗?」 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一个吻。 师隐想自己大概还付的起。 于是他们便接了一个吻。 但阿鸾却不规矩,吻着师隐的时候,手还要偷偷向下,一点一点的,隔着衣裳抚摸过师隐的胸膛,腰腹,然后更下一些。 就在将要到达的时候,师隐却先阿鸾一步攥住了他的手。 他答应付出的,只一个吻。 至于其他更多的,不行。 阿鸾向上看,委屈地问:「不行么?」 师隐抿了抿唇,说:「不行。」 阿鸾就鼓鼓嘴巴,却也不再乱动,只是安安静静地抱着师隐。 耳朵贴着师隐的胸膛。 就听着那里的声音。 师隐并不陌生这样的动作,就在他离开小室之前,每天每天夜里,阿鸾都会这样做,听一听他的心跳。 他害怕他死了。 阿鸾亲眼看着有一把匕首|插|进去的。 血流了那么多。 过了许久,阿鸾才出声,问道:「师隐,你受伤的时候,是不是很痛啊?」 「你受伤了,我都不能帮你上药。」 师隐微一皱眉:「你都知道?」 阿鸾就又仰起头,眨了眨眼睛,似乎全然无辜:「我都知道了什么呀?」 第108页 师隐将唇抿紧,不再问了。 他自然该想到的,以阿鸾这样的性子,怎么可能放他自由。 阿鸾却笑的眯着眼睛,催促着师隐,说:「师隐,你再问问我呀,你再问问我,我全都告诉你,好不好呀?」 师隐并不打算问。 他伸手要将阿鸾推开。 即便是临近京都,可三月的天气仍然算不上太暖和,只是阿鸾一直黏着,师隐觉得已然有些发躁了。 阿鸾不肯松手,但力气不比师隐,还是被推开了。 师隐走到一边去坐下来。 阿鸾就跟着走过去,蹲下来伏在师隐的膝上,望着师隐的眼神里都带上了幽怨,撅着嘴巴,道:「北狄的小王子,是不是年纪又小又好看?」 「我都听说了,你是牵着他回去的边城。」 「还陪他一起过了除夕,又叫人送饺子给他吃,你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师隐,你为什么不对我好一点儿呢?」 果然如此。 师隐的猜测,分毫无误。 只是阿鸾说的话——为什么不对他好一点? 师隐看着阿鸾,心底模煳地要生起一把火来,又莫名想要笑。 他对他,难道还算不够好吗? 容忍了他的欺瞒。 甚至接纳了他的诱骗。 师隐不知道阿鸾还记不记得,他原本是个身在空门的僧人。 佛门戒律,框框条条。 阿鸾每一次靠近,就要毁了无数他许久的坚持。 师隐要将阿鸾再拉开去:「他才十五岁。」 阿鸾这回却是再不肯了,双手紧紧地抱着师隐,说:「你都知道了他的年纪了?他自己告诉你的吗?他还跟你说了什么啊?」 「师隐,你是不是忘记了,你见到我的时候,我也才十六岁呢。」 师隐就不再去拉阿鸾了,只是看着他,将声音放冷道:「你是个皇帝。」 阿鸾不管,他从来都不管别人。 他伸手去够,师隐截住他,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咬牙呵斥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阿鸾坦然道:「我知道啊。」 师隐拽着他往后退了一些:「那你这是要做什么?」 阿鸾就歪歪头,笑着看师隐,反问道:「师隐,你觉得我是要做什么呢?」 师隐不回答。 阿鸾就自己说:「我只是想知道,有没有别人碰过你。」 …… 帐外把守的兵士倒是很听韩宗言的话,果然站的远远的,陈荣余与裴斌过来的时候,还好奇怎么回事。 陈荣余问道:「你们俩怎么站在这儿?」 这两个人就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回将军,是平陵伯吩咐的。」 又是平陵伯? 陈荣余回头看了一眼裴斌,裴斌摇了摇头,陈荣余也就算了,继续问道:「许将军在里头吗?」 两个人答道:「在。」 陈荣余得到答案就要往里走,还是裴斌拽住了他,裴斌道:「你们去通报一声,就说我和陈将军有要事,急需与许将军一同商议。」 那两个人就应道:「是。」 陈荣余望着那两个人过去通报,不解地问裴斌道:「干嘛还要费这通报的事儿?」 「小许兄弟从来也不是那摆架子的人,咱用的着这样吗?」 裴斌摇头道:「平陵伯并非事一人拦军,后面还跟了别人在,你没瞧见吗?」 「瞧见谁?」陈荣余想了半天,说:「我没再瞧见别的谁露面啊。」 「确实有人在,」裴斌向营帐那边看过去,沉吟道:「只怕那位,是不能轻易露面的人……」 陈荣余也跟着若有所思。 那两人通报完,很快就回来了,说:「许将军请二位将军进去。」 裴斌这才跟陈荣余一起向帐内走去了。 一入帐里,俩人便立即察觉到还有别人在。 陈荣余与裴斌看向帐内那道围屏,顿时暗自戒备起来。 裴斌朝师隐看过去,问道:「这是有贵客来了吗?怎么都不露个面呢?」 陈荣余甚至准备要去将那围屏弄翻开。 师隐拦住了陈荣余的动作,沉声道:「不得无礼,是陛下在这。」 陈荣余和裴斌吃了一惊,但见师隐神情毫无作伪,立时单膝跪下行礼道:「陛下恕罪,是末将们冒犯了。」 阿鸾这才从围屏后走出来,笑着道:「不知者无罪,二位将军快请起。」 师隐瞥了一眼阿鸾,眉心便拧紧了——阿鸾的嘴角那里还是通红的。 陈荣余同裴斌站起身,也并不敢直视,只是试探着问道:「末将等人奉许厉将军之命,前来勤王,只是陛下如何会……」 阿鸾就说:「金蝉脱壳之计罢了。」 「朕与许将军是旧相识,许将军自然懂得的。」 师隐看着阿鸾,应了一声:「是。」 阿鸾数次出宫至大兴寺,甚至离京到津州清泉寺去。 阿鸾太会玩这样的把戏了。 这也更是他承认了阿鸾的身份。 不过却叫陈荣余和裴斌更为惊诧。 他们怎么都不能想到,许曜竟然是认识陛下的,且还是旧时相识。 怪道平日许厉将军多有关照他的。 竟然其后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吗? 第109页 但这些事情并非是他们可以去深究的。 陈荣余同裴斌都不是脑子不清楚的,立刻就将这事情带过去了,只拿着正事问道:「末将二人方才收到消息,南边宁王在离京不到百里之地驻扎。」 「大约明日便可抵京。」 阿鸾负手道:「宁王……不必管他。」 「你们也不必做别的,就在此地歇息。」 陈荣余与裴斌具是诧异:「陛下?」 分明是叫他们前来勤王救驾,怎么到了地方,却又转口让他们待在这里歇息了? 阿鸾微微笑道:「平陵伯不是已经替朕,前去游说宁王了吗?」 「哦对了,还有一事,你们自北地匆匆而来,许是尚未听说的。」 「为宁王出兵的人,正是你们许厉许将军的同胞亲弟。」 这话一出,陈荣余和裴斌的脸色顿时大变。 他们还在北境的时候,许将军就说过了,无论宁王目的到底为何,只凭聚兵这一条,就已经算得上是谋逆大罪了。 可如今,为宁王出兵之人,竟然就是许厉许将军的同胞兄弟。 那么这谋逆之罪,只怕整个许家上下都是逃脱不了的。 昔日赫赫忠勇的镇国公府,今日竟要背上一条谋逆的大罪。 裴斌心思细,立即磕头道:「末将以性命担保,许将军远在北地为国尽忠,绝无谋逆之心。」 陈荣余听见这话,后知后觉吓的一身冷汗,马上就也跟着磕下去说了这番话。 阿鸾倒像是没想到这些似的,仍是笑吟吟地道:「两位将军这是做什么呢?」 「且不说许将军与各位大败北狄,才为大盛立下汗马功劳,朕也是从未怀疑过许将军的忠诚。」 这话,皇帝说得,他们却不敢信。 要命的事情。 谁也不敢轻忽了。 阿鸾抹了一下唇角,那里还泛着红,正火辣辣的疼着。 师隐听着阿鸾和他们说话,神色始终未曾变过。 阿鸾说:「好了,二位将军先下去吧,朕与许将军,还有别的话要说。」 裴斌就与陈荣余告了退。 临离开前,裴斌还向师隐望了一眼。 师隐察觉到了,就微微摇了摇头。 裴斌便心下有数了。 营帐里又是只剩下师隐与阿鸾了。 阿鸾娇气起来,说:「师隐,我的嘴角好痛啊。」 师隐将视线掠过那里,淡淡道:「是你自找的。」 「好吧,」阿鸾眯着眼睛笑起来,说:「的确是我自找的。」 说着话,阿鸾又拖着强调,问师隐道:「不过,师隐,你真的就一点都不担心吗?万一,我真那么做了的话……」 师隐看向他:「你会吗?」 阿鸾眨着眼睛:「我会不会呢?」 师隐就道:「你不会。」 阿鸾嘆了一口气,抱住师隐,说:「好吧,我不会。」 说罢,还要再去吻师隐。 师隐避开了,微微皱着眉,言简意赅道:「脏。」 阿鸾就只委委屈屈地蹭了蹭师隐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吱吱! 第93章 皎若云间月 等到再见韩宗言的时候,勤王一事已然落定了。 其间没有裴斌及陈荣余的什么事情。 自北地赶来的军队,也只是驻扎原地歇息着,并无调动命令。 师隐问阿鸾:「你早就谋划好了,是吗?」 阿鸾笑了一下,有一些藏不住的得意,迫不及待地要与师隐分享,说:「师隐,我可是皇帝呀。」 「太后那老妖妇,别的地方或许能辖制我,可是天下——她想都不要想,我不会给她这个机会的。」 师隐问:「那么,宁王又是怎么一回事?」 阿鸾不老实地勾着师隐的衣角,说:「宁王呀,可比太后那老妖妇明智的多呢,从一开始就坦白投诚了。」 「背着他的太后亲娘,暗度陈仓——咦,这词好像用的不大合适。」 「陛下原来还知道合适与否的吗?」 忽而有人说了这句话,冷声笑了笑,从帐外走进来。 来人却是魏旷。 后面紧跟着的就是小跑着的韩宗言。 韩宗言一见魏旷已然进去了,啧了一声,头疼不已地嘆气道:「这个……这个我实在是拦不住啊……」 阿鸾倒像是早就料到了魏旷会来一般。 脸上并无任何讶异神情。 师隐望了一眼魏旷,又去看看韩宗言,只见韩宗言无奈地耸了耸肩。 他这帐里倒是越来越热闹了。 阿鸾松开手,站在师隐身前,笑着看了看魏旷,又朝韩宗言摆了摆手:「没事,丞相大人要到哪里去,你一个小小的平陵伯,又如何能拦得住呢。」 一句话,倒讽了两个人。 师隐有些想笑。 但不合时宜。 韩宗言无声嘆气,拱手道:「陛下,那臣先告退了。」 阿鸾想了想,说道:「也好,你先去外头守着,朕与丞相说一会儿话,等会儿叫你再进来。」 韩宗言应了声是,就赶紧出去了。 在外头当个看门的,也比在帐里油煎火烤来得舒坦。 帐里那三个,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他实在是一个都不想招惹了。 第110页 既然有人在外面守着门,魏旷说话便不再遮掩了,直接冷冷道:「陛下好谋算啊,叛军围京,宁王救驾——这些事,微臣竟全都懵然不知。」 阿鸾眨眨眼睛,很是疑惑地问道:「丞相怎会不知的呢?」 魏旷咬着牙:「还请陛下赐教,微臣到底该如何得知这些事情?」 「哦,」阿鸾笑着说:「我还以为,太后会坦诚相告于丞相你呢。」 魏旷几乎都要维持不住体面,狰然叫道:「微臣从未投靠过太后,太后又如何会将这些谋逆之事告于微臣?!」 阿鸾却只是风轻云淡地说了一句:「是吗。」 师隐站在后面,微微笑了一下。 当初魏旷如何站在他面前,轻飘飘地要他性命,如今倒反过来了。 大约是这笑太过刺人。 魏旷立刻便向师隐看了过去,当他看清楚师隐容貌的时候,愣怔了一瞬,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又是冷声笑道:「原来是你。」 「我说怎么没了音讯,原来是镇国公府包庇了你。」 「北地发来的捷报请奖奏章上,姓许的人,除了许厉,就只有一个许曜,那个就是你吧。」 「许曜,什么许曜,不过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罢了。」 师隐仍是面色如常,他只是看着魏旷,觉得他真的是一点儿也没有变。 还是之前那个爱自说自话的人。 但阿鸾却沉下了脸色,往前站了一步,将师隐挡在身后,道:「丞相,够了,注意你的身份。」 魏旷冷声哼道:「微臣还有什么身份,不过是被蒙在鼓里的人罢了。」 阿鸾淡淡道:「玄光,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你从很早之前,就陪在我的身边,我视你为师为友,事事大多都听了你的。」 「娶了皇后,再然后是贤妃,就按照你教的那般——拢络心腹,弹压朝臣,平衡官场,最后将兵权握在我自己手里面。」 「你教我的,我全都学下来了,我学的好不好?」 魏旷怒极反笑道:「好,好得很啊。」 「我下面门生无数,没成想,到头来教的最好的竟然是陛下。」 阿鸾说:「玄光,不要这样。」 「你不也是一样地对待朕吗?」 魏旷微怔:「什么?」 阿鸾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道:「好了,丞相,回去吧。你还会是丞相,朕不会动你的。」 「出去的时候,叫韩宗言进来回话。」 魏旷到底为官十数载,也并没有真的要鱼死网破的意思,冲进来问这些就已经很不应该了,也并不像他平日的作为。 他该是清醒克制的人。 如果追究原因,魏旷向师隐看了一眼。 师隐察觉到,却不打算回应。 他与魏旷,不是一路的人。 从来都不是。 而且他也确定,阿鸾再也不会在望向他的时候,眼睛却在寻找着别人的身影。 再也不会了。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的站着,相似之处却是少之又少。 魏旷是魏旷。 许曜是许曜。 魏旷终于还是告退出去了。 韩宗言进来,先看了一眼师隐,见师隐没什么表情,才朝阿鸾看过去。 但这些小动作全都被阿鸾瞧见了。 阿鸾不悦道:「你们怎么总是看他?」 韩宗言几乎想翻白眼:「陛下,宁王那边传信过来,说是已经准备妥当了,就等着陛下您下令了。」 阿鸾听完,扭头看向师隐,笑眯眯地问道:「师隐,你愿不愿意和我故地重游呀?」 …… 大内宫城。 太后还端坐在那,底下的宫人们却是慌乱着。 又有一个公公一路小跑进来,惶恐叫道:「太后娘娘,陛下与宁王攻进来了!」 太后微微昂着下巴,仍是端然的,说:「我还是太后,还是宁王的生母,他们攻进来又如何,难道还能杀了我吗?」 宫门被推开,阿鸾走在最前头。 后面跟着的就是宁王。 阿鸾微微笑道:「朕怎么会杀了太后呢。」 「只是太后娘娘趁朕病重,就要下杀手这样的事情,实在不宜传出去这宫闱。」 宁王也是劝道:「母后,父皇早已定下了五弟继承大统,您又何必违抗呢?」 「儿臣本就不是能做皇帝的人。」 「住口!」太后指着宁王道:「你曾是东宫太子,若不是这个贱婢之子抢夺了你的位置,你如何不能做皇帝?!」 宁王摇头道:「母后,太子之位,是儿臣自己不要的。」 「父皇留给五弟的遗旨里,就叫五弟保儿臣性命,绝不许手足相残。」 太后冷笑道:「先皇遗旨?那有什么用!先皇已经去了,那张遗旨,如今不过就是一张废纸!你怎么在干州待了这些年,变得如此天真了?!」 「这个小畜生若是想要你的命,就凭那张废纸,如何保得住你的命,啊?!」 阿鸾负着手,有些纳闷,转头去看宁王,问道:「朕看起来,真就是这样的十恶不赦之人?」 「一定会做出来残害兄弟之事吗?」 宁王嘆了一声,说:「母后,收手吧。」 「一切已成定局,更何况儿臣相信小五,他绝对不会违背父皇遗愿,也绝非是做得出兄弟相残之事的暴君。」 第111页 师隐就站在后面,离阿鸾不算太远的地方。 太后,他是见过的。 也常在阿鸾口中听到过。 并非是良善妇人。 至于宁王这位废太子,师隐也曾听阿鸾提过。 倒是个会说话的。 这样一番话扣下来,即便将来阿鸾有要动他的心思,也不好再动他了。 就这会儿的出神,那边已然有了变化。 不知道是终于劝动了太后,还是谈好了怎么的,太后招了招手,叫阿鸾与宁王都过去。 阿鸾看了一眼宁王,宁王点了下头,就先走在了前面。 太后拉着宁王,流着泪,说道:「母后……再也护不了你了……」 宁王低下头,默然不语。 变故就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太后奋然起身,持着从袖中滑下来的一把匕首就向正走过来的阿鸾刺去,宁王要去拉却已来不及。 宫里众人都是慌动。 等到那把匕首刺下来的时候,师隐只是想,怎么会又是匕首呢。 师隐挡在了阿鸾面前。 事情发生的实在太过突然了。 没有人能想到,太后这样的人,尊贵了一辈子,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把匕首便深深刺入了师隐的胸膛。 一时间,宫里静的像是没有人了。 再下一刻,师隐能感觉到血在涌出来。 但这一次却没有分寸。 师隐最后看见的,就是阿鸾惊慌失措的脸。 随后,一切就都暗下去了。 …… 津州,清泉寺。 恰是午后时分,师隐正在精舍里抄写佛经。 他抄的是一卷《药师经》。 将将才抄到发的第二大愿时,忽而有人来敲门,师隐笔下一顿,却及时提了起来。 好在没毁了这一整篇。 师隐放下笔,抬头看向门外——他的门并没有关,所以一下子便能看到站在门外的那个小沙弥。 小沙弥已经长高了许多了。 却还是顽皮的,小沙弥笑嘻嘻地叫道:「师隐师兄,你又在抄经书呀?」 「快别抄了,有人来找你啦。」 师隐放下笔,眉眼平和:「有人找我吗?」 小沙弥点头道:「是呀。」 师隐就说:「好,我这就去。」 小沙弥便一蹦一跳地先走了。 师隐站起身,将身上的衣服理了理,便向外走去。 才一出门,他就看到院里的那棵海棠树下站着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就站在那里,眼睛澄澈,看过来的目光却是缱绻的,声音微微颤着,其中饱含爱意,叫道:「师隐……」 这是一个晴天。 天气好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 后面可能会有番外。 另外打个gg,新文《废太子今天也谋逆了吗》 ———————— 文案: 废太子被贬干州,现在是宁王殿下。 众所周知,自古以来,宁王都是要谋逆的。 何况,他还是废太子。 更何况,他还有个当太后的亲娘。 要搞谋逆,简直轻轻松松,从入门到精通。 然而他有一双不省心的儿女。 ——儿子—— 废太子指着北方:「儿啊,终有一天,我们要杀回去!」 儿子:「父亲,杀回去做什么?」 废太子握拳:「自然是当皇帝!」 儿子:「现在有皇帝。」 废太子愤怒:「那是小五那王八蛋抢了我的位置!」 儿子:「可……您是被皇爷爷废了的啊。」 废太子:「……我不管!我是宁王!宁王都是要谋逆的!」 儿子:「父亲,您没有兵。」 废太子:「……」儿子太早慧,真是要了命了。 ——女儿—— 这天,他闺女又又又被人拎着找上了门。 傻丫头扯着嗓门喊:「爹,我让人欺负了!」 废太子一听,这还得了,撸起袖子冲过去:「是谁!」 身着战铠风尘僕僕的男人微笑道:「是我。」 废太子一呆,又灵机一动。 嘿,他有兵了! ——— 大智若愚废太子攻x温柔痞酷大将军受 轻松向沙雕文大概 欢迎收藏! 爱你们啾啾啾! 第94章 天气晚来秋【阿鸾】 阿鸾坐在马车里,一手撩着帘子,另一手则托着腮看向外头。 饶有兴致地看着外头一路掠过去的景色。 这会儿正是深秋时分。 除了去行宫外,他几乎没有出去过。 这也是他头一回,悄悄地离开京城去到别的地方。 真正论起来,津州其实也并不远。 就在离京城很近的地方。 不过是太小,又有些偏僻,一时提起来,倒没有多少人能想到这个地方的。 阿鸾边看着外头,边随口问道:「默之,你说,那个人……真的会很像玄光吗?」 韩宗言坐在对面,悠悠闲闲地摇着摺扇,道:「微臣猜想,应当是极相像的。」 「毕竟同是那位太夫人所生,再差,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的。」 阿鸾就放下了帘子,转过头去看韩宗言,带着微微笑意,说:「默之,玄光是透过谁告诉的你这个消息?」 第112页 韩宗言停住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瞬,干干咳道:「……是端王殿下。」 阿鸾好像也并不意外这个答案,只是笑了笑,挑眉问道:「你近来倒与三哥这样要好了吗?」 韩宗言只好正色道:「毕竟事关许帅,叫太多不相干的人知道,总是不好的。」 「至于臣与端王殿下,实乃是君子之交罢了。」 阿鸾又看了眼韩宗言,对他这话并不置一词,重新去将帘子撩起一些,看着外头,有些嘆息地道:「玄光为何不亲自告诉朕呢。」 「他若亲自告诉朕,倒也省了你们麻烦了。」 韩宗言听着这话,只想暗自擦汗。 这些事,怎么好摆到檯面上来,更遑论亲口对皇帝说。 不过,韩宗言还是想不太明白一件事…… 他见阿鸾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意思,就试探着问道:「陛下,今年春天的时候,太夫人为丞相大人定下的那桩亲事……怎么会又|黄|了呢?」 又|黄|了。 这已经不是一回两回的事儿了。 京里传的满城风雨的,说是丞相大人怕不是被什么妨住了。 亲事是怎么谈怎么都定不下来。 急的太夫人不知道跑了多少回大兴寺,又是捐万贯香油钱,又是求告佛祖菩萨的。 可到底还是没能保下来这一桩大好的婚事。 正巧,他刚问完,外头驾车的人就喊了一声:「到了。」 阿鸾就将帘子放下来,却也没回答韩宗言的问题,只是笑着道:「你猜猜。」 说罢,就站起身先下车去了。 韩宗言见状,嘆了口气,又展开扇子摇了摇,跟着也下车去了。 他就不该问出来的。 津州,清泉寺。 方丈莲室里。 阿鸾坐在帷幔后面,并不开口说话。 韩宗言则在方丈对面的蒲团上落座。 方丈看向韩宗言,手中仍不快不慢地转动着佛珠:「二位施主,远道前来清泉寺,不知所为何事?」 韩宗言摇扇笑道:「我们是替一位大人,为了给贵寺的一位高僧下邀帖而来。」 方丈拨动佛珠的动作停住,直直地向韩宗言看过去,眼神深深的:「敢问二位施主,是替何人而来吗?」 韩宗言笑意不变,只缓缓地说出了一个字:「魏。」 方丈听见,便垂下眼,沉默了许久。 就当韩宗言以为他这是要拒绝的时候,方丈才很慢地点了点头,说:「老衲明白了。」 说罢,就召了一个小沙弥进来,吩咐道:「去叫你的师隐师兄过来。」 小沙弥便应下去了。 这是阿鸾第一回 听见师隐的名字。 一个算不得名字的名字。 师隐。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没想到吧我又来啦!惊不惊喜! 算是阿鸾视角的番外,也算是补齐一些细节 爱你们!啾啾啾! 第95章 影落野人家【阿鸾】 阿鸾悄然离京之事,还是叫魏旷知道了。 不过并非经过他人之口。 而是阿鸾自己告诉的魏旷。 这日,他们正在书房里。 魏旷还是帝师,除却朝务外,还兼着给阿鸾讲课的差事。 阿鸾托腮听得无聊,眼睛却一直盯在魏旷的身上。 目光灼灼。 魏旷应该感受到了。 却还能坦然无视,淡定自若地继续讲着他的课。 阿鸾便觉得有些无聊了。 于是,等魏旷讲完,阿鸾就随口道:「玄光,我出去见了一个人,长的倒是和你像极了。」 魏旷不以为意:「哦?是吗。」 阿鸾眨了眨眼睛,问道:「玄光,你就不想知道,我是在哪里见的那个人吗?」 魏旷仍是毫无探究之意,只是浅浅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到哪里去,都是陛下的自由。」 「只不过陛下再要出宫,得多带些人手,以防万一。」 阿鸾微微眯着眼睛,审视着魏旷。 过了许久,才终于像是忍不住一般地大笑了起来。 魏旷就面不改色地站在那里。 阿鸾揩了揩眼角笑出来的一点眼泪,说:「好了,好了。玄光,今天就先讲到这里吧,朕累了,你也早点回去歇着吧。」 魏旷也不反对,只去将书收了起来,便告退走了。 阿鸾就坐在那里,目送着魏旷走出去书房里。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书案上。 阿鸾想,是时候去看看他从津州带回来的那个师隐了。 他把他叫来,可不是为了让他安安心心在大兴寺里头念佛诵经的。 有人想利用师隐作文章,那他就顺势而为,随着这文章,再写些别的有意思的故事在上头。 否则孤单演一出独角戏,岂不寂寞尴尬。 这日下着大雪。 其实雪是从昨天半夜里就开始下起来的。 阿鸾披着氅衣,悄然走进那间精舍的院子里面,怀中护着一枝梅花,躲藏在那棵海棠树后。 他听见师隐走了出来,叫着两个名字。 「归云,归雨。」 师隐喊了好几遍,始终没有听见答覆。 阿鸾又想笑,人早已被他全安排支的远远的了,这会儿无论叫谁,也就只有他能听得到了。 第113页 正想着,忽而有一块雪团从海棠枝上掉下来,恰好砸到了阿鸾身上。 阿鸾拖着氅衣,脚底下雪积的极厚,本就站的不多稳当。 这一下,更是叫他整个人都要摔倒了。 不得不从海棠树后跌出来。 凭一枝梅,便轻而易举地叫师隐相信了他。 阿鸾看着师隐,想,怎么会有这样纯心的人呢。 竟然一点儿也不怀疑他。 还要邀他进去烤火。 精舍里暖意融融。 阿鸾坐在师隐对面那里,目光一瞬也不瞬,只是看着师隐的脸。 这张脸,倒和玄光很相似。 只是人却远远不同。 阿鸾想要从师隐的身上找出来一些魏旷的特徵。 可越看越觉得不像。 魏旷表面谦谦,却是矜然自贵,意气风发的。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师隐…… 师隐则是温和的,无欲无求的。 还有心软的。 但阿鸾觉得这并非是真正的师隐。 师隐似乎在刻意维持什么。 阿鸾想,这很有意思。 他该多来看看他。 毕竟有意思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他要叫师隐记着自己。 时时刻刻的念着。 于是,他留下了那枝梅花,还留下了一句要再来的话。 他已经都安排好了。 除了他,没有人能接近师隐。 师隐就只能想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第96章 积雪浮云端【阿鸾】 阿鸾算着时间。 或者该说这是算着心。 自入主东宫那一日开始,他便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人心。 也许不该说是算计。 他只是看得透。 比如父皇。 他看得透父皇不想废太子继位,因为皇后母家势大,且废太子愚钝孝顺,若是登基继位,最有可能成为傀儡。 那待父皇百年之后,这大盛江山,便说不好还姓不姓萧了。 又比如魏旷。 他看得透魏旷着急想要借他上位之心。 所以一切水到渠成。 太子被废,贬黜干州。 所有人都以为是魏旷好手段。 阿鸾则藏在最暗处。 天晴雪化。 阿鸾也不着急。 一直等到雪都化干净了,夜里不再有水声滴答扰人,路上也不再泞淖,天气清爽,冬风凛冽。 阿鸾觉得是时候了。 于是便携一枝白梅来寻师隐。 到精舍的时候,阿鸾便更觉得自己来的是时候了。 他听见了师隐在弹琴。 弹得好极了。 等到一曲终了,阿鸾就用白梅,换了师隐再弹一曲。 他自然知道师隐的顾虑。 但他不管。 他就要听师隐为他弹琴。 师隐到底是心软的。 阿鸾就想,师隐,师隐真不错,他要奖励他些什么,比如带他出去走一走,于是他便做下了一个要同去赏梅的约定。 离开大兴寺回宫的路上,阿鸾的心情都是好极了。 可是阿鸾才回到宫里,就收到了大兴寺那边呈上来的东西。 是师隐的请辞书。 阿鸾看完,就将那封请辞书烧了。 师隐是想要走吗? 他可不许。 阿鸾想,该冷落师隐一阵。 正好,魏旷给他讲完课,又似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陛下,近来去大兴寺是否勤了些?为人君者,对……还是当敬而远之的好。」 「否则,太后娘娘也会担心陛下的。」 阿鸾就笑笑,答应了,说:「好,都听你的,玄光。」 魏旷也很满意这个回答。 阿鸾便真的没再去大兴寺。 但大兴寺的消息,也该说是那间精舍的消息,阿鸾全都是知晓的。 师隐闭门不出。 也不再弹琴,只整日整日在禅房里打坐。 阿鸾撑着头歪在那里,抬眼看向对面的韩宗言,似是突发奇想一般,说:「默之,要不你去陪他聊聊天吧。」 韩宗言当即表示拒绝。 这样的事,他绝对是敬谢不敏的。 虽说他是站在陛下这边的,但能不招惹是非,还是别招惹的好。 况且这事情弯弯绕绕的,他实在不想被牵扯其中。 阿鸾倒也不勉强,就说:「好吧,那你便帮朕寻一处梅林好景。」 韩宗言觉得这个可以接受。 但凡是京中消遣的地儿,他都熟的很。 这个无非是雅致点。 也好找。 阿鸾微微笑着,说:「今日就要。」 韩宗言咬咬牙,还是应下来了:「那微臣立刻去找。」 说罢便急急忙忙告退走了。 阿鸾就悠悠闲闲地冲着他的背影挥挥手。 半个月的时间,差不多也足够了。 阿鸾收拾过,便准备去大兴寺。 这回是悄悄的,没惊动别的任何人。 等到了精舍外头,阿鸾看见那些僧人,嘆了一声麻烦,又想起来这些人是他自己吩咐常若安排来的。 师隐递了请辞书。 阿鸾把它烧了的时候,就下了这吩咐。 总要防着一些的。 第114页 这些人,阿鸾暂时还不想撤了。 于是阿鸾便从后面小门进去精舍里面。 他熘进去禅房里的时候,师隐正面向着禅墙打坐。 阿鸾起了要逗弄师隐的心思。 他悄悄地靠过去,然后捂住了师隐的眼晴,贴靠在他耳边,叫他猜自己是谁。 师隐还能猜出来谁呢? 师隐只能猜他。 因为这里只有他能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吱吱! 第97章 客鬓两年催【阿鸾】 韩宗言是会找地方的。 阿鸾看到这处梅林,也是心旷神怡。 师隐似乎也很喜欢的样子。 竟对他笑起来。 阿鸾当时便怔在了那里。 魏旷是俊朗的。 师隐与他有七分相像,皮相上自然也是不差的。 可这不一样。 师隐笑起来的样子,令他见之舒心。 要是能多笑笑就好了。 阿鸾不免便生出来这样的感嘆。 思绪回拢时,师隐已经往前面走了一段路,阿鸾就小跑着追了上去,邀功一般地问师隐道:「怎么样,我找到的,好看吗?」 他看见师隐又笑了。 真好看。 阿鸾高兴的很。 所以当师隐的手擦过他的耳尖的时候,阿鸾整个人都跟着颤了一下,就仿佛心被那样轻飘地拨弄过去。 莫名的痒。 但并不厌恶。 可下一句,师隐却叫他再也别来了。 阿鸾差点以为是师隐发现了真相。 却原来师隐只是担心他。 阿鸾天生就有一张厉害的嘴,说出来的那些话,可甜的似蜜令人心喜,也可坏的如毒使人痛苦,但对着师隐,阿鸾说不出来坏的话。 他只想说一些好听的话。 但好听的话,往往不那么真实。 阿鸾想,他也没有办法。 他只是想叫师隐开心。 所以阿鸾甚至说的出来带师隐一起逃跑的话。 这是哄骗。 也是试探。 阿鸾还记得那封被他烧了的请辞书。 如果师隐真的要走,那么,他就要把他关起来。 真正的关起来。 还好,师隐说了不走。 阿鸾很满意这答案。 临走的时候,阿鸾向师隐索了一份生辰礼。 他自然知道师隐没有什么东西能送的。 但他喜欢看见师隐每每为难时,都会微微皱起眉的那个模样。 那个模样,有他说不出来的感觉。 …… 因着阿鸾尚未及加冠,所以万寿节都是从简来办的。 即便如此,也还是吵闹了一整天。 亥时末,阿鸾才终于寻了空,假借着酒醉,悄悄出了宫去见了师隐。 在去精舍的路上,阿鸾心里,竟隐隐也生出来一份期待。 好奇着师隐究竟会送什么给自己。 当阿鸾收到师隐送的生辰礼时,阿鸾是意外的。 他没想到师隐会送这个。 一块红玉。 自然,一块红玉,并算不得什么稀罕的。 他见过更好的。 可这块红玉,是只有一半的。 另外的那一半,他在魏旷那里看到过。 他不得不小心审度师隐这份生辰礼的用意。 也许,师隐并没有他想像中的,那么一无所知。 阿鸾觉得自己该藏好尾巴。 师隐很聪明。 他不能在这时候就露了馅。 那该多没意思。 阿鸾回去便吩咐撤了看守在精舍外的僧人。 特地嘱咐了,叫慢慢来。 不要做的太明显。 过几日再减两个人,就这样慢慢来,一直到全撤了为止。 扫除节这日,阿鸾特地换了个时间来精舍。 没想到倒是撞见了师隐在练功。 师隐平日里穿着僧衣,身量又高大,看起来有些文弱瘦削。 可除了僧衣,体魄却是结实的很。 师隐竟然会武功。 阿鸾便想到了许帅,想,果然是一脉相承的。 他生的晚,没见过许帅,却常听人说起。 许帅战功彪炳,可惜英年早逝。 阿鸾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 既然魏旷能当丞相,那么师隐为什么不能做大将军呢? 但很快阿鸾就否了这个主意。 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就是他将师隐困在这里的。 隐瞒他,诓骗他,利用他。 这才是自己将师隐困在这里的目的。 至于大将军…… 只能怨,许帅过世太早,还有一个懦弱无能的母亲。 以至于无名无份。 只能被藏在精舍里。 只能是师隐。 作者有话要说: 韩宗言:…… 吱吱! 第98章 愿君多採撷【阿鸾】 阿鸾想,师隐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所以他还是叫了韩宗言去精舍。 韩宗言去了又回来。 说师隐给他泡了一壶茶,又同他手谈了一局。 阿鸾听着的时候,心里头便不舒服,但仍然是笑着的,问韩宗言道:「哦,是吗。还有什么呢?」 「他没再说些别的吗?」 第115页 师隐都没有给他泡过一壶茶。 也未曾同他手谈过。 韩宗言转着小指上的指环,回话道:「有。」 「他问我,为什么邀他入京。」 阿鸾问:「没了?」 韩宗言就说:「没了。」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一大早被撬起来跑一趟大兴寺,又回来坐在这里看皇帝的脸色是为的什么。 大年初一就过的这样。 韩宗言暗暗嘆气,这一年怕是都要不得安生了。 阿鸾没再为难韩宗言,挥挥手让他回去。 韩宗言便赶忙告了退走了。 阿鸾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亏了什么似的。 师隐分明是他困在那里的。 可他却不是第一个喝到他泡的茶的人,也不是第一个与他下棋的。 阿鸾思来想去,到底没忍住,在夜里又悄悄去了精舍。 见到师隐,让他给自己做一模一样的事情。 甚至连下棋时的落子先后都是没变的。 阿鸾也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思。 这太过明显了。 他也并非是冲动的人。 可就是忍不住。 忍不住要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 初六的时候,阿鸾截住了师隐寄回去津州的包裹。 两封信,还有三本师隐手写的经书。 阿鸾拿着信,晃了晃,想看,又觉得不好。 便压下了。 到上元节那日,阿鸾没去精舍,只让人悄悄送了一盏花灯去精舍,他落了一个「鸾」字在花灯的灯芯里面。 这样一来,师隐就会知道是他。 而他也终于将师隐写的那两封信发了出去。 至于三本经书,则被阿鸾留了下来。 阿鸾并不看佛经,只是放在手边,偶尔瞥上一眼,就觉得安心一些。 好像师隐就这般待在他这里。 过了上元节,开印復朝, 今年不知什么气候,正月里竟一滴雨没有下,到了二月也没有。 各地旱情的奏本都要堆成山了。 阿鸾忙的实在是抽不出来一点空隙。 太后也跟在后面裹乱。 言语间明着暗着指责他,说天不下雨全是他的过错。 是他这个当皇帝的不仁不诚。 不诚? 这个阿鸾认。 被困在大兴寺的师隐就是证据。 可是不仁——他若不仁,干州废太子活的就不会如现今一般自在,更甚者,废太子都不一定会活着了。 不过眼下并不是与太后起争执的好时机。 阿鸾陪着笑,说:「那不如先在大兴寺办一场祈雨佛典。」 「太后向佛之心至诚,朕想,太后一定会感动上天,叫天上降雨下来的。」 太后答应下来了。 只不过脸色不太好看。 祈雨佛典办过,却还是没有下雨。 终于,三月初五这日,皇帝定下来亲自祭天祈雨。 回来的路上,经过大兴寺。 阿鸾朝韩宗言看了一眼,韩宗言点了点头,便悄悄的脱了队。 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师隐了。 还有一些话,要借韩宗言的口说给师隐听一听。 且若还不下雨,后面这段日子只怕也是腾不出来空闲的。 幸好,三月初七这日,天降甘霖。 群臣上表相贺,说皇帝实乃天命之子。 阿鸾一边看着贺表,一边想着太后知道了会如何生气,就忍不住的想笑。 不过也算是终于得空了。 阿鸾便准备去看一看师隐。 去的时候,他想,若是能把事情告诉师隐就好了。 不知道师隐会不会和他一起笑。 可等他到精舍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有人先他一步来了。 不是韩宗言。 没有他的命令,韩宗言不会擅自到这里来。 阿鸾心生不悦。 或许他不该让人全撤了的。 这样至少不会有人能这样轻易就见到师隐。 他不愿意有人见到师隐。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韩宗言:看我说什么来着…… 第99章 前心安可忘【阿鸾】 这样的感觉,就像是独属于自己的宝物被人觊觎了。 阿鸾很不高兴。 其实今天也并没有那么闲。 只是兴起,突然想来见一见师隐,毕竟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阿鸾便故意当着那书生的面,要师隐同他做出亲密之举。 可这书生太不识趣了。 叫他走了也不走。 还要跟着他们一起进去茶室,喝师隐亲手泡的茶。 还拿什么清福居来比。 书生懂什么。 书生什么也不懂。 师隐这里的茶,全都是贡茶,世间最好的都在这了。 区区清福居,怎么比得了。 书生不知读了多厚的书,反正这脸皮倒是厚得很。 还要赖在这看他和师隐下棋。 师隐分明是输给了他,那书生竟说是师隐在让着他。 阿鸾气不过,就叫师隐再来一盘。 这一回是大获全胜。 可那书生竟还是那副犹疑不定的神情。 阿鸾气闷,不下了,说要走。 书生终于识相先走了。 第116页 师隐将自己的伞送给了阿鸾。 阿鸾稍微高兴了点儿。 于是,走的时候,阿鸾说:「师隐,你下回不许给那书生开门了。」 「我不喜欢他。」 说完话,阿鸾就走了。 他想,师隐最好听他的话。 师隐要是肯听他的话,他会很高兴,再带师隐去别的地方转转也不是不能的。 那个书生最好也识相一些,别再去找师隐了。 可阿鸾没想到,第二天就从韩宗言那里听到了那书生的事情。 韩宗言是当个乐子说出来的:「谭钧元的那个愁嫁的宝贝掌上明珠,今天在大兴寺闹了好大一通事儿,陛下听说了吗?」 阿鸾自然没有听说。 韩宗言就说:「说是为的求籤解卦,同一个书生争得面红耳赤。」 「要不是丫头婆子拦着,好悬要大打出手。」 韩宗言想想那场面就忍不住要笑。 阿鸾也跟着笑了笑,道:「谭钧元最疼爱他这小女儿,娇惯些也是寻常。」 说罢,阿鸾忽而又想到了桑成林。 应当不至于这般凑巧吧? 可世间事,正是巧的没法说。 阿鸾问了名字。 还真是桑成林那个厚脸皮的书生。 且桑成林又去了精舍。 阿鸾的脸色瞬间便沉了下去。 韩宗言暗道不妙,赶紧麻熘地告退走了。 阿鸾没管他。 只是想,师隐为什么不听他的话呢? 明明他已经说过了,叫他不要再给那书生开门,他不喜欢那个书生的。 师隐还是开了门。 还是见了那个书生。 入夜时,阿鸾去见了师隐。 这是他答应的。 师隐竟然问他,在自己的心里,他是什么。 阿鸾不明白师隐为何会问出来这样的话。 师隐,不就是师隐吗? 在他的心里? 师隐还没有够到在他心里的份量。 就算有,也该无足轻重。 阿鸾又问他,明日会不会再让桑成林进来。 师隐没有回答他的话。 很好。 阿鸾转身离开。 是他待师隐太过宽容,以至于师隐这般放肆起来。 他该冷落师隐一阵。 上次两个月,这次就再加一个月。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是不短的。 但阿鸾还是叫韩宗言先去了精舍。 他想先探一探师隐的态度。 而韩宗言竟然带回来一句师隐要回去津州的话。 好极了。 阿鸾趁夜而来,进门之前喝了两口酒。 借着醉意,阿鸾想要做一些事情。 可师隐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师隐去了禅室。 阿鸾在他把门关上之后就睁开眼睛了,眼中一片清明,他并没有真正的喝醉了。 躲他吗? 他要看看师隐能躲他多久。 起身留了字,阿鸾就直接走了。 第二天晚上来的时候,师隐没有按照他说的那样给他留门。 精舍屋内一片漆黑。 好像是已经睡下了的样子。 但阿鸾知道,师隐就在里面,也没有睡下。 他在等自己来。 等自己来,却也打定了主意不给他开门。 敲了一阵之后,师隐始终没有开。 阿鸾便转身走了。 走的时候,心情甚好。 师隐这样的人,若非心中有异,绝不会避而不见的。 只要心动了,就好办。 僧人动心,听起来多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第100章 寒鸦栖復惊【阿鸾】 师隐越是避而不见,阿鸾越是高兴。 实在太有意思了。 原先他并没有这个打算的。 可是师隐现在的反应,太过有趣了。 有趣到,阿鸾愿意亲自试一试。 于是,在被师隐拒之门外不知多少回之后,阿鸾悄声缓步地走进了禅房里,叫师隐不得不面对自己。 禅室里很热。 或者是师隐太热了。 他伸出手指,顺着师隐的额头滑下去,一直到下颌,沾了满指头的湿意。 师隐把他拽到了面前去。 他就当着师隐的面,望着师隐的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那根手指。 除了有些微咸外,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味道。 但阿鸾还是说:「不好吃……真咸呀。」 师隐似乎就要忍耐不住了。 但师隐到底还是忍下了。 阿鸾觉得有些失望。 却又在心里盘算起来下次该做些什么好。 该再做些什么事情,才能激的师隐破戒出格呢? 但是近来大约没什么机会了。 太后明里暗里的,催了他好几回,要去行宫去避暑。 阿鸾想不通,宫里热吗? 分明还没有师隐的禅房热。 可太后装着中了暑,他便不得不要离京去行宫待一阵了。 临走前,他叫师隐别走。 可师隐没有答应。 阿鸾不放心,又叫韩宗言去给师隐说一说。 他许师隐离开。 但绝不许他现在就走。 第117页 因为他已经说过了,叫师隐待在精舍等他回来。 他会早点回来。 比往年都早。 但师隐,绝对不许在他回来之前离开。 他是皇帝,没有人能不听他的话。 师隐也不能例外。 临去行宫的前一天,阿鸾本来不准备再去看师隐的。 可是他听到师隐又将手伤了。 思来想去,还是带着药去见了师隐。 见一见,也再跟他说一遍。 不许趁他没回来前离开。 他还给师隐弹了一曲《鹤沖霄》。 是魏旷弹给他听的。 魏旷给他弹这支曲子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意,说:「嫣然喜欢这支曲子,昨日我就弹给她听过了。」 阿鸾就看着魏旷笑。 他心里很清楚,魏旷说这话是什么用意。 魏旷以为自己倾慕于他。 自己真的倾慕他吗? 阿鸾想了想,或许真的有一些。 毕竟年少懵懂的时候,一直都是魏旷陪在自己身边的。 魏旷生的俊逸,眉眼朗然贵气,言行举止谦和温润,待他也都是从来耐心十足。 所以,有一些倾慕,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但他给师隐弹《鹤沖霄》是不一样的。 师隐很通音律。 自然知道这支曲子含了怎样的情意。 他是故意的。 阿鸾想,他要师隐先动心。 至于为什么…… 阿鸾自己也不知道。 他就是想要师隐先动心。 阿鸾给自己找了个藉口开脱,自己是想看师隐的笑话,想看一个僧人破戒时的狼狈,想看师隐求而不得的苦相。 是这样的。 他是这样想的。 这一次,师隐亲口答应了会等阿鸾。 阿鸾终于放心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又有什么好放心的。 师隐,不过一个无关紧要的僧人,答不答应能怎么样呢? 反正他不许他不答应。 但师隐答应了,自己会开心些。 阿鸾仰头看着天上的月,都觉得比往日要更亮,更好看点。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第101章 日暮送夫君【阿鸾】 离原本定的回京时日就差没多久了。 可就在这时候,京中忽然传信,说师隐离开了大兴寺。 得到这消息,阿鸾摔了一只杯子。 然后很快又收敛了情绪,唤来宫人们将殿里面收拾了。 不是已经答应了自己会在精舍里等的吗?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走呢? 僧人答应了的事情,不是该一定要做到的吗? 师隐…… 阿鸾将密信销毁。 正巧到了每日魏旷来给阿鸾讲课的时辰。 魏旷进来,看见的就是宫人们小心翼翼地收拾着殿里,没有直接问,先行了一礼,叫道:「陛下。」 阿鸾换上一贯的笑脸,叫他道:「玄光,你来啦。」 魏旷这才问:「这是怎么回事?」 「哦,」阿鸾便若无其事地说道:「这些宫人们泡的茶太烫了,朕一时没拿稳,不小心就摔了茶碗。」 魏旷皱眉:「陛下可伤着了吗?」 阿鸾就翻着手背,将手递过去,满脸委屈地说道:「这儿,烫的生疼。」 魏旷垂眼看过去,果然是红了一片。 便连忙叫了宫人送上药来。 阿鸾就一边听着外头宫人们被杖责的声音,一边由着魏旷给自己的手上药,眯着眼睛,心里想的还是师隐的事情。 师隐赶在这个时间走,想来是要卡着他回京的日子。 意图钻个空子。 阿鸾不打算给师隐这样的机会。 他要叫师隐失信于自己。 他要叫他愧疚。 于是,等魏旷给自己涂完了药,阿鸾就开口说了:「玄光,明日就启程回京去吧。」 魏旷闻言,便抬头看向阿鸾。 阿鸾略动了动手,说:「行宫里……不好。」 魏旷忖度片刻,点了头,同意了。 但说这事来得突然,许得放宽一日,好叫众人收拾妥当。 阿鸾答应了。 一天而已,师隐赶不回去的。 正如他所料定的一般,等会了京城,他再去大兴寺的精舍时,并没有见到约定好要在这里等他回来的师隐。 阿鸾倒是见了那两个小沙弥。 两个小沙弥拿了一封信交给他,说:「师隐师兄叫我们把信交给阿鸾。」 阿鸾接过信,挑眉问道:「你们如何知道我是谁?」 他来这里,从来都是避开所有人的。 这两个小沙弥也从未见过他。 那两个小沙弥倒是一本正经的,仰着头道:「师隐师兄说啦,会到这里来找师隐师兄的少年人,就是阿鸾。」 阿鸾捏着信,笑了笑,说:「好,信我拿到了,告诉你们的师隐师兄。」 两个小沙弥就乖乖地点了点头。 阿鸾拿着那封信便回宫去了。 信封上写着阿鸾亲启。 阿鸾就在师隐写的「阿鸾」的字上轻轻摸了摸。 他不打算拆开信。 也并不想看师隐写的什么。 无论是什么,师隐失约的事情已经被做定了。 第118页 他只要等师隐回来就行了。 至于师隐回来之后,要叫他做些什么,阿鸾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皇后怀有身孕。 说是已经满三个月了。 至于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 阿鸾把着红玉,指腹摩挲着上头浮的莲花雕纹,冷冷地笑了笑。 宫里办起了讲经会。 第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师隐回京了。 阿鸾便立刻安排人去接师隐进宫。 他实在期待,师隐在这里见到他的话,会露出怎么样的神情来。 在听见师隐进来的动静时,阿鸾回过头去看师隐,朝他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太有意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第102章 花绕凌风台【阿鸾】 师隐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 可是,那又如何呢? 现在是师隐失约在前了。 阿鸾说:「师隐,你想走吗?此刻就是唯一的机会了。」 他只是这样说而已。 师隐走不掉的。 况且,他赌师隐不会走。 阿鸾坐在那里,背嵴绷着,好像是很紧张一般。 他并不紧张。 只是想叫师隐看到。 他已经做好了决定了。 今日师隐若是选择走的话,那么不待师隐踏出这宫门,他便就将师隐囚|禁起来,再也不许他离开。 若不走,那就皆大欢喜。 起码,他会很高兴。 师隐向他走过来,说:「别哭,不要哭。」 阿鸾本来不想哭的。 但不知怎么的,忽然真的就流了泪。 他在师隐面前哭过不止一次。 但那些眼泪没有多少真心。 就像他说出口的那些话。 真真假假。 没人能分辨清楚。 可现在这眼泪是不一样的。 师隐又向他问起了韩宗言的事情,阿鸾眨了眨眼睛,说自己与韩宗言毫无关系。 他还不想这么早就让师隐知道。 师隐很聪明,迟早猜的出来。 不过眼下阿鸾还不想叫师隐知道这些。 夜里的时候,阿鸾又去找了师隐,宿在了那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别的人同榻而眠了。 但当阿鸾躺在师隐的身边的时候,听着师隐的唿吸声,想,这倒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难得安心地睡了一晚上。 第二日晨起,阿鸾对师隐提了废太子的事情。 他已经有了安排。 他要叫师隐成为接替大兴寺方丈的人。 既然没有身份,那他就帮师隐重新造一个,也并非难事。 阿鸾觉得自己的计划妙极了。 他不要师隐还俗。 师隐就该待在空门里动心。 背德违戒。 引起他的欲望,再设下重重枷锁。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有趣的呢。 讲经会结束,阿鸾故意没有提师隐出宫的事情,也没有去见师隐,只是冷着他。 皇后不知道怎么摔了一跤。 太后发怒,太医宫人们瑟瑟跪了一地。 阿鸾看过去,只觉得累的很。 他想见师隐了。 明明是不该去见的。 但他有些忍不住。 可见到了师隐,师隐却说:「阿鸾,我该走了……」 阿鸾就咬了师隐。 咬在了师隐的脖颈间。 狠狠的。 为什么总要说些让他不高兴的话呢? 师隐又说了一遍:「阿鸾,我该走了。」 阿鸾就咬住了师隐的喉结。 咬住了师隐的欲望。 他不相信师隐能挣脱开。 师隐是心软的。 他第一次见到师隐,就知道师隐是个心软的人。 所以,他利用了这份心软,再一次将师隐扣留下来。 留下来后,阿鸾仍不去见师隐。 只是给师隐造一个高僧的势。 一时之间,京城沸议,所有人都想见一见高僧师隐,就连大兴寺都被带着像年节时那般热闹起来。 可去大兴寺再多,也没有任何人见到过高僧师隐。 师隐仍被他留在宫里面。 天气凉的快,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就下起雪来了。 下雪的这一天,魏旷也正在宫里面。 一墙之隔,师隐正在赏梅,而他正给魏旷弹一曲《鹤沖霄》。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第103章 龙纹玉掌梳【阿鸾】 一曲毕。 阿鸾去看魏旷,问道:「玄光,我弹的如何?」 魏旷笑着称赞道:「陛下琴艺有所精进,较之先前在行宫的时候,已可叫微臣刮目相看了。」 阿鸾跟着笑了笑,又问:「那么,比嫣然姑娘如何呢?」 魏旷四两拨千斤地答道:「嫣然一个闺阁女儿家,如何能与陛下相提并论。」 阿鸾摸着琴弦,随手勾了一下,便引出余音一片。 正想再说些什么,忽而有宫人进来耳语了两句。 阿鸾神色不变,只是微微蹙了下眉,抬起眼朝着魏旷看过去。 魏旷心下自是瞭然,当即便站起身要告退。 阿鸾允准了。 隔壁梅园里还有更烦心的事情在等着他。 第119页 他实在不想叫任何人看见师隐的。 毕竟师隐有那样一张脸。 太过招摇了。 当他匆匆赶到梅园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皇后正对着师隐讲话,按耐下心底滋生的不悦情绪,扬声喝住了皇后未尽的话。 阿鸾快步走向师隐,抓住了他的手,问道:「下雪了,冷不冷啊?」 他一眼都没有看皇后。 皇后也该明白。 于是,皇后很快便顺着他给的台阶自己走了。 梅园里便只剩下师隐与阿鸾。 阿鸾陪着师隐在梅园漫步。 师隐果然问到了弹琴的事情,阿鸾没有否,只是带着些微心虚似的将手往袖子里藏了一点。 他本不必要有这份心虚的。 可是对着师隐,多少有些不一样了。 当师隐提及《鹤沖霄》的时候,阿鸾便不能不去想上一回,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弹给师隐听的。 而现在,又是什么样的心思对魏旷弹了这一曲。 他已经很能分辨了。 魏旷和师隐,是决然不同的两个人。 只不过,很偶尔的时候,阿鸾会有一瞬间的迷惘。 可是一旦开始,便没有回头的路走了。 他故意大张旗鼓亲近师隐,甚至特意叫别人知道他宿在了师隐的殿里。 自然而然的,风言风语就都起了来。 冬月初七这日,太后下旨,令宫人送师隐回大兴寺去。 自然,太后的原意,并非是如此的。 太后打算一併杀了师隐。 阿鸾不许。 他该到时候对太后亮一亮底了。 还有魏旷的婚事也近了。 其实不止是魏旷,阿鸾也在等他成婚。 但这些都不必叫师隐知道。 阿鸾又改了主意——他想得到师隐。 所以,在师隐被送回大兴寺的那个晚上,阿鸾偷偷去找了师隐,吻了他,还告诉了他一句喜欢的话。 真的喜欢吗? 阿鸾说不上来。 但是这句话可以对师隐这样讲一讲。 终于,魏旷还是将事情捅到了太后那里。 太后逼着阿鸾给魏旷赐婚。 阿鸾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对太后用从没有过的嚣张言语,说:「朕不。」 「他定一次婚,朕便搅一次!」 「朕不许他成婚!」 「朕喜欢他。」 阿鸾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一下子闪过去的却是师隐的脸。 但这并非是眼下该去琢磨的事情。 什么样的人,能叫他们放低防备呢? 最好是一个偏执的,满心情爱而不得的,疯了一样的皇帝。 这时候,他们就该密谋着什么时候换掉他了。 阿鸾在受杖的时候,心里是难得的愉悦。 他陪着演这齣戏太久了。 也该到时候结束了。 受了罚,阿鸾回到宫里,脱了衣裳背对着镜子,自己扭头瞧了瞧。 一片血红的颜色。 该给师隐瞧瞧。 师隐一定会心疼的。 阿鸾这么想着,就真的这么做了。 果然,师隐心疼极了。 上药的时候,阿鸾忽然又想起来那个厚脸皮的书生,便主动跟师隐提起来了。 桑成林落榜的事,其实有一半是因他的缘故。 还有一半,就是魏旷纵容。 但当魏旷将桑成林划去的时候,阿鸾也并不真的感到高兴。 桑成林至少是喝过了师隐亲手泡的一杯茶。 怎么也算有些缘分。 于是,一道无人知道带着补偿之意的赐婚旨意,就落到了谭家府邸里。 阿鸾本来想着,一切都在按着计划走,很好。 可大兴寺突然传来消息,说是师隐失踪了。 师隐不会失踪。 若不见了,只会是师隐自己走的。 阿鸾认真地考虑要将师隐囚|禁起来的事情。 没有办法,谁叫师隐总是要不在他的掌控之内呢。 他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书房里本来就有一间嵌藏着的小室。 只不过一直未动用。 现在,总该派上些用场了。 阿鸾命人悄悄地将小室收拾出来,又重新添上布置,几乎是将师隐在大兴寺住的那间精舍一摸一样地搬过来了似的。 等到完工的那日,阿鸾自己先走了进去。 他站在小室里,想像着师隐也在这里。 师隐在这里的话,那么,就是时时刻刻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真好。 冬月二十四,魏旷大婚。 晚上他就去见了师隐。 他压了一颗药在舌头下面,然后在下一个与师隐的亲吻里渡过去,迫着他咽下。 这样的事情,阿鸾不想要任何意外。 药很快就起效了。 他想占有师隐。 是这样想的,但做起来却要颠倒。 阿鸾并不介意。 香膏带着些催|欲的效果,故而当它因为热度而融化在他体内,和着另一些浊白的液体垂垂滴落,他也感觉到了一种快乐。 他抓住师隐的背,咬在师隐的肩上。 热意又冲起来,叫他无法思考。 只晓得这一刻要到巅峰般的欲|望燃烧起的火将自己围在当中。 第120页 他也要跟着火烧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吱吱! 我总觉得我该去某个地方展开写一写啧 第104章 白首不相离【阿鸾】 阿鸾觉得这样很不错。 师隐就在他身边。 只要自己忙完了就能去看师隐。 甚至他可以在师隐身旁做事。 即便做法卑劣一些,但阿鸾觉得只要得到了,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时间久了,师隐会明白自己的。 阿鸾也将自己许久之前动过的念头重新拾了起来。 他也开始给师隐蓄髮,只要再过半年,就没有任何人能看出来,师隐曾经是个僧人的痕迹了。 魏旷成亲之后,越来越意气风发。 和太后那一党的人走的也着实有些近了。 阿鸾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他从前就有过这个主意,师隐既有家学渊源,又为何不能做个大将军呢? 阿鸾想捧师隐。 就如同当年捧高僧师隐那般。 有意无意的,与之相关的东西便时而不时地落在小室里,然后叫师隐全都看到。 师隐是很聪明的。 但师隐似乎不大情愿。 阿鸾就说:「等过一段时间,我带你出去走一走,好不好呀?」 师隐似乎不相信:「你肯?」 阿鸾眨眨眼睛,不明白师隐为何会这样问:「我为什么不肯呢?」 他怎么会不肯呢。 他要的只是师隐在他身边,等到心栓牢了,那么,偶尔放出去一阵子,他也并没有什么好不肯的。 阿鸾的计划是这样的。 但还没等他带师隐出去,魏旷就先见了师隐。 他不得不怀疑是一场阴谋。 前脚宫人来报皇后生产,后脚魏旷就进了他的书房小室。 宫人告诉阿鸾,说丞相去了书房。 阿鸾在听到这话的时候,心中就开始忐忑起来,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可太后不许他离开。 太后说:「有什么事情,能比你的皇子来的更要紧?」 阿鸾心慌的厉害。 他不敢再等。 外头正下着雨,阿鸾却等不及宫人替他撑伞,一路跑回去书房。 可还是来迟了一步。 等他到小室里,看到的是浑身是血的师隐。 阿鸾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抱住的师隐。 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他害怕极了。 这样的害怕,上一次出现时,是他母妃去世的那一日。 难道他又要失去师隐了吗? 魏旷还站在那里,冷漠地说着话:「不过一个和尚罢了,陛下该当明白自己的身份,不应失态至此。」 阿鸾紧紧地抱着师隐。 魏旷仍在说话:「微臣这就去叫人来将屋里收拾了。」 「陛下将他放下吧。」 阿鸾咬着牙,声音是颤抖的:「滚……」 魏旷大约没听清,问道:「陛下说什么?」 阿鸾就喊了出来:「滚!」 「给朕滚!」 他不许师隐死。 师隐不能死…… 阿鸾知道,今天这一闹,他就再也藏不住师隐了。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要先将师隐救回来。 小室里经歷了从没有过的慌乱。 过了许久,才终于停住。 宫人将红玉残片收拾好呈给了阿鸾。 阿鸾看着碎的几乎拼不起来的红玉残片,好像心里什么地方也跟着长出了裂纹。 这是师隐送给他的生辰礼。 莲瓣重重,亲手雕琢。 可现在却都碎了。 阿鸾就守在师隐身旁,他谁的话也不相信,他要自己亲眼看着师隐醒过来。 万幸,万幸。 上天将师隐还给了他。 阿鸾在师隐身侧躺下来,小心翼翼地挽着师隐的胳膊,额头抵着他的肩,人向着师隐那边微微蜷着。 悄悄地流着泪。 这是第一次,不想叫师隐看见他哭。 阿鸾不想承认。 却不得不承认。 师隐对他而言的确是不同的。 朝堂上谏的奏本几乎要堆成小山一般,太后更是三番五次叫他做一个皇帝该做的事情,魏旷也跟着上本。 全都叫他杀了师隐。 怎么可能呢。 他才将将把师隐救回来。 谁也不能,谁也不能再叫自己失去他了。 师隐的伤口有好转的时候,他们做了一场——那其实是个意外,只不过师隐是绝不会相信他的。 他也没有料到,皇后竟然会再次做出那样的事情。 一壶酒,他只喝了一杯。 喝完的那一剎,阿鸾就知道不对劲了。 阿鸾晃着那只酒杯,抬眼去看皇后,嘴角噙着笑,眼里却是冷的:「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皇后跪下来,垂头道:「臣妾惶恐,不知陛下所言为何。」 阿鸾便拎起酒壶,倾着壶口,将酒液全倒了出来。 将阿鸾的一角衣摆都弄的湿了。 阿鸾把酒壶扔去地上,说:「事不过三,朕留你体面。」 「绝对不要再有下一次了。」 说完话,阿鸾就起身离开了皇后的宫里。 那药起效快得很。 第121页 阿鸾皱着眉,疾步回到书房小室里。 忍耐着,阿鸾问师隐道:「师隐,我若放你走,你会走吗?」 师隐回答了,说:「会。」 阿鸾心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笑了笑,道:「本该如此。」 本该如此。 他们做了最后一次。 阿鸾打算送师隐离开,就在明天天亮之前。 师隐离开之后的事,阿鸾已经全都安排好了。 先在镇国公府休养好身体,然后,便是奔赴北地沙场。 可即便是安排好了,在得知师隐动身出发的那一日,阿鸾还是忍不住又偷偷地去见了师隐。 北地沙场兇险,阿鸾不想让师隐去。 这是他一手做的安排。 但阿鸾却突然生出来后悔的情绪。 他不想让师隐走。 可是他再也困不住师隐了。 阿鸾的原意,只想索一个吻,可没想到,师隐有了反应。 他们便理所当然地睡到了一起去。 师隐抽身离去的时候,警告了阿鸾,说:「别去北地,你若去了,我便再不见你。」 「到时,我不会恨你,我会忘了你。」 要是放在从前,阿鸾根本不会把这样的话放在心上。 可现在,他不敢不放在心上。 师隐是聪明的。 他从来就知道。 不然怎么会一下就掐中了他的脉门。 说了这样狠的话呢。 阿鸾紧紧握住挂在胸前的红玉。 那是师隐给他重新戴上的。 他在师隐离宫后,找了无数工匠,最后才终于能将红玉修好,只是多了些人为,再不如原先那样浑然天成了。 就如他与师隐之间。 若不是他强求,根本便不会有这一段。 师隐在北地的情况,大小都在阿鸾的案头上呈着。 阿鸾听了师隐的威胁,只敢默默这样留心。 直到北地大捷的军报传回京中。 他才终于提笔写了一封信。 可是写来写去,怎么都觉得不好,连带着要发去北地的嘉奖令都被扣了好几日。 阿鸾每隔半个月就寄一封信去北地。 他心底期盼着师隐回信,可师隐始终没有回他一个字。 阿鸾再寄出第四封信之后,也不再寄了。 北地军情平定。 该是肃清朝廷的时候了。 阿鸾装作病重,太后派人看守,但没有人能看住阿鸾。 就如从前时,多少双眼睛盯着阿鸾,阿鸾也能避开所有人的耳目。 只要他想。 在京郊见到师隐的时候,阿鸾心里还忐忑着。 不过还好。 他向师隐要了一个吻,师隐给了他。 而他还了师隐更好的东西。 那是他作为皇帝的骄傲。 魏旷也是好手段,还能从京城找到这里来。 不过魏旷不该那样对师隐。 现在已经没有他的事了。 自从他自以为是对师隐下手,摔了那块红玉,魏旷便註定再不能成为从前那样的心腹之臣了。 他不会动魏旷的位置。 只是也不会再更进一步了。 阿鸾怎么也想不到,太后会做出刺杀这样的事情。 也更没有想到,师隐会替自己挡了这一下。 他一直以为,师隐就算不恨他,也并不会对他再有更多的感情了。 可师隐竟然愿意以命护他。 他还能如何怀疑呢? …… 津州,清泉寺。 回到所有事情的起源处。 阿鸾站在院子里的一颗海棠树下,望向朝自己走过来的师隐,眼中缱绻情意难藏,叫着的那个名字就是他所有的爱了。 「师隐……」 这是一个晴天。 天气好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到此,就全部完结啦! 拖了这么久真的很不好意思啦! 但好在是完结了,虽然数据很差,不过收穫了很多小可爱!真的爱你们!没有你们的留言陪伴我也不会这么顺利写完的! 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