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略痴情美人》 第1页 《攻略痴情美人》作者:耳可春【完结】 文案: 见公子怀时,他端坐在木椅上,微侧着脸,半张脸沉在灯影里。 昏暗的屋内,苏见深满身狼狈,雨水湿了眼眶,他仰看他,却微失了神。 内容标籤: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见深,公子怀 ┃ 配角: ┃ 其它:预收文《暂为囚》文案在下了解一下 一句话简介:将装&进行到底 立意:本文藉此告诉大家,在艰难险阻前毫不退缩,我们要勇往直前不忘初心。 第1章 初见 一 风雨摇曳,屋檐下的雕花灯笼随着长风打旋儿,几势翻飞。 苏见深仰头,雨珠砸进他的眼眶里,刺得他眼前模煳,几乎睁不开眼来。 他眨巴着眼睛,将雨珠使劲逼出眼眶外,耳边风雨大作,雷鸣声震彻云霄,苏见深拼命拍打着大门,提着嗓子大喊:「二公子!二公子!」 「苏见深有事求见。」 「二公子,苏见深有事求见!」 …… 他衣裳早已叫风雨浸透,面颊冰凉,雕花灯笼翻旋着拍打门楣,「啪」一声,摔落在青石台阶下。 好一会儿,里头才传来了点动静。 「呦呵!」连成拉开门,冷不防叫外头的风雨惊了一下,他佝着身子,手臂半掩着面挡风,从那臂弯里抬眼看他:「这么晚了,公子来这做什么……」 湿透了的鬓髮贴着苏见深的脸颊,他的脸色苍白,只追着问:「我找你家二公子,烦请你快领我去见见他。」 他是心急的,半点旁的心思都耽搁不下,他的恩师贤明大师为救三天界百姓,如今一条性命悬在生死门前的门楣之下,只差鬼差开门索命。 连成缓缓抬起脸来,在轰鸣的一声雷光里,这才看清楚了苏见深的脸,愣了一会儿道:「是……聪明仙君?」 紧接着又急忙将门缝拉大了些道:「快,您快进来。」 公子府阖府上下都未曾歇息,房里的灯火一盏盏亮着,苏见深一路跟着连成,走了有一会儿这才跟到了公子怀的房门前。 房里的灯亮着,连成低声叩门:「公子,您睡了吗?」 低沉的声音传来:「何事?」 连成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眼苏见深,道:「是,坐忘宗的聪明仙君来了,说有事要来见你。」 里头的人大约是没听清仰或是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吩咐道:「进来吧。」 连成听罢,便冲着苏见深笑了笑,瞧了眼屋檐外,风雨飘摇,他替苏见深推开了门道:「仙君快进去吧,冒着这么大的雨来,定然不是为了桩小事,莫要耽搁了才好。」 苏见深沖他点了点头:「多谢。」 说罢便抬脚跨过门槛,桌案上正放着一盏琉璃灯,苏见深乍然进门,风雨肆虐闯入了房内,灯火在那一瞬间摇曳生姿,顾盼流连。 苏见深似乎闻到了一阵花香,说是花香却又不似寻常的花,是他说不出的香味,淡淡的,在这个风雨大作的雨夜,竟有几分沁人心脾。 苏见深这才一抬眼,看见那灯火之下,正坐着的公子怀。 他端坐着,拿着本《仙道怪传》,拿着书的手腕上戴着一只银镯,是由七根银环圈扣成的镯子,见苏见深进来,双眸一抬,他伸手替琉璃灯挡风,腕间银环相撞,铃声清脆迴响。 他轻声道:「快些进来,仔细灯灭了。」 他只点了盏琉璃灯,屋内灰暗,他微侧着脸,半张脸沉在灯影里,影子倒映在屋顶之上,灯火逍遥在他冷情的长眉间,竟有几分勾人心魂的魄力。 苏见深微微愣神,他其实听说他的名号已经很久了,整个三天界里,能叫百姓叫的上名字来的,除了他,便是这个人。 公子家身为三天界古族,深受百姓敬仰爱戴,如今到了这一辈,就只剩公子怀一个后人了。 听闻他风神俊朗,天生异香,也听闻他道法高深,救人救难。 只是听闻了这么许久,苏见深一直不曾有幸见过他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推一下接档文《暂为囚》感兴趣可以收藏啊哈哈哈 文案 年下,伪父子。 东厂厂公若为求,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心狠手辣冷酷残忍,文武百官背地里骂他是阉狗,面上却尊称一声千岁爷。 但没人知道多年前的一个雨夜,他衣衫褴褛,满身伤痕,有个男人撑着把油纸伞,向他伸出了手。 他一身素净白衫,消瘦修长的身姿中略显羸弱,面色苍白,笑意极淡,温和的声音道:「外头冷,进来躲躲吧。」 若为求抬头,雨打湿了他的眼帘,他污手垢面,略显稚嫩的声音,叫了一声,「义父。」 年下,伪父子 阴柔狠绝杀人不眨眼的假太监攻vs温润如玉的病秧子王爷受 第2章 初见 二 玄色衣袖垂在腰间,雨珠有条不紊的缓慢滴落,在无声的房内,几乎有一种不合时宜的突兀。 苏见深脚下的靴子早已经湿了个通透,双脚泡在雨水里,微微摇曳的灯火宛转在他脚下的玉石板下,正透着微亮的光。 「二公子,今日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苏见深站在那透着微末的光影里,不敢耽搁,便先开了口。 第2页 公子怀合上书,轻放在桌案上,这才抬起眼,轻瞥了他一眼:「坐吧。」 苏见深满身都是水,今日冒着大雨来,已是叨扰。 他没接公子怀的话,光影里透着他一双眼,神色里满是急切。 「我师父如今命在旦夕,昏迷前要我务必在今夜将此信交託给你。」 苏见深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公子怀伸手接信,正听他说:「师父说,无论公子是否同意,烦请保守此事。」 公子怀诧异的看了苏见深一眼,倒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惊讶于苏见深满身湿透,那封信却只是叫雨雾熏软了,不曾沾上雨水,想来定然是满心满念的惦记着这封信,一路过来拿着心思护着。 笔墨已经有些晕了,但并不防事,公子怀翻开信,虚浮的笔迹缓缓映入眼帘: 坐忘宗千余栽,先辈皆以血肉之躯数度救百姓于水火,坐忘宗得百姓敬仰皆因于此,吾更不忘先辈教训,先百姓后宗门,但如今身精力竭,魂将归世,不得已将此事欲托先生,长生不灭像已被不轨之徒盗取,万望先生出手相助。 …… 长生不灭像意味着什么,他身在三天界,又怎会不知。 千年前它以妖魔之身被封印在石像之中,几百年来一直沉埋在名召古墓,如今被盗,这盗取之人的心思,可想而知。 公子怀借着琉璃灯火点信,指间的灯火摇曳在双眸里,在昏暗的夜里,反倒亮的夺目。 他仔细打量苏见深,见他面有急色,却不多言,只傻愣愣的站在那,窗外风雨飘摇,雨声炸裂。 他惊讶的发现,自己不知为什么,能够在如此嘈杂的雨夜,清晰的听见苏见深的唿吸声,一声长一声短,一声长一声短…… 那略显压抑且夹杂着莫名的湿糯声,在他耳边长长短短的响起,莫名的让这个雨夜有了几分燥意。 他理了理袖口,好一会儿,公子怀轻踩脚下的余烬,开口道:「贤明大师所言之事,我公子怀应下了。」 苏见深这才松了口气,临走前师父的面容仿佛还在眼前,他的目光有如风中残烛,却仍然折射着一点灯火,拼命的握着他的手说:「来福,你记着,一定要求他应下此事,我此去后,往后三天界只得看他了……」 他在坐忘宗修习这些年来,自然听说过公子怀不少事,也知晓他或许是百姓口中的好人,但传闻不得真假,他此行来,或许也将是师父的遗命,到底是提着担忧的,眼见他应下此事,心里头总算是轻松了许多。 「我替师父谢过二公子。」苏见深看了眼公子怀,「坐忘宗虽不是什么仙道大宗,但师父平生最记挂的便是三天界的百姓,二公子能答应此事,师父定然不胜欢喜。」 公子怀一面拿起桌案上的书,一面静耳听他说,略显沉默,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苏见深见他看起了书,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心里头又记挂着师父,他擦了擦面颊上残留的雨珠,转眼走到窗扉那,浅淡的脚印映在玉石板下,隔着光影,将他的行迹流露的清晰。 他左右张望,见外头雨势不减,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师父沙哑的声音言犹在耳:「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而尽其乐,花开花败,终不过是光年流转,此世间,谁又能永生呢?何况永生之乐,未必为乐……来福,去了公子府后就莫要回来了,我魂将归世,你我师徒一场,你只将此事办好,便算是替我送终了,往后,便为你自己而活……」 不回坐忘宗,可他还能去哪呢? 天下之大,竟也无他容身之地了。 依照师父的意思,和公子怀找到长生不灭像,为三天界百姓斩妖除魔,那在这之后呢?他又该去哪?为自己活着?怎样才算是为自己活呢? 他似乎陷入了一个死寂,透过蒙白的窗扉,望着窗外婆娑树影,心思孤寂。 「可是在想你师父?」 公子怀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苏见深愣了一下,而后道:「嗯。」 公子怀翻了一页,偏着头看书,目光却如一条直缝,从那密密麻麻的字里径直落在苏见深的背影上,「既然记挂,为何不回去看他,雨虽大,可也大不住要见一个人的心思。」 苏见深缓慢的开口,声音几度顿足:「师父他,不想叫我回去。」 公子怀道:「你师父是为你着想,他不过是不愿叫你亲眼目睹他魂将归世的场面罢了。」 苏见深忽然转过脸来:「可是我不怕这些。」 公子怀抬眸看他,听着窗外的雨声,好一会儿,放下书,道:「走吧。」 「去哪儿?」 「去见你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3章 离开 三 雨敲打着沿街的青石板,街巷所望,四顾无人,朦白的雨雾里只有公子怀撑伞而来。 风雨微斜,雨粒砸在油纸伞面上,苏见深轻瞥了眼身侧的公子怀,这把伞比寻常的纸伞大,可叫两个男人挤在一处,倒显得小了些。 公子怀会愿意和他一道回坐忘宗看师父,这一点,倒是让苏见深有几分意外。 公子怀走的不快,苏见深只能亦步亦趋的跟着,隔着这么近,鼻间的花香味似乎更重了,萦绕在狭窄的纸伞下,莫名的有些乱了他的思绪。 第3页 他本是满心想着师父,想着坐忘宗,如今却鬼使神差的想着这香味,想着身侧的公子怀。 几乎是又一次的鬼使神差,他微抬眼,不敢太刻意,只是悄悄斜睨,却恰巧撞上公子怀微凉的下巴,呈在青暗的雨夜里,像是误落进眼眶中一块莹白的玉璧,透着一股冷色。 那花香仿佛自天门盖直窜入体,脑海里再多的思绪,也都随之沖乱。 他慌忙转过眼,看着脚下叫雨水洗涤过的碧青色石板,干巴巴的扯了句话,「没想到二公子也会来。」 公子怀执手撑伞,淡淡的开口道:「雨这样大,总不好叫你一个人回去。」 他的声音清晰而明朗,一个字一个字的落在苏见深的脑海里,他心想,他是因为我才要去的坐忘宗,而并非因为师父吗? 但这个疑问,只是因那花香沖乱脑海后,紊乱中冒出的一个不得结果的心思罢了,再怎么着他也不会亲自向公子怀证实此事。 苏见深干巴巴的扯出一个大度的笑,道,「反正我身子早已湿透了,不必如此费……」 他抬眼,话却顿住了。 因他瞧见,公子怀半边青衫也已浸湿,他这才迟钝的发现,这伞面原是倾向他的。 他下意识的抬手握住伞柄向公子怀倾斜,「二公子,你衣裳湿了,怎的不仔细着点。」 他知道公子怀的好心,又接着开口说:「我衣裳早便湿了,多撑一会儿少撑一会儿,也没什么差别,二公子不必顾及我,照顾好自己才是。」 雨雾里的公子怀比灯下的公子怀,更多了几分烟火气,青衫烟雨,鬓边湿发,他仍旧偏伞,半边身子露在伞檐外,开口道:「无妨,快走吧。」 雨珠落在公子怀冰凉的面颊上,在微末的光影里,那半张脸正泛着点点莹光,有着一种苏见深说不出的好看。 他恍然觉得,从天门盖闯进来的那股香气,似乎又开始在他的脑海躁动了。 苏见深也不顾别的,抬手再次握住伞柄开口:「二公子还是先回去吧,这伞小,我陪二公子先回去,接下来的路,见深一个人便可走。」 他说着,便要接过纸伞,谁料公子怀却一把拽过他的手臂,窄小的伞下,他猝不及防的撞在公子怀的怀中,傻愣愣的,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手足无措,香气在脑中四散,莫名的情绪蠢蠢欲动。 他听见公子怀说:「伞小,挤一挤便是了。」 第4章 答应 回到坐忘宗的时候,已经临近卯时,天已渐白。 这一夜,是长风渡黄泉,魂魄归故里。 坐忘宗的黑漆红金大门已挂起了丧幡,一条黑狗神色恹恹的趴在门边,那门是大敞着的,一眼便瞧见里头挂满了丧幡,若是眼沟再望的远,便能瞧见灵堂上正放着一张楠木棺材。 来时的路上,苏见深其实早便想到过这样的结果,他自幼跟在贤明身边,受贤明教导,他冒着大雨赶回来,为的是再见师父一面。 他的脑海里只有这么一个心思,可是如今好不容易赶回来,知道这么个消息,他却又忽然平静了下来。 他想过自己会如何,或许会不顾众人抱棺而哭,又或许会因自己慢了一步而暗自懊悔,可是正当这一切让他真正身处的时候,他才发现,他所猜想的这一切,皆是错的。 他心底里其实早已知晓师父是必将去了,所以才能够如此平静的看待这样的结果,如此平静的看着坐忘宗的门楣。 他回想起最后见到师父的那一面,他躺在卧榻上,几度闭上眼,数年的厉色让满面的皱纹都瞧着凶色,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临死之前,还紧握着他的手,一个劲的叮嘱说:「莫忘百姓,莫忘百姓……」 或许对于师父来说,这最后一面已然见过了。 该说的,不该说的,早已在先前说明白了,师父对他别无所求,只希望他找到长生不灭像,便算是对他的报答了。 或许是知道斯人已逝,更加撺掇出脑海中无数个被遗忘,被沉埋的记忆。 苏见深恍惚间想起,幼年时师父还抱过他,他没有那双厉色的眸,一脸的慈眉善目,笑呵呵抱着他,指头勾着他肉乎乎的脸颊,打着响舌说:「来福笑笑,来福笑笑……」 他是那样的慈和,亲切。 苏见深看着坐忘宗的门楣,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可这一笑却牵扯出眼眶里压抑不住的泪意,顺着眼角滑落。 师父教导他,修炼者不可轻易落泪。 他不想回头让公子怀看见,仰头开口道:「昨夜听师兄说,三天界已多年不曾下过这么大的雨了,二公子,你说奇怪不奇怪,为何昨夜的雨会那么大?是苍天祖爷在为师父落泪吗?可是,为何连苍天祖爷都要为师父落泪,师父却不许我们为他落泪呢?」 公子怀收起了伞,积水顺着伞骨融入青石板缝里,会顺着湿土渗入地里,一路长流,流到阴间的黄泉路,不留乡,故人的念想终将会随水漂泊,一直到干涸。 他静静的听着苏见深说话,看到他眼角的泪花,他抬手想轻抚上苏见深的肩头,或许是因衣裳湿透的缘故,他的肩头看起来格外的单薄,晨光里的背影,掺和着弃世的落寞之感。 公子怀欲抬手,可好半天也没放上去,最后终究是放了下来,抬起头来,看着坐忘宗的门楣。 「坐忘宗」三个大字,是千年前坐忘宗的先辈所写,几百年来经歷风霜雨雪,至今完好,倘若人世的性命,也能够和这久经不改的三个大字一样长久,那么这世上也不会多这么一个难过之人了。 第4页 公子怀静静道:「人世无常,聚散如弦筈,莫要难过。」 宗门内不少弟子已经在忙活丧事,苏见深透过长廊看去,隐隐约约的听见压抑的哭声,紧接着便有人大喝一声:「谁叫你们哭的,师父说了,谁都不许哭,就是再难过,也得给我忍着!」 苏见深仰头看着坐忘宗门楣,将三个大字刻在脑海里,却渐渐觉得那字变得越来越模煳。 耳边忽听见公子怀的声音,他掌心里正放着一块帕子,看着苏见深道:「擦擦吧。」 苏见深充耳不闻,泪水在眼眶里早已充溢,目光里的公子怀只得见一个模煳的轮廓,他默然闭上眼,泪珠瞬间滑落,他压抑着声开口:「师父,不许我们哭的。」 「我知道,我都听见了。」 公子怀抬手,帕子轻叠,只稍稍替苏见深擦了面颊末端的泪珠头,却难掩他举止轻柔,看着苏见深湿润的眼眶,他放下手,动作柔和的拉过苏见深的手腕,将帕子放在苏见深的掌心,低着头道:「想哭便哭吧,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夺取你难过的权利,你就当,不是为你师父落泪,是为我。」 苏见深愣住:「什么?」 公子怀抬眼道:「既然忍不住,那总是要找个原由的,就当,是为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5章 见深 五 留在坐忘宗的最后一个晚上,做了个梦。 不知为什么,竟梦见了他那未曾谋面的亲娘。 在七岁那一年的上元灯节,宗门上下都去看了灯会,那一天他犯了错,师父罚他在祠堂抄写文书,整个坐忘宗里就只剩他一个人。 他没肯听话,跑到坐忘宗院子里的那颗老菩提树上掏鸟蛋,娘就站在树下沖他笑,说:「长留快下来,娘带你去看灯会。」 娘的声音听着,好温柔,像水一样的温柔。 他扔了鸟蛋,高兴的大笑,「娘,娘你来看我来了。」 他从树上跳下来,娘没接住他了,梦倒是醒了。 其实苏见深压根没见过他娘,他一出生,他们全家就死了,除了有个没血缘的远方表舅,在这个世上,他便再没有一个亲人可言了。 或许是因为没见过的缘故,梦里他娘的脸总是模模煳煳的,似乎总有一道光晕刻意的挡着他娘的脸。 他觉得好奇怪,明明与娘的亲缘是如此的薄弱,竟在师傅刚离开不久后的这一夜忽然梦起了她来。 十八年不曾见过她,如今见了,这样的感情对于她来说,是如此的陌生却又是如此的炽热。 离开坐忘宗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了。 苏见深来不及留下来守着贤明,宗门里的弟子不少,师父的后事自然不用他操心。 马匹已经在门外准备妥当,宗门里同苏见深关系要好的同他叙了叙话,都是些注嘱咐他万事当心的关心话。 他冲着一应师兄弟应了声,说此行定会早日回来,转身便上了马。 公子怀早已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下等着他,马儿正低头寻食,他拉着缰绳,轻抚马背,大约是听见了马蹄声,转过脸来,见苏见深越走越近,这才仰头看他,「都想好了?」 苏见深拉住缰绳,「嗯,剩下的事,有师兄们在就够了。」 公子怀低头拂下马背上落下的槐花,正值盛季,老槐树下扑簌簌落下不少花枝,过了雨水,晨光下,瞧着莹润有光。 「你应该明白,此行定然充满兇险,你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此事单交给我一人,也不无不妥。」 苏见深回望坐忘宗,神色中是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师父临去前念念不忘百姓,对我唯一的遗命,便是早日找回长生不灭像,修炼这些年来,虽不成什么气候,可也不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纵然前路兇险,我也定要完成师父的遗命。」 「你倒看得通透。」 公子怀轻抚马背,冲着觅食的马儿道:「好马儿,我们该走了。」 那马儿前蹄微抬,仰头轻啼了一声。 三天界外的秋波原,相传是上古时期天界神将容斋将军,捨弃断魂剑的地方,断魂剑歷经风霜雨打,沙石砥砺早已消失无影,而这秋波原却因容斋将军,而响誉天下。 传说里的秋波原是片暗香浮动,草长莺飞的大草原,但经歷千万年的岁月摧残,如今已成一片大荒原。 脚下地脉震震,正是苏见深和公子怀驾着马,行在荒原之上。 茫茫荒原上,零星两人的身影恰如黄面饼上粘着的几颗芝麻粒,渺小的几乎被黄土平原埋没。 马已经毫不停歇的行了大半日,可惜临近夏初,雷雨偏多,如今秋波原上的天色已成灰濛,剎那间,一声闷雷轻响。 苏见深抬头一看,见天际边黑云翻墨,浓云滚滚。 「二公子,咱们快走吧,估摸着又要下雨了。」 财来客栈开的地界不大好,秋波原人烟稀少,连带着客栈生意也不大景气,但纵使不景气至斯,也依然开了好些年头了。 马儿跃蹄纵使再快,也不及那雨势来的快,等苏见深与公子怀到了财来客栈,衣裳早已是半湿了。 小二半倚在门阑边,眼瞅着门外的雨,百无聊赖的摆弄着手里的抹布,眼见苏见深二人过来,连忙手一抖落,将抹布搭在肩上,佝着身笑着招唿道:「两位大爷,快快进来,这雨说来就来,也没叫人好个准备……」 第5页 他一面说,一面低头,悄无声色的沖柜檯前正算算盘的掌柜使了一个神色,接着笑道:「这几日龙王爷得了闲,昨夜才下了好大的雨,没想到今日又连着来了,两位大爷快里头坐,避避雨。」 掌柜的从那帐本里抬起脸来,笑道:「两位客官吃点什么?淋了雨,要不给二位做两碗热腾腾的面?」 客栈内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坐着,大约都是因着这雨,才临时到此的。 苏见深一面拍着衣裳上沾着一路过来的尘土,一面道:「不必着急,楼上可还有空房?」 店小二连忙引路,笑道:「有的有的,二位随我来。」 苏见深这才抬眼看公子怀,正要开口说话,却见他看着领路小二背影,眉头微蹙,神情若有所思。 苏见深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二公子在想什么?」 公子怀握紧剑道:「没什么,先上去吧。」 房间是朝南的,小二一面推门,一面笑说:「咱们这店虽小了些,不过该有的东西啊也是不少的。」 苏见深顺手递过碎银子:「有劳你替我们烧些热水来。」 店小二愣了一瞬,笑着接过银子:「客官稍等。」 房内又只剩下苏见深和公子怀二人,似乎又回到了那晚,在公子府的时候,只是今夜的苏见深没有那晚那样狼狈。 外头又是风雨大作,风雨拍打着老旧的窗棂,窗棂的松动声格外的噪耳,苏见深正站在桌案前擦脸,鬓髮间的雨珠像一颗被无限放大后的珍珠粒,公子怀清晰的看清,这颗珍珠粒顺着额角一路滚到面颊,又从面颊一路滚到下颚,在经歷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啪」摔碎在地。 明明是几不可闻的声音,可他却可以听的那么清晰那么明朗,一颗又一颗的珍珠粒摔落,一声又一声的在公子怀的耳边嗡嗡作响。 似乎对于苏见深的一切,他的感官总是快过他的心思,好像被赋予了某种神秘的力量,可以在众多事物中,只找到标记着属于苏见深的那一部分。 第6章 香气 六 苏见深面颊冰凉,他一面用半湿的衣袖擦脸,一面从那衣袖间抬眼沖公子怀笑了笑,他虽没有公子怀那副颠倒众生的脸,可面容却也瞧着赏心悦目,笑起来更有几分俊朗。 「这雨可真大,若是再慢点,又得换身新衣裳了。」 大约是因着贤明大师的缘故,他的笑意中一直浅埋着难平之色,他自幼无父无母,跟在贤明身边长大,一朝故去,往后就是再高兴再快活,也再难像从前那般畅畅快快的笑了。 他偏着头目光落在窗外,正想要解下湿了的衣裳,风雨从老旧的窗缝里钻进来,携着春夜里的微凉,凉意顺着衣裳浸入肌骨,他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哆嗦,「呵,还真有点冷了。」 「雨来的快,去的也快。」 净瓶头盆架上正搭着条白色脸帕,公子怀抬手递了过去,「嗯,擦擦吧。」 「多谢。」苏见深正要接过,却想起来公子怀也已经淋了身子,他手悬在半空中没接那脸帕,只是笑道:「二公子不擦擦脸吗」 他手虚指着自己面颊示意,「你瞧,脸上全是雨珠。」 他边说边笑,将脸帕又递过去,谁料公子怀忽弯下腰来,那张好看的脸,就那么乍然的闯入他的眼眸里,瞬间淹没了整个眼眶。 苏见深没有任何防备,公子怀的举动出乎了他的意料,以至于他有些没反应过来,愣神的拿着脸帕,就这么看着公子怀,看着他的眼睛变了,变弯了,有一股笑意盈了上来。 可是苏见深再眨眼一瞧,他的眼睛却仍只如寻常,好像那一瞬间的笑意,只是苏见深愣神时的错觉罢了。 他看到公子怀仍旧微弯着腰,面色平静,声音却柔和的说:「傻愣着干什么,不是要给我擦吗?」 苏见深傻眼,「啊?」 公子怀忍不住嘴角轻扬,可也在一瞬间压了下去,扬了扬下巴,平静道:「雨珠快落脖颈里了……」 苏见深也不知怎么的,下意识「哦哦」了两声,然后鬼使神差的,赶忙抬手替他擦脸。 公子怀任凭他动作,忍着笑意,一言不发。 苏见深知道他面相好,那日在公子府踏入房门的那一眼,就是半沉在灯影里的那张脸,都叫人一见难忘,更何况如今,是近在眉睫。 他到底是怎么给公子怀擦脸,又是怎么用那张洗得发白的脸帕伸进他的脖颈里,将那一颗一颗雨珠擦拭干净的,他已经全然忘了。 只记得残留在指尖公子怀如火般炽热皮肤下的余温,还有溢满眼眸里那张独一无二的脸。 他坐在桌旁,几乎回不过神来。 他原本是再没旁的心思的,可如今这般,心绪却不宁了。 脑海里冒出一个又一个的碎影,他想起那夜在公子府里的灯影,在窄小纸伞下的香气,还有方才那被指尖划过的,带着温热柔软的唇。 他几乎再不敢想其他,心慌的厉害,只能掩饰似的一个劲的擦脸。 「袖子原就是湿的,你便是擦出朵花来,脸也是擦不干净的。」 公子怀将那张脸帕递给他,「若是不介意,便用这个先擦擦。」 那脸帕原就叫公子怀用过了,沾上了他身上的香气,那溢满鼻间的香气,几乎叫人晕眩,苏见深已经是心慌意乱,万不敢再拿他的东西的。 第6页 他心虚的不敢看公子怀,眼睛落在晕红的帐幔上,用掌心胡乱的抹了一把脸,低眉道,「原,原来如此,我竟没发觉,我说呢,这雨珠怎么越擦越不干净,原是如此……我便不用那帕子了,我糙得很,这样,你瞧,快的很。」 公子怀倒也没多问,见他不肯用,便又搭在了净瓶头盆架上,「也好,左右那小二也该将水烧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7章 出手 七 苏见深一时没回过神来:「要热水做什么?」 公子怀正低头细看手中佩剑,目光随着剑鞘上的花纹缓缓流动至剑尾处:「热水能做什么无非是泡泡脚,擦擦脸,还有…… 他话音一顿,垂眼看苏见深,嘴角里拢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眨眼消失后便低头无事般,道:「还有洗洗身子罢了。」 洗洗身子 这四个大字,竟神奇的出现在眼前的红帐幔上,它在顷刻间旋转交换,又在顷刻间飞入他的天门盖里。 洗洗身子公子怀的身子 苏见深一时有些发愣。 门外有人在敲门,是那店小二,提着嗓子喊道:「两位大爷,水都烧好了。」 店小二干事麻利,没一会儿房内的浴桶便给倒满了。 他拎着木桶,另只手胡乱擦了擦衣摆,笑得一脸和气:「爷,水都烧好了,可还需要小的伺候两位大爷洗浴」 他正将目光转向公子怀,却见他正听着自己瞧,不知怎得觉得那目光有一股穿透之力,令他心神俱愣,他目光闪了闪,转向苏见深,开口道:「既然没旁的吩咐,那小的就先走了,大爷若是有事,只管叫我。」 浴桶正冒着热气,苏见深瞥了一眼公子怀,见他仍旧坐在一旁细看佩剑,似乎没有脱衣的打算。 他正准备开口,却见公子怀道:「深夜寒凉,仙君先去暖暖身子吧。」 苏见深想到要在他跟前脱衣洗澡,竟觉得有些紧张,其实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从前在师兄弟跟前也是这样,也没像今天这样别扭。 他扯了丝笑,「二公子不先洗吗?」 公子怀并未看他,只低头擦剑,「我无妨,你去吧。」 苏见深瞥了眼那冒着热气的浴桶,又看了眼似乎混不在意的公子怀,只好硬着头皮,将衣裳一件件的慢慢脱下来。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房内静的只能听见苏见深脱衣时的窸窣声。 这窸窣之声仿佛成了一首招魂曲,纵使他并未将目光放在苏见深身上,也依然能够通过这窸窣之声分辨出,他在做什么。 公子怀端坐着,侧着身擦拭剑身,他耳朵一向敏锐,正一步步的告诉他……苏见深在解腰带,苏见深脱里衣…… 很快,他听见赤肉相搏的声音。 他抬眼,毫不掩饰的看苏见深。 光熘熘,白花花的身子,撞进眼眸里,他竟有一瞬间失神。 苏见深也不知怎么的,他明明是背着公子怀的,抬脚就要下浴桶,忽觉得身后有如针刺一般。 他转过脸,正看见公子怀看他,想起自己现在已经脱光了的身子,他尴尬一笑,「看什么呢?」 他想透过这目光揣摩公子怀在想什么,只是还没等他猜想一二,公子怀坦然道:「自然是在看你。」 苏见深干笑了一声:「我有什么可看的?」 公子怀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接着盯着某处,平静且淡然道,「可看的地方的确不多,一处足矣。」 苏见深深切的体会到什么叫作「尴尬」,那是切切实实深深切切的尴尬,弄得他只想赶紧蒙头大睡。 他一面干笑着说:「二公子说笑了。」 一面又赶紧抬脚进浴桶。 水的确热乎的很,一下便将沾在身上的凉意冲散的一干二净,可却不能冲散房内这尴尬,且莫名有些旖旎的气氛。 苏见深一面搓着肩头,一面恍恍惚惚的想,房内只有一张床,待会儿他定然是要和公子怀挤着那一张床睡了。 可是即便他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公子怀那种莫名的心思。 要是真睡在他身旁,想到他身上挥之不去的香气,这一夜,真得是无眠了。 正想着,耳边却听见极轻极轻的脚步之声。 脚步轻缓,却此起彼伏,来者不是一个人。 苏见深下意识的看向公子怀,正想张口说话,却看见公子怀握着剑,神色却格外平静,向他摇了摇头。 苏见深顾不得其他,赶忙起身穿衣,却听见「嘭」的一声,房门已经叫人破开。 公子怀目光一紧,长臂一揽,半抱起浴桶中的苏见深,浴水哗啦扬起,苏见深拽过衣裳,随着公子怀如风般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衣裳穿戴妥帖。 领头的是个男子,身材装束与先前那店小二一模一样,只是面容却相差甚多,神色中透露着一股兇狠之色,冲着身后几人道:「别忘了阁主的话。」 声音一出,竟与先前店小二一般无二。 公子怀手中长剑已被他擦得明亮,反透着一股明晃晃的寒光,仿佛等待已久,正待出手。 公子怀也已经等够了,冷冷道:「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 第8章 乱心 八 店小二阴冷的笑了笑:「公子怀,你莫要自作聪明,我知晓你早已知道我的身份,只可惜纵使你有防备,今日也是难逃了!」 第7页 身后有人低声道:「长使莫要冲动,此人修为颇深,就是阁主也不敌他手,此刻只凭我们几个人,未必能伤其分毫,不若先……」 只听此人话未说完,便见身后又来了位白衣男子,他厉声斥道:「何须与他啰嗦!」 只见他长袖一挥,大喊道:「公子怀,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他手上正拿着一面菱花铜镜,铜镜中正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公子怀下意识的别过眼,只见身侧忽然光影流转,竟转换到了一处陌生之地。 星辰高悬,林中翠茵繁茂,峰峦叠嶂。 「这是哪儿」 身后忽然想起苏见深的声音。 公子怀看了他一眼,心里竟松下了一口气来。 四周廖无人烟,黑夜中,只有不眠的翠鸟啼鸣,苏见深小心的踩过灌木丛,跟上公子怀道,「那些人是什么人,还有那镜子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来势汹汹,不像是黑店打劫,倒像是预谋已久,而且还知道你的身份。」 「他们是盗走长生不灭像的人,几日前我曾于他们交过手。」公子怀道,「想必是知晓我们的目的,前来阻挡你我。」 提及此,苏见深一拳头捶在身侧的树上,震得枝桠扑簌簌飘下不少落叶,他咬牙道:「师父就是被他们害死的!」 他心里终归是有怨气的,纵然师父告诉他,不必看重他的生死,只要找到长生不灭像,便是他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只是苏见深又怎么会不在意师父的生死呢,他此行,一为百姓,二为师父。 公子怀听着苏见深咬牙切齿的声音,仰起头来,见那夜幕中的星辰异常的明亮,他忽然问道:「你定然极想替你师父报仇吧。」 苏见深看着他,奇怪道:「你怎会有此一问,这是自然了,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我若不能替他报了这仇,又怎么能对得起这十几年来的养育教诲之恩,也枉为人了。」 夜风冷寒,忽然吹来,竟让他闪了闪目光,他提剑,淡淡的笑了笑,「你倒是个有主意的,那快走吧,赶紧离开这里,免得耽误你报这血海深仇。」 黑夜里的深林路并不好走,只因繁星明亮,才得以在这昏暗荆棘路里,照出一条明晃晃的路来。 「二公子,我有一件事不明白。」苏见深道,「先前那个人手里拿的是什么,为何那光晕一过,你我竟被带到来这里。」 公子怀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想必是什么法器,我也不曾见过,只是那些人来者不善,还是小心为妙。」 星光虽亮,但却照不尽这深林的尽头,前路林深阴暗,苏见深和公子怀走了好一会儿,竟也还是望不见尽头。 公子怀顿足,转头道:「罢了,离天明也没多久了,不若你我在此稍作休息,养足精气,待天明再走吧。」 苏见深也觉得有道理,毕竟前路昏暗,那些人又颇有手段,这样一直走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这一夜,只有天上的星光明亮,苏见深和公子怀便坐在一棵大树旁的石墩子下歇息。 苏见深心神虽一晚上也没静下过,但此时倚坐在这,在这样安静的夜里,却还是没有一丝困意。 他想着师父,想着客栈里的那群人,想到此刻和公子怀,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来。 那些人清楚他和公子怀的意图,难道便只打算将他与公子怀带到此处来,便算了 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对。 正打算和公子怀商讨此事,却发现他半倚着石头,眼睛已经闭上了。 看样子好像已经睡着了。 依着他的谨慎心思,竟会在这个时候睡着,苏见深是万万想不到。 他和他靠的这样的近,只有半个拳头的距离,鼻尖里全是公子怀身上淡淡的花香味。 公子怀睡着的时候面目更添柔和,他虽平日里有些冷淡,可内里是温和的,更别提与自己相处时,几乎面面俱到。 苏见深也只敢在这个时候肆无忌惮的看他,因为此刻,四下无人,没人可以看见他神色中流露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看不明白的心思。 在星光的阴影里,他看见公子怀鼻尖上有一颗极浅极淡的痣,满天的星光似乎都笼在了这颗痣里,十分夺目。 他以前听宗门的弟子开玩笑说过,说:这人美不美并非世人所评,而是老天所评,老天若是觉得你长得美,便赐一颗美人痣来证实,这美人痣一长在眉心,二长在眼角,三长在鼻尖,倘若得占其一,便是天赐的美人。 他原只当玩笑话听的,可如今却觉得此话或许真有几分真切,因为他眼前,正有一个天赐的美人。 谁知道,这美人却忽然睁开眼了,淡色的眼眸里仿佛盛进了星海,再过明亮的星光也抵不过,他的一个神色。 苏见深正陷其中,忍不住想,眼睛原来也这样好看。 公子怀侧头望他,正看见苏见深盯着他发呆,他绝情的不给苏见深任何台阶下,「为什么偷看我」 苏见深愣了一瞬,这才回过神来,正不知要找什么藉口来掩饰自己的心虚,忽然看见公子怀鼻尖的痣,他灵机一动,笑说:「我不是偷看你,我是看见你鼻尖上的痣了,平日里没发现,觉得好奇,才多看了两眼,你,你别多想。」 「哦,是吗?」公子怀笑了笑,倾身过去道:「在哪?指给我瞧瞧,我怎么不知道?」 第8页 苏见深望着他,近在眉睫的那张笑得意味深长的脸,他竟然没想着躲开,也竟不知怎么的,越看他越觉得嗓子眼发干,下意识的吞了吞口水,虽仍有几分紧张,却一反常态的靠近了他。 他伸出一根指头,轻轻的点在公子怀冰凉的鼻尖上,低声说:「这儿。」 公子怀笑了笑:「好看吗?」 苏见深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不料公子怀见此,忽然低沉的闷笑了起来,眼睛含笑看他,「好看你就多看看。」 第9章 从前 九 「你不是睡着了吗?」 苏见深往旁边挪了挪身子。 「谁说我睡了。」公子怀半坐起身道:「不过是养神罢了。」 苏见深道:「离天明还有一会儿,二公子若是困了便先睡,左右有我在这看着。」 公子怀并未回他的话,只是斜瞄了他一眼,见他的眼睛正望着天上,一眨一眨,黑暗中的双眸里掩埋了一种坚不可摧的力量,他是真正的少年人,对于前路,他纵然深知艰险,却仍然满怀希望和勇气一路前行。 「在想什么?」 苏见深仰望星空,默默回道:「我在想这些人偷石像,难道真的想解开封印吗可是石像已经被封印了数千年了,他们难道真的有办法解开封印吗?」 公子怀道:「有没有法子倒是难说,但石像在他们手里多一日,便是多了一份兇险。」 苏见深微点头,「真想早日找到那幕后之人,只可惜今晚的夜太长。」 流云缓缓消散,那星光倒映在仰头的公子怀眼眸里,他的目光如在闪烁,眨了眨又只在一瞬之间。 他沉吟了好一会儿,「今夜的确有些长了,你可困了」 苏见深摇了摇头,又笑说:「二公子别总关心旁人,我瞧你,总把自己给忘了。」 「你不是旁人。」公子怀轻轻拉过他的一衣袖,他身子一歪,头意外的枕在了公子怀的肩头,他听见公子怀道:「明日还得离开这,保不齐路中有其他定数,早些睡吧,养好了精神,有我替你守着。」 苏见深有些愣,此时刻虽不是危急存亡,但也并非安稳,这里也不知是哪,说不准客栈那些人会再次出现,他又怎么有心思睡觉 他正要起来,却又被公子怀安抚在肩头:「有我在,旁人伤不了你的,快睡吧。」 苏见深不知该怎么办,脑子里却忽然想起宗门里的人说的话,由衷道:「原来传言不假。」 「什么传言?」 苏见深歪着头,看着那月亮,觉得月亮比先前亮了许多,也温柔了许多:「传言说你是一个好人。」 公子怀笑了笑:「你觉得呢?」 苏见深道:「我觉得也是。」 黑暗冰冷的夜里,除了天上月光温暖,苏见深还知道,一个人的肩膀也能够如此的温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是和公子怀聊起了一些琐事,渐渐觉得眼皮子越来越重,便没什么意识了。 说来也怪,这地方阴暗陌生,他该提着心思守着天明的,竟不觉担忧,竟还能睡过去。 这一睡,倒做起了一个梦来。 梦里,想起了早些年的一桩旧事。 十年前,他八岁,跟随师父去往公子家,拜祭受妖魔迫害而死的公子家家主公子宸。 那一天,拜祭的人极多,他跟着师父进去,不知怎么的就跟散了。 那是他第一次进公子家,迴廊小亭,假山竹林,弯弯绕绕,竟迷路了,也不知走到了哪个偏僻之处,身后忽有人问道:「你是谁?」 他转头一瞧,正是公子怀。 多年前,他与他原是见过面的。 彼时他性子还未曾受贤明大师磨鍊,仍有少年人的跳脱与轻狂,他脸上稚气未脱,半高的人,仰头,得意道:「我若说出来,只怕吓死你!」 公子怀刚逢亲人故去,人冷如冰霜,并未与他搭话。 苏见深见少年不接他话,觉有失面子,自仰头回道:「我是坐忘宗的聪明仙君,今日是随我师父贤明大师来公子府拜祭公子家家主的。」 他冷眼相看,「既然是拜祭,跑这里来做什么。」 苏见深吞吞吐吐道:「我,我……我为何要告诉你……」 或许是不喜和他多言,公子怀便不再搭理他。 苏见深好奇,便走过去,见他正雕刻着一块木头。 只是那雕工太拙劣,他看了好半天,实在忍不住道:「你雕的这是什么像只狗,又像是只……熊」 公子怀:「……」 「这是人……」 苏见深哈哈大笑:「你雕得哪里像人?我瞧你,怕不是第一次吧?雕工实在太差,连我二师兄半根指头都比不上,你今日若是肯求我,我便勉强教教你。」 苏见深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他说话,他伸长了脖子一瞧,却发现这少年仍在琢磨他那块不人不狗的木头,压根没理会他。 苏见深跳到他跟前,气得涨红了脸,但他着急想回去,只好放下面子来,却仍然倔着一张脸:「若是不不肯求便罢了,只要你能带我找到我师父,我也可以教你的。」 …… 那雕刻刀在他手里翻转,打磨,公子怀听见他颇有些得意的说:「我的雕工是我师兄教我的,师兄说,雕刻虽需技艺在手,但最讲究的是一个心意,我瞧你不会,我雕个给你瞧瞧,等你会了,便自己再雕一个,对了,这东西你是给谁做的?」 第9页 「我哥哥。」 苏见深鼓起腮帮子吹开附在手间的木屑,顺口问道:「哦,他几岁了?」 「死了。」 苏见深顿住了,他抬头看公子怀,见他神色平静,面却如冰霜。 苏见深没再开口多问,纵然以他彼时的年纪见识并不能猜测到,此刻的公子怀想的是什么。 但是他知道,失去亲人是什么滋味,他虽然没亲眼见过爹娘,可是他清楚被别人质问亲人生死之事的时候,心里头会是怎样一个心情。 心口会是闷的,吃不下饭也不想玩闹,总之那并非是一件值得相谈的事情。 苏见深看着公子怀,因是感同身受,便抬起手想安慰这位同病相怜的少年。 他的手还没长开,稚嫩而短小,轻轻抚摸着公子怀的头,缓缓的,一下又一下,声音有着孩子的稚气,哄着说:「别难过……别难过……」 公子怀神色随之怔住了,愣着神看他,任由他轻声且温和的安抚着自己。 苏见深呲牙一笑:「是不是好点了?」 他想了想,有些愤愤不平的道说:「每回和秦愈打架,他打不过我,总喜欢笑话我没爹没娘,我说不过他,二师兄就是这么安慰我的,可有用了!二师兄说了,人活在世上终归是要死的,所以要趁活着的时候好好活着,你要是伤心难过,那你的亲人定然也很难过的。」 一整日,他和他就呆在那个僻静的园林里。 彼时,夜静,花好,月圆,苏见深教他雕工,他仔细听着,一笔一刻,伴着盛开在月夜里一朵朵晚香玉,另生出别样沉醉的香。 等到贤明大师来找人,苏见深才慌张离去,二人相约第二日在此相见。 没曾想,回去后苏见深便深深挨了贤明的训诫,闭关一个月磨性子不说,出关后又跟着师兄们勤学苦练,背书背经,等到好不容易得了空,早把此事忘了个干净。 却没曾想,有人将他记了十年。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章 (番外聪明仙君) 十(番外聪明仙君) 据说三天界这个地方几万年前压根就没什么人,秃的连点草都懒得长在这。 后来是公子家族人,为了避开凡尘,便来此地修真练道的。 谁知秃的发亮的三天界,才三天便长了绿草,族人正苦于为此地想个雅名,但由于学识水平有限,一直并未想到。 但见此状,当即拍腿敲定,此地便叫三天界吧。 苏见深便是在此地出生,他出生那一日,那天的天象极为不好,正应了话本子里写得隐隐碎碎,不得天道保佑的孩子,一出生便已赐了预言。 话本子里是杜撰是瞎写,但苏见深出生那天也的的确确的应了那杜撰。 那日黑云翻墨风起云涌,下了好大一场雨,那雨下得是真大,落在青瓦屋檐上直像是往里砸石块,就连修炼了几十年的坐忘宗宗主贤明大师,也颇为惊讶,说,活了半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于是苏见深他爹便花了三百两银子,请了个不怕死的僧人为他算命,那僧人凝眉细索道:「麟儿命盘难测,倘若生下来施主一家恐遭变故。」 只是这僧人话刚说完,传话的小厮便一路小跑着,大喜道:「夫人生了,是个小公子!」 卯正一年的腊月初一,随着三天界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雨,苏家盼了多年的长子,出生了。 他爹见到他,想了僧人的话,颇为忧愁,嘆了口气,深沉道,「就叫他见深吧,表字……就取长留。」 旦见此名就知道,他爹终归还是信了那僧人的话,取长留,是希望这孩子此生能长留于世。 苏见深倒也真应了此名,还没哭上一会儿,当日的晚上,他们一家便全死了,只留了他一个人在这世上。 听闻死的无声无息,全身无一处伤口,因未有人看见,所以至今死因也不知道是什么。 还好苏见深的远方无血亲的表舅尚在人世,占着他家便宜占了许久,忽然从酒梦中清醒,起了点人性,赶紧将他抱来坐忘宗,请贤明大师收留他。 贤明大师是这一辈的坐忘宗宗主,坐忘宗是个修仙宗,世代以降妖伏魔为己任,深受百姓敬仰。 贤明大师是半道入宗,他祖上原是相士出生,所以懂些八卦之术,没修仙前便在镇上以算命卜卦餬口。 据说入仙宗的契机是因一日梦魇,得菩萨託梦,菩萨道:「少年,我看你骨骼惊奇,是个修仙的根骨,若是修炼,或可成仙。」 因感怀菩萨指引之恩,贤明大师更不能见此等悲惨之事,又见苏见深尚在襁褓,当下便收留了他。 贤明大师倒也真可怜苏见深,还为他取了个乳名,叫来福,因他一出生便遇上了那样的事,三天界的人都说他是个没福的人,刚落地亲人就死完了。 贤明为他取此名,便是希望他往后有福气,来福来福,便是意寓,福来。 但苏见深不大喜好,因为他发现宗门外的黑狗也叫来福,也不知道哪个缺心眼取的。 而坐忘宗里的师兄们,大约是觉得此名叫着亲近,都喜欢叫他来福,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分不清叫得是他,还是那条狗。 苏见深幼时性子跳脱且颇为自负,聪明仙君,就是苏见深自己封的。 原是在师兄弟里玩闹说笑取得号,不知怎么的就传了出去。 第10页 聪明仙君倒也聪明,譬如此名号就取的聪明:直白,清晰。 就是不识几个大字的百姓一听,便能直面的理解到,聪明仙君透过此名号想表达的最深意思,那就是——他真的很聪明。 如果叫个「张三仙君」,「李四仙君」的,那不识几个大字的百姓便不一定,能够透过如此朴素的名号,了解到苏见深取此名号的深层意思。 不识几个大字的百姓,自然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便真觉得此人乃是仙君,于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很快整个三天界的人都知道,坐忘宗里有个聪明仙君。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章 密探 十一 冷露迷濛在翠茵繁茂的山林间,日头升起的那三分白,全落在了一个人的肩上。 苏见深醒来时,公子怀正闭眼靠着石墩子,几乎在他挪动身子的那一瞬间,他便开了口:「醒了?」 苏见深揉着脖子,有些歉意的笑了笑:「昨夜不知怎得就睡着了,我本想和你一道守着天明的。」 「无妨。」公子怀正欲起身,没成想肩头麻的厉害,他顿了一下,面色平静的起身道:「左右昨夜无事,好了先别说这些了,我们先离开这里。」 天已渐明,周遭树荫茂盛,前路仍旧看不真切,雾气缭绕在林间,几乎将前路隔断掩埋。 随着日头渐渐升起,雾气也随之缓缓消散,苏见深和公子怀也不知走了多久,才望见前路。 此时已经下了山,远远望见前方瀰漫着浓浓黑烟。 苏见深眺望前方:「好像出了什么事……」 这里似乎刚经歷了一场大火,歷经火舌的扫荡,四面颓垣,成了一座瓦砾场。 火后的黑烟盘旋于大地之上,寻着轨迹冉冉升起,让蒙白的天色铁青着一张脸,苟延残喘的火苗,宛如夜幕里盛开的一朵朵红菊,在沉黑的大地之上,瞬间盛放又瞬间凋零。 「是火灾。」公子怀道。 苏见深踩灭脚下的火苗,道:「近些日子多为雨天,怎会起这么大的火看样子,是烧了整个村子。」 他话音一顿,看向公子怀:「会不会和客栈那些人有关」 满目残瓦颓垣,一片疮痍,只有远处还有一座烧了半面墙的大宅子。 看得出来,是家有钱人的宅子,修的十分豪气阔绰。 「二公子,你瞧……」苏见深指向远处:「那里似乎有人迹。」 公子怀低下身子,捻起灰烬吹散:「这火起得这么大,周遭青砖瓦砾早已化为灰烬,却缘何单单留下那一家」 他举步往前走,皂白的一双靴子,踩灭脚下一团团气息奄奄的火苗,按捺不住的余烬试图爬上他的脚边,却已经是大势已去,徒在靴边留下攀岩过的痕迹。 苏见深赶忙跟上,「二公子去哪?」 公子怀看了眼那座宅子,那一双冷情的长眉一挑,「自然是想看看,这宅子有什么本事。」 苏见深倒也不笨,瞬间明白公子怀的意思:「二公子是怀疑,这宅子有蹊跷」 公子怀提步道:「去看看。」 经歷过这样一场大劫而侥倖存生,任谁也无法平静,那大宅院的大门大敞着,一个细瘦,面色蜡黄的男人,正蹲在宅院不远处。 走近了一看,那男人手里拿着点干草,正就着地上尚未熄灭的火苗点火。 那男人抬脸看见公子怀:「你们是……」 公子怀道:「我兄弟二人是来此地寻亲的,却见此地,似乎正逢上难事……」 那男人嘆了口气,手里的干草索性丢在了地上,蜡黄的脸色上显露出一丝对命运的无力感,「天命啊,都是天命。」 透过那男人的口中公子怀才知道,这男人叫张老爷,靠卖玉为生,这地方叫择叶村,祖上十几辈的人都生活在这村中,村里的人一直安稳的居住在此地,活得十分安逸自在,谁料想,突然遭此大劫。 临到了最后,张老爷悲痛道:「倘若不是我日日念佛,得佛祖保佑,今日我张家必要毁在我的手里啊!」 苏见深安慰道,「人灾可躲,天灾难防,好在你一家已经倖免于难。」 火星烧着了地上的干草,一股灰烟缓缓在张老爷的脚下升起。 张老爷提起此事便十分伤心,看着地上的干草也已烧着,已是无用,便站起身来,与苏见深和公子怀苦笑道,「这大火,早把周边烧的个干干净净,恐怕你那亲戚也……哎……」 他摇了摇头嘆了口气。 苏见深瞥了眼公子怀,口气颇有几分伤情道,「老天爷不给命活,是我和二哥福薄。」 他是顺着公子怀的藉口接话,却忽然瞥见了张老爷腰间挂着的一块血玉,神色一顿,微微一笑道:「张老爷这玉真是好看。」 张老爷怔了一下,抚上腰间的血玉回道,「这是古玉,是我早些得的,这可是好东西,有钱都难买着。」 苏见深微微一笑,倒没多话,看向敞开的院门道,「不知道老爷家中可还有空房,我和二哥舟车劳顿,想借宿一晚,不知是否叨扰?」 张老爷也是个大方的,他那蜡黄的一张脸在青烟的映衬着瞧着有些发青,他道:「世道艰难,出门在外,还不是你帮着我我帮着你。」 他一脚迈进门槛里,「进来吧。」 这宅子倒也大,前院似乎有些荒废,地下青苔杂草无人料理,张老爷也没向他们解释,带着他们穿过了前屋,一直到了后院,才有些人迹的模样。 第11页 公子怀一路并未多言,他大约是知道苏见深的心思,并未多问。 张老爷指了指后院的南北两座屋子,「正巧你们兄弟二人一人一间房,这屋子许久不曾有人住过了,但愿两位能住的惯。」 公子怀忽然道,「不必这么麻烦,我兄弟二人同住在南屋就行了,多住一间也浪费。」 张老爷倒也没勉强,点了点头,「既然两位……」 「爹,家里来客了吗?」 张老爷的身后来了一个年轻男人,一身长衫,面目倒也清秀,只可惜是个跛子,手里正握着拐杖,倚在院门边。 张老爷见到那男人,神色淡淡的,看到苏见深和公子怀望着他,才解释道:「这是犬子,张安。」 接着又沖张安解释道:「这两位是来此借宿的……」 这才想起,似乎并没有问清公子怀和苏见深的名字,好在苏见深先开了口,沖张安一笑道,「我姓苏,这是我二哥。」 大约是因为脚跛的缘故,张安脸色不大好,走这么一会儿路,于他而言有些吃力,他冲着苏见深颇有些礼数的点了点头,「我身子不大好,便不陪客了,两位公子在此不必拘束,陋室残垣,莫要嫌弃才是。」 这张安上过私塾,谈吐间有些文人的儒气,说罢便杵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走了。 公子怀望着张安的身影一言不发,神情若有所思。 苏见深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二公子在看什么人都走远了。」 公子怀转身道:「进去再说。」 南边屋子虽不大,但是两个住,倒也够了。 「二公子可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苏见深关上门问道。 「尚且不能断言。」公子怀坐在塌上,闭着眼,似是在凝眉思索。 苏见深坐在一旁:「一个跛子和一个半百老人,如何能在这茫茫火海中活下来我觉得,并非是这火来得蹊跷,而是这两人蹊跷,那张老爷说,是佛祖保佑,二公子……」 他头一抬,却见公子怀闭着眼,唿吸平稳。 苏见深轻喊道,「二公子」 公子怀却不答话,仍旧闭眼。 难道睡着了? 苏见深又低声喊道:「二公子」 公子怀依旧不答。 苏见深心想,想来是昨夜他替自己守着的缘故,一夜未眠,又赶了半天的路,兴许是累了。 苏见深不再多话,只坐在一旁静静的等着,目光却克制不住的自他身上游走,忽而瞥见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指骨之间似乎是暗暗的藏了一种力,像他的人一样,将锋芒圈藏。 他这么一出神,连方才想的那些事都全然没了头绪,目光只盯着他的手看,忽然又瞥见了他手腕上的七弦镯,这才忽然发现,这一路过来,似乎并没有听见它的动静。 那日在公子府初次见公子怀的时候,他记得,那镯子是有声的。 他试着轻轻拨动,果然,没有声音。 「怎么了?」公子怀忽然睁眼。 「你没睡着?」苏见深微讶:「那方才我叫你,你怎么不应我」 「想事情罢了。」 「你的镯子怎么不响了?」苏见深问道。 公子怀瞥了他一眼,「怎么问起这个?」 苏见深微微歪下了头,打量七弦镯,「我就是好奇,你这镯子是怎么弄的?」 公子怀倒也没瞒他,微微抬起了手,拨动了一下镯子上的七枚银环,冷白的手触碰在银环上,映得他的指尖暗暗发白,扣在镯子上的银环在半空中晃了晃。 紧接着苏见深看见他的手腕只轻轻的动了动,刚才还没声的七弦镯,又叮叮噹噹的响起了声来。 苏见深笑了一声,新奇道,「你这东西,还怪稀奇的,要是不想听声呢?该怎么弄?」 公子怀这下没如他的意,他起身,挽了挽袖口,微弯唇道:「问这么多做什么」 苏见深哈哈一笑,「我就是好奇。」 「好奇」公子怀笑道,「莫不是对我的镯子有兴趣吧?」 不待苏见深开口,他笑得意味深长:「给你看看,也不是不可,只是你要给我看什么呢?」 苏见深连忙解释说,「我只是好奇,真的,你别误会。」 好半天,屋子里静静的。 「所以……」 公子怀听见苏见深的声音,除了好奇之外,还有那么一丁点,不易察觉的讨好,「所以你这个镯子不想听声,该怎么弄啊?」 公子怀露出一抹笑,他背对着苏见深,那笑意,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公子怀转过了脸,长眉一挑,「想知道?」 苏见深点了点头。 其实他真没见过什么新奇东西,方才也全是他吹牛,他八岁修炼,修炼了十年,快十八了才开始跟着几个师兄出坐忘宗长见识。 顶上的几个师兄都知道他身世可怜,所以压根也不让他干什么兇险的事。 这两年里他是抓过几个妖,但,真的就几个妖,宗门里好些师兄弟都羡慕他,都说他是真应了这乳名,来了福。 公子怀看他这双好奇的眼睛,他放下了剑,坐了下来,看了眼苏见深,藏了几分笑意的声音道,「过来。」 苏见深几步也坐在了他的身侧。 「看好了……」 公子怀抬起了手,又反向拨动了七弦镯。 第12页 晌午的日头极好,不骄不躁,早春的光影掠过屋外的桃花树,顺着那干枯的枝丫宛转倾泻,落进了屋子里。 七弦镯在光的影子里,发白髮亮,白亮的镯子里正映着苏见深那一张好奇的脸。 还有公子怀那一双含了笑意的眼睛。 第12章 变故 十二 「大哥说,家里来了人。」 窗外,有个姑娘,头上戴着朵也不知从哪捡来的红花,红花虽潋滟娇红,但姑娘面色却略显苍白。 十五六岁,正是一生中最好看的年纪。 听她的口气,便知道这是张老爷的家人,苏见深拉开门道,「我和二哥是来此借宿的,打扰了。」 这姑娘叫张黛,是张安的妹妹,她见苏见深开了门,一眼便看清了屋内的人。 张黛连忙摆手道:「不打扰不打扰,这里许久不曾来人了,能见着人,我很是快活……」 她这话叫人听了难免生出其他心思,更何况是深觉此地蹊跷的苏见深和公子怀。 公子怀目光顿了顿,并未多问,倒是苏见深先开了口:「张小姐的意思是,除了我们,这里不曾有过旁人来过吗?」 张黛笑笑,神色痴怔,并不回他的话,连连摆手道:「不打扰不打扰,这里许久不曾来人了,能见着人,我很是快活……」 苏见深怔了一瞬,看向公子怀,只见公子怀正沖她摇了摇头。 苏见深面色狐疑,问道:「张小姐?此地是久未曾有人来过吗?」 张黛傻笑,神色痴怔,依旧摆手道:「不打扰不打扰,这里许久不曾来人了,能见着人,我很是快活……很是快活……」 说到此处,她忽然眼眸睁大,一顿勐咳。 苏见深赶忙问道,「你怎么了?」 张黛面色发青,她捂着脖子,拼命的磕了一会儿,手微微发颤,也不知是咳的还是因为她身体有疾,她咿咿呀呀的喊,苏见深试图听清她到底在说什么。 「二公子,她到底在说什么?」 公子怀并未言语,指尖环绕出一道绿影,那绿灵紧接着便飞入张黛的天灵处,只见张黛忽然目光怔住,像是被抽了魂似的,愣愣的往前走,一面走一面喃喃道,「不打扰不打扰,这里许久不曾来人了……」 「张小姐,你怎么了……」 苏见深想拉住她,但张黛却不管不顾,慢慢的往外面走了。 苏见深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道,「她怎么会忽然如此?」 公子怀神色复杂:「兴许已生出其他变故了。」 —— 这张家看着像是大户人家,不过这膳食倒是不怎么样,家里有客,竟还全是素菜。 前会儿那跟撞了邪似的张黛,此刻又挂上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她扶着张安进来后,便抢先坐在了公子怀的身侧。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公子怀不是一般的美,想是家里宠她的缘故,她也不见生,拿起筷子便夹了些菜,一面夹一面娇声说,「苏公子,这满桌的菜全是我特意为你做的,你一定得多吃。」 她说着正要把菜放进公子怀的碗里,谁知公子怀的筷子挡了一下,浅浅一笑道,「小姐太客气了,我自己来便好。」 张黛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苏见深未免尴尬,便转过了话头道,「张小姐的身体可无恙了?我瞧你前会儿咳的不轻。」 闻言,张安和张老爷皆怔了一下。 张老爷紧张道,「黛儿,你的病又犯了?怎么也不告诉爹一声?」 张黛娇声道,「我没事爹,歇息一会儿便好了,不必为我担心。」 张安道,「妹妹你定要照顾好身子,若是不舒服,也定要告诉哥哥。」 公子怀微微一笑,道,「冒昧问一句,小姐得的是什么病?我早些年学过些岐黄之术,或许可以帮上小姐些忙。」 苏见深笑着道:「正是,我二哥医术高超,定会为张小姐诊治好的。」 张老爷闻言不为所动,嘆了口气,道,「不必了,是娘胎里带的,怎么医也无用的。」 既然家主不愿意,公子怀便也没再提了。 张黛似乎格外喜欢公子怀,吃完了饭便要送公子怀回房,她哥哥倒也没多问,杵着拐杖便走了。 倒是他爹,说了她几句,便将她送回了房。 苏见深点了房里的油灯,手笼着灯里微弱的火光,小心的放在了桌上。 「实在蹊跷。」苏见深一面细想,一面慢慢梳理道:「张小姐先前为何会忽然如同魔怔一般,那个张老爷倒是好笑,说什么病根来搪塞?我瞧不像,还有,张老爷他……他有问题。」 公子怀正坐在一旁,他目光晦涩复杂,却不似苏见深那般多话,只静坐在一旁,听到苏见深的话,才问道,「怎么说?」 苏见深细细想道,「你记不记得,他腰间的那快血玉?」 「他说那是块古玉,便是有钱也得不到,倘若是个寻常人说此话,倒也没什么,可他家是卖玉的,既然是卖玉的,怎么会不知道玉的忌讳,师父说过,玉中最忌讳佩戴的就是古玉,何况他的那块还是血玉……」 玉是有记忆的,尤其是古玉,记载着前人的血孽恩仇,更何况张老爷戴的是一块血玉,玉里流传下来的传说,说古血玉里的那滴血,是前人死后不得善终,呕出的一口血,落在这玉上,便成了血玉。 第13页 但凡懂些玉的人,都知道这些规矩。 说到这,苏见深似乎已经渐渐回了神,转过了脸,看向公子怀道,「所以,他在说谎。」 公子怀低声「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惊讶张老爷身份蹊跷之事。 苏见深将那油灯小心的移开,见公子怀的脸暗了些,又开始说话,「至于那个张公子,倒是不大好说。」 公子怀道,「那个张安,他不是跛子。」 「那他……」 「是装的。」公子怀道。 苏见深思索前后,猜测道:「这个张家十分怪异,恐怕这场火难也和他们逃不了关系。」 公子怀并未对此多置一词,只和苏见深叮嘱道:「此地确非安全之地,莫要单独行事,一切小心为妙。」 不知为何屋内有风拂过,油灯摇曳的厉害,公子怀十分警觉的吹灭了油灯,苏见深自然也不笨,赶忙和公子怀几步上了床。 作者有话要说: 第13章 夜谈 十三 苏见深动作极快,布衾一拉,两人就这么躺在了榻上。 夜里安静,门外依稀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人影挂在素白的窗纸上,像薄纸上粘住的一片剪纸,苏见深刚想起身,布衾里,公子怀极快的按住了他的手,在他耳边低声道,「别动。」 他的声音是刻意压下的低声,低沉的嗓音轻轻滑过苏见深的耳侧,在早春的夜里,竟有些晃了他的神。 那人影轻轻敲了敲门,他似乎并不是真的为了敲门叫醒屋里的人,他动作极轻,像是为了暗示什么。 很快,在暗淡的月色下,透着几分光的门缝里,滑下了一封信来。 须臾,人影便消失了。 夜,又回归了安静。 「人应该走了。」苏见深低声道。 他起了身,再次点着那盏油灯,正看见公子怀捡起了那封信。 「写了什么?」 他手笼着灯火,走到了公子怀身侧。 只见那信上写着:欲知心事,院后水边一见 是封邀约信,此人显然知道苏见深和公子怀来此地的目的,既然知道,却又以这样的方式相见,恐怕其人目的并不单纯。 苏见深梳理情形,道,「这张家处处透着古怪,倘若此人真心约见我们,何不在刚才便见一见?我看这背后定然有鬼。」 公子怀收起信,抬手便伸向苏见深手里的油灯烧信,道:「或许,以他的身份,并不好现身一见呢?」 苏见深顿了一下,便猜到了他话中的意思,抬头道,「你怀疑是张家人?」 油灯的火一瞬间变旺,在火舌吞噬之下,信慢慢燃成了灰烬,公子怀松开了手,带着零星火苗的灰烬,很快便成了一地的枯碎屑。 公子怀吹灭了苏见深手里的油灯,道,「是不是过去看看不就明了了?」 今晚的月亮似乎格外的圆,银霜洒在门前枯败的桃树上,在暗淡的夜色中,恍如一只张牙舞爪的鬼魅,邪恶与罪孽,都隐埋在这叫人看不清,也摸不透的黑夜之中。 「吱呀——」 是旧门拉开后的松动声。 苏见深小心的关上门,跟在了公子怀的身后,他走得快,夜风里传来了几丝清淡的冷花香。 「跟紧些。」 公子怀环顾四周,夜色茫茫,枝桠横生出院墙,月色下瞧着,宅院中阴森诡异,公子怀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他隐隐猜测到这些无端之事的源头是来自哪里。 他握紧剑,却并未将心中所思所想告诉身侧的苏见深。 他不要他有这么多无畏的担心,刀枪剑戟,妖魔鬼道,落下的那一刻,他总归是会挡在他身前的。 穿过迴廊,才望见前处影影约约似乎有个人影,公子怀迅速拉着苏见深躲到了一边。 只见河边一个男人缓缓走过,瞧着那干瘦的身影,有些像那张老爷。 苏见深低声道,「是张老爷。」 接着又道,「这么晚了,他跑这来做什么?难道……他就是那个送信的人?」 河边草木丛生,因很久没人打理,又临近水源,得水滋养,草长得茂盛,直逼半截人高了。 公子怀看着张老爷往那里去的身影道,「我看未必,倘若他真是送信之人,早该在此等我们了,何故还往那里去?」 苏见深思索道,「依我看,这张老爷古怪的很,大半夜跑到这里,肯定没好事,不如跟上他,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公子怀也正有此意,便悄然跟上了张老爷。 道路曲曲折折,只见张老爷一路停在了假山之后,他左右探望,确认无人之后,才闪身进去了。 苏见深和公子怀自然是毫不犹豫,紧跟着便进去了。 那山洞里的通道十分窄小,只能一人通行,四面全是山石,通道内因着山石遮挡,十分难以视物。 苏见深摸着石壁小心往前走,他看不清路,只能缓慢前行:「这个张老爷果然蹊跷,这么晚了,到这样一个秘密之地,显然不是为了寻常的事。」 公子怀敲了敲石壁,传来沉闷之声:「此处应该没有机关。」 前路漆黑,再难看清张老爷的踪迹,苏见深道:「这难道就是送信人的意图吗?只是这送信人到底是谁呢?若是旁人倒也罢了,若这只是张老爷的请君入瓮的法子,你和我岂不是已入……哎……」 第14页 他话没说完,脚一滑,苏见深下意识的想抓住什么东西稳住身子,只是四周石壁光滑压根没他下手的地,人将将要摔下去,电光火石间,耳边似乎吹过了一阵风,风微微凉,在那风里,他闻到了一阵清淡的冷花香。 「小心些。」 公子怀拉住了他的手腕:「不是叫你跟紧我?」 苏见深有些愣,他压根没想过公子怀会拉他一把,他走得那么前,才一眨眼,人就到了跟前。 他看不清公子怀的脸,只冲着模煳的一个轮廓道:「我,我光顾着想事了……」 「此处石壁湿滑,你……」 公子怀顿了顿,他握住苏见深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凉,带着冷意,那冷意透过薄凉的指尖,一层层的侵入肌理。 他转身道:「你要跟紧我才好,我会保你平安无虞。」 石壁的通道虽窄小,但索性不长,走了一会儿,眼看要出了洞口,却依稀听见那洞口有人说话。 「阁主要你办的事你可记住了?」 是张老爷的声音:「长使放心,他们还不知晓我的身份,只待时间一到,保证他们永远留在我的长生图里。」 「此事不宜拖久,若叫他发现,只怕再生事端。」 张老爷道:「长使放心。」 说到此处,张老爷笑道:「那长生不灭像……」 那人道:「此事阁主自有安排。」 是长生不灭像! 苏见深脑中一个激灵,这些人与长生不灭像有关! 因为是背对着苏见深,他并没看清楚那人样貌,但他知道此人绝非常人,而且依着他二人话里的意思,恐怕此地还会再生变故。 他轻轻点了一下公子怀,眼神示意了一下外面,意思不言而喻——「我们要不要出去直接拿下他?」 虽然此人绝非常人,但依照他的观察,凭他和公子怀的本事,抓住他或许并不算难事。 这些人和长生不灭像有关,抓住了他或许就能真相大白。 只是有一点苏见深没想得通透,倘若此人的实力并不如苏见深所料,此举不仅是打草惊蛇,或许还会令两人深陷困境。 公子怀轻轻的摇了摇头,抓住了他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写下了几个字。 微凉的指尖轻触在苏见深的掌心下,他全身的触感,似乎都聚拢在了他的一笔一划里。 【静观其变】 公子怀写罢看着苏见深,是在等他答应。 苏见深在他的强烈注目之下,略略的点了下头。 公子怀见他点头,便放下心来,转而看向外头那人。 苏见深放下了手,趁着公子怀没注意,忍不住轻轻的揉了揉那只手的掌心。 他心想:真痒。 第14章 暗探 十四 那人和张老爷说完话后,只听见断断续续的窸窣之声,洞内似乎又归于了平静。 苏见深侧耳静听,好一会儿,才瞥了眼公子怀,低声道:「他们好像已经走了。」 出了石壁通道后,又是另一个巨形石洞,洞高六尺,四面乱石嶙峋,青苔横生。 张老爷和那个神秘男人已经消失无影,而出口,只有眼前的这两个洞口。 他们方才到底是在说什么?什么阁主那个他又是谁? 苏见深压根想不明白,可是有一点,他清楚,他和公子怀不是平白无故到这里来的,是因为客栈里的那群人,他们与长生不灭像有关,说不好,张老爷和神秘男人,以及客栈里的那些人,就是一伙人。 可是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呢? 两个洞口,一南一北,背道而驰,洞口内有悠悠冷风吹过。 苏见深想起师父,想到他临终时那张风中残烛的脸,他的身体已不堪负荷,明明早已意识迷离,却只有提起长生不灭像,提起三天界这偌大的百姓城时,才有一瞬的精神焕发。 或许是因为想起了这些,又或许是因为心底里始终对来不及报答师父恩情的这一份愧疚,他不想再耽搁。 不论是否能追到那些人,又是否能真的从他们的口中知道长生不灭像的消息,总之,若有一丝可能,他总是要试一试的。 他侧头道:「二公子,他们才走不远,我往南,你往北,找到他们,或许可以知晓长生不灭像的消息。」 公子怀下意识拉住苏见深的手腕:「那些人底细不明,你和我都不宜单独行事。」 苏见深看了眼洞口,心中甚至有些焦急,他推开公子怀的手,「他们刚离开不久,此刻追过去尚且有一线可能,不能再耽搁了,我往南,你往北,就这样!」 他话说的急匆匆的,一面跑,一面侧着头回公子怀,还不等公子怀回他,人早便跑进那洞口内了。 却没曾想,尽处竟是一处寒潭,周遭草木丛生,因很久没人打理,又临近水源,得水滋养,直逼半截人高了。 四周并无人迹,脚下又湿又滑,夜里本就难以视物,更何况此地还有杂草遮掩月光。 苏见深正猜想,他们会往哪里走,不料背后有人狠狠的推了他一把,他还没来得及看是谁,人便摔进了河中。 那河水黏腻,有一股子的腥臭味,苏见深乍然落下去,便吃了好几口臭水,他心里犯呕,匆匆便想游上岸边。 谁知那水面上似乎有人施了术法,故意想将他困死在这,只可惜这人算错了算盘,倘若是一个寻常百姓,或许真便如此人所愿,只可惜,苏见深并不是。 第15页 他默念术诀,手腕上的玲珑雨花针缓缓浮动,红线缠着银针,一瞬间刺出水面,他大喊一声,「破!」 只见银针破开了水面结界,剎时间水花四溅。 苏见深挥开浮在脖颈间带着腥臭的水草,缓缓游上岸边。 水面波纹荡漾,暗淡的月光下,伴随着鼻尖挥之不去的腥臭,冷湿湿的四周,瀰漫着一股森森然的气息来。 苏见深来不及拧干衣袖,他想起方才那人,他将他推进河里,又给河面封了结界,显然是想至他于死地。 这个人会不会是张老爷? 或是那个神秘人 倘若真是他们二人其中一个,那他和公子怀的身份岂不是已经暴露,那公子怀呢? 他会不会出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15章 入迷 十五 既然那个送信的人引他们来到此处,是为了趁机对他下毒手,那么公子怀呢?他是否能逃过一劫?还是那个人的目的只在他呢? 苏见深心绪混乱,脚下的步伐越走越快,急忙往回赶,可是周遭草木茂盛,来时的那条路也已被掩埋。 走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来时的那条路,却看见不远处有一间屋子,这地方处处透着古怪,这屋子离河边不远,既然找不到路,苏见深索性顺道过去查探一番。 他轻轻推开窗,只见屋内摆设极简,似乎并没有什么人。 他小心的跳入屋内,轻声的放慢脚步,缓缓往里屋走去,只见一个白嫩的身子乍然出现在眼前。 透过素色的窗纸,银白的月光在屋内只剩下了三分蒙蒙白,在那蒙白的光影下,苏见深瞥见了她的脸,是张黛。 她正在沐浴,木桶里飘浮着一些不知名的花草,苏见深反应极快,赶忙背过了身,急忙解释道,「在下实在是失礼了,但请小姐相信,我并无恶意,也并非色徒,此次误入小姐房中,实乃误会,倘若有机会定然向小姐解释,多有得罪之处,望小姐见谅。」 苏见深一连赔着罪,心想自己真不应该这样莽撞,这个张小姐再怎么样,也是个女子,如今却被他看了身子。 苏见深说罢等了一会儿,见张黛也不开口说话,心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太过失礼,闯入人家房里正撞见她沐浴,闹得人家不好意思开口说话了? 他这么一想完,也不再多呆,赶忙道:「在下多有得罪,这便走了,张小姐若是有事,可随时来找我,苏某绝不会推辞。」 说罢便推开另一侧的雕窗,跳窗走了。 他一面走,一面心想,今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像是一团线球似的,需得慢慢理清楚。 又接而想起张小姐,谁能想到她大半夜的会在这里沐浴,要是他再仔细些,也不至于发生这样的误会…… 等等,他顿住了脚,一道灵光忽然在他脑中闪过。 是了,谁会在半夜沐浴,也不点灯,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屋子里,那屋子里摆设简单,绝不像女子的闺阁,他接着又想起那日张小姐莫名其妙的举动…… 苏见深不再多想,转身又往那小屋去了。 他轻轻的推开了方才离开时的那道窗,透过窄小的窗缝里,他看见了张黛的脸。 那是一张全无血色,极度苍白的一张脸。 脸色中隐隐发青,双目空洞无神,神情呆滞,宛如一个活死人。 苏见深看完便又悄悄关上了窗。 难怪她一直不说话,她方才那模样与死人无异,可那白日里她却为何能够巧笑言兮呢?现在又是为何变成这副模样? 苏见深想着想着,便听到有人叫他,只见来人正是公子怀。 「不是叫你在那会合吗,怎么跑到这来了?」 苏见深见他衣裳依旧整齐,身上也并没有什么打斗的伤痕,似乎并未遇上什么事,心里顿时松了口气,「我迷路了便走到这里来了,你呢,找到张老爷了吗?」 「没有,我想,他们应该早已离开。」公子怀走近了,瞧见他一身的湿衣,怔了一下,「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苏见深道,「我被人推入了河中。」 公子怀脚步一顿,「看清是谁了吗?」 苏见深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我发现了另一件事,先回去再说吧。」 等回到了房中,苏见深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公子怀。 「这么说来,这个张小姐的确蹊跷的很,与死人相像……」 公子怀细细揣摩这五个字,脑海中闪过了一些念头,想起那日张黛奇奇怪怪的模样。 他坐了下来,接着道,「我从前听过一种蛊,名为困生长恨蛊,听闻种下此蛊后,可操控其人的心智,令其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困生长恨蛊种下的时间越长,蛊虫便越大,蛊虫会一点一点夺走这活人精气。 苏见深正在他身后脱衣裳,自从掉入那臭水中后,他全身便难受的很,湿滑滑又黏腻腻的,索性便把衣服脱了。 闻言,他手一顿,道,「你难道怀疑张黛被人下了蛊?」 公子怀道,「你还记不记得吃饭时,我向张老爷言明了身份,他说了什么?」 苏见深一面拧着衣裳里的水,一面道,「不必了啊。」 公子怀想起了他知道张黛犯病后那副紧张的神色,接着道,「倘若他真的爱惜女儿,纵使我真的不是神医,他也必然会让我来试一试,可他不肯,要么就是张小姐真已病无可医,要么就是他压根不想让我医。」 第16页 公子怀虽说出了两种可能,但此刻苏见深心里,显然已经倾向于第二个答案,可为什么不肯让公子怀医病呢? 袖口的水顺着衣裳的褶皱滴落在地上,一滴一滴,像是苏见深脑海中飘浮的一个一个碎心思,他想了想,道,「所以你是怀疑,张小姐是被人下了蛊,而这背后下蛊的人就是她的亲爹张老爷?」 公子怀眉头一挑,「你怎么知道是亲爹?」 苏见深一怔,一道灵光闪过,是了,公子怀说的对,倘若张小姐真是被下了蛊,哪个亲爹肯这么狠心,对自己的女儿下此狠手,更何况这些人古怪,说的话未必可信。 但同时苏见深心里也清楚,这一切不过是公子怀的推测,他并没见到张黛,所知的也不过是从自己的口中说出的罢了。 若想证实这一切,恐怕也得等到明早,见到张小姐时再说了。 公子怀见苏见深还在拧衣裳,刚想说话,却看到他光裸的后背上有一道深深的红印,有一个腰身这么粗,半个后背这么长,「你这是怎么弄的?」 「什么?」苏见深侧着头,歪着脖子,似乎是想看看公子怀说的到底是哪。 公子怀伸手轻碰在他的后背上,「这儿。」 公子怀微凉的手指乍然碰在他温热的后背上,让苏见深冷不防的一个激灵,在光裸的后背上,这微凉感似乎比前几次还要清晰,还要真切。 他愣了几分神。 「怎么不说话了?」 公子怀微微侧脸,看了看他的神色问了一声。 好一会儿苏见深回了神,低头,干巴巴的道,「你说这儿啊……」 他歪着头看不仔细,只透过油灯看到一些发红的印子,「想来是因为前会儿,那人推得太用力了,我看那人是故意想置我于死地,推得那样用力……」 公子怀不提到罢了,这一提起来,苏见深倒还觉得后背那处还隐隐发疼,他忍不住揉了揉,低声说了句,「疼死人了。」 公子怀望着他后背,一副深思的模样,倒没再说话了。 苏见深拧干了衣裳,顺手挂在了床帐前,他衣裳全湿,只剩下一个白花花□□的身子。 不知怎的,总觉得怪怪的,他转身,正看见公子怀盯着自己看。 他讪笑了一声,「怎,怎么了?」 只见看着公子怀起身脱下了衣裳,走至他的跟前,苏见深正有几分摸不着头脑,「这是要做什么」 只见他揽过苏见深的后背,衣裳轻披在苏见深的肩上,苏见深听见他说,「若是冷,便穿着。」 第16章 同睡 十六 苏见深靠在他身下愣神,满眼是他宽阔而温和的胸膛。 油灯下修长的身影被拉长,一个人的影子是孤寂的,茫茫长生,总算在他身侧又添了道影子。 公子怀是惜字如金,只说了这么几个字,便打算就寝了,毕竟这一夜,着实忙活了太久,眼瞧着天也快亮了。 苏见深看见屋内那唯一一张榻,他虽从未与旁人同床过,但眼下却是情非得已。 油灯里的火光轻微摇曳,公子怀就这么坐在油灯下,他没拿铜镜,就这么徒手,三下两下摘了绾髮的玉簪。 一袭墨发徒然散开,苏见深乍然见到他这模样,方才还扬起的嘴角,便渐渐收敛了起来。 他不是不想笑,是没了那心思。 公子怀随意的将玉簪放在八仙桌上,墨髮披肩,半张脸沉在那灯影里,只听见他轻声道,「早些睡吧。」 苏见深有些发愣,「啊」了一声后,忽然看见他往榻那走,道,「你睡那,那我睡哪?」 公子怀道,「你若是不介意,便也睡这吧。」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吹到苏见深的耳朵里,苏见深更傻了,「你的意思让我与你同睡?」 公子怀铺好衾被,笑道,「怎么了?你和我,睡不得?」 苏见深当然没有这些穷讲究,倘若是秦愈或是别人,他都不会有此一问。 只是换作是公子怀,他心里总难免生出旁的心思,他这不得旁人所知的心思,是万不敢拿到明面上来说的。 「当然,当然不是。」 公子怀侧身笑说:「既然不是,便别磨蹭了,一道上来睡吧。」 虽披着一件单衣,可苏见深光裸的身子在黑夜里仍然十分晃眼,他顾着和公子家说话,连衣裳也没着急穿,就这么坐在八仙桌旁,瘦白的胳膊搭在桌边,声音有些僵硬的说道,「你,你先睡就是了,不必管我。」 苏见深瞥了眼公子怀,见他没说话,似乎是为了想听他解释,便又添了一句,道,「我,我还有些事未曾想明白。」 公子怀这才转过了脸,苏见深坐在油灯旁,半裸的身子在公子怀这一转眼里,瞧了个清清楚楚。 公子怀从床边走了过来:「还有何事未曾想明白」 苏见深其实不过找的藉口,他只是不想叫他发现自己内心那不可言说的心思,想到要和他共枕一张床,他有说不出的紧张。 听公子怀这么一问,他看着油灯,随口胡乱道:「我只是,只是在想,明日该怎么面对张老爷,他是不是已经发现了你我的身份了?」 公子怀一面听,一面静静点头,像是颇为贊同的模样,听他说完后,神色忽然认真,道:「你可知你为何想不明白这些事?」 第17页 苏见深不假思索:「为何」 公子怀看着他,眼里有几分笑意:「我过去结识过一位道长,他修行近百年,曾与我道,这个晚睡的人,脑袋通常都不大灵光,你与其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明早与我一道去查探究竟。」 弄了半天,原来是拐着弯的说他笨啊。 苏见深起了气性,他两指头比划出了一个高度,道,「我师父修行也近有百年了,他日日都要操心三天界的事,总是宗门里最晚睡得,你说的道长和我师父比,至多多出这么这么长的时间,可我师父却是天下顶顶聪明的。」 他站起了身,一副要和公子怀好好说道的模样。 苏见深偶有这样的时候,二十岁的人像个小孩子似的,为这些事争论。 这是他的天性,他天性里有一份尘封多年的稚子之心,或许是多年前苏家突遭大变的那一日埋下的,也或许是八岁闭关的那一日埋下的,记不清了,一直暗藏在内心的最深处,在不见天日那么多年里隐隐作祟,嗡嗡迴响,却一直少有机会重见天日。 公子怀瞧他这样,勾起了嘴角,是真的觉得有意思,才情不自禁的笑了,「说你一句笨,你就急了?」 这一回苏见深倒看见他笑了,他自己也愣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好像总是也说不过他,便干巴巴的回了句,「随便你怎么说。」 公子怀笑意浅浅,「我看你有闲心和我说这些,倒不如赶紧穿好衣裳,早点歇息,明日可再没这些闲心思的。」 他说罢便转过了身便掀开了衾被,歪过头问苏见深,「你要睡里边还是外面?」 「随便吧。」 公子怀便没再多问,人便躺了下去。 公子怀这一不说话,屋子里便安静了。 八仙桌上放着两件衣裳,白的那件是他的,青色的那件是公子怀的。 苏见深忍不住想,他为什么要把衣裳脱给我穿,又为什么愿意和我同睡呢? 难道真的只是热心肠吗? 他看了眼榻上的公子怀,暗黄的灯光映进了床帐里,微微映出了公子怀的侧影。 他闭着眼,似乎真的累了,也并不打算为他这番行为解释什么,任由苏见深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 他低头,拿起了那件青衣,江南散锦的布料,摸着比手都软和,有钱人的东西,就是好。 苏见深望了眼公子怀,「你不冷吗?」 公子怀闭着眼,真是一副要入睡的模样,道,「不冷。」 苏见深斟酌了好久,还是没忍住问道:「二公子,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他顿了顿,开口:「你,为什么要待我这样好」 公子怀忽然沉默了,微光里,他紧闭的眼睛,缓缓睁了开,他望着头顶的床架,神色渺远,或许是想起了什么,微微出了神。 好半天,才开口说:「你觉得不好吗?」 「没有!」苏见深几乎是在公子怀说完后的那一瞬,赶忙回了。 大约是知道自己声音大了些,他又解释说,「没有,二公子是个好人,我只是希望,二公子莫要事事为我着想,多为着自己才是。」 公子怀望着头顶的雕花床架,架子上的雕花一圈又一圈,他的声音里似乎有种别样的情绪:「你只要,不怪我就好。」 「怎么会?」 苏见深觉得奇怪,他不知道公子怀为什么会这么想,待想开口再问,却听见他说:「早些睡吧。」 公子怀翻了身,单留一个背影对着苏见深,灯影下,冷壁前,依稀看清那双黑亮的双眸,它在黑夜里出奇的明亮,几乎可以看清瞳孔中倒映的影子,可是却看不清眼眸中所藏的心思。 苏见深见公子怀似乎真要睡了的模样,便不再多言,匆匆收起衣裳,公子怀的衣裳自和他的不一样,只是这么低头,便已闻到萦绕在鼻尖的淡淡花香。 为什么他身上会这样香,难道这世上真有人天生自带体香吗? 苏见深吹灭了油灯,慢慢的走向了榻边。 公子怀喜欢睡外侧,他身材高大,苏见深也没看太清,便压着了他的脚,他下意识的往公子怀的方向道,「对不住,我没看清。」 他听公子怀没说话,便也没再说了,爬到了里侧,这才躺了下来。 衾被里还是冰凉的,苏见深觉得自己的脚像是块散发寒意的冰块似的,但他也习惯了,他往常自己一个人睡得时候,也是如此。 衾被像是捂不热似的,睡时和起时几乎是一个样。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落了水缘由,苏见深闭上了眼,却毫无睡意,他躺在公子怀的身侧,像是躺进了一片花林,满鼻子的香,把他的瞌睡虫都牵走了。 他微微睁开眼,床榻靠北,不得月光半点恩宠,吹灭了油灯,他连公子怀的侧影也看不清了,睁大了眼睛,也只依稀看见了一个轮廓。 也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苏见深躺在冰冷的衾被里这样想,然后百无聊赖的翻了个身。 忽然,他似乎发现了什么。 苏见深试探性的将脚向公子怀那靠了靠,那地方暖得简直像火炉。 他抬眉看了眼公子怀,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可忍不住心想,这个人手这么冷,身子却是这么热,躺进衾被里才这么一会儿,就像是个大火炉似的。 第18页 若是平时苏见深自己睡便也罢了,可身旁竟有个火炉帮忙,他不知是被这火炉吸引,仰或是别的,总之有些克制不住的往他身侧挤了挤。 他刚想闭眼,公子怀便动了动身,想来是往外挪了挪,苏见深忽觉得周身的热气瞬时间消失殆尽。 他瞥了眼公子怀,而后凝神屏气,小心的又往他那挤了挤。 刚觉得暖和了些,便听见公子怀冷不丁的开了口,「你怕冷吗?」 苏见深见自己的心思被公子怀发现,干笑了两声,「你还没睡啊?」 公子怀「嗯」了一声,微微动了动身子,侧身低头看他:「你怕冷吗?」 苏见深赶紧往后挪了挪,解释道,「是有点,我一冷就有些睡不着。」 公子怀拉过枕头,一个侧身转过去,身下几乎与他贴的极近,苏见深顿时感到周身热乎了起来,而后听见公子怀说话,他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在他的耳朵根:「现在可还睡得着了?」 苏见深怔了怔,他下意识的觉得嗓子眼有些干涩,吞了吞口水道:「睡,睡得着了。」 「睡得着就快睡吧。」 第17章 消失 十七 为了查明张黛是否真如公子怀所言,遭人下了蛊,竖日,苏见深和公子怀便打算找机会私底下见一见张黛。 哪知早膳时,却并不见张黛。 苏见深望着张老爷,见他这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心道,此人这装模作样的本事真有些高超。 昨夜他到底去了哪?那个河边到底有什么秘密,推他下水的人又到底是不是张老爷呢?他又跟长生不灭象有什么关系呢?还有送信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这一切像一团乱麻,可苏见深有一种预感,只要找到一个契机,那么这一切就可以串连成线,真相便可大白。 张少爷姗姗来迟,杵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进来了。 如果不是因为那天,公子怀看见了他的脚印,或许就真的相信,他是个跛子。 张安右脚有疾,若他真是个跛子,右脚的脚印应比左脚浅才是,因为脚使不上力气,可那日在后院,公子怀却看见了一对相反的。 因为他是装的,他不是个跛子,但他要装成个跛子,左右脚使力不均,才会造成这样的疏漏。 可是他又为什么要装跛子呢?骗谁?骗他们?还是骗张老爷? 张安见公子怀看他,颇有点儒生气的点了点头,「昨夜睡得不大好,今早竟睡过了头,来迟了些,失礼了。」 苏见深微笑,道,「张公子客气了,张公子心中可是有事?如何会扰了睡意。」 他话里有话,张安笑了笑,「苏公子多虑了,不过是夜里腿犯了疼,故才睡得不大稳当。」 「那便好。」苏见深笑了笑,见他也圆滑的狠,也没再多问了。 张老爷见张少爷落了坐,这才关切的问公子怀和苏见深,道,「不知两位昨夜睡得可好?」 公子怀微微一笑,与他寒暄,「承蒙挂念,昨夜睡得很好。」 张老爷笑得很是慈眉善目,点了点头,道,「那便好。」 苏见深问道,「怎么不见张小姐来吃早膳?」 张老爷闻言脸色顿时变了,面色凄凉,道,「黛儿昨夜犯了病,今早方醒,这几日需得好生歇息,恐怕不能招待两位了。」 苏见深关切的问道,「张小姐如今可好?张老爷若不介意,可让我弟弟为张小姐诊治一番。」 张老爷嘆了口气道,「不必两位费心了,黛儿的病是瞧不好的。」 张老爷的拒绝在苏见深的意料之内,「吉人自有天相,张老爷不必伤心,倘若需要帮忙,说一声便是。」 吃完了早膳,苏见深和公子怀便回了屋子。 苏见深看了看四周,见没人,这才将门关好,转身向已经坐下的公子怀道,「你说,张老爷是不是知道我们发现了张小姐的事?」 他见公子怀没说话,又接着道,「要不然他为何不肯让我们见张小姐?犯了病?」 说到此处,苏见深道,「鬼才信他的话。」 公子怀抬头,「我想,再想见到张黛,几乎没有可能。」 苏见深道,「难道张老爷打算在我们走之前,便一直这么把他藏着?」 公子怀凝眉思索道,「很有可能。」 苏见深皱眉问道,「可是这张家就这么大的地方,他还能把那么大一个人藏到哪儿去?那个石洞?」 事实证明,公子怀说的那个担心是真的,一连三日,张老爷要不说张黛身子不适不宜见客,要不就说是已经睡了,总之以各种藉口推脱,不肯叫他们见张黛,而至于那个送信的人也再没有出现过。 苏见深和公子怀本想从张少爷查起,可这个人进了房后压根就再没出来过,根本就无从下起。至于张老爷,大约是发现了他们的图谋,更加小心了,苏见深除了那日晚上碰见他鬼鬼祟祟之外,也再没见过他有何奇怪之处了。 而张小姐,便如同消失了一般,在苏见深和公子怀夜访整个张宅之后,没有一丝线索可寻。 本以为很快便可真相大白,可如今所有线索都如同断了一般。 苏见深还真没想到那么大一个人,真的找不见了。 他想不通,「都不知该如何下手了,该查的都查了。」 公子怀比先前沉默多了,或许对于他而言,这件事的确比他想像中的还要棘手。 第19页 晚间用膳,苏见深又向张老爷问起了张小姐的事,张老爷依旧打马虎眼,道,「多谢公子关怀,黛儿身子柔弱,需得好生歇着。」 苏见深早知他会这样搪塞,心中已有了个主意,这主意他先前便想到过,只是觉得不必用,可眼下,长生不灭象的事不能再拖了。 他微微一笑道,「不瞒老爷,我过去是相士出生,懂些推演八卦术,这几日为小姐算了几卦,这卦象说……」 他一顿,颇有歉意道,「只怕会冒犯了老爷。」 张老爷道,「卦象上说什么?公子但说无妨。」 苏见深笑了笑,接着道,「这卦象上说,小姐这几日之所以又犯旧疾,乃是这因有邪气作祟。」 张老爷大惊,「邪,邪气?我张家祖宅在此地多年,从未出现过此事,可是公子算错了?」 苏见深嘆道,「这也正是小姐缠绵病榻多年的缘由,不过老爷不必太担心,我有一法子。」 张老爷道,「公子有何高招?」 苏见深面不改色,吐出了两个字,「沖喜。」 闻言,公子怀抬头看向了他。 他和张老爷絮絮叨叨的扯了这么多,公子怀压根没有摸透他的意思,可当他说出「沖喜」后,他才忽然明白过来,苏见深想干什么。 张老爷愣住了,也不知在想什么,好半晌道,「公子的意思是?」 苏见深微笑,「不瞒老爷,张小姐娇憨可爱,从第一次见到张小姐开始,我便……」 他说到这,便不再说了,接下来的意思,张老爷明白。 张老爷哈哈大笑,「这可是好事啊,倘若苏公子愿意娶了黛儿,我这个做爹的自然高兴,苏公子一表人才,配黛儿自然是为天作之合,只是委屈了公子,黛儿她这旧疾……」 苏见深笑道,「我此番也正是为了张小姐的旧疾,说不定这沖完了喜,邪气一除,病变好了,但不知眼下是否有机会见见张小姐。」 张老爷面色不改,蜡黄的脸上笑得褶子交横相错,道,「既然苏公子要娶黛儿,往后自然有的是时间,不必在意这一时。」 张老爷是铁了心不肯让他们相见,苏见深没办法,便和他虚与委蛇,笑了笑。 他自然不肯再拖,和张老爷这一番商议之下,这亲事便定在了明日。 见过着急成亲的,倒是没见过这么着急的,今儿提,明儿就要成,但这张老爷也不知是不是存了旁的心思,竟然也答应了。 「你有这主意,为何先前不告诉我一声?」 苏见深刚踏进屋内,公子怀便开口问道。 苏见深坐在八仙桌旁,倒了茶,「此事确是我自作主张,只是二公子,倘若我不这么做,你和我还有机会再见张小姐吗?」 公子怀道,「那你又有没有想过,张老爷将张黛藏了这么久,他这样轻易答应,你难道认为他是真的信了你的鬼话吗?」 苏见深不以为然道,「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在暗我们在明,他若出手对于我们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苏见深端茶的手一顿,奇怪的看了公子怀一眼,道,「二公子你这是怎么了?以你的聪明才智,怎么会想不通这一番道理?」 公子怀怎么会想不明白呢,他只是在想,张老爷这么轻易答应了苏见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但同时,他也认为苏见深说的不无道理,眼下,张老爷的按兵不动,让一切线索断了线,既然他们没有办法,便只有等他先出手,这断线的索,方才能一条一条的拼接结绳。 苏见深思索道:「若我说,既然张老爷同意这沖喜之事,自然心中也明白你我意图一二,他既同意,必然也不会按捺不动,二公子,我总觉得这个张小姐似乎和……」 他话音顿了顿,头一抬,却见公子怀正蹲在窗外的枯树下,也不知道在瞧什么。 「看什么呢?」苏见深凑近了看,他的手里正捏着一片发黄的薄皮,「这……似乎是蛇皮。」 公子怀「嗯」了一声。 苏见深刚想说话,便看见张安一瘸一拐的过来,笑道,「苏公子,快来瞧瞧喜服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18章 沖喜 十八 成亲讲究三媒六聘,便是没有,也合该操办一番,但对于张家以及苏见深而言,这份繁琐的礼节简直是耽误事。 苏见深满脑子想着长生不灭象的事,对于成亲的事,他不过打算敷衍敷衍,走个过场。 而张家也不过是空有其表,压根掏不出值钱体面的嫁妆来,加之不过是为了沖喜,便也是将就着,在这人迹罕至的名兆古墓后,办了一场不为人知的亲事。 这罕见人迹的地界里,拢共就五个人,苏见深觉得这张老爷十分冠冕堂皇,说什么,亲事将就个天时良缘,要在瞑昏的时候办。 所以临到了掌灯时分,苏见深这才马马虎虎的套上了新郎官的喜服。 好在张家还没寒酸到,连办亲事的喜庆味都懒得张罗,张家的正堂里外贴着零星几个喜字,门匾上挂着条红绸,如此寒酸落魄的一番张罗之后,便是要迎亲了。 今夜的月格外的圆,院前院后亮如白昼,红灯笼下的张老爷穿着大红衫,连倚在门边的张安也是一身红,很是喜庆。 这张家无仆,张安又腿脚不便,于是这放炮迎庆的活,就落在了张老爷身上。 第20页 他满面喜色,真似嫁女儿似的,在正堂外,等着苏见深出现,眼看着要到吉时,苏见深也没出现,张安低声道,「他,不会不来了吧?」 张老爷低声斥道,「可别胡说。」 「我来迟了,没错过吉时吧?」 只见赫然出现在正堂外,一身喜服的男人,并非苏见深,而是,公子怀。 他一身红衣,盛红的衣裳映衬着他白皙冷俊的一张脸,他笑了笑,提步走来,「没错过吉时吧?」 张老爷看了看他的衣裳,愣道,「你这是?」 公子怀面不改色道,「家弟尚且年幼,这沖喜之事还是叫我来吧。」 张老爷迟疑道,「那苏公子他?」 公子怀微微一笑,「家弟他身子不适,今日恐怕是无法喝上喜酒了。」 沖喜之事只讲究一个「喜」字,而这沖的人是谁,张老爷并不在意,至于公子怀那一番鬼话,他到底信没信,谁也不知道。 只是听公子怀说罢,他略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便进来拜堂吧,莫要耽搁吉时才好。」 他看向张安道,「快去把你妹妹带来。」 很快,张安便扶着偏房内的张黛来了,她顶着红盖头,一身喜服,一步一步的跟着张安的脚步进了正堂。 已近戌时,正堂内灯火通明,张老爷将张黛手中的喜带递给公子怀道,「我就这一个女儿,你可好生待她才是。」 公子怀牵过,微微一笑道,「自然。」 苏见深悄然爬上了屋嵴,小心翼翼的揭开屋檐上的青瓦,正巧看见这一幕。 他半蹲着身子,又倾身凑近了看,正听见张安大喊,「一拜天地!」 紧接着,便看见公子怀就这么弯下了腰。 按照他和公子怀的计划,此时他本该行动了,却不知怎么的,看着公子怀一身红衣,便渐渐有些出了神。 他就这么去做了新郎官,平生的第一回 成亲礼,就这么糟蹋了。 那天,他真该多问他几句,仔细问个清楚,为什么要替他去成亲,是因为什么呢?他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到,而公子怀却并没回答他。 脚下青瓦上的苔藓,在月色的映照下,透着淡绿色的光,像块翡翠石似的,他抬头这么一瞧,今晚的月亮可真圆啊。 然后勐的回了神,赶紧低头接着听里头的动静,正巧听见张安喊道,「送入洞房!」 他松了口气,还好,没耽误事。 他轻轻盖好青瓦,然后几步跳了下来。 按照规矩,得是新娘子先进喜房,而新郎官自然是要留下来陪酒。 张家无人,便只有张安送张黛回房,虽不合规矩,但也没旁的法子了。 苏见深悄然的紧随着张安身后,本以为多少该费些周折,或许张安得了他爹的暗示,要守着房门,仰或是别的,但没想到却是意外的顺利。 这张安将张黛送至喜房后,人竟然就这么走了。 事情有些过于顺利,倒让他不得不防备起来,趁着他刚走,苏见深悄然推开了房门。 房内的喜烛刺眼,坐在红床上的人,正是张黛。 屋内十分安静,似乎并无不妥,苏见深小心的关好了房门。 他看了眼周遭,这才开始行动。 公子怀先前教他的那解蛊的法子,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苏见深来不及多想,便握住张黛的手,正要用腕上的细针刺下去时,却发现她的胳膊上,有块红印。 也不知是怎么弄的,他越看越觉得熟悉,这才恍惚想起,他的后背也有块红印,是那天落水时弄的。 等等,不对! 刚才有一个念头,忽然在他的脑海中闪过,是什么来着,是什么……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到了。 那天压根不是个人在推他,他去追了张老爷,所以先入为主的认为,那天或许是他被发现了,所以张老爷便顺势将他推了下去。 但现在仔细一想,根本不对,张老爷不过是个寻常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自己再怎么样也是个修炼之人,那日倘若是张老爷推他,为何他过来时,苏见深会一点动静没有听到?其二,那么大的力气,苏见深连反抗都来不及,便落水了。 所以,那天推他的根本就不是个人。 从他背后滑过的湿滑冰冷感,是什么呢? 他忽然想到了那天公子怀看见的,那块脱掉的蛇皮,是了,蛇! 对,就是蛇! 但很快,他又想通了另一件事,就是公子怀为什么会在那天之后,忽然要和他换亲,公子怀那么聪明,一定也早已猜到了,张老爷就是那蛇妖的缘故,所以今天…… 他还没来得及再接着想下去,便听见身后有人道,「苏公子。」 苏见深转脸一看,正是张少爷。 他站在门外,冲着他笑,笑容意味深长,与平日所见卑诺老实的那个张少爷,大不一样,他手上并未杵着拐棍,就这么安安稳稳的站在门下。 苏见深看了他一眼,几乎明白他来见自己的目的,索性开门见山道,「那天来送信的人是你吧。」 「苏公子果然聪明。」张安笑道:「那日送信的人的确是我,也是我引你二人窥见张吉的意图。」 「为什么?」苏见深虽然已猜到背后之人是他,却想不明白张安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21页 「为了离开这。」张安看向苏见深:「你和我不过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帮你便等于帮我自己。」 「何意?」苏见深道:「你可是受张老爷所迫?」 张安闻言刚想开口,却忽然神色一顿,望向前厅道:「你莫要和我在此耽搁时间,快去前院,再晚上一步,你那哥哥怕是人也没了。」 此话已经是和苏见深明说,张老爷已经对公子怀出了手。 苏见深虽对他有几分顾忌,可赶不上对公子怀的牵挂,赶忙去了正堂,可等到了正堂,除了一番打斗痕迹之外,却并无公子怀以及蛇妖张老爷的影子了。 这个人到底去了哪?总不至于弱到被蛇妖吃了或是带走了吧? 如今是撕破了窗户纸,苏见深索性一面跑,一面大喊起来,「二公子你在哪?二公子……」 张家静若无人,偌大的宅院要找一个人着实麻烦,苏见深心急如焚,已是汗流浃背,他想起张安说的那些话,这个张老爷定然是有本事的,不知道公子怀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已受制于他? 「别叫了……」 苏见深刚喊完,便听见公子怀的声音,他大喜,往屋里头一瞧,正巧见到一身红衣的公子怀,他背对着苏见深,坐在案边,那书案靠着雕窗,他就这么坐在了角落里。 月华如练,疏星明亮,案边瓷瓶里的一枝枯梅的残影,枝桠细长,倒映在他的衣袖边,如昼般的月光倾洒在他素青的衣袂上,可却怎么也照不清他的脸。 他的脸沉在昏暗的夜影里,只看得见一个略显清瘦的轮廓。 苏见深松了口气,慌乱的心终是静了下来,他站在门口道,「二公子,你怎么跑这来了?我找了你半天,你是不是早知道,那张老爷就是蛇妖?你为何要瞒着我?」 公子怀还是以那么个姿势坐着,也不回头看他,只背对着他说,「那妖受了伤,恐怕会回到河边,你快去追。」 「好!我这就去!」 苏见深下意识要跑出去追,可是脚才动,忽然发现了不对劲。 他往公子怀那看了看,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他却觉得公子怀有些奇怪,他迟疑道,「你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怪怪的。」 公子怀回道,「我没有,还不快走,再慢那妖便要跑了。」 他越是这样,苏见深便越觉得奇怪,公子怀是什么人,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又怎么会不清楚呢。 若真是如此,他又怎会放他一个人去追那妖,他事事都是要挡在他前头的。 他提步,一面走,一面道,「你到底怎么了?」 只是他这脚才刚踏出去,便听见公子怀一声大斥,「别过来!」 —— 作者有话要说: 第19章 吸吮 十九 苏见深一怔,没想到公子怀的反应会这么大,他待自己一向和声和气,从没对他这样大斥过。 苏见深被公子怀这么一斥,有些不知所措,怔了那么一瞬,然后往那黑影里伸头探了探,想看清他,可怎么也看不见。 他就那么背对着苏见深,一动也不动。 苏见深轻声问,「二公子,你到底怎么了?」 他声音轻,听到人耳朵里,多少带了几分关切的意思。 好半晌,公子怀道,「我没事,你快走。」 他说得轻巧,语气也足够平淡,可若是仔细这么一听,便能听清楚,话音里暗藏了几分隐忍。 苏见深见他不肯转过身看他,心内已隐隐急切,猜测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他低声回道,「没有。」 「那你为何不敢看我,二公子,你若是受伤当和我说清楚,我师父他……」 苏见深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公子怀忽然闷哼了一声,像是有些忍不住似的,却还是拼命的克制,一字一句道,「我让你走,听见没有!」 夜幕下的浮云随着月光流动,月影摇摆之间,忽明忽暗的光影里,他看见公子怀暗藏在身侧的手,那一双修长白皙的手,青筋暴起,竟是在微微颤抖。 苏见深来不及多想,几步奔了过去,拽过他的衣袖,不管不顾,微急道,「你到底怎么了!」 这一拽,便看清了他的脸。 他的确没有受伤,可怎么看都觉得他十分奇怪。 公子怀的双眼发红,眼神里有几分妖异色,嘴唇在他的拼命克制压抑之下,咬破了好大一个口子,血迹挂在了嘴角,一直蔓延到脖子里。 苏见深怔了好一瞬,忍不住问,「你这是怎么了……」 公子怀面色里沉着一份阴鸷,怎么看都不像他。 勐然被苏见深这么拽过身子,脸在月色下暴露无遗,而苏见深忽然贴着他这样的近,他像是完全忍不住似的,双手也不听使唤一般的,拽过苏见深的衣襟,脸和身子,倾身靠向苏见深。 随着他越靠越近,双眼便越来越红了,神色竟有些涣散,如同走火入魔一般。 突然,公子怀像是清醒了过来,勐的大力推开他,脸赶忙背过去,大斥,「还不快走!」 见公子怀如此,绕是苏见深平日里又几分顾忌,如今也通通忘了个干净,拉着他的胳膊,急道:「二公子!你不要再逞强了,我虽然修炼的只是个半条子,可是救人我还是有法子的,那妖怪可是给你施了什么法术?」 第22页 此刻苏见深在公子怀眼里,犹如一只蒸熟的羔羊,他全身散发着血的香气,怎么闻也闻不够似的,香气沉迷,缠绕在鼻尖。 公子怀怎么也忍不住了,体内诡异的血液躁动不安,混乱了他的心神,这一刻,他也不再是平日里那个知礼知节和声和气的公子怀了。 他抬手,细白的指间青筋凸起,在月色之中是如此的显眼,他拼命的压制着体内躁动的血,可苏见深这么一靠近,便渐渐沉沦了。 他就这么一点一点的靠近苏见深,他双目红得诡异,苏见深就这么看着他,看见他忽然便低下了头,在苏见深微惊的眼神中,咬上他的胳膊。 这一刻的公子怀,真如嗜血的妖魔一般,他咬破苏见深的胳膊,鲜血瞬间破皮而出,他就这么拼命的吸吮着血,眼里的红光在黑暗里,像只蛰伏已久的野兽,幽暗而诡异。 苏见深知道,此时的自己不该问什么,公子怀身上有那么多的秘密,他拼命的要自己走,大概就是怕会像如今这样吧? 看着他沉在月影里的脸,苏见深忍不住心想,原来是为了这么一桩事,何必呢,早说就是了,倘若是为了救他,他自然是心甘情愿的。 公子怀吸的十分用力,如同久旱逢甘霖一般,但很快,他的意识渐渐清醒,他知道了自己在干什么,勐的推开了苏见深。 或许是吸了血的缘故,比起先前的刻意隐忍,此时他的神色正常了许多,公子怀闭上眼,口中似乎在默念什么法诀,良久,再看见他睁开眼时,已是一片清明。 苏见深正低头撕着衣袍上一块白布,胳膊上的齿印在公子怀乍然望见之后,仿佛压在他心口的一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血淋淋的胳膊,昭示着他方才到底干了什么。 纵然他不想,他拼命忍耐压抑,终究还是抵不住血液里的躁动。 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没忍住。 在窄小的角落里,他就这么看着苏见深,苏见深也看着他。 月色洒在光裸的地面上,枯梅的影子随着月色浮动渐渐长大,影子在夜色里生了根,盛放的生命之下,抹不去它对光的渴望。 公子怀就这么看着苏见深,好半晌,他嗤笑了一声,并非对苏见深,而是对他自己,他厌恶痛恨这样的自己。 公子怀嘴角一抹嘲弄的笑,道,「你竟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他就这么倚在墙边,嘴边血迹模煳,他面色俊美,这么咧开嘴一笑,映衬在夜色下,邪魅又妖异。 苏见深瞥了他一眼,有几分愣神,好一会儿才回说,「二公子想说自然会告诉见深,倘若二公子不说,见深也不会多问。」 他虽不清楚这其中之事,可是透过公子怀眼中的神色,他知道,这大概是一件极让他不愿提的事。 既然是不愿提的事,倘若硬要揭人伤疤,自然叫人不高兴的,而他,并不想让公子怀不高兴。 在这世上,有些秘密,生来就只能自己知道,闷在骨子里,註定无法开口,谁也不行。 公子怀看着他,神色晦暗不明:「你不好奇?」 布料的撕裂声,在静谧的屋中,格外刺耳。 苏见深一面撕扯衣袍,犹豫了一瞬,看着他道:「我,只希望二公子,开心便好。」 或许是今夜月太圆,照亮了公子怀一颗孤寂的心; 也或许是苏见深胳膊上的牙印太刺眼,平添了公子怀心中一抹罪恶感; 又或许是,脚下枯梅的影子太长,长得像是十年前的那个晚夜,那个阴冷的夜晚,窗外桂影扶疏,长长的细枝,也是这样映在了他床边的月光里。 总之在这么多的或许里,伴随着鼻尖淡淡的血腥味,苏见深终于知道了,公子怀身怀异香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0章 回忆 二十 十年前,公子怀才十岁,那会儿他还不是什么凝香公子,阖家团圆,话本子里但凡能称得上是幸福的人物小传里,都有点他们家的影子。 那会儿别说是他爹娘,就是他那半截身子快入土年纪里的祖父都还活的硬朗,一口的好牙,啃的了骨头,也嚼得动蚕豆。 他们家世代斩妖伏魔,保三天界百姓,临到了公子宸,也就是公子怀的父亲这一辈里,出了一桩事。 那是午亥七年的十月初七,已是初冬,夜里的风沾了抹冬日里的寒意,吹到雕窗边,直冷的雕窗飒飒作响。 因是入了深夜,公子府内静悄悄的,府里的人早已睡得迷煳,窗外霜月乌树,寒鸦栖枝,一个鬼影乍然出现在公子怀的屋外。 照顾公子怀近十年的乳娘担心他夜里冷,抱了床厚衾被来瞧他,见到这鬼鬼祟祟之人,话还没得及说出口,便叫了一声,死了。 倒地的沉闷声,惊醒了公子怀,他才睁开眼,鼻尖忽然传来了一阵浓郁的香气,像是花香,他说不出来,但在那思索的一瞬间里,他的脖子便被人掐住了。 屋里光影暗淡,公子怀根本看不清这人的相貌,他披着件狐裘大氅,头上戴着的帽子极大,将他的脸都隐在了黑夜里。 公子怀就这么被此人强迫着带出了屋子,那会儿他还没学术法,什么也不会,拼命的在那人手里挣扎。 又瞥见了地上的乳母,心里又急又难过,踹了那人一脚后,便奔向了乳母,一面想推醒她,一面大喊,「颖娘,颖娘!」 第23页 乳母是死透了,他也没来得及难过,那人就飞快的将他带走了。 这个人便是整桩事的始作俑者——花妖玑帘。 这个花妖当夜掳走了公子怀后,便以他的性命要挟公子家的长子,公子復,让公子復带他去找长生不灭象,如若不然便当场杀死公子怀。 玑帘深知公子宸不是好对付的,便只敢拿他两个儿子动手,他知道公子復身为公子家的长子,一定知道长生不灭象的所在。 而这公子復也确实知道,彼时公子復也才十六岁,经歷人事不多,见弟弟将会有不测,既急又怕,最后被迫还是答应了。 幸好公子復聪明,跟着玑帘走时,放走了房里的白鸽,他相信,公子宸看到鸽子后一定会来看他,到时候一定会发现他留的东西。 他们便这样被玑帘带走了。 这玑帘来到了名兆古墓,正欲施法带走长生不灭象,便在此时公子怀的爹娘出现了。 玑帘与公子宸夫妇便在此地一番打斗,很快,玑帘渐渐占了下风,一个公子宸他便已然有些难以对付,更何况还加上了帮手。 三人轮番打斗中,公子宸一掌便击中玑帘的要害,玑帘受了伤,知晓自己逃不了,便抓住了公子怀以他性命做要挟,要他们放他走。 公子宸见状,自然是以儿子的性命为首要目的,但他师承承仙宗,术法不低,便盯着玑帘,只要他露出一个破绽来,他便有信心能抓住此妖。 倒不是他不在乎公子怀的命,而是要他真的相信一个妖,相信他会信守承诺,相信他离开后会安然无恙的放过公子怀,那还不如信他自己。 大概是老天爷真听到了他心中的渴望,玑帘转身时的一剎那,公子宸见时机成熟,手中长剑瞬间要飞入玑帘心口。 公子怀的母亲也十分机智,在那一眨眼的时间里,便出了手,极快的从他手中夺走了公子怀。 谁料想,这玑妖竟也不是吃素的,他一个闪身,躲过了长剑。 他虽大意失去了手中公子怀这个人质,可在那闪身的那一瞬间里,他将目标转移到不远处的公子復,花瓣在半空里飞速转动,乍一瞧,竟像是一把把闪着寒光的短刀。 他是花妖,这宛如利刀的花瓣上有他的妖毒,几乎在眨眼之间,那花瓣便插入了公子復的心口,很快,疼痛席捲而来,他感觉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往心口这里逃亡。 他看了眼公子宸,面色痛苦的坐在地上,十六岁,哪里经歷过这些事,他觉得自己快疼死了,仰头看着公子宸,喊道,「爹,我疼,飞白好疼……」 公子宸见到长子遭受此难,瞬间红了眼,不管不顾的手握长剑,要杀死这玑帘。 半空中只见两人你来我往,剑光在名兆古墓内不停的闪烁,公子宸想要杀死玑帘。 明明是那么那么久远的事,可对于公子怀来说,却像是在昨日一般,他几乎可以在脑海里,原原本本的还原那天的场景。 爹和花妖打得两败俱伤,娘坐在地上抱着大哥,公子怀惊讶于自己的记忆,竟然可以在脑海中无比清晰而准确的还原娘的脸。 她面容憔悴,眼睛垂黑垂黑,哭得梨花带雨,略显苍白的脸颊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血,血水和泪水相融,像是块晶莹剔透的血玉,血玉坠落在公子復的伤口上,像是沾在针尖上的一滴水,眨眼间落入土里,瞬间便已融没。 他一直觉得娘是不会老的,三十岁的人却还是像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样,她是个十足的美人,到了这般年纪还是一样的好看。 可是不知怎么的,在那一刻,他觉得,娘老了。 她一面施法救大哥,一面控制不住的落泪,因方才一番打斗,鬓边髮髻已经散乱,垂下来的髮丝里,他竟看见了几缕白髮。 他一直以为一个人的苍老,应该是慢慢的,在岁岁年年的日子里,久歷风尘,雨雪风霜,然后才一点,一点的慢慢老下去。 后来才知道,真正的苍老是很突然的,与年岁无关,不是鹤髮鸡皮,老态龙钟,而是因为一些事,因为一些人,从心底里,从灵魂处,突然就变老了。 而此刻,娘,是真的老了。 彼时的他在干什么,他没哭,他拿起了娘的剑,爹和玑帘满身是伤的躺在地上,两个人几乎是拼劲全力在打,爹是不想让他逃,玑帘是为了活命。 可眼下两人打得奄奄一息,爹出不了手,娘也全身心为救大哥,此刻只有他有机会杀了玑帘。 十岁的他,像半个大人似的,他走到玑帘身边,玑帘伤势极重,全身无力,避无可避,只听「呲」的一声,长剑已没入玑帘的胸口。 玑帘红了眼,软而无力的斥道:「我要你死!」 这一声斥,费了他全身的力气,只听见,「咚」的一声,玑帘半躺在墙边的身子,突然倒了下去。 可是他任然不想放过这些人,他颤颤巍巍的抬起手,两指头放置嘴边,闭着眼,低声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似乎是在念诀。 公子怀忽然觉察到身体里涌入了一股热气,全身的血液好似都被烫过了一番,但很快,血液里涌进来了一股不知名的力量。 这力量仿佛在撕扯着他的四肢,只见鲜血缓缓从玑帘的喉咙涌出,血液在半空渐渐齐聚成了一个大血球。 在公子怀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那血球似乎冲破了公子怀的身体,在一瞬间与他身体的每一处血液融合,然后交相流动。 第24页 公子怀看见玑帘哈哈大笑,他满身是伤,笑声很大,身子都跟着抖动,方才还一直血流不止的胸口,如今瞧着,竟像是干涸了一般。 玑帘仍旧大笑,「中了我的血咒,往后的日子看你该怎么办,哈哈哈……」 接着又看向公子宸,神情有一种疯魔的模样,道,「我没输我没输,我一个人,换你们几条人命,是你们输了,哈哈哈……」 正笑着笑着,身体迅速枯萎,眨眼之间,竟成了具干尸。 午亥七年的十月初七,夜,丑时二刻,他失去了爹,也失去了哥哥。 娘带着他出了名兆古墓,夜里安静,他也安静,娘更安静了,她背着爹,在黄土平原里一步一步的走。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落在光裸裸的黄土平原里,像一只失去蹄子的老狼,缓慢的行走在天地间,孤寂又落寞。 娘的神情恍惚,鬓髮乱糟糟的,不说话,也不哭了,大约是因为眼泪已经哭干了。 到了公子府,府外的小厮传了信,他才知道八十多岁的祖父原来可以跑得那么快,他穿着里衣,外头单披了件薄衫,颤颤巍巍的,不顾众人的搀扶,迈着沉重的脚步跑来。 看见地上的公子宸和公子復,心中悲痛万分,抱着公子宸大哭,身侧的小厮担心他哭坏了身子,端着碗蚕豆过来,低声说,「老太爷,吃点蚕豆吧。」 他祖父性情古怪,大悲大喜大怒之时,必得吃蚕豆,此时却毫无动作,只抚着胸口悲切不能自已。 小厮连忙捡了几颗蚕豆,塞到他嘴里,他祖父这么一咬,竟把牙磕掉了,原来祖父也老了,老得已经不能再吃蚕豆了。 公子怀记得那么多事情,可唯独忘记了那天他是怎么回的屋子,前院灯火通明,所有人都跟着祖父哭,天还没亮,还是沉黑的夜色,他回到房里,关好了门。 月光从雕窗内泄了进来,他坐在床边,看见脚下的桂影,在月色里长得极好,他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呵」的一声,哭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21章 疼吗 二十一 花妖玑帘的血咒,让他成了三天界里闻名遐迩的凝香公子,也让他成了一个,在每年生辰之日,嗜血的怪物。 十岁以后,他便再没过过生辰,每年逢到这一日,他便在房里呆着,一直忍到天亮,这一夜才算是稳当的过去了。 窗外流云浮动,遮住了半边月亮,地上枝影消散,十年前的这桩事,也随着枯梅的影子,一同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公子怀仍旧倚在墙边,说出这桩事好似废了他好大一番的心力,颇有些疲惫的,半躺半坐的倚在墙角里。 他说完了话,良久,苏见深也没开口,公子怀看着他胳膊上的伤,嘴角带讽,「连你也觉得可笑,是不是?」 苏见深很难找到什么词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惊讶?意外?或许除了从没想过公子怀还有这样一段过去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心疼。 以前师父总说他没福气,他自个也觉得他没福气,一生下来爹娘就死完了。 可他现在觉得,公子怀比他还没福气。 有些东西,倘若从来没有拥有过,便不会知道失去是个什么滋味。 对于苏见深而言,与亲生爹娘之间的情谊,实在太过陌生,它就像是茶楼里说书先生口中一段精彩的评书,就像是挂在宗祠里的那副惹人夺目的丹青,他们被封在了书里,封在了丹青里,被刻在了一个他未曾参与过的过去。 他们活在了师父的口中,苏家的族谱里,还有苏见深的梦中。 在他的人生里,爹和娘始终不够清晰,但却无法否定,他们在苏见深的心里永远都保留一个位置,在提及时终究是忍不住让心颤一颤。 可若说难过,那也不大难过,若说是痛苦,便更谈不上了。 因为不够清晰,也不曾拥有。 可公子怀不一样,他拥有过,他知道被爹抱着是什么样的滋味,被娘宠着又是什么样的滋味,这些父母之情,在眼前骤然失去,从今往后也断不会再拥有,心里头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苏见深有好多话想问他,想问他当时难不难过?想问他怎么敢一个人对付那花妖?还想问他那天睡觉时脑子里想得是什么? 他抬起头,看见了悬在夜空里的那轮明月,又大又圆,像是八月十五的月亮,八月十五是团圆的日子,可是他和他都一样,这辈子,再也团不了圆了。 他所有话,所有的问题,临到了嘴边,却又都不问了,通通只化作了一句:「今日,是你的生辰吧。」 公子怀怔了一瞬,他没想到苏见深听完这桩事,一开口便是问这个,他本以为他总该会对当年的事有几分好奇的。 可乍然听他问起这个,有几分意料之外,便低声应了一声「嗯。」 苏见深坐在地上,两脚弓着,手里拿着那半截撕下来的衣料,本意是想包扎手腕,可临到了这时,也没什么包扎的心思了,便就这么搭在腿上,笑了笑说,「早知道,便早些回去了,也好叫你过回生辰。」 公子怀淡淡道,「我早已不过生辰了。」 「因为这个?」苏见深看了眼公子怀,暗指嗜血一事。 公子怀抬眉看他,「嗯。」 他似乎并不想多提,也或者是无话可说,只轻描淡写的「嗯」了一声后,转眼看向了窗外。 第25页 苏见深知道,这桩事永远的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结,纵使公子怀是那样平淡的说出这桩事,可他知道,公子怀掩埋在内心深处,有一次层无法平静的波澜。 在每每回忆此事时,便一遍遍的拍打着心岸,让他明白,有些事只是适合埋藏,不能说,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苏见深往他那挪了挪,靠的极近,笑说,「我给你算算命吧?」 公子怀没动,只是平淡的看着他,反问道,「你会算命?」 苏见深知道他是不相信他,连忙道,「怎么不会,你当我这么多年白学了,简单的看手相我还是会点的。」 他说罢,又接着一笑说,「怎么样?要不让我给你算算?」 苏见深其实真的不会,公子怀也不知是真信还是假信,总之便在苏见深强烈的注目之下,伸出了手。 公子怀的手很大,修长而白皙,在月色里看着非常的柔和,倒真有些像一双读书人的手一般,可是他知道,这手骨之间暗暗藏着一股力。 苏见深细细磨锉他手心里的各路纹路,神色波动,声音中暗藏心思,越说到最后声音便渐渐低了:「纹路清晰但略有波折,你的命中多舛,乃是因为命里缺了一个人。」 公子怀似乎是知道他在乱说,也不拆穿,心里有几分好笑,面上只扬眉问了句,「缺了什么人?」 苏见深缓缓道:「缺了一个能让你逢凶化吉,化险为夷的人。」 公子怀这才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眼尾处借来了窗外落花里的一抹红,有几分明媚夺目,道,「那不知,我要怎么才能找到这个人呢?」 苏见深双手捏着他的手心,他的手心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软和,相反又冷又硬,手背上隐隐约约能看到青筋的轨迹,指骨间那份力量,似乎和这青筋一同掩藏在了手里。 苏见深抬眼看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公子怀这才忍不住,到底是笑了一声,但他的笑意永远不够放肆,浅淡淡的,也不知是被拘着还是因为他性子本身如此。 苏见深见他这一笑,心里头似乎放下了一口气似的,也跟着笑,「怎么样,心里头好受多了吧?」 公子怀笑罢,道,「多谢你。」 苏见深双手仍在捏着公子怀的手,也不知是说得起兴忘了松开,还是因为身体里有一股隐隐牵着他的力量,这力量牵引着他,让他克制不住。 公子怀的手比他大些,苏见深虽然这么握着他,乍然一瞧,竟有些像是被他牵在手心里似的。 苏见深笑了笑,「二公子诚心待我,我自然也诚心待二公子。」 撕裂的长布丢落在苏见深的脚下,随着夜风轻飘飘的打了个旋儿,又吹到了公子怀的脚下,他瞥见苏见深满是笑意的脸,又接而瞥见了胳膊上的伤,他低声问,「疼吗?」 苏见深怔了一瞬,有些分不清这话里到底有没有几分心疼或者关切,公子怀的脸仍然是淡淡的,可是这话从风里弯弯绕绕,再到他耳朵里,竟有些变了味了。 他下意识要开口,说,不疼。 可是临到了嘴边,看到公子怀盯着自己胳膊瞧,他竟忽然改了口,低声道,「疼。」 他捂着手肘,面色痛苦,时不时发出几声抽气声,眼珠子黑熘熘的转,头虽低着,可余光却忍不住看公子怀。 公子怀这么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捡起了地上的长布,伸出手道,「手给我。」 苏见深便乖乖的把手放在公子怀的手心里,月光下的公子怀面色柔和,他将长布轻轻包在苏见深的伤口上,一圈一圈的包扎好,转眼看了眼苏见深,问道,「怎么了?」 苏见深怔了一瞬,连忙收着胳膊,回说,「其实我与你说笑的,一点也不疼。」 他抬眼又看公子怀,大约是怕他不信,又说道:「真的,我刚才不过与你玩笑,这么点小伤,一点也不疼的。」 公子怀替他包着伤口,笑说道,「倘若真留下什么伤痕,公子府偌大的地方,多一双筷子倒也是无妨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章 揭露 二十二 公子怀起了身,擦了一下嘴角黏煳煳的血迹,他擦的不够仔细,指腹这么轻轻一划拉,嘴角的血迹便沿着指腹擦行的轨迹,往下滑出了一道微末的血痕。 身着的喜服比他的血痕还要红,在月色下,和苏见深这么并肩立着,倒还真有几分要拜堂的架势来了。 苏见深微微歪头,瞥见了脚下月光拉长的影子,他和公子怀的影子,几乎密无可分的贴在了一处。 他抬手,将手扬得高高的,一直扬到了比公子怀还要高半个头的地方,然后冲着影子,挥了挥手。 地上的影子,便也十分配合的,在公子怀的头顶,跟着也挥了挥手。 苏见深见状,弯唇,笑了笑。 他的稚子天性,总是时不时的出现一次,说不清到底是何时,只是心性作祟,连他自己也忍不住。 在这天下间,有那么一种人,他们被逼的不得不佯装冷静,佯装强大,但内心深处仍然会保持着一颗,柔软而又坚硬的本心。 总有一天,会有人踏破高砌的城池,温柔而又耐心的让这层佯装土崩瓦解。 这是苏见深心中,最本质最真实的自己。 一个人大放异彩惹人夺目之时,绝不是他功成名就仰或是洞房花烛之时,而是放肆的活着,想笑便笑,想哭便哭,这天下,再没有一桩事,能够比这一桩更让人羡艷的了。 第26页 窗外夜色茫茫,因为他的血咒发作,耽搁了这一会儿,如今公子怀也调好了身体。 苏见深一面将地上的剑递给公子怀,一面问道,「回到池子里,难道那地方……」 公子怀接过了话头,「是他的老巢。」 他接过剑,往外走,窗外月色沉沉,安静的夜幕下,张宅里的一切,如今再瞧,竟觉得处处都充满了诡异阴森。 苏见深缓缓道,「我想,他肯定不会走,或许正在某处等着我们出现,方才寻你时,我一直在想一桩事,既然他早就知道我们是为了长生不灭像而来,为什么不早在一开始便下手,而是等到现在?」 公子怀冷不丁的忽然道,「为了下蛊。」 苏见深微疑道,「下蛊?」 一瞬间,他脑子里想到了张黛,那天晚上,她泡在浴桶里,那副空洞无神,面色苍白的模样。 苏见深恍惚明白过来,「可是你那日说的困生长恨蛊,他是想对你我下蛊,然后让我们做他的傀儡?」 公子怀略点了点头,接着道,「困生长恨蛊与寻常蛊虫不一样,寻常的蛊虫只要活着,便可下蛊,但困生长恨蛊需得长到幼虫时才可下蛊,这也是为何,蛇妖从一开始不曾下蛊,而是方到今日才出手。」 苏见深道,「难怪张老爷会那么轻易的答应了婚事,连你要换亲的事,他也没多问,因为在他的眼里,恐怕你和我早就是他的盘中餐了,是你还是我,对于他而言,并无分别。」 公子怀穿过院门,一面审视四周,一面接着道,「这也恐怕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害人了,我想,那个张家大公子和我们一样,早已清楚了蛇妖的目的,他恐怕是担心,总有一天自己也将会成为下一个张黛,所以他才故意送信来,想引你我一步步发现张老爷的真面目,那天初次见到张小姐的怪异之举,恐怕也是出自他之手。」 所有的一切,苏见深知道的,不知道的,也都通通从公子怀的口中了解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听得认真,好一会儿才说,「所以,你早就知道这一切了,是不是?」 「倒也没多早。」 公子怀并未看他,缓缓道,「你提亲的前一日,我曾在张老爷的床里,发现了一块鳞片,一开始我并没有想明白,这块鳞片到底是作何用处,又为何会出现在张老爷的床里,直到那天我在院中发现了那块蛇皮,我忽然想到,那日他鬼鬼祟祟的去了河边,加之这一切诡异之举,我便猜测,这张老爷恐怕并非常人。」 苏见深越听心里越不好受,「所以你早知此次成亲恐怕张老爷会对我下毒手,所以你才提出要与我换亲?」 他越说越觉得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说,他神色复杂,也不等公子怀开口,便又接着道,「你为何不早把这一切告诉我,你让我去救张黛,自己一人独自对付那蛇妖,今夜又是你的生辰之夜,你血咒復发,你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逞能,倘若今日你失手了?倘若那蛇妖妖力无边?倘若这一切又并非如你所想?倘若,倘若你死了……」 苏见深说不清楚,在这短短一会儿,静听公子怀解释时,他的心中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情绪,那实在太过复杂了。 他觉得胸口处似乎有一样东西要迸发而出,他忍不住想,这个人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瞒着他一个人? 可不管公子怀怎么想,他这样做,终归是希望苏见深能平安,这一份心意,苏见深自然体会到。 苏见深方才那么一大番话,其实并非是在怨他,更不是在指责,他是如此的想压抑住内心的情绪,是如此的希望自己能够轻描淡写的,只是问他一句,「你为何不早把这一切告诉我?」 就这么一句,便罢了。 可是很显然,他并没有做到, 苏见深悲哀的发现,有些话是长了脚的,纵使心里十分万分的希望它能好好呆着,可一旦掉以轻心,它便毫不客气的从喉咙里跑出来。 公子怀怔了一瞬,他听见了苏见深那一番话里暗藏的关切与好意,也自然明白,苏见深方才一番连环询问是因为什么。 他还该解释什么呢,告诉苏见深,他并非是在逞能,他想的那些他也早已想过。 「总是要有人挡在前面的,不如是我。」 是了,他忘了,公子怀一向对他如此。 公子怀见到他还在沉思,轻轻挥过面前半人高的草,低声道,「好了别再想了,有什么话出去了再说,这蛇妖恐怕正藏在附近,小心些。」 公子怀一面说,一面小心的看着周身,他满脸防备,手放在梨花剑柄上,就等着稍有些风吹草动,也好及时动手。 夜色中,四周静谧,一股十分阴森诡异的妖风颳过,盛草摇曳,飒飒作响,耳边流水潺潺。 这个妖到现在都没出手,要么是害怕他们,要么就是在等,或许是想等个出其不意,毕竟让苏见深和公子怀相信,临到了这时,他才跑了,委实不大可能。 毕竟苏见深和公子怀,是上好的傀儡料子,蛇妖蛰伏了这么久,如今眼看着他和苏见深已然要成了盘中餐,又怎么会轻易便放弃。 他们不走,恐怕蛇妖也不会走,更何况他们与他已然结下了梁子。 河面随着微风泛起了涟漪,波纹荡漾,一圈又一圈的在河面迟迟不肯离去,平静的河面之下,隐约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浮动。 第27页 脚下泥土湿滑,苏见深走的快了些,差点摔了一跤,但他上回来过这,来时便已然有了防备,如今脚下又差点打滑,连忙握住公子怀的手。 公子怀低头看了他一眼,提了句嘴,「小心点。」 话音刚落,忽然听见强烈的水花四溅之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破水而出,而此时苏见深和公子怀连忙做好防备,他们十分清楚,是谁来了。 公子怀正要拔剑,忽然瞥见苏见深的身后,一个巨大的蛇尾甩了过来,公子怀赶忙拉住苏见深一个闪身,躲过到了一边。 但紧接着,蛇妖的尾巴又甩了过来,那尾巴有半个人身那么粗,约莫有几百来斤重,若是寻常人受了这一拍,恐怕浑身的骨头都得碎上一番。 苏见深见状连忙默念起术诀来,他也不会别的,唯一的法器,便是手腕间,那枚杀人不眨眼的玲珑雨花针,它在夜色中发出红色的微光,术诀操纵其行,银针脱离手腕,一瞬间穿越百草中的间隙,一直找到尾巴还没得及收回的蛇妖处。 又在眨眼睛刺入长蟒之中,只听见那长蟒叫了一声,玲珑雨花针穿过蛇妖腹中,试图刺破蛇胆,但远处,只听见几声嘈杂之声,苏见深的玲珑雨花针便「咻」的一声,又飞了苏见深的手中。 公子怀问道,「怎么样?」 苏见深看了眼手中的只有零星血迹的针头,摇了摇头。 玲珑雨花针与旁的什么针自然不能相提并论,这针是贤一亲自为苏见深挑选的法器,颇有灵气,它刺入了蛇妖的蛇身之后,还没来的得动手,便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排出了体内。 那蛇妖到底是有些道行的,不如外面那零星小妖,那般的好欺负。 既然连苏见深的玲珑雨花针都没有办法,公子怀索性拔剑,一个跃身,便往方才蛇妖消失的地方去了。 苏见深忽然瞥见了水中异动,忍不住,心里的话长了脚,从口中逃出,他大喊,「玉儒,小心!」 苏见深是情急是关切,连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还来不及深思,这一声「玉儒」便已脱口而出。 他原来,是一直知道公子怀的表字的,只是因着身份,不曾这样叫过他。 表字是为亲近,只有亲朋好友可唤,那日初见时他就想,这名字用在公子怀身上真是贴切的很,玉一样的人,虽清冷,却不失几分儒雅。 他舌尖一伸一缩,「玉儒」二字,便无声的念了出来。 公子怀闻得这一声唿喊,身形怔了一瞬,只这一瞬,便仍旧毫不犹豫的接着过去了。 只见半空中那巨型蟒蛇缓缓从水面浮出,盘曲着柔软的蛇身,微白的蛇鳞在月色下闪烁着银色的光,黄眼黑瞳,那瞳孔细得像把利针,圈在眼眶中,目光眈眈,凶光煞煞,乍然一瞧,竟有几分骇人可怖。 它眼瞧着苏见深和公子怀,吐着信子,然后勐然,向他二人俯冲过来,张开血盆大口,獠牙像把淬上毒药的利剑,又细又长,人肉血骨只需轻轻刺入,便可在顷刻间碎身糜躯。 他神色兇狠,恶狠狠道,「今日便是你们的死期!」 公子怀见状,默念术诀,他面色冷厉,睁开眼,长臂决绝挥了过去,只见七弦镯在那挥动的一瞬间,从腕间飞跃,银环极速摆动,叮叮噹噹的在半空中相撞。 只见扣在镯子上的七枚银环越变越大,银光闪烁,竟在一瞬间,圈上了蛇身。 而这蛇妖也在这眨眼间,又幻化成了人形,他怎么也没想到,公子怀手腕上这小小的镯子,竟然有这样的法力。 他小瞧了这帮人,乍然被这些银环扣着,竟有些动弹不得了。 蛇妖一面扭动着身子,一面道,「你以为拿出一个法宝,便可困住我吗?哈哈哈,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蛇妖试图施出妖法逃出,可不管怎么施法,都无法逃出这套牢笼。 那银环上似乎有一层术法,真正厉害的并非银环,而是那封在银环里的术法。 公子怀看着他道,「不必多费心机了,这镯子并非凡物,以你的法术,再练上个三四十年恐怕还有的机会。」 蛇妖自然不会信他,便不管不顾的依旧施法,可是良久,他才发现,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说的好像是真的。 蛇妖废了好一会儿劲,兇狠狠道,「你这到底是什么宝物?」 公子怀缓慢道,「我为何要告诉你,说与你听,你也未必会知道,不必浪费你我时间。」 说罢他又微微一笑,接着道,「不过,我可以放了你。」 「放了我?」蛇妖自然明白,这天下不会有白吃的饭,也不会有费劲心思抓了他又放了他的人,他面色狐疑,神色满是猜忌,「你想要什么?」 公子怀道,「带我们去找长生不灭象。」 闻言那蛇妖哈哈一笑,道,「长生不灭象?恐怕你们这一辈子都别想找到。」 苏见深情急问道:「你这话是何意?」 那蛇妖又哈哈一笑,说,「难道你以为长生不灭象会在这,蠢货!」 苏见深懒得听他再废话,拔剑放在他的脖颈处,道,「你若是知道便说知道,若是不知道便说不知道,我们留下你,可不是听你废话的。」 蛇妖不为所动,面露诡光道,「我劝你们,趁早放了我,或许我高兴,会让你们平安离开这。」 苏见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28页 蛇妖哈哈一笑,「你以为这里真是什么择叶村?你以为出了这宅子你还能找到回去的路?没有了我,你们这一辈子便只能困死在这里,哈哈哈哈哈哈。」 苏见深心道,难怪他一直不曾求饶,原来是自知有把柄在手。 可又一想,这蛇妖古怪,难保不是在乍他,可虽这样想,但心里对他的话已然有了几分猜忌。 他侧头看向公子怀,眼中的意思公子怀自然是瞧明白了。 蛇妖如今落到了他们手中,却这样不将生死看在眼里,而这张宅一切处处诡异,恐怕他所言也非虚。 忽然,有人从树上跳了下来,银白的月光映照在寒剑之上,公子怀只觉得眼前有一道白光一闪,还来不及看此人是谁,只听见蛇妖一声哀嚎。 第23章 长留 二十三 剎那间,蛇妖化为一缕青烟,撕下无尽深深夜之后,竟是朗朗干坤天。 苏见深周身人声鼎沸,眨眼间,竟忽然处在了一个陌生的街巷之地。 周遭熙来攘往,喧嚣声不绝,叫卖声此起彼伏。 苏见深正愣神之际,忽听见耳边传来话外之音,空悠悠的从半空中传来,「天下幽幽,莫如阴司,生死难求,得其所求。要想找到东西,需去寰君明楼,找江淮左。」 语罢,一缕黑烟消失在了湛蓝的天际里。 苏见深仰头望着黑烟消失的轨迹道,「是张安,那方才杀了蛇妖的人应该也是他。」 公子怀看了眼四周道,「或许一开始便没有什么择叶村。」 这一切恐怕都是张老爷和客栈那些人弄的鬼,目的便是为了阻止他们寻找长生不灭像。 苏见深想起方才蛇妖那得意模样,扬言他们几人没了他,便不能离开那个什么劳什子择叶村。 蛇妖之所以这么毫不畏惧,大约是因为,他知道这谜底便是他自己,他以为除了他,没别的人知道。 可惜算盘珠子打错了,这张安为了逃开他,早把一切的摸索清楚,才会在最后来了一个出其不意。 苏见深又抬头,道,「这个张少爷定然知道一些事,倘若有他,我们还能少兜几个圈子,天下幽幽,莫如阴司,生死难求,得其所求……」 苏见深侧头看向公子怀,「他说的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说罢,又默默念道,「江淮左……寰君明楼……我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公子怀望着张安消失的方向,不置一词。 不远处正是酒馆,苏见深笑说:「有一个地方,定然有人知道。」 正是晌午,酒馆内宾客如云,喧嚣不断,来往客人极多,苏见深好不容易才找了个空地方落了坐,「这酒馆生意倒是不错。」 公子怀将剑轻放在四脚桌上,神色平淡道,「古今多少事,皆从此处来,这里鱼龙混杂,的确是个好地方」 苏见深一面倒茶,一面抬眼看他,「二公子说的自然极是。」 公子怀闻言低声笑了笑道,「你怎么不叫我玉儒了?」 苏见深喝茶的手一顿,转瞬间便故作无事的放下手,笑了笑,道,「我之前那是情急,倒是没多想。」 他话音刚落,又接着笑道,「不过,既然你我都已是好友,也没必要如此生分,唔……」 苏见深扬起的嘴角渐渐收敛,目光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只是他装得像,他装得坦荡荡,道,「往后我便唤你玉儒吧,如何?」 他说此话时并未看公子怀,只这么提着青瓷茶壶,装似毫不在意似的,默默的替公子怀倒茶。 公子怀轻声一笑:「一个字罢了,你若想叫便叫就是了。」 苏见深闻言抬头,咧嘴一笑,一口的大白牙,比手里的青瓷茶壶上的白釉还白,他将手里的茶递给公子怀道,「那自然自然很好。」 公子怀笑了笑,不置一词,他接过了茶,喝了一口,想起了什么,忽然抬头道,「对了,还不知你的小字呢?我听你师弟叫你……来福?」 苏见深闻言,解释道,「那是师父起得小字,在那之前,我本就有小字的,是我爹给我取得,叫……」 他话音一顿,他想起来了,这小字他从未对旁人说起过,这么多年了,有人叫他「苏先生」,有人叫他「来福」,还有人叫他「聪明仙君」…… 太多了,这么多年,只是从没人叫过这个小字。 倘若不是公子怀问起,怕是连他自己都忘了。 公子怀看他不说话,似乎是在出神,便轻声问,「叫什么?」 苏见深扯了一抹笑,看向公子怀道,「叫长留。」 「长留,长留……」公子怀默默念了念,而后笑了笑,道,「是个好字。」 倘若不是突遭那样的变故,这字自然是个好字的,承了爹娘的期盼,心意,希望他能够长长久久的留在这世间。 可是,长留长留,最终是不能长留了。 苏见深仰头饮尽了茶,茶水顺着细白的脖子滴落在衣襟上,他这么豪气的姿态,倒让人觉得他不是在饮茶,而是在饮酒,只可惜,苏见深天生喝不了酒的。 师父常对他说,「人生几何,生离死别,花开花败,终不过是光年流转,相遇相逢,只需『尽兴』二字便好。」 他不愿再想那些事,此刻便只想依着师父的意思,尽兴便好。 第29页 他喝罢,看着公子怀,道,「自然了,我爹为我取得名字,自然是很好的,往后,你便唤我长留吧。」 公子怀顺着他的意思,轻声笑念道,「长留。」 苏见深听他这样叫他的小字,字里行间里透露着一份不易言喻的亲近之意,忍不住笑了笑。 苏见深样貌虽不比公子怀,却也别有一番灵动。 公子怀怔了一瞬,便低头,抿了口茶。 正说着,忽听到邻座有人道,「巧了,我今日逢上那刘乞儿,你猜怎么着,如今竟是穿金戴银了,好不气派,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去年我见着他时,饿的都快瞧不见人样了,我是好心,给了他一个大馒头,如今他再见着我,都不带正眼瞧的,这年头,好人哪里有什么好报啊。」 那说话的是个斯文公子,话语间流露出一股子眼红意味。 闻言便有个男人回道,「这你便不知道了吧?上个月他在垦河下救了位落水的姑娘,啧啧,那姑娘我远远瞧过,真有几分姿色,只可惜是个死心眼的,偏要报他的恩,将命抵给了寰君明楼的人,只为还他这一世的恩情。」 那斯文公子诧异道,「竟还有这样的事?」 「真,比珍珠还真,我哪能说假,不过话说回来,那姑娘,倒是真好看啊……」 那男人目光迷离,想是正在想那位姑娘的容颜,大约是真好看,神色中有几分痴怔。 好一会儿,他神色羡慕,手中的筷子跟着话音颇有调子的轻点在桌案边,他又接着嘆道,「那刘乞儿是真真的走了运,祖上也不知积了多少德,竟有人肯拿命换他此生大富大贵,衣食无忧,改日我也去拿垦河边转转,兴许也能救位姑娘。」 斯文公子哈哈一笑,戏嚯道,「只怕到时候还没等人家报恩,你便先与她共赴红帐了……」 闻言,周身的几个围着的男人哄闹大笑。 苏见深听到此言,便知这几个人自然是知道寰君明楼的,也不顾别的,索性开口问道,「方才听几位公子说什么寰君明楼,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竟可在朝夕之间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斯文公子抬眼,神色中略有轻蔑,道,「你是打哪来的,竟不知寰君明楼?」 苏见深满不在意的笑道,「我兄弟二人是来此寻亲的,并非本地人。」 那斯文公子这才瞥见公子怀,见他一身贵气,且样貌非凡,目光里难免俗气的惊艷一瞬,又闻得他身上一股子香气,想来定然是个富贵人家,这才笑说,「原来是外地人,不知寻哪家亲,我或许能帮上忙。」 斯文公子身侧的男子倒是没他这样圆滑,十分坦诚的冲着公子怀道,「公子这是什么衣裳,怎的这样香。」 苏见深笑了笑,并未回他们二人的话,復问道,「不知寰君明楼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那男人倒是和气些,好言道,「你们若也是为了富贵,我劝你们还是早些回去的好,那地方是只和死人做买卖的。」 「只和死人做买卖?」苏见深略疑。 有人插了句嘴道,「那是个成梦成仙的地儿,要什么便能得什么,只可惜这代价,乃是一条人命。」 用人命去换一个心愿,何其贪婪,可纵使如此,这么多年里,也有不计其数的人愿意前往。 人性的贪念远比死亡更加强烈,性命于这些人而言不过是转瞬尔,一时的欢乐远比一世的贫哀好得多的多。 死,也不过是一瞬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24章 种蛊 二十四 千夜界,城外,乱葬岗。 此刻还是朗朗明日,据酒馆里的人所说,要去寰君明楼,得先来到这。 苏见深对张安的话,有五分信五分疑,但这寰君明楼如此古怪,想来其中或许真有些联繫。 苏见深和公子怀到此的时候,乱葬岗外已经等着三四个人了。 黄土半山坡下,正是尸骨腐肉。 蝇虫横飞,蛆鸟觅食,人命成了它嘴里的一块肉,吸进肚里的一口血,是如此的卑劣,晒在日头里,腐尸经历日头的这一番搅和,变了味,瀰漫在茫茫的山野中。 远处的人大约是受不了,老远苏见深便听见不少人发牢骚。 「人怎么还不来,臭死人了。」 「咳咳,去哪不好,偏得在这等着。」 「就是,作践人呢不是。」 苏见深低声道,「这什么寰君明楼,恐怕又是跟妖有关。」 公子怀望了眼脚下的腐尸,道,「拿人命换,利用的便是这人心的贪慾,天底下,又有多少人能克制心中所欲呢。」 苏见深笑了笑,略点头道,「你说的极是,人乃凡俗,自然没有仙人的佛心,无欲无求这样的境界,乃是少数。」 他话音一顿,看向公子怀,摘了片横在他脸侧的青叶子,捏着叶根,一面慢条斯理的摩挲着脸侧,一面看着公子怀,缓缓道,「倘若是你,你想换什么?」 换什么呢? 公子怀神色复杂,他拔开剑鞘,只露出半个剑面来,另半截仍旧藏在剑鞘里,日头直洒在剑面上,闪烁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他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失明,苏见深见公子怀也不说话,便又问了句,「你想什么呢,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公子怀收起剑,看向苏见深道:「我没有。」 第30页 苏见深惊诧了一瞬,道,「你难道无欲无求?」 公子怀转眼看他,不答反问,「你呢,你想换什么?」 苏见深略作思索,道,「他们既然叫这些人吹嘘的这样厉害,你说他们,能让死人復生吗?」 公子怀怔了一瞬,「死人復生?这便是你想换的?」 苏见深笑了一声,也没多解释,略点头,道,「嗯。」 公子怀见他似乎不想多说,便也没问他,正说着,忽然听见周身有些喧闹,他抬眼一看,远处正有几个身着绿衣的男子,样貌有几分清秀,一副文人做派,举手投足间皆有礼数,笑道,「多谢几位对寰君明楼的捧场,如此,便请吧。」 只见他身后有一辆极宽敞的马车,穿过了乱葬岗,穿过老树林,行了好一会儿,方才到了。 眼前的寰君明楼如同碧玉画屏,处在山崖之上,与周遭一切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有人低声道,「弄的如此神秘,我还以为这地方在天上呢。」 先前领路的男子早已在门前等候,那精巧细緻的大门方推开,里头便有七八个美貌的女子持扇等着,眼看着他们下了马,便上前接应,领头的是个黄杉女子,她低眉一笑,道,「恭迎诸位多时,请几位随我来吧。」 甫一进去,映入眼帘的乃是四角的汉白玉柱子,玉柱上盘旋着长龙,龙尾极长,抬眼看去一直延伸到了柱顶,头顶的瓦片在火光的映照下恍若琉璃,在碧玉般的殿内,闪烁着金光。 苏见深身侧几人无不发出惊嘆之声,心道这一趟并不白来。 眼下殿内空无一人,那领路的姑娘忽然抚身道,「大人,人到了。」 只见放置在桌案边的一本厚册子,突然翻动了起来,眨眼间竟幻化成了一个男人。 那男子身形细瘦,笑道,「诸位舟车劳顿,想必累了,便请先坐吧。」 他轻挥了挥手,只见殿内放置的椅子瞬时间,移到了苏见深几人身侧。 有个面容猥琐男子,谄媚笑道,「想必您一定就是楼主江淮左吧,早年便已听说过江楼主气度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另一男子反驳道,「非也,我听说江楼主已多年不曾管事,我猜,这位一定是楼主的左右手之一,纵里千横大人。」 那男子哈哈一笑,道,「楼主身份贵重,诸位若想见楼主,今日怕是没什么机会了,不过诸位既然来到寰君明楼,我想,便只是为了一件事,乃是为了成心中所愿,旁的什么,便也不重要了,是不是?」 那猥琐男子一笑道,「自然,自然是了。」 纵里千横也不多话,道,「诸位心中有何愿,便只管说出来,寰君明楼可一一为诸位实现。」 来此的人接是些凡夫俗子,要的不过就是富贵一生,位极人臣等功名利禄之事,眼看着要问到苏见深,苏见深下意识的看向了公子怀。 依照他和公子怀的计划,便是先打入寰君明楼,才好接着查下去。 可他和公子怀,没来得及说好,到底是谁先假意入这寰君明楼。 「这位公子,有何心愿?」 苏见深正出神,忽听见纵里千横问道。 苏见深的心愿极少,他虽然自小在坐忘宗长大,修道修炼,其实心里头压根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念头。 他想来想去,还是依着先前想的那般,问,「听闻寰君明楼神通广大,不知是否懂得起死回生之术。」 纵里千横闻言倒是怔了一瞬,而后道,「起死回生?公子心中所愿乃是为了叫死人復生?」 苏见深点头,道,「是,不知寰君明楼是否有这样的本事?」 纵里千横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那猥琐男子谄媚笑道,「天下幽幽,莫如阴司,生死难求,得其所求,寰君明楼能主宰生死,你这心愿,怎能难到纵里千横大人……」 他一面说,一面冲着纵里千横谄媚的笑。 纵里千横问道,「你要谁復生?」 苏见深回道,「我娘。」 纵里千横闻言笑了一声,道,「这天下,没有寰君明楼办不到的事,你要求的,我可以答应你。」 他说罢,又接着沖众人道,「不过,我想诸位一定清楚,寰君明楼的规矩,这天下原就没有白拿的东西。」 他一面说,神色一面沖先前那些姑娘示意,只见姑娘们缓缓端着一个又一个圆壶过来。 一个个圆壶打开,里头放着的,竟是一只只小虫。 纵里千横道,「此乃生死蛊,种下此蛊后,生死半点不由天,而是由我寰君明楼,我不要你们的命,只要你们忠心为我寰君明楼办事,今日种下此蛊后,可叫你们先行回去,七日之后,城外乱葬岗,自然有人接应你们,诸位所求的心愿我给的了也收的回,倘若有人敢欺骗我寰君明楼,这代价,我想诸位一定是受不起的。」 纵里千横这番话乃是警告,先前坊间便有人传过,说有人图谋不轨,得了东西后,便骗了寰君明楼的人,几日后便逃了,后来全家上下在一夜之间全部身首异处。 这桩事传遍了街巷,整个千夜界的人都知道,有人听纵里千横语气颇狠,心中一时有些慌乱,问道,「千横大人,这蛊虫若种下去,这人身子可……可还受得住?」 纵里千横道,「只要你们忠心于我寰君明楼,此蛊虫种下后与平日无异,但倘若是另有鬼心,这,我可不敢保证了。」 第31页 在座众人知道寰君明楼的本事,先前虽有几个胆大的,现下也不敢出声了。 只见黄杉姑娘拿着一枚银针,刺破了求愿人手腕,而后将圆壶倾倒,蛊虫闻着血味,缓慢的爬上手腕,然后顺着那刺破的一个小口子,瞬间钻入,一团黑影在暗黄的手腕里窜动,然后,消失无影。 在场几人见此状,似乎是心有余悸,有人想打退堂鼓,可到底是贪心,心里想,不过是种蛊,总归是死不了的。 苏见深见此状,看向公子怀,他神色中有话,道,这该怎么办?难道真要依了他们的意思,种蛊?这蛊虫肯定有问题,难道真要为了长生不灭象将自个的命搭进去吗? 他这一番话,公子怀自然是没听见,不过大致意思,从他的眼神中已经明白过来了。 公子怀轻轻安抚他,然后摇了摇头。 苏见深有些看不懂他的意思,种蛊的姑娘轻声道,「公子,该伸手了。」 苏见深正犹豫着,忽听见公子怀道,「我来吧。」 苏见深抬头,目光微诧。 纵里千横忽然道,「你难道要替他种蛊?」 公子怀一面说,一面挽起衣袖,「是我还是他,对于寰君明楼并无分别,难道不是吗?寰君明楼要的,不过是一个忠心办事之人,对吗?」 纵里千横大笑,「不错,公子看得明白,只是天下人皆自私自利,像你这般的人,我平生所见极少。」 那种蛊姑娘闻言并不多话,见有人肯种蛊,便捏针要刺,谁知面前忽然伸出了一双手来。 竟是苏见深。 他顾不得别的,便伸手握着公子怀的手腕,他笑得很是牵强,不敢多说话怕惹人猜忌,话音里有几丝紧张,「哥哥,难道真要为我种蛊吗?」 苏见深虽是笑得柔和,可眼神炯炯有光,里头的意思公子怀怎么会不明白,他这么聪明,又怎么会想不到这蛊虫会有问题。 先前在酒馆,那个斯文公子最后和他们说了一桩事,便是这些去过寰君明楼的人,无论先前如何风光,最后都会心甘情愿的再次回到寰君明楼。 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也没人知道为什么这些人求得功名,求得富贵之后,还要选择回到寰君明楼。 可见,这所谓的生死蛊一定是有问题。 苏见深握着公子怀的手腕渐渐发紧,其实此刻,连他自己也没有办法,和他们大打出手,然后和公子怀离开这里? 这法子绝对是下下之策,不入寰君明楼,又该怎么查长生不灭象? 这桩事如今查到了这,很显然,有妖孽掺和的,后面还会查到什么,苏见深不知道,他只是有一种直觉,这件事越查只怕是越兇险。 但倘若那下下之策不用,便只得假意归顺,这蛊虫是一定要种的,不是他就是公子怀。 他不待公子怀开口,率先伸长胳膊道,「这是我自己的事,自然是由我自己来。」 愿是他求的,要公子怀为他入险,他怎么能,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 公子怀抬手握住苏见深的手,那双修长却暗藏劲力的手,苏见深一直觉得它很厉害,好像任何东西被他这么一握,便可顷刻间消失殆尽。 就像那只捏碎的茶盏,就像那天晚上和他相握时他复杂而紊乱的思绪,就像现在,他的担忧,他的紧张,他的不安,也通通都消失殆尽。 他看见公子怀沖他微微一笑,道,「长留,我是心甘情愿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入v啦,这段时间一直很忙,后面尽量日更,非常感谢大家支持,入v章节留言都会送红包哒。 另外推一下下本古耽接档文《暂为囚》 文案 年下,伪父子 东厂厂公若为求,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心狠手辣冷酷残忍,文武百官背地里骂他是阉狗,面上却尊称一声千岁爷。 但没人知道多年前的一个雨夜,他衣衫褴褛,满身伤痕,有个男人撑着把油纸伞,向他伸出了手。 他一身素净白衫,消瘦修长的身姿中略显羸弱,面色苍白,笑意极淡,温和的声音道:「外头冷,进来躲躲吧。」 若为求抬头,雨打湿了他的眼帘,他污手垢面,略显稚嫩的声音,叫了一声,「义父。」 年下,伪父子 阴柔狠绝杀人不眨眼的假太监攻vs温润如玉的病秧子王爷受 第25章 依靠 二十五 公子怀永远也不会知道,他那句话是怎么直射进苏见深的心里的。 就好像是裸露在冰面上的一块坚固的冰球,一束光穿透进去,就在那一瞬间,裂纹横生,像有了生命一般,迅速蔓延,然后剎那间炸裂,水花四溅,冰消瓦解。 冰凉的手,略微坚硬的薄茧,穿透心魂的一句话,还有嘴角安抚的笑意。 仅仅就这么几样东西,便可以赐给一个人无比强大的力量,强大到,让苏见深觉得,他可以完完全全的相信这个人。 让他相信,没有早已亡故的爹娘,没有贪心的表舅,没有一心只要求他成仙的师父,在这天下里,还有一个人,他是赤诚的待他,不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他苏见深。 苏见深已经说不清他的笑里藏了什么,他很想仔细的再看上一会儿,指望着能从中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但公子怀笑意只有那么一瞬,因为很快,他便让姑娘接着种蛊了。 第32页 他没见过像公子怀这样的人,好像什么事都有法子解决,什么事都尽在掌握之中。 就连师父有些时候也会一筹莫展,坐在祭风阁里默默打坐修炼,但眼前这个人,他好像比师父还要厉害。 譬如此刻,他眼睁睁的看着蛊虫,顺着公子怀手腕间一个针眼般的口子爬了进去,一团黑影在皓白的手腕间,是如此的突兀奇怪。 如果不是公子怀的那翻话,此刻种蛊的人是他才对,而他之所以选择沉默,选择听他的话,是因为公子怀此刻的神色。 他看着苏见深,目光里有一种近乎吸引人的信任感,那目光里无不在告诉苏见深——相信我。 而正是这种信任,使苏见深此刻选择了沉默。 蛊虫既然已经种下,心愿便可求成。 纵里千横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只留下先前的那些姑娘们,其中有一人巧笑道,「诸位的心愿已成,离开寰君明楼后,自然会得到想要的东西,只是需得提醒诸位,七日后需为诸位受蛊,倘若蛊虫得宜,届时自会保诸位性命无虞。」 只要七日后能按时回到寰君明楼,所求的心愿便可长长久久,在场几人面面相觑,赶忙应说,不会食言。 「你怎么样?」 离开寰君明楼后,苏见深便忍不住问道,「可有不适?」 公子怀略摇头,「无妨。」 他伸长胳膊,查看了一番,蛊虫的身影早已消失,先前刺下的,针眼般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凝固成了一颗红痣,点在手腕间,鲜艷而夺目。 苏见深皱眉道,「怎么变成了这样?」 公子怀随口回说,「大约是伤口结痂了。」 先前一起来的那些人,早已先他们一步下了山,只有苏见深和公子怀两人,一步步踩着下山的石阶而行。 周遭怪石嶙峋,苍树悬在半山崖之间,云雾如水流般缓慢浮行,寰君明楼隐在其中,如同海市蜃楼一般。 云雾匍匐于脚下的石阶,掩盖了下山的路,苏见深好一会儿才说,「你应该知道,这蛊虫有问题。」 公子怀一脚踩下石阶,皂白的一双靴子几乎与云雾相融,他道,「我知道。」 苏见深道,「那你定然有解决的法子吧?」 公子怀步伐顿了一瞬,手腕间传来了一丝疼痛,好一会儿,他面容极淡,道,「没有。」 「轰隆」一声,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苏见深的脑炸开了。 「没有?!」苏见深抬眼,惊道。 公子怀轻声「嗯」了一声,他的面容是如此的轻描淡写,好似完全并不将此事看在眼里。 苏见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指间扣在他皓白的手腕里,竟也隐隐发了白,但他的脸色,比指尖还白。 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没有?」 苏见深又问了一遍,「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没有法子?」 公子怀仍旧轻描淡写的回说,「没有。」 苏见深抓着他的手腕忍不住发了紧,其实不是手腕发紧,是他的心里发紧。 酒馆那些人的话还言犹在耳,而他之所以相信公子怀,完全是因为,他认为,公子怀是有法子的。 苏见深眉头紧蹙,神色中满是不可置信,他一字一句的问道,「既然你没有法子,又为什么要替我种蛊?」 他就这么紧紧看着公子怀,他要看清楚,他不要再错过公子怀目光里,再次一闪而过,让他看不清也摸不透的神色了。 公子怀扯开了苏见深的手,他的手劲本就比苏见深大的多,纵使苏见深抓的再紧,也终究是被他拉开了。 公子怀没有回话,或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么往下走,脚下的云雾蒙蒙,却不抵他的神色,至少苏见深知道,接着往下走,总是有出路的,一个接一个的石阶,会在一步步往下行之中,慢慢的显现。 但公子怀的神色,比云雾还要朦胧,苏见深很难看清楚,他是怎么想的,如果他不想说,这个世上,又有几个人能知道。 他拉住公子怀,追着问,「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为什么要替我种蛊,难道你要说,你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长……」 「住口!」公子怀忽然斥道,「总之这一切,与你无关。」 见公子怀如此厉声,苏见深觉得肚子里似乎翻涌出一股苦水出来,这苦水顺着肠子,一直倒回到了嘴角,涩得他嘴边发苦,他开口,连话都有涩意,「和我无关?我只问你,今日若是换成别人,你也会替其种蛊吗?」 只是他话这么一说完,忽然脑中闪过了一个激灵,不对,不对! 公子怀一定有问题,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事,他是不知道的。 公子怀此人虽然冷淡,但绝不会如此厉声说话,他待人向来有礼,又怎会,只在他追问了这么几句话之后,忽然的变了脸色? 苏见深开口试探问道,「你是不是知道……」 话还没说完,便被公子怀捂住了嘴,衣袖间淡淡的花香叫他愣了神,他看见公子怀沖他轻轻的摇了摇头,然后在他手心里,写下「有诡」二字。 苏见深一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公子怀收了手,接着仍旧冷淡道,「此事是我心甘情愿,你无需自责。」 苏见深便也假意配合道,「我怎么会不自责,此事皆因我而起,倘若不是为了娘,又何必搭上你。」 第33页 两人正假意的说着,竟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苏见深不知道,但他清楚公子怀的用意,就是此事一定另有隐情。 过了半山腰,云雾便渐渐淡了,朦胧的云雾里,隐隐约约的,似乎有个人站在那。 是个女人,她面容清秀,容貌与苏见深有几分相像,站在老苍树下,见苏见深来了,沖他招手,笑喊道,「长留,快过来。」 她的笑意温柔,苏见深脚步忽然顿住了,他就这么傻愣愣的站在台阶下,脑子里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那一声「长留」宛转了千回,直击入他的心。 她的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在梦里,他听过无数次,但没有一次见过她,她的容貌对于苏见深而言始终是陌生的。 但或许是血脉相连的缘故,纵使他一次也没过她,但此刻,见到她,他的脑海却能够无比清晰的告诉自己,这个人,是娘。 他做过许多和娘有关的梦,什么样的都有,但永远都看不清脸,只有那声一遍又一遍的充斥在耳边。 苏见深惊讶于自己竟然能够在梦里,清晰的还原出娘的声音,娘一直是温柔的。 他脚步没动,仍旧站在原地,轻喊了一声,「娘。」 他的声音略有些发哑,这一声娘,他从来不曾喊过,从喉咙里掠过,竟沾了几丝湿意。 他喊的声很低,带着试探,带着血脉里的情动。 素蓉一笑,接着挥手道,「傻站着做什么,快到娘这来。」 公子怀想起寰君明楼,苏见深的娘早便死了,而这个人,难道真是寰君明楼復生的吗?他们难道真有这样的本事吗? 他想提醒苏见深小心,但很快,他就明白,这提醒恐怕是白费,因为苏见深此刻十分高兴的,跑到了他娘的面前。 苏见深一直觉得自己洒脱,他曾一度想,这天下谁能像他这样,作为一个克命鬼出生后,还能将过去的事看得淡然,要是别人早便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了。 但此刻再度见到,他才知道,其实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洒脱的人,他只是,认为自己洒脱罢了。 素蓉摸了摸苏见深的脸,她的手比棉花还软和,摸在苏见深脸上,让他觉得格外的舒服暖和。 她眉目是很少有人能拥有的详和亲善,笑道,「这么多年,我的长留,定然吃了许多苦吧?」 这世间有一种人,很奇怪,可以忍受任何不好的感受;痛苦、难过、不安、委屈…… 纵使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也可以咬咬牙告诉自己,忍一忍便过去了。 但倘若出现了一个人,她只是这么平常心的安慰一句——「你没事吧?」,「别难过」…… 在那一瞬间,这些佯装的坚强便神奇般的瞬间消失,埋在里头的软弱便在这一瞬间里展现出来。 苏见深差一点没忍住抱住素蓉,告诉她说,娘,我不好,我不喜欢修仙,也不喜欢做算命先生。 他眼睛里泛着酸涩感,纵使强压了泪水,也经不起他内心的这番触动,有那么几滴涌了上来,沾湿了他的眼角。 他站在素蓉的面前笑,摇头说,「没有,师父待我很好,三天界的百姓也待我很好,没有人知道我是苏家的人,是师父瞒了下来。」 素蓉道,「那长留呢,过得可高兴?」 苏见深笑说,「高兴。」 素蓉还是二十年前死去时的模样,她面容红润,看样子不像是苏见深的娘,倒像是她姐姐一般。 她点了点头,道,「你师父倒是疼惜你,你的身份若是传了出去,必会受流言蜚语侵扰,娘既然重活了,往后定然会好好照顾你。」 苏见深拉着她的手回说,「娘,我如今长大了,哪里还需要你照顾,往后还是我来照顾你。」 素蓉笑了笑,目光里自有对儿子的喜爱,说,「是,我的长留,都长这么大了。」 他的脸被素蓉捧在手心里,笑得一脸天真,像个孩子似的,他从不曾体会被娘宠着的感觉,如今真体会一番,便有些飘忽忽的,也不管别的,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娘。 「娘,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你都没见过我,方才若不是你的声,我也不敢认你。」 素蓉笑说,「我呀,早见过你了,往年託了多少回梦给你了,你都忘了?」 苏见深和素蓉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想起来还在山里的,眼看天色不早,三个人便离开了这。 公子怀对于素蓉的出现,始终觉得奇怪,他理解苏见深的心情,所以在一旁,并不多话。 掌灯时分,方才找到了一家客栈,苏见深包了三间房,送了素蓉回房睡觉,这才又去找了公子怀。 他到底没被素蓉的出现沖昏了脑子,他还知道,长生不灭象的事情,一日不解决,便一日多里份担忧。 「你娘呢?」 公子怀开了门问道。 屋子里有些暗,苏见深一面进来,一面回道,「睡了。」 公子怀略点头,便去一旁点油灯。 苏见深想开口问今天的事,但又不清楚是否合时宜,毕竟公子怀先前已经提醒过他,此事有诡。 他在屋里转了转,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便开口问说,「你身子怎么样,蛊虫可有在你体内作祟?」 公子怀坐在那油灯下提笔写字,一面写,一面回说,「我没事。」 第34页 屋子里没人说话,苏见深便倚靠在了窗边,目光渺远的望着天上的明月,忽然说,「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娘是不可能復生的是不是?」 他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头靠着雕窗,脑子里闪过许多事,这话不像是在问公子怀,像是在问他自己。 他的内心十分矛盾,一面知道寰君明楼不怀好意,知道娘或许只是一个假象,但另一面又希望寰君明楼真的令娘死而復生,希望眼前的娘是真的。 公子怀握笔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望着窗边的苏见深。 苏见深像是有所感应一般,偏过了头去看公子怀,他的目光脆弱而敏感,像一只被丢弃的幼犬,漫无目的的行在街道里,热闹是别人的,无他无关,残月挥洒,他只有一个落寞孤寂的影子。 公子怀应该老实的告诉他——是,没错,寰君明楼诡计多端,你娘或许并非是死而復生。 可话到嘴边,看到他脆弱的目光,却不知怎么改了口,微微一笑,道,「死而復生之法并非绝传,或许寰君明楼真有这样的办法,你娘……或许,是真的重活了。」 苏见深顿时展颜,几步走过来,眉头挑得老高老高,目光里满是惊喜,「真的?」 他抓着苏见深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此刻,他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认同。 他希望有人告诉他,他所想的,也许是真的。 有些时候,答案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人能认同他所想。 公子怀知道自己不该骗他,但鬼使神差的,连他也说了谎,他看着苏见深的笑,别过脸,「嗯」了一声。 苏见深放下了手,笑眯了眼道,「你说是,就一定是了。」 公子怀不知该怎么回他,扯了一个谎,便需要无数个谎话去圆,他不想再继续说谎骗苏见深,便不答话了,只这么低着头写字。 苏见深坐在他身侧,这才将目光转到他手里素白的纸里,刚想问——你在写什么? 但在发黄的灯火里,他看见了信里出现了,「蛊虫」两个字。 他仔细的接着看下去,才知道公子怀在写前因后果。 「生死蛊并非生死蛊,乃为嘤灵蛊,叔父严崇曾中过此蛊,今日我初见此蛊便觉有异,而后蛊虫于我体内盘桓,其状于叔父所言而合,所以我断言,此为嘤灵蛊,此蛊与困生长恨蛊相像,但前者蛊术更盛,不仅可操控人心,更可窃听,隧今日你问我可有解蛊之法,我只答并无。」 洋洋洒洒一大番字,公子怀写罢便放下了笔,这便是他的解释,也正是为何,他忽然变了脸色的缘故。 苏见深看罢,没敢出声,便也提笔,在一旁写道,「那如今呢,身体可有恙?」 公子怀提笔道,「今日只觉身体乏闷,并无大碍,蛊虫尚幼若要解蛊,只得七日后,等其壮大,可独自离行,方才可解。」 苏见深接着写道,「那你可有解蛊的法子?」 公子怀道,「我身体与常人有异,体内有花妖之血,七日后蛊虫自会离去,无需担心。」 苏见深这才松了口气,公子怀果然是有法子的,他就知道,难怪他要替他种蛊,定然是他知道这蛊虫,并不能耐他何。 公子怀说到这,便提笔蘸了蘸墨,接着写道,「但,我担忧的是,蛊虫尚在我体内,寰君明楼的人,或许会因此而操控我的心智。」 写到这,他笔顿了一下,饱沾的墨笔,缓缓滴落,在纸间晕出了一个豆大的墨迹,墨珠在昏黄的灯火里,倒映着公子怀一双冷情却决绝的眼。 「倘若我心智已失,做出违背天理之事,万不要犹豫,以天下人性命为重。」 他的笔迹飘若浮云,矫若惊龙,这么几个字,便已知他时刻将天下人的命揣在了心里。 寰君明楼的人有怎样的歹心,他们究竟会拿这些种蛊的人干什么,苏见深和公子怀都不会猜到。 但要苏见深为此放弃他的命,他又怎么会做到。 他接过墨笔,先写了「我不」两字,然后顿了顿,摇了摇头,将那两个字叉掉。 又接着重新写,提笔,写下「倘若你」三个字,可又觉得不好,摇了摇头,又将三个字叉掉。 他想了想,这才毫不犹豫的写道,「你不必将此事想得如此决绝,乱葬岗那要去寰君明楼的人多了去了,怎会挑中你,要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何况不过七日罢了,七日,难道还能让你翻了天不成?」 公子怀没再多说,只淡淡道,「但愿如此。」 与公子怀谈了一番后,苏见深便回了房里,明月悬在半空,临近酉时,夜里寂静无声。 苏见深点着油灯,躺在床上一时没什么睡意,好一会儿,便听见外头有人敲门。 是他娘的声音,「长留,睡了吗?」 苏见深赶忙起身开门,他娘看样子是睡到一半起的身,里边还穿着里衣,只外头套了一件单薄的外衣。 苏见深赶忙拉她进来,「娘你怎么来了?」 素蓉抱着床不算厚的衾被,一面将被子放置在床榻里,一面说,「夜里凉,这客栈里衾被薄的很,我担心你冻着。」 苏见深一面提她笼衣,一面说,「娘,你不用忙,这是春日,怎会凉,何况我是修炼的体魄,不会受冻的。」 素蓉却不管,回道,「你长这么大,娘还没给你铺过床,你就让娘给你铺一回。」 第35页 她这么说着,便低头将被子铺放好。 这便是有娘的好吗? 她虽没有师父那样各色的本事,但她身为人母的无微不至,体贴入微,让苏见深倍受温暖。 而这一份温暖,和师父给的,公子怀给的,都不一样,它是天生埋在血脉里的,是任何人也无法替代的。 素蓉走后,他躺在床里,衾被似乎格外的暖和,原先迟迟不来的睡意,竟渐渐飞入脑中,迷迷煳煳的,他便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苏见深便被素蓉给叫醒了,今日是寒食节,街上热闹,素蓉说想上街转转,苏见深自然是欣然同意。 就连公子怀也随着一道上了街去,万分庆幸此地是千夜界,而非三天界,这里的人都没见过公子怀,也自然不清楚他的身份,要不然这一趟,可得热闹了。 苏见深陪着素蓉买了些东西,到了玉器摊里,素蓉忽然看中了一支玉簪,她转过脸看苏见深道,「长留,你瞧瞧这个,是不是与恩人的那支极像?」 今早她已听长留说了,此次她能重活,全因公子怀的缘故,她受此恩情,便称唿公子怀为恩人。 苏见深接过一瞧,将玉簪伸到公子怀的头那,比对了一番,回说,「还真有些像,不过就是没玉儒的那支精巧。」 素蓉道,「没大没小,公子恩人对我有恩,便也是你的恩人,怎可直唿恩人名讳。」 公子怀笑说,「伯母无需如此谨慎,我与长留早便相识,称唿什么不必计较。」 纵使公子怀如此说,但因素蓉自小受礼数约束,一个劲的说,不合礼数不合礼数,便硬叫苏见深改口叫人。 苏见深便在他娘的胁迫下,硬是叫了一声,「大恩人。」 公子怀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素蓉见此,这才笑了,她买下玉簪,对公子怀道,「这玉簪与恩人头上的极像,恩人不如收着,也好换着戴。」 她心里对公子怀感激,可却也没什么可报答。 公子怀接过玉簪,看了看,回说,「我已有一支,再多便是多余了,不如……给长留吧。」 他比苏见深高了半个头,这么说着,便抬手将玉簪插入了苏见深的发里。 苏见深抬起头来看他,「我娘给你的,你就拿着,做什么还给我戴着。」 公子怀却不答,笑着看他,「这玉簪,倒是,很衬……」 说到此处,他话音忽然一顿,然后眉头紧锁,抚上额头,面色略有痛楚。 苏见深心中一个激灵,连忙问,「你怎么了?是不是……」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来,但公子怀一定明白。 公子怀捂着额头,意识竟渐渐模煳了起来,他不停的眨眼睛,试图回过神来,指间的灵力涌入脑中,却也无济于事。 在最后消失聚点的目光里,公子怀看向苏见深。 那目光极其复杂,但苏见深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很快,公子怀便拔剑,意图刺向苏见深。 街上的人见此状,一个个早已是吓得鸡飞狗跳,互相逃窜,素蓉也吓得慌了神,声音颤抖的抱着苏见深的胳膊,道,「长留,这这是怎么回事,公子恩人,怎么会忽然变成这般模样。」 公子怀目光阴鸷,面色狠厉,那剑锋仿佛也沾上他的神色,不留任何余地的狠狠沖向苏见深。 苏见深环着素蓉,安抚道,「娘,你别怕,有我在,一定不会叫你有事的。」 公子怀已经迷了心智,苏见深明白,一定是他体内的蛊虫作祟,很明显,有人想借公子怀的手,致他于死地。 世道磨难重重,过日子已算是艰难,百姓们将命看得重,如今经公子怀这么一闹,便互相推攘起来,只想着逃命。 苏见深赶忙对素蓉道,「娘你先走,这里有我,你快回客栈。」 素蓉却不放心,紧紧抓着他的手说,「我走了,你在这做什么,你和我一道回去,娘不要你犯险。」 苏见深眼看着公子怀要过来,想起他的嘱託,回道,「我没事的娘,你信我,你快走!」 说话间,那长剑便已刺了过来。 公子怀神色兇狠,剑锋带过一阵要沾血色的光,却不是要刺苏见深,而是刺他身侧的素蓉。 苏见深大惊,一个闪身挡了过去,大喊,「娘!」 一瞬间,长剑没入肩头,苏见深闷哼了一声,呕出一口血来。 一旁的素蓉吓得大惊,连忙抱住苏见深,她眼圈泛了红,捂着他流血的伤口说,「你这个傻孩子,娘的命本就是捡来的,不过是再死一次罢了,你何至于为了娘,将性命也不要了。」 剑锋刺入骨肉,疼得苏见深脸色苍白,他握着素蓉的手道,「娘,我怎么能让你死呢?」 是了,他好不容易见到娘,好不容易体会了有娘是怎样的好,又怎么会愿意失去呢。 素蓉闻言心头泛酸,泪水如珠般滴落在苏见深的脸侧,「你这个孩子,真是傻。」 苏见深肩头一直流着血,鲜血将白袍浸红,公子怀已入魔怔,他似乎并不想就此放过苏见深,他眸色阴鸷,早已不见昔日温雅冷情的模样。 他拔出长剑,又接着要举剑刺向苏见深,苏见深见状,顾不得伤势,赶忙念诀。 玲珑雨花针从腕间飞转,瞬时间一股金色的灵罩自苏见深母子周身凝聚,生生挡下了公子怀的下一剑。 第36页 公子怀虽已入魔怔,但苏见深没有,他记着公子怀的话,也不愿出手伤他。 苏见深的伤口在撕扯,随着他施法而牵动,鲜血越涌越盛,他的灵力受此波动,隔着灵罩,他咬牙,忍不住大喊道,「玉儒,你还不快醒醒,真要受他人摆布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26章 解蛊 二十六 公子怀受体内蛊虫牵动,此刻早已全无他自己半分意志,但苏见深仍是情不自禁的希望能唤醒他的意志。 苏见深从未与公子怀动过手,并不清楚两人交手后会是谁占上风,但此刻,他肩头受伤,显然并非他的对手,何况他还有只七弦镯在手。 公子怀眼神阴郁,手腕间的的七弦镯眼看着便要出手,他语气兇狠道,「我要你死!」 说罢,银光一闪,七弦镯从风中飞了过来,眼看着金罩将要被破,两个将不得已刀剑相向。 忽然,有个道士从公子怀身后出现,他面容清秀,眉目如少年一般,手中握着拂尘,这么轻飘飘的一挥,拂尘便将七弦镯挡了下来。 而他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的一道灵光施入公子怀额头,只见这灵光乍然窜入,公子怀一瞬间,便晕了过去。 周遭有些还没来得及逃跑的百姓,见此道士,欣喜大喊道,「是斩涯先生!」 「大家不要怕,斩涯先生来了!」 苏见深见公子怀已经昏迷,他肩头髮疼,便赶忙收了手,一面扶起素蓉,一面沖那高人道,「多谢高人出手相助!」 余斩涯收回拂尘道,「既然有难,我又怎能不救,此乃违背道义之举。」 这余斩涯也是位修仙的道人,细较起来,算是公子怀叔父严崇的师兄,倘若在承仙宗接着修炼,来日或许会有一番大作为,只是可惜,此人修到一半,便弃修了。 来到千夜界,做了一个世外清闲的高人,颇受千夜界百姓的爱戴,这份待遇,同坐忘宗在三天界相差无几。 苏见深见此人颇有股清风道骨姿态,又想起方才他出手救公子怀,想来这个人一定有一番本事,索性开口问道,「高人菩萨心肠,不知道,是否有法子救救我的好友?」 苏见深脸色苍白,几无血色,肩头的血将半边身子都浸红了,说话间微有些气息不稳。 余斩涯看了眼公子怀,又看了眼他身上的伤,道,「你如何不求我,先救你,你的伤看着,倒是不轻。」 苏见深额头有汗珠冒出,他道,「我的伤没事,还是请先生先看看我的好友吧。」 一旁扶着他的素蓉,满眼的担忧,直盯着他肩侧瞧,道,「你快别说话了,这血流得不止啊!」 余斩涯清秀的面容有几分少年气,但说话却好似个半百的老人,端着身份似的,也或许他本性便是如此。 他看了眼素蓉,好一会儿,才缓缓冲着苏见深道,「令母看着倒是亲善。」 苏见深扯了一个笑,他唇色比素纸还白,道,「我娘面相好,看着和善。」 素蓉抬眼,正撞上余斩涯的目光,笑意不知怎么的,瞧着有几分僵硬,干巴巴的回了余斩涯说,「先生缪贊了。」 余斩涯没再多言,便去看了公子怀。 公子怀已然昏迷,手腕间先前的那颗形似硃砂痣一般的伤口,已由红色转化成了黑色。 余斩涯见此状便问道,「此人是否已经种蛊?」 苏见深点了点头,急忙问道,「怎么样?他,是否有大碍?」 余斩涯探了他的真气,好一会儿,才面色微疑,奇道,「此蛊竟不食此人血肉……」 寻常的蛊虫种于体内,便以食人肉血骨为生,虽不至于死,但长期以往,必会缩短寿命。 寰君明楼虽明面上言此蛊无害,却不过是骗骗那些贪心之人罢了,蛊虫种入人体,怎会无害。 余斩涯并不清楚公子怀中了血咒之事,苏见深听他此言,也不敢深言,只含煳道,「我这朋友身体自小与旁人有异,先生看看,他可有别的什么伤,譬如,方才,他……」 苏见深说到此处,顿了顿,正想着要怎么开口和余斩涯说清楚,公子怀种了嘤灵蛊的事。 正在思索之际,却听见余斩涯道,「此人应是受人所控,方才才会刺伤你。」 苏见深闻言,连忙问道,「那先生可有法子?倘若那些人要再次操控他的心智,改如何是好?」 余斩涯沉思了一会儿,道,「为今之计,便是找到解蛊的法子,否则这背后之人再次出手,你的这位朋友,少不得便要吃罪了。」 这么说罢,他侧头,看向苏见深,「他既是你的朋友,你可知,种蛊的人是谁?倘若找到种蛊的人,或许会有解蛊的法子。」 苏见深顿了一下,低声回道,「我知道。」 余斩涯甩了甩拂尘道,「我的灵力可让他昏睡一日,倘若明日之前也找不到解蛊的法子,我也无能为力。」 苏见深闻言面色凝重,略点头道,「多谢先生。」 余斩涯看了眼苏见深的伤,「你可还有旁的好友了,你身受重伤,此事若要你亲为,恐怕你需得受罪了。」 苏见深扯了丝笑,说,「先生不必费心,此事我心中有数。」 他说罢便欲带着公子怀回客栈去,临走前,余斩涯叫住了他,他手中的拂尘轻轻一挥,只见那伤口瞬间便止住了血。 第37页 余斩涯道,「你这个人倒是个仁义的,我余斩涯一向看重仁义之人,倘若有难,便来露仙居找我。」 经余斩涯出手,苏见深的伤便好了些,虽稍动起来仍旧疼的很,但总归是不流血了。 他带着公子怀和素蓉一道回了客栈,满脑子想的都是余斩涯的话,还有公子怀最后阴鸷的神色。 蛊是寰君明楼的人种的,也只有他们能解蛊,如今公子怀已昏迷,余斩涯的灵力只得让他昏迷一天,倘若明日他醒来,苏见深还没找到解蛊的法子,寰君明楼的人到底会不会放过他?是否还会操控他的心智呢? 苏见深满脑子的疑问,为什么寰君明楼的人要公子怀杀他呢?目的是为了什么呢?难道他们知道苏见深和公子怀是为了长生不灭象而来的吗?可是,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些问题,他一个也想不明白。 便只一个人站在窗边,肩头的伤口受窗边清风的吹拂,竟有几分凉意。 好一会儿,他听见门外有人敲门,想来应该是素蓉,他转身过去开门。 素蓉端着盆水进来,她心里担心,却也没主意,将那水放置在桌边,一面拧干手巾,一面道,「你瞧瞧你,一身的伤,回来也不知道歇歇。」 苏见深接过手巾道,「娘,我没事的,不必替我费心。」 素蓉坐在八仙桌旁,见他的伤,心里急,又看见躺在床榻上的公子怀,她是不想叫苏见深犯险的,可是公子怀救过她,她不可能要苏见深见死不救。 她嘆了口气,道,「你虽要救人,可也千万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苏见深知道素蓉对他的关切,笑着应了一声。 包扎好伤口后,掌灯时分,苏见深便悄然离开了客栈。 公子怀昏迷,高人无招,在这个陌生之地,他别无选择,此刻,只有他可以救公子怀。 寰君明楼依旧高高的耸立在山崖之上,夜幕已临,周遭静若寒蝉,苏见深见四下无人,索性翻身入了寰君明楼。 偌大的殿内并无人迹,连灯火都未曾点起,黑荡荡的,只有月光于殿内留下微末的光影。 苏见深见此地无人,便悄然穿过大殿,殿后是一片竹林,苏见深来时便已经想好主意,他要找到纵里千横,要他交出解蛊之术。 他虽不抵公子怀理智谨慎,可也是个聪明人,但此刻他是急上心头,都忘了想一想,纵里千横是什么样的人,他能幻化成形,想必术法自然也是不低的,而他究竟能不能对付得了他? 但苏见深都忘了,他只知道,他有本事,有玲珑雨花针,有师父教授的仙法,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定然要拼尽全力救公子怀。 竹林内清风习习,苏见深正想要去什么地方找到纵里千横,远远的,正看见,一袭黄杉的女子缓缓走来。 随着她越走越近,面容越加清晰之后,苏见深便认出了她来,那是那日种蛊的姑娘。 他脑中闪过一个主意,既然她会种蛊,说不定也会解蛊。 玲珑雨花针悄悄匍于地面缓行,在接近那姑娘那一刻,红绳瞬间缠住了她的脖子。 那姑娘正要开口,苏见深见状,赶忙捂住她的口,道,「不许叫!」 那姑娘吓得连连点头,不敢多话。 苏见深将她带走竹林后,才问道,「我问你,那蛊虫你会不会解?」 姑娘下意识点头,而后又连忙摇头,吓得要哭。 苏见深见状,便知道她肯定知道解蛊的法子,见她吓得可怜,犹豫了一瞬道:「你,你别害怕,只要你告诉我蛊虫怎么解,我不会伤你。」 姑娘吓得一面流泪,一面点头。 苏见深看了眼四周,低声道,「我放开了你,你可不许叫。」 说到此处,他话音一顿,语气放缓道,「只要你说出解蛊的法子,我自然放了你。」 他这么说着,便小心翼翼的放开了手,目光只盯着黄杉姑娘。 黄杉姑娘吓得瑟瑟发抖,话都说不稳,「若要,若要解蛊……需以人血……人血引之……」 苏见深赶忙问,「怎么引?」 黄杉姑娘神色慌乱,道,「以鸾绣刀……划破,划破引血人之体,已,已鲜血,便可将蛊虫引出。」 苏见深微疑,「鸾绣刀?在哪?」 黄杉姑娘道,「此物在千横大人的房里。」 「纵里千横在哪?」 黄杉姑娘虚指了一个方向,「龙头檐的那间就是千横大人的住所。」 苏见深瞥了眼,道,「带我过去。」 苏见深一路小心翼翼,来到纵里千横的殿内,殿内虽灯火通明,但纵里千横似乎并不在。 苏见深容不得耽搁时间,便压着姑娘找那把鸾绣刀,那姑娘找了好一会儿,方才把那把刀交到苏见深手里。 那是把略短的匕首,柄上雕着一只红眼凤,苏见深这么看了一眼,便收回了手。 黄杉姑娘见状,脸色苍白,低声问,「我,我能走……」 还没说完,便被苏见深噼晕了。 虽然他不会伤了无辜之人,但噼晕还是可以的。 他推开门,见四下无人,赶忙离开。 临快到了大门前,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喊,「什么人!」 苏见深脚步一顿,心道,被发现了。 于是也不管不顾,头也不回的连忙跑,身后那男人紧接着大喊道,「有人闯寰君明楼,快抓住他!」 第38页 只是这男人发现的太迟,等人到了之时,苏见深早已桃之夭夭了。 而那男人见状,连忙转入金殿,那金殿内正椅上坐着一个男人,面目隐在黑夜里,身后的雕窗内的月光,只朦胧的照出了一个人影。 那男人沖他矮身道,「事情已办妥了。」 金座上的人嗤笑了一声,缓缓道,「东西都让他带走了?」 男人道,「他信了小月的话,已将东西带走了。」 金座上的人起了身,满意的笑了一声,「很好。」 苏见深拿到鸾绣刀后,连忙回了客栈,此时天已翻起了鱼肚白,看样子要天明了。 苏见深心里着急,他肩头的伤经过一夜的奔波又再次泛出了血来,浸湿了衣裳。 他回到房内,见公子怀还在昏迷,心里顿时松下了一口气来。 然后从腰间掏出那把鸾绣刀,毫不犹豫的割破了手腕,血痕夺目,鲜血瞬间冲破束缚,几乎将要融化了腕间的玲珑雨花针。 苏见深半坐在公子怀的身侧,伤口顺着手腕横流,似断了线的血珠,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公子怀已化成黑痣的伤口之上。 血珠如蜜酿,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气,只见公子怀皓白的胳膊上,一团黑影迅速攒动。 苏见深见状,赶忙捏紧手腕的血痕,血珠越流越快,「啪」「啪」的落在公子怀的手腕间。 很快,蛊虫透过那伤口露了头,然后缓缓的爬出了公子怀的体内。 苏见深见状大喜,丢匕首,顾不得别的,赶忙摇了摇公子怀,试图唤醒他,喊道,「玉儒,玉儒……」 此时,天已大明,东边的天际冉冉升起明日,余斩涯的灵力已然消失,公子怀缓缓醒了过来。 苏见深紧握着他的手,笑道,「你可算醒了。」 公子怀先前虽已入魔怔,但临近疯魔时,尚存了些意识,他知道是背后有人想操控他的心智。 此刻醒来,便一心问,「我先前做了何事,那些人要我做了什么?」 苏见深闻言一愣,不答反问,「你身体如何?可觉不适?」 公子怀道,「我没事,此番醒来,觉得心里舒畅多了。」 他一面说,一面起身,正看见地上的蛊虫,抬脸看苏见深,「蛊虫,解了?」 苏见深道,「自然解了。」 公子怀眼尖,瞥见了他的伤,问道,「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苏见深倚靠在床栏边,故作疼痛的道,「还能怎么啊?那日也不知道是谁,拿着他的梨花剑刺伤了我,你瞧瞧,伤口到现在还流血呢,疼死人了。」 他一面说,神色一面示意着肩头,他是故意装得软弱,装得受了伤。 苏见深虽是在玩笑,但公子怀却清晰的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是他,一定是他,那日在大街时刺伤了他。 公子怀面色有愧,看着他的伤口,轻声问,「疼吗?」 苏见深眉头一皱,下意识回说,「疼,怎么不疼?」 公子怀听他此话,一时无言,好半天,才开口道,「我又伤了你。」 是了,那日在张宅,他血咒復发,咬破了苏见深的手腕,腕上的牙痕还没褪尽,如今又再添新伤了。 苏见深见公子怀口气中满是自责,心想自己难得与他说笑,他竟当了真,连忙笑了一声说,「我骗你的,其实不疼,真的。」 公子怀看了他一眼,缓慢道,「怎么会不疼呢?」 苏见深听着公子怀口气,知道他已将此事归结为他的过错。 他是个好人,苏见深其实心里清楚的明白一件事,倘若此事真要细算起来,原本就是苏见深自己的错。 倘若公子怀不替他种蛊,那么伤了他的人也不会是公子怀。 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苏见深不知道该如何轻松的叫公子怀摆脱心中的自责。 好一会儿,屋里也没人说话,苏见深索性接着玩笑,他说得十分俏皮,目光中有一份他独有的灵动率真,此话让他说出来,简直有种不伦不类之感,道,「玉儒,我是心甘情愿的。」 公子怀见此,才忽的笑了。 他笑其一是因为苏见深的口气,其二是因为,他知道苏见深的意思。 再玩笑的话,也有几分真意在其中,而苏见深的真意,公子怀又怎会不明白。 他心里的愧意随着这一笑,减轻了不少,这才问起正事来,「对了,这蛊虫你是怎么解的?」 苏见深眉头扬得老高,笑着解释道,「你这么想聪明,定然猜不到我是怎么解的蛊虫。」 公子怀觉得好笑,便顺着他的意说,「怎么解的,说来听听。」 苏见深眉头一挑,道,「这蛊虫啊,我是……」 忽然,他话音一顿,面色十分痛苦,扶着床栏说不出话来。 公子怀见状,连忙扶着他,急切问道,「你怎么了!」 苏见深觉得腹内翻涌,浑身的精力好似被冻住,他望着公子怀,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很快,「哗」的一下,吐出一口血来。 那血已非寻常的鲜红色,而是深黑之色,乍然喷溅在公子怀的青衣之上,好似一朵墨菊于河中盛放,绿波春水,冉冉血香。 公子怀见此状,不由得心也慌了,眉头紧锁,半抱着将要倒下去的苏见深,叫道,「长留,长留……」 第39页 一向神色自若,淡看山河,云捲云舒的公子怀,此刻的声音里竟听到了几丝颤意。 可苏见深已没有半分意识,去窥探这颤意的背后藏了什么,他吐了一口血,只觉腹内如同火烧一般,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人便已经倒了下去。 公子怀赶忙抱住他,苏见深唇色发黑,脸色隐隐泛青,此状犹如中了毒一般。 公子怀无法细想他到底是怎么中的毒,此刻一心只想救人。 便连忙抱着他,往外急步的跑。 盛阳之下,苏见深的脸越发的青,他闭着眼,气若游丝,腕间的割伤隐隐冒着血珠,肩头的伤口再次裂口,浸没衣裳后,滴在公子怀抱着他的手心里。 血腥味瀰漫在公子怀的鼻间,手中的血黏腻而湿滑,在苏见深素白的衣袍上,深深留下了一个血手印。 公子怀有那么一瞬间,心中是有些慌乱的,这般的情绪,他过去也几乎不曾有过。 他又因何会慌乱,他不想去深究了,此刻,他的脑海,只是清晰而明确的知道一件事,苏见深不能死,他一定要救他。 公子怀一路抱着他去了医馆,医馆内有三俩人正在里头瞧病,公子怀将苏见深放在病榻上,沉着声音道,「谁是大夫?」 一个半百老人从屋后进来,道,「我就是大夫。」 公子怀面色虽瞧着镇定,但声音却难掩他迫切救人的心思,道,「快看看他。」 大夫一见苏见深面色,便知此人身体定然有异,便也不耽搁,连忙把脉,只见他面色沉思,好半天也不说话,半响,眉头紧皱,道,「此人恐怕是中了毒。」 公子怀凝眉问道,「中毒?可有解毒的法子?」 大夫收了手,起身道,「此人乃是修仙的体魄,何况此毒也非寻常之毒,别说我,怕是你找遍整个千夜界的大夫,也只怕是有心而无力啊。」 那大夫看了一眼公子怀的脸色,见他面色不好,沉着脸也不说话。 大夫也不知他心中是如何想的,便只好嘆了口气,给出了一个结果来,「莫要伤心了,生死不由己,回去,准备准备后事吧,如今天气热,怕是好些人熬不过去了,若是迟了,棺材板没得份,还得等着现做,这现做的棺材板受不得湿,又得等上几天,这么一等少说半个月……」 他咯里啰嗦的说了一大推,公子怀却只听见了前半段,心便沉了下去。 直到此刻,公子怀才再次体会了一番,束手无策的滋味。 十年,十年前的那桩事发生之后,他就告诉自己,他再也不要问自己,他该怎么办? 因为,这实在是一件太可悲太可笑的事了,怎么办? 倘若要将这掌控他选择的之权,交託给别人,要别人给他一个答案,无论这答案是否圆满,也都不会是他公子怀要的。 执棋者是他自己,要怎么下从来都是由他决定,他不喜也断不会依赖旁人。 这是十年前,他在爹娘离去之后,告诉他自己的。 但是此刻,随着苏见深游丝般的气息,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希望有个人能告诉他,他该怎么办? 什么是无能无力,什么是无力回天,一个人,拼了命的救了你,你想报答,可是最后却发现,根本无法可施。 难道真要他活生生的,看着苏见深死在他跟前吗? 他忽然想起了他的叔父严崇,他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一句话,叔父,叔父一定有办法的。 但转念间便又放弃了,严崇早已不知所踪,他长年在外修炼,自从去岁离开三天界后,便再也没见过他的踪影了。 药箱前捡药的小僕见公子怀如此模样,顺口插了句嘴道,「修仙的?那怎不去露仙居求求斩涯先生,救人的事他可在行。」 公子怀思绪回神,抬眼问道,「斩涯先生?」 那大夫闻言连忙点头,对公子怀道,「是了,斩涯先生神通广大,说不定真有法子救他。」 小僕附和道,「就是,昨日我还听人说,他救了什么,什么……」 那小僕似乎是一时想不起来,望着窗外的石柱细细思索,忽然一个激灵,回说,「救了一个入魔的人,我也不清楚是怎的回事,不过斩涯先生一向是法力无边,你何不去找找他?」 公子怀听这小僕所说,猜测这斩涯先生恐怕是有些本事的,如今他是束手无策,去找他,或许苏见深会有一线生机。 便连忙问,「敢问斩涯先生在哪?」 大夫见他一心救人,也好心,手指向南边,道,「往南一直走,见到一方青湖,湖边有一座小屋,斩涯先生便是住在那。」 他话音一顿,手里一面铺药材,一面接着道,「只是那地方远得很,你若现在去,恐怕天黑才能到。」 公子怀看了眼方向,回说,「无妨,多谢。」 说罢,便背上苏见深往外走了。 露仙居虽起得雅致,但也不过就是远离尘世喧嚣的一个小屋,那地方在千夜界的边际,几乎没人去那。 日薄崦嵫,残阳已沉沉的落了下去,堪堪只瞧见边际里将歇未歇的余晖,如帘幕般低垂在青翠的山峰之下,紧密的山峰耸立在天际边,好似一把把青光闪闪的箭簇。 公子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夜幕将临,苏见深的身子似乎沾上了夜风里的寒凉,越发的冷了,像是个冰窖子似的。 第40页 不远处有个石墩子,公子怀将他轻放在石墩子边,那石墩子又硬又冷,像是苏见深的身子。 公子怀没有办法,他只希望苏见深能多撑一回,如今他是生是死已经无法得知,只有赶紧找到那个斩涯先生。 他一面想,一面脱下青衫,这么给苏见深披着,只是希望这单薄的衣衫,能给苏见深挡住这瑟瑟的冷风,就像他希望,他能挡住命运给苏见深下的死令一样。 只是天不随他的愿,命运是无穷的强大,它站在一切生命的最高点,没有人能逃得了它的掌控,它要作弄谁,旁人是半点没法的。 忽然颳起了一阵风,风声吹得青叶飒飒,地上的土灰顺着风声狂舞,它挡着公子怀的脚步,故意的叫公子怀吃力。 尘土吹进公子怀眼里,刺得他眼睛发涩,他只得眯着眼一步一步的向前行。 很快,一滴水落在他的额间,冰凉凉的湿感,清醒了他的意志,他抬起头来一看,更多的水珠滴落在他的脸上。 原来,是下雨了。 春日的雨来的快,几乎是在那么一瞬间,哗啦啦的便下起了大雨来。 远处几乎看不见医馆大夫所说的青湖影子,公子怀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走到那青湖边,也不知道苏见深还能撑多久。 他身子本就冷得很,身上又这么多的伤,祸不单行,如今又下起了雨来。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裳,公子怀顾不得太多,脚步只得越发的加快了,踩在泥水里,将那双皂白的靴子染成了泥色。 他的脸侧不知何时沾了血,鬓髮散乱,连那支一向高高的笼着发的梨花簪子也跟着歪了,他一向衣着得体,但如今瞧着,既颓唐又狼狈。 公子怀走得很快,泥水四溅,隐约感觉到背后似乎有些动静,正犹疑间,听见苏见深低声软绵的声音道,「这是哪?」 公子怀见他醒来,心中有几分欣喜,至少此刻他知道,苏见深还没死,还是活着。 他步伐稍缓了一些,声音里有些安慰的笑意,「你病了,我带你去看病。」 他没说苏见深中毒的事,只说是病了,怕他多想。 苏见深也不知是否明白他的意思,或许是他提不上力来,并不想多问身体的事。 雨下得大,水顺着脸颊落进嘴里,他喃喃道,「下雨了……」 他的声音好低,耳边雨声飒飒,几乎将他的声音埋没,但好在,他贴着公子怀的耳侧,公子怀依稀能听见些。 公子怀侧头看了他一眼,轻声说,「是,下雨了,你冷吗?」 苏见深没回话,好一会儿,缓缓问道,「你背着我,多久了?」 公子怀踩着水声,轻声说,「没多久,马上就到了。」 苏见深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可使不上劲来,便低声问,「累吗?」 公子怀笑了一声,看了眼他,「背个人罢了,有什么累的。」 他的样子瞧着轻松而坦然,像是和苏见深在闲聊一般。 是了,苏见深忘了,他力气是顶顶大的,怎么会觉得累呢。 雨水浸透了他的身子,他慢慢闭上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雨,好大。」 「什么?」公子怀并未听清,好一会儿,见苏见深不答话,一面转头看他,一面说,「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苏见深却没回他的话了,公子怀生怕他睡着了,连忙又道,「怎么不说话了?」 苏见深趴在公子怀的肩头,好一会儿低声说,「好累,我,想睡一会儿。」 公子怀连忙阻止,心却慌了,「你别睡,马上就到了。」 这么一说完,苏见深已经没了声。 他大约是为了提起苏见深的意志,也或许是心中一度想说出来,只是一直不曾说,他想了一些话,侧头见苏见深闭着眼,也不管了,便索性直言说,「那日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替你种蛊吗?你不是一直好奇,为什么我要待你与旁人不同,我一直没告诉你,因为,我早已对你情根深种。」 这些话他一直没告诉苏见深,其实他很清楚,这蛊一旦种下,或许将要遭受旁人的摆布,他知道他也很清楚,他只是,鬼使神差。 话至此处,他似乎是在斟酌开口,雨水似帘珠一般从他的脸上摇摇的坠了下来,仿佛要坠下他那满腹无人可诉的心思。 公子怀看不清前方的路,但看得清自己的心,他缓缓开口,道,「长留,你明白这份心思吗?」 雨下得好大,苏见深的身体越加的冰冷,青衫紧贴着他单薄的后背,雨珠顺着鬓髮打湿了眼帘。 他提不起精神来,意识迷离,好似在梦中一般,只有鼻尖的淡花香像是真的。 他几不可闻的声音,再次响起,游丝般的气息倾吐在公子怀的耳侧,声音低哑,迷迷煳煳的轻声喊着道,「娘,我想回家。」 说罢又再次合上了眼,也不知是否听见了公子怀的话。 他是脑子煳涂了,这里哪里有娘,但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满身都好疼,手疼,胳膊疼,身上哪里都疼。 他只是那么迫切的希望,在这个阴冷的雨夜,他至少还有个家可以回。 这世间能去的地方太多了,可,能回的地方,这天下里拢共就那么一个。 公子怀脚步一顿,背着苏见深的双手发了紧,他说不出此刻,他的心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第41页 外人眼里的聪明仙君何其风光,可却是连个家都没有的可怜人。 坐忘宗那么大,它是贤明的家,是秦愈的家,它可以是很多人的家,但绝对不是苏见深的家。 雨越下越大,公子怀的靴子已经渗入湿腻的黄土之中,他的声音里有种强大的暖意,「好,我们回家。」 外头下着大雨,露仙居内则下着小雨,草屋里,雨珠顺着久歷风霜的屋檐旧疤浸入,余斩涯正捧着瓦罐,站在漏雨的屋檐下接水。 他是有本事的,道法一变,屋檐上的瓦缝便能顷刻间消失无影,但是他又偏是个奇怪的性子,事事亲为,就是要尝尽人间俗事。 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余斩涯擦了擦溅在他脸侧的水花,过去开了门。 公子怀被雨淋了个通透,鬓髮粘黏在脸侧,他冷情的眼眸落在余斩涯的身上,有种将他看了个透的意味。 夜色里的脸,几度发白,衣袖间的雨水嘀嘀嗒嗒的落在门外的长廊下,他低声问,「请问,是斩涯先生吗?」 其实,余斩涯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已经认出了他来,那日在大街上,他见过他,只不过彼时,他已是昏迷。 第27章 中毒 他还记得当时和苏见深的话,此刻他能安安稳稳的站在这,想来苏见深已经找到办法救了他了。 余斩涯这么想着,便慢慢将目光落在他背后的人之上,透过门外蒙白的光影,他依稀看清了这个昏迷的男人,是苏见深。 此刻的苏见深正垂着头,已成昏迷之态,血水和雨水交杂,滴落在地上,几乎看不清颜色来。 纵使是昏迷,他的双手却还轻轻的环在公子怀的脖颈间,他已无意识,也并不知道此刻背着他的人是谁,只是潜意识的希望,能长长久久的,依偎在这宽和的后背上。 余斩涯自然清楚公子怀是为了什么而来,他背着受伤的苏见深,大老远跑到这来,自然不是为了和他闲谈的。 他微点了点头,便将门拉了开,斜风细雨颳了进来,余斩涯道,「别站着了,快进来吧。」 小屋内,虽陈设极简,但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冰冷夜晚,却是个极其暖和之地。 公子怀轻轻将苏见深放置在床榻上,转而看向余斩涯道,「前辈,今日冒昧前来,实因我的这位好友已中毒,想求前辈出手相救。」 话至此处,他从未这样求过人,却头一次为苏见深低下了头,他心中惦念着苏见深,微急道:「不知可有法子?」 余斩涯受承仙宗多年教导,自然是以慈悲心看待世人,何况苏见深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自然不会见死不救。 「几时昏迷的?」 公子怀回道,「天明,今日天明。」 余斩涯坐在床榻边,指头微弯,去探苏见深的气,闻言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眼公子怀,他的靴子已经瞧不见颜色,衣裳四溅着泥巴,他道,「你是从千夜界一路将他背到这来的?」 公子怀回道,「是。」 余斩涯闻言倒也没说什么了,他接着伸手探苏见深的气,他的气息极若,濒临消失。 余斩涯便轻声念诀,拂尘里一根白毛,化作一团灵焰缓缓悬浮在苏见深的眉间之上。 余斩涯道,「他中的是妖毒。」 公子怀眉头紧锁,目光里有几分诧异,他不知道他昏迷的这些日子里,苏见深到底经歷了什么。 「可有的救?」 余斩涯双手合十,又负手而转,只见悬在苏见深眉间的灵焰,缓缓落入了他的眉心。 他一面施法,一面道,「你既然费尽心思的过来,我必然不会让你白跑一趟。」 公子怀听闻此言,心中松了口气,余斩涯此话,便是告诉他,这毒他可解。 公子怀低声道了一声谢。 灵焰在他的体内流转,如同炽火一般,毒火与炽火相撞,在苏见深的体内展开一场烈火大战。 苏见深的面色,一会儿红一会儿黑,一副将醒未醒之态。 窗外风声猎猎如奏,敲打在简陋的小窗边,几乎要将那层廉价的窗户纸捅破。 余斩涯起身倒了热茶,看了眼公子怀,递过去,「别看了,今晚他是醒不过来的。」 公子怀抬眼问道,「那他何时能醒过来?」 余斩涯看了眼苏见深道,「看他的造化,少则三日,多则半月,总之也不会太久,你莫要担心了。」 他一面说,一面递着茶,见公子怀不说话也不接茶,眼神点了点手中的热茶道,「走这么远,不渴吗?」 刚热好的新茶,有几分烫人,落在公子怀冰冷的手里,竟有些暖手。 他湿透了的身子,毫不停歇的滴着水珠,渗入地下,脚下积成浅洼。 余斩涯见他不说话,便接着道,「你这衣裳湿透了,可要换下?我那还有件干净的衣裳,尚未穿过,你若不介意,可拿去穿穿。」 公子怀这才回了头,低声说,「多谢,不必了。」 余斩涯看了眼他脚下泥泞的地,想了想,还是开了口道,「你若觉得不必我自然也没什么好多说,只是我那地是新翻好的,你若是不换下,明日我便还得重新翻了。」 公子怀闻言,低头看了眼已成浅洼的脚下,这才发觉,他一路过来,竟将他的屋子弄得这样湿了。 他这才抬头,略有歉意的道,「对不住,我并未注意……衣裳在哪?」 第42页 只见余斩涯指尖一动,身后的箱子眨眼间打开,一件铺叠好的白衣,如风般落在了公子怀的手上。 公子怀换好了衣裳,这才来喝茶,那茶热,入了腹中,只觉暖人的很。 余斩涯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苏见深,笑了笑说,「你和他,倒是有趣的很,他拼了命的救你,如今你拼了命的救他。」 公子怀喝茶的手顿了顿,「先生见过他?」 余斩涯笑了笑,蹲在炉子边烤火,「他是个仁义的,你有他这样的好友,也不失为一桩幸事。」 炉子里也不知落进了什么东西,「噼啪」了一声,呲出几颗火星子来。 余斩涯话至此处,又看了眼公子怀道,「不过,你也不错,是个深交的性子。」 公子怀颇有礼数的笑了笑,喝了两口茶,见余斩涯伸着手烤火,有几分好奇,问道,「先生不是修仙之人吗?竟也怕冷吗?」 余斩涯烤着火,笑了一声,他是修仙的体魄,又怎会怕冷呢,只是他喜好凡间之事,亲自下地,亲自种田,这其中之乐,旁人是不会明白的。 他没回公子怀,只是看了他一眼,笑说,「这炉火暖和的很,要不来烤烤?」 公子怀抿了口茶,看了眼床榻间的苏见深道,「不必了,我去看看长留。」 余斩涯提着铜壶,轻放在炉子上,他吹着壶子上头的灰,一面吹,一面挥,似乎是漫不经心的闲聊道,「你与他还真是情深意切,这世间做知己能做到你与他这样的,已然是少有了。」 他想起那日苏见深负伤救公子怀,想来他的中毒之事,多半是与公子怀解蛊之事有关。 妖毒? 他轻轻的擦着壶子边的灰,有些心不在焉的想,他是打哪中的妖毒,这妖又藏在千夜界何处呢?莫要祸害百姓才是。 铜壶里的水本就是半热的,如今撂上去没一会儿,又唿唿的冒着白气。 余斩涯看了眼床边的公子怀,打了些水递给他,热水还冒着白气,瀰漫在坐在床边的公子怀脸侧。 余斩涯道,「把他衣裳脱了,擦擦身子吧,这雨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今夜你们便在这歇着吧。」 公子怀接过水,望了眼余斩涯,「多谢先生。」 余斩涯轻声笑了笑,眉目清秀,「不必谢我,那日我与苏公子相见时,便已然对他说过,倘若有难,可来找我,如今帮你们,也算是守了我的承诺。」 说到这,他看了眼外头的天,一声闷雷乍响,透过窗,只看见微白的天色里的婆娑树影。 他打了个哈气说,「今日才是头,还不知他何时醒呢,你难道要夜夜守着吗?早些睡吧,已经不早了。」 公子怀并未多言,向他微微点了个头道,「先生去睡吧,我不困。」 余斩涯知道他是担心苏见深,便也不多言了,略点了点头道,「若是有事,叫我便是。」 余斩涯一走,屋子里便安静了下来。 铜壶落在八仙桌上冒着白气,炉子里烧着新煤,孤灯已残,暗淡的灯火落在床边一个单薄的身影里。 窗外风声猎猎,炉子里又不知怎的炸裂了一声,公子怀看了眼春凳上的热水,想来已经凉了些。 他伸手扶起苏见深,苏见深的身子已经湿透,脸色发紫,几乎看不出血色来,鬓髮散乱。 公子怀抬起手擦了擦他的面颊,却发现他的面颊如冰窖一般冰冷。 他想起,前些时候,他那副眉头高挑的神气模样。 但如今,再见现在这副模样,没来由的叫人心疼。 如今他也没什么可帮苏见深的,他只有等,等苏见深醒来。 他一步步褪下苏见深的衣裳,裸露的身子,在他眼前慢慢的展现。 他瘦的很,身上还有几处旧伤,像是磕磕碰碰落下来的,想来,他从前也是个不安分的性子。 也是,性子本就是天生定的,若要改,也难得很。 也许是衣裳牵扯了伤口,苏见深忽然低声呢喃了一下,公子怀见状,赶忙问,「怎么了?」 苏见深闭着眼,不答。 其实公子怀又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他根本听不见呢? 他只是内心里希望苏见深听见罢了。 他半抱着苏见深,温热的手心紧贴着苏见深裸露的腰间,苏见深垂着脑袋,枕在公子怀的脖颈间,他昏的没力气,整张脸下意识的埋进了公子怀的脖子里,几乎成耳鬓厮磨之态。 公子怀低头,眼处正是苏见深微薄的唇,再没有那份得意洋洋之态了。 公子怀隐隐约约的听见了苏见深的闷哼声,他的心似乎被人捏住了似的,他赶忙问,「是不是哪里疼了?」 公子怀声音里有止不住的关切,可是苏见深又怎么会听见呢,他体内正是烈火大战,他昏得沉沉,下意识的想寻个暖和处。 「能听见我说话吗?」 公子怀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腰间,是想问他,或许心里盼着他真的能听见。 公子怀轻声的唤他,「长留,长留……」 苏见深却是一点反应也无,只这么昏沉的倚在公子怀的怀中。 他的身子像个大冰凌,浑身上下像是发着寒气。 公子怀拧干了脸帕,带着热气的帕子,轻轻的擦拭着苏见深的身子。 他右手半搂着苏见深,只有左手腾出了手来,又担心着他的伤,只得慢慢的擦着。 第43页 脸帕轻抚在苏见深的身体间,公子怀的手比脸帕还热,掌心顺着脸帕的位置,也一步步的滑过他的身间。 长留,你一定要活着。 公子怀的脑海里只有这么一句话。 他一直以为他十分了解自己,他要什么不要什么,心中自来是有数的。 可是临到了这个时候,看见苏见深躺在床榻上,看见他发青的面孔,看见他满身的伤。 他才知道,原来好多时候,好些事情,连他自己都没曾发觉。 没曾发觉,他原来是这么这么的看重他,这么这么迫切的希望他能活着。 他对他之情,公子怀心里十分清楚。 雨似乎小了些,他替苏见深擦好了身子,便又轻轻的将他放在床上,又将被子铺好,盖在他的身上。 水已经凉了,夜也已经深了,但公子怀却毫无睡意。 他依着床栏静等,只听着炉火里的炸裂声,时而裂响,时而闷沉。 正出神间,耳边似乎听见了苏见深的声音。 他低头一看,苏见深皱着眉,嘴里似乎是在说话。 公子怀想听清,可是他的声音太低了,外头雨声潺潺,早便将苏见深的声音埋没了。 他弯下了腰,轻声道,「长留,你说什么?声音大点。」 苏见深依旧低声的说话,只看见他的嘴巴在动,可却听不见声。 公子怀见状,只得趴了下来,可是还是听不见。 没法子,他索性头靠在了苏见深身侧,脸颊几乎贴住了苏见深的脸,带着寒夜里的冷凉。 公子怀的耳朵就这么贴着他的嘴角,依稀听见他在喊,「娘,娘……」 他喊得无力,好似在哼哼似的,公子怀听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他是在叫娘。 他又在叫娘了。 对于一个孤苦的孩子而言,家和娘,便是他的归宿。 苏见深眉头紧皱,喃喃的喊,声音软和无力,一声声的娘叫的,像是在梦里一般。 公子怀说不出心里的滋味,他轻轻的环住苏见深,他怕碰到苏见深的伤他会疼,便只这么虚笼在手臂间,声音里有着暖意,低声在他耳边安慰说,「长留别怕,快些醒来,天亮了,就能见到娘了。」 不知这句让人心安的话,苏见深是否听见了,总之公子怀说完后一会儿,苏见深便不喊了。 但他面色仍旧不大好,眉头紧锁,大约是梦到了什么事。 公子怀这么虚抱着他,心想,他真像是个孩子。 其实公子怀心里明白,那个所谓死而復生的娘,只怕是寰君明楼的一场阴谋,可是他又怎么忍心告诉苏见深,他期盼多年的一场梦,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呢。 煤炉里又炸裂出了几颗火星子,公子怀回了神,见苏见深似乎已经不叫了,便要缓缓起来。 他手撑着床榻,正要起身,忽听见苏见深呢喃了一声,这一声他听得仔细而清晰,眼眸在那一瞬间放大。 他听见苏见深唤了一声,「玉儒。」 公子怀起身的动作便在那一瞬间,愣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极轻柔的道,「是我,长留,我在这呢。」 苏见深又低声叫了一声,「玉儒。」 他梦见了什么,又为什么要叫公子怀的名字?或许只是苏见深潜意识里,觉得这个人是和娘一样温暖的人。 他这么叫罢便又似昏迷了过去,好一会儿,公子怀才缓缓起了身。 那一夜公子怀一直不曾合眼,心里头想着苏见深的伤,还想着,他梦里呢喃的那一声,玉儒。 他梦见了什么呢? 日子如水珠落入海里,流得悄无声息。 公子怀在露仙居已经呆了七日了,前三日他几乎不曾合眼,余斩涯看不过去,便索性施法让他睡了三日。 床榻上的苏见深,在来到露仙居的第七日里方才睁开了眼,他的意志渐渐被唤醒,只觉得浑身上下酸疼的厉害。 但这一睁开,他便有几分愣神,因为此刻坐在他床边的公子怀,并非他印象里那个衣冠楚楚的公子怀。 甚至有那么一点狼狈,他鬓髮微散,髮髻散乱,梨花簪往下倾斜,几乎要掉下去。 公子怀见他醒了,面色微喜,几日沉闷的苦气瞬间散去,笑了一声道,「你总算醒了。」 苏见深略点头,回道,「我是醒了,不过你这是睡了多久,怎么弄成这样?」 余斩涯拧着铁锹,脚还没来得及埋进来,声音从门后传来,「他守了你三日,我若不弄昏他,只怕他现在就剩半个魂吊在那了。」 苏见深闻言愣了愣,抬眼看公子怀道,「你……」 他还没说完,便被公子怀接过了话头,他知道苏见深要说什么,索性笑说,「无妨,此事乃是我心甘情愿。」 苏见深一听他说起「心甘情愿」,便觉得十分好笑,裂开了嘴道,「那便算是你报恩了。」 公子怀嘴角轻扬,「报恩?」 他模样虽不修边幅,看着有几分颓唐,但他面容俊美,纵使如此颓唐之下,也不觉俗气。 苏见深与他玩笑道,「上一回还是我救得你呢,如今轮得到你来救我,可不算报恩吗?是不是?」 公子怀这才想起这桩事来,他这几日睡得昏沉,脑子也有几分迟钝了,笑说,「很是,很是。」 第44页 他说罢,又接着问道,「对了,你身子如何了?」 苏见深道,「好多了,只是手腕和肩头有些疼。」 公子怀看了一眼他的伤,道,「此番你能醒来乃是为高人救得你,必得好好谢他才是。」 话至此处,门外的余斩涯拧着铁锹敲了敲墙面,黏在凹陷处的湿土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他这才,举步回了房里。 苏见深一眼便已经认出了他来,他没回过神来道,「你是那日的高人?你怎会在这?」 余斩涯道,「这是我的露仙居,我不在这,又能去哪呢?你该瞧瞧,你又怎会在这才是。」 他笑着摇了摇头,一面往屋里走,一面道,「是你的好友带你来的这,你昏睡了七日。」 「七日?」 余斩涯放下了铁锹后,走了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毒如何了。」 他说着便把低声捏诀,只见苏见深的额间缓缓飘出裊裊青烟,青烟中盘桓着一股黑气,在余斩涯负手施法间,瞬间四散,无影无踪了。 余斩涯道,「好了,往后小心些,好在你有些修为,不然我也无能无力。」 苏见深讶异道,「妖毒?我中的乃是妖毒?」 余斩涯起身倒茶,「若是寻常的毒,你这位好友何至于跑到这里来找我?」 公子怀闻言便问道,「你怎会中妖毒?这几日可是碰上了妖?」 苏见深疑道,「妖?」 余斩涯笑了笑道,「妖有术法,可幻化人形,你仔细想想,这几日去了什么地方,可碰见了什么人?」 他顿了顿,看了眼苏见深手腕里的那道血痕,问道,「还有,你那手腕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苏见深听此话,勐然想起那把鸾绣刀,他的脑海这才一个激灵,所有事情在那一瞬间忽然清晰明确了起来。 他当时一心只想着要救公子怀,并为花旁的心思去思考其他事情,如今细细想来,他去到寰君明楼的一路上,处处都透露着蹊跷。 寰君明楼防守严密,纵使他再过小心,怎会一路上只碰上那么几个零星侍女 更何况解蛊这样的密辛,区区侍女又怎么会知道还知晓那把鸾绣刀放置何处 他能这么轻而易举的拿到鸾绣刀,恐怕早在一开始,这个寰君明楼的楼主早就知晓这一切。 而他闯明楼,中毒,也不过是落入了那个江淮左的圈套罢了。 公子怀听完来龙去脉道,「这么说来,这个寰君明楼倒是蹊跷的很了。」 苏见深道:「何止是蹊跷只是我想不通,玉儒,你说他为何要如此置我于死地呢?还有你体内的蛊虫,绝非巧合!」 「自然绝非巧合,天下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巧合,除非是有意为之。」公子怀说到此处,起身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日张安的话,你我的身份恐怕早便暴露,这长生不灭像定然与那位迟迟不曾露面的寰君楼主有关。」 公子怀甚至有一种预感,这盗取长生不灭像的人或许就是这个寰君楼主。 苏见深问道:「那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大约是提起此事,他颇为心急,刚说完话,便摸着床栏要起身,冷不防脑海一阵晕眩,公子怀连忙拉住他的手道:「你身体刚好,先修养几日再说。」 「不行!」苏见深一改往日态度,他抬头看着公子怀,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臂,「玉儒,你忘了我师父了吗?此事绝不能耽搁,我没事的,我修炼这数十载,身子怎会如此虚弱,方才,方才我不过是起身的快,睡得久了,一时不适才止于此,我们还是尽快找到长生不灭像,此事是万万不能耽搁的。」 公子怀虽心疼苏见深身体,可他更明白,此时并非儿女情长之时,三天界数万百姓的命,皆捏在他们二人手中,更何况,一路寻到此处,蹊跷诡异,这盗窃之人的心思,定然不纯。 倘若多待耽搁,只怕是夜长梦多。 「好。」 他说着,便扶着苏见深要起来。 苏见深虽面色苍白,可神色中却有着少年人满心的坚定果敢。 一直立在一旁的余斩涯笑了笑,「我原不该管这些事的,可难得遇上两位赤诚之人,我早觉与两位有缘,既然是有缘,便伸一伸手,助此良缘吧。」 他大手一挥,眼前的灵气有如千军万马汇聚奔腾,在剎那间幻化成一张朱色画卷。 苏见深道:「这是……」 余斩涯笑了笑,「莫管此物是何物,你二人只需要知道,是要助二位的。」 说罢,佛尘挥动,画卷中隐隐有一股灵力正涌动着,就在那剎那之间,苏见深公子怀二人便被那灵力捲入了画中。 第28章 番外(长生不灭像) 那是万年前,有个外族人,名叫雁椿,跋山涉水来到三天界,想拜当时名动三天界捉妖大师,公子容为师。 当时的三天界妖魔横行,残忍暴虐,百姓民不聊生,与此时的三天界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 公子族辈的人原是想来这个清静之地,修习仙道术法,来日飞升,也好光耀门楣。 只是好景不长,才发现,此地竟比世外还要乱,只好更加勤勉,修习仙法。 这个公子容乃是公子家的族人,是当地有名的捉妖师,当时名气正盛,百姓颇为信任他,又加上他相貌端正,多少人拜访公子家,有意与他家连亲,把他家门槛都生生踩烂了好几根。 第45页 可公子容一心只想收妖除魔,便时常在外修行,雁椿来了几日,也不曾有机会得见公子容,门口的小厮好心告诉雁椿,公子容不在家。 但雁椿不信,只以为是见他衣裳潦倒,有意另眼看他,便跪在公子家大门前,不吃不喝跪了七日,才等到公子容回来。 说来也奇,若是旁人,此刻,恐怕早就半死不活了,但这雁椿还能坚毅的跪在大门前,虽面色颓唐,衣裳潦倒,但那一双眼睛,依然坚毅。 公子容听闻此事,颇为感怀,心想世道不易,见此人诚心向学,又加上他心本就慈善,便决定收留此人。 于是乎,这雁椿便跟着公子容到处行善收妖。 他跟着公子容,行善事,风里来雨里去,吃了不知多少苦,公子容本以为后继有人,却叫他怎么都没想到,这雁椿竟然是个妖。 苏见深曾在坊间见过有人画过他,不是化成人形的模样,乃是他的原身,是只鱼妖,身似鲲,通身银白,巨大无比,四周海浪如花,他身游其中,却与传闻那个凶神恶煞,奸险歹毒的雁椿大不一样。 传闻里说,这雁椿蛰伏在公子容身边多年,狼子野心,在公子容倾心教授教导术法之后,转而便恩将仇报,看透公子容的收妖之术,以调动四海之力,想淹没整个三天界。 而这其中之事,到底是因何而起,万年来,所传的过程不一。 其一说,当时雁椿忘恩负义,公子容心神俱伤,没想到一心疼爱的徒弟,竟是个为祸人间的妖,他感到愧对三天界的百姓,愧对公子家的族人,于是便欲与此妖同归于尽。 其二说,这雁椿因与他师父公子容朝夕相处,便暗生了其他心思,却不巧,这心思被有心之人看出,又另加说辞,公子容此人守固,知晓此事后,乃觉此段深情乃为不伦,便意欲将雁椿赶出公子家,这雁椿恼羞成怒,便化身成妖,以三天界百姓要挟,公子容见徒弟如此决绝,为保三天界百姓,便与他大战了一番。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最后的结果便是,公子容以身祭法,魂飞魄散,才将雁椿石化成了象。 三天界的人本想彻底将此妖剷除,以火烧,刀噼,剑刺皆不能动此石象分毫,于是只得将他藏入名兆古墓,希望石象能永远被岁月深藏。 作者有话要说: 第29章 第 29 章 云雾半遮半掩着寰君明楼,看守大门的侍从,一眼便看见远远而来的小道童。 「站住!」 小道童恭敬行礼道:「得我师叔令,请将此画交託给楼主,便说是我师叔余斩涯所赠,他自会明白。」 看守大门的侍从大字不识几个,但听过余斩涯的名声,便提了几分心思,想多问几句,却见这小道童已使法离开了。 泛黄的画卷上,以细笔勾勒出一副宴会图,亭台楼榭,酒乐诗会,满眼热闹。 画师技艺更是精湛,竟将这画画的十分传神。 侍从见此人颇有些神通,又见所送之物不过是一幅画,便大着胆子,将画送了上去。 「谁」 大殿上,江淮左转身看向纵里千横,颇有些惊讶,大约是以为听错了,便再而问道。 纵里千横躬身道:「是余斩涯托一个小道童送来的,说是赠给楼主的。」 「还当真是他送来的。」江淮左略施法,纵里千横手中的画卷便缓缓展开。 「原来,是《不留官夜宴图》。」 江淮左细细看那画,见那画画的传神,一应人物皆如往年,又想起了往事,神情略微恍惚,此画是当年,他未修炼前,与余斩涯的一个赌约,原是他输了,不曾想,时隔多年,他竟又送给了他…… 纵里千横难得见楼主出现如此神情,自然猜到此人想必与楼主关系匪浅,而他在江淮左身边多年,自当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又不该说。 那画泛了黄,却依旧是江淮左印象里的模样,他想,这些年,余斩涯定然将此画保存的很好。 那是他至交好友,他运筹帷幄多年,一向喜怒不变,却在提起他时,难得露出了真情。 可他既然坐上了这个位子,昨日种种便譬如死,内心所谓的真情只会碍于他行事。 他抬手,正欲毁了此画,指尖灵力渐生,却不知怎么的,却又缓缓放下了手。 他大袖一挥,便将那画挂至一侧,再不多看。 纵里千横无心关心余斩涯此时送一副画来,究竟有什么目的,见江淮左似乎已从画中回了神来,便道:「楼主,蛟明神珠已与长生不灭像结合,只是,神珠近日来,似乎有异动。」 江淮左倚着宝座道:「有何异动」 纵里千横道:「似乎是因为雁椿……」 江淮左意外道:「当真」 他没想到,这才没多久,便有成效,当即便赶去查看长生不灭像。 殿内如今空无一人,只听见空荡荡的殿内,有人低声道:「应该走了吧」 「想来无人了……」 「他们定然是去找长生不灭像了……玉儒快跟上他们。」 只听见有人低声念诀,那画从金龙盘旋的石柱上缓缓离开,悬在半空中随着风往方才江淮左离开的方向而去了。 一叶枯殿。 半空中正悬着长生不灭像,胸口处亮着明光,正是蛟明神珠。 明珠周身黑气缭绕,纵里千横喜道:「楼主,雁椿復活指日可待,不日便可成楼主霸业。」 第46页 江淮左见此状,颇为满意,「叫你办的事可都办妥了」 纵里千横道:「早已办妥,那个苏见深已深信月弥,至于公子怀也在楼主的掌握之中,他中了楼主的毒,此刻怕是已身首异处。」 「公子怀此人修为颇深,若不除去他,终究是我的一块心头石。」 阁外一只黑鸦缓缓飞来,纵里千横见状,微微抬手,只见那黑鸦停在他身侧低语。 纵里千横眉头紧锁道:「不好!」 他赶忙道:「阁主,恐怕苏见深和公子怀已经……」 只听他话未说完,地上不知何时落下了那副《不留官夜宴图》,而苏见深和公子怀也在这一瞬间从画中而出,灵光乍现。 江淮左见此状,早已猜到一二,只恨当时自己婆婆妈妈,竟没将此物毁掉! 纵里千横咬牙恨道:「楼主,这个余斩涯与他们是一伙的!他身上的毒也是余斩涯所解!」 公子怀缓缓道:「既然知道了长生不灭像,我也没必要与你们周旋。」 江淮左心中恨余斩涯骗他,凝聚灵力一掌挥向他二人。 苏见深修炼不深,虽有些底子,可江淮左这一掌受了十分的力,他虽一剑已然噼开,可终究有些承受不住,缓缓后退两步,顺道呕了一口血。 他咬牙,抹开嘴角的血,神色愤然道:「你杀我师父,又企图残害百姓,今日这仇,我便是死也要报!」 他低首,默念术诀,将平生所学尽数灌注到这一剑中,长剑缓缓悬在半空,倾尽了他全部的心力。 可他到底修为不深,这一剑却被江淮左回击了回来,纵里千横见状,□□而去,一掌噼向苏见深与公子怀二人。 公子怀长袖一挥,便挡了回去,而苏见深灵力稀薄,昏了过去。 江淮左见状,微眯眼道:「那日果然是你……」 公子怀并不否认:「要杀你,何须我亲自动手。」 他上前缓缓,眼中寒意决绝道:「十年前,你派花妖,杀我兄,弒我父,这一仇,我发过誓,必要你拿命来赔!」 这一刻,江淮左似乎想通了近日来发生的一切,眯眼看他道:「原来是你将长生不灭像丢失的消息告诉了坐忘宗的那些蠢道士,那日我盗走长生不灭像,与你交手,我虽逃走,可已身负重伤,我一直猜想此人会不会是你,今日方知晓,果然是你,你布局这一切,为的是一招借刀杀人……」 他哈哈大笑道:「你想杀我,可却不知我身在何处,便故意将消息走漏给坐忘宗的人,想借他们的手来杀我,可却没想到那个老道士竟然失手与我……哈哈……」 江淮左低头看向已昏迷的苏见深道:「他可曾知晓这一切若是知道自己的至交好友,竟是杀死师父的真正元兇,可会原谅你看来,我需得叫醒他,要他知道这事情始末,免得他报错了仇。」 公子怀眼中杀意波动:「可惜,你没机会了……」 只见他手腕间的七弦镯发出清脆的铃声,灵光在一声声中形成一道巨大的长剑,悬在半空中的蛟明神珠,竟渐渐从长生不灭像胸口中缓缓飞入了公子怀的掌心中。 他收下蛟明神珠,缓缓道:「此物我既然给得了也收得回。」 蛟明神珠的力量,江淮左自然知道,如今落到他手中,心中难免有所忌惮,语气略缓,问道:「你要如何」 「自然是杀了你……」 灵剑已破竹之势噼向江淮左,他已灵力而挡,却没撑多久,便成了难抵之态! 「人呢!」江淮左双眼赤红怒道! 「你以为现在还有谁来帮你」 长剑终是将江淮左贯穿,这世上,有些秘密,终究是永远无人知晓。 有人身在炼狱,有人身在阳间,黑与白之中,终归有人负重前行。 第30章 结局 「如今长生不灭像已经被找回,三天界也安康太平,你,可有什么打算?」 这是回去之后,苏见深第一次来公子府找他,天色已晚,远处有些吵闹,原是公子府的僕人正忙着掌灯。 水廊下,公子怀倚靠在栏边,向下投食,水下的锦鲤争相扑食,他见苏见深不说话,侧头问道:「还打算留在坐忘宗?」 其实苏见深自己也想不明白,依照师父的意思,办完此事便可离开坐忘宗,他从前从没想过要离开坐忘宗,如今这个念头既然生起,便怎么也放不下去了。 很早之前,他就明白,自己压根不是什么修仙修道的苗子。 他勤恳修炼,为的只是师父的一声「好」。 或许正是因为知道这些,贤明大师才会叫他离开坐忘宗。 好半天,苏见深才开口:「我不知道。」 他的言语中透露着迷茫:「我不知道我该去哪。」 「离开三天界吧。」公子怀放下食盘,缓缓道:「听闻三天界外有一个不周岛,海上繁花千年不谢,青松万年长春,有玉树琼林,以珊瑚为枝,碧玉为叶,花开时节,有如人间仙境,倘若……」 他话音一顿,看向苏见深,眼眸掩在那忽明忽暗的月色里,一瞬亮得夺目,一瞬又暗如深潭:「倘若你无处可去,不若与我一同归隐凡尘,泛舟仙海,如何?」 那细如眉尖的月牙倒影在他的眸子里,折射出星点般的光,在那星星点点的光影里,苏见深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咧嘴扬眉,正冲着公子怀笑。 第47页 苏见深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他觉得奇怪,因为他并没有笑,映在公子怀眸子里的那个笑脸,在那回神的须臾片刻中,渐渐消失。 他恍惚明白过来,透过那双眸,他恍恍惚惚看见的那个虚影,其实是最真实的自己。 公子怀眼中星光更甚,声音明朗:「此生路途遥遥,山水迢迢,能与一人品茶,饮酒,泛舟湖上,笑侃人生,也不失为一桩幸事,长留以为如何?」 苏见深望着他,几乎是在他说完话的那一瞬间,便紧跟着道了一声:「好。」 苏见深回的这样毫不犹豫,倒叫公子怀愣住了:「好」 苏见深仍是一个字:「好。」 公子怀靠着石墩哈哈一笑,笑声放肆且快活,有如心中长愿已解,远处灯笼随风摇曳,那些不可言说的秘密,终将随风飘散。 长留,我的罪,我的孽,我愿用我的余生来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