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宠[重生]》 第1页 [穿越重生] 《权宠(重生)》作者:韫枝【完结+番外】 【文案】 上一世,姜娆这朵秦楼楚馆的矜贵名花,香消玉殒于叛贼入京的那个雪夜中。 这一世,她只想凭着自己的媚色,嫁与一方权势,于风雨飘摇中,保全自身。 可要怪就怪她不该因一时怜悯,救下那个连话也说不全的如狼少年,从此,那少年便死死地黏上了她。 每当她要去攀迎权宠时,那孩子总是扯住她的袖子,红着眼,百般阻挠。 她忍不下去了,当着少年的面,一狠心:「我姜娆只嫁权势。」 少年一愣,眼眶泛红,终是没让眼泪落下,咬牙道:「我懂。」 只是姜娆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到,数年之后,当年那个少年,竟成了权倾朝野的东宜王。 于一排莺莺燕燕中,他单独挑中了她做自己的东宜王妃。 这个万人口中阴狠乖戾的男子,逆着光,朝她走来。 「当年你说要嫁权势,而如今,本王便是你的权势。」 ——————分割线—————— 1.双洁,1v1。男主叫刈(yi)楚,起这个名字是有原因的,后面会提到,各位小可爱千万不要读错哦~ 2.更新会在微博提示,有事会微博请假@晋江某韫 3.全文架空,谢绝考据、扒榜。请勿断章取义及过分解读,鞠躬。 ———————————————— 内容标籤: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娆,刈(yi)楚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是她的袈裟与神明 立意: 第001章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大魏宣帝十八年,春。 倚君阁内,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芸娘不知唤了她多少次,姜娆这才不紧不慢地换好了衣裳,素手又沾了些桃花粉,轻轻扑打在双颊上,直到莹白的面上终于透了些喜色,她才垂着眼,缓缓合上妆奁。 黄铜镜内,一双美目微敛,眼波微漾。一支步摇插在斜斜的宝髻上,流苏轻盪之际,更为美人添了几分妩媚动人。 芸娘早在外面等得不耐,方准备再去催促,却见那姑娘正好推了门,莲足轻迈。 那裙底下仿佛生了万千涟漪,摇曳得令人心旌荡漾。 姜娆略一颔首:「婆婆久等了。」 那声音懒洋洋的,又带着几分酥与媚,芸娘光听着,就觉得唿吸微微有些发难。 难怪苏六姨那样疼她。 姜娆,放眼整个京城,权贵公子哥儿人人想採撷的一朵名花,更是倚君阁的头号招牌。 倚君阁花下客千千万万,点名道姓地朝六姨要姜娆的不少,可无论对方开了多大的价,苏六姨却只让她戴了面纱于堂前曼舞一曲,酒过三巡又让她徐徐下堂来。 可这一次,苏六姨却让姜娆摘掉了面纱。 芸娘上了前,又将手里的簪花别在她胸前,瞧着面前的姑娘:「六姨说了,这次来的是谢家公子,万分要小心应对,勿要得罪了贵人一分一毫。」 「阿娆知晓了。」 嘴上应着,姜娆的思绪却一下子飘了老远。 芸娘没有注意到身侧美人的面色稍稍动了动,片刻后,姜娆眼内的情绪终是借着夜幕,悄悄掩了去。 上辈子,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夜,她见了那谢家公子第一面。 只此一面,对方就情根深种,当堂直接向六姨赎了她的身子。 谢家公子,谢云辞何人? 那是六姨得罪不起的主儿,是整个倚君阁都得罪不起的主儿。 六姨当即笑逐颜开,只因谢家家主谢云辞,是当今皇后表侄,不仅贵为皇亲国戚,更是战功赫赫,手握重兵。 谢家的权势,在整个大魏,也是风头无两。 要怪就怪上辈子姜娆虽身为娼籍,但自视清高,整个倚君阁把她捧得太高,她又怎能放下姿态,去谢家做一个妾室? 虽为妓,却也是名妓。 还是从未接过客的名妓。 于是她终于惹恼了谢云辞,对方又浩浩荡荡地将她退回了倚君阁,美人一朝沦为整个京城的笑谈,自此门前冷落,鞍马稀疏。 叛贼入京,把倚君阁当作发泄之地。 她瑟缩在墙角,看着为首的那个男人的脸上堆满了肥肉,他的嘴边是欢淫过后放肆嚣张的笑。 「姜娆,京城第一名花?」 他步步朝着她走来,眼神肆冽冰凉,眸中是慾壑难填。 她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人轻佻地抬起,勐地吸了一口凉气。 昔日矜贵的一朵名花,今日却任人把玩践踏。 那人如饿狼般贪婪地扑上前,她的娇躯哪能承受这突如其来的蛮力,素白的手挣扎了两下,手镯反射出一道凌厉的光。 刺痛了她的眼。 她仓皇抬眸,正见男人挥了手,欲撕开她的外衫。 下一秒,他看见她口中流出的鲜血。 忍痛咬断了舌根后,姜娆的身体一寸寸凉了下来,临死前,眼前唿啸而过此生的光景,昔日的美人瘦如枯藁,终于明了六姨的良苦用心。 她落得此番光景,只因她姜娆身后,没有一方权势的庇护。 大魏早已风雨飘摇,表面光鲜奢靡的倚君阁身后,没有一方权势的庇护。 第2页 阿娆,嫁权势,保自身。 待她再次醒来,看着仍是光鲜的倚君阁时,还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一梦过三年。 还是大魏宣帝十八年,叛贼还未入京,而她仍旧是京城的一枝名花,也还未惹恼谢云辞。 一切都来得及,一切也都刚刚好。 …… 她随着芸娘一前一后地穿过长长的亭阶,还未行至主阁,就听见四起的琴音,缥缈的琴声伴着悠扬的萧声,往来应和。 靡靡之乐,必有好舞。她此番前去,便是献舞于堂前,博那谢家公子一笑。 正想着,还未走至迎宾阁,一阵喧腾突然传来,想必是哪个笨手笨脚的姑娘惹恼了客人,姜娆不以为意地继续朝前走着,却听见了一声略带稚气的男声的嘶喊。 一桶乱棍之后,又传来了几声低低的呜咽。 「咱们阁里头,什么时候还有娈童了?」 她循声望去,恰见一个少年,被人生生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于是便疑惑地出了声,目光也止不住地落在那少年的身上。 「那是今儿上午六姨刚买下的娈儿,原本那是那贩子准备卖进贵人府中做奴才的,六姨见他生得俊俏,便花了两倍价钱将他买下。」 芸娘也望了过去,轻悠悠地嘆了口气,道,「那孩子也是怪倔的,我还从没见过调.教了一整天也不屈服的,若再打下去,怕是要闹出人命了。」 那少年面朝着地,又重重地挨了几棒子,整个人狼狈地趴在地面上,背部的衣裳早已染成了一片殷红。 光是看着,便令人揪心。 「阿娆姑娘,六姨还等着咱们呢。」 见姜娆驻了足,芸娘忙不迭地唤了她一声,恰在此时,那少年又执拗地从地上爬起,再次试图挣脱那三四个大汉的束缚。 「今儿个爷几个还不信治不了你这小子——」 那少年挣扎着刚爬起来,又立马挨了一个赤膊大汉的一棒,那棒子重重打在少年的背上,让他的双腿顷刻又软了下去。 「莫打坏了,六姨说了,还得留着这小子的半条命接客呢!」 此语一出,引得周围的人咧嘴大笑起来,其中一个上了前,一手钳住那少年的下巴。 「你说这么有血性的一小子,怎生得比娘们儿还勾人,」那汉子嬉笑着,又伸手摸了摸那少年的面颊,啧了一声,「这皮软肉滑的,倒比前日里我寻的那个姑娘还要娇嫩……」 那汉子话音刚落,周围又有人上前吵着要摸那少年的面颊,片刻后,一声惨烈的叫声从人群中陡然传来。 「啊——啊——快把这小畜生——」 姜娆再次停下步子,却见月光下,那少年竟死死咬住了其中一个大汉的脖子,清澈的眸中尽是悽厉! 「砰!砰!」 又是两棍,少年终于松了口,痛苦地紧闭着双眸,蜷缩在地上。 被咬住的那汉子没有伤得太重,不深的伤口却彻底地将他激怒了,那人站直了身子,上前狠狠地扇了那少年两耳光! 少年被他一巴掌打得滚到一边儿,刚准备爬起,汉子又狰狞着一张脸上前,脚直接踩在了那少年的脸上。 「好乖乖,够野性的啊,今儿个爷爷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以卵击石——」 「住手!」 那人还未出手,就听见一声清冽的女声,扭头望去,却见月下有一少女莲足轻迈,朝着这边款款而来。 汉子一拧眉,旋即看清了女子的面容,不禁放缓了语气:「姜娆姑娘?」 姜娆,六姨的掌上明珠,是倚君阁中没人得罪得起的角色。 少女略一颔首,旋即朝那汉子莞尔一笑,声音柔柔细细的,光是听着就叫人的身子酥了半分。 「这孩子是……」 她佯装作不知眼前少年的来歷,兀自上前,葱白的玉指挑了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 月色之下,他的一双眼清澈得如最纯净的泉水一般,少年虽未长开,眉眼的标緻也能依稀窥见往后的姿色,他的面色苍白,眉头微蹙,唇瓣轻抿,是一副好叫人心疼的模样。 如天上的神祗恍然坠入尘世,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这孩子,生得如此俊俏。 姜娆在心底暗暗嘆道,指腹不禁碰了碰他的鬓角,对方勐地一缩首,下一秒,勐一低头咬住了她的虎口。 「嘶——」 她疼得倒吸了一口气,还未来得及甩开那孩子,芸娘就已上前,「啪」地甩了他一个清脆的耳光。 「姑娘没事儿吧?」芸娘收回了手,连忙握住了姜娆的柔夷,看见那汩汩鲜血从虎口处渗出,让她一下子慌了神。 「哎呦我的老祖宗,这双手可伤不得啊!」旋即,她恨恨转头,「你个不知好歹的小子,亏得我们姑娘好心救你,你竟——」 芸娘还未落声,姜娆就已轻轻推开她的手,止住了芸娘的话,又转而望向那少年眼中升起的迷雾来。 他也是盯着她,眼中既有警惕,又有疑惑。 「不要怕。」她放缓了声音,左手覆住了右手被咬伤的虎口,却是连眉头也不眨一下,兀自半蹲了下来。 「姑娘小心——」 芸娘唯恐那如狼少年再次伤了她。 「无碍,」姜娆却不惧,妙目微转,又伸出手指抬了抬他的下巴。 第3页 她的玉指略带了丝凉意,冰得少年轻轻缩了缩首,却未再对她发起抵抗与进攻。 见他的情绪安定了下来,她便轻轻勾了勾唇,明艷的笑容落入少年的眼底,激起了他眸光中清浅的颤意。 「你叫什么名儿?」 朱唇轻启,声音婉转空灵。 少年面上仍浮动着疑惑,却是紧闭着唇,一声不吭。 姜娆的心底涌上一丝惋惜来: 这么好看的孩子,竟然是个哑巴。 不自觉地,她望向少年的目光中隐隐多了些怜惜。 于是姜媛便转身从怀里掏了块帕子,卸下了手腕上的玉镯子,递给面前的大汉,「这孩子,麻烦小哥照顾了。」 那汉子一愣,旋即笑逐颜开:「既然姑娘开口了,那一切就好说,好说。」 「多谢小哥了。」 微微欠了欠身子,她转过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少年,见着姜媛扭过头来,他的身子不自然地顿了顿。 眼底仍是雾气未散。 「姑娘,快些,莫叫贵人等急了。」 姜娆颔了首,方准备迈开步子,裙角却被人轻轻扯住。 「你要做什么?」她不禁弯下了腰身。 少年不语,一双眼直直瞧着她。 芸娘上前,欲打掉他紧拽着姜娆裙角的手,不满道:「你这小子,莫再给我们姑娘添乱。」 重重的一下,芸娘扇在那孩子的手背上,对方却仍是不肯撒手。 她无奈,垂下眼帘,看着他手背上的一片红渍,于是便不自觉地伸出了食指,轻轻点在他手背之上。 他的手指轻轻颤了颤,这一次,他却没有躲开。 「你说,你抓着我的裙子做什么?」方一出声,姜娆突然又轻轻蹙了眉,似是又想什么来,缓而问道, 「也不知你能不能听懂我说的话,若是你能听懂,就叫一声。」 话音刚落,那少年立马呜咽了一声。 她不禁抿了抿唇瓣儿。 这孩子,竟跟个猫儿似的。 第002章 瞧着他那双清澈好看的眼睛,姜娆贴在他手背处的手指竟开始不自觉地摩挲起来。 少年的余光瞥着少女莹白的玉指,面上顿时涌上一丝烧灼感来。 「这裙子,是我一会儿要去见贵人穿的,你若是折腾脏了,惹得贵人发恼,我如何也救不得你了。」姜娆唬道。 只见少年的眼中立马染上一阵的慌乱,手上的力道这才松了松。 却又在片刻,他继续攥回了她雪色的裙角。 「你这小子,怎么忒不识好歹!」芸娘有些恼了。 「婆婆莫急,」她扬了扬声,转眼瞧着那如狼少年,歪着头,「你拉着我,究竟要做什么?」 「……」 「你若再不松手,我便要打你了。」 姜娆佯怒,一下子举起右手,她的袖子顺势撩过少年的面颊。 折腾得他面上发痒。 少年闷哼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仍是紧紧攥着她的袖子,似是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撒手。 他的眼神清澈明亮,盯得她心头隐隐发紧,怎么也无法狠下心来转身而去。 她嘆了口气,「婆婆,咱们院里,是不是还缺个餵马的小厮?」 「……是。」 姜娆这么一说,芸娘突然想起,自家院内原先养马的那个后生,前些天染了疾,已经离世了。 因姜娆是倚君阁头牌,她所有的一切都是极好的,六姨特意给了她一处小院子,名为萱草苑,把她养得跟个深闺姑娘似的。 女子上了前,终于弯下腰扶住少年的胳膊,把他拉扯起来。 月色下,她莞尔抿唇,轻声问道:「你可会养马?」 少年一怔,旋即点头如捣蒜。 「那你便来萱草苑餵马吧。」 她这句话,说得漫不经心地,芸娘一愣,连忙拉住了姜娆的手。 「姑娘,不可。」 「婆婆,无碍的,」姜娆抽回了手,目光落到芸娘紧锁的双眉上,「阿娆会和六姨说清楚的。」 她说得轻缓,登时把那少年搀了起来,那少年垂了眼帘,看着少女握着自己小臂的玉手,一时间竟讷讷。 「婆婆,劳烦您将这孩子带回去,阿娆现在就去和六姨说清原委。」 「可……」 芸娘本想反对,可自知拗不过这个犟姑娘,终是无奈地点了点头, 「也罢,你同六姨说清楚了,至于这孩子能不能留的下——」 芸娘瞟了一眼垂着眼睑的少年,轻悠悠地嘆了口气,「至于他能不能留的下,要看这孩子的造化了。」 话音刚落,只见那少年的身子微微一僵。 他挺直了背,突然抬起眼瞧着姜娆,轻轻抿了抿唇瓣儿。 看着她的背影渐远了,他这才收回目光。 - 兀自走了一阵,脑海中却还是那少年的身形,直到来到正殿,还没迈上台阶,就被守在外面的人扯了去。 「七婆婆,什么事?」 姜娆转眼,扯住自己的人,正是苏六姨身边最得力的婆子。 对方的面色有些不好,「阿娆姑娘,六姨说,你不用进去了。」 看着姜娆面上泛起的疑惑,七婆婆又接着说道:「谢公子等得急了,六姨便叫连枝姑娘救了场子,阿娆姑娘且回吧。」 第4页 言罢,她摆了个「请」的手势,姜娆垂了眼,朝七婆婆欠了欠身子。 转身的那一瞬,她似是听见了阁内的笑语欢声。 刚走回萱草苑,只一眼,她便看到了守在门前的芸娘。 「姑娘,」见着她这么快就回来,芸娘吃了一惊,「怎么了,可是贵人恼了?」 「苏六姨叫连枝替我招待谢公子了。」姜娆如实说道。 「也罢,也罢。」芸娘嘆了口气,旋即话锋一转,望向房间里面,「姑娘,你去看看那孩子吧,他怎么都不肯喝药,无论我怎么劝都不管用,唉……」 不肯喝药? 她一手掀了帘子,缓缓走进了屋内。 那少年正背朝天地躺在床上,听见了脚步声,连忙将头埋到枕头里,不去看她。 「背上可好受了些?」姜娆开了口,一下子坐到床边。 方一落声,她又瞧见了放在桌子上的那碗满着的汤药,于是抬手将碗端起来,轻轻转了转小勺。 「怎么不喝?」 那少年终于抬了头,盯着那碗药,眼中有着浓烈的戒备。 她不禁抿了抿嘴唇,兀自笑了开,「你身上有伤,不喝药那伤口会发炎的。」 目光瞥向少年背后的伤口,她的心骤然一缩,又缓声接着道,「我既然救了你,又怎会再害你,况且,害了你,又对我会有什么好处?」 少年仍是把头低低地埋到枕头里,不肯吱声。 转眼间,姜娆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难不成,你还在担心,我还对你这个孩子动了邪念不成?」 话音刚落,只见床上之人的后背直了直,下一秒,她看见了他通红的耳根。 她不由得在心里低低笑道,这孩子,怎么这么不禁逗。 姜娆看着少年裸露出来的后背,一时间,竟有种不真实感。 她虽在秦楼楚馆中长大,可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一辈子,从来都没有如此长时间地看过男人裸露的身子。 眼前这少年约摸有十四、十五岁,虽然她活了十八年,可她现在仍是十五岁的样子,难怪这孩子会如此难为情。 正想着,她舀了一勺汤药,放在唇下吹了吹,哄道:「快,趁热喝,暖暖身子。」 她每句话都说得温声细语,少年终于拗不住了,撑着手从床上爬起了身子,正襟危坐于她面前。 看着他紧绷的身子,姜娆笑了:「喝个药,还这么有仪式感。」 少年不语,看着她递来的舀着汤药的勺子,抿了抿唇。 「我……」 「你什么,你要自己来?」 他一怔,又点了点头。 「原来你会说话,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 见着他出声,姜娆不禁笑了开,看着少年红透了的耳根子,顿时觉得十分有趣。 她见过狂放不羁的风流花下客,亦见过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哥,可从未见过像眼前这般,羞涩、忸怩、拘谨又清澈的少年。 听见了姜娆的话,他的面色也愈发窘迫,轻「唔」了一声,转眼便要接过那汤勺。 谁知她往旁边闪了闪,力道控制到恰好没有让汤药撒出来。 「你手上有伤,当心扯到口子。」她瞧着少年手上的伤痕,轻声哄道,「我来餵你。」 「不、不用……」 方一启齿,她就将汤勺送到了他的唇边,少年一愣,慌忙闭了嘴唇。 手边的床单早已被他攥皱成一团。 姜娆无奈,又把勺子往他的唇边凑了凑,大有想撬开他的唇齿之势。 姜娆知道,他不好意思让她去餵他,或许在他的经歷中,从未和一个姑娘有如此「暧昧」的举动。 于是她便道:「你无须觉得别扭,在倚君阁里,有许许多多别扭的人与事,况且,你在我眼里只是个孩子,我怎么会对一个孩子下手?」 虽然他们目前的年龄相仿,可姜娆毕竟是多活过一世的人,在她眼里,面前的这个少年,只是一个孩子。 这样想着,她便泰然自若地用勺子撬开了他的唇齿,对方的眸光闪了闪,嘴巴终于轻轻地张开了一个小口。 「苦吗?」 见着少年皱眉,她便问出了声。 少年微怔,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 她笑了,将碗搁到桌子上,起身抽开了一个小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瓶子和一个纸包来。 瞥了瞥,恰见她打开那被包得方方正正的纸包,纸包里,是大大小小的方糖。 她取了一块儿方糖,让他含住。 少年愣愣地接过糖,手指相碰的那一刻,他慌忙缩回了手,低下头看了一眼两指相捻的方糖,终是将糖块放进了嘴里。 好,好甜。 她又端起碗,这一次,他没有拒绝她的餵药,只是每餵一口,他的耳根就会莫名红上一寸,末了,她将空碗搁在桌子上,似是看见他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继续躺着吧。」 姜娆这么一说,少年倒十分乖巧地又重新趴回了床上,下一秒,他却感觉后背被人轻轻一点,她指腹的冰凉顿时遍布了他的全身。 少年的身体不由得颤了颤。 对方见着他不反抗,便又摸了摸他的后背,他终于忍不住了,刚一回头,恰见姜娆又突然缩回手。 「怎么了?」 第5页 她边说,边打开了那个小银瓶。 那孩子紧紧盯着她,眸光晦涩,见她把玩起那个小银瓶,少年这才又重新趴了回去。 下一秒,她半个手掌摸向了他半裸的后背。 少年一惊,突然伸出手,一下子拽住她的袖子。 「干什么?」 「不、不要………」 少年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温顺的声音听得她有些心旌荡漾。 「不要……」 他刚准备弹起来,却被少女一下子按在床上,那人语气轻缓,声音格外温柔: 「给你敷药,莫要动。」 言罢,她晃了晃手中的小银瓶。 少年这才反应过来她是要给自己敷药,仓促地低下头,哑哑出声: 「好,我不动……」 她又摸了上来,这一次,她的手指上好像沾了些什么东西,温温热热的,直接覆在了他的背上。 他咬着牙,两手紧紧抓着枕头的两边,一声不吭。 第003章 姜娆的手指蘸着药粉,轻轻点在他背上,不过片刻,他便感受到了从背上传来的巨大的烧灼感。 那药粉,灼得他十分难受。 不经意间,他闷哼了声,下一秒又为自己方才发出的那一声闷哼而羞红了脸。 于是他又佯装轻咳起来,可姜娆却不理他,认认真真地为他敷着药。 手指慢滑。 落于少年裸露的后背的每一寸肌肤,酥酥.痒痒,柔柔麻麻。 姜娆垂了眼,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右肩胛处,有一块月牙形的胎记,以及胎记旁的两道陈年旧疤。 手指蜷了蜷,看着床上一言不发的少年,她的眼中泛起了微微的心疼。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把药敷好了。 少年已经被她折腾得面红耳赤,却不吱一声。 末了,他扯过一旁的被子,欲遮住自己的身子。 「不要盖,」姜娆连忙上前,「刚给你敷的药,不要蹭了去,而且你这样盖着,伤口容易发炎。」 正说着,她又把被子丢到一旁,「就这样,正好。」 「嗯。」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突然伸出了食指,指着姜娆的右手,「那里……」 她垂下眼睑,看见了自己右手虎口处被他咬出的伤痕。 「没关系,我已经在路上把伤口用帕子清理干净了。」 见着少年紧张的面色,姜娆安慰他道。 他却摇摇头:「会,会发炎。」 闻言,她「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于是她又打开了小银瓶,边给自己涂药,边扭过头,心血来潮地问道: 「对了,你有没有名字?」 「你应该是没有名儿的,咱们院的那匹马叫大欢,那你便叫小欢吧,如何?」 「……」 少年沉默了半晌:「我叫刈楚。」 「刈楚,」姜娆兴致勃勃地歪了头,追问道,「哪个刈楚?」 顺势将手心递过去,她让他把名字写在她的手上。 他抿了抿唇,旋即伸出了手指,在她的手心里,一笔一画地写着自己的名字。 刈。 楚。 「刈楚,」姜娆不自觉地出了声,来来回回地念了这那两个字许久。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你的名字,当真是好听极了。」她开口道。 少年却不知她说的那句诗是什么意思,眼里又瀰漫上一层雾气来。 见着他疑惑,姜娆转身取了纸笔,将宣纸铺在床前的桌案上,须臾之间,素白的纸上便落下了一串梅花小楷。 她的字极为素净。 但刈楚却看不懂她写的是什么,只知道,自己的名字被其中一个字隔离开来。 他的眸中,携着淡淡的探寻,姜娆见了,便解释道:「这是《诗经》中的一句,讲的是——罢了罢了,你也听不懂。」 刈楚眸中的光亮一暗。 沉默了半晌,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你的呢。」 他的声音小小的。 「我的什么,」姜娆偏过了头,含笑问道,「你是在问,我的名字怎么写么?」 「嗯。」刈楚轻轻点了点头。 转眼,他别扭地将目光移到了床的另一边儿。 余光却忍不住朝案上的素纸上瞟去。 「喏。」只一刻,她便写好了自己的名字,微微坐直了身子,颇为满意地瞧着纸上的两个大字。 ——姜娆。 她边写,边念着自己的名字,床上的少年闻声,终于忍不住挪回了目光。 双眼紧盯着纸上的那两个字,他也不自觉地随着她慢慢念了起来。 「姜……」 「娆……」 她听着刈楚念着她的名字,只觉得他口齿清晰,声音清澈,每个咬字都令她十分舒服。 于是她便打趣道:「你这副嗓子,不去唱戏倒是可惜了。」 唱戏?刈楚不禁往床里面缩了缩身子。 莫不是要他为那些所谓的「贵人们」唱戏? 他见过这楼里的姑娘们是如何讨好那些贵人们的。她们往往画着浓浓的妆,穿着光鲜极了的衣服,与众人身前,或高歌,或轻舞。 想到这里,他瞧着姜娆,原本缓和下来的目光又一下凌冽起来。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戒备吓了一跳,眼中闪过一丝伢然。 第6页 「你这么紧张是做什么?」 听着少女无辜的语调,刈楚的眸光稍稍放缓了些。 「我……」 「你怎的了?」 他将眉头皱紧了,半晌,才回復道:「我不要……唱戏。」 她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这孩子可能误以为她要把他送去当歌伎。 「你放心,我不会送你去当歌伎。」 她微微垂着眼,瞧着面前的少年,声音轻缓极了,「既然你入了我萱草苑,便是我姜娆的人,我会好好待你的。」 面前少女的眸中有着最寂静的湖色,话音刚歇,眼中又陡然泛起一片温柔的光彩来。 他宛若看见窗外的月光都通数落入了她的眼,倒映在了她清澈的双眸中。 微光粼粼,染尽月华。 刈楚只觉得,自己好似突然间变成了一条鱼,沉寂在了她如水般的眸光之中。 脑海空空的,只剩下一句话让他顿时魔怔的话。 刈楚,你是我姜娆的人。 还未回过神来,姜娆已经淡淡出了声,一下子拽回他纷飞的思绪。 她瞧着他手边被揉得不成样子的床单:「莫要再捏那床单子,皱起来不好看。」 「……好。」 他撒了手。 可谁知,下一秒,少女突然俯下身子来,右手指腹指了指他的眉心。 「这里,皱起来也不好看。」 他的目光顿了顿,继而将眉头舒展了,迎上姜娆的目光。 「这样才好,」她满意了,「也不知,你小小年纪,怎么那么喜欢皱眉头。」 方一落声,她又好奇地问道:「对了,你今年多大了,十三?」 她伸出三个手指头,比出了一个「三」的手势。 刈楚微微垂了眼:「不是。」 「十四?」 「不是。」 姜娆沉吟了片刻,接着又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划道:「十二?」 这孩子,竟然那么小吗? 迎着她讶异的目光,刈楚沉默着,上前掰开了她剩下的三根手指头。 「十五?」 这么说来,他与她同岁? 少年低低地「嗯」了一声,后知后觉于方才自己竟上前去掰开了她的手指头。 手心有些许潮湿的汗,他的指尖开始发热,少年尴尬地将头埋低了。 她却不以为意,声音里夹杂着半分惊喜半分惊讶:「这么说,你与我是同岁。」 许是男孩发育的都比女孩子要慢一些,姜娆如今看刈楚,竟有种看小孩子一般的感觉。 或者说,姜娆多活了一世,心境上是要比眼前的这个少年要成熟上许多。 可她看着面前的少年,竟有种莫名的心驰神往。 可能是他太羞涩、太干净,叫人不忍触碰,亦不堪触碰。 听见她与他同岁,刈楚也似是有些惊讶。 「不过,再过几日便是我十六岁生辰了,这么说,我要比你大一些。」 姜娆突然弯了弯唇,「所以,你应该唤我一声『姐姐』。」 「……」 少年紧闭着唇线,一双眸静静地凝视着她。 「快,唤声姐姐给我听听。」 她的眼中突然浮上一抹得逞的笑,声音也忍不住拔高了三分。 「不要。」他别扭地移开了头。 「叫嘛叫嘛,」姜娆凑上前,「这么多年,还没有人叫过我姐姐呢,你若哄我开心了,我便……」 她的眼珠咕噜一转,「我便亲自下厨做好吃的给你吃!」 美食诱惑,面前这个少年一定是抵挡不住的。 果不其然,那孩子咽了咽口水。 「叫呀!」姜娆瞧着面前的少年,越看越欢喜,「你叫我阿姐也行。」 「阿……阿姐。」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如蚊鸣一般,却被她尽数地纳入了耳中。 姜娆勾了唇,颇为愉悦地揉了揉他的发顶:「那我日后,便叫你阿楚,如何?」 「嗯。」他没有反抗,点了点头。 「阿楚——阿楚,阿楚。」 姜娆发现了,她每叫一声「阿楚」,少年的头就低上一寸,到了最后,她只能看见他的发顶和通红的耳尖。 他怎么能这么好玩。 「阿楚?」 她玩上劲儿了,也低下头凑近了他的脸,笑眯眯的:「阿楚阿楚阿楚阿楚阿楚——」 「莫——唔……」 他有些恼了,勐一抬头,却猝不及防地抵上她的脸。刈楚还未反应过来,只觉额间有被覆上一处柔软之物,既温热,又透着丝丝冰凉。 「唔,阿姐……」 他的声音突然哑了下来。 姜娆一愣,下一秒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微微喘着气,眼中还挟着淡淡的错愕。 她方才…… 少年的耳尖更红了,好似下一秒就要滴出血来。 ——她方才,亲吻了他的额头。 姜娆站直了身子,瞧着床上的人儿。他的眼中也是一片惊愕,望向她时,眸中闪过一丝晦涩难辨的光影来。 眸光暗涌。 他心跳如擂! 「我——」 好几秒,她才出了声,刚往前迈了一步,却听见面前的人儿可怜兮兮的声音。 他的一张小脸惨白,努力平復着自己的唿吸。 「阿姐,不要……」 第7页 他的模样,看起来委屈极了。 似是刚被人玷.污了的黄花大姑娘。 男孩子的那一句「阿姐」叫得软软的,她的心尖儿仿若下一秒便要滴出水来。 见着他这般,姜娆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你莫怕,我只是……」 只是什么,不小心亲了他一口? 任她上辈子识过多少风流男子的神色,却在这一刻,对眼前这个如水般纯澈的少年慌了神。 见着她的慌张,少年终于敛了心神,咬了咬牙。 「阿姐,我不慌了,你……你也莫慌。」 他的眼神里,还隐隐有着些许不安。 她一怔,旋即缓缓笑开:「好,我不慌。」 姜娆却止不住地在心里笑道,这是什么事儿,两个人竟然还能在倚君阁内,因不经意的接触而慌了心神。 定了神,刈楚这才往外挪了挪,一时间,整个房间又陷入了尴尬的寂静之中。 她轻咳了两声,声音淡然缥缈:「你呢,你是什么时候的生辰?」 努力将话题引到其他地方去,好让大家都忘却方才那一刻的尴尬。 姜娆的脑海里,忍不住还是方才那个画面,她恰时的低头,双唇印上他扬起的额头,落于他眉眼的轻柔之处,须臾,一片温软盈满唇。 这孩子,当真是可口香甜。 「我……」刈楚的眼神恍惚了阵儿,「我不记得了。」 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十五岁了。 睫毛忽闪了阵儿,他又抬了眼,突然问道:「你……是虚岁十五吗?」 「是呀。」她不假思索地回道。 哪知少年的唇边突然扬起一抹浅浅的笑,那笑容小心翼翼的,生怕旁人窥见。 抿了唇,他径直望向她,声音一下子清朗起来:「我是实岁十五。」 所以他应该是要比她大上一些。 姜娆一怔,只得败下阵来:「那以后,你便叫我阿娆罢——不过在旁人面前,你最好叫我阿姐,免得被人听去说了闲话。」 「好。」 刈楚点点头,将她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了。 恰在这时,门外的芸娘敲了敲门,旋即走了进来。 见着刈楚躺在床上,她也不避讳,直直开口道:「娆姑娘,六姨说,叫你去中堂一趟。」 「好。」 姜娆站起了身子,似是早就预料到苏六姨会叫她去中堂一般,稍稍抚平了衣裳,回头望了一眼床上的少年。 「你莫要害怕,若是六姨问起你,我会保住你的。」 他抓着枕头边儿的手一僵。 「阿——」 那个「娆」字在嘴边打了个转,而后又被他生生地吞下去,百转千回之后,他终于当着芸娘的面,轻轻唤了句: 「阿姐。」 第004章 中堂。 苏六姨一身大红色衫子,正坐中堂之上,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儿,小指微挑着,一下又一下地抚着那猫儿的白毛。 见着姜娆低着头走了进来,女人微微眯起眼。 每当苏六姨眯起眼时,她的眼尾总会轻轻往上挑起,旁人都说,她这是典型的狐狸眼。 她年轻时,定一位是极媚的绝色美人。 「妈妈。」 姜娆朝那苏六姨欠了欠身子,微含着胸,轻轻唤了声。 下一秒,她就听到苏六姨的一声嗤笑:「哟,原来在我们姜大头牌的眼里,还有我这个年老色衰的妈妈。」 右手捻了一捧猫食,捧在手心里,往那猫儿的下巴下面探去。 「妈妈说笑了。」 她自是知道苏六姨怪她没有好生招待谢公子,便直接开口道,「女儿来时,路上遇见了一桩急事,不小心耽搁了一会儿,今日女儿便是来请罪的。」 言罢,她偏过头,朝着堂后的两名男子颔了首,「两位小哥,阿娆来亲自领罚了。」 「领罚,」苏六姨将怀中的猫儿放到脚边,缓缓站直了身子,「大壮二壮的手劲,岂是你这娇贵的身子骨能承受的住的?」 她身旁的两个后生,一个叫大壮,一个叫二壮,都是苏六姨用来教育不守规矩的姑娘的。若是倚君阁内有人犯了错,她会被先拖到后院生生挨上十大板子,随后关上三天的小黑屋。 等到那姑娘出来,若是她还没当场咽气,怕是也半死不活了。 所以,倚君阁内的姑娘大多都规规矩矩的,从来都不敢犯事。 而六姨疼姜娆,也是倚君阁人尽皆知的事。 姜娆却不迟疑,直接上前了一步:「谢妈妈关怀,女儿受得住。」 「你如何受得住?」苏六姨反问道,旋即又缓步走下台阶,来到她身前。 她轻挑着眉,素白的手指捻住了姜娆的下巴,指腹在她娇嫩的皮肤上轻轻摩挲,「我的好女儿,你这么矜贵的身子,怎么叫妈妈忍下心来罚你,你说是与不是?」 姜娆低垂着眼,没有吱声。 见她不语,六姨又道:「于是你便可以自作主张地,误了与谢公子的约,是与不是?」 她仍是没有说话,任凭对方捏着她的下巴。 六姨的手劲更重了些,捏得她的下巴终于泛竻红,见着她白皙的下巴处染起一圈红晕,苏六姨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的声音又冷了三分:「所以,你便可以自作主张地,收下了那个孩子,是与不是?」 第8页 听见苏六姨的这句话,姜娆的眸光闪了闪,却还是轻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瞧着她咬着唇的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苏六姨不由得「啧」了一声,兀地松了手,嘆道: 「罢了,七日后,谢公子约了你去泛湖,这回莫再误了。」 六姨终究是狠不下心来罚她的。 听闻六姨让了步,姜娆连忙朝她欠了欠身子,苏六姨转手扶住她的胳膊,又添道,「不过那孩子,你那里是定然留不得的。」 姜娆的眸光一闪。 「那孩子,我瞧了,生得十分讨喜,日后长开了必然是一大头牌。」 苏六姨正说着,仿佛能看见那孩子日后的容姿。 姜娆将眸光放缓了,轻声道:「可那孩子,我也瞧了,倚君阁是关不住他的。」 「如何关不住?」六姨一怔,旋即冷笑,「纵然他清高不屈,但从来没有人能在我六姨的手段之下仍保持铮铮铁骨。」 那孩子—— 姜娆垂了眼: 「那孩子,不一样的。」 她没来由得回道,方一出声,就怔忡在那里。 哪里不一样? 她也不知道刈楚有哪里不一样,却还是下意识地出了声,引得苏六姨的眉头一蹙。 「阿娆,你是铁了心,要与妈妈作对?」 语气之中,颇有不满之意。 她连忙回道:「女儿自是不敢的,只是那孩子性子太烈,若是让他伤到了贵人,那便不好了。」 正说着,她抬起了右手,向苏六姨展示了她虎口处的那一处伤疤。 六姨一惊:「怎得咬得这么重,会不会留下疤!」 她们这些以色侍人的姑娘,身上哪能容下一丝一毫的疤痕? 「无碍的,」姜娆收回了手,「女儿已敷了妈妈先前给的除疤药,妈妈不用担心了。」 「那便好。」 苏六姨舒了一口气,姜娆又继续穷追不捨,替刈楚求着情。 「妈妈,女儿看那孩子与我十分有眼缘,恰好女儿的院里没了餵马小厮,妈妈就让那孩子留在女儿院里吧。」 「女儿会好生看管住他,不叫他乱闹事的。」 「若是妈妈再雇一个养马厮给女儿,每月又会破费些银两,那孩子不要工钱,只需管一日三餐便行了。」 「妈妈,就让他留下嘛!」 说到最后,她竟然开始撒起娇来,一手挽住苏六姨的胳膊,哄道,「女儿定不会辜负妈妈所望,好生招待谢公子的。」 「莫摇莫摇,晃得我头疼。」 苏六姨揉着太阳穴,「先将那孩子带上来。」 姜娆知道,若她随了谢公子,日后必是谢府的姨娘。她一人得道,整个倚君阁也会跟着沾光。 与此相比,刈楚的价值简直是不值一提。 所以令苏六姨顾忌的,便是那孩子与她处在同一个院子里。 先前姜娆的院子里也有养马厮,不过那些都是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故而六姨自然不会多顾虑些什么。可如今,萱草苑里却有了一个与她年纪相符的眉清目秀的少年…… 六姨转了身,又重新坐了回大堂之上,略一扬手,那少年便被芸娘带了上来。 刈楚被芸娘拉扯着,因为先前对芸娘有了些好感,他也没有做多余的反抗,只是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直直望向正坐在大堂中央的女人,又暗暗咬了咬牙。 只要她稍有什么举动,他便会立马冲上前去拼命抵抗,哪怕拼得两败俱伤。 可就在刚刚,当他在外面时,却听见姜娆叫她「妈妈」。 心头似是被人一扯,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刈楚的心头。 「你,上来。」 苏六姨扬了声,兀自伸出了根葱白的手指,指向了刈楚,「到阿娆身边去。」 他一愣,不明所以地往前迈了两步,只一眼,便迎上姜娆略带关切的眸光。 「刈楚。」 她唤了声,换回少年的轻轻点头。 见着少年不语,姜娆竟又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刈楚。」 似是在引诱着他唤出什么来。 少年一怔,旋即脱口而出,「阿——」 陡然间,刈楚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个「娆」字在舌尖打了转,转而又被他不着痕迹地咽了下去。 「阿姐。」 这一句,千唿万唤始出来。 刈楚的声音不大不小的,恰恰叫苏六姨听了去。 果不其然,六姨的唇边扬起了一抹诡异的笑,瞧着刈楚,将细眸一挑:「两个孩子站在一块儿,当真是金童玉女,养眼得很。」 「妈妈说笑了,」姜娆掩了帕子,双眸含笑,拉了拉刈楚,「快,去给妈妈请安。」 他的袖子摇了摇,回头看了一眼姜娆,却不肯迈开一寸步子,唇线也紧合着,一言不发。 姜娆无奈:「妈妈,这孩子就是这种性子,什么事都强拗不得。」 「倒是个有骨气的后生,」六姨眯起一双精细的眼,「但是,你若收下这个孩子,便也开了倚君阁的一处先例——」 「女儿知道,」姜娆提了提裙角,一下子便趴在了一旁的木凳上,「所以妈妈不罚女儿,不足以服众。」 苏六姨眉心微蹙,姜娆身后的芸娘也不由得攥紧了刈楚的袖子,只见六姨悠悠地嘆了一声,终是招了招手,「两下,实打实地打。」 第9页 此话一出,刈楚恍然抬起来,盯着身侧的少女,眼里升起一团迷濛的雾气来。 姜娆连忙道:「多谢妈妈。」 双手紧紧抓住木椅的边儿,咬紧了牙关,大壮二壮手里拿着棍子,步步朝她走来。 不过两眼一翻,她在心底里暗暗想到。 「打!」 苏六姨清冷出了声,只见那棍棒在空中扬起一个弧度—— 芸娘只觉手边儿一松,下一秒,就见刈楚如离弦的箭一般勐冲了出去。 「啊——」 一声惨唿,姜媛睁开双眼,抬头正见那少年正死死咬着大壮的手臂,双眼微红。 「刈楚!」 她与芸娘双双喊出声。 座上的苏六姨冷眼瞅着这一幕,哼了一声。 「刈楚,松口!」 她挣扎着从椅子上爬起,还未拉过刈楚,就见二壮勐地挥了膀子,一棍子敲在少年的背上! 他当即一口血喷了出来。 「刈楚!」 她仓惶抓住了少年的身子,声音里险些有了哭腔,「莫管我,莫管我!」 那孩子微微睁开眼,右手紧一下子攥住她的衣服,原本平静似水的眸中汹涌起万千情绪。 她知道,这孩子是不愿她因为他挨打。 扯了扯嘴角,她不由得笑开,他是极有情义的,也不枉她与六姨作对把他救下。 「我没事的,我没事的。」 她安慰道,转过头朝着芸娘扬了声,「把他带出去吧。」 「阿姐——」 他拼命地摆着头,可身子哪还有半分力气,一下子被芸娘拖到门外。 他抠着门框,听着中堂内落下的那声重击之声,生平第一次,为他人红了眼眶。 阿姐。 阿姐。 当她走出中堂时,背微微佝偻着,见着少年正抓着门框,焦急地望着他。 刈楚的眼中,溢满了盈盈的泪水,目光呆滞地看着她。 少女丝毫不顾背后剧烈的痛意,径直上了前,拉住了身旁少年如败絮一般的袖子,「走,刈楚。」 她咬着唇,故作轻缓一笑,一时间,如花的笑靥让他慌了神思。 「我们回家。」 第005章 少年忍住眼中的涩意,低低地「嗯」了一声,旋即踩着她的步子,缓缓走出了中堂。 方走了几步,姜娆只听见身后一阵轻咳,须臾间,就听间少年低低地唤了一声: 「阿姐。」 「嗯?」 她轻柔地哼了一声,声音温婉,「阿楚,怎么了?」 「……」 没想到待她回完,刈楚却突然不说话了。就在她准备诧异地回过头之际,少年突然又唤了声:「阿姐。」 「嗯,我在。」 她极有耐心地回道,「怎么了?」 刈楚瞧着她的背后,那两个汉子的每一棒都打得她震痛不已,却恰巧不让她出血。 不用想,她的背后定然是青肿一片。 少年咬了咬牙,还未开口,便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黑暗处闪过,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人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一把鎏金小扇微摇着,踏着满地的月华,步履缓缓,翩然而立。 男子的衣衫素净,腰间仅是配了一块莹白的软玉,用紫色流苏穗子险险地坠着。他的一袭乌髮只用一根紫带子松散地绑起,打扮清雅淡然,却难掩他骨子里的贵气。 只需一眼,姜娆便立马认出了来者。 下一秒,她微微敛住了唿吸。 不为旁的,只是因为面前的这个男子,是他上一世有名无分的夫君,亦是她此世要使劲浑身解数要攀附上的权贵。 谢家家主,当朝皇后表侄,京城贵胄谢云辞。 微怔之际,她又连忙掩去了面上不自然的神色,匆匆低下了身子朝他微微一欠。 谢云辞好像是刚从哪个姑娘的房间走出来,鬓角的髮丝还微微有些凌乱,信步缓缓,用手整理着身上的衣衫。 没过多久,他身上的衣衫就平整如故。 不知为何,见着谢云辞,她竟有种心虚的感觉。 下意识地一闪,却恰巧被他的目光捉了去,登时,他的眼里浮上淡淡的惊羡。 「你是哪个院里的姑娘?」 他将手里的小扇合上了,缓步停在姜娆身前。 身旁的刈楚脚步也一顿,抬了眸。 倚君阁分为东、中、西三大院,谢云辞的意思是问她住在哪个院子里。 谢云辞还从未在倚君阁内,见过长相如此俊俏的姑娘。 「回大人,奴家是萱草苑的。」 姜娆低了低头,将几缕髮丝拨到耳后去,如实回道。 引得对方眉头一皱。 「萱草苑?」片刻后,他又记起来了,不禁扬声,语气之中却带了几分促狭。 他清冷问道,「你就是今晚没有来的那位姜娆姑娘?」 就是今晚敢误了他约的那位,倚君阁头牌,萱草美人姜娆。 如今一睹芳容,果真有着一副天人之姿,潋滟玉容名不虚传。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禁上扬了个弧度,唇边的笑意令人玩味。 「今夜月下一见,当真是姿容出众、娇美绝伦。」 「谢大人夸赞。」 她的面色还有些惨白,朝着谢云辞福了福身子,背后又是一阵如撕裂般的疼痛。 第10页 她的声音婉转空灵,听得他心尖儿一软。 虽说这一世姜娆是下定了决心要攀附权贵的,可她现下却完全没有了勾.引谢云辞的心思。 背后的痛意,让她站不稳脚跟。 再加上她现在,一心想着将身旁的这个孩子带回萱草苑,思量着今晚将他安置在哪里。 萱草苑东厢有一间小房子,原先是给那位养马大哥住的,可他现下染了疾离世了,按着风俗,那间屋子至少要等一个月之后,才能重新住人。 见眼前的女人竟然分了神,谢云辞胸中浓烈的胜负欲一下子燃起,姜娆还未回过神,只觉手腕一疼,已被对方捉了去。 「大人!」 她惊唿出声,美艷的眸中尽是惊恐。 见着她这般,谢云辞的心头更软了,登时化作了一汪春水,搅动了万千旖旎。 「小美人。」 他双眸带雨沾星,轻缓出声。那一句缱绻至极的依依侬侬,听得她的身形不由得一颤。 上辈子,也是仅此一面,谢云辞便对她情根深种,直接问苏六姨赎了她的身子。 「窈窕淑女,」他又接着出了声,一手钳着她素白的手腕,眼中的笑意愈发浓烈,「君子——好逑。」 「小美人,不若跟了本公子,如何?」 他的声音是极其温柔的,目光也脉脉,尽数落在她的身上。 姜娆瞧着谢云辞这张熟悉的脸,突然想起前一世他轰轰烈烈将自己退回倚君阁的场景来,没来由得打了个寒颤。 「莫怕。」见她缩了身子,他只当她娇羞,不由得伸出了纤长的食指,欲向她光洁的下巴抚去。 手指微探,香温玉软。 他甚至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如云雾般缥缈在他的鼻尖,醉人而又迷离。 谢云辞不禁痴了,这世间,还有如此摄人魂魄的美人。 然而,下一秒,一个低低的声音兀地在黑夜中响起,声音低哑。 「放开她。」 「你说什么?」谢云辞忍不住惊讶地挑了挑眉,眼中陡然闪过一丝不屑来。 他显然是不把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放在眼里的。 刈楚抿了抿唇,声音又大了些,底气却显然有些不足:「……放开她。」 「刈楚。」 姜娆皱了眉。 这孩子,又要做什么冲动的事。 芸娘也赶了过来,见状,连忙拽了拽刈楚的胳膊,低声呵斥道: 「别闹腾!眼前这位,是娆姑娘要服侍的贵人,你莫要惹恼了他。」 服侍的贵人。 听见这句话,刈楚的眼中的光亮兀地暗了下去,睫毛忽得一闪。 眼中似是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刈楚是极精明的,一下便读出了芸娘眼中的担忧,可当他的目光触及到少女面上的一丝若有若无的不悦时,又紧紧攥了攥衣角,清清淡淡地出了声: 「放开我阿姐。」 「原来是姜姑娘的弟弟呀。」谢云辞弯了眉,瞧着刈楚身上破碎的衣衫,又望了望她身上华丽的衫子,幽然开了口。 「这小子是奴家的阿弟,年轻气盛的,颇为莽撞,还望大人勿怪。」 姜娆连忙应声到,生怕刈楚惹恼了谢云辞。 毕竟谢家的势力,不是刈楚能惹的起的,也不是整个倚君阁惹的起的。 谢云辞瞧向身前的刈楚,少年的半张脸在月光的阴影之中,衬得他有半分的阴沉乖戾。 望向他被撕裂得破破烂烂的衣衫和身上斑驳的疤痕,谢云辞便知,这孩子是一个狠角色。 是那种,可以豁了性命与你一搏到底的狠角色。 他不由得松了手,引得姜娆一怔,旋即趁势闪了闪身子,往后退了半步。 谢云辞眯着眸:「你叫什么名字?」 「刈楚。」 少年仍是瞪着他。 「好,刈楚。」他记下了。 就在两人对峙的时候,有扇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月色入屋,房内的女子整理好了衣裳,扭动着一款细细的腰肢,登时便走了来。 「谢公子!」 她边走边出声,当看见谢云辞身前的姜娆时,脸色勐地一黑。 不过又在一瞬间,她立马强装出一副极为和善的样子,裊裊揽了谢云辞的胳膊,朝姜娆轻轻一笑:「姜妹妹,好久不见,又漂亮了许多。」 目光落到她惨白的面色上时,这女子的眼神不由得顿了顿,面上的诧异又登时被她掩了去。 「连枝姐姐近来气色也不错。」 眼前这位,便是今晚替了她招待谢云辞的连枝。 闻声,连枝不由得抿嘴笑了,又将身侧的男人拢紧了些,扬起一张小脸儿,娇笑着打趣道: 「奴家方才不见官人,心中十分惦念,便出来寻官人。还思量着官人怎么久久不归,原来是被姜娆妹妹迷了魂,倒是忘了奴家了。」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中带了些委屈。 谢云辞连忙垂了首,哄道:「我出来起夜,路上欣赏倚君阁中夜景,一时流连忘返,是我错了。」 「只怕这夜景之美,不若月下的姜娆妹妹的万分之一美。」 连枝撅了小嘴,娇嗔道。 谢云辞笑了,执着手中的扇柄轻轻戳了戳连枝的额头,「我不过碰巧遇上了她罢了,怎得,惹得你吃醋了?」 第11页 「瞧官人说的,奴家又怎么敢。」 他与连枝在那里一来二去地调笑着,似是忘却了他人。 刈楚抿抿唇,拉了她的袖子,「阿姐,走。」 「好,」姜娆也回过神来,朝着少年浅浅一笑,「我们走。」 这一次,谢云辞没有拦着他们,微微侧过了身子,为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只是擦肩而过之际,他漫不经心地回了头,淡淡地瞟了姜娆一眼,眸中似是又惊涛翻腾而过,旋即又归于沉寂。 刈楚拉着她走了许久,终于在一处停下,突然转过身来。 月光下,他的右颊隐匿于一片阴影之中,面上的神色看不太清,只听见了他轻微的唿吸声。 隐隐约约地,他的唿吸竟有些发乱起来。 「阿姐,」 他出了声,声音清清雅雅。 有月光透过树影打下来,落于少年清俊的面庞之上,他的发梢间携了淡淡的莹白的光。 心思柔肠百转,「阿姐,我……」 言语百转千回。 第006章 月光下,少年面容清俊,眸光清浅。 姜娆是格外有耐心的,见着他这般支支吾吾的样子,不但不恼,反倒歪着脑袋,等着他的下文。 「阿姐,」 这孩子抿了抿唇瓣儿,如樱的唇色终于有了些润意,兀地低垂下眼睑,视线落在地上的人影里。 「我不会……」 我不会让你为我再受一份罪了。 他张了张嘴,却迟迟没有说出这一句话来。 刈楚不敢去想,她单薄的身子是如何承受那两下重击的,只知道,她挨的那两棍棒,只是因为他。 只是因为她逆着苏六姨的意,收留了他。 瞧着少年闪烁的目光,姜娆笑了:「你不会怎么,不会再给我添乱了?」 他闻言,连忙点头,低声道:「嗯,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那好,」她瞧着他的眼睛,少年的眼睛很漂亮,澄澈而幽静。 姜娆瞧着,心中也欢喜,便不禁扬了扬声。 「你以后在我身边,要收回原先冲动的性子,万事务必三思而后行。」 「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定要先和我说,不要一个人轻举妄动。」 「倚君阁还有许多规矩,等我再慢慢教你。」 末了,她又轻声问他,「这些,你可都记下了?」 「记下了,」刈楚忙不迭地道,「我以后不会给阿姐添乱了。」 说这句话时,芸娘恰好也走了上来,听见少年这么说,也不禁笑了起来。 这两个孩子在倚君阁内,互相为伴儿,也是极好的。 不知不觉便回了萱草苑,姜娆身子痛,便让芸娘备了热水去泡澡。 刈楚在外面,瞧着她把门关严实了,才缓步来到马圈,牵了那匹叫「大欢」的马儿来。 他也不嫌那马圈脏,径直和大欢窝在了一起,那马不惧生人,兀自低着头吃着马料,不去理会刈楚。 刈楚将头靠在围栏旁,眯起眼睛,望着天上那一轮皎皎明月,眼神忽地开始恍惚。 「大欢。」 他生涩地唤了那马儿的名,大欢登时住了嘴,转过头来望向他。 「噗,」刈楚见着大欢的反应,没忍住笑出来,「没想到你这么通灵性。」 也只有对着一匹马,他才能完整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不知为何,他面对姜娆时,总觉得言语艰涩,一句话竟说得结结巴巴起来。 他以前不这样的。 他以前也是个精明的后生,只是不知为何,面对姜娆时,他总有种无形的压力。 特别是望向她那如花笑靥时,刈楚只觉万千言语都变得拗口,尽数缠绕在他的唇齿之间,无法吐露出来。 她太过美好,太过温柔。 回想着今夜发生的一切,他恍然发现才与姜娆相处了不过寥寥几个时辰。 刈楚一边玩着马毛,一边不知在兀自思量着什么。没过多久,只听「吱呀」一声,门扉已被人推了开来。 「刈楚?」 一阵温柔的女声陡然在黑夜中散开。 「刈楚,你在哪儿?」 「在这儿。」 他连忙站了起来,只一眼,便看见她裹着一件素白的衫子,缓缓从房内走了出来。 「阿姐,我在这儿。」他回道。 她的头髮披散着,青丝潮湿,面上的桃花粉也被洗了去,露出她原本健康的肤色。 即便是不涂桃花粉,她的皮肤也是极为白皙的,刈楚站在马圈里,瞧着她,竟不敢上前。 姜娆看见了他,不由得笑了:「怎么窝在马圈里,快来。」 见着他不动,她便上前,边说边扯住他,「那里脏死了,快进来,泡个澡。」 闻言,刈楚愣了愣,转眼间已被她扯进了房间。 「你先洗澡,洗完澡,我再给你敷药,」她一边说,一边收拾着铺在床上的衣服,又将一件黑色的衫子挂在屏风上。 「这是我原先跑出去玩时穿的衣服,应该勉强合上你的身形。」 收拾完衣服,她便扭过了身子。只一眼,刈楚便看见了她素白衣衫下隐隐的身形。 这件衫子,想必是她的闺中之物,平日里洗了澡后在闺房里才穿的。许是她平时穿惯了,此时穿着这件薄如蝉翼的衫子也不觉奇怪,更不觉得别扭。 第12页 但他此时却别扭极了。 只是因为那素衫底下,透着她的皮肤莹白,身材姣好。 宛若通透的白雪,娇嫩的桃花。 目光顿时发了烫,少年连忙将脸别了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却驱之不去,一直萦绕在他的鼻尖。 头脑发昏。 心底里没来由地升起一团燥热的火,霎时间,便漫及了他的全身。 「我……唔。」 刈楚刚开口,就听见她轻柔的声音,「那件衣服你洗完先穿着,明天我叫芸娘去集市上给你买几件衣服回来。」 「好。」 他扭过头去,瞧着屏风上的那件衣服,低低地「嗯」了一声。 见他没有反抗,姜娆噙着笑裊裊转过了身子,又一手推开了房门。 跨过门槛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还呆愣在那儿的少年,笑道:「洗快些,再磨蹭便要天亮了。」 「好,我洗快些。」 刈楚连忙隐入屏风后,听着门被人关上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已经十五了,不再是一个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的孩子。 他低下头,通过如镜似的水面,好像能隐约看见自己通红的脸。 刈楚挪了挪脚,又凑近了水面些,忍不住弯了腰,细细地瞧着水面倒映着的自己的面色。 唔…… 目光缓缓,不愿放过一丝一毫自己神色波动的变化,就连嘴角最几不可察的微僵也被他细细捕捉了去。 他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脑海里还是少女透过月华流纱的身子,那女子似是踩着满地的月光,缓缓朝他走来,勾唇缓缓笑开,一手拉住了他破碎的袖子,歪了头。 「我叫姜娆,你可以叫我阿娆,或者——阿姐。」 「阿娆……」 眼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少年勐地摇了摇头,转眼眸中復而清明。 天,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瞧着自己水中的倒影,刈楚一下子恼了,勐地俯下身子将水面搅乱。 不要看,不要看! 他不要看! 勐地将衣裳脱下,他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脏透了,于是使足了劲搓着自己的每一寸肌肤,直到把右臂全部搓红。 他又换了一只手,开始搓起左臂来。 好脏,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灵魂都脏得透彻。 因为背上有伤,他不敢整个人都坐到水桶中,只能就着水擦拭着自己的身体。 过了阵儿,他终于折腾累了,才缓缓从桶中站了起来,探出手去拿屏风上的衣服。 一个不留神,他脚下一滑,胳膊直接磕到了水桶边儿上。 「嘶——」 少年仓皇抬了眼,恰听见姜娆在外面不安地敲着门,问出了声:「怎么了?」 「没……没事。」 他连忙应道,快速地站直了身子,却因力道太大扯住了背后的伤,不由得低低地吃痛一声。 过了片刻,他终于穿好了衣服,转过屏风打开了门。 「阿楚?」扶了扶门边儿,将门推大了些,她走了进来。 进了屋,姜娆的眸光瞥了瞥屏风之后,转而又落到少年的衣服上。 打量了一圈后,她满意地扬了扬唇:「虽然衣裳有些紧,但也不太碍事,先这么穿着吧。」 「嗯。」 打量完衣服后,她终于把目光挪到少年的脸上,方才刈楚逆着光,她看不太清他的面容,直到他转了转身子后,姜娆这才看清楚他的脸。 一瞬间,她有剎那失神。 见着她眼神飘忽,刈楚又抿了抿唇,低低地唤了声:「阿姐?」 那句阿姐,他唤得轻缓明澈,听得她心头也缓缓,觉得甚是舒服。 于是她拉住了他的袖子,把他扯到床边,「诺」了一声: 「躺下罢。」 「阿姐,我自己来吧。」 少年低垂着眼,兀自坛手拿了放在桌案上的小银瓶,不去看她,更不去看她那薄如蝉翼的衣裳。 「你怎么给自己敷药?」姜娆伸手将他手中的瓶子抢了过来,把他按着坐在床上,扬了扬下巴,「躺着罢。」 「我……」 瞧着少年不自然的神色,她不禁掩嘴笑了,「又不是没给你敷过药,害怕些什么。」 言罢,她低下头拔了瓶塞子,刈楚咬着唇思量了阵儿,终是拗不过她,只得乖乖地趴在床上,背朝着天。 姜娆一见,又给气笑了:「你不脱衣裳我怎么给你敷药?」 「唔……」他怔了怔,又从床上跪起来,欲伸出手解开身上的衣带。 可这衣带却在此刻同他较了劲儿,任凭他怎么解也解不开。 又是一阵懊恼,他气得直扯那条衣带。 「噗——」 见着他这般,她直接笑出了声,不免上了前,一双素手就要往他的腰间探去…… 「不要!」 谁知,少年急急地喊出了声,引得她一愣,却在转眼,他又压低了嗓音,「阿姐,我自己来。」 垂着头,他咬了咬牙,余光却不自觉地瞟了她那一双莹白的柔夷。 只一眼,他便慌张地移开了目光。 听见他这么说,姜娆便收了手,含着笑:「好,你自己来。」 她的声音温柔,听得他心尖儿一颤,手下更是慌乱了,姜娆在一旁瞧着,并不催他,嘴里缓声说道: 第13页 「不急,慢慢来。」 慢慢来。 他低低地「嗯」了一下,手指放缓了,又低下头细细地解那衣带子,终于将黑色的带子接了开。 舒了一口气。 还未反应过来,却见少女突然上前,一下子将他上半身的衣服褪了下来,刈楚背上一凉,下一秒她已转身将药捧在了手里。 「躺下罢。」 她的睫毛动了动,面不改色地瞧着少年。 「唔……好。」 刈楚攥了攥自己的衣角,终是乖乖地趴了下去。 紧闭着眼,感受到少女的手在自己的背上轻轻拂动着,鼻尖全是她身上轻盈的香气,须臾间,又有几抹药香传来。 「阿姐,好了吗?」 他受不住了,开口问出了声。 背上好痒。 第007章 姜娆手上未停,边用手蘸着药粉,边哄他道:「快了快了,再忍忍。」 再忍忍。 刈楚的手都快把枕头边儿抠烂了,阖着眼,咬着牙,强忍着不吭一声。 终于,姜娆坐直了身子,把手中的药瓶子放下了,又低下脸,查看了他的伤势后,才将瓶盖子重新塞了回去。 「所幸你这都是皮外伤,再敷几次药便没事了。」 她将药瓶子收好了,安慰他道。 床上的少年眸光闪了闪,突然出了声:「阿姐。」 「嗯?」 她扭过头,见他终于抬了眼,清朗开口,「那你的伤……」 他是皮外伤,而她却是真真切切地伤到了骨子里。 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整颗心骤然一缩,面上也浮现出一片羞愧来。 「你莫担心,」她也看出了少年的心思,为了不叫他自责,姜娆故作轻缓一笑,「我这伤也不碍事的,多泡泡热水澡便会把皮下的淤青消了。」 言罢,她便望向刈楚。他显然是不信的,眼中写满了质疑。 「你别不信呀,」她拉过了一旁的小凳儿,坐在床前,「我是要给妈妈接客的,她又怎么会叫打住二壮伤了我?」 当她说到那句「接客」时,少年的眸光突然一颤,登时将目光停落在她身上的那件衣裳上面。 手指几不可察地僵了僵。 待她发觉少年的异样时,刈楚已经扭过头去,又兀地坐起了身子,将衣服穿好了。 低下头繫紧了衣带,他垂着眼,径直下了床。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觉得眼前的这个孩子有点小小的不开心。 见他的眉心又轻轻蹙起,她便开口问道:「怎么了?」 「困了。」他抿了抿唇瓣儿,淡淡答道。 「那你准备睡在哪儿?」 「……」 刈楚沉吟了几秒:「马圈。」 闻言,姜娆又一下子笑出声来,伸手抓住了他的袖摆,抿着嘴笑道:「你以为,我叫你餵马,就是让你和大欢成天处在一块儿?」 他低眉顺眼地听着,没有出声。 见着少年呆呆地杵着,她顿时觉得他十分好玩,便继续打趣道:「我是让你来餵马,不是让你认马做主子的,窝在马圈里睡觉,被外人听了,只当我苛待你了。」 「不会,」他的声音微沉,「阿姐不会苛待我。」 「嗳,你这个榆木脑袋!」 见他抓不住重点,姜娆又好气又好笑,转眼便哼道,「那你若想去和大欢睡觉,便去罢!我不拦着你!」 刈楚的表情顿了几秒,睫毛忽地扇了扇,又要继续往外走去。 她急了,忙不迭上前一把捉住他,两眼微瞪:「你着孩子,怎么听不懂话呢!」 「我不是孩子,」他沉默了几秒,冷不丁地说,「我比阿姐大,我是实岁十五,阿姐是虚岁十五,按道理来说——」 「好好好,」姜娆无奈,只好顺着他的话,「你比我大,那别跑去马圈睡觉了,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羞。」 她话音刚落,少年的面色突然变了变,又紧闭着唇不说话了。 待姜娆东扯西扯终于把他扯回来时,他却陡然开口,小小的一声,却恰好落进了她的耳里。 「我……知羞。」 姜娆一怔,转过头时,正见他别开了脸。 微垂了眼帘,兀自思量了阵儿,她意识到,自己虽然打心眼里将他当成个孩子,可如今两人的生理年龄摆在那里,也难怪他如此羞涩。 轻悠悠地嘆了口气,她抬了眼瞧着面前忸怩的少年,一时间竟犯了难。 她总不能告诉他,我其实是重活了一回的,真实年龄是要比你大的。 见她不说话,刈楚也不说话,一双眼直直盯着自己的脚尖儿。 「你过来,」片刻,她终于轻悠悠地嘆了口气,朝他招了招手,「你说,你羞什么?」 他抬了头,但看见她那件素白的衣衫和若隐若现的身线时,又慌忙垂了眼。 这一次,她察觉到了刈楚眼中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朝自己身上看去,当看见自己的衣裳时,骤然明白了一切。 没来由得,她的面色也微微一红。 她耐下性子解释道:「这是妈妈给每位姑娘送的,这倚君阁的姑娘每至晚上,便会穿成这般,入睡时,也会穿这种衣裳入睡。」 是她一时大意了。 要怪就怪,她完完全全把他当成了个孩子。 第14页 而且她萱草苑,向来都不许有陌生男子踏入,每到夜晚,就只有她和芸娘二人在萱草苑内,这还是她第一次当着一个男子的面穿成这样。 想到这里,她的脸也红了开来。 「我、我这就去换。」 她竟然还犯了结巴。 刈楚看着她匆匆转入了屏风之后,没过多久,又看见她穿着一袭淡粉色衣裳走了出来。 「是我错了。」 她的声音轻缓,却在突然间变得有些羞赧。 「没、没事。」 少年连忙回道,声音里也带了一丝慌张,「阿姐,没事的。」 这句话说出声来,倒像是他在安慰她一般。 姜娆不由得心下一软,看着眼前的少年,眼神缓缓。 - 终于,那孩子同意了,在她的屋里睡下。 她睡床上,他隔着屏风,睡在地板上。 虽然是睡在地板上,但总也比睡在马圈里要好上许多,只不过他们歇下时已经很晚了,方一阖眼没多久,她就听见了公鸡打鸣之声。 紧接着,姜娆听见屏风后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于是便睁眼下了床,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骨节轻轻敲了敲屏风。 「可是醒了?」 她扬声问道,声音懒洋洋的,带了些仍未睡醒的倦意。 屏风那头的少年应了声:「嗯。」 听他回復了,姜娆便也不再担心自己会吵到他,径直坐到了梳妆檯前,开始细细地描眉起来。 片刻之后,屏风那头又传来少年低低的声音:「阿姐,我可是吵醒你了?」 姜娆描了右眉尾的最后一笔,漫不经心地笑道:「你莫怕,我早就醒了。」 少年这才放了心,须臾又紧张地问道:「阿姐,我可以出来了吗?」 她回过神来,才知道刈楚是紧张她在换衣服,不由得「噗哧」一笑:「你出来吧。」 末了,又添一句:「只要不嫌弃我没化妆的样子碍眼,就行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刈楚恰好一只脚探了出来。闻言,脚下勐地一滞,一时间走出来也不是,后退回去也不是。 从黄铜镜刚好可以瞧见他,见他犹犹豫豫地,姜娆笑着嗔骂了句:「呆脑袋,出来罢!」 「……好。」 他这才走了出来。 她定睛一看,刈楚正穿着昨天她给他的那件衣裳,因为衣裳有些小,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不自在。 姜娆也不顾只化了一半的妆,笑眯眯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半天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好看。」 他虽还未长开,干净清爽的样子也好看极了,眉眼澄澈,端的是青衫隐隐水迢迢。 也难怪苏六姨买下一个娈童。 见她这么夸他,少年的脸色又是微红,旋即也回了句:「阿姐也好看。」 「你说,我哪里好看。」 她扭过头去,笑着描着自己的左眉。 她知道自己好看,但就是想听他夸赞自己。 刈楚一怔,片刻之后,瞧着黄铜镜里巧笑倩兮的女子,支支吾吾出了声: 「眼睛、鼻子、嘴巴……都好看。」 「……」 姜娆正描着眉的手一抖。 嘴角一僵,她刚转过头去,正见少年恰好抬起眼,一双星眸映入她的涟涟眼波之中。 「化妆、不化妆,都好看。」 「怎样都好看。」 他轻声细语,见她望来,不禁躲闪开了目光。 姜娆停下描眉的手,也不管左眉只描了一半儿,只笑道:「你这小嘴儿,倒蛮会说话,和抹了蜜一般。」 闻言,刈楚不自然地垂了垂目光,直瞟着她粉白衫子上的一朵杏花,恍恍道:「阿姐,你先画着眉,我出去了。」 「干什么去?」她手上不停,边画眉,边扬声问道。 少年脚下一滞:「餵马。」 他别开了身子,欲推门而去。 「嗳——」 姜娆连忙把他叫住,「你先过来,坐下。」 她站了起来,见他呆愣在门口,边无奈地把少年扯了过来。刈楚任由她扯着,一下子坐在了黄铜镜前的小凳上。 「你这孩子,怎么跟个算盘珠子似的,拨一下动一下。」 姜娆按着刈楚的双肩,让他坐直了,在少年疑惑的目光中,拿起一把小梳子来。 「你瞧瞧你自己,头髮乱糟糟的,不顾收拾便往外乱跑。」 她半垂着眼皮,手指穿过他细密的青丝,突然这孩子闪了闪身子,转过头来就要去抢她手上的梳子。 「阿姐,我自己来。」 他低低说道,趁着姜娆一个不留神,终于把她手上的梳子抢了去。 她知道他又在害羞了,便往后退了两步,瞧着黄铜镜里的少年:「好,你自己来。」 刈楚抓着梳子,通过镜子恰好可以看见身后亭亭玉立着的少女,见她正含笑望着自己。他拿着梳子的手突然轻颤了下,转眼又故作镇静地朝着自己的头髮梳了下去。 咬了咬牙,他稳下心神,不去看她。 「阿姐,我梳好了。」 过了阵,他终于把头髮梳整齐了,刚准备站起身,身后的少女突然上前,又一下子按住了他的肩膀。 「等等。」 她一手拉开桌子旁的小屉,兀地取出一条紫色的髮带来,低下头把他的头髮高高地束起。 第15页 「这下好多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姜娆满意地扬了扬唇。瞧着镜子里少女如花般的笑靥,刈楚轻轻抿了抿唇,没有出声。 「好看吗?」 她迫不及待地开始炫耀自己的「作品」。 刈楚刚动了动唇,话却被一阵敲门声打断,只见姜娆裊裊转了身,两手打开了门。 「芸婆婆,怎么了?」 只一眼,她就看见了芸娘怀里的那只雪白的小兔崽。 「娆姑娘,」见着姜娆,芸娘把那兔子往她怀里一放,欢欢喜喜地说,「这是谢公子让人送来的。」 谢云辞? 她的面上还是一派的不动声色,将那兔子抱紧了,边低下头拨弄着雪兔的耳朵,边朝屋内轻轻喊了声: 「阿楚,我镜子旁边有一方落梅帕子,你帮我取过来。」 刈楚低低地「嗯」了声,转眼便将那方帕子取了过来。 当看见从头到尾焕然一新的少年时,芸娘显然惊了惊,旋即立马接过那方落梅帕子,朝姜娆笑道: 「好,我这就去让人给谢公子送去。」 投我以雪兔,报之以方帕。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第008章 芸娘将帕子收好了,又同她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事,便转身离开了。 离去时,她还回过头望了刈楚一眼,啧啧赞嘆道:「是个好皮囊的后生。」 闻言,少年不自然地别开脸,他的脸上挂着一丝羞赧,正巧看着姜娆把那只雪兔放在桌子上了。 「这是?」 「是谢公子送的。」 姜娆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又折回了黄铜镜前,将桃花粉取了出来。 「嗯。」他知道。 刈楚方才听见了她与芸娘之间的对话,他只是好奇,她们口中的这位「谢公子」是谁。 只是因他昨晚,听见她在睡梦中呓语,片刻又生生地将一个名字唤了出来。 那个名字,她昨晚在梦中喊得痛彻。 想到这里,刈楚垂下眼,摸了摸雪兔绒绒的白毛,心思一动,「是哪个谢公子?」 「是昨晚见着的那个谢公子。」 她这么一说,刈楚想起昨晚见着的那位翩翩公子哥来。 他小扇轻摇,衣袍微翻,一手轻揽美人腰,又腾出言语来同姜娆调笑,端的是一副风流纨绔之状。 「阿姐。」 「嗯?」 「他可是叫——」 刈楚揪着那雪兔的毛,不自觉地下手重了些,惹得那只小兔子炸了炸毛,喉咙里呜咽一声便跑到一边儿去了。 少年瞧着那雪兔,并不去捉它,只是垂了眼,缓缓吐出三个字,「谢云辞?」 不自觉地问出了声,只见姜娆也讶异地抬了头,通过黄铜镜望向他。 「你怎么知道?」 姜娆闻言,讶异地抬了头,通过黄铜镜望向他。 少年如实回覆:「我听见,你在梦中喊了他的名字。」 什么? 姜娆执着桃花粉的手一抖。 她昨晚,在梦里喊谢云辞了? 她喊谢云辞,还被刈楚听了去? 面上陡然浮上一层奇异的色彩,她眸光一闪,恰见刈楚也通过黄铜镜朝她望来。 「阿姐,」少年似是在纠结些什么,不自然地抿了抿唇,「你可是……喜欢那谢公子?」 姜娆一愣,一时间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她总不能告诉刈楚,阿姐并不是喜欢谢云辞,阿姐是喜欢他背后的权势。 见着她犹犹豫豫的样子,少年径直上前,走到她身后:「阿姐,他——」 话到嘴边,他却突然说不出了。 他不能忍下心告诉她,那个谢公子是个纨绔子弟,她以后跟了谢公子,会吃很多苦。 虽然他还是个孩子,可这其中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他不想看她吃苦、遭罪。 于是情不自禁出了声,询问她道:「阿姐,你喜欢谢公子什么?」 他是默认了她喜欢谢云辞的。 姜娆沉吟了阵儿,终于点了点头,却并不回答他的问题:「是,阿姐喜欢谢公子。」 上一世的她不喜欢,这一世,她必须得喜欢。 必须得全心全意地去喜欢谢云辞。 「好,我知道了,」身后的少年轻轻点了头,「阿姐若是喜欢谢公子,那我也便喜欢谢公子,阿姐喜欢的东西,我都会去喜欢。」 言罢,他突然转了身,推开了房门,轻悠悠地落下一句话:「阿姐,我去餵马了。」 「好。」 她连忙从微怔中回过神来,等他走后,忽地一下将桃花粉阖上,坐在桌前垂着眼,突然嘆了一口气。 再睁眼时,铜镜内少女扶着脸,潋滟美目微微敛,一双眉儿结着淡淡的忧思,让人瞧了好不心疼。 脑海中,突然响起了六姨昨晚的那句话。 七日后,谢公子约了你去泛湖,这回莫再误了。 这回莫再误了。 上一世,她错过了谢云辞对她示情,这回莫再误了。 - 马圈内,少年一手拿着马料,一手抚着大欢的背,微微低下头来,见大欢吃得香了,才忽地抿嘴一笑。 「大欢,慢些吃。」 不知道为什么,这马却不怕他,十分乖顺地吃着他手里的草料,时不时地拿头蹭蹭他的胳膊,以示友好。 第16页 见它吃得开心,刈楚瞧着也更开心,那马吃完了,往地上趴了趴,眯着眼开始小憩起来。 他却是不敢直接学着大欢坐在地上,他身上穿了姜娆的衣服,不敢给她弄脏了。 方才面对姜娆,他有很多话都不敢说,如今对着一个动物,他便把心思放开了,蹲下身子瞧着眯着眼的大欢,语气轻缓。 「大欢,你和阿娆相处了那么久,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我觉得,她是一个极好、极温柔的人,大欢,你说是不是?」 大欢打了个响鼻,喷了他一脸的口水。 「那就是了!」 他也不管脸上的口水,登时欢喜地跳了起来,「我也觉得阿娆是个极好、极温柔的人!」 说罢,他才顺手抬了袖子,准备欢欢喜喜地往脸上擦去。 却在半途中,他手臂一顿,突然又意识到现在穿的是姜娆的衣服,便不捨得用袖子擦脸,急忙跑到水池边,用手捧了水,细细地擦着脸上的口水。 末了,刈楚站直了身子,也不顾脸上挂着的水珠,再次风风火火地往马圈跑去。 他还有好多话,要同大欢说! 下一秒,他便撞了芸娘一个满怀。 「婆、婆婆……」 少年一愣,连忙往后退了半步,迅速收回了面上的欢喜。 阿娆叫她婆婆,他便也叫她婆婆。 嗯,应该是这样,没错的。 芸娘一见他,将怀里的衣服全塞在他怀里:「刚准备找你呢,这些都是娆姑娘让我给你买的衣服,快去换!」 刈楚闻言,低下头用手翻了翻怀中的衣服,鼻头没来由得一酸。 见着少年还发着呆,芸娘又轻轻拍了他一下:「诺,快去柴房换了,那里没人。」 「好。」 他慌忙点头答道,抱着衣服,顺着芸娘手指的方向跑去了。 没多久,他便换好衣服从柴房里走了出来。 恰好姜娆此时也上好了妆,推开门一眼便看到了徐徐走进院中的刈楚。 他的衣裳虽不甚华丽,却紧贴合身,衣衫的款式也是当前较为流行的。 听见推门声,少年便转过头来,一转头便露出了原先挡住的日光,刺眼的阳光一下子映射了过来,晃得姜娆一时睁不开眼。 翩翩少年郎君,如玉山上行。 姜娆怔了,良久之后,她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好看。」 刈楚慌忙别过头去,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如若是能像谢云辞那般,有着锦衣玉袍为衬,玉冠鎏扇作缀,那便更好看了。 没来由得,她竟在心中拿刈楚与谢云辞作了对比,一时间又为刈楚惋惜起来。 论相貌,谢云辞定然是比不上刈楚的,如今刈楚这孩子还未长开就已出落得如此俊俏,她已经难以想像日后的他又有怎样的一副天人之姿。 刈楚与谢云辞相比,是输在了气质上。 穷困潦倒的野孩子,又如何与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相比? 想到这里,姜娆一边瞧着眼前的少年,一边又为他不甘起来。 「来,」下一秒便招了手,「阿楚,过来。」 那孩子登时十分听话地走了过来。 抬了眼,刈楚瞧着她那双盈满笑意的眼,轻缓启地了唇:「阿姐,怎么了?」 脑海里,还是少女方才的粲然一笑,以及对他说的那一句「好看」。 「来,」姜娆径直拉了他的袖子,转身便把他带进了房门,「阿姐教你写字。」 来到了桌前,瞧着少年眼底的雾气,她笑着哄道:「你不是问阿姐喜欢谢公子什么嘛?」 刈楚紧张地抿了抿唇,并不吱声。 「阿姐喜欢谢公子身上的那份斯文气,姑娘们都喜欢会写字、会读诗的男子。」 边说,她边打量着刈楚的神色,见他的面色微微一动,姜娆便知这孩子被他说服了。 不过就是输在气质嘛,没关系,她还可以慢慢培养。 取了笔墨,她将宣纸在桌子上铺开,执着笔身,蘸饱了墨后,转眼便在纸上落下两个娟秀的字。 ——刈楚。 少年瞧得认真,「我认得,这是我的名字。」 他的名字,他会写的。 姜娆赞许地点头笑了,在一边儿又写了两个字。 ——姜娆。 「这我也认得,是阿姐的名字。」 「记性蛮不错的嘛。」她夸了刈楚一句,他不好意思地用手摸了摸鼻尖。 她写过她的名字,他记得的。 「那来,你来写这两个字。」 重新换了张纸,姜娆将笔递给他了。 刈楚接过笔,小小地犹豫了一下。 终了,他生涩地在素白的纸上落下两个字。 这两个字,她昨天写过给他看,他便记在了心里,昨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刈楚就用手指头按着床板,一下又一下地写着消磨时间。 等他昏昏睡去,也把那两个字记牢了,如今她这么一问,他就能一下子将她的名字写出来。 少年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跟小虫爬似的,一笔一画却写得格外认真。 姜娆瞧着,惊讶道:「你的记性这么好吗?」 于是将笔抢了来,在纸上又写了几行字,叫刈楚把纸收去背,明天再检查他的记字情况。 第17页 就这样,一连过了好几天,每天刈楚都能完成她前一天给他留的背诵任务。 到了第七天,她早早地起了床,这一天,是她约好同谢云辞泛舟的日子。 屏风后有声音微响,片刻之后,刈楚也穿好了衣服走了出来。 「阿姐,」 他习惯性地走到她身边,「你昨天留的字我全部记下了。」 「阿楚,今天阿姐有事,你先休息一天,好好温习之前背过的字,可以吗?」 姜娆回道,转而急匆匆地拿着梳子把头髮梳顺了,缓缓打开了妆奁。 少年瞧着她,轻轻点了头,又跑回屏风后从枕头底下取出了写满字的纸,折好了,准备跑出去边餵马边背。 推门的那一瞬间,他看到芸娘欢欢喜喜地跑了过来,从少年的身边挤过,对正在上妆的姜娆说。 「娆姑娘,快些,谢公子来咱们倚君阁啦!」 刈楚脚下一顿,旋即又加快了步子,一言不发地往马圈走去。 第009章 「大欢,你吃慢些。」 少年垂着眼,认认真真地看着大欢将那马料咀嚼干净了,又从一旁搬来一个小木凳,坐着开始复习前些天学过的字。 但不知为何,平日里记性对汉字饶有兴趣的他,今天却打不起来一丝一毫的兴致。 少年拿着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过了会儿,他只觉得心中无比烦躁,便犯了脾气,把那枝条丢到一旁儿。 大欢一惊,抬了头,好奇地望向一旁的少年。 「吓到你了?」 大欢静静地瞧着他,嘴上仍是在咀嚼着马料。 「不好意思哈。」 少年摸了摸鼻尖,「我心情有点儿不好。」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烦躁。」 刈楚半蹲着扯过了小凳,凑近了大欢些,一下又一下地用手梳着马儿的毛。 「她让我……她让我叫她阿姐,可我并不比她小,我不服气。但那晚看她为我挨打,我又情不自禁地叫起她阿姐来。」 「可我却不愿做她的阿弟。」 「我要做男子汉,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要保护她。」 话语刚歇,少年突然停了手,怔忡地望着地面,抿了抿唇。 「大欢,」他突然抬了眸,十分认真地望着马儿的眼睛,「我从今以后,不会让她受一份苦,遭一份罪。」 「你懂吗,大欢,你懂吗?」 我想保护一个人,你懂吗? 无论大欢多么有灵性,可它终究只是一匹马,一匹无法回答他问题的马。 刈楚却不以为意,又拍了拍马的背,「没关系,你懂不懂都没关系,我懂就好了。」 旋即,少年扬了扬唇角,眼中也染上了一丝明朗的色彩来。 他提了小木凳,刚一脚踏出马圈,又突然折了回来,对着大欢的耳朵,轻声说到: 「对了,大欢,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我不喜欢那个谢公子。」 「一点儿也不喜欢。」 原本阿娆喜欢的东西,他都该去喜欢的。 除了这个谢云辞。 虽然只见了他一面,刈楚就打心底地不喜欢他,在他看来,谢云辞并不像是什么好人。 既然阿娆对他好,那他也会全心全意地去对阿娆好,无论阿娆以后嫁了何人,那都一定是能要入他的眼的。 而那个谢云辞…… 若是阿娆跟了他,肯定会吃亏的。 想到这里,少年的眸中突然闪过一丝乖戾,顷刻之间便攥紧了拳头,手背青筋隐隐。 从马圈跑出来后,他第一时间便跑去水池洗手。 「刈楚?」 还在兀自发着呆,只觉后背突然被人轻轻一拍,转过头,恰见芸娘站在背后,对他轻轻一笑。 刈楚连忙用手抹了一把脸,「婆婆,怎么了?」 「方才婆婆招唿着娆姑娘,倒把你给忘了,还没吃饭吧?」 少年点点头,又连忙摇摇头:「嗯,婆婆,我不饿。」 「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怎会不饿?」芸娘笑着把他拉进了屋,让他坐在桌前,给少年递了双筷子。 「快吃吧,怕是到了晚上,我们就更没有时间照顾你了。」 「好。」 少年的手微微一顿,不着痕迹地夹了一块鱼肉放在碗里,又低下头去扒白米饭。 心里却细细揣摩着,芸娘的那句「晚上没有时间照顾你」的含义。 正在发着呆,一阵幽香突然传来,霎时间就萦满了少年的鼻尖。 这香气的主人,刈楚再熟悉不过了。听见姜娆的脚步声,少年并没有抬头,又拿着筷子夹起了一块鱼肉。 「你喜欢吃鱼肉?」 少女看起来心情大好,坐在桌子前,也拿了一双筷子,「喜欢吃,便多吃些,正在长身体呢!」 言罢,她又夹了一块又一块的鱼肉给他,直到他的碗上隆起了一个小山丘,刈楚终于止住了她的手。 「阿姐,够了,够吃了。」 什么长身体,她还没有他大呢。 可刈楚却不去反抗她,只要是她说过的话,无论对错,他都不敢去反驳的。 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引得姜娆抬了头,转眼之际,就见七婆婆敲门走了进来。 芸娘连忙站起来:「可是谢公子来了?」 第18页 她的声音里,尽是遮掩不住的激动。 那七婆婆并未理会芸娘,朝着正襟危坐的姜娆,径直说道:「娆姑娘,六姨说你莫要打扮了。」 姜娆隐隐蹙眉。 「七婆婆,请问这是为何?」 不是约好了她,要一同泛舟吗? 对方的声音又尖又细,如一把刀,直直戳进了少女的心窝。 「谢公子去了连枝姑娘的屋子,说是今晚便留在那里了。」 执着筷子的手一抖,下一秒,那双筷子「啪嗒」一下便落在了桌子上。 刈楚闻声抬头,瞟见少女的面上,有着一闪而过的恍惚。 - 入夜,罗衾微寒。 姜娆连连翻了好几个身,透过窗户,瞧着挂在枝梢的月亮,只觉那月光皎皎,格外逼眼。 漫天的月光,照得她睡不着。 说好约了她泛舟,为何又独独进了连枝的房间,可是她在那天惹恼了他? 手里揪着被角,她的心绪迟迟难安。姜娆并不是在意谢云辞对连枝突如其来的独宠,而是在谢云辞的宠爱里,她能否分得一杯羹。 若是让她与连枝一同为谢家妾,姜娆也是愿意的。 重活了一世,她的心境已大不如从前了,只要在这乱世之中能好好活着,只要能锦衣玉食地活着,她便已经很知足了,哪管什么男欢女爱、卿卿我我? 不知不觉地,她低低嘆了口气。 「阿姐?」 屏风那边终于出声了。 刈楚在屏风后,已听她翻来覆去的动静已久,却一直屏息凝神,直到听见姜娆的那声轻嘆,只觉心下一紧,便情不自禁地唤出了声。 「阿姐,可是睡不着?」 「嗯。」 她没有骗那孩子,如实地暗自点头。 「阿姐,你若是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说出来心里便会好受一些,」少年在那头轻轻地说道,末了,又补上一句,「阿姐放心,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他会帮她把烦恼吞咽,再一併烂入心底。 那头静默了阵,片刻后,终于传来一阵清淡之声。 「阿楚,睡吧。」 少年眸色一沉,却还是言语轻缓,朝着屏风那头温柔道:「好,阿姐,我睡了。你也要早些睡。」 「嗯。」 姜娆将被子往上拉了些,直到盖在了鼻息之下,用被子捂着嘴,轻轻地嘆息一声。 一个人独自忧心就够了,她又怎么能忍心再多传递一份苦恼给他人? 就这样,她一直辗转到了天亮,听见几声鸡叫,便径直跳下了床。 透过黄铜镜,她看见了自己极其憔悴的面色,便忍不住勾了唇,自嘲性地嗤笑了一声。 却不知,屏风那头的少年也是一夜未睡,他听着姜娆的翻身声,知道她心绪难宁,便生生陪了她一整夜。 为了不让她瞧出他同样憔悴的面色,刈楚便缩在屏风后,假装还没醒来。 少女刚端了小盆欲出门打水,一手推了门扉,只一脚,便猝不及防地撞了门后之人满怀。 「哎呦!」 一阵娇俏之声传来,姜娆抬了眼,下一秒眉心紧蹙。 连枝? 她来做什么? 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她拧着眉,望着门外之人,清冷出声:「不知连枝姑娘找我有何事?」 粉衫子的姑娘揉了揉胳膊,听见了姜娆的话,一下子笑得花枝乱颤: 「有何事?妹妹不过是想娆姐姐了,恰巧路过,便前来拜访了,万分唐突,还望娆姐姐莫怪。」 她一口一个姐姐妹妹的,叫得好生亲昵。姜娆听着,却觉得格外刺耳。 于是姜娆便道:「我还未梳妆,你过会儿再来罢。」 「哎——」 连枝一下子抓住了正欲抽身的姜娆的袖子,微微歪着头,轻笑道:「姐姐这是要赶妹妹走咯?」 「没有,」她的眉心蹙得更紧了,「连枝姑娘,你还是叫我娆姑娘吧。」 别一口一个姐姐妹妹的,膈应地她有些难受。 「好,」连枝连忙应了声,突然又轻「哟」了一声,捂着嘴道,「娆姑娘,你的面色怎么这么差!」 「可是生病了?」 「没有。」 「那……可是昨晚没睡好?」 「……没有。」 姜娆低下头,打掉了对方抓在自己袖子上的手,终是缓缓,「连枝姑娘,若无其他事——」 「我也没有其他事,就是来看看娆姑娘。」 不等她说完,连枝突然勾了唇,莲足轻迈之际已徐徐踏过了门槛。 她的气色看起来相当不错,甚至还带了几分嚣张的气焰。 「娆姑娘。」连枝突然轻启了红唇,手中绕着一方粉色帕子,涟涟眼波流转之间,嬉笑着唤了声她的名儿。 她这一声娆姑娘唤得轻柔,引得姜娆顿了首,顷刻间便望了过来。 「娆姑娘啊,」连枝凑到她的耳边,扑哧一下用帕子掩了嘴,丝丝娇媚入耳,缕缕不绝。 「昨晚,怕是担忧坏了吧?」 姜娆一怔,眸光微动,转而轻轻落到了身前女人的一袭粉衫之上。 见着对方不语,连枝更是得意了,笃定了她昨晚的彻夜难免,瞧着姜娆有些憔悴的面色,忍不住「啧」了一声。 芊芊玉指抬了女人的下巴,露出她细长莹白的颈。 第19页 「娆姑娘,虽然有六姨给你在背后撑腰,可又能怎么样呢?」 「六姨要捧红你,可栓不住男人的心,又能怎么办呢?」 「娆姑娘,我劝你呀,不要再在谢公子身上下其他心思,趁着还没开过.苞,再重新找个好人家吧。」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地「咯咯」直笑,指腹轻轻摩挲着姜娆光洁的下巴,一双眸望入对方眼中,企图读到一丝一毫的退缩。 「对了,」连枝突然缩回了手,「我听闻,东城的苗老,现在在指名道姓地问妈妈要你呢!虽说那苗老是老了些,不过苗家的富贵哟,那可是一辈子都享不完的——」 她还未说完,却见屏风后突然闪出来一个面容清俊的少年,只见他双目微敛,眼中眸光晦涩,从身后兀地抽出一条长带子,步步朝连枝逼来。 「不许你,诋毁我阿姐。」 第010章 刈楚的声音微哑,眼中也隐隐地带了些戾气,引得连枝连忙往后推了几步,险些被门槛绊倒了去。 「你、你是谁!竟胆子大到藏在姑娘房中!」 「还有你,竟敢私藏野汉子,亏得我还以为你是个未开.苞的姑娘——」 「你再说我阿姐一句试试!」 连枝话音未落,少年径直伸了手,如捉小鸡一般,一把将女子捉了去。 他的目光森然。 「哎哟,痛!痛!」 对方娇贵的身子骨被少年的手狠狠一钳,登即便吃痛起来,眼中闪过一丝慌张的惧意。可她的力道哪有少年的半分大?无论她如何推打,也甩不开少年的钳制。 「你放开我!」 连枝急了,转过头狠狠地朝姜娆骂了声,「快叫他放手!君子动手不动口,你怎的还藏了个——」 「别吼我阿姐!」刈楚眼睛红了,手上的力道不觉又重了三分,「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谁要是敢欺负他的阿娆,他便敢上去同她拼命。 连枝被他这样一吼,气势顷刻便弱了下来,慌忙转过头去,一双星眸略带雨,望着姜娆。 「娆姑娘,快叫这小子松手。」 连枝娇嗔道,可姜娆仍是半倚着身子靠在门边,一双眼清清冷冷地瞅着对峙的二人。 过了半天,她才缓缓开口:「阿楚,撒手罢。」 「阿姐,」闻声,刈楚偏过头去,放缓了语气,「阿姐,你等等。」 旋即他又勐地将女人拉扯过来,「你!给我阿姐道歉!」 女人一个不备,被他拉得趔趄了一下,惶惶抬头时,恰望入少年那双清澈又带有怒意的双眼。 她一下子赔笑:「方才我同你阿姐打趣呢,你怎的就当了真。」 转过头,她忙向姜娆道:「娆姑娘,快和你阿弟说一声,我在同你打趣呢,我们姐妹之间经常闲下来开开玩笑,叫他莫要当真。」 她现在有些怕那个少年微微泛着怒意的眼。 他的眼中,有着明烈的兇狠,如恶狼一般,让人瞧了心惊胆战。 见她这么说了,姜娆也不想将事情闹大,便轻轻扯了扯少年的袖子:「算了,算了。」 刈楚垂了眼,望了她放在自己衣上的那双素手,片刻点了点头:「好。」 下一秒,他又兇狠地盯向眼前的女人:「所幸我阿姐脾性好,这次且放了你,若有下次——」 他兀地收紧了手上的力道,女人被他捏着又「哎呦」了一声,连连唤道:「没有下次了,没有下次了!」 刈楚这才松了手,只见那女人往后趔趄了几步,才惶惶定了神。 这个少年,好生兇恶。 连枝在心里头想到,大不了,她以后不再踏入这萱草苑一步。 她难道还躲不起那少年了吗? 待连枝走后,姜娆原本还以为能安生片刻,却未想到苏六姨又派七婆婆来,把她唤去了中堂。 一进中堂,六姨就把她噼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 原来是连枝将事情捅到了苏六姨那里,再加上她未能讨谢云辞欢心,害得六姨栽培苦付,于是苏六姨便更恼了,直接将她禁足三个月,不得踏出萱草苑半步。 「你若是再不争气,便把你许给东城苗老算了!」 苏六姨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慢慢地按揉着太阳穴,气道。 「女儿知错了。」 姜娆已在地上跪了半个时辰,膝盖有些隐隐发麻,听见六姨这么说,整颗心忽地又提起来了。 她不要嫁给东城苗老。 苗家虽富贵,可他们的家主苗正安,却是个虐待狂。听闻爬上了他的床的姑娘,没有一个是完完整整下来的。 双手悄悄攥了裙角,一抬头,她便看见站在六姨身边的连枝。 连枝的唇边,还挂着得意的笑意。 姜娆跪在堂下,抿紧了发白的嘴唇,没有吱声。 待她走出中堂时,天已经快黑了。因为跪了许久,起身的那一刻她还恍惚了一下,眼前一黑,险些往身后栽去。 辛亏七婆婆好心扶了她一把,否则她这一下,不知摔得有多惨。 「娆姑娘,放下你的心性吧。」 擦肩而过之际,七婆婆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引得姜娆微微一怔,旋即便明白了对方话语中的含义。 若是在上辈子,她肯定表面假笑着应了七婆婆的话,心里却不屑一顾地嗤笑一声。 第20页 ——论她的姿色,还用得着与连枝一起去争谢云辞的宠爱? 然而现在,她却反手握住了七婆婆的手,格外认真地点点头:「好。」 好,她放下心性。 七婆婆扶着她走了一阵后便轻缓放开了手,对她说一句「我去照顾六姨,姑娘你慢些走」后,便转身离开了。 独留姜娆扶了路边的树,弯下腰揉了揉跪得发麻的膝盖,又轻嘆一声,再往萱草苑的方向走去。 六姨将她禁足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她不能再去同连枝去争那谢公子的恩宠。 三个月之后,她与连枝,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刚迈了一步,身后却险险地闪过一个人形,她还未看清来者是谁,便被人用力一推,直直摔在了泥土里。 「呀——」 惊唿一声,她狼狈地抬了头,正见连枝收回了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呀,娆姑娘,怎么走路这么不小心。」 连枝的嘴角还噙着笑,裊裊倾下了身子,缓而将素白的玉手探出袖中。 姜娆半坐在地上,一手撑着地,见状,下意识地往后一躲。 却引得对方嗤笑连连。 「娆姑娘,我不过是想好心扶你一把罢了,这么紧张做什么。」 姜娆一怔,下一秒对方已不由分说地拉住了她的手,却勐地使了力,捏得她手骨生疼。 「嗳。」 不自觉地轻叫出声,她往后缩了缩身子,一双清冷的眼登时便望了过来。 「松手。」 「叫我松手啊?」连枝笑了,「今早你和那小子是如何折辱我的,娆姑娘,你还记不记得,啊?」 言罢,她把姜娆往后种种一推,旋即掏出帕子拭了手,缓缓站直了身子。 「姜娆,」她说得慢条斯理,「你知不知道呀,有些花开得越高,就越少有人踮脚去採撷。」 「她只知道孤芳自赏,却忘了高处不胜寒吶。」 连枝勾了唇,眸光轻悠悠地落到刚从地上站起的女子的身上,陡然轻笑。 旋即,她不屑一顾地转了身,欲抬脚离去。 身后,一声冷笑突然在黑夜中化开,带着丝丝冷寂与幽然,引得连枝脚下一顿。 「难道做一朵花,最终的使命便是被人掐去了脖子,把玩在手里么?」 姜娆站直了身子,将额前的絮絮碎发别在耳后,又伸了几根手指打理自己的青丝。 连枝勐地转过头,恰见那少女垂了眼,安静地将头髮整理整齐了,衣袂飘飘,翩然若仙。 「你讽刺我?」 「你哪里来的胆子,竟敢讽刺未来的谢家夫人?」 连枝拔高了声音,双目微挑着,幽幽地「呵」了一声。 本以为会激怒姜娆,却没想到,对方的面上没有丝毫的愠意,反倒是温婉地垂了眸,云淡风轻地吐出两个字: 「不敢。」 瞧着面前之人悠然的面色,一股剧烈的挫败感一下子涌上连枝的心头。 她更恼了:「你有什么不敢的?今早你还带着那个后生把我折辱得好生悽惨!」 姜娆转了身:「那是你在自取其辱。」 言罢,她徐徐抬了脚,就要往萱草苑的方向走去。 身后之人面色一滞,眸中闪过一剎那的阴狠,又在女子抬脚之际伸出了手,再次狠狠地把她往前推去。 又是一个趔趄! 姜娆一下子扑倒在地,两眼昏黑。 只听见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唿喊: ——阿姐! 第011章 萱草苑。 她叫芸娘烧了水,片刻后,褪下了污秽不堪的衣衫,将整个人没入了水中。 芸娘拿着毛巾站在她身后,一下又一下地为她擦着背。 「嘶——轻一些。」 她的膝盖疼,后背也疼。 听见自家姑娘轻吸了一口气,芸娘的眼泪马上落下来了:「娆姑娘,婆婆可是弄疼你了?」 少女声音缓缓:「没事,婆婆,我不疼。」 她光洁莹白的背上,还有片片青淤,让人看了心疼不已。 若有若无地,芸娘轻嘆了一口气,将毛巾搭在盆旁边,「娆姑娘,婆婆给你把背擦干净了,你自己泡着水,婆婆就先出去了。」 「好。」她点了头。 当芸娘推开房门走出来时,只一眼,便看见了坐在门口台阶上的刈楚。 刈楚见了芸娘,连忙站起身来,目光闪烁:「阿姐她……她怎么样了?」 芸娘知道少年担心姜娆,便宽慰道:「无碍,就是娆姑娘跪得久了,头晕目眩才摔了的。」 「头晕目眩?要不要紧,需不需要找大夫?怎么能跪那么久呢,跪那么久阿姐怎么能受得住呢。」 听了芸娘的话,他更加难受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连累了阿姐,害得六姨罚她下跪,原本应该是我跪在那里的,全叫阿姐替我受了去。」 原本他已经暗下决心,不让阿娆再多受一份苦的。 怎么会这样,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 少年垂了头,目光中带着深深的自责。过了片刻,才抬起眸来,怔怔地望向芸娘。 「婆婆,阿姐她是要嫁给谢公子的吗?」 芸娘一愣,显然没想到少年会突然问出这种话来,缓了好久,才回答道:「应、应该是的。」 第21页 「那连枝也是要嫁给谢公子的吗?」 「……是。」 谢公子那么喜欢连枝,应该是会纳她为妾的吧,芸娘斗胆猜测到。 刈楚的心兀地一提,又重重地垂下。片刻,少年眸光兀地一闪:「好,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他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 暗影浮动,月色入户。 墙上一道黑影闪过,几个翻腾便轻巧地落入了院中,那人于一片寂静之中轻轻掂了脚尖,蹑手蹑脚地往一扇门的方向摸去…… 「吱——」 「呀——」 一阵凉风勐地袭来,床上的人却睡得正酣,丝毫没有意识到一抹白影正在朝床边靠近…… 几声闷响传来,惹得床上的人终于睁了眼,因是背朝外,她只能看见墙上好似有道黑黝黝的人影。 一闪而过。 谁? 「连枝……」 「连~枝~」 谁? 「连枝——咯咯咯咯咯咯——」 耳边突然传来尖利的笑声,背上也被人轻轻扶住,床上的人一惊,勐地回过头—— 背部被什么东西兀地一冲,巨大的钝痛感勐地袭来,再抬眼时,她尖利地叫出声来。 「你、你你你是谁!」 逆着光,她看不太清来者,只看到一个白影轻悠悠地飘过来,闻言,那团白影似是垂了垂头,将乌黑的长髮耷拉下来了。 「我是谁?嘻嘻嘻……」 他突然尖利地笑出声来,那笑声硌硌地,听得她一阵毛骨悚然。 她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全身仍止不住地冒起冷汗来,连枝努力地稳住心神,将声音扬了扬:「你、你莫要装神弄鬼,你再不出去,我便——」 只是她还未说完,自己的肩就勐地被人重重地按住,她浑身一震,整个身子骨便软了下去。 「不要过来……」她已然慌了心神,开始打起哆嗦来,「求、求求你,不要过来。」 「求求你。」 最后几声,她的声音里全剩下来哀求,面对着抱着被子瑟瑟发抖的女子,那人的眼中却无一丝怜香惜玉之情。 他的眸光依旧锐利,故意捏着嗓子,发出瘆人的笑声。 直到逼得那女子将最后一丝理智消散,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 「哎,你听说了吗?昨儿个连枝屋里撞鬼了。」 「什么?可有人瞧见了!」 「连枝姑娘亲口说的,她昨晚刚睡着,突然有女鬼压了她的床,惊得她睡意全无,一晚上都没再阖眼。」 「真的假的?」 「怎么会是假的呢,今早连枝都哭着跪在中堂前,直叫六姨给她换间屋子呢!」 丛后的少年侧了首,静静地听了一阵两人的谈话,旋即唇角一勾,颇为愉悦地跑回了萱草苑。 还未进门,他大老远的就看见正守在门口的芸娘。 见了刈楚,芸娘面上的焦急这才缓了缓,一把将他拉过来,语气重带了些责备:「你这孩子,跑到哪里去了,竟一宿没回来!」 「婆婆,我知错啦!再没有下次了!」 这孩子侧了侧身子,一熘烟儿地从芸娘身旁挤进去,匆匆跑进了马圈。 「大欢,想我了没有!」 他一下子扑腾过去,把正小憩的马儿吓了一跳。 下一秒,少年又接受了一次大欢响鼻的洗礼。 他用袖子拭了拭脸,凑到大欢身边,兴奋地说:「大欢,我帮阿姐出了一口恶气!」 「你知道吗,昨天我跑去那个坏女人那儿,披了白床单,脸上涂满了辣椒油,把头髮散下来吓她。」 「那辣椒油真的好蛰眼,快把我眼睛搞瞎了!」 他兴致勃勃地自言自语着,那马儿蹭了蹭少年的身子,又扭到另一边儿趴下去了。 昨晚他吓完连枝后,不敢再回萱草苑,生怕惊醒了正在睡着的姜娆。 于是刈楚便裹着那层白床单,在小花园里睡了一整晚。 「大欢大欢,你怎么又睡啦!快起来,听我说。那个坏女人昨晚见了我,吓得直叫唤,我差点儿没憋住笑出声来——」 「还好我没笑出声,要不然肯定会被她捉了去,不过她也打不过我,怕就怕我暴露了之后,她再叫苏六姨欺负阿姐。」 「谁都不能欺负阿姐,若是谁要是敢欺负我阿姐——」 正说着,他扬起了个小拳头兴奋地转了转身,看到身后那人时,手上的动作突然一滞。 「阿、阿姐。」 刈楚敛了色,下一秒,结结巴巴地唤出了声。 少女的面色微微变了变:「阿楚,你过来。」 「床单呢?」姜娆几步转入了屏风之后,指着少年的床铺,扭过头去问他。 瞧着他支支吾吾的样子,她收回了手,边坐下边问道:「你昨晚,可是去连枝屋里了?」 自知瞒不过,他便诚实地点了点头。 「干什么去了?」 「我……」 不等刈楚回答,只见少女幽幽地嘆了一口气:「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少年一怔,下一秒连忙道:「阿姐,没有下次了。」 他的战战兢兢落入姜娆的眼中,引得一层笑容泛开,片刻后,她才勾了勾唇角:「好了,去吃饭罢,芸娘做了你最爱的鱼肉。」 第22页 少年一下子雀跃起来,刚雀跃着蹦跶出门槛,远远却瞧见苏六姨身旁的七婆婆端着一个小壶走了进来。 刈楚警惕性地站直了身子。 「娆姑娘?」 七婆婆绕开了少年,径直进了屋,只一眼便瞧见了静坐在床边的姜娆。 姜娆微微一惊,「七婆婆,您怎么来了。」 连忙起了身,莲足急迈至房前,眼里有着化不开的惊愕。 可是刈楚装神弄鬼被六姨发现了? 她不由得紧张地攥了攥衣角,下一秒,七婆婆就将那个小酒壶放到了桌上,抬起头来对她说道。 「今晚,六姨叫你去中堂服侍谢公子,走之前记得喝上一壶,暖暖身子。」 「七婆婆,这……」 六姨不是把她禁足在萱草苑吗,怎么还能出去服侍贵人? 瞧着少女眼底的疑惑,七婆婆不由得笑了: 「得亏你命好,连枝犯了心疾,直说被鬼压了床。定然是她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六姨生怕她身上的晦气冲撞了贵人,便叫姑娘你去服侍谢公子了。」 末了,她又添一句,「晚些时候我再来接姑娘,姑娘定要洗干净了,再在玉体上擦上这离魂香……」 正说着,七婆婆兀地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子,塞到她怀里。 「见了你这张娇俏的小脸,再嗅着温软的离魂香,我保证那谢公子的魂魄八分都没了哟……」 七婆婆的双手抚上女子的芙蓉面,一寸一寸地滑到了她的长颈之处,瞧着少女瑟缩的双目,她终于轻笑出声。 「平日里嬷嬷教你的那些法子,还记得么?」 小美人儿红唇一咬,低低地道,「还记得。」 「乖孩子,」她又捉了面前少女的素手,来回摩挲着,「你下半辈子的富贵,便就看在今晚了。」 姜娆的手柔软白净,登时被七婆婆搓揉着泛了红,听着对方的话,她只能低下头轻轻应着,每应一声,心跳便加快一分。 到了最后,她只觉得耳畔全是如雷的声响,竟听不清七婆婆在说什么了。 叮嘱了阵儿,七婆婆这才放心地走开,走到大门口时,她回头瞟了守在门口的刈楚一眼,眸光闪了闪,终是迈步走出了萱草苑。 「娆姑娘,怎么了?」 芸娘连忙走上前来,不安地望向自家姑娘。 不知为何,只见姜娆的脸上还泛着淡淡的红晕,整个人如一朵娇嫩的桃花一般,玉立在闺阁门口,目光飘然。 直到芸娘连着唤了好几声,她这才缓缓回过神来,拢紧了身上的衣裳,略一侧首。 语调平静。 「婆婆,烧水罢。」 一手扶了门边儿,她裊裊站在距离刈楚的不远处,终于回过头来望少年一眼,语气却是清淡。 「阿楚,一会儿你莫要进来。」 无论发生什么事,听见什么声,都不要进来。 第012章 灯火昏黄。 少女拢了乌髮,缓缓从水中走了出来,仅用一块毛巾裹住了刚洗净的身子,踩着满室的雾气转过屏风。 芸娘已经坐在床边等候她多时,见着姜娆转过身子后,这才喜笑颜开。 「娆姑娘,躺下罢。」 芸娘一边说着,一边探出手,拔了那瓶离魂香的盖子。 闻言,少女轻轻点了头,手腕处的力道一松,任由身上的毛巾落了地。 转眼间便一丝.不挂趴在了床榻之上。 顷刻,芸娘从手里的小瓶子中抠了一块玉膏,放在少女如牛乳般莹白的肌肤上,又用手推了推那块膏状物。 玉膏登时在她的背上缓缓化来。 后背勐地一凉,紧接着是一片隐隐的灼痛感,随着玉膏的融化,那烧灼感越来越大,到了最后,姜娆竟开始冷汗直冒起来。 床边珠帘微晃,芸娘看着面前紧咬着下唇的美人儿,险些落下泪来。 「这药烈,姑娘若是忍不住就叫出来,叫出来会好受一些。」 美人儿巴掌般大小的脸上登时挂满了泪珠,面色也唰地变得惨白异常,良久后,她才进攥着床单,娇弱出声: 「婆婆,这香……这香膏怎得这么灼人。」 声音里已不自觉地带了些哭腔。 芸娘却答不上她的话来,只能在一旁偷偷抹了泪,终了轻嘆一句。 「快了,快了,等着阵子过去,身子便不烧了。」 正说着,她又将床上的小美人险险地扶起来,让姜娆翻了个身,将那香膏再涂到她的另一半儿身子上。 姜娆被那香膏折腾得冷汗直冒,意识也逐渐流离起来,只觉得自己面前的两团白玉团被芸娘用手掌贴紧了,轻揉之际,那离魂香膏又在她的身上化了开。 「嘶——」 她再也忍受不住,直接叫了出声。 「婆婆,婆婆——好疼……」 美人儿窝在床内,来回轻轻扭动着身子,折腾得青丝铺散了一床。 她早已哭成了泪人,「婆婆,阿娆受不住了!」 「好孩子,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芸娘连忙把她抱紧了,将姑娘的头按在怀里,自己也轻声落下泪来。 姜娆这孩子是她一手带大的,见着这孩子如此痛苦,芸娘也心疼地泪流不止。 但她却没有法子,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抱紧了眼前这个姑娘。 第23页 怀中之人几度抽噎,藕节似的小腿蹬了蹬,许久之后,才因力气散去而放缓了动作。 又不知折腾了多她久,那阵灼痛感才终于渐渐弱了下来。 与此而来的,是一股由内而外的燥热,那团燥火让姜娆原先惨白的面色上泛了几丝微妙的红晕,她的两眼也开始逐渐迷离起来。 只需她美眸轻挑,面前的男人定能被她勾去了七魂六魄,飘飘欲仙。 「姑娘,可是好受些了。」 芸娘抹了泪,低下头轻声问道。 姜娆只觉得从脚下传来了一股莫名的燥热,那团躁动的火气蔓延全身后再冲上她的脑海,没一会儿,她的脸便红透了。 全身也如娇嫩的桃花一般,白中透粉,让人禁不住去採撷。 还是未成熟的小桃花。 「婆婆,好多了。」 方一出声,她惊觉自己的声音已娇媚得可怕,那酥软销.魂的声音,任谁听了都觉得身子一麻。 「那便好。」芸娘放下心来,将姑娘娇软的身子支起来了,又用被子将她的玉体裹住,站起身去给她找衣服穿。 姜娆觉得身体好像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浑身上下难受得发紧,任由芸娘拉扯着她,过了好久才终于将衣裳穿好了。 「让婆婆瞧瞧。」 芸娘为她挑了一件粉白色的衫子,更是衬得她愈加面娇肤白。 她的脸上依稀挂着泪痕,芸娘见了,连忙取来了毛巾为她擦了脸,嘴里轻声哄道: 「莫哭了,莫哭了,姑娘像个小花猫一样。」 言罢,她这才拉着姜娆坐在黄铜镜前。 姜娆此时已没了半分抬手的力气,只能微阖着眼,任凭对方在自己的面上捣拾着。 末了,芸娘将美人的青丝险险地盘起,松松地挽了个髮髻。 一支步摇斜插,女人微微睁了眼,定睛瞧着镜中的玉人芙蓉面,许久才轻轻抿了娇唇。 镜中美人宝髻松挽,桃妆初成,眼波微倦,却又顾盼生辉。 当真是一位慵懒妩媚的尤物。 芸娘不由得轻「啧」了一声,垂下头调笑道:「莫说那谢公子,婆婆都已经被姑娘迷得发紧了。」 朱唇微漾,美人将双手叠放在腿上,回头柔柔应声道:「婆婆这是在折煞阿娆了。」 言罢,姜娆又轻轻抬了臂让芸娘扶住,缓缓起身的那一刻,她的头脑仍是发晕得很。 腿上的力道也软软绵绵的。 乏。 倦。 疼。 芸娘一手推开了门,扶着身旁的姑娘迈过了门槛,一眼便看见了停在院子正中央的花轿。 心里头不禁嘆道,六姨也是心疼她家姑娘的,知道姑娘用了香后身子发疼,便叫人用轿子抬着姑娘去中堂。 于是芸娘侧了首,连忙指着花轿笑道:「还没出嫁就用上花轿的,娆姑娘你还是倚君阁的头一个呢!」 姜娆也抿嘴轻轻笑了,缓缓从门前走到花轿前,提了裙子便要抬脚上轿。 当她看到花轿后的人时,脚下突然一顿。 「刈楚?」 「阿姐,」他从花轿后走了出来,伸出了手,声音清澈温缓,「我扶着您,慢慢上去。」 「好。」 少女略一颔首,一手扶着芸娘,一手扶着刈楚,缓缓抬了右脚迈了上去。 却在踏上花轿的那一剎那,她的眼前骤然一昏,勐地一下,竟直直往身后栽去! 「姑娘!」 芸娘连忙伸手去抓她,却只捉住了她的一抹衣角。 衣带从手边抽离,她焦急地抬了眼,却恰见身侧的少年快速抬了手,稳稳地将少女接在了怀里。 一股幽然的香气勐地冲上刈楚的脑海,下一刻,他只觉自己好像被缭绕的云烟裹挟住,那层层的浓云裹得他唿吸发难。 宛若置身云端! 她的眉眼近在咫尺。 脑海中依稀是方才,他守在门口时,所听见的少女的嘤咛。 ——婆婆,阿娆受不住了。 ——婆婆、婆婆,我好疼! 只听了几句,他便如做贼一般落荒而逃,当他静坐于马圈内良久之后,面上的红晕还经久不歇。 刈楚想起来了,他曾在倚君阁四处走动时,撞见了一对野鸳鸯,那女人被男人压在身下时,也曾发出这样的嘤咛。 那嘤咛,并不是受了普通疼痛之后的下意识的唿喊,而是欲语还休的娇媚如斯。 娇媚如斯! 少年抱着女子娇软的身体,双臂勐地僵住了,身形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而微微一颤。 香温玉软,娇媚如斯。 片刻之后,刈楚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忙不迭地撒了手,却又害怕着她倒下,便伸了手再次搀扶住他。 少年低眉顺眼,唿吸微微有些发乱。 芸娘也忙跑过来,着急地问:「姑娘身子可是不舒服,今晚能不能去?」 如今身子就这样娇弱,若是到了晚上,等那如狼的男人扑上来时,姑娘着柔弱的身子骨怎能挡的住! 姜娆闻声,缓缓站直了身子,咬了咬牙:「去。」 能去。 这么好的机会,她怎能不去? 既然方才她已经遭过一回罪了,就能忍受住遭的第二回 罪。 终于轻飘飘地入了轿,朱唇轻启,花轿便一下子被人抬起来,眼看着就要晃晃悠悠地走远了。 第24页 突然,一只素手掀开了帘子。 「婆婆,快把桌子上的那个小酒壶拿来!」 刚坐直了的姜娆突然又想起七婆婆之前送来的那壶酒,她记得,苏六姨让她走之前喝一壶那酒。 险些忘了! 还在埋怨自己粗心之际,芸娘已将那壶酒从帘子下递了过来。 「多谢婆婆了。」 姜娆接过了酒壶,拿在手里握紧了,准备待会儿下了花轿再喝。 那头的芸娘压低了声音,「姑娘,保重。」 「嗯。」 只这一句,姜娆险些又落下泪了。但她此时面上有着精緻的妆,只得扬了脸,把眼泪珠子生生地憋了回去。 轿子又被轻晃晃地抬起了,花轿中的少女刚吸了吸鼻子,却突然听见刈楚的一声低叱。 「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抬的轿子。」 她感觉轿子一顿,旋即又落了地。 少年不满的话语犹在耳畔,「你们就抬得这般敷衍?」 姜娆一怔,生怕他又要闹事,连忙掀开帘子:「阿楚,你要做什么?」 刈楚抿着唇看了她一眼,「阿姐,你放心,我不会再给你惹事的。」 说完,他走到一个抬轿夫身边,将对方拉扯到一旁。 「你起开,我来抬。」 「一二三,起——」 「我阿姐身体不舒服,莫再伤了她。」 「还有你,走慢些,慢些慢些——再慢些!给我好生抬稳了。」 走到一半儿,终于有人忍不住出声:「这位小哥,咱们要快些将姑娘抬去中堂,若是晚了,六姨——」 他还未说完,只听少年暴躁出声。 「你给我抬稳了,若是这轿子敢晃悠一下,老子现在就扒了你的皮!」 那人一噎,连忙放缓了脚步。 同行的人也将步子放稳了,姜娆稳稳地坐在花轿正中间,听着刈楚在外面说的那些恐吓人的话,一时间忍俊不禁。 这孩子,倒开始学着吓唬人了。 第013章 今夜的月光极为细碎。 她正坐在轿子中央,微微阖着眼,手里紧紧抓着那壶酒,玉指在上面轻缓地摩挲着。 脑海中,还是七婆婆先前的那句话。 那离魂香,再加上这春酒…… 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她将手中的酒拢入袖中,右手将瓶身攥紧了,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同行的人因为受到了刈楚的恐吓,都将这轿子抬得稳稳的,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刈楚同另外三个人稳稳地抬着轿子,使得那轿子行得又慢又缓。 不知过了多久,姜娆终于挑了帘子望向窗外,瞧着那孩子的背影,轻轻道:「阿楚,你不用抬轿子,让那个小哥抬着便好了。」 「阿姐,你不要动,」 轿子那头的少年低低地应了声,「那人毛手毛脚的,换我抬要更稳一些。」 「不要紧的,」姜娆连忙又将车帘掀得更开了,回道,「我现在身子不疼了,颠一些也没关系的。」 「有关系。」 那头又低低开了口,「阿姐你坐好,其他的不要管。」 见着那孩子如此倔强,姜娆轻悠悠地嘆了一口气,转眼间又想起他后背的伤来。 脑海中不禁浮现了她第一次给他上药时的情形来。 手指慢滑之际,她抚平了他背后的千疮百孔,眼中是他右肩胛处的一块月牙形胎记,和淡淡的陈年旧疤。 想到这里,她的心兀地一紧:「阿楚,你背上还有伤,莫使太大力了。」 那人毫不犹豫地出声,「阿姐,我不要紧的。」 「你抬得太慢,会误了时辰的,」她无奈嘆息,「若是误了贵人时辰,惹恼了贵人便不好了。」 果不其然,轿子那头的少年沉默了阵儿,又开口说道,「好,那我便抬快些,阿姐,若是你觉得坐得不稳了便说出来。」 「也好。」 见着拗不过那孩子,姜娆只好将手收回来,再次嘆了一口气。 这孩子,怎么比她还要倔呢。 又前行了片刻,轿子终于缓缓在一处落了下来,姜娆掀了帘子,正见刈楚站在轿子的斜前方,朝着她递了一只手出来。 「阿姐,我扶着您。」 少年压低了声音,将她的半只胳膊搀着,等她下了轿之后,又连忙将手收了回去。 姜娆站直了身子,微垂着眼帘凝视了阵儿手上的酒壶,最后直接用嘴对着酒嘴,慢吞吞地将那酒水咽了下去。 末了,她将喝了一半的酒壶递给他:「阿楚,我走了。」 「好,」刈楚接过酒壶,也微垂着眼。就在姜娆欲抬脚的那一剎那,他突然眸光一闪,叫住了她,「阿姐。」 他的一向平静的声音中,突然有了几丝波澜。 「怎么了?」她徐徐回过头,轻缓一笑。 「没、没什么,」少年的话语突然顿了顿,缓而出声,「阿姐,您慢些走。」 「好。」 话音刚落,只见七婆婆从门前走了来,满脸挂着笑,一下子挽住姜娆的胳膊。 「娆姑娘,快来,谢公子已经等你多时了。」 迈过了门槛,七婆婆将她引到了一扇微掩着的门前。 「娆姑娘,那酒可是喝了?」 她点点头,「喝了。」 「那便好,那便好,」七婆婆凑近了些,嗅了嗅她玉颈下的香气,止不住地笑道,「娆姑娘,恭喜了。」 第25页 「姑娘来喽~」 猝不及防的一声轻唤,姜娆已被七婆婆推进了屋,屋内的景象一下子在她的眼前铺展开来。 琴声微缈,香炉微燃,床帘微垂,窗扉微开。 有一位长相清秀的少女在门口正抚着琴,侧耳细听,正是一曲《春江花月夜》。 那少女见有人进来,并不惊,仍是低着头抚着琴,只是在剎然间,那琴声好似低了低,瞬间变得缥缈靡然。 指下的琴弦似是化作了万千心绪,变得纷杂、撩动而又缠绵。 她一步步踩在,又好似一步步踩在那缥缈的琴声之上,一双眸子也向房间最里面的那张榻望去。 床帘后,正斜斜地卧着一个男子,衣襟微敞着,露出胸前大片大片的雪白。 她紧张地攥了攥衣角,缓步朝床帘走去。 叮叮啷啷,有微风挟着月色入户,吹响了挂在床边的风铃。 那清脆悦耳的风铃声流淌在阵阵琴声之间,又一下子跳进了姜娆的胸腔之中,震得她心跳如鼓似雷。 就在素手即将撩起床帘的那一剎那,那琴声突然歇了,弹琴的少女端起了手边的一个盛了半缸水小金盆,兀自上了前。 「姑娘,脱袜。」 姜娆一怔,被那位少女扶着坐在了一旁的小凳上,脱了鞋袜。 那男子隐匿在一层极薄的床帘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将鞋袜褪去,瞧着她露出的雪白的玉足。 心中突然一动,男子掀开了床帘,朝那弹琴的少女唤道:「你退下罢。」 琴女低眉顺眼:「好。」 谢云辞突然下了床,步步走到她的身前,兀地蹲下身子,与她的视线平齐了。 他缓缓一笑:「小美人,又见面了。」 玉足浸入水中,绯红却上面颊。 谢云辞瞧着她如桃花一般娇嫩的面色,心中骤然生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欲望,一手迫不及待地探了出去,抚上她滚烫的面颊。 软。 当真是香温玉软。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了,登时站起了身将她打横抱起,姜娆一怔,双手已不自觉地环住了他的脖颈,下一刻已被他平放到床榻之上。 「公子……」 就在他倾身的那一剎那,床上的少女突然嘤咛一声,用藕节似的小臂抵住了他弯下的身子。 谢云辞的动作一顿,眸光仍眷眷,轻缓出声,「怎么了?」 「奴家……」她躺在床榻上,只觉浑身力气如同登时散尽了般,言语也如细细的游丝,缓缓飘进对方的耳中。 「奴家还未擦脚。」 姜娆翘了脚,两眼迷濛地瞧着面前的男子,唿吸也愈发紊乱了起来。 她明白,七婆婆让她喝下的,是催.情酒。 但为了避免在谢云辞的面前失态,她就只喝了半壶,却在对方触碰到自己身体的那一剎那间,酒劲儿骤然发作,她还未回过神,已有香汗隐隐地冒了出来。 浑身燥热难耐。 不自觉地,她攥紧了被角,开始急促地唿吸起来。 谢云辞的手指顿了顿,从一旁取来一条白毛巾,温声细语道:「你不要乱动,我给你擦。」 「公子……」 姜娆下意识地想推却,却不由自主地娇哼出声来,对方的身形一颤,兀地回头头定定地瞧着床榻上的女子。 「小美人,你怎么了?」 精细地双眸微微眯起,他开口询问道。 于是他又倾下了身子,方一靠近,少女身上摄人魂魄的香气便勐地袭来,一下子麻痹了他的神经。 他的眸光也开始发乱! 有异香从少女细长莹白的颈下传来,带着湿热的气息,萦绕在谢云辞的鼻息之处。 似浓云薄雾。 「你怎么了,嗯?」 距她的唇齿近了些,他却突然看见了女人微蹙的眉头,和因隐忍而阖紧的眼。 「公子,奴家……」 「你怎么了?」 他再次拔高了声音,身下女人的眼神却愈发迷离起来,只一刻,谢云辞便意识到了,眼前的女人已经被人下了.药! 身形一顿。 「你是用了药?」有不满的情绪从眼里一闪而过,男子一下子沉下了声音,差点儿就咬着她的耳朵恨恨出声,「你就这么不情愿委身于我?」 「不、不是……」 女人方一开口,就勐地被对方捉住了手腕,谢云辞紧紧钳着她素白的腕,眼神登即便冷了下来。 他似是勐吸了一口气。 片刻之后,他瞧着面前如小鹿似惊慌的女人时,嗤笑出声。 「你不过就是个美貌的妓子罢了,装什么清高。」 一阵冷笑,他狠狠地将她的手甩开,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涌上了他的心头。 第一次,他指名道姓要一睹倚君阁头牌的芳容,对方却直接避而不见。 第二次,月下匆匆一瞥,他惊为天人,可她面对他的真情流露却仍旧不为所动。 终于,等他以为就要彻底拥有这个女人时,她却将自己迷醉,亦不愿清清醒醒地委身于他。 脑海中突然响起来连枝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二爷,你以为娆姑娘为何对您避而不见?」 那天,连枝窝在他的怀里,瞧着他恹恹的神色,终是将实情告诉了他。 「娆姑娘说,她宁为百姓妻,不做谢家妾。」 第26页 好一个宁为百姓妻,不做谢家妾。 谢云辞勐地大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床上娇媚的女人,旋即冷然拂袖,甩门离开。 只余下姜娆迷迷濛蒙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也不管将青丝压散了一床。 七婆婆正守在大门外,看见谢云辞怒气沖沖的样子时,一下子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她不是给那丫头用了酒和药了吗? 「公子?」 她连忙上前,将笑容堆了满脸,「公子,您这是这么了,可是那丫头冲撞了您……」 谢云辞停了脚,扭过头看了七婆婆一眼,清冷地吐出两个字,「硌牙。」 声音中还有一闪而过的促狭。 硌牙? 七婆婆闻言诧异地皱了眉,还未来得及细问,谢云辞就已经甩了柚子走远了。 正在思量间,有一道人影骤然从身边闪过,直朝正半开着房门那间屋子奔了过去。 他攥着拳,步履纷乱,喘息焦急。 第014章 「阿姐——」 方一推开半掩的房门,一股轻幽幽的香气便扑鼻而来,引得刈楚脚下微微一滞,旋即放缓了步子,轻声走进了屋内。 声音也放缓了些,「阿姐?」 「阿、阿楚……」 话音刚歇,只听一声轻柔的回应从床帘后渐渐传来,夹杂着细微的喘息声,让人听了不禁面红耳赤。 「阿楚……」 床上的女人又轻哼了两声,听见少年应声后,她的声音竟愈发急躁起来,「阿楚,阿楚。」 「阿姐,怎么了?」 刈楚慌忙上了前,走到床边时身形却勐然一顿。 只因他透过莹白的薄纱,看见了女子一段藕节似的光洁的小腿,和细□□致的脚踝。 「阿楚……」 姜娆双眼迷离,一手揪着被单,只觉浑身如在火中焚烧一般灼热、难受,望着徐徐而来的少年,一种安全感突然涌上她的心头来。 「阿姐,你、你怎么了?」 他的嘴唇微微有些发涩。 「阿楚,我好难受……」 她披散着头髮从床上爬起来,一手掀开床帘,紧紧拽住了少年的衣角:「阿楚,我好难受,我好疼,烧得我好疼!」 不知不觉中,声音竟有了些哭腔。 刈楚方一丝不自然地扭过头,听到这句话时又忍不住将视线落到了少女的身上。女人面色旖旎,檀口微张着,一下又一下地喘息。 她每喘息一下,薄纱下的山峰便隐隐律动起来,渺渺眼波也随之乍起,如同万千春水。 惊泛涟漪。 「阿姐。」 刈楚的喉结动了动,方一出声,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沙哑得可怕。 「阿姐,你莫要乱动。」 连忙从一边扯过了被子,还未等姜娆反应,他便不由分说地用被子将她裹紧了。 「唔……」 女人蹙了蹙眉头,低低地嘤咛了一声。 那一声嘤咛一下子落在少年的心尖儿上,敲出了一个浅浅的坎儿,引得他仓促别过眼,轻缓地道:「阿姐,我去叫芸娘给你找大夫,你不要乱动。」 「阿楚,不要……」 他刚站直了身子,却发觉自己的衣角还在少女的手心里,不由得低低地笑了一声,垂下头。 「阿姐,等我,」他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好不好,嗯?」 他的语气十分轻柔,如同在哄一个小孩子般,面前的少女闻声,终于点了点头。 少年这次狠下心来将她的手与自己的衣衫分离了。方迈了一步,恰见苏六姨带着七婆婆与芸娘直接推门闯了进来。 一见到刈楚,六姨登时皱了眉。 「你怎么在这里?」 「我……」 「六姨,是我叫这孩子抬着娆姑娘来中堂的——」 刈楚刚张了张嘴,一旁的芸娘见状连忙上前道,一边说一边给那孩子使眼色。 苏六姨冷笑一声,没有理会芸娘的话,径直迈了脚,步步走到少年身前。 「我问你,」冷眉一挑,她加重了语气,直直盯着刈楚,「我问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苏六姨的语气逼仄锋利,让芸娘也不再好上前为刈楚说话,只能在一旁眼睁睁地瞅着六姨质问他。 少年却丝毫不惧,「我方才不放心,进来看看我阿姐。」 面上是一派的泰然。 「不放心,」六姨身后的七婆婆突然冷笑一声,「你说说,你到底有什么不放心的?」 「阿姐她——」 少年刚开了口,床帘后又传来一声少女的轻吟,她的声音听起来夹了丝丝痛楚,有气无力地低唤了声:「阿楚……」 就是这阵轻唤,将少年面上的平静骤然打破。 「阿楚,我的身子好痛。」 「我好像、好像要死了一般。」 少女一声又一声轻唤着,引得六姨皱了皱眉,转眼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她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七婆婆也愣了,正出着神儿,旁边的芸娘一下子冲上前去,焦急地将姑娘的床帘子拉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少女通红的双颊。 芸娘的眼眶也是一红。 双手往神志不清的少女的额上探去,下一刻芸娘便惊得缩回了手。 第27页 「六姨,姑娘的身子好烧!快给姑娘叫大夫吧!」 她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引得七婆婆也上前了,一眼便看出了问题的癥结所在。 转过身,她在苏六姨耳边低语了几句,只见六姨脸色勐地一变,厉声道:「不给解药,她不愿服侍谢公子,那这罪就让她自己受着!」 「是。」 七婆婆略一颔首,刚点了头,苏六姨便又冷嗤一声,转眼便拂了袖子准备离开。 「不准叫太医,也不许让人送凉水进去。」 「可是六姨,娆姑娘这样会把身子烧坏的——」 「就是得要她好好长长记性!」 六姨眯了眸,「若是她下次还记不住,我要她康健的身子又有何用?」 言罢,她一手推了门,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出去。 七婆婆回头瞟了一眼床上的少女,悠悠地嘆了口气,也随着六姨转身融入了一整片月色之中了。 轻风入户,吹得人心发乱,眉心微烦。 少年跪坐在床前,看着少女又难受地翻了个身,终是忍不住,开口询问道:「阿姐这是怎么了?」 「她……」芸娘正用袖子给姜娆细细地擦着汗,听刈楚这么一问,她垂了眼,目光落到少年清澈的眼中。 须臾之间,她无奈开口:「姑娘是中了媚.药。」 「媚.药?」 刈楚皱紧了眉头,旋即立马明白了媚.药究竟为何物,脸色也一下变得通红。 神色也慢慢变得不自然起来,「婆婆,这、这可怎么办?」 六姨不准七婆婆送解药,也不准人进来给她送水。 「难道就让阿姐这样一直烧下去吗?!」 他越说越激动,终于「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眼看着就要往门外跑去。 「刈楚,你要做什么?!」 芸娘在身后连忙唤道。 她生怕这个小子又捅出些什么乱子来。 果不其然,少年脚步一顿,恨恨地咬了咬牙:「我去找苏六姨,去给阿姐求情,实在不行,我去偷、去抢,也要把解药拿到!」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娆就如此痛苦下去! 「站住!」 方迈了步子,只听身后一道厉呵传来,「你莫要再闹腾了!」 「你再这么闹腾下去,更是把娆姑娘往火坑上推啊!」 芸娘险些哭出声来。 刈楚浑身一僵,紧攥着的双拳也慢慢卸了力气,怔忡了片刻,他终于转过身来,目光顿顿。 须臾,他垂下了声音:「婆婆,是我鲁莽了。」 是他鲁莽了,这一次他能靠偷靠抢,那么下一次,下下一次呢?只怕苏六姨知道了,会更变本加厉地将这一切报復在他与阿娆的身上。 「罢了,」见少年兀地垂了头,芸娘也低低地嘆了一口气,瞧着床上已昏死过去的少女,轻缓道,「现在,我们也只有一个法子了。」 「什么法子?」 听到这句话,刈楚连忙抬了头,眼中也闪过一丝光亮来。 只见芸娘轻轻抿了抿嘴,也抬起头瞧着少年,一字一顿地说,「回萱草苑。」 六姨不准七婆婆给她解药,也不准别人给她送水,却没说要把他们关在这里。 只要回了萱草苑,让姑娘的身子在水中泡上一晚,不但姑娘身上的灼痛感会缓解许多,第二天那媚.药也会自动解除了去。 「好,」她话音刚落,少年便直直点了点头,「我们回萱草苑,我把阿姐背回去。」 他说这句话时,面上没有丝毫的犹豫,可芸娘此时却犹豫了,瞧着刈楚的身形,担忧地皱起了眉头。 「这里离萱草苑甚远,刈楚,你能受得住吗?」 用那单薄的身形,背娆姑娘一路,刈楚,你能受得住吗? 本以为少年会思索片刻,却没想到他直接点了头,认真地回应道:「婆婆放心,我能受得住。」 他的声音清澈,却格外有力,掷地有声。 芸娘将姜娆的衣裳整理好了,两手支着姑娘的身子,把她轻缓地放在少年单薄的背上。 刈楚借着芸娘给他的力,将半弯着的腿撑直了,不一会儿便背着姜娆,走出门来。 「怎么样,吃不吃力?」芸娘在一旁扶着姜娆,担忧地问道。 「没事儿,婆婆,我一点儿都不累。」 刈楚扬了扬唇,笑着应道。 背上的少女是极瘦极轻的。 她的身子轻飘飘,也软绵绵的,就那样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仅用两层薄薄的衣料隔着,没多久,他的额上就已经出了细密的汗珠来。 芸娘见他落了汗,全当是他累着了,便心疼地道:「你若是累了,便歇一会儿,路还长着呢。」 「婆婆,我不累的。」 这一路上,不知道两人这样一来一回应了多少回。 可无论少女的身子再怎么轻,走到最后,刈楚也觉得自己背上的力量越来越重,双腿也越发无力起来。 他开始喘气粗气来。 「刈楚,停下来,歇一歇吧。」 芸娘再一次劝道。 就在少年即将驻足之际,背上的少女似是轻轻地哼了一声,转眼间,渐渐地呢喃道: 「阿楚。」 如敲冰戛玉般,简单清澈的两个字,登时从少女的口中轻柔地唤了出来。 第28页 「阿姐,我在。」 刈楚也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略哑。 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他一下子生了万般的力气,步伐也轻快起来。 「阿姐,我在,我一直都在。」 少年重复道,又加快了步子往萱草苑的方向迈去,仿若背上无人,步履轻盈。 第015章 萱草苑。 窗前,人影树影两相交横。 少年紧张地站在微掩着的门前,不知过了多久,见着芸娘终于推门走出来了,他连忙上前,眸光里满是焦急。 「放心,娆姑娘已经不烧了。」 芸娘抬头看了一眼少年,如释重负地安慰他道。 那便好。 刈楚也松了一口气,眸光却仍是不自觉地往门内瞟了瞟,还未回过神,就被芸娘轻轻拍了一下肩膀。 「若是你撑不住,就去睡吧,有我守着姑娘就够了。」 他连忙摇头,「婆婆,我不困的。」 他也可以陪着芸娘守着阿娆。 闻言,芸娘轻轻嘆了一口气,却是什么也没说,再次推了门走进了屋内。 独留他一人立于院中。 夜风微凉,吹得他的心情竟莫名烦躁起来,望着微掩的房门,刈楚突然想起姜娆下轿后给他的半壶酒来。 阿娆曾教过他,有一个词叫作,借酒浇愁。 「借酒浇愁。」他从袖中取出那小半壶酒,心中没来由地生了渴望。 于是他便斜靠着门外的墙壁,随意地坐了下来,一面将腿盘起,一面拔开了瓶塞。 顷时,满瓶的酒香一下子便逸了出来,萦绕在他的鼻尖,竟让他一时心驰神往起来。 眉心微微动了动,刈楚将唇凑在了酒瓶口边儿,垂了眼,他仿佛可以看见酒面上皎皎的明月,映在酒中,泛着莹白的光。 犹豫了片刻,他终于轻抿了一口。 涩。 辛。 辛辣的酒气引得他不由得顿了顿唇,手上的动作微滞,心中却生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舒畅来。 莫名的舒畅。 他将酒壶举起来,与视线平齐了,略一思量间,又将剩下的酒悉数灌入了喉咙之中。 「咳!咳咳——」 剧烈的辛意让少年忍不住干咳了几声,引得屋内的芸娘开了口:「刈楚,你若是嫌冷,便先去睡吧,不用硬撑着了。」 他慌忙盖上了酒塞,生怕被别人发现他在偷喝阿娆剩下的酒,抹了抹唇边的酒渍,「婆婆,我不冷的。」 芸娘无奈:「你这孩子,在这里守着又有什么用呢?」 「……」 少年没有吱声,过了片刻,才终于低低地吐出了几个字:「没有用。」 「婆婆,我知道没有用,但我就是想守着阿姐。」 芸娘一愣,提着水壶的手不由得一松,登时一声刺耳的摔裂之声便传来过来。 「婆婆,怎么了?」 刈楚连忙站起来,刚准备冲进来,却被芸娘止住了:「一时没拿稳水壶,不碍事的。」 她弓了身,将地上的水壶拾起来,看着满地的水渍和卧在浴盆中的少女,轻悠悠地嘆了口气。 方准备收拾地面,却听见门口那孩子冷声开了口。 「你来做什么。」 门外又传来七婆婆的声音:「我把你们带回去。」 「苏六姨只说了不准给我们送水送药,何时说过要囚禁我们了?」 「……」七婆婆一噎,旋即又道,「是六姨让我把你们带回去的,她说有话要同娆姑娘说。」 少年冷哼了一声:「我阿姐现在还昏迷着,你们是想怎么同她说话?」 「你——」 七婆婆刚气得拔高了声,却见芸娘恰时推门走了出来。刈楚见了芸娘后,目光明显缓和了些,却仍是警惕地盯着站在院中的七婆婆。 「刈楚,不要鲁莽。」 芸娘对着少年说道,旋即又扭过头去,含笑望着七婆婆,「姑娘还在昏睡着,有什么话,还请七婆婆同我说。」 对方目光一顿,思索了片刻:「也好,你同我去见六姨吧。」 「婆婆,」见着芸娘抬脚欲走,少年连忙唤了一声,「您走了,阿姐怎么办?」 芸娘将语气放缓了些:「你莫要担心,姑娘用水泡着身子,已经无大碍了,我去见六姨,很快就会回来。」 「好。」见她这么说,刈楚只能应声,见两人的身影走远了,这才又重新靠在门边儿坐下来。 掏出藏在袖中的空酒壶,一下子便甩了老远。 撇了撇嘴,他开始望着天上的月亮兀自发起呆来。 他好像看见那一轮皎月上闪过了一道影影绰绰的靓影,裊裊的身姿浮动在一片清辉中,久久挥之不去。 恍惚之间,又有一声闷哼幽幽传来,少年心头勐地一紧,立马将目光敛了回来。 「阿姐,怎么了?」 他刚一小心翼翼地将头偏过去,那声闷哼却戛然而止了。 屏息凝神了许久,确认对方不再出声了之后,刈楚又重新靠回了门边儿上,盯着不远处自己刚扔过去的酒瓶,愣愣地出神儿。 心里却陡然升起了一团燥意,打破了黑夜的宁静与寂寥。 片刻之后,他又听见了女人娇柔的喘息之声。 心尖儿微颤,面色微潮。 第29页 月色之下,他的影与树影交错在一起,逐渐纷乱起来。 那吐息之声,犹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引得他只消一瞬间,已轻轻推开了房门。 缓缓吸了一口气,少年轻柔地探了声:「阿姐,怎么了?」 屏风那头儿又是娇滴滴地闷哼了一声。 他的心跳得飞快了,「阿姐,你是不舒服吗?」 头脑昏昏沉沉的,他已不自觉地开了口。屏风后,少女浅浅地「嗯」了一声,也是低低地开了口。 「我冷……」 「我好冷。」 听了这句,少年一下子慌了,连忙抓起挂在屏风上的衣服,准备往屏风那一头递过去。 脚下却勐地一滑! 他轻唿出声,双手连忙抓住身前的屏风,可那屏风怎堪少年重重的一扯,转眼间便被他抓倒在了地上。 倒在一片水渍之中! 「嘶——」 脚下踩了水,他的背重重砸了地,缓了一会儿,刈楚这才扶着浴盆边儿站起了身子,却在站直的那一刻,如遭雷噼! 「阿、阿姐……」 他仓促别开了头,闭眼的那一剎那,少女赤.裸的身体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就那样安静地躺在浴盆中,水色澄澈,毫无遮掩地暴露出她姣好的身形。长时间冷水的浸泡,让少女面色的绯红已经褪去。 少年的耳尖,却仿佛下一刻就能滴出血来。 这下子,是两个人的唿吸一同紊乱起来了。 酒意一下子上涌,带着些许燥热的气息,充斥在刈楚的鼻息。 他的目光滚烫,落处生痕。 「冷。」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又是一声寒颤,这才终于唤回了他吓被掉的七魂六魄。闻言,他立马将手上的衣服攥紧了些,却因她还在昏迷之中而犯了难。 他总不能亲手将她从浴盆中抱起来,然后再为她换上衣服。 眸光闪烁了阵儿,他的身体竟开始发烫起来。 两手攥紧了衣角。 嘤咛声入耳,落入心中,如激起千万巨浪,扑腾不止。 头脑也被那阵狂浪搅动得晕眩起来,少年咬了咬牙,用力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面,思绪这才稍稍清晰了一些。 待看到摔落在一旁的水壶时,刈楚心下一动,连忙去将水壶拾起。 「阿姐,你等我回来。」 只是一瞬,他便拎着水壶跑了出去。 推开门的那一刻,万千月光扑腾入怀,少年的衣襟被风吹起,鬓角的发也被这清风吹乱,他却浑然不觉,喘着气往水池旁勐然跑去。 水!他要水! 打满了水后,他又回到了房内,把水壶放在炉子上,开始烧起水来。 过了许久,水终于烧开了,刈楚松了一口气,提起水壶,从一旁抽来一个小铁盆。 慢吞吞地倒一些热水到盆子中,再慢慢地浇到浴盆里。 做这些事时,刈楚都尽量把视线从少女的身体上挪开,直到浴盆里的水终于温热了起来,他才将水壶放下,靠在盆边的角角上。 他的声音里,仍是携着不自然的喘息:「阿姐,还冷吗?」 「……嗯?」 等了许久,那头却不应一声,少年只好继续候在那里,过一阵儿将浴盆里的凉水舀出来,再将温水倒进去。 就如此反覆折腾了好久。 他终于忍不住了:「阿姐,不知怎的,我的身子也好热。」 「阿姐,你是不是睡着了?」 「阿姐……」 轻微的唿吸声传来,将少年的话骤然打住了,他将脑袋靠在浴盆的边缘,听着她一下又一下轻柔的唿吸声。 「阿姐,您安心睡,我会守着您的。」 怔忡了片刻,他又喃喃了声,声音如蚊鸣般,细得叫人听不清楚。 身子却越来越难受了,他看着炉上烧着的水壶,觉得壶中烧着的不是热水,而是他的身体。 灼热难耐的身体。 唿吸声越来越粗重,伴着炉上「滋滋」的声响,他觉得浑身都要炸裂开来! 他渴望! 这是这个少年第一次从内心里读到「渴望」这两个字,那么纯粹,又那么沉重。 他咬紧了牙关:「阿姐,我会好好守着您……」 视线却愈发模煳起来。 已过半夜,刈楚已将大腿面掐的青一块紫一块,却迟迟等不到芸娘的归来。 唯有疼痛,让他可以保持暂时的清醒,唯有这仅存的清醒,可以让他照顾好正在昏迷的她,也才能让他不在一时冲动下做出傻事来。 悔不该喝那半壶酒! 自己的酒量怎么就那么差! 少年低低地嘆了声,喉咙肿却勐然涌上一股血腥之气,他一怔,下一刻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声。 和粗重的喘息。 心中的那把烈火又蹿上脑海来,他再次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这才能够勉强睁开眼。 那团火却止不住。 只因他的腿面上,是比疼痛还要剧烈的麻意。 那股麻意,让头脑中的冲动将他麻.痹。 他痛苦地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手扶着浴盆起了身,匆匆地提着水壶再次往外跑去了。 却在跑到厨房旁时停了步子,转身推开房门,目光锁向案上放着的一把刀。 没有丝毫犹豫,他紧紧握住了冰凉的刀柄。 第30页 第016章 「……刈楚?」 唔。 眼前有人侧了侧身子,将人形遮挡住的日光一下子暴露在他眼前,少年被日光晃得睁了眼,正好看见了守在床前的芸娘。 「这孩子,你终于醒了。」 「婆婆,我这是……」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撑着身子从床上慢慢坐起身来。 声音还略有些发哑。 看着少年欲掀开被角,芸娘连忙把他一把按住:「你莫急着下来,先躺床上休息一阵儿,等精力恢復了,再下床也不迟。」 刈楚还未起身,就被她生生按了回去。 「婆婆,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手指在被中摩挲了阵,他摸到自己左手食指处的伤口已被人包扎得严严实实,眼中不禁闪过一丝疑惑来。 他记得,他明明是守在阿姐身边,如今怎得竟回到了床上? 见他面上疑惑,芸娘不禁嘆了口气:「阿楚,你以后,莫再做那种事了。」 「哪种事?」 他愈发不明白了。 「你说说,你为何要这般残害自己?」 为何要用刀子,割破自己的食指? 对方的问题引得他面上一顿,旋即他匆匆垂了眸,眼神闪烁:「我怕忍不住睡着了,耽误了照顾阿姐。」 他是没有说真话的。他怕的,不是昏昏欲睡,而是怕心头的那团燥火冲上脑海,让他忍不住一时做了鲁莽之事。 他已经不小了,有些事,也明白得十分清楚。 见他这般说,芸娘也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却将语气加重了些:「那这样,你以后便不用再照顾娆姑娘了。」 「什么?」他一惊,「婆婆,为什么?!」 「先前姑娘一时怜悯收下了你,事后我与她谈起,总觉得留你在萱草苑十分欠妥,再加上近日发生的事……」 芸娘重重地摆了摆头,「刈楚,不是我们狠心,是这萱草苑着实留不得你啊!」 「婆婆,」少年皱紧了眉头,「是不是我把大欢养得不好,惹阿姐生气了?我会做,我什么都会做,我不光会养马,还会噼柴生火,只要——」 「刈楚!」 芸娘终于忍不住了,低叱了一声:「无论你会做什么都没有用的,你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娆姑娘毕竟还未出阁……」 说着说着,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只因有人轻轻推开了门,缓缓走了进来。 姜娆略一颔首:「婆婆。」 话音歇了歇,她将眸光淡淡垂落在床上的少年身上,微微扬了声,「婆婆,我来同阿楚说吧。」 芸娘只好道:「也好。」说完,她便站起了身子,神情复杂地望了姜娆一眼,继而离开了房间。 她将裙子拂了拂,在床边儿坐下。 目光转向少年的面容时,却见他别扭地别过了脸,将视线挪到另一边儿去,不去看她。 姜娆不禁抿了抿嘴:「阿楚,答应阿姐,以后莫要做那种事了。」 「好,」话音刚落,只见少年连忙点了头,过了阵,又不解问道,「不要做哪种事?」 是用刀子割手,还是? 见少年这般,她又好气又好笑,「你都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就这么快答应下我了。」 见她有些生气了,刈楚连忙焦急出声:「阿姐你莫生气,只要你说的,我都应的。」 就这样低低的一句话,顿时让姜娆晃了神。 怔忡过后,她忍不住轻轻推了少年一把:「瞧你说得这是什么话,若我让你去杀人,你也能杀得不成?」 本是一句无意地玩笑之话,却没想到,他却郑重其事地点了头:「杀的。」 她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瞎说什么呢,还一本正经的。」 言罢,姜娆又将袖子抬了抬,手背去探少年的额头。 他一怔,却没有躲开,等片刻之后,看见她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还好,不烧了,」她歪了头,「你知道,你昏迷了多久吗?」 刈楚一愣:「不知道。」 接下来,是她的一句嗔怪:「自从你喝下那会酒后,到现在,你已经昏睡了一天两夜了!」 「什么?」 他微微吃了一惊,「竟这么久吗?」 「那不然呢?」少女似是哼了一声,「所以说,你要答应我,第一,不要再随随便便伤害自己,第二……」 她略一顿声,「莫再喝春酒。」 「春酒?」 少年又愣了,过了片刻,才明白过「春酒」的意思来。 他不仅拔高了声音:「阿姐,那壶酒……是春酒?」 「嗯。」姜娆轻轻点了点头。 「为何?」 为何去服侍谢云辞,还要餵自己喝春酒? 刈楚明白过来了,右手堪堪掀了被子,扬声问道:「阿姐,你是不是不愿……」 「我愿!」 他还未问完,只见她匆忙打断了他的话,秀眉也微微蹙起来,「阿楚,你莫要胡说。」 她愿,她是心甘情愿要去服侍谢云辞的。 心头骤然一紧,姜娆的小指微微发了颤,过了好久,才止住心尖儿上的颤意。 看着少年热切的目光,她心虚地将视线挪开了:「阿楚,我是十分愿意去服侍谢公子的,你这话若是不小心让旁人听见了,传入了六姨的耳,我又要受到责备了。」 第31页 旋即,不等他反应,少女又上前去将他的被角掖好了,「还有,近日你多休息些,得亏那晚婆婆苦苦向六姨求了药,这才捡回你的半条命来。」 「六姨,」他不解地将眸眯起了,「六姨怎么会给我解药?」 「是婆婆为我求的,好在我当时身子已不烫了,这才分给你吃下了。」 她的语气云淡风轻,似是说着一件事不关己的小事,却让他羞愧地垂了眼。 「是我错了,阿姐。」 「无碍,」姜娆温柔地应了声,旋即却又道,「可是,婆婆却不允你住在萱草苑了。」 想起那一晚发生的事,芸娘直叫后怕,无论如何也不敢让他们再同居一室了。 一听到她这么说,刈楚自知无法反抗,不由得将头垂下了。 只要是她说的话,她做的事,他都反抗不得的。 只是因他长这么大,还从未有人真切地对他好过,现在好不容易出现了这么一个人,他又怎敢忍心去反抗她,去惹她生气? 刈楚低低一声:「阿姐,我知道了。」 就在他刚说这句话时,谢云辞送她的那对雪兔突然蹦到了姜娆的脚边,引得她也垂下眼,将一只兔子抱入了怀。 她边顺着雪兔的毛,边道:「不过婆婆说了,也不是一定要赶走你,只是你不能再同我住一间屋子了。」 少年的眼神登时一亮:「阿姐,没关系,我可以和大欢睡一起的。」 姜娆笑了:「也不是让你和大欢睡在一起,你一个人睡在马圈里,那像是什么话。」 正说着,她又抱着雪兔站起了身子,接道,「婆婆的意思,是让你住进曹大哥的那间屋子里去。」 「曹大哥?」 哪个曹大哥? 「是前些日子染了疾的那位曹大哥,也不知你愿不愿……」 「愿!」 他当然愿,只要她不把他赶出萱草苑,他睡在哪里都无所谓的。 这世间,也只有萱草苑这一处可以容下他了,他又有什么好挑的呢? 刈楚记起来了,那位曹大哥,就是染疾离世的那位马夫,前些日子姜娆不让他住进那间屋子,说是晦气,如今这么一算,那屋子里的晦气也散得七七八八了。 再说,他阳气正盛,刚好可以压一压那间屋子里的晦气。 思及此,刈楚不由得笑了。 见少年笑了,姜娆也放下心来,回头说了一句「好好休息」,便迈开步子走出了房门。 放一阖上门,她一眼便看见了守在一边儿的芸娘。 不由得抬了声:「婆婆,怎么了?」 芸娘的面色看起来有些不善:「姑娘,你可是将那孩子留下了?」 「嗯。」 她点了头,又弯腰将手中的雪兔放到地上了。 芸娘似是早就料到她会将刈楚留下,不由得低低地嘆息一声:「娆姑娘,你什么都好,就是这心呀,不能太软了。」 「可是,那孩子确实没有做错什么,赶走他,我不忍心。」 况且,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她好。 面前的姑娘是芸娘一手养大的,她知道,这丫头是极为良善的,也是这份良善,让她于那个春夜救下了刈楚这孩子。 姜娆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婆婆,你且放宽心,之前阿娆是只当他为一个孩子,如今……」 她从袖中探出来素手,轻轻叠放在芸娘的手背上,温声细语,「如今,阿娆知道分寸了。」 不光是对刈楚的分寸,还有对谢云辞的分寸。 她虽重生了一次,但对谢云辞的态度仍是摇摆不定。 这些日子,她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了很多,也规划了很多,但她始终狠不下心来去实施。 她虽性子清冷,但性格却是温吞。她总是想着,避免再重蹈旧復,却因为时不时的变故而轻言放弃。 也许她是时候该做出改变了。 「婆婆,」思及此,她一下子攥紧了袖子,转过头对芸娘轻唤了一声,眼中第一次,有了阔别已久的坚定。 「去中堂,我要去找六姨。」 找六姨,去向谢云辞邀宠献欢。 第017章 中堂内,有一位女子伏首跪在台阶之下,座上,六姨仍是将那只雪白的猫抱在腿上,右手抚摸之际,唇角的笑意愈发明显。 「若是你能早想通这些,不就好了吗?」 一句轻飘飘的话落入耳,少女抬了眼,恰见苏六姨将白猫放在地上,轻轻拍了拍那猫儿的背,又扭着腰肢走下台阶来。 对方的眉眼里,皆是盎然的满意。 一手将地上的美人扶起,六姨笑道:「阿娆,先前不是妈妈不疼你,着实是你不往正道儿上走,妈妈瞧了也是万分心急。」 美人一双美目微敛,樱瓣儿抿了抿,声音温缓:「妈妈,先前是女儿不懂事,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女儿好,女儿又怎么会怪妈妈呢。」 「也罢,」六姨咯咯一笑,用帕子掩了唇,「如今你想通了,那什么事便都好说了。」 言罢,她又转了身,连忙抄身后的七婆婆唤道:「快,前些日子我刚买回来的那一支明珠玉簪子呢,快给我拿过来。」 七婆婆闻言,连忙抬脚去取,不一会儿,便端着一个小盒子走了进来。 「来,妈妈给你戴上。」 第32页 六姨从盒子里取出那支明珠玉簪,看着眼前的美人徐徐放低了身子,嘴角的弧度愈加明烈了,一下子便将那簪子插入她的云髻。 手起,话落:「好看。」 好看极了。 姜娆扶了扶鬓角,轻柔地起了身,方站直了,旁边的侍人便端来一面黄铜镜来。 「瞧瞧,这支玉簪合不合你的意?」 镜面里,映照出美人娇俏的芙蓉面。姜娆将目光往上挪了挪,只见流云的鬓角、乌黑的髮髻,和那一颗璀璨的明珠。 不禁柔了声,身子也往下低了低,朝着六姨轻微一福:「好看,妈妈送的,都好看。」 「那是你配得上这支簪子,若是换了旁人,看一眼就污了这无暇的宝玉和璀璨的明珠。」 苏六姨夸得姜娆面色渐渐生了红,瞧着六姨一张一合的红唇,她连忙道:「妈妈,您这是在折煞女儿了。」 「哪里是折煞,」六姨一下牵过了她细嫩的柔夷,凑近了些,语气轻缓地问道,「那你是准备什么时候再见一面谢公子?」 她一顿,旋即抬眸笑道:「什么时候见谢公子都行,女儿全听妈妈的安排。」 正说这,六姨已经拉着她坐了下来,撒了手,缓缓地端了一杯茶。 轻呷一口:「在你之前,连枝也是服侍过谢公子的,我问了许多关于谢公子的喜好,现在一一告诉你,你定要记牢了。」 姜娆坐直了,点点头:「好。」 「首先,谢公子喜欢别人称他为『二爷』,因为他在家中排行第二……」 六姨一手揉捏着女子细嫩的柔夷,一手提着杯盖儿,边说,边轻轻地敲打起来。 杯盖碰撞之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叮、叮、叮…… 姜娆乖顺地垂着眼,边听着六姨的言语,边瞧着对方手里的那盏白玉琉璃杯,待六姨说到兴起之时,又缓缓抬起眼去。 看着她的双唇一碰一撞、一张一合。 …… 待姜娆走出中堂时,整个天都已经黑了下来。 六姨极为贴心地为她准备了轿子,免去她再走回萱草苑的脚力。 她稳稳地坐在轿中,脑海里全是苏六姨方才在她上轿之前,在她耳边说的一句话: 「若是你一直这么听话,你便会一直是倚君阁最风光的头魁,日后,也会是倚君阁中,最为富贵显达的哪一位。」 「到了那个时候,莫再忘了妈妈的好。」 手中揪着腿上的衣裳,力道不由得加紧了些,恍惚之中,只听有人轻轻唤了一声:「娆姑娘,下轿了。」 「好。」 她这才回过神来,将紧攥着的袖角松开了,掩去了面上的神色。 下轿时,她始终垂着眼,余光恰巧瞥见自己粉白色的衣角,已被她捏得不成样子。 「姑娘,」方才扶她下轿的丫头突然倾下了身子,朝她深深地福了一福,在姜娆讶然之际,已率先出了声,「奴婢夏蝉,奉了六姨之命,特来萱草苑照顾姑娘起居。」 她一愣,旋即点了点头,仍是言简意赅:「好。」 继而转身,被那姑娘扶住了手,不急不缓地往房内走去。 她话少,夏蝉的话却格外的多。她一路走,对方便跟在她身后一直念叨个不停,无一句不是在同她套近乎。 姜娆被她吵得受不住了,转过身:「你先前有没有服侍过其他人?」 谁知,那丫头面色突然一红,糯糯道:「……奴婢,奴婢还未出过阁。」 姜娆一噎,解释道,「我是说,你先前有没有照顾过旁的姑娘?」 这下,夏蝉才明白过来了,「没有,姑娘是我第一个服侍的人。」 「也没有服侍过六姨吗?」 「没有。」 哦,怪不得这么吵。 不过姜娆也明白,夏蝉哪里是六姨派来照顾她起居的,分明是来监视她的。 监视她有没有做该做的事,和不该做的事。 等她日后去谢家做了妾,夏蝉也是她的陪嫁丫鬟。 想到这里,她不禁扭过头去,瞧着面前的小姑娘:「你不用太紧张,叫我阿娆便好了。萱草苑虽不大,却也舒适,你先去我屋内,待会儿我让芸娘给你腾一个床铺出来。」 她的温声细语,引得那小姑娘一愣。 恍恍点了头,「好。」 心里却暗想着,这个娆姑娘,也不是像传闻中的那般高不可攀。 不一会儿,芸娘便给夏蝉整理好了一个床位,让她同芸娘睡在一起。 小姑娘欢快地提着包囊,一面往芸娘房屋的方向小跑过去,一面还在心里暗暗思量着: 娆姑娘的衣裳真好看呀。 娆姑娘的髮饰真好看呀。 娆姑娘生得可真好看…… 边跑边想,她甚至还惊羡地笑出了声,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前闪过的一个人形。 就这样,她猝不及防直接地撞到那人身上。 「呀!」 惊叫出声的那一瞬,对方手中端着的盆也应声落地,重重地砸到地上,盆中的东西登时便散落了一地。 夏蝉捂着额头往后险险地退了几步,又瞬间扬起面来。 「你——」 她本来想指责对方两句,却没想,当目光触及到眼前的少年时,话语突然在唇边打了个转儿。 下一刻,她怔怔出声:「可真好看呀……」 第33页 第018章 听到这句喃喃时,刈楚一愣,旋即又低下头去清理起来散落在地上的东西。 他用两手在地上推了推,又捧起来一个弧度,将地上的东西利落地捧了起来。 「这是什么?」 夏蝉终于回过神来,上前问道。 「马糠。」 马糠?她又是一愣,旋即又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将手中的包裹抱紧了些,「大半夜的,你、你端着马糠做什么?」 面前的少年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餵马。」 「……」 夏蝉的嘴角抽了抽。 萱草苑的人,说话都这么言简意赅吗。 瞧了他片刻,夏蝉也随他一起蹲下来,将包囊往怀里挤了挤,腾出两只手来。 「我来帮你吧!」她极为热情地说道。 少年手下一顿,终于抬起了头,一双眼便望了过来。 眸光中,携着淡淡的讶异与疏离。 夏蝉却不等他反应,直接上了手,捧起一撮地上的马糠。 见着对方半天不动,少女边拾边笑:「看呆了吗,怎么,我好看吗?」 刈楚轻轻皱了眉,面前这人,怎么这么不知羞。 见他不语,夏蝉全当他默认了,嘴角不禁又扬起一抹明艷的弧度,「我知道我好看,你可以偷偷看,不必说出来。」 少年再度一愣,下一刻,直接端着盆子站了起来。 「哎,」瞧着他拔开的双腿,她连忙唤道,「你去哪儿?」 「去餵马。」 「我可以和你一起吗?」 「……」 「等我,我把包裹放下就来找你!」 「……」 少年终于转过身,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生得极为清秀,打扮也是十分素净,面上不施粉黛,反倒衬出她极为清纯明艷的姿容来。 见他望来,她望入他那一双眼,抿嘴一笑。 本以为他那一双幽深的眼中,会因为她的一张笑靥而泛起微澜,却不想,少年径直低了头,神色微微淡漠:「不用,我一个人餵马就——」 「等我。」 可他还未说完,少女已一熘烟儿地跑了老远,等他坐在马圈里时,她又兴致勃勃地跑了过来。 「我一个人就——」 他继续着方才的话,却又再次被她打断了:「我刚刚跑来时,就猜你在马圈里面呢!」 ……这还用猜吗? 刈楚抿了抿嘴,不吭一声。 他不说话,夏蝉的话却格外的多,在一旁看着他餵马,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少年终于忍不住了,抬眼问道:「你是谁,来萱草苑——」 「我叫夏蝉,你也可以叫我小蝉!」 「……」 这不知是今晚,他的话第几次被她打断。 「对了!」回答完后,她又凑过来笑眯眯地问起他的名字来,「你又叫什么名字?」 刈楚垂了眼,这下,他决定不再同她讲话,免得又被她打断了去。 他从一旁拾起一根小木枝,在地上写下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喔,你还会写字呢!」 这下子,夏蝉的兴致更高了,欢欢喜喜地伸长了脖子,在月光下,仔细辨认着他所写的那两个字。 她识一些字的,她曾自己私下偷偷地学过一些字。 瞧着地上的字,少女眯起眼,突然不解地问道: 「咦,你为什么要叫叉楚啊?」 「……」 她请清楚楚地看见,少年那张白净的小脸,一点一点黑了下去。 刈楚冷脸,将木枝攥紧了,朝着她站起了身:「让一下,你挡住我餵马了。」 …… 接下来,刈楚耐下性子,极为耐心地教会了她「刈」这个字的读法。 夏蝉恍然大悟:「喔,原来这个字念 yi呀!」(刈,音同「易」) 「你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儿呀?」 「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呀,谁给你起的,好奇怪啊?」 「哎,真的有『刈』这个姓吗?」 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得他不耐烦了,刈楚将木枝丢到一边,下了逐客令:「我餵完了,要走了,你也走吧。」 「哎,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夏蝉皱紧了眉头,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刈楚也皱紧了眉头,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吵。 但他却没办法同她解释,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名字的意思。 如若是人贩子随口取的音,他明明可以叫「易楚」,或者是「义楚」的。 为什么要叫「刈楚」呢? 他兀地垂下眼睑,眼中隐隐有着暗涌的情绪,却恰巧被他低垂的睫毛和昏暗的夜色掩了去。 这个名字,定不是人贩子取的。 若不是人贩子取的,那么给他起这个名字的人,只有…… 只有他的父母。 他悄悄地攥紧了衣角,可他的父母在哪里呢,他还有没有机会再亲口问他一句,自己名字的含义? 阿娆曾同他说过,他的右肩胛处有一块月牙儿形的胎记,每当提及此时,面前的少女总会笑着哄道。 有了这块胎记,无论多远,你的父母都会在茫茫人海之中,准确无误地找到你的。 即便…… 「即便他们找不到你,你也要记得,你的家乡,就是天上的月亮。」 第34页 每当说起这句话时,她的语调都是极其温柔的,正如她本人一般。 轻柔地如一阵风,吹入了他心底的湖月。 和夏蝉纠缠了一阵,他终于把那姑娘赶走了,又盘着腿坐在马圈中,顺起大欢的毛来。 突然,最里面的那间房门被人轻轻推开,一阵凉风袭来,刈楚清楚地看见,那个女子穿着一件素衫子,从屋内缓缓走了出来。 心尖儿没来由一颤,他勐地将头埋到了大欢身后,生怕被对方发现了。 许是夜风甚凉,姜娆两手将衣裳又拢了拢,方下了台阶,就直直地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她饿。 她好饿。被六姨拉着说了一下午,让她一下午仅是喝了些水填肚,方才刚回萱草苑还不觉得有多饿,可刚躺下没一会儿,剧烈的飢饿感就突然袭来了。 丁零噹啷捣拾了一阵儿,她煮了些素面,又端出来,坐在台阶上一口一口吃起来。 丝毫没有注意到,暗地里,有一双眼睛正悄悄地盯着自己。 「呀。」 小小一声娇叫,顺着夜风,入了少年的耳。 第019章 刈楚瞧着,那少女因一时不慎,将手里刚从厨房拿的一颗葡萄掉落在了自己的腿上。 她一怔,垂了眼。 恰见那颗葡萄正正地停在自己的大腿面儿上,稳稳噹噹。 一手端着碗,一手执着筷子,她毫不犹豫地直接低下了头,将腿上的葡萄含了下去。 有些窘迫,又有些俏皮。 「噗,」少年拍了拍马背,把浅眠的马儿怕得一惊,重重地打了个响鼻。 「嘘!嘘!」他连忙用手捂住了大欢的马嘴,目不转睛地盯着月下的少女,低低地道,「不要出声!」 大欢忿忿地瞥了他一眼。 「哎,大欢。」 就在马儿再次合眼之际,那少年又一下子把它拍醒了,似是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虽是很睏倦,但它仍是打起了兴致,把头蹭到少年身边。 只见少年的眼如星子,在漆黑的夜色中,熠熠发光。 他十分认真地,缓缓叫道: 「大欢,」 ——嗯? 「你说……」 ——说什么,是遇上什么麻烦事儿了吗? 月色下,少年的半张脸埋入一片阴影之中,片刻之后,他才兴奋出声: 「你说她,可不可爱!」 大欢:…… 多大点儿事儿,这人真烦。 就在它不满地偏过头去的那一刻,刈楚又一下子把它拽回来,一个劲儿地追问,「大欢,她可不可爱,嗯?」 「大欢?」 「大欢!」 「不理我,臭马!」 他扭过头去,看着少女月下清丽的影,又轻轻抿起唇来。 嘴边的弧度已在不知不觉中扬起,她真可爱。 第二天,姜娆走出房门时,一眼便看见了马圈内的刈楚和马圈外的夏蝉。 怔了怔,她疑惑出了声:「你们两个,都站在这里做什么?」 刈楚在这里也就算了,夏蝉在这里做什么? 闻声,少年偏过头去,看见姜娆时目光顿了顿,还未出声身旁的夏蝉已率先开了口。 「娆姑娘,我也是刚醒,看见他睡在马圈里,就……」她的语气中,仍挟着淡淡的惊讶。 睡在马圈中? 姜娆蹙了蹙眉头:「我不是给你安排房间了吗?」 他不语。 姜娆知道这孩子话少,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由得走上前,温声细语地问道: 「怎么了,可是不喜欢那间屋子?」 少年连忙回答:「喜欢。」 「那是为何呢?」睡在马圈里面,像什么话。 这下,刈楚又不吱声了,倒把一旁的夏蝉看急了,一手拽住了他的袖子:「为什么睡在马圈里,你说话呀!你这个人,怎么跟个闷葫芦一样,一声不吭的。」 今天早上,她看见睡在马圈里的他时,还吓了一跳呢。 刈楚把眼垂着,看见夏蝉搭在自己衣服上的那只素手,只觉得这个人好生吵闹。 像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 于是他的眉头不禁皱了皱。 而这一皱眉,恰恰落入了姜娆的眼中。察觉到少年的神色,她又转过头去,对着夏蝉缓缓道:「你快去厨房里,看看芸娘将早饭做好了没有,然后将饭菜支过来,我有些饿了。」 对方讪讪:「好。」 「饿了吗?」等夏蝉走后,她却陡然将话题一转,不再去追问他为什么睡在马圈里了。 刈楚不由得一怔,抬起头来,瞧着少女的眼,竟一时犯起了结巴,「不、不饿。」 话音刚落,他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噗哧。」她登即笑了出来,「快去洗把脸,把衣服换了,然后来吃饭。」 他又是一怔,站在原地不动。 姜娆推搡了他一把:「快去,小闷葫芦。」 之后,她也转过身去,欲走开了。 「阿姐。」 就在抬脚的那一刻,身后的少年终于低缓出了声。 她回过头,扬起如花的笑靥:「怎么了?」 她的笑,落入少年眸中,引得他的目光微微颤了颤,登即便让他匆匆别开眼:「没、没事。」 第35页 他又想起那个夜晚,那个旖.旎的夜晚。 见他这般,姜娆却不恼,「好,我等你吃早饭,你要快些。」 「好。」 刈楚匆忙转过头去。 姜娆走远了,来到房门前,推了门,若有若无地轻嘆了一声。 脑海里,还是刈楚讷讷的话语,和讷讷的表情。 同样是年纪相仿的小孩,夏蝉的话为什么那么多,而他却每每仅是只言片语。 她不禁将眉心蹙起了,这孩子,难不成心理上有些问题? 正想着,门又被人突然推了开,夏蝉跑了进来,欢喜地道:「姑娘,饭菜都做好了。」 她略一点头,抓起盒中的一支梅花簪子,往髻上插去。 「姑娘这支簪子真好看,」夏蝉不禁抿嘴赞嘆道,「簪子好看,姑娘更好看,也只有姑娘能配得上这么好看的簪子。」 「你很喜欢这支簪子?」姜娆的手仍搭在髮髻上,缥缈出了声。 「喜欢。」 下一刻,姜娆已拔下了簪子,目光淡淡转了过来。 她站起了身,伸了手:「夏蝉,过来。」 旋即,她将那支簪子轻轻插在了那丫头的髮髻上。 夏蝉愣了。 不等对方反应,姜娆又转过身,径直坐在了黄铜镜前。 挑选了另外一支簪子,别在了头上。 身后,夏蝉的声音传来: 「姑娘,这可使不得!」 姜娆弯了弯唇,扭过头来:「有什么使不得的,你是我的人,我觉得这支簪子你戴着,也好看。」 「姑娘这是在折煞奴婢了!」夏蝉慌忙道。 她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你今后跟了我,我们便是长久的主僕关系,按道理来讲,我应是送你一些见面礼的。」 况且,这丫头虽是聒噪,但她一来,确实让萱草苑有生气了许多。 她性子沉静,芸娘性子也沉静,再加上个不爱说话的刈楚,整个萱草苑已经变得死气沉沉了。 夏蝉来了,也是一见好事。 两人又客套了一些话,说得姜娆倦了,抬了手,将那丫头又支出了房间。 一手拂过妆奁,当指尖触到六姨送她的那支白玉明珠簪时,她的目光稍稍一顿。 转眼间,她已将那支簪子轻轻拿了起来。 她明白,这是六姨在告诉她,服侍谢云辞的那天,要戴上这支簪子,这支簪子也成了她与六姨之间的约定。 她会好好服.侍谢云辞,嫁于谢云辞做妾,然后一生安安稳稳,享尽富贵无边。 真好,她苦笑了一下。 做一个富贵人,真好。 过了一阵,她才将那支簪子收了起来,轻轻吸了一口气,从座上缓缓站起了身。 轻轻推开门。 门边儿站着一个衣衫清瘦的少年,似是在徘徊已久,见着门被打开时,略略吓了一下。 「阿姐。」 他在那里站着,定定地瞧着她,欲言又止,眸光微动。 第020章 「咦?」 轻轻迈了足,她迎着门外的光,步步朝刈楚走来。 当柔和的目光落到少年清俊的面上时,少女的语气有些讶然:「阿楚,你守在这里做什么?」 这孩子,不是饿了吗,怎么还守在这里。 「阿姐。」 看见她走出来,刈楚的目光闪烁了阵儿,旋即一顿:「阿姐,我来同你道歉了。」 道歉? 「道什么歉?」 疑惑之际,只见对方的面上微窘,眼中还略带自责。 「我不该睡在马圈里,惹得你生气了。」 这孩子低着头,沉着声音说道,「阿姐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这么一说,倒是让姜娆一下子笑出了声,看着他正正经经的神色,少女不禁伸出一根食指来,戳了戳他的小身板。 「夏蝉说你是块闷木头,我看呀,她说得还真没错,」 少年抿了抿唇,余光看着她那跟光洁纤细的手指,喉结忍不住上下动了动。 姜娆用手戳着他的身板儿,指尖漫不经心地在他的衣裳上画了个小圈儿,「那你说说,你为什么要睡在马圈里,惹我生气?」 「我、我……」 刈楚瞧着那根落在自己衣服上的手指,视线往回缩了缩,脸上却浮现出一层奇异的色彩来。 「阿姐,你……你方才在说什么?」 他的目光晃了晃,引得她微微蹙了眉,却还是和缓地重复:「我问你,好好的为什么要睡在马圈里?」 话音刚落,只见少年的眸光兀地一闪,口中仍是支吾。 姜娆正了色:「你若不同我说清楚,我便真的生气了。」 言罢,她一下子将手抽走,假装就要甩袖离去。 「别,」刈楚慌了,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往前一捉,一瞬间,两指之间勐地袭来一阵凉意,余光所见之处,是少女莹白的手指。 「阿、阿姐。」 他的手一僵,旋即地连忙撒手,慌慌张张地将两手背于身后,咬了咬牙,「好,阿姐我说,但……」 「但是什么?」她也收回了手指,面上却是一片泰然,歪了头,声音缓和。 「阿姐,你、你不许笑我。」 「扑哧,」闻言,她一怔,眉眼又笑了开:「我怎么会笑你呢,你且说吧。」 第36页 「好,」少年点点头,声音却突然变小了,片刻后,才终于挤出来一句,「阿姐,我……我害怕。」 害怕? 姜娆看见,当面前这孩子说出这句话时,他的眸光明显地颤了颤,就是这种无助的眼神,让她的心骤然一紧。 这种无助,却又坚强的眼神。 一如那晚,她第一次见着他。月色之下,如狼少年满身伤痕,却有着最为坚毅的眼神。 心尖儿一颤,她已恍恍地抬了手,扶住了少年单薄的身子。 「阿楚,」声音温柔,「你说,你怕什么?」 他怕什么? 他怕黑。 他怕处在黑暗之中,怕无边的黑暗如潮水一般涌来,怕自己单薄的身形被潮水淹没、冲散。 沖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怕一个人睡在那间黑漆漆的屋子里。 睡在马圈里,好歹还有大欢为伴。 「我怕……」 他最怕—— 瞧着面前眸色轻缓的女子,他一下子稳下神来,片刻后,眸光一顿。 少女的面容素净,一双澄澈的眼柔和地瞧着他,她迎着日光,眸中染了些粼粼的金黄色,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既明艷,又不至于十分夺目。 看得他心神安宁。 看得他心旌荡漾。 「阿姐,」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刈楚攥紧了袖口,也不顾那衣服被他皱成一团,径直开口道,「阿姐,我现在不怕了。」 他的声音清朗又缓慢。 看着少女的澄澈的双眼,他突然缓缓笑了开,「阿姐,我不怕了。」 他不怕了。 他会慢慢战胜过去,战胜恐惧。 战胜那如潮水一般令他窒息的黑暗。 过往十五年里,他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这样的一道光。 明艷、澄澈,虽晃眼,却让他不忍移开眼,让他有了足够的勇气,于黑暗之中,负重前行。 她是他过往十五年里,生命中,唯一的光。 - 四月初三,春和景明 姜娆穿了一身水绿色的衫子,站在桌案边,看着案前的刈楚和夏蝉。 两人正伏着首,趴在桌子上默写着一些字词。 莲足轻迈,她走到了夏蝉的身后,看着素纸上的那一串黑字,缓缓眯了眼。 这些天来,姜娆发现夏蝉这丫头原本就是会很多字的。 可这一个丫鬟,能识得那么多字…… 这未免也太奇怪了些。 虽是疑惑,但她却没太把这件事放心里去,姜娆瞧着夏蝉写出的还算素净的字,满意地勾了勾唇。 又一转首,看见了刈楚笔下那一排歪歪扭扭的「黑团」。 「这些字,你没有认真记?」 她忍不住提了笔,在刈楚的那张纸上,连着打了好几个叉。 「阿姐,」少年垂了眼,慌忙用手将剩下的半张纸挡住,「我现在就记。」 见他态度诚恳,她也没再责备他,只是点点头:「下回要用心。」 也不知道他最近是怎么了,总是感觉心不在焉的。 她站着累了,又转到另一边儿去,抬脚时匆匆丢下一句:「这些我圈起来的字,你今天好好记牢,明日我要的考你的。」 「好。」 刈楚低低应了声,却一下子被人抓住了袖子。 映入眼帘的,是夏蝉明媚的笑脸:「你若实在记不住,我可以帮你的。」 旋即,少女伸出一根细长的食指,指了指他怀中的素纸。 少年一怔,立马将袖子抽开:「不用。」 他将纸认认真真地叠起来,引得一旁的少女不满地「哎」了一句,「你这个人,好生没劲。」 他抿了抿嘴,仍是没有吱声。 夏蝉自顾自地说着:「你成天不说话,难道不闷吗?我一看见你就觉得十分沉闷,你为什么不说话呀,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个哑巴呢。」 「你不说话,娆姑娘的话也少,唉,这萱草苑真是闷极了。」她瞧着坐在不远处的姜娆,小声说到。 突然,她眸光一闪:「对了,你有没有见过谢公子?」 指尖一顿,片刻后,他终于回了她的话,却也是寥寥数语:「见过。」 「他好看吗?」 刈楚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语气淡淡:「好看。」 这下,夏蝉一下子兴奋起来:「他有你好看吗?」 他一愣,手中握着那方素纸,又不肯出声了。 对于他的突然沉默,夏蝉已经是十分习惯了,她用双手托住下巴,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渴望来。 「六姨说,日后娆姑娘入了谢家的门,我也是要去谢家做陪嫁丫鬟的,这样的话……」 她一个劲儿地唧唧喳喳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少年的神色微微动了动。 他用力捏住了手中的素纸,须臾,又不着痕迹地松开。 看着纸上被他捏出的皱痕,刈楚似是勾了勾唇,竟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哎,对了——刈楚,你说,谢公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突然转过头轻轻拍了他一下,目光灼灼,直直朝他望来。 刈楚回过神,认真思索了许久:「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谢云辞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 对于这个答案,夏蝉自然是十分不满意的,也不由得「嘁」了一声,却没想到对方突然又拖长了尾音,徐徐出声。 第37页 「不过,」少年扭过头,极为认真地瞧着面前的少女,终于说了一句较为完整的话,「你莫要和他沾染上关系。」 莫要和谢云辞沾染上任何关系。 如此严肃和认真的语气引得夏蝉一怔,下一刻,她疑惑出了声:「为什么?」 「你会吃亏的。」 少年轻悠悠地落下一句话,一下子敲在她的耳膜上。 砸进了她的心里。 她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刈楚,你对我真好。」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感慨整得懵了一下,下一刻,就见芸娘推开门,欢天喜地地走了进来。 「婆婆,怎么了?」 一旁的姜娆放下了书卷,率先开了口。 芸娘一下子拉住她的袖子:「快,娆姑娘,快换上衣服,六姨让你去谢府呢!」 去谢府?她愣了愣,转眼间,芸娘又走到刈楚身边去。 扯了扯少年的衣袖,兴沖沖地开口笑道:「还有你这孩子也别写再啦,快,快送咱们姑娘去谢府啦!」 少年低着头,闻言眸光突然颤了颤,还未吱声,那抹水绿色的身影已被芸娘推搡出了门外。 「啪嗒」一下,手中的毛笔被他折成了两半。 当看见被自己折断的笔时,他明显地愣了一下,一下秒夏蝉的一声惊唿陡然唤回了他纷飞的思绪。 「你怎么了?」她望着那两截笔,吃了一惊,「喂!你的墨全把纸染脏了!」 「知道了,」他突然眸色一沉,勐地抓起桌上被染脏的纸,「你话这么多,真的吵死了。」 「什么?」 她从座上一下子跳下来,看着少年拂袖离去的背影,再次喊出声来,「这么凶干什么!喂,你还写不写了,还要不要我教你啊——」 这么凶干什么呀,真是的。 夏蝉抬起头来,恰见少年挺直了后背, 他眸色晦暗。 第021章 黄昏将至。 屋内,姜娆将最后一笔眉描好了,又将些许青丝别在耳后,偏过头去,拿起了桌上轻薄的面纱。 「娆姑娘,好了吗?」 每到这个时候,芸娘总会在门口催促她,声音里也总是会带着一些雀跃与欢喜。 她对着黄铜镜子,将面纱搭上了,一应声:「婆婆,好了。」 旋即,素手推了门扉,有徐徐清风入怀,吹开了她面纱的一角儿。 她抿着唇,一眼便瞧见了门外的芸娘和马车旁的刈楚。 「姑娘,快上车罢,咱们要等天黑前赶到谢府呢。」 「好。」 少女又低低应了一声,旋即被芸娘搀着,步步朝马车边儿走去。 见她走来,马车旁的少年也缓缓站起身子来,抬眼望向素纱蒙面的女子:「阿姐,要我扶您吗?」 「我来!」 未等姜娆出声,不知从何处突然蹿出来一个女子来,险险抓住了姜娆的一双素手,声音清澈好听, 「姑娘,我扶你上去!」 是夏蝉。 少年的手在空中一滞,片刻后,又不着痕迹地垂落了下去,安安分分地藏于袖中。 不去多望两人一眼,刈楚一言不发地跳上马车。平復了神色,待她在轿中坐稳了后,他又一开口:「阿姐,您坐好了吗?」 手中攥紧了缰绳,只待一声令下。 姜娆将裙子褶儿抚平了,听见刈楚的那句话,扬声「嗯」了一下。 「哎,等等我——」 就在刈楚即将扬鞭之际,马车旁的夏蝉突然提了提裙角,一下子跳了上来。 「娆姑娘,等等我!」 她跳上了轿子,全然不顾姜娆讶异的表情,她身侧。 仰面一笑:「娆姑娘,我可以跟着你吗?」 「跟着我做什么?」方坐在轿子中间的少女忍不住惊讶地偏过头去,「我有芸娘伴着,你在这里等我们回来便就好。」 「不嘛,」这丫头竟一下子撒起娇来,一手拽住了姜娆的袖子,「姑娘,我在这里快闷死了,你就让我陪着你去嘛。」 她还没有去过谢府呢,听闻谢家二爷生得十分英俊,单单是一抬手,便招来蜂蝶无数。 嗯,关键还是气质佳。 想到这里,夏蝉忍不住瞟了一眼坐在马上的刈楚,默默翻了个白眼。 这丫头死缠住了她,拗得姜娆十分无奈,几番劝说不下,她只好应了:「好,我准你去,莫再揪着我的袖子了。」 「好!」夏蝉立马撒了手,又转身掀了帘子,朝着芸娘喊了句,「婆婆,姑娘说你不用去了,我陪着她就好!」 这句话听得姜娆一噎。 哎,她何时曾说过芸娘不用去了? 无奈地嘆了口气,马背上的刈楚已经扯了扯缰绳,轻轻的一个「驾」字,大欢就撒丫子跑了起来。 姜娆坐在马车上,阖了眼,本想小憩一会儿,可身旁那丫头却一直说个没完没了,吵得她也莫名烦躁起来。 忍不住睁开眼,她瞧着面前的小姑娘,询问出声:「夏蝉,你真的不渴吗?」 夏蝉一愣:「姑娘是渴了吗?」 言罢,不等姜娆反应,对方就已经朝着少年的背影喊出声来。 「喂,刈楚!」 少年专心致志地骑着马,并不去理会她。 这丫头真烦,他忍不住腹诽道。 第38页 却不想,下一刻她又叫出声:「娆姑娘渴了!」 眉心一皱,刈楚将缰绳拽了拽,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又听见阿姐的声音:「不不不,阿楚,我不渴的。」 姜娆有些郁闷了。 这丫头,怎么就听不懂画外音呢? 马车终于又缓缓行了起来,这下姜娆决定了,无论夏蝉说什么,都不要回应她。 就在她再一次被夏蝉吵得受不住时,却突然发现马车已在不知不觉中偏离了原来的轨迹,朝另一侧的小路行去。 她连忙出声:「阿楚,你走错了!」 少年却好似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地驾着马车。 「哎——」 见他无动于衷,她以为他没有听见,略略拔高了声音,「阿楚,这条不是去谢府的路。」 「我知道的,」许是逆着风,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真切,「阿姐,这林子里面有口井,我先给您找水喝。」 「我不渴的,直接去谢府就好!」 芸娘告诉她,要在天黑之前赶去谢府。 「别再拐了。」 他再这么一拐二拐的,不知又要拐到什么时候去。 可那少年却如同没听见一般,直直驾着马车往林子深处奔去。 「刈楚,」 姜娆有些急了,「不用去找水,直接去谢府就可以了。」 「刈楚?」 「刈楚!」 她连连唤了好几声,想让他将马车再行至原来的轨迹上。 「刈楚,别去找水了,去谢府!不要耽误了时辰!」 他的身子直了直,却是死死地握住手里的缰绳,须臾,低喝出声: 「驾!」 姜娆惊了,只见马车又一个加速,勐地往林子深处沖了去! 「刈楚——」 夏蝉也惊了,下一刻也慌张地叫出了声,「你要做什么!」 马车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把坐不稳的夏蝉颠得一下子磕在了姜娆的肩膀上。听见一声吃痛,少年的背似乎僵了僵,手上的力道却不停,片刻之后又低低地喝了一声: 「驾!」 大欢,不要停。 不要停,不要停! 耳旁有飒飒风声唿啸而过,策马的少年紧锁着眉头,双眼平直地望向前方,他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 眼神坚毅,眸光清明。 车内的夏蝉被他颠得东摇西摆,连忙抱住了身旁的姜娆,直直叫道:「刈楚,快停下,快停下!」 她被他晃得,险些就要吐出来! 「刈楚!」心里头问候了一遍他的祖宗十八代,夏蝉随手扯下来身上的璎珞,往少年的背上狠狠砸去,「刈楚!你是疯了吗!」 他将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任夏蝉在身后打骂。 两眼只有穿过的一片片树林,和即将落下的红日,鬓角的发被唿啸而过的风吹散,他也浑然不觉。 「刈楚!」 姜娆被他气得胸口发闷,一手扶稳了东摇西摆的夏蝉,焦急出了声,「你若不停下,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了!」 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时,少年的身形一顿,下一刻勐地勒紧了缰绳。 马车这才终于停了下来。 夏蝉抚着心口,剧烈地喘息起来,抬眼时,恰见身旁的少女一把掀开车帘,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阿姐。」 见她跳下车,刈楚也连忙撒了缰绳,看着走到眼前的少女,低低地唤了一声。 「你要做什么?」 「你说,你究竟要做什么?」 她的语气慢慢加重了,「我说过,我不渴的,你刚刚在前面难道没有听见吗?」 他眸光一顿,也跳下马来:「听见了。」 他全都听见了。 听见了还—— 她不禁瞪大了眼睛,「那你说,你刚刚是在做什么?」 刚刚那一下,他竟如同发疯了一般,驾着马车,横冲直撞! 见她逼问自己,刈楚却又不肯吭声了,只是将手悄悄收回袖子里去。 姜娆盯着他,气得胸口发闷,「怎么又不说话了?」 「阿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抬了眼,清澈的眸光落在她身上,「阿姐,是我错了。」 袖子里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紧成一个拳头,又慢慢摊开。 姜娆本想发脾气,见这孩子这般,她又觉得不再好教训他了,便扬了扬衣袖,转身朝马车上走去。 「时间不早了,我不同你计较了,抓紧些时间,要在天黑前赶到谢府。」 「阿姐,」就在姜娆欲抬脚的那一剎那,身后的人突然叫住她,低缓出声,「你别上去了,我不会送你去谢府的。」 姜娆一怔,转身之际,只见那少年也步步朝自己逼来,低垂着眼,不敢再去看她。 他的语气却强硬得不容任何人辩驳。 「阿姐,我不会让你离开这里半步。」 声音微微发乱,直至喑哑。 第022章 他的声音有些粗重,引得少女脚步一滞,转过头来。 她明灿的眸中闪烁着惊讶:「你说什么?」 迎着姜娆的目光,少年的身形顿了顿,却仍是加重了语气重复了一遍他先前所说的话:「阿姐,我说——」 「我说,我不会送你去谢府的。」 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一个拳头,他不敢去直视面前的人儿。 第39页 「阿姐,我不愿意送你去谢府。」 不愿意送她去谢府,不愿意…… 不愿意看她去服.侍谢云辞。 想到这里,他的唿吸逐渐紊乱起来,竟直直抓住了她的手,「阿姐,不去谢府,好不好。」 不去服侍谢云辞,好不好。 她一愣,抬眼看着面前的少年,他紧抿着双唇,眸光发颤地望着她,眼中竟有了些若有若无的哀求。 见着她不为所动,刈楚更急了,咬着牙道:「阿姐,谢云辞他那样的人,不会对你好的!」 那样的纨绔子弟,不会对她好的。 他的声音越发急切,手上的力道也不禁加重了些。闻言,姜娆垂下眼去,瞧着他抓在自己素腕上的那只手。 终是若有若无地轻嘆一声:「阿楚,撒手吧。」 少女声音和缓轻柔。 少年纹丝不动。 「撒手。」她低喝了出声。 「我不撒,」刈楚摆摆头,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执拗与倔强,「阿姐,我不撒手。」 「你又是在做什么呢,」姜娆无奈了。 「你这么做,又有什么用呢。我总归是倚君阁的人,总归是要被献于达官贵人之前的。谢云辞好歹长相端正、家底殷实,又是当朝权贵,去谢府做妾,与我而言,是一点儿也不亏的。」 当她说到那句「去谢府做妾」时,声音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旋即又不着痕迹地稳下声音,将话说完了。 少年仍拉着她的手,摆头:「我不愿。」 「阿姐,我不愿你去谢家吃苦、受罪。」 「怎么会吃苦呢?」她忍不住笑了。 刈楚径直道:「阿姐,谢云辞是那般纨绔,他……」 「他人……很好。」 不等他说完,她突然冷不丁地打断他,引得少年面色一怔。 只见她的面上陡然浮现出一层缥缈的恍惚出来。 如若她上辈子没有触怒谢云辞,那他或许会是一个很好的夫君。 如若她的心性没有那么清冷,单凭着她出色的容姿,谢云辞或许会一直喜欢她的。 不过对于她的话,少年显然是不信的:「阿姐,我不信。」 他不信的,他不信谢云辞会对她好。 他见过,见过谢云辞在倚君阁是如何左拥右抱,眉目传情。 刈楚嫌恶这个男人,虽说像谢云辞那样的权贵,有个三妻四妾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但刈楚还是打心底里讨厌他。 尤其是,当那个男人指明道姓说,要姜娆来服.侍他时。 他…… 他恨不得要杀了他。 听少年这么说,姜娆不由得将手里的帕子攥紧了,声音缓缓:「阿楚,不管你信或不信,我总是要嫁给谢云辞的,而且是必定要嫁给谢云辞的。」 「为什么?」他的声音里,有了情绪明显的起伏。 「因为……」少女略一沉声,「阿楚,这是我的命。」 「阿楚,这是我的命,你懂吗?」 这是她的命,是她姜娆的命。 不光是她上辈子的命,也是她这辈子的命。 是她永远难逃的,命运的桎梏。 她轻/颤出声,看着眼前执拗的少年:「阿楚,你不懂的。」 此话一出,他的眼眸一沉,面上也兀地浮现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痛楚来。 「是,我不懂。」 刈楚放低了声音,又将手中的力道加紧了,一字一句道。 「我知道,在阿姐眼里,我还是个小孩子。」 「我也确实不够成熟,有许多事不如阿姐想得那般周全。」 「但——」 天上好似絮絮飘了些细雨,轻柔地落在他的面上,顺着他温柔的轮廓慢慢往下滑落。 「但我知道,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受欺负、受委屈。」 「哪怕受一丁点委屈,也不行。」 少年攥紧了拳头,「所以阿姐,今天晚上,我们谁都别想离开这片竹林。」 我会一直守着您,把您永远地,禁锢在我身边,不让任何人欺负您。 不让您落一滴泪,受一丝委屈。 就如同那个他不小心喝下春酒的夜晚,明朗的月色落在他的身上,少年咬着牙,压制住体内的躁动,硬生生地,将她守了一夜。 「阿姐。」 姜娆听见,少年的声音里,若有若无地染上了一丝乖戾,「我会守着您,我会一直守着您的。」 腕上一痛,身子突然被人勐地扯了过去,回过神时她的头已被人深深按入怀里。眼前的人用着最为单薄的身形,为她挡住了头上砸落的雨滴。 鼻子没来由地一酸,她刚想出声来,只觉脚下力道一失,刈楚已将她打横抱起了。 「干什么?」姜娆惊唿出声。 少年的声音中带了几丝隐忍:「前面有个山洞,我带您去那里避雨。」 她无奈了:「你是要把我今晚逼在山洞里,不准我出去吗?」 刈楚垂了眼,却是抿了抿唇瓣儿,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你今晚可以困住我,明晚呢,后晚呢,刈楚,你想过怎么办吗?」她定住神,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眉眼,「阿楚,你还是太冲动了。」 做事还是欠妥当了些。 果不其然,听见这句话,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来,眉头也蹙起了。 第40页 脚下却不停,一直往洞里走着。 这场景,让姜娆没来由地想起了一句话。 少年便是冲动,冲动无枉少年。 她抠着刈楚的身子,对方的身板挺得僵直,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山洞深处, 他将姜娆放下来,又不自然地往后退了两步。 微微喘着气,却是抬头直视着她:「阿姐,到了。」 姜娆站稳了,揉了揉手腕,瞧着外边儿的天色。 外面天色已晚,她知道自己是不能赶在天黑之前去谢府了,不由得望着少年的身形嘆息了一口气,一下子坐在地上。 「你不用守着我,今晚我是去不成了。」 少年又兀地垂下眸,紧盯着自己的足尖,不吭一声。 片刻后,他又走到她面前,将她拉起来。 「阿姐,别坐地上,这里凉。」 也不知道这孩子哪来的那么大的劲儿,竟一下子把她从地上拽起了,等她站直身时,刈楚却一屁股坐在了他原来的位置上。 姜娆一愣,站在一旁。 这山洞有些冷,又有些黑,她听着外边越来越大的雨声,突然叫了声:「夏蝉还在马车上呢。」 「她应该会自己寻过来的。」 他低低开了口,又将她拉了过来,「阿姐,你坐吧,我把这里捂热了。」 刈楚站起了身,揉了揉自己被冻得发僵的屁股瓣儿。 强推搡着她让她坐下了,他又跑到洞口边儿,瞧着夏蝉有没有过来。 不知不觉地,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他看着朦胧的月色,将衣裳拉紧了些,轻轻地朝着姜娆原先坐着的方向走去。 她应该是困了,两腿蜷着趴在台阶上已经睡了过去。 听着少女愈发均匀的唿吸声,他的眸光稍稍动了动,转身拾了一些干柴,生起火来。 「阿姐,」隔着一层火光,她的面容忽明忽灭,少年一边架着火,声音兀地沉了下去。 他的声音中,略略有些发哑:「阿姐,你有没有生我的气?」 「我知道这样做不好,可我就是不愿看见你去……」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到了最后,竟如同蚊鸣一般,让人听不真切。 刈楚的眸光随着飘摇的火光波动了阵儿,突然看见一旁的少女将身子缩了缩,连忙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 阿姐,你是冷吗? 他垂下眼帘,心中突然涌上一丝愧疚来。 突然,心下一动,坐在她身边儿,边解着衣裳,边缓缓躺下来。 他想……用温热的胸膛,去暖一暖她发凉的身子。 可当他方将腰带抽下来时,一种羞耻感又油然而生,少年垂着眼,瞧着阖着眼的少女,她的面色微粉,肌肤雪白。 眉眼如画,唇色如樱。 她像一朵桃花,一朵娇嫩的、新鲜的桃花。 他…… 他想亲吻她。 第023章 睫毛翕然一颤,目光仍落在她那张素净的脸上,有几缕碎发黏在她额前,刈楚瞧了几眼,终是微微颤着手,将她的髮丝拨开了。 缩回手时,他不仅揉了揉自己方才捏住她髮丝的两根手指,指腹面儿上,有些微微发烫。 唿吸也愈发紊乱起来。 他的心没来由得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两眼紧紧盯着她那两片儿樱花瓣似的娇唇,幽深的眸中汹涌着不可明说的情绪。 须臾,他攥紧了袖子,打开了双臂,撑着台上的地面,缓缓俯下了身子。 耳后的发一下子垂了下来,半盪在空中,离少女的双颊,只有一寸之远。 他的唿吸声,仿若充斥了整个山洞,一下又一下,在洞内迴旋,荡漾。 粗重,隐忍。 又彷徨。 她的唿吸,盛开在他的颈间,宛若一朵花。 少年的声音就这样哑下来:「阿姐。」 他那一声,唤得眷眷,又是害怕吵醒她,因而不敢唤得大声。 还未将唇落下去,他的面色却已红了一半儿。 如红云,似薄雾,纷扰得他神思迷离,唿吸紧促。 刈楚将头深深埋了下去,心尖儿却在唇即将覆上她面颊的那一刻震了一震,头也不由自主地偏了个角度。 他侷促的唿吸,落在她雪白的颈间,温热回溯的那一秒,他的眸光勐地一颤。 颤得他胆颤心惊。 瞧着少女的眉间的微动,刈楚连忙站起身子来,慌慌张张地往后退了几步,跑到岩壁边。 扶着墙开始喘息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平復了唿吸,又蹭回了原先的位置上,可这下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再靠近她一步了。 一靠近她,他的心便没来由地发慌起来。 瞧着面前的一簇火光,他只觉得万分懊恼,随手捡起来一颗小石子,朝火光的最中心砸去。 「啪!」 那石子炸得叫了一声。 「啪!啪!啪!」 又是三声。 刈楚坐在那儿,看着那团火簇将石子湮灭了,才拍了拍手上的灰,咬着下唇,隔着火光望向熟睡着的女子。 心中却不住地回想着,方才脑海中突然涌现出来的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他想拥抱她、亲吻她。 想……占有她。 就如同一道闪电从空中噼过,噼得他怔怔地坐在那里,他的眼里有冲动、有挣扎,还有少年独一无二的澄澈。 第41页 他被火星子味儿呛得开始咳嗽起来。 朦胧之间,少女终于睁开了眼,一下子便看见坐在柴火前咳得天昏地暗的刈楚。 姜娆不禁笑弯了眉眼:「你若觉得呛鼻,别坐在风口上。」 也是。 他讷讷地站起身来,刚迈了一步,又听见少女问道:「阿楚,我睡了多久了?」 刈楚沉下声:「三盏茶。」 三盏茶? 姜娆将几缕青丝别在耳后,遮住了耳后的那颗小红痣。不知怎的,这些天,她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方一睁开眼,又觉得有些倦了。 片刻,她才突然想起:「夏蝉呢?」 她还没有找过来吗? 刈楚脚下一顿,这才想起他们来时还有一个夏蝉。 看着少年面上的恍惚,姜娆急了,连忙站起身子,就要往山洞外走去。 「阿姐,你要去哪儿——」 他追上她的步子,「外面凉,你莫冻坏了身子。」 「找夏蝉!」她不能把人给弄丢了。 急急忙忙地回道,下一刻却被少年再次抓住了手腕,那人力道轻轻,口吻却带着不容辩驳的力量:「阿姐,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找。」 紧接着,不等她反应,刈楚已快速地掠过了她,朝山洞外跑去。 「不用找了。」 就在少年即将融入风雨中之际,一个温润的声音陡然从洞口处飘了过来,几经迴荡后,轻悠悠地落在了姜娆的耳边。 她捏着帕子的手一松。 转眼间,那人已踏步而来,踩着满地的月色,面容温缓。 他的发上还盈盈挂了几颗水珠,顷刻间,水珠又骤然滴落,谢云辞轻轻扯了扯嘴角,漫不经心地绕开了刈楚,步步走到她的面前。 「不用找了,她在这里。」 他两眼望向姜娆的眸,将她孱孱的身形扶住了。 她的视线绕开了谢云辞的身形,恰见夏蝉撑着一把伞站在洞口处,她的裙子已经湿透了,却仍不肯踏入山洞一步。 一阵冷风挂过,夏蝉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姜娆还未出声,眼前的男人突然垂了首,几乎要咬着她的耳朵,略一沉声:「在服侍本王的这件事情上,你还要多向你的侍女好好学习学习呢。」 她一怔,眼波微乱之际,袖中的素手已被人悄悄捉了去,捧在手里揉.捏起来。 红光缓缓染上脸颊,姜娆轻轻抽回了手,低低一声:「是您心急了。」 那声音,似献媚,如娇嗔。 对方不由得笑出声:「是,是我心急了。」 旋即,谢云辞将手一挥,没过多久,一辆马车就停在了洞口。 外面的雨声已在不知不觉中小了下去。 男人抓过少女纤细的手腕,也步步朝那辆马车走去。 边走边笑道:「本公子已迫不及待的要同你一起回谢府,领略美人的好本领。」 谢云辞的这句话说得十分轻薄,话音儿的尾巴却平白无故地染上了一层温缓的色彩来。 姜娆抿了抿唇,抓着帕子偏过头去。 被人凌空一抱,她的双脚一下子离了地,来不及惊唿,已被人稳稳地抱上了马车。 车帘被阖上的那一剎那,她突然看见了那个站在山洞口的少年,蓝衫微动,衣袂飘扬。他正一言不发地杵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们。 眼眸深深。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坐的那辆马车往前行驶的那一秒,原本站在洞口的少年突然回过了神,一个箭步地朝大欢跑去。 「你要干什么——」 夏蝉在他身后惊叫了一声。 他攥紧了拳头,没有回应她。 心里头却只有一个想法。 他想杀人。 - 马车摇晃。 姜娆与谢云辞并肩而坐,因为所乘的是谢家的马车,所以坐上两个人后,空间还绰绰有余,让她并不觉得拥挤。 不过她现在,却有些别扭了。 将帕子绕了绕,脑海中闪过的却是方才上马车时,刈楚那一闪而过的眼神。 没来由地,让她瑟瑟地打了个寒颤。 「冷?」 察觉到女子微小的动作,谢云辞挑了挑眉。 她连忙应声,低眉顺眼:「不冷。」 下一刻她就忍不住咳嗽出声。 谢云辞在一旁瞧着她,目光中兀地染上一阵怜惜来,须臾又悄悄掩了下去。 他的声音不怒自威:「为何不去谢府?」 「避雨。」姜娆又轻轻咳了一声,连忙用帕子捂着嘴,闷了声。 闻言,他嗤笑一声,将眉毛挑起来,眼中写满了质疑。 面上虽是不信,但他却未用言语挑破她,静静地瞧着她面色不改地撒谎。 须臾,他将手握成一个拳,放在唇边,饶有意味地笑了。 他将话题兀地一转:「那孩子,和你的关系倒是亲昵得很。」 姜娆仍是面不红心不跳:「回官人,刈楚是奴家的阿弟,自然关系亲近些。」 「阿弟,」他的面上,再一次写满了不信,「你来谢府服侍本公子,也需要你阿弟跟着?」 言罢,他一只手挑起车帘子,似是往车后望了望,又抿嘴笑了:「以至于,到现在都穷追不捨呢。」 她一怔,也连忙将车帘挑开了,匆匆回头去,恰见少年驾着来时的马车,紧紧追随她而来。 第42页 披星戴月,风雨兼程。 第024章 就这样,两人各怀心思地坐了一路,待到她再也坐不住时,马车终于缓缓停下。 车夫扬了声:「二爷,到咯。」 不过顷刻,车帘立马被几个小厮掀了开,那人从车中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被侍人稳稳地搀了下来。 谢云辞慢吞吞地落了地,扶正了头上的小玉冠,回头往车内望了一眼,笑容寡淡:「下来吧。」 他勾了唇,定睛望着眼前的美人。只见她没有吭声,跳下轿子后,又上前从侍女的手里搀过他的胳膊,一瞬间,她身上缥缈的香气又逸了过来。 一如他唇边的笑意,寡淡而又迷离。 姜娆就这样扶着谢云辞,低眉顺眼,不去看他面上的表情。 他往后努了努嘴,余光里是跟了他一路的那辆马车,嗤笑一声:「那小子,竟跟了过来。」 「奴家的小弟也是奴家的马夫,待服侍完二爷,他还要接我回阁的。」 男人不禁讥讽地扯了扯嘴角,他谢云辞的女人,难道还缺轿子送不成? 但不知为何,当看见那少年跳下马车时,他的心里陡然生起了一阵莫名的敌意。 等他再回过神时,二人已不知不觉来到房门口,女子略一福身,瞧着那扇门:「二爷请。」 二爷? 闻声,谢云辞的眸光翕然一动,脚下却未停,迈了门槛进了屋。 「苏六姨倒是给你做足了功课。」 她没有吱声,紧跟着他的步子,缓缓走进了屋。 一转身,她将门扉轻轻掩上了,又吸了一口气候,这才终于转过身子来。 看着一下子斜卧在床边儿的男人,她费了些劲将心神稳住了,盪开莲步又朝男人走去。 「二爷,」姜娆轻轻咬了咬唇,止住了底音的颤意,「奴家来服侍您。」 「嘶——」 哪知,手指刚攀上他的胸襟,眼前的人突然将手一挥,稳稳地钳住了女子的下巴。 她吃痛,没一会儿,娇嫩白皙的下巴处就已有了一道隐隐的红印儿。 姜娆佯惊,「二爷,您这是要做什么?」 现在,她就如同一只受了惊的纯良的小鹿,单是瞧着,便让人一下子生了怜惜之意。 谢云辞一手捏着她的下巴,眼中陡然闪过一丝快感,语气中也带了几分促狭。 「你叫我什么?」 她恭敬地垂下眼,睫毛颤了颤:「二爷。」 「二爷?」谢云辞抬了眉,那两个字在嘴里打转了一圈儿,兀地扯了扯嘴角,「怎得就叫上我二爷了?」 他笑了出声,捏着她下巴的力道又收了些,拽着她来到床边儿。 「我可是记得娆姑娘的那一句,不做谢家妾,宁为百姓妻。」 闻声,她微微一怔,抓在他衣襟上的手一僵,片刻之后,一阵若有若无的轻笑又在她耳边化了开。 「本公子只是随便一问,不必紧张。」 他眼中多了些玩味。 姜娆不语,片刻才凝住了神,上前去:「二爷莫再取笑奴家了。」 言罢,便伸出手,探向男子的腰间。 指尖却忍不住地发颤。 谢云辞垂着眼,一言不发地瞧着她把自己的腰带解了开,就在女子收回手之际,他的眸光突然一转。 落在她耳下的那一对,白月耳坠之上。 「你这对月牙儿耳环,倒是好看。」 谢云辞突然伸出手来,抓住那对耳环,在指尖轻轻摩挲了开。 他突然想起来,前些天宫里头传来姑母病重的消息,他连夜进宫,跪于姑母床前,听姑母念叨了许多话。 其中,她重复最多的两件事,一件托他好好教导太子。 另一件…… 谢云辞上了前,捉住女子的一只耳环,手指摩擦之间,眼中已有了思量。 许是他的胎记,长得也是这般模样吧。 这么多年,姑母一直有一件事久萦于心,耿耿于怀。 多年前,皇宫里头,曾遗失了一个男婴。 那男婴,正是淳妃的孩子,当年姑母还是楚贵妃的时候,曾与淳妃交好,两人情同姐妹。只是后来,淳妃患疾去了,那孩子也在一片混乱之中,不知所踪。 那个孩子的肩胛处,有一个月牙形的胎记。 「月牙儿……」 前些日进宫时,姑母又曾提到了这件事。这件事是她的心病,亦是谢云辞的心病。 见他的目光一直紧缩在那对耳坠之上,她不禁有些疑惑:「二爷,这耳坠子是有什么问题吗?」 思绪一下被拽回,谢云辞清了清声:「没,我只是觉得,这对耳坠很好看。」 言罢,他又伸出手,勾了勾她垂在身侧的柔夷。 「来。」 她的手指一下子被对方勾住,身子也不由得僵了僵。 被他拉着坐到了床边,谢云辞兀地用手捧了她的脸,轻悠悠落了声。 仅是两个字:「你也好看。」 就是这样一张脸,仅此一面,便让他恍然失了神。 也仅那一面,他便下决心,要得到她。 不光要得到她的身子,还要得到她那一颗,赤忱而青涩的心。 这样想着,他的手拂过她鬓边的髮丝,下一秒,他听见了美人紧张的唿吸声。 第43页 「害怕?」 「不害怕。」 「你就是怕。」 手指往她鼻尖兀地一点,激起了她眼中的颤意。她抿着娇嫩的唇瓣儿,终于点点头:「奴家怕。」 「你说,你怕什么?」 「奴家……」 美目潋滟了一遭,她糯糯出了声:「奴家怕您。」 怕您,怕再激怒了您。 怕和上辈子一样,落得无依无靠,门前冷落鞍马稀。 谢云辞听着她的话,却全然不知她心中所想,不由得朗声笑道:「我有什么可怕的?」 「难不成,本公子还能吃了你不成?」 方说完这句话,眼前的人突然又笑道:「也对,本公子确实能吃了你。」 谢云辞正说着,一手扳住了她的肩膀,身子突然往前倾了倾。 姜娆一怔,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当看见他的吻落了空时,心头骤然一跳。 暗叫不好! 果不其然,他的目光登时冷了三分:「这是你第几次叫我吃闭门羹了?」 「不、不是的……」 不是的,她只是还没有准备好。 她真的是下意识地躲避与他猝不及防的亲昵。 瞧着男人逐渐冷下的眸子,姜娆心一横,两手突然捧了他的脸,将声音兀地放柔了些:「是奴家错了,奴家这就来服侍二爷……」 他一愣,显然是没有想到她现在竟如此地顺从自己,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下一秒,她被一只手轻轻推了开,睁眼时,谢云辞已把她拨到一边去。 对方淡淡地抬了眼,一句话,直接让她愣在了那里。 他说,「好,就站在那里,把衣服先脱了。」 语气轻薄。 浑身一愣,片刻之后,她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怀疑是她的听觉出现了偏差,可对方面上轻薄的表情在告诉她,方才她没有听错谢云辞的话。 他就是要用这种方法,来剥落她引以为傲的尊严。 「脱呀。」 男人一脸闲适地靠在床边儿,斜斜地倚了身子,「你不是说,要好好服.侍本公子吗?」 他勾了唇,看着还杵在原地不动的女人,终于站起来身子。 迈开步,他逼上前来。 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他的唿吸声落在她的耳边,激起她眼中一片颤意。 姜娆攥了攥衣角,尽量使声音平静下来:「二爷这样做,不值得。」 「哦?」谢云辞眼中的兴致更浓了,瞧着她,如同盯着猎物一般,「你说说,是什么不值得?」 「二爷为了奴家,动了气,不值得,」她垂了眼,声音缓缓,「如此良辰美景,不行欢乐之事,却做扫兴之举,也不值得。」 因此来折辱她,然后再受了一肚子的气回去,更是不值得。 谢云辞一怔,「继续。」 少女顿了顿,旋即清雅出声:「若是这件事被外人知道了,只当二爷您肚量小,同一个女子置气。」 他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分外笃定地说:「你没有那个胆子。」 「是,奴家是没有往外说的那个胆子,但奴家却有一颗记嫌的心,」她抿了抿唇瓣儿,「奴家的心性,二爷定有耳闻,二爷若是执意要这么做,只怕奴家会……」 突然,姜娆眸光一转,不再往下说了。 她那个停顿,停得恰到好处。 这下子,谢云辞笑开了,缓缓拖长了声音:「是,是不值得。」 「我是不值得,同一个妓.子置气。」 妓子那两个字,他刻意咬得极重但他却没有如预料的那般,在女子的眼中看到一丝一毫的躲闪。 她坦荡的面色,让他芒刺在背。 谢云辞不免再次捏住她的下巴,眼中闪过一道凌冽的光,方欲出声,一阵勐烈的敲门声陡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就在他欲开口之际,一直禁闭的房门突然被人粗暴地踢开,门外闯进一个少年,和一声暴躁的怒吼: 「谢云辞,老子要废了你这个王.八蛋!」 第025章 她还来不及阻止,只见刈楚勐地从门后冲来,直直地朝着谢云辞的方向撞去—— 手起拳落,谢云辞还未提防,少年的拳头就迎面飞来,一下子砸落在他的脸上! 「王.八蛋!」 刈楚红着眼,重重地朝那人「呸」了一口,正欲落下第二拳时,身后已有侍人闻声赶来。 「刈楚!」 她刚出声,声音就立马被另一片惊唿淹没,门口的侍人、管家一拥而至,把她整个人都挤到另一旁。 身子勐地磕向桌角,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她捂着腰,费力地拨开人群,想去把那个孩子拽出来。 可她的力道哪有其他人的一半大,她方冲进去,就被人又挤了出来,如此反覆了几次,她终于体力不支,一下子往后栽去—— 痛! 落地的那一瞬,巨大的痛感和困意如铺天盖地一般袭来,她慌乱地仰面,只见那抹身影被人群拥挤着,逐渐动弹不得。 阖眼的那一瞬,她的心里想的全是,那个孩子有没有受伤。 夜色悽厉。 她在谢家门前,已经跪了整整一天一夜。 一天前,刈楚在谢府一棍子把谢云辞敲晕,到现在,对方还未醒来。而刈楚也被六姨关了起来,等到谢云辞醒后,再来发落。 第44页 芸娘同她说,姑娘,这回那孩子,怕是保不住了。 毕竟他得罪的,是尊贵的谢家二爷,是京城的大权势。 每当芸娘劝她莫再为刈楚求情时,姜娆只是垂着眼,静静地看着膝盖下的地面,看着那几只蚂蚁爬来爬去。 爬来爬去,爬来爬去。 它们似是在地面上爬,又似是在她的心上爬,让她烦躁异常,背生芒刺。 「吱呀」一声,七婆婆推开门从屋内走了出来,看到跪在门前的姜娆时,摆摆头,又嘆了一口气。 「娆姑娘,莫再难为自己了。」 她好心地劝道,「别再为那孩子求情,那孩子保不住的。」 「现在我们等的,不是他能不能活的问题,而是……」 「婆婆,」姜娆突然开口打断了七婆婆的话,「婆婆,莫再说了。」 她将手藏在袖子里,低低地道。 手指颤了颤,又轻轻蜷了蜷。 其实就算七婆婆不说,她也能明白,她现在等的,不是刈楚能不能活的问题。 而是等谢云辞醒来之后,怎么处理刈楚的问题。 她等来等去,不过是在等刈楚最终的一个死法罢了。 可她为什么要如此执拗地跪在这里呢? 平日里,芸娘总是说她,心太软、心太善。 她不忍心去抛弃那个少年,那个纯澈、干净、固执的少年。 那个对她说,阿姐,我想要保护你的少年。 思忖之际,突然有一阵脚步声传来,从走廊口匆匆跑来一个侍人打扮的女子,边跑边着急地说道。 「六姨,谢公子醒过来了!」 地上的女子身子一颤,连忙伸出手拽住身后的芸娘:「快,婆婆,扶阿娆起来。」 借着芸娘的力,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终于站稳了,也不顾自己膝上的疼痛,径直朝谢云辞的房间走去。 「姑娘,」听着姑娘的吸气声,芸娘一下子落下泪来,「姑娘,走慢些,走慢些。」 姜娆心切,哪里能听进去芸娘的话?她直直搀着对方的胳膊,跌跌撞撞地走到谢云辞的房门前,刚准备踏进去,就被守在门口的小厮一把拦下。 「姑娘不能进去。」那人的言语虽为客气,但眼神却极其兇恶,见了她,如见了仇敌一般。 姜娆自然是知道谢家人如今对她是什么态度,但她现在却是急切,于是什么也不顾了。 径直朝屋内大喊了一声: 「二爷!」 话音落了许久,那头却不应一声,姜娆急了,再次对屋内喊道:「二爷,奴家有事求您!」 「姑娘还是回去吧。」 门口那人的语调冷冰冰的,眼神略带了几分嘲讽,又一把将她拦下来了。 姜娆紧抿着下唇,不顾对方的阻拦,第三次,朝着屋内出了声。 这一次,她的语调中,有了隐隐的哀求。 「二爷,求求您,放过那孩子吧!」 明知道无济于事,她还是想奋力一搏。 她这种固执的劲儿,真是像极了那孩子。 她咬着唇,努力拔高了声音,屏息了好久,却等不到屋内的一句答覆。 屋内,是冰冷冷的清寂。 「姑娘还是回去吧,莫要扰着我们二爷休息。」 守门小厮的态度更冷了,这回,他直直地拦住了姜娆。 一手还把她往外边推了推。 「二爷!」 她不甘心,勐地抓住对方的手,试图往屋内挤去。 声音中,染了几分悽厉,「二爷,奴家求求您——」 话音未落,那侍人终于不耐烦了,蛮横地推了她一把,「姑娘再不回去,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就在对方再次准备出手之际,房间的人突然轻轻咳了两声,引得那侍人住了手。 姜娆慌忙抬眸,屏息凝神。 入耳的,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之声,片刻后,谢云辞被人搀着,缓缓走了出来。 他的面色有些发白。 「二爷,」见状,她又扑通一下跪在了对方脚下,「二爷,求求您,放过那孩子。」 膝上又是一痛,但此时她再也无法顾及其他,只觉得谢云辞的衣角一下下扫着她的脸颊,如刀割一般。 面前的男人就那样看着她,定了神,眼神冷冽。 他的面上有着颓唐的病态,嘴唇也发白得紧,头上用白纱裹着,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既颓废又奇怪。 奇怪得让人忍不住发笑。 原来那个芝兰玉树的谢二爷,也有如此狼狈之状。 原来…… 原来那个心性清高的姜娆,也有如此卑微之状! 「想救他?」他定睛望了她许久,终于出了声。 「是。」 一回一应之间,那人已抬了手,抵住了她的下巴。 姜娆咬了咬下唇,在下巴被人抬起的那一瞬,也将目光抬起,望入了他那一泓幽冷的眸中。 「你求我,让我饶过他?」 「是。」 听到少女那声清脆利落的「是」字后,谢云辞的面色微微变了变,眼里也染上几分情绪来。 「你跪下来求我,就是为了……」他的指尖更冷了,「为了那个卑贱的孩子?」 这回,姜娆却不吭声了,就在谢云辞以为她要放弃的时候,面前的人儿又突然扬起脸来。 第45页 她望着他,一字一句,很认真地说:「二爷,他不卑贱。」 在她的心里,他不卑贱。他有血有肉,有情有义。 谢云辞一愣,旋即大笑出声:「好!好!好得很!」 转身一挥手,语调中有了一丝恨意:「把那个孩子,给我带上前来!」 说完这一声,身旁立马有人撤了去,没过多久,只见一群人押着一个浑身是伤的少年,步步走了来。 当看见他身上的伤口时,姜娆只觉得自己的心被勐地揪起,又重重地垂落了下去。 生疼。 「阿楚。」 她不自觉地,声音里已有些些许颤音。 那孩子被带上来时,眼里明明是倔强与恨意,兇狠地盯着门口的谢云辞,可当姜娆红了眼眶的那一瞬,他的目光顿时慌乱起来了。 「阿姐,」 隔着老远的距离,他放缓了声音,道:「阿姐,不哭。」 他的眸光缓缓,落在少女莹白的脸上,一皱眉头。 少年温朗的声音里,有着如水般纯澈的温柔。 被人押着,他每迈一步都十分艰难,可就是这样,他还步步蹭到了姜娆面前。 谢云辞就在不远处,斜斜地倚着门槛,当那孩子挣脱众人的手朝着姜娆走去的时候,他仅是皱了皱眉头,却并没有阻拦。 看着刈楚,他泛着白皮的嘴角勾了勾,又不屑一顾地嗤笑一声。 却见那孩子靠近了姜娆,一把拉起了跪在地上的少女。 「阿姐,」他如同在哄一个小孩子一般,「起来。」 第026章 姜娆的身子一颤,须臾已被他险险地拉了起来,因是在地上跪了许久,她只觉得腿脚发麻,便不由得往后摔了摔。 「阿姐,」他眼疾手快地将她一把扶住,看着她苍白的面色,眉头皱得更紧了。 「阿楚,」她站稳了身子,惶惶抬了眼,映入眼帘的是少年清俊消瘦的面容,「你来了。」 素手连忙攀上他的双臂,「你还好吗,身子还疼吗,他们……」 「阿姐,我好,我好得很。」 强忍住了眼中的涩意,她扯了扯嘴角,笑容轻缓:「那便好。」 「阿姐——」 话音刚落,眼前的人突然又扬了扬声,一手捉住了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素手,「阿姐,你呢,他们也没有欺负你。」 他紧缩着眉心,瞧着少女泛红的眼眶,一下子慌了神。 「阿姐,不要哭。」刈楚连忙抚上了她的面颊,「阿姐,不要哭,你一哭,我就好难受好难受。」 指尖兀地染了丝凉意,少女晶莹的泪滴一下子滑落,旋即,她竟然没忍住哽咽起来。 「没,没有……阿楚,我也好得很。」 少年垂了眸,看着在怀中无声落泪的少女,温柔地嘆了口气;「阿姐,你现在,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呢。」 他的声音和缓,让她的鼻头更酸了,没忍住竟用手攥成拳,拍打起少年的身体来。 刈楚被她捶得挺了挺背,无奈勾了勾唇:「你看,小姑娘就是这般,又哭又闹的。」 她不禁吸了吸鼻子,推搡了他一把,声音喃喃:「瞎说什么呢。」 刈楚被她推得晃了晃,偏过头去,一眼便看见了原先她跪着的地方。 目光闪烁了阵儿,他又抓住了她的胳膊:「阿姐,我不许你跪。」 姜娆原本欲拭泪,却被刈楚一下子拽得动弹不得,抬眼瞧着少年认真的神色,她抿了抿髮干的唇瓣儿。 「我这不是站起来了吗?」也不知是谁在安慰谁。 「我是说,」少年又把她拽得离自己更近了些,兀地垂眸,眸光轻柔,「我是说,以后,也不要这样了。」 「不值得。」他低低地嘆息了一声,伸出手来,轻轻擦拭了她脸上挂着的泪珠,「阿姐,这么做,不值得。」 他的阿娆,不跪天,不跪地。 不跪苍生,不跪鬼神。 不跪油盐柴米,不跪欢悲合离。 不跪世间万物离奇。 更不会,跪眼前这人的无.耻区区。 她一下子皱起眉头来,说出的话,也一下子落在了少年柔软的心上。 仅是两个「值得」二字,让他缓缓笑了出来。 刈楚的面上,挂着满足的笑意,忍不住将她的胳膊抓得更紧了些:「阿姐,你真傻。」 他不过是小小一个奴儿,怎能值得让如此矜贵的她屈身下跪? 想到这里,刈楚不由得垂下眼睑,瞧着还在隐隐抽泣的少女,目光缓缓:「只是,阿姐,你这般心善,若是……日后我不在了,有人欺负你,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他的语气轻轻,却引得姜娆一惊,连忙抬起头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不要瞎说。」 她的袖中有盈盈的香气,在挥动的一瞬间勐地向他袭来,少年一怔,瞧着她捂着自己嘴巴的那双素手,又嘆息一声。 「阿姐。」 因是被捂着唇,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他口中的气息一下子传到她的掌心,引得她的手掌心又痒又湿,心头也没来由得一慌。 下一刻,她慌忙撤回了手。 却不料,在撤手之际,眼前的少年突然也伸出双手来,兀地按了她的肩,勐一倾身。 他阖上眼,双唇却准确无误地覆上她的两片樱花瓣儿。 第46页 姜娆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这孩子竟动了动唇,冰凉的齿啮过她娇嫩的唇瓣,他竟然还是一下下撕咬起来! 「刈楚!」 他开始粗重地喘.息起来,笨拙生涩地压着她的唇齿,如幼兽般霸占着她的双瓣。 「混,混蛋!」原本靠在门边儿看戏的谢云辞惊了,勐地挥了挥手,「快,快扯开他!」 谢云辞捂着胸口,双腿勐地一曲,顺着门框儿滑下来,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短短一瞬,她感受到身上的少年被人重重地扯了开,眼前一晃儿,她往后推了半步。 疼。 唇上,生疼生疼。 生生倒吸了一口气,她终于稳了神, 他的亲吻不过短短一瞬,但她如同经歷了许久,漫长之后,她下意识地用袖子拭了拭唇角,满脸震惊地望向身前的少年。 「阿姐……」他缓缓睁开眼,看着眼前女子唇上的红印,竟轻轻笑了开。 他唇边扬起一抹诡异的弧度,声音沙哑,目光眷眷。 「阿姐。」耳畔仿佛还是上一刻双唇贴合之际,他咬着她娇嫩的唇瓣儿,缓缓吐出的浊音。 「阿姐,我不许你忘掉我。」 他的声音如潮水一般缓缓袭来,一下子便充斥了姜娆的整个耳朵。 她不可思议地抬了头,恰见少年也正朝她望来,还未来得及出声,只听闻一声重重的脚步声传来,谢云辞已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走下了台阶。 他的脸上,还挂着些许怒意。 谢云辞一下子走到姜娆身前,垂下眼,看着她唇上的痕迹,突然笑出了声。 「好,好得很。」兀地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她光洁的下巴。 她倒吸了一口气,那人又伸出一根手指,欲往她的唇上探去。 眸中精光一闪,谢云辞紧紧盯着少女唇上的红痕,刚想为她抚去,却不想下一刻,一双手已抢了他先去。 「别碰我阿姐。」那个少年上前一步,将她护在了身后。 他一怔,右手在空中滞了滞,又一勾唇:「阿姐?真有意思。」 谢云辞只觉得胸闷异常,语调也不由得阴阳怪气了起来:「你们姐弟俩,当真是情深呢。」 正说着,他的眼中兀地闪过一丝戾气,那戾气瞧得姜娆心头一颤,转眼间便将身前的孩子拉了开。 「二爷——」 她慌乱着神□□同谢云辞解释,偏偏刈楚这孩子又再次上前一步,用单薄的身形再次挡住了谢云辞逼仄的视线。 少年的声音清清淡淡:「阿姐,我有事要同他说,你先退后一下。」 「哦?」一个讶异的尾音,谢云辞挑了挑眉,眼中的怒意却是不减半分。 姜娆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谢云辞一个挥手,身侧的侍人便上了前来。 「娆姑娘,我带您去花园散散心。」 「我——」 不容辩驳地,她被那人扯住了袖子,下一刻已被推搡出了好几步远。 「阿楚——」隔着好几个人,姜娆不放心地频频回过头,望着少年的背影喊道,「你莫再捣出什么乱子来了!」 也不知道少年有没有回声,她的身子就已被那群侍人推开了。 只余下空旷的院里,对峙的白衣公子与蓝衣少年。 「你要说什么?」 看着眼前的少年,谢云辞终于率先开了口。 谢云辞的眼中,仍是明显的不屑一顾,眸光不咸不淡地落在了少年的身上,片刻后又挪开。 刈楚歪了歪头,目光毫不避讳:「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我在想,谢云辞,我那天怎么没把你给打死。」 白衣男子一愣,旋即眯起眼:「若是你把我打死了,你自己也活不成。」 「噗嗤。」 此话一出,引得少年一声嗤笑,他将额前些许的碎发拨了拨,冷冷勾了唇,「我想好了,反正我是早晚都要落在你手里的,倒还不如临死前,把你打死算了。」 「你就这么讨厌我?」 「是。」 「为何?」谢云辞皱紧了眉头,询问出声。 「因为……」刈楚拖长了尾音,片刻之后,又扬起声音来,「谢云辞,你不觉得你很欠揍吗?」 谢云辞攥紧了袖子。 眼前的少年又勾唇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要不然,你以为我支走那些人,是要和你坐下来喝喝茶、谈谈心?」 「你——」谢云辞一噎,「你敢!」 「我敢不敢,谢公子又不是不知道。」他瞟了一眼扶着谢云辞的那名侍女,「只是——」 少年半眯起眼睛,「反正我迟早都是要死的,倒还不如临死之前把你暴揍一顿。」 谢云辞又是一噎。 他身旁的侍女也愣住了,扶着自家主子的手一抖,旋即挺直了小身板儿:「大胆!你怎敢对我们二爷这么说话!」 「我不光敢这么跟他说话,还敢打你家二爷呢!」 这孩子,浑身上下尽是一副泼皮无赖状。 见着白衣男子不语,少年上了前,引得那侍女扶着自家主子往后连连退了几步。快被逼到门槛旁时,谢云辞突然伸出手,拦住了身旁的侍人。 「莫退了。」他的声音不咸不淡,继而望向眼前的少年,「你究竟想做什么?」 第47页 眸光中带着考究与思量。 少年也是不惧怕他:「谢云辞,你准备怎样杀了我?」 「没想好。」他丝毫不避讳。 「也罢,」少年拂了拂衣袖,面色轻松,「我这条命本就不值钱,只是——」 他突然凑上前去,抵着谢云辞的身子,引得对方的眉头一动。 刈楚的声音就这样轻飘飘地入了谢云辞的耳。 「若你敢欺负我阿姐,我就是做鬼,也要噬你骨、吞你肉。」 刃之,食之。 「你在威胁我?」这下子,谢云辞反应过来了。他抬起头,恰见面前的少年也站直了身子,眸光轻缓。 刈楚慢吞吞地吐出两个字:「不敢。」 谢云辞笑了:「你都敢打我,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他浅浅地勾着唇角,笑容虽是平缓,目光却极为凌厉,直直望向眼前的少年。 心思却悄然一动。 谢云辞记得,当他第一次见着刈楚时,这少年分明不是这样的。 对方虽执拗,虽兇勐,但却不兇恶。 更不会说出「我就是做鬼,也要噬你骨、吞你肉」这样的话。 谢云辞将眸子慢慢眯起来,却看见少年的面上染上一层倦怠,他似是累了,不咸不淡地瞟了谢云辞一眼,「我今天可以不打你,但你要记住我方才同你说的话,若你敢负了我阿姐,我——」 「你便噬我骨、吞我肉。」 刈楚一顿:「是。」 谢云辞也缓缓将背挺直了,慢吞吞地走下台阶来,步步走到少年面前。 「为何?」 他眸光凌厉而精明,仿佛下一刻便能将眼前的少年看透了一般,「为什么?据我所知,你与她并不是亲姐弟,况且——」 谢云辞适时地住了口,没再往下说了。 少年眸光一闪,睫毛也轻轻.颤了颤。 只听见刈楚开口道:「不,她是我的阿姐。」 「她……」 「她是我阿姐,是我……是我最尊敬的人。」 少年话语轻轻,幽然飘出了天际。谢云辞站在台阶下面,看着对方缓缓迈开了步子,湖蓝色的衣袂被风吹得扬起。 他的脚步不疾不徐,不轻不重。他似是走在地面上,又似是走在自己清扬的声音里。 似是走在一条与过去诀别的小道上,步步坚毅。 在那一抹衣角消失在转角之际,台阶下的男子突然勾了勾唇,淡淡一声:「有意思。」 真是有意思极了。 身后的侍人走上前来,望着少年的身影,皱着眉头出声:「二爷,您要如何处置他?」 「你觉得他如何?」 「什么?」对方一愣,旋即明白过来自家主子的意思来,答道,「兇狠暴戾、冥顽不化、无耻至极。」 「兇狠暴戾、冥顽不化、无耻至极?」 谢云辞勾了勾唇角,将惊喜的眸子缓缓眯起,「去把姜娆带来,就说本公子请她,要和好好商讨一下让那个孩子活命的条件。」 第027章 四月十七, 百花开。 距刈楚那孩子离开倚君阁, 已过去了十天有余。 十天前,不知怎的, 谢云辞突然放过了刈楚, 免了他的一死。 条件是,苏六姨将刈楚逐出倚君阁,并让姜娆嫁于谢家为妾。 她跪在中堂前, 听着谢云辞放过刈楚的消息, 在台阶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谢云辞从她的身旁而过, 垂下眼快速瞟了跪在地上的少女一眼, 并未吭声。 她垂着头, 目光轻缓:「多谢二爷。奴家自当尽心尽力,服.侍二爷。」 他的身形顿了顿,片刻后, 似是轻轻哼了一声, 又踩着月光走远了。 纷飞的思绪一下子被换唤回,姜娆正仰面躺在浴盆里, 轻轻阖着眼,任凭热水漫过自己的身体。 身后的夏蝉在水面上撒了些玫瑰花瓣,又从台子上取过小木梳,把她如瀑般的长髮散开,开始为姜娆梳起发来。 「姑娘的发质真好。」 她手里握了一把姜娆的乌髮,低低地笑道:「姑娘的头髮,又黑又密, 真是羡煞了夏蝉呢。」 姜娆还是没说话。 瞧着她紧闭的眼,夏蝉抿了抿唇,须臾将梳子一下子放在浴盆旁的小台上,「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娆姑娘,奴婢错了,姑娘就饶恕奴婢这一次吧。」 闻声,姜娆终于缓缓睁开眼,扭过头去,恰见夏蝉面上的泪珠滚落,滴进她粉白色的衣襟里。 如早就预料到的那般,她的眸子中毫无半分波澜,只是倦倦地用手指随意拈起一片儿花瓣:「说吧,六姨把你放在我身边,是要做什么?」 「六姨她……」夏蝉再次落下泪来,「姑娘,是奴婢对不住您。六姨生怕您的性子讨不得谢公子的欢心,便让奴婢来到您身边,见机行事…….」 所谓见机行事,又名见缝插针。 譬如那个雨夜,她被刈楚困在山洞中无法在天黑之前赶去谢家,夏蝉便偷偷驾着马车进了谢府,去攀附谢云辞的高枝。 却为想到,在夏蝉自报家门之后,谢云辞仅是冷冷把她推开,目光凌厉:「你家主子呢?」 仅是这一句话,把夏蝉一下子打回原形,让她体会到了一种从头到尾的挫败感。 这是她第一次,去攀附一个男人,去讨得一个男人的欢心。 第48页 那一瞬间,她立马明白了先前刈楚同她所说的那句「你莫要和谢云辞染上关系」的含义。 这个男人,她攀附不起。 夏蝉低垂着眼,将事情的原委说明清楚了,原以为姜娆会同她置气,却未想到浴盆内的女子仅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转过头去。 夏蝉惊讶:「姑娘,您就一点儿都不生我的气?」 不打她骂她,甚至都不罚她一下? 姜娆捏紧了那片花瓣儿,声音缓缓:「同你置气做什么,你虽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可原委却不是你能左右的。是六姨让你去攀附谢公子,说到底,你也是身不由己。」 只是这样一来,姜娆立马便能明白了,为何一个婢女会认那么多字、性子为何会这么张扬聒噪,甚至还会策马。 原来,夏蝉与她,都不过是苏六姨用来攀附谢云辞的工具罢了。 姜娆如若不能成功,那便弃之,转而引夏蝉诱之。 就这样想着,她的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别跪着了,起来吧,当心膝盖坏疼。」 娆姑娘的声音轻缓温柔,引得这小丫头又一下子落下泪来,站直了身子,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隐隐啜泣道:「娆姑娘,你对我真好。」 「原本阿楚对我也好,可惜他现在不在了,我原以为不会再出现像他那般对我这么好的人了……」 正说着,她看见姜娆的面上突然飘过的一层恍惚,连忙住了声。 片刻后,这丫头将话题稍稍转了转:「娆姑娘,你放心,现在阿楚虽不在了,我也会像他那般对你好的!」 她说得兴致勃勃,引得姜娆面色一滞,旋即又将面上微变的神色悄悄掩了下去。 水中女子扬唇浅笑,嘴角的梨涡陷下去,化作一个小小的坎儿,看得夏蝉心旌荡漾。 姜娆笑了笑,淡淡吐出一个字:「好。」 紧接着,她的目光落到盆中的一层娇嫩的玫瑰花瓣上,又道:「夏蝉,你把我那件藕白色的齐胸莲花衫拿来,我要更衣了。」 「好嘞。」那丫头兴沖沖地转过屏风。 听着夏蝉的脚步声远了,她的思绪又没来由地恍惚起来,姜娆瞧着水面上的一层花瓣儿,眸光翕然一动,突然又想起不久前被六姨赶出倚君阁的那个少年来。 水面清丽,似是倒影出了少年的影。 姜娆面色一动,连忙伸出手往水面上抓去,却不想将原本平静的水面一把抓破,些许花瓣也被她抓得挤到了一旁。 除了几片花瓣外,抓得两手空空。 眸中似是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水中的少女咬了咬泛白的下唇,平復着微乱的唿吸。 临别前,她曾偷偷地给刈楚塞了一包饰物,好让他在倚君阁外,也能很好得生存下去。 至少他变卖了那包饰物,也能获得短时间内的衣食无忧。 十天过去了,不知道那孩子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她伸出小指,挑了挑额前的碎发,眼中闪着点点碎光。 若有若无地低嘆一声。 希望他,一切都好。 - 倚君阁外。 一抹月白色的身影闪过,踌躇许久之后,那人终于下了偌大的决心,攥紧了手中的钱袋子往倚君阁内走去。 「哎哟哟,这位公子,里边请——」 门口守着的那个老女人一下子如饿狼扑食般上前来,瞧着刚进门的这位俊俏公子,两眼放了光。 「请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唿?」 女人边领着那人走进阁,边热情地问道。 「我……我姓楚。」他的话语还有些生涩。 「楚,这个姓好!」对方是一副阿谀奉承之状,「不知楚公子是想指定哪位姑娘呢,还是——」 不等她说完,少年就急急忙忙抢了她的话,「我要你们的娆......姜娆。」 娆姑娘?那人微微一怔,见怪不怪地扯了扯嘴角,笑道:「娆姑娘可是我们倚君阁的头牌,只怕公子——」 「我有钱。」 「啪」的一声,他将手中的钱袋砸在桌子上。 那女人似是吃了一惊,连忙抓过他砸在桌上的钱袋子来,打开细细看了看,旋即嘿嘿一笑。 「好,楚公子,且跟我来。」 刈楚紧紧跟着对方的步子,随着她拐了几个弯儿,不一会儿,便来到一处房间之中。 他看着空荡荡的房间,轻轻皱了皱眉。 「请楚公子稍等片刻,我这就安排娆姑娘来服.侍您。」 那人丢下一句话后,便轻轻带上了房门,独留少年一人在屋中。 刈楚没有应声,顺势坐在了一旁松软的床榻上,身子微微陷下去的那一刻,他却又如屁股着了火一般跳起来。 看着洁白的床单,他的手指轻轻蜷了蜷,旋即又退回到一边儿去,站直床边,紧张地等待着有人能顾轻柔地推开那扇房门,来到他身前。 门外脚步声匆匆。 且说那女人刚安置了刈楚,便端着那包钱袋子欢欢喜喜地跑进了另一间屋,推开房门后,她望着正坐在镜前描眉的女子,懒懒地唤了一声: 「七燕,接.客了。」 对方麻木地站起身子来,又顺手将一朵簪花别到了胸前。 「别没精打采的!」见对方磨磨蹭蹭的,那女人又开始骂骂咧咧起来,「这次来的是个模样俊俏的小公子,看上去斯斯文文,出手也大手大脚的。可不像前日里的那几个破皮无赖——」 第49页 「哎,还有——」话音刚落,她又突然想起一茬来,「进了房间,若是他问起,你便说你就是姜娆。」 少女的身子顿了顿,旋即道:「好。」 莲步迈了开,她轻车熟路地走到那间屋子前,低低嘆息一声,下一刻脸上却堆满了笑,原先的颓唐一扫而光。 娇.软甜糯的一声:「奴家让公子久等了——」 房门被人一下子推了开,在屋内紧张得转圈圈的少年身形一顿,旋即满目欢喜地往门外望去。 「阿——」 那声阿姐还未唤出声,对方已热情地朝他飞扑过来,刈楚一怔,旋即眼疾手快地往一旁一闪,下一刻望着陌生女子,皱着眉头出了声。 「你是何人?」 「回公子,奴家是姜娆呀。」六燕的声音甜甜的。 少年的目光却一下子冷了下来。 须臾,他一把拽开挂在自己身上的女人,目光寡淡,却不言一声。 七燕一愣,又立马拽了他的袖子:「公子怎么了,是对奴家不满意吗……」 他偏过头去,瞧着少女面上的脂粉,又是一皱眉。 声音依旧冰冷异常:「我要见姜娆。」 那女子惊了惊,旋即掩了面色,软软道:「公子在说什么呢,奴家便是姜娆啊。」 言罢,她又扭动着细腰款款上前,素手稍稍往前探了探,一下子便勾上了对方的脖颈。 她轻扬着面,在他的颈下,呵气如兰。 少年垂下眼,恰见对方的桃花瓣迎面而来,只差一刻,便要落于他的面颊之上。 眸光敛了敛,他一下子偏过头去,下一刻再次伸出手将对方推了开。 「滚。」 他的眼中毫无半分怜香惜玉之情。 「公子!」七燕被推得一下子扑倒在床边儿,惶惶抬头之际,正见白衣少年一手整了整衣衫,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去。 他眉头深皱,唇线紧闭。 脑中只有一个声音。 ——他要见姜娆。 「阿楚?」 前一刻方迈出了活色生香的房间,下一刻一个熟悉的女声便在耳旁乍然响起。刈楚回了头,正见夏蝉长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瞧着他。 「真的是你!」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片刻后,又后知后觉地皱起了眉头,「你在这里……」 话音未落,眼前的少年突然把她拽到一旁,压低了声音:「快,带我去萱草苑。」 少年微微倾着身子,清俊的眉眼近在眼前。夏蝉瞧着,一下子痴了,不由得拽紧了眼前之人的袖子:「阿楚,太好了,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他却再没有功夫同她寒暄,直接打断了对方的话,仍是压低着声音,道:「夏蝉,快带我去见阿姐。」 她一愣,旋即将嘴一撇:「你只惦记着娆姑娘,倒不记得我了。」 这话引得少年一噎,窘迫之际,又见少女嘻嘻一笑:「好,我带你去见她,看把你给羞得——阿楚,你真有意思。」 言罢,她便直直拉过少年的袖子,明目张胆地往走廊的另外一头跑去。 「哎——」刈楚连忙甩开她,「你拉我做什么。」 「我带你去见娆姑娘啊,」她回过头来,语气有些不满,「怎么,你这袖子还不准人拉了?」 少年一顿,旋即咬了咬唇,缓缓吐出两个字来:「避嫌。」 这下倒把夏蝉逗笑了,她用袖子掩着嘴,露出一双弯弯的眉眼来。 「刈楚,你真好玩。」 一推一搡之际,两人已行至了萱草苑。当然一路上不乏有对刈楚好奇之辈,都被夏蝉笑嘻嘻的搪塞了过去。 「这是我家公子,好看吧,嘻嘻。」 她边调笑,边攥着刈楚的一寸洁白的袖子,引得他连连皱眉。 夏蝉瞧着,少年那白皙的脸色,连同着天色,也一寸一寸地黑了下去。 她不满了:「怎的,说你是我家公子,你倒还不高兴了。」 言罢,也不等那少年回应,她一脚踏入了萱草苑,轻唤一声:「婆婆,我回来了。你看我遇见了谁?」 不等芸娘反应过来,她又引着刈楚走到了一扇门前,「喏」了一声:「你心心念念的,喏,在里面呢。」 少年的身子僵了僵,抿着嘴没有出声。 「怎么不进去了?」夏蝉倚在门外,脸上全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他袖中的手指忍不住蜷了蜷,片刻后,终于摇摇晃晃地举起一只手,还未来得及敲门,就见身旁的少女一下子上了前。 「娆——」 她那句「娆姑娘」还未喊出声,就被刈楚连忙捉了去。 「嘘!」 他急得,都快要跳脚了。 那一个清脆的「娆」字在心头打转了一圈儿,门前的少年抬起眼来,瞧着那扇紧闭的门扉,一句诗就这样幽幽然地浮上了他的心头。 近乡,情更怯。 就在夏蝉等得不耐之际,少年终于攥紧了袖子,轻缓出声:「我来敲门吧。」 摊开的手掌握成一个拳头,他控制好了力道,于门上,轻轻叩了三声。 门那一头儿,传来少女慵怠的声音:「谁?」 仅仅这一个字,就让他没来由地慌了心神。 刈楚沉下声来,心却跳动地厉害,还未应声,只听「吱呀」一声,门已被人缓缓拉了开。 第50页 少女似是刚睡醒,面上还带了些倦意,宝髻也微微斜着,额前零落了几根乌黑的髮丝。 他屏住了唿吸,良久之后,望着一时间怔在门口的少女,终于沙哑出声。 「是我,阿姐,是我。」 外面的天色已寸寸暗了下来,姜娆打开门时,只看见一个人形堵在了门口,下一刻后,才分辨了来着是谁。 手中的帕子骤然垂落。 刈楚瞧着,她手中的那寸素帕施施然落了地,铺在地面上,开出了一朵清丽的莲花。 「阿姐。」他躬下腰身,将地上的莲花帕子捡起,又垂着眼递给她。 他的声音轻缓,如同通透的墨汁在砂纸上滑过一般,瞧着面前面色怔忡的女子,温柔地扬起了唇角:「阿姐,帕子掉了。」 她这才勐地回过神来,看着面前之人温润的面容,恍恍然地从他手中接过帕子。 他看起来,像是精心打扮了一番。 刈楚知道她喜欢素色,特意穿了一件素白色的云纹衫子,衫上的纹路是当下最流行的款式。一头乌髮用一根黑色的带子险险地竖起,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格外精神。 瞧着眼前深思尚在恍惚的少女,他抿了抿嘴,缓缓笑了开。 「阿姐,我回来了。」 就这样一声,才将姜娆的思绪轻轻拉扯了回来,她木木地「嗯」了一声,登时心上勐地一跳,又连忙抬起头来。 「你怎么进来的?」满是探寻的声音中,却夹杂了几分不易明说的小欣喜。 「我……」 不等刈楚出声,一直没搭话的夏蝉倒是不满地轻哼了声,道:「娆姑娘,你可是不知道,他现在倒是快活得紧吶!」 什么意思?她轻轻蹙起了眉头。 却闻夏蝉接着解释道:「我方才去前院回来,就见到他刚从一个姑娘的房间内出来,哼,亏得我们姑娘还这么担心他,他倒好……」 「你方才,」门口的少女一下子便抓住了夏蝉话语中的重点,攥着帕子的手不禁紧了紧,轻声问道,「你从姑娘的房间里出来了?」 「可不是嘛!」夏蝉将嘴鼓起来了,拿着帕子从刈楚的后面轻轻打了几下他的后背,惹得他不满地转过头来。 「你少说几句!」他有些烦躁了。 「哎,你这个人!」夏蝉被他瞪得一噎,登即又叫了出声,「你凶什么嘛,你就只会对我凶!你有本事做,还没本事让别人说了——」 「阿姐,」她还未嚷嚷完,刈楚早已不耐,上前一步将眼前的少女轻轻推到门后,声音低缓,「阿姐,我进屋和你慢慢解释。」 「好。」 不知怎的,听着夏蝉的声音,姜娆的心情竟莫名低落下去,刚一晃神儿,眼前的少年已轻轻拉着她退回了屋内,「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屋内一下子黑下来,眼前的少年缓缓转过身子来,眸光清淡。 「阿姐。」他垂下眼,仔仔细细地盯着面上仍带倦意的少女,恰巧看着她鬓旁有缕髮丝垂落了,便心下一动,按捺不住地将手轻轻探了过去。 姜娆一怔,却没有躲开。 他如愿以偿地将她的髮丝便在耳后,又缓缓收回手来,指尖已不知不觉地冒出了些细密的汗珠。 她只觉得被他的手撩.拨的地方兀地发烫起来,喉咙地一下子干涩得发紧,还未出声,刈楚已经轻柔地勾起了唇角,道:「阿姐,我这次是来同你道别的。」 「道别?」 「是。」 少年的面上有着一闪而过的恍惚:「按道理,我已经被赶出倚君阁,是不能回来再找你的,可我总觉得,还未同你正式道别就这样离开了,有些不……不太好。」 姜娆抬着眼,静静地听他把那段话讲完了,又抿了抿略略发涩的嘴唇,点头道:「好。」 「那……」少女又接着询问出声,「阿楚,你可是想好,要去往何处?」 「我……」刈楚顿了顿,又垂下眼来,「我还未想好。」 「不过天高海阔,自会有我的去处。我原本就在外飘飘荡荡,阿姐,你不必担心我的。倒是你——」 他的目光又放缓了三分,「阿姐,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这段时间,自从姜娆收留了他后,他便一直在给她招惹麻烦。 听见他这么说,姜娆连忙伸出手来,刚准备开口,却听见对方轻轻地「嘶」了一声。 「怎么了?」 下一秒,她的目光落在少年微微发白的面色上,「可是……伤口还疼?」 「不、不疼了。」刈楚连忙摆摆手,「阿姐,你不用担心我,我已经不疼了。」 她垂下目光,轻悠悠地嘆了口气:「来。」旋即拉着他的袖子把他带入房中。 「你躺下。」 少女的声音波澜不惊。 他一怔,下一刻便见她站在床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银瓶来。 「躺下吧,你身上那些伤,不敷药的话 若是发炎了就怎么也好不了了。」 「阿姐。」 他突然就沉下目光,带着几分侷促的目光落在自己腰身处的那条素色腰带上,双手轻轻一动。 「我……」 抬眼时,他恰好看见她的目光也落在那条素白色的腰带上,见他的目光望来,姜娆不自然地别开了脸。 「我、我把药放在这里,你……」 第51页 她的唿吸突然发乱,慌忙将药瓶搁置在床.榻上,如作了贼一般,心慌地就要往外逃散。 少年的目光动了动,结实的喉结也不自然地滚动了一番,下一刻,就在她欲掀开珠帘之际,突然觉得腰上一沉,已被对方紧紧揽了去。 那人的双臂紧紧环着她的素腰,勐一埋头,低哑的声音已落在耳边。 「阿姐,不要再这样撩.拨我,我遭不住……」 第028章 他的唿吸浑浊而粗重。 姜娆只觉颈上一热, 细嫩的脖颈间便染上了他鼻息间的雾气, 酥麻得险些令她两腿一软。 本想转过身子推开他,却不曾想这孩子的力道竟如此之大, 她垂下头欲用手掰开他的手指, 只听身后之人轻轻哼了一声。 「不要乱动。」 她一愣,放在他手指间的手颤了颤,登时却又被他捉了去。 「阿姐, 不要乱动。」 他的声音懒懒的, 带着些许鼻音。 姜娆被他抱得身子麻了, 侧过头来:「你要做什么。」 「不要乱动。」 「……我胳膊麻了。」 闻言, 这孩子终于将头从她的颈间抬起来了, 抿了抿嘴,将手上环着她的力道送了些。 「这样好了吗?」 「……」她无奈了,「阿楚, 你先松开手, 我先给你上药,好吗?」 「唔, 不松。」 她清晰地感受到,他再次埋在她颈间的小脑袋摆了摆,引得她脖颈一痒,忍不住缩了缩首。 他怎么这么犟呢! 她在心底里嘆息一声,拔高了声音:「你再不松手,我就生气了。况且你现在身上还有伤,你先把药敷了, 再——」 「再什么,」他突然抬起头来,「阿姐,你是说,我把药敷了,你还可以让我抱着吗?」 「……」 她结舌。 「好,我松手。」还未反应过来,身后的少年又开口了,这一次,他的语气中竟有了几分撒娇的味道,「那我要阿姐给我敷药。」 他如同一只小猫般,在她的颈间蹭来蹭去。 姜娆无奈了:「如果我不给你敷药,你是不是就打算一直这样抱着我,不肯撒手了?」 「是。」他也丝毫不避讳。 「好,我给你敷。」 面对此番情景,姜娆只得松了口。 谁叫她犟不过那孩子呢。 见她终于答应了,刈楚的眼底生起一丝欢快的笑意,将两手兀地一松,又欢欢喜喜地朝床边走去。 边走,他边把衣带子扯下,随意地丢在一边儿。 姜娆在他身后瞧着,抿了抿嘴,上前把他无意间仍在地上的衣带捡起,对摺了一下,放到枕头边儿。 「躺好了?」她低眉顺眼。 他将上衣勐地脱去,露出后背的肌肤,低低地「嗯」了一声。 姜娆拔开瓶塞后,这才往少年的背上望去,见他的背上的几处新伤,她就兀地想起来这孩子为她打架的那一日,心头就蓦然发颤起来。 手也止不住地一抖,将一团药粉尽数抖落在这孩子的背上。 「阿姐?」平趴着的刈楚轻唤了出声,「怎么了?」 「无事。」她连忙回过了神,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唇上却一疼,让她倒吸了一口气。 那是……是他在她唇上留下的伤。 眼中闪过一道情绪,姜娆颤抖着手,轻轻将药粉抹在少年的背上,眸光却连同唿吸一起发乱起来。 「都结痂了。」她低低说了一句,鼻头却没来由地发酸起来。 刈楚笑了:「都十几天了,若是还不结痂,那还得了。」 言罢,他将头偏过来,目光落到少女的面容上时,却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怎么还哭了呢。」 她的眼角微微发红。 这下他什么也不顾了,勐地坐直了身子,抬起手来二话不说地用袖角拭了拭她的眼角。 「别哭,别哭,」他手忙脚乱起来,「阿姐,我同你开玩笑的,那些痂都是我以前留下的,都是我以前……」 正说着,他眸光一闪,突然噤了声。 瞧着他奇异的面色,姜娆不免又将眉头皱紧了,轻轻吸了吸鼻子,问道:「以前,你以前怎么了?」 「没、没什么。」 床上的少年低下头,将袖子压平了些,「没什么,都……都过去了。」 他说得平静,语调也平平,「我以前总是觉得,老天爷不公平,为什么其他小孩可以在父母的庇护下平安、健康地长大,为什么我要经歷那些——不过,我现在想想,那些所歷经的磨难。」刈楚轻轻笑了一下:「我现在,有时会想,会不会那些都是上天刻意的安排,正是因为我经歷了那人平常人没有经歷的,所以……」 他抬起眼来,看了姜娆一眼:「所以,我才可以遇上,平常人都遇不上的人。」 「所以呀,我倒是要好好感谢,我背上的这几道伤疤呢,若不是他们——」他将背上的衣裳拉好了,低下头开始一颗一颗地系起扣子来,「如若不是他们,我还不能让阿姐你给我敷药呢。」 她一怔,将手中的瓶塞塞上了,没再言语。 就在她准备起身将药瓶收起来的时候,正坐在床上的少年突然又倾了身,伸出一根手指来,勾了勾她额前的头髮。 第52页 「不要动。」 他的唿吸轻轻,扑在了她的脸上,引得她面上一阵发痒。 「又乱了。」 只见他笑了笑,重新将她的头髮别好,又一下子跳下床来。 「阿姐,我为你梳发吧!」 也不知是不是心血来潮,她瞧着刈楚推搡着她来到那面黄铜镜前,轻轻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来。 「阿姐,」不容她反抗,他直接拿起了搁在桌上的那把骨梳,「阿姐,我记得,我刚来到萱草苑时,你也曾为我梳过一次发。那时我还呆呆傻傻的,不敢去看你,我总觉得多看你一眼,就如同玷污了你一般。所以呀,每次你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总是战战兢兢的。可是我现在再见到你,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一下子无拘无束了起来,我觉得心中有许多话要同你说,阿姐,你会不会嫌我唠叨?」 他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大堆,终于肯停下来问一句她的意见。镜中的少女抿了抿唇,瞧着他搭在自己发上的那双素手,轻缓地吐出两个字来:「不会。」 得到她的肯定后,他唇边的笑意愈发明烈了,继续说道: 「方才你问我要去哪里,虽然我还没有拿定主意,但我这几天在外面听说了,现在正在招兵。我想去军营里面,现在天下局势那么乱,小楚国也许没几天就要打进来了,如若他们打入京城,我便带着我的兵马,我哪里都不守,就只守着倚君阁,只守着您。」 他一本正经地自顾自说着,倒是引得姜娆「扑哧」一笑,道:「哪有像你这样的将军。若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只守家不守国,这天下、这江山,又如何能守得住?」 「我本就不要这江山。」刈楚将骨梳握紧了些,低声道,「这天下之大,我只想守住你。」 这句话让静坐在镜前的少女愣了一愣,登即抬起头来望向镜中的另外一个人,却见他正垂着眼,轻缓地梳理着她的髮丝,面上尽是一副泰然之状。 「阿姐。」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刈楚勾了勾唇,终于将她的头髮绾好了,从桌子上挑了一根髮钗,插在她微松的宝髻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突然正了正色,轻轻按着她的肩,一双眼望着镜内宝髻初绾的女子。 「小时候,我曾听过一个说法。若是一个人遇上了第一个肯为她梳发的人,那她便……」刈楚的声音兀地变小了,「阿姐,你是第一个肯为我梳发的人。」 「阿姐。」姜娆瞧着,他的目光明显放缓了些,竟一下子变得格外动人起来,「我……」 不等他把话说完,她如同已经预料到了什么一般,勐地转过身子,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她湿漉漉的眼睛里,还带着几分惊恐。 「唔……」 他一愣,眸光就这样一寸寸沉了下来。 姜娆的唿吸也一下子紊乱起来,用手死死地抵住了他的唇,紧锁着眉,轻轻摆了摆头。 不要说。 有一个声音在心底里叫嚣着。 片刻,刈楚伸出手拨开少女的柔荑,言语缓缓:「阿姐,我明白分寸了。」 他明白,他一直都明白与她相处的分寸。 只是…… 兀地将手攥紧了,他将视线缓缓落在少女的身上,正见她也轻轻蹙着眉,朝他望来。 见着她眉头皱起了,他又一下子心软下来,将藏在袖中的拳头摊开了。 「阿姐,你不用担心,我以后……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说这句话时,他的目光飘忽,最终落在她的两片粉唇上。 她就要嫁给谢云辞,嫁给那个能为她带来平安欢喜的谢云辞。 「阿姐,你放心,我同谢云辞那个混蛋谈过了话了,他说他也很喜欢你。他这次进宫,就是向皇后禀报你与他的婚事,他说……」刈楚扬起脸来,瞧着眼前不动神色的少女,笑得格外欢喜,「他说,他会好好地、风风光光地把你接入谢家。」 他眉飞色舞地说着一大段痛彻心扉的话,却是连眉头都不眨一下,姜娆在一旁瞧着,缓缓点了点头。 仅是吐出一个字:「好。」 瞧着她的面色,少年又垂下首:「怎么,阿姐 ,你不开心吗?」 她的睫毛轻轻颤了颤,不置可否。 刈楚又凑近了些,脸几乎要贴到她的面上去,认认真真地瞧着她:「阿姐,你若是不开心,就说出来。如若你不想入谢家,我也可以——」 他突然又一顿声,映入眼帘的是少女的一双眸光微乱的眼。她望着他眼中的执拗,轻轻唤了一声:「阿楚。」 他又将手掌握成拳:「如若你不想入谢家,我便可以把你从谢家抢回来了。」 姜娆心里「咯噔」一跳。 抬眼时,却见他又把脸凑近了些,少年轻柔的唿吸声一下子便萦绕在耳畔。刈楚放柔了声音,将些许气息扑在她面上,温温热热的。 「阿姐,你想不想入谢家?」 她面色一滞。 不等她开口,对方又重复了一遍:「你想嫁于谢云辞吗,嗯?」 他倾身而来,眼中带着浓烈的探寻。 她被刈楚逼得往后缩了些,刚准备往后退,却发觉两腿已被桌台脚儿硌住,见着她眼中的退缩,刈楚眼中闪过一道不可明说的情绪,语气也由询问转为逼问。 「你可情愿委.身于谢云辞,为……为妾?」 第53页 「我……」 她被逼得再无退路,终于深吸了一口气,两唇刚一动,就被对方倾身轻轻含.住。 他的唇就这样毫无徵兆地落了下来,如蜻蜓点水一般,快速地掠过她微凉的樱瓣。姜娆惊了,刚准备伸手推开他,对方却又长开双臂,再一次把她捞入了怀中。 「阿姐……你方才说过,敷完药后让我抱的。」 他按住了她反抗的身子,声音又哑了下来。 「阿姐,你说……说你不愿嫁给他、说你不愿入谢家。只要你肯说,我就一定会带你走。」 「阿姐,我……」 姜娆「唔」了一声,仓皇抬起眼来。 少年也将眼抬起来,目光缱绻:「阿姐,我我喜……」 「阿楚!」 不等他说话,她低喝一声,直直打断了他的话! 「阿楚,你别再闹了!」 此话一出,她明显地感受到,少年的身子僵了一僵。 心尖儿一颤,于是她将话语放缓了些,缓缓言:「阿楚,你先松开我。」 「我、我不松。」他的声音涩涩的。 姜娆嘆了口气:「阿楚,你方才说,你是喜欢阿姐,对吗?」 「是。」 「那你能和我说说,你为什么喜欢我吗?」 「……」 「是因为我好看吗?不是。倚君阁还有很多好看的姑娘,不说旁的,咱们苑内的夏蝉,仔细打扮打扮,也是一番国色天香。」 「……」 「那是因为什么呢?我和旁的姑娘比,有什么不一样吗?阿楚,你仔细想想,你说你喜欢我,喜欢阿姐,是不是……是不是只是依赖于我呢?你还小,见识的东西不多,待你长大了,走出萱草苑,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你就会发现喜欢与依赖是不同的。你喜欢我,仅仅是因为我是第一个待你好的姑娘,你……」 「阿姐。」 正说着,眼前的少年突然抬起头来,格外认真地看着她。 「我喜欢你,就是因为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姑娘,所以我喜欢你。我不管其他的姑娘,无论以后我再遇上对我多好的人,我还是会喜欢你,不为旁的,只是因为……只是因为你是第一个。」 「阿姐,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眼中已有了倔强,「我依赖你,但这并不影响我喜欢你。我不光喜欢你,我还想亲你。」 正说着,他的两首已攀上她的面容,捧着她的脸颊,再次在她唇上落下轻柔一吻。 末了,他的眼中似是染上了熠熠星子,迷.离又醉人。 「阿姐,我不光想要亲吻你,我还想要你。」 第029章 言罢, 这孩子竟拦腰一下子把她凌空抱起, 姜娆惊叫一声,两手在空中扑腾了一下。 下一刻, 她看到了那人眼中的执拗与决绝。 「阿楚——唔……」 他突然就这样压了下来。 刈楚本就耷耷的髮丝一下子垂在姜娆的面上, 她瞪大了惊恐的眼,看着那孩子紧抿着唇,眸中拨动着晦涩的光。 「阿姐。」他又压下来了些许, 她沉闷地哼了一声, 激起了他眼中明烈的颤意。 「阿姐, 你说, 你不愿嫁于谢云辞, 说你不愿入谢家。」 刈楚紧紧压着她的身子,仅隔着几层布料,姜娆已经感受到了对方的激动。 「说。」他又把她压得更紧了些, 压得她胸闷, 一时间竟喘不上气来。 言语之中,竟尽是逼仄! 「阿楚——」 她终于受不住了, 方一动了动唇,却在她檀口微张之际,他又垂下了头,声音中已有了粗而急促的唿吸之声。 直直将她未出口的话语生生逼了回去! 「阿姐,说、说你不愿嫁给谢云辞,好不好……」 那孩子的双眸微微泛红,语调中, 竟有了几分哀求的味道。 手指在慌乱间,拂过她的衣衫。她一惊,奈何身子已被对方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唔——」 明明是在期冀着她的答案,他却突然垂头吻下,不肯让她再多发出一个声音。 他的髮丝,拂在她的面上,让她的双颊发痒。 姜娆的尾音就那样在嘴里打旋儿,尽数被眼前少年吞併。 「我……」 她快要被他闷死了! 双手开始不安分地捶打着他的后背,唿吸也一寸寸地发乱开来,察觉到她渐渐抽离的唿吸,这孩子却仍不肯松口。 直到她就要憋死过去的前一刻,他才将唇动了动。 只给她留几秒的喘息之刻,他抬起头来,又红着双眼,在她即将出声之际再次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他那滚烫又生疏的吻一路滑下,落于她的面颊。 「刈、刈楚……」 忽而,她勐的一个激灵,不自觉地掐了身前的少年一把。 脖颈处,已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阿姐,我在……」 他闷哼了一声,轻飘飘的声音轻轻于她耳畔化了开,又顷时融入一片天色中。 她感受到了对方的牙齿轻轻啮过她的皮肤。 「刈楚——」 如此清响的一声,让伏在她身上之人重重地打了个寒颤。 「阿、阿姐……」 片刻的怔忡过后,他终于从她身上坐起,鬓角的发已乱成一团,看着被自己按在床上青丝散乱的女子,眼中的迷濛终于一丝丝地抽散而去。 第54页 登即,復而清明。 女子似是被他折腾痛了,低低地「嘶」了一声,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探向颈处,他的视线就那样随着她细嫩的右手落于她的颈间。 雪白的颈间上,有着夺目而逼仄的印痕。 手指轻轻一动,她紧锁着眉往脖颈处点了点,一片温热传入指尖。 抬眼望向少年,眼中已有了淡淡的隐忍。 「阿、阿姐。」 此时的他,如同一个刚犯了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手指从颈上垂落,放在了床榻之上。 须臾,刈楚的声音颤了颤:「阿姐,疼……疼吗?」 若是他没有记错,这是他第三次弄疼了她。 第一次,月下惊鸿一瞥,素衫少女踏着清辉缓缓而来,轻笑着挑起他的下巴,眼中已有了几分悲悯。 他却不识好意,警惕又粗暴地于她的右掌虎口处,落下了一个深深的咬痕。 第二次,她跪在那颗古老的槐花树下,衣裳沾满了草屑,衬得她整个人格外憔悴。 他心下不忍,一把将她拉起,看见她那张苍白的小脸时却心中一动,以一吻,赠诀别。 第三次,她话语侬侬,温声细语地同他讲述何为喜欢、何为依赖,宝髻初绾、姿容略怠。 他心中想的却全是混帐事,逼迫她拗着本心,往她的身上狠狠压去。 他…… 他就是一个混帐。 正想着,他突然扬起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阿楚?」 她倒吸了一口气,连忙拽住了他素白色的袖子,捏着上面的云纹花纹,蹙了蹙眉,「你……」 「阿姐。」他低垂着眼睑,把袖子从她的手心里一寸寸抽出来,又从她身上慢慢爬起来。 她靠在床边儿瞧着他,眸光敛去了慌乱,忽得变得温和了下来。 一手撑着床榻,她慢慢坐了起来。 轻轻咳了两声,肩上的衣衫却陡然滑落,露出了她白皙圆润的肩头。 他眸光一闪,又上前去,把她的衣裳拉好了。 「阿姐,我就是个混帐。」 刈楚颤抖着双手,把她些许落在衣裳里面的髮丝轻轻拨了出来。当他进行这一切时,姜娆就靠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不动声色。 察觉到了她平缓的目光,他也随着她的目光望去,落在自己的素袖之上。 刈楚抿了抿唇,过了半晌,才低低问道:「阿姐,好看吗?」 「嗯。」她毫不加掩饰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特意……阿姐,我把你给我的那包饰品卖了,你生不生气?」 「我不生气。」 「好,阿姐。我把那些东西卖了,买了这一件干净的衣裳。我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我总要穿得好看些。」 穿好看些,才能比过那个谢云辞那个王.八蛋,他在心里腹诽道。 她静静地听着他的话语,末了,又歪过头问道:「那剩下的银子呢?」 「我……」他一顿,将她衣裳上的最后一颗扣子扣好了,「我刚刚来找你时,把剩下的钱全给了倚君阁门口的那个女人。」 姜娆一愣。 见她动了动嘴唇,他连忙又开口:「阿姐,我知道你生气了。我——」 「阿楚。」只见她抬了眼,宽慰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引得他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她的那双素手之上。 她抿嘴笑道:「我不生气,既然我把那些东西给你了,卖了多少钱、那些钱又花往何处去了,都是你说了算的。只是,你下次不要再这般破费了。」 「好。」他一愣,终于把她的衣裳拉好了,低低出声:「阿姐,我要走了。我再也保护不了你了。若是、若是有一天,有一个混帐把你压在身下,你记得……你要保护好你自己。」 千万不要再像今日这样,平白受人折辱了。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不去看她的眼睛。 姜娆攥紧了袖子,极为认真地瞧着面前的少年,心中却也没来由地难受起来。一瞬间,她的心里似是有千言万语,却不能明说出声来。 「阿楚。」方一准备开口,就听见门外一阵喧嚣传来。 夏蝉扯足了嗓门,似是在给屋内的两人通风报信,大声道: 「七婆婆,哎呀,您怎么这么晚还过来呀,我们姑娘都已经躺下了,哎——」 不等夏蝉阻止,对方已冷冷挥开了她的手,直奔姜娆的闺门而去! 「阿楚,」姜娆一怔,连忙拾起了他的腰带,唿吸也侷促起来,「七婆婆带人来了,你快走。」 快走! 「阿姐——」 他被她推搡着,步步来到房门口,在她准备打开门之际,一下子握住了她的手。 姜娆慌忙抬头。 少年的眸如熠熠繁星:「阿姐,我走了,这一次我便不会再回来了。」 「嗯。」她抿了抿唇,也垂下眼睑来,将他的腰带繫紧了,「你身上锐气太重,在外面,千万记得不要强出风头。」 「我知晓了。」 匆匆几句,他便推开了门,融入一片月色之中。 姜娆倚着门,直到看着那抹素白色身影跑远了,才缓缓垂下眼睑来,将门轻轻带上,快速地回到床上,将被子摊开遮住自己的半张脸。 及脖颈处的吻.痕。 第55页 若是一会七婆婆进来了,她便假装已经睡着,脖子处的东西用被子遮得严严实实的,想必对方也看不出来什么。 更何况,她将灯熄了,虽有月色入户,但屋内还是昏昏暗暗的,对方也察觉不出什么来。 但不知为何,一颗心却在此时跳得飞快! 脑海里,全然是那孩子的声音:阿姐,我走了,这一次我便不会再回来了。 是了。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当七婆婆带人推开姜娆的房门时,刈楚正好躲在了一面墙角旁,蹲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对方走进那扇门后,又快速地跑了出来。 「搜!」 一声令下,对方所带的人就如洪水般炸了开。 他的心「咯噔」一跳。 想必是他今日来到萱草苑之事暴露了! 借着月色,他看见有一群人朝他所在的方向跑来。 糟糕! 他若就如此被对方捉了去,阿姐定会落个「私通」的名头,到时他再有八张嘴,也说不清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况且—— 刈楚摸了摸唇面,上面已经发肿,旁人估计看一眼便能猜到他方才亲吻了姜娆。 眸光一闪,那群人已经缓缓逼近,好在他缩在最角落的地方,才没能被众人发现了去。 匆忙抬起头,望了望墙的高度,心中一阵庆幸。 没关系,还好他还会爬墙。 - 七月十三,京城脚下。 茶馆内,横横竖竖地倚了三五群人,每群又有三五之伍,皆赤膊,各捧碗茶,坐在茶庄内喝茶纳凉。 「且说这天象炎炎,咱们大魏与小楚国之间的态势也愈发水火不相容。前段日子,有楚贼偷袭咱们辽城,圣上连下了十二道急旨,派遣数万军兵,可那小楚国岂是那么好对付的?他们虽是嘴上说着依附着咱们,可那狼子之心昭然若揭。我军不备,连连吃了几次败仗,就在辽城即失之际,站出来了一位运筹帷幄的神人,以寥寥数笔铺设了八卦玄机,大挫敌方锐气。有人道,那小楚国没个小半年,是断不敢再进攻咱们喽!」 堂上一人,拿着小扇,口若悬河。 引得堂下一片喝彩——「好!」「解气!」「真乃神人也!」 其中不乏有好奇之人:「哎,你说,那位神人究竟是何人,竟如此厉害!」 见着有捧哏的,堂上之人的面色一扬,刚准备得意洋洋地开口,就看见堂下有一个军兵打扮模样的赤膊大汉站直了身子,振臂一唿:「那还有谁,自然是我们的谢二爷了!」 台下一阵骚动:「可是咱们京城中的那位谢家二爷?」 「不然呢,这世上又有几个谢二爷?」那位军兵哼了一声。 引得台下的骚动声愈发大了,有人甚至跳上了凳子,带头唿喊起来:「谢家二爷,真乃神人也!破贼寇,定辽城,造福万民!」 这一下,在场的各位几乎都放下了茶杯,也跟着那人,纷纷赞颂起谢云辞来。 唯有茶馆角落处,一个人坐的笔直。他未同众人般褪了上半身衣裳,也未像他们一样热烈地鼓掌喝彩。 听着众人的赞扬之声,那人举起茶杯,轻呷了一口,淡淡的清香在口中化了开。 他略一眯眸,俊朗的眉宇向上扬了扬,缓缓吐出一个字来: 「呸。」 「楚兄,怎么了?」 他这一下,惊动了身旁的一个军兵,对方回过头来,脸上仍挂着对谢云辞的崇拜之情。 刈楚将茶杯放下了,淡淡一声:「无事。」 对于他的脾气,对方早已见怪不怪,倒也没说什么,径直偏过头去,继续兴致勃勃地听着堂上之人说着谢云辞的丰功伟绩。 只见堂上那身着灰袍的先生将宽大的袖子一摆,在众人兴头正旺之际却戛然住了声,就在大家一片疑惑之际,那人将手缓缓摊了开。 面上尽是狡诈的笑容:「各位若想继续听呀,那就要——」他用手比了个「要钱」的动作,引得堂下「嘁」声一片。 「没劲!」 方才同刈楚讲话的那个汉子撇了撇嘴,又将头摆了过来,「楚兄,喝完了吗!喝完了咱就上路,免得上了那老头吊咱胃口的当!」 他们是从瑶城徒步而来,押送一个贪污军饷的罪犯。这一路,太阳极为毒辣,一众人便在茶馆这里歇了脚,要了几碗茶。 这方才同刈楚讲话的,名叫陆宁,是这次押送任务的主要负责人。本来对于押送军犯到京城的这种活,是没人愿意揽的,但不知怎的,他身边的这位少年却表现得十分积极,竟毛遂自荐要与他一同前往京城。 两人带着另外几个小卒,吃了许多辛苦才终于来到这京城脚下。一路上,众人都叫苦不迭,可唯有眼前这位少年,却是一句怨言都没有。 陆宁不免对他产生了几分兴趣:「你叫什么呀,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呀?」 「楚姜,京城人,今年十五。」 「喔,京城人吶。」陆宁笑眯眯的。 一路上,他试图同这个少年搭过许多话,但无一都是以对方淡淡的一句「嗯」而告终。楚姜虽不喜言语,但陆宁却莫名对他生出许多好感来,这个少年不同于军营里的其他人,他的身上总有着一种与众人格格不入的气质,如朗朗清风,让他感觉十分的舒服与惬意。 第56页 就在陆宁准备收拾东西上路之际,却见身旁的少年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下,从怀中掏出几块碎银来。 「啪嗒」一声,磕在了桌子上。 堂上的灰袍老头一下子望了过来,将手中的摺扇「啪」地一下打开,脸上又堆满了笑:「多谢这位军爷赏脸。」 「楚兄?」 他这一出手,便是半个月的军饷啊! 陆宁连忙拽住了他,刈楚却轻轻摆了摆手:「陆兄不必拦我。」 他此次来京城,不为别的,只为…… 刈楚掩住了眼中的情绪:「这位先生,我想同你打听京城内的一件事。」 「什么事,军爷且说,只要是这京城内的啊,无论是修宅迁徙,抑或是婚丧嫁娶,我一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将眸光一沉,手上握着那几块碎银的力道也骤然加紧了些,顿了片刻,轻缓出声:「我想问,这京城内,近日有没有什么轰动全京城的……婚事?」 第030章 「婚事?」那人反应了几秒, 旋即拍了拍光熘熘的脑袋, 「哟,您这么一提, 我倒是想起来了, 过几日便是东城苗老娶亲的日子。」 东城苗老? 刈楚将手松了松,又追问道:「还有吗?前段时间还有什么婚事吗?」 「前段时间?」那人疑惑,「不知军爷是要问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四月至今。」 对方费力地想了想, 随后摆摆头:「回军爷, 没有了。」 没、没有了? 他一皱眉, 又转着弯儿地提醒对方:「谢家呢, 谢云辞他有没有纳妾?」 那人笑了:「谢二爷随军去辽城, 如今都还没有回来。二爷人都不在京城了,何人替他娶亲?」 刈楚面色一滞,眼中顷时泛起了万千波澜。 她……没有嫁入谢家吗? 见着他不吱声, 那老头又兴致勃勃地添道:「哎, 军爷,且听我再同你道苗老家的那桩婚事, 听说那位小娘子呀,那模样可叫一个销魂——」 「不必说了。」 刈楚径直将那几块碎银塞到哪老头儿的怀里,出声止住了他,「多谢老伯。」 言罢,就要往外走去。 「哎,为什么不说?」陆宁急了,「既然银子都给了, 为何不听这位老伯把这桩事说完?」 言罢,他又扭过头去,望着重新走回堂上的老伯,又叫人添了一碗茶。 「销魂?那小娘子生得到底有多销魂?」 陆宁日日在军营里面,见着的女人不多,听见的关于女人的事更是少之又少,听闻对方这么一提,顿时兴趣大增。 撞不见这香艷事,光是听听,也是好的。 陆宁强行拽住了刈楚的袖子,拉着他坐了下来。 刈楚没法儿,只得由着他,又捧起桌上喝剩的半盏茶,贴到唇下。 只见陆宁挑了挑眉,将脸凑了过来:「我说楚兄,你当真这般清心寡欲,面对这等香艷事也——」 他手上一顿,轻飘飘地扫了对方一眼:「无兴趣。」 陆宁撇了撇嘴,朝堂上的老头扬了扬手:「你莫管他,继续说!给我们讲讲苗家那新婚小娘子到底有多勾人?」 「对,讲讲!」「就讲那苗家小娘子!」 堂下又恢復了先前那般热闹的景象。 见状,那灰袍先生将手握成拳,装模作样地放在唇下,轻咳了两声:「要说这苗家小娘子嘛,还真不是个一般人物——」 他的语调拖得悠长,惹得台下众人犯了急:「你就别再卖关子了,直接说那小娘子有多勾人便是!」 「各位莫急、莫急。」他抬眼扫视了一圈堂下,见众人几乎都放下了茶碗,饶有兴致地将耳朵竖起来。 可唯有一人例外。 他只是坐在那里,右手轻握着茶杯,眸光平淡。 他只是在那里坐着,下一刻便仿若有朗朗清风进他袖、皎皎明月入他怀。 灰袍老人不由在心里暗暗赞嘆道,好一个翩翩少年郎君。 心中虽这样想,嘴上却不曾打住,他摇头晃脑道:「各位可曾听闻,这京城内,有一地名为倚君阁,是个能让各位世家公子飘飘似仙、欲罢不能的好地方。」 倚君阁? 刈楚握着茶杯的手一动,转眼间也连忙往堂上望去。 察觉到那少年郎君的目光,灰袍老头不由得发笑了——看来这位气质清雅的军爷,也不免为倚君阁那等秦楼楚馆之地暗动了神色。难怪老祖宗有一句话,英雄难过美人关。 迎着对方的目光,堂上之人缓缓摇动摺扇:「诸位若是有知道倚君阁的,必定也听过阁中有位萱草美人,啧啧,那可真是位我见犹怜的小娘子——」 他话还没说完,陆宁只见身旁的人形突然快速一闪,登时便上了堂,竟一下子拽住了那灰袍先生的衣领! 「楚兄?!」陆宁惊唤出声。 「这……这位军爷?」灰袍先生被他揪蒙了,抬眼之际,却望见对方那双微微泛红的双眸,眸光凌冽,竟还带了几分杀意! 他的腿一下子瘫软下来。 还未哆嗦出声,陆宁也连忙赶到堂上来,伸出手拽住了刈楚的袖子:「楚兄,你、你怎么了?」 「说。」刈楚根本不理睬陆宁,手上的力道又加大了些,揪得那老头一时喘不过气来。 第57页 他的声音冰冷:「说,萱草美人怎么了!」 「萱、萱草美人……我、我也不知道她——」那人下意识地迴避这个话题,却又受到了对方一声怒喝:「你说还是不说!」 「说说说!」他急了,「军爷想听什么,小的都说、都说!」 「楚兄,你先把手松开,有话好好说。」陆宁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上前按住了少年的手,皱了皱眉头。 刈楚略一沉眸,将手一松,声音却冰冷如初:「你说,萱草美人怎么了?」 「萱、萱草美人,」对方往后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捂住了脖子,颤颤巍巍出声,「她被那东城苗老看中了,要被接入苗府做妾……」 东城苗老! 脑中仿佛有一道雷电噼过,耳畔响起了先前连枝得意的笑声。 那天,连枝来萱草苑找茬时,曾这样说道: 「我听闻,东城的苗老,现在在指名道姓地问妈妈要你呢!虽说那苗老是老了些,不过苗家的富贵哟,那可是一辈子都享不完的……」 手掌勐地被握成拳,他低吼出声:「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那人又是一懵。 「何时出嫁!」 「何、何时,」对方快速地思索了一下,道,「小的记得,好像是、是……」 是什么时候来着? 思索间,衣领又被人勐地一拽,那人终于想起来了:「是七月十五!」 「七月十五?」 如此算来,便是后天。 刈楚松开了对方的衣领,握紧了腰上的剑,勐地往茶馆外跑去。 「哎,楚兄——」陆宁也连忙跟着他跑出来,「楚兄,你这是要去哪里?」 刈楚脚下一顿:「陆兄,我还有些急事需要先处理,待我处理好了,再来找你。」 出人意料的是,对方竟然没有阻拦他,仅是淡淡一个「好」字,末了又添上一句「万事小心」。 刈楚点点头,按着腰中的剑,一下子便跑远了。 他轻车熟路地来到倚君阁,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钱袋,决定从后门绕过去。 还好有了上一次翻墙的经验,叫他熟悉了翻往萱草苑的路,他蹲在一片草丛中,特意等到正午大家都休息的时刻再跑出来,也不管背上的汗水,一咬牙,勐地往墙上翻去。 好不容易翻过了几堵墙,他在一面墙角下又略略歇了脚,扶正了腰中的长剑,又开始紧张兮兮地整理起衣衫来。 已有三个月未见她,不知她,是否过得还好? 「肯定过得不好。」刈楚眸光一沉,自言自语道。他原本让手于谢云辞,全是因为她心悦于谢云辞,两情相悦的事,他不能狠下心来因为自己的一己私慾就将她强行夺走。 再说了,他也没有将她夺走的那个能力。 可他的让手,并不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心爱的至宝被旁的人胡乱糟蹋的! ——若有人敢负了她,我必噬其骨、吞其肉。 刃之,食之! 他将眸光沉了下来,再次按住了腰中的长剑,又是一个翻身而去。 蹑手蹑脚地翻入了萱草苑,他悄悄地走到院中,偌大的院内却空无一人。 眸光转了转,他几步便走到姜娆的闺阁前,定下了心神,他鼓起勇气,终于抬起手来。 「吱呀」一声,仿若有预兆般,门一下子被人推开了。 「阿——」那句「阿姐」在口中打了个转儿又骤然停止,刈楚瞧着面前略带颓色的少女,不禁惊讶出声,「夏蝉?」 「阿楚?」对方的面上顿时写满了不可置信,「你、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进来的?」 她抬起头,瞧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子,掩去了眼中的激动。 不等对方回答,夏蝉登时沉下声来:「不过你定是来找娆姑娘的,但你现在来已经没有用了,娆姑娘方才被苗家的人接走了……」 说着说着,她眼见就要落下泪来。 刈楚连忙扶住了她的身子:「接走了,接去哪儿了?」 「苗家趁着谢家人不在,抢着要娶娆姑娘,六姨不敢得罪苗家的人,也不敢得罪谢家的人,于是一面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面又叫人给远在辽城的谢公子『不经意』地传信。苗家人怕夜长梦多,索性先来个生米煮熟饭,表面上放出十五日成亲的风头,实则……」 「实则怎么了!」他的唿吸越来越侷促。 夏蝉抽抽搭搭的:「实则,他们方才闯进萱草苑,逼迫着姑娘上了花轿,从小道运到苗家去了!」 也就是说,七月十五日成亲时,花轿中并不坐人,纵是谢云辞能从辽城赶来截花轿,也截得个两手空空。 「真是狡诈。」他下一刻就闪出了门外。 「阿楚,你要去哪儿?」夏蝉在身后叫道。 他的步履不停,从马圈内将还在吃草的大欢一把拉了出来,又快速翻身跃上马背。 夏蝉担忧:「阿楚,你可千万不要和苗家硬碰硬啊!」 不硬碰硬?他眉头一皱,握紧了缰绳。 不硬碰硬怎么行? 「驾——」 一声长喝,大欢已极有默契地飞奔起来,马背上,少年略弓着腰,眯起一双眼,眸中尽是坚毅。 他循着夏蝉先前说的那条小路疾驰而去,道上丛林极多,将那条道儿遮得严严实实的,路上时不时还飞来几只虫蝇,扑打到他的面上。 第58页 「驾——」 「驾——」 马鞭挥舞,尘沙飞扬。 「驾——」 少年衣袍灌风,乌髮张狂。 「驾——」 他死死抓着缰绳,眸光凌冽,眉眼之中英气逼仄。 他曾放弃过她一次,这一次,他不会再给任何人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本古言《佞宠(重生)》文案:双洁,1v1,全文苏爽甜预警】 前生,她苦苦追随了太子半辈子,却看他登基后,一纸诏书,强娶了祁王未过门的妻子为后。 后来,听着祁王将那个负心汉斩于马下的消息,冷宫内的华枝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再重来一次,重生后的华枝开始了对祁王的每日每日追问: ——叔父今天要造反吗? ——叔父明天想篡位吗? ——叔父…… 宋砚不耐,终于有一日潜入她阁中,在她惊唿之际将她倾身压在身下。 那个一向镇定自若的男子突然乱了唿吸,声音沙哑。 缓缓出声: 娘娘,臣现在要造反了。 华枝:惊恐qaq! 只是华枝不知,那年春宴上,当宋砚第一次见到她时,当她神色怯怯地唤出那声「叔父」时。 她软软的声音,就这样融化在了宋砚的心坎儿里。 就是有这么一个人,让他这么惦记了两辈子。 让他不惜羽毛,两世为佞臣。 *我心系枝柳,只待美人折* 第031章 密林深处的一行小道上, 摇摇晃晃地前进着一队人马。似是不愿太张扬, 那队人马并不多,仅有一个马夫和两个随行者。 轿子的四个角分别都绑有一个小巧精緻的铃铛, 每往前走几步, 便留下叮铃啷噹的声响。那轿帘微掩着,车内的人十分安静,马车走了许久也不见有手探出来, 也不曾听闻轿中之人与其余几个随从有过什么交流。 一道疾风掠过, 扬起地上的沙尘, 惹得驾马之人勒了勒缰绳, 又一手揉了眼。 有人不满道:「大哥, 这段路风沙也忒大了些。要不你先停马,我们哥儿几个先歇会儿,这都走了一路了, 腿乏得要紧!」 另一个随行者应和道:「是啊大哥, 这太阳这么毒,我们还徒步走了这么远, 现在是实在遭不住了,就让我们先坐下来歇会儿呗!」 反正苗老说,人在天黑之前送进府就行了。 哪知,坐在最前面的那个驾马者低喝一声:「不行!说了不停下,就是不许停!」 得尽快把轿子中的人送进府里,免得夜长梦多。 一个人轻嗤了一声:「哥,你也太多虑了, 那谢云辞如今还远在辽城,再说了,咱们几个打扮成这样,谁会猜想咱几个是苗府的人,谁又会料到这轿子中坐的是倚君阁的那位小娘子呢?」 刚说完这句话,那人的目光突然又闪了闪:「说起这倚君阁的小娘子呀,听说好多贵公子想见她一面都难哪,不如咱们……」 「你小子,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不等他说完,策马之人将他的话一下子打断了,引得对方撇了撇嘴,道:「大哥,我怎敢打这位小姨娘的主意,不过是想看看……」 方才他们抢人抢得急,他还未来得及一睹这位萱草美人的芳容。 这一路上,可把他给馋坏了! 他不碰,只看一眼,看一眼那小娘子总行吧? 那位驾着马的被他缠得没法儿,只得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好,就休息片刻,只这一次了!」 「就一次,就一次!」 两人嬉皮笑脸地掀开了车帘,一眼便见昏暗的车内,身着淡粉色衫子的少女正斜斜地倚在轿子内的车壁上。她似是被人灌了什么东西,神智尚不清醒,一掀车帘,刺眼的光照入车内,引得她轻轻蹙了眉。 姜娆只觉得自己好似被融入了一片黑暗之中,耳畔还是芸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夏蝉的隐隐啜泣,脑海中顿时浮现了当初她被推搡着上了轿的情景来。 眼前有人捧了一碗汤汁,强迫着她喝下去。 她瞟了一眼碗里那黑黝黝的东西,冷笑一声:「你们苗家,只会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对方一愣,旋即笑眯了眼:「瞧您说的,这做妓的还瞧不起做贼的来了。」 不过是一丘之貉,何必自持清高。 言罢,他也冷哼了一声,眼看就要上前去,强行把那碗药往姜娆嘴里灌下去。 没想到她却是出奇地冷静,双手接过那素碗,下一刻,毫不犹豫地将碗里的东西一饮而尽。 「我自己会来,就不劳烦您动手了。」旋即用帕子擦了擦嘴,她眸光缓淡,扶着墙轻飘飘地上了轿子。 一阵剧烈的眩晕感传来,姜娆回头望了一眼早已哭成泪人的芸娘与夏蝉,宽慰地扯了扯嘴角。坐在轿子里面,她听着轿角清脆的铜铃声,眼中的光芒逐渐涣散。 原本她是要在四月嫁入谢家的,一道圣旨却将谢云辞提前调往辽城,才让她这么多天的日子过得舒服而安稳。当苗家要人的消息传入姜娆耳中时,她仅是慌乱了一刻,旋即便沉下心来。 嫁给谁,都是嫁。 她所要的,不过是一份权势、一宇庇护。 轻缓地阖上眼,她感觉轿子在黑暗中前行了许久,以至于她逐渐出现了幻听。她好似听到,有一句温润清澈的声音刺破了无边的黑寂,让她的眼前骤然鲜活了起来。 第59页 他站在那里,怯怯地喊了她一句阿姐。 他说,我依赖你,但这并不影响我喜欢你。我不光喜欢你,我还想亲你。 他明眸如月,唿吸微乱。眼底闪着青涩而又冲动的光芒。须臾,那孩子突然伸了手,身形被他环住的那一刻,一股无名的颤意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最终他抽身离去,他出现得令人不备,离开得也万分决绝。 让她无端地,就这样落下泪了来。 面上顿时流下两行清泪,巨大的困意中,她好似感受到有什么温热而粗糙的东西抚上自己的面颊,让她忍不住往后一缩。 下一刻,那东西又锲而不捨地跟了来。 她努力地睁开眼,却发现车内不知什么时候已跳进了两个男人,一个在旁边色眯眯地瞧着她,另一个则伸出手探上了她的面颊。 一阵恶寒。 姜娆刚想张嘴低喝出声,却发觉嗓中一片干涩,不由得抬起手来制止,却被对方奸笑着一把将手腕捉了去。 「混帐!」 她哑着嗓子低骂了一声,引得那两人发了笑:「小夫人,小的这厢有礼了。」 小夫人?姜娆眸光一闪,他们二人如此嚣张,不过是笃定苗老只会视她为一个好皮囊的玩物,一夜春戏过后,便会弃之如敝履。 她冷着眼低咒一声,又眼看着对方那只油腻的大手迎面而来,刚准备躲闪,耳旁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马儿仰面嘶吼之际,一道凌冽地剑气骤然破空而来! 「谁!」 车内的两人一惊,只见一道剑已快速地挑开了车帘,直直刺向了一人的后背! 被刺中的那个人一口鲜血直接喷在了姜娆面上。 她傻了,马车上的另一个人傻了,坐在前面休憩的马夫也傻了。 只见来者端正地坐在马背之上,面如冠玉,剑气似虹。 「滚。」如此阴冷一声,让车内那剩下一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姜娆这才捂着脸从地上险险爬起,转过头来时,一眼便看见那个少年正手执一把长剑,剑上沾满了殷红血,剑身轻颤,正缓缓地将车帘挑起。 「刈、刈楚?」声音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如此大的动静也惊动了正在马背上休憩的人,他回头一望,见来着端着利剑,一副军兵打扮的模样。 看着他剑上的血迹,那人双腿一软,气势顿时失了三分:「这位军爷,不知……」 话音未落,只见那少年不耐地咬出一个字,顷即便打断了那人的话。 「滚。」刈楚将目光转了转,望向车内之人,阴骘出声,「哪只手碰的她?」 那态势,大有赶尽杀绝之状。 姜娆瞧着,少年的眉宇之间缠绕着一缕杀气,那人不说话,少年眼中的杀意便愈发浓烈,径直抬起了手,欲往眼前之人狠狠刺去—— 「刈楚!」 她连忙唤出声来,引得少年的手臂一滞,剑只及那男人的喉咙一寸,对方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他哆哆嗦嗦的,好一副惊惧之状。 刈楚轻瞥那人一眼,眼中杀意不减:「我不是大侠。」 「那——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刈楚不去理会他,将目光落在了正坐在地上的素衫女子身上,眸光兀地放缓了,嘴唇刚动了动,却见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小心——」 刈楚匆忙回过头去,只见那驾马之人不知何时已熘到了他身后,手中举了块大石,就要勐地朝他砸来—— 眼疾手快地往后一闪,右臂却被那块石头砸中,少年闷哼一声,又侧身抽出长剑,勐地往对方喉间一点,那人顿时应声落地。 她倒吸了一口气。 看着他行云流水一般的动作,少女愣了愣,恍然间,那人已跳上马车,伸手一揽,她已入了他的怀中。 「阿姐,」刈楚沉下声音来,「我来晚了。」 姜娆抬了眼,恰见他的眼中有着一闪而过的心疼,片刻后,他轻柔地把她抱下马车来。 她颤抖着双手,死死揪住了他的衣领,看着他右臂袖子渗出的点点殷红,抿了抿唇线,却是一言不发。 心中惊魂犹未定。 走了几步,他在路边的一棵大树前停下,将她放了下来:「阿姐,你先在这里等我。」 不等她回应,少年就匆匆转身离去,只留她坐在那颗大榕树下。 姜娆瞧着,那孩子提着手中的长剑,一下子绕到了马车的另一边去。片刻之后,只听闻一声惨叫,少年提着滴着血的剑又从马车后面转了过来。 他拖着步子,髮丝早已凌乱不堪,衣裳也因方才的打斗被撕扯得破破碎碎的。刈楚半抬着眸,用袖子随意地擦了一把面上的汗渍和血渍,旋即便朝她望了过来。 有刺眼的光折射到利剑之上,映得他面上一晃儿,他拖着脚步走了一路,剑上的血便滴落了一路。 一地红迹蜿蜒。 姜娆只觉得,明明是那么短的一条路,对方却一个人走了很久,等他终于走到自己身边时,又兀地蹲下身子来,将剑丢在一边儿,伸出双手来捧着她的脸。 刈楚的眸光闪了闪,却是什么都没说,抬起袖子仔细地为她擦去脸上的血迹。末了,他轻轻颤抖着手指,泛凉的指尖滑过她的面颊,蓦地停在那两行泪渍上。 第60页 他的声音忽地哑了下来:「阿姐,是我来迟了。」 言罢,他一伸手,将正微微发抖的姜娆一下子拢入怀中。 「别怕,阿姐,我在呢。」 他一下子按住她的发顶,将她的头深深地埋入自己的脖颈,感受到怀中少女的颤抖时,又轻轻出声哄道。 无声啜泣了一阵,姜娆终于将眼抬起来了,盯着她落在他髮丝间晶莹的泪珠,声若游丝:「他……」 「杀了。」 刈楚漫不经心地回道,换来姜娆眼中的一阵恍惚,她愣了愣,轻声反问:「死了?」 「嗯。」少年点了点头,感觉到怀中之人的身体一僵,又连忙扶着她的肩膀抬起头来,「是我不好,让你瞧见那些污秽的脏东西了。」 正说着,他瞥见了她攥成拳头的小手,便忍不住覆了上去,将她的手摊开。 握住她的手的那一瞬,刈楚听见,眼前的少女突然轻缈出声:「怎么全都杀死了呢。」 「阿楚,你怎么还学会……杀人了呢?」 闻声,他手上一顿,不由自主地把她的手攥紧了。 姜娆只觉一阵吃痛,便抬起头来望向眼前的少年,却见他的半张脸处在树影中,微垂着眼睑,眉间闪过一丝戾气。 沉默了片刻,他听到了她细微而又紧张的唿吸声,她的眸光轻轻颤抖着,似是在害怕着什么,又似是在担心着什么。 「我本身不愿杀他们的,只是,」刈楚偏过头去,瞧着被自己丢在一旁的剑,上面的血渍夺目而逼仄。少年的目光放缓了缓,片刻后,眼中又浮现出一片冷冽来,「只是他们不该碰我捨不得碰的东西。」 她一惊,抬起眼来,恰见他也转眼望来,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姜娆匆匆别开眼去。 刈楚笑了:「阿姐,你为什么还躲着我?」 「没、没有。」她有些心虚了。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他将脸凑近了些,几乎要贴在她的面上去,「你为什么不转过头来,看我一眼,嗯?」 「我……」她被他逼迫得急了,忙不迭地转过头来,却见对方的脸瞬间在眼前放大,唇上一热,那人如蜻蜓点水般的轻轻一啄,又在她还未回过神之际快速将脸移了开。 瞧着愣住的姜娆,少年的眼中写满了小得意。 旋即,他又将脸凑了过来,瞧着姜娆,眼里尽是明烈的笑意。 「阿姐,你不推开我吗?」几秒后,他突然询问出声。 她一愣。 「你不推开我,就是说明,你不生气。你不生气我抱着你,你不生气我亲吻你。阿姐,你不生气,就说明你并不讨厌我这样对你,你不讨厌我,就说明你喜欢我。」 「我……」姜娆听着他这一串扯淡的推理,无奈地动了动嘴唇,还未出声,又听见对方勐一沉声。 「阿姐,你喜不喜欢我。」 「……」 刈楚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慢慢地收紧了力道,握得她手上发酸,心尖儿也一颤。 「喜不喜欢我,嗯?」他再次逼问道,大有不得到答案便不罢休之势。 姜娆没法儿,只得把他的手轻轻拍掉,打掉他手的那一瞬,她瞧见刈楚的眸光兀地一沉,眼中浮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痛楚来。 歪着头思忖了片刻,他望着靠在树下的少女,也将身体靠过来斜倚在那颗大榕树上。 眼中的情绪霎时消散不见,少年眸光清澈,仿若那些痛楚都不曾存在过一般。刈楚把手垫在脑袋后面,望着被交错的树枝遮住的天空,眼中的色彩一寸寸丰富起来。 「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风吹动了叶子,窸窸窣窣的。」他扯了扯唇角,扬起一抹明朗的弧度,少年的髮丝随着风轻轻起舞。 他的声线温柔: 「叶子和风都在说话,他们在说,刈楚在思念姜娆。」 第032章 他的话语轻轻的, 如同轻飘飘的微风, 轻悠悠地拂在姜娆的面上。 她阖着眼,没有吭声。 对于她的置之不理, 刈楚已是司空见惯, 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同她一起闭上了眼睛,靠在身后的那颗树上。 良久之后, 他听见身旁的少女终于出声, 声音轻轻软软:「阿楚, 你这段时间, 去哪里了?」 「瑶城。」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姜娆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听闻, 如今魏国与小楚国作战的主战场,其一是辽城,其二便是瑶城。 「阿楚, 你在那里, 也像今日这般……杀人吗?」 他一愣,旋即睁开了眼睛, 恰见姜娆也睁了眼,一双眸中微泛波澜。 刈楚如实答道:「是。」 「那你,」她顿了顿声,眼中写满了担忧,「你有没有受伤?」 闻言,这孩子爽朗地笑了:「阿姐,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他的笑声轻轻扬扬, 却又沉沉闷闷的。姜娆在一旁抬着眼望着他,只见他轻轻挑了挑眉,眼中的笑意愈发浓烈:「阿姐,你不用担心我。上战场,就是打打杀杀,受个小伤也是难免的。再说了,男人嘛,这点伤痛算什么,你放心,我的身子骨扛得住。」 正说着,他抬起手拍了拍胸脯,眼中浮现出一抹小自豪来。 「可你进军队不过四个月,怎么……」她适时地住了声,没再问下去。 第61页 刈楚知道,她是在惊讶于方才他就如此轻易地了结了三个人的性命,瞧着她眼中升起的淡淡疑惑,他解释道:「阿姐,你不用担心,我有底子的。在进倚君阁之前——」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引得姜娆蹙了眉。 她回首,追问:「先前怎么了?」 「没、没什么。」他忙不迭地应了声,眼中却陡然闪过一丝戾气。 当目光落到身旁的少女身上时,他眼中危险的讯息突然消散了开,眼底也浮现出一片柔软来,「没什么,那些都过去了。」 都已经过去了。 自他遇见了姜娆后,他刈楚,便获得了新生。 听着他这么说话,她没来由地觉得心头一疼,却仍是低垂着眼,没再吭一声。她将头往后仰了仰,靠着身后的那颗大榕树,愣愣地发起呆来。 方才,少年说的话如同一颗小石子般,投入了她原本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湖心。姜娆攥了攥袖子,又将一双素手重新收回云袖里,压抑住了心中悄然泛起的涟漪。 她知道,他思念她,她一直都知道的。 这么多天以来,她也思念过他,无论是吃饭时,抑或是睡觉时,她总会时不时地想起,那个远在天边的少年,如今过得好不好。 是的,如今刈楚就是远在天边的少年,是那个远在天边得如碧海蓝天一般澄澈的少年。 就这样,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地随意聊了几句,姜娆突然发现,她与这个少年之间的距离正在被无形地拉大。刈楚入了军营,如同重回了蓝天的雄鹰,他同她讲,讲军营里面的趣事,讲两军对峙的剑拔弩张,讲刚学的剑法军阵,讲这大魏的锦绣河山。 真好,她在心中低低地嘆息道。 见着她半天不言语,刈楚忽地收住了正在说的话,眸光顿了顿,旋即道:「阿姐,你是不是不爱听这些?」 「我……」 不等她言,这孩子便抢先道:「那我再给阿姐讲讲其他事,阿姐,你想听什么,我就讲什么。」 她笑了:「我怎么会不爱听你方才讲的呢,听着你讲军队里的事,我也觉得十分有趣。阿楚,你现在这样,真好。与你相比,我真的是井底之蛙了。」 说这最后一句话时,姜娆的目光不自觉地流露出诸多遗憾来,她眼底的情绪被坐在一旁的刈楚尽数纳入了眼底,片刻后,一双手覆上她微凉的手背。 她的目光一顿,抬起头来。 他声音淡淡:「阿姐,如今经歷了这么一遭,倚君阁您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再回去了,您若是想,就跟着我,我带你去——」 「去哪里,」姜娆突然出声,径直打断了他的话,「和你一起去军营吗?」 刈楚一怔,又垂下眼睑,仔细地瞧着眼前的少女:「嗯,去军营——不过,阿姐你若是不愿随我去军营,那我便随着你,你去哪儿,我就陪着你到哪儿。」 天涯海角,万里河山,我只要你。 她不禁轻轻一笑:「怎么能让你陪着我,这样多耽误你。再说啦,你难道不要你的军功战绩,不要你在军营里的那帮兄弟啦?」 本是一句玩笑话,倒让他当了真。刈楚拂了拂衣上的絮絮草屑,云淡风轻:「那些东西,不要也成。」 军功战绩,他本就不甚在意。 「呸,见色忘友。」她一顿,旋即笑骂。 刈楚垂下头,瞧着面上还挂着笑的少女,心中一动,「你也知道你是色。」就如此淡然缥缈的一声,嘴中的话还未过脑子便已被他说了出去。 闻声,姜娆愣了。 他也是一愣。 瞧着她噎住的神态,少年顿了顿首,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补上一句,「阿姐,是、是我唐突了。」 言罢,他匆匆低下头去,面上、眼中尽是不自然的神色。 紧接着,两人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为了不使他过于尴尬,姜娆率先打破了这段沉默,面上故作一派轻松,抿着嘴打趣道:「阿楚,你倒是越来越伶牙俐齿了。」 刈楚瞧着她,摸了摸鼻尖,又轻咳了两声。 嘴唇动了动,还未言语,就听到丛林的另一边儿传来一阵喧腾声。刈楚皱了皱眉,下一刻直接拉着姜娆跳到一旁的一处小土坡后面。 她低低地惊唿出声,一只手已警觉地落在自己的唇上,她回过头去,见少年正紧皱着眉,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与紧张。 「嘘。」他在她的耳边低声道,唿出的热气落在她的耳后,引得她发痒。 让她不禁缩了缩脖子。 察觉到怀中之人细微的异样,他轻轻地勾了勾唇,姜娆觉得身后之人的身体又靠近了些,唿吸也变得更加灼热起来。 「阿、阿楚……」她扭了扭身子,想与他隔出一点距离来。 对方的手臂却突然一紧,下一刻,他闷哼一声,压着她的耳朵道:「不要乱动。」 「唔……」 「阿姐,有人来了。」 她一怔,连忙低声问道:「是、是谁?」 是苗家的人,还是谢家的人? 「不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快要咬到她的耳朵了。 姜娆就这样被他压着,只觉身子万分难受,而压着她的那个人却浑然不知她的想法,甚至将手臂又收了收,把她整个人抱得更紧了些。 每当她想动一动身子时,他总是轻飘飘地说一句「阿姐,不要乱动」,之后又把手臂收紧了。 第62页 就这样,她看见有一群人匆匆忙忙地跑到马车旁,为首的那个慌慌张张地跳上了马车,片刻之后,又慌慌张张地跳下来。 等了几秒,她听到那人带着情绪的一句:「她定是沿着这条道跑了,想必是跑不远,二爷说了,定要将娆姑娘带回谢府,若是你们再办事不利,到时候有你们好果子吃!」 「是!」 一片喧闹后,那群人又站成一串儿,沿着这丛林里唯一的小道跑远了。 直到望不见众人的背影后,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将他环在自己身上的手轻轻拨了开。 刈楚的手被她拨得一顿,旋即又低下头去,瞧着她面上平静的神色,缓缓道:「他来找你了。」 「嗯。」 姜娆知道,这孩子口中的「他」指的是谢云辞。 刈楚深吸了一口气,眸光暗涌,「你方才没有出去。」 「嗯。」她仍是淡淡应声。 「为何?」少年朝她走近了几步,目光紧锁在她面上,不愿放过她面部表情的一丝的波动,「阿姐,你方才没有走出去,就说明你不想去谢府,你不想去谢府,就说明你不想嫁给谢云辞,你不想嫁给谢云辞,就说明——」 「阿楚,」她连忙打断他的狗屁推理,无奈,「你现在的话怎么倒和夏蝉一样多。」 她原来的那个自闭少年呢?郁闷。 见着姜娆并未反驳,刈楚脸上写满了开心,片刻后,又追问她:「阿姐,那你愿不愿意同我走?」 他忽地站起身子来,一双眼细细地瞧着她,眼中尽是期待。 然而,姜娆仅是挪了挪身子,并未随他一起站起身来。 瞧着正坐在地上似是犹豫不决的少女,他的眸光一寸寸沉了下来,须臾,他低声问道:「阿姐,你不愿同我一起走?」 姜娆清楚地看见,他的身形明显僵了僵,眼神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我……」她顿了顿,难为情地道,「我走不动。」 方才她被苗家的人在萱草苑灌了药,现在双腿发乏,实在没力气再走路了。 「来,」他的眼神一下子明亮起来,「阿姐,我背你。」 言罢,刈楚于她身前缓缓蹲下身来。姜娆瞧着眼前半弯着腰的少年,似是有些无奈,但终是拗不过去,便伸出手来轻轻环住了他的脖颈。 玉手轻颤,如水蛇一般徐徐环绕。髮丝轻落,垂在他的面上、他的胸前。 恍然间,他嗅到了她发间的淡淡清香。 当少女的双手搭在他颈上的那一刻,他的心跳骤然加速,刈楚只觉得,那人的足尖轻轻点了点地,随后一道重量便压了下来。 「又轻了。」他若有若无地轻嘆一声。 「你怎么知道我轻了?」她疑惑,将头往前稍稍探了探。 树影中,她只能从这个角度看到少年的半张侧脸。四个月不见,他的稜角愈发分明,更为他添了几分清冽的气质来。 「我背过,」少年的声音轻飘飘的,「那个重量,我记得的。」 不等姜娆还愣着神,他已往前缓缓迈了一步。为了不使她感受到颠簸,刈楚走得极为平稳,每一步也踏得极为严实,不知不觉,天色已缓缓暗了下来。 原本这片林子并不用走很久,但这林中唯一平坦的小道有谢家的人在把守,刈楚只好另闢蹊径,一手握着长剑划开眼前的棘林,一手又小心翼翼地护着避免被杂枝划到的她,没多久,他的手臂上就已布满了一道道的血痕。 姜娆爬在他的背上,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忍不住揪了揪少年的衣领,声音稳缓:「阿楚,咱们停下来歇一会儿吧。」 「没事,阿姐,我不累。」他微微喘着气,却仍是不肯停下步子。 她瞧着揪心:「阿楚,你其实不用走这么急的。」 闻言,他抿了抿唇,却是什么都没有说。 又沉默着走了许久,刈楚觉得脖子又被人环着紧了紧,背上之人放缓了声音,「阿楚,你歇一会儿吧,都流汗了。」 她劝道,声音里夹杂着隐隐的心疼。 少年仍是微微皱着眉,脚下不曾停滞。 听见她这么说,刈楚沉吟了几秒,回道:「阿姐,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了,若是晚了,咱们就要走夜路了。」 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底气不足。 「也对,」姜娆完全没有去深究他语气中的奇怪之处,点了点头,旋即又眯起眼,望了望被树枝遮挡住的天空。 天已悄悄暗。 走着走着,她感觉到他的身体竟暗暗地发颤起来, 「阿楚,你累了。」姜娆再次劝道。 这孩子仍是固执地不肯将她放下来:「阿姐,我不累,我不累的。」 他的声音竟开始发了抖! 她敏锐地皱起了眉头,「阿楚,你都冒汗了!」 「我……」他深吸了一口气,止住了眼底的颤意,握着剑的手紧了紧,「阿姐,你不要动,我还可以走。」 他还可以走!他不能停! 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坚持着什么,无论她怎么劝说他,他都不肯停下一步。姜娆紧紧环着他的脖颈,竟发觉他的身体已一寸寸凉了下来,不由得大吃一惊。 「阿楚!」 下一秒,他双腿一软,竟直直地向前栽了去! 第63页 落地的那一瞬,刈楚的身体本能地往前倾了倾,恰好把她完完整整地护在怀中,免受了她的身体砸落到地上的痛楚。 身形轻悠悠地一晃,她慌慌张张地从他身上爬起来,一片昏黑之中,她伸手探向了少年的面容。 他唇色发白,面上已无了一丝生气! 「阿楚!」姜娆连忙将他的头垫在自己的腿上,垂下眼唤着他的名字,声音里尽是焦急,「阿楚你怎么了?!」 这是怎么了,他怎么会突然跌倒、身冒冷汗? 他怎么会…… 怎么会没了一丝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浮欢令的地雷~ 感谢molly的营养液~ 第033章 不知不觉中, 天色已晚。 姜娆两手抱着倒下的刈楚, 多次想轻声唤回他的知觉,但眼前的少年仍是紧闭着眼, 不吭一声。 起初, 她还以为他是劳累所致,但当她的双手拂向他的额顶时,却震惊地发觉——他额上冒出的, 竟然全都是冷汗! 感觉到他的嘴唇似是动了动, 姜娆连忙垂下头去, 听着他细微的唿吸声, 声音也一下子变得焦急起来:「阿楚, 你怎么了?」 少年的嘴唇干涩,喉咙间也满是涩意,过了许久, 才艰难地从牙缝儿中挤出来一声:「阿、阿姐……」 声音微不可查。 少女连忙俯下身子来, 盯着他苍白的面色,只觉得一颗心揪得发紧, 「阿楚,我在。你、你这是怎么了?」 为、为何竟然浑身冷汗不止?! 眉间微蹙,姜娆终于将脸凑到了刈楚面前,极力去辨别着他如蚊鸣般细碎的声音。这孩子的样子,看上去像是极为难受,少年身形僵硬,面色也在月影与树影的衬托下, 显得愈发苍白。 过了许久,她终于听清楚了他口中的话:「阿姐,我没事。」 她一愣,恰见身下的少年用胳膊肘撑了地,咬着唇,似是要努力地站起身子来。 心下一软,她伸了手将他摇摇晃晃的身子扶住,对方的身体却如同灌了铅一般,一个趔趄,又压回到了草丛中。 下一刻,她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姜娆一惊:「阿楚,你何时伤得这么重!」 他的胳膊上、他的衣裳上,全是血! 由于先前他是侧着身,压得衣服上的红渍更加明显,姜娆看着他身上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唿吸一滞,旋即低下头去。 声音急促:「阿楚,你起来!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我馋着你,我们必须要尽快走出这片林子。」 正说着,姜娆的手掺在了他的胳膊上,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他身上的伤口,勐吸了一口,浑身一使劲,想把正瘫在地上的少年扶起来。 哪知,她浑身也失了力气,一声惊唿,整个人便往身后勐地栽去—— 背上一阵发痛!撕心裂肺,似是要把她的整颗心给磕出来! 还未叫出声,只觉身上又是一痛,那孩子已失了力气,整个身体往她身上重重压来! 「唔……」 她整个人被他压在草丛中,闷哼了声,抬眼之时恰见少年的睫毛也动了动,下一刻,他微阖的眼也缓缓睁了开。 「阿、阿姐?」 刈楚也是一惊,看着被自己无意间压在身下不能动弹的女子,眸光轻轻一颤。 姜娆见着,他撑着手欲支起身子来,却因为浑身失了力而无疾而终。只是这一瞬间,她闻见了少年身上的血腥气,夹杂着他发间的清香,扑面而来。 他闷哼一声,声音中,已有了撕裂的疼意,她抬着手,恰恰能看见他的伤口之处,不由得轻轻咬了咬唇。 声音轻缓:「阿楚,你先起来。我给你检查一下伤口,切莫感染了。」 「好。」他也咬了咬牙,声音一沉,直了直双臂,欲再次将身体支撑起来。却在数秒后,她再次听见少年不由自主的一声闷哼。 少年略带着几分小委屈的声音:「阿姐,我起不来。」 「……」 她伸出手去,隔在了她与刈楚的身体之间,刚想用力,手就被对方轻轻抓住。 「阿姐,不要推开我,」他皱紧了眉头,面上露出一副痛苦之状,旋即微抬着身子用手指了指胸脯之处,「这里有伤,疼。」 言罢,他又如泄了气一般,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尽数耷拉在了她身上。 姜娆被他压得又是一声轻哼,随后瞪大了双眼,瞧着爬在自己身上的少年,过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阿楚,你、你压得我——」 「疼么?」 话音未落,那人已轻轻将她的话抢了去。 少年原本清浅的眸光在黑夜里闪烁,融入如长河一般漆黑的夜幕里,晦涩得让人不可捉摸。 少女抿了抿唇,又轻轻点头:「压得我身子发酸。」 她的身子骨,仿若要被眼前之人压得碎裂了开来。 身上之人似是笑了,隔着几层布料,她感受到了刈楚从胸腔传来的沉闷的震动。下一刻,他轻轻地往一旁侧了侧身子,又滚到她身旁的草丛之中去了。 她这才顺过气儿来。 好不容易舒坦了一会儿,谁知那孩子又再次压上前来,看着被他压在草丛中干瞪眼儿的少女,刈楚笑了。 如一只小猫般,他乖巧地蹭了蹭她的脖颈,道:「地上好硬,伤口硌着,不舒服。」 第64页 姜娆:「……」 瞧着她眼中微微泛起的愠意,刈楚眼中的笑意也逐渐消散了开,片刻后,只听闻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她别过头去,那孩子又失了劲儿,将身体尽数耷在她的身上。 他的浑身,又开始冒起冷汗来。 「阿楚?」她已数不清今天为此胆战心惊过多少次了,双手动了动,刚准备将他的身子轻轻掀起来,忽地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正在悄悄盯着自己,在她伸手之际,少年又垂下头来。 他的声音恍若游丝:「阿姐……」 他的身子已经十分虚弱了,言语之中也夹杂了轻微的颤抖之声,姜娆手下一顿,旋即抬了头。 「我在。」她声音清澈通透,如澄澈的湖水。 刈楚的声音却低哑地令人发慌:「阿姐,我……」 「嗯?」 欲言又止之际,他终于完整地将一句话轻轻说了出来:「阿姐,若是我……若是我死了,你会为我伤心吗?」 闻言,她愣了愣,旋即皱着眉头,话语中已染上了几分情绪:「阿楚,你在瞎说什么胡话?」 不吉利,呸呸呸。 手指蜷了蜷,她刚准备开口劝他不要乱想,那孩子的话语又再一次逼了下来。他垂着头,面上的表情看起来不太真切,有几缕髮丝垂落在她的面颊上,惹得她一阵发痒。 他的声音轻轻,又沉沉:「阿姐,如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想我吗?如若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为我伤心吗?」 他问得极为认真,语气也带了几分严肃气,让姜娆浑身一愣,整个人也开始紧张起来。 似是下一秒就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一般,她颤抖着双手,抚上少年的面颊:「阿楚,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姜娆将头轻轻抬起了,脖颈处的香气一下子蛮漫过了浓郁的草香,萦绕在刈楚的鼻尖,久久不能消散。 月色下,她髮髻微斜,衣影稍乱,小脸儿上挂满了惊恐,好一副我见犹怜地模样。 刈楚顿时觉得喉咙间一涩,喉结也不自然地滚动开来,瞧着眼前的少女,他忍不住动了动身形。 一瞬间,他如同躺在了一大片云朵里,剎那间便置身于云端。 他的眼中,一下子染了几分无法明说的占有欲,双手已不自觉地抬起来,自然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姜娆完全没有察觉到少年的异样,眼中仍是担忧:「阿楚,你到底怎么了,你、你说句话,好不好?」 「好。」他下意识地回了一句,方一出声,才惊觉自己的声音已经沙哑得可怕! 「阿姐,」他瞧着月色下动人的少女,心尖儿蓦地一颤,盯着她微微发涩的双唇,突然道,「阿姐,你……亲我一下好不好。」 她捧着他面颊的双手顿了顿。 刚准备拒绝,眼前的少年却又匆忙别过脸去,一阵勐烈的咳嗽声后,他又重新将目光落在少女的身上,瞧着她面上的犹豫,沉了沉眸光。 眼中失落的情绪一闪而过。 良久,刈楚就这样望了她良久,见她不曾再有任何反应,终是苦涩地勾了勾唇角,侧过身去。 右手又握成拳,放在唇下,咳嗽起来。 他的咳嗽一阵一阵的,听得姜娆的心也一颤一颤的,在他的身体从自己身上抬起的那一刻,她的耳畔突然闪过少年方才低哑的话来。 他问她,如若她死了…… 如若他死了?姜娆敏锐地蹙紧了眉头,看着刈楚浑身的鲜血,听着他令人揪心的咳声,突然觉得眼前之人的身子骤然变得轻薄起来。他此时此刻,如同一张极薄的宣纸,让人一抓即破。 一抓,即碎。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往前抓了抓,长长的指甲若有若无地拂过少年的下颌,引得他身形一顿,片刻之后,她的一双素手便抚了上来。 阿楚。 心底里,有个柔软的声音,在轻轻唤着少年的名字,让她一下子心旌荡漾起来。 刈楚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少女突然坐直了身子,一双手轻柔地从他的脖颈攀向他发烫的面颊,停顿了片刻后,她轻轻闭上眼,将头往上扬了扬,准确无误地覆上了少年发涩的双唇。 唿吸一滞。 她的吻格外轻柔,恍若春风在他唇角上轻轻拂过,吹落了一地杏花春雨,搅动了一池春水涟漪。 姜娆的睫毛轻轻一颤,放在他面上的手又往前探了探,扶住了对方的后脑勺,那一吻又缓缓地加深了起来。 她明显地感觉到,当她的唇贴上去的那一剎那,少年的身子勐地一僵,直到她的吻渐渐加深,刈楚才恍然回过神来,却是笨拙地任由她贴合着自己的唇角,不做任何一丝的回应。 她不由得在心里暗暗笑道,明明是他要她去吻她,如今他倒像是被人强行欺负了一般,竟如此懵懂无助的,让她心中平白生了许多占有的想法来了。 竟想把眼前之人一下子扑倒在草丛中。 要怪,就怪这孩子,竟如此香甜。 姜娆如是想到。 平日里,她也在倚君阁里听闻过许多花事,不过六姨一直念叨着,她终是要嫁给谢云辞的,于是她才没与成年男人有过什么过于亲密的接触。但每至月中,六姨总会让有经验的婆子来向她传授行房之事,这一来二去,竟让她无端地生起许多期待来。 第65页 纵她再怎么不经人事,面对婆子的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话语时,一颗芳心,总会有所动摇。 夜深时,姜娆总会时不时地想起,她的那位如意郎君,现在在何地。 而如今…… 唿吸顿了顿,她又抱紧了眼前的这个少年,他的唿吸早已被她折腾得发乱,紊乱交错的唿吸间,她嗅到了一丝无措的气息。 那孩子的身形顿了顿,身体于衣袍下已变得十分僵硬,他的眼底闪过一丝讶然,整个人也全然失了方才的神气。 让她不禁暗暗发起笑来。 又将手臂收了收,趁他不备之际,她一下子将刈楚的身体扑倒草丛中,看着面色慌张的少年,她的眼中动了情。 她…… 她开始渴望这个孩子了。 第034章 萱草苑内, 芸娘曾望着她脖颈之处的红痕, 问她,可曾后悔? 那时, 姜娆正用素纱将颈间的红痕掩了去, 对着芸娘盈盈一笑,没再言语。 如今,躺在草丛中, 她想, 她大抵是不会后悔的。 正如同刈楚思念她, 她也思念刈楚, 这份思念, 随着他离开的日数增多而愈发明显。 已经明显到,当她的唇不由自主地覆上他唇角的那一剎那,浑身的欲望霎时被点燃, 姜娆将少年扑在丛林之中, 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驱使着自己,让她挑开他胸前的衣裳, 唿吸也愈发缭乱起来。 刈楚惊了。 「阿姐,你——」在少女把自己扑倒在地的那一刻,他这才恍然回过神来,不安地把她放在自己胸前的手攥住,疑惑出声,「你这是怎么了?」 刈楚紧握着少女的一双素手,将眼睑垂了下来, 落于她滚烫的面颊之上,终是皱眉:「阿、阿姐?」 眼前的少女如同一瞬间换了个人一般,不等他反应,已将两手抽了出来。月色下,姜娆望着眼前的少年,眸光一动:「阿楚,我……」 一瞬间,心中柔肠百转,当这令人难以启齿的话落到嘴边时,万千言语也变得格外晦涩起来。 她不知,此时此刻,改用什么词语来表达当下的心情、当下的心境。 百转千回之际,被她压着的少年已是不耐,一个翻身,已转守为攻。 他的唿吸再次落入了她的颈间:「阿姐,你别说话。」 刈楚抱着她,看着怀中的少女竟格外乖巧地点了头,心中顿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来。恍然间,他的手指已落在她的纽扣之上,他一边仔细观察着少女的面色,一边将她的衫子挑了开。 当手滑到最后一粒纽扣时,他突然出声:「阿姐,你、你不后悔?」 身下的少女睁开了,瞧着面色紧张的男人,缓缓一笑:「不悔。」 一瞬间,他的眸色,在她的眼中流光溢彩。 刈楚也不顾身上的伤了,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也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在姜娆的注视下,他欢欢喜喜地把她的衣裳拉好了,声音中满是雀跃:「那,阿姐,咱们不要在这里,换个地方,好不好?」 言罢,他抬头环视了一圈周遭,四周荆棘交错,杂草密布。 听着少年的话,姜娆轻轻点了点头,下一刻,被他拉着站起身来,又弯下腰去拍了拍裙角的灰。 刈楚再次半蹲在她身前:「阿姐,上来,我继续背着您。」 「好。」不知怎么的,这一次她趴上少年的后背时,竟一下子难为情起来。刈楚的后背格外坚实,又格外平坦,姜娆环着他的脖颈,将头轻轻靠在他后背上,似是能在这寂静的夜中听见男人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她轻笑:「阿楚,你心跳好快。」 那男人顿了顿,旋即也随着她一起发笑:「阿姐,那是你的心跳。」 她一噎,望着他的半张侧脸,默默翻了个白眼。 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看到了远处的几道亮光,连忙伸出一根手指,欢唿道:「阿楚,你看,那里应该是出口!」 少年低低地「嗯」了一声,也瞧着那处火光,步子不免加快了些。 姜娆趴在他身上,越来越感到不对劲:「阿楚,你方才……」 方才不是还浑身虚脱,直冒冷汗吗?怎的现在就—— 听着她声音里的疑惑,刈楚似是笑了,她趴在他背上,感觉少年的背轻轻震了震,旋即他笑出声来:「阿姐,我是在逗你的呢。」 声音中,满是阴谋得逞的味道。 她一愣,「你方才,都是装的?」 刈楚又笑了笑,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你你——」她一下子犯了结巴,「你」了半天,也没「你」个所以然出来。倒是刈楚,面色是一片泰然,一步一个脚印,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着。 许久,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少女的娇嗔:「刈楚,你真混帐。」 闻言,少年勾了勾唇角,却是没再言语。他半眯着眼紧盯着远处的那片融在黑暗里的亮光,咬了咬牙,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牙关开始隐隐打颤起来。 额上有冷汗滴落,双手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暗暗攥成了拳。 他强忍着身上的颤意,对于这一切,背上的少女却浑然不知。姜娆再次把头靠在他的背上,听着他的唿吸声,只觉得心中一片安宁。 没多久,少年突然止住了步子,在她准备出声询问之际,他兀地将眼眯起了。 第66页 「不对。」 「怎么了?」 「阿姐,那片亮光,不是寻常人家的灯火,」他说道,「那片光,好像在往咱们的方向逼来——你看,他们是不是在动。」 见他这么说,姜娆也抬起沉耷耷的眼皮,可还未仔细瞧上两眼,又听到了他紧张的声音:「阿姐,那不是灯火,那是火把!」 是一大片人群高举着的火把! 她一愣,下一刻,一阵马蹄声突然传来,夹杂着群马的低嘶,如洪水般,霎时朝他们涌来! 「不好。」刈楚低咒了一声,连忙往回折了道。 可他背着她,又怎么能跑得过四条腿的马儿?只听一声清冷的低吼,那声「站住」便在黑夜中化了开。 姜娆搭在他脖上的手一顿。 那人跳下马车,步步朝着他们二人走来,由于刈楚是背对着他,姜娆只能听见来者的声音。 即使她未看见那人的面容,不过对方清冷的声线、慵懒的语调,让她只此一句,便辨认出了来者。 双手不由得紧了紧,死死环住了少年的脖颈。 刈楚感觉到唿吸一滞,下一刻,有一群人马便截去了他的去路,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人慢悠悠地走到他身后,旋即轻缓地拔了随身携带的佩剑。 「刈楚。」对方的语气中,并未有半分惊讶异的色彩。 刈楚也抬了眼,看着缓缓走到自己眼前的男人,一双眸波澜不惊:「谢云辞。」 言语之间,也无半分惊讶。 谢云辞像是刚从辽城赶来,身上还带着风尘僕僕的气息,髮丝也因长途跋涉而微微散乱,满头乌髮仅用一根金带随意地繫着,还有些许不服帖的髮丝在他身后随风起舞。 一道剑光闪过,她眼神一晃儿,谢云辞手中的长剑便指向了少年的脖颈。 姜娆不禁惊唿出声来:「谢公子,你莫要伤了他!」 她的话引得谢云辞手上一颤,转眼间,锐利地剑气划过,刈楚往后险险一闪,耳侧的髮丝飘然落地。 她长舒一口气。 下一刻,姜娆连忙从刈楚的背上跳下来,扯住少年的袖子,眼中尽是关怀:「阿楚,你伤到了没有,有没有扯住伤口?」 瞧着她那双满是焦急的眼,少年突然笑了:「阿姐,我无事。」言罢,他反手拉扯住了她的小臂,往后轻轻一拽,已将她整个人护在了身后。 「谢云辞,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对方不怒反笑,一双眼紧紧盯着被刈楚护在身后的姜娆,片刻后,阴着脸出声,「你劫走了我谢家小夫人,倒还问起来,我想做什么?」 正说着,谢云辞一步步朝着他们走来,他没迈开一步,刈楚就护着她往后退一步,直到她的身子抵住了身后的一颗大树时,那人才停下步子来。 谢云辞眼神缓缓,歪过头来:「小夫人,你闹够了吗?本公子从辽城赶来,可不是特意看你同他叙旧的。」 先前他曾一时心软饶了刈楚一命,不过,既然他能饶了刈楚的那条命,也能随时将那条命收回来。 这个道理,姜娆不是不懂。 于是在刈楚抬手护住她之际,她已轻迈莲步转过身来,月色下,她将两手轻叠着,朝着那男人轻身一福。 声音清清淡淡,登即让她身侧的刈楚皱紧了眉头。 她说:「二爷,我跟您走。」 言罢,姜娆缓缓抬起头来,望向玉立在树影中乌髮碧袍的男子。谢云辞正歪着头,一手随意地把玩这系在身上的玉佩,一手执着抵在刈楚颈间的佩剑,嗤笑一声。 轻轻松了右手,他将佩剑收回,不咸不淡地瞥了那少年一眼,笑道:「说到底,我还是要多谢你,从苗贼手中抢回谢某的小夫人呢。」 正说着,谢云辞便抬起手来,轻柔地牵过了少女的水袖。他望着姜娆藏在袖中的素手,低唤一声:「手。」 她一愣,只得将手从袖子中伸了出来。 谢云辞极为自然地拉过她的手,绕开孤身站在一旁的少年,刻意放缓了脚步,慢吞吞地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上车的那一瞬,他扶住了姜娆的身子,瞧着她眼中的神色,一勾唇角:「怎么,心疼?」 她连忙将眼中的情绪掩了去,低低一声:「不敢。」 她不敢。她不敢激怒谢云辞,也不敢回过头,去看那少年一眼。 夜色微寒,吹来闷热的夏风,少年正孤身一人站在那颗大榕树下,浑身血气,摇晃的身形如败絮般,仿若一吹就散。 姜娆再也忍不住了,轻轻扯了扯谢云辞的衣角,引得他低下头来。 「怎么了?」 「二爷,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把那孩子也带回府里去?」 她抬起头来,明澈的目光轻轻落在他的面上,小心翼翼地出声,一瞬间,整个马车内,只剩下了她紧张的唿吸声。 第035章 谢云辞眸光一沉:「为何?」 见她抿着唇不肯出声, 他眼中的寒意愈发冷冽, 片刻后,冷笑一声:「难不成我还真猜对了, 你对他——」 「二爷!」她心一急, 忙出声止住了他的话,掀起了他眼中的一阵波澜。 谢云辞有些生气了:「我还未说完,你怎的就如此着急地打断了我的话, 难不成, 你对他, 还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感情?」 第67页 她一怔, 旋即稳下了心神, 抬起头来,用镇定的目光望向他那双满是寒意的眼,缓缓道:「二爷, 我想将他带进府, 全是因为他方才因我受了伤。我姜娆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若是我安然无恙地回了谢府, 却将救我之人留在这林中吹冷风,姜娆心中难安。」 「再者,阿楚是我的阿弟,他唤我一声阿姐,我便终身是他阿姐,如此算来,二爷您还与那孩子, 还有算是有一层姻亲的关系。」 夜风轻飘飘的,少女的话就顺着这温热的风飘入了少年的耳中,窸窸窣窣的,激起了少年面上的一片痴色。 他抬了眸,看着清风穿过树影,吹动了树枝上的绿叶,它们似是在重复着方才少女所说的话,婆娑的树影如一张大网落在他身上将他单薄的身形包裹住,只是一瞬,漫天的孤独便将他整个人悉数笼罩。 那些风叶,似是在嘲笑他。它们说,他唤她一声阿姐,她便终身,只能是他阿姐。 她低眉顺眼地坐于谢云辞身侧,极为自然地说出了那一大堆话,身侧的男人在一旁瞧了她许久,望着她泰然的面色,兀地勾起唇来。 「那如若本公子就是不想救他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女子的神情,「如若我说,不管他是否饥寒交迫,亦不管这林中是否有豺狼虎豹,本公子就是要把他丢到这丛林中待一晚上。小夫人,你又该怎么办呢?」 他的眼中带着深深的探寻,直朝姜娆望来,企图窥看到她面上一丝表情的波动。 谁知,闻言那女子仅是顿了顿首,眼中却未曾再浮动半分情绪,淡淡一声: 「死活由命,来去随心。」 「好一个死活由命,来去随心。」谢云辞笑了,「那你说,他的死活,是随了谁的心,嗯?」 「自然是随了二爷的心。」姜娆面上,仍是那一副乖顺的模样。 见她这般,谢云辞倒是愣了,不由得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声音也变得冷厉起来:「你当真是不再管他的死活?」 姜娆目光淡淡,落于对方那张风起云涌的面上,月色下,她的眸色如水一般平静。 平静得没有半分波澜。 见着她不再言语,谢云辞又笑了出声:「姜娆,我原先只以为你的性子温吞,却未曾想到,你竟然能隐忍到这一步。你说,若是我现在把他斩于马下,你这双眼还会不会眨一下?」 瞧着她眼中终于泛起的波澜,碧袍男人又将手上的力道加紧了些许,他重重地握着她的腕间,似是想把她的手腕捏碎。一下刻,他突然嗤笑一声,勐地掀开帘子,把她往车下重重摔去! 「阿姐——」 一声痛唿,树下的少年已快步上了前,扶起她快要散架了的身子。 「谢云辞,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刈楚紧咬着牙关,眼中升起了熊熊怒火,冷眸望着那个一手挑开车帘、神情漠然的男子。 他回过头去,声音悲痛欲绝:「她愿跟你走,你带她回谢府便是,为什么还要这般折磨她!」 言罢,刈楚匆忙低下头去,抱紧了怀中的少女。 她方才被谢云辞从马车上推了下来,背部直接着了地,磕得她五脏六腑都是一震,眉心也堪堪打了个结儿。 「阿姐。」睫毛翕然一颤,映入眼帘的是少年满是关怀的双眼,他将她的手臂握紧了,眼中悲愤犹在,却因少女的动静而屏住了唿吸。 「阿姐,你……」话方脱口,就已有了颤音。 谢云辞已掀起衣摆,缓缓下了轿。落地的那一瞬,恰见刈楚握紧了少女的手,目光眷眷。 他一下子冷笑出声:「你还好意思说,你与他,只是姐弟之谊?」 姜娆一怔,连忙抬眼望向缓缓朝自己走来的男人,那人目光逼仄,格外渗人。 「你与他之间,当真没有半分私情?!」 他的声音凌厉,在黑夜中急速扩散,一字不差地落入了刈楚的耳中。 少年放在她手上的力道一紧。 「那你告诉我,」谢云辞走上前去,一把推开正在发愣的刈楚,右手狠狠地钳住少女的下巴,目光已落在她唇角边那处微不可查的红痕上。 谢云辞突然笑了,眼中竟浮现出一层凄凉的色彩来。他将食指与中指併拢,抚上少女的唇角,二指在她唇上的浮肿之处轻轻摩挲起来。 「那你告诉我,你嘴上的这些东西,是从何处来的?」 她一愣,看着对方的袖子狠狠抽过她的面颊,他蹲下身子,冰凉的手指摩擦过她的唇角,眼中的笑意愈发明烈。 「好,好得很。」 谢云辞站起了身子,宽大的衣摆随着夜风轻轻飘扬。 一瞬间,她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 他会杀了刈楚的! 果不其然,谢云辞翻涌的眸光中登即浮上一层恨意,他转过头去,望向一旁的少年,还未来得及出声,袖子就被人勐地一拽。 「二爷。」姜娆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死死拽住了他的袖子,语气之中,尽是哀求,「二爷,不要。」 谢云辞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几乎要跪在地上的少女,眼中有了促狭:「方才,小夫人不是还同本公子说,死活由命,来去随心么?」 他又转过头去,盯着已回过神来的刈楚,瞧着少年面上也浮现出一层清晰的恨意,冷笑出声:「就算是他救了你,又如何?就算他只是你的阿弟,又能如何?他这条命,本就是我当初一时心软饶过的,说到底,他的生死、他的来去,只能随了本公子的心。」 第68页 「包括你,」谢云辞兀地俯下身子来,用手绕了绕少女鬓前的几缕青丝,言语轻薄,「你的来去、你的生死,也不过是在本公子的一念之间。」 正说着,他往前轻轻吹了吹气,吹起了她鬓前的发,瞧着姜娆惨白的面色,谢云辞的心中没来由地涌上一丝快感来。 眸光兀地一闪,他已阴冷出声:「亏得我为了你,日夜兼程地从辽城赶来,呵!」 他越想,越觉得生气,言语也不由得加重了些。望着地上的女人,他一咬牙,道:「不过是一名妓子,一个乞儿,本公子何必为你们如此大费周章!」 狠狠甩开女子的手,他扬了扬衣袖,欲再次回到马车之上。 有人在他身后询问出声:「二爷,他们两个该如何处置?」 姜娆抬了头,看着谢云辞略一顿首,却是连头也不回一下,语气中也充满了失望。 轻悠悠的一声「杀了。」就如此循入了她的耳,紧接着,有人嘆息一声,朝她走来。 她仓皇抬了眼,却下意识地往刈楚所在的方向望去,对方也正好朝她望来,神色难辨。 通过月色,少年看清楚了她眼中的惧意,一颗心也完全随着她的神色而发紧。迎着她的目光,他忽地一皱眉,一句「莫怕」就已发出声来。 好,我不怕。 不知怎的,当她听到他的那句话后,竟然变得十分宁静下来。旋即她轻轻阖了眼,于婆娑的树影下,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嘆。 说她不怕死是假的,她已死过一次,体会过临死时的绝望,于是更加珍惜生的可贵。 可如今,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时,她竟感觉异常平静。 唯一遗憾的是,她连累了那个叫刈楚的少年。 睫毛轻轻一颤,素手也拢入了云袖中,她方仰首,就听见一声带有怒意的低吼在耳侧响起。 睁眼时,她才发觉刈楚不知从何时已走至她身前,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把她完完整整地护了起来。 他的双拳已攥紧,红着眼,咬牙道:「我看你们谁敢动她一下!」 言罢,一道剑光闪过,他重新抽出了腰间的长剑,气势凌人。 正准备抬脚上车轿的男人也是一怔,旋即转过身子,眸光中带着些许轻蔑,朝刈楚望来。 他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时,也是在一个月夜。少年站在一颗树下,目光淡淡,朝他望来,半张脸在月光的阴影之中,衬得他有半分的阴沉乖戾。 狠角色。 自他见刈楚的第一眼起,便认定,这孩子定是一个狠角色。 不过他却压根没有怕过刈楚,即便是对方敢于同他拼命,他也是不怕对方的。 毕竟他们的出身摆在那里,他不用亲自出手,只要稍稍一挑手指,便能立马要了那孩子的命。 正想着,谢云辞不屑一顾地勾了勾唇角,欲转过身往轿上走去。 眸光却兀地一转,瞧见众人已把那浑身是血渍的孩子推倒在地上,对方闷哼一声,一双眼中全是倔强。 「停。」鬼迷心窍般,他突然抬手,止住了众人。 姜娆连忙沖入了人群之中,一把扶住刈楚摇摇欲坠的身子,下一刻几乎就要哭出声来。 方一拉扯住那孩子,就见谢云辞再次朝他们走来,让她不由得又将一颗心提起了,抬头警惕地朝对方望了过去。 「我原本是不捨得杀你的,你怎的就不知晓弃暗投明呢?」谢云辞是声音里,尽是惋惜。 一阵夜风拂过,更是吹得她的头脑发晕,姜娆只觉得自己死死搀扶着刈楚的胳膊,恍然之际,已有人伸出手来抚上她的面颊。 看着面色憔悴的少女,谢云辞终是狠不下心来,一手把她从刈楚身上狠狠拽下来,「带小夫人回轿上!」 一声怒吼,姜娆还未回过神,就已被人拉扯住了身子,强行按上马车的那一瞬,她终于吼出声来:「谢云辞,我不许你伤了他——」 「闭嘴!」周围之人对她也是十分嫌恶,听见她这么叫,更是狠狠地摔了摔车帘。 那一道黑色的车帘,就如此将她与外界阻隔开来,她听着车外窸窸窣窣的声音,方想抬起脚,却觉得两腿一软,下一刻就已晕晕乎乎地倒了下去。 她全然不知,马车外,谢云辞与刈楚之间的对峙,全然在那个孩子被打趴在地上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月下,谢云辞望着少年因衣衫破碎而露出来的半截后背,冰冷的眸光终于微微一动。登即,便有两道灼热的目光环绕在刈楚的右肩胛处,带着浓浓的惊愕与探寻。 「月牙儿。」 一瞬间,众人看着自家主子如同失了魂一般,颤颤巍巍地走到已不省人事的少年身边,右手僵硬地滑过少年的后背。 月色下,他的胎记,格外夺目。 第036章 姜娆醒来时, 正是清晨。 出人意料的是, 她并未被谢云辞单独关起来,当她睁眼时, 映入眼帘的是如薄翼般的白纱帐, 和床帘一角上悬挂着的铜铃铛。 「娆姑娘,你终于醒了。」 将来这才看见守在床边的人,不由得大吃一惊:「婆婆, 你怎么在这儿?」 头脑发晕得要紧, 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撑着胳膊从床上支起身子来:「婆婆, 这是哪儿?」 「姑娘, 你先躺下。」 第69页 芸娘将她的身子又重新按回到床上, 瞧着少女疑惑的神色,轻柔出声:「这里是谢府,姑娘, 你已经睡了三天了。」 「三天?」她将眉轻轻拢起了, 旋即握紧了手边的薄被,「那……阿楚呢, 他……」 看着她小心翼翼的神色,芸娘只觉心一疼,旋即按着姑娘进抓在被子上的素手,宽慰出声:「姑娘放心,那孩子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 姜娆握在被子上的手松了松,片刻后,又将芸娘攥着自己的手一下子捉了去, 眼中尽是怀疑:「谢云辞他、他不是要杀了阿楚吗?」 他又怎么会再次放过了那孩子。 瞧着自家姑娘紧张兮兮的神情,芸娘不自觉地伸了手,将她一下子揽入怀中,抚着她柔顺的长髮,轻声哄道:「姑娘,没事了,以后刈楚那孩子都不会再出事了。谢公子说,他以后不会再动那孩子,他保了阿楚一生富贵无忧。」 一生富贵无忧? 「为何?」她愈发弄不明白了,谢云辞不是一直想置阿楚于死地吗?刚没说几句话,她就觉得口渴得发紧,于是望着芸娘,指了指被搁在一旁的水杯。 芸娘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将水杯端来,转而递给姜娆。 她这才感觉到喉间的涩意在一点点慢慢退去,抿了抿嘴后,又将水杯放到床前的小桌上,将满腹的疑问尽数说了出来:「谢云辞他怎么会放过阿楚?」 谁知,话刚说了一半,门帘就兀地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挑起,那人的脚步声随着珠帘的碰撞声,就如此猝不及防地被姜娆纳入了耳中。 来者声音清淡:「自个儿的身子还没好,倒先开始惦念上旁的人了,你这个做阿姐的,真是费心。」 她一怔,旋即转眼,恰见谢云辞在她的床前停了脚。 当他的视线转来时,清楚地看见少女心虚似的往后缩了缩身子,整个人即将退到墙角那边去。 叫他不由得嗤笑一声:「你视本公子,当真如洪水勐兽?」 姜娆将被子往鼻息上遮了遮,声音仍是轻缓:「奴家不敢。」 她故意退避的模样又引起了对方一阵冷笑,片刻后,他驱散了众侍人,坐在她的床边儿。 姜娆感觉到有一道目光灼灼地朝自己望来,但她却不敢去回应那道目光,片刻后,见着谢云辞并不出声,她心中一急,思索了片刻,咬着牙转过脸来。 「二爷——」 「你可是要问那个孩子?」他如同窥见了她的心思一般,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她握在被子上的力道一重,旋即点了头:「是。」 瞧着她紧张至极的面色,谢云辞似是轻嘆了一声,旋即探出手将她的被角轻轻掖好了,才缓缓道:「你不用担心他,我以后,再也不会动他一下了。」 姜娆还未回过神来,却又听他补充道:「不光是我,这世上,也没有多少敢动他一根手指的人了。」 「什么意思?」她不明白。 「他……」谢云辞偏过面,刚想解释,眸光却兀地一闪,又落到她耳下的那对耳串上,不禁又探了手。 就在那一瞬间,姜娆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激起了他眼中明烈的颤意。 倒吸了一口气,一闪而过的恍惚从他的面上闪过,片刻后,他似是不以为意地收回了手。 声音淡淡:「你还记得,我曾夸过,你这对耳环好看?」 「记得。」姜娆应声。 「那你知不知道,这对耳环,像极了一个人身上的胎记?」 胎记?她将眼轻轻眯起了,安静地听着对方再次出声。 「我应是没有同你说过,十四年前,前朝后宫曾因失了一个小皇子而方寸大乱,这位小皇子,是已故淳妃的儿子,是当今皇后的义子,睿荷殿下。」 「这位小殿下就这样离奇失了踪,姑母多次派人寻找也无果,此次姑母病重,卧于危榻之上,唯一惦念的不是当今太子,而是这位小殿下。」 「姑母同我说,这位小殿下的背上,他的右肩胛处,有一块胎记,胎记的模样,正如你的耳串。」 「是月牙的形状。」 他说得不急不缓,似是故意在保持着平稳的语调,那一声声讯息纳入姜娆的耳中,让她一瞬金呆愣在了那里。 良久,她攥着被子,颤抖着声音出声:「你是说,阿楚他是……是那位小皇子?」 「正是,」谢云辞看着她止不住发颤的双手,道,「那孩子就是已故淳妃之子,当今圣上的十五皇子,失踪多年的睿荷小殿下。」 「怎……怎么会这样?」 她一时呆住了,半天也没有回过神来。 谢云辞看着她的反应,也没有吱声。当知道刈楚就是他找了许久的睿荷殿下时,他也同此时的她这般呆愣在了那里。 一瞬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过往的一切如洪水般扑面而来,又如同一张大网把他狠狠地禁锢住,让他一时间忘了唿吸。 他差点…… 他差点把睿荷殿下堪堪打死! 昨夜,他站在那孩子的床榻前,安静地看着大夫为那孩子探着心脉,待大夫说出那句话时,他便如五雷轰顶了一般,一瞬间杵在了原地。 看着同样面色呆滞的姜娆,他难压心中的万般滋味,一瞬间,止不住地出声来: 「只不过……」 第70页 「只不过什么?」 谢云辞看着她,言语一时间竟支吾起来。 她的心「咯噔」一跳,似是预料到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要发生,竟直接上前,拽住了谢云辞的袖子。 言语之间,是抑制不住的颤抖:「只不过什么,那孩子他怎么了是,是不是……」 她眸光一暗,还是将下半句话说了出来:「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谢云辞垂下眼,看着几乎要挂在自己身上的女人。这是第一次,她那么主动地与自己保持着这么近的距离。 但她的一双明澈的眼中,仍流动着与他淡淡的疏离。 他轻嘆一口气,已不自觉地握住了她紧攥着被子的双手,在开口的那一瞬,她双手的温度彻底凉了下来。 谢云辞语气轻轻:「他瞎了。」 - 碧轩阁内,轻烟缭绕。 她一身水绿色衫子站在碧轩阁门口,右手轻轻叩上门扉,却在即将推开门的那一刻晃了晃神。 方才谢云辞对她说,刈楚的头部受了伤,压迫住了神经,致使双眼暂时性失明。 所谓暂时性,那便是有双眼復明的那一天,只是这一天是什么时候,她要等多久,却无从得知了。 谢云辞说,刈楚在一日前醒来,得知自己两眼失明后便脾性大改, 「那你们,是不是要把他接入皇宫?」她低垂着眼,眼中闪过一道微不可查的情绪。 毕竟皇室的沧海遗珠如今已找到,断不能再让他流落于民间。 更不能让他流落于秦楼楚馆之处,与一个……与一个妓子在一起。 果不其然,谢云辞轻轻点了点头,而后又缓缓摇了摇头。 「我打算,待他眼好之后,再将他接入皇宫,」他道,「睿荷殿下流落在外十四年,也不差这回宫的一日两日, 「等他双眼恢復过来,只是一日两日吗?」她轻声问道,声音中已有了一丝责备。 「你在怨我?」谢云辞眯了眼,面上有片刻的微愣,旋即将眸色垂下了,「也罢,你怨我是应当的,毕竟是我将他折腾成那样。所以,不等他眼疾康復,我是不会将他送入宫的。」 他清楚,一个皇子,在外流落多年,重返宫中时会引起怎样的骚动。 只是这骚动下,众人是庆贺,是不屑,抑或是防备,那就无从得知了。 宫中不乏有别有用心之人,若是刈楚就这样双眼落疾地回了宫,那就更没有多少人把这个多年长在宫外的小皇子当十五殿下看待了。 宫中多的是长舌妇,多的是墙头草。 他同姜娆解释道,见她不再反驳,终于安下心来,接着说:「这些日子,睿荷殿下就先在碧轩阁养病,我已调了一些侍女去照顾他,你……你要不要去看他几眼?」 他后半句话问得小心翼翼,只见姜娆抬了头,朝他望来,目光缓缓:「看。」 虽不忍看见那孩子眼盲的模样,可见不到他时,她却时时为他担心。 倒不如去看一看刈楚如今的现状,也好让她放下心来。 见她回答得干脆利落,谢云辞又道:「也好。他自从醒来后,便不愿见人,若是有人靠近他半步,他便会大发雷霆,屋里的东西也被他摔了七七八八。你去宽慰宽慰他,稳住他的情绪,也好。」 姜娆轻轻点了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来,轻声问道:「那他……阿楚他有没有在这其间提过我,问过我在何处?」 谢云辞一愣:「未曾。」 未曾? 她被他捉住的手轻轻颤了颤,旋即从他的手下抽出两手来,又将素手收回被子里了,「他一句也没有提过我吗?」 眼中、语气中,尽是质疑。 他看着眼前面色憔悴的女子,无奈地嘆了口气,「一句也未曾提及过你。」 一句话,一个字都未提起? 为何? 谢云辞虽是不忍,却终究再次嘆息出声:「他知道了自己的眼疾,又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或许是一时打击太大,还未缓过神来吧。」 「再说——」他沉吟片刻,「你们终究不是一路人,等他眼疾好了,他是要进宫,去做他的十五皇子的,你与他之间……」 他正说着,却适时地打住了声。其实不用谢云辞说,姜娆也明白,纵使刈楚愿意同她相处,皇家的人也不准他与一个妓子之间有过多的纠缠。 死活由命,来去随心。 手指蜷了蜷,她的来去,也终是听了天命。 不过谢云辞却给了她独自探望刈楚的机会,不过避免再次刺激到刈楚,他给了姜娆一个小香包,让她系在身上,化装作谢府的侍女,去看望刈楚。 碧轩阁外,少女悄悄收回了神,踯躅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手端着盘中的糕点,轻柔地推开了房门。 方走到走廊处,就听闻屋内传来一声压抑至极的怒吼,那人低哑的声音中还夹杂着一丝倦怠,冷冷出声: 「滚。」 下一刻,有杯盏摔落在她脚边,登时碎了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第一更,今天还有第二更~ 第037章 姜娆脚下一滞, 淡淡地扫了那已经碎裂的杯盏一眼, 旋即默不作声地绕开地上的东西,端着盘子, 掀开珠帘走了进去。 那人背对着她, 仅着了一件素色的里衣,声音里满是不耐:「我让你出去。」 第71页 她仍是不吱声,轻轻盪开了莲步, 将盘子放在他手可以探到的地方。 方一落盘, 手就被对方狠狠捉了去。 她倒吸了一口气, 那人一下子别过脸来, 让她只一眼便看见了他眼上蒙着的黑布。他的面色惨白, 有着大病初癒之感,唇上更是没了半分血色。他端正地坐在椅上,微微侧着脸, 眼前的黑布看得姜娆心尖儿一疼, 眉头也登时皱成了一团。 没有察觉到来者的不自然,他再次冷冷出声:「滚。」 「睿荷公子, 」姜娆深吸了一口气,刻意压低了声音,学着其他侍人那般唤他,「是二爷让我来服侍您的,您已经整整一天未吃东西了,再这样下去,身子会受不住的。」 闻言, 刈楚冷笑一声:「我什么时候还用他来关心了?」 话语一出,他抓在她手腕上的手又用力三分:「回去告诉你主子,这天底下谁来关心我,都轮不到他来关心我,莫再猫哭耗子假慈悲。」 她的手腕被他捏得一阵发红,不由得吃痛一声,听见她略带痛苦的闷哼,男人的神色似是动了动,旋即将手冷冷撒了开。 见着他的抗拒,姜娆沉默了一阵,紧接着把盘子再往他手边推了推,耐下心来:「公子,这是二爷交给奴婢的任务,您莫再难为奴婢。」 刈楚不理她,别过脸去,这下却没让她滚开了。 她就这样在他身边站了良久,强忍着心头的难受。见着他还不吃饭,她不由得轻嘆了一声,双手又奉了盘子,往他面前探了探。 低眉顺眼道:「睿荷公子,我来餵您。」 那孩子一怔,刚准备将那盘子挥开,却好似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哽咽。他的手指微微一僵,那糕点已被少女轻轻夹起,送到了他的嘴边。 她的声音格外温柔:「公子,张嘴。」 姜娆瞧着,原本满面冰冷的少年突然动了动面色,微微抬起了头,隔着一层黑布,似是要往她的方向望来。 温热的糕点被玉筷夹着,在少年的下唇边蹭了蹭,宛若少女细嫩的指尖,她温柔细緻的话语宛若一朵淡雅的花朵,轻轻绽放在他的耳边。 刈楚一愣:「你是谁?」 她一慌神,连忙把筷子又往他唇边递了递,匆匆岔开话题:「公子,张嘴,这糕点快要掉了。」 「我问你是谁?」他唿吸乱了乱,声音中又恢復了方才的不耐烦。 紧接着,不等她回答,刈楚已大手一挥,直直攥住了她的衣袖,强迫她俯下身来。 少年的唿吸落在颈侧:「我问你,你究竟是谁?」 「回公子,奴婢……」她的眸光闪了闪,突然想起先前谢云辞所说的话来。 她与他之间,不可能再有交集了。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不让他情绪波动过大,她需要重新换一个身份,在他眼盲时待在他身边去照顾他。 一旦他眼疾痊癒,她是一刻都不能留下的。 感受到了少女的顿声,刈楚心中的疑惑愈发明烈,不由得将她的袖子又攥紧了些许,一颗心竟勐烈地跳动开来。 下一刻,他听见了她平静的声音:「回公子,奴婢小竹,奉二爷之命,特来照顾公子起居。」 「小竹,」刈楚轻轻重复着那个名字,旋即皱了皱眉头,问道,「是哪个竹?」 「回公子,是绿竹的竹。」 与他说话时,她总是刻意地压低了声音,这才没让他听出来她是谁。 「哦。」淡淡一声,声音里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失望。 趁着他愣神的时间,她手中的筷子再次往他的嘴边靠去,让他自觉地张了张嘴,将那块糕点轻轻含住了。 却又在一瞬间,他回过神来。 嘴角动了动,他轻轻推开身前的少女,含着嘴中的食物,说得模模煳煳:「你先下去吧,这糕点,难吃。」 「……」 「等等。」 姜娆脚下一滞。 那人声音淡淡:「我头髮乱了,你来替我梳发吧。」 「好。」她没法儿,只得将手中的盘子再次搁到一边儿,一手拿起了桌台上的小梳子,一手轻柔地攀上那孩子的髮丝。 当她微凉的手指穿过他的发间时,少年的身形似是一顿,下一刻,他满头的乌髮已被她散了开。 她低垂着眉眼,一下又一下地为他把乌髮梳顺了,又从一旁拿起来一条小玉带,悉心地为他繫上。 就在她将他的头髮系好,准备松手的那一瞬,身前的人突然举起手来,毫无症状地将她搭在发上的手轻轻捉住,姜娆一愣,手已被他从发间扯了开。 「头髮又散了。」她连忙把手从他的手上抽开,刚说了一句,那人又执着地将手挪了过来。 「哎。」她微惊,看着他冰凉的手在她一双素手的周围探了探,没过一会儿,又再次把她的手捉住了。 她不由得出声:「公子要做什么?」 低低一声,她已被对方一把拉扯到身前去,那人突然站起身来,把她一下子拢入了怀中。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公子,奴婢还未给您梳好发……」 「不梳了。」他突然出了声,将下巴一下子硌在了她的肩窝上,勐地一用劲儿,让她没忍住轻唿一声,声音中已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娇媚:「公子……」 「疼?」 她轻轻「嘶」了一声,又轻轻「嗯」了一声。 第72页 他的声音兀地沉下来:「当我知道我瞎了的时候,我的心,就是这般十倍的疼。」 她的眸光一颤,看着蹭在自己颈间的男子,一时间失语。 「张嘴。」 「公子?」 「张嘴。」他仍是重复着方才的话。 姜娆愣了愣,下一刻颈间又是一疼,让她吃痛地张开了檀口,那人已快速地抬起头来,将她的脸捧住,粗暴地堵住了她的唇。 「唔……」 下一刻,他已灵活地捕捉住了她的香舌,用冰凉的牙齿,在她的舌面上,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痕。 「当我知道我的身世之后,我的心,就是这般,百倍的疼。」 他疼,他心疼。 从此以后,他既不能保护她,也不能用他的身份,名正言顺地给她一个家。 门口传来低低的脚步声,引得刈楚握住她胳膊上的双手紧了紧,下一刻,他冷声拔高了声音: 「不过这谢府的侍女倒是美味如斯,让我一时间竟忘却了疼痛,开始享受这做公子的待遇来了。」 姜娆一时没有回过神,下一刻谢云辞已匆匆推开门来,阴沉着脸,出现在她面前。 「你先出去。」谢云辞看了一眼被刈楚拢在怀中的姜娆,出声道,「我与睿荷公子还有事情要商量。」 「什么事?」少年倒是一副破皮无赖之状,拉着姜娆坐在了床榻之上,手不离开她腰间半寸,「你有什么事就赶紧说,莫坏了他人好事。」 谢云辞没有出声,看了一眼被他揽在怀中的姜娆,眼中有着淡淡的凌厉。 姜娆连忙站起身来:「二位公子先聊,小竹先迴避了。」 「你迴避什么?」刈楚不耐地拉了拉她的衣裳,再次把她的身子拉了下来,继而转过头,朝着谢云辞的方向阴冷出声,「有事说事,没事快滚。」 谢云辞:「……」 片刻后,门口噎住的人终于找回了声音:「我有事。」 刈楚:「那快给老子说,说完滚蛋。」 谢云辞被他骂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却碍于身份根本不敢还口,他刚动了动唇,准备开口出声,又听见刈楚略带着几分促狭的声音响起了。 他的声音中,带着半分挑衅,半分慵懒:「谢云辞,你过来。」 碧袍男人面色一滞,终是乖乖地走上前去。 「我问你,」刈楚挑了眉,「你昨天说,我是个什么——」 「睿荷殿下,当今圣上的十五皇子。」谢云辞替他说道。 「那你呢,」少年记起来了,又偏过头去问他,「你的身份如何?」 碧袍男人拧眉:「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问,你的身份,与我相比,如何?」 「不及。」 刈楚笑了:「那我看上了你谢府的侍女,想要将她纳到身边,你——」 少年略一沉声,再出声时,言语里竟有了几分威胁的味道。 他接到:「你可有什么意见?」 闻言,谢云辞面色一僵,连忙朝刈楚望去,只见对方的面上全然挂着「老子就是看上你家侍女了,怎么滴」的无赖表情。 谢云辞沉默了。 片刻后,他终于道:「殿下,这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 「身份不合适。」 刈楚挑了挑眉:「那你觉得,以你的身份,来阻止老子纳女人,合不合适?」 「……」 谢云辞又是一阵沉默。 刈楚坐在床上,一脸闲适地朝着对方的方向「望」去,面上已有了微不可查的小得意。 碧袍男人无奈,只得道:「小竹与我……已有了婚约。」 姜娆闻言,嘴角微微一僵。 「狗屁婚约。」还不等她做出反应,刈楚已粗暴地打断了谢云辞的话,讥讽道,「那你可否问过,人家姑娘同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言罢,刈楚低下头来,抱着姜娆的右手又收紧了紧,询问了出声。 一时间,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方一张了张嘴,少年已不耐地抬起头来,对着站在门口的谢云辞,下了逐客令:「她说她不愿嫁给你,你快滚吧,别在这里碍着老子。」 谢云辞:「……」 姜娆:「……」 不过,谢云辞瞧着刈楚不善的面色,也知道再与他说下去完全是自讨没趣,只得对着床边的男子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挥了挥袖子,黑着脸离去了。 「你以后,只准服侍我。」 谢云辞前脚刚走,下一刻,姜娆就觉得一个身形勐地朝自己压来。那人面上蒙着黑布,面部表情看得不太真切,身子也将窗外的阳光尽数遮挡住了。 她半眯着眼,少年紊乱的唿吸悉数扑在她的面上,几缕青丝撩动在她眼前,没一会儿,她就觉得浑身发软起来。 因是挡着光,她只能看见他模模煳煳的轮廓,如梦一般,他的面容在她眼前慢慢放大。 他压着她的身子,随意地挑了挑她鬓前的青丝,重复着方才的话。 「你以后,只准服侍我。」 「要不然,我就杀了他。」 「听见没有,嗯?」 第038章 姜娆被他这几句话呛得一下子噎在一旁, 还在出神之际, 对方似是因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而犯了脾气,又捏了捏她的手腕, 这才把她的神思唤回来了。 第73页 「听见没有?」 「听、听到了。」她匆忙低下头去, 瞧着他握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鼻子没来由地一酸,声音里已有了涩意。 似是听到了她的哭腔, 男人皱了皱眉, 继而将手松了松:「我……可是我捏疼你了?」 「不疼。」她连忙道, 瞧着被搁置在一旁的盘子, 又出声, 「公子,奴婢先把盘子端出去,而后再来服侍您……」 「我不要。」她还未说完, 刈楚就径直打断了她的话。姜娆见着, 他把手又松了松,整个人侧了侧身子, 卧在了床榻的另一边,「我不许你出去。」 她无奈:「那盘子里的东西——」 「我不管,」不知怎的,刈楚的脾性越发无赖了,「你不许出去,就在这儿陪着我,其他的地方, 哪儿都不准去。」 言罢,他又侧了侧身子,背对着她,将头轻轻靠在了枕头上。 姜娆只好起身,问道:「公子可是要午睡?」 「是。」言简意赅,旋即又重复,「你也不准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熘掉,若是让我知道你偷偷去见谢云辞,我就杀了他。」 话语中,尽是孩子气。 她的右眼皮骤然一跳,旋即立马摆出一副乖巧的模样:「好,奴婢不走,奴婢就在一旁候着公子。」 听她这么说,刈楚没再吭声了,刚捏了捏被角,又突然坐起身子来。 她连忙走上前去:「公子怎么了?」 「热,」他言道,「小竹,你来替我脱衣服。」 脱、脱衣服??? 在刈楚的百般催促下,她终于走上前去,低垂着眉眼,双手在他的指引下,轻轻落在了他的腰间。 抚着他素色的腰带,姜娆一咬牙,将带子轻轻一抽,「唰」地一下,对方顺手将上本身衣裳褪了去,露出胸前大片大片的雪白。 和…… 结实丰满的胸肌。 姜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虽然她是青楼出身,可她从来没见过男人的胸肌啊! 她承认,在她第一次给刈楚敷药时,曾感觉这孩子的皮肤细嫩柔滑,甚至还想偷偷摸几把,可如今,要她明目张胆地为他宽衣解带时,她却一下子难为情起来。 特别是,当她把他扑倒在草丛中强吻过他之后……只要她与他再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她都感觉到,有一种罪恶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对方却不以为然地站直了身子,将衣裳慢慢褪下了,那素色的衣衫漫向腰间时,她再也忍受不住他赤.裸裸的「引诱」,将眼一闭,牙一咬,匆忙转过身子来。 「怎么了?」似是感觉到了她的异样,他偏过头来,对着她的方向,低低一笑。 「没、没什么。」她忙不迭地道,声音里有着几分微妙的心虚。 刈楚又抿嘴笑了,却是没有挑破她的小心思,片刻后,抬了抬手:「来,扶我上榻。」 姜娆低低地应了声,转过帘子去,只一眼,就看见了他的上半截身子,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古铜色。 他黑了,他的身上黑了不少。 却褪去了一分稚色,更显了几分男儿的成熟之感。 她颤抖着手,扶住他的胳膊,把他引到床上,又弯下腰来,细心地替他掖了掖被角。 那人轻笑一声,反手握住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声音清朗好听:「你抖什么?」 姜娆没吱声,故作镇定地把手抽开了,转过身去,将挂上的床帘拉下来。那床帘上还挂着几串珠子,磕碰到一起,发出丁零噹啷的声音,姜娆唯恐那珠子吵着他睡觉,便用手把它们按平了,倏地转过眼来。 没一会儿,那孩子便背对着她,发出微薄而又均匀的唿吸声来。 这么快就睡着了,她抿了抿嘴,浅浅一笑,旋即回过身子,端起了桌上的盘子。 盘中的糕点原有五块,被特意摆成了一个星星的形状。现在右上角的那一块缺了,她看着难受,便用筷子把那四块糕点往中间推了推,围成一个圈的形状后,才心满意足地抬脚,欲往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 脚下一顿,床上之人已冷不丁地出了声。 他的声音阴阴沉沉的,引得姜娆心头一慌,片刻后,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传来,那人已扶着墙边儿,颤颤巍巍地下了床。 「你可是又要离开我?」他开口问道。 「我……我没有。」 「那你可是要去找他?」 男人完全不顾她的反驳,一手扶着墙,一手扶着床边儿,探索着朝她走来,声音中不觉有了几分凌厉。 姜娆慌忙小跑过去,将盘子放到一边儿,双手把他搀扶住,避免他因眼盲而跌倒。 「你……你不要离开我。」 谁知,当她的手刚攀上他胳膊的那一刻,他的身子勐地一僵,旋即如同握着一颗救命稻草般把她的袖子紧紧抓住了。 刈楚抬起头来,面上的黑布格外刺眼,看得姜娆心一疼,又强忍着眼中的涩意将脸偏到另一边去了。 她…… 她不敢再多看一眼他。 她会心疼,更会自责。 如若不是因为她…… 还未思量完,对方已经揪着她的袖子,接着她的力道顺势站了起来,声音低哑:「不要像她一样,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我害怕。」 第74页 她的心一沉,握在刈楚胳膊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些许,片刻后,哽咽出声来:「好,我一直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 姜娆的话如同一根定神针,让满脸慌张的刈楚终于放下心来。 为了不再使他的情绪激动,姜娆直接坐在他床边,打算等他睡着后,再坐到床头旁的那个椅子上。 可这下,床上的人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垂下了眼睑,柔声问他:「公子,如此翻来覆去的,可是不舒服?」 她知道,他背上有伤。 刈楚却摆摆头,过了片刻,又出声问道:「灯可还燃着?」 「灯还燃着。」姜娆转过头去,看着桌上点燃的灯火,准备起身去将灯灭了。 「别灭。」 她低下头,看着少年急急忙忙伸出的那一只手,面色一顿:「不灭?」 「不要灭,这屋子里的灯,一时一刻都不要灭。」 她愣了,虽不明白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却最终还是随了他的心思:「好,公子,我不灭。这屋里的灯,我会一直守着。」 床上的男子点了点头,这才松了一口气,身子又往床榻里面探了探,仍是背对着她。 又过了片刻,床那头又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 你不压低声音时说的话,更好听。」 末了,不等她愣神,刈楚又补充一句:「你的声音同她一样,轻轻柔柔的,像小鸟儿。」 她握着被子的手一顿,一瞬间,有一个微妙的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姜娆望着背对着他的男子,假装疑惑出声:「不知公子口中的那个『她』,是何人?」 她问得小心翼翼的,因是对方背对着他,姜娆看不见他面上的神情。过了片刻,就当她将要放弃获得这个问题的答案之时,刈楚突然闷闷出声了。 他似是用被子半掩着自己的口鼻,所以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我也不知道我该称她为什么,也许,我只能一辈子观望她,恭敬地唤她阿姐。但在我的心里,她是我这辈子,用心喜欢过的姑娘。也是我身为刈楚时,一颗心的全部。」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慢慢小下去了,就在姜娆沉默之际,床那头儿又轻悠悠地飘出一句话来:「你的声音同她很像,可我知道,你不是她。你身上的味道同她不一样。」 「我睡不着,一旁的桌案上有些书卷,你取来读给我听吧。」 姜娆将视线从自己腰间的香囊上挪开了,顺着他的指引,果不其然地在桌案上找到了几卷书籍,略略挑选了下,她取出一卷兵书,又坐回了床边儿。 「取的是什么?」他问。 她缓缓答:「兵书,不知公子爱不爱听。」 「你念吧,只要你念的,我都爱听。」 闻言,她的心跳漏了一拍,缓缓打开书卷之际,她又听到刈楚低沉的声音:「你不用压着嗓子同我讲话,你的声音很好听,我很喜欢。」 「好。」沉默片刻,姜娆点了点头,又垂下眼去,看着落在膝上的兵书,深吸了一口气。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 刈楚将面对着床榻里部,听着少女细细软软的声音,只觉得心中一片宁静,没一会儿,便陷入了轻柔的梦境。 良久,姜娆待喉间干涩之时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从一旁取过小茶杯,看着汩汩流动的茶水,一时间,思绪已经飞远。 怔忡之际,她手中还紧紧握着谢云辞给她的那个香囊,囊中有着淡淡的荷花香。那香气一寸一寸,从她的面上,缓缓攀上她的髮丝,剎那间,她浑身便充盈了这种淡淡的荷花香气,经久不散。 思索了许久,她终是没有将腰间的香囊抽去,而是又将它重新繫紧了些。 就这样,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在他眼盲时陪着他,也挺好。 …… 七日后。 「小竹?」 「小竹!」 「小绿竹头——」 「哎,来了来了!」 当姜娆捧着碗面推开碧轩阁的门时,恰见刈楚坐在床边拍着床,怒气沖沖地瞪着门口的方向。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是不是又和那个姓谢的私会去了?」感觉到那阵熟悉的香气飘然而至,他这才慢慢舒缓了面色,轻哼一声。 姜娆无奈,上去扶住了他的胳膊,引着他慢慢走下床:「公子你说想吃奴婢做的面,奴婢方才去小厨房给您做去了,厨房里的柴火有些潮了,生起火来不甚旺盛,这才做慢了些。」 她从一旁取来一件素白色的软袍,一边替刈楚繫着衣裳,一边解释道。 不过他也极其好哄,没一会儿,便消了气,欢天喜地地拉住她的手,坐在了桌子边儿。 「餵我。」刈楚张了张嘴,面上尽是一副破皮无赖之态。 她无奈一笑,旋即坐到他对面去,执起筷子,轻轻挑起碗中的面条,放到他唇下。 「公子,张口。」 他乖乖地动了动唇,那筷子刚碰到他唇下时,却又听到他轻轻一「嘶」。 「怎么了?」她一脸关怀。 「烫。」他的声音里,夹杂着淡淡的委屈。 真像个孩子般,姜娆笑了,将筷子又收了回来,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 第75页 就如此,她终于陪着他将那碗面吃了一半儿,刚准备站起身替他找水时,只听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聒噪之声,引得桌前的男人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什么人?」他的声音中,尽是满满的牴触。 不等姜娆前去查看,那门兀地一下被人轻轻推了来,为首的仍是那位碧袍男子,只不过他的身后,多了一群莺莺燕燕。 红的绿的,橙的黄的,好生热闹。 这下子,姜娆也将眉头蹙起来了。 「谢云辞,你又在给老子整什么鬼花样?」 谢云辞刚一迈进碧轩阁,就被刈楚吼得一怔,他望了望坐在一旁的姜娆,缓缓道:「我担心小竹一人在这里忙不过来,便又调了几名侍女来照顾睿荷公子。」 他的声音不咸不淡,落入刈楚的耳中,倒是引得他一声冷笑。 「谢云辞,你是欺负老子看不见是吧?」 谢云辞:「嘎?」 瞧着刈楚面上的愠色,他慌忙解释道:「这些都是我特意从府中挑选出来的姿容出色的侍女,前些天,您说您想纳几位侍女在身边,我便……」 刈楚挑了眉,下一刻,就感觉到一阵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似是有人缓缓来到他身边,轻柔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见着他没有挣脱,剩下的几名「侍女」便愈发大胆了,直直朝他身旁涌了过去,堪堪将杵在一旁的姜娆挤了开。 她一个不留神,已被人挤得一个趔趄,刚往后摔去,便被人险险扶住了身子。 「小心。」她抬起头来,谢云辞轻缓温柔的声音落于她的耳侧。 姜娆轻轻推开他搭在自己袖上的手,站稳了,看着那群莺莺燕燕正簇拥在刈楚的身边,一个两个的,笑得好生开心。 「公子,奴婢叫婉儿,婉转动听的婉,婉儿唱歌可好听了,公子要不要听?」 「公子,阿月唱歌也好听,公子听我唱歌好不好嘛……」 「不要不要,公子,你莫听她们的,我不光会唱曲儿,还会……」 姜娆冷冷瞅着,那一群姑娘在刈楚身边围成了一个水泄不通的圈儿,似是在防范着某人,不让她靠近半分。 素手默默收回袖中,拢紧后,又悄悄摊开。 攥了攥袖角儿,她咬了咬发白的下唇,心中徒生了一声冷笑。 这群人,勾引人的本事,和青楼里的那些姑娘们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幼稚。」 第039章 不自觉地, 她冷冷哼了一声, 却没有发觉声音里已有了淡淡的酸味。 在一旁瞧了刈楚与那些姑娘们许久,却仍不见刈楚将她们赶走, 姜娆不由得在心里悄悄地「呸」了一声, 走上前去,拨开堵在身前的人。 「我要收碗。」 言简意赅地丢下一句话,让身前那名绿衫子的姑娘侧了侧身, 对方一边挽着男人的胳膊, 一边抬了眼, 细细地打量起姜娆来。 末了, 她掩着帕子轻轻一笑, 眼波流转:「这位厨娘,生得当真是娇俏。」 姜娆手上一顿,转眼朝说话的那人望去, 只一眼, 她便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挑衅之意。 「怎么,你瞪我做什么, 」对方将手中的帕子轻轻摆了摆,扭动着纤细的腰肢,「喏,这里,你一会儿擦干净了,还有这儿——这桌子边儿,可都要擦得一干二净的, 切莫怠惰了,听见没有?」 刈楚被那群人围着,一手握着茶杯,一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时而因周围人的几句话而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嘴角边不觉有了几丝温柔的笑意。 没来由地,她竟觉得怒从中来,望着那位趾高气扬的「侍女」,冷笑了一声:「帕子就在你手边儿,自己不会拿吗?既然是调来碧轩阁照顾公子的,就应该拎一拎自己的身份,别真把自个儿当小姐来了。」 话一出口,姜娆就愣在了那里,她何时竟也学会说如此刻薄的话了? 「你——」对方也是一噎,旋即立马低下头去,拉扯着刈楚的胳膊,娇滴滴地道,「公子,这个人是谁,好讨厌,她还凶阿桃……」 刈楚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她拉扯得一晃一晃的,不由得伸出了另一只手,想把她的动作止住。他似是也没有想到她会生这么大的火气,握着茶杯上的手顿了一顿,下一刻,嘴角已止不住地向上扬了扬,露出几分玩味的色彩来。 「我们是二爷特意调来照顾睿荷公子的,自然与你这种普通侍女不一样,」一旁的蓝衫子少女冷哼了声,望向站在一旁的姜娆时,眼里尽是鄙夷,「你是何人,倒开始教训我们来了。」 「就是,你好大的胆子,竟让我们阿桃姐姐拎身份,我们的身份,是你能拎得起的吗?」 「不过是一个没有教养的普通侍女罢了,怪不得二爷让我们来服侍睿荷公子,她这种人,又怎么能入得了睿荷公子的眼。」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开始痛痛数落起一旁格格不入的少女来,不过一阵儿,她的面上就已渐渐露出了窘态。 姜娆攥紧了手中的碗,还未来得及出声,一直坐在人群中一言不发的男子突然抬了抬头,轻轻一声:「好了。」 众人的议论声这才停歇。 刈楚扶了扶桌角,刚想撑着站起身来,周围就已经有一双手探了上前。他的身形在她的眼前一晃,又被身旁的女子一下子扶住了。 第76页 让姜娆刚想上前的脚步停滞在了原地。 下一刻,她兀地推开了身旁的女人,手里捧过碗,一下子便跑出了碧轩阁。 「公子,她好兇哦——」 姜娆踏出门槛的那一刻,身后众人的娇嗔如排山倒海般袭来,让她一瞬间攥紧了拳头。 却不曾想,在她走之后,那蒙眼的男人撑直了身子,面朝着女子离去的方向,嘴角的弧度一顿。 是……吃醋了吗? 刈楚在心底里喃喃道,一时间,万般复杂的情绪涌上了心头,竟让他忘却了周围莺莺燕燕的聒噪。片刻之后,一道娇滴滴的「公子」唤回了他的心绪。 径直抬了手,声音缓缓:「这里还不需要你们,你们先退下吧。」 「公子,」那名穿鹅黄色衫子的少女出声了,「二爷叫我们来服侍公子您的,我们就待在碧轩阁,哪儿也不去。」 「对,我们就只在碧轩阁,好好服侍公子您。」 众人纷纷应和,眸光流转,媚由声生。 正说着,其中一人甚至大胆地伸了手,欲往男子的身上探去。 他眉头一皱,却灵敏地捉去了那人的手,声音中已有了淡淡的疏离:「我不需要旁的人照顾,有小竹一人便够了。」 「公子——」 「退下。」 不知为何,众人瞧着,这男子竟一扫方才的春风满面,微冷着声音,开口呵斥。 一见刈楚似是动了怒,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为首的那位犹豫了几秒后,便略略福了福身。 声音温婉:「奴婢先退下了。」 言罢,她微微盪了盪袖子,眼色一使,其余人也连忙欠下身子,颔首道:「奴婢告退。」 刈楚看不见周围,只能依稀听着周围窸窸窣窣的低语之声,不过一阵儿,又听闻门被人轻轻一掩,整间屋子又恢復了方才的平静。 只是空气中,仍然残留着几分脂粉香。 他这才低低地嘆了一口气,放下茶杯,扶着桌角儿,慢悠悠地走到床边。 刈楚的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这才没有在中途跌倒。当右手触摸到松软的床榻时,他才感觉浑身紧绷的那跟弦骤然松弛开,便不管不顾地往床上一躺,思绪已纷飞至远。 神思游离之际,似是有人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走到少年的床前,看着被掀到一旁的被子,她原本有些锐利的眸光一下子变得柔和起来,立马走上前去,替他把被子轻轻盖上了。 掖了掖被角,收回手的那一刻,腕间却勐地一紧,姜娆一怔,那人已徐徐坐起身子来。 「你来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湿湿哑哑的,夹杂着几分大梦初醒时的不真实感。 她站在一边儿,抿着唇,并未吱声。 刈楚又将背挺了挺,丝滑的被子一下子滑落到了床脚,露出他微乱的里衣来。 过了许久,见她还是沉默,他如试探一般开头,低低唤道:「小竹?」 「嗯。」她极不情愿地回了一声,「是我来了。」 他笑:「我知道是你来了。这一觉醒来,我又饿了,厨房有没有什么吃的,先让我填填腹。」 「没有。」 刈楚一顿,又笑:「那你是生气了吗?」 她仍是答那两个字:「没有。」 他如同看见了她气得腮帮子鼓起来时的场景,不由得又捏了捏她的手腕,声音中已有了几分求饶的意味:「好了,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一时兴起,让她们惹你生气。小竹,你莫要再同我置气了,好不好?」 姜娆哼了一声,还是不去理会他。 「你再不同我讲话,我还未饿死,就已经先憋死了!」 憋死算了,免得给我天天招惹那么多晦气的东西。她在心里暗暗腹诽道。 见着她依旧不肯吭声,刈楚又忙不迭地抓紧了她的右手,姜娆低低地哼了一声,下一刻,毫不留情地将细嫩的小手抽了回来。 「公子这是做什么,」她道,「男女有别,公子此举,若是被外人看了去,又要被人嚼舌根了。」 「谁敢,」他哄道,「这里没有人敢乱嚼舌根。」 少女又是一哼:「那些小红小绿小紫小桃——她们,她们先前不就是在这里胡言乱语吗?若是她们乱嚼舌根,你捨得罚她们吗?」 她的话,引得少年一愣,转眼间,他的唇边已泛起了明烈的笑意。 「噢,原来她叫小红啊……」刈楚故意拖长了声音,语气间,也故意添了几分玩味。 姜娆一顿,果不其然地打掉了他搭在她腕间的右手,愤愤然欲往外走去。 「你若还是不开心,我就跪在这儿,一直跪在这里,你打我骂我都成——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嘛?」 「我再也不会了!」 正说着,少年竟欲一下子跳下床来,姜娆一惊,连忙上前扶正了他的身子,低低斥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刈楚不言,反手又将她的小臂握紧了,顺势将头靠在她的颈间:「你若是真的生气,我便把她们统统赶走,好不好,嗯?」 言罢,不等姜娆反应,他的脑袋轻轻在她颈间蹭了蹭,宛若一只猫儿。 惹得她再也绷不住故作严肃的脸,一下子笑出来。 这孩子,定是由猫化来的,否则又怎么会这般娇俏。 第77页 这般会撒娇,让人实在不能下狠心对他发起怒来。 姜娆不由得清了清嗓子:「好了,我已经不生气了,你别这样抱着我,我……难受。」 刈楚这才心满意足地撒了手。 他清楚她的脾性,无论多大的事,只要稍稍一哄,她便立马心软下来。 也不知,他究竟是该夸一夸她的性子,还是…… 想到这里,少年握紧了她的素手,心中悄然泛起一阵心疼来。还未出声,门突然又被人轻轻敲了敲,下一刻,一名黄衫子侍女已缓缓走了进来。 姜娆连忙甩开他的手,正襟危坐。 「睿荷公子。」那名侍女对着床边儿的刈楚欠了欠身,一板一眼地道,「二爷请公子去正殿一叙,说是有要紧事要与公子商量。」 「要紧事?」少年不由得轻嗤一声,「我与他之间,又有什么要紧事。」 对方一下子犯了难:「这回宫里头来人了,说是要见一见睿荷公子,如若公子不去,怕是会让二爷为难。」 宫里头? 「是皇宫里头来人了吗?」姜娆皱着眉头,追问道。 「是。」那人答。 没来由地,她的心一下子被提起了。得到对方答案后,姜娆连忙转过头望向正坐在床边的男人,正见他也微抿着薄唇,不知是在思索些什么。 「公子,」她走上前去,轻声问道,「咱们去吗?」 「去。」轻悠悠一声,刈楚已缓缓站起了身子,薄唇仍抿。 姜娆清楚地看见,少年的指尖微微蜷了蜷,下一刻,她又走得离他更近了些,将他的胳膊稳稳扶住了。 「我扶着公子过去。」 「好。」他点了点头,刚准备迈开步子,身子却被身旁的少女轻轻拉了拉。他转过脸去,声音稳缓,「小竹,怎么了?」 「公子的眼布松了。」 她转到刈楚身后,踮起脚尖,将他眼前的黑布带紧了紧,这才又扶住了他的手,搀着少年一步步往前走去。 一路上,她走得极慢,原本她是想要叫轿子的,但不知为何刈楚竟然阻止住了她,只让她扶着自己,步步朝正殿的方向走去。 他攥着她细嫩的手,力道极紧。 外面阳光正好,还略略有些夺目,刺得她晃了晃目光,不禁抬起手来遮挡额前的日光。 「怎么了?」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男人步子一顿。 「没事儿,就是这太阳有些毒,晃得眼疼。」她想也不想地接道,对方低低地「哦」了一声,又继续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就这样沉默了良久,姜娆穿入一片花草丛时,身旁之人突然又淡淡出声了:「这里可是花园?」 她环顾了四周一圈:「是花园。」 男人又沉吟一声,方准备迈开步,却听闻一阵窸窣的言语声从花园后的小山处传来,听着声音,像是早上的阿桃。 让她不由得一下子敛了神色,拽住了他的胳膊:「快走。二爷还在正殿等着呢。」 男人似是笑了,却是不语,任由她拉扯着自己往前走。 眼见着离假山的距离越来越近,对方的欢声笑语也愈发清晰,姜娆更是加快了步子,欲快些拉扯这刈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女人越多,是非就越多。这一点,她在倚君阁内已领悟得透透彻彻。 就在与假山擦肩而过之际,一声娇俏的女声恰恰入了她的耳,听得姜娆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来。 对方嗤笑着,言语中尽是不屑—— 「如若不是奉了二爷的意,谁愿意去照顾一个瞎子。他还以为咱们是真要照顾他,真是自作多情。」 「就是。虽说那男人长得是不错,但总归还是一个残废,哪能比得上咱们二爷。」 「要说同二爷相比,那瞎子怕是连二爷的一根头髮丝儿都比不起。亏得他身边竟然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真是作孽哪!」 「嘁,就她,还如花似玉?一副丫鬟打扮的样子,哪里比得上阿桃姐姐的国色天香……」 就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火朝天之际,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众人的话,她言语糯糯:「嘘,阿月姐姐,莫再说了——」 「怕什么,那瞎子天天窝在屋里,连门都不出一下,你还担心被他听去了不成。亦或是——你难不成还看上了那个残废,当真要去服侍他?」 「我、我……」 那人的结结巴巴又是引得众人一阵发笑:「不是吧,阿莲,你当真是要去服侍那个瞎子?我先前可是听人说起过,若是这男人哪,身子骨上旦有一处残废,不知其他地方还有什么看不见的缺陷。这小缺陷还无关要紧,如若有大缺陷吶……」 又一人笑:「不知婉儿姐姐说的是什么大缺陷?」 被唤作婉儿的女子顿了顿声,眉眼都笑在了一起:「你们说说,这男人最大的缺陷是什么?」 她这么一问,立马引起众人不小的骚动,一阵细碎的嬉笑声传来,顺着温热的风,就这么入了姜娆的耳。 「公子。」她惴惴不安地抬了头,望向少年蒙着眼布的脸,他微微垂着首,面上的表情看得不太真切。 虽然刈楚并未有太多反应,但姜娆知道,这些话他一定听见了。 瞎子。 残废。 他搭在她手上的力道紧了紧,用力地攥着她细嫩的柔荑,却是默不作声地微迈了步子,一副不愿与她们再多理会的样子。 第78页 步子方迈,险险落了脚,一声明烈的笑声又陡然在空中化了开,引得这个男人的步子稍稍绊了绊。 「啧啧,谁知道他有没有什么隐疾呢。如若是他不举,阿莲,你还愿心甘情愿地服侍他?」 不举,隐疾。 刺耳的笑声如沸水般在姜娆的耳中轰然炸响,她再也听不下去,一把拉回刈楚的袖子,还未吱声,对方已抬手止住了她的话。 「小竹,走吧。」 他淡淡一声,单薄的身形却微不可查地晃了晃。闷热的风轻轻拂过他宽大的衣摆,吹得她心头闷热,言语有口难开。 「谢云辞同我说了,你这眼疾是一时的,过些日子……」她的眼中已有了涩意,「过些日子会好的。」 「你不信?」见着男人默不作声,姜娆又扬了扬声,拉扯着他的云袖停了下来。 刈楚步子一顿。 「我信。」 第040章 正殿。 当姜娆搀扶着刈楚走进正殿时, 一眼便看见了坐在一边儿碧袍华冠的谢云辞, 谢云辞见了他们,仅是点了点头, 旋即起身向众人介绍起刈楚来。 一番客套后, 姜娆几乎弄清楚了各位来者的身份。这其中,派头最大的,莫过于坐在最中间的那位中年男子, 姓尹, 似是某位很有权势的将军。 这位尹将军旁, 坐着一位白衣少女, 不知为何, 谢云辞将每个人的来歷都介绍得干干净净,唯独落下了这位白衣少女。 她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处,却一下子吸引了姜娆的注意力。只见对方眸光缓淡, 唇角微扬, 一双眼时而望向刈楚,又时而瞟向正在说话的谢云辞。 而她身旁的那位尹将军, 器宇十分不凡,话极多,声音也极为浑厚。不一会儿,他便叫人推着一件东西上了前,缓缓走到刈楚身边。 刈楚正挺着背,双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被对方这么一唤「睿荷殿下」, 于是客套地站起身来。 「殿下,小心些,」那中年男子上了前,将推来的四轮车呈到刈楚面前,「尹某第一次来拜见殿下,略备了些薄礼。这是府上特命人制的四轮车,公子行动不便,以后可以以它来代步。」 闻言,刈楚略略偏过头去,还未来得及开口,只见谢云辞已拱了拳:「那便多谢镇南将军了。」 又是客套了几句,姜娆顺势扶着少年坐到了四轮车上,在刈楚落座的那一瞬,尹将军却将话锋一转。 直直问道:「不知睿荷殿下准备何日回宫?」 回宫?姜娆不着痕迹地皱了眉,脑海中却响起谢云辞先前同她说的话来: ——等他眼疾好了,他是要进宫,去做他的十五皇子的,你与他之间是不可能再有什么纠缠了。 她与刈楚,终究不是一路人。 正想着,少女忍不住轻声嘆了口气,她的嘆息准确无误地落入了少年的耳中,让他不禁一下子握紧了她的手,覆在柔荑上的力道慢慢加重。 少年声音稳缓:「不急,待我眼疾好后,再回宫也不迟。」 「眼疾好后?」尹将军顿了顿,面上又恢復了方才客套之状,「也好,殿下眼疾好后再回宫,确实是方便一些。陛下也是念子心切,才叫尹某来谢府探望睿荷殿下,陛下还说,已为殿下建造好了一处府邸,不日殿下便可搬去修养。」 对方声如洪钟,让姜娆被刈楚按着的手都震了三震。刈楚轻轻点了头,言语缓缓:「劳烦将军费心了。」 他们二人一来一回,又客套了几句话,姜娆站在一旁,越来越觉得这王侯贵胄之间的谈话好生无趣,也讶异于刈楚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睿荷殿下」扮演得游刃有余。 她觉得无趣,眼神便不自觉地再次落到那位白衫子少女的身上,兀自出神之际,对方也感受到了她探寻的目光,扯了扯唇角,对姜娆温婉一笑。 一时间,让她想起这样一句诗来。 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她的笑容,带着清清雅雅的气息,宛若一朵兰花,在姜娆的脑海中,灿然盛开。 姜娆不禁有些痴了,她在倚君阁见过许多姿容出众的女子,无一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只为博得花下恩客的流连一笑。 从未见过如此,气质沉静的女子。 她如一块碧玉,又似一朵兰花。 出神之际,尹将军突然抬起手,往那白衣女子的方向挥了挥,后者微微一笑,款款上前。 「沉璧,来。」 沉璧。 静影沉璧的沉璧。 女子款款上了前,乖巧地站于尹将军的身侧,「阿爹。」 镇南将军的面上带了几分小骄傲:「睿荷殿下,这是小女沉璧,这四轮车便是她钻研多时,带人监制出来。」 刈楚蒙着眼,只听着面前的女子低低地应了一声,那声音中,带着几分淡然,又携着几丝羞赧,更多的是沉静的气息,直朝他的面上涌来。 一时间,他闻到了沉璧身上的香气,似是兰花香,清幽淡雅。 刈楚含笑:「令女甚是聪慧,如此手巧,定有颗玲珑之心。」 得到对方赞扬后,尹沉璧笑得腼腆,「殿下是在折煞沉璧了。沉璧只是闲来无事,念着殿下的眼疾,便赶制出此等拙物,呈于殿下身前,只愿分得殿下忧心之一二,殿下笑纳,是沉璧幸事。」 女子的话说得极其圆满,既不卑,亦不亢,倒是令姜娆暗暗感嘆了一句:此女定然是位不容小觑的角色。 第79页 一来二去,几人又客套到了傍晚,谢云辞留了茶,欲引来客共用晚膳,被尹将军一笑而拒。 待到众人走后,谢云辞叫侍女都退散开,偌大的正殿便剩下了姜娆、刈楚与谢云辞三人。 碧袍男子的话,不知是在说与谁听:「睿荷殿下,方才来者之中的那位姑娘,是镇南将军尹寒风之女,尹沉璧。」 刈楚将脸稍稍抬了抬,「我知道。」 「依殿下看,此女如何?」 姜娆抬了眼,正见谢云辞凑近了四轮车上的少年,玉立在车前,面上挂着不可捉摸的笑容。 刈楚皱了眉:「你是何意?」 「殿下莫急,」谢云辞生怕对方会直接让他滚蛋,连忙按住了少年的手,声音缓缓,「殿下可知,令堂与尹家大夫人素来交好、情同姐妹。在殿下还未出生时,令堂与尹夫人指腹约定好,若为同性,则结为金兰、金石之好,若为异性——」 「呸!」 他的话还未说完,只见刈楚嗤笑一声,「我的姻缘,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个外人来说道了?」 谢云辞连忙解释,「可这是令堂的意思。」 「少拿我母亲来压我!」刈楚不耐,勐地挥开他的手,「你先前说我母亲与楚皇后交好,后来又说与尹夫人交好。若当真是交好,若当真是情同姐妹,那你与我说说,当年我母亲病死于深宫之中时,床榻前为何空无一人,为何我流落在外这么多年,她们都不知来寻一寻故人的遗子?」 谢云辞一噎,片刻后才无奈地摆摆头:「皇后一直让我寻你,她此次卧病在床,心心念念的也全是你。姑母还问我,你何时回宫,她为你留了许多令堂生前遗留下来的东西。」 「我不需要她的虚情假意,」少年声音冰冷,「你以为,我当年为何流落宫外,当真与她脱不了干系吗!」 「殿下!」谢云辞的眉头深深皱起,「我不知,当年您为何流落宫外。但如今姑母让我寻到你,她是热切地希望你能回宫,若是虚情假意,她又如何十年如一日地盼着你?」 「谢云辞,你当我一时患有眼疾,便真的是瞎了,什么也不知吗,还是你还当我是那个不通世事的孩童?」 少年冷笑: 「多少人盼我回宫,多少人想刺杀我于宫外,多少人想推我上位,多少人想把我当枪使,多少人又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这些,你当我真是一点也不知吗?」 「你——」 谢云辞的情绪也逐渐激动起来,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姜娆终于看不下去,立马上前将刈楚的四轮车推开,温声细语:「公子莫要动怒,对身体不好。」 本是劝架,谁知少年却将面色一沉:「你在帮着他说话?」 「我……」她一怔,少年又追问,「若我与他吵架,与他真的打起来了,你会向着谁?」 姜娆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来,思绪不由得滞了滞,片刻,又察觉到有一道灼热的目光,正紧紧地盯向自己。 她抬头,对上谢云辞的眼,却是对着刈楚应声:「公子身体不便,我自然会向着公子。」 就是这样一句话,让少年的拳头握了握,他沉默了阵,突然一笑:「也罢,你原本就喜欢向着他。」 「只是——」勐地,他话锋一转,「谢云辞,我警告你,别拿我母亲来压我,也别拿那些虚情假意来绑架我的姻缘!」 「我刈楚想喜欢谁,想娶谁是我自己的事,由不得外人左右,也不需要旁人来指手画脚,评头论足。」 「可是您现在已不是刈楚,而是大魏的十五殿下,宋睿荷!」 刈楚说完,就直接推着四轮车,欲离开正殿。 谢云辞慌忙追上前去,朝着他的背影,低吼一声。 只见少年的素白的身形微微一僵,「正是我现在身为宋睿荷,过去刈楚没有保护好的人,可以由宋睿荷来保护。刈楚不能爱上的人……」 他的声音一顿,声音没来由地开始发涩起来,「现在,由宋睿荷去喜欢。」 刈楚的话语格外轻柔,如敲冰戛玉般,就这样轻轻飘入了姜娆的耳。她握着帕子的手一松,下一刻杏花红绢已施施然落了地,摊在脚边,逶迤了一地春色。 「帕子。」身旁的男人上前去,拾起她的手绢,又轻轻递过来。 「谢二爷。」她忙不迭地接过了帕子,福低了如柳枝般的腰身,「二爷,如今天色已晚,睿荷公子需要休息了,我们需要现在回碧轩阁,就先行告退了。」 「好。」见她这般,男人只好轻轻应了一声。他只身立于少女身侧,却又适当地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清朗的声音中也泛上一层若有若无地失落来。 谢云辞撒了手,眸光舒缓,突然轻悠悠地嘆了一口气,看着少女款款上前,欲推着四轮车上的少年离开正殿。 一个是他的使命所託,一个是他的心之所向。 「别动我。」 姜娆一愣,垂下眼看着不知为何突然闹了脾气的刈楚,一时间懵在了原地。 方才她准备推他离开时,缺见少年恶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旋即兀自抬了手,冷哼一声,出了正殿。 看来谢云辞先前说的,他眼盲后脾气不好是真的。 接下来在回碧轩阁的路上,刈楚都没有同她说一句话,也不准她靠近他一步,自己摆弄着车轮,静默地前行者。 第80页 姜娆提心弔胆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低唤一声「向右」、「左转」、「前面有人,停一下」。 对于她的话,少年嘴上虽未有反应,但依旧是能听进去的。刈楚发现,自从他患了眼疾后,自己其他的感官都变得尤为敏锐,尤其是听觉,哪怕一丁点细微的声音,都能被他清晰地捉了去。 就这样,一路上磕磕绊绊,他们二人终于行至花园。其中,他险些从四轮车上摔下来,每当姜娆上前去扶他时,都会被他无情地挥了开。 也不知他在闹什么脾气。 她低低地嘆息一声,余光瞟到了花园小山处,到嘴边的话语突然一转:「公子,左拐。」 避开这处是非之地。 姜娆瞧着,男子的右手加大了转动车轮的力度,没过一会儿,便按照她的话向左转去。 因是拐了一大圈,当二人来到碧轩阁门前时,夜已深深。她上前去将门轻轻推开,指引着刈楚进了屋,在他从四轮车上站起的那一剎那又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想把他扶入阁中。 似是预料到了什么,男人转了转身,恰巧避开了她的双手,只身扶着墙,往阁内走去。 「公子小心,」上了前,她欲再次抓住刈楚的手,却只截到了一抹素白色的衣袖,「公子,奴婢扶着您。」 「不用。」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清冷,亦有些疏离。 她看着刈楚艰难地坐回了床边,又一扬声:「公子是要休息了吗,奴婢来给您读书。」 「不用,」他侧身躺下了,「你出去,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姜娆执着书卷的手一顿,「好。」 将兵书放到了案上,她不安地回瞟了一眼侧卧在床上的少年,只见他翻了个身,面朝里了。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依着他的话,缓缓退到门边。 推开门的那一剎那,她突然听到室内传来的男人湿漉漉的声音,带着几分犹豫,蔓延到了她的耳边。 「小竹,你会离开我吗?」 她扶着门边儿的手颤了颤,低声应:「不会。」 屋内的人得到她的答案后,似是低低地笑了一声,又是一阵静默。 姜娆等了许久,一直等不到那人的回应,便微微垂下了眼睑,欲走出碧轩阁。 在脚踏出门槛的那一剎那,屋内突然传来巨大的响动声,她勐地回过头去,看见少年慌慌张张地下了床,赤着足,朝她跑来。 「公……」 她还未来得及出声,那少年已循声跑到她的面前,不由分说地将双臂一揽。 姜娆还在懵着,只觉被人勐地拉入了一个宽大的怀抱之中,那人将头深深地埋入她的颈窝,只一瞬,她便闻到了他身上干净清澈的香气。 衣香阵阵,氤氲满庭。 第041章 不知过了多久, 她只觉得双臂被他勒得发酸, 才回过头,轻柔一句:「公子, 您……您这是怎么了?」 「我, 」先前还神色淡漠的男子如今却一下子支吾起来,「我……」 片刻,他终于低声挤出一句话:「小竹, 我不该对你生气, 你……你莫要离开我。」 他也不知道怎的, 从正殿回碧轩阁的路上, 自己的脑海中一直重复着她与谢云辞的种种交集——她福身, 轻柔地唤谢云辞「二爷」、她坐在谢云辞身侧,温声道着「我愿嫁于您」、他们二人唇枪舌战之际,她为谢云辞说的那句「公子莫要动怒, 对身体不好。」 他知他身体不好, 知外人只当他是瞎子、残废,花园内众人的话也如针扎一般落入了他的耳中。但这一切, 他都不曾在意。 他不在意旁人的想法,不在意旁人的指手画脚、评头论足,他唯一在意的,只有她。 一想到这里,他便觉得怒从中来,刈楚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那么大的怒气,只是觉得, 这种怒气不是由他可控的,在她为谢云辞说话的那一剎那达到了巅峰。 他嫉妒。 他开始疯狂地嫉妒谢云辞,这种嫉妒让他逐渐迷失了心智。 他怕,他怕她先前所说的言不由衷只是哄骗他而已,他怕她想要嫁的不是权贵,而是那个谢云辞。 谢、云、辞。 一时间,他握紧了她的双臂,钳得她不禁吃痛地叫了一声。也是这一下,才叫他回过神来。 「弄疼你了?」他慌张地垂下头,「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方才同你置气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我只是太喜欢你了而已。 话到嘴边,突然又被他咽了下去。姜娆转过头,定睛瞧着身前的少年,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没事。」 目光落到他的一双赤脚之上,她无奈笑了:「公子怎么这么慌张地跑过来,竟连鞋子都忘了穿。」 言罢,她牵引着少年又重新回到屋内,刈楚只觉得自己的袖子被她拉扯着,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床边。 少女弯下腰,将他的鞋子摆正了:「公子,奴婢去给您打点水来。」 「不必。」 不等他阻止,少女已拿过一旁的小金盆,不一阵儿,又端着热水走了进来。 谁知,她方走进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却是他的一句询问:「小竹,灯还燃着吗?」 姜娆将水盆放到他脚边:「还燃着。」 第81页 刈楚这才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 她帮他把一切都收拾好时,已至深夜,少女看着平躺在床上的男子,将白纱床帐缓缓放了下来,又准备退到另一边去,去拿案上的书卷。 「夜深了,你不必读了。」 「好。」她探向桌案的手停滞在半空中,须臾,又准备退出阁中。 却又听床上的男子缓缓道:「小竹,你来。」 步子一顿,她转过身,望着已从榻上坐起来的男人,轻声问:「公子,何事?」 「我……」刈楚沉吟了阵儿,终于开口,「灯燃了几盏?」 「两盏。」 「那,」他又低低出声,「帮我把剩下几盏灯都燃上,可以吗?」 姜娆一怔,虽不知道他为何要她把灯全燃起,却还是照着他说的去做了。 点完灯盏后,她又走回了床边,少年已徐徐坐起了身子,撩开了如薄翼一般的床纱。 她不懂,不懂为何刈楚要她把所有的灯盏全部点燃,亦是不懂,为何在白日,他依旧要她点明灯盏。 心中想着,她的面上也露出疑惑的神色,刚准备出声询问,却看少年的神色一顿,须臾反问:「小竹,这屋子里面,亮敞吗?」 「亮。」她如实答。 刈楚知道她心中的疑惑,便往右挪了挪身子,在榻上空出一席之地来,用左手拍了拍那处地方,示意她坐过来。 姜娆一愣,犹豫了片刻,还是坐在了他身侧。 只听少年声音缓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是在疑惑,我一个瞎子,为何要点这么多盏灯,是吗?」 这样一句话,让她的心骤然一疼:「公子,你只是一时患了眼疾,您的眼睛会好的。」 刈楚笑:「和我说话,你大可不必称我为公子,叫我阿楚就好。」 姜娆的心咯噔一跳,生怕他会认出自己来,便故意询问:「阿楚?为何要唤公子阿楚,这是您的乳名吗?」 他唇边的弧度半分不减:「嗯,算是吧。」 刈楚答完后,两人之间又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之中。她转过头,看着身侧的少年,突然想起今早在花园里遇见的事来了。 她以为他还在为此不开心,便宽慰道:「公子,再过几日,顾大夫便又来碧轩阁了,他说了,只要不出意外,下次他来时,便是您眼疾好之日。」 「叫阿楚。」 啊哈? 他又重复了一声,「叫阿楚。」 「阿、阿楚……」 少年低低地「嗯」了一声,嘴角噙着细微的笑意,双臂却往前一揽,再次准确无误地把她拢在怀中。 「公——阿楚,你这是要做什么?」 她一惊,连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身子,却不料,少年突然低低一笑,「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微怔之际,男人却突然抱着她躺下。 「阿、阿楚你——」 姜娆刚低唿出声,却听见一声低低的「嘘」,那人紧紧抱着怀中的少女,温热的胸膛贴在她的后背上,「天色晚了,快睡觉。」 姜娆:? 静候数刻后,她听到了他逐渐均匀的唿吸声,知道他不会再有过多的动作之后,半吊着的一颗心这才将放了下来。 「阿楚?」她知道他没有睡着。 「嗯?」 「你压到我胳膊了。」 「嘘。」 「唔…你压得我胳膊好疼。」 男人略略有些不满地侧了侧身,又换了一个姿势,继续抱着她睡觉。 此情此景,让姜娆忍不住腹诽:明明回阁路上,眼前这个人还不准旁人与他触碰,只要有人要扶他一下,就会立马被他兇巴巴地挥开。 怎么说变就变,还变得这般黏人? 他一定是猫变的! 还是那种好兇好兇的猫变的! 她如是想到,身后紧紧环住她的人恰时地又将手臂收了收,半晌后,垂在她耳边道:「怎么还不睡?」 「你还未同我说,为何要把灯全点燃呢。」她盯着床纱外的一处灯盏,眼中闪烁着疑惑与好奇。 「快睡。」少年轻哼了一声,声音里满是倦意,似是已不想再回答她这个问题。 姜娆撇了撇嘴,看着他紧环着自己的双臂,眸色动了动,终是阖了眼。 就在她意识游离之际,背后突然传来几声细微的声响,那人凑近了些,靠着她的后背,声音轻轻。 「我记得,先前在萱草苑内,你曾问我为何要独自睡在马圈内,我当时没同你说……我小时候流转于人贩之间,做过许多苦差事,无一例外的是,只要我不听话,他们就会把我丢到黑漆漆的屋子里面。」 说到这里,少年的话顿了顿,空洞的双眼不知汇聚在那一处,面上也露出一阵恍惚来:「那间屋子,黑极了。」 真的好黑。 记忆中,小小的他蜷在屋角,将头死死埋入瑟瑟发抖的双臂里。 喉间满是血腥,却无一滴水可饮。 腹中空空如也,却无一粒米可餐。 一瞬间,冰冷、飢饿如潮水般涌来,席捲了他的全身。最令他绝望的是,这种在冰冷、飢饿作用下的恐惧感一次次地冲破他的身体,让他于每一个孑然一人的黑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他守过太多黑夜,盼过太久的天明。 「我……」 第82页 「我好怕。」 身体仿若要被撕裂开来。 「阿姐,阿姐……」 听他这么一唤,姜娆连忙回过头去,看见眼前的少年竟如同中了魇一般,开始无意识地发起抖来。 「阿楚?」 「阿姐,我好怕。」一瞬间,他的唿吸也急促起来,如同想起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声音里满是颤抖。 「阿楚,你怕什么!」 怕什么? 他究竟在恐惧些什么? 她耐下心,用力握住了他胡乱挥舞的双手,企图唤回他的神思。 她的青丝已散了一床,些许髮丝被他无意识地压住,推搡之间,她感觉整个头皮都要被这孩子撕扯下来。 「阿楚!」姜娆低吼一声,「冷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他将手抽回来,眼神空洞:「河。」 「什么?」她拧了眉。 「河,」少年重复,「有条河。」 她看着,他在她眼前比了一个「流淌」的手势,又引得她眼中的好奇愈发深切:「河,什么河?」 「河……」他喃喃,「好黑,好黑的河。还有,好黑——」 「我、怕,」一瞬间,刈楚坐直了身子,循着她的声,朝她的方向偏过头去,「阿娘,我好怕。」 「我好怕黑,阿娘,你不要推开我。」 正说着,他勐地凑上来,一下子扑在她怀里,「阿娘,你不要推开我,我好怕,我好怕黑啊……」 他这样一扑,猝不及防地撞了姜娆一个满怀,她愣愣地垂下头,看着怀中的少年,不可思议地挤出了一句:「怕黑?」 这孩子,竟然怕黑吗? 突然间,之前种种令她疑惑的迹象好像终于有了个说法。 ——为何他在萱草苑不愿睡在曹大哥的屋里,却与大欢同睡在马圈内。 ——为何明明是大白天,他却执意要人在屋内燃灯。 ——为何她追问他怕什么时,他总是支支吾吾,避而不答。 ——为何…… 眸光一闪,姜娆突然想起来,刈楚劫苗老花轿的那一晚,他曾背着她穿梭黑夜里。在那之前,他曾小心翼翼地对她说道:「阿姐,天色已经慢慢暗下来了,若是晚了,咱们就要走夜路了。」 当时她还不甚在意,直到少年浑身冒冷汗时,她也没有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只是叫他慢些走,不要太着急。 现在想想。 现在想想,他那时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气,带着身上的伤痛、带着巨大的恐惧,背着她,划开前路的荆棘,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中穿行。 他…… 少女垂下眼睑,望着怀中的少年,只见他眼神空洞,面色惨白。 他的眼睛。 她颤抖着右手,缓缓抚上他的发顶,只见少年身形一僵,人也似是愣了一愣。 「你很怕吗?」右手顺着他的额头,缓缓滑落在他的眼前,覆盖在他的眼皮之上,引得少年不自觉地阖上了眼。 她只觉得心一抽一抽地发疼,话语也不由得一顿一顿的,过了阵,才勉强地又问出一句:「你很怕黑吗?」 「我……」刈楚的神思逐渐游离回来,怔怔的感受着她在自己颊上轻柔的抚摸,一时间,竟然应不上声来。 少年许久未出声,姜娆也不恼,终了,她恋恋不捨地将手从他面上收回来,仔细地瞧着他那双眼,那双原本澄澈得如湖水一般的眼,那双会笑、会怒、会说「阿姐我要保护你」的眼。 那双带给他光明的眼。 如今,空洞得如一撮燃尽了的灰烬,撕心裂肺的焚烧过后,只余他一人,独自承受着这阵痛。 独自去承受这黑暗带给他的恐惧。 他一直都站在刀刃上,以绵薄之力,向上天乞求着一丝光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阿舟的地雷、浮欢令和木叶晚吟的营养液~ 此为第一更,晚些放出第二更~ 第042章 翌日。 当刈楚醒来时, 只觉头脑酸胀得发紧, 他隐约记得,自己昨晚又做了一场噩梦。梦见了那条纠缠了自己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漆黑的河流, 有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将他用力地推入河中。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顺着那条河流耳下, 整个人如同窒息了一般难受,再然后,他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但这场梦却无比的真实, 以至于他还在回味之际, 姜娆已推开房门, 将饭菜端了进来。 看见坐在床上兀自出神的少年时, 她抿了抿嘴唇, 将盘子放到案上,上前为他更衣。 这么多天下来,照顾他仿佛已成为了她生活中的常态, 姜娆将一个奴僕的角色扮演得极好, 他的衣食住行,她都事无巨细地全部考虑周到了。 这是她欠他的。 她欠下他了一双眼。 正想着, 她不禁嘆气出声来,听闻到少女的嘆息,刈楚不由得顿了顿首,偏过头:「怎么了?」 「没、没什么。」姜娆慌忙道,声音中却有了微不可查的涩意。 少年没再吱声,任由她扶着,乖乖坐回了桌边。不一阵儿, 他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 「这是奴婢早上在小厨房为公子煲的粥,糕点干涩,配上浓粥,好下口一些。」她解释道。 刈楚点点头,声音里带了几分欢喜:「闻起来就很香,吃起来,定然是香喷喷的!」 第83页 他微昂着首,感觉到勺子被递到嘴边时,才将那一勺肉粥含了下去,咀嚼之后,又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嘆:「好手艺。」 姜娆也笑:「我看公子近日没有什么胃口,想必是平日里的饭菜都吃腻了,所以特意调了一碗粥。这肉粥也是我第一次做,恰对公子口味,那是极好的。」 「是,」刈楚点头,须臾又道,「这粥虽合我的胃口,但是略烫了些,你下次可以等稍凉后再端来。」 「稍凉后?」她不解,「这粥要趁热喝,若是凉了,且不说对身体不好,其中口味也有变化。若是公子嫌烫,我便——」 正说着,她话语一顿,又舀起一勺肉粥,放在唇下吹了吹,这才递到少年的唇边去。 他含了粥,面色却带了几分无奈,在姜娆即将再舀粥之际,抬手止住了她。 「公子?」她扬声,看着他的手摸索着握住她的手腕,又将她手中的勺子抽了去。 「方才我醒来,听见你似是想哭,让我猜猜,我们小竹受什么委屈了,」他素色的云袖掠过桌案,两手将她的柔荑捧着,含笑道,「可是今早做粥时,把手烫到了?」 他的声音格外温柔,听得她鼻尖又是一涩,连忙转过头去:「没、没有。」 「那是端粥时,不小心把手给烫着了?」他又问,旋即添了一句,「你以后给我送餐,不必这么急切,在厨房里凉一凉。」 少女一愣,心中登时涌上一股暖意。 却在转眼间,他故意转了个腔调:「免得烫到了这么细嫩的双手,本公子可捨不得。」 听起来倒像是出自哪位沾花惹草的纨绔子弟之口。 让她忍俊不禁:「我不在时,你也是这般,调/戏其他侍女吗?」 此话引得刈楚一顿,旋即,他从桌上摸起一个小茶杯,拿在手里随意把玩起来。 他勾着唇,道:「那也得看,是什么样的侍女,如若是姿容出众……」 说到一半儿,他突然噤了声,只在唇边留下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闻言,她在心底里低低「呸」了一声,将小勺子从他手里夺了回来,气唿唿地从一边儿拿起一个糯米糰子,塞在了他的嘴中。 「唔——」 一时间,他只能发出一个简单的单音来。 一阵折腾过后,这顿早饭终于在二人的嬉笑声中结束。当她收拾完碗筷再回碧轩阁时,恰见他双手扶着墙,坐回了尹家送他的那辆四轮车上。 嗅见一抹清香,他便知是小竹走了进来,一边摸索着四轮车,一边开怀道:「小竹,你还记得前些日子给我读的书吗?书中记载过,这东西也叫轮椅,诸葛孔明曾坐着它上过战场。」 他这么一说,姜娆确实想起来了,她几步走上前去,手指滑过轮椅的边角,道:「如此说来,这四轮车,也是前人之仿。」 「前人之仿?」刈楚回味了一番她方才说过的话,笑了,「不过能仿出这玩意儿的人,也是非凡之辈。」 「是,我瞧着这尹家大小姐也不是什么寻常之人,昨日你还夸她聪慧,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呢。」 刈楚闻声,不禁扬起唇来:「昨日随口一提,一句客套之语,你何必记在心里。」 这下,她倒不作声了,兀自站在少年身后,缄默不言。 感受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儿,他这才偏过头来,问:「小竹,你为何不应声?」 「不想应。」她也不知从何而来的脾气。 刈楚用右手随意地拨弄着轮椅的车毂,引得他的身形在她眼前一晃一晃的,听见她略带情绪的一句话,他不禁笑了开:「这尹家小姐,人不寻常,名字也好听。沉璧,岂不是静影沉璧的沉璧。」 「哎,」他回过头,晃了晃月白色的云袖,面上略带着些许惬意,「前几日,你刚为我读过范文正公的《岳阳楼记》——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 轮椅上的男人拖足了长长的调子,足以让身后的少女转变了面色,姜娆将身前的轮椅往床边推了推,咬牙道:「公子就好好欣赏这『此乐何极』,奴婢就不打扰您了!」 转眼间,便要挥袖离开。 轮椅上的人倒了倒身,这才匆匆捉住了少女的云袖,问道:「你跑什么,我这还未说完呢。」 「奴婢还有许多差事未做,没有闲情陪公子赏这等雅事。」 「胡说,」他虽看不见少女的神色,却也能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几分情绪来,「今日你怎么了,处处与尹家小姐过不去,先是说人家所做的轮椅是前人之仿,而后又不许我称赞她的名字,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她的声音一下子急促起来,下意识地反问道,还未等刈楚开口,又慌忙摆头,「公子莫要胡说!」 「我胡说什么了,」少年将眉挑了挑,「莫不是你嫉妒尹小姐长得比你好看?」 「我……」姜娆被他的话一噎,竟一时间怔在了那里。 那日正殿匆匆见尹沉璧一面,首先吸引姜娆的,并不是她出色的姿容,而是对方举手投足间令人心驰神往的气质。 那种带着书卷味的大方之气,是她们这些常年混迹风月场的人远远不能及的。 她…… 她为何要处处与尹沉璧过不去。 她是在嫉妒尹沉璧吗? 第84页 眸光微动之际,她抑制住了暗涌的心潮,瞧着轮椅上略带着病态的男子,一字一字:「是,是我嫉妒她。」 「我嫉妒她的出身,嫉妒她所受过的良好的教育,嫉妒她殷实的家底,」说着说着,她的心底里竟然涌上几分委屈出来,「有时候我就搞不懂,凭什么有的人可以生在钟鸣鼎食之家,有些人却要为一粒米、一口饭操劳奔波,甚至不惜放弃……」 一瞬间,她好似又回到了倚君阁,看着那些姑娘上一秒还写着满脸不情愿,下一秒却又打扮得花枝招展,强挤着笑容去迎合那些恩客们的喜好。 「甚至可以不惜放弃自己的尊严。」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望着眼前的少年,看着他缓缓从轮椅上站起来的身形,哑了声:「我是嫉妒尹沉璧,你……」 「你就全当是我小心眼吧。」 她从袖中掏出了丝帕,自顾自地说着,「反正我见识不多,心胸也不开阔,没有高尚的情操,见着一个金丝雀般的姑娘就眼红得不得了,我——」 不知不觉中,少年已默默走到自己身前,在她话音即将落下之际,突然两手一伸,将她拢入怀中。 「我……唔——」 「你什么?」他的气息铺面而来,引得姜娆一阵。 怔忡了片刻后,她吸了吸鼻子,接着道,「反正我心胸狭窄,她有什么,我就羡慕什么。」 「那她有什么?」少年歪了头,饶有兴趣地反问道。 姜娆下意识地道:「她有钱。」 刈楚笑:「我也有钱,可以养你。」 「你再有钱又有什么用,咱们还不是僱佣关系。」他虽是名义上养着她,可那些钱又不是她的,再说了,刈楚又岂容她如同一个大小姐般随意挥霍他的钱财?想到这里,她撇了撇嘴,又接着说,「还有,她长得漂亮。」 少年不假思索:「你也漂亮。」 她不满他敷衍的态度,「你又没有见过我,怎么知道我长什么样?」 「听声音,应该长得还不错。」 「……」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她将尹沉璧浑身上下的好处通通都说了一番,但无论她指明什么,刈楚都会变着法子地将她的话堵回去。姜娆没法儿了,只得轻轻推开他的身子,如同一只泄了气的大地瓜。 「所以说呀,人家有的,你也有。即使你现在没有,将来也一定会有,别和自己过不去了,乖。」说到最后,他的言语里,竟还夹杂了淡淡的宠溺。 她灵光一现,突然又道:「她的名字好听!」 这下,刈楚似是有些无奈了,他摸了摸少女的发顶,轻轻嘆息一声:「你的名字也很好听呀。」 「胡说。」 「真的,我没有骗你。小竹,小竹,你听,多好听啊,」他连忙指手画脚地解释道,「听起来像小猪,肥肥的,好养活,还能生娃。」 「你——」这一下,当真是把她给气笑了,她不由分说地将手握成拳,于他胸口轻轻敲打了两下。 敲得他的笑声碎碎的:「怎么,非得她『沉璧』才好听呀。竹子多好呀,还是四君子呢。若是你非要说她的名字带有诗意,那……」 他顿了顿声,让姜娆不禁抬起头,追问道:「那什么?」 少年有意无意地勾起了她的手,引得她一愣,待反应过来时,面色已是潮红一片。 少女不由得低嗔道:「公子,你要做什么。」 刈楚不去理会她的小女儿情态,却是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几分她的羞赧来,不由得轻轻笑出了声,边笑,边吟诵起一首诗来。 「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 他一字一字,吟诵得格外认真,轻柔的话语如春风拂柳般穿过她的髮丝,掠过她的面颊。 少年捧过她的手,一时间,她袖中便传来几分熟悉的幽香,这香气,如同雨后春日里最早破土而出的一点嫩绿,明艷、清冷而干净。 他唇边的笑意愈发明显,声线也愈发轻柔起来,良久,终于握紧了她细嫩的柔荑,含笑而道: 「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 第043章 三个月后。 时至深秋。 天越来越凉, 姜娆站在荷花殿外, 将晒好的被子慢吞吞地往屋内搬。 半个月前,皇宫的人终于为刈楚收整好了一处府邸, 圣上亲封十五皇子宋睿荷为东宜王, 这座府邸,自然就被称为东宜王府。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儿子,皇帝也是十分心疼的。往府内拨了不少金银绸缎、侍女佣人, 一时间, 整个东宜王府便是一番富丽堂皇、欣欣向荣的景象。 对于搬入东宜王府, 刈楚甚是欢喜, 毕竟不用再寄居于谢府门下, 也不用再天天见到谢云辞。 眼不见心不烦,他如是说。 但姜娆却不开心了,因为没过多久, 她便发现这东宜王府的门, 正挨着尹府的门。 也不知当初建造这座府邸之人是有心还是无意,从东宜王府到尹府, 步行只需半盏茶时间,于是乎,尹府老夫人便天天来探望刈楚,今日带一盒她闺女做的桂花糕,明日带一件她闺女做的袖袍。 对于尹老夫人的造访,刈楚也不好拒绝,一时间, 尹府带来的东西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有了尹家的带头,京城内的各家权势也纷纷做了墙头草,都来探望这位刚封的东宜王。每每客到半盏,姜娆奉茶时,都会引发众客的连连惊嘆:东宜王器宇轩昂,就连这府内的丫鬟,都出落得国色天香。 第85页 有些大着胆子的纨绔子弟,会明里暗里向刈楚探寻姜娆的信息,但无一都被他冷着脸打回去。慢慢的,他就不准她去主客堂迎宾了,只准她留在荷花殿内,不许接见京城的各位公子哥儿。 于是京城中又有传闻:东宜王金屋藏娇,府内私藏了一位绝色大美人,并视为珠宝。 彼时,刈楚正斜卧在寝室内,听着京城内四起的传言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角。 抬手挥散了众人,下一刻,便有人轻轻推开门来,闻着香气,便是姜娆。 「这些事叫其他人去做就好,你何必又如此操劳。」他无奈了,近些日子,她总是忙前忙后的,一刻也不愿歇息下来。 少女颔首:「奴婢本就操劳惯了,闲下来,只觉心中难安。」 男人从床榻上站起,被她扶到桌案前,又缓缓坐下来。 在她即将抽身之际,他突然捉了少女的手,在她讶异的目光中,男子已缓缓笑出声来。 「我看你这双手,真是极其白嫩,哪里是一个整天操劳做苦差事的人的手?」刈楚歪了头,在少女微怔之际,又朗朗笑开,「你莫再做那些活了,我吩咐其他人去做,你声音好听,就陪我在这寝室内,念念兵书,谈谈书画。」 姜娆无法拒绝,只得应好。 从桌上取来竹卷,方朗朗出声,他已用手撑着头,阖眼休憩开。来到王府后,他便摘了眼上的黑色布带,究其因,他只答二字——麻烦。 见他浅浅入了眠,姜娆便将书卷放下了,从一旁取来小毯子,盖在他身上。做完这一切后,她方站起身,就听见有丫鬟在轻轻叩着门。 怕扰了他休息,她连忙走到门前,开了门,轻声问道:「何事?」 面对眼前这样一张面容,就是连丫鬟都情不自禁地红了脸,半晌,她才磕磕绊绊地道:「小竹姐姐,谢家来人了,说是要见殿下,您看……」 谢云辞? 姜娆蹙了眉,他来做什么? 虽是疑惑,她还是回了来者,声音温和好听:「你先引着客人去主客堂,我去唤殿下。」 「好。」领了命,对方便匆匆退下了,只余她一人站在门口,回首望着还在休憩的少年,刚一迈步,只见眼前一道人影闪过,那人已稳稳站至眼前 。 她微惊,险些一个踉跄,往门槛下摔去。 「小心,」那人连忙捉住了她的手腕,声音缓缓,眼里尽是关怀,「怎么站在风口,也不担心身子会受凉。」 借着对方的力,姜娆这才终于站稳了身子,徐徐抬眼,映入眼帘的,仍是那个碧冠华袍的男子。 她心一慌,连忙甩了甩手,轻声唤道:「二爷。」 但无奈力道太小,无法将他的一只手甩开。 对方就握着她的手腕,眼中涌动着万千情绪,化到嘴边,终是转为了一声低嘆:「你瘦了。」 姜娆连忙别开脸:「多谢二爷关怀。」 她此刻,不愿再与谢云辞有半分纠缠,尤其是身在刈楚的房门口。 可对方却死死抓着她的手腕,一副不愿撒手之势,过了好半天,又问一句:「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她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我在这里一切都好,劳烦二爷挂念了。」 明明是一句客气的话,却让他笑出了声,半晌,对方低低一句:「确实是挂念,不过我也乐得挂念。」 话音刚落,背后似是有冷风乍起,谢云辞眸光一闪,引得姜娆回过头去,正见刈楚不知何时已醒来,阴恻恻地立于她身后。 「公子?」 「何人?」他的感官异常敏锐,「来的是何人?」 不等姜娆答,谢云辞已朗朗出了声:「是我。」 刈楚皱眉之际,谢云辞终于松开了她的手,又客客气气地道:「自从谢府一别,谢某甚是想念殿下,今日特来登门拜访。」 「甚是想念?」 刈楚迈开步子,轻车熟路地走到房门前,一伸手,将姜娆拽到了身后,「登门拜访就不必了,若无重要的事,我便喊人送客了。」 「殿下还是视我如洪水勐兽啊,」谢云辞苦笑,「此次前来,我带了顾神医,自从谢府一别,他便再未为殿下诊治过眼疾,此番唐突前来,也是顾神医的意思。」 他话音还未落,就见不远处走来一个大夫打扮的男子,姜娆定睛一望,正是那位顾神医。 只见他生得仙风道骨,每迈一步,衣袂便飘飘然然。不过一阵儿,这位顾神医便来到了房门前,朝刈楚缓缓一福:「参拜东宜王殿下。」 「神医不必客气。」 听见顾神医的声音后,刈楚这才缓和了面色,循着声,上前扶住了对方行礼的双臂。 引着众人进了屋,姜娆又扶着刈楚在桌案前坐下,没过一会儿,顾大夫便将行医工具在桌子上铺摆了开。 对着刈楚的眼睛一阵摸索,他终于从囊中取出一粒药丸,切成两半,一半递给姜娆,一半让刈楚含在嘴里。 「这剩下半粒药丸,去兑些热水,一会儿让殿下服下。」顾大夫头也不转地吩咐道。 姜娆连忙领命:「是。」 又过了一阵儿,对方又让她去将府内的镜子全部寻了来,命她与谢云辞二人退到门外,静静等候。 虽不知顾神医要做什么,他们二人却只能悉数照做了,迈过门槛时,谢云辞好心地伸出手扶了她一把,却被她险险闪了开。 第86页 一时间,他的面上尽是尴尬的神色。 二人在门外,也是再无半分攀谈,就这样静默了好久,男人看着身旁亭亭玉立的少女,终于忍不住出了声:「我知道你是怨我,但不要一直这样躲着我,好不好?」 姜娆一怔,却是没有吭声。 谢云辞又道:「这次来,我除了带上顾神医,还带了两个人。我想着你在东宜王府定是十分无聊,所以让她们来陪陪你。」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终于让她侧过脸来,「哪两个人?」 难不成是...... 瞧着她眼中的探寻,谢云辞终于笑了:「原来你还在听我说话。」 她轻轻「嗯」了一声,却是循着刚才的话题:「是哪两人,是不是——」 姜娆还未说完,对方已打断了她的话:「你莫要心急,她们如今在荷花殿外,一会儿你们便可以相见。」 望着少女脸上欣喜的神色,他的目光中不知不觉也带了几分宠溺。 「好,」姜娆顿了顿首,「多谢二爷了。」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紧接着,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谢云辞不禁低咳了两声,又将话题一转:「你是在担心那孩子?」 「是。」她也毫不掩饰。 谢云辞笑了:「你莫要担心,顾神医有能医白骨之能,别说是一时失明,就算是真瞎,他也能医好睿荷殿下的眼疾。」 听见此话,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却又在片刻,听到对方再次出声。 「如若,」男人眼神一顿,「如若此次,他的眼疾好了。陛下定是要召他回宫的,到那时,你也不能再留在他身边,你……」 「我明白,」她垂了眸,抿了抿髮白的双唇,「不用二爷说,我也明白的,阿楚的眼疾好后,我是断然留不得的。」 身旁的男人轻轻点了点头,又抬起眼地望向她,语气中,带了几分小心翼翼:「那到时候,你会去往何处?」 会去往何处? 还是回倚君阁吗。 或是…… 少女的眼中,泛起了淡淡的迷茫,清澈的眸光之间,也骤然升起了一团薄雾,飘飘霭霭,却让人看得不甚真切。 见她此般神色,谢云辞也一下子心软起来,缓缓道:「如若你愿意,可以随我回谢府。我……」 他突然顿了顿声,引得姜娆抬起了明艷的双眸,瞧着少女眼中的神色,他一下子生了「趋之若鹜」之感,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沉浸在对方两眼的鸿波之中。 难怪有一句诗曾这样写道——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 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欲问他去哪边? 男子突然下定了决心,一下子牵了少女的手,在她惊慌失措之际,轻缓出声来:「如若你愿意,可以随我回谢府。我会迎娶你。」 我会不顾众人的非议。 迎娶你。 做我谢家的大夫人。 他的话说得十分动情,让她的心也骤然一紧,稳下神来后,姜娆望着眼前眉眼好看的男人,终于开了口: 「我……」 却是刚一出声,只看寝室的门突然一下子被人推开,她慌忙丢了谢云辞的手,朝屋内跑去。 「睿荷殿下如何?」 独留在原地的男人听着少女急不可耐的声音,终是无奈地摆了摆头,收回了悬在半空中的手,步子一迈,也朝屋内走去了。 踏入室内的那一刻,有盈盈暗香传来,混杂着中药的气息。 薄雾缭绕之中,他一眼便看见了那个正襟危坐在床前的少年,微微逆着光,听见了门外的响动,便也偏过头来。 那少年的眼中似是带着光,半个轮廓沉浸在日光的金辉中,粉衫少女急急忙忙地提着裙角,迫切地唤了一声「公子」,正令他找准了声源,再次侧过了单薄的身形。 就如此, 一眼万年。 第044章 当光明来临时, 他还感到有几分无所适从。 眼前这位被尊称为顾神医的男子缓缓取下了他的眼带, 当黑布被摘去的那一剎那,他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面前之人的面容。却又在一瞬, 眼前好似有一道刺眼的光芒闪过, 引得他不禁眯了眯眼。 顾神医笑着解释道:「殿下此次眼疾痊癒,视力復原,此乃国之幸事。不过殿下视力方恢復没一阵, 眼睛还尚有些脆弱, 不能直视过于夺目的东西, 也会时不时出现头晕、目眩等症状。不过这些都是小事, 再过半个月, 这些后遗症便会彻底消失。」 言罢,这位年过半百的神医又是朝他一拜:「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直到这句恭贺出声, 刈楚这才缓缓收回了神思, 连忙跳下床,扶起了正在行礼的大夫。 「我眼疾恢復, 全是大夫您的功劳,您切莫行此大礼。」 扶起顾神医后,少年又往后退了半步,小腿抵到了床边。 「只是——」 刈楚坐回床边的那一剎那,突然又皱了眉头,片刻后,又勐地站起身子, 再次握住了对方的手。 「神医可否帮我一个忙?」 「殿下且说无妨。」 他的声音恳切:「神医可否对众人说、就说我的眼疾还未痊癒,需要再等些时日。」 「再等些时日?」老大夫抓了抓发白的鬍鬚,眉头也深深皱起了,「那殿下可知,我未能按时治好你的眼疾,传出去,辱的可是老夫在江湖上的名声?」 第87页 「我知晓,」这下子,他的眼中尽写满了焦急,「正是知晓,所以才想您帮我这个忙,若是您不愿,也无妨。我断不会为难您的。」 他诚恳的态度引得顾大夫一怔,对方愣了片刻,终于缓缓问道:「不知殿下此举,是为何?」 「为……」 少年略一沉吟,望着面前的老人,终于出声,「为了一个人,也是为了我自己。」 「是为何人?」对方追问。 「为我所爱之人。」 这下子,轮到顾老沉默了。不过顷刻,他又探寻出声:「殿下可是为了您身旁的那位侍女?」 此话一出,激起了少年眼中的颤意,他抿了抿薄唇,无奈道:「很明显吗?」 顾老认真地点了点头:「殿下的眼神,尤为明显。」 「眼神?」刈楚疑惑,「我先前不是个瞎子吗,怎么还会有眼神?」 对方一下子笑得颇为高深,一本正经地抓了抓鬍鬚:「殿下虽眼盲,心却不盲。但殿下装瞎,怕是会更让殿下所爱之人忧心。」 「如若有旁的法子,我也不会出此下策。若是神医觉得不太方便,那这件事便就此罢休了吧。」 正说着,少年嘆了一口气,眉宇间的忧愁愈发浓烈了。顾神医瞧着,终是不忍,上前一步,道:「罢了。殿下要演戏,我奉陪便是。只是殿下千万要记住,切莫入戏过深,儿女之私乃小爱,家国之爱才乃大情。」 刈楚知道,这是对方在提醒他,切莫为了一个女人,丢失了自己的身份。想到此,他连忙应了一声:「先生且放心,睿荷定不会辱先生所望。」 见对方悠悠转过身去,少年便知道顾神医已同意了他的请求,便连忙又坐回到床前,等待着房门被打开的那一瞬。 久违的日光悉数倾入,少女期盼的声音也飘至耳侧。在她迈进屋内的那一剎那,他感觉屋内的一切都鲜活了起来,姜娆慌慌张张地提着裙角,跑到他眼前。 久违了。 一切都久违了。 他不禁温柔地勾了唇,却保持着平视的目光,只用余光打量着少女。 「公子。」她小心翼翼地站在他的床前,满怀期冀地望向他的双眼,却在视线触碰到他呆滞的目光的那一刻,满心的期盼霎时土崩瓦解。 「顾神医,这……」 刈楚清晰地看见,她的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也变得格外慌张起来。她连忙转过身,抓住了顾大夫的袖子,声音也颤抖起来,「殿、殿下他——」 少年再也看不下去,轻轻抓回了她的手,「我没事,大夫说了,以后、以后回好的。」 但不是现在。 他此番此举,不仅是为了姜娆,也是为了他自己。 如今,凭空冒出来一个东宜王,外界的猜测已纷纷,宫里头的人必定都对他有所好奇与戒备。 如若这个十五殿下是一个瞎子…… 他稳住了神思。 如若他是一个瞎子,那么众人对他的防备,定然会少很多,这样的话,他便能更轻松地去查一查,当年的旧事。 他为何会流落宫外。 还有,他的母亲,为何会暴死于宫中。 前些日子,在碧轩阁,他曾让阿娆为他读过大魏编年史。关于他母亲的记载,只有寥寥数句: ——大魏二年冬月,淳妃产子,取名为「睿荷」。 ——大魏三年腊月,鼠疫频发,淳妃染疾而亡,殁于次年元月二日。临终前,殿内空无一人,其子睿荷殿下亦不知所踪。 殿内空无一人。 暗地里,他将藏于袖中的手紧紧攥起,又在目光触及到眼前少女面容的那一刻缓缓摊开。 听完了顾神医的话,姜娆如同失了魂一般,险些一个踉跄往后倒去。好在旁边的谢云辞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才让她没能跌倒在地。 她不甘,再次转身攥住顾老的袖子:「顾先生,您是神医,能医白骨的再世活菩萨,您一定有办法医好殿下的眼疾。我求求您、求求您……」 说着说着,她竟开始抽噎起来。 只因她记得,先前在碧轩阁中,顾大夫曾这么对谢云辞说:「殿下的眼疾已快痊癒,只消老夫再治疗一次,便可重见光明。」 谢云辞沉吟:「只消一次吗?」 万事都有例外,顾老也自然明白他心中的忧虑,于是道:「只消这一次,成也一次,败也一次。如若治不好他的眼,那便是……」 「那便是什么?」谢云辞追问。 顾老的话语字字铿锵有力,重重地砸在了姜娆的心上。 「那便是他不愿好,不愿重见光明。」 「不愿……重见光明吗?」 情不自禁地,她竟探出了手,探向少年的面容。 似是听到了她的自言自语,少年轻轻蹙了眉,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 「莫要胡说。」 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不可抗力,「也不许胡思乱想。我会好起来,也会好好配合顾神医的治疗。只是你,不许再乱想些别的东西,听话,好不好?」 「……好。」 她的声音又软又哑,好让他心疼。 一番折腾之后,少年的面上终于有了倦态,他不耐地挥了挥手,声音中带了几分颓然:「我有些倦了,你们先退下吧。」 闻言,她只得悄悄把泪拭去,低哑地应了一声,跟在谢云辞与顾老的身后,缓缓退出了房间。 第88页 只是踏出房门的那一瞬,门外突然出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让她的心情稍稍有了好转。 「娆姑娘——」 夏蝉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好听,叫得姜娆心头一颤,连忙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巴。 「嘘!」莫要让阿楚听见了! 见她这般,夏蝉虽是一懵,声音却也随着她变小起来。见着娆姑娘,夏蝉自然是十分欢喜。几天前,谢公子曾去倚君阁,将她与芸娘赎了身,又告诉他,刈楚当上了什么什么王,折腾得她连着好几天都没睡好觉。 「哎,娆姑娘,他是什么什么王啊?」 声音虽小,却难掩兴奋。 姜娆无奈纠正:「是东宜王。」 「对对对。」这丫头下一秒怕是能跳到天上去,「哇,阿楚他好厉害啊,他怎么能——」 「好了,小蝉,你就莫再叨扰娆姑娘了。」看出了姜娆面上的心不在焉,芸娘连忙上前,轻轻拽住了夏蝉的袖子,让这个小姑娘不满地撇了撇嘴,又道:「我刚见到姑娘,太激动了。对了,阿楚呢,他现在在哪里?」 「他在……」 姜娆还未来得及回答,只听屋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让她不由得将一颗心提起了。 莫不是他听见了她与夏蝉的谈话,认出了她的身份? 胆战心惊地,她连忙屏息凝神,片刻后,少年清润的声音淡淡传来。 「小竹?」 「嗯,公子,我在。」 没有理会众人惊异的神色,姜娆径直应了声。 「姑娘,阿楚在里面?唔——」 姜娆连忙再上前捂住了夏蝉的嘴巴,再次在她耳边轻轻一声:「嘘。」 阿楚现在听觉尤为敏锐,千万不能让他再听了什么去。如若她身份暴露了,她便不能再光明正大地陪在他身侧。 担忧了片刻,好在屋内之人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听闻少女应了声后,对方又慵懒地开口了:「来,服侍我睡觉吧。」 「什么——」夏蝉震惊地挑了挑眉毛,好在姜娆有所防备地再次捂了她的嘴巴,才没让她因太多激动而惊叫出声了。 这一次,就连平日里不善表露声色的芸娘都变了神情。只见她同样是满目震惊,望着死死捂住夏蝉嘴巴一副要杀人灭口之状的姜娆,终于结结巴巴出了声: 「娆姑娘,你、你们?」芸娘的话,说得恰到好处,便止了声。 「不是的,婆婆,你别多想……」 她恨! 这次怕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我们没多想,没多想,」夏蝉连忙笑嘻嘻地拨开她的素手,朝她指了指屋内,「姑娘,快去吧,东什么王还等着你呢。」 这丫头的面上,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姜娆无奈,却只能灰熘熘地再次跑回屋中,转入屋内的那一刻,她清楚地听到了夏蝉贱兮兮的声音。 「哇哦,睡觉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阿舟、浮欢令、杜杜杜杜的地雷,还有浮欢令、今天我追的大大更新了吗的营养液呀~ 看到有小可爱在评论下面讨论关于谢云辞的事,我在这里统一回答一下吧!我想在这篇文里,除了真正和主角对着干的反派大boss,其余的配角,都不是太绝对的坏人,人性有千面,一个人的品性也不是能通过单纯的一个好、坏来形容的。谢云辞前期大概就是那种,原本心高气傲、风流放荡的纨绔子弟,遇见一个比他还心高气傲的姜娆,就想要努力征服对方。后来因为失去过一次,便开始慢慢放低姿态(当然还有我们阿楚变强了,让他感到了危机感,嘿嘿) 后期呢我还会努力刻画他性格的其他方面,尽量展现出一个个有血有肉、性格各可有圈点之处的角色吧!啾咪~ 对啦,在这里提一句,我刚刚又忍不住把预收文改了个名儿,争取不再变啦。现在的《佞宠》就是原先的《怎堪美人折》,有兴趣的可以戳阿韫的专栏进去看看文案(如果感兴趣再戳个收藏就更好啦,捂脸逃)~~ 第045章 当姜娆踏入屋内时, 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床边背对着自己的刈楚。感觉到她的到来, 对方极其自然地将双臂平直打开,等着她上前去为他更衣。 不知怎的, 她为他褪去外衫的那一剎那, 脑海中倏地闪过夏蝉那个「不怀好意」的微笑,面色情不自禁地一潮,扶着他的双手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怎么了?」似是察觉到少女的不对劲, 刈楚低下头, 轻问出声。 「无、无事。」 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没一会儿, 他月华色的长衫已褪去, 露出最里面那一层素色的里衣。刈楚低下头去, 目光淡淡划过少女的面颊,一下便捕捉到了她脸上那道可疑的红晕。 他一下子便笑了:「门口那些,都是何人?」 姜娆一怔:「公子全都听见了?」 「十有一二, 」瞧着她发潮的面色, 他只觉得十分有趣,便一下子生了逗弄她的心思, 「具体的话虽听不太清,只觉有几分聒噪,但吵闹之中,还是能依稀辨认出几句——」 几句什么? 面前的少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生怕他下一刻会说出什么来。见她这般,刈楚愈发觉得有趣,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脸, 轻轻笑道:「没什么,我也记不太清了。对了,门外都是些什么人,可是你的旧友?」 第89页 她的一颗心刚放下,又被他这一句发问再次提到半空中了。 如若她此刻答,芸娘与夏蝉是她的旧友,定会引起刈楚的疑心。她们二人此番被谢云辞调到王府来,必然是要在这里久居的,她虽能瞒得过刈楚一时,可这纸里终究也包不住火。 思量之下,她只得答:「不是奴婢的旧友,是两位公子的故人。」 「我的故人?」 刈楚坐在床边儿,看着她面不红心不跳地说着瞎话,一下子又笑了:「我哪里有什么故人?」 「是倚君阁的故人。」她再次答,言罢,又连忙抬起眼来,企图从他的面上窥看出一丝一毫情绪的波动。 「倚君阁,」哪知,对方仅是沉吟片刻,旋即又坐直了身子,挥了挥手,「叫她们进来吧。」 「是。」 姜娆领了命,又退回门前,方一推开门,就看见夏蝉这丫头像做贼似的扒在门缝儿上,脸上写满了惊喜与好奇。 「呃,姑娘。」 猝不及防地被人逮住偷窥时的情景,她连忙尴尬地干笑两声,好在娆姑娘并不在意这些,莲足微盪,荷声已出。 「阿楚叫你们进去,记住了,切莫暴露了我的身份,」她的声音极其细微,恰好只能让芸娘和夏蝉二人听见,瞧着夏蝉面上的不解,姜娆又道,「其中原因,待我日后再同你慢慢讲。如今在王府,我已不是当初的姜娆,只是睿荷殿下旁的侍女小竹,你可记清楚了?」 最后一句,分明是朝着夏蝉发问的。闻言,这丫头连忙点头如捣蒜:「姑娘放心,小蝉记下了。」 一番吩咐后,她终于引着二人进了屋,此时刈楚已在床上卧下了,听着人声,又半坐起身子来。 「阿楚!」 对于这次久违的相见,夏蝉表现得异常兴奋,雀跃着上前,怕是将她方才的叮嘱甩到十万八千里去了。 姜娆无奈。 刈楚只见着,一个人突然急匆匆地跑进房内,勐地扑倒在自己身上,他还未看清来者,对方已死死地抱住了自己的脖子,大有不掐死他不罢休之势。 唿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了。 少年连忙轻咳两声,顺势推开了来者,不过这次,他倒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果真是夏蝉这丫头。 「阿楚!」她看起来像是十分兴奋,以至于忘记了礼数,直到身后的芸娘不满地轻咳两声后,她这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般,连忙收回手来。 紧接着,她站起身子,一本正经地朝床上的男人福了一福:「睿——荷——殿——下——」 听着她故意拖长的声音,姜娆忍不住掩帕笑了,床上的少年见她笑了,也勾了勾唇角,也饶有模样地回了一句:「免礼免礼。」 夏蝉知道这是刈楚在同她开玩笑,一下子胆子便更大了起来,竟一下子坐在他的床边儿,饶有兴趣地问起他的近况来。 她话多,刈楚的话却少。她说话直来直去,他却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心惦记着她身后的那位姑娘。 于是乎,夏蝉问上十句,也得不出刈楚的半句话来,渐渐地,她感到有些无趣了,便径直道:「先前在萱草苑你的话便少,如今的话倒更少了,我不知道,你是本来就不喜欢说话,还是在嫌我话多,扰着你了。」 刈楚仍是淡淡两个字,不置可否:「哪里。」 他不以为然的态度引得她愈发不满了,只见少女艴然起身,「也罢,你就不喜欢同我说话,只愿同娆姑娘说话。我说半句你都嫌多,她说十句百句,我看你也不带烦的。你若如此,我便不同你说话了,免得自讨没趣!」 言罢,她竟一下子犯了小姐脾气,欲往门外走去。 姜娆知她性子急,便一下子捉了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闹小脾气。哪知,这丫头竟一下子抽回了手,委屈巴巴地道:「我得知要见他,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从见他的前三日便开始日盼夜盼,好不容易盼到了头,他却是这样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换了谁,谁能不在意这种委屈啊!」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里,竟有了淡淡的哭腔。姜娆在一旁瞧着没法儿,只得让芸娘带了她下去,又把门关上,回到床边。 「公子,方才那位姑娘所说的都是无意之言,公子莫要往心里去。」 「我知。」他仍是淡淡一声,表示毫不在意。 她这才放下心来,帮他把被角掖好了,又道:「方才公子说倦了,此番一折腾,又吵到了公子休息。待会儿我去在这屋里点些舒神香,公子一会儿午睡,便可睡得安稳些。」 「有劳你了。」 他的视线仍是平直,余光却紧锁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见她一时半刻也不歇下来,便心疼地开了口:「小竹,你也歇息一会儿。先前不是同你说了吗,有些事,不用你亲自来做的。」 「公子,无妨。」 她的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让刈楚忍不住皱紧了眉头,下一刻,他竟直接掀开了被子,跳下床,准确无误地抓了她正欲擦拭花瓶的手。 口吻异常坚定:「午睡。」 「我、我没事的……」 「睡、觉。」 这一次,他一字一字出了声,见着她还在反抗,少年抿了抿唇。 下一刻,姜娆便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人勐地打横抱起,脚下一空,她已惊唿出声: 第90页 「公子——」 扑通一下,她立马陷入了一张松软的床榻之中。 而那人正站在床边,眉间蹙意仍不改,两眼平直,似是在看她,又似乎没在看她。 「公子?」她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坐直了身子。 「你睡觉。」这是他今天第三次这样命令她。 见着她似乎还想反抗,少年一下子沉下脸来,姜娆见着,眼前之人向床边靠近了半步,挑着眉,声音微哑,言语轻佻: 「是你自己好好睡觉,还是陪我睡觉,选一个。」 「我……」她咽了咽口水,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自己睡。」 她乖巧的模样让他不禁勾了勾唇角,紧接着,他轻车熟路地为她放下乳白色的床帘,隔着一层纱,她又听到了他温和的声音:「那便在这里好好午睡,一会儿我叫你起床。」 「……好,」她舔了舔发涩的嘴唇,愣愣地吐出一个字来,片刻后,又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便望着他的身影,问,「公子不睡吗?」 「怎么,想让我陪着你?」那人并未回头,双手摸索着,往桌案旁走去。 「呃,不想。」姜娆连忙将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了自己的鼻息。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叮铃桄榔的声响传来,她连忙起身,一把掀开床帘:「公子怎么了?」 「舒神香呢?」刈楚仍是背对着她,问道。 姜娆这才看清,原来他是在摸索着桌案上的东西。于是她便松了松攥在床帘上的力道,稳下了心神,轻缓出声: 「在书桌旁从下往上数第二个小屉里。公子,可要我帮你。」 「不用。」他的声音清润。 她瞧着,男人弯下腰,两手又是一阵摸索,终于抽开了倒数第二个小屉。须臾,他从里面掏出几个小香包,分别放到鼻下嗅了嗅,又挑出一包来,将小金屉合上了。 没一阵儿,他终于摸索到了香炉旁,就在她即将站起身帮他之际,却看着男人将香炉盖打开,手中的香料尽数倒了下去。 一半倒入了香炉内,一半撒在了香炉外。 她在床上瞧着,只觉得一颗心揪疼得发紧,却是一言不发地将被子又盖好了,侧过头去,看着站在香炉边的男人,愣愣地出了神。 恍然间,对方也朝她转过头来,虽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但她却因方才偷看他那一下而红了脸。 心里头,竟然有一丝庆幸,还好刈楚看不见她望着他发呆的样子,要不然真的是丢死人了。 她越想越羞,被子也被她从下巴提到了鼻息之处,到了最后,只余下一条缝儿出来,恰巧没能挡了她的眼。 少年已在床边缓缓坐下,撑着头,隔着一层床纱,正阖着眼,浅浅地休憩。 有日光温柔地落在他的睫毛上,投出了他眼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少年安静地闭着眼,薄唇微抿着,唇边还带了些许若有若无的笑意。 一瞬间,有清风入廊,吹动了他鬓角的发。等风歇时,他身后的乌髮又乖顺地贴在了他单薄的里衣之上,一动不动。 安静得仿若不曾存在过一般。 姜娆忍不住又向少年凑近了些,恰巧看见他的睫毛轻轻抖了抖,不知他是否梦到了什么,刈楚的唇角弯了弯,右颊处的小酒窝若隐若现。 安静,乖顺又干净。 他一直都是这般,澄澈的少年。 第046章 屋内的舒神香终于起了效, 姜娆瞧着眼前的少年, 没一阵儿,便觉得神思舒缓, 浑身上下仿若窜动着一层薄薄的暖意, 十分的惬意与舒适。 雾霭悄绕,日光微晃。 眼皮越来越沉,她方一阖眼, 脑海中却立马浮现刈楚的样子。他一手撑着头, 安静地阖着眼, 眉宇之间, 尽是一片温柔的色彩。 阿楚…… 她的神思愈发游离, 须臾,便沉入了轻柔的梦乡。 却不料,在她熟睡之际, 一直安静坐于床前的男子突然睁开眼, 他望着床榻上唿吸均匀的少女,目光缓缓。 片刻后, 他起了身,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桌前,看着案上的一排书卷,眉头轻皱。 要从哪里入手呢? 抬手抽出一卷大魏编年史,放在案上缓缓摊开,少年俯下身,目光紧缩着每一处文字记载, 不愿放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 ——大魏元年八月,楚贵妃产下八皇子,取名为「勉竹」。 ——大魏元年十月,娴美人产下九皇子,取名为「景兰」。 …… ——大魏二年冬月,淳妃产下十五皇子,取名为「睿荷」。 ——大魏三年腊月,鼠疫频发,淳妃染疾而亡,殁于次年元月二日。临终前,殿内空无一人,其子睿荷殿下亦不知所踪。 鼠疫? 刈楚收起了指尖,眼中闪烁着些许晦涩的光。 这所谓的「染疾而亡」,染的究竟是鼠疫,还是…… 往后再翻,书籍记载的重点便倾向于大魏与小楚国的交战记录。他欲合上书卷,却在一瞬间,指尖若有若无地滑过一处文字,让他停下了目光。 刈,断也。又,杀也。 收割、杀戮之意。 眸光一沉,他将视线移到了卷首,这一卷所讲的大概是大魏铁骑收復的疆土,其中既有先前被小楚国占据的疆土,又有新占领的敌军的疆土。 第91页 刈,楚。 收復小楚国所占的疆土。 杀敌兵,护河山。 少年握着书卷的手紧了紧,转眼间,又将缓缓书卷放下,薄唇轻抿。 他的名字,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心中突然涌上一层无法言喻的情绪,这种情绪是十分汹涌澎湃的,在顷刻间席捲了他的全身。他还记得,曾经在倚君阁时,夏蝉曾问过他的姓名,那是他想,这个名字定然是他父母取的。毕竟如若是人贩子随口一取,只会取「易」或者「义」这般稍为简单的字,断不会用「刈」这个字的。 一直以来,这个名字,是他内心深处的一片柔软,只因这两个字,是他父母所赐,也只有循着这两个字,他才能找到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 可—— 脑海中又闪现出方才在大魏编年史上看到的一句话,大魏二年冬月,淳妃产下十五皇子,取名为「睿荷」。 睿荷,宋睿荷。 刈楚。 少年敏锐地眯了眸,这其中,究竟有着怎样的偏差?或是说,他是谢云辞仅凭一块胎记而寻错的人? 不可能。 即便他生在平常百姓家,也断不会有人给自己的小孩起「刈楚」二字为名的。 野心太大,杀气太重。 指向太明显。 况且,他的年龄,正与十五皇子的年纪对上,这世上,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如若他是十五皇子宋睿荷,那么刈楚又是谁? 心中疑惑不止,引得他皱紧了眉头,只觉事情大有蹊跷,却不知道这蹊跷究竟生在何处。 正在思量时,床上的人突然侧了侧身,让刈楚连忙将书卷收起来,不过片刻,便将那捲大魏编年史放回了原处。 蹑手蹑脚地回到床边,他悄悄坐回到原先的位置上,顺势将手肘撑起,歪着头,默默地瞧着正背对着自己的少女。 原本平静的眸光终于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波澜。 刈楚将袖子压平了,也缓缓阖上了眼,嗅着淡淡的舒神香气,只觉得这一刻,着实是美妙极了。 就这样守着她,大脑放空,什么也不用想。 不用想他母妃到底因何而死,不用想他为何流落宫外,亦不用想「刈楚」与「宋睿荷」之间究竟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繫。 一如在倚君阁,一如在萱草苑。只要她唤一声「阿楚」,下一刻,便永远会有一个少年在她身侧,用着干净且羞赧的声音,低低地回一句: 「阿姐,我在。」 思绪在舒神香的作用下悉数出了脑海,脑中是一片令人舒适的空白。姜娆醒来时,觉得自己好久未睡得如今日这般踏实,方一睁眼,便看到了眼前乳白色的床纱,漫了满目。 她悄悄转过身子,使自己平躺在床榻之上。鼻尖还是令人心情舒适的舒神香,混杂了淡淡香气,充斥了她的整个梦境。 这种香气,她是记得的。 清清雅雅,干干净净,正是刈楚身上独一无二的味道。原先她为他梳发,一下子便闻到了他发间的微香。而后再与他接触时,这种气味便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驱之不去。 许是他枕间的香气吧。 方才姜娆侧着睡,鼻息恰恰就在他的枕头之上,也是闻着这种味道,才能让她睡得安心。 正想着,她的余光已悄悄落到床前的少年身上。他似是还在熟睡,唿吸轻柔又均匀,一如她阖眼时,乖顺而安静的样子。 一时间,她竟有了一丝好奇心,想去探寻这孩子身上香气的根源,便情不自禁地抬了头,半撑起身子,往少年的身前探去。 慢慢地,他的脸在她眼前放大。这一瞬间,她才突然发现,自己还从未如此认真地看过这孩子的面容, 他生得很好看,如同从上好的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一般。单是那双眼,微挑之际便能搅动一泓春水,让人心中无端生了万千涟漪。 春水旖旎。 春色旖旎。 她不由得舔了舔发干的下唇,在心里暗暗感慨道,这孩子的眉眼,终于长了开。 没来由地,姜娆竟想起往日在萱草苑中的光景来。彼时她刚救了他,将他带回阁中,少年还是一副警惕而疏离的模样,眉目之间的戾气稍重,竟一下子咬住她右手的虎口处,以至于她的手上,现在还留着一个浅浅的疤。 ——你说,你抓着我的裙子做什么? 少年咬着唇,却是一声不吭。 ——你若再不松手,我便要打你了。 一时间,她看见了他面上慌张的神色,不过一瞬,他又咬牙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清澈的双眸中,是一如既往的执拗。 姜娆不禁笑了。 「你怎么这么好看呀。」 她又忍不住凑近了些,目光细细,从少年的眉眼挪到他微扬的唇角处,眼中的欢喜也愈发浓烈。 「你怎么这么乖呀。」 她知道他还在熟睡,便喃喃自语道,声音如蚊鸣一般细微,这才没能让对方听了去。 突然,她竟想伸出手去,捏一捏他的脸。 唔,好香。 忍不住砸了咂嘴,与少年的面容仅有一纱之隔,透过牛乳色的床纱,她嗅到了他身上清雅的香气。 「唔。」 流连忘返地一声,衬着愈发勐烈的心跳声,她咽了咽口水,一时间,竟觉得喉间开始发涩起来。 第92页 「阿楚,」心绪百转千回,少女望着眼前之人的面容,瞧着他阖上的双目,终于轻悠悠一声,「我、我好像……」 「好像什么?」 姜娆瞧着,原本安静阖着眼的少年突然睁开眼,饶有趣味地挑了眉,一帘之隔,朝她「望」了来。 「啊哈?」 她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断,忙不迭地往后退了退,慌乱中,两手匆忙地抓住薄被,再次往脸上一搭。 掩住了自己微乱的鼻息。 「你说,你好像怎么了?」少年笑着开了口,声音轻柔。 姜娆一愣:「你你你、你没有睡着吗!」 「半梦半醒,」言简意赅吐出四个字后,刈楚又勾了勾唇角,颊上的小酒窝若隐若现,「只是在忽梦忽醒间,听到有人说——」 「说什么?」她的声音明显慌了。 少年略一沉吟,于她心惊胆战之际,再次出声:「说真好看、真香啊什么的。」 「唰」地一下,她的半张脸红了起来。 忍不住把被子再往上提了提,盖住了她红透了的半张脸,只余一双眼在外,咕噜咕噜地转着圈。 「我说,我饿了,我、我梦见了一只长得很好看的烤鸭,很好看、很好吃……」 「哦?」他玩味地拖长了尾音,「是吗?」 「我还听见有人说,真乖啊,好想亲一亲什么的。」 「胡说!」这下子,她忍不住反驳了,「我哪里说我想亲一亲,你、你不要乱讲!」 这个人,净瞎说! 听出了她言语间的慌乱,少年笑了笑,又道:「那可能是我半梦半醒间听错了吧。」 语气淡淡,似是不以为意。 见他的语气这般光明磊落,倒趁着她遮遮掩掩、做贼心虚起来。果不其然,片刻,刈楚又接着问:「屋子里本来就闷,为何用被子掩着鼻,是不喜欢闻这舒神香吗。」 「不、不是。」嘴上虽答,手上却还是不肯把被子往下拉一寸。 因为稍一往下拉,便会露出她那张绯红的面颊。 不过转念又想,刈楚反正看不见她的面色,也看不见她有没有用被子盖住口鼻,便大着胆子道:「我才没有用被子盖住鼻子呢!」 「胡说,」少年凑近了些,「你的声音分明就是被被子掩住了,如此闷,竟然还想骗过我。」 声音中染了几分促狭,「莫不是,你在欺负我看不见?」 「我、我,」她登时怂了下来,「小竹不敢。」 「那你说,有没有用被子掩着脸?」 「有。」 「有没有说,很香很乖还很好看?」 「……有,」末了,她又不甘心地补充了一句,「我是说鸭子,鸭子……」 「鸭子啊……」少年点了点头,旋即,又将脸凑近了些,俊朗的眉宇轻轻一挑,「那你说,方才我睡觉时,你有没有偷看我?」 第047章 「说, 有没有偷看我, 嗯?」少年的声音低沉。 姜娆一怔,待反应过来时, 忙不迭地摆头否认:「我、我没有。」 「没有偷看我么?」 「没有。」 「喔, 」少年又拖足了长长的尾音,好半晌,才终于来了一句, 「依我看, 你就是在欺负我看不见。」 「我没有!」她矢口否认, 她哪里是在欺负他看不见。 好吧, 是有点儿。 心虚地咽了咽口水, 纱帘后少年的面容也愈发真切。他一双眼虽为死寂,面上却带着丰富的色彩。 「你没有在欺负我吗?」他歪了头,又问出声, 声音中不知不觉带了几分邪气。 「我……」她刚想开口, 却发现少年兀地站起身,探出右手, 似是想挑开这层床帘。 她一惊,连忙坐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死死拉住了床帘,不让他掀开。 「做什么?」 少年被她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开口询问道。 姜娆望着忽然又近在眼前的少年的面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乍然间,他清润好听的声音又在耳侧响起, 引得她的手不由得颤了颤。 「我、我……」 少女咬着下唇,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才好。 没来由地,她忽然感到很慌张,生怕他会突然掀开床帘。 刈楚仍保持着平视的目光,余光却悄悄垂落在她那双微微颤抖的素手之上。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双手依旧死死地攥着床纱。 是在怕…… 在怕他会突然闯入床,干什么混帐事吗? 如此想着,他不由得笑了,薄唇也轻轻抿起:「明明是你欺负我,现在你却这么委屈,倒像是我欺负了你一般。」 「我哪里欺负你了。」她的声音糯糯哑哑,让他听着既欢喜,又心疼。 「那你说,你难道没有欺负我看不见吗?」 他今天就与这个问题过不去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道。趁着她发懵之际,少年的两手突然上了前,隔着一层纱帘,竟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的两双素手! 「公子!」姜娆一惊,「您这是在做什么?」 床纱微微泛凉,带着秋日特有的涩意,他的手却是发着烫。一瞬间,少年的手掌包裹住少女被纱帘缠绕的柔荑,整个人的身子也半压了过来。 她瞪大了眼睛,眼中带着淡淡的惊吓:「公、公子?」 第93页 方一开口,姜娆便见自己的手指被对方强硬地掰开,缝隙之中,少年将她的手与纱帐剥离。不过一瞬,手上的力道便一空,那人已掀开床帘,徐徐探了过来。 「说,到底有没有偷看我?」 他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有……」她这就是死鸭子嘴硬。 「那你便是在欺负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也没有。」却有几分心虚。 「我不管。」刈楚将身子探过来,两腿已蹭到床榻之上,只能逼得姜娆向后连连退了身子,最后,竟将整个身体都缩至了墙角。 「你就是在偷看我。」 姜娆看着已缓缓来到自己身前的少年。他视线平直、眼神空洞,话语里,却尽然都是强势。 她怎么可能承认自己在偷看他睡觉。 打死她她也不会承认的! 就这样想着,她又坚定地摆了摆头,刚欲开口,身子突然被人抵住,那人已将她压到了床角。 「我不管,你就是在偷看我,你就是在欺负我。」 这一次,他的声音中竟带了几分委屈的成分。就在她微怔之际,少年突然勐一昂头,额头一下子便顶上少女细白的脖颈。 他的声音沙哑:「你说,若是被人欺负了,那该怎么办呢。」 她被他抵得连连扬头,没一阵儿,就感觉到他竟然用小脑袋在她颈间摩挲起来。姜娆差点儿忘了,眼前这个少年是最擅长撒娇的,那无辜且纯净的语气,让人一时间竟无法分辨,他说得究竟是真话,还是谎言。 譬如现在,他死死抵着她,逼她承认:「说,你方才在偷看我睡觉。」 一边说着,他的双手一边按住她的手腕,一副捕食之势。 「我——」 嘴唇轻动之际,那人已捉住她的手腕,指尖在她腕间轻柔一点,登时便撩/拨地她浑身一颤,眼神也发直了开。 「我……我不是故意偷看你睡觉的。」 他窝在她的怀里,微凉的指尖随意地在她手腕处撩动。听到这句话后,少年颇为满意地勾了勾唇角,又问道:「那是为何?」 「因为我好看?」 「……嗯。」 「因为又香又乖?」 她用力地从他的掌下抽出手来,不好意思地同他比划道:「那是鸭子,香喷喷的烤鸭。我饿了,所以梦到了。」 话音未落,只见少年一声:「嘎。」 姜娆:? 瞧着少女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刈楚抿了抿唇,接着道:「这样算来,那便真是你在欺负我看不见。我阿姐说过,你若是被人欺负了,定要欺负回来的。所以现在,轮到我来欺负你了。」 他清楚地看见,当「阿姐」两字说出口时,少女下意识地抬了头,恰恰对上他的一双眼。 他的眼中,似是闪动着熠熠光芒,却又在一瞬间归于沉寂。让她开始怀疑方才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只是在一瞬间,少年勐地低下头来,趁她不备之际,在她的唇上轻轻一啄。姜娆一愣,方感知到他唇上的温度,那人已抬起头来,坐正了身子,唇边满是得逞的笑意。 「我欺负完了,现在我宣布——咱们俩之间算是两清了。小竹,你以后,不准再欺负我。」 他说得一本正经,说到最后时,甚至还加重了底音。 于是姜娆抬头时,正好听见他兇巴巴的一句:不、准、再、欺、负、我! 欲哭无泪。 这到底是谁在欺负谁啊! 好在这孩子没再继续纠缠着他,心情大好地坐直了身子后,又欢快地掀开帘子跳下床去。一阵珠帘碰撞的叮铃桄榔声传入耳中,拉扯回了姜娆纷飞的思绪。她一转过头,恰见刈楚已将衣裳穿好,扯过一旁的腰带,缓缓繫上。 她抿了抿唇,抱着双腿,继续缩在床角。 刈楚传完衣服后,便徐徐转过身来,望见她缩在墙角可怜兮兮的身形时,不由得笑了。 「第一次被亲吗?」 姜娆扭过头,瞪他一眼,没吭声。 「那便不是第一次。」他笑。 姜娆依旧抱着双臂,默不作声。 刈楚将衣裳穿好了,愉快地吹了个口哨,好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见着他锦衣玉袍、玩世不恭的模样,她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与自己的距离突然变得好远。 眼前的光景,让她想起了先前在倚君阁内,那些风流倜傥的花下客门,各个收拾的人模人样,嘴里说着比蜜糖还甜的话,却是转眼薄情消,只余红颜消逝珠玉老。 是不是只要人一得了权势,便变得多情、花心? 他…… 他会变成那样的人吗。 思忖之际,突然响起了一阵叩门声。刈楚侧过了头,声音清淡:「何事?」 「殿下,尹家的人来了,此时已至荷花殿外。」门外的人恭恭敬敬地道。 刈楚一顿声,「把他们接到主客堂,我一会儿便去。」 「殿下身体不便,不必专门费脚力了。老夫与小女恰好就在殿下门口,与殿下仅有小事商量,三言两语,不必殿下大费周章。」 正说着,那人便踏入殿来。姜娆一怔,还未来得及收拾,就闻一阵脚步声传来。刈楚也没有想到尹将军会突然造访,面上也是愣了愣,不过片刻,对方已来到他的眼前。 他的身后,还紧跟着低眉顺眼的尹沉璧。 第94页 「这……」 入殿的那一刻,尹老清楚地看到有一女子正匆匆跳下刈楚的床,她的衣衫虽为平整,髮髻却微微倾斜。见了尹老,姜娆也连忙垂下头去,对着来者欠身一福。 床榻上,尽是一副凌乱之景,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好一出鸳鸯戏水、活色生香! 一瞬间,尹寒风的眼都直了。 身后尹沉璧的面色倒是未变,她波澜不惊地望了姜娆一眼,眼中既没有愤怒,亦没有探寻。 倒是看得姜娆有几分不自然起来。 抿了抿唇瓣儿,她站直了身子,对着走进屋的二人,轻声道:「二位莫要误会了,我与殿下——」 只是姜娆还未说完,只听尹寒风阴测测地哼了一声,把她一噎,话语一断。 瞧着他不善的面色,她没再敢说下去了。 倒是一旁的刈楚上了前,伸出手拉住了姜娆的袖子,将她一把护在身后。 「尹将军来得正好,我方才还在想,这荷花殿极其空旷,我一人待着,只觉四面生风,不如纳一人于身侧。将军既来,睿荷还望将军为我与小竹的婚事做个见证。」 言罢,他还颇为客气地朝着尹寒风作了个揖。 什么? 姜娆一愣,连忙抬起头望向刈楚,却见他一脸正色,丝毫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 她连忙拉住了少年的袖子,却被他反手握了去对峙之间,只听闻尹寒风开口,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洪亮。 「殿下这是何意?」 准女婿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声张要娶去另一个女人? 更何况,这个女人,竟然是一个小小的侍女? 尹寒风冷笑出声,他这是在挑衅自己吗? 刈楚面色平平如常,语气也是淡淡。他紧紧握住了身后少女的手,字字铿锵有力。 再次重复道: 「我说,我要娶她。」 第048章 尹寒风仍是冷笑:「娶?不知殿下是想娶她为妻, 还是纳她为妾?」 此语一出, 刈楚身后的姜娆也愣了愣。只感觉少年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还未出声, 一旁的尹沉璧已察觉到异样, 连忙上前来。 她挽住尹老的胳膊:「阿爹,你是不是忘了今日来王府的事了?」 言罢,不等尹寒风反应, 女子径直上前一步, 从袖中掏出一封烫金小帖, 呈了上来。 「七日后, 尹府将举办秋猎大赛, 还望殿下赏脸前来。」 她的声音婉转清澈,格外好听。 刈楚收了帖,既没答应又未拒绝。见他将请帖收下后, 尹沉璧抿嘴笑了笑, 旋即又退回去,再次挽上自己父亲的胳膊。 「既然请帖送到, 沉璧与父亲便先行告退了。」 她的话语轻轻,声音中,并没有愠意,这一点倒是让姜娆微惊。 不消其他人说,姜娆也知,尹家与刈楚的婚事不日便要重提,尹沉璧也是将刈楚当半个夫君来看待的。要不然, 尹家的人也不会成天往王府里跑,圣上下令敕造东宜王府时,也不会别有用心地将王府与尹府建到一块儿去。 见女儿这般让步,尹寒风也没再说什么,仅是作了个揖后,撩起衣角告辞。 刈楚手中攥紧了请帖,将二人送到荷花殿外,几人又客套了几句,便分道扬镳了。 姜娆扶刈楚回去的路上,二人一路无言,回了殿,刈楚随手将请帖放到桌上,头也不偏。 「你似是有什么话想同我说。」 看出了她面上的神色,少年缓缓道。 姜娆看着他扶着扶手坐下,挺直了背,一双眼平直地「望」了过来。 她沉默。 见她不语,少年笑了:「说吧,有什么疑惑,或是顾虑,尽管说出来。我不会罚你。」 少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望着坐在椅子上的少年,终于稳住了心神。 话到嘴边,却是一转:「公子是真要去尹府,参加秋猎吗?」 「去,」刈楚笑,「为何不去?」 他将两只手随意地放在桌沿处,不一阵儿,又探出一只手去。右手刚摸到水壶边,少女便上了前,提了水壶,倒满了一杯热水。 她咬了唇,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那公子方才所言,可是……真心?」 话一脱口,她的心跳便快了一半儿,只见刈楚面色坦荡,点了头,道:「是真心。」 「为何?」她的面上,浮动着讶异的色彩。 少年将茶杯举到唇下,听闻对方的一声疑惑,举着茶杯的手不由得顿了顿。旋即,他又将茶杯放下,抬起面来。 姜娆感觉到一道炽热的视线朝自己望来,刚抬眼时,却映向刈楚那双呆滞而空洞的眼,一瞬间,整颗心勐地一揪。 疼。 生疼。 少年的面上却并无太多的色彩,仿佛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方才的情景,你也看到了。我如若不这么做,今日之事被传出去了,坏的是你的名声。」 「可我与公子之间,并无——」 「眼见为实,」刈楚笑得淡然,「旁人只相信他们看见的,纵你再有十张嘴去同他们争论,你也争不过的。」 听他这么说,姜娆不禁有些懊恼,咬了咬下唇,须臾,又悠悠地嘆出一口气来。 「怎么,不开心?」 他扬了扬眉,引得对方连连摇头。 第95页 不开心?她怎么敢。 她只是在担心,这孩子如今不知道小竹便是姜娆的实情,如若他知道了,还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吗? 曾几何时,这个少年也曾倔强地站在姜娆面前,拉扯住她的袖子,同她吐露心声。 而如今,他却又扬言,要娶了她费尽心思扮演的小竹,要娶这样一个虚假的角色。 唇边不由得泛上一阵苦笑来。 心中却又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闪过,心头闷闷的,有些话语,却是有口难开。 思忖了许久,她还是跪在了刈楚脚边。 心一横,朗声道:「还请公子收回成命。」 少年一怔,显然没有想过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执着杯子的手也顿在了半空中。 刈楚懵了良久,终于开口,问出了声:「为何?」 为何不愿嫁于他? 少女垂着头,半天不语。 她这一出,倒是让刈楚想起原先二人在倚君阁时的场景来。他知她心性高冷,不愿屈居他人之下为妾,便勾了勾唇,笑出声来。 语气之中,已有了淡淡的宠溺。 「你是觉得,嫁给我,会委屈了自己吗?」 「不、不是。」 「那便好了,」少年终于将手上把玩许久的茶杯放下了,姜娆的眼随着那茶杯平直地落到桌面上,只听轻轻一声敲击,那人已徐徐站起身来。 稍迈一步,他已走至她的面前,衣袍拂过她的面,分外轻柔。 他温柔地笑:「莫跪在地上,地上凉。」 言罢,姜娆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人轻柔地扶起,对方的双手已搭在自己的双臂上。 须臾,他将她的小臂握紧了,声音兀地拔高,字字坚定:「小竹,我刈楚对天发誓,你嫁于我,我断不会让你受一丝委屈。」 「若是先前,我可能会犹豫,要不要给你一个归宿。但如今,我意已决,容不得任何人阻拦。」 待我羽翼丰满,我会给你温柔的热枕,与想要的河山。 阿娆,等我长大。 ―――――――――― 七日后。 深秋。 这一次秋猎,尹府办得十分阔气。刈楚自然也阔阔气气地赴了宴,身上披金戴银的,腰间还挂了好几块宝玉。 当姜娆看到他这一身的造型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些天来,她都小心翼翼地避着他,自从七日前,她走出荷花殿后,便觉得一颗心一直悬着,每每见到那孩子时,都无端地心虚起来。 或者说,她现在已经不能简单地称刈楚为「孩子」。 他已成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她有事也捉摸不透心思的男人。 譬如此时,她伤透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刈楚为何会以如此拉风的造型出席。 这可是,他身为十五皇子宋睿荷的第一次当众亮相。 还在发着呆,耳旁就有一声温柔的「小竹」传来,姜娆连忙收回了神思,走上前去。 刈楚正背对着她,把第三块玉佩往腰上挂。 她有些无奈,连忙伸出手来制止他这一行径:「公子,莫再挂了,腰间已挂不下了。」 「噢。」闻言,他这才终于停了手,将那块玉佩递到她眼前,「那你帮我挂上,就挂到你腰上,算是替我佩了。咱们东宜王府的人,不能掉了档次。」 她差点没背过气去。 好在刈楚让她佩了一块玉之后便没再让她多挂,要不然,她每走一步,身上便传来一阵叮铃桄榔的声音,着实惹人注目。 而刈楚,就是这样一个惹人注目的存在。 挂完玉后,他突然在姜娆面前坐下,背对着她,对她说:「今日出府,你便替我将眼带戴上吧。」 她点了点头,又听他言:「为了这次秋猎,我特意准备了一条眼带,就放在书桌旁第二层抽屉里面,你替我取过来。」 姜娆点点头,顺着他的话去取了。 对方的话在耳后轻轻响起:「这是我特意让人定制的,很漂亮,我戴上了,定是十分好看。」 正说着,语气中已有了几分小得意。 姜娆听着,抿嘴笑了笑,方拉开抽屉时,整个人呆在了那里。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 只是因为那个小屉中,放了一条金光闪闪的大金带! 金的! 把那条金带子捧出来的那一剎那,她的手都是颤抖的。 似是能够预料姜娆的反应,刈楚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轻轻笑了一声,又缓缓道:「拿来吧,给我带上。」 「……好。」她咽了咽口水,又颤抖着双手把那条金带子繫到他眼上了。 刈楚面朝着她,面上尽是一番嫌弃她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好在他也未再说什么,端正地坐在轮椅上。 他们一主一仆,就这样叮铃桄榔、大摇大摆地地出了王府。 刈楚坐在轮椅上昂首挺胸,姜娆在身后推着他,每走几步,大街上便有人望着他们窃窃私语,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终于到了秋猎地点,只一眼,便看见了高高的筑台,筑台旁燃着熊熊烈火,一桿人围坐在台下,觥筹交错之际,她推着刈楚已缓缓入了席。 姜娆本想低调地避开众人,可他们这身打扮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还未来得及反应,已有人指着他们询问出声:「这位是——」 第96页 「这还用问,」一见刈楚眼上的眼布,立马有人呵呵地站出来,笑道,「这自然是我们的十五殿下,大名鼎鼎的东宜王,睿荷公子!」 「睿荷公子?」 又是一阵窃窃私语,有识眼色的僕人立马上前引着他们二人入了席,坐下的一瞬间,她感到有无数的目光朝自己袭来。 有惊讶,有探寻,还有些目光让她一时无法识别究竟是不是好意。 压迫。 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 「别怕。」 微怔间,有一双手轻轻搭在她的素手之上,姜娆抬头,恰见刈楚蒙着眼转头,唇边是温柔的笑意,「别怕,我在呢。」 他的声音轻轻:「以后你若做了宋夫人,日日要面对的,便是这种场景。」 她又是一愣,恍惚之间,少年的声音又响起在耳侧: 「别怕,抬起头,直视他们。」 「想像着这里是荷花殿,你是这里的主人。不要怕,有我在,他们都不敢伤了你的。」 「有我在,一切都有我在呢。」 顺着刈楚的话,她愣愣地抬起了头,只是一瞬,便触到了两道视线。 这一道目光的主人,是尹沉璧。令人讶异的是,她今日着了一件马服,整个人看起来既清爽又干练。 豪气之中,又带柔情。 见着姜娆望向自己,尹沉璧并不躲避目光,反而朝她轻轻笑了笑。那笑容并不带任何恶意,也无半分挑衅,甚至说,那笑容是温和的,如三月的春光,和煦而舒服。 另一道—— 姜娆转过目光。 那是一个男子,一个长得极其好看的男子。 他穿着华贵的衣服,一手执着酒觞,因姜娆投来的目光而轻轻勾唇,霎时,便笑弯了眉眼。 眉目之间,暗流涌动。 好一副矜贵之状。 好一副风流之状。 第049章 迎上了姜娆的目光, 那男子执着酒杯的手顿了顿, 旋即推了推右手,对着她, 遥遥一敬。 不等她反应, 对方的一杯酒已下肚,回过眼来时,男子的唇边仍噙着含义不明的笑。 有些…… 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对方的眼神, 着实暧昧了一些。 趁着众人还未发现他们的对视, 姜娆连忙别开眼去。避嫌这个道理, 她不是不懂。 尹老做东, 引着刈楚向大家介绍了一番, 一时间,席上之人纷纷起身,都接二连三地朝着刈楚行李敬酒。 虽是蒙着眼布, 刈楚也能通过外边的声响辨认出众人的行径, 也缓缓站起身来。姜娆连忙识眼色地为他斟了一杯酒,递到他手边。 男子平直举着臂, 一昂颈,酒下肚后,算是回敬了各位。 秋猎便是在这样热闹的氛围中拉开了序幕。 刈楚因身体不便,只在原地打坐。姜娆也对秋猎不感兴趣,于是同他并肩坐在一起,百无聊赖地望着众人跑来跑去。 每隔一阵儿,便有人兴奋扬声, 方才某某家的公子又猎了多少猎物,何其英勇等等。 姜娆听着,没一阵儿,便昏昏欲睡。 「不喜欢看这些?」 似是感觉到了她的无聊,身旁的男人用手肘将她戳了戳。 她诚实地点点头:「不喜欢。」 「花园后有些贵夫人,她们还单独设了宴,你若是觉得无聊,便和她们去玩,」刈楚的声音不咸不淡,「这些都是你日后要接触的人,提早认识了,熟络了也为好。」 那语气,显然是把她当做东宜王府大夫人来看待。 姜娆愣了愣,偏过头望着少年的侧颜,久久为吱声。 片刻,又听见一声笑,他已缓缓道:「如若你觉得痛她们打交道有些困难,那陪着我这个瞎子坐在这儿也可以,只是要难为你干巴巴地坐在这儿了。」 少女瞧着他,还是不说话。 良久,刈楚终于抬起手来,一手抚上了她的发顶,动作轻柔:「去吧。不要怕她们,若是被人欺负了,就欺负回去,万事有我在你背后撑腰。」 若是被欺负了,就欺负回去。这样一句话,不仅在荷花殿受用,在任何地方都受用。 让她一下子想起了七日前,少年倚着床帐亲吻她的场景来了。 姜娆红了脸,半天才站起身,糯糯道:「公子,那我去了。」 「去吧。」他的声音仍是温柔。 侧了耳,听闻她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刈楚这才捧起手边的酒杯,刚准备递到唇下,只觉手上突然多了一道力道,有人已轻轻将他的手腕握住。 「东宜王,宋睿荷。」 来者,正是方才在席间一直与姜娆对视的男人。 对方的声音极为好听,优雅而低沉。这声音仅是让刈楚愣了一瞬,不消一刻,少年便也勾了唇,扬起面来。 「不知阁下哪位?」 那人的目光落到他蒙着眼的那条金带子上,似是轻嗤了一声,唇边的笑意也愈发明显。半天等不到对方的回答,刈楚便又扬了声,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不知阁下是哪位?」 「也罢,反正你也看不见。」 男子的眼中闪过一丝促狭,话语却让刈楚的面色一顿,令他猝不及防的是,那男子竟直接上了手,生生地将他眼上的那条金带扯了下来! 先前的昏黑,让眼前任何微弱的光都变得夺目刺眼。 第97页 他的瞳孔变了变,少年眼中这一微小的变化又恰恰落入了宋景兰的眼,那人沉吟着,眼中笑意不减。待刈楚余光转向他时,男子已两指捏着原先他蒙眼的金带,笑出了声。 「如此奢侈,不愧是圣上失而復得的心尖至宝。」他笑得风流。 对于对方不打一声招唿便扯他眼布的行径,刈楚表示十分不爽,自然,他也未给对方好脸色看。他面色不虞,声音中也处处透露着自己不满的情绪:「你还未同我说,你是哪位?」 完全是小孩性子。 宋景兰笑,对于他的质问却是避而不答,只是说:「说变脸就变脸,殿下的心性还是差了些。」 听闻对方这么评价自己,刈楚的面色更不悦了。 谁料,那人竟滔滔不绝起来:「身为东宜王,却不明晓自己的身份。方才你同我讲话时,应自称为『本王』,果真是乡野之人。」 少年的面上已浮动了怒意。 少年面上情绪的变化就那样清晰地被男子纳入眼中,衬得他的笑容愈发明艷:「虽贵为王室,打扮却如此夸张,身上披金戴银,生怕旁人不知你身份的尊贵。睿荷殿下,这做王爷的日子,享受得可好?」 「自然好,」他的声音里已有了几分怒意,「做王爷自然好。不过,本王再如何,也轮不到你来说道!」 「不错,知道该如何称唿自己了。」那人面上涌现了一丝欣喜,目光又落到刈楚空洞的两眼之上。片刻后,他终于将手边的金带子递了上去,放到刈楚眼边。 仅是欠身一福:「抱歉,方才多有唐突。」 刈楚只是冷哼,却不伸手去拿那金带,目光仍是平直。 对那条金光闪闪的带子「视而不见」。 宋景兰不由得笑了,转身到少年身后,竟兀自伸了手,替他把眼布带上。 一时间,眼前又恢復了黑暗。 对于这位冒犯者,刈楚已没了多大的耐心。他耷拉着一张小脸,一副赶人之状:「你究竟是何人,究竟有什么事?别再卖关子了。」 宋景兰将眼布系好,在对方脑后打了个极为漂亮的蝴蝶结,纤长的指尖一转,声已缓缓来:「殿下莫急,我今日不是来挑事的。」 「那是做什么?」少年冷笑。 这下,那人倒不再卖关子了。他径直坐到了刈楚身侧,也就是原先姜娆坐的位置上,缓缓摩挲着眼前的酒杯。 杯中酒水满满,他的身形在酒中倒映,宛如置身于镜上。 他亦是心如明镜。 「殿下好定力。」 刈楚蹙眉:「你这是何意?」 「忍辱负重,又不知殿下此举,为何意?」那人反问。 倒是问得少年一怔,旋即,薄唇微启。 话还未出声,那人已将他唇边的话险险截了去。于案前,宋景兰一双眼里尽是清明。 「殿下先是装瞎,又是装傻,强装出小孩子脾性,究竟是为了什么?」 刈楚搭在腿上的手一僵。 见自己的心思被识破,他便也不再刻意伪装下去,反而勾唇,笑得淡然:「你应是某位皇子殿下吧?」 宋景兰挑眉。 「让我猜猜,」这下子,刈楚倒是找到了乐子,「我阅大魏编年史,三位皇子记得最清。让我猜猜——你应是……」 蒙眼少年沉吟,白袍少年举杯不语。 「九皇子,宋景兰,是么?」 他终于开了口,语气却是十分笃定。 对于自己的身份被人猜中,宋景兰并不讶异,似是被他猜中身份是常理之中的事。旋即,他又斟满了酒杯,两人就这样坐着,外人见着,他们尽是一副友好交谈之势。 为了使两人之间的对话不那么带火药味,宋景兰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道:「实不相瞒,我此行,便是来结交殿下的。」 「结交?」刈楚故意做错愕状。 宋景兰终于不卖关子了:「殿下方才说,有三位皇子记得最清。那其中,可是有太子?」 太子宋勉竹,当今皇后之子。 脑海中又浮现大魏编年史中的一行字: ——大魏元年八月,楚贵妃产下八皇子,取名为「勉竹」。 诚然,刈楚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勉竹殿下贵为太子,我理当记得最清,印象也是最深的。」 宋景兰又笑:「那不知殿下对着京城内的势力知晓多少。」 刈楚比划:「只知三四。」 对方眼神缓缓:「怕是有些少了吧?」 刈楚又比:「那便知五六。」 宋景兰只盯着杯子里的酒水,似是还要说,怕是有些少。 启唇之际,蒙眼少年笑了:「你莫再说我知道的多说的少,我刚被找回来没多久,宫门还未迈入一步,哪里知道那么多的消息?」 对方一手终于将酒杯拿起了,放到唇下,却是不喝,只是吹着那酒面玩儿。 听见刈楚这么解释,他便也未再纠缠下去。看着精緻酒杯里的酒面被自己吹起一层层皱巴巴的粼,他似是心情大好,刚准备开口出声,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许是哪家的哪位公子又猎了多少猎物,在向众人炫耀吧,刈楚想。 于是他便好奇地问:「我是身体不便,不能秋猎,你呢,为何不去?」 这种游猎,不正是像他这种公子哥最喜欢的一种业余活动吗。 第98页 宋景兰吹完了酒面,终于抬起了头,缓缓轻笑:「我此时,不正是在秋猎吗?」 蒙眼少年面色一顿,转过头来,若有所思。 秋猎,猎得猎物,求一年好运。 而宋景兰此举,却是谋下半辈子的福气。 他在赌。 赌宋睿荷,值不值得。 刈楚面色却不善,只是因为对方将自己比作猎物。于是便准备开口,嘴唇刚成了个形,却见门口的声势愈演愈烈,讨论声也渐渐传入刈楚的耳中。 是花园。 花园出事了! 蒙眼少年面色一凛。 察觉出少年神色的变化,白袍男子拂了拂袖,漫不经心道:「若我没记错,殿下的心上人,可是在花园里吧?」 蒙眼少年的面色愈发冰冷。 「不如这样,」宋景兰抱了臂,「殿下若是放得下心,日后,她的安危,全在宋某身上。」 「她的安危、她下辈子的荣华富贵。」 「只消殿下一声,她想要什么,殿下想让她得到什么,我都可以满足。」 果不其然,刈楚的表情有些动摇。 宋景兰笑,他终于找到这个少年身上,最柔软的一根肋骨。 第050章 话说这边, 姜娆刚百无聊赖地来到花园中, 便被一群贵夫人围了上来。 攀谈之间,有人对她的身世表示好奇, 亦有人对她此身装束忍俊不禁。 好在忍俊不禁的那拨人对她也未表达任何不友好之意, 估摸着姜娆是哪位暴发户的夫人,一时间,面子给她得很足。 直到姜娆微红着脸, 略带结巴地比划:「各位莫要误会, 我只是陪着睿荷殿下赴宴的, 不算是哪位夫人。」 这么多奉承, 让她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此语一出, 立马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姜娆瞧着,不过一瞬,眼前便有人变了神色。 所谓见风使舵, 墙头草也不过如此。 狭长的眼眸一眯, 有人已慢悠悠地摇动手上那把鎏金小扇——这通常都是家门显赫家底殷实之人的象徵。 「陪着睿荷殿下赴宴,那岂不是家僕?」 檀口微动, 扇掩朱唇,饶有意味地将话语拖长了:「哦,家僕啊——」 姜娆抿着唇,目光轻缓地落到那人身上,没有吱声。 倚君阁教的是她该怎样与男人交流,却未曾教过她该如何与女人相处融洽。 还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一原则一直被她记在心间,并奉为圭臬。 不同她们解释, 直接掉头走人。回去便和刈楚说,她才不要再与这些贵夫人打交道。 若她再同她们解释几句,怕是下一刻便有人吐出「侍女凭色上位」这种不堪的词彙。 抱着交付任务的心态,姜娆想闪人。可那些无聊至极的贵夫人们怎能放过这一笑谈,纷纷伸手香喷喷的素手,拉扯住了她的衣袖。 少女驻足,转眼。神色淡漠。 她不会同女人打交道,真的不会。先前在倚君阁,苏六姨把她视作掌上明珠,一直让她待在萱草苑,与她打过交集的女子,怕是只有芸娘与夏蝉。 哦,还有一位连枝。 思忖之间,果真有人污秽不堪的调笑声入了她的耳,那笑声越来越大,加入讨论的人也越来越多。 纷纷扬扬。 纷纷扰扰。 姜娆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眼神缓缓地扫过众人。她的眼神掩饰的极好,外人一看,只觉那目光柔和,甚至未带一份愠意。 各位贵夫人大吃一惊。 惊讶过后,更多是自讨没趣的怒然。 有人朗声:「这位上位的小夫人,怕不是个傻子吧!」 「就是就是,你看她的穿戴,哪像一个正常人。」 「也不知哪位瞎了眼,才能看上这种人,叫她钻了床缝子,她竟还不知羞地出来炫耀。呸,不知廉耻!」 「可不就是瞎子嘛……」 分明是有人寻衅滋事! 那一句「瞎子」入了姜娆的耳,让她再也无法沉下心来,勐地转身,一把捉住开口之人的手肘。 字字清脆:「你再说一声!」 乖顺的猫儿突然变成了母老虎,那人一吓,声音中蓦地有了丝颤意。 仍是仗着人多欺压她:「怎么,你家哪位,难道不是瞎子么!」 她家侯爷说了,看不起的,便是像宋睿荷这种分明碌碌无为毫无功绩,却倚仗着皇恩,封一品王位之人。 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个不值一提的瞎子! 从入席到出席,已有人嚼起这位新晋的「东宜王」的舌根,多的,还是对他的不屑一顾。要问为何?只从他今日来秋猎的一袭装束便能看出,此人定是庸俗之辈。 「庸俗!」不知不觉的,那位胆子大的庸脂俗粉已笑出声来,虽是手腕被人握着,仍然肆无忌惮地笑得花枝乱颤,「怎的,你还要替你家那位说话不成?!」 姜娆眼底的愠意加浓,手上的力道也愈发加重开来,钳制得那人「哎呦」吃痛一声,又大叫开:「都说动口不动手,你再同我动手,我便叫我家侯爷——哎呦!」 少女又施以力道,眼中闪过一丝凌冽:「动口不动手的那是君子,我本不算是什么君子!」 妓子怎能和君子相提并论? 「你且记住了,我的手段多的是。你辱我可以,但若你再辱睿荷殿下一句,我便可以回敬你十句。骂不过来,我还可以出手。想必这位小姐金枝玉叶的身子,负担不堪我这粗人的盈盈一握。」 姜娆冷笑,「是了,我出身低微,正是因为我的出身,我的话也可以同我的出身一样惹人厌。如若各位有兴趣,不妨陪着我一起在这院子里扯着嗓子一块儿后,咱们比比,究竟是谁的话,说得更不堪!」 第99页 意思是,你骂我可以,别骂我家殿下。 你骂我我可以忍,骂我家殿下我忍不了。 倚君阁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大不了,咱们就比比谁脸皮厚呗? 姜娆嗤笑,迎着余下之人微愣的目光,手一松,对方已失了重,险险地往后退了几步。 泼妇!这简直就是泼妇! 有人不屑一顾地拂了拂衣衫,轻咳出声,似是想说,大家千万不要同她这种人一般见识。 可那话语刚到嘴边,只见一旁走来一队人群,为首的那位,被众人簇拥着,不过一阵儿便来到众人眼前。 那人的话便这样生生憋回了喉咙。 「尹小姐。」 齐齐一声,让姜娆立马见识了这些贵夫人高超的变脸技巧,只是一瞬,便对尹沉璧笑脸相迎。 尹沉璧也笑,只是笑得沉稳:「各位在这里说什么呢,好是热闹。」 正说着,她的面上浮现出一层饶有兴味来,环视了众人一圈,见着大家都围成一堆,唯有一位少女站在众人的对面,似是被人遗落,又似是处于众人的口诛笔伐之中。 尹沉璧当即明晓了形势。 想必是她已猎完马,已褪下了原先的那套马服,换作柔美的长衫。姜娆见着,对方每迈一步,裙下便漾起素雅的莲花,花开九朵,那人也来到了自己身前。 微愣之际,一双手竟被她捉了去。 姜娆怔怔地抬起头,只听闻尹沉璧引着她向众人介绍到:「大家是在疑惑这位的来歷吗?她是我的客人,亦是我的好友,各位可不要怠慢了她哦。」 她说得轻松,笑得也是轻松。俨然一副主人之状,却不让人觉得她有半分的强势。 沉璧的手心微热,许是方才打猎的运动量太大,手心还微微出着汗。众人见自讨没趣后,便轰然而散,一时间,这片地便剩下她们二人。 姜娆连忙撒了手,对她欠了欠身子:「多谢尹小姐了。」 「不必客气,」她竟点点头,算是领了姜娆的谢。旋即,又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来,递到姜娆手边,「方才打猎,手心有潮汗,弄脏了姑娘的手,实属抱歉。」 尹沉璧笑得真诚,说得话,也是真诚。 真诚之下,反倒是姜娆的任何一丝推推搡搡都变得不自然起来。 鬼使神差地,她接过了对方的手帕,在手心擦拭了几下,又将帕子还给了她。 尹沉璧笑着收了帕子,又道:「方才是不是受了欺负了?」 姜娆眼神抿了抿髮着涩的唇,却是没有吭声。 「也罢,那些所谓的贵夫人们的活动便是这样。闲得无聊,便四处找人解闷,今日是你运气不好,恰巧撞到了她们的点子之上了。」对方的声音分外好听,似是在安慰她,又似是在提醒她,「她们闲得无聊,你下次见了她们绕道走就好了。我也不喜欢她们。」 说最后一句话时,尹沉璧刻意放低了声音,面上竟露出小孩子调皮的神态来。 眼前的少女又是愣了愣,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 见着姜娆半天不说话,尹沉璧以为她被欺负得伤心的发紧,便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莫要再难过,她们这些人,专挑你这种好看的小姑娘开刀。你生得这么好看,她们辱你,是在嫉妒你。」 对方的话语轻轻,扑在她的面上,宛若春风和煦。 她的心头一热,话语哑哑:「尹姑娘,谢谢你。」 不等对方反应,忽然见花园口急匆匆地闪过两道人形,定睛一看,真是席间那个一直望着自己的男子扶着蒙着眼的刈楚。 姜娆连忙唤声:「公子?」 这一声,也让身旁的尹沉璧转过头去。 见着刈楚后,沉璧的面上并未有过多的神情,只见男人循了姜娆的声,连忙走到少女前边,只是一瞬,便轻柔地捧了她的脸。 少年声音柔和:「我方才在席间,听闻花园骚动,以为是你出事了。幸好,幸好。」 「我能出什么事。」姜娆望着他面上一闪而过的警惕与小心,道。 只是余光,却不自觉地望向了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尹沉璧,正见她垂着眼,对眼前的一切似是并不上心。 没一阵儿,刈楚也感觉到她身旁有人,便侧了首,询问出声:「这位是?」 「殿下,是我。」女子对他轻轻一福,声音婉转清脆,「沉璧。」 一瞬间,刈楚扶着少女的手竟加重了力道,整个人也显得略有些紧张起来。 像是在担心尹沉璧会欺负姜娆一般。 真是护犊子啊,站在刈楚身后的男人垂了眸,低笑。目光却缓缓滑过被刈楚护着的少女的容颜,眼中也染上一丝惊艷来。 看来英雄难过美人关,老祖宗这句话,说得着实不错。宋景兰又笑,眼底已有了淡淡的玩味。 他知晓,面前站着的两位,一位是他这个弟弟的心之所向,另一位,也是个难缠的主儿。 毕竟那一纸婚约,可不是闹着玩的。 想到这里,他平白地生了一些看戏的心态来,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悠闲地抱着手臂,看着眼前三个。 一台戏。 不知他这个弟弟,又会护着谁。 宋景兰饶有兴趣地挑了眉。 作者有话要说:  阿娆实力护犊子qaq 第051章 第100页 花园边角处, 四个人围成一个圈, 在无声地对峙着。 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姜娆似是预料到了什么, 便从身后去拽刈楚的衣角。 解释道:「公子, 你莫要误会,尹姑娘只是——」 只是话音未落,只见身前的女子微扬了水袖, 双唇微抿起, 眼中笑意不减:「姑娘不必再言, 沉璧还有事, 就先告退了。」 字正腔圆, 波澜不惊。 尹沉璧的话就这样轻柔地入了耳,引得姜娆面色一怔。对方言下之意正是——你莫再为了我说话,伤了你与睿荷殿下之间的和气。 也莫再在花园中, 掀起更大的波澜。 明白了她的意思, 姜娆抿抿唇,便不再言语。尹沉璧走后, 宋景兰见再无好戏可看,便也耸耸肩,略有些失望的离开了。 只余她与刈楚两人,相「顾」两无言。 沉默了片刻,面前的少年终于出声了,语气中仍是疼惜:「方才花园里发生什么事了,尹小姐她……她有没有欺负你?」 刈楚微微弯了腰, 一手轻柔地抚上她的面颊。 少女摇摇头,掩去了眼底队对尹沉璧态度的错愕,轻缓道:「我无事,是你错怪尹姑娘了。」 语气中,携着淡淡的对尹沉璧的维护。 少年不免疑惑:「那方才花园里发生什么事了。我在席间坐着,听着几声聒噪,似是……在吵架。」 「没有什么事,无非是那些贵人们闲着无聊,开开趣罢了,」她松开了少年的衣角,又仰头,如完成任务了一般地汇报导,「那些贵夫人们的趣味我领略不来,我以后不同她们玩了,你也莫叫我和她们玩了。」 带着些许孩子气的语气让刈楚不由得轻笑,伸手轻轻捏了捏少女的鼻尖,无奈道:「我是想让你融入她们,若是你不喜欢,我也不强求你。罢了,她们无趣,席间也无趣。你就带着我,在这里转转吧。」 一声「好」还未脱口,那人已伸出手,径直拉扯住了她的柔荑,引得她面色一红。 「公子……」 她慌忙抽出手去,神色已带着略略的娇憨。 「怎么,」少年挑了挑眉,「你不愿意带着我走也无妨,我不强求。」 「奴婢哪里敢。」姜娆无奈,只得垂下眼去,指尖悄悄地碰了少年指尖一下,震得她浑身一个激灵。 太别扭了。 让她主动去牵他的手,实在是太别扭了! 她在心底里暗暗腹诽道,却未察觉到,面色已是潮红一片。 刈楚的心情却分外愉悦,极有耐心地在一旁等着她缓缓牵了自己的手。她的手指有点凉,肯定是为了图好看没有好好穿衣服,下次出门时一定要把她包裹成一个球才好。 正想着,少女的手又伸进了一寸,只见她咬咬牙,心一横,整个手掌便覆了过来。 底音微颤:「公子,你要去哪儿。」 刈楚依旧是笑:「随便转转,你看哪里好看,便带我去哪儿。」 就这样,她执着他的手,漫无目的地开始在花园里打转。每走一步,刈楚身上的大金鍊子便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强忍着心头的笑意,不知不觉,已到黄昏。 忽觉日头将落时,姜娆却发觉,自己拉扯着他心不在焉地,竟在偌大的花园里迷了路。 左拐右拐,再也拐不出去。 一时间,她有些懊恼:「公子,咱们迷路了。」 迷失在这尹府的大花园之中了! 闻言,刈楚也是一愣,听着身旁少女微微有些着急的语气,连忙安慰道:「小竹,你先莫慌,快看看这四周有没有什么标志性的建筑。先记在心里,咱们慢慢走,总会走出去的。」 「好。」他的话,犹如一剂强心剂,让她一下子稳下了心神。 于是她边走边向身旁之人汇报导:「有一处假山,假山后,有两道木柱子——呃,还有一个更大的山峰,还有——」 正说着,她的手突然一僵,话语也戛然而止。 刈楚拢起眉峰,声音却是轻柔:「怎么不继续说了?」 一瞬间,他感觉身旁的少女突然抓紧了自己的手,她的一双手开始轻轻颤抖起来,不过片刻,少女独有的柔软的声音便在黑夜中渐渐消散了开。 「有一角……」 一角明黄色的袍子,上面绣着一条栩栩如生的大龙。 音方出,只见皇帝被众人簇拥着,已缓缓来到二人身前。 姜娆连忙拽着不明就里的刈楚福下身。 因为被蒙着眼,刈楚感受不到身外的情况,只能隐约觉得,周围的气氛突然凝重了起来。正准备出口询问,自己的身子突然被人一扯低,姜娆已拉扯住自己,稳稳地将身子沉下了。 疑惑之间,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响起,伴着一个中年男人醇厚的嗓音。 那人不怒自威:「你便是朕的十五皇子,宋睿荷?」 少年一愣,被姜娆拽得崴了脚,差点儿一个趔趄向身后摔去。 刈楚与皇帝在尹府花园内相遇,老皇帝展现了一番对自己儿子的关怀后,便提议要将他接回皇宫去养病。 刈楚连忙皮笑肉不笑地比划着名,不用这么麻烦。 老皇帝扫了一眼被自己儿子牵住的少女,面上已是瞭然,又匆匆寒暄了几句,便要走出尹府的花园。 姜娆连忙拉住刈楚,屁颠儿屁颠儿地跟上。 第101页 皇帝不愧是皇帝,身后带领了那么多人,浩浩荡荡的,甭提有多热闹了。 于是他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在尹府花园里也迷了路。 皇帝当下便下了一道旨,要把尹府花园内的假山全部剷平,究其因,只是言简意赅两个字——碍眼。 这道圣旨被身旁的人在月光下极有效率拟好,旋即恭恭敬敬地呈到老皇帝面前。皇帝面色不虞地扯过那道圣旨,粗略地扫了两眼后,便烦躁地将它丢到池子里去了。 姜娆和刈楚就在他们身后低低地发笑。 见自个儿走不出去了,皇帝竟兴致大发地坐到了刈楚身边,望着天上明晃晃的月亮,竟一时犯了恍惚。 他的眼神中略略带了些湿意,开始和刈楚念叨起他的娘亲来。 原来,当皇帝还是太子之时,刈楚他娘就一直跟着皇帝,一路相伴之后,皇帝登基,当即便封了刈楚他娘妃位。 淳妃生得美艷动人,可肚子却不是很争气,缺了子嗣的依仗,再加上每年都有年轻的秀女被送入宫中,没多久,淳妃便失了圣宠。 可这没有了圣宠的日子,淳妃仍能过得十分惬意。淳妃善绣,灵活的手指总能捣拾出些栩栩如生的玩意儿,一年为皇帝过寿,淳妃亲绣了一幅观世音菩萨,呈于殿上。 龙颜大悦,当晚便留宿淳妃宫中,没多久,淳妃的肚子终于有了消息。 这一下,才有了刈楚。 谈及这些往事时,皇帝的眼中,露出了几分微不可查的柔软。对于淳妃,他有过喜欢,有过爱,更有过亏欠。如今天人两隔,他所有的情感只能化成无奈的两个字。 ——追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皇帝轻嘆。 当他谈及自己同淳妃之间的往事时,刈楚就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边,因是月色过暗,姜娆看不太清少年面上的表情,只能悄悄地伸过手去,轻轻搭在他平放的双手之上,于他手背上重重一握。 他转过脸来,对着她扯了扯嘴角。 皇帝说了一阵儿,便觉得口干舌燥,索性不再说了,也坐在那里对着月亮发起呆来。 过了一阵,只听刈楚突然问道:「父皇,儿臣的母妃,究竟因何而死?」 真的是染了鼠疫吗? 闻言,皇帝面上的神色似是顿了顿,片刻后,他偏过头来。 「皇儿想问什么,」眼神淡淡,带着几分探寻,「皇儿想质疑什么?」 皇帝这两句话一出,一旁的姜娆立马为刈楚揪心起来。 少年却面不改色,径直问道:「儿臣并未质疑什么,只是想清楚儿臣的母妃究竟因何而死。」 末了,他又咬着牙,添了一句:「仅此而已。」 面对他的公然对峙,皇帝却不怒,沉默了数秒,淡淡吐出两个字:「鼠疫。」 染了鼠疫。患疾而死,着实是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死法。 「那为何,儿臣母妃死前,殿中却未有一人?」他再次提出质疑。 皇帝一拧眉,面上已有了不悦。 「那依皇儿所言,淳妃因何而死?」 刈楚只得低下头去:「儿臣不知。」 皇帝突然冷笑:「你质疑你母妃的死法,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朕说你母妃患了鼠疫而离世,却有实打实的证据,此事莫再提了。」 龙袍男子不耐,掀起衣角,站直了身子。 不远处跑来一片火光,定睛一看,为首的那位正是尹寒风。 尹老将军匆匆跑到圣驾前,连忙请罪道:「是臣疏忽,让陛下于花园处滞留许久,还请陛下责罚!」 皇帝冷眉一扫,心情悉数写在了面上:「不必了!」 引袖跟随者尹寒风,缓缓出了花园。 只是踏出花园的那一瞬,老皇帝突然转过身来,对着刈楚,缓缓道:「朕知你有怨,朕亦有痛心。从今往后,你便宿在皇宫中,朕会让太医好好诊治你的眼睛,顺便为你挑一门好的婚事,算是补偿了淳妃罢。」 刈楚一怔,慌忙抬头,缺见那一抹明黄色的衣角已消逝在转角中。 第052章 皇恩皇命, 当拒则拒。 当人群浩浩荡荡涌入东宜王府时, 刈楚正倚在荷花殿外,一手垫在脑袋下, 半仰着头, 听着姜娆在殿外踢毽子。 近日他突然闲心大发,不知道哪根筋儿搭错了,非要听姜娆在殿中踢毽子的声音, 只要一日不听便难受。 姜娆无奈, 只得依了他。 此时, 东宜王府外已排了长长的队伍, 声势浩大地要接东宜王睿荷殿下回宫, 带头的公公更是满面喜色,抚着被撸秃了的拂尘来到荷花殿前。 刈楚戴着眼布,冷着脸, 听来者客套完了。 旋即, 一手将茶杯放下,态度强硬:「本王不回宫。」 来者面上尽是难色, 却还是耐着心上前劝诫了一番,念叨得刈楚兴味阑珊,连踢毽子声也不听了,直叫姜娆把他扶回房间。 砰地一声,刈楚臭着脸,将房门狠狠地踢了一脚。 一旁的姜娆连忙噤声。 少年将眼布扯了下来,目光一下子便落在了乖巧立于一侧的少女, 一时间,面色不禁缓了缓,又朗朗出声:「小竹,你去和他们说,我是不会回宫的,让他们莫再白费心思。」 他不能回宫,不能暴露眼疾痊癒的事实,亦不能放下心留姜娆一人在荷花殿中。 第102页 少女低低地应了一声便踏出门去,刈楚晃了晃神,旋即眯了眸,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捲来。 这个纸卷,是方才他在门口与那些人对峙时,一个小太监打扮的人趁乱塞给他的。 手指捏住了纸卷的一端,刈楚将它缓缓拓开,右手食指的那一端,恰恰压上了一个飘逸的「宫」字。 眉心微动,那两个字已经完全在眼前铺展开来。 ——回宫。 「回宫?」不自觉地,他轻轻出了声,两指将纸片一夹,心中满是思量。 恰在此时,姜娆又回了房,一手掀开珠帘,听着碎玉珠碰撞发出的清亮的声音,轮椅上的少年惬意地阖了眼。 「人都走了吗?」 少女颔首:「没有。」 少年面色一顿,又缓缓撑起身子来。 这下子,连姜娆也看不下去了,她不由得上了前,来到少年身边。 语调不咸不淡,却处处流露着忧心:「公子为何不愿回宫,宫中有太医无数,定会治好公子的眼疾的。」 此话一出,刈楚又撑直了身子,不答反问:「小竹希望我回宫吗?」 姜娆微微一怔,又答:「自然是希望的。」 「为何?」少年又追问,语气中,却不自觉地加了几分锐利。 「宫中有太医无数,公子的眼疾——」 「除了这个呢,」不等她回答完,刈楚突然从轮椅上站起了身子,「我是问,如果我回了宫,你我便要分开,下一次再见,便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如此思量,心底里竟涌现出一丝伤感来,让他不由得轻轻一笑。 他何时也变得如此悲春伤求、畏首畏尾了? 这一下,少女却不答了。瞧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刈楚将手心里的纸卷攥了攥,又若无其事往后一仰,让整个身子都靠在轮椅上。 语气淡淡:「你去给他们回,让我再思量一会儿,晚些时间给他们答覆。」 刈楚嘴上说是晚一些给答覆,来者便耐下心在殿外等着,直到第三天,那公公终于再也待不下去了,趁着姜娆擦肩而过之际,又匆忙叫住了她。 「小竹姑娘,殿下究竟何时才能给老奴一个答覆?」 言下之意,他们要尽快向陛下交差。 虽为深秋,那群人却在荷花殿外已等得满头大汗,姜娆瞧了一眼众人,将手中的盘子端稳当了:「各位公公莫急,奴婢再去催一催殿下。」 就在转身欲离开之际,又有人轻轻扯了她的袖子,引得她再次疑惑地转过头来。 「公公,怎么了?」 「老奴来之前,谢二爷曾让老奴给姑娘带一句话。」那人毕恭毕敬。 「什么话?」 对方突然压低了身形,同时也将音量压低了,弄得姜娆一瞬间也紧张兮兮起来。 她在心里不由得发笑,不过是听谢云辞一句话,倒像是做了贼一般。 虽是这么想,但她还是随着对方压低了身形,只见他的嘴唇动了动,刚准备出声,突然眸光一变,连忙正了色。 「怎么了?」她愈发疑惑了。 顺着他的目光,姜娆偏过了头,却见刈楚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自己身后,一双空洞的眼望着她。 她微惊:「公子是何时出来的?」 怎么也不吭一声,神不知鬼不觉的。 谁知,对方却冷颜,将眉一挑:「你们在这里说什么,好生热闹。」 「公子?」没来由地,瞧着眼前少年的面容,她竟无端心慌起来。望着他微抿的唇线,姜娆突然一时间犯了结巴,比划道,「没、没什么。不过是在谈论公子罢了,公子想好了吗,准备何日回宫?」 刈楚仍是冷着脸。 就在她感嘆这孩子的脾气越来越臭之际,对方突然又伸手拽住了方才正与她对话的那位公公,语气发冷:「你方才说,谢云辞他怎么了?」 「这……」没有料到方才的话竟被睿荷殿下听了去,那位公公面上顿时有了难色。 少年仍是穷追不捨,「说!」 声音中,竟然有了几丝愠意。 他不喜欢谢云辞,向来都不喜欢他。 更不喜欢谢云辞与她之间有任何的互动。 一想到这里,他的手上不禁加了力,钳得对方一阵吃痛,忍不住「哎呦」了一声。 「说、说,老奴都说,哎呦我的小祖宗。」 那太监岂敢与正得圣宠的东宜王作对,连忙出了声。刈楚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些,将手松了,立于一旁。 见着对方终于松了自己的手腕,那位小公公才终于喘过气来,朝着睿荷殿下匆忙拜了一拜,小心翼翼地说道:「二爷他、他让老奴给睿荷殿下的小竹姑娘带一句话。」 「什么话?」 姜娆清楚地看见,刈楚不满地挑了挑眉。 顿了好几秒,那人终于磕磕绊绊地将谢云辞的话重复了一遍:「二爷说,让老奴问一问小竹姑娘的心意,问她、她有没有考虑好,二爷先前问她的问题。」 「先前问她的问题?」 白衣少年勾了勾唇,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促狭,语气中也带了几分玩味。 忽然间,少年歪过了头,手指戳了戳身旁少女的衣袖。 「小竹,谢公子他先前问了你什么问题呀?」 声音清润纯净,语气中,带了几分无邪。 第103页 可姜娆站在一旁听着少年的话,却感觉那话语阴恻恻的。兀地,只觉后背生风。 不等她反应过来,却见他又勾了勾唇,目光虽为呆滞,却好似准确地落于那人面颊之上,空洞的视线震得那位公公一个踉跄。 「你回去告诉谢云辞,别再打我家小竹的主意。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便是。」 正说着,他勾了勾姜娆的小手指,「回荷花殿吧,睿荷殿下的小竹。」 说到最后,刈楚刻意加重了语调,少女一愣,回过神来时,男人已拉扯着她进了屋。他伸出手,将房门轻轻一叩。 衣袖翻转,他已稳稳噹噹地坐于轮椅之上。 不咸不淡地出了声: 「他问你了什么话?」 闻声,姜娆抬起头,却看见他的目光似是颤了颤,原本空洞的眼神也涌上几分逼仄的色彩来。 就在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之时,少年突然又从轮椅上走下,步步来到她身边。 食指微勾,真如翩翩纨绔贵公子,浪/盪地攀上了她细嫩的下巴。 「他说了什么?」 「他有没有强迫你什么?」 他的语气越来越湿润,声音也越来越温缓。最后一瞬,她清楚地看见少年的面上闪过一丝戾气,眼中的执拗若隐若现。 「你说。」 「我……」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她如鲠在喉。 望着她欲言又止的神色,对方适时地沉默了阵,却又在一瞬深吸了一口气,将心神稳了下来。 「小竹。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回皇宫,你……」 「你在王府内,如若他再来骚扰你,你便说。」少年又轻轻吸了一口气,手指蜷了蜷,「只要你愿意,我会同他说,你已是我的未婚妻。也会警告他,不准他再踏入荷花殿一步。」 「公子?」 「你愿意吗?」 知道他明明看不见自己的神色,姜娆还是慌乱地别开了脸。下一刻,少年又紧贴过来,追问她:「只要你一句愿意,我便会这么同他说。他便不会再靠近荷花殿一步,亦不会有人再来骚扰你。」 你…… 愿意吗? 望着刈楚突然紧张的神色,姜娆恍惚了阵儿,眼前又闪过先前,少年捧着她的脸,说出那一句句动人的情话时的场景。 风和叶子都曾说过,刈楚在思念姜娆。 可此时,她是小竹,不是姜娆。 她愿意吗。 她真心愿意吗? 「我……」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等到了她启唇的那一刻。她看起来有些慌张,又似是在刻意稳下心神,见着她此番神情,少年突然笑了。 他知她慌张。 他曾听别人说过,此番慌张,正是羞涩的表现。 她喜欢他,所以,她羞涩。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阿舟的地雷~ 隔壁已经开了一本幻言,穿书娱乐圈题材。会和《美人可採撷》一同更新(摸了摸我所剩无几的头髮qaq),不过主要还是更这本古言啦~下面是那本幻言的文案,感兴趣的可以去捧个场收个藏嘛,木马~ ---分割线--- 书名:《穿在大佬成名前》 下面是文案: 一场大火,宋衿穿到了自己刚烂尾的言情小说中,并意外地发现,登录自己作者帐号后进行创作,可以改变整个世界的走向。 于是她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娱乐圈新晋男神」打造计划: 【男神有黑料怎么办?】 打开word一键删除就好了。 【炫酷拽炸天类型的男神无法驾驭怎么办?】 滑鼠一点更改性格属性就好了。 毕竟小奶狗什么的最有爱了。 看着表面风光实际上已任自己「宰割」的顾望,宋衿面上露出了老母亲般的微笑。 右手挑起少年俊美的脸,宋衿望入他湿漉漉的眼底,笑盈盈:顾望,叫妈妈。 顾望:…… 少年沉默两秒,下一刻,直接将她抵在了墙上。 「我不要妈粉,我要你做我女友粉。」 (有没有觉得超酷,我也想打开作者界面就可以收割小鲜肉大帅哥,嘻嘻~) 第053章 三日后, 十五殿下宋睿荷回宫。 回宫仪式办得浩浩荡荡, 老皇帝特地摆了一桌子的宴席,也就是在这场宴席上, 刈楚第二次见到了宋景兰。 对方仍是那副风流不羁的样子, 前襟微微敞着,坐在刈楚对面。一手执着酒觞,优哉游哉地吹着酒面玩儿。 自他要回宫的消息放出后, 刈楚又收到了第二张纸卷, 同样的, 纸卷上只有寥寥数语, 无论是字迹, 还是笔力,都与上一张纸卷一模一样。 ——莫再掩饰眼疾痊癒,回宫后, 我会帮你。 刚看到纸卷中的话时, 刈楚直接吃了一惊,当下便觉得, 宫中藏龙卧虎,连他眼疾痊癒的消息都知道了。 这个人是谁。 究竟要指引他做什么? 冥冥之中,他觉得有一双手已在他前方铺就了一条路,但这条路是凶是吉,又通往何方,他却无从得知了。 只是心里头却有一个莫名的声音,在暗暗告诉他自己, 走,必须走。 无论是否兇险,都必须走下去。 义无反顾。 攥紧了袖中的纸卷,刈楚缓缓抬了面,一瞬间,他似是察觉到了宋景兰略带考究的目光。 第104页 荷花殿内,秋风萧瑟。 彼时,姜娆正靠在窗前的椅子上,缝制着一件月华色的袄,手指穿梭间,夏蝉已推门而入。 见着姜娆,夏蝉满脸雀跃,一下子凑到少女身边,底音里有着止不住的激动:「阿楚他真的说,以后你便是这荷花殿的主人了?!」 少女低垂着眼睑,手上的动作略微顿了顿,片刻后,又点了点头。 轻轻的一声「嗯」,让夏蝉这丫头越发兴奋了。 「哇,这么大的荷花殿,都是娆姑娘你的?阿楚也太够义气了!」她啧啧感慨道。 听着夏蝉的话,姜娆也忍不住抿了抿唇,嘴角勾起一抹弧度,还未出声,又见对方一下子笑逐颜开。 「姑娘这件袄,可是给阿楚做的?」 姜娆手上又是一顿,低低应了一声。 「怪不得嘛,我就说,阿楚为什么要把荷花殿给您,原来已经——」 「小蝉,莫胡说!」 一声轻喝,芸娘已从一旁走来,匆匆拽了夏蝉的袖子,「这里是在王府,隔墙有耳,莫要失了分寸。」 「好好好。」夏蝉嬉皮笑脸地躲去了芸娘的钳制,又熘到一旁去了。 偌大的殿内,一时又剩下了姜娆与芸娘二人。 瞧着姑娘手下的衣裳,芸娘上前一步,如往日在萱草苑那般立于她身旁,缓缓言:「娆姑娘,可是为了睿荷殿下而忧心?」 她愁眉不展之状,能躲过夏蝉的眼,岂能避开芸娘的心细如髮? 见着自己的心思被戳破,姜娆也不再避讳,只得轻轻「嗯」了一声,手中仍紧紧攥着那件还未缝合的袄。 见状,芸娘悠悠地嘆了一口气,道:「我不知姑娘与殿下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过殿下待姑娘的心思,我却实实在在地看在眼里。你与殿下之间的事,我一个外人不好说道什么,但我总归是看着姑娘长大的,在这里只想说一句,姑娘,切不要违背了自己的心意。」 她的心意? 手指微微蜷了蜷,她抬起头,望向站在一旁的芸娘。 她的心意是什么? 三日前,刈楚曾也将她抵在墙角,这般质问道。 那日,他要她给出一个答案,只消她一句话,刈楚便会立马同谢云辞说,她已是他的未婚妻。 当着少年的面,姜娆好不容易才稳下了心神,却是硬生生地摆了摆头。 她现在答应他,同他在一起,又能如何呢。 等他眼疾痊癒后,她便会从此离开荷花殿,从此与他,形同陌路。 她总归是妓子,一个不堪入目的妓子,又怎能期盼着登了荷花殿的门,去做他高贵的东宜王妃? 指尖勐地被针尖一刺,引得她险险地吸了一口气,却又将手中的袄放下,偏过头,望向芸娘。 「婆婆,你莫再说了。阿娆的心意,阿娆自己心里最为清楚,待我处理好一些事情之后,便离开王府。」 她的声音不紧不慢,不咸不淡,引得芸娘皱了皱眉头,轻嘆出声来。 转眼冬天便要来了,姜娆的身子弱,没一阵儿便染了疾。芸娘差人请了一名道士,那道士来到荷花殿内,拿着罗盘分析了一番荷花殿的风水之后,得出一句话: 此地不宜久留。 姜娆克此地,此地亦克姜娆。 素手卷了珠帘,床上的女子从枕头下掏出一包银子来,打发了来者,又躺在床帘后,一声声咳嗽起来。 她咳得让人极其揪心,仿若下一秒就要将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芸娘送了客,又回到床前,方欲开口,又听见床帐子里传来一声极低的声音。 「马车可备好了?」 「备好了。」芸娘轻轻道。 少女挪了挪身子,极困难地用胳膊肘撑着自己坐起身来,刚坐稳了,又听芸娘道:「六姨说了,姑娘若是无去处,可以回萱草苑养病。」 床上的女人又咳嗽了两声,强撑着笑意:「如此给妈妈添麻烦,阿娆……」 「姑娘,这些日子,六姨一直在等你回去。六姨说了,你若是想接客便接,若是不愿接客,她也不再强求,只要你回去便好,」芸娘匆匆打断了她的话,「六姨与我,都是亲眼看着姑娘长大的,这萱草苑空着也是空着,姑娘倒不如先回去养病,待病好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床帘后的人沉默了阵儿。 直到夏蝉走进屋,才打破了这阵沉默,她一下子扑倒姜娆床边,声音依旧清澈:「姑娘真是要离开荷花殿?姑娘当真下定决心,不同阿楚打一声招唿?」 声音中,满是不情愿。 姜娆不再言语,转眼又让芸娘扶她下了床,披上大氅,她终于迈出了荷花殿,只一眼便看见停在殿外的马车。 刚准备上前,却见马车后突然转出一个人形,定睛一看,正是谢云辞。 姜娆微怔,只得欠身一福。 不知他是何时进的王府,亦不知他是何时来到荷花殿外。见着姜娆后,他的眸光动了动,上前言道:「你要离开王府了?」 「嗯。」 「那你…你是准备去哪里?」他的眼中,略微夹杂了躲闪的神色,「如若你愿意,可以来谢府。」 听了这一句话,姜娆又敛了敛神色,向后稍稍退了半步,隔开与他的距离来。 谢云辞不由得苦笑:「你要离开荷花殿,也不会谢府,那你是要去哪里。我知你不愿见我,还在怪我弄伤了睿荷殿下,可你总归是要养病的,不如就先回谢府,待养好了病——」 第105页 「二爷的好意,阿娆心领了。」 不等他说完,姜娆直接拒绝道,趁着他微愣之际抬脚上了马车。 铜铃声清脆悠扬,如同少女婉转的歌喉,盘旋在马车的上空。姜娆阖了眼,听着交错的马蹄声与铜铃声,没一阵儿便觉得身子乏了,便软软地倒在一旁。 马车缓缓驶出东宜王府,朝着西边,绝尘而去。 不久后,会有一个面戴素纱的女子轻飘飘地走下马车,莲足轻盪之际,踩断往日的徐徐盛景。过往云烟缓缓在眼前拓开,飘至天边,映红了半边夕阳。 她依旧是人人愿採撷的一朵名花。 半面风月,半面烟沙。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因为思绪有些乱,所以更新时间一直不太稳定,在这里跟各位小天使说声抱歉哈~到这里上卷全部结束啦, 上半卷主要写的是阿娆对阿楚的救赎,下半卷会写阿楚得势后,对阿娆的救赎,所以以这一章为分割线。 下半卷明天开始更新,每天下午六点,不见不散哈~有事微博会请假~ 第054章 秋去春来, 春离秋替, 如此反覆,恍恍已过一年有余。 倚君阁内, 仍是声色犬马, 纸醉金迷。 前段日子,又不知哪家公子为博美人一笑掷千金,捧红了一位叫秋笙的姑娘。那位姑娘姜娆见过, 原是连枝的对门, 性子怯怯, 一双眼湿漉漉的, 让人平白添了许多保护欲。 也正是这样娇弱的姑娘, 最得浪子的心。 「连枝怕是又要气个半死。」 闲来无事,夏蝉最爱坐在姜娆身旁,同她唠一些风流韵事。这一年半以来, 姜娆病倒了两次, 所幸都无大碍,床上多躺上几天便好了。 聊完了最近的风流事, 夏蝉又觉得无聊起来。她一闲下来,就爱乱跑,萱草苑关不住她,倚君阁也关不住她,她最爱的地方,还是西边城角下的那个小茶亭。 从那个茶亭中,她可以知晓天下所有的大事, 然后她会带着这些事回到萱草苑,讲给她的娆姑娘听。 譬如,睿荷殿下的眼疾痊癒,视力恢復如初。 再譬如,九殿下宋景兰与十五殿下宋睿荷一同出兵讨伐小楚国,捷报频传,收復了大魏先前遗失的诸多疆土。 虽然每次当夏蝉讲述那些事时,姜娆都只是在旁边安静地听着,从不插话。但夏蝉知,娆姑娘一定对这些事很感兴趣。 「胜了吗?」 所以,每当夏蝉从茶亭回来时,姜娆总会「漫不经心」地问她这样一句话,得到夏蝉肯定的答覆后,她才终于长舒一口气来。 「胜了,」这一次,夏蝉满面喜色地对她道,「娆姑娘,这次他就要班师回朝了,在外打了快一年的仗,阿楚他终于要回京城了!」 「嘶。」 这句话,引得姜娆一个失神,指尖一个不留神便被针尖扎破,渗出细密的血珠子来。 「姑娘怎的这般不小心,」夏蝉眼尖,一下子便瞧出了姜娆的异常,忍不住嘆道,「一年多了,也不知阿楚在外面过得好不好。整日里风里来雨里去的,这哪里是个王爷的样子。」 「他有他的志向,若是沉溺于声色犬马、昼夜荒淫,这样便不是他了。」姜娆不以为意地将手上的血珠子拭去了,低垂着眼,缓缓言。 这一句话,让夏蝉那丫头忍不住撇了撇嘴:「我知道,姑娘你懂他,可他也不能那般不惜命。战场上刀光剑影的,他哪能一整年都在外出征。我听闻,他去出征,还是他自己向皇上求的呢!」 不知怎的,她越说越愤然,姜娆知她是在担心刈楚,便也没再说什么。将手中的针线活放下后,她又轻轻捏了捏夏蝉的小手,笑道:「你莫再气愤了,快去同婆婆说说,问六姨再要些炭火,火盆子里的炭火快燃尽了,我这手脚冻得发紧。」 夏蝉只得低低地应一声,上前把姜娆捂着脚的被子又掖了掖,刚准备踏出房门,又突然想起什么来。 她折回了身子:「娆姑娘,六姨说了今晚不准旁人去中堂扰她。好像又有哪位贵人今晚包了倚君阁,她要前去迎客。」 「包了整个倚君阁?」姜娆挑了挑眉,眼中携着淡淡的惊愕。 「是,」夏蝉应道,「对方好像来了好多人,派头很足。也不知是些什么人,竟有这样大的手笔。」 她一边说一边摇头嘆气,「包了整个倚君阁一整夜,真是败家。」 见她此番神色,姜娆不由得笑了。她将脚往被子里又缩了缩,两手摁紧了被角:「也罢,盆子里的炭火还能再顶上一天,明日再问六姨要便是了。」 她们一主一仆窝在火盆子旁谈笑,言语之间,突然有人轻轻叩了门,在外低低喊道:「不知娆姑娘在不在屋内?」 听着声音,是六姨身旁的七婆婆。 姜娆连忙应了声,让夏蝉去开了门。一阵寒风涌入室内,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来者先是满面客套:「娆姑娘的身子还没有好吗?」 榻上女子含笑,神色虽恹恹,谈吐之间却带了一种独特的病态美感:「多谢婆婆挂念,阿娆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她一遇寒风便受凉,一受凉便又卧榻数日已成了秋冬季节的常态。 因是常态,所以不以为意。 听见对方这么说,七婆婆似是低低地舒了口气,好半天后,才颇为为难地出了声:「娆姑娘,六姨让我来请你去中堂一趟。」 第106页 「中堂?」 姜娆还未应答,一旁的夏蝉早已忍不住出了声,她快速走到七婆婆面前,问道,「六姨不是答应了,娆姑娘不再接客的吗?怎么出尔反尔了呢。」 对方立马展现出无奈的神情:「你也知道,这次来的不是普通人,他们将整个倚君阁都包了下来,还指名道姓地要萱草美人。六姨也说了,我们娆姑娘不再接客,可对方依旧是不依不饶……六姨她也是实在没法儿,才叫我来萱草苑请姑娘的。」 言罢,她又顿了顿声,望向正斜卧在榻上的美人。去年深秋,她们来到萱草苑后,六姨便说娆姑娘接客与否,全看她自己的心愿。六姨之所以如此「大度」,全是因为姜娆的身上,捆绑了两个人。 谢家二爷谢云辞。 十五殿下宋睿荷。 只要姜娆在,她光在那里摆着供着,便有无数人趋之若鹜。每逢喜庆的日子,她便会蒙着面捧着琴,上前随意地轻拂几段小曲,一开喉,登即便获得满堂彩。 姜娆是苏六姨一颗摇钱树,是她的一樽门面,亦是倚君阁的一块招牌。 见着姜娆不语,七婆婆自然是知道她不是愿去迎客的,便开口道:「不过姑娘你也不必担心,那些贵人们知道六姨疼姑娘,只说,让姑娘前去抚琴便好了。」 只是上前,抚琴献声。 此献声非彼献身,短暂的思量下,姜娆便同意了。 六姨给足了她面子,她亦是要给够六姨的面子。床上的女人轻轻抬了手,七婆婆便徐徐退回到了门外。夏蝉站在一旁,耷拉着一张脸替自家姑娘换好了衣裳,又替她将乌髮拢了拢,用跟玉簪挽成了个髻,又执着梳子,将她的鬓角梳得一丝不苟。 因为姜娆大病初癒,面色瞧着还有些难看,夏蝉便替她扑足了粉,终于扑得她的一张桃花面白里透红,娇艷无比。 点了朱唇,姑娘的神色也愈发奕然。夏蝉这才满意了,抿唇笑道:「这才是姑娘该有的样子,瞧这气色,多好啊。」 七婆婆在门外焦急地等着,不一阵儿,门扉便被人轻轻推了开。姜娆穿了一件绯红色的穿花云缎裙,因是惧冷,又在外套了一件如意云纹对襟衫。她推了门,轻轻往外迈了一步,月色下,裙角的莲足若隐若现。 门外候着的人当即笑逐颜开,她拉着娆姑娘的手左看右看,好半天才嘆一声:「怪不得旁人要你,姑娘确实要比如今中堂上的那些丫头们娇矜的多。」 迎面便是一通奉承,姜娆见怪不怪地抿了抿唇,刚准备上轿子,袖子却又被七婆婆一拉。 「姑娘,那些贵人还有一个要求。」 她偏过头,朱唇微启:「什么要求?」 「他们要姑娘只着袜,不穿鞋。」 此话引得姜娆一怔,还未来得及回应,一旁的夏蝉又不高兴了:「不是只是让娆姑娘去献声吗,脱了鞋又要做什么?」 七婆婆无奈:「我哪知那些贵人们又要做什么,不过娆姑娘,你就送佛送到西,将鞋子褪去吧。」 说到最后,她的底音里竟然还带了淡淡的哀求,姜娆皱了眉,看着面前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满面苦色,又迎着自己的目光,打包票似的道:「姑娘您放心,我们同那些贵人们说好了,不会强求姑娘做不想做的事……姑娘,你就把鞋脱了吧。」 她一声又一声地央求着,说到最后,姜娆又心软下来。她心里思量着不过上堂轻抚一曲,便应了对方的要求,将鞋褪了,又将面纱搭了起来。 轻轻嘆了一口气,她施施然上了轿,抱紧了手中的琴,听着轿夫一下又一下的步子,竟开始犯倦起来。 恍然之间,她似是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先前谢云辞要她去中堂服侍的那个月夜。 她浑身涂了离魂香,喝下了七婆婆给她的春酒,强忍着浑身的痛意上了轿。 轿子旁,斜斜地靠了一个目光澄澈的少年,在她上轿的那一瞬突然伸出手来,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少年强压着心中的痛楚,低低地朝她唤了一声:「阿姐,我扶着您上去。」 掀开帘子,她似是还能看见那个白衣少年,他正站在月色之中,克制着微微发乱的唿吸,低眉顺眼。 乖巧得如一只猫儿,却又在转瞬之间,眼中染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乖戾。 「你给我把轿子抬稳当了,若是轿子敢再晃一下,伤了我阿姐,老子现在就扒了你的皮!」 想到这儿,姜娆的唇边不禁扬起一抹弧度。抬了眼,有细微的月色入户,撒在她的裙衫上。 今夜的月光极为细碎,如同那晚的月光,细碎得令人沉醉。 恍惚之中,轿夫稳稳地停了轿,一双手轻轻撩开车帘,有人低低地唤她。 「娆姑娘,到了。」 昏黑的轿中,少女睁了眼,捲帘的那一刻,又有凉风袭来,惹得刚站稳了身子的她暗暗打了个寒颤。 「姑娘,走吧。」 她拢了拢衣裳,点了点头。脚面踩在冰凉的地上,每走一步,都有一阵凉意从脚心传来,硬生生地逼上了她的头顶。 冰凉得彻骨,刚走到正殿外,她的脚心就已是一片酸痛。 第055章 强忍着脚面的凉意, 姜娆步步来到中堂, 还未踏入门,便听到了琴瑟之声。那一声声弦声, 夹杂着姑娘们的调笑声, 来回盘桓在中堂上空,经久不散。 第107页 将她带到了这里,引路的婆婆便识趣地退了开, 独留姜娆一人, 走完这剩下的路。 少女提了裙角, 尽力不让脚尖踩住裙边。抬眼处, 只见一扇巨大的红色纱帘, 将殿内的风光与殿外的月色生生阻隔了开。 透过纱帘,她可以隐约瞧见殿内的场景,一只素手方往前探了探, 耳边已有人迫不及待地通报了一声: 「萱草美人进殿——」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唤, 引得姜娆有片刻的微怔,回过神来时, 殿外的小厮上前将那层纱帘轻轻挑开。 绯红色的纱蔓过裙角,姜娆踩着罗袜,步步走在冰凉的面上。她的脚腕上,戴着一串铃铛,这使得她每迈一步,脚上都会传来清脆动人的声响。 她的身子刚一穿过一道帘,却发觉眼前又出现了另一道素白色的纱帘。这一次, 她独自伸出手,指尖拂过泛凉的帘幕,眸光随着月光悉数漫了过来。 一道帘。 又是一道帘。 红的绿的,紫的蓝的,宛若彩虹般,似是从天上倾泻而来,又落到地面上,终于染了世间的风月与烟尘。 屋内的姑娘也是姿态万千,有的着红衫,有的着紫裙,悉数围绕在一张桌子旁,宛如彩虹一般,簇拥着桌前的男子。 见有人挑了纱走了进来,桌前有人轻轻放下了杯盏,向姜娆投来探寻的目光。 她这才看清,桌前坐了两名男子,一老一少。年轻的那位身着紫衫,面对一次次黏上前来的姑娘们还显得略微不知所措。而那位稍为年老的黑袍男子,看上去像是常年混迹风月场,无论谁扑上来都来者不拒,此时正左拥右抱,分外快活。 而此时,先向她投来目光的,正是后者。 听见一阵铜铃声,有些姑娘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着姜娆纷纷望来。待看清来者的面容时,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又是异彩纷呈。 其间,有人掩着帕子轻笑:「娆姐姐怎么也来凑热闹了,六姨不是特意说了吗,姐姐身子不好,不必来这种地方。」 「姜娆,」闻声,黑袍男子将眼微微眯起了,望着来者的身形,笑道,「你便是萱草苑的那位萱草美人?」 目光流转之际,面前的女子缓缓福下身子来。男人松开了手边的少女,坐直了身子,手一勾,让她走上前来。 姜娆垂着眼睑,乖顺地上前,抱着琴,离桌子只有半步之遥。 这一下,她又发现桌后还有道黑色的帘子,帘子后,又有一张桌席。席上坐有两人,席边站有两人。 目光收回,顺着黑袍男人的要求,她将眼缓缓抬起了。只见对方兀地勾唇,一手上了前,食指与中指并起,夹住了姜娆面纱的一角。 面纱之下,少女的姿容若隐若现。 就在姜娆以为他会直接掀开自己的面纱之际,对方突然又收回了手,轻咳两声:「我与你们六姨说过,只叫姑娘上前来抚琴,娆姑娘,你莫要慌张。」 瞧着男人唇边的笑意,抱着琴的少女怔了怔,随后连忙言了谢,于一旁落了座。 放平了琴,她凝住了神思,轻舒了一口气,旋即抬了袖,指一动,琴一响。 低下头去,有青丝险险落到颊边,若有若无地拂动着面上的素纱,不过一瞬,就有人击起掌来。 掌声正是从那幕黑帘之后传来,那人轻轻拍着手,和着缥缈的琴声,每一掌都恰好落在姜娆指下的琴音里,来回应和,不觉赘余。 她的琴技是极好的。 六姨曾笑道,姜娆是她费尽心思教出来的姑娘,无论是相貌、琴技,抑或是书画,都是上上乘。 所谓上乘,百里挑一。 上上乘,则是放眼整个京城,也无人能出其右的角色。 果不其然,没过一阵儿,案前便有人痴了。那位黑袍男子眯了眼,面上皆是陶醉之状,一手提了酒壶,斟了满觞。 「都说这倚君阁有位萱草美人,姿容出众,琴技超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一言,一饮。一觞,一嘆。 一曲罢,琴声歇。 「官人是在折煞奴家了,」听闻对方的赞赏,姜娆裊裊站直了身子,对着席上又是一福身,「如此拙劣的琴技,入了官人的耳,阿娆实在惶恐。」 她话音刚落,那人又是一笑:「为何只闻琴声,却无人声为和?」 「奴家身子抱恙,不日前刚患了风寒,嗓子落了疾,实是难以开口。还望官人见谅。」 「姑娘此举,确实是扫了我们大家的兴啊。」那人听得一阵失望,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沉吟之后,又将眉眼一挑,「不如这般,既然姑娘无法开喉,便同我们一起玩个游戏,权当是补偿了我与陆兄罢!」 闻言,她的心「咯噔」一跳,只觉得大事不好。 他身旁的那位年轻公子也抬起头,望向她。 还在犹豫,黑袍男人已缓缓出了席,几步走到她身旁,瞧着她被裙角遮得严严实实的莲足,突然发了笑。 唇边是张扬恣肆的弧度,在姜娆眼前荡漾开来,男人笑眯了眼,指了指这满屋子的帘子,道:「我方一踏进这屋子,只觉仙气缈缈。满屋的仙子、满堂的仙乐,再加之飘然的垂帘,倒真是让孟某感觉误入了仙境,陆兄,你说是与不是?」 陆宁执着酒杯的手一顿,应了一声:「是。」 第108页 得到了回应,那男人笑得更开了:「我常年混迹秦/楼/楚/馆,不爱旁的,唯爱各位姑娘身上的一处,陆兄你猜,我爱的是何处?」 「陆某不知。」孟子培爱何处,他又怎能知晓?想到这里,陆宁不禁在心里头翻了个白眼,却还是饶有趣味地听他继续往下说。 「莲足。」 这两个字突然从孟子培的口中蹦了出来,让姜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不着痕迹地将足见藏到裙角中,还未来得及反应,又听那人道。 「我看今日有许多帘子为衬,不如各位仙子们就站到这帘子的后面,露出莲足,让孟某品鑑品鑑,是哪位仙子的足面更为娇嫩动人。」 这一下,男子的眼睛直接笑成了一条缝。 如此新奇的玩法,倒是引起了其他姑娘的新鲜感,不等姜娆答,已有几个不安分的跑到了一幕红帘后,脱了鞋,露出一只莲足来。 有人带了头,剩下的人更是纷纷表态。毕竟今日来的这位贵人可是直接包了倚君阁整场的人,若是傍上了这样的人,岂愁再无前路? 虽然此人已年老。 可他腰间钱袋子里的金子,可是发灿得紧吶! 如此,不过一阵儿,各位姑娘都纷纷来到了幕帘之后,只剩姜娆迟疑着拖动的双脚,试图在抗拒着什么。 「娆姑娘,怎的还不动身,游戏就快要开始了呀。」黑袍男人眯着眼,催促道,言语中,颇有些急不可耐。 闻言,姜娆蹙了蹙眉,左脚往前迈开的那一瞬间,又有铜铃声在脚下响起,清脆明亮。 这下,她算是明白了。对方哪里是玩什么凭足捉人的游戏,分明是摆明了,他今日,就是要来品一品姜娆这朵名花! 只因她的脚腕处,有一串旁人都没有的铃铛! 一瞬间,她的脚面发烫,身子也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发烫起来。 见她不动,孟子培刚想上前去催促,突然见男人身后的黑帘中,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那原本坐着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人站起身来,用手轻轻掀开了帘子,撩动了帘上的铃铛,铮铮作响。 「本王在帘后听着,觉得这场游戏甚是有趣,一时间也起了玩心,不知孟副将可否准许本王也加入进来?」 那双手的主人从黑色纱帐后缓缓走了出来,声音优雅醇厚,姿态高贵不入尘。 姜娆别过了脸,看着刚从帘后走出来的男人,他的唇边带着凉薄的微笑,弧度不变,一如往昔。 好面熟。 这个人好生面熟,她好像在何处见过他,却忘了眼前的男子究竟是何人。 许是哪位常来倚君阁的公子?来来回回,让姜娆蹭了个面缘? 在她出神之际,男人终于走到了她面前,优雅地伸出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声音不咸不淡:「娆姑娘,就位吧。」 他的声音虽轻飘飘的,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姜娆咬住了发白的下唇,刚准备出声,却见黑帘后又急匆匆地冲出来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来到了她的身前。 又是一阵铃铛响,琳琳琅琅。 见着小厮跑了出来,面前的男人面上毫无任何惊讶的神色,眼中的笑意反而愈发浓烈,定定地瞧着眼前面色发慌的女子。 那小厮咽了咽口水,道:「九公子,我家公子说,这位姑娘脚上的铃铛声甚是好听,想约姑娘到帘后一叙,还望九公子行个方便。」 他的声音中,略微带了些急切,似是在担忧会遭到这位「九公子」的拒绝。 第056章 闻言, 男人的眼中浮现出一层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他的目光淡淡滑过姜娆面上的那层素纱, 又缓缓落到她身上的那件云纹对襟衫上。她的穿戴,皆与屋内的其他人不同, 独带了一种矜贵的色彩。 不过既然帘内的男子向他要人, 这位被唤作「九公子」的男子也没再为难黑帘后的人。不过一瞬,他的身形便与姜娆擦肩而过,来到了那一群姑娘们藏身的红纱之前。 见有人靠近, 还是位英俊异常的年轻公子靠近, 帘后的姑娘们愈发雀跃了。只见那位「九公子」于帘前略一踱步, 原先帐前的孟子培连忙往后闪了闪身, 给这位公子让出位置来。 弯腰之际, 右手险险捉住一只素白的足腕,一位娇小的女子已从红帘后捂着脸,娇羞地走了出来。 「奴家连枝, 叩谢官人。」 谢了恩, 那位「九公子」勾唇一笑,手指缓缓挑起伏在地上的女子的下巴, 耐人寻味地吐出两个字:「不错。」 闻言,连枝唇边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了,得了那人的令,她摇曳着纤细的腰肢走上前,一下子便瘫在了对方宽大的怀抱之中。 又有人悄悄拂动了琴弦,那一声声弦声,撩拨得人心头髮痒。 于悠扬的琴声中, 那位公子已执了连枝的手,退回到黑帘之后。 有了这一出,殿内的气氛也立马暧昧起来。还在出神之际,身旁的小厮已缓缓上前,望着眼前面戴素纱的女子,又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姑娘,且和我来吧。」 「我……」她刚想解释自己不接客,那小厮却抢先堵住了她的话:「姑娘,我家公子只是想约姑娘去帘后一叙,谈谈琴棋书画,并不会强迫姑娘不想做的事,还请姑娘放心。」 聊聊琴棋书画? 第109页 岂有这种好事? 一瞬间,她的面上写满了质疑。她又不傻,怎会相信一位公子哥儿一掷千金只为与青楼里的姑娘花上一整夜谈谈文学、聊聊人生理想。 虽是质疑,却是身不由己。她的脚尖往前点了点,踯躅之余,黑帘后陡然传来一声轻咳声来。 帘后的贵人,早已等得不耐烦。 见状,姜娆硬着头皮往前迈了一步。她下了决心,既然对方只叫她进去一叙,她便大大方方地进去,如此遮遮掩掩,倒像是她做了贼一般。 想到这里,她便一手掀开帘子,莲足方往前一迈,一眼便看见了方才那位九公子正抵着连枝的身子,调笑之间,女子身上的披衫也顺声滑落。 见了姜娆,连枝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眼中的色彩不过一瞬,便被对方不着痕迹地掩了去,连枝抿着唇,望着她身上严严实实的对襟,不由得轻笑出声: 「娆姐姐,在这殿中,怎还穿得如此严实。姐姐不热吗?」 姜娆轻飘飘地睥了她一眼,没有回话。 这时候,她才发现黑帘子后又有一道素白色的帐,帐中的地面上斜斜倚了一个人,此时正背对着她,看不清面容。 「公子,娆姑娘到了。」 原先引她前来的小厮出了声,向床上的男人提醒道。 闻言,那人终于淡淡地「嗯」了一声,他的声音极为低沉,让人听不太真切。姜娆刚偏过头,只见那小厮又恭恭敬敬地退出帘外,面上带着些不经人事的尴尬。 「九公子」与连枝的调笑声渐渐入了耳,隐约之间,她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手指一顿,下一刻,她终于轻轻挑起了帘,这才终于看清了帘内的情景。 原来地上铺了一张小毯,那人正斜倚在毯上,听见帘动,于是将身子轻轻撑起来,背对着她,坐起了身子。 不等那人开口,姜娆率先启唇。她明白,面对这些贵人们,是断不能让对方先开口的。 于是她福低了神态,声音轻缓:「奴家姜娆,请公子安。」 言动,身动。一阵沉默后,那人终于转过身子来。 只一眼。 就此一眼。 他抬了抬眼,睫毛轻轻翕动,有光从他面上打下,投得他的眼睑处有稀稀疏疏的阴影。男人目光淡淡,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轻飘飘地落在她被梳得一丝不苟的髮髻上,而后,缓缓下沉。 视线一路而下,扫过她的发、她的额、她的眉。 最终停滞在她那一双满是惊愕的眼上。 四目相对。 男人静静地望着她,似是在等着她的话。他的眸光平静如水,任由她的眼中泛起万丈波澜。 「阿……阿楚?」 先是惊愕,随后是惊喜。然而,当她的目光看懂他眼中的冷淡时,却是浑身冷不丁地打了个哆嗦。 她咬了咬微微发白下唇,终于镇定出声:「宋…宋公子。」 话音刚落,帘外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喘息声,让姜娆的面色翻了翻。 毯上的男人倒是神色自若,似是对于眼前的一切,都已是习以为常。相反,倒是她此时的举动与神态,显得有几分生疏与无措起来。 一别近两年。两年前,她不告而别,两年后,待他归来时,那人已是名动京城的东宜王,叫她怎能不无措! 慌乱的眸光中,刈楚终于坐直了身子,他淡淡瞟了一眼帘外正火热的连枝与宋景兰,将袖一抬,食指已从云袖中探出。 「请坐。」 声音沉稳,不咸不淡。 她连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坐了下来,将腿盘起了。 足尖却无意识地露出了裙角,吸引了他的目光。 刈楚目光一顿:「你脚上的这串铃铛,倒是好看。」 姜娆连忙用手掖住了裙角,将莲足掩住了,面色微微泛红:「是六姨给的,算不上是多新奇的玩意儿。公子若是喜欢——」 「喜欢。」 原本是一句客套的话,谁知对方竟当了真。他轻悠悠地落下了一句话后,突然掀开了她的裙角。 姜娆浑身一震! 防不胜防地,他突然捉住了她的莲足,她脚上的铃铛也顺势发出清脆的声响。刈楚似是满意极了这阵声响,轻轻勾了勾唇,手指也不由得动了动,撩地她脚心一阵发痒。 她怕痒,她极怕痒。 于是她沉下声,努力地躲避着他的挠动。对方却不依不饶,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手指轻轻撩拨着她脚上的铃铛,袖子微动,也拂过她的脚心。 叮铃、叮铃…… 瞧着他一脸闲适的样子,姜娆突然记起了,原先在荷花殿,在他眼疾未愈时,他也喜欢听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风动、衣动、荷花动,包括她在荷花殿外踢毽子的声音,他也爱听。 一想到这儿,她有些无奈。 这孩子何时竟有这么个嗜好了? 不过当他的手拂过她柔软的足心的那一刻,她便立马反应过来了,眼前之人,已经不能称之为孩子,他已是个男人,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娆姑娘,」眼前之人似是玩累了铃铛,终于捧着她的足,缓缓开了口。声音微哑,眼神中却带着淡淡的冷厉,「别来无恙?」 「有劳公子费心,奴…奴家一切安好。」 不知为何,如今看着眼前之人这一双熟悉万分的眼时,她竟平白生了一丝压迫感。 第110页 「可是本王却听闻,娆姑娘的身子欠佳。拖着抱恙的身子,还前来接客,真是……敬业呢。」 这一句话,他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说出的,一字一字,恨恨道。 他话语中突如其来的恨意引得姜娆微怔,还未来得及答覆,却见面前的帘子突然被人掀开,宋景兰抱着连枝,面不改色地走了进来。 一见有人闯入,刈楚轻轻皱眉,旋即撒开了姜娆。 目光落到眼前只着一件肚兜的女子身上,神色之中,已有了一丝不悦。 「睿荷,」闯入的男子毫不介意刈楚的面色,勾了唇,问道,「聊什么呢,如此热闹。」 刈楚拂了衣袖,声音清冷:「风花雪月,脂粉鸳鸯。」 「鸳鸯?」他这一句,又引起了那男子的兴致,下一刻,他忽地将身侧的连枝一揽,露出了她粉白的肚兜与姣好的身材,「我这里倒有一只鸳鸯,睿荷要不要与我一起品品?」 闻声,姜娆转过头去,正好看见连枝的肚兜上绣了一只鸟。 刈楚也不情愿地往连枝的肚兜上望去,旋即反驳:「景兰兄,这不是鸳鸯。」 「哦,这为何不是鸳鸯?」宋景兰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问道。 刈楚应声:「鸳鸯成双,此鸟只绣了一只。」 「那便是这绣娘忘绣了另一只,」宋景兰也回道,又扭过头,指尖往连枝的鼻尖处轻轻一点,「小娘子,你说,是与不是?」 「官人说得极是。」他怀中的女子笑弯了眉眼,「是那绣娘疏忽了,只绣了一只鸳鸯上去,还是官人懂得多,一眼便瞧出了这是只鸳鸯。」 连枝拍得一手好马屁,让宋景兰笑得更是开怀。这回,他问道:「小美人,为何那绣娘只在这里绣了一只鸳鸯,那剩下的鸳鸯都去了哪里?」 「睿荷你说,它们都去了哪里,嗯?」 他的句句话,皆是不露骨的调笑,最后一句,竟将矛头引到了姜娆与刈楚身上。姜娆抬了眼,正见连枝也是满脸的笑意,朝她盈盈望来。 眼神中,满是看了一副好戏的味道。 「罢了,」见着刈楚不配合,那男子也觉得愈发无趣,便将话题一转,让人拿了笔墨,呈上前来,「既然睿荷不喜欢这些东西,那咱们便换个玩法。只吟诗作画,如何?」 这一回,刈楚未点头,却也未摇头。 宋景兰只当他同意了,左手揽着连枝,右手执起笔,蘸了墨,竟将连枝抵在桌子旁,于她的肚兜上画起画来。 笔落,画起。浓厚的墨水与少女凹凸有致的身形上淡淡晕了开,没一阵儿,连枝便觉得身上处处都湿漉漉的,衣香卷着墨香,扑面而来。 因为宋睿荷要在她身上作画,需要她将要弯的极低,不过片刻,她的腰身便是一阵酸痛,难受无比。 额上已冒出涔涔的冷汗。 她再也承受不住如此高难度的动作,忍不住痛苦地低哼了一声。可宋景兰却不停笔,依旧面不改色地自顾自画着,当最后一笔落下时,连枝终于支撑不住了,身子往后一仰,整个人重重地磕在身后的桌子上。 「咚!」 她的头狠狠磕在墙角,腰肢也被桌边的稜角戳得发疼,女人痛苦地「嘶」了一声,却怕扫了恩客的兴,仍旧强颜欢笑着,用手臂蹭了一把额上将要滴落的汗珠。 瞧着眼前已疼痛得站不起身子的女人,宋景兰却将目光一挪,只望向她衣上的那副画。见着没人顾及自己,连枝便也不敢再作出娇柔的女儿态,终于用手撑了地,想站起身来。 一旁的姜娆瞧着,终是不忍,上前轻轻扶了她一把,手刚落于她的臂上时,却又被连枝狠狠甩开。 「不用你扶,我自己……站得起来。」连枝咬着牙,面色发白。 「睿荷你瞧,这时候,你还说她的肚兜上不是鸳鸯?」 闻了声,刈楚的目光再次淡淡落在连枝的衣裳上,只见宋景兰方才提了笔,在她的肚兜上又画了一只一模一样的鸟,旁边又提有小字一行: 脂正浓,粉正香,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有诗有画,却是春花诗词秋月画,任凭哪位正人君子见着,都会变了面色。 刈楚算不上是绝对的「正人君子」,至少,他现在不完全是。 但他还是开了口,瞧着宋景兰方才的落笔之处,再次反驳道:「景兰兄是眼花了么,我瞧着,那并不像是鸳鸯。」 「哦?」宋景兰又挑了眉,目光落到姜娆身上的那件对襟外衫上,「那睿荷不如给我画画,什么才是真正的鸳鸯?」 第057章 刈楚还未来得及吭声, 那人就已将笔塞到了他的手里, 朝姜娆努了努嘴,眼中挟着淡淡的戏嚯。 攥紧了笔桿, 他淡淡地瞥了身旁的姜娆一眼, 正见她死死咬着泛白的下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低眉顺眼的模样,格外乖顺。 姜娆知道, 那位「九公子」的意思便是让刈楚在她衣上作画, 对方无论是语气, 或是神态中的轻薄之意都不言而喻。 她的身子, 开始暗暗发起抖来。 只见身侧的男人站得笔直, 轻瞟了连枝粉白的肚兜一眼,一字一顿:「景兰兄,我方才说过了, 这不是鸳鸯。」 「那依睿荷所言, 这是什么呢?」宋景兰锲而不捨,今天就打算和这只「鸳鸯」过不去了。 第111页 「鹤。」 刈楚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 干脆利落地咬出一字,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往连枝的肚兜上望去。只见那鸟微微引着吭,那神态,倒真是像极了欲振翅起飞的白鹤。 宋景兰附下身子,用冰凉的手指戳了戳画上尖利的鸟喙,细细打量一番后, 又将眼眯起了:「这鸟,说是白鹤吧,侧看却像是鸳鸯,说是鸳鸯吧,神态却又缺了几分。可见呀,这只鸟,不是什么好鸟。」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时,连枝的脸都白了。 宋景兰此番话,怎么听着,都像是在打趣她。 但连枝面临的,却是一掷千金包了整个倚君阁的贵人,无论再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当场闹脾气。她只能站在一旁,假装听不懂宋景兰的话,笑嘻嘻地赔笑着。 「不是好鸟,奴家回去就去找那绣娘,好好说她一顿!」 「罢了,」宋景兰一挥手,面上带了丝倦意,慵懒地抬着眼皮,盯着刈楚手里的画笔,「说是吟诗作画,既然睿荷你说那是白鹤,不如即兴赋诗一首,如何?」 素袍男子攥着笔,面不改色。 姜娆感觉到,有一道逼仄的目光将自己一下子包围,下一刻,宋景兰已淡淡出声来:「本王瞧着,姑娘身上这件云纹对襟衫就不错,不如就在那上面作赋吧。」 她的心「咯噔」一跳。 果不其然,刈楚的目光正落到她身上的那件对襟衫上,略微的沉吟过后,终于开了口:「论赋诗,我在景兰兄面前,无异于班门弄斧。」 「无碍,」宋景兰一笑,「本就是出来玩玩,又没让你去考科举状元,何必如此拘束。」 他这下终于提起笔来,蘸了墨,一双眼波澜不惊地朝姜娆望了过来。没来由地,让她一下子慌了神思,紧攥着帕子的手一下子失了里,素色的帕子就这样从袖中施然落地。 刈楚目光一顿。 他随意地踩着纱帘,脚步声在她的耳旁响起,姜娆怔怔地看着他将袖子抬了抬,右手拿着笔,左手已探出袖来。 冰凉的手指捏住她娇嫩的下巴,力道缓缓加重。 手上勐地一用力,刈楚已强迫地将她的头抬起,令她的眼直视着自己的双眸。他的眼中,是无尽的寒霜,冰冷而又夺目,让她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 她下意识地出声:「阿……官人。」 方颤抖出声,那人手上的力道又一加重,引得她轻轻「嘶」了一口,转眼间,他的手指已在她光洁的下巴上轻轻摩挲起来。 耳畔突然又出现,方才他卧在毯上,一手轻捏着她的足心,于她耳侧所说的那句,带着些许恨意的话。 「可是本王却听闻,娆姑娘的身子欠佳。拖着抱恙的身子,还前来接客,真是……敬业呢。」 是的,他恨她。他怎能不恨她? 明明是她,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说,她姜娆,此生只嫁权贵。 亦是她,在他满怀一腔孤勇之时,将他压在草丛堆里,于月色下,在他的唇上印上轻柔一吻。 从头到尾,明明是她在撩拨他。只消她一句话,他便能不辞万里,为她跋山涉水而来。 而她呢? 她又怎么能在他携命进宫之际,决绝地离开荷花殿!那日,他回到王府,看见空荡荡的房屋,整个人如同发了疯一般!明明是她说要嫁权贵,他便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与宋景兰暗下约定,终于为她争取了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为何,为何她又在他即将功成名就之际,连一句招唿也不打便转身而去! 他越想越愤恨,眼中竟浮现出若有若无的血丝来。 自从她离去,他一人坐在荷花殿内想了许久。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包裹了他的全身。 他怕,他怕她口中的嫁权势只不过是一个说辞,他怕,即便他成为了名动京城的东宜王后,她还是不愿看他一眼! 「为何……」 「为何要弃我而去。」 姜娆惊恐地瞪大了眼,看着他竟一手捏着她的下巴,垂下头咬住她的前襟来。男人从牙尖低低地挤出这几个字后,手上又是勐一加力,捏得她的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他好似要咬开她的前襟,宣洩他心中压抑许久的怒意! 「官、官人……」 她吃痛,泪水终于一滴滴落了下来,慢慢滴在他死死钳着她下巴的手背上,又一滴滴,缓缓化开。 手背上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刈楚一愣,下一刻,他突然回过神来。看着眼前面上满是泪痕的美人儿,他敛去了眼中的神色,混沌的眸光又在一瞬间,復而清明。 「无趣。」他终于撒了手,冰冷地挤出两个字来。 姜娆往后险险地退了一步,脚上的铃铛又发出清脆的声响。 刚定下了神,却见眼前的男人突然弯下身子,拾起了她方才掉在地上的素帕。就在姜娆以为他会将帕子还给她之际,刈楚突然挥了笔,在帕子上题出一行小字来。 一旁靠在墙边的宋景兰也好奇地伸长脖子,往刈楚的笔下往来。 只是他的诗还未题完,帘外突然有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响起,刈楚拧了眉,停笔侧耳,只闻有人在外悄悄道: 「九公子、十五公子,老爷的病情又加重了,还望二位公子速速回府。」 九公子即为九殿下,十五公子即为十五殿下,而那人口中的「老爷」,自然就是如今的陛下。 第112页 言下之意便是,圣上龙体抱恙,还望二位殿下速速回宫。 连枝听不懂对方言语中的含义,姜娆却是能听懂的,闻言,她不由得大吃一惊。 先前她曾在尹府见过当今圣上一面,怎的没过多久,对方就已经病到如此地步,竟要连夜宣刈楚回宫? 虽是惊讶,但她的面上却未流露出过多的表情来,径直抬了袖抚干净了面上的泪痕,对方也已经整理好衣衫准备动身。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姜娆偏过头去,却见刈楚紧锁着眉心,匆匆往殿门外走去。 目不斜视。 他一定在这一年多来经歷了很多事吧,姜娆心想,要不然他的眼中,怎会突然出现人情的变通与世事的冰凉? 当刈楚与宋景兰来到倚君阁外时,小厮早已将马车安排妥当。一个黄衫子少年径直来到刈楚身前,引着他上了轿后,又准备扭过头翻身上马。 却在一瞬,马车之中,响起一道清润的声音:「万年。」 「哎,」那黄衫子小厮连忙应了声,「殿下,何事?」 刈楚撩开了马车的帘子,从袖中探出一只帕子来。万年一愣,下一刻将那帕子用两手接了去,一阵淡淡的脂粉香便随着那只帕子飘了过来。 「烧了吧。」淡淡一声,那人又阖上了帘子。 万年一愣,连忙「哎」了一声,将那帕子胡乱地塞回了怀中,一手执着缰绳,翻身上马。 一骑红尘,翻翻滚滚。 倚君阁内,女子将衣衫整理好,如同那髮髻,理得一丝不苟。 下了殿,正又一抹明白的月光照了过来,姜娆步步下了台阶,脚上的铃铛于廊中再次发出清脆的声响。 马车驶入了宫内,不消片刻,又有两道身影回到了车中。不过一瞬,两辆马车便分道扬镳,各自往各自的府中飞驰而去。 所幸,陛下无碍。 车内的刈楚长舒了一口气,将头轻轻靠在车壁上,任由马车颠簸。 不过一阵儿,马车便停在了东宜王府的门口,刈楚甩袖下马,步步来到了荷花殿内,叫万年去烧水,准备洗个热水澡。 他也是已经有将近两年没有回府了。 指尖拂过荷花殿的每一寸,上面仿佛还有某人的温存,他轻嘆一声,终于将食指收了回来,灯下细看,指上空余一层薄薄的灰。 他笑,明日定要好好罚罚万年,说是让他在自己回府之前将殿内好好打扫一遍,又偷懒。 且说这边,万年方舀了水,弯腰之际,怀中突然掉落出一个姑娘的丝帕。他一手将那帕子捡起来,才发觉着帕子上面竟有两行小字,看那字迹,应是自家主子的。 多好的帕子,为何要烧了呢? 万年不解,却只能奉了主子的命,来到烛台边,将帕子覆了上去。 那丝绢一下子便被火舌点燃,淡淡的墨香混杂着脂粉气,在空中瀰漫开,又在一瞬间消散。 万年是个不识字的,不知道那帕子上究竟写了什么。但转念一想,自家主子刚从倚君阁里出来,怀中又多了块帕子。那想必是在姑娘的帕子上,题了几句情话吧。 月色下,火光明灭。 那行诗,也随着帕子一同消失在空气中。 如若万年识字,只需一低头,便可以看到那帕子上写道: 桂阳秋水长沙县,楚竹离声为君变。 青山隐隐孤舟微,白鹤双飞忽相见。 楚竹离声为君变,白鹤双飞忽相见。 又相见。 第058章 一夜笙歌, 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翌日, 夏蝉一大早便连忙赶到姜娆屋外,叩响了门, 「扑通」一声跪在姜娆床边。 一张小脸耷拉着, 上边早已泪痕恣肆。 姜娆被她的此番情态吓了一跳,用手肘撑起身子坐起来。昨天夜里,她又着了凉, 回屋后咳了好久才昏然入睡。 「怎么了?」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 声音也有些发哑。 「娆姑娘, 」夏蝉颤抖着声音, 双手抓住她的裙角, 「娆姑娘,您一定要替小蝉做主啊。小蝉不想委身于孟老爷,小蝉还年轻, 还想服侍姑娘, 不想如此轻易地就嫁了人……」 她的话,说得姜娆一懵一懵的。片刻后, 她的脚落了地,上前扶正了那丫头的身子,欲把她从地上搀扶起来。 「孟老爷,是哪个孟老爷?」 「是昨晚包了整个倚君阁的那位孟老爷。」夏蝉抹着泪,抽泣道,仍是跪在地上,不肯站起来。 闻言, 姜娆的脑海中立马勾勒出一个中年男子来。他身着黑袍,坐在席前,周围围着一群花花绿绿的姑娘,肚子微挺,眼神色眯眯。 他昨天不是在中堂玩了一夜吗,怎么又突然与夏蝉牵扯在一起了? 瞧着她眼中的疑惑,夏蝉便解释道:「昨晚,孟老爷在中堂玩累了,便出了殿,一面醒酒一面散风。我恰巧与孟老爷撞上了,他一见我,突然问了我的名,奴婢就只能一一作答。可谁知,等奴婢答完后,他竟叫奴婢回萱草苑收拾东西,不日便要赎了奴婢的身子,要奴婢去他们孟家做妾……」 说是要赎了小蝉的身子? 姜娆将眉轻轻拢起了:「先前谢二爷不是赎过你的身子了吗?」 之前她还在荷花殿时,谢云辞为讨她欢心,将夏蝉与芸娘从倚君阁都赎了回来。也就是说,她们现在都是自由身。 第113页 「奴婢说了啊……」夏蝉底音里的哭腔更浓了,「奴婢同孟老爷说过了,奴婢是自由身。可对方却依旧不依不饶,奴婢区区一个弱女子,怎能同那些家缠万贯贵人们好好说理。讲白了,只消他们一句话,莫说是青楼里的姑娘,就是良家妇女,他们也能抢了去。」 她一面说着,一面用帕子拭着泪。她的眼早已红肿不堪,想必是昨晚已哭了一夜。 「娆姑娘,」这丫头又抽泣一声,「娆姑娘,奴婢不能去孟家做妾啊。奴婢求求您,千万要给奴婢做主啊……」 正说着,她用膝盖蹭过光滑的地面,上前一下子便拽住了姜娆的衣角。 姜娆垂下眼,看着自己的裙角被对方拽得一晃一晃的,终是无奈:「小蝉,你先起来,有话再慢慢说。」 「我不,」对方吸了吸鼻子,竟一下子抱住了她的大腿,「姑娘,姑娘您就救救奴婢吧。除了您,再也没有人可以就小蝉了,如若姑娘不同意,奴婢就不起来!」 言罢,两手又抱紧了姜娆的右腿,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 姜娆被她纠缠得没法儿,只得弯下了身子,指尖掠过她额前的发,将她细碎的青丝别至耳后:「你说让我帮你,我也想帮你。可是,我该如何去帮你?」 说到底,她也是个弱女子罢了。虽是不忍夏蝉委身于孟子培,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想到这里,她幽幽地轻嘆出声。 「不,」夏蝉连忙又抹了一把泪,「若是姑娘想帮我,只消姑娘一句话,孟老爷便会放过小蝉的!」 「你这…是何意?」 她的手从夏蝉的发上抬起了,又在下一刻,自己的一只素手被对方死死攥了去。 「姑娘,这孟老爷是阿楚的部下,他听阿楚的话。如若姑娘肯替我去求情,孟老爷便会放过奴婢的!」 对方说得恳切,却让姜娆愣了愣神。 见着她还发着呆,面上却无表态,夏蝉便又急急地说道:「阿楚最心疼姑娘,也最听姑娘的话。姑娘只要去和他说一声,便能救奴婢于水火之中。娆姑娘,奴婢的生死,全是姑娘一句话的事啊!」 最心疼她吗。 她的手指悄悄在袖中蜷了蜷,旋即垂下眼睑,瞧着夏蝉苍白的面色与颊上的泪痕,心又兀地一软。 没来由地,她竟然生了一丝,想去王府找他的想法。 去找他,赌他还会不会惦念着旧情,帮她、帮夏蝉这个小忙。 暗地里,她攥紧了衣袖,又在片刻后,轻轻松开。 东宜王府外。 两抹身影,一粉一白,在大门外踯躅了许久。 良久后,那抹白色的身形终于鼓起了勇气,用手攥成拳,轻轻叩响了王府的门。 等待的每一刻都是如此煎熬,不过须臾,便有位小厮打扮的人打开了沉重的大门,轻瞥了她一眼,眼中挟着淡淡的疑惑。 「我……」姜娆咬了咬下唇,还未出声,那人面上就露出了不耐:「是找我们王爷的吧,真不巧,我们王爷今日不在,姑娘改日再来吧。」 说完,便要合上门。 她连忙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门边儿,「那小哥能否透露下,您家王爷何时回府?」 「怎么,有什么事儿?」那人又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似是对于眼前的这幅场景已经司空见惯。 自从他家王爷回京后,每日来王府的人便络绎不绝,大门最靠外的那道门槛都被人踏平了一层。 有因正事来找他的家主子的,有见势奉承他家主子的,其中,也不乏有姿容出众的女子,企图他家王爷能瞧上她一眼,谋个东宜王妃的位置坐坐。 他家主子对此,很是深恶痛绝。 主子的忧,便是他的忧。于是在他当班之时,一率闲杂人等,都被他扫地请出。 姜娆却不能窥知对方心中的想法,也不能直接同他说,她此行的目的。只能支支吾吾地道:「我找你家王爷有要紧的事,你同他说,有位姓姜的故人造访,请求他帮忙办件事。」 那小厮垂着眼,又细细打量了姜娆一番。只见她生得极为貌美,眉眼微动之际,妩媚姿态尽显。 他不由得在心里头嗤笑一声,不知眼前这位又是谁派来的狐狸精,管她姓姜姓蒜还是姓大米,只要有他大福在,这些妖魔鬼怪就别想踏进王府的门。 主子日理万机,做的都是些军国大事,千万不能被这些妖精迷了心智,嗯! 于是大福又清了清嗓子,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好了,我知道了,等我家王爷回来,我会同他说的。这里风大,姑娘就先回去吧。」 「那……」姜娆依旧没有得到想要的答覆,又上前一步,「小哥,你可否告知一下,王爷何时回府,我到时候再来找他。」 「不知不知,」那人明显不耐烦了,「我家王爷事务繁忙,有时整夜整夜的不回来,我也不知我家王爷的行踪。」 言罢,他便要赶人,抓住了门栓子,眼看就要将大门合上。 「姑娘——」 夏蝉在旁边瞅着,却见姜娆竟一下子用手生生抓住了门边,阻止他将门掩上。可她的力道哪有对方的半分大?只听一声惊唿,她的右手便已被大门狠狠地夹了一下。 「嘶。」 她吃痛,那小哥皱着眉头将门又打开了一个角儿,看了一眼姜娆的手,确定无事后,才将门「哐」地一声重重阖上了。 第114页 「娆姑娘……」夏蝉急忙跑到她身边,捧起了她的手,索性她的手指伤的不深,但还是有殷红的血从她的指缝汩汩流出,叫夏蝉一下子落下泪来。 倚君阁的姑娘,一双手生来矜贵,怎堪如此重重的一夹? 更何况,娆姑娘还是为自己受的伤。 想到这里,夏蝉愈发难过了,竟径直坐在府门外的阶梯上,哭出声来。 她哭得悲恸,让一旁的姜娆也愣住了。片刻后,她又坐到那丫头身边,无奈道:「是我受的伤,你怎么倒哭得这么厉害。」 「我、我难过!」她放声道,也顾不得沙哑的嗓音,「这可怎么办,如今咱们却是连王府都进不去了。娆姑娘,你说阿楚他会不会忘了咱们啊!」 这句话,让姜娆的心「咯噔」一跳,旋即,她上前抓住了夏蝉的手,也不知是在安慰谁:「不会,阿楚他心善,又念旧情,他不会忘了我们的。」 如此说着,脑海中却又闪过那人的双眼,冰冷、逼仄而夺目。 寒。 寒得叫人发颤。 夏蝉伏在她的腿上,任由她抱着,哭得终于发不出声来了。 就在此时,「吱呀」一声,大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了开。姜娆慌忙别过头去,只见一名紫衫男子从门内踏着步子走了出来,看着面相,略微有些眼熟。 对方也看见了坐在门外的她们,显然一愣。 一瞬间,姜娆突然记起来,眼前这个男子正是昨夜来到倚君阁的那位年轻男子,她在昨晚似是听见有人唤他「陆副将」。 「不知姑娘为何坐在这里啜泣?」 大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陆宁身形一顿,却还是好奇着朝她们走来。 陆宁也记起来了,眼前这位穿着素白色衫子的,正是昨晚的那位萱草美人。 而正窝在她怀里哭泣的那位…… 正疑惑着,夏蝉突然抬起头来,当如小花猫一般满是泪痕的脸映入陆宁眼中的那一刻,男人勐地一愣,心中却隐隐翻涌起一丝柔软的情愫来。 真是惹人怜啊。 陆宁在心里嘆道,一时间,竟生起了对这位姑娘的保护欲。于是他走到这位正在哭泣的姑娘的身前,轻柔问道:「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她——」 姜娆方一替她出声,声音突然被一阵马蹄声打断。只见有辆马车从这条街的拐角出转了来,马夫略一扬声,那辆马车便准确无误地停在王府门前。 陆宁一见到那辆马车,连忙正了色,退到一边去,给它让了道。 见着男子恭敬的态度,姜娆的心里突然生起一股预感,慌忙抬了眼,往那辆马车望去。只见那素色的帘子被风吹得动了动,不过一瞬,一只手便从车内探了出来。 「小姐,到了。」 第059章 话音刚落, 只见车帘被人掀开了一角, 首先探出来的是那只戴着翡色绿镯的素手,旋即, 有位身着淡兰色梅花衫的女子在侍僕的搀扶中下了轿, 整了整衣衫,便叫人去叩王府的门。 大福不耐地再次打开门,却在看见马车的那一瞬, 满脸的不耐转为恭从, 对着那位女子笑逐颜开:「尹小姐, 您又来啦!」 那人点头, 淡淡地「嗯」了一声。正欲抬脚迈过门槛, 却在一瞬察觉到了姜娆的目光,一双沉静的眸子便向她望来。 莫名地,姜娆竟有些心虚起来, 匆忙别开了视线。 「她们是……」 女子歪过头, 疑惑地扬了声。 「尹小姐,」大福扶着门, 朝她解释道,「莫要管她们,又不知是哪个人派来纠缠我们王爷的。」 闻言,尹沉璧的眉心淡淡拢起了,目光轻轻落在姜娆与夏蝉身上,不过片刻,姜娆便在余光中窥到对方正朝着自己的方向缓缓走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 是一双精緻的小靴。 「姑娘,这里风大,坐在这儿担心着了凉。」 耳畔突然响起了一声温柔的女声,让姜娆抬起眸子来。对方的目光落到她的面容上时也是一顿,旋即面上有了片刻的恍惚。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尹沉璧望着姜娆,目光又恢復了平静,「可是要找睿荷殿下?」 「是。」 不等姜娆回应,她怀中的夏蝉连忙答,「我们找殿下有急事,人命关天的急事。」 姜娆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只见那女子沉吟了片刻,旋即道,「既然是急事,那你们便随我进来吧。」 姜娆一愣。 「怎么,不想进来吗?」尹沉璧往前走了两步,却发觉她们还不跟上来,不由得转过身子,笑了,「你放心,有我在,这里没有人拦着你。」 她走得极慢,似是在故意等着她们二人跟上来。姜娆连忙扶着夏蝉站起了身子,抹了一把她如同花猫一般的小脸,声音轻轻:「我去找阿楚,你去这条街最东边的那个饭馆等着我。待我替你向阿楚求完情,便去饭馆找你。」 「好……」 夏蝉抽泣着,连连点了头。她也知道,她这般哭哭啼啼的模样是不适合去见刈楚的,她去了,只会给娆姑娘添乱。 于是她便站在门外,看着娆姑娘的身影终于隐入了大门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转身时,她突然拽住了身侧之人的袖子,不好意思地开口道: 「公子,这…哪边是东啊?」 第115页 陆宁一顿,垂下眼来。看着眼前少女乖顺又无助的模样,终是轻轻嘆了口气:「走吧,我请你吃这顿饭。」 他虽不算是特别富裕,不过请眼前这个小姑娘吃一顿饭,还是请的起的。 荷花殿外。 姜娆紧跟在尹沉璧身后,转了几个熟悉的弯后,便停在了荷花殿的大门口。 见着姜娆面上还有几分犹豫,身旁的女人轻轻勾起唇,笑道:「平时这时候,殿下都会在小院里同万年下棋,殿下不喜欢别人在他专注之时打扰他,若是你见着殿下正在对弈,在一旁稍等片刻就好。」 闻言,姜娆低低地「嗯」了一声,却又见尹沉璧抬了脚,欲望殿外退去。 「尹小姐。」 「怎么了?」对方回过头,唇边仍是笑意,「你先去吧,急事要紧,我过一会儿再去找殿下。」 果不其然,方踏入院内,就见院中的石桌旁坐了两个人。她的心没来由地一慌,连忙躲在亭子后,瞧着刈楚与一人正在饶有兴味的对着弈。 刈楚正侧对着她,微微弯着脖子,头微垂着,一双眼细细地打量着棋盘上变幻的风云。他认真的样子极为好看,双目微敛着,薄唇轻抿。熹微的日光在他脸上打下一层薄薄的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温柔而有力量。 食指与中指微动,夹起一粒牛乳色的玉棋子,略一思量后,他兀地挑了挑眉,棋子与笑容双双落下。 只一棋,便轻松扭转了棋盘上的局势,杀得黑方抱头鼠窜、水泄不通。 对面的人一丧气:「罢了罢了,是我又输了。」 「心不在焉。」刈楚轻瞟了一眼万里,利落地将棋盘上的棋子又收回翁裹中。 「我就算再花上十倍的心思,也是下不赢殿下的。」万里撇了撇嘴,道。 却见刈楚将棋子放回翁裹中后,又拾起了一粒白色棋子,「呛」地一下,再次按着那枚棋子落到了棋盘之上。 他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笑意:「再陪本王下一把,若是你再输了,本王就罚你。」 「哎,」万里连忙又捉了一粒棋子,「王爷您又不让我几个字,这不是摆明了找藉口罚我嘛!」 「罚,是该罚。」 一片笑声中,刈楚与那人又将棋盘铺了开。让姜娆一直躲在亭柱子后面,不敢上前去。 也不知等了多久,突然有阵清香萦绕在鼻尖,她回了首,正见尹沉璧踱着步子,朝她的方向走来。 见着姜娆时,对方的面上了登时浮上几分惊讶:「姑娘还没有去找殿下?」 话音刚落,尹沉璧便扭过头去,看着院内正与万年厮杀正酣的刈楚,突然又意识到了什么,旋即伸出手来,欲拉着她往荷花殿的方向迈去。 「尹小姐?」姜娆一个不备,被她拉扯得轻轻绊了一跤。 似是听见亭子后的响动,正在对弈的男人突然抬了头,一双眼就要往亭子的方向望来, 她的心「咯噔」一跳,心虚地连忙往拐角处躲去。 「是谁在那里?」万年「蹭」地一下从石凳上站起,喝出声来。 「是我。」 就在万年即将迈步而来之际,尹沉璧突然接了一声,从亭子后转过身子来:「小女沉璧,请陛殿下安。」 「尹小姐?」见了沉璧,万年一扫面上警戒的态度,连忙恭恭敬敬地朝她作了个揖。 望见来者,刈楚的面上也毫无半分惊讶,唇边话语轻轻:「你怎么来了?」 「家父不准我待在家中,嫌我碍眼,我就只能来叨扰殿下了。」沉璧一笑,顺着万年的手势坐在刈楚的对面,低下头去打量眼前的棋盘。 「得亏您来了,否则我又要输给殿下,被殿下罚了。」万年在旁边咧着嘴,笑得十分开心。 他开心,他自然很开心,只要尹小姐一来,他便可以熘之大吉了。 沉璧也毫不避讳,径直探了手,接手了万年方才留下来的这副残局。 听了万年的话,刈楚的话语里也有了一丝幽怨:「得亏尹小姐来了,不然本王倒是要和万年这个臭棋篓子下上一下午,多无趣啊。」 「您无趣,还天天缠着和小的下棋。」 见着沉璧来了,有人可以给自己撑腰了,万年便大着胆子顶了一句嘴,引得面前的男人又轻轻吐出两个字:「找罚。」 「好啦,」尹沉璧从翁裹中取出一粒黑色的棋子,「呛」地落了盘,「殿下,该您落子了。」 她落子落得干脆,刈楚的动作也丝毫不拖泥带水,没过多久,尹沉璧便扳回了方才万年所创下的劣势,一时间,棋逢对手,难分胜负。 「殿下的棋艺又有长进了。」沉璧笑,语气真诚,毫无半分恭维。 「那还不是要多亏了尹小姐的指点,否则,我家主子现在也和我一样,是个臭棋篓子。」万年在一旁瞅着,忍不住插嘴道。 「多嘴。」 对于刈楚的轻喝,万年自然是不怕的,于是他绕了个圈绕到了尹沉璧的身后,饶有兴致地看两人对弈起来。 他看刈楚与沉璧,二人眼观鼻鼻观心,不过一阵儿,万年便开始额外找趣子,一拍脑门,道:「如若未记错,尹姑娘的生辰就要到了吧。」 沉璧一手执一棋,一手扶着袖:「是要到了。」 去年她生辰时,殿下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送了她一只翡翠镯子,这只镯子她现在还戴在手上。 第116页 眸子沉了沉,她的目光悄悄落在腕上的那只绿镯上,掩去了眼中的神色,又一抬头。 「不知殿下今年又会送沉璧什么呢,」女子抿着唇,打趣道,「沉璧可不想再要什么镯子簪子了。」 「怎么,不喜欢么?」眼前的男人落下一子,悠悠道。 「也不是,」沉璧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玉棋子,「只是这些东西,尹府内都有,旁人送我的也都是镯子啊簪子啊什么的。我若是随父亲出征,上了战场,哪还有什么机会用上这些东西。」 言罢,她抬了抬袖子,向他晃了晃素腕上的玉镯,笑容明艷动人。 只是那笑容落入姜娆眼中,却让她的心莫名刺痛起来。 拐角处,女子终于扶着墙边,再望了院中对弈的男女一眼,终是咬了咬泛白的下唇,只身退出了荷花殿。 她一路走得极慢,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往日熟悉的景象。 一一在目,泛黄的记忆终于在一瞬间,陡然鲜活起来。 却说院内,面容清俊的男子抬了头,望着对面女子唇边的盈盈笑意,也忍不住淡淡一笑:「那你说,今年想要什么?」 「我……」 尹沉璧歪着头,略一思量,「既然是殿下问沉璧想要什么,那便是沉璧说什么,殿下就可以给沉璧什么,对吗?」 刈楚的手一顿,目光停落在黑白交错的棋盘上,片刻,才回上一句话:「本王尽力而为。」 收到这句表态后,女子唇边的笑意愈发明艷了,又悠悠落下一子,「那沉璧的生日愿望便是,殿下可以给沉璧两个愿望。」 尹沉璧道:「这其一呢,便是希望殿下天天开心,不再为任何事而忧心,无论是国事或是家事,只要事出必有解。至于这第二个愿望嘛——」 沉璧转了转黑白分明的眼珠,故意卖着关子,「沉璧还未想好,待沉璧想好了,再来告诉殿下,好不好?」 闻言,男子虽是无奈,却还是顺了她的意,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沉璧今日的话格外多。她偷偷打量了一眼眼前男人面上的神色,思索了一会儿,便试探性地道:「对了,沉璧见殿下自从回京后,便整日愁眉不展。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刈楚的手往一旁的茶杯探去,轻呷了一口茶,「得胜回京,本王还有什么烦心事。」 「喔,也是,」沉璧沉吟了片刻,再启唇时,却已是弦外有音,「沉璧听闻殿下昨日去了倚君阁,还以为殿下又在为国事担忧,英雄不问家事问国事,殿下……」 她这句话,停得恰到好处,恰恰让刈楚握着茶杯的手僵了僵。片刻后,他瞧着眼前女子欲言又止的神色,突然出声:「万年,方才可有什么人来过?」 「殿下?」万年疑惑。 不等万年答,沉璧望着刈楚握紧杯壁的右手,缓缓言,「方才有位姑娘来找过殿下,在门外踯躅许久。我瞧着她好像是有什么急事,便带她进来了。此时——」 正说着,她突然环顾了四周一圈:「她自己不肯进荷花殿,我也不知她如今去了哪里,想必是已经离府了吧。」 她的话语轻轻,语气也不咸不淡,似是在同他讲一件极为琐碎的小事。 男人的面色陡然变了变,却还是强定着神,于棋盘上「呛」地落下一子 尹沉璧垂眼瞧了瞧棋面,数秒之后,终于轻轻出声: 「殿下,您的棋乱了。」 寒风中,女子镇定自若地落下一字,又抬眼看着眼前面色微变的男人,抿唇轻笑:「殿下,您心不在焉了。」 刈楚斜斜瞧去,却见棋盘之上,白棋被黑棋围得水泄不通,不过对方一个子,便杀得白棋方寸大乱。 「殿下,沉璧赢了。」 第060章 知道他的心不在焉, 沉璧便也不再自讨没趣, 从石凳上裊裊站直了身子。 只见刈楚双目低垂,神色也微微敛了敛, 女子在一旁揣度着他情绪的波动, 终于轻声道:「既然殿下无心下棋,那沉璧便先行告退了。」 男子没有应声,却在一瞬间抬起眼来望向她, 眼神中, 悲喜难辨。 他似是愣了愣, 良久才回过神来, 一手又握紧了杯身, 点头道:「好,你去吧。替我向尹将军问好。」 身后的万年满面疑惑地走上前来,收拾着面前的棋盘。 他嘴中不住地嘟囔道:「怎么了, 下棋下得好好的, 怎么突然就要走了。」 旁边的男子瞥了万年一眼,声音淡淡:「再多嘴, 就继续罚你。」 闻言,万年吃瘪,连忙住声,沉璧颔首,只笑不语。 抬脚之际,身后突然又传来男子清润的声音:「起风了,尹小姐需不需要件外衫, 本王叫万年去取。」 沉璧一顿脚,又转眼望向身后正襟危坐的男子。只见他墨发华袍,坐得端庄,一副凛然之态,不容外人靠近。 她笑,望向一旁的大榕树,只见树静叶止,便知道他方才的那句话是在客套自己,而非真切的关怀。 他们之间的往来,也全剩了一词: 客气。 好在沉璧并不恼,婉拒了对方的「好意」,又重新抬了脚。只是踏出院门的那一瞬,幽然开口道: 「时而风动,时而幡动。」 「我瞧着,却不是风动,是殿下心在动。」 第117页 刈楚勐地抬头,却见那抹淡兰色身影已裊裊远去。 退出院后,沉璧便神色自若地往府门外走去。她的步子迈得极为稳当,面上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倒是让她身侧的侍女彩钰瞧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开口道: 「小姐,小姐为何辞别了殿下,如此着急地回府?」 换了平日,她家小姐定是要留在荷花殿吃了晚饭再走的,不为旁的,只是因为老爷给小姐下了命令,逼着她常去王府,美其名曰与睿荷殿下沟通感情。 没有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嘛。 小姐多去殿下眼前晃晃,没准儿哪日殿下就发现小姐的好了呢。所谓日久生情,也就是这个理儿了。 沉璧无奈,她家老爷子真是为了她的婚事操碎了心。 而她受父亲所迫来荷花殿的事,刈楚也是知道的。起初,二人对此还都有些抗拒,久而久之,双方都已经慢慢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刈楚同她明说过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沉璧也是与他约定好了,她每隔几日来荷花殿与他下下棋,矇混矇混她家老爷子。 待她觅得如意郎君后,二人再一拍两散。 外人眼中的佳偶天成,私底下却各怀苦水。沉璧瞒得过旁人,却又怎能瞒过同她一起长大的心腹彩钰?于是这丫头终于看不下去了,劝说她道: 「小姐,您与殿下是有着一纸婚约的人。如若小姐愿意,直接让老爷子去圣上那里说上几句话,您就可以成为荷花殿名正言顺的女主人,成为睿荷殿下的正妃。小姐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整日来回奔波的,还讨不到半分好处。」 彩钰自顾自说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小姐的面色变了变,沉璧垂着眼睑,两眼只望向地面,没有吭声。 「小姐?」 见着她不回应,彩钰又轻声唤了一句。这下子,只见沉璧突然驻了足,一双眼朝她望来。 她的眼神温和,声音也是轻缓:「殿下未曾说过要娶我,我又如何忍下心,叫他去做他不愿做的事。如此,于他于我,都不会欢喜。」 她说得平和,引得彩钰一顿,旋即又立马道:「可是,小姐,您明明可以直接让殿下娶了您的。再说了,小姐姿容出众、才情过人,殿下又怎会不愿意娶呢?只消小姐一把力,这东宜王妃的位子——」 「彩钰。」不等她说完,沉璧突然唤了唤她的名,将她的话语打断了。 听着小姐的呵斥,这丫头果不其然地噤了声,却仍是皱着眉,似是在不理解自家小姐为何会这般不争气。 沉璧也不再同她言论,迈开了步子,几下便出了王府的门。大福仍在原地守着门,门外原先坐着哭泣的少女却不知所踪了。 须臾,彩钰听到一声轻嘆,那人已只身上了马车。 「回府吧。」 车内的人启了唇,却又在马车夫调头之际,急急唤出声来:「慢,先去集市上转转。」 别着急着回府,起码也要等着天色暗下来,假装她已在荷花殿吃了晚饭后再回尹府。否则,要是今日之事被父亲知道了,他又要去荷花殿同殿下「谈心」了。 父亲都盼望女儿能有个好归宿,这一点,尹沉璧能理解。 可睿荷殿下的心意,她亦是揣度得格外清楚。 她最害怕的,便是父亲将她与睿荷殿下的婚事催到陛下面前,到时候,圣上一纸皇恩下来,睿荷接旨也不是,不接旨也不是。 到头来,难为的是他,辛苦的,却还是她自己。 尹沉璧看得很透彻,也想得很明白。殿下心里头有人,这个人不是她,他心里头的正妃之位,也不是她。 尹沉璧何人?堂堂镇南将军尹寒风之女,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厅堂。 她这样的人,若是同殿下做不了夫妻,还可以做盟友、做知己。他上战场与小楚国交战,她便可以做他最坚实的后援,同他浴血奋战,共同守护大魏这一方河山。 而睿荷殿下所看中的,也正是她父亲手里的一方兵权。只要有她尹沉璧在,尹家军便永远不会背叛十五殿下。 「殿下。」 恍然间,尹沉璧喃喃出声,眼眶却陡然红了红。这个一向不以柔软示人的女子,终于在一方小小的马车内,握着最心爱的一只镯子,湿了眼眶。 荷花殿外。 一抹小小的身影在后院滞留许久后,还是没有鼓起勇气往荷花殿内走去。眼前闪过的是方才刈楚与尹沉璧坐在院内对弈的场景,二人相对而坐,有说有笑。 思量一番后,姜娆将藏匿在云袖之中的拳缓缓摊开,掩去了眼中的神色,准备出门去找夏蝉。 也不知这丫头一个人坐在门外风口上,寒风吹着冷不冷。 就这样想着,她终于从拐角处走了出来,只是没走几步,就勐地撞上一堵人形。 她的鼻尖,就这样重重地磕在对方坚实的胸膛上,生疼。 姜娆强忍着眼中的涩意,慌忙往后退了半步,这才匆匆抬了头,只见对方微敛着神色,眉头突然一皱。 看清男子面容的那一瞬,她的那一句「抱歉」突然就卡在了喉咙里,好半天没发出声来。 刈楚也看清了身边女子的面容,眼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是转瞬即逝。 良久,她才咬着唇,瑟瑟地唤了一声:「睿、睿荷殿下。」 「你怎么在这里?」 第118页 「什么?」 「我问你,」男子低沉着声音,步步上前,逼得她连连往后退了好几步,脚后跟终于抵到了墙角。 他重复出声:「我在问你,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男子的眼神逼仄,让姜娆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她眼神的躲闪一下子被对方捉了去,手腕间突然一紧,那人已将她的手捉了去。 「说。」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先前他便不喜欢说话,如今更是惜字如金。 姜娆抬了眼,瞧着他面上的淡漠,终于鼓足了勇气,咬牙道:「民女前来,是想求殿下一件事……」 「何事?」他眸光一闪。 「我、我……」瞧着男子近在咫尺的面容,她的心突然「咯噔」一跳,心头也没来由发慌起来。 于是她费了好大的力,才将一句话勉强说完了。 「民女此次前来,是想替夏蝉求个情,希望殿下能念在往日的旧情上,能帮我、帮小蝉一个忙。」 「夏蝉?」 闻言,他的眼中有一道淡淡的失望闪过,刈楚静静凝视着眼前面色发白的女子,语气终究不争气地软了软:「你说吧,她有什么事。」 她不知是不是在害怕他,身子竟暗暗发抖起来,她躲闪的神色与瑟缩的语气尽数落入刈楚等等眼中,唤得他一声低嘆。 「你就这么怕我吗?」 「我……」 她愣了愣神,眼前突然闪过昨日在倚君阁的画面来。 男子斜倚在如浓雾缭绕的纱帘后,慵懒地抬了抬眼皮,瞧着面前的女子,风/流地向前探了探袖子,一手捉住了她的雪足。 揉捏,把玩。 折腾得她痛痒难耐,求饶出声。 而那个放荡风流的男子,是他。 那个劝赫滔天的男子,是他。 那个压在她身侧,很恨地咬着她耳朵的男子,也是他。 一想起昨夜他带着恨意的双眼,姜娆又止不住打个寒颤来。刈楚垂了眼,看着眼前的美人不自觉地瑟缩了娇小的身子,嘴上却直直道:「不、不怕。」 「民女不怕殿下。」 见着她这般模样,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便往后退了两步,不再去压迫她,声音清冷干净:「那你说,夏蝉她怎么了?」 「她……」 女子顿了顿,「昨日,殿下的部下孟老爷与夏蝉在倚君阁相遇,随后,孟老爷便说他要纳夏蝉为妾。民女此番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刈楚站在她的两步开外,垂着眼,静静地将她的话听完了。旋即,一皱眉头:「没了?」 「就因为这事,其他便没了?」 心头突然涌上一层失落来。 对方的意思越来越难揣测,姜娆只好如实地点点头:「就因为这件事。」 谁知,对方一改神色,反倒扬声:「这是好事啊,你来求我做什么?」 男婚女嫁,确实是好事。 看样子,刈楚似是十分贊同孟子培与夏蝉的这桩婚事。 姜娆连忙摆摆手,急不择言:「这不是娶不娶的问题,而是小蝉她愿不愿的问题,夏蝉才十六岁,她……」 说着说着,她突然噤了声,只是因为她看见对方的眉心深深皱起,转眼之际,刈楚已挑眉出声。 「这是她与子培的事,与我何干?」 她一怔,后半句话还未来得及说,就已经被她生生逼回了喉咙里:「孟老爷已经五十有余……」 于理,她与刈楚确实不应该干涉别人的婚事;但是于情…… 她不愿,不愿看见正值豆蔻年华的夏蝉委身于年过半百的孟子培,她也坚信,无论时间怎么再变,刈楚的身上始终保留着那份人情味儿。正是这份人情味,让姜娆有勇气站在这里,向眼前的男人求着情。 然而,眼前这人却一改往日的脾性,竟不耐地挥了挥袖袍,同她道: 「这是子培的私事,本王无权干涉。」 他的声音冷淡,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稚女的十个地雷,还有十七和樱桃的营养液~ 大家放心往下看,不要被眼前短暂的波折吓到啦,阿韫拍拍平平的胸脯保证,男女主的感情走向甜甜甜,结局甜甜甜,后面大纲的内容也基本都是甜甜甜~ 另外推荐一下新文《佞宠》,也是重生小甜文,在专栏里面,感兴趣可以点一下收藏咩。下一本古言就是她啦!么么!〃3〃 第061章 男子清冷的声音再次在头顶响起, 让姜娆心底里生了一阵失落。片刻后, 她缓过神来,不甘心地追问道:「真的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了吗?」 毕竟—— 「她还是个姑娘, 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小姑娘啊……」 一想到夏蝉日后要沦为孟子培的玩/物, 姜娆的心便勐地一痛。让她不由得想起两年前城东苗老劫娶她的场景来。 那日,她被灌了一大碗汤汁,被人强迫着上了花轿。一瞬间, 恐惧、不甘、担忧……诸多的负面情绪都扑面而来, 登时便席捲了她的全身。 还好, 那个黄昏, 曾有一人一马, 仗剑而来。 想到这里,她的面上已浮现出一阵惋惜来。女子抿了抿微微发涩的下唇,一双灵动的眸中盈满了淡淡的雾气, 神色之间尽是担忧。 第119页 真的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了吗…… 她抬眼, 仰面,朝男子望去。 刈楚也垂眼望向她, 见她的语气由疑惑渐渐转变为淡淡的哀求,男子原本清冽的目光突然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中已有了嘆息: 「夏蝉是你的心腹,子培是我的心腹。你替夏蝉着想,我亦是要替子培着想的。」 她护短,他比她还要护短。 凭什么要为了她的心腹, 而委屈了他的心腹? 他算得一手好帐,这样一句话说出了声后,姜娆的面色立马便灰了一圈儿。 刈楚似是不愿再看她求情时的眼神,将头往一旁一偏,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来。 「此事已定,无需多言。」他开口,却不去看她。 她恍惚了阵儿,片刻才意识到这件事似乎没有了迴旋的余地,单薄的身子不由得晃了晃,终于咬着牙,向他欠了欠身:「多、多谢殿下。」 语气虽有不甘,却也只能无奈转身,姜娆皱眉,轻嘆。 只是,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她突然听见一道极轻极淡的声音: 「昨日,为何要去中堂。」 她步子一顿,转眼望来。 恰见刈楚也转过了身,腰间的玉佩晃了一晃,望着男人云淡风轻的神色,姜娆还以为自己方才听错了什么,便出声询问道: 「殿下方才说什么?」 她的声音又柔又软,就这样飘入了刈楚的耳朵。 「我问,你昨日为何带病去接客?」他的语气清淡,似是漫不经心地一问,面上也尽是随意。 姜娆一怔,连忙下意识地摆头,「我、我不是……」 她并非想去接客,只是想献声一曲,再徐徐而返。 可刈楚又怎知其中波折,见她摇头否认,只当她是心虚,胸中的怒火突然燃起了一股怒火。 他气。 气她那日赤足而来,气她拖着病体,气她娇柔一笑只为满足贵客们的好色之心。 他怎能不气? 那日,他与帘后,坐在宋景兰身侧,窥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面上却还要装着不屑一顾,装着不动声色。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向前逼近了一步,又将她重新抵到了墙边:「为何?」 这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见男人不知为何变了神色,姜娆心里也一慌,还未来得及解释,那人已死死握住了她的素腕,钳得她吃痛一声。 「殿下,疼……」她的眼中,已有了淡淡的雾气。 「说。」 他紧紧抵着她的身子,手上的力道不减,逼问道。 为何。 为何要带病接客! 瞧着男人带着怒意的双眼,她的身子也无端发起抖来。她的皮肤娇嫩,腕间早已有了一片红渍,那片红晕逐渐漫上心头,打湿了她的眼眸。 不是他们强迫着她要去中堂献声吗? 此刻,他怎么反倒还怪起她来了? 她的手腕纤细,怎堪他的用力一握?姜娆只觉得自己的骨头要被他捏碎了般,声音也不禁放弱了下来:「殿下,您、您先松手。」 「我不松!」他却一下子犯了犟,「你今日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便不松手!」 他如同一个倔强又冲动的少年,原本冷冽的眸中,只剩下一片迷濛。 「殿下……」 姜娆将眉心深深蹙起了,对方却好似意识不到她的疼痛般,仍是紧攥着她的素腕。她想用力地摆脱对方的钳制,却因力道太小而无疾而终。 女子终于忍不下去了,一双眼微微泛红:「您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来找你,只是为了小蝉的事,既然您不愿为难您的心腹,那我离开便是,」她的声音里几乎有了哭腔,「可现在,您却同我说昨晚的事,您是还在嫌我昨晚不够难堪吗!」 她满腹委屈,几乎要落下泪来,「您非要将我所剩无几的尊严,剥落得一丝不剩才肯罢休吗!」 闻言,男子明显一愣,登时又面如死灰。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慌忙解释道。 他明明不是这个意思的。 他、他并非要故意去为难她,他只是…… 只是看见她戴着面纱,从殿外翩翩走进殿的那一刻,他的浑身便如针扎了一般难受。他从未想过,一别两年,他们竟要在这种情形下再相见! 他的眉间不由得动了动,手上的力道也缓缓消散。在她的手腕从他大手中抽去的那一剎那,姜娆浑身也宛如失了力一般,竟忍不住往身后跌去! 「阿娆——」 一瞬间,他疾吼出声。 两手接住了女子轻悠悠的身子,谁知,下一刻她竟出手轻轻推开他。于他讶异之际,姜娆蹙紧了眉头,缓缓出声。 只是那声音,却轻若游丝,仿佛一抓即灭。 她似是倦了,面上略略带了些病态。瞧着她突然憔悴的样子,刈楚心头一动,又忍不住上前。 却见她睫毛轻颤,阖上眼:「殿下,昨晚逼我出来接客的是你们,如今,站在我身前指责我接客的,还是殿下。民女究竟该如何做,才能合了殿下的心意……」 她的双唇发白,眼中也终于有了涩意,一阖眼,便有湿润的液体从眼中夺眶而出,顺着她的面颊,缓缓流下。 她无奈,她无助,她无措。 第120页 她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名弱女子,一名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青楼女子。 「殿下,您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 只消这样一句话,眼前的男人便立马慌了神。他望着她湿漉漉的双眼,心下终于一动,便忍不住上前,将娇弱的女子拢入怀中。 两年了,他已由原先的少年转换成一位成熟的男子,他的怀抱却一如两年前那般赤诚、炽热,仿若只要她再轻轻唤一句「阿楚」,那个澄澈生动的少年便会再次出现在她的眼前。 一声「阿姐」,声音清澈干净。 想到这里,她眼中的泪便止不住,让刈楚慌了神,连忙抬起袖子,抚上她的面颊。 他身段高贵,就连袖子也是细软轻柔,他这等皇胄贵人,终究是与她不同。 她咧了咧嘴,将脸不着痕迹地移了开。 「怎么了?」刈楚皱着眉,轻柔出声,「是不是嫌着袖子太硬,擦着不舒服?」 言罢,便要伸出手指,拭去她面上的泪。 她哽咽:「民女害怕脏了殿下的袖子,到头来,殿下又要怪罪民女的不是了。」 她这一句话,让他又气又笑,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话去回应她。 趁着对方还在愣着神,姜娆侧了侧身,灵活地从他的怀抱中钻出去。 刈楚垂了眼,看着滞在半空中的双手,终是没有吭声,只是抿了抿髮涩的双唇。 「你要做什么?」 「民女要回倚君阁。」她吸了吸鼻子。 刈楚的眼神顿了顿,却又在她迈开莲足之际走上前去。 「姜娆。」 他本想让她留下,话到嘴边,却突然结结巴巴地变成了一句询问,「你、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荷花殿。」 背对着他,姜娆垂了眸,止住了声音里的哭腔,故作轻松地道:「没什么,就是不愿再待在这里罢了。」 「你在说谎,」男子突然出声,「你这样,是不是因为…因为谢云辞?」 她一愣,旋即偏过了头,面上泪渍依稀。 却是镇定地回应他:「我离开荷花殿,与他无关。」 瞧着她面上婆娑的泪痕,他的心终究是一软,不争气地上前一步:「那你继续留在这里,好不好?」 「我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就留在荷花殿,陪着我,好不好?」 「我知道,你还当我是个孩子。可…两年了,我已经很清楚地明白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也有那个能力,让你过上更好的生活。」 「你…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他一改方才的清冷,声音中甚至带了些央求的语调,就这样听着他的话,姜娆的心头突然一跳。 又这样无端落下泪来。 面前的女人不知为何红了眼,一双灵动的眼中又染了丝丝雾气。她垂着眸,睫上挂着星星泪珠,贝齿轻轻咬着朱唇,咬得她娇嫩的唇瓣儿上有了一个浅浅的牙印。 好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刈楚看着她强忍着泪的神色,觉得既无奈,又心疼。忍不住上前,低低喟嘆: 「姜娆,你是妖精吗?」 她一怔,含着水的眸子又朝他望来。 一滴泪终于落了下来,惹得他将眉头深深皱起了,刚想抬袖,却又怕袖子上的金线硌得她脸疼。略略思索了下,刈楚便连忙伸出手指,往她面上轻柔地探去。 指侧落于她的眼睑处,陡然一凉。 姜娆瞧着,面前的男子也低垂着眼,面上不知何时突然多了些温柔的神色。他瞧着怀中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轻柔的目光中携着淡淡的心疼,轻哄出声: 「阿娆,不哭了,咱们不哭了,嗷。」 第062章 面前的人儿蹙紧了眉心, 金豆子止不住地往下掉着。她似是怀了满腹的委屈, 全在这一刻尽数发泄。 面前的男人终于慌了神,双手在她脸上胡乱抹着, 一边抹, 一边止不住地嘆道:「不哭了,不哭了,你想要什么我都应你, 好不好?」 姜娆几度抽噎:「殿下、殿下不许指责民女。」 「好。」他怎么忍心指责她。 「殿下也不许朝民女发凶, 不能平白捏民女的手腕。」 「好, 不捏。」他错了还不行吗? 「殿下取消了小蝉与孟老爷的这桩婚事。」 「好……」 哎?刈楚突然回过神来, 刚想把话撤走, 却又看到女子那一双泪眼盈盈的双目,一瞬间,不争气地点了点头:「好, 我去同子培说。不过……」 「不过什么?」姜娆抬眼, 望向他。 男子嘆息:「我最多只能劝劝子培,如若他意已决, 我怕是无权干涉他的心意。」 姜娆吸了吸鼻子,没有吭声。 瞧着她面上委屈极了的表情,刈楚又扬了扬声:「不过,我尽力,尽力让子培打消了娶夏蝉的念头。」 她这才点点头。 见她也不再哭了,刈楚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往后退了半步, 静静凝视着她。 她被对方盯得浑身不自在,又念着夏蝉还在门外吹着冷风,便一心只想着离开这里,朝男子福了一福。 声音柔软:「民女多谢殿下,殿下大恩大德,民女永生难忘。」 不过她还有事,得先离开荷花殿了。 刈楚也看出了她的去意,垂了垂眼,望着她紧攥着袖子的手,突然又发声:「姜娆。」 第121页 她就是个妖精。 男人的眸色动了动,又不着痕迹地掩了去:「我还是很好奇,你当初,为何要只身一人离开荷花殿。」 是他待她不好吗? 他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的珍贵、所有的赤诚都给了她。 他恨不得将自己的一颗心挖出来给她。 闻声,女子离去的步子明显一顿,她只觉得心头有万千情绪,却无法明说。 话有口而情难开。 她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我不过区区一个妓子,胆敢肖想一直留在荷花殿……」 「谁这么和你说的?」刈楚的心头突然一紧,又逼近。 让她又生了一丝压迫感:「什么?说、说什么?」 「妓子,」他一拧眉,「这些话,都是谁同你说的?」 姜娆一愣,「谢云辞」这三个字在嘴边打了个圈儿,还是没有被她说出来。 她知道的,即使是谢云辞不同她讲那些话,她也明白,以自己的身份,根本不敢妄想刈楚会给她些什么。 他以后,会有更多的见识,也会有更多的抱负。倚君阁对他来说,将永远是个污点,一个会被他想尽千方百计去抹去的污点。 而她姜娆,也会成为那污点的其中之一。 她就这样想着,面上却不动声色。 刈楚站在一旁,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又嘆了一口气来:「姜娆,你完全不必多想的。你先前,是多么不卑不亢的一个女子,如今怎么又成这样了呢?」 变得如此畏头畏尾、战战兢兢。 她仍是背对着他,没有吭声。 不知何时,她的身份已变成了她的一道无法打开的心结,亦成了她与他之间,无法跨越的一道天堑。 他不在意,他可以不在意,可她,又如何去装着不甚在意? 「殿下,您如今已贵为十五皇子,您以后,也会遇见诸多女子,也会有诸多动情的时候。」 譬如,他对尹沉璧,再譬如,他对「小竹」。 那个被唤作小竹的女子,曾在他眼盲的时候陪他渡过那段最艰难的时光,而他,也是在不知晓她真实身份的情况下,对她动过心,不是吗? 谢云辞说的没错,一旦男人有了权势,就往往不再贪图眼下的苟且,他会有额外的、更多的追求。 比如金钱,比如名利,再比如……女人。 姜娆是第一个给过他温暖的人,但绝对不会是唯一一个,这一点,她看得很明白。 更何况,她已经重新活了一辈子,这条命是老天爷额外施捨给她的,她又如何敢去再奢求其他东西,如何去妄想他身旁的王妃之位? 莫说正妃,就连做侧妃,她都是想也不敢想。 她与他之间,不光有身份,还有年龄的阻隔。虽说如今他们年纪相仿,可她却重生在了死去那一刻的三年之前,重生在了小楚国踏破京城的三年之前。 她比他,心理上总归要大上三岁的。 于是她又嘆出声来:「殿下,您应该知道,从前在倚君阁,我便把您当孩子看待,如今……」 姜娆适时地住了声,因为她又看到了男人眼中一闪而过的冷意。 刈楚没有说话,看她已整理好了面容,一会儿说着「殿下您以后会有很多女子」,一会儿又道「我拿殿下只当孩子看待」。他的眉峰不禁皱起来,声音中已有了不耐: 「所以说,你还是不愿留下来,是吗?」 「我……」她的声音慌了慌,终于点了点头,「是。」 她如何留下来? 他要她以什么样的身份留下来? 就这般名不正言不顺地留在荷花殿,看着他花前月下、妻妾成群,与旁的女人眉来眼去? 只一瞬间,男子一扫面上的柔和。 刈楚咬了咬牙:「姜娆,你真是让本王又爱又恨。」 他就是拿她没有办法,真的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男子冷静了下来,望着女人毫无生色的一张小脸儿,又捨不得放起狠话来。只得略略站直了身子,一出声:「来人。」 他的声音清澈洪亮,完全没有了当年的稚气。 立马有小厮围上前来,朝他躬身:「殿下,何事?」 「将荷花殿的偏殿收拾收拾,请这位姑娘先在偏殿住下,一日三餐,不得怠慢。」 言罢,他突然又想起什么来,补充道,「等等,把子鸢也调过去,好生照顾这位姑娘。」 「是。」小厮应了声,连忙着手去办了。 只余姜娆站在原地,瞪大了眼睛:「您要做什么,殿下这是要囚禁我吗?」 刈楚垂目,看见她腰间的环佩随着她的身形晃了一晃。 他不由得上前,一把将她腰上翡色环佩夺了去,不答反问,「这是谁给你的,也是那个姓谢的送你的吗?」 你离开荷花殿,也是那个姓谢的出的主意吗? 两年前,当他回荷花殿后,小厮告诉他,姜娆离开时,是和谢云辞一起的。 「这块玉佩是何人送我的,与殿下何干?」姜娆也不答,径直伸出手去够那块玉佩。 刈楚的身子往后一退:「你只管说,是与不是。」 女子气得发抖:「是又如何?」 「果然,」男子一咬牙,「你果然是因他离开的。明日我便同父皇说,把他调到辽城去!」 第122页 一时间,他竟又犯了小孩子的脾气。 先前姜娆便说他容易冲动,身上总带着一股孩子气,既然她把他当成一个孩子看待,那他便也如孩子一般蛮横地耍起小性子来。 言罢,他便拿着玉佩转过身,不再同她言语。 身后传来女子的叫声:「殿下,您关得了我一时,又能关得我一世吗?」 他握着玉佩的手一紧,脚步却是不停,继续自顾自地向前走着。 只是转角处,男人颀长的身形终于一顿。 「陪我一时也好。」 阿姐,就一直待在我身边吧。 她把他的一颗心囚禁住了,他便要将她囚禁在身边。他的执拗,一如往日少年。 三日后。 自从被带入偏殿以后,王府的侍人们是好吃好喝地供奉着她,她说一,那些下人们绝不说二。 他们也不会刻意为难姜娆,也不会限制住她的行踪。只要她喜欢,她甚至可以走出王府,去集市上买任何她想要的东西,随后刈楚便会叫人捧着银子来结帐。 只是有一点,她所有的行动,都必须在刈楚的眼皮子底下进行,因为她身后的侍从们,对她是寸步不离。 姜娆终于乏了,看着那位被唤作子鸢的姑娘,好奇道:「你们王府内的人都这么闲吗,成日跟着我走来走去的,难道你们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做吗?」 子鸢一板一眼地答:「殿下说了,照顾姑娘便是我们要做的头等大事。」 呸,她在心里头腹诽,你们殿下哪里是要你们照顾我,分明是在软禁我。 令姜娆奇怪的是,刈楚好像就只打算把她关在偏殿,这三日来,对方未曾踏进偏殿一步,她甚至连他的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她突然有种被打入冷宫的悲怆感。 子鸢猜透了她的心思,耷拉着眼皮同她解释道:「姑娘莫着急,殿下已有两日未回府了。殿下此次得胜回京,宫中备下了庆功宴,宴会要举办三天三夜,殿下今晚肯定是留宿宫中,不会回来了。」 对方说这话时,面上稍稍带了些对她的鄙夷,她似是把姜娆当作了那种凭色上位的狐/狸精。 一日不勾/引她家殿下,便闲得发慌。 姜娆根本不在乎对方是怎么想她的,面不改色地看着鱼贯而入的侍女们,她们每人手上各捧一道菜餚,规规矩矩地摆在她身前的那张小圆桌上。 奶汁鱼片、白玉鸡脯、八宝兔丁、砂锅煨鹿筋、凤尾鱼翅、杏仁豆腐、随上荷叶卷、草菇西蓝花、红豆冰粥。 都是她爱吃的菜。 还是每天每顿都不重样的那种,足见备菜之人的用心。 退散了众人,姜娆坐在桌边,一手取了筷子,刚准备夹住一片鱼片,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声。 有人欢喜地喊道:「殿下回来啦,快、快上饭菜!」 又是一阵匆匆的脚步声,那道喧腾声终于离姜娆远了,她垂了眸,目光落在面前的那晚冰粥上。 他定是回正殿歇息了。 小勺轻轻舀起一勺粥,她将勺子压至唇下,檀口微张。 方抿了一口,又闻一阵人声响起,那道沉重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姜娆匆忙抬了头,正见一人微微皱着眉,两手粗重地将房门推了开。 一袭华袍,满身酒气。 姜娆一怔,那人已抬了抬手让众人退下,迷濛着双眼,朝坐在桌子旁的女子望了来。 一瞬间,他的眼底,风生水起。 「阿楚?」 瞧着他连站都站不稳的身形,姜娆不自觉地上前将他的身子稳稳扶住。刈楚方觉得自己的头脑酸胀的难受,脚下却不听使唤的地拐出了正殿,向偏殿走了过来。 一推开偏殿的门,便看见有美人皎皎,正缓坐在房中。侧首时,目光柔弱,面上还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惊恐。 只需她这样一望,他的整个身子,便被她那样一双含了水的眸子撩/拨得站不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这点儿把我给写饿了qaq 第063章 一阵清风入怀, 刈楚垂目, 瞧着突然上前扶住自己身形的女子,喉结兀地一动。 她的袖中盈有淡淡的幽香, 不过一阵儿, 那道暗香便萦绕在他的鼻尖之处,久久不曾消散。 男子俊朗的面容近在咫尺,姜娆只一抬眼, 便对上了他那一双含着雾气的眼睛。 这么久了, 她的心尖儿还是会勐地一颤。 刈楚眯了眸, 在她撒手之际又将女子的手腕捉住, 酒气缓缓飘了过来。 他的口齿不甚清晰:「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一开口, 满嘴的酒气就喷到了姜娆脸上。 她皱着眉,并未着急着回答他的问题,手腕灵活地动了动, 轻而易举地摆脱了他的禁锢。 「殿下怎么喝得这么多?」姜娆轻嘆。 女子皱着眉, 犹豫着上前,将他的身子又扶稳了, 低低道:「我去唤万年,叫他带殿下回房。」 「不必。」刈楚又喷出一口酒气,「本王在这里就好。」 言罢,他又突然看见满桌子的菜餚,两眼登时放了光。 「阿娆,来。」 还未回过神,姜娆的身子就勐地被对方一扯, 那人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在餐桌前坐下。 「这些都是你爱吃的,」男子突然一笑,眉眼舒展了开,「我记得,你爱吃甜的,特地让人在粥里多放了糖。你吃啊。」 第123页 正说着,他捧起小碗,拿勺子舀了一口冰粥,递到姜娆嘴边。 「你怎么不吃?」 看着她紧抿的双唇,刈楚皱了皱眉,目光又落到手里那碗冰粥上,表情认真:「是因为还不够甜吗?」 姜娆瞧着,他拿起勺子自己餵了自己一口,细细地品着这其中的味道:「我专门让厨娘多放了一勺糖,这怎么、这么又……」 说着说着,他的眉间的结拧得更深了:「这么又突然不甜了呢。」 刈楚的面上突然浮现上了一层慌张的神色,一个劲儿地重复着:「明明让她们多放糖,这会儿怎么就突然不甜了呢。」 不甜了,又要让他的阿娆不喜欢了。 瞧着他如同孩子一般无措的神情,和他眼底里愈发沉重的迷濛,姜娆的心终究一软,上前扶住了意识游离的他。 耐着性子道:「殿下,您饮了酒,尝着这冰粥,自然就不甜了。」 闻言,刈楚疑惑地偏过头来,眼中的迷濛翻涌了阵,突然冷声:「你为何出现在我殿中?」 啊?姜娆一愣。 还没反应,只见男子突然晃晃悠悠地站起了身子,望着她,又一拧眉:「是谁让你进来的?」 声音清冷,还带着些许醉意。 姜娆被他此番反应折腾得又哭又笑,只得如实道:「是你把我关在这里的。」 「胡说!」他一挥手,云袖翻扬,突然拔高的嗓音把姜娆吓了一跳。 转眼间,男人却又沉下了声音:「你怎么会那么乖地待在我身边。」 他说得有几分失落,让姜娆有片刻的失神。 沉默了片刻,刈楚突然一抬头:「姜娆,你说。」 说什么? 「我对你不好吗?」 不知道他为何如此问,女子只得点头:「好。」 男子拧着的眉头松了松,又追问:「那我好吗?」 「殿下贵为皇胄,前途无量。」 「我问的不是这个,」男子逼近,按着她的身体于椅子上坐下,话语执拗,「我说的不是宋睿荷。我在问你,刈楚、刈楚他好不好?」 他的脸突然逼近,眉眼又在她的咫尺之间。 「我不是问宋睿荷,刈楚他这个人,好不好,嗯?」 姜娆看着,他按着自己肩膀的手突然用力,双唇也因紧张而微微抿起来。 她继续点头:「阿楚是极好的。」 她唤的是阿楚,而非一句规规矩矩的殿下。 就这么让他又眯起眸来。 「阿姐,」他突然垂下了头,将她只身压在了椅子上,眸中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痛楚来,「阿楚那么好,你为什么不要阿楚了?」 「阿姐,你为什么要离开阿楚……」 她腰身一闪,转眼间,男人又将身子压了下来。 他的喉间有些发涩,喉结也不知为何不自然地滚动起来。 刈楚微微眯着眼,迷离的眼底尽是朦胧的酒气,他将头重重地埋入了她的脖颈之处,只一瞬间,她的颈间都是他唇齿与鼻息间的味道。 姜娆缩了缩脖子,「阿楚,痒……」 她费力地躲去他逐渐发乱的唿吸,努力使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殿下,您醉了,我去叫——」 「你又要离开我吗?」 不等她的话说完,男子勐地将她的胳膊一拉,扯得她的身形晃了晃。 「唔,不、不是。」 得到这句回应后,刈楚眯着眼笑了,察觉到她的身子硌在桌子上不舒服,他便稍稍往后退了半步,这才让她有空地挪挪身。 「姜娆,」片刻,他突然含煳不清地喊了她的名字,声音里满是醉意,「我总想着,我平日里总叫你阿姐,你是不是真的就把我当成了一个孩子。」 姜娆一怔,看着面色突然有些凝重的男人,不知他又要说出什么来。 「因为你把我当成了个孩子,所以我黏着你,我亲热你,我同你说我喜欢你——这一切,你都可以理所当然地理解成这是一个孩子对你的依赖。所以……所以我无论对你动了怎样的心思,也久久得不到你的回应。我那时便开始不甘心,明明、明明我不比你小的,为什么你要把我当成一个孩子一样来看待呢?」 「可是你离开之后,我却又开始后悔了。有时候我会想,你想把我当成孩子就当成孩子吧,至少,我还可以像个孩子一样黏着你,可以一直跟在你身后唤你阿姐。哪怕你一直不肯回应我的热烈,至少……」 男子深吸了一口气,「至少你不会像现在这样躲着我、避着我。」 「阿姐,」他双眼迷濛,酒气缭绕的眸子里又带了一些迷惘,终于垂下脸,双手小心地、轻柔地环上她的腰身。 她腰间一沉,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身形又被他轻轻压在了桌子上。 「阿姐,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喜欢阿楚呢?」 刈楚小心翼翼地弯下了腰,两手轻轻地环着她的身子,头微微垂下,脑袋正蹭在她细嫩的颈间。 一时间,她看不太清他面上的神色,却又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闷闷的,不知是不是被他的身子堵着。 刚想开口,对方又出了声,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有了些自嘲般的笑意:「嘘,我知道,你又要说——这世间所有的事,不是你付出了就一定会有所回报,感情也是一样。所以…我已经很克制地不去想,你会给我任何回应。可……」 第124页 「我知道我不应该用我的爱去绑架你,可我就是不甘心啊。为什么你就不能小小地喜欢我一下呢。」 「阿楚……」姜娆刚张了张口,却又被他的话再次堵住了。 刈楚一向话少,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今晚的话格外多:「先前我患了眼疾,你扮作小竹,接近我。你知道我有多欢喜吗?我小心翼翼地陪你,陪着你扮演着小竹的角色,我渴望得到你,却又怕伤害你。你原本以为你愿意变成小竹陪着我,是因为你喜欢我,我…我真的欢喜极了。」 他的话犹如一道雷电,轰然噼上了她的头顶,一时间,她的浑身骤然僵住,眼中写满了不可思议。 ——他……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她就是小竹! 一时间,往日种种回忆又冲上脑海。 他卧在荷花殿,蒙着眼,笑嘻嘻地同着「小竹」打趣。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与床前的浅酌,他初醒时唇边清淡的笑意。 「你以后,只准服侍我。」 「要不然,我就杀了他。」 「听见没有,嗯?」 …… 「小竹,我睡不着,一旁的桌案上有些书卷,你取来读给我听吧。」 「兵书,不知公子爱不爱听。」 「你念吧,只要是你念的,我都爱听。」 …… 「你若还是不开心,还在生她们的气,我就跪在这儿,一直跪在这里。你打我骂我都成——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嘛?」 「你若是真的生气,我便把它们统统赶走,好不好,嗯?」 …… 「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偷看我?」 「那你便是在欺负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不管,你就是在偷看我,你就是在欺负我。」 「我阿姐说过,你若是被人欺负了,定是要欺负回来的。所以现在,轮到我来欺负你了。」 …… 往日的一幕幕,突然又浮现在眼前。 原来他知道,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姜娆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的男子缓缓站直了身子,扶着她的肩膀,似是在对着她小心翼翼地乞求:「阿姐,你…你可以小小地喜欢我一下吗?」 你可以小小地,喜欢你的阿楚一下吗? 她抬了眼,恰巧对上他那双满是醉意的眸,一时间怔了一怔。 男子强撑着浑身的醉意,耐着性子等了半天,也等不到对方的一句答覆。突然间,他的脑子仿佛要炸裂开来。 酸胀。 疼痛。 痛得难受! 刈楚咬了牙,眼前的人影在面前由一转二,再由二转三。女子的面容不再真切,表情也逐渐模煳起来。 他不耐,烦躁地往前抓了一把,正好抓住了她的衣边儿。 「阿楚——」姜娆不备,惊唿一声。 盈盈香气又入了鼻息,他再也抑制不住浑身的酸胀,眼中的迷雾饶了一圈又一圈,在她出声时两手再次往前一抓,只听「嘶」地一声—— 她的身上勐地一凉! 身下的女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下一刻,男子已不耐地皱着眉头,将她打横抱起,只一瞬,便来到了床前。 身子被甩到松软的榻上,姜娆吃力地用手肘撑起了身子,恰见浑身是酒气的男子压了过来。她闷哼一声,两手不自觉地掐向了男子的腰间,下一刻,男子也闷哼了一声。 只是一出声,又是一阵酒气。 「阿姐,」他的意识似是在一寸寸的抽离,手上的动作也变得机械起来,「我疼。」 「阿姐,我好疼。」 姜娆被他压得喘不过气,只得连连道,「你先放开我。」 「阿姐,我好疼,怎么办?」男子垂下了头,原本乖顺贴着后背的发也如瀑般落下,扫在了姜娆面上。 她咬牙:「你、你压着我,我也疼。」 刈楚却毫无要松开她的意思,重重地哼了一声,双手又不自觉地挑开了她的扣子。 「阿姐,你、你好热……」 「阿姐,我也好热。」 姜娆感觉颈上一凉,他的唇已覆了上来,咬得她暗暗吃痛了一声,忍不住将身上的人推了开。 这孩子,怎么只会咬人! 刈楚不备,被她推到了床边儿,身形晃了晃,下一刻又不顾一切地压下来。 他的声音里,带了淡淡的委屈:「阿姐,不要推开我。」 只这一句话,她的浑身便如同被点了穴一般,听着他略微委屈的腔调,姜娆的心尖儿忽的一颤。 就是这样一瞬间,又让男子倾下了身子。 他的唇若有若无地掠过她的面颊,让她想起了劫苗老花轿的那一晚。 他也曾如此生涩地吻过她。 那时的她,竟情不自禁地回应了他。 她…… 姜娆轻哼一声,任凭那孩子在她的身子上折腾,一时间,竟没有丝毫想反抗的想法。 刈楚终于亲累了,又伏在她身上重重地喘着气。他每喘一下,姜娆便感觉到他胸前的坚实与炽热,到了最后,她竟不由自主地上前,捧着他的面。 「阿楚,我……」 男子微眯着眼,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眼中似是有什么在流光溢彩。 心思百转千回之际,她咬了咬下唇,两眼却心慌地往一旁瞟了瞟,不去看他。 第125页 刈楚的酒意又上涌,不等她开口,手指不由自主地将她的外衫全部挑了开。 青丝一圈圈绕上他的指尖,撩拨得他心旌荡漾。 亦是撩拨得他意/乱/情/迷。 他只觉得天灵盖间一片混沌,自己的身体究竟在做什么,已经控制不住,也意识不清了。 现在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他…… 他想拥有她。 这份渴望借着酒意,愈发大胆,也愈发炽热。 他…… 就在他压下身的那一刻,只听「轰隆」一声,有什么东西好像骤然塌陷,带着他的身体,直直往下摔去—— 她惊唿! 刈楚下意识地抱住了她的身子,身形灵活地一转,这才让自己的背部结结实实地落到地面上。 巨大的疼痛感从背部窜上心窝,让男子的眉间狠狠拧起,眼中的醉意也一寸寸消散。 姜娆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惊魂未定地问他:「怎、怎么了,是地震了吗?」 要不要逃? 男子咬了咬牙,恨铁不成钢地嘆道:「姜娆,是床塌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阿舟的地雷一个、红糖馅的地雷一个、今天我追的大大更新了吗的地雷一个~ 话说你们想看直接的甜甜甜,还是阿楚的追妻火葬场呀~ 第064章 这床也塌了, 酒也醒了, 恰到好处的氛围也破坏得差不多了。 有些事儿,就算是醒着也没有胆子敢再做了。 这一瞬间, 刈楚想骂娘。 砰砰砰的叩门声从屋外传来, 刈楚不耐地将眉头拧深了,低头看一眼怀中惊魂未定的姜娆,将手撒了开。 「何事?」男子声音清冷。 门外头, 是万年的声音。他好像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主子, 您在里面…没、没事儿吧?」 想必是在门外头听见了屋内的响动。 刈楚扬起声音, 面色不虞:「无事。」 虽然他现在很想砍了万年的脑袋。 他回府前, 就提前让万年将荷花殿好好打点一番。可谁知道, 他回府后,府内不是这儿有问题,就是那儿出了毛病。 现如今, 床还莫名其妙地塌了。 刈楚现在能预料到, 明日叫人添置新床时,万年那小子的脸上又会有怎样异彩纷呈的表情。 「哇哦, 王爷好厉害哦,床都塌了耶。」 「王爷不愧是经常上战场的人,好勐,真的是生勐。」 刈楚无奈地摆摆头,将万年的脸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收到回应后,门外又是一阵远去的脚步声,听着万年走远了, 他这才转过头来。 女子正无措地坐在地上,她的裙角边,青丝与被褥两相纠缠。 察觉到了男子的目光,姜娆也缓缓抬起头来。她仰着面,眼中还带着一寸未消散的迷濛,清澈的眸间,有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略微惊恐的眼神,让人瞧了只觉好生心疼。 她就坐在这儿,眼神如小鹿一般乖顺、慌张。 男子的目光顿了顿。 只因他看见,她细长的颈上,布满了殷红的吻痕。那一片又一片的炽热,落入刈楚的眼中,让他的目光一下子发烫起来。 殷红的亲密,落于女子雪白的颈上,显得尤为突出。 他站起了身子,垂下双目,眸光轻颤。 姜娆稳坐在地上,亦是垂着眼,却不知在思索什么,竟也不顾自己微乱的衣衫下不小心泄露出的明媚春光。 刈楚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下了心神,终于上前一步,朝她轻轻地递出了一双手。 他的手十分好看,手指修长,掌心就一下子在她眼前摊开。 「起来,」他若有若无地低嘆一声,「地上凉。」 姜娆愣愣地点了点头,却是躲开了他的手,用手撑着身子,慢慢站起来。 只是那一瞬间,她原本被他拽得宽松的衣衫如瀑般骤然滑落,露出了她雪白的右肩。 刈楚的唿吸微微一滞。 不等她慌忙拉上衣服,男子突然又上了前,就在她以为对方又要对自己做什么的时候,他的两手突然将她的衣衫拢了拢,又脱下自己的外袍覆在她的身子上。 姜娆愣愣地看着对方低着头,轻轻地扣上外袍上繁琐又精緻的纽扣。他的睫毛轻轻颤抖着,手上的动作却不停,扣罢后,他终于抬起眼来,静静地凝视着她, 又在须臾,抬起手,将她额前细碎的发别到了耳后。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姜娆都在一旁呆呆地望着他,而全程刈楚也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将她的身子从地上拉了起来,男子抿着唇,步子往后迈了迈,又一出声:「来人。」 立马有僕人叩门而来。 「将正殿收拾好,带这位姑娘过去。」刈楚随意地吩咐了几声,言罢,又终于转了头,望向姜娆时,目光中带了些躲闪,「你今晚先睡在正殿,我去找人换张床来。」 不等她应,他突然又别扭地侧过身子去,不去看她。 望着他颀长的身形,姜娆点了点头,旋即将身上的衣服又拢紧了,跟着闻声而来的佣人,步步离开了侧殿。 殿外有些冷,夜风凉浸浸的,每一阵风颳到姜娆面上,都能让她的双颊生疼。 进了正殿,殿内的摆设一如两年之前。佣人挑完灯后便恭敬地退了下,独留姜娆一人在殿内。 第126页 望着荧黄的灯火,她发愣了一阵,终是没有走到床边。 心里头思忖着,刈楚现在在何地,他一会儿会不会进屋? 脑海中却浮现出方才他与她亲热时的场景来,姜娆面上一热,懊恼地将身上的袍子解下,刚准备往一旁一搭,一件月华色的袄登时便入了她的眼。 引得她心头兀地一颤。 那件袄被人小心翼翼地叠在一旁,与其他衣物单独分放开,也就是这一眼,让她认出了这件衣服的来歷。 这是姜娆在离开荷花殿前,唯一给刈楚留下的东西。 这件袄的每一针每一线,也是她赶了无数个深夜,亲手缝制出来的。 再次见到这件衣裳时,她的眼眶无端有些发热。 夜已深沉,明星璀璨。 当刈楚吩咐完一切后,又再次转回到了正殿,看着虚掩着的大门,他心下一动,在门外踯躅了许久后,终于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 经过方才一方折腾,他特意叫人去做了碗醒酒汤。这才敢来到正殿,去看她现在怎样。 只见女子伏在桌边,睡得深沉,丝毫没有察觉到刈楚的到来。 因是她将他原先套在她身上的外袍脱了去,故而露出她原本微乱的衣衫。刈楚在灯下瞧着不忍,便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轻轻为她整理好衣裙。 手指隐隐约约掠过她略微发凉的颊,男子的食指敏感地蜷了蜷,旋即又将一只手收了回来。瞧着她熟睡时乖巧的侧脸,刈楚心下一动。 已忍不住开口,声音轻轻,尽量不去打扰到她:「都是我不好,是我忍不住对你说那些重话,也是我自己把控不住。」 「姜娆,对不起。」 他温润的声音于灯下翩然辗转,又在黑寂的空中悄然消散,音落的那一瞬,女子的眉头似是动了动。 转眼之际,她惊醒过来:「阿——殿、殿下?」 看清男子面容的那一刻,姜娆也开始紧张起来。 看出了她悄然变动的面色,男子不禁抿了抿嘴,刚准备轻柔出声,却又见她开口问道:「殿下,小蝉的事……」 他面色一滞,却是紧紧凝视着她,不语。 没有得到回应后,姜娆有些失望地垂下了头。刈楚也背对着她,朝门外走去。 只是他的声音又在耳旁徐徐响起:「你不用趴在桌子上睡觉,困了就到床上去睡吧。你放心,今晚我挪至客房去睡。」 姜娆缓缓坐直了身子,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形,神色有些恍惚。 她这一觉,睡得极其不安稳。 第二日,有人早早地敲了正殿的门,当姜娆揉着惺忪的睡眼打开房门时,只见万年一脸喜庆地领着几个端着盘子的小侍女从殿外欢欢喜喜地走了进来。 东宜王在王府的日子就是不一样,连早饭都比往日丰盛满当。 侍女们放下菜后便退了去,不知为何,万年却站在原地不肯走。姜娆坐到了桌前,看着丝毫没有去意的万年,好奇地问道:「怎么了,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没事。」对方一笑,「姑娘请慢用,小的一会儿叫人来收盘子。」 姜娆点了点头,伸手拿起了筷子。 玉筷夹了一块桂花糕,余光却见万年还未退下。被别人瞧着吃饭,还是被一个欲言又止的人瞧着吃饭,姜娆或多或少都有些膈应。她索性将筷子一搁,连饭也不吃了,只转过头来。 声音轻轻:「到底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万年原本在瞧着她,心中有万千言语难以压制,见她再次这么一问,满腹的心思终于藏不住了: 「姑娘,小的有几句肺腑之言,不知当不当讲。」 「你只管讲便是。」 万年垂下眼,略略思索了一番,终于开了口:「小的不知道姑娘是何人,也不知姑娘与殿下又有什么纠葛。不过,小的总归跟了殿下那么久,也没见过我家主子对哪个姑娘这么上心过。剩下的,姑娘就自己参悟吧。」 他只能帮他家主子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剩下的,便看他们之间的缘分吧。 万年如是道。对方不深不浅的一句话倒是引得姜娆面上一顿,连忙追问出声:「你这是何意?」 什么叫她是刈楚最上心的姑娘? 若是她是刈楚最上心的姑娘,那么尹沉璧呢,她又算是什么? 心中这样想着,口中她竟已不自觉地问出了声。 听见姜娆这么问,万年面上的表情突然一顿,似是在疑惑她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不过转念一想,这大抵又是两人间的什么误会,趁着今日,将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也好。 于是他一嘆气:「姑娘,是你多虑了。我家主子若是喜欢她,早就娶了她了,还用得着陛下天天张罗我家主子的婚事。」 他这一句话,说得姜娆更是迷惑了。心中却按捺不住一个个困惑,忍不住发问道:「你这句话又是何意?」 见她着急,万年也不再卖关子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姑娘,我家殿下与尹小姐,并非你所想的那种关系。我家殿下在战场上杀敌,你以为凭的是何人的名义?」 姜娆皱眉。 「当年,我家王爷刚回宫,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你以为他有什么能力能上战场?」万年补充道,「姑娘,您也许觉得这没什么。不过您想想,当年平白无故多出来了个十五皇子,杀了个多少人一个措手不及,又有多少人视殿下为一大祸患?在这种情况下,殿下请命出征,朝堂之上又会有多少人支持?」 第127页 姜娆眉间的蹙意更深了。 「是了,当时朝堂之上,大多都是太子的党羽,他们自然是极力劝谏陛下不要放殿下去出征。毕竟,一旦殿下建功立业,第一个受到威胁的,便是他们的太子殿下。」 「而那时,只有两个人站起来支持殿下出征。」 「一个是九殿下宋景兰,他同太子殿下势不两立,自然会帮助殿下请命征战。而另外一个——」 不等万年说完,姜娆立马明白了:「另外一个便是尹将军。」 「没错,是尹老将军,所以我家殿下一直对尹家怀有感激之心。而后来,我家殿下也是借着尹家出征的名义上的战场,与尹家军在外厮杀了一年有余。尹家小姐善武,便陪着殿下一同征战,他们之间,早已是上属与部下的关系。」 「殿下出令,尹小姐得令,带领尹家军征战沙场,」万年缓缓道,「旁人只道十五殿下与尹小姐天造地设,可又如何得知我家殿下的真实心意?他对沉璧小姐,有的最多是感激与欣赏。去年,尹小姐生辰时,殿下曾被众人围堵着不准离开尹府,非要他留宿在尹小姐阁中过夜。殿下艴然大怒,当即便变了面色,从此以后,与尹小姐的往来也少了许多。」 万年的话说得姜娆一愣一愣地,缓了好久,她才慢慢回味过对方话语里的含义来。 瞧着满桌的饭菜,万年决定不再打扰她,只淡淡留下一句「姑娘且好好想想吧。」便打算离开了。 只剩姜娆对着满桌的饭菜出神。 突然间,她好像又勐地想起什么来,忙朝着万年的背影出声问道:「你方才说,圣上给他安排了婚事?」 万年脚下一顿:「是啊。陛下天天给我家殿下张罗婚事呢,天天整的跟个相亲似的。现在人家姑娘估计就到客堂了吧?姑娘要不要去看看,可热闹了呢!」 言罢,他刻意放缓了步子,等着对方跟上来。 果不其然,一听他这么说,姜娆的心莫名一慌,竟连饭也不吃了,一咬牙,磕磕绊绊道:「你、你等等我。」 上钩了。 闻声,万年在心底里暗暗一笑,又在转过头的那一瞬,满面春风。 第065章 客堂。 刈楚一身素色的长衫, 微拧着眉, 满面不耐地走进了大堂。 细细算来,这应该是这个月他皇帝爹爹给他安排的第三桩「相亲会」。 如平日一样, 他径直坐在了人家姑娘的对面。一手缓缓举起茶杯, 轻轻吹了吹茶面。 这些年来,他跟着宋景兰南征北战,将对方的小习惯学了个一五一十。譬如, 宋景兰不会喝酒, 但独爱吹那微波粼粼的酒面。他跟着宋景兰, 也学会了精湛地吹酒面、吹茶面的技巧, 每当宫内例行举办无聊的宴会时, 他们两人并坐,对着杯盏吹得不亦乐乎、怡然自得。 再譬如此时,他百无聊赖地听着宫里头安排「相亲」也同样是为了监督「相亲效果」的小太监的絮叨, 将茶面吹了个五彩缤纷五花八门。那人念叨完后, 适时地告了退,给他与那位姑娘留下了神秘的二人空间。 姑娘满面含羞, 刈楚依旧垂着眼,吹着茶面。 就这样,双方都陷入了一阵极其尴尬的沉默中。那位水青色衫子的姑娘娇滴滴地抬了眼,偷窥了一下身前之人的容颜,面颊上登时便飞了红。 来王府时,爹爹曾特意叮嘱过她,这位十五殿下生性清冷, 与他独处时,要适时地主动一番。 毕竟,机会都是自己找来的! 这样想着,她便终于抬了头,只见身前的男子微微垂着眼,睫毛如小扇一般翕然拂动。挺鼻、薄唇、玉面,男人悠然自得地吹着茶面,一举一动,皆是矜贵之状,尽显风流之致。 她含羞,却还是主动找了话头:「殿下为何一直吹茶,却独独不喝呢?」 话语中还带了几分疑惑。 她是真心困惑。 刈楚这才将茶杯放下,只一声:「茶烫,吹凉了再喝。」 他的声音清润好听,又让她的面上更红了。刈楚瞧着面若桃花般的女子,缓缓出声:「请问姑娘芳名?」 女子也没有嗔怪他方才没有认真听那小太监的介绍,连忙接道:「小女子简媛,问殿下安。」 简媛。 刈楚一手随意地执起了原先搁置在桌子上的小扇,轻轻重复了一遍对方的名字。他的声音好听,将对方的名字也念得极为好听,那两个字如游走在琴弦上一般,听得人心旌荡漾。 姜娆被万年拉扯着转入屏风后时,两人正在进行友好的客套。 ——你家哪里的呀,今年多大呀,喜欢吃什么呀,今天我穿得衣裳好不好看呀。 问着问着,刈楚愈发兴味阑珊,一双眼止不住地东飘飘西看看,心里寻思着万年这浑小子怎么还没上前来。 看出了主子的无聊,万年连忙按住了姜娆的胳膊,朝她轻「嘘」一声,转而端着盘子走进了殿。 一瞧见万年,刈楚的两眼登时放了光。 万年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殿下,该服药了。」 「啊对,」刈楚一拍脑门,「是该喝药了。」 言罢,他从万年的手里头端过那一碗黑乎乎的东西,一捏鼻子,满脸悲壮地喝了下去。 简媛在一旁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殿下喝得是什么药?」 第128页 迎着女子的目光,刈楚的面色突然一滞,万年也发了难,摆摆头,一副「不可说」之态。 可谁知,药刚下了肚,却见男子眉头忽地一皱,高声道:「快、万年,快!本王、本王又……」 话音未落,他竟然开始口吐白沫起来! 一旁的简媛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往后险险地退了一步。 屏风后的姜娆也是一惊,脚下刚准备往外一迈,只见万年一道目光扫来,将她的步子生生憋了回去。 万年一边扶着刈楚的身子,一边从一旁找了块帕子,又将帕子搁到刈楚的唇下,满脸焦急:「快来人,快去叫大夫!」 「殿下他…这是怎么了?」 简媛终于出声了,一张小脸儿吓得发白。 万年哭丧着脸,一副抱歉之状:「小姐,我家王爷患有隐疾——不过您别担心,他不经常发作的,今儿个不知怎的却叫小姐撞上了,小的烦请小姐不要往外声张,王爷他缓一缓就会好过来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抚着刈楚的胸口。刈楚终于吐完了,瘫坐在椅子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来。 他边喘,边伸出几根手指,同简媛比划:「对了,方才我们说到哪儿了?我十分看中小姐,小姐觉得我何日提亲比较好啊?」 简媛一愣,连忙摆手:「不急,不急的。」 「这怎么能不急!」万年皱着眉头插嘴道,「小姐放心,我家王爷是个好人,他这个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 他话音未落,椅子上的人突然又一翻白眼,晕死过去。 就在刈楚晕过去的那一刻,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万年费力的掐着刈楚的人中,余光扫见了一个紫袍男子正一手背着,朝着殿内缓步而来。 「殿下?」 陆宁一进殿,便看见了四平八稳瘫在椅子上不省人事的刈楚。 他的目光一扫,望见站在一旁面色慌张的陌生女子时,陆宁突然反应了过来,憋着笑意上前:「殿下又发病了吗,这个月已经第三次了呢。」 圣上每给他安排一次亲事,殿下便发病一次,屡试不爽。 还伴随着装疯卖傻、恐吓威胁、下跪求饶等一系列症状,每次都能成功地让那些姑娘加闻睿荷而丧胆,誓死不肯再迈入荷花殿一步。 果不其然,简媛面色大变,没一阵儿便匆匆告了退。 万年去叫人送客,椅子上的刈楚这才缓缓睁开眼来。 旁边有万年事先备好的温水,刈楚漱了口,将脸上的白沫擦干净了,这才转眼望向一旁憋了许久的笑的陆宁。 刈楚重新坐回到桌前,扶了扶小玉冠,一手压着云纹袖摆,声音寡淡:「何事?」 陆宁的脸早已憋成了茄子色,压着唇边的笑意将手中的战报递了上去,又候至一边等刈楚将手中的东西看完。 小楚国又一次倾巢而动,在占据了遥州城后,对芮城又虎视眈眈。 男子的眉头一皱,又将战报放到一旁,垂着眼,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殿下,太子那边的人已经请命夺回遥州城,您看……」陆宁试探性的问道。 哪知对方却轻轻开口:「不急,遥州城易守难攻,他们想去打,便放手让他们去,我们只管守好芮城便是。」 也罢,陆宁只好点头。他看了一眼面上稍有倦意的刈楚,思量了一番,还是忍不住将话锋一转:「对了,殿下,属下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问。」 男子一手撑着头,笑:「何事,竟让你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陆宁知道对方在打趣,却还是不自然地抿了抿唇,轻声问:「属下想问殿下,夏姑娘的事该如何处理?」 夏姑娘? 屏风后的姜娆眼皮一跳,陆宁所说的,是夏蝉的事情吗? 她再次忍住上殿的冲动,在屏风后,安静地等待刈楚开口。 男子沉吟了片刻,不答反问:「怀安认为,此事该如何处理?」 陆宁,字怀安。 怀天下之大永安,刈楚曾不止一次地夸赞过他的字。 怀安为他的字,亦是他的志向。 陆宁假装思忖,实则心中早已有了定夺:「夏姑娘不过十六七,而子培已年逾半百,这桩婚事,着实不太合适。」 「你这是被谁灌了迷魂汤?」刈楚抬眼,饶有兴味地望着长身玉立在眼前的男子,「这句话,不像是能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半老权贵纳豆蔻娇花为妾,难道不是京城中时常有的事吗? 换了平时,陆宁也绝对不会对这样一件事如此上心。 见刈楚质疑,陆宁却不应声,他的脑海中无端浮现出少女那张可怜兮兮的小脸来。夏蝉挂着满脸的泪痕,无助地坐在东宜王府的台阶上,一双眸子慌慌张张地乱瞟,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我见犹怜。 当真是我见犹怜! 陆宁捏紧了袖子,转而低嘆。刈楚也从椅子上徐徐起身,走下殿来。后者将战报往陆宁手上一塞,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声音不咸不淡:「去吧,子培的事我自有分寸。」 陆宁无奈,只得领命退殿。 一时间,偌大的客堂又恢復了往日的冷寂,刈楚扶着桌沿,缓缓坐了下来。他似是倦了,又用一手轻轻撑着头,竟于桌上小憩起来。一旁的万年瞧着,叫人拿了件外袍,披在他的身上。 第129页 「下去吧,本王想独自待会儿。」 万年应了声,倒退回屏风后,只消一个眼神,姜娆便同他一起离开了客堂。 「姑娘,这您也看到了,」回荷花殿的路上,对方一路同她絮叨着,「看在我家主子对你这么上心的分儿上,您就别再同主子置气了。我家主子也是可怜得很,天天官场上军场上忙来忙去的,虽是顶这个王爷的名头,却还是有不少人不拿正眼瞧他。只是因为我家主子是凭空冒出来的王爷,血脉不正。」 他自顾自说了一路,姜娆也听了一路。这一路上,她都极其沉默,到了正殿,万年弯着身子将门一推,恭恭敬敬地请她进去了。 姜娆登即表示受宠若惊。 没一会儿便到了正午,万年极其殷勤地叫人端了饭菜,待姜娆用完午饭后,他又进殿来将餐盘撤下。 这一回,他的话倒是不多了,只是见着姜娆,一个劲儿地嘆气。 嘆得姜娆也扭过头去望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 就这样,姜娆于正殿内坐了一整天。她既没有踏出荷花殿半步,刈楚也没有踏进屋内半步,两人虽在一府之下,却突然断绝了往来消息。 若不是万年在耳旁念叨,姜娆还以为他又进宫了呢。 事实证明,这人呀,就是不能念叨。老祖宗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说曹操到曹操就到。 心里想着刈楚的行踪,房门就被人突然推了开。姜娆抬了眼,刈楚正解下身上的披风,从屋外踏着落叶走了进来。 看见坐在床边的女子时,刈楚明显一怔,他似是才意识过来原来屋里头还有一个人。不过愣归愣,他仍是面不改色地将外袍解下,随手递给了身后的丫鬟。 隔着老远,姜娆就已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香气。 他身上总带着一阵馨香,这种味道温柔、明媚而干净。先前她便喜欢上了他身上的这种香气,如今再遇,这种味道还是没有改变一丝一毫。 他轻扫了姜娆一眼,又握着手中的东西于书桌旁缓缓坐下。身后的侍女子鸢连忙上前去,温柔地替他按揉着太阳穴。 男子阖眼,静静享受着这片刻的舒缓与宁静。再睁眼时,却发觉姜娆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前,微垂着眼,不知是在思索些什么。 他轻声道:「夜深了,你就在正殿睡下吧,侧殿万年还未处理好。」 也不知万年是不是故意的,将侧殿重新换一张床都安排得这么磨叽。 姜娆回过神来,望向男子,神色恍惚。 良久,她才意识过来夜已深深,慌忙点了头,却在伸手探向被子的那一剎那犹豫了。 刈楚看出来她心中所想,垂下双目,看着手中的书卷,从砚台上取过一支笔来。 似是漫不经心地道:「你睡吧,你放心,我……」 他的话语一顿,手上的动作也是一停。顷刻间,笔尖上浓厚的墨汁滴落在摊开的宣纸上,晕染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黑点。 「我不会再动你了。」 他声音缓缓,却是转过脸去不望向坐在床边的人。姜娆一怔,迈着步子将床前的珠帘放下,玉珠敲击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响。 子鸢点了灯,又缓缓退了下。 夜,静得吓人。 姜娆平躺在床上,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帐和珠帘之间的缝隙,她隐约可以瞧见案前男子俯首的身形。他不知是在看什么,看得格外专注,不曾分心。 正殿内,只余她浅薄的唿吸声,与他笔下墨汁滑过宣纸的声音。但如今,哪怕只有一丁点响动,都会让她辗转难眠。 她在床上躺了多久,就在床上翻了多久的身,以至于后来她越躺越清醒,望着床帘外的珠帘,百无聊赖地数着上面的珠子玩儿。 数完第一串再数第二串。 数了阵珠子,她又兴味阑珊了,因为她发现,每条珠帘上的玉珠都是三十六个。 六六三十六,六六大顺,吉祥如意。皇家的东西就是不一样,连随便一串珠子,都有特别的寓意。 就这样,她轻轻地打了个呵欠,倒是让桌前的人抬了抬眼皮。刈楚扫了一眼于床上翻来覆去的女子,不动声色地于纸上落下一个小点,又抬了袖子,将毛笔搁置到一旁。 轻柔的脚步声突然传来,姜娆连忙屏息凝神,听着帘子外面的动静。 刈楚似是在小屉里翻找着什么东西,须臾又将小屉轻轻合上了。他脚步轻而沉稳,走到香炉边,打开纸包的香料,倒了三分之一进去。 是舒神香。 姜娆也阖了眼,只一瞬,舒神香便发了效。她平躺在床上,终于觉得心神稳当、唿吸舒畅。 没一会儿便有了困意。 见她不再翻身,刈楚终于又回到桌前,继续低着头看着桌上摊开的书卷。这是一张地图,一张遥州城的地图,他提着笔在地图上勾勾画画,用心记着每一处山川河流,每一道地貌地形。 看倦了地图,男子懒懒地伸了一个懒腰,终于用两臂交叠,趴在桌子上浅睡起来。这一举动被床上的姜娆纳入了眼底,她瞧着伏在案上的男子,心中终是不忍,便候了阵儿,忍着困意,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余光落到一旁的袄上,她屏着唿吸,双手拾起了袄,又悄悄转到他身后。 只一眼,她便瞧见男子压着的地图,以及没被胳膊压着的一串小字来。 第130页 ——姜娆。 姜娆、姜娆、姜娆。 山河画卷上,每一处,都写了她的芳名。那两个字逸出他的笔下,落到他的纸卷上,落在山水交错之处。 遥州城,他的心之所向。 姜娆,亦是他的心之所向。 在他的眼中,她的存在,可以匹敌山川河海,是天地间,最为温柔的一脉。 她眼眶一热,两手执着衣裳,将长袄轻轻搭在了他的背上。 只是手指离开的那一瞬,她细嫩的柔荑突然被人轻轻握住,男子睁开惺忪的睡眼,略一皱眉:「怎的还不睡?」 「我这就去睡。」她的心一慌,连忙甩开了他的手,迈着步子,往床边跑去。 只留下一脸疑惑的刈楚兀自坐在桌前。 男人垂眼,余光终于扫到了身上多处来的那件长袄,眸光动了动,又坐直了身子,继续打量着那副地图。 只是心跳如雷,隆隆作响。 第066章 心中思索着方才的事, 女子面上一闪而过的羞怯又浮现在眼前。刈楚再也看不下去地图了, 索性将笔一搁,撑着头, 看向帘后。 因是有珠帘挡着, 他根本看不清姜娆如今的情形,余光只瞟着桌前的灯火,在黑夜中明灭恍惚, 又将他的身形拉的老长。 不知过了多久, 男子终于起了身, 却在离开桌子的那一刻, 他的身形顿了顿。灯火拉着他的身影, 在地上轻轻摇曳。 他踩着自己的影,缓慢朝床边走去。 女子似是已经熟睡,唿吸格外均匀。刈楚伸手, 轻轻撩开了床帘, 看着床上安静阖着眼的女子,眼神突然一动。 他俯下身, 小心地、温柔地于她额上,落下轻柔一吻。 直起身子来,女子的眉心似是动了动,引得他慌忙屏住了唿吸。幸好她睡得沉,仅是皱了皱眉,又向内翻了翻身子。 还好未醒来,刈楚暗暗松了一口气。 姜娆背对着他, 睡梦中,好似有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传来。旋即床轻微一沉,有人轻轻于她身侧躺下。 动作轻柔,生怕会吵醒了她一般。 只是刈楚不知,在他躺下的那一瞬,女子突然睁开了双眼。她感受着身后男子的动作,一颗心提着,不敢吭声。 今晚的月亮分外亮。 就在姜娆即将昏昏睡去之际,突然有人轻轻叩了门,床又一轻,男人披上衣服开了门,隔着老远,她隐约听到刈楚与那人的对话声。 门又被轻轻掩上,这一次刈楚却不回床,又坐在案前,挑起灯来。 来者送了一封密函,内容都有关如今芮城的战事,他读完了信,终于又回到床边,边脱衣服,边轻轻言: 「方才我又收到边关告急的消息,阿娆,也许没多久我又要上战场了。」 他的声音格外轻,也格外柔,宛若哼鸣,让姜娆听得不太真切。 「我不知这次又要去多久,也许几个月,也许一年,也许……」 说到这里,他适时地止了声。男子垂下眼来,瞧着她的背影,眸光忽闪。 「我说我要关着你,要你陪在我身边。但我终究还是留不住你。阿娆,我要走了,你…你会想我吗?」 他最后一句问得艰涩,却又不期冀得到什么答覆。下一刻,他缓缓躺下了身子,伸了伸手,似是想从她身后环住她,又怕扰到她而作罢。 两手空空。 刈楚将被子盖上了,又轻轻阖了眼。他倦了,他是真的倦了,以至于没一阵儿,他便有了困意。 不知是劳累所致,还是舒神香起了功效。 他的唿吸终于均匀了,姜娆却心神难安,脑海里来回重复着刈楚方才所说的那句话。 他要离京了,他又要出征了,这一次,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了。 也许几个月,也许一年,也许…… 她的心突然一慌,刚准备侧过身,男子却又突然坐起身子来,抱着床边的衣服,又朝桌案旁走去。 抽走了桌上的一幅地图和几张纸,他吹了灯,又径直打开了门。 门打开的那一瞬,有一股冷风颳来,吹得他皱了皱眉,却还是拖着步子往客房的方向走。 军事如山,今晚又是个不眠夜。 门被人轻轻掩上,屋内的女子突然睁大了眼睛,借着月光,她看着身侧空落落的床榻,一颗心也勐地一空。 她…… 没来由地,她慌慌张张地下了床,双脚着急地在地上寻找着鞋子,却因为太心急而无疾而终。这次她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飞奔出了房间,推开门的那一刻,她恰恰看到男子的衣袍隐入转角,那一抹身影如同一把沙,消逝在风中。 他要走了。 他要离京了。 他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了。 就这样想着,她勐吸了一口气,有瑟瑟凉风灌入喉咙,呛得她勐烈地咳嗽起来。 她边扶着墙边往外跑去,地上很凉,比那晚在倚君阁赤着脚还要凉。她却丝毫没有意识到从脚心处传来的瑟瑟冷意一般,朝着男子离去的方向,轻唤出声: 「阿楚——」 如每次午夜梦回般,一道缠绵悱恻的唿唤。 男子脚下一定,疑惑转身,却见姜娆站在门口,衣量单薄,一双眼定定地望着他。 眼中似是有万千言语,不可说。 第131页 瞧着女子忽闪的眸光,刈楚一皱眉,声音里已有了若有若无的责备:「外面这么冷,出来做什么。」 女子却不言,突然两手松开了门框,提着裙角,朝那一抹月华色身影飞奔而去—— 刈楚一愣,她已跑至他的身前,身形单薄,声音中还带了些颤音。 「我、我方才做了个噩梦,梦见殿下离京……」 「殿下,」她咬了咬泛白的下唇,突然道,「我……」 只是姜娆还未说完,身前的人突然将衣服解下,用宽大的袍子包裹住她小小的身形。 「别胡想,快回去睡觉。」 夜已经很深了。 「阿楚。」姜娆突然拽住了他的袖子,引得他轻轻垂了眸,眸光忽闪。 「万年今日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我……」她一抬眸,面上竟然挂着几抹泪痕,「我都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阿楚,我们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明明那么简单的事,为何还要不停的闹别扭呢?」 她说着说着,开始悄悄啜泣起来,刈楚低嘆一声,将她的外套拉紧了,声音轻柔:「好,不吵架了。你先回屋睡觉,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你要去哪里?」 「客房,要不然会一直扰着你睡觉。」男子低声道,刚准备松开女子的身子,却勐地觉得腰间一沉,只见她竟然伸出了双手,覆上了他的腰。 刈楚的眼神一顿,身形也僵了僵。 垂下眼,他看着姜娆轻轻地将头靠在他的胸膛处,一双手又收紧了,声音缓缓:「阿楚,我都知道了,我们不要再闹别扭了。」 「好不好?」她吸着鼻子,声音有些囔囔。 转眼间,她环着他腰身的手突然又紧了紧,竟踮起了脚尖,闭了眼,轻轻朝他的唇上吻去。 睫毛微颤。 刈楚明显愣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去回应她的亲吻起来。顿了半晌,女子也终于将唇瓣儿移了开,微微喘着气,一双含了水的眸子无端发起慌来。 脚面又落了地,又一阵刺骨的冰凉从脚心传来。她刚撤回了双手,自己的下巴却突然被人轻轻抬了起。男人垂着双目,细细地瞧着她,目光微动。 他的声音有些发哑:「姜娆,你真是个妖精。」 女子一愣,双唇勐地被人热烈地堵了住。他的热吻铺天盖地而来,吻得她唿吸急促,胸口也勐烈地起伏起来。 那人双手捧着她的面,手上原本拿着的东西尽数落了地。片刻后,她觉得唇上微微一痛,便气恼地也用牙咬了咬他的唇瓣儿,刈楚亲吻的动作也一滞,笑声牵扯着胸腔的微震,在黑夜中若有若无地化了开。 男人拢了拢她的衣袍,又一手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这一回,他埋下头轻轻亲吻了她的额头,又从她的面上一路滑下,分别吻过她的眉眼、鼻樑和鼻尖。 终于轻轻含了含她的唇瓣。 姜娆娇哼一声,身子突然被人轻轻抱了起来。刈楚抱着她,从荷花殿正殿一路亲吻到院子中央,又从院子中央亲吻到院子的边沿。 墙角之处,他的一双眸如熠熠星子,迷离又醉人。 她终于吸了一口气,谁知,下一刻他又扑上前来,将她按压在墙边,唇瓣压向了她细长的脖颈。 姜娆被他亲得伸长了雪白脖颈,喘着气,声音娇弱,带了丝丝媚意,「阿楚,疼。」 他亲得太兇了! 姜娆未曾想到,这男人竟会亲得这么勐烈,把她生生从房门前亲到了院子的角落,又压着她在墙上乱啃。 闻声,刈楚这才松了口,唇却是又往下滑了滑,在她的锁骨之处轻轻啃咬。 姜娆的身子一颤。 他察觉到了她身体的小反应,便问她:「不喜欢我亲这里吗?」 「不、不是……」 她两腿被他亲得发软,身子终于撑不住了,两腿一滑,沿着墙边蹭下。 刈楚也俯下身子来,刚亲吻了一阵儿,又害怕她坐在地上身子受不住,便将她再次打横抱起来。 女子窝在他的怀中,原本清澈的眸中,尽是迷离之态。 她原本以为他要抱着她回正殿,却未曾想刈楚竟堪堪转了方向,姜娆于他怀中缓缓喘着气,好一会儿才将气终于顺过来。 定了神,她才发现,刈楚竟然带着她来到了书房。 姜娆面色一窘,双颊早已飞红,在他怀里轻轻攥着他胸前的衣服,声音细如蚊鸣:「我们……不回正殿……吗?」 真的要在这里、对着满屋子的诗书经卷……做吗? 真的是暴殄天物! 刈楚垂下眼睑,瞧着怀内的女人,突然抿唇笑出了声。他的笑声清朗,格外好听,听得她的面色愈发羞赧了。 他把她放在一旁的榻上,用手轻轻戳了戳她的脑袋,笑意不止:「你这颗小脑袋瓜子,又在想什么呢。」 他站起身,将灯点燃了,面前的场景一下子在眼前展开,只需姜娆一抬眼,便可以看见一张巨大的地图。 「来。」刈楚举着灯,似乎想给她解释什么,却突然看见了她那双冻得发红的小脚,心中骤然一疼。 下一刻,姜娆眼睁睁看着对方将她的脚捉了去,握在手掌心轻轻搓揉起来。 她的脚趾蜷了蜷,羞得几乎要把整个头都埋到地下去:「不用……阿楚,我自己来。我不冷的。」 第132页 说罢,她便想将脚缩回来。 可刈楚哪里肯?只死死捉着她的莲足,调笑道:「亲都亲过了,还羞什么?」 于是他边暖着她的小脚丫,便瞧着那幅地图:「这幅,是大魏的山河社稷图。你看,那座城叫遥州城,是整个大魏最美、最壮阔的地方。」 闻声,姜娆也抬起眼望向那幅地图,面上的表情似懂非懂。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今天返校,事情好多,抱歉来晚了qaq,评论区发几个红包叭,到明天那一章更新之前,这章留言的都有红包呀~ 第067章 只是那山脉勾勒间, 有汩汩泉水流淌其中, 只看一眼,便知道那是个好地方。 有山有水, 亦有佳人。 只听刈楚道:「这里原先是大魏的地盘, 却在一年前被小楚国占据。遥州城此地,地势得天独厚,整座城池也是固若金汤, 极易守且难攻。太子的兵马曾多次意图攻占此地, 收復我大魏疆土, 但无一不是悻悻而归。」 姜娆侧着头, 静静听着他的话, 不知他的究竟想要同她说什么。 但她却没有止住他继续往下说,一边乖巧地点点头,又一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 打量起那幅地图来。 「阿娆, 」男人突然唤了她的名,偏过头来, 眸色流光溢彩,「你知道么,我已同父皇请命,如若我攻下这座城池,父皇便可以答应我一个愿望。」 她的心骤然一跳,刈楚凝视着她,缓缓言:「近日来, 我一直不曾有空回荷花殿,夏蝉的事我已安置妥当了,子培也说了,日后不会再打她的主意。」 「他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下了吗?」姜娆疑惑,孟子培竟这么容易就放过了小蝉? 「嗯,」瞧着她面上的疑惑,刈楚如实地点了头,「我已给他送了数十位美女,他现在可高兴坏了,你且放十个心到肚子里头去吧。」 闻言,她心头一暖,还未来得及出声,又听对方缓缓道。 「这第二件事,」男子沉吟了片刻,「我前几日进宫,曾同父皇说,我想为你求一个名分。」 名分? 姜娆面上一滞,素手不禁攥了攥他的衣服,心中竟莫名有些紧张起来:「什、什么名分?」 「阿娆,」下一刻,她的柔荑被一张温暖的大手覆了住,男子微微垂着眼,声音和缓,「我想清楚了,我是一定要给你一个安稳的名分的。你既愿意跟着我,我便不能在这件事上耽误你,我打算好了,等我攻下遥州城,便要父皇赐你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然后……」 刈楚微微垂下头,一双眼直视着她,面上的表情严肃而认真,「然后我会向父皇求娶你,让你做我的王妃。」 做他的正妃,做他唯一的妻子。 听着听着,姜娆的眼眶一热,她似是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也没有预料到他竟然有这种打算。她原先以为他一直在同她置气,却未曾想过他竟然一人将他们的未来都规划得长久、安慰且妥当。 只这一句话,就让她突然落下泪来。 刈楚瞧着怀中无端啜泣的女子,无奈地笑了笑,又将她身上的衣裳拉紧了,温声:「怎么了,你怎么又哭了呢?」 他曾经是欺负她,让她在自己面前哭成泪人。可如今,他说要给她一个安稳的名分,她怎么又哭出声来了呢? 他将女子搂紧了:「你呀,就是喜欢哭,可这招对付我却偏偏又是极管用的。我已经能够预料到,我以后的生活会过得有多悲惨。」 她疑惑,于他怀中抬起一双迷惘的眼。 看着怀中的小美人儿,男子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尖,「这以后啊,我不光要顾着皇宫里头、军队里头的事,还要天天顾着该怎样变着法子地哄你。让我想想啊,今天我的阿娆又在为什么哭鼻子呀,啧啧,真是头痛啊……」 他说的苦恼,面上竟也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来,惹得姜娆立马破涕为笑,举起一双小拳头就要作势往他的胸前捶去。 「王妃饶命,小的知错了!」刈楚连忙大喊,做抱头求饶状。 姜娆「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这才将小拳头收了回来,扬起一张小脸儿,刚准备出声,却又见面前之人突然抬了手,为她擦拭起面上的泪痕来。 他的眼神轻柔,动作也是轻柔,让她一下子羞愧地低下了头,难为情地道:「都是我不好,我只顾着哭,也只会哭。」 刈楚要娶她,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她在心里头如是腹诽道,竟不知不觉地将后半句话嘀咕出声来。 刈楚为她拭着泪的手一顿,转而笑道:「是啊,我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栽在你手里头,你知道我最受不了你哭,只要你一哭,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你的——你说,你这是不是在欺负我?」 受了欺负该怎么办? 自然是要欺负回来的。 就这样,姜娆瞧着面前男子的笑容突然邪恶了起来,让她忍不住将手一抽,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要做什么,这里是书房,我们……」 正说着,她的面突然一红,后半句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因为太羞耻,羞耻到让人难以启齿。 瞧着她窘迫极了的面色,刈楚得逞一笑,忍不住上前把她缩在墙角处的身子扯了回来,轻声道:「好啦,我在逗你呢,你放心,」他突然眸光一闪,神色也有些严肃起来,「我先前说过我,我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 第133页 即便他知道,她的心中有他的一席之处,即便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他有他自己的渴望,他也想拥有她身体最深处的那份敏感与炽热。 可…… 刈楚抿了抿唇,眸光微不可查地动了动,视线又停滞在她那对含了水一般的眸子上。 他爱她,他甚至可以负责任地说,他爱她胜过爱生命。但正因为如此,他不愿意、也不捨得去伤害她。无论是她的名分,或是她的身体。 刈楚很明白,清白的贞洁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即便他现在渴望,渴望得喉干舌燥,他也要等到能够给她名分的那一天。 他希望她好。 双手已将她的脚焐暖和,他又从一旁将衣服抽过来,裹在她的莲足上。两手又将她打横抱了起,声音与眼神一般柔和。 「乖乖睡觉,好不好?」 「好。」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将脑袋靠在他的胸膛之处。一衣之隔,她能清楚地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沉重、真切且炽热。 将她抱回了正殿,刈楚将她平放在床榻上,又抬了抬手悉心地为她掖好了被角。姜娆瞧着,他在做完这一切之后竟兀自转身离去,便连忙伸出手去拽住了他的衣角。 「你……不一起吗?」 「不了,」刈楚笑着摆头,「我怕我忍不住。」 她面上兀地一红,连忙将被子往鼻息之处提了提,对着被褥哈着热气。 脚步声终于远了,姜娆这才从被子里探出脑袋了,翻了翻身,瞧着窗外如水如绸般的月色,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没睡好,刈楚也自然没睡好。 果不其然,第二天,两人通通落了疾。 万年端着一张大盘子,盘子中放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汤药,一碗摆在刈楚面前,一碗摆在姜娆面前。 女子掩着帕子,轻轻咳嗽出声。 「喏,」万年站在一旁,规规矩矩地道,「主子,药来了。」 瞧着两人苍白的面色,万年忍不住在心里头浮想联翩—— 主子与娆姑娘昨晚究竟做了什么事,竟然两个人都生了病,一个面色惨白,一个卧床不起。 昨晚他可是曾路过书房,隐隐听见屋里头传来几句「饶命」「我错了」之类的话。 强,自家主子就是强,瞧着那位卧床不起的,万年在心里不住地感嘆道。 可转眼间,他又看到了刈楚发白的面色,心里头突然咯噔一跳。 主子的面色怎么这么差,他该不会是…… 万年一拍脑袋,看来近日要让厨娘多做些大补的东西,给他家王爷好好壮壮身。 于是乎,刈楚看着每日三餐雷打不动的韭菜炖羊肉,终于黑了脸。 他一嗓子把万年吼了过来,底音浑厚、声如洪钟,丝毫不像是一个大虚之人。 「这是什么玩意儿?」刈楚指着那盘「韭菜炖羊肉」,拉着一张脸问。 万年倒也诚实,丝毫不避讳地解释道:「主子,小的问过大夫了,这韭菜是壮阳的,羊肉也是壮阳的,两者掺一块儿,用小火慢炖,正是阳上加阳。正所谓韭菜炖羊肉,只管把福受。主子,您有福啦!」 有福他个大头鬼嘞。 刈楚沉着脸,用手指着那盘阳上加阳,皱眉道,「赶紧把这东西撤下去。」 见他这般,万年不满地撇了撇嘴,止不住地嘀咕道:「这道菜可是小的见王爷气色不好,费尽心思让厨娘做的。这味儿闻着虽不舒服了些,可总比其他补身子的东西好太多了,早知道这般吃不不讨好,小的还不如……」 「不如什么,」刈楚仍是冷着一张脸,「你还想给本王做什么?」 「还有黄鳝和泥鳅,都是壮补身子的,主子你吃不吃?」 刈楚一噎,气得发抖,「给老子端着盘子滚蛋!」 见他动怒,万年忙不迭地将那道菜撤了。 万年走后,荷花殿这才清净了下来。刈楚拿着筷子,望着桌上剩余的饭菜,一时间竟觉得吃什么菜都索然无味起来。于是他干脆搁了筷子,将袖一扫,转身踏入了正殿。 正殿寝室内,药香缭绕,女子正躺在帘后,面色苍白。 姜娆本就体弱,原本风一吹便倒的身子哪里能受住那一个晚上的折腾,这一场病,不知又要让她卧床多久。 姜娆卧在帘内咳得心头难受,刈楚在帘外听着她咳嗽,心里头比她还难受。 那一声声咳嗽,仿佛牵动了他的整颗心,她一咳,他的整颗心便要被她咳出来。 他在外面来回踱步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抬手掀了帘子,一双眼望床上望去。 声音柔和,还带着几分微不可查的小紧张。 「阿娆,你……怎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返校啦,在校事情多,改到晚上更新~ 第068章 听见声音, 床上的女子侧了侧首, 转眼间便看到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他的面色也有些苍白,利落地撩起袍子的一角坐在她的床边, 动作行云流水, 格外让人赏心悦目。 刈楚先是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旋即眉头一皱,嗓音听起来也有些低哑。 「还在发着烧。我已叫小厨房煎好药, 一会儿给你端来。」 姜娆点点头, 模样乖顺。 第134页 转眼间, 药便被人煎好端了上来。刈楚径直伸出手, 将碗一手捧着, 垂下眼缓缓摇动着碗内的小勺。 「来,」他的声音温柔,「我餵你。」 姜娆难为情地红了红面, 却还是用手肘撑床将身子直起了。男子从一旁抽来一个小枕头, 垫在她身后。 她这才坐得稍微舒服了一些, 刈楚微垂着目, 一勺一勺地餵她汤汁,或许是那汤药喝上去太苦,引得姜娆连连皱了眉,不一阵儿又轻咳出声来。 「怎么了,」他抬了眼,瞧着女子的面色,询问道, 「苦吗?」 她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 原以为他会叫人去取方糖来,却没想到男子将脸一板,严肃道:「良药苦口,这药苦,就说明它是好药,快喝。」 言罢,他又舀了一勺子,让姜娆喝下去。 这药哭,姜娆亦是苦着一张脸,不情愿地轻抿了一口药汁,看得刈楚万分无奈。 他道:「大夫特意说了,叫不要在药里头加糖,好把你体内的寒气逼一逼。」 男子声音缓缓,却是听得姜娆撇嘴连连,瞧着她面上的小神色,他终于妥协了,「那便只加一块方糖,不许再多了。」 「好!」姜娆欢欣鼓舞。 事实证明,一个人的贪心程度远远大于别人对他的想像,贪心不足这个词语,也充分描绘了姜娆此时的心理活动。 当她的眼神往第二块方糖上瞟去的时候,恰恰被刈楚逮了个正着儿。 「苦……」她心虚地抿了抿下唇,好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男人明显不信,「还苦?」 她忙不迭地点头,他的面上也浮现出了一层无奈的神色,却终是依了她。 「还苦吗?」加完半方糖后,刈楚再次问道。 姜娆舔了舔勺子边的汤汁,还未来得及应声,却见一张脸突然凑了近,那人如蜻蜓点水一般啄了啄她的唇,旋即又坐直起身子来。 她一愣,「你、你做什么?」 声音中,已有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娇羞。 「甜的,」刈楚兀自回味了阵儿,指尖缓缓擦拭过她的唇瓣儿,缓缓眯起了眸,「不许再加糖。」 他的声音虽为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 姜娆只得作罢,乖乖地将那碗药喝了个干净。 餵完她喝药,刈楚又开始絮叨最近的事情来。近日里,他的话变得极其多,无论多忙,每日都会抽时间来她床前陪她说说话。 「我已同父皇请奏攻打遥州城,等我凯旋,我便娶你。」 他唠唠叨叨了一大堆,终于说出了所有话的重点。 听得她面上又红云翻涌,羞答答地将被子提到鼻息下,赧然点头,「好。」 但姜娆却不知,对方只是报喜不报忧。 那日面圣,刈楚穿着湛蓝色的朝服,早早来到了龙轩阁,看着今日福态愈生的老皇帝,提出了攻打遥州城的请求。 皇帝一惊,差点儿从高高的龙椅上跌下来。 「遥州城地势险峻,太子多次带兵攻打都空手而返,儿啊,你如今刚班师回朝,虽是打了胜仗,尹家军却因为这次出征损失惨重。儿啊,你……脑子没坏掉吧?」 要不然好端端地,攻打这遥州城做什么。 刈楚面色凝重:「儿臣近日一直在研究遥州城地形,做了许多战略准备,父皇请放心。」 他看上去胸有成竹,皇帝却不对他抱有多大期望,只是把眉一挑,问道,「若你攻城,胜算多少。」 刈楚回答地倒也不含煳,「五成。」 「五成?」老皇帝嗤笑一声,「若是换了旁的城也就算了,可攻占遥州城,就算有八成胜算也朕不敢派兵去的。区区五成胜算,你便要请兵出征?睿荷,有锐气是件好事,但莫为了一次得胜而飘然得意——此事不必再提,你且先退下吧。」 言罢,皇帝将眼一阖,一副赶人之势。 刈楚却不甘心,连忙回应道,「可是上次庆功宴上,父皇曾提过有攻打遥州城的打算。」 皇帝说,如若有人攻占下遥州城,他便可以答应那人的一个心愿。无论是良田美宅,抑或是加官进爵,他都不会含煳。 闻言,龙椅上的男人一笑,「那都是朕喝煳涂了,说着让大家高兴高兴的。」 殿下的人一噎,垂目敛容,却不离开。 一番对峙过后,皇帝终于不耐烦了,便将话题一转,「睿荷啊,你也该多关心关心家事。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找个人打点打点王府了。」 他觉得尹家的姑娘和简家的姑娘都不错,都可以做他的好儿媳。 就这样想着,皇帝的面上露出了「朕要抱孙子啦」的慈祥神态来。却不料殿下的人径直出声,缓缓道,「父皇,此事儿臣心中已有打算。」 「哦?」皇帝又一挑眉,来了兴致,「我儿看上的是何人?」 是尹沉璧,还是简媛? 心中疑惑着,他已不自觉地问出声来。却见刈楚将头一摆,纷纷否决。 「那是何人?」皇帝一愣,转眼间又好似想起什么事情来,「朕听说,你前几日去了倚君阁,领回来了一个姑娘,叫什么来着,姜……姜?」 「姜娆。」刈楚答道,声音清润好听。 皇帝仰头靠在身后那张龙椅上,声音中已有了笑意,「你不要告诉朕,你看上的姑娘就是她。」 第135页 原本是一句玩笑话,却不想他那混帐儿子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父皇,就是她。」 「儿臣……想娶她。」 为我的正妃。 「胡闹!」皇帝惊得坐直了身子,一拍龙案,「你想好了,她可是个妓子。」 怎可让这种身份的女人嫁入皇家。 刈楚知道,他当然知道姜娆的身份。正是因为他明白她的身份,所以特来龙轩阁求皇帝的。 于是他站在那儿,默不作声,却是在无声地抗拒着。 老皇帝也不忍心把他一棒子打死,毕竟男人有个三妻四妾是在正常不过的事,尤其是皇家的男人。于是他便道,「你若是喜欢她,便偷偷把她收了,不要向外声张便是了。」 他也是为了刈楚的好,才如此对他建议道。哪知,对方却轻轻一笑,只是吐出一句话来:「收了她,给她一个什么名分呢,是要她做妾吗?父皇,我捨不得。」 男子挺直着身子,站在殿下,身形挺拔如松,素素清清。 他面不改色地向当今圣上说出这样一句话,引得后者登时便变了面色。 在皇帝看了,刈楚是一时被美色沖昏了头脑,便让他滚回荷花殿清醒清醒。 多清醒几日,他便会明白其中道理了。皇帝如是想。 刈楚却不依不挠,最后竟说出了「若是儿臣攻下遥州城,请父皇允儿臣娶姜娆为妃」这般混帐话,听得皇帝差点儿一口老血喷溅出来,不耐地挥手道: 「莫说是一个女人,若是你能攻下遥州城,整座城朕都可以给你——快给老子滚吧!」 得到皇帝的首肯后,刈楚立马见好就收,迈着欢愉的小步子离开了龙轩阁。 于是才有了后来,刈楚坐于姜娆床前与她的谈话。 两人说着正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引得男人连连侧目。他招来了子鸢问其中事情,原来是夏蝉听闻姜娆身子抱恙,特来看望她。 与夏蝉一同前来的,还有刈楚的副将陆宁。 听着下人们的通报,姜娆不免疑惑,这陆宁怎么和小蝉掺和到一块儿去了? 瞧出了她心中所想,刈楚便解释道,「你那日来荷花殿找我,他们两人便在府门口认识了。你在荷花殿的这段时间里,一直都是陆宁在照顾她。」 陆宁还专门为了夏蝉与孟子培的事,来回奔波了好久呢。 听着刈楚的话,当夏蝉与陆宁进屋时,姜娆的面上已有了对陆副将感激的神色。 许是为了让她们主僕二人多聊说会儿话,陆宁待了一阵便同刈楚告退了。一时间,偌大的正殿内只剩下了姜娆与夏蝉二人。 见人都离开了,夏蝉这才凑近了床上的女子些,二人先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了一阵,不过都是夏蝉说、姜娆听。 只是不知为何,她说着说着竟然落下泪来,「娆姑娘,这次多亏了你。我、我……」 她这般神态,倒是把床上的女子给整懵了,姜娆连忙笑道,「怎么了,这不是好事一件吗,你这怎么还哭了呢。」 她的声音轻柔,神色也轻柔,听得夏蝉又不好意思了起来。姜娆不喜欢客套,也最受不得旁人对她道谢,便将话题一转,缓缓道。 「我方才看陆副将走进屋,面容俊朗、气度不凡,方才阿楚也说了,这些天多亏了人家对你的照顾。看来呀,这陆副将着实是个好人。」 「嗯,」夏蝉坐在床边,一板一眼地道,「他的确是个好人。」 陆宁是一个极好极好的人,待她如兄长一般,亦是为她解决了许多大/麻烦。 夏蝉就这样想着,嘴上也应着姜娆的声,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床上女子的神色变了变,眼中也闪过一丝玩味的色彩来。 「你说,他这么好,是为了什么?」姜娆问道,话语中,颇有指示性的成分。 夏蝉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她的弦外之音,连忙挥手道,「才不是呢,我们俩才不像姑娘想的那般。宁哥哥他是个好人,是个大好人。再说了,阿楚对姑娘那么好,昨天还专门为了姑娘去求神问庙,我还没先打趣姑娘呢。」 她连忙反驳道,又引得姜娆面色一滞,眼神中已有了好奇。 「他求神问庙?」姜娆惊讶。 好端端的,他去寺庙做什么? 第069章 姜娆疑惑地望向正坐在床边的女子。 夏蝉也是个话多的, 没一阵儿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抖落了出来。 原来是刈楚一直见她久病卧床, 看了许多大夫病情也尚未有好转,一时间竟着急地跑去了庙内, 开始求神拜佛起来。 闻言, 床上女子无奈一笑,谈笑间,夏蝉又将话锋一转, 朝她低声道, 「娆姑娘, 我听宁哥哥说, 阿楚他最近可是惹恼了圣上……姑娘, 此事你可知?」 她的心「咯噔」一跳,眉头也深深皱起来:「他惹恼了圣上?」 她怎么没有听他同自己提过? 不自觉的,姜娆的面上已有了担忧。 夏蝉这丫头也是个没心眼的, 瞧不出来床上女子的心不在焉。姜娆卧在床上, 心里头全然惦记着刈楚将陛下惹恼的事,至于对方后来又说了什么话, 却是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再加上生病引起的头晕脑胀,姜娆在旁边听得愈发兴致阑珊。昏昏欲睡之际,床前的夏蝉突然扬了扬声,目光瞟向了一旁的糕点来。 第136页 「哇,这么精緻的桂花糕,只有在王府里才能见到吧。」她兴奋道,用手指夹起了一块糕点。 姜娆在一旁阴恻恻地言:「这不是桂花糕, 是槐花糕。」 若是她没有记错,夏蝉这孩子天生对槐花过敏。 果不其然,她立马将手里头的糕点规规矩矩地摆了回去,不甘心地咂咂嘴,打趣道:「真是可惜了这么精緻的点心,看来我的嘴巴呀,也没有吃这种东西的福气。」 姜娆在一旁听着,笑道:「这又有什么,下次等你来,我让厨娘给你做一屋子的桂花糕、杏花糕、梨花糕,保准你一次性吃个够。」 「好!」二人一拍即合。 不过话又转到这盘槐花糕上,姜娆想着自己病重没有胃口,也不忍心就将这样一盘糕点浪费掉,便忍不住扬了扬声,唤了门口的侍女进来,欲将这盘槐花糕赏赐给她。 这位穿淡蓝色衫子的侍女看起来有些眼生,像是刈楚新调来的小丫鬟。姜娆客气地问了对方的名,只见小丫头还有些害羞地低了低头,糯糯道。 「姑娘,奴婢阿蓝,是殿下刚派来照顾姑娘的。」 她的声音轻柔婉转,如鹂儿一般。 光是瞧着,姜娆便对阿蓝生了许多欢喜,忍不住亲近道,「怪不得我瞧着眼生,今儿怎只有你一人守在门口,子鸢呢?」 阿蓝规规矩矩地回答:「回姑娘,子鸢姐姐今日身子不舒服,已告了假,回房歇息去了。」 「喔,」她点了点头,顺手指向那盘摆在床头的糕点,笑得温柔,「这儿有盘槐花糕,我胃口不好吃不下,你若是喜欢吃这些东西,便拿去解解馋吧。」 话音刚落,小丫头阿蓝的面上就已流露出难以掩盖的欢喜之情,慌忙对床上的姜娆连声谢道:「阿蓝谢姑娘恩典,阿蓝谢姑娘恩典!」 言罢,她还怯怯地不敢上前去端盛着槐花糕的盘子,一旁的夏蝉见状,也是轻轻一笑,起身将盘子递给她,又将阿蓝打发走了。 坐回床边,夏蝉同姜娆道:「姑娘对侍人这么大方,当初小蝉跟着姑娘,也没得到什么赏。」 姜娆知道,她说的是一句玩笑话,便也笑着回应道:「胡说,我当初哪里没有给你赏赐,你忘了,当年我还给过你一支白玉梅花簪,你倒是忘得快。」 「姑娘错了,那是支翡翠梅花簪,」夏蝉更正道,「方才是说着玩儿呢,我哪能真的忘了姑娘的好。倒是我,当初做了许多对不起姑娘的事,幸好姑娘没有将我赶走,要不然,我还不知道现在自己身处何地呢。」 如若没有娆姑娘,想必她现在定是辗转于某个中年男人身下,再也遇不到像阿楚、像宁哥哥这般好的人了。 思及阿楚,夏蝉面上又染上一丝羞愧来。她当初是想勾搭上谢云辞,为自己的未来谋一条出路,可当刈楚劝她不要接近谢云辞时,她是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少年的温柔与真诚来,一颗心,又凭空对这个少年生了一丝好感。 以至于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曾在心底里疯狂地嫉妒过姜娆。而那个清澈纯明的少年,也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清梦中,站在萱草苑的那棵大树下,侧首低头,朝她静静望来。 他一身灰白色的衣裳,脚上穿着廉价的木屐,却是眉眼如画、唇色如樱。 她曾喜欢过他。 这份情愫,她谁都没有告诉。 不知不觉,天已昏昏。夏蝉徐徐站起了身,正准备告辞,突然听到殿门外传来一声尖叫,引得床上之人颦了细眉。 「怎么了?」姜娆的声音轻轻的。 不等对方动身,已有个丫鬟打扮模样的少女慌慌张张地跑进了殿,她惊魂未定,竟顾不得规矩急忙撩开了床前的珠帘。 「姑娘、姑娘,不好了!」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喘着粗气道。 夏蝉性子急,不等那人汇报便匆匆往门外走了过去。姜娆也从床上坐直了身子,望着那人,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怎的这般慌张?」 那人好不容易才将气顺下来,底音中的惊吓不减半分:「姑娘,阿蓝、阿蓝她……」 「阿蓝她怎么了?」 「阿蓝她死了!」 姜娆一愣,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坠了坠,方意识过来那侍女说的话后,门外又传来一阵尖利的叫声: 「啊——她她她、她怎么……」 那道声音的主人,正是方才走出正殿的夏蝉。 ---------- 阿蓝死了。 是吃了姜娆赏赐她的那一盘槐花糕后中毒死的。 此时惊动了在书房与陆宁共赏军事的刈楚。得了消息后,他急匆匆地从书房来到正殿,只一眼便看见了一具被白布裹着的、正欲被人抬走的尸体。 他的心「咯噔」一跳。 姜娆裊裊站至一侧,看着阿蓝被抬走的尸体,还在愣愣地出神。 槐花糕里有毒。 这盘槐花糕,原是小厨房做给她的。 如若她没有将这盘糕点赏赐给阿蓝,那么此时七窍流血、被人用白布裹着抬走的人,便是她姜娆了。 想到这里,她既有些难过,同时,还有些庆幸。 庆幸的是,她因身子不舒服而逃过了一劫,难过的是,却有人因为她而死。 更何况替她吃了这盘槐花糕的,还是个明媚可爱的姑娘,还是个不久前还活生生站在她床边,同她问声细语说话的那个小姑娘。 第137页 一时间,难过的情绪竟然大过了庆幸的情绪,她的心底里也涌上一层自责来,以至于当刈楚来到她身边时,姜娆还未缓过神来。 恍惚之间,有人轻轻揽了揽她的身子,她恍然抬头,正巧看见男子轮廓分明的侧脸。刈楚微仰着面,表情严肃,朗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突然发生了命案? 终于有人上前去,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同刈楚说了一遍,后者闻言,面色大变。 「查,给本王仔仔细细的查!近日进出小厨房的人,一个都不放过!」他冷着脸,艴然大怒。 万年领了命,一时间,偌大的荷花殿又乱成了一团。刈楚这才转过身子,拢了拢女子的衣裳,又拉着她的手走回了正殿。 「你莫怕,我一定会彻查此事,揪出下毒之人。」回了屋,男人说道,面上怒意仍是为消,「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谁敢动本王的人。」 姜娆原本还在难过,听见刈楚说那句「本王的人」之时,面色又突然一红。刈楚只顾着生气,全然没有注意到她面上复杂的小表情。扶着她回到床上后,他又稳稳坐到她的床边,按着她的被角,抿唇不语。 姜娆躺下,枕着小枕头,一双乌黑的眼直直地望向他。 她的眼中,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 刈楚坐在床边安静地瞧着她,看着她的眸光,心中兀地一动。旋即,他将面色缓了缓,声音也兀地放低了。 只是那声音,微微有些发哑。 「阿娆,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她原本不应该承受这些的,可她如今,却即将要嫁入王侯家,不得不去面对那些阴谋诡计、腥风血雨。 如今她还未嫁入王府,便有人对她动了杀心,更别提他们成婚后,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 思及此,男子的心一痛,忍不住上前将她抱紧了。 她乖巧地靠在刈楚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突然又觉得那些血腥,也不过如此了。 只要与他在一起,便好。 姜娆扬起脸,瞧着男子的面容,又突然想起方才夏蝉同她说的,他惹怒圣上的事情来,便忍不住好奇问道:「我听说,前几日,你惹恼了圣驾,可真有此事?」 刈楚一顿,却不答反问,「你听谁说的?」 「你先莫管我听谁说的,」她追问,「你先告诉我,有没有这件事?」 女子声线纤细,却让他静默了几秒,须臾,刈楚终于垂下眼来,点了点头。 确实有此事。 见他点了头,姜娆又问道:「是因何事?」 圣上不是向来很宠刈楚的吗? 这下子,对方又不吭声了,在她的再三逼问下,他终于磕磕绊绊地说出了实情:「我想让父皇允我娶你为妃,他不同意。」 于是他便成功地惹怒了父皇,父皇拍着桌子让他赶紧滚蛋。 闻言,姜娆的心一沉,心底里涌上一层淡淡的失落来。不过她也把控着自己的表情,沉吟了阵,突然仰面道: 「其实,我也想过了。以我的身份,嫁入皇家确实也不太风光。不过不要紧的,我可以……」 她一边说,一边将眼慢慢垂下。只是她还未说完,对方突然皱了眉,轻声止住她的话:「嘘,不许胡说。」 话音刚落,那人已伸出手来,将她抱紧。 第070章 姜娆被他勒着, 觉得唿吸微微有些发难, 便低低地咳嗽了两声,让他将手撒开。 女子的眼神中, 流动着淡淡的光, 却让人捉摸不透,亦是叫人看得不甚真切。 其实,在方才, 她正想说, 自己做妾也并非未尝不可。 可刈楚却及时地止住了她的话, 装作不知晓她的心思那般将她抱紧。转眼间, 男子又垂下眼来。 「我前几日路过寺庙, 替你求了一道护身符,你压在枕头下。」 言罢,刈楚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囊, 里面整整齐齐地对摺着一张淡黄色的符条, 符条上用红色的笔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花纹,姜娆看不懂其中玄机, 只能笑着打趣他:「这些都是唬人用的,你怎的还去为我求这些?」 「大师说了,祛病辟邪的。」刈楚不管她面上的笑容,认真道。他严肃的神色又是把姜娆一逗,引得她掩着帕子再次笑出声来。 「阿楚,你什么时候竟也信了这些?」 「我信,我当然信, 」刈楚一边道,一边把这道「护身符」压到了她的枕头底下,他抬了抬袖子,把枕头按得平了平,又含笑抬头,「我这个人,原本就信什么妖魔鬼怪、牛鬼蛇神,你要是笑我也罢,我本身就敬畏他们。遇见什么大事小事,就爱求神问佛。」 他缓缓言,声音温朗好听,听得姜娆边笑边眯眼,还未来得及回復他,又看见他站直了身子,立于床头。 刈楚侧目而笑,「要不然,我怎么又会被你如此轻易地勾去了魂儿?」 姜娆一顿,旋即嗔怒:「你、你竟然说我是妖怪!」 她佯装作生气之状,引得男子宠溺地笑出声来,他眸光缓淡,轻轻落在女子的身上,为她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温暖的色彩。 他轻声,「我们的阿娆怎么会是妖怪呢,哪里去寻这么好看的妖怪,你说是不是?」 她撇着嘴,故意轻哼一声。片刻,姜娆突然又想起什么来,眸光一闪,轻轻拽了他的袖:「你是什么时候叫我阿娆的?先前的阿姐怎么不叫了,快,叫阿姐!」 第138页 她将眼一眯,笑得奸佞,「叫姐姐,阿姐去给你寻糖吃!」 往日在倚君阁,她就是这么骗他的。 闻言,男人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面上却不知为何徒增了几分难为情的神色。他伸出食指戳了戳姜娆的脑门儿,道: 「明明是我比你大,为何要叫你阿姐?论年纪,你应该唤我一声楚哥哥,」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快,叫声楚哥哥给我听听。」 「我才不要叫呢。」 姜娆怎么肯从他?只见她又轻哼一声,摇头道,「我不管,我就是要听你叫我阿姐,有道是一日为姐终生为姐,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男子凑上前来,好奇问道。 姜娆急忙止了声,这才没说出「我比你多活一辈子」这句话来。 不过转念一想,她再次来到这个世界上已有两年有余,若是她没有记错,她是重生回了三年之前,也就是距离她上一世死去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半年。 上一世,她死于叛军入京的那个夜晚。 所谓叛军,也就是背弃大魏,而投向小楚国的军马。叛军入京,即是小楚国入京。 等等,小楚国入京! 姜娆一惊,下意识地攥紧了刈楚的袖子,身子也止不住地轻轻发颤起来。 如若时间线重合,她回到了三年之前,而又过了两年,即是意味着半年后小楚国将会破京,踏破这方大魏山河。 踏破这方,刈楚守护的大魏山河。 刈楚曾同他说过,人在国在,人亡国亡。 大魏若是倾覆…… 若是小楚国要攻破大魏,首先要攻破的是尹家军与刈楚所率军队,如若大魏不在了,那便是意味着…… 尹家军全军覆灭。 她紧紧抓着刈楚的袖子,没敢再往下想。 刈楚低头,看着她那双颤抖着的双手,一下子便察觉出了她的不对劲,便问道:「怎么了,身子还是不舒服吗?」 姜娆微微垂着眼睑,转而又望向正一脸关怀瞧着自己的男子,面色突然又顿了顿,终于将内心深处的情绪竭力压制了下去。 她出声,底音中带了些微不可查的颤抖:「没、没事,就是一时间身子乏了,阿楚,我没事的。」 刈楚瞧着女子,一皱眉,动了动唇,却又不吭声。 片刻,他才道:「好,那你便先休息吧,我去书房看会儿地图。」 「阿楚。」在他即将转身离去之际,身后的人儿突然唤声止住了他的脚步,背对着姜娆,男子疑惑地转过头来,展颜笑得轻柔:「怎么了?」 「没…没事,」不知为何,她现在说话一顿一顿的,「阿楚,我就是想问你,你准备何时去攻打遥州城。」 「我还未与父皇商讨,怎么了?」她怎么突然对军事这么感兴趣了? 刈楚想了想,又笑道:「阿娆不会是捨不得我吧。你放心,这次战线不会拉距太长,我没有多久便会回来的。」 「我……」 姜娆突然将眼一垂,却又支支吾吾地不肯出声了。 刈楚在一旁瞧着,全是以为她在担心自己,便宽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攻占下遥州城,然后回来,向父皇求娶你。」 男子声音轻轻,落入姜娆耳中,却力均千斤,让她的身子忍不住震了一震。 转眼间,她突然迈开步子跟了过来。 「怎么了?」 刈楚垂下双目,好奇地看着不知为何又突然跑至自己身前的女子,瞧着她面上若隐若现的惶恐,眼中的疑惑愈发浓烈。 好奇之间,却见身旁的姜娆仰面,声音微哑,却是用着请求的口吻同他说话。 「阿楚,我、我不要当正妃了,你也不必去和圣上求。你……不要去遥州城好不好?」 刈楚一愣,问道:「为何?」 遥州城,他的心之所向,姜娆,亦是她他的心之所向。 她又为何突然让他同时放弃这二者? 「我……」 瞧着他眼中愈发浓郁的探寻,姜娆下意识地躲开了他的目光。须臾,她终于抿了抿唇,声音轻轻:「我怕……」 我怕你这一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遥州城,易守难攻,是那晚他同她说的原话。 想到这里,她几乎要落下泪来。刈楚怔了怔,看着快走到自己怀中目光突然怯怯的女子,轻柔出声:「阿娆,你莫怕,我一定会攻下遥州城的。」 然后风风光光地娶你为妻。 「国在,城在,人在。」 突然间,他的声音竟缥缈起来。姜娆愣愣地抬起头,望着他坚定无比的神色,又一时间晃了神。 她犹犹豫豫地出声:「那……若是败了呢?」 「败了?」他一顿。 「嗯,败了呢,那你……」姜娆知道,此时她不应该同他说这些话。她应该做的,是鼓舞他的士气,坚信他能够攻下遥州城,收復我大魏疆土。 可大魏,却是在半年后,覆了啊! 国在,城在,人在。 反过来便是,国灭人亡。 姜娆努力地在脑海中探寻,企图搜寻着三年前,自己的记忆里有没有关于宋睿荷的蛛丝马迹。或许是妓子不闻国家事,上一辈子,她竟对刈楚一点印象都没有。导致她现在是心急如焚地想帮他,却又不知道究竟该从何处去下手。 第139页 刈楚知道,姜娆现在是在担心自己,便上前半步,靠着她的身子,将手轻轻一环。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温柔:「你放心,我一定会凯旋。更何况胜负乃兵家常事,若是一次败了,我下次亦可重振旗鼓捲土重来。一次失败打不倒我,我也不会因此自寻短见。总有一日,我会名正言顺地把你娶进门。」 「所以呀,你就不用担心自己会当小寡妇啦!」 「快去休息啦,小妖精。」 第071章 刈楚能看清楚她心底里的担忧, 却全然不知她的真正担忧之处。 看着男子明媚的笑容, 姜娆抿了抿唇,轻轻「嗯」了一声。 转过身去, 他已贴心地为她点好了舒神香, 缓而言:「你先休息一会儿,待你醒了,我再餵你喝药。」 她又点头, 一手轻轻撩开床帘, 脱了鞋子往床上坐去。 刈楚点完舒神香后, 又折回来, 俯下身将她的鞋子整整齐齐地摆在床下, 又伸手为她盖好了被子。 他的动作轻柔且悉心,做完这一切后,终于有了离去之意。 姜娆平躺在床上, 歪着头, 看着帘子后的人拂了拂袖子,正欲离开, 突然顿住了脚步。 他眉头一挑,警觉出声:「谁?」 闻言,床上的女子也忍不住抬起头来,她往外望去,见窗外阳光明媚,却无半个人影。 「怎么了?」她问。 刈楚仍是拧着眉,侧耳屏息, 片刻后,面上的表情才稍稍和缓下来:「没事,是我听错了。你快休息吧。」 他的话音刚落,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凌冽的剑光突然从窗外闪过。刈楚眼神一凌,那阴恻恻的剑风已刺破了姜娆床前的窗户,破空而来! 「小心!」他疾吼出声,连忙跳到她的床前,两手险险一拉,她已呆愣着被扯入男子的怀中。 「啊……」她何曾收过此番惊吓?一时间,已忍不住低叫出声。 那道剑听着人声,又再一次循着屋内的身影刺破窗户而来。这一次,对方用的力道格外大,大有将屋内之人赶尽杀绝之势。 他的剑法凶而狠,虽然刈楚眼疾手快,但还是被他险险刺中了袖子。只听「撕拉」一声,他的半截袖子已被斩下,素白的云袖登时便施施然地落于她的脚下。 「阿楚,你、你没事吧?」姜娆一惊,已暗暗打了个哆嗦。刚准备去查看他的伤势,眼前的寒光却突然一闪,刈楚又一皱眉,大手再次将她的身子一扳,她下意识地别过头去,那道寒光恰恰从她的左颊上生生划了过去—— 她面上一痛,已有鲜血汩汩而下,滴落到素白的被单上。 细密的血珠如豆般细密落下,在床单上缓缓晕染了开,那一抹殷红的血色,看得人心悸。 见她受了伤,刈楚眉目间的阴冷愈发明显。他利落地从腰间拔出护身的匕首,低喝一声,堪堪接住了对方再次划来的长剑! 姜娆在一旁瞧着,一颗心几乎就要跳出来! 「来人!」 一阵乒桌球乓兵器交接的声响,那人武功分外高强,刈楚没一会儿便败下阵来。他一面抵挡着对方的剑法,一面朝后喊道:「阿娆,快走!」 闻言,她连忙从床上一跃而下,慌张地掀了帘子,一眼便瞥见挂在旁边墙壁上的长剑。 于是她快速地把那把剑取下,略略有些吃力地拖着那把剑又回到床边,朝着男人的声音急急地喊了一声:「阿楚,剑!」 接剑! 刈楚转过头去,对方的剑锋趁着这空当一下便刮烂了他的衣裳,索性没有伤到他的皮肉,却还是让姜娆的心一颤。 当他的目光落到姜娆手上的那柄剑上的时候,突然无奈一嘆:「那是裸剑,还未开窍,挂在墙上当装饰用的。」 姜娆一脸迷惑:??? 回了姜娆的话,他又匆忙转过头去,继续与那人对峙着。对方的剑术招招致命,让他一直处于劣势,渐渐的,对方的胜势愈发明显,只见那蒙面人突然眯眸,拔剑再次朝他刺来—— 「王爷!」 关键时刻,侍卫们终于蜂拥而至,那人目光一凛,剑锋悄然一转,已将剑送入他的皮肉之中。 刈楚皱眉,冷汗如豆般簌簌而下。 见着刺杀失败,对方也不恋战,快速地收回了剑,足尖一点,便往空中飞去。 独留下刈楚捂着臂,站在原地。 「王爷,」万年扑通一下跪在他面前,满目焦急,「小的该死,小的该死——王爷可曾伤到?」 刈楚还在吃着痛,臂上的鲜血从指尖渗出,染透了他的袍子。 刈楚捂着臂,姜娆也是捂着脸,短短一瞬,二人双双挂彩。 他是男人,受点儿伤不要紧,可她…… 刈楚转眼,有人已经提着药箱上前来,刚准备替他包扎,只见男人摆摆手,道:「我无事,先去给她看看。」 姜娆捂着脸,看着下人逐渐走上前来,眉心兀地蹙起。朝她走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见着姜娆的神态后,眼神一顿,须臾又从药箱里掏出一块纱布,温柔地将拨了拨她纤细的手指。 「姑娘受伤了,奴婢来替姑娘包扎。」 姜娆惊魂未定,那医娘的声音也是和缓温柔,似是生怕会吓到她一般。 正说着,姜娆的手指微微松了松,却又在一瞬间,她的脑海中有一个念头突然一闪而过,让她忍不住将手指头收得更紧了些。 第140页 那医娘一愣。 似是未曾料到姜娆会有此番反应,那医娘也疑惑了阵儿,刚准备开口劝说姜娆将手指松开,她又突然看到了缓缓走来的刈楚,一时间明白了姜娆的心境。 于是医娘低声劝道:「姑娘,你先把手松开,奴婢先给您上药。若是您的伤口感染了,原本可以祛掉的疤痕,可能就再也祛不掉了。」 对方的话正戳中了姜娆的心窝,引得她面上一滞,瞧着刈楚缓缓走来的身影,眼中的躲闪之意愈发浓烈。 她的脸刮破了。 她不愿意将刈楚看见她此番模样。 那医娘也是个心细如髮的姑娘家,登时便懂了对方的心意,于是拿身子将刈楚的身形挡了挡,言道:「殿下,奴婢要为这位姑娘清理伤口,还请殿下先迴避一阵。」 在姜娆与那位医娘的一来一往中,早已有人上前为刈楚清理了伤口。听着医娘的声音,刈楚的面上不由得浮现了一层疑惑来。 「这还需要迴避吗?」 伤口只是在脸上,又不是在上面其他地方,他问道。 医娘一笑,声音婉婉,「殿下,这见血的东西,殿下还是迴避些好。」 民间有钟说法,女子的血不干净,平常人定要小心避讳,以免晦气上了身。 但刈楚却不在意这些,正准备吐出「无碍」二字,却见姜娆捂着面,低声道:「殿下还是先退到屏风后吧,待我处理好伤口,再来见殿下。」 也罢。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他便点了点头,身子一转,已隐入了屏风后。 姜娆这才松开手,露出面上的血渍来。 那道伤口,说深不深,说浅,确实也不浅。那道剑伤正巧落于女子的左颊中央,险险割到了姜娆的皮肉。医娘净了手,拿着温热的毛巾蘸了蘸她面上的血渍,终于将她脸上的血都洗干净了。 那伤口也逐渐暴露出来,一道血痕,落于女子的雪肤玉肌上,格外触目惊心。 那医娘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瞧见对方的神色,姜娆心中没来由一慌,连忙伸了出手,拉住她雪白的袖角。 「镜子、镜子呢?」 她要看她如今这张脸,究竟是什么样子。 医娘一怔,转眼间,她已站起身去。不等医女阻拦,她已来到镜前,看到黄铜镜上自己的面容时,忍不住顿了一顿。 晴天霹雳。 犹如晴天霹雳! 姜娆慌了,忙转身拉住那医女,「姑娘,我这脸上的东西,还能祛掉吗?」 她本就出身青楼,潜意识里,脸面便是她吃饭的资本。以色侍人的意识已深深种植在她的脑海里,若是她这张脸毁了…… 姜娆不敢往下去想。 先前在倚君阁里,她曾听闻过,有个原本已被赎了身的姑娘,因为受到其他姑娘的记恨,一盆烫水毁了容,原本与她海誓山盟的那位公子哥见到她之后的模样后,果断把她抛弃。而后那位姑娘追到他府上,被管家于门外当场打死。 还在思量间,屏风外的人已听到了屋内的骚动,便轻轻出声道:「怎么了,本王可以进来了吗?」 姜娆刚想出声拒绝,一阵脚步声骤然传来,那人已缓缓转入殿中,衣角飘扬。 她一愣,慌忙捂住了自己的面容。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参加啦9月的日万活动,9.1-9.5每天更新一万字qaq,一想到五天后这本书快满三十万字就好开心呀哈哈哈~提前透露一下,这五天的万字章中有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劲爆的剧情(嘘——),感谢各位小天使的继续支持啦~爱你们mua~~~ 第072章 刈楚一手掀开了帘子, 珠玉碰撞发出琳琅的声响, 那声音敲击得姜娆心头一慌,让连忙转过面去。 对方已轻悠悠地站于她身侧, 歪过头去问医娘:「怎么了, 伤口处理好了吗?」 医娘不答,只是望向坐在一旁的姜娆,面上的表情颇为微妙。 刈楚也没有多想医娘面上复杂的神色, 撩开袍子坐于姜娆身侧。女子不自觉地往外挪了挪, 因是用手捂着脸, 她的声音听起来沉闷闷的: 「还、还没处理好, 你不急着进来……」 哪知, 她的话还未说完,刈楚就已挥了挥手,示意那医娘退下去。医娘一怔, 面露难色, 不过也不敢抗了睿荷殿下的命,只得朝他们二人做了一福。 女子转身, 徐徐退下。 剩下的侍人也格外识眼色,不等刈楚开口,已纷纷退出了正殿,一时间,屋内又剩下了刈楚与姜娆二人。 后者用手掩面,一时间,竟略有窒息之感。 「伤的重吗?」刈楚也不含煳, 低下头去,目光流转于她的手指间,轻声问道。 那表情,颇为关切。 他的指尖微凉,身上也带着淡淡的药香,只一瞬,她便感觉到有只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指,将她的柔荑于面上拨开。 「不、不要!」 她连忙低唤出声。 可她的力道哪有男人半分大?刈楚虽是一愣,却还是把她的手指往外掰了掰。姜娆连忙往后躲了躲身子,又用另外一只手把他推开。 男子眸中疑惑,「怎么了?」 刈楚垂下眼去,手上终是加了力道,姜娆不备,手指被他直直扯了开。 一瞬间,她面上的刀痕暴露在他眼前。 第141页 男子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她方才为何执意用手捂着面。见自己的手指被他掰开了,她也不再遮掩,一张小脸上尽是苦色。 「喏,现在你看着了,我这么丑,肯定把你吓着了吧。」 她垂下头,喃喃。 瞧着女子面上失落的神色,刈楚面色也是一顿,须臾,将眉心轻轻皱了起来。 他望着她左颊上的刀痕——那血渍已经凝固,一道不长不短的刀疤处,泛着惨白干涸的死皮。 他的心就这样,一下子发紧。 「不会,我们阿娆这么好看,一道疤,不碍事的。」男人的声音不禁放柔,一手轻轻捏住了女子的指尖,温声细语,「再说了,这么浅的一道疤算什么,我平日里在战场上厮杀,身上大伤小伤都受过,受过的比这严重的伤数不胜数,到头来,这伤疤,还不是都好了。我没骗你,真的,不信你看我背上的伤,现在全都好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轻轻捏着她细软如葱的手指,哄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再说了,你知不知道宫里头有多少好东西——上次,不知道哪个小国进贡了一副玉珍膏,专门是祛疤的。明日我便进宫,问你向父皇讨来,好不好?」 姜娆点点头,又摇摇头,「都说是小国进贡的东西,我不要。」 或许是她过于别切,一时间,她竟使起小性子来。脸面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最为重要不过的东西,这个理儿,刈楚也懂。 于是他轻声哄她了许久,她的情绪这才平復下来。刈楚从一旁取过药,把她的身子按住,用指尖蘸着药粉,轻轻涂抹在她面上的伤口上。 那药微微有些发灼,刺得她生疼。 「嘶。」她吃痛,男子垂下眼,睫毛如小扇一般忽闪。 「痛吗?」 「……嗯」是有点儿。 他眸光微动,带着些许怜惜,「忍一忍,马上、马上就好了。」 他尽量轻地用指尖点着她的伤口,将药粉轻轻敷上去。他的气息温热,缓缓拂过她的面,如一只大手般,温柔和煦。 「还疼吗?」 「疼。」 她的声音,听起来委屈极了,让人忍不住上前去爱/抚她。 刈楚克制住了体内的躁动,终于为她敷好了药。她的肌肤莹白,如牛乳一般,让人爱不释手。 他的指尖,落于她的雪肤之上,一时间竟流连忘返起来。 姜娆张大着双目,瞧着他的手指缓缓在她的面上探寻,左颊上,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伤口旁,却是暗暗发麻。 女子面上飞红,苍白的颊上,终于有了些绯色。 良久,直到他的指腹微微发了热,刈楚这才将手指从她面上撤开。下一刻,却见她裊裊站直了身形,走到一旁去,翻了好久,才从抽屉里翻出一片素色的面纱来。 她轻车熟路地用面纱遮住了脸的下半部分,只露出双眼。 作罢,她又走到黄铜镜前,看着那双如含了秋水一般的眸子,终于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还好,所幸伤口还不深,没有伤到眼下。如果她戴面纱,可以将疤痕完整地遮了去。 还在愣着神,男子已不知不觉来到自己身后,他大手一揽,极为自然地将双手放到她的腰间,言语轻轻:「和我相处,你不必带面纱,我不介意这些。」 言罢,他竟一手将她素白的面纱扯下,姜娆一顿,身子已被他扳回。男子将她顶到梳妆檯上,唇已辗转到她的面上,开始亲吻起来。 她的唿吸渐渐发难,两手也不自觉地环上他的脖颈。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二人之间的互动已变得极为亲密与自然,他经常喜欢把她按在桌前、床前、墙前,一双唇轻柔地顺着她的面颊上一路吻下,滑过她的眉眼、鼻樑、嘴唇,而后再落于她的颈上。 当他的吻落在她的锁骨之处时,整个亲吻已变得急促而热烈起来。他极为喜欢于她的锁骨之上吮/吸,两手搂住她的肩,再与火热之处骤然停下。 他享受,她亦是享受这份独属于他们二人的亲密。 可这一次,他却将吻独独停滞在了她的面上。姜娆一怔,他已将唇小心地挪至她的伤痕周边,于她完好的肌肤之上,轻啄起来。 「阿楚……」 「嘘。」 他一边亲吻着她,一边低低出声,他的唿吸又辗转于她的面上,没多久,她的唿吸又发难起来。 一吻作罢,刈楚终于依依不捨地挪开了唇,一双眼望着她,眸光深深。 他的目光落于她面上的伤痕之上,再次低头,于疤痕的周遭,轻柔一吻。 姜娆直接愣住原地,不可思议地望向他。 就如此,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便代表了他对这道疤痕的不屑一顾,对她的呵护。 他喜欢她,所以接纳她。 接纳她的一切。 更何况,她这道疤,还是为他而受。说到底,是他方才没有保护好她。 一想到这里,刈楚的面上忍不住浮现出一层愧然来。 片刻,姜娆终于回过了神,突然间又想起什么来,便慌忙问道:「你呢,阿楚,你方才有没有受伤?」 「我?」男子故作轻松地扬了扬眉,「我能受什么伤?」 只是他话音刚落,女子突然从他的怀抱中钻了出来,一下便转到他的身后,双手探向他的衣衫。 第142页 她口吻坚决:「给我看看。」 她明明记得,就在方才,他的胳膊上流了许多鲜血。 刈楚慌忙摆手:「我没事,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可姜娆哪里肯依?刈楚只见着女子的双手已解开他的衣裳,将他的衣带抽去放至一旁。 「听话,」她从他的手中夺下了那瓶金疮药,拉着他来到床边,「躺下去。」 「不必,」他无奈,「真的不必,方才他们已经为我上好了药。」 姜娆拉扯着他于床边坐下,指尖轻轻一挑,已推着他,让他的身子躺在床上,将后背露出来。时隔数年,他的背部结实了许多,姜娆将他的内衫褪下,只一瞬,便看到了他背上交错的疤痕。 她倒吸了一口气。 「这些……都是战场上受的伤吗?」姜娆忍不住轻声问道,声音中,已经有了微不可查的颤抖。 「嗯,」刈楚平趴在床上,抱着枕头,裸/露出一大片后背来。须臾,他又不以为然地笑道,「也不全是。」 这里面,有着许多陈年旧疤。 这让姜娆不禁念起初遇刈楚的那个夜晚来,她跟在芸娘身后,穿过一座角亭,于长长的走廊上,看到一个衣衫凌乱的少年,于月色下,低低地呜咽。 她将他从棍棒下救出,激起了他眼中浓重的疑惑与探寻。如水的月色下,少年的一双眼清澈得如泉水一般,眉头微蹙,唇瓣轻抿,好一副令人心疼的模样。 于是她缓缓弯下身子,于他身侧蹲下,忽而启唇,声音婉婉。 「不要怕。」 这是她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而后他乖乖地随她回了萱草苑,再然后,她从中堂回到阁中,一手挑开帘子,缓缓走进了屋内。 身子轻悠悠地坐到床前,指尖蘸着微微发灼的药粉。那时候,他还很侷促慌张,咬着牙,双手死死抓住枕头的两边,却是一声也不吭。 乖。 真是乖巧极了。 就这样想着,姜娆忍不住笑出声来。听见笑声,床上的刈楚也好奇地偏过头去,轻声问:「怎么了,在笑什么?」 「在笑你。」她抿着唇,「我方才想起了我第一次给你敷药时,那时候你还好害羞,一张小脸儿羞红羞红的,真逗。」 听见她这么说,刈楚也抿嘴笑了,笑着笑着,眼中已流露出淡淡的怀恋来。 过了阵儿,他也笑道,「你还好意思说,当初你还亲了我一下,定是觊觎我的美貌。」 「胡说,」她连忙反驳,「哪里是我亲的你,分明是你亲的我,不光亲我,还咬了我一口。」 正说着,她伸出右手来,「喏!」 刈楚垂眼,一下子便看见了她的虎口处的印痕,印痕淡淡,带着些岁月的痕迹,却让他一下子想起与她第一次相遇的那个夜晚。 他因是警戒,于她的虎口处重重一咬,自此,她右掌虎口处,落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牙印。 一想到这里,他既觉得心疼,又觉得好笑。 姜娆为他敷完了药,又替他将衣服拉上了,之后转过身将药瓶收回抽屉里。再回过头来时,正好看见男子已从床上坐起,前襟微敞着,面上尽是恍惚之态。 「怎么了?」她一边朝刈楚走来,一边问。 「没事,」男人盘了腿,一手整理着衣摆,抬头笑道,目光缓和,「我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 ------ 时间过得着实很快,不过一瞬,便已至深冬。 京城里连连下了好几场大雪,姜娆的身子便是在这几场大雪中慢慢好起来的。 姜娆成日闷在荷花殿,时间久了也觉得无聊起来。刈楚也懂得她的心情,好不容易盼了个大晴天,他便高高兴兴地找人抬着轿子,带她去集市上面逛悠。 这还是她病好之后第一次出门。 于是她精心打扮了一番,末了,又取出那层素色的面纱,戴在面上,挡住了她左颊处的伤疤。 这些天来,她面上的疤痕淡了不少。事实证明,那盒玉珍膏是的确有效果的,不过她肤白貌娇,皮肤也格外娇嫩,以至于过了许多时日,她的面上还残存着一条淡淡的疤痕。 刈楚总是安慰她,这道疤,会慢慢消下去的。 且说他们二人来到府外,身后跟着万年与几名僕从。刈楚虽说,此行需低调,可他们这样一群人乘着马车,浩浩荡荡地来到集市上时,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一手撩开车帘,她放眼望去,恰见不远处有个不小的茶楼。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楼内竟然有人搭了戏台子,长袖子的戏子于楼内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儿,台下满满围坐了一群人,皆喝彩捧场。 好生热闹。 顺着姜娆的目光,刈楚也看见了那座茶楼,于是便笑道:「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好。」女子点头。 往日都是别人听她唱曲儿,她未曾想过,能有一日作为客人,去听旁人唱曲儿。 刈楚拉着她进了茶楼,立马有小厮热情地迎上来,一见刈楚的身段,连忙奉承道:「哟,这位爷,是要订贵宾席吧?」 诚然,刈楚点点头,对方面上又立马堆起了一层层笑意,一哈腰,右手望前一伸:「这位爷,且随小的来。」 姜娆被刈楚紧紧牵着,拐上了二楼的客房,二楼的视野就是与一楼不一样,既能看清台上的全貌,也不如一楼那般拥挤。他们二人刚落了座,又立马有人摆上瓜果点心来。 第143页 刈楚正襟危坐,手还未动,一旁的万年已走上前来。万年知道他家主子喜欢喝清酒,便要了两壶清酿、几盘小菜,继而又恭恭敬敬地立于刈楚身后,两眼也往戏台子上瞟去、 他们来时,戏已演了一大半。这民间的话本子,写的无非都是些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故事,这一场戏也不例外。 这一齣戏,讲得正是一位出身贫寒的书生,于进京赶考时,与一名青楼妓子相爱的故事。姜娆刚坐下,正巧听到这样一句: 「连理枝头喜鹊闹,才子佳人喜成家。举案齐眉比翼飞,笑对共饮莲花酒。百年共枕鸳鸯恋,堂前开满合欢花。哎呀呀~开那个合欢花~」 正听着,小厮已温好了清酒,他两手捧着盘,盘上平稳地放着两个酒壶,不一阵儿便来到二人面前。 「爷,请慢用。」那人弓身,随后退下。 刈楚卷了云袖,探出手去。一手缓缓执了小觞,没一阵儿,便斟好了一杯酒。 酒面平平,微微泛着皱,上面还依稀有着他晃来晃去的倒影。刈楚先将那杯酒往右推了推,扭过头去:「尝尝?」 姜娆不是怎么喜欢喝酒,刚准备摇头拒绝,却望见了男子那一双明亮的双眼,一时间竟魔怔住了,右手已将那杯酒接了过来。 停顿片刻,她轻抿一口酒。 出人意料的是,这酒不苦,也不辛。它又暖又热,味道淡淡,却令人回味无穷。 她惬意地眯起了双眼。 「怎么样,好喝么?」 「好喝。」她点点头,又让刈楚再为她斟满一杯。 刈楚倒也听话,抬手又为她倒满了一杯酒,酒面方平,又听那戏子唱道:「都说这金钱无眼权贵多情,你这厢中了状元金榜题名,却忘了贫苦糟糠妻,只余那伤春怨、悲秋情……」 姜娆握着酒杯的手突然一紧。 倒完了酒,刈楚瞅着她竟一下子将满杯地酒喝下了肚。旋即她又将杯子摆在他面前,示意他再斟一杯。 刈楚无奈嘆道:「这酒虽不会使人醉,不过喝多了,却是对身子不好。况且你体寒,还是少喝些清酒为好。」 正说着,他将她手中的杯盏夺下,女子无趣地耸耸肩,又转眼望至一旁。 台下那名穿着莲花水袖裙的正是这台戏的女主角,方才她还满面春风地同那书生饮了交杯酒,转眼那书生便中了状元,明居高位。 原本以为妻凭夫贵的女子却一下子沦为弃妇,自此独居闺房,终日以泪洗面。 故事的最后,女子伤心欲绝,望着丈夫房中隐隐的灯火和墙上双双纠缠在一起的人形,终于于一个月圆之夜,投壶自尽。 那位角儿最后演得也极其悽美,一喉戏腔如同能泣出血泪那般,听得人声泪俱下。 姜娆也是听得眼眶一红,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 出了茶楼,一路上她都是缄默不言,心中思量着方才的那出悲剧,竟觉得心头上如笼了一朵阴云,久久驱之不去。 以至于刈楚同她谈话,她都没有心思继续听下去。 她的心不在焉被万年一分不差地纳入了眼中,万年一路都规规矩矩地跟在二人身后,将姜娆的情绪大致猜测了个一五一十。 不过他也未多吭声,半垂着头,紧跟着自己的主子。姜娆喝了些酒,头有些发晕,二人便不再坐马车,于街上并肩行走起来。 这一路,刈楚买了许多新奇的玩意儿给她,其中不乏有漂亮的衣物和饰品,姜娆嘴上应承着,心中却还是闷闷不乐。 二人刚走到一家铺子前,他准备抬手挑选一些小玩意儿,一对男女就突然涌入了他们的视线里。只见他们衣着朴素,像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两人正挽着手,说说笑笑地朝他们走来。 他们引起刈楚注意的原因正是二人都与他们来到了同一家铺子旁,与刈楚不同的是,他们挑选的都是些便宜且耐用的东西,对于一旁的粉扑玉簪,根本不投以一丝一毫的,目光。 两人挑选好东西后,男人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结了帐,女子又突然跳至一旁,伸手抓了一支簪子,在头上比划起来。 「好看吗?」 「好看。」那男人笑道,声音不甚好听,却是沉稳厚实。 姜娆也在一旁瞧着,本以为女子会买下那支簪子,却不想她只是比划了一阵便放下那支梅花簪,又挽着男子的胳膊,缓缓走远了。 姜娆一怔。 待回过神来时,刈楚又替她细细挑选了几支簪子,她抿了抿唇,从他的手中挑出方才那位女子选中的那一支,声音和缓,「我就只要这一支。」 刈楚一顿,旋即扬眉而笑,「好,就要这一支。」 付了钱,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刈楚挑了一家饭馆,点了几个菜,准备吃完晚饭再打道回府。 其间,万年终于逮到了与刈楚独处的空子,一出声便问后者:「主子,你有没有发现,今日娆姑娘她很奇怪吗?」 刈楚正执着筷子,往碗里夹了一块糖醋鸭,稍稍拧了拧眉。 是有些奇怪,他点头。 又见万年压低了嗓音,再次询问,「主子,你可还记得,姑娘她今早出门时还兴高采烈的,是因为什么,突然转了心情?」 这下子,刈楚将筷子放下了。他连饭也不吃了,微微偏头,思索了阵:「是看完戏之后。」 第144页 「是了,」万年连忙点头,「主子可还记得,这齣戏讲的是什么?」 讲的是什么? 自然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了。 刈楚向来不喜这些,只因姜娆想看,他便陪着她看。实际上,他落座于席间,一心只顾着品尝那两壶清酒,对于这齣戏,却是半句话都没听进去。 所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正是描绘此番情景。 于是他摇头,望着面色微微有些着急的万年,两眼茫然。 他确实是未好好听这齣戏。 不过万年却将这齣戏听了个八九不离十,见着主子还未反应过来,他便连忙道,「主子,这将的是一位书生和青楼女子的爱情故事!」 「书生和青楼女子?」 万年自然是清楚极了姜娆的出声,毕竟那日他家主子去倚君阁,他也是跟着刈楚去的。那一晚,主子曾递给他一条帕子,想必也是这位娆姑娘的吧。 他如是想到。 刈楚一听万年的话,急了。他怎能带姜娆听有关青楼逸事的戏?于是他连忙问道:「后来呢,这齣戏最后的结局怎么样了?那女子她……」 「投河自尽了。」万年倒是不避讳,直直说到。 刈楚:「……」 这下子,他再也没有心情吃饭了。更要命的是,万年又再一次描绘了那出戏所讲的内容,那情节,他描绘得绘声绘色,让刈楚深觉得万年真是个讲话本子的人才。 贫苦书生爱上青楼女,随后进京赶考中状元,再成为一方权势。 刈楚不由得蹙眉,这齣戏的套路,怎么这么熟悉呢。 最终,书生娶了多房小妾,却因为那青楼女的出身不干净将她遗弃。最后一幕,青楼女望着书生房内活/色/生/香的剪影,愤而投湖。 刈楚眉头一皱,暗叫不好。 瞧着自家主子面上复杂的神色,万年也低低地嘆出一口气来:「主子,你瞧见没,方才在集市上,娆姑娘要的那支簪子,正是先前一对夫妻看中的。」 桌前的男子转过头去,静静地望向万年,不知道对方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见着自家主子竟如此愚钝,万年暗暗咬了牙,在心里头腹诽道:主子,您是块木头吗!这样的你是讨不到老婆的! 于是他便颇为无奈地解释道:「主子呀,你要知道,娆姑娘她看中的可不只是这支簪子。主子你想想,这支簪子,可是那对夫妻留下来的?」 刈楚点头:「是。」 是又如何?他愈发弄不明白了。 「主子呀,你可知,姑娘她在意的并不知这支簪子,她买下这东西,不过是羡慕那对寻常夫妻罢了。」 万年低嘆一声,「主子,这是您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吧?看来您还不大了解女人,这女人呀,最缺的是什么?精美的首饰?好看的衣裳?都不是。她们最缺的,便是那『安全』二字。」 万年未停声,接着解释,「主子,方才在集市上,您有没有注意到姑娘的眼神?当她看到那对夫妻时,目光却是眷眷。主子,我知道您喜欢娆姑娘,也知道您想说服陛下光明正大地将娆姑娘娶回家。可您总是这么一直拖着,却也不是个办法啊!」 刈楚正坐在桌前,他面前摆着一整条清蒸鱼,却不动筷。 他听着万年的话,一时间,面色竟有些恍惚起来,「你这是何意?」 「主子,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万年站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娆姑娘她缺安全感,您给她便是,反正您迟早是要娶她过门的,这早娶也是娶,晚娶也是娶。陛下不准您娶她,您便偷偷娶,拜了堂、成了亲,咱再来个先斩后奏,到时候这个儿媳,陛下想认了便认,不想认,陛下也必须得认。再说了,陛下宅心仁厚,定不会为了娆姑娘与殿下翻脸的。」 为了生米一煮成熟饭的事翻脸,不值当。 陛下最多也就是把他臭骂几句,只要他先成婚,做妻做妾,还不是殿下他说了算? 万年说得缓缓,让刈楚在须臾间,茅塞顿开。 闻言,他的面上露出难以抑制的喜色。男子环顾了四周一圈儿,见着无人偷听,便又压着嗓子同万年道:「那你说,本王可否先悄悄娶了她,待攻下遥州城,再向外声张?」 「完全没问题!」万年双手支持。 「好!」刈楚笑逐颜开,登即便拍手道,「那本王今日便娶了她!」 「……」 万年一吓,「王爷,您这……是不是过于心急了点儿?」 「夜长梦多,」他言简意赅地吐出四个字,刚想继续同他解释,却见姜娆从屏风后转来,身形裊裊,莲步晃晃。 刈楚喜色难掩,拉着她欢天喜地地坐到桌前,面上无缘无故的喜意倒是让姜娆愣了愣。 接下来,她欣赏了刈楚极为诡异地对着满桌的清蒸鱼、红烧排骨、荷叶豆腐、糖醋鸭笑出声来。 姜娆的头皮有些发麻。 吃完饭后,刈楚又兴致极高地牵着她的手上了马车,回府的路上,他的面上一直都挂着诡异的笑容,让姜娆不敢上前去跟他搭话。 就在马车快行至王府的时候,车上的人突然开始紧张起来。他的手心微微发潮,眼神一个劲儿地往外瞟着,似乎不敢去看她。 马车终于缓缓停在了王府门口,逛了一天,姜娆身软体乏,便早早回房去歇息。刈楚也没有继续缠着她,早早便回了客房。 第145页 屋内,姜娆刚解了外衫,房门突然被人一推,她一愣,男人已两手背后,走进屋来。 「怎么了?」 不是说好今日要早些休息吗? 他一脸神秘地绕开她,走到桌前,突然从身后取出两个蒲团和两支蜡烛来。姜娆满脸疑惑地看着他将蒲团方到桌案前,又将蜡烛放置在桌上,点燃。 「阿楚,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的每个动作都做的极有仪式感,竟让姜娆也莫名紧张起来。 「来。」男子走下殿,缓缓来到她身边,突然勾了她的手。 声音温和,「阿娆,跟我来。」 他拉着她走到桌子前,桌子上正摆着两根燃烧正旺的红烛,照得她的影子一扯一扯的,投到身后的纱帐上。 竟格外地又意境。 许是料到她身子冷,刈楚又拿出一件狐裘披在她身上。姜娆愣愣地被他拉到蒲团前,男子手指一挑,须臾转身。 「阿娆。」他的眸光微闪,眼底竟流动着侷促与紧张起来。 「阿娆,」他又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今日我见你在集市上,你、你可是喜欢……喜欢那支簪子,我……唔。」 瞧着面上略略带着疑惑与探寻的女子,刈楚竟一时紧张地说不出话来,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惹得姜娆不由得笑了。她抿了抿唇,素色的面纱下,笑容逐渐明艷。 「不急、不急,你慢慢说。」 她的声音温柔和缓,又婉转空灵。 如同琴弦一般,登时便拨弄了他的心扉。 刈楚一咬牙,硬着头皮,道,「我想娶你。」 「嗯。」她斜斜地望了一眼桌上的红烛与桌下的蒲团,面上毫无半分惊讶。 见着她平静的样子,刈楚暗暗吃了一惊,却还是将下句话说了出来,「我想娶你,就今天,就现在。」 说着说着,他的胸口竟暗暗起伏起来。姜娆一顿,如水的眸光从他的面上缓缓落下,最终停滞在他勾着自己柔荑的指尖。 她稳缓而笑,面若荷花:「好。」 就如此,一个「好」字,她交付了自己的一生。 得到答覆后,男人激动地捏了捏她的手指,片刻之后,又轻轻出声:「阿娆,那…那我们便开始拜堂,好不好?」 「好。」她的笑容清雅,如一朵花,就这样开在了少年的心上。 于是他小心地勾着她的手,又将目光落在地上的蒲团上,还在犹豫着,姜娆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下一刻两腿一弯,已大大方方地跪于蒲团之上。 刈楚一怔,宽大的云袖摆了摆,唇边的笑意终于扯开,眉眼弯的如月牙儿一样。 一男一女,曲膝而跪。 终于曲膝而跪! 桌上红烛明灭恍惚,照的两人的面上通红,眼神也闪亮亮的,如同掺入了窗外皎洁的月光。 二人的身形也被拉扯在地上,交织在一起,轻轻摇动。 不知为何,他们跪下后,屋内又陷入了一阵极为诡异的静默。刈楚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瞥了身侧的女子一眼,正见她正仰着面,瞧着桌上正燃着的红烛。 「真好,就像梦一样。」她开口。 刈楚一顿,也低低出声来,「不是梦。阿娆,我……」 话语在口中盘旋了半天,万千心绪却骤然交织在一起,他怔忡地望着女子,竟一时间忘了发声。 「发什么愣呢,」见着他此般情态,姜娆不由得抿唇笑了,「该拜堂啦。」 「啊,对,」他愣愣地回过神,又点头如捣蒜,「对,是要拜堂。」 姜娆「扑哧」一声,笑骂,「呆子!」 他确实是呆子,整个拜堂的环节,他呆滞得犹如身在梦中。二人默契地伏了地,朝案上长长拜了三拜,又一同直起身子来。 「好了,」拜完了堂,他又低低出声,握着她的手,将她的身子从地上扯起来,「阿娆,我……你先委屈一下,等我打完仗回来,再给你补一场盛大的婚礼。」 「不会像今日这般了。」他喃喃。 女子也反手将他的手掌抓住,轻声笑,「没事,我不在乎这些的。」 「我在乎,」刈楚道,垂了眼,「我在乎的。阿娆,你…你等我。」 「好。」 一来一回之后,二人之间又陷入了一片静默。姜娆抬起眼,恰见他别扭地别开面,眼神瞟向另一边。 「我……」 「阿楚,你是紧张吗?」 「……嗯,是。」 「我、我也紧张,阿楚,」她紧张地咬着下唇,咬得娇嫩的唇瓣上已有了淡淡的牙印儿,「阿楚,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拜堂、宴宾、合卺、结…结髮。」 「这里也没有宾客,那我们便合卺吧。」她提议道。 「好,」刈楚点头,片刻才反应过来,「府中没有合卺酒,只有清酒。」 「清酒也行,清酒好喝,还不醉。」 今天中午她尝过一次清酒,觉得那就清甜清甜的,喝得人喉间又暖又凉。 又暖又凉,没错,就是这么奇怪。 「好。」男人愣愣地点头,站了一会儿,又急忙跑出屋去寻酒。只余姜娆一人站在屋内,竟紧张地开始原地徘徊起来。 当刈楚抱着两坛酒回到屋内时,女子正沉静地坐在床边,她将头髮缓缓放下,使青丝乖顺地贴于背上。刈楚定睛,才发现狐裘之下她穿了一件红色的裙子,乍一看,倒真像是喜服。 第146页 他怔怔地把酒罈放于桌子上,一边倒酒,一边疑惑道,「你为何把头髮放下来了呀?」 女子一笑,雪肤被烛光照得发亮。她望了一眼被他倒满的酒觞,轻而道,「我记得你先前曾同我说,若是遇上了第一个肯为我梳发的人,那我便……」 说着说着,她突然顿了顿声,歪头问道,「话说你那日还未同我说,如若有人为我梳发,我究竟该怎么做呢。」 女子的话让他心头一暖,他突然想起来,他得罪了谢云辞被驱逐出倚君阁后,他曾专门去萱草苑找过她。那时他便为她说了一句话,握着她如绸如缎一般的青丝,轻轻道: ——小时候,我曾听过一个说法。若是一个人遇上了第一个肯为她梳发的人,那她便……阿姐,你是第一个肯为我梳发的人。 原来她记得。 原来她竟然什么都记得。 而他也是第一个,为她梳过发的男子。 刈楚垂下双目,瞧着她那双素手递来的玉梳,眸光流转,补充道,「我当时想说你,如若有人给你梳了发,你便要嫁给他,做他一辈子的妻子。」 一辈子。 他徐徐拐到女子身后,轻车熟路地探出手,轻轻握住她的发缎。他的指尖已没过她的青丝,陷入了一层温柔的香气中。 镜中,女子面容娇俏,男子眸光清朗。 他的指尖终于滑过她的每一寸髮丝,末了,他将玉梳轻轻搁在妆檯前。黄铜镜中,红烛还在轻轻摇摆,映得二人的面容不甚真切。 而他此时的声音,也突然变得迷离而模煳起来。 「所以你准备好,做我一辈子的妻子了吗,嗯?宋夫人。」 第073章 他将头低下, 下巴恰恰轻轻搁在她的发顶之上, 他轻柔的唿吸让她的头皮痒了痒,没一阵儿, 她便转过头来。 面若桃花, 双眸含羞。 女子轻轻点了头,惹得他心头一喜,面上已缓缓笑了开。两手替她绾好了髮髻后, 他微微发热的指尖终于绕开了她如瀑的青丝, 又于梳妆檯上, 取来一支髮簪。 这支簪子, 正是他下午在集市上买给她的。 髮簪的一头已插入她松软的髮髻中, 女子伸出右手,自然地扶了扶宝髻,眼看着男子已绕开妆檯, 走到案边来。 拜堂、合卺、结髮。 他先从抽屉中取出一把小剪刀, 趁着此刻,先将两人的髮丝结在一起。刈楚先利落地剪下自己的一缕发, 而后将这缕髮丝缠绕在手指上,又上前去轻轻挑开一缕垂落在她胸前的青丝。 只一瞬,那缕发便稳噹噹地落于刈楚掌中,男人垂着眼,将两缕头髮细心地绑在一起,旋即又起身将这一团头髮置于姜娆的枕头之下。 这结髮算是完成了,剩下的, 便是合卺。 二人以清酒代了合卺酒,刈楚已将两杯酒都倒满,姜娆提着裙子上前去,轻轻执起一觞杯盏。两人对视一眼,旋即纷纷弯臂,互为交杯。 几杯下肚,她喉间已暖。 这就是越喝越上瘾,没一会儿,两人便喝完了一整坛。不顾刈楚的阻拦,姜娆径直把剩下那一坛酒打开,酒香裊裊,登时便盈满了她的香袖。 刈楚也探出袖子来,轻轻按住了她细嫩的柔荑,摇头道:「不可。」 虽说这清酒不烈,可它总归还是酒,一杯两杯不醉,喝多了,还是会熏熏然。更何况中午时二人都饮了酒,现在不宜喝太多。 刈楚劝道,可姜娆的兴致却还很高。她用手将对方的手挑开,嘻嘻笑道:「既然拿了两坛酒,若是不喝完,那多可惜啊。更何况,我打都打开了,今晚不喝完便是真的浪费了。」 正说着,她又径直将眼前的酒杯倒满,酒罈放下后,又执起杯子来。 轻抿一口,酒香四溢,这清酒着实是好喝。 见她这般,刈楚也不好阻拦,只得也坐在一旁陪她喝起酒来。她喝酒的姿势极为矜持,刈楚的姿势却是万分潇洒。须臾,男子终于半眯起了迷离的眸子,细细打量着眼前面红齿白人儿。 虽有一面素纱之隔,却难掩她举手投足之间的媚态,尤其是她喝得半熏后,一双含了水的眸子也逐渐游离起来。那潋滟水光先是悄悄攀附上他手上的酒觞,而后顺着他的胳膊一路而上,落于他微红的双颊之上。 他依旧是半眯着眼,却分不清她眼中究竟是水光,还是月光了。 姜娆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醉了没有,却见眼前的两根红烛由二变四、再由四变六,于是她忍不住探出一根手指来,刚欲指向那道火光,却猝不及防地戳上了一人坚实的胸膛。 刈楚只觉自己胸前一软,有纤纤玉指已探上前来,带着令人沉醉的香气,撩拨得他思绪纷扰。 「醉了吗?」他沉沉出声,声音略哑。 旋即,男子夺去了她手中的酒杯,女子不满地蹙了蹙眉,欲伸手再将那酒觞夺回来。哪料男子险险一躲,原本杯子里的清酒也因摇晃而汩汩而落。 沾染到他月华色的长袍上。 刈楚连忙站起,用毛巾擦拭着身上的酒痕。只是他这一站,脑中却骤然天旋地转,晕得他两腿一软,险险往后栽去。 「小心。」 女子惊吓出声,刚准备上前去扶住男人的身子,眼前的人却突然找到了平衡感,自己直起身子来。姜娆不备,鼻樑刚好戳到他的胸膛上,疼得她呲牙咧嘴。 第147页 她轻嘶,吃痛出声,引得刈楚垂下头来,轻柔问:「疼?」 「嗯。」诚然,她点点头。 「很怕疼?」 「怕,」她扶正了刈楚的身子,「这世上,有谁不怕疼?」 刈楚低低地笑了,他的笑声突然闷闷的,每一笑,都牵动着胸腔微微一震。虽是有狐裘裹身,姜娆仍是能够感受到他自胸腔传来的震动。 好玩儿。 姜娆也眯了眼,险险往后退了半步,扶着桌边儿,打量起男子来。 「你、脸红了。」 刈楚顿了顿声,「嗯,是红了。」 她酒量不好,他比她酒量还不好,虽是喝得清酒,他的面上已有了淡淡的醉意。 朦胧的烛光下,他收好了二人方才用过的酒杯,姜娆拖着步子上前,目光落到还残存着些许清酒的酒罈上。 「喏,这还没喝完呢,怎么就收走了?」 她又打起了剩下那坛酒的主意。 姜娆从未喝过这么香的酒,清清雅雅的,让她饮酒如食花一般。那酒水缓缓滑过她的喉咙,顿时转化为甜腻的蜜,一路沿着她的身子滑下,落到她那颗轻柔的心上。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朵花,一朵极轻、极甜的花,就差瘫倒在那里,任君採撷了。 刈楚再次拦住她的手,眉心微微拢起,嘆息道:「莫再喝了,这酒后劲大,待会儿可有你受的。」 姜娆迷濛着双眼,没太听清他的前半句话,只模模煳煳地听到他那句话的后半句。 待会儿可有你受的。 她面一红,登即嗔骂,「呸,无耻。」 她这一句话,骂得刈楚一懵一懵的,皱眉之间,女子已夺去了酒罈,仰面而饮。 她从未如此潇洒地饮过酒,平日在倚君阁,六姨只准她以袖掩面,轻抿上一小口杯中的酒。那真的是只准她轻抿一小口,多了一寸,六姨便要罚她。她被罚得虽不重,却也落下了饮酒只抿一小口的习惯来。如今没人管束她,姜娆便一下子打开了往日的枷锁,竟觉得有种叛逆的快/感来。 她方才的矜持,一扫而光。 因是坛口过大,有些许酒水顺着酒壁滑下,并未被她喝了去。刈楚就站在她身侧,万分无奈地看着她,又递上帕子让她去擦拭已经滑落在她颈间的清酒。 女子却不管他,喝得怡然自得。她随意地接了帕子,斜靠在椅上,一副慵懒娇媚的神态。 他嘆息,上前去,从她手中抽回帕子,擦着她颈间的酒痕。 她的面纱、她的下巴,还有她胸前的狐裘全部都被打湿了。刈楚把她抵在椅子上,让她靠着,又想从她的手中夺回酒罈子。 「我不。」她抵抗,声音柔媚,带着淡淡的娇嗔。 「听话,」刈楚垂目,「这酒后劲大,会伤了你的身子。」 「好、好喝。」 姜娆咂了咂嘴,扬起白皙的下颌,露出纤长的脖颈来。她整个人靠在椅子上,青丝在背后被整个身子压着,扬面的动作干净又优雅。 酒水继续顺着她娇嫩的皮肤一路滑下,流落于她的脖颈之处,一瞬间,她的整个身子上仿佛都充盈了酒香。 「乖。」他伸出手去,想把她的面纱揭开,好去清理她下巴上的酒痕。 她窝在不大不小的椅子里,却是抗拒着他的动作:「不要、不要揭开。」 两手一挥,竟将头脑发晕的男人推了开。 刈楚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往后险险退了半步才勉强站直身子来,反应过来时,女子已快速上前夺走了他的帕子,不准他再擦拭自己的下巴。 他被姜娆气笑了:「你面上都是酒痕,不擦怎么行?」 「那、那我自己擦。」反正就是不准让他看到自己面上丑陋的疤痕。 虽然那疤痕已淡,可它始终是姜娆心底里的一根刺,一根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示人的一根刺。 见着她如此抗拒自己,他的劲头便更来了,上前去抢她手里的帕子,非要替她把面上的酒水都擦干净不可。 「和我之间,何必遮遮掩掩。」他道。 「不要。」 他一边抢,姜娆一边躲。抢到最后,他有些恼了,趁着酒气上来,便一口气夺走了她手上的帕子。她轻「呀」一声,下巴已被人捉了去,那人勐地扑上前来,将她再次抵在椅子上。 他的气息勐烈地扑面而来! 她背部被抵到椅背上,嵴椎不重不轻地硌了一下,却还是让她将眉头皱起来了。 刈楚皱眉看向她,「摘不摘?」 「不摘。」 「不摘的话,脸上都是酒痕,擦不干净。」 「谁说的,不摘也能擦干净。」她非要犟。 他无奈,低下头去,她小小的身体窝在椅子里,宛若一只猫儿。 「都不准我看了?」 「不、不准。」 「我可是你夫君。」 正因为你是我夫君,所以我才不要让你看呢。姜娆在心里腹诽道,小手扑腾上前,抓住他的两手。 抓住了他的手,这样他就没办法揭开她的面纱了,嘿嘿。 她得意地扬了扬唇,谁知,男子眼底的眸光却一闪,下一刻已低下头来。 紧贴她的面! 「你、你要做什么......」 距离如此之近,她难免开始紧张起来。 第148页 始料未及的是,男子不动手,竟开始了动唇。他咬开了她面纱的一角儿,惊得姜娆连连退后。 「不、不要......」 女子皱着眉,反抗道。她不要被他掀开面纱,于新婚之夜,暴露出面上那道丑陋的疤痕! 有手帕悄然从手中滑落,施施然落在地下,于地面上摊开。 一朵杏花,乍现眼前,正是春意浓烈。 这畔,唇间的朵瓣已被人含了去,如初沐春雨,满室的旖旎如野草般恣意增长。轻轻撩动的面纱如风似柳,拂动得二人心头髮痒。 姜娆轻呓,春雨如潮已缓缓滑过她的面,惹得她配合得抬起头来,任凭那春雨一路沿下,滋润过方才她雪肤每一处、被酒浸染的地方。 他的唇就这样慢慢燥热起来,终于将她面上的酒痕吸吮干净。他的双手又灵活地摆脱少女的钳制,只一瞬,便两手扳着她的肩膀,接着椅背的力,再次将头伏了下去。 方才帕子未擦拭干净的酒痕,他用唇瓣替她擦拭干净。 女子被他折腾得面上发痒,轻吟了一声,下一刻,背已从椅子上直直挺起,将娇/软的身子没入他的怀抱之中。 有一句话叫,美人入怀,香温玉软。 淡淡的馨香混杂着迷离的酒气,男子俯了身,唇瓣一寸一寸蹭过她牛乳一般嫩滑的皮肤。她雪肤上的酒让他沉醉,不一阵儿,整个人已熏熏然。 亦是飘飘然。 他喜欢啃咬她的锁骨,喜欢看她的身子被他啃咬得轻轻颤抖。果不其然,女子又眯着眼轻轻哼鸣了两声,细软的声音让他听得十分欢喜。 「阿楚......」 终于受不住了,她又细细地出了声,声音低沉,带着几分隔绝出意识之外的游离。 恍然间,有人把自己轻柔地抱起。他走得不大稳当,一晃一晃的,终于来到床前。 如玉的手指挑开轻柔的纱幔,男子一手将她身上裹着的狐裘扯下,姜娆只觉身上一凉,便迷迷煳煳地睁了眼,恰见他也正朝着自己望来,眸光明亮。 白玉冠,月华袍,他的身形被红烛倒映在窸窸窣窣的床幔上,轻而微晃,只一瞬,眼中也溢满了迷离的火光。 宛若清风抚月,素素清清,缱缱绻绻。 他终于压了上来,姜娆强撑着醉意,如水蛇一般的手臂缠绕上他的脖颈。男子侷促地喘息一声,眼看着女子双手攀了他的面,将他头上的小玉冠轻轻扯下。 青丝如瀑般倾泻,缓然滑落在他的颊前,女子含笑着,伸手将他的髮丝尽数撩到耳后,引得刈楚的眸光又乱了乱,一张面容已伏低到她的面颊边。 他轻轻蹭着女子面上的素纱,手指已挑开她杏红色的衫子。她将衣带子系得极紧,让他费了好半天的劲才将她的衣裳解开了。刈楚做这一切的时候,姜娆将躺在那儿轻笑着望着他,任由男人在自己的身上倒腾。 想必他也是醉了,到最后,竟开始说些胡话来。他喃喃着,将她的身子抱紧,女子温和的体香卷着发香徐徐而来,两臂只是一抱,他便登时宛若置身云端。 有隐隐的阵痛传来,如针扎一般,姜娆轻拧眉,嗔怨般低低出声,「轻点儿~」 他忙不迭地点了头,抽下她髮髻上的簪子,扔到一边儿去。 他要得这般轻柔,轻柔得如同憋了一口气。姜娆阖着眼,缓缓感知着他的动作,又怕他憋坏了身子,于是抚着他的背,轻声道:「你、你倒也不必这么轻......」 原本刈楚一直在提着一口气,听她这么说,便轻轻垂了头。女子眼中尽是羞意,见他望向自己,又忸怩地别开面去,将头靠在另一边儿。 他笑,「好,那我就不轻了。」 嘴上虽这么说着,他却仍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她伏在他的身下,轻轻哼了几声,又因着他轻悄悄的动作惬意地眯了眼,浑身也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来。 他的侵入如一朵含羞的花苞,温柔而侷促地抚过她浑身上下最柔软的地方。蕾间轻抖,霎得沾染上了满堂春色,明媚得让人心儿激盪。 恍然间,有一只鸟翩然停落花间,于丛林中穿梭而过。姜娆一手抚着男子的背,一手不自觉地攥住了枕边的床幔,轻颤间,鸟喙已轻啄向那一片娇嫩的花蕊,啄得她扯着帘子,开始晃抖开来。 一夜春风,花蕾绽放。 她的身子,也彻底在这个夜晚绽放了开。他要得是这般勐烈,疼得她连连蹙眉,终于趁着他停下的片刻,将身上之人推了开。 「疼......」 她的面上,不知何时已挂了盈盈泪珠。女子探出手来,抹了一把面上的泪痕,他却又突然沉下身子来,抱着她再次陷入了一场温柔乡。 再起身时,她整个人已被他逼到了墙角。她已是累了,可刈楚的精力却是十分旺盛。一晚上抱着她要了许多次,从起初的生涩拘谨,也变得熟稔而勐烈起来。 姜娆窝在床帐中,身上已有了独属于他的淡淡印痕。 她攥着床单,边咬牙边骂,不愧是个会打仗的,真是能折腾人。 第二天,睡到正午,姜娆才恍恍然醒来。 姜娆偏过头去,身侧的人却已不见,她蹙了蹙眉,只觉身子疼得发紧,刚准备坐直下床,脑子上空却是一晕。 晕。 剧烈的眩晕感让她干呕了一阵儿,接下来喉中便是甜腻的血腥之气。 第149页 好不容易舒缓了过来,房门突然被人从外轻轻推了开,男子一袭素衫,手中端着一个精緻的小盘子,盘上又有几块糕点。 想必是他念着她醒来会饿,于是便早早让人准备好了填腹的点心。一进门,却见女子的目光躲了躲,又匆忙别过脸去。 「醒了?」刈楚笑,把盘子轻轻放在她床头的桌子上。 姜娆低低地「嗯」了一声,却不转过头,只觉得面颊滚烫。 只要一看见他,她便会想起昨夜的事来。只要一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来,她便羞愧地双颊绯红,无地自容。 望着她躲闪的神情,男子面上的笑意更浓了,他的一双眼里闪烁的满是欢喜。旋即,姜娆感觉床榻微微向下陷了陷,对方已撩起衣摆坐了上来。 「还不起?」 姜娆别开脸,把下半张脸藏在被子里,「我、我马上起来。」 因是别开脸,姜娆看不见对方面上的神情,只听到他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又牵动着胸腔一震一震的,清清朗朗,又带着几分沉闷。 是昨夜的笑声。 她终于转过头去,却看案上的红烛已经燃尽,桌下的两个蒲团也被人收了去。关于昨晚的痕迹,都不太清切了。 可身上难以抑制的痛感,却是在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昨夜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第一次,与一个男子有了肌肤之亲、鱼水之欢。 先前在倚君阁,妈妈们也曾手把手地教过姜娆,如何去与男子亲近,如何去讨一名男子的欢心。 姜娆是苏六姨最喜欢的姑娘,也是令苏六姨最得意的姑娘。她让六姨得意的地方不光在于她的姿色动人,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她学到的服侍男人的手艺。 姜娆聪慧,什么一学就通。无论是琴技、歌技还是舞技,抑或是这闺中之技,学得也是十分精明。如此一来,她便更能讨得六妈妈的欢心,也难怪六姨喜欢她、愿意去捧她。 可经过昨晚,她却发现原先学过的技巧不过是纸上谈兵,大敌当前时她还是会惊恐、会害怕,往前学得那些所谓的「手艺」也被她尽数抛之脑后,心中所剩的,只有一层羞赧。 还在发着愣,男子终于探手将她的被子往鼻息下扯了扯,当看到她的面容时,忽地一惊。 一双手已抚上她的额头。 「怎么这么烫?」刈楚皱着眉,道。只见女子的双唇发白,面上却是飞红。那阵红晕,不同于昨晚的羞赧所致,男子愣了愣神,连忙转过头去,「去唤大夫来!」 「是。」下人领命退下。 姜娆这才知道自己发了烧。 她方一动唇,却觉得喉间尽是血水,檀口张了好久,才发出一个简单的单音来,「我......」 她想说,她的身子好热、好难受。 「嘘,不要乱动。」刈楚抬手止住了她的话,「你先躺着,大夫马上就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又叫人端了个小金盆,把毛巾浸湿,搭在她滚烫的额头上。 她这才感觉到一些舒适。 清凉入额,恍惚间,大夫终于背着重重的药匣子而来。床边的刈楚早已等得不耐,连忙掀开帘子拉住了那大夫的袖子,把他拽到旁边。 「快看看,她得了什么病。」他的声音中尽是焦急。 这回,刈楚连请安都给那大夫免了。年过半百的老先生掀了帘,从药箱中掏出一片素纱盖在姜娆手上,为她把起脉来。 探手、拧眉,那老先生又探了探身,瞧着眼前之人面上可疑的红晕,略一思索。 「她怎么了?」 见对方半天不语,刈楚径直出声道。只看见那老先生将姜娆手上的素纱收回,面上露出几分难色来。 「回殿下,这位姑娘的身子并无大碍,殿下请放心。就是——」 「就是什么?」 怎么看个病都这么磨磨唧唧的,刈楚在一旁瞧着,好生心急。 那位老大夫却不语了,面上突然浮动着几分不自然的神色来。在刈楚的再三逼问下,他终于低低出声来: 「只是殿下,行房事莫要过勐,当心坏了姑娘的身子。」 男人一怔。 又听这大夫缓缓道,「殿下阳气正盛,这位姑娘却是身子阴冷,加之她体态虚弱......我知道王爷喜欢姑娘,可王爷也要爱惜姑娘的身体。切莫再、再这般勐烈了。」 刈楚红着脸,低低一声:「嗯,本王知道了。」 他乖巧的模样引得床上的姜娆一笑,转眼间,有看着他的面上浮现出一层愧疚来。那老大夫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留下了几副补身子的药,便要向刈楚告退了。 刈楚急忙拉住他,声音中多了几分不自然,「那...阿娆她,没事吧?」 「王爷放心,」老大夫抚着花白的鬍鬚,轻轻一笑,「这位姑娘只是发了烧,方才那几副药中有清热退烧的引子,那位姑娘喝上一阵,身子便可恢復如初了。」 「好,」刈楚这才放下心来,险险舒了一口气,「多谢大夫了。」 老先生告了退,偌大的正殿又只剩下两人,男人捏着手中的药方子,低低唤了一声「万年」,一位穿着黄衫子的小厮又立马出现在二人面前。 「主子?」 「拿去抓药,然后煎好送来。」他仍是言简意赅。 「得嘞!」 第150页 万年领了命,方一抬头,却看见了自家主子面上那层不自然的红晕,还在疑惑,又闻对方出声来。 「还有,再去外卖买些补品,补身子用的——别再做什么韭菜泥鳅了。」 万年一愣,旋即笑逐颜开,那笑容中带着淡淡的「不怀好意」,旋即又高声抛下一句「得嘞!」,快步离了开。 刈楚一挥衣摆,又于姜娆床前坐下。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男子的面上却是发窘。静默片刻,他终于出声来。 「是我不好。」 「嗯。」女子轻缓点头,确实是你不好。 「我让你受罪了。」 「嗯。」她又点头。 「我......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嗯。」 男子垂目,三句话已缓缓离了口。女子正斜斜靠在身后的小枕上,目光缓淡,随着男人的话轻轻点头。 「我昨晚......」他顿了顿,终于抬起眼来,「疼吗?」 他喝醉了酒,一些零碎的片段,却是怎么也记不得了。 她委屈,「疼。」 疼得她的泪,止不住地顺着脸庞落下,滴到素色的被褥上,又缓缓晕了开。 男子懊恼,「都怪我、都怪我。我...我怎么能这么笨!」 连这种事情都做不好! 见他一心把所有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床上的姜娆便止不住的发笑。笑完,她又用手肘撑着床面,缓缓坐起身子来。 她顺着他的话,打趣道:「是呀,你真是笨死了。昨天晚上,你喝完酒就乱搞,搞得又不对,弄得我好疼。」 「真的很疼?」他凑上脸去,询问。 「嗯。」女子点点头,面上露出痛苦之状。 刈楚的心忽地一沉,歪着头思索了良久,才结结巴巴出声来:「我、我也不太会,我以后尽量轻些。你、你......」 他「你你你」了个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惹得靠在床栏子上的女子「扑哧」一笑,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膛。 「我知道你不会,你若是会了,我倒是要质问你了。」 男子一愣,「那、那我该怎么办。」 姜娆歪了头,笑得狡黠,「你不会,我可以慢慢教你呀。」 以前那些妈妈是怎么教她的,她便可以怎么教给刈楚。 「只不过......」话音刚落,女子又突然补了一句话,让床边的男人连忙问道,「不过什么?」 「只不过我教你,便算是你的半个师父了。但我也不求你喊我师父,你喊我一声『阿姐』便行了。」 女子说得眉飞色舞,眼神中尽是算计的味道。 刈楚一愣,旋即别扭地别开脸去,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不!」 他才不! 明明是他比她大,却要一直被她揪着喊她「阿姐」,这若是传出去了,让他堂堂东宜王的颜面置于何处! 「不愿意啊?」姜娆回道,声音中有了几分失落的意味,「那便算了吧,我也省了那份心。」 她好像忘记了,昨天晚上疼到啜泣的女人是谁。 对方开得筹码是十分诱人,片刻后,男子终于侧了侧首,咬着牙,暗暗唤出一声:「阿姐。」 「什么?」姜娆故意眯眸,拔高了音量。 「阿、阿姐。」这一声,他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姜娆却还是不乐意,「你声音太小,我听不清。」 她着实是听不太清。 刈楚一顿,数秒后,终于把心一横、眼一闭,一句「阿姐」已缓缓出声来。 他唤得清澈羞涩,仿若他还是当初那个清纯如水般的少年。 她的心中突然浮现上一层柔软来,只见她笑抿了唇,眉眼也弯了弯,神色之中,尽是一片明媚的温柔。 「哎~」 她回道,声音软软,让人想一口把她咬掉。 见她应声,刈楚便更加难为情了。到了最后,他竟也不再坐到她床边,径直站起身子来。 羞涩,自然是万分羞涩! 可谁知,姜娆在回应了那一声「阿姐」后,竟又直直道,「那便这样,你唤我一声阿姐,我便教你一个动作,怎么样?」 「你......」 刈楚一噎,一双眼干瞪着。 「怎么,不乐意啊?」她将嘴一撇。 男子慌忙赔笑,「乐意,怎么不乐意。」 他是「乐意」极了。 生平第一次,他有了了被人调/戏的感受。 二人正说着,万年突然叩了门进来,他的手中还端着热气腾腾的药汤,一见刈楚,又两手捧着碗将药汤抵了过去。 见万年进来,刈楚便正了正色,从他手中接过那碗药,轻轻咳嗽一声,「你先下去吧。」 万年点了点头,又连忙摇了摇头。 「怎么了?」见着万年毫无离去之意,男人便好奇出声来。 「主子,」黄衫子小生恭恭敬敬地上前,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方才宫里头来人,陛下要主子进宫一趟,说是有重要的事要谈。」 「何事?」刈楚又问。 万年摆头,「不知道,主子。来者只说是又要紧的事。」 什么事,竟这般神秘?刈楚的心「咯噔」一跳,只觉得大事不好。 不会他与姜娆成亲的事这么快就传出去了吧? 见着自家主子面上复杂的神色,万年心思缜密,也能猜出刈楚心底所想,便宽慰道:「主子,应该不是这件事,这件事应该不会这么快就传到圣上耳朵里。」 第151页 毕竟,这才过了一个晚上。 那是何事?刈楚愈发弄不明白了,虽是不舍,却还是不得不作别了正靠在床上的姜娆。姜娆见二人面色凝重,便以为又出了什么战事,也没再留他,让他快些进宫去。 一骑绝尘,马蹄声「蹬蹬」作响。 下了马,刈楚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又掩了面色踏入宫门。一进殿,便看到龙椅之上怒气冲天的皇帝,和坐在皇帝身侧的皇后。 这位皇后,便是楚皇后,也是谢云辞的姑母。 见着刈楚进来,皇后对他和蔼地笑了笑,他还未回之以一笑,只见一道摺子忽地被人迎面摔了来,「啪」地一下,稳当落于刈楚的脚前。 刈楚垂眼,看见摺子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简」字。 「你给朕看看!」皇帝怒喝,「你说说,自你回京,这种摺子便出现了多少道了!」 殿下之人不语,仍是垂眼。 老皇帝气不打一处来,「朕看你年龄不小了,专门给你挑了许多有才有德的姑娘家,你说说,简家的姑娘究竟是哪儿不好了,她是哪处配不上你了!」 简媛此女,有才有貌有德,皇帝气唿唿地想。 殿下之人依旧是垂着眼,敛了敛神色,低声言,「父皇,简姑娘德才兼备、才貌双全,是儿臣配不上她。」 「放屁!」龙椅上的人气言,几乎要把整张桌子都掀了去,让一旁的皇后吓了一跳,连忙起身扶住他的胳膊 皇后声音稳缓,「陛下,陛下莫要生气,十五他不懂事,还正是爱玩的年纪。陛下莫要气坏了身子。」 在皇后的安抚下,皇帝终于顺下气来。他抚了抚胸口,又于那张龙椅上坐下。 「朕先不管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不过你要是敢把那个女人娶入皇家,朕就打断你的腿,」言罢,他又顿了顿,再次补充出声,「不对,朕就送你下去,让你去见见你的母妃!」 刈楚一怔,抿了抿唇,却未出声。 皇帝也知道自己言重了,不过威胁总归威胁,自己的儿子还是要疼的。一番训诫之后,他还是软下心,语气也柔和起来。 「罢了,朕又为你挑选了一些家室显赫、相貌出众的姑娘,如今已送至你府中,你回去便挑吧。」 刈楚心底一惊,暗叫不好。 还未多言,老皇帝已作出赶人之势,一口「滚吧」让刈楚退下了殿,刚准备踏出门槛,又听见皇帝的声音。 「等等。」 「父皇。」刈楚连忙转身,毕恭毕敬。 皇帝从龙椅上缓缓站起,又柺下殿,步步走到刈楚面前。他的身高与刈楚平齐,但碍于身份,刈楚只得稍稍弯下腰来,这样才好仰视着他。 只见老皇帝突然嘆息一声:「十五,你娘去得早,你小时候又在外受了许多苦,所以朕疼你。你千万莫要朕失望。」 刈楚敛目,低头,「儿臣不敢。」 「朕如今这身子也不好了,现在盼的,是你能早日成家。这样等朕去见淳儿时,也好给她一个交代。」 皇帝声音缓缓,面上也突然流露出一层温暖的神色来。 想必父皇先前也是很爱母妃吧,刈楚如是想到,只是皇权之下,帝王之情也变得格外廉价了些。 心里暗嘆着,他的面上已有了微不可查的遗憾。 「十五,来。」原本要将他赶出殿的父皇突然改了主意,单独召他进了寝殿。刈楚一愣,连忙跟上皇帝的步子,独留皇后一人于正殿内。 皇后也是愣了,似是没有想到皇帝会作出如此的举动。但他们父子之间的事,皇后也不太好干涉什么,只得坐在一旁,安静地候着二人的归来。 入了殿,皇帝突然神秘莫测地蹲在床下,一番摸索之后,一个暗格突然从床下悄悄伸了出来。 刈楚吓了一跳。 老皇帝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莫要声张。旋即,他又从格中取出一个小锦匣,将暗格按了回头后,又托着锦匣来到了桌案旁。 刈楚疑惑,不知道皇帝究竟想要做什么。 只见他打开了锦匣,从匣中取出一块明黄色的绸缎来,刈楚上前,定睛一看,发现那竟是一块地契。 「父皇?」他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来,」皇帝取出一支狼毫,朝他努努嘴,「你想要哪块地,写上去。」 「父皇,您这是在做什么?」见着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刈楚愈发弄不明白了。 皇帝用笔蘸了墨,语重心长,「朕知道,朕的身子不大好了,近些日子,也有许多人盯着储君之位。朕让你选个地方,待朕去了之后,你拿着这份地契,去当你的逍遥王爷。有这份地契在,没有人敢动你。」 刈楚愣了愣,似是没有料到,父皇竟毫不避讳地说出这么一大段话。 诚然,如今对着储君之位盯得最紧的,一个是太子,一个,便是九皇子宋景兰。 二人近日,也愈发呈现出水火不相容的态势。 这就是当初,宋景兰为何要拉拢刈楚的原因。他扶刈楚上位,绝对不是好心使然,而是为了有更多的筹码,去和太子一方抗衡。 宋景兰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也是一个极其有野心的人。 正思索间,皇帝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回,他的话语间,已有了明显的权衡。 第152页 「不过,朕给你这份地契,也是有条件的。」 刈楚一怔,徐徐抬起头来。 第074章 老皇帝也抬起了头, 二人的目光就如此交织在了一起。原本面目慈祥的皇帝, 眼中竟浮现出半分算计来。 他是皇帝,他怎能会不算计。为了这太平盛世, 为了这山河永固, 他堪堪算计了一辈子。 光算计上一辈子还不够,他也要把身后之事安排得妥妥噹噹。皇帝当了一辈子以德服人的仁君,但却也不傻。他很清楚太子宋勉竹与九皇子宋景兰暗地里已打得不可开交, 储君之位, 二人都蓄谋已久, 就等着最终夺嫡的那一战。 刈楚立于桌案前, 身形颀长, 如竹如松。 他就那样静静凝视着老皇帝,眼中闪过一丝不解来。瞧着他面上的疑惑,皇帝突然一笑, 缓缓道: 「十五, 这条件不难。朕只是希望,日后, 若老八和老九之间真有一战,朕希望......」 说着说着,他突然眯了眸。刈楚瞧着,对方的面上突然浮现出若有若无的老态来。 皇帝老了,皇帝也终于是老了。 有些事,他不得不看开,如若勉竹与景兰非要争着储君之位, 便要他们去争吧。 如今,他已经拦不住雄心勃勃的二人,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劝眼前这位对皇权不甚觊觎的十五皇子,去劝他...... 「朕希望,你不要参与到这场夺嫡之战中。老八老九他们想斗,那便让他们去斗,而你,」皇帝顿了顿,「 朕能瞧出来,你尚无那份野心。但你与老九最为交好,若是到了那一刻,老九要你去与老八对峙,朕希望.....」 「朕希望,你能主动退出这场争斗。」 把损失最小化,也是这位帝王谋划的一部分。 「今天的约定,只有你知我知,却也是天知地知。如若你做到了,这份地契,便是你的了。你想要哪座城,只管写上去,但——」 皇帝轻轻皱眉,面上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威严,「如若你做不到,朕这里,还有一道圣旨。」 「什么?」刈楚好奇。 老皇帝一笑,「如若你做不到,朕便要将你逐出京城,贬为庶人。」 一辈子,都不能再回京城。 男子一愣,葱白的手指滑过明黄色的桌案,也勾唇笑了,「父皇,您这是在害儿臣。」 「朕并非害你,」皇帝也伸出一根手指,指面轻轻摩挲着那锦匣的一角。那匣子的材质极好,摸上去格外舒服。皇帝一边摩挲,一边轻言,「朕没有逼着你非要与朕签下这份协定,这份地契要与不要,全都在于你的心意。」 正说着,皇帝突然站直了身子,将那份地契缓缓捲起来,准备收入匣中,「朕不急,朕给你时间去考虑。待考虑好了,你随时来找朕便是。」 眼看着,他又走到床边,弯下腰,再次打开那个暗格。 「父皇,」刈楚突然叫住了他,「父皇,无论那座城,都可以,是吗?」 皇帝身形一顿,继而点头,「是。」 「好。」他突然打定了主意,握着手中的狼毫,缓步走到床边。他的步子不徐不疾,却带着一份坚决。 皇帝抬眼,半眯着眸子望向他。 「父皇,」刈楚握着笔的手又紧了紧,终于下定了决心,「儿臣决定了,儿臣要这一座城。」 从皇帝手中接了地契,他于其上轻缓落笔,浓墨晕染开,于那明黄色的绸缎上,铺展成干净利落的三个字。 皇帝定睛,只见对方已停了笔,将那份地契大大方方地呈现在他面前。 ——遥州城。 老皇帝又一眯眼,旋即轻笑,「十五,你可是知道,这座城如今并不在朕的手上。」 这座城确实不是在他的手上,遥州城如今已被小楚国占据,刈楚要地,却不该如此去问皇帝要。 怕是连这位九五之尊的皇帝,都无能为力。 「儿臣知道,」刈楚点头,「父皇放心,这遥州城,不日便会回到我大魏手中。」 他语气坚定,说得也是胸有成竹,引得老皇帝愣了愣神,片刻才缓缓言:「这座城,太子多次带兵攻占,都是无果而返。」 「儿臣知道。」刈楚微微垂下眼睑,面上的坚定却是不动分毫。此番神情,又是让皇帝怔了怔,旋即,只闻一阵笑声于殿内若有若无地化了开。 「好,好!」 皇帝拍手。 刈楚仍是微垂着眼,任凭皇帝拍手了阵。片刻后,眼前之人又突然将话锋一转,径直道:「朕记得,你即将弱冠,可是为自己取好字了?」 男子愣了愣,如实答覆,「回父皇,并未。」 皇帝朗朗而笑,「那便回府去,慢慢想。朕也累了,你先退下吧。」末了,又添了一句,「出去的时候把皇后叫如殿内。」 刈楚点头称是,旋即缓缓退下殿去。只一眼,便看见安静候在殿外的皇后娘娘。 「母后。」男子上前,恭敬作揖。 见了刈楚,皇后也点点头,算是回了礼,笑得温和,「不必多礼。你父皇呢,可是睡下了?」 「还未,」他挺直着上半身,闻言,又略略福低了身形,「父皇让儿臣请母后进殿。」 传达了圣意,刈楚便又一福,就想转身离去。可谁知,眼前徐娘半老的女子突然抿唇笑了笑,杏色的袖子掩了面,指尖的蔻丹微翘。 第153页 「方才陛下,可是又在与你商讨战事?」 刈楚一顿,点了点头,「是。」 不是他有意要隐瞒皇后,方才在屋内二人所谈论之言,只有他们二人彼此才能知晓。 皇后倒也没再多什么,含着笑,看着他的身形走远了。男子的身形渐渐隐入一片天色中,靠在椅子上的女子裊裊站起,迈开步子进了殿中。 朱红色的宫门下,刈楚翻身上马,轻喝一声,衣袍已随风飞扬。 到了府门下,男子翻身下马,边整理衣服边朝荷花殿走去,只是一走进院中,便看见了院内站着的一群莺莺燕燕,三三两两而聚,有的立于树下,有的站于院门前。 奼紫嫣红,姿态万千。 刈楚的眼皮一跳,心中暗叫不好。 ——他怎么还忘了父皇方才在殿内同他说的这一茬呢! 见有人走了进院门,姑娘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当目光触及到那个披裘戴玉的清俊男子时,有人已情不自禁地低下头,面上尽是小女儿羞态。 万年从一旁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到刈楚面前时,又是一个磕绊。男人放眼望去,只见万年面上也挂着几分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道,「殿下,这......」 这些姑娘都是圣上方才让人给送过来的,他也不好将她们全部都赶走啊! 万年哭丧着脸,在心中暗暗道。 可他家主子仿若早已明白眼前是怎么一回事,稳下了心神,朝那群姑娘缓缓走去。见殿下朝她们走来,美人们的面上都挂着隐隐的欣喜,却不敢流露出过多的欢喜之情,以免招惹殿下的厌烦。 只是她们其中有一人,面无表情地靠在身的那堵墙上,眼神清淡,隔着那群姑娘们朝刈楚望来。 眼中的冷冽若隐若现。 「阿、阿娆。」 男子也明显一眼便看到了她,连忙轻声唤道。他这么一唤,引得周围其他姑娘都纷纷侧目而去,打量起这位靠在墙边的姑娘来。 只见她身着素衣,外披裘袍。再厚重的衣服也难掩她娇美的身段。不知为何,她的面上戴着一抹素纱,这人旁人无法揣度她的容貌,也无法思量出,她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小姐。 谁知,闻声,那女子轻瞥了一眼刈楚,下一刻竟直接转过身去,推开门隐入了屋内。 刈楚急了,也不顾得满院子的莺莺燕燕了,连忙追上前去。推门的那一刻,他还听到了万年那一声同样着急的「殿下」。 「阿娆?」 女子端坐于床前,素色的纱帘遮挡住了她渐渐的身形。 姜娆轻哼一声,没有回应他。 他连忙屁颠儿屁颠儿地上前去,坐在她身侧,又伸出一双手来。 她感觉自己的手被人轻轻一握,那人的气息也扑上前来。姜娆仍是侧脸别目,不去理会身侧之人。 她生气。 她怎能不生气?她简直气透了! 就这样想着,她将手中素色的帕子一摔,佯作着站起身子来。 「好了。」即将起身的那一剎那,男子仿若察觉到了女子的动作,两手轻揽之间,已有裊裊香气入怀。 那人就从后背抱住自己,将下巴轻轻靠在她的发顶上,动作轻柔,「我也没料到父皇会这么快,竟送她们到荷花殿来,日后我让万年多拦着便是了。」 见他这么说,她的面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又听见男人缓缓言,「我一会儿便叫人把她们尽数打回去,你莫要再置气了,好不好?」 姜娆被他抱着,背部朝着他,没有说话。 见她还是不语,刈楚便以为她还在生气,于是又说:「你说,这次要我装疯还是卖傻,抑或是让万年同她们说我有难以治癒的隐疾,只要你高兴了,我什么都依着你。」 他这一句话,让姜娆又想起了那天于迎宾阁中,刈楚在简媛面前做出的那些荒唐事来。往日的一切匆匆闪过眼前,引得她不禁抿嘴笑了,却强压着嗓子,故意说。 「哼,我方才可是出去看了,那些姑娘一个个,都生得水灵水灵的,你瞧着,难道不动心吗?」 毕竟...... 她忽地垂下了眼睑,又感觉到面上又有一片炽热——那发烫的部分正是从她的颊上传来,那道疤痕为她带来的阴影久久挥之不去。 方才看到一群群青春靓丽的姑娘如雀儿般,欢声笑语地涌入院子中时,她是由衷地感到一丝担忧与害怕。 若是换了往常,也就罢了。如若她的面上没有这道丑陋的疤痕,她便依旧是那朵名动京城的名花,美艷照人,只需一眼,便可以轻轻松松地勾了万千男子的魂儿。 而如今,她...... 她却很是害怕。 思忖之间,她面上的表情也沉了沉,眼中瀰漫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来。恍然间,男子已扳回她的身子,两手按着她的肩膀,当目光触及到她眼中的迷惘与恍惚时,又一皱眉。 只因她的眼中,忧伤唿之欲出。 刈楚面上的表情顿了顿,瞧着她面纱之下的那一张小脸儿,嘆息一声。 「又在担心什么呢?」 他话语轻轻。他这么喜欢她,她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刈楚想告诉她,自己喜欢的,不止是她那张倾国倾城的小脸儿,即便她的整张脸都毁了,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喜欢她。 于是他又嘆气,眼前却突然浮现出往日的光景来。他还记得,先前在倚君阁中,姜娆曾为了去中堂服侍谢云辞,自己服下了春酒。可在她离开轿子的那一剎那,将春酒递给了他。 第154页 当时他还对这玩意儿一概不知,只当姜娆给他的是普通的酒,便直直喝了下去。所谓借酒浇愁,那一晚,他便借了这半壶春酒,浇了相思的愁。 那晚,陪着他的,除罢这壶相思酒,还有他心上的风月。 「那晚,我守着你的身子,生生熬了一夜。」 这段往事从刈楚嘴里头说出来时,让姜娆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你、你你你......」 她连话都说不全了。 「你先莫要生气,」见着她面上的激动,刈楚慌忙按住她的手,「阿娆,你先听我说。我那晚...我那晚不是故意要看着你的身子的,只是......」 他这不说还好,再说出口时,却是越描越黑。姜娆面下一红,羞愤地推了他一把。 这登徒子! 她愤愤然,恨不得找个地洞直接钻进去。 他他他、他怎么可以这样! 刈楚生怕她又生气了,慌忙伸出手抱住她,「你先莫急,阿娆。我只是想说,你瞧着外面那些人,哪有你的半分姿色?当年,你那么勾/引我,老子都忍了你一晚上,更何况......」 「呸,」姜娆也转过头去,「我哪里在有勾/引你!」 这个人,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呢! 姜娆愤愤然,面上又登时露出一丝难以言说的羞愧来。刈楚就站在她身旁,微垂着眼,看她的面终于一寸一寸红了下去,这才悠悠勾唇一笑。 笑得颇为得逞。 「好啦,」他又上前去,抱住女人,话语顿了顿,又转而哄道,「我已经想好了。咱们若是要长久的在一起,那便要在我父皇那里下功夫。」 「下什么功夫?」 对于他的一转话锋,姜娆接得也极其顺畅。女子眨了眨眼,似是将方才的小脾气都统统抛诸于脑后了。 刈楚倒也不急着开口,反而一脸闲适地拉扯着她于床边缓缓坐下。待她疑惑地坐下身子,他这才将手轻轻搭在她娇嫩的柔荑之上,缓而一握。 「首要,咱们要让父皇先认可你。」 「认可我?」姜娆皱了眉,「我是这种出身,又如何叫陛下认可我?」 「这个不急,」刈楚宽慰道,「你的身份,不过是父皇对你形成的习惯性的印象。等着,我带你多进进宫,见了父皇后,他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他边说边笑,眉眼也弯弯,眸中尽是一片清润的温柔。 却是让女子犯了难,「进宫?」 「嗯。」男子点了点头,目光缓淡。 姜娆面上立马浮现出几分窘态来,「我、我不要。我向来就不喜那些,也不善于与旁人打交道,尤其是那些贵夫人们。」 先前,她去尹府,便与那群所谓的贵夫人们生出一些不和来。 刈楚似是能察觉出她的顾虑,便宽慰道:「你放心,有我在,没有人敢欺负你。」 这句话引得姜娆缓缓抬了头,瞧着男子面上坚定的神色,女子终于稳下了神思,犹豫片刻,咬着唇轻而点头。 「好,我去。」 进宫的前一晚,姜娆辗转难眠。 第二天,她特意早早起床,在子鸢的陪同下,挑选了许久的衣裳,却是怎么挑都不称心如意。 穿青的白的,总觉得太素,穿粉的绿的,又觉得过于艷丽了些。 子鸢直在旁边笑她:「姑娘无论穿什么,都是好看的,何必如此折腾。」 她确实是穿什么都好看,最终,在子鸢的提议下,她终于挑选了一件淡紫色的水衫襦裙。 由是一晚上难以合眼,她的面色看起来有些差劲。于是她便施了厚厚的桃花粉,一来改善改善她略有些颓然的面色,二来,她还可以用粉略略遮去面上的疤痕。一番涂抹过后,房门已被人轻轻推开,看见来者,子鸢识趣地退下殿去,独留出他们的二人空间来。 「好看。」男子目光眷眷,轻缓滑过黄铜镜中,女子娇美的面容。 眉如远黛,面似桃花。说得也不过如此了。 姜娆羞赧地低下了头,男子又从一旁极其自然地拿起骨梳来,将她的发缎握住,于指尖轻捏之际,已缓缓将她的青丝梳好了。 宝髻初绾,仪容天成。 就这样,姜娆被他拉扯着稀里煳涂地上了轿,又被他拉扯着稀里煳涂地站在了朱门前。见她还呆愣着顿足,男子不由得轻轻一笑,低声道:「进去吧。」 进去了,便是皇宫了。 皇宫果真比王府看上去要气派很多,姜娆虽事先有过心理准备,却还是暗暗吃了一惊。就如同先前,她从倚君阁出来第一次来到荷花殿中,看着气派的院门,久久不敢踏足。 莲足踯躅,心思也是踯躅。 刈楚却不给她犹豫的机会,径直将她拉着进了宫。他们此行,是来找皇帝的,于是刈楚便拉着她直直朝龙轩阁走去。由于有刈楚在身侧,也没人敢去拦着姜娆,就这样,二人已到了龙轩阁外。 守殿的小太监万分抱歉地告诉他,皇帝今儿个不在家。 「那父皇去了哪里?」刈楚拧眉,问。 小太监的面上仍是一副抱歉的神色,「殿下,奴才也是刚换了勤,不知殿下现在在何处。或许在皇后那里,或许在尹贵妃那里,或许在娴妃那里,或许......」 他一口一个「或许」的,把三宫六院通通都说了个遍。 第155页 刈楚听着不耐烦了,低低一句「走」,便要拉着姜娆离开。在她转身之际,又突然听闻那太监长长的一声「哎」,让她不禁停住了步子。 只闻他又摇头晃脑、细声细气地道,「或许在太子那儿,或许在九殿下那儿,或许......」 「走。」刈楚冷着脸,拉着姜娆离开了。 事实证明,皇帝不在皇后这儿,也不在太子那儿,更不在宋景兰那儿。 只因当刈楚拉着姜娆来到皇后的凤仪宫时,没有如愿看到皇帝的轿辇,倒是看到了太子与宋景兰的轿辇。 太子的轿辇停在凤仪宫门口倒不奇怪,只是这宋景兰,去凤仪宫做什么? 他与太子,不是一直都剑拔弩张到水火不相容吗? 就这样,怀着疑惑,他已缓缓停到了凤仪宫门外。踯躅了阵儿,刚准备转身离去,谁知他的身形竟被皇后的贴身侍女捉了去,回去禀报了皇后后,皇后竟迈着步子,推门拐入了院内。 「十五也来了呀,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那女人站在门口,望着刈楚,抿着唇打趣道。 刈楚也转过身子,对着站在台阶上身段矜贵的女子,缓缓一福。 那人的目光和缓扫来,当落在姜娆身子上的那一瞬,明显地愣了一愣。皇后不愧是皇后,仅是愣了一瞬,她的一双眼便不着痕迹地从姜娆的面上移了开。 女子站与门前,对着刈楚招了招手,笑容温和,「十五,来,本宫正和老九谈的热闹呢,恰好你也来了,来品品,我与老九的话谁更在理一些。」 刈楚一顿,刚准备推辞,那人已走下台阶来。旋即,门口突然拐出了一名男子,紫袍金带,面如冠玉。 姜娆定睛,才发觉眼前之人,正是那日来倚君阁、赎了连枝身子的那位九公子! 宋景兰缓缓抬了手,掀开门口的帘子,一双眼如春风拂柳般掠过了姜娆的身形,面上却全无半分惊讶。 仿若她此时,能缓缓站于刈楚身侧,是一件极自然而然的事。 皇后话语热情又热烈,刈楚再三推辞也不能遂了自己的意,只得无奈地偏过头去,朝着站在院内的少女轻轻道:「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殿下去吧。」 虽然刈楚贵为王爷,却从不曾在她面前自称为「本王」,不过既然她随着他进了宫,在宫内,姜娆还是要循着礼数,称他一声「殿下」的。 刈楚点了点头,又极不放心地回望了她一眼,直到她轻轻一笑,男子才迈进了正殿。 帘子又被人轻轻放下。 姜娆立于院中,不敢胡乱来回走动。身旁已投来无数好奇的目光,那些周围的宫人们都暗暗思量着,眼前这位小姐究竟是何方人物。 竟然能光明正大地与圣上如今最为宠爱的十五皇子睿荷殿下并肩! 不一阵儿,周围已有了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因是姜娆戴着素纱,更为她的身份添上了几分神秘感。那些宫人们的话语都一字不差地被姜娆悉数听了去,素纱之下,女子暗暗抿了抿唇,却是不动声色。 等了良久,也不见刈楚出来。姜娆站得脚麻了,便迈开步子稍稍往外走了走,莲足方一迈,却见从小花园出隐隐转来一个男子的身形,因是距离隔得有些远,她看不太清对方的面容。 只不过,姜娆肯定,那不是刈楚的身姿。 念着敢在宫里头肆无忌惮地出没的,又穿得如此华贵的,定是某位非凡之辈。就这样想着,姜娆匆匆低下头去,朝着那身形弯腰一福。 给贵人们请安,这一套动作,姜娆已是在倚君阁做得熟稔非常。 只是她刚福低了身子,身侧却传来下人们齐齐的一声「太子殿下」,那恭敬的声音,让姜娆浑身一顿。 她这是...... 她竟然遇见太子了? 知道对方是太子殿下后,姜娆便更不敢抬头了。见着她福得这么久,太子不免有些疑惑,带着些好奇的目光便朝她徐徐望了来。 「你...是何人?」 面前之人,看得好生面熟,「你可是这宫里头的人?」 「回殿下,小女不是。」既然他都开口和她说话了,姜娆也只得恭恭敬敬地答覆他。 她的声音婉转清扬,惹得宋勉竹一愣神儿,转眼间,带着些探寻的目光又朝她望了来。 「你,抬头。」 对方的声音中,带着些不容抗拒的威严。 姜娆愣了,却也不敢直接反抗他。只得半垂着眼睑,小心翼翼地抬起面来。 虽是她带着面纱,亦是垂着眼,但这一切都无法遮挡她的姿容。面前的人又是一愣,下一刻,又命令似的出声来:「抬眼。」 姜娆闻声,细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却只能遂了他的意,缓缓抬起眼来。 眸光轻动,霎时,便搅翻了一池春水,满堂波澜。 宋勉竹的眼中,已写满了经验。 无论是宫内,还是宫门外、集市上,他都见过姑娘无数,也都拥有过姑娘无数,可宋勉竹却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女子。她虽是蒙着脸,一双媚眼如丝,如沾星带雨般,带了丝丝温柔与若有若无的怯意。只要是被她瞧上一眼,无论任何男子,怕是都会心中为之一动,惊泛涟漪。 于是他稳下唿吸,放柔了声音,轻声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小女...姜娆。」 第156页 「姜娆,」她的名字在宋勉竹口中打了一个圈儿,旋即,又见他笑道,「色妖度娆,配得上你。」 她确实是很适合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也确实能配得上她。 微怔之间,姜娆感觉到一双手朝自己险险地探了来,对方已徐徐倾身,稳稳噹噹地扶住了她的身子。 姜娆一惊,连连朝后退了半步。 「怎么,在害怕本王?」那人朗朗一笑,步子却死死相逼。姜娆一边往后退,他便一边追上前去,穷追不捨之间,姜娆已被对方逼到了墙角。 巨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却是让姜娆皱紧了眉头,心底里也涌上一层不适来。 面前之人,亲近得让她无所适从,亦是亲近得令她有些反感。 双手刚下意识地推了出去,对方却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她的柔荑,声音中,带着几分风/流: 「小美人儿,不若跟了本王,如何?」 「殿、殿下......」 她结结巴巴,刚思索着该如何去拒绝,对方却又将眼眸一挑。宋勉竹看着她,全以为她是在欲迎还拒,便朗声笑道:「跟了本王,本王许你下半生,用不完的金银珠宝,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姜娆还未出声,那人已伏低了身子,她连忙用小臂抵挡住了他的胸膛,见着被她拒绝,宋勉竹也是一愣。只是转眼间,不远处的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推了开,有人从房门内缓缓走了出来。 姜娆目光一顿,心底里涌上一层怯意来。 所幸,来者不是刈楚,姜娆暗暗松了一口气,趁着身前之人缓过神来的空子,钻出了他的束缚。 来者正是宋景兰。 死对头一来,宋勉竹也没有心思再调/戏姑娘了,眯着眼,看着对方正朝着自己缓缓走来。 「哟,」宋景兰明显看到了方才二人的举动,「啪」地一下子打开了手中的鎏金小扇,以此掩了笑面,「我说方才在殿中怎么久久等不到太子殿下呢,原来在此处挖人墙角,倒是风流快活。」 听见那句「挖墙脚」,宋勉竹明显皱眉,不解又不满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他在挖别人墙角? 「没什么意思。」 宋景兰又摆出了那副招牌式地笑容。宋勉竹向来看不惯宋景兰,更是讨厌他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容,他刚准备回应,却见宋景兰又摇了摇扇,示意他回到殿中,「太子殿下,母妃还等着您呢。」 宋勉竹七结,只得一挥袖摆,转过身去,缓缓隐入殿中。 姜娆瞧着面前的男人,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宋景兰也抬眼打量着她,这下子,姜娆认出来了。先前在尹府,她曾与宋景兰有过两面之缘,一面是在酒席上,男子落座于自己对面,笑而抿唇,从容不迫地吹着酒面;一面是在与那些贵女对峙后,他随着刈楚,缓缓走出席间,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便是娴妃之子,当朝的九皇子,倚君阁那一晚带走连枝的「九公子」——宋景兰。 宋景兰目光缓缓,略带着探寻的目光正审视地打量着她。姜娆被他瞧着,只觉浑身难受,便想匆匆告了退。 宋景兰倒是也没有拦着她,极为绅士地侧了侧身子,为她让出一条道儿来。 只是擦肩而过的那一瞬,男子又突然出声来:「他可是已经娶了你?」 「什么?」 姜娆明显一顿,面上表情急变,却还是在一瞬间借着面上的素纱,掩去了自己的面色。 见着她急忙避讳的样子,宋景兰的面上已露出「明了」的笑意,不过他也未再多说什么。姜娆只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便提了裙角,快步走出凤仪宫。 独留宋景兰一人,对着姜娆的背影,暗暗地出着神。 姜娆走出了凤仪宫,一时间竟失了方向,皇宫极大,大到转得她晕头转向,没一阵儿,便来到了一道池塘边。 现在已时至深冬,池塘面已经被冻结住了,她畏寒,远远望着那池塘面,只觉得冷气森森,便不敢再过去。 一双手,暗暗拢住了身上的狐裘。 姜娆低眉垂目,漫无目的地沿着池塘边儿朝前走着,却又不去靠近那池塘半步,还在思量之间,一阵软糯糯的笑声突然在身旁响起,引得她环顾了四周。 听声音,是一个少年干净的声音。 姜娆向来对这种清澈的少年声怀有好感,便循声望了过去。也难怪她方才没有发现此地有人,原来是她头顶的那颗大树上斜斜坐了一个少年,此时正睁大着一双黑熘熘的眼睛,好奇地观望着他。 「你是何人?」 「你是何人。」 两声询问,几乎是同时响起。一道温和,一道清澈。 见女子这么问了,少年便也不避讳,径直自报了家门,「我叫宋知柏,你呢,你姓谁名甚,又怎么会来这里。」 要知道,这里可是他平时嬉戏玩耍的「宝地」,往日都没有人过来的。 见自己的「宝地」终于有人踏入,还是一个貌美如仙子般的姑娘,那少年的面上登时写满了雀跃与激动。他拍了拍手,也不顾对方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了,从光秃秃的树枝间探出一个小脑袋,欢天喜地的道:「你是母后专门派来陪我玩的吗,太好了!终于有人陪我玩了!」 「仙女姐姐,仙女姐姐!」 对方喋喋不休,引得姜娆一怔,她抬了面往树上望去,正见少年也在望着她,面上带着不同于常人的神色。 第157页 准确得说,是带着与他这个年龄段不相符合的幼稚与童真。 他...... 姜娆眸光一转,微怔之间,心中有一个想法突然一闪而过,如撞破了什么大秘密般,一颗心咚咚地作响。 怪不得,怪不得她平日里只听闻过关于太子宋勉竹与九皇子宋景兰的消息,却从未听过关于宋知柏的一丁点讯息,原来...... 原来这个少年皇子,竟是个痴儿! 她眸光一闪,眼神之中,突然带了一丝淡淡的悲悯,在抬头望向那少年之际,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柔和了起来。 他生得,可真像刈楚啊。 简直是她两年半前,第一眼见到刈楚时,他的模样。 恍惚之间,树上之人的身形突然闪了闪,旋即,只听一阵焦急地唿唤,原本稳坐在树上的人竟堪堪失了重心,直接从树上摔了下来! 「啊——」 宋知柏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从树上摔下来的惨状。 定然是鼻青脸肿,呜呜呜...... 就这样想着,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祈祷着自己不要以面着地。 令他意外的是,没有预想中的那般摔得筋骨剧痛,只闻一道幽香飘来,下一刻,自己却跌入了一个怀抱之中。那人身段柔弱,却是生生承受了自己从树上落下的重力,只闻对方闷哼一声,面上已尽是痛苦之状。 宋知柏一愣,连忙跳到一边儿。 「神、神仙姐姐?」 他惴惴不安地唤出了声,声音仍是糯糯,「你......你没事儿吧。」 「没、没事,」姜娆几乎是咬着牙回復他的,她用左手托着右臂,只听「嘎嘣」一声,自己的右臂已脱了臼。 她知道,她这一接,自己的胳膊将会承受怎样的压力,也知道,如果她接上了,给她带来的后果是什么。 可当她看到那个面容清澈的少年,从树上摔下的那一瞬,当她看到对方清浅的眸光中染上慌乱的那一瞬,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跑上前去。 张开她柔弱的双臂。 ---------- 话说这边,方才宋勉竹与姜娆在院内的互动被人一丝不落地看了去,没过多久,便传入了太子妃的耳中。 金边儿椅上的女子姿容慵懒,一手抚着怀中的波斯猫,一边听着婢女汇报方才二人在凤仪宫的情况。听到最后,女子将狭长的凤眸缓缓眯起,一双素手也因愤怒而攥成拳头来。 这是从哪儿来的女人,竟胆子大到去凤仪宫勾/引殿下! 座上的年轻女子大怒,一手挥下,生生摔了手边盛着茶的玉瓷杯。杯中滚烫的热水连同着杯体霎然落地,化作一阵白烟,与地上缓缓升腾。 「她是何人?!」女子怒问。 「回、回娘娘,」见太子妃动此怒,小宫女也害怕地伏在地上,直打着哆嗦,缓了好久,才好不容易说出话来,「奴婢在一旁听着,那女子好像叫,叫姜、姜娆......」 「姜娆?」女子眯眼,冷笑出声,「这个名字,倒也配她。」 不过是个狐狸/媚子罢了,她繁明珠有的是手段去对付这种女人。 「来人。」繁明珠刚一开口,便立马有侍女伏于堂下,等着她的一声令下。 女子眯眼,一双娇媚的眼中,尽是算计。 第075章 寒风扑面。 宋知柏从地上爬起, 看了一眼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将小脸儿皱在一起的女子, 忽地皱了皱眉。 眼中有不可名状的光芒闪过,又在瞬间, 化为一片混沌。 「神仙姐姐!」他着急地扑上前, 「神仙姐姐,你没事儿吧!」 说着说着,他的面上兀地浮现出一丝委屈来, 「都是知柏不好, 都是知柏不好, 害的神仙姐姐受了伤。」 他抿着微微有些发白的唇瓣儿, 内疚地说道, 好似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见着对方的神色,姜娆虽是手臂上难受,心中却还是不忍。明明是她吃了这脱臼的苦, 却还要上前去安慰她。 女子出声, 声音轻缓,「你......你莫哭了, 我无事的。」 言罢,她又在唇边强挤出一抹笑意来。 「真的?」听她这么一说,面前的人儿面上又恢復了方才欢喜的神色,「神仙姐姐好厉害!」 他一张清俊的脸上,全然挂着只属于童真的激动与欢喜。姜娆刚掩去眼底的痛意,还未出声,只见一个宫人打扮的女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哎呦我的小祖宗哟!」看到宋知柏后, 那女子这才险险地松了一口气。少年的衣角满是泥泞,对方也不嫌,径直用手去拂净了他衣裳上的泥土,又一出声来,「小殿下,您这又是干什么去了!」 少年窝在她怀里,嘻嘻一笑,却是只笑不答。 片刻,他终于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头顶,又立马将那根手指压在唇上,神秘兮兮地「嘘」了一声。 对于他此番形态,那女人已是见怪不怪,嘆息一声后,终于发现了一旁的姜娆。 见姜娆驻着足,半天不走,女人警戒性地皱了皱眉。 「姆妈,」少年已抢先一步,拉着那女人,来到姜娆面前,「姆妈快看,她是神仙姐姐,方才把知柏从树上救下来的神仙姐姐!」 对方一口一个「神仙姐姐」的,倒是说得姜娆十分不好意思来。听闻少年的话,中年女人面上的表情动了动,神色也终于柔和了起来。 第158页 许久之后,她才想起来给姜娆作揖,「不知这位姑娘是何人?」 这位中年女人,看起来倒不像是寻常的宫人。 「我叫姜娆,」姜娆也不避讳,温和而道,「你不必叫我神仙姐姐,叫我阿娆便好。」 女子的声音分外温柔,引得那少年一怔,从乳娘的怀里缓缓抬起头来。 须臾,他勾唇,仍是声音清澈,「阿娆姐姐!」 她这才笑着应了一声。姜娆见着宋知柏,心中无端涌现出几分欢喜来,她见了知柏,如同见了先前的刈楚,两人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般。 都是那般好看,姜娆在心中腹诽道。 只是思量之间,身后突然多了一群人,带着些喧嚣与闹腾,朝着姜娆的方向走来。 「你便是姜娆?」 姜娆回首,望向为首的那人。那是一个粉衫子的小姑娘,身后跟着一群毕恭毕敬的侍女,一双眼中,尽是不可一世的嚣张。 想必是宫中哪位被宠上了天的娘娘,姜娆如是想到,便也弯身,朝对方作了个揖,「是,小女姜娆,参拜娘娘。」 「娘娘?」那人扑哧一笑,用帕子掩了面,冷声,「你从哪里看出我是娘娘?!」 姜娆一愣。 犯难之际,粉衫女又扭动着腰肢上前,轻轻挑出一根手指,垫在姜娆细嫩的下巴之下。 「呵,」对方的眸光于她的面上打了个圈儿,又冷笑出声,「倒是我瞧着你,雪肤冰肌的,倒养得跟个娘娘似的,身子骨这般矜贵,矜贵得,都开始肖想着太子殿下起来了!」 姜娆又是一愣,连忙往后退了半步,道,「姜娆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那人的手指逐渐收紧,重重地捏住了女子娇嫩的下巴,当她看到对方眼底隐隐的痛意时,终于得意一笑,「怎么,你要同我说,你是冤枉的,对吗?你当我的眼睛是瞎的,看不见你与太子的眉来眼去,是吗?」 女子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发吓人。姜娆自知说不过她,只得低头垂目,任凭对方在耳边言语。 姜娆说不过她,亦是惹不起她。 她将「忍」字,奉为遇见此事的最高准则。 见面前之人不出声,粉衫女的愠意更浓了。她眯了眯眼,眸光却倏地落在姜娆的面纱之上。 有缕缕清风拂过,若有若无地拂动着面纱的一角,素色的面纱之下,女子姣好的面容若隐若现。 粉衫女瞧着姜娆面上的素纱,与露出来的那对娇媚的眼,心中兀的一动,一时间,纤纤玉指已伸了出去。 看样子,她是想摘下姜娆面上的那道素纱。 见状,姜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让对方的手一下子落了空。女子手一顿,冷眸已望了过来。 「怎么,还不准人看看你这狐/媚模样?」 那粉衫女心中疑惑,她想知道这女子究竟生得有多好看,才成功勾/引上太子。 她看着面前女子脸上的那道素纱,越看越不顺眼。见姜娆躲着,她便更恼了,拍了拍手,身旁的侍女连忙走上前来。 「小姐。」几人毕恭毕敬。 「给我把她按住!」她一声令下,蛮横开了口。 那些人立马拥上前来,姜娆的眼中登时便染上了一阵慌乱,还未来得及反抗,已被人死死按在地上。 肩上生疼,手臂上也生疼。 姜娆咬了咬牙,被一群人押着,好不容易才吃力地抬起头来。女子缓缓迈开步子,得意地走上前去,又于姜娆身前缓缓蹲下身子来。 她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挑衅。粉色衣裳的女子看着姜娆眼中若有若无的惧意,终于清缓一笑。 笑容若莲花一般清雅,眼中却闪过一丝怨毒来。 芊芊玉指抚摸上了少女的面,姜娆被众人押的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将自己的面纱掀起了。 「嘶......」 把她面纱掀起的那一剎那,有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传来,粉色衣裳女子明显愣了一愣,手指若有若无的拂过姜娆面上的疤痕来。 「啧。」 她咂舌,轻嘆。 「我当是你为什么戴着面纱,原来呀……」 她故意拖了长长的尾音,眼神中也闪过一丝不屑来。 「我就是弄不明白。」她仿佛是喜欢极了姜娆面上的这道疤痕,一个劲儿的抚摸着,抚摸的姜娆面上发痒,却因为被人压着,无法避开她的指尖。 「我就是弄不明白,」女子接着方才的话,清缓出声道,「殿下怎么会看得上你?」 言罢,她又抿嘴一笑,笑容张扬恣意。 姜娆被人按在地上,低眉顺眼,默不作声。 眼前的一幕被身后的少年看了去,瞧着女子伏地的身形,他的眼前又闪过刚才女子张开双臂,稳稳的接住从树上摔下的他的身影来。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一动,竟然径直上了前。 「你个坏人!」少年上前一步,推开了姜娆眼前的女子,「我不许你欺负我的神仙姐姐!」 「阿柏!」 他身后的中年女子也是吓了一跳,连忙上前要抱住他,却被宋知柏一躲。 他扯着嗓子,仍然重复着方才的那句话,「你个坏人,我不许你欺负我的神仙姐姐!」 粉衫子女子哪知他会突然冲出来?她显然是没有防备,一下子便被对方推了一个踉跄。带他站直身形的那一剎那,美艷的眸子中皆是怒意。 第159页 「滚开!」 她不耐烦地伸出一只手,拍掉了他拉在她衣服上的手。 转而回过头去,「给本小姐把这个傻子带下去!」 「小姐......」 身后的僕人们上前,面上却带着一些犹豫。 「这、这可是知柏小殿下啊……」 他们又怎么敢动手? 即便对方是一个傻子,但他们却还是僕人的身份,若是被皇上知道了,迁怒下来,掉脑袋的还是他们。 于是,那人一声令下之后,却没有人敢上前。 「废物,全是群废物!」女子生气的吼出声来,「他不过是个痴儿罢了,怎的,能把你们都吃了不成?!」 正说着,她又气愤地走上前去,指着少年的鼻子骂道,「这儿没你的事儿,哪凉快哪待着去。」 她可不愿意于一个傻子多言。 谁知,少年却如同与她较了劲儿一般,挺直了身子,把姜娆护在身后。 「你个坏人,我不许你欺负神仙姐姐!」 他仿佛只会说这一句话,一个劲儿的重复着。 粉衫子女子明显不耐烦了,重重的推了他一把,有一句话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之前推了她一把,她便把他记恨了下来。 果不其然,少年被她推得重重的摔了一跤,一张小脸儿也因吃痛而打了皱。起身的那一剎那,身后的乳娘突然扑上前来,重重的抱住了他。 「小殿下,」乳娘阻止着他的行为,「小殿下,莫再……」 就这样,对峙之间,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清风伴着男子的朗朗笑意,入了姜娆的耳,让地上的女子缓缓抬起头来。 只一眼,她便看到了一前一后,缓缓走来的刈楚与宋景兰。 首先看到他们的是宋景兰,见着姜娆被人按着趴在地上,对方明显是惊了一惊,面色微动之际,身侧却有一个身影闪过,已匆匆来到姜娆身前。 她被压得头晕目眩,终于有一双手将自己缓缓扶起,又扶着她轻飘飘的身子,让她靠在自己身侧。 「这是怎么回事?」 宋景兰疑惑着,朝这边走来,边走边问。 他当然也看见了立于一侧的宋知柏——这个与自己同父异母的痴儿弟弟,他一张小脸上挂满了婆娑的泪痕,此时正在用脏兮兮的小手抹着泪,委屈巴巴地朝着宋景兰望来。 「景兰哥哥,景兰哥哥。」 在诸位哥哥里,就属九哥哥最关心知柏。见着宋知柏朝自己走来,他连忙扑腾着小手跑上前去,一把抱住他。 景兰哥哥的怀抱果然很温暖,让小知柏惬意地眯了眯眸,一个劲儿地缩在他的怀中,像一只乖顺的猫咪。 宋景兰一边轻轻抚着宋知柏的发顶,一边转了眼,瞧着刈楚面上的怒意,心中一跳,又偏过头去问众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繁小姐为何要押着姜姑娘?」 「还不是因为她勾/引我们太子爷!」 眼前这位粉衫子姑娘,正是太子妃繁明珠的胞妹繁明玉,繁家为京城四大世家之首,惯得两位千金性子泼辣,性格嚣张。 闻言,刈楚面上明显一怔,他两手扶起了姜娆的身子,刚想开口,又旁边听人阴阳怪气地道。 「可不是嘛,你看她那个样子,还指望着我们太子爷看上她?真是不知羞耻。」 议论声此起彼伏,身侧男子的面色也是愈来愈难看。因为刈楚常年在外征战,不常于宫中走动,所以繁明玉与她身旁的侍女只认得宋景兰,并不认识刈楚,只以为他是宋景兰的某位友人。 于是谁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更没有注意到刈楚对姜娆做出的动作,以及他面上微妙的神情。 宋景兰知道,刈楚生气了。 那些人还在你一句我一句地笑话着姜娆,全然不看刈楚面上的神色,一旁的宋知柏终于忍不住了,上前推了那人一把,「你胡说!」 由于宋景兰在场,而宋景兰素日里最疼宋知柏,所以这一下子,繁明玉忍受着没有发作。 毕竟京城里人尽皆知,繁家二小姐繁明玉,对九殿下宋景兰心仪已久。 在宋景兰面前,繁明玉还是装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完全不管自己的嚣张跋扈是如何在整个京城内出了名。 见着繁明玉的侍女们这般,宋知柏直直跳出了宋景兰的怀抱,指着那人的眉眼,恨恨道,「才不是呢!她明明是个大坏蛋,是个欺负神仙姐姐的大坏蛋!」 他这一句话说出来,繁明玉的脸都黑了。 女子强撑着笑意,裊裊上前,素手探出袖子,刚想抚一抚小知柏的发顶,却被这少年灵活地侧过身子躲了去。独留她的一只手尴尬地停滞在半空中。 繁明玉讪讪一笑,不着痕迹地将手收了回,兀自抚了抚云袖。 精緻的云袖之上,一朵梅花开得正好,倒正是映衬了这冬日景象。 姜娆就站在那儿,望着繁明玉袖子上的那朵梅花,暗暗地出神。 「小孩子,就是喜欢闹着玩儿。」繁明玉咧了咧嘴,赔笑道。 一双眸子又含情脉脉地望向宋景兰。 紫袍男子站直了身子,一双眼也朝着繁明玉扫过去。见着九殿下望来,女子羞涩地别开目,又故作忸怩地垂下头去。 她听旁人说,殿下最喜欢温柔乖巧的女子。 身侧的男人似是笑了,唇角若有若无地向上勾了勾,须臾,繁明珠又听他轻声嘆道。 第160页 「可是,小孩子却是也不会骗人的呢。」 声音中,带着些淡淡的遗憾。 闻声,繁明玉微微一愣,片刻后终于听出了对方的话中之意,连忙辩解道,「不是的,殿下,分明是那贱/人在勾引我姐夫,我只不过是替我姐姐出口恶气罢了,殿下千万莫要误会了明玉啊......」 她一边说,眼眶也渐渐染上了一层红晕,让人看上去,心中顿然生了一丝怜意。 宋景兰却站至一边儿,面色不动分毫。 见状,繁明玉急了,慌忙解释道,「殿下,您要相信明玉。明玉原本找到姜姑娘,只想同她讨个说法。谁知,她自知理亏,居然还不承认勾/引了太子。不光如此,她还连同那孩子一块儿羞辱我,殿下,您千万要替明玉做主啊!」 正说着,她的手又探出了云袖,姜娆垂目,看着女子袖子上的那朵梅花又在她的眼前轻轻晃悠。 宋景兰抿唇,眼神不咸不淡,「知柏与姜姑娘并不相识,为何要帮着她欺负你?」 繁明玉一愣,方才她看那小傻子唤姜娆一口一个「神仙姐姐」的,便以为他们十分熟稔,听宋景兰这样一说,她面上的神情登时便一顿。 「因为......」她眸光一转,话语也逐渐变得慌张而凌乱起来,「因为他们二人,一个是傻/子,一个是婊/子,正所谓臭味相投嘛!」 她想也不想,便直直道,这句话说得,几乎是口不择言。 当真是口不择言! 一旁的僕人也为她捏了一把汗。 直到发现一旁玉立的宋景兰变了面色,繁明玉这才发现自己话语中的不妥之处来,忙解释道,「殿下,我、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那敢问,姑娘又是何意?」 不等宋景兰开口,一直立于一旁从未吭声的男子突然抬眸朝着繁明玉望来,他眸光清淡,却带着丝丝寒意,有些瘆人。 繁明玉蹙眉,「你是何人?」 怎么会与九殿下生得那么像? 方才她的目光都在宋景兰身上,只是匆匆瞥了对方身形一眼,当他抬眼朝自己望来时,繁明玉这才注意到那人的面容来。 他就站在那里,身段素清,眸光冷冽,眉目寒霜。 那人只问不答,再而发声,「本王问你,方才所言,究竟是何意?」 ——等等! 当她听到「本王」这个字眼从对方口中发出时,繁明玉面上的表情急变,她震惊地张了张嘴巴,这才想起来,有一位素来与景兰交好的十五殿下,鲜少踏入到宫门中。 如此...... 如此看来,眼前之人,便是当下正得陛下圣宠,不日得了胜仗凯旋的那位,十五殿下、东宜王宋睿荷?!! 一番思索后,她眼中的震惊仍未消。 见女子不语,男人终于迈开了步子,他的脚步缓缓,上身挺得笔直,为繁明玉无端增添了几分压迫感来。 刈楚终于走到了对方身前,面色微动,一双眼里,全然写着不耐烦。 他第三次,清冷开口。 「本王问你,方才所言何意!」 他怒喝,震得对方险些一个踉跄往后摔去! 繁明玉面色发白,下唇顿然被她咬得失了血色。而男子眼中的怒意却不曾消逝半分,冷冽的眸光再次朝她逼来! 宛若一把刀、一柄利剑! 繁明玉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带着求助的目光便向宋景兰直直望了过来。她不敢惹怒刈楚,她自然是不敢惹怒这位正得圣宠的十五殿下,只能隐隐期冀着她的九殿下能帮她,帮她向宋睿荷说上几句话。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到宋景兰身上时,看到的却是他那一张淡漠的面容,不等她回眸,刈楚勐地将眉头皱紧了,眼看着就要出声来。 她连忙求饶,「殿下,这不关明玉的事,完全不关明玉的事儿啊!是家姐,家姐的奴僕看到她在凤仪宫勾搭太子,一时怒从中来,便要明玉带着人来截住姜姑娘,说......」 「说什么?!」 繁明玉的身子早已抖得不成样子,「家姐说,非要明玉给这位姑娘一个颜色看看......」 面前男人的面色一寸寸冷下,良久后,一道极为阴冷的声音从头顶上幽幽然飘来。 「本王的人,你也敢动?」 男子的声音冷冽,几乎是不带任何温度。此话一出,繁明玉愣了,不光她愣了,就连一旁的侍人们都愣了。 这...... 这东宜王,何时竟有了人女眷? 这位女眷,又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一向不近女色的睿荷殿下,为她动了心? 一时间,众人腹诽不一。 只是众人只顾着看热闹,却未察觉到,当十五殿下说出的那句「本王的人」后,他们身后少年的面上,神情终于有了微妙的波动。 不光是宋知柏,就连她的乳母盛菊,面上的表情都变了。 不过一瞬,二人面色又恢復如初。 宋景兰静立于一旁,眸光缓淡,却不失锐利。他的目光淡淡落于盛菊身上,稍加停顿片刻后,又轻轻将目光收回了。 一双清明的眸中,登时便有了万千思量。 这一下,繁明玉是吓得连话都说不全了,连忙又伸出手,指向刈楚身后的女子,「不是我要针对她的,是她!是她先勾/引太子殿下的!」 要怪只能怪姜娆,再不济,也只能怪到繁明珠的头上去。今天这一切,全然不关她繁明玉的事啊! 第161页 眼见着女子朝自己指来,姜娆也咬了咬唇,辩驳道,「我没有。」 明明是太子他...... 她抿着唇,却迟迟不敢把后半句话说出来,她怕她说了后半句话后,刈楚会生气。 听见姜娆反驳,刈楚面上的表情仍是没有过多的波动。在他再次朝繁明玉逼问时,却听到一声轻悠悠的「睿荷」,让刈楚疑惑地转过头来。 那人一手平放于胸前,一手规规矩矩背于背后,两手微微抬起,缓缓朝二人迈来。 他每迈一步,衣袍便被小腿轻轻撩动起,露出他干净的靴子来。他行得端正,面色也端正异常,遥遥一望,端的是公子如玉、身若青松。 刈楚疑惑,朝他转过眼来。 宋景兰径直开口,声音温润,「罢了,睿荷。今日之事原本就是一桩误会。方才明玉姑娘所说的,其实方才本王也在凤仪宫。在一旁瞧着,姜姑娘与太子并未有什么亲密之举。既然是误会,那挑来说明白便是了。」 言下之意,是叫刈楚不要再去为难繁明玉。 明玉一愣,对于宋景兰肯为她说话,她自然是表现得十分欢喜。一双含了水的眸子盈盈朝那公子望去,宋景兰也察觉到了女子的目光,稍稍回过头去,再转眼时,唇边已有了温润的笑意。 刈楚闻声,也转过头望向宋景兰,看到他唇边的笑容时,眉头稍稍皱了皱,在心底里咒骂一声。 呸。 分明就是怜香惜玉,捨不得那对你有意思的姑娘受苦。 再演一出老好人,混一混这「护花使者」的名头。 虽是鄙夷,但毕竟宋景兰都这么说了,再加之这原本就是一场误会,刈楚只得作了罢。他转过身子,轻轻替身后的女子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姜娆恍然抬头,瞧着眼前面若冰霜的男子,抿了抿唇。 「走。」 姜娆手背一暖,那人已执着她的手,朝外走去。 只是姜娆还没迈几步,步子就生生被身后的那一句「神仙姐姐」给打了断,刈楚也停下步子来,转身,凝望着步步朝他们二人跑来的宋知柏。 刈楚垂眼,眉梢不动声色地挑了挑。 「神仙姐姐!」小知柏也完全不顾刈楚在一旁,直接拉扯住姜娆的衣裳。他虽是比姜娆小,可他的身形却不小,足足比姜娆高出半个头去。 这使得姜娆不得不抬起头望向他。 一旁的刈楚却是比知柏高,他安静地半垂下眼,看着两人的互动,不动声色。 「神仙姐姐,你留下来陪着知柏好不好!」知柏蹭上来,记录要抱住姜娆的身子,让她连连向后躲去。 「神仙姐姐!神仙姐姐,你就陪着知柏好不好嘛!」 见姜娆不答,这小孩儿急了,竟抱着她撒起娇来。刈楚在一旁瞅着,没吭声,倒是一下子撒了姜娆的手,径直朝前方走去。 独留给姜娆一个背影。 姜娆急了,欲想连忙追上前去,奈何那小孩儿一直抱着她不肯撒手,她只得无奈垂下头,把他的手指从自己的衣裙上一根一根地掰开。 「姐姐先有事,先不陪着你玩儿了,你一个人要乖乖的,嗷?」 她的话语轻轻,神色也温柔。 被甩开的宋知柏却登时变了面色,再次上前去,紧紧抓着她的衫子,不依不挠,「不嘛,我就要神仙姐姐陪着我,我就要神仙姐姐陪着我!神仙姐姐去哪儿,知柏就跟着神仙姐姐去哪里,有神仙姐姐的保护,知柏就不再害怕那些大坏蛋了。神仙姐姐,你不要丢下知柏好不好嘛!」 他说得恳切,一时间,声音里竟然有了隐隐的哭腔。 听着他软软的声音,姜娆好似又回到了从前,眼前的人,仿若成了当初的那个小小的刈楚,正抿着唇,于一袭如水月光之下,朝着自己小心翼翼地走来。 「阿...阿姐......」 「神仙姐姐!神仙姐姐!」 「阿姐,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不嘛,我就要神仙姐姐陪着我,我就要神仙姐姐陪着我!神仙姐姐去哪儿,知柏就跟着神仙姐姐去哪里,有神仙姐姐的保护,知柏就不再害怕那些大坏蛋了。神仙姐姐,你不要丢下知柏好不好嘛!」 ...... 她无奈,再次分开小知柏缠住她的手,对方却径直反手,将她的柔荑一握,有些泛凉的手又加紧了些。 力道缓缓施重,将她紧紧钳制住。 姜娆一怔,慌忙地朝刈楚的方向望过去,正巧见他也恰恰转了头,一双眼正朝着自己与小知柏望来。 视线顿顿,缓缓落于两人交握的手上,须臾,男子勾唇,缓缓一笑。 不错。 有意思,当真是有意思极了。 他的眸光深深,唇边依稀带着些若有若无的笑意。就是望着那笑意,姜娆的心「咯噔」一跳,直直暗叫不好来。 他生气了。 他肯定生气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姜娆看着眼前死死纠缠住他不放的少年,有些纳闷儿: ——自己怎么就这么招小孩子喜欢? 就这样,二人纠缠了片刻,宋知柏身后的乳娘盛菊终于看不下去了,缓缓走上前来,将二人分开。 「小殿下,该回宫了。」 那乳娘如是说,态度恭恭敬敬。 宋知柏仍是抓着姜娆,不肯松手。 第162页 「小殿下,再不回去,宫门便要落了。」 见他还是无动于衷,那乳娘又向前迈了一步,再次劝说道。 那孩子的面上,才稍稍有了动摇的神色。 「小知柏,」姜娆连忙趁热打铁,朝他缓缓一笑,笑容和煦如三月柳,「小知柏,姐姐现在也要出宫了,待姐姐有空了,再来找知柏玩,好不好?」 那孩子撇了撇嘴,歪头思索了阵,终于才肯让出一步来。 却是结结巴巴地道,「那...那神仙姐姐什么时候来?」 「嗯......」姜娆也说不准,只是她觉得,如果可以的话,她此生都不想踏入宫门一步了。 见她还在思索,知柏干脆道:「神仙姐姐住在哪里,是住在天上吗?」 姜娆忍俊不禁,不由得掩了帕子,声音轻柔柔的,宛若天上最轻飘飘的云,「不是哦,姐姐不是神仙,姐姐叫姜娆,自然不是住在什么云上天上。」 「那便好!」闻言,知柏欢喜地差些跳起来,「那这样,知柏便可以去找姐姐玩儿啦——对啦,姐姐住在哪里呀!」 姜娆答,「东宜王府。」 宋知柏表情一顿,下一秒,又将眼中的情绪不动声色地抹了去,欢天喜地地道,「好,东宜王府!那里便是十五哥哥的住处吧。刚刚好,知柏不光可以去找神仙姐姐玩儿,还可以去找睿荷哥哥玩!」 他边说边拍手,面上又作出十分激动的表情来。 趁他拍手的空当,姜娆终于脱离了那孩子的钳制。转眼一看,刈楚已经走远,独独留给她一个背影来。 她心一急,只想着早早赶上去,便匆匆与小知柏道了别,提起裙角便朝着刈楚离去的方向跑去。 待众人终于散了去,原本面上满是稚气的少年终于恢復了常人之态。身旁的乳娘也上了前,恭敬问道,「殿下,殿下方才可没摔倒吧?」 毕竟是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 盛菊抬头看着那高度,光是瞅着,便觉得惊心动魄。 「无碍。」 少年轻悠悠出了声,声音却一改方才的稚气,竟带了几分沙哑与柔和。 他瞧着女子急匆匆离去的背影,缓缓眯了眸。 「她便是宋睿荷吵着,要向父皇求娶的女子?」他微微侧过头去,去问盛菊。 盛菊略一福身,却是言简意赅,「是的。」 前几日,宋睿荷进宫,她曾听闻到,十五殿下因一个女子与圣上闹出不和的消息。 从今日的情形上来看,他要求娶的女人,便是眼前的这位姑娘了。 宋知柏又将眸眯紧了些,眼中闪过一道精明来,静静凝望着女子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眼前浮现的,还是方才那一眼。女子低眉垂目,漫无目的地沿着池塘边儿朝前走着,却因他惹出的动静,而抬了头。 「你是何人?」 「你是何人。」 两声询问,几乎是同时响起。一道温和,一道清澈。 ...... 宋知柏拢紧了身上的衣裳,仿若又看到那个女子,张开她柔弱的双臂,义无反顾地接下从树上摔落的他。 「你叫姜娆。」 面前无人,少年却还是在自言自语着。 片刻,又听他轻嘆一声,「你呀,就不该如此心善。」 迟早会惹出祸端。 ---------- 且说这边,刈楚边走边停,每走几步便侧首,等着那人追上前来。 他没有盼到姜娆,倒是盼到了那个看了一齣好戏,最后还劝他放人的宋景兰。 「睿荷倒是好兴致。」 他迈开步子,跟上前来,望着面上故作一脸闲适在赏着光秃秃的冰面的刈楚。 刈楚转过身子,当目光触及到宋景兰的面上时,眸中又闪过一道隐隐的失落来。 怎么是这小子。 刈楚没有理会他,径直转身,再沿着河面慢吞吞地走着。 见他并不理会自己,宋景兰倒是不恼,笑嘻嘻地加快了步子,跟上他。 「怎么,弟媳不在?」 刈楚步子一顿,白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别那么凶嘛,怎么了,来跟哥哥说说,是不是方才又被父皇给骂了?」 刈楚这回不光步子顿了顿,就连面上的表情也是顿了顿,又再次白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唉,」不知为何,眼前之人却突然嘆出一口气来,「哥哥不瞒你说,今日啊,我也被父皇骂了一顿。」 刈楚微微蹙眉,目光中略带着疑惑,偏过头去。 「怎么,」他不解,他这个哥哥不是一直最会讨得父皇欢心吗,「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我们人精景兰兄,竟也有被父皇训诫的时候。」 「你就莫再打趣我了。」宋景兰抿唇,轻笑一声。 旋即,他又饶有兴趣地探过头来,凑到刈楚眼前,「你猜猜,父皇是为何训诫我?」 「不猜。」 他现在,可没有那个心情。 拒绝了宋景兰的攀谈,刈楚又转过身去,继续踩着湖边的小道儿,缓缓向前走着。 「哎,你这个人,今日怎么这么无趣!」 宋景兰又跟上前去,这一下,他倒也不再卖关子了,一边望着刈楚离自己不到半步的身形,一边浅笑着道。 「今日我找父皇,主要是为了一个人。」 第163页 「......」 我管你是为了一个人,还是为了一只鬼。 「哎,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为了这个人,去做了什么吗?」 「......」 不想,一点儿都不想。 刈楚又百无聊赖地朝前走着,身后的宋景兰依旧是兴致甚浓,赶上来。 「我去找父皇,去让父皇把她许给我。」 「......」 刈楚依旧是不理他。 「喂!」 那人终于忍不住了,「你这小子,能不能给我一点儿面子!」 好歹如今,他们还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 这个大男人,怎么跟个娘们一样叽叽歪歪,好生聒噪!刈楚有些不耐烦了。 「喂!」 宋景兰也不耐烦了,他们兄弟俩不愧是兄弟俩,一人停了步子,那人也立马驻了足,转过身子来。 「你说吧,你跟父皇求了什么了?」 刈楚抬了抬沉耷耷的眼皮,望向他。 见着自己的话终于被人听了去,宋景兰这才满意地笑了笑,他又勾了勾唇,缓缓上前走了一步。 非得与他的视线平齐了,这样才好有仪式感来,宋景兰如是想到。 待一切都准备好后,宋景兰终于清了清嗓子,正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他如今要放出的,就正是那道东风。 正是火烧赤壁的那道东风。 第076章 见着他故弄玄虚, 刈楚的面上已有了几分不耐烦。他原本此时就心烦意乱, 尤其是眼前之人还刻意给他卖起关子来。于是他又撩了撩衣袍准备转身走去。 宋景兰的声音恰恰在身后悄然响起,「我去响父皇求, 让他将连枝赐予我。」 此话一出, 引得男子脚下瞬然一滞。果不其然,宋景兰如愿以偿地看见对方转了身形,一双眼朝自己望了过来。 眸光中, 带了些淡淡的波动。 「连枝?」 刈楚询问出声, 语气中, 满满皆是疑惑与探询。 是那位, 原先在倚君阁的连枝吗? 瞧出了他的疑问, 宋景兰轻笑着点了点头,又「啪」地一下子,将手中的鎏金小扇打了开, 「不错, 正是她。」 就是她,原先在倚君阁中被他挑中的那位姑娘。原本以为是金风玉露的匆匆一会, 可谁知,宋景兰在兴起之间赎了连枝的身子后,竟被这位相貌看上去不算太出挑的女子勾去了魂儿。 这也算是一种阴差阳错吧。宋景兰微微抿着唇,摇着扇子款款而笑。只见刈楚只是错愕了阵儿,眼神又瞬时平静如初。 「父皇呢,父皇是怎么回应你的?」 相比之下,他更是期待父皇的反应。 果不其然, 宋景兰无奈一笑,「父皇说,让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闻声,刈楚也忍不住笑了,他们这对兄弟也终于成为了一堆难兄难弟,惺惺相惜之际,他又听到对方说。 「不过,我算着时间,小楚国那边,已经蠢蠢欲动,咱们怕是不日便要遂了父皇的心意,『滚』去前线了。」 也好,眼不见心不烦,今日他进殿去找父皇,同父皇说明缘由之后,可没把那老人家气个半死。 刈楚眯了眼,略略思索了一阵,眼中闪过一道精明来,「也是,我算着,这时间是该到了。」 两人正在攀谈间,不远处突然闪过一道娇小的身形,引得刈楚敛了敛神色,望向来者。 正是姜娆。 她方才沿着路,好不容易才追上刈楚,见宋景兰在男子身侧,面上又浮现出一道犹豫来。 宋景兰不愧是个人精,登时便告了退,独留刈楚与姜娆在河岸边,两相对峙。 「阿楚。」 静默了片刻,姜娆率先开口,道。 却见男人的目光闪了闪,轻轻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女子连忙上前,跟紧了他的步子,轻轻咬着下唇,解释道,「阿楚,我方才......」 姜娆能从他的面色中看出来,他在不高兴。 她的话音还未落,身前的男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姜娆始料未及,重重地撞到了他的背上。 「唔......」 男人垂下眼,看着闷哼了一声的女子,声音中带了些清冷,「你倒是和他亲近得紧。」 姜娆一顿,连忙赔着笑,「小孩子嘛......」 「小孩子?」他的目光轻悠悠落到了姜娆的面上,眉心之间淡淡地拧了个小结,久久舒展不来,「看来,你倒真是蛮有孩子缘呢。」 话一出声,便被他缓缓拖长了尾音,姜娆还未来得及回味他话语中的含义,望着他逐渐泛寒的眸子,慌忙道,「不是的,我只是路过,然后看见他从树上摔了下来。我......」 正说着,眼前的男人又勐地一皱眉,转眼便将视线落于她的胳膊上。 他才发现,她一只手正稳噹噹地抬着一只胳膊,面上挂着隐隐的痛苦。 眼前的日光突然被人挡了去,男子已低下头来,皱着眉头问,「怎么了?」 声音中,满满皆是关切。 或许是他过于急切,手上的力道也不由得加重了些许,引得女子轻轻「嘶」了一声,缓缓的痛感也从手臂上传来。 刈楚慌忙撒了手,眼中已有了慌张,「阿娆,你、你没事儿吧,我方才......是弄疼你了吗?」 第164页 男子的眼中,一扫方才的冷意。 女子抬头,瞧着他眼中的慌乱,为了不使他过于担心,咬牙摆了摆头,「没事的,不疼。」 「我在下面瞧着,看着他快要摔下来,没忍住冲上去了。那孩子那么可爱,我现在只是胳膊受了伤,若是我未上前,受伤的......」 说着说着,姜娆又忽地垂下眼睑来,她不敢再往下去想了,「若是我没有去接住他,又不知道那孩子会伤成什么样子......」 他知道她心善,见她此般情态,一颗心又突然软了下去。刈楚凝视女子了阵儿,须臾,缓缓嘆出一口气来。 「罢了。」他道,声音缓缓,眸光也是缓缓,不知不觉中,话语里已有了几分怜惜。 她呀,就是心太善、心太软。 「下次不许这样了。」 刈楚轻轻握着她的手,缓而嘆道。他的力道分外轻柔,似是生怕稍一用力,便会弄疼了她一般。那人缓缓捏着她的柔荑,往自己的手上缓缓送着力。 她被他握着,面色一红,须臾轻轻点了头。 嘴上应着,「嗯。」 转眼间,刈楚已唤了万年上前来,转身去叫了太医后,二人又坐在岸边,并肩说着话。 他们说得都是些有的没的,姜娆强忍着手臂上的痛意,安静地听刈楚缓缓言。不过一阵儿,又突然听他道。 「景兰要收了连枝,已经去和父皇说了。」 姜娆闻声一愣,吃了一惊。 片刻,又见她垂下眼来,「也好,她一向下定决心,日后要嫁入权贵之家。这样,也虽是遂了她的一桩心愿吧。」 刈楚的面上也略带了些惊讶,「你不怨她?」 他想起先前,他们还曾在倚君阁时,连枝便因为谢云辞来萱草苑闹过。也因是这件事,刈楚向来对这个女人无半分好感,那日他同宋景兰去倚君阁时,也从未正眼看过她。 谁知,宋景兰竟然和连枝两人看对了眼。 听见刈楚的声音后,姜娆的面上染上一层柔和来,「我怨她做什么呢,那都多久的事儿了。」 「况且,」她和缓一笑,「我们阁内的姑娘,每个都是那样的性子。我们都生在最底层,都要为自己的未来谋划一条出路的。」 「胡说,」刈楚反驳她,「你就不那样。」 他还未见过这般和善、这般善良的姑娘。 姜娆笑了,她抿着唇,笑容轻轻,「那可能......或许是我还未生在最底层吧。」 她虽是倚君阁的姑娘,活得却不似她们那般苦。一这样想到,她的眼中又染上对连枝的几分同情来。 先前,她曾经是怨过连枝,她觉得连枝万分可恨,可时过境迁,那些怨气又不知何时被时间磨平了去,独留下一段风沙与过往。 连枝是个可恨的人,却也是个可怜的人。 更何况,姜娆本不是什么斤斤计较的人,如若什么事都怨、都斤斤计较,那她恐怕早都被气死了。 见她这般说到,刈楚也愣了愣。良久之后,握着她素手上的力道慢慢加紧,又缓缓一声。 「阿娆,你真好。」 太医已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姜娆的胳膊,微微泛着凉意的膏药涂抹上的那一剎那,她终于感觉到那痛意稍稍消减了些。刈楚扶着她,缓缓上了马车,又坐于车内将车帘子轻轻放下了。 车内有些暗,还有些闷。男人正坐在自己身侧,眸光闪烁。 直到马车缓缓动起的那一刻,姜娆才听到了身边男人刻意压低的嗓音,「我想,我方才是醋了。」 姜娆面上怔忡片刻,忙转过头去,因是车内有些昏黑,让她看不太清男子面上的表情,但他一双如星子般的眸子,却暗暗发着动人的光芒。 「我......」 她咬了咬下唇,刚想出声,却被一阵极其轻柔的「嘘」打了断。 「不要说话,」刈楚侧目,朝她望来,声音分外轻柔,「是我,是我错了。」 「我知道,知柏他还是个孩子。可我......可当我看到他与你亲近时,还是不由自主地去生气,却全然忘记了你的胳膊上还有伤。」 他说得愧疚,也是微微垂着眼,细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姜娆坐在他身边,细细地瞧着他,他边说,面上又露出几分不自然的忸怩来。 刈楚面上的神情又是引得姜娆掩帕一笑,娇俏的笑声登时便在车厢内若有若无地化了开。听着女子的笑声,刈楚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如同融化了一般,便情不自禁地贴上前去。 「唔......」 姜娆只觉眼前一黑,自己的身子已被人抵着,贴到了车壁上。轻晃之际,那人已伸出手来,探向她的衣摆。 她面色一潮,轻声道,「还在外面呢。」 怎么这么不正经的。 她在心底里腹诽道,朝着男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刈楚却不收手,径直把她按在车壁上,就在此时,车子轻轻晃了晃,引得两人的身子也晃了晃,他登时便扑在了姜娆的身上。 「阿楚,你、你起来......」 压到我了! 「不、不是我。」 姜娆瞧着,倒在自己身上的男子终于缓缓坐直了身,却是满脸委屈地望向她,用手指了指马车夫的方向,「方才,真不管我的事。」 他这般无赖,让姜娆有些无奈,不过外面跟着的全是僕人,让她不便再多什么。 第165页 姜娆只得也学着他那般,刻意压下了嗓音。她的嗓子本身就细,如此一压,更如同蚊鸣一般。 刈楚仍是低垂着双目,眸光和缓而温柔,静静凝视着被自己压在车壁的女子。目光迎面而上,刈楚依稀能看见女子一帘素纱下,微微发着潮的面颊。 「那、那你先......先移开。」 他压得她喘不过气儿来! 瞧着她的面色,再听着她细如柳丝的嗓音,刈楚觉得心中十分欢喜。便情不自禁地再次低头,将她抵在车壁上亲了上去。 女子唇瓣儿柔软,吻得他的一颗心也慢慢发软,就差滴出水来。 姜娆被他吻得,唿吸也逐渐发乱开。直到她闷哼一声,男子才终于松了口,唇边的笑意愈发浓烈。 女子抬了头,还微微喘着气,身段娇/软,轻哼一声,「不、不要,人多......」 外面还有人呢! 这样一句话,又引得刈楚爽朗的笑意于车厢内化了开。见着他似是又俯下身子来,她便悄然将话题一转,让对方顿了顿身形。 她问,「你可是见到陛下了?」 「嗯。」刈楚点头,诚实地出声。 「他...陛下他可曾说了什么?」 他还有没有骂你? 姜娆本来想问这句话,又觉得不太合时宜,只好将刚到嘴边儿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刈楚眸光一闪,继而笑道,「父皇他又能说什么,无非还是那些事罢了。」 「他......未同意?」姜娆小心翼翼地问。 刈楚点头,「嗯。」 见着男人点头,姜娆面上涌现出若有若无的失望来,不过这失望的情绪只待了短短一刻,便被她不着痕迹地掩盖了下去。 她的身份摆在那里,明显是皇帝不同意的事情,她又再肖想些什么呢。 如此想到,她的心情不知不觉地平衡了些,又抬眼望向男人,道,「其实......」 「其实什么?」男人眯了眸,轻声问。 她不愿意让他为难,也不愿意看见他为难的样子。于是女子便径直开口,轻轻道,「阿楚,其实我不强求的。若是陛下着实不同意,我还可以......」 她还可以做妾。 没关系的,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什么都没关系的。 她如是想到,原本以为能为刈楚分忧,却不想他又将眉头皱紧了,声音也不由得拔高了些。 「我同你说过了,莫再想这些事,一切我都会办妥的,」刈楚道,「别胡想,也不要胡说。」 他的声音明明轻柔,却带着一种无以名状地压迫感,让姜娆只得轻轻点了点头,缓而答应他,「好,我不胡想,也不胡说。」 见她终于答应了自己的话,刈楚这才缓缓笑了开。他忍不住亲了亲面前女子的额头,又再次重复道,「阿娆,你真好!」 她真的、真的很好。 男子的吻又铺天盖地般而来,亲吻得姜娆一时间晕头转向。因为是在车内,刈楚不能放开动作,一双眼只能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女子,倒是盯得她又几分不自在来。 「别、别看我。」 姜娆偏过头去,说话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犯了结巴起来,「还有,你晚上的时候,能不能轻一些,我......」 她顿了顿声音,好久才把后半句话憋出来,「你喝了酒之后,就是乱搞,也不会弄,弄得我好疼。」 闻声,刈楚面上也一顿,再开口时,眼中已有了玩味来。 「我...我原本也不会。」 他轻一点,他下次一定轻一点,发誓! 姜娆的双颊已红得被面纱遮不住了,她抿了抿唇,正襟危坐,双眼望向前方,尽量目不斜视。 片刻后,身侧的男子又突然靠上前来。 「可是,我原本也不会呀,要不然,阿娆,你教我吧。」 姜娆:「???」 她再次红着脸,把他推开,「原先我同你说好了,你叫我一句阿姐,我便......」 原以为男子会如同上次那般拒绝,却没想到,这次他竟唤出声来。 「阿姐!」 如此热烈的一声,让车外的万年愣了。 车内的姜娆也愣了。 旋即,又见他再次欢喜地连连唤了好几声,「阿姐,阿姐!阿姐阿姐阿姐!」 「你数数,我方才唤了多少声了?」末了,他又添上一句,笑得万分奸佞。 姜娆登时害臊地别过脸去,不再理他。 就在她侧过身子的那一刻,车外突然喧嚣声四起,刈楚眉一皱,已快速地掀开帘子,远远便看着一矢箭羽,朝马车的方向直直射了过来! 「小心!」 「保护殿下——」 一瞬间,他听到了车外万年撕心裂肺的高吼。刈楚眸光一闪,那道箭羽已凌空而来,直直插入了车厢! 「小心——」 姜娆急急唤出声去,还没来得及反应,自己的身子已被人重重一揽,那人压着自己,抬眼的那一瞬,那道箭羽正从头顶上空「唰」地飞了去! 「bang」地一声,那支箭正插在了身后的马车车壁上,姜娆余魂未定地抬了头,正瞧着刈楚探出手来,拔掉了她身后的那支箭羽。 箭羽插得厚实,整支箭锋利而沉重,而射箭之人也是用了实打实的力气。 他费了一些劲儿,才将那道箭羽从车壁上拔下来。 第166页 看来,那人是势必要置他们于死地。 男子掀开帘子,转眼向车外望去。因为遇到了刺杀,马车瞬时被停了下来,一群人也涌上前来,死死护住车内的刈楚与姜娆。 得。见刺杀又失败,那人身形一隐,又消逝在暮色中。 「追!」刈楚低喝一声,「不能放过他!」 万年也慌忙赶上前来,匆匆掀开车帘,「主子,您和姑娘没事儿吧?」 「本王无事。」 他眯着眸,凝视着那黑衣人离去的方向,眼中已有了淡淡的思量。 ---------- 自姜娆来到荷花殿后,先后三次,险些失了性命。 荷花殿内,女子坐于床榻之上,两手抱着腿,仍是惊魂未定。 男子来回在殿内踱步,不知过了多久,派出去的人终于返了回来。见着刈楚,慌忙跪下。 「何人?!」男子已着急地问出声来。 「小的无能,小的无能!」来者一个劲儿地在地上叩首,「小的与几位兄弟去追着那抹身影,谁知,那个黑衣人武功极其高强,竟神出鬼没的,小的......小的没跟多久,便失去了那人的行踪。」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是越来越小,最后直接伏在地上颤抖,不敢发出声音来。 刈楚震怒,直接摔了手边的杯子,怒喝,「滚!」 那人便圆熘熘地......滚了出去了。 刈楚站在殿门口,又是踱步了片刻,手一挥,把万年唤了上来。 「快,去给本王把陆副将叫来!」 「是!」 万年领了命,慌忙退下殿去。 带陆宁来时,已接近傍晚。姜娆从床上跳下来,缓缓来到桌前,看着满桌子精緻的饭菜,却无一丁点儿胃口。 听见屏风后的人声,姜娆便迈开步子走了过来,只一眼,便看见了殿内的刈楚与陆宁。 陆宁仍是那一身紫袍,眉目清朗温润,让人看上去十分舒服。 如沐春风。 姜娆的心情稍稍好了些,见她来,刈楚倒也不避讳,任她坐在一旁。 姜娆侧耳,侍女们已将饭菜重新端了过来,又在她面前摆好了碗筷。 二人就在一旁,谈论得正浓,恍惚之间,姜娆听到了「出兵」、「遥州城」、「小楚国」等字眼。 姜娆眼皮一跳,慌忙搁下了筷子,「你们要出征了?」 这一声,引得陆宁也转过眼朝她望来。对方的眸光不咸不淡,却带着丝丝敬意。 那人朝她遥遥一作了个揖,又缓缓别回眼去,端的是君子如玉。 见姜娆这么问,刈楚倒也不避讳,淡淡地「嗯」了一声。 姜娆的眼皮又勐烈地跳了跳。 俗话说,左眼皮跳财,右眼皮跳灾。她这右眼皮一个劲儿地「突突突」直跳,跳得她心神不宁起来。 于是她慌忙喊了一声,喊得殿中的二人神色怪异地望了来。 「不可!」 刈楚疑惑,声音却是轻轻柔柔的,「怎么了?」 怎么不可? 姜娆只听着他要与小楚国对战,脑海中又突然忽闪过上一世,小楚国气势汹汹的铁骑踏过大魏山河的那一幕来。彼时,她虽然在萱草苑,却还是能依稀听到几分外头的动静,听说大魏连连打了好几场败仗,数员忠臣义士以身殉国。 于是她又出声来,「不可,就是不可。」 断不可去和小楚国迎战,尤其是去攻打遥州城。 姜娆不会忘记,那一日,在书房中,刈楚曾指着遥州城的地图同她说,遥州城,是整个大魏最易守难攻之处。 那夜,男子的声音犹在耳侧。 「这座城叫遥州城,原先是大魏的地盘。此地地势得天独厚,整座城池更是固若金汤。」 固若金汤,易守难攻。 姜娆咬咬牙,一双眼朝着刈楚望去,眼中尽是恳切。 「不、不要去,好不好?」 刈楚全当她是在捨不得自己,便缓缓一笑,「我同父皇说过了,遥州城是一定要打的,不攻打遥州城,我拿什么来娶你呢?」 他大大方方的将这一句话说了出来,根本不顾及旁人的存在。一旁的陆宁愣了一愣,旋即又抬头向殿上的刈楚望去,面色未变。 望见一旁的陆宁,刈楚又笑道,「若是你一人待在荷花殿害怕,我便让他留在荷花殿,护着你。」 姜娆一怔,「陆将军不跟着军队前去吗?」 「卑职家中有事,老母抱恙,须得回乡探望一二。」陆宁恭恭敬敬地回道,略略欠身。 见他这么答,刈楚也淡淡「嗯」了一声,旋即又朝姜娆望去,「还有一件事,我想,须徵得你的同意。」 「何时?」姜娆问。 只是她这不问还好,一问,面前的那位陆副将竟可疑地红了脸。姜娆淡淡蹙眉,却见陆宁又稍稍欠身,朝她徐徐走来。 「姜姑娘,卑职......」 他话语一顿,说话竟无端地结巴起来,「卑职有一个不情之请。」 「何事,您尽管说。」若是她能帮上的忙,她一定会尽力去帮。 闻言,陆宁感激地点了点头,嘴唇刚动了动,却听闻一声通报传来,万年已徐徐进了殿中。 「主子,夏姑娘来了。」 夏蝉? 听万年这么一说,姜娆才想起来,自己已许久未见小蝉那丫头。 第167页 那丫头现在才想起来见她,姜娆撇着嘴,想到。 还未等她回应,夏蝉已蹦蹦跳跳进了殿中。她如同一个明媚的小太阳,人未至,声先到,一句「娆姑娘」,顷刻间,整个荷花殿仿若都亮敞起来了。 她欢欢喜喜地跳进荷花殿,一下子便扑到姜娆怀中,「娆姑娘,小蝉想死你啦!」 如此甜腻的一声,让姜娆登时便笑弯了眉眼。 「怎么了,你前段时间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我来。」她假意嗔怒道。 少女却嘻嘻一笑,仰着一张小脸儿跳出了姜娆的怀抱,末了,还添上一句,「娆姑娘的身上可真香!」 夏蝉是个会拍马屁精的,比宋景兰那个人精儿还更讨得人喜欢。姜娆抿着唇,仍是笑了笑。 却见少女转过头去,当目光触及到陆宁的那一剎那,突然一愣。 「宁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她询问出声,声音中,带了丝丝困惑与探寻。 陆宁稍稍往后退了半步,面色突然有些不自然。只听他轻轻咳嗽,缓缓道,「我、我找殿下,商议商议军事。」 刈楚眯了眯眸,没有吭声。 只这一下,姜娆便看出了陆宁眼中躲闪的目光,再联想到方才夏蝉进屋时陆宁面上可疑的红晕,一道思量已在脑海中闪过。 好像...... 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夏蝉没一阵儿便挽着姜娆拐入寝殿,她的身子挂在姜娆的一只胳膊上,如同寄生在了她身上一般。见着二人身形隐去了,刈楚笑着拍了拍身旁陆宁的肩膀,后者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陆宁抬眼,朝刈楚轻缓一笑,面上却略带着几分羞涩和回味无穷。 身前的男人笑了笑,又朝着寝殿的方向,朝呆愣在殿下的陆宁努了努嘴,「喏,你还未和那丫头说你的心事?」 陆宁敛了敛神色,站直了身子,又一手整理了理自己的衣摆,缓缓答,「还未。」 「哦?」刈楚挑了挑眉,「为何不说?」 陆宁的面上登时浮现上一丝尴尬来,「卑职......卑职还未知晓小蝉姑娘的心意。」 他不知道夏蝉的心意,更不敢去同夏蝉表述自己的心意。所以他才来荷花殿,请求刈楚,让姜娆帮自己试探试探夏蝉的心意,好让他明白,那姑娘的心中究竟对自己有没有半分想法。 在弄清夏蝉的心意之前,他不敢轻易对她有任何表述,他害怕吓到这个可爱的姑娘,更害怕当她明晓自己的心思后,便不愿再同他来往。 一个字来概述陆宁目前的状态,怂。 但让陆宁意外的是,刈楚却未嘲笑他,反而又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十分理解。 陆宁报之以感激一笑。 且说这边,姜娆与夏蝉回了房后,便面对面于案前坐下。姜娆知道她喜欢吃甜点,便让子鸢去为她准备了许多点心,子鸢离开房间的那一剎那,夏蝉的目光终于从那位侍女的身上瞟了回来了。 她朝着姜娆努了努嘴,「娆姑娘,那是您房内的侍女呀?」 「嗯。」淡淡一声,姜娆点了点头。 「啧啧,」面前的少女却咂了咂嘴,引得姜娆面上一片疑惑。瞧着她的面色,夏蝉终于故作玄虚的出了声,「这个丫头呀,我看着,不太安生?」 「不太安生?」 姜娆提了茶壶,倒了一杯热茶,继而缓缓握着茶杯的杯壁,轻问出声,「怎么啦,子鸢又哪里惹到你啦?」 「她倒是没有惹到我,」夏蝉也从她的手中接过了茶壶,望着缓缓升起的腾腾热气,煞有其事地说,「娆姑娘,你巧,那个丫鬟,生得多好看。」 闻言,「扑哧」一下,姜娆轻笑出声。不过她也倒未打断这丫头的兴致,抿了一口茶后,又笑着扬起面,饶有兴致地道:「你继续。」 「所以呀,这肤白貌美,性子还温婉的,一般都不是什么简单角色,」她吹了一口茶,「娆姑娘,您可千万要盯紧了她。阿楚现在有钱有权还有相貌,这是那些丫头使坏心眼儿的对象呢!」 她说得严肃且认真,话音刚落,又听见一道叩门声。姜娆轻轻放下茶杯,缓缓一声「进」,子鸢便端着盘子裊裊走了过来。 夏蝉连忙闭了嘴,正襟危坐。 虽是闭着唇,不再动声,可自子鸢从进门到出门的这一段路子,夏蝉略带着审视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看到最后,子鸢也察觉到了对方不自然的目光,便轻轻望了过来。 夏蝉慌忙敛神,朝着她嘻嘻一笑。 她这么一笑,倒是笑得子鸢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后者将盘子缓缓放到桌子上,只一眼,夏蝉便看到了精緻的小盘子上面满是精緻的小点心。 一时间,她又突然对子鸢生了几分好感起来。 子鸢也是规规矩矩的,朝姜娆与夏蝉分别欠了欠身,须臾一声「慢用」后,便规规矩矩地退出了殿。 全程,姜娆就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视线的交流。末了,当夏蝉将目光尽数落于盘子内的那一剎那,她又笑出声来。 「姑娘笑什么?」 「没事,你慢些吃。」姜娆抿唇,道。 原以为这些点心能堵上她的嘴,却未料,夏蝉是个一时一刻也停不住的话匣子。她一边吃,一边朝姜娆正色道。 「娆姑娘,你莫不信,像她那样生得好看、性子又好的丫鬟,最能讨得公子哥儿的欢心——姑娘,你可要多多提防着她啊。」 第168页 「好,我知晓了。」 姜娆无奈,只得应道。心中却思量着,这丫头的话怎么越来越多了。 片刻之后,她瞧着吃得正欢的夏蝉,突然又想起什么来。于是姜娆便压低了声音,对她轻缓道:「对了,小蝉,这些时日,你都是在倚君阁吗?」 「倚君阁?」夏蝉一面瞧着满盘的糕点,一面回答。姜娆在一旁瞧着,生怕她会把自个儿给噎着,于是连忙又为她添了杯茶水。 末了,还不忘叮嘱道,「慢些吃,慢些吃。没有人和你抢的,若是你还喜欢,我便让子鸢给你天天送去——对了,你还未同我说你近日都在哪处呢。」 「我早就不在倚君阁了,」这丫头边吃边道,「我近日,在宁哥哥府上。」 果然。 姜娆缓缓眯起了眼。 片刻,她又歪了头,望向女子,「那...你成日住在他府上,会不会......」 姜娆还未说完,夏蝉已知道她后半句要说什么话,于是扬声道,「娆姑娘,旁人打趣我也就罢了,您就莫再打趣我啦!我和宁哥哥关系很好的,他人也很好,娆姑娘尽管放心吧!」 「不不不,」她摆摆头,解释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正说着,姜娆突然敛了神色。眼神突然柔和了些,望着面前的少女,语重心长道。 「小蝉。」 她缓缓站起了身子,又坐到少女身边去。夏蝉只觉得自己的手突然被人握了握,恍恍然抬起头来。 「姑娘,怎么了?」 因是嘴巴中还塞着糕点,夏蝉说话听起来囔囔的。 「小蝉,」姜娆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我也想过了,也和阿楚讨论过了。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而且你现在也不跟在我身边,身子也被赎了回来。也就是说,你现在是自由身,是不是......」 她抿了抿唇,缓缓抬眼,捏住夏蝉素手的力道缓缓加紧。 「你现在,是不是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呀?」 「考虑什么?」夏蝉先是一顿,旋即明白过来姜娆话中的含义。这下子,她也不继续吃那糕点了,也坐直了身子,望向姜娆。 「娆姑娘,是不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话?」她问。 「没有。」姜娆摇头。 诚然,却是没有人来找她。 夏蝉眨了眨眼,眼中明显写着质疑。不过,她却未再多说什么,又垂下头去望向盘中的糕点。 满盘子的点心被她吃得只剩下了三块,一块红,一块黄,一块蓝,相互交称,竟有些好看。 姜娆目光缓缓,再次朝她望来。 瞧着夏蝉岿然不动的面色,姜娆有些败下阵来。她抿了抿唇,刚思量着究竟该如何同她引出「陆宁」这个话题时,对方又突然发声了。 「娆姑娘,是宁哥哥让阿楚托你来问我的,是吗?」 「啊?不、不是。」 夏蝉放下了手中的糕点,用素色地帕子擦了擦嘴,面上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娆姑娘。」 她再次出声,声音缓淡,「娆姑娘,这件事,是我自己的事情。您和阿楚,不必再费心了。」 姜娆一怔,没有太弄明白对方话语中的含义。 「娆姑娘,」见着她面上的疑惑,夏蝉便解释道,「其实,我能看出宁哥哥对我的心意。他这个人,就是太老实了,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还以为我全都不知道......」 说到最后,她竟然开始轻轻地嘆息起来。姜娆从未见过这般的夏蝉,从未见过这般严肃、这般认真的夏蝉,一时间,不由得怔住了。 旋即,姜娆又轻问出声来,「那么,小蝉,你的心意呢?」 「你对陆副将的心思如何?」 问她对宁哥哥的心思如何? 夏蝉面上也恍惚了阵儿,一时间,竟发现自己无法回答起这个问题来。她愣了半晌,面上的表情亦是顿了半晌。良久之后,她终于出声来。 语气中,却又了微不可查的迟疑。 「我...我也不知道。」 「宁哥哥......宁哥哥他、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只是......」 夏蝉将眸光忽地垂下了,恍然间,她似是看到了一道人影。那人正背对着她,手中不知抱着什么东西,于一个月夜中,朝着自己的方向匆匆跑来。 就这样,她猝不及防地撞到那人身上。 少年缓缓抬了头,眸光清澈,却又带着淡淡的讶异与疏离。夏蝉上了前,喃喃一声。 「你...你真好看啊。」 桌案前,少女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听着姜娆的话,却仿若整个世界都与自己隔绝了开,她的眼中,也只剩下了那道人影。 那道匆忙撞入月色之中的人影,那道,撞入了她整个少女梦的人影。 夏蝉终于定了神,望着桌前面上犹有探寻的女子,轻轻出声。 「我...我与宁哥哥,只是如同兄妹般的关系。我......」 她话音还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似是有人于门外绊了一跤。 刈楚抬头,望着眼前面色发白的男人,眸光深深。 第077章 「谁?」 心虚的一声响起, 夏蝉立马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不等姜娆反应,前者已转入到屏风前, 一手挑起了帘子。 也只需一眼, 她便看到了门后神色奇怪的刈楚,和...... 第169页 和面色微微有些发白的陆宁。 男子正一手扶着墙边儿,一手整理着微乱的帽衫。看见有人走出时, 他扯着发白的嘴唇, 「咳咳」地干笑了两声。 「姜姑娘。」 陆宁先朝姜娆恭敬一揖, 姜娆点头回应, 转而他偏过头去, 恰见夏蝉的一双眼也缓缓扫来。 「小蝉,」他尴尬一笑,「我、我路过......打扰。」 转眼间, 他便要离去。 「宁哥哥!」 一瞬间, 身后的少女突然出声来,让陆宁的脚步一顿。男子徐徐转身, 强止住了面上的情绪,朝身后的女孩儿舒缓一笑。 一如往常一般清澈明润。 「怎么了,小蝉?」 姜娆在旁边轻轻靠着桌角,瞧着夏蝉上了前,走到陆宁身边,抬起一双眼。 「宁哥哥。」 「嗯。」陆宁点头,垂下双目。 他的眼神轻轻, 眸中泛着小心翼翼的、温柔的光,似是怕惊扰到了夏蝉,他那一句「嗯」回应得也是轻轻的。在这样的话语和目光下,少女就这般猝不及防地启了唇。 「宁哥哥,你...你是不是喜欢我。」 「啊?」陆宁一顿。 又看见对方也垂下眼睑,低声重复道,「宁哥哥,你是不是喜欢小蝉?」 刈楚也掀了帘,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帘幔。他紧闭着唇线,静静瞧着屋内正在「对峙」的二人,抬步走到姜娆身边。 夏蝉望了一眼刚进屋的刈楚,又移开眼去。 陆宁沉默,过了好久,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终于点了点头。 如释重负。 姜娆也悄悄松了一口气,一双书突然被人轻轻拉住,淡淡的温暖从对方的掌心传来。 原以为这会是皆大欢喜的一幕,却不料,眼前的少女出声,「宁哥哥,我...我不喜欢你的。」 一句「抱歉」出了口,让陆宁的面色变了变,一瞬间,男子面若死灰。 他强颜欢笑,「不、不碍事的。小蝉,真、真的不碍事的。」 夏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男人跌跌撞撞地往后倒退了半步,又被夏蝉上前去扶住。陆宁垂眼,看着她搭在自己臂间的那双素手,嘴唇抿了抿。 「宁哥哥,你......」 「我没事。」陆宁飞快接声,继而不着痕迹地避开女子的手,在众人的目光下,落寞离了开。 前一刻还是欢天喜地,后一刻,就已成了不欢而散。 姜娆抬眼望了一眼刈楚,却见他面色未变,只是将眸微微敛起,不知是在思索些什么。 她望了半刻刈楚,又转眼打量了一眼神色恍惚的夏蝉,终是掀起了帘子,「我去看看他。」 男人点点头。 出了房门,陆宁正站在院中一角,听见开门之声,他也朝这边快速地望了,眸光却在定格在姜娆身上的那一瞬,立马黯淡了下去。 「姜姑娘。」 「陆副将。」她徐徐上前,几步便走到了他身前。男子不甚英俊,皮肤也透着健康的小麦色,却让人看上去十分舒服。 这是不同于刈楚的那般赏心悦目。 「陆副将,」她轻轻启唇,眸光缓淡,语气中已有了几分不忍,「小蝉她还没有经歷过这种事,待我一会儿回屋,好好与那丫头谈一谈,她会明白您的好的。」 「姜姑娘言重了,感情这种东西,原本就强求不来。我不怪她,亦不怨她,只是......」 陆宁突然低下头,从袖子中取出一块玉佩来。姜娆定睛,恰见玉面上写了一个小小的「陆」字。男子伸手,将玉佩递给她。 「这件东西,劳烦姜姑娘转交给小蝉。不日我便要出征,这件玉佩,是我陆家祖传的护身符,我希望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它能陪着她。」 他...... 他希望她好。 把玉佩递给姜娆后,男子便不再出声。姜娆手里紧紧握着那块玉佩,玉面上,还有来自于他的淡淡的温度。她也沉默了阵儿,转而问出声来。 「陆副将,王爷他准备何时出征?」 陆宁答,「冬月十八。」 「冬月十八?」她一愣,「如此算来,便只剩下五天时间?」 「嗯。」男人点了点头。 「怎么会这么快?」姜娆连忙问。陆宁垂着眸,没有吭声。 想必这是属于军事机密,她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捧着玉佩回屋时,夏蝉正满脸失魂落魄地坐在桌前,而刈楚正背着手,皱眉望向夏蝉。 见姜娆走进来,刈楚眉间的蹙意稍稍舒展开。他神色怪异地望了桌前的少女一眼,继而收回目光。 「怎么了?」 察觉到屋内气氛的不对劲,她询问出声。 「无事。」刈楚接了话。又见她步步朝夏蝉走去,将一块玉佩呈于那丫头面前。 「娆姑娘,这是?」 「陆副将托我给你的。」 夏蝉一怔,旋即伸出手去,当指尖抚摸到上面淡淡的一个「陆」字时,突然身子僵了僵。 「我不能要。」她摆着头,把玉佩往姜娆的怀里推了推,「这件玉佩,我不能要。这定是他们的传家之物,我、我受不起。」 姜娆蹙眉,「这是他托我给你的,现在陆副将想必还未走远,你若是不想要,便亲自还给他吧。」 有些话,当面说了开,断了对方的念想,也好。 第170页 夏蝉垂了眸,盯着手中的玉佩,沉默了片刻,终于掀起帘子朝外跑去。 屋外顿时传来了细微的交谈之声,窸窸窣窣的,让人听得不甚真切。陆宁见了夏蝉,尴尬地转过身去,生怕她会追上自己的步子。 「宁哥哥!」 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追上他,气喘吁吁地于他面前摊开了手。男人转过头去,瞧着她手心里的玉佩,抿了抿唇。 「给你的。」 「我不要。宁哥哥,我已经欠你这么多东西了,不能再收下你这块玉佩。」 眼看着她就要把玉佩强行塞回他的怀里,陆宁忙不迭地往后退了半步。他的神色略微慌乱,眉头也轻轻拢起了。 「宁哥哥,小蝉不能要的。」 少女仍是重复着这句话,让男子无奈地嘆了一口气,只闻一声「罢了」。陆宁终于将那块玉佩收了回去。 夏蝉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块玉佩,我会替你留着,你若想什么时候要了,可以随时来取。」 女子抬眼,恰见男人也垂了眸,眸光缓淡而温柔。 言罢,他便将玉佩往怀里一揣,就要转身离去。 「宁哥哥——」 她再次出声,引得那人脚下一顿,数秒之后,她咬了咬唇,「对、对不起。」 「傻丫头,」他再次笑着转身,揉了揉她的头髮,「我不怪你,我从来都不怪你。」 二人的对峙持续了数久,听闻院内的声音越来越大,姜娆有了坐不住了。刚想起身,手指却被身侧之人轻轻一勾,她疑惑抬头,立马又被人拢入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那是他们的事,」男人拢着她,声音又低又轻,「让他们自己处理就好。」 于他怀里,姜娆轻轻点了点头。 的确,这种事,还得让他们两个自个儿说清。 瞧着怀中低眉顺眼的美人儿,刈楚的喉结突然动了动,压低了声音轻唤一声:「阿姐。」 「嗯?」姜娆被他唤得一懵,登即便抬了头。 却见男子的面上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旋即俯下身咬住了她的耳垂,姜娆一个激灵,身子已倾倒在他的怀里。 淡淡的香气席捲而来,登时便漫布了她的全身。 男子把她平放在床上,一面唤着「阿姐」一面又压下身子来,末了,指尖停驻在她的腰间缓缓地画着圈圈,微热的唇便贴了下来。 她一面回应着男子的吻,一面又推搡着他在自己腰间的骚动。她怕痒,她极其怕痒,没一阵儿她便缴械求饶了。 真是个混/蛋。 逗罢她,刈楚便平躺在她的身侧,一面喘着气,一面说:「阿娆,不日我便要走了。我打算让陆宁留在荷花殿,有他护着你,我也能安心些。」 留在荷花殿,是陆宁自己求的。刈楚放不下姜娆,陆宁亦是放心不下夏蝉,可又有了方才演绎的那一出,一时间,刈楚又开始左右为难了。 脑海里却是方才,姜娆与陆宁退去荷花殿外时,他与夏蝉独留在屋内的场景来。 少女咬着下唇,眸光楚楚动人。 「阿楚,我想问你,你...可是要迎娶娆姑娘?」 「是。」 「那你便是很喜欢她了。」 「是。」 「那我......」她方欲出声,又匆匆别开脸去。末了,终于轻嘆一声,「罢了,我早知结果会如此。」 男人站在一旁,静静地瞧着她,不动声色。 夏蝉又不死心地抬起面来,「那我若是与宁哥哥在一起了,你会如何?」 「如此好事,自会祝福。」 「阿楚,你好狠的心!」 没来由的,对方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引得刈楚怔了怔。不等她说完,房门便被姜娆轻轻推开,少女又退回了原来的位置上,不去看他。 方才的那一幕从脑海中徐徐闪过,刈楚睁了眼,瞧着身侧的女子。 「阿娆,我方才——」 他刚准备同她说方才所发生的事,身侧之人却突然打断了他。姜娆侧过面,用手撑着头,将上半身轻轻抬起了。 「我听陆宁说,你五日后便要走了。」 刈楚一顿,也用手撑了头,抬起身子来,「嗯。」 他没有否认。 她不解,「怎会这么早,怎么不同我说?」 怎么会这么突然? 刈楚撑着身子,也将半截上身抬起来,使视线与她平齐了。 「我怕你会担心,加之没找到适宜的时间去同你谈。我想着,等父皇那边的事处理好了再来和你说,这样你会安心一些。」 「可你这般,我会更加忧心。」她接道,「你可是要去攻打遥州城?」 刈楚并不否认,「是。」 「何时回来?」 「得胜之时。」 「何时得胜?」 男子的话语顿了顿,旋即低声,「不知。」 「那你可知——」她下意识出声去,引得对方敛了神,将背挺得更直了。 「可知什么?」他故作轻松地一笑,「你放心,我答应你,我一定回来。」 不等男子说完,她突然一下子凑近了,将头枕在他的肩上,温声细语,「阿楚,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梦见小楚国攻陷了京城,那时我还在倚君阁,敌军入了城,把倚君阁作为发泄之。我梦见一个男子朝我扑来,他揪着我的衣裳把我死死压在身下,我梦见......」 第171页 她越说,身子便颤抖得越发厉害。前世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而过,一切都真切得令人心头髮慌。 「阿楚,我——」 不等她说完,男子突然低下头,轻轻含住了她的唇,把她所有的话一併吞入口舌之中。 「不要胡想,不会的,我会回来的。」 他一句一句轻声哄着她,于她耳畔低声呓语。 恍然间,有人亲吻上了自己的耳背,她感觉自己的面上一片湿润。再睁眼时,刈楚正垂着头,看着床上不知为何突然落了泪的女人,眼眸深深。 第078章 冬月十八。 天地间, 是一片肃杀。 姜娆安静坐于马车中, 身侧跟着子鸢与夏蝉,听到一阵阵马蹄声后, 连忙挑开车帘。只一眼, 便瞧见了稳坐于马背上的男人。 他一身铠甲,左手握着缰绳,右手扶着腰侧的长剑。走到玄门时, 轻轻抬了手, 一行军队立马停下。 这是他与她的约定之处, 冬月十八, 午时三刻, 于玄门脚下送别。 刈楚也一眼就看到了玄门东边拐角的那辆马车,马车盖上落了蔌蔌白雪。因是有飘雪粒粒坠落,使得他不得不微微眯起了眼。不过一阵儿, 便看到有女子从车内缓缓而下, 一袭素色的狐裘,仿若要与这天地融为一体。 夏蝉也连忙上前来, 同着子鸢,扶住了姜娆柔软得仿佛一吹便倒的身子。 远远观望,男子器宇轩昂,眉宇间尽是锐利之气,眼神却在触及到雪地间的那个身影时,突然就柔和了起来。 「阿楚。」 她对着男人,艰难地做了个口型。隔着重重人群, 她继续道,「你一定要回来。」 平安地回来。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她的口型,只见他点了点头,身侧又立马来了一束人马,为首的是个女将,一身红色的盔甲,身上还纷纷沾染了些雪花。 她骑着马,缓缓来到刈楚身侧,就这样挡住了姜娆的视线。 「殿下,该启程了。」 见他迟迟不肯动身,尹沉璧终于催道。却见眼前的男人恍然回过神,低低应了一声:「好。」 是该启程了。 一声令下,长长的军队终于行进了起来。刈楚握紧了马鞭,轻轻踢了一脚马侧,却又再转眼之间,目光越过尹沉璧,朝马车下的女子望来。 女将也好奇地顺着刈楚的目光而去,当眸光停滞在车旁女子身形的那一剎那,她的眼神也明显顿了顿。旋即,她立马回过神来,朝着身侧的男人低低一笑。 「她也来了。」 「嗯。」男人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是她自己要来的?」 「嗯。」他仍是点头。 这下,尹沉璧不再搭话了。她也踢了踢马侧,使得二人的马首平了齐。过了好久,她才如同感慨一般地低低道。 「姜姑娘对殿下,果真是用情至深。」 刈楚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旋即抿了抿唇,却仍是应那个字:「嗯。」 末了,又补充一句,「她很好,我也很喜欢她。」 他的话语掺杂着纷纷的雪粒扑面而来,剌剌地刮在沉璧的面上。沉璧往后缩了缩脖颈,稍一出声,便哈出一口热气来。 「冷吗?」见她此番情态,男子侧了目,轻声问道。 女将笑了笑,又哈出一口腾腾的雾气,低声道:「是有些冷。」 明明前几日还是阳光明媚的大晴天,为何偏偏在他们出征的前一天,下起了鹅毛大雪。 「这雪,却是来得猝不及防。」沉璧勾了勾唇角。 「确实是猝不及防,」刈楚点了点头,「你若是觉得冷,便回马车去,不必同我们一起吃这份苦。」 也不知道她是哪根筋搭错了,竟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非要同他一起骑马。 刈楚一面说着,一面在心里头腹诽道。尹沉璧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爽朗一笑:「我没事,我的身子冻不坏。风里来雨里去的,我都习惯了。」 她不咸不淡的话语让刈楚愣了愣,少时,他才低低地点评了一句,「你确实是与众不同。」 确实是与旁的姑娘不尽相同。 在他的印象里,小姑娘的身子都是如云一样轻而软,身子骨是如花一般娇而嫩。若是于这雪天里,策马与他并走,定然是要不得的。 若是换了他的姜娆,定是要生上一场大病才好。 一想到这里,他便开始揪心起来。他知道姜娆的身子不好,也不知她方才站在雪地里冷不冷,手脚还是不是一如既往地发寒。 一想到这里,他便止不住地继续往下联想。以至于后面尹沉璧再同他说什么,他只觉得雪声飒飒,却是什么也听不清了。 直到有人唤了他数声「陛下」,他才神思恍惚地转过头来。 方一回眸,已有探子从一旁的小道赶上前来,于他耳边低语了阵,让他一下子皱了眉。 「殿下,怎么了?」 瞧着他面上的一派凝重,沉璧也忍不住问道。只见男子敛了敛神色,说了一句让人云里雾里的话: 「他终于还是动手了。」 回府路上,雪终于下得小了些,到了最后,蔌蔌的飞雪缓缓而止。不知哪儿来的闲情逸緻,姑娘竟要下车去赏雪。夏蝉无奈,只得依了她,也同她一起下马车去。 第172页 每脚踩在雪上,都会得到一声松软的「嘎吱」作为回应。姜娆将身上的雪裘拉紧了,捧稳了小手炉,从玄门的那条道儿上慢吞吞地往东宜王府走。 一边走,她的神思也缓缓游走于这雪白的天地间,方行了一阵儿,突然间迎面而来两个人。还未定睛细瞧,已有人惊喜地叫出声来。 「神仙姐姐!」 许是宋知柏这一声饱含了太多激动的色彩,周围的侍人纷纷侧目,一时间,姜娆也尴尬地低下头去。 怎么是这孩子。 「神仙姐姐!」 雪地里,那少年雀跃着朝自己跑来,身后的乳娘拉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朝那对车马扑了去。 扑了姜娆一个满怀。 「神仙姐姐——」这少年抬了头,咧着嘴,「知柏方才去找你,可、可那个守门的哥哥说姐姐不在,知柏好伤心。不过,知柏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神仙姐姐,知柏又不伤心啦!」 说着说着,他开始嘻嘻地傻笑起来,两手把姜娆一抱,「神仙姐姐,你真暖和!」 姜娆一怔,瞧着宛如挂在自己身上一般的少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你怎么穿得这般少?」 言罢,她竟将手中的暖炉往少年怀中一塞,让他紧紧抱在怀里。 「你去王府找我了?」 「嗯!」宋知柏用力地点了点头,「知柏想同神仙姐姐玩儿,便去找神仙姐姐了。」 他说得神态自若,倒是引得姜娆面色一囧,拉着他低声道,「我不叫神仙姐姐,你唤我娆姐姐便好。」 「娆姐姐?」少年扬了扬声,回味一番后,又仰面,「好,那便叫娆姐姐!」 只是不等他再次朝姜娆怀里扑去,身子突然被身后之人勐地拉住,定睛一看,正是那日知柏旁边的那位乳娘。 「小的盛菊,请姑娘安。」 原来是叫盛菊。 姜娆也朝她轻缓一笑,笑容缓淡而素雅,宛若蔌蔌落雪,飘飘白花。 「姑娘,」那乳娘的面上是一派的歉意,「我这就带着小殿下回宫,不会叨扰到了姑娘。」 言罢,也不管宋知柏乐不乐意,便要拉着他离去。 生怕他们打扰到了她。 姜娆知道那乳娘的避讳,转眼一看天地间的茫茫白雪,又瞧了一眼少年身上单薄的衣裳,终是轻声道:「无碍,此地距宫中甚远,不如先随我回荷花殿,添上几件衣裳也好。」 此语一出,二人步子一顿。盛菊满目惊讶地回过头来,怔忡之际,身侧的少年就又扑往一旁素衣女子的怀里。 「神仙姐姐,你真好!」 这一下,姜娆往后稍稍退了半步,两手把他扶稳了,低声道,「叫娆姐姐。」 「娆姐姐!」少年笑得甜腻。 见着二人如此熟络的模样,盛菊的面上不由得浮现出一层淡淡的尴尬来。她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试探性地问道,「荷花殿?姑娘可是...可是十五殿下的夫人?」 「我......」 一瞬间,身前少年的目光也朝自己的面上望了过来。 姜娆面色一囧,「我还不算是。」 「那便是睿荷殿下心爱的女子了。」 盛菊虽久居后宫中,陪着一个痴儿,不甚知晓窗外事,却也是知道十五殿下宋睿荷,最近因一个女子与圣上闹翻了天。 今日一见,传闻中的女子,便是眼前这位了。 盛菊当下思量到,眸光却可疑地闪了闪,面上也浮现出一层若有若无的恍惚来。 好在姜娆并未察觉到盛菊此番小表情,引着众人往前慢慢走着。走了一阵儿,许是意识到知柏身子发寒,便与她一起上了马车。 没多久,马车便缓缓停在东宜王府门口。 当目光触及到门上牌匾的那一瞬,盛菊面上的表情又微微变了变。 女子笑容淡淡地引了他们去了荷花殿,自己退在屏风后。少时,知柏着了一件刈楚的衣裳走了出来。知柏年纪尚小,骨架却不小,穿着刈楚的衣裳,恰恰合身。 姜娆就在一旁抿嘴笑,须臾才淡淡一声,「好看。」 这孩子本就生得好看,身上的血脉是可以与刈楚融为一处的,从宋知柏的身上,她能依稀窥看到刈楚与宋景兰的影子。 如若...... 如若他未患有脑疾,想必又是一位令诸贵女趋之若鹜的娇矜公子哥儿。 想到这里,她面上不由得飘上淡淡的遗憾来,眼中也有了对眼前少年的隐隐心疼来。 只是她还未出声,府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姜娆一皱眉,子鸢已慌慌张张地跑入殿中,着急道,「姑娘、姑娘......」 她急得连话都说不紧了,不等她言,从门外突然涌来一大群人,带头的那位玉冠帛袍,一柄长剑服帖地别在腰间。 遥遥一望,端的是公子如玉,肃穆华端。 太子就如此步入荷花殿中,侍人都认得他,忙不迭往后退下了。见了姜娆,他缓缓一笑,葱白的手指转眼间便挑上了她的下巴。 姜娆一瑟,向后一躲,恰见他微眯的眸中闪过一丝阴骘。 「本王看这回,可还有没有其他人来救你。」 第079章 姜娆被他手指抬得扬了扬面, 只是一瞬, 对方的眸子便压了过来,眼中的不怀好意激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第173页 女子一怔, 竭力镇定出声, 将下巴从对方的手指上移了开,「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何意?」他仿若听到了一个好笑极了的笑话,「本王来的本意, 姑娘难道还看不出吗?」 他要将那日在后院中, 未做完的事尽数做完。 一想到这里, 他唇边的笑容便愈发放肆起来。宋勉竹已是等不及, 要将眼前的小美人儿纳入帐中。 她确实长了一双能勾去男人魂魄的眼, 女子虽是掩面,素纱遮挡住了她的下半张脸,但这并不妨碍他与她那双含了水一般的眸子两相交汇。目光交融的那一剎, 男子只觉身形一颤, 整个人也飘飘然起来。 不同于宫里头那些女人那般规矩,她的眸子中, 总会带着一钟风情万种的媚意,与皎皎舒月般的舒缓温柔。 女子就这样紧蹙着眉心,瞧着他面上丰富的神色。 敛住了神思,姜娆一颔首,提醒他道,「太子殿下,此处是荷花殿。」 这里是荷花殿, 是东宜王府。而她,是荷花殿的人。 闻声,宋勉竹的面色滞了滞,少时,他的眸中已有了淡淡的锋利。 「所以?」 他言简意赅,一双眼审视着眼前的女子。 姜娆低眉顺眼,「那您也应该知道,民女乃荷花殿的人。」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唤上她一句「弟妹」。 姜娆知道宋勉竹此番前来的心思,也懂得对方审视着她的目光。她不着痕迹地别开眼,尽量不与宋勉竹的目光交接。 谁知,对方又一笑,那笑轻颤颤的,「本王自是知道你是荷花殿的人,不过,这又有什么干系呢。只要是本王想要的,无论用什么手段,本王都要得到,也一定会得到。」 譬如江山,譬如美人。 鱼和熊掌,他都要兼得之。 「况且——」他站直了身子,拖长了尾音,兀地皱眉,「前几日,你同宋睿荷羞辱了本王的姨妹,你说,这一笔,本王该如何去报?」 姜娆立于一边,抿着唇,没有吭声。 「那便由你来报吧。」 他招手挥散了众人,那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地退下殿去。顷刻,男子便狞笑着朝自己走来,面上尽是恣肆。 宋勉竹步步紧逼,他每上前一步,姜娆便将眉头皱紧一分。到了最后,他终于将她逼到了墙角,身前女子也终于传来带着薄薄怒意的一声: 「还望太子殿下莫要失了分寸!」 「分寸?」男子轻轻挑眉,「那美人可想知道,本王的分寸如何?」 姜娆一怔,半晌还明白对方话语中的含义。不及她反应,宋勉竹的手已锁住她的手腕,将她死死按在墙角! 「放肆。」 她忍不住低喝,眼眶微红。 宋勉竹愣了愣,旋即轻呵,眼中携着淡淡的不可思议,「你竟敢让本王放肆?!」 竟有人在他面前,出声喝道,让他不得放肆? 如此一句话,就如此轻易地挑起了他胸中的怒火,他的身子勐地压下来,一股陌生地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发呕。 「放开她——」 猝不及防的一声,突然在偌大的殿中炸了开。 来不及防备,宋勉竹的身子已被人勐地一把推开,他往后一个趔趄,正见一旁的少年不知何时已闪上前,一双略带着惧意的眸子死死地盯着他。 「是你?」 宋勉竹冷笑一声,「哟,今日倒穿得人模人样的,本王方才进屋,竟还一时没认出你来。」 也不怪宋勉竹没能认出知柏,换了姜娆,姜娆也认不出他来。虽然她只见了宋知柏寥寥几面,不过对方的穿衣打扮的风格,也由此可见一斑。 不是什么红配绿,就是什么紫加黄。总之,他是那种全身上下能给你穿出一道七色彩虹来的人。 还外带白色发光环。 待他换上刈楚的衣服后,宋知柏活脱脱地像是换了一个人。于是当宋勉竹的目光停在他身上的那一刻,还明显地愣了愣。 少年抵在姜娆身前,抬眼望向玉面男子。见着对方眼中闪过一丝阴骘,身子不由得一颤。 「太子殿下!」一旁的盛菊急了,连忙上前,扑通一声于太子面前跪下。 「太子殿下,知柏殿下他还不懂事,奴婢这就带他走。」 她生怕知柏会惹恼了他,引来祸端。 宋勉竹嗤笑,「他也不小了,怎的还不懂事?」 盛菊面色一变,只见男人脚一蹬,转眼便将少年踢了开。 宋知柏捂着肚子,咕噜一下子滚到一旁。 「小殿下——」 那乳娘的面上还挂着惊慌失措的泪珠,小殿下也被踢得腹间一痛,瘫坐在地上,头上的玉冠也险险而落。 他将眉头用力地皱起,瞧着神色,下一秒好像就要哭出声来。 见少年此番情形,那个被尊称为「太子殿下」的男人面上竟然没有半分同情。他一只手负在背后,一只手钳住姜娆的素腕,偏着头,如同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一般。 乍然,他啧啧一声,挑眉望着瘫坐在地上的少年,眼中嫌恶犹现。 「不过是个痴儿罢了,还真把自个儿当起了王爷。谁给你的胆子,敢来冲撞本王?!」 他的话语轻悠悠的,却是掷地有声,让宋知柏面上一僵。 少年却不转眼,仍是死死地盯着眼,清澈的眸中,隐约带了些恨意。 第174页 就是这种眼神,让宋勉竹看得十分不舒服,他便厉声道,「你胆敢再看一眼本王,本王便让人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果不其然,听完这句话,知柏的身形一颤。盛菊连忙上前将他搂住,企图别开他的脸来。 少年像是被吓傻了,不吭声,却也不移开眼。 姜娆感觉到,宋勉竹握在自己腕间的力道缓缓加重,到了最后,她素白的腕间一片红渍,忍不住咬了咬泛白的下唇。 仿佛要把她的手骨都捏裂开来。 宋勉竹侧目,目光落在少年面上,冷声,「你还敢看本王?」 少年打着哆嗦。 「你不信,本王可以把你的眼剜下来?」 少年仍是打着哆嗦,呆呆地望向满面阴冷的男子。 「你还敢看?!」 「不看了不看了!」 盛菊一下子扑上去,把少年的脑袋按入怀里,语无伦次地道,「不看了不看了,太子殿下,我们不看了......」 太子这才将手上的力道一松,却是撩起衣摆,朝地上失魂落魄的少年走去。一扬手,一道清脆响亮的耳光便于大殿之中传了开。 「啪——」 面上是一派火辣辣,知柏被人揪了出来,捂着脸,不可思议地望向方才挥手的男子。 愣了好半天,他才委屈地唤了声,「太子哥哥......」 「滚!」太子厉声,「莫坏本王好事!」 是了,他看不惯眼前这个少年,自幼他便看不惯他。宋勉竹看不惯他傻乎乎的样子,看不惯没至宫宴时满脸憨憨地游转于宴席之间,用满是油渍的手揪住他华贵的衣摆。 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傻子也可以和他称兄道弟! 凭什么父皇的宠溺要分给这个痴儿几分! 越想到这里,他便越发不满。身子不由得向前倾了倾,一脚再次踹到那少年的身上。 宋知柏吃痛,整张脸登即便皱在了一起。 他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沾了满手的灰,刚准备站直身子,一阵脚步声陡然从身后传来。 夏蝉满面慌张地从殿外跑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位紫袍男子,相貌清秀,体态昂扬。 是陆宁。 一瞬间,姜娆舒了一口气。 之间陆宁缓缓来到太子身前,微敛着神色,略略一揖,「太子殿下。」 太子抬眼,他是认得陆宁的,「哦,陆副将怎会出现在荷花殿中。」 「奉睿荷殿下之命,特来照顾小夫人。」 他那句「小夫人」咬得极重,似是在刻意提醒着太子什么。太子的眸光转了转,恰见陆宁也将视线挪到他钳制着姜娆的那一只手上。 转眼间,陆宁徐徐出声,「太子殿下,此番行为,怕是不妥吧。」 太子挑眉,一句「有何不妥」还未出声,便看到汹汹而来的人马。他暗骂一声,没想到宋睿荷还留了这一手。 特地还防备了他这一手。 他咬牙,仗着对方人多,只好作罢,不过在心里头却暗暗地给宋睿荷与陆宁记上了这一笔。 待他回宫后,集结了人马,再好好地同他算上一帐。 手上的力道终于退去,姜娆向后险险地退了一步,夏蝉也连忙上前扶住她的身子,轻声,「姑娘没事儿吧?」 「我无事。」 话音刚落,太子又循声望过来。姜娆下意识地拉着夏蝉往后退了半步,还未回神,陆宁已挡至二人身前。 「太子殿下还是早些回东宫吧,有些事,传出去了,辱的是两家的名声与和气。」 太子眯眸,眼中阴骘不减,却是不再应答。 男子缓缓迈足,方一走到门槛边儿,又突然折回头,对着姜娆与夏蝉轻轻一笑。 「本王只听闻这东宜王府的荷花殿内有一位绝色美人,却未曾料想,这位美人身侧的侍女也是位难得的尤物。」 夏蝉浑身一震。 陆宁的拳头也悄悄攥起了。 好在太子只是丢下这样一句话后,便迈着步子走远了。夏蝉转过身来欲安慰姜娆,却见对方的视线悄悄落于一侧少年的身上。 「知柏。」 姜娆上前,探出素手,轻轻扶住了少年的身子。 他已是哭得泪痕恣肆。 姜娆的眸光软了软,恰恰又听到身旁的乳娘盛菊低嘆出声来。她没再说话,把他从地上扶起了。 盛菊垂眸,「多谢姑娘,我们殿下给姑娘添麻烦了。」 「不麻烦。」 姜娆声音缓缓。 「我们小殿下命苦,自由没了母妃,又患了脑疾——」正说着,她却突然止了声,连忙用手拍了拍嘴,「哎呦你看奴婢这张破嘴。」 她眸光一闪,引得姜娆蹙了眉。这孩子,自幼便失了娘亲吗?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情不自禁地问出声来。 盛菊面色一敛,少时低头,「是。小殿下自失了母妃,便转到了楚皇后膝下。」 「楚皇后?」姜娆侧目,「是当今的皇后娘娘吗?」 「正是。」盛菊解释,「那时,皇后还是楚贵妃,也同睿荷殿下的母妃淳妃交好。」 「那为何不直唿其皇后,而称『楚皇后』,」她疑惑道,「难不成,当时皇后之位另有其人?」 「诚然,」盛菊点头道,「彼时六宫有主,掌于寻安皇后之手。但奈何寻安皇后逝去的早,年纪轻轻得便染上了鼠疫,于是......」 第175页 她本是说得漫不经心,姜娆也听得无意。但在一瞬间,她似是捕捉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登即便将眉头皱起了。 等等。 鼠疫? 第080章 脑海中好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连唿吸也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鼠疫。 若是姜娆没有记错...... 若是姜娆没有记错的话, 她记得,先前在荷花殿时, 曾在史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 大魏三年腊月, 鼠疫频发,淳妃染疾而亡,殁于次年元月二日。临终前, 殿内空无一人, 其子睿荷殿下亦不知所踪。 为何是鼠疫? 为何都是鼠疫? 姜娆抿了抿唇, 思量了阵儿, 又柔声, 「那...先皇后是在何年故去的?」 为何她在大魏编年史上没有寻觅到这位寻安皇后的踪迹? 瞧着对方面上的疑惑,盛菊悄悄压低了声音。 「是在大魏二年的那个冬天,」她解答道, 「因是陛下与先皇后之间有些摩擦, 故而先皇后逝后,后事也办得潦草。」 就连大魏编年史上, 也不肯留下她一星半点的痕迹。 一时间,姜娆有些愣神。 许是这件事带给她的震惊颇大,以至于送走了宋知柏与盛菊后,她仍斜斜靠于椅上,久久未回过神来。 神思发乱。 夏蝉上前,递给她一壶茶,姜娆轻抿一口, 旋即放置一旁。 「娆姑娘,」对方以为她还在未太子之事伤心,便上前去宽慰他,「你放心,娆姑娘。太子既然知晓你是阿楚的夫人,必定不敢对你怎么样的。更何况......」 她顿了顿,又压下声,「更何况,还有宁哥哥在呢。」 今日遭遇此番事,夏蝉想也不想,便慌忙叫了陆宁来。陆宁倒也不含煳,说一不二地提刀随她来到了荷花殿。 这才止住了太子的迫害。 说着说着,夏蝉面上竟浮现出几分尴尬来。姜娆轻瞟少女一眼,「嗯,多谢你和陆副将了。」 「姑娘莫谢我,全是仰仗宁哥哥。」夏蝉下意识地应道,下一刻又连忙将面色一掩,慌忙噤了声。 姜娆舒缓一笑,「他是个好人。」 她知道,自从那日后,夏蝉与陆宁的关系变得变幻莫测。二人虽是明面上未说什么,可每每一相逢,无一不以尴尬收场。 「他是个好人,」夏蝉也附和着她,「可偏偏,我喜欢的不是碌碌的好人,而是敢于征战于沙场的英雄。」 如刈楚一般,血汗豪洒沙场的大英雄。 只是她的话还未说完,突然一噎。不为旁的,只是因为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陆宁。男子一手负背,抬了脚,刚准备跨过门槛儿。 却因为听到这一声,离地的靴子于台阶上一滞。 屋内的二人连忙正色。 陆宁也讲神情一掩,假装没有听见方才夏蝉所说的话。慰问了姜娆几声后,便恭恭敬敬地转身离去了。 目光所及,全程都是姜娆,目不斜视。 倒是让一旁站着的夏蝉有些尴尬起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姜娆经常站在窗边儿,望着遥州诚的方向出神,心里头暗暗合算这他回京的日子。 一转眼,大雪已下了两场。 当第三场大雪纷然而至时,陆宁正踏着满院子的雪水而来。他恭敬而上,递来一封信。 彼时她正与夏蝉围着火炉嗑着瓜子,一见陆宁来了,夏蝉这丫头竟连瓜子也不嗑了,将手中的瓜子一放,连忙站在一边儿。 两手抱在身前的毛团儿里,站得笔直,宛若一颗松。 姜娆余光斜斜瞥去,见着夏蝉此般情态,没有吭声。方踏进屋子的陆宁也是面不改色,将一封书信呈于姜娆面前。 上有工整笔迹,笔力遒劲,干净利落。 ——吾娆亲启。 姜娆拆信,小心翼翼地捏着纸张,纸张甚薄,似是一不小心便会被女子捏透一般。 她握着小笺,竟觉得连唿吸都轻淡起来了。 信上并无任何实质性内容,刈楚所述,无一不是家长里短、慰问关怀。 譬如,今日与副将视察军情,陡然觉得天又寒了几分,一时间,甚是念你。 再譬如,今日歼灭敌军多少,收拾战场时,忽而念起他们或许也有妻儿,竟立于日下,感慨四起。 …… 若是外人所读,定会觉得甚是无趣。 其间,夏蝉也投来好奇的目光,姜娆并不避讳。对方匆匆一眼扫过后,便神色古怪地别开了脸。 刈楚所言,洋洋洒洒,往俗里说,便是始终不离四个字——我想你了。 念至末端,姜娆突然兴奋起来,将信一合,折得方方正正,「阿楚要回来了。」 「他说,这场战争已经接近尾声,不日他便要得胜归来了!」 她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声音也拔高了几分,让恭敬立于台下的男子面色一喜,嘴角也控制不住地上扬开来。 「娆姑娘,阿楚说他何日归来?」夏蝉也是喜不自胜,拽住了她的袖子。 「具体时日还不定,」姜娆答,「信中他说,差不多待这场雪停,他便可以凯旋迴京。」 攻占遥州城,尔后,向父皇求了她,风风光光地娶她为妻。 她在盼一场雪停,他亦是在盼着一场雪停,他盼这场雪停已经许久许久。 第176页 当宫里头传来消息时,树上的雪正在蔌蔌地往下掉。此时雪已停,可枝桠上的白雪还未融化完,风一吹树一摇,又有琼珠纷纷而落,姜娆走在进宫的小道儿上,仿若又看见天地间下了一场雪。 不知拐了多久,她终于随着引路的宫人停在一道朱红色的宫门前。那宫娥与守门的宫人耳语了几句,守门人神色古怪地朝她望了两眼,旋即侧了身。 「姑娘请进。」宫娥温婉,一手伸着,指引着她踏入一道院中。 「这是......」望着前路,姜娆有些犹豫。虽不知这次宫里头的人召她进宫具体是为何,但总归是不离刈楚回京的事。若是这般,却为何要引她独独进入一座宫阁中? 她愈发弄不明白了。 瞧着她面上浮动的疑惑,宫娥只是道,「姑娘只消进去便是了,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也罢。 她莲足微漾,盪着裙角踏过了门槛。粉衫子的宫娥又带着她停在一扇门前,两手一推,屋内富丽堂皇的景象便在女子的眼前铺展开来,宛若一幅画卷。 姜娆在心底里暗暗惊嘆。 让她进屋后,那位小宫女却一人退出了屋子。门扇的倒影于脚上缓缓蔓开,姜娆一惊,回首时门已被人轻轻关住。 「哎——」 这是哪儿?为何独独把她留下? 一颗心没来由地一跳,她刚欲跑到门前,身后的帘子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姜娆方一扶住门框,还未推开,那人已步步走到殿上。他的脚步沉缓,声音亦是沉缓。 「来都来了,为何如此着急着离去?」 只是这沉缓的语气中,又带了几分轻佻。 是宋勉竹的声音。 姜娆扶着门边儿的手僵了僵,转身之时,却发现那人不知何时突然走到自己的身前,只手一勾,便轻而易举地抬起了她的下巴。 她抬眼,望着男子眼,努力稳住了心神,「太子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你冒犯了本王,本王今日,自是要拿你来问罪的。」 瞧着她眼底淡淡的疑惑与惧意,男子冷哼一声,手上力道加重。 果不其然,女子轻轻「呀」了一声那一声轻唿顿时让宋勉竹心痒难耐。 于是他上了前,逼得她连连倒退,一手将她抵在墙边,一手毫不留情地揭开她的面纱。 果不其然,面纱下,有一张姣好的容颜。女子似是丝毫不惊讶对方会揭开自己的面纱,反而抬了头。她的皮肤细嫩莹白,面色微敛,红唇动人。 只是…… 宋勉竹皱了眉,手指顺着视线滑过她的面颊。 只是她的颊上,怎么还会有一处淡淡的疤痕? 太子拢眉,眉心间已有不悦。 「太子殿下扫兴了吗?」 女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只见她不知何时已将他手中的素纱抽去,转而重新别在面上。面纱下,她的真容若隐若现,一双眼正镇定地望向自己。 「太子殿下,奴家已是睿荷殿下的女人,还望太子殿下……」 她话音未落,眼前之人突然讥讽一笑,嗤然出声:「睿荷殿下?你莫不是,还指望着宋睿荷那个废物来救你?」 姜娆眼皮一跳,拧眉。 「你莫不是在等他回京,等他得胜归来?等他打了胜仗攻略了遥州诚,等他受了父皇的赏赐然后再给你一个名分?」 他连连追问,又转而冷笑出声,「你呀,怎么和他一样傻。」 宋勉竹的笑容越发张扬,语气也愈发凌厉。末了,他竟然轻嘆一声,眼底已有了淡淡的惋惜。 也不知这道惋惜之情,是否发自肺腑。 男子一挥衣摆,他宽大的云袖登即便扇了姜娆满面。他勾唇,「你怕不是不知道,这遥州诚,有多难攻占吧?你以为他当真有通天的本事,于短短数月内,攻下那遥州诚?」 「笑话,」他轻呵一声,手指一松,「当真是笑话!」 闻声,女子眉心的蹙意愈发浓烈。不知为何,她的面色兀地转了几道,终于在男子落声之时,开口询问。 语气中,已有几分犹豫踯躅。 「您这……究竟是何意?」 「何意?那本王便把话说明白了,」他眯了眼,声音渐渐发凉,「你心心念念的十五殿下回不来了,你倒不如提前从了本王,免受其中诸多苦楚。」 他一声一声,幽然而嘆。姜娆一愣,而后后颈之处陡然传来一阵凉意,那人已扶着她的颈项出声来。 她浑身一抖,「他、他怎么了,为何会回不来?」 前日里,不是还来信说,不日便要得胜回京吗? 为何会回不来?又怎么会回不来! 宋勉竹挑眉,附下面去,几乎要贴着她的耳朵,「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只不过本王略微施了些手段……」 略施手段,便可以让他顺理成章地身死沙场。 遥州城易守难攻,他战死沙场便是最好用的藉口。一朝马革裹尸,虽说名垂青史,但这种身后名,又有谁会惦记呢? 反正他宋勉竹是不惦记的。 他要的,是身前的荣光,是登上盘着金龙的天子之座。成王败寇,只消他登上着权力之巅,届时身后之名,岂不是容他执笔? 想到这里,他面上的笑容便愈发张狂。 姜娆不懂,「您已贵为太子,为何还要这般?」 第177页 骨肉相残,血溶于水的手足拔刀相向,动摇的是山河社稷,受苦的是人间百姓。 她仰面,眉头深深地拧在了一起,眼中的情绪汹涌澎湃。 「为何?」他仿若听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你怕是不知道,他出征前曾进宫过,父皇曾暗地里给他了间什么东西吧?」 「什么东西?」她追问。 「若是知晓了那是什么东西,本王何必还如此忌惮他?父皇的身子一天天不行了,指不准,他是从父皇那里得了什么诏书。一日不见诏书,本王便一日不会放过他。」太子说得狠绝。 眉间的杀气一闪而过,让姜娆看得真切。 「可您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便要——」 「若是知道便晚了!」宋勉竹道,「若是等本王知道了那是什么东西,怕是这储君之位,便要落于他人之手了!」 「您是太子,是当了十几年如假包换的太子,刈楚他不过方回宫没几年,陛下又怎么会暗地里给他诏书?」她试图去说服男人。 可男子又怎能听得进去她的话?他眼眸深深,「你怎知父皇不会偏心于他?父皇已亏欠了宋睿荷十几年,再加之他母妃......」 正说着,宋勉竹突然神色一凛,打住了声儿。 他母妃? 阿楚的母妃怎么了? 第081章 她追问出声, 敏锐地抓住了对方话语中的关键点。宋勉竹却将脸微微一侧。 他是一副不小心说漏嘴的模样, 少时,终于又出了声。 仍是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总之, 你只需知晓,这一次,他宋睿荷便是有三头六臂, 也是插翅难飞。你倒不如早早地跟了本王, 本王不嫌你面上的疤痕, 也不需你终日已纱裹面。待本王登基, 赏你个妃嫔之位, 准你日后富贵无忧。」 「怎么样,小美人儿?」 他笑眯了眼,说得轻佻。 目光缓缓落到她面上的素纱之上, 虽说她的颊上有淡淡的疤痕, 但不细看,是看不出什么来的。所谓瑕不掩瑜, 也说得就是这种意思。 正想着,他的手指便忍不住地朝她璧玉般的面上探去,姜娆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对方手指紧紧相逼,只差一刻,便要攀附上她的一张桃花面! 有脚步声突然从殿外传来。 下一刻,叩门声乍然响起, 门外之人恭敬出声,「太子殿下。」 宋勉竹顿首,却不起身,身子抵着姜娆,神态自若,「进。」 淡淡一声清幽而落。得到回应,房门被人从外推了开。一道身影从玄关而来,华靴落地,琅琅作响。 「太子殿下。」 那人终于站于屋内,身形颀长,华袍蔽体,翩然而立。 一举一动,皆是娇矜之状,一言一行,尽是风流之态。 不是旁人,正是...... 谢云辞? 逆着光,姜娆终于看到了来者的面容。对方也下意识地朝这对男女的方向望来,当目光落于二人身上时,明显一愣。 太子起身,收拾衣袍,面上的神色自是岿然不动。 但光瞧着女子的神色,便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何事?」宋勉竹倒是也言简意赅,言语中,稍稍带了些不耐。 大有责怪来者坏人好事之意。 谢云辞面色微变,却还是沉着气儿,上前躬身,递来一封战报。 「殿下,前线来报,十五殿下身陷遥州城。」 闻声,姜娆的面色登即变得煞白。 「哦?」只见太子沉吟一声,旋即利落地拆了手中的战报,略一浏览,随后将信件放到一旁的案上。 谢云辞接着问,「殿下,我们是否要向圣上请兵支援他们?」 「请兵支援?」宋勉竹反手又抄起案上的纸,将信件叠得方方正正,宛若至宝,「去支援宋睿荷,你当本王是疯掉了吗?」 宋睿荷围困于遥州城,是他处心积虑的算计后,又千盼万盼终于等到的结果。如今他又怎么可能去向圣上请兵,救宋睿荷于水火之中? 太子冷哼一声,扬手示意谢云辞退下殿去。 转而,男子又侧过身形,步步朝姜娆走去。他的眼神逼仄,宛若兽王捕食。 她湿漉漉的,稍带着几分惊恐的小眼神,着实令他受用极了。 于是他两步并一步,迫不及待地朝着女子逼近,却又在转眼时,余光瞥见殿内的一抹身形。 谢云辞立于原地,脚步微滞,却是不动。瞧着面上的神色,似是在思量着些什么。 「还有何事?」宋勉竹一手钳着腰身盈盈不堪一握的女子,也不顾得殿下是否有人,径直出了声。 姜娆反抗,可她的力道哪有一个成年男子的半分大?方一挥手,身形已被对方掐住,不及惊唿,那人已把她又重新抵回了墙边。 食指摩挲间,他将指腹置于她娇嫩欲滴的下唇上,引得姜娆腹间一阵翻腾。 她眼睁睁瞧着,男子竟然欠身而下,以地为席,以柱为床,朝她逼来! 青丝缭绕间,他唿出一口浊气,唇齿只消一寸便覆于她的面上...... 「殿下——」 「殿下!」 两声轻唿,于屋内乍然传开。 宋勉竹松手,不耐烦地坐直了身子,「还有何事,你直接说便是!」 说完了就赶紧给老子滚/蛋! 第178页 不知为何,谢云辞的唿吸竟微微有些发乱。殿下的男子敛了神,压着声音道,「殿下此举,怕是有些不妥。」 殿下此举,怕是有些不妥——宋勉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个人同他说过这句话了。 一模一样的话语,一模一样的神色,甚至就连语气都是一模一样。 恭敬如斯、正义凛然,然后去阻止他去拥有一个女人。 一下子,他怒从中来。 「本王贵为太子,怎么,连一个女子都要不得了吗?!」 除掉宋睿荷,再扳倒宋景兰,不日他便是这天下最九五之尊之人。旁人有何权力,去阻止他的所作所为? 姜娆被他一松,险险摔于地上,往后一仰。 谢云辞似乎在攥着拳头,「殿下,这天下之大,女子更是千万,您都可以要得,可她......」他轻瞟地上的女子一眼,手有收紧了半分,「有一句老话,兄弟妻不可欺,您——」 只是他还未说完,一声微弱地「啪」便在殿内响起。 谢云辞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面上上微微生疼,正是眼前的男子厌烦地挥了袖子,重重地摔在了他的脸上。 「滚!」太子低喝,望向殿下之人,「本王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你们这些人来指教!」 堂下之人隐忍出声,「姑母曾让在下来教导殿下,训诫殿下的所言所行。」 「你是谁,又凭什么能训诫本王?」他登即下了殿,步步踩在地面上,发出极大的声响,「谢云辞,那不过是我母后跟你客气客气罢了,你倒还真的给自个儿脸上贴金,教训到本王头上来了,啊?」 他一边说,一边揪住了谢云辞的衣领,后者目光一沉,垂着眼,却是默不作声。 噼头盖脸地一顿谩骂,男子垂着眼睑全然接受,面上略微淡漠的神情更是让宋勉竹怒火中烧。 恼意不可遏制地扑向头顶,他勐地出脚,生生把那人踹到堂下! 姜娆瑟缩于墙角,这一幕看得她是胆战心惊! 堂下之人闷闷地咳嗽了几声,继而用手掌撑地,直起身子来。他眉心紧皱,面上是一副痛苦之状,似是没有预料到太子竟会做出如此举动。 「看什么?」 宋勉竹讨厌极了他这般自以为是的眼神,「平日是母后在,本王可以迁就你,但你莫要忘了——」 他一边说,一边上前。谢云辞直着上半身,抬头望向他。 谢二爷不愧是谢二爷,虽是被人以掌掴之,却仍能安然坐于地,依旧是那番娇矜之状。 就是这番娇矜之状! 地上之人面色微微泛白,皱眉瞧着太子,面上的神色晦暗难辨。终于在太子即将抬手的那一剎那,门外陡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有宫娥叩了门。 「殿下,陛下唤殿下去殿前一堂。」 「何事?」 怎的今日事事被打断? 宋勉竹不悦,那人只是道,「回殿下,奴婢不知。」 太子收回了手,又将一手负着。轻瞥谢云辞一眼,幽然而道,「算你好运气。」 ——谢云辞?不过是母后身边的一条狗。他冷哼。 门又被人轻轻带上,宋勉竹于门外不知朝宫人们吩咐了几句什么,终于转而离去。 听着脚步声远了,男子这才缓缓从地上站起。地面锃亮,但他还是稍稍拂了拂衣摆。少时,一双眼朝姜娆望了过来。 「二爷。」 突然相遇,还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形之下,二人一时都有些词穷。 女子也站直了身子,低低地唤了一声。男子轻轻一「嗯」,旋即上前。 一双手从袖中探出,似是想去扶她一把。 但她已草草起了身,这让他的手在空中经歷短暂的停顿后,又规规矩矩地被拢到了云袖中。一片沉默后,他终于勾了勾略略有些生涩的唇角,轻笑出声,「今日,让你看笑话了。」 面前的女子微垂着眼,没有吱声。 「你呢,你怎会在这里?」他好奇问道,眼中不乏关怀。 姜娆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通,从她如何在皇后宫中初遇太子,再到荷花殿中险些被太子折辱。这一路下来,对方眉间的蹙意更浓了。 听罢,他轻嘆一声,「这倒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语气中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顺着姑母的意思,悉心教导太子。教对方行军之道、行礼之道。近些日子,谢云辞又重新研读了一番《帝王侧》,指望着日后能教宋勉竹为君之道。 可...... 他垂眼,方才的那一幕又乍现眼前。 青年立于殿上,眉目中皆是讥讽,嗤然一笑。袖摆却是无情地将他拍下殿。 谢云辞怎么会不知道,太子不服他,更是不愿意听他絮叨。他以往的一番苦心,霎时又打了水漂。 一想到这里,心中便是生疼。 他长吸了一口气,目光缓缓,「走吧,我带你出去。」 言罢,便要去拽女子的手。 「有皇后在,太子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谢云辞说得轻松。 姜娆思忖了几秒,还未应答,那人已转了身子,脚步缓缓。穿过一道珠帘时,他稍稍抬手,满室琳琅。 谢云辞侧首,示意她跟上。 她也迈开了步子,只是走到对方身后时,突然脚下一顿,轻轻挽了帘。 第179页 朱唇轻启,灼然而唤,「谢二爷!」 「怎么了?」他扬眉,面上神色缓淡。 「二爷,奴家...奴家有一个不情之请。」 她咬着泛白的唇边儿,低低出声,「您能否...能否救救阿楚......」 求求您。 救救阿楚吧。 不自觉地,她的眼底,写满了哀求。 身前的男人一愣,显然没有明白过来女子话语中的含义,面上的神色也宛若一幅画卷,缓缓展开。 登即便五彩斑斓。 第082章 谢云辞的面上有些波动, 「我会竭力劝说太子殿下, 请兵协助十五殿下,你且放心。」 他轻声宽慰着姜娆, 后者抿着唇, 略一抬眼,眼中盈光绰绰,仿若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 「可...太子殿下方才说, 是他设计, 让阿楚困于遥州城。」 「什么?」谢云辞明显不信, 「他怎会这般?」 荒谬, 简直是荒谬! 「太子方才, 亲口同我言。」 事关重大,姜娆又怎能撒半句谎?她望着眼前的男人,「太子说, 陛下在阿楚出征前曾给他了一份诏书, 或许与......」 或许与皇位有关。 一瞬间,她仿佛又能看见太子那双阴狠的双眼。 谢云辞惊讶, 「怎会与皇位有关?陛下虽宠十五殿下,对太子严厉以待,可心里头却是将太子当作皇位继承人来看待的。」 又怎会私下给他皇位诏书? 要是给,也只能给那位九皇子。 太子宋勉竹,嫡出,但生性轻浮,皇帝曾几番训诫于他。九皇子宋景兰, 性子稳重,素有观大局之风,也因此深得圣上喜爱。 朝堂之上,也早就分为太子、九皇子两派,互相对峙,水火不容。 「陛下又怎会私下给十五殿下有关皇位的诏书,定是他多疑了。」 宋勉竹生性多疑,谢云辞自是知晓。 可他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的性子,谢云辞更是知晓得透彻。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宋勉竹无意间知晓了陛下给刈楚了一张诏书,却不知诏书的实际内容,让他一时间杀心大起,决定除掉刈楚这个绊脚石。 再说,刈楚本就与宋景兰为同一阵营,宋勉竹应该是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这些心思,谢云辞却不敢同姜娆直说,生怕又让她忧心。见着她怔忡的神色,男子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你且放心,如若劝不了太子,我会去向陛下求兵,去支援十五殿下。」 如今,刈楚困于遥州城的战报,应是被宋勉竹一手扣下了。 让谢云辞吃惊的是,太子竟然将手掌伸到了前线,其中还有多少是他所不知的,是皇后所不知的,是殿下所不知的。 一想到这里,他背上便渗出了涔涔冷汗。 听到对方这么说,姜娆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才迈开了步子,随着男子往屋外走去。 两手推开了门,门外却站着一排宫人。谢云辞皱眉,「这是何意?」 「谢公子,」为首的那个,对他的态度倒也算是恭敬,「殿下临走时曾说,除了二公子,剩下的人都不准踏出此殿半步。」 剩下的人? 那不就明指着姜娆吗。 果不其然,众人的目光都纷纷投向了姜娆,目光皆是锋利,大有要用眼神将她逼回屋内之势。 谢云辞也将眼神一凛,「你们可知,她是荷花殿的人?」 「殿下之命,不可不从。」 她们不管面前的女子究竟是哪里的人 ,只要遵从太子的命令便好了。 男子面色微愠,转眼便看见了院子内的宫人与带着刀的侍卫。他知道,若继续再纠缠下去,最后吃亏的,恐怕还是身侧的女子。 他虽气,却也是无可奈何。 见谢云辞站着不动,那为首的宫人有上前一步,恭敬地伸出右臂,身子向前一倾。 「谢公子,请吧。」 悠悠一声,让男子侧过面,忧心忡忡地望向姜娆。 「等我,我会想办法帮十五殿下解围。」 女子连连点头。 交代好了之后,他轻嘆一声,只得随着宫人的指引,缓步走出了殿门。 只是每一步、每一顾。行至院门前时,不知道那宫娥又于姜娆眼前说了什么,女子点点头,安静地折回殿内。 谢云辞回过头,云袖下的拳头收紧。 太子殿内。 她安静地坐于椅上,滞了片刻后,突然起身。 步子轻幽幽,迈于前殿,环顾一周后,她又似是想起了什么,趁着周遭无人,抬手隐入帘中。 原本乖顺平和的眼眸中,陡然泛起一丝精明。 快临近傍晚时,太子才回殿。 他看上去很是暴躁,将身上的裘袍一扯,粗暴地甩在床边儿,而后又往椅上重重一坐,兀自喘着气儿。 姜娆连忙撤到一边儿。 宫娥也敛着神,规矩上前,将太子的衣袍收好,整个过程都不敢吭一声。 「滚。」 自家主子暴躁的性子对方也是知晓,得到这一句话后,那宫娥慌忙退下。 宋勉竹一手捧了茶杯,轻呷一口,旋即皱眉,「等等,给本王换杯热的来。」 方欲退殿的侍人又连忙折过身子,捧着茶壶缓缓退下。 殿中终于只剩下她与宋勉竹二人。 第180页 姜娆隐于帘中,站得乖巧,一双眼瞧着椅子上正背对着自己的男人。 因是对方背朝着她,太子自然看不清女子面上的神色,更是无法知晓,女子袖中已藏匿一物,握着那物件的素手已抖得厉害。 坐了少时,宋勉竹终于才注意起屋内的另一个人来。宫娥已经上殿,将换好的热茶摆至他的面前,又战战兢兢地再次退下去。 「你,过来。」 男子清冷出声,却不去转眼望向她。 可屋内除了姜娆,再无旁人。她顿了顿,飞快地将手中捏着的物件藏于袖中,步子一迈。 女子身形裊裊,转眼已至男人眼前。 茶热了,宋勉竹抬手,姜娆连忙识颜色地为他倒了一杯热茶,放到他手边。 一切行为,皆为乖巧,更是惊惧。 宋勉竹颇为满意,面上的神色也终于缓和了些。 「你知道,父皇方才说了什么吗?」 姜娆摆摆头。他们父子之间的话,她又怎么能够揣度? 茶倒好了,他却不喝,「他竟然要我带兵去帮助宋睿荷,呵!谢云辞那孙子竟也上前来请兵,一个个的,都不给本王省心!」 他越说越恼,「本王不管你给谢云辞灌了什么迷魂汤,叫他这般去给你卖命。但你记住了,宋睿荷这次去攻打遥州诚,定是有来无回。」 「而本王,也定会想尽法子,让他有来无回。」 男子兀地眯眼,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叫她打了个哆嗦。 「害怕了?」见她此番形态,宋勉竹勾唇冷笑,「在为你那个小郎君忧心了?」 她隐隐的神色,让他十分受用。男子又突然抬了手,钳了她的下巴。 一双眼中隐隐的神色,被他纳入了眼底。 「那你来求本王啊,指不定本王一开心,留他个全尸,如何?」 他说得轻佻,让姜娆抿了抿唇。 见着她虽是惊惧,却竭力掩饰着眼中神色的模样,宋勉竹更是兴致大发。一时间,他的心情竟好了许多。 「你放心,本王向来不喜强的,总有一天你会乖乖臣服于本王身下。」 他的食指压过她的唇角,激起了她浑身的颤意。 当晚,太子于殿中留寝,安稳睡于床帐中。姜娆瑟缩着身子,卧在墙角。 宋勉竹果然没有来折腾她,但她这一晚,过得却是度秒如年。 第二天,姜娆华丽丽地病倒了。 太子起了身,瞅了一眼虚弱至极的女子,一挥手,便有太医上前为她探脉。 「殿下,这位姑娘只是受了凉,加之身子柔弱,故而落了寒。微臣这就为姑娘开药。」 「落了寒啊......」宋勉竹拖长了尾音,旋即眯眼,「也罢,速速开药。」 宫里头的人办事效率就是高,没一阵儿,这方子便写好了。太子手里握着这方单子,笑眯了眼,「快、快去煎药,莫耽搁了。」 又没一阵儿,姜娆便看着那男人亲手捧着汤药,步步走了过来。 「小美人儿,」他唤得甜腻,「想喝药吗?」 姜娆闷闷地低咳了两声,霎时间,喉咙中又是一片干涩。 「想喝药,那便求本王呀。」不等她答,宋勉竹就说道。他仿佛享受极了折磨她的样子,更是在幻想她能够向他求饶、臣服于他身下的模样。 谁知,女子却紧抿着唇线,牙关咬紧。 面色虽敛,可神色却不为所动。 宋勉竹有些恼了,将碗一撤,「好,好硬气。那你便在这里好好熬着吧!你何时开口,本王再何时给你药!若你不开口,便提前去下面见你那个骈/头去吧!」 他衣袖一摆,怒而离殿。 独余姜娆待在原地,她两臂抱着腿,将下巴搁置在膝盖面上,轻轻颤抖着。 凉。 真是是越来越凉。 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又揉了揉红通通的鼻子,这才发现,屋内的小炉子不知何时已被人撤走了。 突如其来的寒冷将她的周遭包裹,身侧是死一般的寂静。她听着自己一下又一下渐渐的唿吸声,只觉得额上、颊上发烫得要紧。 手背便忍不住往额上探去——登即便是一个哆嗦。她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额头太烫,还是手背太凉了。 姜娆眯了眼,头脑一片昏沉...... 恍然间,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原以为是宋勉竹又进来了,便没有特别在意。可门外的骚动不知为何越来越大,大到最后,她听到了一声宫娥的惊唿: 「殿下,太子殿下说了,您不能进去......」 话音未落,房门突然被人从外踹了开,暖和的阳光登时便倾泻了进来。 来者的话语中,带着薄薄的怒意。 「滚。」 他的声音低沉而冷冽,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去同他对峙。 「阿楚,是你吗?」 姜娆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男子的身形,他快速走到她身前,皱了皱眉,而后把她一下子打横抱起。 「阿楚......」 眼前稍有混沌,这让她看不太清男子的面容。姜娆又张了张唇,因是喉间生涩,她的声音听上去格外低哑,「是你吗,阿楚?」 女子扬了面,将脸往上努了努,男子轻轻一声「别乱动」后,她又乖巧地缩回到了他的怀里 第181页 他不再吭声了,抱着她步步离开了宫门。长街堆雪,他步步踩在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第083章 隐约间, 有人往她嘴里餵了些什么东西, 有些涩,亦有些发烫。 紧接着, 是一片窸窸窣窣的低语声。 「殿下, 她这个样子...没事儿吧。」是一道清澈的女声。 「无碍,本王已问过太医,只是患了风寒。」 「喔......」那声女声顿了顿, 旋即柔柔道, 「殿下先去歇息吧, 妾身会照顾好她。」 「嗯, 」男子应声, 声音微沉,却不乏温柔,「那便辛苦你了。」 「不辛苦。」 床边的女子低低一笑, 声音婉婉。 又听见一阵关门声, 男子已隐于殿外。 女子于床边坐着,看着床上正阖着眼的姜娆, 目光中突然多了些感慨。 她站起身,从一旁的手盆中取出一条湿毛巾,稍稍拧干了水,叠好后,又轻轻搭在姜娆的额头上。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之人终于动了动,从嘴里发出几声低哑的单音。 「怎么了?」床边女子倾身, 悉心问道,「可是渴了?」 姜娆面色发白,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粉白色的双瓣儿微微抿起,眉头轻蹙。 一道光线终于从微眯着的眼缝中映射了出来。 见她醒来,床边的女子将她的身子轻轻抬起来,于她的后肩处垫了一个小枕头,好让她靠得舒服些。 姜娆有些笨拙地坐直了身子,这才打量起身旁女子的面容来。当目光落于对方面上的那一瞬,她明显地顿了顿。 有些不可思议地出声,「连、连枝?」 「是我。」枕头放罢,连枝又坐回了她的床边,手里拿着一条毛巾,于桌上的手盆中涤了涤。 瞧着姜娆面上惊讶的神情,连枝笑了笑,「怎么,没有想到会是我吧?」 「这里是哪里?」 她如今身在何处?她不是记得,自己晕倒在太子的殿中了吗? 姜娆艰难地回忆着晕倒前所发生的一切,许是见她面上的表情太过纠结,连枝便好心开口道:「这里是景王府,你放心,你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景王府,」一时半会儿,她竟不知这是何处,片刻才缓过神来,「可是......九王爷的府邸?」 连枝点了点头,没有故意卖关子。 「那你又怎在——」 不等她落下话音,对方就已经知晓了她心中的疑惑,「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日,景兰殿下曾与睿荷殿下一同去了咱们倚君阁?」 「记得。」姜娆自是记得那一日,来的不光有刈楚与宋睿荷,还有陆宁与孟子培。 「那日,殿下曾叫我去帘后,第二日他又为我赎了身子。」连枝轻轻勾了唇,眼中竟还泛着熠熠的光,「景兰殿下是个好人,我原本只以为,他是一时兴起赎了我,没想到却是......」 「却是什么?」 「确实是他一时兴起赎了我。」 「......」 「不过,」连枝说得认真,「他着实是个好人,我原本进了府后,日子会过得很悽苦。但没想到王爷却是待我不薄,甚至......」 说着说着,她的面上竟带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娇羞来,「王爷还说,他会纳我为妾,会一辈子,好好待我。」 姜娆一愣,瞧着面前双颊微红的女子,一时感慨良多。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当谈到倚君阁时,对方又突然提起刈楚来。 「当年我不懂事,一心只惦记着如何去攀附上那大名鼎鼎的谢二爷。对你与睿荷殿下有很多得罪之处,如今想想,我那时,当真是坏透了。」 她柔和的双目露出愧疚的神色,朝着姜娆,轻轻笑道,「如今,景兰与十五殿下交好,我亦是多次想过去荷花殿负荆请罪,可...可终究没有那个勇气去找你。我知道,我之前做的坏事,是无法赎清的了,可我......」 连枝突然垂了头,眼神微微敛气,须臾抬眼,用手背探了探姜娆的额顶,又从桌上端来一碗汤药来。 「罢了,来,我来餵你喝。」她说得轻柔。 姜娆点了点头,身子往外倾了倾,含住了对方递来的小银勺。 一勺浓汁下了肚,药汤略微发涩,引得她颦了颦眉,却又在下一秒对方望来时,将眉心的小结不着痕迹地铺展开来。 一如往日恩仇,尽数铺展开。 说也奇怪,此时姜娆偏过头去,瞧着眼前的连枝,竟觉得她也没有那么惹人讨厌起来。人总是很容易便原谅一些人、一些事,好似在时间面前,什么都变得渺小,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起来。 今年的最后一场大雪,也终于落了下来。细数日子,姜娆已在景王府待了半月有余。因是宋景兰在,太子果真没有再来找过姜娆的麻烦,而她也没有机会再去同谢云辞打探有关刈楚的消息。 每每问及宋景兰,对方总是一手握着茶杯,将唇压在杯盏之上,一面悠悠地吹着酒面,一面叫她不要瞎想。 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最起码,姜娆还知,事情也没有沦落到坏消息放出的那一刻。 后来,姜娆才知道,原来刈楚吹酒面的工夫是学着宋景兰的。宋景兰不喜酒,更确切地说,他在外不饮酒,饮酒误事这四个字他拿捏地极为清楚。 第182页 每年的辞岁宴都办得喜庆而热闹,姜娆坐在景王府的长亭边角,同连枝一人抱一个小手炉,看着府里头的丫鬟们欢欢喜喜地往屋檐子上挂大红灯笼。厚实的衣袖将檐角的白雪拂下,落在地上又慢慢晕开。 连枝瞧着欢喜,姜娆在一旁,却是兴致索然。 不过须臾,便有小侍女捧着两件绯红色的雪袄云衫来,说是为二位的辞岁宴所备置的。连枝连忙上前去,将那衣裳于指尖握了握,登即便笑逐颜开。 「我听殿下说,今晚殿下会去宫中赴辞岁宴。为了不使咱们在府内待着无趣,他特意找人布置了许多烟花与灯笼,」她转过头,望着姜娆,「长明灯,就是先前在倚君阁时,六姨每年除夕都会放的那种长明灯。」 连枝一边说,一边指手画脚。姜娆点头笑应,却是又几分心不在焉。 换上了那件绯红色的雪袄,连枝又叫她涂抹上了重重的脂粉,姜娆的面上才终于有了些精神气儿。用完晚膳后,连枝便熟络地拉着她,同她坐在院中去看事先布置好的烟花。 于椅上坐下时,夜空中恰好绽放出第一簇烟花,那萤蓝色的花团倒是让姜娆吓了一跳。旋即,她扶着石桌边儿,同连枝一起提了笔,蘸了蘸桌上的墨汁。 长明灯,上题以心愿,放于空中。 心与灯火凭风而上,守得云开月长明. 也守得放灯之人,一世安慰,岁月长明。 而这一次,姜娆所求的,是灯上所题之人的安稳。 她微微咬唇,握紧了手中的笔桿,紧张地于纸上落下两个娟秀的墨字。 ——刈楚。 而后,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重新执笔,在那两个字后面復而添了三个字:宋睿荷。 惟愿长明,保吾君平安喜乐、如意顺心。 颇为虔诚地放下笔,她将长明灯的边角都理得整整齐齐。晚风一飘,那撮灯火便斜斜之上,与其他的灯光连成一片,逐渐被湮灭在渺渺夜波中。 繁华绮丽的烟花下,明黄的灯火已消逝不见,眼中微澜乍起,她终于掩住了眸底的神色,转头去开空中开着的团簇。 一大片一大片,有红有蓝、有紫有白。 突然,门外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有黑衣小厮急匆匆地下了马,气喘吁吁地跑来: 「姑娘、姑娘,睿荷殿下回来了——」 「什么?」 姜娆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许是四周格外吵闹,对方以为她未听清楚自己的声音,便又扯着嗓子重复道: 「睿荷殿下他凯旋迴京啦——」 恰在此时,最艷丽的一朵烟火于空中乍然盛放,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将男子的前半段话重重地遮掩了下去。 重响过后,院子又突然沉静了下来,轻拓的月光下,只听对方的后半句话在院中激盪: 凯旋迴京啦—— 一瞬间,她的眼中,四海潮生。 第084章 大魏宣帝十八年, 最后一个月夜, 将在这一晚渡过。 当刈楚回京的消息传入宫中时,皇宫中正在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辞岁宴。觥筹交错间, 忽有宫娥来报, 她那一句「睿荷殿下回宫啦」还未落声,男子便一身雪袍长衣,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走了进来。 宋景兰执着酒杯的手顿了顿, 酒觞压唇, 眼中忽地泛出欣喜的光芒。 「儿臣宋睿荷, 携命归来!」 他兀地弯膝, 膝盖磕于地上, 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那道响声并不大,却让在场之人无不掩声,抬头望向他。 龙椅上的皇帝也惊讶地放下了酒杯。 夤夜空黑, 宫中却灯火长明。宫灯映了满席金红色的樽柱, 映得满室鎏金,光辉照人。 席下男子双眼如月, 一身风尘一身雪。见着周遭寂静无声,他又扬了扬声音,重复了一遍: 「儿臣宋睿荷,不辱皇命,得胜归来!」 他胜了。 他攻占了遥州城,他攻占了那个易守难攻、固若金汤的遥州城。 这一夜,大魏宣帝八年的最后一个夜晚, 刈楚的归来,似乎比这场大雪还要声势浩大上许多。 席间的宋景兰握紧了酒杯,迷离的灯火恰恰投在了他澄澈的酒面上,照入了他明眸深处。 怔忡片刻,他突然仰面,将冽酒一饮而尽。 温热,温热至极。 少时,终于有人打破了此间的静默,不知道谁扯着嗓子后了一句,一时间,众人纷纷喝彩: 「恭喜睿荷殿下,贺喜圣上,收復遥州城!」 「恭喜殿下,贺喜圣上——」 席间喧嚣声乍起,又顿时如沸水一般,充斥在宋勉竹耳边。他掩去了眼中的不悦,斟了杯酒,缓缓下殿。 「十五弟。」太子摆出一副兄友弟恭之状,将那杯酒捧至刈楚面前。刈楚平直了视线,波澜不惊地接过那杯酒,稍稍点头。 「贤弟,为兄敬你。」 宋勉竹笑得温和。 「皇兄客气。」 刈楚接了酒,不曾有疑,不动情绪。 殿上的皇帝瞧见这一幕,心中十分欢喜,龙颜大悦间连忙叫人加了一间席,「快,快叫吾儿上殿!」 刈楚归来、遥州城收復、新年将至,此乃三喜临门,老皇帝喜不自胜。 饮毕,刈楚将酒杯还于太子,对方接杯的那一剎那,他似是看到太子的眼神闪了闪,眸光中带着淡淡的凌厉。 第183页 刈楚垂目,装作未曾看到他眼底的试探,面上不露出一丝波澜。 满腹心思藏匿于那一身雪袍之下,男人朝堂上恭敬一福,转而落了座。 撩开长袍一角,已有数道眼神瞟来,各怀心思,都企图在他的面上窥见一丝动容。 却都是无疾而终。 老皇帝兴致勃勃,登即便举杯,叫人取了笔墨,起兴而赋诗一首。狼毫尖儿随着缈缈舞乐律动,一声柔、两声豪气、三声万千心事跃上眉梢。 眉目间,尽然都是一个「喜」字。 「睿荷,」提笔间,皇帝突然唤了刈楚的名。后者连忙应声,只见皇帝笑眯了眼,「当日你出征前,朕便当着满朝文武百官,同你许诺道,若是你能攻下遥州城,朕便满足你一件心愿。」 「如今,你可是想好了?」当着满朝文武,皇帝问道。 一时间,又有无数道目光落在刈楚身上。 他放下酒杯,「嗯」了一声。旋即郑重地起身,语气中,却是不带丝毫犹豫。 刈楚记起,临别前,父皇曾给他了一道诏书。 这道诏书一分为二,一半是明诏,一半是暗诏。暗诏是不准他参与日后的夺嫡之战中,而这明诏,恰恰是给了不参与夺嫡之争的他,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遥州城。 他知道,父皇在等着他,说出这三个字。如此,遥州城便可名正言顺地归于刈楚名下。旁人从明面上看,只当是老皇帝偏心于十五殿下,却全然不知,他此举,尽是为太子的未来做打算。 刈楚,宋睿荷——九皇子宋景兰之一臂。 皇帝知道,他的身子不行了,是彻底不行了。也不知道,他还能熬过多少个冬天。 为帝王,他不能直接削弱宋景兰的势力,为人父,他也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太子把手伸了多远,这些他也不是不知道,表面上他装得一切都不甚知晓,实际上,他还是袒护着太子宋勉竹。 未想,堂下之人启声:「回父皇,儿臣想向父皇求得一人。」 老皇帝眼皮一跳。 还没来得及阻止,这小混蛋已经出了声,「儿臣想娶她为正妻,还望父亲成全。」 是正妻,是正儿八经的东宜王妃。 宋勉竹嘲弄似的勾起了唇角。 果不其然,殿上皇帝的眼底浮现了一层薄薄的怒意,但碍于当下,他忍住发作的情绪,眯了眯眼,「睿荷,你是不是忘了,临别时父皇同你说什么了呀?」 要城池,可以。要美人,不行。 刈楚颔首,站得笔直:「儿臣记得。」 他又如何不记得?只是父皇说许他一个心愿,他便稀里煳涂地,将迎娶姜娆的事情抛出来。 在他的心中,她的分量,远远要大于那座城池。 闻弦歌,知雅意。闻刈楚之话,皇帝早已知道对方心中所想。便将眼眸眯得更紧了。 他竟耍起了赖皮:「朕记得,朕当初答应你的,可不是这桩事。」 「朕只是说,允把遥州城给你,并没有说要许你一个女人喔。」龙椅上的男人嘿嘿一笑。 堂下所立之人的身形一顿,似是没有想到皇帝会这样赖帐。 对方的言下之意便是:要女人没有,要城一座,你爱要不要! 不要老子就把遥州城收回来了! 男子垂着眼,低眉暗村片刻,又突然开了口:「父皇是说,只准儿臣要这座遥州城?」 皇帝稳坐于龙椅之上,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刈楚又沉思少时,「父皇之意,便是将遥州城交于儿臣,遥州城的一切,譬如城内百姓、生息,都交于儿臣吗?」 皇帝点头:「那是自然。」 席下男子出声:「那么,父皇不准儿臣娶她,可是因为她的身份?」 他问得认真,却引发了席间一阵倒吸之声。这京城内的人谁不知道,堂堂东宜王十五殿下,竟为了一名女子与圣上闹了开。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位女子,还曾染足于风尘。 如若是给她随随便便安个侍妾之名也就罢了,可这十五殿下偏偏还不依不饶,非要给她个正妻的名分,说什么也不肯纳那女子为妾。宋睿荷的名字,未出阁的女子何人不知,又何人不晓他往日的所作所为? 他方回京时,盛名慑四方,人人都知荷花殿有这样一位如荷花一般清雅宜人的男子。虽是从武,却有着文人身上的那股书生气儿,一时间让诸多姑娘对他芳心暗许。 前来荷花殿提亲的媒人更是踏破了门槛,就当所有少女跃跃欲试之际,却传来他将所有提亲之人拒之门外的消息。 而后,又装疯卖傻、威胁恐吓。 他的声名,曾一时狼藉,让那些大家闺秀们闻「荷花」而色变。 就是这样一个男子,如今却到圣上面前,求娶一名青楼妓子。 荒唐,荒唐至极! 听见他这么问,席上之人无不掩面,却都提着一口气,不敢出声。 老皇帝乜斜着他,又「哼」一声,几乎要从牙缝儿里挤出来那一个字:「是。」 这还用问,若不是因为她妓子的身份,还能是因为什么? 皇帝的面色有些难看。 「儿臣知晓了,」得到他这样的答覆后,长身玉立的男子突然笑开。他抬了颌,对龙椅上的皇帝欠了欠身子,「儿臣领命。」 第184页 领那只取遥州城、不娶美人之命。 领那不参与夺嫡、远离纷争之命。 皇帝握着酒杯,面上的表情有些讶异,不过转瞬,又一扫面上的愠意,举杯笑开。 大魏宣帝十八年的最后一个月夜,伴着这场飞雪,一同消逝在风干的墨迹之中。 只饮了几杯酒,刈楚便请命退了席,皇帝知他一路劳顿,便也没拦着他,一个手势便允他退下殿去。 众人只当他一路奔波劳顿,却不知他的心中一直牵挂着一个人。 匆匆迈至宫门外,刚想找马,身后突然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刈楚回首,来者正是方才在席间,站至宋景兰身侧的那位小厮。 这名小厮,刈楚是认得的,唤为阿永。 「十五殿下,」阿永气喘吁吁,显然是追急了,他一面抚着胸口,一面道,「我家主子让我引着您上马车,回景王府。」 闻言,刈楚舒了一口气。方回京,来赴宫宴之前,他曾匆匆路过荷花殿。下人同他说,阿娆在宋景兰那里,他这才放心地先折回了宫中。 如今他找马,正是要去景王府。他还未来得及感谢宋景兰,对方却事事都为他准备妥当了,一想到这儿,他心头一暖,脚下却不停。 马车颠簸,走得极快,他亦是「归」心似箭。 他已是迫不及待地想见那人了。 方一下马车,他便忙不迭地往景王府内跑去,方一踏进院门,便被院内的景象怔住了。 满园烟花荧火,流光溢彩。左脚迈过门槛的那一剎那,恰有一道焰火于空中炸裂开,又在顷刻间化作一朵硕大的牡丹。他站在流光下,探眼望向正坐在椅上的那名女子,她微抿着唇,目光恰恰从空中那朵焰火上移了开,星月伴着萤火,在她的眼中熠熠生辉。 又有一束焰光升上了天,女子抿着笑转过头,看见了站在院门口的那人。 「砰——」 她的心,连同那焰火,轰然炸开。一股没来由的颤意,突然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第085章 正月十五, 举国同庆。遥州城上下, 更是一派喜气。 难得是一个艷阳天,姜娆一身大红色长裙, 外披一件雪裘, 捧着小手炉,安静地坐于黄铜镜前。一众穿粉色衫子的侍女们嬉笑着上前,手中或执粉墨, 或执簪花, 嘴上虽为调笑, 手下动作却丝毫不带含煳。 没一阵儿, 便有人在耳畔轻轻笑道:「城主, 妆上好了,您且看看,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乍一听「城主」这个称唿, 姜娆一时间竟还没回过神儿来, 直到身侧有人又唤了她一声,女子这才恍然抬头。 「噢, 没、没什么不妥的。」 黄铜镜中,女子双目微敛,仪容华贵。 妆容是当下最为流行的桃花妆,髮髻也是极为精神的流云髻。美目微扬之际,她瞥见了自己髮髻上的那根珊瑚翡花簪,突然抬手将那根簪子拔了下来。 「城主,怎么了?」 有侍人不解, 于是好奇问道。 却见姜娆从手边的妆檯上取出一根极为素净的梅花簪,声音缓缓:「就戴这一根吧。」 转眼间,她便将那支梅花簪插入她的髮髻,素手拂了步摇,流苏微微晃。 这是那日,刈楚在集市上为她买下的那根梅花簪。买下簪子的当晚,他便与她合了卺,双双跪在那两块蒲团上,结髮为夫妻。 确切地说,是极为隐秘地结髮为夫妻。 当时,男子便道,总有一日他会风风光光地娶她过门。而今日,他来娶她了。 以整个遥州城为聘,迎亲的仪仗走满了整座城,车队直直绕了一整日,终于在城楼前停了下来。 男子一身喜袍,从马上一跃而下,方一下马,便看见了站在门外忙得不可开交的万年。见了来者,万年「哟」了一声,忙不迭地放下了手里头的红灯笼。 「去,那个檐牙子下也挂上一盏,挂平整了,」万年一面吩咐着,一面朝方下马的刈楚走来。见自家主子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他抿嘴一笑,打趣儿似的道,「主子,您莫急,城主马上就要出来了。您再急,她也飞不到天上去。」 刈楚瞪他了一眼,「多嘴。」 旋即用手拂了拂衣摆,安静地站在院门外,一颗心却不曾停歇,于胸腔内,「砰砰砰」跳动得发紧。 他紧张,他紧张得手心都开始发潮起来了。一想到待会儿要挽着她上城楼,于天地间一拜,他的心便跳动得更加厉害。 奇了怪了,他越紧张,却越发期待这一幕的到来。 屋内的姜娆同他一般,也是紧张而激动。她攥了攥衣袖,任凭那妆娘在面上又勾勒了几笔,微阖着眼,脑海中想的尽是近日来发生的事。 大年夜,刈楚回京,旋即把她从景王府内接走。在回荷花殿的路上,他说要给自己一个惊喜。 一份天大的惊喜。 或许是这份惊喜太大,当姜娆听到对方说要将整座遥州城送于她的,她竟愣了许久,直到刈楚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女子这才回过神来。 恍惚,讶然。 惊讶至极。 她不可思议地抬了头,却见男子明眸如月,满目认真:「父皇当着满朝文武百官说过,这座城便由我处置。如今我将它赠与你,再将你以遥州城城主之名娶进王府。」 第185页 男子垂眸,又将她孱弱的身形搂紧了些,「这下,父皇便不好再说起你的身份,这天下,也无人再敢谈及十五王妃的话柄。」 「如此,我便可以风风光光地,将你迎娶进门。」 遥州城他要,美人他亦要。 只要他刈楚想得到的,无论其间有多大阻碍,隔了多少重山、多少重水,他都定当全力一搏。 正如那日他率领着千军万马站在遥州城下,望着那座易守难攻的城池,望着那堵铜墙铁壁,万千沟壑,陡然跃于胸中。 恍然间,他似是又想起先前在荷花殿挑灯夜读的一幕幕,无眠之夜里,男子的身形融入了月色与黑幕的交织之处,笔下的浓墨伴着灯火,明灭恍惚。 山峰、河流、丛林、沙丘。 以及这座城的每一处要塞、咽喉,都极为清晰地勾勒在了他的脑海中。 心有寰宇,天地自破。 思绪纷飞间,房门突然被人从里面轻轻推了开。一群人欢天喜地地簇拥着一名女子,从屋内走了出来。 见自家主子还在愣着,万年便大着胆子推了身侧的刈楚一把,男人一个不备,往前险险跌去。 那些侍女们如同商量好了一般,不约而同地侧过了身子,就这般,姜娆刚一出门便被人撞了个满怀。 还好头上的髮髻没有撞歪。 刈楚看着怀中的美人儿,一时忍住了想把万年那小子宰了的冲动。 怀中之人盈盈望来,似是因着人多,极为不好意思地低低唤了一声:「阿楚......」 软糯糯的一声,他的心又这样兀地软了下来。 刈楚轻咳了两声,敛去了面上的慌乱,神态自若地牵了女子的手,轻轻一声:「走。」 走,带你去参加那册拜之仪,再参加那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 姜娆已经忘了是如何登上那高高的城楼的,只记得自己的手一直被一人握着,身侧之人紧紧拉着她的手,带她站上遥州城的最高处。 刈楚在她身侧站得笔挺,微扬着唇角,从一旁取来沉甸甸的冠冕,突然跪拜在了她的脚侧。 「阿楚?」 她吸了一口气。对方却不慌不忙地将那冠冕捧至她的胸前,双手端得平直。就在姜娆即将出声询问之际,跪拜在裙角边的男人突然启唇,高声喊道: 「恭拜遥州城城主——」 见他这么一引,城楼下的人群也忙不迭地伏下了身子,纷纷跪倒在城楼下,齐声唿道: 「恭拜城主——」 「恭拜城主——」 「恭拜城主——」 极为响亮的三声,震散了天上的云,云雾拨开的那一刻,恰有道光照耀在姜娆的面上,让她晃了眼。 她半眯着眸子,学着刈楚也将手一挥,宽大的云袖撩起一阵风声,唿啸而至的风声下,她听见了自己极为镇定的声音: 「众位平身。」 脚边的男子徐徐站起,他的目光耀如日月,不加丝毫犹豫地将那冠冕为她戴上。 头顶一沉,她的身形也情不自禁地颤了颤,似是发现了女子细微的动作,刈楚又抓紧了她的手,细嫩的手背上又覆了一片温热。 姜娆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上,又多了一份责任。 从前,她拼死要护着的,是眼前这名少年。如今少年已成为风光霁月般的男人,他跪倒在自己脚边,以整座城池为聘礼,披星戴月而来。 送给她整个大魏最美好、最壮阔的地方。 而眼前,亦是整个大魏最为美好、最为澄澈的人。 纵使他已身居高位,却仍满怀热忱,与一腔温柔。 当册拜之礼结束时,已是下午。全程,刈楚都在一旁站得素然,有着他带头,其余之人也都对姜娆恭恭敬敬的,让她颇为受宠若惊。 天边已浮现了几丝霞彩,突然有人在城楼上拉起了红红的绸带,只一声,便有无数的彩带从天而落。 刈楚就在这彩带的背染中转过头来,一瞬间,他身后的擂鼓喧天、排山倒海。 姜娆微惊,险险地「呀」了一声。 见她不知所然的样子,男人不由得抿唇,眼中闪过一丝宠溺后,又牵回了她的手。 大红色的衣袖下,二人双手交织,十指相扣。锣鼓声又起,男子紧紧拉着她,于天地间,遥遥一拜。 「一拜天地——」 有司仪扯着嗓子喊道。 姜娆敛了敛神,忙不迭地随着刈楚一齐拜下,又闻见有人拖长了声音: 「二拜高堂——」 姜娆的父母不知在何处,于是他们二人便不约而同地朝着京城的方向拜倒下。 最后一声夫妻对拜时,刈楚率先转过了身子,将衣摆一撩,正欲弯膝拜下。 这一拜,便是一锤定音,便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不由得低低一笑,眼前女子的眼中也闪着激动的光芒,微风乍起,拂过她颊上的面纱。 隐约间,他看到了她唇边明艷的笑意。 「夫妻跪拜——」 这一声锣鼓敲得,惊落了树枝上的压雪。琼粒纷纷然,宛若着天地间,又有一场大雪姗姗来迟。 就在刈楚的膝盖离地只有一寸之际,城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快马加急之声,马背上的人一手扬鞭,一手不知执着什么东西,疾吼一声: 「慢!」 姜娆身形一顿,旋即转眼望向城楼之下。 第186页 那人的马尾上插着一方小旗,定睛细看,旗面上的正是宫里头标记。见状,刈楚藏匿于袖中的手突然握成拳,心也兀地一跳。 城下之人飞速下马,又转过城门,蹬蹬蹬地上了城楼。 姜娆看见,身侧的男人徐徐站直了身,又将眉头轻轻拢起了。 宫里头的使者就这样踩着红布上了城楼,飞快地来到红衣加身的男子身边,将手上的黄帛一扯。 一张明黄色的圣旨就这样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圣旨到,东宜王宋睿荷接旨——」 「臣,接旨。」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和谐原因,本文更名为《权宠》,各位小可爱不要迷路啦~其实我很喜欢原来的名字和封面,不捨得改qaq 说到权宠,那我就推下我的下一本书《佞宠》叭,是一个「我被佞臣惦记了两辈子」的故事~感兴趣的可以看看文案~ ------------- 前生,她苦苦追随了太子半辈子,却看他登基后,一纸诏书,强娶了祁王未过门的妻子为后。 后来,听着祁王将那个负心汉斩于马下的消息,冷宫内的华枝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再重来一次,重生后的华枝开始了对祁王的每日每日追问: ——叔父今天要造反吗? ——叔父明天想篡位吗? ——叔父…… 萧欤不耐,终于有一日潜入她阁中。 那个一向镇定自若的男子突然乱了唿吸,声音沙哑。 缓缓出声: 娘娘,臣现在要造反了。 华枝:惊恐qaq! 只是华枝不知,那年春宴上,当萧欤第一次见到她时,当她神色怯怯地唤出那声「叔父」时。 她软软的声音,就这样融化在了萧欤的心坎儿里。 就是有这么一个人,让他这么惦记了两辈子。 让他不惜羽毛,两世为佞臣。 【喜欢的戳阿韫专栏,留个收啦,下一本就写!爱你们么么~】 第086章 圣旨既下, 所有人不由得垂目敛神, 忙作恭敬态。 刈楚双膝落地,默不作声。 只听来者扯了尖细的嗓音:「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十五殿下宋睿荷俊秀笃学, 才仪兼备,文武双全。攻遥州,破贼寇, 上能报效家国, 下可抚慰百姓, 颇有朕之夕影。今特赐之以遥州地契, 遥州一切, 诸归之所有。钦此。」 音落,刈楚还愣愣地跪在地上,面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他不敢相信, 皇帝竟然叫人传了这样一道诏来。 刈楚原以为父皇得知他与姜娆成亲之事后会震怒, 于是方才看见皇诏时,心还勐地一跳, 生怕这诏上的内容会对姜娆不利。可他没有想到父皇竟传了予他遥州城地契之诏。 是予他于遥州,并非拜他为遥州城城主。 那日宫宴上,刈楚便下了主意,既然父皇说不允许姜娆嫁入皇家尽是她身份的原因,又将整个遥州城交给他处置,他便将整个遥州城赠与她,拜她为城主之位。 最起码, 可以堵住这悠悠众生之口。 但如若父皇直接下诏,拜他为遥州城主,那此计,便不攻自破。 「十五殿下,」传达皇诏的那人将眼睛迷成了一条缝,见刈楚半天不动,连忙笑着催道,「您这还愣着做什么,快接旨吧。」 虽为迟疑,但他还是双手接下了诏书。 皇命既达,来者咧嘴笑了。而后又突然取出一物,极为神秘地捧到刈楚面前。 「这是陛下让小臣交于殿下的。」 刈楚站直了身子,定睛一瞧,对方手上稳稳噹噹地捧着一个明黄色的小锦匣,与那日他在父皇殿中所瞧的那个锦匣十分相像。 「陛下说,这是淳妃娘娘生前钟爱之物,特在今日,交予殿下,还望殿下好生保管。」 闻声,姜娆一愣,身侧的男人也怔忡片刻,终于上前将那锦匣接稳了。 他低低答应:「嗯,本王知晓了。」 那锦匣子说沉不沉,说轻也不算轻。刈楚将它捧在手里,根本不知其中为何物。 来者的话语也是冗长且杂乱,刈楚在他面前听得心不在焉,心里头腹诽着眼前之人赶紧走掉才好。 末了,那人瞟了一眼姜娆与刈楚身上大红色的喜服,突然「嘿嘿」一笑:「那小臣便在此,祝二位百年好合了。」 刈楚愣了愣,也报之一礼。而后看着那人转身下了城楼,又匆匆上马。 那一抹身形终于也消逝于天地间。 姜娆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了男子手中的匣上,只见刈楚也好奇地打开了小锦匣,一根小金簪便如此映入了二人的眼帘。 他眸色缓缓,手指轻轻抚摸着那根金簪,突然又将那簪子递到了姜娆面前。 食指与中指相挟,男子稳稳噹噹地将那簪子插入她的髮髻处。 姜娆微抬着头,望向他,目光明烈,艷艷若桃花。 就在他即将开口起声之际,突然看见了匣中藏匿的一片小帛。于是他又动了动手指,将那小帛抽了出来。 是一片明黄色的绸带。 姜娆在一旁瞧着刈楚的动作,竟觉得莫名地紧张起来。 微敛住了唿吸,她也朝刈楚的双指间望去,他摊开了绸带,上面的两个字赫然映入目中。 笔道遒劲,正是皇帝亲笔,朱墨飘然: 第187页 ——滚吧。 看到这两个字,刈楚忍俊不禁。身侧的女子还一时摸不着头脑,刚准备询问这究竟是何意,身形却被人一揽。 「怎么了?」她下意识地道 那人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阿姐,去洞/房。」 声音中,还带着几分笑意。 姜娆立马低低地「呸」了一声。 自刈楚回京后,便变得愈发不正经起来了,他经常会旁若无人地勾住了她的手,低低地唤一声:「阿姐。」 只因她出征前,曾贱兮兮地对他说过,如若想让我教你行房之事,你便叫我阿姐呀。 每当她咬牙切齿地看着那男人厚着脸皮卧于榻上,面目娇羞地轻唤一句「阿姐,快来呀」时,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实在是...... 太羞耻了! 譬如此时,册拜大礼后,他抱着她跨过高高的火盆,在一片嬉笑声中将房门阖上。 转过身,笑眯眯地望向同样一袭大红色喜服的姜娆。 姜娆被他这种眼神盯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脑海中又兀地浮现出一首句话来: 我与将军解战袍。 红烛轻晃之际,男子只手撩过红绡帐,轻轻压了下来。 他鬓角的发被梳理得一丝不苟,眉眼中也满是些精神气儿。倾下身来的那一剎那,他眼中的笑意更甚,双眸明灿如月,又精细似弯刀。 姜娆被他轻轻摁着肩膀,抵在榻上。耳旁的青丝沿着被褥上的纹路,相互交织。 那人于她的耳边轻轻唤了一句阿姐,声音缱绻。 再往后,她便听不清对方在呢喃什么了。 ------------ 当第一场春雨落下来时,遥州城城主府内,正是一派......鸡飞狗跳。 夏蝉与子鸢各捧一个小手盆,面色忡忡地望向正坐在榻边吐得昏天黑地的姜娆。床边女子身披裘袍,整个人被雪色的袍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从远处望去,略显几分臃肿之态。 看着她吐得面色青一阵白一阵的,夏蝉皱着眉头上前,连忙叫下人又打了水,沾了毛巾往女子的面上擦拭去。 自从姜娆怀有身孕的消息一传来,夏蝉便忙不迭地搬入了城主府,好与子鸢一同照顾她。 自她搬进来的第一天起,姜娆便同夏蝉说她已是自由之身,不必再如此辛苦。加之子鸢这丫头心细,手脚也灵络,只需子鸢一人,便可以将自己与腹中胎儿照顾得很好。 夏蝉却不依,一面替对方将腿面儿上的褥子拢好,一面道:「我伺候姑娘惯了,这么久都伺候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日两日的。再说了,姑娘现在是特殊时期,切不敢怠慢了。」 这段时间,她又怎能不陪在娆姑娘身边? 见着对方面色执着,姜娆也没再多说什么,让她留在遥州城了。 刈楚曾在荷花殿对姜娆说,遥州城是整个大魏最美、最为壮阔的地方,此话一点儿也不假。 方一来到遥州城,姜娆便喜欢上了这里,夏蝉也是自然。这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这片钟灵毓秀的土地上,滋生了许多不同与京城的文化习俗,也养育了许多良善、温柔的居民。 对于这里的一切,姜娆与夏蝉都是十分欢喜的。唯一值得姜娆顾虑的,便是夏蝉与陆宁的关系。 自从刈楚攻占下遥州城后,便派了陆宁领兵驻扎在此,好保佑这一方水土的安宁。夏蝉这么一留,二人便再次成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 只是夏蝉这么一留,再次与陆宁成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因是姜娆与刈楚经常待一处,每每陆宁有军情政务上报时,总能与在一旁的夏蝉打个照面。 刚开始二人还会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点头对视,到了最后,他们索性连招唿也不打了,同处一个屋檐下时,都对对方视若无睹。 他们二人如今这种关系,姜娆与刈楚清清楚楚看在眼中,却也是无可奈何。回想起夏蝉与陆宁先前亲密的关系,再对比于眼下,只能落得一阵唏嘘之声。 抛开夏蝉与陆宁不谈,众人觉得近日来城主的脾气真的是越来越差了。 自从姜娆有了孕,心情便变得烦躁异常,外边春寒料峭,地面也滑得发紧,每次她出门时刈楚都在身后千叮咛万嘱咐。不知为何,若是换了旁日她会觉得对方十分体贴悉心,可最近竟然开始嫌弃他唠叨起来。 头闷,目也眩,她此刻只想站在外面多透透气儿、通通风。 对于夏蝉说她脾气变得不好这一点,姜娆拒不承认,她始终认为是肚子里的那个小东西在作祸。 随着时间流逝,她肚子里的那个「罪魁祸首」也愈髮长大,刈楚也更是不敢去招惹姜娆,于是这下,一旦他在府里头撞见那名城主大人,立马叫人调转方向,绕着道儿走。 姜娆就站在他对面的亭子中,挺着一颗圆滚滚的肚子,瞪着眼睛,险些气得背过去。 这么多天来,刈楚一直在滞留在遥州城内。一方面是为了陪着姜娆,另一方面,遥州城刚刚收復,城内一切百废待兴,有她在城内,也好打点一些大事小事。 加之荷花殿近来无事,他若回了京城,也是一派清闲。京城内可以没有他十五殿下,但这遥州城中,却是不可一日无主。 就当所有人会以为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流逝过去之时,一道诏书,突然从京城那边传了来。 第188页 是密诏,不得宣的密诏。 接到这卷诏书时,刈楚正在庭外亲手栽种着一株小树。他家小祖宗非说着春日当头,如若不趁着这明媚春色种上一颗树便是憾事一桩。若是这颗树能与腹中胎儿一同长大,日后回忆起来,定是有一番趣味。 所以当这封诏书猝不及防地传达时,刈楚先是一愣,而后命人去找了个手盆净手。 将手心手背都擦拭干净后,他这才将那道密诏打开,举止恭敬之间,面上已有了疑惑。 父皇怎么会在这时候来诏书? 还是一道密诏。 目光扫过皇诏上的字眼,男子长身立于门边,握着手中的诏书,眉心微蹙。 眼底闪过一丝狐疑,却又在顷刻间被他不着痕迹地掩盖了下去。 女子扶着门檐从缓缓步入庭中,一眼便看见站在那棵幼苗下的男人。见他定立于原地良久,不免好奇上前。 「阿楚,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近日把后文的大纲理了理,大概还有五六万字就完结啦,想了想,索性爆更到结束叭,刚好还可以参加月初的日万活动。正文完结会掉落一些番外,正文番外写完后会存稿下一本书《佞宠》,存稿得差不多了就会发文。这大概就是后面的安排啦。所以大家不必等,【10.1-10.5爆更五万字到结局(高亮)】 ----- 另外就是,最近晋江的系统屏蔽了评论,大家的评论在文章下显示不出来。大家放心,每一条评论我通过后台都可以看见。每一条评论我都会认真看,也会认真思考大家所提的意见和建议。最后提前祝大家国庆节快乐,出行顺心、假期愉快。(大家可以去看我专栏的《佞宠》呀,下一本就写呀~) 第087章 一瞬间, 他的面上, 露出了这么长时间以来少有的忧心。 「宫里头来诏了。」刈楚定了定神色,将诏书捲成棒状, 握在手中, 「父皇下诏,让我回宫。」 言罢,他沉吟了一下, 又补充, 「今晚便要动身。」 此言一出, 姜娆已扶着腰部上前。不消细看, 都能察觉出她隆起的腹部, 和面上的几分福泽之态。 说也奇怪,自从她怀了孕,一天天发福的同时, 面上的伤疤竟也慢慢淡化下去, 如今不用佩戴面纱示人。 但不知为何,每每她要去集市中体察民情时, 刈楚都会一脸严肃地把她按在椅子上,强迫着她戴上素纱。 听见男子的话,姜娆也微微皱眉:「宫里头出什么事了?」 「诏上未明说。」刈楚如实道,将诏书往袖中一塞,眉间已有了微不可查的忡忡之色。 只是这道疑虑,顷刻间又被他不着痕迹地掩了下去。 姜娆有孕,他便尽量不在她面前提那些尚令人担忧的事情。久而久之, 他便也能理解了一句古话——报喜不报忧。 是夜,他握着手中诏书,翻身上马。一切事情陆宁都已经为他准备妥当,为了打点遥州城,刈楚让陆宁留守在城中。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姜娆与刈楚分开,她如同那日送他出征遥州一般,站在城主府府门前看着男子一身玄衣融入夜色中,一颗心突然跳动得发紧。 「等等——」 在他即将动身之际,姜娆突然提着裙角上前,身侧的夏蝉忙不迭扶稳了她,生怕前者摔倒。 马背上的男人回过首来,于月色深处转过眼看向她,眼中树影明晃而温柔。 她跑到男子的马侧,担忧地问道:「那...那日我在太子房中找到的东西,你可有带着?」 刈楚还未回京时,太子宋勉竹曾将她关于殿内,所幸有宋景兰将她救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姜娆发现了宋勉竹桌案上的一封还未来得及烧毁的信书。 发现了一个掩盖于笙歌太平之下的惊天秘密。 她将那封信件藏于袖中,从殿内偷偷带了回来,刈楚一回京,她就将那封信书交给了刈楚。 姜娆知道,宋勉竹此人绝对不是什么善茬,也颇有手腕,刈楚此次回京,可不好对付他。 听女子这么一问,马上之人宽慰地笑了,「放心,我都准备妥当了。」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这也是他为什么要在荷花殿内准备许久才攻打遥州城的原因。 闻声,姜娆舒了一口气,却在那对人马隐入树林的那一剎那又将心提起,左眼皮也开始怦怦直跳起来。 心悸。 她握了握手中的帕子,两手间的力道兀地加紧。不知站了多久,身后的夏蝉轻轻唤了一声「娆姑娘」,这才将她游离在外的思绪一下子拽回来了。 姜娆抿了抿唇,「走,我们回府。」 在城主府中,等他平安归来。 ---------- 且说刈楚一行人,带了数余人马,赶着夜色往京城的方向轻装驶去。 一路上,这一队人走走停停,终于在皇城脚下歇了脚。一路上风尘僕僕,众人早已疲倦,刈楚便准了他们于城角下的饭馆内用了餐,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京便可以了。 菜餚既下,众人看着自家殿下不知为何只吃了两口便撒了筷,负手行于饭馆门外,眉心微拧着,面色稍稍有些凝重。 也不知晓他究竟在思索些什么,这一干人皆是粗人,行的都是上马打仗、下马噼柴的活儿,虽跟着主子有一段时间了,却还是猜不透对方的心思。 第189页 他们猜不透刈楚的心思,却也是吃得分外快活。刈楚回首看了一眼众人,将手中的皇诏又攥得更紧了一些。 「殿下,怎么了?」终于其中有一个人上前询问刈楚道。 「这京城脚下,有些不对劲。」 那人便愈发好奇了,「殿下,是哪里不对劲儿?」 这些刈楚却抿着唇,什么也不说了。 就是不对劲,却说不出来,这究竟是何处不对劲。 明明已是盛春,这皇城脚下,怎么还瀰漫着一种凄冷之气呢? 刈楚转过身子来到店小二面前,「我问你,这京城内最近可是出了什么事?」 逢事便问店小二,这饭馆内人流量大,你来我往的,一些事,这店家听得最多。 「喔喔,」热情好客是店小二身上的一个特质,见着客官这么问,他也十分愿意为对方回答。之间这位店家把那条白毛巾往肩上一搭,笑道,「这京城内的趣事呀,倒是有一件,客官知道城内的倚君阁吗,近日又位姑娘被林家的大公子赎了身子......」 不等对方说完,刈楚就匆忙打断他,「我问的不是这个,还有呢,京城内可还有发生什么事吗?」 末了,他又生怕那店家再说些什么有的没的,补充上一句,「最好是大事。」 是皇宫里头的大事。 「大事?」对方被他问得一懵,挠了挠头,「不知客官想听什么大事?」 瞧着店小二迷茫的眼神,刈楚便将手挥了一挥,「罢了,再提一壶桂花酒来吧。」 于店内饮完了酒,那一干人也终于都用好了晚饭,刈楚轻唤一声,众人便纷纷翻身上马,尽是一副井然有序之状。 此时日头已偏西,他们掐着时间,在关闭城门之前就来到了城门下,虽是身着较为朴素的打扮,奈何刈楚这个人中翘楚在众人之间显得格外夺目,光是走在大街上,便惹得百姓们纷纷侧首驻足。 对于这一切,刈楚已是习以为常,引着众人拐向皇宫的方向,于宫门外下了马。 见着刈楚来,守门的宫人们慌忙行礼。他只让人将马拴好,便抬脚踏过那不高不低的门槛。 「恭迎陛下回宫,」立马便有宫娥上前来,「殿下可是要去找陛下。」 刈楚轻轻地「嗯」了一声。 「陛下不在寝殿中,还请殿下跟奴婢来。」 那位身着鹅黄色素衫的小宫娥恭敬地将右臂一打开,便斜斜站在刈楚的左前方,为他引起路来。 刈楚顿了顿脚,还是跟了上去。 一路上,那宫娥都不敢出声,刈楚紧紧跟在她身后,看她转过了一道又一道弯,于是好奇问道,「你这是要带本王去哪儿?」 声音中,已有了威严。 那宫娥一凛,却还是低眉顺目道:「殿下且跟奴婢来就好了。」 故作神秘,刈楚皱了皱眉,握了握手中的密诏。 走着走着,他便发现了不对劲,立马停下了脚步:「为何这一路,你都带着沿着这些寂寥之地走?你到底要把本王引到何处?」 说到最后,他的眼中已有了逼仄的凌厉。 果不其然,小宫娥的面色变了变,刚准备出声,身后的树丛中突然跳出了一堆人,各执兵器,纷纷对向了刈楚。 被包裹在中间的男人冷眉一挑,「是宋勉竹叫你们在此埋伏本王的吗?」 见被对方看破,为首的那个执着长剑的便也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哼了一声:「既然如此,那还请十五殿下随下官走吧。」 他说得轻佻,口气也露出了几分不屑,面上全然没有了一丝恭敬之态。 刈楚乜斜着他,「你是何人,本王凭什么同你走?」 「下官是什么人?」那人仿佛听了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脸上横肉直抖,小眼睛也眯在了一起,「殿下只管同下官走便是,到时候,殿下便知晓下官是什么人了。」 他自称为「下官」,那必定是朝廷之上的武官,既然是武官...... 刈楚将眼神一凛,「陛下呢,陛下现在身处何处?」 宋勉竹又有什么手段,能在父皇的眼皮之下号令当朝武官? 想到这里,他的左眼皮兀地一跳,还未质问完,那人就已经上前,从袖中掏出一根极为粗壮的麻绳来。 「既然殿下不愿同下官走,那就休要怪下官无礼了。」 想到这里,他的左眼皮兀地一跳,还未质问完,那人就已经上前,从袖中掏出一根极为粗壮的麻绳来。 「既然殿下不愿同下官走,那就休要怪下官无礼了。」 对方一下子捉了刈楚的手腕,后者眼疾手快地一闪,一把短刀从袖中滑落,只消一瞬便抵上了那人的脖颈! 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了一口气。 那位武官的额上也滴下冷汗,结结巴巴地道;「殿、殿下别激动,下官只是......」 不等他哆哆嗦嗦完,男子手一挥,血光登即便溅了方才引他前来的那个小宫娥满脸。 她惨叫一声,两眼一翻,整个人已直直地向后栽去。 「咚」地一声闷响传来,执着游蟒短刀的男子斜瞟了倒在地上的女子一眼,目光毫无波动。 却有一股威慑力游走在众人的四肢百骸之间。 刈楚没有说话,目光一扫,凌冽的眸光便落到了身前那一排人身上。 第190页 还不待他出声,突然有人拍着手上前。一位身披华裘短袍的男子从丛影间走了出来,望着刈楚,勾唇一笑。 「哟,」看着地上的两道人形,宋勉竹似是颇为惊讶地挑了挑眉,「十五弟在这里做什么呢,怎么还大开杀戒起来了。」 刈楚睨他一眼,眸光清冷。 宋勉竹笑着上前,右手不经意间搭在腰侧的长剑上,踢了倒在地上已经气绝的男子一脚。 「哎呀,这不是晁大人吗,怎么躺在这儿。」 他故作震惊,一时间,面上堆满了各种丰富的神色。 可谓是异彩纷呈。 刈楚站在一旁,仍是冷眼瞅着他,「太子殿下把本王引到这里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明人不说暗话,他也不愿同对方多废话。闻声,宋勉竹又「呀」了一下。 「本王何时引你来了?」他指了指地上晕倒过去的小宫娥,嗤笑一声,「方才不是她,引你来的吗,怎的还推到本王身上了?」 「不过——」前音未落,太子突然又眯了眸,将声音一凛,「十五弟,你在宫中杀死晁大人却是板上钉钉的事。依照宫规——」 宋勉竹将手一挥,「来人!十五皇子宋睿荷目无宫纪,公然斩杀朝廷重将,收押大理寺!」 此语一出,众人立马上前,不知又从哪儿赶来了更多的人马,纷纷蜂拥而至。 原来是有备而来。 有人勐地打向刈楚的手,与此同时,又有人从身后将他的另一只手禁锢住,不过一刻,他手上的短刀便应声而落。 恰恰那刻有游蟒图案的一面被没入土中。 见宋勉竹此番形态,刈楚便知道自己躲不过去这一劫了,于是也没有反抗,只是冷冷地将手一挥。 「本王认得去大理寺的路,不劳烦你们押着本王了。」 袖摆一拂,他冷然转身,将众人都甩在身后,自己独自朝大理寺的方向走去。 身后之人讪讪,瞧了一眼太子的面色,正见他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着刈楚兀自朝大理寺走去,宋勉竹倒是也没再找人押着他,只留下了一句「好生看好」。 末了,他又歪头,「还有,跟本王好好审问审问,父皇先前把他叫到寝殿中,给他留了一封什么密诏。」 他的眸光精细,又兇狠。 昏暗的牢狱内,男子背对着紧锁着的铁钢门,席地而坐,双眸闭阖。 他来到这里,已是第三天了。 他被宋勉竹以「叛乱」之莫须有的罪名收押于大理寺,审刑后,又关押于此处。由高高在上的十五皇子到如今的身陷囹圄,也不过短短三天时间。 这样大的反差,自然引得许多人侧目,有不少狱卒循着「十五殿下」的名头前来「探望」他,临走时,不望泼一盆冷水。 刈楚稳坐于墙角,面上是一派泰然,对于众人的冷言冷语充耳不闻。 他的一副岁月静好之状,终于惹恼了看门的狱卒,对方重重地将铁门一踹,铁门上的链子发出咣啷的声响。 那人隔着一道铁门,对他的背影「呸」了一口:「既然变成了阶下囚,就别再把自个儿当成王侯贵族,别搁这儿一副自命清高的样子,碍了大爷我的眼!」 言罢,对方又不爽地踢了那铁门一脚:「这天下是要变了,你还不若趁着这天变之前服个软画个押,还能过上几天好日子。」 「听见没?哎——」 见静坐于地上之人还是那般岿然不动之态,站在门口的那狱卒怒不可遏,他从袖中掏出钥匙,骂骂咧咧地开起铁门来。 刈楚斜瞟了对方一眼,又继续闭目养神起来。 鼻尖环绕的是一股腐臭味,耳旁尽是吱吱的虫鸣,他坐于破旧不堪的草蓆之上,面色却平平如常。 仿若他依旧身处于荷花殿,周围摆设,仍是美轮美奂、金碧辉煌。 耳旁的聒噪声不知为何戛然而止,一声恭敬的「谢公子」便不轻不重地传来了。刈楚抬眼,看着眼前的人时,面上突然有了淡淡的恍惚。 他已是好久没有见到谢云辞。 地上之人清冷出声:「不知谢大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往日他还拥有无限风光时,不见谢云辞前来道贺,反倒当他沦为阶下囚时,以前所谓的「故人」倒是一个个赶来看望他了。 刈楚冷笑一声,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老祖宗留下的话,当真是不假。 听见刈楚的话,谢云辞没有吭声,他挥了挥手,身后的狱卒连忙识眼色地退了下去。 一时间,这不大不小的牢狱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谢云辞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软袍,袍角处用金丝线绣着一朵梅花。他身上的袍子是当下民间最为流行的款式,加之谢云辞这等身段,遥遥一望,既不失华贵,又无不素雅。 因是刈楚低着头,所以对方来时,他便一眼看见对方袍角处是一朵梅花。 见刈楚盯着自己的衣裳看,谢云辞笑了笑,选择性地忽略了他上一句所说的话,突然从身后取出一坛酒来。 「来。」 他也不顾地上有多脏,将袍子一摊,竟连同刈楚一起在草蓆上坐了下来,「我给殿下带了一坛好酒,今日咱们一醉方休。」 白衣男子一边说,一边打开了手上的那坛酒。将刈楚脚边那个盛着清水的小碗拿起来,倒净了里头的水,又将里面以清酒斟满。 第191页 「来。」他又言一声,将那碗酒递到身侧男子的面前,「说起来,咱们两人还没正儿八经地一起喝过酒,古有煮酒论英雄,今日我们便 谢云辞突然絮絮叨叨地说起一大堆起来,大有高谈阔论之势,这让刈楚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这可是本王的断头酒?」 他问得镇定,眼里毫无波澜。 谢云辞一怔,旋即淡淡笑开,「殿下放心,此酒只是我本人带来与殿下一同品味的,无关旁的事。」 白泡男人说得落落大方,闻罢,他又轻轻抿了一口坛中清酒,一旁的年轻男子这才将脚旁盛满酒的小碗举起来了。 发灰的碗中,清酒明烈,映入男子的一双眸。 刈楚顿了片刻,也将那碗送至唇下,轻抿一口。 「怎么样,」谢云辞将酒罈放下,问道,「这酒,可合殿下的心意?」 「是好酒。」刈楚望着碗中酒水,也算是气定神闲。 谢云辞不由得感嘆道:「殿下的变化,着实很大。」 闻言,坐在草蓆上的男子挑了挑眉,望向白袍男子时,眼中带着淡淡的探寻。 却是不置可否。 「我记得,第一次见着殿下时,是在倚君阁里面。那时殿下还尚年幼,面上也全是稚气,」谢云辞也眯了眼,「如今想想,不知不觉中,竟也过去了这么久了。」 他低低一笑,又低下头去,抿了一口坛中酒,醇香又清冽的酒气便在他的口齿间化了开。 彼时,他一身干净的衣衫从连枝的房中走出来,一眼便看见了月下的姜娆。少女看见他时,眼底浮现出淡淡的情绪,那种情绪是不同于其他姑娘的那种趋炎附势,亦不是旁人见着达官贵族时的恭敬惊惧。她就那样站在月色下,髮髻用一根小簪挽着,面上妆容精緻,眼底的色彩让人捉摸不清。 但与她不同的是,她的身旁站了一位颇为面生的小后生,衣衫褴褛,眸光却是冲动而兇狠。那孩子,在他欲揽那少女入怀之际,沉沉出声。 「放开她。」 于是他这一放手,便是一辈子。 想到这里,白袍男子靠着墙边的一方破旧不堪的小桌,唇边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又一仰头,酒水灌了满喉。 「我原以为,殿下还是当初那个冲动而天真的少年。」 直到他的捷报连连传来,直到那个大年夜里,他一身风雪飒飒归来,献上遥州城的地图。 献上这块完整的、大魏帝国的最后一块版图。 他变了,变得更加成熟而坚毅。谢云辞眯着眼望他,可又有那么一瞬,仿佛又看到了当初那个月色之下的如狼少年。 饮毕,二人面上皆有了熏然之态。 谢云辞也终于说起正事来:「太子要我来问十五殿下,那封诏书,在哪里?」 「诏书,」刈楚把酒碗往脚边儿一搁,碗中空空无物,一干清酒尽数下肚,喉咙间尽是燥意,「什么诏书?」 明知故问。 白袍男子嘆息一声,「殿下,您又何必兜着明白撞煳涂呢?不若早早说了,免得再受这些皮肉之苦。」 正说着,他的目光落于对方那褴褛不堪的衣衫上,对方的后背微露着,上面错综着许多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宋勉竹为了套到他的话,没少给他动用私刑。 刈楚回道:「本王早就说过了,那不是什么诏书,不过是父皇留给我的地契罢了,是你们偏要不信。纵使你们再怎么给本王动刑,也问不出来什么花儿来。」 谢云辞抬手将酒罈收起了,反问道:「若当真只是一道遥州城的地契,先皇为何要把你私诏入寝宫中,又与你交谈良久?」 别说是宋勉竹不信,换了他,他也不信先皇只是为了给他一封遥州地契。 正说着,他轻佻一笑,眼中尽是质疑。 刈楚也是无奈,方准备出声,眉头勐地一皱—— 等等! 谢云辞方才说—— 「先皇?」他凛了凛声,「父皇他出何事了,为何……」 为何秘不发丧? 不等谢云辞答,他又突然明白过来,是宋勉竹压下了父皇的丧事。既然他压下了父皇的丧事,那便是说…… 那便是说,宋景兰此时已不在宫中。 最让宋勉竹疑虑的,也是最让宋勉竹忌惮的,便是刈楚身上的那一封「皇诏」。他害怕父皇先前给了他一道有关皇位的诏书,所以他要赶在父皇已驾崩这一消息传出去之前,将刈楚与宋景兰尽数除之而后快。 所以他伪造了一封诏书,将刈楚骗回京后,又设伏将他关押于此处。 而对方迟迟不肯动手杀他的原因,便是因为宋景兰此时不在皇宫,已逃流在外。 一想到这里,他便不由得冷笑:「我当你们为何要这般着急地套出本王身上的皇诏,原来是想后枕无忧地坐上那张龙椅。那你们真是抓错人了。」 他那一副无赖之状让谢云辞无可奈何,后者深深拧眉,望了他许久,终于轻嘆一口气:「罢了,上刑吧。」 刈楚乜斜他一眼,依旧是岿然不动。 门外立马走来一个执着铁链的小卒,他的身后又跟着两个手执棍棒的后生,欲把刈楚按在椅子上。 「等等,」就在棍棒即将落下去的那一刻,谢云辞突然出声打住,「这招对他已无用,换一招吧。」 第192页 「可……」那狱卒为难,这三天来,他把狱里头的刑罚几乎都给这位养尊处优的十五殿下过了一遍,却没想到对方是打死都不开口,即便开了口,也是一句「本王已把皇诏内容尽数告知你们,尔等还要做什么?」 「罢了,」谢云辞又嘆一口气,「你可以不在乎自己,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不在乎自己这一条命,可姜娆呢,难道你不该替她着想吗?」 果不其然,此语一出,引得那男子面色微变。 他咬了咬牙,道:「你们拿我询问便是,关她又有什么干系!难不成,堂堂谢家二爷,也只会欺负一个女人吗?」 声音中,已有了几分恨恨之意。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她。」一提到姜娆,白衣男子眼中突然浮现出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过殿下,您想想,您这般不惜命,若是被她知晓了……」正说着,他抿了抿唇,又道,「再者,我是不会动她,可您知晓太子的脾气,他……」 他每说一句话,都适时地停顿两下,听得刈楚有些急了,朝他面上啐了一口。 「亏得你拿的还是朝廷的俸禄,却跟着宋勉竹做尽了龌龊事。」 刈楚骂得并不难听,但谢云辞总归是个文化人,还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文化人。听见对方这么说,面色还是稍稍变了变。 他抬起袖子,拂了拂脸,垂下眼,静静瞧着坐在地上的男子,突然一笑。 声音略略发哑:「不过是各伺其主罢了。殿下不还跟着九殿下,帮着他做事吗?」 「那本王也未像你这般,人兽不分。」刈楚冷哼了一声,迎着对方的目光,反驳道,「你可知,宋勉竹他先前——」 「够了。」不等刈楚说完,一直站在原地的男子突然出声打断他,引得地上之人拧了拧眉。 只见谢云辞道:「我不想知道太子先前做了什么事,我也管不着太子究竟想做什么事。只要我将我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做好便够了。」 其他的,至于太子究竟做了什么,他都可以视而不见,装作一概不知。 刈楚一愣,显然未料到对方然会是这样一番反应。他眯了眯眼,随意地将覆在地上的衣衫按平了,与地上的尘土压在一起,眸中却似是盛开着濯濯清莲。 他又冷笑,「做好自己的事?敢问谢二公子,你所做的事是何事,难不成你的本分,便是跟着宋勉竹助纣为虐吗?」 他问得尖锐,谢云辞面色一顿,还在狱中的那三个小狱卒闻声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其中一个竟大着胆子上前,直接一棍子敲在了刈楚背上:「大胆!谁给你的胆子,这样同谢二爷说话的!」 男子不备,被他用棍子敲地往前扑了一段路。那狱卒不知是不是用了十分力,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对方敲碎了开。 他整个人重重地趴在了地上,两手的手面撑着地面,不得不勐烈地咳嗽起来。 那一声声咳嗽声落入谢云辞耳中,只见他垂头凝望了地上之人少时,终是道:「去取些水来吧,要热的。」 「是。」见着吩咐,旁边的一狱卒忙不迭地应声退下。 刈楚感觉到,有人于他身侧缓缓蹲下。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双华靴,而后他偏过头去,恰好对上谢云辞那一双眼。 或许是先前对谢云辞一直存在着几分偏见,或许是从未如此认真地打量过眼前之人,当对方的终于来到自己眼前时,刈楚才发现,原来谢云辞的眼生得如此好看。 「眼睛是好眼睛,可惜,就是认不清人。」 他不否认谢云辞此人的能力,毕竟先前谢云辞也是以帷幄之力攻下辽城的将才,说到底,他此生最大的败笔,便是跟错了主子。 跟了那样一个唯利是图、眼见狭窄的主子。 这也是他谢云辞此生,最为遗憾、也是最为致命之处。 闻言,谢云辞的面色变得有些惨白。 但他仅是淡淡一笑,回应道:「这天底下,每个人都戴着一张面具,又有谁能够真正看清谁呢?殿下跟着九殿下,难道也能真正看清他吗?若是您看清了他,如今您已身陷囹圄三天有余,九殿下定然也知道了些风头。」 正说着,先前出去的狱卒已将热水倒好,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呈于谢云辞眼下,如献至宝。 谢云辞顿了顿声,将头一转,「给他吧。」 此时刈楚已从地上爬起,再次坐于原来的那方草蓆之上,将身形挺得笔直。 似乎,他的嵴樑就不应该倒下,就应是这般,笔挺地杵立于这苍茫天地之间。 那人将热水递上来,他也没有拒绝。喝了一口水中,嗓子终于舒服了许多,他这人,虽皮糙肉厚,但也是不愿意与自己刻意过不去的。 谢云辞也没在他喝水的时候出声,还好心地生怕会呛着他。对方不急,刈楚也不急,安稳坐于草蓆上慢悠悠地喝起热水来,如同品着一壶上好的佳酿,面上竟也浮现了回味的神情来。 见状,白袍男子便忍不住道:「你是有多久没喝过热水了。」 「他们给本王喝的都是馊的。」男子放下水杯,淡淡道。 谢云辞便接道:「那您便直接说先皇给你的那道诏书中究竟写了些什么,你说了,我天天叫人好吃好喝的伺候殿下,保准儿将这儿弄成第二个荷花殿。」 第193页 刈楚翻了个白眼。 他已记不得自己究竟说了多少遍,那日先皇给他的只有一封地契,这些人怎么都不信呢。 突然间,他又想起来一事,便又开口补充道:「除了那遥州地契外,父皇还给我了一封诏书,要求我不许参与到夺嫡之战中。所以您那位太子殿下审问我,尽是白费力气。」 「不可能。」刈楚是宋景兰的左膀右臂,怎么会不参加到夺嫡之争中。 毕竟,要是太子一得势,第一个要除的是宋景兰,接下来便是他宋睿荷。 「所以父皇给我了遥州地契啊。」他漫不经心道,又伸出右手,比了一个「五」的手势,「五十年的遥州地契,够撑到您家那位太子殿下下位了吧?」 他的语气像是打趣儿,听得谢云辞一愣,终于才将这个话题掠了过去。 却是拐回了他喝水前所讨论的那个话题上—— 「罔论太子殿下,且说景兰殿下,您已被关在狱中这么久,他若是真的在意您,为何现在却迟迟没有动静?」 反倒是逃亡在外,倒是自顾不暇。 刈楚将腿一盘,两手搭于膝上,冷嗤一声:「本王与九殿下,还用不着你来挑拨。」 即使宋景兰知道了风声,又如何在短短三天内准备妥当好一切,突破大理寺的重重围困将他救出? 对方这话语里的挑拨之意,不言而喻。 见被挑破,谢云辞的面上也没有一丝尴尬,反倒是撇了撇嘴,让人把她脚边的水杯收走。 言语不合,便也再没有了攀谈的必要,刈楚又背过身子去,神色恹恹,一副赶客之态。 见状,对方不由得轻笑:「本是我来狱中看你,现在倒是你赶我走了。」 不过他也不自讨没趣,将袖子拂了拂,便欲转身离去。 只是在抬起脚的那一瞬,身后盘腿稳坐之人突然出声叫住他:「谢云辞。」 男子步子一顿。 「你听过一句话吗?」 对方背对着他,声音却是清冷。 他皱眉,「不知殿下,想说什么话?」 刈楚忽地转过头,朝他缓缓一笑,「多行不义,必自毙。」 谢云辞一脚踩在门槛上,险些摔倒。 站稳了身形,他也转过身子来,朝着坐在地上的男子说道:「那不知殿下可否听过这样一句话?」 「嗯?」刈楚挑了挑眉,眸光忽闪。 那人站在狱门的门槛前,屋子昏暗,不见一丝天光。不远处的方桌上燃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将谢云辞的身形拉得老长。 「识时务者为俊杰。」 「顺天意者昌,逆天意着亡,」他一脚踩在门槛上,「我还是那句话,劝殿下莫要执着,不若早日说出皇诏内容,还能安生一些。」 言罢,谢云辞又顿了顿,眸光也晃了晃,「不过,若是殿下撑不过去这道坎儿,我会替殿下安置好她,你且放心。」 刈楚眯了眼。 不消他说,二人也知道,他话语中的「她」为何人。 地上之人不由得笑了,「天意?你还记不记得,本王方被你接回谢宅前,曾说过一句话。」 「那是便有人对我说,生死由命,来去随心。可这由的是谁的命,又随的是谁的心?」 「在我这里,从来都没有什么天命,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拿火钳子对着我的嘴,不该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说,不该做的事,本王一下也不会做。」 「谢云辞,你知道,本王为什么要去帮九殿下吗?」 谢云辞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瞧着他。 「并非是本王要成心与你作对,只是因为景兰兄他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从不做煳涂事。」 更不会去为了一时的利益,不择手段,自毁前程。 他第一次回宫时,便是宋景兰在帮他。帮他打眼疾的掩护、帮他请命出征、帮他在将士之间立得军威、教他整顿军队风气、教他行军打仗之法。 教他如何在军队里立足,教他如何在这暗潮涌流的朝堂之中安身立命。 宋景兰想得到的,都是自己靠一步步争取的,他帮助了刈楚这么多,自然也能得到刈楚的拥护。 为人处世,往往都是窥一斑而知全豹。 而宋勉竹却不同,他的利益,往往都是建立在掠夺他人利益之上的。一如他出征遥州城在外时,对方在京城内的行径。 宋勉竹只当他完全不知晓此事,全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已全然被刈楚捏在手中。 言罢,他又将眸一转,落于门前那道身形之上。 「再说了,本王的女人,从来都用不着旁的人照顾。」 先前与谢云辞、与宋勉竹的对峙中,他一直都是赢家,这一次,他也相信自己一定会赢。 而且会赢得风风光光、漂漂亮亮。 他还宛若当初的少年,眼中满是勇气与坚决,看得站在门前的谢云辞一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对着狱中之人,缓缓作了一揖: 「那臣,便祝殿下得偿所愿。」 他站在光与影的交接处,福低了身子,继而站直身形,朝着狱内之人勾起了唇角。 一抹弧度滑过,他也缓步朝狱外走去。不远处,便是灿阳所照之地,一片光明。 他谢云辞此生,与那个孩子对峙了大半辈子,如今他与对方之间正隔着一道门,先前的光景流转而过,翻来覆去,又一幕幕在他的眼前辗转开。 第194页 如一幅拓长的画卷。 他与那人沿着这幅画卷向前走,于终点之处,註定会有人隐于黑暗,有人获得新生。 何人失其鹿?他现在已是迫不及待了呢。 男子扬起衣袍,信步穿梭于过道间,唇角的弧度愈烈。 他一大步,走入一大片光明中。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爆更到完结~最后几天,评论区发红包~ 第088章 走出大理寺时, 谢云辞一眼便看见了门口正缓缓停下的马车, 马车的帷帘上赫然缝制着一个大大的「尹」字,字旁还绣有明丽的花纹, 不用想, 便让众人知晓车内之人的身份。 「小姐,到了。」 一个丫鬟模样的姑娘上前掀了帘,一双莹白的素手便登时探了出来, 看见谢云辞时, 尹沉璧还稍稍怔了怔, 旋即朝着他恭敬一揖。 「谢公子。」声音缓淡, 冷静自持。 对方有些讶然, 「尹小姐怎么来了?」 双方都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地见着对方。 但二人虽为认识,却不甚熟络,平日里都很难见上一面, 今日一遇, 着实惊讶。 尹沉璧想对方怕也是为了刈楚之事前来,于是便颇为和善地回道:「沉璧与公子一样, 都是为了十五殿下前来。」 她回应得婉婉,男子望了一眼她,并未阻拦,只是道:「那尹小姐便快些吧,莫让太子殿下知晓了,毕竟如今太子殿下与尹家的关系——」 说到一半儿,谢云辞突然噤了声, 不再往下言语了。 沉璧知晓对方话语中的含义,自从太子将皇城围困起来后,便亲自去了一趟尹府,与尹寒风「促膝交谈」了一番。 其意图分外明显——拉拢尹家势力,共同对抗宋景兰。 尹寒风怎能当即应下?此时虽是太子一时得势,可尹家军毕竟一直跟随着睿荷殿下。就在这时,宋勉竹的一句话,当即让尹寒风生了犹豫之心。 他说,本王得知,令女沉璧一直与睿荷殿下有着婚约,沉璧小姐一颗芳心尽数付于十五,可宋睿荷他人呢?却是对沉璧小姐的一片痴心视若无睹,甚至还娶了一名妓子回家。尹将军,这样的一个负心汉,您确定还要一直帮他吗? 果不其然,听闻这话,尹寒风的面色变了变。 但他却没有立马表态,只是沉吟片刻。宋勉竹知道他还需思量,便将小扇一摇,离开了尹府。 这一离开,便到了今日,如今,尹家还是没有给太子一个准确的答覆。 听了谢云辞的话,尹沉璧抿嘴笑了。 「今日沉璧来,正是为了了结太子殿下的这桩烦心事。」 身后的侍从从车内取出一提饭篮,送于尹沉璧手边。女子转过头将那饭篮子接了,迎着男子略带着几分思量的目光,款款笑道:「今日,我便是来与他做个了断的。」 谢云辞瞧着她手里的东西,眯了眯眼。 「公子放心,这饭中无毒,沉璧也不会做这种下三滥的事,」生怕对方会误会,女子连忙解释道,「既然太子还留着他一命,沉璧自然不会打断太子殿下留下他的计划。只是……」 一瞬间,她的面上浮现出了恍惚的神色,「今日我只是来与那个负心汉、与我过去的所有不堪,做一个了断的。」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伤感,在场所知晓她与刈楚之间关系的人,无不掩面嘆息。 说完,尹沉璧便提着篮子往狱中走,见她来,守门的那两个小狱卒也情不自禁地给她让起道儿来。 「等等。」 就在她即将迈过门槛之际,身后的男子突然低低出声,「尹小姐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大理寺也有大理寺的规矩,还请小姐将那饭盒子呈上,我们查验一番。」 他顿了顿声,而后又补充道:「若是里面真的发生了不测,我也好还小姐一个清白。」 尹沉璧正背对着他,闻声,提着篮子的手兀地一紧。 名为查这饭菜里有无毒,实则,是查一查这盒子中中有没有夹带私物。 谢云辞瞧着,方走到门前的女子顿了片刻,才徐徐转过身子来,她勾唇笑了笑,面上的表情无懈可击。 「也好。」 当真是一副盒子中仅有饭菜,任你随便查看之态。 谢云辞挥了挥手,便有一人识眼色地将饭盒接住,那人将盒子的底部用手托着,利落地将最上面一层用另一只手打了开。 「蜜汁鸭肉。」 尹沉璧瞟了那盒中物一眼,轻描淡写道。 谢云辞抬起手,取出放置在一旁的筷子,将那鸭肉拨了拨。 尔后,「下一层。」 执着饭盒子的小厮立马又抬手将第二层打了开。 「鸡肉炖蘑菇、蒸豆腐,不错,」白袍男子垂了眼,点评道,「这顿饭菜,真是丰盛。」 尹沉璧就笑,「诀别之饭,怎能不丰盛?」 谢云辞也淡淡一笑,却没有应声,直接将饭盒的第三层,也就是最后一层打了开。 「老鸭汤。」 女子走上前去,当着众人的面用勺子在汤中搅了一搅,搅出几块青白色的萝蔔块出来。 「公子要尝尝吗?」 「不必了。」 什么都没有查出来,他有些扫兴,又有些庆幸。 沉璧便从那小厮手中接过饭盒,刚准备把最上面的一层盖子盖上,身侧之人突然又出声来。 第195页 「等等——」 她的手一僵。 只见谢云辞又上前,再次将那篮子夺了过来,篮子中间除了一个方才被检查过的饭盒外,旁边还有两碗蒸得松软发白的米饭。 「这也要查吗?」 她的面上露出惊讶之态,当即便伸出手来拿起筷子,将那碗米饭戳了个稀巴烂。 见状,谢云辞只得挥手,示意众人放行。 尹沉璧又将饭篮收拾好,颔首说了一声:「多谢谢公子。」 「尹小姐客气,」谢云辞点了点头,「尹小姐快去快回,时间长了,若是让太子殿下知晓了便不好了。」 对方又言了一声谢,终于转身踏过那道门槛。 只是方一踏过去,便又一阵恶臭扑面而来,让她险些扶着墙干呕出来。 身后小狱卒连忙跟上,满脸关怀,「尹小姐,没事儿吧?」 「无碍。」尹沉璧稍稍挥手,掏出帕子来拭了拭唇角,又道,「十五殿下关在何处?」 「他在最里面,小姐且随小的来。」 穿过一排排狱门,她第一次看见了狱中的百态,越往前走,她便越觉得这狱中越发瘆人,空气中的血腥气也愈发浓重起来。 「小姐,到了。」 刈楚正卧在草蓆之上,听见有人走来时,不为所动地翻了个身,又让自己的后背朝外了。 一阵铁链碰撞的声音传来,卧在地上的男子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刚准备坐起来,铁门终于「吱呀」一声被人打了来。 有极为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口传了来。 「你先出去吧。」 女子淡淡出声,熟悉的声音让刈楚转过身子来,一眼便看见了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子。 「沉璧?」 他的表情如同方才谢云辞见了她那般惊讶。 沉璧瞧着,原先卧于席上的男子终于爬起了身子,他重新盘腿坐于地上,微仰着头看向来者。 「殿下可是再问沉璧为何来?」她突然轻嗤一声,将手中的饭盒放于男子脚边,「殿下这最后一程,沉璧自然是要送一送的。」 正说着,她竟也将衣摆拂了一拂,直接于地上坐下来。 又是一个和谢云辞一样,不嫌这儿脏的人。 刈楚静静瞧着她,没有吭声。 尹沉璧也没再说话,默默地将饭盒中的东西拿了出来,浩浩荡荡地摆了一排。 「喏,给殿下的。」 「等殿下吃完这顿饭,殿下与沉璧之间,就再无任何瓜葛了。」 刈楚突然凝眸。 「殿下莫要怨我,说我是树倒猢狲散的小人。再骂我没良心之前,也自个儿扪心自问一番,是谁将那一纸婚约撕毁,又是谁风风光光地娶了旁的女人回荷花殿。」 「殿下做这一切之前,就应该好好想想,您今日的下场。」 坐在地上的男子抿了抿唇,唇边泛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依旧清润,「是,是我的错,我不怨你。」 「可我怨你。」她突然低低一句,又突然偏过头去,低低道,「罢了,快吃吧。」 见她这么说,刈楚也没有拒绝,竟然也不顾得饭菜里面有没有下毒,直接捧起了那碗先前被戳得稀巴烂的米饭,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尹沉璧就站在他身侧,见着此番光景,突然道:「想不到您也有这样一天。」 男子笑笑,没有应答。 突然「咣当」一声,守在不远处的两名小狱卒只听见狱内有什么东西被重重地摔落,二人不由得紧张地对视一眼,刚准备冲进去,又听见女子尖利的声音从狱里面传来。 「你瞪我作何?再瞪我,我便找人剜了你这双眼!」 冲进去的那一瞬,二人这才看清楚了狱内的情形——衣衫破烂的男子依旧是稳稳坐于席上,他的身旁站着那位方进屋没多久的尹家大小姐。不知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女子正扶着墙喘着气,一副气急之状。 她勐地一踢脚,登即便将地上的汤汁踢了翻。 可谓是一片狼藉。 「瞪,你还敢瞪我?你以为,你还是先前的那个高高在上的睿荷殿下了吗?!」 她气得提着裙角上前,指着地上的男子,冷笑道。 二狱卒不知晓方才殿内发生了什么,只得一愣一愣地看着这二人对峙。说时迟那时快,眼前的女子突然扬起手来,眼看就要往男子的脸上扇去—— 刈楚眸光一闪,却是不躲。 「宋睿荷,你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眼瞧着那巴掌就要落于男子脸上,尹沉璧却突然住了手,她的右手于空中勐地一顿,两眼望着身前的男子,突然一咬牙。 「罢了。」 刈楚抬眼,神色复杂地瞧着她。 「你们先出去吧,我还有话要同他说。」尹沉璧冷眸,瞧着那男子。 二狱卒只得噤声退下,临别时,还不忘悉心地替他们将门带上。 二人的脚步声远去后,原先满脸冰霜的女子突然一改面上的神色,忙不迭地于男子身前蹲下,声音轻缓:「殿下在这里过得可好,太子可…可否对您滥用私刑?」 她问得关怀,从袖间突然掏出一个小药瓶,就要往他的伤口之处抹去。 刈楚抬手打住她:「不可,若是上了药,宋勉竹会起疑心。」 也是,都怪她方才一时着急,竟也忘了这茬。 第196页 不过经过方才这么一闹腾,尹沉璧笃定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于是她便压低了声线,向他说起了正事儿。 「殿下,太子已同我父亲说要尹家军倒戈,之后我父亲也会假意同意,」女子顿了顿,「沉璧此次前来,是向殿下献上我尹家军军符的。」 闻言,刈楚一惊,睁大了眼睛望向她。 「你……」 不等男子询问出声,她已快速地扯下衣裳上的束带,「沉璧此番前来,猜想定会受到太子等人的阻拦,如若他们搜身……」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中已有了微不可查的颤音,「为了防备他们的搜查,沉璧将军符藏于衣中,还请殿下,转过头去——」 刈楚被她这一出弄得一愣一愣的,听她这么说,忙不迭地别开脸。见他侧头,女子才将身上的外衫尽数褪去,一瞬间,她的身上就只剩了一件短小的肚兜。 「殿下。」 刈楚两眼平视着墙角,头不往后偏一度,只听闻一阵衣料摩擦声传来,空气中突然多了一丝香温玉软之气。 沉璧的身上,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幽香,这股香气宛若她的名字一般沉静、美好,与这所腐臭之地格格不入。 他静静阖眼,任由身后衣影窸窣。 她将衣裳全部解了下来,终于取出了一枚小印,将那军符往脚下一搁,又开始穿起衣服来。 「殿下,好了。」 他这才转头,正见着对方系好了最后一颗扣子,不自觉地将脸又偏向别处了。 女子抿了抿有些发涩的双唇,男子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 将衣裳整理好后,尹沉璧拾起了方才放置在一边的军符,将其捧在手中,转而抬眸望向男子。 「殿下,我……」 恍然间,她的眼中突然流转了诸多情绪。她望着那个微微歪着头的男子,心中的情愫突然勐烈地涌来,冲上脑海。 一发不可收拾! 她听见了自己勐烈的心跳声,跳动得她浑身上下竟开始暗暗发燥起来。 白皙的颈间,已隐隐冒出几滴细密的汗珠。 女子垂下眼帘,竭力抑制着自己内心中的情绪,将那一块军符稳稳噹噹地托在手心。 「此物,呈于殿下身前,愿分得殿下忧心一二。」 是沉璧,三生有幸之事。 恍然间,她又想起来了。自己见着宋睿荷第一面时,是在谢宅。彼时他还眼疾未愈,她带人制作出一架轮椅。 那时她面对十五殿下时,还能笑得纯真而腼腆,眉目之间,尽是骄傲: ——沉璧只是闲来无事,念着殿下的眼疾,便赶制出此等拙物,呈于殿下身前,只愿分得殿下忧心之一二。殿下笑纳,是沉璧幸事。 刈楚也垂眸望着眼前的女子,面上突然也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恍惚了。顿了少时,他伸出手去,将那块军符接住。 「宋睿荷,感谢归珏将军厚爱。」 外人只知晓尹家嫡女名为沉璧,却不知道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号。 归珏将军,这是她随父出征那两年用实力向圣上求来的,泱泱大魏,还未有第二个女子获得过如此殊荣。 所以当「归珏」这两个字从对方口中被唤起时,沉璧的身形明显僵了僵。她伏低了身形,眉目微垂,尽是一副温顺之状。 「殿下客气了。」 她帮他,完全是心之所向,不求回报的心之所向。 看着他把剩下的饭菜吃完,天色也不早了。尹沉璧收拾好饭盒,一手提着它站起了身子。 「殿下,那沉璧就先行告退了。」 「嗯。」 男子低低应了一声,看那女子提了饭篮,似是毫不留恋地转过头去。 「沉璧——」 他突然急急唤出声来。 尹沉璧的心没来由一紧,继而跳得飞快! 她转过头去,故作镇定一笑:「殿下,还有何事?」 他似是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遥州城……可好?」 她……可好? 沉璧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忽得被提起,又骤然被放下,重重地掉入了无尽深渊之中。 她的唇色微微有些发白:「殿下放心,姜城主无事。」 他此次进京连陆宁都没有带,有陆副将在遥州城内,姜娆又会出什么事? 一想到这儿,她不免好气又好笑,「殿下为何不带陆副将进宫?」 说不定带上陆宁,他就不会沦落成此番光景。 可话一开口,沉璧便有些后悔了。她颇为懊恼地踢了踢门槛,提着饭篮跑出去了。 尹沉璧走后,刈楚又躺回了原先的地方。阖着眼,开始养起神来。 不消片刻,他便沉沉入梦。 梦境里,是一大片虚空的黑暗,他漫无目的地在这一片夤黑中游走着。许久之前他曾惧过黑,也莫名其妙地恐惧过一条不深不浅的河流。 河流的一岸,有一位用头巾包着头髮的妇人,看不清面容。她正蹲在河岸上 两手往河里不知道在推着些什么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看见了不远处的一道火光,紧接着便是喧腾的流水声和鼎沸的人声。他微微蹙眉,梦里竟然还有铁链碰撞之声,尖利而刺耳。 恍然间,有人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殿下!」 他这才睁开眼,看见眼前不知何时冒出的人时,还有些疑惑。 第197页 「你们是何人?」 他清冷开口。 对方满脸焦急,「殿下,卑职是奉了陆副将之命,前来接殿下。」 陆宁?他一骇,「陆宁人呢,他在哪儿?本王不是让他好好守在遥州城吗?!」 怎么胆敢私自抗命前来? 听出了他言语之间的怒意,那两人不敢回应,只得一直说道,「殿下快跟卑职走,再过一阵儿,太子的援军就要来了!」 他们这是光明正大地劫狱! 闻言,刈楚也不敢拖沓,直接从草蓆上一跃而起。一人递给他一把长剑,让他握在手中。 有了长剑为战,再加之通往正门的路障基本已先前被扫清,又有援军源源不断而来,他出/狱的这段路程就轻松上许多。 刈楚一手握着长剑,一手握着方才尹沉璧交于他的军符,闯破重重束缚。 「殿下——」 冲出大门的那一瞬,他看见高高坐于马上正挑着剑的陆宁。后者也显然看见了他,对他疾吼道。 马蹄声阵阵,陆宁一下子便飞奔至他面前,翻身下马。 「殿下,请上马!」 人群外火光四溅,剑光凌冽,照亮了整个夜空。 刈楚低嘆一声:「你怎的来了?」 不是让你好生守着遥州城吗? 「是城主让卑职来的。」正说着,不远处又有一道利箭射来,陆宁身形一闪,用剑身将那道箭羽打落,「所幸卑职来了,殿下身子可有无恙?」 「本王无事,」听见陆宁这么说,刈楚也不好责备他,将手上的缰绳抓紧了,「咱们速速离去吧。」 「是。」 陆宁领命,又从一旁牵过来一匹马,再次翻身。 陆宁偷袭大理寺是出其不备的,所以自从监狱到走出大理寺大门这条路走得顺畅很多。后来,随着对方的援军不断涌入,他们逃亡的这条道路就变得愈发困难。 陆宁在前方开道,渐渐不支。后方又有他兵追击,一时间,他们这对人马便陷入了前有狼后有虎的险境。 刈楚皱眉,「怀安,方才你来劫狱时,对方可有防备?」 前方的陆宁不假思索,「有防备,只是……」 「只是防备不周密,一下子便被你攻破了,对吗?」刈楚眉间的蹙意更深了,「怀安,咱们中计了。」 只这一声,便让原先坐于马上的男子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刈楚继续嘆息,「宋勉竹视我眼中钉、肉中刺,定不会让我如此轻易就逃走。你先前来劫狱他故意放水的原因就只能有一个——」 他兀地眯起眸子,抬手将刚追赶上来的一个小兵卒斩于马下。 手气刀落,动作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太子在等,在等宋景兰出面,然后将我们一网打尽。」 只是对方未曾想到,陆宁会在宋景兰之前赶来。 刈楚回京前,曾交代过陆宁,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遥州城半步。他离开的那一个晚上,姜娆找到陆副将,要他秘密带兵赶往京城。 只因她曾在太子的房中,找到一封与小楚国勾搭的密信。 心之惶惶,她预感,既然此次皇帝这么着急地让刈楚日夜兼程地赶回宫,必定是宫中发生了大事。是什么大事能让皇帝如此急躁地将他召回宫中呢? 十有八九,是封嫡一事。 太子势力已盘踞在京,刈楚此次只身前去,只会凶多吉少。 果不其然,陆宁一入京,便得到了自家主子入狱的消息。 这消息,自然是宋勉竹放出风头来引诱宋景兰上钩的。 却未想,反倒让陆宁这支从后日夜兼程赶来的队伍踩了先。 正如刈楚所料,前方的高山处,突然出现了一大队人马,个披甲冑,手指长剑,胯下马儿如飞,朝着他们的方向疾驰过来。 陆宁一骇。 身旁已有人慌张的叫出声来,「殿下,这、这可怎么办?」 这该如何是好! 就在同时,身后又出现了一队人,一时间,人声鼎沸,兵器交接的声音于他们耳边炸裂开来。 有人慌张的站不住脚,两腿瑟瑟发抖。 「没用的蠢货!」 见着那名士兵此番,马背上的陆宁不由得怒斥出声来。身前那队人马虽也是飞快奔来,不过距离还较远,他们首先要对付的,是身后那对人马。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宁感觉身后赶来的那对人马,杀气更加浓烈。 且是直逼向高高坐于马背之上的刈楚而来! 眼看这那队人越逼越近,所率将士也逐渐不支,陆宁突然解下身上的袍子,飞快甩往刈楚。 刈楚下意识伸手一接,看见陆宁身上的衣物时却是一惊。 他的袍子里面,竟然也穿了一件破旧不堪的囚服! 他竟然…… 刈楚长大了嘴巴,还未来得及出声,只见他突然调转了马头,朝着方才接住了自己衣袍的男子扬声道。 「殿下,卑职先率一小部分人去吸引后方的火力,殿下——」 他突然一顿,朝着刈楚的身形郑重一揖,「殿下千万要保重。」 城主还在遥州城内等着您。 大魏的子民都在等着您。 这太平盛世,也在等着您。 刈楚来不及开口唿唤,自己手边的缰绳已被人勐地夺去,那人将马生生调了一个头,勐一挥鞭,胯下宝马便朝着另一个方向踏蹄飞奔! 第198页 他险些没坐稳,直接从马背上摔下来! 「怀安!」 马儿疾驰超前,恰恰是与陆宁所行的方向分道扬镳。 「怀安!」 见唤不回那人,刈楚又着急地拔高了声音,可对方又如何能听得进去他的话?刈楚急了,甚至有些生气了,他扭过头去朝着那人的背影怒吼道:「你若是不停下,本王、本王便——」 男子的声音顺着一道疾风落入陆宁的耳中,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又举起长剑,轻喝一声:「驾——」 有无数人都在等着他的睿荷殿下。姜城主、九殿下、天下百姓、大魏河山…… 却没有一个人,在等着他的归来。 唇边不由得挤出一抹极为苦涩的笑意,再往后,睿荷殿下究竟喊了些什么,他却是真真切切地听不见了。 当胯下的马儿终于停下足时,刈楚勐地将缰绳一甩,吼道:「去,去给本王把陆副将抢回来!」 言罢,就要挥鞭朝大理寺的方向驰去。 剩下的将士连忙下马,纷纷跪成一排,其中一人哭道:「殿下不可,您此番冒险——」 不等他哭完,就有一道箭直直地射穿了他的身形。 众人一骇。 宋勉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又赶了来! 刈楚拧起眉,将手中的长剑握紧了。只见一队人马从他们身后拐出来,为首的那个还是名颇为年轻的男子,他扫了一眼刈楚身上的衣袍,不屑一笑:「十五殿下,本官劝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免得再受这诸多皮肉之苦。」 这神态、这语气,和他还在狱中时谢云辞前来看他那般,一模一样。 刈楚的心头,突然就涌现上了一层恨意。 他咬牙,「陆宁呢。」 「陆宁?」对方挑眉,面上还带了几分不解。片刻后,那名年轻男子终于低低地「哦」了一声,「你是说你的那个替死鬼是吧?方才被我们捉了,此刻——」 他拖长了声音,「至于他还有没有活着,就全看我们殿下的心情了。」 「你——」刈楚又一咬牙,右手早已将手边的缰绳攥得不成样子。 他没有记错,如今自己胯下的这匹马,是陆宁的。 这匹马叫阿紫,一直跟了陆宁许多年,已被他养得颇为灵性。这灵性之处便在于,它谁的话都不听,只听陆宁一个人的话。 连刈楚的话,它都听不进去。 可见,阿紫与陆宁之间的感情已有多深了。 慢慢的,陆宁的官阶一步步上升,他逐渐拥有了许多宝马,可都没有阿紫听话。有一次他骑着阿紫征战,阿紫的右前蹄受了伤,陆宁顿时心疼的发紧,自那以后,他便不再带着阿紫上战场了。 可他此番从遥州城前往京城,这日夜兼程的,他又怎能忍心带着旧疾初愈的阿紫前来? 还是如此犯险的劫狱。 那便只有一个原因能够解释陆宁的所作所为了—— 他必是有备而来,并想好了下下之策。 所谓的下下策,便是他事先穿好破旧的囚服,如若因情况危急而脱不了身,他便直接脱下外袍,伪装成睿荷殿下。 并让真正的睿荷殿下骑上宝马阿紫,将他调转开。 一想到这里,刈楚觉得眼眶竟微微有些发涩。 那位年轻的男子依旧是嚣张跋扈、喋喋不休。刈楚逐渐听得有些厌烦了,刚准备出声,却见那名男子惨叫一声,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又是箭羽。 刈楚一凛神色,余光稍稍落于方才射来的那一道箭羽上。与先前的那道箭矢不同,这道箭的箭羽是用淡蓝色的墨染成的,而先前的那道箭羽,是用橘红色的墨染成的。 这就说明,自己前后夹击的,是两拨人! 一瞧见那道蓝色,刈楚便欣喜若狂。这种颜色他记得最为清楚,这是宋景兰率军前来支援他了! 一时间,他又抬头看见远处,隐隐的,好似有一道火光。 而那队人马也从不远处的山坡上,拔山倒海、唿啸而来。 见着另有其他军队,刚追赶上来的那一拨队伍一时间愣住了。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宋景兰所率部队极速赶到,为首的那位穿着玄色衣袍,目光冷冽。 「杀。」 冷冷一声,一个字从宋景兰的嘴中毫不留情地挤了出来。 其余之人立马手起刀落,又是一众兵器交接之声,宋景兰已一手拽着刈楚,一手挥剑,带着他离开了这场战斗。 「驾——」 又是一阵蹄声,就在宋景兰要带他离去的那一瞬,身后之人突然顿住。 「景兰兄,」刈楚抬头,眸中尽是坚定,「怀安还在里面,我要去接应他。」 「不必,」宋景兰侧首,气息稍稍有些不稳,想必是快马加鞭赶来的缘故,「本王叫人去寻他。」 「我——」 他刚张了张口,又被宋景兰打断:「宋勉竹现在是要抓你,所以你必须跟本王回去。本王向你保证,怀安他不会出事。」 言罢,玄衣男子抬手,紧紧地抓住了刈楚手边的缰绳,又兀地将缰绳收紧。 刈楚盯着宋景兰看了数秒,见他眼神坚定,只得作罢。 「好。」 他嘆了口气,宋景兰这才如释重负一般笑开,又一挥鞭,带着他融入一片夜色之中。 第199页 就在马儿抬蹄的那一瞬,他们突然听见了一道从皇宫内传来的丧钟敲鸣之声。那道钟鸣声浑厚而悲怆,向世间昭告着,一位帝王的逝去。 刈楚侧过头去,宋景兰正紧紧攥着手中缰绳,他显然也是听到了那阵丧钟之声,却没有吭声。 那钟声一阵又是一阵,听得所有人心头髮慌。 不远处,似是又有一阵哭天抢地之声传来,二人却没有精力再去细细听了。 「他终于要行动了。」 在夜色中奔波了许久,身侧的宋景兰突然低声道。刈楚转过头去,恰见他的一双眸隐于夜空之中,眸色恍惚,眸光闪烁。 精明、细緻,而又警觉。 ------------------- 有春花攀附于枝头,天地一脉,皆是翳翳水气与素素春芽。迷濛的薄雾游走于各人的唿吸间,抽出一片清爽的惬意后,又攀着百阶坛旁的曲水溯溯而上。 最终消弭于霭霭天色中。 此地,便是皇城一角;此处,便是百阶坛。 当一行五彩斑斓的舞女裊裊从走出亭角时,坛上早已备好了盛宴。 坛顶并无人,只是虚设一张龙椅。端木黄纹,分外肃穆。 坛下,文武百官各集此处,望着坛顶上的那张龙椅,神态万千。 有的敬畏,有的唏嘘,还有的竟悄悄掩起了面。 先皇刚驾崩没有多久,新帝便着急着登基,这…… 这未免也有些太不成体统了。 众人虽是满腹心思,可谁都不敢开口,去顶撞这位情绪阴晴不定的新帝。就连资歷最老的那位御史大人,也不敢上书去顶撞他。 登基大典,便在如此的情形下,缓缓拉开帷幕。 百阶坛的第二层,稳稳坐着一名男子,他的身段挺得笔直,眉宇之间,尽是轩昂之态。 他便是谢云辞。 此次拥护太子上位的头等功臣,也是他力排众议,将太子宋勉竹送上这百阶坛之顶。 既然这登基大典的主人未来,就免不了坛下的一派议论。各文武臣子或三三两两集聚,都纷纷议论着这次登基大典的诸多事宜。 其间,也不免有诸多难听的话语。谢云辞微阖着目,眼观鼻、鼻观心,对于众人所言,一概当作没有听见。 突然,众人的议论声小了下去,正襟危坐于坛上的男子抬了眼,恰见那明黄色的轿辇已缓缓行至坛下。众人连忙起身,看着轿中沉稳走出的龙袍男子,齐声而道: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了许久,宋勉竹终于从轿辇中走了出来。他的身上已经着着明黄色的龙袍,见状,他稍稍平手,示意众人起身。 而后,他又负着手,不紧不慢地走到百阶之坛下。 他宋勉竹,要一步一步地,登上象徵着权力之巅的坛顶。 这个位置,他已是觊觎许久了,如今,他终于也得偿所愿。 一想到这里,他要便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虽是宋景兰与宋睿荷那二人还未抓到,不过不用想,他们此刻定然是抱头鼠窜、自顾不暇。 如此,他便可以安安稳稳地登基。 将着重重一锤,定下了音形。 不远处,他的母后——原先的楚皇后正坐在席间静静地瞧着那位身穿明黄色龙袍的男子,目光之中,已不由自主地露出几分欣慰来。 宋勉竹拂了拂衣袍,朝着那位已年过半百的女人,扬唇一笑。 不过一瞬,便有司仪的声音于整个大魏上空响起—— 「时辰到,礼乐起——」 霎时,一片奏鸣之声乍然响起,伴随着宋勉竹唇边的笑意,愈演愈烈。 谢云辞仍旧是稳稳坐于坛上,抬起眸望向一步步登上百阶之坛的男子。 第一阶—— 第二阶—— 第三阶—— 许是今日的阳光太为明烈,让谢云辞忍不住眯了眯眼,再望向宋勉竹时,恰恰看到对方的身上,笼了一层金灿灿的光辉。 极为明烈,亦是极为淡薄。 第十五阶—— 第十六阶—— 第十七阶—— 宋勉竹仍是不停步,他两眼望着百阶坛之顶,眸中尽是对权力的欲/望。 他每迈一步,华靴之于青阶、白玉之于佩刀,纷纷琳琅作响。他就如此,在众人的目光中踏着步子,缓缓登足。 第二十八阶—— 第二十九阶—— 第三十阶—— 甚至有人在心里,悄悄地数起了数字。数那位即将登基的年轻君王,距最顶层,究竟还有多少个台阶的距离。 就在他抬脚,即将落在第三十二阶台阶之上时,突然有一人冲破重重宴席,气喘吁吁地来到百阶坛下。 由于他的身上穿着御探的衣服,也没有人敢将他拦下。 「报——」他「扑通」一下,跪于百阶坛之下,「殿…陛下,大事不好了!宋景兰与宋睿荷已率着军队,攻破宫门了!」 第089章 宋勉竹的脚步就顿在第三十二阶台阶之上, 险些一个趔趄。 稳坐于坛上的谢云辞也将眉头深深蹙起了。 「混帐!」 明黄色龙袍的男子顺手抄起坛上设宴的盘子, 重重往坛下砸去,「 更何况, 尹家军已被他收服, 宋景兰与宋睿荷又是哪儿来的兵马去与自己对抗? 第200页 不自量力,呵。 他冷笑一声,登即便转过身子来, 又抄起一个小盘, 怒道:「此人谎报军情, 迷惑君心, 斩——」 不等谢云辞起身阻止, 两边的侍卫就将那来者一把拖了下去。 宋勉竹站在高高的百阶坛的中下腰,望着坛底的芸芸众生,冷嗤一声开口:「若是以后, 再有谁敢同此人一般妖言惑众, 便是如是下场!」 坛下的文武百官立马匍匐了一地。 龙袍男子这才转过身子去,礼乐再奏, 他又将左脚一迈,重新站在了第三十二层台阶之上。 所谓百阶坛,顾名思义,自然是有一百层台阶。只要是朝中稍有些地位的官员擢升时,都会在此进行加封大典。这每层台阶,都各自代表着一阶官品,以第五十层为分水岭, 五十层之下便代表的是奴僕与百姓,通常是设宴的宫婢、舞女、歌女所处之地。 第四十九层与第五十层之间,有一个长长的过道,过道间又设有宴席。此次宋勉竹的登基大典,便是要先走到第五十层之上后,坛底下恭敬而立的各百官才能入席。 而此次,宋勉竹所登之位,便是最上面的那一层。 他要登于那张龙椅之上。 礼乐声由柔和转为激扬,他脚下的步子也不曾停歇。这百阶,就如同一条他从太子转变为皇帝之道,道阻,且长。 第三十八阶—— 第三十九阶—— 第四十阶—— 他开心地唇角已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已经完全忘却了方才那个恼人的御探所报来的讯息。 第四十二阶—— 第四十三阶—— 「报——」 突然,又有高高的一声划破了激扬的乐声,谢云辞再次蹙眉,又见一御探打扮之人气喘吁吁地跑到坛下。 「陛、陛下,九殿下带兵,马上就要攻破东庆门了!」 「陛下,十五殿下带兵,已经攻破南平门了!」 明黄色的靴骤然停到第四十九层之上,闻声,宋勉竹勐地回头,朝着坛下的那两个探子,质问道:「朕已将他们残余部队或收服、或斩杀,宋睿荷麾下大将也已被朕绞杀,你们说说,他又是从哪儿来的兵马?!」 「说啊!」 瞧着伏在坛下瑟瑟发抖的百官,宋勉竹一下子就来了火气,「朕养着你们这堆蠢货究竟有何用!」 末了,他又抬手抄起宴席上的东西,准备再往坛下砸去。 「陛下,」就在他即将脱手之际,一直坐着的谢云辞突然开了口,他的面色稍稍有些凝重,「陛下,不若让臣先带兵去东庆门,尹将军带兵去南平门。如若无事,那是最好,如若真如御探所说的那般,咱们也——」 「陆怀安不是你杀的吗?」 谢云辞话音还未落,站在第四十九层台阶之上的宋勉竹突然阴测测地开了口,「宋睿荷其余部下,不也是你收服的吗?现在你要同朕说,他们都已带兵于朕的宫殿之下、欲要攻破朕的宫门?」 「陛下……」 谢云辞一时语噎。 是啊,是他亲自绞杀的陆宁,又亲自去尹府,先是说服了尹寒风,又说服了尹沉璧,这才让尹家军倒戈。 有了尹家军带头做率,刈楚的其余部下,自然是纷纷被谢云辞收入囊中。 而宋景兰此人的大部分兵力,都与尹家军拖不了干系。既然尹家军已叛变,纵使他再有其他兵力,也无法在这短短的数余时间内,先是攻破南平门,而后又将攻破东庆门。 这…… 这究竟是哪一环出现了问题? 这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谢云辞的目光带着审视,扫过坛下众人,终于在尹寒风的身上落了神。 神思一转,「尹将军……」 「卑职这就带着尹家军,前去剿灭叛贼!」 不等谢云辞开口,尹寒风就已将两手一抱,合握成拳,声音铿锵有力。 高坛之上的龙袍男子顿时笑逐颜开,「有尹将军在,皇宫可安,朕之江山可安!」 亏得宋景兰与宋睿荷二人竟肖想攻破宫门,呵,无异于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等等,」就在尹寒风即将领命而去的那一瞬,站立在一旁的谢云辞又突然出声,道,「还请尹将军带着禁军一同去。」 「敢问谢公子,这是何意?」 是在不相信他的忠心吗? 谢云辞接道:「将军莫要误会,云辞只是想,敌方分别从东、南二部分攻入,若尹将军只身前去,怕是抵挡不了对方的两路人马。」 尹寒风眯了眯眸,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又被他快速地掩盖了过去。 只留下极为浑厚的一声:「是。」 宋勉竹只当这是一个于他登基大典上意外加入的小插曲,还是一个即将就被平復的小插曲。对于即将变成两具尸体之人,他又如何会将此放在心上?于是他嗤笑一声,又转过身去,抬起左脚。 这回,他却不是要上台阶了,因为他恰恰来到了第四十九层与第五十层的分水岭。分水岭是一个长长的过道,上摆满了珍馐玉盘。 他先要饮三杯酒、再敬三杯酒,一杯敬苍茫天地、一杯敬列祖列宗、一杯敬天下百姓。 男子兀自弯下身形,桌上三杯酒已摆好,他郑重其事地将袖子往上抬了抬,率先端起一壶酒来。 第201页 这一杯酒,是要敬这天地山川,敬他的钟灵毓秀,养育、呵护了这一方人。 他仰面,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不带含煳。 一杯罢,坛下掌声四起,响了片刻之后,众人又齐跪高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二杯、第三杯,宋勉竹依旧是饮得毫不拖泥带水。 三杯下肚,他已有了熏熏然之态,宋家的酒量一直都不好,老皇帝如是、宋景兰如是、他宋勉竹也是如是。 黄袍男子在心底里暗笑,这也算是他们宋家一脉相传的东西。 可他偏偏就不耻这一脉相传的东西。 一股暖意下了肚,又有一股涩意顿时涌上了心头,他扶着桌边儿,才徐徐站稳了身形。坛下众人看着,这位年轻帝王方一站稳,便要急急地再往坛顶登去。 第五十阶—— 第五十一阶—— 第五十二阶—— 因是宋勉竹已经迈过了这道「分水岭」,百阶坛底下静立良久的文武百官也终于可以登坛入宴了。一时间,有些许喧腾声从宋勉竹的脚下传来,他回头睥睨了众人一眼,面上已有了帝王之态。 第五十三阶—— 第五十四阶—— …… 就在他即将踏在第六十阶之上时,那烦人的御探又赶了来。 「报——」 宋勉竹不耐烦地回过头去,「若是已将宋景兰与宋睿荷二人拿下,便不必再来报了!」 扫了他登基的兴,真是晦气! 「不、不是,」那人跪于坛底,此时,他的四周空落落的,坛上最高处玉立的男子也正用着几分厌倦的目光打量着他,让他竟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来,「陛下,是、是尹将军与肖统领被拿下了!」 「什么!」 此语一出,坛上譁然。 宋勉竹也显然没有想到竟会是此番光景,「怎么、怎么会是他们二人被拿下了呢!」 尹将军,尹家军统帅。 肖统领,禁军统帅。 「报——尹将军与肖统领已叛变,纷纷投入宋景兰、宋睿荷麾下了!」 「报——陛下,大事不好了!东庆门也被宋景兰攻破了!」 「报——宋睿荷已率军,攻破永乐宫,直逼百阶坛而来了!」 …… 这一声又一声,御探夹着马儿飞驰而来,这一连环的消息,也在宋勉竹的耳中轰然炸开。 谢云辞也显然没有预料到眼前的情形,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混、混/蛋!」 这下,气得宋勉竹连话都说不全了,方才坐于一旁的楚贵妃跌跌撞撞地朝向龙袍男子跑来,打着哆嗦:「我、我儿,这、这可怎么办才好……」 尹寒风、肖骁怎么都不不敌而叛呢! 瞬时间,他立马明白过来了这一切——这原本就是有预谋的一场逼宫! 是谁!是谁一早就把尹、肖二人收入麾下的! 「是不是你!」 谢云辞看见,眼前的男子如同发了疯一般朝着自己指来,怒吼道,「是不是你!朕就知道你因之前朕曾辱骂过你,便一直对朕怀恨在心。谢云辞,是不是你撺掇的尹寒风与肖骁,让他们背叛朕的!」 「还有你!」 黄袍男子突然一转风头,又从席间拎起了一个大臣的衣领,「你曾上书同先皇参过朕,朕记得的!说,是不是你窜通的尹、肖二人,让他们伙同宋景兰与宋睿荷,一同来夺朕的皇位!」 「陛、陛下冤枉啊……」 那位大臣被他拽得一懵,忙不迭地摆头道,下一刻,便觉得自己整个人又被这位新帝松了开。 「那便是你了!」宋勉竹不知道又从哪儿胡乱抓了一个人,目光中满是狠戾的杀气,「一定是你,不会错了!朕先前抢了你的小夫人,就因此事,你便怀恨于朕,对不对?朕要把你们全部杀了,看你们谁还敢来夺朕的皇位!」 「朕要把你们全部杀了、一个都不留,全部杀了!」 他的右手一松,仰头望着苍茫的天穹,放声大笑。 「待朕登了皇位,朕要把你们统统杀掉!朕不光要杀你们本人,还要诛灭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的全家,要以最严苛之罪,把你们全部都诛灭九族!」 「朕要诛你们九族——」 他如同着了魔一般,于席间乱喊着。一旁的楚贵妃显然是惧了,呆呆地愣在一旁,不敢上前。 谢云辞也站在原地,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黄袍男子,眸光深深。 「你不是有办法吗!」谢云辞感觉到自己整个人被推了一把,转过头去,正是面色惨白的楚贵妃。她用着近乎绝望的嗓音同他吼道,「云辞,你平日里不是最有办法吗!快、快去想办法,将那些叛贼一网打尽啊!」 「姑母……」 身着浅碧色袍子的男子转过头去,将眸光落于那个额前已添了几缕白髮的半老女人面上。他恭敬地扶稳了女子的身形,声音轻轻,「姑母,您先冷静……」 「你叫本宫如何冷静!」 她勐地挥开了碧袍男子,又重重地推了他一把,谢云辞不备,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头直接磕在了宴席的桌角处。 眼前一黑,他听见了一声钝痛的撞击之声,将眉头痛苦地皱起来了。 眼前的女子也如同发了疯,「本宫算计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看着我儿即将登上正统之位,这一生的经营,怎么能毁于那几个蝼蚁之手!」 第202页 「所谓经营,不过是处心积虑地除掉挡着自己道儿的人罢!」 女子悲怆的话音方落,又有一道清冽的声音于空中陡然响起。楚贵妃一愣,木木地转过身子,看到方才开口之人时,惊得直接瞪大了眼睛。 在场之人见着那人时,也无不震惊。 又是一片譁然。 「怎么是十九殿下?」 「对啊,他不是在九岁时,便因受了惊惧便成痴儿了吗……」 一时间,议论声四起,一旁的宋勉竹听着这纷纷议论声,面色也变得愈发难看。 那众人口中的那位主角——自九岁时就已成痴儿的十九殿下宋知柏,此时正踏着步子,缓缓走上台阶。 他的身后,跟着的正是当朝禁军统帅,肖骁。 「是你?」宋勉竹眯起了眸子,「竟然是你?!」 竟然是这个他一直都未曾有过提防的痴儿弟弟?! 宋知柏一身湛蓝色的袍子,外披着一件深黑色的小披风,此时也抬着眼,打量着这位面色急速变幻的「新帝」,倏尔又转过头,朝着坐在一旁的楚皇后深深一福。 「母妃。」 两个字从他嘴里轻轻响起,却是被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外人听着,竟也觉得有几分不同于平常的意味来。 听到这两个字后,原本面色煞白的楚贵妃终于敛了神思,她瞧着已走到自己面前的十九殿下,表情一下子变得变幻莫测。 「你、你……」 她张了张嘴,满目震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她不说话,宋知柏倒也不急,他歪了歪头,眼底里挤出一丝笑意,优哉游哉地瞧着眼前的女人。 「母妃惊讶吗?」 他一勾唇,倒是说得云淡风轻,与眼前女人的神态形成了浓烈的对比,「自己养了数十年的儿子,竟然不是个痴儿,您惊讶吗?」 「这个痴儿,还窜通上了当今堂堂肖统领肖大人,一同来劫您亲儿子的位,您惊讶吗?」 宋知柏顿了顿,瞧着眼前之人愈发难堪的神色,眼底的笑意却是愈发浓烈,「母妃,我这一通养育之恩的回报,您可还满意吗?」 「混/帐!」 宋知柏刚一落声,楚贵妃就勐地抬手,重重地扇了眼前之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啪」地一声,清脆而沉重地在百阶坛中腰响起,传得甚远。 仿佛又有几道回音穿过,男子轻轻正回了被打偏了的头,毫不在意地拭去了唇角的星星血迹,又是一弯眸。 「母妃教育的是,这掌耳光的力道,却是连同我小时候所承受的诸多耳光的力道,倒是一分不差呢。」 「这么多年了,母妃您还是没有一点长进呢。」 「你——」 他言语中明显地挑衅之意,成功地激怒了楚贵妃,只见女子又一抬手,又一个巴掌就要扬起扇下! 宋知柏安静垂眸,立于原地,却是不动。 竟也不闪躲。 他身后的肖骁一皱眉,勐地抓住了女子即将落下的腕,低嘆道:「贵妃娘娘,请自重。」 「本宫不是贵妃!」她突然抬起了头,用满是血丝的眼望向站在一旁的肖骁,「本宫是太后!」 「你瞧,我儿马上就要登基了,这大魏天下就是他的了,本宫筹划了这么多年——」 「啪!」 她的话音还未落,只见眼前身着湛蓝色袍子的男子突然抬起手,重重地扇了她一巴掌。 清脆、沉重而响亮,力道如同方才宋知柏自己承受的那道耳光的力道一样,分毫不差。 女子不可思议地抬了眸,捂着方才承受了那一道巴掌的面颊,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你敢——」 「啪!」 又是一声,生生把楚贵妃先前所要说的话给逼了回去。 楚贵妃被打,宋勉竹和谢云辞又怎能站得住?只是不等他们上前,肖骁便使了一个眼神,他身后的禁军立马走出几个壮汉,将那两人制服住。 「宋知柏,她虽不是你的生母,可总归养了你十余年,你这般对她……」 闻言,宋知柏不耐烦地挑了挑眉,将头扭向正在出声的谢云辞。 「你是谁?」他颇为轻佻地勾起了唇角,「哦,本王记得了,原来你就是楚贵妃身边的那条走狗啊。」 谢云辞的面色急剧一变。 「啧,本王瞧着,你生得倒是人模人样的,怎么尽跟着宋勉竹,做尽了那些畜生事儿呢?」宋知柏一边说着,一边掏了掏耳朵,旋即又伸出手指弹了弹,继续道,「不光做尽了畜生事儿,还在本王教育人的时候跟个畜生一样狂吠,吵得人心烦。」 言罢,他一挥手,「阿生,随便找块儿布,把他的嘴巴给本王堵上罢。」 「是。」 他身后立马拐出来一个小厮模样打扮的后生,上前来。 谢云辞何时受过此等奇耻大辱?虽是被蒙着口,两双眼却不歇着,一直死死瞪着他。 「哟,阿生,有人在瞪本王。」宋知柏又「啧」了一声,「这可怎么办,要不然,把他的眼睛也剜了罢。」 谢云辞一噎,险些气背过去。 不过宋知柏的注意力却不会一直放在谢云辞身上,虽是有了后者的前车之鑑,一旁被钳制着的宋勉竹嘴上也是不停歇。 他回首望了望正处在席间一直不曾言语的文武百官,怒道:「你们这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快给朕拿下他们!」 第203页 此语一出,宋知柏身后的肖骁便作势将腰间长剑往外拔了拔,他身后的禁军也蠢蠢欲动起来。 一时间,竟没有一个大臣敢上前与之对抗。 宋勉竹更是跳脚,张了张嘴型,还未出声,宋知柏已阴测测道:「你若再敢开口,本王就把你的舌头给拔了!」 「你敢!」他气急。 宋知柏睨他一眼,气定神闲地唤了一声,「阿生……」 宋勉竹忙不迭地住口。 席间终于有大臣看不下去了,或是疑惑,或是嘆息,他率先出声道:「十九殿下,您这是何意?」 为何装疯卖傻这么多年? 又为何率兵逼宫、发动政变? 席间一阵唏嘘,就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大臣就要舌头不保的时候,宋知柏突然轻轻捏了捏正被人压着的楚贵妃的下巴,勾唇嗤笑。 「为何?」 「因为本王的母妃,便是惨死在这个恶毒妇人的手中。」 「这个妇人不光害死了本王的母妃,就连先皇后、已故淳妃,都难逃此人的魔爪。」 当宋景兰赶到百阶坛下时,恰恰听到宋知柏凛声说了这样一句话,一时间,神色有些恍恍。 ---------------- 大魏元年,新帝上位,史称文帝。 彼时,大魏与小楚国方打完一战,此刻各方正在休整平歇,大魏上下,自是一片百废待兴之景象。 就在这时,宫里头传来楚贵妃、淳妃与娴美人怀孕的消息。 文帝自然是龙颜大悦,算上击退小楚国之事,这下可算是四喜临门。 一时间,宫中设宴如流水,不曾停歇,歌舞更是不断,整个大魏后宫的上空,一直笼罩着一层舞乐之声,余音裊裊、不绝如缕。 皇帝开心,可这楚贵妃可坐不住了。她深知皇帝一向喜欢淳妃,只是后者因出身不好,皇帝一直没法儿将她擢为贵妃。 可皇帝虽是不说,楚贵妃却也知道子凭母贵的道理,如今自己好不容易怀上龙嗣,肚子里的好消息还没有多久,淳妃那里,倒是又来了消息。这下子,后宫中的风头,又不知会朝着哪边倒去。 这让她如何不忧心,这让她怎能不忧心? 加之,虽贵为贵妃,可她毕竟还不是六宫之主,在她的上头,还有一个不受宠的皇后压着。寻安皇后不受宠的原因很简单,她原是边国的一位公主,嫁于文帝,全是因为和亲。文帝东征西战,除了要与小楚国对峙之外,还朝外发动了许多侵略性的战争,而边国,就是文帝欲发动侵略战争的一个部分。 寻安皇后是何等的聪慧,她怎能看不清文帝的意图?外界只传闻文帝与怀安皇后不和,却全然不得知,二者之间的不和,完全是政治原因。 一旦这婚姻被融进了政治的这只大染缸,就不存在纯不纯粹、真不真心一说了。 而楚贵妃比淳妃要强上的一点便是,她涉世较深,人心也能揣摩地更加透彻。 她早早便知晓,文帝一直想除去寻安皇后,但他要极为隐秘地除去她。 或者说是,他一直在寻求一个正当的理由,不着痕迹地除去这个有名无分的皇后。 就在这时,楚贵妃产子了,她如愿以偿地产下了一名男婴,圣上将之赐名为勉竹。 就在楚贵妃洋洋得意之际,又传来淳妃同得龙嗣的消息,同样是一名男婴,龙颜大悦,登即也为他赐了名——睿荷。 楚贵妃终于坐不住了,此时正值隆冬,边疆那里鼠疫频发,而楚贵妃正是塞上人,她深知若是一个人患上了鼠疫,又会是如何的死法、又会是怎样的死状。 于是她自己私自调制出来一种毒药,只要服下这种毒药之人,死法与死状都与患了鼠疫一般。 她先用这种毒药在几个宫女身上做了尝试,结果都甚得她的心意。 而后,她又将这种毒药用在了怀安皇后与淳妃的身上。 淳妃自幼与楚贵妃交好,进宫前,二人情同姐妹。只是入宫后,一人居于正妃之位、一人居于贵妃之位,久而久之,二人之间自然就有了隔阂。 所以对于楚贵妃无故来看望自己,淳妃自然是十分惊讶的。楚贵妃不着痕迹地将毒撒在了淳妃与其孩童的食物里,欲制造成二人患了鼠疫的假象,将他们双双致死。 恰巧的是,当日小睿荷的肠胃不舒服,上吐下泻的,淳妃便只餵了他些乳娘的奶/汁,便不再让他进食。于是那日中毒的,就只有淳妃一人。 更巧的是,楚贵妃先前拿宫女做试验时,她的宫中一个名叫盛菊的宫女。在楚贵妃做整场试验之时,她都悄悄躲在屋门后面,不敢出声。 而后,传来淳妃患了鼠疫的消息。 盛菊明白,淳妃这哪里是患了鼠疫?分明是被人下了毒。但她只是区区一个宫女,根本不敢声张,却日夜在良心的备受煎熬中度过。她终于忍不下去了,偷偷熘去了淳妃的寝宫,将一切都告知了她。 震怒之余,是识人不明的悔恨,与对自己孩子的留恋。淳妃知道若是自己死后,楚贵妃定然不会留下自己身旁的这位小皇子,于是她请求盛菊将小睿荷带出宫去。 可又如何带出宫去? 宫中防备甚严,怎会让一个皇子插了翅膀飞出宫外? 此时,盛菊想到了长明河——这条唯一的、与宫外交接的河流。 第204页 于是伤心欲绝的淳妃用衣布将小皇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找到了一个小手篮,餵了这小皇子的最后一餐饭后,将其平稳放于篮中,又以衣物将篮子填充实了,防止其在河流流动的过程中从篮中摔入长明河。 末了,淳妃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从一旁取来笔墨,于其中的一件衣服上,写下两个大字: ——刈、楚。 刈,杀戮之意。 楚,所指楚贵妃。 上天庇佑,我儿能有倖存活下来,若是成为一名平凡百姓,此二字便永远不用解析通彻。 如若,楚贵妃或其他人想尽办法找到了你,带你回宫,你千万要记住,自己的杀母仇人是楚贵妃。 刈、楚。 刈楚贵妃,替母报仇。 所幸,长明河水流不甚湍急,刈楚也因此留有一命、流落民间。 --------------- 当宋知柏神色缓缓地道出这件往事时,宋景兰已走到了百阶坛的分水岭之上,他静静地打量了正在对峙的众人一阵儿,又走至宋勉竹面前,欲伸手扯下他身上那件明黄色的龙袍。 就在他即将抬手的那一瞬,一直被钳制住的宋勉竹突然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一般,勐地往后一躲,自己的前襟就这样被宋景兰一下子给扯了个稀巴烂。 宋勉竹咬牙:「这下,你是如愿以偿了吧。」 宋景兰垂眼,静静地瞧着他,不置可否。 须臾,他又侧过脸,看了一眼面色已经死寂的楚贵妃,抿了抿唇。而后又睨向神色恍惚的谢云辞。 恰在宋景兰扫视他的那一瞬,后者恍恍抬头,眼中写满了惊愕。 宋景兰不由得挑眉:「这些事,你都不知道?」 谢云辞呆愣在哪儿,没有吭声。 「看来是真的不知道,」宋景兰冷哼了一声,又一抬手,「把他们带下去吧。」 众人应声。 「等等!」 就在欲将他们带走的那一刻,一直静默站于台阶之上的男子终于出了声。宋景兰似是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去,心中思量着宋勉竹他究竟还想要说些什么。 「等等。」这位「新帝」又沉着声音,重复了一声。 宋景兰遥遥望了他一眼,旋即挥了挥手。 得了空子的宋勉竹也勐地转身,从袖中抽出一把刻有游蟒的匕首来,直接对上了方才钳制着自己的禁军的颈。 「不要动!」他低喝一声。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会做出什么危险动作之际,宋勉竹一面整理好了自己龙袍的前襟,继而将匕首一扔,竟再次迈步,踏上了那高高的台阶。 第六十阶—— 第六十一阶—— 第六十二阶—— 宋景兰就在台下,静静地看着他朝百阶之上的那张龙椅走去。就在此时,他身边的那道人形突然一晃,谢云辞竟也甩开了众人的手,往台阶上攀去。 台阶下之人眼中的疑惑更浓了。 谢云辞一袭长袍,飞快地来到正在往最高层走的宋勉竹的身旁。后者只觉得有人突然伸出手,扶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 他也疑惑回过头。 谢云辞低低道,「臣扶着您。」 他扶了眼前之人一辈子,先前,他不知晓自己姑母的所作所为,更不知道姑母千方百计地去寻刈楚,原来是为了将当年没有杀死的那名小皇子彻彻底底地从这世上抹去。 等他窥见一丝端倪后,却发现,已无路让他折返。 即便有路,他也无法再去折返。 他已经扶正宋勉竹上位了整整一辈子,有始有终,他也不差这一程。 看见来者后,宋勉竹的身子勐地一僵,而后低低一笑。苦涩的笑意在唇边肆无忌惮地蔓延了开,这位身着明黄色袍子的男人终于伸出手去,握紧了来者递来的手。 第一次,他握紧了来者递来的手。 似是没有想到自己的手会突然被对方握住,谢云辞的身形也是微微一滞,愕然抬眼时,男子又朝着他缓缓一笑,生平第一次用着如此和缓的语气同他说话: 「云辞,谢谢你。」 就这么最简单的一句话,让谢云辞登时便热泪盈眶。 他摆了摆头,示意对方不要言语,又扶着身侧男子的手,一步步地朝台阶上迈去。 第六十三阶—— 「报——宋睿荷已带兵杀破淮乐门!」 第七十五阶—— 「报——宋睿荷已带兵杀入知兰宫!」 他们二人互相搀扶着,每一个台阶都走得极慢,也是极为沉缓,仿佛用尽了毕生力气,只为走完这一程。 身后的打打杀杀、风风雨雨,都于他们再无任何干系了。 第八十二阶—— 第八十三阶—— 第八十四阶—— 一道又一道宫门被攻破的消息破空传来,宋勉竹依旧不曾停歇地向前走着,待走到第八十九层时,谢云辞突然停下了步子。 这第八十层往上,便只有帝王可以迈过了。 而他谢云辞这辈子,也只能送对方到这儿了。 如释重负般地松了手,身着官服的男子长舒了一口气,继而抬眸,看着那抹明黄色的身形独自朝上走去。对方离那张龙椅那么近,只有不到十步台阶的距离。 而他谢云辞此生,也终于功德圆满了。 坛底下的人见着,那个一向冷静自持的谢家二公子突然转过了身形,不知对着何处比了一个手势,顷刻间便有无数道利箭从风中急速穿过,破空而来—— 第205页 众人皆是一骇! 一片倒吸之声,随着几声利见刺穿肉/体的声音相伴而来,坛下的宋景兰也显然是惊了,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他显然没有想到原来谢云辞他还留了这样一手! 一旦功成,扶着宋勉竹登上百阶坛之顶,便是一朝明臣,忠心耿耿辅佐君主。 一旦功败,便是万箭穿心,绝不苟活! 他是怎样一个骄傲的人。 他是怎样一个高傲的人! 万箭尽,遥遥立于第八十九层台阶之人终于摆了摆单薄的身形,有大口大口殷红的血从他的口中喷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宋勉竹的脚步也顿在第九十五层,听闻动静之后,他也勐地转过身形,满目骇然。 他看着那个辅佐了自己一生的男人——对方眼神中的光彩终于一寸一寸地涣散下去,原先他是有着怎样一双明亮而夺目的眼,如今这双瞳中,却尽然是黑夜一般的沉寂。 片刻后,男子终于支撑不住身形,朝着那百阶之上的明黄身影,重重地跪了下去—— 「咚」地一声,惊天动地。 台阶下的宋景兰远远望着,谢云辞正巧跪对着那张龙椅,他的身子已是一动不动,想必已经气绝。可那道身板却不知为何没有瘫软下去,仿若一道柱,要永远地矗立在那里。 送他的君王,直上云霄。 怔了良久,宋勉竹终于回过神来,他咬了咬牙,一狠心又扭过头去,继续走他那未完成的帝王之路。 第九十六阶—— 第九十七阶—— 第九十八阶—— 还有两层!仅仅只剩最后两层! 他颇为虔诚地抬起右脚,带动了身前的明黄色衣摆,轻轻摩挲于这层光洁的石阶之上。 发出轻微的、令人愉悦的声响。 这声响,仿若令宋勉竹受用极了,他颇为享受地半眯起眼,顿了少时,终于将整个身子的重心都倾注在这右脚之上。 第九十九阶! 他登上了第九十九阶! 他与那张龙椅,只剩最后一个台阶了! 宋勉竹站直了身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旋即又抬起左脚,想往那最后一层之上踏去—— 想往那座皇位之上踏去—— 「报——」 如此突兀地,又有一声御探之声响起,那人声音分外尖利,如同先前刺穿了谢云辞身体的万千利箭,破空而来。 直直刺入了宋勉竹的耳朵! 「十五殿下宋睿荷已攻破定安宫,逼入百阶坛了!」 定安宫,从南面攻入百阶坛的最后一道防线。 男子面上的表情突然一凝,整个人竟也开始无端地抽搐起来。恰在此时,有一道疾烈的马蹄声穿过,一名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正搭着弓,胯/下骑着紫色烈马,朝百阶坛的方向直奔过来—— 就在宋勉竹抬脚的那一瞬,刈楚手中的箭矢突然一凝,原本的利箭突然往下偏转了一个角度,右手快速一松,箭已脱弦而去! 那抹明黄色的身形长嘶一声,脚下力道一偏,一股巨大的痛感从左腿传来,在霎时间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 玄衣男子一提缰绳,轻轻一声「驾」,便率着阿紫奔上了百阶坛。 「咚」的一声,龙袍男子终于抵不住腿上剧烈的痛意,跪倒在第九十九层台阶之上。 满目怆然。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的伏笔都揭开啦:刈楚名字的来源、刈楚患有眼疾时梦见的那条河流、小知柏的装傻还有淳妃的死因,下一章大结局~啾咪~ 第090章 宋勉竹咬紧了牙关, 一双眼死死瞪向距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的龙椅。 一股痛感从左腿浮上眼底, 两眸间的瞳仁骤然放大又急剧缩小,他低低地咳了两声, 却丝毫不在意方才往自己腿上射箭的人, 一双手撑着地面,向前爬去。 除了皇位、除了那张龙椅,其余的他宋勉竹什么都不在意。 台阶下似是有人低低地嘆息出声, 宋知柏亦是将眉头皱紧了, 静静地瞧着于台阶之上已近乎癫狂的男人。 这一场闹剧, 终是要落幕。 而这天下江山, 也会有人来重新接手。 宋知柏转过身子去, 又扬了扬衣摆,方一抬脚,就被身侧之人轻轻叫住了。 「多谢。」宋景兰也侧首, 望了他一眼。 那人摇了摇湛蓝色的衣袍, 朝他摆手笑笑。 「本王想知道,你苦心经营了这么久, 难道……」宋景兰眸光一顿,「难道什么都不想求得吗?」 比如,向宋景兰邀功,觅得功名利禄。 比如,与肖骁起名,同他再争这皇位。 出乎宋景兰意料的事,对方仅仅淡淡摆手, 轻轻道:「不了,我这一路上活下来已纯属不易,还敢再苛求什么呢?」 他宋知柏此生,一直所求的,便是替母报仇的机会。 彼时,年仅七岁的他,亲眼见着自己的母妃被楚贵妃害死。楚贵妃是怎样一个阴狠又有野心的女人?只因自己的母妃生下了一位小皇子,只因这为小皇子因聪颖而颇得圣心,楚贵妃竟如此草菅人命。 而后,那个蛇蝎一般的毒妇又向皇帝求得了他的抚养权,将小知柏纳入膝下。 名为抚养,实为暗害。 知柏虽为年幼,却是聪慧异常,在乳母盛菊的掩护之下,他登时便选择了下下策——装傻。 第206页 他故意装作因心悸而痴傻癫狂,这才从楚贵妃的手下侥倖逃过一劫。 听闻对方的话后,宋景兰没有再吭声,一步步看着眼前的少年抬脚走远了。后者缓缓走下台阶,方走至一半时,又突然转过头来。 「在楚贵妃身旁这么多年,我也收集了不少她先前谋害龙嗣、祸乱后宫的证据,待我回宫后,再让阿生将这些都交与你。」 「嗯,」身后的男子点了点头,又朝着台阶下的少年作了一揖,「多谢。」 只见那少年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万分潇洒地朝着身后的小厮唤了一句,「阿生,回府。」 而后,便有一行人跟上他的步子,如众星拱月一般,将他簇拥在一干人群之中。 宋景兰就站在原地,瞧着对方的背影,没来由地想起一首诗来: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思绪纷飞之间,那位玄衣男子也翻身下了马,他提着弯弓,瞟了宋景兰一眼。 那弯弓于空中抛开一个完美的弧度,宋景兰顺势一接,继而两步并一步,向最高处的坛顶跑去。 就在宋勉竹即将触到龙椅的那一瞬间,宋景兰快速地抬起腿,往他的身上重重一踹—— 前者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还未来得及出声,身后立马就有人赶到,将他死死钳制住。 宋景兰扬了扬手,立马有人呈上一份罪状。他淡淡瞥了那份罪状一眼,将它接了,又蹲下了身子,捏住了黄袍男子的下巴。 「来,看看。本王是否有一条冤枉你了。」 宋景兰强迫着对方抬眼,使其直视着那份罪状。 那状书上那数行字映入男人眼中时,他的面上一下子失了血色。 瞧着他的反应,宋景兰轻嗤了一声,又抬手将那张不厚不薄的状书扬了扬: 「本王原本以为你母妃已十恶不赦,却未想过,身为一国太子,你也是这般罪大恶极。」 他拔高了声音,目光也随之划过那一道罪状书,朗朗出了声。 或许是宋景兰站在百阶坛最高处的原因,他的声音从坛顶徐徐传来,开阔且清亮,成功地飘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 「知道楚贵妃的罪行,却帮其打掩护,甚至还为虎作伥,」宋景兰故意顿了一顿,又垂下眼看着面色煞白的宋勉竹,终于出声来,「本王说的,是真是假?」 宋勉竹死死咬着唇,不肯出声。 「身在朝中,却将手伸至前线。窜通小楚国,甚至要置十五殿下宋睿荷于死地,将其困于遥州城——本王说的,是真是假?」 此语一出,立马引起了台阶下的不小骚动,已有不少臣子转过头去,瞥向静立在一旁的玄衣男子。 却见刈楚玉立于一旁,站得笔直,眸色微微波动,暗生波澜。 宋勉竹将下唇咬得更紧了,依旧是死死盯着钳制住自己的宋景兰,浑身上下已有了微不可查的颤意。 「说话!」 见他不语,执着罪状的男子终于失了耐心,他勐地一扯对方明黄色的前襟,又将对方好不容易整理好的衣裳扯了开。 「嘶啦」一声,犹如扯去了这位「新帝」的最后一层尊严,让他整个人犹如赤/身/裸/体/地站在众人的口诛笔伐之中,没一阵儿,这档子的风口浪尖,便让他整个人鲜血淋漓。 「刺杀荷花殿,可是你找人安排的?」 「阿娆面上的伤疤,可是因你而起?」 「先前有人在荷花殿下毒,是不是也受了你的指使?」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之间,突然一阵极为清冽之声,打破了这阵窸动。放眼望去,正是那位玄衣男子,也步步上了台阶。 宋勉竹已被人按着跪在了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叫宋睿荷的男人,微微逆着光,朝着自己的方向前来。 「下毒之人,究竟是何人?」 来者微蹙着眉,逼问道。 他还记得,先前在荷花殿的时候,阿娆曾赏了一个婢女一盒槐花糕。那槐花糕原是她的点心,只因她那日受了寒身子不爽,连带着胃口也不好。恰巧前来看望姜娆的夏蝉对槐花过敏,这才将那盒糕点赏给了一位小丫头。 若是他没有记错,那个小姑娘叫阿蓝,神色怯怯的、话语糯糯的,正是天真烂漫的大好年华。 可就是因为那盒槐花糕,那盒被居心叵测之人下了毒的槐花糕,将这个小姑娘的光景毁于一旦。 刈楚还能记得阿蓝被人用白布裹着被抬走的情形——那是剧毒,近乎于让人七窍流血的剧毒,一旦服下便不会让人有丝毫倖存的可能性的剧毒。 见着宋勉竹依旧是不言语,刈楚又逼近了一步,双目凝视着他:「本王要你答话,那下毒之人,究竟是何人!」 前者这才恍恍地抬起头来,神色麻木地扫了他一眼。 须臾,宋勉竹的唇角边勾起了一抹冷笑,似是在嘲讽眼前这个男人,「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只要他打死都不开口,这个人便会一直如同一根刺一般横亘在宋睿荷与姜娆之间,他们二人在明处,而那下毒之人会一直在暗处。 他会让他们二人日日膳不安食、眠不安寝,让他们惶惶不可终日。 想到这里,宋勉竹「扑哧」一下,嗤笑出声来。 全程,宋景兰一直在于一旁,看着眼前这个无可救药的男人,终于嘆息一声。紧接着他拍了拍手,身后立马走出一个面若冰霜的小宫人,来到正长跪不起的宋勉竹的身前。 第207页 倏地一下,那人从袖中掏出一根长针来,于烈日之下闪了闪。 因是台阶过于高,第四十九层台阶之上的人根本无法看清最顶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儿。只能远远瞅着,他们的九殿下身后拐出来一个宫人模样打扮之人,不知道朝着龙袍男子比划了什么,一阵惨叫突然就从坛顶传了过来。 「宋、宋景兰!」 他疼得咬牙切齿,整张脸也皱在了一起,「你这般恶毒,不…不怕遭天谴吗!」 宋景兰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将手上那被写得满满当当的罪状往前抖了一抖,慢条斯理地道,「究竟是谁该遭天谴,想必八殿下的心里明白得很。」 他唤得是八殿下,不是太子,更不是那一声高高在上的陛下。 宋勉竹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刈楚瞧了一眼他那被银针插满的指甲缝儿,又别开脸去。 「说不说?」宋景兰轻哼了一声。 那男人啐了一口,「宋、宋景兰,你不得好死!」 「那也是你活得比本王久才行。」他又慢悠悠地瞧了那黄袍男人一眼,不满地蹙眉,「小欢子,本王瞧着,你这没使多大劲儿啊。」 那位被唤作「小欢子」的宫人立马「哎」了一声,就听见一声嚎叫惨烈地传来,那人已跪在地上捧着手,打起哆嗦来。 「……说、我都说,你们让我说什么,我、我都说!」 他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站在一旁器宇轩昂的男子这才抬了抬手,小欢子立马拐回他的身后。只见前者哼罢一声,又从袖子里慢悠悠地掏出那份罪状书来。 「明明知晓楚贵妃的罪行,却帮其打掩护——」 他似是要将这状书上的内容全都重复一遍,让对方就地伏罪。 可宋勉竹哪里又能承受这样一通折磨?不等对方念完,他就已经打颤着牙关,点头如捣蒜:「我认!你这状书上的内容句句属实,没有半分掺假!」 宋景兰这才心满意足地将那份状书呈于他的眼皮之下,轻落落一声:「既然如此,那便画押罢。」 那人干瞪他一眼,下一秒便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于那份赫然写着他种种罪名的罪状书上落下一印。 一锤定音。 他失魂落魄地往后跌去,一下子跪坐在自己的后脚跟上。 宋景兰两指一併,将那份画了押的罪状书重新收回了袖中,朝后一转头,努了努嘴道:「喏,该你问了。」 身后身着玄衣的男子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衣摆拂上了阶梯,他扫了一眼跪于台阶之上瑟瑟发抖的男子,凛声道:「刺杀荷花殿,可是你找人安排的?」 「……是。」 「阿娆面上的伤疤,可是因你而起?」 「……是。」 刈楚闭上眼,竭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绪,「那你告诉本王,下毒之人是谁?」 「是……」那人颤颤巍巍地打了个寒颤,似是还想卖关子,却见面前之人目光一凌,宋景兰身后的小欢子似是又要走上前来。 他忙不迭地道:「是子鸢、是她!本王要她在你的食物中下毒,可说要她去毒害你的夫人!」 子鸢? 刈楚一怔,竟然是子鸢。 怪不得日后姜娆同他提起此事时,曾说过那日在门外守着的明明是子鸢,却不知为何突然换成了阿蓝。待姜娆细细询问时,对方只说自己身子不舒服,没有当值。 怪不得,原来她竟然是宋勉竹的人。 不好!心头兀地一紧,他突然想到此时姜娆与子鸢都还在遥州城,而陆宁如今又…… 一想到这里,他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该问的问完了,该答的也答完了。宋景兰偏了偏头,看出了身侧男子眼中的去意,便挥了挥手,示意身后之人带着宋勉竹下去。 谁料,就在那侍卫欲垂手之际,男人的眼底突然放了一丝凶光,竟一下子咬住了那侍卫的手,兀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就要往方侧过身子的宋景兰胸口处扎去—— 「小心!」 一阵倒吸声伴随着唿喊声突然响起,宋景兰慌张地回过头去,张了张唇,还未发出一丝吶喊声,却见一道箭羽离了弦,直直戳入正执着匕首之人的胸膛。 「哄」地一声,那人瞪大了眼睛,又轰然倒地。 宋景兰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过头去,恰见刈楚将手中的弓箭放下,随意地丢给身后的侍从。 就在方才,一箭离弦,划过长空,刺破了一个时代。 一个时代的终结,预示着将有另外一个时代将它替代。刈楚的双手平白无故地紧了紧,他垂了眸,看着地上的那抹明黄色的身形,没有出声。 片刻后,他扭过头去。 「睿荷。」 身后有人低低唤了声他的名。 刈楚的步子一滞,转过头来,「景兰兄。」 「你要去哪儿?」宋景兰站在高处望着他,眸色深沉。 有风悄悄起,带动了刈楚身后的玄袍,他正站在风口,原本服帖的乌髮随着宽大的衣袍轻轻扬动。 听见宋景兰的话,他不假思索地答:「我先去将怀安下葬,而后……」 他顿了顿,又道,「而后回遥州城。」 刈楚先前从南平门攻入时,正看见陆宁的尸首被吊在南平门之上,以昭天下。 第208页 同样,也是为了引诱正在逃亡的刈楚与宋景兰。 闻言,宋景兰还有些诧异,他挑了挑眉,问道:「不留在皇都?」 不留在皇都辅佐他,共同建造这一处大好河山? 却见身前的玄衣男子稍稍低了低头,继而又轻轻摇了摇头。 「我要先赶回遥州城,去看看她。」 「然后呢?」宋景兰静静地凝视着他。 刈楚略加思索,「而后她就要分/娩了,我更要陪在她身边,将孩子抚养成人。」 宋景兰又问:「再而后呢?睿荷,你不留下来辅佐我吗?」 宋勉竹已死,宋知柏无心于权力之争,现下就只有他能够登上这座皇位。 而他,也成了这场皇位角逐的最后获胜者。 就在他满怀期待的目光中,身前的男子终于又开了口,却道:「景兰兄,你当宋勉竹为何要将我召回京,将我关在大理寺内?」 对方轻轻挑了挑眉,却是不言语,继续等着刈楚的下文。 又闻他道:「宋勉竹生前捉我,全然是为了一封皇诏。」 「皇诏?」宋景兰又挑了挑眉,眼中的探寻之意更加浓烈了。 「是,皇诏,」他解释道,「在我出征之前,父皇曾将我诏入寝宫,给我了一封皇诏。」 正说着,男子又眯了眯眼,思绪飘回了那个午后。 「父皇说,他可以给我遥州城的地契,唯一的条件是,不能参与这夺嫡之战中。」 「否则,我将被贬为庶人,永生不得回朝。」 闻言,宋景兰明显一愣,待反应过来时,却是无奈地勾了勾唇角:「我这算不算是害了你?」 「不。」他摆了摆头,「其实我也想好了,即便没有这一道诏书,我或许也不会留在皇都。可能这就是十多年前的一场天意,我被盛菊推入了长明河,自此便与宫中一切断了缘分。」 宋景兰道:「这不在于什么缘不缘分的,你知道,去与留,全都在你。」 「是,」玄衣男子又点了点头,「所以我打算陪她去遥州,一辈子在那里。」 他曾在荷花殿的书房中同姜娆说,遥州城,是整个大魏最美、最为壮阔的地方。 他曾带她看过遥州城的地图——山脉勾勒、汩汩泉水流淌其中,有山有水,亦有佳人。 对方将神思一顿,半晌之后,才笑出声来:「也罢,随你。你那里还有个没有收拾的人,待处理好了她再做考虑也不迟。」 刈楚知道,对方所说的便是子鸢。 于是他又点了点头,还未来得及出声,又闻宋景兰言:「至于陆副将,待我上位后,会给他个名头,加官进爵,让他风风光光地下葬。」 刈楚抿了抿唇:「多谢。」 不知不觉中,已至晌午,头顶上的太阳正是毒辣。二人于是缓步走下坛,同台阶上的百官随意地客套了几句后,又驱散了众人。 这也即将是刈楚要离开的时候了。 宋景兰看着他一个利落的翻身,登即便上了马。那人转过头来,朝他示意性地点了点头,旋即就要扬鞭离去。 「睿荷!」 宋景兰于他身后,匆忙地叫住了他。 对方略带着疑惑的目光回过头去。 「本王的登基大典,你会来吗?」 不知为何,当他说出这句话时,竟还带了几分紧张与焦灼之感。 马背上男子的身形晃了晃,待听见这句话后,又朝那人拓然一笑。 习习风声如席捲,男子一身素雅的袍子,端正地站于百阶坛之上。在他身后,坛上燃有熊熊烽火,风一吹,那火光突然又高了几分,摇晃于这高阶之上。 映于宋景兰的面上,映入宋景兰明澈的眸中。 他望着那人,一袭玄衣落拓,潇洒恣意地上了马,扬鞭西去,一行玄色夹杂着乌袍,胯/下马蹄阵阵,捲起万丈红尘。 他似是要这样,一直游走于这方天地之间,快意地乘着骏马、挥着长鞭,鞭挞过日月与风尘,足下却不会停歇。 他要替自己,去看一看,这大魏真正的大好山河。 --------------- 遥州城中。 夏蝉瞧着,娆姑娘不知每天要登上多少次那高高的城楼,向东远眺,期冀着那一人一马的戴月归来。 她也不知向对方劝了多少次,若是想知道阿楚第一时间归来的讯息,只找人于城门外、城楼上守着便是。可娆姑娘就是不听,非说什么自己得亲自去看上一眼,这样夜间入眠,才得以安心。 夏蝉无奈,只得依了她。 直到有一次,京城那边传消息来,说是发生了变故,娆姑娘一时心急,上台阶时竟重心一偏,没有站住脚,直直摔下台阶来。 她当场登时便吓掉了魂儿。 索性,娆姑娘只是受了些皮外伤,没有伤及根本,没没有伤及肚子里头的孩子。 可这下,夏蝉却是说什么都不准她登上那高高的城楼了。 不光夏蝉不准,其他僕人也联合起来「造反」,只要姜娆一有要踏出房门的迹象,他们便齐齐将她架起,把她重新抬回床上。 姜娆只能气鼓鼓地坐在被众人围堵得水泄不通的床榻上,干瞪着夏蝉。 而后,姜娆终于也服了软,不再去登那高高的城楼了。这一闲下来,她便给自己找了个事儿做。 第209页 她原先在倚君阁,和妈妈们学了许久针线活儿,再加上她自己手指灵巧,不消多久,一个呆头呆脑的小虎帽便在她的手下成了形儿。 当她还在缝制小虎帽的最后一角时,一直守着城门的那个后生突然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屋,夏蝉不满地瞥了那气喘吁吁的来者一眼,道:「急什么,出什么事儿了,这般毛毛躁躁的!」 她说这句话时,姜娆正卧在一旁那张方方正正的床榻之上,两眼瞧着她,抿着嘴直笑。 自陆副将走后,这丫头的脾气竟出奇得不好。 「城、城主……」 那后生抚着胸口,似是要说一件格外激动的事,整个人倒先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夏蝉又瞥他一眼:「慢些说,别噎死了。」 那人一噎。 「好了,你就莫拿他找趣儿了。」 姜娆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儿,让身后守着的侍女替他倒了杯水,只是还不等那后生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腾之声,打断了姜娆的话。 她一怔。 却见一道微凉的晚风从门外席捲而入,有人轻轻挑了挑帘,从门外走了进来。 看见那抹玄色的身影时,正半靠在榻上的女子唿吸突然一滞。 外间月色正明,男子这么一抬手,便有拓然的月光悉数涌入,扑到姜娆的颊上。 月色席捲了外间的清风与蝉鸣,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入了她的怀。又让她想起与刈楚初见的那个夜晚,那晚的月色也如今夜这般明澈。 ——她随着芸娘一前一后地穿过长长的亭阶,还未行至主阁,就听见四起的琴音,缥缈的琴声伴着悠扬的萧声,往来应和。 可她此番前去,明明是要博那谢家公子一笑,以攀附上一方权贵,与这动盪的天下中保全自身。 却未想,有一个眸光纯澈的少年撞破了一池旖旎的月色,就如此,撞在了她沉寂许久的心上。 竟让她情不自禁地盪开了莲足,伸出手去,轻轻搭在那孩子的下巴之上。 如斯嫩滑,姜娆在心底里暗暗嘆道。 她的玉指略带了丝凉意,女子勾了勾唇,明艷的笑容落入少年的眼底,激起了他眸光中清浅的颤意。 「你叫什么名儿?」 朱唇轻启,声音婉转空灵。 「刈、楚。」 刈,杀戮、收復之意。 楚,大魏敌军,小楚国。 而后,这个孩子已一己之力,突破重重困围,将小楚国击得溃不成军。 原本是为了攀附起谢家权贵,好在这风雨飘摇之境保全自身。 那人却给了自己一劳永逸的安全之法,击退了小楚国,护得这天下一世安宁。 只因先前,她于前半生风月中做了他幽暗之境的一束光,他便要于她后半生的颠簸困顿中,做她一人的袈裟与神明。 恍然间,突然又一道身形上前来,姜娆怔怔地抬了眸,却见那人与月影盘错之处,突然低低出声。 「姜城主,小的现在已被贬为庶人,永生不得回京。您愿意做我这一无所有之人,一辈子的权贵吗?」 风风雨雨,光光尘尘。 于无声处,泪覆横颐。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大结局撒花~接下来会更新几篇番外,大家想看谁的捏~ 另外就是,下本书《帐中一捻娇春》正在存稿中,估计在十一月中旬就要发文啦,希望大家可以戳一戳阿韫的专栏,动动小手收藏一下啦,爱你们~ -----分割线----- 下面是帐中的文案: 前生,她苦苦追随了太子半辈子,却看他登基后,一纸诏书,强娶了祁王未过门的妻子为后。 后来,听着祁王将那个负心汉斩于马下的消息,冷宫内的华枝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再重来一次,重生后的华枝开始了对祁王的每日每日追问: ——叔父今天要造反吗? ——叔父明天想篡位吗? ——叔父…… 萧欤不耐,终于有一日潜入她阁中。 那个一向镇定自若的男子突然乱了唿吸,声音沙哑。 缓缓出声: 娘娘,臣现在要造反了。 华枝:惊恐qaq! 只是华枝不知,那年春宴上,当萧欤第一次见到她时,当她神色怯怯地唤出那声「叔父」时。 她软软的声音,就这样融化在了萧欤的心坎儿里。 就是有这么一个人,让他这么惦记了两辈子。 让他不惜羽毛,两世为佞臣。 第091章 【1】 我叫夏蝉, 原是一家琴户家的小女儿, 后来阿爹在外缠上了债务,无奈之下, 只得把我买进了京城内最大的一处青/楼中。 那天, 我刻意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随着一位妇人进了倚君阁。后来我才知,这名妇人叫苏六姨, 往俗气些说了, 她便是倚君阁的「老/鸨」。 我们都要唤她「六姨」, 或者是「妈妈」。 那天, 苏六姨于中堂上打量了我许久, 眼底含着我从来都看不懂的神色。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商品,任人估价把玩。 她打量我许久, 终于缓缓道:「不错, 是个美人胚子。」 眼底的思量与考究,我却看不懂。 但我却没有如同其他姑娘一般, 早早地就接了客。苏六姨反而叫人教了我许多礼仪之法,每次我温习完这些礼仪,站在一旁歇息时,总会听人悄悄谈论道: 第210页 「这便是那个叫夏蝉的姑娘吧?听说,六姨要把她打造成下一个娆姑娘呢!」 要把我打造成下一个娆姑娘呢! 这句话我在倚君阁,听了不下百遍。 于是我开始好奇,众人口中所说的这位「娆姑娘」, 究竟是谁。 我终于等来了机会。 一天晚上,七婆婆突然神秘兮兮地让我到中堂之后,说是要带我去见一个人。 我不免侧首,疑惑。 对方却用食指于唇上压着,轻轻「嘘」了一声:「六姨说,要你去萱草苑那里做侍女,到时候可要多学着点儿啊!」 我一愣,「萱草苑?」 萱草苑是什么地方? 然后我就收到了对方一个重重的爆栗。七婆婆看上去似是极为痛心疾首,「萱草苑!萱草苑你都不知道哟,那可是萱草美人的院子,平日里那些妈妈是怎么教你的……」 我忍不住抿了抿微微有些发涩的唇,插嘴道:「妈妈们只教我如何去男人待的地方,没教过我去女人的处所。」 七婆婆白了我一眼,险些给气背过去。 她继续恨铁不成钢地道:「萱草苑哟,那可是娆姑娘的院子,你怎能不知道!」 哦!她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位娆姑娘是被称为萱草美人来着。 可,我为什么要去一个女人的屋子里做侍女? 我疑惑地瞪大了求知的大眼睛,却没敢再同七婆婆询问出声,不为旁的,只是因为脑门上的那一弹爆栗现在还在发疼。 我忍不住伸出手,想揉一揉我那大奔髅子,指尖方一轻点,就听闻苏六姨的声音从正堂前轻悠悠地传了过来。 或许是由于某种职业操守,我立马站得笔直。这不禁惹得七婆婆转过头来,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若是你能早想通这些,不就好了吗?」 我将身子悄咪咪地往侧方移了移,这才终于看清楚了堂内的景象来。 苏六姨依旧是万年雷打不动地抱着那只蠢极了的雪白波斯猫,她将那坨沉甸甸的肥肉搭在腿上,瞧着躺下正跪着的一名女子。 那名女子身着素衫,双眸微垂,从这个角度,我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也看不见对方的神色。 「阿娆,先前不是妈妈不疼你,着实是你不往正道儿上走,妈妈瞧了也是万分心急。」 二人又稀里煳涂说了些什么,只见苏六姨突然将那白猫放在地上,轻轻拍了拍那猫儿的背,又扭着腰肢走下台阶来。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娆姑娘! 我感觉我此时的眼中,肯定满是钦佩与崇敬的光芒。 都是妓/女,为啥有人能像娆姑娘那样…… 我的思绪正纷飞地起劲儿,突然又被七婆婆赏了一个爆栗,她转过头来望向我,不满道:「想什么呢,瞧你高兴成这样。」 我连忙噤声,再次探出头去悄咪咪地打量着正殿里头的景象了。 此时苏六姨已经对姜娆展开了一番「教育」,七婆婆又转过头来掐了我一把,厉声道:「好好听着。」 我立马高兴地点头如捣蒜:「好、好,听着、听着!」 只听六姨悠悠说道:「在你之前,连枝也是服侍过谢公子的,我问了许多关于谢公子的喜好,现在一一告诉你,你定要记牢了。」 「首先,谢公子喜欢别人称他为『二爷』,因为他在家中排行第二……」 姜娆听进去了没有我不知道,反正我听到最后,站在正殿的帘子后都能睡过去了。 【2】 我终于成了娆姑娘的婢女。 苏六姨给我这个婢女安排的首要任务便是:去勾/引自己主子的男人。 我:为什么要勾/引自己主子的男人? 七婆婆又敲我的头:「你笨啊!让你勾/引你就勾/引,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 她虽又打了我的头,却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要勾搭上娆姑娘的男人,为此我还郁闷了好长一段时间。 后来我一拍脑门:笨啊!我是妓/女啊,管他是谁的男人,我都是要勾/引的。 我把我这一截惊天动地的思想斗争归结于我有着十分敬业的职业操守,并在很长一段时间深以为然、奉为圭臬。 我还记得我初见娆姑娘的第一个晚上,那晚的月色很美,娆姑娘也不负所望的如月色般那样美。我在她身旁望着她,一时间有些痴了,久久才想起介绍起自己来。 我守着先前那些妈妈们教我的规矩,朝着娆姑娘倾下了身子,福了一福:「奴婢夏蝉,奉了六姨之命,特来萱草苑照顾姑娘起居。」 她一愣,旋即点了点头,仍是言简意赅:「好。」 我连忙屁颠儿屁颠儿地赶上前去,扶住了她的手。 娆姑娘的话似是非常的少,没过儿一阵,想是觉得我吵得她烦,便草草进了屋了。 末了,还不忘把门带上,把我一个人关在了门外。 虽然好像是被冷落了,不过终于见着女神,我的心情还是十分欢快滴。我开开心心地提着我的小包裹,一面往芸娘房屋的方向小跑过去,一面还在心里暗暗思量着: 娆姑娘的衣裳真好看呀。 娆姑娘的髮饰真好看呀。 娆姑娘生得可真好看…… 然后我就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个极为好看之人的身上。 后来我知道,他叫刈楚,他成了娆姑娘的男人。 第211页 七婆婆让我去勾/引娆姑娘的男人,原是想让对方栽在我的手上,却不想我整个人,深深地栽在了对方的手心里头。 并且丝毫不能自拔。 【3】 刈楚很好看,却是一个小闷葫芦,什么事儿什么话都爱往自己的心里头憋。 可我却喜欢上了这个小闷葫芦。 久而久之,我就成了萱草苑的第二个小闷葫芦。我把我喜欢上刈楚的事儿,狠狠地往自个儿的心里头憋,谁都没告诉。 于是每天清晨,我们这两只葫芦就往马圈里头一坐,他看马,我看这只长得比我要好看那么一点的葫芦。 偶尔,这只葫芦会极为好心地转过头来看我这只小葫芦一眼,并且同我说上几句少得可怜的话,我把这一现象归结为葫芦嘴瓢。 我原本,我们一大一小两只葫芦顺带上一美人一马,在萱草苑的日子会一直这么波澜不惊地过下去,直到七婆婆推开萱草苑大门的那一剎那,这段匆忙流淌时光就突然戛然而止。 彼时,我还在案前伏首,同刈楚认认真真地写着大字。这小葫芦长得好看,字却写的弯弯扭扭的,跟他头上的那串葫芦蔓儿似的。那时我看着眼前的小葫芦,心里头打的却全都是谢家二爷的主意,或许是处于某种好奇心,我忍不住开口问他: 「喂,你有没有见过谢公子呀?」 他一顿,「见过。」 「那......他好看吗?」 「好看。」 一时间,我竟对这位素未谋面的谢家公子,徒生出几分心驰神往来。 问我为什么会莫名心仪上这位谢公子,可能因为我平时里安稳惯了、闲的。 「六姨说了,日后娆姑娘入了谢家的门,我也是要去谢家做陪嫁丫鬟的,这样的话……」 我就坐在刈楚的旁边,一个劲儿地唧唧喳喳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身侧少年的神色微微动了动。 他用力捏住了手中的素纸,须臾,又不着痕迹地松开。 他突然对着我,说了一句极为奇怪的话:「小蝉,你莫要和他沾染上关系。」 莫要和谢云辞沾染上任何关系。 我一愣,神经有些大条地问道:「为啥?」 他也一愣,显然没有预想到我的神经会这么大条,片刻后,突然轻悠悠地落下一句话:「不为什么,和他接触多了,你会吃亏的。」 你会吃亏的——少年的这样一句看似是漫不经心的话,却一下子敲击在我的耳膜上。 清脆、悠扬,返璞归真,而又盪气迴肠。 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刈楚,你对我真好。」 因为在我过往的生命中,还未曾有一个人如此设身处地地为我着想过。我阿爹缺钱了,把我一卖,卖给了苏六姨;苏六姨什么时候缺钱了,把我一卖,不知道卖给哪家富贵。 只有阿楚,这个眸光清澈的闷葫芦,才会如此掏心掏肺地对我说上一句:「你莫要和谢云辞沾染上关系,你会吃亏的。」 如若我有着多愁善感的性子,恐怕会当场抱着他哭得昏天黑地。 可惜,我只是一只坚强的葫芦,我只是朝着刈楚咧了咧嘴,没心没肺地付之一笑。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在刈楚这只闷葫芦的眼中,我哪里是与他看对眼儿的另一只葫芦,我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只丑陋的窝瓜。 一只丑陋、笨拙、聒噪,而又自作多情的窝瓜。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打算就以夏蝉的视角,把阿娆、阿楚先前的动心,以及之后对陆副将的感情全部都写一遍~后面可能还会有以夏蝉的视角,看阿娆阿楚之间的没羞没躁(捂脸),大家喜不喜欢这样的小蝉吶~ 对啦,今天更了两章(第90-91章),上一章是大结局,大家不要以为只更新了第91章 的番外呀。 第092章 就在我还在因为阿楚的一句话而感动时, 娆姑娘突然从另外一个房间走了出来, 不知是因为什么,她今天打扮得很仔细, 也十分漂亮。 不对, 娆姑娘打不打扮都很漂亮。 一时间,我竟连大字也不写了,压着那张平整地宣纸, 呆呆地望向那个如天仙一般的女子, 愣了数秒后才意犹未尽地找回神儿来。 等我转过头时, 却看到身旁的刈楚也在呆呆地望着那人。 他胳膊下, 也压皱了一张宣纸。 于是我好心地偏过头去, 一手抬起了他的胳膊,替他将宣纸抚平了。而后又瞧了瞧那纸上歪歪扭扭的黑字,忍不住提起笔来, 在上面勾勒了几下。 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抽了, 我竟然推了身侧的少年一把,扬着脸, 嘻嘻一笑。 「怎么样,好看吧?」我得意洋洋地朝他问道,又朝着方走出门的娆姑娘努了努嘴。 娆姑娘是这天底下最好看、最温柔的姑娘了。 奇怪的是,少年握着笔的手顿了几秒,突然如做了贼一般地偏过头去,不再理我了。 哼,喜欢娆姑娘就直说, 被戳破心事了还耍什么酷! 真是一只别扭的闷葫芦呢。 我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也不打算理会他了。 那天,娆姑娘要去谢府,于是我扶着她稳稳噹噹地上了轿,就在她即将离去的那一瞬,我脑中灵光一闪,突然也跳上了马车。 我想去见一见,那众人口中儒雅风流的谢二爷。 第212页 就见一眼,就去见一眼娆姑娘未来的那好夫婿。 嗯,娆姑娘果真是人美心善,没有拦住我。 刈楚驾着那匹叫大欢的马,朝谢府的方向飞驰而去。路上遇到了大雨,于是我便窝在马车内没有出去。许是昨夜没有睡好的缘故,我有些困了,竟靠在有些颠簸的马车柱子旁,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梦里,我似是听到了几声争执: ——喂,阿楚,你走错了! ——阿姐,你别上去了,我不会送你去谢府的。 有少年低低出声:阿姐,我不会让你离开这里半步。 …… 我突然从马车上惊醒,只手掀开那道车帘,恰恰看见于一席风雨之中,少年将身前的少女打横抱起。 少年脚下步子不停,不知道朝何处去了。 他们把我一个人遗落在了这里。 【4】 当我一个人驾着马车来到谢府门口时,整个身子还微微有些颤抖。 脑海中,是方才他抱着娆姑娘离去的场景。 少年的身子微微向前倾着,唯恐这飘飘雨丝会打湿自己怀中之人,我就站在原地,看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身形,即便是处于风雨之中,也浑然不觉了。 叩了门,不过一阵儿,便有小厮从门中探出一个小脑袋了。 他眯着眼,先是打量了我一番,隐去了眼中淡淡的惊羡:「您是?」 我知道,我的容貌虽比不上娆姑娘,却也是有着一张普通人无法企及的好皮囊。瞧着那小厮眼中的神色,我不禁微微扬起了面,轻轻勾唇:「我是倚君阁来的人,是来找你们二爷的。」 听见我的话后,那人明显怔了怔。他似是没有料到我竟敢用如此嚣张的语气同她讲话。 好在他还不及拦我,从他身后就折出来了一个穿着橘黄色衫子的小姑娘,她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问道:「你便是从萱草苑来的?」 我连忙应答。 「哦,」她又打量了我一眼,转过身去,「二爷还在客堂,你先同我去沐浴吧。」 我又连忙跟上她的脚步。 一路上,她说什么,我便应什么。也就是在谢宅,我看见了同外边那不一般的景色。 谢家的宅子可真大啊。 谢家的后花园可真好看啊。 谢家…… 不等我感慨完,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推了开。彼时我正在池中沐浴,用手指戳着水面上的玫瑰花瓣玩儿。 听见脚步声后,我不禁敛了敛神,有些警惕地问了一句:「谁?」 那人的脚步似是一顿,却是没有应答,少时,我身后的珠帘动了动,响起一阵珠玉碰撞的琳琅之声。 然后,我看见了一双眼。 一双极为好看的桃花眼。 那人看见我后,似是也愣了片刻,而后一双如墨一般漆黑的眸子里,登时便翻涌起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低低出声:「谁让你进来的?」 【5】 声音中,带着几分愠怒、几分质问。 我一愣,伸出手来在空中比划了一圈,「方才一个侍女带我来的,要我在这里等二爷……」 不等话语言说完,我就立马噤了声。 ——二爷? ——谢二爷? 我上下打量了眼前男子一眼,星眉剑目、广袖长袍,举手投足之间,自带了一副凌然之气。 如此身段、如此打扮,眼前之人这不是谢二爷,又会是谁? 我下意识地想恭敬站起,却又想到我现在身上还没穿衣服,不免尴尬地赔了一笑。却见顷刻间,那人眸光一闪,一个「滚」字便落了声。 说得毫不拖泥带水,甚至不带任何感情。 我一下子就懵住了。 七婆婆常说我生得好看,我对我自己的容貌也是有几分自信的,我这般投怀送抱,对方又怎能有不纳之理? 我还以为我是不是听错了他方才说的话,刚准备询问出声,却又见他两眼一瞟为搭至在一旁的衣裳,眼底里滑过一瞬的厌恶。 「带上你的东西,给本公子滚出去。」 他清冷出声,又不留情面地抬起脚,把我一人独自留在了原地。 背影冷漠,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如同方才那一席雨幕里,刈楚留给我的身影。 我鼻头一酸,就这样委屈地落下泪了。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我的哭声,那人竟然停下了步子。他转过了头,静静打量了在池中仅露出一个小脑袋的我,忽一皱眉。 问的却是那人:「姜娆呢?」 他的面上写的都是我看不清的神色。 我一边哆哆嗦嗦地打颤,一边用手背抹泪:「不、不知道。」 谢云辞又将眉头一皱,明显不信:「不知道?」 「我……」 瞧着他眼底里危险的颜色,我又立马摆摆头:「我、我知道,他们在……」 在哪里? 我从池子中伸出来两只手,在空中给他比划了一阵。谢云辞瞧着我,颇为头疼地抚了抚额,道:「罢了,你带本公子去吧。」 我点点头,又打了一个嗝儿。 见状,谢云辞这才转过头去,我听着他的步子走远了,终于从池子中慢吞吞地爬了出来。等身形从水池中抽离出的那一剎那,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突然涌上我的心头,要把我的整个人给吞噬掉。 第213页 是挫败感,是一种我从来都没有体会过的挫败感。阁中的妈妈教了我那么多,该去如何一个男人,可这一切手段用在他身上都无济于事。 我的手段略显幼稚,还略显苍白。 我就这样拖着沉重的步子,将原先穿来的衣服再服服帖帖地穿回去。待做完这一切后,我又扭过头去,看见了挂在一旁的黄铜镜。 女子方出浴,面上的脂粉有些褪去,露出原本莹白得如牛乳一般的肌肤。不知为何,这少女的一张桃花面却微微泛了白,面上毫无一丁点血色。 看见镜子中的自己时,我一怔,又苦涩一笑。 旋即,我离开了这间屋子。一眼便看见在门口不知已等我多久的谢云辞。 他轻轻瞄了我一眼,却没说话,一下子便跳上了马车。 我只得乖乖跟上,不敢出声。 【6】 四月十七,百花开。 距刈楚那孩子离开倚君阁,已过去了十天有余。 我在水面上撒了一些玫瑰花瓣,又从一旁的台子上取过一把小木梳,把娆姑娘如瀑一般的长髮散开,开始为她梳起头髮来。 做着一切的时候,娆姑娘正仰面躺在浴盆里,轻轻阖着眼,没有吭声。 我就这样瞧着她,瞧着那浮了一层花瓣的热水漫过她的身体,突然「扑通」一下,于那浴盆旁跪了下来。 「娆姑娘,奴婢错了,姑娘就饶恕奴婢这一次吧。」 是我坏了她与刈楚之间的好事。 闻声,娆姑娘终于缓缓睁开眼,扭过头去。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落泪,也是第一次同她下跪。我的面上泪珠滚落,滴进粉白色的衣襟里。 只听闻她淡淡开口,用手指随意拈起一片儿花瓣:「说吧,六姨把你放在我身边,是要做什么?」 娆姑娘不愧是娆姑娘,人美心也细。 我只能如实道:「姑娘,是奴婢对不住您。六姨生怕您的性子讨不得谢公子的欢心,便让奴婢来到您身边,见机行事…….」 其实,我原本并不打算横亘于她与谢公子之间的,只是望着刈楚抱着她离去的身形时,一种没来头的念头突然在我的心中恣意地生长、蔓延,最终占据了我整个心扉。 我想试试,活成娆姑娘那般,会是什么样子。 那个叫刈楚的少年会不会扭过头,看我一眼。 令我没想到的是,这场闹剧竟然以我的灰熘熘离去而落下帷幕。 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娆姑娘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地原谅了我的所作所为,没有骂我没有打我,甚至连一丝一毫的责备之意都没有。 她仅仅是淡淡出声: 「同你置气做什么,你虽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可原委却不是你能左右的。是六姨让你去攀附谢公子,说到底,你也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我跪在那浴盆旁边,听着娆姑娘的话,最终只记下了四个字。 身不由己。 【7】 直到有一天,我遇上了一个叫陆宁的男子。 我只当他是一场梦。 【8】 那天,他穿着一袭紫衫。我一身素白,正伏在娆姑娘的腿上,因为孟子培的事在东宜王府前哭花了脸。 只听「吱呀」一声,府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推了开。对方看见坐在门外的我与娆姑娘时,也是明显一愣。 「不知姑娘为何坐在这里啜泣?」 这是他同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吸了吸鼻子,又抬了抬头。许是在娆姑娘的腿上闷了许久,一时间,我还无法适应头顶那强烈的太阳光,一下子便晃了眼。 恍惚之间,那袭紫衫子缓缓走到我身前,轻柔地出了声:「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我……」 我抿了抿唇,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死死地盯向他。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一直盯着他,竟将那男子盯出几分不自在来。他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还未来得及出声,就被我一下子拽住了袖子。 「公子,这…哪边是东啊?」 这是我开口,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这位紫衫子公子同我说,他叫陆宁,字怀安。 怀安,取怀天下之大永安之意。 当他于饭桌前同我说起这些话时,我正伏在桌子上,提着我硕大的胃口,朝里面灌着八宝鸭、蜜汁烧兔、花枝丸…… 至于他后来还说了什么没有,我已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因为这家饭店的花枝丸太好吃了。 老祖宗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酒足饭饱思淫/欲。我这小酒也喝了,饭也吃饱了,现在我又开始想着那抹身形来了。 那抹于一袭拓白月色下,朝我撞来的身形。 那抹撞入了我整个少女梦的身形。 我喜欢刈楚,我确信。 【9】 当天,我竟然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十分放纵地饮下了许多酒。我喜欢喝桂花酿,往前倚君阁每至春节时,都会往每个姑娘的院子里送一坛桂花酿。 于是那个黄昏,我抱着酒罈在东城小馆中喝得烂醉如泥,而那紫袍男子全程就在一旁瞧着我,眉头深深。 他低嘆一声:「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喝成这样呢。」 似是无奈的喟嘆。 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怎么不能喝成这样吗,本姑娘又不是喝得你家的钱。」 第214页 他倒是十分较真:「你喝的就是我的钱。」 我一愣,也对哦。 旋即,我又伶牙俐齿地回了一句:「你的钱?你的钱是谁发的,你同我说,你家主子是谁?」 他一本正经地答:「十五殿下宋睿荷。」 「那你知道我的主子是谁吗?」我已醉得不成人形,只能看见面前有道极为模煳的紫色身影,在那里晃来晃去。 陆宁摇头:「不知道。」 「听好了,」见他败下阵来,我「嘿嘿嘿」地笑了,又朝空中打了一个酒嗝儿,「听好了,我家主子叫姜娆,日后是要同你家主子成亲的。你家主子的钱便是我家主子的钱,同理,你的钱,便是我的钱。」 我就瘫坐在那里,同他扯了一大堆狗屁不通的废话,这厮竟然听得十分认真,十分耐心地待我说完后,往桌上颇为豪气地丢下几吊钱后便将我拽走了。 「去哪儿?」我还抱着一个小酒罈,朝天吐着酒气。 「去我的府中,」他皱着眉头道,「别耽误人家店家做生意。」 啧,这厮的声音倒是清润好听。 于是我从「在人家饭馆里喝得烂醉如泥」转变成了「在陆宁家中的院子里喝得烂醉如泥」。 我半倚在后院那棵最大的桂花树下,一面嗅着空气中夹杂着的淡淡的桂花香,一面眯着眼望着浩瀚的星空出神,时不时地抿上一口小酒,再含煳不清地哼起小曲儿来: 「低颜辞花镜,峨眉憔细柳,三生奈何池畔,换不回一世白首。 当我哼这首小曲的时候,陆宁正撩起袍子于我身侧坐下,闻声,倒是饶有兴趣地侧过了头,望向我。 低低笑道:「你这人,倒是有意思。」 「有什么意思,」我撅了噘嘴,「我倒觉得,我是活得越来越没有意思了。」 我最敬重的人要同我最喜欢的人在一起了,这世上,还有比这等更糟心的事情吗? 闻言,陆宁怔了怔,眼中闪过一道颇为迷幻的色彩来。 他静静地瞧着我,似是不能理解这种话竟然能从一个少女口中说出来,所以一时间,他的眼神变得很迷离、很奇特。他暗暗瞧了我许久,一直愣的说不出话来。 我原以为他这种眼神是在心疼我。 后来等我酒醒后回味时,才知道,他的那种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疯癫癫的神经病。 好在陆宁这厮颇为善良,即使觉得我的脑子或许有那么一点问题,但也未急于表露出什么情绪来。 他竟也同我一般,于那棵最大的桂花树下靠着,听我那有一茬没一茬的絮絮叨叨来。 最后竟同我一样,望着浩瀚的天空痴痴地出神起来。 他的手边放了一坛饮了一半的桂花酿,修长的食指略有节奏地一下下敲击着石阶,缓缓吐出一口酒气。 我扭过头去,脑海中突然毫无徵兆地浮现出来一个词。 天上人间。 【10】 宁哥哥对我,是极好极好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不想往荷花殿的方向跑去,我不想看见那二人同框时的身形。于是我便一直躲在宁哥哥的府内,看他晨起练剑、晚来喝茶。 我突然觉得,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还不错。 直到有一天,我不过是多看了他的长剑两眼,他便把剑拿出来供我把玩。我把那把长剑捧在手里看来看去,突然兴致大起。 于是我抬了头,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宁哥哥,要不你教我舞剑吧。」 他一怔,放下酒杯点了点头。 我没想到他会同意地这么块,立马趁兴让他执剑舞了一曲。我是青/楼出身,再加上先前阿爹是琴户,我的琴技还是相当不错的。 于是我弹着琴,他舞着剑,脚步偏转,剑气在空中凌然而起,震落了一地的杨花。 曲罢,他缓缓收起剑气,微微喘着气很适时地拂去肩上的落花。我笑着上前用帕子替他拭着汗,手指在碰到他脖颈的肌肤时,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体轻轻一僵。 「小蝉。」 他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欲言又止。 恰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来。来者是那个守门的小丫头,不知道她在陆宁耳旁念叨了几句什么,后者面色突然一变。 「怎么了?」 我好奇地走上前,问道。 陆宁凛了凛神,「荷花殿出事了。」 我一愣,慌忙跟上他的脚步。 【11】 荷花殿遇刺,兇手不知所踪。 为了安抚娆姑娘,我便留在了荷花殿,一则可以照顾娆姑娘的情绪,二则可以照顾娆姑娘的起居。 虽然娆姑娘的起居,已经不再需要我照顾。 说到底,我在娆姑娘身旁待了那么久,又有许久没有见她,一时间也万分思念起来。再见时,我与她之间宛若有许多说不完的话。娆姑娘话少,宁哥哥的话少,刈楚的话少,我的话却是异常的多。 于是,「我去荷花殿看望娆姑娘」之事,就变成了「娆姑娘在荷花殿中听我讲话」。 待我叽叽喳喳说了一大堆,终于口干舌燥了,娆姑娘又从另一旁极为贴心地倒来一壶茶水。 却不待我开口,突然问道:「小蝉,你这几日,可是住在陆副将的府上?」 「是啊。」我倒是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 第215页 她转而又问,「那...你成日住在他府上,会不会......」 不等她说完,我的心「突」地一跳,忙不迭地扬声道,「娆姑娘,旁人打趣我也就罢了,您就莫再打趣我啦!我和宁哥哥关系很好的,他人也很好,娆姑娘尽管放心吧!」 娆姑娘闻言,拨了拨盘中的糕点,一时间没有吭声。 偌大的寝室中,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片刻,娆姑娘又抬起头,道:「小蝉,你对陆副将,当真没有一点儿心意吗?」 我对宁哥哥,当真没有一点儿心意吗? 我恍惚了阵儿,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少年的人形来。 「我...我与宁哥哥,只是如同兄妹般的关系。我......」 我话音还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似是有人于门外绊了一跤。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左眼皮突然一跳,一下子掀了帘子,恰看见陆宁与刈楚正站在门后,眸光晦涩。 【12】 我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他走得跌跌撞撞的,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间,还被门槛绊了一跤。 我心一急,没忍住上前去,扶住了他的胳膊。 他仓皇转头,面上是我看不懂我神色。 对方突然没来由地说了一句: 「你穿红色,很、很好看。」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恍恍然低下头去。娆姑娘平日里喜欢穿素,被她这么一带,我平日里也都穿着颇为清淡的衣服示人。 他这一提我才发现,今天我竟然穿了一件杏红色的衣裳,看起来分外喜庆。 在我出神之际,他又转了身子,欲离去。 我连忙拽住他,急急地唤了一声:「宁哥哥!」 我在他面前摊开了手,他再次回过头来,瞧着我手心里的玉佩,抿了抿唇。 他的声音一如往日那般清浅,「给你的。」 「我不要。」 我强行把这块玉佩塞给他。 我已经欠下他那么多东西了,说什么也不能再收下这块玉佩。 「宁哥哥,小蝉不能要的。」 我欲将这块玉佩再次塞给他。 他忙不迭地往后退了半步,不知为何,他的神色显得略略有些慌乱,眉头也轻轻拢起了。 「罢了。」他沉吟许久,终于将这块玉佩收了回去。 后来我才知道,这块玉佩是他的传家之物,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 他母亲同他说,若是遇上了那个能值得他託付终身的女子,便将这块玉佩赠给她。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见把玉佩送到了,我便低低地松了一口气。这下可好,也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了。我便转过头去,却未想又被人开口叫住了。 「小蝉。」 那人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轻微的波动。 我转过头去。 他有些慌张地垂了垂眼,过了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为、为何……」 我顿了顿,思索了半天,竟也无法给他一个满意的答覆出来。 我想了好半天,才终于问:「阿楚说,他要攻打遥州城,你去不去?」 他显然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只得如实答:「不去。」 他奉了睿荷殿下之命,在京城中待命。 「那便是了,」我因为自己胡乱诌了个理由而沾沾自喜,「我喜欢的,是那种顶天立地的英雄,是如十五殿下那般的大英雄。你瞧,阿楚他明知道遥州城地势兇险、易守难攻,却偏向虎山行……」 说到一半儿,我突然噤了声。 因为我看到了他眼底的眸色,惊讶、痛楚且苍白。 【13】 我没有理会他。 自那以后,陆宁也没有主动来找过我。 刚开始,我还有些轻松,可过了阵儿,我却觉得自己的心头空落落的,整日里心中都瀰漫着一种难以明说的味道。 那种感觉,是分外难受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变得爱美起来。 我一闲下来就喜欢对着铜镜发呆,只是慢慢地,我竟会透过镜子看到一个人的身形。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荷花殿,身形却在那一刻,突然变得十分单薄起来。 刚开始我确实被自己吓得不轻,继而也慢慢习惯了,只要一天不惦念起他就总觉得好似是有什么事儿没有完成一般,紧紧地粘在心头,掂不起,又放不下。 后来,在一个大年夜里,传来了阿楚攻打下遥州城的消息。 彼时我正趴在窗户边儿看烟花,一瞬间,无数的烟花于天际炸裂开来,分外绚烂。就如同娆姑娘被拜为城主那天,她面上的笑容,分外夺目、绚烂。 那天,我亦是站在城楼之下,看着那一袭红衣的女子在唿啸的风声中抬了手,只消一刻,坛下众人便齐齐伏地。 高声唿道: 「恭拜遥州城城主——」 「恭拜城主——」 「恭拜城主——」 如此三声,我仰着头,看着那红衣男子执了女子的手,云袖翻飞之间,我也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他们,真好。 【14】 娆姑娘怀了孕。 就在这档子时,一纸皇命,突然将阿楚召回了宫中。 娆姑娘的针线活极好,她闲下来时,便会坐在那松软的榻上,给未出生的孩子缝制一顶虎头帽。 第216页 我便也学着她,给自己缝制了一个小香囊。 末了,我还不忘在那上面缝了一朵小小的桂花。 娆姑娘说我最近愈发奇怪了,经常会盯着手上的香囊傻笑。当她打趣似的问我未出生的孩子叫什么时,我脑子一抽,竟答道:「就叫桂花,这个好。」 姜娆神色极为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咽了咽口水,竭力掩饰自己面上的尴尬,又道:「若是生了个男孩,还可以叫桂花树……」 娆姑娘又神色古怪地瞧了我一眼,扭过头去,似乎不再愿意同我搭话了。 看来怀了孩子的女人,脾气都不大好。 她不愿同我说话,我却是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的。于是我往她坐的方向又挪了挪,瞧着她好看的侧脸,紧张兮兮地道: 「对了,娆姑娘。你说,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感觉呀?」 她手上一停,又转过头来。这次,她面上的神色更为古怪了。 对方静默了两秒,却是没有继续打趣我。她极为认真地歪了头,想了想:「嗯,会变傻。」 「会变傻?」 我登即朝她傻笑了两下。 姜娆:笑好看点儿,你吓到我肚子里的孩子了。 我:…… 不过她答完,又饶有兴趣地转过头来,追问我。 「怎么啦,我们家小蝉看上哪家公子啦?」 我攥着手中的针线,没有吭声儿。 良久,我又抬起头来,朝她「嘿嘿」一笑。 姜娆:这孩子,果真是傻了。 【15】 而我,也果真是喜欢上他了。 ---------------- 刈楚再回遥州城时,是带着陆宁的灵柩回来的。 护灵的队伍浩浩荡荡,行了好长,姜娆站在城楼之上,看着先前这里原本挂着红花的地方,一概全换成了白花。 刈楚说,全城要为陆宁披麻三个月。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夏蝉正站在门后,一手挑开帘子,手中的香囊顿时落地。 掉落于地上,露出上面那朵被小心翼翼缝制的桂花。 --------------- 夏蝉走的那天,姜娆与刈楚都并肩站着,看着那位身穿素衣的女子胸前抱着一个骨灰盒,站在遥州城外的大门下,眸光中毫无生色。 姜娆顿了顿首,将手上的包裹递给她。 里面是一些盘缠,不仅够她赶路,也能维持了她一段时间的生计。 夏蝉没有拒绝,接了包裹,答了谢。 而后,她的目光淡淡扫过身前的一对夫妻,眼中终于泛起了淡淡的波澜。 「你想好了吗?」一直静默的姜娆终于开了口,「你这一走,我们便是许久都不能相见了。」 「嗯,娆姑娘,我想妥了。」 这一下,她倒是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我要去寻他的父亲,然后尽了他未完成的孝道。去他的家乡建冢,将他葬在那里。」 素衣女子迈开了步子,握紧了手中的玉佩,这原是他的传家之物,是他的护身符。 姜娆见着,有尘沙轻轻扬起,沾染到女子素色的衣袍上,对方却一个劲儿地向前行走着,浑然不觉。 她要为他建冢,替他为阿爹送终。 然后再守着他,过完下半生。 将这下半生的家国风月,都讲给他听。 将这下半生他未亲眼所见的光景,都讲给他听。 ---------------- 她要将自己这荒唐却又幸运的一生,都慢慢讲给他听。 第093章 番外:此等拙物, 愿呈于殿下身前。 ——尹沉璧番外(1) 【1】 沉璧。 浮光跃金, 静影沉璧。 这两个字,出自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亦是她的名。 有不少人曾称赞过:这是一个好名字。 也又不少人称赞过她。 譬如, 「令女甚是聪慧,如此手巧,定有颗七窍玲珑之心。」 自幼, 旁人夸赞她的话已数不胜数, 但她只记得这样一句。 也只有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入了她的心。 【2】 尹沉璧第一次见着宋睿荷时, 还是在谢宅。彼时她被父亲所迫, 得知了自己未来的夫婿一时患有眼疾之后,便带人赶制了一辆轮椅。 那日,于谢宅里, 她第一次见着十五殿下宋睿荷。 男子一身素衣落拓, 坐于殿中。对方虽患有眼疾,气质却不同那等病人般浮躁。他只是在那里坐着, 便安静得宛若一幅画,一时间竟让人无端地心驰神往来。 恍然间,有人低低地喊了她的名字:「沉璧,来。」 是父亲。 于是她敛着神色,乖巧上前,轻轻地唤了一声:「阿爹。」 父亲将她带上前去,颇为骄傲地向十五殿下介绍着她自己, 与她带人做出来的那辆四轮车。 对方点头,含笑:「令女甚是聪慧,如此手巧,定有颗七窍玲珑之心。」 得到对方的赞扬后,她笑得腼腆,只是道:「殿下是在折煞沉璧了。沉璧只是闲来无事,念着殿下眼疾,便赶制出此等拙物,呈于殿下身前,只愿分得殿下忧心之一二,殿下笑纳,是沉璧幸事。」 ——只愿分得殿下忧心之一二,殿下笑纳,是沉璧幸事。 就这么一句话,让她奉为圭臬,生生记了一辈子。 第217页 【3】 彼时他需要立军威,她便陪同他,同他讲述了尹将军的部队构成、阶级人士、主要军官。 只消他在外征战,她便永远都会备有一支军队,在他不敌之际,赴往战场。 而战后方,她亦会清点好武器、军粮等数量。 只要有她一日在,他便永无后顾之忧。 那时她便想,自己能为他分忧,是再好不过之事了。只要自己在一旁默默陪着他,对方总有一日,就会看到自己身上的好。 她向来不耻于用婚约逼迫对方,她想让她的十五殿下,是真心实意愿意同自己在一起。 于是她这么一陪,就陪了他整整两年。 【4】 两年后,十五殿下得胜回京,班师回朝。 她却没有想到,对方回京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了京城最大的那所青/楼。 倚君阁。 对于十五殿下流落在宫外的事,尹沉璧有所耳闻。她知道一个叫姜娆的女子,曾占据了他过往生活中的绝大部分时光。 都没有关系的,她这般安慰自己道,总有一天,她的十五殿下会看清自己的付出、看见自己的好。 那天,于王府外,她终于见到了那个叫姜娆的女人。 可见着她第一面起,尹沉璧便将眉心轻轻拢起了,不为旁的,只是因为这个女子曾经也出现在谢宅中,曾以一名婢女的身份陪伴在宋睿荷左右。 尹沉璧是认得她的。 至于她还记不记得自己,尹沉璧却无从得知了。 明明是该讨厌这个叫姜娆的女子的,但不知为何,她却情不自禁地迈开了步子,来到那人的身前。 方出了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是出奇的柔和: 「姑娘,这里风大,坐在这儿担心着了凉。」 女子抬眼,望着她时,目光稍稍一顿,面上也有了片刻的恍惚。 瞧着坐在地上女子的面容,尹沉璧的心中突然就闪过一丝念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她勾了勾唇,朝地上女子笑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可是要找睿荷殿下?」 「是。」不等那人答,她身后的一位模样稚嫩的少女便慌忙接了口,道,「我们找殿下有急事,是人命关天的急事。」 「人命关天的急事?」 她故意沉吟了片刻,眼底也竟感同身受般闪过一丝忧心来。尹沉璧静静瞧了一眼坐于一旁的姜娆,正见后者也朝自己投来满是期冀的目光。 似是在期许着什么。 少时,她终于道:「既然是急事,那你们便随我进来罢。」 姜娆明显一愣。 她笑了,「怎么,不想进来吗?你放心,有我在,这里没有人拦着你。」 「那便同我走罢。」 尹沉璧迈开了步子,故意走得极为缓慢,好让来者跟上。 嘴角却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漾了开,眼底也闪过一丝精明来。 「有我在这里,没有人敢拦着你。」 ——纵使你先前同他关系如何,如今,你却只能通了我这条道儿,才能见着十五殿下。 许是胜负欲在作祟,那一瞬间,她竟有些小得意,又有些小开心。 第094章 番外:此等拙物, 愿呈于殿下身前。 ——尹沉璧番外(2) 【5】 身前的女子回过神来, 点了点头,安静跟上自己的步子。 沉璧故意走得极慢, 在那人身前带头转着弯, 话语也打着弯儿地同姜娆道: 「平时这时候,殿下都在院中与万年下棋。你若进去了,看见他还在与万年对弈, 在旁边稍等片刻就好。」 「好。」 听闻她的话, 面前的女子轻微一顿, 面色似是怔了怔, 可还是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沉璧笑了笑, 瞧着她的反应,没有吭声。 心思却在这一瞬间,变得百转千回起来。 方走到院门前, 身后的姑娘面上突然有了退缩之意。她侧过身子, 瞧着对方的神色,颇为体谅地点了点头。 同为女人, 她自然是很能明白姜娆的心思。沉璧侧过面去,恰见男子正坐在万年对面,于一张小石桌前不紧不慢地瞧着棋子。 「娆姑娘,」她转过头,身前之人的眼中闪过一丝仓促,一毫不差地落入了尹沉璧的眼底,「你要过去吗?」 姜娆抬了抬眸, 掩去了眼中的仓促之意,还未回答时,沉璧又开了口。 「娆姑娘,沉璧可否冒昧询问一下,你与殿下之间......」 你与殿下之间,究竟有过什么。 这个答案,困惑了她好久,这个问题,她亦是多次想过前去询问宋睿荷,但一直犹豫不决、未曾开口。 眼前之人微垂着眼睑,沉吟片刻。 不知是不愿说,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去说。 瞧着姜娆此番形态,尹沉璧倒是抿唇笑了:「罢了罢了,不提这件事了,你不是同殿下还有要事相商吗,我在这儿等你吧。」 正说着,她便抬脚欲走,却在拐角处将身形隐匿于亭柱后。 眼睁睁瞧着对方撞入男子的怀,娇小的身形被那男人逼在了墙角。男子正垂着面容,两眼直视着怀中的女子。 因是宋睿荷背对着自己,尹沉璧看不太真切他面上的神情,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将面再度垂下,声音略略有些低沉: 第218页 「昨日,为何要去中堂。」 明明是低微的一声,却还是这样一字不差地落入沉璧的耳,她藏于柱子后面,面色被寒风吹得有些泛白。 「昨日你明明带病,却为何还要去中堂?」 语气听起来虽是追问,却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情绪。这种情绪,是尹沉璧从来都没有见过的,让她不禁想起先前还在外出征时,二人相处的场景来了。 彼时还是寒冬,她患了病,卧于军帐内,男子一手掀了帘,从一片雪地里缓缓走了进来。 有道寒风颳过,身侧却突然盈满了男子身上独特的香气,带着几分暖意,让她突然觉得这个冬天也没有那么冷了。 【6】 「殿下。」 床榻上的女子撑起了身子,忙不迭地唤了一句门外之人。来者稍稍点头,面上带着关怀。 「身子怎么样了?」 她抬了抬手,将身后的枕头扯起来,垫住了背,笑了笑,「不打紧的,不过是前几天夜里受了些凉。我身子硬朗,殿下不必担心的。」 男子也点了点头,坐在她床边的小椅旁,抬手倒了一杯热水,转而递给她。 「嗯,这几日你不必出帐了,把身子养好要紧。」 沉璧笑着接过水杯,将其捧在手里。 对方又同自己随意地客套了几句,问了好后,便从椅子上站起了。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沉璧心里头没来由一慌,已情不自禁地问出声来: 「殿下——」 男子方站起的身形一顿,回眸时眼中笑意谦和。 她忽地情怯。 「阿爹昨天来找过我,说......」 她将手中的杯子捧得更紧了些,紧张地好像下一刻就会把杯身捏碎。 「阿爹说,婚事......」 她忽然变得万分拘谨起来,因是在冬天,她将水杯捧在面前,热气腾腾的水面上不一会儿便升腾出一层薄薄的雾气来。 就在她还考虑该如何同面前的男子提起这件事时,宋睿荷突然转过了身子,眼中的笑意不减,却多了几分客气与疏离。 「沉璧,你先把身子养好罢。」 明显的拒绝之意,她却突然如一个小孩子般较真起来,盯着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问道:「那若是我将身子养好了呢,你会......」 她咬了咬嘴唇,「那殿下会娶沉璧吗?」 那一纸婚约,还算数吗? 那人的身形又顿了顿,他彻底转过身子来,瞧着靠在床边儿的女子。女子两眼凝望他,眸中蛮是小心翼翼。 还有零星的期冀,也在她的眼底瀰漫开来,连同那腾腾雾气,映入宋睿荷的眼底。 「先把这场仗打完,」男子别开了眼,而后又补充一句,「先同小楚国把仗打完。」 仗有千千万万,何时能打完? 可她却非要刨根问底,「若是打完仗呢,殿下,您会娶沉璧吗?」 捏着杯壁的手紧了紧,一层热气扑颊,浮到眼前,让她看不真切身前之人的神色。男子就这样隔着一层雾气凝望了自己一眼,一下子,让沉璧想起一句诗句来。 斯人隔云端。 她追随他,当真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往日里的百般心思千万言语,在这一刻犹如洪水决堤。她突然将身上的被子掀开,在对方略带着讶异的目光中跳下床去。 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刺得脚心发疼。 尽管这般,她还是赤脚小跑到男子的身后,微仰着面,咬了咬唇。 眼中情绪忽闪不定。 她...... 她想拥抱他,告诉他,自己有多喜欢他。 【7】 「沉璧?」 宋睿荷皱了皱眉,拢起的眉心中掺杂着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凝眼瞧着面前的女子,看着她突然伏地了身形。 「沉璧,」他又一皱眉,出声,却是站得笔直,「你这是做何?」 她咬了咬牙,「阿爹前几日曾来找沉璧,同沉璧提起过与殿下的婚事。沉璧唐突,斗胆来询问殿下,关于这桩婚事的意思。」 她说的明晰,又热烈。 因是低垂着头,她看不清对方面上的神色,只能看见自己的绣花裙角旁,男子的一双华靴。 双靴未动,那人的身形亦是未动。 对方镇定自持,她却沉不住气了。将心一横,她上前去。 「睿荷殿下。」 她低低地唤了对方一句。对方偏过头来,垂下眼,却是低嘆道:「天冷,你身子还未好,先上/床去,莫要为日后落下病根。」 言罢,便抬手,似是要搀她回床。 她一摆头,「沉璧不回,若是殿下不应,沉璧便在这里一直跪着。」 闻言,男子将眸眯起了,「沉璧,你这是在威胁本王吗?」 男子的声音不咸不淡,甚至不带一丝愠意,却让她将衣角攥紧了。 轻幽幽一声:「不敢。」 宋睿荷瞧着跪于地上的女子,默了一默,还是无奈地上了前。 他弯下了腰,扶住了女子的胳膊:「起来罢,莫要闹了。」 如此轻柔又低缓的一声,叫沉璧无端湿了眼眶。她低低道:「殿下,沉璧也是一名女子。」 纵使能上战场杀敌,纵使能风里来雨里去,可她终究还是一名女子,一名也会为感情所困的女子。 第219页 喉咙间突然被灌入一阵勐烈的涩意,凉风席捲而来,她勐烈地咳出声,咳得胸腔阵阵颤动,整个人仿若要被撕裂开来。 「殿下。」不知道从哪里突然来的勇气,她用力挣脱对方的手掌,又险险往后退了半步,将整个身子又伏于地面之上。 话语到嘴边,却难为情地打了个弯儿。 「此刻外患为平,内忧未定。前又小楚国攻袭,后有夺嫡迫在眉睫,殿下......」 她吸了一口气,终于将心声缓缓托出:「沉璧越携尹家军,誓死效忠殿下。沉璧连同尹家军,愿呈于殿下身前,殿下笑纳,是......沉璧之幸。」 不知是不是因为寒冷,她伏在地上的身子竟然轻轻颤抖起来。那颤意十分细微,却还是一分不差地落入了宋睿荷的眼底。 他迈开步子。 沉璧感受到他的气息正缓缓上前,不由得紧张地攥了攥袖角,男子将臂一伸,一阵风声划过,那人已将床上的被褥扯下,轻轻覆盖在她的身上。 单薄的身形被棉被裹住,脚下一空,自己已被凌空抱了起。男子双眼平视,只余她一个线条分明的下颌,却是清俊异常。 她的心中暗暗一喜,看着对方抱着自己往床边儿走去。 因为是在军帐中,屋内的设备十分简陋,男子一手挑开床幔,将手中的女子轻轻放于榻上。 几缕青丝缓缓垂落,床上女子双眼凝望,含情脉脉。 被他这么抱着,沉璧的面上早已有了羞态,一双眼中,也不经意流露几分欢喜与期盼来。 「殿下......」 情不自禁地,她唤出了声。方一开口,才惊觉自己的声音中已带了几分媚态。 羞愧,登即便羞愧万分。 沉璧涨红了脸,平躺在床榻之上的身子也有些不自在来。对方微垂着眼睑,将她身上的被子又往鼻息上扯了扯,掖了掖被角。 「好好歇息。」他说的第一句话。 末了,又添,「安心养病。」 最后,又道,「不要胡闹。」 一句一句,将她眼中的期许尽数打裂开,散落于桌前那片迷雾中。 与这寒冷的空气交织在一起,一切的温度都斗旋到了最低点。 她的视线随着男人的身形转去,在他欲一手挑开门帘的那一剎那急急唤出声来: 「殿下——」 他将脚步停于帘旁,却不转身,只留她一个背影。 沉璧缩在床边儿,叫了他一声,却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她不说话,宋睿荷亦是沉默,少时,他终于转过身子来,静静地瞧着她。 「沉璧,本王先前同你说过——」 「沉璧知道。」不等他说完,她连忙坐直了身子,接道。许是她的声音有些急迫,亦有几分尖利,让对方一怔。 他原本是一手掀着帘,站在风口处,背上原本服帖的髮丝被吹得覆在面上。说也奇怪,明明是风拂于他面,沉璧竟觉得心头髮痒。 「沉璧知道,沉璧知晓殿下要说什么。可——」她又将被角攥了攥,轻轻咬着泛白的下唇,唇边儿没一会儿就被咬了一个浅浅的牙印儿,「殿下,都过去那么久了,您……」 您还不能忘记她吗? 【8】 尹沉璧还记得两年前的那个雨天,男子于一个雨夜从荷花殿内一言不发地走出,走到马车旁。 神色冰冷。 她就坐在靠前的那辆马车内,撩开车帘,低低地唤了句:「殿下,该走了。」 他这才回过神来,又扫了一眼身后的荷花殿,抬脚上了马车。 沉璧能从夜色中窥看到他那一双紧攥着的双拳。 马车一路颠簸,最终驶入尹府。 尹府上下,已设有佳宴,旁有舞乐丝竹为和。尹寒风高坐于宴席上,似是已等候多时。 见着宋睿荷下马,他连忙叫僕人撑伞,满面喜气地上去迎接他。 「殿下来啦,臣已设好了佳宴,来为王爷壮行。」 正言着,他一手置于来者身前,来者微微点头,随着尹寒风入了宴。 僕人又撑开一把伞,将方施施然下马车的尹沉璧接住,沉璧颔首,提裙下马。 阿爹甩来一个眼神,她立马示意,坐于睿荷殿下的身侧。 素手将酒壶提起,她稳稳噹噹托着壶身,将那人桌前的酒杯斟满。酒面尚未平稳,上有粼粼波光,倒出女子清澈的影。 见状,席上尹寒风笑了笑,那笑声浑厚激昂,仿若酒面也能被他的笑声震得一乱。 身侧的男子接过酒杯,轻言:「多谢。」 「殿下客气,」她轻抿着唇,婉婉出声,「这是沉璧亲手酿的酒,今日为殿下壮行,沉璧斗胆将此等拙物呈于殿下身前,还请殿下品鑑。」 听见她的话,男子似是讶了一讶,缓而凝眸望向杯中之酒,客气点头:「尹小姐手艺了得。」 只是客气之中的疏离之意,不言而喻。 见他此番,沉璧也不恼,裊裊起了身,于另一张席上坐下。不一阵儿,便有舞女上前,于堂内翩转起来。 乐声阵阵,乱人心扉。 通过舞娘那长长的水袖,沉璧依稀能看见席间男子的神色。他看上去心情很是不好,阿爹唤他时也未见他展颜笑过。沉璧一面夹着筷,一面偷偷打量着对方的神情,在他皱眉暗忖之际,又莫名心疼起对方眉宇间的蹙意来。 第220页 他未动筷、未展颜,亦是少言语。 酒倒是一杯接着一杯下肚。 想必是遇见什么烦心事了罢,沉璧暗暗想到。 尹寒风也能看出他的兴趣索然,便没有强行同他搭话,自顾自吃起宴来。 于是这一顿壮行宴,每人都吃得默不作声、死气沉沉。 而不到一刻,原先沉默坐于桌前的男子也喝得满目熏然,竟开始东倒西歪起来。 她连忙上前去,扶住男子飘飘然的身形,声音细软:「殿下,您醉了,莫喝了。」 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扶住,宋睿荷略一眯眼,瞧着她,眼中满是醉态。 「本王……」 他坐直了身子,手却似乎还想往酒壶上探去。 尹沉璧侧首,吩咐下人:「将酒壶撤了。」 「莫撤!」 「撤了,」她不顾那人的阻拦,朝侍人点了点头,「将殿下也扶回客房歇息吧。」 「是。」 下人只得将宋睿荷扶住,轻轻搀着男子的手,生怕怠慢了。 女子这才嘆了一口气,看着他桌前未动筷的饭菜,挑了挑手,「将这个也撤了吧。」 同阿爹告了退,侍女撑伞欲带她回房,路过小厨房时她却突然将步子一转,折入厨房中。 「小姐,您这是……」 僕人不解,「什么粗活都让奴婢来吧。」 「无碍,」她将袖子往上稍稍绾了绾,「殿下醉了,我给他做些醒酒汤喝,他睡得会舒服一些。你不必管我,去门口守着便行了。」 正说着,她竟开始自己洗碗起来。 侍女见状,拦着不是,不拦着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起来。犹豫间,自家主子又将眼一扫:「我说的话,你是没有听见吗?」 声音中,已有了几分淡淡的凌厉。 那人忙不迭应是,小跑至门外。 「等等,」沉璧突然眸光一转,叫住那人,「若是……若是一会儿阿爹问起,就说我已回房,歇息下了。」 「是。」 小丫头转出了厨房,尹沉璧看着小灶,没有犹豫,开始动起手来。 做好了醒酒汤,她生怕烫着那人,又于温水里泡了一泡,这才将其放于篮中。 「走吧,去客房。」 小姐的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有雨滴顺着伞侧滑下,落于石阶上,尹沉璧小心翼翼揣着那盛了醒酒汤的饭篮子,生怕雨水会将其浸湿。 到了客房,沉璧将衣裳理了理。朝后唤道,「就在这儿守着,不必进来。」 言罢,也不听闻应声,她直接将手叩于门扉之上,停顿少时,还是推开了房门。 有暖香萦绕,醉意熏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明后三天把番外全更完,然后就完结撒花啦。糖炒栗子太好吃啦,如果我有一段时间没有更新,那一定是我转行去炒栗子了。 第095章 番外:此等拙物, 愿呈于殿下身前。 ——尹沉璧番外(3) 【9】 「殿下?」 将门扉阖上, 她一手托着醒酒汤,一手掀开纱帘, 见男子正侧卧在床帘后。因为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幔, 对方的神情看得不大真切。 她又向前探出一小步,声音缓和,「殿下可是睡了?」 床幔那边传来一阵极为细微的闷哼。 紧接着, 那人突然从床上坐起, 一手扶着床柱, 身子往下倾了倾。 像是预感到了什么, 沉璧忙不迭地将手里头的东西放下, 从一旁取了小盆。 「殿下喝得太多了,那酒性寒,对身子不好。」 男子似是颇为意外地抬眸望了她一眼, 又垂下头去, 于盆上干呕起来。 他呕得剧烈,沉璧亦是听得心疼, 便忍不住埋怨道:「殿下的酒量原本就不好,这壮行宴也原本就是做做样子,殿下——」 不等她说完,眼前之人又是一倾,生生将她的后半句话给憋了回去。 沉璧只得站于一侧,瞪着他干呕完,看他半天却呕不出什么东西来。 「方才殿下吐过了?」她皱着眉头, 问。 「嗯。」那人低低应了一声,拭了拭唇角,将身子往后稍稍仰了仰,又坐回了原来的地方。 她有些生气了:「殿下何必如此糟蹋自己的身子,您是矜贵之躯,这副身子,不日便是要上战场杀敌的。您这般不管不顾地喝酒,迟早是要将身子喝坏,且不说您不在意,陛下、九殿下,还有所有尹家军的将士们,都不希望看到殿下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您……」 不知为何,她今日的情绪有些激动。言语间,安静坐于榻上之人突然抬了抬手,止住了她的话。 低低一声:「本王以后不会这般了。」 如此低落的话语,引得方义愤填膺的沉璧一怔,她瞧了瞧面前之人,终是心一软。 转身将原先做好的醒酒汤呈上来。 「喏,殿下先把这个喝了,身子会好受些。」 「多谢。」宋睿荷点点头,两手将碗接住。 见他乖乖将碗里的东西喝干净了,沉璧面上的神情这才稍稍缓和了些。她上前接过碗,将袖中的帕子抽出塞给他。 「殿下可是同沉璧说好了,日后可不许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嗯,」他点点头,「本王日后不会了。」 第221页 得到了他回答后,沉璧这才将碗收拾好,缓步朝门外走去。只是一步一回头见,又见男子将床幔一拉,侧卧下去。 屋内的气氛极为沉闷。 刚走到门槛旁,她又忍不住折了回去,走到对方的床幔前,出声道:「殿下……可是心情不好?」 席间那般,见他不吃饭菜只喝闷酒,也不同旁人言语,再加上从荷花殿到尹府一路上的重重迹象,沉璧已猜了个大概来。 对方背对着她,没有应声。不知是没听见,还是装作没有听见。 无论对方愿不愿同她搭话,她还是锲而不捨地上前去,走到男子床边,却与床沿儿隔出来一小步的距离。男子正背对着她,一手垫着头,一手置于胸前,没有翻身,亦是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她抿了抿唇,下半唇有些发干。 「殿下如若不嫌沉璧叨扰,可以说与沉璧听听。沉璧虽是愚钝,却也愿竭尽所能,为殿下分忧一二。」 哪怕只能分忧其一二。 说这句话时,她不自然地将面往一旁别开,余光正扫见月光入户,悉数洒落在男子的床前,为他的身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影。 闻言,他终于将身子坐起了。正对着她,抬了抬头。 却是眉心微蹙:「不用麻烦尹姑娘了。」 不必之意,便是冷漠与疏离。 沉璧的一颗心忽地垂下,窗外的月色看上去似是暗淡下去了许多。 突然见男子的眉头又是一皱,她反应极快地将搁在一旁的手盆再次端上前来,男子仍是未吐,却定在那里,不知是在思索些什么。 「殿下怎么了?」 她又忍不住轻轻出声。 那人仍是侧着头,没有吭声,让她又重复了一句:「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怎的竟如同失了魂儿一般? 沉璧这一声,宋睿荷才终于回过神儿来,却是神色恍惚地望了她一眼。瞧着对方看向自己,她的面色突然潮了潮,轻声问道:「殿下…殿下的胃可舒服了些?」 「嗯。」他又是简单地应了一声。 男子坐直了身子,将眼眯了眯,原本澄澈的眸中忽地翻涌上一层模模煳煳的情绪来。他的眼中盛满了雾气,原本就幽深的一双眸,似是更晦涩莫辨。 他坐在榻边儿,有清辉落于他的面上,映照出他眼中薄薄的一层酒气来。 男子忽地开口:「沉璧,你若是喜欢上一个人,你……会离开他吗?」 他问得突兀,让她愣了愣。她望向男人,只见他的半张脸隐于月色之中,半张脸又被一层朦胧的影笼罩。 眼中亦是忽而携醉,忽而清明。 她顿了顿,少时,正色。 「沉璧不会,」她十分认真地答道,「若是沉璧真的喜欢上一名男子,无论出现何种情况,定会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一瞬间,他的面色有些恍惚。 「那她怎的就抛下我走了呢。」 沉璧瞧着,原本男子清冷的面容上,突然浮现出一层委屈与柔软来。那神色淡淡,沉璧放眼瞧着,心中一紧。 不由得小心翼翼地问出声来:「殿下……是在说何人?」 何人抛下了他,叫他如此难过,竟借酒浇愁起来? 百般滋味,顿时浮上尹沉璧的心头,让她一时间竟找不到应对的言语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子又弯下身子,干呕了两声,又继续靠在床柱上。 眼中已多了几分叫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殿下是说谁……离开了您?」 谁离开了您,叫您如此伤心? 情不自禁地,她竟迈开步子来到了男子的身前,她屏住了唿吸,一时间又嗅到了他身上那淡淡的香气。 和浓烈的酒气。 他醉了,他是真的醉了。男子朦胧着眼瞧了她一眼,忽地转过头去,不知怎么的,声音有些发涩: 「本王无事,你出去罢。」 语调听起来闷闷的。 「殿下若是苦闷,沉璧……」她吸了一口气,瞧着男人,声音竟开始微微发抖起来 ,「沉璧可以陪着殿下。」 男人一愣,摆了摆头:「不必。」 又摆了摆手,「你出去罢。」 「殿下!」 见状,她连忙喊出声来。宋睿荷挑了挑眉,片刻她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连忙一转话题:「不知殿下方才说的,是何人?」 男人安稳坐于塌上,低头不语。 「您……很喜欢她吗?」 他一怔,点头。 「是,我爱她。」 很爱很爱。 「可——」 他垂头,略一沉吟,「她为什么就是不知晓,我有多喜欢她呢?」 她为什么,就这样说走就走了呢? 【10】 他为什么就不知晓,她有多喜欢他呢? 【11】 后来,尹沉璧才知晓,有一位叫姜娆的女子趁着睿荷殿下进宫,一人离开了荷花殿。 她这才明白,那日壮行宴上,他为何那般苦恼。 那一夜,大雨滂沱。 【12】 她费尽心思上前去,终于跪倒在不甚清醒的男子的脚步。 「沉璧愿……替殿下分忧。」 「沉璧此等拙物,若能分殿下忧心一二,实乃沉璧幸事。」 第222页 还望殿下……笑纳。 她颤抖着身子,伏于地上,不敢抬眼。 她感觉到身前的男子似是愣了许久,须臾,他终于嘆出声来。 他道:「沉璧,你起来罢。」 「你是尹将军的女儿,不该如此。」 「可沉璧也是名女子!」 她几乎是红着眼,说出这句话来。 见她这番反应,男子似是始料未及,讶了一讶。他拧着眉,瞧着跪在脚边的女子,又出声:「沉璧,你先起来。」 她吸了吸鼻子。 「本王原先曾同她说过,本王日后,若是去了军队,更甚,若是有了自己的兵马。你知道,本王会做什么吗?」 她答:「自然是击退贼寇,建功立业。」 闻言,他低低笑出声来:「沉璧,这是你。你自幼跟随尹将军东征西战,见过广漠,越过大河。而我不一样。」 他的口齿越发清晰起来:「自我记事起,我就一直辗转于市井之间。若非遇上她,我也不知如今会流转于何处,可能早已变为厉鬼亡魂。」 「若是侥倖活了下来,怕也是与行尸走肉无二。」 沉璧仍是跪于地上,仰着头,不知道他究竟想要说些什么,但却听得非常认真。 「所以,在十五岁的刈楚心里,天下无论再如何广袤,他只想守住一人。那时我便同她说,若我有了自己的军马,我哪儿也不去,我只守着她。」 「只要她好,我便好,」说着说着,他竟然笑了,「我本不愿介入朝政,亦不愿参与皇权争端。我做了这么多,并非要求功名利禄,也并不求名垂千史。我只是想留住她。」 「是本王不配你。沉璧,本王没有你那般胸怀。你是尹将军的女儿,是归珏将军。你自幼的见识,让你的心胸应立于这天地之间,或许是我太苛待你了,但自打第一次见你,我便觉得,你是个极不同的女子。」 「但我宋睿荷,只是个普通人。」 「十五岁的刈楚,是个普通人,见识浅薄;十八岁的宋睿荷,亦是普通人。」 他似是自嘲一般地笑了:「纵使我/日后见了如何繁盛的风景,可我眼见狭窄的根子是改变不了的了。我本就没有如何大的抱负。」 「于这茫茫天地,我只求她一人,纵是一生碌碌,也无憾。」 第096章 番外:此等拙物, 愿呈于殿下身。 ——尹沉璧番外(4) 【13】 这是两年来, 她第十八次同他提起婚约的事。 或有心,或无意, 当她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向男子的神色时, 对方要么是笑着打趣,要么是拐着弯儿地拒绝。 沉璧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从哪儿来的毅力,竟能一直追随他这么久, 当回过神儿来时, 发现已经追随了她已有整整两年。 一个女子的一生中, 究竟有多少个两年可以供她来消耗? 于是是夜, 她因患病卧倒在床, 明明知晓他心中仍有难以割捨的情愫,可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 「殿下,都过去这么久了, 您......您还是不能忘记她吗?」 似是没有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男子离去的脚步一滞,让他整个身形又处在帘子旁的风口处。有风吹起, 带动了土黄色的帘,与他的衣袖、乌髮交织在一起,难捨难分。 他停步,匆匆朝内望了屋内的女子一眼,继而转身离去。 一言不语,缄默其声。 虽是不答,女子的心中却登时有了答案。她将手指蜷了蜷, 划过那沉得笨重的褥,瞧着男子离去的方向呆愣了片刻。 苦笑出声来。 他说,他是一名平凡人,只怀着一颗平常心。他所求的、他所守的,并非功名利禄。 而她不同,她是归珏将军,她自幼学的,便是礼义廉耻,便是民族大义,与他那种毫无眼界的俗人自是不同。 她所守的,应该是大魏疆土,应该是百姓人间。与她日后共结连理的,应该是同她那般优秀的男子,不应该是他宋睿荷。 「说了那么多,哪里有什么配不配,只有喜不喜。」 ...... 【14】 秋风萧瑟,时不时有冷风拂过,生扑到面上,让人的面颊上泛起一阵皲疼之感。 一直躲在柱子后的女人终于回过神来,轻轻跺了跺脚,这才让差点儿站僵的身子稍稍暖和起来。 她凝了眸,继续将整个身子缩在石柱子后面,悄悄探出一个小脑袋,屏息凝神。 男子敛着神色,瞧着身前不知为何竟落了泪的少女。她的睫毛轻轻翕动,抿了抿粉嫩的唇瓣儿,好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不得不说,对方有着一副极好的皮囊,就算是尹沉璧这样一名女子见了对方落泪的模样,心尖儿也忍不住颤动起来。 料是哪位男子见了姜娆此番神态,都会心疼罢。 宋睿荷将头一偏,却是死鸭子嘴硬:「你方才说的,是子培的私事,本王无权干涉。」 「夏蝉是你的心腹,子培亦是我的心腹。你替夏蝉着想,我亦是要替着子培着想的。人都有护短之心,姜娆,本王也不例外。」 言罢,他便作势要走。 尹沉璧在柱子后,静静地瞧着男人,他明明已抽离了身子,脚也向前迈了半步,不知为何又突然顿下了身形。他似是犹豫、似是斗旋,又似是...... 第223页 又似是在等待,等待身后之人开口挽留他。 这样小心翼翼的宋睿荷,沉璧是从来都没有见过的。 往日里,她见到的,都是男子温润的神色,和不加迟疑的隔离。 平时,他虽笑容和煦,可总是刻意与她保持这一段距离。而如今,他面色清冷,眸光偏转,明明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脚步却迟迟没有离开那女子半步。 他又折了回去,「此事已定,无需多言。」 明明是一句「无需多言」,可那眸光流转,分明是在隐隐地期许着些什么。 尹沉璧不由得低笑,殿下此人,当真是别扭呢。 果不其然,他将身子又转了回去,向前逼了半步。姜娆似是被他的动作吓到了,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脚后跟直接贴到了墙根儿。 他勐地抬臂,抓住女子葱白的素腕,压低了声音。 只闻他沉闷地逼问道:「为何。」 女子一怔,将眉头微微蹙起了:「殿下是说什么?」 「为何要抛头露面,为何带着病,还要去中堂献声?」 他又将声音压低了些,眼中情绪更甚,「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荷花殿,为什么要抛下本王一人?!」 「你......」 「你留在这里,陪着本王,好不好?」 「那你继续留在这里,我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留在荷花殿,之前无论发生了什么,我......我都不在意的。」 「好不好,阿娆?」 「好不好,阿姐......」 说也奇怪,明明只是秋天,尹沉璧现在竟觉得周遭竟如严冬一般寒冷。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将双臂抱起了,踩着满地的落叶离去。 耳畔只剩下那一句: ——留下来,陪着我。 【15】 再次与他们二人相遇,是在遥州城中。 宋景兰已登基,小楚外患也已平定。大魏上下,是一片太平之景象。 她进宫赴宴,宋景兰坐于龙椅之上,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已乍有圣人威严。 对方只同她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宋睿荷已领了先皇遗诏,永生永世,不得回京。 第二句—— 「朕会为你重新觅得一位好夫婿,让你以公主之仪,风光出嫁。」 席上女子一愣,顷刻起身,朝着龙椅上的男子遥遥一拜:「沉璧谢过陛下。」 宋景兰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又转过头去同旁人说道了。 那一席宴,沉璧是一丁点儿都未吃,只瞧着桌前的酒杯,与其中明澈的酒面出神。 她突然明白,姜娆离开荷花殿后,宋睿荷来到尹家入宴时的心情来了。 女子微垂着头,亦是垂着目,瞧了身前的那被酒良久,终于将其一饮而尽。 她的酒量不好,她认识的人,酒量似乎都不大好。 她就这样稀里煳涂地应了圣上的话,稀里煳涂地为自己觅了一桩婚事,又稀里煳涂地回了尹府。 三个月后,她在侍人的搀扶下,稀里煳涂地上了花轿。要嫁的,是只与自己仅有几面之缘的江家世子江炳晗。 她穿着大红色的嫁衣,面上画着浓艷的妆,步摇插入髮髻,每走几步,流苏便轻轻摇晃。 手上的铃铛也发出清脆的响声,分外悦耳动听。 上花轿前,阿爹瞧出了她的心思,上前将她的盖头整理好,隔着一道大红色的盖头,沉璧看不清阿爹面上的神色。 只能听见他用略微泛着几分沧桑的声音同她说:「沉璧,委屈你了。」 她喜欢十五殿下,是军队里人尽皆知的事情。精明如尹寒风,又怎会不知自家女儿的心思? 闻声,盖头下的女子略一抿唇,唇边缓缓漾起了一抹笑意,出声时,声音依旧缓缓温顺:「阿爹在说什么,嫁给江世子,女儿不委屈。莫叫外人听见了,还以为女儿嫁到江家会受欺负,教旁人误会了可不好。」 尹寒风就站在她面前,一边听着自家女儿的话,一边神色复杂地瞧着她。 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什么,终于打住,只低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隔着一层盖头的原因,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尹寒风垂手立在那里,静默不语,又听面前的女子轻轻言道: 「江家也是百年世家,况且女儿听闻,江世子也是武将出身。女儿嫁与江世子,日后定会有许多志趣相投之处,爹爹勿要担心。」 一番口舌之后,尹寒风终于送她上了轿,沉璧稳稳噹噹地坐于轿内,身形也随着轿子轻轻摇晃,每一阵儿便有了困意。 已无一个出阁女子那般激动、期盼、羞涩之感。 饮过交杯,拜过天地,江世子轻轻扶过她的手。似是怕唐突到她,对方仅是捏住了她的指尖,一股暖流就这般涌上了她的心头。 虽然江世子习武,但仅仅从这一微小的举动来看,对方定是个十分温柔的人。 她木木的听着司仪的声音,将婚礼上所有的过程都按部就班地走了一遍。到了最后,一片唿喊声传来,众人闹腾着让新郎官把新娘子抱入洞/房。 耳侧传来江世子清润的笑声,他随意地回了句众人,压住了众人的起闹声,转而侧过身子,在她耳边低低道:「抱入洞/房,可以吗?」 沉璧一顿,将身子往侧边稍稍转了转,抬头时,只见男子的面容隔着一道大红色的布,叫她只能瞧见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形。 第224页 「你若是觉得不好意思,那我牵着你走便好了,」见她发愣,对方还以为她是在难为情,便用恰好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他们一心都只想看热闹,你不必理会他们。」 姑娘家嘛,脸皮都薄,江炳晗懂的。 他瞧着面前那一抹红色的靓影,弯唇轻笑出声来。 尹沉璧怔怔抬头,又怔怔地低下头,瞧着红盖头边儿的金丝纹路,上绣有一朵硕大的桂花,寓意着早生贵子。 她抿了抿唇,点了点头,又摆了摆头:「我无事,不介意的。」 闻言,江世子似是一怔,待反应过来时,唇边的笑意愈发浓烈。一声「好嘞」,他便伸了手将面前娇小的新娘子打横抱起。沉璧只觉得脚下一空,一片起闹声登即入了耳,万分嘈杂。 第097章 番外:此等拙物, 愿呈于殿下身前。 ——尹沉璧番外(5) 因是被蒙着眼, 沉璧看不清周围的情形。身子骨突然一暖,对方已大大方方地抱着她, 不知道往什么方向走去。 席间一片热闹的喧嚣声:「入洞房喽~」 江炳晗又低低地笑了,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怀中娇软的人儿,不知道她是紧张还是害羞,竟将袖摆攥得皱成了一团。瞧着那一团皱巴巴的红色衣布, 他眼中笑意更甚, 忽地对怀中之人生了几分欢喜来。 他先前就听闻, 尹家小姐沉璧是女中豪杰, 自幼跟着尹老将军东征西战, 不缺胆识。 他原以为,这样一位女子,定然生得十分魁梧, 起码应是虎背熊腰。 却不料, 他第一眼看见她时,瞧见的, 却是位长裙裊裊的弱女子。她站在亭间,侧对着自己,旁有水榭汩汩,眼中结着淡淡的愁思。 见了他,女子转过身形来,不失礼数地朝他作了个揖:「江公子。」 「尹小姐。」 他怔了片刻,这才记起来抱拳弯身, 好在对方并未在意他的不识礼数,仅仅是稍稍点头,便转身离开了亭中。 江炳晗在原地站了少时,恍觉方才那位女子气质沉静,如春风拂面。 让他心旷神怡。 如今见沉璧如此情态,他心中更是欢喜异常,江炳晗只当她是小女儿羞态,便轻轻道:「莫怕。」 沉璧攥着袖子的手一顿。 「莫要紧张。」 那人又在耳旁低语。 沉璧于他怀中抬了抬头,看到的只是一大片的朦胧。对方平稳地抱着她,跨过燃得正旺的火盆。她的身子借着力道略往上一颠,就在扬上的那一瞬,她又听到了人群的欢腾之声。 「入洞/房!入洞/房!入洞/房!」 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江世子没有回应他们,兀自抱着怀中的女子拐过长长的走廊。沉璧觉得眼前稍稍昏黑了些,紧接着,她听见一阵吱呀的推门声。 少时,又是房门紧闭的声音,将身后众人的喧闹彻底地隔绝开。 江世子把她放在床边儿,紧张地站起身子来,垂下眼,瞧着她。 【16】 「尹、尹姑娘。」 她坐定了身形,将手搭在床边儿。那人在她身前定定地站了片刻,终于打破了此时的寂静。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里,还带着紧张的情绪。 沉璧抿了抿唇,轻轻地「嗯」了一声。 江炳晗指了指她身侧的空位,也同着她那般抿了抿唇:「尹姑娘,我、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她又低低地「嗯」了一声。 尹沉璧想过,既然她嫁给了江世子,就要一辈子跟着他,断了她的念想。 断了她对那人的念想。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又抓了抓手边的床单。这一微小的举动落入江炳晗的眼中,映得他眸光奕奕,不由得低低道:「尹姑娘,你莫怕,莫担心,也莫紧张。」 「我......」 他略一沉吟,终于将心声说出:「我会对你好的。」 满腹心事,终于倾出。 红盖头下的女子明显一愣,似是未曾想到对方会如此郑重其事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好在她的头上盖有红布,这才没让对方看出她的心猿意马来。 见着女子半天不吭声,他又侧了侧身子,将头偏了偏。 目光眷眷,声音也是如斯温柔:「尹姑娘?」 被他这么低低一唤,她才终于回过神来。瞧着盖头前的那抹人影点了点头,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沉缓:「您叫我沉璧便是。」 「好,沉璧。」 他欢天喜地地唤了一声她的名,「沉璧,你也不必那么拘泥,唤我炳晗便是。」 「嗯。」 江炳晗瞧着,身侧的女子又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他现在静静地瞧着她,满目皆是欣喜。 她说话,他欢喜;她点头,他也欢喜。 就连她不说话,只是在那儿静静坐着,他也觉得十分欢喜。 于是他欢喜地过了头,「沉璧,我现在可以揭盖头了吗?」 他已经迫不及待起来。 沉璧坐在榻边,床榻软软的,坐上去很舒服。她听着男子的声音,没有拒绝。 又一点头:「嗯。」 江炳晗不知晓她的心思,只当她话少,于是开开心心地上前,极为虔诚地捏住了她盖头的两边。 一道有些刺目的光逼来,让她眼前晃了晃,身侧男子的容颜就这样落入了她的双目之中。 第225页 他生得不算是多出挑,但还算是规规矩矩。双眉略长,却不是很宽,也没有那般「浓眉大眼」。说也奇怪,江世子明明是习武之人,却有着一副实打实的书生长相。 让人瞧着是十分舒服。 沉璧下意识地朝男子婉婉一笑,那笑容落入江炳晗眸中,又激起他眼底的一片惊艷之意。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尹姑娘,你真好看。」 闻声,她不由得一愣,也是下意识地说出:「从来都没有人说过我好看,你是第一个。」 就连宋睿荷,也从未说过他好看。他夸得,只是她的聪慧、她的赤诚、她的机警、她的忠心。 一想到这儿,她就不由得发笑。 见她笑了,对方更是坐直了身子,道:「尹姑娘笑起来更好看。」 沉璧不由得抿唇,莞尔。颇为不好意思地道:「叫我沉璧便好。」 「好,」江炳晗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沉璧,你真好看。」 他这一声,说得极为恳切,更是十分认真。让尹沉璧面上没来由一红,慌忙将脸别到另一处去了。 过了阵,她才终于低低道:「江世子,您也好。您是个好人。」 他是个好人。 将自己的一生交付于他的手中,也不差了。 【17】 新婚不过半月,西疆又有藩族作祟。圣上传令,命江炳晗夫妻二人率军西去平寇。 沉璧站于屋中,接过侍人递来的战袍,刚准备披上,手中的衣裳便一空,男子已上了前。 江炳晗一个手势,众人立马规矩退下。 「我来替你穿。」他的声音温润好听,还透着一股书生气。 「好。」她点头,任由对方为自己系上扣子,而后乖乖地被男人牵着,来到马前。 女子一提缰绳,翻身上马,英姿飒飒。 瞧着她安稳坐于马上之后,江炳晗这才也随着她翻了身,一声「出发」划过天际,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马蹄之声。 平寇用了整整四个月,将藩族尽数剿灭后,她与江炳晗带军回京。 路过遥州城。 她坐在马上,对着城门上那三个大字眯起了眼。日头还有些毒辣,直扑扑地照于沉璧面上,让她一身铠甲在日头下泛着熠熠金光。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儿,江炳晗偏过头,轻柔地问道。 「没,」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此地住着我的一位故人,路过此城,一时颇有些感慨。」 她不想刻意去同他隐瞒。 江炳晗也抬头,随着她望了一眼城门上大大的「遥州城」三个大字,突然笑眯眯地道:「既然是故人,那便在这儿歇歇脚。此时日头正毒,咱们去找个阴凉地,好不好?」 尹沉璧一愣,侧过头,呆呆地望向他。 眼中颇有些不解与惊讶。 她与宋睿荷之前的事,京城内早已传遍,而此时遥州城中住的是何人,江炳晗也不可能不知。 他...... 瞧着女子眼中的讶异,男人展颜笑了,「既然是故人,咱们路过此地,歇脚也方便些。」 江炳晗一顿,又添:「若是你觉得行军太慢,不歇脚也是成的。都看你。」 都看你。 沉璧心头一暖,怔怔地瞧着江炳晗,说不出话来。 少时,她才终于点头道:「那便歇歇吧。」 不是她要去看那人,是这太阳确实毒辣。 男人似是十分高兴地转过头,对身后的队伍高喊一句:「停军,咱们在这儿先歇息歇息!」 军令既达,一片喧腾从身后涌来,皆是将士们的欢欣鼓舞之声。 尹沉璧在心中暗暗腹诽,她不是要去看那人,只是为了让方打完胜仗又日夜兼程将士们歇歇脚。 同守门者通报一番,那人立马跑下城门将这浩浩荡荡的一片人马迎进了城。为了展现身为主人的好客之道,那人还颇为大方地问她:「尹将军,可否需要——」 「不必麻烦了。」 在江炳晗的目光中,沉璧急急打断了对方的话,「我们只是在这里稍稍歇脚,不必麻烦你家城主,这里哪儿有饭馆,我们去那里歇息歇息。」 那人一怔,只得答:「从这儿往西拐三里地,是全城最大的饭馆。那里的饭菜便宜,好吃不腻......」 不等他说完,尹沉璧就已经率马行远了。 江炳晗瞧了一眼还在说个不停的守门人,嘆息一声,也跟上了前者。 「沉璧,你不去找故人吗?」他还有些疑惑。 「不必了,如此唐突打扰他们,不大好。」 她将马拴在饭馆门口,江炳晗整了军,让他们于城外树荫下歇息,而后又叫了几个军衔较高的将领,一同来饭馆。 点了几个菜,她却毫无胃口,盯着饭桌上的一盘葫芦鸡,愣愣地出着神。 见状,江炳晗连忙拿起筷子,给她夹了一块鸡肉,笑眯眯: 「来,咱们来尝尝这遥州城内最大的饭馆做出来的葫芦鸡。价格便宜,好吃不腻。」 尹沉璧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她吃了几口菜,又叫小二来添了热茶。原先她手边的饭菜未动,茶也未动,方准备喝茶时,才觉得茶已经冷净了。 她瞧着杯中的冷茶,茶面平静,上面倒着自己清丽的影。 沉璧突然想起先前圣上同她出征时,每至庆功宴,手旁摆有一杯酒时的情形来了。 第226页 圣上的酒量不好,准确地来说,宋家人的酒量似乎都不大怎么好。 她望着茶水,也学着圣上那般轻轻吹了吹茶面,原本平静的茶面上忽地泛起一阵波澜。 而后,又规规矩矩地回至平整。 规规矩矩,宛若她这一生。 父母为她提早定下了婚约,她得规规矩矩地守着,按着父亲的意思去为素未谋面的十五殿下赶制四轮车,再呈于那人身前。 好不容易爱上了一个人,对方却早已心繫他人。她便规规矩矩地从其中退出,成就了对方的一段好姻缘。 后来,一纸皇命,她要规规矩矩地嫁给与自己仅有几面之缘的江世子,还得提裙上殿,磕头谢恩。 然后再规规矩矩地奉旨平寇、镇守边疆。 忽而,耳边突然飘来一阵议论之声,她侧过目,只见邻桌坐了三个人,衣着算不上大富大贵,却也不是素朴若平常人。 应该是当地的小户头。 其中一人夹菜,面上还有欢喜之情:「对了,过几天城主公子的满月宴,你们准备送什么贺礼呀?」 「咱们送的贺礼,人家小公子哪儿能瞧上呀。咱们不过是抛抛面,凑个热闹问个安罢了。咱们城主可是和皇亲有关系的,见识的宝贝自然不少,哪里稀罕咱们送的那些东西。」 「那你也总不能空手去呀,我听闻城西有家卖玉石的。还有还有,城南有家卖烤鸭的,价格便宜,好吃不腻......」 「......」 「沉璧?」 她正听得入神,身侧的男子突然望了过来,出声问道,「吃饱了吗?」 「嗯,」她将茶碗放下,瞧着江炳晗往桌上摊了几块碎银,点了点头,「走吧,还要赶路呢。」 她这一生,还有很多路要走。 大漠孤烟,平湖微雨。 峥嵘岁月,浩荡河山。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