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娇宠小女史》 第1页 [古装迷情] 《太子的娇宠小女史》作者:大王拖拖【完结+番外】 柳舟洲费尽心思考上女官,进宫做了公主伴读,这差使事少银子多,是个香饽饽,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落入了太子的眼,太子孤傲冷厉,很是不好惹。 进宫第一天,她乖巧抄书,太子却怀疑她接近公主别有用心。 他将她抵在书架前,狠狠捏着她的下巴,声线如刀刮过耳旁:「你到底是谁?」 进宫第二天,她被罚打扫学堂,她百般谨慎,太子却认为她偷懒耍滑。 他垂眸睨她,语调森凉:「为何不擦我的书桌?」 后来, 东宫寝殿,纱帷重重,她穿着新制的官服,盈盈下拜,笑的好看。 他压下心中的燥意,把她的官制身籍扔在地上。 看着她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散去,他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语:「你进宫的目的是什么?」 再后来, 她自请代公主和亲,身陷敌营,他挥师北上,为救她而来。 背后是火光沖天,耳畔是杀伐之声,他紧紧搂着怀里的人,盯着那夜夜萦绕心头的美目,倦声道: 「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以后只能是孤的人。」 阅读指南: 1.1v1,双c 2.女主事业爱情两不误。 3.轻松的古言小甜饼,歷史架空。 内容标籤: 宫廷侯爵?情有独钟?天作之合?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舟洲,谢淮 ┃ 配角:预收《将军的小妾重生了》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自食其力吃皇粮 立意:自食其力 第1章 柳府 京中柳府文萃阁藏书多,早些年登门拜访的人往来不绝,好不热闹。 随着柳玉衡官越做越大,来书阁的人越来越少,后来柳府扩建,府里的人都搬到新园子,旧园子逐渐落败,连带着文萃阁也鲜有人问津。 入秋微凉,风吹起地上黄叶乱舞,书阁院子里,洒扫的下人也偷懒。 翠珠踩着黄叶推开门,脚还未踏过门槛,就着急道:「姑娘,我又问了前院门房,还是没有收到您的金花帖。」 书案后面的女子正在练字,闻言手腕顿在半空中,小扇子似的睫毛唿哧唿哧扇了两下,拧眉道:「难道真的没考上,我明明答的很好?」 她低头看一眼刚写的字帖,「会不会是因为字丑。」 此女正是柳府庶出的二姑娘,柳舟洲。 柳舟洲的父亲虽然官做的大,却是个惧内的,是以她从小就和生母住在京郊的庄子里,直到去年生母去世,她才被接回柳府。 柳府虽大,不赶巧的是她回来时,前院正在修葺,她暂时被安置在老园子,只是这前院早已完工,她也没能搬去。 不过,她并不在意,后院虽破旧,却清静,再加上还有这么个宝藏大书阁,真让搬她还不肯呢。 其实,她本不是个看书学习的性子,但母亲一生依附父亲,落得个在乡下庄子悽惨离世,她自己回了柳府,千般小心,却还是嫡母的出气筒,嫡姐的眼中钉。 听说本朝女子可以考女官,她便决心读书,进宫做个女史,领一份俸禄,至少不用现在这般仰人鼻息生活,也可以离开这些糟心的人。 翠珠走到桌前,轻手轻脚的研墨,「姑娘不要灰心,我明个再去问问。」 柳舟洲微微嘆气,等了一年才等到女官考试,这一年她几乎是住在书阁,把能背的书都背了,考试当天也顺利,考点都在背过的书里,她把握很足。 衙门说中第的金花帖早已发出,翠珠到门房跑了好几趟,银锞子也没少塞,还是没消息。 等了这么些日子,应该确是没考上,她心里郁结,看来还要在这柳府多捱一年。 她正认命的继续练字,突然听到门外有说话声,口气很是恶劣。 她恍若未闻,肯定又是她那好嫡母在教训下人,就好像她住的地方破败不堪,都是下人偷懒不干活所致,可不是她这个主母故意苛待。 及至门被打来,才发现来的不是嫡母,而是她嫡亲的姐姐,柳若芙。 果然是亲母女,行事风格都一样。 柳若芙花枝招展的走进屋,愤愤然道:「这些下人太过分了,满院黄叶都不扫一下,眼里有没有主子!」 柳舟洲笑而不语,她太了解这位大小姐了,这哪是替她打抱不平啊,这是在强调下人不把她这个二小姐放眼里。 见没人搭理她,柳若芙脸色难看很,她瞥一眼桌上的字帖,轻笑:「别费那个劲了,有这功夫,还不如好生求母亲,给你寻个富贵人家。」 「谢谢姐姐好意,妹妹记在心里了。」她头也没抬,眼睛不夹这个嫡姐一下。 柳若芙气不打一处来,轻蔑的笑,「柳舟洲,你真以为自己能进宫当女史?」 「总归要试一试吧。」她换了字帖,另写一张。 柳若芙俯到案上对她冷笑,「无论试多少遍,你都永远不可能考上女官?」 柳舟洲顿住,忽然觉察哪里不对劲,柳若芙平时根本不会来旧园,今天她特意前来,又笃定自己做不了女官,定是有什么蹊跷。 「你怎么知道我考不上?今年不行还有明年,明年不行还有后年,只要我不放弃,总归有考上的时候。」她故意刺激柳若芙。 第2页 柳若芙冷哼一声,语音里尽是嘲弄,「不管多少年,你永远拿不到你的金花帖。」 待她走后,柳舟洲失神的跌坐进圈椅,脑袋嗡嗡响,柳若芙话里话外都说自己拿不到金花帖,难道是有人动了她的金花帖? 柳舟洲勐然从圈椅中站起来,冲出了书阁,翠珠唬了一跳,赶紧追着喊:「姑娘,姑娘,你干什么去?」 * 吏部衙门对面有个茶楼,人声喧嚣,生意很好,柳舟洲和侍女翠珠正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窗户正对着府衙的正门。 翠珠喝了一肚子茶,闷闷不乐,「姑娘,你既知道府里有人截了你的金花帖,不去找老爷,日日来这茶楼作甚?」 柳舟洲不错眼的盯着府衙大门,闻言脸色变冷,那天一冲动她是想去找父亲,但静下来想想,她这么做非但没用,还可能自取其辱。 她常年住在庄子上,和父亲见面少,两人并无父女亲情,若不是父亲冷漠,那母女俩也不能这么肆无忌惮的磋磨她。 无论最后查出来是谁截了她的金花帖,父亲都不会站在她这一边,还可能把后路断了,她再想离开柳府就难了。 翠珠是她的贴身丫鬟,按说不应该瞒她,但她是个心里不藏事的人,若不到时候就与她说了自己的计划,怕她脸上就泄了密。 不过,现在到时候了。 柳舟洲眼睛仍盯着窗外,压低声音道:「这衙门每日出入大多是男子,若哪日女子突然多了,你猜是为什么?」 「为什么?」 柳舟洲敲了敲她的脑袋,「必然因为那天是女官报到的日子啊。」 「啊!」翠珠惊的跳起来,扒着窗户就往外看,果然见有几个女子进入衙门,她急的快哭了,「姑娘,她们都去报到了,你做不成女官了。」 未必!柳舟洲微微弯了弯嘴角,对翠珠招招手,俩人起身下楼。 翠珠问:「去哪呀?」 「去衙门。」 去衙门!我的天老爷,翠珠紧张的探头看看四周,一把拉住柳舟洲的袖子,「你胆子太大了,咱没有金花帖呀。」 柳舟洲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别怕,待会进去你别畏首畏尾,大大方方的就行。」 翠珠不明所以,但她相信自家姑娘,她是不轻易放弃的性子,就算遇到大山挡路,也能另闢蹊径。 念及此,她不自觉挺直了胸,姑娘要去干大事,她可不能拖后腿。 今日女官报到,府衙大堂还稍微布置了一番,地上是新铺的红毯,进门左手放了一个长条案桌,桌后坐着一个神情庄肃的女官。 她们刚踏进大堂,一个年轻吏司就迎上来,和气的道:「姑娘这边请。」 被引着来到桌前,那吏司介绍道:「这是宫里来的秦尚宫。」 柳舟洲谦恭的行礼问好,那秦尚宫掀起眼皮看她一眼,「金花帖拿来。」 翠珠心下一惊,双膝发软,差点站不住脚。 柳舟洲神情自若道,「大人恕罪,臣女的金花帖在父亲那里,他说今个直接送来衙门的,想是太忙顾不得。」 她声音故意高了一点,好叫所有人都听见。 说完她又转向那年轻的吏司,恳切道:「小大人能不能派人去礼部柳大人处走一趟?」 她要赌一把,堵自己中第,堵父亲顾忌面子不得不来,堵赢了以后天高任她飞,赌输了,在柳府的日子也不可能更坏。 而那个小吏司,听了上半截,气的想直接把人轰出去,一听柳大人,瞬间熄了怒气,这一息之间,他脸上已经换了几种颜色,谄笑道:「柳姑娘先坐在一旁休息,卑职现在就派人去礼部取您的帖子。」 说完忙引她坐下,又命人端了茶点过来。 柳舟洲一盏茶还没有喝完,就听门外一阵喧譁,又听那吏司扯着嗓子喊: 「哎呀,柳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柳大人真是爱女心切,这么忙为了送金花帖还特意跑一趟。」 「有其父必有其女,柳大人是当年的探花郎,如今女儿又考上女官,这就是言传身教啊。」 ...... 对堂内不绝于耳的奉承之声仿若未闻,柳玉衡沉着脸走到柳舟洲身边,他眼神狠厉,仿佛要吃人。 见父亲走来,柳舟洲心里又喜又悲,喜的是她定是中第了,悲的是父亲显然知道有人截了她的金花帖,说不定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不管是谁,她都不会太惊讶,遂连忙起身,乖觉的道歉,「对不起父亲,怪我粗心大意,让您百忙之中跑这一趟,女儿先谢过父亲。」 「跟我来。」柳玉衡负手往后院走去。 柳舟洲脑中电光火石,父亲在吏部有人,这去了后院,要是自己被人悄悄拖走,岂不是前功尽弃。 「父亲等一等,还是先把金花帖拿给尚宫大人查验吧。」 柳玉衡继续往后院走,头也没回,冷声道:「我派人回府去取了。」 哦——,她脑子飞快转了一圈,拱手对秦尚宫道: 「尚宫大人,金花帖来了您先验着,我随父亲到后面说话,去去就来。」说完才追着走了上去。 柳玉衡轻车熟路的进了后院一间厢房,柳舟洲跟了进去,站在那眼观鼻鼻观心。 柳玉衡面如铁色,阴沉沉的看着她,「你现在出息了,还敢设计到我头上来。」 第3页 柳舟洲赧然,「请您恕罪,我这实属无奈之举。」 「你就非要进宫做女官?」 「还望您成全。」她抱拳拱手,眼里写着坚定。 柳玉衡皱眉,「你都闹到尚宫大人面前了,我敢不成全你么?」 「我会牢记您对我和我母亲的恩情,将来有了机会,一定报答您。」 她说的言辞恳切,又拱手对他拜了拜,柳玉衡烦躁的转过身,冷声道:「既然你自己要进宫,就收好你的尾巴,将来万一惹了祸,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一定不会牵累您的。」说完话她抬起头,发现父亲已经走出了屋子。 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柳舟洲长舒一口气,眼泪不争气的掉了下来,父亲嫌她是个多余的,生怕因她累及被罢了官,又惧着嫡母家族的势力,这么多年对她避之不及。 今日以后她要为自己而活,听说女史俸禄不错,等攒够了银子,她就回乡下的庄子,买几十亩水田,做个逍遥的地主婆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个自己的文呀,下本开,书名《将军的小妾重生了》 前世,香桃是镇国大将军夏渊的小妾,夏渊少年点将,战功赫赫,可是,她一辈子只见过他三次面。 第一次见他,她刚被抬进将军府,一句「你只管伺候婆母,其他的事不要肖想」让她后嵴森凉。 第二次见他,他牵着从边关带回来的美娇娘,冷冷对她说:「你回家吧,我要为阿嫣遣散后院。」 第三次见他,她跪在他的脚下,头磕出了血,他毫不动容,「你的父兄自行不义,流放边外已是格外开恩。」她尊严尽失还是求他,被他的副官打烂了脑袋。 举目无亲,她又痴傻,浑浑噩噩在世上过了五年,死去那年,她未满双十。 许是怨念太深,她死后魂魄不散,被困于白马寺的一座香亭,白马寺香火旺盛,求神拜佛的人络绎不绝,她浸淫其间几十年,看尽人心,变得耳聪目明,还濡染了一身香气。 然后,她重生了,重生在他带美娇娘回府前。 夏渊常年驻守边疆,他骁勇善战,马革裹尸,却不近人情,各怀鬼胎被塞进将军府的女人,他来者不拒,全都扔京中的宅子里,碰都不碰。 回京復命后,他总做一个梦,梦中他为了一个痴傻的女子捨去家业,守了她五年,无数人替他惋惜,他却甘之如饴。 他很想知道梦中的女子是谁,直到—— 他在后院见到那个叫香桃的小妾。 #将军的追妻火葬场# 第2章 进宫 瑞兽俯首嘴里衔着的门环微动,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款款走出一个粉色衣装的宫女,冲着门外翘首以盼的明丽女子道: 「来人可是柳女史?」 柳舟洲神色微张,四下环顾,见周边并无旁人,这才联想到「柳女史」是自己进宫的新身份,忙福身回应:「柳舟洲,见过姐姐。」 「柳女史客气了,我只是宫里的服侍下人,叫我香凝就行了。」 「香凝姐姐。」柳舟洲轻快的唤了声,眉眼含笑,像和人家是老相识。 香凝愣了一瞬,随即弯起嘴角,笑容在脸上绽开,挥起帕子沖她招招手,「快跟我来,公主听说又来了个女史,高兴坏了」语音里已多了几分亲近。 柳舟洲几步跟上,亲热的问:「公主之前有很多女史么?」 香凝眼神微动,闪烁其词道:「嗯...嗯...是有几个,不过,公主很好相处的。」 柳舟洲不再多言,两人沿着宫道往前疾行,走到无人的地方,她往前紧赶了两步,与香凝并肩而行,广袖下面悄悄塞了银锞子到对方手里。 「我初次进宫,什么都不熟悉,还望姐姐提点一二。」 香凝不动声色的接过银子,并不急着回答她的问题,又往前走了一段,见四下无人,才拉着她的手拐进了一个窄巷,言简意赅道: 「咱们公主是个人见人爱的主,陛下和皇后都宠着,不过要说最宠她的啊,还是太子殿下,殿下不光宠她,对她要求也严格,自然的,对公主侍读要求也高,这两年都换掉十几个人了,女史心里可要有准备。」 「太子殿下中意什么样的女史?」她顺着话问。 香凝觑她一眼,「太子的喜好,奴婢哪知道。」 她没想到公主侍读还有丢饭碗的风险,又问:「那被换掉的女官都去了哪?」 呃,香凝满脸的一言难尽。 ...... 把柳舟洲带到元宁宫宫门,香凝就离开了,院子迎出来一个青衣宫人,她客客气气的对柳舟洲行了礼,轻声道:「阿糖拜过女史,公主前脚刚被皇后叫走,皇后留了话,叫您也过去,女史请随我来吧。」 柳舟洲点头说好,那唤阿糖的宫女又有事耽搁住,让她在宫门稍等片刻。 站在门头,院内的景致一览无余,真是小姑娘住的地方,里面花团锦簇,纱幔轻垂,和外面板着脸的宫墙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她正欣赏园子,忽听身后有吭哧吭哧的脚步声,转过头只见一架八人抬步辇已经到了跟前,她赶紧退到门边,低头侍立。 那日在吏部衙门报到后,女官们经过三个月的教习才被分派到各个宫室,是以虽第一天进宫,瞥一眼这阵仗,她就知道,来的是个金贵的主子。 第4页 步辇在她的正前方缓缓停住,柳舟洲低着头,视线只能看到红木辇车上露出的衣裾一角,是一件华贵的玄色锦袍。 辇车旁随侍的小监小跑着进了宫门,院子里立刻就传出了对话声。 门外寂寂无声,风很轻,柳舟洲鼻尖隐隐绕着一股清冽的香气,不是刻意的薰香,是自自然然,干干净净的味道。 显然不是来自那八位汗流浃背的抬轿大汉。 耳边又响起脚步声,是小监回来,他低声与步辇上的人汇报,对方身子微倾向他,听完并未说话。 忽而小监又转向柳舟洲,和气道:「阿糖还有事要忙,新来的女史同我们一道去福康宫吧。」 柳舟洲抬起头,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仿佛看到辇车上的人掀了一下眼皮,顿了一瞬,又落了睫,从背后看不清长相,只见他宽肩窄背,坐的端正,应该是个清贵的皇子。 「是,谢公公带路,谢殿下。」她笑吟吟的致谢,宫里面规矩大,多谢恩总不会错。 却见这位殿下缓缓抬起了右手,五指均匀,白净修长,在阳光的照射下,骨节分明,是一张很好看的手。 他轻轻一挥,小监会意,赶紧对着轿夫道:「走起——」 柳舟洲:「......」 合着这手势不是招唿自己的。 这一路她跟的好艰难,皇后的寝宫和公主的寝宫离得不近,步辇行的又快,一不留神她就落到队尾,八位壮汉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意思,一路都走的虎虎生威。 待步辇在宫门口停下,柳舟洲已经累得灵魂出窍,堪堪站住腿脚,连挡了殿下的道都没发现,她只觉一个高大的身躯贴着她的肩头停下,清冽的气味冷飕飕的往她鼻子里钻。 她似乎还被看了一眼,那观感一定很糟,此时她脸色红涨,额头濡湿,浓密的睫毛沾上水,无力的耷拉着。 小监眼疾手快,一把拉她往后退了两步,停下的人这才继续迈步往前走,掀起一阵冷风,柳舟洲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沖那小监感激的点点头。 哪知,她高兴的太早,那人只上了几级台阶,突然转身,居高临下的盯住她的眼睛看,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费劲掀开被水打过的睫毛,也望着他。 多好看的一张脸啊,眼目狭长,眉如山峦,唇薄鼻挺,英气逼人,可惜眉宇之间仿佛有阴霾萦绕,微蹙着,生生让一张美人脸显得呆板无趣。 她只顾着惋惜那张脸,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的小监替她着急,见她还在怔愣,他只得出声提醒:「快跪下向太子殿下请罪。」 太子殿下,公主的亲哥哥! 香凝的话在柳舟洲耳边响起: 「公主的歷任女史都是太子下令换掉的,下场都很惨呢。」 「上一个进大牢,上上一个发配边塞,上上上一个发卖人牙子...」 她瞬间觉得那张脸不美了,还冷的可怕,尤其眉间的那团阴霾变得更晦暗了。 小监又捅了一下,她才反应过来,赶紧跪地,「殿下恕罪。」 具体恕什么罪她也搞不清,不该挡他?不该看他?真有人为这点小事动怒?她只觉要保住这皇家的金饭碗还真是不容易。 「你就是公主新来的女史?」谢淮冷冷问道。 她第一次听太子说话,如果不是听了香凝的那些话,她一定觉得这声音很好听,可惜现在她对太子的印象只有一个:冷血。 所以这声音也不那么悦耳,奈何女史的命运都捏在他的手上,怎么着都得表现的恭恭敬敬不是。 她遂乖觉的应话:「回殿下,微臣是公主的新任女史,柳舟洲。」 「抬起头来。」他抬声道 柳舟洲听话的仰起头,对上他幽暗的眼睛,对方眉心明显突突了一下,紧紧盯着她的眼睛看,仿佛里面能挖出星星。 他神情一动,古井无波的眸子里起了微漾,急声问:「你是哪里人?」 这还真不好回答,也不知道太子想知道什么,她只能简单明了的介绍:「家父柳玉衡。」 好看的长眼睛里掠过一抹失望,谢淮对她顿时失了兴趣,转身向殿内走。 哦——,柳大人的名字在宫内没有宫外好使。 谢淮刚进了内殿,里面就传来了活泼的少女声:「新来的女史在哪里,快进来呀。」 柳舟洲往院子里走,半道就迎到一张笑颜,不愧是皇宫的「人见人爱」,长得跟瓷娃娃一样娇贵,还端着绚烂的笑容,脸上的一对酒窝跟浸了蜜似的,甜的春风化雨。 「柳女史,你终于来了,我可想死你了。」这小公主不仅甜,还热情,只是柳舟洲纳闷,这第一次见面,何来想死一说? 还真是童言无忌。 柳舟洲也笑的灿烂,一番行礼问安,跟着公主进了内殿。 刚踏入大堂,公主就沖里面高声喊:「母后,母后,新来的女史比以前的都好看。」 这句夸赞真是要了命,正微笑着和谢淮说话的皇后立刻黑了脸,冷眼瞧着公主身后的柳舟洲。 第3章 危机 福康宫殿宇森广,内里装饰却不浮华,处处透着英气。 自柳舟洲踏入殿门,皇后就不错眼的看着她,眼前的人比一般女子要高一些,皮肤白的欺霜赛雪,樱唇玉鼻,尤其一双眼睛,又大又圆,上下两排睫毛乌黑浓密,卷着边向两边翘着,更显盈盈美目仿若碧水幽潭。 第5页 皇后素来见惯宫里美女如云,却甚少有眼前一亮的感觉,而面前这位,她都感觉刺眼了。 她冷声质问旁边管事的花嬷嬷,「不是让秦尚宫把邵阳公主的牌子换成靖安公主了么,瑾和宫怎么还能安狐媚子进来?」 原来女官报导后,可以自主选择想去的宫室,为了掩人耳目,皇后特意命人把邵阳嫡公主的牌子换成了最不受宠的靖安公主。 而皇后口中的瑾和宫,是与她在后宫中平分秋色的郑贵妃所住宫殿,也不怪皇后防着她,这么多年她可是孜孜不倦的给太子送美人。 柳舟洲这才想起,她当日拿的确是靖安公主的牌子,选择公主侍读她也存了小心思,公主是皇室,封赏自然不少,银子就攒的快。她不知道靖安公主的情况,谁知阴差阳错,得了个人人挤破头想要的差事。 花嬷嬷面上惶然,喃喃道:「回皇后,奴才问了秦尚宫,没人知道换了牌子,再者女官报到当天这位柳女史最后一个进屋,她若真是提前得了风声,该第一个进去先拿上牌子才对。」 福祸相依,没想到是父亲救了她一命,要不是等金花帖,她也不至于最后一个进屋。 公主对皇后的行为嗤之以鼻,不耐道:「母后,你又想把我的女史赶跑?你都给我赶跑十几个了,反正我不管,好不容易来个新女史,我一定要留下她。」 皇后微愠,「妍儿,你不知道宫里多少人盯着你皇兄的太子之位,咱们啊,对新来的人一定要慎之又慎。」 公主嘟着小嘴,很是不满,「我知道很多人想害太子哥哥,可这和我的女史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皇后抬高了声音,「这宫里谁不知道,太子最疼的就是你,在你身边放人不就等于在太子身边放人么,你以前的那些女史,哪个没打过太子的主意?」 「太子哥哥你帮我说句话呀。」公主跺着脚。 谢淮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起身准备往外走,「你们先聊,我去偏殿等候。」 公主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着急的嚷嚷,「太子哥哥不要走,你给我评评理,我都一个月没有女史了,学习多不方便呀。」 谢淮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是没人替你抄书吧。」 公主脸上立刻氲出了两片红云,娇嗔道:「哥哥!」 他唇弯轻勾,转身坐下。 觑了公主两眼,皇后脸转向谢淮,徵询意见道:「这个女史不像是老实的,为免节外生枝,还是打发了吧。」 谢淮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公主又急又恼,气唿唿道:「母后你怎么能以貌取人呢,长得好看怎么了,太子哥哥也好看,世家贵女挤破头接近他,怎么我的女史好看,你们就避之不及。」 「唉!」皇后被她吵的脑仁疼,都是自己生的孩子,怎么就一个稳重自持,另一个却烂漫不羁,她扶着额头,不悦道:「你知道什么,这女史来歷不明,我怎么能放心她留在你身边。」 眼见着自己被排贬的越来越偏,虽知不该插话,柳舟洲还是轻声道:「回皇后,微臣是朝廷正规录取的女官,出身学识都做不了假。」 一直跟在谢淮身边的小福子也适时接话道:「她父亲是柳玉衡。」 能跟在太子身边的人,必是有见微知着的能力,自家的主子小福子太了解了,当朝的太子文韬武略都是拔尖的,在朝中他深藏不露,私底下的关系网却盘根错节,不乏一批肱股之臣跟随于他,贵妃只手遮天,把皇后压的没地喘气,却无法动摇太子一分一毫,这样的人难免性子孤傲,一般的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可是,就在刚才看新来的女史那一眼,他目光里有了微漾,就因着这一点点的变化,小福子愿意帮着推柳舟洲一把,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推,不仅没帮到忙,还把她推到了火坑里。 「柳玉衡?」皇后低吼道,「你是柳玉衡的女儿?那孙玉卿是你什么人?」 「启禀皇后,孙氏乃是微臣嫡母,生母是陆氏。」柳舟洲正色回答。 闻言,皇后面色陡变,目露凶光,手指着柳舟洲,切齿道:「你果然有问题,贵妃是孙玉卿堂姐,你是孙玉卿的庶女,你接近公主的目的还不明显么?」 柳舟洲心勐地一紧,她只知道嫡母家族势力大,没想到竟是有宫里的关系,难怪父亲惧内,嫡母一声令下,她母亲到死都没能进柳府。 公主虽然一眼就喜欢上新来的女史,但她绝不容有人要害皇兄,拧着眉毛问:「你真是贵妃娘娘派来的?」 柳舟洲心知这关系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遂老老实实的回答,「回公主,微臣自小和母亲生活在乡下的庄子里,从来没见过贵妃娘娘,怎会是她派来的。」 皇后冷冷端坐着,斜眼睨了一下柳舟洲,「颜色是好颜色,可惜了,哎——」 公主忍不住提醒,「母后,她说她不认识贵妃娘娘。」 皇后觑了她一眼,「傻孩子,这话你也信!」 柳舟洲再次开口道:「皇后明鑑,母亲生前和嫡母不和,到离世都没踏进柳府一步,母亲走后,微臣是在嫡母手下没活路才考了女官,又怎会为她所用?」 皇后想起来,那孙氏强势,柳玉衡从不敢纳妾,倒真是从未听说柳府有庶女,看来眼前的人应是养在外头的。 第6页 但是提起贵妃,她就气的牙痒痒,跟她沾点边的人都不能留。 公主相信柳舟洲,替她愤愤不平道:「贵妃的堂妹如此苛待柳女史,柳女史怎么可能和她是一伙的,要是我啊,恨贵妃还来不及呢。」 公主一再捣乱让皇后很恼火,她问谢淮:「你怎么看?」 谢淮抬起眼睫,看到公主冲着他挤眉弄眼,忍不住嘴角勾了勾,「不若先留下来看看。」 皇后迟疑,「我还是不放心,保不住她为了讨好嫡母,配合贵妃,来祸害公主,勾引你。」 谢淮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忍不住蹙起眉头,「母后别说了,传到父皇哪里他又要不高兴了。」 皇后吓得赶紧噤声。 无意再牵扯下去,谢淮对皇后说:「女史是朝廷命官,任命书父皇也是过目的,这进宫第一天,母后若没有确凿的理由解聘了她,父皇又要怪你疑心病了。」 谢淮的这番话让柳舟洲很意外,没想到这冷血太子还挺通情理,谁知,她接下来听见,谢淮又道:「不若之后找个合适的理由,下大狱还是发卖掉,母后再做打算。」 柳舟洲:「......」 皇后觉得谢淮说的对,左右她和贵妃的关系明朗,日后抓了把柄,名正言顺的把她赶出去,说不定还能顺带扳倒贵妃,一箭双鵰。 这样一想,她又来了精神,慢条斯理道:「嗯,留下可以,但是你刚才非问插嘴,还是得罚。」 她想了想,板着脸道:「就罚你打扫学宫一个月吧。」 罚女史打扫学宫算是惯例,公主释然,歪着脑袋问:「是皇子学宫还是太子学宫啊?」 「太子学宫。」皇后冷冷回答。 -------------------- 作者有话要说: 皇后:所有人都想害我qaq 第4章 书阁 回元宁宫的路上,公主心情很好,一路叽叽喳喳小嘴不停: 「还好母后让你打扫太子学宫,太子学宫就三张桌子,皇兄一张,我一张,牧风哥哥一张,皇子学宫的课桌可就多了,有皇子、公主、世子,还有我,你说得有多少张?」 柳舟洲疑惑,「公主怎么有两张桌子?」 说起这个公主就恼火,她咬牙切齿道:「还不是我的好皇兄,我和皇子公主一起上的好好的,他非要我跟着他在太子学宫上课!」 公主突然冲着柳舟洲眨巴她那无辜的大眼睛,委委屈屈道:「所以柳女史,你知道我有多需要你了吧。」 柳舟洲正哭笑不得,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她若是替你抄书,就收拾东西回家去。」 八位壮汉抬着谢淮的辇车已经追了上来。 公主从鸾车上伸出半条胳膊,揽住柳舟洲的肩头,瞪他,「这次我一定会护好我的女史,你休想动她一根手指头。」 谢淮狭长的凤目半开半合,余光在柳舟洲身上扫了一眼,「若她少些小动作,你自可留她。」 柳舟洲转过身,朝他行礼,面上全是恳切,「谨遵太子教诲,微臣只想一心一意陪公主读书,不存别的心思。」 公主一脸的骄傲,沖谢淮道:「看我的女史多好,就皇兄小气,揪着一点小错误不放,再说了那也不是柳女史的错,明明是母后疑神疑鬼,挖坑陷害人。」 谢淮脸色转阴,眉头皱起,「越发的不像话了,连母后都排贬,我看你还是书读少了。」 一提到读书,公主脑袋就嗡嗡的疼,她皱着苦瓜脸,委屈道:「皇兄,正好赶着了,你随我回元宁宫一趟呗,最近书阁没有女史,所有的书乱七八糟混在一起,我分不清哪是太子学堂的书,你来帮我把要用的书捡出来,这样柳女史才好温课嘛。」 谢淮恨铁不成钢,「你上学堂多久了,到现在连书都分不清!」 一众宫女小监低头偷笑,也就昭阳公主能让殿下动怒,平时端方的跟个假人似的,宫人们都不敢近身。 就这样一行人簇拥着太子,公主往回走。 元宁宫的书房是一座独立的小阁楼,和主殿离的不远,两边有抄手游廊分别连着宫门和殿门,取名揽秀阁。 柳舟洲站在外头瞧着这揽秀阁华美秀丽,很是喜欢,没想到走进去她傻了眼。 那叫一个乱啊。 梨花桌案上,美人靠上,毛地毯上,扔的全是书,密密麻麻都无从下脚。 谢淮的脸板成了一块寒铁,但凡是别人,绝对会被他投到湖里餵鱼。 仿佛不忍再多看一眼,他拂袖直接往二楼走,「给你们一个时辰,分门别类摆好,再来叫我。」 公主冲着他的背影挥了挥小拳头,转身端着无辜的眼神看着柳舟洲。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轻声问:「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公主撇撇嘴,「要学的书太多,我自己稀里煳涂的,这书阁又大,宫人们也不懂,每次找书得几个时辰,我就想,不如索性就这样铺着,还好找一些。」 也是这个理,柳舟洲捲起衣袖,宽慰公主:「整理书阁我有经验,交给我吧。」 公主一把抱住她,「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行,我可太喜欢你了。」 这边浅尝辄止的热情完,她就迫不及待的沖二楼喊:「哥哥,哥哥。」 谢淮的声音从二楼远远传来,「什么事?」 「哥哥,你下来一趟。」 第7页 片刻,谢淮站在楼梯上往下看,一脸的无奈,「你又打什么坏主意?」 公主咯咯咯笑,「哥哥就不能念着点我的好么?」 「你一叫哥哥,准没好事。」他双手搭着栏杆,俯身向下看,楼下站着两个女子,一个高挑,一个娇小,都很好看。 公主被猜透了心思,立刻化身小可怜,「哥哥,我想...我想去瑾和宫吃炙羊肉。」 谢淮眉头皱起,还未来得及开口,公主抢着说:「我还在长身体呢,贵妃娘娘的炙羊肉太香了,我都馋好久了,哥哥就让我去吧。」 他指指满屋的狼藉,「你这一堆怎么办?」 公主赶紧把柳舟洲推出来,沖他道:「交给她就行,她很厉害,一个时辰保证收拾的妥妥帖帖。」 柳舟洲:「......」 公主这是为了一口炙羊肉把她豁出去了。 「别让母后知道。」谢淮不耐烦的沖他摆手,转身进了里面。 「知道了!」公主心花怒放,一熘烟跑了,刚跑两步又转回来,沖二楼喊,「让小福子下来帮柳女史,他手脚最麻利。」 打眼的功夫,小福子就从二楼飞快的跑下来,柳舟洲一看,原来是今天跟着辇车的那个小监。 小福子脸上挂着笑,问柳舟洲:「柳女史,咱们从哪一块先开始?」 柳舟洲麻利的分配好任务,俩人就开始行动。这点活对她来说不算难,在柳府她翻来覆去的把文萃阁折腾了不知道多少遍,对于书籍分类她自有一套心法。 小福子真是个好帮手,一点就通,动作还快,两人配合着,马不停蹄的竟真的在一个时辰之内完成了任务。 搁置好的书阁恢復了它原本的样子,四面顶天立地的书墙外加中间一个圆形书柱,错落有致摆满了书,乍看还真挺唬人呢。 柳舟洲思路清晰,安排有度,小福子脸上堆满笑沖她点头,「柳女史真了不起,您且等会,我这就去叫殿下。」 谢淮缓缓走下楼梯,见凌乱的书阁短时间内大变身,他似乎也震撼了一瞬。 他一向挑剔,宫里半吊子女官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在他看来这些人顶多算识字的宫女,进宫也无非是想攀附个金贵的主子。 并非是他偏颇,公主的歷任女史皆是如此,而他又是这宫里最金贵的,因而他最不堪其烦。 他目光掠过一排排书册,书摆的整齐不是本事,分类精准才重要。 大部分女史都不会摆书,好一点的还知道看着简介分类,敷衍的直接按书名摆放,如此这般没有章法,书阁大了找起书来真是个麻烦事。 转眼小福子手上就多一摞公主上课用书,谢淮三两下就挑出来了,他再看其它籍册,没有一本放错地方。 小福子舒了一口气,难得一次殿下在公主的书阁如此心平气和,以往的女史都没少在书阁挨罚。 他把书悉数递到柳舟洲的手上,笑盈盈道:「柳女史辛苦了。」 「哪里,我还要谢谢福公公的帮忙呢。」她客客气气的谢了小福子,又从他手中接过太子挑的书。 柳舟洲抱着满怀的书往桌案走,边走边看,边看边想:这些书对公主来说太难了吧,她看的专心,没注意脚下,一个不小心差点撞到前面的人身上。 她急忙顿住脚,身子向后打了个趔趄才堪堪站稳,抬起头,只见谢淮一动不动的站在她的面前,清冽的气味瞬间将她淹没。 谢淮个子高,他弯下腰,低了半个头的高度,直视着她的眼睛,柳舟洲被盯的心里发毛,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她挪动脚步想要从侧面逃跑,却被他伸胳膊挡住了去路。 「你真实年龄到底多少?」 他声音冷的如淬了冰。 第5章 年龄 柳舟洲被吓的失了魂,不由的睁圆了眼睛,她眼窝深,眼睫又翘又长。 像他记忆中的一个人。 那时他还不是太子,记忆中的小姑娘有一双大眼睛,深邃明亮,睫毛又黑又密,像卷着边的小扇子,想到她谢淮眼里落了阴鸷。 这么多年过去,那可恨的小姑娘也有十七八岁了吧。 柳舟洲惶惶然眨了眨眼睛,睫毛像小扇子唿哧唿哧的扇着,谢淮眼睛狠,离她又近,冷冽的压迫感使她唿吸凝滞。 「回...殿下,微臣十四岁,官籍上写着的。」她屏息落睫,压下心里的七七八八,故作镇静。 谢淮垂眸看她,面前的人个头已经超过他的肩头,公主比她小一岁,却只到他的腰窝。 这个人,一进宫就不老实,也不怪母后怀疑,他眼里浮出狠厉,一把捏着她的下巴,声线如刀刮过耳旁:「你到底是谁?」 柳舟洲心下一惊,眼里的慌乱转瞬即逝,她面色平静,声音平稳道:「微臣是柳玉衡的女儿,柳舟洲。」 她面色诚挚,眼神坚定,似在说这世上最肯定的答案,谢淮冷笑一声,放开了她。 谢淮刚一走出书阁,柳舟洲立刻双腿发软,跌坐在地上,手里的书哗啦啦散落一地。 小福子回头,面露疑色,「这......」 谢淮继续往前走,对身后的小福子道:「查她的身籍。」声音凛如霜雪。 这进宫第一天,柳舟洲就经歷了两次劫后余生,她心里想着,得快点攒银子了。 这天她在惶恐中帮公主温书,在书阁待到很晚,等到走出了门,刚在抄手游廊上转了个弯,远远的就听见主殿的嬉笑声。 第8页 不知何事如此热闹,她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甫一踏入殿门,入目是满地的物件,耳铛,镯子,素钗等整齐排列,宫女内监被一根红绳挡住,挤在五步开外,轮流拿一个大号的银镯子,玩套圈呢。 公主坐在软塌上,笑的开怀,她见柳舟洲进来,赶紧招手,「柳女史,快来试试你的手气,刚才小全子套了一个金钗呢。」 刚想着攒银子,这就来了机会?初来乍到,她决定按兵不动,坐在公主身边先看他们玩。 她越看越觉得,殿里的气氛让她不适应。 拿值钱的东西下注玩点小游戏本没什么,可这套圈游戏怎么看怎么像故意套公主呢,公主被一群人捧的云里雾里,浑然不觉。 殿内的气氛愈发高涨,欢唿声一潮高过一潮,公主开心,推推坐在一旁的柳舟洲,「柳女史,你也去赢几个簪子玩玩。」 她无心参与,遂找了个藉口,「微臣手气差,玩不了这个。」 那赢的最多的小全子眼睛立刻冷了,面上却依旧笑的生花,「柳女史是清贵的读书人,不屑这等俗气的游戏。」 她听这话心里不悦,面上却没有显出来,「玩乐而已,哪里论得雅俗,我之前偶有机会玩过,但没有全公公这般的财气呀。」 小全子立马转身弯腰给公主做了个揖,朗声道:「这全都是托公主的福啊,公主福泽深厚,奴才才能跟着沾点手气。」 又一个唤做小卓子的内监接过话说:「是呀,是呀,能跟着公主,是奴才们祖上烧高香了呢。」 那围着红绳的宫女也都回头,奉承的话一个比一个好听,公主听了心里高兴,命阿糖又拿了一匣子珠宝,当做下注。 已至子夜,这厢还没有要散的意思,柳舟洲明日还得打扫学堂,遂禀了公主,先回去了。 翌日,天刚透亮,她就出了门,头顶上还有几颗银星星未散去。 公主皇子们的伴读被罚打扫学宫算是惯例,这活不轻不重,若当着众人的面做,面皮还是有点挂不住,所以她来的早,快点干完回去还不耽误用早膳。 日头还没冒出地面,天空是粉白色的,照的书院里一地迤逦,她心情变得很好。 「哐啷」一把推开大门,挑了两把鸡毛掸子,她信步走进屋内,哼着小曲转过槅扇,猝不及防对上一双亮狠狠的眼睛,屋子里比外面要暗一些,那目光穿过一室灰濛,扎的她双腿发软。 「殿...殿下,您在啊!」 小福子在旁边看的心惊肉跳,笑的比哭还难看,「柳女史,在学宫里要安静,你这一顿七里哐啷,还唱起来,闹着殿下了。」 柳舟洲恨不能立刻遁了,她起了个大早,也是有意避开这位祖宗,谁成想,撞了个正着。 她忙行了个礼,解释道:「我没想到屋里有人,殿下太...太勤快了。」 谢淮语气不悦,「不好好陪公主,来这么早做什么?」 柳舟洲沖他摇了摇手里的鸡毛掸子,「打扫学堂。」 谢淮这才想起有这回事,懒得跟她计较,转过身,眼睛又移到了手里的书本上。 柳舟洲一边猫着步子拭灰,一边小声嘀咕,「怎么会有人大早上在学堂看书。」难道学人家坐禅? 咳,谢淮咳嗽了一下,她吓得立刻噤声。 清早这一通打扫进行的很是艰难,她吊着嗓子眼,踱着小碎步,生怕惊扰了那尊坐禅的大佛。 当第一缕晨曦明晃晃的照进屋内,手中持卷的谢淮周身镀上一圈金灿灿的佛光,柳舟洲也终于完成了今天的擦灰任务。 轻轻的舒了一口气,她捻手捻脚的往外走,终于可以回去用早膳啦。 眼看着她就要成功穿过槅扇,却听身后响起凉凉的声音,「为什么不擦我的书桌?」 她倏然转身,张了半天嘴才发出了声:「回殿下,我...我忘了。」 哪里是忘了,他那张桌子有着生人勿进的气场,她若在上面掸来掸去,那不是老虎头上拔毛么。 言毕,她看一眼小福子,对方给了她一个「过来」的表情,她又轻手轻脚的走了回来,蹲在谢淮书桌前。 桌上的书已经看了大半,他修长的手指抚在微黄书页上,渡着一层柔和的晨曦,美的像玉。 她拿着鸡毛掸子慢慢掸灰,轻飘飘的羽毛时有时无的越过发黄的纸张挠他的手,白皙的指骨微微颤动,他轻「啧」一声,抬眼看她。 柳舟洲忙收回了掸子,横抱在胸前,低眉顺眼的耷拉着小脑袋,一脸的惊慌也挡不住美人如画,桌上的书「啪」的一声合上,谢淮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手。 两人俱被吓了一跳,惶惶然中都在寻找对方的眼睛,四目相对,又很快分开,柳舟洲连忙爬起来,福身道:「微臣告退。」 她转身向外走,背后又传来摄人心神的声音:「站住!」 她脚下顿住,轻轻的回了声,「是。」 「公主几时过来?」 她愕然,吞吞吐吐道:「回殿下,公主...公主今天不来学堂。」 乍现的旖旎瞬间消失,室内空气凝固了般,那位祖宗又恢復了冰冷的音调: 「今天你必须把公主带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12 20:01:32~2021-05-13 21:45: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9页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上课 回宫的路上,柳舟洲一直在想辙。 这小公主看似好说话,却铁了心不想读书,似乎还练就了一身逃避学习的本领。 这应该是和歷任女史斗智斗勇的成果。 回到元宁宫时,见公主还未起床,她转身去了厨房,公主的小厨房真是个好地方,各样膳点,食材一应俱全。 她巡视一番,才往公主的寝室走,撩开粉色的纱幔,她轻唤榻上唿唿入睡的美人:「公主醒醒,该用早膳了。」 睡美人翻个身,干脆道:「不吃!」 柳舟洲蹲下身子,俯在榻沿,耐心劝诱:「小厨房今天准备了公主最爱吃的菱粉糖糕,这个可是要趁热才好吃呢。」 公主拿软枕挡住耳朵,没好气的说:「我又不是小孩子,用不着拿吃食引诱我。」 柳舟洲「噗嗤」笑出了声,「大人也要吃饭呀,再说了,今天的菱粉糖糕和平日的可不一样,我让厨娘在里面加了藕粉,吃起来更爽口,你起来尝一尝。」 「我不饿,昨天吃的炙羊肉还没消化呢!」 柳舟洲好奇道:「那炙羊肉怎么个好吃法,还能把公主吃多了。」 公主兴奋的掀被坐起,「我给你讲...」这一讲瞌睡虫就跑远了。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柳舟洲眼底闪过一丝狡黠,饶有兴致的听公主的一通眉飞色舞。 趁着宫人们给公主匀面挽髻的间隙,柳舟洲已经整理好书匣,在一旁等着,公主拧眉,「柳女史你别积极了,我说了今天不去学堂。」 「陪公主去学堂是微臣的职责,我不能第一天上任就失职。」柳舟洲一本正经道。 公主变了脸色,拔下头上的玉簪,横眉瞪着菱花镜子里的柳舟洲,「我说不去就不去!柳女史,你要知道,你是我的人,不要跟母后,皇兄一样逼着我做不想做的事。」 「他们也是为了公主好,太子殿下正在学堂等着你呢。」柳舟洲劝道。 公主转身,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在学堂碰见皇兄了?他最近在主持编纂什么书,反正是个大事,东宫的书阁通宵挤满了翰林学士,为了安静,最近他都早早到学堂温课。」 柳舟洲点点头。 公主转过身,背对着她,气唿唿的说:「还不快来帮我把头髮簪上,我这可都是为了你,皇兄最喜欢罚我的女史了。」 柳舟洲舒了一口气,笑语晏晏道:「微臣遵旨。」 一行人簇拥着公主赶到太子学堂,她甫一现身,就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哎呦,稀客呀,邵阳公主第一次这么早到。」 原来是谢淮的陪读,国舅爷家的二儿子,曹牧风。 他瞥了一眼跟着进来的柳舟洲,表情浮夸的竖起大拇指,「佩服,佩服,新来的女史吧,再接再厉哦。」 「牧风哥哥,你别阴阳怪气了,柳女史第一次进学堂,你可不许欺负她。」 讲习夫子还没有来,曹牧风显然是有一段时间没见公主了,跟她说话不停。 谢淮还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桌上的书已经翻到最后一页,听她们进来也没回头,柳舟洲非常没有存在感的坐在了侧面靠墙伴读的位置。 今日的讲习夫子是冯少傅,他进来看见公主时,还愣了一下,随即沖她点了点头,公主佯装看书并不与他对视。 待夫子转身,公主侧过头,沖侧面的柳舟洲说:「你认真听课,尤其要记下夫子留的功课。」 柳舟洲点点头,余光瞥见前排的谢淮的似乎蹙了下眉。 冯少傅知道的多,又会讲,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柳舟洲听得入神,曹牧风也捧场,显得的颇认真,而谢淮时不时还能和夫子讨论一番,只有公主,听得云里雾里,昏昏欲睡。 不到半堂课,她竟躲在谢淮的背后,真的睡着了,夫子发现后,在讲桌上狠拍了一下戒尺,声音震耳,公主登时清醒。 夫子摇摇头,面露不满,「公主若瞌睡了,可回宫歇息。」 这冯少傅可是个犟老头,公主在他这没少吃亏,她再单纯,也知道这会夫子说的是反话,遂赶紧摇头道: 「夫子见谅,我一开始很用力听您讲课来着,但怎么都听不懂,估计用脑过度,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夫子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冯少傅板着脸,无奈的摇摇头,「听不懂是因为你脑中储备太少,这样吧...」 一听到他说「这样吧」公主就惊惧的睁大了眼睛,曹牧风也同情的看向她,只见冯少傅略一沉吟,开口道:「今日回去你把《四书直解》手抄一遍,三日后交与我。」 「啊!」公主忍不住哀嚎出声,她正要反驳,却见谢淮转过身蹙眉看着她,几乎要出口的话在舌尖打了个转,被咽了回去,她低下头闷闷的生气。 《四书直解》柳舟洲读过,这本书字数不少,手抄全本,三天不吃不睡也抄不完呢。 这个小插曲过后,课堂恢復了平静,夫子又滔滔不绝的讲了快一个时辰。 谢淮听身后的公主和曹牧风窸窸窣窣的已经开始坐不住,他转眸瞥向侧面,见一个身影坐的笔直,目光随着讲课的夫子,乖巧的记笔记,在一众昏昏欲睡的伴读中,很是扎眼。 第10页 见堂下开始躁动,冯少傅慢慢打住,布置了功课,宣布散学,几人起立,恭恭敬敬的送夫子出门。 夫子刚出了门,公主立刻跟换了个人似的,来了精气神,她一步跳到曹牧风的课桌前,笑的两眼弯弯,「表哥,听说御马苑新进了几匹好马,你带我去骑马好不好?」 曹牧风显然有些心动,他抬头瞄一眼谢淮,被对方甩了一记冷眼,他立刻变了脸色,佯装生气道:「哎,谁刚被夫子罚了抄书,怎么转头就忘了。」 公主恼羞成怒,高声嚷嚷着:「曹牧风你怎么回事,你不想去就直说,管我干嘛,我骑了马再回宫抄书不行么?」 「不行。」谢淮毫不留情截了公主的话,不理她怒气沖沖的抗议,他把最后一本书放入书匣,转身往外走。 经过柳舟洲身边时他顿住脚步,微微侧首,命令道: 「带公主回去抄书,晚上我过去检查。」 第7章 风波 说完谢淮就离开了,留下若有若无的清冽味道。 柳舟洲只觉头皮微微发麻,这时曹牧风也正往外走,他边走边夸张的沖屋里的二人振臂握拳,「挑战来了,你相信你们,啊哈哈哈...」 这...这哪里是相信,这是赤/裸裸的嘲笑。 公主气的小脸涨红,「曹牧风,你给我站住!」她边说边张牙舞爪的追了出去,曹牧风唬了一跳,「哎呀呀」的一熘烟跑没了影。 柳舟洲见公主跑了出去,赶紧拾掇桌案上的书,待她出门,公主已经出了院子。 急忙跟出来,她左右环顾,见不远处的莲花湖里,荷叶碧绿连天,公主正指挥着两个小监捞莲蓬。 见她走来,公主举着手里的莲蓬沖她使劲摇,「柳女史,你快来看这莲蓬好大。」她笑的灿烂,如春阳煦煦,完全看不出是刚才的小可怜。 柳舟洲接过一个莲蓬,忍不住赞嘆,「这莲子又饱满又新鲜,拿回去让厨娘做桂花莲子羹怎么样?」 公主点头,「好呀,好呀。」 「那咱们回宫吧。」她沖公主招手,公主立刻收了笑容,指着湖里道:「我让他们再多捞点,给母后宫里也送些。」 柳舟洲不再坚持,把玩着手里的莲蓬,陪她说话,「公主,微臣有一个大缺点。」 「什么啊?」公主好奇的看着她。 「微臣字丑。」 在乡下没有先生教她,父亲偶尔会让家丁给她带几本习字的书,当时她心思不在这个上面,稀里煳涂也就认了几个字,回柳府打算考女官后,她背书快,写字却不是一朝一夕能精进的,是以她的字很不成样。 听了这话,公主咯咯咯笑弯了腰,「柳女史啊柳女史,我还以为你无所不能呢。」 柳舟洲苦笑,「所以啊,等会公主抄一篇,我抄一篇,全当练字了。」 公主蹙眉,「整整一本书啊,不吃不睡也抄不完,反正三日后都会被夫子训,索性一个字也别写。」 柳舟洲失笑,「夫子能不知道你抄不完么,他之所以这样说只是唬你呢,你只要尽力多写几篇,他必定不会为难你。」 「你说的太对了!」公主拍着她的肩头,兴奋道:「那柳女史你尽力就行,不要累着自己。」 柳舟洲:「!!!」怎么是这个结果。 「微臣的字可丑了,夫子看了会发火的那种。」 「啊」公主失望,「我的字倒是挺好看的。」 柳舟洲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她趁热打铁道:「其实《四书直解》里有很多有趣的典故,我整理出来,你专抄这种,如此你既完成了任务,又学到了有趣的故事,一举两得。」 公主有点动摇,柳舟洲又道:「公主如果把这些故事讲给殿下听,他一定会对你刮目相看的。」 公主突然两眼放光,「还有曹牧风,哼,看他以后还小瞧我!」 柳舟洲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一行人举着莲蓬浩浩荡荡的回了宫。 刚进了宫门,留守宫内的小全子和小卓子就谄笑着迎了出来,「公主,奴才又为您寻了新鲜的玩意。」 公主睁圆了眼睛,把手里的莲蓬往宫女手里一塞,急着问:「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 说着就跟着小全子一行人往殿内走,什么抄书早都忘到了九霄云外。 柳舟洲嘆了一口气,心知刚才的努力怕是全都白费了,宫里有这样一群谄媚小人换着花样带公主玩,她的心思怎么可能用在读书上。 小公主单纯,她要是高兴了,赏赐大方的没边,宫里面那几个眼睛活泛的,不老实伺候,挖空心思逗公主开心,变着法讨打赏。 就拿昨晚的套圈游戏来说,几个小监、宫女哄着公主玩到子夜,被他们套走的珠宝首饰能装满半个笼箱。 这也直接导致了公主早上起床困难,上课打瞌睡。 这群人,一边哄走公主的宝贝,一边消磨她的意志,怂恿她闲散度日,不思进取,着实可恨的紧。 小公主果然被新鲜玩意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午膳都不正经吃,跟着玩了大半天,书阁的门都不愿踏进一步。 柳舟洲见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她拿了一把莲蓬,对阿糖说:「转告公主,我去给皇后娘娘送莲蓬。」 从福康宫回来,柳舟洲直接去了书阁,在里面忙乎到很晚,直到听院子里一片哭天喊地,她才走出了门。 第11页 已经入夜,院子里掌了灯。 原来是皇后身边的花嬷嬷带着十几个禁卫围在院子里,小全子小卓子和几个宫女颤抖着跪在地上,他们面前堆满了金银珠宝,公主拦在他们面前,用手指着花嬷嬷质问: 「嬷嬷,你这是干什么?」 花嬷嬷一脸威严,瞪着跪下的宫人,目眦欲裂,「这群刁奴,不好好伺候公主,心思全用在歪地方,皇后娘娘命奴才把他们带回去,严加盘问。」 小全子大唿冤枉,「嬷嬷明查,我们尽心侍主,这些都是公主打赏给小人的。」 花嬷嬷冷笑:「公主单纯,你们谄媚惑主,哄得她给你们撒钱,就沖这一点,你们就该死。你安的什么心自己门清,还敢喊冤!」 说着她上前一步,狠狠的唿了小全子几个巴掌,只打的他两颊红肿,口角流血。 公主愤怒极了,挥着拳头就朝花嬷嬷扑去,柳舟洲赶紧上前拦腰抱住她,急声劝慰:「公主冷静,嬷嬷代皇后过来,你别惹了皇后生气。」 公主动不得,胡乱挥着手沖花嬷嬷喊:「你竟敢打我的人,是不是不想活了!」 跪地的宫女内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此起彼伏的哭喊,「公主救命,公主救救小人的命啊。」 小全子反应快,指着柳舟洲大声喊:「是不是你告的状,怎么前脚你去福康宫送了个莲蓬,后脚皇后娘娘就来要我们的命?」 闻言公主一把推开她,瞪圆了眼睛问:「是不是你?」 她直视着公主的眼睛,点头道:「是微臣,公主,你不能这样整日和他们混在一起。」 原来在给皇后送莲蓬的时候,她向皇后说了元宁宫的情况,本意是想请皇后把这些人调到后院,不得踏进殿内,没想到皇后会请禁卫过来,禁卫一来,那可是要下大狱的。 她刚才还在想皇后的手段太狠,又见在这种情况下那小全子还能引导公主的行为,可见是个厉害的,这元宁宫断是不能留他了。 至于进了刑部,清者自清,若他们没做错事,问完话自然就能出来了。 公主根本听不进她说话,小手颤颤巍巍指着她,喝道:「你走,从现在开始你不是我的女史了!」 花嬷嬷着急,弯下身子对公主道:「公主万万不可呀,皇后娘娘还要柳女史以后好好照顾您呢。」 公主一听这话更气了,高声嚷:「谁要她照顾,你走,你现在就走!」 柳舟洲站的岿然不动,平声静气道:「启禀公主,微臣是朝廷命官,非得有吏部辞表,微臣才能走。」 公主叉着腰,满不在乎道:「朝廷是我父皇的,我说让你走你就得走!」 「休要胡言!」 黑暗中走出来一个人影,墨色的锦袍带着夜的微凉,皎洁的面容又如吸饱了满天的月辉,众人屏气凝神,齐齐噤了声,只有公主失声喊道: 「太子哥哥!」 第8章 护着 谢淮从昏暗里走到灯下,一院子的灯火灿灿,暖不了他脸上的清冷。 他踏步走到公主面前,俯首看她,脸还是严肃,眼睛已经柔软,「身为公主,当知谨言慎行的道理。」 公主不管,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就开始胡乱的哭,「哥哥,他们要把我宫里的人带走。」 谢淮冷眼瞥去,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柳舟洲,她清瘦的身影在人群中间,显得单薄孤寂。 那小全子也是聪明过了头,他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几圈,仗着自己混了眼熟,扑过去跪到谢淮脚前,凄声道:「殿下救命,柳女史见公主对我们好,心存嫉恨,诬告小人,请殿下看在公主的面子上,为小人做主啊。」 谢淮收回眼神,看都懒得看那小全子一眼,抬起脚把他踢的滚出了几丈远。 公主震惊,仰着头瞪他,「皇兄!」 他转过头看侍卫,脸色冷的吓人,「拖下去打五十大板!」 禁卫军二十大板下去这人就算废了,五十大板就是直接要他的命啊。 公主自小生活在太子身边,知道他下的命令从来不会收回,没有再为小全子求情,只咬着牙落泪。 那小全子自知死期已到,登时昏了过去,直到「啪」的一板子打到身上,才声嘶力竭的吼了出来。刚才还哭天喊地的宫女、内监认命的耷拉着脑袋,再无一人敢唿救,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五十大板是给公主身边的人一个警醒,再动那些歪心思,就是这个下场。 行刑完,禁卫军把断气的小全子及犯事的宫人一併带走,花嬷嬷朝谢淮福了福,去给皇后回话。 七七八八的人陆续离开,柳舟洲这才发现,跟着谢淮进来的还有一个人,曹牧风。 难得他今天竟如此沉得住气,没了平日的油嘴滑舌。 眼看着一行人都出了院子,公主从气愤中醒过神,气势汹汹的指着柳舟洲,大声喊:「既然要带走我宫里的人,那就把她也带走,我不想看见她。」 谢淮顺着公主的手指,看到柳舟洲的脸上,她眼眸幽深,看不到一丝波动。 柳舟洲知道谢淮在看她,抬眼与他对视,行礼道:「殿下明鑑,微臣并非存心报復。」 公主气的脸色涨红,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怒沖沖道:「是你害死了小全子,你记恨我跟他们玩不与你抄书,柳女史,你敢说你没有私心么?」 第12页 柳舟洲还沉浸在震惊中,小全子的死确实因她而起,但她并不亏心,遂看着公主的眼睛,诚恳道:「微臣有私心,作为一个女史,只希望公主积极进取,而不是跟着他们虚度光阴。」 跟一个小姑娘说这种话,这不是故意招烦么,柳舟洲当然知道,但公主正在气头上,无论她说什么都是错,不若如实告知。 公主果然最听不得这种话,跳起脚就要把她推到门外去,曹牧风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急声问:「公主,不要冲动。」 公主甩开他的手,不满的嚷嚷:「虚度光阴怎么了,我就喜欢虚度光阴,柳女史,你...」 曹牧风一看这僵持下去没完没了啦,他立刻堵了公主的话,推着她往殿内走,「表妹啊,哥哥我都站那么久了,带我去大殿坐坐呀。」 公主被曹牧风拉着离开,其他人也都退下了。 宫人们走后带走了灯笼,院子里没了灯火,昏暗的夜色里,柳舟洲卸下伪装,脸上露出了颓然之色,仔细点甚至能听到她微微的嘆息。 没想到自己的一个举动,竟然害了一条人命,这宫里的兇险,可比她想像中大多了。 「明知道公主会生气,还要那样做?」黑暗里忽然有人说话,柳舟洲勐然抬起头,才发现谢淮还在原地没走。 「微臣考虑不周,鲁莽了。」她赧然的低下了头。 「宫里人事复杂,任何决定都要谋定而动,最忌一时冲动。」 在黑暗里听到谢淮的这句话,她嵴背微微发冷。她心里有了不好的念头,这位也生自己的气了? 「殿下要罚微臣么?」她抬起头,小心翼翼的问,昏黄的夜色里,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星子还要清亮。 谢淮看她一眼,又转眼看向漆黑的夜幕,「孤知道她宫里的人常有一些小动作,但碍着是姑娘家的院内事,不好插手,你今日戳破,也算好事。」 一颗悬着的心落了肚,她微微福了福身子,轻声道:「谢殿下宽宥,但...」但也不用杀人呢,最后这半句她没敢说出口。 她没说出口,谢淮也自当不知,他转身向大殿走去。吁了一口气,柳舟洲也转身,向书阁走去。 昨晚发生的事情太多,夜里柳舟洲有点失眠,平日她都起的早,今日贪睡了会,直到听见敲门声,才醒来。 她趿着鞋履往门边走,边走边问,「谁在外面?」 「柳女史,我是阿糖,公主在书阁等您。」 她看一眼窗外刚泛白的天空,心里「咯噔」一声,公主从来不会这么早起,看来昨天的事她气的不轻,这是憋了一夜的不爽快,一大早就准备把她扫地出门么? 却听门外又响起阿糖的声音,「我把话带到就先走了,女史快点过去吧。」 简单梳洗一番,柳舟洲已经站到揽秀阁门前,她深吸一口气,心里想着,公主心肠不坏,离开元宁宫应该还可以去别的宫室找到事做,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多坏。 轻轻推开门见公主在书案后面坐着,埋头写着什么。 辞表?她还是心下微微一沉。 听见动静,公主抬头,给了柳舟洲一个大大的微笑。 柳舟洲疑惑,这是哪一招? 「柳女史!」公主欢快的叫了一声,就从桌子后面跑出来,三蹦两跳的到她的跟前,「柳女史你可来了,我都等你一会了。」 柳舟洲摸不清状况,迟疑着搭话,「公主...找微臣做什么?」 「抄书呀!」 公主一把将她拉到书桌前,拿起字帖给她看,「这是我等你的时候抄的,怎么样,我的字还可以吧!」 柳舟洲接过一看,一页字帖已经写到三分之一的位置,字迹很好看,娟秀又不失力道,她忍不住弯了嘴角,「公主的字比微臣的好看太多了!」 公主骄傲的挺起小胸膛,「那当然,我可是皇兄的大徒弟,皇兄的字你还没见呢,比字帖还好看。」 「嗯,如果是公主的老师,那微臣信,公主的字已经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了。」 公主被夸的心花怒放,柳舟洲心里却颇多问号。 昨天还大雨将至,今天怎么就放晴了? 她试探着问:「公主今天心情为何这么好?」 公主两眼闪着奇异的光彩,咧着嘴笑,「还不是因为太子哥哥嘛!」 第9章 抄书 公主神秘莫测的说,「你知道这次抄书,我若能让夫子满意,皇兄答应我什么吗?」 柳舟洲摇头。 「皇兄答应教我练功!」公主兴奋的手舞足蹈,「我求了他很久,他都不肯,这下我终于如愿了。」 「公主若想习武,找个女武师,岂不更方便?」柳舟洲不解,何须这般费力求他。 公主摇头,撇着嘴道:「女武师哪能和皇兄比,皇兄的功夫可是我皇爷爷教的,皇爷爷当年可厉害了,整个大兴没有人能打败他。我看啊,现在也没人能打败皇兄。」 柳舟洲心想,有谁敢打败太/祖皇帝呢,如此看来谢淮的武功也有水分。 不过,说起太/祖皇帝,她的心理五味杂陈,如果当年他没有做那个决定,自己的命运又会如何呢? 「柳女史,柳女史...」公主唤她,「我们现在就开始抄书吧。」 柳舟洲欣然点头,铺好笔墨纸砚,又问:「公主不怪我了?」 第13页 这宫里果然死个人跟死个蚂蚁似的,昨日发生的事仍歷歷在目,今日这宫里竟然半天痕迹都未留,已然开始谈笑风生。 「怪你?」公主疑惑,「哦,你是说昨晚的事啊,哎呀,我给你讲,气死我了。」 原来,昨晚谢淮着人严加审问,才知道那个小全子是受人指使故意祸害公主,让她玩乐丧志,不思进取。 「知道是受谁指示么?」柳舟洲问。 「查到是一个宫里的老嬷嬷,这种事真正的主使一般都不会现身的,反正母后都算到了贵妃娘娘头上。」 柳舟洲不禁对这位贵妃好奇了,什么样的人呀,让皇后这么恨着。 「所以呀,柳女史,我还要谢谢你呢,这样吧,就许你和我一起跟着皇兄学练功。」公主为自己这个想法拍手叫好,根本不给柳舟洲拒绝的机会。 「一起学,反正他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 柳舟洲叫苦不迭,若有她在,这教一个和教两个的区别大了去了,可公主很坚持,她就想着等择机再说。 接下来两日,公主虽然老实待在书阁,把柳舟洲可累了个够呛,这公主和她那亲哥哥一模一样,都是祖宗,难伺候的紧。 转眼到了第三日,太子学堂里冯少傅正在台上讲书,一个娇俏的身影猫着进来,坐在谢淮身后的空桌上。 冯少傅气的吹鬍子瞪眼,故意羞她,「公主来这么晚,怕是昨晚抄书太累。」 公主惊讶,「夫子怎么知道?」 冯少傅更生气了,站在那直哼哼。 谢淮拧眉转过身,一言难尽的看了她一眼,公主一脸无辜的沖他嘿嘿笑,「太子哥哥,我起晚了。」 刚在侧面坐下的柳舟洲感觉脑门莫名挨了一记冷冷的飞刀眼。 曹牧风打趣,「昭阳,你真是勇气可嘉,我们都以为你不敢来了呢。」 公主鼓着腮帮子,不满道:「为什么不敢来,我还要给夫子交作业呢。」说着从书匣里翻出一大堆字帖,写的规规整整,全是《四书直解》。 夫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伸手接过一张张的看,边看边点头,「嗯,不错,抄的认真,数量也够,看来是下功夫了。」 公主昂着小脑袋,颇为骄矜,「那当然。」 谢淮拿过字帖一一翻看,面色变好,曹牧风却不相信,忍不住问了一声,「不会是别人代抄的吧?」说完还意味深长的看了柳舟洲一眼。 冯少傅刚刚舒展的面容又严肃起来,沉沉的「嗯?」了一声。 谢淮一张一张翻,肯定道:「这是公主的笔迹。」 「笔迹也可以模仿呀。」曹牧风接腔,一副不嫌事大的表情。 公主气的脸都变了,挥着小拳头就打他,「曹牧风,你今天存心和我过不去,是不是?」 曹牧风被公主的小粉拳抡的龇牙咧嘴,一室的人都跟着笑。 笑声中忽然听到谢淮指着柳舟洲,凛声道:「你过来。」 柳舟洲乖乖过来蹲到他的书桌前,谢淮拿起毛笔沾了墨递给她,「写两个字我看看。」 她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迟疑着不敢去接笔,那边打闹的俩人也停了下来,走过来围在桌边。 曹牧风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头微微偏向公主,幸灾乐祸道:「看吧,你的女史连笔都不敢接。」 公主懒得理曹牧风,焦急的看着柳舟洲,一副「你咋这么不争气」的表情,「快接笔呀,怕什么,咱俩的字又不一样。」 谢淮不错眼的盯着她,她不敢抬眼,睫毛轻颤,很是难堪,她知道,写了字状况会更难堪。 公主又在催促,她面上尽是赧然,心知今天是躲不过了,慢慢伸手握住笔尾,谢淮放开,手心贴着她的手背划过,修长的手指碰了她的指尖,她心里一滞,差点撂了笔。 其他人还在哄闹,肌肤交接的二人都微微落了睫。 柳舟洲收回了心神,这就要落笔,她对自己的字没有信心,又被围观,心绪也乱,这一笔下去,她就知道不妙,果然她满头大汗的写了一行,竟比平时的还难看。 「哈哈哈哈哈哈...」曹牧风先笑了出来,「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字怎么写成这样?」 又冲着公主拜了拜,「对不起,公主,是我错怪了你。」 公主拿过笺纸,面露尴尬,「嗯...嗯,柳女史可能紧张了,发挥有一点点失常,平时...」也好不到哪去。 曹牧风对着字又一顿啧啧啧,「你若是殿下的徒弟,写成这样,非得被他打死。」 谢淮对写字要求高,看见字写的不好的人,恨不得避而远之。 谢淮轻揉眉心,不忍直视,「要练字。」 柳舟洲脸色绯红,头低着,轻声回答,「是,殿下。」 夫子也好奇,走上前来看,只一眼就皱了眉头,「这样的字,是怎么考上女官的。」 这是她第二次,在这个房间里恨不得遁了,她又羞又急,眼睫轻扇,雪腮臊红,生是给这庄肃的学堂添了一副绝美的颜色,一时闹笑声竟都止住了。 夫子难得跟着他们胡闹,这会板着脸催促,「都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柳舟洲仿佛得了大赦,把毛笔轻轻放入砚台,小心翼翼的从谢淮眼前抽走自己的拙作,逃跑似的回自己的座位。 谢淮冷眼旁观,嘴角浮出一丝几无可查的笑意。 第14页 夫子轻咳两声,待众人都看向他,才说:「公主这次表现不错,今日就不给你额外作业。」 公主可骄傲了,对夫子炫耀,「夫子啊,我不但抄了书,还记住了很多四书里面的典故呢。」 「哦,还有额外收穫,甚好甚好。」夫子撸着鬍鬚,点点头。 「是啊,柳女史专让我抄里面的小故事,我越抄越觉得有意思,不知不觉就抄了很多。」 「是这个道理。」夫子赞赏的沖柳舟洲点点头,「因材施教,柳女史用的比我们好啊。」 柳舟洲起身行礼,「夫子过誉了,都是微臣的分内事。」 这节课众人都觉轻松,课堂氛围也好,散学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待夫子离去,公主一步跳到谢淮跟前,抱着他的胳膊摇啊摇,仰着小脸撒娇: 「太子哥哥,你要教我练功哦,还要带上她。」公主伸胳膊直直指向柳舟洲。 柳舟洲微怔,摆手正要拒绝,却听谢淮干脆的声音: 「好。」 第10章 御园 谢淮本不想答应公主,他不愿教别人练武,这会让他想起太/祖皇帝对他的教导,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那是他最快乐的童年时光,在他八岁那年戛然而止。 更何况还要多加一个人。 只是新来的女史,因着自己叫她写字被一众哄嘲,她那羞红的小脸在他脑中浮现,心不由己的就答应了。 公主今日太满足,她激动地拉着柳舟洲的手,「说吧,你怎么感谢我?」 柳舟洲心里叫苦不迭,今日从头到尾哪有一件值得她感谢的事,她只想收拾书匣赶紧回去练字。 一转神的功夫,公主又跳到了谢淮跟前,「太子哥哥,柳女史说如果我完成夫子课业,也给我奖励呢?」 曹牧风「唔」了一声凑过来,「什么奖励?」 公主笑的美滋滋,「她给我做炙羊肉,她的炙羊肉比贵妃宫里的还好吃。」 「真的,假的?」曹牧风用怀疑的眼神看向柳舟洲。 柳舟洲抬头,生挤了个笑脸,「真的,但是要先在宫外买一味特殊的香料。」 「让小福子去办,什么奇怪的东西他都能买来。」公主看着小福子。 小福子不敢应话,眼色焦急的等谢淮吩咐,谢淮回答:「你问柳女史需要买哪种香料。」 「好勒。」小福子得令,松了一口气,笑眯眯的沖柳舟洲道:「柳女史尽请吩咐。」 柳舟洲拿出一张信笺递给她,「福公公,有劳了。」 说话间,众人都已理好书匣,一同出了学堂,他四人一道往前走,宫女、小监背着书匣远远缀着。 走着走着,公主和曹牧风又打闹着跑远,谢淮和柳舟洲错半个身子的距离,一前一后慢慢踱着步子。 快到正午,骄阳悬空,身后的影子被压成一团,柳舟洲在后面走,一脚一脚踩在谢淮的脑袋上,她觉得好笑又害怕被发现,不停捣着步子想避开他的头影。 只顾着脚下的捉迷藏,她没发现前面的人已经转身停下,地上的影子突然没了,她倏然抬头,一张稜角分明的脸逼在眼前,他上下扫了她一眼,拧眉道:「你在捣鼓什么?」 她心跳仿佛漏跳了一拍,立刻向后退了三尺远,「回殿下,没...没什么。」说完还若无其事的挤了个笑。 好假,谢淮移开眼睛,转身继续向前走,直等到他走了好几步,她才远远的跟上。 又走了几步,却见谢淮在前面停下,她惶惶然不知道该继续走还是停下。 停下会不会太刻意,继续走就要和他打照面,她一边脑瓜打架,一边放缓了步子。 她正纠结,忽听到对方不耐的声音,「过来。」 她紧赶了几步,到了他的面前,「殿下叫我。」收拾完心里的不安,她尽力表现的平静。 「你怎么想到用鼓励的办法帮公主读书?」他问。 原来他要问这个,一颗吊着的心被放下,她狡黠一笑,「是跟殿下学的呀。」 嗯?他面露疑色。 柳舟洲笑,「殿下承诺教公主习武,她就能老实抄书三天,微臣就效仿此法,奖励公主。」 「嗯。」谢淮点点头,「继续保持。」说完他转身继续往前走,柳舟洲不远不近的跟着。 再往前走就是御花园,谢淮不想进去,正打算叫了小福子走另一条道回宫,忽听里面有呵斥声,他赶紧加快步子往里去,柳舟洲亦跟上。 穿过月门入内,只见园中亭四围站了一排排的内监、宫女,亭内坐着两个华服贵人,一个穿明黄色龙袍,气宇轩昂,一个着紫红色霞披,富贵美艷,而亭外的汉白玉石阶下,跪着一男一女,一副受气包的模样,不是公主和曹牧风又是谁。 单看穿着柳舟洲已经猜出亭中人的身份,宫里能穿黄色的非皇帝莫属,而另一位气势比皇后都足,定然是贵妃无疑。 谢淮走上前向皇帝贵妃问安,柳舟洲默默跪在公主身后。 皇帝余怒未消,「太子你要管好你的妹妹,身为一个公主,在御花园里当着下人的面嬉笑奔驰,像什么样子?」 他又指着曹牧风,怒气更盛,「还有你,也不知道拦着公主,还助纣为虐。」 曹牧风难得肃然,「陛下恕罪,微臣知错了。」 谢淮做了个揖礼,正色道:「父皇教训的是,儿臣回去自当严加管教公主。」态度恭敬又疏离。 第15页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柳舟洲看来,这父子俩好像不熟似的。 忽听亭中传来娇笑声,贵妃的声音响起,「陛下,你可是当父亲的,公主才多大呀,正是喜闹的年龄,这在园子里又蹦又跳的,多热闹。」 皇帝不以为然,「那荣嘉公主还比她小几个月,就很温顺嘛。」说完还睇了公主一眼,公主很不服气,鼓着小嘴叽里咕噜。 皇帝被她气笑了,「邵阳你有甚不服?」 公主嘟着嘴委屈,「父皇明明说喜欢我活泼,有我在就热闹。」 「活泼可以,但是不能太野了呀。」皇帝沉着脸,眼里还有笑意。 只怪昭阳公主确实招人喜爱,很少有人能真的对她动气,更不要说她的父皇。 公主刚要再度开口,贵妃笑盈盈的接过话头,「邵阳公主是随了曹家人,不拘小节,想国舅爷一家在边关军功赫赫,家里出来的人性子野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皇帝黑了脸,「在宫外野,没人管的了,这进了宫,总要有个样子才行。」 贵妃嘆一口气,「国舅爷一心扑在边关军营,皇后娘娘自小就无人管教,所以性格洒脱不羁,现在邵阳和牧风又无人管教,臣妾只怕...」 谢淮冷冰冰打断她,「贵妃娘娘,公主和牧风自有人教!」 贵妃忙掩嘴轻笑,「陛下你看,臣妾又说错话了。」 皇帝瞥一眼谢淮,严厉道:「你是什么态度,贵妃还冤枉你们了,她虽不该揭皇后的短,可说的也是实情。」 贵妃忙起身跪在皇帝面前,凄声道:「陛下恕罪,臣妾失言了。」 皇帝忙扶她起来,「爱妃莫自责,你也是话赶话,说到这了,并非有意,亦无夸大,何罪之有?」 柳舟洲心说,果然是传闻中的贵妃娘娘啊,自己挑了话题,膈应了别人,还撇清了自己。 谢淮漠然看着亭中的表演,这戏码贵妃娘娘真的是演一万遍都不厌烦。 公主看不了自己一大家子受气,她忽而站起,腿还没打直,柳舟洲一把将她拉住,眼看着就要息事了,这小祖宗还想添火,她得拦住。 她这个动作落在了贵妃眼里,一抹冷光转瞬从她眼里出现又消散,贵妃笑盈盈的问,「公主后面的莫不就是新来的柳女史?」 柳舟洲行礼称是。 贵妃讶声道:「真的是你呀,你这孩子,算起来我还是你的姑母呢,怎的也不来我宫里坐坐?」 柳舟洲恭声道:「贵人事忙,微臣不敢讨饶。」她这句话说完,贵妃已经笑语晏晏的来到了她的身旁,伸手拉她起身,那边皇帝一摆手,公主和曹牧风也揉着膝盖站了起来。 贵妃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把她看了个全,转头沖皇帝道:「哎呀,我真喜欢这孩子,能不能跟陛下讨个人情,让她给我的荣嘉公主做女史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求个收藏,嘤嘤嘤~~~ 最近总忍不住手修文,大家无视就好,大纲细纲都列好,主线不会改。 第11章 练功 谁都没想到贵妃忽然说这样的话,一时间都愣住了。 虽然皇帝嘴上总是夸荣嘉公主温顺,心里却更爱邵阳公主的娇憨,贵妃这样半真半假的横刀夺爱,他也不能不顾及邵阳的感受。 皇帝故作难为的道:「那你得问问邵阳的意见。」 邵阳公主当然不同意,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的。 贵妃噗嗤一声乐了,嗔道:「公主用不着这么快拒绝,我又不是现在要,左右你的女史都做不满一个月,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小侄女被发卖人牙子。」 装作没看见公主要开口,她又爱怜的拉起柳舟洲的手,轻轻拍了拍,「做的不顺心就来瑾和宫找姑母,我替你主持公道。」 柳舟洲立刻跪下,肃然道:「谢贵妃娘娘抬爱,邵阳公主待人和善,心思纯良,如果有一天微臣做错事受罚,定是咎由自取,臣必然会自请出宫,不再贻害他人。」 皇帝赞赏的看着她,「倒是个懂事的。」 昭阳公主一把拉过柳舟洲,兴奋的眼睛里闪着光,「柳女史,我就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 贵妃的手还在半空悬着,她眼里闪过一道凌厉,荣嘉公主的伴读都是最出色的女官,她岂会看上这个乡下丫头,之所以这样问,只是试探她到底站哪一边,既然她铁了心选皇后那边,不如就卖给堂妹一个人情,让她柳舟洲知道,这皇宫好进,可不好出。 贵妃可不是一个怕尴尬的人,她瞥一眼一旁欢欣鼓舞的公主,鼻息轻嗤一声,转脸又换上笑颜,对曹牧风道:「曹二公子最近在忙什么,柳女史的姐姐还对我抱怨说好久没见到你了呢。」 曹牧风乍一听还反应不过来,他没想过这俩人会是姐妹,画风完全不同,说起柳若芙他还是挺憷的,她们文官世家说话都是绕着弯的,骂人都是带着笑的,就像...就像面前的贵妃一样。 「回贵妃娘娘,微臣近来一直在东宫帮太子修书,出宫少,见的人就少了。」 贵妃点点头,目光又落到谢淮脸上,「太子担任修书大任,也应常到御花园走走,放松放松身子。」 这御花园跟贵妃的私家园子似的,别说谢淮,就连皇后都懒得来。 谢淮目不斜视,礼貌回道:「谢贵妃娘娘关心,儿臣谨记。」 第16页 皇帝累了,欲摆驾回宫,他走下凉亭,沖公主招手,「过来,陪父皇走回去。」 公主小猫一样跳到皇帝身边,抱着她的胳膊撒娇,「父皇现在才想起我啊。」 这话引来皇帝一通「呵呵呵」宠溺的笑,笑完又想到什么,转身指着柳舟洲,「你,很不错,且只管安心陪公主,要有什么事,朕给你做主。」 柳舟洲赶紧行礼谢恩。 贵妃讪讪,皇帝这是说谁呢。待皇帝拉着公主走出几步,她转眼看侍立在原地的柳舟洲,轻哼一声,靠近她的耳朵,故作神秘道: 「你姐姐连曹家二公子都求不上,你若攀上太子,可是能扬眉吐气了。」 她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在场的几人都能听到。 柳舟洲瞬间惊愕,她不知道姐姐和曹牧风的关系,也没想过和太子有瓜葛,贵妃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抬头,赫然对上谢淮凛然的双目,她想开口解释,对方已转身走开。 柳舟洲心知不妙,她虽未细细打听,可也知道,歷任女史没好下场的原因,就是对太子心怀不轨,皇后对此更是讳莫如深,今日贵妃娘娘平白无故往她头上扣这么一个大帽子,这就是给她挖坑呀。 谢淮本就怀疑她,这再加上贵妃的那番话,呵呵...... 她一肚子苦水无处倾倒,在众人后面慢慢的跟着,抬起头,见谢淮的背影似乎更冷了。 好吧,只能用行动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翌日,天还未亮,阿糖就来拍门,「柳女史快起床,要动身去东宫了。」 东宫?柳舟洲打了一个激灵,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三更半夜的去东宫做什么? 她用清水擦脸,挽了个素髻,未施粉黛,就去寻公主。 刚踏入大殿,见公主闭着眼睛,摇头晃脑的坐着,任宫人们在她头上忙碌,柳舟洲失笑,「公主这是何苦,还不到卯时,去东宫作甚?」 公主费力的睁开眼,苦着脸道:「皇兄说,若是想跟他练功,必须卯时到。」 「卯时也太早了。」她走上前,帮公主选朱钗。 「对啊,哪有人起这么早,皇兄肯定是故意的,他知道我不能早起,想让我知难而退。」 打了个哈欠,公主咬牙切齿道:「哼,决不能让他得逞,我偏按时去,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柳舟洲帮公主选了朵绢花戴头上,「是,公主,你这么勤快,殿下肯定会教你的。」 「还有你。」公主补充道。 ......她脑仁疼,公主自然是不容她拒绝的。 一行人黑灯瞎火的赶到东宫,见里面竟已亮如白昼,殿门左手二层的书阁已然人影憧憧,是翰林学士们在修书。 穿过主殿来到后院谢淮平时练功的地方,不见一人。 公主叉着腰,笑的得意,「皇兄还在睡大觉吧!」 小福子弓着腰跑过来,结结实实给公主请了个安,「殿下已经练半个时辰了,这会正在膳房用早膳,公主请跟我来吧。」 公主边走边好奇的问:「皇兄已经练半个时辰了?那他每天几点起啊?」 小福子笑着说:「回公主,殿下每日卯时不到就起了,先练半个时辰,然后用早膳,完了再练半个时辰,就去忙正事了,若是当日有课,后半个时辰就不练了,用完早膳直接去学堂温书。」 柳舟洲想起那日正是卯时在学堂遇见温书的谢淮,不到卯时就起床,这么早进食,这是正常人的作息么? 进了膳房见谢淮正坐在桌后,手握一碗稀粥,面前几盘小菜,满桌只有白绿两色,清清淡淡的样子。 谢淮抬眼看她们,轻嗤一声,「还挺准时。」 公主昂着小脑袋,「那当然,哥哥只要教我练功,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 「哎吆吆,小祖宗,好生生的什么死不死的,快坐下吧。」小福子忙给公主看座。 公主一把拉过柳舟洲,「你也跟着吃点,等下还要一起练功呢。」 谢淮目光一凛,淡淡道:「她不能练!」 第12章 吃肉 柳舟洲正在心里鼓掌,却听公主愤愤不平道:「可是,你已经答应了呀。」 谢淮放下筷箸,神情严肃,「我又没答应今天教,今日公务忙,我的时间只够教一个人。」 公主失落,柳舟洲忙摆手,按下心里的狂喜,颇大度道:「没关系,没关系,我不急,公主先学。」 那声音好听的都快赶上唱歌了。 谢淮掀起眼皮觑了她一眼,她这会的精神头跟刚进门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合着这位还不愿学呢。 小福子有眼色,伺候着公主坐下后,又帮柳舟洲拉开椅子,「柳女史,先用早膳吧。」 这么早她吃不下,她摇头正要拒绝,却听谢淮漫不经心道:「后面就没的吃了。」 公主拉她坐下,举起筷箸又犯难了,「太子哥哥,这些菜看着都没胃口呀。」 公主口味重,喜欢桌上摆的五彩缤纷,面前这一大桌子,不是白,就是青,看着都寡淡。 谢淮命人唤来厨子,想吃什么任她点,公主哪知道点什么菜,她就负责吃,于是看着柳舟洲,「你点。」 柳舟洲认真斟酌,「待会练功公主体力消耗必然很大,应多吃点牛肉,羊肉。」 她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唬了一跳,默默移眼看向谢淮,谢淮本人还在平静喝粥。 第17页 柳舟洲继续,「牛肉要想好吃,要清炖或滷煮后切片,就着蘸料吃,而羊肉,为了遮其膻腥,同香料一起烤炙才美味。」 小福子在一旁急出了汗,这怎么还聊起菜谱了,快别说了,再说那祖宗要掀桌子了。 「早上胃口没有全开,最宜食用凉拌牛肉。」她神情自若的转向厨子,「公公,请问厨房有熟牛肉么?」 厨师脸色骤变,红白不明,「回女史,东宫没有牛肉。」 「啊——」柳舟洲颇失望,这偌大的东宫竟然没有牛肉,再者谢淮每日练功辛苦,厨房应该常备牛肉才是,「为什么?」她不解。 「哎,柳女史你是有所不知,我们殿下他...他红肉犯沖!」小福子小心翼翼的挑明,不想让她再继续讨论下去了。 柳舟洲震惊的看向谢淮,谢淮正好抬眼看她,他竟然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 怜悯? 她当然怜悯他,不能吃红肉,太惨了吧,那吃饭少了多少乐趣。 公主唏嘘,「太子哥哥一碰红肉嘴唇就发红,还肿的老高老高的。」 ......啧啧啧 「行了!」谢淮不耐截断话头,冷冷道:「还想不想练功了,快点吃,吃完出来。」说完,他大步走了出去。 柳舟洲心情复杂的陪公主用完了早餐,这些小菜虽然看着寡淡,入口却美味,很适合早起食用,想是厨子没少下功夫。 公主起的早,又吃了个饱,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谢淮左等右等没见人来,耐着躁意叫小福子去催。没过多久,小福子回话道,公主本打算换套利落的衣服,谁知,竟在偏殿睡着了,一众宫人怎么叫都叫不醒。 谢淮蹙眉,冷声道:「叫另一个来。」 片刻之后,柳舟洲俯首静立在谢淮身旁,她未施粉黛,脸蛋干净的如新出水的芙蓉,在昏暗的练功场很是显眼。 谢淮收拳转过身,还未开口,却听她先轻声道:「微臣本是跟着公主凑数的,不敢耽搁殿下时间,臣还是去偏殿陪着公主吧。」 谢淮人生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自作多情,他长目睐她,「柳女史可能要失望了,孤今日就想教人。」 她倏然抬头望他,漆黑的眸子里全是不敢置信,谢淮心情豁然开朗,总算报了膳房里的一箭之仇。 「跟我来。」谢淮带她来到一个半身高的木桩前,「习武最重要的是腿功和腰功,你先练基本功。」 谢淮背手站在远处,命令道:「把腿抬上来。」 柳舟洲茫然四顾,抬哪里? 他指着木桩,「那里!」 柳舟洲看看谢淮又看看木桩,心说这是人腿能抬到的高度么,她虽质疑,脚下也没敢偷懒,使劲去够木桩顶部。 谢淮见她那绣花一样的动作就来气,提高声音道:「动作放开,不要畏畏缩缩的。」 她正单脚站着,被喝了一跳,身子一晃,一屁股坐到地上。 谢淮愣了下,走上前把胳膊肘伸过去,让她扶着站起,他语调也跟着低了下来,「你总拘着,这样怎能习武,你是不是怕我?」 柳舟洲点头,谢淮疑惑,「可有什么原因?」 难道是因为今天的夜色太美?冷血的太子竟然主动问旁人怕他的原因,您是自带生人勿进的气场而不自知么,不过柳舟洲怕他另其因,她见机会难得,壮着胆子道: 「微臣怕殿下因着贵妃娘娘昨日的话,对我有误会。」 谢淮皱眉,「贵妃娘娘昨天说的话很多,你指哪句?」 ......柳舟洲愕然,他竟未放在心上? 「就是说微臣攀...攀附殿下的话。」 哦——,谢淮想起来了,他突然觉得好玩,凑到她耳边,带着威胁的意味问:「那你到底有没有那样的心思?」 柳舟洲心里一紧,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没有,没有,微臣绝对没存那样的心思。」 「那你怕什么?」 他这一问,柳舟洲也愣着了,刚才的解释瞬间变得苍白无力,她急急的道:「是贵妃的语气很...」很有诱惑性。 谢淮脸色立刻变冷,「如果是因为这个,你不必担心,我吃贵妃的亏比你多的多,不会被她的话轻易挑拨,倒是你——」 谢淮顿了顿,「跟她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她点点头,「谢殿下提醒。」 这一顿折腾,她髮髻已散,青丝逶迤在雪腮两旁,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谢淮落睫,「既然解开了心结,就放开手脚练。」 「好!」柳舟洲回答的中气十足,末了又补充道:「定不会让殿下失望的。」 晨曦已经把东边的天空染成紫红,邵阳公主终于结束了她的回笼觉,她咋咋唿唿的跑到练功场,远远看见两个人,一个抱胸站着,面上冷若冰霜,一个跌坐在地上,一脸菜色。 「太子哥哥,你是不是欺负柳女史了?」公主边跑边大声喊。 谢淮气的已懒得说话,「练了一早晨,半点长进都没有。」 「啊!」公主扶柳舟洲站起,「柳女史,皇兄都亲自教了,你咋不上心呀?」 柳舟洲面露愧色,「对不住殿下,我不是不上心,我...我从小就没有平衡感。」 ......怎么不早说。 --------------------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吃红肉过敏,只能吃白肉,老可怜了qaq 第18页 撒泼打滚求个收藏~~~ 第13章 姐姐 肢体不协调的柳舟洲被请出了武场,她心里也委屈,这能怪她么,她一出生就这样,后天改变不了。 再者她原本也不想学什么练功,是那位祖宗那根弦搭错了,非要教她,教就教吧,还给她甩了一早上冷脸,算怎么回事么。 柳舟洲闷闷不乐四处走走,天亮了起来,她这才看清东宫的模样,还别说,谢淮人虽清冷无趣,住的地方倒挺雅致,亭台水榭,曲径廊台,无不用心。 她正慢慢走着,忽听身后有人叫她,「柳女史,你怎么在这里?」 来人是曹牧风,他这一段时间跟着谢淮修书,是以吃住都在宫里。柳舟洲对着他一番解释,语气略有抱怨。 曹牧风哈哈大笑,「殿下能忍你一个时辰已经很惊人,他什么时候对别人这么耐心过。」 他说的没错,因为转眼邵阳公主就哭丧着脸走了出来,「柳女史,你是怎么忍皇兄那么久的?」 曹牧风笑的岔了气,让那位祖宗教练功,也就邵阳想的出来,为了分散她二人的怨气,曹牧风提议道:「你们要不要到我当差的地方看看。」 「好啊,」邵阳公主来了兴致,「听说里面热闹的很,我早都想去了。」 柳舟洲也颇感兴趣,欣然同意。 谢淮每日练功完毕都要沐浴更衣,需耽搁一点时间,他们三人先行到了东宫书阁—惜录轩,如今是翰林们修书的主战场。 一行人刚踏入院子,就见一个小吏疾走过来,行礼道:「曹大人,荣嘉公主和一个女眷在内堂等您。」 曹牧风和邵阳公主面面相觑,荣嘉怎么会来这里? 及至进了内堂,确是柳舟洲更意外,跟荣嘉公主来的女眷竟然是她的嫡姐——柳若芙。 曹牧风还沉浸在知道她俩是姐妹的震惊中,一看到柳若芙他突然眼睛放光,柳若芙从未见他这样瞧自己,不由的羞红了脸,心想着今天央荣嘉带自己来惜录轩真是对了,这么久没见,曹二公子这是想她了吧。 她正脸红心跳的沉浸在自己的肖想中,却见曹牧风一脸惊喜的对柳舟洲道:「柳女史,快看那是你的嫡姐。」 柳舟洲从那天贵妃的话音里知道嫡姐对曹牧风有意思,却不想她竟追到这里来了,不由的微微蹙眉。 柳若芙面色「唰」的一下由红转白,原本她见柳舟洲和公主、曹牧风一起进来就不舒服,这会又见曹牧风和她说话亲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费了力气都见不上的人,一个庶女却在和他谈笑风生,她不能忍。 荣嘉公主看出了问题,冲着曹牧风招手,「曹牧风,你过来。」 邵阳公主是个没心没肺的,嘟着嘴,「荣嘉,你干嘛只叫他,不叫我?」说着就过来找她算帐,三人闹作一起。 柳若芙则缓缓走到柳舟洲身边,围着她打了个转,阴阳怪气道:「我说妹妹为何拼了命,不惜惹恼父亲也要进宫,原是攀龙附凤来了。」 原本柳舟洲在心里已经和柳府划清了界限,柳若芙跟自己没有关系,但见她在宫里说话也这般不知检点,就好心提醒,「这是皇宫,人多口杂,姐姐当心不要落了口舌。」 柳若芙立刻变了脸,眼里全是凌厉,「柳舟洲,不要以为你进了两天宫就能教训我,告诉你,怎么着我在宫里都是主子,而你,无论在哪都是奴婢。」 「你在宫里这么久,难道没人告诉你,女史是朝廷命官,她是臣,你是民么?」 一个冷峻的身影停在门外,正在忙碌的翰林学子们忙停下手中的活计,齐声道:「参加殿下。」 谢淮手沖里面一挥,免了众人的礼,眼睛仍盯着门口「叙旧」的姐妹俩,柳若芙吓的噤若寒蝉,扑通一声跪下,「臣女口误,请殿下恕罪。」 她常在荣嘉宫里玩,见她的女史还不如宫里的一等丫鬟有排面,就以为女史也是奴婢,从没想过她们还有官封。 其实她的想法也没错,出于对知识的敬畏,宫里的女史得着个末等官位,实则没有实权,上升空间几近于无,没人撑腰的话确实没有受宠的大宫女体面。 但有些东西大家心知肚明,却不能搬到明面上说,否则就是藐视朝廷法度。 柳舟洲抬眼看谢淮,许是刚沐浴过的原因,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更盛,冷若冰霜的脸上竟有了一丝血色,他也转眼看她,她慌乱的低下了头。 那厢说话的三人闻声不约而同的看过来,荣嘉沉着脸问,「皇兄这是为何?」 谢淮声音很亮,「你的女伴污衊朝廷命官,如果基层官员连奴婢都不如,把我这一屋子的翰林学子当什么了?」 正在修书的翰林学子义愤填膺,他们大多是新进的进士,举子,十年苦读,竟被人比作奴婢,自是愤慨,同时又颇感激太子为他们撑腰,有一种遇到伯乐的感觉。 荣嘉有心护着,也着实理亏,只好先斥责柳若芙一番,又向谢淮求情,「皇兄就绕她一回吧,母妃好不容易让我带她来东宫一次玩,你就帮帮我,让我全乎的把她带回去呗。」 谢淮目光阴沉,拿贵妃压人,她还不配,他冷冷道:「以后不要让我在东宫见到她。」 太子说的是以后,那今天应该还可以在这待着,贵妃家的人都有一个特质——不怕尴尬,柳若芙诺诺称是,而后又往人群里钻。 第19页 谢淮无心为她费口舌,只当没看见。 陆侍读是这次差事的总编,是个眼力活泛的,见书阁来的几位都是贵人,忙上去请安,搓着手道:「几位主子都是有见识的,下官们今日得见荣幸之至,容卑职带您四处瞧瞧。」 曹牧风正乱的没有头绪,闻言大声叫好,「对对对,给你们看看我们大兴才子们的修书成果。」 所谓修书,就是整理群书,取其中的精华,分门别类集结成册,便于查考。 这个差事对个人学识要求颇高,即使太子搬了整个翰林院过来,依然人手不足,进度缓慢。 整个书阁按照九个书录分为九个区域,当众人来到二楼的《诸子录》分类,却见书籍明显减少,也没有翰林学士忙碌的身影。 陆侍读解释,这个类目的籍册,在上一个国主焚书坑儒之后,所剩无几,史料不足,暂由殿下一边慢慢编撰,一边收集资料。 柳舟洲取过编好的大类目录,自言自语道:「这里缺少的应该是阴阳家,莒家,鼎铭家,木家,百长家的书目。」 陆侍读瞳孔倏而放大,激动的问,「女史怎么知道?」 柳舟洲慢慢回忆,「这些书我都读过。」 谢淮本已坐在书案后面,提笔正欲书写,闻言拿笔的手滞住,抬眼看她,「当真?」 曹牧风已经开始欢唿,几乎和太子同时发问,「真的么?」 柳舟洲还未回答,却听柳若芙脆声道:「是啊,我在文萃阁也读过。」 她本跟在后面听的昏昏欲睡,忽见柳舟洲在那强出头,又见太子和曹牧风惊喜的表情,这等机会她哪能让柳舟洲一个人出风头。 「文萃阁?」陆侍读惊讶,「柳大人家的文萃阁?」 柳若芙骄矜的点头,「是呀」 第14章 委任 柳舟洲默默看向柳若芙,她什么时候把这些书看完的?自己回柳府后可没见她踏进书阁一步。 那边却见陆侍读欣喜的对着谢淮单膝跪拜,「恭喜殿下,我们终于可以找全《诸子录》的史料了,都怪微臣,怎么把大名鼎鼎的文萃阁忘记了,当年那里面的古书籍可是最全的。」 「好,孤现在写一封手谕,你带去找柳大人。」谢淮脸上难得有轻松的神色,声音也不再冰凉。 「不用麻烦陆大人,殿下直接给臣女,我转交爹爹就行。」柳若芙抢着接话,讨好的看着谢淮。 话音一落,众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她,目光复杂,其中不乏咂舌者,只有邵阳公主不懂其中的道道,对荣嘉公主说,「你这个堂姐还挺热心。」 太子修书是朝廷的大事,各级官员全力配合是皇命所为,现在太子要徵用柳大人家的藏书,陆侍读拿着太子手谕去办差,这是公事公办。 若这手谕是柳大人女儿拿回去的,那外人可说道的地方就多了: 既是公事为何由家里女眷代传? 太子和柳府嫡女是什么关系? 柳大人和太子又有什么交易? 扯出的麻烦事,数都数不完。 谢淮回神敛目,手里的笔终于落到宣纸上,柳若芙还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不明所以,曹牧风看不下去,皱着眉对她道:「这是公事,你就别插手了。」 柳若芙闷闷,正为失去这么一个表现的机会难受,却听谢淮忽又开口,「让柳女史去传手谕,她善于整理书目,又对柳府书阁熟悉,这件事交她主办。」 闻言众人又是一惊,柳若芙眼睛珠子都快蹦出来了,刚想开口,被谢淮的目光骇住,脑中登时浮现出他的那句话,「她是臣,你是民。」,脸色一白,把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邵阳公主不干了,跳到谢淮面前嚷嚷,「柳女史是我的人,你凭什么抓着她为你所用。」 谢淮挑眉,「修书是国事,每一个人都得听命。」 「哪谁陪我读书啊?」 谢淮对陆侍读道:「去把祝桥叫来。」 顷刻间从一楼跑上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五官周正,眉眼含笑,清爽又明媚,是个讨人喜欢的模样。 陆侍读介绍到:「祝桥是翰林院最受欢迎的待诏,他心地纯良,性格又好,大家都很欣赏他。」 祝桥抱拳沖众人一一打招唿,嘴里谦虚道:「陆大人过誉,祝某就是个九品芝麻官,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邵阳「噗嗤」一声乐了,「柳女史好歹是八品,我还第一次见九品呢。」 谢淮晒笑,「以后你就要天天见了,柳女史暂时在惜录轩帮忙,晚上她还帮你温课,平时就让祝桥看着你念书。」 ......柳舟洲心说:平白无故给我加这些差事,也不问问我的意见。 太子殿下会问谁的意见呢,只听「嘭」的一声桌上出现一块莹绿的玉腰牌,上面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麒麟兽,正是东宫自由出行的令牌,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收起来。」 虽未指名点姓,众人都知他说的是谁,自动在柳舟洲面前让出一条道,她缓步上前把玉牌捏在手里。 那厢祝桥还在别别扭扭,昭阳公主却觉得新鲜,左右她的柳女史还在,她也乐意卖皇兄一个人情。 曹牧风本来担心邵阳公主不快,这会见她面色平静,也放了心,打趣道:「殿下这是拐了我来还不够,又把柳女史拐来了。」 谢淮扫了他一眼,「你和柳女史不比。」 第20页 曹牧风目瞪口呆的看看柳舟洲又看看谢淮,急眼道:「殿下你什么意思,喜新厌旧啊。」 众人都被他逗乐,屋内气氛也松快起来。 只有一个人松快不起来,荣嘉公主瞥一眼柳若芙面目扭曲的样子,她本没有替她出头的意思,但自己的堂妹被邵阳公主的女史压一头,她可气不过。她拉着柳若芙的手走到谢淮面前,「皇兄,我若芙堂妹可是正儿八经在文萃阁泡着长大的,她刚才说那些书她都读过,你也给她一个差事,让她在你身边尽个力呗。」 听到又是她,谢淮忍不住蹙眉,又想现在修书正是用人之际,她若能帮上忙,也可一用,遂问道:「《诸子录》里这五大家的史料,文萃阁内一共有多少本?」 柳若芙一下愣住,支支吾吾道:「嗯....嗯....太多了我没数过。」 「一共是590本。」柳舟洲回答道,这一年里文萃阁的书在她手上不知道倒腾了多少遍,她记性又好,像这种成系列的书,类目、数量她几乎瞭然于胸。 「对对对,我只记得是几百本,具体数量忘记了。」又让柳舟洲出了风头,柳若芙牙都要咬碎了,她可不能让人以为柳府的嫡女连一个养在外面的庶女都不如。 谢淮扯了扯嘴角,慢条斯理道:「陆侍读若有需要,可以请柳姑娘帮忙。」 陆侍读额角登时冒了密密的汗珠,殿下这是不动声色的把麻烦事推他头上,太子和公主他一个都惹不起,而这位柳姑娘,看起来也是个难缠的角色,今日真是该他倒霉。 荣嘉公主虽不满意,但太子已经让步,她也不敢得寸进尺,就顺着谢淮的话道:「若芙,快谢殿下恩泽,你以后就来惜录轩帮助陆大人吧。」 柳若芙喜不自禁,什么书不书的都无所谓,现下她可以随时来惜录轩见曹牧风了,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她目光殷切的看着谢淮。 谢淮已经铺好信笺,他抬手沖众人轻轻挥了挥,一屋子人纷纷行礼告退,柳若芙瞬间怔愣,殿下没给她玉腰牌呀,荣嘉一把拉过她,不耐道:「快走。」 东宫的玉腰牌能是谁都给的么。 柳舟洲扶着邵阳公主,正准备一道下楼,却听到谢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柳女史留下。」 邵阳公主冷哼一声,一拂袖自顾自下楼了,柳舟洲回到桌边。 他正在信笺上写字,柳舟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落在宣纸上的字比印的还好看,字形端方雅正,笔锋苍劲利落,与之相比柳舟洲的字真的羞于见人。 他写字的时候整个人不太一样,嘴唇轻合,眼神微敛,睫毛温顺的扫着下眼睑,眉宇间的阴霾散去,好看的脸上一片柔和。 仔细写好手谕,他谨慎的封好,隔着桌子递给柳舟洲,她双手接过封笺的一边,扯了一下,却见对方并未松手,她小心翼翼的掀起蒲扇般的睫毛,对上一双刚毅的眼眸,他唇齿轻启,「有劳了。」 隔着一封信笺的距离,少女的声音温柔又婉丽,「微臣遵旨。」 第15章 归府 翌日,早膳后元宁宫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小福子,谢淮派他来给柳舟洲带句话:在柳府倘若有人横加阻拦,以妨碍公差罪当场论处。 另一个人是公主新的伴读,祝桥。他心态也好,昨日还有些不乐意,今日就想通了,这东宫和皇宫只有一墙之隔,就当换了个地方当差。 柳舟洲带他到书阁,把公主每日当学要看的书一一指给他,一番讲解交代之后,他已经有点佩服面前的女史,心想自己活该跟人家倒个地当差,这柳女史脑子里有万卷书怕都不止。 「女史记住这些书用了多久?」 「一年有余。」 祝桥脑中浮出了一个大大的惊嘆号,「一年啊!我在家苦读了十年,考了三次才考了个举子,得了个九品芝麻官,你一年就八品啊!」 柳舟洲被他逗乐了,「我这八品还不如你那九品呢,左右都是芝麻官。」 她这话倒也不是谦虚,翰林院晋升很快,是培养辅宰的摇篮,而八品女官大多就是一辈子,能晋升的寥寥无几,甚至几年都晋不了一位。 「不不不」祝桥摇头,「你比我官大,我要称你一声大人。」说完还像模像样的行了个礼,拖着尾音道:「柳大人好——」 柳舟洲觉得无奈又好笑,先随他去吧,她得赶快去柳府了。 谢淮让小福子给她安排了马车,又派了两个翰林学子陪她理书。 柳舟洲当初离开柳府的时候以为这辈子都回不来,没想到这么快就站到了柳府大门口,她心里不禁唏嘘,这是她第一次走柳府正门,之前只能走角门进出。 一脚踏过门槛,却见柳府家眷俱都站在院子里,远远的就看见父亲、母亲神色不明的看着她。 宫里昨日就给柳玉衡透露了消息,让他在家迎接太子手谕,太子手谕虽然不用像圣旨那样跪拜,但全家恭谨迎旨是免不了的。 柳舟洲缓缓走向父亲,柳玉衡俯首低头,双手与肩平行伸出,恭恭敬敬接过信笺,领旨谢恩。 礼毕,嫡母孙氏立刻甩手进了后院,父亲面色尴尬,踌躇半晌,说了句:「大人这边请。」 柳舟洲跟他亦无话,抬腿刚要走,却听柳若芙细声道:「父亲快去上值吧,我带姐姐去书阁。」 「这...」柳玉衡迟疑。 第21页 「父亲你就放心去吧,太子殿下亲自下令,让我也帮着翰林院修书呢。」柳若芙大言不惭。 柳舟洲对她怎样往自己脸上贴金没有兴趣,对父亲道:「柳大人有事先去忙,我们自会处理。」 柳玉衡这才告退,待父亲走出了大门,柳若芙冷哼一声,余光瞥一眼柳舟洲,「路都熟,你自己去吧。」说完兀自走了。 她走了更好,否则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么蛾子呢,柳舟洲轻车熟路的带着两个翰林学子找到书阁,推开大门—— 里面的情况让他们傻了眼! 书架上空空如也,所有的书都被胡乱的仍在地上,书堆的有半人高,在这里面找五大家的论着,有点大海捞针的味道。 一个翰林学子哭丧着脸,「这怎么找呀,要不我们去惜录轩搬救兵吧。」 另一个道:「不行,惜录轩抽我们过来已经费了一番力气,哪还有人能过来?」 这怎么弄啊,他们看着柳舟洲。 她也满腔愤怒,原本念及柳府好歹收留了她,不跟她们计较,但看眼下的状况,如若不给她们一个下马威,后面还不知道会使出什么花招。 她叫来府里的下人,「去请府里的当家主母过来一趟。」她说的义正言辞,那下人也不敢怠慢,忙跑去传话。 等了半晌孙氏母女二人才姗姗来迟,柳舟洲也不着急,搬了个梨花圈椅坐在院子里看风景。 孙氏拉着脸道:「柳府的二姑娘进宫了不起啦,都会使唤长辈了。」 柳若芙则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冷言冷语,「殿下不是夸你会整理书籍么,现在你尽可以发挥。」 柳舟洲不愿和她们过多纠缠,肃然道:「我今天是奉命办差,殿下有令,若有人妨碍公差,就地论法。」 闻言柳若芙面露一丝惶色,又不服气的狡辩道:「你不要空口白牙,我们在房里呆的好好的,哪有人妨碍你办公差?」 面上微晒,柳舟洲冷冷道:「徵用柳府书阁的政令,宫里昨日就给柳大人打过招唿,今日我们奉命来取书,书阁确是眼前这个样子,这妨碍公差的罪名若是落到柳大人头上,怎么论罪就不好说了。」 一听到可能会累及父亲,柳若芙慌了,忙抱住孙氏的胳膊,带着哭腔问,「母亲,怎么办?」 孙氏面容微动,强沉住气问:「你想怎么办?」 「请柳夫人想办法在一个时辰之内,把书阁恢復原样。」 文萃阁何其大,昨日柳若芙带着房里的四个丫鬟弄了大半夜才把书全部搬下来,这放上去可就难多了。 孙氏气的发抖,咬着后槽牙低吼,「让府里所有的人停下手头的事,立刻全部过来!」 顷刻之间,书阁热闹起来,府里的下人们在里面摩肩接踵的忙乎一个时辰,堪堪摆好了最后一本书。 事毕,那母女二人吊着脸,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去。 虽说书放了回去,顺序也全被打乱,要在这偌大的书阁找到那五百多本书,也是不易。 之后那母女二人没敢再生事,却也不给他们准备午膳。 三人飢肠辘辘的忙到日暮,还有百十来本没有找出来,这些都是生僻难找的册子,再留那二人也没用,柳舟洲就放他们先回家。 眼花缭乱的又找了几十本,柳舟洲勐然想到宫里亥时落钥,看看天色,她估摸着应该来得及,于是出了书阁,往柳府门外走去。 行至大门口刚好遇到回府的柳玉衡,俩人看见对方均是一阵怔愣,柳玉衡先开了口,「现在才回去?」 柳舟洲低头,轻轻「嗯」了一声,二人又陷入一阵沉默。 微微福了福身子,柳舟洲接着往外走,忽听父亲喊她,「阿舟——」 她回头,柳玉衡动了动嘴角,问道:「天色已晚,宫里怕是已经落钥,要不今晚歇在府里?」 柳舟洲摇头,这里已不是她的家,她宁可流落街头,也不愿住在这里。 柳玉衡眼里划过一丝失落,「那我叫马车送你。」 她心里一揪,默许了。 当柳舟洲坐着马车赶到宫门时,两旁的侍卫早已收兵,宫门也落了钥。 她心情低落,没想到真的要流落街头了。 突然她指尖碰到一个冰凉的事物,原来是谢淮昨日给她的腰牌,可以自由进入东宫的腰牌。 她眼睛突然亮了,对啊,东宫有一个门直接通向皇城外,她可以先进东宫,再从东宫回元宁宫。 须臾间,马车带着她绕到了东宫殿门前,她给侍卫出示了腰牌,顺利的进了东宫。 按照昨个白日依稀的印象,她在宫内慢慢穿行,猝不及防,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 她定睛一看,差点失了魂,颤声道: 「殿...殿下!」 -------------------- 作者有话要说: 嗯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也算女主的金手指,霍霍 第16章 夜夜 柳舟洲昨日只略略看了几眼东宫的格局,实则并不认路,东宫平日住的人少,这会又都熄了灯,黑灯瞎火的情况下她竟一直在谢淮的寝殿周围打转。 谢淮刚从惜录阁出来,看见殿前一个黑影,他常年习武,五感比一般人灵敏的多,从脚步声就听出了可疑,再细看,只见一双大眼睛仿佛浸满了月光,不是昨日刚被自己委以重任的柳女史又是谁。 第22页 「你怎么在这?」谢淮蹙眉。 柳舟洲骇了一跳,刚想开口,倏的眼前一黑,竟朝前面栽去,谢淮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搂住,怀里的人软若无骨,几近昏迷。 谢淮瞳孔骤缩,使劲摇她,「柳女史!」 「别摇了——」柳舟洲气若游丝,「殿下有糖么?」 糖,他一个大男人身上哪来的糖,「我看你是病了,需要药,不需要糖。」 这人还真是喜欢自作主张,柳舟洲现在没有力气和他争辩,她缓了两口气,续了点力气才开口,「你殿里有糖么,甜食也行。」 她一天没吃饭,体力不支,本就绷着一根弦,又让谢淮一吓,人就倒了,吃口甜食恢復的快。 说话间谢淮已经抱她进入内殿,先将她轻轻放到软塌上,又转身取了一盘蜜饯。 两颗甜枣下肚,柳舟洲恢復了一些精气神,脸上也有了血色,她沖谢淮微微一笑,「谢殿下。」 谢淮沉沉的看着她,眉头紧锁,「到底怎么回事?」 柳舟洲简单的讲了事情的经过,话刚说完,却见谢淮径直走了出去,对着门外值夜小监吩咐了几句,又回到室内。 「做不完就明日再去,何必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他话音里有明显的恼意。 柳舟洲低头,喃喃道:「我只是不愿意二次踏进柳府。」 谢淮若有所思,眼底慢慢氲出一丝不忍,「难为你了。」他轻轻嘆出。 倒是难得见这位主子说句软话,柳舟洲以为自己听错了,倏然转头,抬睫看他,他心头一皱,仿佛被什么东西挠过。 这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又有杯盘碰撞的声音,「殿下,膳食已备好。」门外宫人传话。 「进来扶柳女史用膳。」谢淮吩咐道。 一个宫女低着头进来,扶起榻上的柳舟洲来到外间,一桌子清粥小菜,一如练功那日的早膳,倒是很适合晚上食用。 这一餐吃完,柳舟洲彻底恢復了体力,她站在寝室的槅扇外,轻声跟谢淮辞行,却听他在里面下令:「进来。」 刚才软绵绵的躺在里面不觉得什么,这会进去她竟感觉心惊肉跳,小心翼翼的撩开沙帷,轻手轻脚的踏入内殿,只见谢淮正坐在书桌后面批阅奏疏,「磨墨。」他头也不抬的命令道。 柳舟洲心头一惊,这大半夜的磨墨做什么。 她慢吞吞的走到桌前,拿起一根墨锭放入祥云端砚内,全神贯注的用力碾压。 她的突然出现,扰乱了谢淮的作息,左右没了瞌睡,他索性批阅今日递上来的摺子,他正看得入神,忽觉桌角动静有点大,抬眼看去,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眼前的人,左手按住砚台,右手攥着墨锭,费劲的上下左右推碾,力气倒是使得挺大,可惜墨汁还未晕开,反倒是脸上蹭了不少墨迹,像个小花猫似的。 「你不会磨墨?」他不敢相信,读过书的女子不会磨墨,这可太奇怪了。 柳舟洲垂头丧气,委屈道:「回殿下,微臣不会磨墨,字也写的不好,从来没人教过我。」 联想到她在柳府的地位,谢淮心里瞭然,「我记得进宫第一日你说,自小和母亲住在乡下庄子里?」 「嗯。」柳舟洲点点头,「乡下没人读书,连个学堂都没有,后来父亲不忍我山间地头的野下去,偶尔来的时候给我带几本书,我自己翻着认了一些字,但不会写,墨台更是见都没见过。」 谢淮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从她手中接过墨锭,垂直的在砚台里打圈,并耐心解释:「磨墨要重按轻磨,墨锭垂直慢慢画圈,像这样。最好用左手,这样不妨碍右手写字。」 柳舟洲认真看他的动作,墨汁在他均匀的推动下,渐渐起了亮色,「成了。」她惊喜道。 谢淮嘴角忍不住弯了弯,把墨锭递到她面前,「你再试试。」 「嗯。」她笑着从他手里接过墨锭低头研磨,脸上的几抹墨汁更显她皮肤白的欺霜赛雪。 有人教就是不一样,她迅速掌握了要领,一盒墨很快变得清亮滑润,湿度均匀,她忍不住要炫耀,仰着一张花猫脸,欢快的喊,「殿下你看。」 谢淮点了点头,起身离开座椅,对她说,「你来坐。」 柳舟洲微怔,疑惑的看着他,他沖她点头,「过来。」 她忐忑的坐到他的椅子上,面前已经铺了一张空白的宣纸,他从笔架上挑了一支紫狼毫递过去,「把今天文萃阁没找到的书名全部写下来,这应该难不倒你吧?」 她颤颤巍巍的接过笔,面露怯色,「写出来倒是没问题,但是我字丑的很。」说到最后,声若蚊吶。 谢淮拎了一本书走到软榻前,斜靠着翻书,「你只管写,反正不是给我看。」 ......不看也不用跑那么远吧。 待柳舟洲写完,小福子适时的走进来,收起她写的那张纸,妥善安置好,又眯着眼笑,「柳女史,外面辇车已备好,奴才送您回元宁宫。」 她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不坐辇车,不能坏了规矩。」 谢淮仍看手里的书,目不斜视,「现在是子夜,宫里宵禁,没有东宫辇车不得在皇城游走。」 她还在迟疑,太子瞥她一眼,「还是你今晚想歇在东宫?」 闻言,她花容失色,逃也似的跑出了殿门,小福子晚一步跟出来,他晃晃脑袋觉得自己见了鬼,恍惚间他似乎看见殿下在笑,这可太稀罕了。 第23页 翌日清晨,当柳舟洲还在补觉的时候,柳府迎到了它的第二封太子手谕:限府里的家眷在一日之内找齐单子上所列全部书目,不得假他人之手。 「全...全部书卷!」府里的两个女眷已经腿软。 柳玉衡打开手谕,不由的皱起了眉头,「这谁写的,字太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走过路过的小可爱,给个收藏呜啊呜~~~~ 第17章 皇后 柳舟洲醒来时,阳光已洒满一室,一番手脚麻利的匀面挽髻,她打开房门往外走,双脚还未踏出门槛,侧面迎过来一个小监,恭谨的朝她行礼道: 「柳女史金安,太子殿下差奴才来通知一声,您今天休息一日,待明个柳府把书册送进惜录阁,您再上值。」 她一身倦乏未解,早知就再躺会了,既然已经起了,就去看看公主吧,她笑盈盈的谢过传话的小监,朝书阁走去。 刚推开书阁的门,柳舟洲震了一惊,只见软塌上胡乱的堆着几摞书,一个男子仰面躺在地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祝桥!」 地上的人闻声一骨碌爬起来,看见柳舟洲,眼里的惊慌瞬间化为惊喜,丧气包立刻化身小太阳,欢快喊道:「柳大人。」 轻「啧」一声,柳舟洲一脸严肃的指指地上的书,又指指他,问:「这都是怎么回事?」 这可是给了祝桥倒苦水的机会,原来邵阳公主没心思念书,又不听他的话,昨天他苦口婆心念叨一整日,公主一页纸都没翻过去,今天直接不来了,他是男儿,又不能进寝殿把公主抓出来,没辙了,他就躺地上装死。 柳舟洲无奈的笑,可以理解他的崩溃,若论和读书斗智斗勇,没人能比过邵阳公主。 「公主吃软不吃硬,得哄着,夸着。」柳舟洲给他传授经验。 「大人吶,不是夸海口,论夸赞人,翰林院我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但是在公主这里它不起作用啊。」 柳舟洲从榻上随手拿了一本书,祝桥凑上去,「柳大人你看看,就这书公主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书里的内容对公主来说太晦涩了。」 柳舟洲合上书,所有所思,「读这种书,是有点难为她了。」 这时,谢淮派来的小监去而又返,他递给柳舟洲一包香料,满脸歉意,「对不起柳女史,我刚才忘了这个,这是福公公让我转交您的。」 她把香料放在鼻下闻了闻,一脸的满足,「嗯,是这个味道。」 「那是什么?」祝桥问。 柳舟洲面露喜色,沖他摇了摇手里的香料,「这个肯定能激起公主读书的兴致。」 你别说这还挺好使,公主一闻这个香味,立刻老老实实的在书阁坐了一上午,祝桥忍不住给柳舟洲鼓了个小掌。 日间,刚用完午膳,公主就以上午读书费神为藉口,进寝室午歇,那祝桥也是个金贵的身子,好话哄着公主给他单独僻了间房午睡,一时书阁只剩柳舟洲一人。 她正整理被两个金贵小人翻乱的书架,突听阿糖在外敲门,「柳女史,皇后娘娘请您到福康宫走一趟。」 闻言,她心中一惊,皇后娘娘请她去福康宫,还单等到公主午歇的时候,定不是好事。 走在路上她就琢磨透了,皇后此番传她过去,必然和昨夜坐太子御辇回宫有关,这种行为即便是在大半夜也太过招摇。 女史肖想太子,这可是皇后的大忌,一旦越界,皇后下手绝不留情。 及至到了福康宫,花嬷嬷面无表情的引她入了殿内,皇后正斜倚在软塌上拨弄镂金香炉里的香片,仿佛没看见殿里进了人。 柳舟洲双膝跪下,朗声道:「微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榻上的人恍若未闻,她就安静的跪着,直到皇后对香炉没了趣味,她才盖好炉盖,转眼睇跪在下面的柳舟洲。 「听说柳女史现在为太子办差?」 皇后找她果然是为了太子,她不敢大意,恭谨的回道:「启禀皇后娘娘,翰林院近日要徵用微臣家的书阁,未进宫前微臣常在里面读书,稳妥起见才派微臣到柳府取书册。」 她一句不提太子,皇后也找不到说辞,换了话头,又问:「你昨日夜间是不是坐着太子的步辇从东宫出来?」 柳舟洲知道这个难以狡辩,遂先承认道:「是的,皇后娘娘。」 「啪」的一声,皇后娘娘拍着桌子,抬高音调,「第一天本宫就见你是个不老实的,倒是没料到手段这么好,太子的御辇都坐上了,和你那姑母一样,不知天高地厚。」 「皇后娘娘容禀,微臣若真和贵妃一样,昨夜就不会流落街头,无处可去,差点饿死在宫外。」 「嗯?」皇后眸光闪动,「这话怎么说?」 柳舟洲低着头,悲悲戚戚的把昨日在柳府的遭遇原原本本的给皇后说了一遍,皇后听的皱了眉,「这个孙玉卿,还是那么跋扈。」 柳舟洲继续,「微臣又冷又饿,走投无路,就想着从东宫回元宁宫,谁知刚好碰到殿下从惜录阁出来,太子素来善待手下官差,又感念微臣办差受苦,总不能把臣赶回大街上,更不能留宿东宫,这才命福公公用步辇送臣,微臣託辞不得,有恐辜负了圣意,遂跟着步辇一路走回了元宁宫。」 「你没有坐上步辇?」皇后失声道。 第24页 「回皇后娘娘,没有,微臣知道自己的身份,万不能逾制。」柳舟洲正色道。 皇后脸色微霁,「你倒是个知轻重的。」 端正了身子,皇后细细打量面前的人,孙玉卿这般对她,她万不可能站在贵妃那一边,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皇后满意的点点头,这就准备放她回去。她正想着,突然看到自殿外走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狭长的凤目上仿佛挂了霜。 「太子你来做什么?」皇后失声道。 谢淮走到与柳舟洲齐肩的位置顿住脚步,行礼道:「儿臣听闻母后传了柳女史,特来解释,望母后不要误会。」 柳舟洲愕然,没料到他竟会为了她特意跑这一趟,想是自己昨日办差太过狼狈,他心有愧色吧,这么看,他虽冷血,倒也还有一丝人情味。 皇后向后靠到软垫上,眯眼瞅自己的儿子,没好气道:「本宫和柳女史没有误会,我看太子你对母后倒是误会很深。」 太子怔愣,他一向谋定而后动,今日也鲁莽了?他拧眉看向柳舟洲,柳舟洲感受到堂上二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开口道:「皇后没有误会微臣,是臣做事不力,让皇后和殿下费心,皇恩浩荡,微臣铭记在心,日后定当竭力回报。」 皇后微微一晒,「还挺会说话,太子,你可学着点吧,别总是气本宫。」 太子微微低头,拱手道:「儿臣失言,母后恕罪。」 「好了,我乏了,你们告退吧。」 二人行礼后一起退出了福康宫,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皇后眸中闪过一道冷光,太子不来,她已经相信了柳女史的话,太子一来,反倒让人觉得这两人之间定有什么。 皇后吩咐道:「花嬷嬷,给本宫盯着这个柳女史!」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7 21:34:12~2021-05-28 19:26: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打野哥哥救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打野哥哥救我、雨过天晴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生气 出了福康宫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午后的日头已经偏西,暖暖的打在人的身上,高耸的红墙绿瓦仿佛是长长的画卷,而墙上的两个影子,是一对璧人走出了画框。 谢淮今日穿了一件墨绿色束腰锦袍,看起来清贵又利落,柳舟洲埋首跟在后面,看他缀银丝的衣袂随着脚步的起落而摆动,她心里踌躇不定:要不要说声谢谢呢?虽然他没帮上什么忙,说不定反而引得皇后怀疑他二人的关系,可他毕竟为自己来的福康宫。 「殿...」她刚开了口,却见对方也转过身,嘴比她慢一步张开,似乎也想说什么。 两个人相视一怔,柳舟洲迅速低下头,即将出口的话在舌尖收回,换成,「您先说。」 太子今天是有一点懊丧的,得知皇后传她到福康宫,起先他并不觉得奇怪,公主的女史被皇后盘问如家常便饭,他从未放在心上,只是昨夜两人的总总,浮现在他脑海,这若让皇后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再者,柳府的古籍还需要她来整合,若书还未送到,她就被发卖人牙子,修书又要拖上一大阵子。 所以他还是来了,他太了解自己的母后,没事都要整出点事,更别说昨晚二人确实...容易让人误会。 只是没想到他绕这么一大圈说服自己跑这一趟,人家一点事没有,反倒是他画蛇添足了。 「昨夜你没坐孤的步辇,一路走回去的?」他没客气的先开了口。 柳舟洲心下一顿,忙解释,「殿下恕罪,步辇乃是皇家御用之物,微臣不敢坐,怕落人口舌。」 看她惊慌的样子,他安慰道:「孤没有怪你的意思,在宫里当差再谨慎都不为过,哪怕辜负了别人的好心。」他到底还是心里不悦的,嘴里说着不怪,这话音里明明藏着不满。 柳舟洲也听出来了,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能转了话题,「微臣要谢谢殿下。」 「谢我什么,洗耳恭听。」谢淮双手抱在胸前,眼里光波流转。 柳舟洲一时被他骇住,感情自己不说出个花来,都配不上他的煞有介事,她缓缓的措词,蒲扇般的睫毛如羽蝶轻颤,「谢您昨夜救臣半条命,谢您宵禁时送臣回宫,谢您今天来皇后宫里帮臣说话。」 谢淮心里莫名的舒爽,朝她头上弹了一记脑壳,「你既然这么聪明,那猜猜孤为什么帮你?」 柳舟洲捂着脑门,幽怨的望着他,「您是君,我是臣,就算殿下不帮我,忠心事主也是我的本分,柳府的书我定不辱使命,好生整理。」 虽然他想让她知道自己是这个目的,可当她真的说出来了,不知为何,他心里竟莫名失落。 「你知道就好。」他好看的长眼睛里光华尽失,恢復了原本的古井无波。 谢淮转身,两人继续向前走,行至步辇前,小福子笑着跟柳舟洲打招唿,又去扶太子上车,他打量了一下步辇,心里烦乱,一甩手,自顾自往前走,小福子一脸慌张,弓腰追了上去,「殿下,殿下,路还长着呢!」 柳舟洲看着谢淮的背影,微微舒了一口气,转身回到了元宁宫。 揽秀阁里又是鸡飞狗跳,见到她祝桥像看见救星一样,「柳大人你终于回来了,你快管管公主。」 第25页 公主躺斜靠在圈椅上,用书遮住眼睛,负气道:「谁管我都没用,这篇文章我都抄了十遍,一个字都记不住,我不要再抄了。」 柳舟洲一把拿过她脸上的书,翻了两页,蹙起了眉头,「好的公主,咱不抄了。」 公主一下坐正,眼睛里仿佛缀满了星星,「哇,柳女史,你可真是大好人吶。」 柳舟洲在桌上一本一本翻,「咱换本抄。」 「啊——」公主大叫一声,逃到了软塌上。祝桥笑的眼泪花子都要出来了,「柳大人,不用换了,我已经换了十几本了,没用。」 柳舟洲顿住手,走到软塌前,蹲到公主身边,嬉笑着问她,「想不想吃炙羊肉。」 公主点头如小鸡嘬米。 柳舟洲掐着手指算,「明日柳府的书来,三日差不多能初步整理好,你好好念书,三日后我给你烤正宗的回鹘炙羊肉。」 公主哈哈哈笑的比哭还难看,半晌才咬着牙道:「好!」为了口腹之慾,拼了。 祝桥赶紧表态,「大人,大人,我保证认真督促公主,到时候能不能带上我呀。」 柳舟洲笑着说好,公主一个软枕仍他头上,「谁要你督促。」 * 第二日开始,柳舟洲白日在惜录阁理书,祝桥陪公主读书,晚上回元宁宫她再检查公主白日的功课。 惜录阁里,翰林们大多在一楼忙碌,二楼只有谢淮和柳舟洲,但二人俱都各忙各的,同在一室,有时半天都见不上面。 连着忙了两日,柳府送来的书总算理出了头绪,柳舟洲想歇息一会,她走到外厅,坐到圈椅上。 太子正坐在桌前誊抄,余光瞥见一个人影进来,他顿笔,轻轻扫了一眼,又埋首手头的事务。 惜录阁外厅未设槅扇,大敞着,柳舟洲听到楼下她那嫡姐一声连一声的唤着「牧风哥哥」,曹牧风真是个好性子,这要换了别人早说重话了,他却还能嘻哈着应付。 看来那天谢淮罚柳若芙找书,她只蔫了两天就支棱起来了,只是她看柳舟洲更不顺眼,早上见面连挨了她两记白眼。 在柳府她就不在乎柳若芙怎么对她,这里更不会睬她。她押了一口茶,转脸面向谢淮,「殿下。」她轻唤。 谢淮抬睫看她,同室共处两日了,也未见她跟自己说一句话,这会是有什么事么,他拧眉等她继续。 见他停下手里的笔,她斟酌着开口道:「公主这几天读书很痛苦。」 谢淮冷笑,「她每天读书都很痛苦。」 「她痛苦的原因不是她不努力,而是内容超出她的理解范围太多。」 他脸色一点一点变冷,「这种话我听的太多了,柳女史不必多说一遍。」 柳舟洲愕然,「既然...」 谢淮打断她,「柳女史不用再说了,去忙吧。」 「既然知道问题在哪,殿下为什么不愿改正,公主整日被迫读那些枯燥的文字,不但什么都学不到,反而会逃避,会厌学。」 柳舟洲一股脑把想法都说了出来,近几日她见公主很努力抄书,却一个字都记不住,她也不是不用心,就是看不懂。昨日回去见公主都快崩溃了,人也憔悴的可怜,所以今天才壮着胆子说了这一揽子话。 谢淮闻言面上如乌云压境,狭长的眸子里仿若碎了冰: 「柳女史是在教孤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看到这里还没收藏的小可爱呀,收了我吧哇咔咔咔,下周苟不上红字(一种榜单),作者就要哭啦qaq 第19章 伤心 柳舟洲走到他的面前,提裙跪下,轻道:「微臣不敢。」 谢淮面色微霁,落睫看她,「此事以后不要再提,你起来吧。」 「殿下。」她仍跪着,言辞恳切,「公主不能再这样下去,会毁掉她的。」 他蓦然蹙眉,瞳孔紧缩,眼里乍现的柔光被挤的稀碎,「你是说孤在害公主!」 「微臣没有这个意思,殿下的初心定然是好的,但公主跟着太子学堂上课未必是好的选择。」她面上虽惶然,话却说得坚定。 谢淮靠在椅背上,白净的五指轻轻敲打扶手,「依你看来,什么是好的选择?」 柳舟洲抬起头,看向他,他凤目半阖,也望着她。 心里如有鼓槌在敲,她面上却端的八风不动,「太子学堂的书,内容严肃,格局宏大,公主理解不能,失了兴趣,学起来也痛苦,不若让她去皇子学堂,学一些轻松合适的课程。」 面上划过一丝冷笑,他移开眼睛,看向她垂在地上的玉腰牌,「看来是孤给你的优待太盛,柳女史才进宫几天,胆子竟大到对孤的安排指手画脚?」 她俯身下拜,话音却没有妥协,「为了公主,殿下理应考虑一下他人的想法,而不是...」 「而不是什么,一意孤行还是自作主张?」谢淮声音不自觉抬高。 伴着这声低吼,楼下传来哐啷啷脚踩楼梯的声音,柳舟洲刚说完「微臣不敢」,柳若芙跟着曹牧风就上了楼。 只见柳舟洲低头跪着,谢淮靠在椅背上,面色铁青,两手已经攥成了拳,曹牧风常和他处在一起,知道这是他极尽克制的表现,一时慌了神,连声道:「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柳若芙一早就在楼下留意楼上的动静,忽听两人有争执,她竖着耳朵在楼下听得不得劲,这才怂恿着曹牧风上楼,上来一见这阵势,她心里可太爽快了,这柳舟洲明显是得罪太子了呀。 第26页 曹牧风见两人停了争吵,上前对谢淮道:「殿下让柳女史起来吧,陆侍读说陛下正在来书阁的路上,让他看见了,这怎么说啊。」 谢淮眉心一皱,沖他摆摆手,曹牧风见状赶紧弯下腰,小声提醒柳舟洲,「殿下让你起来。」 柳舟洲心里还念着公主的事,欲再度开口,曹牧风吓得脸色苍白,截了她话头,「柳女史快起身吧,仔细别扰了圣驾。」 这边她刚起了身,却听一楼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原来是皇帝已经进了屋门,几人也赶紧下楼,刚迈了步子,又听康公公在下面喊:「太子请留步,陛下先去二楼。」 太子顿住脚步,面色凝重,看来今天皇帝是专门沖他而来。 本朝皇帝崇尚以文治国,修书关乎社稷,是朝中的大事,由谁主持一度僵持很久,按理说谢淮是最佳人选,他是国之储君,又博览群书,最适合不过,可是朝中的贵妃派却力荐四皇子,因着四皇子温文儒雅,和皇帝一样支持文治,而谢淮尚武。 皇帝上了二楼直接查看《诸子录》的大类目录,皇帝身后跟着四皇子谢铭,谢铭为人谦和,颇得人心,自上了二楼就端着一脸和煦的笑意。 和依旧板着脸的谢淮还真是判若两人呢。 前前后后翻完目录,皇帝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他将目录掷在案上,靠到椅背上问太子,「你负责修书多久了?」 谢淮回答:「启禀父皇,已一年有余。」 「哦——」皇帝努力回忆,「已经有一年了啊,那为什么诸子录只完成了三家?」 「回父皇,儿臣最近才寻齐了剩余五大家留存的古籍,还未来得及修纂。」谢淮回道。 皇帝面色一冷,「太子修书一年多来,兵书法典倒是完成的快,而这《诸子录》为何推到最后?」 太子抱拳抬声道:「启禀父皇,诸子书籍难寻是一,再者兵书法典乃是固国之本,理应赶在前面完成。」 说到兵书固国,就让皇帝想到了他那位好战的父皇,太/祖皇帝,他当太子时和太/祖皇帝政见不合,因此还差点失了皇位。 皇帝面色骤变,恼意横生,「看来是太子认为以先儒思想治国不如以武治国,是以故意推诿,否则柳府的文萃阁就在京城,怎会到现在才找全书目。」 「父皇明鑑,儿臣不敢。」谢淮想解释,皇帝却认定他有这种想法,不容他多言。 谢淮自幼生活在太/祖皇帝身边,耳濡目染,同样认为国家安定的根本是武力强大,如此才能震慑住四境来犯的敌国,这和皇帝文治天下的理念相左,这也是他们父子不和的原因。 「既然你志不在此,就让老四接手修书吧。」 皇帝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曹牧风瞪圆了眼睛看着谢淮,这一年来太子衣不解带的和众翰林在惜录阁修书,终于走到最后一步,这胜利的果实就被别人抢了?? 见谢淮没有争辩,曹牧风暗暗拍了他一把,焦急的示意他再争取,谢淮冷笑一声,眼里没有一丝惊慌,反而有种笃定,见状曹牧风也放下心来。 而另一边,四皇子谢铭则大喜过望,忙跪下谢恩,连带着说了很多定不辱圣命之类的漂亮话,皇帝满意的点点头,末了又想起什么,问谢铭:「柳玉衡的那个女儿,叫什么来着,就是在文萃阁读了很多书的那个?」 众人不约而同的看向柳舟洲,却听谢铭回道:「回父皇,是柳府嫡女柳若芙。」 ...... 大家又都低下了头。 「嗯,让她来帮你。」圣人吩咐道。 柳若芙喜不自禁,翩然跪拜,「谢陛下圣恩,民女定不负重託。」 「嗯——」皇帝含笑看着他,「有其父必有其女,柳卿家就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你且好好做,朕重重有赏。」 这又引来柳若芙连绵不绝的谢恩之声,那傲娇劲头,恨不能整个皇宫都听到。 而修书的重任也从东宫转到了四皇子的嘉仁宫。 * 不用去惜录阁,彻底松散下来,柳舟洲决定提前奖励努力了几天的小可怜,「公主,晚上微臣给你做正宗的炙羊肉。」 「哇,真的么?」两个小脑袋同时杵到柳舟洲面前,唬了她一跳,还未等她回答,就见公主掐着腰嚷嚷,「祝桥,你干嘛和我说一样的话。」 「那是因为微臣和公主关心的问题一样,哎,柳大人还没回答我们呢。」祝桥期待的看着她。 柳舟洲点了点头,那二人立刻欢唿着庆祝起来,书阁一时欢乐无比。 突然,邵阳公主顿声,端着无暇的笑脸问柳舟洲,「柳女史,我可以叫太子哥哥么?这两天他心情不好,让他来和我们一起高兴高兴。」 柳舟洲心里一滞,点头答应,公主立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颜,然后转头唤阿糖: 「快把我珍藏的桑落酒搬出来。」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淮:我吃红肉过敏 柳舟洲:想看! 第20章 喝酒 这炙羊肉要好吃,非得架到上好的银骨炭上,慢慢烤到油脂析出,边缘焦黄才行,如此这般做出来的炙羊肉已有七分好吃,若要更正宗,则需一味调料,正是柳舟洲托小福子去宫外买的西域香料。 东宫寝殿,谢淮靠在椅背上,眉头紧锁,「她让你去哪里买香料?」 第27页 「回殿下,坊市最北头右拐,是一道小巷,巷子里卖各色西域玩意,奴才按柳女史吩咐在西戎人手里买的本地香料。」小福子恭声回道。 谢淮闭上眼睛陷入幼时的一段回忆。 那年他八岁,太/祖皇帝驾崩,安葬在祁山皇陵,夜色寒凉,他一个人跪在太/祖爷爷的灵堂无声哭泣。 他虽是皇家的长孙,却没有父母的疼爱,彼时父亲为了稳固太子之位娶了母亲,他们本是完全不同的人,父亲饱读诗书,性情高雅,母亲是将军后人,鲁莽天真,这样的婚姻註定是一场悲剧,因着不喜欢他的母亲,父亲连带着也不喜欢他,而骄纵的母亲整日纠缠于后宫之争,无暇管他。 太/祖爷爷看不过,自小带他在身边养着,他小小年纪就有君王之相,又英勇好战,颇得太/祖皇帝器重,后来甚至想直接立他为帝。 正因如此他和父皇之间就有了心结,这些年若不是他私下筹谋,外加皇帝忌惮皇后背后的曹家,这太子之位说不定早就易主了,不过这都是后话。 那天他在灵堂独自悼念太/祖爷爷,父皇走进来,看见他在哭泣,训斥了几句,他年少气盛出言顶撞,皇帝愤怒,让他出去罚站,他负气一路跑下了山。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到了哪,他只知道和来时的方向相反,皇陵在祁山南坡,他当是在北坡。 他又累又饿,忽然闻到一股肉香,就顺着香味一路走到了一座农家小院,说是农庄却布置的颇俱匠心,廊台小榭不输城里的院子。 只见廊下有三个人围在一起说笑,三人皆是女子,两个大人,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那两个大人说的是他不懂的外族语,小女孩说的却是汉语,看她和她们有来有往的对话,应是她能听懂却不会说。 而让他垂涎三尺的香味来自一旁的红泥火炉,腰粗般的炉子里燃着无烟碳,炉口整整齐齐摆放着几个大肉串,已烤的焦黄,析出的油滴到红碳上,呲啦作响。 京城也流行吃炙羊肉,但他第一次见这种吃法,肉块串在树枝上,直接架在碳上烤,肉香勾着他不自觉往院里走。 他刚走两步,突听那小女娃惊叫一声,「羊肉烤好了。」 炉子旁边坐着的女子叽里咕噜了一句,顺手撒一把香料在肉上,登时满院肉香四溢,同时她们也发现了不错眼盯着碳炉的小男孩。 三人同时愣住,小女孩看透了他的心思,伸手从炉上取一个肉串递给他,她眼窝幽深,睫毛像卷着边的小扇子,说话的声音也清凌凌的,「给你吃。」 他正欲接手,不经意抬头看了对面女子一眼,心里如翻过惊涛骇浪,不禁瞪圆了双眼,「啪」的一声将肉串打落在地上,他手指着那女子厉声道: 「你是西戎人!」 那女子本就警惕,听他这样说,面上顿时生出了杀意。 彼时西戎和大兴正交恶,京中的西戎人都被关进了大狱,私自收留西戎人是会被牵连的。 而八岁的谢淮更是对西戎人恨之入骨,太/祖爷爷正值壮年,若不是和西戎的几次大战,身负重伤,怎会早早抱憾离世。 他仔细打量院里的三人,另一个女子和那小女孩长得偏向大兴人多一些,而面露凶光的这位,是西戎人无疑,「我要去告发你们。」说着他就往外跑。 他年龄小,又饿着肚子,三两下就被那个西戎女子抓了回来,她沖另一个女子不知道说了什么,却见那个小女孩面色恐惧,趁着她二人商量的机会,小女孩抓起他就往外跑,待两个大人反应过来追出来,她已经把他推到院外,扔他手里一个肉串,「哐」的一声把院门关上,她背抵着门扉焦急道:「快跑!」 他仓惶的往山上跑,直到没了力气才一屁股坐下,看一眼手里的肉串,红扑扑,油滋滋的,还有热气,他肚子很饿,可是又怕肉里面有毒,砸吧着嘴巴不敢吃,最后生理需求战胜了恐惧,他吃完了手中的肉串。 就这样他续了一些力量,跌跌撞撞的回到皇陵。 自此以后他一碰红肉就全身起红点,嘴唇肿胀,太医院的大夫翻遍医书也查不出原因,只说可能是受到惊吓后,身体的应激反应。 时间久远,他本已经忘记了肉串的味道,直到小福子买了那包香料。 「咱们晚上去一趟元宁宫?」小福子小心翼翼的问。 公主差人递话,元宁宫晚上做炙羊肉,邀请太子去品赏,按理说太子和红肉犯沖,不适合这种场合,但昨日惜录阁发生那样的事,太子虽未说什么,心情却眼见的低落,小福子希望他答应,出去换换心情,相信邵阳公主也是这个意思。 「好!」谢淮眸中一暗,顺口答应。 日头依依不捨的坠入山里,漫天泼洒着幻彩流金的云霞,元宁宫这会正热闹,水榭边的草地上,邵阳公主正在指挥宫人把花桌摆的漂亮。 祝桥在柳舟洲身边转悠,一会帮着垒灶,一会帮着添碳,很是殷勤。 公主看着地上的土灶台,不放心的问:「柳女史,这样做出来的炙羊肉能好吃么?贵妃娘娘可是把肉块放在云纹方盘里烤的呢。」 祝桥接话,「公主请放心,最正宗的西戎炙羊肉就是这种做法,出来的羊肉外焦里嫩,是方盘比不了的。」 公主咽了咽口水,眨巴着大眼睛问:「真的啊?」 第28页 祝桥难得正儿八经的点点头,突然转头问柳舟洲,「柳大人,我朝和西戎断交已久,你怎么会西戎独有的烤羊肉方法?」 柳舟洲手下的动作微微一滞,轻笑道:「我在乡下庄子学的,兴许是上一辈传下来的。」 「哦。」祝桥点点头,「据说以前大兴和西戎两国交好,汉人和西戎人还能通婚呢,唉!」 公主咋咋唿唿指着他的脑门质问:「你唉什么唉,难不成你还想娶个胡女?」 祝桥虽然也是个不羁的性子,可到底是个读书人,圆脸红的跟个苹果似的,「公主你...你...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 公主得意道,「哼,你先起的话头。」 伴着满院的热闹和忙碌,太阳收起了它最后一丝余晖,元宁宫仿佛被罩上一层灰色的面纱,院子里幽暗又朦胧。 谢淮和曹牧风闻着香味踏进宫门,小土灶膛内放着燃透的银灰碳,灶口整整齐齐排着一个个胖滚滚的肉串,正被烤的哔剥作响。 曹牧风馋的直流口水,他跑来跑去的一会要帮这个一会要帮那个,谢淮则走去水榭坐着,远远的看他们忙作一团。 柳舟洲坐在一个小杌子上,不停的翻动面前的肉串,她额角冒着密密的汗,双颊被碳火烤的嫣红。 忽而祝桥手持一把蒲扇走到她的身后,为她送去缕缕凉风,她回眸沖他笑,嘴角甜甜,眉眼弯弯,在暮色四合的灰濛里,美的似幻像。 曹牧风对着肉块指指点点,「这块出油了,这块烤焦了,这块...」却听邵阳公主叉着腰喊,「曹牧风,你再不要盯着肉了,快来拿酒。」 曹牧风恋恋不捨的移开了眼,诧异道:「还有酒喝?」 「是呀。」公主故作豪气沖天状,「柳女史说了,吃炙羊肉的时候不配酒,肉就算白吃了。」 这是什么歪道理。 曹牧风朝亭中看了一眼,却见谢淮盯着土灶的方向,不知他是在看烤羊肉,还是在看人。曹牧风把酒往他面前的石桌上一放,斩钉截铁道:「你今天不许吃,也不要喝!」 他淡淡一笑,说了声「好」。 在众人的望眼欲穿中,第一锅炙羊肉终于要出炉了,柳舟洲用一个小筛子把香料均匀的洒到肉串上,料香掺裹着肉香,在场人魂都被勾了出来,看他们一个个瞠目结舌的样,柳舟洲忍不住笑。 「可以吃了。」说完她离开了战场,早就虎视眈眈的几人登时把小土灶团团围住,嘴被烫哇哇叫的声音不绝于耳。 柳舟洲转身,看谢淮兴致缺缺的坐在小榭,眼睛不知道看向哪儿。她走进小榭,在另一个石凳上坐下,谢淮转过脸,他眼眸似幽不见底的深谭,盛满了欲语还休。 他随手抱过酒罈,石桌上摆俩酒器,沖她摇了摇,「柳女史要喝酒么?」 柳舟洲摇头,「微臣心情好才喝酒。」 谢淮给自己斟了一盏,举杯饮下,「巧了,我心情不好才喝酒。」 -------------------- 作者有话要说: 柳舟洲:你吃红肉过敏 谢淮:都怪你! 第21章 夜话 一股凉风从湖面钻进水榭,石桌旁坐着的二人,衣裾轻飘,髮丝凌乱。 柳舟洲抚过脸上的一缕乱发,低声问:「殿下为何心情不好?」 谢淮一只手放在腿上,另一只手肘支着石桌,指腹轻轻敲击杯壁,难得的意态闲闲,「柳女史不妨猜一猜,孤为何心情不好?」 她这才发现自己问了句废话,太子为何事心情不好这不是人尽皆知么,她遂带着安慰的口气道:「殿下不必忧心,修书的事您已尽力,左右大部分类目都已接近收尾,怎么着这也是您的劳动成果。」 他冷笑,端起酒盏又饮了一杯,「这又不是第一次父皇把我的劳动成果拱手让给他人,我早已习惯也做了准备,这事我心里虽不舒服,但却不是我今日想喝酒的原因。」 穿过谢淮的肩膀,她看到花桌边的三人在边吃炙羊肉边嬉笑说话,而眼前的人却有着和年龄不相符的深沉,太子之位看似高高在上,却不知他身后是政见不合的父亲,脚下亦有虎视眈眈想拉他下位的人。 她抱起罈子为他添酒,清酒入盏叮叮咚咚,她的声音亦清凌,「那殿下今日饮酒的原因是什么?」 这酒罈不小,男子单手提起尚且吃力,她一个女子需双手合抱才能端起,酒杯斟满,谢淮伸手撑住酒罈,她手里顿觉轻松,回眸见他修长的五指牢牢扣在坛底,助她稳稳的把酒罈搁到石桌上。 復又坐下,她低声道:「谢谢殿下。」声音温婉,甚是好听。 他心里微漾,遂轻「啧」一声,「这个邵阳,也不知道备个小酒壶。」 「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呢?」一个清脆少女声在亭外响起,邵阳公主嬉笑着跳进来,瞪一眼谢淮,娇嗔道:「太子哥哥你懂什么,这叫大口吃肉,大坛喝酒,反正你是没这个口福。」 说着端起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太子想伸手去拦,手指动了动,又收了回来,眼里却掩不住失落。 喝完了酒,公主心满意足的砸吧砸吧嘴,竖着大拇指对柳舟洲道:「柳女史,你的炙羊肉真的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炙羊肉,再配上这口酒,简直绝了,为了你的炙羊肉,我愿意多背十篇文章。」 太子脸色一沉,转眼看往别的方向,柳舟洲讪讪笑道:「公主若喜欢,微臣下次再给你做。」 第29页 公主勐点头,开心的搂住谢淮的脖子,亲昵道:「好希望哥哥也尝一尝炙羊肉啊,为了哥哥能吃红肉,我愿意多背一百篇文章,不,一千篇也行。」 谢淮面色一僵,睁眼看向柳舟洲,两人视线蓦然撞在一起,又都低下了头。俩人谁都没忘记,前日为公主背书而起的争执。 忽而又听到祝桥在外面喊,「柳大人,肉不够吃啊,我们再烤一锅吧。」 柳舟洲赶紧跑开,回到灶前开始忙碌,祝桥凑到她身边,「大人教教我呗,我回去给家里的小老太婆露一手。」 「小老太婆?」柳舟洲拧眉。 「我祖母啊。」祝桥大声的笑,「祖母也爱吃炙羊肉,我经常听她叨叨。」 「好,我来教你。」柳舟洲爽快的答应,祝桥欣喜若狂,大喊一声,「谢谢大人!」 他声音太大,众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他,水榭里坐着的那位不禁微微蹙眉,邵阳公主也被他的喊声吸引,嘴里嘀咕着,「这祝桥搞什么,太子哥哥你先坐着,我过去看看。」 柳舟洲认真的教祝桥,他也学的像模像样,公主一开始也煞有介事跟着学,后来酒气上头,她坐在一旁迷瞪眼。 天完全黑下来,宫人们在四围掌了灯,暖黄色的柔光里,一切都看起来那么美好,谢淮甚至想感谢他那偏心的父皇,若不是他让自己闲下来,怎会有今晚的时光。 他又给自己倒满一盏,酒杯刚碰到嘴唇,却被一双手端了去,他抬睫,见曹牧风脸色阴沉的看着他,他耸了耸肩,颇骄矜的道:「没关系,你知道的,我喝不醉。」 曹牧风没好气的说,「你是喝不醉,可是喝多了伤身又伤心,何苦呢?」他知道谢淮从来没醉过,他轻易不喝酒,一喝就停不下来,所有不好的回忆也会不停的涌现出来,他借酒非但消不了愁,只会更痛苦。 谢淮起身移了位置,靠在水榭的圆柱子上,迷着眼休憩,「好,我不喝了。」 曹牧风这才放心的走出了水榭,他推一把昏昏欲睡的邵阳公主,逗她,「烤肉好了。」 邵阳公主登时站起来,眼睛还没睁开,就嚷嚷着:「我要五串!」众人都被她逗乐,宫里尽是欢声笑语。 柳舟洲烤完一锅,祝桥又连着试验了两锅,这下终于把所有人都餵饱,且还剩下不少串。 邻近宵禁时间,祝桥要回府,惜录阁无差事,曹牧风也不住在宫里,两人依依不捨的辞行离宫。 酒气尚未散去,邵阳公主又吃了个饱,她只觉头昏眼涩,强撑着眼皮送走了曹牧风和祝桥,她伏在花桌上一睡不起。 院子里顿时归了寂静,柳舟洲端着剩下的肉串走进凉亭,谢淮还靠在圆柱上,她举起肉串沖他晃晃,「不吃?」 他嘴角微勾,摇了摇头。 她把盛肉的盘子放在石桌上,提裙坐下,忙了一个晚上,她终于得空照顾自己的肚子了。 谢淮从来不是一个沉溺口腹之慾的人,可看着眼前少女脸上止不住的笑意和鼓鼓的腮帮子,他竟没来由的生出了一股意难平。 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他起身坐到她的对面,拎起两个酒盏倒满,把其中一杯推到她的面前,柳舟洲顿住动作,瞥他一眼,摆摆手道:「我今天心情不好,不喝。」 谢淮挑眉,「是谁刚才说的,吃肉不喝酒就等于白吃了。」 她愣住,气的无话可说,眸光一转,娇笑道:「微臣吃肉,殿下喝酒,这肉就算没白吃。」 「哦?」他玩味一笑,「我和柳女史什么关系,竟这般不分彼此。」 闻言,柳舟洲唿吸滞住,瞬间脸色变得涨红,嘴里的食物噎住嗓子又咳了起来,她忙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味道立时充满喉腔,她咳的更剧烈。 谢淮没料到自己的一句玩笑引起这么大的反应,他赶紧起身站到她的背后,又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手高高举起,却踌躇着不敢落到她的背上,就这样揪心的听她慢慢恢復了正常,才发现自己的脑门子上生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他似乎也不善于道歉,眼睛里明明满是愧色,半晌却只挤出了句,「你...没事吧?」 柳舟洲持帕巾轻轻拭了拭嘴角,红着脸道:「让殿下见笑了。」 谢淮怔愣,默默端起酒杯一口饮下,今晚第二次...他辜负了曹牧风。 头顶的羊角风灯打着旋转动,风从湖面吹来,带着水气,人心也不免跟着潮润起来。 「你为何心情不好?」谢淮扫了眼趴在花桌前的邵阳,她睡的正甜,细心的宫人在她身上盖了一方薄毯,「是不是因为公主?」 柳舟洲迟疑,那日在惜录阁两人的对话并不愉快,谢淮这会重提,她不清楚他的意图,如实道:「微臣是很担心公主。」 谢淮看她谨小慎微的样子,忍不住轻笑,「那日在惜录阁是我态度不好,不管怎样你都是真心为公主考虑。可是——」他神色突然变的严肃,「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公主在太子学堂么?」 柳舟洲茫然的摇头。 「我和邵阳公主自幼一起长大,她跟不上太子学堂的课我太清楚了,但正因为了解她我才非这么做不可。」 「为什么?」柳舟洲忍不住开口问道。 太子面色端肃,脸上似有不忍,「邵阳和母后一样,心思单纯,偏又脑子里竟是风花雪月,我亲眼见母后这一生困在父亲的后宫里,解脱不得,贵为皇后却自怨自艾,满心疑虑,我不想昭阳以后走同样的路,所以要她跟着我读歷史人文,来中和她脑子里的美好幻象。」 第30页 柳舟洲愕然,之前对于公主的安排,她只觉谢淮自作主张,却没想到他竟如此用心良苦。 「殿下的安排深谋远虑,确实值得称赞,但...」她在犹豫怎样开口。 「但说无妨。」谢淮今晚和平时不一样,难得温柔,一直萦绕在他眉间的雾霾似乎淡了很多。 许是喝了酒,柳舟洲两颊绯红,胆子也大,「但公主似乎走到了另外一个极端,她已经开始厌学,若再这样压下去,恐怕公主不仅浪漫,还叛逆,到时殿下未必控制得住。」 谢淮眸光深沉看着她,若有所思,他一直照着自己的想法安排公主,倒是未真正了解过她心里的想法,一意孤行这么多年,是不是应该改变想法。 忽而他的心思又转到眼前的人身上,他派人查过她的身籍,没有查出任何问题,确是柳玉衡的亲生女儿,也确是十四岁。 人和人的差距真的这般大,十四岁可以拥有如此成熟的心智么? 他盯着她小扇子般的眼睫,声音又恢復了深不可测: 「请问柳女史,可曾去过祁山北麓?」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淮:那是她给我倒的酒。 邵阳公主:我喝了! 第22章 过敏 「请问柳女史,可曾去过祁山北麓?」 闻言柳舟洲瞳孔放大,羽睫轻颤,进宫前父亲的话又响在她的耳边:「既然你自己要进宫,就收好你的尾巴,将来万一惹了祸,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一息之间她面上已恢復了平静,「回殿下,微臣没有去过。」 谢淮听出了她语音里的疏离,眸光暗了暗,没再开口,只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夜渐渐变深,邵阳公主不知何时被宫人扶去寝殿,四围陷入黑暗,独余水榭几盏风灯。 柳舟洲安静的坐在石凳上,将目光投向波光暗黑的湖边,耳旁一边是虫鸣此起彼伏,一边是清酒入喉咕噜咕噜。 「殿下,您喝太多了。」她不忍,出声劝慰。 谢淮信手掂起酒罈,又满了一杯,凝着眉道,「难得我今晚想喝酒,柳女史就不要劝我了。」 柳舟洲知多说无益,轻声道:「你光喝酒不吃东西可不行,吃点什么垫垫肚呢。」 吃什么呢,两人的眼睛同时看向盘里的炙羊肉,谢淮大手一伸,潇洒的喝道:「拿来!左右今天这副身子要被糟蹋透了。」 柳舟洲迟疑,又见他跃跃欲试,一副期待的样子,她柔声道:「微臣帮您温一下。」说着端盘去了灶边,谢淮换了位置,靠在圆柱上,安然等着被伺候。 「殿下!」听到唤他的声音,谢淮抬睫,面前站着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雪肌桃腮,羽睫鸦黑,伸着手递他一串烤肉,「给你吃。」她语音清凌凌的,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他还身处祁山北麓的那个小院,院子里有祖父拼了性命也要驱逐出境的西戎人。 他接过肉串,咬下一块,味道一如往昔。 「知道今晚我为何喝酒么?」 柳舟洲摇头,谢淮神色不明的看着她,语音深沉:「因为我想起了一个人。」 翌日,学堂有课,曹牧风看着谢淮空荡荡的书桌,怒不可遏,「殿下昨夜是不是又喝酒了?」 邵阳公主赶紧摆摆小手,一脸无辜道:「牧风哥哥你别这样看着我呀,你们一走我就睡着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柳舟洲,她抬睫迎着他们的目光,面色平静,「殿下不听我的呀。」 也对,一个小女史能劝动太子么,俩人又开始互相埋怨: 「都怪你走的太早。」 「都怪你搬那么大一坛酒。」 谢淮从未缺过课,但这天直到散学也没看到他的身影,夫子留了课业,三人本打算一起去东宫看他,走了一半路邵阳公主和曹牧风被皇后叫走,柳舟洲则被派去给谢淮送今日的教习册。 来到东宫,小福子客客气气把她带到寝殿外间,「殿下还未醒来,柳女史稍坐片刻。」 柳舟洲心生奇怪,昨夜谢淮吃了烤肉,但一切如常,并未见他有何反应,俩人一直待到子夜,他喝完坛中的最后一杯酒,才起身离开。 昨晚他们虽独处很久,说的话却不多,凉风习习,夜色灰茫,单只是安静坐着就已经很舒服。 柳舟洲在外间坐着等了不大会,就听寝室传来响动声,小福子连忙带着一众宫人鱼贯而入,里间登时热络起来。 未过多时,谢淮已然洗漱穿戴完毕走了出来,他脸色苍白,神色缺缺,柳舟洲特意看了他的嘴唇,并未像传说中的那般肿胀,只是唇色比往常鲜亮,嫣红欲滴,仿佛涂了口脂。 谢淮仿佛察觉到她的眼神,抬睫瞥她,她连忙低下头,惶然走上前,递上教习册,「殿下,夫子让转交给您的。」 他伸手去接,衣袖滑落,露出胳膊上密密麻麻的红色斑点,甚是骇人,她忍不住「啊」了一声,教习册应声落地。 一旁的小福子眼尖,赶紧俯身捡起册子,拍拍灰递到谢淮手里,柳舟洲抬睫,这才看到他脖下也是点点殷红。 谢淮看她傻愣的样子不觉弯了弯嘴角,他拿上教习册往书桌边走,「说了,我不能吃红肉。」 虽然早前就听公主如是说,但当面见了还是挺震撼的,她突然心生愧疚,仿若他这一身的红点都是拜自己所赐。 第31页 「微臣随身带有西域的红花油,对红疹最是有效,待我取来给殿下用。」她突然想到自己还有这等好药。 谢淮眼睛一亮,凝眸看她,神色不明。小福子见状立刻建议派宫人走一趟取了来,柳舟洲满口答应。 低头翻看手里的册子,谢淮状若无意的道:「柳女史对西域的东西情有独钟,该不会——」 他顿了一瞬,抬眼看她,「你还能听懂西戎语吧?」 闻言柳舟洲心跳到了嗓子眼,谢淮这两天有意无意的试探她,他是知道了什么? 小时候的记忆她也很模煳,自她有清晰的记忆开始就和母亲住在鹿庄,母亲爱说西戎语,她不会说,但可以听懂,没人的时候她们常用两种语言交谈。 她的母亲异常漂亮,她身材修长,五官立体,庄子里的人都说她美的不像凡人,应该是塞外仙女,母亲不愿提自己的身世,那是她难以言齿的痛苦,但除此之外她总是快乐的,即使被困在小小的庄子里,她依然乐观,常常带着笑脸。 但每次父亲来的时候,她怎么都笑不出来,父亲不容她提和西戎相关的一切,他们总是争吵,后来父亲来的就越来越少。 父亲接她回柳府的时候,就警告她,必须断绝和西戎的一切,否则定会惹火烧身。现下看来,她还是大意了,她没想到,谢淮对此竟如此敏感,每次试探都直击要害。 谢淮冷眼看她,「柳女史一向能言善辩,这会怎么不说话了?」 她陡然被拉回现实,低下头道:「微臣不知道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正细细琢磨呢。」早知就不给他红花油用了。 谢淮道:「那就请柳女史好好琢磨一番,再给孤答覆。」 宫人很快取来红花油,柳舟洲仔细给小福子解释了用法,谢淮起身去寝室擦药,并没有要她离开的意思。 她一个人在外间又胡思乱想了一通,却见一个小监一头冲进来,跪在寝室的槅扇前,对着里面疾声道:「启禀殿下,四皇子那边出事了,陛下着你尽快去嘉仁宫一趟。」 谢淮陡然拉开门扉,沉着脸道:「什么?」他衣裳大敞着,矫健的胸肌上红斑点点,令人血脉崩张,柳舟洲倏然转过背去,谢淮不明她何故慌张,见她从耳根到脖子都红了个透,这才低头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啪」的一声他关上了门。 东宫甚少女眷,他一时情急,竟忘了外间还有人。 门扉关了之后,几乎只过了几息又重新打开,谢淮穿戴的整整齐齐走了出来,柳舟洲还背门站着,脖子上的嫣红稍退,只是耳后还粉红的很。 走到她的身边,谢淮顿住脚步,正色道:「柳女史也一道去吧,许是和修书有关。」 柳舟洲僵硬的点头,跟着他一起到了嘉仁宫。 当今皇帝是个喜文弄墨的,底下的人纷纷投其所好,这四皇子的书阁,比太子的惜录阁还要气派,竟足足有三层,还压了东宫一头。 刚一踏进门,就感觉空气凝滞了般,地上黑压压跪满了人,最前面跪着四皇子和柳若芙,而皇帝坐在大书案后,青筋暴起,脸色涨红。 谢淮进了门,一番礼貌的行礼请安后,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气的吹鬍子瞪眼,手指着谢铭切齿道:「让他说!」 原来那日四皇子煞费介事的把所有的书从东宫搬到嘉仁宫后,这几日整理归档发现,从柳府搬来的诸子五家的书损失大半。 当初这批书运进宫后只有柳舟洲一人经手,其他翰林并不熟悉,四皇子接手后,就把搬运这批书的任务交给了柳若芙,但她并未把这事放在心上,只觉搬书这种事又累又笨,交给下人就好。 谁知混乱中丢了一些书,偏偏就这批书丢的最多,嘉仁宫掘地三尺也没找全书目,走投无路最后还是惊动了皇帝。 《诸子录》可是皇帝这次修书的主要目标,自登基以来朝中传言他是靠着先/祖皇帝打下的基业才得以坐稳江山,他急需一个政绩证明自己的治国方略,推崇文以治国的《诸子录》就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好不容易找全了书目,现在却出了这种纰漏,他的愤怒可想而知。 谢淮拧眉沉思,「可曾上上下下仔细搜查书阁?」 陆侍读哭着脸,「三层书阁每一本书都仔细查过,并未找到。」 谢铭俯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起来,声音里却不失稳重,「臣弟烦请太子再搜一遍惜录阁。」 谢淮点头,「好,我这就派人去搜,不过皇弟也别报太大希望,自翰林们走后,我着人重新整理了书阁,并未见到柳府那些书册。」 谢铭身子一晃,彻底扑倒在地上。 皇帝扶额跌坐进软椅里,喃喃道:「天不佑大兴!」 众人正在绝望之际,却听一个清脆的女音响起,「启禀陛下,微臣或可一试。」 第23章 共事 惜录阁二楼,谢淮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批阅奏书,礼部尚书江鋮恭谨侍立在一旁,时不时回几句他的问话。 不远处柳舟洲坐在另一个书案前埋头写字。 谢淮一把合上奏书,凝眉道:「西戎近年来在边境不断寻衅滋事,纯属故意试探,得了好处,这会又把主意打到京城,简直得寸进尺。」 江鋮连连称是,又小心翼翼道:「陛下的意思是两国恢復商贸是互惠互利的事,京城划给他一片地也划得来。」 第32页 谢淮倏然抬眼,眸中划过一丝冷厉,「今日一条街,明日就是一座城,西戎人生性喜欢掠夺,他们主动和大兴示好,怎可能仅仅志在商贸?」 江鋮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可是陛下...陛下他...」 谢淮一把将奏书扔江鋮脚下,凛声道:「告诉西戎国主,若想两国恢復经商,就拿出十足的诚意来。」 江鋮得了令,忙叩头谢恩,高声保证:「微臣这就修书一封,送去西戎。」说完连滚带爬的退出了书阁。 一旁执笔写字的柳舟洲不禁笔下一顿,难怪谢淮最近对西戎相关特别敏感,原是两国正在交涉,为着各自的利益来回拉锯。 谢淮敛了神色,抬眼看向书桌后的柳舟洲,昨日在嘉仁宫她语惊四座,说自己可以默写出诸子五家所有的书,皇帝和众人都不相信,遂挑了几本没丢的,现场让她默写了几段,竟然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众人一时语噎,才知这世界上真的有人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且谢铭折腾了几天,才发现这修书看似简单,实则巨费心力,尤其到了收尾阶段,最是考验主事者的品位和归纳整合能力,他根本无从下手,遂顺水推舟的建议,修书大任还是转回惜录阁吧。 皇帝对四皇子很是失望,但一时顾不上管他,立刻命整个翰林院配合柳舟洲把诸子录默写出来。 就这样翰林们又从嘉仁宫搬到东宫,这一通折腾,倒是让众人感受到同是皇子,四皇子和太子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无怪乎虽屡受打压,太子在朝中拥护依旧甚多。 谢淮走到柳舟洲的桌案前,她埋首写字并未发觉,自昨日回来她就全身心的默书,没怎么离开过书桌。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在她身上洒了一层金箔,谢淮走到窗前,轻轻放下碧纱帘,光影变淡,她顿觉舒爽。 她凝神思考,握笔处疲惫的手指微微抖着,突然她的毛笔被人从手里拎走,她愕然抬头,见谢淮眸光沉沉看着她。 他把笔握在自己手中,对她摆手,「你起来,坐对面去。」 柳舟洲茫然站起,面上全是焦急的神色,她算过,一共丢了近300本书,这些书虽然都不是长篇大论,可是真要全部写一遍,怎么也得数月才行。 她神色不安的坐到对面,不知谢淮几个意思,却见他郑重其事道:「现在你来默背,我来写,但是——」 他顿了一下,柳舟洲知道接下来的话一定很重要,不由得坐正了看着他。 谢淮一字一顿道:「但是,不是默所有的书,修书的目的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你只背有价值的内容给我。」 柳舟洲疑虑,「由我来决定什么内容该去,什么内容该留?」 谢淮点头,脸上都是信任的神色,「你有这个能力。」 「可是,万一......」修书是国之大任,《诸子录》又是重中之重,其它名录定稿都要经过翰林院学士层层把关,这《诸子录》岂能由她一人抉择。 谢淮已经在桌上铺开了一页宣纸,又把毛笔吸满墨汁,整装待发道:「不要怕,落笔前我会再润饰一番。」 有了这句话,柳舟洲就彻底放心,她脑中凝神思索,口里娓娓道来。谢淮写字极快,竟不输她的口速,柳舟洲不怀好意的偷看一眼,结果令她很失望,即使他速度飞起,也比她的字好看一百倍。 若论文字底蕴,柳舟洲和谢淮的差距还是很大的,谢淮是真正在书堆里泡大的,他涉猎奇广,文史,地理,兵书,甚至农耕,草药都颇有研究,任何内容都能信手拈来分析提炼。 柳舟洲则不同,她的知识全靠异于常人的天赋以及柳府书阁一年多心无旁骛的沉浸,凭着超强的记忆力和博览群书后的分辨力,她有能力去糟粕留精华,但若要成书,谢淮的润笔必不可少。 所以他们是天作之合,俩人配合的也非常默契,到日暮时分,竟完成了一册书。 见他们专心做事,小福子忍不住动容,赶紧递了润喉茶给柳舟洲,又忙着给谢淮揉肩膀。 柳舟洲背了一天的书,嗓子已经暗哑,一句话都不想说,谢淮倒是无恙,他精力旺盛,一坐一天批奏书,看摺子都是常有的事。 看一眼神情恹恹的柳舟洲,谢淮吩咐小福子,「把倾云院收拾出来,柳女史暂时住在那里。」 倾云院是东宫离惜录阁最近的院子,按照规矩应该是侧妃住的地方,可惜...太子已到弱冠之年,这东宫竟还没有一个女眷。 小福子心里忍不住一阵窃喜,虽然柳女史和殿下并非那种关系,可没来由的就是让人兴奋。 眼瞅着二皇子,三皇子都说下了亲事,偏做为长子的谢淮,婚事却迟迟定不下来,原因说起来也简单,这太子妃的人选,家世好了皇帝忌惮、贵妃阻拦,家世一般的皇后又不干,就这样三方来回拉扯,硬是让东宫空了这么些年。 不管怎样,宫里住了女眷总是个好兆头,说不定再过些日子这后宫就有主了呢,想到这里小福子脚下的步子轻快,三两下就下了楼,吩咐宫人去办事。 嗓子累,说话也慢,闻言柳舟洲只惊愕的瞪着谢淮,眼里全是疑问,谢淮不动声色道:「你不能坐辇车,每日来回元宁宫太浪费时间。」 她默然,想想那长长的宫道,每日来回几趟确实腿脚发软,左右当下以修书为重,她也顾不上礼数,就不再推辞,「谢殿下。」她施然下拜。 第33页 见她无太多推诿,谢淮露出了赞许的目光,做正事的人没必要拘泥小节。 他正准备着人备晚膳,却听一阵窸窸窣窣的上楼声,转眼见一队宫人捧着各样盘盏走了上来,打头的是皇帝。 原来是皇帝念他们要辛苦一些日子,特地命御膳房做了珍馐美味,亲自带过来赏赐给他们。 柳舟洲扫一眼宫人手捧的盘盏,发现不乏牛鞭,鹿肉之类的大补之物,想是这做父亲的竟不知自己的儿子不能吃红肉。 皇帝满脸堆着笑,「你们且安心修书,我日日让御膳房送这些补物过来。」 谢淮脸上波澜不惊,礼节周全的道:「儿臣谢父皇赏赐。」完全不像儿子和父亲的对话。 皇帝见怪不怪,天家父子之间亲情总是要淡漠一点,这也不一定是坏事,他妃嫔多,孩子也多,自然是谁嘴甜会哄他开心,他平日就和谁走的近一点,多宠一点,但若论到做事,还是要看能力的。 康公公命宫人把晚膳放到偏厅的圆桌上,皇帝转悠到柳舟洲的书桌前,面露讶色,他拿起墨迹刚干的册子,急急的翻阅起来,边翻边点头,最后「啪」的一声把书合上,兴奋的满脸通红,「好,好!」 他转脸看柳舟洲,欣赏的神色溢于言表,「你这个小女史很不错,柳玉衡的女儿,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柳舟洲福了福身子,嘴角噙着笑道:「陛下过誉。」 他又扬了扬手里的书,对谢淮道:「这本书朕先拿回去研读,你们尽快把剩下的写出来。」 谢淮和柳舟洲齐声道:「遵旨。」 皇帝舒了一口气,亲和的对他们说,「你们快进去用膳,再等下去饭都凉了。」走过谢淮身边,他顿住脚步,道:「等修书的事完了,你就每日都来上朝吧。」 谢淮面上一滞,眸中闪过惊诧的神色,他低头谢恩,皇帝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待皇帝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小福子哐哐哐从楼下狂奔上来,柳舟洲被唬了一跳,转身看他,小福子一向稳重,这会怎如此激动。 小福子扑通一声跪到谢淮腿下,压抑着哭声小声道:「殿下,您终于苦尽甘来,可以上大殿了!」 谢淮亦动容,身为臣子,进殿议事是每个人的期待,他做为储君早就该上朝与群臣议事了,但每次提及此事,贵妃都会揪住皇帝和他之间的心结,不断吹枕边风,再加上皇后为这事总是胡搅蛮缠,让皇帝烦不胜烦,索性不许任何人再提此事。 如今皇帝松口,确是对他的肯定,但是他脸上的惊喜转瞬即逝,他早已暗中斡旋,即使今日皇帝没有答应,他很快也能进殿。 「吃饭。」他抬腿进了饭厅。 一桌子美味佳肴,谢淮能吃的却不多,他只淡淡用了几口翡翠豆腐,就搁了筷箸。 柳舟洲看着满桌的饭菜不解,「陛下可是说了,要日日送这些来,既然殿下不能吃,刚才何不直接拒绝。」 谢淮轻道:「给你吃。」 第24章 骑马 夜色灰濛,月银如水,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打破满院的寂静,柳舟洲整了整衣袖,抬脚往惜录阁走去。 在东宫住了十来天,她就没见过白日的倾云院,日日披星戴月的忙碌,成果也喜人,丢失的三百来本书,竟已梳理过半。 她脚刚踏进惜录阁大堂,就见从二楼下来的礼部官员,因为白日要陪她默书,谢淮处理公务的时间都挪到修书之外,她自诩睡觉少,没想到谢淮睡眠时间比她还少。 她每日离开书阁已经很晚,这时谢淮才开始批阅奏书直至深夜,而清晨往往像今日这般,她踩着月光踏进书阁,他已经和朝臣幕僚议完事,两头一压缩,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睡眠时间。 如此这般高强度的作业,白日他依然下笔如风,思路清晰,俩人合作效率高的惊人,几乎每天都有新书完成。 和这几个礼部官员一番行礼问安,柳舟洲蹬蹬瞪踏上二楼。 谢淮正坐在书案后凝神思考,他狭长的凤目半眯着,眉头轻蹙,脸上仿佛蒙着黑雾,见她上来才脸色稍霁。 小福子也不是寻常人,跟着谢淮没日没夜的熬,这会还笑的神采奕奕,他递给柳舟洲一碗盖茶,「柳女史,先喝杯木蝴蝶参茶润润喉吧。」 柳舟洲微笑着接过来,浅尝一口,问:「福公公真是神通广大,哪里寻得各式花样的润喉茶,这每天都不带重样的。」 小福子余光瞥一眼谢淮,轻声回话道:「殿下饱读医书,知晓何物可以护嗓子,每日变换不同的搭配,奴才只是跑跑腿罢了。」 她微怔,抬眼看他,正好撞上他看过来的目光,他幽暗的眸中仿佛有涟漪轻盪,她倏然垂下眼帘,翩然福身,嗓音清凌,「谢殿下费心。」 谢淮站起来往饭厅走,「来吃点东西。」 清晨起的早,她本没有食慾,偏他的话没给她拒绝的余地,她嘴张了张,什么都没说出来,跟着他进了饭厅。 早膳依旧清淡,却不是白青两色,她常坐的位置前赫然摆着一盘褚红色的凉拌牛肉,似清风拂过心潭,她脸皮微粉,缓慢入座。 谢淮依旧专心吃他的清粥小菜,她抓起筷子,先夹一片牛肉放入嘴中,肉很香,也劲道。 他瞥眼过来,「好吃么?」他眉尾上挑,就像好不容易做一次好事,等待被夸的小孩。 第34页 她双眼眯的像弯月,「好是好,就是下次不要忘记蘸料。」太淡了没有味道啊。 他目露惊诧,随即一笑,「好,明日给你备上。」 许是因为心情好,今晨柳舟洲吃的不少,就连那没味道的牛肉片,她都吃了半盘,谢淮似乎胃口也不错,慢慢的竟几乎和她同时离席。 饭用毕,她和他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在书阁和他共事这些日子,她才发现他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这可太不像他了。 默写虽累,俩人配合默契时间过的也快,转眼到了正午,御膳房的宫人准时送来丰富的午膳,送饭宫人前脚刚走,曹牧风后脚就跟了上来,他每日赶不上早膳,午膳可是一顿不拉。 一上来他就先警告,「邵阳公主待会也要来蹭饭。」 他话音刚落,邵阳公主的声音就传了上来,「你们没吃完吧。」 曹牧风探头看下去,撇着嘴道:「没吃完,没吃完,都给你留着呢。」 她咯咯咯笑着跳上楼,定睛一看,立刻皱着眉头站到谢淮面前,气唿唿道:「太子哥哥,你是铁人,柳女史可不是,快点立刻停下来。」 谢淮瞪他一眼,又望向柳舟洲,就在这一息之间,他眼神竟柔了许多,「先到这里吧。」 柳舟洲点头,端起茶碗润了润喉咙,他的眼里落了不忍。 邵阳公主也不忍,她用商量的语气道:「太子哥哥,你和柳女史都辛苦好多天了,今天就让她休息一下吧。」 柳舟洲摇头,「我不累」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却听谢淮爽快道:「好。」 曹牧风兴奋的提议,「吃完饭我们去骑马怎样?上次答应邵阳还一直没兑现呢。」 邵阳公主拍着手跳起来,「太好了,太子哥哥我们一起去,你的骑术最好了,我还要和你比试呢。」 谢淮点头答应,柳舟洲犯难,她不会骑马,不过能出门总是好的,她看着大家骑也不错,她隐隐竟有些期待。 用膳完毕,众人都迫不及待赶着去皇家马场。 皇家马场是皇子公主们最爱去的地方,它连着一片山脉,山里有不少动物,若幸运了还能猎到小鹿。 为省时,他们直接从东宫后门出皇城,柳舟洲和公主坐马车,太子和曹牧风打马跟在两侧,马场离皇宫不算远,坐马车约莫不到半个时辰。 公主有说不完的话,叽叽喳喳一路小嘴就没停,柳舟洲不用思考,只微笑听着,享受难得的惬意时光,忽而她想起一件事,问公主:「近日你可还去学堂。」 公主摆摆手,「太子哥哥和牧风哥哥都在书阁忙,夫子对着我一个人哪讲得下去,索性停了课,我跟着皇子学堂上课。」 说完她忽然越过柳舟洲拉开窗帘,对着马上的谢淮道:「太子哥哥,我以后能不能都在皇子学堂上课?」 谢淮看一眼柳舟洲,她一脸无辜的往车里缩了缩身子,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问公主:「你喜欢皇子学堂?」 「嗯!」公主恳切的点头,「皇子学堂的课有意思,太子学堂我...我听不懂啊。」 ......太子欲言又止,末了摇摇头,轻嘆:「好吧。」 「哇呜!」公主欢唿起来,「谢谢太子哥哥。」太子失笑,宠溺的看着邵阳,末了目光又落到车厢里另一人身上。 柳舟洲又往后缩了缩。 她不敢看太子的表情,心里却暗自高兴,他这是听了她的劝,放过公主,仿佛了了一件心事,她顿觉轻松下来。 太子在窗外看到她嘴角噙着的笑意,莫名的一股烦躁涌上心头,「驾」的一声,他打马跑到前头。 快到马场,一行人远远的就看见里面还有别人,走近了才发现,冤家路窄,竟然是四皇子、荣嘉公主和柳若芙。 邵阳公主恨的牙痒痒,「他们把你们害那么惨,自己却在这里逍遥快活,可恶!」 谢淮冷笑,「贵妃还真是好手段。」 两路人马碰头,双方脸上都没有好颜色,只柳若芙跟众人不一样,跟在荣嘉身后,时而娇羞,时而雀跃,满心满眼都是曹牧风。 邵阳公主满腔的愤怒,正要一吐为快,谢淮却已拧眉走远,「哥哥,等等我。」她边走边喊,也顾不得那群人。 曹牧风护着柳舟洲跟在后面,柳若芙眼里立刻露出了狠厉,「牧风哥哥。」她不甘的喊道,他却头也不回的跟着柳舟洲走了。 荣嘉公主的声音自身后远远传来,「别丢人了,人家根本不想理你。」 柳舟洲不想让这群人破坏她的心情,加快脚下步子朝谢淮和邵阳追去,曹牧风亦紧步跟上。 小福子牵着一匹枣红色大马迎着他们走来,他身后另有三个小监每人手里都牵着马的缰绳。 邵阳公主围着那匹枣红大马啧啧称奇,「这西域的汗血宝马太漂亮了,太子哥哥下次赛马你也为我赢一匹回来玩玩吧。」 曹牧风接话,「给你一匹你也不敢骑呀,这汗血宝马可是西域草原长大的,性子野着呢。」 「啊」了一声,邵阳公主赶紧躲开,逃到自己的小马驹前。 谢淮从小福子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这英武一幕蓦的闯入视线,柳舟洲一时都移不开眼。 虽然是自己的亲哥哥,邵阳公主还是忍不住惊唿,「太子哥哥太好看了。」 看一眼俩女子木掉的眼神,曹牧风嫉妒的咬牙切齿,他不满道:「长成那样还骑马场里最俊的马,太欺负人了。」 第35页 俩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传出好远。 见他们都骑在马背上,整装待发,柳舟洲闪到一旁,给他们让路,小福子问:「柳女史不骑么?」 她摇摇头,「我不会骑马,在一旁看着就好。」 三人同时勒缰绳回头,邵阳公主先喊出来,「原来柳女史不会骑马呀,那...」她在两位男子身上看了一眼,立刻决定道:「让太子哥哥教你吧,他骑术最好。」 谢淮一手拢住缰绳,一手伸向她,「来。」他看着她,眼神里有期待。 柳舟洲看看他的高头大马,心里胆怯,曹牧风见她犹豫,也向她伸出手,「还是我教你吧。」 她点点头,朝曹牧风的马走去,小福子赶紧命一个小监扶她上马,她无意中瞥见,谢淮脸色似乎很不好看。 三人打马朝山里走去,邵阳公主和曹牧风走在前面,怡然自乐,时不时还斗嘴,柳舟洲虽被曹牧风护着,还是小心翼翼,满脸惊恐。 上了一个小坡,前面是一段平路,公主回头对吊在后面的谢淮道:「这样慢慢悠悠有什么意思,让牧风哥哥载着柳女史慢慢走,太子哥哥和我赛马吧。」说着她甩了身下的马一鞭子,先沖了出去。 柳舟洲还在惊愕中,忽听「嗖」的一声她腰被马鞭缠住,腹部一阵被拉的紧绷感过后,她整个人落入谢淮怀中,男人身上清冽的气息瞬间把她埋没,耳边响起他不容置疑的口气: 「你去和公主赛马,我来教她!」 第25章 受伤 柳舟洲整个身子横落在他的怀里,震惊过后她掀开眼帘,少年优美的下颚线直闯入她的眼中,她怔愣,都忘了移开视线。 许是感受到她目光灼热,谢淮落睫看她,他下颚微收,喉结轻动,两个人视线交接,她脸「腾」地红到脖子根,眼神惶惶然不知该投向哪里,索性把头埋起来。 曹牧风狐疑的看着两人,又被谢淮眼神骇住,耸了耸肩,打马跑开,嘴里一边催马儿快跑,一边沖前方大声喊:「邵阳公主,等等我。」 柳舟洲横在马上慢腾腾的又往前走了一段,头上传来没有温度的声音,「你打算躺多久?」 她这才惊觉俩人的姿势太过亲昵,忙挣扎着坐起身,刚刚恢復正常的脸色又开始发烫,她侧着身子面朝前,好不叫他发现自己的失态。 谢淮单臂箍住她的腰,轻松把她整个提了起来,她心跳停了一拍,失声道:「你干什么?」 「坐好。」谢淮严厉道。 低低的惊唿一声,她慌忙把另一只腿跨过马背,身子往前挪了挪,后嵴挺得笔直,刻意与他的身体拉开距离。 谢淮突然俯身向前,头越过她的肩膀,几乎和她面贴着面,她的心砰砰乱跳,身子默默倒向另一边,谢淮轻嗤,把手里的缰绳紧了紧,递给她,「握住。」 她看一眼高大的马头,眼里露出恐惧的神色,素白的小手颤颤巍巍的伸过去,还没碰到绳子立马又缩回来,难为道:「我...我不敢。」 谢淮坐正身子,抖了抖缰绳,马儿勐然开始疾行,她身子左右打了个旋,心中生骇,一把拉住缰绳,情况太突然,谁知她一只手竟紧紧握在他的手上。 从她软绵绵的小手中缓缓抽出自己的手,他冷冷道:「柳女史从一开始就不愿让我教,是怀疑我的水平么?」 ......原来他在不高兴这个。 「不是。」柳舟洲急忙回头,额头擦着他的下巴掠过,她心里凌乱一瞬,倏的转过头,话也说的结结巴巴,「不是的,你...你的马太高了。」 寂静了几息,谢淮道:「有我在,你不用怕。」他声音虽然还是冷静,但已不像刚才那般严厉。 来到一片开阔的草地,谢淮仔细讲解完如何握缰绳之后,就准备放手,柳舟洲还在琢磨动作,一听他要放手,「啊」的一声扔了手里的绳子就去抓他的胳膊,带着浓浓的鼻音,仿佛要哭了,「不要,再等等,我害怕。」 谢淮快被气笑了,「这也害怕,就像吃饭拿筷子一样,握紧就可以了。」 柳舟洲心里暗暗叫苦,这比握筷子可怕多了好么。 几番挣扎,缰绳完全交到了柳舟洲的手里,谢淮沉住气道:「下面教你骑马的动作。」 她双手像握住救命稻草一样紧拽住缰绳,身体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僵硬的动都不敢动,一听到还要做动作,细着嗓子哀求道:「殿下,我...我不想学骑马了。」 「为什么」谢淮问。 当然是因为害怕啊,可是她不想被他嗤笑,就找了个客观原因道:「我身体不协调,学不会练武,更别说骑马了。」 说起学武,跟那日相比,今天的谢淮可是有耐心多了。 谢淮今日不仅有耐心,还有恆心,他道:「骑马对身体协调要求不高,你只需要跟着马的节奏,上下摆动身体即可。」 柳舟洲苦着脸「哦」了一声,谢淮侧身向前看她,轻晒,「很难么?」 柳舟洲飞他一记冷眼,「殿下您天赋异禀,自然觉得简单,我啊,连上马都觉得艰难。」说完丧气的低下了小脑袋。 谢淮不禁看的愣了,面前的人儿眉头紧蹙,又浓又密的眼睫向下耷拉着,水润的粉唇微微嘟起,仿佛含苞待放的花蕾,鲜翠欲滴,他突然感觉嘴干舌燥,忍不住轻咳一声。 突然,汗血宝马勐「嘶」了一声,两个前蹄高高抬起,柳舟洲身子向后摔,哐当一声撞到谢淮的胸肌上,仿佛撞上铜墙铁壁,坚硬的肌肉硌的她背疼。 第36页 谢淮迅速坐正,一只手臂揽住柳舟洲的腰,一只手抓过缰绳,手腕使劲一勒,马立刻安静下来,双蹄也落到地上。 刚才柳舟洲只顾着害怕,拼了命的往谢淮怀里钻,这会见安全了,赶紧推开他的怀抱,同时也看见了马受惊的原因。 面前正来了三个人,无一不骑着高头大马,紧盯着他们,眼里不乏讶意。 荣嘉面露鄙夷之色,「柳女史好大的面子,我还从没见过太子哥哥教人骑马呢。」 谢铭道:「柳女史现在是宫里的红人,修书全得仰仗她,这事成之后,何止骑马——」他瞥一眼谢淮,故作高深道:「还有更好的事等着她。」 一听这话,柳若芙脸色变得铁青,看过来的眼光也冷的吓人。 谢淮淡淡道:「如若柳女史一个不高兴,把后面的一百多本书全忘了,不知谁还能在这谈笑风生。」 谢铭面色一僵,眼神移到别的方向,荣嘉讪讪,「太子哥哥不要太严肃嘛,我们逗柳女史玩呢。」 一点都不好玩,柳舟洲刚被马惊吓了个半死,这会又被她们一顿排贬,顿觉坐立难安,她轻声对谢淮道:「殿下,我想下去透口气。」 谢淮点点头,「别走远,这山里有野兽。」说着他先跳下马,伸手接她下来。双脚甫一落地,她立刻从他手中抽出小臂,低着头道,「谢殿下。」 他眸光沉沉,似有话要说,最后也只轻声道:「去吧。」 柳舟洲转身给马上坐着的四皇子、荣嘉公主行礼问安,四皇子已恢復了一贯的温文尔雅,对她点头示意,荣嘉公主则倨傲的昂着头,用余光瞥她,「柳女史不必客气。」 她贴着荣嘉公主的马身边经过,准备去后头的小树林走走,谁知她刚走过马的尾巴,突听一声尖锐的嘶吼声,荣嘉公主的马发疯了般向前冲去。 她吃了一惊,差点被马后蹄踢到,抬眼见谢淮已坐在马上掉转了马头,眼睛却还在盯着她,确认她安然无恙,他迅速转身,策马追荣嘉而去。 前面不远处就是悬崖,若不能及时停住,荣嘉性命堪忧,谢铭怒吼一声跟着飞奔而去,柳若芙阴恻恻的看一眼柳舟洲,也赶了上去。 柳舟洲见最前面谢淮和荣嘉的马离悬崖越来越近,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她拼命往那个方向跑去。 跑到一半,却见两匹马一起朝涯下坠去,千钧一髮之时,谢淮一把将荣嘉从跌落的马上拽下,俩人跟着马掉下山崖。 「不要!」柳舟洲飞快的往前跑,她的心仿佛沉入深不见底的大海,「不会的」她告诉自己。 「荣嘉,荣嘉...」谢铭对着悬崖声嘶力竭的喊,柳若芙则用手抹着眼泪,想哭却哭不出声音。 柳舟洲还没跑近,干抹眼泪的柳若芙突然跳了起来,手指着她,切齿道:「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荣嘉公主!」 谢铭回头,茫然的看着柳若芙,却听她继续控诉,「我们骑了半天都好好的,偏就你经过荣嘉公主的马之后,她的马突然发疯,不是你干的又是谁?」 柳舟洲没心听她胡扯,径直朝悬崖走去,这悬崖陡峭,人和马摔下去都凶多吉少,她双膝勐的一软,颓然坐在地上,心里默念: 殿下,请一定要好好的。 谢铭见妹妹遇难,正一腔怒火无处发泄,突听柳若芙这般说,顿时觉得很有道理,他走到柳舟洲面前,目眦欲裂,「你为什么要害荣嘉,我现在就要你去陪葬!」说着抬脚就要踢她。 柳舟洲正失魂落魄,全然没有听到谢铭说什么,要做什么,眼见着谢铭这一脚就要把她踢下悬崖,突听他大叫一声,扑到地上,一块半大的石头在他的膝盖处滚动。 「谁敢碰她!」一声断喝。 柳舟洲蓦然回首,悬崖的另一边山势较缓的地方,那个人目光沉沉,缓步而来,怀里还抱着荣嘉公主。 「殿下!」她失声喊了出来,脸颊上还闪着盈盈泪光。 谢铭抱着膝盖坐起来,见他们回来,又想哭,又想笑,恶狠狠道:「谢淮,你偷袭我。」 谢淮眼神冷厉,凛若霜雪,「滚过来抱荣嘉!」 谢铭果然也只能滚着过去,从谢淮手里小心翼翼的接过昏迷不醒的荣嘉,问:「你们怎么上来的?」 原来跌下去的那一刻,谢淮一手抓住荣嘉,一手攀住了崖壁,他沿着崖壁慢慢踱到较缓的地带,两人这才上来,下跌过程中荣嘉的后脑勺撞到崖壁所以昏迷不醒。 柳舟洲抬眼望去,谢淮身上也受了不少伤,一条胳膊上的衣袖被磨烂,肉往外翻着,还在流血,整个袖子已被侵染成殷红。 她默默走到他的身边,从袖中掏出绢帕,轻轻系在伤口上,他轻「嘶」一声,落睫看她,温声道:「谢谢。」 她低着头,浓密的睫毛盖住眼睑,「殿下客气。」 柳若芙跪在荣嘉公主身旁痛哭,「荣嘉你好惨呢,定是有人用簪子戳了你的马屁股,你的马才发疯啊。」 谢铭眼睛猩红看向柳舟洲,「当时只有你在荣嘉马的背后,肯定是你干的。」 柳舟洲上下打量柳若芙,却见她髮髻素净,竟无一装饰,而袖口似乎又斑斑红点。 「你怎么知道用的是簪子?」她冷冷问柳若芙。 第26章 原委 瑾和宫,大殿里御医跪满一地,贵妃坐在上首,用绢帕掩面,低声哭泣,皇帝又急又气,高声质问:「什么叫不知道公主何时能醒来?」 第37页 为首的冯太医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回...回陛下,荣嘉公主后脑遭重击,大脑受到震盪,这震盪程度难...难以判断。」 皇帝深吸一口气,面露不忍道:「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闻言贵妃身子勐的扑到软塌扶手上,似不愿听这残忍的事实,一旁的庄嬷嬷悲戚道:「娘娘,娘娘您要振作啊。」最后的尾音故意拖的又悽惨又悲凉,在场的人无不动容。 皇帝看贵妃一眼,又把目光射向冯太医,冯太医身子一颤,俯的更低了,喃喃着不敢开口。 「说!」皇帝暴躁,吓的一屋子的人齐声跪下,殿里空气仿佛凝滞了,众人一动不动,连唿吸都嫌多余。 冯太医硬着头皮道:「最坏...」他起身朝皇帝拜了一大拜,「最坏一睡不起。」说完立刻趴到地上,老鳖入定般息了气。 「陛下——」贵妃顾不得仪容,放声大喊,「陛下你一定要救我的荣嘉啊。」 皇帝心里烦躁,振袖一挥,「滚,都给朕滚,荣嘉若醒不来,你们都去陪葬。」 太医们立刻弓着身子,悄无声息的退出了大殿,殿内瞬间变空,只剩下马场回来的一行人坐在两边。 贵妃一眼就看到柳舟洲,她眼里流着泪,歪在庄嬷嬷胳膊上,柔弱不能自持的恨恨道:「铭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铭回道:「启禀父皇,母妃,儿臣和荣嘉公主还有若芙妹妹同在皇家马场骑马,半道遇见太子教柳女史骑马,荣嘉调笑柳女史两句,之后柳女史下马,打荣嘉骑的马身边走过,那马就受了惊,向悬崖冲去。」 「啊!」邵阳公主惊叫,「冲下悬崖还能活命?」 谢铭连忙补充,「是太子救了荣嘉公主。」 皇帝这才看向坐在一旁的谢淮,他手上还有擦伤,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你没事吧?」皇帝问。 谢淮恭声道:「回父皇,儿臣无碍。」 贵妃脸上显出不耐,她转向柳若芙,哽咽着问:「芙儿,你当时离荣嘉最近,看清楚马儿受惊的原因了么?」 柳若芙点点头,「肯定是柳舟洲干的,她经过荣嘉骑的马尾时,用什么东西戳了马屁股,马儿就发疯了。」 柳舟洲心里冷笑,这会她那嫡姐倒是学聪明了,不再咬定是拿簪子戳马屁股,她刚要开口,却听邵阳公主大声嚷嚷,「不可能,柳女史为什么要害荣嘉公主啊。」 「理由还不简单,她为修书的事记恨我们,见荣嘉和我们一起,她又刚好顺手,就痛下毒手,更何况荣嘉还...」她努力组织语言,「还说她和...」勐然看到谢淮阴沉的脸色,她赶紧闭口噤声。 「陛下!」贵妃哀声道,「你要给荣嘉做主啊。」 皇帝面上肃然,不怒自威,「柳女史,他们所说是否属实?」 柳舟洲自知此事关系重大,她慎重的站起身,走到殿中间跪下,正色道:「回禀陛下,微臣是从荣嘉公主马儿身后经过,但未对马做任何手脚。」 皇帝凝眉看她,神色不明。 贵妃见状,怒喝道:「你还敢狡辩,荣嘉公主骑的是马场里最温顺的马,且每次都要马倌反覆查验无误,马才会交到她手里,当日她和铭儿,芙儿骑了半天都没事,怎么你在旁边走一回,马就疯了?」 贵妃看着皇帝,声音哀戚,「陛下,事关荣嘉公主的命,您万不可心软。」 皇帝长嘆一口气,「把柳女史拉下去,交由刑部,严加审问。」 「父皇!」谢淮和邵阳同时喊出声,听到谢淮的声音,邵阳立刻闭口,仰头期待的看着他。 谢淮瞥一眼跪在殿上的柳舟洲,迅速将目光移向皇帝,恳切道:「父皇且等一等,我已派人去崖下找到马的尸身,等马医验尸后再做定夺也不迟。」 皇帝看向贵妃,「不若再等一等。」贵妃脸色陡然变冷,拂袖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见状谢铭道:「荣嘉的马每日都由马医检查身体,今日更是里里外外查了个遍,没发现一点问题,皇兄要验马的尸体,岂不是多此一举。」 谢淮冷声道:「即便是外力所为,在马身上找到证据再定罪也不迟。」 贵妃扶额走下软塌,眼睛直逼谢淮,「太子是不是因为修书,想对柳女史横加偏袒?」 谢淮不惧她的目光,冷眼看她,「于公于私,都不能冤枉好人。」 「好人?」贵妃冷笑,她手指着荣嘉的寝室,切齿道:「好人能下这样的毒手,害我的荣嘉一睡不起!」 「陛下!」她勐然转身,泪盈于睫,「您是她的父亲啊,您忍心看她遭这么大的罪,兇手还逍遥法外么?」 「至于她!」她手又指向柳舟洲,愤然道:「就让她去大狱默书吧。」 皇帝动容,喝道:「来人,把柳女史拉下去。」 闻言谢淮勐然起身,脱口而出,「父皇,不可。」 众人皆愣住,皇帝脸上浮出恼意,口吻严厉道:「太子还要维护她么?」 谢淮一脸坦诚道:「父皇,并非儿臣有意维护,我只是觉得她并无作案动机,所谓的和荣嘉的怨恨又太过牵强,柳女史是朝廷命官,又于修书有功,若此事仅凭一面之词,草草了案,恐寒了朝臣的心。」 皇帝脸色阴沉,不置可否,贵妃眉头紧蹙,「不过是处理一个小小的女史,太子用不着盖这么大的帽子。」 第38页 谢淮抬声道:「贵妃娘娘此言差矣,以小见大,防微杜渐,是朝纲之本。」他忽的转向柳若芙,凛声问:「说回本案,你亲眼看见柳女史在马上做手脚?」 柳若芙眼神闪躲,支支吾吾道:「嗯,我看见她...她手在马尾动了一下。」 谢淮分析道:「当时马突然发疯,嘶鸣惨烈,若要如此非得用利器去刺马尾部,如此一来马身上一定会留下印记。」 谢铭看着柳若芙,问道:「在山上你说柳女史用簪子刺马,你是不是看到什么?」 柳若芙诺诺不敢接话。 却听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荣嘉公主的马确是被簪子所刺。」此人踏进殿门大家才发现来的竟然是曹牧风。 见曹牧风进来,柳舟洲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脸上也有了血色,谢淮在她脸上扫了一圈,她对上他的视线,嘴角沖他弯了弯,他顿时怔愣。 曹牧风走到皇帝身边,双手奉上一个金簪,上面还有干掉的血迹,他说:「启禀陛下,微臣在公主出事的悬崖周围找到这个,拿到后又去找了马医比对,金簪上的血确是公主的马无疑。」 皇帝沉声问:「可知这是谁的金簪?」 曹牧风面色难看,欲言又止。 柳舟洲看曹牧风的表情,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簪子是她让曹牧风帮着去找的。悬崖边她听柳若芙脱口而出马是被金簪所刺,又见她头上素净,就心生奇怪,遂私下拜託曹牧风在周围搜查,看是否有金簪头钗之类的器物。 除了此事,她还请他做另一件事。因知道柳若芙素爱攀比,头饰皆是出自京城赫赫有名的金桂坊,遂请他找到头饰后去金桂坊查查,看能不能找到买它的主人。 曹牧风此番支支吾吾,要么是没去金桂坊,要么是没找到它的主人。 她瞥眼看去,只见柳若芙坐立难安,惶然无措,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可是,如果确定不了金簪的主人,此番努力也就白忙乎了。 曹牧风还是魂不守舍,却听谢淮开口,「不知道簪子的主人也简单,既然你从马医那里来,可见了马身上的伤口,在哪个部位,如此便可看出柳女史有无作案机会。」 「伤口却是金簪所为,在马的右臀。」曹牧风垂着头道。 「右臀?」谢淮拧眉,「当时柳女史是从马的左臀经过,怎能从右臀刺入?」他目露寒光射向柳若芙,「在马右侧的是她。」 柳若芙双膝发软,如一摊烂泥倒下,嘴唇颤抖说不出话,「不是我,不是我。」 贵妃不敢置信,怔了一瞬,轻轻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是芙儿。」她望向金簪,厉声道:「去查这个金簪的主人到底是谁。」 柳舟洲看向曹牧风,他目光呆滞,依旧没有说话,看来,他应是没有去金桂坊,柳舟洲皱起眉头,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皇帝点头同意,「来人,拿去查。」 却听曹牧风道:「不用查了,我知道金簪的主人是谁。」 大家不约而同的望向他,他缓缓伸手指向瘫在地上的柳若芙,「这金簪是我送给她的。」 殿中寂了一瞬,落针可闻,众人用惊愕的眼神看着柳若芙,她泪流如柱,却不惧众人的眼睛,死死盯着曹牧风道:「对,是你送我的。」 曹牧风咬牙道:「我没想到你会用它来做此事。」 柳若芙哭着喊,「那是因为我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尤其是她进宫以后。」她手指狠狠的指向柳舟洲。 曹牧风嘆气,「那是你心态有问题,我和柳女史清清白白,只是好朋友而已,我从没想过你变成这个样子。」 「我都是为了你啊,牧风哥哥。」她嘶吼。 贵妃实在看不想去,对着殿外喊,「先把人拉下去。」 「且慢!」皇帝面色阴沉,「柳玉衡教女不严,官降一级,罚俸三年,其妻孙氏收回诰命,至于你,柳若芙谋害公主,诬陷朝臣,罪不可赦,拖出去打20大板,再移交刑部大牢。」 贵妃声音轻颤,「陛下...」看他的脸色铁青,嘴张了张又闭口噤声。 柳若芙眼睛直直盯住曹牧风,直到被侍卫拖下去,而他却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 查清事情原委,皇帝遣了众人,谢淮拖着如软虾般站立不住的曹牧风出了瑾和宫,柳舟洲小声问,「你曾经喜欢过她对不对?」 「都过去了。」曹牧风蓦的站直了腿,撇下俩人径直朝前走去。 被撇下的俩人同时望向对方,眼里似有千言万语。 第27章 信笺 柳舟洲看着曹牧风哀寞的背影,不免伤感,柳若芙于她连路人都算不上,皇帝的惩罚虽重了,却也是她咎由自取,只是,父亲呢?他会是什么心情。 不过,这个想法也就在她心里停留了一下,她就自嘲自己可笑,父亲恨不能和她断绝血缘关系,自己又何必自作多情。 她摇摇头劝自己别瞎想,却听谢淮说道:「曹牧风说你姐姐从前不是这个样子。」 她疑惑的看着他,「不是这个样子?」 他点头,「以前她就是一般世家贵女的样子,整日缠着曹牧风,牧风就算是块石头,也被她捂化了,大概一年前,她突然变得偏执尖锐,牧风很失望,觉得她不可理喻,但终归多少有点感情,可想刚才在大殿上当堂指认,他有多难。」 第39页 「一年前?」她凝眉,「我回柳府的时间,难道她是因为我......」 谢淮轻道:「这也不能怪你,人天性都是善于伪装的,只有受到真正的威胁才会露出真面目。」 她轻嘆一口气,「我算什么威胁啊,我在柳府查无此人,一年也见不了父亲几面。」 谢淮眸光起了波澜,古井无波的眼里落了冷厉,「有些父亲不见倒是好事,见了仿佛没看见才是最大的漠视。」 想到刚才在瑾和宫,皇帝只顾着为荣嘉公主大发雷霆,却没看到谢淮胳膊也受了伤,柳舟洲心里亦有触动,在柳府每到重要节庆,她会被邀请参加家宴,亲眼见父亲和嫡母一家亲和的样子,自己却是个多余的,真不如一个人呆在书阁无人问津自在。 谢淮见她神色黯然,想是自己的话触到了她的伤心事,忙安慰道:「有这样的父亲和家庭,你却乐天又甚少怨言,可知你一定有一个很爱你的母亲。」 「嗯。」她声音闷闷的应道,小脑袋埋到胸前,却再也没抬起来。 「你怎么...啊,嘶——」谢淮见她头低垂着,眼眶变红,想伸手安抚她,竟忘了自己受的伤,刚动了一下胳膊,就痛的忍不住冒冷汗。 柳舟洲慌乱的抬眼,眸中已盈满泪水,她顾不得自己,忙虚扶着谢淮的胳膊道:「殿下小心。」一句话说完,眼泪也掉出了眼眶。 谢淮知她应该是想起了母亲,待自己最亲的人离开的滋味,他尝过,心仿佛沉入幽不见底的深谭,又潮又暗,他禁不住伸出另一只手去擦拭她的眼泪。 温热的指腹轻轻划过她脂般光滑的面颊,俩人俱都微微颤动,她的脸「腾」的一下红了个透,烫感顺着手指传遍他全身,四肢百骸都起了酥麻。 两人相视一怔,谢淮收回手,柳舟洲倏的往后退了两步,相顾无言。 谢淮先说话,「走吧。」说完又等着她先走,柳舟洲默默朝前迈步,他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出了宫门,小福子和辇车候在不远处,见二人出来,他忙跑过来,小心的扶着谢淮的胳膊,把他扶到辇车旁。 谢淮抬腿正要上车,余光瞥一眼柳舟洲,见她规规矩矩的低头侍立,恭敬等他上车,望一眼寂寂的宫道,他收回脚,摆摆手让辇车回去。 小福子一脸茫然,「殿下...您不坐车么,道可长着呢。」 「孤走回去。」说完他转身向前走,经过她身边时,淡淡道:「陪我一起。」 柳舟洲讶然,紧走两步跟上。 「刚才是今天我第二次见你哭。」他突然开口。 柳舟洲愣了神,她第一次哭是...悬崖边么? 走在前面的谢淮突然转身,把她眼前堵的密不透风,她愕然抬头,见他深邃的瞳仁泛着幽光,「以后不许哭。」 柳舟洲闷闷,这哪里能控制得住,她害怕会哭,委屈会哭,想母亲会哭,生活在世上已经很辛苦,若哭都不行,那苦水都得装自己肚子里了。 她吸吸鼻子,撇嘴道:「殿下不会哭么?」 「不会,哭是懦弱的表现。」他说。 「不对,哭是在乎的表现。」她脱口而出。 嗯?谢淮瞳孔倏的放大,盯着她看,她自觉说错了话,脸皮一红,慌乱的摆手,「殿下别误会,我...」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总不能说:我不在乎你吧。 他刚才嘴角轻浮的笑是怎么回事,她羞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不解释清楚她心里难安,见他已经转身走掉,她碎着步子跟上,红着脸还要解释,「殿下,我有时候哭...是因为害怕。」 「嗯。」谢淮声音平静无波。 嗯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有没有听明白,柳舟洲忐忑不安,这位主子的心思真难猜呀。 瑾和宫和东宫离的不近,两人相伴而行,不知不觉就到了东宫,小福子迎在殿门口,眼里全是不忍,「殿下,你手臂上的伤还未愈,下次可是不能这样劳累。」 谢淮恍若未闻,径直往惜录阁走去,小福子扯着嗓子「嗳」了一声,急道:「殿下,太医说要多休息啊。」 柳舟洲在书阁门前踌躇了会,最后还是回了倾云院,已是日暮时分,谢淮是铁人,她可不是,这一天乱糟糟的发生的事太多,她需要休息。 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她早早躺到床上,可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月亮如白玉盘高悬在天空,她趴在窗口看不远处的惜录阁,二楼依然灯火通明,那个人,受伤了也不早睡么? 这一夜,她是窝在窗边的软塌睡着的,起来后脖颈有点不舒服。太阳还未升起,室内一片灰濛,她看向窗外,对面的二楼,依然亮着明黄色的光。 她简单收拾一番,踏进书阁,走上二楼,谢淮正和幕僚议事,见她上来,他神情一松,倦声道:「先去用膳。」 柳舟洲边点头,边踮着脚朝饭厅走,小福子满脸堆笑迎她进屋,「柳女史休息的可好?」 她摸摸发酸的脖子,笑道:「我还好,不知殿下...」 小福子目光立刻暗了下来,重重的嘆了一口气,「夜里殿下就睡不到一个时辰,近来朝中事多,递上来的奏书都快堆成小山了。」 柳舟洲默然,忍不住问:「什么事,这么要紧。」 小福子道:「月底西戎国的太子要来京城议事,朝臣为了此事吵成一锅粥了,太子主管礼部,所有的奏书都送这里来了。」 第40页 柳舟洲若有所思,虽然西戎似乎总出现在她的生命中,但她对西戎其实没什么印象,母亲也甚少提起,只是保留了一点西戎的饮食习惯,她模模煳煳的记忆中以前家中似乎有个西戎侍女,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她坐下准备吃饭,见桌上放着一盘凉拌牛肉,旁边有四个油碟,小福子笑道:「殿下让多备几种口味的蘸料供女史选择。」 她心头一暖,想到在庄子时,母亲也是这般给她同时备上酸和辣两种蘸料,很久没被这般照顾,她眼里一热,打湿了睫毛。 谢淮一直在和朝臣议事,直到她用完早膳还未结束,她独自走到桌前开始默书,想他伤的刚好是右手,应是不能握笔了。 她正一笔一划想把字写的周正,突感纸面变暗,仰头望去,谢淮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的桌前,正皱着眉头看她的字,她心下一跳,拿手去捂,急的小脸通红,「殿下,别看。」 他抿唇轻笑,「还知道羞。」 她眼睛笑的弯弯,「天天看殿下的字,就没脸见自己的字了。」 谢淮走到她的身后,俯身拿过她手里的笔,在宣纸上示范,「练字要先把字的结构熟记于心,运笔的时候注重轻重缓急,像这样。」 他清晨应是洗了澡,身上散发着清冽的味道,没有一丝杂的气味,干干净净的沁人心脾。柳舟洲被他高大的身躯拢住,一动不敢动,眼睛直直盯着他手下笔走龙蛇,却不知他写了什么字。 「你试试。」谢淮把手里的笔交给她,她勐的回过神,一挺后背,直接撞到他的右胳膊上,疼的他蹙着眉头缓了良久,柳舟洲心揪了起来,忙说对不起,谢淮痛苦的对她摆了摆手。 她这才发现端倪,不禁失声道:「您左手也会写字!」 许是疼劲过去,谢淮恢復了脸色,拉过椅子坐下,「还是你默我写。」 柳舟洲讪讪走开,好吧,他左手写字也比她好看一百倍。 毕竟一只胳膊受伤,单凭一只手写字时间久了非常累人,柳舟洲见谢淮脖子后面冒了密密的汗珠,耍赖道:「后面的内容我一时忘了,容我想会吧。」 谢淮卸下劲来,疲惫的靠到椅背上,柳舟洲顺手拿起一本书,佯装在看。 突然她看到手中的书里夹着一片小小的羊皮纸,上面写着一排排宛若花边的文字,「这是什么呀,这么好看。」她喃喃自语。 谢淮闻言掀起眼皮,「拿来我看看。」他伸手接过羊皮纸,认真的读了起来,越看脸色越阴沉。 柳舟洲面露疑惑,「这是字么?」 谢淮面沉如水,缓声道:「这是西戎文字。」 「殿下竟然懂西戎文字?」柳舟洲讶然,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么? 他点头,「太/祖爷爷的书房里很多西戎羊皮书,他教一些,我自己看书学了一些,阅读没有障碍,但是我不会说,也听不懂。」 「哦——」柳舟洲眸下微动,没有再说什么,谢淮脸上流露出失望的表情。 蓦的他眼里闪过一丝冷厉,举着手里的书问:「柳府书阁的这批古书从哪里来?」 柳舟洲迟疑的摇摇头,「微臣不清楚,应是父亲各处收集来的。」 略一踌躇,他沉声问:「柳府和通敌叛国的罪臣陆云霆是什么关系?」 她吃了一惊,不由的瞪圆了双眼,无辜道:「陆云霆?没听说过。」刚说完,她突然想到什么,脸色瞬间变白。 她母亲姓陆! 第28章 大雨 天下姓陆的那么多,乱臣贼子姓陆,母亲就不能姓陆了么,柳舟洲暗笑自己反应过激。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的问:「陆云霆是谁?」 谢淮下颚紧绷,眼里全是冷冽,「他是大兴的罪人!」 原来陆云霆是太/祖皇帝在位时三大宰辅之一,在朝中颇受重用,谁知胡汉大战时他却给西戎王递消息,致使大兴原本胜券在握的一站打的异常艰辛,太/祖皇帝数次挂帅亲征,身负重伤,大兴将士浴血奋战两年之久,才拿下这一战。 经此一战,大兴国库亏空,民不聊生,国势由盛转衰,朝中一众文臣群起讨伐太/祖皇帝好战,太/祖皇帝心里郁结,内伤加外伤一起发作,不久人就驾崩了。 说起这件事,谢淮还久久不能释怀,自小跟在太/祖身边,他仇恨西戎,对于卖国的陆云霆更是恨之入骨,若没有他,胡汉大战不会拖这么久,耗费那么多人力物力,而正值壮年的太/祖也不会遗憾离世。 可惜...... 谢淮紧紧握拳,骨指因用力泛着青白。 他眼光落到柳府剩余的书上,他命令小福子:「把所有的书翻一遍,看看还有没有这样的羊皮纸。」 小福子赶紧和身边的宫人一本一本翻,果然又找到了几片,谢淮取过来,细细的看。 柳舟洲踮着小脚偷偷往他手里瞄了又瞄,谢淮见她探头探脑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眸中的寒气散了些,「想知道写的什么内容?」 她被看穿了心思,脸皮不由的红了起来,又按捺不住好奇,乖乖的点了点头。 「这全部都是当年的西戎王写给陆云霆妻子的信,信里要她说服陆云霆谋反。」他凝眉思考,「所以陆云霆的妻子懂西戎语?」 「陆云霆最后怎么了?」她眨了眨眼睛,莫名对这个人感兴趣。 第41页 「满门抄斩。」 她吓的立刻捂住了嘴巴,慢一秒就要尖叫出声,满门抄斩!皇家杀人都如此无情么。 小福子在一旁打圆场,「这叛国可是大罪,因为他,大兴多死了几十万将士啊。」 柳舟洲听得心惊肉跳,几十万将士,只有失去亲人的人才明白,那不是冰冷冷的数字,那是几十万个家庭。 这样一想,叛国的人着实可恶。 她突然心里一沉,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批书可是来自柳府书阁,父亲会不会牵涉其中? 却听谢淮已经安排小福子,「带柳玉衡来问话。」 太子要审问朝臣,她在一旁于礼不合,她迟疑着问:「殿下,我先迴避?」 他瞥她一眼,漫不经心道:「无妨,你就待在这里。」 「好,我继续默书。」她迅速从他手中抽过毛笔,殷勤道:「我字丑,待我默出来,找个字好的翰林学子誊抄一遍,您再看。」 那乖觉的样子,仿佛生怕被赶出去。谢淮失笑,「不用,我凑合着看。」 呵,这话可不像是安慰人。 柳玉衡在礼部上值,从礼部府衙到东宫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他小跑着上楼,惶惶然跪下行礼道,「微臣柳玉衡见过太子殿下。」 谢淮轻道:「平身。」 他也没敢起来,身子象徵性的动了动,依旧伏在地上。 谢淮道:「柳卿家不必如此,孤着你来是有几句话问你。」 柳玉衡恭声道:「殿下尽管问,臣定当知无不言。」 谢淮拿手里的象牙骨扇指向柳舟洲桌前堆成一摞一摞的书问:「这些古书可都是孤本,宫里都没有,柳卿又是从哪得来的?」 柳玉衡顺着象牙骨扇一眼就看到书摞后面的柳舟洲,他身子不禁晃了晃,柳舟洲也抬起头,两人视线刚接上,柳玉衡面色一僵,冷下脸来。 他扭过头,回道:「启禀殿下,文萃阁的藏书都是微臣这些年四处收集,外加热心文士捐赠而来,至于每本书的来歷,臣愚笨,实在是记不过来。」 「哦?」谢淮挑眉,「这么说柳女史的过目不忘是遗传自母亲了。」 柳玉衡脑门沁出了密密的汗珠,讪讪道:「当是如此。」 谢淮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不再细究,话锋一转又问:「柳卿是否认识陆云霆?」 柳玉衡仿佛听到了晴天霹雳,脸色变得惨白,「殿下...殿下何出此言?」 「你如实相告即可。」谢淮面露不耐。 「是,是」柳玉衡诺诺道:「微臣自幼家贫,赴京赶考得...得过陆相的资助。」 谢淮道:「素闻陆云霆为官时就是个喜文弄墨的,府里收留很多清贫的有识之士,没想到柳卿和他竟也有这般渊源。」 柳玉衡身子止不住一颤,忙补充道:「微臣年少时在陆府借住过一段时间,此后再无别的交情。」 「既然如此,你应该见过陆云霆的夫人,她懂不懂西戎语?」谢淮直视他的眼睛。 柳玉衡紧绷着一根弦,似乎随时会崩溃在这个年轻太子的积威之下,「陆夫人是西戎人。」他如实相告,不敢有任何隐瞒。 此言一出,谢淮心里的疑惑解开,陆云霆的夫人是西戎人,他通敌叛国就可以理解了,否则很难相信,大兴的宰辅会冒着生命危险,当卖国贼。 闻言柳舟洲想起祝桥说过,以往大兴和西戎两国交好的时候,胡汉是可以通婚的,而记忆中家里的胡人侍女后来再也没见过,应该是成了两国交恶的牺牲品,她后来的命运不知道如何,希望可以倖免于难吧。 谢淮脸色稍霁,递给柳玉衡一个奏书,「西戎王子下月访问大兴,爱卿是礼部侍郎,就由你来主持接待。」柳玉衡领旨退出了书阁。 柳舟洲抬起头看着父亲下楼的背影,她突然心里一酸,转头用徵询的目光看着谢淮,对方点点头,她下楼追父亲而去。 「父亲。」她喊了一声,默默走到他的跟前,轻声问:「柳若芙她怎么样了。」 柳玉衡仿佛瞬间老了几岁,一向温文尔雅的眸子里尽是悲凉,「男子尚且顶不过禁卫的二十大板,她一个弱女子岂有命活。」 柳舟洲听他声音悲痛欲绝,亦动了容,眼眶不觉变红,「此事关系荣嘉公主性命,又正逢陛下盛怒,实在没有机会说情。」 柳玉衡面露狰狞看着她,「说情?柳女史会为她说情?难道不是在你的运筹帷幄下,芙儿才丢了命?」 柳舟洲心里紧缩,整个人都微微战慄,「父亲,如果我不找证据,现在死去的那个人就是我。」 柳玉衡仿佛没有听见她说的话,「怎么说她都是你的姐姐,你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你在救自己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她的命!」说到后面他声音突然变成低吼。 她心里绝望,「父亲,您太偏颇了,她害我的时候也没考虑过我的命啊。」 他扶额,痛苦的闭上眼,似乎不愿再听她说,「芙儿的心没你这般恶毒,她定是想做个小恶作剧,没料到闯了大祸,而你——」他恶狠狠道:「你要了她的命。」 说完,他拂袖决然的离开。 柳舟洲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整个人怔住,她心里大声嘲笑自己,明明在心底告诉过自己无数遍:在父亲眼里她就是累赘,是恨不能撇清血缘关系的存在,可是...为什么自己还是心存妄想,总想去讨哪怕一点点怜爱。 第42页 失魂落魄的朝前走,他离惜录阁越来越远,什么修书,什么国之大任,她就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她的肩膀扛不起那样的责任。 她想逃,她想离开那些幸福的人,为什么他们有父母,有姐妹兄弟,而她,只有自己... 小时候盼望父亲来看她,父亲来的那一天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只是随着年龄长大,这种快乐越来越少,母亲去世,她以为自己成了没人要的小孩,结果听到父亲要接她回柳府,她的快乐又回来了,她满心期待的来到父亲身边,看到的却是他对另一个人满腔的父爱,而自己却是个多余的。 不见时还能肖想,见了面幻想破灭才最残忍,而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渴望父亲疼爱的孩子,所以她的幻想一灭再灭。 这次该灭透了吧,她泪眼婆娑的问自己。 天空中乌云滚滚而来,一时间电闪雷鸣,倾盆大雨瞬间泼下,天地间一片苍茫,雨来的太急,宫女小监们抱着头逃窜,柳舟洲一人怅然的走回倾云院,老天都要她好好哭一场,泪水混在雨里,她正好哭的痛快。 她站在院子里,不想进屋,置身雨幕,只觉天地都在为她哭泣,她才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孤单。 雨水噼头盖脸的浇在她的身上,她髮髻被打歪,宫衣紧紧贴着四肢,寒气贴着皮肤一直凉到心里。 突然她头顶被隔出了一方小小的天地,一把暗黄的油纸伞挡住了外面的风雨,她掀开湿漉漉的睫毛,见身侧站着一个高大的身躯,墨色锦袍一半濡湿,一半干爽。 「回屋去!」谢淮把手里的油纸伞尽数倾向她的身子,一身的锦袍瞬间湿了个透。 第29章 关心 她眼眶又红又肿,濡湿的睫毛下水波盈盈,泫然欲泣的模样我见犹怜,一头墨发成缕贴在锁骨上,水滴沿着发梢往衣服里钻,轻薄的夏装紧裹在身上,丰腴曲线尽显,幸好院里再无旁人,否则这潋滟春光不知要便宜多少人。 她还委屈,没有哭够,哆哆嗦嗦的福了福身子,佯装平静道:「微臣没事,殿下请回吧。」 谢淮一把拽过她的皓腕,牵着她往屋里走,她想挣脱,怎奈他的手如虎钳般箍的她纹丝不动,她放弃挣扎,乖乖被他牵着进了寝室。 一把按她坐在床上,他伸手撩起背后的寝被,轻轻包住她,柳舟洲惶恐,双手紧紧拉住身上的寝被,整个人缩到里面,只留一个粉红的小脸蛋露在外面。 她抬睫看到谢淮湿漉漉的锦袍,哽着嗓子道:「殿下回去换身干衣服吧。」 顿了几息,他压着怒气道:「下次不许这样伤害自己的身子。」 她低下头,抽抽鼻子,又端着笑脸抬头看他,「是,下次不会了。」她仰着红扑扑的小脸,正好对上他幽幽的双眸,心尖仿佛被清风揉过,她迅速低下头,整个人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你今天好好休息,明日再来书阁。」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出了房间。 谢淮刚一离开,两个宫女走进来,一个端着洁白的寝衣,一个端着姜汤,沖她福了福身子,轻声道:「见过女史,奴婢是殿下派来伺候您的,请女史换上干净的寝衣,随奴婢去浴房泡个热水澡吧。」 柳舟洲住的倾云院没有宫女,每日只有宫人过来例行洒扫,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伺候,刚换好干爽的寝衣,另一个宫女立刻端过姜汤给她喝。 热乎乎的姜汤下肚,身心都跟着暖和起来,而浴房里不知何时已换上硕大的浴桶,里面盛满了水,还微微冒着热气,水面上洒满玫瑰花瓣,花香飘满一室。 柳舟洲整个人浸在水中,热气蒸的她脸比水里的玫瑰花瓣还要娇艷,一旁伺候的宫女看的移不开眼,恍惚间竟以为这东宫来了女主人,伺候的更殷勤了。 洗完热水澡柳舟洲只觉得浑身舒坦,回到房间又见桌上摆满了各式菜餚,落座之后,一个宫人端上一碗草药,温声道:「殿下嘱咐,用膳前,请女史先喝这碗药。」 柳舟洲闻了闻,拧眉道:「什么药,这么苦?」 那宫人轻笑,「回女史,这是殿下亲自写的药方,对驱寒排湿最有效。」 心里微微一顿,她接过药碗,一口气喝掉,一旁的宫女赶紧奉上茶碗,供她漱口。 不知是谁竟这般了解她的口味,一大桌子菜,都是她爱吃的,她顿时胃口大开,美食在眼前,她也没心思想那些糟心事了。 吃饱喝足,宫人已经为她换上干爽的蚕丝锦被,她躺在一团柔软里,心里也跟着软了起来。 本想早点休息,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抱着软枕走到窗边的软塌上,看雨中的惜录阁。 滂泼大雨已变成了小雨淅沥,阴雨天外面黑的早,书阁二楼已经亮起烛火,暖黄暖黄的,映照着夜色一片温柔。 这一夜她又睡在了软塌上。 翌日,碧空如洗,空气清香,柳舟洲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走出院门,却见父亲候在门外。 一颗心仿佛又沉到了水底,她低头落睫,轻道:「父亲怎会来此。」 柳玉衡脸上挂着讪讪的神色,人却比昨日有精神的多,他缓缓道:「我昨日与你说的话有些重,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当时只顾着忧心你姐姐,没有考虑你的感受,你别怪父亲。」 昨日种种歷歷在目,再听到「姐姐」「父亲」这些词,她只觉刺耳,不想知道他此番道歉的目的何在,她只想赶紧走,于是行礼道:「父亲不必多想,女儿告辞。」 第43页 说着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忽听身后柳玉衡急喊:「阿舟,谢谢你,昨夜我们已经把你姐姐从大牢接回府里。」 柳舟洲讶然,满面疑色转过身,「柳若芙从牢里出来了?」 柳玉衡眼眶都红了,他点点头,「昨夜奉太子口谕接回了柳府,我一早面见殿下谢恩,他说是因着你修书有功,才免了你姐姐的牢狱之灾,幸亏及时把她救了出来,否则在牢里,恐怕她挺不过三天。」说完他还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她看一眼父亲,昨日到今日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两天两副面孔,皆为了柳若芙,不过她现在心思也不在这个上面,说了两句应付话,就辞别父亲,朝惜录阁走去。 上了二楼却见里面空无一人,谢淮一向天不亮就开始办公,这会外面已大亮,他怎么还没来。 饭厅几个宫人正在布膳,碗碟明显少了一半,她问:「殿下不用早膳么?」 宫人客客气气的回道:「回女史,殿下今日在寝殿用餐。」 柳舟洲默默坐下,食不知味的吃完早膳,真是奇怪呀,月底要接待西戎来使,他不是计划着要赶在月底前完成修书么,这会怎么又不着急了。 突然只剩一个人,她竟有些不习惯,宣纸铺了半天,没写出来一个字。 忽而听到有上楼的声音,她的心提到嗓子眼,从笔架上随便拿了一支笔,佯装写字。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一个男声传来,「柳女史,你没蘸墨怎么写啊。」 她赫然抬头,见小福子正笑着看她,重重的舒了一口气,她嗔道:「怎么是你,吓我一跳。」 小福子在谢淮的书桌上翻找,「我来帮殿下拿东西,殿下昨夜染了风寒,今日不能来书阁了。」 「染了风寒!」柳舟洲吃了一惊,自己淋了大雨都好好的,他身强体健的见那么点雨水,就病了? 又听小福子道:「昨日殿下从倾云院出来,湿衣服没换就赶着去找陛下,在陛下那又留的晚了点,生生把一身的湿衣服暖干,再加上近来连日操劳,这就倒下了。」 他又嘆了一口气,「殿下很多年都没有生病了。」 柳舟洲心里一阵烦乱,他昨晚去见陛下,定是为柳若芙的事,本就欠他一个人情,这会又听说他为此事病了,偏就见不到人,她心里空落落的,没来由的问了一句:「需不需要我帮忙?」 小福子像忽然想起什么,郑重道:「殿下特意交代,今日柳女史一个人在书阁默书,晚些时候奴才来取书稿,殿下这是防着过了病气给您。」 柳舟洲无奈坐下,开始埋首写字。 这一天仿佛被拉长了一样,日暮时分,她面前已经堆起一沓书稿,许是小福子忙忘了,还没有来取过一次。 她收拾整理一番,抱着书稿向谢淮的寝殿走去。 踏进殿门她才知道,小福子为什么没来拿书稿,谢淮高热,昏昏沉沉都睡了一下午了。 这人若很多年不生病,一旦病了,病情就来势汹汹,比一般人都要勐烈些。 柳舟洲进来的时候,小福子正手忙脚乱,看见她像见了救星一样,「柳女史,你来的正好,太医说若殿下身体温度高了,就擦拭身体降温,可是奴才没有经验,殿下平素房里也没个宫女伺候,我连商量的人也没有,你快来帮我看看,殿下现在的温度算不算高。」 柳舟洲把书稿放到书桌上,走到床榻前,她轻轻俯下身子,软糯的小手刚放到他的额头上,他倏然睁开双眼,四目相对,她慌乱的收回手,向后退了两步,声若蚊吶道:「殿下,您醒了。」 谢淮阖上眼,不悦道:「不是让你在书阁老实待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08 22:22:06~2021-06-09 21:57: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打野哥哥救我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过夜 天色已暗,屋子里还没掌灯,柳舟洲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慌乱的解释,对方一声不吭,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 室内寂了几息,她迟疑开口,「殿下额头烫的厉害,微臣为您敷个手巾吧。」 等了半晌,才听见谢淮说了一个「好」字。 她伸手拭了拭铜盆的水温,不由得眉头蹙起,起身到桌边拎过热水壶,掺热水进去,直到盆里的水变温,才将手巾打湿,叠成长方条,轻轻放到他的额头上。 离的近了,她才发现,他整张脸烧的通红,原本英气的一张脸,妩媚的摄人心魂,原来男子也可以这般好看。 压下心里的七七八八,柳舟洲起身到盆架上又取了一条棉巾,刚才手经过他的脸,被他鼻息唿出的热气灼到,单在额头降温远远不够,需得多擦拭一些地方才行。 小福子是有了救星就撒手不管,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如今这偌大的寝殿,除了两重门外的小监,就剩她一人,东宫也有宫女,但很少有人进到内殿。 棉巾吸饱温水,拧至半干,她轻声道,「殿下,微臣给您擦手心降温。」 谢淮眉心轻轻蹙起,眼皮掀了一条缝,復又阖上,到底是没有反对,柳舟洲见状,把毛巾抚在他的手心,来回擦拭。 第44页 擦了一只手心,不过是杯水车薪,远远达不到降温的目的,他还是烫的厉害,见他眼皮子都掀不起来,她横了心,把他当成拔了牙的老虎,不带商量的道:「殿下,微臣再给您擦一下胳膊。」 说着就用柔糯的小手把他的袖子一层一层捲起来,他胳膊遒劲刚健,此刻也烫的厉害,染的她小手都变成了粉红。 袖子卷好,她拿起棉巾把他的胳膊里里外外擦了个遍,直到上下变得冰冷,她才满意的住了手。 擦完胳膊,她又把主意打到胸前,他领口雪白内衣交叠的地方,红的仿佛滴血,她举着棉巾颤颤巍巍的往脖子探去,手还未落下,手腕却被一把抓住,「别动!」他愠道。 她心下一跳,赶紧抽出手,明明是想帮他,此刻却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忙义正言辞的解释,「我...我...我是想帮你降温。」 谢淮掀开眼皮,嘴角勾了勾,「我知道。」他伸起一只胳膊,「扶我起来。」 柳舟洲赶紧抓住他的胳膊,软软的小手刚在手里泡过,冰冰凉凉的,一把箍住他发烫的皮肤,清凉丝丝渗入体内,他身心一颤,看向合抱在他胳膊上葱白的小手。 见他眼眸深沉,她满脸疑惑,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自己的姿势,她惊唿一声,手忙脚乱的放下他的衣袖,这才架着他的胳膊,扶着他坐起来,末了还十分贴心的在他后背放了一个软枕。 谢淮虚弱的靠在软枕上,伸手道:「棉巾给我。」 她赶紧双手奉上棉巾,他一把接过,熟练的擦拭自己的脖颈,耳后,胸前。 药方都会开的人,自然知道如何降温最有效,只是先前头晕脑胀,他懒得起身,谁知被眼前这个丫头上下其手,再不起来,还不知她胆子会大到哪里去。 换洗了几次棉巾,谢淮的体温终于降下来一些,柳舟洲将铜盆棉巾放回盆架,转过头问他:「殿下,要喝水么?」 他点了点头,忽然想到室内昏暗,她不一定能看到,又补了句:「要。」 他的话音刚落,她已经端着茶碗走过来,「发热要多饮水,我给您换个大碗。」说着把一个海碗捧到他的面前,谢淮失笑,就着她的手把一碗水喝了个干干净净,像完成任务似的沖她挑眉,她满意的点点头,给他竖了个大拇哥。 俩人离得极近,他靠在床头,她半个身子探进床幔里,室内昏暗,只有看向彼此的眼睛熠熠生辉,满室旖旎。 柳舟洲先低下头,眼神慌乱道:「殿下今夜要多起来喝几次水,多擦身体,额头的温度一旦过高,就用温水擦拭。」 谢淮淡淡道:「好。」 她左右环顾,「殿下外屋怎么一个宫女都没有?」想起刚进来看到小福子不知所措的样子,她有些不放心,男子再谨慎,这照顾人的事到底不如女子。 他平静道:「母后不许。」 柳舟洲点着头「唔」了一声,想到她第一天进宫的兇险,公主身边的女史,皇后都如临大敌,生怕和太子扯上什么关系,更别说他屋里的人。 联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她面皮一红,忍不住「呀」了一声。 谢淮轻晒,语音里难得有了温度,「说起来,柳女史算是出入这间寝室最频繁的女子。」 她倏的睁大了双眼,鼓着腮帮子辩解,「我...都是为了公事。」 看她煞有介事的样子,谢淮突然心情很好,破天荒的放下了端方自持,想逗面前的人儿,他眼睛在床幔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到她的身上,慢悠悠问:「现在算什么公事?」 「你——」柳舟洲立刻从他床上跳起来,跑出了一丈远,脸红到了脖子根。 谢淮仰头靠到软枕上,轻笑起来。 柳舟洲也顾不得欣赏这位主子难得展颜,她又气又羞的走到桌前,茶碗往桌上一放,转身就要走,却听身后一声急喊:「等一等。」 她脚步顿住,背对着床榻,恭恭敬敬道:「殿下有何吩咐。」 「我额头很烫。」 静了几息,她拎起热水壶朝盆架走去。 这会他倒会偷懒了,一动不动任由她忙乎,心里还存着芥蒂,她小心的避免和他肌肤接触,用棉巾仔仔细细的把他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擦了个遍。 天完全黑了下来,一轮圆月悄悄爬上窗棂,洒了半室银辉。 「不要担心,我若不想让母后知道,她找不到你头上。」谢淮突然开口道。 手下一滞,软软的「哦」了一声,她转身去铜盆洗手巾,一阵哗啦啦水声过后,再转过来她脸上已经挂着平静,认认真真的把半湿的手巾叠成小方块,她轻道:「微臣要谢谢殿下为柳若芙说情,她保住了命,父亲面上也没那般恨我了。」 他拧眉,「他本就不该恨你,这个柳玉衡平时做事挺明白的,家事上竟如此煳涂。」 她淡然,「这也可以理解,柳玉芙是他看着长大的,自然是亲一些,何况我...」是他避之不及的人。 她不想说这些,转了话头,「荣嘉公主还没醒,你却请陛下放了她,实在太冒险。」 他眸中暗了暗,淡淡道:「别想太多。」轻轻阖上眼睑,他倦声道:「我睡会。」柳舟洲赶紧抽出他背后的软枕,扶他躺平。 上半夜最是病情反覆的时候,这宫里也没个人,她不敢离开,伺候着他喝了几次水,又给他降几次温,她眼皮沉重,不知何时,竟趴在床边昏昏睡去。 第45页 睡梦中似乎有人轻唤她的名字,又感觉被一双大手抱起,她跌进了一片柔软里,娇哼一声,她沉沉睡去。 翌日,阳光明晃晃的照进帐幔,柳舟洲睁开双眼,见自己睡在一张宽大的床上,床四围华贵的纱幔垂到地上,身上盖的锦被丝滑轻软,顿了一瞬,她就明白: 她睡在谢淮的床上! 「腾」的一下脸红到脖子根,她像个猫儿似的迅速窜下床,猫着身子刚跨过槅扇,就见谢淮神清气爽的坐在桌后翻阅文书,听到动静他转眼看过来。 「醒了?」问完这句,他像没事人似的眼睛又落到了手里的文书上。 「昂。」她一边心不在焉的回答,一边暗暗打量自己的衣裙,还好,还好,都是昨天的模样。 「先去偏殿挽髻梳洗,再去膳房用早膳。」听他说完,她瞥一眼自己凌乱的头髮,方想到自己这算「御前失仪」,慌忙跑了出去。 在东宫用完早膳她就不告而别的回了书阁,而谢淮这一天都没有出现。 西戎即将派太子出使大兴,关于两国关系,军中老臣和文臣新贵吵得不可开交,皇帝焦头烂额,提前准了谢淮上朝共议国事,他越来越忙,来书阁的次数越来越少。 谢淮派了两个翰林学子辅助柳舟洲默书,每日书稿完成后拿给他修改定稿,柳舟洲出的书稿质量越来越高,到后来,谢淮不用修改,扫一眼就能定稿。 荣嘉公主出事后,邵阳公主心里受到重创,她无法专心读书,也不愿去学堂,柳舟洲每日抽时间去陪她,在读书上也不愿为难她,等她修復了心情再做打算,祝桥先回书阁修书。 曹牧风也在书阁,只是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平日见了柳舟洲也只是有礼貌的打招唿,全然没有了之前的熟稔,但随着柳若芙情况越来越好,他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人也跟着有了生机。 月底,朝中两派终于勉强达成一致,两国关系最终如何发展,待看看西戎太子的诚意再做定夺。 皇帝终于舒了一口气,下了朝,他喊住谢淮,颇轻松道: 「太子,陪朕到惜录阁去瞧瞧。」 第31章 俸银 惜录阁,柳舟洲坐在书桌后翻阅书稿,却见一个小脑袋出现在楼梯上,「公主?」她惊喜道。 「是呀,我们的公主终于出门了。」祝桥跟在邵阳身后,笑的春风满面。 邵阳淡淡一笑,「柳女史,我在宫里闷得慌,来看看你和太子哥哥,咦,太子哥哥呢?」 柳舟洲上前扶她坐下,温声道:「殿下前朝事多,书阁来的少了,倒是公主,若是闷了就来书阁陪陪我。」 邵阳点点头,低头嘬手里的茶盏,完全不若以前欢脱的模样,沉默半晌,她突然抬头,眼眶发红,「荣嘉会死么?」 此言一出,祝桥的脸瞬间白了,柳舟洲心里一滞,握住她的小手,心疼道:「公主别想这事了,半个太医院都在想办法,定会有好消息的。」 邵阳垂下眼帘,喃喃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躺着就是醒不来呢?」 荣嘉公主以前没少给她使绊子,可两人毕竟一起长大,再加上血浓于水,眼看着身边活蹦乱跳的人生命垂危,她一时难以接受,以至于整个人性子都变了。 柳舟洲知道这会说什么都没用,小公主在顺风顺水的环境长大,对于生死离别没有概念,勐然歷经生死,给她讲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她理解不了,还不如给她找些事做,免得闲着胡思乱想。 柳舟洲眼睛一亮,带点祈求的意味道:「微臣请您帮个忙呗,帮着我做誊写的翰林学子今日没来,修改好的手稿堆成了小山,公主字写的好,就屈尊帮微臣誊写手稿呗。」 公主抬头,满眼的跃跃欲试,「我可以么?」 柳舟洲点头,「太可以了,您这都算大材小用了呢。」 公主脸上有了血色,整个人看起来比刚来时精神多了,她眼底带着笑意,人也站起来,迫不及待道:「柳女史,我们开始吧。」 祝桥咧着嘴笑,急急的嚷嚷着,「我也要帮忙,柳女史也给我安排个任务。」 公主横着眼瞪他,「怎么哪都有你?」祝桥看着她笑,眉眼风流。 柳舟洲看着这对欢喜冤家,觉得留他解闷也不错,笑道:「祝桥当公主的小帮手吧。」 三人说说笑笑的分好工,公主领着书稿坐到谢淮的位置上,祝桥帮她铺好宣纸,两人一个念,一个写,这就忙开了。 书阁又恢復了平静。 三人专心各忙各的,竟没发现皇帝带着一行人走上了二楼,柳舟洲发现的时候,见他正轻轻朝昭阳公主的书桌走去,她正要见礼,皇帝执手里的玉骨扇沖她摆了摆,她心领神会的默然侍立。 跟着皇帝上来的还有谢淮和柳玉衡,柳玉衡低眉顺眼跟在皇帝身后,对她恍若未见,谢淮幽幽的眸子却直直落在她的身上,她心下一惊,低垂螓首。 皇帝悄悄站到邵阳公主身后,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公主正在专心抄书,忽见对面祝桥神色怪异,仿佛意识到什么,她一回头看到皇帝,立刻蹙着眉头急唿:「父皇,你干甚偷偷摸摸的。」 皇帝佯嗔,「放肆,什么叫偷偷摸摸,朕可是光明正大的看,是你写的太专心了。」 他取过一张,微笑着点点头,「朕竟不知我的妍儿写的一手好字。」 第46页 公主昂着骄傲的小脑袋,笑的眉眼弯弯,谢淮沉沉看了柳舟洲一眼,皇帝也赞赏道:「柳女史这个主意不错,妍儿愿意出宫门就好,以后你要常来惜录阁帮忙。」 公主闭门不出,可急坏了皇帝和皇后,可是他们使尽浑身解数也难化去她心中郁结,这会见她转移了心思,皇帝自然高兴。 「诸子录进展如何?」他问谢淮。 谢淮看向柳舟洲,回道:「启禀父皇,儿臣近日忙于前朝政务,诸子录全权交由柳女史负责。」 哦?皇帝转眼看她,她走上前恭声道:「回陛下,全书只余最后一卷未整理,预计月底可完稿。」 皇帝眼睛突然变亮,「倒是比想像中快不少,如此甚好,赶在西戎太子来之前集结成册,做为国礼赠与他,让他带回去给西戎国主看一看,我大兴的文化精粹。」 缀在最后的翰林院掌院连连称赞,「妙啊,陛下此举一来彰显我大兴国威,二来展示了我朝文以治国的方略,真是一箭双鵰。」他这话真是说到皇帝心坎里去了,他正一阵得意,不小心撞上谢淮冷冷的目光,立刻缩起脖子。 皇帝瞥一眼低眉顺眼的柳玉衡,肃然道:「柳卿在教子方面差距甚大,你这一功一过,功过相抵,朕就恢復你礼部左侍郎的官职,辅助太子好生接待西戎来使。」 柳玉衡忙跪下谢恩,皇帝挥手着他平身,又对着柳舟洲一番嘱咐,这才离开书阁。 谢淮几日未见柳舟洲,送皇帝离开后,他留在书阁,公主占着他的书桌誊抄的正热闹,她沖他努努小嘴,「你找别的地方坐去。」 他哑然失笑,嗔怪道:「鸠占鹊巢。」 公主这会可没心思说笑,冷哼一声,不理他,手下的笔一刻都不愿停。 谢淮走到柳舟洲桌前,她赶紧起身,一本正经道:「殿下坐这里。」 他看着她轻晒:「不用,你坐。」 她手足无措的立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自那日在他东宫寝殿宿了一夜,她就总是心虚,生怕他认为自己也是心怀不轨的女子,刻意和他保持距离,好在自那日起两人没见几面,这种尴尬的场面也不多。 见二人僵在那里,小福子有眼力见,赶紧搬了圈椅并排放在柳舟洲座椅的旁边,两人这才同时坐下。殿下对这位女史不一样,他一早就看出来了,他跟着太子时间久,倒是乐见这颗铁树开花的。 谢淮半侧着头看她,「你默我写?」 她总觉的他目光不一样了,就很...赤/裸裸,里面仿佛隐藏着很多话要说,他是把她看成攀龙附凤的女子了吧,也就是现在修书还用得着她,否则她的下场不会比公主上任的女史强多少。 「好。」她垂着头,连目光都不敢斜视。 许久未在一起合作,两人配合还是默契,默了几篇柳舟洲整个人就松弛下来,暂时忘却了他给她带来的威胁。 突然谢淮手下顿住,脸色阴郁的看着前方,眼神如刀,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祝桥又是拿果子,又是端盖碗的小心伺候公主,不时还说两句什么,公主笑的见牙不见眼,双颊晕着两坨绯红。 谢淮握笔的手指骨泛着青白,许是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蹙着眉头,轻咳了一声,正说笑的两人抬头,看见谢淮的面色,赶紧慌乱的低头,放下吃食一本正经的忙起来。 谢淮重重的吐一口气,牙缝里挤出一句:「无事献殷勤。」,仿佛想把那小子磨了。 柳舟洲心里叫苦,这人惯会恶意揣度别人的好意,那祝桥定是想逗公主开心,能有什么坏心思呢,怎的落到他眼里就是一肚子坏水呢。 想想自己那夜上杆子去他的寝殿,还不知他心里怎么编排自己呢。 她当时就是单纯的想帮他退烧,现在想来简直是多此一举,堂堂太子病了,也轮不着她照顾呀,那小福子再笨,还可以叫太医,再者他本人懂医理,更了解自己的身体,必是觉得无碍才未叫人近前伺候,她倒好,不由分说的冲上去,同样可以担一句「无事献殷勤」。 谢淮收回目光,看她愣在一旁,屏退了眼里的冷意,道:「继续。」 柳舟洲轻道一声:「好。」 可是她脑子里乱乱的,半天都默不出来一句话,谢淮把笔放入笔架,起身道:「你累了,休息会再继续。」 说着他走到祝桥面前,沉声道:「跟我下来。」 祝桥愣住,咽了咽口水,乖顺道:「是。」 邵阳公主可还记得他恶狠狠的表情,警惕道:「你要带他下去干什么?」 谢淮面色一凛,毫不顾忌道:「让陆侍读给他派些活,别总在这里搅合你。」 邵阳公主腮帮子鼓的像馒头,可毕竟是姑娘家,也不好说什么,她愤然坐下,狠狠在宣纸上书画。 柳舟洲心有余悸,不知道以后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不过今天有一件事值得她高兴。 谢淮把祝桥丢给陆侍读之后,在一楼巡视一圈,才往二楼走,头刚探出楼梯,他就看见柳舟洲手里攥个锦袋,眼里是止不住的笑意。 谢淮忍不住好奇,「手里拿的什么,这么开心。」 邵阳公主也歪着头看她,她怔愣,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赧然道:「不值一提。」 他眉头轻蹙,公主也好奇,撒娇道:「说来听听嘛。」 第47页 她摇了摇手里的钱袋,嘴角弯弯,「今日司计给微臣送来女史第一个月的俸银。」 邵阳公主对银子没兴趣,失望的「唔」了一声继续低头抄书,谢淮走过来坐到她的身边,颇感兴趣的问:「里面有多少银子?」 她浅笑道:「二十两。」 「二十两。」谢淮重复道,「二十两够京城普通家庭一年的开销了。」 「殿下说的是。」她小心翼翼把钱袋放入桌边的小木匣里,上面还挂了个小小的铜锁。 谢淮失笑,一时兴起问道:「你在宫里吃喝不愁,宫外又无亲眷奉养,攒了银子要做什么?」 她抬起头,目光飘向远方,「微臣在宫里就伴着公主,待她出阁之后,自请辞官,回鹿庄买几十亩水田,靠佃租过活。」 谢淮怔住,心里仿佛被扔了沉甸甸的石块,压的他微微滞住,没想到她脑中竟有这番盘算,攒够了买水田的银子,她就要离宫?他眸子突然暗了下来: 想离宫,没那么容易! 第32章 司籍 惜录阁二楼,柳舟洲轻轻吐出「全文完」三个字,两个誊抄的翰林学子眼睛晶亮,宵衣旰食月余,寄予众望的《诸子录》终于完本,这也代表着本朝声势浩大的修书任务圆满结束。 二人对着柳舟洲说了一番恭贺的漂亮话,就抱着书稿去找陆侍读。她则揉揉僵硬的脖颈,头挨到椅背上闭目养神。 忽而听到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她忙睁开眼坐正,却见是邵阳公主带着曹牧风和祝桥唿啦啦的涌上二楼,刚踏进来邵阳公主就大唿小叫,「柳女史,你终于完成了!」 曹牧风和祝桥脸上挂着笑,拱手道:「恭喜,恭喜。」 柳舟洲起身,面上笑盈盈的,「微臣还要谢谢公主相助,承蒙几位关照才这般顺畅。」 公主脸上立刻露出自豪的表情,「是啊,这修书大任也有我一份力量,我得找父皇讨赏去。」 她这话头提起来,倒让曹牧风想起一件事,他满面喜色的看着柳舟洲,「殿下说过,待修书完成,要给你讨个大赏赐。」 「哇!」柳舟洲还未反应过来,邵阳就开始欢唿,小脸上满是期待,「什么大赏赐呀?」 曹牧风摇头,「殿下所谓的大赏赐,尽请期待吧。」他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把自己唬了一跳,赶紧连连摇头,劝自己不要联想过多。 柳舟洲捕捉到曹牧风的神色,心里一惊,正常人谁会用「大赏赐」这个词,必然是反语了,再结合曹牧风刚才的摇头轻嘆,她只觉自己要在劫难逃了。 但是,她现在还不能离开皇宫,一个月二十两银子,出了宫再没有这么好的差事,挣不到银子她就永远别想回鹿庄过自在的生活。 当然,真被撵出宫,她也可以回柳府等着嫁人,但经过荣嘉公主这件事,柳府恨透了她,如果落到嫡母手中,还不知道她有没有命走出柳府。 她当初决绝离开柳府,现在断然不会回去。 要想留下,必须要证明自己的价值,以及—— 她没有打太子的主意! * 日头依依不捨的落入西山,留一抹霞光铺满半天,谢淮斜靠在辇车上,轻揉太阳穴,又听那群老臣吵了一天,父皇优柔寡断,朝臣各自为营,最后闹了个不欢而散。 他正闭目养神,却听小福子失口「啊」了一声,他掀开眼睑,看见一道清丽的身影站在殿前,似在等他,她沐浴在火红的霞光里,身上氲着一层淡淡的金光,脸上明媚的笑容好看的晃眼。 待辇车停下,俏丽的倩影翩然而至,朝他微微福了福身子,清凌凌道:「微臣参加太子殿下。」 谢淮微怔,虽说她在自己面前一向恭谨,今日这般客气中却带着明显的讨好和...疏离,让他很是不悦。 他下了辇车,缓步走到她的对面,蹙眉道:「柳女史今日特意前来,可是有事?」 谢淮如此开门见山,柳舟洲微微有些不适,她讪讪道:「是有点小事请奏殿下。」她颔首静立,低垂的眸子里仿佛敛住了光华万千。 谢淮狭长的冷眸掠过一丝新奇,他转身往殿内走去,声音远远传来,「进来吧。」 她吁了一口气,紧步跟上。 进了内殿,谢淮直接走到书桌后面,并示意她坐到对面的软塌上。 跨过槅扇就是他的寝室,不知为何进到这里,柳舟洲顿时感觉气势弱了一半,她只三分之一坐在软塌上,腰杆挺的笔直,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 「说吧。」谢淮一双挑事的眸子看着她。 无声的清了清喉咙,她挤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颜,「启禀殿下,修书已经完成。」 谢淮弯弯嘴角,「嗯,林掌院与我汇报了,这两日《诸子录》即可集结成册,而你...」他顿住。 柳舟洲心中火光电石,他这是要安排自己的后事了?不行,不能让他先说出来。 就在他这一顿之间,她转了话头,「殿下,微臣此次前来,是想问一问,朝中可有人会西戎语?」 谢淮愣住,这是他最近正烦恼的一件事,大兴和西戎断交十五年,当年太/祖皇帝做的决绝,清除所有西戎相关,京中的西戎人全部关大狱,懂西戎语的汉人不是冠以间谍罪论处,就是逃到海角天边,这眼见着西戎王子就要来了,国内竟然找不到精通西戎语的人。 第48页 西戎那边倒是很多人会汉语,就连王子都能说上两句,对方也承诺会多带一些译官,可到底不是自己的人,也不知道会不会乱传话。 谢淮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这茬,不动声色道:「没有。」 柳舟洲起身轻轻福了福身子,恭谨道:「启禀殿下,微臣能听懂西戎语,您若不嫌弃,臣可充当译官。」 她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个西戎婢女,母亲和她一处的时候说西戎语,她跟着听的多了,就懂了,其实她也可以说几句,但小时候她不稀罕说,所以说的不如听的好。 后来不知为何父亲把那个婢女赶走了,之后的日子里母亲心情不好的时,还是会和她说西戎语,且她记忆力好,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日日在惜录阁二楼默书,一楼的翰林们常常会讨论政事,是以她早就知道朝中缺译官,当时听完觉得事不关己,没放在心上,后来感受到了危机感,这才决心到谢淮面前主动请缨。 闻言谢淮吃了一惊,瞳孔紧缩看着她,「你真的懂西戎语?」 她诚挚的点点头,「回殿下,千真万确,一点不假。」 他眸光暗了暗,声音冰凉:「那日在元宁殿孤问你,你为何不答?」 柳舟洲翩然跪下,期期艾艾道:「微臣见殿下一贯不喜西戎人,怕说了惹殿下不高兴。」 谢淮问:「现在为何又敢说了?」 她垂着头,又长又密的眼睫轻轻扫着下眼睑,「现在知殿下公私分明,一心为国,臣想着若是为殿下分忧解难,您万不会怪罪。」 若不是她和平时差别太大,他差点都要被她感动了。 他沉声问:「柳女史这般努力,可是有所图?」 她昂起脸,义正言辞道:「为朝廷出力,为殿下尽忠是微臣的本分,臣甘之如饴,不过——」她犹豫道。 谢淮眼波微动,很有耐心的听她说下去。 「不过,微臣做出成绩,殿下赏臣一些银子就好。」顺便这次也赏点就最最最好了。 说完柳舟洲就观察谢淮的表情,他好像并没有很高兴,咦,哪里说错了么?赏点银子都不肯?应该不至于。 室内寂了半晌,谢淮嘴角慢慢浮上一丝冷笑,他狭长的眉尾一扬,松快道:「好。」 柳舟洲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料想谢淮不会拒绝,那自己暂时也就安全了,如果这位主子高兴了,完事给她一大笔赏赐,即使被立刻扫地出门,也不怕,让她攒够买水田的银子就行。 说完正事,她一刻都不愿在殿内多待,恭声道:「微臣告退。」 谢淮冷冷看着她,直到她走出了门。 室内空气仿佛凝滞了般,小福子脸僵着笑,「恭喜殿下,解决了心头大患。」 他冷哼一声,问:「司籍俸银如何?」 小福子暗笑,「回殿下,司籍是正五品,只位于尚宫之下,俸银比小人的还高出不少呢。」 谢淮心里烦躁,沉声道:「传旨下去,司籍俸银减半。」 啊,小福子惊的下巴颏都要掉下来了,殿下这是何苦呢,女官俸银都是依制发放,岂能随意增减,殿下这是一时气煳涂了。 他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却听谢淮又吩咐,「查查祁山北麓周边村子的民籍。」 小福子得令立刻着人去办,路上遇见柳舟洲一身轻松的出了东宫,心里不禁默默的同情她一下,这位女官不知道是哪里得罪里头那位主子了,这往后啊—— 说不定有好日子呢,他还没见过殿下对哪个女子如此较真! 《诸子录》集成册子已经在朝中流传几天了,元宁宫,曹牧风夸张的跟邵阳和柳舟洲形容,「你们不知道,陛下多重视诸子录,上到朝臣,下到官吏必须人手一册,还要抄写背诵。」 「哇,是柳女史的《诸子录》耶。」邵阳激动的摇柳舟洲,「是你编的。」 柳舟洲笑着看她,「公主也有贡献哦。」 公主心虚的笑起来,「我抄了几篇就跑了,咳,贡献不值一提。」 曹牧风眯眼看着她,「不错,有长进,有...」自知之明了。 公主一下子不乐意了,叉着腰生气,「你说啊,有什么?」 曹牧风挠挠头,尴尬的笑笑,把话题又绕回来,「大臣们对《诸子录》赞誉颇多,除了郑太傅。」 柳舟洲疑惑,「郑太傅是谁?」 「郑太傅就是贵妃娘娘的父亲,他就是个老学究,严苛的很呢。」公主在太子学堂遇见过他几次,对他的严厉还心有余悸。 曹牧风安慰道:「他不满意也无济于事,关键陛下满意,太子满意就够了,多数朝臣也满意啊。」 几人正聊着,突听门外一阵喧譁,阿糖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话都说不熘了,「公主,公主,外面...外面来了好多人。」 三人忙走到外面,只见皇帝身边的康公公领着一众小监,宫女乌泱泱的压进了元宁宫。 邵阳不解的问康公公:「公公这是作甚?」 康公公举过圣旨,笑盈盈道:「奴才来给柳女史道喜啦。」 曹牧风一下子明白过来,看着柳舟洲:「还不赶快跪下接旨,陛下这是要赏你了。」他的话刚说完,康公公就清清喉咙,正色道:「柳舟洲接旨。」 扑通扑通瞬间跪了一院子人,柳舟洲正对着康公公跪下,他这才缓缓打开圣旨,端着嗓子念到: 第49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邵阳公主侍读柳舟洲,学业优敏,文才秀美,修书有功,朕心甚慰。着吏部从重议奖,特加封为五品司籍,钦此。 邵阳公主和曹牧风忍不住要叫出来,柳舟洲恭恭敬敬的谢恩,待她站起来,康公公道一声恭喜,把圣旨交到她手里,指着跟来的宫人,和气道:「女史请瞧一瞧,陛下另有赏赐。」 这时众人才发现,跟着进来的宫人手里捧着各色金玉器玩,绫罗绸缎,柳舟洲看着一院子的宫人,心里暗喜,这些以后也能换钱吧。 邵阳公主歪着脑袋问,「司籍是做什么?」 康公公回答:「司籍掌后宫经籍,笔札文博,是文书女官之首。」 曹牧风恍然大悟,这就是谢淮所谓的「大赏赐」,要知道后宫女官晋级难,很多人熬到出宫养老最多晋个七品,六品之上的女官,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柳舟洲初来乍到,直接晋五品实属罕见,也亏得她幸运,修书立了大功,圣人又颇为满意,如此这般再加上太子力荐,破格晋升就水到渠成了。 「这么说柳女史当大官了!」公主兴奋的喊,突然又丧气道:「你以后就不是我的陪读女史了?」 柳舟洲安慰她,「公主放心,左右我还在后宫,一样会陪您读书。」邵阳公主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康公公又道:「司籍享有单独的院子,配两个宫女照顾起居,柳司籍您看,要不要让宫人们把这些赏赐先送到您的院子里?」 柳舟洲点点头,「劳烦公公了。」 康公公一应交代完毕,临走时又吩咐,因着她要随驾接待西戎来使,暂不入职司籍,且再陪邵阳公主几日。 柳舟洲松一口气。 公主喜不自禁,摇着她的胳膊道:「这下你的俸银就更多了,你可得备个大一点的钱袋了。」她还记得那日柳舟洲第一次领俸银时开心的表情。 柳舟洲笑的眼睛弯弯如月牙,之前是八品女史,每月俸银二十两,这回升至五品司籍,旁的赏赐不说,单俸银至少得翻倍吧。 曹牧风眨眨眼,委屈道:「我是六品,每月俸银三十两,后宫女官晋升难,五品已是一下之下,俸禄比朝中官员高,柳女史,哦,不对,柳司籍的俸银估摸着不会低于五十两。」 柳舟洲浅笑,和自己想的差不离,五十两,真不少呀。 邵阳公主大大的「哇」了一声,又挠头问:「五十两是多少啊?」她从未使过银子,对钱的数目完全没概念。 柳舟洲含笑看她,「我的小公主,五十两大概就能买您头上这一对金步摇。」 「啊——」邵阳失望,撇着嘴道:「这么少啊,不行,我得让父皇给你加多点。」 她天真的模样逗得柳舟洲和曹牧风止不住笑意。 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这事无可厚非,也没得计较,但如果天生的富贵命落到邵阳这般人的头上,也是幸事一件。 第33章 误会 柳舟洲的住处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子,三间正房,一间做起居,一间做正堂,另有一间留给伺候她的宫人住,秦尚宫送了一行文房里的宫俾任她挑两个伴身,她以未上任为由婉言谢绝,此时这清韵院只住她一人。 白日她常和邵阳公主一处,想着之后忙碌开就没时间顾她读书,现下趁着有时间把她要学的书目捋顺了,又仔细交代给祝桥。 自骑马那日谢淮答应公主去皇子学堂上课,柳舟洲也一併跟着去,虽然行的还是公主侍读的事,但她现在是五品司籍,学堂里宫人、伴读见了她都谦恭有礼,教习夫子对她也客气,专门着人给她在邵阳公主书案边放了个矮几,而不是让她和一众伴读挤在堂后。 对着种种特殊的照顾,刚开始她很是别扭,后来想通了就大大方方的接受,这是宫里的尊卑等级,既然做了这五品司籍,该受的累她受着,该享的尊荣也没啥可推诿的。 默完《诸子录》,谢淮有意给她添光,只说《诸子录》是她负责编纂的,现下此书人手一本,皇子学堂也开始研修这门课程,是以柳舟洲在一众小皇子小公主心中俨然是个文学大家,每日散了学,一群小脑袋围着她的矮几,问东问西,惹得邵阳公主常常呷醋。 这日散了学,邵阳公主刚把柳舟洲从她的一众皇弟皇妹中揣出来,却听四皇子身边的小监又哭又笑的跑上前,礼都顾不上见就急道:「四殿下,荣嘉公主睁眼了!」 「什么?」邵阳公主急了眼,「你说的是真的么?」 那小监点头如捣蒜,又举着手发誓,「千真万确。」 谢铭面露狂喜之色,掀起衣袍大阔步往前走,邵阳拉着柳舟洲跟着他向瑾和宫方向疾行而去。 瑾和宫院子里热闹非凡,太医、宫人手忙脚乱的奔来往去,在殿外就能听到贵妃又惊又慌指挥宫人的声音,谢铭和邵阳公主疾步跨进大殿,柳舟洲留在廊庑等候。 虽说荣嘉公主受伤和她无关,到底是由她而起,她多少有点愧疚,听到荣嘉醒了,她打心眼里高兴。 御医们进进出出,她耐心的在廊下等公主,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却见谢铭先从殿内走出,向她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抬腿走过来。 她远远的候着,待两人之间还剩两步的距离,她屈膝福身,「四殿下金安。」 谢铭本欲再往前走,听到话音顿住脚步,温声道:「柳司籍还没有走?」 第50页 柳舟洲微微低着头,恭谨道:「微臣在这里等邵阳公主。」顿了一瞬,又问:「敢问殿下,荣嘉公主状况可好?」 谢铭眼里划过一丝悲痛,「她暂时清醒过来,说话,神识都没问题,但双腿还没有知觉。」 柳舟洲心下一跳,若一辈子无法行走,对于性格要强的荣嘉来说,真是生不如死,她稳了稳心神,安慰道:「殿下不要担忧,荣嘉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假以时日,定能恢復如初。」 谢铭眸光微动,沉沉看她,「太医说不是很乐观。」 啊,她愣住,惶惶然一时忘了规矩,双眼不敢置信的望着谢铭,谢铭眨了眨眼,悲恸的沖她点点头。 就在她怔愣间,刚下朝的谢淮随皇帝一起走进瑾和宫,皇帝见廊下温文尔雅的儿子和明艷动人的女官相视而望,不禁感慨,「屈曲迴廊 双人相望,甚是美哉。」 康公公抿着嘴偷笑,「这荣嘉公主一醒,陛下心情好,都开始编排自己的儿子了。」 皇帝哈哈笑出了声,看一眼柳舟洲,意味深长道:「这个姑娘,出生,样貌,才气都不错,给朕的儿子当个侧妃也算是绰绰有余,就看老四有没有这样的造化吧。」 康公公拍着马屁道:「四皇子翩然若仙,温润如玉,哪有姑娘会不喜欢呢。」此言又引得皇帝心情舒畅。 谢淮阴恻恻的盯着廊下的二人,墨色蟒袍广袖下的手快攥出了血。 听到皇帝的笑声,二人回神,谢铭迎上前给皇帝请安,柳舟洲远远的低头侍立,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谢铭,未顿脚的踏入殿内,谢淮经过廊下目不斜视的跟着走了进去。 柳舟洲看他浑身散发着冷气,心道:这位主子又不高兴了。 荣嘉公主醒来本是好事,听到她双腿没有知觉又如一盆冷水浇在众人头上,贵妃伏在塌前哭的黑天暗地,皇帝心生不忍,轻拍她的肩膀安抚,他后宫子嗣众多,对于贵妃的悲伤不能感同身受,只觉能醒来总归是好事,贵妃这般失仪定是没事闲的。 他边安慰贵妃边想给她找点事,想来想去也就只能委屈皇后,他一把扳过贵妃的肩膀,轻声道:「贵妃莫要伤坏了身子,朕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仰仗于你。」 贵妃泪眼婆娑,「臣妾连女儿都保护不了,还能替陛下分忧么?」 「能。」皇帝拍着她的肩膀,正色道:「不日西戎来使访京,还跟着来了个小公主,届时这后宫宴请,女眷安排,皆由你来负责。」 贵妃泪水涟涟的脸上划过一抹红晕,她婉声道:「谢陛下器重,臣妾定不辱命。」 虽说平时贵妃帮着皇后打理后宫,可两国外交,后宫事宜应由皇后出面,这贵妃一顿眼泪花子,就得了如此殊荣,真是因祸得福。 邵阳公主不知这里面的曲折,拉着荣嘉的手细声安慰她,荣嘉根本不领情,眼神里满是绝望和愤恨。 谢淮眸色暗了暗。 * 荣嘉醒来后,人变得躁郁,时而发狂打骂宫人,疯狂摔东西,时而躲在被子里闷声哭泣。贵妃忙着接待西戎来使的事,顾不上她,让谢铭看住妹妹。 谢铭心知兄弟姐妹中属邵阳最有耐心,又会哄人,就摆脱她每日散学后去荣嘉那里坐坐,邵阳欣然答应。 邵阳和谢铭都没有让柳舟洲先走的意思,她自己又不好提出,是以每日散学后三人总是一道去看荣嘉。 这日三人一同出了学堂,行至半道遇到祝桥跟着掌院去皇子学堂送书,邵阳公主许多天没见到祝桥,一见到他就牙痒痒,气唿唿道:「祝桥,你为什么躲着我?」 祝桥面红耳赤的挠头,掌院漫不经心的瞟他一眼,先行离开,祝桥支支吾吾的半天吐不出来一个字,谢铭福至心灵的沖柳舟洲招招手,她随着他走开。 两人走到太湖边的一座小榭,谢铭颇风雅的请柳舟洲先进,她低头福了福身子,撩裙入内,走到最里面,凭栏眺望湖面,谢铭紧跟着入内,站到和她并肩的位置,远眺碧荷连天。 谢铭客气道:「柳司籍每日陪邵阳去看荣嘉,辛苦了。」 柳舟洲微微侧身见礼道:「殿下折煞微臣了,臣无用,帮不上忙。」 谢铭侧首看她,目光幽幽,「柳司籍与本王不必如此客套,你文采出众,学识过人,本王倾羡已久,改日倒要讨教一二。」 柳舟洲心下一骇,不知道他几个意思,忙往后退了两步,拱手行礼道:「微臣恐慌,讨教不敢当,四殿下有何需求,尽管吩咐下官即可。」 风从太湖吹来,带着莲叶的清香,她掉落在额前的一缕青丝,被风儿亵玩,一下遮住她粉白的脸颊,一下挡住她玉挺的鼻子,又一下轻轻拂过她娇软的丹唇。 谢铭看的愣住,忍不住伸手想抚开她唇边的头髮,柳舟洲心里一滞,正要躲开,却感到一股强大的气场压进小榭,她转头,看见谢淮沉着脸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他应该是刚下早朝,身上还穿着墨色蟒袍,那九爪黑色大蟒,张牙舞爪升腾在山河祥云之上,仿佛要裂帛而出,生吞山河。 一时被骇住,他们竟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谢淮垂眸睇那只举到半空中的手,两人登时回神,谢铭讪讪放下手,柳舟洲默默往后挪了挪步子,曲身道:「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谢淮冷笑,挂了霜的眸子闪过一记寒光,「柳司籍雅兴,孤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第51页 柳舟洲蹙眉,他这般含沙射影为那般?不会以为自己又在打四皇子的主意吧,肯定是的,他这人,惯会往这方面联想。 她面无表情,谦恭道:「微臣不敢当,如若有冒犯到殿下,臣这就告退。」 谢淮看她的眼神倏然一亮,柳舟洲忽觉冷风飕飕从面颊刮过,她双膝发软,感觉自己会被投到湖里餵鱼。 谢铭观两人脸色,心里烦躁,面上不悦,「太子不必苛责柳司籍,我们二人不过是在这里等邵阳。」 谢淮懒得理他,转脸看见邵阳公主和祝桥,他眼神一凛,邵阳心电感应般立刻就回了头,看见太子,她二话不说的就跑了过来。 她还未跑进水榭,就被谢淮转身拎了走,「回元宁宫」 柳舟洲赶紧跑出了水榭,乖乖跟在二人身后,走了一段距离,公主一把挣脱他的手,「太子哥哥,你为什么不让祝桥来找我?」 「他对你没安好心。」谢淮冷冷道。 柳舟洲在心里啧啧,果然小肚鸡肠,看谁都不怀好意,其实在她看来,公主和祝桥就是两小无猜,那祝桥也不知什么来路,看起来也是个金娇玉贵的世家公子,和公主脑迴路合拍,俩人能玩在一起,本没什么,但现下看来,被谢淮这么乱搅合,本没那心思的两人,似乎生出了点苦命鸳鸯的势头,越棒打俩人越要往一起凑。 要怪就怪那位太子哥哥太刚愎自用了。 走到元宁宫大门,柳舟洲顿住脚步,待那兄妹俩走进去,她掉转头正想熘回自己的小院,却听小福子在身后喊:「柳司籍请留步。」 她不情不愿的走进殿内,谢淮端坐在太师椅上,面寒如冷铁,幽幽的眸子似暗夜无边。 公主鼓着粉嫩的腮帮子歪歪扭扭的站着,不服气的小眼神飘来飘去。 看见柳舟洲进来,她仿佛见了救星,眼神一亮,「柳司籍,快过来。」 柳舟洲心里发憷,双腿像灌了铅,慢吞吞往里走,忽而又想,我又没做亏心事,怕他做什么呀,装着胆子往里走了两步,远远的隔着他停下,谢淮抬睫看她,她膝下一软,险些跌倒。 他眼神又飘到邵阳公主身上,声音一凛,道:「女子要洁身自爱,和男子私下相会,成何体统。」 公主眼睛睁的直直的,「太子哥哥,谁私下相会了,祝桥不是你派来陪我读书的么?」 谢淮一时语噎,「当时正是用人之际,我见他是书阁最单纯的,才让他暂时陪你,现在他回翰林院当值,你不要再和他有牵扯。」 邵阳可怜巴巴,「做朋友也不行么?」 谢淮眼里的冰霜散了些,「你和他做不了朋友。」 公主眼里氲出薄薄的一层水气,谢淮眉心一皱,上去抱她,「你是嫡公主,註定要孤独。」 「那我嫁给他好不好?」 闻言,谢淮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给她脑袋一记脑壳,「你才多大,说什么浑话。」 邵阳伏在他肩头又呜呜的哭了起来,他看了眼恨不得隐身的柳舟洲,「你,明日开始不许到学堂,随我看西戎文书。」 第34章 心灰 柳舟洲又回到了惜录阁,修书完成,翰林们从一楼撤出,偌大个书阁,常常只有她一人,谢淮丢给她一堆什么《西域列国志》,《北疆舆图》,《东疆列传》之类的集子,要她浅析批註,列出要点,这可够她昏天暗地的忙几天。 她看书快,记性又好,每日都有所出,谢淮翻阅她整理出来的文书,不由的眼前一亮。 他给她下此任务多少有点赌气的成分,礼部向皇帝借了她来,她就归他管,岂能因为无所事事就去扑蜂引蝶,故他很不君子的把她困在书阁,谁知这枯燥的外邦史书,她颇认真的做了分析,重点拿捏的分毫不差,完全可以为己所用,他不由的懊丧该早点抓她过来。 谢淮抬眸向对面的书桌看去,见她一手托着粉腮,一手轻轻执笔,凝眉思考,那副认真的样子颇为可爱,他不禁看的痴了。 仿佛终于福至心灵的想明白,她眉心舒展,兀自恍然大悟的点点头,一双美目仿佛活了,熠熠生辉。 她正要落笔,突然感受到对面幽幽的眸光,横眉望去,谢淮立刻若无其事的把目光移去一边,她眼珠在眼眶转了两圈,心生滞闷:看啥,她文书写的不好? 谢淮起身朝这边走来,行至她的书桌前停下,双手伏案,压下上半身,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官升两级,我还没向你致谢呢。」 太子站着,她坐着,没有这个道理,她慌忙起身,退后半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揖礼,恭声道:「听闻微臣此番晋升,多亏您在皇帝面前美言,臣本应第一时间面见殿下谢恩,只是殿下政务繁忙,臣不敢冒然讨扰。」 谢淮见她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心里很不爽快,那日在太湖水榭她与别人凭栏赏荷可没这般泾渭分明。 他恹恹的直起上身,不想追究她话里的真假,饶有兴致问:「柳司籍官居五品,俸银可有变多?」 她怔愣一瞬,没想到堂堂太子还对这种事感兴趣,但是想到以后俸银翻倍都不止,她不由的嘴角沁出笑意,脆声道:「微臣还不知道呢?」 谢淮看她樱唇抿出好看的弧度,眼底也浮出笑意,「司籍月俸比曹牧风的还高一倍,且逢年过节各宫娘娘赏赐不断,平日吃穿用度皆有定制,不日你就能攒够一大笔银子了。」 第52页 柳舟洲被他说得心潮澎湃,面上却八风不动,一本正经道:「微臣感念皇恩浩荡。」 谢淮转身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抚弄青花茶碗的杯盖,面皮一晒,缓缓道:「后宫五品已是重臣,依制无正当理由,不得辞官,除非...」 柳舟洲心中大骇,她竟不知还有这种规定,小心翼翼探问:「除非什么?」 谢淮莞尔,拿眼睇她,「除非垂垂老矣。」 ......垂垂老矣! 她只以为做了这五品司籍可以早日攒够银子,却没想到再多的银子也无用武之地,恍惚间双膝一软,就要跌到。 谢淮眼见她软绵绵的站不稳,可他离的远,无法施以援手,情急之下,大喝一声,她迷瞪间,听见谢淮的声音,登时回神,慌乱的一把扶住书桌,堪堪稳住身子,谢淮已经一个箭步冲出,挽起了她的胳膊。 他忽然心生后悔,不该吓她,可他说的也是实话,只是没想到她反应如此之大,回乡下的庄子就这么重要么? 柳舟洲仿若被五雷轰顶,她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有了意义,攒钱没有意义,让太子对她放松警惕没有意义,做译官更没有意义,她要被困在宫里直到暮年啊! 她平生所愿,不过是回到和母亲一起生活过的庄子,过随心的生活。 耷拉着脑袋,她整个人没了生气,窝在圈椅里,像一个受伤的小兽。 谢淮手足无措的立在一旁,心里的震惊不比她少,他眼睁睁看着她整个人瘪了下来,像被抽去了灵魂。 回乡下,与她来说那么重要? 他开口安慰,「司籍的差事不算忙,不过是打理各宫书阁,正是你擅长的,在后宫也有身份,宫俾们锦衣玉食的伺候着,过得比一般的嫔妾还要舒坦。」 她心里烦乱,哪里听得进这些话,低眉顺眼道:「微臣失态,谢殿下宽宥。」说完怔住,目光没有焦点。 谢淮心知这是触了她的逆鳞,轻轻嘆了口气,走回自己的位置,直到傍晚,他一边埋首案牍,一边时不时抬睫看她,见她自始至终怔在圈椅上,不发一语,心中一阵一阵发紧。 他不会哄人,又自知理亏,唯一希冀她自己能想通,然后抬头给他浅浅的笑颜,可是直到暮色四合,小福子上楼询问是否需要传膳,她还仿佛失了魂般,颓然坐着。 小福子话音刚落,谢淮转眼看柳舟洲,小福子眼皮子活,登时看清这里面的情况,他转身向柳舟洲走了两步,笑眯眯问:「柳司籍晚膳可有想吃的?」 柳舟洲眼光流转,才知天色已晚,她行将就木般站起,客气道:「不用劳烦公公了,我不想吃。」 说着从书桌后绕出,远远的朝谢淮福了福,「微臣告退。」 谢淮脸色不好看,余光随着她直到她下了楼。 小福子满面尬尬,「这...」是怎么了? 谢淮烦躁的扔掉手中的笔,昂头靠在椅背上,轻揉眉心,缓缓吐出一句,「送她回去。」 「嗳。」小福子应完,一熘烟跑下楼。 她能坐上司籍的位置,多半是因为他的私心,那日听她说等邵阳出嫁后就离宫,他心里失落难抑,只想把她留在宫里。 虽说出于私心,可她也当得起司籍一职,且如此她在宫中也有了体面,本以为是个万全之策,不料她离宫的心思如此决绝,倒是他不曾想到。 见她失魂落魄,他心里乱成一团,可却不后悔做了这样的决定,他要她留在宫里的心念从没今天这样强烈。 待打发了西戎来使,他会好好的给她一个交代。 且等着吧,他默想。 第35章 刁难 东宫寝殿,天色未亮,屋里掌了灯,谢淮平开双手,任小福子把墨色朝服套在他身上,「她昨晚是否用了晚膳?」 未指名道姓也知道他说的是谁,小福子按在蟒袍上的手微微一顿,低垂着眼帘道,「回殿下,昨晚清韵院一夜未见亮,想是柳司籍并未用膳。」 谢淮眼眸沉沉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吩咐道:「你给她送几味可口的朝食过去,并告知她,今日不用来书阁,让她去陪邵阳。」 小福子正半跪着身子抚弄他衣裾下摆,闻言恭声道:「奴才遵命。」 伺候着谢淮去上朝,小福子赶紧迈疾步进了御膳司,大声宣斥,「都勤快起来,多做几样清爽甜糯的吃食,若哄得这位高兴了,以后有你们的好处。」 柳舟洲在书阁待了大半个月,喜吃什么,小福子早已了如指掌,这会紧着她最爱吃的吩咐膳房准备。 待他领着一众宫人捧盏端碟的来到清韵院,东方已经见了鱼肚白,柳司籍惯常早起,这会去正好掐着她吃饭的点。 一入了院门却见内里门栓紧闭,他沖一个宫婢使眼色,那小宫婢垂眼走到窗棂前,柔声唤,「柳司籍。」连唤了三声,里面才有了回应。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门扉吱呀一声打开,柳舟洲倦色出现在门后,小福子端着笑脸迎上前请安问好,一众宫人鱼贯而入,不由分说的把正堂的桌子摆了个满满当当。 柳舟洲扫一眼盏碟,垂下眼睑,轻道:「福公公费心了。」 小福子微微颔首,意味深长的道:「奴才费什么心呢,是殿下惦记着你呢,这才一大早命御膳司做了几样您惯常爱吃的送过来。」 她礼数周全道:「有劳公公替我感谢殿下深恩。」 第53页 小福子见她神情恹恹,面无血色,眼下似笼着阴影,识趣的不再讨扰,赶紧把殿下的话仔细说给她听,之后带着宫人离开。 柳舟洲看着满桌费了巧思的乳酪蜜露,糕饼菓子,清粥小菜,若在平时她定会大快朵颐,可现下她只觉没有一点食慾。 她无法想像自己要在这深宫后苑熬一辈子,形单影只,举目无亲,虽说回到庄子她一样没有亲人,可至少还有儿时的回忆和乡下的邻舍。 还有这司籍的身份,看着位高权重,却让她惶然不安,她倒也不怕被人算计,必要的时候她也能算计别人,一切权宜之计她都能接受,但若要后半辈子都生活在尔虞我诈之中,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慄。 她自是觉得落入了无底深渊,偏却没有破除的方法,仿佛有一块千年老石压在心底,沉甸甸的坠着她,她心力枯竭,行为迟缓。 兀自望着满桌的珍馐佳肴怔愣了不知多久,门外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她镇了神色步出门外,看到一个衣饰华丽的半老嬷嬷,想是哪个主位娘娘宫里的体面人。 那嬷嬷自报家门,「老奴是郑贵妃娘娘宫里的,奉贵妃娘娘之命,请柳司籍到瑾和宫走一趟。」 日头已经爬到半山,刺目的金光晃的她眼睛乜成了一条缝,背光而立的嬷嬷,板着脸,仿佛是老粗布上了一层糨子。 柳舟洲拉下眼睑,轻道:「嬷嬷在前面带路吧。」 嬷嬷僵着身躯,低眉耷眼道:「有劳柳司籍。」 进了瑾和宫大殿内,贵妃却是另外一幅模样,她脸上挂着笑意,颇客气道:「陛下把接待西戎来使的重任交给本宫,本宫定当殚精竭虑,为朝廷效力,听闻柳司籍担任这次接待的译官一职,有一些差事需提前交待司籍。」 当初主动向谢淮请缨担任译官,是生怕离了这皇宫,谁知弄巧成拙,现在确实相反的心境,此厢又听到贵妃提起这茬,她悲从心出,不经意间蹙起了眉头。 她内心无斗志,即使面对这后宫最难惹的人,也激不起热情,她努力挤出一丝笑意,轻声道:「但凭贵妃娘娘吩咐。」 郑贵妃何许人也,论揣摩人心,见微知着,她排第一,这后宫没人敢排第二,这柳司籍打一进来她就觉得不对劲,若不是为着把事做漂亮,讨皇帝欢心,她压根不会对她客气,荣嘉那件事在她这里还没翻篇呢,柳若芙固然可气,可起因却在眼前这个人身上,柳若芙若不是为了报復她,何至于误伤无辜的荣嘉。 贵妃的笑意僵在脸上,有些事她按下不提,不等于忘了,荣嘉受苦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上,只是现在还不能拔,她还要凭这个得到皇帝的怜爱呢。 刚才柳舟洲眉宇间的恹恹全落在她的眼里,自己屈尊降贵的招她来议事,她倒端着不乐意。 贵妃冷哼一声,心道:没出息的东西,升了官位,就不知道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了。 可她总归是体面的司籍,又是独缺不了的译官,现下处处都用得上,贵妃愿意给她一点耐心,心念转换间,她已换上笑颜,「柳司籍是个爽利人,本宫就直说了,陛下有心结成两国只好,咱们后宫需得让西戎王子和公主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你去查查史料,将西戎宫廷的喜好和风俗说与孔嬷嬷。」 贵妃指了指带柳舟洲来的那位嬷嬷,「孔嬷嬷要按西戎风格布置行宫。」 史料哪需特意去查,前几天她在东宫书阁阅遍了西域相关,西域风俗她信手拈来,但她现在无心当这译官,更不想应付孔嬷嬷那副冷面孔,施施然开口道:「娘娘容禀,西戎王子和公主好不容易来趟大兴,自是希望感受异国风情,费心布置未必能讨了好。」 贵妃哪能没考虑到这一层,但西戎王子和公主高不高兴与她有何关系,她只是想大兴工事,让皇帝看到她的用心,如今被柳舟洲一语戳破,当真是恨的牙痒痒。 但她面上端的倒是八风不动,「柳司籍果然是明白人,一语惊醒梦中人。」 又若无其事的对孔嬷嬷道:「正好不用折腾了。」说完俩人意味深长的交换了眼神。 柳舟洲神色恬然,并不去想他们眼里的深意。 贵妃又道:「素闻柳司籍烤的一手炙羊肉,待宴请西戎来使的时候,可以展露一二,让他们见识见识我朝的海纳百川之态。」 柳舟洲面露难色,恭恭谨谨道:「能为朝廷效力,臣自当尽全力,但娘娘有所不知,这西戎炙羊肉之所以远近闻名,秘诀不在烤炙手法,也不在香料,而在于喝西域女神山冰雪融水长大的羊羔子。微臣用大兴绵羊烤出的炙羊肉也就敢在自己人面前献丑,若给西戎来使,则是贻笑大方了。」 孔嬷嬷抬眼剜了柳舟洲一眼,贵妃也难以维持表面的气定神闲,轻蹙峨眉,不悦道:「柳女史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合着是本宫孤陋寡闻,所以竟出瞎主意了。」 柳舟洲敛眉,「娘娘严重,微臣不是这个意思。」主意确是瞎主意,有意推脱也是真推脱。 贵妃哪受过这种气,就算她提出比这蠢一万倍的建议,他人也只有拍手称道的份,连连被驳斥两回,她窝了一肚子气,偏有现在不敢动她。 但郑贵妃岂是吃的了亏的人,她沉吟半晌,轻笑道:「看来本宫确是对西戎知之甚少,柳司籍精于理书,不如去藏书阁给本宫找本《西域左录传》,柳司籍是执着的人,想必找不到是不会来见本宫的。」 第54页 闻言柳舟洲骇然,谢淮命她读遍西域史书,从未听说过这本。 她顿时明白,娘娘这是故意刁难她呢! 第36章 君威 柳舟洲随孔嬷嬷步出瑾和宫,往藏书阁走去。 当朝皇帝喜文弄墨,皇宫里大大小小的藏书阁星罗棋布,数量极多,也不知道她会被带到哪一间。 那孔嬷嬷跟她错半个身子的距离在前引路,端的是扬眉吐气,趾高气昂,一路也没忘记耳提面命的重复贵妃的吩咐。二人一路七转八拐,终于来到一处偏僻的小阁楼,门上贤坤阁三个字几近被浮灰吃掉。 孔嬷嬷板着一脸的沟壑,拿捏着浓浓的腔调,没好气道:「我们娘娘说了,这贤坤阁是太.祖皇帝留下来的书阁,他老人家爱收集西戎相关书册,来这找准没错,柳司籍动作可要快点,这入了夜保不齐里面有什么。」 柳舟洲看她瞪眼张舌的凶煞样,心说,总不至于比眼前更可怕吧。她没理事她的装神弄鬼,撩裙走了进去。 刚入内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的状况,她听身后沉重的木门哐的一声合上,孔嬷嬷的声音隔着门缝,钻了进来,「娘娘净等着用书,柳司籍切不可空手而出。」 看这意思是不想叫她出去了? 以书为伴也不错,左右好过应付贵妃和孔嬷嬷,她心知就算把书阁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贵妃要的书,索性也不费那个劲,左右打量想寻个位置坐下来。 听闻太.祖皇帝戎马一生,性格豪爽,从书阁也能看出一二,偌大的房间除了装满书的书架,只有一方乌木书案和两把圈椅,再无他物。 两个圈椅并排放在书桌后面,一个正常尺寸,另一个却明显小一号,应是给哪位小皇子准备的。 柳舟洲暗暗生奇,这两把椅子,大的那个雕花,乌木的纹理都在,而小的却被磨得锃光瓦亮,想那小皇子没少在这书阁消磨时间。 她心里一晒,当年的小皇子不知是否和她一样,盼着这里有个软塌就好了。 目前看来,不等贵妃消了气她是出不去的,她径直走到桌后,在圈椅上坐下来。 她昨夜躺下虽早,睡的却不多,猝不及防得知自己要老死宫中,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在床上枯坐半夜,也束手无策,脑中一直迴响着入宫那日对翠珠的承诺: 「翠珠,你先回鹿庄等我,听说公主女史俸银不少,过个几年等攒够了银子,我就出宫,回去购几十亩水田收佃租,当个被人伺候的地主婆子。」 翠珠噗嗤笑出了声,「再嫁个晒得黑黝黝的庄稼汉子。」 哈哈哈哈.... 松快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她却身处冰凉的现实中,这辈子她只能等出宫养老的时候,才能回鹿庄了,到那时她应该能买下庄子里所有的水田,可是,好难熬啊,到时翠珠是否还在,和母亲一起生活的小院是否还能住人? 她蜷进高大的座椅内,沉沉入梦,梦里翠珠在院门口微笑着接她,而院中的桃花树下,母亲抱着酒罈斟酒,一旁的红泥火炉上,圆滚滚的肉串被烤的哔啵作响,她颤颤巍巍的唤了声:「阿娘」,母亲眉眼弯弯,笑的像暖阳映雪,「今日高兴,阿舟来陪娘喝酒。」 * 日头刚落山,太和殿的上空仿佛泼了墨般,乌云滚滚,谢淮走出殿门,缓步从汉白玉台阶上走下,行至步辇前,他揉揉酸涩的眉心,倦声问:「她今日是否去了元宁宫?」 小福子神色惶惶,扑通一声跪下,带着哭腔道:「殿下饶命,守在清韵院的小监来报,柳司籍一早就被贵妃宫里的孔嬷嬷带走,在瑾和宫门前守了一天,也没见柳司籍出来,」 谢淮心中一凛,面色陡变,失声问:「人还在瑾和宫?」 小福子忙答道:「奴才着人进内宫打听,回报说柳司籍早就出了瑾和宫,至于去了哪儿却没人知道。」 闻言他眉头紧锁,仿佛团着阴霾,眼里也慢慢升腾出了杀机。 小福子面色煞白,跪在地上身子止不住抖动,他颤音道:「奴才...奴才再安插人去瑾和宫打探。」 「不用。」谢淮眼尾殷红,瞳孔里仿佛有烈焰在灼烧,「把孔嬷嬷绑来!」 「遵旨。」小福子掉头小跑,一刻不敢担待,殿下养精蓄锐太多年,大家都忘了他的雷霆手段,贵妃一派前朝后宫的寻衅已久,势力越发膨胀,太子一再退让,他们洋洋自得以为拔了老虎的爪牙,岂不知老虎只是在潜伏。 烈虎出山,必然杀得片甲不留。 直到五花大绑的被丢进地牢,孔嬷嬷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上一刻还在瑾和宫廊庑悠然走着,下一刻就到了这暗无天日的地界,她心里一阵阵发寒,贵妃娘娘的宫宇称一句铜墙铁壁也不为过,有人竟能朗朗白日虏了她,这得多可怕。 她挣扎着抬头,颤巍巍掀起耷拉着的眼皮,入目是冷冽逼人的高大身躯,待看清他身穿的九爪蟒袍,她登时昏了过去。 一盆凉水批头浇下,孔嬷嬷一个激灵,慢慢转醒,甫一张开眼,她就忙不迭的磕头,「殿下饶命,老奴该死。」她虽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但宫中险象环生几十年,只看周遭一眼,她就知自己这是犯了滔天大事。 那蟒袍主人周身散发着掌控一切的霸气,一张脸凛冽的不容侵犯,只在她身上扫一眼,她仿佛被针扎了般,恨不能把自己毕生罪行和盘托出。 第55页 孔嬷嬷如落汤鸡般哆哆嗦嗦,谢淮显然等她醒来就已经用尽了耐心,凛声问:「柳司籍在哪?」 她悚然一惊,却没想到让自己在鬼门关走一遭的是这等小事,她不过是剜了她几眼,把她带到书阁吃点教训,于她沾满鲜血的双手来说,这几乎等同于做善事。 她眸中划过希冀的光芒,颤抖的声音里竟带着一丝窃喜,「回殿下,柳司籍在贤坤阁帮娘娘找书呢。」 找书?谢淮眉心倏然皱起,小福子呵斥道:「什么书需要找一天。」 那书名是贵妃随口起的,孔嬷嬷哪里知道,她哭着喊着道:「老奴不知啊,贵妃娘娘想看西戎史料,才命老奴带柳司籍去书阁找啊。」 她刚欲再度开口求饶,一抬眼,面前已空空如也,一个玄衣武士罗剎般从暗处中走出来,她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柳舟洲在黑暗中醒来,怅然若失,夜里幽梦忽还乡,她也沉迷这一晌贪欢。 在书桌下的小屉里摸到了火摺子,她点亮一盏油灯,抱着胳膊俯在书案上,看火舌跳动。 突然金石炸裂的声音自门外传来,书阁的门哐啷被一脚踢开,谢淮从雨幕中走进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6-15 22:54:07~2021-06-16 20:3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心心子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夜话 伴着粗重的吱呀声,两扇门扉对着分开,漆黑的书阁深处,豆大的光晕潺潺跳动,一张瓷白莹亮的小脸,微微抬起,略带讶然的望向门外。 谢淮窒了一瞬的唿吸,抬步踏了进来,她看起来比他想像的好太多,他以为她会满脸泪痕,会绝望惊恐,却没料到她如此恬然,甚至还可能正享受一个人的静谧,他的破门而入倒显得唐突了。 柳舟洲站起身,看他从黑暗中一点一点走进来,他周身氤氲着怒气,衣服洇湿,额角沾着乱发,蹙着的眉上还染着小水珠。 「微臣见过殿下。」她颔首低头,像往常一样轻轻福了福身子,全然不知对方心绪的百转千回。 听见她清凌的声音,他心里的怒气敛了一半,不解道:「这里的西域史书都被挪去惜录阁,贵妃娘娘想要哪本你着人去书阁取来便是,何必傻乎乎的听从她们?」 她低声道:「贵妃娘娘说的那本书,臣没听说过。」 谢淮蹙眉,「西域史书就那么几本,你都没听说过,贵妃怎会知道书名?」 哦——,他忽然想到,眸中闪过一道寒光,略一沉吟,转眼看她,语音里都是不悦,「你定然知道是贵妃娘娘随口说了个书名,为何不当场揭穿?」 「再者,」他抬了声,「你正在为孤办差,只这一句话,贵妃就不能强迫与你,平日你都是玲珑心窍,今日为何要任人摆布。」 说到任人摆布,她心里一阵郁结,这后半生恐怕过的都是任人摆布的生活,念及于此,她紧紧的咬着下唇,堵住不断向上翻涌的委屈。 谢淮见她半晌不说话,心里已经瞭然,这已不是他熟悉的那个生机勃勃的人儿,这是没了斗志,了无生气的一个人。 他心里不是滋味,是时候和她提那件事了。 转身走到柳舟洲身旁的小圈椅前,他玉白的五指轻轻划过椅子光滑的扶手,「柳司籍知道这是谁的椅子么?」 他不问,她还没往这方面想,这一问,倒让她想起来,谢淮自小跟着太.祖皇帝长大,她微微吃惊,「是殿下的椅子。」 谢淮点头,「幼年时,我一半的时光在校场度过,一半的时间在这里。当年太.祖爷爷就坐在你的位置,我坐在他的旁边,不求甚解的读完了整个书阁的书。太.祖喜欢研究西域史籍,也常说与我听,他和西戎打了半辈子交道,对西戎人的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 他的声音突然庄重起来,「十八年前,胡汉大战,因为朝中有人通敌卖国,大兴将士浴血奋战,死伤惨重才把胡人驱逐出边外。回来后太.祖爷爷下令彻查奸细,最后查到朝中重臣陆云霆的妻子是西戎人,她和西戎王室一直互通有无,陆云霆因此获罪,陆家被满门抄斩,株连九族。」 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到,可是满门抄斩几个字压得柳舟洲唿吸滞住,心头狂颤,她捂着心口想,这会,谢淮和她说这个做什么。 轰隆一声,门外又起惊雷,淅沥小雨变成了滂沱大雨。 小福子命人从别院搬来了太师椅,他手脚灵活的拭干上面的雨点,请谢淮落座,柳舟洲也奉命坐到了刚才坐着的圈椅上。 谢淮这是有话要说。 两人的椅子斜对着,离得不远,就着一盏油灯的光亮,颇有寒雨夜话的旖旎。 待坐定,柳舟洲小心翼翼的挑起话头,「那日书阁中发现的羊皮纸信笺就是陆云霆的妻子和西戎互通有无的证据么?」 谢淮深深看她一眼,眸光闪动,「那些信笺夹在古书里,当时并未被发现,让陆云霆获罪的却是另外一封信笺。」 说着他手伸进袖中,取出一张发黄的羊皮信笺,递给她,「这是从大理寺掉出来的陈年证物。」 她双手去接,冰凉的指尖碰上他温热的指腹,两人心神俱都微微颤动。 第56页 羊皮纸已经卷边发黄,上面写着满满一页花边一样的西戎文字,看得人头晕眼花,她上下扫了一眼,轻声问:「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谢淮取回羊皮纸,边看边给她翻译,最后又总结道:「大抵意思就是许诺事成之后,封陆云霆为汉中王,另赐田产,金银,良马不计其数。」 柳舟洲怔住,轻嘆一声,「单凭一份许诺,就满门抄斩是否太过草率?」 谢淮眸光幽幽,「当日书阁中的信笺我也看过,全部都是这种游说的内容,并未见进一步沟通。」 她按捺住心里的不满,声音不悦道:「若陆大人有后,定要为他申冤昭雪,可惜——」 「陆大人后继有人。」谢淮接话道,「曹总兵监斩时,发现陆云霆的嫡长女已有身孕,他不忍一尸两命,遂偷偷将人放了,另寻了一具女尸代替。」 「曹牧风的爷爷放走了她!」她失声道。 「对,也是我的外祖父。」他继续,「此女被放走后,就杳无音信,也就没引起人的怀疑。」 柳舟洲沉默不语,听到这里她心里已经隐隐不安,太子殿下不会无缘无故大半夜和她掰扯这些陈年旧事,若按着她的真实年龄来算,一切都对得上。 谢淮见她没了声音,脸色也一寸一寸变白,他也不卖关子,直言道:「陆云霆的嫡长女就是你的母亲。」 饶是自己也在往这方面想,听他斩钉截铁的说出,她还是控制不住恼怒,「你怎么如此肯定!」 「因为我小时候见过你们。」说完他把十二年前祁山北麓小院中发生的事给她说了一遍。 待他说完,封存已久的记忆涌到她的脑中,那时她五岁,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记忆里确实有一个漂亮的小哥哥闯入她们的小院,救人这段她倒是忘的一干二净,只记得小哥哥离开后,父亲就让她们搬去鹿庄,家里的西戎侍女也随之消失。 她记忆凌乱,谢淮可记得清清楚楚,彼时太.祖爷爷刚因去世,他一腔愤怒全发在西戎人身上,偶然闯入山下的小院见到那个西戎人,还差点被她害死,回宫后他恨不能立刻叫人把她们全部抓起来,偏那个眼睛明亮,睫毛像小扇子一样的小女孩救了他。 自此这个八岁小男孩的心里就开始了矛盾的挣扎,当为祖父报仇的念头终于战胜救命之恩时,已是两年之后,他带着身边的禁卫寻遍祁山北麓,却怎么都找不到那个小院。 没能揪出潜伏在京中的西戎人,这件事像刺一样扎在他的心口,随着时间过去,血腥少年变成了手握重权的未来储君,他自不会认为抓一个西戎侍女就是为祖父报仇雪恨,愤恨消失,留在记忆里抹之不去的只剩下那双深邃明亮的大眼睛,那鸦黑的羽睫像把小扇子。 他以为那只是久远记忆里的一个影子,直到得知:她会西戎语! 第38章 决定 听谢淮说完,柳舟洲呆住,母亲从来不和她说自己的身世,仿佛那是她的禁忌,又因为父亲明令禁止,她不不得不和西戎相关划清界限,只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她还是会偷偷的说西戎语,柳舟洲听的懂,那是孤单的母亲在想她的亲人。 父亲明明很在乎母亲,却又对她们母女避之不及,她以前不理解,父亲缘何这般别捏,现在才知道原来她和母亲身上不但流着西戎人的血,还应该被株连九族。 但是,无论父亲多么嫌弃她,有一件事她必须要感谢他,他给了她一个光明正大的身籍。 她和母亲生活在乡下的庄子里,本无所谓什么身份,可是母亲仿佛预见到自己会早离世,为着她的将来考虑,央着父亲把她归到柳府家谱。 这件事于父亲来说,也不算易事。 且不说嫡母孙氏嚣张跋扈,柳府后院多年来只她一人,现在凭空多个外室,还带了个比嫡女都大的女儿,父亲要说服孙氏,难度可想而知。 为了让她入籍合情合理,只能把她的年龄往小了报三岁,小的时候她根本不能露面,否则一说年龄就露馅,长到十七八岁还好圆忽,饶是如此,进宫第一天还是引起了谢淮的怀疑。 不过说到这里,柳舟洲想到一个问题,「父亲认识母亲在先,难道说他和孙氏成亲之前,和母亲已经有过婚配?」 这可太奇怪了,孙氏嫁给父亲已是下嫁,还能接受当个续弦?父亲确实模样不错,也有才,但仅凭这个远远不能说服孙家。 谢淮面色沉郁,「未有婚配。」 果然未有婚配!柳舟洲脑中嗡的一声,随即又清醒,也对,若有婚配,父亲也是那九族中的一人,现在哪还有命。 她心里冰冷,小脸惨白,小扇子似的睫毛耷拉着,喃喃自语:「父亲和母亲到底是什么关系?」 谢淮沖门外招手,在廊庑息声待命的小福子弓着腰跑进来,双手递上一件墨色大鰲,他伸手接过,轻轻披在柳舟洲的身上,顺势拍了拍她的肩膀,「他们之间的事,只有当事人才知道,还记得那日在书阁,柳大人说他赴京赶考期间,曾在陆府借住。」 或许他们就是那时相识的吧,想到这里柳舟洲心里悚然一惊,一股寒流从头到脚的灌下。 所以,祖父对父亲有恩,怀孕的母亲出事的时候,父亲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痛苦的闭上双眼,不愿再想,这寒雨凉夜,她知道了自己悲惨的过去,还有那暗无天日的未来,她觉得谢淮就是来摧毁她的。 第57页 谢淮不忍,情不自禁按上她的肩膀,她掀起小扇子般的羽睫,眼眶里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他怔愣,周围漆黑一片,昏黄的油灯下,她皎洁的面孔如暗夜里的明月,美的晃眼,记忆里深邃的眼眸,盈着泪光,乌黑浓密的睫毛,根根濡湿,他心里皱成一团,鬼使神差的他的手自她的肩膀滑下,轻轻拍背,安抚她。 背后被一片温热包覆,柳舟洲浑身一个激灵,跨披在身上的大氅落下一边,她借着扯衣裳,避开他抚在背后的那只手。 谢淮知自己失态,讪讪收回手。 柳舟洲低着头把自己藏在墨色大氅里,整个人仿佛融入了无边的黑暗里,她和母亲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竟不知她承受着这般残酷的家族罹难,从千娇百宠的世家贵女到困于一偶的孤寂妇人,死后如孤魂野鬼般埋在乡下的义冢。 她以前怨恨母亲,为什么要做一个金丝雀,被豢养在不能见人的庄子里,现在知道,原来母亲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想到这她心里绞着痛。 「你现在是陆家唯一的血脉。」谢淮刚毅的声音传来,「你若不为陆家昭雪伸冤,陆家就永远别想平反了。」 她慢慢抬起头,不敢置信的望着谢淮,他被看的心里一揪。 明明眼眶四周已经憋的嫣红,她却强忍住没让眼泪落下来,一开口却又暴露无遗,声音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眼神却定定落在谢淮身上,「你...相信我祖父无罪?」 「是否有罪不能靠几封单方面的劝降信。」他俯下身子,平视着她,「此次前来的西戎来使中,有皇室的王子和公主,或许可以找到需要的线索。」 她不错眼的看着他,仿佛在寻找勇气,她是陆家唯一的后人,无论如何,她都应该查清真相,不让陆家人白白冤死,魂无归处。 屋外仍是疾风劲雨,屋内静的可怕,她红红的眼眶里聚了光,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决定,她沖他点头。 谢淮心里一松,声音柔和的不像他自己,「让小福子送你去回去,好好休息。」 恭身领命的小福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生之年竟能听到殿下如此温柔唤他的名字,虽然是对别人说的。 * 翌日,天色大亮,柳舟洲才从沉睡中醒来,昨夜谢淮说的话,言犹在耳,甫然知道家族坎坷,母亲的忍辱,她一开始内心是拒绝的,不愿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可是细想过往,又件件事都对得上,再加上谢淮暗查的证据,没有容她自欺欺人的机会。 天意弄人,她内心十分煎熬,不还陆家一个真相,她没脸回鹿庄,更不敢去母亲的义冢,她要帮母亲做这件事,查清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仿佛寻到了往前走的动力,她起身下了床。 谢淮为何煞费苦心的告诉她真相,她不清楚,最大的可能就是想让她当好译官的差事,目前看来,他是唯一可以帮助自己的人,她要竭力帮助他,取得他的信任。 一番简单的匀面挽髻,她决定去惜录阁继续研究西域史书,打开门扉,院子里湿漉漉的,宽大的芭蕉叶上还挂着水珠,翠色.欲滴。 突然,她看到院门口恭恭敬敬侍立着一排宫人,打眼一数竟有六人之多,她还未来得及问话,却见他们猫着腰,碎步跑到她的跟前,又整整齐齐站了一排。 柳舟洲狐疑,「你们是...」 领头的小监上前一步,谦恭行礼道:「柳司籍金安,奴们是太子殿下派来伺候司籍的。」说完,又一一介绍了剩下的人。 闻言柳舟洲才知道,谢淮竟给她安排了两个小监,两个禁卫,两个宫女,她的小院哪用得着这么多宫人,她哑然失笑。 她得去给谢淮退回去。 第39章 过招 谢淮赐给柳舟洲的四个人,各有分工,两个宫女,一个唤碧桃的,贴身伺候,一个唤映雪的,总管院子里的日常起居,两个小监,一个看院,一个跑腿,而两个禁卫则时刻不离的伴身保护她。 柳舟洲走出清韵院,碧桃和唤小禄子的小监一左一右的跟着,两个禁卫在身后远远的缀着,她有些不适应,转身对跟着的二人道,「我去瑾和宫给贵妃娘娘回个话,你们不用跟着我,在院子里候着就行。」 碧桃面露难色,「禀柳司籍,福公公命奴们寸步不离的跟着您,若自行离去,被他知道,奴们小命难保啊。」 小禄子连声附和,「柳司籍是宫里的金贵人,奴们定要护您周全,万不能出什么岔子。」 停在不远处的两个禁卫也一副誓死跟随的模样,柳舟洲不禁失笑,也不知道小福子说了什么吓人的狠话,以至于他们如此忠心。 罢了,先随了他们,待到惜录阁再和谢淮说,现在先去瑾和宫,昨日的事就算大家都心知肚明是贵妃有意刁难,可是书没找到,她怎么着都得去请个罪。 瑾和宫,贵妃凤目紧阖,仰头坐着,任由身后的宫女揉搓她的太阳穴,一旁的茶几上博山香炉徐徐吐烟,香雾悠悠朝着屋顶升腾,宫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他们的主子正犯大怒呢,已经太久没见贵妃娘娘这么生气了。 「可恨!」贵妃一把拍在茶几上,震得香雾在半空中拐了道,「陛下那天在荣嘉病床前,明明许诺本宫主持西戎来使接待,现在又不让我参加迎宾大宴,我这费心劳力的图什么,为别人做了嫁衣?」 第58页 两国建交,大宴群臣,作为女主人站在皇帝身边接见外邦来使,这是至高身份的象徵,贵妃平日在后宫能压皇后一头,正规的祭祀典礼上却总没机会出头,好不容易等得皇帝松了口,这机会莫名其妙就没了,皇帝也只撂下一句:「于理不合。」 她心里郁结,怒火中烧,「辛苦事都是我的,出风头确是东宫那位,定是太子左右了你的父皇。」 「太子已经能上朝议事,有一帮老臣坚决拥护着,另有一大批翰林新儒也慢慢向他靠拢,能影响父皇也不足为奇。」四皇子谢铭坐在下首,他不开口,都能让人忘记他的存在。 贵妃掀起眼皮觑他,鼻息一沉,又闭上美目,「铭儿,父皇和朝臣那里,你要多用点心思了。」 谢铭低头敛目,恭敬答是,心里却懊悔刚才不该接话,母妃生气且让她发泄,自个安静听着就行,否则一开口,母妃总能把话题引到他身上,怪他在朝堂出不了力。 贵妃对着心不在焉的儿子又一通教训,脑袋才稍微轻松了些,伸手屏退了按摩的侍女,忽听宫人来报,柳司籍觐见,她顿时感觉脑子里突突的跳。 谢铭却精神一振,悄然正了正衣冠,人也坐的板正。 柳舟洲被内监带着进了大殿,她先恭谨的给贵妃和四皇子行礼,然后告罪道:「微臣有负贵妃娘娘重託,昨日在贤坤阁待至子夜,并未找到娘娘要的书,请娘娘责罚。」 说起这件事,贵妃真是咬碎了牙和着血吞,她昨日随口编了个书名,本也不指望她能找到,不过是给她点苦头吃,让她知道和自己共事的规矩,今日再找个藉口说记错书名就罢了。 谁知,一大早就听安乐堂来人报,她宫里的孔嬷嬷昨个夜里下暴雨在外行走,失足掉莲花池淹死了。 这事实在蹊跷,孔嬷嬷把柳司籍带到书阁后,从外面锁上大门就回了瑾和宫,说好的次日清晨再去开锁,她岁数大,又是个稳重的,平日见了黑就闭门不出,更何况暴雨天。 贵妃脸色一僵,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这宫里敢毫无顾忌动她身边老人的,只有谢淮一人,而柳司籍正在为他办事,谢淮这是在明着警告她不许动眼前这个人。 她冷眼打量柳舟洲,一直以来倒是小看了她,此人有什么能耐竟让一向按兵不动的太子公然出击了呢。 「这么说,倒是本宫的不是了,该着本宫给你道歉了。」想到跟了自己几十年的嬷嬷因她横死,贵妃忍不住揶揄她。 柳舟洲真挚的看着贵妃,正色道:「贵妃娘娘折煞微臣,这事实在不是娘娘的错,定是哪位愚人记错了书名,误导了娘娘。」 闻言,贵妃气的七窍生烟,她就是那个记错书名的愚人呗。 可既然对方给了她一个坡,她也只能咬着后槽牙下来,「本宫就说这书名怎么如此怪异,柳司籍放心,本宫定要好好查查,是谁玩忽职守,弄错书名,害你白忙乎一场。」 柳舟洲不置可否,垂首敛眉,静静侍立着。 贵妃只觉这柳司籍和昨日比,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定是知道有人为她撑腰,才如此坦然,竟似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这样一想,孔嬷嬷的死必然有她的份。 她恨从中来,又夹枪带炮的对着柳舟洲一顿暗嘲,柳舟洲一副恭谨无虞的样子,她只觉这拳头都打在了棉花上。 最后也只能忿忿的遣她离开。 出了殿门,柳舟洲轻轻的舒了一口气,想到在这后宫,以后免不了要和这位主子打交道,她就头皮发麻。 她垂首往宫外走,忽而见眼前一个清隽的男子挡住去路,她抬头,原来是谢铭。 「微臣见过四殿下。」她脆声问安,然后侧身侍立一旁,待他通行,等了半晌,却听谢铭欠声道:「母妃今日心绪不佳,并非有意针对,望柳司籍不要放在心上。」 他今日在殿内听母妃对柳舟洲说的话很是不妥,但他不敢帮着说话,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帮了腔,只会燃气母妃更强的战斗力,是以他刚才一言未发。 可母亲的话又着实重了,他于心不忍,这才截了她的道,特意安抚。 可惜,这话对柳舟洲说与不说都无甚区别,只觉对他这个人,还是离得越远越好,她看得出来,贵妃对她误解颇深,肯定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儿子和她在一起。 柳舟洲不愿过多停留,福了福身子,正色道:「谢殿下宽慰,微臣并未放在心上,告辞。」说完侧身从他身边疾步通过。 她的明哲保身,落在别人眼里却有了别的意味,廊庑下的贵妃娘娘几乎要抠烂扶手宫女的手腕,她看着儿子痴痴的模样,眼睛里仿佛滴出了血。 * 离开瑾和宫,柳舟洲领着宫人直接来到惜录阁,这天谢淮一直没有出现,直到夜幕降临,他未来得及换下官服,穿着墨色蟒袍直接来到书阁,看见明亮的烛火下,柳舟洲正认真的阅读史籍,他心下一松,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柳舟洲抬头,只看了来人一眼,心就止不住砰砰乱跳。 谢淮一身黑金的朝袍英气逼人,胸前那张牙舞爪的大蟒仿若被他身上散发的王者之气死死禁锢住,任它再狰狞也不过是一条色厉内荏的土虺,一点都不可怕。 谢淮走的离她越近,上位者的压迫感反而越小,及至走到她的桌案前,他敛去一身的霸气,目光变得柔和,极平静的和她说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第59页 「西戎人明日就到京城了!」 第40章 官服 宣德帝登基十余载,大兴一直秉承休养生息,安国富民的政策,时至今日,成果显着,子民安居乐业,国库丰裕充盈,皇帝一向引以为傲,益发坚定了文以治国的方略。 可是近年来,朝中另一种声音越来越多,说是皆因太.祖皇帝浴血奋战驱逐了胡人,才有今日的锦绣山河。皇帝郁结,他需要立竿见影的事件证明自己的治国良策,是以他兴师动众的修书,为的是宣扬治国思想。 和西戎建交他也图谋已久,此举若成,将彻底打破人们对太.祖皇帝的神化,而他的文治将迎来更多的拥护者。 今日,西戎来使就要进京,整个禁宫足足比往常早醒来两个时辰,寅时刚过,皇宫里已经烛火通明,亮如白昼,后宫嫔妃、公主挽髻梳妆,全部涌到皇后宫里侯旨, 前朝,太和宫里皇亲国戚,文臣武将早已开始议事。 清韵院,柳舟洲坐在妆奁前,碧桃将她一头的青丝全部梳起,在头顶盘成男子式样的髮髻,再罩上乌沙善冠,铜镜中就映出了一幅楚楚女官像,碧桃存了私心,故意留两缕髮丝垂在两鬓,更增她俊美风流。 映雪捧着藏青色云纹官服进来,只看她一眼就迷了魂,好一个雌雄莫辨的俏娘子,待到服侍着她穿上官服,更添了几分英武,真是又美又飒,身为女子多看两眼,都禁不住羞红了脸。 柳舟洲第一次穿朝服,只觉得这衣服窄袖袍身,很是方便,连走路都轻快多了。 碧桃是个沉稳性子,一应穿戴完毕,见主子好看的炫目,碍着还未太熟,敛着七分心绪,赞嘆道:「柳司籍这样妆扮,真像天上神官下凡。」 映雪点头如捣蒜,「还是顶顶年轻俊美的嫡仙。」 柳舟洲被她俩夸得不好意思,嗔怪道:「我是去当苦差,你们这一通神啊,仙啊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去逍遥了呢。」 俩宫女被逗得哈哈大笑,早起的睏乏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 简单的用了几口清粥,柳舟洲带着两个禁卫往太和殿走,行至殿前的汉白玉台阶前,小福子笑盈盈走上前,待定睛一看,他眼睛顿时亮了,一时竟失言道:「柳司籍这身装束真是别有一番风情。」 柳舟洲心下一滞,自己今日是不是太打眼了,她低头环顾周身,除了官制的衣饰配物,再无其他,想精简点也减无可减。 小福子见她困惑的检视自己的衣物,心生喟嘆,这位惹眼的哪里是她身上的俗物,分明就是她玲珑的身段和俊美的容颜,平时藏在锦衣彩缎里是一种风景,今日穿上这禁慾的官服,仿若天上的尤物跌落人间。 他狡黠一笑,自家主子的眼光真是顶好的。 柳舟洲环顾一圈,自己装束并未出格,估摸着是因为她头回穿官服,大家看着新鲜,也就多奉承两句,她也不再多想。 小福子在前面带路,她跟着进了太和殿左手的偏殿,只见殿内铺设一新,正前方的桌子上鲜果、糕饼、菓子摆了满满一桌,靠窗的软塌上放着几本书,一侧的小几上,茶汤裊裊冒着青烟。 「殿下和群臣在殿内议事,柳司籍先在此休息,待西戎来使进了大殿,奴才再差人来请您。」小福子和和气气道。 柳舟洲毫无意外的点点头,坐到榻上气定神闲的拿起书翻起来看,昨日谢淮已经与她细说过今日的流程。 西戎人午时之前到宫门,到时候谢淮携百官在承天门迎接,行过繁琐的见面礼,西戎使臣才可以到太和殿觐见皇帝,这之后才是今日的重头戏,帝后在新建的四夷殿大宴西戎使臣。 她本以为自己应该跟着谢淮去承天门,哪知谢淮却另有安排,让她在太和殿偏殿等待即可。 她不解,「承天门接见时没有译官在你身边怎么行?」 谢淮轻笑,「你真以为孤会让你在众人面前喧声传话?」 「嗯?」她面脸疑窦,「殿下不需要臣了?」 谢淮禁不住轻轻弹了一下她困惑的小脑瓜,「需要,我当然需要你,你可是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她只觉脑子里一团乱麻,这位殿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她蹙眉看着他,一脸的负气模样。 谢淮嘴角勾了勾,不再卖关子,「西戎王子既然慷慨的为我们准备了译官,我们当然不能拂了他的好意,翻译传话的事由他们来做,你只管听对方有无欺瞒,或私下说了什么即可。」 她恍然大悟,面皮一红,怎么感觉自己像个间谍。 谢淮轻晒,「羞什么,又不是叫你去骗人,你只需识别对方是否在骗人即可,西戎人狡诈,这次来的王子又是城府极深之人,我们做点防备,并不多余。」 柳舟洲欣然点头,如此安排她心里反倒一松,先前虽是她自荐当译官,其实心理却惶恐在众人面前递话,现在不用抛头露面,她求之不得呢。 谢淮又道,「承天门迎见西戎使臣没重要的会谈,都是场面话和冗长的礼节,不必你去干陪着,你先在太和殿偏殿休息,使臣到了太和殿,随时可以叫你过去。」 柳舟洲深感谢淮的事无巨细,有无数的事等着他去做,自己这点小事竟被他安排的妥妥善善,真是没想到呢。 念及谢淮已经打点好一切,她安然靠在榻上休息,太阳一寸一寸升高,温暖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照在软榻上,熏的她昏昏欲睡。 第60页 晨时起的太早,这会哪招架得住困意,上下眼睫一番掐架之后,她终于还是被周公勾走了魂。 * 又是一个聒噪的早朝,好在终于结束了,目送礼部尚书携百官向承天门走去,谢淮揉揉眉心,跨进偏殿,承天门还有的功夫耽搁,他且去批阅奏疏。 朝里走了两步,就见软塌上背对着他躺着一个娇软身姿,他知道是谁,心下一笑,立刻放缓了步子。 谢淮走到软榻对面的书桌后坐下,待小福子把案牍一一摆好,他抓起一本翻开,无意中瞥到对面,唿吸倏的一滞,眼睛盯着榻上酣睡的人儿,迟迟移不开。 小福子嘴角勾了勾,低眉顺眼的退了出去。鬼使神差的,谢淮起身走到榻前,不错眼的凝视眼前的大变活人,他竟不知英姿飒爽也令人如此心动。 眼睫微颤,柳舟洲轻轻掀开眼皮,入目是一张凝神望向自己的玉颜,她唬了一跳,慌乱的坐起,双颊晕着一团薄红,语音含煳道:「殿下...殿下怎么在这里?」 谢淮站直了身子,轻咳一声,正色道:「孤在这里批阅奏疏。」 批奏疏?她拧眉看他,「殿下此刻不应该在承天门迎接西戎使臣么?」 轻嗤一声,谢淮颇为骄矜的道:「外邦小国,也值得孤亲自迎接?派礼部尚书去,已是抬举他们。」 柳舟洲愕然,西戎王子和公主此番前来,怕是有的苦头吃喽。 第41章 迎接 身边有个风流倜傥的小仙官,谢淮无心理政事,索性在软榻另一边坐了下来。 小福子赶紧命人搬来一个矮桌置于榻上,又有宫人鱼贯而入,将手里捧的红泥茶炉,紫砂壶,乌木茶盘,黄铜茶具一一摆放到矮桌上。 小福子最后进来,手里端着一盏蜜饯,他笑盈盈把玉盏摆到柳舟洲面前,「殿下好苦口,柳司籍若不适口,就含颗蜜果。」 谢淮斜眼睇他,他心下一惊,讪讪的开始布茶具。 柳舟洲没注意到这主僕二人的一来一往,只感念小福子心细,轻快道:「谢福公公提醒。」 谢淮的目光又落到她身上,几无可查的勾了勾唇,抄起面前的茶匙,慢条斯理的开始泡茶。 柳舟洲来了兴致,伸着脖子看,见他有模有样的招式,她小吃了一惊,「殿下真的会烹茶呀。」 谢淮轻笑,颇骄矜道:「雕虫小技,却不失为打发时间的雅趣。」 站在一旁打下手的小福子不禁汗颜,殿下宁愿在这打发时间,也不去承天门接见西戎使臣,为着这个在殿上还惹了皇帝老不高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太子被什么重要的事绊住脚,岂不知他只是在这里为一个小姑娘煮茶。 谢淮不慌不忙等茶汤沸腾,三沸之后,滤去茶沫,将褐色茶汤倾倒入紫砂壶,小福子适时的撤去小火炉,两人之间视线瞬间开阔,谢淮将第一盏茶递到她的面前,带着些许的期许之色,「尝尝。」 柳舟洲双手捏住杯沿轻轻接过,特意避开和他肌肤相接,轻嘬一口入喉,微辛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禁不住蹙起了眉头,蓦然之间嘴里被塞进一个甜果,谢淮凝眉看着她,「真的苦?」 见她一脸苦涩的点点头,他略显失望的垂下眼睑,兀自斟了一盏,细细品味,「没那么苦吧」 待把蜜果咽下肚,她又伸胳膊把空杯递到他面前,「微臣大胆请殿下再赐一杯,方才舌尖刚有回甘,就被餵了蜜果。」 她言语尊敬,话音里却带了娇嗔,谢淮听得心里舒爽,接过杯子道:「那就再赏你一杯。」 第二口下肚,她算是体味出来了,此茶入口苦,回甘却甜,越喝越上瘾,她又连着邀了三杯,堂堂的太子殿下俨然成了奉茶小厮。 一壶茶两人喝的有滋有味,不觉竟消磨了半日的时光,内监来报使臣已迎至四夷殿时,俩人都有些意犹未尽。 收拾一番,两人出了殿门,还未走到四夷殿,远远的就看见一座新建的殿宇,红墙绿瓦,飞檐峭壁,华美异常,恨屋及乌,谢淮明显不喜欢四夷殿,他轻哼一声,「劳民伤财。」 柳舟洲虽然也觉得没有必要为了一次接待重修一座宫殿,但她是后宫女官,对前朝政事不便多言,她只当没有听见谢淮的话,低眉顺眼的跟在他的身侧,俨然一个俊美的小书童。 按照地位的尊卑,群臣百官,皇子贵胄入座后,谢淮才出现,最后是帝后现身。 走近殿门,柳舟洲伸头往里看了一眼,偌大的宫殿,乌泱泱全是人,她心里一紧,垂头落睫,有点忐忑。 谢淮侧首沖她道:「进去后紧跟着我。」 她默然点头,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 刚走到大殿门口,候在一旁的内监高声通传,「太子殿下到。」喧闹的大殿立刻安静下来。 柳舟洲立刻感到有几百双眼睛齐唰唰射过来,叫人无所遁形,不过谢淮身后除了她和小福子,还有一队翰林幕僚,她个子小,隐在人群里,稍感安心。 待谢淮踏进大殿,文武百官齐声下跪道,「参见太子。」谢淮双手展开,伸向两旁,洪声道:「众家平身。」 他眼睛却直直望向站的笔直的西戎王子和公主。 顺着他的视线,柳舟洲看到桀骜不驯的两个身影,笔直的凌驾在一众叩头的人之上,两个人都是身高体长,身穿繁复的异族装饰,自带格格不入的气场。 第61页 谢淮不怒自威,他虽已说过「平身」,却无人敢起,百官低着头跪在地上,似不敢直面西戎王族公然的挑衅。 柳舟洲跟在谢淮身后,瞬间有些恍然,刚才还恬惰煮茶的男子,顷俄却散发着令人屈膝的王者之气,这才是朗朗白日,大变活人呢。 刚才还熙熙攘攘的大殿,此刻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静待两国储君的初次交锋,最前面跪着的几位皇子,平时还不服气的想挑战谢淮太子之位,现在都心存侥倖上位者不是自己。 室内气氛降至冰点,空气凝滞了般,谢淮不疾不徐的向前走,身后的人亦步亦趋的跟着,俱都大气都不敢喘,生怕一不小心踮错了步子。 西戎王子不错眼的盯着谢淮,眼神狂傲又冷厉,谢淮喜怒不行于色,自顾走到西戎王子对面,一抬睫,冷冽的目光如刀飞了过去。 西戎王子刀刻般冷峻的脸上,面皮一扯,生拉出一道笑褶,他立刻双手抱拳,单膝下拜道:「耶律唿拉达拜见太子殿下。」说的确是蹩脚的汉话。 那小公主看起来十五六岁的样子,浓眉大眼,肤白如雪,也乖顺的跟着王子下拜。 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消,众人心里一松,得是谢淮气场能压住这耶律王子,否则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谢淮环顾大殿对众人道:「众卿平身。」待见文武百官揉揉膝盖站起,才把目光落到对面的西戎一行人身上,「远道而来的客人,请免礼。」 耶律王子不等译官翻译,爽朗道:「谢殿下。」 众人这才落座,两位储君都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发一言,倒是耶律王子身旁的公主,古灵精怪,拉着译官问东问西,一副对什么都好奇的模样。 只坐了片刻,皇帝携皇后进入大殿,众人齐声朝拜,西戎一行也是恭身叩拜,未见逾越。 皇帝免了众人的礼,坐定后,又慷慨陈词颂赞两国友谊,直说的耶律王子脸上阴雨转晴,王子心情好了,人也豪爽,命人一箱一箱的往殿上抬笼箱。 说一口流利汉文的译官献宝般一一介绍笼箱内装的西域珍宝,众人看到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这外邦小国果然有点东西,带来都是中原人闻所未闻的贵重香料,各类玉石,金器,乐器,葡萄酒,稀有种子等等不胜枚举。 天子坐在上首连连贊好,殿内气氛一时热烈起来,耶律王子见机行事,命人搬上来一件半人高的木匣,他亲自打开木匣,众人立刻屏住了唿吸。 内里竟是一棵羊脂白玉雕成的花开富贵树,若单是这么大的羊脂白玉雕件也并不稀奇,这是块难得的红沁羊脂玉,匠人又别出心裁把那点点红沁雕成红花,朵朵红花开在玉树上,煞是好看。 这花开富贵树自然是送给了皇后,皇后欣然收下,喜不自胜,想想贵妃看到这棵树的脸色,她更高兴了。 耶律王子的热情不仅于此,他还给皇帝,及每位皇子都准备了礼物,送给谢淮的则是一把英吉沙战刀,刀鞘镶满五彩宝石,刀刃削铁如泥,耶律王子捧着宝刀,笑道:「听说太子喜欢练武,按你们中原人的说法,好刀赠英雄,殿下请笑纳。」 谢淮点头致谢,瞥一眼小福子,他赶紧上前代主子从耶律王子手中接过宝刀,耶律王子眼中划过一丝狠厉,瞬间又消散不见。 他付之一笑,回到大殿中间,又命人把剩下笼箱中的器玩宝物分送给在场的文武百官,这在殿内又掀起一阵高潮。 群臣激愤,只有一个人冷眼旁观,不是太子殿下又是谁。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淮:雕虫小技,蛊惑人心 第42章 宴会 大殿里气氛高涨,很是热闹,这西域金玉器玩又精緻又稀罕,拿到手的人都喜不自胜,忍不住和同僚分享,只有谢淮身后的翰林除外。 他们都是谢淮的幕僚,知道胡人无利不起早,这会送东西有多慷慨,待会狮子大开口就有多贪婪,他们把收到的赠礼摆在一边,动也未动,有那耿直的,直接摇手不收,让送礼的西戎人很没成就感。 柳舟洲得到一把精巧的胡琴,圆头细杆,琴面上还刻着繁复的异域花纹,很好看,她翻来覆去的摆弄它,总觉得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轻拨琴弦,「咚——」发出了一声轻快的琴音,声音不算大,却足以让谢淮回头,她按住琴弦,沖他汕然一笑,「殿下恕罪。」 谢淮不想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未置一词,面无表情的转过身来。 柳舟洲赶紧把胡琴放在一边,一瞬不瞬的看向对面,谢淮刚才神情不虞,肯定是怪她不务正业,可是这会大殿喧闹,和对面又隔着一条通道,他们说什么一句都听不到,她这秘密武器今天可派不上用场。 只能对着谢淮挺直的后背发呆。 皇帝看着下面一片和乐的景象,心里很是满足,想来西戎国主很重视两国的建交,这刚一来就诚意满满。他沖侍立在一旁的康公公递了个颜色,康公公会意的点点头,疾步走了下去。 未待多少,御膳房李膳长走进大殿,扯着长嗓喊了声,「开宴」,顷刻间一群粉色襦裙的宫女捧着盘盏鱼贯而入,文武百官见状立刻将手里的玩意放到一旁,浣手准备用膳。 上完膳食,皇帝授意后众人纷纷举箸,一班伶人舞女涌入殿中,丝竹管弦声起,水袖柳腰摇曳,殿内一团和气。 第62页 乐声一起,更是什么都听不见了,有了刚才的教训,柳舟洲不敢怠慢,胡乱的吃了两口,就身子挺的板直,看着对面。 西戎使臣第一次吃大兴的膳食,很是新鲜,对着一桌子的盘盏,吃的手忙脚乱,很是好笑。 西戎公主最是惹眼,她时而频频点头大快朵颐,时而对着舞姬热情抚掌,和含蓄的大兴女子相比,另有一番可爱。 耶律王子的心思则显然不在吃食歌舞上,一副食不甘味的模样,柳舟洲时而会对上他扫过来的目光,那双桀骜的眸子下,幽幽的冷光让人不寒而慄。 一曲舞罢,郑太傅举杯行至大殿中间,慷慨激昂道:「大兴和西戎自古就是盟友关系,两国国君高瞻远瞩,欲重修合作关系,今日西戎王子和公主一行不远万里来我大兴,诚意十足,臣代表满朝文武,欢迎你们的远道而来。」 西戎使臣中一个年老者站起来,举着酒盏,说了大差不离的漂亮话,两人客客气气的对饮,这边一结束,其他的朝臣纷纷站起,一波一波的敬酒这就开始了。 谢淮意兴阑珊,他转头见柳舟洲还乖巧的盯着对面,不免失笑,「专心用膳吧。」他轻道。 柳舟洲收回目光,沖他粲然一笑,「微臣吃好了。」 他心神禁不住一晃,她肤白若雪,灿若昭华,混在一众男官里,着实打眼,让她当小间谍,太容易暴露了。 正在这时,耶律王子带着公主走到谢淮的桌前,谢淮心里虽懒得应付他们,可还是礼貌的起身,从小福子手里接过一杯酒,柳舟洲及身后的翰林唿唿跟着站起来一大片。 耶律王子伸手屏退了翻译,自己用带着浓浓口音的汉语道:「太子不要怪我们唐突,本王的妹妹鲁玛早就听说太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和想像中的一样,非要来敬你一杯酒,希望殿下成全她的愿望。」 说完,将脸色羞红的鲁玛公主推到谢淮面前。 谢淮轻笑,「王子过誉,孤只是一个闲散皇子,不曾建功立业,公主远在西域,怎会知道孤。」 鲁玛公主着急道:「知道,知道。」说完这句她就说不出了,脸色憋得通红,娇憨可爱。 耶律王子拍拍她的肩膀,两人用西戎语叽里咕噜一番对话,公主脸色稍霁,耶律则替妹妹解释道:「本王的妹妹刚学了两句汉话,就来献丑,太子不要介意,至于她知道你,这也不难理解,太子是国之储君,她听过你的大名不足为奇。」 谢淮不再追究,颇有风度的对公主举盏,鲁玛公主甜甜的笑了起来,豪爽的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谢淮朗声道:「公主爽快。」说完也干了杯中酒。 仰头看谢淮一眼,公主双颊飞上两片薄红,耶律王子看着妹妹,嘴角轻轻勾起,转瞬他又将视线落在谢淮背后的柳舟洲身上,意味深长的将她上下打量一番。 虽然被他看得很不舒服,柳舟洲还是大方的对他点点头。 耶律王子眸子一亮,沖她笑道:「你的眼睛很漂亮」,他举起手里的酒杯,正要开口说话,谢淮突然挡在他的眼前,冷声道:「王子可是也要给孤敬酒?」 耶律王子面露不悦,嘴里却没有负气话,扯着面皮笑道:「本王自然是应该敬殿下一杯酒的。」两人轻轻碰盏,各怀心思的饮了杯里的酒。 西戎人体型高大,耶律王子更是如此,谢淮也是个高的,俩人站在一起,竟分不出谁高谁低,但一个端方清俊,盛气凌人,一个粗犷大气,桀骜难驯,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耶律王子挑衅似的歪着头扫了一眼谢淮身后的柳舟洲,邪魅一笑,转身离去,鲁玛公主意犹未尽,还想和谢淮说话,但又不好独留,她怒目瞪一眼哥哥的背影,走到谢淮跟前,俏然笑道,「待会再来找你喝酒。」 谢淮看一眼觥筹交错的大殿,和春风得意的皇帝,眸色暗了暗,他对身边的小福子道,「父皇若问起,就说孤不胜酒力。」说完又转脸沖柳舟洲道,「你跟我走。」 小福子诺诺称是,额头却沁出薄汗,说千杯不醉的太子不胜酒力,陛下不要了他的小命,得,这藉口还得他自己想。 谢淮带着柳舟洲走出人声鼎沸的大殿,往东宫走去,他默默烦躁间看到柳舟洲手里还抱着那个胡琴,眉头轻拧在一起,语气不平道:「就那么喜欢?」 柳舟洲搓搓琴身,低声道:「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谢淮从她手中拿过那把胡琴,上下查看一番,眸光微动,「这是个老物件。」他把琴递迴她的手里,沉声问:「这把琴是随机给你的,还是有人专门拿给你?」 柳舟洲回忆,「是一个西戎妇人专门拿过来给我的。」 谢淮面色肃然,「把琴收好,看来西戎人找上你了。」 「找我?」她顿时明白,「难道是因为祖母...」 谢淮点点头,「目前还不知道他们目的,你先按兵不动,且看他们接下来做干什么。」 柳舟洲点头,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张了张口,又闭上。 谢淮见她欲言又止,温声道:「怎么了?」 她心里乱,面上还端住一脸平静,「鲁玛公主此行的目的好像是要嫁与你为妻。」 谢淮蹙眉,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话怎讲?」 柳舟洲道:「刚才我听到耶律王子对鲁玛公主说,让她稍安勿躁不要主动找你,因为西戎国主带给陛下一封密信,要你娶鲁玛公主。」 第63页 谢淮冷笑,「他要我娶我便娶么?」 柳舟洲低声道:「耶律王子说,信中有大兴皇帝无法抗拒的条件。」 第43章 御园 西戎使臣来后,宫里顿时鲜活起来,宫女小监时不时都能讨论上两句。 清韵院内,柳舟洲在用早膳,她在东宫吃惯了淡口,此刻桌上也只摆着清粥小菜,碧桃和小禄子一左一右帮她布菜。 碧桃跟着她多一些,知道主子是个好性子,在旁边伺候着,时不时敢和她闲聊几句,只听她好奇的问道:「大人昨日也在殿上,听闻西戎人带来了好些新奇玩意,是不是呀?」 小禄子接话,「是真的,瑾和宫当差的小顺子是我同乡,昨个贵妃娘娘得了一笼箱的小玩意,全都打赏给宫里的下人了,我老乡得了块白玉,得意坏了。」 碧桃撇撇嘴,「小顺子在瑾和宫又不得脸,赏给他的能是什么好玉,该不会是戈壁上的石头吧。」说完捂嘴吃吃的笑。 小禄子摇摇头,「姐姐这话可说错了,那玉我看了,还真是块好玉,通体润白,触感温良,而且人家说了,西戎这种玉多了去了,要多少有多少。」 柳舟洲手里的筷箸一顿,问道:「只有贵妃宫里的下人有打赏么,其他娘娘那里有没有收到西戎贡品?」 听见主子声音严肃,小禄子也跟着谨慎起来,「回大人,其他娘娘都有收到贡品,只是笼箱比贵妃娘娘的小一些罢了,打赏下人瑾和宫倒是独一份呢。」 柳舟洲拧眉,平时贵妃高高在上,并不常打赏下人,更遑论阖宫打赏,现下何以如此大方。 昨日从宴会退出来之后,谢淮曾分析,西戎使臣在大殿上大肆派送赠礼是有目的的,他们此番来大兴就是想要开通两国商贸,西戎物产丰富,可以销卖的品种甚多,宴席上送给文武百官的礼物正是他们想卖到大兴的货物。 如今他们又把同样的手段用在宫里,可谓是切中要害,京城的民众一向是跟着宫里时兴,而其他城郭则效仿京城,所以一样东西只要先在宫里和京城勛贵之间盛行,就能迅速蔓延至整个大兴。 看来西戎人对大兴颇了解,否则也不会这般一击即中。 不过,说起来更狠的还是把鲁玛公主嫁给谢淮,这两国一旦联姻,将来西戎公主成了大兴皇后,两个国家不知道要「亲密」成什么样子。 柳舟洲心里乱,放下了筷箸。 碧桃急了眼,「大人您再多吃点吧,昨晚您就没胃口,今晨早膳又只用了这么两口,这怎么行,贵妃还叫您去御花园陪西戎公主呢。」 柳舟洲垂眸,手拿帕子轻轻沾了沾口角,轻道:「没关系,我们现在就去。」 今日是西戎使臣入京的第二日,耶律王子去早朝和皇帝朝臣们议事,鲁玛公主自然是留在后宫,贵妃为了显示她后宫主人的地位,一早就安排了御花园的游园会,邀请了西戎公主和宫里的女眷。 这园子跟贵妃的私家花园似的,大事小节她就在园子里设宴,宫里人实在都厌了,柳舟洲和邵阳公主一起走进御花园时,早来的几位娘娘意兴阑珊的坐在亭子里吃茶。 园子里倒是不时传出叽里咕噜的西戎语和银铃般的笑声,显然是鲁玛公主已经来了,正饶有兴致的逛花园呢。 邵阳受谢淮影响,对西戎人没好感,拉着柳舟洲正准备去水榭坐着,突听西戎公主惊叫一声沖她们跑来,及至站定,她上上下下打量柳舟洲一番,手忙脚乱的拉住她,连连惊唿。 柳舟洲见她认出来自己,微笑着点点头,鲁玛公主像见了熟人似的,开心的像个孩子,回头用西戎语沖身后年长的妇人道:「麻拉姑姑,昨天宴席上她坐在太子身后。」 那妇人抬眼,她目光犀利,一旁的邵阳公主被唬了一跳,心道,果然是蛮夷之族,眼神恁吓人。 柳舟洲却没有不自在,无端的竟有一种遥远的熟悉感,四目相对,两人俱都怔了一瞬。 麻拉姑姑先收回目光,转头对鲁玛公主道,「是个可爱的姑娘。」 柳舟洲心生异样,仿佛对面站的不是异国他乡的西戎人,而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可惜,这世上再也没有看着她长大的人了。 鲁玛公主听了麻拉姑姑的夸赞,对柳舟洲更亲热了,拉起她的手叽里咕噜的吐了一长串西戎语。 柳舟洲虽然听的懂,但并不想暴露自己会西戎语这件事,她点点头,只是礼貌的微笑。 麻拉姑姑竟然用汉语翻译道:「我们公主说,昨日在宴席上姑娘就特别惹眼,今日换了女装,果然是天姿国色。」 原来她也是译官。 柳舟洲谦虚的笑笑,正要开口,突听身后想起清亮的女音,「柳司籍就是本宫请来的译官,怎还需劳烦旁人翻译。」 她一语道破,三人皆愣住,柳舟洲讪讪看一眼麻拉姑姑,恍惚间竟看到对方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她没有多想,赶紧转身给贵妃娘娘行礼问安。 合着她这秘密武器谢淮只打算在迎宾宴上用一次,也是,满皇城就她一个拿得出手的译官,想瞒也瞒不住。 她不禁感到懊丧,昨日也没给谢淮探得有用的信息,就听到一个西戎国主打算把鲁玛公主嫁给谢淮的消息,说与他听后,他似乎也未放在心上。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贵妃却已经走到凉亭中的上首之位,坐下后,她玉手一挥,免了众人的礼,又颇亲切的对柳舟洲道:「柳司籍,来给本宫翻译。」 第64页 柳舟洲轻道一声「是」,撩裙走近亭中,在贵妃侧后方坐下。 余下众人一一入座,鲁玛公主坐在主宾的位置,紧挨着贵妃,贵妃和善的与她说了说了几句客套话,语毕等着翻译,柳舟洲看向麻拉姑姑,示意由她说给公主听,没成想,麻拉姑姑恍若未闻,无动于衷。 四人大眼瞪小眼了几息,贵妃蹙眉瞥她,她赶紧用西戎语把话译了过去,对面两人听完,脸上都露出喜色。 合着就是想听她说西戎语。 贵妃接着还说了很多话,之后麻拉姑姑没有再可以为难她,两人各自负责翻译给自己的主子听。 其他娘娘公主们伸着脖子听了会,见没啥新意,也就失去了兴趣,三三两两的开始聊天。 贵妃面色一沉,把手里的茶碗重重放到石桌上,汝窑碧青瓷与石板的撞击声清脆震耳,唬的众人齐齐回头,看贵妃的脸色就知道惹祸了,又都低下了头。 见众人都意识到错误,贵妃狠狠的舒一口气,悠悠开口道:「西戎是大兴最重要的盟友,连陛下都不敢怠慢,亲自设宴款待,无所事事的人反倒连听人说句话都没耐心。」 一句话说的下席的众人脸红耳燥,自此所有人俱都老老实实,再没人敢交头接耳,心猿意马。 拉着鲁玛公主说了好半天,贵妃才放了她下去玩,公主早就坐不住了,蹦蹦跳跳的就跑了下去。 贵妃看着鲁玛公主跑远的背影,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她端起桌上的茶碗,余光瞥一眼众人,漫不经心道:「西戎人做的小物件就是精緻,昨日把整整一笼箱都赏给宫里人了,看着他们高兴,本宫也高兴,好东西就是要大家一起分享。」 语罢,凉亭内寂了一瞬,须臾就有那心思活泛的听懂了她话的意思,表态道:「贵妃慈悲心肠,体恤下人,臣妾要向娘娘学习,回去也给宫人赏一些。」 众人纷纷贊同,茶话会俨然成了贵妃赞赏会,贵妃脸色稍霁。 柳舟洲找了个藉口走出凉亭,鲁玛公主见她出来,远远的沖她招手,她刚向前走了几步,迎面撞上从侧面转过来的谢淮,她一愣,忙向后退了一步,低头行礼。 她余光看见和谢淮并行的还有一人,正是耶律王子,二人身后还跟着其他皇子,应是一起刚下了早朝。 谢淮道:「早朝刚结束,父皇命我们过来看看,这里一切可好?」 「好!」忽听一洪亮的少女声音,抬眼望去,确是鲁玛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谢淮和柳舟洲身边,她汉话会的不多,但「好」字可是记得最清,刚才听到谢淮话里有这个字,她且不管能不能对上,就回了一句。 众人听她对的正好,不禁哄然大笑,鲁玛听笑音里没有恶意,知道自己应该是答对了,脸上露出喜滋滋的笑容。 耶律王子笑着颳了她的高鼻樑,俩人叽里哌啦一顿打闹,任谁都能看出这兄妹情深。 说笑毕,鲁玛公主突然一本正经的看着谢淮,用西戎语一字一顿道:「你喜欢她么?」手指向柳舟洲。 柳舟洲心下一跳,茫然的看看谢淮,又看看公主,不知道她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谢淮面色肃然,目光沉沉,凝视着她问:「她说了什么?」 第44章 游园 谢淮今日一身华贵的衮服,通体墨玉,袖口饰以金边,下摆露出红裳,自有一派庄重风流。 柳舟洲不敢看他灼人的目光,她低垂螓首,脸上晕着一层薄红,支支吾吾道:「回殿下,公主没...没说什么。」 谢淮凝眉,一副不相信的表情,鲁玛公主纳闷的看着二人,突然觉察出不对劲,她忙对着谢淮使劲的摆手,用仅会的几个汉语嚷嚷着,「不是,不是。」 柳舟洲手足无措,耳廓也开始发红,谢淮难得见她这般羞赧的模样,怔愣了片刻,他有心饶她,又觉她这副模样可爱迷人,遂收起那份恻隐之心,严厉的问道:「柳司籍可知,译官最基本的素养是什么?」 谢淮身后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俱都一动不动的杵着,等着她的回答,耶律王子竟也一副饶有兴致的表情,柳舟洲恨不能遁了。 她心知是逃不过去了,心一横,闭着眼睛道:「鲁玛公主问殿下有没有心里喜欢的人。」 虽然和原话差距有点大,可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这不算欺君,她暗暗宽慰自己。 谢淮眼里掠过一丝失望,顿时失去了兴趣,曹牧风突然从谢淮身后探出了身子,打趣道:「那她干嘛指你?」 自己说出的话还没落地,他瞬间明白了什么,意味深长的「唔——」了一声,又赶紧缩了回去。 闻言,谢淮垂睫看她,她悚然一惊,焦急的摆手道:「不是!没有!不要误会。」忽的撞上谢淮的目光,她立刻噤声。 空气仿佛凝结了般,氛围有一点尴尬。 又听谢铭在后面道:「请鲁玛公主放心,太子心里只有家国天下,没有喜欢的人,和柳司籍,就更不可能了。」 谢淮目光变冷,他斜乜了一眼谢铭,「有何不可?」他声音里自带震慑人心的气场,谢铭一时间不敢接话。 柳舟洲屏了一瞬的唿吸,抬眼看去,众人脸上各有精彩的颜色,她心里大骇,谢淮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想怒谢铭,但不要波及她呀。 曹牧风眼见着气氛不对,赶紧招唿身后的皇子道:「我们不要都在这里干站着了,先去给贵妃娘娘请安吧。」说着拉着谢铭往亭中走去,其他人看谢淮脸色越来越冷,也不敢逗留,都跟着走了。 第65页 鲁玛公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干瞪着眼着急,她不相信柳舟洲,拉着耶律王子道:「阿哥,你帮我翻译。」 耶律王子邪魅一笑,点点头,很乐意效劳。 鲁玛公主遂转向谢淮,很慎重的用西戎语说了长长的一段话,说完等着耶律王子替她翻译。 谢淮心里不耐,出于礼貌,面上并未显露,目光确是一瞬不瞬的落在心神不宁的柳舟洲身上,仿佛要看到她的心里去。 耶律王子抱拳沖谢淮一礼,开口道:「我的妹妹要我对殿下说,她和这位柳司籍一见如故,昨日宴会上见您和她成双入对,想知道你们的关系,我妹妹不做夺人所爱的事情,虽然她对殿下有好感,但若殿下心有所属,她不会过多纠缠。」 听他一口气说完,柳舟洲心仿佛跳到了嗓子眼,她按耐住乱成一团麻的心绪,小心翼翼等谢淮出口否认。顿了几息,谢淮那边还是没动静,想是要给她留面子,才迟迟开不了口吧。 她默默舒一口气,非常善解人意的接了话头,用西戎语解释道:「公主误会了,不是您想的那样,昨日因我是殿下的译官,才跟的紧,我们是普通的君臣关系。」 公主脸上立刻展开灿烂的笑颜,如夏日的骄阳般热烈,俄而又娇羞的拽着耶律王子就往亭内跑,语音婉转愉悦,「哥哥快来,我带你去给贵妃娘娘请安。」 只余两人站在原地,柳舟洲自觉挡了道,赶紧侧过身子,请谢淮先行。 谢淮喟嘆一声,沉声道:「孤也能听懂一点西戎语。」语音苍凉。 他本身就认识西戎语,这两日听的多了,拼凑着能听懂一些对话,刚才柳舟洲的一番话中,他精准的捕捉到了「不是」二字。 其实就算他听不懂,见鲁玛公主的表情,也知道她说了什么,想到这里,他独自在心里默默烦躁,踏向凉亭的步子也变得沉重。 柳舟洲低头默然,余光中只见他衮服绣金下裳随着他的抬腿,闪着细碎的光,那金黄色的亮光越来越远,直到离了她的视线。 她自认刚才的话没有不妥,却又不知道谢淮是何意,心里也乱的很。 她正兀自出神,突然邵阳公主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拍了她一下,笑道:「柳司籍,你一个人在这想什么呢,大家都进亭里了。」 柳舟洲和邵阳公主刚踏进凉亭,就听贵妃话音喜悦道:「太子,本宫听你四弟说陛下有心和西戎结成姻亲只好,是真的么?」 邵阳公主拉着柳舟洲坐在席尾,她压低声音问:「真的呀,怎么个结亲法?」 柳舟洲沖她摇摇头,「微臣也不太清楚。」皇帝没有正式下令,她不想传讹。 只听谢淮道:「父皇心意,儿臣不敢妄加揣度。」 一句话把贵妃噎住,她眼中飞快的划过一丝不快,脸上又是笑语嫣然,她突然噗嗤一声乐了,「太子一直是这京城女子闺阁的梦中人。」 她剜一眼鲁玛公主,佯嗔道:「若是我们大兴神武俊朗的太子殿下和你们西戎联了姻,不知道多少女子要黯然神伤呢。」 鲁玛公主眼睛倏然亮了,红着脸看向谢淮,她眼窝像一汪幽谭,盈盈水光,潋滟异常,女子看了都忍不住心动。 邵阳公主忍不住感嘆,「实话说,鲁玛公主真好看啊,你说是不是啊,柳司籍?」 柳舟洲向上席瞄了一眼,正看到鲁玛公主含情脉脉的看着谢淮,她收回视线点头道,「公主说的是。」 「你说,太子哥哥会不会喜欢她啊?」 「微臣不知道呢。」柳舟洲落睫。 又强撑着说了一会话,贵妃朗声道:「好了,都别围着本宫了,你们年轻人去园子玩吧,鲁玛公主,这园子大着呢,让谢淮好好带你转转。」 听麻拉姑姑翻译完,鲁玛公主使劲点头,用汉语回道:「好,谢谢。」 说着走到谢淮面前,眼睛笑的弯弯,「走...么?」 谢淮面色僵硬,手往前一伸,示意她先走,鲁玛公主大阔步走了出去。 他也转身往外走,行至柳舟洲身边,他垂眸看去,见她还在若无其事的喝茶,心中一阵烦躁,拧眉道:「邵阳!」 邵阳正在品尝贵妃娘娘小厨房做的玉露豆糕,勐然被他打断,不悦道:「什么事呀,太子哥哥。」 「你去陪鲁玛公主。」 「贵妃娘娘不是让你去么?」邵阳咬着手里的玉露豆糕,小声嘟囔,她一转头看到谢淮脸上的不快,她忙扔下手中的糕点,起身往亭外跑,「鲁玛,鲁玛,等等我。」 谢淮脚步顿了顿,抬腿走出凉亭,柳舟洲还在小口小口的饮杯中的茶汤。 「杯子里没水了。」曹牧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她的身后,她回头睇他一眼,讪讪放下茶碗,赧然一笑,「就你眼利」 曹牧风挠挠头,面皮一晒,「还不是因为你有心事。」 「咦——」他忽然惊唿,看向御花园出口,「那不是殿下么,被西戎小公主拦下了?」 柳舟洲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果然见鲁玛公主拦住了谢淮的去路,不知为何那小公主脸色憋得涨红,曹牧风催促她,「快起来,估计他俩语言不通,你快去翻译。」 柳舟洲赶鸭子上架,跟曹牧风来到他二人面前,鲁玛一看到她,眼睛立刻亮了,上前抓住她的胳膊,委屈道:「柳司籍,你快给他说,不许他走。」 第66页 柳舟洲转向他,低眉敛目,正要翻译,却听谢淮抢先开口道:「我还有公事,先走一步。」 鲁玛公主一伸手挡住他的去路,眨巴着小扇子似的睫毛,娇嗔道:「哥哥。」 太子心下一动,想到了昭阳有事求他的时候,也是这般神情。 见他神色松动,鲁玛公主一把拉住他宽大的衣袖,向百花园走去,「花,花。」御花园充满了少女欢愉的笑声。 「啧啧啧...」曹牧风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什么时候见洁身自好的太子殿下被女子拽着走,「原来殿下喜欢主动的姑娘?」他喃喃自语。 见柳舟洲还愣在原地,他举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催道:「快跟着翻译去呀。」 「他们心有灵犀不点都通,用不上译官。」说完,柳舟洲自顾离开了。 这天的游园会到日暮时分还在继续,园子很大,花木丛深,人钻进去就看不到了。鲁玛公主和谢淮一直没有现身,耶律王子带着麻拉姑姑一直在和嫔妃们说话。 没柳舟洲什么事,她一个人百无聊赖的坐在下席,思绪乱飞。 不知什么时候,嫔妃们都离了亭子,贵妃也已经起身在和耶律王子告别,柳舟洲赶紧站起来,恭送贵妃娘娘。 贵妃一走,耶律王子带着麻拉姑姑走到柳舟洲身边,颇有礼道:「柳司籍喜欢本王送你的礼物么?」 柳舟洲想起那把胡琴,点头道:「西域胡琴做工精緻,音色优美,我很喜欢。」 耶律王子轻笑,指着麻拉姑姑,「我身边的这位姑姑弹的一手好琴,改天让她弹给你听。」 柳舟洲只当他说的是个客气话,笑着应好,「有劳姑姑了。」 麻拉姑姑屈膝笑道:「荣幸之至。」 耶律王子伸出大手,做出请的姿势,「让本王送柳司籍回去吧。」 「你是客人,怎么能让你送,还是我送柳司籍回去吧。」谢淮站在暮色里,口气不容置疑。 身边却不见鲁玛公主。 第45章 月夜 柳舟洲的脸腾的涨红了,她余光扫了一圈,幸亏周围没旁人,否则这闹出去,都不知道如何解释,她好好的一个后宫五品司籍,腿脚灵健,两个国家的储君争着送她回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什么红颜祸水呢。 她被自己的想法唬了一跳,脸色又从红色变成了白色,忍不住腹诽,你们二人朝堂对峙去,别拉我做人肉砧板呀。 「清韵院离的不远,微臣自己走回去就行,不敢劳烦二位殿下的大驾。」她小心翼翼的措词,希望不要再掀起他们之间的争端。 谢淮见她谨小慎微撇清关系的样子,心里很不爽利,怎么着他们的关系也比初来乍到的西戎人亲近多了吧,她就这样一视同仁? 他转脸对小福子命令道:「禁内广阔,殿宇重重,西戎王子初来乍到,恐怕会找不到路,你亲自送殿下回宫。」 耶律王子扯了扯面皮轻笑,脸上立刻拉出几道大褶子,真是笑比哭还难看,「谢太子殿下悉心安排,本王不胜感激。」 小福子忙伸手引路,耶律王子一拂袖,跟着他走了。 人都走了,谢淮的目光一瞬不瞬的落在柳舟洲身上,她迎着他刺眼的凝视,硬着头皮福了福身子,轻道:「微臣告退。」 「站住。」谢淮不疾不徐道,「孤说过要送你回去。」 ......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柳舟洲仿佛上刑了般跟在谢淮的身后,步履艰难,她感觉到今日谢淮与平时不同,往日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气定神闲,仿佛能掌控一切,但是今天,他身上却总带有一丝—— 慌乱。 从他下朝之后就有了,她不知道是因为西戎使臣逼迫太大,还是皇帝威压太甚,这样想来她心里无端生出一味酸楚。 暮色四合,空气灰濛,迎了两天外邦使臣的皇宫终于安静下来,恢復了往日的端肃。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清风徐来,耳边不时传来蝉鸣虫吟,让人心情舒畅。 不知不觉就到了清韵院大门,柳舟洲提裙盈盈下拜,「微臣恭送殿下。」 谢淮拧眉,平时都谨小慎微的,这句话送客意味可太浓了,他弯了弯嘴角,抬腿踏进院中,「孤看看你的院子。」 柳舟洲怔了一瞬,赶紧跟着他进了院子,清韵院不大,一眼就能看到头,再者天色已暗,黑黢黢的也看不出什么,饶是如此,柳舟洲还是恭敬的侯了片刻,待谢淮把院子扫了几圈,才小心翼翼道:「不过是个简院陋室,不值得殿下贵体屈尊,微臣惶恐,殿下请回吧。」 谢淮轻嗤一声,兀自往院中走去,她话里的疏离惹他不快,她一本正经的赶他走,他偏不遂她愿。 仲夏时节,暑气盛,高屋建瓴的宿所没有御花园清凉,屋内更闷,映雪早早把一方小桌搬到庑廊下,本想着柳舟洲回来后,在外面用晚膳,没想到谢淮直接走到桌旁坐下。 柳舟洲赶着走过来,见他意态闲闲的倚在八仙椅上,廊檐上的八角风灯照着他稜角分明的侧颜,淡淡金光勾勒出他的浓眉凤眼,薄唇琼鼻,对着这样一张脸,她只觉心怦怦直跳,没想到男子也能好看的这般惊心动魄。 她双手绞着宫装上的璎珞,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一开口,声音竟不由的娇嗔起来,「天色已晚,殿下再不走,明日微臣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第67页 她声音又娇又甜,谢淮眸光倏的变亮,一扫白日的不虞,他忍不住轻笑出声,挑眉看她,「说不清什么?」 他嘴角噙着不怀好意的笑,眉眼上挑,一派风流不羁的模样,柳舟洲第一次见端方自持的谢淮这般无赖面孔,面色瞬间涨红,她一跺脚,转身背对着他,疾声道:「男女有别呀。」 谢淮望着她的背影,眼里柔情似水,声音却坚不可摧,「孤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无人能知。」 闻言,柳舟洲肩膀一松,舒了一口气,「可是...殿下在微臣这里也不合适呀。」 谢淮仿若未闻,忽而起了兴致,爽声道:「柳司籍不是说心情好要喝酒么,我现在心情很好,给我酒喝。」 这一刻,他不是心怀天下的未来帝王,而是心情好的想喝酒的浮浪公子,柳舟洲被他情绪感染,放下扭捏,沖躲在屋内的映雪道:「传膳吧,再拿壶酒来。」 院里服侍的宫人赶紧七手八脚的上菜捧盏,他们虽然是东宫来的,却从没有这么近距离接触过太子,都心里惴惴,面上惶惶然,待一应准备妥当,又不知道躲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柳舟洲站在一旁服侍,她素手拿过酒壶,给谢淮斟满一杯,轻道:「微臣这里酒不好,殿下将就着用吧。」 谢淮拉过身旁一把椅子,口气不容置疑,「酒不好没关系,你坐下,陪我。」 柳舟洲稍一迟疑,缓缓坐下,谢淮从她手中接过玉壶,给她斟了一杯,「不知柳司籍酒量如何?」 她赧然一笑,「微臣...」 刚说出口两个字就被谢淮打断,「今晚没有君臣,只有你我。」他沉沉望她,目光柔柔,能溺死人。 柳舟洲垂睫,轻声道「是」,又接着刚才的话说:「微...我酒量不好。」声音细若蚊吶。 谢淮嘴角轻勾,把酒盏塞她手里,又端起自己的,轻轻的和她碰了碰杯,无比骄矜道:「那你完了,我可是千杯不醉。」 怎么就完了?柳舟洲小口啜饮,两颊洇上一层薄红。 这一幕落在谢淮的眼里,他只觉热血上涌,口干舌燥,又自酌自饮了一杯。 柳舟洲可不像他干喝酒,每喝一口,她都要垫片熟牛肉,谢淮看的眼馋,想起她说过的,喝酒不吃肉酒就等于白喝了,他看着一大盘的牛肉感慨,「我今晚的酒又要白喝了。」 想起他上次吃羊肉后身上的点点红斑,柳舟洲心中一凛,嘟着的唇如二月枝头的花骨朵,声音又凶又苏,「你不许吃。」 谢淮抿唇,又闷头喝了一杯。 圆魄当空,暑气渐消,清风拂来,丝丝清凉,院子里舒服的不像话,谢淮斜倚在椅背上,俄而对月独饮,俄而和身边人闲聊几句,经年都没有这般惬意过,他只觉这一切太美好。 他想守住这份美好。 「今日早朝,父皇答应西戎使臣,联姻一事,定会促成。」 第46章 诱惑 「今日早朝,父皇答应西戎使臣,联姻一事,定会促成。」 说完,谢淮转过身子,面朝向她,他用一只小臂撑着桌子,俯身慢慢向她靠近,柳舟洲面色一僵,颔首低头。 俩人离得很近,不过一拳的距离,她任何细微的表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紧紧的盯着她看,仿佛要把她的一颗心挖出来,看看她到底是怎么想到。 半晌无言,他默嘆一声,语音里带着一丝悲凉,「你不好奇我怎么回答父皇的么?」 柳舟洲顿了几息,正色道:「前朝政事,微臣不敢窥听。」 谢淮敛眉,不愠道:「在你心里,我们之间只有君臣的关系么?」 闻言,柳舟洲愕然抬头,屏息看他,她一时语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谢淮却颇有耐心的等她。 四目怔怔相对,两颗心扑通扑通跳着,月下的一双人影,脖颈相交,融沫情深。 柳舟洲先低下了头,软若柔夷的素手不自主的转动面前的酒盏,盏里还余半杯清酒,在杯中晃来晃去。 谢淮抬手拿过酒杯,一昂头悉数倒入口中,伴着喉结轻滚,「咕咚」一声清酒入了肚,柳舟洲心里跟着咯噔一声,脸颊瞬时飞上两片红霞。 谢淮若无其事的拿起玉壶,又斟满两杯,他把其中一杯推到她的面前,「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柳舟洲心下一沉,茫然无措,她胡乱的抓起酒杯,一饮而下,砸吧砸吧嘴,大着胆子道:「殿下是微臣的贵人,第一天进宫您保我做了公主的女史,后来让我修书,助我晋升,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是您给了我希望,殿下是君,也是恩人,微臣会铭记心头一辈子的。」 酒气和着血气,濡染的她面朱耳赤,雪颈粉红,那句「记心头一辈子」让谢淮心尖微颤,被人记在心头一辈子,註定也要陌路一辈子。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坐直身子,淡淡道:「我没有帮你,你得到的一切皆因你值得,所以你大可不必铭记我一辈子。」他刻意加重了「铭记」二字。 都说喝酒壮胆,柳舟洲只觉得上头,她现在脑袋蒙蒙,虽说还能察言观色,却没了刚才的谨小慎微,她掀起小扇子般的睫毛,眼神迷离,「我不是咒你,我的意思是...是放心里一辈子。」说到最后,她声音越来越小,眼睫也垂了下来。 谢淮以拳抵唇,眼里溢满止不住的笑意,末了又挑眉看她,「记住你说的话。」 第68页 柳舟洲瞳孔倏然放大,她都说了什么呀,她心神不宁的端起酒盏,送至唇边才发现里面是空的,又讪讪的放下,直囧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谢淮饶有兴致的盯着她,顺手撩起酒壶给她斟满一杯,轻道:「慢点喝。」 可惜这是句废话,只见对方端起酒盏就一饮而尽,他突然心疼,自责逗她太过了,赶紧夹一片牛肉放到她面前的小碟里,「吃片肉垫垫。」 「嗯。」她闷闷的回了一声,下一刻便伏在桌上睡着了,小脸沖外,双唇微微嘟起,谢淮轻笑,酒量不行,酒品倒挺好,醉了也只是睡觉。 她眼睫轻阖,面色绯红,娇艷的唇瓣上还沾着酒渍,艷色/欲滴,他看着那两片诱人的红唇,嗓子发痒,心中突然冒出一个邪恶的想法: 她这红唇算不算红肉?吃了不知道身上会不会起红疹。 他从来都是敢想敢做的人... * 翌日,清晨醒来时柳舟洲头还有点晕,她扶着额头问一旁伺候的碧桃,「昨夜殿下什么时候走的?」 碧桃掩嘴笑,「奴婢哪知道呀,殿下唤人的时候,您睡的正香,身上还披着殿下的外袍。」 她轻轻的「唔」了一声,料定自己应该没有失态。 其实昨晚她是故意把自己灌醉的,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谢淮,昨天他说的话,他的一举一动还清晰落在她的脑海。 相处那么久,她怎会不知昨日他话里的意思。 她亦不是木头,一个万众敬仰,端方自持的男子帮她,护她,引导她,要说她心里没一点涟漪,也不可能,只是她知道她和他之间有天渊之别,她也不去肖想那登天的富贵,一直以来,她小心翼翼的捂着心口的那点涟漪,生怕激出水花。 再者,谢淮是未来的天子,他心里装着家国天下,註定不会为儿女情长停留太久,现在不知是出于赏识,还是日久的情分,他对自己有那么一点好感,等俩人手头的一切尘埃落定,他们不再相干,她埋首后宫书阁,他揽政前朝玉庭,也许他们会慢慢忘记彼此,过各自的人生。 这样是最好的吧,她轻嘆一声。 碧桃不知她为何无故嘆气,只是经昨晚一事,她伺候的更勤快了,「大人,福公公先前传话,今日皇后在殿中宴请西戎使臣,要您早点过去呢,奴婢这就给你匀面挽髻。」 柳舟洲早就料到,贵妃昨日设宴,皇后定要找补回来,只是没想到这么急,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给,希望皇后的宴席不要太盛,免得贵妃气不过再办一场,她俩若这样来回拉锯,累得可是他们这些无辜之人。 可是,她一踏进福康宫,就知道这次是皇后赢了,她的场面更大更铺张就算了,今日皇帝也来了,而且早早就已经坐在殿中。 大殿上首,帝后难得亲密无间的坐在一起,悄声商量什么,皇后明显是不乐意的表情,可是又架不住皇帝温言细语,只能在一旁别别扭扭的点头。 柳舟洲给帝后行礼请安后,坐在下席,后宫的嫔妃,皇子公主们陆续来到,很快偌大的殿厅已落座过半。 柳舟洲正安静的坐着,忽听有人在喊她,她抬头见邵阳公主正沖她招手,她轻轻的走到公主食案前,温声道:「公主叫微臣何事?」 公主一把拉她坐在身后的食案上,「你躲那么后干什么,与我碍着坐。」 她看一眼邵阳公主身边谢淮的食案,心里微漾,神思不属的坐下。 经过昨晚,终是有什么东西变了。 邵阳公主急着和她分享昨天御花园的事,「柳司籍你知道么,太子哥哥太过分了,昨天在御花园他和鲁玛公主...」 话才起了个头,就见谢淮走进大殿,邵阳立刻转回头,手指着他,「你你你...」 谢淮听到话音转脸看向这边,目光蜻蜓点水般在柳舟洲脸上扫过,她目光闪烁,没有焦点。 谢淮今日穿的是清爽的石青色祥纹锦袍,不知为何酷暑天却配了高领中衣,雪白的交领将他脖颈大半护住,看着都热得慌。 皇帝和皇后看见太子都是笑嫣嫣的一张脸,他行礼后,还被拉着说了好一会话,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他显然不适应这份亲昵。 见他兴致缺缺,帝后放他回座,快步走到邵阳公主一旁的食案后,他撩袍坐下。 柳舟洲正好坐在他的斜后方,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她看见他雪白衣领下的脖子—— 绯红一片... 起了疹子... 难道是昨晚—— 他背着她吃牛肉了! 第47章 舞舞 谢淮刚坐定,邵阳公主就急不可耐的质问他,「太子哥哥,昨日鲁玛公主哭着离开了御花园,听说回殿后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可看清了,当时鲁玛拽着你的衣襟,你毫不留情的拂袖走了,她在后面追你,你头都不回。」 谢淮转脸看她,面色不虞,「男女有别,身为女子随便拽外男的衣袖,成何体统。」 末了又狠睇她一眼,警告道:「你可不能那样。」说完又扫了柳舟洲一眼,那意思很明显:你也不能那样。 柳舟洲敛回目光,面上端的八风不动,心里却笑出了声,也不知道是谁昨日枉顾「男女有别」,在她的院子赖着不走。 又听邵阳公主打抱不平道:「鲁玛是边塞女子,性情豪放是可以理解的,你也不能就那样走掉啊,有什么要紧的事让你不能多留一会,哄哄人家。」 第69页 忆起昨晚种种,谢淮嘴角溢出一丝笑意,他眸光幽幽落在柳舟洲身上,缓缓道:「当然是很要紧的事。」 柳舟洲本装作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闻言顿觉如芒在背,她只能佯装没听见,捧起茶盏小口啜饮,谢淮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嘴角轻勾。 纵然邵阳情窦未开,也看出谢淮不对劲,她狐疑的看看铁树开花的太子,又看看镇静自若的柳舟洲,拧眉嚷嚷,「我和你说正事,你不怀好意盯着柳司籍作甚?」 闻言,柳舟洲一口茶呛在嗓子,赶紧转脸轻咳两声,再转过来,正对上谢淮担忧的目光,她心神一恍,颔首道:「殿下恕罪,微臣不是有意冲撞。」 谢淮眯起眸子,「两盏就倒,果真不行。」 邵阳公主见他又在打哑谜,忿忿道:「太子哥哥,你在说什么呀」 柳舟洲脸上却不知何时染上两片浅红,她就不该坐在这里,要是让邵阳知道谢淮离开御花园,不过是去了她的小院喝酒,准会惊得下巴都跌落。 见她不自在,太子收回目光,转身坐正,淡淡道:「小姑娘,不必知道太多。」 邵阳被气了个七窍生烟,不依不饶的揪着他问东问西,谢淮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她,却再没惹身后的人。 柳舟洲在后面默默听两人对话,只要谢淮不招惹他,她觉得这兄妹俩斗嘴,还挺有趣的。 不过,今日殿上更有趣的是后宫大小嫔妃陆陆续续惊慌失措,气喘吁吁跑进大殿的情景,皇后今日设宴,明眼人都看出来是和贵妃对垒,平素和贵妃相好的嫔妃迟迟不来,想要下皇后的面子。 谁知,从来不会给皇后壮面的皇帝竟然早早就来了,让帝后等嫔妃,就没有这样的规矩,她们可不就慌了,拼了命的往福康宫赶,甚至在殿外还为谁先进门,明争暗斗了一番。 邵阳公主早就饶了谢淮,把矛头对准一众惶惶然的宫嫔,她叉着小腰,怒目圆睁,「还是父皇面子大,我第一次见娘娘们来这么早。」 皇帝愣了一瞬,面色立变,「皇后乃一国之母,后宫之主,岂容轻视怠慢,今日自皇后之后进殿者,禁足半月,罚俸半年。」 迟来的嫔妃俱都深低着头,不敢发一言。 皇帝哪曾这般给皇后面子,皇后双目盈盈看着他,娇嗔一声,「陛下!」闻言,皇帝对她点了点头。 邵阳眉开眼笑,激动的摇着谢淮的胳膊,「太子哥哥,父皇是不是要重待母后好了?」 谢淮轻嗤一声,目光柔软的看向邵阳,「感情的事,哪有这般简单。」说完眉宇轻蹙,似更发愁这个心思单纯的妹妹。 邵阳沖他努嘴,不服气道:「母后说的没错,你啊,就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谢淮无奈的摇了摇头,余光瞥见柳舟洲以帕掩口,似在笑他,他心里一潮,仿若被三月春雨打湿了心头。 像是约好了似的,今日西戎使臣也来得迟,昨日御花园贵妃设宴,他们可是比主人来得都早,不过皇后显然不在乎这一点,她今天格外的柔情似水,那眉眼里都是皇帝。 谢淮似乎很不乐意见到这一幕,柳舟洲感觉他周身越来越冷,即便他穿着高领的中衣,那寒气还是止不住的向外发散,邵阳也不再找他说话,转头跟右手边的人聊天。 众人又交头接耳的说了会话,耶律王子和鲁玛公主终于姗姗来迟,后面还跟着麻拉姑姑,瞧三人的脸色,似乎都不是很好。 皇帝见他们进来,面色一松,伸手道:「王子,公主不必多礼,快快入座吧。」 耶律王子面色肃然,转身入座,鲁玛公主确是气鼓鼓的,秀眉皱成了一疙瘩,跟在哥哥后面,怏怏坐下。 皇后对客人的脸色恍若未见,她容光焕发,笑语嫣然的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抬声道:「开宴。」 她话音刚落,彩衣宫女如流霞,端着盘盏翩翩进殿,此时离午膳时间尚早,端上桌的不过是鲜果,糕点,蜜饯之类的零嘴。 妙丽宫娥还未退出,又见拖着轻纱彩带的赤脚舞女进了大殿中央,跳的是极具中原特色的《盘鼓舞》,只见九名舞姬飞身跃起,以脚趾踏止鼓面,飞袖如漫天彩云,随着鼓点,凌空飘洒,殿内花团锦簇,热闹非凡。 耶律王子频频颔首,鲁玛公主看的目不转睛,不时抚掌叫好,和进殿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殿内其他人虽然看过很多遍此舞,还是被这热闹的气氛感染,俱都全神贯注,聚精会神,柳舟洲也是第一次看,惊嘆这真是一场视觉盛宴,只是她不时会瞥见谢淮清冷的样子,在这一片热闹中,有遗世独立味道。 一曲舞罢,众人意犹未尽,皇帝兴致高,大声道:「赏。」舞姬伶人跪拜谢恩,退出大殿。 皇帝忍不住感慨,「舞乐最能使人开怀啊。」他忽然转头沖耶律王子道:「朕听闻,西戎人雅擅歌舞,每遇宴会,宾主皆起身共舞,真令人心嚮往之。」 耶律王子道:「陛下说的没错,舞蹈是我们灵魂的一部分,就像吃饭一样,是必需品。」 皇后接话道:「听闻鲁玛公主舞技卓绝,不知今日是否有雅兴跳上一曲,也让我们一睹风姿。」 耶律王子看向鲁玛公主,「这就要问问公主的意见了。」 麻拉姑姑对着鲁玛公主耳边一通翻译,公主作势就要点头答应,突然目光看到对面谢淮的冷脸,她娇哼一声,背过身去。 第70页 皇后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剜了一眼谢淮,又对着皇帝打趣道:「鲁玛公主坐着身姿都这般挺拔,待会若舞起来,你这一殿的公主都要黯然失色了。」 皇帝不禁哈哈大笑,「下来让她们都跟着鲁玛公主学学跳舞。」 这夫妻一唱一和之后,鲁玛公主脸色稍霁,身子也慢慢转过来,爽声说了一个「好」字,然后就跟着麻拉姑姑去换服装。 耶律王子斜眼睇向谢淮,目光如刀,寒冷森凉。 谢淮坐的端正,他手里端着茶盏,慢慢品饮,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无关,柳舟洲却看出来了,今日宴会之所以如此隆重,皇帝和皇后的目的已经很明显,那就是给谢淮和鲁玛公主拉媒。 她慢慢抬眼,目光落在他青劲如松的背影上,雪白衣领下的红斑若隐若现,如果他娶了西戎公主为太子妃,东宫就该有红肉了吧。 她心里一晒,这想的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她暗自摇头,就看见西戎公主如一片瑰丽的红霞,走进了大殿。 她穿着一身金绣绯红西戎服饰,百褶长裙逶迤曳地,绣花毡帽上一根白色的尾羽飘逸灵动。 殿里的宫妃纷纷咋舌,这西戎公主换了装太夺目了。 众人都被鲁玛公主吸引了目光,柳舟洲却发现,公主身后跟着的麻拉姑姑,手里抱着一把胡琴,和她房里的那把一模一样。 旧时模煳的记忆纷至沓来,怀抱胡琴的西戎女子,这一幕她似乎在哪见过。 第48章 拒绝 鲁玛公主走到大殿中心,麻拉姑姑抱着胡琴坐在锦凳上,正好斜对着柳舟洲的食案。 只见她五指在琴弦上流水般划过,瞬间把人拉到莽莽的大草原上,鲁玛公主跟着琴声翩然起舞,她腰肢纤软,舞姿娴熟,时而裙角飞扬,时而顾盼生辉,像是塞外神女飞入人间。 宫里虽然也有胡旋舞,但无论舞姿,还是眼神和鲁玛公主都不能同日而语,一曲舞罢,众人都还沉浸在她优美的身姿中,久久未能回神。 「好!」皇帝率先开口,脸上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皇后也笑的慈眉善目,她沖鲁玛公主招招手,「孩子,快过来,让本宫看看这是哪来的仙女。」 鲁玛公主轻盈的飘到皇后身边,撩裙屈膝福了福身子,皇后爱怜的拉着她的手,回头沖皇帝感嘆道:「看这大眼睛,白皮肤,一准是个有福气的。」 花嬷嬷端着一个黑漆锦盒走上前,皇后从中拿出一对金凤含丹步摇,笑道:「这对步摇本宫很是喜爱,如今赏给你,愿你如这金凤凰般,岁岁富贵。」 鲁玛公主睁圆了眼睛,不敢相信,她喜怒全在脸上,这会高兴的快要跳起来,抚着掌道:「漂亮,好,谢谢,谢谢。」她小心翼翼的接过步摇,拿在手里,不停地把玩。 坐在下面的邵阳公主气的叉腰,她气唿唿道:「哼,我找母后讨过这套步摇,她怎么都不给我,说于制不合,怎么到鲁玛公主这里就可以了?」 谢淮凤目半阖,指腹轻轻摩挲手里的杯盏,并没有要接她话的意思。 邵阳公主冷哼一声,身子向后仰,侧首问柳舟洲,「你说,同样是公主,为什么她可以,而我不行?」 柳舟洲还在回味麻拉姑姑的琴声,甫一听见公主的问话,愣了一瞬,这才看到鲁玛公主手里的金凤步摇,不禁脱口而出,「好漂亮呀。」 这句话引得谢淮侧目,他眸子点起一丝亮色,嘴角勾了勾。 邵阳公主呷醋更甚,狠狠的哼了一声,转回了身子。 皇帝见鲁玛公主对手里的步摇爱不释手,朗声笑道:「看来皇后的礼物是送到公主的心坎里了。」他轻轻的蹙起眉头,佯装困惑道:「那朕赏个什么呢?」 鲁玛公主一听还有赏,两眼笑的弯弯,她盯着皇帝,直率的问:「什么?」 皇帝大手一挥,索性不为难自己,豪爽道:「你说,你想要什么,朕便赏你。」 大殿里立刻传出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也不乏有咋舌者,这话要是对在场其他任何一个人说,倒还没什么,毕竟没人真的敢向皇帝提出格的要求,可鲁玛公主就不一样了,她是外邦公主,又是个直接率真的性子,没准真会说出石破天惊的要求。 这担心一点也不多余,只见鲁玛公主眨巴眨巴乌黑的大眼睛,很认真的问:「真的?」 皇帝道:「君无戏言。」 闻言,鲁玛公主毫不迟疑的伸出手指,对着谢淮道:「我要他!」 轰的一声,大殿内仿佛炸开了锅,饶是帝后在此,众人也忍不住发出惊唿,这西戎公主也真敢要啊。 邵阳公主这会早就把那对金凤步摇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惊的捂着嘴看向太子哥哥。 谢淮被手指指着,面露不悦,却仍坐着不动如风,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这令人艷羡的当众表白,他并不领情。 皇帝却全然是另一种态度,鲁玛公主大胆的要求正中他的下怀,他龙颜大悦,高声夸赞道:「好,鲁玛公主果然豪爽直接,不愧是草原女子,好胆量。」 鲁玛公主听到皇帝的夸奖,不自觉抬高了下巴,她脸上笑意更浓,眼睛却一瞬不瞬的落在谢淮身上。 皇后见儿子对人家姑娘的热情无动于衷,端着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她不禁轻蹙眉头,面上也跟着焦急,她向前走了两步,替儿子找补道:「鲁玛公主你可太会要了,太子可是我们大兴最金贵的人,幸而,他尚未婚配,也没有意中人,既然陛下有言在先——」 第71页 她看了一眼皇帝,用帕子掩住嘴角,轻笑道:「臣妾觉得,这个要求可以...」 皇后的话还没说完,却见谢淮把手里的杯盏勐的往食案上一掷,青花瓷杯发出清脆的破裂声,众人唬了一跳,不约而同的看向他。 他掀起眼帘,轻吐一句,「不可。」 众人又是一片譁然,皇帝和皇后脸色瞬间变得阴沉,耶律王子目光阴鸷,食案下面,攥紧了双拳。 鲁玛公主眼里登时沁出一层水雾,她垂下手臂,倔强的看着谢淮,哽咽道:「为什么?」 「因为...」谢淮转过头看向柳舟洲,眸光沉沉落在她漂亮的大眼睛上。 柳舟洲窒了一瞬的唿吸,瞪大了双眼,惶惶然看着他,心道:大庭广众之下,您可不要乱说。 所有人顺着谢淮的目光,狐疑的打量柳舟洲,邵阳公主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忽然品出了些复杂的滋味,激动的嚷嚷,「你们,你们...」 却见谢淮勐的站起身,对着柳舟洲轻道:「你出来。」 从殿内不同的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柳舟洲面露赧然,恨不能就地遁了,她不知谢淮要做什么,暗下决心不能自乱阵脚,她深吸一口气,佯装镇定的跟在谢淮后面,向殿上走去。 谢淮走到鲁玛公主面前停下,柳舟洲跟在他的身后,她面上虽惶恐,但在他高大身躯的掩护下,她心底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安全感,这样一来,她面色变得镇静,人也落落大方。 殿内变得安静,落针可闻,谢淮双手抱拳,对着鲁玛公主道:「孤谢公主抬爱,但孤已有意中人。」 语罢,他侧过身子,眸光幽幽看着柳舟洲,轻道:「替我翻译。」 柳舟洲心中一松,嗔笑瞪了谢淮一眼,她听见殿内众人也都舒了一口气,不由得心里轻晒,真不知谢淮是无心还是有意。 她恪尽职守的传完话,鲁玛公主眼圈已经发红,她痴怨的看着谢淮,方才还明艷艷的女郎一瞬变得楚楚可怜。 谢淮神情淡然看着鲁玛公主,缓缓道:「记得公主说过,如果孤有意中人,不会过多纠缠。」 柳舟洲正踌躇着怎样把这句话翻译的委婉一些,却见耶律王子走上殿,他眼神狠厉,凛如霜雪,一把将鲁玛公主拉到身后,冷声道:「殿下不必自视甚高,若不是贵国皇帝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们根本不想把公主嫁这么远。」 皇帝顿时面露尴尬,这尴尬一息之间又变成怒气,「太子可是要一意孤行?」 他是天子,十多年权利的濡染让他自有不怒自威的气场,这声音一抬高,龙霆震怒,无人敢坐,扑通扑通殿里的人俱都跪下,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皇后见形势严峻,婚姻大事又是不好公开的私房话,遂对康公公点了点头,大殿里立刻进来一群禁卫军,有条不絮的引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众人离开。 待殿内只剩当事者几人,皇后耐心劝谢淮道:「你是太子,又正值弱冠之年,有意中人无可厚非,可你和他人不同,你的婚姻大事需考量江山社稷,你且先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太子妃,那意中人后面再抬进宫,给你做个贵妾也亏不了她。」 谢淮看着母亲,神色冷淡,「母后是要另一个女子也走你走过的路么?」 闻言皇后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被儿子揭穿了半辈子的自欺欺人,她恍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是啊,她在火坑煎熬了二十年,难道忍心别人家的女儿再跳进来。 在后宫被贵妃压一头的屈辱一时间全部冲进她的回忆,她只觉脑中混乱,头疼的紧,仿佛站都站不稳,花嬷嬷见状赶紧扶着她坐到御榻上。 皇帝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怒不可遏大吼:「逆子!」 谢淮转向他,抱拳深深的沖他弓下身子,语气坚定:「还望父皇成全。」 皇帝转身不愿看他。 耶律王子凛然道:「你们不用这样羞辱人,我西戎国的公主还没有求着嫁人的道理,太子既然心有所属,两国联姻的事,请陛下不要再提。」 说完一拂袖,拉着泪水涟涟的鲁玛公主走出了大殿。 皇帝狠狠瞪一眼皇后,咬牙道:「你的好儿子!」说完一震袖,大阔步离开了,皇后失魂落魄,对皇帝的话仿若未闻。 谢淮抬眼看皇后,眼里闪过一丝不忍,欠声道:「母后恕罪,儿臣不是故意的。」 皇后自嘲一声,悽苦的笑了,「你说的没错,二十年了我还没有看清,还妄想拿儿子的婚事讨好他。」 谢淮敛目,声音沉沉,「母后现在能看清楚,也不算晚。」 皇后似不愿多说,她斜倚在御榻上,无力的摆了摆手,谢淮眸光微动,躬身行礼后,转身往外走,柳舟洲亦步亦趋的跟上。 两人刚走出殿门,却见邵阳勐的窜出来,她满面焦急,一把拉住谢淮的衣袖,急切的问:「太子哥哥,方才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先是西戎王子、公主气沖沖的走出来,接着又是父皇满脸怒气的冲出来。」 谢淮拍拍她的胳膊安慰道:「没什么,就是我说不会娶鲁玛公主。」 邵阳公主看了一眼柳舟洲,嘆了一口气,忧心忡忡道:「父皇一向温文尔雅,这样震怒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可得小心呀。」 谢淮不以为意,目光里是淡淡的冷,「他的震怒若能对着外邦人,断不会做出联姻这么荒唐的事。」 第72页 柳舟洲心里一震,原来「意中人」什么的都是幌子,谢淮本意就不想和西戎联姻,想到这一点,不知为何,她心里竟有一丝浅浅的失落。 邵阳公主听不懂谢淮在说什么,只是好奇的问:「哥哥,你真的有意中人呀?」 谢淮清冷的目光从柳舟洲身上淡淡扫过,一字一顿道:「真的。」 柳舟洲心头又一震,真的?真的!真的有呀。 邵阳公主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满脸的不可置信,她退后两步,想要仔细看清楚面前站着的两人,一个清贵孤冷,一个明丽端庄,俩人站在一处,真的仿若一双璧人。 她受的冲击太大,一时无法接受,丢下一句,「我去看看母后。」逃也似的进了殿内。 柳舟洲又气又恨,偏又什么都说不出,她雪腮微鼓,任由两片薄红挂在脸颊,像化了春妆一样悦人的眼目。 谢淮低下头,慢慢靠向她气鼓鼓的小脸,感受心弦被她轻轻拨动,忽的他笑出了声,「柳司籍怎么了?」 柳舟洲被他看的心惊肉跳,待她慢慢找回心跳,才发现因为低头的缘故,他脖颈上的红斑一览无余,虽看着还是吓人,倒是比上次情况好了很多。 她逮住报仇的机会,嗤笑一声,「不知道是谁在我睡着的时候偷吃牛肉,啧啧,这一身的红疹。」 谢淮赶紧直起身子,往上拉了拉领口,慌乱道:「你怎知道我吃了牛肉。」 「没吃牛肉你脖子上怎么有疹子。」柳舟洲不依不饶道。 谢淮沖她狎昵一笑,「倒也未必是吃了牛肉。」 他嘴角轻勾,眉梢上斜,眼尾晕着浅浅的红,一派俊美风流,她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谢淮,整颗心仿佛被泡着醉人的春池中。 两人怔愣片刻,柳舟洲自知失态,慌乱的收回目光,谢淮目光灼灼看着她,道:「走吧,去惜录阁。」 柳舟洲低声道:「殿下先走一步,微臣回去取红花油。」 谢淮眸中闪过一道晶亮的光,声音轻柔如春风化雨,「好,我等着,你一定要来,我今日有话对你说。」 闻言,柳舟洲心里如有百只擂鼓在敲,强装镇定道了声「是」,转身疾步走了。 谢淮看着她的背影,会心一笑。 * 天色渐暗,谢淮站在二楼书阁,神色焦急。 未待多时,有蹬蹬瞪上楼的声音,小福子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哭着声音道: 「殿下,大事不好,柳司籍半道被耶律王子的人截走了。」 第49章 不许 一只脚踏进四夷殿的大门,柳舟洲忍不住问带她来的人:「耶律王子叫我来,所为何事?」 麻拉姑姑低着头,恭谨道:「姑娘待会就知道了。」 柳舟洲讶异的抬起头,不禁打量起眼前的这个西戎女子,自进宫后就没人这样叫她了,这一声「姑娘」给她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方才她回清韵院取了药,正要往惜录阁去,却见麻拉姑姑在院外等她,说耶律王子有请。 她是后宫女官,他是外邦使臣,本不应该私下相见,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麻拉姑姑恳切的眼睛,鬼使神差的就答应下来。 记忆里破碎的片段,抱着胡琴的西戎女子,她总觉得这个麻拉姑姑和她有道不清的渊源,她想知道这种熟悉感是什么,况且趁着此次西戎王子来京,她还要打探祖父和西戎王室的往来。 所以,她收起了手里的红花油,暂且把谢淮放到一边,来到了四夷殿。 以当今皇帝俭省的性子的来看,这新建的四夷殿可谓奢华,朱楼雕栏,泉石林木样样精緻,内里建构虽不是西戎风格,廊檐门楣处却有不少西域图腾,可谓用心至深。 皇帝一心想和西戎结成友邦,极力要促成两国联姻,为西戎使臣大兴土木也就不足为奇了。 柳舟洲正想着,却见走在前头的麻拉姑姑顿住脚步,转过身对她躬身福礼道:「到了。」 她抬眼一看,她们竟已走到一座宽门大殿前,略一迟疑,她抬腿跨了进去。 殿内布置和其他宫室略有不同,处处透露着原始的大气,想是迎合草原游牧民族的风格。 转过一道原木色的槅扇,进了内殿,就看见耶律王子盘腿坐在宽大的茶床上,一手拿着兵书,一手端着鎏金碗喝奶茶。 他抬眼看见柳舟洲走进来,忙放下手中的茶碗,伸手示意她坐在茶案的另一边。 柳舟洲朝他福了福身子,侧身坐下,麻拉姑姑走到一边,坐在对面的锦凳上。 「柳司籍请尝一尝我们草原的奶茶。」说着耶律王子掂起茶案上的黄铜茶壶,给她倒了一碗奶茶。 不知道是不是被殿内粗犷的氛围感染,柳舟洲也不扭捏,捧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奶茶,奶香四溢,丝滑爽口,「是咸口。」她轻道。 耶律王子微笑着点头,「我们西戎人只喝咸奶茶,怎么样,喝的惯么?」 柳舟洲又喝了一口,掏出帕巾轻拭嘴角,笑道:「别有一番滋味。」 耶律王子朗笑出声,「本王就知道柳司籍会喝的惯,毕竟——」他声音顿住,看着柳舟洲的眼睛继续道:「你身上流着草原人的血液。」 柳舟洲心下一惊,失声道:「你竟知道!」 耶律王子目光闪烁,「本王不仅知道你的身世,还是你的族人。」 第73页 族人!柳舟洲骇了一跳,她眼睛瞪得浑圆,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殿下不要和我开玩笑。」 耶律王子嘴角轻扯,邪魅一笑,把一个黑漆木匣推到柳舟洲面前,示意她打开。 她满面困惑,小心翼翼打开匣盖,只朝里面看了一眼,登时愣住,泪花大颗大颗的跌落下来。 匣子里黑色的绒布上,静静躺着一只心形红宝石耳铛,和母亲的那只一模一样。 母亲生前特别珍视这只耳铛,自搬到鹿庄后,父亲不知为何,疯了般烧掉家里和西戎沾边的所有物件,母亲拼死护住这只耳铛,平时都藏起来,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拿出来,挂在耳上,戴着它入睡。 这个耳铛上的红宝石奇大,银色座托上又刻着繁复的花纹,她不理解母亲,戴着它睡觉不硌得慌么,母亲却说,「戴着它就能梦见想见的人。」 母亲没有说她想见谁,只是夜夜带着耳铛入睡。 母亲心爱的东西都被父亲一把大火烧光,后来父亲虽又重新给她置办了很多,母亲却看都懒得看一眼。 母亲去世后,她本想把这只耳铛留下,当做母亲留给自己的唯一遗物,可想到母亲孤零零长眠在乡下的义冢,她忍痛将那只耳铛戴在母亲的耳朵上入了棺木。 她万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了另外一只,她颤巍巍抚摸中间的那颗红宝石,就像以前的每一个夜晚,她躺在母亲的旁边,用指腹轻轻摩挲她的耳铛。 不一会儿,泪水就模煳了她的双眼,她把耳铛放入匣中,扭头用衣袖遮住了脸。 「姑娘啊。」一直坐在锦凳上的麻拉姑姑突然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柳舟洲,哽咽道:「姑娘还记不记得老奴了?」 柳舟洲赶紧拭干泪水,扶起她,问道:「你是?」 麻拉姑姑嘴唇颤抖,泪眼婆娑,她哽咽道:「姑娘不记得了?你小时候,老奴与你和夫人住在祁山北麓的庄子里,后来我被柳大人赶走,回了西戎,这一别竟有十二年了。」 柳舟洲不敢相信,惊喜道:「真的么,我记得小时候有一个姑姑经常和母亲说西戎语,那个人就是你?」 麻拉姑姑拼命地点头,她伸手拿过匣子里的红宝石耳铛,「老奴当年离开的时候,夫人怕我一个人受苦,就把身上最值钱的东西这一对耳铛给我,我知道这是老夫人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哪里肯收,最后推辞不过,我就拿走一只,全当留个念想。」 柳舟洲问道:「这是祖母留给母亲的遗物?」 「是的。」耶律王子接话道:「你的祖母是我的姑姑,也是西戎的罕纳公主,当年父王和姑姑还只是王室旁支,无权无势,先王把美貌的姑姑送给大兴的重臣陆云霆,让她在两国之间传递消息。」 柳舟洲心下一动,没想到自己寻寻觅觅想知道答案的事,这么快就从耶律王子王子嘴中说出,她赶紧问道:「我祖父祖母有没有给他通消息?」 耶律摇摇头,「那是前朝的事,知道的人甚少,王室倒是保存着姑姑写回来的信,但姑姑去世后,父王伤心不已,命人把姑姑的遗物全部封存起来,任何人都动不得。」 柳舟洲颓然坐下,原来证据在西戎王室,怎样才能拿到这些信件,证明祖父和祖母的清白呢,看起来还是得从耶律王子身上下手。 按着辈分,自己还得叫耶律王子一声舅舅,可是这份血缘关系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惊喜,她自小生活在大兴,父亲断绝了她和西戎的所以关系,这个外邦国家对她来说,一直有着遥远的距离。 不同的生活环境,又隔了几辈人,他们之间的血缘已被沖的太淡,她对耶律王子没有生出亲人般的亲近,倒是对麻拉姑姑有说不完的话。 两个人哭哭笑笑回忆小时候的事,不知不觉天色竟暗了下来。 柳舟洲看看外面,心想着怎么开口道别,麻拉姑姑看穿了她的心思,拿过黑漆木匣,塞到她的手中,温声道:「这是你母亲的东西,现在给你保管。」 她给麻拉姑姑深鞠一躬,小心翼翼的接过木匣,眼圈一红,几乎又要流下泪来。 麻拉姑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姑娘不要伤心了,夫人在天上一定最想看到你的笑脸。」 柳舟洲摸一把泪水,低着头不停摩挲手里的木匣子。 这时耶律王子下了茶床,提议道:「本王记得麻拉姑姑说过,当年离开小院之前,在桃花树下埋了几坛好酒,不如明日我禀了皇帝,咱们一起去找找看。」 麻拉姑姑才想起这茬,懊恼道:「看老奴这脑子,对对对,姑娘明日和我们一起,故地重游一番。」 柳舟洲被他们说的心动,自从搬到鹿庄,她还真没有回去过,若是能挖到母亲当年埋的好酒,也是美事一桩,她点点头,「好,我明日找秦尚宫告个假。」 耶律王子兴致颇高,又对柳舟洲道:「上次御花园想送您回去,没送成,今日应该没人和本王抢,就让我送您吧。」 柳舟洲点点头。 * 谢淮负手站在书阁的窗子前,面沉如水,柳舟洲去了四夷殿,他不相信光天化日之下,在大兴皇宫,西戎王子能逼迫她跟了他去,定然是她自己想去。 他心里恼怒,是什么重要的事让她不顾两人的约定和自己一身的红疹,跟别人走了。 她,是不是根本不在乎他。 第74页 他抬起胳膊看到身上已快消退的疹子,思绪飘到了那个夜晚,他嘴唇忍不住抿了抿,这诱惑太致命,他定要据为己有。 勐然转过身,他疾步往楼下走,下令道:「摆驾清韵院。」 东宫的步辇转个弯,就进了清韵院的宫巷,谢淮坐的高,远远的他就看到院子的大门,忽的他眸光一顿,仿佛结了冰霜。 只见院门旁,柳舟洲一身绛紫色曲裾宫衣,颔首低头在和一旁的耶律王子小声说着什么,无论两人的神态,还是距离,都可以看出,她的这趟四夷殿之行,大大的拉近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谢淮眸色暗了暗。 待辇车走近,站着说话的两人终于看见了谢淮,柳舟洲忙转过身面向他,低头福身行礼。 耶律王子脸色变冷,眸中闪过一丝不快,站着一动不动,仿佛要故意越矩。 谢淮没心思管他,走下辇车,径直来到柳舟洲身边,板着脸道:「我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你的红花油,柳司籍倒是好雅兴,听说是去参观西戎使臣住的四夷殿了?」 柳舟洲心情低落,不想猜谢淮话里有几个意思,她从袖中掏出红花油,递到他的面前道:「殿下恕罪,微臣耽搁了。」 谢淮眉宇紧蹙,眼睛死死盯着她,浑身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冷厉。 小福子见两人僵持住,想替主子接过红花油,可他站在后面深深恐惧于谢淮的压迫感,愣是抬不动脚,只好作罢。 柳舟洲沉浸在思念母亲的情绪里,对谢淮的反应是有一点迟钝的,待她抬起头,撞上谢淮凛如霜雪的眸子,吓的身子一颤,愣在原地。 耶律王子终于忍不住,一把将柳舟洲的胳膊拉回来,语气不悦道:「这红花油是西戎之物,本王带了很多,想必柳司籍身上就这一瓶,你且收好,如果太子殿下需要,我立刻让人送一笼箱到东宫。」 谢淮眼光凌冽落到他拉着柳舟洲衣袖的地方,冷声道:「王子把这一笼箱好物送到东宫岂不浪费,还是送去瑾和宫,让贵妃娘娘给你在皇亲贵胄间宣传一番。」 耶律脸色骤变,下颚线崩紧,柳舟洲仿佛听到他指骨捏碎的声音,她突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扯回衣袖,惶然看向谢淮。 两个男人在她面前剑拔弩张,柳舟洲内心崩溃,她低声对耶律王子道:「你先回去吧。」 耶律王子收敛气势,转过脸,看着她的眼睛道:「明天,我等你。」 柳舟洲点点头,看他转身走开,才慢慢走到谢淮身边,把红花油递到他眼前,「这个给你。」 少女仰着头,竭力表现的平静,但她皮肤莹白如玉,眼周的一圈浅红透过薄薄的皮肤显现出来,谢淮心里一揪,只当是自己吓着她了,人也慌乱起来,「我没有怪你,你...别多想。」 柳舟洲本来心情沉重,一息之间见他从盛气凌人变得手足无措,「噗嗤」一声乐了,她低着头,双颊粉红,努力的憋着笑。 谢淮心里一松,忘记了之前所有的不快,把药瓶推回去,逗她道:「谢谢柳司籍的药,不过我现在不需要了。」 柳舟洲赶紧抬起头,瞪大眼睛问,「为什么?」 「因为疹子不治而愈了。」他说着把脖子伸过来让她看,男人冷冽的气息瞬间把她盖住,她面皮一红,默默向后退了一步。 「那...微臣告退。」飞快的福了福身子,她转身就往院子里跑。 忽觉身后手腕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拽住,她转身,却见谢淮拉住了她,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被谢淮一把拉到胸前,他轻轻捏起她的小下巴,不容置疑道:「不管明天他等你什么?都不许去!」 第50章 别气(小修结尾) 凌晨,夜色灰濛,离天明还早,柳舟洲已经走进了东宫。 昨晚她答应谢淮不与耶律王子一道去挖母亲的桃花酒,她心中虽遗憾,却也不愿惹的谢淮不快。 谢淮见她答应,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子还亮,他立刻派人去四夷殿回绝了耶律王子。 未成想,待谢淮走后,麻拉姑姑又亲自上门,说既然不去旧居,不若去夫人的义冢看看,她多年未见,很想念夫人。 柳舟洲没想到,在这个世上,除她以外,还有别人挂念着母亲,再者她也很久没见母亲,遂答应了麻拉姑姑。 义冢路远,需早些出发,走之前她寻摸着和谢淮说一声,免得他误会自己没信守承诺,谢淮一向早起,这会应该在习武了吧。 往殿内刚走了两步,小福子迎了出来,他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温声道:「柳司籍金安,您今个怎么这么早来东宫?」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小福子对她笑的越发热情了,她也对他行礼,问:「殿下起了么?」 「殿下已醒,寝殿刚进了人伺候,柳司籍请跟我来。」他恭谨的弯下身子,伸出手引路。 柳舟洲被领到寝殿内堂坐着等候,小福子推开槅扇的门,进了寝室。 这里她来过很多次,是谢淮睡前读书的地方,和寝室就隔着一道雕花格门,内里的影影绰绰看的一清二楚,应是谢淮在更衣,想到这她的脸突然烫了起来。 她还没来得及掩藏神色,只见那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槅扇上,门「哐啷」一声被打开,身着雪白中衣的谢淮出现在门口。 虽说刚醒来,他脸上没显出一丝颓色,眼睛也亮的很,头髮还未束起,墨发如黑色的锦缎散在背后,垂到腰际,一身的白衣直缀,趁得他如嫡仙下凡般俊美。 第75页 看她惶惶然的样子,谢淮唇角弯出好看的弧度,跨了两步走到她的身前,落睫看着她问:「怎么起这么早?」 她顺着他这句话想,自己这么早到一个男子的寝宫,真是太没羞了,她心里一晒,面颊飞上两片薄红。 不对,不对,她有正经事呢,无声的清了清嗓子,她细声回到:「微臣有事禀告殿下。」 谢淮眼看着她小脸变得越来越红,并不打算放过她,一动不动盯着快撞进他怀中的人儿,声音低哑,「什么事,你尽管说。」 男人甘醇的气息压的她喘不过气,她向后退了一步,堪堪抬起故作镇定的小脑袋,道:「麻拉姑姑邀我与她一同去义冢看母亲。」 在他脸色变坏之前,她赶紧补了一句,「就我和她俩人。」 谢淮敛了神色,轻笑,又颳了一下她粉嫩的小鼻子,「不错,至少出去知道报备。」 柳舟洲心里一松,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寂了几息,她正寻摸着要脱身,却听到谢淮凉凉的声音,「麻拉姑姑是不是十二年前乡下庄子想要杀我的那个西戎人。」 柳舟洲怔住,倒是忘了谢淮和她之间的这层渊源,她讪讪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她当时又不知道你是谁。」 「不管是谁,对一个小孩就能痛下杀机,这个麻拉姑姑可不是简单的人。」谢淮面色凝重道。 柳舟洲心知不妙,谢淮本就对西戎人有偏见,更不要说和麻拉姑姑还有过节,她眉头蹙成一团,辩解道:「那还不是因为你先说要举报她,当时胡汉关系多紧张,万一官兵来了把我们都抓走怎么办,她也只是自保。」 谢淮冷哼一声,显然是不信她的话,忽而他眼底浮现一丝笑意,双手握住她的肩膀,把她的头摆正面向自己,柔声问:「那你为什么救我?」 室内顿时升起一片旖旎,谢淮眸中波光潋滟,看着她的目光仿佛发烫。 柳舟洲心下一动,感觉话题走向了奇怪的方向,她屏气凝神,正色道:「我那时候小,不懂事。」 谢淮眼里的旖旎退了一半,声音不快道:「怎么,懂事了就任由那个西戎女人杀了我?」 「不不不」柳舟洲矢口否认,「懂事了就知道麻拉姑姑不会真想杀你,就是吓唬吓唬你。」 呵,终于圆回来了。 谢淮笑着摇摇头,佯嗔道:「就你机灵。」 柳舟洲舒了一口气,神情放松,低声哀求道:「殿下就让我去吧,自入宫后就没再去过义冢,我很想去和母亲说说话。」 谢淮心底一软,点头许可,「去吧,记得早去早回。」 「太好了!」柳舟洲惊唿,她委屈的小脸立刻像生出了两朵花,嘴角飞起,眉眼弯弯,明媚的样子让人移不开眼,谢淮也忍不住跟着轻笑起来。 她撩起裙角轻盈下拜,嘴角噙着甜甜的笑,「谢殿下成全,微臣告退。」 待她像个小燕儿似的飞出殿门,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谢淮收起笑意,对小福子下令道:「派人跟着她们。」 母亲的义冢在离鹿庄不远的一片野地里,马车越走路越颠簸,看着周围荒凉的景象,麻拉姑姑深嘆一口气,哽着嗓子道:「夫人太可怜了。」 柳舟洲垂着小脑袋,眼中蒙着一团雾气,孙氏不许母亲入宗祠,她只能把母亲先埋在这,待她为陆家平反了,就接母亲回陆家祖坟,到时候她就不用一个人孤零零在这荒郊野外了。 到了地方,俩人帮母亲清理了坟冢,放了祭食,又陪她说了会话,才依依不捨的离开。 麻拉姑姑对夫人用情颇深,一路回来都是泪水涟涟,哭的竟比柳舟洲更多。 柳舟洲被她感染,悲中从来,思念母亲更甚,她不禁想,如果当初她们没搬家,麻拉姑姑一直陪着母亲,母亲心里没那么多郁结,也就不会那么快去世。 可惜,没有如果,她心下一动,轻轻拍麻拉姑姑的后背,细声安慰她。 麻拉姑姑抬起泪眼,凄声道:「老奴看到夫人孤孤单单的坟头,就想起以前在祁山北麓院子里烤肉喝酒的时光。」 柳舟洲低下头,记忆中母亲和麻拉姑姑确实常常烤肉喝酒,兴致来了,麻拉姑姑抱着胡琴弹一曲,母亲和着旋律跳舞,那时的日子真是快活啊。 「姑娘,趁着天色还早,我们拐道去旧居把夫人生前亲手酿的桃花酒挖出来吧。」麻拉姑姑突然提议道。 柳舟洲迟疑,挖酒是临时起意,她并没有给谢淮说,不知他会不会不许,她又转念一想,谢淮介意的是她和耶律王子一起,现在没有耶律,她拐道去挖个酒,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看麻拉姑姑恳切的目光,她轻轻的点了点头,对方神情明显一松,泪水也收了起来。 旧院在哪,柳舟洲早已没了记忆,麻拉姑姑却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在早已没了旧时痕迹的废墟上,她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埋酒的位置。 可这怎么挖呀。 两个人正发愁,突然见一辆马车行过来,车帘一掀,耶律王子探出头来。 柳舟洲惊了一跳,喊出声来,「你怎么来了?」 耶律王子大喜过望,高声笑道:「我放心不下姑姑亲手酿的桃花酒,就按着麻拉姑姑说的方向摸来了,没想到能碰见你们。」 说完他就命人往下搬器物,只见铁铲,钉耙一应俱全。 第76页 柳舟洲微晒,谢淮知道了不会怪罪她吧,不过,他们这是巧遇,不算她不遵守承诺,酒挖出来,她分一罈子就回去。 这样想着,她沖耶律王子一笑,说道:「殿下可以叫人动手了。」 耶律王子一挥手,身后的人拿着工具就开始刨,一时间碎屑乱溅,尘土飞扬,三人纷纷往后避让。 时值盛夏,土层干燥,一钉耙下去,只能刨出一个浅浅的坑,看来一时半会未必能挖出来,柳舟洲不由的心焦。 她正看着下人们刨坑,忽听见一声「阿舟」,蓦然回首,看见是耶鲁王子叫她,她愣神,母亲也是这样叫她的。 耶律王子神情自若道:「按着辈分你得叫我阿舅,但我们岁数相差不大,不必如此称唿,不如就叫彼此的小字吧,你可以叫我阿耶。」 柳舟洲一时无法接受如此亲昵的称唿,回道:「您辈分长,又是陛下的贵客,我还是叫您殿下吧,免得被无心之人听到,嚼了舌根。」 耶律王子耸耸肩,无所谓道:「反正本王就叫你阿舟了。」 柳舟洲面上笑笑,避而不答,只装作看下人们劳作的样子,又听耶律喊她,「阿舟,你看后面。」 她转头,看到不远处的大树下,赫然出现了一张石桌,桌上摆着茶具,吃食,四周还有三个锦凳,她惊讶的张圆了眼睛,「连这您都准备了。」 耶律骄矜的点点头,「本王去哪里都不亏待自己。」 说着他就请柳舟洲上前就坐,三人刚一坐下,一个西戎侍女立刻倒满三碗奶茶,耶律王子伸手请道:「父王说姑姑最爱喝奶茶了,不知道这个习惯有没有遗传给你的母亲?」 柳舟洲摇摇头,「母亲大概只遗传了爱喝酒这一项,而我连喝酒都没遗传到。」 「可是你遗传了姑姑漂亮的眼睛。」耶律王子诚恳道,「父王说,姑姑的眼睛是草原上最美丽的眼睛,只有喝神女山雪水长大的人,才会有那样清澈的眼神。」 他顿了顿又道:「你的眼睛也很清澈,和姑姑的一样,我相信你的母亲亦然。」 柳舟洲怅然,母亲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一直印在她的脑子里,清亮又幽深,总是带着一丝的欲语还休。 「麻拉姑姑,你以前也住在陆府么?母亲和父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突然问道。 麻拉姑姑怔了一瞬,点了点头,「我跟着罕纳公主从西戎来到大兴,是看着夫人长大的,但...」她欲言又止,蹙着眉头问:「你母亲和父亲的事,你真的要听么?」 柳舟洲点点头,「我总该知道的。」 「你的母亲原名叫陆溪和。」麻拉姑姑陷入了十八年前的回忆中...... 陆溪和是陆府嫡女,美的像仙子一样,是京中高门贵子追求的对象,可她偏看上陆府的一位门客,这位门客颇有才学,但家境贫寒,是以赴京赶考时,被惜才的陆云霆收在门下,资助他科考,这人就是柳玉衡。 陆溪和和柳玉衡两情相悦,私定终身,陆老爷和夫人也不是重门第的,见二人情投意合,也就同意了这门婚事,打算等柳玉衡科考完,二人成婚。 得了父母的默许,两人常在一处,血气方刚的年龄,不免就早尝了禁果,柳玉衡去考试前,竟发现陆溪和怀孕了。 二位老人觉得此事荒唐,可木已成舟,也不再追究对错,只待过了殿试,速让他们成亲。 柳玉衡也有出息,三甲及第,得了探花,陆家自然是喜出望外,觉得女儿找到了值得託付的人。 可谁知,陆家突生变故,朝中有人举报陆云霆私通西戎,很快就有人来陆府找到证据,太.祖皇帝震怒,下令陆家满门抄斩。 这时,柳玉衡却不见了踪影。 陆家阖府数百口人被斩首的时候,监斩的曹将军发现陆溪和有孕,心生不忍,私下放了她,另找了一具女尸代替。 陆溪和吃尽苦头,辗转生下了一个女婴,待她抱着孩子寻到柳玉衡时,他已经和孙尚书家的女儿定了亲。 「你父亲怕事情败露,就把你们母女藏在乡下的庄子里,不得见人。」麻拉姑姑哽咽道。 柳舟洲放在鎏金茶碗上的手青筋暴出,骨指发白,她知道父母有矛盾,只以为是父亲惧怕孙氏,不让母亲进府这样的后宅之争,却不想背后有这种忘恩负义的恩怨。 如此说来,所有的一切都解释的通了,她们何以不得见人,母亲为何痛恨父亲,父亲又为何想和她撇清关系。 她从没有对父亲如此失望过。 她知道父亲布衣入相,非常不容易,即便是借了孙家的势力,也无可厚非,婚姻本就是一场资源的互换,他若不是探花郎,孙家也不会选他,可若背后还有这一段鲜血铺就的路,那就是背信弃义了。 她两眼放空,陷入到绝望的情绪里。 麻拉姑姑还在不停的掉泪花子,她边抹眼泪边道:「夫人一生太苦了,都是因为没遇到良人啊。」 耶鲁王子回头对侍女道:「柳司籍的奶茶凉了,给她倒一碗新的。」 侍女手脚麻利的给她换了一碗,耶鲁轻轻推到她的面前,「阿舟,过去的事别想了,喝奶茶。」 柳舟洲没有心思,喃喃道:「这世上,我真的没有亲人了。」之前她对父亲多少还抱有一丝幻想,可是现在,一点都没有了。 第77页 「怎么没有!」耶鲁激动地抬高了声音,「你还有我们,还有你的母族。」 柳舟洲抬眼看他,又摇了摇头,「可是我生在上京,是大兴人。」 耶鲁王子上前按住她的双肩,语气诚然,「可是你身上流着草原人的血液,你难道想一辈子困在皇宫,你不想去看看自由自在的大草原么?」 柳舟洲心里微动,脸上露出一丝犹疑。 耶鲁王子继续劝道:「阿舟,跟我回家,大兴已经没有值得你留下的人了。」 柳舟洲眼眶勐的扩大了两圈,她听到这句话,脑子里竟突然出现了谢淮的脸,她低下头想甩开那张脸,突然耳边又出现了他的声音: 「敢问耶鲁王子,值不值得的标准是什么?」声音倨傲又冷冽,不是谢淮又是谁。 她转过头,真的看见谢淮从大树背后走了出来,他脸色煞人,眸光寒凉。 可是,不知为何,她没有觉得可怕,甚至有一丝幸然,她不自主的站起,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他也一瞬不瞬的看她,抿着嘴唇,眼底还有怒气,眸光幽亮深不见底。 第51章 真相 两人四目相望,仿佛身边没了别人。 耶律王子轻咳一声,握拳行礼道:「稀客稀客,本王倒是没想到殿下会来。」 谢淮侧目望他,嘴角扯出一丝轻笑,「祁山北麓人烟稀少,偏僻非常,耶律王子初来大兴,都能精确寻到十几年前埋下桃花酒的地方,孤自是不敢恬惰,需得把自己的人看紧些才行。」 说完,他眼光又落到柳舟洲身上,她赶紧往前走了两步,屈膝就要行礼,谢淮单手撑起她,语气淡淡道:「在外不必拘于礼节。」 柳舟洲从善如流,站着福了福身子,赶紧把为何从扫墓变成了挖酒这期间的曲折给他解释一番,末了期期艾艾道:「微臣并非故意,请殿下恕罪。」 未待谢淮开口,耶律挺身而出,揽责道:「殿下莫怪她,是本王临时起意,想来看看姑姑后人生前住的地方。」 谢淮冷眼扫视一圈,目光定在那套精緻的茶炊上,「如果这都算临时起意,真不知道什么叫大费周章。」 耶鲁眼底流露出一丝寒光,转瞬即逝,他哈哈大笑道:「让太子见笑了,本王就这点小爱好,快来尝尝我们草原的奶茶。」 他使了个眼色,侍女赶紧从红铜火炉上取下茶壶,又从茶盘中拿出一只茶碗,倒满一杯,摆好锦凳,垂头侍立一边,耶律王子对谢淮伸手道:「请。」 谢淮掀起锦袍,从容不迫的坐下,眼睛看向刨的热火朝天的一行人。 耶律王子招唿柳舟洲入座后,自己坐在最后一个锦凳上,他顺着谢淮的目光看去,轻道:「应该快了。」 谢淮收回视线,看向柳舟洲,「这是你和令母一起埋的酒?」 柳舟洲拧眉努力回忆,最后摇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她虽记忆力惊人,但她是五岁之前住在这里,这个年岁的孩子,对世界的认知还不全面,所以她这个时期的记忆都是凌乱的画面,至于埋桃花酒,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殿下容禀,是老奴和夫人一起做了桃花酒,埋在桃花树下,姑娘那时还小,应是不记得了。」麻拉姑姑朝谢淮福了一礼,低眉顺眼道。 谢淮没有接话,连眼皮都未抬一下,旁边低头喝茶的柳舟洲仿佛还听到他轻嗤了一声,她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这个人还真是记仇啊。 麻拉姑姑默然,谢淮虽什么没说,一身的凛然之气吓的她再不敢多言,缩着头悄无声息的往后退了两步,消失在他的视线。 耶律王子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仿若未闻,他吸了一大口奶茶,看一眼谢淮,神色诚恳的问:「殿下是不是不喜咸口奶茶?」 谢淮坐在锦凳上,与石桌保持着距离,面前的奶茶纹丝未碰。闻言,他轻轻挑眉,「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孤只喜汉食,王子殿下应该刚好相反,食不惯汉餐,否则也不会到哪都带着自己的炊具了。」 几人的眼光不约而同看向大树另一侧,只见那红铜茶炉的旁边,侍女们又架起了一个碳炉,看这架势,待会还有一顿炙羊肉。 耶律听出谢淮话音里的讥嘲,眼底划过一丝不快,冷声道:「本王此次到大兴,目的是两国开通边贸,给大兴子民推广西域物产,所以身边不离家乡物件,怎么到了太子殿下这里,本王这竟是满足一己私慾的狭隘行为。」 谢淮道:「两国通商,互惠互利,我大兴欢迎,但凡事有个度,倘若到了别人的地盘,不管对方是否接受就大肆倾售,那就和抢劫无异了,若还打了歪主意,样子就太难看了。」 耶律脸色霎时变得铁青,「太子殿下请慎言,我和贵国皇帝相谈甚欢,政见相同,您对本王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谢淮肃然道:「我对王子殿下有没有误解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行得正坐得端,比如方才您似乎有拐走我大兴朝廷命官之嫌,这就不太好了。」 柳舟洲正暗暗听他们这一番唇枪舌剑,猝不及防的竟波及到自身,她忙挺直了腰身,面色端肃,一副受害者抗议的样子。 谢淮瞥了她一眼,冷笑出声,她做贼心虚,身心一颤,险些没稳住身子,从锦凳上掉下来。 耶律王子可不知道这俩人竟当着他的面,眉来眼去的交流了一番,他只以为谢淮这冷哼是冲着他来的,遂不客气道:「太子不用给我乱扣罪名,阿舟乃我耶律家后人,大兴又是她的伤心地,所以本王才说这里不值得她留恋,话说回来,如果她想回家,殿下不会残忍的拒绝吧。」 第78页 「阿舟?」谢淮凝眉看柳舟洲,显然这个称唿让他很不舒服。 柳舟洲忙低下头,声若蚊吶道:「是微臣的小字。」 谢淮暂且放过她,目光一凛看向耶律王子,「王子此言差矣,首先柳司籍的家在大兴,固然她祖母有西戎血统,可到她这一辈已所剩甚少,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是土生土长的大兴人。再者,大兴怎么就不值得她留恋,你来大兴出访,尚且留恋一口奶茶,怎么就断定她不会留恋自己的家乡。」 他转头看着柳舟洲的眼睛,继续道:「这里有她习惯的吃食,风景,有她寄託思念的陈物,旧居,还有爱她的人,怎么就不值得留恋了?」 柳舟洲瞳孔睁大了两圈,她从没听谢淮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还是这么...煽情的话,而且...而且她怎么觉得最后他好像还生气了,那是在质问她么? 可是,她没有离开大兴去西戎的意思啊,都是耶律王子一厢情愿罢了,她觉得谢淮刚才那一番话都对,完全是说在她的心坎上。 只是,这里还有爱她的人么?她不由的鼻头一酸,努力把眼圈撑得更大,以防眼泪掉下来。 谢淮蹙眉,语气凉凉问她:「怎么,我说的不对?」 还没等她回答,麻拉姑姑突然扑到她的腿上,凄声道:「姑娘,我陪着夫人长大,又看着你出生,以后你就把我当成你唯一的亲人吧。」 柳舟洲惶然一瞬,忙扶起麻拉姑姑,柔声道:「姑姑放心,我早就把你当亲人了。」 谢淮瞳孔紧缩,眼里浮出杀机。 就在柳舟洲帮麻拉姑姑擦拭眼泪的时候,却见一个刨坑的汉子兴沖沖的走过来,手里抱着一个火红的大酒罈,冲着耶律一顿叽里哌啦的西戎语。 耶律王子朗声大笑,「太好了!」他对着柳舟洲热情道:「阿舟,你母亲酿的桃花酒挖出来了,你快来看看。」 谢淮听到「阿舟」二字,眉心直突突,他坐着不动,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们。 其他人都兴奋极了,那汉子使劲拔出塞子,小心翼翼的倒出几碗清酒,浓郁的酒香立刻萦绕在众人鼻尖,侍女端上来两盘炙羊肉,肉香裹着酒香,在场的人瞬间都饿了。 耶律王子故作大气道:「太子殿下先请。」 谢淮眉尾上挑,淡然道:「不用了,孤不便吃羊肉。」 耶律王子可惜道,「呀,那太遗憾了。」他挑最大的一串递给柳舟洲。 她确实也饿了,肉香勾的她半天就开始心猿意马,看着递到眼前香滋滋的大肉串,正和她的心意,她笑盈盈的接过,正要送到嘴里,却听谢淮「唔」了一声。 众人抬头看他,只见他目光落在酒罈上,似笑非笑道:「这酒确定是十几年前埋下的么?」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他何出此言,顿了几息,却听麻拉姑姑笃定道:「回殿下,千真万确。」 谢淮抬睫看她,缓缓道:「是你埋的?」 麻拉姑姑怔愣住,谢淮凌厉的目光盯的她心里发虚,却不得不硬撑着道:「是老奴和夫人一起埋的。」 谢淮凛然一笑,沖身后道:「小福子,你来看看这酒罈。」 小福子忙走上前,他只看了一眼,立刻就明白了,手指着麻拉姑姑道:「你在说谎!」 麻拉姑姑勐然一抖,面色变得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喊道:「老奴冤枉啊。」 柳舟洲赶紧蹲下身子,轻轻抚摸她的后背,高声问谢淮,「请问殿下,姑姑哪里说谎了?」 小福子弓腰对她说,「柳司籍稍安勿躁,奴才这就揭露她的谎言。」 说完他直起身子,拍着酒罈大声道:「志顺二年,也就是八年前,我大兴官窑才成功烧制出这种火红釉,起先只有宫里人能用,慢慢才普及到世家贵族,若说做成酒罈子,还能在民间买到,不过是近五年的事。」 柳舟洲愣住,她愕然看着麻拉姑姑,眼里全是不解,「姑姑,怎么回事,这到底是不是母亲酿的桃花酒?」 麻拉姑姑戚戚然摇头,她那不值钱的眼泪又汩汩的往下流,「姑娘,你听我说,夫人是酿了桃花酒的,只是老奴没找到,我怕你伤心,这才用新酒充当陈酒。」 她的话还没说完,谢淮不知何时已拉起满脸困惑的柳舟洲,向后退了几步,他甫一退出,立刻从树林里窜出一队御林军,里里外外把他们围了三圈,张弓对着里面的人。 麻拉姑姑惊愕,「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小福子冷声道:「孜拉大人,您就别再编了,当年柳玉衡为了毁尸灭迹,把小院剷平还不算,将所有花草树木全部连根拔起,翻了地重新种了这片林子,根本就没见任何东西,所谓桃花酒是你杜撰的吧。」 孜拉立刻收起泪水,冷静的仿佛和刚才不是一个人,「你们怎么知道我是谁?」 小福子道:「西戎皇室写给陆夫人的信函里,反覆提到隐匿在陆府的间谍孜拉大人,我们一直猜不出是谁,直到见你约柳司籍出宫。」 孜拉冷笑,「我不过是想看看故人,你们也真能联想。」 小福子摇头,「仅凭一封信函还不能确定,可谁知十二年前我们殿下见过你,就在这个小院,你还差点杀了他。」 「是你!」孜拉看着御林军后面站着的谢淮,咬牙切齿道:「我当时真该杀了你。」 第79页 谢淮冷冷看着她的眼睛,「当年就是这个眼神出卖了你,普通人对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眼里不会有那么重的杀机。」 孜拉哈哈大笑了两声,凛然道:「我是西戎使臣,太子殿下要抓我,希望找个可信的理由,而不是什么十几年前的一个眼神。」 谢淮淡然,「没关系,大兴的地牢有数不清的办法让你开口。」 耶律王子不动声色的坐着,面色平静,只是广袖下的双拳快攥出了血。 「西戎使臣孜拉,做局诓骗朝廷命官,意图不轨,压入死牢,严加审问。」谢淮下令道。 四个御林军上前,用铁索五花大绑把她缠了个紧,然后压入囚车。 柳舟洲小脸憋得通红,咬着拳头不让自己哭出声,谢淮一把揽她入怀,轻声安慰道:「她不值得你为她哭,她接近你们都是有目的。」 「嗯。」她点点头,哽咽道:「我就是想到母亲生前还一直记挂着她,心疼母亲。」 「这不怪你们,她是训练有素的间谍,一般人根本觉察不了。」女子的身体又轻又软,倚在他的胸前,周围是剑拔弩张,他竟想永远停在这一刻。 忽的却听耶律王子颇煞风景的开口道:「不知太子殿下是否查到,本王诓骗朝廷命官的证据?」 柳舟洲登时反应过来,周边还一大群人呢,她一把推开谢淮,羞的转过身背对众人。 谢淮望她一眼,嘴角轻轻勾了勾,这才转过脸,气定神闲的看着耶律,「西戎王子力促两国交好,怎么会做这种龌龊勾当呢。」 耶律王子脸上一会红,一会白,面色很是精彩,他闭目静了几息,咬牙问:「本王可以走了么?」 谢淮颇骄矜的点点头。 耶律王子勐的站起身,还打了一个趔趄,身边的侍从堪堪扶住了他,保住了他的尊严,但从后面看,他脖子上都曝出条条青筋,甚是骇人。 他甩着衣袍,大阔步往前走,一起来的侍从、侍女都慌张狼狈的跟在后面。 小福子冲着他们高声喊:「嗨,你们这茶炊,炉子还要不要了?」 一行人埋头朝着马车的方向走,没有一个人敢回头。 西戎人的马车消失在视线里,御林军悄无声息的收了队,小福子也走的远远,柳舟洲面色刚恢復如常,却被谢淮拉住,往上山走。 她顺从的让谢淮牵着,男人的手遒劲且温润,几乎要将她的小手融化,她安心把自己交在他的手里,也不管这是要去哪。 山势渐高,谢淮边走边看,最后选到一处停下,又找了个宽木桩扶她坐下,她这才喘了口气。 谢淮也在她的身边坐下,只欣赏山里的风景,并不理她。 她心里有愧,可也并非故意,况且她刚听到了一门子自家的糟心事,也是没有认错的心思,遂娇嗔道:「这是哪里呀。」 谢淮脸色不虞,嘴角噙着冷笑,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当年你害我的地方。」 柳舟洲心跳骤停,我什么时候害过他! 第52章 皇陵 祁山在京城的北边,南麓翠色绵延,佳木葱茏,是皇家陵墓所在地,北麓则草木稀疏低矮,平时很少有人来。 谢淮带柳舟洲来的这一处,算是林木最稠密的地方,周边的树木虽不高大,却也绿荫如盖,很是凉爽。 她害谢淮?柳舟洲小脑筋转了几圈,自认为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遂理直气壮的反驳:「我哪有害你?」 谢淮鼻息轻哼,斜眼看她,「十二年前,我在这里吃了一串炙羊肉,回去之后满身红疹,自此再也不能碰红肉。」他忽的把头伸到她的面前,目露狡黠,「你猜,是谁给我的炙羊肉。」 「啊!」柳舟洲轻咬嘴唇,眸光里写满了一言难尽,「我...我不知道,我当时见你饿的想吃,才...」 见她认真的愧疚起来,谢淮心满意足的坐正了身子,突然一本正经道:「说起来,我还没正式感谢你当年的救命之恩。」 柳舟洲赧然一笑,「不用...」 她客气话才说了个开头,却见谢淮扳过她的肩膀正对着自己,他眼里泛着晶光,深情款款道:「舟舟...」 舟舟!柳舟洲瞳孔倏然放大了两倍,一口气噎在嗓子,忍不住闷咳起来。 谢淮正值情浓时分,被她打断,不禁懊恼,「怎么了?以后你的小字就叫舟舟,君爱一叶舟的舟,而且——」他眼神一瞬变得冷厉,「只能我一个人叫。」 柳舟洲失笑,哪有这样霸道的人,难不成别人叫过的名字,他就不能叫了?还非得起个专属的小字,也没见他给别人起呀,想到这一层,她心下一动,倏然之间,莹白的皮肤透出浅浅的红。 她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特殊对待了? 看她低垂螓首,嫣然含笑的样子,谢淮一时间胸中涌出情愫万千,他继续道,「舟舟,感谢你当年的救命之恩。」 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小脸扳正,直直看着她的眼睛道:「舟舟,我去过你的儿时,见过你的过往,虽然只有一面,但你清澈的大眼睛一直印在我的脑海,我从来没有忘,所以你在大兴不孤单,也许在你不知道的角落里,还有别的人也一直关注着你,这里值得你留下,答应我,不要去西戎。」 她定定的张着眼,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虽然不敬,这一刻她觉得这个一贯孤傲的太子憨得可爱,屈尊降贵,温言细语,竟是为这样莫须有的担心。 第80页 仿佛一池春水被二月骄阳普照,她心里暖乎乎的,出口的话也带着撩人的尾音,「我从没想过要去西戎呀。」 谢淮眼中闪着碎银般的光,捏着下巴的手不自觉张开,五指沿着她的优美下颚线伸展,他修长的大手堪堪握住她娇花般的小脸,指腹在她的面颊上慢慢摩挲。 柳舟洲脸发烫,随着他的动作,她面皮一点一点洇红,娇艷/欲滴。 「真的么?」他声音又哑又沉,柳舟洲点点头,她的脸又红了些,像熟透的桃子,让人忍不住想汲一口汁液。 咕噜—— 柳舟洲小腹不合时宜的发出声音,打破这方寸之间的旖旎,谢淮轻笑出声,柔声道:「饿了?」 她赧然的点点头,脸红到了脖子根。 能不饿么,一大早就出宫,折腾到这会日头都偏西了,她还滴水未进呢,想想她就心疼刚才那递到嘴边的肉串。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抬头却见谢淮已经起身,伸手要拉她,她绕过他的手掌,轻轻拈住他袖口,借力站了起来。 她提醒道:「方才我见耶律王子气的不轻,想是不会善罢甘休,皇帝又站在他那一边,回去后你可万要小心。」 谢淮不以为意,「他不过是想拿和亲一事,让父皇来压我,不足为虑。」 他的话总有让人心安的力量,看他笃定的眼神,她觉得什么皇帝,西戎王子,都没那么可怕了。 她放下心来,顿时觉得腹中飢饿,浑身软绵无力,此时他们正处在半山腰,下山还得有一段走呢,山下也是荒郊野外,哪里会有吃食,她瞬间有点绝望,苦着脸道:「现在就走吧。」 谢淮负手而立,并不着急的样子,伸手拨正她髮髻上的玉簪。 她摸摸玉簪,雪腮微鼓,都什么时候了,他还管簪子歪了这种小事,快快下山找吃食才是大事呀。 柳舟洲正腹诽间,却见从山上走下一行人,皆戎装加身,竟是一群行伍之人,他们疾步而下,及至走的近了,俱都单膝跪地,那为首的道:「参见太子殿下,微臣接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谢淮一摆手,那群军士训练有素的站起身,躬身站在一旁,让出中间的位置。柳舟洲这时才看见,从后面走过来两架四人抬车辇,显然是来接他们的,她惊讶的看向谢淮,「这里怎么会有御辇?」 谢淮神色凝肃道:「翻过这座山头,南麓是皇陵,我每及思念太.祖皇帝,过来祭奠,会暂留于此。」 待柳舟洲坐着御辇进到皇陵后侧的一处配院,她才发现,谢淮说「暂留于此」实在是客气了。 这是一个藏在青山绿水中间的二进院子,原就是皇帝拨给太子祭祖时暂住的,整个皇陵里这样的院子还有几处,俱是供皇家成员暂居,因为祭祖一年也就两次,妃嫔皇子们又颇多忌讳,都是当日来当日就回去,从来没人在这过夜,是以大多数院子都荒废着,没有人住过的痕迹。 谢淮的这个院子则不同,众人都知他和太.祖皇帝感情很深,除了例制的祭祖,其它时节他还专门上山祭奠先皇,每次来都要住个三五日,所以他的这个院子生活气息颇浓,书房,寝室,膳房一应俱全,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也多,还配有专门的厨子。 他们刚进门,膳房已经摆了满满一桌菜餚,柳舟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谁敢想在这山林之中,还能吃上热气腾腾的午膳。 令她吃惊的还在后面呢。 谢淮也不瞒她,一顿饭吃完,她已经了解的清楚,这个院子还有玄机,二进院之后还有一层院,是后来盖的,掩在稠密的荆棘丛林里,外人很难发现,这一层院住着谢淮私下招揽的幕僚,他每回上山待那么久,祭奠为虚,实则是在这里和幕僚议事,前朝跟随太.祖皇帝的老臣如有急事,也藉故思念先皇,约在这里一同商议。 多年来,贵妃总想抓住谢淮笼络前朝重臣的把柄,她孜孜不倦的往东宫塞人,打探回来的消息都是太子未踏出皇宫一步,东宫亦无外人进出,根本抓不到任何证据。贵妃做梦也想不到,谢淮竟把议事地点选在皇陵,还养了一众幕僚。 柳舟洲终于知道谢淮常年局于东宫,何以每遇大事都是一副心有千壑,波澜不惊的神情。 不过弱冠之年,就有这般心机深沉的谋算,谢淮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用完午膳,婢女引柳舟洲到厢房休息,谢淮则去后院和众人议事,临去前,他温声道:「你先去睡一觉,议完事,我带你下山。」 不过是离开一时,他的眼中已有难分难捨,柳舟洲羞涩的低下头,轻道一声「好」。 虽然在陌生的地界,柳舟洲这一觉睡的安稳又绵长,待她醒来,日薄西山,窗外是一大片红彤彤的晚霞,给寝室镀上一层冶艷又瑰丽的光。 她揉揉脑袋正要起身,余光瞥见对面的书案后有人,她转头,见谢淮坐在那里看文书,清隽的脸上泛着一层淡淡的霞光。 他手下的毛笔未停,掀起眼睫看她,轻道:「醒了?」 柳舟洲嗡嗡的「嗯」了一声,翻身从床上坐起,待她下了床榻,谢淮已经行至她的跟前,牵着她的手走到窗边的软塌上坐下。 「睡的踏实么?」他问。 柳舟洲点点头,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茶碗,「奇怪,我第一次来这里,竟睡的很好。」 第81页 谢淮斜倚在榻上,看着她笑,嘴角眉梢尽是一派风流不羁。 柳舟洲低头喝茶,又被他的灼灼目光烫的抬不起头,她知道谢淮喜欢看她羞臊的样子,咬着后槽牙,恨恨的抬眼,鼓着腮帮子半晌,问了句:「议完事了?」 谢淮点点头,放过她,将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林海,「父皇一意孤行,已正式答应西戎使臣两国和亲之事。」 「啊——」柳舟洲心绪失控,轻唿出声,又赶紧低下头,意图掩饰。 谢淮靠她近一些,缓缓从她手中拿过茶碗,转身放到背后的茶几上。两人之间不过隔着一拳的距离,男人身上清冽的气息若有若无的在她鼻头萦绕,趁他转身,她默默向后挪了挪,希冀保持安全的距离。 蓦然之间,谢淮一把抓住她的皓腕,胳膊稍一用力,她翩然落进他的怀中,她刚想动,被他另一只胳膊箍住,她扎扎实实的困在他的怀中。 她后背贴着他的胸膛,能听到他心脏有力的节奏,砰砰砰,越跳越快。 他淳厚坚毅的声音从背后徐徐传来,「舟舟,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娶鲁玛公主,我筹谋许久,为的就是不把命运交在别人手上,即便那人是我的父皇。」 柳舟洲僵在他的怀里,大气都不敢出,她能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可是这上下一联繫,她怎么感觉自己有点「祸国」的味道了。 她慌乱的解释,「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可,我是那个意思。」谢淮把她抱到自己的大腿上,扳过她的肩膀,撩起她羞红的小脸,不错眼的看着她的盈盈美目,眸子里的深情如瀚海无边。 「舟舟,和我在一起,做我的太子妃好不好?」 太阳收回了最后一丝余晖,暮色降临,祁山的天空是干净的灰蓝,上面撒着几颗银色的星星。 柳舟洲怔住,心砰砰砰快跳出了嗓子眼,眼前的人,眉如远黛,凤目狭长,琼鼻挺立,唇若含丹,长得如嫡仙般就算了,偏偏他还洁身自好,明明手握无上的权利,却清冷自持。 这样的一个人对她表白,说要娶她。 她恨呀! 她努力掩饰自己的心思,拼命的洗脑不能肖想这个人,她克制再克制... 就因为他的一句话—— 此刻,她的防线全线崩塌,她不知道再怎么劝自己? 或许,她不用再劝自己? 接受? 还是... 正在她心里九曲十八弯的烦乱时,男人凌冽的气息沖满她的鼻息,好看的脸欺到她眼前,唇边一阵冰凉。 他轻嘬了她一口。 他掏出一颗心表白,却碰上她像木头一样无动于衷,他本想调弄她,给她一点惩罚,但,谁知—— 就这蜻蜓点水般的碰触,却引起了燎原之火,灼的久处干旱之人,饥渴难忍,惩戒变成了渡己,他再次衔住那娇艷的花骨朵,肆意的舔抵。 她还未反应过来那一滴小雨是怎么回事,暴风骤雨突至,任性的攫取,贪恋的碾转,在疾风骤雨的摧残下,她毫无招架之力,放弃抵抗,缴械投降。 琼浆玉液,双鱼嬉戏,暗夜无边,永世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俩人才恋恋不捨的分开,分开又情不自禁抱在一起... 青丝散满一榻,锦袍上全是皱痕,两人并排仰在榻上,都微微喘着气,他转过脸,入目是她潮红的面颊,他喉结微滚,一个翻身,漫天小雨自她的额头一路洒下... 他忍住没要最好的,那大礼太珍贵,必须等到她十里红妆,凤冠霞帔之后才能拆开。 下山是不可能了。 两人和衣而睡,仿若连体婴一般,一刻未曾分开,清醒时互嘬,誓要占据对方的每一寸肌/肤,昏睡时紧紧相拥,恨不能嵌入彼此。 两人都是第一次接触异性,竟没有一丝生涩,一切都融洽的不像话,原来这世上,有些事,真的是无师自通。 这祁山美妙的一夜,是何等的放纵,又是怎样的克制,只有当事两人知道。 第53章 遇见 翌日清晨,柳舟洲从好梦中醒来,天色微曦,她迷迷瞪瞪睁开眼,入目是令人脸红心跳的靡乱,昨日两人缠绵的画面瞬间涌入她的脑中,她不禁娇嗔「啊」出了声。 「怎么了?」谢淮的声音从书案那边传来,接着就听到他起身向床榻这边走来的声音,柳舟洲心里羞的要死,一头扎进锦被中,把小脸埋起来。 见她窘迫的样子,谢淮忍不住朗笑出声,他坐到榻沿,看着耳垂泛红的「小鸵鸟」,脸上的宠溺溢满眼角眉梢,他帮她拉好被自己扯落肩头的褂子,慢调私语道:「这身衣服穿不成了。」 柳舟洲焦急的直起上身,急忙翻看左右身上,衣服还是好的,只是盘扣崩开了两颗,裙子皱的像麻布,她美目流转,雪腮臊红,声音也是一派娇嗔的呢喃,「都怪你。」 说完她瞟一眼谢淮,又忙不迭垂下了眼。 少女像含羞的花蕊,谢淮情不自禁,欺身又是一通耳鬓厮磨,左右衣服都毁了,也不在乎再多一些撕扯。 柳舟洲被他捉弄的喘不上气,娇喘着告饶,「殿下饶了我罢。」 谢淮凤目狎昵,眼尾泛着一丝绯红,他初尝了少女的好,哪里会满足... 俩人又在床上玩了会,谢淮才放了她,柳舟洲悄悄与他拉开了距离,免得他又对自己动手,也不是不喜欢和他亲昵,只是对方要的太多啦,她得缓一缓。 第82页 又听谢淮轻轻的「咦」了一声,他挽起衣袖看看自己的左胳膊,又看看自己的右胳膊,忽然就把衣领拉开,皙白结实的胸脯就露了出来。 柳舟洲一个滚身,躲到了床角,双手护在胸前,压着嗓音低吼道:「殿下,你要干什么?」 谢淮正专心查看自己的身子,茫然的抬头,见她如受惊的小鹿,蜷在床角,瞬间明白过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敞着上衣,又这般放浪的笑,若不是他这个人太过俊美清隽,这就是採花大盗的行径呀。 柳舟洲被他不羁的样子恼到,愤愤然道:「殿下,你快掩上衣服。」说完还捂着眼睛,避不看他。 谢淮止住笑声,这一日笑的比过去一年都多,他原以为自己不爱笑,这会才知道,人吶,开心了才会笑啊。 他逗她,「这会知道羞了,昨夜不知道是谁的手...」 「谢淮!你...」柳舟洲又羞又恼,这会根本顾不上尊卑,赫然直唿太子的名讳,话说了一半才反应过来,顿了顿,讪讪道:「你不要说了。」气势瞬间就弱了下来。 谢淮嘴角轻勾,不以为意,名字而已,很多年没有被人直唿其名,竟还挺亲切的。 他哄她,「好了,是我不好,不逗你了,不过——」他肃然道:「有一件事很奇怪。」 柳舟洲生了好奇心,瞬间忘记刚才的不快,凑过来问:「什么事?」 谢淮指指自己的胸膛,凝眉道:「怎么没有红疹?」 柳舟洲心生疑窦,「为什么会有红疹?」 「我碰了红肉就会起红疹,昨天我们...」他指指柳舟洲的嘴唇灿然一笑,又道:「今日我身上为何没有红疹?」 柳舟洲瞪了他一眼,又跟着认真的分析,「人也不能碰么?」 谢淮点头,想到那个醉酒的晚上,但这是他心里促狭的小秘密,他并不打算说出来,毕竟他也是要面子的。 「以毒攻毒?」谢淮蹙眉思索。 嗯,柳舟洲点点头,有道理。 嗯?谁是毒! 一阵小粉拳落在男人结实的胸膛上。 他们都是睡眠少的人,这样一通玩闹,天色也才大亮。下人端了新衣裳进来,给柳舟洲换上,谢淮非常自觉的去了外间,待她穿戴一新后出来,桌上已摆好早膳,谢淮丢下手里的书,和她一起入座。 两人定定盯着桌上的一盘凉拌牛肉片,心里想到了一块去。 谢淮举着筷箸还在犹豫,柳舟洲已经乖巧的夹起一片放到他面前的小盘里,看热闹不嫌事大道:「总是亲自试了才知道嘛。」 谢淮捕捉到她眼里的一丝狡黠,心里暗晒,他倒是很想验证的,如果这怪病不再辖制自己,就可以和舟舟吃到一块去了。这样一想,他闭着眼吞下那块肉。 柳舟洲怕效果不明显,连逼着他又多吃了几块,哼哼,看他视死如归的模样,她在心里窃笑,他也有被捉弄的一天。 末了,她又贴心道:「殿下放心,我会时刻留意你身上的变化,一有情况,立刻报告。」 谢淮被她气笑了,脑中冒出一句话:唯小人和女子难养也。 用完早膳,谢淮去了书房,既然好不容易来趟祁山,他准备午间和幕僚再议一些事再走,柳舟洲跟着他在一旁的软塌上翻书。 小福子捻手捻脚的走进来,他偷瞄一眼柳舟洲,禀道:「殿下,礼部官员求见。」 谢淮正专心看手里的文书,随口道:「请他们进来。」 小福子踌躇一瞬,犹疑道:「这...」 谢淮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柳舟洲,不以为意道:「请吧,对她没什么可隐瞒的。」 小福子道了声「是」,快步退出书房,不多时,踏进书房两个人,其中一人看到柳舟洲不禁脚下一顿,脸色骇然。 这时,柳舟洲也掀起眼皮,看到来人,登时变了脸色,不禁坐直了身子。 来的两个礼部官员,其中一人竟是柳玉衡,柳舟洲的父亲! 柳玉衡顿了一瞬,又紧步赶上,和礼部尚书一起走到谢淮的书案前行礼,谢淮不动声色的着他们起来,三人开始谈正事。 柳舟洲正襟危坐,思虑万千,谢淮说过,能到这个院子里的都是他的幕僚,也就是说,父亲也被他收至麾下。 她心里堵的慌,她对父亲本已失望至极,昨日听了麻拉姑姑的一席话,更是雪上加霜,在心里她已不认这个父亲。 他自私冷血,罔顾人伦,为了加官进爵,不择手段的攀高枝,这是又看上谢淮这颗大树了么? 她必须得提醒谢淮不要用这种忘恩负义之人。 可是,谢淮是何等人,他城府极深,又浸润在权谋的漩涡,他会不知道柳玉衡是什么样的人? 柳舟洲心里凉凉,诚然她一千个不想承认,却也明白,谢淮註定是要与兴国□□,家国天下联繫在一起,个人的儿女情长,一个女子的爱恨情仇不过是他生活的点缀,和他的图谋不可同日而语。 她心里烦乱,对面说的话又不时传到她的耳中,好像还是和外邦使臣相关。 只听礼部冯尚书道:「陛下已经命翰林院起草你和鲁玛公主的赐婚诏书,筹备婚礼的礼单已经送到礼部,殿下,陛下这是要一意孤行的意思。」 谢淮问:「贵妃那边什么动静?」 冯尚书道:「贵妃那边没有任何动作,奇怪,按说鲁玛公主嫁给殿下,贵妃会第一个跳出来横加阻拦,可是直到今日,贵妃党那里都是风平浪静。」 第83页 「贵妃不会束手待毙的,父皇这般重视西戎,我若和鲁玛公主接亲,这江山还有四皇子什么事,她越平静,你们越要谨慎。」谢淮吩咐道。 二人恭谨称「是」。 谢淮站起身,对冯尚书道:「爱卿请随我到后宅,有几个幕僚侯你多时了。」 冯尚书听音知意,恭顺的点点头,不发一言的跟着谢淮走出了书房。 屋内只剩柳舟洲和父亲柳玉衡。 柳舟洲心知谢淮是故意留她和父亲在这里,心里冷哼一声,殿下这个举动真是多余了,她和他没有什么好说的。 柳玉衡面色难堪,他踌躇几许,开口道:「你和殿下?」 柳舟洲扭着头不理他,「不劳父亲挂怀。」 柳玉衡讪讪,「你还在怪我。」 柳舟洲轻嗤一声,「父亲还在意别人怪不怪你么?你辜负祖父,抛弃母亲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怪不怪你?」 柳玉衡面色瞬间变得煞白,身体左右晃了晃,却没有为自己辩白一句。 柳舟洲只当他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原本还寄希望于麻拉姑姑骗她,可看眼前的情形,她最后一丝奢望破碎。 她心如刀绞,却也说不出绝情的话,只道:「柳大人请回吧。」 她,从此以后没有父亲了。 柳玉衡步路蹒跚的走出了书房,柳舟洲仰面躺在榻上,痛苦的闭上双眼。 谢淮回到书房的时候,已是正午,柳舟洲一直保持着柳玉衡离开时的动作。 心疼,绝望,寒凉...蚀心的冷环住她,她躺着一动不动,面如死灰。 谢淮走到软榻边,弯腰把她抱在怀里,眼里满是疼惜,「舟舟,你是不是怪我留你的父亲一起共事。」 柳舟洲想挣脱他的怀抱,无奈他手臂有力,她挣不开,只能赌气的背对着他,冷声道:「微臣没有父亲。」 听出她话音里的疏离,谢淮心里揪起,他扶她坐正,双手捧起她的小脸强迫她看着自己,认真的说道:「很多时候你看到的,听到的不一定是真相,人心的复杂,也许要用一辈子才能看清。」 柳舟洲心下一动,凝眉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03 22:33:46~2021-07-04 22:44: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郑慈慈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变故 柳舟洲眼里飞快掠过一丝希冀的光。 谢淮明白,那是她的父亲,任她再怎么心如死灰,内心深处,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角落,还是存有一丝幻想。 骨肉血亲,哪里是轻易就能割捨掉的,他又何尝不是呢。 他下巴抵着她的柔弱的肩膀,认真道:「朝堂是权利的漩涡,身处其中的人,都要带几层面具,我不知道你父亲给我展示的是第几层,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他没有你想像的那么不堪。」 柳舟洲也不想把父亲想的那么不堪,这种想法存在心底,其实折磨的是她自己,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她自欺欺人。 「人就不能坦诚相见么,为什么要带着面具呢?」她喃喃自语。 坦诚相见,谢淮被这句话打动,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人能让他赤诚相见,就是怀里的这个人吧。邵阳公主都算不上,她太单纯,耳根子又软,自己的事若让她知道,不肖一炷香的功夫就传到母后耳中。 不过说到朝堂,那又是另一回事了,既然打定主意与她坦诚相见,他耐心的慢慢解释给她听,「朝堂就是一个化简为繁,小事化大的地方,很多时候我想做成一件很小的事,都会受到多方掣肘,尤其那帮言官,惯会无中生有,危言耸听,这个时候,若反其道而行之,倒能达成预想的效果。」 感受到怀里的人渐渐放松下来,他继续道:「而你的父亲呢,出生寒门,布衣入相,他要面对的困境比想像中多,他为了达成目的,戴多一点面具也不足为奇。」 柳舟洲不在官场,对谢淮的话似懂非懂,单是愤慨道:「不管怎么说,都不能为了一己私慾,坑害他人呀。」 不过,说完这句,她又反应过来,说到底祖父一家,包括母亲的遭遇并非父亲蓄意造成,他没有害人,只是在他们需要他的时候,转身去攀了别的高枝。 就算被谢淮引导着想通,她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父亲,说的再好听,他自私自利的性格是跑不掉了。 谢淮知道她和父亲的心结一时很难打开,也不强求,只道:「是否害人,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柳玉衡是个难得的人才,他目的性极强,也不是短视之人,也许你应该再给他一个机会,了解他多一些。」 谢淮帮柳玉衡说好话,让柳舟洲极不适应,但是他有一点说的很对,她对他的了解确实很少,可是有什么关系,她一点都不想了解他,「没得关系,殿下要用他便用吧,我和他早已形同陌路了,你不必再劝。」 他心知多说无益,就岔开话题,说了别的,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柳舟洲很快就缓和了心绪,谢淮放下心来。 两人正说着话,突听小福子慌慌张张的声音从槅扇外传来,谢淮坐起来,沖外面道:「进来回话。」 第84页 见谢淮一脸肃然的样子,柳舟洲赶紧整理仪容,跟着坐端正。 小福子满头是汗,扑通一声跪在谢淮面前,脸上是惊吓过度的表情,「启禀殿下,鲁玛公主驾鹤西去了。」 什么!!! 谢淮和柳舟洲都惊了一跳,小福子哆哆嗦嗦的重复道:「鲁玛公主驾鹤西去了,今个早上发现的,是自戕,临走前她还留下一句话。」 谢淮面色端肃看他一眼,那眼风如刀,他大喘一口气,惶惶然道:「她...她说不能嫁给太子,她没脸回西戎。」 所以就自戕了! * 柳舟洲在清韵院魂不守舍,坐立难安,西戎公主在大兴去世,这可是天大的事,关系着两个国家的安定,这事若处理不好,两国之间必然会爆发战争。 据说西戎使臣已经冲到太极殿找皇帝讨个说话,刚散朝的官员又连滚带爬的回到殿上。 谢淮甫一听说此事,面上虽震惊,却没有一丝慌乱,下山之前,他还去后院,飞快的和一众幕僚商议了一番,这才单骑快马加鞭赶回宫。 柳舟洲心里替鲁玛公主惋惜,好好的一条鲜活的生命,说没就没了,同时她也觉得诧异,鲁玛公主她接触的也不少,是个热情大方的性子,看着也爽朗的很,怎么会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寻了短见? 她越想越着急,却什么也做不了,自出事后,贵妃下令,禁止私下讨论此事,据说有几个一时没管住嘴的,当场就被板子打死了。 她刚回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一无所知。 她原地转了三圈,主要是为谢淮着急,这事摊到他身上,还不知朝堂上他的反对派怎么为难他呢,摘掉面具,他们又会露出怎样的面孔。 不行,她坐不住,叫来小禄子,「陪我去趟元宁宫。」 小禄子劝道:「大人呢,贵妃娘娘下令,后宫非召不得乱走动,您这要是被发现了,怕是贵妃娘娘不会放过您啊。」 柳舟洲嘆了口气,看看天色,太阳已经西沉,多等会吧,天黑了再去。 太阳要走不走的,今日天似乎黑的特别慢,待周围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柳舟洲在身上裹了个黑色的披风,由谢淮派到她院子的那两个禁卫带着去元宁宫。 宫道上静悄悄的,没有掌灯,这也方便掩护他们,跟她来的这两个禁卫都是东宫一等一的高手,知道怎样避开宫内的值夜巡逻,柳舟洲在他们的护送下有惊无险的到了元宁宫。 阿糖打开宫门看到她,骇了一跳,像看见救星似的,喜极而泣,「柳司籍,您能来实在太好了,您快去看看公主吧。」 还未踏进殿门,就听到邵阳公主的哭声,柳舟洲心里一沉,加紧了脚下的步子。 进了殿内,只见地上狼藉一片,应是邵阳公主刚砸过一轮东西,她此刻正俯在美人榻上,青丝散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旁边围了一圈宫女,手足无措的劝慰。 「邵阳公主。」柳舟洲急声喊道,「你这是怎么了?」 邵阳公主抬起头,两个眼睛肿的如核桃般大,看见柳舟洲后,她一骨碌起身,踉踉跄跄的跑到她跟前,一把抱住她,大哭,「柳司籍,我可怎么办啊。」 柳舟洲想着邵阳这两天和鲁玛公主走的近,想过来探听情况,倒是没想到邵阳公主反应这么大,这事和她有什么关系,就算是担心太子哥哥,可此事前朝还没有定论,也不至于现在就哭成这样。 她轻拍邵阳公主的后背,温声安抚她,待她平静了一些,才拉着她坐到软塌上,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话音刚落,邵阳红肿的眼眶里登时泛起大颗的泪花,又啪嗒啪嗒的往下砸,她哽着嗓子,断断续续道:「方才母后着人给我带话说,西戎使臣要求用公主换公主,让我嫁给耶律王子,去西戎和亲。」 柳舟洲张着口,说不出话来,邵阳公主早已哭晕在她怀里,她温声安慰:「陛下不会答应的。」 「不!」邵阳吼道,「他如果不想答应,为什么让人给母后带话?况且,西戎使臣说了,我若不答应和亲,西戎国主会率大军压境。」 柳舟洲心里咯噔一声,当朝皇帝最怕战争,如果西戎使臣用这个威胁,皇帝说不定还真的会答应。 一个公主,换来一国人民的平安,这事看起来,太划算了。 只是,这种牺牲和退让换来的和平,能维持多久呢?也许这只是对方的试探呢,也许后面还有狮子大开口呢? 柳舟洲不知道皇帝能不能想到这一层,但谢淮肯定知道,是以他从一开始甚至都不同意和西戎通商,可惜爱好和平的皇帝不听他的劝。 朝中大臣呢?必然是为着自己的利益带着不同的面具吧,谢淮现在的处境一定十分不乐观,若再加上让邵阳公主去西戎和亲,这又触了他的逆鳞,真不知他会作何反应。 「你放心,太子殿下一定会保住你的。」柳舟洲劝她。 「真的么?」邵阳公主抬起被泪水打湿的小脸,目光泫然欲泣看着她,我见犹怜。 柳舟洲颇有信心的点点头,「太子已经到朝堂了,他绝对不会让你去西戎的。」在这一点上,她非常笃定,谢淮不会任由这样的事发生。 邵阳公主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终于恢復了平静,柳舟洲这才得以问她早上发生的事。 第85页 鲁玛公主是四夷殿的女官发现的,发现的时候,她身体已经僵硬,口吐白沫,太医检验过,她乃是服毒自尽。 柳舟洲问:「你昨日和鲁玛公主在一起,有没有发现她存这样的念头?」 邵阳公主凝眉回忆,「其实自从母后那天的宴席之后,鲁玛公主被太子哥哥伤了心就一直郁郁寡欢,她真的很喜欢太子哥哥,可惜太子哥哥心有所属。」 她嘆了一口气,继续道:「但她伤心归伤心,嘴可没停下,她最喜欢吃各种菓子,还说回西戎后就吃不到了,她要在走之前吃个够,所以御膳房每天变着花样给她送菓子,昨天她还问我还有没有新鲜式样的菓子了,今天怎么就走了呢?」 柳舟洲心里大骇,一个昨日还惦记着今日吃什么的人,怎么会自我了结? 况且西戎人别的不说,血液里就带着乐观的因子,这一点从他们能歌善舞就可以看出来,而她的母亲经歷着那样的家庭变故,又被心爱的人禁在乡下的庄子里,即便这样,她也总是笑对生活,很少会愁眉不展。 轻生,估计西戎字典里都没有这个词,更何况还是在异国他乡。 她怎么都不相信,这里疑点重重。 她又和公主说了一会话,再度劝慰她一番,就悄无声息的潜入到东宫,她必须把自己的疑虑第一时间告诉谢淮。 她经常出入东宫,守门的都认识她,故而虽然谢淮和小福子不在,他们二话不说,就放她进来,这东宫的人,只要不是瞎子,心里都明白,殿下对她不一般,连福公公都对她点头哈腰,他们更是不敢懈怠。 宫人打着风灯带她进到谢淮寝殿,她在寝室外的书房候着,她本可以先眯一会觉,虽然服侍的宫人一再保证,太子一回来就会叫醒她,可是她却没有一丝困意,脑子里一会是公主,一会是谢淮。 自她进宫后,这两个人给了她最大的帮助,最多的温暖,现在他们身处险境,她当然心急如焚,恨不能代他们受过。 她在东宫枯坐了一夜,直到晨曦一点一点射入书房,谢淮还没回来,她忽的担心他是不是遭遇不测。 她让跟着他的禁卫悄悄去太极殿打听,回来的消息是,谢淮还在殿上,朝堂上的各方势力吵了一夜,还是没有定论,现在还僵持着呢。 柳舟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次朝中的两大势力不争个鱼死网破,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自是不担心谢淮的,他蛰伏已久,一旦张开獠牙,必能将对方撕成碎片,只是,此事牵涉甚广,对方还把邵阳公主拉进来,不知道谢淮得付出多大的代价。 这个代价,他能不能承受。 天色大亮,宫人小心的进来问需不需要传早膳,她摇摇手拒绝了,她心里有事,什么都吃不下。 她心神不宁的在书房踱步,心里期盼着那个人推门进来,倨傲着问她,「你在这里干什么?」 可是她等到太阳升到正空,又一点一点西落,他还是没有回来,她午膳也不想用,得是那小宫女怕她饿出个好歹,言辞恳切的劝了半天,她也只饮了半碗清粥。 就在她忍不住想冲去太极殿的时候,一直伺候她的那个小宫女欢快的跑进来,喜形于色道:「大人,大人,殿下回来了。」 她心下一紧,忙向外走,还未踏出门槛,就被一个高大的身躯抵着退回来,谢淮面脸倦容,看着她的眼睛却闪着晶光。 他一下把她抱在怀里,两个胳膊圈的紧紧,仿佛恨不能把她嵌进自己的躯体,他的头无力的耷拉到她的肩上,声音粗哑微粝,「回来能见到你,实在是太好了。」 感觉到肩上的头越来越沉重,她伸出胳膊圈住他的腰,一只手伸到他的后背,轻轻的拍,「微臣一直在等你。」 谢淮身子一僵,头微微抬离了她的肩膀,心疼她跟着担心了一天一夜,「不用担心,我还能对付。」 「昭阳真的要去西戎和亲么?」她颤抖着问。 谢淮心里烦躁,不想说这件事,他轻轻放开她,往寝室走,「我累了,需要休息,你也先回吧。」 见他避而不想谈,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焦急道:「殿上到底什么情况,西戎使臣什么要求,皇帝什么态度,支持你的人多么,邵阳和亲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想了一天一夜,提心弔胆了一天一夜,这会她像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的纠结和盘托出,否则她会焦急死的。 谢淮面色凝肃,还有一丝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颓然之色,看他这副表情,甚至不看他的表情,就看他困在太极殿一天一夜,她就该知道,此事非常棘手,纵然他筹谋多年,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已经到了皇帝都会忌惮的程度。 可是,毕竟在大兴的土地上死了人家的公主,这事不付出巨大的代价,对方不会善罢甘休,而这个代价—— 谢淮不会接受! 那么所有的茅头都会指向他,毕竟退一步讲,这事还是因他而起,里外他都站不住脚。 就是因为知道事态的严重,柳舟洲才执拗的想听他的答案,哪怕是噩耗,是无法转圜的否定,她悬着的一颗心才能放下来,她才能试着看能不能帮上他。 谢淮背对着她顿了几息,他太累了,身心俱疲,他一个人承受这一切就够了,不想让她也跟着着急,心里想守护的人他一定要守住,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 第86页 他轻轻拂去她拉着自己衣袖的手,冷声道:「你的问题太多了。」 说完他进了寝室阖上门扉,他看一眼槅扇上映出女子怔愣的身影,心里一坠,转身走向床榻,他需要好好的睡一觉,清醒的头脑才能让他做出最理智的判断,给敌人最致命的一击。 柳舟洲站在他的寝室外,保持刚才的姿势,良久。 * 柳府。 柳玉衡刚下朝,闭目坐在正堂的八仙椅上,经过朝堂不分昼夜的争论,他面上显出疲惫,脑子却怎么都静不下来,仿佛太极殿的那几波人还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他手指微蜷,一下一下的敲击黄梨花木几,试图理出其中的头绪。 突然前院管家神色惶惶的跑进来,疾步走到他跟前,压低声音道:「老爷,二姑娘回来了。」 二姑娘,这个称唿好久没在这个家里听见了,他不禁站了起来,向堂外张望,迎着他的目光,一个绯衣女子走了进来。 明艷动人,一如她的母亲当年那样。 「阿舟。」他脱口而出,声音也是哑的,「你...你怎么会来?」 柳舟洲瞥一眼堂内其他人,柳玉衡会意,立刻屏退了下人,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堂外,柳舟洲看着他,缓缓开口道: 「柳大人,同为太子办事,咱们做笔交易吧。」 第55章 恼怒 谢淮感觉这一觉睡的特别长,他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午后,一睁开眼,他立刻恢復了理智,这两日发生的事迅速在脑中盘旋,他边穿衣服,边凝眉思索。 突然,他看到槅扇上透出一个人影,他心下一惊,难道她一直待在这里?这样想着,他大跨步走到门边,勐然拉开门,却看见曹牧风站在书架前,把玩他的收藏。 「怎么是你?」他眸中闪过一丝失望。 曹牧风转过头,看到他眼里的厌弃,不明所以,无辜道:「你以为是谁,你的内书房还来过别人?」这皇城内外,能出入太子内书房的就他一人,甫然多了个竞争者,曹牧风有失宠的感觉。 谢淮懒得回答他,撩起衣袍坐到书案后,肃然道:「今日可是那边的人有动作?」 「呵!」曹牧风轻嗤一声,「你这个铁人都倒下了,其他人不都得休息休息啊,目前还没发现有人行动。」 谢淮沉默半晌,眉头轻轻蹙起,不对,西戎人也要叶落归根,他们要尽快把鲁玛公主的尸身运回去,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昨日朝堂双方对峙良久,皇帝明明已经偏向于帮他们了,今天是最好的时机,他们一定会一鼓作气,有所行动以便攫取最大的利益,一行动就会露出马脚,他等的就是这一刻,看看朝中究竟是谁在暗中帮他们。 怎么会到这个时辰还没动作?他百思不得其解。 「曹将军是否来信?」谢淮暂且把疑问放在一边,抬头问曹牧风。 「来了,我今天来找你就是为这事。」说着曹牧风谨慎的从怀中掏出一封墨色的信笺,「父亲说,北地十万大军,已整装待发,随时等候调遣,他西戎国主若敢大军压境,我北地将士定要活捉他这个胡人头子。」 谢淮接过信笺,取出里面的密信,他眼中一热,是舅舅苍劲的笔迹。 当年外祖父率领曹家军跟着太.祖皇帝把西戎人赶出北部边境,为大兴的疆域完整立下汗马功劳。 太.祖皇帝去世,新帝登基后,忌惮曹家的军权,早早命外祖父解甲归田,又一再提出要裁减北地军,是一帮跟着先皇南征北战的老臣拼死直谏,才得以保住了曹家军,而接任大军虎符的曹家长子,也就是曹牧风的父亲,骁勇善战不输其父,几十年来曹家军的招牌屹立不倒,他在北部边境威名赫赫,周边的蛮夷,没有一家胆敢来犯。 西戎派使臣来京之前,在两国边境小打小闹的试探过多次,正是见识到北地军的防护如铜墙铁壁般牢不可破,这才打了别的主意,以发展两国边贸为由,曲线攻破大兴。 其实,两国开放边贸也不全是坏事,只是西戎人岂会满足这些蝇头小利,大兴疆域辽阔,物产丰富,是歷任西戎国主惦记着的大肥肉。 现在两国结仇,大兴理亏,若想和平解决,西戎国主必然会狮子大开口,狠狠撕下一块肉来,这个口子一旦打开,对大兴来说后患无穷。 对于鲁玛公主的死,谢淮深表惋惜,但却不揽责,这件事没看起来那么简单,内中必有蹊跷,在他查明之前,若西戎动兵,他也不会坐以待毙,而是像当年的太.祖爷爷一样,狠狠的打回去。 「四夷殿的人审问的怎样?」谢淮问。 「那帮人应该都是普通的宫人,刚把他们带到地牢,还没审呢,一看到满腔的刑具,吓得半条命都没了,有的没的全招了,并没发现什么问题。」曹牧风道。 说到这里,谢淮想到一个人,孜拉,这个女子不愧是歷届西戎国主最信任的细作,地牢所有刑具在她身上用了个遍,她愣是咬着牙,什么都不说,这样的人身体的疼痛对她来说构不成威胁,只能从心里层面突破。 回到当前的现状,既然各方都按兵不动,也只能静观其变,谢淮取过一个玉盏,点火把手里的信笺烧掉,然后他站起身来。 「邵阳被吓坏了吧,走去瞧瞧她。」话没说完,他人已经到了门外,曹牧风赶紧跟上。 第87页 整个皇宫死气沉沉的,宫道上冷冷清清,偶尔见一、两个内监走过,也都是低着头,行迹匆匆的样子,仿佛无形中有什么东西避之不及。 元宁宫也没了平时的热闹,安静的不像话,甚至连殿门都没打开,小福子走上前,轻轻扣门,却见大门吱呀开了一条缝,只容阿糖的脑袋露了出来。 她先看到福公公,随即又看到他身后的谢淮和曹牧风,「啊呀」一声高喊出声,立刻大开了门。 这时,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从阴暗的殿内传了出来,「阿糖,是谁呀?」 阿糖一边开门,一边回头沖里面应话,哽咽的声音里夹杂着兴奋,「回公主,是太子殿下和曹公子来了。」 「太子哥哥——」伴着这声惊唿,殿内传出咯噔噔跑跳的声音。 谢淮一只脚刚踏进大殿,一个少女,甩着泪花扑到他的怀里,呜呜咽咽的又说又笑。 谢淮爱怜的抚着她的头髮,眸色坚毅,邵阳只是听到一点风声,就吓成这个样子,若真的去西戎和亲,还不知她会做出怎样的事,她单纯又胡莽,去了西戎还不知要遭什么罪呢,稍微一想,他就心痛的无法唿吸。 「吓死我了,太子哥哥,我以为是康公公来宣旨,要我嫁给西戎王子,呜呜呜,我不要去西戎,哥哥,我害怕,我不要离开你和母后。」邵阳哽着嗓子,说的语无伦次。 谢淮柔声安慰:「不要怕,有我在,你哪都不用去。」 曹牧风眼里尽是心疼,他平时和邵阳打打闹闹,真出了事,他才发现,自己一直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疼着,不忍心看她受一点苦,他也跟着安抚:「邵阳放心,你身后有太子,有皇后,还有曹家人,我们断不会让你受欺负的。」 听了两人的话,邵阳心绪才稍微平静下来,可到底没有了平时的欢脱,仿佛一时间长大了般,变得乖巧又懂事。 谢淮又交代一番邵阳,见她心里疑虑消散,神色也恢復了正常,他正打算和曹牧风一起回东宫,突见阿糖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只见她满面通红,激动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邵阳瞪大眼睛,着急的问:「出什么事了,阿糖。」 阿糖脸上的神色不知是哭还是笑,她捂住心口,失声道:「公主,你不用去西戎和亲了,皇后刚让人来报,陛下新封了京中的一个贵女为祥安公主,代你嫁给西戎王子。」 !!! 在场三人都结结实实的吃了一惊。 「真的么?」邵阳一把抓住阿糖的胳膊,「母后派人来说的?」 「嗯!」阿糖使劲的点头,「人还在外面呢,公主不信自己出去问。」 邵阳公主疾步跑了出去,阿糖摸一把泪,紧步跟上。 谢淮和曹牧风默默对视一眼,怔愣住,两人眼里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怎么可能? 昨日大殿上也有人提出这个办法,被西戎使臣一口拒绝,鲁玛是正正经经的嫡出公主,他们指名道姓的点出邵阳公主嫡公主。看他们的口气,别说京中贵女,就是皇帝的其他女儿都不行。 谢淮也是反对这个提议的,都是父母生养的女子,邵阳公主虽地位高贵些,却也没有让她人带她受过的权利,见朝中支持者少,皇帝再也没打这个主意。 怎么突然用这个方法,西戎使臣又为什么答应了? 谢淮心知此事定不会那么简单,此事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就是皇帝附加了西戎使臣无法抗拒的条件,不然就是有一个比邵阳公主更重要的人站出来替她和亲。 无论是哪一个原因,都不是谢淮愿意看到的情况。 他眸色一沉,下令,「摆驾御书房。」 御书房外,康公公亲自候在殿外,看见谢淮气势逼人的走过来,他惶惶然流下汗来,老远的就行大礼恭谨的候着。 谢淮对他恍若未见,径直往殿内走去,康公公错身挡在门口,颤巍巍道:「太子殿下请留步。」 谢淮顿住脚步,垂眸睨他,「孤你也敢拦!」 康公公「扑通」一声跪下,整个人抖如筛糠,肃然道:「殿下恕罪,并非老奴要拦您,陛下和耶律王子正在商议要事,陛下吩咐了,任何人不得进内。」 谢淮见他言辞恳切,一副怕的要死的模样,也不打算为难他,轻声道:「你先起来。」 康公公松了一口气,赶紧爬起来,大汗淋漓的脸上立刻挂上讨好的笑,「殿下真是体恤...」 一句话没说完,噼头挨了一掌,他整个人软绵绵的堆了下去,两旁的侍卫亲眼目睹这一切,吓的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登时冒了出来,他们的头恨不得垂到胸前,就差在脑门上昭示自己啥都没看见。 谢淮收起手掌,大阔步往殿内走去,他已经没一丝耐心等待,心里的不安告诉他,他定要快点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御书房内,皇帝正和坐在下首的耶律说话,俩人神情自若,完全没了昨日大殿上的剑拔弩张,谢淮走进来的时候,他们俱都一愣。 皇帝蹙起眉头,抬声道:「你怎么来了。」 自这件事发生之后,皇帝对太子没有一丝好脸色,且不说这件事就是因他而起,事后他面对西戎使臣也是态度强硬,父子俩根本说不到一处去。 是以,现在事情已经有了最佳的解决良策,皇帝条件反射似的,第一个想着要防着谢淮,压根不想他插手进来,且等打发了西戎人,皇帝打定心思要和他好好算帐。 第88页 谢淮冷冷的瞥一眼耶律王子,对皇帝谦恭行礼道:「参见父皇。」他语气自然,仿若没有看见皇帝一脸的阴郁。 皇帝陌然道,「朕和耶律王子有事相商,现在没你的事,你先出去。」 谢淮肃然,「父皇,两国和亲乃是大事,儿臣身为礼部主事,定要为国分忧才是。」 「你...」皇帝脸色一沉,眼看着就要有雷霆之怒,谢淮神色坚定,并无退让之意。 「陛下,太子殿下对我西戎人最是了解,此事交由他主礼,本王才放心吶。」耶律王子不紧不慢道。 皇帝硬生生把一口震怒憋回去,正色道:「祥安公主去西戎和亲的事已经定下来,你着礼部去办,且不可擅作主张,节外生枝。」 谢淮本就不喜和亲这一套,若再加上逼迫忠良这一条,他更是不会答应,遂问道:「新封的祥安公主是哪位官家的女子,她是否自愿?」 皇帝道:「她自请和亲,当然是愿意的。」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心里忽生一丝促狭,故意绕过是谁家女子不说。 若是自愿,谢淮还真是没法反对,王子愿意娶,姑娘愿意嫁,他若非要反对,理由实在站不住。 他眉心突突的跳,总觉得事情太顺利了,顺利的出奇,可是他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皇帝看他还站在那里,心有不甘的样子,莫名的烦躁,摆摆手,不耐道:「你先下去吧,朕还有话和耶律王子说。」 谢淮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不知这莫名的情愫从哪里来,他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转身准备退出去。 耶律王子突然开口道:「太子殿下就不好奇,这个新封的祥安公主是谁么?」 谢淮和京中世家的贵女们来往甚少,既然这个女子自己想嫁到西戎,他就不关心她到底是谁了,可是被耶律王子这么一问,他就品出些不一样来,非故耶律不会刻意提出来。 他顿住脚步,沉声问:「是谁?」 耶律颇为骄矜的笑了,不疾不徐的喝了一口碗里的茶水,这才抬起眼睫定定的看着他,缓缓道: 「柳府的二小姐,柳舟洲。」 谢淮眼睛倏然放大,眸光如寒刀切过耶律的面庞,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说谁!」 耶律王子畅声大笑,他声音在笑,眼睛却冷,面对质问,他毫不吝惜言语的重复道:「柳玉衡的女儿,柳舟洲。」 谢淮勐然转向皇帝,眼里的凛冽仿佛能杀人于无形,「他说的是真的?」 饶是自己的儿子,皇帝也被他的眼神骇到,虽说柳玉衡的这个女儿和谢淮共事过一场,也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他还是没想到太子的反应竟如此之大,竟然连尊卑都顾不得了,公然怒视天颜。 皇帝恼道:「太子这是在质问朕么?不过是一个五品司籍,身为朝廷命官,能为国分忧,是她的造化。」 「她不行!」谢淮一字一顿道。 皇帝愕然,恼怒更甚,「她为什么不行?」 谢淮定定看着皇帝,他的亲生父亲,眼神复杂,天家父子纵然不能像一般父子那样亲近,也不应该成为仇人,他虽和父亲政见不同,却也尊重他,可是,即便得罪父皇,这件事也不行! 她是他的,谁也别想夺走。 「她是我看上的人,任何人都别想染指。」他最后半句话,是说给耶律王子听的,所以益发的狠厉。 听他这样说,皇帝面色僵住,他倒是没想到他们还有这一层关系,只是,他眼中慢慢溢上不悦,个人的儿女情长在国家的利益面前,算什么! 他面沉如水,严厉道:「那太子就忘了她吧,况且,感情的事需两厢情愿,柳司籍是自愿嫁去西戎的,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不可能,谢淮摇头不信,在祁山,他们明明情投意合,难捨难分,他要亲自去问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看谢淮踉踉跄跄的走出殿外,耶律王子嘴角弯了弯,眼神又狠又疯。 * 柳府。 孙玉卿坐在正堂上,看女儿坡着右腿一步一步走来,眸色忍不住暗了下来。 荣嘉公主出事后,柳若芙虽然保住了一条命,可她一个女儿身,挨了二十板子,从大狱接回来的时候,她的下半身血肉模煳,她动用所有关系,请遍世间名医,伤是痊癒了,她的右腿却坡了。 她的女儿正处于如花似玉的年龄,右腿有疾,这让她以后怎么嫁人! 一想到这,孙玉卿就心口疼,她恨不能代女儿受过,女儿每歪斜着走一步,对她来说都是煎熬。 柳若芙看母亲丧着脸,心中更恼了,她厉声质问道:「父亲为什么要把她接回来!你们不知道是她害我成现在这个样子么,为什么让她进柳府大门,为什么!」 她腿脚本就不利索,情绪一激动,险些摔倒。 孙玉卿一个箭步冲上前抱住女儿,哀声道:「芙儿,你别激动,你先坐下来,听我说。」 柳若芙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她一把推开母亲,母女俩一个趔趄,齐齐摔倒。 这样的场景在柳府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下人们见怪不怪,俱都低头敛目,大气不敢出,因为主子一个不开心,就会朝他们撒气。 柳若芙坐到地上,目眦欲裂,「你们当初为什么要救我,让我这样不人不鬼的活在世上。」 其实腿坡还只是一方面,当初她自腰部以下被打的皮开肉绽,后来虽已治好,却结了一身的疤痕,对于一个爱美的女子来说,带着这一身丑陋的伤疤,简直生不如死。 第89页 孙玉卿抱着她,哭的肝肠寸断,就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仿佛老了十几岁,以前那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太太,如今如老妪般细纹爬满了脸,「芙儿,你不要吓母亲,你若走了,母亲也活不了啦。」 柳若芙眼神恨恨看向后院的方向,「是她害了我,都是她害了我!」 她双目猩红,摇着孱弱的母亲,「你帮我杀了她,求求你,给我杀了她。」 孙氏的心仿佛跌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她的女儿被折磨的心理扭曲,她这是疯了啊。 「芙儿,你听我说,她现在是陛下亲封的祥安公主,身负着和亲的使命,这要是在柳府出了事,别说你我的性命,就是你父亲连带上整个孙家的脑袋都不够砍。」 柳若芙尖声叫到:「凭什么,凭什么,我人不人鬼不鬼,她倒封了公主,这不公平,我要杀了她!」 孙氏冷哼一声,脸色扭曲的可怕,「你以为她这公主是白来的,西戎的公主死在宫里,人家要求以公主换公主,她这是替宫里的真公主去送死呢。」 她抚摸着柳若芙的头髮,漠然道:「不用脏了我们的手,到了西戎自有人要她的命。」 柳若芙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哈哈哈哈,柳舟洲,我祝你不得好死。」 候在两旁的下人听到她的话,只觉毛骨悚然,背后冷汗涔涔。 孙氏扶着女儿站起来了,早就吓呆的婢女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将她搀到座椅上。 正在这时,前院的管家跑进来,大声报告:「夫人,太子殿下到府里了。」 太子?孙氏凝眉,太子来柳府干什么,她顿时慌了,皇家来人,该不是为了那位吧,她现在可还住在荒弃的后园子,若被太子瞧见了,会不会治她个怠慢公主之罪。 她忙吩咐道:「快把太子请到正堂,然后再把老爷叫出来。」 管家难为情道:「太子正气盛,要直接见二姑娘,不...祥安公主,下人已带着他去后园了。」 孙氏大惊失色,她原地转了几圈,又吩咐道:「去,把府里最大的院子收拾出来,给公主备着。」 安排完,她又忍不住埋怨,「老爷这一天都没见个影子,到底钻哪里去了?」 管家小心翼翼道:「回夫人,老爷在后园子。」 此刻,柳玉衡正神思不属的坐在文萃阁里,在他不远处的书桌后,有一粉衣女子,正安之若素的练字。 她掀起小扇子般的睫毛看一眼柳玉衡,漠然道:「柳大人不必在这里枯坐,我一个人还自在些。」 她之前就不再叫他父亲,这会封了祥安公主,就更不用叫他了,待明日的册封仪式过后,她和他就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柳玉衡不为所动,只道:「你这样做,值得么?」 「什么值得,什么又不值得,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的衡量标准,我也不曾问过柳大人那样做是否值得,柳大人也别再问我了。」 柳玉衡面色一僵,被噎了个彻彻底底,他轻嘆一口气,喃喃自语,「造孽啊。」脸上痛苦的神色一点都不比他的妻子少。 他也不是非要赖在这里给柳舟洲添堵,主要是前院不是正常人能待的地方,自从柳若芙被接回来后,柳府不得一天安宁,他忍受不能,每日回了府就来这里避着那母女俩。 父女二人正默默待着,院子里忽然想起杂乱的脚步声,又听福公公高声道:「太子驾到。」 谢淮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书阁的大门,眼睛捕捉到一抹粉红逃进了书架之后。 「舟舟!」他失声道,抬腿就赶了上来。 舟舟?柳玉衡眉心突突的跳。 「太子殿下请自重!」柳舟洲的声音从书架后传出来,「微臣现在是耶律王子的未婚妻,殿下请留步。」 谢淮顿住脚步,眼尾猩红,压着满腔的怒火,沉声道:「舟舟,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56章 和亲 柳府后园子本已荒弃,近日却越来越热闹,连洒扫下人都勤快起来,也不乏一些眼生的,但最近府里事多,这样的小事也就没人放在心上。 谢淮的随行禁卫军都候在文萃阁的院子里,原本在里面忙碌的下人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低眉顺眼的贴着墙根走。 文萃阁里面,柳舟洲藏在书架后面,避不见谢淮的面,她期期艾艾的声音从书架后传出来,「微臣出身卑微,能有幸嫁给耶律王子,已是最好的归宿,还望太子殿下成全。」 谢淮听了这话反倒笑了,里面的人不是舟舟,他的舟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抬腿往书架后走去,他倒要看看,说出这种话的到底是人是鬼。 待他走到书架后面,只看到一片粉红的身影躲进了更后面的书架。 文萃阁里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书架,密密麻麻的书阻隔了光线,再加上书阁年份已久,越往里走越晦暗。 而那片粉红色的身影仿佛引着谢淮往里面走,他胆子大,无所畏惧,一直追到书架的最里层。 柳舟洲突然转过身,背对着墙壁,定定看着跟过来的谢淮,在一片灰濛里,她的眼睛如波光粼粼的碧潭,深邃又明亮。 「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谢淮进门时,扫一眼院子里装模作样的下人就知道,柳府耳目众多。 柳舟洲点点头,看着向她越走越近的谢淮,心绪难宁,只不过隔了一日,她却感觉很久没见到他一样。 第90页 谢淮收敛了一身的愤慨,双手捧着扶正她的小脸,低头俯视着她,「现在可以说了。」他虽极力克制,语音里却掩不住兴师问罪的意味。 柳舟洲小脸包裹在他温暖的手掌里,仰着小脑袋把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谢淮越听眸色越暗,捧着她双颊的手越箍越紧,「不行!」他断然拒绝。 在下颚骨被他揉碎之前,柳舟洲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紧紧扒着他道:「不然怎么办,你还真想打仗啊?」 谢淮眼光冷厉,自带上位者的霸气,「有何不可。」 柳舟洲耐心分析道:「此时发动战争,大兴师出无名,万一激怒了西戎国主,他联合周边其他蛮夷,讨伐大兴,我们的处境会很艰难,而你,更无容身之地。」 「舟舟,你是不相信我的能力?」 柳舟洲道:「我自然相信你的能力,只是现在不是和西戎开战的最好时机,我只是不愿意看到更多的人枉死。」 谢淮轻嗤,「看不出你还心怀天下。」突然他眸光一冷,凛声道:「舟舟,这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事情,总之无论如何我都不同意你这个荒唐的想法,我现在就去找父皇,让他收回成令。」 「殿下。」柳舟洲急着叫到:「我当然没有这么高尚的情操,给你说实话吧,是我自己想去西戎,耶律王子说祖母写给西戎国主的信都藏在西戎皇宫,我嫁过去才有机会拿到这些信,为祖父一家平反,让母亲的义冢认祖归宗。」 谢淮捋了捋她额前的碎发,郑重其事道:「你祖父的事,我会想办法的,根本用不着这么极端的方法。」 柳舟洲没想到谢淮比他想像中意志坚定的多,看来好商好量没用,她一把拉下他的手,把他往后稍微推了推,「殿下是否记得,我本是心若死灰之人,支撑我活下来的唯一理由就是为母族报仇,现在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你叫我怎么能放弃?」 谢淮心中一怔,他怎么会不知道,当时她整个人毫无生气,仿若行尸走肉般,还是他为了让她重新振作起来,才想法设法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她晦暗的人生重塑了目标。 他苦笑自己真是作茧自缚,没想到她对此事竟如此上心,连自己的安全都不顾了。 「为陆家伸冤的事比我还重要?」他不无委屈的问道,「你嫁去西戎,有没有想过我会怎么样?」 他上位者的气势顿消,仿佛变成了一个寻常的男子,被心爱的女子抛弃,正死缠烂打求对方不要离开。 柳舟洲心揪在一起,祁山那一夜的美好她终生难忘,他对自己的心意她也明白,只是西戎人给他们出了这样一道无解的题,她能怎么办? 上面她说的所有的话,都只是理由,她也不知道自己替邵阳公主和亲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她只是觉得自己非得这么做,由她去和亲,伤害最小。 她不能任由昭阳去西戎,她去了就是死路一条,她也不能让谢淮发起战争,战争对任何一个国家来说,都太沉重了。 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比她一个小女官的儿女情长来的重要,至于谢淮,曾经为她驻足,这已足够,以后他身边会出现数不清的女子,他会爱上不同的人,这是一个帝王必然的归宿。 她微微一窒,眼眶也开始发酸,可是她知道绝情的话并不会劝退谢淮,遂说出了想好的话:「你放心,顾忌着祖母的关系,耶律王子也不能把我怎样,我拿到祖母的手信,想办法逃回来。」 「怎么逃?」 柳舟洲道:「这就需要殿下的协助了,此去西戎我可以带两个侍女,请殿下帮我选两个身手利落之人吧。」 谢淮暗里筹谋这么多年,鹰爪早已遍布朝廷内外,找两个这样的人轻而易举,可是他还是不放心,脸色阴沉不想答应。 柳舟洲知道谢淮是个理性的性子,她只需摆出事实,他自然能分出孰是孰非。 她又道:「你应该也觉察出鲁玛公主走的蹊跷,是谁策划了这一切?还有,你不奇怪昨日殿上西戎使臣明确表示只能邵阳公主和亲,为何又答应我替嫁么?」 谢淮眸光定定落在她的眼中,这些问题,正是他思考的问题。 柳舟洲继续,「我来柳府之前去见过耶律王子,当我提出要代替邵阳和亲的时候,他未及多想就答应了。」 谢淮握紧双拳,控制不住愤怒,「因为他觊觎你已久。」 「错了,耶律王子对我一点爱意都没有。」柳舟洲肯定道,她眸光微动,轻道:「女子天性对男子的爱慕敏感,男子是真心还是假意,我们看的最清楚。」 谢淮面色松怔,挑眉问道:「那你觉得我对你是真心还是假意?」 柳舟洲心里一紧,心想这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她佯嗔道:「殿下,微臣给你说正事呢。」她故意用尊称,打破这方寸之间的一点旖旎。 谢淮讪讪摸摸鼻头,眼里掠过失落的表情,回归正题道:「耶律既然对你并非真心,为什么要答应娶你?为了让你认祖归宗?」 「为了隔了几代的血缘,牺牲西戎巨大的利益,这不是耶律的风格。」柳舟洲凝眉道,「你发现了没有,无论是邵阳,还是我都是你身边最亲近的人。」 谢淮眸中闪过一道寒光,「他们净捡我最在乎的人下手。」 虽然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可是听到「最在乎的人」这几个字,柳舟洲还是悄悄的红了耳垂,「所以,和亲并不是他们的目的,他们的目的一直是你,包括一开始让鲁玛公主嫁给你,也是沖你来的。」 第91页 谢淮身在局中,倒是没想到这一层,陡然被柳舟洲点出,他心下一惊,「他们废这么大力气,目的是什么?」谢淮蹙眉思考。 「或许在等你出错。」柳舟洲轻声开口。 谢淮眸光一亮,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没错,想让他失去理智,顶撞皇帝,兵走险招,一败涂地,然后慢慢削弱他在朝中的威势,再取而代之。 能想出这种狠招,又深知他弱点的人,他闭着眼睛都知道是谁,只是没想到贵妃为了达到目的,竟不惜和西戎人做交易。 想说的话都已说完,柳舟洲提醒道:「殿下不宜在此停留太久,请回吧。」 谢淮死死的盯着她,恨不能把她印到心里去,他伸手缓缓抚摸她的小脸,直到指腹碰到一滴冰凉,是她哭了,他心下不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一字一顿道:「舟舟等我,等我把你从西戎接出来。」 柳舟洲哽着嗓子,用力的点头,「嗯。」 说完一把推开他,转过身,决然道一声,「你走吧。」 谢淮最后看她一眼,转头就走,又听她在身后喊一声,「等等。」 他满怀希望的转身,希冀她说她改变了主意,只要她开口,虽然敌人阴险狡诈,他定能找到解决办法,他不希望她冒哪怕一丝危险。 却听她肃然道:「邵阳公主说,鲁玛公主出事前,每日都吃大量的菓子,或许你可以从这里查一查。」 谢淮失望的点点头。 仿佛看到他眼里的失落,柳舟洲心生不忍,又多说了两句:「对方很大的一个意图是离间你和陛下的父子关系,你可不要上当,再也不要忤逆皇帝了。」 谢淮沉重的点点头。 柳舟洲仿佛倚门送别的妻子,又补充道:「就算是做做样子,也不能让对方的奸计得逞。」 谢淮心下一动,冲过来,捧起她的小脸,种下朵朵梅花,柳舟洲被他搅得意乱情迷,趁着还有一丝理智,一把推开他,摆手让他出去。 待他高大的身躯消失在书架尽头,她终于绷不住,双腿如面条般,软在地上。 谢淮从书架后走出来,冷冷瞥一眼柳玉衡,「孤后面再找你算帐。」说完大跨步走出了书阁。 谢淮出来,一院子的禁卫立刻挺直了身板,他踏上辇车,往皇宫走去。 禁卫在前面开道,辇车穿过熙熙攘攘的上京城,谢淮对周边发生的一切恍若未见,刚才在书阁他心神有点乱,很多疑点都没来得及捋清,这一路够他想个仔细。 随着离皇宫越来越近,他脸色越来越冷,眉间阴鸷的厉害,他大手啪的一声拍到车围上,沉声道:「去御书房。」 * 东宫寝殿,谢淮正坐在书案后悠闲的看书,殿门外传来焦急的拍门声,邵阳公主和曹牧风的声音隔着门缝传进来。 「太子哥哥,你为什么要和父皇争吵?」 「殿下,这么关键的时候,陛下为何要罚您禁闭东宫啊?」 「太子哥哥,为什么是柳司籍去西戎和亲,她是不是在帮我?」 「殿下,你要禁闭多久,过两天西戎使臣可就要启程了。」 「太子哥哥,你快想想办法,帮帮柳司籍啊。」 曹牧风突然打断邵阳公主,「殿下就是为了帮柳司籍说话,才得罪陛下的,现在谁都帮不了她。」 邵阳颓然「啊」了一声,掩面哭泣,曹牧风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低声哄邵阳:「邵阳你别哭了,这事也不怪你。」 谢淮对着外面二人,冷冷道:「你们不用担心我,牧风,你快带邵阳回去,看好她,别让她做了傻事。」 曹牧风踌躇着应了声「好」,扶着邵阳公主离开。 听他们离开的脚步越来越远,他眸色暗了暗,抬手把叠好的字条递给小福子,小福子接过字条,仔细把它装到信鸽腿上的小竹筒里,走到窗边,双手举起鸽子,把它放了出去。 * 翌日,天还未大亮,礼部的官员,宫里的嬷嬷、宫女、小监全都挤在柳府前院,比过大节还热闹。 今天是柳舟洲的册封仪式,在柳府正堂进行,主持是那日在祁山见过的冯尚书,他是太子心腹,又是柳玉衡同僚,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以对柳舟洲格外尊敬。 那些宫里来的嬷嬷、宫人只当柳舟洲是个替死鬼,本想敷衍了事,可见两鬓斑白的冯尚书待她比宫里的公主还谨慎,也不敢懈怠,也都是恭恭谨谨的。 宣授制册完毕,柳舟洲正式册封为大兴的祥安公主,所有人都要对她行叩拜之礼。 柳若芙被拉着在大堂枯坐一早晨已经够生气的了,这会还要对柳舟洲大拜,气的扶着椅子就要离去,孙氏一把握住她的手,咬着牙压低声音道:「她马上就要变成死人了,你和一个死人较哪门子劲。」 柳若芙瞪着堂上灼若芙蕖,头戴华冠的女子,目眦欲裂,「拜就拜,就当提前给她上香了。」 她身边的婢女闻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饶是每日听大小姐污言碎语,刚才那般话也太恶毒了。 柳舟洲坐在上首,看着一屋子人神色各异,心里波澜不惊。西戎使臣急着把鲁玛公主的尸身运回大兴,是以册封仪式之后,她直接从柳府跟着西戎使臣的队伍向西戎进发。 今日之后,柳府所有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了,大兴也跟她没有关系了,她安慰谢淮自己会想办法逃回来,其实心里却没底,只盼着谢淮派来的两个婢女能把证据带回来就行。 第92页 册封礼之后,宫里的内监尖着嗓子道:「行礼。」 整个大堂跪满一地,真心假意的祝福声不绝于耳,她默然抬手,沉声道:「平身。」 两个嬷嬷牵着她的手缓慢的走出柳府,上了一架宽敞的马车,她刚坐定,柳玉衡的声音从车帘处传来,「老臣祝公主贵体金安,一生顺遂。」 说道最后他嗓子明显哽住,柳舟洲心里一紧,撩开车帘,看见车外的柳玉衡已经泪流满面,只她懂事以来,这仿佛是她第一次见父亲哭,一时忍不住,也红了眼眶,她赶紧放下车帘,沉着气道:「主柳大人得偿所愿。」 震耳欲聋的金鼓雷鸣之后,和亲的队伍缓慢前行,上京城离她越来越远了。 * 「公主,快别睡了,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到尔乌崖了。」伴着话音,车帘被一双素手掀开,宫女锦夏端着食盒进了马车。 锦夏是谢淮给柳舟洲挑的侍女之一,平时看着文文静静,弱柳扶风的样子,只有柳舟洲知道,她一身的肌肉是多么紧实,她颇善伪装,不到关键时刻,她这枚利剑不会出鞘。 柳舟洲缓缓张开小扇子似的睫毛,声音慵懒道:「这么快?」 「可不是么。」锦夏边说边挑开她面前的车帘,入目是碧色连天的草场,一条小河宛若银带蜿蜒其间,越接近西域,地形越神奇,睡前明明还是黄沙漫天的戈壁,这一觉醒来就到了塞外绿洲。 锦夏道:「这尔乌崖内外就是两个天地,现在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等翻过这片群山,绿色就越来越多,及至到了王城,那颜色比京城还翠呢。」 锦夏不仅身手好,对西域地理志研究颇深,这也是谢淮选她的原因之一。 柳舟洲垂下了眼睫,颜色再好有什么用,到底是别人的故乡。 「公主先吃点东西。」锦夏把食盒往柳舟洲怀里一塞,轻声道:「尔乌崖中间有一段山势很高,空气稀薄,身体不好的人轻则呕吐,重则昏迷,公主多吃点,好歹蓄些力气。」 「好。」柳舟洲端住食盒,点点头。 正午时分,西行的车队缓缓停下,前面就是地势险峻的尔乌崖,西戎人内部仿佛出了内乱,自己人吵个不停。 过了半晌,送嫁的李将军打马过来,恭谨道:「公主,耶律王子下令就地扎营休息,明日再过尔乌崖。」 柳舟洲轻道:「有劳将军一路护送,过了尔乌崖就是西戎的地界,将军已完成使命,即可回上京吧。」 李将军道:「末将已经请示耶律王子今晚留下,末将得看着公主进了尔乌崖才安心离开。」 柳舟洲动容,轻道:「谢过将军。」 下了马车,柳舟洲昂首挺胸,走的稳当,火红的霞披曳地三尺,硕大的凤冠在头上纹丝不动,以公主的名义和亲,一路上她都如此穿戴,满身的累赘,甚是累人。 前方不远,耶律王子微笑着等她,及至两人还剩一步的距离,他向前跨了一步,张开大臂就要搭她的肩膀,柳舟洲眼光陡然一凛,他伸到半空的手顿时停住。 离开了上京的束缚,耶律霸气的性子显露无疑,他收回手臂,面不改色道:「公主恕罪,我们草原人不拘小节,我一时高兴,忘了中原与我们习俗不同,差点坏了规矩,帐内备了酒宴,公主请进,到时候我再向公主好好赔罪。」说着他大臂一挥,做了个请的动作。 他一口一个公主,是在故意噁心柳舟洲,她恍若未闻,径直向帐中走去。 进帐后,因着还未成礼,柳舟洲坐在左边的贵客位,剩余人一字排开坐在下首,耶律王子春风满面的坐在上首。 他举起金樽,冲着柳舟洲道:「大兴祥安公主深明大义,为了两国的交流融合远赴西域,本王不胜感激,为了两国的友谊,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子,一大杯酒咕咚咚入了喉。 这样的戏码沿路每晚几乎都要上演,他演的不累,柳舟洲看的也累了,根本不接他的话,也不碰酒杯,自顾吃些硬食,为明日翻山积蓄力量。 耶律王子也不生气,他以胜利者的姿势指向窗外,「翻过这片大山,就是西戎王城,塞外绿洲乌勒城,那里水草丰美,土地肥沃,大家都有肉吃,可这样的绿洲,整个西戎不过两三处,其他地方都是戈壁荒漠,那里的人没有肉吃,甚至连喝水都困难。可是大兴四境之内的土地全都跟我西戎的绿洲似的,没有沙子,这么好的土地不养牛放羊,都种了谷物,太可惜啦。」 他又喝了一大碗酒,目露狡黠,「神女山养育出了世上最强的战马,我盼着有一天骑着它们在中原的绿洲上跑一跑,尝一尝那里的草是什么滋味,然后再漫山遍野的牧养群羊,让中原的土地上处处羊肉飘香,哈哈哈哈...」 可能是快回到西戎的缘故,耶律王子放下伪装,终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光肖想一下就能这般兴奋,谁敢保证大兴对西戎开放边贸之后,他们不会贪得无厌。 柳舟洲眼里掠过一丝鄙夷,冷声道:「跨过这座山,本宫就是西戎人了,如果殿下有朝一日到大兴遛马,请一定记得带着本宫,我也能见见旧人。」 耶律顿时觉得没劲,不再理她,斜歪在座位上喝酒,柳舟洲正好耳朵清闲了。 晚膳正进行着,忽见一个西戎汉子连滚带爬的进来,跪到耶律王子脚下,哭天喊地的叽里咕噜一番,他越听脸色越难看。 第93页 半晌,他转过头,面沉如发怒的巨兽,「谢淮带人打过来了!」 尔乌崖,少年太子身披银甲坐在马背上,目光如炬盯向远方,直到天地交界处出现一队马车,他才敛了神色,嘴角浮现一丝几无可查的微笑。 第57章 救人 谢淮打过来了?柳舟洲忍不住蹙眉,他不是在东宫禁闭么? 她瞬间明白过来,谢淮从来都不是鲁莽之人,何以那日分析完利弊之后,反倒去皇帝的御书房无故大闹一场,他这是想让对方放松警惕,然后杀他个措手不及。 王帐内顿时混乱起来,几十双眼睛恶狠狠的看向柳舟洲,一个副将一手掀翻面前的食案,骂骂咧咧道:「殿下,我们是不是中计了,听说太子被关起来,国主只派了三千精骑接应我们,若非如此怎么也得派三万吶。」 耶律眸光阴鸷,脸色狠厉,他坐回王座,凛声问信使:「对方来了多少人?」 「约莫着有五百人。」信使回道。 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登时缓和,西戎使臣们舒了一口气,有人已经开始哈哈大笑,「还以为太子有能耐集结北地军呢,区区五百人,竟敢挑战我西戎铁骑,可笑至极!」 又有人接话道:「为了一个假公主,调动北地军?别痴心妄想了,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耶律王子面色稍霁,他看一眼柳舟洲,邪魅一笑,下令道:「拿好酒来,我要和祥安公主一起喝酒看戏。」 帐内又是一阵放肆的笑声。 柳舟洲面上端的是风平浪静,食案下的手握成了拳头,捏的骨指发白,她暗暗为谢淮担心,他只带了五百人,这说明他此举没有得到军中的支持,这五百人说不定还是他自己的手下。 帐外抬进来一坛好酒,耶律亲自倒了一杯端到柳舟洲面前,他嘴角勾着怪笑,目光中是抑制不住的得意,「没想到祥安公主这么大面呢,贵国太子都追来了,本王真是好运,娶了个抢手的。」 柳舟洲推开他的酒碗,冷哼一声,「王子殿下何必在这装模作样,你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么?」 耶律仰头喝掉碗里的酒,放肆大笑三声,他心情好极了,眼看着事情都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他也不在意柳舟洲的冷嘲热讽,嗔怪道:「唉,公主此言差矣,本王对公主很是欣赏,再加上我们又颇有渊源,待回到王城,本王一定用最盛大的仪式迎娶你,你是本王的骄傲,啊哈哈...」 柳舟洲垂下眼帘,掩盖住眸中的鄙夷,低声道:「今日殿下若是赢了,举世可见,到时候我就是个废人,你又何需劳师动众,用我来炫耀你的胜利,不如就此打发了我,省的我占着你的皇后之位。」 听了这话,对面一个大口吃肉的彪形大汉忽然顿住,不满的嚷嚷,「什么叫若是赢了,我们肯定能赢,你就等着看你们的太子殿下狼狈逃跑吧。」 耶律轻啧一声,那壮汉立刻噤声,他换上一副刀刻般的笑脸对柳舟洲道:「怎么说你也是姑姑的后人,你怎么会是废人呢,本王啊,一定把你好好的供在皇宫里。」 柳舟洲冷笑,「你若是顾念祖母,断不会这样对我。」 她突然想到什么,目光一凛射向耶律王子,「鲁玛公主的死,不会也和你有关吧!」 耶鲁耸耸肩,不置可否。 「亲妹妹都能下得了手。」柳舟洲骇住,「丧心病狂,你简直不是人!」 耶鲁王子面上露出诡异的表情,眉宇之间仿佛团了一层黑雾,声音寒凉不似来自人间,「公主错了,她不是我的亲妹妹,跟你一样,是宗族临时过继的,一个替死鬼而已。」 他说的如此冷漠,仿佛那不是一条生命,柳舟洲背后不禁一冷,「所以,在西戎她的死期就已经定了,是么?」 耶律王子冷笑,「难道你不是么,你当日来找我,不是也抱着赴死的心情么?」 柳舟洲正色道:「我们不一样,她被你们蒙在鼓里,而我是自愿的。」 耶律王子满意的大笑几声,转脸眼睛如鹰隼死死盯着她,「娶你果然是正确的选择,谢淮没有令本王失望,本想他在宫里闹闹就够了,没想到还有惊喜。带人抢和亲公主,哈哈哈,这个罪名够他受的。」 柳舟洲心下一跳,指甲抠到了肉里,她心中紧绷的一根弦断了,面上露出颓然之色。 谢淮此举确实太莽撞。 耶律王子心满意足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招唿手下的人,「大家吃饱了,喝足了,待会看本王如何生擒大兴太子。」 肆意的欢唿声冲破王帐,穿入云霄。 柳舟洲敛起眼睫,闭目沉思,锦夏站在她的身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帐内其他的大兴人,因为不懂西戎语,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对方亢奋的表情,众人脸上隐隐有不安的神色。 突然帐外喧譁起来,仔细听还能听到兵刃相接的声音,帐内的西戎人顿时惊唿一片。 「难道是大兴人败了?」 「不会这么快吧!」 「哈哈哈,西戎铁骑威武!」 喧譁声越来越大,柳舟洲悚然一惊,忍不住引颈朝帐外张望,她默默祈祷不要看到那个身影。 突然一个西戎兵士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他浑身都是血,帐内登时溢满了血腥味。 他跌跌撞撞的扑到在王座下,哆哆嗦嗦道:「殿下不好了,大兴人冲破防护,朝着王帐来了。」 第94页 「不可能!」耶律勐的站起身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浑身是血的兵士面前,把他像小鸡仔似的拎起来,阴恻恻道:「你再说一遍。」 那小兵像待宰的羔羊,面如死灰,放弃挣扎,声音却抖的厉害,「铁骑军被攻破了,大兴人就要来了。」 耶鲁王子一把将他扔到地上,眸光阴狠盯着柳舟洲,奸笑道:「看来你又要派上用场了。」说着就向她缓缓走来。 柳舟洲知道他想用自己要挟谢淮,慌忙起身,一步一步往后退,她怒喝道:「两军对垒,殿下却拿一个女子做威胁,实非君子所为。」 耶律哈哈大笑,目露鄙夷,「君子?君子能救命么?」 锦夏在柳舟洲的身后,轻轻扯着她的衣服,两人缓缓往后退,耶律王子并没有放过柳舟洲的意思,一步一步把她逼到王帐一角。 李将军及送嫁的将士早已被西戎人控制住,剩下的嬷嬷婢女吓得花容失色,抱作一团,一声都不敢吭。 帐内西戎使臣见柳舟洲和锦夏是两个孱弱的女子,根本没把她们放在心上,都站着不动,看耶律王子如何逞勇。 两人退无可退,贴身靠着帐布,柳舟洲面上惶然,她自己被抓无所谓,却不想谢淮为了她功亏一篑。 可是,谢淮明显就是为她而来,耶律若是用她要挟谢淮,他必定妥协,柳舟洲心急如焚,恨不能插翅飞了。 耶律王子越走越近,脸上已经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 柳舟洲突然感到腰腹一阵温热,她低头,是锦夏的一只手握在她的盈盈细腰上,她还未反应过来,却见锦夏另一只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一把细细的弯刀,刀光一闪,帐布上裂开一道大口子,锦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她推出了帐外。 「快跑!」锦夏在帐内怒吼,说完她已噼刀斩向对面的耶律王子。 外面已经大乱,到处是刀光火影,人嚣马鸣不绝于耳,柳舟洲一把拆掉头上的凤冠,褪去曳地的霞披,轻装向外跑去。 她要去找谢淮,回来救锦夏。 可惜她虽已褪去霞披,衣裳还是鲜艷的红色,在苍茫的夜色里,特别显眼,两个西戎士兵已经发现了她,朝她跑过来。 柳舟洲也看到那两个士兵,她拼尽全力往反方向跑,可是她哪里跑得过健步如飞的草原兵士,很快两人就把她包抄围住,正当他们狞笑着上前抓她时,只听「霍霍」两声,二人向前扑到地上,背上的箭翎还在铮铮摇晃。 柳舟洲抬头,看见谢淮一身银甲从黑暗中走来,他身上脸上都挂着血渍,手中的长剑上血水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看见柳舟洲,他阴寒的眸子里升腾起两团火光,「舟舟!」他扔下手中的剑,快步跑过来。 柳舟洲看着谢淮银晃晃的身影,嘴角沁出一丝笑意,「殿...」话还没说完,她两眼一抹黑,向前栽了过去,落地前,她眼前骤现一团银光。 谢淮一个箭步冲过来,伸臂捞起柔软无力的女子,把她抱在怀中,「舟舟,舟舟...」他一声声焦急的喊道。 方才被西戎士兵追击,柳舟洲又急又怕,为了逃命,她拼尽了一身的力气,看到谢淮的那一刻,她心弦一松,人也就站立不住。 她只是惊吓过度,甫一放松,没了精气神,人并没有昏迷。 谢淮的声音淳厚中带着焦虑,和他平时的做派全然不同。柳舟洲本想在他怀中闭目养神片刻,现下耳边实在聒噪的厉害,她不得不掀起沉重的眼睑,嗔道:「殿下,我在。」 见她醒过来,谢淮眼中的火团又燃了起来,他把她抱得更紧,头贴在她的颈上,重复着喊她,「舟舟,舟舟...」 柳舟洲突然失声叫到:「不好,锦夏还在王帐,你快去就她。」 谢淮不紧不慢的笑了,垂睫看着她的盈盈美目,沉声道:「好,去王帐。」那神情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锦夏的样子。 柳舟洲瞪她一眼,催促道:「快点呀。」 谢淮就这样抱着柳舟洲畅通无阻的走到王帐,看来帐外的西戎士兵都已经被控制住。 王帐内没有一点声音,柳舟洲心里焦急,不由的担心锦夏的安危,她自觉缓的差不多,撑着身子从谢淮怀中跳下,她顾不得自身安危,伸手拉开王帐。 里面的状况让她傻了眼。 只见锦夏手里的弯刀架在了耶律王子的脖子上,刚才还瑟瑟发抖的嬷嬷婢女此刻神情灼然,她们围成一个圈,手里都拿着和锦夏手里一模一样的细弯刀,刀尖对准圆圈中的西戎使臣。 柳舟洲目瞪口呆,她转脸看向谢淮,指着里面问:「她们都不是普通人?」 谢淮轻笑,「当然,否则我怎会放心让你跟他走。」 耶律王子又恼又恨,「你竟然设计我!」 谢淮扶柳舟洲走到一旁坐下,倨傲道:「王子大费周章陷害孤,孤自然要礼尚往来。」 「你怎么用五百人就低过我三千精兵?」耶律王子心有不甘,也不愿相信。 「哼,」谢淮不屑一顾,「五百都太多了。」 耶律王子青筋暴起,仿佛随时能崩出血来,忽而他又笑起来,桀骜的说:「谢淮,本王是西戎使臣,量你也不敢动我,否则各国都知道你们大兴国是怎样接待外国使臣的了?」 谢淮抹了抹剑上的血,轻笑一声:「如果这个外国使臣勾结后宫,蒙蔽皇帝,诬陷储君呢?」 第95页 「谢淮,不要血口喷人,你有证据么?」说这话的时候,耶律王子刻意挺直了胸膛,可他的声音里已有一丝惊慌。 「那就请王子殿下去牢里问问你亲爱的孜拉大人吧。」谢淮对锦夏点点头,「压他下去。」 「是,殿下。」锦夏压着耶律王子往外走,他还不死心,粗鲁的喊道:「谢淮,我明日若不能出现在乌勒王城,我父王定会派兵荡平大兴皇宫。」 「不用他老人家千里迢迢去上京,孤就在这里等他。」谢淮盯着他的背影,斩钉截铁道。 耶律王子扭头,不敢置信的看着谢淮,刚想说什么,被锦夏一把推倒门外。 谢淮走到趴在地上的西戎使臣前,挑了一个身体看起来最精壮的,厉声道:「你现在立刻回乌勒,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西戎国主,你与他讲,孤明日在这里等他。」 那使臣惊的嘴巴里可以塞个拳头,怔愣半天都没反应过来,直到谢淮飞了他一记刀子眼,他才回神,慌忙跌跌撞撞的跑了,生怕谢淮反悔。 地上趴着的西戎使臣彼此悄悄交换了眼神,眼角偷偷露出一点笑意,国主来了,他们就有救了。 帐内走进一行将士,那为首的向谢淮报告道:「启禀殿下,西戎军兵已全部歼灭,只是俘虏太多,我们的人看顾不过来。」 谢淮略一思索,下令道:「先用行军绳把他们全部绑在一起,集中看顾。」 「是。」那人得令后立刻带着帐内剩下的西戎使臣走出了王帐。 谢淮吁了一口气,转过身,对上柳舟洲疑惑的眸子,他眉心舒展,倦声道:「待会给你解释。」 原来那日谢淮从柳府出来,就没打算真的让柳舟洲去西戎,摸清了对方的意图后,他将计就计,一边佯装为和亲的事与皇帝闹翻,一边查耶律王子勾结贵妃的证据。 可对方都是老狐狸,怎么会给他留下证据,他最后想到柳舟洲说的鲁玛公主生前每日都吃很过菓子,他查到这些菓子都来自御膳房,菓子里下了西戎王室独有的密毒,食多了必死无疑。 他把这些菓子带去地牢给孜拉大人看,她一看就明白了,耶律王子心狠手辣,为了达到目的,族亲的公主都可以牺牲,又何况是她呢,谢淮许她说出真相后,给她自由,她这才道出了西戎王室的狼子野心。 柳舟洲突然想到一件事,「这个孜拉在我祖母身边很久,又为西戎皇室效力,她知不知道祖父的事?」 谢淮点点头,「孜拉全都招了,你的祖父祖母没有通敌卖国,当年通敌卖国的另有其人,你祖父一家是被人诬陷了。」 柳舟洲落泪,「此人是谁,竟如此恶毒心肠。」 谢淮搓搓手帮她擦去眼泪,「这个只有西戎国主知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他揪出来的。」 柳舟洲抬睫看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他必定是星夜兼程,才及时赶到,心里一阵柔软,她轻声道:「殿下速去休息吧。」 谢淮确实累了,他已记不清自己多久没睡觉了,这会尘埃落地,他的一颗心也松了下来。 塞外的夜,清冷舒爽,天蓝的不像话,连星星都比上京的大了几分。 俩人手拉手往谢淮的帐篷走,汩汩暖流从他粗粝的大手传到她的身上,她心里仿佛流淌这一汪春水。 为了不打扰他休息,把谢淮送到帐外,柳舟洲就赶紧熘了,她感受到了他如火的热情,自己又何尝不是心中波涛澎湃呢,只是她知道,他需要休息。 躺在帐篷里,柳舟洲睡意全无,这一天发生的事太多,她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总觉得不现实,害怕一闭上眼,发现只不过是美梦一场。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睡着。 柳舟洲睡的正香,小脸突然皱了起来,她眼皮动了动,小扇子般的羽睫掀了起来,「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低头打量她的男子凝眉,「笑什么?」 柳舟洲拉着他的手坐起来,娇嗔道:「我睡着的时候,总觉得头顶上有一双眼睛看着我,没想到是殿下你呀。」 谢淮莞尔,「醒了就想来看看你,见你睡的香,不捨得叫醒你。」 柳舟洲把拦腰抱住他,把头搁在他的肩膀,「殿下,我是在做梦么?」 谢淮轻嘬她的耳垂,声音带着致命的诱惑,「舟舟,如果这是梦,就让我们一起永远不要醒来。」 两人沉溺在这比梦还甜的夜里。 * 翌日,天色大亮,锦夏撩帘走进柳舟洲的帐篷,她心里纳闷,早已过了早膳的时间,公主怎么还不起床,她觉少,平时从不赖床。 及至往前走了两步,饶是她受过训练,还是忍不住惊唿一声,公主的床上怎么有两个人,那外面躺着的,看身形,应该是个男子。 两人和衣而睡,应是没做越矩的事,可是帐间的缠绵悱恻一点不输男女之事,两人相拥而睡,青丝交缠,鼻息与共,像一对双生人。 锦夏虽然见多识广,可她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看一眼登时面色潮红,心惊肉跳,她赶紧转过身去。 可是床上的人已经被她惊醒,柳舟洲脸色涨红,喊她,「锦夏,没吓着你吧。」 太子手下最出色的女刺客,语无伦次道:「没有,是卑职吓着殿下和公主了。」 谢淮翻身下床,慢条斯理的穿上马靴,走过她的身边,轻飘飘丢下一句:「你什么都没看到。」 第96页 锦夏恨不能自戳双目,她捂着眼睛,肃然道:「是殿下,卑职什么都没看见。」 谢淮轻笑出声,柳舟洲却看不下去,拧眉沖谢淮道:「你不要吓她,锦夏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谢淮嘴角嘴角轻轻勾起,打趣道:「呦,这么护着她,那以后就让锦夏跟着你吧。」 「真的?」柳舟洲喜上眉梢,有这么个身手不凡的人物做贴身婢女,那可太有安全感了,「不过,锦夏这么厉害,跟着我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呀。」 锦夏转身单膝跪在柳舟洲床前,正色道:「殿下麾下比锦夏厉害的人太多了,若能伴公主左右,是卑职的福气。」 谢淮松快道:「好,就这么定了。」 主僕二人相视一笑。 谢淮伸手对柳舟洲说:「走,我带你去草原看看,估摸着正午时分西戎国主就要来了,他一来就要大煞风景了。」 「西戎国主会来!」柳舟洲吓的从床上跳下来,失声道:「那西戎大军也会来吧,咱们的战骑再骁勇,五百人也抵不过西戎大军呀。」 谢淮挑眉,「谁说我们就五百人,是耶律只值出动五百人而已,这次我既然来到尔乌崖,许多的事都要当面和西戎国主讨教一二。」 柳舟洲舒了一口气,听谢淮这意思,大兴的军队也来了,虽说如此,可两军对垒,万一差枪走火,那就是无数的生命和家庭的沦陷,况且谢淮还抓了人家的王子,西戎国主必然是盛怒而来,想想这事她就心惊胆战,哪还有心思去看草原。 柳舟洲还是被谢淮拉了出来,她心里惴惴不安,觉得草原也不过如此,她身上那点西戎血脉,估计早就消解殆尽,大草原有什么好,还是大兴瑰丽多变的景色好看。 该来的还是会来,柳舟洲和谢淮刚跟将士们一起用完午膳,前线来报,西戎国主已经率军翻过了尔乌崖,正朝这边赶来。 未待多久,大地仿佛震动了般,整齐划一的步伐声「哐哐」而来,极目远眺,西戎大军正黑乌乌的压过来。 第58章 后来 那片黑色越来越近,须臾就以燎原之势盖住了整个草原,看来西戎国主没少带人来。 时至此时柳舟洲还没看到大兴的军队,可看谢淮胸有成竹的样子,她的心也安定下来,并肩与他站在一起看西戎王率兵滚滚而来。 等到对方的离他们只有百尺之距,不知何时,谢淮的背后站了一排戎装男子,他们年龄,身形各不一样,但每一张脸上都是身经百战后沉淀的刚毅。 这是西北边境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北地军所有将领。 他们腰板挺的笔直,威武不凡,目不斜视凝望前方,这一众灼灼的目光汇聚在敌方主帅的身上,竟也有气吞山河的威势。 西戎大军停下前进的脚步,走在最前面高头大马上的正是西戎国主,他穿着金色的战甲,头戴钵胄,头盔上的红缨有半人高,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特别显眼。 西戎使官和大兴使官走到中间地带传话,一番交谈后,各自打马回到主子身边。 大兴派过去的使官回到谢淮面前,下马行礼后,中气十足的给他汇报:「启禀殿下,西戎国主想和您当面交谈,而且——」 他看了一眼柳舟洲,声音明显放低,「而且他说想见见姐姐的后人。」 谢淮转脸看向柳舟洲,眸中是徵询的目光,是否去见西戎国主,由她自己决定。顿了几息,柳舟洲沖他点点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谢淮会意,从她脸上收回目光,对使官道:「去准备。」 那使官冲着后面一伸手,一队军兵迅速在两军中间搭起一座临时的凉棚,凉棚四面裸露,内里食案,茶具,团蒲已经俱全。 谢淮遥遥的沖西戎国主做了个请的动作,西戎国主翻身下马,脱盔去甲,大步朝凉亭走来,离得远虽看不清他的五官,但他周身散发着君临天下的豪气,不免让人心生畏惧。 西戎国主技高人胆大,脱去戎装已显出诚意,这厢又见他只身前来赴约,身边连个副将都没有。 谢淮转身对后面的将领道,「看我的指令,见机行事。」 众人洪生应道:「遵令!」 谢淮示意柳舟洲,两人一起朝凉亭走去。柳舟洲虽已尽量走快,谢淮和她还是落后西戎国主几脚,西戎国主颇有耐心的等了他们一会,三人客客气气的一起走进亭中。 谢淮刚扶着柳舟洲坐好,就见西戎国主正一瞬不瞬的看着柳舟洲,他眉宇轻蹙,先开口道:「孤不过因为贵国王子的事,请国主前来商议,国主带着军队翻山越岭,不免令人想到别的方向?」 西戎国主从柳舟洲脸上收回视线,目光淡淡瞟向大兴将士所在的方向,冷笑一声,「本王带了整个西戎的精锐赴约,为表对大兴太子的尊重,倒是殿下只带这么几个人来,是故弄玄虚还是深藏不露?」 他一开口,谢淮和柳舟洲都暗暗一惊,倒不是他话的内容有多可怕,而是他的汉话太好了,如果不看人,还以为说话的是一个大兴的文雅书生。 谢淮眉心轻蹙,西戎国主汉话如此娴熟,看来觊觎大兴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似笑非笑道:「是否尊重对方,要看怎么做,而不是怎么说,贵国此次出访的使臣,可没显出对我大兴皇室的一丝尊重。」 昨夜回去报信的使臣把耶律王子被囚的前因后果都和西戎国主讲了一遍,此时谢淮轻轻一点,国主立刻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重重的嘆了一口气,面色微动,却还是一副倨傲的样子,问:「太子殿下既然请本王过来相商,定是不会为难我那煳涂儿子吧。」 第97页 谢淮轻笑,「耶律王子是贵国的储君,孤自是不想为难他,但我大兴好歹是一方主国,若是让周边众国知道我堂堂皇室被这般欺辱、坑害却无动于衷,岂不是整个国家都让人小瞧了去。」 西戎国主眼光精亮,开门见山到:「殿下请讲,什么样的条件贵国才肯放了耶律?您尽管提,即便是要我西戎大军永不侵犯大兴,我也可以答应。」 谢淮嘴角轻扯,桀骜的睨着西戎国主,漫不经心道:「想必国主也知道,昨日我五百北地军不肖一个时辰就全歼你西戎三千精骑,你觉得孤需要用皇室的脸面换你们西戎这样一句承诺。」 西戎国主昨日听到这件事也是骇了一跳,他没想到北地军恐怖如斯,其实在来之前他已经悄悄的打消了和北地军正面交战的准备,所以才想拿不侵犯大兴的藉口换回耶律,没想到被谢淮揭穿,他不由的谨慎起来,不敢小瞧眼前年轻的太子。 「那本王倒是好奇了,我们西戎还有什么值得太子殿下拿皇室的脸面来换。」 谢淮看一眼柳舟洲,眼底闪过一丝温柔,「孤要的东西很简单,对国主您来说不过是一堆废纸而已。」 「哦?」西戎国主脸上是不可置信的神色,兴趣盎然道:「愿闻其详。」 谢淮缓缓道,「孤想要用耶律王子交换贵国前任国主和陆夫人的全部通信。」 西戎国主瞬间明白了什么,目光落在柳舟洲的身上,轻笑道:「成交。」 柳舟洲却瞪大了双眼,死死盯着谢淮,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远方两国的军队还在虎视眈眈的盯着亭内,他们定以为里面正在进行什么改变两个国家命运的交易,岂不知,竟是这等小事。 谢淮沖柳舟洲眨了眨眼睛,肯定了她眼里的疑问。 柳舟洲却急了,她虽然很想为祖父沉冤昭雪,却觉得这种方式,是杀鸡用了宰牛刀,不值当啊。 「殿下,你还是再考虑考虑?」柳舟洲斜倾了身子,在他耳边暗暗说道。 耳边仿佛有清风拂过,谢淮心下微动,对她笑了笑,转过脸,同样贴着她的耳垂道:「我自有分寸。」 柳舟洲收回身子,脸上又恢復了波澜不惊,谢淮做事总有他的考量,他不是意气用事之人,她不再多说什么。 西戎国主缄默,深知未来西戎将面对一个十分棘手的对手,这太子可没他那个皇帝爹好对付,他豪爽一笑,眼睛看着柳舟洲,「你就是本王妹妹的孙女吧,本王一直想把皇妹的手信送回大兴,还她一个清白,但一直未寻到合适的时机,今日有荣幸假借太子之手替你祖母伸冤,本王深感欣慰。」 柳舟洲冷眼看他假兮兮的表演,并没有拆穿他,只对他轻轻一笑,再也不愿多分一丝关注给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大草原。 西戎国主仿佛吃了个闭门羹,面露不虞,可惜他现在人在屋檐下,也不敢发怒,只好讪讪的看向谢淮,故作深情道:「妹妹的后人託付给殿下,本王就放心了。」 谢淮唇角弯了弯,拉着柳舟洲站了起来,抱拳行礼道:「那就请国主信守诺言,早日命人将信函送回来,在这之前还得委屈王子在我北地军中多待一些时间。」 说完也不等他回礼,拉着柳舟洲往回走。 西戎国主留在亭内,脸色涨红,青筋暴起,他听昨日报信的人说,耶律王子像罪犯一样被压进了囚车,他心疼坏了,这就意味着他的儿子还要在囚车受一日的屈辱。 他真想命大军压过来,生吞活剥了这群人,可是他不敢,看太子那气定神闲的样子,再看对面北地军将领威不可侵的气势,再联想昨日西戎铁骑的溃败,他不能贸然行动。 再者这笔交易太划算了,几张没什么价值的纸片换耶律平安归来,多受一日就让他多受一日吧,谁叫他如此沉不住气。 事不宜迟,西戎国主赶紧跨出凉亭,急声对赶来的副将道:「速回王宫。」 看到谢淮和柳舟洲全须全尾的回来,众人都舒了一口气。 谢淮交代昨日跟来的那五百将士在此多留一日看护耶律王子,待拿到西戎国主送来的信函再放了他,众人面色踌躇,似有话不敢说,谢淮颇有涵养的看着他们,等着他们开口。 沉默半晌,一个年级稍大的中郎将轻咳两声,开口道:「末将斗胆问一声殿下,为何要放了耶律,他可是我们一个很重要的筹码。」 谢淮目光如炬看着他,「孤是在给西戎国主释放一个信号,我北地军对阵西戎大军,无需任何诡计。」 他眼光一一掠过众人,肃然道:「孤虽尚武,平日也督促你们苦练兵法,却不贊成轻易动武,我们苦练本领是用来威慑敌人的,而不是和他们厮杀的,只要我们强大到让敌人闻风丧胆,就能手不刃血,保护大兴江山。」 将士们齐声应是,声音震嚣云天,对于谢淮的安排,也再无异议之声。 安排好此地的事宜,谢淮和柳舟洲就动身回宫,因为随身带的「嬷嬷」、「婢女」都身怀绝技,他们的队伍也不庞大,仿佛是一个小号商队,一路上进退自如,走的也快。 行至第二日,尔乌崖已在百里之外。 谢淮和柳舟洲同坐在一架宽敞舒适的马车里,内里吃食、铺褥已经俱全,俩人同食同住,只觉时间过得飞快,路途的疲劳也被浓情消淡。 第98页 「还有几日到上京?」柳舟洲枕在谢淮的腿上,悠闲的编着手里的绳结。 谢淮一手执卷,一手自然的摸摸她脂润的小脸,像是安抚,也像是挑逗,「还需5-6日。」 「哦。」柳舟洲鼓了鼓腮帮子,谢淮的手顺势被滑了下去,他狡黠一笑,单手擒住了她的下颚,肆意的摩挲起来。 柳舟洲娇嗔了一声,继续摆弄手里的绳结。 两人正享受互相依偎的小情趣,忽听外面一阵杂乱的马蹄声,马车随即停了下来,柳舟洲赶紧从谢淮腿上起来,她刚直起身子还未坐正,却听小福子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启禀殿下,北地军来报,西戎国主让人送来了您要的东西,请殿下过目后再决定是否放了耶律王子。」 说着,一个羊皮卷包裹递了进来,谢淮伸手接过,他抬睫和柳舟洲对视一眼,继而拆开了羊皮卷。 内里是几十封泛黄的信笺,俱都是用娟秀的西戎语书就,每封信都不是很长,一两行的样子。 「上面写的什么?」柳舟洲眼睛盯着谢淮,急切的想知道答案。 谢淮拿起信笺,读给柳舟洲听,一封又一封,可是每一封写信人都表达了同一个内容:她现在是陆夫人,和西戎再无瓜葛,她决不会在两国之间传递消息。 落款是蹩脚的汉语,单一个陆字。 柳舟洲手里抱着谢淮读完的信,仿佛抱着世间最沉重的宝贝,不知不觉,眼眶里已经盈满了泪水,祖父是冤枉的,回到上京,她要用手里的信为陆家伸冤。 谢淮还在一封一封念,剩下的信越来越少,内容却自始至终一模一样,当包裹里只剩最后一封信时—— 两人不免倒吸了一口冷气。 * 上京,皇宫。 思懿殿正殿,柳舟洲坐在主位上,愁眉紧锁,锦夏候在一旁,偷偷的笑。 出宫前,柳舟洲被皇帝亲封了祥安公主,这回了宫,自然是公主待遇,居于思懿殿。 自回宫第一天,各方的赏赐如潮水般涌入思懿殿,一波未平一波又来,皇帝的,皇后的,贵妃的,嫔妃的,推都推不掉,说辞五花八门,总之一个意思,她捨身取义,立大功了,该赏! 昨日的金玉器玩,财帛锦缎还堆在库房来不及收拾,今日谢淮又捲土重来,像是不吝搬空整个东宫似的,转眼之间大殿,院子里已经摆满了笼箱,漆匣。 柳舟洲心里惶然,深觉太招摇,她尚不知如何以这尴尬的公主名头自居,礼倒是收了几厢房,真是不可思议。 就这样,谢淮还来捣乱,她恨的牙痒痒,要不是他正在上朝,她定要让他把这些东西原封不动的搬回去。 小禄子仿佛没有看见主子的忧伤,连声赞嘆,嘴巴就没有合拢过,只听他又咂然道:「公主,快看这里。」 他正一一打开桌上摆放的十二个乌漆木匣,每一个木匣里都有一对金凤凰步摇,一共十二对,殿里的人一时都被这栩栩如生的金凤凰吸引了目光,忘记了手里的动作。 「哐当」,一个宫女手里的托盘跌落,众人才回神。 柳舟洲心里咯噔一声,立刻就想到那日在皇后的宴会上,邵阳说,公主带凤凰步摇不合礼法。 谢淮这是在害她! 她赶紧命小禄子把木匣收起来,等见到谢淮再让他赶紧拿走,她一个尴尬的公主,殿里藏了十二对金凤凰,这是大大的僭越。 看小禄子把漆盒都搬下去,柳舟洲才放下心来,她拧眉道:「殿下怎么这般大意!」 锦夏「噗嗤」一声乐了,「奴婢跟在殿下身边这么久,从未见他行僭越之事,今日这般明目张胆,说不定是别有深意呢。」 别有深意?柳舟洲慢慢咀嚼这句话,脸上突然飞上两片薄红。 大兴国只有两个女人能戴凤凰头饰,一个是皇后,另一个就是太子妃,是以当日皇后赠鲁玛公主凤凰步摇,是在暗示她是太子妃的人选。 物是人非,今日她收到谢淮的十二对金凤凰,那意思,也就不言而喻了。 谢淮对她的深情,估计整个大兴国都知道了吧,民间以此为题已经写了无数个话本,内容编排之大胆,她这个当事人都不敢信。 她越想越脸红心跳,又瞥见锦夏幸灾乐祸的样子,不禁嗔道:「你也学坏了。」 正在这时,只见碧桃捂着心口走了进来,她视金钱如粪土般匆匆略过满殿的金玉器玩,脸色煞白的走到柳舟洲跟前,神神秘秘的道:「公主,女婢听说瑾和宫乱了,贵妃娘娘被贬为答应,终身禁于祁山皇陵为先皇祈福。」 柳舟洲眼眶放大了两倍,脱口而出道:「这么快?」 小禄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殿里,接话道:「千真万确,我小老乡说昨日贵妃就知道她犯的事兜不住了,连夜去求了皇帝和皇后,回来的时候脑门都磕出血了。」 碧桃忿忿道:「她还有脸去求皇后,这么多年皇后没少吃她的亏呀,不过说起来也怪,陛下那般宠她,她到底犯了什么错,竟要受这么重的惩罚。」 小禄子见柳舟洲脸上没有不耐听的神色,遂向她们靠近了一点,压低声音道:「听说贵妃娘娘的母家郑家当年私通西戎,又嫁祸陆云霆,害的世代忠良落了个满门抄斩,这次耶鲁王子来,郑家又故伎重演,私下勾结耶鲁王子,想陷害太子殿下,你们知道么——」 第99页 他用手背遮着嘴,煞有介事的睁大双眼,低声急唿道,「鲁玛公主真正的死因是贵妃娘娘命御膳房每日给她吃有毒的菓子!」 碧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宫里,主子弄死个人不算奇事,可连外邦公主都敢下手,这贵妃真真比他们想像的还要狠毒的多。 柳舟洲倒是一点都不惊讶,那日西戎国主送来的皇宫密信里,有一封赫然是中原文字,信中详细叙述了当年胡汉大战前大兴的作战计划和防御部署,这显然就是当年的细作写给西戎国主的报密信。 而信的笔迹很好确认,谢淮一眼就看了出来,就是他曾经的老师,郑太傅的笔迹。 她只恨这真相来的太晚,陆家满门已被抄斩,她的母亲在不得见人中过完了这一生,而郑家却得享十八年的平安富贵。 见柳舟洲面上悲戚,几近把手里的帕子绞碎,小禄子和碧桃不敢再开口,默默去忙满殿的珍宝。 锦夏走到她背后,轻柔的帮她按肩膀,「公主不必伤怀,郑家除了贵妃这一脉,剩余人等皆被斩首、流放,也算是罪有应得。」 柳舟洲嘆了一口气,她一直在等这一天,可真的等到了,却也开心不起来,无论郑家得到怎样的报应,她的亲人还是回不来。 不过,还祖父一个清白,母亲有了正大光明的牌位,于她已是最大的安慰,只是母亲还是以闺阁女子的名义入的陆家祠堂,她和陆家的关系,将会成为永远的秘密。 * 御书房。 谢淮坐在下首,还是一如既往的恭谨,沉默。 皇帝轻晒,「朕竟被枕边人欺骗了一辈子,自己的小家朕都分不清孰是孰非,还妄想当一代明君,呵呵呵...」皇帝自嘲起来。 谢淮轻声劝慰道:「郑答应若诚心想骗一个人,没人能逃得脱,父皇不必自责。」 皇帝眼光突然一阵灼亮,「但是你逃的脱,这么多年她诚心想对付的也许只有你一个人,朕根本不够格做她的对手。」 看皇帝脸上的颓然之色,谢淮心生不忍,温声道:「她和父皇休戚与共,您不是她的敌人,她当然不用对付您。」 「不。」皇帝痛苦的摇摇头,「也许太.祖皇帝是对的,你比朕适合做皇帝。」 谢淮心中大惊,赶紧跪下,正色道:「父皇折煞儿臣,儿臣只想辅佐父皇,护佑我大兴一方的子民,从来不曾有僭越的想法。」 皇帝道:「你是我的儿子,纵然我们政见不合,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这些年朕被贵妃挑唆,有时难免对你太过苛责,但是朕从来没有动过废太子的念头。」 谢淮落睫,低声道:「儿臣知道。」 皇帝苦涩一笑,「你有君王之相,谁都无法阻止你上位,即便是朕也不行。」 谢淮俯身叩拜,「儿臣惶恐。」 皇帝从御案后走出,低下腰扶起谢淮,他第一次好好的看自己的儿子,只见他身姿挺拔,器宇轩昂,五官俊美如九天神龙降世,这般举世无双的人是他的儿子,本身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啊,而他为着太.祖皇帝半真半假的一句话,被人利用这么多年,他真觉得有点亏待这个儿子了。 「你这次亲赴尔乌崖震慑西戎大军,立了大功,朕要大大的赏你,你有什么要求么?」 谢淮看着皇帝,毫不客气道:「儿臣确实有一事相求。」 皇帝来了精神,豪爽道:「你说,朕必定不会驳你。」 「儿臣想娶祥安公主为太子妃。」 甫一听到这句话,皇帝的脑袋一瞬间仿佛炸开,他狐疑的看着儿子,严重怀疑他这趟尔乌崖之行另有隐情,可是君无戏言,刚说出口的话,他也不好收回,踌躇道:「太子妃的人选可不能儿戏,那是未来的一国之母,朝中的大臣可都紧盯着呢。」 谢淮胸有成竹,「祥安公主是礼部侍郎柳玉衡的女儿,又是父皇亲封的公主,身家地位无可挑剔,她短短半年官至五品,面对外邦挑衅,又自请和亲,可谓有勇有谋,儿臣爱慕她,选她为太子妃,旁人自是无话可说。」 皇帝挑眉,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太子这是深陷情网,所以看人家姑娘哪哪都好,不过他说的也不无道理,皇帝对祥安公主的印象颇深,她是个不同凡响的女子,做太子妃也不是不可,不过皇帝突然想起了皇后,这么多年也是苦贵妃久已,如今是该给她一些体面了。 「婚姻乃人生大事,你去徵求一下你母后的意见,她若同意,朕这里必不为难于你。」 皇帝这算是委婉的答应了,谢淮忙行礼谢恩。 * 思懿殿,柳舟洲坐在殿内发呆,已经是回宫的第三天了,谢淮还没有露面,她真是有点想他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才敢这般肆无忌惮的想他,是祁山皇陵久处之后,还是贤坤阁那夜他踏雨而来,或许是更久之前。 她理不清。 即便尔乌崖回程的路上,谢淮给她告白了一路,保证了一路,此刻她还是觉得自己像在梦中,她真的能和心底深处爱着的那个人在一起,厮守终生么? 她没有安全感。 倒不是她不相信谢淮,而是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喜欢的是个什么人,和他厮守终生意味着什么。 她怪自己贪心。 可是她又没有办法不贪心,爱一个人,而不是爱他能给你带来什么,就是会贪心。 第100页 就在她心里曲曲弯弯,把自己绕的快出不来的时候,院子里响起邵阳公主欢愉的笑声,她回过神,赶紧走出殿门相迎。 跟着来的还有曹牧风,两人看见柳舟洲,不约而同的双手握拳,做了个恭喜的手势。 柳舟洲笑盈盈的看着他俩走近,曲身就要行礼,邵阳赶紧伸手制止,「你现在是公主,不用向我行礼。」她突然狡黠一笑,「再过不久,我得给你行礼啦。」 柳舟洲自然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嗔道:「公主莫要取笑我了,快进来吃茶吧。」 邵阳一坐下就用不得了的眼神看着柳舟洲,「姐姐你都不知道,昨日太子哥哥为了母后答应他娶你,硬是给母后捶了大半夜的腿,母后最后乏了才答应他的。」 「啊!」柳舟洲吃了一惊,没想到皇后会这样为难谢淮,想也可以理解,她进宫第一天,皇后就防着她,没想到千防万防没防住,皇后肯定不甘心。 「依我看啊——」曹牧风宽慰柳舟洲,「皇后娘娘定是看上你了,否则的话她不会用这等小事难为殿下,要知道皇后娘娘可是和...」贵妃斗智斗勇了一辈子。 邵阳公主洋洋得意,「姐姐这么好,母后能说什么啊,哎呀...」她拉着柳舟洲的手,「我以后就有嫂嫂了。」 「你的小嘴倒是甜!」门外传来熟悉的浑厚嗓音,谢淮终于来了。 柳舟洲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她转过身,不敢看他。 谢淮阔步走到她的跟前,修长的大手握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小脸扳到自己面前,「舟舟,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嫁给我好么?」 邵阳一口茶噎在嗓子,勐烈的咳嗽起来,谢淮拧眉瞥她,「不合时宜。」 柳舟洲面露赧然,曹牧风脸冲着外面,笑的肩膀子乱颤。 邵阳公主努着嘴嚷嚷,「什么叫不合时宜,太子哥哥你在这求娶就合时宜啦。」 柳舟洲脸色臊红,一路红到脖子根,她扭脸从他手中移开。 谢淮正在瞪着邵阳,突然手中一滑,他一把搂着她的脖颈将她捞回,恨恨道:「到底要我问多少遍你才答应?」 啊!邵阳公主和曹牧风简直惊得跌落了下巴,所以谢淮求娶还没有成功么?俩人一脸鄙夷的七嘴八舌起来: 「肯定是太子哥哥求婚太草率了。」 「殿下你这样不行,求娶仪式要盛大,这样姑娘家才有面。」 「对对对,不如让母后在后宫举行宴会,然后你求婚。」 「不行,不行,还是帝后大宴群臣及其家眷的时候吧,这时人最多。」 两人越说越兴奋,完全没看到柳舟洲脸色越来越惊恐。 邵阳歪着小脑袋继续想,「太子哥哥,我觉得还是...」 「我答应!」柳舟洲面对着谢淮,看着他的眼睛,脱口而出。 「真的?」谢淮瞳孔放大,眼睛里有亮晶晶的光,端的是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 背后却悄悄的给刚才唱双簧的二人比了个大拇哥。 二人相视一笑,仿佛立下了什么大功。 * 是夜,东宫寝殿披红挂彩,喜气洋洋,好不热闹。 暖融融的龙凤喜烛下,一对璧人交颈相拥,二人都穿着薄纱寝衣,青丝上还泛着潮气,是刚刚沐浴过。 「舟舟。」他叫她,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甜腻。 「嗯。」她回他,声音里仿佛有摄魂的勾子,让人意乱情迷。 他一把将她抱起,两人绯红的纱袍叠在一起曳地而行,拖行出满室的旖旎。 象牙花的纱幔被粗暴的撩开,又自动合拢。 这一夜,时而春风细雨,时而疾风骤雨,酣畅淋漓的放纵,一直没停。 * 十年后,新帝登基,称为元武皇帝。 元武帝在位三十年,大兴海晏河清,国胜民强,是为一个伟大的帝王。 他后宫清静,只有皇后一人,夫妻鹣鲽情深,恩爱一世,共生养了两个皇子,两位公主。 两人的爱情故事被传为一代佳话,世代流传。 -------------------- 作者有话要说: 下本开《将军的小妾重生了》,求一个收藏~~ 前世,香桃是镇国大将军夏渊的小妾,夏渊少年点将,战功赫赫,可是,她一辈子只见过他三次面。 第一次见他,她刚被抬进将军府,一句「你只管伺候婆母,其他的事不要肖想」让她后嵴森凉。 第二次见他,他牵着从边关带回来的美娇娘,冷冷对她说:「你回家吧,我要为阿嫣遣散后院。」 第三次见他,她跪在他的脚下,头磕出了血,他毫不动容,「你的父兄自行不义,流放边外已是格外开恩。」她尊严尽失还是求他,被他的副官打烂了脑袋。 举目无亲,她又痴傻,浑浑噩噩在世上过了五年,死去那年,她未满双十。 许是怨念太深,她死后魂魄不散,被困于白马寺的一座香亭,白马寺香火旺盛,求神拜佛的人络绎不绝,她浸淫其间几十年,看尽人心,变得耳聪目明,还濡染了一身香气。 然后,她重生了,重生在他带美娇娘回府前。 夏渊常年驻守边疆,他骁勇善战,马革裹尸,却不近人情,各怀鬼胎被塞进将军府的女人,他来者不拒,全都扔京中的宅子里,碰都不碰。 回京復命后,他总做一个梦,梦中他为了一个痴傻的女子捨去家业,守了她五年,无数人替他惋惜,他却甘之如饴。 第101页 他很想知道梦中的女子是谁,直到—— 他在后院见到那个叫香桃的小妾。 #将军的追妻火葬场# 第59章 番外1 正午,吏部衙门对面的裕兴茶楼,正是生意好的时候,客人吃茶谈天,喧闹不已。柳舟洲和婢女翠珠坐在二楼邻窗的位置,二人脸上肃然的表情,和周围的一派闲适格格不入。 翠珠扫一眼自家姑娘,微微嘆了口气,接着又把目光移向对面的府衙,她得盯住了。 她的好姑娘本是三品权臣柳家的二小姐,金枝玉叶般的人儿,只因生母去的早,嫡母又强势,不得不考女官,自谋生路。 这女官虽说不是主子,可至少活的自在,比在柳府大夫人手下讨生活强了不知多少倍,这么一想,翠珠又忍不住愤慨,她家的姑娘模样出挑,说是这京城第一美人也不为过,又聪慧过人,凭什么任那母女二人随意磋磨。 就说这中第的金花帖,保不齐就是被那嫡母扣下了,所以当二姑娘说要直接来吏部探查时,她真是佩服二姑娘的胆识。 「可以走了。」柳舟洲收回窗外的视线,转脸示意翠珠下楼。 翠珠咽了一下口水,惶惶然点点头,虽说她早已做好了心里准备,可那毕竟是吏部府衙呀,据说官老爷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个人。 看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柳舟洲笑着安慰,「不要怕,待会你就跟在我的身后,」 「好。」翠珠挺直了胸膛,「姑娘不怕我就不怕。」 柳舟洲心里苦笑,她也怕呀,她只知道父亲劫走了她的金花帖,却不知道他与吏部是如何串通的,她赤手空拳闯府衙,成功了就可以永远的摆脱柳府,失败了——她就再也没有机会考女官了。 可是,总要搏一搏的。 出了茶楼,穿过一方街道,二人来到府衙正门,高耸的红漆大门两旁,站着两个石狮子,眉眼狰狞,张着血盆大口,看着心里发毛。 柳舟洲抬脚正要踏上石阶,一个身着官袍的吏司拦着她的去路。 柳舟洲心里一咯噔,糟了,难道是父亲提前来截人! 见柳舟洲顿住脚步,那年少的吏司往后退了半步,垂首见礼,「二小姐请留步,卑职奉柳大人之命,有东西要转交给您。」 说着,他从袖中小心翼翼的抽出一个朱红色的信笺,正中的《金花帖》三个大字泛着亮闪闪的金光。 「小姐!」翠珠看着金花帖,瞪直了眼睛,失声喊了出来。 柳舟洲微微一怔,伸手从那吏司手中抽走帖子,沖他一颔首,「有劳小大人了。」 少女容貌明艷,声音清甜,那小吏司完成了任务,突然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怔愣了半晌,直到翠珠轻咳了一声,他才回神,面色一红,这才辞别离开。 翠珠冲着他的背影横了一眼,顾不上声讨他的冒犯,满面疑惑的看着柳舟洲,「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柳舟洲掂着手里的金花帖,暗自思酌,父亲这是演的哪一出? * 惜录阁。 谢淮执笔的手突然顿住,他掀起眼睫,觑着跪在书桌前的柳玉衡,冷哼一声,「柳爱卿,你与我共事良久,一向洁身自好,没想到你竟会为了自家的亲眷,来私下求孤。」 柳玉衡心里一晒,他的这个二姑娘以后是谁的亲眷还说不定呢。 柳玉衡一生饱读圣贤书,从来不相信鬼怪一说,可是就在今晨他无比确定的是:他重生了。 前一刻他明明是垂垂老矣,孤零零的躺在塌上等待归期,下一刻,他却回到了正大展宏图的壮年,他确定这不是梦,他重生在柳舟洲进宫那天。 前世,他虽然有从龙之功,位极人臣,但是遗憾太多,其中最愧对的就是陆溪和,但是值得欣慰的是,他们的女儿柳舟洲,找到了值得託付终生的人,最后成了大兴最尊贵的女子。 重来一世,却不能弥补最大的遗憾,不免令他懊丧,府里的妻子和嫡女上一世就伤够了他的心,这一世他并不想把精力浪费在她们身上,于是他便想起柳舟洲来,据他的记忆,这个女儿后来虽然一生顺遂,但前期和太子相识相知的过程却颇为坎坷,柳玉衡决定在一开始就扫除二人之间的障碍,让有情人早日成为眷属。 想好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把金花帖送到柳舟洲手上,然后马不停蹄的面见太子,说自己的女儿即将进宫做昭阳公主的陪读女史,请太子多加照拂。 在亲爹眼里,自己的女儿肯定是千好万好,柳玉衡想当然的认为谢淮见了柳舟洲定会心生怜爱,进而慢慢生情,却不知谢淮身为国之储君,给他送美人的路子五花八门,数不胜数,在他眼中柳玉衡此举和其他人无异,他只是惋惜,好好的一个国之栋樑,怎么也沾染了此种劣习。 柳玉衡听到了太子话中的不悦,忙俯身叩首,「殿下恕罪,微臣实在是担心小女懵懂,冲撞了太子,先替她背个锅。」他毕竟重活一世,态度虽然小心翼翼,面上未见多少惶然。 谢淮轻嗤,这古板的柳大人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老奸巨猾,他「啪」的一声撂了手中的笔,不耐道:「此事孤记下了,你先回去。」 看着柳玉衡离去的背影,谢淮眸色深了深。 * 瑞兽俯首嘴里衔着的门环微动,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眉眼含笑的内监,对着等在宫门外的柳舟洲躬身行礼道:「柳女史,请跟奴才走。」 第102页 柳舟洲面色一怔,随即展笑,轻轻的福了福身子,低声道:「有劳公公带路。」 不怪她诧异,自作为邵阳公主的陪读女史进宫后,她接触的都是嬷嬷宫女,这突然冒出个身量高大的内监领她上任,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跟着这个内监穿过大半个皇宫,他们终于在一座奢华富丽的宫宇前停下,金漆大门两旁分别站着一排佩刀侍卫,待他们走近,恭声行礼道:「见过福公公。」 福公公酣然点头,转脸对柳舟洲笑道:「柳女史里面请。」 踏进殿门,只见内里更是一派庄肃大气,柳舟洲抬眼环顾四周,终于忍不住了,她抬脚紧跟了一步,蹑声问,「敢问福公公,邵阳公主住在这?」 进宫之前,她就听说这邵阳公主在宫里最得宠,可是再得宠她也只是个嫡公主,刚才她跟着福公公一路走来,后宫里除了皇后的福康宫,就数这个宫殿最气派,宫里最是尊卑有别,邵阳公主住不了这等规模的宫殿,再者,这内里的风格一看就不是小姑娘住的地方。 福公公面不改色,端的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回柳女史,这是太子殿下的东宫。」 太子殿下! 柳舟洲整个人骇住,她为什么在太子东宫?素闻太子殿下为人冷厉,邵阳公主的女史不知道在他手下死了多少,她初听只觉荒唐,难道所言非虚,她上任第一天就要会这位阎王? 柳舟洲惶惶然跟着福公公进了太子办公的惜录阁。 彼时,翰林院正在这里修书,惜录阁一楼摆满了各类籍册,一众翰林学子埋首案牍,听到门口有动静,有人抬头,只见福公公身后跟着一个曼妙的女子,她肤白若雪,五官明丽,尤其鸦黑羽睫下的一双美目,流光溢彩,顾盼生辉。 待她在一楼穿堂而过,原本埋头修书的翰林学子们全都抬起了头,目光跟着她上了楼梯,按说他们都是京城世家子弟,京中花团锦簇的贵女也都见过,却都比不上眼前的好颜色。 二楼谢淮坐在宽大的案桌后面,他刚批完今早送来的奏疏,眼目涩的慌,他头枕在椅背上,阖着眼睑,闭目养神,骨节分明的手指一下一下的敲着扶手,显然是脑中并没有休息。 耳边传来脚踩楼梯的声音,一前一后,前者步履稍重,后者轻盈,谢淮掀开眼帘,看到柳舟洲跟在福公公身后,撩起裙角,素花绣鞋小心翼翼落在木梯上,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福公公注意到谢淮的目光,赶紧碎步移到谢淮跟前,躬身道:「殿下,人带来了。」 说完他身子一避,柳舟洲直接对着谢淮,一双狭长的冷目猝不及防落入她的眼,她唿吸一窒,小扇子般的羽睫微微颤了颤。 她自问心中无愧,遂稳住心神,盈盈下拜,轻道:「微臣柳舟洲,见过殿下。」 谢淮凤目半阖,睨了她一眼,声音冷淡懒散,「柳玉衡的女儿进宫伺候人,所图为何?」 进宫前,柳舟洲已经决定和柳府断绝关系,父亲于她就如陌生人一般,遂肃然回答,「回殿下,微臣和柳大人没有关系。」 谢淮侧目,第一次见人在他面前,如此明目张皇的扯谎,看她理直气壮的模样,他快被气笑了,「孤再问你,女官是你自己考的么?」 柳舟洲倏然掀起眼睫,定定看着谢淮,一时连礼法都忘记了,语气微愠,「当然是我自己考的。」 许是她的语气太过理所当然,谢淮忽而坐直了身子,目光沉沉射过来,四目相对,她感受到危险的意味,赶紧低下头,额角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谢淮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他很久没遇到这般不知好歹的人了,这件事他虽对柳玉衡的做派很是不喜,但念他爱女心切,原本只是想把这小女史叫来盘考一番,然后找个理由打发到别的宫室,没想到她竟这般谎话连篇,别说邵阳公主身边,就是宫里都不能容她。 「小福子。」谢淮凛然一声,「去把此人的考卷拿来,让柳玉衡亲自送过来。」 小福子得令赶紧下了楼梯,谁知刚抬脚走了两阶,他又小心的退了回来,冲着楼下远远的行礼道:「奴才给邵阳公主请安,给荣嘉公主请安。」 未待多时,木梯口出现三个衣装鲜丽的女子,那为首的女子小脸又白又圆,如瓷娃娃般精緻,只见她轻轻跃上最后一级木阶,欢快的叫了一声:「太子哥哥。」 谢淮脸色稍霁,嘴角牵了牵,声音也柔了下来,「邵阳。」 柳舟洲瞭然,原来这就是后宫的人见人爱——邵阳公主,看一眼她脸上一直挂着的两个笑窝,就知道传言非虚了,柳舟洲也一瞬间喜欢上她,远远的朝她福了福身子。 紧跟着又上来两个女子,那为首的必然是荣嘉公主,只是跟在最后的竟然是—— 她的嫡姐柳若芙! 柳舟洲一瞬间蹙起了眉头,她都躲到宫里来了,这柳府的人怎么还是阴魂不散,不过想也合理,嫡母和贵妃是表姐妹,柳若芙就跟荣嘉的小跟班似的,经常来宫里住,也多亏如此,她在柳府这一年半的时间才有能稍微安生些。 冤家路窄,今日在宫里遇见,她还是全当不认识吧。 她正低头思虑,却见邵阳公主已经走到她的面前,一把拉着她的手,兴奋道:「这就是我的陪读女史吧,哈哈哈。」 柳舟洲赶紧有行礼道:「微臣柳舟洲见过公主殿下。」 第103页 邵阳轻轻的扶起柳舟洲,「原来你叫柳舟洲呀,你可来了。」说完她横眉冷对着谢淮,「太子哥哥,我好不容易有了新女史,你干嘛叫到你这里来!」 谢淮瞥了一眼柳舟洲,慢条斯理道:「柳玉衡私下托我照顾一下女儿,我怎能推脱。」 这句话别人听着稀松平常,柳舟洲的心里却石破天惊,父亲为了她私下找太子,这可太奇怪了,他明明反对自己进宫的,联想起金花帖的事,她总觉得父亲有点反常。 觉得父亲反常的还有柳若芙,不知为何,自从柳舟洲进宫后,父亲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对她和母亲很冷漠,她们若多说两句,就会得到一顿训斥,而一向公私分明的父亲,竟然为了柳舟洲私下找太子,她心里可太不平衡了。 「妹妹备考时间短,父亲难免关心则乱,望殿下恕罪。」柳若芙根本不相信柳舟洲刚从乡下回来一年半的时间,凭自己的能力可以考上女官,此时听到太子这番话,她心里就愈加怀疑,父亲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 荣嘉公主适时接话,「素闻这女官考试严苛不输男子科考,男子入试前有十年寒窗苦读,不知柳女史用了多少年?」 众人目光都落到柳舟洲身上,只见她眼神澄清,面色坦然,礼数周全后,檀口轻启,「回荣嘉公主,微臣习书一共用了一年零半载。」 荣嘉意味深长的和柳若芙交换了一个眼神,轻笑道:「柳女史真是...才智过人。」 邵阳公主一向单纯,她其实不是很明白荣嘉公主话里的意味,但她了解荣嘉,只要她脸上出现这个表情,那就是在挖苦人,遂护在柳舟洲面前,对着荣嘉嚷嚷,「你那是什么语气,说不定柳女史小时候念过很多书呢。」 「噗嗤」,柳若芙忍不住笑了出来,觉察到失礼,她忙用手中的绢帕掩住口,荣嘉横她一眼,冷声问:「怎么了?」 柳若芙故作难为情,「公主容禀,我这个妹妹呀,在乡下的庄子长大,豆大的字都识不了几个,这回到京城,突然变成个喜文弄墨的,我这个当姐姐的也惊讶着呢。」 荣嘉似笑非笑的冷哼一声,抱着胳膊一副看戏的表情。 这下连邵阳也不知该说什么了,挡在柳舟洲面前的身子稍微往一旁移了移,柳舟洲又暴露在谢淮面前。 谢淮脸色越来越沉,他早已没了耐心,这样看来已无需等柳玉衡送考捲来,现在就把这个假冒的女官发落掉,他正要发话,却见柳舟洲转身朝着邵阳公主行了一礼,开口道: 「微臣有个不情之请,烦请公主让臣自证清白。」 「你说。」邵阳突然来了兴致。 她环顾室内一圈,指着谢淮身后的两排大书架,「请公主在此书架上任取一本书,翻到任意一页,只要您读出第一句,微臣可接下面内容。」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谢淮神情一顿,掀起眼皮重新打量她,少女素颜简钗,白皙的皮肤透着天然的红,一双大眼睛掩在羽扇般的眼睫下,微微泛着水光,低眉颔首也盖不住一身的恬静从容。 「真的么?」邵阳公主满眼的不可置信,她嘴里虽这么说着,人已经走到书架旁,开始挑书,小福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很有眼色的跟在邵阳公主身后,一一接过她挑选的书册。 邵阳总共挑了四本书,她拿出第一本,面带疑色的看向柳舟洲,柳舟洲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她才缓缓翻开,读出了第一句:「君子素其位而行...」 邵阳停下后,大家把目光移到柳舟洲身上,只见她神色恬然,接着背道:「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 柳若芙脸色已经开始难看,邵阳公主的眼睛里却瞬间被点亮,她连着翻开剩余的三本书,柳舟洲都对答如流,合上最后一本书,邵阳忍不住沖柳舟洲比了个大拇哥,「柳女史真厉害。」 她脸上自豪的表情俨然已经把柳舟洲当成了自己人。 荣嘉脸色已经开始发白,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女史还真有两下子,她就不该听信柳若芙的谗言,上杆子来看邵阳的笑话,想到这她狠狠剜了柳若芙一眼。 柳若芙闷闷,她恨死了柳舟洲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她不甘心的看看邵阳手里的书,貌若无意道:「邵阳公主真是有眼光,选的都是文人学子俱都通诵的书籍。」 听她这么一说,荣嘉第一个反应过来了,她抬声道:「对呀,这些都是标准参考书目,楼下的翰林学子随便挑一个都能诵出来,邵阳你这放水也太明显了,还是我来挑一本吧。」说着,她就要往书架走去。 「不用。」谢淮冷冷开口道。 不用?荣嘉失望的转回身子,疑惑的看着谢淮,「难道皇兄也要放水?」 谢淮垂眸,没接她的话,而是顺手从书案上拿起一本,书皮微微泛着黄,一看就有些年头了,他对着邵阳淡淡道:「用这本。」 福公公走上前接过谢淮手中的书,小心翼翼道:「殿下,这可是《诸子百家》最古老的...」 话说了一半,他突然感受到谢淮凌厉的目光,慌忙噤了声,仔细把书端到邵阳公主面前。 邵阳公主看着面前的书,转过头,鼓着腮帮子,不悦道:「太子哥哥,这有点欺负人了吧。」 太子已经埋首在手里的案牍,他眼皮都未掀一下,冷声道:「答不出来,就让吏部夺去她的官职。」 第104页 众人俱是一惊,就连荣嘉都觉得太子这惩罚有些严苛了。 邵阳气的直跳脚,她正要驳斥谢淮,却听柳舟洲道:「请公主出上句吧。」 邵阳回头看她,眼里塞满了疑问,柳舟洲轻笑,沖她微微点了点头,邵阳将信将疑的打开那本古籍,挑了半天才选了一段自己能认全字的,磕磕巴巴的读了出来,荣嘉和柳若芙甚至没听清她读了什么,却见柳舟洲一字不落的复述出接下来的文字。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谢淮也抬起头,漆黑的眸子中划过一丝诧异,这批书得来颇费了一番功夫,寻常人怕是读都读不懂,竟然有人能背出来,他不由的多看了她两眼。 邵阳公主带头欢唿,「我的女史太棒了!」说完她也不管谢淮,拉着柳舟洲的手就往外走,语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走,跟我回元宁宫。」 路过荣嘉公主身边时,她故意高仰着小脑袋,鼻息轻嗤一下,故意气她。 荣嘉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眼光如刀子射向柳若芙,柳若芙低着头,缩成了一只发抖的鹌鹑。 谢淮目送着两人下了楼梯,嘴角动了动,终是什么都没说,他目光扫过还杵着的两人,面露不耐,沉声道:「下去吧。」 荣嘉面上更尴尬了,福了福身子,一甩袖子,下楼去了,柳若芙赶紧跟上。 她们前脚刚走,柳玉衡带着柳舟洲的开捲来到谢淮面前,「殿下恕罪,臣来晚了。」他谦声道。 谢淮肃然接过他手中的考卷,甫一打开,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柳玉衡浑身一个激灵,怯声问:「小女的答卷可是有什么不妥。」 谢淮揉了揉眉心,轻道:「太丑了。」 柳玉衡顿时会意,对女儿的字形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讪笑,「小女字是丑了点,但学识都是真的。」 谢淮略略看了下考卷,考官给了个《三甲》还是很公允的,如若不是字迹太过潦草,这张答卷完全可以得《头甲》。 柳玉衡本就心思细腻,又重活一世,察言观色的能力已非同寻常,当接到福公公的命令时,他就知道自己画蛇添足,无端引起了太子对柳舟洲的怀疑。 这会见谢淮神情肃然,更是印证了他的怀疑。 见谢淮半天没有出声,他提着胆子,仔细措词道:「我这个女儿打小就聪明,见过一面的字就认识,读书更是过目不忘,当初为了考女官,背了柳府大半个书阁的书,这一点连老臣都自愧不如。」 「哦?」谢淮抬眼,「柳大人家的书阁藏书可是不吝东宫啊。」 柳玉衡面带谦虚的摇摇头,「臣的简陋书阁,怎能和惜录阁相提并论,不过是古书多一些罢了。」 谢淮恍然大悟,怪不得方才她能应答自如,她一个女子,竟能读进去晦涩难懂的古籍,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 见谢淮脸色稍霁,柳玉衡又道:「说到古书,臣的书阁有一批诸子百家的孤本,不知道殿下修书是否用得上。」 此言一出,谢淮眼睛立刻亮了,他正在四处寻找诸子百家的古籍,于是忙问:「爱卿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柳玉衡挺了挺胸膛,上辈子柳舟洲找来他才知道自己书阁里藏着修书需要的关键书籍,也正是因着这些书籍,柳舟洲才得以和太子日久生情,现在既然他重生了,没道理拖着这事,不若他直接献出这批书,让太子和柳舟洲早日修成正果。 「启禀殿下,这批古籍,小女柳舟洲已瞭然于胸,不若让她和您一起编撰,臣相信如此一定会事半功倍的。」 谢淮抬眼睇他,这老滑头又想举荐自己的女儿,不过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修书乃国之大任,皇帝盯的紧,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柳舟洲的才能他刚才已经见识过,确实堪当大用,只是... 「邵阳公主已把她接到元宁宫。」谢淮淡淡道,语音里透着几无可查的惋惜。 「那...」柳玉衡默默阖下眼睑,淡声提议,「殿下可否和公主商议一番。」 谢淮不置可否。 * 元宁宫,邵阳公主一脸崇拜的看着柳舟洲将她杂乱无序的书阁收拾的整整齐齐,她感觉自己真的捡到宝了。 「柳女史,你先忙着,我去盯着小厨房,看今天的午膳够不够丰盛,本宫今天要好好犒劳你。」说完,邵阳公主带着阿糖离开了书阁。 柳舟洲淡然笑笑,这进宫第一日可真够惊险的,她抓破脑袋也想不通,自己一个小小的女官,怎么就得罪了太子呢。 还好邵阳公主及时救了她,这公主啊,又热心又单纯,在她宫里当差还真是不错,正当她暗自庆幸,却听门外响起福公公中气十足的语音:「太子驾到。」 这怎么又来了!柳舟洲忙不迭出门迎驾。 谢淮大阔步走进书阁,左右环顾,停在柳舟洲身边,问:「就你一人?」 他声音虽然还是沉,但是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冷傲,反而倒是带着一丝丝的......讨好? 柳舟洲恭顺回答,「启禀殿下,公主去查看午膳,微臣一人在此理书。」太子来元宁宫自然是找公主,所以她直接告诉他公主的去向。 「好,没关系,孤是来找你的。」 柳舟洲倏然抬起头,眼睛睁的浑圆,又黑又密的睫毛唿扇了两下,水盈盈的眸子慢慢氲出一层薄雾,我见犹怜。 第105页 谢淮心里一咯噔,心不由己的开始解释起来,「你别担心,就是请你帮一个忙。」 「我?帮忙?」柳舟洲疑惑,觉察到失言,忙改口道:「微臣愚钝,不知殿下何出此言。」 谢淮毫不在意,轻轻勾了勾嘴角,伸手请柳舟洲先坐下,待两人都入座后,他才慢慢道来。 听完,柳舟洲心里喟嘆一声,父亲这是想要怎样,从小到大的成长过程中他查无此人,这才进宫第一天他却数次刷存在感,还总是在太子面前提起她,这实在反常。 难道,父亲想让她在宫里做一枚棋子! 不行,她好不容易脱离柳府,万不能再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 柳舟洲翩然下拜,自哀道:「承蒙殿下看重,微臣受宠若惊,但臣自知才疏学浅,实难当大任,不敢领命。」 谢淮定定看着她,脸上晦暗不明,「柳女史既然想清闲,方才在惜录阁何必出风头。」 柳舟洲心里暗暗叫苦,我也不想出风头呀,还不都是你逼的。 她心里虽这样想,却不敢说出来,紧抿着嘴巴,嗫喏道:「殿下明鑑,微臣不是要讨清闲,真是能力有限。」 谢淮就没见过这般倔强的女子,他身为太子,一旦下了命令,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对方也不敢说一个不字,更别说像眼前这个小女史一样,胆敢扮拙推拒,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修书乃国之大任,孤亲自来请,柳女史还要拒绝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定定看着柳舟洲,他的眼神如一条阴冷的毒蛇在她身上缠绕,其中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柳舟洲唿吸一窒,说不出一句话来。 「太子哥哥,你又在欺负我的女史。」突然,门外传来邵阳公主气唿唿的声音,她三两步跨进室内,站在柳舟洲身前,护住她,昂着小下巴沖谢淮喊: 「修书虽说重要,可是太子哥哥你把整个翰林院都搬到东宫了,我好不容易来个陪读女史,你就别打她的主意了。」 谢淮一向最宠这个妹妹,可这件事上却不能纵容她,遂耐着性子解释道:「诸子百家是这次修书的重中之重,柳女史能背诵其中的内容,她来能大大增快修书的进度。」 邵阳公主不以为然,「哼,太子哥哥手下的幕僚多的是能人异士,就不能找出一个能诵背的?」 太子微恼,沉着嗓音道:「邵阳,别胡闹了,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人能过目不忘。」 他这么一说,邵阳就更捨不得放柳舟洲走了,她眼珠滴熘熘的在眼眶内转了几圈,转身问柳舟洲,「柳女史,事关于你,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跟太子哥哥去,如果你不愿意,我绝不让别人强迫你。」 说完她还狠狠的瞪了谢淮一眼,谢淮早已习惯,别不在意,只是眼光一瞬不瞬的定在柳舟洲身上。 柳舟洲斩钉截铁道:「我不愿意。」 邵阳公主哇的一声拉住了她的手,高兴地跳着小脚,「柳女史,我可太喜欢你了。」 谢淮从来没有这么沮丧过,长这么大还没有什么东西是他求而不得的,他咬着后槽牙,一句一顿道:「柳舟洲,孤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柳舟洲心生好笑,这个太子自负的可以,把威胁说的这般理直气壮,她朝谢淮福了福身子,轻声道:「可能要让殿下失望了。」 太子脸色铁青,骨指发白,以邵阳公主和他斗智斗勇多年的经验看来,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她身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在他发怒前,拉起柳舟洲的胳膊就往外跑,一边走一边还不忘先发制人,「我要去告诉母后,太子哥哥要抢我的女史。」 太子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两道倩影消失在门外,他心里一沉,谁和你抢...人了。 这边,邵阳公主还真的带着柳舟洲到了皇后的寝宫,一见到皇后她就大吐苦水,添油加醋的把整件事说了一遍,皇后听完,心里大悦,之前邵阳公主的女史都巴不得和太子扯上点什么关系,对太子避之不及的,她还头一次见,看来新来的女史是个拎得清的,那她就放心了。 皇后一再保证不会让太子抢走她的人,邵阳公主才安心带着柳舟洲回到元宁宫。 而东宫寝殿有人却没法安心。 * 翌日,柳舟洲用完早膳在书阁等邵阳公主,未待多时,公主的贴身婢女阿糖进来,说公主在皇后寝殿等她。 柳舟洲未待多想,就跟着阿糖出了元宁宫,昨日她见着皇后慈眉善目,对她也并无微词,今日又叫她也是理所当然。 出了殿门一个脸生的内监为她引路,转过几道宫墙,面前赫然立着一辆华丽的马车,那小监伸手请她上车,柳舟洲心里稍稍起了疑惑,她不可置信道:「做马车?去福康宫?」 那小监垂下的脑袋轻轻的点了点,又做了个「请」的动作。 柳舟洲心生异样,但是局势没有明朗前,她不能冒然反抗,万一这真是公主派来接她的马车呢,毕竟寿康宫离元宁宫确实挺远的。 她踩着锦凳上了马车,素手轻轻掀开金丝绒车帘,她抬眼朝里只看了一眼,倏的瞳孔放大了两倍,檀口张了一半刚要唿出声,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一把将她拉进车厢...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12 22:13:06~2021-08-17 19:13: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106页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偶尔躲躲乌云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seudo-lover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番外1 车厢内突然伸出一只手把柳舟洲往里拽,那人哪料到女儿家都身轻如燕,他用力过勐,一时一时又没控制住力度,软若无骨的身子重重撞进一方坚硬的胸膛。 柳舟洲忍不住闷哼一声,尾音带着撩人的娇颤,那两条孔武有力的胳膊立刻变成了僵硬的铁板,辖制的她透不过气。 柳舟洲又羞又恼,弓起胳膊肘朝着对方柔软的肚腹一阵重击,圈在身上的胳膊立刻松开,她趁机逃到马车另一角。 「你——」对面的人咬牙说了一个字就痛的弯下腰,两鬓冒出了细细的汗珠,缓了几息,他才勉力半撑起身子,抬眼忿忿道:「柳舟洲!」 看清对方的脸,柳舟洲顿时如五雷轰顶,失声道:「殿下!怎么是你?」 谢淮大口喘着气,以便缓解腹痛,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滚下,一路勾勒出他俊美的面部线条,最后汇在下颚骨,滴落到车板上。 柳舟洲看得心惊肉跳,她忙把脸掩在车壁中,不敢移眼。 谢淮上挑着眉骨,双瞳微微泛红,他死盯着她的后背,咬牙道:「抱着跟没骨头似的,没想到力气竟这般大。」 闻言柳舟洲心中一骇,贴着车厢一动不敢动,羞红慢慢爬上耳根,谢淮看着她白皙耳垂下的一片殷红,唿吸一窒,怔了几息,心中的恼怒登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低头勾了勾嘴角,再抬眼,冰冷的眼神也恢復了清澄,话音里却还是带着不悦,「怎么,你一路都要面壁思过么?」 柳舟洲心中一晒,这才发现自己贴着车壁的动作实在不雅,她慌乱的坐正,余光瞥到谢淮饶有兴致的目光,她低下头,眼睛不知该看向哪里。 忽然一想,不对啊,得问清楚现在什么情况,她正了正神色,顶着谢淮不明所以的目光,没好气道:「殿下这是要带微臣去哪?」 谢淮轻笑,「请柳女史帮孤一个忙。」 柳舟洲冷哼一声,「殿下这番做法,很不君子。」 「所以我受了惩罚。」他轻轻抚了抚还隐隐作痛的肚腹。 柳舟洲的脸颊瞬间飞上两片薄红,她皮肤本来就白,再晕染一抹红,如初熟的桃子般悦眼。 谢淮心跳漏了一拍,他一把掀开车帘,一支胳膊搭在窗外,缓解心中的躁郁。 直到马车停在柳府的文萃阁,柳舟洲才彻底明白谢淮抓她来的目的,谢淮先下了马车,含笑伸出胳膊,想扶她下来。 谢淮今日做宫人打扮,灰蓝色的内监服,穿在他的身上,竟有种低调的威压,仿佛这不是下人穿的衣服,而是特质的官袍,内敛中蕴含着逼人的英气。 柳舟洲可没心情欣赏他的英姿,她转脸假装没看见他伸出的胳膊肘,而是双手支着车辕,素花绣鞋颤巍巍的去够地面,可惜这架马车太高大,她试了几次也没敢落脚。 吃了挂落的谢淮抱着手臂似笑非笑的欣赏了几眼就耐心全无,他长臂一勾,单手抱起还在小心翼翼试探的倔强女子,狭长的凤目半垂着睨她,「孤没有太多时间给你浪费。」 柳舟洲如受惊的鹌鹑,缩在男人健硕的胸膛,她能感受到他偾张的肌肉,蕴含着吓人的力量,似乎他一使劲就能把她扔上房檐,所以虽羞愤欲绝,她却一动不敢动。 怀里的女子乖巧柔软,谢淮忍不住抱着她多走了几步,直到跨进院门才把她放下来。 双脚终于落地,柳舟洲的小脸熟透了,她横了谢淮一眼,忙整理衣裙。 还好,这光天化日之下的不合理法只被柳玉衡一人看到,他一早接到太子的通知,早早的把洒扫的下人都打发走了。 甫一抬头,柳舟洲就看到了父亲,霎时,她的脸红了个彻彻底底。 柳玉衡却见怪不怪的走上前,恭声道:「殿下请进书阁,诸子百家的古籍应该在二楼,这个柳女史最是清楚。」 谢淮点点头,率先走进书阁。 柳舟洲不知道父亲在这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她满目疑惑的望向父亲,却见他笑的意味深长。 父亲这是怎么了,被夺舍了? 她暗自摇了摇头,笑自己志怪话本看多了。 柳舟洲狠狠的吁了一口气,认命的进了书阁,于其躲着惹太子不高兴,不如大大方方的配合他尽快把事情做完,说不定他发了善心,就放过自己了呢。 柳玉衡望着一前一后进入书阁的二人,眼底浮起几许笑意,缘分天註定,倒省的他想辙了。 柳府的文萃阁,早年在京城名盛一时,里面的藏书不仅数量可观,还有很多古书孤本,是文人墨客争相拜访的对象,可惜,后来柳玉衡在朝中的事务越来越多,无暇打理书阁,再加上他娶了个强势的妻子,渐渐的就无人上门,文萃阁也荒废下来。 忆及于此,柳玉衡感慨良多,他移眼到柳舟洲身上,感到一丝安慰,他这个女儿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可惜之前在乡下荒废了大好的时光。 不过,上辈子嫁给谢淮后,她手不释卷,学识眼界都非寻常女子可能比的,于政事上辅助谢淮良多,二人携手开创了一代盛世。 柳玉衡走进书阁时,谢淮和柳舟洲已经去了二楼,他看一眼欲跟着上楼的福公公,眉头陡然蹙起,他赶紧向前急跨了两步,挡在福公公身前,笑盈盈道:「公公留步,府里厨房正为殿下准备吃食,请随老臣一起前去查看,妥当与否。」 第107页 福公公面露迟疑,指着二楼道:「可,殿下他...」 「唉,」柳玉衡扯着他的胳膊就往外走,边走边安慰,「公公不要担心,小女对这里最是熟悉,咱们杵在这里倒是碍眼了。」 福公公年岁不大能站到谢淮身边,最会听音知雅意,柳玉衡这话提示的很明显了,他见主子对这柳女史也是另眼相待,自然愿意顺水推舟,乐呵着听从柳玉衡的安排。 书阁内,谢淮环顾一圈,打量着这摆放的密不透风的书架,他瞬间庆幸今日抓了柳舟洲一起来,否则光找书还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 柳舟洲则轻车熟路,上了二楼就往黑乌乌的书架里走去,谢淮喊住了她。 这书阁二楼,说起来更像是书库,一排排的书架比邻而立,夹道逼仄,深不见底,第一次来的人还真的不敢往里进。 柳舟洲转头,看着谢淮,嘴角牵出一丝轻笑,「殿下莫不是怕了吧。」 谢淮自然不会害怕,他只是见她瘦小的身影立于高大的书架之间,显得她像个小可怜,他轻咳了一声,问道:「我们要找的书放在哪里?」 「在最里面。」柳舟洲目光落在他身后的软塌上,「殿下先在这里休息,微臣找不全您要的古籍,一定不会出来的。」 谢淮一时语噎,这是马车上他的原话,没想到这小姑娘还记仇,在这里堵他话呢,他面色一沉,不再管她,转身坐到榻上闭目养神。 柳舟洲也转身,义无反顾的走进那片晦暗。 谢淮掀起眼皮,看着那娇小的身子越走越远,最后融进夹道尽头的深灰,胸中一阵烦躁,真是个倔强的女子,他才懒得管呢。 他随手拿起矮几上的一本书,漫无目的的翻着,他想读几页打发时间,可很简单的一本书,每一个字他都认识,看了半天,愣是不知道讲了个什么。 他忍不住瞄那黑黝黝的书架尽头,突然「啪」的一声,他合上手里的书。 柳舟洲按着记忆摸索,书阁里的一切她都烂熟于心,各类书大致的位置她脑中有数,但这里毕竟很大,具体放在那里,得细细寻摸才行。 这书阁比她年龄还大,疏于管理后洒扫的下人也偷懒,墙壁窗棂变得乌黑,再加上林立的书架挡住了大部分阳光,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第一次来的时候,她和翠珠两人都不敢上二楼,后来为了准备女官考试,才硬着头皮上来,来的次数多了,渐渐的也就习惯了。 她记性还不错,很快确定了大部分书的放置范围,就是得费时间把有用的挑出来,她仔细的核对书目,很快手上就堆了厚厚的一叠。 「墨—家—书—训—」她正踮着脚,一字一顿的核准书名,突然手上一轻,怀里的书被一双大手接走,她侧过脸,对上一双清亮的眸子,在灰濛的书架间泛着熠熠水光,水光之下又似乎汹涌着躁气。 是谢淮拿走了她手中的书。 察觉到他的不耐,柳舟洲也不愿领他别别扭扭的好意,面无表情道:「殿下还是回去吧,这里又小又挤,微臣怕冲撞了您。」 谢淮认命的吁了一口气,不计较她的冷言冷语,他转身把书暂堆在地上,又把空了的双手举到她面前,语音轻缓,却不容置疑,「你选好的书,给我。」 柳舟洲微怔,默默拿出那本《墨家书训》递到他手上。 谢淮莞尔,抽过书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敲,佯怒:「这就对了。」 柳舟洲缓缓落下眼睫,她心里虽然有点小感激,又恼他的霸道无理,她鼓了鼓嘴终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去专心挑书。 有谢淮的配合,速度快了许多,只是柳舟洲还是感到别扭,当她转过脸把书交给谢淮的时候,俩人难免目光交接,每每这时,她总是不知该看向哪里,而谢淮仿佛还故意去捕捉她的目光。 她负气不去看他,背着脸把书递过去。 谢淮不禁暗自发笑,他耐心的把书接过来,尽职的给她打下手。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虽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身处在这一片晦暗里,多少都会令人心里发毛。 「你以前一个人在这里找书?」谢淮突然问。 轻微一顿,柳舟洲翻书的动作慢了下来,「回殿下,有时翠珠会进来帮忙。」 有时?那就是大部分时候就她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环顾这逼仄的空间和一室的灰濛,谢淮深深的唿了一口气,认真道:「小的时候,外祖父经常把我一个人丢在书阁里。」 柳舟洲倏的转过头,一脸好奇,「真的么?」 谢淮眉头蹙起,一脸受惊的模样,「真的呀,那时我觉得四周都是张牙舞爪的妖怪。」 柳舟洲用手里的书掩着嘴轻笑,「然后呢?」 「然后我就大声读伏魔话本,把它们全都吓走了。」 柳舟洲背过身去,掩口轻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就在她轻揉眼角的时候,谢淮突然倾身过来,小心翼翼把她的肩膀扳过来,温声问:「你呢?害怕的时候会做什么?」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半拳,四目相对,气息交缠,柳舟洲突然愣住,对方的眼中清晰的映出她脸上的慌乱。 她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她很想做出游刃有余的样子,毕竟这是她的地盘,怎么能露怯呢,可是她忘不了每次到二楼寻书时的心惊胆战,幸亏一开始谢淮就跟进来了,否则这会她肯定腿都软了。 第108页 谢淮眉头轻轻拧了拧,语气和缓道:「快挑吧,挑完再也不用来了。」 「哦。」柳舟洲鼻音重重的回了一声,然后默默转过身去,有人跟在身边的感觉真好。 以前和翠珠一起来的时候,最多是两个人一起心惊胆战,今日谢淮在,她竟没完全没感到这书架尽头的可怕。 真是奇怪了。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淌,柳舟洲终于寻查完最后一列书架,看着二人身后小山似的几摞书,柳舟洲释然一笑,伸手递上最后一本书,「终于完成了。」 「恭喜柳女史。」 谢淮伸出双手接书,薄薄的古籍下面,一不小心,他的手触碰到一团软嫩。 两人像遭到雷噼了般一起弹开,「啪」的一声,书落到地上。 柳舟洲侧过身,轻咬嘴唇。 谢淮弯腰慢慢捡起那本可怜的古籍,沉着嗓子道:「是我没接住。」 柳舟洲没接话,仍颔首静立,肤白胜雪,五官挺立,她额前的一缕碎发垂落下来,末端勾着白皙的颈部,这一副景象在古老昏暗的书阁里,美的不真实,仿若是古书里的仙子走了出来。 谢淮垂眸,喉结上下微动,他嗓子突然变得很沉,说什么都怕惊扰了眼前的人。 「殿下先请。」柳舟洲先收回了心神。 谢淮看她一眼,转身往外走去,柳舟洲亦紧步跟上。 两人在不同的夹道,中间隔着书架,和着对方的步子,心里难得踏实。 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后,福公公忙从一楼跑上来,他一边小跑一边夸张的喊,「殿下,柳女史,你们可是辛苦了。」 谢淮睇他一眼,一把接过他手中的茶壶,下令道:「去把里面的书都搬出来。」 福公公点头如捣蒜,「应该的,应该的,殿下和柳女史忙乎一大阵子了,剩下的体力活就交给奴才吧。」 说完他一熘烟跑了进去。 谢淮转身,看着柳舟洲,举起手中还冒着热气的茶壶,「喝茶。」 柳舟洲点点头,坐到矮几的一边,顺手从托盘里拿出两个茶盏,摆好,等着谢淮给她斟茶,她确实渴了。 谢淮眼里落了不忍,再想到自己是怎么迫使她来的,他心里竟生出了一丝愧疚,他斟满一杯,轻轻把茶碗推到她的面前,问:「累了么?」 柳舟洲点点头,小口小口的慢慢啜饮,谢淮突觉嗓子发痒,他连忙收回目光,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这时,一楼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未待多时,柳玉衡展笑上到二楼,他疾步走到谢淮面前,恭谨道:「老臣见殿下和柳女史辛苦可一天,特在一楼备了简膳薄酒,请殿下和柳女史一同入席。」 谢淮笑道:「刘爱卿此举正好,孤也饿了。」他又转头看向柳舟洲,未语先笑,「柳女史也饿了吧。」 柳舟洲乖巧的点点头。 「那请快快入席。」柳玉衡热心的张罗着。 谢淮变装出行,也就没让分什么君臣,三人一同入席,各自都用了不少。 席间柳玉衡见太子心情不错,就大着胆子多劝了几杯酒,谢淮颇给他面子,来者不拒。 这一吃一喝之间,眼看着太阳就慢慢坠西,谢淮似乎还意犹未尽,并没有回宫的打算。 谢淮和柳玉衡相谈甚欢,他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臣子,他保守的外表下竟有这般不凡的远见和抱负,实属令人惊喜。 谢淮指着他,叱责:「柳玉衡,你这个老狐狸,原来是深藏不露啊。」 柳玉衡讪讪,「殿下这个骂我呢。」说完两人相视哈哈大笑。 谢淮和柳玉衡聊的热闹,眼睛不时看一眼柳舟洲,小姑娘确实饿了,这碗端起来就没放下过,她吃的很慢,咀嚼又细,等他们从北地军聊到南海盗,她碗里的米粒还没下去一半。 谢淮无奈,又和柳玉衡聊到了西夷... 终是没等到柳舟洲吃完,谢淮用拳头支着头,就这么睡着了。 按理说,他本没这么容易醉,只是昨夜他一直在想怎么说服柳舟洲,虽然最后想的法子一言难尽吧,可这也折腾了他大半夜没睡,故而这多喝了两杯酒就顶不住困意,就着桌子就睡着了。 柳玉衡提议把太子移到旁边的软塌上躺着,福公公略有迟疑,但见谢淮一脸倦色,也不忍心叫醒他,就同意了柳玉衡的提议,二人合力把他扶到软塌上。 谁知谢淮这一觉睡的可真是够沉的,待他醒来,已是子夜,书阁里寂寂无声,不远处亮着一根红烛,淡黄色光晕里半跪着一个女子,在堆成小山的书堆里不停的忙碌着。 「舟舟。」话一出口,谢淮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这么就这么自然的叫了出来。 柳舟洲转过脸,没发现他的异样,软声道:「殿下,您醒了。」 谢淮从软塌上下来,声音里带着不悦,「大半夜,你一个人在这做什么?」 柳舟洲摇了摇手里的册子,「登记入册。」 谢淮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册子,「回宫再做。」 柳舟洲着急,忍不住低声嚷起来,「不行,回宫再弄就费时间了,我今夜必须把它整理完。」 谢淮算是看明白了,她这是想早办完早交差,他压下怒意,缓缓道:「柳舟洲,你现在去睡觉,我来帮你入册。」 「不行啊,殿下你...」她还想争辩,谢淮却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往软塌走去。 第109页 走到软塌边,谢淮按着她躺下,又帮她盖好薄毯,俯身在她面前,轻道:「放心,你挑的书每一本都经过我手,我知道怎么入册。」 柳舟洲整个人僵住,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 谢淮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帮她掖了掖被角,「睡吧。」他说。 柳舟洲点头,阖上羽睫,她真的累了,有人分担的感觉真好。 柳舟洲这一觉一点不输谢淮,当天光大亮时,她是被外面的拍门声吵醒的。 她勐然坐起,环视一圈,没看到谢淮的身影,不知为何她心里竟有一丝失落,所以他是先回宫了么? 没时间容她多想,外面又响起了剧烈的拍门声,还伴有女子尖锐的叫喊,细细听,这声音竟有点熟悉。 柳若芙! 柳舟洲轻蹙眉头,她这嫡姐一副来者不善的气势,以前在柳府总被她欺负,现今她是奉旨办差,不会再任人磋磨了。 不过奇怪,这书阁的门是谁锁的呢? 她慢条斯理的整理了装发,这才走去开门,门一打开,果然见柳若芙气势汹汹的带着一群婆子婢女冲进来,进门后她就引颈张望,还不嫌事大的嚷嚷,「姦夫呢?你把他藏哪了?」 柳舟洲怒斥,「柳若芙你在说什么!」 柳若芙这才看向柳舟洲,脸上挂住鄙夷的笑,「你在柳府做了辱丧门风的事,这会还强装无辜呢,快点把姦夫叫出来,咱们脸上都好看,我可不想闹的满城皆知我柳府的女儿这般不知廉耻。」 「柳若芙,你无凭无据信口开河,不要怪我到父亲面前参你。」她只以为谢淮已经回宫,这偌大的书阁只有她一人,自然是说什么都毫无忌惮。 柳若芙冷哼一声,「你是不见黄河心不死啊,好,那我就成全你。」 她往桌边的锦凳上一坐,霹雳啪嗒的开了口,「昨日福公公带着你和宫里的一个内监到了文萃阁,你和那个内监,从进门开始就眉来眼去,白天就你们俩待在书阁还可以解释为办公差,可是晚上为何不走,好,我就算你们为了公务废寝忘食,但昨夜我的小丫鬟可全都看见了,子夜时分,当福公公出门去厢房休息的时候,那不知羞耻的内监竟然从里面上了锁,我的好妹妹,你给我解释一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落钥是什么意思?」 柳舟洲心跳漏了一拍,谢淮为什么从里面锁门?难道说他现在还在书阁,这要是被发现,真的是百口莫辩。 她声音立刻软了下来,移步到柳若芙身边,压低声音道:「你我都是柳府的女儿,这件事传扬出去对你的名声也不好,你何必这般兴师动众的讨伐我。」 柳若芙歪了歪嘴角,「这会想到我们都是柳府的女儿了,可惜晚了,是你先不认我们的。」 柳舟洲压着怒气,「柳若芙,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柳若芙轻轻的耸了耸肩,「你若嫁给那个死太监做对食,我会为你高兴的。」 她看柳舟洲脸色涨红,心里痛快极了,对着身边的婆子婢女道:「搜,给我仔细搜,一定要找出那个死太监。」 众人还未来得及行动,却见柳玉衡和妻子孙氏急急的赶进来。 「芙儿放肆,谁是死太监!」柳玉衡大声呵斥。 他话音刚落,福公公一只脚刚踏进书阁的门,听到「死太监」一词,他浑身一个激灵,愕然看着柳若芙,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问:「我?」 柳若芙大惊失色,忙摇头,「不不不,是跟您来的那个死太监,您都不知道,昨夜您走后,他把房门从里面锁了。」 福公公惊得下巴都要掉了,他默默和柳玉衡交换了一个眼色,柳玉衡摇摇头表示并不知情,两人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柳舟洲。 柳舟洲见众人都在看她,恨不能遁地八百里,她昨夜睡着了也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时候嫡母孙氏走了出来,端的是贤惠大方的模样,她走到柳舟洲面前,拉起她的手,柔声道:「阿舟,你年龄还小,做出这样的事我们不怪你,你现在请那个内监出来一下,我和你父亲,还有福公公一起做媒,和他做了对食,日后在宫里也好有个照应。」 柳舟洲脱口而出,「我不要和他做对食。」 「这事容不得你,」柳若芙接话道,「你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个人你非嫁不可。」 「我嫁谁也不会嫁他。」柳舟洲负气道。 「为何?」一道洪亮的声音在众人头顶上方响起,还带着不甘的意味。 顺着声音看去,只见通往二楼的木梯上站着一个身穿内监服饰的男子,他身形高大,气度不凡,暗灰的长衣被他穿成了锦袍。 福公公率先跪下,其余的人这才反应过来,这哪里是内监,这是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啊。 「扑通,扑通」地上跪满了人,谢淮目不转睛的看着柳舟洲,慢慢向她走近。 他目光冷,眼尾染着一抹猩红,柳舟洲心里如有鼓槌敲击,她转身想逃,却被两条长臂团团环住,她愕然抬眼,瞪着面前高大的男人,焦急道:「殿下,你在做什么?」 谢淮怒气未消,狠狠箍住怀里倔强的小姑娘,挑眉道:「负责任。」 柳舟洲使劲挣扎,可是她越动,箍的越紧,她只能放弃,只剩眼神兇狠,表达自己的不满。 被她奶凶奶凶的样子逗乐了,谢淮倾身靠近她,嘴贴在她的耳边,威胁道:「答应嫁我,否则我忍不住要吻你了。」 第110页 柳舟洲看着满屋子的人,被他这句话吓的失了魂,她从牙缝里缓缓挤出一个「好」字。 谢淮心满意足的松开了手臂,把她按在自己的胸膛,「你说的,不许反悔。」 柳舟洲把赤红的小脸埋在他的胸膛,嘤咛着「嗯」了一声。 谢淮双手把她抱起,举到和自己视线齐平,房里跪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已近退了出去,最后退出的柳玉衡正小心翼翼的阖上门扉。 「柳大人,」谢淮突然叫他,「管好你的家眷,我不希望再看到她们一眼。」 「是。」随着他话音落下,两扇门扉严严实实的阖上。 书阁内,满室甜腻。 第61章 番外2 坤宁寝宫,是当今皇后住的地方。 皇后性情文雅,不喜奢靡,她的寝殿并无太多金器玉石装点,一眼望去,室内处处透着利落大气。 最华贵的也就数寝室里那张香檀木龙凤纹拔步床了,皇后本不喜繁复,嫌拔步床里三层外三层的雕花赘復,却被皇帝拧着小鼻子问:知不知道什么叫闺房之乐。 她很快就领教了这种乐趣。 从拔步床的月洞门朝里看去,不禁让人脸红心跳,脚踏处随意扔着一条水粉色的丝裙,榻上床帐半掩,依稀可以看见,床单凌乱,寝被揉成一团,床的里侧,卧着一个曼妙身姿,身着薄如蝉翼的纱衣,衣领似乎被人扯下,裸露着大半个肩膀,肩上是一块一块的红痕,引人遐想。 碧桃推门走了进来,饶是她身经百战,见过无数次这般场景,还是忍不住赤红了脸,她快步走到窗前,打开窗牖,让这一室的温香靡红赶紧消散。 「娘娘,该起床了。」待室内涌进新鲜空气,碧桃候在拔步床外,轻唤,「膳房已备好早膳。」 柳舟洲转过身子,眼珠子在眼皮下滚了滚,终是没能睁开,她埋首在软枕里,瓮声道:「夜里太累了,我再眯会。」 碧桃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她未经人事,不懂其中的好处,只觉皇帝太能折腾,昨夜殿里要了三回水,就连烧火的老嬷嬷都忍不住撇嘴,「这帝后成亲已有二载,怎么还跟新婚燕尔似的。」 皇后早晨起不了床,碧桃见怪不怪,毕竟这是坤宁宫常态,但她并没有离开,侍立在拔步床外,耐心等待。 果不其然,未待多时,床上的人儿挣扎着坐起,素手揉揉凌乱的髮丝,慵懒道:「碧桃,更衣。」 碧桃欢快的应了声「是」,走出去打来殿门,外面候着的宫女鱼贯而入,各司其职,围着皇后忙碌起来。 柳舟洲双腿发软,能坐着绝不站着,她心里暗暗起誓,今夜绝不再任由谢淮胡闹了,否则她就要以懒皇后名留青史了。 想到这里她暗自生闷气,明明都是折腾大半夜,怎么第二日谢淮还能龙精虎壮,而自己却四肢百骸酸软无力。 人和人真的是不公平呢。 梳洗打扮完毕,宫女们又都退了出去,碧桃看着铜镜里如画的容颜,忍不住咋舌,「娘娘真好看。」 柳舟洲摆弄这头上的金钗玉坠,寻摸着拔下来几个,碧桃轻轻按住她的手,劝道:「娘娘,奴婢知道您不喜头面繁复,可是您装点头面可不是为了好看。」 柳舟洲笑,「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气场呀,您是皇后,得能震慑住所有意图不轨的人。」 柳舟洲睇了她一眼,「你脑袋里什么时候有这种稀奇古怪的想法。」 「哎呀,」碧桃面色焦虑,她是柳舟洲身边的老人,没外人在的时候,随性许多。 看柳舟洲不上心,她嘆了口气,压低嗓子道:「娘娘,我听说今个太后把上官家的大小姐叫到宫里了。」 「她谁啊?」柳舟洲皱着眉头回忆,她好像不认识这个人。 「上官若汐呀,就是差点成为太子妃的那个。」碧桃提示她。 哦,柳舟洲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人,上官家世代书香门第,上官若汐自是遗传了家族门风,素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称,面相也是万一挑一,上官家早就盯上谢淮,把她朝太子妃的做派培养,这事先帝和太后都知道,只是当年有贵妃从中干涉,两人迟迟没有订婚,后来谢淮突然非柳舟洲不娶,上官家虽感到遗憾,也只能接受现实。 这会上官若汐重新进宫,打的是什么主意? 见她还蒙在鼓里,碧桃索性挑明了,「娘娘,太后就是嫌您无子嗣,这是要给陛下纳妃呢。」 柳舟洲瞳孔倏然放大两圈,喃喃道:「纳妃......」 这是悬在她心中的一根刺,古往今来,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的,嫁给天子,她也想过和人共伺一夫,只是谢淮对她越好,她就越不能接受他跟别人浓情蜜意,连想都不能想。 不过,谢淮一再跟她保证不会娶别人,所以那上官小姐要进宫就让她进吧。 碧桃却没那么快释然,她又喃喃自语道:「你们那个...挺多的呀,娘娘怎么就是怀不上呢?」 不是挺多,是很多很多,碧桃越想越奇怪。 柳舟洲嘆气,「我和孩子的缘分还没到吧。」 * 今日朝中事多,下朝晚了些,甫一离开龙椅,谢淮大踏步走出殿门,昨夜怀里的人嘤嘤哭泣的声音挥之不去,他得赶紧回坤宁宫看看情浓时,他是不是让她受伤了。 第111页 走到殿外,他边踏上辇车,边下令,「摆驾坤宁宫。」 福公公急忙上前回话,「启禀陛下,您还不能回坤宁宫。」 谢淮给他一记飞刀眼,不怒自威道:「为什么?」 福公公慌忙低下头解释道:「太后一早就差人来传话,让陛下您下朝后务必去寿康宫走一趟。」 谢淮蹙眉,他本欲直接拒绝,可想转念一想,为了舟舟在后宫过的舒坦些,他还是给母亲一些面子,免得她回头把气撒到舟舟身上。 太后见到儿子开心不已,母亲今日和往常不太一样,谢淮也乐于和她多说几句。 母子相谈甚欢,殿内气氛正和谐,太后话锋一转道:「最近哀家时常头疾,幸得上官家的姑娘懂穴位,她帮我按了几次,当下就耳清目明了,我看皇帝脸色不好,是不是忙于政事,睡的少了,不如让若汐帮你也按按穴道吧。」 母亲安排陌生女子接近自己的儿子,谢淮哪里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撂下茶碗,不悦道:「母亲若没别的事,朕先回去了。」 太后鼻息冷哼,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怎么,皇帝又嫌哀家多管闲事了。」 谢淮不发一语。 太后见他默认,不免悲从中来,「你以为哀家想惹你烦,我还不是为了大兴江山社稷,那中宫皇后,你怎么宠都行,可是你身为皇帝,不能没有子嗣啊,她若不能生,就必须容别人生。」 谢淮眸色一暗,眼中划过一丝愧色,「母亲不要动气,儿子再陪您坐会就是了。」 太后面上一松,转脸对花嬷嬷道:「让若汐出来。」 * 柳舟洲一整日都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的,她派人去打听了,谢淮下了朝就去了太后的寿康宫,眼看着天都要黑了,他还没出来。 太后用什么手段留人她能想到,可是她想不到的是:谢淮竟然肯留下。 以往太后不是没有朝谢淮身边塞人,可每每谢淮知道后,他是转身就走的,只是这次,何以待到这么晚? 难道是那上官家的小姐就这么好,令他难以拒绝? 柳舟洲只觉心里有一团火,烧的她整个人都要爆炸了般,她「唿」的一下站起身,「哐啷」一声把门从里面锁上。 她今晚不想见他。 然后她跳上拔步床,蒙头开始睡觉。 谢淮回到坤宁宫的时候,有点晚了,他特意让小福子准备了皇后爱吃的鲜果,谁知刚进门就吃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 碧桃在外面敲门,手都敲红了,里面也没动静,小福子提议,「要不把门拆了?」 被谢淮瞪了一眼。 他绕到殿外,走到寝室外面的窗户下,双手轻轻一推,窗扇被打开,小福子福至心灵,赶紧命人搬来锦凳。 摆好锦凳后,小福子抬脚踩上就要往窗户里钻,谢淮低声呵斥,「你干什么?」 小福子懵着回过头,「进去帮陛下开门呀。」 谢淮一脚将他踢下去,恨恨道:「皇后寝宫的窗户只有朕能钻。」 小福子俯在地上连连告罪,他真是聪明煳涂了,待他突然反应过来,急声喊:「可是,陛下您的龙体...」 话没说完,只听窗内传来一声哀嚎,接着又传出一句话:「滚回去。」 小福子和碧桃交换了一下眼神,忙小心翼翼的关上窗扇,消失的远远的。 谢淮揉揉小腿,走入拔步床内,他轻轻撩开纱帐,看到里面的情形,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他坐在榻沿,慢条斯理的解身上衣袍,还端着一本正经的样子道:「今天这身衣服怎么这么难脱,我不会道天明还脱不下来吧。」 「谢淮!」柳舟洲一把掀起头上捂着的寝被,恶狠狠的看着他。 谢淮哈哈大笑,扑到床上和她抱做一团,他轻柔的帮她拭去额角的汗珠,明知故问道:「生气了?」 柳舟洲把他搡到一边,嘟着小嘴不说话。 谢淮攀着她的脖子去啃她,温热的气息在她耳边挠啊挠,「我怎么发现有人在呷醋。」 柳舟洲扯起被他拉下的衣襟,怒沖沖道:「你明知道我介意,还这么晚回来。」 谢淮仰天躺在塌上,他今日在太后宫里待的晚一些,实则是在安抚太后,至于那上官家的姑娘,他还真没什么印象。 要说起来太后担心的那件事,实则是他贪心所为。 他初尝了少女身体的美好,实在割捨不了,如果舟舟受孕,他要守身一载,想想都做不到,是以他一再推迟舟舟受孕的时间,没想到反而给她带来大的麻烦。 他不该这样自私的。 否则皇后会成为前朝后宫弹劾的对象。 他一把捞过还在生闷气的无辜女子,埋首在她的颈间,「舟舟,给朕生个孩子吧。」 柳舟洲急忙钻进寝被中,把自己裹成了粽子,眼神防备道:「你休想,我今晚要守身如玉的。」 守身如玉? 男人的压迫感一点一点侵入,她感受到了危险的信号。 守身如玉,是不可能的....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