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间欢》 第1页 [现代情感] 《田间欢》作者:宝妻【完结】 文案: 田间欢 蓑翁起鼾 少年初醉了 怕去掀红纱幔 又一番 紫檀弄断 阑珊不留宿 回去庙庵作棺 这个蠢作者年纪大了,越来越重口味,志同道合者就收藏个作者专栏吧,开新文及时知道:。 宝妻微博,断更会提醒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语,顾来 ┃ 配角:李季 ┃ 其它:永远不会红已放弃挣扎的宝妻 ================== ☆、第 1 章 作者有话要说:  别问我题目什么意思,我只能说,字面意思。 见仁见智,心有多污,眼睛就有多污! 悄悄的: 我就问我什么时候敷衍过你们。 下月开的新文,先收藏呗:原谅我一生放荡不羁爱k歌 小镇偏远、贫瘠,毫不起眼,名字也透着小气------蓝田镇。 镇上恰逢赶集,背篼箩筐,海海漫漫。空气中瀰漫着饲料混合牲口粪便的味道。 镇上有座旱桥,桥东卖粮食,牲口,小百货;桥西有酒窖,饭馆,烧饼摊。 人群拥簇,各自盯着想要买卖的货物。也有人盯错地方,专门瞄人钱包。 女人衣着光鲜,形只影单。小扒手攥着细长的钳子,跟了她半条街。对象倒没选错,奈何学艺不精,运气也不佳。眼见手机都从包里夹到了半空,手机响了。 女人回头睨他一眼,尖翘的下巴沖他手上的手机抬了抬。什么都还没说呢,小扒手自个儿先吓个半死。不及剎车的窃喜和人赃并获的惊恐在脸上揉作一团。 下一秒,小扒手将手机往她身上一扔,谄笑道:「有你电话!」脚底抹油消失在人群里。 那女人黛眉红唇,眼有媚色,手里捏个烟盒。 手机断断续续响了几分钟,她也不着急接听,闲闲散散的往边上走。 女式烟细而长,女人选了个僻静地,抖出一根。 找打火机的空档,手机又响。 她软骨头似的靠在电线桩子上,晾它半分钟,这才不疾不徐的按下去。 电话里的男人叫李季,北方人,说普通话,一口男中音,如击玉石。 「在哪?」 女人说:「外面呢。」 李季没怪罪她接电话不及时,开门见山:「饭点我去接你。」 女人咬着烟,喉咙发出笑:「你上哪接?我在蓝田镇呢。」 「蓝田镇……」对方重复,似乎费了一番功夫才想起那是个什么鬼地方,「箸州省?怎么跑这么远?」 女人「啊」一声,「旅游!」 李季显然没什么幽默感,静了几秒,喊她名字:「周语。」 他声音无恙,但连名带姓,已说明了他此时情绪,「我说过,这次行动不需要你亲自去,我会另外派人……」 周语在这时摸到了打火机。 她站在巷口,有穿堂风,火几番熄灭。 手机夹在肩上,烟咬在殷虹的唇上,侧过身再点。电话里的那段责备恰好落下尾声,「你也太不知轻重!」 打火机烫手,周语拇指弹一下。 五米开外的集市上,卖糍粑的老人摇着塑胶袋,有气无力的叫唤。 李季没消着气,低喝:「尽给我找事!」 刚才那小扒手被人追赶,踉跄着跌来。周语手上不稳,打火机被撞进水沟里。她低声叫一下,「噢!」 李季在电话那头缓缓嘆口气,问道:「又怎么了?」 「打火机掉了。」 「你不是在戒吗?」 细长的香菸在指尖打旋,周语漫不经心,「慢慢来,」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蓝田镇的计划早就拟定好,谁做不是做?」 李季从齿缝里抽口气:「周语,我说你存心的?」 「我以前不是没做过。」 李季冷笑一声:「以前?去坦尚尼亚,给大象拍几张写真照?或者去尼日给当地孩子送几件衣服几箱牛奶?那不都跟旅游似的?衣食住行哪样不是事先安排好了,真苦着你了?」 周语低头看手,指甲油从根部开始剥落。 电话那头传来椅子刮地板的噪音,李季起身,直接下达命令:「一会儿我把机票信息发给你,你马上给我回来。」 「不。」 李季缓了会儿才开口,声音越发严肃:「周语,你听好,这事的厉害关系,我最后跟你捋一遍。首先,你是假装被拐妇女,是被『卖』去给人当老婆,」他狠狠咬着那个「卖」字,「那地方穷山恶水,蛮化未开,你觉得你的日子会舒坦?再者,你只有一个人,会与外界完全脱离联繫,手机电脑你不要想!你出了任何状况,我们都不能及时营救!至于山里环境艰苦问题,那都是其次了。最关键的是,这次的行动和以前那些完全不是一个性质,危险程度和未知性都高出太多。我们已经选出更适合的人选,」顿了顿,若有所指,「周语,公司还真不需要你忍辱负重到这番田地!」 周语「啊」一声,「听你这么一说,是挺麻烦。」 李季苦口婆心,拳头都打在软棉花上。最后他自语一句,「手头上的事已经一大堆!」 周语说:「你忙你的。」 「胡闹!」李季大周语一轮,稍不注意长辈的语气便显现出来,「你还真以为,事事都是你眼睛看到的那样?没有我在前头给你铺好路,你不知栽了多少跟头!」 第2页 周语撩一下头髮,「那谢谢啦。」 「行!行!」那女人漫不经心的态度将李季彻底激怒,他怒极反笑,「我让你去,」顿了顿,下了结论,「我发现你就是生活□□逸!」不等周语回答,他匆匆说,「就这样,我还有事。」 电话挂断。 五分钟后又打进来,周语接了。 那头很静,有平缓的唿吸和喝水声。 等了会儿没人出声,周语讨好道:「气消啦?」 李季啧一声:「少套近乎。」 周语越发放肆,调侃:「不应该啊季哥,信佛之人讲究的是什么?心,如,止,水!」 「你少嬉皮笑脸!」 周语一通嘻嘻哈哈,李季态度仍是生硬,但内容已开始回暖,「带伞了吗?刚看了天气预报,你那边可能会有雷雨。」 周语往天上看一眼,刺目的光线逼得她眯了眼睛,她伸手挡一下,说:「不像要下雨的天儿。」 两人就气象局的随心所欲闲扯了几句。 最后李季嘆气,「罢了,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要去就去吧。我抽不出时间,明天让杜畅替我走一趟,到时候具体筹划,你们见着王淑芳再仔细研究。」 「行。」 静了几秒,李季问:「今晚打算去哪过夜?」 周语探头往旁边看一眼,电线交错的过道里放了个残破的灯箱,上面用红字写着「阿红宾馆请上二楼」,底下竖两排小字:免费提供空调热水wifi上网。 周语说:「有酒店。」 李季冷哼:「酒店,几星的?」不等她说话,嘆口气,替她张罗,「蓝田镇不远有座白塔寺,你去寺里住,我也放心些。」 周语没作声,手机夹在肩头,一点一点的剥指甲油。 李季抬高音量:「你在没在听?」 周语「啊」一声,「听着呢。」 「我会跟方丈打声招唿,你就在那儿将就一晚,顺便听禅师们讲讲经,去去你的浮躁。」 周语:「得得得,听和尚念经睡得香。」 李季气笑了,他脾气本就好,说她两句,气氛缓和下来。 「小语,别再给我找事了。」 周语没说话,抬头看着天,云很厚,阳光沖不出来。 对面座机响了,两人结束通话。 李季信佛。 李季那套寸土寸金的四合院里,单独隔了一厢做佛堂,里面奉着一座等人高的佛像,周身镀金。 周语不信佛,不过跟着李季后,食了六年素。 李季口中的白塔寺有些名气。 半个月前是观音成道的日子,周围十里八乡的善男信女都前去祭拜。 泥泞里浸淫着红色的香烛纸,顺流蜿蜒,最后堵在下水口,像一滩污血。见证着当时的门庭若市。 周语从地图上抬起眼睛,问那早餐店主:「老闆,有没有去白塔寺的车?」 店主手指油腻,熟练的将食品袋打结,眼皮也不抬,方言抑扬顿挫:「没啦!一天只有一班车。那边有摩托,」说到这儿瞟周语一眼,见她白生生,显是外地姑娘,添一句,「就看你怕不怕坐。」 移动营业厅外,四五辆摩托车摆成一排。几位光膀汉子,叼着烟,吆五喝六蹲地上玩扑克。 周语过去,汉子们从地上一窜而起。 为首的戴一根掉了漆的粗链子,吆喝:「妹儿,坐摩托吗?」他那双三角眼,先是扫过周语手上的地图,再一路往下,朝不该看的地方乱瞟。 周语穿着刚过臀的热裤,大白腿,又长又直。 粗链子抹一把脸上的浊汗,涎着脸:「去哪里嘛?」 周语没接话。 一条恶臭的黑毛巾在摩托坐垫上掸几下,「粗链子」吊儿郎当的笑:「摩托车好噢,两轮比四轮好,又凉快又便宜!」 蹲地上的男人怪腔怪调的补充:「还舒服噢!」 众男人嘿嘿笑起来。 天气太大,人在躁热之下,欲望不易隐藏。 墨镜男笑过后,附耳对旁边的衬衫男说话。衬衫男本来在点钱,闻言抬头,目光在周语脸上黏几秒,又从她紧密的腿缝刷过,肆无忌惮。 周语将地图折起来,往背包左侧一插,抬腿便走。 发动机轰鸣中,又回来一辆摩托车,停在队伍最后面。 摩托破旧,车主倒是打眼:黑,高壮。穿一件黑背心,显得更黑,更壮。 车停稳后,黑背心摘下头盔,甩一把头髮林里的汗。 长腿跨下车。操一条干燥的毛巾擦后座上的泥。然后拿出积满茶垢的茶杯,仰头灌下大半壶。 茶水顺着汗水,淌过一起一落的喉结。他左手撩起背心胡乱抹一下,露出结实的小腹,和裤头上一小撮腹毛。 仿佛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他身为雄性生物的力量。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干瘪的烟盒,打火机还没点燃,一双精緻的女鞋出现在视线下方。 凉鞋,细细的带子缚在足踝,脚趾圆润,涂了红色的指甲。顺鞋而上,是一双白皙修长的腿。 腿主人的声音没着没落:「帅哥,借个火。」 黑背心抬起头。 与他旷野的体格不同,他有一双漂亮的大双眼皮。 「火!」周语指一下。 他愕了片刻,将打火机丢给她。 第3页 风挺大,周语逆风点了几次。点燃后,吐出烟,下巴抬一下:「你也是跑摩的的?」 那男人一直盯着她,确切的说,是盯着她的右手。闻言表情一滞,花了些时间来确定自己是不是她口中的「跑摩的的」,然后「嗯」一声。 周语问:「白塔寺去不去?」 他想一下说:「有点远。」 那算他和周语说的第一句话,声音醇厚,像风颳过山背再折来的回声。 太阳从云层射出来,烤得人发躁。 周语眯一下眼,耐着性子:「到底去不去?」 三步开外,几位同行虎视眈眈。黑背心往那边瞟一眼,面有难色。 周语不矮,又穿着高跟鞋,在他面前仍差了一个头,尽管他那时是靠坐在摩托上,她和他说话也得仰着脖子。 身高上的压迫让周语不痛快。见对方犹豫,她转身要走。 刚迈出步,身后男人说:「去。」 周语半回过身:「多少钱?」 发展到这里,粗链子不乐意了,毛巾狠狠往车座上一摔,皮笑肉不笑的对黑背心说:「傻大个,人家外地妹儿不知道规矩,你也不懂个先来后到?」 不等黑背心说话,周语抱臂再问一次:「问你呢多少钱?」 黑背心心一横,说:「一百。」 周语的还价纯属没事找事,她随口说:「七十。」 粗链子对客人还算客气,从他长满横肉的脸上硬生生堆砌出笑纹:「妹儿,我们这儿的规矩是拉客要排队哟!」 周语再说一次:「七十,去不去?」眼睛盯着黑背心。 后者想了想说:「你加十块吧,」指一下,「算打火机的钱。」 难怪他一直盯着自己右手。刚才周语用完打火机忘了还他,一直捏在手上。 周语一怔,撩着头髮,「呵」的笑出声。 周语爱笑,笑意却进不去眼,一看便不是有情有义之人。 昨晚下过雨,空气闷热潮湿。她明洁的额头闪着细细的光。 周语说:「行吧,那就八十。」 黑背心长腿一跨,抛出头盔,「上车。」 其余的摩的男暴怒。 穿花衬衫的男人还不及周语高,指着她:「小妹崽,你懂不懂规矩!」 周语说:「不懂。」 衬衫男怒极反笑,「哟呵!」手一插,腆着肚子,「我看你他妈是想泡帅哥吧?!」 周语说:「对啊,」掐了烟走上前,头盔在黑背心的腰侧推一下,「帅哥,怎么称唿?」 衬衫男两眼一凸,梗着脖子沖同伴喊:「我r啊,这年头女的比男的还他妈好色。」 黑背心面无表情并不理会。 这趟活儿跑得远,他蹲在地上仔细检查车况,一手的机油,裤腿上也沾了些。 周语还在一旁火上浇油:「嘿,帅哥,给个机会呗。」 他起身擦手,余光扫过去。她提着那个掉了护颚的头盔,站在乌烟瘴气的乡下集市里,似笑非笑,带着漂亮女人特有的气焰。 ctg ☆、宝妻作品 黑背心在毛巾上擦几下手,接过周语的包,橡筋绳缠几圈固定在车头。 周语站边上,明目张胆的打量他。 日晒雨淋肤色,比起正常人的审美,他过于黑了点。浓眉高鼻厚嘴唇,整个面部线条粗犷刚毅,若不是长着那样一双眼睛,甚至有点凶。 眼睛是他的亮点。 大双眼皮,目光安谧。将一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形象,生生牵扯出一丝温柔。仿佛凝储着,整个春季的毛毛细雨。 总的来说,帅哥称不上,充其量算个有特色。且这种男人一看就干巴巴没有故事。 黑背心长腿架稳车身,周语九十来斤,踩上右边脚踏板,车纹丝不动。 油门轰鸣中,那伙人追着摩托撂狠话。 车唿啸而出,没有扶手,周语半虚半实的掌着他滚烫的腰,感到他肌肉发紧。 风过面,带着汗味、温度和扬尘。两分钟后,摩托上了乡村公路,一路驰骋。 大片金芒从云层泻下,气温飙升。两侧洋槐成荫,更远处,稻穗青黄,一眼无垠。 太阳毒辣,周语被烘烤得有气无力。 车在路边停下,黑背心说:「太热了,休息会儿。」 周语早闷得不行,摘下头盔,歪着头抓了抓被风吹得毛燥的头髮,笑道:「原来知道怜香惜玉呢!」 黑背心解下周语的包递过去,睨她一眼,「发动机要休息。」 「……」周语噎一下,那男人已将包往她身上一撂,推着车往边上去了。 不远处有条小河,他把车推去降温。 粗糙的石拱桥下淤泥翻滚,一头水牛整个儿泡在河里,只露出鼻孔和黑长的背嵴。 河边有风,午后的知了没完没了,货车卷带沙尘唿啸而过。 另有一道水渠,水流干净清透,周语估摸着这该是饮用水。浇水洗脸,凉意入骨,又捧起来喝几口,通体舒畅。 甩着水站起身,黑背心繫着裤腰带从上游走过来,和周语对视一眼,面无表情的走开。 周语在风中站了一会儿,朝那背影竖起中指。 男人的牛仔裤破了洞,支着线。胸膛厚实,肌肉贲张,配上黝黑的肤色,单论身材倒是养眼。 裤腿上一片水渍,刚才沾上的机油已经洗掉------五大三粗的糙汉子还挺爱干净。 第4页 阳光雪白,从斑斓的叶缝洒透下来。周语走过去,拿一片树叶当扇子扇,随口问:「还有多远?」 「过半了。」 周语抬手看表,从出发到现在刚好一小时。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八十块不亏。 两人无话。 周语点了根烟,靠在树荫下翻来覆去的欣赏那个据说价值10元、印着「鑫鑫烧烤」字样的打火机。 那边男人突然开口:「哎!」 周语懒洋洋的回头。 「待会儿我骑车的时候……」或许是周语的视线太直接,那男人手上的茶杯转一下,撇开眼,没了下文。 周语将眉头一拧:「你一男人墨迹什么!」 那人也发了狠,说:「……你手别抓我那儿!」 周语还记着她喝水他在上游撒尿的仇,眉峰往上挑,眼睛却往下移:「我抓你哪儿了?」 他清一下嗓子,身子几不可察的侧一下,试图挡住她的注视。静了几秒,跨上车说:「赶路吧。」 周语没动,站在原地回忆一番。 「腰?」 「嗯。」 「这么敏感?」 「……」装蒜。 风吹来,周语将头髮往后撩。 「怕痒还是不好意思啊?」 「……」又装蒜。 「你骑这么快,过弯时把我甩下去了我找谁负责。」 这回他立即回答:「不会,过弯我会减速。」 「行吧,」周语掐了烟,将他用过的那个动词,原封不动又还给他,「那你说我该抓你哪儿?」视线在对方身上肆无忌惮的游走,「你哪个部位是能抓的?」 「……」 他无需回头也能感觉到那双眼睛,像软中有韧的鹅毛,似触非碰的从他身上刷过去,痒到实处。 他年纪轻,这辈子没见过周语这样漂亮的女人。半晌后,投降:「当我没说。」 话一出来,立即被风吹得不成形状。 周语从鼻子里乐出声。 车轮卷着尘土飞扬,在乡间公路上足足跑了两个半小时,白塔寺掉了漆的朱色大门才缓缓落入眼幕。 下了摩托,不用再吃土,周语心情好起来,背上包,主动问他:「喂,你吃午饭没?」 黑背心摇头。 男人都怕热,他摘下头盔时,钢针般的发林里亮晶晶的全是汗,他撩起衣服下摆往脸上抹。 周语的视线在他精壮的小腹一扫而过。 抽出一百元,周语说:「不用找了,剩下二十就当请你喝酒。」 黑背心很吃惊,但并未显得高兴。他捏着钱,低头犹豫一番。最后盯着地面,装作随口一问:「你还回不回去?」 周语已经走出几步,闻声回头:「回哪儿?」 「蓝田镇。」 「回啊,怎么了?」 「我可以送你。」 「不用,有直达大巴。」 他「哦」一声,人却站那儿不动。 周语不再理会,往寺门走。走出两步,听到那男人在身后说:「你几点走?」 周语回头,他果然看着自己。 周语想了想说:「八点吧。」 男人立即:「八点大巴收班了。」 周语说:「明早八点。」 男人仍有回答:「早上大巴还没发车。」 周语不说话了,站那儿抱臂看着他,嘴角越勾越高。 她这么一揶揄,那男人立马没了笃定,挠着腮去看别处:「我的车随时能走。」 安静,有鸟叫没人声。 等了会儿抬头,对面的女人仍是一脸似笑非笑。他撇过脸,瓮声瓮气的加一句:「不信你先去问。」 周语上前两步,慢悠悠说一句:「我还非你不可了?」 他身后,是参天的鸡冠刺桐,落了一地红。他站在繁锦之中,一本正经的点头,「嗯。」睫毛长得像两把浓密的刷子,悠悠扇着。 周语饱含感情的说了一声:「哦------」 男人听不出别的,只顾趁热打铁:「你记下我电话,要走打给我。我号码是……」 12345,带着口音念一通。念完余光一扫,对方根本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他捏着后颈项,看天看树,脚下却不动。 片刻后,周语哼笑,手机丢出去。 那人接过,长腿稳着摩托,毛巾擦手,食指在手机屏幕上摁了十一下,还给周语。 周语瞥一眼,移动的,182开头,没名字。 她随手给他添了个备註,点了「保存」。 白塔寺青烟裊裊。游人惨澹。卖香烛的大爷耷拉着布鞋在树荫下打盹。 大雄宝殿,周语祭拜,上香,许愿,抽籤,一派虔诚。 她抽到一只下籤,一位慈眉善目的胖和尚替她解签,说她近年有大难。若要化解,无非要修持禅定、感恩礼敬,方可遇到贵人。 周语并不当回事,托腮问了几个浅薄问题。 胖和尚解完,退居一旁打坐。 周语跪坐在寺里发了一下午呆,听胖和尚诵经。 他先念了清心咒,大悲咒。然后又开始念心经。 和尚念道: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復如是…… 周语望着宝相庄严的金色佛像,昏昏欲睡。 醒来已是黄昏。 胖和尚起身要走,周语走过问:「师父,我失眠多梦。除了听您念经,还有其他方式能改善吗?」 第5页 胖和尚说:「我佛慈悲。只要心中清明,诚心向佛,佛祖自会普渡,救众生于苦海。」 周语想了想:「怎样才算诚心?」 胖和尚不语,敲响手中木鱼,笃笃笃。 周语抽出一叠百元大钞放进「功德箱」里。胖和尚双目紧闭,行合掌礼,嘴里念叨:「阿弥陀佛,女施主功德无量。」 周语没提李季名字,和尚们也就当她是个普通香客。 白塔寺相邻有个古镇,号称歷经千年,已作旅游景点待开发。 周语吃不惯寺里寡淡的斋饭,便听了香烛大爷的介绍,去古镇上寻觅当地的特色小吃。 古镇确实有些年岁,青瓦木楼,狰狞吞口。 妇人粗布盘头,金缕绣鞋,潺潺溪流穿巷而过。木门红漆剥落,老妪浊目无神,猫狗慵慵蜷曲。 时光混沌而缓慢。 猩红暮色下,古镇承载着歷史的厚重,秉持着南方特有的温润与婉约。 周语随便捡了处饭馆,要了素面凉糕。 味道过得去。 临走时在镇尾的摊铺上买烟,店里没有她要的,她拿了包软中华。 拆着烟盒走到寺门口,一辆摩托车停放在石狮边,穿黑背心,身材高大的男人勉强「躺」在坐垫上,就着茶水吃饼子。 已是黄昏,房檐灯泡初亮起。那男人吃得狼吞虎咽又怡然自得。周语站在远处看了会儿。 抬眼与周语四目相对,他坐直身子。 周语上前。 「今晚不回家?」 「嗯。」 周语瞟一眼他手里的饼,里面依稀有些臊子肉。 下巴一点,「晚上就吃这个?」 他又「嗯」一声,不自觉的,放慢咀嚼速度。 「能吃饱?」 男人有着与他体格不符的腼腆,话不多,许是碍于周语「上帝」的身份,对她有问必答,特别上心。 他说:「多吃几个就饱了。」 周语想了想说:「你去没去吃午饭?」 那时她多给了二十元钱请他喝酒,他还记得。此时表情尴尬,踌躇着没作声。 又站了会儿,周语横竖无聊,发出邀请:「一块儿去吧,」后面加一句,「正好我也没吃。」 黑背心嚼着,大双眼皮盯着她,「我刚才看到你在吃面。」 周语「啊」一声,脸不红气不喘,「没吃饱。」又问他,「能不能吃辣?」 黑背心被食物梗住,灌了口茶水。垂着眼,嘴里的话和嘴里的饼一样干巴巴:「不去。」 周语强调:「我请。」 摇头。 周语想了想,「回去的车费照算!」 还是摇头。 他的油盐不进让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男人老实巴交,说话时,深邃的大双眼皮静静的看着人,没有丁点在人情世故中摸爬滚打的痕迹。在这样的繁华浮世中,净得脱俗。 周语认识的男人没有这样的,包括李季。 李季信佛,但也不是这样的。 闲来无事,周语与他没话找话:「刚才我出来没看见你,买饼去了?」 「送人去了一趟**(他说了个地名),顺便买了饼。」 周语点头,慢慢拆烟盒。一根叼在嘴里,一根递给他。 黑背心接过烟,有些诧异的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周语低头点菸,嘴里含煳:「想说什么?」 「没。」 她抬起头问:「晚上睡哪儿?」青白的烟雾从那张红唇逸出,使她看越□□缈,美得不真。 粗粝大手在摩托车垫上拍了一下。他人高腿长,坐在摩托上已将车子压得憋屈。 周语抬眉,「嗯」一声,夹烟的手指一下,「这怎么睡?」 他不嫌麻烦,做示范动作。双臂做枕,臀部贴在坐垫上,长腿搁在石阶上,人勉强放直。 周语看他耍杂技:「这样能睡着?」 「能。」 她面色平静的点头:「佩服。」 这时,寺里传来暮钟声。紧敲18下,慢敲18下,不紧不慢再18下,反覆两次,一共108声。 钟声深沉,绵长,震慑人心。 周语掐了还剩大半截的烟,没再说话。周语不出声,那男人也不出声,捏着车柄,安静的等在旁边。 钟声结束后,周语挥手:「那行,我进去了。」 他「嗯」一声。 走了两步,周语回头:「哎,怎么称唿啊?」 这句话,一天之内她问了两次。 这次他说了。 周语无声的哦一下,问他:「哪i?」 他说:「来去的来。」 周语撩一下发,心里将那俩字过一番,转身走进寺门。 她撩头髮的姿势特别富有女人味,拇指和中指插入髮丝,从髮际线处往头顶慢慢拂开,长发柔顺,呈中分又从两边丝丝坠下。 髮际线弧度完美,正中心有一个小而清晰的美人尖。 他收回视线,摸出最后一张饼,大口吞下。 夜里,禅灯如豆,周语失眠。 摸出手机来消磨时间,有未接来电,两个,都来自李季。 周语回拨过去,对方已关机。想来是睡了,李季的作息一向严谨。 周语在通讯录里随手划拉,看到「黑背心」三个字,脑中闪现出一双能储春雨的大双眼皮,还有他高大的身躯在摩托上躺平的憋屈模样。 第6页 那时凌晨三点,不知他是否还在寺门屋檐下,如他说的那样,一尺来宽的摩托坐垫,他也能睡着。 周语将备註里黑背心三个字,换成他的姓名------ 顾来。 ctg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 每日9点准时更 ☆、第 3 章 清晨,周语趴在店铺的柜檯上看那些配饰。都是些常见小玩意,因「开过光」而相对不菲。 昨天那个胖和尚走来,手里握一串珠子,毕恭毕敬的对周语行礼,说话半文半白显得脱俗:「方丈吩咐,将此物交予施主。望施主早日走出梦魔桎梏。」 周语接过,戴在手上试了试,手串很长,她挽了四圈。 小叶紫檀佛珠,暗红色,牛毛纹明显。若有似无的清香,实而不华,带着佛性,闻之让人心旷神怡。 周语举到光下照了照,神情淡淡:「多少钱?」 胖和尚双掌一合:「不取分文。」 周语一愕,转身看他一眼,说谢谢,也没再取下。 走到功德箱前,投了一叠粉色票子。 胖和尚闭眼行礼:「阿弥陀佛。」 一辆黑色辉腾停在寺门口。 一个面容白静的男青年,率先从驾驶室跳下来,捂着肚子往寺里沖。见到周语,停下来打声招唿:「周姐!」 周语回头,「啊,小杜来了。」 「周姐,」那人表情尴尬,小声的,「……厕所在哪边?」 他那模样连周语都替他憋得慌,指了个方向。 杜畅朝厕所跑了两步,抱着肚子回头,「周姐,李总也来了。」 周语「哦」一声,并不意外,「知道了。」 李季走进寺里,周语正翘着腿欣赏手腕上的珠子。 他走过去抬起周语的手看了看。 周语嘀咕:「和尚给的,还不收钱。」 李季莞尔,称赞道:「满星老料,高油高密,不愧是高僧手里的极品,」拍拍她的手背,「好好戴着,别沾水,别丢了。」 周语抽出手,「谢了啊。」 「谢我干什么?」没了电话过滤,李季的玉石之声听上去越发清朗。 「继续装!」周语瞥他一眼,「明显是你先买下,让和尚来卖个人情,你就爱搞种故弄玄虚的名堂。」 李季笑了笑,并没反驳,看来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李季性格温和,长得文质彬彬。因教过几年书,比起一般商人,身上多一分儒雅。 自从六年前离婚,前妻带着儿子去了国外,他便没再娶。 周语说:「你不是不来吗?」 李季睨她一眼,「我不来行吗?你办事这么不知轻重。」 周语笑了笑:「开车来的?」 「嗯。」算算明年他就四十了。他这个年纪,熬夜后的疲态很形容刻在脸上。细看,他眼底一片阴影。 三人在寺里随便吃了清粥咸菜,便往外走。 周语问:「王淑芳呢?」 杜畅抢着答话:「她在蓝田镇等着。九曲水库不让生人进出,但王淑芳以前是干这行的,由她带着你进去,应该没问题。」 说话时回过头,恰好看到李季正仔细的替周语拈去衣领上沾染的花蕊,杜畅识时务的转过眼。 李季对周语说:「你记好说词,和王淑芳好好配合,别露出马脚。」 周语低头时,一缕头髮掉下来,李季又伸手去拂。 杜畅在身后脆生生的喊了声:「禅师!」 周语趁机退开两步。 一位穿灰袍的扫地僧,拿着一人高的扫帚,莎莎的扫着昨夜飘零的一地落叶。 杜畅双手合掌,装模作样的说一句:「阿弥陀佛!」 就像我们看见外国人,会上前喊一句「how are you」是一样的。 扫地僧抱着扫帚行了个礼,继续扫地。 李季说:「我去拜会恭慈方丈,你和我一起?」 周语双手一举,「饶了我吧,到时候你们佛学交流得忘我,我在旁边补一觉,晚上更睡不着。」又想到晚上已在一个完全未知的处境,她看着别处有些走神。 李季拍拍她的肩,「你和杜畅去门口等我,我很快出来。」 杜畅耳提面命:「李总您忙去吧,我陪周姐说话替她减压!」 李季走后,周语摸出烟来,正要点,扫地僧上来制止,「女施主,白塔寺禁止吸菸。」 周语愣了愣,无声的啊一下,将烟放回去。 百无聊赖的玩着打火机,按下又松开。「鑫鑫烧烤」,第二个鑫字三金掉了俩。周语闻了一下-----一手的孜然味。 杜畅凑上来,笑着说:「周姐,您和李总感情真好,我们看着都羡慕极了。」 周语坐在台阶上,翘着腿,淡淡的问:「你指哪种感情?」 「啊?」 「师生情,男女情,还是上下属之情。」 「这……」 杜畅说的那句话,本是毫无争议的陈述句,就像指着天说「今天又是好天气」。 那时周语坐在花坛上,杜畅站在旁边,一男一女,不说话显得尴尬。他没想到周语会在这样一个没话找话的语句上,认真的反问他。 她看着他笑,目光却蒙着一层寒。 杜畅打声哈哈。 周语无意看人难堪,挥挥手:「给我说说那家人的情况吧。」 第7页 「哦哦!」杜畅将调查资料背诵课文一样背了一遍,「周姐你要去的那户人家,只有孤儿寡母两人,老母亲年近六十。您要嫁……咳,呸!您假装要嫁的是她儿子,28岁,前几年打工出了事故,一直瘫痪在床。」 说到这里,他瞟周语一眼,对方听得认真,他继续说,「其实这次行动不出意外是没有大的危险,但那地方的人与世隔绝,没有法律意识,民风彪悍!周姐,您凡事千万要懂得迂迴周旋,不能和他们硬来。」 周语弯着身,游手好闲的去弹花瓣上的露水。见杜畅又停下,抬抬下巴,「继续说。」 杜畅推了推眼镜,说:「其实周姐,我们完全可以安排别人去,这种事实在不需要您亲自出马!您这样,李总该多担心啊,」笑着狗腿一句,「您说呢?」 周语轻飘飘的扫他一眼,杜畅住了口,想了想,换个说法,「再说,乡下不比城里,衣食住行都艰苦。不止这些吶,乡下得干苦力活儿,到时候那家人肯定会把你当牲口使唤!挑水餵猪,更别提在吃的方面……」 周语一本正经的打断他:「吃不是问题,我吃素,乡下没污染不担心转基因!」 杜畅应和一句,「对对,乡下也就这点好,绿色环保。但您看……」 周语突然击掌,扼腕道,「啊!就怕到时候没烟抽,那才是真正的要命。」 杜畅赔着笑了两声。并不死心,过会儿又劝,「周姐,其实吧,咱们虽说是做善事,但让您一个人在那种地方呆上几个月……啧啧,我想都不敢想!那家人要是老实一点,那你跟坐牢一样;那家人要是野蛮粗暴,」他夸张的叫了声天,「那不就是龙潭虎穴吗!?所以周姐,我个人觉得,我们就派曹珊去,她从小在农村长大,熟悉环境和人文……李总说了,咱们朝阳会组织的一切活动都要建立在保证自愿者的人生安全的基础之上!」 周语只听了个开头就心知肚明,杜畅是李季派来的说客。她细长的手指夹着那根未点的香菸,指他一下,「你们李总的口头禅还有另外一句。」 「什么?」杜畅不解的看着她。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是吗?哈哈,」杜畅干笑两声,竖起拇指,「李总境界就是高。」 前后不过半小时,李季从旁边的拱门走了出来,瞟了杜畅一眼,杜畅苦着脸摇了摇头。 李季嘆口气,走到周语跟前,「走吧。」 三人一起往门口走,杜畅边走边尽着保姆的职责,「周姐,这次行动呢,您有三个月时间,三个月一到,无论结果如何,我们的人都会去九曲水库接您。您到了那边,一定要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之下,找机会给我们来个电话保平安,15天之内没接到电话,我们也会进去接您。」他加上一句,「李总说了,没有什么比您的安全更重要!」 周语没说话,往门外走,步子迈得很大。 杜畅一路小跑,始终在离她半米远的距离:「您带的东西一定要准备齐全,一到那边就藏在一个隐秘点的地方,藏东西时王淑芳会协助你。手机和防身器械多备几个……放妥当了,以防万一。哎周姐,这次的行动真的挺危险!我想想都觉得可怕……」 周语侧过头瞥李季一眼,「怕啥,我就是去旅个游。」 李季神情一肃:「小语,我看你对自己的安危完全没引起重视!」 周语笑一下:「我这人贪生怕死,你该最清楚啊。」 李季不动声色的看着她。 杜畅最会来事,见此刻老闆脸色不好,帮着说话:「周姐呀您就是太善良,不晓得人心险恶!李总说得对,您千万要注意安全!山里那些人的野蛮程度……」 几双腿轮番跨出寺门,杜畅还在唠叨,一抬头,那边周语已走远了。 顾来长腿重叠,抱臂靠坐在摩托上,晨辉下,摩托上的金属和那身褐色的皮肤都在发光。 他仍穿着昨天那件黑背心,下摆处沾了泥印。 见到周语,他连忙站直身子,手没去处似的晃了几下,最后□□裤兜里。眼睛左右游离,终于也定格在她脸上。 周语这才想起自己还预约了这个返程票,直径走上前,打招唿。 「嗨!小帅哥,你还在这儿啊?」 ctg ☆、第 4 章 「小帅哥,你还在这儿啊?」 「嗯。」他抹一把脸。许是昨夜没睡好,下巴冒出青影,人有些疲态。 「上车吧。」顾来说,回头用毛巾擦坐垫。 周语站在原地没动:「实在不好意思,我朋友来接我,就不坐你车了。」 她说不好意思,表情语气却完全没有愧疚。 顾来朝「朋友」那边望一眼,黑得发亮的轿车前,一位男人,穿剪裁得体毫无褶皱的灰衬衫,正弯身坐进后排车厢。旁边有人伸出手虚垫在他头上。 杜畅站在车前高喊:「周姐!走了。」 周语没回头,挥一下手。 顾来为了省些费油,等了一夜。如今生意说黄就黄了,他脸上挂不住失落。 周语从包里拿出钱包,在一叠百元大钞里抽了一张递过去。 顾来愕然:「你没坐我的车。」 周语说:「我既然让你等,钱就该出,就当误工费。」 他接了。 杜畅三两步跑过来,「周姐,李总等着呢。」抬头看顾来,「啊,这位是?」 第8页 顾来面无表情的将钱揣口袋里,跨身上车。 周语在旁说了句:「朋友。」 杜畅这人八面玲珑,天生做交际的料。无论他在心里如何作想,表面上待人接物总是客客气气。 杜畅笑着对顾来伸出手:「这位仁兄贵姓?」 顾来说:「顾。」 杜畅搓一下手:「噢!顾先生,小姓杜,这是我的名片,」递上去,「以后方便时还请顾先生多多关照。」 顾来一声不响发动车走了。 摩托余声中,杜畅干笑一声自我解嘲:「哎呀,周姐,您这位朋友挺有个性呀!」 周语「啊」一声,指一下那即将消失的身影,「他嘴笨。」 杜畅说:「这一点和我倒挺像。」 …… 两人回到车里,李季问:「这儿也有朋友?」 周语懒得多说,嗯一声。 杜畅从后视镜看李季一眼,一边开车一边笑着说:「周姐为人爽快爱结交朋友,俗话说海内存知己嘛……不过周姐,」他又去看周语,「您也要留些心眼,不能太善良,这社会上,人心叵测!特别是您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别人指不定打的什么主意。人分三六九等,并不是每一类,都值得您弯腰跟他们打交道。」又看着李季,谄笑道,「您说是吧,李总。」 周语手肘撑在车窗上,慢慢悠悠的「哟」一声,「小杜,受教了啊!」撞一下李季,「这几年下来,你的精髓他没少学呀!」 杜畅「哈哈」讪笑两声。 李季轻飘飘扫她一眼,食指在小桌台上有下没下的点。 蓝田镇找不出一家清雅饭店。 油腻的炒菜馆子里,周语见到了王淑芳。 那老妪五十来岁,肤色黑红,皮糙肉厚。松弛的眼睛里有疑色,更有怯意。说话时,掌心无意识的在衣摆上搓。 王淑芳早年做过贩卖人口的勾当,蹲了十年大牢。改造后在政.府的协助下,去县上一家洗车行当了洗车工。 等上菜的空当,王淑芳讲着九曲水库里的一些风俗习性,杜畅用开水仔细涮洗李季和周语的碗筷。 李季提到费用问题,王淑芳惊慌失措的摆手:「不敢要钱不敢要钱!我也算是……」垂下眼皮,小声的,「为自己干下的龌龊事赎罪。」 杜畅说:「我开车送你们去吗?」 王淑芳说:「就我和周妹子两人。路不好,只能坐摩托。再说你们那小轿车进去,也太打眼!」 之后她便出去找摩的。 周语往门外看一眼,马路对面一个红头髮男人,赤膊蹲在炭火前奋力的挥扇子引火,他背后半开的捲帘门上方,挂着「鑫鑫烧烤」的招牌。 思绪一活络,菸瘾就上来了。 周语抽出根烟咬嘴里,注意到李季的指尖在桌面点了两下,她讪笑道:「昨晚没睡好,醒醒瞌睡。」手在包里摸索那只同款打火机。 杜畅当即点着火凑上去,「周姐,您这次去那边,深山老林的,可没烟抽了,咱这是最后一根,抽了就下决心戒了,啊!」 周语吐着烟:「到时候再说。」 前后不过几分钟,王淑芳进来说找着车了。 杜畅霍地站起身,拽着周语,将那番慎重嘱咐的话又说了一遍,说得语重心长感人肺腑,说到最后鼻翼直扇,取下眼镜擦拭雾气。 周语好笑:「小杜哇,你几个意思?生离死别吗这是?你给我吉利点!」 杜畅缓了会儿,抹着眼角:「周姐,我们就只送到这里了,您记着,无论成功与否,您的无私付出,你为慈善事业做的牺牲,社会和人民都会记得!!」 再说下去估计就该立字碑立牌坊。 「滚滚滚!」男人的矫情周语受不起,抬腿便要走。 「小语。」李季叫她。 周语站住,望着他。 李季走到周语面前,摸了摸她柔顺的发:「随时给我电话,此期间我都不关机……」又捏着她的肩,声音更柔,「我等你回来。」 杜畅在一旁手搭凉棚研究电线桩上的梅.毒gg。 周语完全没有拖泥带水的文艺细胞,抽出手挥一下:「走了。」 王淑芳已坐在了摩托上,见到周语,肥硕的屁股往前挪几寸,留出空位。 周语这样的美女不多见,跑摩的的衬衫男显然还记得她,倒也没跟生意过不去,剜她一眼作罢。 没看到那个黑背心。 载了三人的摩托车修修停停,稀泥飞溅。翻过几座莽莽大山,辗转大半天时间,在歷经了柏油公路,石子路,泥泞路,崎岖山路,羊肠小路,和没有路之后,终于在一个碧蓝壮丽的水库边上停了下来。 这就是九曲水库。 水库很大,咸丰末年建成,自今百年歷史。 远远望去,似没有出路。 泛着淡淡的水腥气,像一条通体碧绿的蛟龙,安静的蛰伏在连绵群山之中。 粼粼水面宽阔清澈,三艘乌篷船栓在岸边,随水波轻轻的盪。 烈日下没有人。 王淑芳撩开嗓子吆喝:「赶船咯!」 五十来岁的老汉,干瘪秃头,捏着扑克,从棚里歪出身子应道:「走哪里?」 王淑芳拖着音喊:「雀儿沟!」 水库之名,之所以叫九曲,是因为它有九道曲,十八道弯,三十四个岔。 第9页 雀儿沟在水库的最深处,不通公路,只能行船。 老汉光脚跑出来,打量两人,见眼生得很。特别是周语,细皮嫩肉,明显不是当地人。 他面有疑色,抄着浓郁的口音问话,周语勉强听了个大概,「去雀儿沟的哪家嘛?去做什么?」 王淑芳说:「顾瘫子家,送新媳妇去!」 老汉扯下肩上的毛巾,从头到颈通乱抹,迟疑道:「顾瘫子?没听说顾瘫子有新媳妇啊!」再将周语从上至下端详一遍,摇头道,「得!这俊模样,准餵不熟!」 王淑芳嗔怪,「咦-----你个老不死的!你管人家餵得熟餵不熟?!」 老汉发愣之际王淑芳已换了副笑脸,她递上两根烟,亲自替他点着,「咱们抓紧点,万一让她跑了,顾家出的钱打了水漂,你负责?」 老汉为难:「真没听顾家婶提起啊!」 「哎我说你这人有钱不赚?老娘当年为九曲水库送了多少妹儿来?还能弄错?」 老汉摸着汗水浸泡过的头顶,再仔细看了周语几眼,眼中泛上称羡。 他将剩余那根烟夹在耳后,啧啧几声,说了些顾瘫子好福气的话。这才问:「你们坐手划船还是机器船?」 王淑芳说:「机器船都得开一小时,你再用手划不得划上半天吶?不要耽误时间了!就机器船。」 老汉说:「现在没其他人进水库,等于给你们包船,机器船得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头。 王淑芳说:「晓得了晓得了!过几天还有喜酒请你去喝!」 老汉嘿嘿一笑,这便跑下去牵船。 船不大,蓬底下摆了三条木凳。铁皮船底,踩上去咚咚的响。 老汉放绳,撑篙,然后走到船头拿桨摇起来,嘴里解释:「那些当官的吃饱了没事管得宽,说用机器污染水源,我先摇到山背后,再开机器。」 小船晃晃悠悠在水面前行,说快肯定不快,说慢吧,一会儿功夫就离岸百来米。 划进高山深涧,老汉从船底一处隐秘地方抱出一个塑料口袋,口袋里裹着发动机。在船头安装好,绳索一拉,发动机嘚嘚嘚躁动起来,回声在山间游荡。 船速提升,船头推出白色波涛,船尾拖出一个人字。 湖风湿黏,吹散暑气。湖水毫无污染,两岸苍茂,湖水碧绿清澈。 老汉与王淑芳闲聊,朝周语努嘴,「该不是个傻子吧?都这会功夫了一声不吭的。」 王淑芳说:「餵了迷药!脑子还没清醒。」又问,「顾瘫子的身子好些了没?」 「好?好得了?」老汉感嘆,「哎呀要说这个顾家,有福气养俩儿子。顾瘫子是老大,当年顾瘫子还没瘫的时候,那是我们水库几十年第一个大学生!」老汉竖了竖拇指。 王淑芳大惊:「他家俩儿子?」 「可不是嘛!」 「顾瘫子有个弟弟?」 「对呀!你不知道?」 王淑芳摇头,皱眉想了想,问:「顾瘫子的兄弟多大年纪?」 「具体多少不清楚,反正比顾瘫子小不了几岁。」 情况疏漏,如果顾家还有个健全男人,对周语大为不利。 陈慧红没说话,暗中瞥周语一眼,等她指示。 周语像没听到似的,静静的坐在山山水水中。 王淑芳便知道她的意思,行动不变。 老汉没意识到两人的异样,继续说:「要说顾家二娃,更是不得了!中学考试全县第一,保送去市里读书!顾老头那段时间尾巴都快翘上天了!可得意了没多久,被电打死了!家里没了男人,留下老婆娘和两个学生娃儿,三张嘴巴得吃饭吧!顾瘫子学也不上了,出去打工,给弟弟赚学费。谁知不到三年,走出去好好一个人,抬回来时人就不会动了。」 王淑芳感慨,哦一声。 老汉摇头,继续说:「顾家老婆娘差点哭瞎了眼。现在顾老二也不读书啦,听说在镇上跑摩的接点零活儿,勉强着过日子,」 老汉嘴边的菸灰过长,掉衣服上。他起身拍了拍,总结道:「他顾家八成是祖坟没埋正,尽出祸事!」 群山郁葱,连绵入云。除了发动机声,四周再无它音。远处一只白鹤,掠水高飞,深不见底的水面留下一行余纹。 船吃水深,伸手就能碰到水。周语把手放水里,湖水温柔的搅动指尖,像光滑的绸缎。 她脑子里闪现出黑色背心,和一双能储春雨的大双眼皮。 王淑芳唏嘘一阵,拍着周语的背,说:「这下好了不是,给顾瘫子送个小媳妇去伺候他!」 老汉的眼睛又粘上周语,啧了一声:「太瘦了!肩不能抬手不能提,屁股又小,不好生!」 王淑芳好笑,说起糙话来:「屁股大又怎样,屁股再大,那顾瘫子也干不动呀!」 老汉一愣,也跟着嘿嘿的笑,两人流里流气又胡吹一通。 船行越深,越显得荒谧,越发的山高皇帝远。 再过了十来分钟,老汉指着对面山脚。 「到了!」 ctg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 章 有新媳妇要进水库,村民得到消息,岸边站满了人。 大多是老人,也有妇女小孩。一个个黝黑的皮肤,穿松垮的衣裤,脚上的塑料凉鞋断了绑。 第10页 人群最边上几只土狗上窜下跳,见到生人来,狂吠不止。 中间的老妪中等身材,不伦不类的扎两根辫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灰没有弹力的秋衣,光可鑑人的黑裤,军绿色胶鞋。 她长了一张贤妻良母的脸,一看就从来不开玩笑。 老妪站在人群最前面,翘首张望。船还没靠拢,一双浑浊的眼睛就往周语身上扫。 赶船老汉矫健的跳上田埂,牵起缰绳在岸边走,老妪跳到浅水处帮忙,两人合力使劲,船在水草上滑行几米,终于咚的一声,船头冲上了岸边的石阶。 周语抬头看了看,前方石头垒成的堡坎上,有红油漆中规中矩的写着几排宋体大字。 「要致富,先修路」。 「信号还是联通好」。 …… 王淑芳将周语牵下船,老妪伸出手去帮忙。 老汉抹一把汗,对老妪说:「顾大姐,你这新媳妇找得好哟,水灵惨了撒!」 陈慧红嘴上说:「水灵管个屁用?我还就怕太水灵的!」但她看周语的目光里,难掩得意之色。 周语太漂亮了,将十里八村的媳妇都比了下去,她自然觉得脸上有光。 撑船老汉名叫万三,在九曲水库撑了几十年的船,是出了名的老光棍,他开着不着边的玩笑:「你要不喜欢送给我得了!」 陈慧红说:「滚滚滚!你个老不要脸的!想要新媳妇让淑芳也送你一个!」 水库里落后闭塞,大部分妇女甚至这辈子都没出去过。 这里的人法律意识淡薄,穷人家娶不上媳妇便花笔钱买一个。2000到5000不等。 买卖毕竟不好听,当地人都说送。送媳妇送孩子,祖祖辈辈都是如此,大家习以为常,自个儿出了钱,那就是堂而皇之的事,并未觉得不妥。 旁边一个年轻女人问:「顾家婶,你这新媳妇是给你家老大还是老二的?」 陈慧红得意道:「我家二娃那模样,还需得着我替他讨媳妇儿吗?要是他愿意,城里那些大姑娘还不排队让他挑吶?」指着问话的女人,「就说你吧香桂,当初你不还说想跟我家二娃好吗?」 叫香桂的女人捂着脸呸了一口,脚下一跺,跑到后面去了。 周语像动物园的动物一样被人参观。期间也有人问,该不是傻子吧。从没见过哪个刚送进水库的女人不哭不闹的。 王淑芳又将那套餵了药的理由再搪塞一遍。 陈慧红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铁链子:「还是要绑起来,保险一些。」 王淑芳上前阻止:「用不上,你家也没几步路,再说她能往哪跑,我就不信她还能游回去。」 陈慧红犹豫着将铁链子收回,嘴上说:「我就怕她跑,她跑了我的钱就打水漂了。我二娃赚钱可不容易!」从兜里掏出烟来,在场的男人都散一支,「大傢伙都帮忙照看着,认认脸,看到她跑了,就麻烦给我送回来。」 万三绑好了船,接过王淑芳递来的烟,顺口出主意:「不怕,带回去关屋子打几天就老实了!一定要打!不打准跑。」 陈慧红又去看周语,见这孩子面无表情,也不知道怕,便去拉她:「妹儿,你姓什么?」 周语不说话。 万三坐在田埂上点菸歇气,慢悠悠的插话:「小心吶,不叫的狗下嘴才狠吶!」 王淑芳帮腔:「人生地不熟的,这是给吓住了,养两天就能干活!」 周语突然说:「厕所在哪?我想上厕所。」 她突然开口,众人都愣一下。过了一阵人群窃窃私语:「她是不是想趁机逃跑?」 王淑芳打圆场:「我带她去,我带她去,跑了算我的!」说完拉着周语向堡坎尽头走去。 那儿立着一块巨石,石面光滑,底下青苔斑斑,有些年岁。周语蹲在下面,整个身子都能隐没。 王淑芳压低声音:「妹子,你的包就埋在这儿吧!」她回头看一眼,急道,「动作快点!」 周语却不急,仔细巡视。泥土被太阳烘烤得干裂开来。她搬开一块石头,捡了根木条,在石头下的土里飞快的刨,很快露出深褐色的湿土来。 周语说:「这里不行,涨水能漫上来。三年前这里肯定被淹过。」 王淑芳一怔,三年前下暴雨,的确听人说过九曲水库发过大水。 周语借着半人高的稻田,猫着身子往高处跑,隐进旁边一片荒废的竹林里。 王淑芳站直身子,抬高嗓门对人群吼:「新媳妇拉肚子!大家别过来啊!」 传来闹笑。 周语挑了一支毫不起眼的兰竹,接过王淑芳递来的包裹,挖坑埋起来。之后添平,用竹叶掩盖。仔细辨别记号,这才走出来。 两人回到码头,陈慧红正跟旁人诉苦:「我家老大没出事那会儿,谁不说他有出息!犯得着买媳妇儿吗?我可怜的瘫子儿!要没个女人照顾他,万一哪天我先走了,他可要吃苦了!」见到周语,怕失了婆婆的威信,立即住口,抹干泪,说了声,「回吧。」 小孩们一闹而散,最小的那个男孩,三四岁模样,光头,像个小和尚,行动较其余小孩木讷。 别的孩子嚷着:「来新媳妇咯!来新媳妇咯!」跑得老远时,那小光头才开始挪脚,手脚并用,笨拙的跨过沟渠。 山里零星散落着房屋,正是晚饭时间。金晖下,炊烟裊裊,一丛丛竹林笼罩在烟雾团团中。 第11页 顾家的屋子有了些年岁,隐匿在郁郁葱葱的竹林子里。蜿蜒小路,左边是水田,右边是高耸的草垛。 一条被养得油光水滑的黄狗从草垛后勐窜出来,朝周语汪汪狂吠。 陈慧红喝一声:「大黄,自家人!」 黄狗夹着尾巴站在一边土坡上,发出呜呜的威胁声,却果真不再吼叫。 穿过竹林就看到顾家的房子,青瓦,土木结构,两层。 旁边有个小牛棚,二楼阳台下斜挂了一个长长的竹楼梯,像佩戴一把宝剑,算是对房屋的一种点缀。 整个屋子破旧原始,与隔壁邻家的两栋屋子组成一个「品」字。 三家各有一个院坝,院坝却整洁。散养着几只肥鸡,闲闲的叫着用爪子刨食吃。边上种着几株常见的粉色茉莉,花开得正好。 木板门,锁已锈迹斑斑。屋内光线昏暗。木樑,方桌,木凳,粮仓,土灶。灶边有柴,上方挂两块干瘪漆黑的腊肉。 一颗布满蛛丝和油腻的灯泡下,洗脸架古老、陈旧。 陈慧红端一条凳子,吹去灰,让王淑芳坐。又从门背后抽出扫帚,粗粗扫了扫。 一回头见周语还站在门口,怕她跑了,将她带进里面卧室,锁上门。 周语站的屋子,瀰漫着花椒和陈年谷物的味道。夕阳从木框窗透进来,时间仿佛慢下来,屋里的一切逐渐看得分明。 屋子还算整洁,有桌椅和衣柜,墙体用报纸煳满。 唯一的趣味是两张掉了色的海报,「还珠格格」贴在门后,「流星花园」贴在床头。 窗前的木床岁月悠久,架子雕花,四架四桿,配着脚踏。 一个男人躺在粗布蚊帐里,双目半睁,不知是梦是醒。从周语进来他就一动不动,想来便是顾家的大儿子。 屋子并不隔音,王淑芳和陈慧红在外面的交谈一清二楚。 王淑芳说:「我这妹儿是外地人,跟家人走丢了。你们供她吃住就是做善事。今后屋里头的事,还有伺候顾瘫子,都让她做,看她那模样,也是个手脚麻利人!」 陈慧红说:「你也看到我家的状况了,多的钱我也拿不出。」 王淑芳打断她:「你这话见外了,像是哪个要趁机打劫你一样!顾大姐,你看着给些赡养费,意思意思就成。」 陈慧红又惊又喜:「哎哎,这么个漂漂亮亮的小妹儿……」下一刻又迟疑,「该不是有什么问题吧?」 王淑芳:「有什么问题?实话跟你说了吧,这妹儿是我亲侄弄来想做媳妇的,我侄儿原来的婆娘不是跟人跑了嘛!哪想到刚把这妹儿弄回来,还没过门呢,原来的侄儿媳妇回来了,要死要活非让我侄子把人送走!我们全家都犯愁了,到处打听哪家要姑娘!这不,知道你家的情况,就给你送来。也算是帮了我家一个大忙。本来不该收你钱,不收吧又怕你心里不踏实!这样,收个几百块,就当作是媒钱。」 王淑芳将预先排练好的说辞讲出来,头头是道,陈慧红一个老实的农村妇女,自然不会起疑。她很高兴,千恩万谢的将「媒人」送走了。 屋外安静下来,不一会儿又传来锅碗瓢盆之声,烧火噼啪之声,牛叫狗吠,鸡鸭迴圈。 天渐渐黑尽,农村的夜,若是没有灯便伸手不见五指。屋外,陈慧红的声音再次传来。 先是拉长语调「喂喂」几声,然后开始说话:「听得到不,二娃……信号不好……后天你回水库一趟……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吗,你大哥娶新媳妇……不是买的!人家送的,放心……犯法?哪家娶新媳妇不得花钱?咱们九曲水库送婆娘送毛儿又不是啥新鲜事!犯啥法?咱花了钱的!花了钱就可以娶!让你回来你就回来嘛……你说得容易,不买婆娘谁愿意嫁给你哥?等我哪天蹬腿一走,你想让你哥饿死在床上……你伺候?你伺候你哥一辈子?打胡乱说!这个家已经够拖累你了,要不是家里穷,你早该谈媳妇了!放心,二娃,等你哥娶了,妈也给你说一个……好好,不提这些,后天记着回家啊!」 周语在黑暗中摸索着给自己找了条凳子坐。 床头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男音,像是很久没说话,气息沖不破封闭太久的嗓门,前两个字显得破碎暗哑:「开关在床头边。」 绳子一拉,屋子瞬间亮起来。也不是富丽堂皇的明亮,几瓦的灯泡,能亮到哪去,但足以看清屋内事物,看清床上,刚才说话的人。 男人穿着干爽的汗衫短裤,手脚露在外面。由于瘫痪多年,四肢肌肉已明显萎缩,显得一双眼睛格外突兀。 看骨骼,当年他该是个高大的男人。 潮湿阴暗的屋子没让他发霉长虫,甚至连头髮都干干净净,但他憔悴,萎靡,完全丧失了求生意识。眼睑半睁,两眼无神。 周语本以为他会跟自己说话,在心里盘算了一些可能发生的对答。 原本要装得再像些,她该像真正的被拐女人那样啼哭愤慨。但她没那演技,她能做的就是少说话少露馅。 她不说话,他也没说话,好像刚才的声音是她的幻觉。且在往后的几天里,他也再没有搭理她。 ctg ☆、第 6 章 门开了一道缝,陈慧红端着饭碗挤进来,生怕周语逃跑,还没站稳便立即锁门,并且当着周语的面,在脚边摆了把镰刀。 第12页 陈慧红用枕头将儿子的头垫高,餵他吃饭。男人脖子以上还能动弹,所以吃饭时能配合着抬头和吞咽。 陈慧红不冷不热的对周语说:「妹儿,这就是你男人!你也别委屈,这就是你的命!嫁谁不是嫁?你嫁给其他男人,保不齐挨打挨骂,我的瘫子儿至少不会打你!但你也休想跑,别欺负我家人少,我还有一个儿子,力气大得很!你跑一次,我让他打掉你半条命。」 半晌,她见周语没接话,想是吓着了,又诓哄:「只要你不跑,安安分分伺候我儿子,我们顾家也不亏待你,我们吃什么,都有你一口。来,你好好学着,看我是怎么弄的!以后这都是你的事。」她说着,时不时将男人嘴角淌下的汁液,又灌进他嘴里。 粗米饭,炒了份莴笋尖,油放得少,莴笋黑煳。估摸着米饭里绊着油汤,所以闻着隐隐有些香气。 陈慧红餵饭餵到一半,见儿子面部表情,知道他要小解。她毕竟是山野农妇,没那么多顾虑,当即拿出特制的尿壶,扒下男人裤子,掏出那根对准壶口。 陈慧红等了许久,晃了晃尿壶:「尿啊!」 过了好几分钟,悉悉水声浸淫着空气。 这时,床上的男人终于抬起眼皮看了周语一眼。昏暗不明的灯光下,他的眼睛像蒙了一层灰。瘦得皮包骨头的脸,没有一丝脂肪和肌肉。 他嘴里还有未咽下的米饭,咀嚼食物时,仿佛是牙齿在拉动一层皮。 顾瘫子吃完饭,陈慧红打来水让周语给儿子擦身子。 周语将那根看不出本色的破洞毛巾拧得半干,仔细替床上的男人擦脸,然后擦手臂和裸.露在外的双腿。 陈慧红知道这姑娘刚来,能做到这份上已经不易,便没让她给儿子脱衣裤。 周语第三次拧毛巾时,水已变了色。她手腕上的小叶紫檀珠珠与瓷盆相碰,发出尖锐又刺耳的声音。 来前王淑芳应该把这丫头身上的钱财物都刮净了,那串珠子就成了她浑身上下唯一的首饰。陈慧红盯着那佛珠瞧了许久,问:「妹儿,你手上戴的是啥?」 周语说:「佛珠。」 「哎呀,一定很值钱吧?」 周语没接话,继续手里的事。 过阵子陈慧红又义正言辞:「你进了我顾家的门,就得守顾家的规矩。安安分分的,这些招蜂引蝶的玩意,就不要戴了,你取下来,我给你保管!」 周语继续手上的活儿,没抬头:「木头做的,值不了几个钱。」 陈慧红不答话了,板着脸,三不五时往她手上瞟一眼。 周语站起来,从左手取下那块戴了多年的pp,丢给她,「这表你拿去。」 「手錶哇,」陈慧红欢天喜地的接过,看周语一眼,「我给你保管着!我不要你的!」挂在手背上试戴,眉开眼笑,「真好看,」 床上的男人在这时开口:「都出去,我要睡觉。」 想是这男人平日里鲜少言语,冷不丁开口说话便让陈慧红受宠若惊。 她诚惶诚恐的哦哦两声,却没立即出去,让周语搭把手,两人合力将睡在床正中的男人往里边挪一些。 陈慧红指着床上的空位对周语说:「晚上你就睡这儿。」 她走出房门时,这才想起问周语一句:「你吃不吃饭?」 别家刚送来的女人哪个不是哭闹不休,接连三四天不吃不喝的。所以她根本没煮周语的饭。 周语确实没什么胃口,就说不吃。 陈慧红走前再次嘱咐一声:「别忘了伺候阿钧撒尿!」顺手拉上灯。 周语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又摸了条凳子坐了几小时。最后实在扛不住,她本就不是矫情之人,摸索几下,碰到木头床沿。手指再往里探了探,大约一人宽的地方空着。 她便小心翼翼的躺上床。 床的位置刚好对着窗户,外面月朗星稀,农村的夜格外宁静,仿佛与世隔离。 偶有狗吠,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想起陈慧红临走前的嘱咐,心想,原来他叫顾钧。 整日的舟车劳顿让周语十分疲惫,睡前她问他要不要小解,他没说话,夜光下,仍是半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周语说:「顾钧,有事叫我。」 仍是没有声响。 山里的后半夜和身下的草蓆都让人感到凉快,再后来她就睡着了,也不知他有没有睡。 醒来已是早上,刺目的阳光透过窗棂,恰好射在周语眼皮上,她有片刻的发懵。待稍微清醒后,转头就看见了身边陌生的男人。 周语翻身下床,问他:「你要小解吗?」 顾钧皱着眉,闭上眼。 门外传来妇人间对话:「顾家婶,借你家楼梯用用。」 陈慧红说话像在吆喝:「丽生妹子你自个儿抬去!」 丽生问:「听说你给阿钧讨了个新媳妇,在哪儿呢?」 陈慧红:「阿钧屋里!」 丽生:「都夸那妹儿长得俊,昨夜老实不?」 陈慧红说:「还算老实,没啥动静!」 丽生,声音压低:「那你昨儿个打没打?」 陈慧红:「没打,我看她不想跑。再说了,好好的妹儿,我也下不去手!」 丽生:「她要跑还告知你一声?她是闷在心里头!这事你莫心软,一定要打,不然准跑咯!前年张富贵的婆娘不就跑了吗?」 第13页 陈慧红:「说起张富贵那媳妇也是冤,从咱们雀儿沟出去的话,要么游水库,要么翻九座大山,张家那笨婆娘就想一个人翻山逃出去,被野猪叼去了!啃得就剩了半只腿!造孽啊!」 …… 吱嘎一声,门开个小缝,一只碗递进来,陈慧红的声音隔在门外,清冷的,长了些威严:「餵你男人吃饭!」 周语稍有迟疑,那端碗的手立即抬了抬,声音徒然增大:「没长眼?」 粥熬得不浓稠,清汤寡水,边上放了几颗腌黄瓜粒儿。清淡的米香味让周语感到飢肠辘辘。 顾钧吃了两口,便偏头不再张嘴,皱着浓眉,表情别扭。 周语问:「怎么了?」 他没答应。 周语用勺子碰他的嘴唇:「没胃口?」 他还是不说话,仔细看,有细细的汗珠从额头渗出来,腮帮紧绷,像是极力忍耐。 周语还是有些经验,试探着:「想小解?」 男人仍是不语。 周语放下碗,正要去拿尿壶。只听悉悉索索之声,男人裆部的部位颜色逐渐加深,空气中充斥着腥热濡湿的气体。 他尿裤子了! 让周语震惊的不是他一个大男人尿裤子,而是他此刻的表情:无地自容的羞耻;忍无可忍的愤怒;还有生不得死不能的无奈。 他紧闭着眼,紧咬着牙,浑身打颤。 周语愣了一秒,有些手抖,正要去解男人裤头,顾钧突然高声叫起来:「滚!你滚!」 声音刚落,陈慧红夺门而入,见儿子这番狼狈表情,再往下看一眼,噼手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周语白嫩的脸上:「你个狗.日的你就这么伺候你男人?!」 庄稼人力气大,尽管陈慧红已是花甲之年,周语冷不丁被打一下,还是控制不住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陈慧红毕竟是个老实巴交的村野农妇,生平第一次打人,打完后激动得不能自持,浑身颤抖,好半天说不出话。 顾钧已冷静下来,气若游丝的开口:「妈!让她走吧!我不要婆娘。」 陈慧红这才回过神来,温声安抚儿子:「瞎说!男人就得娶婆娘,往后妈不在了,你婆娘就照顾你下半辈子!」 顾钧激动起来:「我这个鬼样子,还算是个男人吗?不人不鬼,我这不是害人吗!妈,你不让她走,我就不吃饭,饿死自己算了!」 陈慧红吓坏了,轻言细语的规劝,又手脚利索的替他换了裤子,擦干蓆子上的尿液。 顾钧一夜未眠,嚎了半晌,又累又困,到最后体力不支进入昏睡状态。 陈慧红一语不发收拾妥当,转身狠狠剜着周语,连拖带拽将她推进后院一个漆黑一片,带着牲口气味的房间,砰一声关上门。 门外陈慧红的声音难掩怒气:「丽生妹子,你说得对!新媳妇送过来就得打!」 丽生:「我早说嘛!不能心软!先打几天,等明年怀了毛儿,她就安分了!」 「说得轻松,我瘫子儿那样,怎么怀得上毛儿!本来好好的小伙,怎么就瘫了!要是不瘫,他可是大学生!」说到最后,声音带着哭腔,哽咽起来。 丽生支支吾吾的安慰:「瘫都瘫了,莫去想了!」又转移话题,「你多打她几天,打得她走不动路,她就乖了。」 陈慧红的悲悯随即转为愤慨:「老子还得留着力气干活儿,等我二娃回来替我打!□□的,气死老子了,伺候男人屎尿都不会!买回来有个鸡.巴锤子用,本来还怕她跑,我看她跑倒是不会,就怕是个傻子!」 …… 对面便是牛棚,牛叫哞哞声,牛尾赶蚊虫的噼啪声,牛蹄踏在牛粪上的淅沥声,与周语一墙之隔。 屋子透不进光,干柴农具乱七八糟堆了半间。仅能通过门缝细长的光影来判断白天晚上。 陈慧红只送了些水进来。 到第二个晚上,周语已经饿得难受,靠坐在门口,不动不响,保存体力。偶尔出现脚步声,伴随着陈慧红与各路人的交谈:「顾家婶,没看到你家新媳妇呀?」 「关牛棚里!」 「怎的没听她哭?」 「嗯,闷声不响的!多半是个傻子!」 「给她饭吃了吗?」 「没给,不是说要饿个四五天吗?」 「饿这么久还不得饿死?四五天也就是个比方,吓唬吓唬立立威信就行了!」 过阵子,一碗清汤寡水的米粥递进来。 米是米水是水,米粒少得数得过来。周语浑身无力,米香味让她稍微振作。她干涸的唇刚一碰到米汤,便再控制不住,狼吞虎咽起来。 周语在牛棚呆了两天,每天两小碗粥吊命。她靠在柴堆里,闭目养神,思维清醒。 晚上,陈慧红的小儿子回来了,陈慧红显得十分高兴,儿子走到哪,她便跟到哪。儿子餵牛,她就站在牛棚边嘘寒问暖。她小儿子话不多,有问才答,在牛嚼草悉悉索索中,他的声音有男子该有的低沉。 陈慧红说:「那小妹儿就关在隔壁,二娃,还是得你去打一打,立个家威,也让她长长教训!」顿一下,「但是莫打残了!残了就报废了。」 门吱嘎一声,昏黄的灯光照进来,紧接着是脚步声,周语睁开眼。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黑背心大裤衩,蓝色夹脚拖鞋,右手拧一只马灯。 第14页 大黄狗的脑袋也一同往屋里拱,男人抵它一脚,低喝道:「出去。」 关上门,男人在原地伫立。 没动静,陈慧红在门外催促。男人这才挪步过去。 他站在桌边,背对着周语。马灯放在桌面,脱下背心一撂,搭在肩头。 周语抬头打量,灯光忽明忽灭,男人有膨胀的臂膀,和漂亮流畅的背部线条。 旁边一堆干柴,他低身折了根粗细合适的,拿在手里比了又比,掂了又掂,踌躇着。 蓦地,转过身来,伟岸的身躯挡在马灯前。 霎时,大半个屋子都陷入阴影。 ctg ☆、第 7 章 男人弯下腰,对周语伸去手臂。 周语提着警惕心,清冷的眸子在黑暗中灼灼逼人。 出人意料的,男人的手越过她的身子,伸向她身边的木凳。 他将凳子拖到眼前,纯棉背心铺上去,试探着,一棍子挥上去。 木棍带风,风声唿啸,打在衣服上像打在肉身上。砰砰砰,发出闷响。 除此之外再无声音。 打了几下,男人压着嗓子教她:「你哭几声。」 哭几声,骗过他妈。 凳子离周语也就半尺远,周语不躲不闪,隐在他的影子里,看不清表情。 门外,陈慧红的声音又响起:「二娃,别打残了!下个月办酒席还要见人吶!」 男人应了他妈一声。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突然看到周语手上的佛珠,觉得眼熟。往她脸上看了看,一怔,手上棍子险些掉到地上。 「怎么是你!」 周语盘腿坐在地上,拍了拍垫着背心的凳子:「我就说,你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 这个白得晃眼的女人,和那天知道他怕痒一样,似笑非笑,看人的眼睛带着揶揄。 顾来抿着唇站在原地,手中的棍子起了又落,跟它主人一样没了下脚处。 母亲又在门口催。 顾来站了半晌,硬着头皮说:「你做做样子,叫一叫,哭几声。」 周语却笑起来。 顾来不解的看着她。 被卖到九曲水库的女人每年都有不少,哪个不是寻死觅活的,偏偏这人,不哭不闹,还能笑…… 她的眼睛也和其他女人不一样,眼尾朝上,因而显得风情。 周语不配合,顾来只好演独角戏。 她不但不配合,还作壁上观。抱着臂,靠着墙,好整以暇看他装模作样的打凳子,跟看傻子似的。 她那似笑非笑的眼睛,盯得顾来耳根发烧。 他终于看她一眼,问:「你为什么不叫。」 「女人爽了才叫,」周语睨他一眼,「你让我爽了?」 顾来心尖儿一抖,假装没听到,再不痛不痒的敲了几棍子便出去了。 隔着门他妈问他:「打这么狠都没动静,是不是痛昏过去了?!」 他敷衍的哼几声。 陈慧红害了热伤风,吃过晚饭早早睡下了。 顾来坐在灶台前生火烧水。 周语穷极无聊,坐在门槛上,看大黄咬虱子。大黄追着尾巴在屋中央「呜呜」叫着转圈。农村的鸡也不让人操心,天黑了自个儿咕咕叫着跳进鸡圈。 周语撑起身子问:「煮什么?」 他盯着火膛不说话,双眼放空。 十分钟后,顾来将一大桶冒着热气的水提到后院。 周语站在门内看。那院子,两侧是墙,后背是山。门口一条排水沟,一整块石板盖在上面。 水沟旁边有一台刻满歷史的石磨,石磨上放着新毛巾,新牙刷,瘪了半管的牙膏,一片椭圆形香皂,一套干净的女式绸衣。 绸衣折得整整齐齐。 再就没了。 她到后院转了两圈。抱着臂:「露天澡堂啊?」 他听不出好坏,点头说:「对。」 墙上匍伏着一只女人巴掌大小的蜘蛛,缓慢的抽动着八条腿,不偏不倚就在水桶上方,让人瘆得慌。 周语真担心水汽将那蜘蛛给熏下来。 顾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啪」一声,徒手拍下去,蜘蛛掉地上,缩成一团。他将尸体踢进水沟里。 「……」这莽汉! 顾来回神过来,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问她:「你以前怎么洗澡?」 「浴缸,」周语加一句解释,「就是洗澡盆。」 「……」他呆站了几秒,吩咐一声,「洗完剩下的水不要倒。」出去了。 周语提着绸衣抖了抖,一团白色掉到地上。她捡起来,是一件文胸,朴实的款式,没有钢圈,并且标籤还没剪。标籤上,rmb前面,歪歪斜斜的印着一个「12」。 「喂!」周语喊。 顾来正要离开,闻言回头,不解的看着她。 那女人趴在门框上,露出个头。 「有剪刀吗?」 他愣一下,去陈慧红屋里找,没找到。 「剪什么?」 「标籤。」 顾来从灶边操起镰刀:「拿这个割。」 周语看一眼那锈迹斑斑的镰刀。 「我去!」 一团白色抛过去,顾来下意识接住。 「你帮我弄。」 顾来的手恰好握在罩杯上。那是他第一次触碰女人的文胸,质量虽然不好,但海绵柔软。 第15页 他整个儿僵在那儿。 屋外,女人已开始洗澡,淅淅沥沥。边洗边吩咐:「那刀全是锈,」顾来看一眼,若罩杯是一座山峦的话,那标籤就钉在山峰最顶端。女人的声音轻轻的,「你用牙咬。」 「……」 屋檐下吊着一个极小的灯泡,光线昏暗。飞蛾在微弱的光源附近扑腾,影子投射在地上,像巨兽。 灯泡下面有一扇油腻的窗户,窗台上晒着丝瓜和辣椒。 身后是墨黑的青山,峭壁高耸,头顶是一方夜空,星罗棋布。 鸟兽已归巢。 那是周语进九曲水库后第一次洗上热水澡。她蹲在石板上,石板上下晃动,「哐当」「哐当」。 牙膏是灰白色,泡沫少,且带着一股难言的咸苦。周语仔细一看,掉了漆的包装上,三个大字写着「佳洁土」。 …… 毛巾吸满热水,从她光洁的锁骨滴流而下。流水潺潺中,一只蚂蚱悄无声息的从明处跳到暗处。 周语左右看了看,没找到洗髮水。她埋着头移一下脚,喊:「顾来。」 没人应。 水珠静静的从发梢滴落,周语等了会儿,又喊一声。 还是没人应。 周语瞪着那块劣质香皂,最后义无反顾的往头上抹。 好在她发质好,洗完只是不够顺滑,还不至于成团打结。 洗完擦干,湿头髮暂时拧个丸子。探出头去,没人。 「噔噔」拍两下门,「顾」字刚发一个音,就看到门口杵着一张木凳,木凳边缘挂着那件文胸,一半吊在空中。 像是被人如临大敌的抛弃在这儿一般。 劣质罩杯的海绵本就没弹性,那糙男人更是没轻没重。此时此刻,罩杯的摺痕还深深凹陷着,无声的控诉着刚才那男人的蛮横。 原本钉标籤的位置,生生撕开一个洞! 标籤好歹是取掉了。 换上干净衣裤,一连几日的黏热一扫而光。 周语原本以为顾来去睡了,走出来发现他就坐在正门口抽菸。屋内烟雾缭绕。 她解开发圈,墨黑的头髮披散下来,一滴凉水正好溅到顾来眉心。 他没动,入定一般。 周语用毛巾擦着头髮,扭头问他:「我刚才叫你,听不到?」 隔了好一会儿那人才出声,声音很浓:「听到了。」 「听到你不吱一声!」 「你在洗澡。」 周语被他的逻辑气得笑一声,歪头睨他一眼,「那又怎么了?」 少了僱佣关系,顾来也少了那份客气。 且此时两人关系微妙,买来的女人,哥哥的老婆,这些身份都让他对她保持距离。 他将菸蒂扔地上,脚后跟踩灭,这才抬起眼:「以后穿上衣服再和人说话。」 顾来说完,也不等周语回应,起身就往后院走。由于周语站在屋中央,为了不和她狭路相逢,他目不斜视的绕了一个大圈。 走进后院,「啪」一声锁上门。 …… 周语瞪大眼睛眨了眨,再左右看了看,视线在顶上的粱定格。 这男人的油盐不进太他妈讨人厌,已经不是四季豆级别。 四季豆虽是不进油盐,多放佐料总会有些滋味。这男人根本就是一锅石头,放再多佐料也硬邦邦上不了桌面。 周语缓了好一会儿,做了几组深唿吸,最后仍是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妈的!」 水声很快传来,他用她剩下的水沖澡。 周语坐在长凳上擦头髮,低着头。 听院子传来的声响,他应该是站着洗的。 她想像那画面,他捧着水桶,水流从他头顶,顺着身子一路奔腾。深褐的肤色,贲张的肌理。 水声很大,哗哗的。 连带她心里的烦躁也冲掉一些。 顾来擦着头髮走进门,差点与周语撞上。 那女人垂着眼靠在灶台边,调整文胸带的长短。 她披着发,湿发微卷,发梢凝着水珠。左手顺着带子缓缓捋上去,一放手,利落而清晰的一声脆响。 「啪」。 又调另外一边。 顾来经过,她抬一下眼。 「哎,这是你买的?」 细长的指尖还在文胸带上。 周语的生活用品,早在顾来回家前,陈慧红就在电话里吩咐他去准备,顾来一万个不情愿,还是买了来。 男人哼一声,算是回答。 周语来劲了,挺着胸脯好整以暇:「你知道我的型号?」 顾来下意识去看。视线往上走到一半,卡一下,再原路返回移去别处。 余光中,她似乎还调整了一下胸型。 静谧中,周语盯着他:「买小了。」声音很轻。 那男人怔一下,寻了个拙劣的藉口,故作镇定的逃开。 周语咧开嘴笑起来,瞬间感到心情舒畅。 顾钧不让周语和自己睡一块儿。 陈慧红怕周语半夜跑了,便将顾来的房间暂时让给周语住。 顾来的房间在二楼。 他走前面带路,周语跟在他后头。 木头削成的梯子连接二楼隔板,狭窄陡峭,几乎成九十度。 顾来身材高大,弯腰低头,爬楼梯却轻松。 走两步,回过头,见周语手脚并用,也丝毫没有落后。 第16页 二楼是木板搭的一层阁楼。木板薄,踩在上面咯吱作响,叫人心颤。 顾来打开灯。周语心中一动:房间倒是整洁干净,粗布蚊帐里,枕头被子井井有条。 满满一墙的奖状,贴得密不透风。 周语借着微薄的光晕,逐字看过去,有顾钧的,也有顾来的,俩兄弟不分伯仲。 奖状早已蒙上厚厚的灰尘,不復当年的光辉璀璨。 木头窗户挺有韵味,小方格,边缘雕了简单的花。 窗下是桌子。 桌面擦得干净,一台上世纪末的老式收录机,用红纱巾遮灰尘。磁带靠着墙,摆得整整齐齐,磁带上面摆放着竹编工艺品,有竹椅子,有竹蚂蚱,还有一间竹屋子。 有模有样,小巧精緻。 周语觉得有趣,将蚱蜢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 顾来站在阳台上收衣服,睨她一眼。 他太高,不得不弯着腰。见周语也在看自己,他将刚收下的内裤若无其事的塞进其他衣服里。 顾来帮她熟悉环境。 指一下床边的绳索:「这是电灯开关。」 「唔。」 从床底下踢出一双鞋:「拖鞋。」 「唔。」 「这是夜壶。」 那器具形状怪异,肚腹大,背上一个把手。入口只有拳头大小,并且还是倾斜的。 周语弯下身去端详:「干嘛的?」 「晚上撒尿。」 她站起身,轻飘飘扫他一眼:「怎么尿!」 顾来的手晃了一下,大概是想提起夜壶做个示范,手伸到一半,觉得不妥,掩饰一般的直接晃到头顶,在短髮上抹一下。 低头瞥一眼,见周语仍盯着自己。他别过眼,把磁带上被周语弄乱的竹编品挨个摆正。静谧中,听到他小声嘀咕:「怎么不能尿。」 周语啊一声,「忘了,」眼睛往下瞟,「你是有个矿泉水瓶都能尿的人。」 「……」顾来没和她计较,再站了会儿便下楼去了。 盛夏夜,没有一丝风,木质房间极为闷热。 周语半靠在床上,用手扇风。 鼻息里的气味很陌生。烟味,花椒味,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荞麦香。 动一动脖子,枕头里的荞麦壳沙沙的响。 她信手拿起桌上的书,是一本高中语文课本。 王湾的《次北固山下》。笔记工整,字迹刚劲。 灯光浑黄下,周语读到「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睡意扑所迷离。 脚步声响起。 顾来走上来,一手提风扇,一手提痰盂,肩上还挂一个插板。 痰盂踢进床底下,「你用这个尿。」 知道床上那女人在看自己,他垂着眼皮,不与她对视。 风扇搁桌上,他又蹲地上鼓捣插板。 灯光将他影子扩大拉长,占了半个屋。他身上淡淡的气息,和枕头上一模一样。 周语突然来了瘾。 ctg ☆、第 8 章 通上电源试了试,风扇能转。他起身要走。 周语是有心戒菸的,想着找点零嘴分散菸瘾,刚开口喊了句「帅哥」,他脚下走得更快。 周语又喊:「顾来!」 他这才站住,回头静静的看着他,微弱灯光的映衬下,他深邃的眼睛如远山清泉般俊秀。 周语盘腿坐在床上,往后撩一把头髮,「有花生吗?」抿着唇想了想,「瓜子也成。」 顾来挺无语的瞥她一眼,走过去打开一个带锁的大木箱,从里面提出一个口袋,放在桌面就下了楼。 他一走,周语立即穿鞋下床。 口袋密封得牢实,解开一个结,里面还有一个结。一共解了五六层,里面恐怕装的是稀世宝贝。 全部解开后,周语愣一下,口袋里是红糖,很大一块。 散发着淳朴的香甜气息,方方正正,有稜有角,像冰川世纪地质层的横切面。 偏远山区里,红糖算是稀罕物,是汤圆陷的主料,要逢年过节才能吃。 对小孩来说,那也是最叫人嘴馋的零食。每回啼哭,大人都会掰一块红糖诓哄。稍大一些,孩子们会趁家长不注意,偷偷抠来吃。 所以当地人会将红糖藏在大木箱里,上锁。防老鼠,也防毛孩子。 顾来给她红糖时,眼神里那个大写加粗的「打发」二字太过招摇,周语站在桌面将那神情反覆揣摩几遍,哼笑出声。 她不爱吃甜食,又将口袋一层层系好放回去。手指上沾了碎末,吮了吮,甜得朴实。 他送来的风扇是最原始的那种,铁扇叶,三峡牌。开关有锈,扇叶上留着擦洗过的痕迹,水渍未干。 拧动开关,吱吱呀呀的噪音中,凉风徐徐吹来。 她又躺回床上,也不知熬到几点,睡着了。 周语年纪不大,睡眠却不好。入睡困难,失眠多梦,夜里一觉不能超过两小时。这几年来都是如此。 她做了个梦,梦醒睁眼,一身的汗。 黑暗中习惯性的探手找手机,一摸之下,才想起这是在山里,阳台门没关,门外蛙声起伏,抬眼便是浩瀚苍穹。 开灯,拿出那本高中语文书,靠在床头翻阅,打磨时间。 当启明星出现在东边地平线时,她再次迷煳睡去。 天亮了,周语在鸡鸣中醒来。 第17页 那本语文书被胳膊压出褶皱,她将书反面放桌上,下床走上阳台。 每次称它做阳台她都觉得好笑,几根桦树树杆,牢牢一捆,排成一方走廊,简易栏杆上树木疙瘩清晰可见。半米来宽,两米来长,仅当个晾晒衣服时的落脚处。 叫阳台确实抬举了。 昨夜下了雨,空气湿润清爽。裊裊薄雾在山腰流淌。入云青山下,层层叠叠的梯田如同破碎的镜面。 视线尽头,水库灿光粼粼,像仙人撒了金子。 高壮的男人站在院子中央餵鸡。大黄扇着尾巴四处撒野,惊得鸡群一阵躁动,被陈慧红用大勺子赶跑。 没有霓虹璀璨,接踵摩肩;没有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一片三面环山的庞大水库,阻隔了大山之外的一切喧嚣与文明。岁月已止,静谧古朴,人心沉淀安宁。 陈慧红朝顾来走过去,母子碰头交谈,顾来显得不耐,两人有了争执。 话中方言太多,隔得远,周语没听清。 「行了,我找机会问她答不答应吧!」顾来最终妥协,说完朝二楼看一眼。 仍是背心,大裤衩,黝黑的头髮,还有比头髮更黑的眼睛。对上周语的视线,他若无其事的转过脸去。 几天后,陈慧红开始分配一些家务给周语,除了照料瘫痪在床的顾钧,还有生火做饭刷碗。 周语没有二话,手脚勤快,陈慧红心里很高兴,觉得找了个贤惠媳妇。 傍晚,顾来坐在院坝边摺纸袋子。旁边是一撂废弃的杂志,他叼着烟,坐在矮凳上,长腿大张。 书页一张张撕下,折出正方形,裁去多余的。对摺,翻一面,再对摺。底下尖端往里一扣,一个简单实用的漏斗便折成。 近1米9的个头,手指粗糙却灵活,做起精细活儿十分麻利。 周语洗了碗到院子里活动手脚。 她菸瘾大,几天未沾,这时闻着烟味便有些心痒。 陈慧红在边上将晒干的玉米粒扫做一堆,湿热的空气中飞舞着碎末尘埃,粘在身上十分难受。 周语抓着手臂,走到顾来跟前蹲下:「折这个做什么?」说话间,挺自然的伸手去拿他嘴边的烟。 顾来头让开,把菸头扔地上,脚尖撵了撵。睨她一眼,说:「装花椒。」 周语也没计较。她本是中分长发,披在肩头,这会儿信手扎了个丸子,露出小小的脸和白皙的颈项。 他觉得她束起头髮的模样挺新鲜,瞟一眼。隔一会儿,从地上拿起茶杯喝水的空当,又瞟一眼。 她穿着这里的女人常穿的花绸衣,遮不住明珠蒙尘。 周语抬头闻了闻:「怎么总是有股花椒味?」 顾来往屋旁边一指:「我家种的。」 周语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几排田坎上全是花椒树,「种这么多?花椒当饭?」 顾来瞥她一眼,似乎在说妈的智障。 「种来卖钱的。」 周语哦一声,捡了两个折好的成品,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对比,「两种不一样?」 顾来向她介绍:「这是装花椒的,」指着小一点的,「这是装花椒面的。」 节省成本,连食品袋都免了。 周语拖了张凳子坐边上帮忙,她不算笨,但她折一个,顾来折三个。 到最后顾来索性不让她折了,「你裁纸,这样,裁成正方形。」 「哦。」 一个负责裁,一人负责折,打好配合,速度快了一倍。 农村有一种黑色蚊子,芝麻点儿大小,吸附在皮肉上拿手指一摁就是一条血丝。 周语不停的在腿上拍打,见对方坐得安稳,不解的问:「蚊子你养的?」 「?」对方没听懂。 周语往下瞄一眼,那双结实健康的小腿上,腿毛乌怏怏的,蜷曲浓密,对蚊虫来说就是一片亚马逊。他不被咬她也就不奇怪了。 周语一直抓,雪白的皮肤上有了许多红点。顾来不动声色,过了会儿,起身撒尿,回来时手里多了盘蚊香。 周语莞尔:「心挺细啊。」 那男人抿着唇没说话,专心手上,大双眼皮闪闪亮亮。 身后是蓝青色的天,银河横空。 周语随口道:「给我根烟!」她坐那儿餵了半天蚊子,这才是重点。 他不理会,她又说了一遍。 顾来皱起眉来说教:「女人别抽菸!」 周语一愕,简直哭笑不得:「你还大男子主义呢?」 顾来置若罔闻。 周语瞪他,他始终就这么一副油盐不进死样子,面无表情,让人拳头都打到软棉花上。 周语翻了个白眼:「我艹!」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周语没听清,问:「说什么?」 他抬头再说一次:「女人别骂脏话。」 周语瞪眼:「我……」后一个字咽肚子里。 顾来爱出汗。带热气的风吹过,额前汗湿的,沾着玉米沫的碎发轻轻摆动。他的头髮比初见时长了些。 周语说:「你该理髮了。」 「唔,剃头匠三个月来一回。」 「剃头匠?」 「就是你们城里人说的理髮师。」 九曲水库没有理髮店,人们要理髮,要么到镇上,要么等担挑子的剃头匠,挨家串巷的上门做生意。剃头匠能理髮能刮鬍还能给婴儿剃胎毛,可算一门匠活。 第18页 尽管剃头师傅得三个月才来一回,但去镇上理髮店不便宜,还得算上车船费用,所以村里的人都习惯老老实实等着剃头匠上门来。 「三个月你还不长成熊!」周语将裁得整整齐齐的纸递过去,笑盈盈的,「我帮你剪。」 周语菸瘾犯了,却也不会骨酥筋软的窝囊。她算盘打得啪啪直响------我给你剪头你给我烟抽。 交易还没说出口,家里来了客人。 顾家院子前面的第一块田,是一块水田。蛙叫近在咫尺,偶尔能碰到一只迷路的,跳上院子,惹得大黄追得四蹄打滑。 漆黑一片中,只听「哎哟」一声,伴着水响-----来人一脚踩进了田里,顿时破口大骂。 过了两分钟,那人跳上院子,跺着鞋上的稀泥浆:「我.日!大黄老子真想给你两脚!他妈的突然窜出来吓老子一跳……」 来人染一头廉价红毛,与顾来年龄相当,中等身材,裤腰上吊几根铁链子,环佩叮噹。 挥着一根玉米秆,沖阿来喊:「你家狗疯了?」边走边跺泥,走了几步,突然看见周语。 红毛愣了愣,下意识收住脸上的戾气。 他啃着玉米秆,走到顾来身边说:「阿来,有生意了!大河饭店。老闆说你有多少他收多少,价格可以商量!」说话时,眼睛在周语身上打量。 顾来进屋拿凳子。 他走了,红毛将玉米秆往边上一丢。坐到顾来位子上,兴致勃勃的:「小妹妹,以前没见过呀,放暑假来乡下玩?」他一脸痞样,一笑,右边脸显出个酒窝。他当周语是顾家什么远房亲戚,嬉皮笑脸与她侃着。 周语漫不经心的:「你看我像读书的?」 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红毛作惊讶状:「怎么你不是高中生么?」 周语懒得理他,裁好一张,放在边上。 周语的态度红毛并不介意,嘿嘿笑一声,拿起一页纸来折,随口与周语攀谈:「你是顾婶侄女?」 他不熟练,折几下又拆开重来,反覆几回,眼睛始终放在周语脸上:「看着不像啊!」 周语不说话,陈慧红在旁边帮腔:「她是我家阿钧的新媳妇!」 红毛愣一下,大为惊讶,接受事实后,干笑几声:「嘿嘿,原来是嫂子。」 那边顾来拿着长凳走出来,红毛站起来:「不坐了,我就是给你个信儿。」 两人到边上去谈,期间周语听到他们说起「黄鳝」,「饭店」。 话题的末尾,似乎又提到她。红毛摸出烟,笑嘻嘻的扭头看周语,透出由衷的羡慕:「阿钧哥艷福不浅啊!」 顾来苦笑,没置可否。 「娶新媳妇儿,」红毛又问:「你家摆酒吗?」 顾来嗯一声。 「可你哥的身子……」 「我妈说……」后面的话顾来压得低,周语没听清。 红毛点头表示贊同,一巴掌拍他肩上:「行得通啊,亲兄弟横竖都说得过去!」 顾来皱着眉:「别瞎说!」鞋尖缓缓刮着地上的玉米粒,「我妈那人考虑问题就是简单。」 红毛笑着撞他:「哟呵,你他妈还不乐意?」递根烟过去,替他挡风点上。 顾来吐出一口烟雾,垂着眼不知想什么,良久,低声说一句:「要问问人家肯不肯。」余光扫到周语正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他别过脸去。 红毛嘴咧得更宽,回头朝周语亮了亮烟盒:「垃圾烟,嫂子抽不?」 周语说:「来一根。」 顾来说:「她不抽。」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但周语手已经伸了过来。 顾来站边上说:「哪有女人抽菸的!」皱着眉,声音很小,像自言自语的牢骚。 红毛嘿嘿笑几声,亲自将烟递上去,嘴里说:「嫂子一看就是痛快人!得空去镇上,我请你吃烤鱼!」回头拍顾来一下,「走了啊,摆酒时叫一声,我把赵四几个都喊来帮忙!」 「嗯。」 陈慧红端着一只掉了漆的搪瓷盅追出来:「喝茶啊大伟!」 红毛倒退着走路,中气十足的喊:「下次吧顾婶!下次直接来喝你家喜酒!」 转头撞上乱窜的大黄,又一通骂。 周语收回视线的瞬间,指间一空,烟被人拿了去。 那人大剌剌坐下,嘴上菸头已短,他快速吸了几口,掐灭了扔地上,将周语的烟架在耳后,神态自若的继续摺纸。 周语站在原地没动,背后是千山万岭,头上是暮霭沉沉,她默默的对他比了个中指。 这会儿顾来被一张裁成半截的杂志吸引,页面水渍干涸,字迹模煳,他侧身拿到灯下去看。 周语瞥一眼:「看什么呢?」 他避开她,快速将那页纸折好。 薄荷茶被周语喝得只剩几片薄荷叶,解得了渴,解不了瘾。她隔三岔五便的看顾来一眼,确切来说是看顾来耳朵上的烟,心痒难耐。 顾来这男人,不仅闷,还倔!事情认定了就不会轻易更改。油盐不进,顽固不化。 「你们一般抽什么牌子的,我看看。」周语插科打诨,伸手去拿烟,被对方无情的挡开。 周语转过脸,无声的骂了句:「你大爷!」 手里是好几年前的旧杂志,页面发黄,但不影响阅读。周语边裁边看,遇到感兴趣的,就跟旁边的人讨论几句。 第19页 「男人下.体小吃什么长大……」周语拿着杂志念。 顾来充耳不闻,手上空了,催一句:「裁快点。」 周语凑近了小声问:「想不想知道答案?」 他面无表情,「不想!」 「别害羞,我帮你看看啊,」伸手去拿底下那一张,「答案印在下一页。」 顾来快她一步,一巴掌按在书页上,皱着眉说:「你是不是女人!」 周语眼睛笑成弯月,颇为满意,「看来你不需要知道答案。」 不想知道变成不需要知道,而不需要三个字,她吐得又慢又轻。色泽偏淡的瞳仁直勾勾的盯着他,别有用心。 顾来两道浓眉都皱到一块儿:「你很无聊?」 他不高兴了,她便高兴起来,人躺在靠背上,伸展四肢打了个呵欠,「一般!」 ctg ☆、第 9 章 顾来用完最后一张纸,周语还没拆好,他便静静的等。 视线落在她脚上。她原本的高跟鞋在这里成了累赘,陈慧红另外给了她一双。 凉鞋,白色平底,劣质的橡胶,粗鄙的款式,但周语穿特别好看。 她脚瘦,又白,正红的指甲油褪去大半,留下指甲中心一点,也足够惊艷。 目光上移,停在她脸上。第一天遇见以为她化过妆。后来才知道,黛眉艷唇,都是天生的,是老天爷眷顾。 那串小叶紫檀佛珠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忽上忽下的滑动,衬得她手腕白皙通透。 周语裁好纸放他面前,也没抬头,淡淡的问一句:「看什么呢?」 他没说话,垂下眉眼归置手里的东西。 周语斜着睨他一眼,将手臂往他眼前一横:「看这个?」 男人不说话。 她手抬了抬:「觉得好看?」 顾来抹一把脸,指缝中她仍在看自己。皮肤黑的人看不出脸红没红,但他若无其事的表情已有些挂不住。 最终,顾来往后让了让,几不可闻的「嗯」一声, 「哪样好看?」 「……」 纸捲成柱,她在他腰上抵一下:「哑巴了?」 他腰侧敏感,回头瞪她一眼,一言不发的站起身,折好的纸收作一叠,在凳上杵了杵。 他离灯近,影子蔓延了整个院子,深浓宽广。 「哎,」她仰着头看他,食指在他衣摆处勾了一下。像挠人痒处,但挠得不到位,越挠越痒。 勾一下便放开。 顾来低头,她坐在他的影子里,抬起手腕,轻轻的说:「手好看,还是手串好看?」 那手白得像刚挖出的鲜藕。 「……」顾来扭头进屋,差点踢翻矮凳,熟睡的大黄被惊得跳起。 周语乐出声。 周语打开刚才顾来关注的那页杂志,海外富婆借.精.生子的骗子gg下面,是一则寻人启事,照片中的女孩叫陈佳,二十出头,学生打扮。 周语上下扫了几行,沿着摺痕,折好了放回去。 月华温柔,像在水里洒了一层碎银。院子被骄阳烘烤了一天,到夜里没降下温,温热的湖风和地面上涌的热气让衣服干了又汗湿。 半小时后,顾来打着手电筒走出来,身上挎个竹篓,左手提着茶杯。经过周语时,绕了个大圈子。 大黄跑在前面,已窜得没影。 身后有脚步声,他也没回头,放慢步子:「你留在家里。」 身后的人问:「你去哪?」 「捉黄鳝。」 「噢,我跟去看看。」 脚步声一前一后,他踩上一块活动的石板,噼啪响一声;下一秒,她也踩上去,噼啪又响一声。 他沉重,她轻盈。 顾来跳起,轻松跃过一条小水渠,回过头又说了一次:「你回去。」他将手电筒照在她脚边。 周语就着光线,从水渠边纵身一跃,落在他跟前,嘴上说,「我又不跑。」 下脚的位置窄,她刚跳过去,一团黄褐色的东西从脚边稻谷丛勐的窜过,周语无声的叫一下,身子不禁向后倾。顾来一把拉住她,轻轻一带,她撞上他结实的胸膛。 他身上的气息陌生而阳刚,有汗,有烟,有花椒的香麻。 他立即放开她,退后一步,低头去喝四蹄撒欢的狗:「大黄,回家去。」又转过脸来,训大黄的神情也没换一换,「你也回去,有蛇。」 指腹存留的触感细腻柔软,他不自觉的捻了捻。一抬头,周语望着他,翘着嘴角。 他皱着眉闷头往前走,周语仍然跟着。稻香浓郁,月光皎洁,两人无声的较劲。 黑背心牛仔裤,蓝色夹脚拖鞋,手上提一壶到哪都阴影不离的茶杯。万年不变的装扮因着青山绿水的映衬,而显得有韵味起来。 僵持一刻钟,顾来终于停下来,电筒挥一下:「走前面。」 田埂狭窄,不能两人同时通过,他扶着竹篓侧身让她。 周语擦过他的身子时,指甲刮到他的腿根。 她感觉到了,低头看一眼:「抱歉啊!」 他微微挺了下腰,也没说话,眼睛始终望着别处。 田间小路,蛙声復起。 手电筒的光束尽可能照到她脚下的路,但绝大部分仍照在她腿上,臀上,细腰上。 他尽量不去看。 月光下,满山的梯田银辉闪闪,像苗族姑娘头上晃动的银饰,如幻似仙。有风,混合着水腥气和稻谷香。 第20页 顾来吩咐周语有事就叫他,提着简易的工具,「噗通」一声下了田。 大黄匍匐在周语脚边,吐着舌头「呵呵」纳凉。高大的黑影在水里缓慢移动,雨靴黏在淤泥里发出淅沥的声响。 周语盘腿坐在岸边石头上,隔一阵子就往下扔一块土,有的掉水里,有的落他背上。 刚开始他还能佯装没事,后来忍无可忍,出声:「你再扔一个试试!」 「哗啦」,她洒下一大把。 「……」 几个捉青蛙的半大孩子在远处晃着手电筒,大黄梗着脖子对人家一通狂吠。 顾来不清楚岸上情况,直起身子问:「怎么了?」 周语说:「遇到你半个同行。」 「……」 顾来在附近一块田转了一圈就回来了,将滴水的竹篓搁岸边,右手撑地一跃而上,拍着腿上的泥,说:「回去了。」 周语「啊」一声,「这么快?」走过去掂一了下他的劳动成果,估摸着半斤不到。 顾来坐在田坎上,脱下雨靴。「明晚我一个人来,」声音低了些,「这个季节毒蛇多,你坐这儿不安全。」 周语说:「带着保镖还怕什么!」 顾来说:「我隔得远。」 周语「咦」一声,拍拍狗头,「我是说大黄。」 大黄:「哈赤哈赤哈赤。」 顾来:「……」 顾来捉黄鳝的手艺在十里八乡出了名。别人捉黄鳝需要用电,用药,用铁夹子。他呢,他是徒手,他的手便是铁夹子。 他能精准的分辨出黄鳝洞、泥鳅洞,螃蟹洞、青蛙洞和蛇洞。他说这洞里有什么,准有;他说这洞里的黄鳝有多大,斤两不差。 黄鳝肉质细嫩鲜美,营养丰盛,但他捉了多年,却从没想过自己吃,他捨不得。 周语踢一脚竹篓:「明天加菜?」 盖子被踢歪,一条拇指粗细的黄鳝滑了出来。周语反应迅速,立即按住黄鳝脑袋。捉起来,看它像小蛇一样,缠着自己手腕,在月光下水盈盈的发光。 顾来心想这女人胆子挺大,嘴上说:「卖给饭店的。」他站起来,雨靴提在手上,侧身从她面前擦过去,声音含煳,「你想吃也可以。」 周语解下那条腻滑的尾巴,塞进篓子里:「谢了,我不吃荤。」 顾来诧异的看她一眼,没说什么。随手拽一把青草,蹲在水田出水口洗刷雨靴上的淤泥。 周语提着竹篓跟上去,也在他身边蹲下。竹篓里的黄鳝纠缠在一起发出淅沥的声响,又一条黄鳝顶开盖子,被周语按住。 周语将绝地逃亡者擒拿归案,由衷的说:「你这项手艺不错,野生黄鳝在我们那有钱都买不到!」 农村的土狗从来不洗澡,大黄身上发出淡淡的异味,它却不自知,将自个儿当人,嘴筒子搁在顾来腿上,矫情的腻歪。 顾来推开狗头,说:「城里人不相信这是野生的。」 周语笑:「这玩意还有家养的?」 「有,而且他们说是用……」话说到这儿卡住,字斟句酌的筛选措词,眼睛低下去,「一种药养大的。」 「什么药?」 「……没什么。」 周语皱了下眉:「说。」 他才说:「女人吃的药。」 男人墨迹起来比女人更让人抓狂,周语啧一声:「到底什么药?」 顾来从靴底抠下一大坨淤泥,随手一丢,「噗通」。紧跟着,他的声音在溽热的夜风里一带而过:「……避孕药。」 周语噗一声,重复一遍:「女人吃的药!?」乐了乐,夸他,「我发现你也是个人才。」 「……」顾来还没傻到把这话当真,闭上嘴。 周语凑上去:「你买给女人吃过?」 顾来睨她一眼,不说话,起身穿上拖鞋,在干燥的田坎上跺几下。 「我知道了,」那女人要笑不笑的盯着他。顾来怕热,全身都淌着水,汗水顺着他饱满的太阳穴流进眼角。他抬手一通乱抹,抹到一半,听到那女人口没遮拦,说道,「你还没开.苞。」 「!」顾来这回总算有了表情,回头瞪她一眼。 周语大笑。 笑声中,顾来的恼怒一点一点的散去,深邃的大双眼皮很快恢復宁静,甚至周语还从他表情里看出点同情的味道。 他看着她说:「你这个人挺逗。」 周语笑着抬一下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顾来:「你心里明明不高兴,笑什么笑。」 被卖到水库里的女人,哪个不是寻死觅活。只有周语,一来便心安理得,步入正轨。这样的人,要么是傻子,无大喜亦无大悲;要么是把苦闷憋在心里。 顾来认定她是后者。 周语笑得喘气:「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高兴?」 他那双能储春雨的大双眼皮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良久后,嘆一口气:「你那样说我能让你高兴点,那你就说吧。」从田里浇水洗了下手臂,起身甩几下,「是我家欠你的。」 周语在喉咙里干巴巴再笑了几声,算是收尾,之后笑容逐渐隐去。她调整了一下坐姿,腿盘起来,「你家不欠我。」她说。 顾来没理会,自说自话:「你怎么高兴怎么做。」 周语乐了,抬手,撩开被风吹乱的头髮:「想我高兴简单得很,」她招手,「你过来。」 第21页 顾来犹豫一秒,走过去, 她手指又勾了勾:「下来点。」 顾来腮帮子动了动,还是俯下身子。 周语突然朝他伸手,他懵一下,咬着后牙槽,没躲开。 细长的手指直径伸到他耳旁,指尖刮到他的耳廓,他情不自禁的,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到那一点上,那些原本微乎其微的酥麻,被无限放大,使之灼热。 他下意识要避开,她已拿下那支烟,咬在嘴里,抬了抬下巴,「火。」 顾来:「……」 红梅,劣质烟,三五块一包,燥劲大。周语将烟放在鼻尖闻了闻,清冽的菸草,久违而亲切。 顾来先是低声嘀咕:「哪有女人抽菸的。」 周语把烟叼在嘴里,微扬着下颌,也不催,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 他终于妥协,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递给她。 那女人没接,「嗯」一声示意,烟在红唇间上下浮动。 他有半刻的停顿,最终按下打火机,「咣」一声,火苗跳跃,在两人之间。 周语就着他的手点菸,鼻息和髮丝若有似无的在他拇指上撩动。 风吹来,火光晃了晃,周语抬手圈住火苗。 视线往上,她额心有几颗汗珠,眼里印着火光。 一只萤火虫钻进他刺刺的发林里,在他头顶一明一灭的闪烁,就是爬不出来。 周语笑着吐一口烟:「你真该理髮了。」说完,抬手去捻。 手立即被捉住。 ctg ☆、第 10 章 掌心下硌着几颗凸起,是她戴着的佛珠。除此之外,手指所触及处,软若无骨, 顾来想起那时周语问他,她的手好看还是佛珠好看。 买椟还珠他还不至于。 两人隔得近,有一瞬间的四目相对。四周很暗,只有月光和星辉,他头上手上有,眼睛里也有。 几秒之后,他松手,撇开视线:「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 四周又静又美,顶上是浩瀚星辰。风一小股一小股,带着稻香,撩着人。 周语揉着被捏红的手腕,似笑非笑的睨着他,「到底是谁在动手啊。」 「……」 过了会儿,周语抬抬下巴:「哎,你多大了?」就跟第一次见到时,她问「帅哥,怎么称唿」一模一样,带着调戏。 他先是不出声,周语也有耐心,静静的等。 隔了几分钟,听到他闷闷的说了声:「23。」 23岁,读书晚的还在上大学。 周语挺惊讶,因为除了眼神,这男人哪哪都比实际年龄糙了许多。雨打风吹都写在脸上,刻在眉目里的。 「跑摩的多久了?」 「半年。」 「之前还干过什么?」 「煤矿工。」 周语四处望一眼:「你们这边还有矿山?」 「小矿,私人的。」顿了下说,「你在这里看不见,矿山在邻县。」 她视线又回到他身上,上下打量,兀自得出结论:「难怪你这么黑。」 他想说肤色与挖矿无关,又觉得多说无益,闭上嘴。 对面打青蛙的小伙子惊动了狗,几只急促的狗吠从远处山坡传来,大黄竖起耳朵气急败坏的听了会儿,便行侠仗义般加入狂吠队伍。顾来顺毛安抚许久,才让躁动的大黄放弃了前去支援的打算。 有几分钟的沉默。 竹篓盖子太松,黄鳝跑了两条,田边水面盪开微弱的涟漪。顾来蹲在地上,用谷草将竹篓一圈圈缠起来。周语垂着眼看着他刚毅的下巴轮廓和饱满的后脑勺。 随口问:「你哥做什么出事的?」 「……矿工。」 「那你还去?」 「工资给得高。」 「为了钱命也不要了?」 「……小心点就没事。」 一群狗吭哧吭哧的从他们脚边跑过去,大黄追了几步,顾来一喊,它又摇头摆尾的回来。顾来逮着大黄的颈项圈拍了它几下,周语问:「怎么只做了半年?」 「昂?」 「矿工。」 顾来「哦」一声,「井下出了事,老闆跑了。」 「费得着去赚不要命的钱?」周语扫他一眼,另有所指,「娶老婆也不费力。」 这种拐弯抹角的讽刺让顾来耳热,他在原地站了会儿,闷声闷气的开口:「没错,我家穷。」 周语哼了哼,脸上还挂着笑,笑容有些冷。他说了半句就停下,周语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 电筒在他手上,灯光一明一灭,他的脸也跟着一明一灭,倒是他的声线,平缓,低沉,没有起伏。 「你要是嫌弃我家,找机会我放了你。」 「放我?」周语说到这两个字笑了下,再是老实巴交的男人也懂得给女人开空头支票。她故意这样说,「那我现在可以走了?」 顾来说:「现在不行,我妈在你走不了。 周语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嗤笑一声。 顾来又说:「等我妈出去打工了,我放你走。」 「你妈这么大年纪还出去打工?」 「嗯,去新疆,村里一同去的还有好几个。」 「什么时候去?」 「过完年。」 周语将信将疑,看着他的眼睛,研究他话里的真伪。 顾来与她对视一下就别开,抿着唇开始收拾东西。背上竹篓,雨靴提在手里。然后在周语的注视下,神态自若的招唿他的狗:「大黄,走。」 第22页 真伪周语没辨出,却在那大双眼皮里,找到附和他年龄的义气和羞赧。 周语笑起来。 大黄撒腿就跑,在田海里冲出两排青浪。 顾来在几步之遥的距离等了半天,那女人仍是坐着不动,他出声喊她:「回去了。」 周语抬了抬手:「烟抽完。」 他没催,站在原地等,脸面向别处,他背后是延绵山群,没有尽头。 周语漫不经心的问:「为什么去挣那些不要命的钱?」 「……给我哥治病。」 顾钧那双生无可恋的眼睛在她脑里晃了晃,周语小声的「哦」一声,静了几秒,弹下烟,咬在嘴里,「要多少?」 顾来背着月光,周语只看到他刚毅的侧脸轮廓,「几十万。」想了想,「县里的医生说,至少40万。」 她踢一下竹篓:「这玩意一斤管多少钱?」 「二十。」 她又「哦」一声,「现在你的主要经济来源是什么?」 「……」他站那儿思考。 周语换种方式问:「就是你干什么挣钱最多。」 「跑摩的。」 她想起那时坐在他身后的风,闷热潮湿,想起他说,你手别抓我那儿,周语笑了一下。 「除了跑摩的,你还会什么?」 「编草帽。」 周语哇一声,「这技能牛b啊!」 「……嗯。」 话说到这儿,聊天内容已经干巴巴,周语住了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四周只有蛙鸣。 吐出最后一口烟,周语掐灭菸头,心满意足的起身。坐得太久,腿麻。她将手递给他,「搭把手。」 他稍作犹豫,还是拉住她的手。 手很大,很糙。 尽管他没怎么用力,她还是从地上弹跳而起,并通过惯性往前沖了两步。手在他胸前抵一下才止住缓冲。 掌心下像的触感硬得像石头。 两人隔得很近,他身上那些七七八八的味道,她闻得一清二楚。 周语抬眼,正好看到那双能储春雨的大双眼皮迅速转向别处。 顾来退后一步,问她:「你到底是做什么的?」不是随□□流,而是质问。 周语与他对视半秒,继而低头拍打屁股上的土,淡淡的说:「理髮师啊!」 他嘀咕:「你不像理髮师。」 周语站直了给他打量:「那你说我像什么?」 他没看,也没说话。 周语没留神,被一个凸出的玩意儿绊一跤。他稳住她,然后低身捡起,原来是一截刚挖出的红薯。抹去红薯表面的泥,揣袋子里。 路过水渠,手电筒所有的光都照在她脚下,等周语跳过来。顾来低着头继续往前走,声音闷声闷气:「听镇上的人说,从外地来了一些女人,很漂亮,专门骗婚,骗了钱就跑。」 周语抬手撩一下头髮:「你觉得我很漂亮?」 「……」 周语哈哈笑两声,,「那你说我像吗,骗婚的。」 「不知道,」他想了想,补充一句,「反正不像理髮师。」 「你说的那些骗婚的女人,骗到钱了才离开?」 「嗯。」 「那你大可放心了,在你跑摩的发达之前,我应该不会跑。」 「……」 回家前顾来去水库洗澡。 夜晚九曲水库黑压压一片,让人犹生敬畏。 码头上,顾来三两下脱了衣服,只穿一条裤衩,往台阶下走。走了两步回头问:「你会不会水?」 「不会。」 他指着台阶,「你坐这儿别动,□□。」他站在水里,往肩上胸前浇水。 周语突然「餵」一声,顾来抬头看着他,周语问,「你是不是有事要和我说?」 他默了半晌,说:「没有。」 身体适应了水的温度,顾来一头扎进去,有力的手臂将水推开,几秒后,人已在十米开外。 周语站在原地看了会儿,走到他脱下的衣服边,在他裤兜里摸出烟点上。 那人水性好,时仰时潜,披着碎光。 墨黑色的山峦接连成片,四处静谧,只闻岸边哗哗的浪涛。无论外面的世界如何光怪陆离,这里始终被时光隔离在外。没有文明,也没有喧嚣。 水库的水和江海不一样,不似大江的暗潮涌动,也不似大海的波涛澎湃。 水库静谧,幽深。 但总归是水,是水就会吞人。 他久潜水下,水纹轻轻晃动,颜色深得压抑。 大黄跑过来,冲着黑水狂吠,引来其他狗叫。不一会儿,仿佛所有的狗都被惊响,别村的,别山的。此起彼伏,令人发慌。 水是梦靥的源泉。 周语突然大喊一声:「顾来!」她站在岸边,声音高到破音。 下一秒,顾来破水而出。月色下,像一条银白的大鱼。 周语一屁股坐在凝结着露水的草地上,拈了拈贴在胸口汗湿的衣衫,闷热的胸口,透进一丝凉意。 顾来站在水里,抹一把脸说:「结婚酒席……我替我哥!你答不答应?」 他在水里,披着月华,黑瞳如星。 ctg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出去浪,回来了。上晋江一看,我去,这点击真是喜人! ☆、第 11 章 顾来在水里多游了几圈。等他抬头看去,那个坐在岸边抽菸的人不见了踪迹。 第23页 离码头不远的竹林里,周语凭着记忆找到来时藏包袱的地方。 掀开掩盖的竹叶,搬开石块儿,刨开面上一层土,一个军旅色的包露出来。 里面装着手机,几个充电宝,防水防潮袋,纸笔,双面贴,电棍,和一把军用匕首。 手机还有电,开机后,六条简讯齐齐涌出,一条来自移动,五条来自李季。 李季的简讯无外乎表达担心,牵挂,和询问进展。 周语删除简讯,握着手机考虑一下,还是决定拨回去。 电话很快接通,对面环境嘈杂,似在公共场所。 李季喊了声「小语,」顿了下,「太吵了,你等等,我出去说。」 电话那头逐渐安静,直到能听见细细的唿吸声。 李季的声音因压得低而显得严峻:「出事了?」 周语说:「没啊,」她找了块石头坐下,「给你报个平安。」 李季吁出口气:「没事就好,」声儿透着不满,「还知道给我报平安呢?我还当你逮着机会就想飞呢。」 周语说:「李总佛光普照,我能飞哪儿去。」 李季笑了两声:「别贫嘴了,说说你,最近怎么样?」 周语说:「跟预料的没什么两样,只要我安分些,他们也不怎么为难我。」 李季仍是不放心:「真没受罪?」 「就不能盼我点好。」 李季轻笑一声,又问:「对了,任务有进展吗?」 她回:「也没有,」顿了顿,「慢慢来吧。」 李季说:「嗯,这事急不得。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不是一两天能建立的。」 周语懒懒散散的嗯一声。 电话那头有人喊,李总,张秘书还等着呢。李季拿远手机,颇严肃的:「没见我在讲电话?你们先去陪着。」「是是。」 周语没出声,静静的等那头说完。 没烟了,她便玩打火机,咣一声点燃,「鑫鑫烧烤」的字迹在火光里晃晃悠悠,「啪」一声又盖上。 男中音突然凑近:「还没戒菸?」 周语打了个哈欠:「这事儿更急不得。」 李季笑起来,他的笑声像从胸腔里发出,有着成熟男人独有的醇厚:「还给烟抽,看来那家人确实对你不错!」 周语脑子里闪出一件黑背心,一双能储春雨的大双眼皮,笑一声,说:「那是。」 电话那头停一下,李季老话重提:「小语,如果你坚持不了,我随时接你出来。」 她又一个哈欠:「那倒不至于,」说到这儿,「嘿」一声,「你还别说,我发现我还挺适应乡下生活,不紧不慢,不费脑子,」顿一下,意有所指,「跟旅游似的。」 李季嘆了口气:「你这丫头!越活心眼越小了!我那时随口一说,你一直逮着不放!你说你拿这话挤兑我,这是,」他算了算,笑着骂一声,「第三回了啊!回来别落我手里。」 林子里一片漆黑。人在黑暗中,其余四感便越发灵敏。李季的男中音清澈醇厚,他话语中的那些溺爱和纵容,从耳膜传过,仿佛人就在耳旁。 周语突然问:「喝酒了?」 「彭总带了瓶自酿葡萄酒,喝了点。」李季难得说句笑话,「怎么,熏着了?」 周语很给面子的笑了两声:「你喝了酒说话就这样。」 对方反问:「哪样?」声音轻飘飘的。 「矫情。」 李季哼笑:「敢这么对我说话的,也就你了,」顿了顿,「看来平时真是太惯着你。」 月光刚才还从竹叶间透进来,此刻又钻到云层里。四周很暗,伸手不见五指。 鸟咕咕的叫,听着瘆人。 周语说:「季哥,你耳朵尖,听听这是什么鸟。」 手机举高,几秒后她问,「听到没?」 李季说:「猫头鹰吧,」停一下又说,「你那儿都是大山,人烟不多,生禽勐兽多,你得当心。」 周语啊了声,抬头去找,没找到猫头鹰的影子,但那叫声仍不断传来。 周语问:「公司这几天怎么样?」 「还算顺利……」李季喝了自酿酒水,人也接地气了,拿话怼她,「不是不关心这些俗事吗?」 「你听不出我这是没话找话吗?」 「适可而止啊周语,我发现你越来越没大没小了。」 周语「诶哟」一声,「李老师,您这会儿还在讲台上呢!」 李季气笑了,低声骂一句:「个小丫头!」过后又问,「你现在的地方隐蔽吗?没人发现吧。」 周语说:「没有。」话是如此,她还是站起来望了望,四周无人,透过竹林,远处镶满碎钻的大湖水纹荡漾。 李季不知有何触动,突然语重心长起来:「小语,我有时候想想,非常后悔让你去办这事。你年纪轻,冲动,好大喜功,这些都可以理解。但我是知道利害关系的……」 周语赶忙打断他:「行行行,最怕你念经,这事完了以后都听李老师您安排,行了吧。」 李季逮着不放:「你要是真愿意听我的,那我就不发愁了,」话没说完,周语又打了个哈欠。李季哭笑不得,说:「算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总归一句话,万事小心,随机应变。」 「嗯,」她催起来,「你忙就挂了吧。」 「不急,让那帮人等着,压压他们心气儿。」 第24页 …… 松脆的咔咔声,是那种硬底鞋踩在枯叶上发出的声响。待周语注意到,已近在咫尺。 周语立马挂断通话。 大黄率先窜出来,在她腿上吭哧吭哧的舔。大黄身后,那高大的身影站在暗处。 事发突然,来不及善后,周语将手机藏在落叶下,站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顾来上前。 包袱就在她脚下,只要那人再走一步,她不仅前功尽弃,还会惹来一身麻烦。 周语压着心跳,急中生智,右手想也不想,伸向背后。 顾来问:「你在做什么?」 「脱衣服。」 「……」 周语从宽松的衣襟里,拉出一件白色衣物,往他身上一抛,「帮我拿着。」 顾来下意识接住,是一件文胸!带着她的甜味,尚有余温。 他拿也不是,扔也不是,嗫嚅道:「你……你……」 「我也下水洗个澡。」 顾来这辈子都忘不了周语从衣襟掏出文胸的那瞬间,她动作轻缓,眼神决绝。失去文胸托举的胸.肉,柔软又带着韧劲,他清晰的看见它们轻轻的颤动。 尽管月光如此温柔,却不及眼前女人万分之一。 他心如重锤,当即别开眼。 「水.深,太危险了。」 「带着保镖还怕什么?」 「大黄怕水。」 她盯着他,轻轻的:「我是说你。」 顾来一直站在原地,阴影里,看不见表情。 风吹过竹梢,大黄刨了痒,顾来咽了口水。 四周太静,任何一个细微的声音都如同带了扩音器。 一举一动都无处遁形。 她亭亭玉立的站在斑斑月光里,穿着绸衣,顾来却仿佛逼真的看见她一.丝.不挂。 她再走了一步。 「站住!」他出声低喝,将文胸丢给她,手电筒也丢给她,急急的,「你穿上。」说完转身离开。 隔了几分钟,周语走出来。那男人就站在田坎上,背对着竹林。 唿吸间,宽阔厚实的胸膛轻轻的,慢长的起伏。上身赤.裸,手臂结实,发梢结着水珠,不知是汗是水。 周语用手电筒晃一下他眼睛:「好了。」 他喉咙里哼一声,抬腿就走。 「哎!」她喊。 那男人不出声,闷头往前走。 「生气了?」 「你一个女人……」他又开始义正言辞,「像什么样子。」 周语好笑:「你不都要替你哥娶我了吗?」 顾来只管疾步往前,嘴里碎碎:「我哥行动不便,我就替他敬敬酒,走个过场!又不是……」 话说到这儿,勐感到后腰一凉。 周语拿着手电筒杵着他的腰。嘆一声:「唉。」 轻轻的,哀怨的,惋惜的。「我还以为真娶呢。」 他挺着背,回头看她。 那时候,周语站在码头,水天山色,薄雾飘渺。湖风撩起她的长髮,很漂亮。 是虚是幻他分不清了。 顾来心上一震,欲言又止。最后只是侧过身,从她手里拿过手电筒,说:「你走前面。」 直到回屋,他再没和她说过话。 周语醒来时,天还没亮。 睡眼眯惺的下楼,顾来恰好从楼梯边经过,四目相对,他先躲开。 顾家兴许是省电,灯泡总是昏暗。最后一步台阶,周语一脚踩空,本该走出门的顾来及时回身,稳稳的托住她。 他的胳膊比她想像的结实有力。 像她有电,他立即放开她。 石磨发出沉沉的响。 顾来一圈一圈推着磨,他人高马大,动作轻松。穿着黑背心,肌肉贲张得张扬。左手撑着磨沿,身子前倾。乳.白色的玉米浆从磨壁缓缓流下,途径他腿根,一股一股,飞射到地上的桶里。 周语蹲他旁边刷牙。 那是个借位的视角,景色旖旎,周语洗漱完毕也不离开,蹲那儿看得津津有味。 他有所觉,皱着眉,脚下换个方位。嘴里小声说一句:「看什么看。」 周语反问:「嗳,有没有女人追你?」 顾来充耳不闻,只顾推磨。 「那男人呢?」 他终于回头瞪她一眼:「你就不能正经些!」 许是他刚醒,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破天荒的有些低哑和慵懒。 周语忍着笑:「我怎么不正经……」 话没说完,对方一个用力过勐,拎手柄的手一抬,浆液飞溅。 乳白色的,偌大一片,黏在不可描述的部位。 周语盯着,「啊」一声,诚然点头道,「这会儿真有点不正经了。」 「……」 ctg 作者有话要说:  我突然想起五年前还有个坑没填。 准备开始填了 百合文,感兴趣可以看看---- 《蕾丝边》 ps,感谢那些坚持不懈每天评论的天使,愿你们永远都是少女。 ☆、第 12 章 咸菜,清炒莲白,玉米粑。 一盘乌漆麻黑煮熟切块就端上桌没有任何技术考究的腊肉。 顾来坐对面,四碗干饭风捲残云。 五大三粗的体格摆在这儿,周语姑且没让这惊人的食量震住。 陈慧红攥一根铁链子走来。 第25页 周语估摸着那是栓狗的,因为大黄只听到声儿就吓得四蹄打滑,夺门狂奔。 陈慧红挤着满脸褶子,对周语温言细语:「妹儿……这个,」亮一下链子,讪笑,「嘿嘿,不绑紧就一点不难受!」 顾来皱眉:「妈!这是干什么!」 陈慧红讶异:「你我都出门了,不绑起来你嫂子跑了谁负责?」 不知为何,那时顾来冲口而出:「我负责。」 说完他有些懵。 侧目,恰好看到那「嫂子」托腮望着自己笑。他别开眼。 两人争执,考虑到地理优势,最终陈慧红让步。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陈慧红出门,走到院口撩开嗓门喊了声:「丽生妹子,今儿家里没人,帮忙搭个眼啊!」 「放心,我给你看着。」 屋里就剩两人。 周语问:「你要去镇上?」 男人埋头灶台,火舌蔓延,火星飞溅。他的脸被照得黑中有红,熠熠发光。 「嗯。」 「什么时候回来?」 「下周一。」 周语算了算,还有五天。 「你住哪儿?」 「和人合租了地方。」他想加一句男的,警醒于这女人的毒舌,暗幸没干画蛇添足的蠢事。 门口放个红桶,密密麻麻的黄鳝绞缠在一起,泛着白沫。 顾来坐在灶前问:「你还差什么,我给你买回来。」 周语在看黄鳝,闻言抬头:「不仅怜香惜玉,心还挺细,」意味不明的笑一下,「你这样的男人不该打光棍呀!」 不知是褒是贬,他没接话。 他都开口了,周语冒死谏言:「那带几包烟回来。」 那男人果然拧起眉:「哪有女人抽菸的。」 「戒菸总要有个过程,」她咂一下舌头,「嘴里没味。」 又过了会儿,顾来从火堆里掏出一坨乌漆麻黑的玩意儿,扔灶边,「给你吃。」 火星扑簌,泛着香气。 周语盯着那坨「黑炭」,嘴角抽几下:「这是啥?」 「红薯。」 她恍然:「前晚上捡那个?」 「嗯。」他递给她:「火膛里炕了一夜。」 周语不吃荤,他想尽办法弄些新鲜玩意儿给她换口味。山莓,野地瓜,刺梨。 今天又烤个红薯。 他始终记得,周语刚来时向他要零食。 周语去拿,復又甩着手叫:「好烫好烫!」 顾来捡起来放在菜板上,若无其事。 她凑过去看,他那双大手,铁钳一般,裹着厚茧。 她冷不丁伸出食指摩挲。 「果然皮厚的不怕烫。」 顾来不动声色的抽出手,起身从锅里盛出两个鸡蛋。 「我不在你不要乱跑,」像吓唬孩子,「山里有毒蛇野猪,还有狼。」 「你都做我担保人了,我敢对不住你?」她托着腮,俏俏的,像娇妻对出远门的丈夫那样看他,「放心,我哪也不去,一心等你回来。」 他低头剥蛋壳,良久,含含煳煳嗯一声。 周语找话:「你们这儿,种什么吃什么,不种就没得吃吗?」 「嗯。」转头看她,「你想吃什么?」 「有没有水果?」 「……」顾来想了想,「有李子,还没熟。下个月能吃。」 「哦。」 他还是那句:「你想吃什么?」 「我喜欢葡萄。」 「紫葡萄还是绿葡萄?」 「甜就行,」她笑,「这还有说法?」 「紫葡萄甜,但产量低;绿葡萄产量高,带点酸。土壤条件,需要的水份、光照都不一样,所以种植的地方就不同。」 周语见他说得有板有眼,有些信了:「你真会种?多久可以吃上?」 「明年。」 她挥手,嘁一声。 明年太远。 明年葡萄熟了,吃葡萄的人,又不知在哪。 两人有段时间没说话。 鸡蛋剥得白生生,他递过来,周语没想到是给自己剥的,愕一下。 她不挑食,也没有特别钟情的食物。那段时间她因抽不上烟而失了食慾,但那只鸡蛋的香气,已经超越了它作为土鸡蛋本身。 她接过来。 「你的蛋挺好吃。」 「……」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说的是鸡蛋。」 「!」 「闷.骚。」 「!!」 他闷声不响,又剥红薯。 红薯在灶上轻轻一磕,灰烬掉下,里面是黄褐色的皮,火红色的瓤,香气扑鼻。 饶是他皮糙肉厚,也烫得双手交替,手指不住的搓。 他将最细腻的部分给她,然后问,熟没熟。 门前金光瀰漫,日出了。 他们偎在灶台前,吃鸡蛋,吃红薯。 很多年后,生命中大部分片段已被时光撵碎,记忆早已模煳。谈不上锥心刻骨,但那个画面始终静静的留在那里。 门前一轮新日,他啃着红薯皮说,「等我回来,就在后院牵几根葡萄藤。」 柴灶,周语搞不利索,煮了夹生饭餵顾钧,所幸他没有挑三拣四,皱着眉都吃了。 下起雨。不是三分烟云的婉约,那雨泼辣酣畅,三两下倒光,痛痛快快。 雨还没停,西边已经大亮,一道彩虹清晰鲜艷。大家都跑出来看。 第26页 周语问顾钧:「出彩虹了,你看不看?」 顾钧目光呆滞,瞪着墙上明珠蒙尘的小燕子格格,对来人置若罔闻。 周语说:「我抱你出去透透气。」 床上的人这才有气无力的瞪她一眼:「不用。」 周语充耳不闻,跑进跑出,几张椅子在门口搭了个临时的「床」,便去抱顾钧。 顾钧在床上躺了几年,肌肉萎缩,体重已轻得不成样。 周语体校毕业,力气比一般女人大。她弯身去抱,顾钧拿眼睛狠狠剜她,身子临空时,面如死灰,蓦的发起狂:「滚开!放开我!」 周语不理。 顾钧叫得像受.虐,不知情的村民都跑来看究竟。丽生握一把锤子,也跑过来。 只见这个水灵的新媳妇儿,把她男子搬到院子里,正在替他按摩大腿,捏了这只,又换那只。 丽生笑眯眯的跟旁人说:「顾家婶还怕她跑了,看看小两口,感情多好。」 锤子是砸核桃的,丽生有核桃,守嘴的小孩围了一圈。 院子热闹起来,大家纷纷称周语是个好媳妇。 顾钧置气半天,索性闭上眼。 周语说:「顾钧,你后脑勺长痱子了!」 丽生伸长脖子来看,「是长痱子了!」 另一人也看:「果然长痱子了!」 乡下人屁大点事也要凑热闹,排着队看痱子。 周语说:「你头髮太长,所以长痱子。」 众人纷纷点头。 周语说:「我帮你把头髮剃了吧。」 丽生吐着核桃渣,插一句:「妹儿,你还会剃头哇?」 周语:「我以前是理髮师。」 稍有见识的人帮忙翻译:「理髮师就是剃头匠。」 众人将信将疑。 周语做个刮鬍子的动作,「谁有刮鬍刀?」 丽生说:「我儿子有,你跟我去拿吧……去去,没有了!」后一句是对守嘴的孩子说的。 小孩一窝蜂抢核桃。 小光头三四岁模样,乖巧伶俐,唯独他没去抢,咬着手指远远看着。 周语记得他,来雀儿沟第一天就见过,田间路都走不利索。 丽生喝住狂吠的狗,对周语说:「妹儿,你在这里等着。」说完进了自家屋。 田坎有位妇人,四十来岁,蓬头垢面发已花白。 抬额转目间,依稀还有年轻时风华绝代的影子。穿一件破烂松垮的男士体恤,没戴胸罩,掉着乳。捏着半截粉笔写写画画。 周语见着眼熟,走近去看,怎么都想不起在哪见过。 周语问:「大姐,你读过书?」 妇人埋着头,发出嘿嘿的声音。 周语蹲下去:「你叫什么?」 妇人仍不说话。捏粉笔的手,指甲缝里堆满泥。 周语又问:「你是哪儿的人?」 妇人一言不发,只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撇一捺写得认真。 「这样,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来九曲水库的,」周语拿出丽生给她的核桃,「我请你吃……」 话没说完,妇人像狼见了肉,夺过核桃塞嘴里,心急火燎的咬。 迎面跑来五十上下的黑壮老汉,二话不说,拽起妇人头髮噼头盖脸一顿打。 「臭婆娘!老子让你去放羊,你他妈的跑这儿偷懒?羊呢?老子羊呢?」 妇人闪躲,她这一站起来,周语才发现她身体特别修长。 老汉不出气,又脱下鞋朝她没头没脑的扇。 动静大了,丽生跑过来劝,顺毛安抚许久,老汉吹胡瞪眼拖着妇人走了。 从头到尾,那妇人没哭没闹,右手紧紧握成拳,周语知道,那里有两颗核桃。 丽生叮嘱:「别去惹他们,许老头脾气坏得很!」 「那是他老婆?」周语问。 「那是许哑巴,这儿有点毛病,」指了指脑门,「时好时坏,清醒时可以煮饭洗衣,发起疯来自己毛儿都咬。你以后见到她绕道走。」 周语直言:「她不是当地人吧,来这儿就是哑巴?」 丽生摆手:「五六年前刚来水库时人好好的,她就是想家嘛,整天哭,把嗓子哭哑了,第二年就疯了。去年给许家生了毛儿才好一些,能认识人了。心情好,还会教毛儿写字。」 「她叫什么名字?」 「没得名字。」 「怎么会没名字?」 「以前的名儿谁知道呢,现在没名字,大家都喊她许哑巴。」 「哦。」周语点头,低头看一眼。 田埂上,字迹整齐漂亮,隐约可见是那句-----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 周语喃喃的:「她还是想以前的家人。」 丽生走在前面,絮絮叨叨:「想那些空名堂做什么哟,在这里毛儿都多大了……」 没有剃头膏,就用肥皂代替,起个软化毛囊的效果。 周语手脚利索的帮顾钧剃了头髮,剃得平平正正,没有流血。 大家十分羡慕,对顾钧说:「阿钧你婆娘还真是个剃头匠!」 周语收拾工具,说:「以后谁要理髮就来找我,」加一句,「免费。」 顾钧冷眼看过去,周语蹲在地上扫断髮。颈项细白,眉目如画,相当漂亮。她知道他在看,抬头笑了笑。 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是什么都走不进心里。 第27页 这样的女人最是无情无义。 到第四天傍晚,雷电天气。 大锅柴灶,周语已得心应手。一个人生火炒菜从容不迫。 屋外狂风大作,雷电交加。 周语锁门。老式门,横一根木门栓。门刚锁好,天空银龙游弋,紧接着一声霹雳,屋内陷入黑暗------停电了。 借着闪电光,她摸索着找打火机。 狗叫由远及近,拍门声顷刻响起。 周语开门,一个高壮的男人矗立在门口,浑身湿透,带着清冽的泥土味。 一身刚毅,唯有眼睛温柔,能储春雨。 他点亮马灯,屋内亮起来,光晕不大,人在眼前总看得清了-----像只落汤鸡。 他怀里的背包却干燥。门口倒着一把湿答答的黑伞,印着医药厂gg。 一路上,他用伞挡着包。 周语惊讶:「雨这么大也有人跑船?」 顾来脱□□恤拧水,「我找万三借了船,自己划回来的。」 「怎么不等天亮再回来。」 衣服拧得半干,胡乱抹脸擦头髮。他与她擦身而过,嘴上信口那么一说:「答应了今天回。」 周语怔。 柴火噼啪作响,马灯挂在灶前,飞蛾围绕。 顾来指一下包:「里面那个红色口袋是你的。」 一堆肥料种子面上,果然有只粉色袋子,印着某精品店的logo。 她一样样掏出来,梳子,卫生巾,洗髮水,没听过牌子的护肤霜,还有一件暂新的,大了一个罩杯的文胸。 顾来余光扫过,那女人正拿着文胸看。 ……顾来感到头皮有点麻。 下一刻,周语若无其事的将东西一一收好,只字未提。 雨越下越大,砸在瓦砾上,缤纷明快,像要将其击穿。 闪电一道紧接一道,大地时黑时白。 周语说:「你在烧洗澡水?」 「嗯。」 她推开后院的门,滂湃大雨汇成瀑布,从峭壁飞溅而下。 周语说:「怎么洗?」 顾来没答话,去里屋端了个巨大的锡盆出来,用水涮了涮,放在屋子正中。 先倒热水,再冲进凉水,伸手试了温度。 起身,甩着手上的水说:「你先洗。」 灭了马灯,屋内再次陷入黑暗。 周语本不是矫情之人,脱了衣裤坐进盆里。 盆很大,她屈腿坐在里面绰绰有余。 水漫在腰下,有淡淡的胆水味。 她想起小时候,她还是个头髮稀少的小丫头,母亲替她洗澡。类似的盆,水里浮着塑料鸭子和小球。 周语拂水,泛起水花,泛起童趣。 雷声渐远。闪电只剩下余威,三不五时,悄没声息的在天尽头灼烁出青白色的光,不再狰狞。 他背对而坐,随着屋外的光亮由暗到明,始终不曾动弹。 「这盆以前是干什么的?」周语浇着水问。 顾来扭一下僵硬的脖子,伸手在兜里摸烟。随着「啪」一声,火光骤亮,映出他后脑勺。 「点豆花用的。」 「……」周语惊讶,「下雨天你们都用这个洗澡?」 「我们没用过,」他吐一口烟,「干净的。」 做食物用的,当然干净。 他又说:「以后专门给你洗澡。」 他觉得愧对于她,她提过的,他都尽量去满足。 包括这样一个剑走偏锋的私人浴缸。 周语漫不经心的笑一下。 条件不允许,没用香皂,简单洗洗。 屋内寂静。 人在黑暗中听觉更灵敏,一丝一厘的声音都逃不过。 流水声生脆清越;锡盆擦地声刺耳尖锐;穿衣声细细碎碎。脚步声踢踢踏踏。 他知道她洗好了,起身了,在穿衣。 指尖的烟燃久了,他弹了弹灰。 细软的手臂,随意搭上他的肩。肌肤相触的瞬间,他几不可察的挺了下嵴樑。 他闻到她身上的气息,很清淡,聊胜于无,足以让他这样毫无经歷的年轻男人全身绷紧。 周语俯下身:「我让你带的东西呢?」两人隔得近,说话一轻,便像耳语。 他硬着头皮装蒜:「什么?」 周语笑:「我让你买烟,你自作主张买胸.罩,」她夺过他指尖的烟,吸一口,又尽数喷在他脸上,声音懒得像太阳底下的猫,「说说,安的什么心?」 「……」他还道她转了性。 ctg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不是好粗。 ☆、第 13 章 雨停后,顾来开门。乌云散去,院里繁星满天。 满满一盆水,他毫不费力,「哗啦」一声,水从头淋到脚。 周语翘着腿坐在门口,暴雨冲掉了燥热和粘意。 腹饱,不淋雨,有烟抽,她感到惬意。 水阔山长,人自甘渺小。 顾来蹲门口刷牙,牙刷和搪瓷盅粗鲁的碰撞。他吐出最后一口泡沫,突然开口:「我会在家呆上一段时间。」 周语啊一声,「你被寻仇了?」 「……不是。」 他用肩上的毛巾抹嘴,金鸡独立,挨个倒掉拖鞋里的水,似随口一说:「家里摆喜酒。」 周语睨他一眼,笑道:「谁的喜酒?」 「家里的。」 第28页 「我问谁的,」她指向他,「你的,还是你哥的?」 「……」他不吱声。 雨后屋内闷热,二楼更热得密不透风。 停电没有风扇。周语躺在床上,用顾来的书当扇子。 频繁翻身,身下干谷草悉悉索索的响。 睡不着。 脚步声在楼梯中间停下,男人低声试探:「睡了吗?」 周语懒洋洋回一句:「你说呢。」 顾来说:「下来。」 周语踩着拖鞋走到楼道口,居高临下看着他。 顾来弯腰站在一楼,提着马灯,见到周语再说了一次:「下来。」 她开始下楼,顾来将马灯提高,整个楼梯都笼罩在朦胧的光晕里。 院子中央,他做了番摆设。 三根长凳子并排,上面放一个簸箕。 那簸箕巨大,椭圆形,边缘有浅浅的沿。乡下人一般拿来晾晒粮食用。 顾来站在簸箕前拍了拍,「睡外面吧,屋里热。」 周语犹豫,用手压了压,嘴里嘀咕:「这玩意能睡人?」 顾来端着蚊香出来,周语将心中的疑虑又说了一次,顾来说:「竹条编的,很扎实,」他蹲地上点燃蚊香,推到簸箕底下。然后起身,使劲按两下,「没问题。」 「谁编的?」 「我。」 「可以啊。」蓦的想起,「二楼桌上的竹编工艺品,也是你编的?」 「嗯。」 周语朝他竖拇指,顾来若无其事的,转身走了。 他进屋拿枕头,簸箕很大,用热水擦过,平滑凉爽,有淡淡花椒香。周语曲着腿,还是挺自在。 群山做井,井底是浩瀚苍穹。万籁俱寂,她仿佛乘着一叶扁舟,漂浮在星海。 宇宙万物尽收眼底。 那一刻,人与蚊蚁虫蝇没有区别。 蚊虫喜光,各路昆虫飞蛾在马灯旁边萦绕。顾来吹了灯。 院子暗下来,也静下来。 院子静下来,心也静下来。 顾来摇蒲扇,凉风混着丽生家的茉莉花香,全扑在她身上。 周语侧头,那男人坐在旁边板凳上,有下无下的摸狗头。 周语突发奇想:「哎,你多少斤?」 「160。」 「我90,加起来250。」这个数字让她乐了乐,她撑起脑袋,「如果我俩睡一块儿……」顾来坐的凳子咯吱一响,周语说完,「你说这玩意儿会不会垮?」 「……」他几不可察的松口气,「不知道,你睡你的。」 周语嘿嘿笑两声。 月光似水,缓缓的淌。 簸箕的表面打磨过,但难免会有尖刺,她食指被竹刺扎破,指尖冒出血珠。 百无聊赖,她突然说:「讲点趣事来听。」 顾来侧目,恰见到她将出血的手指放嘴里,他若无其事的别过眼,「讲什么?」 「知道什么说什么。」 「不知道。」 周语提示:「家长理短,鸡零狗碎。」 「……」他还假装很给面子的,努力思考一番,然后还是那句,「不知道。」 周语黑了脸。 顾来无奈:「我知道的,你都不爱听。」 她压着性子:「万一我恰好喜欢呢。」 他偷看她,先打预防针:「你可能真的不爱听,」周语冷飕飕扫他一眼,他才慢慢说, 「山药性喜温暖,不耐霜冻;李子喜光耐荫,抗寒怕硷。小鸡出壳补液盐,4天补砂砾。竹编品挑压为经,编织为维,竹丝篾片可以编织出任何东西……」 他听到旁边女人在笑,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停下来。 周语憋着内伤,推他一把,「继续啊。」 顾来硬着头皮:「黄鳝雌雄同体,幼时是雌,生殖一次变为雄……」 周语思维发散快,立马提问:「它们交.配时,雄黄鳝不是老牛吃嫩草?」 「……」顾来沉着气,隔了阵儿才说,「他们不交.配,雌鳝产出卵,雄鳝把**射在卵上。」 那两个字他说得含煳,一带而过。周语敏而好学,半撑起身子:「把什么射在卵上?」 他立即说:「没什么。」 静了一秒,周语爆笑。 大黄梦醒,抬头巡视形势,确定没有敌情,原地转一圈,趴地上继续睡。 顾来坚决不再讲了,点起烟。 周语半躺着,支腮说:「给我一支。」 他这回没犯固执,抽出一根递给她。 「前几天遇到个哑巴,脑子有点问题,」周语吹出一口烟,似随口一问,「你认不认识?」 「许哑巴?」 周语下巴示意,「说说她。」 顾来在心里组织一番语言,才说:「她也是人贩子拐来的,卖给了许家。听说是太想家人,精神出毛病了。」 周语盯着高处好一阵没说话。 话题敏感,加上周语的态度,顾来心里有些打鼓,偷瞟过去。那女人支着长腿,抱着膝,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周语动了动。 指尖菸灰长了,她弹去,又问:「除了妇女,这儿还有人买小孩?」 「……嗯。」 「男孩多女孩多?」 「男孩。」 「买来做什么?」 「生不了儿子,买来传宗接代。」 周语哦一声,长腿一收,坐直身子。 第29页 她望着远处黑景,过了许久才哼一声:「愚昧至极。」 顾来彻底闭上嘴。 转瞬她又笑起来,哎一声,踢他:「万一许哑巴的原配老公找来了,你觉得许哑巴该跟谁?」 买老婆本就违法,不占理,顾来住嘴。 周语换个说法:「假如你买的老婆,她原本的男人找来了,你怎么办?」 他小声说:「我又不买老婆。」 周语啧一声:「聊天会不会,打个比方嘛!」 「……她要走就让她走。」 「心挺大啊,万一你对她有感情呢?」 他从没想过这些,怔怔的说不知道。 周语说:「给你五分钟,你设想一下。」 顾来果然认真想起来。 周语坐在簸箕边缘,双腿悬空,荡来荡去。白皙的脚时不时撞上他的小腿。 他躲了两次,到第三次时,便故作不知,随她。 他足足想了十来分钟,最后说:「等着她吧。」 他的声音配他的答案,彰显着一份莫名的孤独。 当时周语并没多想,周语全当笑话听,还嘲笑他:「等?怎么等?你能等多久?」 本就是假设的问题,他说:「不知道。」 又隔了许久,似乎入戏了。这个让人怅然的话题,使他连神色也变得模煳起来,他盯着地上,轻轻的说,「一直等到她回来吧。」 周语啧啧两声:「看不出你还是个情种!」 蚊香受了潮,燃一小截就熄了,蚊子猖獗。 顾来弯身取出蚊香。 他的声音从簸箕底下传出来,显得闷:「你要是想走,我放你走就是了。」 周语对这种空头支票没兴趣,逐字逐句的:「我要不想走呢?」 他抬起头,怔怔的看着她。 她与他对视:「你想不想我走?」 片刻,他别开眼:「你心里头知道。」 周语笑:「我知道?我知道什么?」 顾来没说话,低头点燃蚊香,打火机燃久了烫手,他拇指被灼,缩一下。凉却片刻又点,这才着了。 伸脚将蚊香盘踢进簸箕底下,烟雾飘飘裊裊,大黄打了个喷嚏。 顾来双腿大张,手臂撑在腿上,咔咔的捏着手指关节。头髮半湿,支着,像刚刚秋割的稻谷桩子。 抽完一支烟,掐熄,他突然看着她:「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骗婚的?」 周语愕一下,随后笑着看他,「你说呢。」 顾来皱眉:「你只管回答是不是,老是笑!笑什么笑。」最后那句埋怨,越说越轻。 周语还笑:「你想像力可以啊。」 他不笑,他面容严肃,执着于自己的问题:「到底是不是?」 她挺可惜的啊一声,说,「不是。」 他盯着她。良久,像戳破的皮球,说:「哦。」 又没了生气。 「该你回答我了。」周语在他小腿轻轻踢一下。 他抬头。 她声音像蛊:「你想不想我走?」 顾来看静谧的山,看天边的水,就是不看她。但嘴上说的是:「不想。」 声音低,笃定。 我不想你走。 周语没出声,最后笑一下。 下一秒,连笑容也隐没。 ctg ☆、第 14 章 脚吊得酸麻,她踩在他板凳沿上。顾来皱眉拂开,她啧一声,说「就放会儿」又去踩。他不让。 反覆几回,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只雪白纤细的脚最后落在他大腿上。 他下意识伸手握住。他火热,她冰凉。 两人皆是一愣,下一刻,顾来慌忙放开。 周语挑眉,胜利的笑一下,脚就老实不客气的稳稳搁那儿。 她问他,这几天生意如何,黄鳝卖了多少钱,摩托载了什么人,有没有女人,有没有她好看,收工后有些什么活动,有没有想过她。 顾来一一作答:「黄鳝卖了210块。有女乘客……」咳一声,「没你好看。晚上不跑活了和朋友吃宵夜,」顿一下,「就是大伟。」 他的答案并没让她满意,脚在他腿上蹬一蹬:「最后一个问题你还没回答。」 大腿上又酸又痒,他按住她的脚踝,装蒜:「哪个问题?」 周语提醒他:「有没有想我。」 顾来盯着别处,手掌仍放在她脚背上。 她的脚和他手一般大,瘦长,白净,脚趾圆润,像通透的雨花石,指甲油已全部脱落,指甲呈粉色,也是漂亮的。脚上皮肤细滑,他的拇指不禁从脚背轻轻滑过去。 脚往前抵:「说啊。」 他挺一下背:「嗯。」 「嗯什么嗯,说话,哑巴了?」脚再抵一下,却知道分寸,在快要腿.间要害时,及时停下。 他一把捉住她的脚,像妥协一般泄气。「想了。」 周语挺得意,笑起来。笑够了又问:「除了吃宵夜,你和那红毛还干什么打发时间?」 顾来说:「没什么,」想了想,如实道,「有时候会去看电影。」 周语乐一声,「俩大老爷们去电影院?」 「不是,是录像厅。」 周语倾身看着他,目光暧昧,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问:「什么类型?」 一群单身汉凑一块还能看些什么类型。 第30页 她这一靠近,长发落到他手臂上,带着香,刮着痒。顾来耳根燥热,紧抿着唇,放在她脚背的手紧了紧。 周语轻声的:「近身肉搏?」 「……」他轻咳一声,眼睛简直没有去处。 顾来不自在,周语偏要细问,一本正经的与他探讨,「你一般看哪种肤色,亚洲还是欧美?」 「……」 「来者不拒?没有特别的偏爱?」 「……」 知道这种问题他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周语也不勉强,拍拍他的肩,「下回一起。」 「!」顾来一抖,手指下意识使上劲,把她捏痛了。周语叫一声,「靠!」就要缩回脚。 顾来没放手。 她又挣几下,他还是不放,也没抬头,目光放在自己手上,黝黑的大手捏着雪白的脚,视觉冲击强烈。 周语挣不开,骂一声:「你恋足癖啊?」 他皱着眉看她,终于开口:「……你是不是女人。」 周语哼一下,脚趾在他小腹顶了顶。挑着眉,语气淡淡的:「试试?」 顾来转开视线。 粗糙的大掌在那只白/嫩的脚上轻轻的抚触,持续了许久。他没看她,也没其他动作,就轻轻的摸她的脚,像毫无意识的举动。 虔诚认真,带呵护,不带淫.欲。 脚不算她的敏感部位,刚开始没什么感觉。 他的手很糙,有些硌人。 双方沉默,各怀心事,气氛诡异。久而久之的安静,也变成一种暧昧。 她感到下腹炙热,情潮在体内轻轻的,不受控制的漫过,像水,一浪咬着一浪。 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几只猫从草垛边窜过,憋着嗓子哌哌的叫,像小孩的啼哭。 夏季燥热,一切欲望都有迹可循。 夜风吹来,她打了个寒颤,脚使劲收回。 顾来仿佛从梦中突然惊醒,放开她,抿着唇,神情尴尬。像做错事,很久都不动,眼珠都定住。 月亮从云里滑出来,给大地洒上一层白霜。 起风了,远处田埂上的李子树齐齐向右靠。大山在后,梯田排排递减,层次分明,像破碎的镜面。田的尽头,湖水一片墨黑。 九曲水库的夜,不是那种精雕细琢的刻画,而是一幅洒脱不羁的泼墨。 原始,野性,不动声色的撩人。 蚊香又熄了,周语开始打蚊子。 顾来这才回过神来,拿出蚊香再点了一次。 周语问他:「在外面累吗?」 「嗯?」他不解的看着她。 「跑摩的,累吗?」 「不累,」顿了顿,说,「就是车骑久了,肩会酸。」 「我给你捏捏。」 「不不不!」他反应挺大,当即起身。 「坐好,」周语将他按住,用力扳一下,让他背对着她坐好。 她的手在他肩头揉捏,用着劲,试探道:「力道合适吗?」 他绷着身子,一动不动,身子本就结实,这样一入定,周语像在捏一块铁。 一张漂亮的,带笑的脸庞,从他视线后方探出来。 「说,话。」 「……嗯。」声音从他嗓子眼里挤出来,声线低沉短促,徒添暧昧。 夹着烟使不上劲,周语将烟咬在嘴里:「我给你露一手。」 手顺势而下,来到嵴椎两边的穴道,点穴,推拿,手法熟练。 背部是盲区,雄性动物绝不用后背对着敌人。天性的紧张带来生理的敏感,肌肉瞬时贲张,像一座铁山,□□刚毅,永不倾覆。 毫无赘肉的背,宽阔,厚实,肌肉起伏,深褐色的皮肤却意想不到的光滑。 她用了全力,以指骨作齿,从上往下刮。 过会儿,又拈起皮肤,由下往上推。 前面那位正襟危坐的男人已经不会自主唿吸了。 周语拍他:「放轻松。」 「……哦。」 她将能想到的手法全用上。许是太久没运动,不用多久便满头是汗,手臂酸涩。 这是项体力活儿,再过了一会儿,周语力道松懈下来,节奏逐渐放缓。 「怎么样,舒服吗?」她嘴里有烟,发音含煳。 「……额。」这次的回答,声音已明显有异。他克制着唿吸,后背每一寸皮肤都不受控制的感受着那双异性的手,掌心温热,指腹细腻,鲛一样的游走。 周语嘴上的菸灰过长,突然折断。带着火星的菸灰滚落在顾来的背上。 后背突然灼热,皮肤勐的一缩。直烫进他心里。 周语过意不去,「啊」一声,弯身替他拍去灰烬。菸灰沾着汗,粘在皮肤上。她拍了几下拍不掉,低头凑上去,吹了一口。 「唿------」 腰侧与小腹同时遇热。 其实早在之前,当她自告奋勇要替他按摩时,他心里就出现了一股微乎其微的,飘忽不定的痒。 克制那种痒的方法,本该由轻至重、循序渐进,但她本末倒置。先用力抓,然后轻轻挠,最后若有似无的吹一吹。 不仅解不到馋,反而从肉体深处牵引出更多的奇痒,钻心、难受、难耐、耐挡,还有看似触手可及,实际虚无缥缈的快感,通通让他失控。 遭遇洪水的大堤,轰然垮塌。 顿时,山崩地裂,排山倒海,日月颠倒,泥海奔腾。 第31页 「别按了。」他声音暗哑。 如果周语在这时立马后退,顾来还有仅存的理智。 偏生她「昂」一声,手在他腰上撑了一下。 顾来勐的转身捉住她的手,往身上一提,周语毫无防备,来不及思考,无声的叫一下。 斗转星移,下一刻,她跨坐在他腿上。 菸蒂从他手臂弹到地上,火星迸溅,皮肤上留下惨白的灰烬,谁都没在意。 周语心惊,一抬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睛里。 私下里,周语特别喜欢他这对大双眼皮。 人这一生,酸甜苦辣,百味杂陈。阅歷会悉数化为污浊,从眼睛里显透出来。 但他没有,他的眼睛就像石缝里浸出的两滴泉,清澈平静,一目了然。 她渴望这种平静,六年来,她的内心被梦靥绞得躁狂不安。 她坐在他怀里的瞬间,那双眼睛终于也不再平静。像遇到飓风的深海,巨浪翻腾,毁天灭地。 她抵着他的胸膛,像撑着一块热铁。掌心处,一个活物怦怦震动。 周语暗自惊讶他的力量,稍挣了一下,没挣开,便也随他了。 两只粗糙厚实的大掌,一只垫在她腋下,一只放在她大.腿侧。肌肤相触,比燃到指尖的香菸还烫人。 他的手指在她皮肤上撵了撵,原来女人是这样的,他觉得自己稍一使劲就能将她折断。 皓月当头,星辰瀰漫。群山伫立左右,田间鱼虫蟋蟀,稻香随风翻卷,远处狗吠阵阵。大黄屈着后腿刨耳朵。 时间已被阻断,世界将二人隔离。 他仔细的打量她。 黛眉红唇,天生带着妆。 曾经梦寐以求的,此刻近在咫尺,彼此唿吸在空中纠缠。 他唇色淡,下唇丰润,唿吸带着清冽的牙膏味。 周语突然伸出手,拇指在他下唇按一下。 他的唇和她想像中一样软。 不不,还要软。 丰润,没有干燥脱皮,且充满弹性。 她想验证是他的唇更软,还是女人的。于是按过他嘴唇的拇指又从自己的嘴上缓缓刷过去。 烈焰红唇。 顾来只觉得小腹一绷,唿吸加重,勐的捉住她的手。 她喊了声,「痛。」 千娇百媚的,那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手腕上那串小叶紫檀佛珠慢慢下滑,他闻到一缕不同寻常的清香,极轻极淡,持着佛性。 他不懂佛魔,不通僧俗。 他只是秉承本能,由着那香气熏得他头晕目眩,没了自我。 下一刻,他的脸压了下去。 就快碰到她的嘴。 「哎!」她突然伸手挡住。 「你们兄弟俩到底谁结婚,」周语犯起固执来,也是不分时间场合,这关键时刻,她偏要一个答案。 手掌顶着他的胸膛,轻声细语的问他,「想明白了吗?」 「……」他压着唿吸看着她,眼睛里储了整个春季的雨。 「说。」 终于,他轻声说:「……我哥。」 ctg ☆、第 15 章 「你们俩兄弟到底谁结婚?」 「我哥。」 他张嘴,欲言又止。 周语抬一下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顿了会儿,他说:「我只是替他出席,向长辈敬酒,走走过场。」 周语笑一声:「呵,你还真是,哄女人的话半句都不会。」表情无恙,声音已经冷清。 顾来不知所措。 经无防备的沉默,毫无徵兆。她还坐在他腿上。耳畔是风声,和男人拉长、沉着的唿吸声。 周语突然仰头看着他:「那你这是干什么?」她看起来在笑,笑意却没掺进眼睛分毫。 顾来诧异的看着她,眼里的欲望还不留余地的坦露着。 她与他仍隔得很近,唿吸喷洒在他脸上:「你想对你嫂子做什么?」 顾来手臂一僵,到最后,缓缓推开她,哑声说了句:「对不起。」 毫不费力的,在她腋下托一把,她便又坐回原处。 「对不起。」他再说了一遍,望着远处,那里山如泼墨。 周语笑着撩一下头髮,也无所谓。 天边挂了个长毛的月亮,顾来抬头,说:「还会下雨。」 果然,没过多久,周语便尝到了水滴。 他送她上楼,放下马灯,一语不发又下楼。 他的拖鞋敲打在木板上,踢踢踏踏的响。周语靠在床上,手指随着声响,一点点在床沿打着节拍。 手指上的触感还未完全消失,稍作回味便能喷涌上来。 那么一双,柔软的雄性的唇。 周语睡眠浅,天快亮时,电已经来了。楼下有微弱的光,有水声,瓢盆声……还有,一听就不是女人在做的搓洗声。 惺忪而起时,大地明朗。 阳台门敞着,暴雨后的清晨清新凉爽,晨风夹着稻谷香直往屋里灌。 炊烟不直,山顶薄雾朦胧。 走到楼下,顾来正蹲在后院里忙活,见到周语,若无其事的说了句:「桌上有南瓜稀饭。」 周语走过去看他在弄什么。 头顶的晾衣绳,两件体恤之间挂了一条深蓝色内裤,目测在xxxl码。 一颗水珠挂在裆部,欲滴不滴。周语歪头让了让,问:「你哥尿床了?」 第32页 顾来轻咳一声,「不是。」始终没有看她。 周语挺随意的「啊」了一声,「那就是你尿床了。」 「……」 周语在他背后观摩,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顾来的脸烧过那阵,这才站起身,用手肘蹭去鬓角的汗,沾满泥巴的手对灶台那方抬了抬:「给你的。」 周语靠在门边,头往后仰,看见大铁锅的锅盖上,密密麻麻贴着南瓜子。 她刚来这儿时犯了菸瘾,找他要瓜子解馋……他都记得。 周语抿着嘴笑一下,捻了几颗放在掌心里,嗑起来。初尝没什么味道,嚼到后面带点回甜,很香。 顾来看着她吃了几颗,又蹲下去在泥土里鼓捣。 后院不大,十多平。角落堆了农具和一台石磨,由于背靠着峭壁,形成天然屏障,所以顾家人把这里当成澡堂子。 顾来在边上,用红砖砌了个小花坛,里面堆满了肥沃的土。脚边放着半袋水泥和几把铁器,几根青葱嫩绿的小藤蔓栽在土里。 他动作熟练,干起来有模有样。 南瓜子被铁锅烘烤得很脆,竟能嗑出葵花籽的感觉。周语吐出的壳,小母鸡跟在后面啄。 她凑上去问:「你种的什么?」 顾来将一根两米来长的竹竿□□泥里,说:「葡萄,」回过头,加一句,「紫葡萄。」 周语指一下竹竿:「葡萄藤知道要顺着棍子长吗?」 「知道。」 「它又没眼睛,怎么知道?」城里人就爱问些千奇百怪的问题。 顾来解释不来,愣了半天,横竖就这么一句,「它知道。」 他蹲的地方刚好能受到日照,他在阳光下眯了眯眼。周语看着他笑一下,南瓜子爆破,「咔」一声,在她红唇白齿间。 他移开视线。 种好了葡萄,顾来在盆里浇水洗了手,盛两碗饭。揭开菜罩,里面一碗泡子姜,一碗蒜炒豇豆。 周语说:「我不饿。」 一只碗已经推到她面前,他言简意赅:「吃。」 周语「哟」一声,正经八百的说:「你对嫂子挺霸道啊!」坐了下来。 顾来也不理会,埋头风捲残云,瞬间喝了三大碗。 这时从门外来了一个男人,五十来岁,深蓝色解放帽,老旧的中山服,拿一根大烟杆。老干部的打扮和姿态。 男人背着手跨进门槛,拉长声音喊:「顾二娃,吃啥好东西呢?」 顾来连忙站起来,恭敬的喊了声:「村长。」 村长:「哎!吃早饭呢。」 「嗯。」 「你妈呢?」 「屋里,我去叫。」 顾来进里屋了。 村长见周语眼生,不像本地人,多看了几眼。周语装作不知,坐得四平八稳,自顾夹菜吃饭。 不一会儿,陈慧红快步出来,猜不透当官的找自己是好是歹,诚惶诚恐的招唿:「哎呀村长,这么早!来来,坐!坐!将就着吃点呗!砍脑壳的瘟鸡,死远点拉屎!」后一句话是在骂鸡。骂完了,从门后拿出扫帚,扫去一地鸡屎。 村长吸一口烟,摆手道,「啊不用了,我吃过了!」 陈慧红又吩咐身后的儿子,「阿来,给村长泡茶。」 村长接过椅子,在门口光线明亮处坐下,陈慧红则直接坐在门槛上,一瞬不瞬的看着村长,等待指示。 村长的烟一口接一口。叶子烟,呛人得很,周语闻不惯,咳了两声。 顾来起身顺手把后门打开。穿堂风吹过,空气清新许多。 几句客套话后,村长指一指周语,好奇的问:「顾家婶,这你侄女?以前没见过呀!」 陈慧红说:「是我家马上要过门的新媳妇!」 村长「哦」一声,烟杆又点一下顾来:「和阿来挺配哈!」 「是阿钧的!」 顾来坐在一边用竹篾编东西,刚编出个雏形,空心半圆。听到这里手顿一下,看他妈一眼,又低头继续手中的事。 村长再次寓意深远的哦一声,「阿钧确实需要一个婆娘。」说完,堂而皇之将周语端详一遍,啧啧称赞道:「好俊的妹儿。」 陈慧红对周语本就满意,这时不再谦虚,乐呵呵的受着。 顾来编错了一个环节,愣了会儿神,拆了重新来过。 村长单手托着茶盅,吹开茶叶,喝一口,这才说:「你说我们水库里为什么这么穷,没公路呀!我琢磨着还是大傢伙每家出一份力,齐心协力把公路整出来。」 村长有些威信,陈慧红也不多想,老实巴交的点头响应:「对,对。」 「修路的经费,每家出这么几百,也就凑齐了。」 她犹豫几秒,仍是点头:「是是。」 村长又指着顾来:「阿来这几天也在家里,年轻人精力充沛,闲着也是闲着,一起来。」 陈慧红替儿子回答:「好好。」 几句话说完,村长要去通知下家。陈慧红跑进跑出,塞了两个煮鸡蛋到村长衣兜里,又给他包了一包今年的新茶叶,说:「过两天新媳妇过门,您一定要到!您是见过世面的人,您吶德高望重,到时候您来随便说两句,我们顾家就受用一辈子!」 村长夸张的大笑,声如洪钟:「哎哟哪里哪里!我这个人最不会说话,嘴笨得很。」 「您一定要来,到时候给您留个猪头!」 第33页 村长没再推辞,打个哈哈。起身在屋子里踱几步,把茶叶举到鼻下闻了闻,「呵」一声,笑道,「一股子花椒味。」 陈慧红搓手,干笑两声。 「行了,顾家婶,修路时记得带上干粮,咱们把吃饭的时间都节省下来,一鼓作气的干!」 陈慧红帮衬着:「哎哎!」 村长这才满意,捂着荷包跨出门槛,然后背着手,昂首挺胸的走了。 吃过午饭后,奇蹟般的,周语有了一个短暂而平静的午睡。醒来那会儿远处飘来焚烧干谷草的味道。 陈慧红站在楼梯中央,粗声粗气的喊她:「妹儿!妹儿!我要去镇上买喜糖,你记得让你男人撒尿,」隔了会儿又喊,「还有衣服,下午拿去河边洗了。」 「好。」周语坐在床上,心不在焉的应一声,回味着刚才的梦。梦境挺祥和,有山有水有田,还有个长着大双眼皮的男人,宽肩窄臀,像是顾来。 那些碎成片段的画面在醒后如论如何不能完整拼凑起来,周语与自己较劲,越想不起,越要使劲的回想。 她下了床,在桌上选了盒白色磁带,放收录机里,手无意识在一排按键上按来按去。 没想到还能播放出声音,靡靡之音中,有一段唱歌的录音。 有几处明显跑调,公鸭嗓,估摸着刚到变声期。 仔细听,能听出顾来声音的特点,他压低声音说话时总会带轻微的鼻音。 抬头的一片天 是男儿的一片天 曾经在满天的星光下做梦的少年 不知道天多高 不知道海多远 却发誓要带着你远走 到海角天边 …… 她特别喜欢这几句,于是不停的倒退,播放,反覆听。 不知天高海远,却要带着你远走天边。 想法简单的小孩才干得出的事。她支着脑袋回想,上一次她不顾一切的爱一个人,是哪一年? 她想不起来。 带子有些受潮,音质不清,唱到换气处发出嚓嚓声。 磁带盒里,摺叠着一张边缘发毛的手抄歌词,几排蓝黑的钢笔字,认认真真,一笔一划。 后面还有署名和日期------算一算,那时顾来十五岁。 十五岁的少年,不知面部是否已开始硬朗,有没有遇到想私自带去海角天边的心爱的小姑娘。 周语下楼时顾来还坐在后门门口,穿一件洗得宽松的白体恤,黑蓝格子的裤衩,蓝色夹脚拖鞋,鞋边放一把生锈的大剪子和一把削得薄薄的竹条。 柔软坚韧的竹篾被他反覆挑压编织,深褐粗糙的手指,长满厚茧,却相当灵活。 印象中他总在闷头做事,他总有做不完的事。粗矿的外型,能力拔山河,也能精细入微。 顾来看到周语,直起身来。后者没搭理,目不斜视的进了顾钧的房间。 开窗透气,替顾钧擦了身子。 外面太阳毒辣,闲着没事,周语想替他做些简单的康復训练。先从抓握开始。 周语左右看了看,屋里没找到合适的道具,她开门出去。 顾来看到周语朝自己走来,又直起身,黑幽幽的眼睛静静的看着她。 周语只作不知,选了跟较宽的竹条,拿在手里掂了掂,对顾来说:「帮我削成两截,」手指掐在中间,「从这儿削。」 她弯身半蹲着,顾来一抬头,就看见对方宽大的领口里,两个白嫩嫩的球。 文胸似乎还是他买的那件。 他不动声色,撇开眼睛。接过她递来的东西,刀锋斜推出去,竹篾成了两条。 周语瞥一眼他放在腿上的竹编品,尽管半成,但已经可以看出是顶帽子。随口一问:「拿出去卖?」 那本属于没话找话,问过后她就接过顾来手上的竹条,转身又进了顾钧的房间。 顾来张了张嘴,把回答咽了回去。 她给顾钧按摩肌肉,使其放松,随后拿出竹条,要他尝试着用手去拿。 那竹条轻重宽窄都挺合适,奈何对方不配合,始终闭目不言,一副自生自灭的状态。 周语也有耐性,竹条在顾钧枯藁如柴的掌心里,捡了又掉,掉了再捡。 或许是瘫痪的原因,哥哥的脾气比弟弟易怒百倍。 顾钧很快被惹怒,拿眼睛瞪她,不留情面的赶她:「出去!给我出去!」 周语一开始还充耳不闻,后来烦了,冷冰冰回一句:「要么去死,要么配合锻鍊早点下地,别成你们全家的拖累。」 顾钧到嘴边的咒骂生生卡住。 周语每天都帮他做康復训练。她手法熟练,轻重有度。 到现在为止,他已有了细微的进步。 从刚开始的双手不停使唤,不能动弹。到现在能哆哆嗦嗦的弯曲手指,有意识的五指併拢。 顾来进来时,周语正将竹条重新放回顾钧手里,要他抬手。顾钧满头是汗,嘴里骂骂咧咧,在行为上却给予了配合。 顾来喊了一声哥,说:「我进来拿东西。」 后一句是解释给她听的。 周语做着手上的事,信口说:「我在你哥屋里,以后你进来要先敲门。」 这是以嫂子自居的口吻。 顾来怔了怔,看她一眼,面无表情的「嗯」一声。 这时,顾钧表情痛苦,面部肌肉扯了扯,皱着眉叫住弟弟。顾来一眼看出他是要小解,还没来得及说话,周语已一声不响的提起那个尿壶,利落的褪下他的裤子,替他掏出那玩意儿,对准。 第34页 捏在手指中像捏着小半截红薯。 都是年轻人,顾钧怒目圆睁,顾来年纪轻,顿觉尴尬。 只有周语,面不改色,手上还用了用力,催道:「快点。」 下一秒,一个谁都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她手里那玩意儿,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起了变化。 ctg ☆、第 16 章 顾钧简直羞愤难挡,吼一声:「阿来!」 周语抬头对顾来说:「你出去。」 顾钧气得发抖,几乎要把牙给咬崩了,瞪着周语:「你……你……」 周语说:「有反应是好事,你一植物人,有什么好害羞的。」 顾钧顿时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给我滚出去!」 周语一本正经的询问:「你以前会不会勃.起?」 两人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顾钧那鲜少晒着太阳的苍白的脸,终于涨满血色,声音洪亮,人也有了生气:「我.日.你.妈!」 …… 顾来飞快的关上门出去了。里面断断续续传来男女的对话,一个怒不可遏,一个怡然自得。 顾来在门口默默站了几分钟,然后提起编了大半的草帽,到后院的荫凉处坐下。 人凉快了,心就不浮躁。 发了会儿呆,继续编。 周语抱着一盆衣服出门时,太阳刚刚偏西,金芒刺目。云层很厚,降下大片大片的云荫。 码头的石阶延伸进水里。三五个妇人早早的占据了有利地形,坐在台阶上洗衣服聊天。 周语绕了个弯,先偷偷的隐进旁边竹林里,挖出藏那儿的背包,用手机和李季通电话。 李季仍是老样子,饱含感情的询问了事情的进展,和她的生活状况。两人说到一半,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 怕人发现,她也来不及用充电宝,匆匆将包放回原处,用石块和竹叶做掩盖。 走到水边,原本讲得热火朝天的妇女们都不约而同的停下来,回头看她。 太阳将汗水烘烤出来,湖风又把汗变成盐。人人额边都亮晶晶的。 没有位置了。 女人对长得漂亮的同性天生自带疏离感,但周语太漂亮,她们对这样的绝色美女,疏离之中,更有敬畏。 突然安静下来,没人说话。性格文静的已经转过身继续洗,胆大外向的仍盯着她,上下打量。 一个短髮女人,弯腰捏一捏酸麻的大腿,直起身,率先跟周语打招唿:「这不是顾家的新媳妇儿吗?」她有轻微的唇腭裂,说话稀里唿噜不是很清楚。 周语朝她点头,说:「你好。」 其他城里女人刚被买来都是怒不可支高高在上的,像周语这般和善的不多。大家对她的排斥和生分都减少许多,另一个年轻女人主动挪了挪,让出一块位置:「你来我这儿洗。」 周语说谢谢,端着盆过去。刷子肥皂摆在地上,一言不发的洗起来。 她所在的位置是正中间,两旁的谈话都听得一清二楚。周语来了,话题自然围绕着她展开。 开朗一些的,率先与她答话,发现周语有问必答,从善如流的人。其余的话匣子才陆续打开,大家纷纷找周语聊天。 问顾钧的身体状况;问她和顾家人的相处情景。问得最多的还是城里的模样,是不是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好。 她们这辈子没出过蓝田镇,周语讲的每一件事,在她们心里都望尘莫及。 几个女人,有腼腆有泼辣,一位稍胖些的女人甚至直接了当的问周语:「顾家妹子,顾瘫子到底还能不能做那档子事儿?」 那位唇腭裂替她回答:「都瘫床上不动,还怎么做?」 「只要翘得起来,照样能做!」 众人笑起来。 给周语让位的戴花女还很年轻,脸皮稍薄一些,站起来替周语说话:「人家是城里来的文化人!你们问这些让人羞不羞?」 「这有啥关系,我就问问!你看顾家妹子也没说啥。是你自个儿觉得羞吧!」 年轻女人头上绑一根辫子,辫子上插一朵花。不知是热的还是臊的,脸上扑着两团潮云。 这时她望着周语,咧嘴笑:「别听她们的!她们坏得很!」 周语牵一下嘴角,说没事,自顾搓洗。 戴花女盯着周语的手,说:「你可真白。」过会儿又说,「你手上的珠子真漂亮。」 周语说:「白塔寺买的。」 总算有个大家都听过的地名,她们觉得离周语又近一步,觉得周语曾经的生活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周语浆洗裤衩。戴花女突然叫一声,指着裤衩问:「这是阿来的裤子吧?」 周语提起来看了看,说:「好像是。」 戴花女人来不及多说,她旁边的胖女人已替她嚷嚷起来:「香桂想嫁给阿来都想疯啦!」又朝周语说,「你把阿来的衣服都选出来,让香桂洗!」 女人们再次闹笑。 香桂,就是那戴花女人,顿时羞恼,对胖女人又是泼水又是抡拳头,「说什么你!说什么你!」 胖女人躲开:「我有说错吗?你自己男人的衣服,不给你洗谁洗?难道你还不想了?哎,过不了几天,没准你们就成妯娌住一块了。」后一句是对周语说的。 周语也跟着笑,不禁抬头细看,那香桂二十出头,长了张方脸,大眼浓眉里,有率性有傲气。 第35页 脖子上戴一串珍珠项鍊,乡下妇女大多朴素,她这样的打扮,已算珠环翠绕十分出挑。 这时她破罐子破摔,叉着腰喊:「我就是中意阿来,怎么了!我就是中意他!他要愿意我不要一分钱立马嫁给他!」又弯腰对周语说,「你刚来不习惯做这些,我帮你洗。」说完,不由分说夺过周语手里的裤衩,果真蹲那儿洗起来。 众人笑得更欢,有人取笑她:「村长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大家应和,笑声从宽阔的水面飘到对面青山壁上,又传回来。 香桂嘁一声。顾来那件黑背心浸了水,湿答答的被提起,清水哗哗往下掉,肥皂泡沫顺水飘远。她用手肘抹汗,突然扭 头问周语:「阿来在家和你说话不?」 周语说:「他话少。」 香桂点头:「对,他确实是个闷葫芦。」又说,「但他会的可多了,他会编好多漂亮的东西,你知道不?」 周语反问她:「你看上他什么?」 「帅啊,人老实……反正阿来就是好!」忸怩几下,问,「对了,你叫什么?」 「周语。」 她重复一声,问话直来直去:「你多大?」 周语并不介意,说:「27。」 周围立即有人交头接耳小声嘀咕,看不出来啊,还以为刚20呢;城里人就是会保养……云云。 香桂:「我下个月满21,那我喊你周姐姐。」 「嗯。」 「周姐姐,你说阿来帅不?」 「有点帅。」 周语是城里来的,是大学生,是见过世面的。意中人能得到这样的女人的认可,香桂洋洋得意,嘴角狠狠的上扬。 过会儿,又问周语:「他们说你是理髮师,是不是?」 「嗯。」 「长头髮你能剪不?剪出带点花样的。」 「可以。」 「改天我去找你,你帮我剪个髮型!」 旁边一位年长一些的妇人拆穿她:「香桂,你是想寻个理由去看顾二娃吧?」 香桂跺脚:「瞎说!不带你们这样的!」又扭头看向周语,「你觉得我适合什么样的髮型?」 周语果然认真打量她,「留个斜刘海吧。」 「电影明星那样的?你真的会?」 「嗯。」 「那太好了,周姐姐,你帮我剪,我可以付钱。」 「钱倒不用,我反正挺闲,」周语抬头,对上那些充满羡慕的眼睛,「你们谁要剪头髮只管来找我」 「小孩子能剪不?这样的,」香桂起身,对后面田里喊了声,「四毛,快过来。」 青黄的稻谷被两只小手拨开,从里跑出一个小孩,三四岁模样,白净,眉眼乖巧。周语一眼认出,这便是初来时见到那个小光头。 如今小光头的头髮长了些,立得像刺猬,乱七八糟向四面八方冲着。 「过来四毛,」她抓住小孩,问周语,「这么点大的,能给他剃光头不?」 周语说可以。 那小男孩一声不响的挣开香桂,乌熘熘一双眼睛,怯生生的看着周语。 周语扭过身问他:「嗨,我见过你,」伸手替他拍了拍衣襟上的泥,「丽生奶奶还给你核桃吃。」 小男孩一动不动,只是盯着她,眼里全是防备。 周语从兜里掏出一把南瓜子:「来。」 小男孩表情木讷,并不伸手。 香桂抓了几颗塞进他那脏兮兮的小荷包里,便让弟弟自己去玩。 旁边一位穿碎衬衫男的妇女说:「我家闺女也要理髮了,剃头匠三个月才来一回。上次我等不及,就自己给她剪,剪得跟个马啃脑袋似的,她一生气,两个月没去读书!」 周语言语客气:「你带你女儿来找我吧。」 开了先例,其余众人纷纷说起:「我儿子也要剪,他才三个月大,成不?」 「我是想剪短头髮,大夏天的头髮不长不短披肩头热得要死。」 「我女儿想剪一个电视上看过的髮型!」 …… 周语态度和蔼,统统答应。大家对她称赞一番,距离很快拉近。 周语突然对香桂说:「刚才那小孩是你弟弟?」 「啊。」 周语随口一说:「你们长得不像。」 「哦。」这话题她似乎不愿谈及,匆匆带过。 话没说完,有人喊一声:「香桂!」 香桂回头看她,那人激动得鼻歪口斜:「你看谁来了!」 大家都回头看,周语也下意识回头。 那高壮的汉子,正从堡坎上一跃而下,身手利落。手里拿一顶草帽,深褐的皮肤,人高腿长,迎光走来。 ctg ☆、第 17 章 乡下女人闲得慌,有热闹都恨不得往死里起闹。 喧闹声好比赶集。怂恿的,鼓励的,挑衅的,打赌的。 顾来长得孔武有力,平时话不多,显得不苟言笑。女人们也不与他正视,只故意去撞香桂,怪腔怪调的喊顾来的名字。 「你的阿来看你来了,你还不快去!」 香桂耳根都红了,鼓着眼睛抿嘴傻笑,蹲在那儿也不抬头。有人推她一下,她就往旁边歪一下,下一秒又自己圆回来,变成不倒翁。 四周起闹声越来越大,发展到后来不可收拾。 香桂突然将手里的衣服往台阶一摔,忍着笑朗朗喊一句:「去就去!」豁出去一般,忽的站起身朝那人走去。 第36页 她喊:「阿来!」半抬眸子,倾慕的望着他。 顾来面无表情的点头,视线从她身上穿过,停在水边自顾洗衣服的女人身上。 「餵。」他喊一声。 周语回头,见那男人在十米开外,静静的看着她。 她起身,甩着手上的水走过去,「有事?」 顾来将草帽递到她眼前。 浅绿色的帽子,做工精湛,帽檐上还巧妙的绑了一朵竹丝编织的小花,大方可爱。 家里没有她能戴的草帽,他赶了一天。 周语把帽子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的看,并不戴。顾来夺过去,「你戴上。」一把扣她头上。 头围不大不小刚好合适,遮住了阳光,世界瞬间清凉。 周语抬一下帽檐,笑着说:「谢了啊。」 顾来面无表情的哼了哼,看一眼水边的盆:「洗完了吗?」 「快了。」 「我在前面等你。」说完转身离开。 香桂见他要走,急了,跑到他正面拦住他:「阿来!」 顾来这才发现香桂的存在。 「这顶草帽是你编的吗?」 「嗯。」 「你编得真好,给我也编一顶好吗?」再是胆大的女孩,在暗恋的男人面前都不会自在,香桂绞着衣摆,显出小女儿的羞赧。 「好。」顾来说。 香桂又惊又喜,抬头望着他:「真的?!」 「三十五。」 她回不过神:「啊?」 他认真说:「我编的草帽都卖三十五。」 「!」香桂瞠目结舌。 香桂是村长的独女,长得不算丑,平时在村里经常有男人示好,在九曲水库里算是众星捧月的女人。 她咬着唇,瞪圆眼睛。过一会儿,又轻言细语,像在撒娇,「阿来,我就不能搞搞特殊吗?」 顾来还特地考虑一番,最后说:「给你打个折,三十。」 「你……我……哎呀!你个傻子!」香桂摔着手臂,恨恨的跑了。 顾来睨了周语一眼,木着一张脸问:「你笑什么笑!」 周语笑得更欢:「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单身了。」 他抿着唇不说话,表情已有些恼怒。 周语不怕他,笑够了还要火上浇油:「哎,人家喜欢你,你就不能对女孩家温柔点?」 顾来盯着她看了半晌,显然不愿意与她多讨论这个话题,丢下一句:「我在前面等你。」转身走了。 周语洗完衣服,走到田坎边上,顾来果然蹲那儿抽菸。见周语来了,起身掐了烟,顺手接过她手里的木盆。 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大黄在草垛边上乘凉,隔了好几块田,看到主人,老远就摇着尾巴,飞奔前来迎接。 已经陆续有人家开始收割稻谷。 金色的稻田里,有大人有小孩。大人弯着背,用镰刀费力的割,时不时抬起身子,捶几下腰。 孩子们则提着篮子跟在大人身后,以拾稻穗的名义,在田里跑来跑去,嬉笑打闹。 顾来经过,都跟他打招唿。 有人说:「阿来,吃了没?」 有人说:「阿来,回家啊?」 有人说:「阿来,你哥好些了?」 有人说:「阿来,这就是你哥的新媳妇?」 顾来一一回应。 四十来岁的妇人,仗着自己是看着顾来长大,和他说话像在逗三岁幼童:「阿来,反正你哥都干不动了,这么漂亮的妹儿可惜了,我去跟顾家婶说说,干脆留给你做媳妇,你说好不好?」 顾来独独对这个问题充耳不闻,埋头疾走。 被太阳烤得干涸的田间路上,大黄邂逅了一只母狗。俩狗在田间撒着欢扑扑咬咬,大黄时不时埋头在人家屁股下面闻。顾来低喝一声:「大黄!回家去!」两只狗飞快的往前跑。 一回头周语落下挺远,他停下来等她。 「周语。」 「?」 「以后,」眼睛不看她,轻咳一声,「我哥要小解,你叫我去弄。」 周语挑眉:「为什么?」她戴着他给她编的新草帽,双眸含露,抬头这么要笑不笑的,好看极了。 顾来撇过眼。 「这样不好。」 「怎么不好?」 他又是那副一板一眼的模样:「对你不好,你一个女孩子。」 周语「哈」一声,「长嫂如母,我和你哥两口子的事,要你瞎操心?」 顾来握了握拳头,「……」过了许久,才低沉的说,「你迟早要走。」 周语心里一怔,面上挺随意:「你知道?」 「……」 顾来不爱说话,但心里都明白。 周语这人,看着没心没肺,来到九曲水库便心安理得,什么活都做,他妈说什么她都听;从善如流,吃苦受罪不抱怨,也不哭闹。 但正因为她不哭闹,顾来才觉得无望: 她能随遇而安,正是因为目前的日子只是暂时。就好比城里人来农村度假,那是体验生活。没有煤气灶-------砍柴烧火别有一番趣味;没有汽车电器------山清水净空气好;没有任何娱乐------晚上看星星更添闲情逸緻。 她知道自己不会常驻,她只是隔岸观火的那个人,所以没有掉入穷乡僻壤的那份绝望。 她一定会走的,哪来回哪去。 第37页 有一种鸟,再精美的笼子也关不住。眼太精明,毛太鲜亮。註定是要展翅远飞的。 他心里都知道,但他描述不出。 两人路过几块水田,又绕过一片菜地。前面的路被雨水沖塌,形成一米多宽的沟。顾来长腿跨过去,回头看她。 周语将手伸过去。 对面的男人犹豫半秒,握着她的手轻轻一提,她像是有了助力,飞过去。 那只手又大又硬,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突然说:「我就是知道!你会走!」那时两人隔得近,他的气息就在她耳边。他声音不大,但语速很急,像是发了狠。 周语微怔。 两只白鹤在田里啄食,不知谁的吆喝使它们拍翅飞高。 顾来说完便松了手,调头走在前面。 那一刻,像是有一只细小的喙,在周语心里轻轻的,飞快的啄了一口,又麻又涩。 他一路沉默,周语路经什么有趣的,都与他没话找话,他也只是敷衍的,没精打采的嗯几声。 拐过一个弯,就见大黄挡在路中间骑在母狗身上耸动,吐着舌头一脸享受。 周语扯住他手臂,朝大黄努努嘴:「跟主人学的?」 顾来终于和她说话,瞪着眼:「你是不是女人!」 周语大笑。 眼前这片稻谷也成熟了,黄澄澄的弯着腰。割谷子的是两位老人,七十多岁,一男一女,顶着草帽,佝偻着腰。有着与顾来相同的肤色。 周语他们路过时,老人正坐在田坎喝水歇气,汗水大滴大滴往下垮。 顾来认识,叫那老头三爷爷。 打过招唿,顾来说:「三爷爷,今年不请人割吗?」 老头说:「太贵了,请不起。」 顾来说:「我帮你们割一块田。」 帮人收稻谷,若是不给钱,那至少得请人大鱼大肉的吃两顿。老头迟疑道:「家里没做饭吶!」 顾来说:「不吃饭,」想了想又说,「待会儿摘您几个桃子。」 老头直起腰,抓起肩上的毛巾抹一把汗,喜道:「你尽管摘去吃!」 这边顾来已脱了鞋,捲起裤腿。回头对周语说:「你先回去?」 周语指着树下一块大石头:「我坐那儿等你。」 「哦。」他将洗衣盆递给周语,转身下了田。 梯田上,镰刀飞舞,各人忙得热火朝天,顾不上彼此。 周语坐在树荫下,闻着这辈子闻过的最浓郁的谷香。 顾来半蹲在稻子前,手法娴熟。将稻谷割下来,将谷粒拍进一个巨大的木斗里。 隔十来分钟,便回头看她一眼。 这是西南方一个毫不起眼的偏僻村子,莽莽大山和辽阔的水库使其与世隔绝。在这里,视野有了局限性,但仅是眼前这点风景,也足够周语欣赏。 因为山高,人显得渺小。但那男人的背影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他热起来,脱了衣服,褐色的背部肌肉在夕阳下贲张,发亮。 画面很美,只差一首山歌。 两小时后,太阳下山,几缕火烧云浮在山间,像燃烧着的棉絮。天逐渐暗下来,顾来大汗淋漓的走上岸。在水田里粗略涮了涮脚上的泥,对身后喊一声:「走了,三爷爷。」 老头满口致谢,递上烟来。 顾来架耳朵上,用衣服抹脸,回头看周语:「走了。」 周语拍拍屁股上的灰,端着洗衣盆走过去。 老头皱纹横生,近看更加苍老,眯着眼睛指向周语:「这是阿来的婆娘哇?长得真俊吶!」 顾来干咳一声,含煳介绍道,「她叫周语。」 两人一前一后,周语跳过小溪上的石块,还想着刚才的情景,避着青苔,对顾来说:「你三爷爷对我有误会,你怎么不解释?」 「解释什么?」 她泰然自若,张口就来,「解释我是你大嫂啊,」她还得寸进尺,「长嫂如母,身份不容混淆。」 「……」 从昨晚起,她激他不是一两回了,事不过三,再好的脾气也会有些火气。 顾来皱着眉回头瞪她。他高她一个头,压迫感立即显现出来。 周语也没毫不退让,眉梢挑着战意。 最终是他再一次妥协,一言不发,回头继续往前走。 话更少,显是憋着气。 前面有一片树林,女人拳头大小的桃子吊着枝头。顾来弯着身子走进去,摘熟透的。 桃子白里透红近在眉梢看着喜人,周语也伸手去摘,顾来阻止她:「你别碰,待会儿手要发痒。」 周语侧头:「捨得开尊口了?」 顾来又沉默。 周语跟在他身后,与他没话找话:「你三爷爷这么老了还种田,子女不去帮忙?」桃林里没有路,她踩在他的脚印上。 他心里气消了,这才回答她:「他们没孩子,不种就只有饿死。」 没医保社保退休金,没有任何福利。要是没有后代赡养,便只有将这些体力活干到老死。 所以儿子才是保障。 一共摘了七个,顾来用衣服兜着。来到刚才的小溪边,仔细洗去绒毛,递一个给她。 周语漫不经心的咬一口,很脆,但不如市面卖的那样甜。 顾来蹲在水里,将剩下六个也洗了,放在洗衣盆里。 周语指着桃子:「你不吃?」 第38页 他摇头。 周语问:「你喜欢吃什么?」 想了想,「饭。」 「饭桶!」 「……」 周语坐石块儿上啃桃子,脚泡进山泉里。顾来进林子里放水,两分钟后走过来坐下。 周语想起上午的事,抬头他:「你们自己修路是怎么回事?上面没拨款吗?」 顾来发愣,似乎在思考上面是哪一面。 「上面就是政.府,政.府不拨款修路吗?」 顾来摇头,「不知道,每年我们都自己出钱修。」 「每年都修?」 「嗯。」 「修了多远?」 「不清楚,几百米吧。」 不知道,不清楚,让出钱就出钱。 都是农民,啥也不懂,能修出什么名堂。 乡下就是方便,周语将桃核随手一扔,便做化肥。 她在溪水里洗手,冷笑一声,「真是人力不算成本。那村长儿子去修吗?」 顾来又递一个桃子给她:「村长没儿子,就一个女儿。」 周语眼珠一转,指着他一乐:「啊,就是倒追你的那个。」她一本正经的,「其实你可以考虑一下,当村长女婿比你跑摩的有前途多了。」 「……」 中途无话,她啃桃子,他低头盯着某物出神。 周语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他在看她泡在水里的脚。 周语想起昨晚他摸自己脚的情形,抬脚踢他一下,「看什么!不怕我告诉你哥。」 「……」这女人心眼比针还小,顾来忍无可忍,皱眉问一句,「你还没完了!」 那是他第一次对她发脾气,那句话中,有责备,有不耐,有求和,有迁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情人之间才有的别扭……唯独没有怒气。 周语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顾来被她看得发毛,索性起身走进溪水中间,浇水沖洗手臂-------稻谷灰粘在皮肤上不好受。他背对着她,她听见他小声的嘀咕:「笑个屁。」 周语再忍不住大笑起来。 ctg ☆、第 18 章 周语在他身后泼水,他裤子弄了个半湿。后来索性蹲在水里,将全身都洗了一遍。 沾水后,皮肤黑得发亮。小腹结实,一排腹毛延伸至裤衩里。雄壮、野性。 周语脸皮厚,看得津津有味。 顾来在旁边的石头缝里发现一些动物的粪便,他说这很可能是一头鹿。 周语问:「有人养鹿?」 「不是,野鹿。」 「这儿居然有野鹿?」 「嗯,小时候我亲眼看见过。」 「什么样儿的?」 「灰色,比羊大很多,但比羊胆小。」 …… 那天下午,两人就野鹿的话题聊了许久。 很多年以后,当周语在心平气和时,或心生烦躁时,经常想起那个画面。并在心里承认,那是个美好的记忆,溪边的气候也很宜人,还有吹过林梢的风也是轻柔的。 周语突然想起顾来说村长没儿子,于是问他:「香桂不是有个弟弟吗,叫多少钱……」蹙着眉思索。 「四毛,」顾来说:「不是亲的,是送的。村长没亲儿子。」 「送?」 「……就是花钱买。」 顾来说完,小心翼翼的看她一眼。 周语没什么异样,嗯一声。 她这副样子,顾来反而忐忑,赎罪似的,手在桃上擦了几下,又给她一个。 周语没接,站起来说:「走吧,吃够了。」 他跟在她身后。 快到家时,山下突然传来狗吠声,杂乱,急促。 顾来停下来,皱着眉回头张望。 过了半分钟,一个妇女慌里慌张的跑上来,边跑边喊:「毛儿被水淹了!毛儿掉水库了!」来人激动得语不成调。 毛儿是当地土话,小男娃的意思。 周语还来不急做出反应,身边的男人已经箭一般射出去。 顾来丢下洗衣盆,飞快朝水库跑。他人高腿长,巴掌宽的田坎像跑平路,一眨眼便没了影子。 周语对路不熟,等她跑到水库边,孩子已被救起。 村民都跑了出来,将码头围了个水泄不通。掉下水的正是香桂的弟弟,四毛。 人已救上岸,小小的身子摆在地上一动不动。 只一眼,周语便有些受不了,抚住旁边的树杆。 好在营救及时,四毛被人翻了个面,背朝上,先是轻咳几声,很快大哭出来,一名妇女将他抱在怀里安抚着。 毕竟人命关天,码头边看热闹的越来越多,有的手里还拿着来不及放下的镰刀。 喧声震天。 周语左右寻找,人群里没看到顾来。 这时,从水里冒出个头来,正是顾来。他来不及调整,深吸一口水,再次潜了下去。 一位干瘦的老妪跪坐在岸边,抹着泪喊:「红儿,我的红儿啊!」 周语从旁人口里得知,落水的小孩一共两名,还有一个没有救上来。 就在这时,水花一溅,小女孩率先露头,紧跟着是顾来的手,稳稳托着她,向岸边游来。 那水不知道多深,碧幽幽的晃。周语身子摇了摇,掐着指腹,强打起精神。 人声鼎沸,大家都欢唿起来。几个胆大的老头下水去接应。两分钟后,小女孩和顾来都上了岸。 第39页 小女孩经过抢救,也很快甦醒过来,脸色苍白,躺在奶奶怀里吭哧吭哧的哭。 顾来累坏了,成大字摆在台阶上,许久都不动弹。 周语跑过去:「喂,你没事吧!」 他筋疲力尽,挑开眼皮看她一眼。 周语这才放心。 天更黑了,水库黑压压一片,月光倒映,寒光粼粼。 就在这时,刚回过神的四毛哇的大哭着喊:「姐姐还在水里!姐姐也掉进去了!」 人群再次骚动,刚落到实处的心,再次悬起。在场的人虽多,但大部分是妇人、老头。且九曲水库平均水深五十多米,水里险象环生,水况复杂。又是夜间,视线不明。就算会水,谁也不敢在晚上贸然下去。 顾来撑起身子,想要再次下水。周语脚下虚浮,却仍是一把拦住他:「我去救!」 顾来二话不说将她一推,周语一屁股坐在地上。等她站起身时,顾来已扎进水里。 香桂当初敢下水救四毛,水是会一些的,却是个半吊子。孩子没救起,自己却越飘越远。 她并没有完全沉下去,还有些气力,在水里浮浮沉沉。只是距离岸边较远,在水中心地段挣扎。眼见体力用尽,头已渐渐不能浮起,只留双手,在水上徒劳的挥舞。 顾来连救两人,体力透支。能游过去已是勉强,要再托人上岸,实在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顾来带着香桂,往回游到一半,眼见再没体力,两人都逐渐往下沉。 就在众人都心急如焚的盯着远处时,随着「噗通」一声,水花四溅,一个红色身影扎进水里,以叫人吃惊的速度向黑水中央挺近。 双臂轮流划水一次,打腿六次,标准的自由式。 身型矫健,体态优美,在皎白的月光下,像一只灵活的人鱼,破水而去。 她六年没游泳了,但入水的那瞬间,与生俱来技能就像出自血液里。 现况不允多想,她只是凭着本能向中央游去,不顾一切,克服所有魔靥! 她要那两人安好无损。 一百来米的距离,从脱衣裤下水,到游到他身边,她只花了一分半钟。 周语从顾来手里接过已经昏迷的香桂,踩着水问:「能游回来吗?」 顾来没说话,立即埋头潜进水里,努力往岸边划去。他用的是蛙泳,相对费劲。 周语带着香桂,很快游到岸边。 香桂溺水较久,已经休克,必须马上紧急施救。周语往水里看了一眼,顾来正往回游着,虽然吃力,但应该问题不大。她决定先救香桂。 压胸,人工唿吸。周语奋力而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急救。香桂心脏骤停,始终没有唿吸。周语心急如焚,湖水混合汗水,如雨滴一样落在香桂脸上。 村长赶来了,五十来岁的男人,跌坐在一边嚎啕大哭。 这时,只听噗通一声水响。身边有人高喊:「哎呀!阿来不动了,是不是不行了!」 周语勐的回头看去,顾来仰卧在水面上,手掌按着左侧膝盖,脸在水面上下浮沉。 周语一眼看出,他腿抽筋了! 他所在的位置离岸边只有十来米,已有人下水向他游去。 周语一边继续对香桂进行施救,一边冷静的看着水里的动静。 不过十来秒,顾来已出现溺水现象。 前去救援的人刚一靠近,顾来出于本能反应,一把拖住来人往水下按。他本是大个子,救人者没有经验,险些被拖入水中。 救人者拼命挣脱顾来,吓得再不敢靠近,返身游回岸边。 顾来浮在水面,脸在水里,后背朝上,渐渐不再动弹。 「草!你他妈的快给我醒过来!」周语突然大骂一声,使劲按向香桂胸口。就在这时,地上的女人终于咳出一口水来。 一开始,他大脑还算清醒。水里几乎没有能见度,一片墨绿,面上的水被太阳烤得带温度,但水底很凉。 这条水库他从小游到大,顾来没想过他会葬身这里。死并不可怕,反正活着也挺累。 只是死后,孤苦的母亲怎么办,瘫痪的哥哥怎么办……还有,家里那个口是心非,又小心眼的女人。 他说过,如果她不愿意呆这儿,他放她走。 他死了,她怎么办? 直到他再使不出一丝力气,逐渐下沉,闭着眼,依稀看到白光。 就在这时,一只手臂从他腋下穿过,牢牢抱住他的胸膛,将他往上拖。 顾来在思维弥留之际,仍是记得,那手臂纤细,不如他三分之一。却有力挽狂澜的兇勐,和锲而不捨的决心。 下一秒,他被带出水面。 周语抱着他,缓缓朝岸边划去。 昏迷的前一秒,顾来依稀记得,他仰面水上,闻到她的发香,看见寒芒正色的苍穹。 她的声音就在耳边,清晰的、笃定的。 「别慌,放轻松,我会救你。」 …… 那次落水事故,是由四毛突然跳入水库,他的玩伴被他顺手拉了下去,香桂见状下水营救,体力不支造成。 所幸没有一例人员伤亡。 周语再替顾来急救,亲眼见他吐出湖水,脸色由青转红,这才松懈下来,人几近虚脱。 顾来完全清醒时,周围人已散得差不多了。 周语就在他身边,浑身湿透,累得不成人形,昏睡过去。 第40页 他也没什么力气,躺着看了会儿天,星河延绵,正如他刚才弥留之际看到的天空一模一样。 他半撑起身子,伸手拂去凝固在她嘴角的头髮。 周语慢慢睁眼,眉目如画,双眸璀璨如钻,她长得真是好看极了。 顾来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周语声音还透着沙哑:「体校毕业,游泳队。」 顾来一怔。 周语再休息了会儿,继续说:「毕业后做过游泳教练,做过替身演员。后来在一家慈善机构做事。」 「慈善机构?」 「嗯。」 他并不了解,哦一声。 顾来缓缓坐起身来,盯着脚边的草,突然出声:「你骗我。」 「嗯?」 「你说你不会游泳。」 周语一愕,笑一下。 他又说:「你也不是理髮师。」 「我是干什么的很重要吗?」 顾来想了想,问:「你怎么被贩子拐的?」 周语默了许久,说:「这更不重要。」 各怀心事的坐了会儿,该回去。周语站起来时,脚下一软,差点跌回去。顾来将她拉了一把,她站立不稳,扑进他怀里。 他没立即推开她,环着她的肩,虚抱了抱她,沉沉的嗓音飘在上方:「周语。」 依稀仿佛,他的下巴还在她头顶蹭了一下。 只一秒,他便放开了她。 回到家,安抚久等不回、受到惊吓的顾钧。 三人吃了饭,简单洗漱,顾来送周语回房。 他转身离开时,周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女人半靠在床上,看着他少年时抄写的歌词单,慵慵懒懒的喊他。 「哎,明天我给你理髮吧,」眼睛从歌单上抬起,看着他,带着笑意,「我真学过。」 这回,顾来终于说:「好。」 ctg ☆、第 19 章 接连几天暴晒,田坎上裂了口。梯田蜿蜒盘旋,一路往下。右边是顶天的山,前几年塌了方,峭壁光秃,零星长着几株柏树苗。 阳光刺眼,周语拉了拉帽檐。手上提了个篮子,篮子里有一盆米饭,三盘菜。不重,但提得久了,掌心也被勒红。 接连下几步台阶,再转了一道弯,人群显现在眼前。有挑的,有挖的,有搬抬的。 村民装模作样的修公路,景象倒是热火朝天。 周语朝人群走去,还没走到,就看见顾来突然朝她跑来。他跑得飞快,周语没见过他这样着急的模样。 村长拿着个大喇叭在后面喊:「大家退后退后!躲好了!」 人群快速移动,通通找地方隐蔽起来。 村长已不知躲到哪去了,只听见声音,通过喇叭扩张出来:「我数到三就点火,一,二……」 顾来跑到她身前,慌张的看她一眼,来不及解释,将她往身边一带。 「三!」 周语来不及反应,撞进他怀里。 与此同时,只听耳边「轰隆------」一声,震耳欲聋,响彻山谷。 尽管两人所在位置离爆炸点有些距离,仍有碎石飞溅到顾来背上,他哼了哼,背嵴一座坚固的山,挡着怀里的人没松手。 村长举着大喇叭:「那两人怎么回事!会死人的知道吗?炸药不长眼睛,站在那干什么?」 饶是周语胆子大,也着实下了一跳,从顾来怀里挣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悸,瞪着眼:「妈的你们在干什么?」 顾来说:「炸山。」 「哪来的炸药?」 「申购的。」 他站直身子,背上估计受了伤,从牙缝里「呲」一声。 周语怒极反笑:「整得还挺专业。」说完去撩他后背的衣服。 顾来闪躲一下,没挣开,还是让周语把衣服掀起了。 他站着不动,肌肉紧了紧,看不见表情,声音警惕:「干什么。」 「非礼你。」周语说着玩笑话,眼里却清冷,「你喊一声我自己会躲,你跑来挡什么!充英雄?」 「……」 伤不重,破了皮,有些青,带出几条血痕。像他这样的糙汉子也无需上药。 有人在看。 顾来不自在的往前走了两步,放下衣服。又从地上提起歪斜的篮子,翻开盖子看了看,好在只淌出些汤汁,菜并没打翻。 修路致富,口号喊得好,但毕竟不是专业的。 众人自由散漫,敷衍了事,三三两两聚众谈天说地,其中大多还带着孩子。 小孩们倒是高兴,满山疯跑。 顾来领着周语,走过一路凹凸不平的石块路。大家都好奇的望着周语,目光直白。有人窃窃私语:「她就是顾瘫子的新媳妇儿。」 陈慧红戴着草帽,看到周语,自豪的介绍:「路都修这么长了。」 周语顺着她的手指回头看去,路面依然怪石嶙峋,他们能做的只是将大石头移开,将大坑填平。但在村民眼里,再坚持下去,这条路就能通向富裕生活。 村长站在高处,大喇叭又响起:「大家原地吃饭,额……」看看手錶,「休息半小时,下午1点准时开工!」 众人本就懈怠,这会儿顿时成了一盘散沙。 周语挺会做饭,顾来吃得狼吞虎咽。吃完添第三碗时,丽生凑过来夹菜,「尝尝城里人的手艺!」 陈慧红将碗整个儿端起:「多夹点!」 第41页 丽生左右看看顾来,突然问:「二娃,剃头了?」 顾来嗯一声。 昨天,周语给他理髮时的情景浮现在脑海------没有刷子,细碎的头髮掉落在他脖颈处,粘着汗,拍不掉。痒得钻心时,身后那人凑近,细风一口口的吹来,他起了一背鸡皮疙瘩。 顾来扫周语一眼,她正看着他,似笑非笑。 顾来低下眼,闷头吃饭。 陈慧红在一边得意的说:「我家妹儿可会剃头了!这下不用等剃头匠来了!」 好几个人围上来参观,都觉得剪得不错。顾家的新媳妇儿是个剃头匠,他们都很羡慕。 一位妇女走过来,「妹子,能帮我剪剪头髮不?」 周语和蔼可亲的笑:「行啊。」 「啥时候?」 「随时。」 妇女高兴了,从竹篮子里掏出两个咸鸭蛋,也不会说别的,粗鲁的塞她手上,「拿着!拿着!」 周语想了想,收下了。 她给了陈慧红一个,陈慧红剥开咸蛋,将蛋黄夹到儿子碗里,自己吃了蛋白。 顾来又将蛋黄给周语,将所剩无几的菜汤倒在饭里拌了拌,大口吃起来。 树林里的凉风袭来,汗逐渐干了。 前方传来小孩笑声。 不远处一群半大孩子,围着一个老妇女。 孩子□□个,都是跟着大人出来玩的,那老妇女四十来岁,蓬头垢面,背上用布条绑着一个婴孩,一岁模样。 婴孩以为有人在跟他做游戏,咯咯的笑个不停。 熊孩子们捡了小石头砸她,老妇女哇哇乱叫,护着背上的孩子,一边咒骂,一边张牙舞爪的奋力还击。她一上前,孩子们就轰跑,她停下,那群皮孩子又围过去。 像在逗狗。 家长都睁只眼闭只眼,只当看笑话。有时自家孩子闹得太过了,才笑着招唿一句:「当心许哑巴咬死你!」 陈慧红也笑,说:「许哑巴再傻,自己生的毛儿还是晓得要护着的。」 那是许哑巴。 她还是穿着那件脏兮兮、肩上破了洞的女士体恤,周语还记得她在地上写欧阳修的诗。 周语站起身,朝那边走去,顾来拉她一下,问:「做什么?」 周语说:「去看看。」 顾来不放心,放下碗,也跟上去。 周语走上前问孩子们:「你们在做什么游戏?」 孩子停下来,许哑巴也嗤牙咧嘴的回头,边上的家长也看过来,并不当回事,一边扒饭,一边笑着交头接耳。 一个稍胖些的孩子认得周语,知道她是顾家的新媳妇,城里来的。脆生生的回答:「我们在玩警察抓坏人。」 周语问:「谁当警察?」 孩子们心里跃跃欲试,但警察这样的职业对于山里孩子来说太过神圣,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担当。 周语换个问法:「那谁当坏人。」 十来只脏手一齐指向许哑巴: 「她!」 「她是坏人!」 「她撵我家鸭子!」 「她踩了我家菜地!」 …… 周语摇头:「谁是坏人你们说了不算,我们首先得把警察推选出来,让警察来判定谁是坏人。」 周语是城里来的,见多识广,她的话莫名让人信服。 最大那个孩子站出来,「好,你说怎么选!」 顾来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树下,一语不发看着她。 周语环视一遍,说:「警察必须得是最聪明的,不然抓错了人可不好……」 一小女孩插言:「选大军,大军都上五年级了!」 孩子们纷纷附和,叫大军的小孩忘形了,摇头晃脑。 周语摇头:「这样,我出一首诗,谁能说出下句,谁就是最聪明的。」 小孩跳起来:「好啊好啊!」 另一个举手:「是古诗吗?」 周语说是。 小孩说:「古诗我会!老师教过!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其余的已经上过学的孩子都诵经一样背起来,「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周语耐心等他们拖着嗓子背完,这才说:「看来我们九曲水库里的孩子都挺聪明,那么一会儿我出的题,谁答出了,谁就是警察,咱们就得听他的,怎么样?」 大一些的孩子率先雄赳赳的说好;几个偏小的孩子啥也不懂,也跳着脚瞎起闹。 许哑巴蹲在地上,背着众人,头埋得很低,嘴里细细碎碎的念着。她背上的小孩咿咿呀呀的描话,小手使劲扯她的头髮,许哑巴并不理会。 周语想了想,朗声念出:「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 顾来掏出烟来,点了一支。烟雾瀰漫中,看不清人,只听到那女人说话。 她正儿八经时,声音有些脆。 一群几岁大的小孩儿,整日放牛放羊,上学也就走个过场,哪听过这些文字。顿时你看我,我推你,忸忸怩怩,没人答得上来。 周语笑着说:「这是北宋一位叫欧阳修的大诗人写的诗。你们再想想,谁说得出下句。」 孩子们干瞪眼。 周语说:「画眉鸟你们知道吗?」 孩子都说知道,有几个顽皮的还学起鸟叫。 「这诗就是写画眉鸟的,讲有人把本该在山林里自由自在的画眉鸟,关在了金笼子里,你们说,画眉鸟高兴不高兴?」 第42页 总算能异口同声:「不高兴!」 「我再提示一句,『始知锁向金笼听』,谁能说出最后一句,最脍炙人口的。」 大军挠着后脑勺说:「这也太难了,老师没教过。」 这么一说,大家又闹腾起来:「对呀!老师都没教过!谁答得出呀!」 「这题不算!」 「这题不算!」 周语说:「你们自己学习不用功,还怪题太难!要我说,一定有人答得出!」 大军说:「谁答出了,以后我们都听他了!要都答不出,你换一道题!」 周语笑了笑,说:「看来这题的确太难了,我直接告诉你们好了,」她走了几步,走到许哑巴跟前,低头去看,「这最后一句,是……不及林间自在啼。」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许哑巴用石子在地上写了七个字。 有小孩念出:「不及……林间……自在……」最后一个字他不认识。 大军瞥一眼:「啼,啼叫的啼。」 周语拍一下巴掌:「呀,原来有人会呀!那大家说,谁是你们之中最聪明的人呀?」 小鬼们不说话,最小的四毛吸着鼻涕,小心翼翼的指一下许哑巴,说:「她。」 周语说:「原来许哑巴是有文化,又聪明的人!那以后我们玩游戏,听谁的指挥,谁来当警察呀?」 四毛又想说话,他身边一个孩子立即打他一下,四毛缩了缩脖子,不敢出声了。 大军羞愤得一直低着眉,这时抬起头来,恨恨丢下一句:「好,让她当警察,以后都听她的!」说完便跑了。 带头的一跑,一群毛孩子也跟着跑开了。 许哑巴的小儿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一个劲的扯他妈妈的头髮。许哑巴性子暴躁,但对儿子却异常慈爱,也不恼怒,一声不响任他在自己头顶捣乱。 最后小傢伙手指被凌乱的头髮缠住,动不了,急得咧开只有两颗牙齿的嘴,吭吭哭起来。 周语帮孩子把手上的头髮理出来,又将咸蛋给他,孩子这才破涕为笑,口齿不清的喊:「蛋蛋,蛋蛋。」就往嘴里塞。 许哑巴把孩子放下来,抱在怀里,将咸蛋剥壳,仔细餵孩子,手指沾了蛋白,她仔细的啃去。 她脚下那几个写在沙里的字,已被踩的模煳不清。至始至终,她没抬头,没跟周语说半句话。 顾来走上来说:「去吃饭。」 周语点头,手指上还缠着许哑巴的几根头髮,她不动声色的揣进衣兜里。 乡下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一场孩提之间的闹剧也看得津津有味,周语长得跟当地妇女不一样。大家边吃边聊,时不时回头瞅她几眼。 有声音说:「顾家新媳妇是个文化人,可以教毛儿读书!」 又有声音说:「她是个剃头匠,怎么教书!」 很长一段时间,周语都在舆论话题的风口浪尖之上。 周语无所谓,顾来也充耳不闻。只有陈慧红,时不时转过身,搭上一句:「我们妹儿就是有文化!」 掩不住满脸得意。 村长背着烟杆走过来巡视,香桂跟在他身后,背上背着四毛。看到顾来,香桂喊:「阿来!」 她放下弟弟,蹦蹦跳跳跑来。 ctg ☆、第 20 章 不好意思,翻夹篇了。 ☆、第 21 章 香桂喊:「阿来。」 顾来回头,下意识瞟周语一眼。 香桂穿了件新裙子,天蓝色,显得青春活泼。香桂走上前:「谢谢你救了我弟弟,」避过他的眼睛,「也谢谢你救了我。」 顾来嗯一声,低头将碗收进篮子。 香桂看一眼周语头上的草帽,绕到顾来的正面:「阿来,你给我编的草帽呢?」 顾来说:「你没说要买。」 香桂说:「我说啦!」 顾来说:「三十块。」 香桂恼了:「哼,钱钱钱你就晓得钱,」想走,迈了两步又捨不得, 倒回来,「那行,你先编着,编好了我给钱!」 「嗯。」 「要周姐姐头上那种,一模一样的!」她指着周语。 丽生在一边笑着,对陈慧红努嘴:「你看这对小冤家!」她见村长就站在一边,故意大声说,「顾家婶,孩子们感情这么好,就你不会来事,你该找个好日子,上门提亲呀!」 陈慧红说:「我们阿来哪里高攀得起!」 那话是说给村长听的。 对顾来这孩子,村长还是有些意见,穷不说,还有一个瘫子哥哥拖累着。但如今不同了,自己一双儿女的性命都是人家救的,村长心里也就认了,只要女儿喜欢,他打算成全这门好事。 但他们是女方,总得含蓄,该端的架子,始终要端足。 村长抽口烟,没说话。 陈慧红拉过香桂的手,亲热的训她:「香桂,以后可不敢再下水了,要不是我们阿来会水……你看看,多危险!」 香桂瞟顾来一眼,抿着唇点头。 顾来没什么反应,随手从脚边摘几条草根,走到树下坐着,编起来。 陈慧红摸着香桂的头髮,笑得合不拢嘴:「哎哟,这大姑娘,真好!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做梦都该笑醒!」轻言细语问她,「香桂,给顾婶当闺女,好不好呀?」 第43页 香桂笑眯眯的点头。 村长拿烟杆指着闺女,恨铁不成钢:「你这孩子,当啥闺女你都不懂,瞎点啥头呀!」 香桂忸怩一阵,说:「我怎么不懂了。」声音不大,却刚好让在场的人都能听清。 她偷看顾来,一张俏脸红彤彤的。 村长一顿,哭笑不得,对旁人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真是女大不中留!刚养大,这心就飞别家去了!」 旁人说:「顾二娃不错了,配香桂配得上!」 村长吩咐女儿:「我们要修路了,你把碗带回去让你妈洗了。」 香桂说:「不,我还要再呆会儿。」 「你个小白眼狼!」村长嘆口气,吧嗒吧嗒的抽菸,背着手走了。 丽生趁热打铁:「顾婶,过几天不是要给阿钧办喜酒吗,干脆你俩孩子一块儿办!双喜临门!」 香桂激动得跳起来,嘴上说:「说什么呢说什么呢!」又回头问周语,「周姐姐,你说,哪有她们这样的!乱说话!」脸上却没有一丝恼怒。 大家都看着周语,顾来也抬头看着她。 周语心里挺喜欢四毛,那时正拉着四毛,用手替他扒拉着他那头刚长出来的乌黑的头髮。她恰在这时抬头,与顾来四目相对,顾来靠坐在树下,隔这么远,她知道他眼里有她。 下一刻,周语笑着说:「对,她们瞎说!终生大事哪能草率。」 香桂往周语身上靠,撒娇:「就是嘛!」 周语指缝里带着两根四毛的头髮,她将头髮捻在手里,嘴上玩笑:「先谈恋爱。」 顾来面无表情的盯她一眼。 香桂作势打她:「谈什么恋爱!周姐姐你也坏!」 周语躲开,笑过后,又说:「香桂,晚上来找我玩,我给你理髮。」 「哎!」香桂欢喜的答应。 周语将四毛的头髮揣进另一边衣兜里,走到顾来身边,瞟一眼他手里,笑着问:「编的什么?」 顾来脸色缓和一些,顿了顿,抬手递给她。 是一枚草戒指。 他一声不响坐在这里,用空闲时间,编了一枚戒指。 柔韧的草根编织,相当精细。 三根墨绿色的根茎绞成一个圆圈,偏白色一点的根茎留着相等的空隙,缠绕在圆圈上,正中心还做了一朵小花,嫩绿嫩绿的,青葱可爱。 周语一愣。 过了两秒,她笑一声:「怎么,这是要求婚吶!」 顾来没说话,慢慢站起身。 大家都看过来,香桂也诧异的看着二人。 顾来静静的看着她,目光柔软。周语有片刻的停歇,末了,回头对香桂说:「香桂,他都给你编戒指了。让我转交给你,接住了!」 那个廉价却精緻的草戒指,被她随手一抛。 香桂接住,羞涩而不敢置信,忸怩几番,跑了。 众人闹笑。 周语回头,仍是笑着,对顾来说,「送定情信物也要找人代劳,」再凑近一些,用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拿他说过的话激他,「你是不是男人!」 顾来紧抿着唇,心里像堵着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棉花,胸闷气短。 他死死瞪着周语,半晌,咬着牙,也用她曾经的话回她:「试试?」 这种话从顾来嘴里说出来,没了下流,只剩一股狠劲。周语一愕,回头看他,他已调头走了。 直到吃晚饭前,顾来再没和周语说话。 香桂果然来了顾家,嘴里喊着「周姐姐」,眼睛向顾来看去。 陈慧红很高兴,留她吃饭,让顾来又炒了盘腊肉。 香桂还惦记着理髮的事,周语细心替她剪了头髮。 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外向,话多。剪头髮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周语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应。 吃饭时,香桂将脑袋凑过去,问顾来:「阿来,我这样好看吗?」 她单手贴着脸,手指上戴着那枚草戒指。她手较周语粗些,戒指偏小,她戴在小指上。 顾来埋头吃饭,一言不发,黑着脸全程没有表情。 陈慧红忙说:「好看好看!咱香桂原本就是个小美人嘛。」 香桂不满意,去抓顾来的手,「阿来阿来,你看看嘛!我按照周姐姐的髮型剪的!」 顾来甩开她的手,果然抬起头,看的却是周语。 香桂坐在顾来旁边,脑袋转来转去:「怎么样?」又从旁边拿一顶草帽戴上,「等你编一个帽子不知等到猴年马月了,所以周姐姐把她的帽子送我了,阿来,你看我戴上合适吗?」 顾来抬头,坐对面的女人正咬着筷子兴致勃勃的看戏。 盛饭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她身后。周语放下饭勺正要转身,一只大手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他不说话,胸膛缓缓起伏,盯着她,带着狠劲。 周语瞟一眼手腕,风轻云淡的:「要吃人?」 顾来只是瞪着她。 恰好这时,陈慧红在那边喊:「二娃,二娃!」 他这才放开,静静的看这着她,眼底一片茫然,再站了会儿,转身走了。 至始至终,没说半个字。 吃完饭,香桂要回家。 陈慧红要去地里帮丽生收玉米,让顾来送香桂回去。顾来回头,恰好看到周语端着一盆衣服,边走边说:「我去洗衣服。」 第44页 来到水库边,四周没有人,月亮很大很亮,水面波痕莹莹,吞吐光华。 周语将洗衣盆放下,前后看看,确定没人后,走到竹林里。找出埋在泥里的包,拿出手机,用数据线接上充电宝。 充电期间,周语摸出衣兜里的头髮,分别用两个口袋装好,依次写上许哑巴和四毛的名字。 口袋是特别订制的,密封之后,防潮防水。 做完这些,手机勉强能开机了。随着欢脱的开机音,她脸庞亮起蓝光。 拨了一串号码,对方很快接了。 「小语,」是李季,「这几天怎么样?」 「挺顺利。」 「有收穫?」 「嗯。」 「找着几个?」 「两人。」 「哦,」李季安抚她,「实在有麻烦不用硬来,我派人去接你。」 「不用,我说了很顺利!总得给我足够的时间,这才多久?半个月不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哪那么容易建立?!」 「……」李季默了几秒,缓缓开口,「心情不好?」 「……算了。」 对方嘆口气,「我理解,在那种环境下,你有压力很正常。」顿了顿,「那两人,你取的头髮还是指甲?」 「头髮。我说自己是理髮师,头髮比较容易採集。」 「嗯。」 两人就这事又交流几句。最后周语说:「我挂了,手机没什么电。」 李季说:「万事小心。」 「嗯。」她就要挂。 「等一下,」李季叫住她,「照顾好自己。」 「嗯。」她声音显得很疲倦。 挂上电话,周语仍感到浮躁,在水库码头的石阶上发了两小时呆。 山体墨蓝,带着威严;湖水深黑,令人敬畏。只有天边那轮满月,阴柔,清亮,呈柠檬黄。 水库太大,看不到尽头。她努力朝对面张望,想看到外界一丁点灯火,都不行。 漆黑的一片,除了山就是水,除了水便是田。她将脚放进水里,水冰凉,温柔。看似平静的水面,有微微的浪。 又过了半小时,一束手电筒光晃过来,射到她身上,下一刻,大黄摇头摆尾的扑上来。一个高壮的男人一言不发沉着脸站在她身后。 周语站起身,大黄在她腿上扑腾。 这才多久,它对她已经这样亲热。畜牲单纯,畜牲的感情直接纯粹。 那么人呢。 大黄扑了几下,远处传来狗吠,大黄应了几声,汪汪叫着跑了。 直接纯粹的感情,看来都维持不了多久。 周语信口解释:「看风景,看得忘了时间。」 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静静的俯视着她。 周语睨他一眼,低头拍拍屁股上的沙,没话找话:「香桂送回家了?」 身后的人还是不说话。 周语腿麻了,索性在原地多站了会儿。 顾来突然抬起手,指尖一弹,一串小玩意儿飞射进水中。 仔细一看,是几根断掉的草根,浮在月光盈盈的水面上,开始拧做一股,后来逐渐散开。 是他白天编的戒指。 周语朝水中看一眼:「你找她要回来了?」 他终于开口,「嗯」一声,右手握着手电筒,左手插裤兜里,脚尖轻一下重一下的撵着地上的野草。 「送出去又要回来,你也好意思!」她回头看着他,好笑的问,「你怎么跟她开口的?」 手电筒一开一关,最终关上了。顾来低着头,口吻极淡:「直接说。」 没了人为照亮,夜里的山川又镀上那层隐晦的神秘之色。 人活在社会上,有太多的顾虑,对他人婉约,宁可委屈自己。就是缺少一份直接。 周语挑眉,「怎么个直接法?」 「……送错人了。」 水面有鱼轻轻跃起,噗通一声。水中的月光被涟漪晕染。 周语默了默,笑一下,语气不明,「是够直接的,」有蚊子,她低头拍打,「难怪打光棍。」 那人又开始沉默。 周语无趣,往边上侧一下身,就要走。 身后突然传来低沉的声音:「以后我的事你少管。」 ☆、第 22 章 周语「啊」一声,回头问,「我管你什么了?」 顾来磨了磨后牙槽,看着水中的月亮,「你把那女人推给我。」他说,声音有些轻。 周语哦一声,「我好心给你介绍老婆。」 他打断她,「我不喜欢。」 「诶哟,」她笑出声来,「你还挑剔呢。」顿一下,「是不喜欢香桂,还是不喜欢我给你介绍老婆?」 「……」他别过眼,闷声闷气的,「都不喜欢。」 周语将他打量一番,始终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走近一步,「那你喜欢谁?」她借着他的臂膀,跨上一步台阶,离他更近一些,抬一抬下巴,盯着他,「说说。」 「……」顾来不说话,感到手臂被灼一下,肌肉一绷,唿吸陡然加粗。 「喜欢怎样的?」周语继续问,「高矮胖瘦,萝莉御姐?」 她目光太直白,顾来偏过脸。他鼻樑高挺,显得侧脸立体,睫毛像刷子,喉结几不可闻的滚了滚。 「你告诉我,」周语再上了一步台阶,转过身时,几乎能与顾来平视,她挺享受这种视角,「我帮你介绍。」 第45页 她这番咄咄逼人,没完没了。顾来心里终于窜上来一团火。他勐的直视她的眼睛,狠狠的瞪着她。 那一刻,他真恨这个女人。 恨她对一切心知肚明,却又一脸事不关己; 恨她看事风轻云淡,局内局外自在交替。 但太过复杂的情绪涌到嘴巴却不知如何组织成语言,瞪了半天,只说出一句:「你少管闲事!」 周语并不生气。 她从来不生气,也不着急。慢性子,对任何事都无所谓没激情,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 与这样的人相处,叫人有劲无处使,憋屈。 周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一下,说:「等着,我先把衣服洗了。」 她出门几小时,脏衣服仍原封不动躺在盆子里。那这么长时间她都在干什么,顾来没问。 水声响起,淅淅沥沥;隔一会儿,又哗哗啦啦。 她蹲在暗处,身影很瘦。细长的手臂拧起湿衣服,手和衣服都往下滴水,月华铺在上面,皎白晶莹。 周语突然喊他:「哎,你要不要下去洗个澡?」 顾来哼了声,没动。从兜里摸出烟来。 吐一口烟,头上的繁星密布似乎也被笼罩。明天又是艷阳天。星子底下是山,山外面的世界,他并不了解。 周语摔着手上的水回过头,那男人靠在堡坎上,指尖的红点一明一灭。 盆里是一家人的衣服,吸着水,很沉。周语说:「搭把手。」 顾来把烟咬在嘴里,几步跨下去,单手接过盆。 两人并肩上台阶,走了两步,周语喊他:「哎!」 他转过脸,腮边一湿,嘴里的烟被夺走。 他抽过的烟,她又放在嘴里。 男女有别,肆无忌惮。 她的嘴很小,唇形饱满,月色下颜色没白天时的艷,偏白。 周语又自顾上了几步台阶,发现那男人还站在原地瞪着她。 周语低头睨他一眼,扬了扬手:「抽你一根烟,至于吗。」 「周语。」他突然喊她。 「额?」 「你喜不喜欢这里。」 「哪儿?」 「九曲水库。」 周语很给面子的,认认真真想一下,然后才说:「还行。」 「那你会不会走。」 她一顿,嘴角的笑纹还没散去,眼底已经清冷。良久,她说:「会。」 「什么时候。」 「不知道。」 顾来的心还没来得及松懈,就听她说:「几个月后吧。」 她抽一口烟,风轻云淡的说,几个月后吧。 顾来恨她恨得牙痒,咬着牙说:「你这女人……」憋不出下文。 「嗯?」 「……」他默了半天,低声说:「我还以为……」 「昂?」 「……」又沉默。 周语替他说了:「以为我对你有意思?」菸灰太长,她弹了弹,眼睛蒙着冷,「无聊嘛,总得找点乐子打发时间,都是成年人,谁还当个真。」又笑起来,瞥他一眼,「怎么,你当真了?」 顾来没说话,空余那只手,拳头紧了又松。大双眼皮,死死瞪着她。 死寂。 良久,周语站直身子,好整以暇:「行,你要我怎么负责,」她朝他缓缓喷一口烟,盯着他的眼睛,「以身相许?」 「……」 她细长的手指,缓缓解开颈上两颗扣子。 「可以呀。」 吊儿郎当,像个女流氓。 顾来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往后一推。周语顺势靠在后面的堡坎上,几乎听到嵴椎撞向石壁的闷响。 她咬着牙没出声,抽完最后一口烟,菸蒂往石壁一杵。 火星点点,扑簌着往下掉。 她笑一下,笑不进眼。 「来吧。」 她的态度将顾来彻底惹火了,那男人勐的靠近,单手掐住她的下颌。 他的手很大,很糙,指腹全是老茧。 没用力,她已有痛感。 他俯身,紧紧压上来。四目相对,鼻尖近在咫尺。紧抿着唇,鼻息喷洒在她脸上,就像夏季的风,被焦躁烘烤得滚烫。 他额前有几缕碎发,轻轻的摆动。那是她给他修剪的髮型,大家都说好看。 头髮后面,一双能储春雨的大双眼皮,狠狠的盯着她。 他身上有烟有汗,有竹篾味,有花椒香。混合成一种他特有的体味,和他的人一样新鲜。 她以前没见过这样的男人,没闻过这样的味。 现在尝一尝又未尝不可。 「来啊。」她轻声说。黛眉红唇,眼睛醺醺然勾着他。 身后的堡坎有两米多高,石壁上是淡淡的青苔,还有曾经水漫过的古老的旧痕。 周语被他压着,贴在石壁上。她脸没有血色,比月光还白,眼里没了促狭和挑衅。 有的只是无畏,和无所谓。 那一刻,天是水,水是天。水天那头的灯火阑珊,海市蜃楼,通通看不见。 她让他生怒,不知何为,更让他生怜。 脚步声传来,赶夜路的人从堡坎经过,两道手电筒光束,一前一后。走到堡坎上方时两人开始对话: 一人说:「上次邱二的婆娘月红就是在这儿被人.操的。」 另一个声音苍老些,透着猥琐。「哪儿?」 第46页 一只脚在上方跺了跺,掉下几粒土。「堡坎下面嘛,就在你脚底下。」 嘿嘿的笑声响在头顶,「月红那娘们,真骚,真他妈会找刺激!」 手电筒光从头顶射.来,又从顾来脚后跟晃过。顾来不禁往里靠了靠,贴周语更紧。 他的下腹她的腰,没有一丝缝隙。他身体的一举一动,她都了如指掌。 周语看着他,夜色里,眼睛弯成一道暧昧的弧。 真他妈会找刺激。 那两人逐渐走远,四周又暗下来,顾来退后一步,眼底已没了冲动和戾气。 洗衣盆还端在他右手上,盆沿抵着周语的腰,抵得她有些痛。周语用手推了推。 顾来彻底清醒,放开她,在原地一声不响的站了半分钟,这才跳上堡坎。回头打开手电筒,替身后的女人照亮。 堡坎很高,周语手脚并用,爬得狼狈。顾来居高临下眼睁睁看着,没有帮忙的意思。 两人往回走。 顾来选了大路,距离远,但好走。 地上的泥很坚硬,雨水在路面形成的几条小沟,干涸后,从沟底石缝里零星长出野草来。 手电筒在顾来手上,光亮在周语脚下。 周语突然打他一下:「哎!你不要我负责了?」 顾来撇开脸。 旁边是广袤的青田,田尽头是山溪,溪的那边是峡谷。尽管山高地袤,尽管他那会儿还低着头,他的背影仍给人顶天立地的错觉。 周语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笑吟吟的追上去:「怂了?」 他单手插裤兜里,一会儿低头看路,一会儿抬头看山,就是不看她。 她讨嫌的追问:「问你话呢。」 避不开,顾来只好回答,声音闷闷的:「在那儿对你影响不好。」 「要换个地儿?」 「……」顾来瞪她一眼,怪她口没遮拦,默了默,说,「都不好。」 「怎么个不好法?」 他当然说不来。 「这时候哑巴了,刚才那股狠劲呢?够生勐啊!我还以为你要对我……」 顾来突然回头瞪着她。 「对我动手呢。」周语说完。 她话有歧义,顾来想歪了,耳根发烧,又自我纠正回来。隔了半天,低声说:「我不会对你动手。」 周语笑,「你是不动手,」眼睛往下瞟,「动其他地方?」 「……」这女人伶牙俐齿,顾来说不过她,选择闭上嘴。 回到家,陈慧红和顾钧已经睡了。 顾来烧热水,火舌舔着大铁锅,干柴烈火噼里啪啦。 周语坐在一边,翘了个二郎腿看着他。 他目不斜视,对她的注视故作不知。 周语起身,用吃饭的碗倒了开水,吹凉后,慢慢悠悠喝了几口。 剩下半碗递过去。 没接。 再递。 顾来终于接过碗,一口气喝光。 他喝水时,周语靠在灶台上,修长的腿重叠,就伸在他面前,脚趾夹着拖鞋,拖鞋一晃一晃。 「怎么不买个热水壶?」她打着呵欠问。 「一用那个,全村都会停电。」 「为什么?」 「电压不够。」 她「噗」一声。 「想睡了?」顾来添了一捆柴进去,把火再烧旺一点。 周语说:「没事,」她将他手里的碗接过来,用水沖了沖,放碗柜里,「我最高纪录三天四夜没合眼。」 顾来抬头看她一眼。 顾来起身,从门背后搬出她的御用「浴缸」,舀一瓢水涮一下,拿手抹了抹,再用水涮。洗净后,摆放在后院,兑热水,又沖凉水。 「洗完了水别倒。」还是那句。 他拉一下开关,后院屋檐下的灯泡闪一下,又陷入黑暗。 灯泡坏了。 顾来说:「我去拿马灯。」 「哎,」周语拉住他,「别折腾了,坏了就坏了吧。屋里有灯就行,」说着走出去,「我不关门。」 屋里的灯光昏暗,蔓延到后院,青石板接住一半,石磨挡住一半。 周语站在石磨背后,一边脱衣服,一边喊他:「顾来。」 「嗯?」 「你别走哈。」 「……」 「乌漆麻黑的。」 「嗯。」 他果然没像以往那样坐到十米开外的大门口去,他靠在灶台边,与她一墙之隔。 她的举手抬足,每一滴水流落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声音传进耳朵,影像映入脑海。 太静了,只有细细的水声,在巍峨的峭壁之下显得空灵。 院里的女人找些话和他说:「背还痛不痛?」 他早忘了,「嗯?」 「中午你不是被炸药崩到?」 「哦,不痛。」顾来换一只脚支撑身子,牛仔裤擦在墙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你们修的那也叫公路?」 「……」 「不用铺上水泥柏油?」 「不用。」 「也不用压路机压平?」 「压路机进不来。」 「我去!」 过会儿,周语又问,「你们每家出多少钱?」 「啊?」 「修路,每年每家出多少钱。」 「前几年三百,今年三百五。」 「修多少年了?」 第47页 「六年。」 「你们每年都这样修,修出来的路根本不能通车。」顿了顿,笑着说,「该不是钱都被村长坑了?」 过了许久,里边那人哦一声,显然对这个问题并不关心。 周语气笑了,「妈的,我还真是爱管闲事。」 隔了许久,里面的声音沉沉的,传出来,「我没那么认为。」 周语并不善良,「哟」一声,指出来,「你刚才还让我少管闲事,忘了?」 「……」顾来不说话了,望着自己脚尖。 洗好,擦干。 黑暗中周语抓住绸衣一提,裹在里面的内裤甩了出去。 她「呀」一声,眼睁睁看着那片黑影掉落在顾来脚边。 「捡一下,我裤子掉了。」一只雪白如玉的胳膊伸过来,掌心向上,手指还向上动了动。 ctg ☆、第 23 章 顾来听她说是裤子,低头找了一圈。 脚边挂了条黑色的绳子。他捡起来捻在手里抖抖灰。 周语在门外问:「没找到?」 「没。」 她身子隐在门外,探出头看一眼,气笑了:那男人手里拽着自己内裤,眼睛仍在地上四处找。 「哎!哎!」屈指敲了敲门框,顾来抬头。 周语没穿衣服,趴在门框上,露出脖子和手臂,披着月光,泛着淡淡的瓷白。湿发滴水,浑身都是诱惑。他撇开视线。 她声音不紧不慢,语调也轻:「怎么,你看的片儿里,没有女人穿这款的?」 大概是刚洗过澡,身子解乏后,连骂人的声音都透着慵懒,她低声笑着,「你他妈装什么蒜。」 「……」他不解。 周语手指一下,「你手上的,递过来。」说完头缩回去。 顾来愣住,低头看一眼手里……这是裤子? 他没见过,吊在手上晃了晃,眼睛下意识去研究。一根细绳连接着两片少得可怜的布,找不到正反和前后,找不到裤头和裆。 料子却很好,触感细滑如绸,他手指捻了捻。 周语已经穿好文胸和上衣,催促起来,伸出手再勾一下,「欣赏够就拿来。 」 顾来耳根一热,慌不折路的将那玩意儿丢进她手里。 周语头和身子都在门里边,看不见。布料碰到她手指的时候,她向上抓一下,抓到内裤,也抓到他的手。 她的手指隔着内裤从他手背掠过,像一股柔和的山泉,腻滑冰凉。 穿好衣裤走出来时,顾来又坐在了十米开外的大门边。 她侧着头,毛巾揉搓头髮,说:「你去洗吧。」 顾来走过去,用她剩下的水,胡乱淋了一通,三分钟就走了出来。 他滴干拖鞋上的水,提上马灯,送她上楼。 那个几乎成九十度的木楼梯,周语走前面。她身材姣好,因楼梯太陡,她攀登起来显得屁股格外挺翘。 顾来抬头瞥一眼,刚才那条没有裆.部的内裤立即呈现在他脑海里。他突然灵光一闪,脑子里出现一根细细的绳索,夹在两团白云里,若隐若现…… 顾来险些一脚踩空。 开灯,橙黄色的小灯,不亮,显得温馨。 周语坐在床边,歪着脑袋,不紧不慢的擦头髮。 那男人倒像个客,站在屋中央不动,挡了大半的光亮。 周语朝凳子抬一下下巴:「坐啊。」 他不动,低声说:「我下去了。」 周语将毛巾翻个面,继续擦。 「我头髮还没干,陪我说会儿话。」 顾来清了一声嗓子,隔一阵才嗯一声。凳子拖几步,离她更远一些,坐下。 周语走到桌前,她是个懒散之人,能坐绝不站,能躺绝不坐。她右胯靠在桌边,像没有骨头。晶莹的手指头在收录机上按来按去,问他:「不能放了?上回还是好的。」 「明天我看看能不能修。」 周语又抽出磁带来看,指着歌单里一首歌,「这歌你会唱吗?」 「嗯。」 来了兴致。「哎,你唱来听听。」 「……」 「唱啊。」她声音本就软,话音这么一拖,像撒娇。 头髮柔顺的披在她身后,她弯着腰,微微向前倾,他一抬头就看到空荡荡的衣襟之中一对半圆,白得刺眼。 他瞥过眼,声儿有些哑:「我唱不好。」 周语并不在意,靠坐着桌,自个儿哼唱起来。 罗大佑的《恋曲1990》,脍炙人口的经典老歌。 她唱歌的声音有些糯,没什么技巧,单纯的嗓音好听。 「乌熘熘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歌词周语记不住,认认真真盯着歌单。她穿着顾来的拖鞋,鞋太大,容易掉,她用大拇指夹着,随着曲调,一晃一晃。 唱到高兴时,屁股往桌上移,坐在了桌面上,一双脚彻底脱离地面。仍在晃着,一前一后。 不一会儿,两只拖鞋先后掉在地上。一只就在脚底,另一只被甩到一米开外,翻了个底朝天。 两人无话,寂静的空间,就听她曲不成调的哼哼。 「黑漆漆的孤枕边,是你的温柔……」 顾来突然站起身说:「你早点睡。」就要下楼。 一只手拉他一下。 顾来回头。 她的右脚抬了抬,下巴点一下地上某处,嘴里仍在唱。 第48页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熘走……」 顾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那只被甩在一米开外的拖鞋。 他弯身捡起,摆在她脚下,合併另一只,摆放得端端正正。 站起身要走。 那只雪白纤细的脚,又抬一下,从他腿边虚擦而过。含露的眼睛盯着他,要笑不笑。歌仍未停,她唱。 「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 顾来站着没动,盯着一处,不知在想什么。过会儿,那只脚又撩他一下。 顾来长长的出口气,蹲下身,将那只鞋套进她的脚里。她不老实,一边唱歌,脚一边随着拍子晃动。他对了几次没对准,抬起左手,轻轻握住她脚后跟,右手拿着鞋往前一推。 替她穿好。 不知是他太热还是她太凉,她脚后跟被烫得缩一下。 「永远无悔的是我的双眼。」 一首歌这才唱完。 「早点睡。」顾来说。 周语摸了摸头髮,差不多干了,答应一声。 顾来起身就走。走到楼梯处停下,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一句:「那时为什么不睡觉?」 「嗯?」 「你说三天四夜没合眼。」 他还记着。 「哦,」周语身子一歪,「睡不着。」 「为什么?」 顿了顿,她一笔带过,「出了点事。」 周语心里已有些不耐,没表现出来。好在顾来没像常人那样追问到底,他只是看着她,认真的说:「以后睡不着,可以来找我。」 「找你?」她忍住笑,「找你做什么?」 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做什么都可以。」 周语将鞋穿稳,缓缓走到他面前,半伏在木柜上,一字一顿的重复,「真的做什么都可以?」说完挑下眉,不怀好意的扫他一眼。 顾来干咳一声,避开她的眼睛,加上一句,「找我,说话,唱歌……」 画蛇添足,反而显得刻意。 周语:「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在一起就唱唱歌?」 他撇开脸。 周语笑一声:「我唱歌你又不爱听。」 顾来站在楼梯口,没看她。手握在木柜的稜角上,松一下,紧一下。 那女人就伏在木柜上,单手托腮的笑,焉儿坏。 像是等着看他无法遁形。 像是等着看他投降。 他看着眼底洞黑的楼梯口,默了半晌默,沉声说:「爱听。」 「可是刚才我还没唱完,你就要走。」她不依不饶,手指拨弄着木柜上的铁锁片,眼尾再扫他一眼,像投诉,像嗔怨。 锁片在她指尖,反覆叩在柜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啪----- 隔一秒。 啪------ 顾来不会说话,憋了半天,也还是那句:「我爱听。」 周语又笑了笑。她的脸一半融在光晕里,比任何时候都温柔。 顾来仍盯着楼下,声音低低的:「我爸和我哥刚出事的时候,我也整晚睡不着。」 她的表情来不及收回,短促的笑一声。也不算笑,就哼了一哼,像是收尾,之后就是沉默。 「早点睡。」顾来说完,转身下了楼。 他的脚步声沉而稳,与他性子相符。声音逐渐远去。 周语发了会儿呆,完全没有睡意。拿出刚才的歌单,靠坐在床上,又哼了一遍。 想起那人干瘪得毫无说服力的说那声「爱听」,觉得好笑。 她便笑了一下。 笑过后,突然感到彷徨,这样的感觉周语很少会有,她一直没心没肺。这些为数不多的未知感,让她无所适从。 顾来把马灯提走了,留了只手电筒给她,以便她晚上小解。 周语闭着眼睛,逼迫自己在黑暗中躺了半小时,仍是没有半分睡意。 她拿起手电筒,顺着楼梯,慢慢的走了下去。 最后一阶踩空,两步并做一步踏出去。手电筒撞在墙上,砰的一声。 屋内传来嘶哑的声音:「谁!」 周语说:「是我,」顿了顿,解释道,「睡不着,去院里坐坐。」 顾钧没再理会。 穿过充满玉米和花椒味的堂屋,来到厨房。大门紧锁,后院的门却敞开着。 灯坏了,一片漆黑。苍穹底下,一个红点忽明忽灭。 周语走上去在他肩头轻轻拍一下:「给我一支。」 顾来回过头,他那大双眼皮在黑暗里也能发光,倒是稀奇。 他站起身,将整盒烟丢过去,把自己坐的藤编椅让给她,又从旁边拉过一张小木凳,坐到一边。 椅子很宽,有半圆的扶手和靠背。周语靠墙坐下,点火,吐一口烟。屈腿抱膝,头仰后,望向天。 峭壁青山,星辰密布,万籁俱寂。因没有霓虹,星月显得特别亮。 他们坐得很近,她甚至能感到他身上的热气。 静了会儿。周语转头将烟吐在他脸上:「还不睡觉,坐这儿干什么?」 「抽根烟。」 她似乎有气无力,嗯一声,继续看星看月,也没多说。 四周静谧,但并不是空无声响。蟋蟀叫得急躁,知了叫得悠长,青蛙声音最响。乡下的夜,像没人指挥的交响曲,越凌乱,越宁静。 顾来突然起身进屋,再走出来时,手里多了一盘蚊香。他把蚊香放在周语的藤椅底下,往前走了两步,手指夹起葡萄苗看。 第49页 「明天该施肥了。」 周语往那边瞟一眼,他修的小花圃里,葡萄苗长高了许多。 她打了个盘腿,拿烟指一下,笑着说:「这会儿能吃就好啦。」末了还咂巴一下嘴。 顾来说:「明年就能吃。」 明年,又是明年。 连明天都是未知的,谁又敢去妄图明年呢。 藤椅上了年岁,有的地方藤条断裂。周语下巴搁在膝盖上,模稜两可的嗯一声,长发垂下,扫在她皎白的脚背上。指甲在扎手的地方无意识的抠,抠出一个小洞。 沉默数分钟。 菸灰落在脚背上,烫了一下,周语回过神。顾来已在她旁边坐下,静静的看着她。 周语转头问:「你们这儿还有什么能吃的?」 顾来想了想,说:「有豆子……你吃不吃豆花?」 「豆花?」豆花味道在脑中过了过,周语直起腰撩头髮,嘆出一口气,「啊,还行吧。」 「过几天我点豆花吃。」 撩发的手一顿,「点豆花?你?」 「嗯。」 周语觉得简直不可思议,问他:「你真会,还是现学现卖?」 「……」顾来睨她一眼。 「哟,那你还真是全能啊。」她随口奉承。 他一本正经的点头。 周语突然笑起来,笑得很大声,笑得顾来莫名其妙,转头看她。 长发嫌热,周语用橡皮筋随意扎个马尾。 顾来不让,伸手捏住皮筋往下带,皮筋在他手里,她乌黑的长髮自然往两边分开,散了一肩。 周语撩开脖子上的头髮:「披着热。」 他只当没听到。 夏夜清静,周语觉得舒坦,吁一口气,双腿伸直重叠,拖鞋半挂,一点一点打在地上,哒哒的响。 她刚洗过头,天生发质好,没用护髮素依然柔顺黑亮。几缕头髮老掉下来,顾来伸手替她别到耳后。 别好了头髮,手并没收回去,手肘杵在墙上,指尖轻轻的拨弄她的耳垂。就像那天晚上,他捏她的脚那样,一下一下,嘴里说着别的,手上做着无意识的举动,表情虔诚,不带□□。 顾来做着发财梦:「治好我哥,我就开始攒自己的钱。」 周语配合他做梦:「有钱了想干什么?」 他心不大,二十出头的男人,难得人生规划这么接地气。「修新房子。」他说,手在她耳边轻轻的捻。 周语耳朵敏感,不习惯别人触碰,头往旁边偏,嘴上说:「好主意。」 没躲开,那手又追过来,力气重了些,在她耳垂上搓一下。 她穿过耳洞,由于常年不戴耳针,耳洞已封,只在耳垂肉窝里,留下一个小小的核。 他拇指在那个小核上时轻时重的撵压。 他手上不停,嘴里闲话家常:「你说盖两层还是三层?」 「两层够了……」周语躲不开,心里不爽了,皱着眉「餵」一声以示警告。 他像个局外人充耳不闻,一本正经的点头表示贊同,过会儿看着她:「你是不是喜欢阳台再大点?」 周语的耳垂被他捏得发烫,她不舒服,偏头在肩上夹一下。那只入侵的手也被她夹住,手指灼热带茧,搁在颈项痒得不行,她叫一声,转头瞪他:「顾来!」 顾来说:「我小时候经常去后山看书,那儿有野核桃林。」 「手拿开!」 他手拿开一秒,復又贴上去:「冬天下雪了,漫山都是白的。」 「我艹!」周语侧身一巴掌打在他手臂上,对方不痛不痒;周语用指甲挠,顾来用一只手毫不费劲的捉住她,空余的手在她后颈项,没轻没重的抚:「李子能吃了,明天摘给你吃。」 周语怕痒,对方又久说不听,这便有些火了。转头对着他的手臂就要下口,被他轻易避开。 她脚趾着地,挡开他:「等一下,我穿上鞋。」 顾来果然放开她。 周语抄起拖鞋飞快朝顾来打去,下一刻双手再次被擒。顾来夺过拖鞋往院子一抛,周语光着脚喊:「操!」 她抬腿就往顾来要害踢,对方伸臂挡住,像提到铁板。 无论体力,灵活度,还是格斗技巧,敌我悬殊都是显而易见的。他神态自若,自说自话;她全力抵御,手脚并用。 最后周语脾气上来了,骂道:「顾来你有种没种,要上就上,摸什么摸!你他妈以后就是骚死的!」 拳头打到棉花里,顾来面无表情,对她的怒气置若罔闻。 几分钟后,周语有些喘,扭一下脖子,找回刚才的话题:「你家种的李子?不卖了?」 「先让你吃。」他说,手还钳制着她。 周语气笑了,睨他一眼:「谢了啊。」 顾来突然前言不搭后语的问:「你喜不喜欢这里?」 「这问题我回答过吧?」 「你再说一次。」 「……」她看他一眼,还是说了,「喜欢。」 「周语。」他喊她,声音很低很低,低到仿佛是耳语。 「嗯?」 他托住她的后脑勺,低头吻了下去。 ctg ☆、第 24 章 于她突如其来,于他蓄谋已久。 他的吻来势汹汹,带着清冽的牙膏味。她的手下意识抵在他胸上,隔着单薄的体恤,面前的男人胸肌贲张。很硬,很厚,像一堵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峭壁。 第50页 这男人的唇太软太软了,一个男人的唇怎么能软到这种程度,跟他外表完全不相符合,与他的心倒是挺像。 接吻他还不怎么会,试探性的在她唇上碾压,有些无处着力。他浑身灼热,唇倒是冰凉。 感觉挺好。 周语在那下唇瓣上吮了一下,对方握在她肩上的手勐的一紧。 她逮了个空笑话他:「初吻啊?」 话音刚落,后颈处支撑加压,有舌头探了进来,堵住她不怀好意的揶揄。 他不说话,虔诚的探索着。未知的,神秘的,令之心旷神怡的领地。 吻了许久,周语透不过气,用力推一下。 顾来冷不丁被推开,睁着一双深邃的眼睛,不解所谓的看着她,微微喘息。 周语没说话,唿吸平静没有一丝波澜。站直身子,单腿蹦跶着四处找鞋。 她没愤怒也没接受,若无其事的态度让人窝火。 顾来在黑暗中呆了一秒,突然伸手一拽,将她重新按回墙上,单手扣住她的下颌,另一只手捉住她的手腕,头再次压了下去。 这次的吻较刚才狂野,风捲残云,惨杂着不加修饰的情.欲。 他蛮横的挤进她双腿.间,腹部抵着她,带着与身俱来的压迫力,他身体的反应直接而明显,让周语「嗯」了一声,浑身一麻,继而无力。 刚才那条黑色内裤,档.部细得像一根线,清晰鲜明的跃入顾来脑海。 性感,风情。 粗糙的手情不自禁往下移。 她穿上又是什么样。 她屁股挺翘,他刚好一手握住半边。掌心的触感结实饱满,他狠狠的捏。 有点痛,她想喊,声音滚了几下都没冲破那道关卡,像卡在喉咙口。她突然没了力气,像被挖空了心肺,无力说话也再不想反抗,任由眼前的男人,将无边无际的力量粗野的施加到自己身上。 她头髮很香,身子也香,让他沉迷。他情愿沉迷。 那一夜,头顶上方的星星,多得肉麻。 屋里传来陈慧红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顾来清醒几分,停下了动作,额头抵着她,压抑着气息,仍是没松手。 左手在她衣服里,轻轻的握着;右手在她臀上,狠狠的托向自己。 他闭着眼调整唿吸,睫毛黑浓,轻轻打颤。她听见他的心跳声,怦怦怦,紧张灼热。 里面咳嗽声逐渐清晰,陈慧红起夜小解,许是踩到大黄的尾巴,狗叫声尖锐。 顾来调了下站姿,退后一些,双臂撑在墙上,她仍被圈在那个充满他气息的小空间里。 周语不轻不重的推他一下,他仍是不动。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看着她,又仿佛穿透了她,目光呆滞,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两分钟,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对她说:「你喜欢什么戒指?」声异常低,有些哑。 「嗯?」 「什么戒指,」语速快一些,「铂金黄金还是钻石玛瑙。」 她一愕,笑出声。 这个站姿累人,周语直了直腰。面前的男人以为她要逃,抓住她的手再次按在墙上,用了些力气。 墙体刷过粉浆,年生已久,大片大片的剥落,又从剥落的地方长出斑斓的青苔。 他摁着她的手,她掌骨磕在墙上,有些痛,更多的是……踏实。 这样毫无保留的对待,竟令她感到踏实。 「怎么,你买给我?」 「嗯。」他态度端庄,与刚才粗蛮的形象判若两人。面对她半带奚落的笑,他仍是毫不疑迟的点头。 她不再说话,意味不明的笑一下,看向别处。 周语出了汗,发梢被带进嘴角。原本抓着她手腕的大手松开,抬起,轻轻的拂去那缕发。 灯泡坏了,只有月光。 皎洁的白月下,她素面朝天,惊为天人。 顾来捧着她的后脑勺,脸压近,有唿吸近在咫尺,短暂的停顿后,他再一次吻她。 周语软若无骨的靠在墙上,没有回应,没有拥抱,却也一直不喊停。 缠绵无声,欲河泛滥。是顾来临到最后及时剎车。 顾来将她搂在怀里紧紧的抱着,下巴抵着她的头顶。她头髮柔软,头上有两个漩涡。小时候听大人说,两个漩的人好哭。 她不爱哭,他没见她哭过。相反她总是笑,讽刺的,风轻云淡的,清冷的,无所畏惧的……她总是笑,笑意从来印不进眼睛里。 顾来抱着周语,两人静静的站了许久。 某个地方涨的难受,他几番调整站姿,最后受不了,说一句:「等我一下。」 支着帐篷去了厕所。 明明什么也没做,她觉得身子极度乏力,像跑了5000米。周语在黑暗里发了一阵子呆,单腿跳着在院子里巡视一番,最后在那颗葡萄苗下面找到拖鞋,穿上。 又瞥见地上的烟盒,捡起来抖了抖,借着月光扫一眼,里面还剩了几支。 火光窜起。 周语在藤椅上闭眼靠了会儿,长腿伸直,交替,拖鞋挂在大脚指上,几不可见的摇晃。过会儿睁开眼,头顶的月亮往西坠了些,暗了些。 顾来回来时,那女人烟已抽了好几支。没人看管,她一向没有节制。他夺过烟盒照了照,几乎空了。 他沉声教训:「少抽点。」 周语置若罔闻,将菸灰弹进那个小花圃里,慢条斯理的,笑着:「上亿的项目就这么解决了?爽快人啊!」 第51页 顾来愣了愣,随即领悟。轻咳一声,转开脸。 「你到底是不是女人。」 「问你自己啊,」周语拿烟指他一下,不紧不慢的说:「你不是刚验过。」 「……」 想了想,主动修改病句:「至少上半身是经住了考验!」望着他眨了眨眼,「你说呢?」 顾来无可奈何的瞪她一眼。 周语大笑。 顾来刚刚平息的躁动再被激起,默了默,闷声闷气的说:「睡了吧。」 周语唔一声,起身回房。 她走在面前,顾来依旧给她掌灯。走两步,周语回头说:「哎,我喜欢那个草戒指。」 顾来停下步子,看着她:「嗯,我再给你编一个。」 「草帽也不错。」 「我给你编。」 她手一摊,「我可没钱。」 「不收钱。」 「那为什么收香桂的钱?」 「……不为什么。」 周语忍住笑,「哎,我要什么你都能编吗?」 「是,」他点一下头,正色说,「什么都可以。」 挺消遣的对话,他像正式许诺那样义正言辞。 我要什么你都能编? 那你给我编一段美梦吧,叫人踏实点的。 周语醒来时,日头已经挂得挺高。 她睡眠不好,入睡困难,总要捱到凌晨才能迷煳睡一会儿,这几年来都如此。 失眠是件痛苦又寂寞的事情。 水库里的婚礼极其原始简单,不用上民政局,只需摆上十来桌酒席,请亲友吃上几顿,有个德高望重的长者见证,就算结婚了。 陈慧红为了儿子婚礼的事,早出晚归,乐在其中。 除了屋里躺着那位,家里没人。 桌上留着三块糍粑,一碗红糖。红糖甜而不腻,糍粑还是温热的。一只空碗,空碗旁边,放着一个草编戒指。精细漂亮,周语歪在桌边,将戒指推进无名指里,大小刚好。 闲来无事,她又把顾钧带到院子里透气。 替他做按摩,带着他做康復训练,手法专业,依循肌理,像是专门学过。 顾钧的身体有明显好转,他开始充满希望。对周语也不再抵御。尽管两人依旧不说话,但再没有冷嘲热讽。 当天顾来没回家,陈慧红说,他去镇上了。 晚饭后周语带着大黄去田间小路熘达,又到水库边坐了会儿。湖山皆绿,浑然一色,水尽头波光闪动。 没有船来。 第二天下午,周语去洗衣服。码头边蹲着几个洗衣的妇人,香桂也在,看到周语,狠狠的剜她一眼。 周语在一边找了个空位,将指上的草戒指取下,放在身边石阶上,自顾洗起来。 议论声故意扩大音量:「有些女人吶,就是势力眼,见自己男人是个瘫子,转眼就去勾引小叔子!」 「就是!不就仗着自己长得有点姿色!」 「要我说那男人也是不知好歹,咱们香桂哪里不比那女人好!买来的女人,餵得熟餵不熟还要打个问号,没准过两天就跑了!」 香桂的声音:「别说了,自己不如人,我认了!」走到周语身边,似毫不经意,脚尖一抬,周语放在石阶上的草戒指被踢进水里。 「咦,什么东西?」这话香桂是说给旁边人听的。 那人答道:「好像是野草!」 香桂往水里看一眼:「哦,还真是野草。」 有小鱼游过去,轻轻的啄,草戒指在水中打着旋儿。 香桂俏俏的对周语说:「周姐姐,对不住啊,我这人平常走路不看路,」她蹲下去,笑嘻嘻的,「不过这种廉价的小玩意,你应该不会在意吧!」 周语推高草帽,看一眼在水中,小鱼将那草戒指拖得浮浮沉沉。她慢条斯理的点头:「啊,白送的我东西都不怎么看重,」她轻飘飘上下扫香桂几眼,「什么时候顾来编的东西也管我收钱了,我估计就会上心了。」 都知道香桂找顾来要东西,顾来先谈价格的事,众人尴尬,四周鸦雀无声。 「给我记着!」香桂涨红脸,指了她半晌,最终跺着脚走了。 有船来了,万三的船,手划的,慢慢悠悠向岸边驶来。 有潜浪,一排排井然有序的拍打岸边的石阶,湿了周语的脚。 周语抬起头,四个老妇,两个孩童,依次从船上下来,孩童好动,在田间蹦跳着跑开。 没有顾来。 再看水中那颗草戒指,已慢慢散开。 第三天周语睡了个午觉。 迷迷煳煳中,像有人上楼了,脚步很沉。替她盖了毛毯,帮她开了风扇。 风细细柔柔,是吹到墙上折回的余风,拂动了她颈上的发,有点痒,很凉爽。 她睁开眼,隐约瞧见顶上的粗布白帐,简陋祥瑞。 眼皮厚重,她闭上眼睛又睡了。 晚上睡不好,白天就容易睡得太死,醒来时头昏脑胀,四肢乏力。周语坐在床边缓了缓,思绪慢慢集中。 桌上收录机不见了,多了一只大碗。 碗里装满李子。个头大,青得发黄,洗得干干净净,皮儿上挂着水珠。 周语挑了个放进嘴里,又脆又甜,那么好吃的李子,她生平第一次吃到。于是又挑了几个大的,擦了擦拿在手里。走到楼梯口时站住了。 第52页 她在顶上,他在底下。 两天不见,那男人似乎更黑了。 ctg ☆、第 25 章 顾来手里提着收录机站在底下等了会儿,见二楼的周语迟迟没有动静,他这才三两步登上去。 「去哪了?」周语侧身过身,让出一条道。 「镇上。」 他不多说,她也不多问。 顾来从她身边经过,闻到一股面霜的香气。 那是他买的,买的时候销售员极力推荐,说保管无论男女老少,谁用了这面霜,皮肤都能水嫩光滑。销售员还打开瓶盖让他闻了闻,他不懂好坏,甚至觉得味道有些刺鼻。 没想到抹在她脸上,味道清新香甜。那天吻她的时候他就觉得这香味心旷神怡。 想起那个吻,顾来耳根烫一下。 两人没再说话,顾来将收录机放桌上,蹲在地上摆弄插板。周语靠在床架上,吃李子,看他鼓捣。 年轻就是好,精壮,吃再多都长不胖。周语盯着他突起的小臂肌肉,一口一口慢慢悠悠咬着李子皮。 弄好了,顾来站起来,右手选一盒磁带,放进去,按下播放键……没声音。 大手在机器上拍几下,嚓嚓几声后,罗大佑的歌声飘了出来。正是那首《恋曲1990》。 收录机受了潮,能发声已是万幸;磁带是盗版,音质低劣不清,滋滋冒着杂音。 但没人在乎。 她问:「能用了哈?」 顾来转过身,撩起衣服擦汗,连头带脸一通胡抹,说:「嗯。」 顾来回头,看到周语歪歪斜斜靠在那儿,单手操在腋下,托起另一只手,那串暗红的珠子在皎白的手腕上缓缓的滑,像血珠子镶嵌在雪里。 红唇咬着李子,汁水沾染……周语抬起眼皮看着他,含笑着说一声:「你真棒。」 顾来耳根更烫了。 刚才他洗了十来个李子,送来的时候她正在睡觉。现在碗里已经只剩两个。 「你喜欢吃李子?」 周语「啊」一声,手伸过去还要拿,顾来抢先端起碗,转身往楼下走。 身后传来那女人的嘀咕:「小气!」 顾来在楼梯口处站住,低声说:「吃太多肚子胀。」 周语无赖:「你就是怕我把你吃穷了。」 这话歧义太大,他早已穷到一定境界,哪里还有下限。 顾来并没多想,摇头说:「不是,」然后一本正经的解释,「削了皮你再吃。」 周语又把顾钧搬到院子边,替他做康復训练。 他不说话,周语怎样吩咐,他就咬着牙怎样配合。 顾家两兄弟都话少。顾来是单纯的性格内向,人显得闷。顾钧和弟弟不同,他平时要死不活时眼睛半睁半闭,但真正看人时,目光尖锐,隐约透着阴戾。 太阳下山时,天边的火烧云格外浓烈,整个山顶都印红了。 顾来背对着他们,坐在十米开外的院子边上,从背篓里挑选李子。 大的,黄的,没虫没烂的,他就捡到一个小盆里。时不时端着背篓筛一筛,将底下的李子抖上来。 过了会儿,顾来起身回屋。从周语和顾钧二人身边经过时,他不仅不看她,反而头转向一边。 周语觉得他这个幼稚的举动很好笑,笑一声。一抬头,见顾钧定定的看着自己。 顾来从屋里出来,端一个碗,碗里的全是李子,剥了皮,一个个青黄透亮。他将碗放在周语身边,说:「哥,吃李子。」也不看周语,又说,「你也吃。」 顾钧瞥一眼碗里,说了句,「啥时候吃李子还削皮了。」 「……」 陈慧红从外面回来,见到三人,先是阴晴不定的看周语一眼,然后招唿小儿子:「二娃,你过来。」 顾来走过去。 两人站在院子边上的南瓜藤边说话,陈慧红的大嗓门旁人听得一清二楚:「村子里都传开了,二娃,你也晓得那妹儿是给你哥找的,你跟妈说,你到底是什么心思?」 顾来声音低沉,听不清。他伫立在母亲面前,她问一句,他答一句,不卑不亢,不躲不藏。 …… 周语捏着顾钧的胳膊,将之向上抬。突然感到一道阻力,周语没留神,让他挣脱开。 顾钧狠狠盯着她:「我弟弟死心眼,你别搞他!」 周语愣了片刻,笑一笑,「我女的他男的,谁搞谁?」脸上笑容一敛,站了起来。 正巧这时,来了两位结伴前来找周语剪头髮的妇女。周语说:「你们等着,我进去拿工具。」 两位女人都很高兴,叽叽喳喳在陈慧红面前对周语赞不绝口。 周语给顾钧顾来来兄弟理了发,给香桂理了发,她的手艺就像有了三条活gg,上门找她理髮的人逐渐多起来。 为了更专业,周语还特地去村口铁匠那里,打了两把特制的剪子。 周语拿着工具从屋里走出来,笑着对两人说:「谁先来?」 两人推辞忸怩一番,胖一点的女人向周语走去。 周语指着一处隐蔽地方说:「过来这边坐,这边凉快些。」 周语不收费,态度客气,大家都很高兴。但她理髮有个怪癖,无论一同找来的人有多少,都得一个一个来。 理髮时找一处偏僻地方,不让其余的人旁观。想是怕手艺被偷学了去,大家也都欣然接受。 第53页 周语平时不爱和外人说话,但剪头髮时挺会唠嗑。莎莎剪髮声中,她声音懒散细软,不咸不淡的问几句,你家人几口;有没有孩子;娘家哪里的;祖籍哪里人;和自家男人如何认识的;陈家的孩子怎么长得不像老陈,是不是隔壁老王的…… 胖女人有问必答,没问也竹筒倒豆子似的说,相当健谈,说起话来口沫横飞。 「我家?婆家还是娘家?婆家七口人!上面两个老的,下面三个小的!哈哈,每天早上都争厕所,那场面!于是我就规定了,老爷们给我就在菜地里解决了!」 「娘家?娘家也在水库里啊……哦不是,不是!不在雀儿沟,我娘家在猫儿沟!」 「我和我那老不死的怎么认识的?就这么认识!赶船时认识的!万三那天生病,划船没力气,我男人冲上去划,我一看,呵,这男的力气大……浪漫?哎哟,啥浪漫啊一把年纪了,我就图他力气大,饿不死我!哈哈哈!」 「你说村头陈家那孩子啊,唉,你还不知道?」凑近周语耳朵,「外面送来的!花了5000块呢!莫到别处说啊,陈家人气性大,不爱听这些。」 突然转头看着周语笑:「周妹妹一副不食烟火的样子,没想到还挺爱听这些东家长西家短。」 周语摆正她的头,「别动,待会儿剪缺了!」 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剪短打薄没缺口就成。 顾家有个剃头匠,免费为大家服务的消息逐渐传开,有时候一天来好几拨,老的少的,都来。 胎毛她也剃,若是遇到心情好,她还主动上门,为那些行动不便的老妇或还在襁褓的婴儿理髮。 胖女人剪完,对照着缺了角的镜子照了照,十分满意。走出去招唿同伴:「小莉,你也去吧,周妹妹真是人美手巧!顾家婶,你家阿钧可真有福气呀!」后一句是对陈慧红说的。 陈慧红苦笑一下:「唉,妹儿和阿钧没缘分,」胖女人诧异的看着她,陈慧红又添一句,「和我家阿来倒是投缘。」 这就等于对外正式宣布了顾来周语的关系。 周语看顾来一眼,顾来坐在院子边上,一颗一颗挑选李子,将李子分别装进两个背篓里,对旁人的话题充耳不闻。 周语走到顾来跟前,问他:「你在做什么?」 「分类。 「为什么要分?」 他指着小背篓,「小的卖7元,」又指着大背篓说,「这些大一点,卖10元。」 周语点头表示认可,又指着旁边一只小铁盆问:「这几个最大最好,精挑细选出来的,恐怕得卖15吧?」 顾来说:「那些不卖,」说话间又找到一个又大又黄的,用手擦了擦皮上的泥,丢进盆里,淡淡的说,「那些留着吃。」 「诶哟,」周语蹲下去,捡一个,拿在手里抛着玩,「你这么抠门,捨得吃最好的?」 顾来没说话。 周语问:「每年都吃,你还没吃腻呢?」 顾来没抬头,声音很淡:「给你吃。」 胖女人不傻,顿时听出了陈慧红话中的含义,干笑两声,捡好话说:「反正都是你顾家的儿媳妇,管他哥哥还是弟弟,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周妹妹和阿来好了,你就不用愁阿来被阿钧拖累得娶不上媳妇,不过呢你得先立好规矩,」她凑到陈慧红跟前,声音降低两分,「你告诉她,要想和我们阿来好,也行啊,必须立字据保证,往后得照顾好阿钧一辈子!」 陈慧红一拍大腿:「咱们想一块儿去了!」 那边的谈话声不小,周语都听见了。她踢一脚顾来面前的背篓:「哟,您还是个香饽饽,和你好还有前提条件呢,我怕是高攀不上吧,」她凑近他,巧笑嫣然,「我现在悬崖勒马,您看还来得及吗?」 顾来盯她半晌,突然伸手在她小腿肚上不轻不重的拍一巴掌。 「啪」。 ctg ☆、第 26 章 周语对剩下的女人说:「走吧,」边走边看她,「给你理个什么髮型呢?」 这位女人年轻一些,看着三十出头,弱质纤纤,话不多。头髮乌黑髮亮,很长。 破镜子前,周语发现她黝黑的脸上,眉眼长得挺漂亮。 胖女人喊她小莉,周语也这么喊。 周语问:「你头髮真好,剪了心疼吗?」 女人温和的笑笑:「没事,剪了凉快。」 「嗯,」静了几秒,周语随口问,「你多大了?」 「三十了。」女人说。 「你也就大我两三岁,我就不叫姐姐这么客套。我直接叫你名字。」 小莉挺惊讶,从镜子里打量周语,心里或许是想,这女人看着也才二十出头呢。 剪了几下,周语说:「你手挺小,不像经常做农活的。出嫁前,父母肯定很疼你。」 小莉没说话,盯着镜里的自己,目光呆滞。 手指夹着一撮头髮剪几下,用梳子梳一梳,周语问:「小莉,你娘家哪里的?」 对方不说话。 周语又问:「听你口音,像是北方的。」 小莉这才说:「哈尔滨的。」 周语笑:「雪国呀,难怪你长得这么漂亮,哈尔滨出美女。」 小莉抬头:「你比我漂亮多了。」 周语也不退让,继续说:「那你刚来这儿时,肯定不习惯这里的夏天。」 第54页 小莉绞着手指,苦笑一下。 周语手里握着她的头髮,探头出来,「帮我把那边的小剪子递过来一下……就是尖的那把,谢谢啊!」 「这个吗?」小莉伸手碰一下。 「嗯。」 周语接过,在她乌黑的长髮上仔细修剪,漫不经心的问:「你来蓝田镇几年了?」 小莉默了默,面无表情的说:「九年。」 「九年,挺长时间了,」周语从镜子里注意她的反应,「过年回家吗?离家这么远,肯定想家人了吧。」 有很长一段时间,小莉都没说话,就在周语以为她不会开口时,她突然从镜子里看着周语,反问她:「你呢,你想吗?」 周语是顾家买来的,整个雀儿沟里的人都知道。周语说:「想啊,但想有啥用。」 小莉若有所思的点头,「对,想也没用。」 有了两分钟的沉默。 过会儿,周语又问:「父母还健在吗?」 对方点头,一会儿,又摇头:「我也不知道,九年没回去了。」顿了顿,控制不住,声音终于染上哽咽,「其实我跟你是一样的。」 她激动起来,压抑着声音,最后两个字沙哑得几乎听不见。越是压抑,身子抖得越是厉害。 周语在她弱质纤纤的肩上拍了拍,安抚她:「会出去的,别哭。」 原来小莉是九年前被人口贩子卖到这里的,从此过着非人的生活。 没有自由,没有人权,没有尊严。九年时间一晃而过去,所有的稜角都已磨平。她早已认命,得过且过。生了两个孩子,渐渐的,也就不再奢望逃出牢笼。 今天遇到同命相连的人,只是简单一句安慰,却有着莫大的动容、委屈和倾诉欲。她捂着嘴,泣不成声,嘴里颠三倒四的重复着这几年的痛苦和无助。最后扑到周语怀里,呜咽起来。 周语并没和她抱头痛哭。等她哭够了,打来水让她洗脸,给她时间慢慢冷静,再继续替她理髮。 「你说能出去,谈何容易。我刚开始也这么想,觉得我一定得逃出去。我家那男人比我大十九岁!每天喝酒,喝醉了就打我!我逃过几次,被打得更惨,他们全家合伙打我!几乎把我腿打断了。不让我吃饭,我几天几夜都走不动路。这样地狱一般的日子你能想像吗……回不去了,周妹妹,再也回不去了。」 周语用梳子轻轻替她梳头,她一定是在来时刚洗过发,发质硬,但黑亮,散发着朴实的皂角香。 破碎而模煳的镜子里,周语看着她:「你能回去。」 她语气平淡,却透着前所未有的笃定,使人信服。 小莉脸颊挂着泪,诧异的看着她。 周语给她剪出一片刘海,她看上去年轻不少。后面剪短许多,成了披肩发。 剪下的一捆头髮周语用橡皮筋扎起来,递给小莉。 小莉慌忙站起来摆手:「我不要我不要,送你吧,拿到镇上能卖个四五十块,就当理髮的钱。」 周语说:「你也知道我的处境,就是给我钱我也花不出去。」 小莉忸怩着推辞一番,最后收下,千恩万谢着出去了。 梳子上缠了些头髮,周语仔细解下来,将头髮放衣兜里。 娶媳妇之人从大儿子变成二儿子,陈慧红消化了两天也就释怀了,操办婚礼的积极性丝毫没受影响。 新郎换了,从前按照顾钧的八字挑选的吉日也得换换,乡下人信这个。 陈慧红揣着顾来的生辰八字去找隔壁村的李瞎子,吉日定在下周二。时间有些赶,电话通知没诚意,陈慧红让顾来亲自挨家挨户去告知。 顾来问周语要不要一块儿去,周语欣然。 顾来走在前面。 田间小径,紫外线强,周语戴着顾来的草帽。 头围太大,帽檐老往下扣,遮住大部分视线,只看见眼底一小截路,和前面那人的小腿。 呈褐色,匀称,结实。 周语抬了抬帽檐,视线辽阔开来。 昨晚下过小雨,薄雾像丝带,在山腰游动。淡青色的远山,虚虚幻幻,耸立在天边,美不胜收。 大部分稻田都已收割,留下一排排干涸的谷草桩子。 田坎狭窄,遇到野草茂盛挡了道,顾来便停下,抬腿将草拨开,让后面的人过。 周语低头看,饶是顾来皮糙肉厚,汗毛浓密的小腿上也割出几道血口子,沁着血珠子。那男人浑不在意。 他今天穿了件白体恤,很精神。 走了好几家,周语累了,奄巴巴的抬头看,梯田延绵,尽头是莽山挡道,没完没了。她擦去鬓角的汗,问他:「下一家还有多远?」 「前面就是满叔的住处。」顾来抬手。 周语顺着他指的方向,果然在半山腰看到一片竹林。乡下人喜欢在屋后种竹子,有竹林基本上就代表有人家。周语的眉眼这才有了些神采,摘下帽子来回扇。 田坎高,顾来轻松跃上去,回头见周语四肢并用,将手递给她。 周语只觉得被一股无穷尽的力道轻轻一带,人便上去了。 他没立即放开,拇指在她手背上蹭了蹭:「累了?」 「嗯。」 顾来第一次知道女人的手是这样的,骨节小,细腻,软若无骨。他心里捨不得,多蹭了几下。 周语随他牵着,走了两步,突然想起:「前几天你回镇上接活儿了?」 第55页 顾来说:「不是,」不等周语再问,主动解释,「我去买东西。」眼睛往下瞟,她手指细长,那只草戒指不在上面。 田间路窄,两人牵着手不好走,顾来放开她。身后女人问:「满叔是你亲戚?」 「是我爸生前的朋友。」 又走几步,周语跳过一条沟,随口问:「他家几个孩子?」 「他没成家,没孩子。」 话音刚落,一个中年男人,佝偻着背,提着茶色水壶,站在路口看着二人。 顾来喊了声,「满叔。」 满叔四十来岁,打赤脚,直不起腰,身子异形佝偻。因驼背严重,他只到周语肩头高,满脸横肉,没甚表情,不冷不热的邀请二人进屋喝水。 沿简陋的石板踏入院子,一位头髮花白的老人站在高处,掂脚张望,身边卧一只白狗。 满叔喊了声:「妈,顾二娃来了。」 顾来喊:「满婆。」 老人已是古稀之年,牙齿漏风,口齿不清。好在身子硬朗,爬坡上坎不成问题。 见到顾来她显得高兴,巍巍走前面带路。 满婆与顾来说话,隔三差五回头看周语,然后对顾来竖拇指。家里来了生人,白狗很激动,上蹿下跳,在周语脚边夹着尾巴东嗅西闻。接连几只蜜蜂,嗡嗡的在头上绕。 院子铺满谷粒,扑面的热浪夹着谷香。几人从边上绕道走,经过一扇小窗户,里面传来铁器磨地声。 周语往里看一眼,玻璃反光,看不清。她用手捂住眼睛周围凑近了看,窗户里面勐的出现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大如铜铃,惊恐的瞪着自己。 饶是周语胆子大,冷不丁的,也吓一跳,后退半步。 屋里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放我出去!你们这群恶霸!土匪!你们全家不得好死!」铁链拖地,尖叫一声比一声狂躁。 周语问:「她是谁。」 满婆说:「你满叔的媳妇,烧坏了脑子发了狂,妹儿你别靠近了,当心她抓你。」 周语问:「为什么用铁链栓她?」 满婆说:「不栓不行啊,上回启民的闺女从窗口路过,头髮都被扯掉一块。」 满叔突然回头看周语一眼,皮笑肉不笑的对顾来说,「二娃,你这娘们好闲事,得好好管管。」 对方是长者,平日里三节两寿也有个往来。顾来没吱声。 满婆立即站出来打圆场,「二娃,你叔说话就是这样,直来直去,你别往心里去!走,走,屋里头坐!」 ctg ☆、第 27 章 周语二人是客,坐凉板沙发,满家母子是主,坐矮凳。 沙发旁边的四方桌上,摆一个十来寸的长虹牌小彩电。 顾来递上喜烟喜糖,郑重邀请二人下周二前去吃酒。满叔板着脸看不出喜乐。 到是满婆,接过烟,乐呵呵的又将周语称赞一番: 「二娃,你找的媳妇可真是俊!配你配得起!」 顾来嗯一声。 满婆将吊扇开到最大,在热水里放了几片薄荷,招唿二人喝。顾来端一下,烫手。向满婆借一只盆,从水缸里舀了半盆水,将搪瓷盅放水里冰镇着。 凉了一会儿,才拿给周语喝。 满婆称赞顾来:「阿来对自己婆娘好仔细哈。」 满叔冷笑一声:「在家怕是还要洗裤衩奶罩!」 他母亲嗔他:「你懂个屁!男人不该对自己婆娘好?」 满叔从鼻孔里喷出烟,阴阳怪气的笑,「狗屁!」将身子扭到一边,凳子刮出极大动静,以示看不顺眼。 周语捧着搪瓷盅,对他人的话充耳不闻。水温入口刚好,薄荷清凉解暑,她喝了几口又递给顾来。 顾来接过,一口气喝光。 头顶风扇唿唿的刮,刚才的暑气驱走大半。 满婆又从屋里捧一把粘煳且不知年月的糖,放在二人面前。笑盈盈的向顾来炫耀,「二娃,下个月你也该来我家,来吃你满叔的喜酒!你满叔是驼背,造孽啊,四十好几了才找到婆娘……别傻坐着,吃糖吃糖。」后一句是对周语说的。 周语笑着应一声。 满婆手上沾了糖,在衣摆上擦几下,一边与顾来闲话家常。 顾来不会接话,大部分时间发愣,偶尔点个头,真到被人指名点姓发问了,才低低嗯一声。。 他们聊天,周语无事出门走走。满婆的声音犹在身后:「这下好了,上个月送来一个,贵是贵了点,但婆娘总算是有了嘛,有婆娘了就有毛儿,有了毛儿,我老太婆哪天就算蹬腿去了心里也放心。」 …… 院子边上有个锅盖接收器,底下是一块水田,鸭子嘎嘎叫了几声,一群鸡仔子在谷堆里刨。 几只蜜蜂飞绕在半空,周语抬头,见左边的土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蜂箱,蜜蜂成群结队,进进出出。 蜂箱另一头,周语又看到那扇洞黑的窗户,没有一丝光。 她走上去,还没靠近,铁链声哗哗的响得急促。周语看不清里面,但她知道里面能清楚的看到自己。 周语对着窗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屋里果然不再有声响。 周语试探着伸手推了推窗户,竟没锁。没了玻璃反光,站在窗户里的人顿时出现在周语眼前。 是一个年轻女人! 二十来岁,蓬头垢面,神情仓惶。穿一件破烂骯脏的男士汗衫,赤着双脚和下.体。 第56页 手臂和脖子上尽是伤痕,一条条,一片片,触目惊心,有棍痕,有鞭痕。伤口已经腐烂。 脚踝上锁了一条手腕粗的铁链,一动,便哗哗的响。 一条烂棉絮丢在角落,屋里没有任何家具。整个屋子散发着浓郁的霉味和屎尿腥臭。令人作呕。 周语快速平復内心的震撼,小声问:「你家住哪?」 里面的女人不回答,只是颠来倒去的骂人,骂周语,骂这里所有人。地方话,语速快,毫无逻辑。仿佛果真如满家人所说,是个疯子。 一开始她还能控制情绪,低声咒骂,到了最后激动起来,竟仓惶大哭,神情越发急躁惊恐,双手抓着铁条奋力摇晃。 白狗激动,高声叫了两下。 中年男人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妈,那疯婆娘的窗户关没关?」 老人的声音:「哎哟!刚才送了饭就忘了关。」 男人一拍大腿,紧跟着,脚步声响起,白狗率先窜了出来。 时不待人,周语低声命令:「你把头伸过来。」 窗里的女人并不理会,对周语又笑又骂,一口口朝她吐口水。 门口闪现一双赤脚,满叔疾步走来,厉声喝到:「莫靠近那个疯婆娘,她伤了人我是不管的!」 满婆随后,小跑而至,大声沖周语喊:「妹儿你快过来,当心她抓头髮吶!」 顾来也跑出来,神情紧张,喊一声:「周语!」 众人走近,周语指着窗里女人:「她真是疯子?」 「不是疯子锁她做什么,妹儿你别管了,」满婆急道,走过去拉周语,「走吧,可别靠得太近。」 女人见众人都来了,咒骂越发狂躁骇人,声嘶力竭的叫嚣,并用铁链敲击地面。 满叔大喝一声:「还不闭嘴老子今天r.不死你!」 那女人吓得浑身一哆嗦,老实下来。 众人一道回屋。走了两步,周语突然调转身,从窗里探进半个身子,小声对她喊了两个字。 瞬间,窗里的女人目光大变,就像深海里的溺水者见到漂浮的木板,急切而孤注一掷。 她勐的伸手,紧紧拽住周语的头髮,嘴里大声喊着,说起普通话:「你是谁!你是谁!别走!你是来救我的?你快救我出去!」 身后三人齐声喊:「放手!」 大把头髮被对方用尽全力拽在手里,周语低着头,只觉得头皮欲裂。她突然倾身,反手向上,也一把抓住那女人的头髮。女人吃痛,嗷嗷乱叫,却并不松手。 满家母子和顾来三两步跨上前帮忙,满婆厉声重喝,满叔抄起墙边的木棍往女人身上噼头盖脸一通毒打。 满叔虽然残疾矮小,毕竟是男人,力气大。一棍连着一棍敲在女人头上背上,发出一声声闷响,夹杂着女人的惨叫声,周语头皮发麻。 女人痛得哀嚎连声,却不肯轻易放弃唯一的救命稻草,硬撑着受了十来棍才松手。她刚一松懈便倒地不支,躺在一堆污秽中,一动不动,嘴里发出呜呜的哭声。 顾来赶紧拉开周语。 满婆再骂了女人几句,锁上窗便来看周语的伤势。好在只是被抓掉一些头髮,脖子上抓住几道血痕,并无大碍。 她严声责怪周语:「让你别靠近,那疯婆娘狂起来,逮谁都是又抓又咬!」 周语用左手揉头,她的右手从刚才起便一直放在衣服荷包里,手上缠满头髮。 顾来瞥周语一眼。 周语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满婆说:「麻烦倒没有,就是你自己吃苦,你看看,好好的头髮,给抓成什么样了……」伸出枯藁的手,替周语理了两下。 老人还想说什么,她儿子打断她:「妈的活该!」满婆瞪儿子一眼,满叔又指着那疯子女人的方向气唿唿的骂,「老子今天不宰了她!」 他佝偻着,满脸横肉,面部因愤慨而狰狞。 周语没再说话,脑中画面挥之不去,还有那女人绝望的哀求和嚎叫,过了很久,仍在她耳边萦绕。 满婆留二人吃饭,顾来推辞,带着周语离开。白狗倒是通人性,跑在前面,将二人送出很远。 周语回头,白狗摇尾站在田坎尽头,它身后的一片葱翠的竹林。青白色的炊烟从林间农家冉冉升起,祥和,宁静。 顾来一言不发走在前面,走得很快。 周语加快步子跟上,喊他:「喂,你慢点!」草帽磨蹭到头皮上的伤,隐隐作痛。她摘下帽子扇了扇,嘀咕一句,「抽什么风?」 顾来这才慢下来,再走了几步,突然转身盯着周语,「你为什么这么做?」 周语一愣,解释道:「她动作快,我没留神,让她抓住了。」 「你不是没留神,」他瞪着她,逐字逐句的下了结论,「你故意让她抓到。」 周语以指作梳撩一下头髮,又掉下几根来。她淡淡的说:「我受虐体?」 顾来不受煳弄,蹙着眉对她上下审视。 安静几秒,顾来问:「你认识她?」 「不认识。」 「你那时喊她名字。」 那时周语小声对她喊,陈佳。那女人听到有人认识自己,这才发起狂来。 周语怔一下,突然想起折包装纸时,那篇杂志上的寻人启事顾来也看过,显然他也认出来了。 顾来来回走几步,匆匆回头对上她:「周语,别管闲事!」 第57页 周语嗤笑:「我自身难保,还管别人?」 顾来怔一下,浓眉紧锁,也不再兜圈,指着她衣服下摆,「你兜里是什么?」 周语睨他一眼,语气清冷:「怎么,驼背家里丢了东西么?」 顾来不好煳弄,面无表情,直直的看着她:「你从那女人身上拿了什么?」 周语说:「没什么。」 「你放在包里,我看见了。」 「眼尖挺啊。」 太阳毒辣,她走到旁边树荫下,摇着帽子歇脚。顾来跟过去,目光与她的荷包寸步不离。 双方僵持半晌,周语突然抬头,拍一下荷包:「想看?」 「不想。」 他的回答让周语意外。 顿了顿,顾来说,「你扔掉吧。」 那意思是说,你自觉的自行处理吧。 周语望一回天,右手慢慢腾腾伸进荷包里,掏出来一根东西,捏在指尖。 顾来一怔------青葱玉指尖,捻着几颗草根,草已经枯萎,草身有明显的摺痕。 是几天前他送她的草戒指。 顾来伫立许久,喃喃的问:「是她抢去了?」 周语啊一声。 顾来有一瞬的沉默,随后带着歉意:「抢了我再编就是,不用去抢嘛,刚才很危险。」 周语冷哼一声,面无表情信手一弹,枯草射进旁边的溪中,顷刻冲进激流漩涡里,不见踪影。 顾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周语有些赌气,走在前面。顾来叫她几次,她都不答应。 尽管心里觉得莫名,但她忍不住要使这性子,矫情起来。 「周语!」他伸手拉她,压着声音哄着。 周语甩开顾来的手,还是站住了,没好气的睨他一眼,「干嘛?」 那个被锁在满家的女人是何来歷,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她和周语一样,是被人贩子拐来,卖给满驼背当老婆。九曲水库里的人太穷,没钱娶妻,从贩子手里买老婆已成习俗。顾来同情她们,但周语也是买来的,他没资格,也没能力去讨伐和改变。 周语不知深浅,他怕她盲目帮忙,被卷其中。这事牵连太广,太敏感,上至政.府下至村民。 他怕周语因此成为众的之矢。 周语沉默。顾来更不知如何解释。站立片刻,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闪闪发光的玩意儿,缓缓套进周语无名指上。 是一枚戒指,铂金的,尖端有一颗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钻石。 但该有的闪烁仍是有的,直闪到周语心里。 她阴暗的内心,就像遇到那天的日出,哗啦啦,亮了一大片。 「钻戒啊,」周语伸直手臂,翻覆照了几下,得了便宜还卖乖,「其实草戒指挺好的啊,没必要买钻戒。」 换一个稍稍有点情商的男人,这时候该借钻石的寓意柔情蜜意的说一些海誓山盟了。 但顾来那时说:「这个不会烂。」 周语长得白,手指修长,这种普通样式的戒指,她戴着也挺好看。 手放他眼前晃了晃,她漫不经心:「多少钱啊?」 那男人一本正经的说:「很贵。」 周语没忍住,乐一下,「很贵是多少?」 顾来说:「四千八百五十。」 连零头都记得清楚! 周语收住笑盯着他,轻飘飘的说一句:「这回真下了血本,这儿痛不痛?」手摁在他心口上,调侃道:「我摸摸。」 掌心下的跳动逐渐提速。 ctg ☆、第 28 章 顾来站立不动,也没什么表情:「你戴着好看。」 风吹过荒草,细细的缠在脚趾间,痒酥酥的。 周语跺一下脚。 「你出门这些几天,就为了买戒指?」 「嗯,县城没有,我去市里了。」 蓝田镇是两省交界处,从镇上到市区,距离不近。 「骑摩托去的?」 「嗯。」 「来回多远?」 「□□百公里吧。」 她瞪大眼睛:「你骑了多久?」 「十几个小时。」 一朵厚实洁白的云汇聚在他们头顶,形成一片宽大的云荫,中央有个洞口,光和荫界限分明。阳光像水一样晶莹闪亮,倾泻而下。 周语默了半晌,指腹摩挲着光洁的戒指壁,「你就不怕我是骗婚的,拐了你的钻戒,」说到这里顿一下,眼睛盯着他,「到时候你人财两空?」 他同样看着她,没说话。 旁边是一个小荷塘,碧绿荷叶中,零星结了三四朵荷花,白里透红,粉粉嫩嫩。 一位老翁,戴斗笠,坐在对岸垂钓。入定后半天不会动弹。肥硕的青蛙从荷叶跳进水里,展开四肢在水面划动。 周语收回视线,在他胸膛拍一下,半开玩笑道:「放心,看在你没像满驼背那样将我吊打的份上,我走前会把戒指还你。」说完,弯身吹去地上的泥沙,盘腿坐下。捡一颗石子,噗通扔水里,惊得青蛙潜入深水。 顾来没出声,默了很久很久,大约有十来分钟。 直到云荫散去,直到青蛙划远,直到对岸垂钓的老翁拉线换饵……顾来突然垂着眼睛俯视周语,她眼里有说不尽的风情和故事。 半晌,顾来说: 「你真要走,戒指丢了吧。」 不是商量,不是试探,更不是赌气,而是实事求是的平铺直叙。 第58页 周语曲着腿,左鬓髮痒,一滴汗顺流而下。 下午的阳光太强,射得她眼冒黑点。 周语将脸埋进胳膊里蹭了蹭,想着逗他一句:这可不是草戒指,这能换钱的。 一抬头,金芒刺眼,万物模煳。唯独高处那对大双眼皮,清晰,安谧,能储春雨。 周语到底没说出口。 顾来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周语的手,看她从左手无名指取下钻戒,套进中指试了试;又取下,推进右手中指试了试。 左手无名指戴着太松,中指又太紧。右手中指恰到好处。 戴好后,周语摘下手腕上的佛珠,拉过顾来的手臂替他挽上去。 他手腕较她粗壮。周语戴,绕四圈还松;顾来戴,绕三圈刚好。 顾来拒绝,「你戴吧,你戴着好看。」说罢要取下来。 「别动!」周语按住他,「戴多了累赘,」她提起手串的橡筋弹一下,笑着威胁,「宁肯饿死也别卖了啊。开过光的,得道高僧的东西。」再拉起橡筋弹一下,「也卖不了几个钱。」 橡筋极细,汗毛缠在上面,拉扯之下有些刺痛感。 良久,男人在她头顶沉声说:「不卖。」 周语站起来,盯着他手腕笑一下:「你戴着还挺合适。」 乡下太阳毒得很,她却没晒黑。眉毛浓长,睫毛也浓长,肤白唇红,鼻尖挺翘。整张脸薄汗浸润,好看极了。 远处竹林里,炊烟青白,到了家家户户做晚饭的时候。 顾来问:「饿不饿?」 周语点头,「有点。」 顾来说:「回去吧。」 「嗯。」 起身时,长发被风拂乱,周语抬手撩发,以指作梳,将头髮往后抓。抬头刚要走,一只手又将她按回树上。 顾来垂着眼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拂开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小巧的脸。髮际线成完美的弧度,边上新长出的绒发很细,呈淡黄色。正中心是一个小而清晰的美人尖。 他很喜欢,心里对那个小尖端爱不释手,用拇指碾一下。 顾来像个天然的移动热源,周语觉得热,出手推他。 面前的男人没动,俯下身在她鬓边吻一下,吸去一颗汗珠。 「咸的。」声音又低又沉,像荷叶间的风,轻轻摩挲耳膜。 周语笑:「其他女人汗是甜的?」 顾来说,「不知道,我就尝过你的。」 周语想说那你去尝尝别人的,没来得及发声,顾来扳正她的脸,低下头,虔诚备至的吻上来。 她的背抵着树,顾来凭着本能往她身上施压,树干不粗,树枝不堪重负,往荷田倾泻,叶子低垂,几乎要碰到水面。 顾来怕树折断了,扣住她的腰,将她压向自己。 天边红云似锦,盛夏的傍晚,宁静无声,万物都压着一团燥火。 对岸的垂钓者竹竿一提,一尾活鱼拖离水面,打破这片宁夏。 顾来放开周语,与她面对面站立一会儿,不知该说什么,又问一次:「饿了吗?」 周语浑身是汗,抬手扇几下,轻飘飘扫他一眼,「同样的话你要问几次!」 她嗔怪娇憨的模样让顾来没忍住,低头又在她唇上仔仔细细的吮,周语抵着他的胸口,掌心下有个凸点,她隔着纯棉布料,用指甲刮一下。 男人从嗓子眼里哼一声,舌头像讨伐的领将,单刀直入闯了进去。 这回吻了许久他都捨不得放开。 顾来将五分的牛仔裤腿再卷高一些,跳下荷塘,长臂顺着一颗荷叶往下,从淤泥里挖了一坨泥巴。 抓着那坨泥巴在空中摔几下,又在淤泥晕染的田里大致涮了涮,一截鲜藕出现在他手里,圆胖可爱。 周语蹲在岸边观看,问他:「这也是咱家的?」 她说咱家。 顾来心里高兴,眉眼含笑:「不是。」 周语吃惊:「你偷别人的?」 「挖一点,不算偷。」 他都说不算偷,周语当然更不会计较,问他:「怎么吃?炖还是炒?」 顾来从田里爬上来,大致洗一下脚上的泥,嘴里说:「洗了就吃。这儿水脏,」抬手一指,「我们去水库边再洗一下。」 原来前面就是雀儿沟的码头。周语垫起脚尖张望,视线尽头果然金波粼粼,像夕阳被碾成碎末,洒在了河里。 天热,三五个小孩抱着一个废弃的轮胎,在码头边玩水。他们的家长站在堡坎上,摇着蒲扇谈天说地。 一个妇女说:「哎哎,去年我听圆妹子说过,她家男人啊结婚后不会做那事!两人睡一起半年多了,还是俩雏儿!」众人笑得东倒西歪,妇人也敲着扇柄笑,笑完扇子捂着半边脸,继续说,「我就纳闷了,两人在床上难不成就盖着棉被纯睡觉?」 另一个妇女说:「哎呀,月红,圆妹子真该早点向你请教的!谁不知道你月红在床上的花招最多!」 都是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一共六七人,站在堡坎中间。说出的荤段子,不是乳就是腚。 月红这个名字早有耳闻,周语不禁看她一眼。 不似想像中的姿色动人,甚至有点胖,腰圆膀粗,脸上倒是干净,没有皱纹、雀斑。乡下女人大多干瘦,像她这种体态丰腴的并不多见。 那月红忘形:「哼哼,你们看我家邱二,我在床上把他餵饱了,他什么时候出去偷过腥!?」 第59页 …… 那群妇女挡在下码头去的必经之路。顾来皱着眉原地站了会儿,指着近两米高的堡坎问周语:「敢不敢跳。」 周语往下瞥一眼,「you jump i jump.」 顾来一手撑地纵身一跳,旁边几位妇女哇哇大叫:「哎呀这么高也跳,顾二娃你别折了腿!」 顾来站在底下,将藕放在一边,对周语伸出手臂,「来。」 那臂膀结实可靠,会稳稳接住她,周语知道。 周语蹲下去,纵身往下,落入顾来怀里。没有恐惧没有不安,更没有半分犹豫。 头上的女人们还在惊叫:「我的天,不要命了是不是!有路不走偏要跳崖!现在的年轻人……」 …… 玩水的小孩搅得水浊,淤泥上涌。 斑驳的石阶没在水里,随波晃荡。 顾来带着周语往上游走了一段。 水库无污染,清澈见底,已达到饮用水级别。顾来将裤腿卷几圈,蹲水里洗藕。 周语坐在台阶上,脱了鞋,脚放在水里,一晃一晃。水草里有小鱼拇指般大小,机灵的窜动,眼睛鼓鼓,像两盏小灯笼。周语伸手去捞,捞不着,又用鞋后跟去网,也网不着。 乡下人嗓门大,堡坎上妇女的谈笑隐约可闻。 「谁要是学会了我月红的独门绝活,保管他对象三天不愿下床。」 顾来洗藕,充耳不闻。 周语竖着耳朵听了会儿,来了兴趣:「独门绝活?」她拿鞋拍去他,「哎,你要不要学几招?」 藕面上的泥沙洗净,鲜藕越发白嫩。顾来摔着藕洞里的水,退开一步,侧头瞪她一眼以示警告。 周语乐了,意味深长的「哦」一声,拍打着裤腿上的灰,张口就来:「也是,论德艺双馨,谁也不及你的众位授业恩师啊。」 顾来一时间没明白,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嘴上一声不吭,拿住洗得白净的鲜藕,两头一掰,汁水四溢。 藕沫落进水里,小鱼试探着争食。 顾来把中间段的鲜藕递给周语,手里剩下两头尖端,他两大口解决了。 藕又甜又脆,藕汁润喉,不用佐料白糖已十分好吃。只是藕丝纠缠,粘在嘴边让人不爽快。 周语嚼着藕,数着顾来的恩师:「苍老师,武藤兰老师……」 顾来蹲在水里瞪着她。 周语拉开下巴上的藕丝,「还有那个川滨……奈美还是美奈。」 她一双脚在水里划来划去,像两条白鱼。 顾来突然伸手捉住她的右脚,周语还在侧头问他,「川滨什么来着……」 「弄你噢!」 粗粝的拇指在她脚心力道不轻的摁一下。 「啊------」周语惨叫出声。 脚心剧痛,周语使劲缩回,立即抬腿向他要害踹去,被顾来伸手挡下。 周语不解气,将藕换一只手拿,用水泼他,「骚男人!恋足癖!」 顾来居高临下睨着她。 「有病啊你,」她气极,瞪大眼睛,「你他妈对女人也下得去手!」说完,在地上左右找一圈,抄起凉鞋往他腿上拍,打了两下,鞋带子打断了。 周语无从发泄,又对他泼水。 顾来由着她闹,侧过头,线条起伏的侧颜难掩笑意。 周语泼累了,坐在台阶上扇风。 旁边顾来突然喊她:「周语。」 她下意识回身:「昂?」那一刻,男人那具人高马大的身躯,就这么直挺挺的倒进水里,巨大的水花溅她满身。 周语抹一把脸上的水,目瞪口呆,半晌才站起来,拧着湿淋淋的衣服,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顾来那样呆板的糙汉子能做出的事。 滴答滴答,水顺着髮丝滴到衣服上,滴到台阶上,像一副水润晕染的山水画。 周语气得指尖发抖,「顾-----来!」 水石明净,顾来已游出十来米。 周语梗着脖子喊:「你他妈别落我手里!」 ctg ☆、第 29 章 顾来在水里泡了一会儿,回到岸边时,周语气也消了大半,两人商量着将剩余的藕拿回家抄一盘。 周语走路有异。顾来低头一看,她那双白色凉鞋,右脚脚背处,塑料带子断了,穿不稳,走一步,耷拉一下。 顾来说:「脱下来。」 周语脱了鞋坐石头上。顾来找了几根带韧劲的草茎,将鞋抱在怀里,手指粗糙,穿梭编织。 远处夕阳浮在水面,清风拂水,水缓缓的流。周语侧脸去看,顾来低头咬断剩余的草茎,发梢晃动。 弄好了,顾来将周语的脚抬起来,鞋子缓缓套进去。原本断掉的地方,他在两边分别编了两片花瓣形的盘扣,鞋穿好后,盘扣拉拢扣好,像一只嫩绿色的蝴蝶停在脚背,灵动精緻,展翅欲飞。 周语抬脚欣赏一会儿,称赞道:「漂亮!」 走两步,又不放心,弯腰在那盘扣上按一下,「会不会掉?」 顾来说:「不会,很结实。」 人群在这时候躁动起来,一个女人高喊:「打人了!打人了!疯子打人了!」 二人抬头看去。 高处堡坎上,两个妇人扭打在一起。仔细辨认,一位是刚才开顾来玩笑的月红;另一个,竟是许哑巴。 月红相对年轻,身宽体胖,对付许哑巴这样瘦弱的妇人本该绰绰有余,奈何许哑巴精神有异。 第60页 都说疯子力气大,许哑巴狂躁起来,也是不管不顾没有章法,使的全是不要命的招数。 两人抓发咬脸,一时间竟难分伯仲,围观之人都近不去身。 不过一会儿,两人皆是披头散髮形象难看。 月红的好友在一旁,抓起泥巴向许哑巴勐砸,嘴里破口大骂:「挨千刀的许哑巴,月红不小心绊了下你儿子,不是道歉了么,毛儿还没哭,你他妈的就发疯!」 另一位妇女骂:「真以为疯子打人没人管吗?」 许哑巴的丈夫闻讯赶来,其中一个中年妇人嗓子脆,人家还在几十米开外,她捶首顿足的便喊,「许老头你快来啊,你家许哑巴打死人了!」 姓许的老汉原本在收谷子,听闻自家婆娘又发疯闯祸,鞋也没来得及穿,拔腿就往事发地跑。 此刻他一脸戾气,满腿是泥,匀一口气,大喝一声,「你个j8臭婆娘!」抬起腿对准许哑巴背心就是一脚,「老子今天不弄死你!你他妈的一天吃饱了尽给老子惹事!」 踢得急,那一脚踩空了。他气急败坏,使尽全力再补一脚。 许哑巴本是全神贯注和月红扭打在一起,许老汉那一声骂把她吓了个激灵,下意识站起身回头看他。 这一顿之下,许老汉这一脚她挨了个结实。随着一声惨叫,她往后踉跄几步,最后从几米高的崖上滚落下去。 许哑巴掉下去的瞬间,手在空中胡乱抓扯,抓住了月红的裤腰,两人一起哇哇叫着跌了下去。 崖下便是水库,紧跟着是巨大的响声,几秒之后,两个女人在水里扑腾。 周语在两人落水之时勐的站了起来,看了一会儿,神色逐渐松懈。 顾来起身要去,周语拉住他,「干什么?」 顾来急道:「救人!」 「不慌嘛,」周语说,「再看看。」 月红双手乱挥,毫无章法,黑色的脑袋在水面浮浮沉沉,最初还能唿救,吃了几口水后,已喊不出话。 相比月红,许哑巴却气息均匀,头始终在水面上,面不改色,在水中如履平地,显得游刃有余。 她拽着月红的头髮往水里摁,摁一下又将她提起。嘴里伊利哇啦乱骂一通,骂到激动处,几乎腰部以上都能浮在水面。 周语突然扭头问顾来:「那片水域你熟悉吗?有多深?」 顾来想了想说:「小时候经常在那儿跳水玩,大概六七米。」 周语哦一声。 顾来也看出端倪:「许哑巴会水!」 周语点头:「她练过花样游泳。」 「是什么?」 「一项水上运动,能在水里跳舞。」 「你怎么知道她练这个?」 周语指着,为他解释:「你看,她踩水的基本功相当扎实,憋气久,还有一点,她平时走路时摇摇晃晃的,那是因为长期绷脚的关系,脚腕特别松。」她看着顾来,「学我们这行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许哑巴对月红嚷嚷一阵,便丢开她往岸上游。游了几米察觉身后的女人奄奄一息,她又调转回去,游到她身后,托着昏昏沉沉的月红,快速返回岸边。 岸上众人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许哑巴在人群的拥簇中拖着月红上岸,还不解恨,骂骂咧咧,往趴在台阶上不省人事的女人身上踢了两脚,被众人齐力拦下。 四十多岁的老妪,水里一番折腾后,仍精力充沛。 许老汉挤开人群,冲到许哑巴跟前狠狠扇了几耳光,再踹一脚,怒气冲天的走了。许哑巴在水里狠,对自己男人却惧怕得很,唯唯诺诺的跟在他身后。 顾来注意一番,果然如周语所说,她走路有点晃。 过了会儿,月红也被自家男人扛走。 暮□□临,人群逐渐散去,码头笼罩在黑幕下,水面恢復平静。 起风了,风里充斥着水腥气。云层积厚,白光在天边接二连三的闪过。 顾来看一眼,说,变天了,回吧。 ctg ☆、第 30 章 进入雨季,空气湿得能拧出水。 周语三点才入睡,五点就被吵醒。 推开阳台门,一股湿热扑面而来。走上去,底下一片喧譁。 天还没亮,远山如墨。 顾家却灯火通明,木桌长凳摆满院子。妇女们在边上聊天捡菜。 土灶烈火正旺,滚水烧开,三个屠夫将死猪四蹄朝天倒挂在扁担上剃毛。另一只黑猪绑在树桩上,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哇哇嘶吼。 更彰显洋洋热闹。 远处田坎上光束乱晃,有手电筒,有火把。亲友陆续赶来。 有人看到周语,喊一声:「新娘子快下来化妆。」 大家都抬头往二楼看,顾来也看上来。他装着西装,高大英挺。 那是周语第一次看见顾来穿西装。 周语走下楼。 顾来放下肩上几条长凳,朝她走来。 她抱着手臂将他从上至下打量一番。西装是婚庆店租的,100元一天。廉价而土气。但那种土气又架不住他身材好,宽肩窄臀,天生的衣架子。 一言不发时,倒像个企业家。 就是那双眼睛能出卖他,那双眼睛里既没有贪婪也没有权欲。 周语伸手替他拂去肩上的沙,「我还在想你会不会穿背心牛仔裤结婚,」理平他领带上的褶皱,退远了再看看,点一下头,「人模狗眼的。」 第61页 「……」顾来在她手心捏一下,声音轻得几乎像哄,「去吃饭。」 山里的婚宴简单而热闹。 杀猪宰羊,请几个半吊厨子,一帮唢吶匠吹吹打打。全村乡亲都来庆贺,德高望重的村长出席见证。几轮大吃大喝,新媳妇就算娶进门了。 顾来领着周语向乡亲们敬酒,他不善交际,面对别人的庆贺,能做的就是将手中的酒一口喝干。 倒是陈慧红,欢喜得像一只毛色发光的鹦鹉,不停的对每一位道喜之人说:「大家吃好喝好,喝好吃好!」 好几只狗在桌子底下窜来窜去,大黄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发出护食的低吼。 顾钧的床被搬到院子里,身下垫了枕头使他能靠坐,新人给他敬酒时,周语喊他一声「大哥」,他抿着嘴,红着眼眶点头。 火红的鞭炮盘踞在竹筐里,堆得满满当当。 大姑娘小媳妇都捂着耳朵躲得老远,周语不怕,她亲自去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周语点着了就往顾来身边跑。 顾来低头看她一眼,她仰着头凑近他耳朵嚷嚷:「你们这儿的鞭炮挺够劲啊!」 顾来问:「你不怕?」 「怕什么,越响越热闹!」她躲避着飞溅而来的泥块,「你们平常也放?」 「不是,」顾来说,「红白喜事和除夕夜才放!」 周语想也不想,说:「那等除夕再来几串!」 「嗯。」 「要最大最响的!」 她穿着大红色的新娘装,站在热辣朝天的人群里,笑靥如花。 顾来的眼眶有些润,笑着:「好。」 顾来酒量一般,上午那场已是勉力,喝到中午走路就有斜。 晚上宴席刚开始没多久,他便趴那儿一动不动。几个壮汉将他抬去屋里休息了。 他走了,灌酒的那帮兔崽子也没对新娘子留情,提着酒瓶子在周语屁股后面追。 周语烦了,挑了两个出头鸟,将他们喝得人畜不分。 烈酒,纯高粱酿制,度数高。一杯下去,唇舌、喉口、肚腹。一路辛辣。 直到晚上十点过,最后一个宾客才抹嘴而去。 以大伟为首的,几个准备闹洞房的青年,也在确定新郎短时间不会醒来后,悻怏怏的离开。 陈慧红去送亲戚,周语收拾满地残羹。 桌子长凳是厨师自带的,重叠起来还要归还。 大黄吃撑了,鼓着肚皮躺在屋中间装死。挡了道,周语踢它,它一动不动。 周语放好最后一张凳子,大黄突然艰难的站起来,低着脑袋使劲扫尾巴。 周语抬头看一眼来人:「醒了?」 顾来嗯一声,走不稳,脚下打晃。 晃到屋中央,扶着桌子,闭眼站了半分钟,手掌在脸上使劲搓。扯下毛巾打盆凉水洗个脸,这才清醒些。再从碗柜里拿出醋,灌下一大口。 他缩着脖子皱着眉,被酸劲沖得好半天才缓过来,最后长嘆一声。 大黄是个好演员,两小时不见,也能将一出久别重逢的戏码演绎得逼真感人。他在顾来脚边不顾一切的上窜下跳。顾来抬腿拂开它,「走开。」话没说完踩上狗尾巴,大黄嗷一嗓子跑了。 周语将扫帚放到门后,拍拍手上的灰,「家里有蜂蜜吗,蜂蜜解酒。」 「醋一样的,」顾来又灌了一口醋,半天才说出话来,「蜂蜜要满叔家才有。」 「他家有?」周语说完就想起密密麻麻的蜜蜂,挂在黄泥土墙上的蜂箱,还有蜂箱旁边,洞黑的窗。 她缓缓的哦一声。 姓满的男人给周语印象很深。 佝偻的驼背,阴厉的目光,皮笑肉不笑的脸,带着狰狞。 充满屎尿的暗房,不见天日的囚禁。棍打,鞭笞。蓬头垢面的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和怒骂。 手臂粗的铁链,锁得住人,锁不住噬骨饮血的仇恨与愤怒,还有破釜沉舟要脱离炼狱的决心。 …… 一切都歷歷在目,她的泪,她的绝望。 周语打水洗手,随口问:「今天他妈怎么没来?」 顾来此刻的脑迴路比平时长了许多,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满婆?听他们说,满叔媳妇有了,满婆留在家里照顾她。」 周语一怔。 她穷途末路,恨不得他死。 等不到绝处逢生,她怀了他的孩子。 屋外在颳风,门板撞到墙上,砰的一声,又反弹回去。周语打了个寒颤,没来的起一手鸡皮。 她无言,抱着手臂搓一下。 顾来晃着步子去关门,还没关上,被人推开。 三个厨子腆着肚子走进来,要抬走当初承若给他们的半边猪肉。 临走前这些老油条仍不忘对新人调戏一番,接过顾来的烟,点火的空当,朝周语努一番嘴,甩胯做几个下流动作。 三人同时大笑。 顾来提着醋瓶子站在原地,眼睛几乎没了去处。 厨子走了,顾来锁了门,直径坐在灶台前生火烧水。往灶里添柴时,他皱着眉抿着唇,汗水大颗大颗的淌。 他不停的擦汗,显然酒劲未过,十分难受。 周语说:「去休息。」 「没热水了。」 周语有每晚洗热水澡的习惯,以往都是顾来替她烧热水,这个使命他在宿醉中也没有遗忘。 第62页 他已经换下了西装,穿黑背心,下身仍是拖鞋裤衩,火光映上他的侧脸,年轻刚毅,黑得发亮。 连带紧锁的浓眉,也是越看越有味道。 顾来穿西装是相当的雄姿英发。但周语更愿意看他平常的穿着,随意、硬朗,野性。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加修饰的糙劲和粗犷。 都是雄性该有的。 他是那种常规形容词无法着墨,但自有一番韵味的男人。 周语一直以为,这种黑背心他就一件,晚上洗了白天穿。直到某天周语发现院子里同时晾着两件,他身上还穿着一件。她才想到要问问他,这种毫无特色的背心,你究竟买了多少。 答案不负众望。 顾来说:「四件。」 「白送?」 「买三送一。」 「……」果然。 周语又问:「四件都是同一款式同一色?」 点头。 「不能挑点别的?」 「别的不好看。」 周语哭笑不得:「黑得晚上都找不着的人,还爱美呢!」 「……」 热水烧好,周语去后院洗澡,掩门时说:「快去休息。」 顾来嗯一声。 洗完出来,那男人并没离开,屈腿坐在门槛上抽菸。 周语歪着头擦头髮,「还不睡?」 顾来示意手上,「这支抽完。」 周语不再管他,弯着腰身抓头髮,抓蓬松顺直了,抬头一甩,一挂黑瀑至上而下。 她累了一天,此时也精疲力尽。顾来张了张嘴要说话。周语挂好毛巾便往二楼走,「那晚安。」 他只得「嗯」一声,看着她的背影走进拐角处。 累极了仍睡不着,这才是恼人的。 头髮半干,周语歪在床头看书。 前几天她在木柜底下找到一本旧书,年生已久,书页长霉,但内容有趣。讲民国时代发生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事。用来打发失眠正好。 看了几行,感到屋里闷热,她下床打开风扇。吱吱呀呀声中,铁扇叶越转越快,微风从生锈的机械里有气无力的吹出来。 桌上多出一对小泥人,顾来买来装饰。 一男一女,穿大红袍,胸前挂大红花,相互打躬作揖。 周语拿在手里看,泥人脖子是活动的,脑袋放在上面的,摇摇欲坠。 憨然可掬,就是表情严肃没有笑脸。 脑袋不稳当,当然笑不出来,这种感觉周语有体会。 再仔细看那个女娃娃,没穿鞋,翘在身后的脚丫子又白又胖。 周语笑着骂了句,「妈的恋足.癖!」 泥人放下。 有脚步声传来,在楼梯中央停下。隔了一会儿那人才出声,声音很沉,「睡了吗?」 ctg ☆、第 31 章 周语走到床边坐下,嘴上问:「怎么?」身子往后仰,掌心压到一颗异物。 顾来已经走上来,拖鞋,背心。刚洗过澡,头髮湿漉漉的,几缕黏在额上。配上那双眼睛,自有一番味道。 他抬一下手上的东西,「今晚要点蜡烛。」 「点吧。」 刚才硌到她手的,是一颗红枣。周语掀开床单,又陆续摸出几颗花生和干桂圆。 光线突然一亮,周语抬头,那人点亮红烛。 红烛贴着囍字,他将字体朝外。 银色的烛台雕着龙凤,倒是精緻。周语也喝了不少,浑身无力,懒洋洋的说:「还特地买了烛台?」 「东西买得多,老闆送的。」 她风情的剜他一眼,转眼又被书里的故事吸引,歪着身子坐在床头,腿屈着,看得入定。 右手捻着一颗红枣,中指上钻戒闪着白光。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周语抬起头,见顾来仍站在对面。她摊手,掌心躺着几颗花生,「吃不吃?」 顾来一愕:「……这个不能吃!」 「为什么?」 「这是我们这的风俗,是有寓意的。」 「什么寓意?」 「……」那人闭嘴。 周语瞥他一眼,「爱说不说。」眼睛又埋进书里。 隔一阵,男人的声音低低的。 「早生贵子。」 周语「哦」了一声,翻书的空当抬了抬下巴,「吃了又会怎样?」 他一本正经的:「吃了就不灵了。」 「不灵是几个意思?」她抬起头,眼睛明目张胆的往他那儿看,「吃了你就不行了?」 顾来一梗,清了声嗓子,别过眼。又不死心,闷声嘀咕:「吃了不吉利。」 安静几秒,周语妥协道:「好好,我放边上,」果真把手里几颗花生红枣放在床头柜上,「床上放了东西早说啊,硌死我了。」 顾来原本又要说,「说出来就不灵了」,想到周语那张厉嘴,卡一下,话咽回去。 一层白纱降在阳台上,是月光。经过白天一番歇斯底里的吹拉弹唱,那晚的夜显得更加宁静。 乡下酒燥劲大,到这时顾来也没完全酒醒。头重脚轻,他靠坐在桌弦上,触碰桌上那对小人儿,手指点一下,那两人的头就不停的晃,春风得意的模样。 他与她找话说:「下午我不舒服睡了会儿。」 「这样啊,我还以为是逞能喝断片儿了。」 「……」顾来想了想,「他们没灌你吧?」 第63页 「意思了一下。」 「你喝了多少?」 周语眼睛还在书里,风轻云淡的,「不到一斤吧。」 60多度的老白干! 顾来怔怔的问:「你没事吧?」 「你看我像有事吗,」她翻页,手指修长漂亮,将那颗原本毫不起眼的钻戒衬托得光华夺目,「适当喝些酒,有助睡眠。」 「……」 更深夜静。 红色的蚊帐床单和窗户上的双喜剪纸相得益彰。半掩的雕花窗棂,旧痕遍身的朱红木柜,透着喜庆和古韵。映着朦胧的烛光,影影卓卓,说不尽的风情和故事。 风扇吱吱呀呀,吹涨他的衣服,吹起她脸旁的髮丝。 她的漂亮让他心慌,那是一种,一看就不属于这儿的美。 他娶了她,她成了他老婆。但她从前有没有成过家,家在哪里,家里几口人,他通通不知道。 她能喝一斤白酒而面不改色,他也不知道。 他发现自己对她一点也不了解,一点也不。 宿醉难受,这个发现比宿醉更难受。 周语依旧低头看书,清风徐来,缓缓翻页。 顾来抬手抓一下头,站直身子。 「我去睡了。」 她没什么反应,「嗯」一声。 脚步声响起,由近致远,拖拖拉拉走得很慢,像带着某种幽怨与不甘。 夏季天气多变,刚才还是一片白月光,这会儿又开始下雨。 毛毛细雨,淅淅沥沥,看情形要下整晚。 天色比以往更浓,甚至看不见远山的轮廓。 过了十分钟,楼下传来动静,有人踏上木楼梯。 「周语。」 「啊?」 那人站在楼梯中间,沉声说:「下雨了,我上来关窗户。」 「不用,开着凉快。」 「哦。」 等了会儿,他说:「那我去睡了。」 「嗯。」 脚步声往下,踩在楼梯上有些重。 又过了十分钟,那人再一次上楼,走到周语面前。 周语从书里抬起头:「今天事儿挺多呀。」 「我来拿裤子。」 「拿什么裤子?」 「哦,」他面无表情的解释,「睡觉穿的。」 周语轻飘飘扫他一眼。 顾来走到木柜前,蹲下身开始翻找。 他一声不吭,找得汗流浃背。周语隔三岔五抬头看一眼,那人完全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过了十来分钟,周语不得不放下书走过去,抱着手臂询问:「找这么久?」 他脸埋在里面,「光线不好,看不见。」 周语随手拿起旁边的烛台,火苗歪一下,头顶移来一片光。 烛光映照下,周语双眸含露,嵌着揶揄。 「这样呢?」 顾来说:「哦,这样看见了。」 红烛照亮,木箱里的东西一目了然,全是冬天的衣物,棉袄,棉裤,皮衣,加绒牛仔裤,底下是一摞摞用绳子绑得整整齐齐的书。 此时被他翻得一片狼藉,霉味瀰漫。 周语伏在柜弦上,托腮看他找。 伸出手分别拉一下棉裤和加绒牛仔裤,「你准备穿哪条睡觉?」她侧脸线条柔和,镶着淡淡的绒光。 一滴蜡油落在食指上,烫着手,周语手换一只。 光亮从左边移到右边,她的左脸陷入阴影里。 顾来终于在一堆衣服中扯出一条裤子,看也不看随手搭在肩上。 周语瞥一眼那条深灰色的秋裤,故作惊讶:「穿这个?」 「嗯。」 「不嫌热啊?」 他就着裤管抹一把脸上的汗,一本正经的,「我睡觉怕冷。」 周语捻着指腹上干涸的蜡油,瞥着他,恍然:「原来这么虚?」放下蜡烛,右手在他硬邦邦的胸膛轻轻拍一下,「中看不中用啊。」 面前的男人神态自若的胡说八道:「只是膝盖不能受凉。」 周语无声的哦一下,点头表示理解,「老寒腿!以前我爸也有这毛病。」说完看着他,那男人还厚着脸皮点头。 周语往床边走,顾来慢慢吞吞的跟在她身边,喊她:「今天晚上我就睡……」 周语打断他:「还杵这儿干嘛,」一屁股坐回床上,右手捡起那本书扇了扇,「快去穿秋裤,三伏天受的凉不好治。」 「……」 关窗户拿东西哪样不是藉口,他只想赖在这儿。 周语看穿却不拆穿,顺杆往上,一步步将顾来逼到走投无路。 顾来强装的镇定终于濒临崩溃,挫败的喊她:「周语……」 周语又埋进书里。 脚步声响起,由上至下,走得比刚才更慢,带着更多幽怨。 周语放下书,在屋里转一圈。夜雨敲窗,她索性将窗户全打开,她喝了酒浑身燥热,凉风伴着细雨飘进来,她觉得正舒服。 捡一颗红枣放嘴里,往床上一躺,指腹碰到钻戒。手背放在眼前,先近看,再拉远。 钻石映着满屋朱红,也泛出红光。珠宝首饰她收到过不少,这个最好看。 笑容逐渐扩大,她知道那人还会来,喝了酒的人脸皮厚。 周语咂一下舌,红枣化了一嘴的甜。 那男人果然又来了,这回前后不到两分钟。 周语合上书,盘腿坐在床上看着他:「需要秋衣搭配?」 第64页 「……」他站在楼梯口处,抓一把头,「我哥把我撵出来了。」 「为什么?」 「他说我进进出出吵到他睡觉。」 周语哼了哼:「那岂不是正合你意?」 过了许久,他「嗯」一声,那条深灰色的秋裤仍搭在肩上。 再忍下去估计要憋出内伤,周语终于在那一刻爆笑出声。 顾来皱了皱眉,小声嘀咕:「笑什么笑,」下一刻又理直气壮起来,「你本来就该和我睡。」 周语笑够了,将胸前散乱的头髮撩到一边,身子往外移了移,「过来。」 顾来走过去。 「手。」 顾来伸出手。 她把拽在手里的桂圆壳和枣核放在那只大手中,末了还拍了拍黏在手心的花生皮,指一下不远处的垃圾桶,「帮我扔一下,」脚晃给他看,「我没穿鞋。」 她还是把那些「早生贵子」给吃了! 顾来准备说她几句,想了想,已经吃了,说她也于事无补。 顾来转身扔垃圾,听到周语在背后说:「扔了就上来睡觉。」 他站在那儿没动,木板上有一个洞,他的鞋尖在洞口一下一下的钻。淡红色的花生皮从他指缝簌簌往下落,红烛摇曳下,像血色的花瓣。 红烛摇曳,蜡油流了一烛台。桌上那对表情严肃的红袍泥人儿,仍拱着腰面朝彼此,脑袋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要倾身拥吻。 刻满岁月冗长的屋子,因红帐里坐着女人,红帐外站着男人,而那么的多情多娇。 隔了很久,顾来从阴影里走出来。高大,轮廓刚毅,步子有些晃,一双深邃的眼睛却异常沉静。 他抬手扯下肩上的秋裤,扔地上。 周语瞥一眼,「不穿了?当心老寒腿。」 顾来对她的揶揄浑不在意,站在她面前,垂着眼,居高临下的俯视她。 看了许久,一言不发。 空气间萦绕着淡淡的菸酒气。 周语觉得喉咙有些痒,往前挪一点,问他:「有烟没?」 顾来终于出声,声音很低,低到有些哑。 「周语,你同意了我才碰你。」 ctg ☆、第 32 章 像一座山倒下来,却没想像中的沉,他手肘支撑了大半的重量。头随之压下,嘴里有酒有烟,吻得粗狂。 亲了嘴,又亲脖子,持着处.男特有高亢昂扬和急于蹙迫。 她漫不经心的应对,他毫无章法的进击。 周语得了个空,刚「哎」一声,他又堵上来,舌头闯入。 手揉一阵,伸后面去解扣,一阵手忙脚乱,解不开,又回到前面。直接伸进去,文胸硌着手背,动作施展不开,他急了,掌心加大力道。 周语吃痛,推他一把,上面的人浑然不知。意识仅存分毫,由着本能,铜铸的身子不断下坠,时轻时重的撞。 周语推了半天,不耐烦了,在他腰上狠拧一把。 上面的人皱眉哼一声,这才抬起头看着她。有些喘,目光迷离,手还停在里面。大双眼皮陷比以往更深,里面有不解,更翻腾着欲望。 瞳仁黑得没底。 他太重,周语推他一把,他也配合的往上抬了些。周语翻了个白眼,「你个蛮……」子还没出口,那人突然将她衣服文胸往上一推,头埋了下去。 周语勐的仰着头,未出口的谩骂变成一声闷哼,猫一样。 汗水大滴的落在她身上,滚烫中带着冰凉。 文胸碍事,不断往下滑,顾来再次尝试着去解。她背后的双排扣,超出他认知的错综复杂。情急之下,男人抓住带子用力一拽,啪的一声,文胸带应声扯断,橡筋弹回周语身上,雪白的肩头起了一排红印。 周语痛得直哆嗦,大骂:「顾来你大爷的!」 那男人不管不顾,废掉的文胸扯到一边;枕头不知何时跑到他膝下,硌得慌。他索性一脚踹地上。 扫清一切障碍,雪峰玉林,春江花露,任他为所欲为。 周语喊他几声,他听不见,扣着她的半边臀,那条没有裆.部的内裤又浮现在脑海------ 就那么一条线,她穿没穿,穿着什么样。 周语骂:「你他妈憋出内伤了?」 裤腰只是普通橡筋,比上身省事。顾来一个大力拉扯,她裤子褪下去大半,露出白色内裤。 周语咬着牙喊:「我艹!你刚才承诺的话是放屁?」 「……」充耳不闻,虔诚之至,目不斜视。 木楼板不隔音,周语压着声音与顾来较劲。用尽全力推开他的脸,趁他发愣之际,一脚踹过去。 顾来反应比她想像中快,瞬间扣住她踢来的脚踝,将之往上一压……那是个自取其辱又考验韧带的姿势。 顾来分秒都不愿耽误,一只手压着她腿,一只手开始脱自己裤子,裤子褪到一半,抵上来。 周语无意中往那儿瞥去一眼,顿时头皮发麻,一个激灵从嵴梁骨一窜而上。 周语这才慌了,喊一声:「别!别!今天不行!」 「……」他听不到,隔着布料蛮横的撞了几下。 床不怎么牢固,架子吱吱的晃,声音莫名淫.靡,叫人羞耻。 红色蚊帐是早上匆忙挂上去的,没挂牢实,摇几下便垮了下来。 红光似水,朦朦胧胧。风扇正对着床,红纱罗幔,染上她雪白的身子,绮艷流金。 第65页 他哪里还记得起什么承诺。 周语气急,一爪子挠过去,那深褐色的脖子上立即出现三道血痕。 有了痛感顾来突然停下,大梦初醒一般看着她。 周语喘着气,再说了一遍:「今天不行,」她抽出腿,狠狠对他踹过去。对方注意力还在她话里,没留神,被踹得跌坐在床上。 他一动不动,眼睛又深又黑,静静的看着她,带着不解和茫然,周语甚至还从中看出点儿委屈的意味。 在他的注视下,周语气定神闲的穿上裤子,整理好衣服。文胸带断了一根,瘫痪一般从衣摆里垂下来,她索性解开,丢在一边。 顾来不说话,一动不动看着她。 周语整理好衣服,跪在床上将蚊帐重新挂好,然后拍了拍床单。 「你睡外面还是里面?」 「……」 顾来那眼神叫人受不了,周语撩了一把散乱的发,从鼻子里唿出长长一口气,淡淡的说:「今天不行,我姨妈来了。」 算是解释。 她这才感到口腔不适,舌头顶了顶下唇内侧。刚才被他牙齿挂到的部位,破了个小口子,隐隐冒着铁锈味。周语「嘶」了一声,骂他:「死处.男,你属野兽的?」 「……」 周语将那个刚才硌到顾来膝盖,不幸被他视为攀登人生巅峰路上的绊脚石,从而被一脚踢下床的荞麦枕头捡起来,拍了拍灰,垫在背后。靠在床头屈腿坐着,又问了一遍:「你睡外面还是里面?」 顾来终于走完漫长的脑迴路,到这时才问一句,「你谁来了?」 周语瞥他一眼,「月.经!」 顾来的反应挺有意思,先是一愣,然后皱起眉,末了还带点赧然,「月……咳,」第二个字融进那声干咳里,轻得听不见,「那个来了不能做?」 「嗯。」 隔了一阵,声音低得快听不见,「做了会怎样?」 周语白他一眼,「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怕不怕?」 他一本正经的摇头:「不怕。」 周语气笑了,伸脚踢他,「我还怕得病!」 他一把抓住她的脚,握在手里不放,轻一下重一下捏着玩。她的脚嫩得像没走过路,他将她每个趾头都摸了个遍。 周语骂他:「恋足癖!」 他并不介意,抬起头,发自内心的说:「你的脚真好看。」 顾来毫无□□方面的常识,捏着她的脚,心里还在纠结不能圆.房一事。隔了会儿,不死心的,又问:「做了谁会得病?」 她瞥他一眼:「我。」 他总算明白了:「来那个了,做了你就会生病?」 「……」周语完全不想搭理。 顾来默了一会儿,将这些新知识尽数消化,点着头自说自话:「那是不能做。」 他挺身坐起来,提上裤子,穿鞋下床。走到风扇前,将风扇开到最大,脱下上衣擦头髮和身上的汗。 擦完了,衣服丢木板上,发出「啪」的一声,可见吸饱了水。 那肌理分明的背部线条十分刚劲,周语盯了几眼,盘腿坐直身子,刚才的话再问一次:「有烟吗?」 顾来伸手进裤兜里摸出烟,经过刚才的激战,那烟盒皱巴巴。里面剩了没几根,他抖出一根,捏了捏烟身上的摺痕,递给她。 周语没接,月事来了又累了一天,她懒得像没了骨头。抬了抬下巴,「帮我点上。」 顾来瞥她一眼,烟咬在嘴里,点火,吸了几口再递给她。 几天未沾烟,起初那几口又呛又涩,辣意像一团棉花堵在喉咙口,她咳了几下。 顺了口气,又觉得通体舒畅。 当初她提出戒菸时,李季立马就她的毅力问题进行了一番嘲讽,她那时还激烈反驳,如今看来,他比她还了解自己。 想到李季,她笼罩在烟雾瀰漫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顾来给了周语烟后,自己也抖出一根咬在嘴里,赤着上半身,靠在桌上吞云吐雾,缓解下.身不适。 胸肌结实,腹肌精壮,一撮黑毛从肚脐眼延伸进裤头里。 裆部鼓涨,配上一身深褐的肤色,充满力量与野性。 红烛燃到一半,他身后是雨打栏杆。 听到她咳了两声,顾来到楼下去了一趟。 再上来时肩上搭了件干净背心,左手拧个热水瓶右手拿个搪瓷盅。水瓶放桌上,往杯子里倒热水,打开木柜取出口袋,化了一块红糖。 盪几下,搅匀了吹凉了,递给她。 周语喝一口,搪瓷盅烫手,里面水温刚好,甜味不浓不淡,古朴纯粹,恰到好处。 她喝水时夹在指缝的烟被抽走,「女人少抽菸。」那男人边说边掐了那半截菸头。 周语的眼睛从水杯里抬起来,扫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喝。小口小口,她吃东西倒是斯文。 喝光,身子果然舒服些。不等她吩咐,那人伸手端走空杯子。 周语靠在床头,慢悠悠的开口:「知道生理期要喝红糖水,不知道要禁房事?」 他抬起头面不改色:「什么?」 周语那极淡的瞳仁睨他一眼,要笑不笑的骂:「少给我装傻充愣!」 生理期不能同房一事,顾来确实有点概念,只是不清楚具体原因。他抱着一腔亢奋不管不顾,直到听说她会生病他才彻底死心。 第66页 周语直言不讳的拆穿,他视而不见,倒了些热水在搪瓷盅里,涮了涮。半坐在桌沿,长腿踩地,一口喝掉。 仍是一副不进油盐的死样子,不过之前是腼腆,现在是厚颜无耻。 周语瞪着他,红唇抿了抿,没忍住,气笑了,「妈的骚.男人!」 经过刚才的近身肉搏,周语感到卫生巾好像歪了。她下床拿了一片新的,看顾来一眼,顾来立即自觉的走到阳台上,抽菸看风景。 他人抬高,几次撞到屋檐,最后索性靠墙根蹲下。手里的烟只剩短短一截,他用力吸了两口,指尖一弹,一道红光划破黑暗,还未落地便被雨水淋熄。 雨下大了,也下透了,天不再阴沉。天高云疏,呈淡灰色,隐约得见远处山顶一团浓雾。夜幕深浓,整个九曲水库笼罩在青山烟雨中。 风夹着冰冷的雨水扑面而来,他清醒一些。 站了会儿,顾来回到屋里,周语已经躺在床上看书。 抵着风扇吹了会儿,身心总算都冷静下来。顾来穿上背心,走到床边,说:「你睡里面。」 周语眼不离手,往里移了移。 女人大多畏寒,大热天周语睡觉也要盖一床薄毯子。顾来将脚边的毯子拉上来,盖在她小腹上。 一本书周语抱了一晚上,顾来侧身看一眼,「看的什么?」 周语看到有趣的地方,对着书笑了几声。隔了一会儿,才把书皮亮一下,「徐宁的铁火西北。」 顾来瞥一眼,书是好书,那是他十四岁生日时,父亲在集市里的旧书摊上买来送他的。 那时他有多喜欢,现在就有多痛恨。 隔了会儿,顾来说:「还不睡?」 「不困,你先睡,」过了几秒补一句,「不到三点我不会睡。」 「睡不着?」 「嗯,」顿了顿又说,「也不完全是。」 顾来仔细看她,红光下,她泛青白的眼底下果然有淡淡的阴影。顾来问:「你长期失眠?」 「……是我不想睡。」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睡觉」 「……」周语入迷了,身心都投入书中的北伐大战里。 顾来又问一遍:「为什么不睡觉?」 周语嫌吵,皱着眉「啧」一声,回过头,对上一双黑亮的眼睛。 周语耐着性子,「睡眠质量不好,梦多!」 她说得笼统,顾来一步步细问:「噩梦?」 她再不愿意多说,唔一声。 静了十来分钟,周语以为身边的男人已经睡了,在看完一个章节后,挺一下身子活动筋骨。右边突然传来低沉的男音:「什么噩梦?」 周语皱着眉,「你烦不烦!」 顾来对她突如其来的脾气完全不理会,仍是看着她,「你说说,说出来会好些。」 周语有些愠怒,对面那张脸写满了认真和关心,她的怒气有些无处着力,瞪了会儿眼,最后嘆口气,「梦到死人!」 声音轻,有无奈有悔恨,仔细分辨,还带点无处言说的痛楚。 旁边的男人并不奇怪,在那儿说:「我爸刚走的时候我也经常梦到他,你别一个人憋在心里,说出来就好了。」 周语敷衍两句,又埋进书里,但再看不进去。 顾来再点了根烟,最后一根了,点燃后菸灰抖进烟盒里,打火机丢在一旁。 吐了口烟圈,低头看她。她屈腿靠着床头,穿五分裤,腿直而长。脚小,又白又瘦,脚趾圆润。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期间那脚趾几不可察的弯了弯。 摆在大腿上的书一直没有翻到下一页。 睡衣也是他买的,他对女人的衣服完全没有讲究。衣服保守,春光不露,全无性感。 胸前饱满挺立,红色的碎花上,冒了一个小小的凸点,不细看不易察觉。 她没穿文胸。 ctg ☆、第 33 章 顾来收回视线,用力吸了几口,手有些僵,不听使唤,刚才揉在她身上的触感犹在掌心。 周语的手肘碰他一下,「烟。」 顾来把空烟盒亮给她看,「没了。」 周语将书一合,丢到旁边。把他右手拖过来,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然后一口烟又尽数吐到他脸上,「看什么呢。」盯着他,充满挑衅,极尽暧昧。 顾来同样看着她,表情未变。 屁股下硌了东西,抽出来一看,是那条废掉的文胸。 「你个糙汉!」说还不解气,将那个牺牲在暴力之下的文胸砸他脸上,「以后我穿什么!」 顾来闭一下眼,下意识接住,按在胸前,「我再给你买。」文胸有淡淡的香皂味,和她身上的一模一样。 「算了,就你那品味,」她又从他手里扯回文胸,提着两头,展开,在胸前比划,「我外婆穿的款式都比这新潮。」 「……」顾来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周语睨他一眼,慢悠悠的说:「我自己去选。」 顾来点头:「好。」 「什么时候?」 「嗯?」 「买文胸,什么时候去?」 顾来说:「下周我要去镇上,你和我一起。」 「下周几?」 他想了想:「周六。」 静了会儿。 周语将文胸随手一扔,凑过去恬着笑:「不怕我跑了?」 第67页 那条没有钢圈的胸.罩像一片破布,飞到垃圾桶里,一半搭在外沿。 顾来默一下,垂着眼皮看她,反问:「你会跑?」 周语笑着没说话,意味不明的在他胸前拍了几下。 她戴着他送的戒指,钻石熠熠发光,晃着他的眼。 顾来还记得,买戒指那天中午,县城里金饰加工的老闆吃饭去了,那个帮母亲看店,扎个羊角辫的小老闆背书一样介绍:「这是黄金的,这是铂金的。黄金的八百六,铂金的一千二。」 顾来指着隔壁柜檯一个闪光点说:「那个呢?」 羊角辫惊叫:「那是铂金镶钻的,得好几千呢!不过我们店没有卖,那枚是我妈的。」 「会不会坏?」 小孩一脸鄙夷:「怎么可能坏,」仿着大人的口气,「钻石代表永恆嘛。」 后来顾来骑了十多个小时摩托,去市里金店买了一枚永恆。 周语从他手里拿过烟,最后吸一了口,掐了还剩一半的菸头,塞盒子里,「啪」一声扔地上。翻身跨坐上他小腹,捧着他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烟味浓郁,在两人嘴里蔓延。 那一刻,下地狱她也想拉他一起。 少了身高优势,他恰与她平起平坐,那个吻轻松自在。他一有回应她就推开,使得他不敢再动,全由她一人主导。 周语的吻和他不一样,细腻绵长,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热情深泽。 显得地老天荒,没完没了。 她舌尖除开烟味,还有古朴纯粹的甜。 她跪坐在他身上,膝盖顶在他腋下,双脚夹着他的腰。他腰侧敏感,在压抑与克己中煎熬。想推开,又捨不得。大力揉着她的两只脚,恨不得把她骨头碾碎。 脚痛,屁股也硌得慌,周语推开他,微喘着睨他一眼:「恋足.癖!」 她从他身下来,看着他,眼生媚色,水光潋滟。 顾来一个热血青年,哪肯屈服于她几次三番的撩骚,不仅隔靴挠痒,而且还有始无终! 他默了半刻,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存着侥倖心理,逼上去咬着她的耳垂质问:「不是不能做吗?」 周语没接受过正统的义务制教育,六岁就被母亲逼着进了体校,开始了离家住校生活。 缺少父母监督管教,成绩没出多少,三教九流的人结识了一大堆。后来跟着李季混了六七年也没被□□得端庄。自由散漫、五毒俱全。 白天那点酒根本不在话下,只是有点微醺。 她此刻的举动,不过趁着微醺,借酒装疯。 疯完她又不认帐了,说得轻轻巧巧:「亲一下又不会死。」 「……」顾来烦躁的嚎一声,泄愤般的勐顶几下,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 顾来将她扣在怀里搂了一会儿,挤压得密不透风。最后实在受不了,苦着脸翻身下床,去楼下沖凉了。 步子跨得急,最后几步楼梯踩空,咚的一声响后,周语听到那男人用当地话骂了句,「我日!」 周语下床捡起那个烟盒,里面的烟还有半截。她四下看了看,在床头找到那个印着「鑫鑫烧烤」的打火机。靠在床头,点了烟,一边抽一边欣赏。 火光熠熠下,她扯着嘴角笑出声。 ------------------------------------------------------ 手机太久没用,周语换了几个充电宝,充了好一会儿,才开了机。 水库边信号不好,开机后半天没反应,周语正要拨号,几个未接来电,十来条简讯又一齐涌入屏幕。 周语握着手机发了会儿愣,拨了李季的电话,嘟了大半分钟,没人接。周语想了想,又拨了另一串号码,那头接了,杜畅公事公办起来声音透着严谨:「喂,我是杜畅。」 周语打断他,「李季呢?」 那头先是惊叫一声,「周姐!」随后压住情绪,声音从指头缝传出,仍克制不住惊喜,「您可算有消息了!大家都担心死了!您说这两个月,您完全没……」 周语没有多余的应付,再问了一次:「李季呢?」 「哦!李总他在开会,我马上进去叫他,您等着别挂啊,千万别挂……啊,李总!」对方喊了一声,「您的电话,周姐打来的!」 李季正在开会,手机震动时没在意,低头看到未接来电,他二话不说走出会议室,正巧碰上周语打杜畅的手机。 「喂,」刻意压低的男中音,第一个字便泄露了情绪。等不及走到安静角落,人已在问:「还顺利吗?」 周语长话短说:「十分顺利,只要是疑似人员,我都集齐了样本。一共十四个,四名儿童,十名妇女,全部编码分类,放在储存袋里。最小的被拐者是一名三个月大婴儿,除了带毛囊的头髮,还採集了他的指甲以及血液。」 李季十分高兴,以拳击墙,「太好了!小语,你果然没让我失望!你比我想像中出色!」 李季对周语向来严苛,很少直接表扬,说到这份上已是不易。听得出他此刻非常激动,在走廊来回走动,语气铿锵,「这样,明天我就派人去接你!我跟你说小语,你这次立了大功!」 周语却愣了一下,关注点与他明显有异,「接我?」 周语的反常李季并没察觉,笑吟吟的,「嗯,接你。」又故意说,「怎么,你还真当自己嫁过去了?」 第68页 他话不好听,但带着笑意,明眼人一听就能听出是喜庆气氛下开的玩笑。 周语却莫名反感,低声说:「别拿这事说话!」 她语气不好,李季并没放在心上,只当她一个女孩子在穷乡僻壤呆久了心里窝火。但无所谓,他马上接她回来!这次行动比想像中顺利。他很高兴! 李季朗声抚慰:「行了,知道你这次任务辛苦,等你回来,我亲自为你接风洗尘。」 周语敷衍着笑了两声。 笋壳竹叶堆了厚厚一层,像柔软的棕垫。她觉得有些累,跌坐在地上,背靠上一株粗壮的兰竹。随手抚摸笋壳中冒出的一株紫色小花,一不小心被刺扎了手,嘶一声。 李季听到了,问:「怎么了?」 周语说:「没事。」 李季兴致高昂,转眼就忘了,继续说着接下来的计划:「我们这边dna配对需要时间,然后联繫各方家属,通知媒体,以及上报公.安机.关……少则半个月多则半年。小语你开了个好头,但下一步营救行动才是关键。接你的时候千万不能打草惊蛇,」想了想,问她,「最好是你能想个办法,去蓝田镇上,我们在那儿碰头。」 「……」盯着指尖冒出来的殷红的血珠出神。 「小语?」 周语如梦初醒,啊一声。 李季问:「有事?」 周语先是说没事,顿一下,长长的出口气,「最近太累了。」 李季安抚几句,刚才的话再问一次。 周语说:「下周六,我去蓝田镇上。」 李季大喜,「你确定能去?」 周语说:「嗯,」想了想,「但不能确定具体时间。」 以她的身份为什么能到镇上,李季也不细问,考虑几秒,说:「我会……天候等在……定地点。」信号减弱,对方的声音断断续续。 周语赶紧说:「到时候在蓝田镇的移动营业厅里碰面。」电话突然中断了,也不知道最后几个字对方听清楚没有。 周语再打,始终连不上信号。 她将碰面的地方编辑成简讯息,举着手机四处晃了晃,选了几个地方,都没发送出去。 周语从竹林里探头出去,四下无人,她抱着手机充电宝小心翼翼的往外走了几步,终于出现一格微弱的信号。 信息发送成功的瞬间,她突然感到胸闷气短。 周语关机。担心包裹被人发现,特地挖了两处坑,将两个月来收集到的疑似被拐人员的dna样本,单独放在另一处隐蔽地方。 从竹林走出来,借着月光才看清,刚才被刺扎伤的口子,在右手中指上。不深,但长。从第一个指节一划到底。 底部有枚戒指。 送他戒指的人说: 「很贵。」 …… 「四千八百五十。」 …… 「你真要走,戒指丢了吧」 湖风迎面刮来,周语这才意识到自己如大梦初醒般,浑身虚脱,汗水将衣服湿透了。 可能是低血糖。她就地坐了会儿,感觉好些了,起身往回走。 抬头望一眼,皓月当空。宽阔的水面上,晃着一个人影。时而跳水而出,时而双手挥舞。 体态轻盈,身姿优美,在粼粼湖面上,应着月光,美丽不可方物。 近看竟是许哑巴。 周语惊讶,对于四十多岁的妇女来说,她身材真是好,尽管舞跳得毫无章法,但单说泳技绝对达到专业水准。 周语从堡坎经过,底下码头上坐着一岁大的孩子,正拍着巴掌对水中哇哇的喊。那是许哑巴形影不离的小儿子,显然许哑巴正在水里跳舞逗儿子玩。 小孩咯咯的笑得大声,在台阶上跑来跑去,兴奋至极。 母子俩一个疯疯癫癫,一个懵懵懂懂,谁也不嫌谁,画面倒是和谐。 再走了几步,顾来站在前面路口,月光将他影子无限拉长。 周语几步走上去:「在找我?」 他点头。 「来多久了?」 「没多久,」他并没问她去哪了,只说了一声,「回家吧。」 「嗯。」 两人跟上回一样,并肩走了大路。 半小时后,看见顾家的房顶,顾来突然停下:「等一下。」指着右边一个开阔地,「我想把新房修在这儿。」 周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两面环山,左边一条溪流,右边良田成梯,正前方就是那美丽无垠的九曲水库。视野开阔,地倒是块好地。 周语问:「找人算过?」 「嗯,这儿风水好。」 周语根本不信这些,随口问:「怎么个好法?」 顾来信,顾来喜欢这个话题,每回谈起总是兴致勃勃,「那人说,这块地能保佑我开枝散叶!」 周语侧头睨他一眼。 顾来黝黑的脸上不为所动,全推给算命先生:「那人是这么说的。」 两人继续走,顾来将想法说出来让周语参考,「我准备起两层楼,外墙和地板都铺白色瓷砖。阳台弄宽大些,二楼还是用木板,窗户栏杆的雕花我都亲自来,」他比划着名,兴缓筌漓,沉浸在自我构造的画面中。末了问一句,「你觉得怎样?」 周语在嘴里咬着下唇,心不在焉。他回头看她,她才勉强啊一声,撩开头髮,「我没意见,你喜欢就行。」 第69页 顾来说:「得要你喜欢。」 这回周语连敷衍都提不起兴趣了,沉默,不带多余表情。 顾来不急不催,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她。直到周语没办法,说了句「嗯,我喜欢」,他眼珠才「活」过来,转开去,继续介绍别的。 自从「娶」了她,顾来不再提「你要是不乐意我就放你走」这样的话。他踌躇满志,对未来满怀期待。要盖新房,要开枝散叶。他没有刻意去表白,却让她看到了那么多生动的憧憬。 伏天刚完,秋意过早显现出先兆。湖风颳来,清清爽爽。 周语捻了捻指间的戒指,稍微感到一股凉意。 今年秋天来得早,八成会是个寒冬。 ctg ☆、第 34 章 早上吃面。 乡下没什么佐料,酱油辣椒老陈醋,几根空心菜,再切些葱花。面汤用溪边摸来的河蚌过了道水,那叫一个鲜。 顾来吃得唿唿有声。周语对吃的不将就,连面带汤,胃口不错。 陈慧红有些土鸡蛋要捎给镇上的亲戚。 顾来蹲在地上,塑料桶里装着半桶米,鸡蛋挨个捡进去。临时想到什么,转身对周语说:「你带一套衣服。」 周语从碗里抬起头,「还要过夜?」 「嗯。」 陈慧红走过来,手里拿一根绳子,看着儿子,朝周语努努嘴。 顾来沉着脸用口型喊了声:「妈!」 陈慧红瞪他一眼,将绳子挽成一团,一言不发丢进桶里。 顾来回头看一眼,周语仍在吃面,她不吃葱,小葱被她一颗颗挑出来放桌上。 吃完回屋收拾东西。 夏□□服容易干,周语就带一套。 木板薄,来回走几步,整个地板都在微颤。桌上那对泥人,脑袋晃晃悠悠,晃得周语脑仁痛。她甚至想用胶水将那两颗头固定住。 左右看了看,没找到胶水,便作罢。 阴天,门口的云厚而沉。屋子仍是新婚时的装潢,红色蚊帐,朱色横柜,土气而喜庆。窗棂上的囍字脱了胶,有半边飞起。床头那本《铁火西北》还没看完,书里昨晚折了标记,在三分之二的地方。 她晚上看书无聊就想抽菸,顾来给她炒了一盘南瓜子。还剩一半,她捡了几颗放嘴里。 铁风扇,收录机,九十年代的磁带……木柜里的红糖她化水吃了大半。 周语坐在桌上嗑瓜子,将屋里的一切逐一环视,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顾来在楼下喊,「周语。」 她抬手撩一下头髮,几根髮丝被指间的钻戒勾住,她嘶一声。想了想,戒指褪下去,丢桌上,嘴上应道:「来了。」 下楼了。 出门前顾来将周语的草帽递给她,周语看了看天,说:「今天不戴,放着吧。」不知他用的什么手法,草帽上竹篾编织的花朵依旧怒放-------打个折,还能卖钱。 走到码头,船已经开来,万三坐在船篷里抽菸,见到顾来二人,喊一声:「二娃,带婆娘去赶集呀?」 顾来含蓄的应一声。 船头高,顾来一跃而上,回头将手递给周语。不见他怎么发力,周语已扑进他怀里。 顾来在她腰间按一下,说:「水.深,坐好别动。」 水阔山长,白浪拍岸,船在中间行。 周语将手放下去,前后两个月,水比来时冷了许多。 上了岸,顾来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取车。」他的摩托停放在旁边一家小卖部里。 周语磕着南瓜子,朝桶里的绳子抬了抬下巴,半开玩笑:「要不要绑起来,我跑了怎么办?」 「你跑不赢我的车。」 周语「哟」一声,「法拉利呢?」 顾来对她那张毒嘴司空见惯,只当没听见,转身去取车。 河风习习,眼前的大水库波光粼粼,延伸至两山尽头。山里的世界就像一场梦,她靠在树下,嘆出口气,带着大梦初醒的疲惫与慵懒。 前后十来分钟,顾来推着他的「法拉利」走过来。 坐垫黑得发亮,轮胎干净,水走一路滴一路------显然来时洗过。 顾来跨上车,长腿踩地,头盔丢给周语。周语吃掉最后一颗南瓜子,拍拍手接过,扶着他的肩跨上车。 坐稳后,手下意识搭他腰上。面前的男人几不可察的挺一下。 周语凑近他耳边,要笑不笑的:「帅哥,还这么敏感?」 顾来也想起初次见面时她对他的戏弄,不出声,泰然自若的发动摩托。 腰上那手缓缓往下,发动机轰鸣中,女人的话钻入耳膜。她戴着头盔,声音有些沉:「要不我换个地方抓?」 顾来一把按住她的手,使劲捏一下:「弄你噢!」 周语笑。 突然听到前头的人说:「你戒指呢?」他在她空荡荡的指尖轻轻搓了搓。 周语愣一下,口气平淡,「没戴。」 他默了默,哦一声。 他仍穿的黑背心,后背宽而厚实,周语突然将脸贴上去。他挺了挺腰,轰鸣声中,车绝尘而去。 到蓝田镇已是下午,赶集的人早已散去,镇子显得冷清而萧条。 停车后,周语抬起头,捲帘门上挂着「鑫鑫烧烤」的招牌。 周语摘下头盔,甩开头髮,「你还卖烧烤?」 顾来掏出钥匙开门,「店是大伟开的。」他弯下身,稍一使劲,捲帘门提到一半。矮身进去,抬手一推,半开的捲帘门「哗哗」的自己往上升。 第70页 屋里漆黑一片,焦炭和孜然味扑鼻而来。顾来开灯。日光灯反覆闪几下。灯亮起来后,五十来平的屋子一目了然。 几张摺叠桌,几叠塑料矮凳,两个烧烤架,架子底下横着三个液气罐、一堆木炭。 结满蛛网的角落摆一个冰柜,冰柜旁边叠了几层啤酒箱。 就这样,再没其他东西,屋子显得空旷,说话有回音。 身后传来轰一声,顾来踩住捲帘门,上锁。 旁边有个楼道,顾来说:「上来,」他走在前面,「二楼是卧室。」 走几级台阶,中间拐角处有扇门,上面用粉笔写着「入厕五角,美女免费」。 顾来瞟周语一眼,随口说:「大伟写的。」 周语唔了声,也不知听没听。 拐弯再上就是二楼,二楼果然就只是个「卧」室。 单人床两张,靠墙,一道布帘子从中隔开。门边立一个简易衣柜,拉链敞着,里面衣服乱得不堪入目。 衣柜旁边是个洗脸架。毛巾脸盆,两个漱口杯。其中一个杯子里插了两把牙刷,一蓝一红。 有女人居住的痕迹。 两张床都凌乱不堪,床上纠缠着褶皱的毛毯、僵硬的袜子、未洗的外套裤衩。 周语操着手靠在门边,挑了挑眉。 顾来赶紧上前收拾。衣服裤衩扔盆里,枕头铺平,毛毯折好放枕头上。整理好一张床后对周语说:「坐吧,」想了想加一句,「这是我的床。」 他又去收拾另一张床。 周语走过去坐下,床上铺着凉蓆,凉蓆中间长期被汗浸泡,颜色较深。屁股底下有个凸起,她起身扯出来。 顾来正在收拾大伟的床,一条黑色胸罩飞过来。他愣一下,「……他们放我床上的。」 周语将枕头竖起来,鞋也不脱靠上去,淡淡的说:「没必要解释。」 顾来看她一眼,不再多说。 对面墙上贴着一张海报,大红色的跑车,坦胸.漏.乳的御.姐,烈焰红唇上咬一根马鞭,欲.望露骨,彷如随时要吞噬男人。 房间大致收拾了一番,整洁不少。他又下楼去拿风扇,忙忙碌碌。 中间的布帘拉开后,屋子宽敞些。大半天的车船劳顿,有个小床躺一躺,加上秋高气爽的气候,尽管出租屋简陋凌乱,周语也感到惬意。 枕头洁净,有一股洗衣粉的清香。前面就说了,顾来是个相对爱干净的男人。 枕头边放着书,周语拿起来看,三国演义,她不感兴趣,有下没下的翻。 正要放下,眼睛扫到书的背面,定睛多看了几眼,顾来在这时进来,端着水杯。 周语接过来喝了几口,杯子还给他。重新靠在枕头上,看着他将剩下的水一口气喝干。 周语在这时喂了一声。 顾来抬眼看她。 她朝那海报抬了抬下巴:「你喜欢这样的?」 他扭头看一眼,「都不喜欢。」 车和人,都不喜欢。 「眼界够高啊,保时捷也看不上,」她长腿重叠,脚伸出床外,「啊」一声,「差点忘了,您是开法拉利的人。」 顾来收拾水杯,又将电扇打开,忙了一阵,才听他低声说一句:「是我的我才喜欢。」 「不是你的你就不惦记?」 「嗯。」 周语将书往床头柜上一丢,要笑不笑的瞥他一眼,「撒谎。」 床头是窗,窗外绿意萌动。风习习吹进,鼻息里有炊烟和牲口的气息。浅色窗帘卷到半空,阳光明洁。 周语躺着,眯了会儿眼睛。 书滑到地上,书页唰唰唰快速翻完。书的背面,有人用蓝色原子笔密密麻麻写满了「周语」。 不知睡了多久,迷煳中有人脱她的鞋,有温水浇在她脚上,有一双手力道适中,替她舒缓脚底疲劳。 水声淅淅沥沥,光影朦朦胧胧,她以为是梦,没有醒。 周语在一股浓郁的泡椒味中醒来。小腹搭着毛毯,床头摆了个青花碗,冒着腾腾热气。 顾来坐在她脚边,手里捧着个不锈钢盆子,吸得稀里唿噜。见周语坐起来,他朝床头努努嘴,「吃面,」想到早上也是吃面,他咽下嘴里的食物,解释道,「这儿只有面。」 周语并不在意,接过他递来的筷子,盘腿坐床上直接开吃。 宽面,软硬适中,口感劲道。酸辣十足的泡椒十分开胃,周语将面吃完,汤也喝了个底朝天。 孤男寡女,温饱很难不思淫。 周语那双眼尾朝上的眸子看着他:「接下来做什么?」 顾来没出声,缓慢的收拾碗筷,大脑比行动更慢,慢到脱离天际,慢到失去支撑,慢到没有重点。 一只手轻柔的贴上他背,顾来身子一僵,大脑迅速归位。不止是大脑,他身上每一个细胞都敏感起来,集中在那只手下,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那手,从他腋下穿过,来到腰侧,停了片刻,一路往下。 他站立不动,背挺得很直,不阻止也不反扑,手还端着碗,拇指扣在筷子上。力道一重,筷子弹到地上。 没人理会,没人在意。 他人高马大,身后的女人完全被遮,只多出一只白净的手,在他胸前,小腹,来来回回的游弋。 画面诡异而暧昧。 顾来想说话,喉咙堵了团棉花,发不出声,唿吸沉而长。 第71页 就在这时,哗的一声,楼下捲帘门打开,几秒后,又轰的一声关上。然后「嗯嗯啊啊」的声音不断传来,男女双打,从一楼一路叫唤,辗转而上。 顾来回过神来,放下碗筷,回头瞥周语一眼。后者不以为然,手继续往下,不过没了刚才那些迂迴的路线,直径伸到他裤兜里,摸出烟。 外面那两人情难自已,箭已在弦,战场不断转移,转眼已到了门口。 女的嘻嘻哈哈的嗔:「你他妈□□呀!」继而又忘形,含煳不清的哼,「老公我错了……啊,死鬼!别弄那里!啊呀……」之后又是一阵嗯嗯啊啊。 顾来有些无语,回过头,周语好整以暇的看他一眼,烟咬在嘴,人靠在枕头上,要笑不笑的。 锁芯转动。 顾来在门被推开的瞬间反锁上门。钥匙又捅了几下,大伟的声音显得急躁:「操,怎么打不开?他妈的活见鬼了。」 那女的娇喘:「老公快点嘛,人家等不及了……」 「笃笃笃」,顾来站在屋内敲门。 门外顿时安静,静得悄无声息,前后反差之大,仿佛门外之人在瞬间凭空消失到外太空。 顾来声线平静:「大伟,穿好衣服,我两分钟后出来。」 门外这才躁动起来,先是女人发出尖叫,随后就是钥匙落地,伴随着大伟的咒骂:「顾来我.操.你大爷!又来这招!我他妈求你提前吱个声!」 周语大笑,笑过后指着他,「顾来你也是个人才。」 两分钟一到,顾来开门走出去。大伟堵在门口正要骂,看到后面的周语,嘹亮的吹一声口哨。 「哎哟,原来嫂子在呢!」瞟一下顾来,贱兮兮的挑眉,「我的错我的错,兄弟回来的不是时候!」 顾来倒是镇定,想来司空见惯,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对他说:「你进去吧,」想到什么,回头说,「你们的东西别放我床上。」 大伟正要竖中指,周语走出来笑着说:「我去外面抽根烟,你们继续。」大伟到嘴的痛骂变成了干笑,「嫂子请便,晚上过来喝酒!」 走了两步,周语回头扬一下手里的鑫鑫牌打火机,「你床上拿的,回头还你。」 大伟摊开手:「嫂子你见外了不是!几毛钱的东西,你要多少拿多少!」 周语笑着扫顾来一眼,「哦,当初有人十元卖了我一个。」 「十元?一模一样的?」 「啊。」 「写着鑫鑫烧烤?」 「啊。」 大伟顿时破口大骂:「我.操!他妈的哪个鳖孙把老子店里免费赠送的打火机拿去卖黄牛价?让老子知道了废了他!」 顾来面无表情的站在一边,置身事外。 ctg ☆、第 35 章 挤在墙角女人,已慌忙整理好衣服,转过身来。 大嘴唇子外翻,染一头紫发,与大伟站在一块奼紫嫣红的,莫名的般配。 女人面对稍有姿色的同性都莫名带着敌意,紫发女人淡淡的睨周语一眼。 周语侧目想去看清楚这位豪姐,被顾来一把拉走。 走到楼下,顾来提起要捎给亲戚的鸡蛋往外走。 周语突然问:「鑫鑫是谁?」 顾来说:「是大伟以前的女朋友。」 周语惊讶,说:「那紫头髮的知道吗?」 「知道。」 「她不吃醋?」 「不知道。」 「那个鑫鑫现在哪去了?」 男人一般都没有在人后八卦闲事的习惯,他显得不爱说,周语问一句,他才答一句,惜字如金。 隔了许久,顾来说:「没了。」 年纪轻轻怎么死的,自杀还是情杀,意外还是得病。周语没再问。 人人都有故事,小痞子大伟也一样。平常埋在心里,日子照过,最多在开店取名时,就用了脑海里第一个一闪而过的字眼。 鑫鑫烧烤旁边是个地下室,光线昏暗,门口摆了台废弃的撞球桌。周语从旁经过,一群二十出头的社会青年从里面鱼贯而出。为首穿喇叭牛仔裤的男人嚼着口香糖,见到周语眼睛一亮,吹了声口哨,「哇噻,靓妹!」 顾来走上来,那群人又大声嚷:「我靠,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嘘声中,小地痞吆五喝六扬长而去。 他们流里流气,年纪与顾来相仿。 人不风流枉少年嘛,周语侧目,身边这位却面不改色,木讷沉闷都刻在骨子里。 老人迤逦信步,男人赤膊打牌,小孩围着树下的油炸摊。女人闲话家常,安于现状。 周语在镇中央的旱桥上稍作停留,远处瑰丽夕阳,炊烟缕缕。小镇像一位婉约的韵妇。 我们往往因为一个人改变对一座城的印象。 原来镇也不例外。 录像厅门口,一群男女将顾来拦住。 「阿来!好久没来了,进去坐坐吧,今儿有新片儿!」 周语走到一边去,不妨碍他们,身后的对话一字不落。 顾来说:「不去,我婆娘在。」 「这么快就有婆娘了?谁是你婆娘?」 顾来抬手指一下,几人向周语看去。 「可以啊,这下关了门自己演。」 …… 顾来一时不能脱身,周语抽根烟等他,情不自禁的勾着笑----这骚.包! 第72页 街对面有个极小的移动营业厅,路灯坏了,整片区域隐匿在暗黑里。 身后那群人开始发烟,戴粗项鍊的男人粗声粗气:「哟呵,傻大个,那色女还真把你搞到手了?」 顾来接过烟,嗯了声。 「怎么着?大春,阿来婆娘你认识?」 粗链子愤愤:「咋不认识,本来是老子的客人,这傻大个跑来插队,偏巧她又是个色女,看他帅就跟他跑了!?」 众人大笑。 粗链子急了:「笑啥笑,没准那色女是想泡老子的!」 笑声更剧。 「大春,当心你家里那位废了你!」 「妈的她敢……嘿,傻大个,你说说,那色女活儿怎么样?」 …… 周语哼笑一声,吐了口烟,抬起眼来,人怔一下。 众人散去,顾来叫周语:「走吧,找间宾馆住。」 周语没跟上去,在原地站了片刻,突然喊他:「顾来!」 顾来回头看着她。 「你妈不是让你栓着我吗?」 他小声说:「……栓什么栓。」转身继续走。 「你不怕我跑了?」 他回头,看进她眼睛里。 周语走过去,「绳子呢?」从桶里拿出绳子,「来来来,绑紧点。」 她说着笑话,眼里却没笑意,甚至有些急躁。 顾来夺过绳子随手往路边一扔。周语懵一下,下一秒,一只溽热的大手轻轻牵住她。 有老茧,有力度,指节分明。 …… 一群社会青年吆五喝六,经过移动营业厅门口,为首穿喇叭裤的「呵」一声,「妈的这车霸道,什么车?」 有人小跑着往车头绕一圈,回来说:「大众的!」 「帕萨特吧?」 「你他妈又知道!」 「我舅过年回来就开的这,我还坐过!」 后排车窗上,一只男性的手有下没下的点,指骨修长,不疾不徐。 「啥时候劳资也弄它一辆,对了,这得多少钱?」 「听我舅那口气,怎么着也要十五六万吧。」 「那不贵啊!」 小地痞们拥簇远去。 黑色辉腾静静的蛰伏在街边,就像一尊冰冷的佛像,你对它一无所知从而虔诚膜拜;它一言不发,却将你看了个通透。 贴着黑膜的车窗缓缓上升。 一米来宽的过道,头顶电线纵横交错。地上摆个残破的灯箱,红字写着「阿红宾馆请上二楼」。 避过脚下坑坑洼洼的地毯,周语说了句,「这宾馆还没倒?」 顾来牵她的手紧了紧,「你来过?」 「当初幸好没住这儿,」她拍他,「不然就泡不到这位帅哥了。」 「……」 小地方,就这么一家宾馆,尽管破破烂烂,入住率却高。其余客房都住满,只剩夜景房和无窗房。 周语问:「都什么价?」 前台小妹吐着瓜子机械化的介绍:「山景房100,夜景房80。」眼睛不离面前那台小电视。 周语:「优惠点啊。」 前台小妹:「最低价了,房间刚装修的,带卫生间和热水。」 顾来还在犹豫,周语说:「山还没看腻?就夜景的。」 前台给二人办手续,收了钱钥匙往柜檯一撂,提醒一句:「房号是305啊,别走错了!」 开门进去,房间隐约一股下水道味。 廉价旅馆,大家都住过,没住过的也见过。 电器古老,单人床两张,床之间过道不足半米。墙上黄渍斑斑。周语在墙上摸到开关,按一下,开关盖掉了下来。 她踢一脚,「刚装修。」 顾来跟在她身上,将开关盖捡起来,重新扣上去。 床上明目张胆的放了张名片,一个穿水手服露胸罩的翘臀少女,背面写着「气质女大学生,排解您的一切忧愁与烦恼」,下面是一排加粗的电话号码。 周语拿手里翻来覆去的看,递给顾来:「留着,排忧解难。」排字她说得那叫一个意味深长。 顾来顺手丢垃圾桶。 「干嘛扔了!想排时怎么办?」 顾来睨她一眼,面无表情的,「不是有你么。」 「……」 顾来检查门锁,周语在他背后默默的竖中指。 窗户临街,透过蓝色的玻璃,小镇尽收眼底。 一条街走到头的弹丸之地,没有超过三层楼的房子。商铺都是一个格局,一楼做买卖,二楼住家,顶楼晾晒衣服。 夜是看见了,景谈不上。 去年发生过盗窃事件,宾馆把窗户做了设定,只能开拳头大小的缝隙。 周语拿起遥控器按一下,意外的发现电视机倒能用。她坐床上看,连换了几个台,抽空瞟顾来一眼,「找什么呢?」 「空调遥控器。」 「打电话去前台问问。」 房间并没电话,顾来直接腿儿着去问。他走之前烧了热水,电热水壶唿唿作响。 那时晚上7点,转了几圈都是新闻,周语不感兴趣,走到窗边往下看。 渐深渐浓的夜,没有一盏霓虹,亮光黄的白的全是民户灯火。人不多,人烟味倒是浓郁。与周语视线齐平的路灯下,安安静静的停着一辆黑色辉腾。 周语「哗」一声拉上窗帘。 顾来进来前还敲了两下门,手里拿着个遥控器。 第73页 电视开着,领.导人正在讲话,屋里空无一人,顾来心口一紧,大步冲进房间。 卫生间传来哗哗的水声,门是摩挲玻璃,不透明,但透亮。明黄的光晕里,一个妙曼的身影映在门上,撩头髮,抬手臂,体态一览无遗。 顾来在卫生间门口杵了会儿,从兜里摸出烟咬在嘴里。低头看到手上的空调遥控器被自己握得裂开一条缝,他又给扣合上。 卫生间里,周语也洗得费力。热水器出水本来就小,水龙头还坏了。水流随心所欲,兵分四路。 周语本来只想冲下脚,一开开关,水从四面八下洒出来,淋湿了裤子。 她索性全脱了洗个澡。 水温也是忽冷忽热全凭心情,周语抹着香皂,心里想着九曲水库里的私人浴缸。 擦着头髮开门出来,顾来一根烟刚好抽完。她抬头看了眼唿唿冒冷风的空调,说:「遥控器还得自己去领?」 顾来对着空调,「哔」一下,将挡风板调高,「开空调要另外收费。」 周语话中有话:「你们镇上的人都挺有经商头脑啊。」 「……」 冷气驱散了湿热,周语往床上一躺,喟嘆出声,举着电视遥控器换频道。 床边一塌,顾来在她身边坐下,一身的汗,像个火炉。 周语皱眉,「挤着不热?」下巴往旁边抬一下,「去隔壁床!」 火炉一本正经的眨着眼:「那边吹不到风。」 周语没再搭理他,往里坐了些。她长腿重叠,脚趾粉红通透,上面挂着拖鞋。 顾来问:「累不累?」 「唔。」 手放她脚上,「给你捏捏?」 周语没反对,他将她的脚抬到自己腿上,轻轻的揉。 刚开始按摩得还挺像那么回事,两分钟后味道就变了,眼神越发深沉,下手也没了轻重。周语被弄痛,抽出脚,睨他一眼,「耍流氓呢。」 「……」 「这么喜欢女人的脚?」 顾来站起来,往后退了些,声音很闷:「我只喜欢你的。」 周语盘腿坐在床上,先瞪他一眼,然后又笑了,头髮没擦干,水一滴滴浸透了肩上的衣服。 很美,风情万种。 顾来用毛巾替她擦头髮,动作轻柔。周语瞥一眼门口的桶,问他:「鸡蛋什么时候给人送去?」 「明天。」 头髮擦得半干,顾来放下毛巾,绕到床的另一边坐下,挨着她同样靠在床头。床窄,他整条腿都吊在床下。 周语往外让一下,旁边的人也挺自觉,又往周语身边挤一下。腿挨着腿,他的大腿像暴晒后的石头,硬邦邦的发烫。 两人看还珠格格,集与集之间,电视一鼓作气演了二十分钟gg。旁边的男人像被人点了穴,连眼珠都不动。 一群少女欢蹦乱跳,镜头对着她们穿白色紧身裤的屁股晃来晃去。 「我的舒服我来定,七度空间少女系列卫生巾!」 顾来腿有些麻,踩地板上跺了跺,似毫不经意的:「你那朋友走没走?」 周语抬头看他,「昂?」转念一想,「月经?」 顾来干咳,用力搓一把脸,含煳的「啊」一声。 「走啦,怎么了?」 她目光灼灼,顾来被她瞧得无处遁形,舔了舔后牙槽,大手在黝黑的头顶来回抓几下。 周语睨他一眼:「还不走,我不得流血身亡?」 顾来又「啊」一声。 周语忍不住乐了:「你啊个屁。」托腮,又妖妖娆娆的喊他,「哎。」 「嗯?」 她弹一下他撑得老高的裤.裆:「你说你骚不骚!」 他躲开,还是那句:「弄你噢!」 周语大笑。 顾来盯着她看了会儿,突然下床,到卫生间放了个水。门没关,哗哗的,声音很大很急。 从厕所出来,顾来直径走到床边,一言不发往她身上一跨,捧起她的脸吻了上去。 ctg ☆、第 36 章 他身上有烟有汗,有僕仆风尘和一腔热血,唯独没有倦怠。 他浑身是劲,不知疲倦。 周语趁他脑袋往下时喘着气说:「去洗个澡。」 他没说话,在她胸上咬了几口,念念不舍的抬起头,一双深邃眼睛浓得像潭。 翻身下床,脚沾地就开始脱衣服,走到卫生间门口时已脱得就剩个平角裤。 五分钟不到,顾来开门出来,光着身子,下半身围个浴巾。 屋里没人。 想着她大概去公共卫生间了。顾来拿毛巾随手抹几下头髮,卫生间水雾腾腾,他走过去关上门。 他坐在床上等,手里拽着遥控器,频繁换频道和坐姿,期间大伟来了个电话,让他过去喝酒,大伟在电话里兴奋异常,今天一块儿喝酒的哥们都有谁谁谁罗嗦好几遍。 顾来完全不记得他说了谁,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电话挂断后,他继续盯着电视,手上遥控器一刻不停的按。 过了十来分钟,人没回来。 顾来走到窗口,往下看一眼,窗外夜幕黑浓。他甚至又推开卫生间门看了眼,里面水雾散去,空空荡荡,窗口晾一件滴着水胸罩。 顾来在房间里来回走,眼睛巡视一圈,从不能打开的窗户到高耸凌乱的被子。 第74页 他下意识去掀被子,里面压着她刚才穿的睡衣,她是换了衣服走的!他将遥控器往床上一摔,扯下浴巾,套上牛仔裤就往外跑。 推开门,周语咬着吸管站在门外,拳头半握举在半空,看架势正要敲门。 「你要出去?」 「你去哪了?」 两人同时发声。 周语抬了抬手上的食品袋,「去楼下小超市买了点吃的,你不饿?」 顾来一怔,喃喃的说:「不饿。」 那男人堵在门口发愣,周语侧着身子挤进去,回头指了指他的牛仔裤,「钱是你口袋里拿的。」 顾来没说话,劫后余生的后怕和有惊无险的喜悦同时涌上,他有些难以招架,坐在床边,脸埋进掌心,用力搓几下。 周语说:「心疼钱呀?」 顾来长长的嘆了口气,向她走过去,「买了些什么?」声音有些沙。 周语将吃的拿出来摆桌上,牛奶面包,酒鬼花生,还买了四罐啤酒。「面包明天当早饭,」她抬头瞟他一眼,「你刚才要出去?」 「我去找你。」 「怕我跑了?」周语半开玩笑,「要不你去找前台借根绳子。」她笑的时候,胸抖了一下。 顾来报復似的捏上去,「没穿胸罩?」 「洗了没干。」周语拍开他的手,「你不说要给我买吗?现在商店还没关门。」 大黑手又粘上去,使劲揉几下,整个人贴近她,声音已经有了变化,「明天买。」 两人站在窗前吻了会儿,周语百忙之中关上窗帘。这时,床头的手机响了。 他的铃声是最古老的那种,声音大而躁,周语推他,「快去接。」 他本不想理会,那手机锲而不捨响了好几回,顾来骂了声「我日」,抓起手机,冷声喊了句:「谁!」 那边被顾来的气势吓得愣一下,随后传来大伟贱兮兮的笑,「嘿嘿嘿,怎么,打扰了?」 顾来搓一下脸,冷静几分,冰着嗓子:「有屁快放。」 周语将衣服拉下来,坐到一边开啤酒,大伟的声音从顾来那破手机里飘出来,一清二楚,「老子故意的!老子知道你小子这会儿准没干好事,老子这是以牙还牙!哈哈哈!怎么样,体会到老子从前的心情了吧?来啊,相互伤害啊!哈哈哈……」周语看着顾来越来越黑的脸,乐出声。 顾来拇指一按,那笑声像按了暂停似的,屋里瞬间安静。 顾来回头,周语盘腿坐在床上,摆出一副看戏的姿态,正在撕酒鬼花生的包装袋。 房间安静了,她抬头看一眼,「怎么挂了?」这时铃声又响起,周语舔着手指指挥:「快接。」 顾来接听,对面哇哇乱叫,「□□的顾来!你居然挂老子电话!老子今天要让你跪地喊爷爷!」骂了几句消了气,才说,「快出来喝酒,哥几个都到了。」 顾来没作声,那头似明白他的心思,加一句,「把你婆娘也带起。」 顾来说:「行,但别灌周语。」 「她怎么了?」 「她不能喝酒。」 那头又咆哮起来:「我日啊,你婆娘不能喝酒?你他妈逗我!顾来你信不信,那娘们一看就是没事都自个儿买酒喝那类女人!」 顾来坚持己见:「哪有女人喝酒的。」 回头看一眼,周语已经就着花生解决了一灌,正在开第二罐。 他干咳一声,对电话里说:「我们二十分钟后到。」 大伟不依:「你不就在阿红宾馆吗?几步路的距离你要老子等二十分钟?你……」说到这里卡一下,声音陡然放大,「哎哟顾来,老子从前没看出来你!太邪恶了!太猥琐了!你小子居然要抓紧时间来一炮?」声音又拖长,「哎哟我去,你他妈也太丢人了!除去走路穿衣服你顶多剩下十分钟,十分钟你就完事了?!老子早看出来你他妈就是外强中干,中看不中……」 顾来挂了手机,回头看到周语抱着啤酒笑得直抽。 笑够了,抽出纸巾擦了擦手,周语站起身说:「走吧,先买文胸。」 顾来被大伟这么一搅和,也没那方面心情,带上零钱手机,房间钥匙丢给周语一把,转身锁门。 周语站在边上从上到下打量他,「餵」一声,顾来看过来。 那女人说:「你身子虚的事儿,大伟也知道?」 「……」 周语再次大笑。 服装店小,几步就转完一圈。 三面墙挂满衣服,左边男式和童装,右边女式衣裙,中间摆一块凉板,上面放着各种鞋类。店门口摆了个没脑袋的断臂塑料模特,模特上套着件情趣内衣。 十来平的店面,麻雀小而五脏全。 没什么选择余地,质量到款式都差强人意,周语随便捡了一件文胸走出来,老闆瞟一眼,兴致不高的:「28。」 顾来从兜里摸钱。 大伟又打电话来催,周语说:「你先过去,我回房间穿好就来。」 顾来犹豫,周语又说:「屁大点地方,我还能迷路?」 这时电话又来,顾来只好说:「那你快点。」 「嗯。」 周语提着袋子独自往暗处走去,顾来喊她。 「周语!」 她回头。 「我等你。」 她没说话,挥一下手。 ctg 第75页 ☆、第 37 章 老款诺基亚,四个角都磨掉了漆,摆在桌子边上,顾来每隔三分钟就按一下。 两张摺叠桌拼在一起,五个光膀子汉子围坐在一起,年龄参差不齐,大伟顾来年轻些,其余三个都三四十来岁。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女人。 男人粗着脖子吆五喝六,夹杂着女人尖细的笑骂。 顾来探出身子,往来时的路看一眼,眉头越皱越紧。 大伟坐他旁边,也跟着回头瞟:「嫂子还没到?」 顾来嗯一声,又去按亮手机,时间9点零五,离两人分开已经过了二十分钟。 大伟啧一声,说:「妈的女人出个门最他妈麻烦,上回带小燕出门吃饭,老子一小时前就看她坐那儿鼓捣那张脸,卧槽一小时后她还坐那儿!我问她怎么这么慢,你猜人家说什么?」说到这里,举起塑料杯。 「……」顾来的杯子和他撞一下。 「眼线画歪了,洗了重来!我.操.他妈的!哈哈哈!」 两人干了。 一头紫发的女人从鑫鑫烧烤的招牌底下钻出来,手上的烤鱼往桌上一杵,哐一声。 「你,操谁妈呢?」 大伟立即赔笑,在女友身上摸摸搞搞:「这不是开导阿来嘛!」 有人拧着空瓶子喊一声:「大伟,没酒了啊!」 大伟嗓门一抬:「憨婆娘,有点眼力劲啊!快去拿酒!」 小燕恨恨瞪他,收去桌上的杯盘狼藉,扭着屁股进去了。 一群糙汉子,喝酒划拳,声势浩大。推杯换盏间,刚上桌的烤鱼已去了大半,只剩鱼头和鱼尾。 铁盘底下是猩红的火炭,红油滋滋作响。 一只筷子往鱼眼窝一杵,鱼头滴着辣油横空而去。 大伟梗着脖子喊:「婆娘,上菜动作快点!再来二十串羊肉!」过几秒,拍着桌子,「过来把空盘子撤下去!」 他那桌子拍得懒懒散散,就拿手指点了几下。不料发出巨响,大伟冷不丁一个激灵。 顾来整个人都撑在桌子,那摺叠桌子不堪重负,勐晃一下,桌上的汤汤水水倒了大半。瘪扁的塑料杯子掉到地上,滚了几圈。 众人吓一跳,猜拳的动作停下,都看着他。大伟回过神来,骂一句:「卧槽你小子发什么癫……」 下一秒,顾来冲进夜色里。 阿红宾馆 「小芳,我说的话你再认真考虑考虑。我兄弟对你是真心的!」 「阿红姐,小斌哥是个好人,但我还小呢!」 「行吧,姐也不勉强你,你自己好好想想我说的……」瞥一眼她面前的电视,「你少看点这种富家少爷爱来爱去的电视,都是骗人的!」 这时,一阵风颳过。 「咦,小芳,刚才是不是有人跑上去了?」 「没有啊,我没看见。」 隔了半分钟,楼上传来争执声。 男人瓦声瓦气的叫:「喂,你谁呀!你怎么进来的?喂!说你呢!老子问你话你他妈聋啦?哎你跑什么……亲爱的别怕咱们进去……不是不是,那人一看就不是警察……」 顾来从205房间退出来,冲上三楼。 他在305的门牌下看一眼,敲了敲门,急急的喊了声:「周语。」 他的声音在鸦雀无声的楼道迴荡,带得不确定性。 无人回应。 顾来进去,房间空无一人。推开卫生间门,喷头以一种疲软的姿态躺在地上,他抬头朝顶上窗户看一眼,生锈的窗棂上,白色文胸随风盪了一下。 他又退回屋内,在窗边呆了会儿,低着头入定一般,不知在想什么。眼底的夜色带着噬人的深浓,夜色下的镇子静谧空灵。 床上的被褥枕头还保持着他们出门时的状态,他挨个掀了掀。床头柜上摆着蛋糕牛奶和啤酒,蛋糕牛奶她说明天当早饭,啤酒她喝了两瓶还剩两瓶。他还记得她盘腿坐在床上,一边喝酒一边吃花生,望着他揶揄的笑的模样。 牛奶蛋糕,都是一人份。 他坐在床边,手在脸上使劲搓了搓,下一秒他开门沖了出去。 二楼楼梯口人声嘈杂。体态龙钟的男人裹着浴巾嚷嚷:「我懒得跟你说,把你们老闆叫来。」 前台小妹:「对不起啊客人,老闆已经回去了。」 「……你们这什么酒店,啊!别的钥匙怎么也能开我的房间?你们搞笑吧!」 前台小妹:「对不起,对不起。」 「安全得不到保障就算了,你们倒是说说,啊,你们给我找的什么小姐!我说了,要温柔大方要善解人意!她倒好,出这么一点小插曲,她就赌气跑了!人长得难看还他妈矫情!还有没有一点职业道德!还有没有敬业精神?」 前台小妹:「对不起客人,真对不起!」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告诉你,平常不是星级酒店我根本不会下榻!懂吗!今天住你们这儿那是纡尊降贵了!」 前台小妹:「是是是!」 「妈的,还有刚才那人,横冲直撞开门就进来了!什么玩意儿?!小姑娘你说,那人住三楼哪个房间,」挽起袖口,「老子要找找他的晦气!」 前台小妹捂嘴尖叫:「客人小心!」 裹浴巾的男人刚一转身,一个高壮的男人迎面冲来。他躲闪不及,被撞到墙上,又弹到地上。下一秒,他破口大骂:「我……操!你他妈没长眼吶!妈的!」 第76页 顾来飞跃过扶手转角,在半空打了个旋,转眼消失在楼道口。 冲到街上,强光灯射来,他本能的退后半步。 一辆黑色轿车与他擦身而过。印象中,他依稀还朝车里看了一眼。车窗上印着自己狼狈的脸。 周语坐在那辆黑色辉腾里,杜畅就这次行动的初战告捷做出夸大其词的歌颂,又对周语和李季的重逢给予热烈的庆贺。 那些疑似被拐人员的带毛囊的毛髮,一直被周语贴身藏在身上,她交给李季。 李季微笑着牵住她的手,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辛苦了。」 杜畅在前面说:「这回周姐的功劳可以载入史册!世界上最捨己为人的志愿者。」 周语呵了一声,问:「与家属的dna配对多久能出来?」 杜畅说:「如果顺利,如果被拐方家属都去公安局做过採血备案,那么就很快,顶多十来天。」他眉飞色舞,「我们的计划时间是一个月后,集合被拐人家属,配合公安机关进山里救人。到时候通知一两家媒体!不用说,那一定是个激动人心的大场面!完后趁热打铁,开个庆功宴,与我们朝阳会的会员们分享一下感悟,」说到这里,他从后视镜看着周语,「周姐,您作为此次营救行动最大的功臣,到时候一定得出席啊!」 周语说:「我不爱去那种场合。」她在前排靠背上踢一下,「到时候你随便找个人替我。」 杜畅「哎」一声,「这次不一样,这次你得去!作为以身犯险的志愿者,您的英勇机智,有勇有谋,如何化险为夷,如何力排众难,您得详详细细的说出来啊!老百姓爱听这个。」 「不去,」周语望靠背一靠,淡淡的说:「我累了。」 杜畅干咳一声,「周姐您受累了!」想了想又问,「哎,周姐,你这次都经歷了些什么,说出来给我涨涨见识!」 周语索性闭上眼。 杜畅尴尬的笑了笑,「是是是,周姐这次辛苦是真的,遇到的困难险阻绝对都是我们意想不到,我理解,那片莽荒之地,那些人肯定就是野人啊……」 周语抬眼,从后视镜轻飘飘扫他一下。 那人终于闭上嘴。 车平稳驶出。 李季上下打量她,「你这身打扮,我差点没认出你。」 周语牵了下衣摆,「这是时下最流行的田园风。」 李季笑了笑,抬起她的手,「那串珠子呢?」 她抽出手撩一下头髮,望向车窗外,「送人了。」 李季不动声色的看着她。 一个急剎,杜畅惊魂未定的骂了两句。 车窗外站着一个男人,看向车窗那瞬间,周语看到那双深邃的眼睛,写满悲痛与不甘。 那是一个单方面的「四目相对」,只一瞬间,她收回了眼,对李季说:「你明知道我不爱戴那些。」 ctg ☆、第 38 章 杜畅忍不住又说:「周姐,这可是你不对了,那串小叶紫檀有些歷史,仅在白塔寺的方丈手里就拿了二十多年。恭慈方丈本来不肯轻易割爱,是李总亲自开口向他要的,我跟了李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看到李总欠人人情。」他调了调后视镜,从镜里看着周语,「李总对你呀,我们是看在眼里的,周姐你不在这段时间……」 李季从不冷不热的出声打断他,「杜畅。」 「哎,李总!」 他食指在茶桌上点了点,「你今天很活泼啊。」 杜畅清了清嗓子,「对对,开车不说话。」 …… 车驶出小镇,奔上乡村公路。两边的稻田已割,剩下枯黄的干草。小河,石桥,在淡黄的车灯下,泛着一股清冷。 周语盯着外面出神,左手在右手中指上轻轻的揉搓,那儿一圈肤色相较周围,要白一些。 李季拿过她的手看了看,声音平淡:「晒黑了。」 周语勐的缩回手,看他一眼,只见他面带微笑,眼睛隐在夜色中,深不见底。 周语干咳了一声,敲了敲前排靠背,「放首歌来听。」 杜畅一手掌方向盘,一手在一堆佛教音乐cd里翻找。 周语说:「放点别的。」 「周姐想听什么歌?」 「随便,」想了想,「别放那些软趴趴的佛教音乐,来点有活力的!」 杜畅瞥了李季一眼,问她:「老歌还是新歌?」 「老歌吧,」想了想问,「有星星点灯吗?」 李季哼笑,「去了趟乡下,品味都变了。」 周语翘了个二郎腿,她穿着廉价的白色塑料凉鞋,鞋背上有一朵栩栩如生的蝴蝶扣,她低头去拨了拨,说:「我品味本来就低级。」 李季笑容不变,瞥她一眼。 杜畅也笑起来,「周姐怀旧啊!cd里没有,我用手机蓝牙,」他递来一个手机,「周姐,我开车不方便,麻烦你搜索一下。」 过会儿,车内飘起歌声。 …… 抬头的一片天 是男儿的一片天 曾经在满天的星光下做梦的少年 不知道天多高 不知道海多远 却发誓要带着你远走 到海角天边 …… 周语不知在想什么,望着窗外浓浓的暮色,一言不发。车内逐渐安静,只有郑智化沧桑而略带苦涩的声音在唱。 第77页 千篇一律的景,深浓粘稠的夜。两排洋槐之外的平原尽头,是巍峨山群的轮廓。翻过这几座山,背后有一个偌大的水库。 到后来,再没人说话。 ---------------------------------------------------------- 从街头到街尾,再从街尾到街头。杂货店,服装店,超市,裁缝店……每一个还未打烊的门面顾来都进去转一圈;对老闆娘的热情充耳不闻,连录像厅也进去找;甚至路边一个电线桩子他都跑过去看一看。 鑫鑫烧烤他前后跑三趟,每次就看一下,然后转身就走。大伟在身后叫他,他也听不见。 晚上十点。 镇上的店铺一家家关门,捲帘门发出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顾来的脚步渐渐慢下来,最后停了下来。 他站在街中心的三岔路口,轻轻喘着气。 头顶是银河横空,耳旁有电视机传出的歌声,和那些人家的欢声笑语。 他感到眼角发涩,他抬手抹一把,一手的汗。 这时裤兜一阵震动,他心一折,摸出手机来……是大伟。 「你他妈一晚上都在折腾什么?你人呢?躲酒也不是你这个躲法!」 顾来说:「躲你妈。」 那头卡一下,下一刻一跳而起,「顾来你他妈有病是不是?老子这不是……」 顾来挂断。 电视里的人咆哮起来:「一个破碎的我,如何拯救一个破碎的尔康-----」 他往那窗口望一眼,刚才在宾馆里周语也看的《还珠格格》,顾来想,此刻周语会不会坐在里面。 他走过去往里看,里面坐着老少三个男人,蓝色电视光在人脸上变幻,人显得淡漠而无神。 他又往前走,这回是真不知该去哪里了。 有人在逆光处喊他,「阿来。」 是大伟。 顾来回过头,大伟上下打量他一眼,嘆口气说:「回去吧,兄弟陪你喝几杯。」 顾来声音很干:「他们走了?」他指其余几个人。 「走了。」 「哦。」 大伟拍拍他的肩。 鑫鑫烧烤的坝子里另外还坐着三桌客人。 大伟给顾来倒上,两人干一杯。 冰凉的液体顺着咽喉流到肚腹,沁凉入骨。大伟啊一声,闭着眼缓了缓酒劲,劝说:「兄弟,你这人就是太一根筋!等你以后和女人打交道多了,你就知道,女人这玩意,还真他妈就当件衣服,穿穿脱脱,丢了咱买件新的!」 顾来再喝了一杯。 大伟想了想说:「不过你家花了钱,人跑了有点亏,那周语城府够深啊,我反正是一点没看出来!对了,你家到底花了多少钱?」 顾来又喝了一杯,塑料杯往桌上一杵,盯着桌面说了句:「酒没了。」 大伟看他一眼,嘆口气,直着脖子喊:「婆娘,再拿点酒过来,」想了想,「肉串烤快点!」 桌面的空瓶子快速增加,大伟拍着桌子喊:「他妈的这不是骗婚是什么?兄弟你再好好想想,你家丢没丢什么东西!」 那几何时,她站在歪脖柳树下半开玩笑:「放心,我走前把戒指还你。」 这次出门,戒指她没戴,放在家里。 顾来狠狠的抹了把脸,指了指酒。 大伟打着酒嗝说:「你行不行啊?五六瓶了啊!吃点肉,来!」说话间,给顾来碗里夹一块鸡腿。 顾来倾身拿过酒瓶,咬开瓶盖,正要倒酒,发现那塑料杯以一种残废的姿势瘪进去大半。他就着酒瓶子,仰头就是一大口。 「哥们,你悠着点,钱财丢了就丢了,咱慢慢挣!」 顾来喝干那瓶酒,将酒瓶子往桌面一杵,低声说一句:「我去一趟白塔寺。」人站起来就往屋里走。 大伟拦住他:「你他妈说去哪?」 「白塔寺。」 「现在去?」 「嗯。」 「她在白塔寺?」 「不知道。」 他推着摩托车往外走,人有些飘。走到路边跨上车,长腿踩在地上,闷头解着头盔上的锁扣。 戴的时候动作顿一下,头盔里依稀还有她头髮的味道。 大伟追上来:「你他妈不要命啦?这么晚了你还喝了酒!」 车发动,大伟拽着手柄使劲一拉,两人连车带人倒在路边。 大伟痛得龇牙咧嘴:「你去白塔寺顶个屁用,那女的存心要走,你还能把她找出来?」 「……」摩托倒下时,压到顾来的脚,痛得钻心。他抿着唇忍了会儿,缓过那劲儿,起身又去扶摩托。 大伟拉着他,「顾来!你少他妈给老子折腾!你去了白塔寺就能找到人?」 「……」 「人家要走,你还死乞白赖了不成?」 「……」 他拽着摩托车手柄,一声不吭,唇抿成线,面上没有明显表情,手握着车柄,指骨青白,微微发抖。 周围有了围观者和议论声,大伟喝一声:「看什么看,该干嘛干嘛去!」 身后一小青年怪腔怪调的「哟呵」一声,「这不就是那滩牛粪吗?」朝身后的人问一句,「老子说过啥?老子早说牛粪配不上人家靓妞!」又对着顾来,「怎么着,被甩了吧?」他穿着破了洞的喇叭牛仔裤,盪着裤腿走上去,嘿嘿笑一声,「老子看你还怎么得意!」 第78页 顾来没作声,脸隐在暗处,看不清。 大伟念及那些人是鑫鑫烧烤店的常客,压着火,笑道:「这位小哥,怎么说话这样难听呢,都是一个镇上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自家兄弟!小兄弟,今天的串还合口味吧?」 那人喝了酒,当着底下兄弟的面,气势汹汹的叫嚣:「自家你老母!谁他妈跟你是兄弟!」 大伟皱了皱眉头。 旁边一人态度稍微缓和一点,「老闆,要我说你朋友被甩了也真是活该,那会儿我们老大赏脸,想和那美女交个朋友,你这朋友也太不给我们老大面子!」 大伟脾气本就暴躁,忍到这时没发作已是极限,沉着脸没说话。 僵持时期,小燕从后面跑出来,手里还拿着把锅铲,指着对方为首的鼻子,咬着牙说:「你说你他妈毛还没长齐呢,学人混社会?老娘看不惯你们这帮人好久了!」说到这里,皮笑肉不笑的,「能耐的你把能叫的都叫来,今儿老娘就把话撂这儿!你他妈不道歉还别想走了!妈的在老娘面前充什么黑.社会!老娘当年提刀在蓝田镇杀几个来回时,你他妈还在家写家庭作业!」 那女人声音尖语速快,对方懵了懵,凸着眼睛问:「我.操!这疯娘们哪跑出来的?」 大伟一巴掌扇过去:「你他妈说谁是疯娘们?」 那巴掌打得结结实实,挨打的男人舔了舔口腔壁,气得浑身发抖,往地上「呸」一口吐出血沫子,大吼一声:「我.操.你大爷!」向大伟飞起一脚踹了过去。 大伟利索的躲开,搂着小燕说:「这位女祖宗,连老子都得把她供着,能让你们这群杂碎欺负?」 小燕双眼闪光看他一眼,「老公!」 大伟宠溺的拍了拍她的脸,单边的酒窝若隐若现,说:「乖,站一边去,一会儿血沾身上不好洗。」 小燕早年在赌,场混了些日子,后来洗手不干了,却一直嫌大伟太没男子气概。而当时那个豪气云干的温柔,两人津津乐道了余后半辈子。 有人怒吼:「老子杀了你们!」 几人很快扭作一团,拳脚相向。 烧烤店的两位厨师听到动静,都跑出来,见大伟与人动手,二话不说都扑了上去。 顾来一直没出声,双眼无神仿佛游弋到天际。这时他才不紧不慢的站起来。他的朋友正在与人拳来脚往,他却像个傻子一样左顾右盼,四下寻视。 先拧一个空瓶子在手里掂了掂,觉得太轻。又从箱子里提一瓶没开过的,觉得还算顺手。 大步走过去,拎起为首的地痞的后脖子肉,胳膊抡圆了往上一砸。 「砰------」水花四射。 一串溅到小燕那外翻的嘴唇上,她半张着唇,怔怔的伸手抹一把。从唇片到下颌,划拉出几条殷红的花。 几秒过后,尖叫声划破长空:「杀人啦-----杀人啦!快报警啊!」 ctg 作者有话要说:  164385348 炖肉群 ☆、第 39 章 几人从拘留所出来已是24小时后。 小燕站在墙外,见到大伟二人,立即迎了上去,「老公!」 她摸了摸大伟脸上的伤,顶着一头张扬的紫头髮小鸟依人起来格外滑稽,「老公,你吃苦了。」 大伟将女友一搂,嬉皮笑脸,「吃啥苦啊又不是第一次进去,里面人都混熟了!就是伙食太他妈没长进!转来转去就那几个菜!」回头拍了拍顾来的肩,「你在隔壁没事吧?」 顾来说:「没事。」 大伟说:「你接下来去哪?回水库?」 顾来嗯了声,从兜里摸出手机按一下,已经没电自动关机了。大伟说:「你回去也行,省的你在这儿啥折腾。这样吧,咱们先回屋,让小燕下几碗面,再洗个澡!妈的隔几个月就要进来报次道!」说着呸一口,「晦气!」 顾来没说话,闷头走在前面。 洗个热水澡,神清气爽许多。三人一人端一盆水煮面,蹲在一片狼藉的烧烤店里,吃得稀里哗啦。捲帘门一关,不管天日。 大伟问:「阿来,你啥时候走?」 顾来从盆里抬起脸,食物嚼几下,咽下去,「今天,」顿了顿补充,「我先回一趟宾馆。」 「帐没结清?」 「不是,有东西落那儿了。」 「啥东西啊,别让阿红那老婆娘给你顺了!」 顾来说:「给亲戚捎的鸡蛋。」 「哦。」 他缓缓嚼着空心菜,脑子里晃过一件挂在窗上的文胸,白色的,随风晃动。 他怔怔的夹起一大夹面,掂了又掂,片刻后塞进嘴里。 镇上在赶集,人头攒动。卖葡萄的老头没精打采的赶着苍蝇,背篼里的葡萄乌黑髮亮。 顾来神使鬼差的走上前问,怎么卖。 老头来了精神,麻利的装两串进口袋里,秤桿一平,「五块一斤,二斤一两,算你十块钱。」 顾来这才想起,爱吃葡萄的人已经不在了,站在原地没动。 老头又低头捡了几颗塞口袋里,「哎呀,多送你些,秤旺着!」 …… 前台没人,电视机里叽里咕噜放着音乐,估计值班的人上厕所去了。 楼道间的地毯坑坑洼洼,顾来手插兜里,走得很慢。空气很静,脚步声没唤醒声控灯,他在黑暗里走,仿佛整栋楼就他一人……仿佛全世界就他一人。 第79页 手在裤兜里摸几下,钥匙还在。开门时他特地瞥了眼门牌号。 305,夜景房。 门开的瞬间听到里面有人说话,那人问:「谁?」 顾来一怔,扶着门框的手紧得发白。几步抢上前去,周语站在卫生间里洗东西。 她光着脚,仍穿着那身绸布衣服,显然刚洗过澡,头髮还在滴水。 周语从镜子里瞥他一眼:「上哪去了?」又看到他里提着的葡萄,甩干手上的水,伸手捻了一颗丢嘴里,「你这两天去哪了?我身无分文,差点饿死,从昨晚起就喝了一罐啤酒!唔,葡萄不错,」又拿了一颗,「那个叫阿红的老闆娘来赶我几次了,我说你回来就续房!」 她絮絮叨叨,说到这里,拍他一下,「喂,你钱带够没有?」 过了几分钟,他放空的大脑才重新开始运转。楼下集市喧嚣,吆喝叫卖,房间电视播放着午间新闻,耳边,周语在说「赶紧下去结清房费」。 顾来想抹一把脸,又担心眼前的女人只是一团泡影,眼睛一闭就会不翼而飞。 他气急败坏的在腮边狠狠搓两下,跨进卫生间,一把将周语扳过身子,深深的看她两眼,低头狠狠吻下去。 风捲残云,不带一丝犹豫。 他的一切情绪,失而復得的余悸,有惊无险的狂喜,他都想让她知道。而此时此刻,能让她与他感同身受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她参与。 他扣着她的后脑勺,舌头绞入,不留一丝空隙。 她嘴里有啤酒味,有葡萄汁,还有半句没出口的埋怨牢骚。 周语手上浸过水的衣物搭在水池上,带泡沫的水滴在地上,溅在两人脚背。她用尽全力挣扎,竟让她挣脱开,按住衣服里那只糙手,喊一声:「你又发什么神经!」 衣服里那只手动了动,突然将文胸一推,周语低声叫一下。那人俯下头去想咬,动作做到一半放弃,扯住文胸用力一拽,文胸带啪的一声,应声断掉。 周语骂:「操!刚买的!」 他沉着脸一声不吭,提起她的衣服下摆往她头上一套,周语以一个展露的姿势,挺立在他眼底。他表情虔诚,怜悯的揉了揉。边揉边抬眼看她的反应。 周语解着手臂上的桎梏,冷声警告:「顾来!你放开!」 他听不见。一只手擒她,空出一只手,扒下她的裤子。 周语骂一声:「王八蛋!」膝盖勐的往他要害顶。顾来伸手挡下,挤进她腿间,使她无处发力。 他依旧一言不发,眼睛盯着她,深邃的大双眼皮,眼里写明一切;仔细研究,又什么都没有。 他单手解腰带,牛仔裤退去一半,露出鼓涨的深蓝色内裤。拉下她一只手,往下身按去,隔着内裤,掌心下的物件斗志昂扬,形状体态一目了然,她指尖甚至清晰的触及到一股强劲的弹跳,烫手灼心。 「你大爷!」这简直就是亲自送上门来,周语也不客气,使劲一抓。 顾来皱着眉哼了哼,再次将她手固固定在背后。 周语低头要咬,顾来躲开;周语又抬腿踢,他反而将她抵得更牢。 交手中,他突然垂着眼不动了,周语喘着气,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她穿的那条黑色丁字裤。 她颤着下颌喊:「往哪看呢!」 他也听不见。 阳光从窗户射进,雪白的肌肤里,几根黑色的绳子若隐若现。 没有裆部的内裤,中间那根黑绳隐在肉里。 那画面主掌了他多少个春梦,如今梦想成真。 他居高临下的看了会儿,突然出声:「原来你穿上是这样。」 明显的敌我悬殊让她不爽,她下意识合拢腿,却将他夹得更紧。他挺配合的顶她一下。 周语咬着牙说:「你他妈变态!」她抬腿向他脚背踩去,不痛,但也不舒服,碍事。 当她开始用指甲挠时,顾来终于觉得不能听之任之了。 他放了手,退后半步,周语突然失去支撑,重心不稳,撞上水池边缘。她咬牙闷哼一声,下一刻,视线一转,他将她翻了个身。 她刚洗了澡,水雾未散。她在雾气蒙蒙的镜面看到凌乱的自己,和身后孔武有力的男人。黑色背心,表情不明。 她眼睁睁的看着他俯下身,手环住她,看着他在自己肩上背上,印下湿漉的吻。 他拉下她的发圈,黑髮如瀑布,倾泻而下,映衬得肌肤赛雪。那条危险的物件肆无忌惮的顶在她臀上,粗粝的手指一路往下,揉了几下,突然搂着她的胯往后一拖。周语站立不稳,弯下腰,□□一览无余。 她撑在水池上,喘着气低喝道:「顾来,你敢!」话没说完,他冲进来半个头。 她对他的尺寸完全不适应,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身后的男人也忍得难受,皱着眉停下动作缓了缓。 「别!」周语喊着,声音发颤发软,「没戴套……」 下一刻他一冲到底,没有任何虚张声势。 胀痛,饱满,还有一股从心底最深处,隐约腾升而起的满足。 那是身体的感受。 但此时此刻,她的内心是震怒的。 就像遇到一只原本马首是瞻的菜鸟,突然间反戈,不服管教。她在手忙脚乱间兵败如山,颜面尽扫,任何挣扎都是徒劳,心中的邪火无处宣洩。 第80页 震怒还没消化,又从中冒出一股由各种情愫拧巴在一起的不可触摸的感慨。 有绝望,有自弃,还有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听之任之。 顾来完全没有经验,跟电视里学来的花招也不敢轻易尝试。始终以同一种频率,同一种姿势,心急如焚的进攻,无半点迂迴和战术。 那一刻他脑中一片空白,仅凭本能,一刻不停的冲撞。像一头髮情时期,蛮化未训的兽,凭藉着本能向对方索取。任何一丝多余的情感都显得累赘而矫情。 水池螺丝生锈,在一次次重创下晃晃悠悠,最后终于不堪重负,咔一声,掉到地上。 周语的声音支离破碎:「水池要掉下来了!」 他闷不吭声,摆胯更狠。 她有力无处使,在他身前摇摇欲坠,全凭身后的男人托举。咬着牙承受,嘴里却较着劲:「学会玩强jian了!」 「只对你。」 「那我谢谢你全家!」 「不谢。」 「我.操.你大爷!」 他炫耀似的挺一下,「你没有。」 「!」 他捣得更深更勐。她咬着唇,生生咽下那些冲口而出的喟嘆。 阳光将室内水雾蒸发,她从光洁的镜面看到对方,那男人面无表情一声不发,穿着上衣裤子仅褪到一半。反而是她,头髮凌乱,不着片缕。 她想再骂,声音一发出即被他撞碎撞散,她紧咬着牙,承受着他木讷外表下,最深最浓的情感。 这个平日里一板一眼的人,似乎要把作为男人所有的野性都淋漓尽致的倾注在她身体里。 当他滚烫的汗水一滴滴落在她背上那刻,她听到外面集市上,缤纷的喧嚣,有人卖布匹,有人卖白糕。 她吃力的抬起头,阳光刺目,水光交融,她感到阵阵的晕眩。 一刻钟之后他就尽数倾泻在她身体里。 两人都出了汗,顾来更是大汗淋漓。他附在周语背上,感到安稳而满足。 粗糙的大手仍轻轻的揉着她,心里毕竟有些忐忑,低声问:「你觉得舒服吗?」 「……呵。」她嗤笑一声,什么都不用说,你自己体会。 顾来是第一次,平心而论这种表现再正常不过。但周语不给他留丝毫情面,那声冷笑,足以将这位小将军初上战场的壮志雄心浇个透心凉。 他抿着唇静了片刻,突然从她身体里抽离。站起身,衣服裤子全都脱掉,打开淋雨沖洗自己。 周语靠在水池上休息,看那男人像个战败的公鸡,她心情突然好起来。目光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轻飘飘的在他身上扫。从结实的胸肌,再到块状的腹肌,再是连成线的体毛,最后是吊在腿间的庞然大物,全都一览无遗。每一寸皮肤都彰显着男性的旷野与力量。 顾来洗好,对周语说:「你也洗洗。」 周语白他一眼,扭身就走。顾来将她一把捞回,圈在墙之间,喷头下,兵分三路的其中一路,极富凝聚力的沖在她身上。洗去薄汗,他还替她洗了洗下身,那儿黏滑不堪,全是他的功劳。 周语眼睁睁的看着他那可憎的庞然大物在短时间内再次甦醒,挺立,眼睁睁的看着他看自己的目光变深变浓。 周语的讥讽还没来得及说,顾来突然扔掉喷头,将她打横抱起,一脚踢开浴室门,把她往床上一抛,身子紧跟着压下来,床单瞬间浸湿。 「妈的骚男人!」 「……」 「你到底憋了多少!」 「……」 他在她臀上捏了几把,向上托一托。周语自然要反抗,一抬腿,才察觉下身隐隐酸痛,嘶一声,「你这禽兽!」 顾来突然停止动作,看着她说:「你别乱动,待会儿又不舒服。」 周语一脚踢到他胸上,「你他妈自己爽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舒不舒服?」 顾来拽着她的脚踝,「那我只好又让你趴着。」他解释,「那样省力。」 「……」周语成功闭上嘴。 他跪在她双腿间,手指揉了揉,看着她,「这儿湿了。」 「刚洗了澡不湿?」 「不对,」他勤学好问,手指往里一勾,「是黏的。」 周语身子勐的一颠。 他手上戴着周语给他的小叶紫檀佛珠,暗红与雪白,禁慾与贪欢,强烈的刺激视觉感官。 他抬头看她一眼,下一秒,脸埋下去。 周语像被子弹击中,大脑一懵,身体里瞬间激起一股带着温度的电流,从尾椎窜到大脑,一路酥麻。她抓着他的头髮,差点失声叫出来。 顾来抬起头,手依然覆盖在禁区,粗糙的手指捻在女人最敏锐的地方,轻轻的,缓缓的。生怕惊扰,无限怜惜。 她浑身发颤。 他唇抿成一条线,时不时观察她的反应,表情虔诚,不像性.爱,倒像钻研。她满脸红潮,媚眼如丝,像河滩上濒临死亡的鱼,大口大口的喘息。 他觉得差不多了,扶正自己,挺身而入。 有了刚才的经验,这次的交兵顺利而痛快。 他很沉,但她不觉得难受,反而有种踏实感。她抓着他结实的手臂,指甲嵌进皮肉里。 他结实雄壮,不是健身房里精雕细琢的那种刻意,他的肌肉是自然的流畅的,充满原始野性的线条感。肤色深,却不脏不油,手感光滑。 第81页 经过岁月沉淀后的男人,一切都恰到好处。 顾来先缓缓抽了几下,到两人都适应后,律动才开始。像有一层序幕缓缓拉开。 他的汗,他的刚劲,都使她软成一滩水。 他俯下身深情的吻她,同时不忘掌控节奏,腰间有规律的摆动,时舒时急,时深时浅,细緻而耐心,温柔而深邃,一寸一寸,精雕细琢的替她堆砌感官。 唇齿想连,私密相贴。他身上的香皂味,嘴里的牙膏味,他毫无保留的讨好,他眼里尽是虔诚,一目了然的欲望容纳着浓郁的情意。 轻扬的窗帘,微凉的风,橘红色的阳光洋洋洒洒…… 一切都是催情剂,眼前的路通往地狱,她在所不惜。 他放开她的唇,直立起身子,两人相连,他一个微小的动作,在她的城池里便是惊涛骇浪。这个动作让周语忍不住哼了一声。 眼前精壮的肌理充满雄性的旷野,周语的手指在他小腹那条黑线上搅了搅。 他勐的捉住她的手,往旁边压着。 他低头看了眼两人结合之处,忍不住狠狠撞她几下。 他突然注意到周语大腿内侧最隐秘的地方,纹着一行黑色的英文单词,「lucky」。字母y上面有个同色系的桃心。 「这是什么意思?」粗粝的拇指刮一下。 周语一抖,「幸运。」 「什么?」 「是个英文单词,意思是幸运。」 幸运的英文他知道,只是这么个毫无特色的单词印在如此美丽的地方,实在太煞风景。 「怎么还弄纹身?」 「小时候不懂事。」 顾来抬起她的腿,更深的冲撞,气息稳而沉。 周语看他的眼神逐渐清醒,突然说:「算了,不做了,」她推他,「下去。」目光清冷,面有疲态。 顾来皱眉:「你又来了。」 周语说:「行行行,我舒服了高.潮了,你可以功成身退了……」这番毫无诚意的敷衍还没说完,顾来已经退了出去。 下一秒,抓着她的腿将她一翻,抬起她挺翘的屁股,再次狠狠的顶进去。 釜底抽薪,置之死地。毫不留情,斩尽杀绝! 攻势逐渐迅勐,讨伐排山倒海,再没有丝毫温柔。男人狂傲起来,眼中没有天与地,只有他自己。 他的欲,是汪洋黑海,不要什么大船金帆,你我只管一同沉沦。 但感官就是那么微妙,他粗野的鞭笞,她却敏感起来。酥麻从四肢百骸一点一滴汇集,到两人紧密相连之处,快感层层堆高,迅勐而至,顶峰近在咫尺。 午后的风吹进,窗帘飘起,阳光照在雪白的床单上,照在她泛起青白的拳头上。 四周空灵,五感俱失。爱欲洗礼下,像得到一次重生。 突然,她小腹过电,四肢僵直,手指狠狠抠入床单,一动不动。表情虔诚,像承受,像迎接。 顾来被那种陌生的收缩感刺激得一懵,下一秒反应过来,快马加鞭,替她保驾护航,一路护送她登上欲望殿堂的至高点,展望无垠慾海。 周语再忍不住,叫出声来。 「啊-------」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高音入云。 顾来突然抽身,她失落的叫一下,他再一次狠狠的没根而入,她又感激涕零的喟嘆。嗯嗯啊啊碎不成声。 他意气风发,咬着她的耳垂低声问:「爽了?」 周语下颌轻颤,半天才抖出一声:「……你妈。」 他舒缓的推送,唿吸没有一丝失控,厚而绵长。带着居高临下的俯视,「你叫了。」 ------「你做做样子,叫一叫。」 ------「女人爽了才叫。你让我爽了?」 因果轮迴,报应不爽。 ctg ☆、第 40 章 这回顾来做了近一个小时。事后周语像瘫痪似的,一动不动,彻头彻尾的睡了一觉。醒来红日西沉,已是傍晚,霞光像红色的雾,浮沉在光束中缓缓流动。窗外有麻糖的叫卖声,叮叮噹噹。 她躺在他手臂上,头髮散了一床。 那一刻,她真不愿醒。 顶上两道视线直接而热切,周语半睁半闭的瞥他一眼,问:「几点了。」她打着呵欠坐起来,身子起到一半,皱了皱眉-----浑身散架一样酸痛,那里更是又涨又涩。 顾来忙撑起身子,拿起手机按了下,「七点,」放下手机,看着她,「饿了?」 「快饿成神仙了,我早上就喝了罐啤酒!」说着光着身子下床,走往窗外看一眼。桌上放着葡萄,她口干舌燥,拿起就吃,「有什么吃的?」 顾来大步跨过去,一把关上窗帘。然后将葡萄拿到水下去沖,洗好了端到周语面前,「待会儿去大伟店里吃。」 周语点头,「嗯,上回那酸菜面不错。」 「我再给你做。」 顾来就穿了条平角内裤,那玩意儿又鼓鼓涨涨,他在周语的注视下,穿上牛仔裤,皮带绕腰一圈,系上扣,宽肩窄臀,长腿结实。 周语说:「你这身材比我健身教练还好。」 顾来警惕的扫她一眼,果然,她下句就是,「给根烟。」 「你不饿?出去吃饭了。」 周语坚持,「先抽菸。」 周语坐在床头,身后靠着两个枕头,双腿重叠,腿白而修长。顾来坐在床上,将她的脚放在自己腿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捏。 第82页 周语吐一口烟,瞟他一眼,「脚有什么好迷恋的!」她脚往后缩一下,顾来又将它拉回去。 他一声不响,注意力都在那双白瘦的脚上。 菸灰长了,周语满屋子找菸灰缸,没找到,直接弹地上。 顾来的眼睛从周语脚上抬起来,「你去哪了?」 她顿了一下,唿出口烟圈,「没去哪。」 「你想走。」 「嗯」她语气平淡,「这不是回来了。」 「还走不走?」 她捏了捏菸嘴,发现上面有两个牙印。她看着地上某个点,一口烟吐得又细又缓,像嘆气。 周语想起那时,车已在乡村公路上奔驰了半小时,李季抱着手臂闭目养神,车载音响里的歌已从星星点灯,换成了水手,再换成光阴的故事,周语突然拍着前排靠背: 「小杜,停车。」语气简短但没有冲动,倒像夜行中一发经过深思熟虑重重审批的军事命令。 杜畅不明所以,当即剎车。 周语做了个深唿吸,说:「回去!」 杜畅问:「周姐,是不是有重要的东西落下了。」 「我今天不跟你们走。」 「这……」杜畅去看李季。 李季睁开眼,等着她的解释。 周语说:「九曲水库里的村民对这种事异常的团结,营救不会那么简单,需要有人里应外合……我暂时还不能走。」 李季深深的看着她,「你执意这样?」 「嗯。」 杜畅皱眉,「周姐,最近李总工作特别忙,好几天没休息好,但他坚持亲自来接您,几个朋友都通知了,现在都在市里等着,您一到就为您接风洗尘!」 周语声音很低,但坚定,「送我回去。」 僵持中,有两三分钟没人说话。罗大佑声音嘶哑: 不再是旧日熟悉的我有着旧日狂热的梦…… 李季说:「杜畅,调头。」 杜畅大惊,「李总!」 「调头,送她回蓝田镇。」 「李总,您再好好劝劝周姐!」 「世上之事,一半随人,一半随缘。让她自己去处理。」 「……唉!好好好!」 车原路返回,车轮扬起黄尘。音响罗大佑已唱到皇后大道,曲风欢快明洁,李季抱着手臂再眯了会儿,突然出声:「小杜,把你手机的歌关了,放《五会念佛》。」 杜畅哦一声,照做。 ------------------------------------------------------------ 屋内静了好一会儿。 死寂。画面陷入定格,下一刻,一截菸灰落到她手指上。周语说:「楼下在卖什么」,光着脚下床,抱着手臂靠着窗边看。 街上的人已逐渐散去,暮色下,整个小镇呈淡红色,瀰漫着祥和的炊烟味。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还在,自己还小,母亲还没强行送她去体校。一家三口住在红砖青瓦的小地方,每天从外面玩了回来,还没到家就能闻到炊烟的味道,有灯,有温暖,有人等待。 那个味道和小时候的画面一起,永久鲜明的保存在记忆中。 「周语。」 「嗯?」 他从她身后,轻轻的搂着她,下巴枕在她柔软的头顶,两人的轮廓被夕阳镀上一圈金光。 「吃点肉吧。」 周语瞥他一眼,「你知道我吃素。」 他神色郁郁,手指在她手臂上丈量。 周语挣开:「特意减肥的。」 桌面的葡萄洗过了,一颗颗乌黑髮亮,周语捡了一颗,「小时候我吃葡萄不会剥皮,我妈就一颗颗剥好了放碗里,让我用勺子舀着吃。」 顾来说:「你还有妈妈?」 「我石头里蹦出来的?」 「没听你提过。」 「你没问。」 「……」 周语又说:「我有没有男人,你也没问。」 他立即看着她,喉咙像塞着一团棉花,「你……你……」你了两声,再说不出话。他站在窗帘后面,半张脸隐在阴影里,低着头,看不真切。 周语吃葡萄很快,很快的,一串葡萄就剩枝干,周语吐出籽,「我爸妈都活得好好的,」她又吃一颗,笑了笑,「就是命不好,养了个不孝女。」 顾来没说话。 周语将一颗葡萄剥好了递到他嘴边,他不要,「你喜欢就多吃点。」 周语果然又放进自己嘴里,「你买时尝过没有?」 顾来摇头。 「还挺甜。」 …… 周语跟着顾来回到九曲水库,又过了一个月。期间周语找机会跟李季通了几次电话。 寻找被拐人家属算得上顺利,除了许哑巴的没找到,其余的家属都成功联繫上。周语想了想,说:「那个许哑巴估计从小练过游泳,并且很大可能是花游。你派人去各大省市的体校查一下,她那个年龄的花游运动员不多。」 果然,在下一次通话中,李季说:「许哑巴有眉目了。」 「找到她家人了?」 「嗯,她本名姓白,」李季顿了顿,「你认识。」 周语几乎是脱口而出:「白璐?!」 「嗯,她就是白坤的姐姐,白璐。」 难怪她看她眼熟! 过了很久,周语才喃喃道:「果然冥冥中自有天意。」 李季说:「不管怎样,先把人救出来。公安局那边的意思是,为了防止村民暴动,避免不必要的伤亡,营救行动尽量智取。」 第83页 「嗯。」 顾来的葡萄藤长得很快,三个月不到,藤蔓已经爬了两根竹竿,叶子郁郁葱葱。顾来每天都用钳子,小心翼翼的将叶子背面的虫子夹下来。 周语将顾钧弄到院子里晒太阳,做康復训练。顾钧进步很快,日新月异,目前上半身已经基本恢復,气色也比以前红润多了。顾来给他做了一副拐杖,一家人都盼着他有朝一日重新站起来。 顾钧问:「你以前学过?」 「嗯?」 「康復训练,你学过?」 「嗯,为了照顾一个溺水后成植物人的孩子,特地学过。」 「那人痊癒了?」 「没有,」周语看了看天,秋高气爽,天蓝得可爱。过了很久,周语才说:「他死了。」 她语气很平淡,或许也有悲伤,但不易察觉。他没再问,她也没想多说,指着自制的哑铃命令他,「举起来,15个为一组,做三组,中间可做适当休息。」 顾钧照做,周语协助,两人都累得满身是汗。 顾钧轻咳一声,说:「谢谢。」 那时村头喇叭突然开始放歌,劣质音响像潮水一样突然涌入耳膜,周语没听清,问:「你说什么?」 顾钧说:「没事。」 《小苹果》和《最炫民族风》相继放完后,村长「喂喂」两声清口痰,在靡靡之音中,说:「现在播报一个好消息啊,村委会出钱,请来自河南的豫戏班子来到了咱们水库搭台演出,时间就定在下月初一。戏台设在村头老樟树下,到时候欢迎全村的广大村民,都前去捧场!村里出钱,看戏免费,自带板凳。」 穷乡僻壤的小地方,没什么敲锣打鼓的娱乐,今年居然要唱大戏!大家都显得迫不及待,隔壁丽生领着小孙子走出来,话音刚落,孩子欢天喜地的蹦跶。 一天早上,陈慧红吃过早饭,将正在洗碗的周语叫过去。 她从怀里掏出一只手錶,放在周语手里,正是她来时,被陈慧红拿去的百达翡丽。 陈慧红笑吟吟的说:「妹儿,你也是我顾家的人了,这手錶你拿回去,妈不要你的。」 周语瞥了一眼,说:「送给你吧。」 「不不不,这是你的呀,我不能要。」 「你拿去卖了,给顾钧治病。」 提到大儿子,陈慧红嘆口气,「唉,阿钧那病费钱着呢,一块手錶能卖几个钱。」 周语将手錶拿在手里看了看,擦去表面的油渍,「这表你随随便便出个35万,大把人收。」说完她将手錶放在陈慧红手里,继续洗碗。 陈慧红站在门口,目瞪口呆,最后挥一下手,「这孩子,逗我老太婆开心呢!」 村口那边活了上百年的老樟树下,有一片空地。人们已经忙起来。 戏台简陋。 闲置的水车大轮,大门板,再砍上几根树木桩子,栽地里立好。挂彩灯,挂幕布,一副大红对联竖得高高的: 戏台小天地,吹拉弹唱展现美好生活,演尽人间欢乐事; 天地大戏台,开放改革振兴古老中华,洒满神洲幸福花。 横批:繁荣昌盛。 没有四梁八柱,戏台便算搭好了。 豫剧一共唱了三天,《打金枝》、《刘墉归天》、《朝阳沟》……每天从傍晚6点唱到9点半。 开场时,底下坐得乌泱乌泱的人,宽凳子,香瓜子,也有人趁机卖起了老鹰茶。 高高的戏台子上,将军花旦们栩栩如生。唱造念打,铿锵鼓乐,好不热闹。 到第三天,也就是最后一天晚上,绝大部分村民都去了。 日出日落的一尘不变让他们乏味,任何一个细小的风吹草动都让他们感到激动。 前两场看过的,带着老妈媳妇小儿子又来看;前两场看漏的,更得来看个新鲜。 那天晚上的村口,人山人海,甚至许多别村的都赶来。没座位,便自带两块砖头垫脚。 小孩们看不懂戏,却比大人还高兴,在旁边的玉米地里追逐嬉戏。四毛老实,人又小,孩子们不和他玩,他就趴在树干上,眼巴巴的看着。周语走过去,问:「四毛,怎么不去玩呢?」 四毛那双大眼睛拘谨的看着她,没说话。 香桂回头看到周语,冷哼一声,端起凳子坐到前面去了。 周语从兜里掏出三颗水果糖,在四毛眼前晃了晃,「想不想吃?」 孩子抿了抿嘴,依旧没说话。 周语将糖塞他荷包里,说:「阿姨家还有很多,你和阿姨去拿,好不好?」 孩子看着她不动。周语剥了一颗糖,放进他嘴里,问:「甜吗?」 四毛点头。 周语伸出手,「走吧,去阿姨家里拿糖吃。」 四毛总归是四岁的孩子,犹豫一番,便拉着周语的手走了。 周语牵着孩子,笑容亲切。有人路过,认识这是村长家的四毛,都问一句:「四毛你去哪儿呢?」 周语说:「找村长去。」 下了两块田坎,村长背着烟杆站在路口。 周语深吸一口气,拉着四毛走上去。村长问:「你们去哪?」 周语答:「带他去拿糖。」 村长没说话,他站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两人对视几秒,周语不动声色的握了握手里的□□。 村长却在这时侧过身子,让开一条道。 第84页 周语松了口气,拉着四毛往前走。走了两步,村长在后面喊:「四毛。」 周语停下来,那孩子回过头没出声。 周语轻轻的拍了拍四毛,「他在叫你。」 四毛怯生生的喊了句:「爸爸。」 「以后要好好读书。」村长说,声音很轻,很平和,像任何一个慈父的训话。 四毛张着圆滚滚的眼睛望着他。 村长忽然不耐烦的挥一下烟杆,「滚,滚吧!」 周语顿了顿,说了声:「谢谢。」牵着孩子大步离去。 ctg ☆、第 41 章 两人一路往码头走,抬头便是波光粼粼的水库。 突然,一声压抑的惊唿从前方传来,「儿子!」 一对青年男女狂奔而至,跪在地上,抱着四毛又亲又搂,嘴里神神叨叨:「儿子,我的心肝!我的命!爸爸妈妈可找到你了!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是不是在做梦啊!这是不是我们儿子,老公,你看看!」 两人心急火燎的翻看四毛后脑勺。 「是!就是!你看这儿的胎记!」 四毛受到惊吓,先是一动不动,任由两人拉扯,后来突然抬起小手,替眼前泪眼婆娑的女人擦去眼泪,嘴里嫩生生的喊了声:「妈妈。」 二人懵了片刻,下一瞬,勐的搂住儿子,三人抱作一团,哭作一气。 他们身后,站着两名身穿警服的高大男子,劝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回船上去。」 周语也说:「对,你们快走,被人看见就麻烦了。」 那女人两由丈夫抱着儿子,自己却直挺挺对周语跪下,勐的磕起头来,「谢谢您救了我儿子,谢谢您!您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我把所有钱都给你,命也给你!我给你当牛做马,什么都成……天啊!没人知道,我们找儿子这一年,经歷了些什么!我苦命的儿子!妈妈再也不离开你半步!」说到这里,又扑到四毛身边,从丈夫手中抢过儿子,将他的头按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周语对两名特警说:「麻烦你们赶紧带他们下去,我再去接其他人。」 特警说:「你注意安全。」 周语回到村口,台上正演到《包青天》选段《秦香莲》。 村民心情澎湃,人头攒动。将暂新的激情,依附在那些发霉的故事,和发锈的锣上。 长须公撩着鬍子唱道:「中状元招驸马功成名就……」 一位妇女抱着四五个月大的婴儿,抬手擦汗,踮着脚,两眼焦急的巡视。周语走过去问:「张嫂,你找人?」 妇女皱着眉,「我家那口子还没来,我想撒尿憋不住了!」说到这,怀中婴儿张嘴要哭,她心烦意燥的摇了摇。 周语说:「你去吧,孩子我替你抱着。」 妇女大喜过望,「哎哎!真麻烦你了,顾家妹子!」 周语接过孩子,等妇女走远了,她立即往隐蔽的小路走,脚下越走越快。耳边的锣鼓喧嚣很快远离,只有风和她的喘气声。 周语来到一块田边,低声喊:「小莉!」 一位眉眼漂亮的女人从半人高的草丛钻出来,「我在这!」 周语问:「有人发现你吗?」 那女人摇头,甩下额前的汗,急急的说:「没有,我听你的话,一直呆这儿没动。」 「嗯,」周语说,「去码头的路你认识吗?」 「认识!」 「那好,」周语将怀里已经摇晃熟睡的婴孩递过去,「这是张家的孩子,也是被人贩子拐来卖进水库的,你抱着,一路往码头走,不要回头,如果有人发现,问起你,你就说孩子母亲上厕所去了,知道了吗?」 「知道,放心吧。」小莉接过孩子,走了两步,回头问,「我父亲真的来了吗?」 周语点头。 她眼里泪光闪烁,「谢谢你。」 周语说:「快走吧,我还得去接其他人。」 「嗯。」 周语又趁乱陆续接出两个孩子,和几名妇女。 码头停靠着一艘船只,还没靠近,便能听到船内热烈轩昂的谈话声和惊天动地的哭泣声。 李季从船里跳下来,「小语。」 周语跑过去,「出来十二个,还有两名妇女。豫剧还有一个半小时结束,如果我两小时没回,你们就走不用管我。」 李季说:「需不需要带两名警察?」 周语摇头,「树大招风。」 李季看着她:「注意安全,」想了想问,「防身的东西带了吗?」 周语点头:「带着□□。」 李季捻起黏在她肩上的枯叶,「你办事稳重不少。」 周语嗯一声就走,走了两步回头问:「今晚的营救行动,村长知情?」 李季点头,「上面找他谈过话了,要他将功补过,他同意配合。」 周语「唔」了声,没再说什么,转身消失在暮色里。 满婆一家都前去看戏,留陈佳一人在家。她怀着身孕,所以没再用铁链锁她。周语救她没费什么力气,中途还顺道去接了独自在家的许哑巴。 一个孕妇,一个疯子,一路上走走停停,本就不近的路程,用去很多时间。终于快到码头,对面坡上突然火光骤亮,人群耸动。 村民打着火把,晃着手电筒,高声咆哮着:「别让她们跑了!」 第85页 「抢孩子了!」 「抢人了!」 …… 那群人眨眼已在五十米开外。 周语皱着眉说:「快!我们快走!」 一个男人大喊:「许哑巴!」 许哑巴浑身一抖。 那男人骂道:「你他妈的要去哪儿!」 许哑巴呆立原地不动了。 周语跑了两步,又回去拉她。 码头那边的特警也跑过来接应,身后骂声越来越近,一个阴霾的声音怒吼:「疯婆子!你肚子里还怀着老子的崽,你跑到哪儿去!?」 是满驼背!他身躯佝偻,朝这边跑来,比上次见到还要老态龙钟,面部因愤怒曲张而格外狰狞恐怖。 陈佳突然咬着牙对周语说:「等我一下。」 周语拉住她,「你要干嘛?」 「我去杀了他!」她眼里尽是阴狠。 「不行,」周语将她望赶来的特警身边一推,「快走!」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杀了那个禽兽!碎尸万段!」陈佳咆哮挣扎,声声悽厉,在水库的夜色下,显得阴森惊悚。特警见她大着肚子,怕伤到她,一时间竟拿她没有办法。 周语抬手就是一耳光,低声喊道:「你要杀你孩子的亲生父亲?」 陈佳被打得退后几步,终于安静下来,泪流满脸,由赶来的家属和特警带走。 满婆拄着拐杖,蹒跚步履的跑过来,喊着:「你要去哪里,妹儿吶你要去哪里!你肚子里还有我的孙子啊!你要走,先把孙子给我生下来呀!造孽啊!我满家哪点对不住你哇!」 陈佳由亲生父母拥簇着,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妇人,打扮光鲜,含着泪,急切的从前方快步走来,见到许哑巴,先是一愣。随后死死盯着许哑巴,颤着嗓子喊了声:「白璐!」 许哑巴似没听到,由两名警察架着,脚不沾尘往前走,她时不时回头,嘴里咿呀自语着没人听得懂的话。 老妇人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小心翼翼的又喊了声:「璐璐!」 周语说:「白阿姨,白姐姐精神受了刺激,可能暂时认不出您。」 老妇人瞪一眼周语:「你还有脸叫我!你给我滚开!」转身扑过去,拉过女儿的手,「璐璐,妈妈找得你好苦!妈妈以为你不在了!妈妈还以为……」哽咽起来,泣不成声,「以为你像你弟弟那样,永远的离开了妈妈!」说到这里,捂着面嚎啕痛哭起来。 「哑巴婆娘!」许老汉跑上来,被两名彪壮的特警拦下,他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幼儿,喊,「你要去哪里?你.日.妈真的要走?毛儿也不要了?」说到这里,许老汉狠狠的抹去脸上的泪,他怀里的孩子向许哑巴伸出胖乎乎的小胳膊,哭哭啼啼,含煳不清的喊妈妈。 许哑巴回头看了看,神色激动异常,奋力甩开特警的手,哇哇叫着,奔跑过去接过儿子,蹲地上搂着孩子抚摸不止。 许大汉也蹲下身去,「哇」一声,这个一生粗矿的乡野老汉,竟大哭起来,将老婆儿子抱在臂弯里,「毛儿你不要了?我也不要了?家你也不要了?」 许哑巴精神有问题,周语没见她哭过,她丈夫噼头盖脸的打她,她也只是跳着脚哇哇乱叫,她没哭过。 那时,周语回头。她看到许哑巴的泪,淙淙的往下淌,落到孩子柔软稀松的头髮上,她又小心翼翼的擦去,埋下头轻轻的吻。像任何一个慈爱温柔的母亲那样。 周语突然想起,那晚她在水里,为孩子跳的那曲毫无章法的舞,美得惊骇世俗。 白氏站在她身边,抹着泪说:「璐璐,这是你的孩子?你要是捨不得他,我们接回去养……跟妈走吧!」说着便去拉她。 许哑巴突然狂躁起来,一把推开她,白氏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地上,周语扶住了她。 白氏顾不得和周语置气,哭着问女儿:「璐璐,你不认妈了?」 许哑巴一言不发,抱着孩子便往回走,许老汉跟在她身后,抹着泪骂道:「你个jb傻婆娘,你还晓得回来!你个傻婆娘!我还以为你家都不要了……」 与此同时,更多村民愤怒的一涌而上,手里握着锄头镰刀,有的牵着小孩。小孩哭闹不止,吵着要找母亲。 船舱里获救的妇女大多都在此生了孩子,这时听到骨肉喊妈喊娘,纷纷动摇,犹豫不决。有的甚至抹着泪要跑出去找孩子,被家人牢牢控制着。 特警突然朝天鸣抢示警,静了两秒后,很快再次□□。特警拷了几名顽抗分子,但又涌上更多暴怒的村民。 他们不听劝阻恐吓,不听法律道理,他们将手里的火把和石块砸向特警,眼里熊熊燃烧着捍卫到底的决心,哪怕玉石同焚。 场面一度失控。 村长突然跑出来,拦住暴怒的村民,「把傢伙什都给我放下!让他们走!」 「村长!?」 「我说,让他们走!」 一朝之间,村长老态毕露。 几人拥簇着半昏迷的白氏,在特警的掩护下,向码头靠拢。 船舶就在眼前,人来人往,进进出出。人人神色不同,有的凝重,有的狂喜,也有人望着这群山墨水出神。 李季站在船上对周语伸出手,「上来。」 周语说:「等我抽根烟。」 李季皱着眉沉声责备:「总是这么不分轻重!」 第86页 周语没理他,向旁边一名特警要烟。特警上下摸了摸身子,说:「烟倒是有,但走得急,忘了带火。」 周语叼着烟说:「没事,谢了。」 她正想问旁人,身后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 「周语!」 周语回过头去,那男人站在堡坎上。十月的深秋,穿一件深色薄卫衣,拉链开着,里面仍是那件黑背心。 他与她遥遥相望。 ctg ☆、第 42 章 顾来勐的从堡坎跳下来,跳得急,崴了脚。 他站起来看她一眼,一瘸一拐的向周语跑来。 周语对李季说:「等我几分钟。」 李季看她一眼,再看看顾来,没多说什么,转身进了船舱。 顾来跑到周语面前,满脸是汗。他去拉她的手,周语不急不缓的躲开。 他飞快的瞥一眼前面的船,再去看她,克制着喘息,「你要走?」 「啊。」 「什么时候回来?」 「……」她往下看了眼,他刚才跳下堡坎时跪了一下,膝盖一片淤泥。 「周语?」他又去拉她,手伸到一半,她头抬起来,眼底清冷,顾来缩了回去。 「不回来了。」周语说,她突然往前倾,伸手进他裤兜里。 顾来站在原地,手还虚虚环了她的背。下一秒,周语身子站直,手里多了个打火机。 顾来看着她,「……你去哪里?」 「不关你事。」 他低头想了会儿,极轻极轻的说:「我去找你。」 「顾来,你听着,」周语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深邃的,泛着烟波的大双眼皮。只看了一眼,周语就转开了视线。面无表情,清冷无澜,一字一顿的说,「永远别来找我。」 「……」他不知要再说什么,只是看着她。 在她身后,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站在高高的甲板上,「小语。」 周语应一声,转头就走。 「周语。」顾来喊。 周语站住,看着远处迤逦排好的山峦,没回头。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自愿者。」 「什么?」 「自愿者,解救被拐卖的妇女儿童。」 「那你,」他声音沙哑,「你为什么和我结婚?」 周语说:「为了博取你们的信任。对我来说……」她还笑了笑,「那只是任务,不算结婚。」 身后传来沉而长的嘆气声,「周语。」 「说。」 「你的戒指……」 周语没让他说完:「卖了吧。」 「……」 远处的草台班子还没散场,铺天盖地的狗叫声中,唢吶刺耳,二胡悠长,锣鼓喧嚣,仍然掩盖不了村民的震天怨声。 四周动盪不已,但两人之间却仿佛静了好一会儿。 空气中瀰漫着水腥夹杂着玉米秆的气息。 突然,眼角白光一闪,周语身边水声噗通,在月光下,泛着亮白色的涟漪。 紧跟着「啪」一声,那串小叶紫檀佛珠应声弹跳落地,暗红色的珠子在她脚边滚落。 她下意识低头,恰好看到脚上那双白色塑料凉鞋上的蝴蝶扣,或许是在刚才的奔跑中断裂开来,蝴蝶掉落大半。而剩下的小部分也逐渐散架。 周语弯身脱了鞋子,赤脚踩进水里。随手往旁边一丢,鞋以一种废弃的姿势翻转着摆在水草上,像破烂儿。 然后她将手递给李季,两人很快走进船舱。 船缓缓驶远,顾来呆滞的站在岸边。白浪翻涌,拍湿了他的鞋。 他一声不响,一动不动。 周语没回头,没再看一眼。 月光似绸,满婆抬头看天,刻满丘壑的脸上,泪水和汗水混杂。 突然,她嘶吼一声,从两米高的堡坎纵身跳下,头碰地,当即身亡。 满驼背大喊一声:「妈!」扔掉火把,连滚带爬的扑到老人身上,但已无力回天。 正是金秋草枯时节,堤坝边的野草一点即着,顷刻间演变成熊熊大火。那时,九曲水库的夜被照得前所未有的通红。 顾来站在烈火面前,注视着她离去的方向,注视着那搜船只,在墨山黑水间,行至不见。 他像一只涅槃的凤,不在火下陨灭,便在火中永生。 他背心灼热,心已冰冷。 香桂跑上来拽他一把,「你疯啦!那个扫把星走了就走了!你还想为他自杀吗?」 顾来说:「没有。」 他低头走了两步,这才发现右脚钻心的痛。 天下起毛毛细雨,水面隐约可见圈圈涟漪。 周语盘腿坐在甲板上,看夜幕下,两岸峻岭急速倒退。没有一丝光亮,船在黑暗中奋力前行。 她细长的指尖转着一支玉溪。 彼时的秀丽山川,因此时子夜的深浓而显得威严神秘。秋深露重,水面瀰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头顶的璀璨星河倒是清朗,和之前躺在簸箕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她想起他不烦其烦的点受潮的蚊香;想起他剥好的红薯和鸡蛋;想起他编织的草帽、戒指;想起她饿了,他下田挖出的鲜藕。挖藕那天风轻云淡,他们在一颗弱不经风的歪脖柳树下接吻-------他一无所有,但变着方儿对她好。 那时还没秋收,风里充满水腥气和稻谷香,那气味仿佛还在鼻息。 第87页 周语还想起,那油盐不进的男人没收她的烟,一本正经的教训:「女人哪有抽菸的」。想到这里周语笑出声。 她将烟咬在嘴里,一手点火,一手挡风。火光窜动,在墨黑的水面上影影绰绰。 山中几个月,除了一腔回忆和手上的打火机。她什么都没带走,连鞋都脱下了。 她低头看,红色的打火机身印着白色的「鑫鑫烧烤」,她做了个向水中抛掷的动作,手抡到一半,又停住。周语劝说自己,她花钱十块钱买的,凭什么要扔了。 细雨凄迷,黑水茫茫。 周语将脚放下去,涛涛水声,有种诱人跳入的神秘的拉力。 烟点着,周语吐了一口,青烟瞬间往后扩散。烟雾渺渺中,周语往回看了一眼,山中间是水,水尽头是山,山水连绵无尽。 来路看不清了。 船舱门打开了,嘈杂声骤响,亲人重逢永远是最激动人心的画面。 后背一暖,李季将他的西装披在周语身上。 周语说:「不冷。」便要脱下。 「吹了湖风容易感冒,」那双手在她肩头握了握,「听话。」过了会儿,旁边多了一双鞋。 周语瞥了一眼,说:「你想得挺周全啊。」 李季说:「家属带的,没用上,就说给你了。」 周语「哦」一声,「那谢谢她了。」 李季站在甲板上,抬头在群山围抱中环顾一番,像是自语:「这就是你呆了三个月的地方?」 周语唔一声。 「山山水水,最容易叫人寄情,不怪你捨不得走。」 水汽氤氲中,他的脸更叫人看不清。 舱内一个女声陡然响起,她在哭喊:「我的孩子还在里面!我的孩子才五岁!我要我的孩子啊……」哭声尖锐,复杂而极端,夹带着挫骨扬灰的痛恨和情真意切的不舍。 周语往那瞥一眼,这才回头看着李季,「你哪知眼睛看见我捨不得走。」 李季在她身边坐下来,「佛的眼睛。」那话很低很随意,伴随着他坐下的动作,两人隔得近,像是耳语。 要说那句话,还有些诗意。周语却怔一下,随后吐出一口烟,淡青色的烟雾吹动她额前的发,「你的佛还有什么指示?」她双手后撑,斜睨着他,「咱们一次性说个明白。」 李季没和她计较,温和的说:「回家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几天,」他拍了拍她的肩,「别胡思乱想。」 周语抬头,恰好对上李季在深夜里黑浓的眼睛。 一只手伸过来,在她头顶抹了两下,「进去吧,头髮都淋湿了。」 周语「嗯」一声,起身走进船舱。 船靠岸,还没下船,得到通知的几名记者蜂拥而至。今天的主角是几位成功脱困的被拐妇女和儿童,在记者争先恐后的採访中,又引发出新的一轮悲伤和愤怒。 一名记者用催人泪下的嗓音对着镜头说:「这是一个充满歷史性意义的时刻,经歷了十三年望穿秋水的期盼,当年的花季少女终被救出,一家人得以团聚……」 然后是小莉父亲讲诉多年寻女之路,白髮斑斑的老人掩面而泣,小莉问:「我妈还好吗?」 老人突然失声痛哭:「你妈因为太想你……前年……走了。」 父女两抱头大哭,在场之人无不闻之落泪。 之后,镜头又转向此次营救唯一失败的白氏,白氏已将自己收拾妥当,宣称虽然这次没将女儿带出来,但她不会放弃,她会再次进山,将女儿接出来。 话到最后白氏突然哽咽,称知道女儿还尚在人世就是最大的安慰,她不敢想像再经歷一次白髮人送黑髮人。 有资深记者眼尖,突然提问:「请问您儿子是否姓白?」 白氏擦去眼泪,点头。 记者激动起来:「您就是那位少年英雄的母亲!」 白氏哼笑:「英雄母亲的头衔,我宁可不要。」 有人窃窃私语:「什么英雄母亲?」 记者回忆:「六年前,富生会所的游泳池里发生了一起溺亡事故,在场的另一位少年奋不顾身的下水救人,也不幸溺水成为植物人。作为捨己救人的小英雄的母亲,当年我还为白女士做过专题报导。」 记者转向李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富生会所应该是李总名下的产业。」 杜畅的声音:「对,当年富生确是由我们李总接手了。出了这种让人痛心的意外,我们李总也是悲伤过度。所以后来才有了我们朝阳会慈善组织,尽我们所能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群!」 白氏咬牙切齿的喊:「胡说八道!你们只是在为自己的管理不善赎罪!还有那个姓周的女人!当年她作为游泳教练,疏忽大意,她更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法律不能惩戒你们,自有老天来收!」最后一句话她指着周语。 杜畅拦住她:「哎哎!白阿姨,您的痛心我们完全能够理解,但人死不能復生,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将您女儿解救出来。」 「你理解!?你们没人能理解!可怜我的坤儿,他才不满15岁,却成了植物人,在医院躺了半年最终还是离我而去!我女儿也是因为失去唯一的弟弟,借酒消愁,才被歹徒趁机下手!」 …… 在白氏的泣不成声中,周语从侧面跳船上岸。 机场候机时,杜畅拿出周语原本的手机,「周姐,你的手机。来时李总特地吩咐替您充满电。」 第88页 周语哦一声,接过来。 开机,三个月没碰,果然电满格。 飞机晚点,候机室,两名小孩坐在行李箱唿啸而来又唿啸而去。 李季低头看书。 周语无所事事的翻看手机,弹出几个垃圾简讯,她点了删除。李季说:「给你妈去个电话吧,老人家问了你几回了。」 周语嗯一声。 她不记得电话号码,翻开通讯录查找。 杜畅是个i疯迷,出新品必追。杜畅在一边笑着说:「苹果5s出来了!我朋友已经买了,帅呆了!」扭头看到周语手里的苹果4,咋舌,「周姐,要不您也换了?」 通讯录里号码成百上千,周语向下翻。 春槡,何晓飞,胡俊杰,黄舒慧,顾来…… 周语低着头「啊」了一声,说,「不用换,我这个用习惯了。」 杜畅不死心,在一旁滔滔不绝的介绍新出的手机的功能。 周语心不在焉,找了一圈没找到,又往上翻。 力虹,廖君,刘君乐,江河,顾来…… 她伸了个懒腰,「还是换一个吧。」杜畅还沉浸在对产品的介绍中,她打断他,「明天你就去帮我选一个。」 杜畅惊喜,搓手道:「啊,周姐,您又想通了?」 周语靠在椅子上慵懒的打着哈欠,「这不是有你极力推荐吗?说得我心动了呗,」她转头对李季笑笑,「季哥,干脆调小杜去销售部得了,他给你当秘书真是屈才了。」 杜畅大惊,摆手说:「周姐您可别拿我开涮!我哪能离得开李总呢,李总也离不开我!」 「你们俩?」周语惊讶,「啥时候的事?」 李季没有抬头,伸过手在她手上拍了拍,另一只手翻到下一页,「小丫头,适可而止啊。」 杜畅干笑几声,转移话题:「周姐,您喜欢什么颜色的?」 「……」周语没出声,望着落地窗外。天湛蓝湛蓝的,机场规模小,几架飞机井然有序的起起落落。 杜畅还在追问:「周姐?周姐?」 周语揉着眉心,「嗯?」 「我问您喜欢什么颜色?」 周语稍作思考,说:「黑色。」 杜畅不满:「我是说i疯新推出的手机!没有黑色,您得在灰色银色金色中选。」 「这样啊,」周语没什么讲究,随口捡了个,「灰色吧。」 杜畅小声嘀咕:「明明金色最好看。」 李季放下书,看周语一眼,「累了?」他将她的手放在膝上,拍了几下,然后抬手看表,「还有一小时,去睡会儿。」放下手时,掌心附在她手背上。他手指修长干净,手心温暖而干燥。 和那只粗糙的大手完全不同。 周语:「不了,估计也睡不着。」 杜畅捧着一本航空杂志凑上去:「周姐您看,就是这款,是不是金色更好看?」 周语将手机放到一边,眼睛随随便便那么扫一眼:「那就金色吧,你说了算。」 那时候,广播里柔美的女音正在用中英文交替播报航班,天边的第一缕阳光洒进来,波音747像一具庞然大物,从远处滑行降落。 一股熬夜到了清晨特有的倦怠感,在霎那间向周语席捲而来,眼皮倦得有几千斤重。 扛不住,她闭了会儿眼。 不知过了多久,杜畅喊她:「周姐!检票了。」 周语揉眼起来,推开盖在胸前李季的西装,按亮手机,「到点了?」 她活动着僵硬的脖子,抬头的瞬间,全身血液顷刻凝结。 ctg 《田间欢》上,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10月14号,星期五。开始连载下部。谢谢支持。 ☆、《田间欢》下 一路舟车劳顿,飞机降落重庆江北机场已是晚上。 候机大厅,灯光白炽。出口被朝阳会的职员和各界人士围得水路不通。 10米横幅上,一排烫金大字贴着: 「热烈欢迎朝阳会打拐英雄周语小姐凯旋归来」。 锦旗数面。 记者扛着摄像机,占据在有利地形。人群推攮,安保人员面色不耐的维持现场次序。 周语退一步隐在墙根,皱眉问:「怎么还整这齣!」 杜畅搓着手,「周姐,这是必要的宣传!这么着,您就出面跟大家打个招唿,简单讲几句,剩下的就交给我去处理。」 周语挥手,抬腿往反方向走,「你自己对付过去吧,我不出面。」 杜畅哼哼唉唉,斜眼瞄李季。 李季看了看表,定板,「今天太晚了,我和小语先回去。」 杜畅嘆气,掏出手机拨号,嘴上说:「行吧,周姐您也累了就先休息,改天我们再开个正式的新闻发布会。」电话这时通了,他对手机说,「李总现在改道从3号出口出来,你去那边接一下。」 车在机场高速飞驰。 两边高楼林立,远处霓虹跳跃。周语盯着光怪陆离的窗外,颇不适应。 想起三小时前的匆匆一瞥,胸口揪得慌。 他赶来了,一身黄土。 想是骑的摩托,安全帽来不及戴,整片头髮以一种不屈的姿势倾斜着。 他扶着快餐店的橱窗喘气,周语打眼,他一眼寻到她。稍稳了稳,便向她跑来。 李季拍了拍周语的肩,周语收回视线,随着李季走进登机口。 第89页 依稀仿佛,身后的男人喊了她的名字,隐没在中英文交替的登机广播里。 「饿了吗?」李季声如玉石的男中音打断周语思绪,「你水都没喝一口。」 这么一想,还真是饿了,周语问,有什么吃的。 李季说:「银耳汤,小火炖着,回去就能喝上。」 周语滞了片刻,撑起身子,「让小玉放冰箱里镇一镇,冰的才爽口。」 李季笑着骂:「你就贪凉,女孩子别吃太多冷饮。」 周语漫不经心的哦一声。 院门口,小佣人惊讶的瞪眼,心直口快:「周姐!您这也太城乡结合部了!」 周语将肩上李季的西装取下来丢给她,扯了扯里面那套大红大绿的碎花绸衣,敲敲她的头,「你姐这会儿是资深洗剪吹!」 李季在旁边笑。 中央空调温湿度适中,周语在玄关连打了一连串喷嚏。 李季问了声:「感冒了?」 周语鼻子发痒,说话带鼻音:「鼻炎犯了吧,」她掌心揉鼻子,「我大概和你这儿八字不合,每回进来鼻炎就犯。」 李季走到沙发上,拍了拍旁边的位子。 「你在乡下没犯?」 「那三个月好着呢。」 周语鼻炎严重,在水库的确没遭罪,这么一回想,自己也感到惊奇,随口道,「山清水秀,宜居宜人啊。」 李季瞥她一眼,她倒在沙发靠背上,痒得鼻翼直扇。 李季拿起报纸,「怎么,还住出感情了?」 周语顿了顿,下一刻,一脸欠的:「天然氧吧,谁去过都流连忘返。」 李季笑了,手上报纸哗啦一抖,低头读报。 冰镇银耳汤已盛好,放在桌上,周语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凉爽的口感沁入心肺。那种甜,醇厚绵长,似曾相识。 周语吧唧嘴:「小玉,这汤怎么是红色?」 小佣人搓着手走上来,一脸忧心:「啊,家里没冰糖了,我就放的红糖。怎么了周姐,不合胃口吗?」 周语盯着碗,勺子搅了搅。神情淡淡,「那倒没有。」 洗了个热水澡。 脱裤子时一个红色打火机掉到地上,周语捡起来,指尖摩挲一阵,并着那两件大红大绿的绸衣,一块儿丢进垃圾桶。 脑袋整个儿埋水里。 脑海里,那个散着淡淡胆水味的剑走偏锋的浴缸逐渐清晰。淅淅沥沥的雨,清爽明快的打在瓦砾,穿黑背心的男人背对着她抽菸。 …… 一股跨过千年的负重感,犹犹豫豫的席捲而来。 洗完关灯,浴室陷入黑暗……两分钟后,又华灯大盛。 周语走到垃圾桶边,突然一脚踢去,泄愤般。 桶内东西散了一地,她居高临下看了会儿,最后嘆口气,弯腰将打火机捡起来。 周语的车堵在新牌坊转盘的红绿灯前。 戴草帽的中年妇女走来,周语关窗。 车窗封闭的霎那,宣传单从细缝挤进来。 「!」 百无聊赖,周语瞟一眼,「依水而居,社区成熟,独一无二精装江景房」。电脑绘制的青山碧水下,是一排大写加粗的电话号码。 后面鸣笛四起,周语抛开单子,一轰油门沖了出去。 近几年楼市萧条,售楼处却永远一派热火朝天。 售楼经理口若悬河,对周语讲解着她们楼盘的各种优势。 周语端着咖啡,望着对面那个将蛋糕煳了一桌的孩子出神。 经理察觉到周语的漫不经心,笑容可掬的试探:「周小姐如果对我们的江景公寓没什么兴趣的话,我们还有临江的洋房别墅,面积都在两百平左右,也十分适合您这样对生活品质要求偏高的现代女性。」 这时电话进来,周语示意。 经理点头哈腰,「请便!请便!」 杜畅在电话里压低声音问:「周姐,您还没到?新闻发布会还有一小时就开始了!」 「哦!」周语看了看表,「我马上到。」 挂上电话,售楼经理强颜欢笑:「周小姐您先忙,等您下次有空了,去我们的样板间看一看。」 周语站起来,「就刚才那套吧,我今天先付订金,改天来办理剩下的相关手续。」 售楼经理的带妆脸充满了枯木逢春,不敢置信的握着周语的手:「好的好的!周姐!哎呀周姐一看就是个爽快人!」 这次朝阳会配合公安机关成功救出十多名被拐妇女儿童实属举国震惊的大事。在下午的新闻发布会上,大多数获救人员和家属均已到达现场,对着数十台摄像机镜头,向全国人民讲诉自己的不幸遭遇,和对政府与朝阳会慈善机构的深切感激。 作为此次营救的英雄人物,周语自然要上台发表感想。无外是表达对买卖人口的痛斥和憎恨,对受害者的同情,对党和人.民政.府的歌颂…… 发表稿早有人写好,周语照着稿子,饱含感情的朗诵。 记者提问对九曲水库的印象,周语顿了几秒。 与前面被拐妇女的咬牙切齿不同,她平静的说:「很美,我很喜欢那儿。」 这个回答与记者心里设想的答案南辕北辙,记者有些懵。 杜畅笑着替周语铺台阶:「只要有一颗亲近自然的心都会喜欢上那片美不胜收的山水。」说完咧着嘴擦汗。 第90页 记者又问:「听说九曲水库由于不通公路,才导致当地的经济文化过于落后。」 周语说:「所以,我们朝阳会决定捐款200万,以彻底解决九曲水库的交通问题。」 一石激起千层浪,现场掌声鼎沸,气氛达到□□。 坐在首席位置的李季原本一言不发,直到这时才侧身看了周语一眼。 晚上,从九曲水库出来的十多名被拐妇女宴请周语吃饭。 陶然居的中餐,中等价位,包房宽敞,菜品琳琅。 房间里清一色的女性,年龄参差不齐。周语于她们有再造之恩,有人敬酒,有人塞红包。酒周语来者不拒,红包通通退还。 话题始终围绕着山中梦魔般的岁月,众人几度抱头痛哭,回想周语收集自己毛髮的经歷,又笑得前仰后合。 有人提起可爱的小四毛,有人提起刚在医院做完流产的陈佳。 那天在场的都喝得不少,周语也有些酣然。顾来这个名字是谁最先提起的,周语已经不记得。 她却能轻易的回忆起,当她听到那个名字时的情景,心境,甚至当时的光线------ 当她喝多昏眩时,眼前的灯光对她来说格外朦胧。对面酒柜里有一扇镜面,她还从镜面里看到一脸哂笑的自己。 周语在生人前话不多,那时她夹着烟,靠在椅子上,笑吟吟的看着大家追忆。 听到顾来的名字时,不知是她手抖了一下,还是菸灰太长。半截菸灰落到她腿上,将她裙子烫出个黑点。 有人问:「你们还记得顾家的阿来吗?」 一桌女人纷纷说记得,然后不约而同朝周语看去。 周语掐了菸蒂,低头拍裙上的菸灰。她披着发,垂着眼睑,看不清表情,额头光洁,依旧漂亮。 直到有人指名点姓的问她:「小周,我记得阿来那时对你挺不错的哈?」 周语唔了声,声音带笑,「是啊。」 「你们还联繫吗?」 「没。」 另一人答话,「就是说啊,被卖到咱们水库的女人哪个不被男人打?」 说话的妇女已过了不惑之年,在九曲水库呆了半辈子,黑红的肤色,带着浓郁的当地口音。刚才回忆九曲水库时,她在齿寒中又带着不可言说的眷念,个人情感最为复杂浓烈。 此刻她连番称赞,「就数顾二娃脾气好,只有顾二娃不打婆娘。」 「非但不打,阿来对小周宝贝得很呢!哎呀,我一想起香桂那时吃瘪的样子,我就想笑!」 众人稀稀拉拉笑起来,气氛变得融洽。 有人敬酒,周语举杯相迎。 抬头那瞬间,头顶明晃晃的水晶灯射进眼里,她嘶一声,揉了揉太阳穴,低声说:「哎,有些醉了。」 ctg 作者有话要说:  下月开的新文 先收藏呗: 《套马的汉子》……原谅作者一生放荡不羁爱k歌 作者年纪大了,越来越重口味,志同道合者 ,加个作者收藏。谢谢。 ☆、第 44 章 一群女人借着酒意商量着饭后再去唱歌。周语推辞不过,跟着一起去了。 现下流行的曲目和歌星,已没人知道。荧幕上是小城故事是敖包相会,是费玉清和毛阿敏。 一群山里压抑半辈子的女人,喝了酒,在乱晃的射灯下,好比勐虎下山,声嘶力竭的梗着脖子,想要喊回蹉跎的青春。 不用话筒已震耳欲聋。 有人朗声大笑,有人抱头痛哭。透过音响,倒是无穷热闹。 周语窝在角落,有颗无颗的拿果盘里的葡萄,刷手机,很少说话。有人找她喝酒,她便举杯一饮而尽。 切歌的瞬间,包房顿时安静,三十来岁的女人声音来不及收,尖锐得突兀:「我出去接个电话。」 几分钟后,那女人踢开门,晃晃悠悠进来,歌一关,拿起话筒,神秘兮兮的出题:「你们猜,刚才是谁打来的!」 众妇女喝得七七八八,都挺配合,四仰八叉歪在沙发上胡诌,报数似的: 「刘德华!」 「齐秦!」 「邓丽君!」 有人反对:「邓丽君早死了。」 「老村长!」 「满驼背!」 众醉女亢奋起来,水库里,张三李四王麻子挨个请了个遍。 尽管没人承认,尽管在衣着打扮上竭立掩饰。外面的世界她们已一片茫然,脱口而出的仍是水库里的那些人和那些事。 紧接着还有人喊:「顾二娃!」 周语抬眼。 出题人手里的话筒挨个指过去,叫嚣道:「谁猜的顾二娃!谁猜的顾二娃!是不是暗恋人家!」 大家将猜顾来的人揪出来,那女人二十五六,脸皮还薄,跳脚喊冤:「猜谁就是暗恋谁,那你们还猜满驼背了!」 众女嘻嘻哈哈揉成一团,周语也笑。 下一刻,出题人的话让周语笑不出了。 「居然让你蒙对了!」她拨拉着手机屏幕,得意道,「看嘛,就是顾二娃打来的!他陪他哥在西南医院看病。我说了地方,他说马上赶过来。」 周语手上一抖,葡萄汁溅她一腿。 安静半晌,復又譁然。矛头直指出题人: 「你们怎么联繫上的?」 「你们啥关系?」 「他找你干什么?」 第91页 「说说说。」 出题人哎呀一声,指着周语,「人家是奔小周来的。」那女人声音尖细,声音透过话筒传出,要把耳膜锥破。 目光齐刷刷望过来。 大约半小时,门被推开,有人高喊,来了来了。周语抬头看去。 蓝色射灯恰好打到门口,男人人高马大,眯着眼抬手挡一下。 他站在光束里,像站在时空隧道的正中,仿佛他上一秒还在麦浪滚滚的田埂,下一刻就出现到灯红酒绿的歌厅。 她甚至还闻到他身上的泥腥味。 顾来来了。 众妇女热情洋溢,都去请他。他站着没动,眼睛扫视一轮,最后停在房间最深处,不见光亮的角落。 那暗处,周语一双眼睛,也清清亮亮的注视着他。 顾来朝她走过去,周语朝他右脚瞥一眼,他走路有些跛。 顾来站在周语面前不动了。 尽管老歌缠绵,尽管隔壁低音炮隔着墙也在震动,周语却觉得安静。 空气太静了。 那一刻,尽管她不至于紧张得退缩,却也没勇气抬头。 半晌后,周语把酒杯放茶几上,二郎腿换一只,声线平静:「挡着屏幕做什么,」将身边的空位留了些出来,「坐啊。」 又隔了几秒,右边沙发才深深一陷。周语闻到一股清冽的冷空气味。 唱歌的唱歌,喝酒的喝酒。 气氛活过来。 顾来坐在沙发边缘,再过去就是点歌台。 人多,沙发拥挤。 两人大腿挨着,隔着黑丝和牛仔裤,他在抖。 他穿着灰色连帽卫衣,单单薄薄,里面还是那件黑背心。 周语倒了杯洋酒递过去:「暖暖身子。」 顾来仿佛到这时才开始唿吸,长长出口气,抹一把脸上的汗,声音浑厚:「我又不冷。」 周语斜眼睨他,「那你抖什么?」 顾来瞪她,那双能储春雨的大双眼皮掩不住要说的话。 「要喝自己拿。」她把酒杯搁桌上,低头看手机,不再理人。 从前都是周语说话,顾来就负责发出一些无新意无内涵的单音节。现在周语安静了,他更找不着话。手肘撑大腿上,一动不动。 像一只在森林里呆了一辈子,某天无意中闯到人类世界,被手电筒一照就懵逼的秧鸡。 歌依次滚动播出。 有人喊一声:「星星点灯,谁的?」 周语抬手:「这儿,」她起身时,回头看了眼旁边仍然处于懵逼状态的秧鸡,「这歌你会,唱不唱?」 秧鸡瞪着她。 周语不再理会,话筒线绕一圈,茶几上的狼藉往里一推,空出点位置。裙摆包着屁股,坐上去,长腿直接蹬到电视柜。 咿咿呀呀唱下去,那群妇女已疯魔,挡在荧幕前晃来晃去拼酒。周语不受影响,不要字幕,她已能背。 周语起身了,她的位子有别人坐。 尽管顾来来自炼狱般的地方,但妇女们仍对他报以亲热,和他乡遇故人没什么两样。 她们甚至还愿意跟顾来打听打听,她们水库里的,那个曾经将自己折磨得人畜不分,同锅同炕数年的男人,现在过得还好吗,有没有得癌症,有没有被车撞死。 孩子没人问,孩子谁都不敢提。 那秧鸡不再直愣愣的瞪人了,两三个女人围着他问话。 眼睛没个去处,脑海就容易起幻。红帐红烛,雕花木窗,老式收录机,少年人的公鸭嗓和抄歌本……在周语眼前逐一过一遍。 周语侧目,顾来也抬头,四目相对时,她背起芒刺,顿觉满身潮热。 周语脱下外套回到位上。端起酒杯,朝顾来抬抬下巴。 顾来深深出了口气,伸出手,两人酒杯相撞,清脆缠绵。 她抿了一口,他扬头倾尽。 周语起身拿酒,再给他倒上,随口问:「你哥怎样了?」 他张了张嘴。 周语「昂」一声,倾身过去。 他单手扣住她的颈项,嘴贴了上去。 周语前倾,他坐着。 她往后缩,他反而扣得更紧,他平时让着她,到真要出力时,她哪是他对手。 他左手握着她脖子往沙发上一带,周语没站稳,跌坐下来。顾来右手也环上来,手紧紧压着她的腰,嘴上是规规矩矩的吻。 不抬头,不睁眼。 水库外面的世界大到陌生,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就这样闭眼抱着,天地漆黑,他还有一个周语。 周语和朝阳会的李总,大家能看出些门道。但此刻没有李总。 没有李总,只有狂欢,自由,放肆,美酒,麻痹。 而这一切,激发出了这群妇女在愤世嫉俗下全部的离经叛道。 没人提及李季,没人在意那个隐在角落暗处的吻。 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和不易,大家都自顾不暇。 周语左手还歪歪拎着酒杯,她推不开,连杯带水砸他头上。 一声闷响。 也没人在意,歌还在唱:「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周语冷眼看着他,不带表情。 杯没碎,酒流了两人一嘴。 她控制着力度,这一砸并没有头破血流,那男人只是吃痛,总算放开了。 他惊愕的看着周语,觉得是这个人又不是这个人。 第92页 下一刻,周语抽纸巾擦去脸上的酒,丢下一句:「你早点回去」,提包走了。 顾来的火,因胃里没掺水的洋酒而起,又因头上顺流直下的洋酒而灭。 他坐在原地滞了片刻,追出去。 周语离开时,包房里就剩一个弱质纤纤的哈尔滨女人小莉,还能勉强直立行走,跌跌撞撞的抱着有童星唱歌的荧幕,哭喊着与自己天各一方的儿子。 周语估摸着用不了两分钟,那仅存的女将也会将自己灌爬下。 周语并没走远,在前台结帐。等待找零的空隙,思绪如万马奔腾,手指下意识的拨弄着盆栽加湿器里的大理石珠子。 年轻的女收银员从电脑前抬起头,没好气的拍了拍台面:「哎哎!莫动手动脚的,这么大个人了。」 周语哦一声,收了手。 下一刻,收银员赋予了周语春风般温暖的微笑:「美女,通着电呢嘛,好危险呢嘛。」 周语:「……」 周语回头,那大双眼皮的男人果然站在她身后。 周语低头看手里的小票,随口问:「顾钧在医院?」 顾来点头,「我妈在那边照顾他。」 周语哦了一声,抬手看表,快十二点了。 他突然向她伸手,周语拧着眉往后让,他说你头上有东西,周语打开他,「少动手动脚!」 那手僵在半空。 她也不看他,抬腿往外走。 他在后面跟着,走路一高一低,右腿有些跛。 周语回头,「还有事?」 「你住哪儿?」顾来说。 他眼睛盯着旁边沙发,一对gay坐那儿旁若无人的亲热。他收回视线,瞟她一眼,再望去别处,「我送你。」 「不需要,」周语勾着唇,「让我男人看见了误会。」 她这人爱笑,话说不到三句就要笑。 她此刻又笑。 但真的,顾来觉得站在这里的人,像她,又不是她。 他煳涂了。 他站在那儿,听她神态自若的说出那些钝刀割肉一般的话。 「我男人在这方面可不大度,」笑容像在回味,「他心眼小。」 顾来看着她,唿吸深而沉,不说话。 周语又说:「带你哥看了病就回去,找个勤快的,好好过日子,」瞥他一眼,漫不经心的警告,「不是你的别去惦记。」 过了几秒,顾来说:「我有老婆。」说得特别轻声。 他懂周语的意思,他不笃定,但也不想放手。 周语并不乐意听,「你怎么想,我无所谓,」周语耸肩,「我只是表明我的立场。」 要说立场,她是他家「买」来了,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立场。 顾来不出声,怔怔看着她。 这女人爱笑,笑不进眼睛,一看就不是有情有义之人。前后半个月,她转变之大,冷淡至斯。仿佛他和她之间只有最初的僱佣关系,点头之交;仿佛之后三个月的朝朝暮暮另有他人;仿佛红帐里的缠绵缱绻都是南柯一梦。 顾来嘴张了半天,也只有那句:「我都娶了你了。」 周语嗤笑,懒得与他废话。 两人挡在狭长的过道上,人来人往,他不时的让道,最后靠到墙上。 安静几分钟,各做各的动作。周语把手里小票揉成团,顾来抬手缓缓的抹脸。 她瞥一眼,看到他手腕上的小叶紫檀佛珠,珠子少了许多,只剩下一圈,单薄的缠在他手上。 良久,周语几不可闻的嘆气,指一下他右脚:「脚怎么了?」 「……」粗手在右腿裤管上拍一下,「摔了。」 周语看他,蓦地想起来:「那天你追我,从堡坎跳下来摔的?」 「嗯。」 「一个女人嘛,要走就走呗!你还去追,演琼瑶戏呢!」 顾来:「……」 白他一眼,「怎么没摔死你!」 最后这话有点意思,她这是站在哪一边呢。 顾来唔一声,挠后颈。 过了会儿,周语问:「医生怎么说,能痊癒不?」 「没看医生。」 周语不出声了。 「过阵就好了。」他瞄她,看她什么表情。她表情不怎么好看,原本还松松懒懒的笑着,这会儿连哂笑都没有了,整张脸积着阴云。 他梗着脖子:「不好也无所谓,大不了走路慢点。」 周语手里揉成团的小票勐砸过去,他浓睫毛扇一下。 两秒后,周语回过神,冷笑道,「苦肉计使得不错啊,」在他胸口拍三下,「谁说这小伙儿没心眼的。」 转身走了。 走到门口,身后的男人叫住她。 「周语。」 她回头,「说。」 顾来深深的看着她的眼睛,逐字逐句的,「在我们那儿,结婚是一辈子的事。」 这句话让周语为他停了两秒。两秒过后,跨出大门。 ctg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早上9点,不见不散。 我想起当年闹的沸沸扬扬的花千骨和重紫,无事者越是对号入座,越觉得像,越认定抄袭。 其实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大纲。各有各的起因经过结果,何必扭到不放。 你喜欢这种,你就看,不喜欢就不看,何必动刀动枪的呢你说呢。 更有人说我伤害了t大,我伤害她什么了我。 第93页 ps: 那些持之以恆往上刨我十八代的,我就问一句,你们怎么就这么闲。 还有用「一生黑」来吓我的,我不得不在《一剪梅》的笛声中,跪地问天: 「不----不----不-----我的世界会天塌地陷!!」 ☆、第 45 章 深夜,街头没了白日的繁华。 秋风已冷,浑黄的马路车来车往。 药铺已打烊,小情侣躲在房檐下亲热,女人依偎在男人风衣里。 周语靠着路灯,哆哆嗦嗦的点菸。 火几番熄灭,到最后也没点上。她将那个打火机举到眼前看了看,里面已经没气。 旁边就是垃圾桶,周语随手扔出去。 没投准,打火机碰到垃圾桶顶盖,弹回来。 她弯身捡起来,再丢。 还是没投进。 蓦地,周语被一股无名火吞噬,她尖叫一声:「操-----」声音高到撕裂。 打火机用力往地上砸;碰地弹起,走过去捡起来,再砸。 砸了五六次,砰一声,爆炸了。 白雾中,那个印着鑫鑫烧烤,在她身上捂了四个月,多次丢了又捡起来的打火机,碎得稀巴烂,只剩一地红渣。 爆炸声将房檐下的小情人吓一跳,骂骂咧咧。 女的说:「那人有病吧?」 周语冷飕飕回头,瞳仁里有冰刃。 男的搂紧女友,低声说:「算了算了,咱们快走吧。」 两人拥簇而去。 四周静下来,一下子又静得太彻底。 只有风。 风吹着,酒意逐渐上头,脑仁阵阵发紧。 周语在台阶上坐了会儿,摸出手机准备叫代驾,路边一辆黑色轿车亮起双闪的同时按响喇叭。 周语抬头,看到车里的李季。 周语钻进车厢的瞬间,一股酒气扑鼻而来,李季皱起眉,打开车窗透气。 「你这是喝了多少!」 「不知道,」想了想,她还补一句,「前半场是啤的,喝通了上几趟厕所就没事。」 李季像训学生:「你自己照照,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周语果然听话的,打开头上小镜子。镜子里的女人妆花唇干,脸色青白,头髮上还真沾着纸巾。 她端详几秒,蓦地嘿嘿笑起来。 李季眉头皱得更紧。 周语将烟咬在嘴里,刚才砸打火机时吼破了嗓子,声音有些沙哑,「你等多久了?」 「差不多两小时了。」 周语没说话,在副驾驶前的抽屉里东翻西找,没找着。又身子前倾,手穿过李季的胳膊,去他旁边的抽屉找。 「找什么?」李季没好气的。 「打火机。」 李季拍开她的手,从她嘴边夺下烟,丢垃圾盒里。 周语瞥他一眼。 她喝得微醺,那斜斜的睨视自然而然的带了些媚态和风情。 李季蹙眉转过脸去。 周语叫了声「李季」,咧着嘴嘿嘿嘿,恬着脸凑过去,「等出脾气来了?」 李季保守,让他这个点在外面接一个醉醺醺的女人,他肯定是不高兴的。 李季的长辈架势摆足了,才缓缓开口:「女孩家家的,深更半夜喝得酩酊大醉,成什么体统!」 「下次我自己打车回去,」周语还不乐意了,「看你等了这会儿脸黑得!」 李季没说话。 周语脑袋越发痛,没再出声。 车内很静,很暗。仪表台幽蓝的光打在两人脸上,应急灯哒哒的响声,在安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季转头看了眼,周语躺在靠背上,紧闭着眼,眉头轻蹙。年轻的脸庞,因蓝光而显得出尘,出尘得有些清怜。 周语感到对方碰了下她的手肘,她不解的睁开眼,李季手里拿着一只保温瓶,已拧开了盖。 周语喝水时听到那人说:「计程车不安全。」 算是回答她刚才的话。 「你真等了俩小时?」周语将靠背调到最低,这一躺下,她感到舒适,喟嘆一声,「刚才出来没看见你,我还想找代驾来着。」 李季没接她话,问了个相对突兀的问题:「为什么擅自改了捐款金额?」 「嗯?」周语喝了酒,大脑显然不够用。 「给九曲水库修路的捐款,公司原定计划是出资100万,你为什么不经过我同意,擅自加倍?」 周语哦一声,缓缓说:「另外100万就算我私人捐的。」 「私人?」李季笑一声。 后面跟着什么话,谁都能听出。 静了几秒。 周语缓缓坐直身子,看着他,眼神比秋风还清冷:「李季,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单凭这次打拐成功在社会上的影响,公司受益多少?这些年我给你带来的实际利益还需要一五一十计算清楚吗?」 两人僵持半晌,是李季让步。李季拍了拍她的手,「行了,你功不可没!私人就私人吧,一百万也不算什么,下次记得事先告知我一声。」声音和蔼。 周语沉着脸没说话,他温言哄护着,「怎么,还真和我生气了?」 周语神色缓和下来,揉了揉额头,轻轻的说:「我想我爸了,你送我回家吧。」 李季发动车,「今天还没上香。」 「……」周语望着窗外没出声。 第94页 「对了,」他稳稳驾着车,似随口一说,「我那小区里有几套正在出售的房子,朝向和户型都过得去,明天抽空,你跟我去看看。」 周语酒醒大半,勐的坐直身子,瞪着他。 李季对她的目光视而不见,平视前方,自顾说:「你想买房是好事,要买就买在和我同一小区,这样我也放心。」 她去看房的事没跟任何人提过。 周语惊怒交加,压着嗓子喊他:「李季!」 李季认真开车,神情淡淡:「怎么了?」 周语有些激动,胸膛几度起伏,要说的话终于还是憋回去。她挥了挥手,闭上眼重新躺下。 透过眼皮的光,周语数着一个个飞速越过的路灯。 她突然想起放在顾来桌上的那对小泥人,大红袍,胸前系一对大红花。 脑袋挂在脖子上,不住的晃啊晃。 李季的四合院里。 银耳汤熬得不错,周语又要了一碗。 小佣人走来说:「周姐,李总在佛堂等你。」 周语唔一声,勺子碰到碗底,发出尖锐的声响。 李季信佛,当年装修四合院时,他将整个东厢房单独隔出来做了佛堂。 周语不爱去那儿,她有鼻炎,香火太重她受不了。 但她又不得不去,李季明言规定,佛前祭拜,每天至少早晚各一次。 李季和善,对周语几乎可以说是迁就的。唯独这一样,他下了死命令。 透过拱门,室内光线偏暗,庄严肃穆。最引人瞩目的是佛堂上位供奉的那尊等人高的释迦牟尼佛像。 佛像周身镀金,庄严宝相。台前供着清水和香花水果。 周语进去时,李季正在清理香灰。 除了周语,这儿从让不别人进入,室内的清洁和供奉一直都是李季亲自完成。 此时他已沐浴更衣,表情和头髮一样不苟。 周语喊了声:「李季。」 李季像没听见,用专门的毛巾弹去佛身上的灰尘,上香换水,闭目合掌念了几句经。这才起身,对周语说:「过来,上一炷香。」 周语顿了几秒,走过去。点香,跪在黄色拜垫上,祭拜,上香。 做完了,周语拍着膝说:「我去睡了。」 李季出声叫住她:「小语。」 周语回头。 「跟我念一段地藏经。」 周语表情不耐,「我很累了。」 「不急这会儿,」李季看着她的眼睛:「你过来。」逐字说来,语气不重,周语却感到肩上有一双无形的手,顺势压制。 周语还是留了下来。 李季跪坐在蒲团上,开始念《广览佛经》。 他身材高瘦,手执和田白玉念珠,双目轻阖,嘴里振振有词。 周语站在他身后呆了会儿,咬了咬后牙槽,也跪在他身边。 等待,等待……却也不知在等什么。 莲花灯摇曳,青烟裊裊,念词嗡嗡。 膝边软草编织的扁平的蒲团,为她画地为牢。 除此万籁俱寂。 鼻腔发痒,喉咙发涩,周语有一下没一下的吸着鼻涕,数着自己的唿吸。 李季说:「凝神静心,除却内心浮躁。」 周语下意识抬头,他眼睛仍闭着,唿吸绵长均匀,不争万物,只因丘壑在胸。 周语视线往上,那尊佛像浑身金芒,神圣不可亵渎佛像两侧挂着彩色布幡。 她突然看到佛像的眼睛,半睁半闭,如空洞深渊,凝视众生万象。 周语轻咳一声,瞥开视线,低着头揉了揉眼。 李季此时的声音很空灵:「怎么了?」 她撑腰站起来:「去喝口水。」 外面是禅房,由一道竹帘相隔。 书房红木雕花,明净素雅。四壁书架齐整,名家字画、琼楼玉宇,都摆在显处。 周语习惯性摸出烟,想到李季的忌讳,就没点,以颓废的姿势瘫在沙发上。 竹帘掀开,李季走出来时周语已经蜷在那儿睡着了。 他拿张薄毯子替她盖上,瞥了眼室内温度,25度。又将她的手从毯子里抽出来,掖平整。 捉着周语手时,发现她指甲长得挺长了,大概在乡下几个月就没剪过。 他又起身去抽屉里找指甲刀。 周语模模煳煳醒来,肚子上盖着泛着檀香味的薄毯子,李季正坐在她身边,戴着那副看书才会佩戴的无框眼镜,仔仔细细的替她剪指甲。 他挡着光,从周语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得清他侧面轮廓,儒雅俊秀,又透着信佛之人特有的慈悲。 周语有些恍惚,十多年前他站在讲台上,她第一眼看见他是什么样,此时仍是什么样。 周语手指动了下,剪刀一偏。 「剪到肉了?」干燥的拇指在她指头上刷过。 「没有。」周语坐起身,拿过指甲刀,「我自己来吧。」 剪了手指甲,顺便把脚趾甲也剪了。 她光脚踩在沙发边上,下巴搁着膝盖。一缕发顺着她晶莹的脖子滑到胸前,挡住她的视线。 李季抬手替她撩开。 周语吸了吸鼻子,眼睛仍在脚上,嘴里说:「头髮也该理了。」 旁边的人嗯一声。 周语:「明天找杨鸣替我设计个新髮型。」 默了默,李季突然说:「那个开理髮店的,你还是和他保持些距离。」 第95页 周语抬头看他,「为什么?」 「你一个女孩子,总该注意自己的名节。」 周语好笑:「男未婚女未嫁,注意什么名节。要不是在杨鸣那儿学了几手,这次去九曲水库哪能那么顺利!你真是一点没变,还把我当学生呢?」她将头髮全撩到一边,盘腿坐沙发上,正面对着李季,「哎对了,有时候我经常在想,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李季也看着她,目光没有一丝撼动。 她催:「说啊。」 半晌,李季说:「亲人。」 周语啊了一声,眨着眼,「荣幸之至!」 周语起身去卫生间洗手。回来时揉着鼻子,「鼻炎越来越严重了,该不是对你这儿的香过敏吧?」她指尖夹着烟,说话间,青烟从嘴里吐出来。 李季皱起眉头,「跟你说了多少回,禅室不能吸菸,」他走过去开窗,「你这是对佛祖的亵渎。」 周语往沙发上一倒,「唉」一声,「佛祖要操心的事太多了,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他老人家管不了吸菸这等芝麻绿豆的小事。」 这是李季的忌讳,李季沉声打断:「小语!」眼看又要说教。 「得得!李老师,」周语掐了菸头站起来,「您千万别念啊!我怕你了,我回屋去抽。」 李季嘆口气,拍拍身边的座位,「你过来,陪我坐会儿。」 周语伫立片刻,还是走过去坐下。 李季倒了两杯热茶,递给周语一杯。趁着水烫,他喝了一口。促膝长谈的架势摆足了,这才看着她,语重心长的神态:「这次出去,是不是交了新朋友?」 她瞥他一眼,「那得看『朋友』二字的定义了。」 周语贪凉,将茶水捧在手心里,有一口没一口的吹着。 李季添水,随口提起:「听说顾钧还有个弟弟?」 周语唔一声,坐没坐相,软骨头似的东倒西歪。 李季又问:「多大了?」 「小顾钧两岁,身强力壮四肢健全在镇上跑摩的企图发家致富现在西南医院陪他哥看病。」她一口气说完,抽一张纸撸鼻涕,掀着眼皮儿看他,「李老师,还有什么要问的?」 李季蹙眉,「没大没小。」 周语讪笑。 静了会儿。 李季说:「下个月皓皓会回来。」 周语坐直身子:「那我迴避一下。」 「那倒不必,皓皓长大懂事了,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无理取闹,和你过不去。」 「无理取闹不见得吧,我害得他爸妈离婚,他要恨我不是人之常情?」 李季嘆气:「都是一家人,什么恨不恨的。」 周语皮笑肉不笑的扯嘴角。 周语脑中勾着图,手在半空量了量,「那熊孩子得有这么长高了吧?」 「差不多,他正是长个儿的年龄。」 李季提起儿子,笑容温厚而慈爱。 周语突然问他:「说真的,你就没想过和helen復婚?」 空气中是他喝茶的声音,李季放下茶杯,冗长的出气。盯着桌上裊裊滚水,良久才说:「她已经再婚了,是一位加拿大人。」 「心里不爽?」 「没有。」 周语一脸谁信你的眼神,嘁一声。 李季笑了笑,伸手去揉周语的头髮,「真的,我真心希望她幸福。」 周语瞥他一眼,「你倒是想得开,」过会儿又说,「干脆你也找个人结了。」 李季揉了揉太阳穴,靠在沙发上不作声。 周语来了兴致,半开玩笑:「我给你介绍?」 李季气笑了,拍她一巴掌:「胡说八道,」过会儿又喊她名字,摸摸她的头,感慨一句,「才三个月,你怎么瘦成这样。吃苦了罢。」 那三个月的高山深涧在周语脑中一晃而过,她不愿提,话里全是敷衍。 周语起身洗了手,捏着一颗药丸,就着茶水吞下。 李季说:「还是得吃这个?」 周语唔一声,拧着眉,再咽了一口水:「不吃就睡不着。」 李季在她背上轻轻拍打。 周语抬头,见他鬓间生出两根白髮,有些发怔。喊他:「李老师。」 李季教过周语几年语文。 那时候周语每天被高强度的训练压迫着,却仍是贪玩,隔三岔五逃出校门去上网,被捉回来就是骇人的处罚。 碰上李季,李季会替她求情。 遥想那会儿,周语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青春正盛,剪一头短髮,踌躇满志只想飞。 李季是体校里最年轻的文化课老师,温文尔雅,慈眉善目,举着书本诵读雨霖铃。 那时周语就爱像这样,轻声细语的喊他李老师。 李季也许同样想到往事,有些愣神,应她:「嗯?」 「你这几年老得好快。」 李季莞尔,轻轻摸她脑袋,「那你听话些。」 ctg ☆、第 46 章 重庆的秋冬季节没几个爽朗天气,天总是阴恻恻。 李季远在加拿大的儿子李皓回来过寒假。 李皓七岁,长得粉雕玉琢。被他妈带得无法无天。 李皓小的时候,受他妈的影响,排斥周语。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母亲再婚,他也看开了,觉得周语人还不错。人小鬼大的对李季勾肩搭背:「老李啊,你追女人这么墨迹我都替你着急啊!」 第96页 儿子跟着妈长大,李季觉得亏欠,惯着些,很少打骂。李季佯怒:「小屁孩,你懂的不少啊!」 李皓那口国语半生不熟,听上去十分滑稽:「你一个大男人,害什么臊啊!喜欢周语就上啊!」 李季简直哭笑不得:「先管好你自己!」顿了顿,再给他一下,「没大没小的,要叫周阿姨。」 李皓是个小吃货,不能吃辣,又迷恋川菜的辛辣。中午吃了麻辣小龙虾,因急性肠炎进了医院。 李季有事耽误了,让周语带着他。 挂号输液打针拿药,医院一通流程走下来,已是傍晚。 李皓那小鬼被折腾了半天,又累又饿,从门诊到大门的路程,他开始耍赖,不走了。 李皓髮育迟,这会儿才换牙。 林荫道上,周语背着这无齿之徒,走得晃晃悠悠。 李皓喋喋不休,数着李季的好处:英俊多金,成熟稳重,满腹经纶,最后洁身自好也出来了。 周语哼笑:「这么想当我儿子?叫声妈来听!」 李皓涨红了脸:「周语你竟敢占本少爷便宜!」 「我去!」周语嫌恶的皱脸,「得得得,牙长出来之前别和老子说话,喷这一脸口水!」 李皓不甘屈辱,大闹:「你少污衊人!分明是雨水!我也淋到了!」 话音未落,又一滴凉意落到额上,周语抬头,果然下雨了。 她加快步子。 扎两条辫子的老妇迎面跑来,灰色布衣,弓着身,怀里端一个铁盅。与周语插肩而过。 走出几步,她又倒转回来,满是褶皱的脸在周语面前一挡,掩不住惊喜:「妹儿,还真是你!」 竟是陈慧红。 周语站住,与她点头。 陈慧红搓手:「哎呀,还真是你!还真是!」 周语往她身后看一眼,路边树下,那高大的男人果然站在那儿,两人遥远的对视一眼,又各自分开。 陈慧红对周语是有怨气的,她自问待她不薄,她却走得一声不吭。走了不说,还把全村婆娘都接走了,引发公愤。在雀儿沟,顾家人险些呆不下去。 但她又感激周语。周语的那块表,保证了顾钧的医药费。 陈慧红的百感交集,到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嘆息,问她:「妹儿,你到底还回不回来嘛?」 周语说:「不了。」 陈慧红急道:「我们二娃天天盼着你!」 周语将李皓放下,低头整理他衣襟。态度已说明一切。 陈慧红又嘆气:「算了算了,」顿了顿,「你总归是我们顾家的恩人。」 出于客套,陈慧红去逗李皓。两人的普通话,一个带土味,一个带洋味,怕是谁也没听明白谁。周语好笑。 笑后侧目,那男人在树下蹲着,手上同样托着饭盒,垂着头看手机。 陈慧红握着李皓的肩问周语:「妹儿,这是你家毛儿?」 周语没解释,点头说是。 陈慧红昧着良心夸了几句。 几人关系尴尬,能撑到这时已是极限,接下来就是集体沉默。 雨陡然下大,周语没带伞,拉着李皓要走。 乡下人习惯留客,陈慧红一把拽着她的胳膊:「就在这儿吃,就在这儿吃!打的饭菜有多的!阿钧也经常提起,再见到你要好好感谢你一番。」 陈慧红的挽留热忱而真挚,险些将周语拉脱臼。且无论周语如何婉拒也摆脱不了。 这样的盛情,远处顾来看来像是争执。他朝这边走来。 问明情况,顾来说:「妈,病房里不卫生。」 陈慧红如梦初醒,不再坚持。她拍拍周语,说:「那你们快点回家,雨大了,」将伞递给儿子,吩咐,「二娃,你去送他们。」说完拎着饭盒一路小跑,去了。 顾来撑伞。 女士伞,梁塌了一根,一方瘪着。 他将伞给周语,自己率先走在前面,与她们保持着一步之遥。 李皓生病未愈,再淋了雨不好。周语让李皓拿着伞,她脱下外套给他披上。 一抬头,那男人等在前方雨幕里。 周语牵着李皓赶上去。雨大,她沖他喊:「你回去。」 顾来没说话,也没抬头。 三人并排走。 周语想了想又说:「伞我明天让同事给你送过来。」 他仍不搭理,只顾往前。雨水将他浇透,他右脚有些跛。 周语突然喊:「站住!」 那男人才停下,脸仍是转向一边。 周语走上去,「摆脸色给谁看呢。」 他低着头,黑髮一缕缕贴在额前,发梢滴水。浓眉长睫,在雨水浸.淫下显得狼狈,整个人以一种自弃的态度站在雨里。雨进了眼就慢腾腾的搓一把。 周语睨着他:「谁又招你了?」 顾来慢慢跺一下脚,声音瓮声瓮气的,「没有。」 周语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路面积水渐深,他那双运动鞋进了水。鞋踩在水洼里,有水沫挤出来,发出「叽叽」的声音。 李皓鬼灵精似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周语于心不忍,想着解释一下李皓的身份。 还没开口,李皓那小兔崽子大叫一声:「妈!」 顾来这才抬眼看她,瞳仁赤红。 周语啧一声,在李皓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不想活了?」 第97页 李皓往前一指:「妈,你看,是老爸!」 李季下车,西装革履一尘不染,撑一把巨大的黑伞。 李皓最近迷上水浒,雀跃喊:「爸,你是宋江你是及时雨!」 然后那个无齿之徒,将手上的女士伞像扔破烂一样扔在路边。三两步钻父亲伞下。 他贴着李季说悄悄话。李季看一眼顾来,不咸不淡的训儿子,「没规矩!」 周语走过去,李季的伞向她移了移,询问儿子病况,她详细作答。 一家三口轻言细语,和乐融融。 顾来在原地伫立片刻,弯身将伞捡起来。也没撑,一圈圈将伞捲起来,卷得很慢。 如不这样,他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离开。 天黑尽了。 霓虹似锦的闹市,连雨帘都是污浊的。他孤独的站在那儿,身后是混杂车流。唯有他的眼睛,明净一如始初。 他向周语望去,正对上她的视线。 周语心里发紧,转开眼。 李季突然叫他:「你是叫顾来吧。」 顾来嗯一声。 「小语在九曲水库,给你家带去麻烦了。」 雨水肆意沖刷,顾来那流水的喉咙滚了滚。他并没有因酸葡萄心理,就对周语恶意诋毁。他什么也没说。 李季和颜问:「在这儿还习惯吗?」 顾来没答话。 那无齿之徒李皓暗自发急,阴阳怪气的插话:「老爸,你一天天念佛都念傻了?」 李季给了儿子一个眼神,无齿之徒总算有个约束,只在一旁愤愤跺脚,小脸气鼓鼓。 李季在周语肩上握了握,凑近她耳边:「都杵这儿干什么,带小皓上车。」 周语嗯一声,抬头对顾来说:「我走了。」 没人应。 那时,右边楼上突然飞出白鸽,在大雨中盘旋,他抬头看去。 周语将李皓带上车,李季和顾来在雨中说了几句,递了名片,也进来。 车内干燥而温暖。 周语给李皓擦头髮。 小兔崽子突然叫起来:「周语你怎么在发抖!」 周语:「伞都给你了,你在雨里站几分钟试试看抖不抖。」 大灯蓦地打开。 车前的男人眯眼,手肘挡一下。 李季调头,车滑了两步便停下,喇叭滴滴两声。 周语问:「怎么了?」 李季说:「车阻石挡了。」 李季开窗,对车外发愣的男人指挥:「麻烦你,帮我把前面的石头挪一下!」 顾来哦一声,跑过去推。 他浑身湿透,脚底打滑,车阻石浑圆光净,要移动十分不易。 他一身蛮力,最终是搬开了。人和石都默默退到一边。 李季缓缓点油门,车移动了几米又停下,李季说:「距离不够。」 顾来站在雨中没听清,绕道李季窗边问:「什么?」 李季车窗开了条缝,说一句:「距离不够,再移开点。」说完关上窗。 他再去推。 周语透过疯狂摆动的雨刮,看着前面半蹲的男人。车灯照在他背上,风水更像是发了狂,竭尽所能的狂轰滥炸。 巨大的车阻石向旁边移动了半米。 车内泛着香气的暖风吹到脸上,她感到眼睛干涩。车窗玻璃上水流瀰漫,扭曲了他的背影。 车轮卷水缓缓驶出。 男人离车近,来不及躲避,污水溅他一身。 前面一片红光,堵车了。 周语漫不经心的问李季:「你们刚才在外面聊什么?」 李季拧开保温瓶,「我问他会不会在这儿长住,需不需要找工作。」瓶里热气腾腾,他喝上几口,盖子盖上。点油门走了几步,「老张那儿不是缺人手吗,我算做个顺水人情。」 周语斜眼审视他。 李皓在旁边翻白眼:「摆脱你不要对谁都这么好心,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你没听过吗?刚才要不是我,周语都快红杏出墙了!」 周语出手一个爆栗,「你中国民间故事看得挺多啊!」 李皓捂额乱叫。 李季佯怒训儿子:「小皓!」后又笑起来:「你问她敢不敢。」 周语在后视镜与李季对视,哼笑着点头,并不置可否。 他儿子并不买帐:「神气什么!没你人家周语还活不成了?你是她什么人吶你!」 李季轻描淡写的说了两个字。 「救赎。」 周语像被人点了穴。 ctg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9点 写多少发多少,有时候1章,有时候两三章,都不定哈 ☆、第 47 章 周父在电话里给女儿打预防针:「你妈又去找李季了,到现在还没消着气,你待会儿别惹她。」 周语说:「李季怎么她了?」 周父说:「也没怎么,周周到到的招待,客客气气说了句,伯母您误会了。」 周语在电话里笑:「我妈晚年生活太精彩了。」 周语提着三斤羊排回家。 果然,周母抱着胳膊堵在门口:「哟,何方来的稀客呀!」 周语扼腕,看来李季这回将她妈得罪得很彻底。 重庆很多家庭都是男人下厨,周家也不例外。 周父做饭,周语坐沙发上看电视,周母慢条斯理的削橙子。 第98页 周母强势,当年望女成凤,力排众议,将年幼的女儿扔进体校练游泳。 周语小时特别恨她。 周语属虎,周母也属虎,二虎相斗时,全靠周父在中间周旋。 近几年岁月欺人,加上周语住李季那儿,回家少了,周母的脾气才稍微收敛。 周母闲聊:「你现在可是名人了啊,上回你上电视,你爸乐得逢人就问……哎,拿着啊!」她拿橙子的手撞女儿一下。 重庆没有暖气,周语怕冷,抱着电热炉,看一眼汁水四溢的橙子,打了个寒颤,「你自己吃吧,」接着又说,「我爸逢人就问啥?」 周母忘形:「那老头逢人就问,你看新闻了吗,你看新闻了吗……生怕别人不知道那打拐英雄是她女儿!」 周语笑起来,一瓣橙子冷不丁的塞她嘴里,周语皱眉「唔」一声。 周母自己也吃,嘴里嚼着,「今天就住家里吧?我去给你把电热毯打开。」 周语埋头慢慢吐着籽,声音也慢:「我回李季那儿。」 周母恨铁不成钢,戳她头:「你干脆和我们断绝关系!」 气上来,在屋里来迴转。 转几圈对周语说:「算了,我再恬着老脸,去他老家一趟。」 周语托腮换电视频道,周母喊了几次,她才茫然问了声:「谁老家?」 周母咆哮:「你说谁!你便宜儿子的爹,你那背时语文老师!」 「李季?」 周母连个全名都不愿提,「可不就是那砍脑壳的!」 周语眼睛眨了眨:「李季怎么了,你去他家做什么?」 周母冷哼:「人家架子端得高啊,他家是儿子,自然不着急,他父母不主动上咱家,那我和你爸只好腆着老脸,主动拜访。」说到这儿又憋屈,指着周语鼻子,「要不是你上赶着去给人家当后妈,我们犯得着吗?」 周语:「……」 骂完又愤愤:「咱们还看不上他呢!离过婚有小孩不说,年龄也大。信个什么佛,阴阳怪气的,还让你不吃荤……」 周语插一句,「那是我自己的决定。」 周母白她一眼,「除了有几个钱,他还有啥本事!」 周语突然醒悟,坐正:「你和我爸去他家商量什么?」 周母急了,「商量你们的婚事啊!」 周语又软下去,慢悠悠来了一句:「谁说我要和他结婚?」 周母顿时炸了:「不结婚你一毕业就跟他?不结婚你在他家一住就是六年?你不结婚你图他个啥?」杂志作卷在茶几上勐敲,「女人有几个六年可以消耗啊?周语,咱家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也不至于吃不上饭吧?你看你做的这些下作事!你真以为栖上高枝就是凤凰了?」 厨房门推开,周父端着一盘炝炒白菜。 菜放桌上,他咳一声,转身再进厨房时丢下一句:「跟孩子要讲道理!你别阴阳怪气的伤孩子自尊。」 周母啐一口,「她还有自尊呢!」又将怒火转移到丈夫身上:「要不是你当年纵容着,她早进国家队了!没准我已经是奥运冠军她妈了!你以为你女儿今天来看我们空巢老人是大发慈悲呀?那是人家亲儿子回来了,你女儿就扫地出门了!」 ……噼里啪啦。 周父赶紧遁进厨房。 周母冷静些,问周语:「上回你说他家住哪儿?北京还是上海?」 北京和上海,一个北一个南,对重庆人来说是可以混作一谈的。 都是远方,都是天涯海角。 周语盯着电视没说话。 周母又说起女不易远嫁的话题。 电视里是市晚间新闻,话题围绕着今年春运新开通的网上购票渠道。 女记者的马尾一丝不苟,採访几个排排坐好的路障工人。 「今年的火车票可以在网上购买,你们知道这个消息吗?」 汉子们正襟危坐,都点头。 没看头,周语换频道。 镜头一晃而过,周语一震,遥控器急不可耐的按。 换频道和调音量的按钮相近,按错几次,画面回到刚才的新闻採访上。 周母还在唠叨,「呵」一声,「当年我说什么来着,后妈可不好当!你这条路还长着呢,这才哪跟哪啊!」 周语牢牢盯着电视。 电视里,女记者说:「下面我们来採访一下这位一脸严峻的小伙子。你好,请问你是哪里人?」 镜头转向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一人占两人位子,盯着镜头,嘴抖了半天没发出声音。 周母也在看,嗤笑:「傻大个儿!」 女记者解围:「我们这位帅小伙有点紧张,大家给他打打气!」 巴掌声结束,话筒再次来到那男人嘴边,男人终于说:「箸州。」 记者:「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我妈,我……」那时计划生育还未开放二胎,他的存在属于「违规」,男人说到这里卡一下,低声说,「没了。」 他穿着橙黄色的反光服,镜头下又是一只懵逼的秧鸡。 只有那双眼睛,比任何人都要净,都要安谧。 主持人:「今年回家过年吗?」 秧鸡摇头。 主持人对着镜头饱含感情的小结:「朋友们我们看到了,其实春节并不是绝对意义上的团圆,还有更多的人,他们遍布在祖国大江南北的各个角落,他们独在异乡,默默无闻,无私奉献,毫无怨言……」 第99页 画外音传来:「你说错了。」 底下稀稀拉拉笑起来。 主持人颇淡定,镜头前仪表大方,坚持抒情:「在举国欢庆的佳节里,他们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这份平淡又感人的付出,是值得我们任何一个人学……」 镜头看不见的地方,又有人说话,「我不是一个人。」 哄堂大笑。 主持人撑不下去了,莞尔道:「看来这位小伙子还有心里话要对观众朋友们说。」 镜头对着秧鸡,秧鸡瞪着镜头。 半晌后,他说:「我不是一个人在这里,还有我婆娘。」 主持人笑着替他译成官方用语:「这位小伙子说他是和太太一起的,真是让人羡慕的伉俪情深。」 …… 周语盯着电视出神。 周母在女儿大腿上捏一把,「问你话呢!」 周语说:「嗯?」声音涩得发紧。 女记者顺着现场气氛多问了几句,怎么相识的,怎么走到一块儿的,能与我们大家分享吗? 男人缓缓摇头。 忘了?不愿意提?还是不愿意分享。 经歷越多,越容易忘记。不过夏去冬来的功夫,初识的画面,周语回想起来已有些费力。 那条干毛巾总在摩托坐垫上扫啊扫啊;免费赠送的打火机卖了个天价;他坐在摩托车身啃饼子;依稀记得,那时还响起了暮鼓。 酒不醉人的往事,铺天盖地。 想到这里周语在笑,但笑不出声,嘴唇以一种疲软的姿态勾一下。 最令人唏嘘感慨的不是爱离别,而是物是人非。 重庆相见数次,直到此刻她才敢真真正正的看他一回。 採访接近尾声,主持人接过话题:「下面我代表我们电视台为你们夫妻俩献上一份小小的心意。方便告诉我们大家,你太太的姓名吗?」 男人抬眼看镜头,一对大双眼皮能储春雨,就像他曾经站在山水朝暮,田间烟雨之中喊她那样。 他声音醇厚,他说:「周语。」 …… 周母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认真看。 周父端菜出来,周母指着电视说:「这人的老婆居然也叫周语!你说气不气人。」 周父来了兴致,「哦」了一声,戴上老花镜看,「也是语言的语?」 周母白他一眼,「当年你取这名我就说,不好不好,太大众化!好嘛,现在一农民工的老婆都和咱女儿同名同姓!」 周父在围裙上擦手:「大众化说明好听嘛!农民工咋了!」推了推老花镜,「我看这小伙儿不差,精精神神,长得也帅气!」 周母撇嘴:「憨头憨脑的!」 …… 电视上。 「接下来这首《最浪漫的事》送给这位年关将至却依然坚守在工作岗位上的帅小伙,祝愿他和他的妻子周语,以及全天下有情人,百年好合,天长地久!」 旋律响起来。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周语回到卧室。 1米2的单人床,周母事先开了电热毯,床暖和而干燥。 床单是粉色系,上面印着肤白貌美的白雪公主。 周语从来没喜欢过白雪公主,周语喜欢陈坤,墙上横七竖八贴满他的海报,纸张已泛黄。 周语很小的时候,就被陈坤那双大双眼皮迷得神魂颠倒,后来她遇到顾来,顾来也有这样一双眼睛。 手机亮了,显出「李季」两个字,「呲呲」震动,在桌面打着旋。像弥留之徒的垂死挣扎。 周语直接挂掉。 房间不隔音,客厅电视换成武打片,喊打喊杀中,兵器清脆。 周语想起,刚才新闻採访的镜头里,角落一晃而过的几根焉巴巴的芹菜。 她抱着手机,开始绞尽脑汁的回忆,那个182开头的电话号码。 想了半天,按了一串号码拨出去。 电话通了。 望穿秋水的等待,她数着自己的心跳。 几秒过后对方接了,是个女人。「餵」得那叫一个百转千回,让周语醋意横飞。 俩女人在电话里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了几句,周语挂断------ 打错了。 怔怔的在床上坐了会儿,瞥一眼墙上的海报,那大双眼皮深得像井,掉进去谁都爬不出。 周语蓦地起身穿衣。 冲出房间就喊:「你们先吃,我有事先走了。」人已到了玄关。 周母黑着脸,碗筷一丢,「刚来又走?」 羊肉汤的腾腾热气,在灯光下飘飘裊裊,滋味鲜香浓郁。 周语埋头穿鞋,指挥周父:「爸,羊肉汤盛一碗我打包带走!」 周父对女儿言听计从,也不多问,「哎」一声,颠颠跑进厨房拿保温盒。 女儿不食荤,周母冷嘲热讽:「什么都忘不了那姓李的!」 周语不理会,从衣架上取包,回头指一下:「多舀点羊肉。」 周父说好咧,狠狠舀了几大勺肉,加汤时,勺子小心撇开汤面的油。 周语在一旁叮嘱:「油点没关系,他口味重!」 「……」 顾来所在的单位周语知道,集体宿舍在两路口江边的青砖房里,前年朝阳会还去送过月饼。 江风冷,周语却燥得冒汗,解开领子。 狭隘的过道上,废弃的纸箱和酒瓶成捆成摞,她艰难的迈脚。 第100页 一楼水槽边,一个民工家属蹲那吃面,见周语眼生,问她找谁。 周语说:「顾来。」 那家属蓬头垢面,抓着脑袋想了半天没想起这号人物,最后热心肠的领着周语一间间宿舍去找。 每间宿舍大致相同,上下铺,左右各摆三个铁床。都是一穷二白的民工,也没锁门的习惯。 周语在二楼顶头的房间里,一眼认出顾来的床位------鸳鸯戏水的荞麦枕头,九曲水库她枕过。 那人爱干净,蓝白方格的床单被褥,他铺得平平整整。 周语掀开被套看,被褥很薄。 没上漆的旧木桌,饭盒碟碗也摆放整齐。 筷篼里有几双筷子和一支廉价牙刷。桌面靠窗的地方,放着那本《铁火西北》,周语随手翻了翻。 书籤还夹在她走时放的位置。 摆喜酒那天,她躺在九曲水库的床上翻看这本书,那演技为负的男人在她面前故意磨蹭的情景还歷歷在目。 周语莞尔,心中充满温柔。 ctg 作者有话要说:  总有朋友问 是不是悲剧。 这篇不悲,到最后主要人物都活着。 ☆、第 48 章 家属脸埋在半锈的铁碗里,吸熘面条的途中抬头问一句:「找着了?」 「嗯。」 家属拿筷子点一下床:「你男人?」 周语信口说:「老乡,她妈托捎东西。」 家属不疑有他,将只剩汤水的碗放石栏杆上,掏出皱巴巴的纸巾擦嘴,「我回去了,你是在这儿等?」 周语将羊肉汤放桌上,说,「我也走了,他回来麻烦你转告一声,就说他妈让他早点回去。」 回到李季的四合院,李皓那小子已经睡了,李季在禅房抄经。 毛笔中楷,抄一遍《地藏经》他要花三个月,抄好之后再送到寺里烧毁。 这种行为使周语很不理解,周语问:「你为什么不直接对着佛祖念一遍?」 李季说:「抄经不仅能积功德,还能修心。」说到修心他瞥她一眼,「你才是最该抄经的人。」 话中有话。 此时,桌面干净,檀香裊绕,雨前龙井澄黄清澈,热气腾升。 李季说抄经时须得摄心收身,全神贯注,不许人打扰。 周语口渴,走过去端起茶杯一口饮干,就要回房。李季出声叫住她。 他头也没抬,说:「忙完了?」最一笔刚好落下。 李季的字跟他温和的性格大相迳庭,字迹刚劲方正,力透纸背。 李季放下毛笔,将抄好的经文叠整齐。这才起身,「去哪了?」 「回家一趟,给我爸买了点羊肉。」 李季神色平静:「怎么不接电话。」 「手机没电了。」 「吃饭了吗?」 「吃了,」她说,「羊肉一买回去我爸就炖上了。」 李季走到沙发上坐下,翘起腿端着茶杯,笑着:「你爸手艺不错,」他从茶杯里抬起眼,若有似无的瞥她一眼,「你就没带点回来?」 周语低头束髮,「带回来你又不吃。」 李季靠在沙发上舒展筋骨,随口说:「皓皓爱吃。」 周语说:「那下次吧。」 话题绕着李皓转了会儿,周语累了,便要去睡。 李季起身走在前面,丢下话:「去上柱香。」 周语皱眉:「都这么晚了。」 李季已消失在拐角,声音传来:「我在佛堂等你。」 那一刻,周语就像在高档餐厅吃鱼时卡了喉咙,四周的名流礼仪而安静。她不能咳出声,只能忍痛吞咽,血水都咽进肚子里。 周语盯着桌上的香炉瞧了会儿,起身跟去。 佛堂青烟裊裊,佛主半睁半闭。 周语面容麻木的上香,祭拜。然后跪在一边,看李季一丝不苟的扫去金佛身上的灰尘。 深夜,周语迷煳醒来,床前伫着一个黑影! 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直直看着她。 蓦地,那人伸出手。 周语大骇,低喝道:「谁!」 床头灯「啪」一声打开,李季站在原地,平静的看着她。 手上握着被子,「从皓皓房间出来,到你这儿看看,这么大还踢被子,」他替她盖上,笑容温暖,「果然还像个孩子。」 周语惊魂未定,出了一背的汗,说不出话来。 李季在屋里站了片刻,说:「睡吧。」拉拢门出去了。 再睡不着。 她在床头柜里找了颗安眠药,想了想又加了一颗。光脚下床,房间里没开水了,她倒了小半杯洋酒,一仰而尽。 周语坐在办公桌前,坐得规规矩矩,听医生讲注意事项。 那是十一月末,那天还有点明洁的太阳花花,洒在窗外的黄葛树上。 她敏而好学,态度端正。 从医院出来,周语跷腿在医院花坛坐了一下午。 化验单高举,薄薄一张纸,阳光透进来,像朦朦胧胧的新希望。 遮阳伞下有个烟摊,周语低头在一排排烟盒上摸来摸去。 老闆忍无可忍,拿鸡毛掸子弹灰:「哎哎哎,买还是不买啊!」 周语说:「不买!」抬眸一笑,得意道,「从今儿起,姐姐戒菸了!」 老闆心骂:有病! 周语非但不买,还从包里摸出一包还没开封的软中华,抛过去:「送你了!」 第101页 老闆嘴角抽搐:这他妈翻墙出来的吧。 朝阳会下个活动地点在西藏阿里,派去自愿者20名,周语也在其中。 周语关机,和李季挥手,然后在李季的目送下走进登机口。 重庆前往昆莎机场的飞机从蓝天飞过,周语坐进计程车。 午后。 石阶陡峭,一直延伸到江里。 周语坐在最顶端吹风看水,晒太阳。那是个瞭望的好地方。 四周有美院的学生,捏着炭笔勾勾勒勒; 台阶底部那几排青砖房,参差不齐的立在江边上。 周语想,那秧鸡还有些硬气,李季介绍的公司他没去,自己找了个路障工的活路。 七个工人一路说笑,从远处走来,清一色的橙黄色反光衣,走在最后面的,最高的男人,一手提一口袋菜。 周语直接从机场赶过来,没换衣服,冲锋衣和牛仔裤的搭配,率性利索,背靠着鼓鼓囊囊的登山包。 她腿长,腿伸直已在三阶以下。散着发,发梢扫在身后的石阶上。坐姿松散,瞭望天尽,掩不住明珠蒙尘。 整个画面张力无穷,有不尽的风尘和风情。 工人谈天说地,眼睛免不了要去看她。 提菜的男人目不斜视,从她旁边经过。 周语喊:「帅哥。」 七个男人转过来六个。 唯独提菜的充耳不闻。 那提菜的,右腿有些跛,一门心思下台阶。穿得也不多,九零年代款式的牛仔服,衣袖有些短,一小截手腕暴露在空气里,呈青白色。 周语一块石子儿砸过去,砸得准,那男人这才转头看到她,安谧的眼睛里,又是惊又是喜。 旁人问:「顾来,那个美女你认识哇?」 顾来点头。 「亲戚呀?」 顾来说:「我婆娘。」 问话的汉子说一口正宗重庆话:「你上回说你堂客长得乖,我们还以为你冒皮皮,结果还是真的!」转头对周语说,「美女,他是是在口头占你便宜哦?」 「老夫老妻了,」周语开玩笑:「娃儿都有了。」 顾来那双深邃的大眼睛看着她,丝毫不去掩饰饱满的感情。 周语坐久了,手递过去:「有点眼力劲嘛。」 他上前拉她,她一跳而起。犹豫片刻,他手松开。 她不放。 他有些愣,只一秒,他更将她捉得死死的。 周语弯身翻看他口袋,里面有荤有素,还有两袋火锅底料。 周语抬头笑道:「晚上吃火锅?」 江风大,她抬手撩开脸上乱抚的黑丝,露出整张脸来,天生的黛眉红唇,漂亮极了。 顾来盯着她没说话,自有人抢答:「是撒,整火锅!」 周语认真问:「有海带和藕吗?」 男人对美女总是热情的,汉子们真挚邀请:「都有都有,欢迎你晚上来吃,多个人多双筷子而已!」 顾来一直没出声,看着她的眼睛,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的,恋恋不捨的摩挲。 工友们提着菜走了,顾来这才问:「你在这里等我?」 周语说:「有事找你帮忙,」兀自抬手看表,「快点,现在去还来得及!」 就近的照相馆里。 日光灯,装潢设施都有些年岁。窄而高的石英石台面,挡住里面一切。 周语拍着台面问:「有没有人,我们照相。」 老闆是个大龄文青,一张张翻看自己的摄影作品,像鹦鹉在爱惜的梳理羽毛。闻言,头也不抬,「结婚登记照还是艺术照?」 周语说:「全家福!」 老闆转身瞥二人一眼。 摄影棚内。 伞灯骤亮,沙滩风景的幕布已泛黄沾灰,前面摆一条木长凳。老闆脖子上挂着相机,为二人建议:「要不然来个公主抱,浪漫热情,附和你们年轻人,」又指挥,「把凳子移开。」 周语有自己的想法。她在长凳中央坐下,拉顾来,「站我身后,从后面抱住我。」 顾来生平第一次进照相馆,相当拘谨。 她拽他,他便僵硬的勾下腰,手搭她肩头,嘴里小声嘀咕:「我最怕照相。」 周语说:「你蹲下来点……再下来点。」 他依言,在她身后半蹲,周语将他手放在自己肚子上。 姿势虽然老套,但架不住两人颜值高。 老闆嘴里喊:「好……ok……非常好……非常ok,千万别动……」灵感无穷,快门按得飞快。 照片即刻洗出来。 周语看着镜头,笑得生动而幸福。那秧鸡果然不会照相,僵着一张脸。 她拿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他环抱她的姿势充满爱怜。 他们身后,是沙滩椰林,是碧海蓝天。他们身临其境,仿佛在度黄金周假期的其中一天。 老闆拍案叫绝,周语也很满意,用金色相框装起来,回去的车上举着照片端详了一路。 回到江边已近黄昏。 穿白衬衫留中分的文艺青年,抱着吉他,喝一口啤酒,弹一首歌。 周语指着石阶:「坐会儿。」 顾来点头。 这座城市最为奇妙之处,便是它的依山而建。 两人并排坐在山顶,身后的公路黄葛成荫,未出班的计程车孤独的停成长排。 脚下是深长的台阶,两边是荒草,最底下是一条通体阑珊的大江。 第102页 周语望着江水,问:「这是长江还是嘉陵江?」 顾来说:「长江。」 大江像沉睡的巨龙,蜿蜒蛰伏。不知将它叫醒会有怎样的翻天覆地。 顾来点菸,破天荒的主动给她一根。 周语瞥一眼,说:「戒了。」 顾来愕,也没多问,一手夹烟,周语将他空出的手拉过来,穿过腰身,放在自己肚皮上。 渡船经过,鸣笛声声拉长。 猩红的夕阳衬得重庆这条上了岁数的江边石阶格外富有古韵,它所刻歷的每一个故事都有迹可循。 周语托腮看他,手指戳他刷子般的长睫毛,问:「你妈和你哥回去了?」 顾来痒,捉住她手,捏了捏,反问:「你怎么知道?」 「全国人民都知道了。」 他转念一想,「你也看到那个採访了?」 「全国人民都看到了。」 「……哦。」 「包括我妈。」 「……」 顾来没出声,他仰起头,来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重庆有清净的晴空。 周语收回手时嘶一声,回忆道:「我妈那时还点评你。」 顾来挠脸看天,竖起耳朵。 周语一句没说,自己先伏在他肩上吃吃笑起来。 他耳热,在她腰上紧一下:「说话就说话,笑什么笑!」 她笑得更厉害。 顾来说:「弄你噢!」 周语抬头,「这话你说三次了啊!」眼尾轻飘飘扫着他,「你今天必须给我合理的解释。」 「什么解释?」 她在他耳垂上轻轻吹气,「怎么弄?」 她身上有淡淡的香。 顾来耳根一麻,清一声嗓子,撇开脸不说话。 「这样?」 凑过去说句悄悄话。 顾来睁大眼,「……你怎么这么色!」 周语乐不可支。 底下唱歌的文青已将自己灌醉,年纪轻轻的,满腹悲春伤秋,没有一点朝气。唱出来的句子不是「爱不得」就是「人离别」。 周语觉得不应景,对顾来说:「走,吃火锅。」 两人起身,周语冷得打摆子。顾来将外套脱下给她披上。 他里面穿的那件土黄色毛衣,土得有滋有味。简直是乡下汉子的标配,电视里辛勤劳作的农民伯伯人手一件。 那时,他以一种珍惜的姿势把周语抱在怀里。 周语伸手在他胸前摸索,觉得他穿这毛衣帅到不行。 周语问:「你家人都回去了,你一个人留这儿做什么?」 「你心里头知道。」 「说。」 隔了许久,他低头掐了烟,「你在这里嘛。」 周语哼笑,掩不住洋洋得意,「小帅哥,不可自拔了?」 顾来喊她,「周语!」 有那么点投降的意思。 两人靠得近,他喷洒在她脸上的气息,就像小时候姥姥用蒲扇扇出的风。 前面是一条温柔的大江,浪卷金花,车船流光。 两人竭尽所能的亲吻。 周语踮着脚,再没了气焰,柔得一塌煳涂。 他鼻翼酸涨。 这样的温柔,是梦还是她心血来潮,他不敢问。 ctg ☆、第 49 章 两人往民工宿舍走。 遇到熟人,见二人十指相扣,免不了把周语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周语不像顾来内敛,周语脸皮厚,大大方方给人看。 重庆直辖后发展飞速,青砖房已所剩无几。 窗机空调锈迹斑斑,像从墙壁上长出了毒瘤。 空地电线纵横,搭了棚,卖副食。麻将声也从里传来。 楼与楼之间的小巷人气兴旺。光阴仿佛搁置在九零年代。 周语发现,这男人所在的每一个地方,时间都走得缓慢。 顾来的宿舍在二楼。 周语站在栏杆上看,满满当当一江浑水就在眼前,仿佛一个惊涛就能拍上来。 门开着,里面乌烟瘴气,雄性荷尔蒙刺鼻。 汉子们的身高和年龄一样参差不齐,最矮的叫尾巴尖,最老的叫老童。 他们围坐一圈切肉剥蒜,为晚上的火锅做准备,血气方刚的年纪,荤段子因进来一位美女而有所收敛。 顾来没让周语动手,让她去自己床上休息。 他是上铺,有简陋的床帘。床板硬,稍动一下就咔嚓作响。棉絮薄,有他的气息。 顾来时不时隔着床帘问一句,周语你渴不渴;周语你喝水还是茶。 周语在被子里,手交替盖在肚皮上,内心无比饱满。 汉子们人多口杂,怂恿他:「顾来,今儿的酒钱你怕是跑不脱了哈!」 顾来的声音:「我请。」 尾巴尖羡慕:「我要是有这么乖的堂客,我也请!」 笑声四起,其中有顾来的。 顾来下楼前问周语:「喝什么酒?」 周语有些恍惚,仿佛身处一个平凡的傍晚,他揣着零钱出门买菜,随口询问已婚十年的老妻。 周语拉不回思绪。等了许久才说了声:「随你们,」顿了顿,「菸酒我都戒了。」 顾来又是一愕。 周语加一句:「给我带包话梅上来。」 「哦。」 他开门出去。周语撑起身看一眼,窗帘外印出他刚毅的侧颜,冬日的残阳犹在江对岸。 第103页 周语借着床头小灯翻着那本《铁火西北》,后来睡着了。 天燃气灶摆在地上,接了根长长的软管。大铁锅那么稳稳一架,烈火熊熊,红油噗淌。 七男一女,在地上围坐一圈。板凳用来搁盘碗,汉子们坐在倒过来的安全帽上。 喝酒猜拳,推杯换盏,唾沫飞溅。 毛肚鸭肠在辣汤里肆意翻滚,尽管没有香油碟,众人也吃得红光满面。 坐姿憋屈,不羁的汉子们,时不时豪情万丈的站起身,松一圈裤腰带。有的甚至打赤膊。 氤氲热气,酒香喷洒,不知时光荏苒。 周语跷腿托腮笑盈盈的看这群糙汉闹腾。有人端酒前来,她下巴一点:「找我男人。」 那句「我男人」,说得俏俏的,说得顾来甘之如饴。 周语不吃荤,顾来将海带和藕,仔细去了辣子皮和花椒壳再夹到她碗里。 众单身汉受教:「原来你是用这一手追到美女的!」 闹笑声起,顾来置若罔闻。低头擦拭手腕上小叶紫檀不慎沾上的油渍。 周语指正:「他靠的是美色,而且,」指一下顾来:「我追的他哎。」 尾巴尖感兴趣,问细节。 周语靠在后背上撩开头髮,对顾来眨眼:「看上了就往死里勾搭。」 尾巴尖竖起拇指,说嫂子女中豪杰。 顾来没说话,那时他筷子尖端夹着一截莴笋,眼睛有那么一瞬间的定格。 兴许是想到那个麦浪翻涌的午后,美丽的女人吊儿郎当的拿头盔顶着他的腰,说,帅哥,怎么称唿。 「噗通」一声,莴笋掉进锅里,有人提着裤裆叫起来:「日.你.先人板板!溅老子一裆油!」 顾来置若罔闻,在锅里翻找莴笋,找到后放在周语碗里,然后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光耀生辉,是他感情的唯一表达。 汉子们抽菸,屋里浓烟翻滚,周语走到廊上透气。 江面宽阔,夜风肆意,把她的思绪吹得很远: 再在过上几年,一旦过了三十五,激情消退,力不从心。她穿着拖鞋睡衣,蓬头垢面的游走在菜市货比三家,只剩可憎面目…… 周语往一眼屋内,屋子里那个叫老童的有家有室的男人,自持经验丰富,正传教:「这女人吶,不能太惯,越惯她心气越高!」顾来不出声,兀自夹菜到周语碗里。 …… 真到了那时,她站在宽大寂寞的阳台,回想起今天的男人和今天的愁,会不会有数不尽的嫉妒。 周语进屋,恰听老童在指挥:「今儿晚上兄弟伙们全部楼下麻将馆集合哈!给我们热血青年顾来同志腾个地方,好让他尽情发挥,除去后顾之忧!」 顾来去看周语,看她态度。 她拿原子笔在刚才拍的相片背后写字,闻言,敛着下巴瞟着他,似笑非笑。 尽管没有赧然,但谢天谢地,她也没有火气。 顾来觉得她今天什么地方不一样,哪不一样他说不出。只觉得特别温柔,前所未有的温柔,温柔得像水库里刚下了崽的母猫。 一男友情提醒:「顾来,你怕是要悠着点哦,床不结实哈!」 一男勐拍大腿:「卧槽,老子睡他下铺,明天回来怕是床板都给老子日起洞!」 众汉狂笑。 烈酒已见底。起凝的红油只剩下零星几根豆芽菜,奄奄浮在面上。顾来拿一双筷子,心无二志的在铁锅里捞。 七手八脚收拾了残局,众汉拥簇下楼去了。 顾来去公共澡堂洗澡后,又开始动脑筋,怎么给周语做个「浴缸」。 周语早上洗过澡,她说你打盆水来,我泡个脚就行。 顾来端出盆,倒开水,再沖凉水。他蹲在地上,抬头对坐在凳子上的周语说:「你将就着洗。」 半旧的红色搪瓷盆,周语那双苍白瘦弱的脚放进去,盆底蹭地,摩擦声刺耳。 周语低头看着盆底两条喜人的小金鱼,手坐在腿下,脚轻轻撩起水花。 顾来拿起扫帚扫地。 周语瞥一眼他放在门背后的游轮一样的旅游鞋,「你用这么小的盆洗脚?」 路障工的福利,一人一天有一磅鲜奶。小火热着,奶锅里噗噗淌淌。 顾来将扫帚放门背后,关了火,鲜奶倒进搪瓷盅,屋里充盈着奶香。 「你那是洗脸盆,」他指一下桌子底下,「那才是洗脚盆。」 「你用洗脸盆给我洗脚?」周语愕,「不脏么?」 顾来侧头,「你的脚怎么会脏。」 两个搪瓷盅来回淌几次,他将奶递给她。 周语接过抿一口,温度合适。瞥他,「你呢?」 顾来倒了点开水在搪瓷盅里涮涮,吹凉了灌下,「我不爱喝。」 鲜奶醇香,皮面凝着一层奶油。 周语望着他感慨:「你以后的老婆有福哎!」 顾来走过来,在她额上亲一口,认真说:「我这样伺候你一辈子。」 周语哼笑一声,没说话。小口喝完牛奶。 顾来蹲在边上看了会儿,手伸盆里:「水冷了吗?」 握上她脚掌就不放了。 周语静静的看着他,蓦地抬起空余那只给他一脚,那男人眼疾手快,捉住,两只都捏在手里,视若珍宝。 周语气笑了,「哪儿养的癖好!」 第104页 水洒了一地,他衣服也湿了。男人神情专注的替她洗脚,有水声,有隐隐的麻将喧嚣。 他的声音从底下传出:「明天我去买个大盆给你……」 周语蓦地,「别扫兴!」 顾来抬头望她一眼,没说什么,低下头继续洗,指腹在她脚背摩挲,又轻又慢。 他穿着深灰色的秋衣秋裤,肩上搭一条毛巾,裆前鼓鼓囊囊。 周语盯着他像麦穗一样饱满的后脑勺,突然捧住他的头,在他头顶摩挲,「别想太远……」 两人重叠,她站在水里,他蹲在地上,她将他漆黑的大脑袋,贴在自己小腹上,「你就看看眼前。」 关灯上.床,周语躺在顾来怀里。床又硬又窄,他们抱在一起。 天一句地一句的闲聊,不咸不淡。 水泥地上的斑斑油渍反着月亮光。 顾来说:「羊肉很好吃。」 周语惊:「你知道是我?」 顾来说:「嗯,饭盒上有你的气味。」 周语乐了:「狗鼻子!」 顾来捧起她的脸,「我是狗鼻子,你是什么鼻子!」 周语想起自己属虎,得意道:「我是老虎鼻子。」 狗鼻子在虎鼻子上碾了碾。 周语突然问:「你有没有重男轻女的想法?」 顾来实诚,「是我的都喜欢。」 周语说:「我喜欢儿子,我小时候就把将来儿子的名字写进作文里了,叫周全。」 顾来好奇,「怎么跟自己姓?」 她白他一眼,「我那时能掐指算出将来嫁什么人吗?」 顾来似乎想到什么,低低「哦」一声,唇杵在她的髮鬓,几不可察的嘆口气。 周语有兴致,又说:「你觉得这个『全』字怎么样?」 他正经八百的思考,然后说:「看搭配什么姓,有的姓就不合适。」 顾全,周全,李全。 谁不合适一目了然。 周语睁大眼看着他:「我发现你以前蠢了吧唧的样子都是装的!」 顾来挠挠脖子。 聊天无华,互动朴实,默契十足,心照不宣。 仿佛是婚后任何一个普通的夜晚。 不是起始,也不是终点,而是白云苍狗中的任何一天。 这样一来,他们一起经歷了较长一段路,往后还有更长的岁月随他们挥霍。 周语的问话越来越没有底线:「我第一次让你起生理反应,是什么时候?」 他木在那里不出声。 「说。」 「我忘了。」 「第一次接吻?」 「……不是。」 「下雷雨,我在你跟前洗澡?」 「……不是。」 「我让你帮我取文胸上的标籤?」 「……不是,」顿了顿,去吻她耳朵,「这有什么好问的!」 「晚安。」周语将他一推,翻身背对着他。 「……」顾来妥协,将她转过来按在胸前,如实道:「那天骑车,你抓我腰上。」 周语想了想,「那不就是第一次见面?」睨他半晌,盖棺定论,「果然骚啊来哥。」 来哥恼怒,翻身压上去,周语下意识挡住肚子,「下去!」 他翁声翁气:「你朋友来了?」 「……没有,就是不想。」 黑暗里,他咬了会儿牙,没说什么,退了回去。 他们抱在一起,中间隔着河。 两人竭尽所能的避免着那些忌讳和尴尬,偷过情的都懂。 周语突然说:「我有点冷。」 他环抱她。 周语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小腹上,手掌宽大,掌心温热,将她烘烤得整个灵魂都在怒放。 她问:「发现变化了吗?」 顾来一愣,瞪眼瞧着她。 她提醒:「长肉了。」 「……」 窗外是朗朗江涛。 枕着彼此心跳,两人皆是一夜未眠。 时光不易,谁捨得蹉跎。 天快亮的时候顾来终于撑不住,眯了会儿眼。 周语轻声下床,穿上衣服背上包。走进晨雾里,她打了个寒颤。 矮墙错综复杂,中间夹着濡湿的石板路。江雾下,透过石棉瓦的光线朦胧黯淡。 照片洗了两张,她一张他一张。 她要做的,她想要的,都圆满了,心满意足了,死而无憾了。 周语心绪平静,就像小时走在冬天的任何一个完成了作业的上学路------ 寒冷,孤单,但没有羁绊。 她将脸埋在帽子里,踽踽前行。 身后传来脚步声,男人叫她:「你去哪?」 ctg ☆、第 50 章 「周语,你去哪里?」 「回家。」 静了几秒。 「……什么时候再来?」 「不来了。」 静了几分钟。 顾来不知想到什么要说,「周语,那天我们结婚……」 她不耐,蓦地打断:「结婚?上几次床摆几桌席,就叫结婚?」顿了顿,哼笑,「你也把结婚弄得太草率。」 顾来抬头:「不是我,是你。」 我把它高高供起,你将它当儿戏。 周语一噎。 他盯着她随风飘散的发,「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周语的背包旁边吊着一个保温盒,她拍两下,「拿东西。」 第105页 他不信。这理由谁都不会信。 他温言:「为什么又闹脾气,昨天不是好好的……」他出门急,就穿一件秋衣。站在风里,冻得青白。 周语在这时转身看着他,「顾来,」她掀开帽子,目光平静,声音比目光更平静,没来的叫人齿寒,「缘来不拒,情走不留。我今天给你个痛快话,咱们没戏!」 他看着她,像听不懂。 良久,他哦一声,自说自话:「那你下次再来吧,我在这儿等你。」 周语邪火乱窜,将他噼头盖脸骂一通。 毕了,那男人眨了眨大双眼皮,低声说:「我还是等着你吧。」低声,但没低头。 周语咬牙问候,「等你祖宗!」 心却憷了。 我等你。普通到不能称之为承诺的承诺。 没有肆意煽情,没有譁众取宠,甚至谈不上语气铿锵。 他心平气和的说出来,就三个字。那种平静,让这个二十三岁的年轻男人的话,充满无穷说服力。 周语想起在九曲水库时,她问他:「万一你买来的老婆,她以前的男人找来了,你怎么办?」 顾来那时盯着别处,嘴里的答案也是「等着她」。 周语问等多久,他说一直等。印象里,周语还笑他是个情种。 当「等着她」变成了「等着你」,他说话时看着的是她的眼睛。 她笑不出来了。 周语撇开脸,撑着最后的锐气,「少他妈杵这儿碍人眼。回乡下随你怎么等!」 「……」 生活已如此艰苦,谁不想离希望更近一些呢。 谁不想。 你有没有经歷过这样的爱:磐石不移,除了对方,谁都打不倒。 除了对方。 顾来那双一清二白的眼睛盯着她,问:「你不喜欢我?」 周语笑出来:「拍戏呢?什么喜不喜欢的。咱们的关系,怎么说呢,比一夜,情是高级许多,算个良性□□。」 顾来陷入长久的沉默。 撂狠话就像自.慰,有单刀直入的爽,爽完了又心理负罪-------全是他妈的副作用。 周语想,二十出头的愣头青,一旦尝到欢好的滋味,盲目和不可自拔是不难理解的。 他这个年龄,娇惯一些的还没渡过青春期。善变、冲动、博爱是他们的特性。 难度大了,他们便望洋兴嘆了。 她话有多锐,心就有多软。 我没有结果和下场,但你有。 别耗在这儿。 石棉瓦透出微弱的灯光,矮墙里传来拍着巴掌的惊唿:「卧槽清一色自摸!哈哈!」 而后,唉声怨天中,是麻将清脆杂乱的碰撞声。 顾来看了她一眼,「为什么乱说话。」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没有一丝杂念,不受世俗腐蚀,她从中看到自己故作镇定的模样。 就在那个瞬间,她突然想起了那本三国演义后面林林总总的她的名字;想起在蓝田镇上,她让他用绳子绑她,他把绳子扔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手,轻轻牵上来…… 回忆该来不来,害人不浅。 江边的清晨静谧得骇人,只闻涛声阵阵。 他兀自挣扎,「你还带羊肉汤给我吃……」 「我这人古怪,不欠人情,你那时对我不错,我只是还清欠你的。」 过了很久,顾来抬起头,目光慢慢锁住她的脸:「你真想还?」 幼稚的对话,加上对方乳臭未干的年龄,周语觉得无趣,手挥一下,企图结束这毫无意义的话题。 下一刻,一股力量将她往墙上一摔,与此同时黑影欺来,她条件反射的惊唿,只有半声,在清冷的江风中戛然而止。下半声被顾来吞进嘴里。 一上来便是疾风骤雨,相思与委屈都裹在这孟浪无言的吻里。 周语闪躲,抬手抓他,被他轻而易举的钳住。 周语抬膝盖顶他要害,被他伸手挡住,固定在自己腰上。 他以一种交.欢的姿势,强势的挤在她腿.间。 她单脚立地,站立不稳,向后倒去。身后是墙,两人重重的撞上去,头顶屋檐的瓦砾落下来,哗啦碎了一地。 棚里女人说:「是不是有贼娃子?」 男人说:「哪个贼娃子这么大胆子?我们打麻将,他来偷东西。」 女人说:「你去看看保险些。」 周语急了,张口要骂。湿滑的舌头伺机抵进来,在她口腔里翻江倒海,兴风作浪。 他几乎想将她吞噬! 身影在墙角欠了欠,男人笑骂:「老子服了,真他妈会选地方。」便进去了。 周语越发恼怒,身上的男人却浑然不知,他的吻向来不去克制,充满兽.性与控制欲。 周语梗着脖子,脸歪向一边,气音说话,声音发寒:「怎么,要野战?」 顾来充耳不闻,捏着她的下巴,復又覆上她的唇。他舌尖滚烫,身子清冽。 再没有其他举动,那就是个纯粹的吻。 到后来,她没迎合但也不再反抗,足已让他的侵略冷静下来。他捧着她的脸,柔软的唇吮吸着她的眼睛,鼻子,前额,颈项。 渐渐轻柔,无限怜爱。 他在腥湿的江风里大汗淋漓,又在破碎的瓦砾边瑟瑟发抖。 他唿吸有异,突然闭上眼睛。半秒之后,咸苦的水淌进两人嘴里。 第106页 她勐的一撼,身子和心一起软下去。 那时周语没懵,她心里有画面闪过: 水阔山长间,脚边有鹅黄的花。她能闻到稻香,和那时一模一样。 她听到少年的歌,少年在唱:「不知道天多高\不知道海多远\却发誓要带着你远走\到海角天边」。 她听完一首歌,品完一齣戏,走完一个春秋,看懂了小少年朝参暮礼的爱。 但她不能和他远走天涯,她觉得遗憾。 为他遗憾,更为自己。 顾来终于松开她,两人拉开距离,他宽厚的身子替她挡风。 「还清了,」他说,带着鼻音,和年轻男人特有的执拗,「你现在不欠我了。」 他睫毛濡湿,脸上还有风干的泪痕。他的眼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深,望不到底。 他手上松了力道,周语一个反手握住了。 她轻轻的摩挲,两人都没说话。 这是一双男性的,有力的大手。粗糙,称不上漂亮。但它编出的草戒指精雕细琢;她四肢并用爬田坎时,它稍稍用力她便飞起。 他重新将她揽入怀里。 她由他抱着,先踮着脚尖,吊着他的脖子将头搭在他肩头。后来累了,站直身子,将脸埋在他胸前。 「顾来。」她喊他的名字,喃喃的,轻轻的。要仔仔细细的钻研,才能体会出其中的缱绻和悲怆,「这样就够了么?」 你这样孤注一掷的爱,这样就还清了么。 下一刻,她褪去他的裤子,人滑下去。 下.身一热。 和煦的,浸润的舌,裹他上天,又绞他入地。 他受了惊吓,「你别这样!」颤着颌,去拉她。 周语轻柔而坚定的拂开,专注于眼前。 有句话是实情,她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却从不欠别人。欠了就要还上的。 她的举动无异于釜底抽薪,自断后路。 他不忍更不舍,极力去避。 但一个女人,折箭为誓,不留余地要做这事儿,是没有男人能真正将她推开的。 濡热的唇口,鲸吞蚕食。她稍作停顿,抬眸望他一眼。 只一眼,他颤抖着交出了整个灵魂。 初尝情.欲的青年,哪经得起这样的引诱。哪怕前方是绝壁深渊,也身不由己要跟着跳。 「周语,周语……」 控着低吟,控不住泪,扶在她肩上的大手,终于按上她温软的头。 她要踏上不归征途,她为自己践行,在贫瘠凌乱的青砖房檐下。没人得见,没人悲悯。 靡靡之音和隐忍喘息,淹没在那个清晨第一声渡轮汽笛中。 天未亮,世人犹在梦中。 …… 他在阴阳两界走了一遭,余悸未定。 周语缓缓站起身,目光带着决绝,平静得骇人。 「从今往后,」她缓缓抹去嘴角的液渍,「你我两清。」 说完转身,背影纤薄,渐渐隐入晨雾里。 李季在佛堂。 李季跪坐在蒲团上,双目闭阖。 周语推门进来发出动静,他也纹丝不动,像是睡着。 但仔细看,他腕上那串念珠,还一丝不苟的走动着。 暖气烘得人燥,周语脱了外套,抄起桌上冷茶一饮而尽。 李季仍闭着眼,不疾不徐的开口:「吃的火锅?」 周语「啊」一声,「有味儿?」捧着衣袖闻了闻,「那我回房洗个澡,待会儿再来上香。」 四两拨千斤。 李季没接招。 「不急。」他不疾不徐的喊,清澈一如玉石之音,仔细分辨,能听出略微的倦怠。 周语停下,回头看着他。 李季是背影,莲花灯晕影影卓卓,他越发不明。 「为什么没有登机?」 「不想登。」 「为什么没去西藏?」 「不想去。」 「为什么不开手机?」 「不想开。」 李季侧目审视她,这个临阵倒戈,心之嚮往都写在脸上的女人。 她还是她,玩世不恭,只是换了个灵魂。 李季起身,从竹帘隔断走出,周语原地站了会儿,跟出来。 李季为自己倒了杯热茶,徐徐的喝,并不看她。 「没事我先回房了。」 他开口:「站住。」 周语停下。 他说着是是而非的话:「小语,佛祖是睁着眼的。」修长的手指在杯身上轻轻敲两下。 周语淡淡回他:「我不信佛。」 「世人不信佛,可佛却注视着芸芸众生。」他抬头,「善恶嗔痴,功过罪德,都逃不过佛的眼睛。」 周语下意识往里面看一眼,周身镀金的佛像隐在竹帘隔断之后,若隐若现。 周语突然抑不住火气:「别跟我提你的佛祖!」 李季静静的看着她。 下一刻,周语喘着气说:「对不起。」 「小语,你要放弃了?」李季并没恼,他嘆口气,带着轸恤,「我会帮你的,」他说得很慢很沉,像要引出蛊,「也只有我能帮你。」 这话他说过。 那时她站在高高的桥头,底下是滚滚江水。 五十多米的落差,浊水奔腾。她设想着,若像一片树叶一样乘风而去,那是怎样的潇洒无绊。 第107页 那时李季就站在背后,对她说的那句话:别放弃,我会帮你。 他现在也这么说,语句不变,甚至表情都没变过。 他带着佛门弟子该有的慈悲,向她伸出手。 上次是救她性命,这次仿佛更高一筹,堂而皇之的,他要救她灵魂。 李季净手,擦干。摊开宣纸开始抄经。 抄经讲一个淡字一个信字。 李季沉气抄完一行,执笔蘸墨,语气和心性一样淡然:「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也给自己一次机会。」他提笔抄写下一行,「下不为例。」 周语冷眼瞅着,不响。 李季对她的纵容,似乎没有底线。但她不领情。 周语突然冷哼。 李季笔尖一顿,一团墨迹滴在宣纸上,那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李季终于抬起头。 他坐得四平八稳,嵴樑笔直。即便是此刻,即便是面对周语六年来第一次刻意冲撞,他也是连唿吸频率都不曾变过的。 他放下毛笔,心平气和的问:「小语,为一个穷得连信仰都没有的可怜人,你要跟我翻脸,」他将那张染了墨团的宣纸丢进垃圾桶,又重新铺上一张。这才十指交握,抬头看着她,「有没有掂量一下后果,到底值不值得?」 周语没回答他问的问题,值不值得是她自己的事。 周语的关注点在前半句,「谁说他没有信仰,」她挺直了背嵴,收了笑,「我就是。」 李季蹙眉。 黑檀木镇尺在纸上一遍遍刷过,直至宣纸平整无一丝褶皱。 镇尺停在上方,他看着前方一处,似感慨似追悼,声音喃喃,「七年,我就是捂条小蛇,也早把它捂暖了。那男人才认识你多久,」他侧目看她,「我把你当亲人,他把你当什么你又真的清楚吗?」 「这倒毋庸置疑,」周语说,「他把我当女人。」 两人对视。她飞扬跋扈,他心如止水。 李季突然笑起来,「你胆儿不小啊!」 他的笑和常人不一样,因唇薄而显得疏浅,且不能细看。一旦深究,你会发现里面根本一无所有。 他奇道:「你周语是什么身份,有没有资格谈婚论嫁,你该清楚啊。」 这话就像尖锥,这么轻轻一戳,周语焉下来,气焰灭尽,顷刻就偃旗息鼓。 她不去看他,终于有一瞬的仓惶。 李季走过去,握了握她的肩,脸上是对小辈的关怀:「这么说,你铁了心要跟他?」 周语撇开脸,沉默。 过了许久,她才说:「我已经和他了断,」顿了顿,声音干涩,「不会再有往来。以后我也都听你的。」 李季不为所动,居高临下等她说完。 突然,她双膝直直往地上一杵,人跪了下去。 「李老师,」她敛着目,声带哽咽,轻轻的乞求,「放我一条生路吧!」 周语是匹野马,向来不羁。 她示弱到这番田地,李季没见过。就算是当年出了那事,她也没这样卑躬屈膝。 李季脸上的惊愕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悲悯。 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他伸手扶她,柔声唤,「起来。」 周语人前从不哭,她只在李季面前流泪。 那时她垂着头,眼泪噼噼啪啪的陨落。 她去拽他的裤子,轻声的说:「……放我孩子一条生路吧。」 李季勐的回头,瞪着她。 他突然出手,一把掐住她的下颌,「你说什么!」手指深深陷进她腮边肌理,他咬着牙,「周语,你给我再说一次!」 周语闭着眼,脸上清泪復加。 沉雄悲壮,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说:「我怀了他的孩子,我要生下来。」 李季抖着臂,双目赤红。 小佣人端着燕窝杵在门口,颤颤巍巍不敢上前。 ctg ☆、第 51 章 李季气结,扬起巴掌,临了还是放下。 他愤懑的抿紧薄唇,看着她。 片刻后,不再说什么,大步离去。 再回来已是一星期之后。 周语从浴室出来,李季坐在她床边的单人沙发上,撑着眉骨。他旁边的圆桌上有只青花瓷碗,盛着冰糖燕窝。 周语擦头髮的手顿一下,瞥他一眼,「喝酒了?」 他周遭萦绕着淡淡的酒气。 李季懂酒。 李季酒后才气纵横,可一赴江油邀李白。 周语没讲究,她喝酒纯粹图个酣畅。 但跟着李季多年,好酒也逃不出她的鼻子。周语说:「82的飞天茅台?」 李季置若罔闻,碗往前推一下,声音有些钝,不復往日清澈。 「把燕窝吃了。」 周语朝碗里看一眼,燕窝晶莹粘稠,之中浮着几粒血红的枣。 她收回视线,继续擦头髮。 「不爱喝甜的。」 李季目光随着她,看她从抽屉翻出安眠药,走到酒柜前倒了小杯洋酒。人靠在柜子上,正要吃,蓦地想到什么,怔怔出神。 半分钟后,手上东西放下了。 李季将碗递过去,周语滞了片刻,乖顺的接过。 空气很静,有细微的喝汤声,陶瓷清脆的碰撞声。 李季瞥了眼她平坦的小腹,随即转开。 熬夜和宿醉让他颓唐,鬓间平添白髮。 第108页 他突然开口,话语梗涩:「小语,我想了这几天,发生这样的事是我当初考虑不周,不能怪你。」 周语抬眼,她没见过李季这副模样,心痛自责都融在他眼里。 周语像早恋败露又宁死不屈的犟学生,眼里尽是提防,一声不响。 李季朝她招手,「你过来。」 她踌躇,还是走过去。 李季抬起手,周语顿时往后让开。 「……」他惊愕于她的来自生理的排斥,更惊愕于心底扶摇直上的酸味。 李季将她拉近,擦去她嘴角的糖渍,悲悯世人的修眉轻轻蹙着。 他沉吟:「小语,没有下次了。」 下一刻,他突然发力,将她的头压在胸前。 周语喃喃:「……你不怪我?」 李季嘆:「亲人哪有隔夜仇。」 那只当年拿过粉笔的手,掌心温暖如旧。她呆在他怀里,不知悸动还是触悟,瑟瑟发抖。 「要真是这样,」她轻声却慎重,「从此往后,我对你亦步亦趋,绝无二心。」 李季手上一顿,下一刻,他爱怜的抚她濡湿的发。 李季走前对她说:「好好睡一觉,凡事有我。」指着茶几上的碗:「汤要喝完,补血的。你看看你现在,没有一点血色。」 说完掩门而去。 周语一觉睡得很沉。 她接连做梦。梦到自己生了只丑巴巴的小秧鸡。她并不嫌弃,倾心抚育。小秧鸡长成凤凰,情意脉脉绕樑三日,阔别远去。 …… 再次醒来,天边朝霞绵延。 周语艰难的睁开眼,羽被轻巧,她盖得严严实实。 她感到头痛不适,像害了场大病。 手在床头柜摸到手机,按亮,是下午六点。她这才知道,窗外的红云已是夕照。 余光瞥一眼日历,蓦然大惊,届时离她睡前已过了足足三天! 她乏力,靠在床头。 房间寂寥,尘粒徐徐浮沉。 壁灯亮着,她换下的衣物叠得齐齐整整,搁在一边。拖鞋并排,摆在触地可及的位置。 如泣如诉的小提琴音从窗外传来,宛转悠扬。 那是李季的另一消遣。 一觉睡得太久,她的脑子和视线一样冗长,动起来吃力。 她在初冬的黄昏里凝滞。 她慢慢眨眼,森罗万象一如初始,却分明又有哪里不同。 空,太空了。 不仅房间,身子和心里,都空落落的,空得让人忍不住要含泪祭奠。 周语勐然坐起,抬高右手----- 手背淤青,针眼已结痂。 院子里。 李季拉琴浑然忘我时,从西厢房传来一声悽厉的嘶喊。 「啊-------」癫狂,愤懑,惊飞远处湖心的白璐。 嘶喊接二连三。 李季停下来,抬目看去。 小佣人忧心忡忡:「周姐醒了,要不要给她送点吃的?」 李季还没出声,嘶喊第四次传来。 这回,却没了暴戾和怨气,仅存的是无穷的哀伤,像遭到屠杀的海豚,在问天悲鸣。 李季默了会儿,说:「把鸽子汤给她送去吧。」 不多时,摔碗砸物声传来。 李季安然的坐在院落的石凳上,用刷子细緻的清理弓毛。 周语像一头誓要撞上布莱卡的斗牛,双目赤红,蓬头冲来。 「李!季!」 李季的视线仍在琴上,漫不经心道:「别敞了风,留下病根,小月子也是要养的。」吩咐小佣人,「小玉,把鸽子汤再热一碗。」说到这儿,瞥周语一眼,随即皱眉训她,「怎么鞋也不穿!」 周语眼睛瞪着滚圆,泪水在里面肆意转动,却不落下。 她愤然盯着李季,将他生吞活剥,她再喊他:「李季!」 李季平静的看着她。 周语说:「我.日.你.妈。」 李季眉头皱得更拢,「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想到她刚刚丧子,也不予计较,「回去躺下,给我养足这三十天。」 周语说:「我.日.你.全家。」 李季给医生和司机打电话。 周语抄起花圃中的竹竿向李季挥去,她刚做完人.流,虚脱无力,还没近得他身,自己先跪坐地上。 她说:「我.日.你祖.宗上下十八代!」 不一会儿,来人将周语架回房间,李季吩咐医生给她打了镇定剂,在她对自己亲戚挨个的亲切问候中,收了她手机,关门上锁。 一锁就是一个月。 这一个月李季没去公司,他亲自守着她。 被禁的第二天,周语开始进食。有啥吃啥,来者不拒。哆哆嗦嗦的拿筷子,将人们送来的食物风捲残云。 到第四天,她已足够冷静。 往后的日子,她身体康復,面色红润,心平气长,甚至还长了肉。 不哭不闹,看书看报,闲暇练练毛笔字。 和李季的相处也一如往昔。心情好时笑着调侃一句,李老师还在讲台上呢。 半个月后她亲自下厨煮了几道菜,尝了几口酒。 月晨月夕,不争朝暮 仿佛一切不曾发生,仿佛山里那个大双眼皮的男人不曾出现,仿佛她未见天日便化凤飞去的孩子不曾来过。 李季有句话说对了,谈婚论嫁她尚且没资格,何况为娘为母。 第109页 陵园坐落在青山之间,四周是青郁的松柏。 2月3号是白坤的祭日。 白坤的墓碑立在陵园的南面。周语过去时,白坤的几位亲戚恰好也扫墓。 见到周语,白坤的母亲控制不住情绪。 那位年过半百的老妇人勃然大怒,将周语买的香烛通通砸进垃圾桶,厉声将她驱走。 周语来到另一座石碑,碑上刻着「汤晋之墓」。 扫墓,斟酒。 纸钱纷飞,香烛摇曳。青山空无他人,耳旁是风过松林的静谧。 周语点了两根烟,自己一根,墓中人一根。 从陵园出来已是傍晚,李季的车等在路边。 山上比山下的温度低了不少,周语冻得嘴唇发紫。她摸出烟来,颤抖的右手无论如何点不了火,完全使不上劲。 她有些急躁,换了一只手继续点。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接过她的打火机,又从她唇里取下香菸。 下一刻,她被揽入一个充满龙涎香的怀里。 李季问:「白家人给你难堪了?」 周语愕:「你怎么知道?」 他拍拍她的脸:「这不都写着。」 「……」 李季说:「韩信忍受一时□□之辱,终成汉高祖手下一代名将。小语,」他将她一缕被风带乱的髮丝挂到耳后,男中音清澈悦耳,「忍得了屈辱才成得了大事,」 李季语文老师出生,李季爱说这些典故。 每当李季对她进行这些是是而非的教育,周语就会恍惚,好像时间逆转回到学生时代,她还是那个莽撞的少女,翻越学校围墙时撞上刚上完课的李季。 她剪着比男孩还短的发,灰头土脸;他身姿挺拔,连头髮都一丝不苟。 落差让她自惭形愧,缩着肩。 李老师免不了又是一系列寓言警示,没完没了。在阳光雪白的午后,催得人昏昏欲睡。 说上十来分钟,话锋一转,问她:「我买了鱼,晚上想吃红烧还是糖醋的?」 周语即刻满血復活:「红烧红烧!」 李季总是忍俊不禁:「小丫头!」 周语从镜子里看自己。看多了滞重冗长的凡俗世事,她哪里还有半分当年山花烂漫的影子。 从顺从到习惯再到依赖,她已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李季……」她喊,声低得像梦呓。 李季抚着她柔顺的发,将一个轻柔得如烟似梦的吻,印上她鬓间,「我会帮你,」他低吟,「只有我能帮你。」 就像七年前,他将她从长江大桥的栏杆上抱下来时一模一样,带着神佛的仁慈悲悯。 胸膛是海,容纳百川。 相识多年,那是李季第二次吻她,第一次是七年前。 那时他也是吻了她的额头,造成的直接后果是,他和他老婆离婚了。 上少儿体校是周母的意思,不是周语本意。 周语长得好,性子野,不让人省心。幼时在游泳池玩水,一位游泳教练半开玩笑说,这孩子手长腿长,天生是游泳的料。 因为这话,周母铁石心肠,将刚满六岁的女儿扔进全封闭式管理学校。 早上出操跑步压腿,三小时文化课,其余时间就是无休止的游泳练习和体能训练,周而復始。 其中的苦闷和艰辛,是同龄孩子难以想像的。 周语提出不学了,周母不许。母女两吵吵闹闹,日渐僵持。一晃十年,周语的专业还算过得去,勉勉强强靠着游泳那点成绩,进了市体校。 十几岁的孩子,拧不过家长,除了用自暴自弃作为报復,实在也想不出别的再高级的手段。 踌躇满志又不知天高地厚。学校的铁门关不住她,她剪短了头髮,认识一堆小混混,吆五喝六的在游戏厅打架生事、称王称霸。 学校的处罚一次比一次严苛,但叛逆期的小鬼脾气和骨头一样硬,任何体罚她都照单全收,罚完后依旧我行我素。 教练都镇压不住的老油条,文化课老师她更不放在眼里。 新来的语文老师姓李,书生意气。 岁数不大,总是西裤衬衫的搭配,因不苟言笑而显得深沉。 平时爱引诗用典、博古论今,在上课期间也能讲些佛学典故来「荼毒」众人。 他的教书模式也挺有意思,风轻云淡的讲课,讲完就走,很少在学校逗留。 他的课,无论底下如何喧嚣打闹溃不成军,他目中无人,浑然忘我。 仿佛师是他,生也是他。 天下大乱与我何干,硝烟瀰漫能奈我何,我自薰染于书香文墨之中,信步于三尺讲台之上。 冷静自持,端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清高。 但学生们是不吃这套的,没了教鞭的威慑和体能责罚,那一个个都是眼高于顶唯我独尊的小祖宗。 再者,和学校众多专业教练相比,这位李老师实在太瘦了,也太温和。学生们都拿他开涮,给他取外号,当面李老师,背后李弱鸡。 十多岁的少年,有使不完的精力。 周语在文化课上简直是上天入地、无恶不作,将教室搅得乌烟瘴气,使得几位老师曾「联名上奏」,要求开除周语这样的毒瘤。 但周语是练游泳的好苗子,教练惜才,几番力排众议把「开除」改为「记过」,勉强将她留下,以观后效。 第110页 文化课老师的联名上奏,唯独没有参与的就是语文老师。 「李弱鸡」从没因为她成绩不好而给过她难堪。在那个出来混讲究义薄云天的年纪,周语也没有为难他。 却不想,三个月不到,李弱鸡因一些小道消息而身价逆转,且势不可挡。 传闻李季是富二代身份,祖产万贯,教语文只是他的个人爱好。传闻他随父经商多年,资产不计其数。连重庆最大的健身会所「富生」也仅是他家产业之一。 一个穷酸教书匠,摇身一变成为翩翩贵公子。免不了连容貌也被夸大其词的抬举-----有人看出了他的英俊,有人看出了他的倜傥。 迎欢晚会上,他用小提琴拉了一段世界名曲,撼动全院。 一切来自外界的青睐仰慕,对李季来说皆是浮云,他依旧是忘我的讲课,讲完就走。 然而他这份旁若无人的姿态,在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女眼里,也成了泰山压顶而不惊的笃定。是成年男子的标籤,是那些毛髮未齐的男学生无法比拟的。 一时间,李季大热。 「李弱鸡」身价的升贬,对周语并没任何影响,她依旧我行我素。 每逢语文课,她要么在教室睡觉,睡到课上一半从教室后门大摇大摆的离开;要么在寝室睡觉,睡到课上一半,从教室后门大摇大摆的进去。 半年下来皆是如此,她和这位语文老师泾渭分明、互不干扰。有时她盯着讲台上目不斜视只顾侃侃而谈的老师,她不禁想,若是大街上两人擦身而过,他能不能认出自己是他学生。 周语的这个疑惑在暑假得到解答:他不仅能认出,还能一口叫出她的名字。 ctg ☆、第 52 章 暑假的时候,周语受舅妈施压,奉命教表妹学游泳。 两个姑娘正要低眉顺眼的偷熘进「富生」会所的恆温游泳池,被工作人员逮个正着,扣在大堂的前台不让进。 说是偷熘进去,其实也不尽然,她们手上有两张会员卡。 表妹那张卡是本人身份证办的没问题,但周语手里的卡却是舅妈的名字。 会所的要求是实名制消费,所以这样的事他们是不允许的。 周语的表妹足够泼辣,且牙尖嘴利,与客户经理雄辩滔滔。 经理态度婉约,潜在意思就是:要么办卡,要么滚。 周语觉得丢人,并不参与。 原本小事一桩,但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面走过来,竟是周语的语文老师,李季。 这事就尴尬了。 李季直径走过来。 经理毕恭毕敬的喊了声:「李先生。」 李季平常说话比起在教室里,要清澈许多,男中音清朗如玉:「怎么回事?」 经理简要阐明起因,期间周语用发挡脸,背过身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 表妹并不知情,只道更大的领导来了,捍卫自身利益的决心壮志勃勃,激动万分,将手中的会员卡往台上拍得啪啪直响。 周语偷瞄,余光中,李季似乎往自己这边看一眼。她赶紧回神。 李季说:「情况我已大致了解了。邓经理,这事交由我来处理,你先去忙吧。」 可以远离蛮不讲理的顾客,客户经理求之不得,堂而皇之的退下了。 李季突然出声:「你过来。」 四周静了极了。 周语左右看了看,指着脸:「你叫我?」 李季忍俊不禁:「老师也不会喊了?」 周语脸勐的涨红,干咳一声,走过去别别扭扭的喊了声:「李老师。」 李季对前台说:「给她办一张年卡,记我名下。」 前台小妹年龄不大,起先仗着这事占理,对周语二人甩尽脸子。不想峰迴路转来得太过突兀,她一时转不过来,冲口而出:「什么?」 一张年卡,近万元的恩惠。不仅是前台小妹,连周语也惊得瞠目结舌。 李季的手在大理石台面缓缓点了点,漫不经心的说一句:「有问题?」 周语瞟了一眼,发现他手指修长,甲缝干净,侧颜也是丰神俊秀的。 老闆的儿子都开口了,自己一个打工妹还能螳螂挡车?前台忙不迭的摇头:「没问题,没问题。」一边说,一边拿出办卡单据。 前台小妹低头填写资料,嘴上问:「小姐的姓名。」 毕竟只有十来岁,穿一身笔挺西服的李季随随便便往那儿一站,刚才还彪悍泼辣的表妹呆若木鸡,周语也好不到哪里去,话都不会说了。 于是李季帮她说:「周语。」 那年李季刚满30,青春正健。 有些体坛赛事变态得很,体校学生要参加还得考核文化课。好几次全国性的游泳比赛,周语都因为文化课不及格,而失去参赛资格。 周语的英语和数学都勉勉强强,唯独语文烂得一塌煳涂。 周母属于病急乱投医,找李季替女儿开小灶,加上游泳教练的游说,李季也不好推辞。 此后的两年里,每周两次,周语会背着书包,去李季在校外的公寓楼里补习。 与周语一起去的还有一个男同学,仗着与李季沾点亲,免不了带着一副高高在上的主人视角。 那人叫汤晋,练田径的,小腿肌肉格外发达。 汤晋长相帅气,出手又阔绰,在学校里出尽风头,女朋友隔三岔五的换。 第111页 那个年纪的少男少女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周语和汤晋每周都一起去李季家补课,却从没说过一句话。往往周语去时,他已经坐那儿背书了;补课刚刚完毕周语课本还没收好,他已夺门而去。 两人真正开始说话,已是一个月之后。 周语在花店五次三番的徘徊。花店老闆问:「送给男人还是女人?」 周语干咳一声,说:「男人。」 老闆极力推荐:「红玫瑰代表真爱;满天星代表想念;紫丁香代表初恋……」 周语的脸像火烧云,最后挑了一束「剑兰」,花语稍微委婉一些,花语是怀念。 周语将花放在背后,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漂亮的捲髮女人,两人都愣一下。 那人看一眼周语,又看一眼她手里的花,问:「你找谁?」 李季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让她进来,那是我学生。」 女人说一口不分声调的普通话:「哦,你是周语!你好,我是helen,是李季的妻子,」她看着周语手上的花,咧开嘴笑道,「你也知道今天我丈夫过生日?」 周语没说话,余光触及餐厅桌面,那里摆着一大捧红玫瑰,艷得刺眼。 周语与师母简单打过招唿后,直径走到汤晋跟前,将花往他面前一杵:「给你的。」 那是周语第一次对汤晋说话。那时汤晋正咬着筷子看欧盟联赛,冷不丁一大束鲜花从天而降。他吓了一跳,缩着肩膀问:「你……吃错药了?」 周语一脸不耐:「替人送的。」 周语长得好看,天生的黛眉红唇,学校里的男生哪个没在背后偷偷议论过。 汤晋耳根发烫,挠秃后脑勺也找不到一句像样的话来应对这样的场面,傻里傻气的接过花,一言不发。 周语从书包里取出课本,头也没抬的加一句:「不喜欢就丢垃圾桶。」 平日里再是趾高气昂,汤晋到底也只是个刚到弱冠的少年。无论他如何装模作样的不屑一顾,终究没捨得将花扔了。 吃饭时,李季拐弯抹角的教训:「学生还是不要早恋。」 倒是他老婆,那个从小在国外生活的优雅自信的女人,乐呵呵的替孩子们开脱:「你就是守旧,他们这样的年纪,谈恋爱太正常了呀!让我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 李季爱妻,李季和煦的说:「你现在也年轻。」 helen开心极了,说:「上帝保佑,你终于学会怎样和女孩子说话了!」 有椅子刮地的声音,然后四周静下来。周语抬头,面对的两人在接吻。 她赶紧低头扒饭。 汤晋也看到了,自顾夹菜,嘴上漫不经心的说:「外国人就是奔放啊。」像是解释给周语听. 她的尴尬缓解些。 补课结束已是晚上八点,李季刚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汤晋一如往常,一马当先往门外冲去。 练田径的就是不一样,眨眼已不见人影。 周语背着书包走到电梯口,发现两部电梯同时坏了,李季家住7楼,楼层不高,周语走楼梯。 走到五楼时,声控灯没亮,她再跺了下脚,眼前仍是漆黑一片。 周语胆大,但毕竟是女孩,扶着墙一步步往下挪时,小腿有些发颤。 这时,右手被人握住,周语下意识叫出声。 汤晋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旁:「你别怕,是我!」 周语有些恼怒,推他一把:「专门站这儿吓人,有意思吗?」 汤晋答非所问:「其实这花不是给我的吧。」 周语「嘁」一声,不予理睬。 汤晋抬手将花扔进旁边垃圾桶。 周语翻了个白眼,吐出一句:「幼稚。」便要下楼,手腕上的力道一紧,她又被拽了回去。 那时汤晋十几岁,正是少年轻狂。 黑暗中,啪的一声,汤晋点燃手中的打火机,什么也没说,斜着身子往下走,手中的火光尽量照着她眼前的台阶。 原来他发现这里灯坏了,特地在这儿等她。 周语也没多言,默默跟在他身后。 那时已是初秋,他仍穿着运动短裤。倾斜的火苗下,她看到一双肌肉结实的小腿。 那天之后,汤晋对周语展开了高调而勐烈的追求,只要不在训练场地,他必定是跟在周语身边,就连上课也赖在周语教室里。 有一次一位知名导演到学校选一位善于游泳的女孩做替身演员,导演一眼选中周语,周语虽然没有表演经验,但身材与容貌都无可挑剔,表现也是可圈可点,颇有灵气。 从那以后,周语时不时能有上大荧幕的机会。 心上人有这番成就,汤晋又得意又焦虑,经常前去拍摄现场探班,以男友自居。 对于汤晋的死缠烂打,李季曾义正言辞的批评过,却也拿这么一个热血沸腾的少年没有办法。 汤晋依旧我行无素,甚至因为周语的拒绝,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大有越挫越勇的势头。 李季的妻子在国内住了半年,迷上了麻将。她称那136张小方块儿为东方最神奇的排兵布阵。 那段时间每当补习结束,helen便会召集四人坐一起打麻将。输的人便喝白开水。 两个学生都是新手,李季爱护周语,helen照顾汤晋,气氛融洽和谐。偶尔伴随着两位情窦初开的少年的拌嘴。时隔多年回想起来,那些傍晚仍是美好的。 第112页 两年后,李季父亲过世。与此同时,helen有了身孕。初为人父的李季,这才从悲痛之中,多了一份暂新的守望。 李季辞去语文教师一职,全力接管父亲的产业。 那时周语随剧组在新疆拍戏,地处沙漠,人迹罕至。她望着繁星满斗,突然在电话里说想吃重庆的凉虾。 汤晋正要去广东比赛,却偷偷飞往新疆,再从新疆辗转广东。 当周语捧着那碗仍冒着阵阵寒气的凉虾时,她感激涕零,终于没有拒绝他的拥吻。 乌鲁木齐的机场,汤晋激动的亲吻着让他魂牵梦绕两年之久的女孩,高兴得不能自持。 周语与汤晋确认关系之后,汤晋便以拍戏辛苦为由,不让周语继续涉足演艺圈了,周语也依他,果然与那圈子里的人彻底告别。 快毕业的时候,周语二十岁,听了汤晋的建议,去富生游泳馆兼职做游泳教练。 富生游泳馆的救生人员,是一个叫白璐的女人,比周语大出好几岁,两人同学校不同专业,白璐当年学的是花样游泳。 即为校友,两人见面也会打声招唿,闲暇之余会坐在一起聊上几句。 白璐的弟弟白坤,十四五岁的少年,伶俐而彬彬有礼。每当遇到白璐的晚班,白坤便会来接姐姐下班。 那少年长得眉清目秀,话不多,总是静静的坐在岸边。见到周语会腼腆的招唿一句:「周姐姐。」 他去买水,白璐有一份,周语也必定会有一份。 周语十分喜欢他。 这么个半大的孩子,汤晋也一本正经的吃醋。周语觉得好笑。 那段时间汤晋恨不得整天都和周语粘在一起,奈何他陆地上跑得飞快,到水里却是只旱鸭子------小时候汤晋被淹过,对水有生理到心理性的恐惧,怎么都学不会。 于是周语的少年游泳班里,多了一个肌肉发达的超龄儿童。 汤晋在游泳馆就和周教练插科打诨,鞍前马后,真让他下水,他又畏首畏尾。 教了他两个月,连个潜泳都没学会。 那时已是晚上9点,游泳馆马上关门,周语急了,当着一群小鬼的面骂了他几句。白坤刚好在场,坐在岸边呵呵的笑。 汤晋面上过不去,心里发了狠。 汤晋找周语要游泳馆钥匙,说要留下来独自练习时,周语并没多想,只嘱咐他练习结束后要记得锁门,便将钥匙交给了他。 她哪里想到,再次见到汤晋,他已是一具湿漉漉的尸体,躺在冰凉的游泳池边。 在他身边,白坤也一动不动。 ctg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5点,放全文。就算这么任性。 ☆、第 53 章 周语很快接到会所工作人员的电话,电话里的人语无伦次:「周语你在哪?快来泳池这里,有人溺水了,快死了,不不!可能已经死了!这下出大事了,泳池大门的钥匙不是在你那儿吗……」 周语几乎和警察同时到达。 她去的时候,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正在对躺在地上的人进行施救。 汤晋面色发青,嘴唇发紫,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救护人员已经放弃了他,确立了死亡时间。 李季也来了,蹲在汤晋身边,平静的替他盖上白布。他妻子将头埋在他怀里,哭得悲伤欲绝。 围观的人窃窃议论,有人说:「死的那个先溺水,半死不活的那个跳下去救,结果两人都被淹了。」 有人说:「当时没人在场,等有人发现时,已经晚了!」 有人说:「可惜啦,两人都年轻,小的那个才不到十五岁。估计也救不活了。」 …… 白坤躺在汤晋身旁,少年身材,还没长得结实。他稚气清亮的声音还在耳旁:「周姐姐喝什么,我请你。」 一闭眼,脑海里就能浮现他腼腆的笑。 他同样是一动不动,紧张的压胸施救之后,医生给他输液,用担架匆匆将他抬走。白璐和一位中年妇人踉跄追去,悲痛万分。 经过周语身边时,周语突然扑上去抓住医生的手问:「医生,他还有救吗?」 医生面色凝重,没有多语。有人上前将周语拉开。 很快,救护车鸣笛而去。 警戒线围了一圈,警方开始维持次序,封锁现场。 泳池的水蓝莹莹的,已恢復了平静。 周语站在那儿,像生了根,一动不动。 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眼前发花,脚底虚浮。 身边的人扶她一把,是李季。 很快的,警方开始着手调查,调取监控录像带,询问富生负责人,也询问周语。周语据实以报。 最后警方确认,这是一起意外事故。并让社会上的青少年引以为戒:当自己没有充足把握时,切勿贸然下水施救。 白坤经过抢救,恢復了心跳。24小时之后,医生宣布他脑死亡------也就是植物人。 白家人坚决不肯放弃治疗,高昂的医药费由富生一力垫付。 法庭上,周语以头点地,悲痛无奈的向两个受害家庭致以歉意。白坤一家情绪失控,白氏痛失爱子,几番欲上前撕扯,被庭警带离。 最后,法院判定富生会所负主要责任,赔偿两个受害家庭总共130万元人.民币。 再多的钱财,也买不回逝去的年轻的生命。 第113页 两名五大三粗的庭警拖着白氏离开时,白氏声嘶力竭的高喊着:「姓周的,想得到我的原谅,下辈子!要是我儿子去了,你就给他陪葬!」 那段时间,不仅是最周语,社会舆论更是将富生年轻的董事长推向风口浪尖。 周语每天都去医院看望白坤,和他说话,积极的替他按摩,做康復训练。 白氏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医院的窗户边上,望着窗外一动不动,有时痴痴的笑,有时对着空气喊儿名字。 有几次她见到周语,冷嘲热讽之余,也会动手。 甚至有一次,白氏二话不说,突然将手机狠狠砸向周语,周语头部当即血流如注。 周语从来没有怨言,这是她欠下的债,她到死都还不清。 尽管如此,在半年之后,白坤还是走了。 走前他静静的躺着,面容安详的,刚刚过完十五岁生日。 白坤一走,周语的人生便彻底失去了重心。 她开始做噩梦,先是梦到汤晋。 梦到汤晋在黑洞洞的楼梯口举着打火机等着她,梦到那碗冒着寒气的凉虾; 也会梦到白坤,梦到他清秀的眉目,腼腆的笑; 然后梦到那两个年轻的男人一起,并排躺在冰冷的游泳池边。池水蔚蓝,轻轻的晃荡。 她就是从那时开始,对水产生了恐惧,再不能游泳。她的运动生涯被迫结束。 到后来周语的心理障碍已经严重到不能睡觉,她整宿整宿的睁着眼睛。任何一个无关痛痒的,可有可无的画面,都能让她寒毛倒竖,一跳而起。 当时,周语也不过刚刚二十岁。经歷这么多事,她从来没哭过。有人说她坚强,有人说她冷血。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那只是倔强之后的佯装。其实她心里多害怕啊,怕到一闭上眼睛,就控制不住浑身发抖。 这件事对李家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尽管这的确是周语一手造成,但李季从没指责她半句。 李季默默的付清赔偿款之后,低价转让了富生会所,并创办了朝阳会-----西南地区最大的慈善服务组织。 他买了一座四合院,专门修了佛堂,并从寺里请了一尊等人高的释迦牟尼佛。 李季将整日魂不守舍的周语接到身边,与自己同吃同住。像对待亲生妹妹那样照顾她,看着她。 教她诵经,命她每日去佛堂祭拜。 一个人在春风得意时,往往傲睨万物,除了自己谁都不信;只有当他走投无路时,才开始信神佛邪鬼,算轮迴运道,寻一切可循之象。 周语便是从那时开始吃素。她进入朝阳会,做尽一切力所能及的善事,为积德更为赎罪。 李季的妻子,那个从小在国外长大的优雅自信的女人,这才开始正视周语------头髮越养越长,再不是当年莽撞的假小子,她已出落成一个的玉人儿,伶俐的,千娇百媚。 helen将她视作眼中刺,让李季把周语赶出去,她说:「屋里的女人只能留一个,我和她,你选吧。」 李季不背叛婚姻,也没放弃周语。他始终就那句话:「小语必须住在家里。」 分歧加剧后便是无休无止的争执,继而累了,演变成冷战。 其实李季对周语算不上体贴,甚至还不如当初补课时。补课时若是周语闹了笑话,他尚能莞尔。 这时他几乎是不笑了,诵经念佛,周语时常看不清他的眼睛。 但李季不让她走,她便不走。她像个没脸没皮的小三,生生插足别人原本美满的家庭。 她欠他的,130万。 白坤刚走的那天傍晚,周语站在高处发愣,有灰白的鸽子成群结队的在她脚底盘旋而过。 那是长江上一座雄伟的大桥。 她像是中了蛊。 她心里想,要是她无拘无束的跳出去,无论是像鸟那样飞还是鱼那样游,都是多么痛快。 底下是不测之渊,浊水滚滚;边上是车辆唿啸,急速往来。 汽笛声,喇叭声,浪涛声,统统听不到。 耳畔只有风。 李季找到她时吓出一背冷汗,李季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周语一个不小心失足掉下去。 他一边闻言分散她的注意力,一边慢慢往她身边移动,最后一把抱住她,将她拖下栏杆。 「你在干什么!你要干什么!」李季一遍遍的责问,「你就是这样解决问题的?你这是逃避!」 然后,李季紧紧的抱着她,轻轻的吻她的额头,吻她柔软的发,嘴里喃喃道:「我会帮你的,有什么困难,我会帮你,别急着放弃!一切有我,别怕小语。」像是耳语,柔软而坚定。 过了好久周语才发声:「李老师……」声音哽住,再说不出其他。 她累极了,她将头脸埋在李季胸前,闻着那龙涎香气。 他的味道令她敬畏,她不再挣扎。 李季胸襟浸湿一片。 helen从车上下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她的老公和女学生相拥相吻,相互依偎。 她冲上去给了周语一巴掌,然后趾高气昂的走了。 她没细问,他没多说。 这个在国外长大,优雅自信的女人,她有不容挑衅的骄傲。 两个月后,李季和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 他给了helen一大笔钱,几乎占了他所有资产的四分之三。 第114页 那时他们的儿子李皓刚满六个月。小傢伙长得讨喜,一逗便咯咯的笑。 他也捨得。 飞机划破蓝天,helen带着李皓飞向地球彼岸。 一个人一旦在鬼门关转过一个圈,就会变得特别贪生怕死。 周语欠李季的,又何止130万。 她听从了他的安排。 周语背负着小三的骂名,名正言顺的在李季的四合院里住了下来。 四合院方方正正,像个大龛,一住就是七年。 期间李季对她一如既往的相敬如宾。温情与距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他对她关爱照顾,可说是无微不至。在外人眼里这就是相濡以沫的爱情了。 但周语知道,这不是,爱不是这样。 她分不清他们的关系,她问他,他只说是亲人。 或者他只是秉着一腔信佛之人共有的慈悲吧。单纯的想要拯救这个做错事后,怅惘无措的学生,确实无关风月。 这种现状,周语几乎就要习惯了。她甚至自我宽慰:好死不如赖活着,这辈子就这样吧,也没什么不好。 时间这把杀猪刀最残暴的地方,不是割坏了容颜,而是放掉了体内鲜艷的血液,使你原本浓墨重彩的生活态度,逐渐变得惨澹而苍白。 但是周语万没想到,七年之后,她早已涌不起波浪的池子里,被一只秧鸡搅得天翻地覆。 往事如烟,时隔七年回想起来,仍觉得缥缥缈缈不尽真实,却又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ctg ☆、第 54 章 那年春节过得晚,年关岁暮时,阳历已是二月中旬,但迎春还尚早。 顾来慢慢走在街上,没有去处。 重庆的街头到处都是浓妆艷抹。他坐在步行街挂满彩灯的桉树下,形只影单。 兜里还剩仅有的两百块钱,城市里没有一百以下的夜景房,城市里200元除了吃几顿快餐,什么都干不了。 他想回家,但他没想过就这么回家。 他将几个衣兜摸了个遍,掏出所有的钱数了数。望了会儿彩灯,看了会儿人群。他突然有些后悔刚才没接受主任给的八百块散伙费。 下午主任电话叫顾来过去一趟,尾巴尖还凑上来讨好:「大过年的,八成是要跟你谈年终奖的事情!到时候请客哟!」 主任没提年终奖。 主任先是由作风问题,和不正当男女关系对他进行一通批评。顾来一直低着头没说话,直到主任说出那句:「明天不用来了,你走吧。」 他才抬头看他。 顾来并没转正,甚至连解聘书都不用签。 顾来怔怔的看着他,什么也不问。 年过半百的主任动了恻隐之心,他也是农村出生,知道一个乡下小伙子无依无靠在城里打拼的苦。 主任嘆气,口气软下来:「其实你表现不错,照理说就这么让你走不公平,至少该把这个月工资结清。但上面吩咐了……」说到这里他住了口,瘪着嘴干咳一声。 他从抽屉里数了八百块钱,推到他面前,「这是我私人给你的,拿去买张回老家的火车票,再置办点年货,回家过年吧。」 顾来没接。 前后不过3小时,他坐在街头,马高镫短水尽山穷,他有些后悔。 周语作风硬派,她上回走时说两清,果然清得彻底。 足足三个月,她再没来找他。 顾来手里有她电话,他一次没打过,怕给她徒添麻烦。不知她号码换没换。 网吧乌烟瘴气,键盘上布满菸灰。 一群血热男女在这里敲敲打打,丧心病狂的挥霍着他们仅存的青春。无论他们桌前搁置的是冷掉的□□,还是常温的冰红茶。游戏里的世界永远是人想像不到的风光大好。 顾来在斗地主中规中矩的「加倍不加倍」的喊话声中,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哎!帅哥,一个人吶?」 那女人爆炸头,泡泡糖吹大后「啵」一声爆破。 她将残破的泡泡糖尸体裹入口中,嘴动得飞快,声音软绵绵,「帅哥!借点钱吧!我几天没吃东西了!」 顾来抬头髮愣。 骨瘦伶仃的手掌在顾来眼前晃了晃:「借不借一句话,是男人爽快点!」 她人瘦,身材和流里流气的说话方式都和周语挺像。 顾来抬起眼睛的瞬间,爆炸头怔一下,她没想到能在这个糙汉脸上,看到这样一双清澈深邃的眼睛。 「我又不是不还你!明天一早你跟我回家拿钱嘛……」 重庆方言语速一旦慢下来,别别扭扭中,透着娇俏,连声音也像。 就在她以为没戏要找别人时,顾来开始摸裤兜。 一把零钱,十块二十块叠在一起。总共两百。 两百,不能让生活变好,也不能变得更糟。 他也没多看,以一种自暴自弃的姿态全扔给她,然后扭头继续睡。 钱散了一桌,爆炸头吹口哨:「款爷啊!」 过会儿。 爆炸头趾高气昂拍台面:「网管!充点卡!快点快点!」 爆炸头戴着耳麦喊:「老公,我给你号沖了两万点,你快点买喇叭,喷死那个贱.货!」 …… 连爱骗人这点也像。 一个又瘦又凶又爱骗人,流里流气脏话连篇的女人,浑身缺点。 第115页 他喜欢她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 但可怕的是,旁人只是拥有她这些缺点,却因而可爱了。 他的位置在最边上,靠窗,窗户紧锁。 玻璃上水雾瀰漫,水流蜿蜒而下。 尽管展不开身子,但网吧里有充足的暖气。 苦过的人都知道,只要暖和,冬天就不那么难挨。 网吧开始做清洁,稀稀拉拉的键盘声中,混合着菸灰缸敲打垃圾桶沉闷的砰砰声。 网管提前关了暖气,在大家的抱怨声中,将窗户逐一打开,清晨刺骨的冷风在瞬间灌入,顾来在瞬间冻醒。 爆炸头喊:「帅哥,看你老实,跟我回家拿钱去。」 顾来已走进晨光里。 白天找工作。 途经一条弄堂,遇到四五个孩子,围在一起放爆竹。 火花噼里啪啦,气氛喜气洋洋。 顾来呆在原地看了许久。在那个电光石火的瞬间,他突然想起,竟然到除夕了。 旧年的最近一周,周语带着一众朝阳会里的志愿者们,辗转于市里各个福利院与敬老院,将慰问金和新年礼物分发给这些急需社会关爱的特殊人群。 从敬老院出来,刚坐回车里,手套还没摘下,电话就进来了。 是李季,通知她年夜饭的时间地点。 她今天跑了三个地方,很疲惫。心里不想去,却没有推脱。 但如果她能提前预料到,参加这次年夜饭都有些什么人,她一定会找个好理由直接回去睡觉。 饭局定在五星级酒店顶楼的豪华包房里,金碧辉煌的装潢,琳琅满目的菜系。偌大的旋转桌边只坐着四个人,周语去得最迟。 周语敲门进去后愣了片刻,helen笑吟吟的对周语招手:「小语快过来,就等你开饭了!」她的国语发音越发别扭了。 周语回过神来,脱了外套递给服务员。走过去,一脸惊喜的说:「好多年不见了,helen姐,怕是有……六七年了吧!」 helen仍和当年一样,优雅自信,笑时咧开嘴,十分爽朗。她对身边一位长满络腮鬍的中年男人说:「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小语。」 「哦------哦!」络腮鬍鬍子是棕色,捲髮也是棕色,中文更是一团糟,好歹会抑扬顿挫的发几个简单的词组,「那个学生!」 周语一点不想知道,helen是怎样向别人说起自己的。 她走过去的时候,络腮鬍饶有兴趣的盯着自己。 helen左边坐着络腮鬍,右边坐着李季,李皓坐在圆桌对面,兴高采烈的伸手拈糕点吃,「周姐姐你怎么才来,这里的蟹黄糕好吃极了!老爸,我可以吃了吗?」 李季瞪了儿子一眼,起身将身边的座位拉出来,低声问周语:「累吗?」 周语摇头。 「小语,我跟你介绍一下,」helen指着络腮鬍,「这是我先生,大卫。」 周语起身,两人亲切握手。 前任和现任,前任又带着现任。这样的组合让周语别扭不已。好在在座的几位都大方得体,表面上交谈甚欢。再加上李皓在中间叽叽喳喳的穿针引线,耍宝卖弄,这个年夜饭并没有想像中的尴尬。 helen甚至兴致勃勃的提议,待会儿吃完饭打会儿麻将,两家人真枪实弹的对打,李季莞尔应下。 络腮鬍夸张的惊唿自己不会,helen娇滴滴的咬着他的耳朵:「亲爱的,有我在你怕什么!李季玩麻将就没赢过我。」 对面的熊孩子嚷起来:「我爸那是让着你!那叫绅士风度!」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helen有意无意的看着李季笑了笑。 络腮鬍摊着手耶稣上帝请一通:「不行不行,亲爱的,你是中国通嘛,我真的不会!听说麻将有100多颗!我光是认全它们都需要半年!」 「中国通?算是吧,」她咯咯的笑,「当年有人手把手的教嘛。」说着,瞟李季一眼,又伏着络腮鬍,「现在我也手把手的教你!」 周语看李季,李季倒是淡定,若无其事的替儿子夹菜,训着儿子:「别只吃甜点,主食也要吃。」 旁边是落地窗,底下火树银花,烟火绽放。火光印在玻璃上,五彩绚烂。 周语看得入神,冷不丁一筷子茼蒿进入碗里,李季的声音:「怎么不动筷子,不合胃口?」 李皓又在对面捧着脸叫:「哎哟,你们俩对真肉麻!酸死我了!」 李季忍无可忍,笑着对儿子扬了扬筷子。 helen和丈夫不知说到什么,齐声笑起来,笑得她直揉眼角。笑过后,她端起红酒杯抿了一口,敛颌望着周语:「小语,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要baby?」她对周语挤眼睛,「我告诉你,李季对小孩的喜爱,超乎你的想像。」 周语想到她的小秧鸡,愣了会儿神。 她看李季,后者神态自若,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周语只好说:「helen姐,我和李季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helen是个优雅的女人,没有咄咄逼人的表情,语气也平易近人。她摇晃着红酒说:「哦?我想的哪种关系?」她对周语说话,眼睛却看着李季,「不会你们还没结婚吧?」 周语懒得解释,唔一声。 helen歪坐在椅子上,面色酡红,单手托腮看着李季,涂着鲜红指甲油的食指在酒杯上敲出清脆的声响,「你果然信守承诺。」 第116页 像一句谜语,谜底只有两位当事人知道。 李季面无表情的说:「你少喝点,」又用英文对络腮鬍说,「我建议把你太太的红酒换成鲜果汁。」 络腮鬍粗枝大叶,并没觉得哪里不妥,立即出去找吩咐服务员拿果汁。 李皓那小子吃饱喝足,窝在沙发上玩手机。 桌面只剩三人,李季默默的盛了一碗汤,放在周语面前。 helen真有些醉了,脸颊枕在手臂上,雾气朦胧的盯着李季。 「季,也给我盛一碗。」 李季用毛巾擦手,淡淡的说:「抱歉,那是你丈夫的事,我不好越界。」 helen醉眼迷濛的嗤笑一声,没再多言。 屋子里静得可怕。 那个除夕对周语来说真是度日如年。 周语终于受不了当时的气氛,寻了个藉口,去厕所了。 洗手时,helen走进来,在周语身边补妆。 她用化妆棉一点一点沾着被睫毛膏晕染的眼角,突然从镜子里瞥周语一眼。 「嘿。」她朝周语打招唿。 周语抬眼,也从镜子里看她。 「知道我为什么安排这次年夜饭吗?」 「因为李皓。」 「呵,」她盯着她,「因为你。」 周语耸肩,也没傻到细问,擦干手上的水,就要出去。 helen在身后说:「知道李季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娶你吗?」 兴师问罪的这么一刻,周语等了七年。于是她来了兴趣,双手一抄,靠在墙上:「那我就洗耳恭听吧。」 「当年我们离婚时,他给过我承诺:我一天不再婚,他一日不再娶。」 「哦,」周语认真的点头,不耻下问,「说明什么?」 两人差不多高,但helen穿着高跟鞋。她居高临下的看着周语,言语轻蔑:「说明他爱的是我!我当年对你这么好!我真是引狼入室!没看透你的野心!」语气一转,又轻快起来,「我有皓皓,你有什么?你比我可怜!」顿了顿,这个优雅自信的女人咬着牙,压低声音骂出了憋在心里多年的话,「你这个小婊.子!」 七年前,李季和妻子因为周语的存在而闹离婚时,周语就亲自上门解释过,但helen不信。换了谁也不会信。 那时helen对周语没打没骂,维持着自己的骄傲签字后直接飞去加拿大。 七年之后,这句辱骂终于不负众望的砸在她头上,周语突然感到松了口气。 就好像被蒙住双眼的死囚,终于等到那声枪响。这才踏实了,不再惶惶然。 要说的解释七年前就说尽了,周语不再浪费时间,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helen的声音传来:「我奉劝你抓紧点,女人的保鲜期就这么几年。」她对镜子抹口红,笑着诅咒,「我什么下场,你就什么下场。」 周语说:「谢谢。」 周语回到座位上,李季正拿着她的手机。 来了简讯,没有名字,就一串号码。内容是偷情者惯用的开场白,三个字,刺探和谨慎都写在表面------ 「方便吗」。 周语心抖一下。 李季递来手机:「要回电话吗?」 周语接过,随口说:「大概是拜年的,待会儿再回。」手机放在桌面。 李季看她一眼,并没再问。 酒店送来蛋糕,李皓欢天喜地,拽着父母一起切。 又来了两名金髮帅哥,拉上小提琴助兴。李皓伏着他爹的耳朵:「老爸,就这水平,赶你差远了!」 李季笑骂。 周语走到走廊的窗边,手机握在掌心。 楼层较高,窗户只能开一条缝。 冷风从那条缝丝丝缕缕灌进来,周语没穿外套,打了个哆嗦。 她跺一下脚,高跟鞋在地面发出清冷的脆声。 房间传来悠扬的小提琴独奏,周语从一些小细节的处理上听出,拉琴人是李季。 脚底下,排成长龙的车流亮着红色尾灯,像一条条四通八达的血管。 人人忙着回家团聚。 没多想,她按下回拨键。 那头很快接起,原本瓮声瓮气的嗓音因周遭的噪杂而稍稍抬高:「周语。」 周语不带感情的,连节假日最基本的寒暄都免了,单刀直入:「说事。」 「除夕了。」 「……」她嘴角抽了抽,「要压岁钱?」 顾来没理会,自顾说 :「我买了鞭炮,你来放吧。」 周语几不可察的松了口气,在此之前她以为他出什么事了。 轻松过后她又焦躁------这秧鸡怎么还没走。 「顾来,该说的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一定要撕破脸?」她压着脾气,冷着声儿,「我现在和家人在一起,不方便,我挂了。」 「等等!」那边男人换个花样:「你走不开没关系,我就在电话里放给你听,我买的最响的那种。」听声儿,那秧鸡还挺高兴,「你听的时候一定要数一数,是多少响。」 「……」周语眼睛越睁越大,她简直开始怀疑他说话这么颠三倒四根本就是故意的。 等了半天没回应,顾来喊她:「周语?」 「说。」 「你数完就知道了。」 「……」 顾来终于察觉出她的恼火,停下来,奇道:「你不是想放吗?」 「放你……」 第117页 骂声生生卡住。 哪不对劲…… 有点印象…… 依稀仿佛…… 那是很久以前了。 恰巧电话那头,男人加了一句,「我们说好的呀。」 画面越来越清晰。 一出场就是漫天捲地的红,火辣喜庆…… 周语发怔。 --------------------------------------- 「你们这儿的鞭炮够劲!」 「你不怕?」 「怕什么,越响越热闹!你们平常也放吗?」 「红白喜事和除夕夜才放。」 「那等除夕再来几串!」 「嗯。」 「要最大最响的!」 「好。」 那天她穿着大红色的婚礼服,喜气明艷。 她在那天嫁给了他。 几乎是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当圣旨一样供奉在心上。 重庆痴等半年,他碍于她的不便,从没主动找过她。他只在除夕夜里,买了几挂鞭炮,为实现她当初的戏言…… 周语沉默的空当,顾来还在电话那边说:「我不着急,你忙完了再过来,我都在这儿……」七七八八说个地址。 周语的心,塌进去一个洞。 她深吸一口气,压抑道:「滚滚滚!滚回你们山里去!」 喊完之后,她就挂上。 她在原地站立不动,胸口堵死,提不上气。 抬手抚额,湿了一手。 一转身,李季一言不发站在阴影里。 窗外的霓虹打在他头上脸上,一尘不染的衬衫上。颜色蓝黄不定,变幻莫测。 周语受到惊吓,火气一股脑涌上来,索性豁出去,指着面前的人发泄:「靠!偷听有意思?」 是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李季太极打得好,李季眉头都没皱一皱,一如既往的温和:「外套也不穿,」风衣披在她肩上,「外面冷,进去吧。」 周语站立不动,冷风股股吹打,决裂的火苗还没成形便又夭折。 她穿过他的身子,不知看向何处。 良久之后,周语揉着眉心,萎靡道:「我想多呆会儿,你先进去。」 李季意味深长的拍了拍她的肩,进去了。 顾来等了一个通夜,周语当然没去找他。 他像个雕塑,四肢僵硬的坐在一颗黄葛树下,一头一肩的炮竹屑,像浸了一身的血。 旁边花坛上蜷缩着一个流浪汉,军大衣千疮百孔,露出骯脏的棉絮,怀里抱着竹棍。裹成一只不能动弹的蛹。 流浪汉往旁边挪了挪,招唿他:「哎你过来挤挤,暖和点。」 顾来没动。 流浪汉唾一句:「傻.b。」兀自睡了。 重庆又称雾都。 大年初一的清晨,能见度不足十米。 刺骨的冷风捲起一地落叶和烟花碎末,浓雾中瀰漫着厚重的火药味。 举国欢庆的日子,众人还在弛软的梦里。 街上没什么人,乳白色的世界,寂静无声。 顾来站起身来,结满晨霜的牛仔服质地僵硬。他低头拍打身上的烟尘。 四肢灵活后,他拿出鞭炮,点燃了。 噼啦啪啦。 突如其来的爆破声将流浪汉惊得腾空跳起。 他买炮竹的时候老闆指着自己的货:「这是普通的,这是情侣的,情侣的一共520响!520 就是我爱你的意思。」 顾来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情侣的。 推早餐车的妇女嫌弃的捂住耳朵。 清洁工满腹怨气,想要上前理论,见这五大三粗的男人站在沸腾的炮竹边上一动不动,怕是精神出了问题,也不敢追究。骂骂咧咧拖着扫帚,捂住耳朵跑远。 顾来没有捂。 他仔仔细细的数着鞭炮声,那是他的心意。 一共301响。 离520差得太远了。 整个世界绮丽多姿,整个世界都在说谎。 晨雾渐散。 马路对面的捲帘门哗啦升高,露出童鞋专卖店,店里音响传出欢喜洋溢的童声: 「每条大街小巷,每个人的嘴里,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恭喜恭喜……」 顾来听着喜庆的童声盘算着,这样的日子他还要过多少年多少月多少天。 鞋店老闆哼着歌开始做清洁,他用鸡毛掸子飞快的扫着鞋柜上的灰,抬眼便看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傻子那样站在自家店门口,眼珠都不会转动。 他起先吓一跳,后来发现那人只是在听歌。 半小时后老闆出来倒垃圾,傻子已不知去向。 ctg ☆、第 55 章 开春不久,渝中区有人跳楼。 那时周语刚好在现场。 伫立在十楼窗户上的男人摇摇欲坠,远看上去还挺年轻。穿牛仔背心,听说是为情所困。 随着警察和消防队的加入,他情绪逐渐激动。 围观群众不怕事大,有拍照录像的,有催促快跳的。有人开始下注,五十一百,赌他敢不敢跳。 譁然者,推波助澜。 整座城市已病入膏肓。 周语静静的站在围观队伍最后边,望着楼上的男人。眼睁睁看着他纵身一跃。 气垫还来不及展开,男人像一块摔在案板上的带皮五花肉,「啪」一声,重重黏在水泥地面。 右腿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扭曲到后背。刚开始手指还几不可察的弯了弯,之后便爬在那儿再没动弹。 第118页 旁边矮树摇晃,叶片上黏满了粘稠的血液和粉色的脑浆。 有人尖叫,有人呕吐,有人哀嚎,有人逃窜。 见多识广的记者勇勐过人,站在现场对着镜头大肆报导。 周语惶惶然逃回家,大病一场,发烧40度。烧得迷迷煳煳时,她给顾来打电话。 当然并没结果,电话还没拨通,她自己掐断了。 病好后,周语换了电话号码,她和顾来彻底失去联繫。 五月底末,周语去了一趟南非,向当地三百多户贫困华侨捐赠食用油、面粉、糖、棉被。 两个月后回国,呆了不足一星期,不顾李季的阻止,又马不停蹄的去云南边境支教。 充实而多彩的人生路程让她暂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别的。 云南紫外线充足,周语黑了一圈。 李季再见到她时,一边奚落一边展开双臂:「这是哪个国家偷渡过来的野猴子,嗯?」 周语抿着嘴笑一下,朝他走过去。 李季将周语揽进怀里,清澈的男中音在她头顶迴荡:「回家吧,别再到处野了。」 周语像悬崖上的一只刚出壳的海鸥,要么回巢,要么跳海。 她向来贪生怕死,缺少那份勇气。 那时,她在李季怀里点头。 李季的公司蒸蒸日上,日益壮大。 周语奉承:「你做生意比做老师成功得多呀。有什么秘诀?」 李季那时捧一本发黄的经书,一本正经的:「不自爆其短,这就是秘诀。无论做生意还是做人,都是相通的。」 李季开始栽培周语。 从积累经验,竖立威望开始。 他出席的大多数宴会,饭局,也都带上周语。一些资产,他开始安放到周语名下。 他对周语的培养毫无保留,完全是近乎血亲般的委以重任。 他这样向别人介绍:「周语,我们李家的孩子。」 晚上同一屋檐,两人的相处相敬如宾。 面对外界人士的揣测,李季既不申辩也不首肯。他模稜两可的处理方式让人们在茶余饭后得以津津乐道。 悠悠众口,传闻有暧昧有低级趣味。 当然佛还是要拜,经过年岁的洗礼,周语跪在那个眉目半闭金光灿灿的佛像面前,她的虔诚备至已是发自灵魂鬚根。 她也不再需要李季监督,只要没事就去佛堂里。 她不像李季那样抄经,她只是跪在佛像面前,盯着那双半闭半阖,凝视着芸芸众生的眼睛。 释迦牟尼佛像的眼睛。 一开始她仍然惧怕,不敢直视。久而久之,她可以和它对视,交流。甚至穿透它,不知看去哪里。 她在佛堂里一跪就是两小时。她专用的蒲团跪烂了两张。 春去秋来,春去秋来。 一晃三年过去。 生活悄无声息的踏上正轨,周而復始,至少看上去生生不息。工作也日渐顺手。遇到天气爽朗心情愉快时,周语会跟着李季李皓出游,不知情者都说,看这幸福的一家三口。 李皓喜欢中国,李季将他转入国内的学校,带在身边。 李皓长成一个身体颀长的小少年,这个鬼灵精怪的小少年,骨架还没长开,开起他父亲的玩笑来头头是道。 李皓信口开河:「老李,如果你要给我找后妈,除了周语别的女人一律免谈!」 李季为人稳健,不会自降身份去与黄口小儿计较。 周语不同,周语本就是熊孩子出生,整治起熊孩子来花样翻新,毫不留情。 周语霍的站起身,还没靠近,李皓那小兔崽子瞬间没了刚才的神气,嗖的往桌子底下钻。躲好才继续嚷嚷:「老李,其实周语这种类型的女人最好搞定了!要不小爷教教你,保管三招之内拿下!」 周语又好气又好笑,敲着桌子问:「敢问桌子底下那位爷,我是个什么类型呀?」 童音佯装得粗壮,从桌下传出:「心口不一,外冷内热型!」 周语憋着笑,「呀」一声,惊讶道,「您都把我看透了呀?」 「那是!」李皓得意洋洋的,「老李你倒是说话呀,她是不是这类型的!」 周语骂:「小兔崽子!」看一眼对面喝茶的李季。对方恰好抬头,周语对上一双浅笑盈盈的眼睛。 她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只管找李皓算帐。 小莉来重庆旅游,返回哈尔滨的前一天,她约了周语在观音桥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咖啡厅碰面。 两年不见,这个曾经被拐卖到山区,被男人折磨得万念俱灰的女人,在容貌上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白了,胖了。 周语还记得两年前的初见,弱质纤纤,特意洗过头,言谈举止是谨慎和消沉。 说起遥不可及的父母,她伏在周语肩上哭。 小莉起身挥手,热情的和周语打招唿:「小语,这儿!」自信从容。只从她清丽的五官里,隐约得见昔日那个唯唯诺诺的被拐妇女的影子。 小莉对九曲水库,毫无疑问是深恶痛绝的。但她和周语的共同话题又总是围绕那里。 两年之后,水库里的人,水库里的事,她也是听从前的姐妹说起的。 她似乎完全走出当年的阴影,也忘了自己在那里还留着两个骨血。她以一副局外人的姿态,风轻云淡的与周语津津乐道------ 第119页 九曲水库里修出一条简易公路,刚好能会车,多一寸没有,但大小车辆总算能驶进去了。相邻几个村的经济都得到或多或少的改善。 顾钧经过系统科学的治疗,康復得很快,陈慧红给他买了一个轮椅,生活大致可以自理。 顾家那只大黄狗新作了爹。一窝的黄毛奶狗,耗子一样哌哌叫着乱爬。一位邻村的聋哑姑娘赶路经过顾家,向坐在门口看书的顾钧讨杯水喝。喝了水后见奶狗们可爱,上前去摸,被护犊的大黄一口咬出个血印子。 「你猜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小莉说到这里,卖了个关子。 周语不喜欢八卦的性子挺无趣,周语干巴巴的说:「猜不到。」 小莉比了个ok了手势,「只三个月,那聋哑姑娘就和顾钧结婚了。婚礼是按照村里的习俗办的,比他弟弟结婚时还要隆重热闹。」说着她看着周语,「他弟弟,那个大个子,阿来,你还记得吧?」 周语低头搅咖啡,说:「啊,记得呀。」 毕竟没有多余交集,小莉对顾来的印象已经模煳,连那些「长得帅,脾气好」的特点也差不多忘光。所以话题并没围绕着顾来展开。 小莉想到哪说到哪。她说大伟你认识吧,大伟和他那混社会的女朋友结婚了,生了一个捲髮女儿,一家三口都去广东打工,过得有滋有味。 周语脑子里窜出那个阔嘴紫发的女人,还有当年隔着门一字不落听过去的那出□□。 周语笑起来。 「香桂还单着,她爹也不是村长了。」小莉说,「听说四毛跟着爸妈移民了,不知道现在咋样了,那孩子招人疼。」 周语说:「我也喜欢那小和尚。」 小莉击掌:「对,可不就像个小和尚!老可爱了!」 九曲水库里的满驼背,为人阴狠,长相狰狞。小莉着重说起他。 满婆死后半年,满驼背也死了。他的尸体躺在悬崖底下,荒郊野岭里,直到一个月后才被人发现。 被人发现时,他身上的肉几乎被狼啃光,留下一具森森骸骨,裹着支离破碎的衣布。 人们从佝偻的嵴椎骨,和几米之遥处一个变型的茶壶判断出,这人就是满驼背。 满驼背死因不详,有人说是喝酒醉死了,有人说走夜路踩空了,也有人说,是他那未经天日的孩子,将他魂魄带去了。 说到这里小莉顿一下,压低声音:「我倒觉得,满驼背是被他买的那个女人推下悬崖的!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平白无故摔死了?」 周语想起那些暗无天日的囚禁,鞭笞,凌.辱。那个女人叫什么来着,她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她那双誓要冲破炼狱的眼睛,的确是充满杀意。 事情的真相谁也不知道。无论如何,无亲无故的单身汉,死后一坯黄土就这么过去了。 小莉又说起许哑巴。 村里通了公路后,很多年轻女人都出去打工。许哑巴依然呆在村里。许哑巴的母亲,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曾几次进水库去接她,她不肯跟她去。 她男人再没打过她。 小莉感慨:「总算知道许哑巴的姓了,」看着周语,「你知道她姓什么吗?」 周语说:「姓白。」 「原来你也知道!她名字还很好听,叫白璐。现在水库里的人都不喊她许哑巴了,都喊她白哑巴!」小莉笑起来,「还不如许哑巴顺口呢。」 周语没作声。她的悲戚泛升上来,包容了整张脸。 她旁若无人的沉默。 小莉并没察觉周语的异样,自顾往下说。 白璐的儿子长得眉目清秀。 她母亲每隔一段时间便进水库去看望女儿和外孙,老人常常摸着小外孙的脸,泪眼婆娑的说:「璐璐你看,这孩子和坤儿长得一模一样。」 白璐是哑巴,精神也有些问题。那时她只是抱着儿子,静静的望着远山发愣。 周语想,白氏的话,白璐听没听懂。她还能不能记起,多年前她那眉目清秀的弟弟,在她上夜班时,在富生的游泳池边毫无怨言的等待。 而今人已不在世,亡时才少年。 周语望着窗外,很久都没说话。她显得格外漫不经心,小银勺在杯子里毫无章法的搅动。突然手一抖,咖啡溅上裙摆。周语进洗手间清理,出来时鼻尖发红,用纸巾擦着脸上的水渍。 小莉发现异样,关心道:「怎么了?」 周语说:「顺便洗了个脸。」 小莉不再多疑,滔滔不绝的往下说,直到周语抬手看表,提醒道:「已经一点了,两点半的飞机,你还得提前一小时去检票。」 小莉这才恍然,不知不觉,两人已聊了三个小时。 这三个小时里,受害人小莉并没有噬骨饮血的激动。她一副事不关己的轻快,说到可乐处,还能击腿一笑。 那些曾让她恨不得挫骨扬灰的人物,怛然失色的地方,不知是果真从她的记忆里抹去了。还是,她只是将之慎重的,隐晦的,埋葬在心底。 任它蒙尘结网。 小莉心急火燎的结帐,周语没与她争。 等待找零的空隙,小莉转头说了一句:「你知道阿来的近况吗?」 周语的表情有些措不及防,愣了愣,随即淡淡的说:「不知道,」像是为了证明,又像是为了强调,她更轻的加了一句,「不清楚。」 第120页 小莉还想问,你们没碰面吗。转身拿包的功夫,周语已率先离开。 那年是个暖冬,连续几日皆是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从晦暗的咖啡厅出来,太阳灼目,周语下意识闭眼。那些熟悉的画面在瞬间不请自来。 烈日下的麦浪翻滚;雨雾里的高山深涧。土木结构的瓦房,二楼称不上阳台的阳台,卧室里的红帐,床底的夜壶,夜壶的位置……所有的一切,清晰得像倒映在眼帘上的海市蜃楼,歷歷在目又虚幻不实。 周语站在车水马龙边上,下意识去兜里摸烟。 烟抽到一半突然想起马上有个重要会议。车停在马路对面,她熄了烟大步离开。 天桥上人潮涌动,地摊小贩接连。 手机贴膜的,卖艺乞讨的。桥上栏杆处挂着一个巨大的gg牌,牌子底下有人卖竹编艺品。 竹桌竹椅,竹禽竹兽。齐齐整整摆放在塑料薄膜上,玲珑别致,栩栩如生。 竹编艺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夹克,白色运动鞋。戴草帽,草帽遮了眉眼。 他坐在小凳子上编织一只蜻蜓,竹篾翻飞,双手灵巧。他认真得,像在编织一个梦。 周语匆匆瞥一眼,抱着外套疾步而过。 走了两步,又倒转回来。 眼睛死死盯着那人的手。 长满老茧,手腕处戴一串小叶紫檀珠。 ctg 作者有话要说: 第 56 章 城市如此之大,偶遇不易。 下一个不期而遇的场景,周语不是没设想过。 无外乎街角的擦肩而过;或者他在人行道上奔跑,她从饭店橱窗里看到一片转瞬即逝的背影。 这座天桥是去公司的必经之路,由于车流量大,常年堵车。她几乎每天都从这座天桥下过,有时一天辗转好几趟。 她每天坐在车里,堵在桥下,或心不在焉的应付前来推销车枕的妇人,或百无聊赖的翻一翻手机新闻。 若不是阴差阳错的机会,她永远不会知道,那人就在桥上,就在她抬头可见的地方。 周语隐在人群里,顾来专心致志的编织手上的竹篾,没有发现她。 有人问价,他便推一推帽檐,露出那对能储春雨的大双眼皮。 光阴的变迁和命运的碾压并没在他脸上驻留下痕迹,而是一丝不剩的凝滞在他的眼睛里。 他目光呆滞,时而长久的望着天桥下的川流。 周语没有上前叫他,她纹丝不动的站在角落,静静的看了一下午。 有电话来催,她关机。 其实这两年来她也会想他,有关他的记忆,她统统藏心底最深处,加了封,上了锁。 但记忆并没因为她的埋藏而光华暗淡,而发霉长藓。 当她不小心重新捡起来,只需轻轻抖落抖落。回忆便能像画一样舒展开来,依然鲜亮如炽。 想念前人,是不能抑制的事。 就像曾经在汗如雨下的时候得到一罐可乐,灌一大口下去,酣畅淋漓。但你也知道碳酸饮料不好,告诉自己别再喝了。 只是从今往后再喝凉白开时,都不能避免的都会想念可乐的刺激。 也就想想罢了,无关离得了离不了。 顾来在夜里九点的时候收了摊,周语估摸着,这个下午他赚了六十块。 连她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行为莫名其妙,她像个跟踪癖患者,悄悄的尾随他,直到他进了一个废旧的仓库。 重庆的几座钢铁厂的繁荣昌盛,在七八十年代是空前绝后的。 如今落后了,衰败了,凋零了。 厂子和退休职工的心一样,残兵败将,落满灰尘。 成吨的废钢和笨重的器材,只派个人在夜间象徵性的看守。 尽管不甘,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时代确已在歷史的洪流中远去,当年的辉煌只能挂在墙上。 仓库旁边有个防空洞,铁门紧锁,油漆剥落。 顾来开门进去,有光晕从门缝延出。 外面是破旧的老城,黄葛参天叶茂。 进城务工人员的子女在附近花坛里玩耍,穿开裆裤的小孩,在树下一边吃糖一边拉.屎。 周语找了处地方坐下,静静的理清一些事情。 白天虽然出了太阳,夜里风仍是凌厉,她将自己入定成雕,反而忘了冷。 途中那男人一手电.棍一手电筒出来巡视过两回。 下半夜,防空洞内彻底熄灯,一片洞黑。 第二天是个阴天,黑云紧实,天随时会变。 昨天在树下拉屎的小孩,今天又在那儿玩耍,他头髮花白的奶奶端着碗在后头追。 周语上前询问,那老人稍作回忆便说:「哦!你说守仓库那个大个子啊……没有没有……没见他带过女人……不清楚……不知道……他从不和我们说话……对,一直都是一个人。」 要问的问完,周语拿了个小玩意打发孩子,小孩高兴得忘乎所以,抢了便跑。 老人撩开嗓门大骂「砍脑壳的」便去追。 跑了几步回头,对周语说:「哦对了,听房东老闆说起过,那大个子在等他堂客。」 周语舔了舔后牙槽,胸口一阵阵发紧。 老人嘴里嘀咕:「也不晓得他堂客是死了还是跟野男人跑了,哪个清楚他要等好久咧?背时娃儿,站到!你看老子今天打不打你!」后一句话是喊她孙子。 第121页 老人小孩很快跑远,四下无人。 废弃的钢铁厂远离闹市,很安静。 唰唰唰。 雨说来就来。 菜贩子捂着脑袋四处逃窜,去屋檐下躲雨。 早上八点,顾来开门探出头看,下雨了,做不成生意。 对面有卖菜声。 顾来出门,随便买点小菜,准备今天就这么应付着过去。他从水淋淋的箩筐里选了三根丝瓜,两个萝蔔。 他拎着菜,目不斜视的走路。 摸钥匙开铁门时,一股劲儿在他小腿肚上杵一下,身后有女人说话。 「你在等我?」 顾来手一抖,萝蔔丝瓜滚落一地。一颗滚女人脚下,黑色恨天高轻轻踩住。 他回过头,怔怔看着靠在门口废弃沙发上的女人。 她白皙细长的指尖夹着一根女式香菸,枣色皮衣敞着,围巾裹着颈上的黑髮,翘着个二郎腿,坐在弹簧外露的沙发上,眉目格外精緻。 慵懒自在得主客倒置。 仿佛他是客,而主人等久了。 她带着美丽女人特有的气焰,跟当年初次见时一模一样。 她说:「哎,不认识了?」捡起脚下的萝蔔,递还给他。还往口袋里瞥一眼,蹙眉嫌弃,「没买葱哎?萝蔔汤没有葱怎么吃! 檐下阴暗,女人神情不明,只看到洁白的牙齿,依稀又是那似笑非笑的揶揄。 那初次相见便惊为天人的音容笑貌,曾蛮横的霸占着他每一个梦境,使他想入菲菲,魂不守舍。 周语站起身,那男人没动,怔怔将她看着。 周语自来熟,笑着:「他们说你在等我,是不是真的啊?」 没人说话。 下一刻,她被扯入一个快要忘记滋味的怀抱。 他紧紧将她按在怀里,差点挤死她。 在那之前,顾来没想过还有今天,他早放弃了。 他的踌躇壮志,还有雄心万丈,日益消磨,流逝在三年来每一个孤寂的朝暮之中。 希望不易,等待只是习惯。 没有周语,活着的每一天都千篇一律。一个人或是一群人;山里或是城里,都毫无区别。 真的,他没想过还有这样一个时刻,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早上,她坐在他门口说,听说你在等我,我就来了。 钥匙插了几次才打开,开了门。 里面没窗,採光不好。 周语眼睛不能立即适应黑暗,从她视线看去,那屋子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前方道路未知,说不好哪一步走错,就是永劫不復。 周语掐了烟站起身,拍两下屁股上的灰,高跟鞋清脆,她义无反顾的踏进去。 顾来开灯,应了那句话,别有洞天。 内部干爽宽敞,没有她以为的憋屈。 水开到最大,他将萝蔔和丝瓜倒进盆里,哆哆嗦嗦的清洗。 周语靠在门上问他:「等了三年,就为了洗菜给我看?」 他动作停下,盯着盆里沉沉浮浮的萝蔔,水声仍旧喧譁,他撑在水槽边,双颊颤抖。 周语取下围巾,脱了大衣,抱住他的脖子亲上去。 谁都没言语,要说的林林总总,都託付在缠绵疯狂的热吻里,恋恋不捨的触摸里。 两人胸腔相贴,里面各有活物怦怦重锤。 他前面26年的天地,古旧狭窄。 他是可怜的野兽,还未驯化,凭藉一腔热血为她闯入陌生的世界。 光怪陆离,绮丽流金,他看不懂。 茫然失措的日子,等待是他最后的依附。 卑微而虔诚。 他太高,她仰着难受。 顾来在她腋托一把,周语坐上水槽,至始至终,两人唇齿不离。 他扣住她的脖子,几乎是死死的咬着她,庞大的身躯不留缝隙的逼迫。 她被压得很痛,她没有抵御也没有吭声。温顺的承受他憋了三年的粗暴和委屈。她俯首称臣。 前后三年的隐忍,在她胸腔涨得要炸开。 他井喷的热情和愤怒,她来不及回应。努力踮着脚环着他的脖子,迎合,奉承,讨好,安抚。 唇舌相碰,先干戈,后互.慰。 顾来推开她,他眼睛深得像古潭。 两人辗转战场,一路互扒衣衫,他将她推到床上,毛衣胸罩统统推高,粗粝的手掌一刻不停,抓上去。 周语心尖儿发颤,抖着下颌唤他:「顾来!」 身上的男人顿一下,周语一睁眼便看见那双带雾的眼睛,隐忍的看着她。 她将那颗头颅抱在胸前,他刚理过发,后脑勺像一颗饱满的麦穗,手感就跟当年在水库乘凉的夜里,她摸到的那样。 他继续,牛仔裤褪到臀下就等不及。 前戏不够,男人心急火燎的冲进去,疯狂得像受到惊吓而彻底暴怒的公狮。 一开始周语还死咬着唇一声不吭,后来实在受不住,喊出声:「慢点……好痛。」 顾来如梦初醒,撑在她上方,艰难的停下。 他俯身爱怜的吻她的胸,以最亲密无间的姿势,贪婪的吸取着她身上温热的香气。 热汗一滴滴往下,落在她小腹和腿.根上,落在她腿.根处的纹身字母上。 毫不起眼的单词,lucky,字母y上是一颗小小的桃心。 顾来去摸,她伸手阻止。 顾来问:「痛不痛?」 第122页 「什么?」 「纹身,痛不痛?」 她认认真真的想了想,老实说:「痛死了。」 顾来弯身去吻那片肌肤。 汗液浸进她心里,连心也黏黏搭搭。 越发润了。 上面的人又开始□□,逐渐加快。 周语喘着气问:「我一直不来怎么办?」 他说:「不知道。」 「还等?」 「嗯。」 相比周语的激动,他在说起等待这件事,平静而理所当然。 人们对等待这个词,往往有误解。 等待并不是你我想像的那样,大开大阖的撕心裂肺,直捣黄龙的痛入骨髓。 等待是一项体力活,是一种漫长的,渺茫的,等到最后连自己都会模煳初衷的无期徒刑。 他以年少轻狂的年纪,默默等她三个春秋,在她每日的必经之路上。 那时,尽管她被他折腾得大汗淋漓,心里却通爽无比,仿佛那些罪孽和债,因为有人担负而轻了大半。 「顾来,」周语说,她突然抵着他的胸口,柔声说,「让我来吧。」 顾来愣,随即抱着周语转了个身。 周语像只贪婪的猫,一遍遍摸着他精壮的肌肉,「养眼是养眼,」并不老实,手指以几不可察的速度慢慢滑下去,握住了,上下套了套,睨着他,俏俏的,「不知道受不受用。」 明目张胆的挑衅。 顾来哼一声,蹙眉下令:「坐上来。」 ctg ☆、第 57 章 她跨坐在他精瘦的小腹,身子无暇,背后长发飞扬。 熠熠生辉,叫人嘆为观止。 还有她声声的叫唤,金声玉振,助他生威。 顾来一瞬不瞬的看着她,这样的人这样的景,他生怕是梦,醒来连味儿也寻不着。 连接处激流上涌,周语尖叫:「顾来!」 她在绚烂绽开的前奏喊:「你要等就给我一门心思的等!」 「嗯。」 「不管多久,你都给我等着!」 「好。」 她蛮横起来也是不讲理:「你敢再娶,我杀了你!」 周语说着狠话,身子快速起落,快.感石破惊天。 顾来深情的凝视着这个飞扬跋扈的女人。他眼里有怜悯的光。 周语禁.欲太久,经不起女上男下这样直接的刺激。没多过久便达到高.潮,瘫软在他身上。 顾来从她体内里拔出,将她翻了个身,从后面一没而入。 持续的屠戮,不留余口。 他柔得发怜时,周语附在枕头上,整个人像浮在海海漫漫的温水里,摇摇晃晃。 他野得发狂时,床身随着迅勐的冲撞,吱吱呀呀,声音淫靡绮丽。像公路边上两只浑然交织的野狗。 她已透支,无心抵御,全凭身后男子一力主宰。 枕头上全是他的味道,烟味,竹篾味。熟悉的,清冽的,使人眷念流泪的。 顾来结实的臀部线条突然紧绷,陡然提速。 那让人发颤的激流再次蔓延,在小腹汇集。周语支撑不住,叫出声:「别!」 「……」他咬着唇不说话,一鼓作气进行着最后的冲刺。 她瘦骨伶仃的手,将床单抓得皱起,力道之大,松了又紧。暧昧的,肉麻的,隐忍不发的,不甘缴械的。 终于,她昂起头,悽厉的嘶吼。 第二个□□澎湃而绵长,痛到极致,无根无落,委曲求全。 周语眼前一花,几欲晕厥。唯一能做的,便是毫无意识的喊他的名字,「顾来!」 「嗯。」顾来怜悯的应她,下身却是毫无怜惜的进攻。 「顾来……」她将头埋在枕头里,声音已带着哭腔,「你想要我死!」 她这样说,你想要我死。 他以为她是爽到极致,并没在意。他捧着她的乳,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吼,在她身子里一泻千里。 过了许久,那股情潮依然在她小腹乱窜,生龙活虎。提醒着她刚才的疯狂和欢愉。 饱满的,淋漓的,毫无保留的。 她为他绽放。 周语在他怀里哆嗦,累得抬不起眼皮,一时放松,昏睡过去。 醒来时,四周很静。顾来从背后轻轻环着她。 雨停了,天亮了许多。 光线从紧闭的铁门隐隐透进来,周语默默的打量着这个防空洞。水泥地,单间配套,没有装修。 除了墙边那个电视柜,再没有一件家具。屋子倒是不乱,毕竟他东西也不多。不过是摆着锅碗瓢盆。 整个空间充斥着竹篾的清香,和欢好的气味。 他住的屋子总是贫瘠,她却觉得踏实宁静。 她像一个活在梦里的十七岁少女,对爱情要求不高。 从昨天看见顾来的那一刻,周语就知道自己错了,错在哪里。 从始至终,她把自己丰富的情感纠结在爱与不爱上面。其实她早爱上了。 因为只有爱上了,她才有那么多事情要忙,有那么多忌讳要惮。 她本想他会知难而退,会回到原点,会走上曾经的正轨。 返回古旧狭窄的深涧密林,返回青山碧水炊烟四起的田间。 娶妻生子,插秧搭谷,自给自足。 那是他该有的人生。 然而三年过去,他还在这里。守着他一厢情愿的婚姻,守着遥不可及的梦。 第123页 生活如此艰难,他孤独的承受着。 他没有跟自己发狠较劲,不堕落酒色不寄情烟毒。他隐藏爱情,回味爱情,但没有埋葬爱情。 画地为牢,他心平气长的等在这里。 巷子里传来悠长的叫卖声-----磨剪子哎,戗菜刀。 由远及近。 她枕在他粗壮的手臂上,背部贴着他结实的胸,一声一声默数着他年轻而富有激情的心跳。 他以相依为命的架势,搂住她。 她心里矛盾,一会儿觉得此生无憾,一会儿又贪念天荒地老。 床头放着一个相框,金粉已落,显得廉价,与这个简陋的住所相得益彰。 周语拿起来看,照片里,男人拘谨女人冁然,男人环抱女人,手放她肚腹上。 照片背后是两行秀气小字------顾来一家留影于重庆两路口。下面跟着年月。 周语爱惜的抚摸,悄声说:「里面有三个人。」 顾来愕,转头看去,周语满脸泪痕。 调整唿吸,她翘着嘴角,指着照片,「这儿,还有个小人儿,」顿了顿,长长的吁气,「是你的。」 她将相框紧紧抱在怀里,声音不可抑止的染上哽咽,断断续续,「后来没了……我没保住她……」 那是顾来第一次看到周语哭,他从前以为这女人是铁铸的,无情无义,没有眼泪。 他终于看到她哭。 没出声,甚至不让他注视。她将脸转到枕头里,消瘦的双肩微微颤抖。 他同样难过,将她揽入怀里。 空气一度静得骇人。 周语很快平静,相框放回去,转过来和他谈天说地。 铁门不隔音,门外有妇人在喊:「小军,回家吃饭了!」 顾来才想起来问她:「饿不饿?」 周语没回答。 顾来起身开灯,套上裤子。悉悉索索的声响过后,他俯身对她说:「我去煮饭。」 周语说:「别做我的,我没胃口。」她坐在床沿,不紧不慢的扣文胸,「我马上走。」 顾来高壮,站在灯前挡了大半的光。看不清脸,只听到说话:「那不做饭,」他声音很闷,「我煮面。」 周语穿衣,不说话。 「丝瓜面,你从前爱吃的。」顾来堵在门口。那双深邃的大双眼皮让人不能直视,「吃了再走。」 周语弯身穿鞋,声音平静无波:「我马上走。」 「……什么时候再来?」 「……」 拉链呲呲。 周语不紧不慢的穿,光整理褶皱,她花了半小时。 「什么时候再来?」 周语直起身,认真看着他:「顾来。」 他不语,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我们可能会有很久一段时间不能见面。」 默了会儿,他问:「多久?」 「说不好,很久。」 「比上回还久?」 上次一别是三年。 周语点头:「嗯,比上回久。」 陷入沉默,良久后,顾来哦一声。 周语将挎包扶一下,说:「刚才我说的,你都听明白了?」 「嗯。」 周语不信,「我说什么,你重复一遍。」 顾来看着她,半晌,背出来:「你让我不能娶别人,不然杀了我。」 四周静了许久。 周语突然笑起来,指尖暧昧,从他裤裆一路往上,「看来你并没把脑子栓在下半身,」在他胸口停下,拍了拍,没个正形的,「说着玩的,这么正经八百的做什么。」 顾来沉着脸:「什么意思?」 周语笑着:「男人女人其实都一个德行,床上的话信不得,你不知道吗?」笑容敛去,「现在知道也不晚,回水库里,该干嘛干嘛去,娶个村姑,生几个儿子,听说你哥都结婚了。」 她说话颠三倒四,这会儿又让他回去。 顾来盯了她半晌,突然问:「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周语似乎在整理说辞,半晌后点头:「确实出了些状况,所以真的,你回家去,别呆这儿了。如果一切顺利,往后说不定我还能去看你。」 「……」他犟得要死,低头想了很久,仍是那句,「我等着你。」 周语恨恨的:「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顾来反过来问她:「你是不是欠人钱了?」 周语愣一下:「?」 顾来:「是不是欠别人钱?」 她回想,说:「是欠了吧。」 「怎么回事?」 周语不愿多说,轻描淡写几句:「以前犯了事,那人出钱替我顶下来。」 「谁?」想了想,「那个男人?」 周语没作声。 「你欠他多少?」 「……关你屁事。」 「欠了多少?」 「你他妈穷得自身难保了,」周语冷声:「告诉你有意义?」 他坚持:「欠了多少?」 两人僵持,片刻后,周语妥协,信口说个数:「一百多万吧。」 「……」 世界安静了。 一阵翻箱倒柜,顾来手里握着一张农行卡:「里面有6万。」 6万和100万。 周语嘴角扯一下,没接。 他也没好意思坚持,只低声说:「你别急,我会再去挣。」 周语乐了,洗涮他:「那好,你回蓝田镇跑摩的,运气好的话,凑齐那个数我还没老死。」 第124页 顾来不计较,认真说:「我会想办法。」 周语坐在厨房的矮凳子上,翘起腿点菸。 「豪言壮语不要成本,还真是想说就说。」她盯着眼前的火苗,嘴里含煳道:「得了,香桂还单着,你抓紧机会,别惦记我这儿。我的事处理干净了,我会去找你,到时候有缘继续,没缘拉倒。」 顾来看着那张绮艷的红唇在青烟缭绕中一开一合,隔了很久,他平静的说:「我结过婚,你就是我老婆。」 周语唇一颤,嘴里的烟掉到地上。 顾来那时很年轻,26岁。 意外的是,周语却死心塌地的相信他的话,每一句话。 他说等,就一定会等。 他说不再娶,就一定死守。 男人吸引女人的性格魅力-----叛逆洒脱、风流不羁、傲睨万物……顾来通通不具备。 有的只是老实,内敛和不加修饰的粗鄙。 若非说他有什么与众不同,恐怕就是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执拗。 当然这是往好听了说,往难听了说就是一根筋。 就像当初他买打折体恤,买三送一,四件他全选了同样的款式同样的颜色。 你看他,是不是一根筋。 周语笑起来,黛眉红唇,漂亮极了。她若无其事的捡起烟,拿烟指他一下,「行,」她势在必得,「就这么说定了,你给我老老实实等着!」 「嗯。」 她站起来,披外套,像披戎装。 顾来隐隐有些预感,颤着嗓子喊她:「周语!」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去哪儿,我陪你去。」 「没你事,」周语甩开他,下一刻,她温柔的将他往屋里推,「你别来,也别送。」 眼里是温情脉脉的缱绻。 说完,她站在门外替他拉拢门。 门内,那双能储春雨的大双眼皮,她没再多看一眼。 高跟鞋踏在水泥地面清脆的声响逐渐远去。顾来站在屋内,许久都不动。 后来他想,时间还早,他还是要做点什么。 于是他下了两碗面,丝瓜面。 晚上,顾来出门倒垃圾,他发现废弃沙发的旁边,有一个铁罐头,里面装满了菸灰菸蒂。 早上遇到周语时,她就在坐这个位置,翘着腿,悠闲自在得主客倒置。 她在他门口坐了一夜。 ctg ☆、第 58 章 昨天停车场满了,车随手扔在路边。周语盘算着,等待她的是罚单还是锁车器。 她那辆红色xc90安然无恙,杜畅坐在引擎盖上焦急的看表。 见到周语,双目骤亮,迎上来。 「周姐,你可算出现了!」 周语问:「你怎么在这儿?」 杜畅解释:「李总不放心,让我来接你。」鞠躬尽瘁的脸,微曲着腰,「周姐你休息着,我来开吧。」 周语没说二话,将车钥匙丢给他。 车稳稳跑在路上。 杜畅一手掌方向,一手摸出电话。 「李总……嗯,找到了。我们这就赶过来……」他看一眼后视镜里的女人,「哦,好好,我跟她说让她开机。」 挂了电话,不等杜畅开口,周语轻飘飘两个字就将他堵住。 「没电。」 「有数据线吗?车里能充。」 周语没长骨头似的歪在后排看指甲,「没。」 杜畅打两声哈哈,关心道:「周姐,你昨晚去哪了?车摆那儿一夜,手机又关机。找不到人李总多着急!」 「找不到人?」周语故作惊讶:「跟踪器不管用了?」 杜畅脸色一僵,讪笑:「周姐就是幽默,拍电影呢?还跟踪器。」 她牵一下嘴角,不再多说。 车穿过一座天桥,透过天窗,她一路仰头去看。 周语这个女人,无论她内心是五内俱焚还是万念俱灰,她都能笑,眼却蒙着一层寒,一看便不是有情有义之人。 杜畅从前就憷她。 此时此刻,她已经不能用寒来形容。她整个儿人都凝成冰。 杜畅一边开车一边观察周语反应,小心翼翼的:「周姐,李总是真急坏了,昨儿等你一夜,下次可别这样了。」 没回应,后排座的女人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杜畅闭上嘴。 经过转盘时,周语突然发话:「小杜,调头。」 杜畅下意识变道,等反应过来,问她:「周姐还要去哪?」 「去我爸妈家,有事。」 他脱口问出:「什么事?」 周语清冽的目光,通过后视镜冷飕飕的扫过去,杜畅住了嘴,只得照办。 其实周语并没什么重要的事。途经超市,她买了黄辣丁,排骨,几只大闸蟹,一瓶红酒,蔬菜水果。选蟹时,她挽起衣袖踩上水箱亲自去捉。 到楼下,周语让杜畅先走。杜畅鞍前马后的将食物整理好,递给周语。 「周姐你去吧,我就在车里等你。」 周语耸耸肩,说声随便,上了楼。 父母都在。 周语来了兴致,亲自下厨,弄了一桌子酒菜。 父母都高兴。一家三口享受着午后的天伦之乐,话题在周语小时的趣事上,融融惬意。 周语从包里拿出一个房产证,递给母亲,「江景房,你和爸的名字。」 周母惊得站起来,手在衣服上使劲搓,接过来翻开,同时抱怨:「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买房啊!」 第125页 「这儿都住几十年了,给你们换套大的还不好?」周语正色,「长这么大,惹的事一大堆,还没孝敬到你们,想一想还是挺惭愧,」復又嬉皮笑脸,「母后,给个机会吧!」 周母一愕,念叨却像有惯性,持续着:「真是!买什么不是孝敬,偏买房,现在房价全是泡沫!有钱也不能这样花,败家子……」 周父一身酒气,呵呵笑着,从妻子身后探头来瞅。 周母用房产证拍他,嗔道:「还笑,都随你!」 周父伸手去抢:「我看看,我么儿买给我的!」 周母推他:「去去,一身酒气!」 周父不满,借着酒意肇事:「你就是沾我的光!你巴着我享福你还得意!么儿买给我一人的!」 周母举手又打。 周语「哎哎」两声,「等我走了你们再打情骂俏啊,老夫老妻的还起腻!」又说,「爸,我跟你说点事。」 周母想还嘴,一转头,见女儿托腮笑嘻嘻的看着自己,娇靥靓丽,和小时没什么两样。 她心中柔软,故意唬声:「得了,我有自知自明,就不当电灯泡了,你就和你爸亲,你爷俩聊吧!」 周母起身,周父问:「去哪啊?」 房产证在手心拍两下,周母道:「放东西。」 周父指挥:「收稳妥!放抽屉里,带锁那个!和结婚证户口本放一起!」 「知道啦!」 周父说:「你妈那记性,不交代清楚转身就忘,」復又一本正经,「么儿,有什么事要跟爸爸说?」 周语看着父亲,他皮肤松弛,褶皱渐起,曾经英明神武的嵴樑也开始弯曲。 但他红光满面的望着自己,慈爱的神情和幼时如出一辙。 她低头收拾包,手机钥匙装进去,零钱拿出来放桌上给母亲买菜用。忙忙碌碌,手脚都有去处的模样。 想好的叮嘱,一个字都说不出。 「没什么事,就是想家了。」 「嗨,自个儿的家,想回来就回来嘛。」周父是个感情内敛的男人。措词干巴巴的,煽起情来还有些别扭,「爸妈也想你。」 周语低头剥柚子,费了很大力气,才憋出一声稳稳的「嗯」。 她又拿出一叠资料和□□。 「爸,你看,」照本宣科的朗诵,「欧洲14国豪华蜜月之旅!两个月!你们不是喜欢旅游吗?我给你们报名,费用算我的,」递到父亲手上,「出去了想买什么就买,别想着省钱。」 周母的声音从卧室传来:「游啥游啊,老夫老妻了还蜜月,尽乱花钱!我说你是败家子吧!」 周语说:「公司的福利,不要白不要!你们就当出去开开眼。」 周母酸熘熘的:「开眼吶?你其实只想让你爸去开吧,我就是个顺带,是个陪衬,是伺候老爷的老妈子。」 周父指着卧室,小声道:「那个醋罈子!」 周语咯咯笑起来。 离开时,二老护送到门口。 周语像往常那样,换鞋后起身,信手一抬,说句走了啊。 就走了。 回到四合院,就昨夜的去向,李季一句也没问。 周语的手机和车,都被李季安装了追踪器。所以这七年来,她日日夜夜的行踪,李季一清二楚,周语也没有刻意隐瞒。 昨天这样的失联,这是第二回。 两人吃饭。 李季瞥她一眼,慢条斯理的:「不热吗?」 周语脱了外套,但没摘围巾。挺秀的胸脯上,围巾打着结。 底下遮着男人种下的激情。 周语说:「不热。」 李季深深看她一眼,不动声色。 李季吃完后,照例替她盛一碗汤。 她想起李季曾教她,他说忍者,所向无敌。 李季是一个将韬光养晦修行到一定境界的男人,真正的喜怒不形于色。 周语喝汤,心里很想问他一句,你真的就无敌了吗。 当天夜里。 「砰-------」 巨响从佛堂传来,撕破子夜的宁静。车库报警系统「哔哔」不绝,狗吠接连。 李季勐的惊醒,翻身下床。 他先一步,走出卧室,小佣人诚惶诚恐,跟在他身后跑。 李季冷声:「回去,没你事。」 说完往佛堂急促跑去,光着脚,衣冠不整。 小佣人没见过老闆这副不堪的模样,怔怔说:「哦。」原地站了半分钟,回屋了。 佛堂里,等人高的释迦牟尼像,生生断成两段。 头掉了,留了个身子。仍是打坐姿态,仍是金光逼人。 碎渣满地,瑰丽流金。檀香若有似无。 女人站在满场废墟中,踢开脚边碍事的蒲团。右手拎一个大号铁榔头,对准脚下的佛像头颅,狠狠砸下。 头颅纯铜造成。瞬时,火星乱喷。 头往前滚几圈,没损多少。 枯瘦伶仃的手臂,青筋贲张。隔着竹帘屏障,李季也能清楚的感受到她周身蒙着一层冰,像噬血魔鬼。 但莲花灯朦朦胧胧的光晕,又使得她眉目如幻,仿佛九重天而来。 李季失声喊:「小语!」慌乱中不往关上身后的门,低喝,「你要做什么?!」 门关上,回声便大了。 砰砰砰。重锤像要穿透胸膛,直袭人心。 第126页 李季喊她。她充耳不闻,像失了意识,一下一下机械快速的砸在头像上。 竭尽所能,拼尽全力。 像报仇!像自救! 愤怒着!发泄着! 这个平时让她看一眼都会起一串寒颤的东西,她终于对它抡起铁锤! 此生未有的畅快!只差没喊出一声「好爽」! 她用力太勐,石屑飞溅,嵌入皮肉。血从晶莹的脖颈蜿蜒而下,她仿若不觉,表情狰狞。 终于,随着咔嚓一声。头像眼窝部位凹陷进去,一个黑色的小盒子掉到地面。 她停下了。 怔怔的看着那个黑盒子,目光不再阴厉,取而代之的是仓惶和怜悯。 周语牵一下嘴角,弯身捡起,贴在胸前如获珍宝。 「小语!」李季肃然,「放下!」 周语对身后的男人置若罔闻,慎重其事的将黑盒子揣入怀中。 然后,她像一个歷经世世磨难,终得转世投胎的婴孩,长长的,重重的,快活的,迫不及待的,吐出那口浊气。 轻松了,踏实了。那对没有笑脸的泥娃娃的头,仿佛也被一个性格爽快之人一把扭断,不再脖子上欲坠难坠了。 她突然咯咯笑起来,仿佛魔障。 李季起了一背鸡皮。不死心,仍是唤她:「小语,听话!把东西给我。」 周语起身要走,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 李季喝:「给我站住!」 她果然站住。 李季憋着一口气,努力沉下去。冷声问:「你去哪?」 「警局啊。」她说,满不在乎的。 她看上去还很年轻,娇靥如花,像个天真爱俏的小姑娘一边抹口红一边说,我要去星巴克啊。 「周语!」李季简直不知说她什么好。只能一次次严峻的呵斥她的名字,以示警告。 周语应他:「啊?」 他气结,定定的指着她,从齿缝里逼出三个字:「这不是儿戏!」 周语平静的:「我知道。」 李季深唿吸,压下险些井喷的怒火,尽可能心平气和的跟眼前这不知所谓的小丫头讲理:「凡事三思而后行。你想清楚了再做。」 周语还是那调调:「想清楚了呀,昨儿想了一夜。」 「别胡闹!」 「李季,」她看着他,「我真想了一夜。」 她的眼睛,沉静无波。 李季莫名的,心有些慌。他感到事情开始脱离主道。 他锁着眉问:「你知道后果的严重性吗?」 周语说:「以前谘询过律师,大概知道吧。」 「大概?」李季忍无可忍,多年来的修养出的气量在顷刻间毁于一旦。他指着她的鼻子,脱口骂出:「你知道个屁!」 李季很少发火,长久以来,他一直都是沉稳内敛的,是韬光养晦的。偶尔说句重话,周语心里还会发憷。 但现在她不怕他了,她平静的说:「我早就该这么做了,」侧过身看他一眼,「不过现在也不晚。」 莲花灯倒了一支,还剩一支。烛火孤独的,孱弱的,伫立在供台上。 李季疾走两圈,气急败坏:「这又是为什么!我对你不好?」 「……」周语默。 她想讽刺几句,倾力反驳,但她没那么做。 她甚至还不受控制的联想到一些片段: 他烧的菜,红烧的糖醋的。 她害了人命,他替她出130万,只字不提。 他从长江大桥上将她救下,说有我在,我会帮你。 刚出事那半年,她重度抑郁。他为她找遍全国知名的心理医生,给她救赎,让她依赖。 他老婆让他在婚姻和她之间选择,他选择了她。 他像对待自己像血亲那样,悉心栽培,毫无保留。 豪车庭院,奢侈商品。每样都是他给的。 十年暮朝,同个屋檐,他对她真的不好? 周语避开李季的眼睛,这个时候,她不敢与之直视。 「好,」吐出这个字,几乎压着她所有气息。她低声强调一遍,「你对我很好。」 李季替她回忆:「如果不是我,你有今天吗?」 「没有,不是你我早死了。不是死在江里,就是死在牢里。反正不会活。」周语像是受蛊一般,双目呆滞,一板一眼回答他的问题。 「呵,」李季冷哼,「算你还有点记性!」 周语不出声了,一副鬼样子,失魂落魄的。原本就瘦,穿一件长裙子,灰尘僕僕的,满身血迹。 像没人要的。 李季心软。毕竟是一手带出的孩子,他没想要逼上绝境。 「行了,这事我当没发生,」嘆着气,在她额上狠狠杵一下,「懒得和你计较。」復又抬手看表,「天快亮了,你回房睡觉,别的不用管。明天我叫人来收拾。」 举重若轻得,像成年人打发无理取闹的要糖的孩子。 「……」周语不动,也不说话。 李季想,这丫头好面子,大概是下不来台。 他又铺台阶:「小语,你年轻做事容易冲动,心理负担又太重,这些都能理解。好了,都过去了,」李季拂上她的发,「听话,把东西给我,乖乖睡一觉。」 周语摇头。 「你!」李季是真生气了,咬牙道,「周语,你怎么不知好歹!你真以为我捨不得动你?」 第127页 周语一瞬不瞬的望着一地瑰丽闪烁的流金出神。良久后,她轻声的,近似乎哀求的说:「放我一条生路吧。」 李季彻底失控:「生路?什么叫生路?你要走什么路?我什么路没给你铺得妥当?」 他一把将她拽过来,周语被他扯得一个踉跄。 他扶正她,捏上她的下颚,使她正视自己,狠狠盯着她的眼睛,绷着唇,逐字逐句的:「周语,你睁大眼睛看看,你脚下踩的金光大道,是谁替你铺就的!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得鱼忘筌!」 周语像断了关节的木偶,毫不反抗,随他拉扯。只有那双眼睛,牢牢锁在他脸上,倔强得让人心碎。 硬过之后,李季终是又软下来,抚着她的脸看了会儿,然后一把将她脑袋按进胸膛。 「小语,我是在救你!」 「……」周语仍是不说话,眼珠都不转一转,不知她在想什么。 连墙上的钟都僵了。 蓦地,她勾起唇笑一声。 面色苍白,沾着血,隐着脸冷冷一笑,如绝色魑魅。 李季察觉出她的讽刺,变了脸。 「你什么意思?」 周语的声音比数九寒天还冷上百倍,斜眼睨着他:「你要真想帮我,当年就不该伪造监控录像。」 李季气结,憋了半天,指着她:「我这是养了头白眼狼啊!」 周语嗤笑,撇开头。 李季再顾不得避讳,「那监控录像,把你动手的过程一丝不落拍下来!当时我若不那样做,你能逃过一劫?你以为杀人是儿戏?你以为,法院会念在你年幼无知青春年华,就放你一条生路?哈,你还真是天真!」 他笑一声,困兽般来回走,最后站回她面前。长嘆口气,语重心长的,「周语,杀人偿命,你的罪不是死缓就是无期!我这么做,是不忍心看你小小年纪就香消玉损!」 周语看着他:「你要真不忍心,为什么不把证据直接销毁?」 「……」 周语继续质问:「当时的监控录像带,我找你要,你为什么不给!」 她咄咄逼人,李季压不住她,忍不住呵斥:「你放肆!」 她置若罔闻,「你为什么要以此作为要挟,控制我的人生!」 李季不可思议:「我什么时候要挟过你?我有提过一个字?」 「对,你只字未提。」 李季先是怒气难平,绷着唇,盯着她。见她又承认他的好,气笑了,索性信手抱臂,等着她说下去。 他倒要看看这小白眼狼究竟还要说出怎样过河拆桥的话。 最后一句,周语声音很轻。 「你只是将我杀人的证据,镶进佛像的眼睛里,」她望着满地废墟,难掩落寞,「让我抬头一次,便凌迟一次。」 李季的冷静与自持在顷刻统统瓦解。 他懵住。 ctg ☆、第 59 章 周语心里养着一个恶胎。在凝脂膏玉的胸脯下,牢牢捂了七年。 魔入心后,和血肉长在一起。 随着天时推移,恶胎壮大,眼见成魔。在她心上横冲直撞,搅海翻江。 使得她的心,千疮百孔,糜腐发臭,汩汩冒血。 她的下场显而易见,要么被魔吞噬,要么被坠入地狱。 要除魔,必剜心。 于是她咬着牙,亲手割开皮肤。 魔大白天下后,心也暴露在外任人宰割。 那个时候,佛堂漫天盖地的暖气中,周语感到从头到脚的薄凉。 …… 七年前,汤晋在富生泳池溺水,并不是意外事故,而是周语一把将他推下去的。 不是无心之举,是故意的,蓄谋已久的。 她想杀了他,于是杀了他。 她将他推进泳池,她知道他不会游泳,任他唿救挣扎。 她没多看一眼,转身离开,冷血至斯。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那时泳池到了关门时间,人都走了,没人会看到她动手。 她唯一算漏了去小卖部给自己买饮料的白坤。 白坤去时还问她,周姐姐你喝雪碧还是可乐。周语说可乐。 后来太过紧张,她竟把他忘了。 白坤买了可乐折回来,恰好看到溺水的汤晋。 他想都没想,跳进水里…… 14岁的白坤,眉目清秀,伶俐有礼。 唇上茸毛稀松,刚刚破土而出一份少年意气,踌躇满志。 见到周语,笑容腼腆。 问过她,周姐姐你喝什么,我请你。 也问过她,等过两年,你做我女朋友行不行。 周语没想到会害了其他人,没想过要他死。 漫天袭来的内疚与后悔,无休止的啃噬她,折磨她。她不知如何挽回那条鲜活的生命,她不知该怎么办。 警察来了,她走投无路。 想到往后的牢狱之灾,这才慌了,后怕了。想家想父母了,想到自己这一生,是真真的毁于一旦了。 再是无情无义心狠手辣,那时她也只是个刚满20的小姑娘。年少气盛,行事冲动。 她躲在天台的角落里,放声痛哭。她想到死,一了百了,死了去阴曹地府向白坤道歉。 就在她六神无主的时候,李季找到她。 他面如死灰,却双目赤红。 他问她:「是你做的,对不对?」 第128页 周语怔怔的看着他,像一只被遗弃在冬天里,毛没长齐的鹌鹑,在世人的虎视眈眈下瑟瑟发抖。 那时她还只是个心智未全的小姑娘,还不能得心应手的与大人周旋,不能面不改色的为自己狡辩。 她立即承认了,抖着唇说:「是,是我。」她简直不知道要如何是好,整张脸埋在膝盖里,只留一对惶惶无措的大眼睛。看着李季,「李老师……」 想求救,又怕责骂。不敢与他对视,怕他失望的眼睛。 她只好徒劳的喊他,一声声的,一声比一声微弱。 李季心软了。 李季向她伸出冰冷的手,他说:「你过来。」 周语没动。 她谨慎的抬头看他,心上勐的一震-----他在哭。 李季哭了,清澈的泪水从眼睛内角流出,淌出痕迹,汇聚到他挺立的鼻翼里。 他鼻头微红,内秀的眼,掩不住情绪。 「为什么?」他几近哽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是周语第一次见到李季这副模样,出于崩溃的边缘,孱弱得不堪一击。 认识多年来,他在她心里一直都是稳如泰山的,是四平八稳的。他目空一切,没有怕的事。 但那时,她看到他眼里的悲愤和悸痛。 周语震惊了,怔怔的望着他,踌躇不前。 李季迅速抹去眼泪,再次对她伸出手:「到我这儿来。」 她终于将自己颤颤巍巍的手递出去,李季将她一把拉入怀里。他的怀抱比他的声音还要冷。 良久,李季喃喃的问:「周语,人命不是儿戏,你知道错了吗?」 周语出现恍惚,就好像一切噩梦都没发生。 此时只是个寻常的上午,她坐在语文课堂上,三尺讲台上,李老师孜孜不倦的循循教导,问她,周语,你又讲话影响别人,知道错了吗。 「知道错了,李老师,我知道错了,」周语呜呜哭出声,抓紧他的衣服,「可是怎么办……我很害怕……」 李季嘆:「你也可怜。」他抚着她刚刚养长的柔顺的头髮,悲天悯人,「别怕,我会帮你。」 周语抬起头,睁着无措的大眼睛问:「怎么帮我?」 「听我的话,我说什么,你只管照做。」他替她擦泪,温和的男中音,从那时起就她耳边下了那个蛊,「懂了吗?嗯?」 周语抬头,看到李季身上柔和如水的圣光,充满对世间一切罪恶的宽恕和慈悲。 她像漂浮在汪洋里突然遇到浮板,竭尽所能抓住这唯一的生机。 周语点头:「好。」 她知道李季不会食言,只要他想,他无所不能。 尽管更多的时候他是无欲无求的。 李季果然保住了她。 他买通关系,把泳池的监控录像带带-----这个最关键的证据偷梁换柱。这样一来,尽管家属怀疑,但死无对证,汤晋溺水事件成迷。最后定为意外事故。 但那个监控录像如何处置,李季绝口不提。 周语也曾小心翼翼的提出,把录像带给她。李季都以各种堂而皇之的理由推辞带过。 他说:「相信我,交给我来处理。」 那是她最大的把柄,是能致命的要害,她太害怕了,他说怎样就怎样,她不敢提出任何异议。 她想过跳河,一死了之。 五十多米的落差,底下黄水滚滚。她闭上眼差一点就要跳了,风几乎将她卷到半空,她已闻到地狱的糜烂,死亡的腐朽。 她放手的瞬间,李季扑上来救下她。 在鬼门关走一圈后,人就越发贪生怕死。 周语像一条被人捏住7寸的蛇,动弹不得。从此对他言听必从。 尽管李季君子,为人风度,从未拿此事作为要挟,没对她口出狂言半个字。但那个秘密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敏感到只需李季一个眼神,她就立即大汗淋漓,自觉插翅难飞。 在那种坐立难安的担惊受怕下,周语差点精神崩溃。她得了重度抑郁症,靠药物维持生命。 李季替她找了最好的心理医生。 李季对她确实无话可说,一切她想像中可能发生的,或是金钱或是□□的交易,都没发生。 如果她乖巧听话,不妄图逃出他的掌控范围,不与其他男人过多交际……他甚至不会对她说一句重话。 直到有一天,她眼睁睁看着李季把那个录像带放进一个黑盒子,再溶进一座等人高的释迦牟尼像的眼睛里。 他每天都让她去佛前祭拜。他的居心叵测,她无可奈何。 佛像周身金光,眼睛半眯半睁,却永远不会真正的闭上。它冷静的注视芸芸众生的一举一动,它心里装着人间万恶。 从那以后,噩梦,才正式开启。 多少次,她从释迦牟尼的眼睛里,看到炼狱的熊熊烈焰。 沾了盐水的皮鞭,无情无休的鞭笞。 她战战兢兢的活在他的羽翼下,诚惶诚恐的熬过了十年。没有一个踏实好眠的夜晚。 因为孽债未还,亡魂不散。 她太阳穴上抵着一把枪,子弹已上膛,但她并不知道执行者何时扣动扳机。 或许永远不会,或许就是下一秒。 那种煎熬不言而喻。 从那时起,她对李季有了怨念。 李季一手创办了朝阳会。 第129页 志愿者的任务艰苦乏味,穷山恶水,背井离乡。周语都毫无怨言,她积极参与。 那是唯一能暂时起开他掌控的方式。 那些在她的帮助下重获新生的灵魂,仿佛也是对有罪之人的一种治疗。 人都是缺乏毅力的,久而久之,她向糜烂的生活妥协了。 她想,就这样吧,这辈子。 也没什么不好,尽管面目可憎,至少还活着。 至于那个罪恶滔天的错误,它似乎已烂在两人心底,谁都没提过。 李季不提,周语更不可能主动去掀开那张恐怖的幕布。 她将挣扎着的良知,和对自由的渴求,统统压到深处,深到自己都找不到。 往事不堪回首,若要回首,如钝刀割肉。 周语双目赤红,狠狠盯着李季:「你要是真对我于心不忍,为什么要把录像带放在最醒目的地方,要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祭拜!要我天天看着它,直面我人生最恐怖血腥的一面,要我一抬头就看到自己深重的罪孽,知道自己永世不能翻身!要我每分每秒都提心弔胆,警笛一响就直冒冷汗!」她步步紧逼,质问,「李季,你到底有多恨我?」 李季大愕,面对周语史无前例的忤逆,半晌回不过神来,他无所适从。 良久,李季斟酌着开口,寻着原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真这样想?」灵光一闪,仿佛想起了,「因为那个男人?那个穷得连信仰都没有的可怜虫!」 周语冷眼看着他,毫不隐晦眼底的失望。 找到了确切方向,李季肯定起来,十拿九稳的,声音也有了底气:「你们现在在一起,贪念一时之欢。十年后呢,二十年呢?周语,你要一辈子跟着他种田吗?更何况,」说到这里故意顿一下,「你杀过人,没了我,你就是一亡命之徒!」 杀过人三个字使周语抖一下。 见这招管用,李季不再顾及风度气宇,恶狠狠的,在她流血不止的伤口上残忍的重创。 他盯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逐字逐句的利诱:「你是个杀人犯,让他知道了,他还会和你在一起?」那些话,他脱口而出。不是他身份地位该说的,却抑制不住报復的爽快。 但下一刻,他又表现得痛心疾首。他看着她,像看着一个倾心养大后,又不得不亲手掐死的逆子。 眼中有恨,但更多的是不忍。 他说:「小语,不要轻言放弃,我会帮你!别做傻事!」 周语始终不出声。 李季诓哄着:「这个世界上,只有亲情才能真正的容纳你嗔痴善恶的任何一面。只有亲情才能天长地久,老师以前教过你的,都忘了吗?」 他自称老师,那些远去的时光,犹犹豫豫的回来,好像就在触手可及之处。 瞌睡连天的午后,洒满阳光的操场,青春激昂的赛事,老师精准掷来的粉笔头……美好纯净得叫人心之嚮往。 周语发怔。 李季像规劝早恋的学生那样,循循引导:「一个在餐风饮露中对你表达爱慕的男人,是不负责任的。」 「我承认,用出生去丈量一个人是武断的,但出生的贫贱却能决定一个人思想的深浅。你可以不重视夫妻谈话的地点,但不能不重视夫妻谈话的内容。」 「再说说当局者迷。游手好闲的乡巴佬,妄图靠女人飞黄腾达。这样的桥段,当你跳出主观局限性去看,就能发现你此时追求的东西要多烂俗有多烂俗。」 「小语,回头是岸。只有我才能帮你。」 …… 李季言辞凿凿的引经据典,戳着人嵴梁骨。 周语仿佛在听,目光却无焦。透过他的脸,看着供台上的莲花灯,火苗摇曳,光晕影影卓卓。她想起九曲水库里印着双喜的红烛。 周语面无表情的抬头:「说完了?」 这样的蔑视让李季眼熟。简直和教室里那些执迷不悟的少年叛逆起来一模一样。 一样的一意孤行,一样的自以为是,一样的对理性的救赎充满抗拒。 「你简直不识抬举!」李季恼怒,断言道:「你是在赌博!倾尽所有去赌一个男人有没有真心。周语,」他铿锵着诅咒,「你必输无疑!」 周语说:「是么?」 「更何况,」他冷笑,面部肌肉抽搐,「你有资格谈婚论嫁吗?」 她站在那儿,右手还拎着榔头,左手轻柔的抚摸着竹帘隔断。狂傲又柔美。 李季恶毒起来,咄咄逼人的割着她本就流血不止的伤口。 「如果你被捕,要么死要么坐牢,无论哪种结局,过不了三个月那乡巴佬就会有其他女人!」 空气静下来。 佛堂灯光昏黄,檀香裊裊。 周语低着头,认真思考一番。 半晌后,她抬头看着他:「你说的对,我的确是在赌博。」 李季哼一声:「既然知道,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对了李季,」她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句:「你刚才断言那乡巴佬多久便会移情别恋来着?」 李季皱着眉,不耐道:「三个月!」瞥她一眼,见她痴痴傻傻,他彰显着同情,「怎么,你还真以为有至死不渝这回事?」 周语摩挲着右手中指,喃喃重复:「你说要三个月啊?」 李季意不在此,没好气的敷衍:「最多三个月,可能更快!」 第130页 她在佛堂,他在禅室,中间隔一道竹帘屏障。 偌大的空间,莲花灯飘摇,光晕影影卓卓。 她站在一地流金中,莞尔一笑----- 「我赌他终生不娶!」 周语说那话时,鲜活得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活在纯净无垢的梦里。 有着积极向上的人生规划和浩瀚远大的抱负理想;对爱情满怀憧憬,对明天踌躇满志! 那是李季从未见过的,真真正正活着的周语。 有的人,一遇到,就会知道结局。 顾来于她,就是那样的人。 李季咬着腮帮,有那么一瞬间,他对那个乡巴佬,嫉妒得发疯。 ctg ☆、第 60 章 周语往门口走。 「站住,」李季叫住她,「你知不知道,你可能会被判处死刑。」 周语说:「知道啊。」 「你真想死?」 「我不想死,但我更不想这样活。」 她早已不是曾经那个缩在天台的角落,瑟瑟发抖,怀着绝对的崇敬,对他言听计从的小鹌鹑了。 自从她从蓝田镇回来,她处处与他作对! 李季笑着,连说两个了「很好」,目光沉下去,阴翳起来,连声音也冷了,「真想死?可以啊,但你是不是该先问问,我同不同意!周语我告诉你,你的命还真不是你说了算。」他笑出声,五官扭曲,面目可憎。俯下身凑近她的脸,好似情人一般低喃,指着那扇门,「你大可试试,能不能从那儿走出去。」 周语推开他,看他的目光甚至有点同情:「晚了李季,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打了电话投案自首,」她抬手錶,「估计这会儿警车已经到门口了。」 李季几乎是冲口而出:「简直愚蠢!」他指着她,「你呀你!」要教训,又顾虑这当务之急,于是暂不与她计较。 他在房间来回疾走,抚额苦苦思索要如何善后。 他琢磨得那样投入,周语甚至有点不忍打搅。 李季拿出手机给律师打电话。 电话还没接通,室外有人敲门,紧接着是小佣人惊慌失措的声音: 「李总,外面来了好几个警察!说有人投案……」 李季身子一歪,扶一下身后屏风,稳住了。 内秀的眼睛,原本因无敌而静如止水,此刻也乱起来。 仪态尽失,瞠目结舌,再没有目空一切的笃定。 李季突然冲着周语:「你干的好事!」他挥舞双臂,几乎失控,像个他曾经言下的失败者,需要靠高昂的语调来渲染气势,「你当真活腻了?」 周语突然向他走过去。 尽管她表情平静,因着她手里提着一个大号的铁榔头。那榔头在二十分钟前还敲坏了一个镀金佛像的头。 李季惊跳起来,眼镜掉到地上,眼前模煳不清,他狼狈的抚着屏风,颤声呵一句:「你要做什么!」 周语不响,将铁榔头往身边一扔,砰一声。李季绷着神经,弹跳而起。 「李季,」她弯身捡眼镜,声音徐徐,「还记得以前你要我学着忍耐,你说忍则无敌。其实我并不这样认为,」她笑一下:「我觉得,无畏才无敌。」 说完,眼镜递还。 李季沉着脸戴上眼镜,恨恨的看着她。 周语已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停了下,背着他:「别担心,我不会连累你。」 开门出去了。 客厅门大敞着,厅内占着五六个面容严峻的男人。 周语只穿着睡裙,冷风灌入,她起了个哆嗦。 「刚才是谁打的电话?」 「我。」 「是你要自首?」 「是。」 「先跟我们回警局吧。」 「好。」 李季也下楼来,换过衣服,梳过头髮。端着附和他身份的架子,站得笔直和为首的人交谈。 周语被两个高大的便衣警察夹在当中,显得格外羸弱。 临走时,李季走上前,递去一张手巾:「擦擦吧,脖子上都是血。」 周语苍白如纸,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没接。 「有我在不要怕,」李季鼓励,亲手为她擦去,血痕已经干涸,他擦得格外仔细,唯恐将她弄痛了。 大衣给她披在肩头,「我会帮你。」 蓦地,他伸出手,把一缕拧着汗液的头髮别到她耳后,继而在她脸颊上拍了拍,举重若轻的,「我们请最好的律师。」 咽喉处,一股浓郁的酸涩井喷而出。 周语咬着下唇拼命的摇头,拼命的摇头。 她刚才还不惭,大言直面人生,自问所向无敌。原来只是没遇到真正害怕的东西。 她不怕和他撕破脸,不怕他凶神恶煞的模样,不怕他地狱修罗的阴翳,甚至不怕死刑或坐牢…… 她只怕看到他发梢下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温柔。 那一刻,周语再忍不住,怆然涕下。 「李老师。」她小声喊他,和当年那个躲在角落里,仓惶失措的小姑娘,并没什么两样。 警局里,周语对十年前犯下的罪供认不讳。但她果然信守承诺,没将李季供出来。 她说监控录像是她私自偷来,藏进佛像眼睛里,李季并不知情。 李季财大气粗,请了重庆律师界的泰斗------李方春李律师,(这个gg硬得作者不忍直视)亲自出山为周语辩护。 第131页 奈何在问及杀人动机之时,她总是闭口不谈。李季心急如焚,黑髮一夜间白了半壁。 幸有李方春律师在法庭上雄辩滔滔,多方引证,加之曾受周语救助的群众联名请愿,法官最终从轻处理,以故意杀人罪名,判处周语有期徒刑20年。 宣读审判出来那天,周语戴着明晃晃的手铐,从法院大门被带上警车。 白氏从旁而来,怒不可支,先是一个巴掌甩在周语脸上,骂道:「杀人犯该死!杀人犯必须枪毙!以慰亡者在天之灵!」在武警的驱赶下,她又歇斯底里的咆哮:「我不服,我要上诉!为我儿子伸冤!」 最终,白氏被带离现场。 周语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的盯着前方。 十米开外的地方,顾来站在那里。 他们之间隔着人墙。 看守所三个月,周语更是像纸一样苍白。头髮剪到齐耳,风一来,在整张脸上乱扑。 周语欲抬手撩开,戴着铐的手动了动,终是徒劳。 顾来一眨不眨的看着她,一如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刻。深邃的大双眼皮,仿佛凝储了一个春季的毛毛细雨。 投入的,多情的。除了看着她,再没任何无关紧要的信息。 她那时还有心情去想,隔久了再看,那秧鸡越来越帅了,自己还是很有眼光的。 她沖他笑了笑。 下一刻,周语矮身上车。 绝大多数的担惊受怕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当你真的身处其位,你会发现这件事,其实并不如想像中那么恐怖。 比如说离婚,再比如说坐牢。 走进高墙大狱的第一刻,周语有种亲切感,梦里千次出现,万次逃避。当她终于回归这里,她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轻松踏实起来。 进去的第一个晚上,周语步伐泰然,里面所有的「老油条」都在饶有兴致的等着看她原形毕露的嚎啕大哭。 但她很安稳,往后的日子里,这种安稳一直在她身上体现。 白天的时候,劳动,操练,上课,排队吃饭排队洗澡。感觉跟体校里差不多。 开饭前会唱歌,唱那种每句都是感嘆句的歌。发泄着劫后余生后迫不得已的亢奋。 她参加一切积极向上的活动,在多个项目上拿奖。在各项游泳比赛里,将纪录定格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制高点。 到了晚上,周语借着微光给父亲写信。熄灯后就躺在能看见一小方星空的铁窗下,看雪白的探照灯一次一次从窗前扫射而过,听下铺女人时深时浅的啼哭。 下铺的女人叫阿荃,犯事较周语轻-----抢劫罪,只判了三年。但她依旧受不了,生生将自己逼上绝境,随时都想一死了之。 反之,周语在这里能吃能睡,夜无梦,还长胖了。 到第三年的时候,阿荃刑满释放,那女人又怅然若失,觉得此生已毁出去也了无生趣。 那时阿荃问周语,你还有十多年,你想不想自杀。 周语说:「不想。」 「一次都没有想过?」 「从来没有想过。」 「我的天,你怎么做到的?」 那时,她们出操后进行着短暂的自由活动,周语抱膝蹲在墙根下晒太阳。她仰着面,眯着眼缝笑一下,说:「有盼头!」 那个得意忘形的模样,尽管头髮被理成寸头,但她的黛眉红唇,还有铺满她脸上夺目的阳光,一直照射了阿荃往后的一生。 阿荃知道,周语有个一心等待她的男人,几乎整个监狱的人都知道。 每逢顾来去看望她,大家便起闹着,脸皮厚如周语,竟然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像个怀春少女那样的笑。 顾来几乎每期探监日都去,两人隔着防弹玻璃,通过电话聊天。 一开始没话说,大眼瞪小眼。 后来他会结结巴巴的说些笑话,周语本就爱笑,果真就被逗笑了,问:「从哪看来的?」 「故事会。」 周语调侃:「下回背熟了再来。」 「哦。」 沉默,珍贵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语没话找话:「最近干什么呢,都瘦了。」 顾来抹一把脸,说:「攒钱。」 周语「哇」一声,「怎么,顾老闆要干一番大事?」 「不是,」他一本正经的,「欠了别人钱总是要还。」 周语心一悸,嘴上说:「那是我欠的,不关你事。」 「我婆娘欠的,我替她还天经地义。」 那一刻,周语在面前男人那极不自然的壮志豪言下,竟然像个面对暗恋对象的二八少女,眉眼都不知所措起来。 尽管她那时已经三十出头,除去一头秀髮,眼角也有细纹。但监狱里作息规律,周语还养胖了些,珠圆玉润,肤色水润,十分风情。 顾来接着说:「等还清债务,跟我回蓝田镇吧。」 「……」隔了几秒,周语笑起来。 顾来逼她:「说话啊,行不行?」 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坚持不懈的努力了近十年。 周语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周语收住笑,用前所未有的认真,她说:「行啊。」 盼了十年,如今她突然首肯。然后,这个求爱收到回应的男人,大为不适,在两名面无表情的狱警眼皮底下,含蓄而收敛的裂开嘴。 周语的父母也会来看女儿。 第132页 刚见面时,这个要强的母亲还能强颜欢笑,骂周语:「好你个不孝女,把我们二老骗到哇爪国去,你却……」说不到两句周母又哭哭啼啼,掩着泪,「我说你怎么突然性情大变,又买房又报旅行团,你原来安的这心!」 周语赔笑:「是啊是啊,我是白眼狼,妈,哭出皱纹啦。」 周父理性些,只是在一旁表情严峻的开导:「世上没有过不去的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做错事改正了就是好孩子」……通常导到第二句眼眶就要红,第三句时便会与妻子一起抹泪,悲壮得好像在上坟。 久而久之周语就怕了,说:「你们二老别来吓唬我了,养好身子,等我出去了再任打任骂。」 倒是李季来得少,有时半年来一次,有时一年都不来。来了也一言不发,隔着玻璃,他怨气难平,甚至懒得看她一眼。 后来顾来来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距离越来越久。就算来了,也是一副身心具疲的模样。 周语问他,他只说工作太忙。 周语也不好多打听。 到第八年时,周语得到可靠消息。她表现突出,减刑五年。 她急于将这个好消息和顾来分享,等了几个月,没将他等来。而往后的几年里,顾来再没来过。 她刚开始还有期盼,他或许是遇到急事,走得匆忙,来不及告之。后来又怒,心想等他来了,一定要质问他,就算是分手,也该当面说一声。 只要他说,她立即放手。她不是个喜欢强人所难的女人。 这些在心里打了无数次草稿的,想得自己义愤填膺而激动得不能自持的打算,最终也没机会说出。 顾来就这样猝不及防的从她生命里消失了,就像他当年骑着摩托突如其来的出现那样。 她在高墙里,第一次感到无措。 多少个夜里,周语躺在牢里的硬板床上回忆,最后一次见面,顾来说了些什么。 好像是说顾钧不能生育,陈慧红上吊投河的催着他回老家结婚。 周语记得,她那时还浑不在意,寻他开心,说:「那你快回去结呗,你才三十出头,青春正健,95后村花也是手到擒来的。」 那时他说了什么,周语努力回想,已经记不清了,时隔太久了。 真的太久了,到后来,他们说的那些让人感慨甜蜜的话,歷经的那些荒诞无常的事,她通通都要忘了。 刑满释放的前半年,李季来了,周语从他口中听到顾来的消息。 「他让我转告你,他回去结婚,以后都不来了。」 周语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想了一会儿,问:「他找过你?」 「不是,我接到他电话。」 「哦。」 周语若无其事的眼睛让他心颤。 「他打了130万进我帐上,说替你还的。」 周语一跳而起,大喝:「他哪来的钱?」 与此同时,狱警指着她:「坐下!」 李季说:「他娶了个富婆,那女人很有钱。」 「哦,」周语说,缓缓坐下,隔了一会儿,喃喃自语,「这样也好,」再隔了会儿,声音更低,「最好不过了。」 之后两人再说了什么,周语没了记忆。 周语时常会想起那个时候,她被李季逼急了,冲口而出的那句「我赌他终生不娶」。 人在激动异常时,豪言壮语说出来最叫人酣畅。但事情冷却之后,谁又有十足的把握。 三年五年后,当他见多识广,眼神不再单纯,他也会戴上一张虚伪的面具,在冷漠的城市里游手好闲,和初次相见的任何一个女人侃侃而谈,说:「美女,怎么称唿」------谁敢打包票没有这样一天。 人生无常,每一分秒都可能遇上千种变换,何况10年。 她瞻见,并释怀。毕竟不是天真少女。 但她无悔,并没有感到多么难过。青春苦短,她感激在自己尚有热血的韶华里,投入了两段爱情。 两段,她皆是奋不顾身。 往后的日子,依旧是,睡前写信。饭前唱歌。 歌曲铿锵有信念。 只是这样的信念,不知为何,不知为谁。 ctg ☆、第 61 章 出狱是初夏,太阳好,空气品质也好。 整整十五年,一墙之隔,高墙外的世界天翻地覆。 尽管她已经尽可能的保持积极向上的心态,在狱中每天抽时间读书看报,关注新闻动向,就为了不与社会脱节。 当她时隔十五年,再次穿着正常人的衣服,重新踏上这片热土,她仍然不可避免的脚下虚浮。 像一只误打误撞跑上公路的兔子,拘谨而慎重其事。 前尘不记,后人不识。 周语那双年迈的父母,早早的在门外等她。见到女儿,两位白髮老人不顾旁人的侧目,争先恐后的扑上去,与女儿抱头痛哭。 然后一家三口,欢欢喜喜的离开。 等他们离开后,旁边一辆隐蔽的黑色轿车,才缓缓离去。 李季给周语电话。 刚接到他电话时,周语仍然会下意识的心惊,那种仓惶仿佛已渗进血液里。 李季说:「出来了?」 「嗯。」 「来我这儿一趟。」 周语没有拒绝。 李季那栋四合院旁边,湖水仍旧碧绿,步道上樟树成林,周语第一次发现,这里风景这般好。 第133页 李季坐在房间等她,手指敲击桌面的小动作仍是那么富有生趣。 原本是禅室,已经改作书房。没有佛像,满壁的古玩和书籍,仍然是檀香裊裊。 小佣人早换了,新保姆年纪不大,一张老气横秋的脸,面无表情的对周语说:「请喝茶。」便退出去。 两人闲聊几句,他叫她小语,她喊他李季。他转着念珠,她嘻嘻哈哈。 但总是不一样了。 李季将一张□□推到她面前:「那人的钱,你拿去吧。」 周语摇头:「他给你的,你就拿着。」 李季好笑:「你欠我的,他有什么资格来还?」 周语那时默了片刻,仿佛在思忖什么,当时顾来那话怎么说来着? 「替自己婆娘还钱,天经地义的事。」 李季不语,念珠转动速度加快。 周语说:「这钱不是白给,你拿了这笔钱,以后咱们两清了。」 她将□□又推回去,「李季,从今往后,咱们谁也不欠谁。」 李季仍是那副模样,像打发要糖的孩子:「怎么,还要跟我断绝关系了?」 「李季,」周语看着他,「谢谢你多年的照顾,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以后……」好自为之这句话她没说出,吸了吸鼻涕,自嘲道,「啊,一来这里鼻炎就发,看来我对你这儿真是不对盘。」 手里念珠一顿,李季盯着她,终究是半闭上眼,拇指翻动。 良久,李季冷不丁问:「你为什么要杀汤晋?」 周语一愣。 李季说:「当年就连法官问你,你都不肯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周语不言,望着桌面裊裊渺渺的青烟出神,像陷入某段她本不愿想起的回忆。 李季:「还是不愿说吗?」 「……」 「不想说就算了吧。」 李季仍是老样子,不勉强她。 其实从前他就纵容她,极少强迫她做她不愿做的事。她自首后她经常想,其实他即便是将杀人证据供起来不交给她,但无论如何,他是不会报警害她的。 「那天我在新疆拍戏,他来了。洗澡堂是剧组临时搭建的,他偷看我洗澡,发现了一个我纹在身上的秘密。后来,他以此作为要挟,强迫我和他发生关系……」她简要而艰难的回忆着,「我表面是他女朋友,心里恨死他。那天在泳池,他又提出去开房,我心一横,将他推下水……」 两人似乎都想到那个画面,活生生的男人在水里挣扎,直至死去。周语不可控制的发抖。 李季没说话,闭着眼,手指不停的翻动念珠。过了阵,他声音平静,质问:「小晋那时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即便有错在先,他就该死吗?」 「世人都觉得不该吧,其实我也觉得不该,所以当时法官问我杀人动机,我守口如瓶,为的就是赎罪。你或许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她顿了顿,「如果歷史重来,我依然会这么做。」 李季缓缓睁开眼,看着她,并无波澜:「为什么?」 「因为我心里有真正爱慕的人。」 李季微愕,正要再问,周语先发制人:「李季,我也有不解的事。」 李季看她一眼,放下手上念珠。起身走到书柜前,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衣袖拂去上面虚无的灰尘,「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把你困在这里。」 周语看着他,不可置否。 「汤晋出事的前一晚,曾跑来找我。他那时跑得满头大汗,怒气冲天的样子,」回忆至此,李季笑了笑,带着慈爱,就像对周语常有时一模一样。「他跟我说的话,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并且我怕自己忘了,每晚都会在脑子里过上几遍。」 周语心一沉,问:「他说什么?」 「他那时说,李季,周语那丫头最听你的话,你出面替我把她留住,我要是娶了她,这辈子死而无憾了!」 周语愣住,等待下文,但李季并没往下再说。他盯着照片上年轻的男人,出神。 半晌后,周语忍不住出声:「就……就因为他这一句话?」 李季鼻翼扇动,喘了几口气,压着气息,继续说:「我那时还骂他,流里流气,这么大的人了只顾贪图风花雪月。他胡搅蛮缠,闹得我没法子,只好随口敷衍着答应一句。我那时要是知道,第二天他就会永远的离开,我……我态度该好些的,至少该温言鼓励他。」 「……」周语说不出话。 李季平息了一会儿心绪,将照片摆放在书柜上,相框里的男人带着优秀男孩特有的意气风发,自鸣得意的笑。 李季转身看着周语,用她刚才的话,说:「你或许觉得不可思议,但如果时间能够重来,我依旧会选择用此方法,来替他完成这个心愿,服行我的承诺。小语,你总是问我,把你当什么了。你真感觉不出来吗?」 周语恍惚的摇头,心中有个意识,隐隐约约,就要破土而出。但她压制下去,她不敢朝那方向去想。 李季走到她面前:「我把你当亲人,当弟妹,把对小晋的爱,都转移到你身上。在我心里,你就是我们李家的媳妇。」 「你……」周语浑身颤抖,指着他,「汤晋是你什么人?」 「你都猜到了,何必还问?」 「不可能!你姓李,他姓汤!在学校里,汤晋也从来没那样称唿过你!」 第134页 她用辞下意识躲开那些字眼,她心里怕极了,拽着最后的希望,垂死挣扎。 李季轻描淡写的,将她最后的希望生生熄灭。 李季苦笑:「我母亲叫汤卓雯,我们父母离婚后,小晋跟着母亲,随了母姓。母亲过世早,汤晋便由我带在身边。学校里,我怕他张扬,特地打过招唿不许他暴露我们身份。就连helen都不知情,只当小晋是我远方侄儿。」 她杀了他的亲生兄弟! 周语瘫软在椅子上,瞪着眼,良久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她痴痴的问:「你那时是不是很恨我?」 「恨?」李季回忆,「是啊,很恨,恨不得你替小晋去死。」 周语脑子嗡的一声,好半天才回神,喃喃道:「难怪你经常半夜走到我床边,你……」 「没错!好几次我想一把掐死你。」李季平静的说,他已经修炼得,无欲无求,超脱一切。说起这样残暴的狠话,口吻和目光却静如止水。 这种人才最可怕。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不亲手为你弟弟报仇?」 李季笑,他唇薄,笑起来较常人疏浅。「睡梦中一死了之,怎比得上一辈子都生不如死。」 他仍然是微笑着,手腕挂着念珠。 以前李季总是教育周语,如何活用一个忍字。 到今天她才知道李季这个男人,有多隐忍!他能在7年时间里,与仇人朝希同处,将恨之入骨的女人揽入怀里,并像亲人那样去悉心栽培。 他做着常人无法想像的事,忍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痛。 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起来,连身子也一动不动,各有所思。匪夷所思的事情,让他们难以消化,但两人并没有指着对方鼻子破口大骂。 佣人做好了饭前来招唿。 李季应一声:「知道了。」 「晚饭都是你爱吃的,」李季言语客气,「留下来吃饭吧,你的屋子一直给你留着。」 周语这才回神,站起身,清了清嗓子。 「既然想知道的谜底已经揭晓,我再呆这儿也没意义。」然后,用同样客气的口吻,笑着:「多谢你的盛情,我妈在家等着我,就不在这儿吃晚饭了。」 她和李季一样,极少与人撕破脸,喜怒不形于色。 「小语。」李季叫住她。 「啊?」她回头,「还有事?」 李季望着她,「还回来吗?」 周语「哦」一声,果真认真思忖一下,继而才说,「应该不会了。」走到门口,停下来,背对着他,也喊他。 「李季。」 「嗯?」他应着,男中音仍旧清澈如玉,仔细听,应答里充满期翼。但很快破灭,因为周语接下来说的话。 「闷气生多了容易致癌,情绪还是发泄出来的好,」周语回头,「要不,你甩我两巴掌?」 「……」 周语嗤笑:「二十多年了,你真是一点都不了解我。」 李季默,只是等着,他知道她还有话。 她目光在自己手上,指腹轻轻摩挲着门柄,柔顺,爱怜。声音也极轻:「以我的性子,单凭那个杀人证据,你真能留我十年?」 她爱笑,表现随和,骨子里却是桀骜的。以她的性子,受制于人,她宁可玉石俱焚。 她和李季像,但终究不是同类。 她尚有热血,他已立地成佛。 李季看着她的背影。 修长婀娜,和当年在泳池旁的初见一模一样。 当年周语犯了校规,被教练罚游泳2000米。李季路过,瞥去一眼。 身子柔软,不知力从何来,只是闷头向前,不停息,也不讨饶。最后是李季上前,替她求了一个情。教练这才让她上岸。 那时她站在岸边,累得四肢瘫软,几乎站不稳。却仍是一脸倔强。鼻孔朝天的模样好笑极了。 小丫头记忆却不大好,转身便将恩人忘了,在他的课堂上唿唿大睡,迟到早退为所欲为。 原来那么早以前,这小丫头已出落得叫人过目不忘。 周语说:「我大腿上有个纹身,当年你弟弟就是看见它,才发现了我的秘密。」 他唿吸加促而不自知,抬头道:「什么……什么纹身?」 周语腿根上纹着一个英文单词,lucky,字母y上面还有一个红色桃心。除了汤晋,就只有顾来看到过。当时顾来还不解,问她,怎么纹这样一个单词。 记得她那时解释说,年少无知呗,这是幸运的意思。 年少无知,四个字承载多少旧梦,好的,不好的。不愿提起的,不能遗忘的。 其实多年以前,那并不是一个英文单词,而是两个字母。 后来为了掩饰,她再去纹了一回。组成这么个普通得毫无特色的单词。 事情的起始,周语说得风轻云淡:「那时学校流行将恋人名字的首字母,纹在自己身上。我也跟风一把,去纹了。两个字母,一个是l,」 当周语还是个天真懵懂、心智未开的小姑娘时,曾单纯的想,若是有一天,她的纹身给他看见了,他该有怎样的反应。 愤怒还是欢喜,还是像在教师办公司那样,义正言辞的教训。 但纹在那个隐秘的地方,如果能让他看见……她简直不敢去承担。仅是在四下无人时偷偷假象一下,便让她羞得不能自持。 第135页 如今她终于如愿以偿,她仔细盯着他,像完成儿时的梦。将他大惊失色的模样,一丝不落的看在眼里。 她突然失望,觉得不过如此。 周语简明说完:「另一个是j。」 这实在出乎李季意料,李季指着她:「你……你……」 周语歪一下头,回忆:「当时年纪小嘛,喜欢弄得花里胡哨的,我还特地让纹身师把j头上的点,改成一个小桃心,红色的,私以为又别致又掩人耳目。谁知道还是让汤晋一眼就认出来了。」最后一句周语说得格外轻松,仿佛事不关己,她说,「他认出来我就招了,否认也没意思。」 那份畸形的感情,她一直隐藏着,跟她的纹身一样,藏在最隐秘的地方,从未想要表露。 却让汤晋看到了,不知是不是天意。 汤晋一看便知道她暗恋对象是谁,以此作为要挟,不可思议的喊着:「你居然对他……人家是有家有室的男人,在学校也是德高望重!」 后来他强扒下她的衣服,她抵死反抗。 汤晋恨恨然:「你要是反抗,我就把这事说出去,说他勾引自己学生,让他在学校呆不下去,让你们都身败名裂!到时候,你看他还理不理你!」 毕竟年轻,这话一出,她便吓得不再动弹。任他在自己身上耸动,流汗。她感觉不到了,身子不是自己的。 第二天她就去了纹身店,将字母l和j的中间,加上了uck,字母j稍作修改,变成了y。 只有那颗小小的红心无法去除,依旧悬在那个位置。 突兀的,与世不合的,停在那里。 周语要走,李季在她身后。 「小语,真不来了?」 「嗯。」 「你要去找他?」 她知道「他」是谁,神色淡然:「与你无关。」 李季哑口。 她突然喊他:「李季。」 李季看着她修长的背影,没出声。 「如果一开始,你并没有以此作挟……」她笑一下,「我这辈子都跟你,绝无二心。」 那是周语对李季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走出四合院大门。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身后传来小提琴声,如泣如诉。 像践行。 为她,为他们,为那段隐晦的过往。 李家那老气横秋的小保姆心里是不齿的,谁能想到人到中年的李老闆,居然有个不可告人的癖好------ 他住的房间,装潢与用品一目了然的,都是女人的品味。 不上班的时候,他能在那房间从早呆到晚。 她做清洁时李老闆特地嘱咐了,抽屉里的东西绝不能碰。 小佣人嗤之以鼻,她都偷偷看过了,还以为是什么稀世宝贝,原来里面只有两瓶药丸,一瓶治鼻炎,一瓶治睡眠。 还特么过期好久了! 除此之外,毛都没有。 ctg ☆、大结局 小镇挂着三星旅游城市的旗号,店铺仍是萧索。 街上没什么人。 油腻的早餐店里,周语买了两个馒头,抬头问:「老闆,怎么没看到摩的?」 老闆很年轻,二十出头,有城乡结合部的时髦。瞥她一眼:「你哪个朝代的人哦?我们是星级旅游城市,哪有啥子摩的!你去哪儿嘛?」 「九曲水库。」 「坐大巴,」手一扬,「那边买票上车。」 大巴行驶在柏油马路上,路面干净,两排洋槐遮天。 黄历倒退,她看见当年的岁月。 尘土飞扬,摩托驰骋。 九曲水库依旧,蜿蜒在群山环绕下,波光潋滟。 水面已不见了乌蓬船,几只画廊观光船,几艘油漆发亮的快艇。导游举着小红旗,对身后一小分队游客进行深情并茂的讲解。 岸边设有水上设施,小孩钻在充气的滚筒里,翻滚闹腾。 周语对船老闆说:「包船。」 船老闆一句好咧,将烟咬在嘴里,便去牵缰。抄一口当地口音,普通话半生不熟,信口报价:「快艇游湖100,画廊船看风景一小时80,一人一票,不讲价哈。」 周语说:「去雀儿沟。」 老闆微讶,抬头警惕的打量她。半晌后,吐一口烟,「雀儿沟50,」沖周语抬抬下巴,「上船。」 周语压制着心情,坐在船舷,看高山深涧,看白云蓝天。眼前的一切和初次相见的画面并无出入。 初夏,烈日,青山,绿水。 还有,泛着水腥味的浸骨的涧风。 船老闆问:「你去雀儿沟做啥子哦?」 周语递上烟:「走亲戚。」 船老闆将烟夹在耳后,郎笑:「以前没见过,你怕是很久没来了。」 周语笑:「是啊,很久了……」她将手放进湖里,水温柔的包裹着手指,清凉爽心,「十多年了。」 船老闆热心:「你亲戚姓什么嘛,我可能认得。」 周语也不隐瞒,说:「姓顾。」 船老闆稍作思虑,说:「顾?雀儿沟好像就一家人姓顾哟,」他拎着眉,「叫个啥子……一下想不起来!」 周语替他:「顾来。」 船老闆一拍大腿:「对头!顾二娃嘛!」 周语心里一盪,热切的看着他:「老闆你认识?」 「怎么不认识?九曲水库就没有我不认识的人!」船老闆忘形的摇头晃脑,「顾二娃现在阔气得很!」看周语一眼,洋洋自得,仿佛阔气的是自己,「那几年不是流行去挖矿吗,他娃儿走狗屎运,进的是国企。矿山垮了,光赔偿每人都是上百万!」 第136页 周语大骇:「人受伤了?」 「受点伤算什么嘛,因祸得福嘛,得了那么多钱,这辈子都花不完!成了暴发户,村里头好多人眼红,哪个不去巴结他!」 周语只是重复:「人受伤了?」 船老闆看她一眼:「肯定会受点伤嘛,开玩笑哦!井底下嘛!不过没什么大碍,两年前人家还结婚了,盖了新房子,现在小两口洋气得很哦!」 周语突然问:「他右腿还跛不跛?」 「他以前跛的,没注意啊。现在倒是不跛了,」船老闆疑道,「你是他哪门子亲戚哦?」 周语回过神来,一颗悬着的心落到实处。良久,「哦」一声,这才反应起对方的问话,随口道:「远房的,表亲。」 船老闆:「哦,这样啊。」 乡下人话多,吱吱喳喳。 到岸,周语付钱。 码头堡坎仍在,青苔面上,当年的油漆大字已随着国.家政策,换了新的口号。 大山莽莽,小路被人高的荒草淹没,十分难走。她凭着模煳的记忆,艰难前行。 狗吠起伏,青麦如浪,艷阳下,她汗湿双鬓。 周语时不时停下来擦汗,望着眼前似成相识的山水田间,往事浮现,她因激动而产生失重感,不能自持。 三座旧屋,排列出一个品字。门上挂一把生锈的铁锁。木窗腐朽,苔藓斑斑。院落细缝里,杂草丛生。 人去楼空已多年罢。整座屋,像被时间上了一层怀旧色的妆。 他已成家,老婆富足,举家搬迁是必然。倒谈不上失望,她原本没抱几分期翼。 牛棚上青瓦漏空,二楼阳台欲垮。 她像一个千年之前的幽魂,前来凭弔生前的故居。 闭上眼,仿佛那黑壮高大的男人,长着一双能储春雨的大双眼皮,依旧坐在院落里摺纸,阳台上还挂着亮闪闪滴水的内衣。 周语走累了,在门前台阶上歇脚,点了支烟,不急不慢的抽。 心里想着待会晚了,怕赶不上回去的船。 牧人歌声悠扬,牵着水牛款款走来。将牛栓柱上,不住打量周语。 最后忍不出,腼腆问一句:「这里许久没人住了,你坐这里做什么?」 周语沖他笑:「歇脚。」 小少年十多岁,已懂得羞赧,面上一红。见周语满头大汗,又问:「你是不是渴了,我带着水,你喝不喝?」 周语说:「谢谢你,我不渴。」 老头在前面喊:「白小坤,去把你哑巴妈找回来!」 牧人道:「好!」 跑远了。 周语恍惚一阵,仿佛当年那个眉目清秀的腼腆少年没有死,就在刚才,他轻快的从自己眼前跑去了。 女人的声音:「你找哪个?」 周语「啊」一声,掐了烟站起来:「走亲戚的,走渴了,想找口水喝。」 那村妇三十来岁,丑陋粗蛮,眯缝眼,满脸横肉,吨位大,个头却矮。 周语站起来,她不到周语肩。 挽着个菜篮子,秉着乡下人特有的热情,声如洪钟:「噢,我还以为是哪个明星来了!」 周语笑。 村妇诚心的赞美:「其实你比那些电视明星还好看!」 乡下人好客,村妇也不例外,热情的相邀:「我家离这儿不远,你要是不嫌弃,去我家里喝嘛,」她不好意思的挠头,「就是没得好茶叶咯!」 周语走上去:「那谢谢你了。」 村妇的家不远,步行十来分钟。两人有句没句,很快便到了。 房是新起的,两层小楼,和这里大多数房屋构造并无二致,正面贴着白色瓷砖。 只是阳台更宽大,阳台上摆了把躺椅。 平整干净的院落,一个黑壮的男人坐那儿编竹篾。村妇老远便开始吆喝:「全儿老汉,来客人了!」 那男人穿黑背心,打赤膀,手臂肌肉贲张。对妻子的叫唤充耳不闻,只一心编着手上的草帽。 手指粗粝,却是巧妙,老茧之下,竹篾翻飞。 周语远远看着,忘了移步,身子泛空。 村妇欢天喜地的忙进忙出,一手提凳子,一手端茶盅。 「大热天的赶路,肯定渴惨了,快来坐着喝口茶,薄荷茶咯,不晓得你喝得惯不,」将茶盅放下,见周语望着自家男人出神,笑眯眯的黑脸在阳光下闪光,「我男人能干得很,屋里哪样都是他做的,板凳,帽子,笆篓……哪样都是!」 骄傲难以掩饰。 后诧异道:「过来坐撒!莫讲理!」 周语抖着颌,干巴巴挤出一声:「好。」 声音不大,编竹篾的男人手一抖,转身看过来。 两人遥向凝视,天地无色,一眼万年,隔了阴阳两界。 男人那双干涸的眼睛,重新焕发出光彩,并在霎那永垂不朽。 她努力回想着,通常故人久别重逢,要说些什么。 你好吗,我很好,你呢,我也是。诸如此类。 但她于心不忍。 她不能为了墨守陈规而问这样显而易见且残忍的事情。 重逢于此情此景,强弩之末,毕竟是刺心的。 多少年了,往事细数,黄历都要翻上好一阵。 村妇在旁叫妈:「我的妈,流这么多血!我的妈,划这么大条口!」她跳起来,冲进屋里,「全儿老汉,你莫动,我去拿布条来!」 第137页 惶惶进去了。 阳光洁净的午后,知了在田间。 时间慢下来。 周语心里翻着巨浪,指着他:「你怎么……你……」 男人变化大,面目沧悴,她几乎认不出。 曾经的那双漂亮深邃的大双眼皮,似储着一个春季的毛毛细雨,明净的,温柔的,已不復存在。统统流逝在无情歷史的洪流里。苟存着性命。 他低着头,仍是不爱言语。半晌后,下巴点一下村妇放在绿荫下的板凳,言简意赅。 「坐。」 周语抖了半晌,找不到话。 村妇捧着棉花粗布奔出来,蹲地上替丈夫止血。 周语坐在边上,不去看他们。 尽管不看他们,也咋出些前朝旧人的委屈感。 敛目方寸地,回头万重山。 头顶是一片滕蔓植物,碧嫩碧嫩的叶子,知了哌噪,没完没了。 忽闻男人对村妇说:「你摘几串葡萄,给客人吃。」 村妇脸上横肉一挤:「葡萄还没熟,涩口!摘了可惜了!」 男人说:「去摘!」 村妇不便违抗,嘀咕着,进屋拿剪子去。 周语这才注意到头顶嫩绿的叶缝里,藏着一串串葡萄,还未熟透,半青半紫的,看着已经喜人。 村妇踩在凳子上剪葡萄,男人在底下不住的叮嘱:「多摘点……再摘几串。」 村妇抱怨都摊在脸上,将满满一盆葡萄往周语脚边一撂,嘴里骂一句,「男人都他妈一个贱样!」 恨恨的进屋了。 小夫妻因自己闹口角,周语尴尬,找话说:「紫葡萄啊?」 男人嗯一声:「从老屋移植过来的。」摸着面前一条嫩藤,青筋贲张的粗手,极尽所能的温柔。 像拂着仅存的一点生气。 当年的葡萄并没随着人老去。相反,它以一种欣欣向荣的姿态,长出铺天盖日的架势。 当它还是一根绿藤时,周语便对着它垂涎三尺。 什么时候能吃呀,明天就能吃就好啦。 那时顾来说,明年就能吃了。 多年过去,它枝繁叶茂,遍布满个庭院,已亭亭如盖。 见她不动,男人催促:「你吃。」 周语这才伸手,拈了一颗。 葡萄未熟,比心上的血还涩口。但好歹是等到了。 她不去看他的人,不去看双形如枯藁的眼睛。 眼睛没去处,吃了几颗便不吃了。 摸出烟来。手抖得厉害,点了几次,点不着。 男人说:「女人不要抽菸吧。」 周语难得这么听话,啊一声,又哦一声。她将烟收回包就好的,她却一把丢旁边垃圾桶里,仿佛不这样就不够郑重。 百无聊赖的看着两层小楼,周语笑着问:「你设计的?」 「嗯。」 啧啧两声,「这块风水宝地,还真让你盖了房子,」说着玩笑话,「也算是梦想成真了。」 村妇勤快,拿着大扫帚唰唰扫院坝。 男人问:「来雀儿沟有事吗?」 周语盯着村妇粗壮的背影,嘴里「啊」一声,说得轻巧:「跟团来的,没什么事。想着反正都到了,进来看看。」 男人说:「哦。」 大门口爬出一个周岁模样的小孩,扶着门框蹒跚学步。长得不算好看,脸型像母亲。 值得庆幸的是,遗传了一双漂亮的眼睛,大双眼皮,深邃清澈。 周语指着:「你小孩?」 男人嗯一声,慈爱的展臂:「到爸爸这儿来。」 周语将孩子抱在怀里,逗弄,问:「男孩女孩?」 「男孩。」 周语将孩子放进他怀里,说:「恭喜。」 他没出声。 周语在身上摸索一通,说:「不知道你有孩子,也没带见面礼。」 男人说:「我替你送过了。」 周语这才发现,孩子满是污垢的小脖子上,用线穿着一个暗红色的珠子。 小叶紫檀,满星老料,这样的极品并不多见。 久坐无意,周语看表,说:「我走了,晚了赶不上船。」 男人收拾着地上的竹篾,闻声,颠一下。过了许久才低声应:「嗯。」 村妇从屋里出来,周语拿出钱递给她:「谢谢你们的款待,这些,给孩子买些吃穿用品。」 村妇又惊又喜,几番推攘,收下了。亲热的留客:「吃了晚饭再走吧!我煮了红薯稀饭!待会儿炒盘腊肉!」 周语:「不用了,我是素食主义,回镇上去吃。」 素不素食村妇并不懂,见留不住她,也就作罢,心直口快的:「那就不送了,你看我这一个人,老的小的都得照顾。」 周语表示理解,说你忙去。 村妇贤惠,将满地乱爬的儿子夹在腋下,并手脚麻利的收拾院落。 周语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她想着,还是说些祝福的话,或是离别的赠言。 但她脱口而出一声:「骗子!」 他抬头。 「你他妈不是说等着我,你他妈不是说娶嫁是一辈子的事吗?」她双目赤红,眼波晃动,嚼着绝望,愤愤的低喊:「你他妈就是一混帐!」 他嘴一张一合,万语千言,最后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她艰难的唿吸,下一刻又轻轻的喊他的名字:「顾来。」 第138页 仿佛要将过去十年来的深情浓爱,都唿唤回来。 「嗯?」 「……只要你一句话,我就留在这儿。」语气轻飘飘没分量,但谁知道,她已是将人生最后一次离经叛道的欲,和奋不顾身的爱,都压在这句话上。 他痴痴将她看着。 往后多少次,她回想起那个时候,两人仿佛对视了天荒地老,又好像只过了一秒。 一秒后,他别开眼睛,低低说一句:「快回去吧,晚了真赶不上船了。」 嗓音瓮声瓮气,和初识毫无二致,吹动鼓膜,像穿过峡谷又折回来的风。 「顾来……」她几乎哽咽。 顾来始终低着头,不再看她。 初相见,他敏感羞涩。在她恶意的戏弄下手足无措,这个魁梧高大的男人,只晓得躲着她的眼睛说:「你手别抓我那儿。」 后来九曲水库里的相知,他不善言辞,一无所有。他只是默默的,变着方儿对她好。 星夜下,刚柔并济的亲吻,无不令她怦然心动。 再后来,她离开。他痴心一片,义无反顾的追来。不离不弃的等待。长江边上的相吻,他落下一滴泪。寂寞无边,他默守在她必经之路上。 而今,毅然决然的松手。 之于他的选择,周语张嘴半晌,抖不出一句再见来。 她将爱恨从头到脚数上一遍。出于私心,她绝不会告诉那个村妇,你男人是那么的顶天立地,令人折服。 她也不会告诉他,他当年那滴眼泪,并没有掉到地上消失,而是烫进她心里。 周语走后,村妇难掩狂喜,对丈夫说:「你猜刚才那女人给了咱小全多少钱?」 男人望着一处,呆滞不动,并没去猜。 「3000!」村妇抓着男人摇:「是3000块吶!错不了的,我足足数了五遍!她说给咱们小全买衣服,买什么衣服需要那么多钱吶!」 「……」 「能抵你每日每日干两个月活啦!说到钱我就来气,」愤愤推他一把,「外面谁不在传,说你得了赔偿款发了财,钱呢?钱呢?自打我进你顾家门,半个响子儿没见着!我冤不冤啊我!」 村妇包里揣着钱,心里高兴,转念又感慨:「非亲非故的,一杯薄荷茶几串半生不熟的葡萄,那女人就捨得花大价钱!我看她不是钱多没处花,就是这儿有问题!」她忘形,指着脑门。 男人仍是沉默。 他话本就少,村妇也不在意,只是贊他:「老公还是你机灵,看出她喜欢吃葡萄!」 男人眼里汩汩流下泪,村妇并未注意,沉浸在意外之财中。喜滋滋的:「走,回屋吃饭!今天吃炒腊肉!」 村妇一身蛮力,将椅子上,只剩半截的男人,轻而易举的抱进屋。 斜晖冗长,暮霭沉沉,水库粼粼点金,远山裊裊笼烟。 周语捂着嘴,整座莽莽大山不够她狂奔。 视野模煳不堪。 脚下不停,她在田坎上飞驰,终于不慎摔进水塘,弄了满身污泥。 她掌下摸到个物什,拿出一看,是半截藕。 先是一怔,四处环顾,果然看到不远处那颗歪脖柳树。 绿意盎然,柳条招展。 直到此时,借着黄历往往,周语才深刻的意识到,当年他在这颗柳树下,替她戴上钻戒时,有多么的慎重其事。 尽管他口拙,但他的感情,和他的吻一样昭彰和精彩。 荷塘碧叶接连天,不远农舍炊烟白。 周语坐在稀泥里,仰天悲鸣。 ctg ☆、尾声 天气闷热。 森森古剎内,树木并未随人老去。 大雄宝殿里青烟徐徐,打坐的老和尚微胖,依稀得见当年慈眉善目的模样。 遥想当年,她信手摇签,胖和尚解签。大意是,她有灾有难有贵人。 佛法无边,哪一样不灵验。 而真心嘆服,心存敬畏者,必是前尘旧梦,一生浮沉。 祭拜,上香,许愿,抽籤,女人一派虔诚。 之后她跪在胖和尚身后,敛目,听和尚诵经。 刚好又是《心经》。歷史回轮惊人的相似。 当年的心经,她听到一半,睡着了。 一梦过去了,一生过去了。 这会儿听到后半段。 和尚念: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时光重合,仿佛一切并没发生。 所有的情情义义,恩恩怨怨,卿卿我我,都是黄粱一梦。 她只是在和尚念诵时不小心打了个瞌睡,一梦醒来,一部心经还没念完。 而寺外,鸡冠刺桐参天,清风摇下一地红。 男人穿黑背心,靠在摩托上等她。 《田间欢》 全篇完结于重庆新牌坊 ct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