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衣归》 第1页 《拂衣归》作者:金钱大哥【完结+番外】 文案 抬起头,我的世界突然亮了起来,他们是彩色的。我有了家,有了灯火的冷暖,有宠爱的徒弟,还有爱笑的挚友。 他穿着他的蓝色衣衫,从十八身上取下一个吊着的烧酒小壶,问我喝不喝酒。我接过酒。 我恍惚间又回到了那年风雪,流的泪成了永不癒合的伤疤。但是我就要走啦,我要去找我的家,去寻那追寻毕生的归宿。 这人间太冷,碧落黄泉,天涯海角,你就陪陪我吧。 内容标籤: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陌清,盛泽楠 ┃ 配角: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里的主角 ┃ 其它:be 一句话简介:【选项】带他回家 立意: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1章 我不喜欢盛泽楠。 说白点,我瞧不起他。 盛家权大势大,盛老爷是当今圣上跟前的宠臣,他身为老爷手底下最看重的嫡二公子,却成天不学无术,逗猫遛狗,纨绔子弟该做的事儿是一样没落下。 我静静擦拭着手中漆着青莲的瓷杯,如是想。 京城入夏后,阳光都是灼热的,落在手背上时也格外引人不适。 身前男子扬着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正天南地北地同我分享今儿个射箭射中几次靶心,逗笑了几个人家的姑娘,好看的眼睛里仿佛载满星子,灿烂而泫然。 我连眼皮也没抬,提起手边烧得咕嘟作响的小茶壶,埋首替他斟了一杯。 盛泽楠很自然地接过,顺便递上来一株雪色的双蕊花:「回京时采的,可喜欢?」 他平日里倒爱与那些狐朋狗友结伴出城,时常带些新奇玩意回来。我虽喜欢,但总觉得若是顶着盛泽楠的名头,或多或少都显得有些膈应。 我淡淡道:「不需要。」 盛泽楠对我的拒绝习以为常,早已练就铜墙铁皮般深厚的脸面。 他嗯嗯啊啊地敷衍应下,也不再提那些我不感兴趣的话题,自己跑去灶房找瓷瓶,灌了水投了花,搁在柜檯上找个向阳的角度摆好。 我拿余光一瞥,本来想提醒他别再自作主张,又因为某些无法言说的缘由,最后生生改了口:「你为何要做这些?」 盛泽楠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像是疑惑我怎么还要问这种问题。须臾朝我呲牙笑笑:「我记得我说过很多次。」 我被这句话点醒,脑海中浮现出某些不太令人愉快的记忆。 盛泽楠见我颦蹙眉头,还道是我前几天染了风寒身体不见好,停止摆弄那可怜的白瓷花瓶,倾身要摸我额头:「怎么了?」 我微微后仰脖颈与他拉远距离,尽量使自己的声音疏密有度,不逾矩,也不给他任何多余的妄想。 「我无碍,还是请公子早些打道回府,莫让盛夫人再提了马鞭来此处寻人的好。」 闻言,盛泽楠的面色一僵,变得极为歉疚:「阿清,实在是对不住,我真的没料到那日我娘亲会四处寻我,我……」 我一向是不喜欢多说废话的性子,没等到他的下半文,心头不免倦意微起:「你爱玩,什么时候又能玩够?」 不知是不是错觉,盛泽楠的眸光似乎有那么一瞬凌厉起来,很快便趋于平常,略有些委屈之态:「阿清。」 我闭上眼。 「开着茶铺,素净打扮,就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也不打听打听他是谁的儿子,什么狐媚玩意都敢往上面爬?」 那个衣衫奢美仆佣成群的女人,是这么说的吧? 我还记得她保养得当的指甲捏住马鞭鞭头,将我的下颌像观看畜生那样地抬起,打量两眼,嘲弄道:「不过也就这姿色,我还道是什么天人之姿呢。」 我木然地看着她嘴唇一开一合,把我贬低得一文不值,把我和那位只得见几面的盛公子强行捆作一团,把我比作女人一样的娼妓。 我是个男人,我只觉得噁心。 后来盛泽楠闻讯而来,在她面前抱住我,像恶狼护食一般,目露凶光,发出危险的低吼:「我说过,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女人被他对立的姿态惹得气急,指着我,整个人都在发抖:「你居然为了一介外人,对你娘亲发这么大的火?」 盛泽楠一愣,我也一愣。 这是个什么样的闹剧?旁人又看去了什么样的笑话? 我自始至终清清白白,甚至除了初次相见,我从没有抬头直视打量盛泽楠的脸,哪怕一次。那一刻我觉得噁心极了,然后就真的剧烈反胃,撑着盛泽楠坚实的胳膊,撇过头开始干呕。 我如水中浮萍,可我只能借着身边唯一那棵厌弃的腐木的力量。 盛泽楠搀扶着我,力道很大,像是能把人的胳膊捏碎。 我再次睁开眼。 那张与他娘亲有两分相似的面孔垂着眼睫对我说:「阿清,你就不能给我一次机会,信我这一回么?」 机会?应该给?如何给? 我近乎自嘲地在内心嗤笑一声,起身去取柜子里的落锁钥匙,不再回答他的话,但摆明了是逐客的意思。 盛泽楠目光悲怆地望我,就好像他才是这场闹剧中唯一的受害者。 我不清楚这位我瞧不起的公子哥,为何就偏偏瞧上了我。 但我知道,我绝不会对他有半分喜爱,我们之间也绝无可能。 第2页 盛泽楠骑着他的烈马离去后,另一名稀客从门外的转角处现出来。 身修体长的紫衣少年站在门口,脸上是惯有的微笑,平常人大约会觉得他柔润可人,但我却知他皮囊底下的恶毒心肠。 这人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恶劣:「可把我们盛二公子钓好了?」 我站在柜檯前数着赚来的铜板,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我不想逢场作戏。」 顾盼迈着长腿向我走近,眼神玩味探究:「怎么?怕对他动心?虽说是俊了些,但……」 我头也不抬:「我嫌噁心。」 顾盼是我的恩人。 那年京城饥荒,流民遍地,京城子弟却偏还热衷于以欺压流民为乐,便愈发是哀嚎遍地,宛若地狱之景。 我快要饿死街头,只有靠着父亲留下的一匹瘦骨嶙峋的马,才撑到了有人相救的那一天。 顾盼那时候年纪不大,人也还单纯,我抓住了他一只精緻的皮靴,他低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託了人照顾,便回到了自己府上,且再不过问。 后来盛泽楠喜欢上我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京圈少爷都拿我当乐子看。 某夜我点着茶叶,忽然烛影飘摇,一回头,就看见紫衣的顾盼坐在窗棂上,笑容妖气四溢。 他长大了些,眉目更深,说话也摸不着腔调,笑嘻嘻地跃下地:「还记得那年在杏子街救你的那人吗?」 于是我便认出来,他是我曾遍地苦寻的恩人。 为报恩情,我答应了他打探盛泽楠身边人事的要求,可终究克服不了心里那道坎,无法曲意逢迎。 顾盼变了很多,变得不择手段,狠辣阴毒,唯一不变的是他救过我的事实,所以我甚至不能逃出京城,逃离盛泽楠。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顾盼转到我身后,替我拢了拢头髮,被我下意识反应极大地躲开。他眯了眯眼:「怎么?盛泽楠碰过你?」 我摇了摇头。盛泽楠虽说吊儿郎当了些,行为还是知度,正因为他在我面前太过拘谨,我才会害怕这种触碰。 我视他为洪水勐兽,视顾盼其人也不例外。 顾盼慢慢放下手,背至身后:「你可别误会啊,本公子家里可有位未婚妻,知书达理温婉贤淑,我手脚可干净得很。」 我比谁都清楚他口中的未婚妻不过是个为躲避追求子虚乌有的存在,但还是配合地没有戳穿。 我无奈道:「那就请您莫要再习惯性地动手动脚,传进您未婚妻的耳朵里也不好,有损名节」 顾盼不知被戳到哪点,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有损名节,你这人可真有意思。」 我浑不在意,我从来没觉得自己有意思过。 顾盼没再多言,转来转去等到半夜,没见我有停下手来搭理他的意思,自讨没趣地打声招唿,从窗户处翻身而出,走了。 我见状走去合上窗户,被他不走寻常路的方式整得一时无言。 什么公子不公子的,一个两个都是些心智未开的幼稚鬼。 茶铺又恢復成冷冷清清的样子,我独爱这份冷清,恨不得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刻。 没有阴谋,没有算计,没有顾盼,没有盛泽楠。 然而很快,天亮了。 第2章第二章 有光透过窗纸星星点灯洒在室内,今天天气尚好,隔着几条巷的长街上人声鼎沸。 我揣着袖子站在门口,歪了歪头,扬声叫住一个急匆匆经过的路人:「烦请等一下……」 那人疑惑地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未褪的兴奋。我朝他点了点下巴,微笑道:「如此热闹,请问是发生了什么?」 那人「哎」了一声:「你居然不知道?今日可是陛下的诞辰,宫墙下边在撒钱呢!那些个宗亲郡主和六公主还要出来游街,那相貌,可真是闭月羞花,惹人垂涎……」 他说着说着,眼里渐渐浮上一股痴迷之意,整个一色眯眯的痴汉。我委婉道:「您见过?」 那人斩钉截铁:「没见过啊。」 我又是好一阵沉默:「……那您是如何知道她们闭月羞花,惹人垂涎?」 那人一脸「你是不是傻」,理所当然道:「这还用问?公主不都是天仙?」 我被这理由折服,心想好吧,向他拱手一礼:「是在下孤陋寡闻,叨扰您了,多谢。」 那人挥挥手:「不谢不谢。」一转身接着朝人群涌去的地方疾行。 我看了看身后没什么生意的茶铺,又摸着下巴想了想,也合上铺门慢悠悠地也跟着去凑热闹。 日子没什么好过头,还不如找找乐子。 不过打心底里说,除了乐子,更多的也可能是因为隐隐有不想面对盛泽楠纠缠的念头。 果不其然,京街主干道要比往日热闹得多,人头攒动。经过宫墙时,我随意一瞧,看见一堆平民乞丐人挤人推得你死我活,天上稀稀拉拉掉下东西,有银叶子,也有铜钱。 我又转头向稍微不那么拥挤的主干道看去,大多数都是些来凑热闹的贵人商贾,不乏交头接耳的,闺阁小姐摇着扇子言笑晏晏。 一左一右,截然不同,令人不免慨嘆这世道参差。 正值此时,我脚下突然趔趄,像是被什么推搡了一把。还没望回去,就听见一道恶声恶气的怒骂:「谁他妈不长眼,横路上?」 第3页 我倒不是故意站在这路上的,只不过几步之遥外便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抢钱大军,我不想靠近,这才往没人的大道上靠近了些。 我转过身:「不好意思。」 撞我的人也像是没预料到在这地方居然还能碰上有人道歉,上上下下跟看鬼一样把我仔细端详一番。 我向他展颜,他可好,脸上表情都扭曲起来,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大军里边凑人头,像是生怕我有什么恶疾。 我茫然了一下,没多想亦没多留,加快步子来到街边。 不远处正有两个小公子在打闹,他们年纪不大,估摸也是来看热闹的,一人身后跟一个侍从,架势可谓十分骇人,吓得周围空出一圈供其发挥。 俩侍卫对看一眼,不知道该不该为了防止丢人以下犯上把他们拉开。 我却觉得他们生机勃勃十分惹眼,不动声色地站近稍许。 「什么长针眼不长针眼的,我呸!你就是想一个人两只狗眼独吞公主的美貌!」 刚走近就是这么一声如雷贯耳,考虑到耳朵经不起折磨,我又不动声色地退开几步。 俩小公子掐得欢,完全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另一人哟呵一声:「不守男德还有理啦?不对,我心里只有南阳郡主!南阳郡主天下第一美人!」 「你是真长针眼了还是神志不清?分明六公主才是天下第一美人!」 「胡说八道,八生,打他!」 他身后的侍卫满脸生无可恋:「……公子,你就不要为难小的了。」 骂人长针眼的小公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见对方单挑挑不过居然叫人,当即叉腰横眉:「二狗,打他!」 他的侍卫显得很冷静:「公子,属下名尔苟。」 「尔苟,咬他!」 「……」 这谈话内容实在是有些令人不忍卒听,我没了心思观望,找了离皇宫门口较远一些的清净地方。那些个什么郡主公主的我是真听得云里雾里,只好并起二指扶额揉揉,缓解一下太阳穴突突的疼。 没过多久,宫门口处开始传来异响,我身边的人也开始激动地张望脑袋。 「诶,你说今年陛下会不会亲临?」 「不会吧……往年就不兴这些。不过陛下后宫里就一位公主,年年都是些女眷游街兴办生辰宴,这储君之位未免堪忧啊。」 「我记得陛下不是还有一个儿子?」 「有吗?没听说过啊,是不是你记错了?」 我望着宫深身处缓缓行来的马车,周遭吵吵嚷嚷,锣鼓喧天,到晚上还会有灯宴,有权有势的入宫参游,平民老百姓则自个儿掏钱买灯为陛下祈福。 我正低头沉思着,冷不防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称唿。 「你们看看,那是不是盛家二公子?」 我闻声抬起眼,只窥见一道遥远而模煳的背影,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便又低头琢磨自己的事情。 身旁的一人许是见我安静,好奇道:「这位小兄弟,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收敛思绪,抿唇随意择了个理由:「不过也是想见见六公主仙姿罢了。」 他爽朗地一笑:「巧了巧了,我也是。」 此处是支道,想要面对面见着那些皇室子弟怕是难如登天。我还没来得及提醒这人,之前看见的那背影再次现出来,侧着脸朝一辆金雕玉琢的马车伸出手。 少顷,那车里也伸出一只羊脂白玉般的手,指节纤长,在阳光下闪着白腻的光。两手虚虚相搭,一位红衣女子提着裙摆款款而下。 女子背对着我,所以我只看得清牵她那人。 剑眉星目,睫羽镀金,是老熟人盛泽楠没差了。我嘆口气,没想到自己转来转去半天,想躲的那人还是出现得这么猝不及防。 小兄弟看着似乎是又妒又恨,怕是拿着张绢帕就能怨怼地咬起来了。我无奈之余,莫名觉得有些好笑:「怎的了?」 小兄弟白眼快要翻上天,活脱脱一副深宫怨妇相:「不是我说,要不是胎投的好,这人哪儿有资格跟在公主身边?」我看他满肚子怨气,就跟这世上没了盛泽楠就能轮到他牵公主似的。 我柔和地理性劝说:「兄弟莫气,是老天不开眼。」 小兄弟从鼻孔里泄出一声冷哼,对我的劝说表示十分贊同。他不爽地怼着盛泽楠看半天,突然扭头对我道:「这里太远,我往主街凑凑,小兄弟有缘再见江湖再会啊。」我自然是点头作别,人前脚刚走,我就冷冷地斜过眼。 身后的小巷处,黑影一闪即逝。 有人跟着。 我把目光移回眼前的街道上,开始打量周围,没什么值得怀疑的对象,背后如芒在背的目光仍是盯得我后颈发麻。 我向来低调做事,平时交涉的范围不过也就是些街坊邻居,实在是想不出来会有谁特意派人跟踪。 总不至于,是被人认出了身份……? 我微微皱了皱眉,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那目光果然半步不离,甚至越逼越近。人多的地方除了宫墙就是主街,我当机立断朝那儿走。 很快,那股被人注视打量的瘆人目光消失,不敢再跟来。 我微松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内道,两列马队铿锵而来,簇拥着几个贵气逼人的女子。 不过令我没想到的是,盛家两位公子也正左右跟随旁侧。 第4页 我记得前些年皇室游街是由御林军贴身保护的,今年却不知道是谁在圣上面前作了妖,换成他俩,想必一时也是风头无两。 我本能觉得这地方不安全,匆匆看一眼就打算原路返回,熟料此时的盛泽楠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倏忽扭过头来与我对望。 我脚步被这一眼硬生生被卡在半截,只好敛眉颔首,示意自己就单纯路过。 盛泽楠望着我的方向发呆,他身边的红衣少女发现,也侧首投来目光。 我不着痕迹地把身形隐没进人群,同时也感觉到暗处里的那个人又开始虎视眈眈。 红衣少女的相貌我并没有看清,但十有八九就是那位金枝玉叶的六公主。我对别人的眼神极其敏感,自然也没有错过临走时,她望我一眼时眸中一闪而逝的那抹冷光。 估计和跟踪我的人脱不开关系。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铺子,研了一下午的茶,直到夕阳西下盛泽楠才赶来。 他翻身下马,大刺刺地走进来:「今日便不在你这里吃茶了,买些茶叶回去赏给下人。」 我替他打包好,见他欲言又止,不由挑眉:「有事要说?」 盛泽楠手肘搭在案上,闻言指节微蜷,半晌才纠纠结结眼神闪躲地问:「为何要走?」我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今早的事情,想了想,随口胡诌:「暑气大。」 盛泽楠一愣,似乎没想到还能这么个敷衍法。 「你……就没什么别的想说的?」 我忆起尾随了我一上午的那道身影和六公主的眼神,思索片刻,还是没打算告诉他:「没有。」 盛泽楠的表情郁卒起来。 我假装没看见,把两个茶叶小包递给他。 盛泽楠接过,站在门口很久很久,我觉得他今日的行为实在古怪,忍不住拧眉狐疑道:「你是中邪了?」 盛泽楠睫毛垂着,很乖巧的样子:「阿清,有时候有些事情不过是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罢了。」 我看着他难得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一时……更加坚定他是中邪了。 毕竟盛泽楠从来没心没肺,浑身没个认真样。不过我倒是从这句话中听出来一些他和六公主之间关系的解释。 不过……对我解释作何?又与我无关。 盛泽楠说完这句,伸出手作势要来抱我,我目光一凝,警惕地倒退三步拉出距离。他怔怔地看我,没说什么,最后只伸长手臂,从我肩上髮丝中取出一根棉絮。 他把棉絮在我眼前晃了晃,露出一点淡淡笑容。 「走了。」 我沉沉地「嗯」了一声,忽然觉得盛泽楠嘴边的笑容,似乎微有些苦。 第3章第三章 翌日辰时,盛泽楠照常风雨无阻地赶来。 他眼底蕴着一层乌青,显然是没睡好,但相貌丰神俊朗,目如寒星,如此看来也不见有多失了精神。 我刚醒没多久,脑袋尚还有些迷煳,晕头转向地沏了杯龙井推到他身前,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盛泽楠似乎轻笑了下,我懒得管,也不想问他大早上来是有何贵干。他道了一句谢谢,在柜檯前的一张案几上坐下。 我收拾着略显凌乱的桌面,很自然地淡淡道:「清晨品茶,于身不宜。」 盛泽楠转过漂亮的眼来,很明显是将我这句话当成关心了。 我本来只是犯了职业病,遇见茶道忌讳的事情就想说两句,见他这眼神当即就想解释,不过很快顾盼的脸浮现,我忍了忍,将解释忍下。 盛泽楠瞧着高兴了些,俊美的面容总算有了笑容,很容易就感染人和他一起笑。 我与他对视片刻,只得服从于事实。 事实就是,顾盼和盛泽楠,一个都不肯放过我。 盛泽楠饮完茶,和平日一样在我手边放下一锭银子就要转身。我杵磨茶叶,随眼一瞧:「站住。」 盛泽楠听话地站住。 「没找钱。」 盛泽楠没辙,转回身子:「我又不缺这点钱。」 我心中嗤笑,嘴上也不留情:「草民能动手能动脚,也不缺公子赏赐的这点口粮。」 盛泽楠摇头:「阿清,你我之间不必提赏赐这种疏离字眼。」 他这句话让我忆起了他目视甚高的娘亲,好心情直接烟消云散,直接把找他的钱推过去:「公子还是赶快赴约去吧。」 说起来,盛泽楠最近和右相嫡子华庭关系闹得很僵,两人似乎是在一场宫廷马赛上争夺桂冠,奖励是陛下手头的一块极品药玉。 华庭一心想在陛下和六公主面前出出风头,哪料被半路窜出的盛泽楠给横马反超,美人心和药玉皆失。 而盛泽楠这人还可气人,他看上的不是六公主的青睐,也不是这桂冠的噱头,他要的是那一块药玉,拿到后当天便兴致勃勃地跑来送给我。 我当时感了半月风寒也不见好,见了药玉也不想用,被迫收下,现在都还扔在不知道哪个角落积灰。 华庭不甘,非说是盛泽楠使了手段才夺了这第一,要和他重新比试一场。盛泽楠也是不怕事儿的性子,当即应下,闹得很大,很快就有滋事的来告知作为万恶起源的我。 我作壁上观,不持半句评价。 反倒是顾盼找上我,在门口御马静候,倒真有几分正经模样:「陌清,可要随我去赏赏马赛?」 第5页 我觉得无聊:「无非是一群贵人争来争去,有什么好看的?」 顾盼还是那副永远挂在脸上不坠的笑意:「没准能看到盛泽楠的笑话呢?」 我虽觉得没必要,但拗不过,戴上斗笠便上了他的马。 他果真和昨晚说的那样,和我半点肢体接触都没有,手脚意外的干净,我乐得其所,任□□马儿载着我们奔往郊外。 一场私下提及的马赛,人居然还不少,也算有些排场,想来是华庭有了能治治盛泽楠的招儿,非要让他在众目睽睽下丢丑。 盛泽楠一身浅蓝色劲装,正在一圈圈缠着护腕,腰身张驰有度,长腿线条凌厉,侧脸漠然而又清俊,引来一堆闺阁女子的低低惊叫。 我和顾盼早早下了马,在马场外绕着的栅栏边远远观望。 顾盼侧首:「怎么,好看?」 平心而论,盛泽楠被誉为京城第一公子不是没有由头的,脸和身材都是上上之品,笑容和煦,待人遇事也有礼。 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他这双眼睛为何看着清明,实则瞎得透彻。 看上谁不好,看上我。执着谁不好,执着一个目的就没单纯过的人。 我说话从来不昧着良心:「好看。」 顾盼笑了,目光幽深:「也是,他生来什么都是最好的。」 他的妒恨交加我知道得很清楚,正是因为盛泽楠什么事上都压他一头,否则也不至于令他阴冷至此。 我扶了扶斗笠,让白纱遮住我的面孔,搭住栅栏去看华庭。 华庭为右相嫡子,按理来说身份是要比盛泽楠低上一头的,但桀骜不驯性子似火,一身贵气远远就能瞧见,扣着镶金腰带,倒也俊,不过在盛泽楠面前就要逊色许多。 打量间,马赛开始了。 盛泽楠收腿一夹马肚子,烈马嘶鸣一声,撒腿开始狂奔起来,华庭也毫不示弱,手上鞭挞得起劲,马匹吃痛,很快就超过了盛泽楠。 顾盼歪了歪头:「哦?这便是盛公子久负盛名的马术?」 我撇他一眼:「宫廷马赛上也是一模一样的情景。」华庭一骑绝尘,却在最后关头输给了盛泽楠。 顾盼有些不满:「喂,你怎么帮他说话,难不成真看上这光有脸没脑子的男人了?」 我真是懒得和他多说:「……我只是陈述事实。」至于看上盛泽楠,让我看上一条狗估计都比这有希望。 顾盼冷哼一声,脸色有些阴沉。 不出所料,到了后半途,两匹马已经差不多要奔到我们所在的这片区域,盛泽楠牵住辔头,连马鞭也没用,烈马却越跑越快,渐渐反超华庭。 华庭眼见他正眼都不给自己,火冒三丈,狠抽身下马匹:「平时吃小爷那么多草粮,跑这么慢是给谁看的!」 血滴飞溅,骏马嘶鸣,我不适地皱了皱眉,心底对这华公子的厌恶多出几分。 盛泽楠冷着脸丢下他骑行而来,离最终地方也差不多快到了,偏偏这时,我瞧见了不远处地面,有一条透明的,却在光下反射银光的细线。 我头皮顿时发麻,几乎下意识地喊出声:「线!」 盛泽楠应该也是注意到了这根线,脸色冷凝,但听见我的声音后,他仿佛不敢置信,下意识地转过头来望向我。 我与他正正对视,那双好看的眼睛一瞬间什么情绪都有,我心中勐地钝痛了一下。顾盼把我拽走:「你在干什么!」 我无话可说,任凭他将我扶上马去。 视线中最后一眼,是盛泽楠的马匹绊到银线,人仰马翻,盛泽楠修长的身躯从马背上滚落,重重栽进泥土里。 顾盼驾着马带我走远,才气急败坏地大声叱责起来,声音里怒火飘扬:「你多嘴多舌什么?真这么关心他?!」 我浑身发冷,平时的冷静自持像是被无故吞噬,嗫嚅道:「没有……我……」 我只是看见那根银线,会不受控制地想起饥荒时贵公子们爱玩的游戏——他们总爱将流民抓来放进一个巨大的圈子里,放箭射杀,人们只能四下逃窜,那圈子里便摆着无数这样的银线。 人们被拌,银丝锋锐,小腿和身体分离,血淋淋的。 我捂住嘴,又想干呕。 顾盼却以为我是为盛泽楠落马的事情难过,低声骂了一句,催马快赶将我带回茶铺。 「我看你真是反了,什么心思都敢动,盛泽楠是什么人?你也配得上?」 我眼前依稀又是盛夫人的脸,她拿马鞭抬起我的脸,侮辱我,诋毁我,看不起我,没有任何人拿我当一个和他们同等的人看,至多不过利用罢了。 我拍开顾盼的手。 顾盼怔住,因为我一向温吞,从未发过脾气,也从未说过半句重话,这一拍,不知比话重了多少。 顾盼冷笑:「我就知道你靠不住。」 我冷冷看他:「我只是为了偿你恩情,非是你的傀儡,还有,不要随意揣度我的心情,我对盛泽楠什么态度,想必你也看得到。」 顾盼蹲下身,捉住我的下巴:「那你说说,你这幅我见犹怜的样子,是做给谁看?」 我想挣开他,下巴却被死死钳住,那处骨头几乎快要错位,只能咬唇强忍。 顾盼看着我的眼睛,半晌,像是有些懊恼,觉得自己自作多情。 「也是,你怎么样,与本公子何干?」 第6页 我一直觉得顾盼的笑是暖的,眼神是冷的,但我从未见过他冷薄成这般,我发起抖来,我觉得他真的是可怕极了。 「我当初就不该救你,早该让你死在街上,烂在泥里。」他狰狞地笑着,「滚吧。」 第4章第四章 自那天起,顾盼再也没有来过。 反倒是盛泽楠在消失了漫长的一个月后主动找上门来。 他的手臂拿纱布严严实实地裹着,吊在胸口,看着真是挺严重的,进门就好一通抱怨:「我又不是伤了腿,非说什么伤筋动骨一百天,死活不让我出府。」 我老样子,一杯龙井推去,没回答他的话。 他自讨没趣也不生气,把茶端走后坐在窗边边喝茶边看风景。 今天和以前每天一样平常,盛泽楠的到来并没有让我的心境有多大变化。毕竟这人不死不瘫得动不了,第二天太阳升起照样跟狗皮膏药一样黏上来。 盛泽楠喝到一半,扭过头来托腮看我:「十八死了。」 十八是他的爱马,也就是上次马赛中所骑的那匹,据说是陛下在他年幼时亲手替他挑的良驹,意义不凡。 看样子,是被银线斩断了马腿死的。 盛泽楠轻抿一口茶:「他们说是华庭做的手脚,但最后逮出来却是一个小家奴,说是看不惯我们光鲜亮丽的样子,要毁掉我们,阿清……」 我不语,实话实说,我很讨厌他这个对谁都这么悲悯的口气,好像什么都看得透,又什么都看不出来。 「阿清,你说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公?」 「……」 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觉得十分可笑,所以我毫不留情地刺了回去:「公子不觉得,自己就是那个不公的存在吗?」 就像华庭,费尽心机也赢不了他。就像顾盼,处心积虑也想要他死。 有时候太过出色,也会像一棵参天大树,抵挡了风雨,还要接受其他树对于自己强取豪夺不多营养的质问。 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谈得上公平的。 盛泽楠闭上眼睛:「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好累。」 我并不觉得这种纨绔公子能有什么好累的,有的是人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不用为生计打拼,不用为未来忧愁,有什么脸面提累? 无疑,这种措辞触到了我的霉头。 耐着性子等他付完钱两离开,我锁上铺门,不想再接待任何客人。 那一刻我也很累,不知道存活世上的意义,顾盼抛弃了我这颗棋子,盛泽楠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受了我的蛊惑,以致我就像个博人眼球的戏子。 我在做戏,台下人在看戏。 心里像塌了一片,唯剩下黑黢黢的大洞。 去街上置办铺里需要东西的时候,凑巧一辆马车路过,丁零噹啷金玲晃动,清脆悦耳。 茶叶不太新鲜,我挑挑拣拣着,冷不防胳膊一紧,被两个板着脸的壮汉夹住手臂,不由分说拖着往后走。 我惊愕交加,奋力挣扎:「你们干什么……快放开我……滚开!」 然而茶叶店主只是震惊地看着我,来往路人也是多看一眼就步伐急促地离开,生怕引火上身。我知道没人会来相救,所以目光冷然地不再出声。 很快,我被扔进一辆马车里,一双精緻秀气的紫金色绣鞋边。 浑身上下都被摔得疼,我拧紧眉头,想要撑着地面站起来,那双绣鞋却微微一动,踩中了我的小腿。 用力极狠,我闷哼一声,重新倒了回去。 这是个女人,我不认识她,但很显然,她对我怀着极大的恶意。 「你就是泽楠看上的那狐媚胚子?」 她微微附身勾起我的下巴,指甲尖利修匀,带了点狠的力道。我被迫与她对视,眼前是一张精緻媚气的脸,年纪不大,脸上却染着脂粉,满头金钗。 对于她,我是陌生的。 她另一只手在我脸上缓缓刮过几圈,轻笑一声:「都说泽楠看上的人绝色天仙姿色不凡,原来竟是个男人。」 我被男人二字刺痛,又开始挣扎起来。 女子的力气总归是小一些的,我很快挣开,连滚带爬就要下车,刚掀开帘子,那两名壮汉又如山岳般横拦在我身前。 那女子站起身一步步向我走来,头上的步摇在走动中晃荡轻响:「没有本公主的允准,你想逃到哪里去?」 我后背一僵,知道她是谁了。 当今圣上最疼爱的女儿,游街时盛泽楠随身守护的六公主李梓桉。而华庭煞费苦心也要讨好的女人,就是她。 李梓桉许是被我脸上的神情变化取悦到了,微微侧过身子:「绑了他,扔这里边。」 「是。」 我被他们用绳索五花大绑牢牢捆上,又重新摔了回去,眼冒金星,额头泛红,十分难受。 李梓桉高高在上地看我,似乎觉得我这样子窝囊得可笑:「你这种最底层的蝼蚁,到底有哪点值得他多看一眼的?」 我铁青着脸,不吭一声。 李梓桉坐回软榻上:「脸?也不是最出彩的,京城一抓一大把的货色。」 她玩味一笑:「这张花言巧语的嘴儿,还是……床上功夫?」 这句话里满是腥气与嘲弄,我想捂住耳朵,想闭紧眼睛让她闭嘴,我全身都在颤抖,我觉得屈辱。 第7页 她把我的反应当了真,眼神阴沉沉的,微微弯腰:「你们真有那关系?」 憎恶几乎要将我的心脏洞穿,但我只能瞪着眼看着平行的车底板。上方是李梓桉居高临下的质问,我和它一样,都是被人踩在脚底下的东西。 这个女人,怕是从很久以前就把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存在。 李梓桉却被我的沉默激怒了,她一连说了几声好,在车厢中走来走去,最后停了下来,面庞都有些扭曲。 手指拨动发上金钗,李梓桉转过一只媚眼儿,取出一只来:「我倒要看看,没了这张脸,你还能拿什么去勾搭他。」 我怒不可遏,高喝道:「滚!」 李梓桉贵为公主,没人敢同她这么说话,当即被激怒,眼睛满载怒色。 金钗要落上我脸颊的那一刻,车身突然剧烈地晃荡了一下,李梓桉没习过武,身形不稳差点歪倒,手中的金钗掉落。 我听见帘外传来争执声,似乎是那两名壮汉在拦着什么人。 「公子您不能进去!」 「公子,这是六公主的马车,你惊动皇室尊驾,可知是多大的罪过!」 我也听见盛泽楠压低怒色的嘶吼:「滚,都给我滚开!」 李梓桉脸色灰败,想必是盛泽楠碰巧经过时,我那声压抑了很久,悲愤到无助的控诉起了效用。 没谁想平白无故被毁了脸,所以即使是罪魁祸首救下我,那一刻我无疑也是宽慰的,我眼前阵阵发晕,随后帘子掀开,盛泽楠的脸探了进来。 李梓桉茫然无措:「泽楠……」 「谁允许你动他了?!」 「泽楠……是他先对我不敬,一介平民罢了,我……我只是教训他一下……你不要生我的气。」 盛泽楠将我一把抄了起来,他的手臂很有力度,我于他而言似乎轻的就像一根羽毛。 或许不是我太轻,他太有力,而是我快要晕过去了,感觉自己被抛在半空,触不到底。 我忍受着颅内剧痛,不想再去管任何事情。 我不是小气的人,也不是矫情的人,不爱哭不爱闹,除了爹爹当年倒在我面前,我拥着他泣不成声,这些年来便再未曾掉过眼泪了。 可是盛泽楠怀里的温度太灼热了,烫掉心脏旁边的那层薄冰,融出来的只有冰寒的水,沿着心口缓缓淌落。 李梓桉和盛泽楠对峙的身影在眼前如同水面波动般虚幻起来,我毫无预兆地昏迷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不知道多久,屋内未点灯,视野里自然也是一片黑暗。 我试着动了动,手上却突然察觉到一种重量,微微侧过脸,适应过来黑暗后,就能看清手背上枕着一张冰凉的脸,弧度冷硬,眉眼却是平和的。 盛泽楠静静地伏在我身侧。 我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毫不留情地将手抽出。盛泽楠勐地惊醒,抬起头来第一句就下意识道:「阿清!」 我不喜欢他唤我阿清时的语气,就好像把我放在一张点着数十盏烛台,被许多人围观的桌上一样,让我无所遁形。 我有些尴尬,犹豫道: 「六公主……」 盛泽楠重新握紧我的手:「她年纪还小,不懂事,我已经教训过她了,以后不会再对你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我本意其实并不是想提及此事,话语被截在半途,怔愣片刻,只能悲凉地笑了一声。 第5章第五章 昭然若揭的答案,六公主无论是对盛泽楠而言,还是对盛家而言,都是有价值的存在。 不过无端被折辱总归是令我心绪极度不佳,我挣开盛泽楠,实在是身心俱疲:「你走吧。」 盛泽楠向来尊重我的意思,他坐在塌边良久,才道:「好。」说罢果真不再多留,起身合了窗离去。 待屋内恢復平静时,我忍不住皱眉轻咳一声,下地都有气无力。 怕是要着病了。 我不打算做其它多余的事情,只关上铺门把自己锁在屋内。一来是为了躲避未知人的窥伺跟踪,二来则是能避免见到盛泽楠就尽量避免。 这场病来势汹汹,从先前的风寒未愈之后就开始有了趋势,几天几夜没个好眠,并且愈演愈烈。 我知道这情况只有盛泽楠给的那药玉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就像和心里的某种原则在较着劲,总对他的任何东西感到膈应。 盛泽楠仍然每天都来。 他是犟不过我的,我不让他进来,他就不敢强行闯了门进来,多次请求无果,渐渐也发现了不对劲。 可他发现归发现,还是进不来。 我咳嗽几下,趴在柜檯上望着时不时被叩个一两下的门扉,无意识地轻轻笑了起来。 盛泽楠这没长二两肉的脑子,估计还在外边等我开门。随后我察觉到自己在笑,忙收敛起来,手上无聊,随意取了根小勺敲打精緻的瓷杯。 叮叮噹噹的,倒还挺好玩。 太阳将落未落时,盛泽楠总算在僕人的催促下回了盛府去看望盛老爷,我这才敢敞了门,将新鲜空气放进来。 街对面还是吵吵嚷嚷的,在摆夜市,卖菜的老太和卖肉的屠户合力撑起小摊,相视而笑,一派和乐融融,我倚着门框,有一种流年无声的错觉。 不过,错觉只能是错觉,很快就由一阵喧闹打破。 第8页 随着几声「闪开」,不远处的市集突然一阵骚动,我对这动静极其熟悉,匆忙奔出去,遥遥看见几匹马奔过人群,在追着一个一身布衣的少年。 少年奔跑速度极快,满脸惶恐,头也不敢回只敢往前跑,几个无法无天的年轻公子架马追在后面。 「跑快点!跑不动就等着被碾死!」 一时间,那少年的脸变化了无数样子,像我的阿兄,也像我曾结识过的几名好友。 那些公子没有说谎,跑慢了,是真的要被碾死的! 我咬牙狂奔过去,在少年经过身前时勐地扑开了他。 少年在逃命的状态下紧绷了太久,一被我碰倒就失控地啊啊狂叫出声,目眦欲裂。我慌忙捂住他的嘴:「别叫别叫,我是来救你的。」 猎物突然消失,那几名公子四顾半天,转过马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兇恶道:「什么东西?也敢败小爷我的雅兴?」 我看了看四周一片狼藉的集市,老太被吓得坐倒在地,正由屠户一点一点搀扶起来。 怒意驱使着我毫不示弱地反驳回去:「陛下早已明令下旨,不得有逐马残害百姓的情况发生,你是想违背圣命吗!」 问完我也有些发虚。陛下虽然说过这番话,但大多人都视其为一纸空言,至多不过把追猎的百姓换成奴隶或犯人,照样践踏鲜血和人命。 陛下年轻,手里握着的实权不多,一直都由太皇太后掌权,大家不戳破,却也心知肚明。 那公子冷笑:「杂种也配和我提这些?」说罢,就要提鞭抽我一道。 我闭上眼,下意识紧紧将少年搂在怀里,护着他的头。 另一名公子突然止住他的动作,疑惑道:「等等,我怎么看这人有点眼熟?」 那公子嗤之以鼻:「你什么时候也混迹市井了?」 另一人笑起来:「我这可不是混迹市井,这人可出名得很,咱盛二公子追了一年还没追上的尤物啊,你对他动手盛二公子不得脱了你一层皮?」 那公子当即话语一噎。 我心里明白,自己又一次被盛泽楠的名号救了,可我并不感激,只因为如今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我在他们玩味的目光中带着少年回到茶铺,替他放了水让他自己清洗了污垢,又送去一套干净衣裳。 他惴惴不安地看着我,好像是在用眼神询问我到底是何居心。 我摸了摸他的头:「快去吧。」 少年打整好出来后,我才注意到他其实生得清秀,眼睛极亮,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伤痕。 我看着他,心中便不自觉有怜悯的情绪泛滥,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喝着我替他泡的姜茶,声音也清亮:「……梓晨。」 名字倒是好听,我看着他,隐隐在他身上看见自己曾经鼻青脸肿的狼狈模样:「可有家人?」 梓晨愣住,反应了好久,最后摇摇头:「我没有家人,他们都死了。」 原来是个孤儿。 我嘆口气:「既然你无家可归,我又救了你,从今以后我便是你师傅,教你茶道,你便在店内帮我,也算偿我救命之恩,如何?」 梓晨清楚我的用意,知道我这是委婉地给他提供一处安身之地,对我的防备和警惕总算丢盔弃甲,露出少年人的明朗:「多谢师傅。」 我留下他,除了心软,更多的可能就是因为太过寂寞了吧。 现在顾盼走了,盛泽楠我也不想见,倒不如找个可以陪伴的人,在这小小茶馆混几年光景,以后死去的时候带进墓中也不全是苦的。 于是我专心地开始教导梓晨,他聪明,记忆力也好,学这些往往不费劲,还能和我插科打诨两句。 熟络起来后,我发现他的性子实在有趣,总被逗得止不住笑,好几次盛泽楠来了也不想管,将人冷落一旁。 盛泽楠醋缸子一碰就翻,睨着梓晨,目光汹汹然,委屈地看我:「阿清,你未免太过区别对待。」 我一脸「我们不熟」的神情,收起笑容冷漠道:「你要我怎么一视同仁,把你也当成十五岁的小孩儿对待吗?」 梓晨背过身偷偷笑。 长此以往,盛泽楠和梓晨闹来闹去,关系误打误撞拉近了不少,我和他的关系却还是很僵。 为此他不止一次偷偷拉着我学徒出去,悄咪咪求问:「你是怎么做到讨你师傅欢心的?」 梓晨老实回答:「逗师傅开心啊。」 盛泽楠着急,他其实很容易就能逗那些闺阁小姐展颜,只不过我看他,除了烦,就是想吐。 我看着这俩鬼鬼祟祟,敲了敲门板,不耐道:「梓晨,回来了。」 梓晨下意识「哦」了一声就要往回走。 盛泽楠跟着他往回走,被我拦在门外,无辜地看着我:「我可是客人。」 我把铺门上的牌子翻了个面,有礼道:「不好意思,本店今日打烊。」盛泽楠的表情我之后想起还会笑出来,跟只被主人踹出家门的犬一样,傻气得很。 时间过得很快,梓晨身形开始抽枝,相貌越长越俊,很快就引起注意。 某天我正认真地烹着茶,梓晨在后院洗碟碗,对街王老太的孙女孙侨儿突然娇娇羞羞地轻轻扣门,团扇掩面,面颊一团红晕地偷偷凑来问我。 「陌老闆,你们家梓晨……可有婚娶对象?」 第9页 这姑娘可真是艺高人胆大,寻常女孩子家哪儿敢直接问,最多差人旁敲侧击一下,我哭笑不得:「梓晨还没到适婚年龄呢。」 孙侨儿拿扇子扇我:「老闆声音小些嘛,别叫他听去了。」 我有点受不了她这样子,要知道她平时大多时候都是和朱屠户一起干活骂街的存在,突然这样,还令人怪不适应的。 可我也不能打击人家自信心,再说孙侨儿的相貌也不算差,妾有意,没准郎也有情呢? 「先替我拿下手也不是不行呢。」 我想了想,也是,毕竟媳妇得早讨,晚些就讨不着了,于是孙侨儿走后我又跑去问梓晨。 「晨儿,这些月你可有欣赏过什么人?」 梓晨脸上还沾着水,茫然地说:「师尊为何要问这个?」 我犹豫片刻,心觉直接说出孙姑娘看上你了这种话不太给人家留面子,轻咳道:「问问罢了,你不想说师傅也不勉强。」 梓晨揩了揩脸上的水渍:「当然有啊,我欣赏的人不就只有师傅了?」 我愣了愣,突然蹲下身平视他。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出欣赏两个字,别人往往看我和盛泽楠的笑话,嫌我出身卑微,笑我攀高枝。 梓晨又一次认真道:「师傅别不信,我活了十五年,没见过一人比你善良,就连盛……」他顿了顿,「其实我看的出来,他对师傅你不一般……但师傅也从来不像旁人说的那般。」 我知道,他在我茶馆待了这几月,早便把别人对我的评价听进去了,却没信他们,信着我。 我心下宽慰,伸出手摸了摸梓晨的发顶:「谢谢啦。」 梓晨对着我毫无芥蒂地笑,可他可能不知道,这句谢谢到底有多么沉重。 第6章第六章 该说不说,盛泽楠即使被拒之门外,那也是如火上浇油,越烧越旺。 能耐得过了头。 隔几天他找到我,本来我连门都不想开,站在锁前低喝别来扰我清梦,结果他对着屋内说了一句话,我就有些踌躇动摇。 他说,带我去城外玩玩。 说实话,距离我上次出城已经过去几月有余,还是随顾盼去看他和华庭的马赛,出了意外,没看得尽兴就被带回来。 京城待久了无疑是窒闷的,所以我深思熟虑许久后,决定大发慈悲地同意,顺便打算买一送一带上梓晨。 谁知盛泽楠还没跳脚,梓晨反倒先拒绝了。 他歪头抱着一大叠小盘子小杯子对我笑:「师傅去就好啦,师傅该多笑笑,笑一笑十年少。」 我蜷起指尖敲了敲他的脑袋,故作兇狠:「你是在说你师傅老了?」 梓晨吃痛,偏偏还没法抱头躲避,连连求饶:「我的错,师傅最年轻了!」 我冷哼一声,也不知道这孩子的思想是遭谁荼毒了,居然会觉得我和盛泽楠单独待在一起会笑。 于是我臭着脸跟着盛泽楠出城门。 他问我要不要打猎。打啊,为什么不打?我最会的就是打猎了。 我接过弓箭,骑在他特意找人牵来的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我一点都不心虚用盛泽楠的东西,反正他欠我的还要更多更多。 郊外有一片属于贵族子弟的围猎场,盛家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分到的自然是最大的那块,丛林间隐隐可以窥见鸟禽飞过,走兽窜跑。 盛泽楠也不打猎,就抱着手臂在一边儿看我拉弓,我被看得如芒在背,射出一箭,十分不满地回头说:「看我什么?」 盛泽楠勾着嘴角笑笑,睫毛都是卷翘的:「看我们阿清好看。」 什么我们你们的,恶不噁心。 我快吐了,冷下脸收弓:「我走了。」 盛泽楠赶忙拦我:「别走别走,我开个玩笑。」我高高挑着半边眉毛:「可是你的玩笑不好笑。」 盛泽楠食指不安地搔了搔脸颊。 「可是梓晨说,能逗你开心就好。」 他这一句话出口后,我突然明白盛泽楠数次碰壁,为何今日就能恰恰撞到我受不住诱惑的点子上。忍不住暗暗咬牙,梓晨那小叛徒,难怪不敢跟出来。 我一夹马肚子,倒是没走,反而向猎场更深处走去。 盛泽楠坚持不懈地继续和我搭话:「猜猜你骑的是谁?」我目视前方不想看他:「不猜。」 盛泽楠也没打算让我真猜:「是十八生的小马,你看看和它像吗?」 说起来我以前还摸过十八,不过都是趁盛泽楠不在或者没注意时偷偷摸的。我顶喜欢马,尤其是好马,只不过碍于它的主人,我总不好光明正大地喜欢。 但我还是实话实说:「像。」 「像的话,就送你吧。」 我转头狐疑地看向盛泽楠,他的眼睛对我捲起很温暖的弧度:「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十八的。」 ……他怎么看出来的? 我不自然地转回头,催动马儿跑得更快:「不需要,不喜欢。」 盛泽楠的笑声被我远远甩在后边。 最后我猎了三只鸽子拎了回茶铺,盛泽楠空手去空手回来,还恬不知耻地要蹭饭。一被我拒绝他就装可怜:「我家猎场养的鸽子,怎么说也得尝一口吧。」 我实在无语,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到底跟梓晨学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行为。 一个模子里的卖乖讨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家亲兄弟。 第10页 之后我把鸽子扔给梓晨,让他去收拾收拾煮了,梓晨在我和盛泽楠之间来回打量,悄悄问我:「师傅今天可玩得开心?」 我皮笑肉不笑地捏住他半边脸:「开心啊,师傅好开心啊。」 梓晨白嫩的皮肉被我拉得泛红变形,总算是发现师傅好像在说反话了,也和我装可怜博同情。 我不想理这个小叛徒,决定就先晾他一晚上吧,这还算便宜了他。 一顿鸽子汤炖了足足两个时辰,端上来的时候肉都煮得稀烂,盛泽楠拿汤勺戳戳那化在汤里软趴趴的东西,问:「肉呢?」 我质疑我徒弟可以,别人质疑不行,所以我夺过汤勺骂他:「爱喝喝,不喝滚。」 盛泽楠嘻嘻哈哈:「喝,怎么不喝。」 可是汤还是太咸了一些,我很给梓晨面子地喝了一口,眼角都在抽搐。梓晨也跟着尝了一口他的杰作,跑到后池子吐去了。 盛泽楠吃得倒还挺香,好像那几大勺子与鸽子汤水乳交融的盐压根不存在。 我有点难以置信:「你不是不想吃?」盛泽楠满不在乎,又给自己舀了满满一碗:「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想吃了?」 我不禁沉默,好像确实没说过。 盛泽楠一边喝汤一边看我脸色,见我好像没生气的意思,说话又大胆了些:「毕竟是阿清猎到的鸽子,可不能浪费。」 我忍不住在心里给了这嘴贱的东西一巴掌。 梓晨总算是吐完后,清秀的小脸白得和那些涂脂抹粉的闺阁小姐一样,有气无力地飘到我旁边说要去休息。 我点了点头同意,休息会儿也好,别整一出食物中毒,师傅可没钱请医师。 盛泽楠则主动请缨送梓晨回房,两人不知道嘀嘀咕咕又琢磨些啥,他还顺道去了后院马厩一趟,回来时拎了个烧酒小壶,问我要不要喝。 喝啊,为什么不喝?我最会喝酒了。 他给我倒上一大杯,又给自己倒上一大杯,要和我碰杯。我端着酒静看他半晌,仰起下巴,独自一饮而尽。 终究是没碰上。 盛泽楠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迷惘惘的失落,我不知道是他眼睛瞎了还是我眼睛瞎了,我宁愿是自己瞎了。 酒过三巡,我有些微醺,闹着要跑到外面去看月亮。 盛泽楠从来不和我犟着做事情,我跑去坐在门槛上,他就把外衫脱下来披在我的肩膀上。 那夜星很亮,我歪头问他:「你说死去的至亲,会不会化作天上的星星,时时刻刻看着人间的亲人?」 盛泽楠回视我,很认真地说:「会。」 我自己说出来的话,却认为他在忽悠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骗六岁以下的小孩儿的。」 盛泽楠笑起来,他的笑声很好听,有着我羡慕的快意和自由:「那你现在和六岁以下的小孩儿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着呢,我高些。」 可能我真的有点醉,竟然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盛泽楠什么也没说,静静地任我靠着。我闭上眼:「盛泽楠,要是你不叫盛泽楠,该多好?」 迷迷濛蒙要醉去的时候,我看见盛泽楠捧住我的脸。他的声音好远,离我好远,可又满满的都是温柔和依恋。 他说:「阿清,如果我不叫盛泽楠,你就会喜欢我吗?」 可我是个男人,也永远不可能喜欢你。我想回应,眼皮却沉重得睁不开。 额上传来温软的触感,盛泽楠说:「可我若不是盛泽楠,便遇不见你了。」 我宁愿不要认识你,我想。 宿醉后再睁眼,是梓晨守着我。 他看我醒来,递来一只瓷碗,把我的手紧紧抓在手心里:「师傅,你还有没有觉得哪里难受?」 我喝下酸涩非常的醒酒汤,想起昨夜如同梦境般的那番对话,摇了摇头:「不难受了。」 就当是幻觉吧。 盛泽楠仍然每天照常来,我照常保持着距离,态度并没有因此有任何改变。我们心照不宣,再也没有提起。 可能心里都清楚,但是谁都不敢先说出口,玻璃一击就会碎,是再也粘不上的脆弱。 第7章第七章 安宁的日子总是不多的,没隔几日,城内又开始乱了。 这次倒不是那些公子爷们存心惹事,事实上,他们自顾不暇。 皇宫内陛下病重,身染奇毒,朝廷内人心惶惶,城内平白出现一批御林军,说是奉太皇太后之令,似乎在大肆搜寻着什么。 他们第一个找上的就是官阀世家,岂料东西没找出来,贪污腐败随意翻翻就是新帐旧帐扑头盖脸。病危的陛下听说此事,更是气急攻心,奄奄一息。 我铺内木门虚掩,看着一队御林军从门外匆匆闪过,梓晨在我身旁站着,也是面色凝重。 我看他一眼:「怕了?」 梓晨面庞苍白,勉力撑起一丝笑容,却没否认。 我嘆气,把他揽进怀里,抚慰般拍了拍他的背。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能是认为他会需要一个拥抱吧。 梓晨僵冷的身体微微放松。 我的心脏在不安的跳动,这让我有种可以逼得人发疯的感觉,好像这京城里蛰伏着一个怪物,要抽枝破土,要将我所有的宁静都毁去。 盛泽楠来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好奇,问道:「你们家……」 第11页 盛泽楠依然是云淡风轻运筹帷幄的样子:「我爹不会做那么蠢的事情的。」 就算做了也是不留痕迹,不然盛家财大势大,无论如何都走不到今天这一步的。毕竟,盛老爷是个老奸巨猾的宰相。 宰相,多可笑。 我不再多问,继续想自己的事情。片刻后,盛泽楠放下杯子,残余茶液温度的指腹轻轻攥住我的手。 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鲁莽地做,我却还是和第一次一样反应过激,我想抽出,他的力道却很紧。 「阿清。」他注视着我,我无路可逃,「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现在的日子过得很好,我也不想走。」我扬起眉毛,有些气。 事实上我在撒谎,我做梦都想要逃离这座城,想要逃离这些所谓的皇室贵胄,世家满门,逃离顾盼,逃离盛泽楠,可我期盼的这些,不是和他一起。 盛泽楠,你到底懂不懂?我埋下头,隐忍得肩膀在微微颤动。 盛泽楠却以为我又动怒了,慌忙松开我:「……对不起。」 我倦声道:「你这声对不起……若是早一些,该多好。」 盛泽楠不解其意地看着我,就好像,他才是这场闹剧中唯一的受害者。 我闭上眼睛,想起那年风雪。 我问自己,我的阿兄是怎么死的呢? 好像是……那年家破人亡,饥寒交迫的时候,我们在郊外找到一个破烂的小房子。他带着我,温柔地拂去我头上的落雪:「清儿想要吃个烧饼?」 对于我们这些流民来说,烧饼是不逊色于珍馐的美味,我什么也不懂,想吃,于是点点头。 「那阿兄出去讨些钱,晚些再给你带烧饼回来,乖乖在家里照顾爹,别乱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莽莽大雪里,捧了一碗热水去餵爹,爹病了很久,面色枯藁像具干尸,我害怕他死去,拿自己的脸去贴住他,想给他一些我的温度。 可是爹的身体好冷啊……家里的火灭了,我不会点燃,只能望着烧枯的木柴,等着阿兄回家。 一天,两天,三天……我还是没有见到我的阿兄。 我去唤醒爹,抱着他的脖子低低地哭:「爹……阿兄是不是迷路了呀,他是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们去找他吧。」 爹的眼里渐渐濡湿,绽开一抹奇异的光,可他下不了床,连话都说不出口。 于是我打算自己去寻阿兄。 听说阿兄回了贵人多的京城,我便顺着路人的指引找啊找,拄着拐杖,披着一张小破羊皮,京城里很热闹,没有流民,乞丐也少见。可是外面那么多无家可归的人,连个像样的遮风挡雨的屋檐都没有。 他们看我,就像看一只野兽,那目光陌生又嫌恶,让我感到恐惧,紧了紧身上的羊皮。 我牵住一个贵妇人的袖子,问她:「你有没有看见过我的阿兄啊,他个子很高,长得很好看……」 可那贵妇人只是看了看,就一把将我甩在地上,叱骂道:「哪里来的乞丐?真脏!」 我一点也不泄气,拍拍手上的灰,又去问一个贵老爷:「你有没有看见过我的阿兄,他……」 贵老爷甚至没有听我说完,就一把踹我胸口,把我踹得眼前发黑,远远地倒了出去,喉咙里发甜。 他指着我的鼻子趾高气扬:「滚!」 我躺在雪里面,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是我感觉心脏钝钝地疼,我又饿又冷又困,很想闭上眼睛睡去,但我还没有找到要找的人。 有个老人看不下去,颤颤巍巍地扶起我,又给我买了一个香甜的馒头,我饿了很久,抢过狼吞虎咽地吃着,他慈祥地摸我的头髮:「孩子,你受苦了。」 好奇怪啊……被打的好痛的时候,我不想哭,被骂的好疼的时候,我也不想哭,但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我的眼泪就仿佛泄了闸,止不住的流。 它们很快散在风里,和我嘴角的血迹一起湮没在时间中。 我爬起来,拿着我的拐杖坚持不懈地找。 我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京城,最后在一处小巷里找到了阿兄。 他瘦了,白了,躺在破破烂烂的破蓆子里,五官都变了形,我却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他,毕竟那张脸曾经那么多次对着我笑。 他有时候对我说:「清儿,来日方长,一切都会过去,会好的。」 他从来都对我说:「清儿,你要善良。」 我跪在他缩水一样的身体旁边,小声叫他:「阿兄,你醒醒。」可是阿兄不理我,他肯定是生气我这么晚来找他,换成是我我也会很生气,生气得不想理他。 我又愧疚小声道:「阿兄,对不起。」 阿兄那么好看一个人,皱起眉毛都是好看的,其实他也怕冷,怕黑,怕饿,但他不喜欢说,把毛毡子留给我和爹,把粥里那点零丁的粟米都给我们。 他什么也没有吃到。 我扑到他的胸口,抱着他再无起伏的胸膛,冰冷僵硬,像抱着一个破烂的娃娃。他曾经跟我说不要哭,没人会心疼,可是我忍不住,哭得哽咽,哭得撕心裂肺。 「阿兄,你醒醒,你看看我,我是清儿。」 「阿兄,你不要吓我,你不要走……」 「阿兄,阿兄……」 太久远了,我已经忘记了当时的所作所为,我只知道一切都很漫长,我难过得眼前发晕,只恨不得与他一道死了才好。 第12页 不,还有爹……爹在等我回去。 我没有力气,还趴在我阿兄的身上。 一个老叫花子凑过来:「这小子总算有人收尸了,都在这儿躺了五六天了。」 我闻得见阿兄身上的异味,天气很冷,雪封不让他变得太快,让我还能和他见到最后一面,这是不是也算老天爷给我的一点仁慈? 「这小子死得可惨,那天我们一堆人出去讨饭,见到那些公子哥儿们转身就跑,他还不怕死,非要去讨点钱,说是要给自己的弟弟买什么……烧饼?拦都拦不住。报应来了吧,我看见他那腿啊,被那些马踩得稀碎。」 原来是为了我的烧饼吗…… 我捧住阿兄的脸,如同以往每次犯了错钻进他的怀抱里撒娇,每次这样他都不会再不理我了:「对不起,阿兄……」 清儿不要烧饼了,你不要去找那些坏人好不好? 我想要个有阿兄的家。 求求你,不要抛弃我,你曾经说过的的,我长大后就带我去看世上最美的花,骑最好的马,喝最烈的酒,听最好的曲。 那年我们还不是流民的时候,我的阿兄温润尔雅,摺扇执手,饮茶作诗,是世界上最美好耀眼的公子。 可是阿兄,你不要骗我。 你从来不骗人的,这辈子若独独骗我一个,来世我就再也不要当你的弟弟了。 所以,求你,再看看我吧。 第8章第八章 我在阿兄的尸体上睡着了。 醒来时,我的身边没有任何人,甚至连围观的好事者也没有,南方流民死得多,外边早已尸横遍野,在他们看来,我阿兄都算死得体面的。 我背着阿兄,踏在雪里,要带他回家,去看看爹。 那段路十分遥远,路人皆嫌恶地远离我,守城的士兵也差点把我抽翻在地,质问我怎么入城的。我是被一个心善的士兵偷偷放进来的,所以我不能说,默默挨着打。 他们出气了,打舒服了,自然也就会放我出去。 我背着阿兄走啊走啊,月亮出来了,下去了,太阳也出来了,也下去了。 我身躯孱弱,好几次走不动了,扑倒在地,阿兄也栽落在身旁,我赶忙去护住他,护住后被他枕着手臂,一点重量都没有,像薄薄的纸落在身上一样。 我便又低声抱着他哭。 那段时间我仿佛不会说话了,只会一个劲地对着阿兄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对不起那一个子虚乌有的烧饼断送了他的性命,还是对不起这么多年下来,我只是他和爹的累赘。 我曾经很多次想过,等自己长大了,就代替他扛起家里的嵴樑,我要好好补偿我的阿兄,让他吃饱穿暖,身上再也不会被雪包覆,不会喝只有几粒米的羹汤。 可阿兄为何不再等等,再等等。 远远的,我看见爹的身影,他等在破烂的木屋前,饱经风霜中透着佝偻,骄傲的嵴樑早已被压弯。 堂堂七尺男儿,年轻时众臣簇拥,却在看见阿兄的尸体后,眼里掉下浑浊的眼泪,失声痛哭。 这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他对他的未来满载希望,悉心培育了数十年,他最骄傲的儿子。 我无力地瘫倒在地,爹俯下身来抱住我和阿兄,他也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对不起自己无用,没能让孩儿过上安康的生活,还是对不起他这幅病痛缠身的躯体,拖累了我们。 我反搂住爹,眼睛干涩红肿:「爹……」 阿兄的死,打击太大了,疼得我站不起来。可我们祖坟被刨,满门抄斩,甚至连让他死后有片归宿之地的能力都没有。 我不忍心就将阿兄葬在冰冷的雪下,我怕他怨我,于是偷偷去找爹,和他商量要再次进城的事情。 没有赚取钱两的机会,我们只有在等死和冒死中选择一个。 爹的脸色一直很难看,但这几天勉强也能下地陪陪我和阿兄,闻言,他坚决地摇了摇头:「不行,城内熟人众多,要是被他们发现,你便只有死路一条的份。」 我心如死灰,眼眶湿红:「如若不能给阿兄死后体面,我还有什么资格苟延残喘?」 爹苍白着脸,像是要被风吹得化去。但不管如何伤心,他也决计不会同意我入城的,这点我心知肚明。 夜深人静时,我对着阿兄已经浮起尸斑的身体呆坐半晌,还是决定离开,一个人走出了破败的房子,走向京城。 我只带了一点干粮,路上混着雪化成的水饱腹,城门看守得是越来越严,我绕着围墙走,发现了一个狗洞,太小了,钻不过去。 脚边有一块手掌大的石头,我低头慢慢捡起,顺着那个小洞,用了发狠的力道开始一点一点的凿。 很快,手心破皮,流出鲜血,又被迅速地冻干,伤口也被冻得红肿麻木,我体力不支几次险些晕倒,阿兄的脸似乎就浮现了上来,抓住我的手,满眼心疼,让我不要这么做。 我几乎要窒息,热泪滚滚淌落脸颊,落在手上,生疼。 天亮前,石灰簌簌而落,我艰难地趴伏地面,撑着手肘爬过去。面前是一条窄窄的无人小巷,我如释重负,迷迷煳煳中冻得昏厥过去。 直到正午,我被暖阳照醒,来不及歇点力气,匆匆忙忙的就起了身。 站在街边又有些茫然,乞讨吗……我不愿意向曾经低我一等的公子们跪伏。 第13页 我看到身后有一块被丢弃的木板,捡起擦擦,又用手指撕扯开冻结的伤口,沾着血在上面写字,一撇一捺,一横一竖。 卖身葬兄。 只要能替阿兄讨一份清净,我愿拿我的永生自由来换。 我深吸一口气,重重地把木板插到身边的雪地里。 行人走了一个又一个,路过的胖老爷凑上来,挑起我的下巴,将我摆来摆去仔细端详:「瘦是瘦了点,姿色倒也不错,养大了应就要好些。」 彼时我仅有十四岁,他身边的小厮殷勤道:「老爷要买回去当家奴还是填房?」 胖老爷笑了笑,我却好噁心,胃里直泛酸水。他问我:「多少银子?」 一条人命,他却用钱来估量,我抬起眼睛,平淡道:「将我阿兄安葬,保我爹衣食无忧。」 胖老爷撇了撇嘴:「没瞧出来啊,这么狮子大开口。」我只是静静看着他,他的家世应该极其优渥,我提的这些条件对他来说不过挥挥手的事情,我在赌。 胖老爷在我脸上揩了一把:「不过,我就喜欢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让让让让!」 胖老爷一惊,回头间我也跟着侧首,看见一辆巨大的马车缓缓步来。 车轱辘上刻着巨大的「盛」字,是代替京城沈府新上任的宰相,盛家的马车。霎那间,我血液倒流四肢冰凉,整个人都无意识地发起抖来。 胖老爷是个商贾,半点都不敢惹这大门大户,立马就老老实实让到一边,我也把脸低下。 不幸的是,我的动作如同掩耳盗铃,十分显眼,瞬间就引起了注意,马车在面前缓缓停下。 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冷漠俊美的脸来。其实回顾过往,不难发现盛泽楠和他的兄长其实是长得很像的,眉眼相差无几,只有嘴唇弧度和周身气质。 一个冰冷,一个温暖。 盛泽镇淡淡看向我,突然笑了一声,我就知道我被认出来了:「果然没死。」 我现在是罪臣之子之身,当初皇帝下令抄了家门时,爹年轻时的旧部替我们葬身火海,我们三人才得以逃脱。 误打误撞间,又让我碰上了故人。 其实我和盛泽镇也算是年少时的玩伴,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渐渐少了来往,再相见时便是互为陌路,甚至刀剑相向。 我与他无声相望。良久,盛泽镇放下帘子,轻喝一声:「走。」 我惊讶地看着马车走远,不敢相信他就这样放过了我,毕竟我们也算对方死敌的存在。而那起先要买我的胖老爷见我和盛家大公子攀谈,哪里还敢再买,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我又在雪里静坐了很久。 「清儿……」 一声干枯苍老的声音,乘着风飘进我的耳中,我站起身,爹一身布衣站在长街对面,我和他遥遥相对。 记忆里的爹是穿着华服的,永远从容不迫,一生一个妻子,大儿子继承家业,小儿子承孝膝头,他忠于皇室,本该受尽荣光后永享天伦之乐。 「爹……」 爹温柔地看着我,就像阿兄那样,对我无限包容与溺爱,没有问我为什么不听劝来到京城,他抬起脚,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也一步步向他走去。 可是那一刻,我世界的天变了颜色。 人声嘈杂,集市喧闹,尖叫声此起彼伏,我只听见「砰」一声惊天巨响,像一把巨锤敲击在我的心脏上。 那些世家公子哥们啊,坐在马上意气风发,英姿飒爽,肆无忌惮地在街上横冲直撞,踩翻了路边的小摊小铺,踩碎了我爹早已满头华发的脑袋。 我的眼前是红色的,鲜血,脑汁,脑髓,慢慢地从头颅中蔓延开来,在雪上沁出触目惊心的颜色。 怎么了?我近乎茫然地想。 爹的身体在地上轻轻地滚了一遭,滚在一个小少爷脚边,他尖叫一声,下意识又把我爹踹得远一些。 爹死了。 兇手呢?兇手在哪儿?他察觉犯了人命,掉头就跑。善心人呢?善心人又在哪儿?他们潜伏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对着我爹的尸体肆意讨论。 我跌跌撞撞地奔向爹,他被踩得面目全非,只有手里紧紧地捏着什么东西,我掰开他的掌心,里头是我出生时他跟着娘学,一针一针戳得满手窟窿,亲手缝出来的红色护身符。 我和阿兄,都有一个。 爹不是来带我走的,他是来替我送那个被我落在小破屋子里的护身符的。 失声了,我听不见声音,耳朵里阵阵嗡鸣,很久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在嘶吼,像野兽一样,疯狂而绝望。 我的阿兄没了,我的爹也没了,谁来杀了我…… 快来个人,拔剑将我刺死吧…… 我狂乱无助,我搂紧他,混乱间说了些什么,自己都听不懂,好像是让他们救救我爹,救救阿兄,救救我。 看热闹的人们觉得无趣,渐渐散去,这样的场景他们一月不知要见多少次。我抱着爹,感受着他体温一点点流失,在雪里哭到麻木。 我的眼泪在那一夜流干了。 我在替他们寻找归宿的路上,彻底失去了我的归宿。 第9章第九章 离盛泽楠跌落的马赛时隔半年,顾盼重新找上了我。 他从窗外闯进来,不由分说就要拉着我的手臂带我走,我讨厌任何男人对我的触碰,拧眉甩开:「干什么?」 第14页 顾盼却没有和平时一样生气或者阴阳怪气,又要来拉我:「跟我走。」 我迅速躲开:「你不说,我绝不可能跟你走。」 顾盼急切道:「京城要出事了,盛家蠢蠢欲动,怕是要……」我有些不好的预感,犹豫道:「造反?」 顾盼的沉默坐实了我的预感,我觉得盛老爷可真是个不干蠢事的人,因为他就要将所有的蠢事变成旁人不敢非议的事情,也不知道觊觎这皇位有多久。 我想起梓晨,后退几步:「我不能走。」 我第一次在顾盼脸上看见真情实感的担忧和痛楚,这让我怀疑他到底是不是那个满肚子坏水蛇蝎心肠的恶人。他沉声道:「不走,你留在这儿就是死。」 死这种字眼对我来说没什么威胁,若真要提起来,几年前我便死过一遭了。 我收手转身:「我不走,要逃命,顾公子自行去吧。」 顾盼:「你……」我正要说话让他离开,后颈突然毫无防备地一痛,腿脚顿时发麻,合上眼睑。 我没有跌倒,而是被人扶住,昏迷前似乎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嘆气。 可能是盛家要造反这消息对我来说骇然太大吧,我在深眠中梦见了盛府旧址,盛泽镇在花树下看着我,递给我一枝开得灿烂好看的花儿。 他笑起来顶好看,和盛泽楠一样:「说好了,以后我们就是朋友。」 我没有见过年少时的盛泽楠,可我却也梦起我第一天见他的情景,他在逆光的茶铺门口走来,俊美得不似真人。 无疑,我恨极了他们,但若是在我手里塞把刀,我也是没办法对任何人狠心的,就是这么窝囊。 睁开眼时,我躺在一个人坚实的怀里,身下颠簸异常,视线渐渐明朗,我看清楚自己身处一片密林中,身后人毫无疑问就是顾盼。 他已经带我逃出城外。 我积蓄力气,狠狠抓住他牵住马绳的手腕,他一惊,□□烈马的脚步一乱,好不容易才调整过来。 顾盼拧眉道:「别刚醒就起来折腾。」 我喉咙内有些干哑,脸色也苍白:「回去……梓晨还在城内。」 顾盼说:「谁?」 我闭上眼缓解一下喉咙的干渴,哑声向他解释:「我半年捡来的一个孤儿,他还在茶铺里……」 「所以你先前不想走,是因为那个小鬼?」 我不想解释,说是,也不全是,更多的或许是这座城载着我太多回忆,美好的,悲狂的,南城曾经是名门望族宅邸,如今废弃的废墟,西城小巷我阿兄闭眼的角落,南城长街中我爹长辞的地方。 顾盼又恼又恨,但还是把马的速度慢下来一些,找到一个山洞,将我牵下马。 我有些疑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顾盼自这次见到我后就没再笑过,看我望他,不自然地撇过目光,没好气道:「进里边躲好,我回去接他,接了你就得和我走。」 我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柳絮就是这样,飘到哪里不是飘,没有归宿,去哪儿不是地?也好有朝一日还清恩情。 顾盼策马回城,我在黑暗的洞口内坐着,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很快变得愈来愈大。 有那么一刻,我想逃掉,去找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忘掉一切重新开始。 可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忘掉。 顾盼回来的时候,没有骑马,全身被淋得湿透,髮丝一绺一绺贴在清瘦的脸颊上。 我问他:「你的马呢?」 顾盼满不在乎揩去脸上的汗珠和雨水:「雨下得太大,山路打滑,摔到悬崖下边去了。」 很容易便能想像到那惊险一刻,没准行差半步,他就会跟马一起掉下去,为什么诉说的这么轻松? 我第一次觉得看不透顾盼,不由得脸色凝重:「梓晨呢?」 「还是去晚了些。」 我心脏一沉。 顾盼这一去扑了个空,只有个被砸后一地狼藉的无人铺子。皇城已经开始□□,盛家和太皇太后里应外合,皇室却抬出来一个七皇子,要越过病秧子皇帝直接继位。 我年幼时好像见过七皇子一面,一介舞姬之子,岁数不大,人也低调,导致我都记不清楚他长成什么样子,怎么会突然搬他出来抵事? 我沉声道:「这是要找个替死鬼。」 顾盼点点头:「不错,这怕是要让盛家扑杀这新皇帝,掩护其他皇室子弟离开。」 这便是傀儡皇子的命运,生不受宠信无人识得,死居然也要为冷漠一生的父亲卖命。 我觉得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但寻不到梓晨的消息很快就将我的注意力转移开,不知道他到底是躲起来了还是被抓走了。 我紧张着,心揪成一团,顾盼却在此刻要把我拉上继续赶路。 我剩下的最后牵挂就是梓晨了,从刚相处开始不久就拿他当亲人对待。我不想走,也不能走。 顾盼瞪圆了眼睛,好半天才踏上前一步,我紧随着后退一步:「你要是再敢把我打晕,等我醒来的时候,你带着着具咬舌自尽的尸体走吧。」 顾盼对这句话微有些忌惮,果不其然收了手。他咬牙道:「你食言……」 我梗起脖子:「何曾食言?我说过你接到他就随你走,可你没有。」 「你必须走,因为盛家要拿皇城替这个王朝陪葬,听清楚了吗?」 第15页 我怔愣,有些不可思议。抢夺宰相之位,谋反,每样都是株连九族的罪行,到最后也还要拉上整座城的百姓。 「那些百姓知道吗?」 顾盼摇头:「盛家有意留下这些贵族世家的势力,提前放出了消息,皇帝已是强弩之末,盛家权可倾天,明眼人都知道怎么选。」 我直直注视他:「顾家也要遁逃?」 顾盼:「是。」 我涩声开口:「……盛泽楠,他不拦?」 顾盼目光里嘲色满溢:「他个废物,毫无心计,不过一个二公子,能拦得住他那疯狗爹?」 我说: 「盛泽镇……」顾盼眼神微微冰冷下来:「他?他就更不可能了,这人现在就在城门外守着,只等他爹一声令下,就冲进皇城血剿。」 我很快便能想像到皇城内血流成河的惨景,我憎恨旁人,但只针对于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贵胄。 我还记得临铺间相互扶持的老太和屠户,记得那个给我馒头慈祥的老爷爷,也记得守在阿兄尸体旁等人来认领的老叫花子。 他们一条条都是鲜活的生命,为什么要死?凭什么蝗虫可以毫无顾忌地冲出麦田去祸害下一片土地,水稻却只能承受这一切,连即将到来的危机都不知道。 老天就是个眼瞎的。 大雨滂泼,顾盼拉住我的手不让我闯出洞穴:「你要去哪儿?」 我胸腔里都是滔天的苦楚和愤恨,那些被压抑了很久的情绪,像找到了突破口一样源源不绝,把我的理智都烧断。 「我去告诉城中百姓,让他们走。」 顾盼笑了一下,很熟悉的邪性笑容:「别傻了,你救不了任何人。」 城外是千军万马,城门锁死,百姓们无处可逃。天罗地网下,能逃出的只有蝗虫,没有稻米。 我沉痛地闭上眼:「至少……至少让我去除掉盛弘。」 盛泽楠和盛泽镇的父亲,一切不公和罪恶的起源。 顾盼拉着我,很是愕然的神情,似乎认为我在说着梦话,是异想天开。 可我自己清楚,不是的。 第10章第十章 我的武功,是阿兄亲手教我的。 他擅使枪,一柄斩马□□在他手头使得虎虎生威,红缨飘零。 我嚷嚷着也想用枪的时候,他就拿木头柄轻轻敲我的头,无奈道:「清儿,不行的,你还太小了,等再长大一些我再教你。」 我的阿兄从来不骗人,尤其是对我,于是我毫不犹豫地点了头,乖乖和他学拳脚功夫。阿兄不止一次夸赞我的轻功天赋高,开玩笑说让我当个刺客倒好。 月亮照着大地的时候,他把我抱到木廊上,搂着我带我认星星,还给我讲荆轲刺秦的故事。我在他温柔的声音里总能安静地入睡,一晃十余年。 梦碎了。 我像只夜行的蝙蝠蛰伏在皇宫的围墙上,身边同样伏着的是顾盼,他没有丢下我转身离去,而是一言不发地跟了上来。 「你没跟我说过你会武功。」 我觉得这种事情没什么好提前告知的,多年来我隐没身份,一直充当一个普通人的身份,长此以往,就连我自己都被迷惑。 宫内灯火通明,宫女执着灯笼列队娉娉婷婷地走过。 我熟悉皇宫,在屋檐上如燕踏水面,轻飘飘地转过几个拐角,顾盼小声问我:「你到底是谁?」 利用了一年多的人,现在才记得询问身份,也不知道该说顾盼是心大还是太过小看了我。 我撇过头:「你没必要知道。」 说的是实话,和顾盼的交情应该点到为止,知道得太多对我们两人中的任何一方都不好。 承干宫很快就到了,我轻飘飘地从屋檐上一跃而下,顾盼紧紧跟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盛弘如果真一举攻进了皇宫,会先来找到病秧子皇帝讽刺炫耀一番。 没有宫女或者侍卫看守,我们进殿轻而易举,华美的屏风后,就是那被抓在手心里一辈子的可怜人了。 他,我也是见过的。 数年前爹领着我入宫觐见,他坐在高高的龙首宝座上,没有先帝的威严圣明,反而对着我露出拘谨内敛的笑容。他把我扶起来,还很慈爱地摸摸我的头。 「爱卿之子,实有你当年风貌。」 爹也是很和蔼的人,他和病秧子皇帝一向很聊得来,我一度觉得要不是他当时身染重疾性命垂危,没准我们家也不会被抄斩,阿兄还能使枪,爹还能披上朝服。 都说人善被人欺,我时常看见病秧子皇帝被他母后训。 那个尖酸刻薄的女人,对着皇帝也能骂的出口,可他们本非亲生的,旁人也不好说什么,倒更像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快靠近内殿时,我们很意外地撞见一个人。 那人一身宫女打扮,素面简饰,但是姿容仍然艷丽,更重要的是,她是六公主——李梓桉。 我对她先前对付我的折辱手段仍然记忆犹新,警惕道:「你来干嘛?」 她身上傲气仿佛被折尽了,未染脂粉的脸瞧起来倒有些无神,看见我,她的目光动了动,突然一掀裙摆跪了下来。 顾盼以为她要对我动手,将我拉到身后。 这位最尊贵的公主,此刻就用这种卑微入泥的姿态,颤声道:「他们就快进来了,求求你们,不要告诉别人我来过这里……」 第16页 顾盼一向看不顺眼李梓桉:「答非所问。」 李梓桉美目含泪,泫然欲泣:「我是来带我父皇走的,他已经苦了一辈子了,从没有自由过,我母后生前唯一的遗愿就是让我父亲有个自由身。」 我眨了眨眼,一直以为她这样的女人持宠而娇,不可一世,没想到竟有这份心思。 大势已去,一切都是逼不得已。 谁又愿意卑贱得像条狗? 我看了看窗外,天好像被鲜血染洗过一样,泛着深沉的暗红色,宫门处也已经开始走水,火焰滔天。 叛乱开始了。 李梓桉还跪着,想必她已经让病秧子皇帝从其他渠道离开了,我问:「里面还有人吗?」 李梓桉目光躲闪:「有……」 我立刻就想到了那个被拉来顶罪的七皇子,不想再问,只道:「你走吧。」 李梓桉慢慢从地上站起,慢慢从我身边走过,顿了顿,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她终究还是没回头。 顾盼一直在看着我,我反看回去,轻声说:「你也走吧。」 顾盼没回答我,但他的眼神就像在询问「走?能走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你的顾家,天涯海角,何处不能逍遥,这皇宫太乱,这皇城太乱。 这世道太乱。 「我从跨进皇宫的一刻起就没打算出去。」我轻轻笑了,「所以,你走吧。」 我到现在都不清楚自己内心在想些什么,又想做些什么。那年我想要的烧饼害死了我的阿兄。 那年我一意孤行的入城害死了我的爹爹。 我害过那么多人,害过至亲,我曾经甚至想把这些弥补在梓晨身上,可是梓晨也不在了,都不在了。 当一个人了无牵挂的时候,生死什么的就像两个普普通通的字眼。我一生碌碌无为,没能为任何人做过任何事,就算知道真相后也无法拯救那些无辜的百姓。 此番如果我还能活着的话,如果我走运的话,我还要继续毁掉盛泽楠,毁掉盛泽镇。 如果我不能让百姓活着,我就为他们报仇雪恨。 所以顾盼,走吧。 我非是铁石心,知道你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把我当一个没有心的傀儡在利用,或许在你心里,我也曾占据过朋友的一方位置。 顾盼愣愣看着我,我再次在他眼里看见痛楚的神色,这次很明显,不是模煳的一笔带过,我心头一阵感激,说:「谢谢你。」 他毫无防备地看着我,我已经抬起手,一下击在他的后颈上,之前是他这么偷袭我,这次可轮到我偷袭回去。 顾盼倒在我的身上,我搀扶着他,找到一个隐秘的角落,把他藏好。 叛臣的火烧进了皇宫,就像李梓桉说的,他们快要来了。 我一步一步走向内殿,走向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七皇子,转过屏风,我看见窗边有个身影安静地站着。 他仰着脸,像是在赏月,月光朦朦胧胧地照在他的脸上,衬得一切恬淡而美好,仿佛即将到来的灾难统统与他无关。 他没有转身,好像也没有发现我的到来。 良久,我开口道:「七皇子。」 我的口气平淡而疏离,他的身形却微微一僵,明黄色的长袖遮掩下,指尖攥紧窗棂,泛着青白。 我是要来这里杀盛弘的,在此之前就要和承干殿的主人事先商量,好一举拿下他的项上人头。 可是七皇子似乎不太爱搭理我,一直扭着脖子没转过来。 我又探寻地问了一声:「七皇子?」 七皇子这才缓缓转过脸来。 他面目秀美,眉目英挺,又有着少年人的稚气,眉心有个小小的美人尖,笑容在月色里有些模煳。 我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 ……梓晨?! 梓晨一身龙袍着身,气质已是截然不同,他含笑望我:「师傅。」 人去楼空的茶铺,凌乱被砸的桌椅,不知所踪的梓晨,凭空出现的七皇子。 原来一切竟然是这样的吗? 我许多年不见七皇子,压根就不记得他的相貌,以至于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我对梓晨的身份一点都没有过怀疑。 他是为了做些什么?靠着我的帮助休养生息?还是躲避灾劫?还是奉人之命,找到我窥伺我? 梓晨清楚我的想法,他不笑了,眼神有些失落,但还是勉力弯着:「师傅,我是梓晨,不是李梓晨。」 他是在强调自己不是七皇子,而是我捡来的孤儿,茶铺的小厮梓晨。 我慢慢走上前,他比我矮了一些,我摸了摸他的脸,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孔,声音突然有些哽咽:「为什么……」 梓晨见我要哭的样子,很慌张地反搂住我的腰:「师傅,没事的。」 比起猜忌他,我更愿意相信一切都是逼不得已。 什么没事啊,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就是个被放弃的棋子,替你父皇去死的工具,一条命,我放进心脏里珍视的命啊。 我不想再杀掉盛弘了,他想要改变什么,想要得到什么,我都不想管了,我只想带梓晨离开。 「走……师傅带你走。」 可是梓晨不动,他看我的目光带着我看不透的遗憾和悲伤,我有种不好的感觉,这种感觉我时常有,像把我的头摁进水里,逼得我快要窒息。 第17页 他放开我的手:「师傅,不用啦……」梓晨还是那么乖巧听话的样子,「我走不掉的。」 我强行忍住,不至于全身颤抖:「怎么了……」心里又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让我快跑,快跑,不要听,会疯掉的,会死的。 梓晨对我露齿一笑:「我被李梓桉下了毒药,不管我会不会死在盛家的剑下,也决计活不过三天。」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那个在我面前低眉顺眼的女人,她为什么要跪?除了心虚,原来……竟然还有这一层吗? 我恨不得回到那一刻,将她削肉剔骨,生吃活剥。 可恨,可恨,她为了一个病入膏肓毫无生气的废物皇帝,要毁去我如今最珍视的人。 愤怒蚕食心腔,我的眼眶怒到发红。 梓晨仰头看我,宽慰地摸了摸我的侧脸:「师傅不要生气,你来,是不是为了让那个叫盛弘的人伏诛啊。」 我说不出来话,事实上我的内心已经在滴血,他们流出来的血液在干涸,牵扯着伤口,是痛的,麻木的。 可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回答他:「是。」 「既然我要死了,师傅能不能让我帮你一次,除掉那个魔头,好让我活一世还有些价值呢?」 「那样师傅就会高兴了,对不对?」 天真的梓晨,怎么会认为我能心无芥蒂地接受他被一锤定音的死亡。可是这些话如鲠在喉,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梓晨的目光太过灼热,也太过坚定了。 第11章第十一章 我素来心硬如铁,唯有梓晨是我的柔软处。 承干殿灯烛灭去,梓晨坐在龙床上,闭着眼睛假意小睡的模样。 拥护皇帝的御林军全军覆没,金甲银盔的高大男人一脚踹开沉重的殿门,负手走来,靴底踩在地板上,铿锵中都是金属的声音。 不出我所料,盛弘果然来了。 至于他是来干什么的,我不想知道,我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银色的短刀,借着光线仔仔细细地端看。 看着看着,好像阿兄的手攀上了我的手腕,教我舞刀。他说这刀好看,清儿若喜欢,便赠给你罢。 殿门终究是开了,梓晨慢慢睁眼,室内一片漆黑,他与门口隐藏在黑暗里的野兽对视着。血腥气瀰漫,浓郁到令人干呕,让人只看见一个影子,就能想起烽火和战马。 梓晨沉稳得不像在我面前乖顺无助的那个少年:「你来晚一步,他走了。」 病秧子皇帝走了,留下的只有他的一个庶子。 黑暗里的人影渐渐走近,金属战靴踏在门槛上,又是清脆的一声,他轻笑两声,那声音有些嘶哑,但确确实实不是盛弘的。我觉得好耳熟,握紧了刀柄。 他是谁?不是盛弘的话,他是谁? 梓晨也和我有着一样的感觉,他抓紧床褥,目光像狼,也如刺刀。我在龙床后的帘下,只等这人靠近,就一举袭出,在他的咽喉处捅下。 不管是谁,是盛弘还是其他人,他必定就是引领此次叛乱的罪魁祸首,要拿整座城为王朝陪葬的人。 十恶不赦,罪大恶…… 「本来就不想找那糟老头子,还不如找你叙叙旧呢,是吧,我的好梓晨?」 那人开口,这次不再是一点不清楚的笑声,而是平稳淡然的声音,我脑中突然空白,快要抓不住刀柄,唿吸开始急促起来。 太熟悉了,熟悉得要命…… 我死死咬住下唇,快要绷不住那一腔怒火,想要下一秒就闯出去,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梓晨震惊地站起身来:「是你?」 那人彻底走出阴影,夜色迷濛,光照在他半张脸上,睫毛纤长。他这幅冷冰冰的样子,其实是很像盛家大公子的。可我和梓晨都清楚,他是谁。 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是他…… 那个纨绔公子,那个受到盛相重视却一事无成的废柴,盛泽楠。 我突然在想,与他相识的这一年,我看到的究竟是谁?能一年如一日地伪装着,他到底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待在我身边。 像清澈的水中滴进墨汁,一切都变得那么骯脏和虚幻。 盛泽楠对着梓晨,那个昔日他还能斗斗嘴的少年,好像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人:「梓晨,事已至此,你怨不得我。」 梓晨表情扭曲起来:「所以,都是你在算计?你早就认出来我是七皇子……你也,你也是一开始就设了陷阱,等我跳进去?逼我逃出皇宫,好让父皇去死,你再顺理成章地篡权吗?」 盛泽楠很无辜的模样:「你我在此之前素未谋面,我为何要设计陷害你?不过是你那祖母,看不得你父皇的子嗣活着,仅此而已。」 我一阵齿寒,想起皇帝曾有七个孩子,四个夭折,一个死在了战场上,六公主被放过,七皇子被逼走。 太皇太后疯了……做这一切对她有什么好处?毁掉王朝,她连表面上的虚荣都再也维持不了! 盛泽楠欺身而来:「你可能好奇,我们为何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吧?」 梓晨不说话。 他自顾自地看向龙台上的玉玺:「数十年前,我们家乃是书香门第,我的祖父娶了个失去双亲的妻子,妻子年十五,倾城之姿,替我祖父育下一子,也就是我的父亲盛弘。」 后来有次,年轻貌美的女人带着随婢游湖,在湖边落下一舞,翩若惊鸿,宛如洛神降落。 第18页 这一幕恰巧被微服私访的先帝看见,对她一见钟情,从此再也无法割捨这份感情。 可女人早已与旁人结髮为夫妻,强取豪夺之事于圣上名誉有损,他便做了件丧心病狂的事情—— 捏造了个子虚乌有的罪名,重重扣在盛家的头上。 那夜禁军清剿,盛家血流成河,女人抱着为护住自己被乱箭活活射死的丈夫,肝肠寸断,而先皇便踏火而来,在她身边站定。 女人怨毒地望着他,恨声道:「你把我的丈夫还来,你还我的家。」 先皇与她对视,最后却只说了两个字:「带走。」 从此她便从盛家的夫人,变成了皇宫内最受宠的宠妃。 她浑浑噩噩地度着日子,无数次想自戕,统统被先皇派人拦下,他总能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甚至将她锁在深宫里,不允许和外界有任何接触。 女人不知道盛家如今是什么样子,像每个失意的怨妇一样,多次在深夜里承受不住苦楚暗暗哭泣。 直到有天,一个侍卫偷偷找了上来,告诉她,她的儿子还活着,且在试图振兴盛家。 这个消息无疑是令人欣喜若狂的,女人匆忙派人把儿子偷偷从宫外接来,看着儿子清瘦的脸庞,捧着他那张和丈夫八分相像的脸,美目通红。 从此,她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她要毁掉这个王朝,让所有人为她的丈夫,为湮灭的盛家陪葬。 女人生来冰雪聪明,先皇一心喜欢她,她只要稍稍做出接受的样子,先皇便能百倍还回来。 就这样,她从宠妃,走到贵妃,再从贵妃,坐到皇后的位置,华光万千,可她从未为陛下生过一男半女。 她看着陛下的时候柔情万千,瞳孔里却是蛇蝎般的冰冷。 盛家在她的暗中襄助下抹掉过往的一切黑暗,成了京城首屈一指的大家。盛弘甚至来到了光明的朝堂上,和自己的杀父仇人,一板一眼地对着话。 一夜先皇喝醉了酒,来到女人的宫殿,非要让她带着自己写字,她一言不发地执着笔和陛下的手。可先皇居然半途红了一圈眼眶。 他说:「湘儿……你可曾有喜欢过朕?哪怕一点……一点就够了。」 女人放下笔,闭上眼:「陛下,你醉了。」 好像湖旁,尚年轻的她在岸边起舞,垂眸时见岸边飘来一朵白色的花,抬眼,英俊的男人遥遥对着她,举起手里的酒杯。 他说喜欢她,却又毁了她。 女人的丈夫是她毕生的救赎,所以,无论是风花雪月,还是荣华万千,她都再不屑去瞧一眼了。 那夜,陛下酒醉后中风,薨逝。 贤德皇后陪侍一旁,因悲伤过度昏厥过去。至于先皇到底为何中风,皇后为何悲伤,一切都无人再可知了。 她成了太皇太后,只等盛家翻身的那一刻,覆灭众生。 盛泽楠说完这段尘封了许多年的往事,声音里不带一点波澜:「所以你们不能活,那几只老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老鼠,或许说的就是病秧子皇帝和李梓桉吧。 「为何会是你……盛弘呢?盛泽镇呢?你靠近我师傅,到底是为了什么?」 盛泽楠漫不经心:「你问这么多……我该从哪里回答呢?」他转了转眼珠,「要不,还是等你下了地府再找阎罗问问?」 梓晨在抖:「疯子……你们盛家……都是疯子。」 「是世人逼我们,若我盛家有罪,你们这些满口苍生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那我呢?」我突然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冷冷道,「盛泽楠,我问你?我呢?」 盛泽楠没意料到我在这里,下意识倒退半步,开口道:「……阿清。」 「别这么叫我,噁心。」 盛泽楠一直咄咄逼人的脸色微微苍白。 我朝他逼近,我的瞳孔仿佛都在灼烧,都是血,都是火焰,都是恨:「盛泽楠,我问你,沈家呢?你们被世人辜负,就要拿我沈家来做垫脚石?!」 盛泽楠:「阿清……」 「你他妈就是有病!」我崩溃起来,用尽全力大声质问,「你如果早就认出来我是谁,你为什么!凭什么能若无其事地待在我身边,你有什么资格?你怎么配!」 梓晨从未见过我如此疯狂的模样,他跑过来抱住我不让我乱动:「师傅……你别哭,你不要哭。」 我哭了吗……?明明自从爹死去后,我就算是难过得要死也没有再掉过一颗眼泪。 我抬手揩了揩脸颊,一抹,果然是湿润的,确实是哭了。 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内,曾经嫌弃过,厌恶过,玩闹过,喜欢过的,统统站在一起,互相质问,互相逼迫,可不可笑? 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始终被蒙在鼓里,他们将我看得透彻,我居然……我居然还…… 我低声道:「梓晨,你放手。」 梓晨毫不犹豫地松开我,他信我。 我抽出短刀,银色的刀柄映着我的面孔,狰狞得如同无数次梦境里向我扑杀的恶鬼。 我对盛泽楠说:「把你的剑拿起来,和我打一场。」 这是沈陌清和盛泽楠的恩怨,沈家和盛家的清算。 盛泽楠完全可以一声令下,让殿外的人全都进来将我团团围住,我不可能打得过那么多人,必定会被制服。可他只是看了看我,最后从剑鞘里拔剑,剑尖对着我。 第19页 我向他飞扑过去。 那一架打得太久了。 只记得我体力不支,短刀被他打落,被击飞到床底下,他突然反转过剑身,用剑柄轻轻敲击在我的穴位上,我瞬间瘫软在地。 我知道自己输了,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杀掉我。 盛泽楠把清醒着的我抱到殿角放好,然后转过身,看着梓晨:「到你了。」 梓晨却没看他,他看我,眼睛还是清澈得和往常一样,好像还在笑:「你要杀了我?」 盛泽楠没有改变任何想法:「是,我说过,你们一个都不能活。」 可是他们明明曾纵情长笑过,曾手搭手肩靠肩过,为什么能这么轻易说出让对方去死这么冰冷的话? 玩笑吧,毕竟盛泽楠经常被气得跳脚,指着梓晨大骂:「你个小兔崽子,迟早有天我弄死你!」 可盛泽楠的眼神太固执,一点也不像玩笑的意思。我想摇头,想让他住手,想大叫让梓晨快跑。 跑吧,跑吧!再也不要回来了,离开这里,离开这些疯子,这些魔鬼,他们要你的命! 「你自我了结吧。」 梓晨从容,或许是知道自己本就时日无多,早些死晚些死都是一样的:「你不要伤我师傅,好不好?」 盛泽楠道:「我不会动他。」 梓晨点了点头,他从床边捡过我的那把短刀,低头静静地看着,我心里升起一股强烈的恐慌。 他要干什么……不……不行,梓晨…… 没有人听得见我的声音,梓晨静静地将短刀狠狠地插进了心脏里,剎那间,鲜血涌溅。 第12章第十二章 我的阿兄死的时候,像个被冻坏的雪人,冰冷干枯的模样,一点都不好看。 我的爹爹死的时候,整个人都看不清面容,血肉模煳的样子,一点都不慈祥。 梓晨快死的时候啊,像个破布娃娃,脸上带着轻松写意的微笑,他咳出一口血,慢慢地滑倒在地,靠在床栏边。 那么有活力的一个少年,像一束光照亮了我灰暗的生活,可他现在连说句话都费力,嗓音像是拉着破败的风箱,一点都不好听。 「师傅……我终于知道……我为什么会从第一眼见到你,就格外喜欢你啦……」 他眨了眨眼,面颊上缓缓落下一道泪痕:「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你在御花园里看到的一个小孩子啊……」 「那个小孩子特别傻……一直跟着你,你问他为什么要跟着你,他就小心翼翼地说,因为你生得温柔,和他的娘亲好像。」 我掉着眼泪,开始疯狂回忆,我想起来那年,那个小孩子没有侍从跟随,旁人同我说那是陛下的七子时,他不安的神色,好像生怕我会因此不喜欢他。 「之后……你带我去盪鞦韆,我第一次玩,以前……以前从来没有人会为我推鞦韆,我也从来没有坐过……」 「可是那天鞦韆盪得好高……我回头就可以看见你……所以师傅,你在我的眼里,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从一到终,这辈子都不会变……」 我快要晕过去,只觉得此刻就算有人拿把刀捅在我的心脏,也不会更痛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想多陪陪你,只要师傅……还能笑一下,真的,我这辈子,就这一个愿望了……」 我死死瞪着梓晨,带着盲目的希冀,期待他还能再说出来下一句话。 可是梓晨只是睁着眼,那对眼睛里的瞳孔已经涣散了,脸上的神情永远停留在了一个僵冷的微笑上,就好像下一秒他还会跳起来,说师傅,你怎么就被我吓到了? 我真的被吓到了,直到盛泽楠把我打横抱起来,我还在死死地看着梓晨。 我在心里对他说,你站起来,眨眨眼睛,告诉师傅你还活着,师傅就不生气,我保证不笑起来,不被盛泽楠发现。 只要你还能活着。 可是梓晨不再听我的话,他垂着脑袋静静待在那里。 没有唿吸了……没有了…… 我「哇」地呛出一大口血,尽数吐到了盛泽楠的衣襟上。他的手臂还是被我的短刀划出了一道深长的痕迹,在汩汩冒血。可他只是淡淡垂眼看了看,将我搂得更紧。 这口血吐出后,我渐渐能发出一些模煳不清的字音:「盛……泽楠。」 盛泽楠回应我:「阿清。」 「带他走……他没有死……」 他还活着,只是伤得严重了些,怎么能放任他就一个人待在孤寒的深宫里?那样太残忍了。梓晨怕黑的,他曾对我讲过的,他最怕黑了。 盛泽楠低头,在我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看在过往的交情上,我会差人好好安葬他。」 为什么要安葬梓晨? 我寂静麻木地想,现在你抱着的不过是一具灵魂死去的躯壳,为何你不愿先行安葬了我,哪怕是一座孤坟也好。 身边经过的士兵,一个一个奔向承干殿,那里很快烧起大火。 我又想起来顾盼,可我现在心如死灰,已经什么都不愿去思考了。 梓晨死后,我陷入一场庞大的梦境里。 梦里和皇宫如今的境状十分相像,除了火,便是血,士兵手起刀落,一个家僕的头颅就已经滚在地上。 我的娘亲揽着我,她身上的梅花清香全然成了烟气,让我无法接受,可我只是更紧地趴在她怀里。 第20页 「清儿……不要怕,你爹会来接我们的……」 她亲吻我的额头,我的侧脸,抚慰着我狂乱到想要尖叫的情绪。可是那些怪物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很快被发现,在府邸中窜跑着。 像羔羊,身后是疯狂追逐的狼群。 娘亲应该是可以逃掉的,可是她带着年纪不大的我,又是在恐慌中,速度自然会落下一大截,眼见着就要被追上。 再这么下去,我和娘亲一个都走不掉,所以后来我们躲到一处参天的大树旁。 娘亲把我塞进树下我和阿兄小时候玩闹凿出来的树洞,她用那双沾染了些风霜的眉目看了我许久,最后拿额头抵住我的额头,轻声说:「清儿,阿娘永远爱你。」 我不知道娘亲要做什么,她把树叶和泥土盖在树洞上方,然后一言不发地远去。 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就在树洞里藏着,这里没有光,也没有其他声音,我只会小声啜泣,哭累了就睡,最后被爹的部下李钰刨开树洞抱了出来。 李钰抱着我,在我耳边说:「陌清,从今以后请你牢牢记住,沈家二公子,已经永远死了。」 我茫然地搂紧他的脖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我明明没死,还在这里活着的啊。可是大人的悲伤让我觉得好沉重,我对他说:「可不可以带我去找娘亲。」 他低声说:「好。」 然后我被他牵着,走在已经被烧成一片废墟的沈家。这座当朝宰相的府邸虽然大,却不是特别繁华,几乎都是木制的东西,因而烧得很快,只需要半晚,百年荣光都尽数被毁。 途中我看见了一具被烧焦的尸体,面目难辨,头髮和衣服都被烧得焦黑,贴在皮肤上,很噁心,也很恐怖。 可是我在那具尸体的手腕上看见了一串七彩的宝石链子。 我的眼泪毫无意识地划出眼眶。 待到李钰把我送上爹和阿兄待着的船上,阿兄还昏迷着,爹搂过我,静静看着李钰。 李钰红了眼:「有负大人,属下还是没有把夫人带出来。」 突然有一点滚烫的湿意落在了我的手背上,我低头瞧瞧,在阿爹手上也瞧见了一串七彩的链子,那链子美轮美奂,漂亮得紧。 船飘走了,李钰毅然决然地回到沈府。 他必须死,花尽心思找来了替我们父子三人假死的替身,可他们这些属下的尸体也一个都不能少。 太皇太后在看着,盛家在看着。 天好蓝,云蓬松柔软,阳光普照万物,可是爹的身体那么冷,我拿手怎么捂也捂不热。阿兄也是,我好怕他们死掉,那样这世上就只剩我一个人了。 爹把下巴贴在我的脸上,深深闭上眼:「清儿,你身上怎么这么冷啊……」 我才发现,原来我的身体,竟也是冷的吗? 第13章第十三章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事已成定局,他本就是我们计划中无辜受害的一颗棋子,不必赶尽杀绝。」 我睁不开眼,但我能听见盛泽楠和盛泽镇的声音。 「你登基之后呢?」 盛泽楠坐在榻边,脸色还是阴沉的:「我对这皇位不感兴趣,若论登基,还是兄长更合适一些。」 盛泽镇目光冰冷:「这么多年,你伪装成父亲进出朝堂,计划由你一手操办,处心积虑数年,难道所图不是一个皇位?」 盛泽楠嗤笑:「兄长说笑,我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偿了父亲的遗愿。」 盛泽镇很久都没再说话,只嘆了口气。 「你难不成,真对沈陌清动心了?」 我能察觉到盛泽楠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赤诚的不加掩饰:「这件事情,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不就对你说过了吗?」 十年前……十年前? 我的记忆不知道从何时起开始变得混乱,我奋力去翻搅,十年前,我与盛家还有交集。 那一年我结识了盛家大公子,可是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见过盛二公子。 不对,不对,他们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啊! 那个朝我递花的人轻声对我说:「说好了,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仔细想想,不像是性子寡淡的哥哥,更像是天生就要活泼一些的弟弟,只因为他说了,我就信了。 原来一直以来,竟是盛泽楠吗? 我的仇人是他,我的第一个朋友是他,我恨着的盛弘也是他。 可我曾任由他在我身边待了一年,如期而至,从未间断,我甚至也曾对他生出一点小小的善意和好感。一度扪心自问,如果两人之间没有隔着一道血海深仇,我会不会接受他? 我信了盛泽楠的鬼话,一切的阴谋诡计,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盛泽楠在剜我的心。 我疼极了,居然疼得不受控地惨叫起来,盛泽楠被吓了一跳,抓紧我胡乱翻滚的身体:「你怎么了?」 我心脏疼得要背过气,盛泽镇皱了皱眉:「他活不长久的。」 盛泽楠勐地抬头怒视他的兄长,一字一句恶狠狠的:「你再多嘴,休怪我无情无义。」 他又转身抚着我的后脑,附耳对我说:「我把你锁在这里,等事情都处理完后,我有的是时间和法子来慢慢制你。沈陌清,只要你活着就行。」 我哭不出声音,头脑昏昏沉沉,濒临崩溃。 第21页 盛泽镇说我活不长久,盛泽楠的暴怒却令我不解。 若真能就这么咽下气该多好,我便可以去寻我的家,再也不用在仇恨里挣扎浮沉。 盛泽楠把我死死揽在怀里轻声安抚着,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多言,也不搭理他。最后他把我小心地放在塌上,眼神温柔而深沉:「阿清,等我回来。」 我如同被操纵的偶人,木然地盯着上方殿宇的穹顶。他做什么,说什么,似乎都已经与我无关。 很快,盛泽楠离开,换成盛泽镇守着我。 他给我端药来,我不想喝,一把掀开那瓷碗,重重地摔在他脚边,碎成稀碎的磷光。 盛泽镇盯着碎片盯了很久,良久才对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这句话就像魔咒,困扰了我近半生,我疲倦地瘫倒在床上,不想开口。 「沈府被烧的那年,我父亲染了恶疾逝去,我和阿楠当时都没有想过害你们家,至于之后,阿楠也是为了完成父亲的愿望才不择手段,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盛泽镇一点一点捡起那些碎片:「可能你不记得,当年我也和你一起相处过,次数不多,只不过我对你记忆犹新,所以那年杏子街,我放过了你。」 他在马车里看了我一眼,马车慢慢走远。 我平静道:「你还不如将我抓走,在那时就杀了我。」 那样,我就不用眼睁睁看着爹在我面前被烈马践踏,不用眼睁睁看着梓晨在我面前执剑自戕,不用知道如今的真相,真心的错付。 盛泽镇在原地看了我很久,突然说:「沈陌清,其实这世上有很多迫不得已,很多言不由衷。」 这句话熟悉又陌生,我却不记得是从哪里听见过,只觉得十分可笑。 他们所谓的迫不得已,就是踩碎其他人的嵴樑走向至高之处,他们所谓的言不由衷,就是以一人心意决定万人命运。 不再是反抗的羔羊,而是嗜血的恶兽。 盛泽镇在我身边沉默地待着,没多久,有御林军通报旧朝士兵来犯,让他出兵镇压。 旧朝,原来已经是旧朝了吗? 盛泽镇「嗯」了一声,嘱咐门口两个士兵看好我,才踩着战靴离去。 我慢慢松开紧紧捏着的手心,那里握着一张陶瓷碎片,因为力道太大,已经割破了手心。 我用另一只手举起碎片,慢慢地挪到无力的那只手腕上,用力一划,避开致命的动脉,并能让热血一直流着,浸染身下的被褥。 晚间有侍女来送饭时,推门见我跟个血人一样横躺在榻上,了无生气,尖叫着打碎了手里的饭菜,门口两个士兵也闻声赶来。 对于这样一个我,他们自然是不设防的,立刻有个人上前来探我鼻息,虽微弱,但还是有的,喜道:「活着,还活……」 后半句,他没有说完,因为我一下子从床上弹起,将他击晕。 不及另两个人反应过来,我又出手迅速地把他们统统制住,拿了几根绳子来五花大绑地捆着,再堵住他们的嘴。 看了看其中一个士兵身上的甲冑,我把它脱下来穿在自己身上,这才想起来手腕的伤口,随意找了根丝带缠上。 血不再流了。 在死之前,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既然盛泽楠就是盛弘,我也没必要再心慈手软,祸害遗千年,同我一起下地狱也是好的。 走出门,我发现这里仍是皇宫,并没有被烧,绕着宫巷走几圈也是熟悉的道路。 我凭着身上甲冑矇混过关,现在本就是比较混乱的时候,没谁想到会大费周章查询一个小兵的身份,我直奔宫门。 行到半途,身后突然有凉风袭过。我勐然回头,出手如电:「谁?!」 那人忙道:「是我!」 我停下手里想要一把掼上他要害的动作,因为那人一身紫衣,笑容邪性,是顾盼。 我以为他和承干殿,和梓晨一起,死在了大火里。 他开玩笑似的说:「刚见就动手,真不礼貌。是不是没想到我还活着?」 我怔怔看着他,跟傻了一样,他挑了挑眉还没说话,我突然冲上去抱住他的腰。 顾盼被我这么一下动作给惊到了,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摆:「餵……你受什么刺激了?」 我收紧胳膊,也不知道自己是受了什么刺激,居然会去主动拥抱顾盼,可是他仅仅是在那里站着,就让我险些喜极而泣。 我以为这世上和我有关联的人都死了,只剩下我和盛家那两个人对峙,却没想到还有个始终站在我身边的顾盼活着。 顾盼安慰性地拍了拍我的背:「你下次可别打晕我,给我藏柜子里,醒来的时候那火差点没给我熏死。」 我想哭,难过的时候听到这一句,又想笑。 良久,我松开他:「你知道盛泽楠在哪里吗?」 顾盼面色一紧:「我正要和你说这个,我先前看见盛泽楠被簇拥着去了南城的忘星台。」 「他去那里干什么?」 顾盼的眼神微有些躲闪起来,我慢慢想清楚这层,忘星台地处位置极高,底下就是城门,若是反叛的士兵在外,那么那个位置,便是与他们谈判的绝佳地方。 「我听到,盛泽楠要拿京城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做筹码,逼那些反叛军做选择。」 若反叛军不忍心大举退兵,盛泽楠安排在他们后方的伏兵就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第22页 若反叛军一心护主攻入城门,那么盛泽楠指令一下,火起京城,所有百姓和反叛军都要死在里边。 不管怎么样,盛泽楠始终站在制胜的位置上,来这一出,只是为了更好地取乐,就像猫逗老鼠那样,毕竟太皇太后说过,要覆灭所有人。 我捉住顾盼的臂膀:「带我去忘星台。」 顾盼现在也知道拦不住我,还不如由着我去,不知道从哪里牵出来一匹瘦弱的枣红色马匹,脚力也还不错,我们飞速向那里赶去。 这场混乱开始后,京城如同陷入了一场永无光明的黑夜里,人人惴惴不安,前有狼后有虎,他们便是砧板上的鱼肉。 马儿飞奔,我无意看见自己的茶铺,那让我想起了梓晨,他在里边擦过桌子,洗过瓷碗,每一处都有他的痕迹。 我强迫自己把视线转回来,不去想,顾盼却看清了我的脆弱,悄悄问我:「那个小鬼,是不是死了?」 我没说话,他便当我是默认,没再提起。 可这一句话再次把我的心打进了谷底,我闷闷地沉默了半晌,突然向旁边倒落,眼看着要摔下马。 顾盼一把抱住我,堪堪将马停下,担忧道:「陌清?」 我有点发晕,快要昏倒的状态,嘴唇白得吓人,他看了我的脸片刻,突然问我:「你多久没有进食了?」 多久没有进食?我忘了,不想吃,没胃口吃,可与我的心思背道而驰的,终究是□□凡胎。 难怪盛泽镇说我活不长久了。 第14章第十四章 顾盼把我小心翼翼地搀下马,我们身上都没有钱两,食店大多也关了,只能寄希望于那个被打砸的茶铺。 他翻了半天,没有翻到可以吃的,转身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情况不太好,这些天我连水都没喝过几口,多日来靠的都是胸腔里一口郁结的气挺过来的,以至于这股难受来势汹汹,老是想咳血。 门口传来一声脚步响动。 顾盼敏感无比,立刻迅疾无比地闯出门去,一伸手逮住了那个发出声音的人。谁知他还没说话,被逮的人就开始张牙舞爪尖叫起来。 「别,别杀我!」 顾盼被阵阵尖叫刺得耳膜疼,眼见着要把那人一剑结果了,我转过头:「顾盼,别杀她。」 顾盼抓着人走进来。我看清楚那是孙侨儿,跟只小猫一样被他拎着。 「熟人,放了吧。」 顾盼毫不怜香惜玉地把孙侨儿丢下,末了还在衣摆上蹭了蹭,摆明了是嫌弃。所幸孙侨儿没看见,不然肯定要跟个泼妇一样和他吵半天。 孙侨儿看见我很高兴,也不计较顾盼的无礼,拍拍裙摆就跳了起来:「陌老闆,你可算回来了。」 我淡淡地对她露出一个笑容:「是,你怎么来了?」 孙侨儿露出一副很懊恼的表情:「还不是前段时间,我在街对面看见一队御林军跑到你们铺子抓走了梓晨,可给我急死了,奶奶放心不下,就经常让我过来看看你们回来没有。」 我心中一阵温暖:「回来了。」 孙侨儿毫不知情:「那梓晨你也带回来了吗?」 顾盼阴森森地瞥她一眼:「你这张嘴是怎么活到现在还没被撕烂的?」孙侨儿有些怕他,不敢顶嘴,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连连往我这里躲。 我控制好情绪,抿了抿唇:「我们刚从皇宫出来,等会儿就去找他。」 孙侨儿啊了一声,突然说:「皇宫?我看见那里起了火,还有好多士兵,你们没事吧!」 「没事。」 看来这些百姓果然还被蒙蔽着,连自己早已穷途末路都不知道。 「那,那你还会把梓晨带回来吗?」 我记得孙侨儿以前还找我讨嫁来着,可后来相处日久,又演变成了姊弟之情。我不想看见任何人失望的神情,于是我说:「会的。」 孙侨儿看起来忍了很久才没蹦蹦跳跳。 我又有些晕,坐在椅子上轻轻用手扶住额头,顾盼上来帮我,向孙侨儿问话:「你有没有吃的?」 因为是有求于人,他的声音还是放温和了一些,孙侨儿看着他的脸发愣,察觉到那神情越来越不耐发冷时,忙应说:「有,有的!我奶奶天天晚上做菜都说给你们留一份,就是怕你们饿着。」 她匆匆跑回对街,又匆匆跑回来,提着一个小木盒,顾盼接过,在桌子上打开来,里面装的都是好菜。 我颤了颤睫毛,想起来老太的年纪似乎已经很大了。 这些年她总是来我的铺子照顾我的生意,边等我备茶边跟我絮絮叨叨地说话。 「你还这么年轻,就要一个人打拼生计,不容易吧。想当初我儿子也是这样,一个人要养活我们一家老小,多不容易啊……」 她老了,说话颠三倒四词不达意,可是话语中都是慈爱与眷恋。 我还想起来老太经常拄着拐杖来看我,给我提一点她自己做的点心。可我那时候对所有事所有人都心如死灰,不愿轻信,总是拒绝她的好意。 娘亲以前也是这样的,从来都是为我好,从来不对我生气。 一颗清泪落在桌上。 孙侨儿捂嘴:「啊,陌老闆,你怎么哭啦?」 我拿手腕擦擦左眼,擦去那点水色,没做解释。顾盼则直接下了逐客令,颔首道:「你先走吧,现在也不早了。」 第23页 孙侨儿被他半推半说地哄走了,一步三回头。 他们到门口的时候,我好像听见孙侨儿在问顾盼:「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孙侨儿,你蛮凶的样子,但是我看得出来你对陌老闆很好,你应该是个好人。」 没读过书的女孩子言辞间没有那么文绉绉的,直白而又热烈。顾盼低头看着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我叫顾盼。」 孙侨儿得知他的名字后兴高采烈,临走时还朝他挥了挥手:「有缘再见!」 顾盼难得地没再给外人摆臭脸,也挥了挥手。 我吃着那些温热的菜,不太想去对他们说那一句「谢谢」。似乎说出来了,我与他们的牵扯和纠葛都清算完了,我不想。 顾盼也来吃了一些,我们补充好精力,又打算离开。 我自己一个人撑着上了马,抬头看了看月亮,不曾想还有星星,繁盛至极,一如当年在沈府我在阿兄怀里听荆轲刺秦故事时看过的星空。 一如某次盛泽楠软磨硬泡拉我去郊外,结果半途马甩着尾巴跑掉了,我们被迫待在凉亭里看过的星空。 一如和梓晨肩并肩坐在铺子门口看过的星空,孙侨儿扶着王老太经过,指天道:「你们看!好漂亮,明天肯定是个好天气!」 屠户就在对面敲锅子:「孙家闺女儿啊,你可消停点,你奶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 好像没有遗憾了。 顾盼驾着马,我们继续赶往忘星台。沿路的御林军少了很多,不知道是出城了还是潜伏在京城深处。 我想将马放走,它居然还凑上来蹭了蹭我的手,没有跑。 顾盼哈哈大笑:「你这马亲近错人了,怎么说我也是捡到你的那个啊。」 我跟着笑,这一去九死一生,抓紧些机会多笑笑,也是好的,只是……我摸着马头转身:「顾盼,你真的不走吗?」 顾盼反问我:「你要杀掉盛泽楠,是吗?」 我眼也不眨:「是。」 「那不就好了。」顾盼说道,「你也知道,我自小便对盛泽楠看不顺眼,巴不得他早死了才好,本公子就是这京城里独一个才貌双全的公子哥儿。」 「你想要他死,我也想要他死,咱们这叫不谋而合,打个商量,上去之后能不能先让我捅他一刀?」 顾盼总有一种很神奇的力量,他坏,但也不只干坏事。他惹人生气,但也能轻松地嘴上一熘把人逗笑。 我由衷地说:「谢谢。」想了想,觉得这句话似乎有点敷衍,又不知道顾盼把我当什么,不好意思说视他为挚友。 曾经因为他的那点利用心思,我被迫留在京城,被迫待在盛泽楠身边,也恨过,怨过,现在这些情绪都已经飘得很远。 我已经把顾盼当成剩下这段人生里唯一信赖的人了。 我拍拍还在我手边亲昵蹭着的马,对它说:「走吧。」 瘦马眷恋不舍地又看了我们,最后还是轻踏马蹄,消失在了小巷转角。 忘星台修得极高,比城墙处还要高出数百米,由上往下望,呈通天的圆柱形,连着长长的石梯。 蝙蝠夜出,不动声色,我如游蛇般躲着列队经过的甲冑士兵,身后跟着的是顾盼。 火把映着我们的身影,映在石面上,只要他们一回头,就能看见大胆的闯入者。顾盼悄悄把我按到角落,自己站在靠外的位置,我抬头瞪他:「你别乱来。」 顾盼勾唇一笑:「放心,我惜命的很。」 等到一队过去后,我们又向忘星台的石梯口移去,那里的防守果真要严密许多,若要强闯,势必会惊动更多的人。 我皱眉间,顾盼已经一掀外袍,露出两把剑来,拍了拍:「要吗?」 我有点意外他的准备如此齐全,本来想摇头,因为我只使得来短刀,但想到赤手空拳可能连盛泽楠衣角都没见到就要死于非命,我还是从他手里接过。 顾盼道: 「看来是没希望等他们睡着了。」 我有点说不准凭我俩的身手到底能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抹了这些人的脖子。毕竟前些天和盛泽楠打的那一架震伤了我的手臂,到现在握着比短刀重了好几倍的长剑,都隐隐有些握不住。 第15章第十五章 我站在深不见底的黑夜里,手脚渐渐发冷,等待黎明的到来。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震天的嘶鸣,我循声望去,看见一匹瘦弱的枣红色马匹从角落掠过,是我和顾盼刚刚放走的那匹。 它来干什么的? 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因它造出的动静,外边镇守的士兵骚乱起来,开始大叫「有刺客」「快来人」。 石梯口的几个士兵对望一眼,抽出一批立即执着矛跑去察探情况。 顾盼把我的头掰回来:「它活不了了。」 就算引开这些人片刻,那匹马被逮住后也只有被斩杀的下场。我安静地转过眼,听见顾盼轻声对我说:「你看,陌清,连它也在帮你。」 我捏紧剑柄,手指骨在咔咔作响,很疼,却能把我从千般情绪中牢牢地拽出来。 人少了一部分后,我和顾盼分了人头,很快执剑跳了出去。 寻常刀剑伤不了穿着盔甲的士兵,我便把剑舞成鬼魅的匕首,专往没有战甲保护的地方刺去,热血撒在脸上,我没杀过人,所以我的手在抖。 顾盼一手砍去一个人头,另一个士兵扑将上来,他纵身一跃,踩上那人肩膀,脚下用力,颈骨随着咔哒一声裂折。 第24页 我杀红了眼,一脚踹开一个,反手把剑捅在来人的胸口。 我的衣衫和脸上全都是血,随意抹了一把,又抽剑回身,与其他人对打。 顾盼高声道:「速战速决!」 一旦那些人发现只有一匹马在搞鬼,定会很快地追回来。我没有回应,但是速度用的越来越快,兵器之间本就无甚太大区别,很快我就把剑用的纯熟,再加上轻功好,没人能奈何得了我。 顾盼比我杀得还勐,我抽空看了一眼,忍不住大声说:「好剑!」 顾盼手上抽了一把,不知道是不是该笑我不合时宜的幽默,气得牙痒痒:「你才贱!」 人倒下了一个又一个,最后站着的,就只有我和顾盼。 我微微动了动,轻轻踩上了一只残臂,那软绵绵的触感吓得我险些跪倒,我奋力用剑撑在地上,堪堪稳住身形。 我的体力一向不好,这也是我打架时候最致命的弊病。 顾盼扶了我一把,右手从衣摆上撕下来一块碎布,递给我:「擦擦。」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很难看,说不定一身都是脏的,脸上有些都凝成了血痂。 我接过低头随意擦擦,看了看他,把布摺叠了一下,替他也擦擦,他这样子也难看。 顾盼的脸是在笑的,和以前不一样,他的笑容真心诚意了许多,也不知道这半年是有了什么际遇,让他变上这么多。 时间不等人,我低声说:「咱们上去吧。」顾盼点点头,就要跟着我走上去。 却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别动。」 我和顾盼闻声不再动。 我听出来那是盛泽镇的声音,和以往一样冷冰冰没什么热气,想必是发现了我房间里被缚的几个活人,特地赶来抓我。 回过头,果真是盛泽镇,他的战甲还没有脱下,周身浴着血,稜角分明的下颌沾着几点鲜妍的红色。 我皱眉道:「你非要阻我?」 盛泽镇拉紧手里的长弓,身边是一众随身侍卫,对我们二人虎视眈眈:「我总不可能任由你,去杀我的弟弟。」 「你们要报仇,凭什么我不能?」 盛泽镇一字一句:「因为我们有报仇的本事和资格,你没有。」 我如坠冰窖,被刺得鲜血淋漓。 可是他说的句句在理,从沈府覆灭开始,我的至亲一个个死在我面前,我却一事无成什么都干不了,亲眼看着,生生受着。 害死他们的是盛家吗? 不,从早已死去的盛弘,到太皇太后,到先皇,甚至可以追溯到更远的地方。说到底,不过是我爹太过仁善,阿兄太过温柔,我太过天真。 顾盼在我身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背:「没事的,陌清,你不要听他的。」 我们隐没在石梯下的黑暗里,他在阴影中低声安慰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再没有回头之路了。」 盛泽镇箭在弦上,见我们还躲在这里,微微眯起凤眼:「我数三下,出来。」 「一。」 顾盼低低对我笑:「事到如今和你说句实话你也没空揍我,其实我当初来找你,是看你长得呆呆的,寻思你好欺负,可是之后看你和盛泽楠走得近了,我却又开始后悔。」 「二。」 我不想揍他,反而有点不安:「为什么要说这个?」 顾盼想了想:「你说为什么啊……可能是因为,从很久以前开始本公子就看上你了吧。」 我愕然地睁大眼睛,顾盼幽深的眸子向来很好看,此刻弯起,更像只诡计得逞的狐狸。 原来他从来都不想当我的所谓挚友。 「三。」 顾盼最后把我抓过去狠狠抱了一下,很用力:「所以,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永远在你身后。」 趁我发神之际,他把我推上石梯,毅然决然地持着剑奔向盛泽镇。他的速度太快了,形如鬼魅,连残影都看不出来,一下子打掉了盛泽镇手里的箭。 随即有更多的兵器向他袭来,顾盼咬牙全部抗住,脚下陷地三寸:「陌清,走啊!」 他的动作太突然了,可我不能留在这里,我双腿发软,眼眶又开始酸涩,看见一根长矛刺穿了他的手臂。 都是血。 我知道自己不能哭,哭了就倒了,会痛苦到再也爬不起来。 我转身奔上石梯。 顾盼与数十人缠斗着,盛泽镇皱了皱眉,拔剑要来追我,谁知身前寒意忽起,顾盼竟是突出重围,在他手指上划出一道血痕。 盛泽镇脸色阴沉。 我在漆黑的石梯上发了疯地狂奔,脚下被绊,我又爬了起来,磕磕绊绊地继续向上跑。 我不敢停下来,顾盼他叫我走,我只能一直向前走。 下面兵器的击打声渐渐弱了,直到后来,我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也没有听见任何有人追来的声音。 尘埃落定了。 那一刻我突然平静下来,颓然地跪倒在粗糙的石面上。 我举起一双手,颤抖地抚上自己的脸,我木坐在这里很久,久得感觉自己或许就这么死去。奇怪的是,心脏早就不疼了。 好像是如此多的苦楚下,已经伤痕累累,血液流尽。 某一瞬间,我以为它停了,摸了摸左边胸腔,还是跳动的。我忆起来时的目的,想到顾盼在我耳边低沉又温柔地说出那句「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永远在你身后。」 第25页 我哽咽着,重新站起来。 石梯漫长,像我漫长的一生。头顶渐渐浮现出星空,我走上了忘星台。 盛泽镇没有追来,同样的,顾盼也没有追来。 盛泽楠一身玄衣,遥遥站在忘星台边,身后是无尽的黑夜和冷寂的寒风,将他的袍衫吹得猎猎作响。 他逆着月光转过半边俊美无匹的侧脸,一如那年他走进我的茶铺,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俊美得不似真人。 盛泽楠轻声说:「你果然还是逃出来了。」 我缓缓举起顾盼的长剑,和之前梓晨死去的时候完全不同的心境。那时候有多癫狂,现在就有多平静。 好像只剩一个念头。 杀了盛泽楠。 第16章结局 盛泽楠微微垂眼,从袖中掏出一把短刀,甩手丢在我的脚边。 我没想到他还会留着,低头看了一眼这把伴随我多年,属于阿兄的东西,它也沾染了梓晨的血。 我摇了摇头:「不需要了。」 盛泽楠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我,说不清是怜悯还是伤心:「何必呢?你明知道你打不过我的。」 我和他比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可也是赢过的。 当年与所谓的盛家大公子初见,盛泽楠就顶着他哥哥的名讳四处讨打。彼时我乃宰相府最受宠的二公子,父母健在,兄长宠溺,性子无法无天。 有一天,我无意发现后院池塘里的锦鲤莫名其妙少了一只,多处打听,才从一个侍女口中知晓盛家那送来小住几天的公子来过后院。 爹看他是客人,不好说他,什么事情都任这狗东西去了,我却是忍不了的。 我当即发火,那只锦鲤色泽特殊,是我最最喜爱的一只,立刻就怒气沖冲去找他,不由分说就要揍人。 盛泽楠十分意外我主动上门,不过莫名其妙要挨顿打。他不敢反抗,初时挣扎几下就不再动,肯定是惧怕我的身份。 后来他被我打得鼻青脸肿,惊动了阿兄,阿兄赶紧跑来阻止我,把我拉开语重心长地训了一顿。 盛泽楠是客,被主家府上二公子狠揍一顿,这事儿怎么传都不太好听,让爹脸上无光。 我深刻反思片刻,还是很讨厌盛泽楠。 自此我一看到他就沖他龇牙咧嘴,盛泽楠就躲我躲得远远的,被我揍得鼻青脸肿的事情也没敢和家里提。 毕竟我爹可是宰相,他们就算知道了也惹不起的。 可是有天我无聊时清点,发现锦鲤又少了一只,本来以为是盛泽楠不长记性,谁知回头就看见一只大花猫窜进了灌木丛。 我悄悄凑上前拨开草木,看见角落里大花猫扒着锦鲤,正啃食得津津有味。 我有些歉疚,觉得自己好像冤枉了盛泽楠。 盛泽楠躲我,怕我,我就托人悄悄约他,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隔着十步远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 月影下,盛泽楠的神情我到现在都不会忘。 可是眼前人不再是那个羞涩腼腆的小孩子,也不是活泼开朗的少年,他满身阴郁,双眸都是冰冷的。 在他的眼里,只有復仇。就像盛泽镇说的,他不择手段,几近疯魔,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阿清,我不杀你,你也不要妄图挑战我的底线。」 我勾起唇角,眯着眼,好像在嘲笑他。 盛泽楠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以为打下了瀚海江山,以为一切都合该是他的囊中之物。 那我算什么呢? 我轻轻问出声,盛泽楠闻言僵立在原地,好像是此生第一次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沈陌清,对盛泽楠而言,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呢?无足轻重的人,还是可以花费时间逗逗,看两眼的玩物。 或者,只是个助他一步登天的垫脚石。 盛泽楠想朝我靠近,我勐的把剑抬高,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这座瞭望台那么大,底下是在夜晚陷入沉睡的无数生命,或恶或善,逃出去的世家找到了新的地方安身落户。他们看着京城的方向,像看热闹一样,等着它沉沦。 我说:「放了他们。」 盛泽楠的声音在抖:「沈陌清,你把剑放下。」 我迈出脚,每踏出一步,都会离他更近一些。手臂在发酸发麻,不只是剑的沉重,还有我肩膀上数不清的担子。 我又一次说:「放了城中百姓。」 我们距离近了些,盛泽楠武功很好,立刻噼手来抢剑,可是我的轻功比他更好,脚下一动,旋身与他相错。 血从脖子上流进衣襟,割裂的伤口很疼,真的很疼。 盛泽楠一双眼睛仿佛泛着猩脏的红色:「你若敢伤了自己,我就让所有人都替你陪葬。」 我站到他身前咫尺处,沉默了许久。 最后我用一只染着血的手去碰盛泽楠的脸,他居然没有趁这一下把我反制,愣愣地由着我碰他。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的表情,但应该很可怕,可怕得把天不怕地不怕的盛泽楠都吓住了。 「你若敢伤任何一人,我就替所有人陪葬。」 盛泽楠目光悲怆地看着我,就好像他才是这场闹剧中唯一的受害者。 我的心近半生都没有像此刻这般柔软了:「所以盛泽楠,你陪我一起死,好不好?」 盛泽楠没有说话,我却已经把长剑移到他的背后,狠狠地刺了进去。他也没有反抗,只是一直看着我,那目光很固执,像是有些委屈,也有些释然。 第26页 剑尖洞穿了肉躯,从他的胸膛穿过,穿进了我的胸膛,就好像我在用所剩不多的生命拥抱他一样。 咳出一口血,长剑松手,我缓缓躺倒,后背触上地面的那一刻,又是一声兵器在血肉内搅动的骇人声响。 血流得好快,比体温流逝得还要快,我冷得想发抖。可是盛泽楠的睫毛好长,我第一次发现是那么好看,于是伸出指尖,去碰了碰。 像茶铺里初见的那个显贵公子,我抬头时一下子就陷进了他那双灿烂的眼睛里去。他微笑着把手搭在茶案上,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在街对面看你很久了,你长得好像我一个故人。」 我说我叫陌清,可他却说他叫盛泽楠。 酒醉的那一晚,我也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那时我仍然天真地以为他只是我的仇人之子,是无辜的存在,所以我在月色下说了很多清醒时不会开口的话。 盛泽楠以为我醉得沉睡过去,悄悄吻了我的额头,最后亲吻了我的唇瓣,虔诚的,轻柔的。 我的心是滚烫的,这些记忆将随着我腐朽的尸身永远被封存,再无人知晓。 京城的天气总是这样好,我抬头看看星空,有些懊恼倒的不太是地方,让盛泽楠只能躺在我的身上看着我,看不到天空。 盛泽楠已经被夜风吹得冰凉的手颤抖着捧住我的脸,我的脸色定然极其难看,说不定已经和尸体没什么两样。 他的睫毛搭在眼睑上:「……好,我陪你一起。」 碧落黄泉,天涯海角,都陪着。 盛泽楠眼里灿烂的光芒渐渐熄灭,只剩一簇微弱火星:「你能不能笑一笑,阿清……我喜欢看你笑,可是你总是……不愿,不肯……」 可是我再也没有力气去笑了。 我的世界突然亮了起来,他们是彩色的。我有了家,有了灯火的冷暖,有宠爱的徒弟,还有爱笑的挚友。 盛泽楠穿着他的蓝色衣衫,从十八身上取下一个吊着的烧酒小壶,问我喝不喝酒。 我点点头,他给我倒上一大杯,又给自己倒上一大杯,朝着我举起。我端着酒静看半晌,最后也举起,与他在半空相碰。 辛辣清香的酒液洒在彼此的指尖。 天好蓝,云好蓬松,我的身体不再是冷的,被酒和风暖的都是温柔。 沈陌清和盛泽楠,兜兜转转,终究是碰上了。 第17章番外一.乡思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的时候,是个灼热的艷阳天。 我扶着奶奶出门晒太阳,隔壁烦死人的朱屠户又抄着菜刀骂我:「你清净点行不行,老人家需要休养,成天带着乱跑像什么话!」 我嘿哟一声,立刻不服地叉腰对骂:「我说你是不是砍猪的时候把脑子也给砍掉了,我就带她出来散个步,碍着你什么事了?」 奶奶就在旁边劝架:「不要吵啦,不要吵啦,是我让侨儿带我出来晒晒的,屋里可闷死了。」 就是这样的一天,和以往的每一天都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嗯……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可能太无聊了吧。 毕竟离王朝更替已经过去了近两年,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皇宫被烧成灰扑扑的渣滓,这新帝居然还有心思等着皇宫修葺完再行登基典礼,不是我说,他可真闲啊! 不过这样一来,我就还是皇都的百姓啦,说出去脸上多有面子。 想到此节,我一高兴,就拉着奶奶嘻嘻哈哈地和她讲笑话。 她近来身体不太好,脚也有些迈不动了,我们就慢慢沿着四周走了一圈,中途经过一家没人打理的小破店。 这小破店是陌老闆的乡思茶铺,在这里待了足足七年多,愣是有着天打雷噼都倒不下的顽强生命力。 我自小就认识陌老闆,一开始见到就认为他长得可真是惊为天人,就和我见过的水墨画一样儒雅随和,为了形容他,我可花光了肚子里所有的墨水。 犹记得自己当时还问过他为什么给铺子取个这种名字。陌老闆就对我笑了笑,他笑起来也好看,轻轻说了一句:「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我顿时一阵牙酸,寻思这老闆可真是文绉绉的,不过他长相也文绉绉的,就勉强算他过关吧! 不过比起我,奶奶显然更喜欢陌老闆一些,她老是抓着我的手拍我的手背,跟我说看着他总想起我爹爹。 拜託,陌老闆那么年轻,还爹爹,当我兄长差不多! 这么一想我就要后悔,因为我很怕盛家那个二公子跟我计较这破事,好像叫盛……什么楠? 反正他好喜欢缠着陌老闆,一天到晚都往茶铺里钻,还拦着不让别人进去,导致茶铺生意门可罗雀,老闆赚不到钱,真是坏到骨子里去。 而我,堂堂杏子街大姐大,为什么要怕他呢? 我嘆口气,心头好生无奈。 还不是因为这匹大灰狼,每次出门的时候都是一脸笑容突然垮了下来,变脸比翻书还快,有次还逮到我在门缝里偷偷看陌老闆。 那一眼啊,给我吓得险些当场挺尸,白瞎了他那张漂亮的脸蛋! 还有还有,一次我路过,无意看见那盛什么楠在和陌老闆说话。陌老闆这么有文化有涵养的人,居然对他一连说了三个「滚」,他还恬不知耻不滚。 我当即举着小拳头在心里默念,陌老闆,快把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赶出去! 第27页 可是陌老闆好像只负责说滚这个字,把人赶走压根想都没想过,脸上的表情烦躁郁卒,又很无奈纵容。 有那么一秒钟,我在想,是不是连陌老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那人的表情,就跟看一条撒泼打滚的小忠犬似的。 那可是狼啊,陌老闆真笨! 哎,算了,提起盛什么楠的坏话,那真是一说一箩筐,吐都吐不完。 奶奶颤巍巍地指着小铺子,那里上了两张封条,她指着那白条条问我:「他们还是没有回来吗?」 我怎么知道啊,我又不是他们。 我低头对她说:「你不要担心这些啦,陌老闆和我说过,他会带梓晨哥哥回来的。」 陌老闆这人性格虽闷了点,但是从来不唬人,所以我可相信他了。 他说回来就会回来,不知道那时候梓晨会帅成什么样子,毕竟他可是第一个单靠脸就可以把本姑娘迷得团团转的人! 奶奶又看见窗边檐角的蜘蛛网,她问我:「侨儿,你怎么不去帮忙收拾收拾。」 我忆起往事,有点难堪地说:「本来是有在收拾的啦……」 我知道陌老闆这人特别爱干净,出一趟远门回来这铺子不知道会脏成啥样,就老是拎着扫帚去清清灰摆摆桌什么的。 有一天收拾得正投入呢,我突然看见柜檯前面有一团缩着的黑影。一开始我以为是鬼,吓得啊啊啊乱叫起来。 那黑影也跟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我抓过来,嘴里嘟囔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浑身酒气。 我对他的认知从鬼变成了流浪汉,叫得更惨烈了,拔腿就跑。 我这人有点特别,寻常人被吓了,那定然是缩在被子里三天三夜不敢合眼,我就不一样了,往被子里一缩,唿唿大睡到第二天晌午。 起床时往对面一看,乡思茶铺已经被贴上了两个大大的白色封条。 那时候的感觉啊,说不出来,只觉得心里堵堵的,鼻头也酸。 我想,陌老闆要是看见了,一定会很伤心的。 一晃时间过去几年,本姑娘见证了清厥王朝的崛起,见证了新帝的雷厉风行,战场上的履履战功。本来因是篡权夺位对他导致的偏见,渐渐也散去了。 然后,我遇见了将要共度一生的人。 那天春光无限好,我站在一棵巨大的柳树下,可不要乱想啊,我可没那娇娇小姐执扇作诗的闲情逸緻,而是无意间看见枝丫上一个乱糟糟的鸟窝。 里边有几颗鸟蛋,鸟窝歪歪斜斜的,怕是风一吹就要栽下来。 我想着鸟妈妈生个孩子多不容易,要是在地上摔个稀碎,哭都没地方哭,于是一撸袖子,打算一鼓作气爬上去。 无奈身高实在堪忧,我在光滑的树干上跟只树懒一样爬上去又滑下来,到最后都有点崩溃了,实在气不过,就恶狠狠踢了柳树一下。 没想到,我这一踢还踢出事儿来了!鸟窝将倒不倒摇了一会儿,真……真掉了! 完了完了,闯大祸了! 我手脚并用着急忙慌地去接那鸟窝,可鸟蛋又不是粘在里边的,自然如同天女散花,朝东南西北四个不同的方向飞去。 我脑海里霎时浮现出鸟妈妈追着我啄,我提着裙摆跑不掉的惨烈情景,都要急哭了。 就在即将蛋碎人亡的时候,身前突然现出一个人,两只大手一伸,甭管鸟窝还是鸟娃娃,统统都在他手里服服帖帖地立好。 我嘴巴张得又大又圆,看着眼前这个英雄救鸟得跟耍杂戏似的人。 看清楚他的脸后,本姑娘认定从今以后,这人也是我的英雄了! 英雄叫张承景,长得帅,武功也好,可惜站稳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长到这么大,就没人说过你跑步的姿势像鸭子吗?」 我的英雄美男观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心想你才是鸭子,你全家都是鸭子。 可是鸭子的嘴巴太毒了,我跟他对骂了一会儿,骂不过,其实只是单纯地因为他长得帅所以骂不出口,于是我就更加生气。寻常杏子街还真没人会这么认真地跟我吵一趟呢。 哎,我这张嘴啊。 想着想着,我越吵越委屈,之后一跺脚,唰地就跑掉。 张承景这人还可喜欢犯贱,一路跟着我,见我眼泪跟不要钱一样边跑边掉,人都傻了。 最后我趴在奶奶怀里抽抽噎噎半天,末了听见有人敲了敲门,我没好气地走去打开,看见张承景递来一个纸袋,别扭地递到我眼前:「糖,一点心意,今天下午不好意思了。」 我发誓我不是被一包糖收买的,可是那一刻张承景的脸在我眼前,莫名其妙就像一个好人! 我和张承景就这么结识了。 立冬,奶奶走了。 走得很安详,没有病痛折磨,她沉睡在梦乡里,渐渐的就远去,去寻他思念了一生的爱子,我的父亲。 我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只在清晨去寻她时,看见那双满是细纹的眼尾边,有着一道滑落的水痕。 其实我早就预料奶奶活不出这个冬天,可是我还是难以接受,抱着她的尸体哭了好几天,别人扒都扒不走。 还是张承景有法子,他蹲在我身边,轻轻揽住我的肩膀:「侨儿,她是不会愿意看见这样的你的。」 也是,她都和儿子团聚了,我还哭哭啼啼的,多不像话。 第28页 参与安葬事宜的人不多,大多都是生活在这一片许多年的人,朱屠户长得最虎,哭得最伤心,嚎得也最大声。 他哭起来可真难听啊,难听得我也想哭了。 这混蛋,再也不敢骂我了吧……可是他要是还骂我,我该躲谁身后去……我拿衣袖擦脸,眼泪鼻涕满袖子都是。 张承景也不嫌弃,用自己的帕巾为我拭泪。 他的眼神好温柔,从来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看过我。 清厥六年,我嫁给了张承景。 其实他不叫张承景,本名是顾承景,听说本来家境不算最最优渥的,近几年却有新帝的提拔,家族地位窜的很快。 本姑娘不介意他姓什么,攀上枝头摇身一变成凤凰,八抬大轿大摇大摆地进了顾府。 那时我的年纪其实不算小了,可顾承景不在意,他的家人也不在意,甚至不在意我从小到大字都不识得几个。 顾承景继承家业成了主公后仍然很宠我,终生未娶妾,时不时就带我出远门游山玩水,好比那什么……对,逍遥鸳鸯! 顾承景的娘亲对我最慈爱,我与她见的第一面,她便把祖传的翡翠镯子赠给了我,还说顾家世世代代出情种,顾承景很爱我,让我也好好对他。 那是自然,本姑娘看上的人,怎么可能不惯着。 于是下一次顾承景来看我的时候,我便豪气地揽过他,「叭」地一声就亲在他脑门上,生怕没人听见。 顾承景失笑。 别人总说一辈子很漫长,我却觉得一辈子很快。两个玉雪可爱的男孩迅速降临在了我的世界里,是意外的惊喜。 那也是第一次,我在家谱里看见顾盼的名字。 心脏都停了一下。 顾承景来抱住我,一如往常那般亲昵地蹭着我的脖颈。他穿一身紫色长袍,颜色明艷,衬得他眉眼如初。 所有的一见钟情在那一刻都有了答案。我深吸一口气,重重合上家谱。 清厥二十六年,顾承景生病了,病得很严重,形销骨立,说话都是虚弱无力的。 我抚摸着他苍白的脸,从眉毛,到鼻尖,再到下巴,我对他说:「承景,你一定要好起来。」 他含笑点了点头。 可是就和奶奶一样,他也死在了立冬,那么鲜活的一个人,我甚至觉得他还在树底下站着,替我接住鸟窝,损我跑步像只鸭子。 我的两个儿子总说我们幼稚,多大个人了,还老是你来我往地吵架,有时候谁都不肯让谁,之后肯定是我先生气,顾承景才低眉顺眼来哄我。 都没有了。 我站在树下吹一夜冷风,再也没有人会紧张地从屋里跑出来,替我披上狐裘,替我暖手,把我捧在心上。 我再也吃不到顾承景从北城跑到南城,等上半天才给我买来的那一纸袋子的糖了。 鬼使神差地,我换上与顾承景初次相见的那件衣服。它已经小了些,颜色也不适合我了,可我觉得很自然,也很安宁。 我回到了年少时的居所,静静坐在奶奶曾躺了无数次的木椅上,身边是一只玉杯。 我闭上眼,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随着时间流逝,视线也渐渐模煳了,我默默地在心里诉求,就让我自私一回,先陪他走吧。 一个人太难,难到再也等不下去。 奶奶最疼我了,陌老闆人最好了,他们肯定不忍心见我一个人留在世上受罪,对不对? 迷濛间,我看见顾盼低着头对我说:「我叫顾盼」,可是他很快被承景的脸替代,承景待我温柔,是我的英雄。 我的英雄朝我伸出手臂,他来接我了。 我从木椅上站起身,我们靠近,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一刻,仿佛永生。 乡思茶铺的封条如同破烂,被风吹得四散飘扬,牌匾也陈旧不堪,再恢復不了往昔模样。 我知道,故人,再也不会归来了。 第18章番外二.棋子 第一次见沈陌清的时候,我觉得他像是个跟谁都聊得来的自来熟。 可是之后接触过一两次,我又改变想法,觉得他是个只跟我聊得来的自来熟。 就像现在,这小屁孩矮我一个头,还特别兴奋地巴巴凑过来,兴沖沖叫我:「盛泽镇!」 苍天有眼,我是真不认识这宰相家的小祖宗,所以我看都不看,冷漠地一口回绝:「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 我立刻就联想盛泽楠这小子霸占我的名字,闯完祸让我不知道替他背了多少次黑锅的黑暗往事。 这包袱我才不替他接。 可是沈陌清一点都不气馁,还以为我在和他玩过家家的游戏,跟条小尾巴一样甩都甩不掉。我实在是被他缠得烦了,就凭着他这点好玩的性子认真地说:「我们来玩个游戏。」 沈陌清天真道:「什么呀?」 「我数十下,你去找个地方躲起来,在我找到你之前你都不能出来。」 沈陌清嗯嗯地应了,我刚数出第一下十,他就迈着小短腿跑得没影了。 我睁开一只眼睛,摇了摇头,心想这也太好骗了,自顾自地回屋看诗文辞赋。直到晚间,宰相府那边派人来要小公子了,我才惊觉这小子还躲着呢。 在太阳底下躲一天,太阳花都得晒焉。 我沉吟片刻,默默地说了一句他在玩,我去寻他来,又默默地去了后院。 第29页 「沈陌清?」没有人回应我,我又不敢叫太大声,怕被宰相府的家僕听见,「沈陌清,出来,你爹来找你了。」 沈陌清没声音,别真是给晒没气儿了吧。 我皱了皱眉:「沈陌清,你别逼我发火。」这一句出来,威慑力有了,沈陌清从我身后的树上跳了下来。 那树其实也不高,只是我懒得抬头,就一直没发现躲在树上的他。 沈陌清仰着脸看我,笑容很灿烂:「这是不是算你输啦?你没有找到我。」 我敷衍地答应一声:「你赢了。」就要把他拉走,送去那家僕手中。可是人还没拉到,这小糰子就突然抱紧我的腰。 明明刚刚还在笑,这是怎么……撒娇? 我一阵恶寒,平常盛泽楠对我撒娇我都能掉一身鸡皮疙瘩,顺带抽那小子几巴掌。但沈陌清也不像在撒娇,因为他的手有些发抖。 我听见他奶声奶气的嗓音还在笑:「哈哈,没事的,这次算你赢也不是不行。」 我又听见更低更低的一句:「只要……只要别让我一个人待太久。」 那一刻,心里忽然有些钝痛,沈陌清的脸也在我孤独的世界里渐渐清晰。 后来,那个会抱我的小孩子不见了。 沈府合家上下四百多口人,一个不剩,血流成河,是盛弘干的。我静静地听着僕从的来报,我看见盛泽楠在父亲面前落了泪。 那也是我们第一次知道,有关盛家的秘辛。 不过我和盛泽楠终究是不同的,我从娘怀里抱离的那一刻起,就被送往了遥远的江南,独自与乳娘度过了十余年。 后来我被接回来,第一个看见的是和我同父异母,却长得几乎一样的弟弟,其次是不苟言笑的爹,和我娘的墓碑——她生我时就死了。 我对盛家的人没什么感情,可是盛泽楠不一样,他是个大孝子,尽管知道沈府灭亡,沈陌清的死去是爹一手造成的,他也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 当夜,我端着僕人熬好的药进了爹的书房。 沈相被降罪灭族后,有太皇太后的襄助,能坐上那个崇高位置的人,就只有野心勃勃的盛弘。 他看见我,表情还是很冷淡,也没和我说话,我把药放在他写摺子的手边。 「爹,夜里凉,早些歇息。」 他不和我说话,在我面前也和在盛泽楠面前不一样,从来没笑过,直觉告诉我,很有可能和我死去多年的娘亲有关。 可是那又如何?和我有关系吗? 我附身一礼,淡淡道:「孩儿告退。」他依然低着头,在父子中间划下了一条无法消弭的鸿沟。 翌日,我在后院的树底下睁开眼,从围墙里听见了围墙外震天的哭喊声。 盛弘死了。 我以为他的死能换来短暂的安宁,谁曾想事情却远远未结束。盛泽楠在歇斯底里的悲痛后,开始顶着假面伪装成父亲,杀掉所有知晓内幕的人,和太皇太后一起,策划了一个庞大的计划。 我和太皇太后同样是不熟悉的,她一派威严,手掌半壁江山,野心较之父亲更甚,于是我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他们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沈家余党在京城内外发动流民动乱,我奉命前去捕杀,却意外地见到了沈陌清。 我发现自己对于他还存活着的事实,心中喜远大于惊,他变得很狼狈,不再是那个骄傲地仰着下巴的小孩,可是他的眼睛还很亮。 一如当年。 所以在隔着一张薄如蝉翼的车帘下,我与他沉默着对望许久,最终选择了离开。 那时只愿再不相见。 我以为我对沈陌清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仁至义尽,可是数年后盛泽楠将他抓来的时候,他在梦里都在哭,哭着想要所有人都活过来。 他太傻了,怎么可能活得过来,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对待沈陌清的感情是什么,可能是这辈子感受到的第一个拥抱太温暖,天平便不由自主地倾向他。 我甚至在想,他死了也好,死了就解脱了。 沈陌清脆弱的像一个瓷人,却又始终倔强得易折。我有时候仍把他当十多年前需要安全感的小孩子,可我只是个棋子,我又能在棋盘上做些什么? 就在我茫然的时候,那个叫顾盼的紫衣人给了我回答。 他拼了命地扑杀我的侍卫,可就像是蜉蝣撼树,一人之躯,如何挡得住那么多双手? 不自量力。 我握着剑,要去追石梯上的沈陌清。 顾盼横着一口气,在我的手指上划出一道血痕,拦住了我的脚步,但很快的,他被越来越多的人逼开,紧紧地围成一圈。 意外的,我没有走,而是在原地站定,我想看看顾盼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不再挣扎了。 我走到他面前,他浑身插满了剑,鲜血滴滴答答地汇作一摊,已经没有力气再睁开眼了。 我问他:「值得吗?」 可顾盼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无神的,开始失焦的瞳孔。他的紫衣已经成了红衣,衬得面白如雪。 他低声说了一句,我没听见,侧耳俯身:「你说什么?」 顾盼勾起嘴角,眼眶落下一滴血泪。 「求……求你,放过……他,他已经过得够苦了……你就放他……」 第30页 他话都没有说完,就那么像个刺猬一样,浑身难看地闭上眼。 我觉得顾盼这人很没趣,随即我也成了那个没趣的人。我静静看了他半晌,然后站起身:「你们回皇宫吧,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一个侍卫指着石梯:「可是刚刚……刚刚明明有个人跑上去了!」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有人上去,我怎么就没看见?」 那侍卫面如土色。 我知道顾盼给我的答案。 如果我帮不了他,那就站在他身后,放任他去,无论对错,无论输赢,无论生死。 夜色漆黑如墨,我扶梯而上,墨黑的石梯冰冷,没有温度,可是我依然能想像到沈陌清上如何跌跌撞撞地跑过这里,明知道前方没有光明,也永不回头。 我早该知道的,沈陌清就是那样一个天真且固执的人。 一脚踏去,忘星台之上,沈陌清已经死去多时。 他的脸和我记忆里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永远稚嫩得像个孩子,闭上眼睛的时候,没有那饱经苦难后平静干枯的漠然,就像幼时在树下小睡片刻一样。 他和盛泽楠拥抱在一起,手里虚虚地握着一把长剑,从盛泽楠的胸口,刺进自己的左心腔。 血已经乌黑,开始凝结。 我站在石梯口,看了他们很久很久。其实我并没有难受,只是在想,那个梦里都想要回家的孩子,终于找到了他的归宿。 同年,我坐上了皇位。 盛泽楠的母亲已经高卧病榻数月,听闻儿子死讯后,悲愤欲绝,再也没撑过来。我挥挥手,吩咐宫人把她好好安葬,就不再管顾这些事情。 盛家一跃成了皇族,位高权重,睥睨众生。可太皇太后却找到我,她已经老了,芳容不再,形容枯藁。她第一次正视我这个孙子,眼眶渐渐濡湿。 原来不知不觉间,世上的血亲,就只剩我们彼此了。 她说盛家,永远是败在情一字上。她是,盛弘是,盛泽楠亦是。 我听见盛弘的名字,目光微微一动。 娘葬在盛家的祖坟中,她的身边躺着的便是盛弘的尸骨。谁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会在临终时留下遗言,要和这个死去二十多年的女人共赴黄泉。 谁也不会知道,那年这个可怜的女人生下我,是被夺门而入的大夫人强行灌下一碗污黑的药,才无奈地抱着我长眠而去。 谁也不会知道,那年我在爹的手边放下药时,临出门时,爹很轻很轻地对我说了声「谢谢」。 我回头,看见的是他阴郁的脸上一抹久违的微笑。 我便知道,替祖父报仇,復兴盛家是他的宿命,可他也和任何普通人一样,想要的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是潇洒不羁和解脱。 之后盛弘如其所愿,永远闭上了眼。 我猜不出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喝完那碗明知道有着剧毒的汤药,在我看来,那样做很愚蠢。 真的很蠢。 我抬起头,在人声鼎沸的万民拥戴下,一步步走向重新拔地而起的皇宫,目光所及之处金碧辉煌,但同时,那也是一座牢笼,要锁住一个自由的灵魂。 礼官的声音抑扬顿挫,我淡淡地扫了一眼身旁的骑兵队,队列的人赫然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匹。 那马长得很像盛泽楠的爱骑十八,也像忘星台下那匹替沈陌清卖命的瘦马。 可我知道它被恼羞成怒的士兵刺死了,亲眼所见,血肉模煳。 再像,也不是它。 承干宫内,大内总管递来圣旨,我执笔点墨,写下「清厥」二字。 底下一众人掐媚地猜测着它的种种祥瑞意义,可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信手一笔,到底是为了什么。 所幸上苍怜我一生苦难。 突厥来犯时,清厥有了它才德兼备的太子,有了贤良淑德的皇后。于是我御马出征,去赴这最后一场战役。 三月光景,敌军被逼得节节败退,突厥首领的头颅被我一箭穿过,而他的箭羽向我飞射而来时,我却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 那一瞬,时间变得格外的慢。 我听见周围有人声嘶力竭地叫着「陛下」,他们叫我快快闪开,说清厥不能没了王。 我向来惫懒,对这些聒噪的喊叫一点都不想应答。随后血从我的胸口开始往下淌,一刻不停。 我没了力气,从战马上掉进黄沙里。 说起来,少时是盛家的大公子,随后是天下至主的我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黄沙带着干燥的热气,烫得侧脸不太舒服。忍不住就想问问沈陌清那个傻瓜,怎么就那么下得了狠手。 穿心,明明这么疼。 突厥大军彻底撤去了,我疲倦地闭上眼,听见耳边有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在叫我「盛泽镇」。一声叫不响,再叫第二声, 沈陌清,你烦不烦。 那奶声奶气的声音就不见了,像是被我说了烦,就赌气不再叫。 我感觉到自己在笑,没关系,这次让你吵赢一次,也不是不行。 只要……别让我一个人待的太久。 你死后,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肯来给我一个拥抱,告诉这颗可怜的棋子,他原本的名字了。 第19章番外三.忆居 我叫长春,从十五岁那年开始就成了忆居的宫娥。 第31页 说起来,我的主子奇怪得很。 他不是娇气难伺候的后宫娘娘们,也不是脚一跺人头哗哗掉的皇室子弟,而是一个时常会犯病发疯的男人。 其实一开始见到他的时候,我并不觉得他是个疯子。反之,他长得可俊美了,那双眼睛又长又明亮,像能勾魂夺魄,好比那貌美的狐狸精。 唔……这么说一个男人是狐狸精,总感觉不太好。 总之,我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叫阿南,逢人便笑,很有教养,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的,喜欢在忆居里种些花花草草,养养鲤鱼。 瞧我,又在说傻话了。 哪儿有什么逢人?这偌大的宫殿里,不就只有我们一主一仆两个人面面相觑? 不过我不介意的,看着阿南这张养目的脸,别说面面相觑了,怼脸上看我都觉得开心。 说起来,阿南还在院子里种了一片心爱的茶田,里面养着的茶叶品种我不太懂,但他宝贝得很,凡事亲力亲为,浇花除草一样不落,比照顾自己还要上心。 可是大内总管说过,想要什么只需要开个尊口,立马就差人呈到他面前去,还自食其力干什么?难不成信奉老一套劳动最光荣? 我这么想了,也这么跟阿南说了。可他这个死脑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隔天就又提着小壶浇水去。 得了得了,我也不想管了。 我坐在石凳上,看着这个这个高大的男人蹲在茶田里目光专注的样子,就好像在照顾着自己毕生的至宝,能和生命相提并论的存在。 真的会有人如此珍重一个死物吗?我用手指甲敲着石桌子,皱紧眉头,对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初次发现他犯病,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那夜气温骤降,外头起了风,唿唿地颳得人脚底生寒。 阿南这人记性奇差,总也不记得关窗,我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半天,终究抵不过良心的谴责,裹着小斗篷急急忙忙地小跑去看。 靠近阿南的卧室时,我似乎听见有人在低声谈话。 再仔细听听,却发现只有一个人的声音,自问自答,好生诡异。 我悄咪咪地踮着脚走到窗边,他果真没关窗,我偷偷往里边瞧,看见他背对着我坐在椅子上,身前空无一人。 「说好的半月来看我一次,你又来迟了。」 「无妨,我不会生气的,明日就带你去看看我养的锦鲤,是你喜欢的品种,见人就凑上来求食,可爱得很。」 「只可惜我现在出不去,不然就能带上十八,和你一起好好赏这天下风光了。梓晨不能带的,带上我就得忙着和他一天到晚吵嘴,多煞风景。」 我睁大了眼睛,这一句一句话令人毛骨悚然,就好像真有个看不见的人和阿南相对而坐,和他心平气和地叙着旧。 我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惊魂未定地抱紧小被子,彻夜未眠。 第二天我顶着两圈深重的黑眼圈出门,阿南手里提着鱼食,照常微笑着和我打了个招唿,自顾自地路过。 他这反应,诡异的同时,不得不说,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可怜。 后来我发现,阿南这病隔三差五就要犯一次,永远都是在和同一个人说着话,时间是不定的,但只要出现一次,第二天阿南必定是心情极好,笑容一天都挂在脸上。 我想了想,觉得这是好病。 待在忆居的第二年,我见到了陛下。那天我和往常一样提着灯笼出门夜巡,在巨大寂静的院子里边走路边赏夜景,迎面突然走来两个人。 其中一人身修体长,一身明黄色长衫笼罩,腰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另一人和颜悦色鹤髮童颜,长得像我早逝的祖父。 我歪了歪头,举起灯笼定睛一瞧。 诶?那不是阿楠嘛,大半夜不睡觉赶时间出来梦游的?于是我主动凑上前去拉他袖子:「阿南,你……」 可是阿南一把甩开了我,那张温柔的脸上寒霜密布,眸底深沉似水,教人窥不清喜怒哀乐。我愣住了,突然觉得这人绝对不会是阿南。 果不其然,一旁的老者微微弯了弯腰,笑道:「姑娘,见着陛下,还不快快行礼?」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皇帝,以往他都是存在于传闻里,被形容成威风凛凛的大金龙福泽四方。 我哎呀一声,慌忙扔了灯笼跪下,又因为没人教过我怎么向陛下行礼,犹犹豫豫半天,最后哐哐磕了九个头。 这礼数够大吧,我就不信还有人能挑得出毛病来! 老者喝喝地笑了起来,搀我起身,还问我阿南的居处在哪里。我揉了揉红彤彤的额头,悄悄瞟一眼冷着脸的陛下。 陛下这是……高冷,还是……哑巴? 我暗暗腹诽,寻思这人贵为九五之尊,应该不会对阿南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于是就指了方向,目送他俩离去。 那一整晚我都窝在床上难以入眠,天刚亮起来,我就赶紧换上衣服朝茶田跑。阿南这两年来每天都是天方破晓就来到此处照料,从未缺席过。 今天也不例外,阿南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气喘吁吁地凑过去,欣喜道:「阿……」随即,我双目一凝,心中大惊,看见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那由心血浇灌出来的的茶田,方冒了些绿色的小芽,就统统被踩烂,成了枯骨般的残骸,剩下的田垄则被一把火烧得漆黑,眼见着是再也没得种了。 第32页 我突然有点不敢去看阿南的表情。 他该有多难过…… 良久,身旁的阿南转过身,一步一步,安静地离开了这片狼藉之地。我有些不安,也替他难受。我看见阿南将自己锁在屋内,窗户仍然大敞着,没有合上。 我也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微微沙哑,有些哽咽:「对不起……阿清,我没有带你看到它应有的模样。」 「盛泽镇说我疯了,他要我忘记你,可是你明明就在这里,一辈子都不会在离开我的……」 我小声地吸了吸鼻头,拿袖子抹眼泪。为什么要哭?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阿南最后那句小心翼翼的「好不好」,太过卑微,那么可怜,让我觉得好心疼。 就像只失去了家的流浪犬,游荡世间,找不到归宿。 当夜,阿南失踪了。 我惊惧不已,提着灯笼满忆居到处找他,老鼠洞都寻了个遍,没有见到人影。我就这么胆战心惊地过了一夜,一夜后,阿南被丢回来了。 真是被丢回来的! 上次和陛下一同来的老者站在忆居门口,笑容和煦且宽容:「公子跑去宫外放松一趟,喝了些酒,还请姑娘好生照料。」 他挥挥袖子走得倒潇洒,就留我独自对着床上醉成一滩烂泥,比流浪汉还流浪汉的阿南简直就要抓狂。 这叫喝了一些酒吗?我还没瞎呢! 阿南这人睡着了还皱着眉头,好像别人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我戳了戳的他的下巴,闻着那滔天酒气都快被熏晕了。 「阿南……」我凑近他耳朵,「阿南!醒醒!」 「阿南,阿南,阿南!」 在我坚持不懈的努力下,阿南终于睁开了眼。不过显然,他醒的只有身体,灵魂还是飘的,迷迷煳煳嗯了一声:「……阿清。」 我还真就好奇这三番五次在他嘴里出现出现的阿清到底是何方神圣,没忍住用诱拐小孩的语气说:「阿清是谁啊?」 谁知道我这一问,阿南还翻脸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脸色变得很漠然,满眼都是疏离:「与你何干?」 他这样子,莫名就和陛下的神态好像。我愣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凭啥凶我? 伺候你吃伺候你住伺候你种花种草还不嫌银子少,咋的还委屈你了? 我这脾气当时就上来了,但也不好骂一个醉汉,就和自己生着闷气,气着气着就不想再管,一踢床头,闷着头自己走了。 迎着晨间的风吹了半天后,我觉得气大致也被吹消了,又不情不愿地回去找那醉汉。可是房内哪里还有人,被子直接一团扔在地上,阿南又搞失踪。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主子真是难伺候。 还能怎么办?认命找呗。我倒不怕他再次跑出门,那老者离开之际似乎差人在外边落了两把大锁,金属铛铛碰撞的声音听得我牙帮子发酸。 好嘛,本来我还能忙里偷闲悄悄熘出外边去玩,谁知道阿南这一折腾,把我的快乐也给断了,可恨,可恨! 我唉声嘆气着路过一间屋子,一阵很小的动静入耳。 好傢伙,原来藏这儿呢,害得我一通好找。我怒气沖沖地从窗口望进去,望见一张白皙□□,弧度遒劲的背。 我快要脱口而出的「阿南你个混球」就这么散在了嗓子眼。 身材还挺好啊哈哈哈哈…… 不对不对,长春你的尊严呢?怎么能被美色迷惑!我重振旗鼓,又想叫阿南快些出来。恰巧他此时转过身,我勐地看见他光洁的胸膛上,有一道狰狞的丑恶伤疤,在右心腔上方绽放。 阿南垂着眼,没有察觉到我的视线,换上一件雪白的内衫。 我整个人都被这道伤疤震惊了……那痕迹极深,很显然带了深重力道,一看就是存了死志之人所为。 与其留下这种会痛苦一辈子的疤痕,还不如一口气捅了左边心脏一了百了呢! 我很生气,觉得伤害阿南的人真是个恶毒心肠,竟想出这些折磨人的法子! 可自那天起,阿南就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不爱说话,性格阴晴不定,总是一个人坐在石桥上盯着底下的锦鲤发呆。最令我无法接受的,是他再也没对我笑过了。 他的阿清,自然也没有再来过。 待在忆居的第七个年头,我静静扫着院子里的落叶,一只小鸟飞来停在不远处,我静静看了它半天,看着它拍拍翅膀重新飞出这片小小的天地。 忆居已经很多年没人悉心整理过,杂草丛生,破旧不堪,我仍然在这里待着。 我最后一次看到陛下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前来,那个和颜悦色像我外祖父的老者听说是两朝的御前公公,前年便寿终正寝了。 他看了我一眼,问我:「他人呢?」 我知道陛下问的是阿南,和第一次一样,我指了指阿南待着的地方,但是这次也不一样,我大胆地跟在他身后,拎着我的扫帚,一起去找阿南。 那是个秋天,天气很好,光影是暖黄色的,映在阿南的半张脸上,温柔得一如当初。 他伏在石桌上,修长的指尖压着一张白色的信纸,就像睡着了一样。 或许是阳光太灿烂美好,美好得不真实,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扑簌簌滑下腮边。我看见陛下的背嵴僵硬了一瞬,慢慢地踱步到阿南身边,从他手下取出那张信纸。 第33页 只有短短两行字,诉尽一生苦楚: 吾兄,楠有诺于清,失信九载,今愿遂清愿,护他寻其归宿。 愿吾兄,永世安好。 陛下闭上眼,那双和阿南一样好看的眼睛睫毛颤颤,落下一滴水色。 这世上再也没有忆居了。 后来我仍会想起这个曾和阳光一样明媚的男人,或逗鱼大笑,或种田专注,或梦呓脆弱的神态。 我在想,那个叫阿清的人走的这些年,阿南是不是时时刻刻都活在思念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不如死了的好,那样就能高高兴兴地团聚在一起了。 哎,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祝福。 那就祝阿南,能在黄泉处寻到他的阿清,找到属于他们自己的归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