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谢郭嘉》
第1章 出逃洛阳
午后的洛阳街头,人头攒动。
司马黎站在东市的街口迷了路,右手一直放在腰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行人,有的捧着米袋急急忙忙地赶回家,有的抱着孩子和摊贩寒暄,有的则和同伴走在一起聊些什么,却又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只是这些人里面,她一个都不认识,更没有她在等的人。
冬天的洛阳有些干巴巴的冷,她手背上的皮肤跟着变得干燥紧绷,就像她此刻的情绪一样,还有些不安。
周围的一切几乎是全然陌生的,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群,还有人们口中陌生的柴米油盐。
她站在人群中,紧抿着薄唇向远方望去,本是线条柔和的眉眼也因此变得犀利,只顾寻找着自己的目标。
司马黎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儿,看了看日头,早就过了正午时分,偏西了不少,阳光灼得她心头更焦,她发髻上的玉梳随着她左盼右顾,不断变换着角度,温润的玉质像冰块一样,仿佛会被这灼热的光烤化。
她低下头,因为盯着太阳看了太久,眼睛有些发昏,等她再次抬起头来张望时,不经意间看到街头两点钟方向,有个身着素衣的青年飘然出现,他从一家雕饰婀娜的坊店走出来,他微微侧首低头,与人道别,所有的乌发束成髻,整个人看起来像冬日里的暖阳,温和干净。
也是一如既往的引人注目。
司马黎看了他一眼,忘记了不耐,眉眼间逐渐归于平静。就这样停顿数秒后,她慌忙转过头——要等的人没出现,却等来一个不好对付的鬼才。
也许是真的不凑巧,素衣青年大概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抬起头定定地看过来,此刻他正背着手,墨色的眼眸穿过层层人群中的空隙,眼神清澈,平和地望着她,毫无转移。
这一看,倒是把她看得心慌了。不止如此,她还心虚地厉害。
这人当真是名副其实的“鬼”才,他一定是凭借着第六感,才能这么快找到她在何处看着他。
被“曝光”的司马黎也顾不上对方看到她会有什么反应了,只顾着急忙装做什么都没看见地转过身,务必要躲开他。只是,她本就迷了路,怎么还能继续乱走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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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她等的人也还没出现……
“当心!”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带着关切与紧张,穿越时空落在她的耳边,随后是一抹素色闪现到眼前,她又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搭住,拉着她的手腕将自己带到了一边。
“你……”司马黎抬头看向拉走自己的人——他长高了不少,若是以水平视线看去,只能看到他曲线优美的脖颈和明显的喉结。但在看到来者是他之后,她被人突然“袭击”所引起的恼怒也消灭了,转头看回自己刚在站的地方——一个烙饼摊子的附近,一旁摆着烧炭的炉子,炭块被火焰填充成了滚烫的红色,在干燥的天气里,燃烧的声音都变得非常轻脆。
原来自己刚才在急忙转身躲开时,差点撞上去。司马黎低头看了看裙摆,上面已经被烧焦了一小段边沿。
“谢谢。”她低着头,看着那素色的衣袍说道,好像这样就能隐藏自己的相貌。
她用眼角余光偷偷向上眺了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着那炭炉,若有所思。
“阿黎。”只是很快,他便收回目光。万万没想到,他会叫出自己的名字,这一声轻唤也惊得她急忙收回偷瞄的视线。
但是她没有错过看到他微笑着开口,说道:“阿黎,跟我走吧。”
这时,她才发觉对方还握着她的手腕,原本的温热已经升到灼热。
她定定地看了他半天,终于还是动了动嘴唇,答道:“我不认识你。”
大概这个回答在对方的料想之中,他收回了拉住她的手,改为搭在身前,有礼一笑,自我介绍道:“在下郭嘉,颍川阳翟人。十四岁时曾离家前往颍阴,修业于……”
“谁问你这么多了——”司马黎默默瞥了他一眼,阻止了他继续口述人生简历。
其实,这些事情,她都是知道的,并且记得非常清楚。
虽然他的身材变得更加颀长,却还是那么清减;他脸部的线条更加清晰明朗,但令人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目若明星;还有,即使他的头发已经全部高高束起,但一身素衣却还是多年未变。
“那么,”郭嘉舒了口气,声线平稳道:“跟我走吧。”
“你与我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就提出这样的要求,未免太失礼教了。”司马黎脸不红心不跳地睁眼说着瞎话,她之所以着重了“礼教”二字,就是因为她刚刚看到郭嘉从一家歌伎坊中走出来,况且在光天化日之下,他还与一窈窕女子依依话别,现在又跑来对她说“跟我走吧”这类似私奔的话语,实在失礼,实在失礼!
郭嘉闻言,毫不在意地笑了,可随后他便正色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只是现在不宜多说——存亡之际,何谈礼教,又谈何礼教。司马懿有心放你一条生路,你又何必往火坑里跳呢?还是随我走吧。”
他点中了要害,司马黎也就收起玩闹的态度,她没有忘记自己的处境,略一斟酌后,她直白问道:“你要出城?往哪里去?”
“自然是颍川,去找我的旧友。”郭嘉知道她已经拿定了主意,放下心来答道。
她果然没再犹豫,而是直接应道:“好,我跟你走。”
迄今为止,现在这段时期,大概是司马黎穿越后所遭遇的、最黑暗的时期。说起东汉末年,董卓残暴专政,荒淫无道,独揽大权的故事,恐怕几乎每个长在红旗下的新青年都略知一二。因此,如果穿越后不幸卷入此历史事件,切记,一!定!要!逃!
她知道自己此刻就站在历史的漩涡边缘上,并且在目前的处境当中,有百分之百把握带她远离这个漩涡的人,就是她面前的郭嘉。
出了洛阳城,郭嘉熟门熟路地找了一辆牛车,牛车的主人是个拉稻草的老伯,司马黎就随他“蹭了个便车”。
她看着坐在稻草堆上闭目养神的青年,又回头看了看渐渐远去的洛阳城,一群乌鸦从城中飞出,带着粗劣嘶哑的叫声消失在天际。这个时间出城的百姓很少,视野一片辽阔。她收回视线,听着车轮碾压黄土碎石的沉厚声,心里空空的。
“不用害怕,我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郭嘉睁开眼,目光依旧平和。
“千百年来,颍川就是兵家必争之地,何来安全之说?倒不如告诉我洛阳城将要遭遇什么灾难,才不得不速速离开——这样说,反而更有信服力。”司马黎避开他的目光,垂眸看着车沿上颤颤巍巍的稻草,在心中思考着。
在她心中,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能给她具体答案的人只有司马懿,和眼前的郭嘉。
这两人都是这个时代一顶一的聪明人,没有什么东西比他们的脑袋更值钱了——在她看来,这就是保命的利器。
在这个合久必分的乱世之中,只要有一个高智商的头脑,便可以在智力上碾压群雄。
最最重要的是,在这个时代,她所结识的为数不多的人中,属他们二人最为“可靠”。
“你要听我分析吗?”郭嘉唇边漾起一个笑容,他的双眸中也渐渐升起了温度,却不会太过灼人。他停顿了一下,见她抬头看向他,继续说道:“其实阿黎也很聪明,知道一定要赶在封城之前逃出来。”
“我不聪明,不抓住机会逃命的人才是傻子。”司马黎回道,她歪了歪头想,被聪明人夸成聪明人的感觉,也还不错。
这回,郭嘉轻轻地笑出了声。
他闭上眼睛,端坐在稻草堆上,似乎很是享受冬日暖阳的照拂。
“如果我猜的不错,这洛阳城是要被一把大火烧了。”他说。
比起他几不可闻的叹息,司马黎的反应要夸张的多——她皱起了眉,问道:“烧了?!”
郭嘉点点头,认同道:“不错。所以,若是不想跟着它一起消失,就要快逃出来——这不也是司马家的意思吗?”
司马家……
说到这里,她坐直了身子,双眉也微微拧了起来。
让她傻等了半天还放了她鸽子的人,就是司马懿!
3、诱拐路上
司马懿还在洛阳城中。
就在前几天,洛阳司马府中便开始筹备着回乡的行李物品,司马黎这才知道,因为董卓祸乱,整个司马家的安排也为此做了临时的变动,当务之急是将家眷回到河内,也就是司马氏的家族根据地。
本来,拟定回乡的时间就在今天傍晚,但在今天一大早,她就被司马懿打发出门,买些洛阳特产,正午时在北城门见。
只是等她赶到北门后,等了接近半个时辰,也不见司马家的一人一马。司马懿故意安排,不让她与大队一同出城,这一点本就奇怪,再加上她等了半天,却什么也没等来,干脆冒险找回司马府上。
当她赶到时,正撞见董卓的士兵对府上进行搜查,司马家的人倒是一个不见,她没来得及细想便匆匆跑回闹市区,慌乱间又迷了路,然后便碰到和歌姬惜别的郭嘉。
他的出现,正是在她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也是火烧眉毛的关头。
司马黎暗暗动了动脑筋,决定暂时跟着他,抱一下名人的大腿,总不会出事的。
想到这里,她便放下心来,靠坐在稻草堆上,迎着温暖的阳光,学着郭嘉惬意的样子,打了一个呵欠。
“阿黎。”这时,一旁安静的郭嘉突然开口了。
她打着呵欠疑惑地看向他,等待下文。郭嘉睁开眼睛,带着笑意,语气却很是认真,他说:“这次回颍川,便趁机把我们的婚事办了吧。”
正打着呵欠的司马黎闻言,“嘎嘣”一下,把脖子扭了。
“嘶,嘶——”痛觉给了她一个好借口,可以对郭嘉的提议不闻不问。她一手扶着僵硬的脖子,慢慢转回来,却总感觉它还是别扭地拧着,这时,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抚上她扭到的地方,轻轻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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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道似有若无的呼吸,静静地吹佛在她的耳边,混杂着稻草的干香,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司马黎突然像一只虎口之下的兔子,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哪怕脖子上的痛觉在郭嘉的轻揉下已经消散无踪,可她的身体却更僵了,脖颈表面泛起了透明的裸粉色,体温也在渐渐上升。不仅如此,她感到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肤都变得像稻草一样易燃。
“可以动了吗?”郭嘉的声音在她脑袋上方响起,大概是因为他也觉得她僵硬了太久,有些疑惑。
她感到他慢慢放轻了手上的力道,而郭嘉这一问也惊醒了她,当下就“嗖”地一下蹭到郭嘉的对角去,在离他最远的地方坐着,双手捂着自己的脖子,瞪大了双眸看着他,皱眉道:“你这人怎么可以如此随意!”
郭嘉闻言,有些讶异,他面朝着她,却背着阳光,一阵寒风吹过,带起稻草刮着他的素衣,显得他的衣着更加单薄。
逆着光看他的司马黎转走了视线,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发髻上的玉簪反射出的冷光太刺眼。
“阿黎介意?可当年你我还在颍川的时候……”郭嘉收起讶异的神情,重新坐好,开始娓娓道来。
只是她又打断了他:“我说过了,今日与你是第一次见面,恐怕是你认错人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转过了头,看着远处荒芜的田地里,一片暗沉,只有一个农民守在中间,一动不动,他身旁的老羊毛发灰白,小声的叫着,听起来很是无力。
“好,”郭嘉好脾气地应着,然后又问道:“那,阿黎以为我刚才的提议如何?你我的婚约是否可以兑现了?”
司马黎转回头,直直对上郭嘉的视线,她面无窘色,目光澄澈地看着他:“司马氏从未为我定下任何婚约,是你认错人了;再者,刚才在洛阳城中的那位女子难道不是你的情人?”
她刚刚可是眼睁睁地看着郭嘉跟一个女子,在洛阳城中最大的歌伎坊门前道别呢,男的面色柔和,女的娇柔不舍。
郭嘉愣了一下,然后才回道:“你指的是卞姬?”他说完,见她依旧以一种了然一切的神情,一脸兴味地看着自己,他不禁有些失笑,像是在无奈地包容着一个呆孩子。
“卞姬若是我的情人,我又怎会舍下她一个人在城中?”郭嘉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着司马黎,话中有话。
像是在说,她才是他的情人。
司马黎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心中又升起了方才被郭嘉按摩脖颈时的窘迫,却没有表现出来,仍是装作什么都没听懂的样子,口吻平淡地说道:“即便如此,你们二人的关系也并非一般。”
“我和她会相识,只是因为两个巧合。”郭嘉盖棺定论道,他看着司马黎听后将淡淡的眼神遛向天边,看着越飞越远的乌鸦,只好继续讲故事:“我和卞姬相识,是因为另一个不一般的人——一个很值得欣赏的人。虽然他当时正在逃命,”郭嘉说到这里,想起当时的情形,嘴边又带起了微笑,“卞姬愿意帮他挡过一劫,而我当时也在旁边……这是第一个偶然。而不久前,因为另外一个偶然,我得知卞姬真正的情人,是董卓的心腹杨奉,这次让负责让洛阳’消失’的执行长官,就是他。”
郭嘉沉吟了一瞬,很快切入正题,继续说道:“今日离开时,我注意到城中的主要街道上添置了一些易燃物,最近天气干燥,有风无雨。如果猜的不错,董卓大概会用火焚烧,这也是最快最简单的办法。”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盯着那炭炉看了半天。”司马黎得知那偌大的洛阳城将要葬身火海后,撑着头看向他,不敢深想。
看来司马家也是多多少少料到了这一点。
郭嘉点头,他说:“不止如此,城中还多了几家粮油店,主要分布于四角及中心,介时方便取燃料。”他停顿了一下,像是一时兴起一样,忽然转移了话题,问道:“对了,我当时遇见的那个亡命之徒,名叫曹操,阿黎可知道?”
曹操?!
4、鬼才与兵
曹操这个名字,如同平地惊雷,“轰”地一下砸向司马黎的耳边。
若是在两千年后的新社会,恐怕幼儿园小朋友也知道曹操是谁。
可是对“司马黎”来说,不知道曹操是谁,反而更加合理。
她纠结了两秒,终于还是说了假话:“不知道。”
而郭嘉的反应也很平常,并不觉得她的表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点点头,“嗯”了一声,问道:“那么,荀之名你应该听过。”
司马黎闻言,几乎是全身心地放松下来,也许“荀”这个名字就是有某种令人化解紧张的魔力,她点头,说道:“荀先生的名节在河内也被极力推崇。你这次回颍川就是投奔他吗?”
“不错。”郭嘉颔首,他看着她在得到肯定答案后,惬意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稻草上,看着夕阳西下。
这回,郭嘉有些不解了,他问:“怎么突然变得如此轻松?”在他的印象中,她这一路上都是一副神经紧绷的模样,更不用提剑不离身这一点了。
“你说,”司马黎撑着下巴,老神在在地说道:“如果你得知自己将要投奔的人是个君子,难道不会觉得踏实许多?”
“你说的在理。不过,”郭嘉表示微微赞同,但在另一个程度上,他又不能赞同:“嘉以为,”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眼前的人就很可靠。”
她摇了摇头,深不以为然地说:“不见得,万一这回颍的路上碰上个什么意外,只靠你这副模样怕是不成。”说完,她又不自觉地将手放到腰间。
当“意外”被她的“未卜先知”料中时,郭嘉站在一旁,第一个反应竟是无奈地摇摇头,三分嗔怪三分好笑地看了少女一眼,轻叹道:“乌鸦嘴。”
站在他身边的司马黎早已黑了脸。
眼前,正有两个土寇堵着他们的去路,一个身宽体壮手持铁刀,一个矮小精悍,站在壮汉的斜后方,像是在衬托同伴的勇猛。看他们凶煞的气势和装扮,应该是附近一带的强盗,专挑自洛阳方向来的回乡人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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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乌鸦嘴?若不是’奉孝先生’胸有成竹地走小径,恐怕也不会遇上这两个抢匪。”司马黎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对面的敌人,对方一副随时即可探囊取物的倨傲神情,不大意地挥着手中的铁刀,满脸凶相地瞪着他们,意在恐吓。
她半藏在郭嘉身后,右手已经悄悄地放到了腰带上,只是当她刚触到布帛上暗纹的凸起,郭嘉背在身后的手就好似长了眼睛似的,拉住了她的手腕,无声地阻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
看这两个强盗的表现,已经视他们为手到擒来的羔羊,可以任意宰割,殊不知,有武器的不只是他们打劫的,而她也不像郭嘉那样手无缚鸡之力。虽然她一个人打两个人有些冒险,但她也不愿做人砧板上的鱼肉。
一直放在她腰间的,是一把软剑,就藏在腰带里,既可伤人,也可防身,对于女子而言,收于腰间也不会太显招摇。
但是郭嘉阻止了她。
“老大,你看这两人,该不会是偷偷私奔的小男女吧。”矮个子抖了抖耷拉的眼皮,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虽然是冬天,可他一身短打还挽着袖子,露出肌肉发达的小臂,看起来像铁棍一般有力。
另一个壮硕的强盗被称作“老大”,他哼出一口粗气,嫌弃道:“头一次见到出来私奔的小情人还不带足银钱的,连个包裹都没有,也是活的不耐烦了!我说那儒生,快把你的簪子给我!”
壮汉的目光钉在了郭嘉束着发髻的玉簪上,赞首圆润如花间露,玉泽温润,似冷月之色,倒是很称他的一身打扮。
郭嘉不温不火地摇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回道:“这是信物,不能给你。”简短干净,丝毫不想多隆
站在他身后的司马黎在心中摇摇头,暗自腹诽:如果郭嘉是一代武林高手,这时念完台词便可在弹指间取对方两枚狗头,只可惜他空有大侠的文功,却不见身手。
“哈?”那壮汉老大也是不解郭嘉哪来的硬气,他将大刀刀尖朝下,立于地上,无所谓地说道:“那就把你的女人留下!正巧我弟兄也鳏居着呢,缺个媳妇!”
司马黎闻言,索性将整个身子躲到郭嘉身后藏起来,装出一副怕极了的模样,等着这个大智囊使出什么兵不血刃的法子。
“上个月初,颍北来了一群青州蛮兵,他们曾隶属豪霸的私佣兵,趁黄巾之乱出逃,自成一派,靠烧杀抢掠谋生,颍北的数个村庄正是因此被毁,虽然这群强盗已经被镇压扫平,可是流离失所的村民却未能得到救助,我说的可对?”郭嘉背着手,垂着眼眸,逐字逐句地缓缓道来,此时又是一阵寒风吹过,衣着单薄的他却是丝毫没有感觉,白皙的脸上也无一丝表情,倒是对面的壮汉听了他的陈述,脸色“唰”地一下变得铁青,他手上的大刀也像是被寒风冻住,钉在地上纹丝不动。
注意到这一点的人,不止郭嘉,司马黎也暗暗回想了他们自出洛阳城之后,所行走的方向——一直向西南方向前行,而拉牛车的老伯只能送到他们颍川郡北,也就是郭嘉口中的颍北。因为他说最好赶在天黑之前抵达颍阴,便拉着她走了一条不经修缮的小道,俗称捷径。他们现在所站的地点,应该尚在颍北的范围。
看那提刀的壮汉一身麻衣,不像个阔绰的盗匪;言谈间虽然流氓,却也能听得出他有点文化。
“你想说什么?!”那壮汉大步向前逼近了吼道,脸上粗糙的皮肤像是要裂开一般,眼睛也早已瞪成铜铃状,这回,司马黎是真的被他这突然间的爆发吓得心中一突,只是她身前的郭嘉还是那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直言道:“不如问问你身后的’兄弟’,虽然他一直在勉强自己讲颍川话,可是青州的口音却没那么容易消磨干净。至于他的身手,我想阁下比我更清楚。不妨先问清楚他的来历,也好向故去的尊夫人交待。”
郭嘉的三言两语像寒冷的刀刃一般,刺痛了壮汉,他铁青着脸提起刀,转过身去,使刀尖对着那矮子,疾声道:“你说!你到底是不是青州来的!”
见己方已被成功挑拨离间,那矮子也不再面瘫了,面对壮汉的紧逼,他一面退后一面慌张道:“老大,你别听那小子胡说啊!他的目的就是想要挑唆你我!”
那壮汉似乎早已把郭嘉两人抛在脑后,只顾居高临下地瞪着眼前的“兄弟”,非要问出个答案。
郭嘉看着两人对峙的场面,觉得差不多了,便转过头对司马黎微微一笑,轻快道:“走吧。”
他说完,手上轻轻一用力,就拉着她的手腕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原来,他竟然一直握着她的手,而她竟然都没有察觉到。
司马黎边跟着他走边低头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和他脸上的肌肤一样白皙,像块白嫩的豆腐。
大概是饿了,她自嘲地想。
终于,她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要这样一直拉着我走多久?”她看着走在前面的郭嘉的背影——称不上伟岸,甚至还有些单薄,可他挡在人前的样子却不会令人感到担忧。
5、颍川书院
“你要这样一直拉着我走多久?”司马黎忍不住问道,而郭嘉没有回头,只是平平地说道:“走这条路,大概还有小半个时辰就可以到颍川书院了。”
也就是说,他还要牵着她走小半个时辰?
“这条路又是什么路?”司马黎四下望望,只见干枯的树枝繁乱,树皮还有些剥落,除此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她似乎也没看到任何可以辨别方向的参照物。他们脚下的路也被木枝杂乱地覆盖着,也就是根本没有所谓的路。在她看来,郭嘉简直是在乱走一通。
何况现在天色已经渐渐变得昏黄,树林里有了大片的阴影,教人看了之后,心中也被笼上一片疑惑。
郭嘉依旧朝前走着,他的步伐很有节奏,她跟得一点都不觉得累。
“放心,这条路我走过两次,趁着太阳还在——一直往东走就可以走出去。”他回道,似是不用回头看便知她在担心什么,他又补充道:“之前那两个人不会那么容易就追上来。首先,那武夫是个重情之人,他腰间的饰物像是女子缝的,大概出自他夫人之手——因此,在他找到真相之前,恐怕没时间考虑别的事情;再者,我敢说他们当中任何一个都没有我了解这一带的地形,他们找不到这里来的。”
司马黎抿了抿唇,问道:“那我问你,你刚才说的那一番话可都是真的?什么青州恶霸的劫掠,还有那个矮子,当真是杀了他老大乡人的侩子手?”
“半真半假,”郭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阿黎看出了多少?”
她仰头盯着他的后脑勺,蹙眉回想着刚才的情景,缓缓说道:“那个老大说他兄弟’也’是鳏居,所以他自己已经丧偶;那矮子的体格一看变像受过正规训练的人,这个不用与他交手也看的出。倒是那个’老大’,不知为何,我潜意识认为他之前并不是强盗,只是最近一段时间才……”
这大概就是直觉吧。所以郭嘉才扯出一段“村民被劫掠屠杀”的旧新闻,看似没头没脑,而那“老大”却很有可能是在这段浩劫中幸存的人。
“嗯,”郭嘉的语气听起来很欣慰,虽然此刻看不到他的表情,司马黎却直觉他应该是在微笑的,他说:“所以,我才不想让阿黎动手,至少那一个青州人就不好对付。”
“但我也不是没有赢的可能啊。”
“可是,我不想让你冒险。还有,”这次郭嘉停下脚步,转过头来,说道:“我想让阿黎知道,郭嘉是个很可靠的人。出城前我就说过,不会让你后悔跟我离开。”
天色真的有些暗了,可这也将他面部的线条模糊得更加柔和,就连他的眼角都像被墨色勾勒过,泛着暮光。
“事实上,我也从未因自己做过的决定而后悔。”司马黎说完,假装抬头看看天色,又点头道:“所以你才会想到用挑拨离间的法子啊。那矮子到底是不是坏人?”
“他的颍川口音的确有些奇怪,听起来有一点像青州来的,所以我便凑巧猜了一下……看他的反应,好像是被我猜中了。”
“……这样也可以?!”她抽了抽嘴角。
“有何不可?”话至尾声,是一阵轻笑。
司马黎跟着郭嘉来到颍川书院时,已是掌灯时分,然而书院里还是一派灯火通明的景象,依稀还能听到朗朗的读书声,或者慷慨激昂的辩论声。
颍川书院算是荀氏的私有产业,作为颍川当地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荀氏开办的颍川书院也有近百年的历史了。所谓汉魏之际的名士、能臣倒是有小半出自颍川,在这个时代,曾有不少身负才学的年轻人慕名来到这里学习交流,同是名士出身的荀家长辈,也会邀请天下间的博学之士前来讲学。一时间,颖川书院里不可不谓是学风蔚然。
还记得郭嘉十四岁那年离开阳翟,也是来此修业。
跟着郭嘉走进书院,游走于回廊间,司马黎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古味盎然的书院。大概真的是因为它有了多年的历史,廊下的柱子都散发着淡淡的木香,清淡的同时,也沉淀了浓墨的味道。回廊外种植着四季常青的松柏,还有角落里摆放的盆栽,它们都在恣意地生长着,为满院的古朴点缀着一抹抹新绿,就像来此熏陶的学子们一样,饱含着对未来的激情。
直到她跟着郭嘉停在了一间屋子前面,屋檐摆放着数排鞋履,非常整齐。郭嘉先脱下自己的鞋子走进去,然后示意她跟上。
这间屋子大概是一间教室,她能听到里面有一道好听的声音在讲学,就像刚才看到的松柏一样坚韧,又富有感染力,令人感到耳目一新,忍不住聆听更多。
“快些来。”郭嘉已经站在了门前,准备进去,他轻声地催促道,眉眼禁不住微微弯了起来,像是一个急着给她献宝的小朋友。
对比之下,郭嘉的声音就好似春日初融的溪水,在澄澈的阳光下轻快地流淌着。
这是两种不一样的、却都能令人感到愉悦的声音。
司马黎只好脱下鞋子,硬着头皮跟着他走了进去。她本以为像他们这样突然走进去打断人们上课是非常失礼的,何况她还是个女子,毕竟在这个时代,女子通常不会出现在书院这种地方吧。
郭嘉自后门而入,他找了一处空位随意坐下,并示意她坐在他身边。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突然走进来,更没有人因为司马黎是个女子而感到惊讶,他们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站在他们中间讲学的人说话,而这个人,就是荀了。
她看到郭嘉对她比了比口型,正是“荀”二字。她跪坐在地上,和其他学子一样,抬着头静静地看他。荀穿着一身珠白色长裾,外罩玄青色氅衣,高束着发髻,却没有戴冠。他发现室内的光线变暗了,便边说着边走向灯旁,添了些油。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有机会看全荀的面容。
真实的荀,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柔和。眉形趋于剑眉,眼眶有一点深,他的面部线条看起来有几分硬朗,可他流露出来的风雅之气又将这硬朗模糊掉几分,整体显得更加温和协调,好似玉山之姿。
“巧佞之近,端直之远,国家大危,悔前之过,犹不可反……”他边说着,边挑了挑灯芯,一簇暖光微微跳动,映得他眸中墨色又深几许,话尾落处,也带着一缕感慨。
只见周围有的人冥神听讲,有的人时不时低头写几句记录,但是没有人打断荀。因为他的论述足以令每个人信服,他的气场也让每个人折服,这就是名士的魅力。听他讲课,可以被理解为另一种享受。
司马黎感到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松弛,她托着下巴,前方的荀在她视野正中央渐渐被灯光抹掉,室内淡淡地馨香也令人感到惬意和放松,她紧张了一整天的情绪也跟着舒缓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记得她在一个令人感到很安心的地方,可以缓解一下疲惫已久的身体。
半梦半醒间,她感到有人抱着她走了很远的路,那个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和刚刚在荀那里闻到馨香的不一样。还有他衣服的布料,不是那种上好的、丝滑的触感,而是让皮肤蹭起来很舒服的棉麻质地,她都忍不住像这质感深处蹭去。
“奉孝,你回来了。”隐约间,她听到一个声音,好像是刚刚才认识的……
“嗯,这次的洛阳一行,收获颇丰。”这个声音她很熟悉,是郭嘉的。只是,为何它从她的头枕着的地方发出,好像是胸腔……
“如此甚……”荀还有一个“好”字没说完,司马黎便从睡梦中醒过来,她几乎是“嗖”地一下惊坐起,然后发现她竟然正被郭嘉抱在怀中!她的双臂还挂在他的胸前?!
这!真!的!不!是!演!习!
她睁大了眼睛抬头看向她抱着的人——郭嘉的脸近在咫尺,而他似乎毫不介意在荀面前“大秀恩爱”,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轻问道:“醒了?等下就带你去休息。”他说完,不等她反应,又抬头向荀说道:“文若,就劳烦你了。”
荀颔首,他温和有礼地对司马黎说道:“在下颍阴荀,不知如何称呼女君?”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郭嘉便下意识接道:“啊,对了,她就是我向你提起过的那位,我的……”
也不等郭嘉说完,她急忙从他怀里钻出来,简单收拾了一下装束,同样有礼地回复荀道:“久闻荀先生雅名,在下河内司马黎。”
荀一听“河内司马”便心中了然,他站起身,唤来一个婢女安排好房间,又转身对司马黎说道:“司马女君请在这里安心休息,明日可与我和奉孝一起饮茶。”
“叨扰了。”她略施一礼,便跟着那婢女离开了。只是在她刚刚转身之前,郭嘉还噙着笑看她,眼中亮晶晶的光彩也不知是不是荀家的灯光映的,很是夺目,看得她避过了视线。
倒是自她走后,郭嘉也还保持着这样愉快轻松的心情,连荀都忍不住多侧目一眼,他问:“你怎么突然结识了司马家的女公子?”
还这么亲密。
“她是与我有割衿之姻的未婚妻子。”郭嘉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悠悠地说道。
荀闻言,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他满目置疑地看着郭嘉,沉吟了半天才吐出四个字:“你莫诳我。”
6、真真假假
郭嘉见荀是这反应,有些不满地说道:“我怎么会诳你?”
见他不服,荀只好一语点醒道:“她姓司马。”
闻言,郭嘉脸上的表情也只能化作苦笑,承认道:“是啊,她姓司马。”他垂眸沉默了半晌,复又问道:“文若,你知道她是谁吗?”
他这话问的有点没有道理可言,荀“啪”地一声,轻放下茶碗,皱眉反问:“那是你的未婚妻,怎么还跑来问我?”如果不是他早已认识郭嘉多年,估计早就认定此人疯言疯语了半晚,多半是被驴踢坏了脑子。
“难办,难办。”郭嘉见他也不知,轻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而荀见他一副苦恼的样子,只是默默饮茶,不打算多言。
“文若,我可还曾想请你当主婚人呐。”突然间,他像是脑中灵光一闪,拍手道。
荀抬眼看了看他一时兴起,又蠢蠢欲动的样子,表现得淡淡的,他又饮了一口茶才语气平平地回道:“依我看,还是先等人家同意嫁给你再说吧。”
这句话犹如一盆冷水泼在郭嘉脸上,而他也没想到荀的回答这样不留情面,完全不顾及两人多年深厚的友情,当下整个人的表情都被冻住了,僵了半天之后他才叹了口气,也很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他无奈道:“唉,就连你也打趣我。”
翌日,司马黎在用过早餐后,听闻荀已经去了书院讲学,而郭嘉还在蒙头大睡,无语之下,她便跟婢女打了声招呼,一个人上街散了散心。
颍阴虽不及洛阳繁华,却民风朴实。再说这里有以荀氏为首的世族大家们坐镇,街坊市间也必然是一派和泰风气。她走到街上时,人们正刚刚开始打理今天的生意,街边一个烙饼的摊子也刚刚摆出一锅刚出炉的酥饼,金黄色的酥皮上点着白芝麻,看揉面人的功夫便知他手艺不赖,烤出来的饼似有千层酥,看得刚吃完早饭的司马黎又觉得饿了。
“老板,要一个饼。”她掏出几枚铢钱,然后余光无意间一瞥,看到摊子旁边有一个小女孩也盯着刚烤出来的酥饼,她散着头发,面色有几分苍黄干瘪,称得她眼中的渴望无比强烈。看她的装束,到让司马黎想到郭嘉口中遭遇浩劫的村民。她又加了几枚钱,改口道:“老板,要三个吧。”
她接过饼后,分给了小女孩两个,什么都没说便走掉了。
算是用司马懿的钱替他做点善事。
她咬着饼转身时,却无意间瞧见一家店铺外摆着一块木板,上面整齐地写着一排字:荀先生最钟爱的发巾款式,真正的名士品味!
嚼着饼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她抬头看了看店铺的招牌,大概是间衣饰店,左右看看周围的人,倒是也有不少人像她这样盯着那块类似广告牌的木板看,之后他们几乎是一哄而上,进到店里去,这场面倒是类似现代社会的大卖场减价时的壮观情景。
司马黎用了吃完一个饼的时间犹豫决定要不要进去凑个热闹,赶个时髦。
等到她进到店里面,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赶时髦”。她几乎没顾上打量店里的装潢,只见着略微拥挤的人群,一个个都若有所思地观赏着店里的货品。
她也挑起一块男子用的发巾,样式还是那个样式,方方正正;颜色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常见的水青色染了一点淡淡的灰色,看起来更舒服;料子倒是还可以,正经的棉质,无功无过。
“诶,我那天就是瞧见荀先生戴着这样的发巾出门的,一模一样!”
“当真?可这颜色不适合我啊……算了,买回去试试。”
“哎,这才对嘛,换个风格,也让嫂夫人看着新鲜新鲜!”
司马黎躲在一边听着旁边两个腆着肚子的大叔对话,又看了一眼她拿着的发巾,有些忍俊不禁——原来这就是颍阴爆款,荀文若同款发巾啊!
所谓女人的购物欲总是无脑且狂热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买下了那块发巾,大概只是单纯为了“赶时髦”。等她回到荀府后,还没进屋门便被郭嘉逮住,他正在院子里与荀一同煮茶,看见她之后茶也不煮了,跑过来先是皱眉说她路痴一个,不该一个人出门乱逛,又眼尖地瞅到她手上拿着的发巾,奇道:“这是何物?”
她笑笑,并不作答,而是转身将球抛给了荀,她将手摊开,上面叠着那条发巾。她也是一副好奇的样子,问道:“荀先生可识得此物?”
恐怕荀以为其中还有什么玄机,他看了一眼这头巾之后,才断言道:“这是男子的发巾。”
“诶?那店家说荀先生戴过一模一样的,如今看来怕是我被骗了。”她瞅了瞅那头巾,有些失语。想必荀也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名人效应”,他莞尔道:“不如司马女君可将它转卖与,如此也可以试试新的样式。”
因为身在家中,荀今天的打扮比昨日要随意许多,头上倒是真的用了一块鸦青色的巾包着发髻,只是有几分松散,就像他披着厚氅坐在院中一样宁和惬意。
不等司马黎开口,郭嘉先越过她坐下,而他坐的位置刚好是她和荀两人的视野正中间,只见他唇角微翘,问道:“方才文若与我说起难民之事,打算托我去阳翟一带代他开仓救济,不知阿黎可愿与我一同前去?”
一听“阳翟”二字,她的警惕心便大了起来。只是此时的荀点了点头,表示郭嘉所言属实。
“司马女君但去无妨,跟着奉孝总比留在书院要有趣些。”荀也是一副笑意吟吟的模样,像个说客。
司马黎不假思索地答道:“阿黎到觉得听荀先生讲学更有意思些,如果情形允许,阿黎倒是想再多听几次荀先生的见解。”她说得极为诚恳,平眉展开,双目带着崇敬之情,面含期许地看着荀,仿佛也是句句属实。
“这……”荀沉吟了一瞬,对上郭嘉不经意间飘来的目光,颔首道:“半个时辰后,邀了几位同门来此畅聊时事,正巧奉孝刚从洛阳归来,正好可以一同交流一番。如若女君有兴趣,不妨留下一观。”
司马黎听到他说起“洛阳”,干脆抓住机会。她面露戚色,担忧地说道:“说到此事,阿黎倒是有一件事恳请荀先生能帮忙——我与兄长仲达(司马懿的字)自洛阳失散,不知他是否已经回到河内。况且他亦不知我身在何处,恐怕思及甚忧。不知荀先生可否帮我修书一封,送往河内?若兄长能来颍川接我,也好当面答谢荀先生的收留之情。”
她这一番话无不流露出一个不谙世事的世家少女,在初次与亲人分离之后的担忧,和寄人篱下的惶恐。她虽不知道自己演得像不像,但这一番吐露总是合乎情理的,依照荀的君子气度,也断然不会怀疑其中有假。
倒是郭嘉,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她演得入戏,一语不发。也不看出来他是不在意,还是不高兴,只是一味地煮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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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果然点点头,了然道:“这是理所应当的。请女君放心,今日便将书信送往河内,不出七日必能到达。不过……虽然荀氏与司马氏一直是世交,却不曾知道女君的胞兄就是司马府上的二公子,还未见过。”
听了荀的话,司马黎不禁掩唇偷笑道:“家兄为人木讷,还不喜外出,整个河内知道他的人都不多,怕荀先生见了他要失望了。”
“大汉第一宅男”的称号,司马懿可是当之无愧。
7、司马之姓
荀听司马黎这么损自家兄长,还以为她是谦虚,当下只能笑而不语。
哪怕他心里也明白,她说的基本都是实话。司马懿虽然是府中次子,却称得上具备了名门子弟功成名就的一切外在因素,只是他已近弱冠之龄,风评与声望却远不及早在童年时期就已被人广为称赞的长兄,司马朗。事实上,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可以传颂的事迹,能与“司马懿”这个名字挂钩,也难为荀还听说过此人。
因此,司马黎倒不觉得自己是在损他,最多是趁本尊不在,多揶揄几句而已。
“如此,我便先去把书信寄了。”荀站起身,打过招呼后便向书房走去,留下郭嘉跟她两个人。
她看了郭嘉两秒,见他只是垂着眼眸,端坐在案几前,没什么表情。浑身上下依旧只有一套素衣,一支玉簪,素净得像松叶上的雪。何况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这样安静,好像她惹到了他。
这样的气氛令司马黎有些坐不住,她身上没有加外衣,还觉得有些冷。犹豫再三之后,她干脆站起来打算离开,在越过郭嘉的时候,却被他拉住了手。他带来的触感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干燥,而她自己冰冷的手触到这温热后,反而更僵了。
“当年在阳翟的时候,你也是这么怕冷。”郭嘉也站起身,但不松手。他微微低下头与她对视,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除了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像一对搜寻器一样,试图寻找着他想要的答案。
“我不清楚当年你为什么要跟司马懿走,也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让你学会用剑。但是我想知道,为什么你现在还是一定要跟他离开?”他本是抿着唇,定定地看着司马黎,可是她也微仰着头,双目坦然澄澈地回视着他,丝毫没有心虚。这让郭嘉只能开口,他的嗓音像是被刻意压得低沉,每个字却因此变得更有份量。
“因为我现在姓司马。”她展开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几乎是不经思索就将答案说了出来。
因为她现在名叫司马黎,而不再是司黎。
她甚至有点懒得去数,自己来到这个时代已经有多少年了。在现代社会,她是一个姓司名黎的悠闲女青年,生长在一个亲情淡漠的家庭,正经文学院毕业,进入社会后就职于x省历史博物馆,岗位是文物解说员,每天过着像公式运算一样有板有眼的生活。
直到当地文化局要和博物馆联合举办一个汉文化展览,包括她在内的所有讲解员都不得不换上一套有年代感的行头——身上穿的是xx陵墓出土的汉制长裾还原品,戴则是仿制的馆藏物。比如她被分到的头饰,就是一只海棠雕纹的玉梳背。
这只梳背不像盛唐流行的款式,而是形如短款剑身,右上下各有一圆弧缺口,背有海棠花纹雕饰,玉质温润,莹白纯净,远观则状似一片花瓣。
而这只梳背,至今还被她戴在发髻边。
她遇见司马懿只是一个偶然。可是在遇见他的前一秒,她还认定自己已经穷途末路。
在司马黎用了两年的时间,去适应这个时代的生活之后,也曾想要自己一个人生活,只是她没能成为女版龙傲天。不仅如此,某次她遇上蛮横的黄巾军,只来得及躲藏,饥困交迫地流亡了数天,总算保住一条小命。
还记得那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血腥和杀戮。
在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时代,雄才大略如刘备,也是空手奋斗几十年才找到真正的栖身之所。她在没有任何起点的情形下出走阳翟,数次尝试之后,终于身无分文,脑袋空空地站在一个陌生的街头,看着夜晚晴空万里,无边际的苍穹犹如漆黑的幕布,将这个已经开启混乱的时代罩得死死的。
她开始重新思考,能让人在这个混乱割据的时代立足的重要命脉是什么呢?
钱,粮,和聪明的脑袋。
司马黎认为,要掌握前两种的难度要远远超过与最后一种,天时地利与人和一样不占——久逢干旱,疫病大起,官僚腐败,农民起义。何况……她想起了鲁肃,家财粮草富足如他,最后也被周瑜说动,将家底全部捐了出去。
钱和粮本就是填不满的无底洞,与其费尽力气换一个不可能一定成功的结果,不如倚仗一个百分之百可靠的聪明脑袋。
——虽然这不是唯一一个选择,但却是最收成效的一条道路。
就在她想到这的时候,司马懿出现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他本人要略显成熟,有着成年男人的磁性。他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有种从时间背后穿越而来的恍惚感。从此以后,她每一次听到司马懿突然开口时,都禁不住微愣一下。
“你长得和我妹妹很像。”他说。
而当时,她还在效仿文艺青年,仰头看着天空,专注感慨自己命运多舛、我见犹怜,听到有人来与她搭话,也只是随口回了一句:“你妹妹是谁?”
“她叫司马黎。”
在司马懿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便成为了真正的“司马黎”。
司马懿和司马黎是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妹,只是司马黎在五岁时,走失在河内街头,无论司马家费劲多大力气,都始终找不到她的消息。
如今司马夫人多年来因忧成疾,垂命于病榻久矣,还心心念念着失散多年的小女儿。司马家不缺子嗣,数数司马懿兄弟共有八人,还能被后世称为浩浩荡荡的“司马八达”,而他们家的女儿,却始终只有司马黎一个。
司马懿说,他妹妹当初就是在这个街头走丢的,现在又在这里遇到了她。
当时她还不知道,拿“你和我的妹妹长得很像”这么烂的借口搭讪的人是司马懿,慢悠悠地问道:“那你说说,我们哪里像?”
“我们兄妹都是天生薄唇,你也是。一字平眉,眼形也略长,脸上没有表情的时候唇角也是微翘起,像猫。”
他的话让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简直怀疑自己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就是他失散的妹妹。她问:“你的妹妹是何年出生?”
“光和元年。”
“我是熹平六年生的,比她大了三岁。真可惜,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她虽然是穿越来的,可她所寄居的身体却是属于一个两千年前与她同名同姓的女孩。她的父亲是颍川阳翟很有名气的士绅,母亲早逝,也没有别的兄弟姊妹。她遇见司马懿这一年,这具身体的年龄刚好是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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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懿在得到一个完全否定的回答之后,并没有失望或者沮丧,他语气平淡地说:“无妨,既然你会出现在这里,自是命中注定你来帮我的。”
她低下头,转过视线朝声源看去,正对上司马懿略显沉静的面庞,双目有神而沉敛,眉峰稍高,粗而浓密,嘴唇也的确像他说的那样,是薄唇。他穿着一身鸦青色的寻常裾衣,已经背着手站了许久,他的这副姿态总让人想起夜巡的鹰,沉默地审视着你。
“还不知阁下尊名?”她顿了一下,才问道。
“在下河内司马懿。”
8、珠联璧合
从此,她便冒名顶替了司马黎的身份。
陪司马夫人度过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光,是她的第一件工作。阖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怀疑她是冒牌货,诚如司马懿所说,真正的司马黎与家人失散时才五岁,加上她们长得真有几分像,有他和司马夫人承认,没有人会想到怀疑。
其实,郭嘉的猜测并不全对。司马懿没有逼迫她习剑,他只是让她选择学会一种可以自保的技能。
毕竟像他那种头脑聪慧的人,最多需要一个四肢发达的助手,而不是第二个聪明人。
她会选择使用软剑,只是因为它可以藏在腰带里,别在腰间,也看不出破绽,更不会引人瞩目。
几年下来,她的水平已是自保有余。不比初来乍到时的司黎,还是废物一个。
司马黎的思绪被渐渐拉回来,自从她刚才说完“因为我现在姓司马”之后,郭嘉便沉默了下去。尽管他还是拉着她的手,不许她走。这回,倒是她有些无奈,微微低下头,随口问道:“怎么,你不喜欢女子用剑么?”
“对。”郭嘉的声音自她头顶上方落下,简练果断。
虽然这是司马黎意料之中的答案,可她没有想到他承认得如此坦然。
“因为它的戾气会伤到你,这很不好。”郭嘉缓缓地解释着,他的语速很慢,完全不像他议论起时事那样侃侃而谈、悠然自若。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已经有些后悔当初一个人离开阳翟。”
她听了之后,愣了一下。
本以为郭嘉不喜欢女子用剑,多半是因为封建社会中的男人们不喜欢强硬嗜武的女人,却没想到是出于一个更简单的理由。她长呼一口气,再次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眼睛——瞳中依旧沉静如止水,但他已经沉浸在自己的认知里,流露出几分耿耿于怀。
“你当初离开阳翟是为了求学,这样你才可以去实现你的理想,和你的抱负。所以,我一直以为郭嘉不是一个拘泥于儿女情长的人。并且总有一天,”司马黎说到这里,转头看向门口,荀邀请的有识之士已经三三两两地踏进门来,她对着郭嘉指向那群人,断言道:“你会从他们当中脱颖而出。”
郭嘉也展眉看去,他对司马黎的话不置可否,只是说:“原来你是这样想。”
她闻言,转过头去看他,在他的嘴角微微翘起,目若寒星。他说:“我今天便可以在他们当中脱颖而出。”语罢,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坐好。而司马黎则有些讶然地看向他,总觉得他这副反应是不服她刚刚说的话,还有几分赌气。
可是心底里总有一个直觉告诉她,其实他是生气了。
司马黎微微低下头思忖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一点错都没有,那都是她自己的真实想法。除了最后一句,算作已知历史结果的吹牛“哔——”。
可若是她连这点“乐趣”都不能体验,那自己辛苦穿越走一遭还有什么意思?
没能成功提高逼格的司马黎抬手摸了摸鼻子,还是不理解郭嘉为何生气。
好在她不用继续与郭嘉面面相觑,此时的荀已经赶了回来,正邀请着他们的同门入座。而她也找了一个角落,坐了下来,她的位置离郭嘉并不算近。
荀说,今天聊的都是时事,于是作为国都的洛阳又变成了焦点话题。
“我听闻洛阳在昨晚就已下令封城了。数日之前,袁绍刚刚才聚齐了十八路诸侯联合讨董,组成关东联军立下血盟之势才几天的时间,董卓就要封城,这……他怎么会有如此做法?实在想不通。”第一个提起这事的是一个年轻人,至少已及弱冠之龄,他坐在荀旁边,皱着眉摇头。
“不仅如此,那十八路诸侯的其中一支——长沙太守孙坚,已经声明要攻向洛阳讨董啦!”接话的人是个方脸的青年,有着浓重的口音,长相也蛮有几分谐星的风采。
“所以这……真是想不通呐!依董卓这长久以来的作风,总不会是怕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
荀坐在院中正中央的案几旁,一语不发地为众人煮茶,手法熟练,一起一落间,风雅之气随茶香袅袅飘散。他看起来很乐意听众人讨论,无意发表自己的见解。
自然有人和他的想法一样——
“烧城。”简短的两个字,同时出自两个不同的人之口,一个清越,一个平稳。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话音一落,席间众人便极有默契地朝声源望去——一个是郭嘉,他虽然坐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可他的打扮是所有人中最素净的,他也跟着看向和他说了同样话的人,而这个人刚好坐在司马黎的旁边。
她也不能免俗地朝身旁看去。
和被荀邀请的其他人一样,这个人也是个年轻的学士,头戴束发冠,衣着也极为讲究,虽然他只是穿了一身普通的驼色深衣,可司马黎能看得出,衣料的纹理和质感都属上乘,应该也是个世家子弟。
那个平稳的声音,就是属于他的。此人生得眉宇堂堂,肤色虽不白皙,却很健康;双目炯然有神,一脸坦率地回应着众人投来的目光,自然也包括郭嘉的。
“董卓出身西凉,有胆有识;他手下的西凉部队最为骁勇善战,寻常军队说起西凉军皆是闻风丧胆;董卓手下的智囊谋士、勇猛大将多如星斗。以袁绍为首的关东联军浩浩荡荡,可称百万雄师,看似人数众多,但恐不及董卓的军队调遣得当。如此,两厢势力火拼,胜负难料。”他笑了笑,不等众人开口相问,便开始自顾自地解释起来。
郭嘉已经收回了看向他的目光,变回原样坐在那里。当众人还凝神等着那年轻人的下文时,他却不说了。
这时,郭嘉轻垂眼睑,接下了他的话:“现在已经有了董卓要迁都长安的消息,关东军也借此机会散播董卓惧战的言论,至于董卓想要迁都的真正原因,想必诸位也能料中大半。只是,不论如何,不论是孙坚还是关东军,总有人要来洛阳清君侧。因此,只要这里的皇权不复存在,董卓口中的’叛军’就无法保护所谓的皇权。”
他一边说着,众人也各自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司马黎在一旁撑着脑袋,凝神记起一些零散的关键事件,经郭嘉三言两语地轻轻一点拨,她也和其他人一样恍然大悟——先不论董卓和袁绍谁输谁赢,一旦开打,就势必变成持久战。董卓要迁都长安,无非是因为那里离西凉最近,就好比项羽当年定都彭城而非关中一样。若是能定都长安,董卓就能将皇权与自己的势力更好的融合在一起,顺便拉长袁绍等人的战线,如此一来,关东联军便不敢冒进。
之前司马氏要将亲眷迁回河内,就是因为洛阳将要有一场极大的变动。司马懿的父亲司马防在朝中担任御史,应该跟随董卓一起西迁长安。只是如果在这个时候闹出送亲眷回乡这种动静,就是有“反叛”之心,才会有让家人提前脱身的打算。
毕竟洛阳百官的一举一动,都在董卓的耳目监视之下,虽然司马家的人已经极为小心,但要完全不会走漏风声,也是一件拿不准的事情。如此看来,司马懿与她约定出城的那天,就是被董卓的人拦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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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她确信司马一族一定会安全无恙,但她之前委托荀修书信一封,也是为了更早确认司马懿是否已经脱身。
“所以,董卓绝不会把洛阳城留给那些诸侯。”盖棺定论的,还是坐在司马黎身旁的那个年轻人。郭嘉又重新向他这里看来,像是遇见了有趣的人,他轻笑道:“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年轻人站起来,两臂合拢伸直,上身微轻,面朝众人行了一揖礼,朗声道:“在下戏羊,表字志才。”
9、生死有命
戏志才自那天之后,很快便消失不见。他似乎只是在意自己如何登场,而他留给众人的表现,则令人们对于“戏志才”这个人产生无尽的想象。只是,他却没再出现过,就连荀也没有办法。
司马黎跪坐在廊下修剪着一盆海棠花,晴空下的阳光大片倾泻到木地板上,房间里的单脚鹤形熏炉吐出袅袅薄雾,弥漫着淡淡的甘松香,而郭嘉就在此时不经意地出现,步履悠闲。他偏头看了看她摆弄着的花,已有几朵迎着阳光绽开,颜如美人面。他奇道:“这好像是文若的花。”
她点点头,依旧专注在手上修剪的动作,回道:“荀先生怕我无事可做,便将他的花交给我打理。”
“谁说你无事可做?”郭嘉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然后俯身将她手上的剪子拿过来放到一边,拉起她的手将人带走。
这次,他走得有些急了,司马黎快走了几步才跟上他,她一手提着裙裾,另一手还被郭嘉拉着,慌忙间,她有些气恼地说道:“郭奉孝,你什么时候能改改拉着人就走的毛病?”
郭嘉闻言放缓了步子,渐渐停稳。他回过头来,阳光被廊外的松柏叶层层过滤,轻轻笼罩在他的侧脸上,柔和的光给他的眼睛里增添了几分温暖的笑意。他反问道:“我不拉着你,你会跟我走吗?”
他说完,继续转过身向前走去。而司马黎皱着眉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起,并且郭嘉说的话,她竟找不到理由反驳。于是,她只好改口道:“那你要带我去哪?”
“带你回家。”
郭嘉说要带她回家,可是等她在车上颠簸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又被他忽悠了。
“这里根本不是河、内。”她咬牙说完,抿着薄唇看向车窗外的景色,他们现在刚刚入城,来往的人群并不算多,能看到远处的街道两边的平房和几个贩卖的摊子。
郭嘉笑了,他说:“我可从未说要带你去河内。”
司马黎抖了抖嘴唇,终究还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事实上,郭嘉带她来的这个地方她很熟悉,是阳翟。虽然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但她还是立场坚定地说:“我要回去。”
郭嘉闻言,干脆假装闭目养神,不说话。
郁闷地瞪了他一眼,司马黎只好拍了拍车门,让车夫停下。这时,郭嘉也只能妥协地睁开眼,伸手拦住了她,说道:“不要多想,这次只是文若托我来这附近救助灾民,我想请你来帮我。”
她再三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看得他嘴边的笑容都化作了苦笑,只好就此妥协。
世家大族开仓救助灾民是常有的事,像司马家也经常这样帮助当地困苦的人们,只是相对而言,荀氏在颖川当地的声望要远远高出许多,人们一听是荀家施粮,脸上都是欣喜的感激,司马黎一边熬粥一边听人们说起荀家的名人,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像荀先生这样心怀天下的饱学之士不多啦,真希望他能早点出仕,匡复社稷啊!”
“是啊……还记得不久前南阳的何先生还称赞荀先生是王佐之才!为什么还不快些接受朝廷的应征呢?”
郭嘉站在一旁舀着粥,听到人们的谈论,也只是笑笑。他把粥递给一个抱着小童的妇人,然后蹲下身子讲起了《春秋》里的故事。忙得腾不开手的司马黎本来还想喊他过来帮忙,回过头之后见到此情此景,干脆还是继续一个人化作三头六臂。
一直到粥米发放地差不多了,人们也蹲坐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天,她也跟着伸展了一下酸痛的手臂,那边郭嘉也已经讲完了故事,她走到他旁边,调侃道:“看不出你还有做慈善家的潜质。”
“我只是完成我的工作而已。”他摇摇头,故作轻松地解释道。见司马黎依旧挑眉看他,他便继续说道:“如果有朝一日,为了明主的需要而不得不送他们去死,我也会毫不犹豫。”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路边正在喝粥的人,他们手上的粥也是他刚刚亲手递过去的。
“阿黎,你要知道,我不是悲天悯人的善类,也不是草菅人命的败类。即便是文若,他的选择也会和我一样。”
一时间,司马黎竟有些无言以对。她抬起头来,换了个话题说道:“那你说,为什么荀先生还不出仕?我和他们一样有着相同的疑问。”她指了指刚才谈论荀的那两人。
荀早已过了弱冠之龄,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名动天下,
“这个啊……”郭嘉轻叹道,他以那一天的情景作为话题,重新说起:“经过那天荀府一会,阿黎也能看出一二吧。文若是个有眼光的人,所以他一定会选择一个值得他辅佐的人,而这个人却还未出现。在这之前,他的关系网便是他的储备之一。”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心中豁然开朗。她想起荀一生中不只竭力辅佐曹操,还为他举贤纳才,曹操手下的能臣中,被荀所举荐的人不计其数,司马懿就是其中之一。如此说来,荀也称得上是司马懿的仕途中第一个贵人。
她的心里已就此做好打算,思绪流转后,她抬起头看向郭嘉,问道:“那你呢?”
郭嘉正远眺着风景,像是看着他人生中最明亮的光彩,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自然不会输给文若。虽然我也在等,但在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可以辅佐的人选,只是我还在等他,直到他心中有了一个更远大的抱负,然后在他最需我的时候,去找他。”
“祝你得偿所愿。”司马黎随口说道,如果不是她早就知道结果,这句祝福大概会听起来更逼真一点。虽然郭嘉也曾游走于各个诸侯之间,但他终其一生,都只在为曹操一人效力。所以在她看来,郭嘉口中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曹操。
“一定会。”他说。
暮色将至,人们早已各自回家,街上变得空荡,周围只有风吹过带起的沙砾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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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你也失去了亲人吗?”一道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司马黎回过头,看到一个七八岁的男童,身披素缟,白净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双目红红的,让人心生怜爱。
男童的话,是对着郭嘉说的。他仰着头,看着郭嘉身上穿着和他一样的素衣,眼眶里又蓄起了泪水,他说:“刚才看到先生的背影,还以为是我的父亲回来了。”
“嗯,先生的父母都已亡故多年了。”郭嘉微笑着附身,摸了摸他的头。而司马黎向远处望去,也不知这孩子的家人在哪里。
没多久,她见到一个同样身披素缟的妇人匆匆找来,看到男童后松了一口气。当妇人走近些,看到郭嘉,欣喜地问候道:“原来是奉孝先生,您回来了。”
“张夫人。”郭嘉直起身,见礼道。
“亡夫在时,还遗憾没能再见您一面……”张夫人说着,略显消瘦的面庞也染上了哀色。
郭嘉闻言,也心有不忍,他轻轻说道:“是嘉的错,一直漂泊在外,迟迟没能回来拜访季安,到如今,他也才过而立之年,却……逝者已去,请张夫人节哀,嘉自当前去吊唁。”
张夫人点点头,没有多说,面带疲累地领走了她的儿子。
司马黎和郭嘉并肩在一起,看着母子两人离去。她记得这个张夫人。当年在阳翟时,张夫人与她的丈夫就住在郭嘉家的隔壁,琴瑟和鸣,很是恩爱。郭嘉口中的“季安”,就是她的夫婿,也是一个博学的人,只是身体有些孱弱。暗暗算下来,如今他亡故时也不过三十五六。
郭嘉轻叹一声,唤醒了游神中的司马黎。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口问道:“郭嘉,你怎么看待生死?”
“生死有命。如果把它看得太重,那么人就会被它死死牵制住。随心所欲一点,不是更好吗。”他回答得很坦然,虽然这个答案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也很有他本人的风格,但却不能为她解惑。
大概他只当她的问题是出自女子的多愁善感,并没有放在心上,于是他转头问道:“今日天色已晚,我们明日再回颍阴吧。今晚便先去我家住下,可好?”
这个很现实的问题把她的思绪拉扯回来,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去!他!家?!
“那,去你家也可以。”郭嘉见她这副表情,有些忍俊不禁。
他这话说得很像现代社会年轻男女“做.爱做的事”之前的例行对话,听起来流氓至极。郭嘉少年时期就住在阳翟,司马黎刚穿越过来时,也是住在这里。但她只能装作听不懂他的话,并且妥协道:“带路。”
10、苟或苟或
司马黎确定郭嘉是出于故意,才将她安排到自己以前住过的房间,并且还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如果阿黎晚上睡不着,可以来找我。你知道我住在哪里。”
她不为所动地关上门,将他挡在屋外。
瞥了一眼似曾相识的房间,她坐到床前,解开腰带,将软剑取出后,又从腰带里抽出一条绢布,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只有一处是一块墨点,在整张布上像一个巨大的黑洞,而在墨点之前,有个名字,是“郭嘉”。
这卷绢布上的内容,是她两年前写的。记录的是东汉末年时期主要的人物生平,她不敢写的太明显,只有人名和某个事件的名称,而这个人物的逝世日期则用某个事件后的一个叉型表明。
作为一个文科生,司马黎的历史知识称得上过关。工作后在博物馆耳熏目染,即使是偏门冷知识也略知一二。她的记性不差,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脑海中关于汉末历史的记忆开始消退。
这也许是为了时空延续下去的平衡,很多关键的东西必须被抹去。本来,她也并不在意这一点,决定顺应自然,不欲逆天而行。可再三思索之后,她还是决定将自己在这个时代生存所需的唯一王牌捏在手上。
除了重要人物的名字和事件之外,她还记录了几次著名战役的胜败结果。若是在近年内,她还要继续倚仗司马懿,有了这些记录,总是有备无患的。
只是她在记录这些事件的某一天,被司马懿突然打断。
当时,司马黎刚刚记录完荀那一条,正顺势动笔写到郭嘉。由于部分历史条目在记忆中开始变得模糊,她需要极大的注意力集中在回忆上,无法分心,因此当司马懿推门而入时,她也没有发觉。
“你认识荀?”他在她身后突然开口,或者说,几乎他每一次和她搭话时都是毫无预兆的。
他的话音未落,司马黎就看到一片阴影笼罩在白色的绢布上,她被吓了一跳,当即便惊叫出来:“吓!”几乎是同时的,她连忙转过身来,一片慌张惊恐间,顺势将案几上的竹简打散,将绢布埋在下面。
司马黎依然跪坐着,背靠着案几,双手撑在上面,死死按住绢布上面的位置,见是司马懿站在她面前,先是松了一口气,警惕心随即升了起来。
“我刚才好像看到你写了’荀’的名字。”司马懿看着她惊魂未定的样子,缓缓开口,也许是因为背着光的关系,他的瞳孔看起来格外幽深,并不动声色地转了两下,打量着她的样子。
司马黎用的是现代社会的左起横排格式,简体连笔。她确信司马懿不会看到更多内容,说不定就连“荀”也只是碰巧。她努力平定下来情绪,貌似无奈地回答道:“你看错了。我刚才在摘抄《左传》里的内容,你看到的那句大概是’苟或知之’。”
司马懿闻言,瞥了一眼她身后的案几,上面的确摊着一卷《左传》,还是他前几天借给她看的。
她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在短时间内把“荀”联想到“苟或”的,只是对着司马懿那双眼睛,她不得不快速将全部智慧逼出来。另一面她还要庆幸,这些年来打发时间看的书总算派上了用场。总之,在司马懿走后,她紧绷的神经才算渐渐放松下来。
算是歪打正着吧。
只是那卷绢布上染了污点,大概是在她刚刚慌乱间打翻竹简,又不小心将墨带了上去。
那一行字是:郭嘉,徐州吕布,官渡。而“官渡”之后,则是一片墨点,她不记得自己刚才在“官渡”之后写了什么,只是打算提笔再续的时候,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有关“郭嘉”这个人的结局。
司马黎在郭嘉的府上辗转反侧了一夜也不能安眠,满脑子都是白天时郭嘉说的那句“生死有命”,还有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看似不甚在意,却又有点像是在安慰她。
一直到晨光熹微时,她才渐渐入睡,待到起床时,已近晌午。
她洗漱过后踏出房门,刚好撞见刚刚从外归来的郭嘉,他手上拿着几个纸包,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我刚刚去祭拜了父亲和母亲。”他笑了笑,然后提起手上的纸包说道:“我买了烧鸡,还有酥饼,看你想吃哪种?”
提起郭嘉早逝的双亲,她也有些失语,不知说什么好,嗓子里有些干。她想了想空腹依旧的肚子,开口回道:“烧鸡……”
郭嘉闻言,脸上浮现出一个“意料之中”的表情,说道:“早就猜到你会选烧鸡了,所以我多买了一只,等下回去的路上也不会把你饿到了。”
司马黎只好动了动嘴唇说道:“被人看透的感觉真糟糕。”她跟着郭嘉走到正厅,里面家具只剩几件,装饰品也都不见了踪影,看起来格外空旷。见她四处打量,郭嘉便解释道:“我已经将这府邸卖掉了,卖家下月便会搬进来。”
“卖了?”她回过头,讶异地看向他。这所宅子便是自郭嘉出生起时的家,不仅如此,他的父亲和祖父也出生在这里,称得上是祖宅了,可她却没想到他会把它卖了。
“对,”郭嘉点点头,坐下来将纸包打开,色泽诱人的烤鸡还冒着热气,他手法熟练地将鸡撕成一块一块,便撕边说:“留着也是无用。不仅如此,我把其他地产也都卖掉了,现在的我称得上是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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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完,抬头招呼还站着的司马黎过来坐下,看她睁着大眼,以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他,似是不敢相信。
“别担心。你的嫁妆,和我的聘礼都还在。”郭嘉不禁莞尔,听到他的调戏,她反而放弃了与他玩文字游戏,干脆直言道:“现在,我的婚事是由司马家决定的。”
“又拿这个来压我。”郭嘉摇摇头,很不赞同她的做法。但是两人都没有想到,当日下午,目前掌管司马黎“生杀大权”的人物便出现在颖川了。
事实上,他们二人在踏进荀府大门之前,就已经看到了司马家的马车停在外面,司马黎暗自称奇,不禁感慨司马懿来得比她想象的还要快一些。等到入了府后,便远远望见他与荀二人正相谈甚欢。
她见到此情此景,转过身,摆出无辜相冲郭嘉摊了摊手,还有几分挑衅的恶意,无奈道:“我要跟兄长回家咯。”
郭嘉抿着唇看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而是抬手帮她理了理发髻,将她头上的玉梳背重新插好。这个动作令她僵了一下,这时郭嘉便趁机道:“阿黎,我们之间的婚约,你是赖不掉的。”
“和你有过婚约的人,从来都不是司马黎。”她看着郭嘉收回手,直言道。
这次,他笑了,笑得有些无奈,像是在包容一个多次无理取闹的孩子,他说道:“这件事不是你不承认,便能这么算了的。”
郭嘉这个人就是这样讨厌,明明是他自己在无赖,他却总表现出一副无奈的态度,好似耍赖的家伙另有其人。
司马黎挑了挑长眉,侧过半个身子看向厅里,她指着坐在里面的司马懿说道:“你说的对,不过只要他承认我是司马黎就足够了。”
她说完,便转身朝正厅走去。这时,郭嘉还站在原地,在她身后说道:“你的梳背,和我的玉簪便是婚约的信物。”他的声音很淡,却字字清晰。她听了之后脚步一顿,侧过身子直直地看向他:“你认为在昨天骗我去阳翟之后,我还会相信你吗?”
11、荀令留香
司马黎本以为她可以收拾收拾东西跟司马懿跑路了,只是没想到司马府的随从突然跑进来禀报说:“二公子,我们的车……车轮坏了一个,刚才拉到市上修,那修车的先生说要等到明天才能修好。”
“这是怎么回事?”上座的荀闻言,关切地问道。
司马懿忙转回身,面朝他回道:“我家车夫莽撞,进城前撞上一块巨石,便把车子撞坏了。”
“如此,仲达可以在我府上停留一晚再启程回去,如何?”荀看了一眼站在一边摆弄着花玩的郭嘉,然后对司马懿说道。
司马黎站在一边,刚好看到本是对这一切充耳不闻的郭嘉,挑了挑眉。从刚才他与司马懿行过见面礼之后,便独自站到厅中一角,一副“我高冷我孤僻”的姿态,打量起荀装饰用的盆栽,一语不发。
她又瞥了这“郭氏壁花”一眼,同时听到司马懿说道:“那,懿和幼妹便打扰先生了。”
他话音将落,郭嘉便悄无声息地踱出了门去。司马黎看着他的衣角消失在门边,对他今天的表现一头雾水。
“这位郭先生似乎不爱说话。”司马懿的眼角余光也瞥到郭嘉离去,跟荀说起时的语气有些好奇。
荀闻言立刻摆出一副无奈的神情,他浅笑着说:“奉孝还有些少年心性,仲达不要见怪。”
司马黎垂眸看向自己放在身前的双手,动了动手指数了数,郭嘉今年也老大不小,还摆出一副中二少年的模样忽悠谁呢。她默默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司马懿,他今天换了一件略显沉稳的衣服,出门前一定特意熨烫过,从河内过来赶了一天的路,也没让衣服生出皱褶,他端坐着,面上挂着有礼的笑容,一双狭目中也有了温度,整体看上去也有了几分飒爽之姿。
“倒是仲达还要小上几岁,却比奉孝沉稳许多。”荀说着,一副“我家的孩子就是这么让人操心”的态度,不吝啬地夸赞着司马懿这个“别人家的孩子”:“之前听阿黎说她家兄长木讷,现在看来,当真是过谦了。”
司马懿闻言,不动声色地睨了她一眼,她只好装做没看见,双手捧起茶碗垂眸轻吹着热气,竖着耳朵旁听两人继续对话。
“阿黎才是孩童心性,这几日承蒙先生收容,懿还未正式答谢。”司马懿说着,拿出一个木雕礼盒,双手递向荀,道:“懿久闻先生有雅好,便备此心意,不知先生可喜欢否?”
荀也双手接过,打开一看,是件青铜镂雕鹤纹熏球,小巧精致,可藏于袖中随身携带。这本来是唐朝才兴起的物件,颇受贵族喜爱。司马黎在博物馆工作的时候,曾守着一颗同款熏球长达半月之久,它的构造和制作方法早已背熟,之前在洛阳市集见到熏香铺后,她便想起来这件东西,提前让司马懿差人定制了一件,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
既然是唐朝才兴起的东西,荀自然没有见过,他将熏球拿起,也有些惊奇的欣喜。
“仲达有心了,这样精致的熏器,还是第一次见。”荀将熏球拿在手上,连连称奇。不得不说,司马懿第一次投其所好便大举成功。
世人都知荀平日最大的喜好便是熏香,司马黎在他府上住了几日,就已经见识了各式各样的熏炉,数百年后李商隐有句诗曰“桥南荀令过,十里送衣香”,撇去其中的夸张成分,这诗说的一点也不假,她现在总觉得自己的衣服上也染上了一股甘松香的味道。
以荀对熏香的热情来说,他没有理由不收下这样一份朴实却精致的礼物。
“我这次功劳不小吧。”司马黎和司马懿并肩走在廊外,他们刚刚与荀结束了一顿愉快的晚餐,正往房间走去。她勾了勾唇角,给自己的机智点赞。
司马懿闻言,停下步子,侧过半个身子瞥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没听我的话先回河内,现在还来居功?”
她不以为然地说道:“当日在洛阳出了那么大的变故,我自然要见机行事。何况如今你也看到了,我回河内并非上选之路。如果不是我来颍川走这一趟,你也不会这么快就能来拜访荀啊。”
在她确认司马家遇上了棘手的麻烦之后,她一时间也没有把握,自己一个人是否能找到安全的地方。
她猜司马懿八成是被董卓当作可疑分子的家属,逮了起来。不过只要她不干扰历史,它就会按照自己原本的轨迹向前走,如此,司马懿也不会有事。
因此,比起为司马懿操闲心,她更忧心自己的下一步。
而郭嘉的出现,正是在她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
听到他要来颍川找荀之后,她便在心里打好了算盘,到了荀府也可以顺便帮司马懿牵桥搭线。
“还有我们府上马车坏掉,不能马上回河内的事——难道不是你故意的?”司马黎扯了扯嘴角,呵呵笑道——如此,才有更多的时间跟荀混脸熟。
司马懿沉默着看了她一眼,才说道:“那是意外,非我所为。”他见司马黎不会理会他,径直向前走去,便开口道:“你跟郭嘉是什么关系,你们有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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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步伐轻快的她停了下来,狐疑地转过身,问道:“你是从哪听来的?”
“你们刚回到荀府的时候,厅外。”他将手收到背后看着她,目光幽邃,意味深长。
她语噎了一下,才如实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在我换了身份,所谓的婚约……无论他怎么说,都是空口无凭。”
“虽然他出身寒门,但要娶你现在的身份,也不是难事。”司马懿看出了她的不情愿,勾了勾唇角,一副坐等后续的样子。
她不解地蹙了蹙眉,又很快展开,反将一军道:“无妨,反正在司马家,你的婚事定下来之前,是轮不到我的。”
司马懿闻言眸中一凛,淡声道:“别来烦我。”他说完,直接走进自己的房间紧闭上门,而她站在原地看着他恼怒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莫名觉得大快人心。
她怀着轻松的心情抬头看了一眼圆月,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正对面——郭嘉也住在客房,他的房间正对着她自己的,只是现在那间屋子里面漆黑一片,而且他也没有一起来用晚膳,不知是睡了,还是……真的离开了。
直到翌日晌午时分,她也没见到郭嘉的影子。当他每天的出现已经变成一种理所当然时,这家伙却消失不见了。在她和司马懿与荀临别前,荀突然说道:“可否与阿黎借一步说话?”
此时司马懿已经坐在了车里面,她边跟着荀走到一边,听他噙着笑说道:“奉孝这人随性惯了,若是他做出什么唐突的事情,还请你能谅解他。”
她听不懂荀的意有所指,只是当她面带疑问,试探地看着他时,他却只是笑笑,不再多言,只是说道:“路上小心,我们改日再会。”
“多谢文若先生。”她微笑着点头,将疑问吞了回去。
“不如下次见面时,便把’先生’二字省了吧。”荀背着手笑道,此时一阵风吹过,却不再干涩,大概是在他的笑容下化成了暖意,他被带起的衣袂也送来一阵幽香。
12、两个苦逼
回到河内之后的生活平静无波,司马懿还是和以前一样宅着,每日看书修身养性,从来不觉得闷。他就这样宅了一整个冬天,司马黎也跟着他在府里长蘑菇,偶尔出门遛马望风,这期间也从未接触到别的人和事,好比在深山老林里过了一两个月。
跟着司马懿最大的好处即是……培养耐性。
直到一整个冬天都被他们熬过去了,她才发现了一件新鲜事。
司马府的一个侍人抱着一堆画卷小步快走穿过厅堂,一不留神,险些撞到将要出门的司马黎。“吓!”的一声,两个人都被惊了一下,侍人抱着的画卷也都散落在地上,他连忙说道:“婢子莽撞,冲撞了女君,请女君不要怪罪!”他边说着边捡起地上的画卷,司马黎安抚了他两句,也随手拾起一卷,好奇道:“这是什么?”她挥了挥那卷画。
“回女君,这是二公子要的,正要给他送去。”侍人恭敬地答道。
刚好她手上那卷已经被装散,露出画中一角,是女子的裙摆。她顺势将画卷都开,却见一名少女穿着素衣裾,耳饰明珠,跃然绢上。从画上看,她的脸型小小的,用现代人的说法,是很标准的瓜子脸,远山眉,长发束在身后,没有梳髻,一双凤目平静地看着她,寒若清潭。
“这是做什么?他打算选美么?”司马黎将画卷收起来,想必其他的也是一些女子的画像。侍人听了她的吐槽,也笑了,不过还是替她解惑道:“大公子最近在为二公子准备婚事,于是便找了一些适龄女子的画像给他看一看,选一选有没有二公子中意的。”
“如此,”司马黎颔首,将侍人捧着的画卷接过来,对他说道:“我正要去找他,便帮你把这些带过去吧。”侍人谢过后即退下,她抱着画卷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司马懿的书房,他正窝在一角,手上拿着竹简研读,见她进来,也只是抬眼看了一下。
“仲达,这是你要的东西。”她将画卷堆到案几上,足有一小摞。司马懿收起竹简,站起身朝她走来,只开口说道:“在府上,即使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你也要喊我兄长。”
初春时,天气还有些寒冷,她早已走到一边拿起一只小暖炉暖手。听到司马懿的命令,禁不住在内心腹诽:即便是以她现在这具身体的年龄来算,也要比司马懿大上两岁,却一直装傻扮嫩这么多年,也是蛮拼的。
她抱着暖炉不动声色地看着司马懿将一卷卷画像展开,他每看一幅只需要匆匆扫过几眼,也不细看,看完便放在一边不再理会,也没说喜欢哪个,不喜欢哪个。
终于,在他将全部画卷看完之后,面无表情地坐回原处,她才忍不住好奇问道:“挑好了吗?”
“你当真以为我挑了哪个,便许给我哪个吗?”他重新拿起竹简,顺带瞥了她一眼。
“那,看来这事还是’长兄’做主了。”她点点头,然后见司马懿继续专注着看书,没有一点想要理会她的欲.望。
她口中的“长兄”,即是司马家的长子,司马朗。这个从孩童时期便被人广为夸赞的青年才俊,暂时负责掌管司马家在河内的一切事务,就连包办司马懿的婚事,也是被他们的父亲授意的。比起前方仕途一派可观的司马朗来说,司马懿已经默默无闻了十几年,只有谈及司马家的兄弟们时,他才会被搬出来作比较。
“自古老二皆苦逼。”她想到这里,不禁喃喃念道。奈何司马懿的听力一项敏锐,他抬起头看向她,皱眉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她笑了笑否认道,只是想说:司马懿生命中第二个贵人,就是一个和他有类似遭遇的倒霉孩子,而且那个人也刚好排行第二。
她把手上的暖炉放下,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司马懿却在这时开口了,他语气淡淡地说:“有时间可以去结识一下张县尉家的幼女。”
“张县尉?”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疑问道。
“温县县尉张汪。”
闻言,她摸着下巴若有所思,继续问道:“你说的可是张春华?”
这回,司马懿舍得抬起头来看她,说道:“你认识?”
“不认识,”她坦言道,“只是刚才一不小心看了她的画像。”刚才在厅堂被她拾起的那卷画,绢布角落里写的名字,就是张春华。她想了想,终于还是问向司马懿:“看来你已经有了中意的人选,但……只是凭借画像?”
“我见过她,去年,”司马懿放下竹简,又拿起一卷新的,继续边看边说道:“她救了一只病鸽。”
司马黎不经思索也知,他不是一个会被善良所打动的人。她问道:“之后呢?”
“那卖鸽子的人问她为什么要救,她只说’有一只鸟停在南皋之上,三年不动,借此安定意志;三年不飞,但一飞即冲天;三年不鸣,则借此观察人们的准则’。那卖鸽子的人听了并不明白,说’可它只是一只鸽子啊’,”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像是和他讲述的卖鸽人一样疑惑,继续说道:“她只说,鸽子看似温顺平和,但它也可以杀人呐。”
司马懿皱了皱眉,说道:“我倒是一直想问问她,鸽子如何杀人。”
这个问题,司马黎也答不上来,她楞了一下,后知后觉道:“鸽子……不会就是你在后院养的那只吧?”
司马懿的后院的确养了一只白鸽,她还曾好奇过他干巴巴地买了一只鸽子回来,只摆在那里观赏,也不知是何用意。
“嗯。”
失语过后,她留下一句:“我知道了。”便踏出门去了。
府门前已有一匹小骊驹等着她,骑马这项技能是她最近才学会的,每天出去溜几圈算作打发时间。
她翻身坐上马背,思忖了数秒,打算今天顺道去张府看一眼,只是马儿还没开始跑快,一道素色的身影便从她身边向后掠去,她皱了皱眉,以为自己看错了。
“吁——”她终究还是拉住了缰绳,调转马头原路返回。不出一会儿,郭嘉的身影便出现在她视野中。他站在原地没有动,见她调头回来,他遥望着的表情也渐渐染上淡笑。
她策马停在了他身旁,疑惑道:“你为什么站在这里不走?”
郭嘉站在马下,抬头望向她,说道:“在等你回来找我。”
闻言,司马黎抬头看了看天边淡青的灰色,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你怎么来河内了?”她只好问道。
“我来求一门婚事。”
司马黎质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谁的婚事?”
“自然是你和我的。”
这回,她更不信了,蹙眉道:“那你来河内……找了司马朗?!”
郭嘉坦然地点点头:“不然我又为何会出现在司马府附近?虽然我与司马懿并无交情,可是他的兄长却是我旧年的同窗。”
她终于知道那日在荀府时,司马懿为何会说“他虽出身寒门,但要娶你现在的身份,也不是难事”这句话了。她本来以为自己逃开后换了个身份,郭嘉就拿他们的婚约没办法了,尤其这个新的身份是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司马氏。
见她沉了脸色,郭嘉的语气也软了下来,他说:“我想娶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你,而并非’司马黎’。如果你喜欢这个身份,也随你开心。”
这道悦耳的声音却在她耳中化作“嘶啦”一声,揭开了她不想回想的答案,脑中一团乱麻的她动了动喉咙,终于还是不想跟他谈论这个问题。她依旧坐在马背上,朝他伸出手,语气干巴巴地说道:“上马,我送你出城。”
郭嘉很听话地把手递给她,那种温暖干燥的感觉又重新回到她手上,像失联多年的旧恋人。
可是当他坐到马上的第一秒,她就后悔了。
腰间有一双手,几乎是紧紧地环住了她。她恼道:“郭嘉,你抓我这么紧做什么?”
“因为我不会骑马。”他在她耳后轻声说道,好像他自己也认为这是一件很令人无奈的事情,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里也染上了笑意。
“……”司马黎闻言,远眺着天边长出一口气,腿上狠狠一夹马肚,朝城门的方向飞奔而去。此时,她能感觉到身后的人呼吸突然急促了一阵。不怀好意地勾起一抹笑,她调侃道:“我看你呀,还是快些学会骑马吧!不然若日后你随军出征,头痛的可是你主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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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坐在她身后,露出了妥协地苦笑,不得不承认道:“……也是。”
待他们一路驰骋,来到城外时,郭嘉下了马后的脸色又白上了一分,眉心也微微蹙起,一般人看了难免有些于心不忍。
但是司马黎却说:“希望下次见到你时,你已经会骑马了。”她说完便狠心地提起缰绳,掉头就要走。而郭嘉却在身后有些虚弱地说道:“……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本已转过身的她心头一跳,几乎是有些慌乱地转过身——这属实不能怪她,要怪就怪郭嘉的语气太像将死之人的临终遗言。
“我说,我们很快就要再见面了。”郭嘉笑了笑,苍白的脸上回来几分血色,看着她再次气恼地瞪着他,他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他说:“毕竟这次还未分别,阿黎就已经期待下次见面了,总不能让你失望。”
她早已被他捉弄得气愤了,哪里还有心思听他嘴贫,当下就没好气地拍马回城了,却没来得及听到郭嘉的下一句话:“长安见。”
待她回到司马府上时,只觉得今天比往常都要累。手酸,腿软,腰也痛……腰还被郭嘉很不客气地抓了半天。她顶着乱成一坨浆糊的脑袋向自己房间走去,却在半路上遇见了司马朗。
她连忙收拾好仪态,对他见礼道:“长兄安好。”
司马朗人如其名,是个俊朗的青年,剑眉星目,一看便知是正直的大器之才,不像司马懿满肚子心机,令人捉摸不透。
他的声音也很悦耳,还有几分浑厚,他问:“小妹这是从何处归来?”
“张汪张县尉府上,他家的女公子邀我去赏花。”司马黎说起谎来几乎不用打草稿,她至今连张府的府门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更遑论认识张春华。
“如此,”司马朗微笑着点点头,很快就对她放行了:“那小妹快去歇息吧,为兄便不打扰了。”
她本来已经应下,但思绪一转,又唤住已然转身离开的司马朗,试探着问道:“长兄,今日府上可来过什么人?”
司马朗转过身,讶然了一瞬间,随即答道:“不曾。小妹可是有事?”
“无事,”她压下思绪,回道:“让长兄劳心了。”
见她一副乖巧的样子,司马朗也就欣然离去了。只是留在原地的她表情渐渐变得复杂——她就知道,郭嘉刚才说的求婚之事又是唬她的,他总是用一副诚恳的表情说着离谱的事情,让人无法相信,但又没有理由全盘否定。
思及至此,她摇了摇没有头绪的脑袋,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房间,只是当她刚关上屋门转过身,就见司马懿坐在正对着门口的案几前,毫无动静地看着她。
“吓!”她被吓了一跳,几乎是整个背都抵上了屋门,惊魂未定地问道:“你怎么在这?!”
“等你回来。”司马懿终于动了动,换了个姿势,回答得到是言简意赅。
“等我作甚?”她皱了皱眉,心中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司马懿一只手搁在案几上,食指和中指有节奏地点着桌面,淡淡地说道:“收拾东西,三日后随我去长安。”
“去长安做什么?”
“有人约我入棋局。”
13、共客长安
数月间,洛阳与长安皆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如郭嘉的推测所言,董卓真的放火烧了洛阳城,这座拥有着至高王权的城市被大火焚烧了三天三夜,终于还是化作灰烬。与它一起长眠的,还有少帝刘辩和一些保皇势力,其余官员皆随董卓西迁至长安,拥立新帝刘协。
此时,长安在接纳了这一切变动之后刚刚稳定下来,帝国的新阴影也已经渐渐笼罩在这座城市的上空。
司马黎坐在车中,挑开车帘望了一眼视野中的长安城楼,厚重的云层铺满了阴霾的天空,灰色的城墙看起来格外沉默。
一路上,司马懿只管坐在车边闭目不言。而事实上,他也从未解释过他们来长安做什么,她也没有过问,直到马车停在了城门外,已有另一辆四望车停在那里,等候着他们。
她打量了一眼这种只会出现在古籍画本上的古董车实物,暗自好奇是什么样的人物设下了所谓的棋局。
“我们要在长安停留多久?”她坐上这辆新车之后,问向后上车的司马懿。
“短则数月。”他上了车后,又恢复之前端坐的姿势,微微靠着车门休息。
她动了动坐得有些发酸的腿,弯唇说道:“我简直要怀疑你是为了逃避婚事,才躲来长安的。”说起来,司马懿一直对包办婚姻有抵制之情,在这一点上考虑,他也算是个封建社会中的正直好青年。在司马朗为他挑选适龄对象之前,他就听闻自己的婚事要被长兄一手包办的噩耗,每日里更加深居简出,三天两头来次头疼脑热,他这幅表现看得大家也跟着他一块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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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人家都说他司马二公子不止人呆,还弱不禁风的,白瞎了一副仪表堂堂。
因此在她说了这句调侃之后,司马懿也不想搭理她。
“不过,此来长安,我也就没有机会去结识那位春华女君了。”她一边说着,又不禁回想起数天前打乱了她计划的郭嘉。此时,马车已经驶进长安城,人群中的喧闹声也传到车内,她再次掀开车帘,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行色各异,在心中暗想——这座暗藏机遇与危机的城市不知吸引了多少人,连司马懿都赶来凑热闹,依照郭嘉的心性也应该不会错过这里。
她还在愣神,那边的司马已经回答了她的话:“不急。”
“不急?”她放下车帘,转回头有些讶异地看着他,实则是在打趣:“恐怕被你这样拖下去,人家也不想嫁你了。”
司马懿缓缓睁开眼睛,薄唇轻启,淡淡吐出几个字:“那只能说明她没有当女伯乐的资质。”
“噗。”她闻言看着很把自己当根葱的司马少年,忍不住笑了。虽然她抬起手掩住了嘴唇,可她脸上觉得好笑的神情还是被司马懿捕捉到了,并被狠瞪了一眼。
车子渐渐驶离了热闹的长安市区,来到一处寂静偏远的别院门前,停了下来。
司马懿率先下车,走向已经等在门前的人。
那是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玉冠束发,身着玄色衣袍,一双朗目流露着睿智,双手背在身后,颇有英姿风度。
“仲达,我等你久矣!”他见司马懿下了车,率先朗声道,一边说着还走上前邀他入门。
司马黎跟在后面下车,等她站稳时,那两人早就进了院门,司马懿也不等她,他的朋友更是没有看到她,无奈之下,她只好循着他们说话声音消失的方向跟上去。
“等下我要给你引荐两个人,一个你知道,而另一个你大概已经见过了。”邀请司马懿的青年脚步很轻快,他们两人在前面走得很快,让她不得不小步快走了一会儿才追上去。
她看着那个青年的背影和侧脸,认出他就是在颍川昙花一现的戏志才。她不认识这个人,也没有听说过他,至少她能确定戏志才在这个时代里,绝对算不上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她的眉心微微蹙了一下,想不到他和司马懿是怎么认识的。
他们二人并肩走进一间书房,她一直低着头跟在后面回想着模糊的三国历史,没有出声。这间别院的构造很简单,装点很少,像是新买下的资产。花园里也只有几颗未开花桃花树和几簇灌木,看起来极为低调。
书房里也只有几样简单的家具,没有多余的摆放品,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角落里摆放着四只宽座青铜制的熏炉,整个室内萦绕着令人心气宁和的温馨,而房间正中坐着的两位对弈的人,一方棋盘摆在他们中间,上面摆满了赭、白两色的玉石棋子,又给这气氛增添了几分和谐的诠释。
执白子的人,她再熟悉不过了。甫一进门,他线条优美的侧脸便合理地吸引了她的目光,只见郭嘉正坐在席间,双手置于袖中,正耐心地等待着对面的人落子。他对面坐着一个年纪少长的男人,剑眉入鬓,穿着鸦色深衣,腰间佩剑,一手执子抵在颔前,挡住了半边脸,只露出一双狭目,眸光犀利地审视着棋局。
本是司马懿与戏志才二人先踏进门来,郭嘉听到声响转过头,却先看到跟在他们两个后面的司马黎,只见他眸中一亮,接着站起身。
戏志才二人自然也知道他不会对两个大男人双眼放光,当下一齐转过身朝后看去。
“不知这位是?”戏志才这才看到她,面带疑问地问向司马懿。
“幼妹阿黎。”
“在下的未婚妻。”
司马黎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自我介绍,就有两个人异口同声地替她回答道。戏志才听到这样的答案也只是笑了笑,没再追问下去。
只见郭嘉与司马懿对视了一眼,一个笑容温和无害,一个面无表情。郭嘉先开口道:“颍川一别数月,是与司马二公子久违了。”
听到他友善的问好,司马黎不禁将目光轻轻飘向别处,暗暗腹诽:上次姿态高冷,先离开的人是他,现在又装作亲切地重逢,一言一行倒是转换地极为流畅自然。
“我就猜想你们大概已经见过面了,现在看来果然不错。”戏志才站在中间,伸手指了指他们二人,一种不用代人作介绍的欣慰感油然而生。
“只是有机会与奉孝先生相识,却没有机会相知。”司马懿显然也不吃郭嘉那套,点出了他上次的任性举动,字里行间丝毫没有感到可惜的味道,听到他不痛不痒的寒暄,郭嘉也还是笑着。
戏志才不知其中典故,自然也就听不出他的弦外之意,当下只是颇有兴致地说道:“那无妨,我们现在有机会了!来,仲达,我再为你介绍一人。”
他这话一出,司马黎也才想起依旧坐在一边下棋的男人,她的目光转过去的同时,也听得“啪”的一声轻响,他落下一子赭石,然后抬头朝他们看来。
“奉孝上一子走得妙,害曹某以为自己输定了。”他站起身朝这边走来,声线爽朗有力,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散发着硬气,留着略显成熟的短须,双目自带凌光,唇角却是勾着一抹笑,腰间的佩剑衬得他气宇不凡。他的周身像一个强有力的磁场,有一种莫名的、同时也是与生俱来的魅力,吸引着全身的血液跟着加速流动。
司马黎只看了他一眼,便觉得浑身一凛,而他的目光也恰巧轻轻在她身上带过,看得她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不敢再直视。
“奋武将军曹操,想来与司马二公子也并非第一次见面了。”他笑着说。
14、对弈人心
“将军见过仲达?”戏志才奇道。
曹操笑得有些狡黠,开口道:“当年曹某承蒙司马太守举荐之恩,曾去府上登门拜访。只是当时二公子还在襁褓之中,必定不记得曹某。可是曹某却还印象颇深,今日一见,仲达果然长成了可造之才!”
他口中的司马太守,即是司马懿的祖父司马y。当年曹操就是被任职颍川太守的司马y举为孝廉,在洛阳做了北部尉。他年轻时也是个桀骜不羁的青年,不修学业。没有人认为这样的曹操有治世之才,然而就在他刚满及冠之龄时,即被司马y举荐,他对曹操而言就是伯乐先生。
“懿不敢自居。”司马懿以晚辈的恭谦姿态回道。
曹操.爽朗地笑开了,他说:“仲达不必自谦。司马家每位公子,曹某都记得。长子伯达以见识过人,足智多谋闻名于天下,但以仲达之资质,有朝一日你的才能必超过汝兄。”
闻言,司马懿表面上虽然并无异样,可站在他身后的司马黎倒是瞥见他袖中双手收得紧了些,心中必有触动。也难怪,她跟着他这么久,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拿他做这样的比较,所谓英雄识英雄,这话不假。
“倒是与司马女君初次见面,你们兄妹二人长得真像。”曹操没有忘记未曾有机会开口的司马黎,她还是第一次被这样的大人物突然点到名字,心中紧张了一瞬,然后才见礼道:“司马黎见过将军。”
“下雨了。”一声淡淡的清叹在身后响起,回过头一看才知郭嘉已经踱到了门边,伸手向外探去,接到了数滴细雨。
“初春雨寒,你就不要站在那里吹风了,快过来把棋局下完。”戏志才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说道,倒像是催促一个贪玩的孩子回来学习。
郭嘉闻言便折了回来,边走还边说:“我哪里像你说的那样弱不禁风。”他摇摇头,经过司马黎身边时,转过头对她轻轻做了一个口型,说:“别听他的。”
她将目光转向一边,装作没有看见。虽然,在她的印象中,郭嘉的身体一直不错,只是看起来有些羸弱。
他走回去和曹操继续坐在那一盘未完的棋局前,沉心对弈,而戏志才则站在一旁无声观战,司马懿也不拘束,坐到一边拼起了茶。只有她觉得有些闷,一时间,书房里只听得到外面的细雨声,和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轻响,她甚至听得出每一次都是谁放下了棋子。
曹操落子有力,而郭嘉只是轻轻一点。
在这一派安静的和谐中,却总缺少了什么。至少,他们四个人给她的感觉,像是在等什么人。看曹操与郭嘉下棋,不过是一种有耐心的表现。她知道,司马懿之前所说的“入棋局”绝对不是站在这里观战,在她看来,这里还缺少一个人,没有他在,这棋局便开不了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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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人物,能值得他们这样等待。
毕竟,这间屋子里已经聚集了一个时代的开辟者,和一个时代的终结者。
“可是觉得无趣了?”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些细雨与枝叶缠绵的柔和感,戏志才压低了嗓音,已经走到了她身边坐下。
她摇了摇头,问道:“先生不继续观棋了?”
戏志才也摇了摇头,笑道:“突然认为,只要知道结果就好了。”他看了一眼正在对弈的二人,又转过头来说道:“那日在文若的院子里,也曾见到你,只是不知你就是仲达的妹妹。”
司马黎抬眸看了他一眼,正不知如何接话,就听到不远处的郭嘉突然开口说道:“志才,你来替我下这盘。”
他说完直接站起身,真的没有再下的意思,而曹操依然坐在那里,勾起一抹笑容,似是觉得什么事很有趣。
对于郭嘉没有预兆的任性,戏志才也很无奈,他问道:“怎么又不下了?”
“将军方才看似被我步步紧逼,可却有瞬间逆转局势的魄力,现下我已无着了,你来。”他边说着,边朝这边走来,要跟戏志才换换位置。
“这……”戏志才被他拉起来,不得不朝那残局走去,转头笑骂他道:“我看你是想让我在将军面前出糗。”
此时,郭嘉已经在他之前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不以为意地回应道:“那又何妨?”
听到他无赖的话,曹操又落下一子,抚掌而笑。他看出了郭嘉逃离棋局的真正企图,也就容他耍赖。
郭嘉看着戏志才迫于无奈地拿起一枚白子,双眉蹙着看向棋局,开始犹豫的样子,浅浅地笑了笑,然后转过头对司马黎说:“阿黎……”
自那日送他出城之后,也没过几天。她还没拿定主意要何如与他相处,又害怕他说些让人心乱的话,她只好率先开口,说道:“还记得你说过,与曹将军初识是在洛阳。”
“嗯。”他应道,眼眸里带着笑意。
谁知,曹操的听力也是一等一的牛气,听到她说的话后,他又放下一子朗声道:“奉孝,你若把曹某当年的糗事说出来,我可不会饶你!”
郭嘉听了他的“威胁”,忍不住轻笑出声来,只说道:“在嘉看来,将军当日之举非但不糗,反而颇有英雄胆色。”
“曹某至今都是一介流亡之徒,何担英雄之名。”曹操却不笑了,他淡淡地说。
“将军此言差矣,”郭嘉闻言站起身来,又朝那战局边走去,只听他声线温润,娓娓动听:“时至今日,关东军仍驻守一方,而董卓……”
司马黎静静地看了一眼他离开的背影,余光扫到一直以来保持沉默的司马懿。他也站起身,却是悄无声息地朝书房外走去,而她思忖了一瞬也跟了出去。
“我出来如厕,你跟来做什么?”司马懿走在前面,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跟在他身后。话虽如此,他的脚步也没停,司马黎也只好跟着他继续向前走。
她沉吟了一下,终究还是问道:“这是你们男人的棋局,为什么要带我来?”可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心中划过一道预感——司马懿的下一句话,即是把她拉进漩涡的绳索。
“谁说这只是男人的棋局。”终于,他的脚步停了下来,只是因为到了厕门前。他转过身来,两人面对面站在这奇异的场景里,竟然都没感觉到有何异样。
司马黎蹙了蹙眉,不确定他的意有所指又是什么。
莫非还有女人?
司马懿说:“你刚才听懂郭嘉说的什么了吗?”
“你是指有关曹将军的?”
他点点头,眸中瞳色深了几许。
“如若我猜的不错,他们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曹将军刺杀董卓失败之后,被吕布追杀,此为’亡命之徒’的由来;后来董卓西迁长安,关东联军远据于冀州,无人敢来出兵,只有曹将军率领轻骑数千人起兵讨伐,只是实力悬殊,他惨败而归。由此他才会说自己是流亡之徒。”她看向别处,一边回忆一边轻轻说道。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司马黎睨了他一眼,说道:“我每日出门遛马,自然没少听说这些事情。”
倒是司马懿,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能知晓这些时事,实则隐藏太深,不知以一副面瘫相骗过多少人。
“所以,这’棋局’的前提已经有了。”他说。
看来,这棋局的目的则是曹操的翻盘之战,就像郭嘉刚才所言,曹操有着能瞬间逆转局势的魄力。纵观他这一生中数例知名战役,皆是面临强敌,几次都遇上全面崩盘的危机,却总能在最后重掌大局。
她皱了皱眉,疑惑道:“执子的人也到了。你想说的该不会是……只差’棋子’就可以开局了吧?”
“你猜。”司马懿留下轻飘飘的两个字,转身进了厕室,而她又不能跟进去,只能无语望天。
雨还未停,稀稀拉拉地从空中落下,地上的积水散发着有些冰冷的寒意,廊下吹过的风带着水汽,沾湿了裙摆。天色愈来愈暗,她在走回去的路上看见房间里已经点上了灯光,点灯的人有着隽逸的身影,被映射道绢窗上。
郭嘉俯身将灯盏放在了门前的案几边,等他直起身时,抬头便看到司马黎走到了门前。他松了一口气:“这么久才回来,还以为你又迷路了。”
她抿了抿唇,还未开口为自己正名,一个侍人便走了进来,向戏志才禀报道:“公子,卞姬已到。”
他的话音一落,几乎是所有人都抬头向门前看去。司马黎便知道,他们一直在等的人到了。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人是个女子。
一个身穿深绯色斗篷的女子俏然出现在雨幕里,她的身边有一个随从的侍者为她打伞。斗篷的帽檐遮住了她半张脸,只露出胭脂色的红唇,唇峰优美,暗沉的天色也因她的出现变得明亮。她微微翘着嘴角,以一副清绝傲然的姿态走进众人的视线。
“卞罂,见过诸位。”她抬起双臂,露出莹白皓腕,将斗篷的帽子缓缓摘了下来。
15、美人卞罂
卞罂是个令人过目不忘的女人。她和司马黎年纪相仿,乌黑的长发绾成云髻蓬松地堆在脑后,她环顾了室内一眼,目如秋水,最后将目光定在司马黎身上,眸中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勾着嫣红的唇角,像一枝恣意地蔷薇。
“卞姬是我花重金请来的——”戏志才清了清嗓子,走到她身边,笑着介绍道。只是还未等他说完,卞罂当即接道:“棋子。”
她还是保持着未及眼底的笑意,偏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笃定地吐出这两个字。
而戏志才的反应丝毫没有被戳破的尴尬,反而笑意更深,他回应道:“我怎么舍得用这样美丽的棋子。”
卞罂对这样的赞美不为所动,她看到曹操和郭嘉之后才算是真的笑了:“早知道曹将军和奉孝在此,你这个忙……我不收钱也会帮定了。”
曹操早已转回头去,专注把玩着手中的玉石子,听到她这样说也没有接话的意思。而郭嘉还站在司马黎身旁,他不忍心冷场,开口道:“想不到志才如此神通广大,竟然把你也请来了。”
“只要是我卞明君想做的事,他不请我,我也会来。”她转身走来,身姿婀娜,待她站定到郭嘉面前,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调侃道:“如今再见你,果然变了样子。”
郭嘉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好像只有他们自己才听的懂。所有人,也包括司马黎都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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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郭嘉变了样子……司马黎倒从来没有这样觉得。自从他十四岁起,每天即是同一副打扮。许多年过去,他除了长高了、变成熟了,也没有什么其他明显的变化了。
“原来你就是阿黎。”卞罂歪了歪头,看向她。司马黎也抬起头,对视上她看似友善的笑容。
原来你就是卞姬。她自己在心中默默回了一句。
司马黎的脸上也挂着一点淡淡的笑,在这一点上,她与卞罂不同——即使她的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嘴角也是微微翘起,好似在笑。
她没有忘记那日随郭嘉离开洛阳的那一天,他就是在与卞姬道别。虽然当时他们之间隔着重重人群,只来得及看到卞罂的侧影,可她终究还是一个令人一见难忘的女人。
还记得郭嘉说,曹操当日刺杀董卓失败,在洛阳城中躲避吕布的搜捕时,就是卞姬帮他躲过一劫,他们三人也是就此相识。
现在看到卞罂对郭嘉的态度,司马黎便知她当日断言他们二人关系匪浅,也是说对了。
“我姓卞,所以大家叫我卞姬。另,表字明君,看你喜欢叫哪个。”卞罂的身形也和她差不多,两人相顾平视了一会儿,司马黎颔首应道:“明君与我初次见面,便知我姓名,想必在下也不必自我介绍了。”
“那是自然。奉孝与我说起过一些,阿黎倒是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卞罂说着,又朝司马黎身后的郭嘉看了一眼。
郭嘉正回视着她,目中带有制止的意味。但这时司马黎也回头看了他一眼,刚好看到他与卞罂“眉目传情”,而郭嘉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回头,脸上的表情还未来得及收起,登时僵硬了一下。
司马黎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便转回头去,对站在一边看好戏的戏志才说道:“我去找找兄长去了哪里。”
经她这么一提醒,戏志才也发现司马懿消失了许久,当下顺着她的竿转移话题道:“仲达这人……美人来了,他却不见了。”
司马黎没接话,径自出了门,去看看司马懿是不是掉坑里了。
郭嘉看着她离去,蹙了蹙眉。
“我本以为她是个小女人,没想到她却是个很有想法的女子。”卞罂提步走上前,看着司马黎离去不见,轻声说道。
“正是因为如此,你才把我害惨了。”郭嘉苦笑。
雨歇初霁,司马黎打开房门,迎面吹来一阵清凉湿润的风。乌云放出半边圆月,银白色的月光静静洒到院中,她刚迈出一只脚,就听一道“吱呀”的声响从不远处传来,她转过头,看到一道挺拔的身影闪进了隔壁的房间,只是那间屋子里漆黑一片,没有点灯。
她从房间里走出来,看着那紧闭的房门想了一会儿,也不知是谁半夜三更进了卞罂的房间采香。
卞罂与她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她垂下眼眸,余光却瞥见廊下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影子,能看清来人发髻上还戴着簪。
司马黎猛然转过身,却见郭嘉一身清减立在月下。
他踏着月光朝她走来,然后停在与她相隔半步远的地方。
“你也是来夜探美人的?”她不想惊到房间里的人,于是压低声音,抬头看着郭嘉说道。
他的眼睛里带着柔和的温度,把清冷的月光也融化掉,汇聚成他眸中澄澈的光。他抬起手,将她被风吹到颊边的发丝顺到耳后,轻笑着应道:“嗯。”
司马黎拍掉了他的手,皱眉道:“别笑。你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真的是来见你的。”郭嘉收回了被她打掉的手,也不气恼,一副好脾性地解释道。司马黎倒是真希望他能生起气来,这样她就可以跟他大吵一架,然后再不来往。
“那你说说看,当日在河内时为何骗我?”她长呼一口气,回想起那天她向司马朗打探,却得知自己被愚弄后的窘态,心中更是怒意难平。
郭嘉闻言却是讶然了,他几乎是张口便回:“我何曾骗过你?”
司马黎以为他在装傻,当下只是抿着薄唇一语不发地看着他。郭嘉一脸疑惑地被她看了半天,才想到了她这样问的缘由,作恍然状回道:“你若是指我去拜访伯达(司马朗的字)的事……我自然是去了,不过是在遇见你的前一天。而我们二人是至交这件事,自然也是真的。至于我与伯达提起婚约之事,则更不会有假。”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阿黎在气我与你偶遇那天,说了误导你的话,的确是我的错。”他说这话的表情极为真诚,一双明眸定定地看着她,令人不得不信。
“你……!”她瞪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气他故意误导自己,还是气她自己冤枉了好人?
可他又把婚约之事搬出来,才最应该值得她生气吧。
“阿黎。”伴随着郭嘉的一声轻唤,司马黎被他拉进怀中,又是那种带着皂香的衣料柔和地贴上了她的脸颊,试图挣了几下之后,他的手还是固执地扣在她的腰间。他缓缓低下了头,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不想用婚约绑架你,可又怕你偷跑到我找不到的地方去。”
司马黎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听到他半是宣誓半是征求地说:“待这次从长安回去,我便娶你。”
此情此景,她反而想起了别的事,譬如那所谓的棋局:“此次来长安,绝不可能轻易回去。”
郭嘉本是贴近她耳边的唇悄悄滑到美人的嘴角,浅尝辄止。他细语轻声:“一切交给我……唔。”
还有一声吃痛闷哼。
16、请君入瓮
翌日一早,司马黎走进书房时,发现一切景象又恢复至昨日的样子。
曹操与郭嘉对弈,戏志才观棋,司马懿坐在一边装傻充愣。唯独多了卞罂,她坐在书房的耳室中烹茶。他们都装作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司马黎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瞥过所有人,却恰巧对上郭嘉忽然抬眸一视,她见状干脆地撇过头去,走向卞罂所在的耳室。
她不想探究昨晚偷溜进卞罂房间的人是谁,毕竟不管是谁,她都惹不起。只见卞罂也看似毫不知情地抬起头,对她粲然一笑。
“来尝尝我的手艺。”她双手奉上一杯茶盏,司马黎也客气地接过,坐在一边侧看着外室的场景。
“你看到了什么?”卞罂开口问道,她今天也涂着绯红的胭脂,红唇轻启,笑意嫣嫣。她的语气里并没有好奇,只是以随意的口吻聊着天。
司马黎也随口答道:“两个对弈的人,一个观局的人,还有一个无聊的人。”
“在我看来,他们扮演的角色恰巧是对换的。”卞罂站起身,走到她的位置,以相同的视角看向那几个男人。她先是抬手指了指曹操与郭嘉,说道:“他们,是布局的人,”又指了指戏志才:“观战的人,”最后指向司马懿:“你兄长看似对此漠不关心,只等待一个结果,所以他是在赌的人。”
“实则呢?”
卞罂笑了笑,又重新指向曹郭二人:“实则,他们两个才是赌徒;戏先生是布局的人;而司马公子是观战的人。”
司马黎懂了,她放下茶盏,说道:“你指的是另一盘’棋局’吧。”
“嗯。”卞罂点点头,又问道:“你不觉得还缺了些什么?”
“棋子吧。”司马黎又抿了一口茶。
卞罂又踱回了茶几前,与她面对面坐着,重新斟了一杯热茶,递与她:“所以,我是棋子。而你,恐怕也是。”
说到这里,司马黎也有些头痛了,她接过茶盏,疑惑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会加入?”总不会有人傻到明知自己是棋子,还心甘情愿地受人摆布。
“这就是这盘’棋局’的魅力所在——让每一个棋子欣然入局。”她顿了顿,也觉得这种说法太过抽象,又补充道:“因为我想让董卓死,你呢?”
“我?”司马黎也顿了一下,才缓缓答道:“我本来是以观战者的角色加入的,但是渐渐忘记了自己原本的身份,变成了战局中的人。”想到当初,她投靠司马懿的目的便是想和他站在同样的视角冷眼旁观,但谁知他的戏份却被提前拉开了帷幕,不知不觉中,她也跟着他来到了历史的前台。
卞罂自然不会明白她的一语双关,却还是了然地笑道:“那只能说明你对这棋局有了感情,所以才决定不再继续旁观。看来,你也是一个心甘情愿的人。”
“也许吧。”司马黎哑然,她的余光不经意间看向十点钟方向的郭嘉,他正垂着眼眸看着眼前的棋局,嘴边有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她忽然想起昨晚,郭嘉偷亲了她,然后她便咬了他的嘴唇。
她想到这里,仿佛唇上又有了那种柔软湿润的触感,她连忙转过视线,也试图屏蔽掉这种酥酥麻麻的错觉,却没料到她刚转回头,就对上卞罂打量着她的目光。
“你说,你想让董卓死?”司马黎端正了神色,将话头引到正题上。
如今的董卓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想让他死的人何其多。何况他残暴专政,只手遮天,不知被多少人记恨——被他残害过的人、嫉妒他的人、心怀正义的人,也不知卞罂是属于哪一种。
“不错。”卞罂坦然答道,她说:“我们之前,应该在洛阳见过。不知奉孝与你提起过多少,我从那时便一直试图向董卓索命,却迟迟不能成功。”
司马黎蹙了蹙眉,回想着说:“他说你是杨奉的情人,董卓打算烧洛阳的计划,就是你从他嘴里撬出来的。”
“他只是我试图接近董卓的工具,我又怎会真的委身与他。奉孝这人,对男女之事还是不甚明白。”卞罂吃吃地笑了,她边说着还边不怀好意地看了司马黎一眼,意有所指。
她被卞罂看得微微一哂,在心中暗骂郭嘉这货又自以为是,害她出糗。
卞罂也无心一直看她笑话,当下站起身来,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回首问向她:“差不多是时辰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剩下的’棋子’?”
经过一夜细雨,今日已是春光明媚,地上的积水倒映着碧色晴空和吐出花苞的桃枝,数名美人便袅袅出现在这片旖旎的景色中。她们皆穿着最简单的裙裾,细腰盈盈,梳着各自不同的发髻,一张张艳容不修脂粉即是倾世之颜。
司马黎终于明白,昨日司马懿为何会说这不只是男人的棋局。细数下来,眼前的这些美人,再加上她与卞罂,足足有十个女人,倒是比他们男人的数量还多出一倍。
而所谓的“棋子”,也比她想象的多得多。
“这些美人是谁?”郭嘉站在廊下,看着院中站得一排排整齐的少女们,偏头问向戏志才。
戏志才乐呵呵地回道:“怕你辛苦,给你准备的,排解排解忧劳。”
郭嘉闻言连忙摇摇头,一副敬谢不敏的模样,果断回绝道:“无福消受,我还想多活几年。”
听到他这话,卞罂站在一旁“噗哧”一声掩袖笑了,曹操也有些忍俊不禁,司马黎学着司马懿的样子若有所思地看着院子里的一群美人,实则什么也没看进去。只听到戏志才笑得更可乐了,他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调侃,继续追问道:“那,我去寻一打名医给你补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郭嘉斜了他一眼,被人这样打趣也不觉得羞恼,他抖了抖长袖,然后将双手收在身后,不客气地对戏志才说道:“还不把你的’棋盘’亮出来?”
司马黎与司马懿并肩站在廊下,她听到身边的人随口问道:“看出来什么了?”
她无奈地答道:“看这些美人最大的共同点便是她们的柳叶眉,楚宫腰。可见是为了迎合某个人的喜好,有针对性地把她们挑选出来。”她感觉自己来到这里所面对的考验,即是随时应答旁人提出的问题。她想了想,又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曹操要利用此局翻盘,卞姬要杀董卓。于是,这里至少有两个人的目标都是董卓。”
司马懿听了,大概是觉得很有趣,他问道:“你看看我的目标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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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目标,你只是无聊。”她回答得不假思索,话音落下后她便转身离开,但却没有错过司马懿的一声轻笑,一点没有否定她的意味。
她走到一边,刚好看到戏志才嘴角噙着一丝笑,缓缓开口道:“天下本就是一盘棋局,就看谁先有本事走第一步。”他说完,展开手臂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他身后是一处露天席座,已按特定的人数摆好了不多不少的位子。郭嘉见状,轻笑一声,摆了摆衣袖,率先入座。
17、浪子野心
待所有人悉数落座后,戏志才才开口道:“外面那些美人,我要选一位送入宫中,献与陛下。但,这只是棋局的第二步。至于第一步,则是一个假设——’董卓已死’。”他的语气很平淡,神色泰然地向众人展示了他的第一着——一个看似与众人毫无关系的假设,却足以令风云变色。
郭嘉听了,也不由得怔了一下,他轻笑着说:“这是我迄今为止听过的、最有胆色的假设。”他抬首,见戏志才目光微灼,好似闲暇地看着他,无言地期待着他发表自己的看法。郭嘉轻笑一声,只好说道:“且不提董卓死不死得了,先说这美人一事。陛下年纪尚幼,又不喜美色,宫中自有嫔妃数人可传宗接代,你煞费苦心送进去一个美人作何用?”
他们的语气轻飘飘的,貌似很随意地在言语间决定着生死,并且他们谈论的人,是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人。
司马黎是唯一一个真正知道董卓命不久矣的人,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听到“董卓已死”这样的假设后,才心头一惊。郭嘉说的不错,也只有他们这样有胆色的人,才能云淡风轻地将天下风云掌控在他们的棋盘中。
她不动声色地瞄了司马懿一眼,发现他也是正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好像在静静思量。
戏志才也笑了,仿佛就等着郭嘉说出这一句后,他才娓娓道来:“因为只有’美人’的身份才是最安全的。你看她们,个个年轻貌美,娇柔无力,又温顺无害。只有她们,才不会引起乱臣贼子的怀疑,安然陪伴陛下左右,方能使我们伺机而动。若我把你郭奉孝送进宫中,怕是不出三日,就听不到你的消息了。”
“又拿我寻开心。”郭嘉闻言,抿了一口茶水,无奈地摇摇头。
曹操坐在一旁托着下巴,没有在意他们之间的调侃,他沉吟了一会儿,点到了正题上:“所以志才的意思,只是为了帮助陛下。如今陛下年幼,面对董卓之势难免终日惶恐不安,如若他始终浸淫在这无力的恐惧之中,长此以往怕是无心再匡复汉室。眼下但凡忠心为汉的臣子,无一不遭到迫害,更是无人敢御前谏言。陛下在朝中孤立无援,唯有后宫中还有一丝空隙。”
郭嘉垂下眼睑,了然轻笑道:“如此,这美人的任务便是为陛下’排忧解惑’,以备日后铲除乱党,重掌大局。”他说完顿了一下,复又正色说道:“只是’董卓已死’这个假设,定要先让它成立。再者,即便董卓已死,他身后还有虎视眈眈的吕布、牛辅等人可以接替,到时陛下不过是被衔到了另一个虎口之下。”
一旁的曹操点点头,他曾为董卓部下的典军校尉,对其中势力再清楚不过。
“这,我自然考虑过。”戏志才笑了笑,看向一边沉思着的曹操,直言道:“董卓身死之日一到,陛下的安危就要靠将军的了。”
他说完这话,眼中有几分莫测神情,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曹操,果不其然见曹操目露震惊之色,似是听说了想也不曾想过的事情。不仅如此,郭嘉也难掩惊异之色,倏地直直看向戏志才。
司马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也看向戏志才,双眉微微蹙了起来。
他的话点到即止,却震惊了在座的所有人。一时间竟无人开口,周围静谧无声。正在喝茶的司马黎也跟着这突变的气氛喉间一紧,她轻轻放下茶盏,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在她看来,戏志才何止是作了“董卓已死”这一个假设,他刚才那句话简直是对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预言。董卓死后,年幼的天子四处流亡,无人护驾,只有曹操把握住了机会。
戏志才眸光一凛,毫无顾忌地揭开了曹操的短处:“只是,以将军目前的力量,还不足以保护陛下。”
“曹某明白。”曹操闻言,没有丝毫恼怒之色,相反的,他的神色变得更加凝重,他紧蹙着眉头,深深思考着这个计划的可行性,他问道:“以志才看,下完这盘棋需要多长的时间?”
“这取决于将军您。”戏志才用寥寥数字收尾,他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数字,而是用了一个未知的答案为曹操解惑。只见曹操眉间一展,再也没了困扰。
戏志才果然有一套。
若是一般人听了他这模棱两可,含糊不清的解答,怕是要直接掀桌走人了。也唯有曹操听了,心中的志在必得之势才会愈来愈旺。毕竟,戏志才话中所指,即是曹操丰满羽翼、攒够足够的资本所花费的时间越短,这棋局结束的便越早。
司马黎突然想起后世流传的诸葛的隆中对,和周瑜的二分天下计。以上帝视角来看,今日戏志才的一番话,对曹操的重要性可比隆中对之于刘备,二分计之于孙权。
她也终于明白,这利用董卓为曹操翻盘的棋局布得有多大。
不经意抬眼间,她瞥见已经沉默了许久的郭嘉,他低着头,嘴角正挂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
傍晚时分,司马懿仰躺在塌上,头枕着左臂,右手拿着一卷竹简温书。司马黎坐在一边,见灯光暗了,又站起身,往灯盏里添了些油。
司马懿躺着,听到动静,他的视线仍然放在竹简上,缓缓开口问道:“你可发觉志才的问题所在了?”
猛然听到他开口,司马黎挑着灯芯的手禁不住顿了一下,映射在墙上的光也跟着一颤。她将灯剔放下,转过身说道:“问题倒说不上,矛盾确实有一处。”
自从白天领略了戏志才的一番假设之后,司马懿便回来躺在塌上休憩,也未曾与她聊起今日的所见所闻。此刻他突然开口,大概是已经将逐个细节推敲完毕。
司马黎看着他放下竹简,转过头来看她,眸中墨色微沉,看得她怔了一下才开口道:“刚才看那些美人的共同特点,只一眼便能了然——她们是为了某个特定的人被挑选出来的。只是现在,戏先生又说美人是献给陛下的;再者,他虽然假设董卓已死,可目前为止,这个假设终归是不成立的,送一个美貌的女子进宫,很难不被董卓强占。”
她白天曾想起诸葛亮的隆中对,和戏志才今日所言一样,乍一听来会被他们的图谋之大所震撼,但细想下来,其中至少有一处都是空谈——诸葛亮只说刘备若能拿下益州则如何如何,却不曾提起他要如何拿下益州;戏志才只说董卓死后如何如何,却也不曾提起如何让董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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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只要董卓不死,他的计划便无法真正毫无阻碍地实施。
司马懿听后,将头转了回去,没有否定她的话。
“你也觉得这个计划不通?”司马黎见他一语不发,侧头问道。
“何止是不通,简直有些牵强。”司马懿勾了勾唇角,说道:“我已经在期待他的下一步了,你不好奇吗?”
司马黎站起身,毫不犹豫地答道:“不,”她一边向外走去,一边说道:“你可千万别想破了脑袋,我回房了。”
她离开司马懿的房间后,走了没多久便停了下来。
不远处的廊下,有个对着残月吹冷风的身影,正是郭嘉。
18、倚天如虹
郭嘉站在月下,背对着她,一阵夜风吹过,廊下的寒意更甚,司马黎今日穿了厚衣裙,也禁不住感到头皮被风吹得起了一阵麻意。
她看到他的身影后,停下步子驻足了一会儿,只觉得一身素衣穿在他身上显得更为清冷,而他发间的玉簪则像月上寒玉,在静谧无人的夜晚中,折射出一点令人无法忽视的莹光。
看到他这副有些孤冷的姿态,心里反而生出一种更想接近他的触动。
司马黎缓缓抬步,轻轻踏上了他投在回廊下的影子——她才不是因为一时心软,只是因为他挡住了她回房的路。
“你怎么在这里吹风,不怕染上风寒?”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到自己的声音都变得轻了许多,带着一丝很是陌生的温柔。
郭嘉早在听到她的脚步声时便已弯起了唇角,他转过身,脸上的表情丝毫不似他之前的背影那样清冷,而是像暖和的泉水一样令人感到温柔。他起初是笑着的,听到司马黎的话,笑里又添了几分无奈,说道:“早就叫你不要听志才的话,我很健康,只是吃不胖,所以才看起来有几分羸弱。”
他说完,微微俯下身子,视线刚刚平对上司马黎的,就见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相信我,不要信他的。”郭嘉本是用着坚定的语气,可在司马黎耳中听来,更像是诱哄,甚至还有几分蛊惑之意。
一定是因为她一直看着他的眼睛,一双只映出她的倒影的眼睛,眸光比今夜的星星还明亮。
司马黎垂下眼眸,刚说道:“他……”
“我怎么了?难道我不值得信任?”只听得一道明朗的嗓音破空传来,未见其人,先问其声。郭嘉不须回头,眉间便浮现几分愁色。他直起身,还有几分不情愿的姿态,微微偏了偏头,看着到戏志才正缓步朝他们走来。
“你来做什么?”郭嘉蹙了蹙眉,又很快平复下去。
司马黎抬眼看着他的侧脸,暗想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在他的语气里听出几分嫌弃的味道。
“我来请你欣赏美人献舞啊。来来来……将军和仲达已经在正厅里了,还有诸位美人,你可别让他们久等了。”戏志才边说着就要上前拉着郭嘉走,他不止要带上郭嘉,还转头一并对司马黎说道:“阿黎也来,今晚可少不了你。”
他说完,看着她表情带上几分审视的目光,眸中一片精明,他站在月夜中则更像一个帷幕后的操纵者,看得司马黎心中冒出一点微妙的不适。她不知戏志才为何突然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毕竟在此之前,他们二人彼此都是以礼相待。
司马黎站在原地,脚步被他的目光钉了一下,这时郭嘉回过头来,等她跟上,他好似不经意间淡淡看了戏志才一眼,而这时,戏志才脸上的表情也恢复如初,嘴角含着丝丝笑意。
她不得不有些被迫地跟上前去,戏志才带头走在最前面,她和郭嘉并肩走在后面,也许是出于默契,谁都没有说话。
好在从廊下到正厅也不过几步路的距离,这有些令人神经紧张的沉默并没有维持太久。
甫一踏入厅中,便见右手边添了一架珠帘,而珠帘背后则坐齐了数名美人,她们微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司马黎轻飘飘地从中瞥了一眼,只见美人不多不少,刚好八个。如此看来,今夜献舞的“美人”只能是卞罂了。
面前的席位也是不多不少,刚好五个。曹操和司马懿果然先到了,两人面对面坐着闲聊,司马懿又是一副谦敬的模样,犀利的眸光也早已收了起来,正毫无波澜地回答着曹操的随口一问:“上次随长兄前往洛阳时,不曾有机会去过’月上风’一睹卞姬的舞姿。”
他口中的“月上风”就是昔日洛阳最有名气的歌坊,也是司马黎当日看到郭嘉的地方。
曹操听了司马懿的话,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毕竟仲达那时还算年幼,今日即可慢慢欣赏了!”
戏志才听了,也笑着走到正座的位置上坐下。仅剩的两个面对面的位子,便只能被郭嘉和司马黎分了。她打算走向司马懿旁边的坐位,却没想到被郭嘉若无其事地抢先一步。她瞪了他一眼,不知道这鬼才肚子里又冒出什么鬼打算来。
可郭嘉却安安稳稳地坐在司马懿旁边,不动弹了。他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似是没看到司马黎在瞪他。
无奈之下,她只好硬着头皮走到了曹操身边坐下。对她而言,坐在这样的大人物身边简直是一种考验,她挺直着脊背,坐姿有几分僵硬。
“让诸位久等了。”这时,卞罂身穿一袭广袖直裾裙,身姿婀娜地走进厅中。她将朱唇抹去,只是略施粉黛,衣裳也只是用了薄薄的桃色,不似她平时有些艳丽得张狂。
淡妆浓抹总相宜。
虽然司马黎还未仔细看过戏志才挑选出的美人,可总感觉坐在帘后的她们,加起来也不及卞罂此时的风采。
“今夜这支舞,名为虞美人。”卞罂面朝众人,声线优美。她略施一礼后,笑意盈盈地朝司马黎的方向看来。
确切地说,她是在看司马黎身旁的曹操。
被美人这样直勾勾地看着,曹操也只是好似闲暇地坐着,嘴边噙着笑,目光随意,不言不语。
“罂,想借将军的佩剑一用。不知将军可介意?”卞罂一边笑着说,一边缓缓朝他们这边走来。司马黎坐在曹操下首,而他的佩剑正是在腰间右侧。她微微一侧头,只见曹操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之上。
印象中,他的这把佩剑从不离身。
“卞姬若喜欢这剑,大可拿去。”曹操二话不说,将剑卸下,递给已经走到他面前的卞罂。这剑看似是他的心爱之物,可送出手去也毫不吝啬。
卞罂接过剑后,柔柔一笑,一双玉手握在剑上,稍一用力,便见宝剑出鞘,剑光泠泠,映到她的眉间。
她走回大厅中央,而戏志才不知在何时拿了一把琴来,他拨了拨弦,卞罂身姿一动,随着他指尖流淌出的柔乐起舞。她的衣袖一起一落间,那本是目含挑衅的双眸变得柔美无害,她手中长剑所指之处,似有乌江河畔的虞美人染上烈焰之火,她的身影一瞬流转,剑锋也跟着失去了温度,一片寒光自美人袖中闪出,“噌”地一下映到曹操的脸上。
卞罂持剑挥向曹操时,一道寒冷且夺目的剑光从空中划过,斩断了所有人的目光,但是他却没有眨眼,仍然以一个欣赏者的姿态坐在那里,眼中都是惊叹与赞赏之意。
哪怕此时,卞罂手中的剑已经指向了他的眉间,剑尖距离他的眉心只有两寸之远,本是缠绵哀婉的琴曲也在刚刚进入高潮时戛然而止。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令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戏志才已经放下了琴站起身来,司马懿眼中划过一丝惊讶,郭嘉的眉头也在一瞬间蹙了起来。坐在曹操身边的司马黎侧头看到剑尖上一点寒光,心中也是一紧。
帘后的一干美人之中,已经响起一片弱弱的惊呼。
此时,卞罂脸上染着几分哀愁的情绪也渐渐褪去,优美的唇角渐渐扬起一个得意的弧度,艳气逼人的姿态又重新回到卞罂身上,她注视着曹操,眼中毫无退怯。
“如何?”她依旧保持这姿势不动,胸前微微起伏着,怕是曹操的佩剑太重,她拿着跳了许久有些累。尽管如此,那柄长剑在她手上依然是拿得稳当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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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依旧面不改色,他笑道:“甘愿死在美人剑下。”
闻言,焦灼的气氛瞬间消匿于无形,卞罂收起剑,将它放回鞘中,归还与曹操,柔声道:“宝剑还是应当配英雄。”
曹操那句风流话,无疑是对她最高的赞美,也是极度的肯定。
“名剑配美人,才是明艳如虹。”曹操站起身,他注视着卞罂足有两秒,见她还是一副荣宠不惊的姿态,才将剑接过。
“今日不仅见到卞姬傲然于洛阳的舞姿,也能一睹倚天剑之凌气,懿日后定当难忘。”司马懿略显磁性的嗓音,却在此时突然响起了。
19、陈群造访
司马黎面色平定地望向斜对面——司马懿还是坐着,脸上表情也不多,可刚才那句响当当的马屁确实出自他本人之口。
印象中,一直是她拍他的马屁,倒是还未听过他恭维别人。
“嘉也有同感。”真正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郭嘉也紧跟在司马懿后面表示附议。
卞罂似是不满意他的反应,她笑了笑看向司马黎,缓缓说道:“听闻阿黎也会用剑,看来罂方才真是献丑了。”
“哦?”曹操是唯一一个对此事一无所知的人,他饶有兴趣地看向司马黎,还有几分惊奇。
顶着这样的目光,司马黎也只好自谦道:“只是略懂。明君有’洛阳第一舞姬’之盛名,黎不敢妄比。”
“你又何必谦虚呢,之后的一切,我还要托你帮忙。”卞罂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还未等司马黎领会她话中的意思,便转身走向那幕珠帘之前,扬声问道:“诸位呢,觉得那舞如何?”
帘后的美人们一阵沉默之后,才有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柔声响起,她说:“女君的风姿可谓惊为天人,令吾等陋颜不禁叹服。”
卞罂听到这样的评价后,也只是淡淡一笑,她说道:“接下来的两个月内,我要你们其中至少一人的舞技可以超过我。”
一时间,帘后又是一片沉默。
“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卞罂出于一时好奇,随口问向刚才答她话的女子。
“贱名扶月。”
翌日一早,司马黎路过正厅时,发现所有人都在。
“阿黎。”司马懿唤了她一声,她只好走近了问候道:“诸位早。”
“刚刚志才与我商量过,你即日起便协助卞姬教习那些美人,可好?”司马懿跪坐在席上,淡淡问道。此时,戏志才站在他的不远处,正透过窗外向远处眺望。司马黎不露声色地瞥了他一眼,看到他的嘴角勾着,似乎心情不错。
再看看一旁煮茶的卞罂,她也抬头冲她笑了笑,暗示着她昨天说过的话——“之后的一切,我还要托你帮忙”。
唯有郭嘉,他面色沉静地坐在一旁,垂着眼眸似是在发呆。
司马懿作为她的“兄长”,当众提出这样的要求,她断然无法拒绝,只能平静无波地应下:“是。”
她正思虑间,一名侍人走了进来,对着一旁的戏志才说道:“公子,有人递上拜帖。”
戏志才有些讶然地回过头,奇道:“是谁?”
郭嘉也抬起头来,和他面面相觑了一瞬。
他们挑的这处别院,本就不起眼,何况他们这一群人在当今天下,不过是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即便是曹操,也算不上是个人物。
“颍川陈群。”侍人恭声答道。
这时,郭嘉又与戏志才对视了一眼,前者脸上的惊讶多了一丝了然,而后者有些无奈。戏志才先对侍人吩咐道:“让他进来罢,”随后又有些头痛地对司马懿说:“仲达,这里就交给你了。”他说完,便向曹操等人告辞,向后院走去。
他没有多说,大家也没有多问,只是相顾了然地点点头。
司马黎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戏志才离去的背影,心中疑惑又起。再看看司马懿,他已经站起身理了理衣襟,一副主人般姿态,静候访客到来。
他们像是在集体为戏志才掩护着什么,不让他与外人接面。
或者说,戏志才不能以他现在的身份见人。
她凝神想了想,余光却在不经意间对上郭嘉的视线,他眨了眨眼睛,似是看出了她在疑惑。
郭嘉、荀、陈群,都是颍川人,戏志才至少也曾在颍川学院修习,按常理来说,他与陈群认识的几率很大。陈群这个人,自然也在司马黎的“名单”上,结合穿越后的认知,陈氏是颍川当地四大世族之一,和荀氏的地位不相上下;陈群本人日后与司马懿同为文帝四友,是曹魏的股肱之臣,他对这个时代乃至中国历史都影响深远。
她想不出为何他们同门之间还要回避,除非戏志才的身份代表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长文。”眼见一道身影愈行愈近,司马懿也迎上前去,有礼笑道。
“仲达安好?”来者正式司马黎素不谋面的陈群。他也是个身材挺拔的青年,长相虽然谈不上英俊,但也是一脸正气,双目有神,穿戴也极为符合世家子弟的身份,生得一表人才。
司马懿表现得也像见到了久别的故友一样欣慰,他一边将陈群邀至内厅,一边试探着说道:“前不久我曾去颍川未能见到你,却没想到你是来了长安。”
“我来替叔父拜访一位故交,也就顺便多停留了一段时间。两天前我在西街的书屋见到你,才知你也来了长安,于是才来冒昧打扰。”陈群解释道,他说完,不经意抬头,刚好看到坐在厅中的众人,楞了一下。
司马黎本是坐着,听了陈群的话不由得在心中摇了摇头:竟然是司马懿这个猪队友泄露了他们的行踪。
她站起来,对着陈群行了一礼,司马懿便在此时为他一一引荐:“这就是我曾向你提起过的小妹,司马黎。”
陈群闻言,也和颜悦色地对司马黎还了一礼。
“这位是奋武将军曹操,想必你也曾听说过将军之名。”司马懿又展臂印向曹操,然后他指向郭嘉,只是无须他介绍,郭嘉便笑眯眯地主动问好:“长文,好久不见了。”
“原来你也在这里。”陈群挑了挑眉,老同学见面自然不用再三寒暄,司马黎也看得出他无意与郭嘉再续旧情。
最后,这房间里还剩下一个卞罂。
她貌似羞涩地冲陈群笑笑,却无意张口自我介绍。司马懿略一沉吟,还未想好说辞时,便听陈群问道:“对了,我刚才入府时也看到一些女子,不知是……?”
他这话一出口,司马懿反倒没有了为难之意,干脆地回答道:“她们都是奉孝先生的姬妾。”
由于他回答得毫不拖泥带水,陈群也断不会想到去怀疑,只是司马懿话音刚落,就见郭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卞罂也极为配合地向郭嘉身后靠了靠,模样变得更加羞涩。
司马黎也没想到司马懿会这样使坏,并且表现得极为自然,她悄悄地撇了撇嘴,却不经意间瞄到不远处的曹操侧着身子,也在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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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郭嘉吃瘪的样子,确实觉得精彩。
司马懿这个回答不可不谓在情在理,用“某人的姬妾”去定义一群美貌的女子,最不会引人怀疑,他与陈群之间知根知底,自然不能是这个“某人”;而他也不可能拿曹操开涮,于是郭嘉就成了顶包的不二人选。
可怜的郭嘉为了帮戏志才隐瞒,自然不可能揭穿司马懿的谎话,只能僵着笑容默认。
陈群见他不否认,只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摇了摇头,眼神极为复杂。
20、百般试探
陈群的造访,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最多是让未来的曹魏集团主心骨提前会面而已。自他告辞之后,戏志才又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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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黎也没有多想,除了戏志才的身份加重了她心中的怀疑。
目前看来,依他的才智和能力大概不会在郭嘉之下,曹操对这个人也很是欣赏,更不用论及司马懿与他关系匪浅这一点了。
像这样的一个人物,怎么可能是三国时代中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
只是,她的绢布上没有他的名字,在她脑海中对三国仅剩的记忆里,也不存在有关“戏志才”,或者“戏羊”的任何信息。
这日天气不似昨日晴朗,云翳蔽日,偶有数缕金光投射到绢窗上。司马黎午睡醒后,借着这难得的光,站在廊下一边缓缓擦拭着剑身,一边凝神回想着有关戏志才的一切。
“怎么没和卞姬在一起?”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突然在她耳畔响起,比他平日里的嗓音多了几分轻柔,却还是如同平地惊雷一般,炸醒了神游天外的司马黎。
她猛然转过身时重心一个不稳,险些向后仰去,好在戏志才及时伸手拉住她的小臂,将人带了回来。
“看来是吓到你了。”戏志才收回手背在身后,他温和地笑着,却不能让司马黎放下心中的警惕。
她将手中的剑放下,也怕伤到他。
“卞姬教习诸位美人礼仪,见我留在那里无事可做,便让我先回来了,打算晚些再过去。”她与戏志才平视着,若无其事地说道,手腕一个反转,将剑背到身后。
戏志才的打量的目光不同于司马懿那样沉敛专注,他看着她的目光轻飘飘的,从不显露什么,这反而让司马黎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总认为自己没注意到的破绽会被他轻易捕获。
她一开始以为戏志才只是刚巧路过这里,随口问她几句。只是他听了她的回答之后依旧站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
司马黎垂下眼眸,目光落到他腰间的环佩上,质地是标准的汉代软玉,浮雕稳食,做工精致,堪比王侯墓室中的出土展品。
印象中,她是第一次与戏志才单独相处,之前的几次攀谈都被……郭嘉打断,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如今见了他腰间的配饰,心中的疑惑已经趋近于几分肯定。
他的身份绝对非比寻常。
孰不知,她默默揣测他的身份的同时,他也开口质疑道:“其实,戏某好奇你与仲达的关系许久了。”
司马黎闻言抬头,弯唇笑道:“我与兄长自然是同胞兄妹的关系。”
她顺口答完,心中第一反应竟然是先谢郭嘉——也多亏了他,数次问起类似的问题怀疑她的身份,她才能回答得越来越自然。
“是吗?”戏志才收起笑容,上前走了一步。司马黎克制着,才没使自己被动后退,只见他离她愈来愈近,最终微微附身,附在她右耳边,语气淡淡地说道:“你可要想好了再回答——毕竟,我与仲达之妹是有婚约在身的,如果你不想嫁给我,最好也不要承认你还是司马黎。”
他说道“还是”的时候,咬字格外清晰。
司马黎皱了皱眉,还未开口,又听他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如果你还’记得’小时候,我曾在司马家住了一段时间……虽然’你’五岁时便与家人失去了联系,走失在外,如今不记得我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你’耳后那道疤的由来,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他说完,司马黎心中一突,却还是稳着身子,没让他发现自己的异样。
“就是这个耳后。”戏志才轻笑一声,又加上一个砝码。
司马黎平日里没有梳髻,只是用着汉代女子最常见的发式,将长发披在身后,用发带束一个结。她两侧的头发足以遮住大半个耳朵,因此戏志才也不可能直接看到她耳后到底有没有疤。
尽管如此,她紧张的心还是被吊到了喉头。
她不是真正的司马黎,耳后定然没有那道疤,她也更不可能知道那道疤的由来。
“戏先生莫要拿我逗趣了。”她在戏志才直起身前,抚平了自己脸上复杂的神情,重新带上了得体的笑意。
“何解?”戏志才直起身子,向后退了一步,两人之间又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她的反应似是在他的预料之外,他挑了挑眉,期待着下文。
“既然戏先生与我有婚约在身,自是两家定好的亲事,何故我未曾听说过?”司马黎稳定着柔和的语气说道。不知不觉中,郭嘉又帮了她一次。
他说,他去河内时曾与司马朗提起想要娶她的事,若是“司马黎”真的与戏志才有着所谓的婚约,司马朗定然会直言拒绝郭嘉的请求,但看郭嘉的表现则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丝毫不像已经被拒绝过。由此可见,戏志才口中的“婚约”大概是用来试探她的幌子。
除非……郭嘉骗她。
可是这次,她愿意相信他一次。
但,戏志才听了她的四两拨千斤,反而笑得更轻松了,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司马夫人与我母亲乃是表亲,你我的婚约是指腹为婚,莫说你未听说过,就连伯达、仲达也不知道。此事,还全凭司马都尉做主。”
司马都尉,即是司马懿的父亲,司马防。
司马黎听了心中一凉,脸上却还是神色未变,她也不以为意地说道:“既是指腹为婚,那就必定有信物在身,待我回去问过父亲,再与戏先生细说。”
她说完,沉吟了一瞬,复又补充道:“至于戏先生口中的疤……恐怕是您记错了。阿黎耳后,没有疤。”
戏志才淡笑着的表情微怔了一下。
看到他的反应,司马黎唇边的弧度勾得更深。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快意。也许是因为戏志才的操控者姿态令她感到不适,自己心里便下意识地不想让他如意。
不管他的话有几分真,也不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司马黎都想把他试图绑在她身上的木偶线一一斩断。
既然她现在是司马黎,那么“司马黎”的一切都是她说了算。她说自己耳后没有疤,那么就是没有。戏志才说疤的由来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就肯定拿不出第三样证据,甚至所谓的疤也只是迫使她露馅的幌子。
“奉孝说,不能把你逼得太紧了。现在看来,他说的果然没错。”戏志才的怔忡只维持了一瞬间,他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然后以他来时的飘然姿态从她身边经过,向远处而去。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司马黎转身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蹙着眉若有所思。
21、割衿之姻
也许戏志才那句话只是为了撼动她对郭嘉的信任。
哪怕……她也不确定自己对郭嘉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信任。
按照戏志才那句话的说法,郭嘉一定跟他说了些什么,却被他拿过来加以利用。但是,郭嘉那么聪明,肯定不会被人反过来算计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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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黎一肘撑在案几上,另一手把玩着她的玉梳背发呆。
“在想什么?”司马懿拿着一卷书,坐到了她旁边,随口问道。
她坐起身,转头问道:“你妹妹耳后有没有一道疤?”
司马懿眉目间淡淡地注视着书上的内容,没有扭头看她,似是不经思考地回答道:“我不记得了。”
司马黎闻言,又重新趴了回去。
“戏先生已经猜到我不是’司马黎’了。”她悠悠地说道,感觉事情发展得一点也不科学。她与司马懿这些年来算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就连司马家的人也从未怀疑过她的身份,唯一知道她的过去的人,只有郭嘉。
只要她不说,司马懿不说,郭嘉也不说,那么戏志才就没道理怀疑她。
她到底应不应该相信郭嘉……
还记得她跟他去颍川的时候,与戏志才都是第一次见面。她看得出郭嘉对这个人很感兴趣,两人一言一语间的感觉也很是契合。他们能在数月间变得熟识,甚至能成为知己,她一点也不惊讶。
但她真的不能确定,这两人是否都贼到一条船上去了。
“有我在,你不必理会他。”司马懿听了,不觉有他,依旧保持着看书的姿势,口吻很是平淡,只当此事很是寻常。
“嗯。”司马黎点了点头,眼神有些飘忽地打量了他一眼,少年的神情不似面对外人那样谦卑,愈长愈锐利的眉眼开始迸发出几分英气,这样看来,他也不如平日里表现得那样普通了。
她想了想,狗腿地蹭上前去,细声道:“兄长看书辛苦了,我帮你揉揉肩啊。”说完,也不等司马懿反应,她已走到他身后,双手放到他肩上,力道轻柔地捏了起来。
“唔。”司马懿背对着她轻哼一声,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听他的反应似乎很受用。
“也许是在六百多年前吧,我许久未曾翻书,也不记得这些事了。”郭嘉坐在席间,柔和的灯光映在他脸上,洒下一片温暖的阴影。他的面前坐着一群美人,都是少女年纪,个个面含期待,对他讲的故事很感兴趣。他一边说,一边微微笑着,说到自己久未翻书时,觉得有几分好笑,他的情绪很容易感染其他人,在座的少女们见他笑了,也跟着忍俊不禁起来。
司马黎甫一走进来,便听到他如春日温泉般清亮温和的嗓音,以讲故事的口吻慢慢诉说着一个久远的过去。
她本想回房早些休息,却被卞罂拉到另一个厅里,待她来了才知道,原来众美人在每日练习完舞姿之后,还可以免费视听“郭嘉讲故事”系列节目。当然这也是出自戏志才的一手策划,说是能陪伴皇帝左右的女子,一定得见识过人,于是郭嘉又成了传道授业的不二人选。
她进屋后,面色平常地瞥了他一眼,被众美人簇拥着的郭先生笑容很是亲和。
是男人就会觉得眼前这情景很值得享受吧。
无可奈何地被卞罂拉着坐到了最后,司马黎偷偷打了个呵欠,百般聊赖地撑着脑袋,越过重重倩影,尚能看到隔得有些远的郭嘉。他自然也看到了她走进来,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只是她若无其事地将视线转开,心里一阵发虚。
郭嘉见状也只是笑了笑,继续说起他的故事:“吴越两国纷争多年,战火不断。后来勾践继承了越王的王位,与吴国交兵时惨败,屈辱求和。他手下有一谋臣范蠡,献上一计——送一名美人给吴王,去迷惑他们的君主……”
司马黎眨了眨眼睛,没想到他会讲这样老掉牙的故事,作为四大美人之一的西施,她的事迹早就被后人传颂了千万遍,郭嘉能讲出什么花样来?
她这样想着,眼皮变得微微发沉,又不自觉地打了个呵欠,她迷迷糊糊地听着郭嘉略显悠长的声线,娓娓动听:“在苎萝村,有个名叫夷光的女子……”
半梦半醒间,他好听的声音一直流淌在她脑海中。虽然不记得他都说了些什么,但当她打了一个盹儿,打着呵欠醒来之后,发现四周一片静谧,只有几个少女微弱的啜泣声,卞罂也蹙了蹙眉,有些动容。司马黎抬头向前望去,只见郭嘉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随意坐着,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他用来收尾的话音格外温柔:“没有人知道夷光最终的归宿,有人说曾看见她与范蠡泛舟五湖;有人说她与夫差魂归同处;也有人说她洗尽铅华,隐居故里;也有可能……她被勾践接回了越王宫中。”
他讲完之后,美人们脸上的表情更加触动,更有一名穿着茜色衣裙的少女柔柔问道:“那奉孝先生认为夷光的结局应该是怎样的?”
“她啊……一定会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吧。”郭嘉想了想,垂眸浅笑。
听了这般浪漫主义的回答之后,一众美人又沉浸在自己为西施幻想出的结局中,久久没有出声。
而坐在角落里的司马黎简直惊呆了。
她大概已经猜出了郭嘉为什么会讲西施的故事,也不得不承认他最后的那句回答手腕高明,堪称对一片少女心的最后绝杀。
默不作声地望望周围面露感动的诸位少女,司马黎不禁在心中摇了摇头。
如果郭嘉晚生两千年,简直可以靠在某某站上连载言情小说维生,他一定能收获数以万计的女性读者,跻身最有潜力的作家之一,从此走向人生巅峰,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呢。
即使是她眼前的郭嘉,也一样是名少女杀手啊——长得帅,有钱,还任性。
她一边这样想着,另一边又听到一名美人幽幽感叹道:“我也希望能和自己心爱的人长相厮守。”
坐在她旁边的卞罂早已面色如常,听到这样的感慨,她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
还未等司马黎考究出她表情中的深意,又听刚才说话的美人语态轻快地问道:“奉孝先生有没有心爱之人?”
她一问,其他少女也都跟着好奇了起来,眼神亮亮地看向郭嘉。
他没有想到话题会突然跑到自己身上,楞了一下。片刻之后,他弯了弯嘴角,轻声说道:“有啊。”
“是谁是谁?”
卞罂目露调侃之色,轻飘飘地瞥了司马黎一眼,而司马黎却只当没有看见。
她皱着眉对上郭嘉投来的目光,下一秒便看到他如释重负的表情一闪而过,字字清晰地说道:“她是与我有割衿之姻的未婚妻子。”
割衿之姻,即指腹为婚。定下亲事的两家双方,取对方衣袖作为婚约的信物,故有此称。
白天时,戏志才拿指腹为婚当幌子唬她,她便是想起还有信物的说法,才将他的话堵了回去。毕竟她不是地地道道的汉代人,若不是因为郭嘉……她也不见得一定会知道这些冷门风俗。
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他第三次帮了她。
22、夜黑风高
即使郭嘉在无意间又帮了她一次……
但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起两人之间的私事,还说……她是他的心爱之人,委实令人心头如火烧。哪怕她坐在最后,众美人也不会猜到她就是郭嘉口中之人,可她还是难免尴尬地偏过头去,撑着脑袋假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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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又自顾自地讲起了下一个故事,她虽然没有看他,但她听着他说话的声音,感到好像有一只猫尾巴在她心尖上扫来扫去,又痒又赌,纠结得要命。
她只顾得上闭着眼睛驱赶心中的异样,却又在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马黎感到自己的手腕酸的要命,无意识地将撑着头的手放了下来,然后意外地靠上了一个温暖踏实的地方。
她的脸颊贴着这令人舒适的触感摩挲了一会儿,感到一阵凉风吹过,她瑟缩了一下的同时,萦绕在鼻尖的好闻味道也变得清晰起来。
温和的皂香,还有来自成年男性淡淡的味道,放在这人身上就变成了一道独一无二的无形魅力。司马黎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郭嘉好看的颈部线条,余光瞥见的夜景正缓缓倒退,他正横打抱着她,不知走向哪里。
她微微一用力,从他怀里挣了出来。郭嘉见她醒了,只好停下脚步,待她两脚落地,他的双臂也还稳在她腰间,而她整个人也几乎搭在他身上。
司马黎本该还不拖泥带水地与他分开一段距离,可就在刚才,她的鼻尖不经意间蹭上他的领口,他身上的味道……令人好想就这样靠着他休憩。
脑中迅速划过这样一条认知,司马黎鲜少感到丢脸地推脱了两下,低着头与郭嘉分开,他也没有勉强,只是任着她来。
她没有抬头,眼神飘忽,最终将目光落到他衣袖间的褶皱上,也不知是不是她压出来的。忍住没有上前去抚平那道素痕,喉间有些干涩。她抿了抿唇,终于还是开口道:“你啊,别想把刚才对付小美人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司马黎发誓,她的本意是想警告他,可是看他的反应,却像她在撒娇——
“我怎么会?”他也低头轻笑了一阵,又有些顽劣地问道:“只是,不知在下刚刚做了什么?”
她只当他是在明知故问,逗弄她玩。
司马黎缓缓地抬起头,看到他正垂眸看着自己,嘴角翘着,似乎心情不错。她正对上他的眼睛,在晦涩的月光下,他眼尾处睫毛也清晰可见,像细长的小刷子一样,微微颤着。她试图忽略掉这一微小的细节,正对上他的墨瞳,像是要印证他内心深处的想法一样,她慢慢开口说道:“你讲那么多好听的故事,不就是为了……”
“利用她们。”她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放慢了语速,像一段冗长的折磨,被放大了数倍。
郭嘉听了,他收起了玩笑之意,目光反而变得温柔了几分。被他这样看着,司马黎感到她说出口的话,仅仅折磨了她自己。
“不然,你为何要单单讲起西施的故事……因为要让她们那些棋子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为了你们的计划,你心中的家国天下。”尽管如此,她还是慢慢地补充着。
虽然,她不是什么道义的使者,那些美人再怎么样都与她无关。郭嘉他们和她们,不过是一个周瑜,一个黄盖。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与郭嘉谈论起这个,也许是因为好奇——对整件事的好奇,对他的好奇。
“我是在利用她们,可我也在满足她们。”郭嘉没有闪烁其辞,大方地承认着。
“满足她们?”
郭嘉点点头,很有耐心地细细解释:“‘人之欲多者,其可得用亦多’。正是因为人有欲望,才能利用她、驭使她,我利用她,她也会因此满足自己的欲望。简而言之,我是在满足她们。”
“所以,你才在故事的最后说,’她一定会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她低了低眼睑,轻笑起来。她刚才就在心中惊叹他答得高明,现在确定了他的目的,反而不再佩服他,而是……
“你真是一个可怕的人。”她定论道。
那些年轻的少女,她们的欲望能有什么呢?
她们心中充满着热爱这个国家的激情,怀抱着对美好爱情的憧憬,同时她们觉得自己身上背负着重要的责任与义务,使她们认定自己应该义不容辞地去接受这个伟大的使命。
就像西施一样,身怀国家大义,也为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她的事迹也被人们牢记心中,久久歌颂。
郭嘉已经为她们描绘出了各种各样的未来,在她们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有属于自己所向往的那一个。她们单纯,善良,就连她们的欲望也很纯粹。他深深地了解这一点,所以才能用最美好的形式将她们的欲望慢慢展现出来,用最动人的话语讲给她们听。
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可以看透人心。
这就是鬼才郭嘉。
哪怕这只是他冰山一角的才能。
“阿黎好像已经猜到真正的计划了。”郭嘉轻轻说道,好像很欣慰。
“大概吧。”她回答得有些干巴巴的。
毕竟,董卓才是他们的目标。也许他们的计划和离间计有巧妙的相似之处,但结合戏志才之前所说的计划内容,她暂时还想不出两者的联系是什么。如果送美人入宫仅仅是为了以美色.诱惑董卓,又何苦先将美人献给皇帝?假若他们真的想借美人诛杀董卓,为何不将美人送给吕布——就像后世演义中的貂蝉那样。
更何况,戏志才的计划可谓为了皇帝煞费苦心,在他的棋局中,中心只有一个,那便是少年天子。可在她看来,他们的目标分明是坐在天子背后的董卓。
“不过,不要觉得我很可怕。”正当她凝神深思时,郭嘉的话头转了一个弯,绕到了刚才的点上。
司马黎抬头,面带疑惑地看着他。
“不要担心我会利用你,因为我不会。”他说。
司马黎心中霎然一动,她看向郭嘉,他的神情没有什么特殊的,口吻也有几分随意,就像陈述寒来暑往的不动定理,再自然不过。她扯了扯嘴角,故意抬杠道:“这可不是随便说说就可以当真的。”
这回,他几乎是在用几近固执的目光看着她,在柔和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强硬。
“那,如果戏先生要把我送到’局’中,代替那些美人中的任何一个去完成她们将要完成的任务,你难道会阻拦他吗?”
她眨了一下眼睛,笑得有些刁难。果不其然,郭嘉听了她的话怔了一下。
23、花前月下
司马黎认为,自己问出口的问题简直有些无理取闹,其令人为难的程度几乎等同于“我和你妈掉进水里先救谁”、“我和你前女友比起来你更喜欢哪一个”、“如果我变丑变胖变老你还会爱我吗”诸如此类的问题。
但不同于那些想从男友口中听到标准答案的女生,她问出这种问题的目的更趋近于让郭嘉无言以对。
像他们这样的人,真的不会为了自己的抱负和野心,而牺牲他们口中的“心爱之人”吗?
在很多个故事里,都传说西施是范蠡的心爱之人,可他为了自己的君主和国家,还是亲手将她送进了吴宫。不管真实的史实如何,这故事都是一个典型范例。
“我会。”
正当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时,她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句清晰的肯定。
郭嘉抬手抵了一下鼻尖,挡住了他带着弧度的唇角,他微微低头看向地面上的沙砾随风跳动,又把手放下,背回身后,似是感慨地说:“毕竟,人都是自私的。”
“听起来好像是在给自己开脱一样。”他笑了笑,目光流转,重新看向司马黎。
“我没有那么多束缚。阿黎,是你把我看得太高尚了。”
所以,若是戏志才真的有把她推出去的打算,他一定会阻止他,而他的理由竟然只有自私两个字。
与戏志才不同的是,郭嘉心中并没有对天子的忠诚,他只坚持自己的道义。比起扶持皇权,他更倾向于找到一个与自己有共同理想的人。
司马黎看着他,微微启唇,却有些哑然——这真是一个令人无法反驳的理由,她深深地知道“自私”这两个字是多么的强有力,毕竟她也是个很自私的人。
可转念一想,郭嘉说他自私,是……因为已经将她看作他的私有物了吗?
她润了润唇,只觉得脸上一热,而心口的温度则更是灼热,几乎要将她的胸腔融化,然后“嘣”地一下跳出来。她蜷了蜷藏在袖中的手指,也触到掌心一片湿热。
郭嘉轻咳一声,及时将话题转了回去:“志才的计划,我已经知道得七七八八,他选择的路大概是一条直径,如果他要将路引到我的’地盘’上,那我便只好再为他辟一条弯路。”
“你在算计他?”司马黎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
看他说到“弯路”时的表情,嘴角的笑意轻飘飘的,眼中也划过一丝狡黠,活脱脱的精明模样,让人看了便戒心大起。
“暂时不会。”他摇了摇头,微微压低了身子,离她的面庞更近一寸。他想了想说:“只是总觉得你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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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他言中的司马黎话头一梗,貌似心虚地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偏过头去。
“比吴越时期还早几百年的时候,有个名叫夏姬的女子。爱慕她的人有很多,但是最终得到她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巫臣。”郭嘉讲故事的话语又在她耳边悠悠响起,听得她心中一闷。
明明不久前还警告他,不要把那些对付小美人的招数用到她身上来,他却转眼就忘,或者根本没放在心上。
她转过头瞪了一眼这令人无可奈何的家伙,他却还兀自说着,略微不同的是,他这时的话语中多了几分轻柔:“巫臣几乎是当时楚国上下最聪明的人,楚王也垂涎夏姬,他却三言两语间就使楚王放弃了纳她入宫的想法,自己佯装不为美色所动,静候在一边等待时机。他等了很多年,终于等到了能带夏姬逃离楚国的机会。巫臣几乎倾尽所有,也放弃了一切,带着夏姬渡往晋国,他终于得偿所愿,与夏姬共度余生。”
司马黎静静地听他讲完,无声地笑了笑。
这个故事,她也知道。在她眼中,这不过是一个一般的爱情故事,但郭嘉却把它叙述成了一个美好的童话。
可她不是那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但是你没有提到,巫臣为了得到她,不惜搅乱两个国家,他的族人也因他背叛楚国,受到了残忍的惩罚,并牺牲了无辜的生命。”她几乎是毫不留情面地揭穿了他,把美好的外衣轻易剥落。
郭嘉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微显尴尬之色。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窘迫。
霎时间,明月似乎被乌云隐去,一片阴影将司马黎笼罩起来,夺去了她眼前的大半光明。
她还未抬起头,便觉一阵压迫感向她身前袭来,她不禁向后到退一步,整个人都抵在了墙上。慌忙间抬头一看,只见郭嘉欺身上前,一臂撑在墙上,将她禁锢在微小的空隙之间。
“为什么你总是与我唱反调。”黑暗中,他的面容也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听他的声音毫无气恼之情,甚至还有些包容的意味,与他这一套强硬的举动很是不符。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没有那么好骗。”司马黎答得很顺口,不得不承认,她的心里一直憋着一口闷气。
病源就是她眼前一脸若无其事的郭嘉。
她说完只觉心口“咚咚咚”地跳着,反射弧漫长地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还有郭嘉身上熟悉的味道,淡淡地萦绕在自己周围,指使着她脑部的血液愈流愈快。
听了她的话之后,郭嘉低了低头,依旧保持着沉默,没有开口。
司马黎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呼吸的起伏,温热的气息悄悄拨动起她额前的发丝,痒得人心口发痛。她唯恐身前这个精明人发现自己的异样,试图通过深呼吸来稳定不安的心跳。当她刚深吸一口气,一股凉意还未沉至丹田,就见眼前的光线又暗沉了几分。
双目前的黑暗倏地到临,随即便是唇上一阵微痛,伴随着湿热的触感,酥酥麻麻地传递到大脑皮层深处。一时间,她竟然在与郭嘉一起汲取着同一方氧气,她想挣开,却发现自己被抵压得死死的。与此同时,她感到唇上又是一痛,是他惩罚性地噬咬了自己一下。
如果郭嘉之前的情绪还算平静,那此时的他已经有几分恼怒了。
这也是司马黎第一次见他动怒,大概是……怒了吧。她突然间忘记了反应,只是愣愣地纵容他在自己唇边流连。
“我没有骗你,也不会骗你。”终于,郭嘉将自己的头挪开,压着轻喘的气息,淡淡说道。
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些发软,没有心思留意他说了些什么。而且在两相对比之下,他放在她腰间瘦弱的手臂硌得人生疼。
“脸好烫。”郭嘉拿自己带着几分凉意的面颊贴了贴她的,触到一片火烫。他带着轻笑的低沉话语响在司马黎的耳畔,令她不自觉地咬了咬唇,却发现唇上还是湿的。
他这是……气消了?
这混蛋。
……
不远处,司马懿披着一身深色厚氅倚在回廊外,一双狭目毫无感情地看着墙边两道缠绵的身影,他的眼睛在夜幕下格外深沉,隐匿与黑暗中,与它融为一体,不露声色地洞悉着一切细节。
24、司马二狼
又是一日清晨,司马黎打着呵欠来到教习美人们用的大厅,将落地绢窗一一打开,清新的空气伴着晨光扑面而来,驱走了一部分困倦。她迎着风拭了拭眼角的泪珠,还是感到有几分困意。
过了不久,卞罂也身姿袅袅地出现在厅里,对比两眼无神的司马黎,她倒是一如既往地容光焕发。
“刚才,府上又来了一位客人。”她似是无意地笑了笑,勾起一个话头。
最近这几日,司马黎和她合作了一段时间,彼此之间也能聊上几句。
“是谁来了?”司马黎从窗边走回来,沏了一杯清茶,轻轻嗅着香冽之气提神。
“陈群,他又来了。”卞罂说着,多打量了她一眼,似是关心地多问候一句:“我总觉得你今日的脸色不太好。”
“是吗?”司马黎摸了摸自己的脸,掩饰着一阵心虚,随口道:“应该不会太差才是。”
卞罂听了她的回答,不再继续周旋于这个话题,而是就着刚才的话头聊了起来:“你家兄长正在外面接待他,听说他是来辞行的。我刚刚路过那里,听见他问起’为何奉孝不在’,就顺口答了一句’妾昨日与奉孝先生共度良宵,此刻……他还未起呢’。”
她说完,暧昧地眨了眨眼,笑了。
“噗。”正在喝茶的司马黎听了她的话,虽不至于将茶水喷出来,可还是呛了一口,偏过头轻咳起来。
那头的卞罂已经看出了她的心虚,好似闲暇地坐在一边,看着窗外绿意,回味起彼时陈群微显尴尬的神色。
郭嘉喜欢懒床这个习惯,司马黎当然知道。经过昨晚……闹腾了半天,就连她今日起来都是一阵困乏,恐怕那家伙会直接睡到日上三竿。
只是,这并不是重点。
“明君昨日……可是都看到了?”司马黎清了清嗓子,还是觉得有些痒。她试探地问向卞罂,深知她刚才那番话是在调侃自己。
什么“共度良宵”啊,呸。
卞罂不疾不缓地答道:“我怎么好意思窥视你们两个亲密……”她说着,看到司马黎露出微窘的神色,不禁轻笑一声,将后面的内容含糊地带过去:“倒是你,真的要小心了……”
“什么?”司马黎皱了皱眉,不懂卞罂话里的不清不楚,但她却是笑了笑,不予解释,正巧诸位美人也走了进来,向她们见礼,司马黎也就不好再追问下去。
待美人们开始摆弄好舞姿时,卞罂转头,神色郑重地对司马黎说道:“我想请你从明天开始,教习她们剑法。”
“莫非她们还要充当刺客的角色?”司马黎撑了撑头,看着眼前一群弱不禁风的美人,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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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罂摇摇头,否定道:“那倒不必。只是你看她们,徒有体态温软,是做不到’至刚至柔’这一点的。最锋利的刚强,往往要藏在最柔软的地方——这才是训练她们的目的。”
“的确,比起明君那晚所献之舞姿,她们的确缺少了那份韧性。”司马黎点点头,余光却瞥见卞罂滑下来的衣袖,露出一段莹白的小臂,只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有一道褐色的伤疤斜划过手腕,足有五六寸长,应是利器所致,它突兀的样子令人看了心中一颤。
卞罂似乎是故意露给她看的。
“如果不是因为这道疤,她们也不必以身涉险……我真希望是卞罂自己去扮演这个角色,而不是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卞罂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疤痕,目光如刀锋般犀利。
然而司马黎只看出了一点,她迟疑地总结道:“你对董卓的恨意,比我想象的还要痛彻。”
“他杀了我长姊,毁了我们姊妹三人的一生……不,应该是两人,只有长姊和我……”卞罂脸上的笑容不再,她垂下眼眸,一片苦涩在口中蔓延开。
卞罂没有将她的故事说下去,司马黎也没有多问。说的残忍一些,正是他们的家仇国恨,掀起兵戈纷争,才使历史加速演变。
午后时分,司马懿正撑着头倚在案几边,舒适地坐在花园中的桃树下,晒着春日阳光闭目小憩。
司马黎打着呵欠路过,瞥了一眼,还以为他看着看着书睡了过去,顿时恶作剧之心大起。她蹑手蹑脚地踱到司马懿身后,见他还是纹丝不动,不禁无声地咧开一抹邪笑。
还记得他当初趁她写“名单”时,在她身后突然出声,吓得她心有余悸了数日。从此以后,背后吓人简直变成了司马懿的恶趣味,三天两头突袭一下。也许是出于心虚,害得司马黎总感觉身后有人。
眼下有个大好机会,不吓吓他难解心头只恨呐!
“吓!”正当她准备“大展身手”时,司马懿倏地扭回头来,一双眼睛平静地直视上她,不饱含任何情绪,像是意料之中她会出这一招,看得司马黎心中一慌。
不仅如此,他的身形未动,整个头却平转了一百八十度,活像身子和脑袋被重新组装一样,乍一看十分骇人。
“你……醒了。”司马黎扯了扯嘴角,心还是“怦怦”地跳着,刚才那一幕实属有些心惊肉跳,她失声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嗯。”司马懿手上果真拿着一卷书,他挪了挪身子,侧对着她,扫下落在肩上的桃花瓣,终于不再是刚才那副狼顾之相,与平时别无二致。
司马黎干笑了两声,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
“原来司马公子是传说中的狼顾之相。”一道清越之声悠远而来,司马兄妹二人甫一抬头,见到郭嘉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唇角微翘。
狼顾之相,是为在肩头不动的情况下,头却可以向后旋转一百八十度,像狼一样。司马黎还在现代时,也曾看过司马懿的传记,《晋书》上记载他有狼顾之相,她看到后,还很傻很天真地转了转自己的脖子,最大限度不过有一百四十度。
这种面相实属罕见,若非她能亲眼见到,恐怕也会怀疑史官有夸大之嫌。
司马懿被郭嘉点出异于常人之处,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他站起身,见礼道:“懿不敢自称狼顾之相,只是天生筋骨灵活,奉孝先生见笑了。”
“狼顾之人多深谋远虑,环顾大局,是心存大志之才。这点评价用在司马公子身上,并不过分。”郭嘉两手置于袖中,朝他们缓缓走来。待他走近了,司马黎便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无意再看他。
她用余光瞥了司马懿一眼,见他垂下眼眸,气定神闲地回道:“先生高看懿了。”
郭嘉听了,也无咄咄逼人之意。他撇开司马懿,面向司马黎,温声唤道:“阿黎。”
她闻言,带着戒备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还感受到司马懿淡淡的目光飘到了她身上。
“一起去城郊踏青可好?”郭嘉微笑着提出邀请,不知又在心里打着什么鬼算盘。
25、卖妹求荣
面对郭嘉的邀请,司马黎什么也没说。她无意间瞄了司马懿一眼,见他不疾不缓地替她婉拒道:“懿兄妹二人今日已有安排,恐怕不能陪先生游玩了。”
“如此,”郭嘉点点头,没有勉强之意,他笑望向司马黎,满面春风:“那便改日。”
他说完,竟然真的毫不拖泥带水地走掉了。而他刚才的眼神,却直看得司马黎心中一窒。
“我有事要跟你谈。”司马懿也不废话,睨了她一眼,提步向屋里走去。
司马黎看着他的背影,微微蹙了蹙眉,跟了上去。
回到书房里,司马懿将手上的竹简扔在一边,转过身来面对着她,开口提道:“今日长文来与我辞行。”
“我听说了。”她点点头,等着他的下一句。
“若是我打算把你许配给他,你意下如何?”他勾了勾唇角说道。
司马黎听了,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她抬头仔细观摩了一下他的表情,才确信这话不是说笑的。
被人突然包办了婚姻的她也不恼,只是静静地看着司马懿,等他把一肚子算盘亮出来。如她所愿,他继续说道:“陈氏的名望,想必你也清楚,与荀氏不相上下;长文本人也身怀经纬之才,为人正直,洁身自好,前途之广,不可估评;论及相貌,则是气宇不凡。嫁给他,你绝不算亏。”
言外之意,她算是捡到个大便宜才对。
她蹙眉听着司马懿气定神闲地推销着陈群,这姿态令她想起还在现代时——他们的馆长是个浑身充满文艺气息的中年大叔,古道心肠地为单位里的未婚小青年牵红线,她也“有幸”被赶鸭子上架地参与了一次相亲。
当时他们馆长大叔是怎么说的来着?
——“这位小陈可是名校毕业,父母都是师大的教授,家境优渥这点就不用我多说了吧?和小司你很是门当户对嘛。这小陈马上就要到政府工作了,前途不可限量啊……若说缺点嘛,大概就是长得不够帅,但人家一看就模样周正,有精神!再说这长得帅有什么用啊,你看马路对过那卖盒饭的小郭,倒是很受女顾客的欢迎,可是找这样的男朋友心里头不踏实啊!小司你看我说得对不?”
还记得那天,卖盒饭的小郭多给她夹了一只鸡腿。
司马黎眼前又浮现了馆长大叔慈祥的脸庞,嘴唇一张一合地给她洗脑,主体内容倒是和司马懿的一番话不谋而合。她已经在暗暗猜想,司马懿的下一句话该不会就是——
“比那郭嘉强出数倍不止。”
司马懿一板一眼地总结道。
“咳,”她清了清嗓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像陈氏这样的名门望族,挑选的妻子自当要贤良淑德,高洁有气度。你再看看我……”她说着,将自己打量了一遍,痛心疾首道:“一样不占。嫁过去岂不是丢了你们司马家的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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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司马懿轻笑一声,似是没把她的话当回事,径自问道:“那我且问你,你与郭嘉有婚约的事情,可解决了?”
这一句话轻飘飘地将她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她讷讷道:“还未……”
司马懿嘴边的笑容又冷了几分,他说:“志才的事,我也听说了。当年我家与他家婚约之事,虽无凭证,但长辈确实提起有意联姻。若志才当真有意以婚约为噱头,也并非毫无根据。”
“现在这两人都称与我有婚约在身,对象却不是同一个身份。若是不想引起更大的麻烦,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让我另嫁他人?”司马黎扯了扯嘴角,终于明白司马懿的最终用意。她见他的神色缓和了几分,又拒绝道:“这件事我自己解决。”
司马懿蹙了蹙眉,并不妥协,他说道:“虽然你嫁的这个人不一定是长文,但他却是最好的人选。”
“你刚才说错了。并不是我嫁给陈群,绝不会亏。而是我嫁给陈群,司马家绝不会亏,或者,是你司马懿不亏。不仅不亏,还赚了。”司马黎看了看他不肯作罢的样子,平静地陈述着。
以司马的家世,与陈氏结姻恐怕还有几分高攀之嫌。
日后举荐司马懿的人是荀,而曹操麾下的文士集团中,也有大半出身颍川,其中最负名望者,当属荀氏与陈氏。荀的举荐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毕竟这是史实,而司马懿早年与陈氏的关系如何,司马黎无从知晓。
不论如何,要博得陈氏的支持,一定是明智之选。
被她说破的司马懿也不窘迫,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权当默认。她瞪了瞪他,谴责道:“你这是卖妹求荣!”
司马懿被她逗笑了,可是很快,他又收起笑容,倾身上前。而司马黎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却抵到了墙上。这时,他也抬起一臂撑着抢,微微俯下身子,低头看着她——竟和郭嘉昨晚抵着她的姿势一样。
她皱了皱眉,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那又如何,你我二人又并非亲兄妹。”司马懿的脸又凑近了几分,与她保持了一段极为暧昧的距离。
司马黎心中的弦“噌”地一下绷紧,她假意笑了笑,轻飘飘地推脱道:“至少,我还顶着你亲生妹妹的名头。”她边说着,边拨开司马懿的身子,从他的禁锢中走出来,看起来一丝刻意也无。
好在他也不逼迫她,让步道:“以后,离郭嘉远些。”
“为何?”
“此人不好对付。”司马懿蹙了蹙眉,没有细说。
司马黎当然清楚这一点,但不知道他为何会忌惮郭嘉。她貌似无意地问道:“你总不会是怕他吧?”
话一出口,司马黎也意识到这话问得一点意义都没有。
果然,司马懿也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走到里间的塌边,一语不发地躺下休憩,不再理她。
她扯了扯嘴角,也无意打扰他,抬步向房门外走出去。
司马黎继续暗想自己刚才的话——在她看来,司马懿此生会怕的人,大概只有一个,而这个人应该也是他最大的敌人。
她走在廊下,无意间瞥了一眼园中一片春意,早已怒放的桃花被风吹落几瓣,飘到石亭中,落在石几上。有一个英武不凡的人物正坐在那里烹茶,他也抬眼看过来,见到她之后,微微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正是邀她过去品茶之意。
司马懿此生最大的敌人,并不是后世戏文中会唱空城计的诸葛亮,而应该是——
曹操啊。
26、桃园煮茶
曹操有请,谁敢不从?
司马黎心中颤了一下,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上前去。
她自嘲地想,纵使曹操现在只是个杂牌将军,可她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忤逆这样的人物。
“将军好兴致。”她走到亭中,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问候道。曹操今日依旧是便装打扮,看起来很精神。他笑了笑,再次请她入座,她也只好不得不坐了下来。
曹操看似心情不错,他呵呵笑道:“司马女君似乎有些怕曹某。”
司马黎感到后脑勺滑下一滴冷汗,她连忙否定道:“黎只是想到将军先前的事迹,很是敬佩。”
“哦?”曹操为她亲手斟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想想后世某名著中青梅煮酒论英雄的典故吧,虽说是刘备心中有鬼在先,才会被曹操吓得摔了筷子,撇去其中做戏的成分,刘皇叔也是真怕他啊!此刻的司马黎虽不及彼时的刘备这么紧张,可也是全面备战。
跟着司马懿这么多年,她拍马屁的本事修炼得炉火纯青,随口捧司马懿一句,自是信手拈来,如今恭维起曹操,也是一气呵成——
“黎曾听闻将军孤身一人前往董卓府上,刺杀他。朝中之臣多半怯懦,畏惧强权,只有将军挺身而出,甘愿以身涉险,此等气魄自是令人敬佩。”司马黎说着,本是刻意阿谀的目的也消散不见,由衷地佩服起曹操来。
虽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可曹操终归只是轻笑了一声,似乎并不受用。
“那又如何,曹某今日仍因此落魄如斯。”他端起茶碗饮了一口,丝毫没有对着刘备时,“天下英雄唯有君与操耳”的气势。
司马黎也想起他刺杀失败,被吕布追杀通缉的结果,匆忙中联合袁绍起兵,却丝毫不受各路诸侯重视,现在只能与她在这里煮茶喝。她当下讷讷不言,以为自己将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将军在此品茶赏景,如此惬意,也不叫上嘉一起。”郭嘉的突然出现恰到好处,司马黎一偏头就看到他不紧不慢地走到亭中,不请自来,坐到她身旁。
奇怪,郭嘉到来之后,她反而更加紧张了。
曹操看了看他,又不露声色地瞥了一眼司马黎,深知郭嘉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淡淡笑道:“谁说的?今日一早我去寻你,却发现某人还在酣睡。”
被他戳破的郭嘉依旧悠然自若,朗朗道:“昨夜嘉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今日贪睡也是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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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得离司马黎很近,无需多言,就凭曹操这个情商一流的高手,也早已看出了两人的猫腻。只有司马黎自己坐如针毡,耳根发热,她垂首掩去自己的尴尬,余光瞥见郭嘉的衣摆正轻轻叠在她的裙角上。春风将花香送入亭中,也带来了身边人的皂香,昨晚与他紧紧相贴时嗅到的气味,又重新萦绕在鼻尖。
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水,才将羞赧和窘迫压了下去。
“曹某明日就要回陈留起兵了,吾弟元让已经筹备好一切,正等曹某回去主持大局。这’棋局’的第一步,曹某要先行了!”曹操一手摩挲着茶碗的边沿,压着兴奋沉声说道。
司马黎对他的计划不感兴趣,只知他口中的元让即是后来曹魏的第一大将夏侯懿禀庀碌谝惶锘6谟蟾乓彩窃诖耸背醭晒婺!
“嘉在此静候将军佳音。”郭嘉的声音很是悦耳,可他却不再多说。司马黎悄悄弯了弯唇角,还以为他已经可以准备追随曹操而去了,却没想到他还在矜持。
曹操也没多想,他站起身爽朗道:“好,定不让奉孝失望!如此,曹某先去准备行装了。”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多了几分意味深长,乍现老谋深算之意。
司马黎也看出来了,他这是故意留给郭嘉和她二人相处,当下有些头痛。而郭嘉好像很感激曹操的善解人意,微笑着恭送他远去。
她也想趁机离开,只是还未等她起身,郭嘉的轻唤即在耳边响起:“阿黎。”
熟悉的味道重新将她包围起来,她回过头,却见郭嘉已经倾身附来,她楞了一下,避之不及,只觉脸颊上一热,是他轻轻亲了一下。
无意间又被这人轻薄了一把。
司马黎下意识抬袖捂住了他刚才亲过的地方,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此时,郭嘉已经挪开身子,与她拉开了距离,见她没有躲开,眼中璀璨乍起,温和地笑了:“我只是想试试,你是不是在躲我。”
她动了动嘴唇,不知道他指的是不是没答应陪他踏青这件事。
司马黎很想回答“是”,可她转念一想,自己一个新世纪的开放女青年光明磊落,又不像真正的古代女子,被人亲了一下就等于被烙上了印记,非卿不嫁。再者,她看郭嘉一个浪子懒散惯了,也不是计较这些名声的人。
这么一想,她的态度倒是坦然了许多,权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只是郭嘉见她一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笑容渐渐收了起来。
“你想要追随的人,就是曹将军吧。”她没发现他的异常,只是觉得曹操煮的这茶还不错,悠悠地品了起来。
“嗯。”郭嘉的情绪似乎不高,只听到他淡淡应了一声。在司马黎眼里看来,他的确像荀说的那样,像个长不大的少年,随心所欲,喜怒无常。
她转头看了过去,见他神色如常,似笑非笑,他又开口问道:“阿黎以为如何?”
眼看他没事,她又调回头去,斟满一碗茶,随口回道:“你的决定,自然都是正确的。”
这话说得有些一语双关了。
毕竟司马黎忍不住借用历史知识开挂,曹操的确是郭嘉的明主,而郭嘉善断,众所周知。他为曹操所做的决策,也无一不是正确的,称得上是算无遗策。
但她没有想到,郭嘉不经思索地否定她:“不对。”
司马黎不解地抬起头看向他,不知道是哪里“不对”了。
“早知道司马懿会紧紧将你攥在手里,当初就该把你从阳翟一起带出来。”郭嘉平静地陈述道。先前司马懿代她拒绝了踏青之邀一事,终究还是令他有些不悦。
原来他还在纠结当初的决定。
她听了本有些无奈,可一想到他话中的司马懿,也不禁皱了皱眉。
毕竟跟随司马懿不是长久之计。
27、小别三日
“这几日,你倒是形单影只的。”卞罂轻摇着一柄团扇,悠悠说道。
这日,司马黎依旧照例和她一起,看着诸位美人练舞。听了卞罂的话,司马黎怔了一下,一时间没理解她的意思。
卞罂勾了勾唇,一语点醒道:“你们司马兄妹一直出双入对的,这几日倒是很少见你们一起出现。怎么,和兄长吵架了?”
司马黎看着美人的广袖衣衫轻轻摆动,回想起最近几天,她的确减少了跟司马懿的往来,也几乎没有与他单独相处的时候。倒是整日里都与卞罂待在一起,与她之间又熟悉了几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曹操走后,这别院里的人都开始懒散了起来。
戏志才神龙见首不见尾,司马懿依旧大多时间闭门不出,郭嘉每日吃吃喝喝睡睡,惬意得不行。只有她与卞罂,还算是有点事做的人。
“不说他了,”司马黎顺势摆出一副气愤的样子,倒真像是与兄长闹别扭的少女。她不想聊司马懿,话锋一转,点到了眼前的美人们身上:“过了这么久,明君可有了中意的人选?”
“唔,”卞罂e扇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用眼神示意着某个方向,轻声说道:“扶月。你对她可有印象?”
司马黎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名身着浅缥色直裾的少女,乌黑的长发束在身后,肤如凝脂,赏心悦目。这名为扶月的美人倒是人如其名,如天上冷月,清艳决绝,细看下来,与卞罂倒是有几分相似。
见她看过来,扶月微微垂眸一笑,八分得体,二分羞涩。
一直以来,她在卞罂身边多是打发打发时间,真正教习美人时,她能帮上的忙也不多。之前卞罂请她授以剑法,她本也只是挑些好看的招式教一教,但却没有想到这些娇滴滴的少女学起来一点也不含糊,流露出的狠厉之色倒是比她还强上几分,令她惭愧不已。
无论是剑艺还是舞姿,扶月都是当中的佼佼者。司马黎本觉得这些美人各个角色,相差无几,但只有扶月,令她感受到一些与众不同。
“当然有。明君初次献舞时,也是她率先发表见解,想必也是个玲珑剔透的女子。”司马黎收回放在扶月身上的视线,缓缓道。
卞罂闻言,依旧是笑着,只是那笑容里面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若论仪姿,她们各个都很出色,一时间难较高下。可要论起见识么……也确实是扶月最佳。”
“明君也这样以为。”
“嗯,”卞罂轻笑一声,手中的团扇又摇了起来,她有意无意地说道:“这几日晚上你都不来听奉孝讲故事,也就错过了。这些女子中,就属扶月的见解最为独特,奉孝也对她印象颇深,还时不时与她探讨几句。这般能力在女子当中,也是难得。”
“确实不易。”司马黎将她的话掐头去尾,只捡了重要的听。
她这几日也没怎么见到郭嘉。一来她起得早,白天基本与卞罂和众美人窝在一处,不知不觉中也就把一天都打发掉了;晚上他有“任务”在身,极为不自由,她也不想收听“郭嘉讲故事”系列节目,干脆学学司马懿,闭门不出修身养性。
听卞罂这么说,郭嘉在美人堆里也算风流快活。
“咳咳。”一阵轻咳在门前响起,却不是属于这些柔弱少女的。
司马黎和满屋子里的美人一样,下意识地朝门口看去,只见郭嘉一身单薄地立在朝阳之下,一手掩着嘴角轻咳,另一手上提了两个油纸包。被一大票少女直勾勾地看着,他也一脸坦荡,任君欣赏,他眼中流动着柔和的笑意,反倒令人不好意思再看他。
“你怎么来了?”卞罂站起身,摇着团扇迎上去,还有些讶异。
这间屋子毕竟是她的天地,男人们几乎从不过来,就连戏志才也极为信任她,很少过问,更谈不上前来探望了。
“今早去西市买了烧鸡,想来问问你们吃不吃。”郭嘉压下了喉中的痒意,清了清嗓子说道。
司马黎依旧坐在原地,看着眼前的美人们的舞步开始心不在焉起来。
微微灼热的阳光洒进来,照在她的面颊上,有些恼人。她撑起胳膊,拿衣袖挡住了一片暖意,也挡住了郭嘉似有若无的目光。
她听到卞罂有几分嫌弃地说道:“这么油腻腻的东西,我才不吃呢。”
卞罂是舞姬,自然着重保持身段,平日里也很少沾油腥。爱美之人,古今皆同。想必这些正在习舞的少女在她的监督下,也别想贪吃了。
“那……”郭嘉被拒绝得太过直接,似乎有些下不来台。
“这里倒是有个人照吃不误,你带她去别处吃去,这鸡味都把我的屋子熏臭了。”卞罂又是嫌弃地扇了扇风,转身将坐在一边发呆的司马黎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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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黎一个没注意,就被推到了门边。她抓住门框撑了一下,正想拒绝,郭嘉骨节分明的手径自搭了上来,拉住她的手腕,毫不含糊——既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自然是不由分说地将人带走了。
她只来得及听到身后卞罂的一声轻笑。
郭嘉拉着她绕到了后院,四下一片安静,无人经过,只有几柱桃树迎风怒放,廊下的背阳处并不阴冷,反而有几分春天的清爽。司马黎刚皱了皱眉,想吐槽他又罔顾他人意愿,拉着人就跑,却见他又抬手掩住了嘴,轻咳起来。
她皱着的眉没有舒展开,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又重新问道:“你病了?”
此时,郭嘉已经带着她坐到了一处台阶上,神色悠闲地回应道:“只是今早排队买烧鸡时吹了点风。”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纸包打开,露出烤得金蜜色的鸡肉,焦香诱人的味道扑鼻而来,司马黎嗅着这香气愣了神,直到一只冒着热气的鸡腿被递到她眼前,风骚地晃了晃。
心中思绪一流转,她僵硬地抬起手,有些机械地将鸡腿接了过来。
“得了风寒怎么不回屋休息?”她看着手上色泽鲜美,酥皮香脆的鸡腿,垂眸问道。
“我没那么娇弱,”身边的人轻飘飘地回了一句,又问道:“听说这是长安最有名气的烧鸡,尝尝看,比起阳翟那家如何?”
司马黎轻轻咬了一口,皮脆柔嫩,还有香浓的鸡汁流入口中,温度刚好,并不烫嘴。她点了点头,赞道:“很好吃。”
正当她咬下第二口时,只觉左肩一沉,是郭嘉的脑袋靠了上来。他闭着眼睛,表情很是恬淡。
“你……做什么?”她忍住没有一掌将其拍下去,看了看手上的鸡腿,总觉得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困了。”他小声嘟囔了一句,便再也没了动静。
司马黎有些无奈,不知不觉中带上了哄孩子的语气,平和道:“困了就回房去睡啊。”
可是郭嘉却不再理她,似乎真的已经靠在她身上沉沉睡去。
她的身子登时有些僵硬,蹙着眉盯着他平静的睡颜看了半天,终于还是妥协了,任他靠着睡。
想必他今天是难得起了个大早,前去西市排队买烧鸡.吧。
她转过头,慢慢吃着手里的鸡腿,心境开阔地看着眼前的春景,肩上的人呼吸沉稳,一片宁静和谐。
这里这么安静,也没有经过的人打扰……她简直怀疑郭嘉是故意带她来这里的。
正当她这样揣测时,天边突然飘来一只蝶形的纸鸢,却是断了线的,轻飘飘地坠到了草地上,躺到了她脚边。
她胳膊一伸,将纸鸢捡起来,看到上面写了一行字——“沅有怩酚欣迹脊淤馕锤已浴薄
这是楚辞中的名句。她看到这上面的字迹后,怔了怔。虽是标准的汉隶,只看力道也能分辨出不是女子所写,可这府上的男人只有三个……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中,司马黎侧头一看,却见扶月提着裙摆寻了过来。
扶月看到她手上的纸鸢后眸中一亮,但又瞥见了伏在她肩上的郭嘉,一时间愣在了那里,既不上前,也不离开。
司马黎被她这样怔怔地看着,当下尴尬万分,十分想将身上的人一脚踹开。无奈之下,她只好伸了伸手臂,将手上的纸鸢递给扶月。
扶月抿着唇小步上前,接过纸鸢后无声地施了一谢礼,离去前又抬眸看了一眼枕在司马黎肩上的郭嘉。
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后,司马黎不禁扭头看了一眼肩上的人,他睡得安稳,淡淡的日光抚在他脸上,衬得他面部的线条如雕刻品一样美好。
莫非……?
她正专注地猜想着,枕在她身上的人忽然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蹭了蹭。
“醒了就别装睡。”司马黎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郭嘉也见好就收,坐起身子打了个呵欠。
“你喜欢玩纸鸢吗?”见他醒了,她随口问道。
“纸鸢?”
她扯了扯嘴角,慢吞吞地重复着自己刚才看到的句子:“沅有怩酚欣迹脊淤馕锤已浴!
郭嘉闻言,眨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不是你写的?”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回,郭嘉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道:“不是。我还以为是阿黎与我几日不见,心中有所念。”
她别过头去,面上虽然尴尬,语气竟开始变得轻松起来,她说:“刚才扶月抱了一个纸鸢,有句情思寄托在上面,我还以为是哪个有心人写的呢。”
司马懿这个人,她最了解不过了,在纸鸢上写这般婉约的辞句的人断然不会是他。倒是郭嘉,能做出这等行为浪漫之事,也不足为奇。课余饭后之闲,随手在纸鸢上写个字送给小美人,再自然不过了。
“你说那个纸鸢啊……”郭嘉顿时作恍然状,莞尔道:“那字是志才写的,不过纸鸢倒是我做的。”
司马黎:“……”她真是猜对了开头,又料错了结尾。
28、昆山之玉
是夜,司马黎心血来潮地捧了一碟果脯,跟着卞罂坐到厅中一角,好似闲暇地听起郭嘉讲故事来。
“你倒是嘴馋。”卞罂谢绝了她的分享,眼睁睁地看着她将一碟梅子干一点一点吃光,又不知从何处变出一袋杏脯。
司马黎将手上的杏脯递过去,语重心长:“能吃是福。”
卞罂看了看她手中的杏脯,又摇摇头。
“你今日怎么有心来听奉孝说教了?”更加令她疑惑的,还是司马黎今晚的不请自来。
“唔,”司马黎略一沉吟,随口说道:“只是无事可做,随便听听。”
将视线投向前方,郭嘉依旧坐在正中央,他身边环绕着一群美人,其中又以扶月离他最近。她又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个纸鸢,手工虽谈不上精美,却也看不出是出自郭嘉之手。为何她以前都不知他还会做纸鸢?
她自顾自地愣了愣神,又重新看向远处的郭嘉。
每当他讲完一段时,就会有至少一名少女提出自己的看法,譬如扶月的嗓音婉转动听,字字悦耳:“虽然都说人不爱昆山之玉,只爱自己石多玉少的小珠,是因为这颗小珠才是自己的私有物,而昆山之玉却不属于他。可若是那昆山之玉就摆在眼前呢?还会在意小小一颗珠玑吗?”
郭嘉侧耳聆听着,待扶月说完后,他轻轻一笑,简而答之:“既然一颗珠玑的地位已经超过昆山之玉,那么即使昆山之玉就在眼前,也比不上怀中小小珠玑。”
司马黎一边听一边嚼着花生米,暗道郭嘉又开始偷换概念,糊弄无知少女。她手腕一抬,又将一粒花生抛到嘴中,余光一瞥,见他遥遥望来,清明的目光与之前的某一晚如出一辙——
“人都是自私的。”
“所以,只有志才选定的人不是你,我才会支持他。”
这是那一晚他说的话,似乎又重新浮现在司马黎耳边。
她就可比他怀中珠玑,胜过昆山之玉。
“咯嘣”一声,司马黎嚼碎了一颗花生米,她被脑海中霎时一现的念头惊了一下,偏过头定下心神,随口问向卞罂:“这几日怎么不见戏先生的踪影?”
“他啊,”卞罂又从她手上拈了一粒花生,轻笑道:“他可没闲着,说是去南阳接人了,过几日便回来。”
接人?司马黎在心中疑惑了一瞬,又听卞罂问道:“你该不会还在与你家兄长置气吧?”
闻言,司马黎佯装娇纵地来了一句:“他若是肯来找我,我也就不生他的气了。”
她说完这话的第二天一早,就见司马懿出现在她的房门前,等了片刻。
“你怎么来了?”她讶然道。
在她与司马懿之间,多数是她主动去找他,他倒是懒得到她这里来。
司马懿长发束在脑后,站在晨雾里,不冷不热的淡笑中也平添几分柔和,他淡淡道:“来看看你要躲我躲到什么时候。”
“呵呵,”她干笑了两声,挤出一个笑容狗腿道:“我哪里躲着你了,只是最近有些忙罢了。我正要出去买些点心,你之前不是说聚香坊的相思饼很好吃?”
“嗯。”司马懿挑着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献殷勤。
“我出去望望风,顺便给你买一些回来,二斤够不够?”司马黎一边说着,一边踏出房门去,堵在门口的司马懿让了让身子,没有拦她。
他听后不禁蹙了蹙眉。
二斤,又不是当饭吃,未免太把他敷衍了事了。
而此时司马黎已经步履悠悠地溜走了,她走出别院后,十分自怨自艾地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来,她和司马懿之间维持的雇佣关系还算平静无波,和谐愉快。若是有朝一日她也像今天这样随便找个由头走开,再也不回来,那人应该也不会阻拦 、甚至介怀吧?
话虽如此,她在长安城里逛了半个上午之后,还是踱进了聚香坊。
听说这家店已在长安开了近百年,店面不大,只有老板一个人打点生意,店里的点心多是现烤现卖,价格不菲。老板听司马黎要买二斤相思饼,便把她请到一边坐着等,还送上一杯茶水。
她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捧着杯子坐下,百般聊赖地看着街边的景色。
她曾在馆长大叔的办公室里见过汉长安城的复原模型,那是一个中年文艺男子的爱好和执念,他查了不少典籍,才得以用黏土制作了一个沙盘模型,也多亏了这个模型,司马黎凭借着印象,在长安城里走了半天,才不至于晕头转向。
正当她细细琢磨着长安城的风貌时,一个英武的身影出现在聚香坊的门前。他头戴武士冠,冠上i翎凛凛,一袭深衣也被他穿出几分飒爽利落。司马黎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还未将视线移到来人面上,就听老板恭声迎道:“吕将军,您来了!”
司马黎端起杯子,假装喝茶,抬袖间遮掩住自己打探的目光,也看清了来者的面貌。
他生得很是英气,鼻梁高挺,双目粲然,看起来很年轻,大概最多只有三十岁。他背着双手站在门边,笑意盈盈地看着迎上来的老板,声线干净爽朗道:“公户先生生意可好?”
“好好,自然好。”原来这老板姓公户,他躬着精瘦的身子向这个年轻的将军见礼,满脸笑容问道:“不知吕将军想要些什么?将军大可遣人来蔽店吩咐一声,小人自当将您要的送到将军府上去,免得劳烦您亲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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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就要相思饼吧。国相最爱吃这个,你也知道。若不是吕某亲自买回去,也难表孝心。”吕将军笑了笑,淡淡说道。他摆了摆衣袖,坐在了司马黎斜对面。
当朝国相,正是董卓。这“吕将军”,想必非吕布莫属。
司马黎放下水杯,不再打量他,而是继续默不作声地看着街景,暗道今日随便一逛,还能偶遇着一个大人物。
如今的董卓权势滔天,赶着趋炎附势之人数都数不清,他收作义子的吕布生来勇猛过人,自是无人敢得罪。公户老板也不敢怠慢他,跑前跑后地端上茶水和瓜果,候在一边与他攀谈。
“听闻将军上月喜得一女,真是恭喜将军了。”公户笑呵呵地贺道。
吕布似乎不甚欣喜,只是淡淡笑着应道:“这已是吕某第二个女儿了。”
司马黎在一旁听了,暗想史书上好像的确不曾记载吕布有过儿子,现在听来,他自己也对此不太满意。她又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也知重男轻女是不少男人的通病,何况吕布生来就是一等一的将才,若是无人继承,岂不可惜。
公户也怕自己恭维错了地方,一时间只是讷讷地站在那里。他余光一瞥,见店员已经将相思饼包好了,从后堂带过来,他当即上前,先走到了司马黎这里,赔笑道:“可否劳烦这位女君再稍等片刻?”他说着,有些为难地偷偷指了指吕布,暗示着她。
老板这意思,定然是要将她定好的点心先让给吕布了。
被毫无理由地加了塞儿,司马黎也只是点点头,表示理解。毕竟她也不愿和吕布抢食儿吃,这人她也得罪不起,还是低调处事来得好。
见她万分善解人意,公户当下松了口气,再三谢过。他转身双手捧着一盒相思饼递于吕布,只是吕布却不接,反而皱眉问道:“这是何意?”
吕布看了看司马黎,而刚才公户的小动作也被他看在眼里,了然道:“可是这位女君先来定了相思饼?”
第28章 人中吕布
司马黎被点了名,也只是若无其事地看向公户老板,无意在吕布面前出头。
他被吕布道破了事实,露出几分惭愧之色。
见他这般,吕布心中也如明镜一样,挑了挑唇角说道:“国相不可不谓是尝遍了天下的珍馐美味,却独独记挂着聚香坊的相思饼,公户先生可知是为何?”
“这……还请将军为小人解惑。”公户摸不清吕布为何说起一件看似毫不相关的事,却也只能顺着他的话头问下去。
而司马黎也没想到吕布花样这么多,倒是不像后世演义中的草抱枕头。她当下只能傻站在那里,和公户一起听他娓娓道来。
“国相曾与吕某说起过他年轻时,第一次来长安的经历。那时的国相不像此时位高权重,却是个豪放的侠义之士。所以啊,国相就带着他的兄弟们来你们这声名远扬的聚香坊,但身上仅剩的银钱只够买两块相思饼,”吕布说着,语气里染上了几分感概:“可众人一起分而食之,却是无比的快乐。现在,那些跟随国相出生入死的兄弟都不在了,可他却依旧对这相思饼念念不忘啊。”
公户听了,一时间有些尴尬难当,他惶恐地说:“这……国相当年……应是家父在掌管此店,他老人家生性过愚,遇事不通透,怠慢了国相,实在……”
吕布似笑非笑地打断了他:“国相是重情重义之人,吕某等朝官自然要以国相为榜样。这先来后到之理,吕某还是知道的。公户先生这样做,恐怕世人要说吕某是个横行霸道、不懂礼教之人了。”
“喏,是我等考虑不周,让将军为难了。”
好个人中吕布。
张口闭口间都围绕着董卓,天下人恨而唾之的国贼形象,在他三言两语间便变得光辉伟岸了起来,可见他是多么看重董卓的恩情。退一步讲,即便他在演戏,也让人挑不出破绽。
就是不知之后会是什么能唆使他二人反目成仇了。
吕布不再说话,而是对司马黎笑了笑,尽显风度。这时,公户也走到了她面前,双手将食盒奉上,客气道:“女君,这是您的相思饼。”
她默默接过来,余光一瞥,见吕布正不露声色地看着他们,她也只好对着他略微施一谢礼,待他轻轻颔首给予回应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走出聚香坊,混迹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此时接近晌午,街市间来往的人群也多了起来,司马黎将吕布那一茬事甩到了脑后,饶有兴致地看着街边的民生百态,顺道看看一些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譬如某个店门前排了一列近百米长的队伍,排着队的人们各个翘首以往,男女老少皆有。她正好奇着是个什么样的店这般吸引人,一股熟悉诱人的香味便扑面而来。她又仔细闻了闻,确认这味道正是不久前郭嘉买回来的烤鸡的香气。她再一抬头,“范氏烤鸡”的招牌赫然亮在眼前。
她站在队伍的边缘外,看着这一队长龙,心中百味杂谈。
这么多人排的队伍,少说也要等上小半个时辰吧,也难怪郭嘉吹了这样久的冷风……若是换做她,一定没有这个耐心等。
踌躇徘徊间,她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喊了她的名字——
“阿黎?”
司马黎回过头,却见卞罂换了一身胡袖裾裙,从一辆停在路边的马车上走了下来,而牵着她下车的人,就是立在车辙前的郭嘉。他侧对着司马黎,也因此没有看到她。
脚下犹豫了一番,她终究还是走上前去。郭嘉听到了卞罂的呼唤声,也回过头来,见到真的是她之后,面上流露出一丝轻松之色,他似乎想要走过来说些什么,只是这时车上又走出来一个女子,他只好又转回身,扶少女下来。
那少女披着长发,依旧是一身水色衣裙,娇弱无骨。她下车时被裙裾绊了一下,险些跌在地上,也多亏郭嘉扶了她一把,这美人才免去了出糗的机会。
司马黎抬眼轻瞥一下,这个少女正是扶月。她眼见扶月正轻轻搭在了郭嘉肩上,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地收回目光,迎向了朝她走来的卞罂。
纵使司马黎再假装若无其事,可卞罂还是巧妙地留意到了她的目光流转。卞罂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也悠悠地回过头去,见到扶月靠着郭嘉的情景,竟是丝毫不觉得惊讶。
“明君也是出来逛逛?”司马黎淡笑着问道,只当卞罂身后的一男一女是透明人。
卞罂却不承她的意,微微侧过身子指了指已经分开站着的扶月和郭嘉,笑着说道:“是奉孝要随便逛逛,我与扶月才是有正经事要做的人。听说长安的‘衔珠楼’的珠翠样子比洛阳的还要多,就想来看看。”
郭嘉缓步走近了些,轻笑道:“听门童说你一早就出来了,原来是因为馋了。”他若有所指地看了看司马黎身后的长队,香嫩的烤鸡味似是愈发浓郁,满街飘香。司马黎没得辩解,她动了动嘴角,心里突然有个声音自作多情地说:他从别院里跑出来,是为了找你的。
找她作甚?怕她又偷跑了?
司马黎别开目光去,又不巧对上扶月清丽的面庞,见她看过来,扶月柔柔一笑,对她施了个薄礼。
“如此说来,阿黎这胃口可是真不小。”卞罂垂眸瞥了瞥司马黎手上的食盒,上面还纹着“聚香坊”的字样,她打趣地看着神色淡然的司马黎,轻笑道:“不知你那未来的夫家,养不养得起?”
“自然养得起。”
“这是兄长喜欢吃的,买给他的。”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卞罂看了看眼中笑意渐渐散去的郭嘉,又看了看语气干巴巴的司马黎,干脆什么也不说了,拉起一旁的扶月,轻笑着说道:“走罢,我们去挑首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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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月没有立刻跟着卞罂离开,而是浅笑着问向司马黎:“司马女君不一起来看看吗?”
司马黎顿了顿,身边的沉默带来一片无形的压迫,郭嘉一声都没吭,俯身接过她手上的食盒后,才缓缓说道:“这个让随从送回去就好。”说完,他转身唤住了还没驶远的马车,对着驾车的随从吩咐了几句,不由她拒绝,已经做主让随从带着东西先回去了。
事实上,她也没什么好拒绝的,硬要抱着一大盒沉甸甸的点心才是矫情。
再看看立在原地没走的卞罂和扶月,两相权宜之下,司马黎还是欣然点头,与她们一起血拼去。
她总要与郭嘉谈一谈的,只是现下不是个好时机。
四人中两前两后地步入店中,卞罂和扶月走在前面,甫一回头,毫不意外地见郭嘉跟了上来,她挑眉问道:“奉孝要给我们当参谋?”
郭嘉已经恢复了之前笑如春风的模样,他摇摇头,只说:“我不会挑这些女子用的东西。”
司马黎垂眸看着自己黛色的裙边,并不发表意见。
而卞罂似乎觉得有些扫兴,她轻哼道:“谁信你呢?”说完,她随口问向神色恬静的扶月,像拉拢盟友一般问道:“你信吗?”
扶月抿着笑轻瞄着郭嘉,也摇了摇头。
见她们不服,郭嘉也无心为自己辩解,他的余光瞥见司马黎已经走到一旁的柜台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绢布上面摆放着的华美发饰,他也不禁好奇她都看了些什么新奇的样式。
正当他想凑上去一探究竟时,扶月柔软动人的嗓音却在他身畔响起:“奉孝先生今晚还会讲学吗?”
30、我家夫人
“奉孝先生今晚还会讲学吗?”
“讲。”郭嘉听到扶月的声音,只好收回放在司马黎身上的视线,转而面向她,原本站在她身边的卞罂,也不知从何时起与司马黎凑在了一处,挑选起发簪来,当下只有他与扶月二人站在一边。
“那,奉孝先生今晚也多讲几个故事吧?”扶月的双眸中浮起一抹柔光,比天上河汉之水还要盈盈动人,她半是征求的语气却让人不忍拒绝,虽像个喜欢撒娇的少女,可她又端着一副娴雅的姿态,毫无骄纵之意。
郭嘉略一沉吟后,终于还是点头应允:“也好。”
见他答应了自己的请求,扶月欢欣地弯了弯唇,也不多做纠缠,转身随卞罂一起挑选着发簪。
司马黎看了一圈儿,觉得没什么意思。这家衔珠楼的工艺是很精美,设计风格亦独树一帜,但在她看来,这满目琳琅则更像博物馆里的陈列品,已经没有什么新意。方才扶月与郭嘉的对话她也听在耳里,只是她敛了敛眸色,什么也没说。
此时,扶月挑了一只雀头金步摇,轻声问向卞罂:“明君先生以为这个好不好?”
卞罂接过步摇,在她发髻边比了比,思量道:“对你而言略显浮华,不如试试那只白蔷薇石的。”
司马黎也赞同卞罂的观点,点点头附议道:“明君手上那只更称这身衣裙。”
她说完,见扶月的目光又转向了她身后的郭嘉,她没有多经思考,干脆走到一边坐着休息,省得挡住了少女的视线。
衔珠楼的老板眼尖,他本是候在一旁任他们自行挑选,待卞罂开口后,才大胆说道:“听女君的口音,应是从洛阳来。”
“不错。”卞罂颔首。说起洛阳之亡,实为国殇,老板也无心再提起。
他见郭嘉一个清瘦的青年,衣着简朴,而三个女子却是姿色不俗,各有千秋,当下也猜不出四人之间的关系,索性不再开口。
只是扶月和卞罂当真拉着郭嘉做起了参谋,扶月拿着两只发钗难以抉择,犹豫地问向郭嘉时,他却笑着回答:“都买了吧。”
在一边坐着的司马黎见状,不禁笑了笑。扶月听了这样的建议,也有些无奈,但还是点点头,听了他的话。
老板看郭嘉颇有耐心地周旋于卞罂和扶月之间,倒是只有司马黎一人“受了冷落”,不知为何,他心怀不忍地与她攀谈起来:“女君可是对蔽店的首饰不甚满意?”
“不,只是……”司马黎闻言连忙否认,她还未说完,就有一道声音替她把话接了过去:“只是,我家夫人还是戴这梳背最好看。”
此声话音将落,她目光一偏,看到郭嘉终于脱身,站到了她身边,顺便帮她拢了拢发丝,动作轻柔一气呵成,看得老板一脸恍然大悟,微微凝了凝眉——原来这个受“冷落”的才是正妻啊!
看懂了老板的微表情,司马黎张了张口,竟无话可说。
然而那老板却没能看到她的黑脸,早已识趣地站到一边,帮卞罂她们挑选发簪去了,哪里还有打扰人家“夫妻恩爱”之意。
“夫人。”郭嘉似乎没看到她沉下来的脸色,而是又低笑着轻唤了一声。
司马黎皱了皱眉,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并非不悦,只是有些闷。她动了动嘴唇,下意识地阻止他道:“别乱叫。”
“再让我叫几声,”郭嘉轻叹了一下,清润的嗓音中夹杂了耍赖的意味,他的长睫颤了颤,继续说道:“回去之后,就不能这样喊你了。”
“你……”司马黎的舌头打了个结,她看着郭嘉微微翘着的嘴角,恰到好处的弧度勾得人心动,听到他肆无忌惮的请求,也拿他无可奈何。
哪有人像郭嘉这样,在公众场合耍流氓还能理直气壮的?
她胸口中闷了一口气上不来,烦闷间无意识地一瞥,正巧瞥见扶月在偷偷朝这里打量,见她看过去,扶月也不闪躲,依旧露出柔美的笑容,似乎她们的目光相遇真的只是巧合。
郭嘉背对着扶月,并没有看到这一幕,而司马黎也很快将目光移回来,平静地看向他,并扯了扯嘴角说道:“我们到外面去说吧。”
他愣了一下,但还是欣然答应:“好。”
司马黎先一步踏出门去,郭嘉顿了一下才跟出去。只是外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实在不是一个适合说话的地方。这回,便换成郭嘉领着她,步履悠悠,走到一处远离市井喧嚣的湖边,一路上,她一直在纠结如何措辞,郭嘉会偶尔将新鲜事指给她看,她也有些心不在焉的。
当微微灼热的阳光渐渐变得温和,偏西的日头令天空染上一片粉色,司马黎的余光瞟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郭嘉走在她的左前方,偶尔被风吹起的衣袖也在不经意间闯进她的视线。她的步子越走越慢,郭嘉大概知道她要说话了,也渐渐停了下来,侧过头看着她垂着眼眸,缓缓问道:“司马朗……有没有答应你?”
“答应我什么?”郭嘉微微怔了怔,唇边很快漾起一丝笑容。
司马黎瞪了他一眼,见其依旧不为所动,只好慢吞吞地点明:“就是……婚约。”
她说完之后,又垂下了眼睑。心中闪现过一丝疑惑,不明白一向坦荡厚脸皮的自己,为何开始变得……有些难为情?
正当她在心中苦笑时,头顶上方传来郭嘉淡淡的嗓音,他说道:“他答不答应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不愿意答应。”
“我?”司马黎下意识地出声反问,她看着郭嘉神色自若,只是温和地看着她,无所谓她给出的答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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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怎么回答?
若是以前,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不”,但现在的她再这样说,就是自欺欺人了。
“你怎么看待扶月?”她别过头,重新看向清澈的湖水,轻柔的水波令她想起令人心怡的少女,这个问题似乎是不受大脑驱使,便自然而然地问了出口。
“哪方面?”
司马黎顿了顿,才说道:“自然是,男人看待女人的方面。”
卞罂说的不错,这人确实对男女之事不够通透,也许高智商的人多少会有一点情商的缺陷……
“今晚来我的卧房,慢慢讲给你听。”
依旧是那道清越的嗓音,虽没有任何逗弄之意,也能轻易听出他暧昧的弦外之音。
她几乎是立即一个手刀劈了过去——遇到这种呈口舌之快的人,根本不能与他理论,直接动手便是。
他暧昧的话语就像一支轻柔地羽毛,撩拨得她心跳加速。而他的轻浮又让她感觉自己什么也抓不住。
郭嘉轻飘飘地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又顺势向上拉住了她的手,微微一用力,便将人带得离他近了些,将她的一只柔荑握在手中摩挲着。他低了低头,语气里带着笑意轻声说道:“在别院里说话不方便,有些事要在你我二人独处时,才能细细道来。扶月是志才的人,我不好妄论。阿黎若真的想听,去我那里就好。”
被他拉着的司马黎整个人都木在了原地。她感到自己脸上一阵冷一阵热的,又是羞愧又是气恼。闹了半天,原来是她曲解了他的意思,想歪了十万八千里,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想必郭嘉也看出来了这点,大概也会以为她在无理取闹吧。
一时间,司马黎也不敢抬头看他,只能在心里暗骂自己两世为人,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鸵鸟过。
“戏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她的脸上依旧灼热,却没忘记自己要问的话。
31、月上薄霜
司马黎怀疑了许久,从戏志才的言行,到他的身份,再到他的计划,这样的人不会是一个无名小卒。郭嘉也道有些事不能在别院里讲,可见他亦在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我也不知道。”郭嘉轻叹了一声,似乎觉得这个问题不重要。他依旧拉着她的手,似乎想说些别的事,却又被她扯到别的地方去:“那你为什么要来长安?还搅进这个‘棋局’?”
“因为我知道曹将军会来。”他笑着回答道,这个答案在她的意料之中。
这对君臣,真是命中注定地合拍。
“还有,因为我知道司马懿会带你来,所以我更要来。”他握着她手的力道又紧了些,这时她想抽回手,也来不及了。
刚才因为羞愧燃起的脸颊升到了另一个更高的温度,还没等她想到别的办法,又听郭嘉说道:“你总跟在他身边,我不放心。”
本欲挣扎的司马黎听了,也不禁在心里叹道:现在,跟在司马懿身边这一点,她自己也不放心了。
郭嘉的目光轻轻一扫,看到她眼中的迟疑,只当什么也没有看见,若无其事地牵着她的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回去吧。”
司马黎抬头看了一眼他们走的路,发现和来时不一样,她疑惑道:“不用回衔珠楼吗?”
“她们应该已经先回去了。”郭嘉抬眸看了看渐西的日头,笑道。
“……”她在讶然中,无意识地跟着他走了很远——原来他们已经出来独处了这么久,她竟不曾发觉。
司马黎看着郭嘉的背影,暗自懊恼:不知不觉中,在他面前时,她的智商已经趋近于零了。
更糟糕的是,她居然已经习惯被他这样牵着手走来走去了。
她几乎是一路恍惚地跟着郭嘉走回戏志才的别院。一进远门,他们就看见风尘仆仆的戏志才站在厅里,和司马懿坐在一处聊天。
卞罂也在场,她为两人煮着茶,也是她第一个注意到他们两人回来。
“你们二人竟才回来。”她勾了勾唇,幽幽说道。
此时,司马黎和郭嘉牵着的手早已分开,戏志才和司马懿齐齐看来,二人虽是嘴角噙笑,她却直觉他们的笑容之下,隐藏着难以察觉的不善。
“走得慢了些,自然回来得晚。倒是志才,竟然这么快就从南阳回来了。”郭嘉不含一丝窘迫地走到厅中,随意找了一处坐下。司马黎走了一天,也早已疲惫不堪,她只想回房歇一歇,正当她准备告辞离开时,戏志才却开口了:“我只是接个人,又无需耽误多日。你们来的正是时候,我要你们见见那个人。”
刚欲开口的司马黎听了,只好先坐了下来,她看着戏志才不紧不慢地坐了回去,用眼神示意众人接下来有好戏上演。
郭嘉就坐在她的旁边,面前有案几挡着,两人的衣袖相叠,他的手悄无声息地探了过来,又将她的手重新包裹住。
她微微颤了一下,司马懿就坐在对面,而戏志才坐在上首,她不想被他们发现,想挣开郭嘉的手,却还是忍了下来,淡定地让他摩挲着。
戏志才准备的“节目”很快开始,司马黎侧了侧头,看到远处有两道身影,隐隐约约间看到她们身姿婀娜,款款朝厅中走来。
待她们再走近些,则会发现这两名少女穿着一样的衣裳,梳着一样的发髻,她们的步调也是分毫不差的一致。
当她们步入厅中时,司马黎愣了一愣。
只见面前两个笑意盈盈的少女,竟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生子。
“扶月有个双生胞妹,名唤扶霜。只是扶霜先前染了风寒,不易奔波,我便留她在南阳养病。现在两姊妹都到了,我想请你们看看,能辨得出谁是扶月否?”戏志才好似闲暇地坐在那里,向众人解释道。
他这次前去南阳,竟然只是为了接扶霜过来。
司马黎敛了敛心神,看向立在厅中的两姊妹。
戏志才似乎特地命人将她们打扮得一模一样,皆是粉色衣裙,未施粉黛。姊妹两个面对众人行了一个礼,抬臂俯首间的频率亦是如出一辙,其中一个像是另一个在镜中的幻象,让人挑不出哪怕些微差别。
数月来,司马黎与卞罂两个算是与扶月朝夕相处,郭嘉也是个与她接触颇多的人。戏志才刚刚问出的话,正是对他们三人说的。只见他挑着一丝笑,像是下了战书一般,流露着拭目以待的目光。
卞罂走到扶月姊妹二人中间,见她们保持着同样的笑容,温顺地看着她。她将她们仔细地审视了几个来回,美目间闪着犀利的光,但最终,她还是转身对戏志才笑道:“我分不出。”
语罢,她走回自己的位子上,重新坐好。
戏志才没有难为她,而是把目光移到了司马黎身上。
司马黎交差似地多看了扶月姊妹两眼。平心而论,她在现代时也见过几对双胞胎,也并不是所有双生子都长得一模一样,即便是陌生人,也能看出些许区别。像扶月扶霜姊妹这般相像的,比起双胞胎,更像□□人。哪怕她与扶月接触了数月有余,可现在多了一个扶霜站在一旁,便十分干扰判断。
她也缴械道:“我也分不出。”
轮到郭嘉表态,他似乎连应付也不想应付,直接摇头,表示他也认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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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司马黎依旧淡淡地看着两姊妹,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不动声色地游移着,待郭嘉表示他也认不出哪个是扶月时,两姊妹脸上的神情也没浮现出丝毫的变化。
戏志才似乎已经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侧头对司马懿笑着说:“如何,我说全天下能分得出她们姊妹二人的,只有我一人而已,可不是夸大。”
“愿赌服输。”司马懿淡淡道。
卞罂面向司马黎和郭嘉,似是嫌弃地解释道:“在你们回来之前,这两人万般无趣之下就打了个无聊的赌。戏先生说只有他能辨得出谁是扶月,我与司马公子不信。”
戏志才笑了笑,站起身,缓缓走到扶月姊妹面前,他的目光只在二人身上轻轻一扫,便抬手拉住了其中一人的手腕,将她带了出来。
众人心下顿时了然:这位是扶月。
此时,姊妹两人的神情才有了变化,她们不再刻意伪装,恢复了常态。扶月被带出来后,微微低了低头,笑容里添了一分羞赧。有了戏志才的指认,众人看着他牵着的扶月,才觉得越看越像她本人。而扶霜则退到一旁候着,她不似扶月那般拥有着明亮的笑容,而是笑得温婉内秀。
“戏先生是如何办到的?”卞罂歪了歪头,奇道。
戏志才松开了拉着扶月的手,先是温声对她说道:“带扶霜去歇息吧,今日辛苦你们了。”
扶月乖巧地“喏”了一声,便带着扶霜离开了。
司马黎特意看了一眼两人离去的背影,和来时一样,也是步调一致,分不出差别。
“她们姊妹二人自幼就被我收养在府中,我看着她们长大,能分辨得出,自然不是难事。”戏志才一边笑着解释,一边走回去坐好。他见卞罂听后蹙了蹙眉,有些不甘心不服气,才继续说道:“明君不过与扶月相处数月,这短短数月,定是不足以摸清她的。因此,也就无法分辨她们姊妹了。”
“你也是养了对宝。”这时,郭嘉才开口说道。
他的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扶月与扶霜,恐怕才是最重要的棋子。
32、月下重影
卞罂拿了两只穗子别再扶月和扶霜的腰间,加以区分:鹅黄色的是扶月,水青色的是扶霜。
“这样就好办了,毕竟我可没有戏先生认人的本领。”卞罂满意地笑了笑,扶月两姊妹也有些忍俊不禁,一颦一笑间也令人挑不出差别。
扶霜晚来了数月,她却要重新开始习舞,这本是落后其他人一大截的进度,令卞罂有些头痛。
午间歇息时,卞罂与司马黎坐在一处用午膳,她的桌上还是没有荤腥,连带着司马黎也跟着喝起了清粥。卞罂微微凝眉,手上剥着一颗圆润的葡萄,不解道:“我本以为如今的扶月之舞姿已能超越我,送入宫中的人选也多半就是她了,可是谁知戏先生又搬出来一个扶霜。”
司马黎摇了摇头,表示她也不懂戏志才的心思。她喝了一口粥,出声宽慰道:“扶霜虽是后来者,可她的基础似乎比所有人都要好,有扶月帮她,假以时日,也许可以赶上来,”说完,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也会帮她的。”
“多谢。”卞罂由衷地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这却不代表她心中没有疑惑:“难得阿黎也对某件事这么上心。”
这几个月来,卞罂与司马黎朝夕相处,也摸透了一些她的性子。她平日里都是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接人待物的态度也是淡淡的,懒洋洋的样子倒是和郭嘉有几分相像。
听了她的话,司马黎舀着粥的手顿了一下,缓缓回道:“我只是想事情快些结束,就可以离开长安了。”
“也好,”卞罂点点头,笑道:“我还记得奉孝说起过,这次回去就要娶你了。”
司马黎听了,面上一哂。只是她还未来得及羞恼,马上又想到了另一件事:“他说的这事……还有谁知道?”
“你为何不去问他?”卞罂吃了一颗葡萄,下意识反问道。可她见司马黎有些急切地看着自己,还当对方是小女儿心态,才会如此心急。于是,她也不卖关子了,直言道:“当时除了她们几个,可是都听见了。”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不远处坐在一起分食瓜果的美人们。
“……是什么时候的事?”司马黎迟疑了一会儿,继续问道。
卞罂冥神想了想,答道:“过去许久了,只记得那时天还未暖。”她见司马黎蹙着眉走神,不由得奇道:“阿黎该不会是怕奉孝食言罢?”
“咳,怎么会。”司马黎尴尬地咳了一声,无意识地敷衍道。
她在脑中回想着前些时候的情景——司马懿提出要她嫁给陈群,和戏志才拿出婚约之事作为试探,都是发生在春天到来之后,也是在郭嘉与他们说起要娶她之后……真不知这是不是巧合。
夜深人静之时,司马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从窗外照进来的月光,静静地铺在地面上,她看着那一片银白愣神许久,脑中亦是一片空洞。她再次翻了个身之后,干脆坐了起来,披了一件衣服便走出房门去。
她来到回廊上,四周一片静谧,空无一人,只有廊下的灯光随着夜风摇曳。她一个人站了一会儿,依旧没有困意。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为自己思考着接下来的方向,若是她继续顶着“司马黎”的身份活在这个时代,女大当嫁这一难题便始终横亘在她的面前。
何况,司马懿和戏志才这两个人,总是令她感到隐隐的不安。
她一边想,一边在庭院中走了一会儿,当她停下脚步时,却发现自己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郭嘉的房门前。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不禁后退了一步,感到一阵像做贼似的心虚。哪怕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还是自觉尴尬万分。
他的房间里漆黑一片,此刻怕是已经睡了。
司马黎自认没有做“采花大盗”的魄力,她果断地转身往回走,心中只道若是被人发现她在这里,自己的位置又会变得更加被动。
再者,若是被郭嘉知道她深更半夜出现在他的房门前……心口只剩下“砰砰砰”地跳动声。
她略显慌乱地走了几步,却在经过中庭时停了下来。
庭院中,正有一道身影对月起舞。
司马黎心中起疑,不解是谁这么晚还如此用功。她站在廊下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美人的舞姿像是一个美妙的剪影,她的一举一动都似月下幽蝶那般优美灵活,还徒添几分神秘的意味。
她忽然认得出这身段很像扶月,但也有可能是扶霜。
“女君?”正当她靠着廊柱愣神时,原本在跳舞的美人停了下来,轻轻出声唤道,显然是已经发现了她的存在。
司马黎提步走上前,少女的面貌也愈加清晰了起来。她姣好的面容在月光下楚楚动人,说她有闭月羞花之姿,也不足为过。她见司马黎走近了,也才认道:“原来是司马女君,为何女君还未安寝?”
“只是起夜……”司马黎顿了一下,才为自己找到一个好理由。她瞥了一眼少女腰间的穗子,月色朦胧下很难辨出它的颜色,她迟疑了一瞬,还未确定少女是谁时,就听对方善解人意地说道:“不知可是扶霜打扰到女君歇息了?”
她抬头对上扶霜一对翦水秋瞳,摇头道:“不,你跳得很好。只是为何这么晚还……?”
“扶霜愚钝,不想让明君先生为难。只怪先前扶霜因病逗留于南阳,如今唯有勤于练习,才能早日追上众姊妹的进度。”扶霜盈盈一笑,面露惭愧之色。
司马黎了然地点点头,心中升起一丝对扶霜产生的好感。她笑着提议道:“不如以后每晚由我来教你习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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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霜听了,有些惊喜,当下对她万分感激道:“多谢司马女君。”
她没有多想,直接回房取了剑来,教了扶霜一整夜,一直到两人都有了倦意,才各自回房去。
翌日,她依旧起了个大早,只是觉得头有些昏沉。不过昨夜一整晚的努力总算颇见成效,卞罂还赞扶霜道:“不过短短一夜,竟有几分脱胎换骨了,扶霜,你可真是个天生奇才。”
扶霜羞赧地笑了笑,怕司马黎为难,没有说出她给她单独开小灶的秘密。
司马黎打了个呵欠,又听扶月毫不吝啬地称赞自己的妹妹:“扶霜自幼时起便聪慧过人,我的领悟能力恐怕还不及她的三分之一。也正是因为如此,戏先生也最喜欢她了。”
此话一出,其他少女也跟着附和,她们全是一起长大的,都来证明扶月此言非虚。
一时间耳边一阵莺莺燕燕的嬉笑声,司马黎只觉得自己的头更加昏沉。
“我看你脸色不好,还是去歇息吧。”卞罂偏过头,对她轻声说道。
她点点头,猜想自己大概是昨晚教扶霜习剑时出了一身汗,许久不曾运动,又吹了一夜冷风,怕是发烧了。她抬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额头,脚步虚浮地走出门去。
昏昏沉沉中,她也不记得自己走到了哪里,只是感觉她随时都有可能睡死过去,她不经思索地走进一间屋子,见到屏风后摆着一张软榻,没有多想就躺了上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听到一句断断续续的话:
“阿黎……她的婚事……郭嘉……”
33、隔墙有耳
司马黎倏地睁开眼睛,她的眼珠四下转了转,发现自己的对面摆着一个木制屏风,刚好把自己挡了起来。
眼前房间的布置很是熟悉,她在头痛剧烈之下想起这里正是司马懿的卧房。
她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他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关于我的把柄。”这时,司马懿的声音淡淡地响起,他就坐在屏风外面,似乎不知道她在这房间里。
“他”是谁?
司马黎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强撑着模糊的意识,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依旧是司马懿在讲话,他说:“虽然只是一件不足为道的小事,但若拿它大做文章,却有可能成为一件要命的事。”
这时,一道轻笑响起,这笑声,她也很熟悉。
“总之你听我一言,若是日后你与郭嘉道不同,定要除之后快,方为上策。”
这道声音的主人,是戏志才!
司马黎吃了一惊,更加不敢出声。哪怕此刻她的头枕着的手臂早已酸痛不堪,难以忍受,她也只能强撑着一动不动。
原来他们之前在说的人,就是郭嘉。
司马懿说,郭嘉手上有一个他的把柄,可是在她的印象中,这两人之间的互动少得可怜……她闭上眼睛,慢慢回想着,司马懿有什么值得加以利用的地方,值得他如此忌惮。
只是她因风寒而起的头痛阻碍了思考,脑中“嗡嗡”一片乱响,而屏风外的那两人也将话题转到了一些无所谓的事情上。她依旧枕着自己发麻的手臂,不敢掉以轻心。
若是被司马懿和戏志才知道自己在这里偷听,哪怕是无意而为之,她接下来的日子恐怕就要在麻烦中度过了。
半梦半醒间,司马黎一直在克制着自己,度秒如年地等了许久,她终于听到戏志才离开的声音,而司马懿却还在。
一阵脚步声慢慢接近,却又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司马懿明显是发现了她的存在,他垂眸瞥了一眼霸占着他软榻的司马黎,见她“睡得正香”,也就没出声,拿了一卷书席地而坐,静静地研读起来。
趴在榻上的司马黎依旧不敢妄动,她迷迷糊糊地装睡了一会儿,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入睡,一颗心悬在喉咙口,就怕司马懿看出什么破绽来。
一直到她估摸着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才微微挪了挪僵硬不已的胳膊。本在看书的司马懿留意到这些微动静,“啪”地一声,将书卷微微一放,司马黎半睁着眼,视线一片模糊,只见一片白光中有个颀长的身影正缓缓朝她走来。随后,她感到自己的头被搭到了那人的肩上,一只温凉的手覆上了她的额头,陌生的气息将她包围的密不透风。
“发烧了。”一个淡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是熟悉。
是司马懿吧……
她想。
“唔。”她迷茫间应了一声,心中竟暗暗庆幸起来——多亏了她病得这样厉害,司马懿也就不能确定她是否听到了他与戏志才的谈话,而他心中的疑虑也会因此消除一些。
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她无力地靠在司马懿身上,依稀能感觉到他抱着自己向外走去。
“阿黎怎么了?”大约是行到一半的时候,她听见郭嘉说话的声音,他的语气有些平淡的陌生,还省去了对司马懿的敬语。
“发烧了。”司马懿停下来,又重复了一遍。
她的头枕在司马懿的肩上,背对着郭嘉,虽然看不到他,却能听到一阵脚步声接近。随即,有一只手轻轻放在她额上,这才是令她感到熟悉的触觉。她不禁挪了挪脑袋,朝那手心深处蹭了蹭。
“奉孝先生还应当注意些礼节。”司马懿依旧抱着她,没有动,他淡淡地瞥了一眼郭嘉放在司马黎额上的手,毫无感情地出言阻止道。
郭嘉将手收了回去,却没有被击退的意思,他轻笑了一声,平稳地回道:“恐怕该注意礼节的人,应是司马二公子你才对。这一点,你我心知肚明。”他说完,低头看了一眼面色潮红的司马黎,没有多做纠缠,直言冷淡道:“我去找医生。”
司马懿对他的话无动于衷,表露着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他颔首道:“有劳。”
见他这副态度,郭嘉也不再理会,径自拂袖而去。
立在原地的司马懿目送郭嘉远去,一双狭目中浮动着高深莫测的光影。直到枕在他怀里的司马黎的气息变得愈来愈沉重,才将他的视线拉了回来。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意识不清醒的司马黎,语气毫无波澜地对她说道:“看吧,你惹的麻烦。”
司马黎从昏睡中醒来时,亦是薄暮时分。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依旧滚烫的额头,又无力地放下。
穿越过来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生病。也不知我国如今的中药医术给不给力……否则她这小命怕是要交待在这个没有人情味的地方了。
她动了动身子,感到下身涌出一阵湿热。十分蛋疼地嗷嚎了一声,她竟在这时来了月事。
在免疫力最差的生理期期间发了个烧,怕是要在床卧病小半月了。
正当她心情抑郁地自怨自艾时,门前“吱呀”一声响,一个人走了进来。
她勉强支起身子,见到来人却是……她看了看少女腰间青色的穗子,是扶霜。
扶霜端着一碗药走近了,将碗放在床边,见她醒了,松了口气说道:“女君醒了,我来扶你起身喝药可好?”
司马黎点点头,气若游丝道:“谢谢。”
扶霜动作轻柔地将她扶起,还拿了一个软靠放在她的腰间垫着,十分愧疚地说道:“都是因为教扶霜习剑,女君才染上风寒。我已经向戏先生征求过了,之后每天我都会来照顾女君的。”扶霜说得极为诚恳,反倒是极少被人照顾的司马黎有些不好意思。
只是她现在恶疾缠身,再逞强就显得矫情了。于是她便笑着点点头,客气道:“麻烦你了。”
见司马黎答应,扶霜松了一口气,她刚端起药碗,就听门前又是“吱呀”一声响,两人齐齐望去,见到是郭嘉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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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孝先生。”扶霜起身见礼道。
郭嘉对她点了点头,然后看向床上无力的司马黎。
扶霜见状,便对两人轻声说道:“扶霜晚些时候再过来。”
司马黎哑然看着扶霜利落地离开,不留下一片云彩,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体内又涌出一股热潮。
就在这时,郭嘉已经走过来,坐到了她的床边。她尴尬地别过头去,天地良心,她……她只想换个姨妈巾。
“来,喝药。”郭嘉见她一副不怎么欢迎自己的样子,却还是自觉地将照顾病人的责任揽到了自己的身上。他端起药碗,体贴地试了试药汁的温度,然后舀了一勺,放在司马黎唇边。
“……”见状,司马黎无声地将他手上的药碗夺了过来,一口气干了这碗苦药,她蹙着眉将空碗还回去,以为这样就算完了,谁知道郭嘉愣了愣,又抬起袖边帮她擦了擦还挂着药汁的嘴角。
“我……想休息了。”司马黎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被子,只觉大姨妈正流淌地欢快。
“好。”郭嘉温声应道,却是没有走的意思。
她只好抬起昏沉的脑袋,艰难地瞪着眼睛质问道:“你怎么不走?”
郭嘉又伸出手测了测她额上的体温,他轻声说道:“还记得你小时候也起过一次烧,险些没有醒过来……我不放心,在这里陪着你。”
司马黎有些失语,她知道他说的那一件事,而那次正是她穿越的契机。
34、昔日青梅
司黎穿越而来睁开眼,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郭嘉。
她看着自己小小的身体,有些清瘦柔弱,完全是个尚未发育的小女孩的身体。她床边站着一个散着披肩发的小孩,面容很是清秀,但也能分辨得出是个男孩子。
果然长得这么好看的,都是男孩子。她盯着少年的脸,无语地想。
那时的郭嘉,对一个已经参加工作多年的女青年来说,的确只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
她得知自己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刚刚失去了因病过世的父亲,成了一个孤儿。当时正是冬天,小女孩在雪地里哭了半天,最后哭晕了过去,之后就发起了大烧,昏迷不醒。
司黎的灵魂就趁这个机会,钻到了这具躯体里。
后来,她听说守在自己床边的小男孩,是她身体原主的未婚夫。两人的婚事算是指腹为婚的娃娃亲,男方家里见她重病,无人照顾,便将她接了过来,收养在府中。
司黎就这样从未婚妻的身份变成了“童养媳”。
显然,“童养媳”这个角色,是她自己给自己定义的。
司黎无法接受自己要给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大的小男孩做“童养媳”,这非但有种老牛吃嫩草的负罪感,还非常的重口味。她自认为自己还是一个有良知、有觉悟的大龄女青年,只是在她听说小男孩名为郭嘉时,她沉默了。
这个一生中屡献奇策的三国大智囊,号称天生鬼才,却只活了三十八岁便与世长辞。
哪怕他现在还只是个小男孩。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过得平淡的出奇。司黎只能暗自琢磨如何回到现代,或者如何在这个时代生存。久而久之,郭府的人只当她生性怪癖,不愿与人交流。只有郭嘉会跟她说话,在他每日看书学习之余,还会讲故事给她听。
从那时起,郭嘉好与人言的才能便渐渐显露出来。
司黎常常抱着膝坐在一边看他用功,尚且稚嫩的脸上还看不出睿智的痕迹,可转念一想,眼前这个孩子竟然已经走完了属于他三分之一的人生,她在生出一丝恻隐之心后,又对自己洗脑说:这是古人的命理,他的生老病死,理应与她无关。
“阿黎,想吃烧鸡吗?”只是有的时候,少年郭嘉也会偷懒,他会放下书卷,凑到她身边来,兴致勃勃地问她今天想吃些什么。
她总喜欢走神,他说的话常常十句有八句都被她忽视过去,多数时候她只顾“嗯”一声,算作回答。
后来,郭嘉时常会溜到街上去买烧鸡给她吃。
这大概就是属于他一个人的青梅时光。
过了大约一两年,郭嘉的父亲也去世了,年不过四十。他的母亲是在生下他之后便撒手人寰了,如今他又失去了父亲,他们两个都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儿。
也是从那时起,郭嘉的衣裳清一色变成了素衣,他给自己取表字为奉孝。
奉孝者,嘉也。
他还任性地遣走了所有仆人,从此偌大的府院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司黎当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她本来就喜欢安静。只是从那以后,郭嘉也开始有意无意地与她亲近起来。譬如郭父出殡那天夜里,郭嘉一身素色衣裳,面容清瘦地出现在她房门口,一双明眸似小鹿般柔和,他轻声询问道:“阿黎,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
若不是当他只是个还没发育的小少年,司黎大概会一脚把他踢飞。
这一日,母性大发的她念在他刚失去至亲的份上,就点头答应了。
之后,两人的关系渐渐有了改善,虽然司黎总是在心里将郭嘉当成小朋友对待,可在事实上,还是她受郭嘉照顾比较多。
“奉孝,我们今天吃烧鸡.吧。”司黎的少女音还未发育完全,听上去还有些糯糯的。她跑到郭嘉的书房前,看到他正拿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念着,不由得愣了一下。
这孩子自从他父亲走后,开始带着更加热爱学习的态度天天向上起来,再也不用她多加督促。
这是好事吧,他也该慢慢有了自己的抱负,历史也一点一点走上正途。
“嗯。”郭嘉淡淡应了一声,很快将手头上的书卷看完,站起身向她走来。
司黎这才发现,原本只像个初中生的郭嘉,渐渐有了高中生的样子。他的头发已经长到齐腰那么长,因为还未到束冠之龄,只用一根青色的带子简单一束,虽有几分随意,但她已经可以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身上看到潇洒的味道。
“下个月,就是奉孝的生辰了吧。”她看着郭嘉渐渐棱角分明的面庞,走了一下神。
郭嘉走在她身边,“嗯”了一声。他侧过头,稍稍低下了身子,笑着说道:“还有几年,就可以娶阿黎了。”
司黎的脚步顿了一下,她看了一眼自己依旧五短的身材,暗暗算了算这具身体也不过十一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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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险些忘了“自己”是与郭嘉有婚约在身的人。
想到她要跟一个未成年的古人结婚,她就头皮发麻。
“你……还有别的打算吗?”司黎没有看他,而是默默转移了话题。
郭嘉点点头,双目中璀璨而明亮,他说:“我想去颍川书院学习。那是颍阴荀氏创办的书院,当地四大家族出身的名士都是那里传道授惑的先生。以前父亲不许我离开阳翟,我却向往那里许久了。”彼时,他的声音还没有那么好听,有着略微的嘶哑,但却是他变得成熟的标志,而他也终于有了窥探天下一角的想法。
“很好。”她点点头,赞许道。走在她身边的这个少年,是一个心怀天下之人。
他几乎是说走就走。
很快打点好了一切,也收拾好了行囊。郭嘉来与她辞行时,她一点也不意外。
只是他交给她一只玉梳背,和她在博物馆里戴的那只仿品一模一样。
“收好它,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回来看你。”郭嘉将梳背簪到她头上,她没敢动,少年身上好闻的味道将她包裹住,心悸的瞬间,他低下头来亲吻了她的唇角。
“阿黎及笄之前,我一定会回来。”
他在她耳边说道。
35、一个病号
“阿黎及笄之前,我一定会回来。”
他在她耳边说道。
然而司黎却抱着“誓不做三国版王宝钏”的心态,毅然决然地在郭嘉离开之后出走了。她本想开启新的人生篇章,却在阴差阳错之下被司马懿捡了回去。
也是造化弄人。
若将少年时的郭嘉放在现代,不可不谓是一个老师家长重点关注的潜在早恋对象。但她当时可是一个理性的女青年,怎么会对一个小毛孩子怦然心动——只是现在这小毛孩子已经长成了芝兰玉树的优秀男青年,而她却越活越倒退,像个芳心初许的豆蔻少女。
司马黎神色复杂地看着依旧坐在她床边岿然不动的郭嘉,一直看得他也察觉出几分不对来。
“可是哪里不舒服?”他又凑近了些,看着她的脸色又涨红了几许。
可她不能说是自己姨妈痛,干脆摒除了杂念,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道:“我是想问你……你想娶我,是不是只是因为婚约而已?”
“什么意思?”郭嘉愣了一下。
司马黎深吸一口气,直言道:“如果你只是因为当初撇下我自己去了颍阴而感到愧疚,大可不必。因为你本就没有义务照顾我啊……”她想了半天,只能认定郭嘉说要娶她,多半是因为他的责任感在暗中作祟。虽然,他的确不像荀那样的名门之后恪守君子之行,可他也有一套自己的原则,说一不二。所谓婚约,也是要信守承诺的事,他不是一个会违背约定之人。
郭嘉将他的身子拉远了些,与她保持开距离。
“我没有这个义务,谁有?司马懿吗?”他淡淡地说道,听不出喜怒。
司马黎哑然了一瞬,才慢慢说道:“我和他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想你和其他男人有更复杂的关系。”他伸手扶她躺下,面上平静无波。
她被迫躺下,听见这话心中一窒,还想出声说些什么:“你……”
郭嘉却没给她机会,为她掖了掖被角之后,出言打断道:“好了,你正病着,切莫胡言乱语。”他说完,大概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又放软了语气补充道:“好好休息。”
司马黎失语地看着他,而他在剥夺了自己的话语权之后,便起身离开了。
待他轻轻将门带上之后,她才默默地叹息了一声。
刚才,她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正是“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
和那晚他在美人们面前轻笑着提起的“心爱之人”不一样,她想知道那个认真又明确的答案是什么。而那个总是喜欢玩笑的郭嘉,她也总是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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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刚才他还说要在这里陪着她,这会儿又走得毫不拖泥带水。
郭嘉说得对,她是真的病糊涂了,竟开始如此患得患失起来。
扶霜当真开始每日都来照顾她的起居,雷打不动地按时端药,还会陪她聊聊天。
“我这样太耽误你的时间了。再者,万一把病气过给你,岂不是拖累了你?”第三日,司马黎的头还是昏昏沉沉的,她鲜少被人照顾过,扶霜对她而言又近乎陌生人,她对她这样贴心,反而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万一扶霜真的被她传染,染上风寒,恐怕会打乱戏志才的计划,从而使自己留人把柄。
“扶霜只是过意不去,除却每日为女君熬药,也没什么能做的了,”扶霜摇摇头笑着说,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微微凝眉道:“是不是女君觉得扶霜打扰你休息了?”
“不,不会。”司马黎接过了她递过来的药碗,三两口将黑褐色的药水喝进肚,舌根上残留的苦楚令她皱了皱眉,而扶霜却在此时送上了一盘莹玉色的葡萄,还道:“戏先生听说女君病了,说他不方便来探视,只好弄些瓜果来给女君尝尝,聊表心意。”
戏志才?
司马黎反应慢了半拍,还是将那盘葡萄接了过来,摘了一颗放进口中,蜜水一般的汁液溢满齿舌之间,原本因病而迟钝的味蕾,也尝到了清甜的味道。
这葡萄倒不像是一般集市能买到的。
“真甜。”她忍不住感慨道。
自从穿越过来之后,她鲜少吃到这么好吃的水果了。这个年代里有的蔬菜和水果品种少得可怜,平日里基本是三四样菜换着吃,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偶尔吃到这味道媲美进口水果的葡萄,她不禁怀念起在现代的生活。
扶霜点点头,轻声说道:“戏先生的一个友人在城郊有一处园子,种了几株葡萄,请了西域来的胡人悉心栽培。虽不及西域本土的葡萄好吃,可也是实属难得的品种呢。”
“代我谢谢戏先生。”司马黎一边说着,又将葡萄分给了扶霜一些,她顿了顿,貌似由衷地说道:“戏先生真是个体贴的人,能嫁给他的女子定然幸福。”
扶霜听了,也笑着点点头,却不再言语。
司马黎又吃起了葡萄,借此缓解冷场的尴尬。
再之后她每一次从侧面提起有关戏志才的事,都会被扶霜三言两语地拨开,聊起一些毫不相干的事。她的再三推敲都成了无用功,干脆也不再提起。
她唯一能确定的事,依旧只有“戏志才真正的身份,一定不同寻常”这一个。
“奉孝先生。”一声轻唤唤回了她的注意,待她抬头,看见坐在她对面的扶霜站了起来,朝门口行了个礼。
不用回头也知,是郭嘉来了。
他每日早上都会来看她,刚好也是在扶霜来为她送药的时候。
扶霜见了他,也不久留,多半会告辞离去,态度既不热情,亦不冷淡。
今日也是,她浅笑吟吟地对司马黎轻声道:“女君,我晚些时再来看你。”
“好。”司马黎也笑着颔首,站起身目送扶霜离开,然后对上向她走来的郭嘉。
因为是在病中,多半时间躺在床上睡觉的她仅着了中衣中裙,刚才下床喝药时,才披了一件水色外氅。按理说,像她这副打扮和郭嘉共处一室是不合时宜的,虽然郭嘉不觉有他,而她也理应不会在乎,只是此时此刻,她却因自己“衣衫不整”而尴尬起来。
与此同时,她也在心里暗骂自己平白无故添了这么多龟毛的问题,一天比一天矫情。
“地上凉,别久站。”他走近了,执起她的手,温声说道。
司马黎抬头看着他同样温和的眉眼,像是被他当做玩具一样摆弄着,放到了床上,又盖好了被子。
“对了,还未脱衣服。”郭嘉刚为她盖好被子,拎着被角的手顿了一下,想起一件万般重要的事。他说完,便要掀开她的被子,一双修长的手朝她胸前的襟带探去。
本是披着外衣的司马黎被硬塞到被子里,就已是无语万分,现在又见他这般举动,下意识向后缩了缩,整个头变得更加沉重,她忙道:“好了好了,我自己来。”
郭嘉见她已经自顾自地脱下外衣,才收回手去。
须臾之间,司马黎已除去外衣,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躺在床上与郭嘉大眼瞪小眼。
与无措的她不同,郭嘉站在她的床边,双手抄袖,是一派坦然自若的姿态。
“你是无事可做吗?”她瞪了他一眼。
郭嘉坐到了她的床边,像是在弥补未兑现的承诺一般,慢慢说道:“那日没有陪你,今日理应补上。”
她讷讷无言,只能将被子向上拉了拉,遮住了半张脸。
然而郭嘉轻而易举地便将她拉上去的被子又扯了下来。
“会闷。”他神色认真地说道。
“……”司马黎不知出于一种怎样的心态,服从了。郭嘉大概也觉得干坐着有些无聊,他又站起来四处打量了一眼她的卧房,然后发现新大陆似地抄起一卷散在案几上的书,奇道:“阿黎喜欢看《春秋》?”
“那个……是司马懿的。”她扭头看了一眼,没有多想就答了出来。
昨日司马懿来她这里探病,还自带了书卷消遣,而他一消遣就是一下午,临走时还忘记将他的书带走,她懒得收,也就搁在那没动。
郭嘉闻言,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书卷,随手一扔,扬起一个弧度,那书卷“啪”地一声,又落回案几上。
36、一对病号
郭嘉将那书卷扔回去之后,他自己也走回来坐下。今日醒得颇早的司马黎此刻又有些困了,加上昏沉的头隐隐约约作痛,她耷拉了一下眼皮,对他咕哝了一句:“我睡了。”
他没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闭上眼睛,又翻了个身。
……
司马黎是被肚子饿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觉到肩上一沉。
偏过头一看,郭嘉清俊的侧脸赫然映入眼帘,他闭着眼睛,安静地睡着。只是他就枕在她的肩上,离她是那样的近,她甚至觉得只要自己眨下眼睛,她的睫毛就会扫上他的脸颊。
因此,她几乎是“嗖”地一下向后一让,与他保持开了距离。
没了她的肩膀做支撑,郭嘉的头顺势倒在了她的枕头上。他睡得依旧安稳,没有因为突然间的挪动受到任何影响。
司马黎又下意识地让了让身子,坐了起来。她这才发现,原本坐在床边的郭嘉仅仅是上身倒了下来,以一个不怎么舒适的姿势躺着,竟还睡得香甜。
他今日来得早,想必是因为没有懒床的关系。
她蹑手蹑脚地越过他,爬下床,站在床边犹豫了一瞬,还是不忍心把他叫醒。她又纠结了几秒,决定帮他翻个身,若是他因此醒了,那便一切好说;若是没醒……就让他继续睡着吧。
饿得有些发虚的司马黎也没多少力气,虽然郭嘉看起来瘦弱得很,要将他的整个身子翻到床上去也没那么轻松。
她折腾了半天,终于让他躺在了床沿边上,松了口气的同时,她又半覆过他的身子,伸手从床角扯了一块被子过来给他盖上,这才算好人做到底。
收拾好郭嘉,她直起身子,眼前一阵发昏。她撑着头定了定神,再睁眼看去,床上的青年依旧睡得香甜,她也就放心地转身,准备去找些午饭。然而当她转向门口时,却发现扶月站在那里,手上还端着托盘,有几个冒着热气的碟碟碗碗。
司马黎愣了一下,她本以为来者是扶霜,仔细一瞥对方腰间鹅黄色的穗子,才知是扶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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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像是刚来,好像已经站在门边立了一会儿。司马黎有些尴尬地瞥了一眼正睡在她床上的郭嘉,心中也知扶月看到了什么,没准儿她还目睹了她在郭嘉身上折腾的全过程。
扶月依旧端着托盘,展开一抹笑容,轻声说道:“扶霜被明君先生留了下来额外练习,就托我来给女君送来午膳。”
她说完,莲步轻移,轻声走近了些,将托盘放于案几之上,又将上面的碗碟一一拜访好。大约是因为房间里还有个正在酣睡的人,她没弄出一点声响。
司马黎轻咳了一声,答谢道:“有劳你了。”
扶月又是嫣然一笑,毫无异样地对她说道:“女君请用。”
她也客气地笑了笑,正准备上前用餐,背后响起一阵的轻响,她回过头去,却见郭嘉已经坐了起来。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她和扶月所在的方向,却只喊了她一人的名字:“阿黎。”
刚刚睡醒的郭嘉眼中还有几分迷离,司马黎本想问他唤她何事,却见他白皙的脸上正泛着些许潮红。她皱了皱眉,暗觉不妙。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三两步走到床边,试探着问道。
明明不是身强体健的人,却还跟她这个病号在一张床上睡了一上午,若被传染了也是一点不奇怪。
郭嘉抬手撑了撑头,闭上眼睛沉吟道:“嗯……”
“还‘嗯’?!”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看起来却没什么气势可言。她伸出手,刚想探探他额上的温度,才想起她自己也是个病人,体温本就不正常。
“女君,让我来试试吧。”一道轻声悦耳,在她身后响起。司马黎侧过身,却见扶月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站在离她稍远的地方。
她点点头,让开身子,扶月便走到床前,微微俯下身子,抬起一手轻轻贴到了郭嘉的额头上,另一手搭起这一边的垂袖,不让它扫到他的脸。
良久,她直起身,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若有所思道:“奉孝先生确实有些发热。”
司马黎默不作声地看她做完这一切,才叹了口气说道:“只能再给他多煎一份药了。”
扶月点点头,主动应道:“我这就去。”她说完,正准备抬步向外走去,却在甫一抬头时愣了一下,望向门口,微微施礼道:“司马公子。”
司马黎猛地转过头,却见司马懿端着一碗药前来点卯了。
是了,这几日郭嘉上午来,司马懿便下午来,两人似是心有灵犀,自动错开了碰面的可能。
“这是怎么了?”司马懿淡淡地瞥了一眼房中情景,平平地问道。
原本坐得好好的郭嘉听见他的声音,顿时有气无力地将身子靠在了司马黎的床上,闭着眼睛蹙着眉,一副不怎么好受的模样。
“他也病了。”司马黎见状顿了一下,只能代他解释道。
“如此,”司马懿勾了勾嘴角,将手上的药碗递给离他最近的扶月,好声说道:“不如就让懿送奉孝先生回房歇息吧。”
郭嘉听了,依旧闭着眼睛,笑了笑:“那就有劳司马公子了。”
司马懿二话不说,上前把他从床上“请”了下来。郭嘉走时,对着司马黎做了个口型,无声地说:“别担心。”
他怎知她在担心?
立在原地的司马黎蹙了蹙眉,又见走到门口的司马懿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多有不善。
果然,她还是应该多担心一下自己。
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头,她侧过头,瞥见还未离去的扶月,正双手端着药碗,对她盈盈笑道:“女君,请喝药吧。”
哪怕扶月看起来温柔可人,柔情无害,司马黎却错觉她手上端着的,是□□。
司马懿送郭嘉回房,用了接近一个时辰。
吃完午饭的司马黎收拾了碗筷,还当他不回来了。待她重新躺回床上时,又听到门被打开,却见司马懿黑着一张脸走了进来。
“怎么?”原本躺下的她又坐了起来,本想问问他发生了何事,而他却不买账地径自坐到了一边,伸手正要去拿他昨日落在这里的书卷,手却在目光瞥见那摊开的竹简时顿在了空中。
司马懿没说话,但他也发现了自己的东西被翻动过,虽不是隐私之物,但心中也升起一丝不快。
来这房间的人除了郭嘉,还能有谁?
他想起方才自己“好心”送郭嘉回房,谁知那厮一出司马黎的房门,便改了病恹恹的样子,立刻变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还未等他皱眉,郭嘉就在路过卞罂教习美人的房间时,趁他一个不注意溜了进去,然后又摆出一副病弱的样子,满面愁容道:“嘉今日抱恙,晚上恐怕不能讲学给诸位听了。不过嘉请了司马公子代劳,这几日诸位可以向他讨教。”
此言一出,郭嘉长臂一伸,把尚在门外的他拉了进来。
司马懿喜宅,纵使少女们与他共居一院,也鲜少有机会接触,她们听了郭嘉的话,先是轻声细语安慰他好好养病,又是好奇地看向青了脸色的司马懿。
比起郭嘉,司马懿的年纪才是与少女们相仿,与他同岁者也有三两个。郭嘉对着少女们,总是端着一副长者的姿态,她们对他也多是尊敬与仰慕。司马懿却不一样,少女们见他虽不爱说话,但和同龄人相处起来,也更自在一些。
只是司马懿平白无故地就被郭嘉卖了,替他做苦力,少年心中烦闷,也无从发泄。他几乎是看在戏志才的面子上,才默许着答应了下来,从今晚开始,他就要代替郭嘉去给一屋子小姑娘讲故事了。
郭嘉对他,定然是蓄意报复,实乃君子不耻之作为。
37、一波未平
自这一日起,司马黎养病期间便觉得清净了许多。
只因司马懿被郭嘉摆了一道,每日须得去给美人们讲学,闲暇时间里,他便要为此“备课”,也就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关照”她。
想到这里,司马黎不禁“啧啧”感叹。
枉司马懿被后世称为老谋深算第一人,堂堂晋宣帝,如今也不过是个比郭嘉少吃十年米盐的祖国幼苗,实在唏嘘。
“女君,该喝药了。”扶霜温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司马黎抬头望去,却见扶霜端了两碗药,一一放在案上。
她奇道:“为何今日有两碗?”
扶霜面上带着浅笑,解释道:“之前遇见奉孝先生熬药,他把女君的份也一并煮了,还说等会过来和你一起喝。”
司马黎被噎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门口,只是那人还没来。
又不是喝交杯酒,喝药还要一起喝?
她端起药碗,正打算“先干为敬”时,余光一瞥,看到扶霜脸上的笑意不似往日那般自然,她又放下碗,询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扶霜的笑容渐渐隐去,她垂下眼睑,轻声说道:“戏先生已经决定送姐姐入宫了,如若不出意外,便是过几日的事情。”
这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司马黎拿着小匙搅了搅药汤,并没有多意外,她不善于安慰别人,只能出声干巴巴地宽慰了几句。想必扶霜也不爱听这些,坐了一会儿,等她喝完药后,便起身告辞了:“扶霜再去找明君先生指点一番。”
她点点头,待扶霜走后才意识到:扶霜又去练舞了。
最近一段时间里,扶霜比任何人都要勤奋,只为赶上其他少女的进度。然而现在扶月已经被戏志才指名送入宫中,扶霜仍然坚持练舞,又是何故?
她正思索着,一阵轻咳声由远渐近,愈来愈清晰。她知道是郭嘉来了,伸手试了试药碗的温度,待他走进屋来,便把盖在碗上保温用的碟子取了下来,将碗往他面前一推,只道:“喝吧。”
郭嘉睨了一眼一旁的空碗,知道她已经不等他把药先喝了,也就一手抄起药碗,哪怕他在闻及药味时蹙了蹙眉,也还是干脆地喝了下去。待他喝完,放下碗后又禁不住咳嗽了一阵。
司马黎坐在一旁,斟了一杯加了蜜的枇杷水递给他,还说道:“生着病就不要到处乱走了,在自己床上歇着多好。”
“咳,一个人养病也是养,不如两个人一起,还可比比谁好得快。”郭嘉听话地将杯子里的枇杷水喝光,笑着说道。
闻言,司马黎皱着眉在心中摇头:还真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不比他小时候成熟了多少。
“我倒是好得差不多了。”她握着手中的杯子说道。
她估摸着,扶月入宫之事既然已成定局,待她病好后,司马懿也就该带着她回河内了。
“志才已经决定送扶月入宫了。”郭嘉大概以为她还不知道此事,轻声说道,话语中带着安慰,还有一丝尘埃落定之后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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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点头,看着水杯中倒映出自己的模样,接道:“扶霜才来过,她与我说了。”
“那,此事结束之后跟我回颍川可好?”不知何时,郭嘉坐得离她近了一些,原本清亮的嗓音被他有意压沉,飘入耳中则成了似有若无的诱哄。
颍川……
她心中一动。印象中的颍川是一个明亮的地方,那里没有诡谲的气氛,只有一派名士风骨。她已经有些想念起荀家的院子里,飘散着的松柏的清香。不可不说,她开始有些怀念颍川这个地方。
只是……
“司马懿……”她喃喃了一句,并被郭嘉捕捉到。
他的笑声沁人心脾,面上不带丝毫病容,他轻快地说道:“若是我要带你走,他怎么可能拦得住我?”
是啊,现在的司马懿的确不足以让他放在眼里。纵使郭嘉并非名门出身,可他身上也有一股不输人的傲气,能让他看上的人,实在不多。
司马黎微微低了低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皱了皱眉。
她所担忧的,并非郭嘉想的那样简单。还记得那天午后,她不小心闯进司马懿的房中,偷听到的他与戏志才的对话。
听他们的意思,大抵是指:若是郭嘉的政治立场与他们不同,最好在两方化为敌人之前,先行一步将郭嘉这个毒瘤消掉。
一个善断的谋士,好比一条毒蛇那般厉害。若说曹操有瞬间扭转局势的能力与魄力,那么郭嘉的决断,则给了他关键的底气。
戏志才的确是个目光长远之人,以后人的角度来看,他的谋略和推断能力可居当世前列。只是,她不懂的是,他们日后理应都是曹操麾下的人才,纵使个人为政风格不同,也应与殊途同归是一个道理。
“那你之后还有什么打算?”她抬起一指,轻轻地敲点着杯沿,轻声问向郭嘉。
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文若不久前来书信,说他去冀州见了袁绍。我也想去看看。”
袁绍,名门之后。他是当今势力最大的几个诸侯之一。与曹操一般年纪,两人少时在洛阳,也同为玩伴。
他的确是值得投资的一支潜力股。
司马黎本想问他为何把曹操晾在一边不管,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有他自己的打算,而她也想好了去路。
过了几日,扶月果然被送到宫里去,参加采选,而其他美人也开始陆陆续续被送走。司马黎并不关心她们去了哪里,只有扶霜被留了下来。
此时,司马黎的病刚刚好,她刚打开窗透透风,就看到戏志才坐在院中的桃花树下,一个人对弈,而扶霜则坐在一边,为他抚琴。远看这才子佳人相处的场景,亦是优美如画。
她望着远处的两道身影,愣了一会儿神,才理了理身上的裙裾,出门向司马懿的房间走去。她猜想他这几日应当还算空闲,却一直不见他有回河内的打算,真当自己是来长安休闲度假的,每日都过得不温不火。
司马懿见她来找他,也只是抬头淡淡地打了声招呼:“你来了。”
她瞥了一眼他手上拿的绢,这回倒不像是在看书了。司马懿注意到她的视线,顺手将绢布叠了起来,语气平常地解释道:“兄长来的信件。”
“唔。”她应了一声,点点头。
按照常理,他不像是会主动向她解释的人。她倒有些好奇,司马朗的来信上写了什么东西。
“我们何时启程回河内?”她坐了下来,直切主题。
“不急。”司马懿没有停顿,立刻答道。
他还打算留在长安做什么?
“这几日和郭嘉相处得还好?”司马懿似乎打算和她展开一场深刻的探讨,他双手叠放在身前,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她。
司马黎本以为他还因自己被郭嘉算计而耿耿于怀,谁知他问出这话时的表情却是无喜无怒,他的用意让人捉摸不透。
“还好。”她只能含糊道。
“兄长来信说,长文已经定下了婚事,和荀氏。”司马懿改为睨了她一眼,一付“到了嘴边儿的肥肉叫你拱手让人了”的表情,而她听了却是笑着颔首道:“如此甚好。”
“好?”司马懿不怒反笑,随即,他又正色道:“你可还记得我说过的话?父亲或者兄长早晚要为你安排婚事,而这个人不可能会比长文更佳。你已错过了这次,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第37章 殊途同归
“一,准备等着父亲和兄长给你安排婚事;二,替我办件事情,婚事我替你解决,你愿嫁谁便嫁谁,我绝不干涉。”司马懿敲了敲案几,语态平稳地摆出了两个条件。
司马黎听了,不禁愣住。
这根本不是二选一的问题,正常人都会选第二个。并且,第二条路听起来一点都不亏,司马懿开出的条件,未免太讲人情味了。
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确定地问道:“你帮我解决?可是你自己的婚事不还是一样悬而未决?那春华女君……”
“好了,”司马懿淡淡地打断了她,继续说道:“我的事你无需操心。”
他完全有把握她会选第二个选项,干脆也不重复问了,拍板定案道:“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又是哪样?你还未说要我替你做什么事。”她蹙眉看着面前眉眼淡然的少年——这位和郭嘉一样,都是半斤八两的问题儿童,屡屡让她操碎了心。
“放心,只是件小事,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司马懿勾出一抹笑容,似乎对她很有信心。
他们又在长安逗留了几日,这期间司马黎的风寒早已痊愈,倒是郭嘉的病拖拖踏踏,虽在慢慢好转,可也总是好不利索。
司马黎闲来无事,便帮他煎药,一日三次从未落下,省得他又自己跑出来吹风,否则到了年底也好不了。
卞罂比她还闲,直接坐在一旁看她煎药,也不嫌弃药味冲了她一身,俏然掩唇笑道:“我说你呀,下次该看看奉孝他是不是偷偷把药倒掉了,要么就是他有意装病,不然怎么这么多天了,他的风寒却还是不见好。”
正滤着药汤的司马黎手上一顿,她倒完全没想过这一点,郭嘉总不能这么傻才对。
“苦肉计?”她嘟囔了一句。
“苦肉计是什么?”卞罂听了,不禁好奇。
司马黎清了清嗓子,才记起这是后世演义中杜撰的东西,什么周瑜打黄盖的典故,还要再等一千年。
“我还是去给他送药吧。”司马黎左盼右顾言其他,端着药碗出了门去,还听到卞罂在她身后半是调侃半是嘱咐地说道:“可要记得看着他喝下去!”
经卞罂这么一点醒,她不禁无奈地摇摇头。走进郭嘉房中时,他已经按时等在了桌前,就等她把药碗奉上。
“喝吧。”她将碗放在他面前,顺手摸了摸他的头——体温倒是正常了许多,就是总见他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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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老老实实地把药喝得一干二净,司马黎也就没道理怀疑他。
“好了,你快去躺着休息吧。”她松了一口气,正待转身欲走,郭嘉却伸手拉住了她。
他轻叹了一声:“在这待一会儿不好吗?”
“怎么,奉孝先生想讲故事给我听?”司马黎转过身,挑眉打趣道。
郭嘉见她笑意盈盈,他看着她的一双眼眸也温和明亮起来。
“不错。”他应道。
司马黎突然来了兴致,又走回来坐下,好奇道:“要讲什么?我可不听你对那些小美人讲的那一套。”
“知道你不喜欢听,”郭嘉笑得很是包容,他提议道:“讲讲志才和他的‘棋局’如何?”
她听了一愣,随即笑道:“这个我倒是有兴趣听。”
“今早志才已经得到消息,春天这一批被选进宫中的女子,有一部分被选官筛了下去,没有让她们各自返回家中,而是悉数送进了国相府。”郭嘉沉吟了一瞬,终于还是决定从最近发生的事讲起。
“莫非扶月也在其中?”她奇道。
郭嘉点点头:“是。”
“这……”司马黎很想事后诸葛亮地来一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料得到,戏志才这个送美人入宫的法子行不通。现在已是羊入虎口,可如何是好?
“呵,但是说来也妙。董卓府上不缺一两个美人,扶月虽美,却非世间绝美。要吸引董卓,也难有十成把握。”郭嘉似乎也觉得这事十分有意思,他低低笑着,继续说道:“听说董卓命手下的人随便选几个送给他的得力部将,而西凉人毕竟生性粗犷,不够缜密,那手下只顾着讨好牛辅,就将包括扶月在内的几名美人送到了他府上。”
牛辅是谁?董卓的亲女婿,也是西凉军中声势最猛的一路,若是有朝一日董卓死于非命,他倒是最有可能继承董卓的人。可是哪有岳丈给女婿塞小老婆的道理?这不是坑闺女么。
“说不定是有人从中作梗,挑拨董牛两家关系呢。”司马黎扯了扯嘴角,对这事不怎么感兴趣。
郭嘉摇了摇手指,并不赞同:“当下董卓权势滔天,没有几个人敢跟他对着干……”他说着说着,突然蹙了蹙眉,脑中灵光一闪,来了精神,笑道:“阿黎提醒我了,说不定真的有人在其中挑拨。只不过,这点冲突被牛辅手下的一名都尉给抹平了。那日牛辅刚从西凉归来,吕布为他接风,两人同在府上喝酒,美人送到之后,那都尉当即开口道是‘董卓体恤吕布,才将美人赏给他,手下人听说他在牛辅府上,才粗心弄错了’。”
“所以她们又像货物一样,被扔到了吕布那里。”司马黎听了,有些哭笑不得。怎么听都觉得吕布像个回收站,心里隐隐约约对他有了不同的看法。纵使他是良禽择木而栖,他在董卓营中也不过是有了一块立足之地,远没有后人想象的那样威风。
“吕布是个难得的人才,只是董卓毕竟是西凉出身,他手下的得力部将又怎么能容得下吕布?”郭嘉勾了勾嘴角,说得轻巧。
吕布被他的出身束缚,哪怕他本领再高,在朝中横行的西凉人也打心眼里不服他。无论在哪个时期,地域歧视总是存在的。莫说吕布和西凉军了,就算是刘备赫赫有名的五虎上将里,也有各自瞧不上的时候。
“可是,这又和戏先生有什么关系?”司马黎已经被郭嘉绕得有些晕了,事情的走向已经和他们当初的目的差了十万八千里。
郭嘉故弄玄虚地笑了笑,压低嗓音道:“这就是志才的第二步——殊途同归。”
“吕布这般如履薄冰,在董卓死后他也要被牛辅压上一头,最多继续为西凉人卖命。没有了董卓的庇护,恐怕那些不计后果的西凉人也容不下他。我猜志才的意思大概是将计就计,扶持吕布上位。如此一来董卓死后,西凉军定不肯为吕布操纵,借吕布之手,即可将董卓留下的西凉势力一一铲除,从此天下武将之首,非吕布莫属。”郭嘉说得很慢,他见司马黎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后,又是淡淡一笑,他接着说道:
“这时,仅差一个文官之首,便可二分朝堂,互相掣肘。若此二人忠心为汉,则天子无忧;若他们别有用心,则可趁他二人相争之时,引起混乱,继而将天子护于自己人的羽翼之下——如此,天子还是我们的。”郭嘉在三言两语间便总结完毕,而司马黎也已完全了然:“这时,就是曹将军出手的时刻了。”
迎天子于许都,以令诸侯。
郭嘉说完,已是松了一口气,他道:“其实,志才的第一招看似荒谬,实则最简单有效。他假设‘董卓已死’,正是预测这数月间能否有正义之士令董卓身首异处。他本以为这么久的时间该足够了,只可惜像曹将军那样有勇有谋、敢于刺杀董卓的人不多了。”
话虽如此,但……
司马黎睨了他一眼,说道:“曹将军现在不在这里,你又何苦拍他马屁?”
“我说的是实话。”郭嘉笑得开怀。
第38章 明珠蒙尘
司马黎在回到自己房间之后,解下衣裙,准备小睡片刻。然而当她的手触到腰带时,她改变了主意。
小心翼翼地将腰带拆开,露出里面一角白色的绢布,她走到案几前,将绢一点一点拉出来,平铺到案上,轻轻地将它抚平。她修长的手指慢慢抚过上面密密麻麻的的小字,最后在一处被墨色晕染开的污点上停了下来,细指偏移,点上了“郭嘉”这个名字上。
他的结局到底是什么?
司马黎闭上了眼睛,只觉本不再昏沉的头又开始隐隐抽痛起来。
她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有关历史上的郭嘉的一切了。不知不觉中,他站在她面前时,只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印象中仅停留在史书上的铅字,他对她而言像一张崭新的白纸,从那次在洛阳重逢时起,他们也开始重新认识。
也是最近,她才发现自己对他有了什么不同——渐渐地不再戴着有色眼镜看他,更没有用先入为主的观点对待他。不像面对曹操时那样,带着疑似天生的敬畏;不像初见荀彧之前,就已经对他产生了敬重仰慕之情;也不像与司马懿相处时,下意识地保留着提防之心,无意间将随口一句阿谀奉承养成了习惯。
但是她对郭嘉是完全不同的。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也许可以将其看作是一件好事吧。
她默默地将绢布重新收了起来,只是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属于郭嘉的那一行字。
“徐州吕布,官渡。”
至少在这两场战役中,郭嘉是安然无恙的胜者。
尽管如此,那日从司马懿那偷听来的话还是令她感到不安。
哪怕还摸不清郭嘉心里真正的想法,她也该为他做些什么。
即使……他之前的所作所为都是一时兴起,那她做这些便权当还了他的人情吧。
卞罂与她初次相见时说的话一点不错,她的确是因为对“局中人”产生了感情,所以才不再以旁观者的姿态冷眼旁观下去。
司马黎将绢布按原样收了起来,她将腰带重新系回身上时,听到门前响起一阵脚步声。待她打理好衣襟站起来,司马懿也走了进来。
“你的任务来了。”他开门见山道。
“什么任务?”司马黎下意识问道,话问出口后,她才想起自己不久前才答应了司马懿开出的条件。
帮他一个忙,他们俩也就算两清了。
“将扶月毫发无伤地带回来——不过你什么也不用做,只需在暗处看着她,在志才与吕布谈妥之前的期间,她能安然无恙即可。”司马懿立在门前,双手置于袖中,平稳地陈述着。
司马黎听了一愣,似是不太确定地问道:“就这样简单?”
“我何时让你去做过复杂的事情?”司马懿挑了挑眉,他又转身向外走去:“走罢,随我去见志才。”
“你慢些,等等我。”司马黎提起裙裾快走了几步,才跟上他,她先是用余光瞥了一眼周围,一片无人寂静。她小声问道:“扶月跟你有什么关系?”
还能让他这样费心思。
司马懿一边走着,一边居高临下地睇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屑解释:“她与我没关系,是志才视她如宝,不忍她遇上什么劫难,还想带她回来。”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之前欠志才一个人情,这次算我帮他解决了这个忧虑。”
视她如宝,还送她以身涉险。
司马黎听了,不禁在心中嘲讽了一番,也不再出口相问。她跟着司马懿绕到了前厅,远远地便看见厅中坐着戏志才、扶霜,还有卞罂。
除了郭嘉,倒是都到齐了。
他们像是早就商量好了似的,戏志才见他们来了,立即起身迎了上来,见着司马黎后,却是郑重地行了一礼,他弯下身子,沉声道:“多谢阿黎肯出手相助,戏某不胜感激。”
司马黎无意与他做戏,直言道:“戏先生不必多礼,黎之心意已定,决无更改之意。”
她倒是更想对他说:弄这些虚礼有什么意思,她又不会出尔反尔。倒是他们说出口的话,一定得作数才行。
她说这话时,目光也有意无意地飘到了司马懿的脸上。
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司马懿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待扶月归来之后,你不想跟我回河内也随你。”
司马黎这才将头转了回去,此时的戏志才也直起了身子,笑着说:“我会让扶霜跟着你去,以备不时之需。”
他话音一落,司马黎才看向坐在他身畔的扶霜。
扶霜莹白的肤色此刻已有了几分惨白,她的表情沉静如水,双手叠放在身前,似乎有些僵硬。
自从扶月走后,她也不再去练舞了,只是每日跟在戏志才身边,为他抚琴。还记得扶月说过,戏志才偏爱扶霜多一些,现在看来倒正好相反。
他刚才那句“以备不时之需”更像“必要时,可让扶霜李代桃僵,换扶月无恙”的潜台词。
司马黎闻言顿了顿,迟疑地说道:“可她们姊妹二人一模一样的相貌,若是被人发现……”
戏志才答道:“我会想办法将你们安排在吕府不起眼的地方,婢女的身份并不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只是要委屈阿黎了。”他说着,面上又露出一丝愧色。
司马黎摆摆手,示意她无所谓,请他继续往下说。
“至于相貌……”戏志才侧过身,看向站在旁边沉默不语许久的卞罂。
卞罂走过来,对扶霜和司马黎说道:“跟我来吧。”
司马黎这才注意到卞罂今日与平时大大不同。她今日穿着素色的衣裙,面色也不似往日明媚,目光沉敛,像是变了个人。
扶霜走在她身边,垂着眼眸,也保持着沉默。司马黎侧目瞥了扶霜一眼,没有作声。
她们高怎会卞罂来到她的卧房,看着她从自己的妆屉里取出一只银盒,转过身淡然地对扶霜说道:“你来坐下,我教你如何修饰样貌。”
“是。”扶霜停顿了一下,轻声应道。
她走过去,坐到了铜镜前。卞罂打开那银盒,司马黎抬眸看了一眼,只见里面盛着满满一盒半透明的乳白色膏体,散发着淡淡的刺鼻的味道。
卞罂取了一些,拿指尖点在扶霜的眉间、眼角、唇边,而扶霜则像一个毫无生命力的瓷娃娃一样,一动不动地任她摆弄,她平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原本美丽的眼睛渐渐在卞罂的指下变得平凡暗淡,好看的唇角也塌了下去。司马黎站在一边看了大半柱香的时间,原本悄然动人的少女,已经变成一个普通如尘埃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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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给你一些染料,平日里涂到脸上,便可将这些刻意的痕迹遮去,只是面色便不似现在这般红润莹白。你懂吗?”卞罂走到扶霜身后,看着镜中少女平凡的脸庞,毫无感情地说道。
扶霜点点头,没有出声。
“好了,你拿着它,回去自己对着镜子多加练习一番。”卞罂垂眸将手上的银盒交给她,又取了一屉瓶瓶罐罐递了过去。扶霜接下后,对她二人行了一礼,便低着头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司马黎与卞罂两人。
“唉。”
司马黎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看到卞罂抬起一手揉了揉太阳穴,坐到了案几前,拿着铜扁壶向杯中倒水,却漾出一阵酒香。
“看不出明君还会些易容之术。”司马黎不知说些什么,她看着卞罂自斟自饮,似乎很有心事。
“一个女子要在洛阳生存,我会的可多了。”卞罂终于露出一个笑容,却很快又敛了回去,她低声说道:“今日是姊姊的忌日,我情绪不好,你莫怪我。”
司马黎点点头,表示理解。她想留卞罂一个人静一静,谁知她却对她说:“留下来陪我喝些酒吧。”
“好。”她应道,也走上前坐了下来。
对她来说,汉时这些酒再烈也算不上酒,酒精浓度低的可怜,纵使她酒量不好,也能喝上一些。卞罂心里苦闷,正巧她也需要发泄。
“这次我们都瞒着奉孝,你说他日后知道了会怎样?”卞罂又饮了一杯,她似考验司马黎一般,低笑着问道。
卞罂的话让司马黎倒酒的手一顿。
对了,这次她和扶霜要去吕布府上乔装为婢的事,只有郭嘉不知道。
他们都因各自不同的理由瞒着他。
司马懿和戏志才大概是怕他搞破坏,才瞒着他;卞罂是他们的助手,她心中还存着对董卓的弑亲之恨,只有他们能帮她,自然也没有道理告诉郭嘉。
而司马黎自己么……她将手搁在案上,撑着头发愣。
告诉他没有好处。
若是他真的不同意此举,与司马他们产生了龃龉,并不是好事。
至少现在的曹操还不能当他的靠山,他不惧怕他们,他们自然也不会惧怕他。
现在她这个局外人已经卷了进来,若是她不小心改动了历史,哪怕只有一点点偏差,也有可能影响到多年后的官渡之战。因此,她也就不能保证郭嘉在此之前可以一直平安无事。
她沉默地思索着,甚至忘记回答卞罂的话。
“不过,万一他之后真的生气了,我们也不怕他。”卞罂也学她撑着头,笑着说道:“我们人多,他只有一个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司马黎听到她说这话,结合刚才的担忧,不自知地皱起了眉头。
“你在担心什么?”卞罂发现了她在忧虑,不禁奇道,她似乎被她逗乐了,说道:“奉孝这样聪明的人,总不会让自己吃亏。你该担心担心怎么把他摆平,万一他生了你的气可就不好了。”
司马黎扯了扯嘴角,叹道:“我会去跟他说清楚的。”她顿了顿,抬头看向卞罂,请求道:“明君刚才教扶霜修饰面容的方法,可否也教教我?”
之前扶霜也在,她不好开口,也不知卞罂那些工具叫些什么,她自己也弄不来,只能有求于人。
“怎么,你也用得上那些东西?该不会是担心生得太美,会被吕布抓去做侍妾吧?”卞罂打量了她一眼,有些不明所以。
司马黎尴尬地咳了一声,解释道:“那倒不是。只是不久前我无意间与吕布见过一面,虽然不能肯定他还记得我,但也怕他见了会起疑。”她装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恳求道:“若是被兄长他们知道我隐瞒了这一点,戏先生这个忙我也帮不了了。”
卞罂听了,也知道轻重,她点点头答道:“我懂了,你要小心。”
她说完站起身,也许是因为喝了不少酒,她的身形有些不稳。司马黎虚扶了她一把,同时也看见她有些苍白的脸色。
“明君……”司马黎皱起眉唤了她一声,改口道:“我还是明日再来找你吧,今日你先休息。”
“我无事……”卞罂抬手揉了揉额角,她淡淡地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今天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情,有机会再讲给你听吧……”
她说完,虚浮着脚步取了一盒东西交给司马黎,和刚才给扶霜那盒一样。她简单地教了司马黎几个要领,便被司马黎三两句劝回去休息。
司马黎告别了卞罂,将那盒东西收好,若无其事地朝自己房间走去。
随着对卞罂的了解,她竟也开始对她的过去产生了好奇。
也罢。
她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既然已经决定不再做旁观之人,多在意一下身边的人也没什么不好。
她怀揣着心事回到了卧房,却见一个素色身影霸占了她的房间,趴在案几上小憩。
这郭嘉病还没好利索,又睡在这里,也不怕受了凉。她放轻了步子,转身走向床边,刚想拿条毯子给他盖上,就觉身后一暖,腰上也多了一对手。
郭嘉从她身后抱住了她,刚睡醒还有些迷糊,他趴在她颈边嗅了嗅,不解道:“阿黎喝酒了?”
“唔……”她应了一声,还未出口解释她是刚从卞罂那里回来,就听身后的他低沉着嗓音说道:“我尝尝。”
尝什么?
不等她反应过来,身子已被郭嘉转过来面向他,随即是唇上传来的一阵湿热,嗅到的也满是他身上的气息。
她因这突如其来的深吻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臂膀,却被他顺势压到了床上。
这个年代没有席梦思,她就只好在床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被子,此刻整个身体都陷在其中,软和的触感让她不想起来。情不自禁地环上了他的肩,只觉得他舌尖上的味道好甜。
“嗯……”郭嘉低吟了一声,不安地动了动,最后撑起上身,与她分开,双目间也恢复了一丝清明,他疑惑道:“有东西硌到我了……”
司马黎:“……”
总感觉这货抢了她的台词。
然而他已经坐了起来,一双手在她身上游移摸索着。司马黎被他的天然呆闹红了脸,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他的手已经暧昧地停在了她的腰间。
“这是什么?”他似乎对这个把他硌到的东西很是不满,顺手伸到了她的衣襟里,将盒子样的东西取了出来。
正是卞罂才交给她的修容膏。
“明君给我的胭脂。”她也坐起身,神色如常地将他手上的盒子拿过来,放到一边。郭嘉果然不再感兴趣,他也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样子,仿佛刚才耍流氓的不是他。
司马黎清了清嗓子,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袖缘,低声道:“我有事要对你说。”
“嗯?这么巧,我也有事要对你说。”郭嘉眸中带着笑意,似乎藏着什么天大的喜讯。
“那你先说吧。”司马黎松了口气。
他似乎没有多想,直言道:“刚收到文若的来信,他也提起了曹将军,正打算动身去投奔他。不久前,曹将军刚在青州收编一支军队,势头正好。”
“所以呢?”她听了心底一动。
“所以,我也要动身了,去哪里都好,只是不知阿黎愿不愿意与我一起。”
他的话语细细地流淌进她的耳朵里,也慢慢地渗入她的心里。不止对他说出的话动心,对他的人也……产生一股把持不住的冲动。
不过,能听到他说有了离开长安的打算,她也就不必为他而担心了。
“我必须要回河内,停留一段时日。这也是我要说的事情……等我摆平司马家,也就不必受他们的牵制了。”她垂目说道,这个借口是她在回来的路上临时编的,不能告诉他自己要去吕布府上,除了编造一个合理的谎言,没有更好的办法。郭嘉他……应该会信的。
果然,他没有怀疑,只是蹙眉道:“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回去?”
她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无非是曹操那边蓄势待发,时机不等人,他也等不了,若是她不能随他一起走,两人便只能分开。
无奈之下,她扯开嘴角笑了笑,说道:“夜长梦多。不过,只要你在曹将军那里,我大可在事情解决完之后去找你,如此也很容易,不是吗?”
郭嘉大概是被她说的主动“去找他”取悦了,几乎没有深思便笑着应道:“好。”
见他答应下来,她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有一丝惘然。
其实,她没有看错他,像他这样的人,总是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第39章 早日自首
司马黎和扶霜在一日清晨时离开了别院,被戏志才的人送到了吕府。他早已将一切打点好,她们直接以普通婢女的身份被招进侯府。
就在不久前,董卓将吕布封为都亭侯,扩大了规格的侯府上,自然要多招些婢女。
她们要做的事很简单,多半是打扫园子,修剪花草,并不够格入得厅堂服侍吕布他们,这对司马黎来说算是件好事。这些日子里,她每天垂眉顺目地在园中浇水,也了解了一些吕布的情况。
吕布有一位正妻,据说姓许,在她入府那天曾见过一次,是个姿色平平的女人,摆出的姿态却很足。吕布只有两个女儿,都是许氏所出。除此之外,他府上倒是蓄养了不少侍妾和歌姬,全都住在侯府中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里,只有扶月被特许单独搬了出来。
听说她很得吕布宠爱。
司马黎抚着挂着露水的叶子,暗自算了算,从扶月被送到吕布这里到现在,不过一两个月,吕布便对她青眼有加,每日在府里也总是让她相陪。昨日,司马黎还在园中瞅见他二人相拥在一处赏花。
当时扶霜也在,她见了此情此景有些欣慰之意,还对司马黎说:“果然鲜少有男人能不对姊姊心动。”
“唔。”司马黎应了一声,又偷瞄了一眼,见到吕布已抬起扶月的下巴,亲吻着她,在心中唏嘘不已。
目前为止,司马黎和扶霜入府已有小半月,却还未有机会与扶月说上话,每次最多是像现在这样远远地看着,看着吕布对她的宠爱一日胜过一日。
司马黎是坚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觉得现在这样也好,正符合司马懿的描述——她只要低调地在暗处看着扶月,保证她无恙就好。
侯府的吃穿用度还算不错,虽然窝在这里无聊了些,但不必每日里都提心吊胆。现在这一段历史,司马黎记住的已经不多了,只知道董卓的福祚不长,很快就会死在吕布手上,而这也是戏志才他们正在谋划的东西。
她大致估摸了一下,猜想自己也无须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只要董卓一死,长安势必大乱,戏志才的目的就此达成,即可找个机会把扶月弄走,也并不太难。想来想去,未来一派光明嘛。
司马黎抱着这样的想法踏实了没几天,扶月那边就出了事情。
听说吕布与扶月在一起吃着煮食,司马黎猜想那大概是类似火锅的东西,用鼎盛着,里面放满了高汤和肉食。有个粗心的婢女一时失手,被鼎烫了一下,没有拿稳,几乎整个鼎和里面滚烫的热汤一齐倒向扶月。
还有一说是那鼎是朝着吕布去的,是扶月替吕布挡了下来。总之,她的小臂被那滚烫的鼎烫掉了一层皮。
有几个小婢女偷偷议论时,还道那鼎原本是朝着扶月的脸倒了下去,好在她险险挡过,才不至于被毁了容。莫说毁了容,被那重物砸一下,恐怕人也凶多吉少。
司马黎听说时,只觉得浑身一凛。
不管那婢女是有意还是无意,吕布勃然大怒,将人逐出府去,又忙着找来长安最好的医生给扶月诊治,就连吕布的夫人许氏也前去探望。
扶霜知道这事后很是焦急,却只能忍着,不敢表露出来,司马黎虽然理解她,但此刻两人只能静静等着,以观后续。
现在扶月受伤已成事实,估计已算不得是“安然无恙”了,司马黎头痛地想,若是被司马懿知道这事,还能不能当她是圆满完成任务了?
到了夜里,扶月所在的院子依旧灯火通明,其他婢女之间偷偷互相转述着,说是她被烫伤折磨得痛苦不堪,无法入睡,吕布心中不忍,就在一边陪着她。
这个年代没有烫伤膏,更没有止痛药,烫伤之苦,实在难熬。司马黎还记得自己在现代时一不留神被卷发棒夹了手,那滋味……也是记忆犹新。
更何况扶月被烫掉一层皮。
就是不知吕布日后是否会嫌她貌丑了。
到了第二日,侯府上便下了消息,说是吕布要为扶月再挑一个贴身婢女。这事本是要许氏一手包办的,却被吕布驳了回去,打算亲自挑选。
司马黎瞥了一眼扶霜的黑眼圈,知道她是担心姊姊,没有睡好,开始在心里掂量要不要让扶霜去做那个扶月的婢女。
侯府上的管事先是带着一批婢女去见了扶月,她却都不满意,后来才轮到了司马黎她们这些打杂出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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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她也就明白了,扶月是想找一个人放在身边,就是不知这是不是戏志才原本的意思。
扶月躺在榻上,脸色有些虚白,她额上有些薄汗,想必是忍着剧痛所致。司马黎不动声色地偷瞄了一眼她受伤的小臂,被一层又一层的麻布包裹着,屋子里也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
“就是她吧。”扶月有些娇弱的嗓音响起,司马黎没有抬头,以为她选中的定然是扶霜,却没想到自己被管事拎了出来。
这……?
司马黎的余光瞥见与她一同前来的婢女已经退下,而扶霜面上也没了丝毫的担忧与焦虑,有礼有节地离开,一点也未曾犹豫。
此刻,屋子里仅剩下了扶月与吕布。
“你叫什么名字?”吕布沉着嗓音问道,不怒而威。
她不敢抬头,怕他回发现他们已经见过,低着头小声答道:“黎姬。”
好在吕布对她没什么兴趣,随便嘱咐几句,又安慰了扶月一会儿,便离开去忙自己的公事了。
这时,房间里终于只剩扶月和她两个人,她也终于松了口气。
“我知道扶霜须得改变样貌,只是不知为何女君也……?”扶月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她,细声询问道。
卞罂给她的那盒东西是胶质的膏体,她拿来在五官上黏了黏,将双眼皮变成臃肿的单眼皮,两眼变小了许多,还有她那天生的猫唇,也一并遮了去。只是如此一来,面部表情便僵硬了许多。
她叹道:“在这里还是不要称呼我为女君了,我也该唤你一声夫人。”
扶月点点头,老老实实地倚在榻上休息。
她面露歉意地向司马黎解释道:“日后要委屈你了,我开始也想选扶霜来放在身边,只是吕将军他为人精明,纵使扶霜加以掩饰,我也恐怕他看出我们姊妹二人的相似之处……”
司马黎点点头,问道:“你这伤……可是有意而为之?”
扶月摇摇头又点点头。她放低了声音小声道:“当时那汤确实是朝着吕将军去的……只是我也没有多想,便挡了上去。”
“未免太过莽撞,”司马黎摇了摇头,说道:“现在你的身子上留了疤,恐怕以后的日子就不会太好过了。”
以色侍人这一点,直接说出来是有些残忍,可扶月最大的价值也不过如此了,她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正是因为她明白,她此刻的笑容里也带着苦涩:“只能赌一赌了,就算吕将军日后将我弃之如履,可扶月至少对得起戏先生了。”
这话听得司马黎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戏志才对女子而言可真是个祸害。
司马黎既然已被提升为扶月的贴身婢女,即使是装装样子,也要时刻在她房前守着,一直到了夜里,她才能稍稍休息。
吕布并不在府上,扶月自然也就没什么事情可做,安安静静窝在房里养伤。司马黎帮她换过药之后,她就早早地歇下了。代她熄了灯之后,司马黎便带上房门,打算回去休息。
廊下点着幽暗的灯,这夜是阴天,也不见月光,她走出房门后看着周遭模糊的夜景,不禁皱了皱眉。隐约中,她只觉院子里有人,定睛一看,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愈走愈近,沉重的呼吸也愈来愈清晰,她不禁后退一步,右手下意识地搭上腰间。
到吕布的侯府上当卧底,难度可比勇士闯关更上一层,腰间的软件自是不敢离身,只是……
就她这点功夫,碰上吕布还不够他动动手指的功夫,就足以被摆平了。
想到这里,她便放下了手,眼见着那人越走越近,他脸上的轮廓也渐渐隐约可辨,长眉俊目,鼻梁高挺,正是消失了一天的吕布。
吕布的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多半是参加了宴请回来,西凉人好饮酒,他自然也不能输给他们。
他在酒醉之后,还能惦记着来看扶月,想必不是个薄情之人。
司马黎刚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就见吕布走到她眼前,嗓音有几分沙哑,口齿不清地问道:“扶月呢?怎么不见她?”
看样子,吕布是真的醉了,司马黎无法,只能答道:“夫人她睡了。”
“睡了?”吕布皱眉,重重地出一口气,酒味更浓,他低头扫视了司马黎两眼,低沉地笑道:“既然她睡了,那今晚就让你来陪我吧!”
话音刚落,他的一只大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令她的手抽都抽不动。她万分尴尬又急躁地被吕布拉着,现在她似乎只能试图闹出动静,把房里的扶月召出来。
“君侯,君侯!”就在此时,一道呼唤声自院门前传来,伴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府上的管事提着灯走近了来。
“何事?”吕布被他一叫,也恢复了几分清明,只是他的手还箍着司马黎的腕,只是侧过身面向那人。
管事躬身道:“王允王司徒府上的食客前来拜访君侯,说是有司徒的手信要带给君侯。”
“这点小事还来问我?信留下,送人走。”吕布皱着眉轻斥道。
王允是当朝三公之一的老股肱,占据着朝中大半文臣的势力,他们明面上碍着董卓大气不敢出一下,但董卓又岂会不知他们暗地里的心思?要铲除这帮老顽固不过是早晚的事,而现在的吕布绝不能留人任何话柄,怎能与王允有所往来?
“那人说,他还有口信要亲自转告给君侯,若是见不到您,他就不走了……”
吕布尚在醉中,听了管事的话,他不怒反笑:“哪里来的无赖,他叫什么?”
“他说他叫郭嘉。”
原本在一边当透明人的司马黎听了,心中一惊。
莫非世上真的有这样巧的事?王允府上的食客也叫郭嘉?
吕布放下了钳着她的手,改为背在身后,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吩咐道:“让他去前厅等着。”
管事“喏”了一声便走远了,司马黎也以为这事就算完了,谁知吕布提步离开之前,顺口对她命道:“你过来侍茶。”
登时,司马黎心中的弦“蹭”地一声绷紧了,她暗暗叫苦道:万一来的这个王允的食客真是郭嘉本尊,她现在跑还来不来得及了?
只是吕布哪给她考虑的机会,大步走远了回头一看,见她小跑着跟上,借着酒劲还有些不悦。
不远处的前厅里,早有一个身影坐在其中,一身素衣,坐得端正,正静静地等着他们。司马黎悄悄抬眼一看,脚下的步子也错了一拍,险些同手同脚起来。
尽管相隔数米,她也认得出来那人正是郭嘉无误!
第40章 早日超生
司马黎心情忐忑地落后吕布足足两米远,跟着他向前厅走去。
早有一个身影坐在其中,一身素衣,坐得端正,静静地等着他们。司马黎悄悄抬眼一看,脚下的步子也错了一拍,险些同手同脚起来。
尽管相隔数米远,她也认得出来那人正是郭嘉无误!
等会他若是见了在吕布府上做婢女打扮的她……
画面太“美”,她不敢想。
司马黎只觉自己的表情已绷紧不动,僵硬如雕塑。尽管她脸上涂了胶,略微整改了一下五官,可这也就只能糊弄一下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吕布,精明如郭嘉,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此时,她已跟着吕布踏入厅中,室内的灯光甫一照到她脸上时,她甚至产生一种当场自裁谢罪的冲动。
“郭嘉拜见君侯。”郭嘉听见响声,站起身上前行了一礼,似乎没看到后面还跟了一个她。
吕布伸手虚抬了一下,淡淡道:“不必多礼,不知王司徒有何事要告知吕某?”
他说完,越过郭嘉,大步向前坐到了上首,郭嘉也转过身,从袖中掏出一卷尺素,双手递给吕布:“还请君侯阅之。”
司马黎呢?她早已因心虚藏到了一边,悄无声息地摆弄着水具,磨磨蹭蹭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硬着头皮上前倒水。她先是走上前,为吕布送上一杯,他正凝眸看着郭嘉递来的信,一目十行地扫完信上的内容,他勾起嘴角轻笑一声。
“王司徒一手好算计啊,他当真不怕吕某将此信上呈国相?”吕布将信随手一叠,随意地拿它在郭嘉面前晃了晃。
司马黎垂着眸走到郭嘉身边,一靠近他,就像走进了一个令人心跳加速的磁场,她低着头将水杯放在了他面前的案几上,而他依旧直坐着面向吕布,神色泰然道:“司徒已将其中利害一一写于信上,只要君侯肯与司徒联手,日后这朝中大势由君侯与司徒二人分掌,君侯自此也便是武将第一人,真真正正地居于万人之上。”
他说着,见吕布收起了笑容,他便又加了一把柴火,温声道:“君侯当然可以将它交给国相,只怕国相看了之后,深以为司徒之言在情在理,恐君侯心存忤逆之心。国相为人多疑,难保不会提防君侯。”
语罢,郭嘉也不再多说,他正襟危坐,含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以一副成竹在胸的姿态看着上座的吕布,只等对方一个答复。
他随手拿起案上漆杯喝了几口,再放回去时,杯中已是空的了。
司马黎只能上前再为他添满。
他依旧端着一副好似闲暇的样子,静等着吕布表态,司马黎半坐在旁边为他添水,一时间室内只剩下细碎的注水声。他甚至连瞥都没有瞥她一眼,似乎真的没有认出她来。
她本该松口气才是,可他陌生的态度反而令她更紧张了。
将他的杯子倒满水之后,司马黎站起身,刚想退回暗处,就见郭嘉像是一整天未喝水一样,又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她顿了一下,只得抱着扁壶再次上前。
上座的吕布换了个姿势,傲然道:“呵,王司徒是料定本侯会被他说服了?他也总该拿出点诚意来让本侯看看,跟他合作到底稳不稳妥。”
司马黎重新为郭嘉添好了水,而他却不再动那漆杯,对着吕布直言道:“在下即是’诚意’。”
“何解?”
“司徒派在下来君侯府上,正是体现了他的诚意。郭嘉愿在此为君侯出谋献策,马首是瞻。只是不知君侯肯不肯收下这份诚意?”郭嘉坦然道,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一时间,室内一片寂静,无人出声。
吕布眯了眯眼,微微俯视着郭嘉。司马黎站在角落里偷偷观察着,见吕布这副表现,心里还真为郭嘉捏了把汗。
郭嘉的话,也令她足足吃了一惊。
这人不是应该去投奔曹操了吗?怎么此刻又跑到吕布这里来为他卖命?况且日后他还是要帮着曹操打吕布的,现在这样嘚瑟真的大丈夫?
吕布大概是因为醉了,被郭嘉变相挑衅之后,也只是突然轻笑了一下。他站起身,沉声道:“如此,本侯明日再听阁下的高见。”他又面向司马黎,随手一指,吩咐道:“带这位郭先生去后院的客房安顿下。”
司马黎只能默默做了个“请”的姿势,而郭嘉对着吕布行了谢礼之后,一语不发地跟在她身后,向外走去。
此时已近深夜,侯府上的人多半已经休息,一路行经处寂静无声。司马黎带路走在前面,也只能在低头时瞥见地面上两人相近的影子。
印象中,他们之间从未这样沉默过。司马黎置于袖中的手收紧了些,触到一片湿冷。她放缓了脚步,客房也近在眼前,她走到门口,语态僵硬似机器般说道:“到了。”
“了”字的音还未发完,郭嘉直接抬手推门而入,她本是下意识地跟上去,谁知他进了房间反手一推,门“砰”地一声被他关上,她刚上前走了一步就被挡在了外面。
房间里渐渐有了微弱的光,她看见郭嘉的身影被映在绢窗上,她站在门前踌躇了一会儿,心下一横,决定早日自首,早死早超生。
她在心中下了这个决定的同时,看看四下无人,也推开门闯了进去。
郭嘉正站在床前宽衣解带,此时,他才刚刚解开腰封,略显宽大的裾衣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司马黎见了一愣,她只觉他似乎又瘦了。
“何事?”郭嘉听见响声,转身看到她,面上一丝惊讶也无,他停下解衣的动作,面色平静地看着她。
“我……”被他倏地一问,发愣的司马黎反倒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她微微垂下头,轻叹道:“我错了,骗了你。”
她骗他是有错,可她依旧认为自己应该骗他。
郭嘉听了她的道歉,没什么反应,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样子,简短说道:“说完了?我要睡了。”
她接下来想说的话被他短短一句逐客令卡在嗓子里,顿了一下才说道:“那你好好休息。”
这回,她也顾不上看他有什么反应了,直接转了身,准备默默离开。
郭嘉一旦动怒,不吼不叫反而可怕地要命,她真的再也不敢惹他生气了。
她走到门边,刚要伸手打开门,放在半空中的手停顿了一下,又收了回来。她重新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却见郭嘉已经脱了衣服躺到了床上,背对着她。
然而她没有犹豫,几步走到他床前,缓缓道:“你可不可以听我解释?”
如果他的回应是“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她就彻底拿他没办法了。
可是他依旧背对着她躺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她站在床前,有些尴尬。
“其实,我和司马懿之间仅仅是雇佣关系。我帮他做些事情,则可以享受司马府女公子的待遇。”她沉默了半天,开始从头讲起,简短地陈述着事实:“这次在吕布府上为婢,是我与他之间的最后一次交易,自此之后,我与他之间的利益关系也就一笔勾销了。”
郭嘉依旧躺着,她也看不到他是不是睡着了。
正当她迟疑着要不要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时,他淡淡地开口了:“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理由来骗我?”
这一点,才是重中之重。
司马黎本来因为顾忌戏志才,才骗了他,现在她干脆全盘托出,坦言道:“戏志才的势力遍布长安,我实在摸不透他。若是你直接去青州找曹将军也好,若是留在这里,难保不会被他拿来当垫脚石。”
她确实小心翼翼了一些,只是她也担不起任何意外产生的后果。
而她已经开始消退的记忆,就是一个提醒她不要妄自扰乱时空秩序的警告。
郭嘉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他看了一眼站在床前凝眉深思的司马黎,伸手一拉,将她扯到了自己床上,他翻身一压,将她制在自己身下,两手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她的腰带。
司马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待她稳住视线时,就见郭嘉已经将她的腰带取了下来,一手正往腰带的暗缝中探去。
她心中警铃大作,慌忙坐起身止住他手上的动作,震惊道:“你要做什么?”
若是被他发现自己藏在里面的“三国大事记”,她就无论如何都说不清了。
郭嘉不顾她的阻挠,伸手将藏在腰带里的软剑扯了出来。明晃晃的剑锋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闪,惊出司马黎一身冷汗。
她见郭嘉的目标仅仅是这剑,而腰带早就被他丢到一边,顿时松了口气。
可是他要这剑做什么?
“有我在,你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他淡淡道,似乎早就看这死物不顺眼了。
司马黎不懂他又是唱的哪一出,只知他终于缓下了脸色,肯跟她说话。她好言温声道:“我带着它只是求个安心,何况之前我是独自一人在吕布府上,你就让我带着它,好不好?”她说着,还伸出手去,搭上了他拿着剑的手腕。话说到最后,她的语气里已是一半请求,一半撒娇。
郭嘉的眸色依旧深沉,他的喉结动了动,吸引了司马黎的目光。再向下看去,她才注意到眼前这人只穿了一件中衣,领子还被扯开了些许,藏在其中的锁骨若隐若现。
司马黎看了之后的第一个想法仅仅是:他果真瘦了。
再看看他的神情,似乎真的因为她的请求松动了几分,她一鼓作气,好声好气地说道:“奉孝……”
郭嘉听了,依旧不为所动。他将手上的剑随手一丢,扔到了床下,而他本人则侧身躺下,背对着她,一副“老子要睡觉”的架势。
司马黎被他堵在了里面,要想下床,就得翻过他的身子去。
“奉孝,你让让好不好?”她看着假寐的青年,缓缓道。
他不动。
“还是,你想让我陪你睡?”她伸手戳了戳他的背,挑眉问道。
他也不说话。
司马黎顿了一下,干脆隔着被子爬到他的腰窝上,当他是个抱枕,缓缓说道:“我以为你去了曹将军那,打算办完这件事,便去青州找你的。”
“文若已经去了,他能帮得上大忙,曹将军暂时用不上我,我去了最多也是锦上添花。”他闭着眼睛,慢慢说道。
她不禁被他逗笑了,赞同道:“也是,郭奉孝要做那雪中送炭之人……你还怕曹将军不稀罕你?”
他们这些人都喜欢待价而沽,出山也得挑个最好的时机,否则宁愿在深山老林里憋一辈子。还记得郭嘉说,要在他家主公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才会挺身而出,只是没想到他会先到吕布这来刷经验。
“让我猜猜你为什么要来吕布这……”她又戳了戳郭嘉的腰窝,缓缓将之前在路上想到的猜测一一说了出来:“你搀和进来,是为了让戏志才的计划早日实现,从而为曹将军做嫁衣裳吧。”
郭嘉被她逗弄得有些痒,他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将她环住,固定在腰间,应道:“嗯,不过志才不知道我在这里。还有,”他顿了顿,睁开眼睛,斜看向她,顺便翻了个身,将人拉近了些,之前褪去的冷色又重新浮现在他的眼底,他半压着她,说道:“卞姬告诉我,你也在这里。”
司马黎闻言,面不改色地沉默了一瞬,才道:“真巧。”
郭嘉大概是被她气得反倒没了脾气,他一声不吭地抿着唇看了她半天,两眼一闭,身子一沉,竟直直地压向她睡了过去。
她被他这自由落体式地一压,不禁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睁大了眼睛,侧头一看,青年的睡颜与她不过三寸之隔,她不禁抬手环上了他的腰,就让他这样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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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
她真的长得这样助眠吗?看两眼就睡着了?
第41章 厚黑教主
郭嘉基本是一睡不醒。
知道他睡得沉,司马黎在清晨走时还轻手轻脚地把他挪开,搬了一床叠好的被子放在他身下,代替了自己的位置,看他睡得香甜,她也打了个呵欠。
好歹这是吕布的府上,她也就能陪着他任性一晚,趁天亮之前还是得回到自己的住所。
她依旧和扶霜住在一间,彻夜未归这事,也就只有扶霜知道。她悄悄打开门,以为扶霜还在睡,谁知她一脚踏进去,却发现扶霜正坐在床边,垂眸失神。
听见她开门的声响,扶霜回过头来,见到是她,站起身迎了上来,柳眉微蹙,旁敲侧击道:“女君昨夜去哪了?可是姊姊那里出了事情?”
被她这么一问,司马黎才觉到几分尴尬。
“扶月那里无事,放心。至于昨晚,是郭嘉来了。”司马黎无意隐瞒,坦言道。
扶霜愣了:“奉孝先生也来了?”
“唔。”司马黎点点头,她扯开话题,说起了扶月:“你姊姊现在虽然要忍着些伤痛,可吕布待她极好,许夫人也不会为难她的,放心吧。”
“如此便好,”扶霜松了口气,又道:“我昨日出府时见着戏先生了,他问起这里的情况,然后说……姊姊做得很好。”
正打算宽衣休息的司马黎闻言,解着衣衫的手顿了一下,她抬头看向扶霜,见她垂眸抿唇,却不是一副因扶月得到褒奖而为她高兴的神情。
司马黎想了想,问道:“戏先生可还说他何时再来找你?”
“他只说静观其变,少见面为妙,最快也要一月之后再来找我。”扶霜没有多想,如实答道。
“如此。”司马黎放宽了心,这下戏志才也不会知道郭嘉来这里捣蛋了,他的按兵不动也好给郭嘉提供了便利。
只是,郭嘉进了吕布府上一连数天,都没捣蛋的机会。
只因吕布把他给忘了。
吕布那夜本来就喝醉了酒,估计也不记得自己一时兴起收纳了个小人物,他事务繁忙,整日周旋在董卓左右,自然也没空见郭嘉。
司马黎曾“顺路”去看了他几次,见他依旧不爱理人,哼哼哈哈的,知道他还在生气,只得徐徐图之。
扶月没过多久也知道郭嘉来了的消息,此时她的伤痛已散了些,不似之前每晚都痛得无法入睡。几日过去,她的气色也好了许多,还对司马黎说:“君侯这几日忙,我也很少见他了,也许下次能帮帮奉孝先生,让君侯见他一面。”
闻言,司马黎看向扶月,见她眉弯浅笑,语含热忱,不禁微微讶异了一瞬,道:“他……”
话未说完,被一道由室外传来的呼唤打断:“君侯!君侯,您走慢些,小心伤口——”
这声音有些熟悉,似乎是吕府的管事,司马黎与扶月齐齐向外看去,见吕布胛处带了个血窟窿,殷虹的血浸透了他牙色的衣衫,格外骇人。更不要说他的手上也沾了血,血液已有些干涸,褐色的痕迹蜿蜒附在他的手背上,令扶月见了惊呼一声。
司马黎早已对这些血腥之事麻木了,只是惊讶何人能让战神吕布伤得这般严重。
吕布走进来看了扶月一眼,面色不变,淡淡道:“竟忘了你还在养伤。”语罢,他转身,欲大步离开。
扶月哪肯放他走?她站起身追上前,轻轻搭上吕布未受伤的臂膀,轻声道:“君侯留步。妾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就让妾为君侯包扎吧。”
吕布受了重伤,回府之后竟是先到扶月这里来了,俨然将她这里的住所当作自己的起居之地,对她的喜爱,可见一斑。管事已经带了医生进来,扶月拉着吕布坐下,小心翼翼地为他解开衣裳,十指亦沾了血腥。
司马黎胡乱地抬眸瞄了一眼,吕布的伤口定然是被利器所刺,却非刀伤箭伤。他的上衣已解了去,光着膀子坐在那里任医生为他包扎,扶月则跪坐在一旁帮他擦拭身上的血迹。
吕布天生习武,伤虽重,对他来说,也不过是皱一下眉头的功夫就翻篇儿了,只是此刻他阴沉着脸坐在那里,紧抿着唇,压抑着怒气不敢发。
不久,他的正室许夫人也闻声走了过来,扶月见状忙起身退至一旁,而许夫人走进来也不待看她一眼,径自问向吕布:“夫君的伤可有碍?”
“无事。叫府上的人不许声张议论,如有违者,你看着处置。”吕布像吩咐下属一样,三言两语打发了许夫人,而她自然不敢有什么意义,应诺下来之后,立在那里也不知说些什么。
“听闻君侯被国相伤了,嘉来看看。”一道熟悉的声音自门前响起,清亮悦耳。
司马黎不用随众人一齐看去,也知是郭嘉来了。
他安静了好几日,竟是挑准了这个黄金时间粉墨登场!
吕布都对受伤之事讳莫如深,他人更是提也不敢提,最多在心中揣测。即便是最为受宠的扶月也什么都不说,只默默为他处理伤口,倒是郭嘉这个外人敢跳出来道破其中避讳之处,想必是……皮痒痒了。
再看吕布,他已是双目阴鸷地看向郭嘉,他微微眯了眯眼,像是在看着一个不怕死的人。
许夫人皱了皱眉,而扶月抬眸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去。
司马黎借着余光,瞥见郭嘉从容不迫地走了进来,丝毫没有不请自来的尴尬。不仅如此,他还坐到了吕布对面。此时,就连许夫人都是站着的。
“嘉欲与君侯促膝长谈,不知君侯意下如何?”郭嘉语态安然,一解室内闷气。
不过吕布皱了皱眉。
司马黎站在角落里看了,自动将吕布的表情转换为现代白话文:我跟你很熟吗?为啥要跟你促膝长谈?
“谁告诉你的?”吕布盯着他,启唇问道。
谁也不知吕布的伤从何来,只有闭门不出的郭嘉点出了真相,实在令人好奇。
郭嘉答道:“无人告知。在下只是猜测,毕竟君侯之神武雄才,当世无双,天下间除国相者,又有谁能伤君侯分毫?即便是牛辅等人,没有国相的默许,也不会在君侯面前放肆。”
吕布的伤口已被处理好,许夫人上前为他披上外氅,却被他命令道:“你带着他们退下吧。”
许夫人的手一顿,“喏”了一声,带着屋子里的人走出门去,扶月本也想跟着她出去,却被吕布唤住,留了下来。
司马黎也就跟着在一旁老老实实地当着花瓶,耳朵竖了起来,听吕布闲闲说道:“听说你是颍川人。”
“是,在下师从颍川荀氏。”郭嘉像个参加面试的应聘者,任凭吕布发问。
原来,吕布这几日早已把郭嘉的背景摸了个透彻。司马黎抬眸,与扶月对视了一眼,各自沉默。
“为何来长安?”
“自然是寻求机遇。眼下,对嘉来说是个好时机,对君侯而言则更甚。”
司马黎站在郭嘉的侧边,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见他与吕布对视,侃侃而谈:“想必君侯也深知国相生性多疑,喜怒不定。与其伴其左右,不若取而代之。”
“呵。”吕布嗤笑一声,似是当他痴人说梦。
参照郭嘉的话,司马黎也能猜到,吕布今日这伤,定然是因为被董卓当了沙包所致,即便他不敢反抗,也定然又怒又怨。
董卓只懂得收买人才,却不懂如何收服人才。
而郭嘉深知其中差别,他道:“在下不信君侯在此之前没有这个想法,只是苦于没有把握和胜算实现它罢了。如今王司徒意欲与君侯共谋此事,不怕不成。天下人之所以反对国相,只因他一人专政,且是西凉外来的蛮军,难以服众。而王司徒却不同,他的声望足以助君侯代替国相把持军政,一文一武,何人还敢心存异议?”
他说完,勾了勾嘴角,又道:“王司徒早有此意,不过……君侯必定明白,司徒想要的东西,他一个人吃不下。”
王允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不甘被董卓压制,又无法一个人铲除来自西凉的势力,除了与他人合作,没有别的办法。这个人不是吕布,也会是别人。
如今唯一能让吕布忌惮的就是……
“牛辅,李傕,郭汜这几个人……”吕布点出几个人名,眸中意味深长。
司马黎知道这几个人都是董卓麾下的得力部将,他们本身并不足惧,令人顾忌的是他们手下令人闻风丧胆的西凉部队,自从董卓迁都到了长安,帝都与西凉之间的距离大大缩短,牛辅他们想攻过来,简直是分分钟就能办到的事。
“他们几个若无国相统领,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若是国相有个意外……”郭嘉点到为止,继续说道:“恐怕他们必先争夺权势,内斗一番。何况届时有天子军队供君侯差遣,又有何惧。”
总觉得……他们遗漏了一个关键的人物。
一个模糊的念头划过司马黎的脑海,她候在一边皱了皱眉。
“唔。”吕布在嗓中沉吟了一声,扶月缓步走上前,俯身询问道:“君侯,是不是该用晚膳了?”
她问这话时,郭嘉端起了漆杯,解渴润喉。尽管如此,司马黎还是看见他眼风飞快地一扫,瞥了扶月一眼。
“就在这吃吧,我与这位郭先生还要聊一聊。”吕布捏了捏扶月的手心,缓了神色说道。
郭嘉也放下了杯子,正坐着。
吕布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郭先生可曾娶妻?”
“娶了。”郭嘉拢了拢双袖,镇静答道。
啥?
低着头的司马黎险些将吃惊之色表露在脸上。
“哦?不知尊夫人现在何处?”吕布似乎来了兴趣追问下去。
司马黎听了,在心中默默接道:在这。
郭嘉笑了笑,下一句话就打了她的脸,他信口胡诹道:“她在等着我从长安回去。”
“你真是个舍得下的人。”吕布似笑非笑,也听不出他是在夸,还是在贬。
郭嘉但笑不语,不予置评。
司马黎将他们的对话听得真真切切,暗道郭嘉这人一定是故意来给她添堵的。
她心里憋着一口气等他们吃完了饭,吕布要养伤,也需早些休息。有扶月在,这里也没了司马黎什么事情,她跟着郭嘉一起出了房门,见他又一声不吭地朝他的住处走去,她只能认栽地叹了口气,提步跟上。
“奉孝,刚吃完饭不要走那么快,对身体不好。”她疾走了两步,此时四下无人,她便扯住了他的衣袖。
话一出口,她还愣了一下。只觉自己这话说得有些婆婆妈妈的,但……这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自己的女友力上升了?
她脸上一热的功夫,郭嘉又快走了两步,顺带扯着她进了他的屋子。
他就是这样不听话。
无论她嘱咐什么,他都依旧按着自己的喜好来,只要是他乐意的,就一定要非做不可。就像小时候,他非要在冰天雪地的天气里去找水池里的锦鲤,只是那时的她也不爱管他,最后我们任性的小郭嘉又不免染上一身风寒,闷在房里养了小半月。
“这里疼。”
郭嘉关上房门后,蹙着眉,一手覆上了自己的脾部。司马黎见状瞪了他一眼,就知他是走太快岔了气,拍开他的手,她抬手帮他揉了揉,却引得他在嗓中发出一声低吟:“嗯……”
“……别乱叫。”
听到她的命令,他俯下身,低下头,趁她不备吻了上来,还时而用牙齿轻咬着。这突如其来的“袭击”令她帮他按摩的手一僵,贴在那里不动了。
郭嘉松开她的唇,不解道:“不要停啊。”
司马黎:“……”
她来吕布府上做婢女,却是服侍这位大少的。
他还挺懂得享受人生。
翌日一早,董卓派了人来送些伤药给吕布,甚至还遣了太医丞来为他诊治。吕布得知后,不敢怠慢,连忙迎了出去。
司马黎端着托盘路过时,刚好看见这一幕。
董卓当真完美地诠释了何为“喜怒不定”,而吕布打得这份工俨然成了高危职业之一。
郭嘉听说这事后,笑而不语了一瞬。
“又想算计谁了?”司马黎戳了戳他,又被他一手捉住,放在手心里摩挲着她的长指。
“别不承认呐,那天我就看到你看扶月的眼神不对。”她手指一蜷,掐了掐他的掌心。
“嗯……”他勾了勾唇,说道:“只是有了一个简单的想法。那日,我察觉吕布对扶月很是在意而已,不禁猜想若是董卓跟他讨要扶月,能否进一步激起他的愤怒。”
“你……”司马黎被他想出来的离间计噎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打算怎么做?”
扶月几乎每日都与吕布在一起,她现在还带着伤,行动又受限,她还能做什么?
“我知道扶霜也在这府上。”
“原来你是打的这个主意。”她甩开他的手,走到一边去,哼道。
假使让扶霜扮作扶月去勾引董卓,让他上了心,再勾得他跟吕布讨人,难度系数一点也不高,操作简单,成功率高,收效大。
“怎么?”被甩开的郭嘉愣了一下,不解她为何突然变了脸。
他让她想到了戏志才。
在某种程度上讲,他们真是一类人。
“那我去找扶霜来吧。”她垂下眼眸,转身欲走。
郭嘉却把她拉了回来,揽着她目含笑意,轻声道:“不急,先让吕布缓上几日也不迟。”
“想不到你竟还对他有几分厚道。”她顺势环上他的腰,仰脸讶道。
郭嘉低头笑了笑,解释道:“眼下董卓又对他施以恩惠,表面上他仍是感激涕零,却不知他心中动摇了多少。总之,在吕布的’伤’几近痊愈之时,再来一次打击与他,才是更为致命的一步。”
这根本不是厚道,而是厚黑!
“唉。”司马黎向前一趴,将下巴搁到他肩上,叹息。
“又怎么了?”
“我在想,以后再也不敢得罪你了。一旦被郭嘉下了套,怕也别想爬出来。”起初,她的话里透露着担忧,而下半句却揶揄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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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他偏了偏头,在她耳边说道:“你已经被我下了套了。”
吓?!
第42章 离间大计
郭嘉的话就像怪盗基德的预告函,惊险、刺激、有看头。
司马黎听了沉默了一瞬,慢吞吞地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现在还没有,”郭嘉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头,好似在安抚一只猫,他说:“待我们出了这长安城,你就是我名副其实的郭夫人了。”
名副其实……的郭夫人?
“实”在哪?!
司马黎抬头看着他,记起眼前人在不久前还对吕布说他娶了妻,还说什么他的夫人在等他从长安回去……原来是这个意思!
“那,我们出了长安去哪?”她十分配合地做出羞赧状,小媳妇样的靠在他身上问道。
他给她下的这个套,一点也不令人觉得气愤或是沮丧,反而心头一热。
“唔,还未想好。”郭嘉沉吟了半晌,又说:“冀州兖州有些热闹,荆州也可,只是那里我不熟……”
大汉十四州环游蜜月?
想想心里还有点小激动呢。
“荆州就不去了,万一你水土不服怎么办?”司马黎几乎是脱口而出,仿佛早就料定了郭嘉去不了南方,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嗯,不去也罢。”他点头应道,略过了“水土不服”这一点,然而她却沉默了下来,脑中有一条模糊又重要的线索一闪而过。
那日听郭嘉对吕布对话时,也是这样。
她理应记得许多事情,现在却忘得所剩无几。
她作为一个文科生,迄今为止都还背得出化学元素周期表,也记不起三国时期最著名的战役是哪一场。
“曹将军近来如何?”念及至此,她问。
郭嘉顺口答道:“战绩可观,连连取胜。现在已是‘曹太守’了。”
“那就去投奔他吧。”
听了司马黎的话,郭嘉的反应有些讶异,他挑眉道:“为何阿黎如此偏向曹公?”
她埋在他胸口,讷讷不言。
傻孩子,那是你未来的东家呀。
郭嘉也并没有让吕布多“缓”上几日。
趁着他与吕布把酒言欢数次的功夫,两人就把宴请董卓过府的事宜敲定了下来。吕布有心修复与董卓之间的关系,郭嘉就顺势推波助澜一番,只是届时还免不了将那几个西凉人一并邀来。
再之后,就是将任务告之扶霜了。
司马黎领她去见郭嘉时,她什么都没问,亦一语不发,表情沉静无波,本就黯然的面庞形同白纸一般寡淡。
郭嘉抬指敲着案几,似是没看到她苍白的面色,不经思索便道:“当夜记得卸下你的伪装,待董卓更衣时,你便进去找他,这大概是唯一的机会。提及吕布时,尽管说他强.暴无谋,犹如草莽,性粗鄙,远不及董卓。何况扶月本就是国相府的人,却被误送至此,思念国相,心中孤苦。”
他的语速不算慢,像是早就打好了腹稿,待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没多久,又接着补充道:“还有,以吕布的为人处世之风,不甘居于人下,恐有一日必将行逆反之事,留在这侯府中是死路一条。其余之事不必多说,你自己衡量便是。”
扶霜听了,没有一丝惊疑之色,她甚至没有反对,只问:“这是戏先生的意思,还是您的意思?”
郭嘉笑了笑,回道:“我的意思,便是志才的意思。”
不容置疑,绝无回旋的余地。
他的话令扶霜彻底死心,她抿了抿唇点头,告辞道:“那扶霜先去准备了。”
郭嘉点点头,任凭她离开。这期间,司马黎就站在一边不出一声,一直到扶霜离开后,她才皱了皱眉,随口问道:“你说,扶霜是不是喜欢戏志才?”
“我哪知道。”郭嘉打了个呵欠,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司马黎不觉得自己八卦,走近到他身边,蹙眉思索道:“只是隐约觉得哪里有些奇怪,我以为喜欢戏志才的是扶月……”
“或许姊妹两个都喜欢他。”郭嘉见她过来了,伸手将她带到自己怀里,头也靠到了她的颈窝中,闭目养神。
见他模样恹恹的,司马黎也不管什么扶霜扶月了,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也没摸到几块肉,哼道:“昨夜与吕布饮酒到几时呀?”
郭嘉睁开眼睛,讶道:“你怎知我与他喝酒了?”
“这有何难,我还知道他叫了几名美姬陪酒助兴呢。”司马黎笑眯眯地说道。
郭嘉眨了眨眼睛,看着这多有不善的笑容,一时忘了狡辩。
片刻后,他也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夸道:“阿黎真聪明。”
司马黎想也未想,一巴掌干脆地拍掉了他的狼爪。
司马黎和扶霜都与吕布的姬妾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想知道都有谁被吕布叫了出去,再容易不过。
是日,董卓赏脸驾临侯府,又有一票美人被叫了出去,院子里剩的人不多,扶霜便老老实实地坐在镜前,将自己重新装扮。
最近几天里,她鲜少与司马黎交流,沉默地不像她。
司马黎也极少待在这个院子里,她白天在扶月那里耗时间,晚上又要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溜到郭嘉那里去。
今夜郭嘉并无资格出席吕布的宴请,打定主意在房中睡一天,薄暮时分再出来赏月。
美其名曰赏月,实则是藏在了暗处,静候董卓到来。
他找了一处石亭的台阶下,背靠石阶坐着,不远处是一汪水池,里面什么也没种,如镜平滑的水面外,视野一片辽阔。对面,即是宴厅的背面。
扶月亦无需出席,她只要待在房里休息。因此司马黎早就溜了出来,她路过郭嘉的“藏身之处”时,还给他留下几碟糕点和一壶清水,怕他忘记吃东西。
“在这里能看见人吗?”她走到郭嘉旁边,蹲下,狐疑地看着对面。夜色将至,相隔甚远,仅凭汉时的照明程度,哪里看得出来者高矮胖瘦。
“看不见。”郭嘉轻笑,他道:“只是若是董卓出现,动静一定不小。他左右必有一名贴身守卫,若是在朝中,侍其左右的定然是吕布,只是私下就未必了。”
“我去替你看一看。”司马黎站起身,突然起了好奇心,不等郭嘉开口,她便走远了。
郭嘉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轻叹一声,顺手拿起一旁的铜扁壶,正是她带来的。
打开闻了闻,却是什么味道都没有。
当真是水啊。
侍奉晚宴的婢女并不多,只需负责上菜,其余之事,自有吕布的一干美姬替她们服务。
司马黎踱到门后时,里面已经开始鼓瑟吹笙。有几个相熟的婢女陆续端着铜器经过,更有一个对她随口央道:“黎姬来帮帮我吧。”
她二话不说,接过了对方手上递过来的瓠壶,垂首跟着她走了进去。
西凉人嗓门粗犷,不拘小节,他们的宴会自然不比名士之间的文雅,吕布坐在其中,被衬得极为斯文。
司马黎对那些豪放的西凉将领不感兴趣,她走到厅中,只管向前走,也许是出于运气,她是头一个送上酒壶的人,于是送酒的对象自然是上座的董卓。
她走上前,半跪坐下将瓠壶请放上案时,余光悄悄瞥了董卓一眼,与想象中的董卓差别不大,他是个略显富态的中年人,蓄着络腮胡。除此之外,她也不敢细看,待她起身时,也不忘瞥了董卓身后一眼。
如郭嘉所言,他身后的确站着一个贴身武将,腰间佩剑,站得笔直。
只是无意间看到他的脸时,司马黎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惊叹。
那是一个令人见之为其惊奇的青年,他看起来十分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出头,身材高大,却算不上魁梧威猛,若不是他腰间的剑,恐怕还当他是个文士。他的发髻利落地束着,不簪一物。更令人讶异的是,他有着一张英俊却不显帅气的脸庞。
司马黎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而那个人也因她靠近董卓,而留意了她一眼。
那双眼睛漆黑如墨,不含任何情绪,却时刻保持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忧郁,平静出尘。
这人长得这样好看,竟然只是个贴身侍卫。
司马黎在心中点评一句,默默跟着其他婢女向外走去。
然而,对那个年轻人深感兴趣的,不知她一个人,坐在下首的吕布含笑道:“国相身后这位将军,布甚觉面熟。”
董卓的嗓音浑厚嘹亮,他赞道:“哦,这是以前丁原郡下的从事,还算不上什么将军,你自然看着他眼熟。比起你吕奉先当年也是不遑多让啊哈哈哈,他叫……”
只是司马黎还未听全,就已经跟着其他婢女们走了出去。良久,她离开众人,走到僻静处,学着郭嘉的样子藏了起来,飞速将腰带解下,取出里面的“三国大事记”,借着清冷的月光眯着眼仔细找了找,目光定在一个人名之上,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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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答案后,她没有继续逗留,又快速将东西收了起来,佯装无事地向回走去。郭嘉依旧坐在那个地方,放在一旁的点心几乎动也未动,他一肘撑在石阶上,似在假寐。
当她一走近,他便睁开眼,一脸不高兴,缓缓道:“怎么去那么久?”
她清了清嗓子,坐到他身边来,叹道:“见到董卓的护卫了,那人确实不好对付,日后恐怕比吕布还要厉害三分。”
第43章 青年文远
“什么人?说来听听。”郭嘉一听,来了兴趣。
“雁门张辽。”司马黎答道。
郭嘉撇撇嘴,不在意道:“未曾听说过。”
“你未曾听过他的名字也实属正常,毕竟他还年轻嘛……”司马黎摆了摆手,也不以为意。
张辽,曹操的五子良将之一。最著名的战役当属合肥一战,他率领八百步卒突袭孙权十万大军,而孙权险被活捉。于是乎,这便是“江东小儿闻张辽之名而夜不敢啼”的典故了。这等战绩,即便是中国五千年历史中,也难找出几个与其不相上下的猛将。
司马黎总以为张辽该是个长胡子老脸大叔,差不多与关羽曹操他们一般年纪,得是个“五零后”,却从未曾想到他会是个年轻有为的帅哥。若非听董卓亲口所说,恐怕她绝对不信。
“有多年轻?”郭嘉也不信。
毕竟吕布就很年轻了。
司马黎扭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和你差不多。”
郭嘉脸上瞬间写满了无数个“不高兴”,像个小学生一样,最讨厌被别人拿来比较,即便是年纪也……
“年轻的奉孝,快来告诉我,有这样一个武将守在董卓左右,你要扶霜怎么实现你的离间计?”司马黎笑着凑近了些许,诱哄道。
“她自有办法。”郭嘉的嘴角翘了翘,胜券在握。
“你就这么笃定?”司马黎回想了一下这几日扶霜的状态,并不看好。而郭嘉俨然一副甩手掌柜的做派,怡然自乐。
勾引董卓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扶霜既要避开吕府的耳目,又要过了张辽那一关。见到董卓后,她还得说服他,带她离开吕府。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没有智商简直活不下去啊!
郭嘉这次虽然苛刻了些,却也很有当老板的风范——交代给你的任务,不管用何等方式,都必须毫无差错地完成。
司马黎从扶月那里出来之前,已向她交代好,莫要踏出房门一步。另有一名婢女候在她门前,吕布的亲信亦守在附近,是为人证。扶霜若以扶月的身份潜进宾客更衣的厅室,再容易不过,若是有人看见,只管说他们是天太晚看得花了眼,说得再玄乎点,就是撞了鬼了。
难就难在,要如何说动董卓。
“我猜扶霜大概会说,吕布若是肯真心为董卓效忠,就势必会答应董卓讨人的要求。然则……”郭嘉说到此处,“然则”之后的内容不问可知。
若是吕布不肯交人,董卓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把他办了。即使他肯将扶月双手献上,心中也定然不会心甘情愿。吕布是个心气极高的人,何况这种自戴绿帽的行为,哪个男人做了会觉得面上有光呢?
不仅如此,他也会沦为整个西凉的笑柄吧。
“还好董卓早就对吕布起了疑心,”司马黎说着,斜目看向郭嘉,凉凉道:“不过,你了解的倒是多得很呐,连扶霜会说些什么都能料得到。”
郭嘉见她在意,轻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眉梢间都带着一抹扬眉吐气的韵味,他道:“志才养出来的人,自然也随他几分性子。再加之扶霜自有的少女风情,定能激起董卓的怜爱之心。”
司马黎并不把他的抚慰当一回事,撇过头去不接腔。
是了,她不会取悦男人,也不知有何讨好男人的技巧,所以在她看来,搞定董卓难如登天。但若是扶霜前去,定然没有她想的这样难。
见她一个人扭头蹲在墙角里闷着,郭嘉不禁探过身子,试图伸手捏捏她的鼻尖。然而她见他的手伸过来,下意识张口咬去,却被他巧妙地避到了一边。
当夜,司马黎回到自己的住处时,房中空无一人。
扶霜还未回来。
她等了片刻,终于还是熄了灯独自休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在半梦半醒间听到开门的轻响,深夜的冷风也趁机溜了进来,令她清醒了些。
司马黎坐起身,睁开眼睛,看到门前有个窈窕的身影,十分熟悉。来者悄无声息地走进屋里,然后背靠着门缓缓滑下身子,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扶霜?”司马黎试探着问道。
扶霜听到她的询问,身子似乎颤了一下,她“嗯”了一声算作应答,慢慢地试着从地上站起来。
察觉到她的意图后,司马黎顺手拿起放在床边的油灯,正要点亮时,扶霜哑着嗓音阻拦道:“别点灯……别点。”
司马黎拿着灯的手顿了一下,又将它放了回去。
无需多加猜想,也知扶霜今夜经历了怎样的蜕变。
黑暗中,扶霜扶着门框慢慢站了起来,透过洒进室内的月光,司马黎勉强看得出她正脚步虚浮地行走,而后筋疲力尽地摸着床沿躺下。
这期间,司马黎未发一语,她静坐着,暗想董卓时代大概就在今夜开始缓缓落下帷幕了。
兴奋与不安,还有因扶霜而起的无奈感慨,轮流穿梭在司马黎的脑海中,使她几乎一夜未眠。翌日一早,她从床上爬起来时,瞥见扶霜依旧保持昨夜的姿势,背靠着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仔细看了看扶霜的身体,仍在微微起伏,呼吸平稳。司马黎想了想,扶霜每日只需做些给花草浇水的工作,她今日无事,可以代扶霜打理一番。
她揉着依旧兴奋的脑袋,打了个呵欠朝扶月房中走去。此时扶月也早已醒来,正坐在镜前梳洗。
见她来了,扶月放下梳篦,散着长发迎了上来。
“阿黎,昨夜可出了什么事情?妹妹她怎样?”扶月眼底也泛着淡淡的青色,略显疲累,大抵也是担忧一夜,无法入眠吧。
司马黎思索了一瞬,才缓缓答道:“昨夜应是一切顺利,扶霜此刻还在安睡。”
扶月像是安慰自己似的松了口气。
“吕布呢?”司马黎瞥了一眼,床褥还是乱的,也不知吕布昨日是否在此留宿。
“君侯他昨日亦喝多了,并不知道……董卓那里如何。你来时,他才刚离开不久。”扶月叹道。
“今日便可见分晓了。”司马黎淡淡地说了一句,无意间低头一瞄,留意到扶月双手正绞在一起,骨节微微泛白,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她宽慰道:“不必担心,吕布不会怀疑是你勾引了董卓。一来,有人证证明你昨日未出房门一步;二来,扶霜定央求过董卓,不会提起昨夜之事。”
扶月闻言,细细地长舒一口气,绞着十指的力道轻了些,却还是紧张。
司马黎随意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松,慰道:“你也再去休息片刻吧,莫让吕布看出你的疲态,生了疑心。”
扶月点点头,有些六神无主地回到了榻上躺着。
待她睡着了,司马黎便带上房门,往花园里走去。
她还特地绕了个远路,经过郭嘉的房间时,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便知他还未起,腹诽他一句懒猪,才踱到园中浇花。
待到晌午,她又在廊下碰上了扶月。
扶月休息了半个上午,气色恢复了些许,此刻正端着一碗汤,大约是给吕布送去。
她被司马黎撞了个正着,端着碗的样子还有些羞赧。
见她这副模样,司马黎愣了愣,仿佛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扶月抿了抿唇,解释道:“我做了些清汤,想给君侯送去解酒,顺便……探一探他的态度。”
“如此,”司马黎点点头,又道:“我与你一起去吧。”
扶月没有异议,两人一前一后走了没两步,便来到了吕布的书房外。
“君侯还在犹豫什么呢?”一道熟稔的声音透过薄窗传来,司马黎和扶月都为之一怔。
郭嘉也在里面。
吕布鲜少在白天召见他,司马黎与扶月交换了一个眼神,暗暗料定他们多半谈论起了董卓。
过了片刻,吕布的声音才缓缓响起:“你以为,他讨要扶月,只是为了试探我的忠心?”
司马黎闻言,瞥了一眼斜前方的扶月,见她的笑容敛了去,神色平静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然而郭嘉接下来的话,又夺走了她眸中最后的光彩,使她的脸色也愈加苍白起来——
“长安城中谁人不知君侯数月来宠爱一名名叫扶月的美姬?有心之人自然记得起扶月夫人曾是陛下赏给董卓的礼物。至于她为何会被送到君侯这里来,也不过是个错误。董卓心里好奇,也自认为要回原本就属于他的东西,是理所应当,若是君侯连一小小美妾都舍不得交还,董卓怎会不疑您对他的忠心呢?”
郭嘉的话字字在理,一句一顿,条理清晰。
虽知他是故意对吕布这样说,也知他的一番说辞不过是为了激化吕布与董卓之间的矛盾,可扶月还是僵在了那里,只轻轻颤了一下睫毛。
吕布并没有立刻出声,他似乎被郭嘉说服了。愈来愈久的沉默似乎噬去了扶月最后的期望,她缓缓闭上眼睛,似乎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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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的声音又悠悠响起,他道:“所以,君侯无需斟酌了。您才刚向董卓示弱,而他却未必对您放下戒心。若是此时拒绝顺从他,君侯的处境将更加被动。如此,也就来不及筹谋日后之计。君侯莫忘了,董卓刺在您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啊……”
他话未说完,吕布愠怒的声音便喝止了他:“够了!”
闻声,扶月睁开了眼睛,只听吕布说道:“你不用再说了,此事我是不会考虑的。”
第44章 最后一餐
郭嘉在吕布那里遭到了冷遇。
如今,吕布心意已决,断不会将扶月还给董卓,而郭嘉还试图劝谏了一次,此举彻底激起了吕布的怒火,简直是上赶着作死。
司马黎感慨,好在吕布心善,没有把他打包撵出府去。
不过,郭嘉的日子也因此越过越悠闲,直至他闲得发慌了,便开始琢磨着去哪里玩:“阿黎,待董卓死了之后,我们去冀州可好?”
“随你。”
“邺城如何?”
“随你。”
“那我们就在那里把婚事办了吧。”
司马黎本是枕在他的膝上休憩,听到他一句又一句的征求,都是随口一应。待他问到最后一条时,她顿了一下,仍旧闭着眼睛,还是轻轻答道:“随……你。”
郭嘉看着她的嘴角轻轻弯了弯,抬手将她颊边的发丝顺到一边去,也笑道:“如此,我过几天再修书一封与伯达。”
“你要给司马朗写信?写什么?”她睁开眼,不解道。
他的嘴角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耐心解释:“自然是告知他你我的婚事已经成了,答谢他一番。”
闻言,司马黎坐起身,脸色有几分不妙,她问:“你的意思是,司马家早就答应了把我许给你?”
“是啊。”郭嘉怔了怔,不知其中有何差错,他无奈道:“先前与你说,我确实向伯达提起过姻亲之事,你还不信我。”
说起这件事,司马黎本就黑了的脸色,又因惭愧而沉了几分。
司马懿这小子居然坑她!
说什么拿婚约之事作为交易,只要她装成吕布的侍女帮他一个忙,他就替她摆平婚事和戏志才带来的麻烦。孰不知她的婚事早就被司马朗定了下来,倒是司马懿故意瞒着她,还装出一副为她着想的模样,开出一套诱人的条件。
“怎么?”郭嘉见她脸色不好,却不知缘由,还以为她对婚约的事存有意见,他唇边的笑容也跟着隐了去。
她深吸一口气,漾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道:“没事。”
刚才短短几秒间,她的情绪起起落落,还真是经历了百转千回。
她只能安慰自己:司马懿好歹是堂堂晋宣帝,被他坑了也不丢份儿,不丢份儿。
否则,她真怕自己在郭嘉面前暴走发飙。
“晋宣帝”这称呼真是万能膏药,既能揶揄司马懿,又能顺便给自己开脱。
这时,郭嘉的神情也缓和了几分,但他的语气却不似刚才那般温和了:“伯达曾定下,让司马懿筹备你出嫁之诸多事宜,不过,”他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音量低了几度,说道:“为夫认为,此事还是亲力亲为的好。”
他一边说着,搭在她腰间的小臂收得紧了些。
司马黎知道他一直对司马懿有意见,也就从来不跟他提起司马懿的事。
她主动凑近了些,软下声音,试探道:“你还知道什么?”
她不问还好,她一问,郭嘉的表情就变了。他似笑非笑地低下了头,徐徐说道:“我还知道,志才也对你动过心思,还与司马懿一道算计你。而当时,你就那样瞒着我?”
郭嘉虽是噙着一丝笑,却颇有几分秋后算账的意味在其中。
司马黎的心紧了紧,怕他又生气了,连忙辩解道:“戏志才只是怀疑我并非真正的’司马黎’,才出言试探。”
再说了,当时一派草木皆兵的情形,谁知你是敌是友。
这句话她自然不敢说,抬眼瞄了他一眼,见他依旧笑而不语,似是不满她的答案。
“我怕他对你不利嘛……”她讷讷地别过脸,老实交代。
郭嘉长叹一口气,无奈又好笑地拍了一下她的头,没好气地说道:“我哪里比他差了?你怎知是他对我不利,而非我对他不利?”
她转过头来,沉默了一瞬,才答道:“关心则乱。”
她当然确信他不会比戏志才差,但也摸不清对方的底细。
因为他对她而言很重要,所以才会格外小心犹豫。
短短四个字却是足足地称了郭嘉的心,看着他的笑容渐渐化暖,眸光闪烁,司马黎心中才算是舒了口气。
她终于懂得了周幽王等到褒姒一笑时,心里升起的那种成就感。
“说起来,你到吕布这里来搞破坏,戏志才真的不会对你不满吗?”见郭嘉心情愉悦起来,她才安心地转移了话题。
他思索了片刻,问起了另一件事:“最近,扶霜那里如何?”
“和以前一样。”她答。
扶霜的状态好了许多,董卓到来那晚,只是一个一生只有一次噩梦。梦醒了,她便慢慢恢复过来。司马黎猜测:“戏志才大概在近日来找过她,这次,他定然知道你在吕布这背着他搞小动作了。”
“知道便知道罢。他的手还没有那么长,伸不到吕布这里来。”郭嘉毫不担心,他见司马黎凝眉深思,似是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只好又道:“我虽破坏了他的计划,但结果却是一样的——吕布已决心取董卓而代之,董卓这只猛兽一除,匡扶天子便容易了许多。”
“即便是这样,他虽不会阻拦你,也会因此对你心生憎厌之情。”司马黎睨了他一眼,又道:“不过如此一来,去冀州也好,长安太无趣了。”
“不过你为何独独不提要去曹将军的地盘?”
郭嘉抿着唇看了看她,才道:“一提曹将军就没完没了的。”
司马黎:“……”
以后连曹操都不能提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长安城中突起巨变,董卓于禁宫之内被吕布斩杀,联合王允等重臣剿灭城中其余“汉贼”,共同协理朝政。
转眼间,司马黎也在吕布府上滞留半年之久。
清晨,她坐在镜前,在脸上细细涂着凝胶,她抬手摸了摸眼角,见它没有真正下垂,才松了口气。
易容虽是暂时的,但她也怕时日久了,自己原本的样貌会跟着改变。
早日离开这里才是正道。
郭嘉说,董卓虽死,远在西凉的军队却绝不肯善罢甘休。他们势必会打着为董卓报仇的旗号攻到长安来,将吕布和王允双双铲除。
“吕布和王允,已经怕了。”他如是说。
董卓死后不久,初掌大权的两人并非玩弄政治的天才,此时的局势,甚至比董卓在时还要复杂混乱。
“也亏他们还要心思开宴。”司马黎忍不住吐了个槽。
前几日,府上的人便开始为几天后的晚宴做准备,邀请的多是朝中重臣,系王允一派,武官这边,几乎是吕布独大。
吕府上一次承办宴会时,还是他们设计董卓那次。
吕布这回请的算是朝中腐梁,都是欺软怕硬之徒。
“所以他们要商议对策。”郭嘉笑眯眯地说道。
“牛辅都快到城下了,他们也商量不出什么花来。”司马黎随手剥了个葡萄,塞到他嘴里,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去冀州?”
郭嘉细细咀嚼了一番,才道:“待西凉军攻过来,乱上加乱的时候。”
司马黎抬手摸了摸一直在跳的眼皮。
“怎么?”郭嘉问道。
“总预感有不好的事会发生。”她放下手,一脸杞人忧天样。
郭嘉果不以为然,笑笑说道:“胡思乱想。”
然而这一次,司马黎不好的预感却是成真了一半。
到了举办宴会那日,车马盈门,履舄交错。隔着很远也能听见从宴厅中传来的丝竹声,司马黎吃过晚饭后路过那附近,驻足聆听了一会儿,深觉此宴略像王允等人最后的晚餐。
她正想着,一道陌生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廊下,个头不高,矮小精瘦。他隔得远远地便看见了她,微醺着唤道:“那婢子,快带本司徒去更衣。”
朝中只有一个司徒,便是王允。
司马黎犹豫了一瞬,终于还是走上前,低头说道:“请您跟我来。”
她一直低着头,走在前面,王允跟在她身后,脚步频率不稳。然而她才没有搀扶老人家的爱心,三两步将王允领到了厕门前,请他进去。
醉中的王允咕哝一句,晃晃悠悠地走了进去。
司马黎见王允没有为难她,转身欲走,却在抬头的瞬间瞥见一道寒光,一道模糊的身影欺上前来,手中握着利器,向她袭来。
她还未看清来者是谁,便一手擒住了对方的手腕,此时刀尖离她不过数寸距离,那人不甘心,又使出另一只空手朝她攻来。
司马黎早见对方身形娇小,还未来得及疑惑,便箍住她的手腕,这才确信来人是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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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这女子身上的香气令她为之一愣,霎时间,对方的手刀趁机劈了过来,她的反应虽然慢了一拍,但仍将那人妥妥制住。
“明君?”她唤道。
那熟悉的兰花香气,她只在卞罂身上闻到过。
第45章 仇恨之花
“阿黎?”卞罂试图挣扎的动作缓了下来,她狐疑地问了一句,亦是十分惊讶。
司马黎依旧扣着她的手腕,但渐渐松了力道。她凑得近了些,看清了卞罂久违的艳容。
这时,她才松了手。
卞罂身着广袖舞裙,丁香色的衣裳与夜色融为一体,并不起眼,唯有衣缘上淡淡的流彩在月下泛着光。司马黎松了钳制着她的手,瞥了一眼卞罂手中锋利的匕首,若非自己会武,方才就得血溅当场了。
“你怎会在这里?”司马黎回头看了一眼,怕引得王允闻声出来,她欲拉着卞罂绕到树后隐避,卞罂非但不跟她走,反而还要冲上前去,她压低了声音急迫道:“我要杀了王允。”
“王允?!”司马黎倒吸一口凉气,双眉拧起。
先前卞罂要杀了董卓,现在董卓死了,她又要来杀王允。
司马黎不得不惊奇,不禁感慨卞罂当真是一朵仇恨之花。
卞罂不顾她的惊讶,当下便要越过她,预备对王允动刀。
见状,司马黎难得多管了一次闲事,她力气比卞罂大了许多,伸手扯着她就要朝一边走去。见她阻止,卞罂红了眼,拿着匕首又要朝她刺过来。
好一副佛挡杀佛的架势。
她没想到卞罂这样狠戾,干脆又将卞罂的两只手双双擒住,反拧在背后,摁着她走到了僻静处。
卞罂不敢闹出大的动静,却怎么也挣不开司马黎的束缚,焦急得几欲落下泪来。
从未见过她这般的司马黎愣了愣,想不出有什么天大的仇恨,能让这个一贯冷静的美人乱了阵脚。
经过一阵纠缠,卞罂眼角的泪模糊了她精致的妆容,司马黎瞥了一眼她描得细腻的红唇,猜测她是以舞姬的身份,混到晚宴中来的。
“王允离身首异处之日不远了,无需你动手,何苦冒险。”司马黎皱着眉问道。
她回头望了一眼,王允干瘦的身影慢悠悠地从厕门里晃出来,和来时一样,颤颤巍巍地朝宴厅的方向走去,那里一片明亮,婢女们端着漆居轮替而出,卞罂已失去了最好的机会。
司马黎钳着卞罂的手松了松。
“身首异处太便宜他了,恨不得这老蛆虫在长安城外曝尸七日才好!”觉着司马黎的力道松了下来,卞罂甩开她的手,恨恨道。
司马黎只觉晚风吹得她有些头痛,眉头依旧蹙着,不解问道:“王允与你有何仇?”
按理说,王允也算谋杀董卓的参与者之一,董卓死了,卞罂与王允都共同受益。
“你可知上月,左中郎蔡邕冤死狱中之事?”卞罂嘶哑着声音,眼底藏着哀戚。
“略有耳闻。”司马黎沉默了一瞬。蔡邕是当朝极受敬仰的风雅名士,精通书法音律,称得上是为德高望重的大儒。他的女儿,即是后世流传千载的才女文姬。
以蔡邕的休养和名望,王允是万万及不上的。司马黎不肖猜测王允是出于什么动机,随意编排的一个罪名,便将蔡邕下狱,年迈的名士不堪此辱,忧愤而死,晚景十分悲凉。
“他是我的义父。”卞罂声怀悲痛与敬重,低下眼睑,沉痛地缅怀着。
司马黎着实惊讶了片刻。
卞罂控制不住地哽咽着:“如果不是义父,我怕早就死在洛阳了……是他教我文学音律,还为我取了表字。他的女儿昭姬,也像亲姊姊一样对我好。而如今义父尸骨未寒,昭姬姊姊也被赀虏掠到了北地,下落不明。我除了杀了王允,还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司马黎一直知道卞罂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她讲述的这一段缘由中,一定也未曾提及一个更复杂的“从前”。
难怪她年轻尚轻,生得早慧,对待世事看得通透,比寻常女子大气三分。
与她相识时日不短,司马黎听了她的叙述也难免为之动容。
“王允不义,他不会有个好下场,你就听我一言吧。西凉军早晚有一日会攻到长安,且就在不久之后。吕布他们一定没有能耐阻挡得了,届时王允落到西凉人手中,绝不会好过。所以,蔡中郎的仇迟早得报,你又何苦冒险把自己搭进去?”她长叹一声,就怕卞罂想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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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卞罂颓然的样子,几近生无可恋。
“好,我听你的……”卞罂苦笑一声,又道:“我还想留着这条命,去夷狄之地找昭姬姊姊的下落。”
司马黎闻言,又难免小抽一口凉气。
卞罂一个较弱女子,要孤身前去匈奴的狼窝,简直毫无顾虑。
可司马黎无权劝阻,也阻拦不了。
她只能问道:“你还会回来吗?”
“如果可以,”她笑了笑,“昭姬姊姊已经是我仅存的亲故了,若是能找到她,和她一起回来最好……如此义父也能安心了。”
司马黎依旧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妥。
她四下望望,依旧静谧一片,无人经过。今夜府中人大半都在宴厅附近,她略微一想,决定场外求助郭嘉,她试着提议道:“不如,我去带你见奉孝吧。”
“奉孝?”卞罂怔了一瞬,转而笑道:“他还真来了。”
司马黎见她笑了,才记起可不就是卞罂泄了密,告诉郭嘉她在这么?
她心中的无奈浮上来没多久,便听卞罂婉拒道:“不了,他也帮不了我。这里人多眼杂,我也待不了许久。若是此生还有机会……再见吧。”
已是多说无益了。
司马黎点了点头,道:“若你回来,便去许都吧。”
“许都?”卞罂喃喃念了一声,惑道:“为何是这里?”
犹豫了几秒,司马黎含糊答道:“到时你就知道为何是这里了。”
再过不久,曹操就将都城定在许,那时郭嘉也该正式投奔于他,她自然是跟着郭嘉一起,定居在那里的。
卞罂虽是不解,但终究点点头应下来。临走前,她还问了一句他们日后的打算。
司马黎如实答道,他们将不日前往冀州。
那是袁绍的地盘,卞罂也知道这点,还笑称:“奉孝眼光变低了。袁本初可是个胸襟窄小,难堪重任的贵族子弟,不值得托付。”
司马黎见过卞罂后,也没了回房休息的心思。她绕了个弯,再次偷偷潜进郭嘉的住处。他前来开门时才沐过浴,头发还湿着,懒散地披在肩头,沾湿了他的素衣。
“你就这样出来,也不怕吹了风染上寒症。”司马黎皱着眉把他推进屋,拿了一条长巾,站在他身后,为他细细擦着头发,还与他说起卞罂的事。
“唔……”郭嘉沉吟了半晌,又听她说道:“她应是早年就与袁绍相识了,曹将军不也是她的旧识?”
“曹将军啊……”郭嘉半眯着眼,任她擦拭着自己的头发,很是惬意。他道:“我只知他们二人似乎有过一段……”他说到这里,却停了下来。
司马黎擦着头发的手停了下来,记起去年还在戏志才的别院时,有个男人夜闯卞罂房间的事。
那个人不可能是司马懿,也不可能是郭嘉。
除了戏志才,便是曹操。
郭嘉顿了半天,像是词穷了,不知在“一段”后面加些什么好,有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往事。”
司马黎不自觉地翻了个白眼,念及郭嘉这人并不精通男女之事,也只好谅解了体现他情商低的叙述。
“不过,你当真决定要去冀州了?”话说回来,她也和卞罂一样,都认为他这个决定并不靠谱。
“啊,”他应了一声,慢慢道:“你可还记得辛评?”
她想了想,答道:“记得。”
辛评和郭嘉一样,都是阳翟人,彼此都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小伙伴,也是块谋臣的料子。他早年便收到应征,先郭嘉一步入仕,去了冀州,投靠到太守韩馥门下。
最近几个月里,不止长安大变,冀州也易了主。
冀州太守韩馥,听从了其下谋臣的建议,白白将偌大的州府拱手让给了袁绍。如此,袁绍也成了名符其实的一方诸侯。
在这项“交易”中运作的,就是辛评等人了。
“他想拉拢你呀。”司马黎了然道。
无论在哪个时代,地域优越都是存在的。比如曹操帐下的谋士团,大半出自颍川,组成一个集团,很是和谐。再比如南方的荆州集团,也是一方小代表。要在某个主公手下谋事,还得考虑他帐下的势力分派,是否对自己有益。
拉帮结派嘛,自然是依照出身不同而划分的了。
袁绍手下主要有两拨人,一拨是冀州本土的世族谋臣,另一拨就是颍川帮。颍川士人作为“外来者”,多多少少吃那么一点亏,为了讲究团结就是力量,颍川帮意欲吸收新人,壮大队伍也是无可厚非。
前阵子荀彧就被他家弟弟拉了过去,待了没几个月就走了,拉拢失败。
于是这回,便轮到了郭嘉。
“嗯,他已经为我们安排好住处,就等我们过去。”郭嘉说到这里,转过头,半干的头发未经梳理,略显蓬乱,司马黎第一次见着他这幅样子,还觉得毛茸茸的有些可爱。她腾出一只手,学着他往常的样子,摸了摸他的头,却被他捉住了手,语含笑意,问道:“郭夫人准备好与我同去了么?”
第46章 郭氏夫妇
在兵荒马乱之中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浪漫吗?
司马黎真想拍着自己的胸脯,斩钉截铁地说:不!
上月,以郭汜李傕为首的西凉部队终于浩浩荡荡地杀到了长安城下。吕布奋力抵挡了一阵,还是决定见好就收。他跟王允好生道别,各自珍重一番之后,先是安排家眷出城,自己再率领一众亲信留在长安,勉强再打一阵。
郭嘉和司马黎就是趁这个时候脱队的。
不过,这次从长安到冀州的路程,不比上次洛阳到颍川那样近,路途漫漫,磨人不已。司马黎坐在车上默默地估算了一下两地的距离,基本等同从西安一路走到河北东,简直把人逼疯。
她了无生气地趴在郭嘉身上,像条咸鱼。
而某人却不知为何,生龙活虎,与她一副哀呆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郭嘉这次找了辆有盖的车,毕竟路途遥远,还需避免风吹日晒。狭小的空间里,就只有他们一对孤男寡女。
“什么事值得让你的心情这么好?”终于,司马黎还是忍不住抬起眼皮,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终于见到想念已久的阿黎,高兴。”郭嘉半低下头,看着趴在他肩头的司马黎,捏了捏她的脸颊,意有所指。
她看着他略有欣慰的笑容,木了半天,才知他的意思。
现在出了吕府,她已不需修饰容貌,恢复成了自己原本的样子。而这张脸对郭嘉而言,却是睽违半年之久了。
真难为他了,她修过的那张脸平凡得一点美感都没有,作为一个外貌协会会员,她自己都无心照镜子。
念及至此,她不禁仰起脸来亲了亲他的唇角。
但,郭嘉这个久旱逢甘霖的算是找到了切入点,趁她深入之前,先一步将主动权拿了回来。
两人似新婚夫妻一般在车厢里缠绵了许久,最后在各自还有理智时分了开来。
司马黎像之前那样趴在他身上,脸却向里靠了靠,蹭着他舒适的衣料缓解脸上的热气。
好险,差点就车震了。
待他们走走停停赶到冀州时,已是半月之后了。
郭嘉打开车门向外一眺,转而对司马黎道:“仲治已经来接我们了。”
仲治,正是辛评的字。
司马黎的小眼神“噌”地一下亮了,活像个在海上飘泊已久的人,终于见到了陆地的影子。
她与辛评并不相熟,只是多年前在阳翟见过几次,也未说过话。郭嘉与这个同乡的关系还不错,大大方方地牵着司马黎下了车,含着笑走上前去。
辛评就站在城外,一身赭色衣,以环佩相饰,虽不贵气,但也颇为讲究。他见着郭嘉,一双细眸又眯了眯,疾行两步迎上前,呵呵笑道:“奉孝来得比我想象中的快。”
司马黎站在郭嘉边上,闻言不禁在心中腹诽:都是她催的。
“来得快不好吗。”郭嘉笑着反问。
“自然好,”辛评说着,两撇小胡子抖了抖,看向司马黎,和善道:“欸,司家女君近来可好?”
不等司马黎应声,辛评又转而对郭嘉说道:“你们二人已经结为夫妇了罢,这边请,我带你们去住处看一看。”
郭嘉睇了他一眼,玩笑道:“你既知道,就该唤一声’郭夫人’,而非’司家女君’。”
辛评闻言哈哈称是,而司马黎微笑着,背地里悄悄拧了一把郭嘉的手心肉。她的力道虽轻,却依旧引得郭嘉低呼一声。
走在前面的辛评转头见了,笑着调侃一句,毕竟他们是“小夫妻”。
是啊,不知道的外人当真以为他们是新婚夫妇,难舍难分呢。
正是因为如此,辛评为他们安排的住处也颇像所“爱巢”。只是一所普通的一层陶屋,呈日字形,是典型的汉代民居。辛评早就备好了酒菜为他们接风,虽谈不上丰盛,但对吃了半个月干粮的司马黎来说,已是一顿佳肴了。
郭嘉对吃的没什么要求,基本上有什么就吃什么。虽然看上去很好养活,却总是一副清瘦样。这一餐他与辛评旧友重逢,聊得欢快,菜是随意吃几口,口干了再饮杯酒解渴。
司马黎见状,在心中盘算起另一件事来。
到了夜里辛评告辞后,一方天地中又只剩下他们两人,司马黎刚想与郭嘉谈谈人生,就发现了另一件药事——
这处民居里,只有一间卧室一张床。
虽然还有几间别的屋子,里面却基本是空的。大概辛评是想留给他们自由发挥,没有多加布置。
好吧,这里只有一间双人大床房。
沐浴过后的司马黎才换上中衣,站在床前认清了这个现实。此刻郭嘉还在梳洗,她便率先一步躺在了被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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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被子向上拉了拉,遮住自己的下半边脸。
总有种……总有种等待被临幸的错觉。
她在心里鄙视了自己一把,又皱了皱眉。
这床这么硬,还行不行了?
看来,改善床铺质量,也是新居建设项目之一。
正当她想着,郭嘉推门走了进来。
他的长发随意束在背后,薄衣松垮地系着,见她已经躺在床上,难得一愣。司马黎无意识地眨了下眼睛,无言相对,好似邀请。
真乃此时无声胜有声。
郭嘉端着油灯走到床边,昏黄的灯光由远拉近,细微荡漾。他的眉目间温润宁和,散发着淡淡的愉悦。待他走到床边坐下,才将灯熄了去,窗帷间落下一片暧昧的黑暗。
“奉孝。”司马黎轻唤一声。
郭嘉不明所以,还未躺平身子,她就顺势滚到了他身上,两臂搭在他的颈间。
“唔。”被突然“压倒”的郭嘉闷哼一声,慢慢习惯了身上的重量,还腾出一手揽上她的腰,不让她滚下去。
“你明天要去见袁绍对不对?”她问。
“嗯,仲治引我去。”
“那好,我明日去市上买些菜……”她一边说一边想:“嗯,还有鸡……”
他们定是要在冀州过上好一阵子,炊米烧饭之事自然避免不了……何况,她早就有了把郭嘉养肥的想法。
另一当事人有些哭笑不得,他笑叹道:“你又不会炊事,这件事再议吧。”
司马黎深深觉得自己被嫌弃了。
她不悦地动了动身子,半撑起来,即便夜里看不见郭嘉的脸,她仍敲砖钉案道:“我已经想好了!”
郭嘉被她磨了两下,有些难耐,根本没把心思放在她的话上,无奈道:“我的夫人烧饭不行,却很擅长点火。”
“?”司马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摁下身子,枕在他肩上,听他温声道:“天晚了,睡吧。”
她乖顺地躺着,闭上眼睛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郭嘉说的“点火”是什么。只是他一向入睡快,此刻耳边的呼吸已渐渐均匀平稳,她抿着唇,干脆不动了。
翌日,郭嘉难得起了个大早,天亮后不久便出了门,留下司马黎在房中睡到日上三竿。
待她起后,亦没忘记自己定下的任务,随意将自己收拾了收拾,带上铢钱出了门。
邺城在此时也是一大都市,及不上长安和洛阳,却也还热闹。
司马黎第一次买菜,还觉得新鲜。
不怪郭嘉嫌弃她,前世在现代,她念书时吃食堂,工作后也总买着吃。家中常备速食产品,偶尔煎个蛋炒个饭,就满足了。穿越后的前几年寄宿在郭嘉家,他家不缺庖厨,无需亲自动手。后来跟着司马懿,更没考虑过这些。
司马黎转了半天,最后挑起了芹菜。正当她拿起一颗绿芹,正欲低头嗅嗅,一旁则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问候道:“九公子安好。”
她的手一僵。
只有司马府上的人才会喊她九公子。
司马家有八个儿子,她是唯一的女公子。下人们也因此偶尔唤她为九公子。
司马黎顿了一下,转过身,见到一个还算面熟的小侍。
真的是司马家的人。
见她转过身来,小侍松了口气,遥遥一指,有辆四望车停在街角。他解释道:“二公子在等您。”
司马懿也来冀州了?!
司马黎的眉头瞬间蹙到了一块。
“九公子?”小侍见她立在原地不动,不解地唤了一声。
她深出一口气,抬步向那马车走去。
小侍为她打开车门,她二话不说走了进去,司马懿正稳当当地坐在那里,见她来了,还破天荒地笑了笑。
半年不见,眼前的少年又成熟了不少。
“你笑什么。”司马黎的眉还皱着,她对司马懿算计自己的事还耿耿于怀,现在他主动送上门给自己添堵,她哪里还有好态度。
司马懿抬手撑了撑下巴,他的唇还勾着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似乎看见了什么很有趣的东西。
司马黎手上还拿着一颗芹菜,却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
“走罢。”司马懿敲了敲车壁,候在外面的随从听了,随即架上车,车轮开始缓缓移动,不知向何处驶去。
司马黎盯着他,而他一派悠然自在。她冷下声音,缓缓问道:“你要带我去哪?”
第47章 有女春华
“见一个人。”司马懿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留下一点有礼的疏离。司马黎坐在靠车门的地方,不得不接着问道:“什么人?”
司马懿淡瞥了她一眼,缓缓吐出一个人名:“张春华。”
“呵——”司马黎手上拿着芹菜,敲了敲他的肩头,一脸“你小子终于开窍了”的神情,半是赞许半是嘲讽。
香气浓郁的彩叶刮上司马懿的衣摆,他皱着眉坐远了些,顺便将她手上的芹菜夺过来,扔出窗外去。
司马黎瞪了他一眼,那可是她和郭嘉今天的晚饭!
“不过,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司马黎想了想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呵,”司马懿嗤笑一声,才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只是碰巧看到。张春华的姨母是袁绍的山夫人,来此作客,不为稀奇。”
他只捡了两个问题回答,却唯独过滤掉了最重要的那一个。
司马黎动了动嘴角,还以为他是手眼通天,得知自己会和郭嘉跑到冀州来。结果却是她把自己当豆包,人家没把她当干粮。
“即便如此,我为什么要见张春华?”
司马懿答得顺畅:“我不方便见她,自然是你去。”
若是以前,他提出这样的要求,她也就照办无误了。只是现在的她早就没了这个义务,谁稀罕帮他。
司马黎不言不语,当下就要让外面的随从停车。
正当她的手碰到车门时,司马懿的声音不急不缓地从身后响起:“听说你已经是郭嘉的’夫人’了?”
“怎么?”她侧过半个身子,看到他又志在必得地笑了。
“袁绍的正室刘夫人设下的宴,递到我这里来。你说你是去,还是不去?”他轻叹一声,似笑非笑:“虽然请柬送到了司马府,请的却是郭夫人呢。”
他话里有话。
司马黎细眉微拧,仅是一瞬,又展眉问道:“何时去?”
司马懿和张春华的婚约,基本是定下了。只是两人还未正式见过面,山夫人想要托刘夫人帮个忙,侧面了解一下未来的外甥女婿,也是顺手之事。何况,她这个身份还是张春华未来的“小姑子”。
另一方面,司马懿既然知道郭嘉来了,心里自然有数郭嘉是准备为袁绍谋事。她这个当家属的,敢拒绝上司的邀请么?
“现在。”司马懿从袖中掏出一份请帖,递了过来,笑道:“本来都打算拒了的,没想到还能在街上碰到。”
“算你走运。”司马黎没好气地接过来,暗道今日真不宜外出。
至于得了便宜卖乖的司马少年,则笑得一脸清爽。
他们都极有默契地避过了长安、吕布等话题,仿佛之前半年的事都不曾存在。她没被他骗过,他也没坑过他。
司马黎没有提,仅是出于心底最后一分顾忌。毕竟眼前这位终究是个人物,留有三分余地,总比真的撕破脸要好。再来,她除了被浪费些感情,也没损失什么。倒是司马懿才是真的出于理亏,缄口不提。
她被拉到司马懿的住处,被迫换了身广袖新衣,长长的鱼尾曲束得她很不自在,却是有了几分贵族女子的架势。
司马懿看了两眼,又教婢女给她施了些脂粉。
穿越之后第一次打扮得如此郑重,却是为了替司马懿相亲。
不过,他在张春华眼里的印象,全都取决于她今日的说辞了。
这可是间接关系到他婚后生活的。
司马黎挑了挑眉,勾唇一笑。司马懿送她上车时,见到她露出阴恻恻的笑容,凝眉道:“别耍花招。”
她不以为意地上了车。
刘夫人设的是赏花宴。
袁府的后花园里,侍女们点燃了香,驱走飞虫。贵女们坐在纱帷间轻声细语,两侧姹紫嫣红,却是人比花娇。
司马黎坐在其中,一身浅棠色衣裙并不扎眼。她本还觉得司马懿挑选的衣裳太过花哨,如今与周围的女子们一比,平淡了许多。
她以余光瞥了眼斜对面的少女,正是张春华。
张春华与她的画像差别不大,一双眉眼本似冷锋,唇边的笑意中和了几分泠意,仪态安然。她侧过头微微低首,静静听着旁边一和善女子讲话,露出饰在耳边的玉珠,还不比她的脖颈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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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黎低头捧起漆杯饮了口蜜水,暗道司马懿这小子真是好福气。
只是,怎么看这张春华都不像个容易被征服的女子。她竟比不出司马懿和张春华谁更强势。
不过,她倒希望司马懿吃些苦头。
正当她思忖着,张春华抬眸朝她这里看了一眼。
无风无波,不只是何意。
张春华一点也不心急,并没有走过来与她闲聊的意思,稳稳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与两侧的女子嫣然谈笑。
直到上首的刘夫人听了某家贵妇的提议,要去湖边赏春景,一行人纷纷离席,跟着她们朝外走去。
张春华在不知不觉间,与她并排走到了一起。两人互相道过好之后,便不再交谈,各自目视前方,皆无心赏景。
“听说令兄自幼体弱多病,今日还病着?”良久,终于还是张春华忍不住,先开了口。毕竟是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怎会一点好奇心也无?
司马黎噙着笑,应道:“是,只是小风寒,算不上什么病。”
外界眼中的司马懿,可不就是体弱多病,呆板木讷?
就连张春华也这样认定。
她听了司马黎的话,又重新转回头去,双目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翘起嘴角轻声道:“难怪。”
她没说“难怪”什么,但司马黎笑了笑,大致猜得出。
难怪没有女子愿意嫁给司马懿,也难怪他至今没得机会出仕,只知闷在家里。
然而张春华又是为了什么嫁他,司马黎就不知了。
话说回来,她也不需要刻意抹黑司马懿,他在张春华心中的形象就已经不够看了。
真是可悲呢,仲达。
张春华大概打心里认定,她未来的夫君是个闷声无趣的人,连带着对司马黎也没什么热情。两人站在一处,多是各自沉默。
一直消磨到了薄暮时分,这赏春宴才算是散了。
司马黎与张春华道过别,脚步略微急促地走出袁府,司马家的车早已等在外面,她走上前对随从说道:“送我回——”
话一出口,她才想起自己并不知家中的地址,只知如何从市集走回去。
司马黎蹙了蹙眉,硬着头皮说道:“送我去西市坊。”
侍者愣了愣,为难道:“可是二公子吩咐,要把您接回司马家的住处……”
她略显烦躁地打断了他,疾声道:“我让你送到哪去,你就往哪去。”
“是。”侍者只有苦着脸应下。
她上车前看了看天色,唯有天边剩下一道霞光。
这个时候,怕是郭嘉早就回去了。
她懊恼地扶着额,买的菜也被司马懿扔了。
有点没脸回去见他。
她准备了一路说辞,琢磨着回去要如何跟郭嘉解释,还要提起司马懿的事——
他来冀州,定是有目的性的。
待她摸到家门时,夜色已至。
正当她伸手推门时,门却开了。
她抬头,以为开门的人是郭嘉,没想到却看见了另一张脸。
扶霜,或是扶月。
司马黎深吸一口气,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今天碰上的“故人”一个接一个,着实有些多。
想过个二人世界也是挺难的。
她压下怒气,冷声问道:“郭嘉呢?”
不知是扶霜还是扶月咬着唇,让开身子请她进来,轻声答道:“在屋里。”
司马黎不再看她,径自走到点了灯的房间前,也是他们的卧房。
郭嘉似乎早就听见了动静,知道是她回来了,站在门边拨了拨灯芯,室内的光线又亮了些许。
“今日去买菜?却买了一身行头回来。”郭嘉的语调平平,仅是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她的一身打扮,还是司马懿的手笔。郭嘉对她有多少套衣服,多少件首饰了然于心,他抬手将她发髻间的银簪抽了出来,被束起的长发也在刹那间全部散下。
司马黎也是脸色阴郁,她闷声问道:“门外那个是谁?”
“她说她是扶霜。”郭嘉冷声说完,转身走到床边侧躺下,又是背对着她。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岿然不动的背影瞪了许久,终于还是败下阵来。她几步走上前,两手一掰,将他的身子翻了过来,转为平躺着。
“我今天见着司马懿了还有他的未婚妻他来冀州大抵是趁着这次联姻好与袁绍谋事。”她眼也不眨一下,几乎是一口气说完。
郭嘉神情不起波澜,待她说完,又返回身去,无言地表示着:关我何事。
司马黎被他弄得哑口无言,索性后发制人,俯下身对着他的耳朵咬下去,语含不善地问道:“快说,那个扶霜是怎么回事。”
不说就把你就地正法。
第48章 严刑逼供
郭嘉被她咬得微不可觉地颤了一下。
趴在他身上的司马黎自然感觉得到。她放轻了声音,听起来略有沙哑,又无限缥缈:“快说啊,她为什么在这。”
他抿着唇不说。
头一撇,闭上了眼睛,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模样。
好一个革命烈士郭奉孝,还挺有气节。
司马黎倒吸一口气,缓缓坐起身来,看着不屑理人的郭嘉,更像躺平了任人宰割的小弱猫。
她知道郭嘉吃软不吃硬,想要撬开他的嘴,就得……她再度俯下身,散开的长发轻飘飘地落到他颊边,她不经犹豫,触上他的唇,细细亲吻着。
与此同时,她的手滑向了他的腰间,摩挲着寻找腰带的同时,还捏了捏他腰窝处的肉。
郭嘉被这攻势惊得浑身一僵,随后猛然睁开眼睛,看到她勾着猫唇,伸出小舌轻舔了舔他的唇缝。刚欲张口相问,又被她趁机深入进来,愈吻愈深。
撬开了。
司马黎还不待得意起来,便觉身下的男人试图反抗逆袭。
怎能给他机会反压,她还没开始严刑逼供呢,又怎能被他夺走主动权。
她好歹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制住一个大男人还是有些困难的。她竭力压着他的四肢,坚持了几分钟后,还是被他一个翻身扣在了身下。
昏暗中,他的双眸格外幽深,吸引着她的目光。
他的衣裳早被她扯开,松散地敞着。她平躺在床上,抬眸“欣赏”了一会儿,还未伸出手去,就被他捉住。
“不行。”他沉声说道。
她还未行动,就被他识破了意图?
“为什么不行?”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是羞愤,二是气恼。她第一次不顾矜持,却被硬生生地拒绝了。想起之前在院子里碰到的扶霜,她的脸色倏然间沉了下来。
“别乱想。”郭嘉的声音柔软下来,表情也不再僵硬。他俯下身,唇瓣摩挲着她的鬓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吕布从长安出逃前,曾把府上的下人全部遣走,扶霜跟在他们后面,却阴差阳错逃到了冀州。我今日在路上碰到她,答应过几日把她送回志才那里。”
司马黎挪开头,拒绝他的触碰。
郭嘉见她得到解释后,脸色反而更黑了,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将事情愈演愈杂。
“你从来不会拒绝别的女人,”她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在自己心上补了一刀:“却会拒绝我。”
他闻言,愣了。
她双手一个用力,将他从自己身上掀开,她一声不吭地走下床,给自己斟了杯凉水解渴。
就在刚才,她又感觉到那种似近又远的缥缈感,令她错觉自己总是抓不住那个男人。
“我没有。”郭嘉不知在何时走到了她身后,将她圈在怀中,低头磨蹭在她颈边,苍白地讨好并辩解着。
司马黎任他抱着,无动于衷。
郭嘉不得已地喟叹一声,哑声道:“我只是不想你意气用事,嗯?”
司马黎又是被他气得倒吸一口凉气。
不管她是否意气用事,这还不都是早晚的事?
她真是愈发好奇他的大脑构造了。
“从你十四岁那年起,就有妙龄女子在你家门前徘徊。比如那个大眼睛的,总是做多了糕点分给你;还有那个脸白白的,隔三差五地想你’讨教’诗歌。你怎么不知道拒绝她们?”她转过身来,每质问一句,便戳一下他的肩胛骨。
这可都是郭嘉不容狡辩的黑历史啊!
郭嘉愣了愣,问道:“她们都是故意的?”
“……”司马黎被他一副呆样气得没了脾气。
“那我明日就把扶霜送走。”郭嘉松了口气,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式。
她依旧瞪着他。
郭嘉见状,双眉微微蹙了蹙,下一秒便将她抱了起来,放在床上。
“做什么?”
他将身子压近了些,附在她耳边说道:“从了你还不好?别气了。”
司马黎的脸热了热,自然知晓他这个“从”是什么意思。她将他推到一边去,哼道:“算了,不勉强你。”
他又轻笑着凑了过来,哑声道:“不勉强。夫人,我想要你。”
灯盏中的油已燃尽,室内中的喘息也渐渐静了下来。
司马黎枕在郭嘉的胸膛上,轻轻地蹭了蹭,软着声音说道:“你把扶霜交给我吧。”
“嗯?好。”
“我把她送到司马懿那儿去。”司马黎想了想,还是决定跟他说一声。
“怎么又提他……”郭嘉半侧过身,低下头与她缠绵。
几乎被他包住全身的司马黎,早就没了力气,窝在角落里任他亲吻够了,才轻喘着气说道:“既然他都来冀州了,我也得送他一份新婚礼物意思意思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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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轻哼了一声,撇着勾人的尾音,哑声道:“算上我一份。”
司马懿惹上郭嘉也是造孽。
第二天,司马黎带着扶霜到他暂住的地方,足足令他讶然了一瞬。
“你先前不是说,要我把扶月平安无事地带回来么?现在,她在这了。”司马黎向旁边一让,把扶霜带到司马懿面前。
司马懿只淡淡瞥了一眼双目无神的扶霜,问道:“她是扶月?”
他没本事分辨得出两姊妹,问也只是随口一问。
“不错。”司马黎颔首。
扶霜听了,娇弱的身躯轻轻一颤。她抬起头来,嘴唇微抖,嗫嚅着说:“我不是……”
她看着司马黎,眼中带着不敢置信,变相地控诉着司马黎指鹿为马的行为。
“我知道你是扶月,你早就和扶霜掉换了身份对不对?”司马黎扬了扬嘴角,双目平静地看着她。
此言一出,“扶霜”的脸瞬间失了颜色,她张了张嘴,还欲辩白。
司马懿在一旁皱了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两姊妹互相交换了身份,你眼前的这个是扶月。我猜,早在戏志才送’扶月’入宫时,她们的身份便交替了过来。”司马黎缓缓陈述着,本来她并不能完全确定,如今看着“扶霜”失魂落魄的样子,怕是被她料准了。
司马懿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持有保留态度:“你怎知道她们互换了身份?”
司马黎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两个字:“直觉。”
纵使两姊妹天生心有灵犀,在不经意的细节中也会暴露出些微不同。
扶霜端着碗的样子、她在月下的身影、她在提起戏志才时,少了那么一丁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司马黎只在她那里看到了尊敬和崇拜,却没感受到一丝爱慕之情。
还记得两姊妹第一次同时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戏志才不经思索地将扶月认了出来,那一低头的羞赧,她绝对没有漏看。
说来惭愧,那时她还以为扶月心悦之人是郭嘉,而她与郭嘉独处时,也总能被扶月撞破。
难怪她总觉得没有什么事情能逃过戏志才的法眼。
如此看来,扶月更像是他的另一双眼睛。
扶霜大抵是为了成全姊姊心中的爱情,才甘愿代扶月入宫吧。只是……
“志才当初要的那个’扶月’,却是被送走的那一位。你现在把她带到这来也没用。”司马懿只消一瞬,也明白过来其中的插曲。他将双手抄进袖中,不以为意地说道。
戏志才定然在当时就认得出姊妹二人换了芯,只是没有戳破。他想要回的那个人,名为“扶月”,实为扶霜。
可是……
“他只说要的是’扶月’,你也这么说。你们都没点明要的究竟是哪一个,我只管把真正的扶月交给你,你看着办。”司马黎笑着将这个烫手山芋转交给司马懿,顿觉一身畅快。
司马懿紧锁着眉头,也有些难办。
扶月本不知司马黎带她来着,有什么目的。如今听了司马兄妹二人的对话,心中也清明了几分,她转而向司马懿央求道:“司马公子,求您让我留下吧。”
司马黎见事态发展如她所料,心中宽慰地走上前,装模作样地拍了拍司马懿的肩膀,转身告辞。
司马懿哪能就让她这么痛快地走了。
他瞥了扶月一眼,没有答应,亦没有拒绝,而是趁着司马黎还未走远时,对着她的背影说道:“我才接到消息,吕布就要来了。”
司马黎停住了脚步。
吕布从长安败退之后,李傕郭汜入住城中,掳了天子,杀了王允,一时大乱。吕布在撤退前还曾问过郭嘉的意思,他尚未有根基,只能暂时依靠别人,另求图谋。
郭嘉知道他的心思,含含糊糊地为他指了一个方向,引着他往南边去了。
吕布应是打定主意,去投靠袁绍的弟弟,袁术。怎么又跑到北边袁绍这里来了?
袁氏兄弟水火不相容,他怎敢在投奔了袁术之后,又来依靠袁绍?
不管怎样,吕布一来,定然不是好事。
司马黎转过半个身子,见到司马懿眼中一片漠然,却是含着笑说道:“回去记得告诉郭嘉,趁着吕布未赶到冀州时,快些逃跑还来得及。”
第49章 加更番外
这天中午,司黎在小卖部买了一盒方便面,加了两根火腿肠,坐在休息室里边泡面,边打开手机刷一刷朋友圈动态。
某张姓女同事在5分钟前更新了一条状态,内容如下——
“什么快递小哥上铺小哥炒年糕小哥都弱爆了啊!!!每天中午买饭看见盒饭小哥才是视觉盛宴!!!有图有真相!!!”
下面附上一张照片,看得出作者是躲在某处偷拍,有些模糊。照片里一个青年穿着米白色的衬衣,敞着方领,身上挂着一条军绿色的布艺围裙,棉料上印着一只搞怪的猫头。他低着头,嘴边含笑,正站在电饭煲前盛饭。
若问司黎为何知道那围裙是棉质的,答案只有一个:那是她买的啊!
那盒饭小哥也不是别人,就是郭嘉啊!
看到自家男人的照片出现在同事的朋友圈里,她险些被面条呛到。
再往下拉一拉动态,又能看到不少女同事的评论,比如:“已右键”、“放开那个小哥让我来”、“我刚才去买盒饭的时候他问了我一句’要不要辣’,声音太好听了有木有!耳朵要怀孕了~\(≧▽≦)/~”……等等等等。
最后还有他们老馆长神来一笔:“你们这些小姑娘也不问问人家有没有女朋友,就知道花痴。”
司黎“哧溜哧溜”地吸着泡面,慢慢划拉着手机屏幕,暗道馆长真是个好领导。
过了没多久,女同事们便三五成群地抱着盒饭走了进来。她们本是嘻嘻哈哈的,见到她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吃面,不禁费解道:“司黎呀,你怎么又吃泡面呢。今天卖的糖醋排骨可好吃啦,你尝尝呗。”
司黎抬头,见到眼前热心的妹子打开自己热气腾腾的盒饭,淋汁鲜艳的排骨沾着白色的芝麻,诱人地躺在她眼前。
哦这妹子姓秦,就是刚才在朋友圈里说“耳朵要怀孕”了的那个。
真是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顾虑。
司黎哧溜完最后一根泡面,她玩笑着试探道:“我吃了啊?你别心疼。”
秦妹子闻言一惊,作势抱着盒饭走开护了起来,怪叫道:“啊不行,这是小哥特地给我盛的。”
两人笑闹了一会,那边几个妹子又凑到一起,热火朝天地八卦着盒饭小哥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司黎好想把她和郭嘉的红本本亮出来啊!
沉默了半天之后,她翻出钱包,向外走去。
“欸,你去哪儿?”秦妹子见她要走,咬着排骨问道。
“卖盒饭!”司黎扬了扬手中的钱包。
“我的分你吃嘛……”秦妹子下意识说完,又转了话头:“你还是去吧,顺便帮我们问问他有没有女朋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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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跨出门的司黎头上滑下数道黑线。
所以说,她不想郭嘉每日出来“抛头露面”,也是有原因的。可他非说每天在家带孩子太无趣,卖盒饭对他来说还是件颇为新鲜的事,毕竟他这个连小学学历都没有的人,也找不到什么正经工作,他也不喜欢朝九晚五的生活。
“奉孝,跟我回去吧,听话。”她几乎每天都要来这么一句,每次都被他笑眯眯地干脆回绝:“不。”
他说完,还夹起一块排骨,递到她嘴边。
司黎左右看看,终于还是张嘴咬了下去。
她教导过他许多次了——不要公众场合秀恩爱,要顾及一下路人的感受。只是这青年太有个性,不听。仍旧喜欢在街头行投喂之事,将二十四孝好男友光辉集于一身。
“啊,小司你——”就在此时,一道吃了惊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司黎将排骨吞进肚,转过头,见到他们馆长站在前方,一手拿着手机放在耳朵边上,略显呆滞地看着他们。
糟!
馆长和她爸妈都是当地文化圈里的人,彼此都有往来。她和郭嘉“私定终身”这事儿还没来得及上报呢,不然她也不至于苦苦瞒着一帮同事。
她定在原地眨了下眼睛,还未想好如何解释,郭嘉站在一旁抬手看了看腕表,柔声对她说道:“幼儿园快放学了,我去把奕儿接回来。”
他说完愣了一下,伸手到裤子口袋里,掏出正在震动的手机,原来是收到一条未读短信。
他低头看着屏幕,嘴角的笑容扩大了几分,片刻过后他抬起头,说道:“奕儿说今天情人节,幼儿园老师教他叠了玫瑰花给妈妈哦。”
卧槽这什么老师啊?!
司黎还未来得及震惊,就听老馆长站在一边狠狠倒吸一口凉气。
完,她这回要么是跟年轻的单身爸爸坠入爱河,要么就曾是少年叛逆早恋生子的失足少女。
“嗯……奕儿还说想吃麦当劳,我们带他去吧,顺便过节。”郭嘉又不合时宜地开口了。
去麦当劳过情人节!!还带上儿子!!郭奉孝你真有童心!!!
她不忍直视地闭上眼睛。
第50章 家有闲夫
司马黎没理会司马懿的挑衅,佯装无所谓地走出门去,拒绝了司马家的车送服务,一个人慢慢溜了回去。
她路过午市时,顺手买了些蛋肉米面,回到家时,郭嘉竟还在睡。
她悄悄地走进房里,看了看他恬静的睡颜,在心中叹道:经过昨晚,竟然把他累成这样,以后想不节制都不能了。
殊不知,今早在她出门后没多久,郭嘉也起了床。只是他后来无事可做,独守空房冷冷清清,又抱着被子睡了过去。
若是他知道自己因为这被认作体力不好,怕是又要“不节制”地来一夜。
司马黎拎着米袋和鸡蛋,哼着小调进了厨房。
灶台和锅都是半新的,柴火也早堆在了一边。她从未有机会实际操作这种“古董”,硬着头皮点着了火。
她是多么地想念煤气炉、不粘锅,和番茄酱啊!
还有电饭煲。
她当年做得最拿手的蛋包饭,如今几乎没了可实施性。
好不容易把米饭炒好,却在包蛋皮的时候把手狠烫了一下。拿凉水冲洗的功夫忘记熄了火,烧的锅底都糊了起来,一时间浓烟滚滚,好不精彩。
她本还想在郭嘉睁眼后,看到一点油烟味也无的她,端着从未见过的蛋包饭,款款走到他眼前,让他感受一下现代人的智慧结晶。没想到结果却是在古人面前丢了脸。
“咳,咳咳——”一阵咳嗽声由远至近,郭嘉披着一身外氅,沿着唇咳着步入浓烟中。此时她已把锅撤走,火也熄了,就等烟散去。
看来,他是被活活呛醒的。
郭嘉拉着她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被呛得咳了最后一下,才道:“饿了就把我叫醒,别勉强自己碰那些东西。我看看,怎么还烫着了?”
他瞥见她被他拉着的手上,已被烫得红了一块,还起了水泡。
指尖传来的刺痛令司马黎不自觉地蹙起眉,堆得老高。郭嘉抬手揉了揉她的脑门,看着她灰头土脸的样子,好笑道:“先去洗个澡吧,我去给你找些药膏,嗯?”
司马黎很丢脸地去了。
待她一身清爽地走出来时,郭嘉已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肉粥坐在了软席上,那肉粥正是他的手艺。
司马黎热腾了一上午,早就饿了,本想“犒劳”一下郭嘉,却被他反过来饲养了一顿。
她有几分沮丧地跟着坐下,拿起调羹舀了一勺,尝了尝味道,和他少年时在阳翟做的一样。
郭嘉见她不言语,猜到了几分缘由。他吃得不急不缓,似是不经意间聊起了别的事:“在司马懿那可还顺利?”
“嗯。”她应了一句,想起一件要事。
“他说,吕布就要来投奔袁绍了。”司马黎试探地说了一句,她不知其中真假,只有求助于郭嘉。
当然了,司马懿后面那句赤.裸.裸的挑衅,自然说不得。
“是这样。”郭嘉放下调羹,点点头。
“你……有什么打算?若是被吕布看到你,谁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司马黎略有忧色地脑补了一串画面,心里并不踏实。郭嘉在长安时,算是把吕布哄得天花乱坠,虽不见得是他害了他,也足足把他算计了多次。
吕布可不是一个温柔的人,他定然知道郭嘉已经跑了,若是被他找到,在恼羞成怒之下一刀砍了郭嘉也不是不可能。
“司马懿是不是对你说,劝我早日收拾东西走人?”郭嘉不直面回答她的话,而是睨了她一眼,轻笑着问道。
她讷讷地应了一声。
“他想让我早日离开,无非是因为他自己想留下来罢了。”郭嘉又端起碗不紧不慢地吃着粥,不把司马懿的挑衅放在心上。
“可你们不一样啊。”司马黎无奈地说道。
她懂郭嘉的意思,无非是指司马懿怕郭嘉抢了他的饭碗嘛。
只是,郭嘉是个天生的战略家,而司马懿的才能却偏向政治权术,两人不是一个风格,有什么好争的。
何况,现下正值乱世,南征北讨的诸侯们需要的,正是像郭嘉这般善断的鬼才,他的判断精准得令人害怕。这种才能并不是成就大业的主要条件,却是最关键的因素之一。
“或许,他明着说想赶我走,实则是变着法地激我留下来。”郭嘉喝完最后一口粥,而司马黎已放弃了揣测。
她懒洋洋地说:“不管他了,只是等吕布来了,你还是要小心些。”
毕竟都是来投奔袁绍的,邺城虽大,却总有碰面的机会。
“放心吧,”郭嘉蹭了过来,将她抱在自己膝上,缓声说道:“袁绍不见得会用我。”
话虽这么说,却听不出一点惋惜或是抱怨的意味。
袁绍是个讲究英雄先问出身的人,他看重的人自然大多是家世显赫的士族。郭嘉的身份被丢到袁绍集团里,简直不够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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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像曹操那样唯才是举,用人不疑的雄主确实不多。
“对了,如今天子在乱臣贼子手中,已是时候将天子接过来了,怎么不见曹将军有这个动静?”她没忘长安的计划,并且比任何一个人都期盼建安时代的到来。
建安风骨,魏武风流。
她眼前的这个男人,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她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地看他一展雄图。
“因为,前去护驾的人也有可能是袁绍。曹公的根基远不比他雄厚,不能硬抢。若是袁绍有心争夺陛下,就算曹公先一步迎来陛下,也只是接来个烫手山芋。”郭嘉解释着:“袁绍的人亦提出了这个建议,只不过……袁绍自恃才高,似乎不把天子放在眼中。”
“看来他不仅失了一块肥肉,也没能看见你这条藏在猛兽中的毒蛇啊。”司马黎翘着嘴角打趣他,而他低沉地笑了一声,学着蛇的模样咬上了她白皙的脖颈。
诚如郭嘉所言,袁绍似乎真的没把他当回事儿,使得他整日赋闲在家,好与司马黎蜜里调油。
只不过司马黎却常常收到来自袁府的邀约。
有了第一回,第二回、第三回也就变得理所应当。起初还是刘夫人出面,到了后来,便是张春华的姨母,山夫人邀请她了。
郭嘉对她这样三天两头出去应酬的情形很是不满,将深闺怨夫的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巴不得司马懿一辈子娶不上媳妇。
这日,司马黎央着郭嘉教她如何煲粥,两人正窝在厨房里玩得不亦乐乎,一封请帖又在此时送上门来。
郭嘉撂下勺子,不干了。
司马黎没顾上安抚他,拿着请帖掂了掂,心中有了主意。
这次的请帖和往常不同,是从张春华那直接送来的。
她们之间鲜少说过话,司马黎每次去山夫人那里,至多混个脸熟便回来了,活像个被拉去充数的。
不难发现,张春华虽对司马懿本人没什么兴趣,却很是看重这次家族联姻。
司马黎想了想,干脆随便找了个由头,邀着张春华来她家喝茶。
这个“家”美其名曰是司马府,即司马懿在邺城的住处。
两人甫一进门,就见司马懿再院中摆了一张塌,迎着春风与朝阳,在身上盖了一条薄被,躺在上面闭目小憩。
扶月当真成了他的婢女,站在一旁拿着团扇为他轻轻扇着风。
真是一个小资的宅男啊!
“兄长,我邀了张女君来作客。”司马黎认为自己还算厚道,清了清嗓子,说道。
她偷瞄了一眼张春华,见她微微凝眉,看着司马懿的样子思索着。
他们应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司马懿听到司马黎“善意”的提醒,没有立刻睁开眼,而是躺在榻上倒吸一口凉气,随即轻咳了起来。
“公子,你怎样了?”扶月停下摇扇的动作,蹲下身子轻声询问。司马懿不理她,自顾咳着,愈咳愈厉害,像是要呕出血来。
司马黎见状,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司马懿睁开眼,被扶月扶着坐起身子,一贯整齐的发鬓边散下几丝碎发,晃悠悠地飘在风中,原本身材高大的青年,瞬间羸弱起来。
他坐在塌边,几欲开口,还未说出几个字,又是一阵猛咳,险些背过气去。
司马黎和张春华便立在一边,皆是一脸淡然地看他卖力表演。
“我竟忘了兄长还病着,女君还是站远些,莫要被他过了病气。”司马黎虚情假意地一张口,那边咳得说不出话的司马懿便勉强点点头,目含歉意地对向张春华,一手还被扶月搀着,脸色煞白。
司马懿装什么病不好,非把自己往肺痨上靠。若是装个普通风寒,气若游丝弱柳扶风,还能给他增添些“美感”。眼下这么装,分明是自毁形象,第一次见未婚妻就这副德性,也是没救了。
诚如张春华先前所言:难怪没有姑娘想嫁给他。
好在他还算对得起自己,没有装成肾虚患者。
“如此,春华便不叨扰公子养病了,改日再会。”张春华勾了勾嘴角,笑得不咸不淡。语罢,她便转身向司马黎告辞。
司马懿虚虚弱弱地站起来行了一礼,目送她离开。司马黎也装模作样地把人送到了门口,一直待张家的车马远去,才走回来。
此时,司马懿早就悠闲地躺了回去,恢复成不久前惬意的样子,合着眼晒太阳。
“你怎么想的?”她踢了踢塌脚,忍不住开口问道。
“嗯?”司马懿挑起一个音节,缓慢而悠长。
“在张春华面前装病,对你有什么好处?”
“哦,”司马懿闭着眼睛笑了,他徐徐答道:“我和她的婚事已经定了,不过,我还是想看看,她是否适合做我的夫人。毕竟她日后要面对的,要比今日严重多了。若是忍受不得,还是早日退婚的好。”
司马黎闻言扯了扯嘴角,好似闲暇道:“如此,那你也要小心了。”
“怎么?”
“我猜,她的心里和你想的一样——”她回忆起张春华方才的态度,不冷不热;看向司马懿的眼神中,评估多于猜测。
“看看你司马懿够不够格当她的丈夫。”
第51章 造人计划
那日之后,司马黎彻底将司马懿两口子从自己的生活里扔了出去,郭嘉对此很是满意。
他似乎当真是来冀州调剂生活,每日与司马黎上街买菜,回来一起泡在厨房里研究美味佳肴,晚饭时饮几杯酒,兴致高涨时再趁热打铁恩爱一番……
总之,日子也就这么过去了。袁绍的确把他这人忘在脑后,更没给他安排一官半职,鬼才无用武之地,他还调侃自己只有在家闭门造人。
“不要了……”清晨时分,两人都还未起。床帏之中,司马黎无力地推了推身上的人,也没把他推开。郭嘉腻在她的颈窝中,毫不退让。
昨天,她的癸水刚走,某人之前“努力”了一月,都成了无用功。于是乎,他便趁着现在来了机会,抓紧时间再接再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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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黎对生小孩没什么想法,郭嘉也不像个喜欢小孩的人,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乐衷于“造人”之事。对此,他的说法是:“既然现在多有闲暇,就该借这时把这事办了,嗯?不然日后一旦闲不容息,就顾不上此事了。”
“再者,若是我不在家,还有儿子陪你。”
临了,他又补了一神来一笔。
也是。司马黎在心里怔忡了一下,靠在他身上不言语。
别看现在他这样闲,时而还像个深闺怨夫,再过两年大概就没什么机会与他朝夕相处了。
他定是要随曹操南征北战,一刻不停。
到时她恐怕还得时不时吟上一句“贱妾茕茕守空房”,顺便睹物思人。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她懒懒地问。
“儿子像我,看到他便会想起为夫,以解相思之苦,这样不好吗?”郭嘉低头亲了亲她,闷声笑道。
这人真把自己当只豆包呀!
司马黎横了他一眼,任他顺着自己的脖颈一路吻下去,又是一晌贪欢。
两人直耳鬓厮磨到正午时分,才双双起了床。
进到厨房一看家里没了菜,郭嘉便带着她闲晃到街上,找了一处面摊。
街边上人不多,他们来得有些晚了,吃面的人也不多。虽是刚过晌午,阳光却一点也不灼人,春末的日光和煦,正是出门约会的好节气。
他们坐在屋檐下的角落里,与街道上的喧嚣隔得远了些,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很快被端了上来。司马黎不喜欢吃青菜,将自己碗里的菜叶都捡出来夹给郭嘉,他无计可施,只有收下。
“听说了吗?徐州大乱了!”
“欸,你说兖州牧曹操?”
“嗯!他把徐州牧陶谦打得节节败退,真狠呐!”
一段对话从前面的餐桌上传来,阵阵唏嘘。司马黎的耳朵极其敏感,一捕捉到关键字,便凝神听了起来。她拉了拉郭嘉的袖子,而他似乎只是专心吃面。
“吓!可是解气啊!曹州牧也是拼,先前打完赀虏又打黄巾贼,打了黄巾贼,又帮着咱们袁州牧把那位弟弟打跑了。真是一刻不歇啊!要不是陶谦趁着曹州牧在前线时偷袭,这会儿也不至于被打成这样……”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曹州牧的老父和弟弟,前些时候在徐州出了事,谁说的清是这怎么回事呢!”
“哎哟,那可真不得了了……”那人惊呼了一声,不再细说下去。
曹操的父亲年轻时也是个人物,官居太尉,位列三公之一。只是他的出身比不上袁家,又非世代高官,连带着曹操还未生下来就矮了袁绍一大截。
所以迄今为止,曹操明着是一州之牧,实则还是袁绍的打手。
袁家兄弟一南一北,都是势头最旺的两个诸侯。曹操帮着袁绍把袁术打得落花流水,就是表明了立场。因此,那两个闲聊的冀州人谈话间也偏袒曹操多一些。
“哎呀,曹公真是比我想象得还要忙碌啊。”郭嘉静静聆听了一会儿,放下著,轻叹道。
“怎么,你要去帮他了?”司马黎挑了挑眉,好奇道。
郭嘉摇首道:“还不到时候。”说罢,他又低下头继续吃面。
刚才那两人也说了,曹操一路过关斩将,打完这边打那边。他将整个兖州平定下来,又收复了青州,扫荡了袁术的势力,又打跑了匈奴,现下也快将徐州收入囊中。此间未尝败绩,逐鹿中原,一展雄风。
司马黎暗自数了数,曹操只用了一年的时间,便有了这样多的战绩,竟还未尝过失败的滋味。青州兖州,再算上徐州,相当于整个山东加上安徽北部,已是占了大汉北方近三分之一的领土。
按照郭嘉的理论,这时曹操正是意气风发时,去了也帮不上大忙,没意思。
“不过也快了,”他抬起头,掏出绢帕拭了拭嘴边的面汤,若有所思道:“曹公虽一路凯歌,但根基不稳,后给不足却是他最为要命的地方。他一路打下来,已是强弩之末了。若是能将徐州攻破,化为己有休养生息,假以时日,这些难题都将迎刃而解。”
他边说着,唇边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徐徐道来:“虽然陶谦现在只能退守,但他的储备却比曹公丰富许多,若是不能在短时间内打下这一仗,曹公怕是要吃亏啊。”
司马黎边吃面,边听他说完,眉间一凝,豁然道:“嗯?被你这么一说,我也留意到了。曹将军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平复这么多地方,都靠一个’快’字。他只能打速战速决的仗,不能长期对垒。”
这种打法极有效率,技术含量也很高,并且还非常挑战决策者的能力。一招棋错,便是满盘皆输的后果。曹操虽然从未输过,但他只要败下其中一仗,就只有被人关起来闷着打的下场了。
“是这样,”郭嘉点点头,眼中含笑道:“不知文若该怎么办呢?”
他倒替荀彧操起了心。
看着他悠闲得几近不厚道的样子,司马黎也觉得好笑:“荀先生才不用你为他担心呢,你若真是好奇,就去兖州找他探探呐。”
“啊,才不去呢。”
郭嘉嘴上这么说,然而等他真的收到荀彧的场外求助信后,也不禁深思起来。
如他的乌鸦嘴所言,曹操没能在短时间内把徐州打下来,粮草耗尽,又是客场作战,实在不能跟陶谦继续死磕,除了退兵,没有他法。
这期间荀彧当真是操.碎了心。
如今的曹操充其量就是个穷兮兮的地方官,装备不全,马仔阵容亦不拉风。后期的五大谋士就只得了荀彧这么一个,既当秘书又当保姆,不仅要在战时出谋划策,还得镇守后方负责补给。
曹操当真是把一个荀彧种到地里,待他长成之后结出好多个荀彧,各司其职。
年度劳模荀彧没忘记这边还有个悠闲逍遥的郭嘉,当即书信一封寄到冀州,邀他去曹操帐下一展抱负。
“怎么办呢夫人?”郭嘉坐在院中长叹一声,似乎真的很为难。司马黎走近了坐在他旁边,还以为他是为了曹操的事情发愁,谁知他下一句话便是:“看来要抓紧时间把儿子生出来了……”
他的声音愈压愈低,人也慢慢靠了过来,一手将司马黎揽到怀中,另一只手顺着她身体的曲线摩挲下去,停在一个暧昧的地方。
“郭奉孝!大白天的节制一点好不好!”
“嗯……不。”
郭嘉算了算日子,打算下月动身前往兖州。
在此之前,两人还是该怎么过便怎么过,宛在桃源。
另一边,司马懿则不比他俩一对鸳鸯。
两个人宅是二人世界,相爱相偎如胶似漆;一个人宅就只是单纯的“宅”了,孤苦幽冷,好不寂寞。
“让你装病,张春华那日对你说的’改日再会’怕是遥遥无期了吧。”司马黎被他请过来唠嗑,今日郭嘉被辛评一帮叫走吃送行宴,她一个人无聊,也就心甘情愿地来了。
来也不是白来,总免不了侃一侃司马懿。
无人问津的司马懿一身懒散,他将书丢到一边,不悦道:“她也不提退亲,倒教人难猜。”
“被你猜出来岂不是太没意思了?”司马黎不以为意地拿着团扇扇了扇风,目光瞥见远处浇花的女子,正是多日不见的扶月。她拿扇点了点司马懿,问道:“你还未把她送走?”
司马懿抬眼瞟了一下,缓缓道:“不急,先在我这放着。”
他停顿了片刻,撇过头看向她,随口说道:“你若想要回去,我还给你便是。听说郭嘉要走了,多带个人上路也没什么。”
他的消息倒是灵通。
司马黎张了张口,正欲说话,一道声音便自两人身后响起:“不劳司马公子费心,倒是不知君何时大婚,嘉再送上一份贺礼。”
蓦然回头,却见郭嘉一袭素衣,唇边带笑,站定在院中,不请自来。
第52章 马中赤兔
郭嘉散过酒场之后,发现家中空空如也。他猜司马黎是被司马懿叫走,没想到还真是。
司马懿见了他,两人互相哼哼哈哈了好一阵子,诉尽重逢之“喜”。
最后还是司马黎看不下去了,拉着郭嘉打道回府。
“你还真跟他难舍难分上了。”司马黎拉着他一路出了门,无语凝噎。
这日天朗气清,风高云阔。司马懿住得偏,街上也没几个人。两人并肩走在一起,衣袂相错。郭嘉刚与司马懿舌枪唇战了一番,略占上风,心情尚佳,听到妻子略嫌弃的话,他也只是淡淡一笑,侧头说道:“阿黎,今天吃面罢——”
他的话说到最后,被一阵由远渐近的马蹄声压过,疾声而来,仓促有劲。司马黎被那马蹄声激得心里一突,她不懂得自己为何要心虚,只是当她回过神来时,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拉着郭嘉避到前方街道的拐角处。
“怎么了?”郭嘉不懂何故,见她拧着眉靠在了陶墙上,不明所以。
“也许是我想多了……”她与郭嘉背朝着马蹄声而来的方向,还未等她说完,一道赤色便从身旁的大道上掠过,呼啸的风也吹起她的裙摆。
吕布有宝马赤兔,是世间神驹。她虽无伯乐之才,不会相马,可宝马的蹄声终归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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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生性敏感,多想了一回,却是想对了。
“吕布。”她抬眸看着郭嘉,轻声道。
就在她说完之时,才经过二人的马蹄声戛然而止。
一人一骑还未走远,只有可能是突然勒马停下。
四周皆是民居,吕布疾行而来,怎可能毫无预兆地停下?
“快走,别让他折回来发现我们。”趁着郭嘉眸色一凝的功夫,她再次多想了一回。
哪怕以赤兔的速度,经过这百米的距离不过须臾之间,她亦不敢低估吕布的眼力。
万一吕布认出了他们呢?
一声马蹄点地轻响,怕是吕布正打马回头。
来不及观望,两人一齐疾步向前方走去,遇见一个拐角边走进去。他们刚好离开司马家没多久,七绕八绕之下又绕了回去。
司马黎不跟他客气,当即推开门躲了进来,长舒一口气。
说不紧张不害怕,定然是假的。她甚至在刹那间脑补出了吕布一戟戳死自己的画面。
不过……
“这感觉真有些像私奔呢。”她还扶着门框,侧头对郭嘉说道。她说着说着,还觉得有些好笑,郭嘉亦觉得她的形容很是刺激,二人四目相对,皆笑出声来。
“你们又回来做什么?”一道煞风景的声音缓缓响起,两人双双扭头一看,只见司马懿还躺在他的院子里晒太阳,带着淡淡的鄙夷目光看着他俩。
郭嘉随手弹了弹长袖上的褶皱,转过身正对向他,挑眉笑道:“阿黎方才想吃面,我道仲达一人在家太无趣,不如一起吃反倒热闹些。”
司马懿闻言扯了扯嘴角,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声:“呵。”
而司马黎笑睨了郭嘉一眼,没有戳穿他。
白天经吕布这么一闹,司马黎心里还有些心有余悸。
傍晚时分,两人再次从司马懿处告辞归家,回去的路上郭嘉还颇有兴致地讲了一路趣闻,她却不解风情地来了一句:“吕布何时来的?我竟从未听说。”
郭嘉想了想,说道:“来了有月余。他鲜少待在城中,袁绍只派他扫荡流寇,所以你不曾知道也是正常的。”
“看来他并不受重用,还不及跟着董卓时风光。”司马黎跟着他走进屋,一阵疲倦顿时席卷上身,她简单地梳洗了一番便靠到了床上。
郭嘉还在旁边解释着:“那是自然。这世间能驾驭吕布的人,恐怕还挑不出一个来,可若凭他自己的本事么……想要雄踞一方还需多花些时日,才有可能。”
他说完一瞥,见司马黎已经窝在了床上,一脸恹恹。
“怎么了,累了?”他走近,侧坐到床上,微微俯下身子,伸手摩挲着她的面颊。
“嗯。”司马黎就着他的手心蹭了蹭,乖顺的模样令他心中一暖。
这么一想,他也解下外衣躺到了床上,放柔声音问道:“今晚吃的也不多,不舒服?”
她今晚在司马懿家吃了几口面,便坐在一边吃起了杏,饭量减了一半。
郭嘉还想嘲笑司马懿家的伙食不好,或是他长得影响食欲。
“没有,只是不想吃那些……”见郭嘉跟着躺下,她便窝进他怀中躺着,声线糯糯道:“明天想吃你煲的粥……”
她呢喃着睡了过去,也错过了郭嘉若有所思的表情。
“好。”他应道。
翌日,司马黎坐在灶台边歪着头看郭嘉慢条斯理地煲粥,她看了半晌后,忽道想念起昨天在司马懿家吃的杏。
“等会吃完饭带你去买,嗯?”郭嘉盖上锅盖,开始细细地切起了鸡丝,顺手投喂司马黎几口,却被她躲了去。
她跳下灶台,身形轻快。
“等不及了,饭前就想吃。卖杏的摊子不远,我去去就回。”她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快得令郭嘉无从阻止。
谁知她这一去,就是相别数月?
司马黎出了家门,熟门熟路地来到市集边,市上的卖菜人早与她彼此相熟,热络地打了招呼,伸手探向鲜美橙黄的杏果,口中生津。她的手还未来得及碰到那令她千思万想的果子,一道久违的声音即在身后响起。
“黎姬。”沉稳的声线携着磁性的嗓音,犹如旱天雷一般劈响在她耳边。
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双粗厚的大手便从她身后探出来,强有力地握住她的皓腕。
司马黎被突如其来的陌生触碰惊了一下,她拧了拧身子,欲要反抗,可那人的力量太过强硬,容不得她有一丝逃开的机会。不仅如此,司马黎突觉身子一个悬空,右臂几乎被扯得脱了臼,一片天旋地转之后,她发现自己被那人扯到了马上,视野突然一片辽阔。
她抬头,一张英俊且威力的面孔赫然出现在眼中。一声惊呼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吕布……”
竟是吕布。
吕布的唇角只勾起一个稍,眸中平静,却蕴含着一片深邃的寒冷。他拉了拉辔绳,胯.下的宝马不禁动了一下。司马黎被他扯到马上,侧坐在他身前,两侧都是他有力的臂膀,连跳马都不能。
“虽然该叫你司马黎,可吕某还是觉得’黎姬’这个称呼更为亲切。”吕布似笑非笑地说着,让她足足吃了一惊。
她现在并非“黎姬”的样貌,虽不与她本人的样子判若两人,可不相熟的人也不太可能如此笃定又精准地道出玄机。
吕布不仅认出了她,还得知了她的另一层身份。
一旦跟“司马”沾上关系,事情就变得复杂了。
倒是吕布,他比她想象得还要精明。
“扶月很想念你,你’走’后,她被别人服侍地很不习惯。”吕布高高在上的坐在马上,仅仅将视线向下瞟,恣意地俯视着她。
吕布身边的那个“扶月”,实则是扶霜才对了。
……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已经知道了扶霜是一颗充当卧底的棋子?
司马黎不敢深想,吕布已夹紧马肚,挥起长鞭,策马疾行。
两侧的景物纷纷迅速向后倒退,她与郭嘉本就住的偏远,如今被赤兔马载着不消多久便出了城,直直南下。
吕布行装从简,似乎赤兔就是他唯一的行囊。他的一派傲然潇洒,也难掩落魄的事实。
大抵是在袁绍那混不下去了吧。
他不愿屈居于人下,袁绍也不敢重用他。
司马黎被制在马上颠簸不已,两手无处放,仓促间还抓住了赤兔的鬃毛。
她紧抿着唇不言不语,忍受着心底的不悦,慢慢从长计议。
她不是士可杀不可辱的烈女,她想要保命活下去。吕布风光不了几时,又能把她带到哪去?
看不出他的意图,也唯有暂时顺从,以此安身了。
吕布出了城没多久,又有一人一骑带着若干随从候在远处,见他策马奔来,纷纷跟上,尾随在他的身后。
司马黎没能看清来者是何许人也,她坐在马上一动也不敢动,胃里还升起一股不适,酸胀得感觉令她认定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吐吕布一身。
“天黑之前赶到兖州。”吕布凝声对身后吩咐道。
司马黎一听,险些在马上昏过去。
他们才刚出了邺城没多久,从这里到兖州通常要走数天,纵使吕布有赤兔神驹,日行千里,这样遥远的路途也足以令人崩溃,正常人哪里吃得消?
吕布不在乎这些,他只认准了往前奔,他身后的人也在竭力追赶。
再好的西凉烈马,也及不上赤兔的速度。吕布很快又领先了数里,他回头一看,也不见一人一马跟上来,干脆勒马停下,顺便到远处解决生理需要。
被遗弃的司马黎像一只塑料袋一样,轻飘飘地从马上滑下来,撑着头坐在路边大口呼吸着。
其实,她该趁吕布不在,驾着赤兔马逃走。
这个念头仅在她脑中一闪而过,唇边浮起一丝苦笑。
且不说她能不能驾驭得了这烈马,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也在这时靠近了些,不可不谓浩浩荡荡,气势如虹。
吕布的亲信也追上来了。
打头的青年将军见了路边的赤兔,率先拉住缰绳停下,他瞥了一眼坐在地上有些狼狈的司马黎,淡漠的眼眸又转向天边一片荒芜,眺望着远方等待。
司马黎无意间抬眼一瞥,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依旧是冷峻的神情和英气的五官,下巴泛着淡淡的青色,与上次不同,这次的他脸上多了胡茬。
她哑口无言了一瞬,记起坐在马上的青年武将,正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张辽。
第53章 逃跑计划
对所有女人都怜香惜玉的男人不一定是好男人,但是强行劫持某个女子,并押着她在马上飞驰一天的吕布,也绝不是什么绅士。
司马黎被挟持了一天,浑身都似散了架。头重脚轻,昏昏沉沉,根本没心思想些有的没的。到了兖州后,她饭也没有吃,睡了一整夜。第二天她被带去见扶霜时,两眼还是有些发昏。
扶霜似乎不知道她会来,见着她时还惊讶了好一会。
她的房门前只有兵士,却不见婢女,带着司马黎来的人,也是个小兵。
看来吕布走得是极为仓促,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带。
将人带到后,小兵也默然离开。房间里只剩下司马黎和扶霜两个人。
司马黎撩起眼皮看了扶霜一眼,见她有些局促地站在窗棂前,望着自己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是扶霜了。”司马黎重叹一声,身子还有些发虚,她撑着案几坐到了席上,暂暂稳住心神。
扶霜快步走过来,帮她倒了一杯蜜水,递到她面前,目有忧色:“你病了?我不知道君侯会带你来这……”
司马黎接过后一口气喝完,放下杯子摇了摇头。
当初她与郭嘉离开的计划,没有告诉扶霜。恐怕待他们走后,扶霜才能得知他们离开的事实。
吕布会在冀州发现他们,当真只是巧合。但他为何把她掳来,就不得而知了。
“吕布可曾怀疑你的身份?长安事毕,戏志才为何依旧留你在吕布身边?还有,扶月的下落……你可曾知道?”司马黎定定地看着扶霜,接连问了三个问题。
“没有……君侯依旧待我如初,我看不出他是否怀疑。至于先生……他从未给我递过消息,或许我已是一颗弃子了,”扶霜垂目,细细答着每个问题,她又给司马黎倒了杯水,叹道:“君侯离开长安时,将府上的人全都遣走了。我本想求他留下姊姊,可是……许夫人一直在他旁边,我开不了口。”
“不过依照姊姊的心性,她肯定是去找先生了。”扶霜深知扶月的执念,她肯替扶月入宫,不就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司马黎喝过蜜水后,胃里舒适了许多。她不动声色地看着扶霜,见她与往常一样,微微垂首正坐着,面色恬淡,似忧非喜。
扶霜似乎真的毫不知情,吕布也只是拿她当一般宠姬。
“罢了。”司马黎长出一口气,不管吕布如何作想,她现在的境遇当真不容乐观。
现在只能养好力气,伺机而动,随时跑路。
若是郭嘉按原定计划来兖州,说不定还能在路上遇到。
吕布似乎很忙,把她丢在兖州之后,就没了影子。听说他又去打某路诸侯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的。
好机会。
司马黎一听,心情大好。虽然吕布这的伙食一般般,她还胃口大开地多吃了一碗。
倒是扶霜,有些食不知味。她端起碗又放下,迟疑地问向司马黎:“女君可曾想过离开这里?”
想,当然想。
虽然才来这第三天,每天有吃有睡,可是没有郭嘉啊!
司马黎放下著,疑惑道:“怎么?”
“如果你想……我或许可以帮一点点忙。”扶霜朝门外看了一眼,午后时分,外面一片寂静无声,仿佛所有人都去安睡,这栋楼里只有她们两人。
吕布暂住的这所民居很大,还有两栋三层楼。扶霜就占了一栋,另一栋大概是留给了许夫人和她的女儿。
只要低头朝楼下一看,就能看到把守的士兵。
“他们总该不是来看守你我的。”司马黎走到外面眺望了一眼,出乎意料地看到了张辽。
他双臂抱胸,站在楼下,对身边的人吩咐着什么,说完便配上腰间的剑,大步向外走去。
二楼的视野开阔,她甚至能看到张辽出了门,翻身上马,向远处奔去。
“张都尉负责城内禁军,想要出城,就要过他那一关。”扶霜也走了出来,她看到张辽的身影后,叹了一句。
出去这府门本就不易,城门处还守着一尊大神。
司马黎的胃又开始痛了。
“张辽原本不是董卓的人?”她挑眉问道。
“是,君侯惜才,就把他纳为己用了。”扶霜点点头,还未说完,身侧的司马黎又转身朝房中走去。
司马黎摆了摆手,坐下重新喝起了粥,唏嘘道:“奇就奇在这了,吕布还真信任他。”
“不,”谁知扶霜摇了摇头,亦走进来坐下,放轻声音道:“先前君侯在冀州时,将手下最骁勇善战的兵将汇集到一处,组成了’陷阵营’,将他们都交给另一名叫高顺的将军统领。他才是君侯真正信任的人。”
陷阵营。
每路诸侯都有一支精英部队——刘备有白耳,孙权有解烦,曹操有虎贲,而吕布有陷阵营。
司马黎吃完最后一口粥,平心静气地问向扶霜:“你能从这出去吗?”
扶霜定了一下,心下明白她是打算逃走,遂点点头,应道:“可以。”
“我想请你带我去看个医生。”她松了口气,不自觉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小腹。之前在冀州过了几个月没羞没臊的生活,怀没怀上孩子这事本不着急,可前两日自己的反应的确有些不对头。若是自己真的怀上了郭嘉朝思暮想的儿子,逃跑这事还得再掂量掂量。
她凝了凝神,又抬起头说道:“吕布已知道我是司马家的人,你……自己小心吧。”
扶霜闻言瞬间惊诧,随即她点了点头,垂下眼眸,暗自流转,细细思忖着。
“不过他仍有意让我以婢女的身份留在你这里……”司马黎补充了一句,扶霜即了然点头。
接下来的事,司马黎不得不拜托她。
也许这个时候不该随意相信扶霜,可她就是信了。
她们消停了几日,隔了数天,扶霜才打点好衣着,吩咐人备好车马,带上身为婢女的司马黎出门。
到医馆的路上很顺利,没有人阻拦扶霜的意愿。唯一有可能阻止住她的许夫人也只是高坐在房中,没有出门。
随从的只有车夫,和两个小兵。
医者是个中年男子,对着司马黎望闻问切了一番后,下了结论道:“这位女君只是多有疲累,静心休养数日即可恢复。”说完,他还要写一道开胃的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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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黎拦下了他,心里喜悦大于失望。她恳切地问道:“不知先生这里可有后门?”
一直坐在旁边的扶霜惊讶了一瞬,她猜到司马黎就要开溜,实在突然得很。
只是还未等她出言相问,那医者便信手一指,司马黎道过谢,就要朝那方向走去。
“这位夫人可是有孕了?”司马黎转过身的瞬间,又听医者出声问道。她心上一跳,脚下一顿,倏然转过身,却见医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欲抬步上前的扶霜。
两个女子皆是被他吓得吃了一惊。
司马黎本以为他说的是自己,听得她心跳都漏了一拍,眼下见他问向扶霜,才缓缓呼了一口气。
倒是扶霜,不敢置信地讷讷问道:“这……这怎么可能呢?”
“可不可能,让在下替您看一看便知。”
扶霜一手握住另一只手腕,犹豫了一刹,还是抬出手来。她抬头看向司马黎,扯了扯嘴角笑道:“你还是快些走吧。”
司马黎凝了凝眉,不欲追究扶霜的心思,也不跟她客气,点点头便朝后门走去。
她没怀上小孩,倒是扶霜竟有了吕布的孩子。
吕布也一直想要个儿子,若她这胎……
司马黎摇摇头,摒除杂念,一路出了门。
她走了没多久,又开始琢磨如何过城门那一关。或许,她得试试偏门左道……
医馆的背后都是民居,街道也窄。正午时分,家家户户都待在屋里,没人上街。司马黎走了几步,不自禁疑神疑鬼地回头望去,不见一人。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却没能如料想般摸到剑柄。
对了……她的软剑早就被郭嘉没收了。
她小气的夫君坚决不允许她贴身带着“大舅子”送的东西,出了长安后,便不留情面地将其没收,永生不予归还。
但……
现在孩子他爹可真是把她害惨了。
司马黎停在原地,瞥了瞥四周,最后定在前方的拐角处。旁边有一棵死去的老树,地上散着几支树杈,无人打扫。她走上前拾起一支,比量了一下,竖起耳朵一听,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她又向前走了几步,躲到了陶楼檐下。她静候着那人愈走愈近,四周空气中的粉尘渐渐沉淀下去,灼热的天气里流动着的不安情绪,也慢慢凝结起来。
那人又走了几步,在距离她的藏身之地还有几尺的时候,停了下来。
艳阳当头,司马黎甚至无法通过地上的影子,来辨别来者的身份。
是普通平民,还是……?
她紧握着树枝,拧紧了眉仔细听着。
只听得那人又抬起了脚步。
第54章 天生狗腿
司马黎在看到张辽侧影的那一刹那,就缴械放下了战斗。
谁知他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眼风淡淡扫了扫她拿着树枝的手,薄唇轻启,声音低哑道:“姿势不对。”
司马黎:“……”
她承认自己的水平只能对付一般小贼,碰上战神级别的人物只有投降的份,可是她的态度都这么良好了,张辽还如此不留情面。
他不止不留情面,还二话不说地走上前,将她手中的“武器”劈掉,抓住她的两只手腕向背后一拧,扯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张都尉,我跟你回去便是了,你又何必这样押着我?”她半转过头,蹙眉看向自己身后,张辽单手抓着她两只手腕,当真把她当成了犯人。
他听了司马黎的话顿了顿,面色无波地松开了手。
真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司马黎转了转被他拧得发麻的手,暗自打量了他一眼。他走在她的右前方,高出她两个头,身材有些干瘦,反而很有力量。他一手放在腰间的佩剑上,沉默地向前走,也不怕她趁机溜走。
见过张辽多次了,却只听他说过四个字。
他将她带到了一辆车旁,旁边立着一匹骊驹,正无所事事地摇着尾巴。他走到马前,手刚搭上缰绳,又偏过头对她说道:“辽会将今日之事上告主公,望女君好自为之。”
这样的声音好似风吹过雨后的树林,有淡淡的低哑,也有一抹捕捉不到的悠然。可他说出来的话未免太过惊悚了,司马黎来不及欣赏他的嗓音,就被那声“主公”愁得找不着北了。
吕布如今也担得起别人唤他一声主公了。
她坐上车,不一会儿就被载回了吕府。
此时扶霜已经归来,正坐在她的小楼里愣神。
见到司马黎重新出现,她也只是讶异了一瞬,轻声询问:“是张都尉带你回来的?”
“嗯。”司马黎点点头,想起被张辽逮住的情景,心感挫败。
她说完瞥了扶霜一眼,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想起方才在医馆的种种,试探着问道:“你……可是怀孕了?”
这回换扶霜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又低头看向自己尚还平坦的小腹。
她看起来并不想要这个孩子。
这个念头霎然浮现在司马黎的脑中,不知是谁先叹了一口气,久久回荡在两人的沉默之间。
如今她们俩算是拴在一条绳上了,保险起见,司马黎还是多嘴问了一句:“你预备何时告诉吕布?”
“等他回来……”扶霜迟疑着说,她低拧着眉,心有不愿:“若是能瞒得住一世就好了。”
司马黎不解扶霜为何要瞒,又为何不想要这个孩子。她还以为扶霜是喜欢吕布的,只是女人总有犯傻的时候。
一直到扶霜的肚子渐渐圆润起来了,吕布也没回来。不过这回,他又要把据点挪到徐州去了。
听说他又帮着袁术把原本驻守徐州的刘备打跑了。
总之吕布这回算是扬眉吐气,真正做了一回一方霸主。留在兖州的家眷也得跟着前往徐州。
扶霜渐渐有了妊娠反应,不仅胃口不好还总吐,人瘦了一圈之后,肚子也渐渐凸显出来。她只能换上宽松的裙裾加以掩饰,只是去徐州的路上舟车劳顿,对她来说又是好一顿折腾。
至于司马黎,她自知自己被看得严,却还是不忘找机会溜走,只是一路上护送他们进入徐州的负责人,又是张辽。
当她某天佯装散步消食,溜到众人视线之外时,又被张辽一人一马堵住了去路。当时正是夜里,他侧坐在马上,一腿搭在马背上,一语不发地眺望着远处无月无风的穹幕。
司马黎不曾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被吓了一跳。暗夜中,他的黑马转过头来,只有一双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张辽见她来了,垂目扫了一眼,又转而看向远方。
“张都尉为何不随温侯上阵?陷阵营里总该有你的位置。”
一片宁和的寂静中,突然被司马黎的轻问突兀地打破,而张辽好似聋了一样,依旧纹丝不动地坐在马上,若无其事地欣赏夜色。
司马黎站在马下与他僵持了半天,见他油盐不进,也不再浪费时间,转身向回走去。不多时,零散的马蹄声在她身后响起,马儿漫步的声响飘荡在夜幕中,反而带走了心中的焦躁。
她数了数日子,明日就能到徐州了。
郭嘉怎么还不带着曹操来打吕布呢?
抵达徐州这一日,天还阴着,明明刚过了正午,天色就已经昏暗下来,仿佛末日将临。空气里充斥着湿土的气息,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锈味,扶霜因觉阴冷,还披上了冬天穿的厚棉斗篷。
司马黎手撑在车窗边,打了个呵欠。待她放下手,缓慢滚动着的车轮也渐渐停了下来。
“到了。”司马黎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车从停在了长街外。前方是一处府邸,屋檐才被洗刷过,门前一片整洁,看起来还算气派。
许夫人走在前面,先被扶下了车,然后才轮到扶霜。
她苍白色面色维持了一整天,此刻脚步还有些虚浮。为了不使别人看出端倪,司马黎只好搀扶着她。
吕布站在门前,似乎也是刚刚归来,一身戎装浮着灰败的颜色。风尘仆仆的他一边等候他们到来,一边侧着身,双手背在身后,与一个青年交谈着。
那青年穿着一身孔雀蓝的衣裳,腰封精美,以环佩相饰。只是他微眯着眼,两撇眉毛呈八字状,嘴边挂着谄笑,乐呵呵地听吕布讲话。
不看这人的脸,还当他是个儒风雅度的世家子弟,只是一看到他那谐星般的面容,不禁心觉可惜。
司马黎经过之前,也因此多看了那人一眼。
这一看,就看出事来了。
那人本是与吕布聊得欢快,谁知他随意瞥了一眼,察觉到司马黎正在看他。不过一秒的工夫,两人的视线就对上了。
司马黎撇过头之前,还看到他本就细成一条缝的眼睛又眯了眯。
“想不到主公身边随便一名婢女都是天姿国色啊,哈哈哈——”那人奉承的话语倏然飘入耳中,字字带着恭维与艳羡,令听者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油腔滑调。
司马黎别开眼,不管那人说的是不是她,吕布别有深意的目光也在这时扫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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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布的目光在她身上定了一定,转而看向她搀着的扶霜。
他两步走过来,执起扶霜的手,将她从司马黎那里带了出来,见她面色苍白,他便俯身轻声细语地安慰了一番。
这下,司马黎只得两手空空地站在原地,不知往哪儿去。
原本和吕布交谈的青年,也刚好大喇喇地打量着她,令她皱起了眉。
“元龙,你喜欢她?”吕布自然不会忽视这一点,他以眼神示意,瞥了瞥司马黎。
青年转过头,面向吕布,毫不大意地说道:“见到如此美人,登难免有欣赏之心罢了,怎能觊觎主公的身边人?”
从未有人这样“夸赞”过司马黎,这个名为“登”的青年话中轻佻,激得她后背汗毛齐根竖起,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瞄向吕布,见他只是含着笑,未曾有所表示。至于青年登,则不急不缓地立在那里,也不再看她。
吕布还没表示过他把她掳来有何目的,眼下看来,倒是有把她送人的意思。
也许在这个叫登的青年手下逃跑起来更容易。
她正这样想着,就听吕布哈哈笑道:“不过一个婢子,元龙若喜欢,送你也无妨!只是接下来,元龙有何打算?”
“如今徐州在主公掌中,下一步自当放眼天下。想必公台先生也和登想的一样,南有袁术不可攻,北方嘛……就是主公的老对手曹操了。”青年登在谈笑间立了个靶子出来,言下之意正是撺掇吕布将火力开向曹操。
给老曹同志点根蜡的同时,司马黎也终于记起眼前这个笑面虎是谁了。
陈登,字元龙。应是……吕布帐下的谋士,他口中的“公台先生”,应当就是吕布的大智囊陈宫了。
虽然陈登与陈宫都姓陈,彼此的关系却不怎么样。陈登虽是个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前途不可限量,他却远比不上陈宫的分量重。
曾有人将吕布比为项羽,那么陈宫就是吕布的范增了。
至于陈登嘛……怎么看都像个小狗腿。
司马黎恍惚地看着陈登嘴边痞气的笑容愣神,想起郭嘉当初也是在吕布身边扮演小狗腿的角色。虽说这陈登看起来流里流气的,八字眉还有些见之则笑的喜感,可她却直觉他与郭嘉有一点道不出的相同之处。
是什么呢?
在她愣神的功夫,吕布已欲揽着扶霜走到府中详谈,陈登也笑着跟上。
然而,在陈登经过她身边时,维持着弧度的嘴角动了动。一直看着他的笑容的司马黎怔了一瞬,只见他的嘴唇张张合合,悄无声息地做了个口型出来。
“郭嘉。”
第55章 陈氏怪人
吕布说要把司马黎送给陈登,似乎真的只是说说而已。
到了徐州之后,司马黎仍旧每天在自己房里瞎琢磨,就连扶霜那也去不了。
扶霜有孕的事情终究还是瞒不下去,到徐州的当夜,吕布就得知了这一喜讯。
他们夫妻恩爱了几天,自然把司马黎抛到脑后了。
吕布似乎很期待这个孩子,原本不怎么回府的他,如今几乎夜夜宿在扶霜那里,一时间有些飘飘然。
就是苦了许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
司马黎关在屋里觉得胸闷,无奈之下只好走出来,看了看天色依旧是一片阴沉,空气里湿气厚重,雨季将临。
这样的坏天气里,大多人也无心赏景。只有许夫人背对着她坐在厅中,膝上抱着她的大女儿——一个七八岁的总角女童,生得像她父亲,很是英气。
司马黎走在廊下,远远地便看见这母女俩。
她脚下顿了顿,还是决定绕道走开的好。她一转身,又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遥遥而来,一身秋香色的衣裳在这昏暗的天色里,显得极为扎眼。
她多瞥了一眼,发现这人是陈登。
想起前几日初见时,他对她做的口型,她又犹豫下来,不知该不该走。
陈登似乎知道她与郭嘉的关系,只是不知他有何用意。
若是陈登现在已经在暗地里为曹操谋事……那便好办了。
她站在廊下踌躇了片刻,陈登已走上前来,踱进那亭中,似欲与许夫人攀谈。
见状,司马黎略一思忖,身形一错,藏身到一旁的木柱后,听起墙角来。
“夫人您在这里空等,主公也不会见您的啊。”只听陈登重叹一声,苦口婆心地劝着许夫人。
坐在那亭中,抬眼便可望见扶霜的房间。
原来许夫人是在此等着见吕布一面么?
许夫人冷哼一声,愤恨道:“他竟敢答应袁术的婚约!要把我那么小的玲儿嫁到那南蛮之地,我决不允许!我必须见他!”
吕布先前是答应了袁术的婚盟之约,把自己的长女嫁给袁术的儿子,是一桩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只是吕玲还只是垂髫年纪,再过几月,就要被送到袁术那里去,许夫人这个当母亲的怎么肯?
只是她又不如吕布强硬,只肯在外面干巴巴地等,不敢直接闯进去相求于吕布,更不想让扶霜看她的笑话。
司马黎暗自把前因后果捋顺了,又听陈登说道:“唉,主公只是一时糊涂。袁术狡猾多疑,实属不该与其同谋。登早有此意劝主公另寻他法,解除女公子的婚约。登此番来,也是为了这事。”
“这……”许夫人似是不敢置信自己遇见了同盟,她迟疑道:“陈校尉愿助我母女?”
“登只是竭力为主公谋事。”
许夫人的言辞已是有些激动了,她道:“若陈校尉能说动夫君,我定当重谢。”
随后又是陈登谦和的呵呵笑声。
司马黎躲在暗处听着没什么意思,只知陈登有意讨好许夫人,似乎只是为了求一个赏赐。她思索着转过身,正待离去,忽见远处有个人正一脸讶然地看着自己。
她定睛一看,第一眼只觉这个人有些眼熟,第二眼就想起来者是谁了。
颍川陈群!
她来不及琢磨为何陈群会出现在这,只知自己激动兴奋之情无以言表。纵使她未曾与陈群说过几回话,眼下却是见了亲人一般,按捺着涕零之情,快步走上前,生怕他跑了。
“长文先生。”她还算有礼地问了声好,谢天谢地她还记得陈群的表字。
陈群上次见她,还是数年前在长安,司马懿带她去掺合什么劳什子棋局,结果这一局棋下了好几年也没结束。
他愣了一瞬,终于记起司马黎的身份,作揖礼道:“原来是仲达的妹妹。”
“正是。”司马黎两手放在身前,被袖子遮着,忍不住颤了颤。她四下望望,见无人经过,便问向陈群:“长文先生怎会在徐州?”
“群与家父暂居徐州,今日受温侯之邀过府一叙。”陈群看出了她眼底难耐的激动,虽不明所以,却还是有礼以答。他语带关切地问道:“女君又怎会在此?”
这算是给司马黎开了个头。她恳切地说道:“可否请长文先生帮我一个忙?我会滞留在此实属无奈,能否请先生帮我告知奉孝,就道我在此无恙,定当另寻机会在兖州相见……”
“奉孝?”陈群讶异了一声,随即蹙起眉道:“群冒昧了,不知女君与奉孝是何故?”
“……”司马黎抿了抿唇,垂眸道:“我是他妻子。”
这回,陈群更惊讶了。在他惊讶过后,眸中色也复杂了几许。
司马黎被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若非知道他与郭嘉是老同学,又是荀彧的好友、曹操的得力能臣,她也不敢如此唐突地拜托他。
算算日子,她和郭嘉分别已有月余,不急才怪。
“如此……”陈群很快恢复常态,彬彬有礼。他起了个话头,正欲说下去,司马黎就听背后传来一道打招呼声——
“长文,许久不见了。”
笑呵呵的声音里沉稳有度,是陈登。
司马黎叹了一声,毕竟此处不是个说话的地方,还不知陈登是敌是友,就被他突然打断。
陈群的视线越过她,向前方一望,悦然道:“元龙。”
看来这两人关系还算不错。
陈登走过来,与他寒暄了一番,自然而然地把司马黎晾在了一边。
她见状心里焦躁得不行,本来只等陈群一个答应,这事就算妥了,现下被陈登插了一脚,反而磨蹭起来。她可不想让吕布看见这一幕,就怕他想起来她这号人。
“如此,群便告辞了,改日再约。”陈群微微一礼,和声道。不待司马黎开口,他也侧过身对她说道:“女君所托之事,群定将话带到。”
“有劳先生了。”司马黎如释重负地笑着感激道。
陈登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目送着陈群离开远去,他也不走。
“阁下可是姓司马?”陈登转过头来,笑眯眯地问向司马黎。
她挑眉应道:“是。”
“那便没错了。”陈登唇边的笑容一点一点隐去,小眼睛也不再眯起来,转为毫无感情,也不见波澜地看着司马黎。这时,他的八字眉不再具备搞笑的喜气,转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不仅如此,他的声音也一点一点冷峻下来,凝声道:“奉孝托我将你带出吕府,只是眼下还需多花一些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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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黎愣了一下,一时间没能接受陈登如此突然的转变。
陈登是郭嘉派到吕布帐下的特务?
她怎么找了一个这么牛气的夫君?!
“再过半月,许夫人会把你送到我府上,这期间切莫惹上吕布。”他将视线挪开,看向远处,似乎不是在与她说话。
司马黎定了定心神,正欲开口相问:“元龙先生……”
“好了,就这样罢,你先回去。”陈登依旧冷着声音,似乎这才是他原本的说话方式。他不给司马黎询问的机会,直言将她堵了回去。
她不好再问,此地确实不宜久留,只好转身离开。与此同时,陈登早大步走得没了影儿。
也是个怪人。
她摇了摇头,感慨道。
日后的半月间,司马黎当真静静地等在自己房中,连扶霜那也没去过几次,硬生生过了半个月“与世隔绝”的日子,在吕布府上扮演着一个透明人。
陈登留给她的一句毫无凭证的约定,如期而至。
许夫人只派了一个婢女来把她带走,随口吩咐了她几句别给吕布找麻烦诸如此类的话,便放她从后门走出去,那里早有陈登的车马在等。
“记住,你是被君侯许给陈校尉做侍妾的。”婢女冰冷的话犹在耳边,令司马黎上车时脚下打了一个滑。
令她出乎意料的是,陈登就坐在车里。
“元龙先生亲自来?”她惊讶地笑了笑,而陈登只是淡漠地朝她点了点头。
司马黎再也无法认为他那两撇眉毛很是滑稽了。
“你与奉孝是割衿之姻?”陈登看着她坐下,缓缓开口问道。
“是。”
陈登闻言轻笑一声,闭上眼睛休憩。过了片刻似乎又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坐在一旁“嗤嗤”地笑了起来。
司马黎:“……”
这陈登一定是变脸专业的。
“不知元龙先生与奉孝是……?”她试探着问了一句,却换来陈登的正襟危坐。
他敛起笑容,话语里却还带着笑意:“过会你便知道了。”
她只好耐着性子等。
还好陈登家住得不远,车行了不到半小时便停了下来。
陈登先下了车,一路带着司马黎走入他的府上。院里两侧种着紫藤,已到花期结束之时,地上散了片片浅紫,竟很是浪漫风雅。
她愈发觉得陈登是个奇人了。
还不等她感叹完,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伫立在紫藤尽头。他闻声转过身,见到她后轻轻地松了口气,隽秀的眉眼柔和下来,缓缓向她张开双臂,轻笑着唤道:“阿黎。”
第56章 小学生们
千算万算也没想到,郭嘉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了。
司马黎站在与他相隔几尺的地方,一时间有些犯傻,最后还是郭嘉走上前来,将她拥到怀里。他闷笑着问了一声:“阿黎一离了我就变笨了。”
“……”司马黎被他的温热包裹着,还未因久别重逢而感到,就被他的话害得出了糗。
“咳,我还在呢。”站在边上的陈登不甘寂寞地提点了一句,而郭嘉却毫不羞赧,笑眯眯地搂着司马黎不撒手。
陈登见他这般,八分无奈二分好笑,轰着他进到屋里去:“要与你夫人亲热也先进去再说!”
郭嘉叹道:“唉,元龙啊,等你娶了夫人就懂了。”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带着司马黎走到厅里,席地而坐。几上温着两壶酒,他倒了一杯,还是热的。
看来他老早就等在这准备起来了。
“自己还比我小上两岁,居然教育起我来了。”陈登一把抢过他的酒,二话不说一口饮尽,看得司马黎目瞪口呆。
这陈登,一会儿是滑稽的狗腿子,一会儿是高冷的面瘫男,一会儿是个自娱自乐的蛇精病,一会儿又是和郭嘉抢食的“小孩子”。
郭嘉都认识了些什么人呐……
“说起来,登也该与郭夫人重新认识一番。在下陈登,字元龙,和奉孝是年少旧识,算是他的好友。”陈登正正经经地施了一礼,司马黎也欲站起身来与他见礼,却被郭嘉止住。
“不必与他客气。”郭嘉揽过她的肩拍了拍,笑道:“元龙方才也就是跟你装装样子,他可早就知道你了。”
司马黎偏了偏头,不知所然。
郭嘉刚想解释,陈登便整了整衣裾坐下来,替他接道:“奉孝当年在书院时,谁不知他在阳翟有个未婚妻?两人总角情深,奈何奉孝他少年出游,就此分隔两地。夜深人静之时,情窦初开的少年也只能坐在院中,与他未娶的夫人共赏同一片夜空。”
司马黎被陈登的口才深深地折服了,她睨了郭嘉一眼,不知这人在颍川书院里都说了些什么,值得陈登这样编排。
郭嘉收到她的眼神后,一脸哭笑不得,笑骂陈登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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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登兀自斟了一杯酒,眉毛挑得高高的,一派怡然自得。他下一句话即正色道:“多亏你是先吕布一步进到徐州,待你出去时就得当心了,他的手下卡得极严,主要是防着刘备。”
“唔,刘备的妻女还在吕布手上?”郭嘉执起司马黎的手,放在衣缘边摩挲着。他问得很不经意,眸色却沉了下来:“你当时总该劝过刘备,要他坚守徐州。”
司马黎在一旁听着,假装不懂。
刘备之名她也熟悉得很,只是当世之下,此人才不过刚刚崭露头角,依旧四处奔走。去年他才刚得了徐州这块肥地,就被袁术盯上了。估计这也是袁术与吕布之间的合算——袁术在前方攻打刘备,而吕布在后方偷袭。如此一来,拿下徐州易如反掌。
“也不能怪他,这个打法鲜少有人吃得消。且看后招吧。”陈登淡淡应了一句,又将话题切了回去:“你若想留在徐州也无妨,我养着你便是。只是如此一来,你就得少出门为妙。”
郭嘉拉着司马黎的手顿了顿,他不经思索,果决道:“我还是要回去的。”
回哪去?
自然是曹操那里,这个答案不言而喻。
……才刚见面,他就要走了么。司马黎不禁将手掌翻过来,转而覆上他的。
要嫁给他的同时,也早就预见了这一天。
陈登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淡瞥了一眼,及时开口道:“只是你夫人走不得。许夫人只是暂时帮我一次,吕布也想借此还一报,只是他不知道你我二人的关系而已。他现在总归还是信任陈宫多一些,我和父亲加起来也敌不过他的分量。我说了这么多,你该明白吧。”
“明白。”郭嘉接着道。他淡笑着说:“这次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怎会给你添麻烦……不,还是要麻烦你照顾好阿黎。”
陈登优哉游哉道:“这个容易,你放心。”
司马黎垂下眼,轻声道:“有劳元龙先生。”
她心里终归有些闷闷不乐,在这乱世中,她统共只有郭嘉这一个至亲之人,现在又要与他分开。郁郁之间,她无意识地拿起一樽酒解渴,郭嘉本是下意识阻止,然而目光落至她平坦的小腹时,到了嘴边的话又消了音。
那天,他还本想去带她看医生,却没想到她出趟门的功夫就被吕布掳走。
也幸好她没怀上孩子,不然还不知吕布该怎么对待他们母子。
不过,没有孩子,做别的事也就方便许多了……
到了夜里,*初歇,司马黎依旧心情沉闷地枕在郭嘉身上,直到听见他轻轻叹了一声,低下头与她再次温存了一番,愁云密布的心绪才算转晴。
“什么时候走?”
“下个月。”他故意把时间说得看似很长,实则到这月月底,也不过还剩三五天的时间。
司马黎没说话,他就靠过来,手抚上她的小腹,在她耳边轻声道:“唉,结果还是没等到小奕儿。”
“小奕儿?”她愣。
“给儿子起好的名字。奕奕,优也。”郭嘉缓缓念出,语气中带着抑制不住的期许。他似邀功般问着她:“如何?”
“好是好,”她在他怀中仰起头来,捏了捏他的下巴,无奈道:“你一个人的时候就想这些呀。”
他低声道:“这就是要事之一啊。”他拉起她的手,在掌心上写下“奕”这个字,一笔一划填补着心中的满足感。
“突然也有些期待他的到来了……”司马黎靠上他的肩头,迷迷糊糊地睡去,一夜好眠。
第二日,郭嘉这赖床专业户睡到晌午也没睁开眼睛。司马黎本想和他一同赖着,却忽然记起这是陈登家,不好太随意。待她轻手轻脚地起来后,在门外遇着刚点卯归来的陈登。
陈登见她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心下也了然郭嘉定是没起。
他站定后抄袖一笑,呵呵笑道:“要不你再回去陪他睡会儿?”
这么善解人意的好友哪里找?
怪不得郭嘉睡得那么惬意安稳。
司马黎回到房中,见他不老实地把被子蹬开了,只好上前帮他重新盖了盖。
若是……以后生了儿子,怕是家里就有一大一小两个让人头痛的捣蛋鬼了。
稀奇的是,她想到这一点后竟不感到头痛,反而愈加期待。
她在床边坐了没多久,躺着的人悠悠转醒,郭嘉蹭了蹭枕头,目光柔和地看向她:“阿黎……我饿了。”
“那还不快起来洗漱,元龙先生说等你一起吃午饭。”司马黎推了推他,他才懒洋洋地做起来,一双修长的手柔若无骨地系着衣带,慢条斯理很是没力。
司马黎别了他一眼,三下五除二帮他穿好衣服。郭嘉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乖乖地去洗脸了。不多时,他一身清爽地带着司马黎出门,忽然记起一件事:“元龙说今晚要请长文过来一聚,阿黎还记得他吗?”
“啊……”她低呼一声,放慢了脚步,想起半月前她还求陈群帮忙带个话,而后来她也没再见过他。
眼下郭嘉就在徐州,可难为陈群不知把话带到哪去了……
若是他知道郭嘉就在徐州,还得担心吕布是否已经听到风声。
“我半月前在吕布府上见过他一次……”司马黎略心虚地将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换来郭嘉一声沉吟。
“唔……”其实这并不是一件值得深思熟虑的事,可是他却无奈道:“看来今晚又要被他嫌弃一番了。”
“诶?”
“你知道的,我与长文和元龙早在颍川就是熟识了。只是彼此行事的方式大不相同,长文眼里揉不得沙子,总是渲染他的理论给我们听……”郭嘉边说边陷入回忆中,他想着想着,记起一件趣事,还低声笑道:“起初我还与他争辩一番,到了后来懒得听他讲了,就把元龙推出去,看他们辩得面红耳赤才好。”
那是他们不过青涩年纪,争强好辩的特性不比小学生好多少,只是……郭嘉的特技就是转移战火,坏得不行。
两人齐肩走到厅里,饭食早已摆到案上,香气扑鼻。只是室内空无一人,不见陈登的身影。两人都没多想,司马黎还忍俊不禁地接话道:“长文先生只是为人严谨。”
毕竟陈群是曹魏的司法部门一把手,断不可能像郭嘉这样总是肆意妄为。
“好你个郭奉孝,待晚上长文来了,让他教育教育你。”陈登突如其来的嗓音自门前响起。他着一身家居装,套着宽氅,手上拎着两只烤鸡和两壶酒,一脸小学生打小报告样,很是神气。
第57章 内奸不易
虽说郭嘉已经对陈群的唠叨免疫了,可听到陈登要告状时,笑容还是不淡定了一瞬间。
陈群猛于虎。
华灯初上时,陈群带着淡笑出现在厅中,他穿着一件松青色的直裾,添了丝风雅。他见着郭嘉后,风度依旧,还友善地跟他打招呼。
司马黎坐在郭嘉旁边,跟陈群道了声好,也没来得及提起上次所托之事,就听陈群斟了一杯酒说道:“我月初往兖州去了一封信,寄给文若的,他说你跑到徐州来了,让他一个人收拾烂摊子。”
郭嘉坐得正了正,只是笑,不说话。
荀彧忙得焦头烂额的模样赫然出现在脑中,教人想想都于心不忍。
郭嘉见陈群张了张口,还欲再说,他便抢先一步接过话来:“我答应他下月就回去了。”
陈群闻言只得闷了一口酒。
“长文为何不投奔曹公?你这次寄信于文若,怕是让他想起了你这茬,迟早都要向曹公提及举荐之事。”郭嘉笑眯眯地传销着“曹操*好”、“文若*妙”,就怕陈群不入坑。
若是陈群也去了,荀彧就不会只盯着他一个人了。
陈群闻言呵呵一声,指着立在原处燃香的陈登,不急不缓道:“你先把元龙说动了再说。”
“啊,”郭嘉面显难色,他叹道:“实不相瞒,元龙已经在暗中为主公谋事了。”
陈群:“……”
“哈哈哈,”陈登朗声笑着走近了,也坐下来加入他们,跟着郭嘉一道儿极力忽悠着陈群:“怎么,莫不是之前在刘备那寒了心,不想再出仕了?”
陈群早些时候,也是在刘备手下谋事的。只是后来刘备被打跑,陈群也只得跟着来到徐州避难。这期间,他一直安安稳稳地过着隐居生活,亦很少被打扰。
“家父大病未愈,我想等他恢复好了再议。”说起正事,陈群也端正了神色,他摇了摇头,叹道:“至于刘备……选择他并非长久之计。文若的回信中也的确提及,有意要我一同投奔曹公。再者,如果能拉着这人一起上路,则最好不过了。”他说到最后,眼一斜,盯向了吃得正欢的郭嘉。
“文若也是,我又不是小孩子,还怕我跑了不成。”郭嘉放下著,还很无奈。
“他是忙不过来了。”陈登夹了一块鱼肉,细细咀嚼着,两只小眼又眯了起来。他哼哼道:“老实讲,吕布这些时日听了陈宫的进言,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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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他的怀疑是对的。”陈登挤了挤眼睛。
郭嘉学着他的样子,眨了眨眼,笑道:“那就看你如何将他的怀疑变成’假的’了。”
陈登端着酒樽重叹一声,似乎很是苦恼。他自顾自地念着:“我得从别的地方下手。”他转向司马黎,问道:“郭夫人与吕布的扶月夫人似乎很是熟稔?”
司马黎迟疑了一下,还是点头。
郭嘉在这时拔高音量,笑了起来。司马黎瞥了一眼倒在他身后的酒壶,零零散散倒了七八只,他手上拿着一壶新的,正在给陈群添酒。
“长文再来一杯。”郭嘉笑眯眯地劝道。
陈群睨了他一眼,双颊已浮起两朵红晕,已不胜酒力。
“就凭你,别想把我灌醉。”他忍不住打了个酒嗝,又及时掩住唇,总算没失了风度。
“你让我试一试便知。”郭嘉说着,又拎着酒壶凑上前,换来陈群一阵嫌弃。
如此一来,陈登就与司马黎坐在旁边,在两人的拼酒声中讨论起正事——
“元龙先生意欲如何?”司马黎深知吕布的宠爱已经令扶霜变成了靶子,就是不知陈登是否打算射上一箭。
“唔,我只是听说有人要杀了她。除非,拿她孩子的命来换。”陈登这话说得冷意十足,司马黎听得拧了拧眉,顿觉一股江湖气扑面而来。
谁会想杀了扶霜?
许夫人似乎是最有动机的人,莫非陈登和她达成了这个协议?
“呵呵,”陈登装傻似的笑了一声,他明明看懂了她的想法,却不道明,而是继续说道:“所以,郭夫人去劝劝扶月夫人也好,若是她不听,就只有一尸两命这个法子了。”
司马黎沉默了数秒,旁边的郭嘉还在追着陈群劝酒,哄闹声几乎盖住了她的答复:“我会转告的。只是,希望先生明白,我无法对一个未成形的孩子下手。”
她隐隐约约感到陈登有借刀杀人之意,她说这话也不过随口一提。
“自然。”陈登举樽抿了一口酒,算是默认了。
这时,闹腾的郭嘉也渐渐安静下来,对面的陈群双目已是一片迷离。
“……”司马黎看了看脸颊同样微红的郭嘉,欲言又止。
最后,陈登还是亲自把酒醉的陈群送了回去,顺便对着郭嘉好一顿叨叨。郭嘉喝得也不少,还得让司马黎把他扶回房。
好在他不会耍酒疯,累了就睡着了。
倒是司马黎只喝了一点酒,大脑兴奋到难以入眠。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个时辰,依旧没有困倦的意识。又一个翻身过后,她把郭嘉惊醒了。
“睡不着?”他低着声音问道,还有重重的鼻音。
司马黎闻声顺势靠进他怀里,“嗯”了一声。
他没说话,而是将手慢慢摸索进了她的里衣。
“干什么……?”她小小地惊诧了一下。
郭嘉不是喝醉了吗?竟还有心思做别的事情?
“嗯?难道不是因为今晚少了一道程序,所以才睡不着?”他问的话看似很傻很天真,实则是在调侃她呢。
司马黎以牙还牙般在他腰间轻扭了一把。
正当郭嘉因此而不开心地往被子里缩了缩时,司马黎吸了口气,与他说起了正事:“今天你是故意向长文先生劝酒的吧。”
“嗯。”
黑暗中,她抿了抿唇,继续问道:“那这么说,你是知道元龙先生说的事,又不想让长文先生知道咯?”
“嗯。”
她没问是谁想杀了扶霜,只道:“其实……我以前杀过人。”
在独自流浪的那段时间里,为了生存,她做过许多不得已的事,只是如今不想提及罢了。
郭嘉也明白,他将头靠过来,在她耳边问道:“因为这个睡不着?”
“不……我只是想起你说的话,我是该离那些戾气远一些。因为……”她说着,把郭嘉的手拉到自己小腹上,忍笑道:“总感觉小郭奕已经在这里了。”
郭嘉还未完全酒醒,听了她这话险些就信了,愣了片刻起夫妻两人重逢还没有几天,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怀上?他苦笑道:“可别让我空欢喜一场啊。”
见他难得这样患得患失,司马黎终于忍不住闷笑起来。
“你就等着当父亲吧!”
郭嘉轻笑了起来,笑声已有些飘飘然。
“我也睡不着了。”他哑声道。
“那……跟我说说扶霜吧。我还没想好要如何跟她说……”司马黎还拉着郭嘉的手覆在小腹上,她对扶霜有些难以启齿,兴许是因为她也提前体会了做母亲的感觉。
况且,她对扶霜颇有好感,也受过她的帮助。若是她们未曾相识,她一定能像完成任务般,将陈登的话一字不改地转告她。
虽然扶霜看起来并不想要那个孩子,但被人主宰生命的滋味定然令人崩溃。
扶霜为了戏志才的养育之恩,几乎做到了逆来顺受。
郭嘉缓缓叙述道:“再怎么样,那个孩子也是吕布的后代。纵使她无心偏袒吕布,可她毕竟是孩子的母亲。如此一来,那个孩子的身份则相当棘手。”
“其实志才已经将她送给主公,凭他定夺了。先前主公在攻陶谦时就曾被吕布从后方偷袭,眼下又被他占了徐州,这块地主公势在必得。元龙与我也是如此作想,否则他也不必战战兢兢地留在这里做内应。而吕布也只有一个败的下场……”郭嘉似料定结局般,娓娓道来。
吕布会败,仿佛命中注定。
司马黎心中浮现这样一个想法,她凝神想了半天,才记起自己曾在绢布上记下了这一战役的结局。
记忆又开始消退了。
“拿掉扶霜肚子里的孩子,反而是元龙的主意。他并不信任扶霜,他也不认识志才。”郭嘉叹了一声,接着说道:“他做这份工作,总得格外小心。”
“我明白。”司马黎点点头,陈登一家老小都在吕布眼皮子底下,还有个陈宫与他不对盘。
“也不能怪他怀疑,”郭嘉说着说着,又道出一个悬念:“也许你未曾听说,志才去年在长安病逝了。”
他的语气也变得古怪起来,道:“而他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扶霜托付给了主公。”
“戏志才……过世了?”司马黎不敢置信地向后靠了靠,讶异万分。
第58章 柳城梦魇
“不错,有些突然,是得了急症。”郭嘉沉吟片刻,保留了些许想法。
莫非戏志才没能青史留名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英年早逝?
不仅如此,他的谋划亦停在暗处,不为人知。
司马黎的表情倏然间变得极为复杂。
“主公遣人去吊唁过了,目前还得把精力放在眼下。”郭嘉长叹。
算算日子,他竟后天就要走了。
两人都因戏志才的突然亡故存有疑虑,却心照不宣地没有细究下去。
毕竟,还是眼前人来得重要。
“我定隔几日便来看你一回。”郭嘉亲了亲她的耳垂,许诺道。
他说得极为轻巧,可从兖州到这里一去一回,又要花上几日,曹操和荀彧那里可都离不了人。
“别来回奔波了。”她软语劝道,说着说着困意也涌了上来:“今日天气一直不好,路也定不好走……”
最最重要的是,她开始没缘由地忧虑他会过度劳累。
“就当做是强健体魄罢。”坠入梦境之前,她听到他毫不在意地说道。
这夜,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起初,她看到了满目的寂寂白雪,天是阴沉的,不同于徐州的沉闷,梦境里只有干冷。须臾,北风乍起,她似乎听见了呼啸的风声,暴雪也随之而来。再一抬头,则看到半空中飘散着的素缟,随着呜咽的风声乱舞。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梦见自己后退了一步,越过一道界线,不同于灰白的风雪,线的另一边是无尽的黑暗。她慌乱地四处望了望,只见一块石碑静静立在脚边,有两个斑驳的篆字刻在上面,是为“柳城”。
梦醒时分,已是晨光熹微。
司马黎平躺在床上,疲累地睁开眼睛,只觉浑身乏力,好似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正抓紧被子不放,棉被已被她攥出了抚不平的褶皱,一片濡湿。
她头痛地闭了闭眼,不知自己昨晚做了什么鬼梦。
几乎是下意识地歪了歪头,欲要投靠到郭嘉怀里再睡上片刻,谁知她却扑了个空。
另半边床铺已近冰凉。
郭嘉从来没有这么早起过。
司马黎心里一惊,没有理由地慌了。
她倏地坐起身,下了床,随便套了件衣服,边向外走边拢了拢头发,无意识地四处寻找着郭嘉的身影。廊外突然多了几只乌鸦,正欢快地叫着,却惹得她一阵心烦。
她在府上转了好几圈,才在陈登的书房里见到了他。
郭嘉侧对着门口坐在席上,身上围了一件鸦青色的厚氅,正抱着一只炉子取暖。司马黎气喘吁吁找到这里时,他正一脸严肃地说着什么,陈登站在不远处,低首沉思。
“定要在主公下战书之前,瓦解吕布和袁术的联盟,否则扬州与徐州连为一体,则直逼司隶,后果堪忧……”郭嘉的声音低沉了几许,他本是定定地看着陈登,平缓地说着,直到他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转过头来,话也消了音。
“阿黎?”他站起来,看到司马黎手扶着门框,微微地喘着气,头发未梳,衣服也没整好。
他放下炉子,大步走过来,司马黎一看到他的正脸,眼眶就止不住地酸了起来。
“天寒了还穿这么少?万一起烧了,可教我怎么放心地走?”郭嘉将她带到自己的厚氅里,轻轻拥着她叹道。
司马黎静静地抵在他胸膛上,忍着莫名的苦楚,不开口。
因为昨夜的梦,初醒的她还未完全从那个诡异的世界里走出来,心底里的直觉告诉她:如果不看到眼前这个男人,她就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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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若一早来了急件,让我改道去许。顺便被元龙叫来,赶着再商讨一次。等我们谈完了再去叫你,嗯?”郭嘉低下头,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慢慢说道。
他估计司马黎是醒来看不到他,以为他不辞而别才如此恐慌。他放下心中的不舍,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算作无声地宽慰。
司马黎点了点头,借着散下的长发挡住自己半张失魂落魄的脸,匆匆忙忙走了出去。
待她回到房里,静静地泡了个澡,才恢复得好了些,将那梦魇暂时驱走。
虽是如此,她换了身衣裳,又走到陈登的书房外,坐到廊下静静等着,仿佛郭嘉真的会偷偷溜走一样。
郭嘉之所以有时间跑过来,无非是因为曹操那里暂时无战事。他是战时人才,而曹操奋斗了数年,也终于有了底气。趁着长安那头大乱,将天子接了过来,须得安顿一时。
迎天子这条线算是尘埃落定了。
接下来曹操的剑,就要指到徐州了。
“我走了以后,有什么事就对元龙说,他不会亏待你的,嗯?”郭嘉捏了捏司马黎的手指,温声道。
一直到午后时分,他才与陈登定好了日后的谋划。之后的时间里,便是和司马黎待在一处,看着她帮自己收拾行装,看到一半又忍不住把她拉了过来。
“反正也没什么要带走的东西,别弄了。”他将人揽到怀里,侧头在她颈边摩挲起来,嘴边的话越说越暧昧:“说好下次见时,要带着奕儿一起的,我可不能让夫人食言……”
“……”司马黎失语过后,即被他吻了上来,好不容易等两人分开喘息时,她才来得及说道:“现在还不到晚上呢……”
“……无碍,待晚上再来一次即可。”
司马黎不能亲自送郭嘉出城,只能和陈登一起目送着他独自远去。
“别急,你们很快还会见面的。”陈登抄着袖,语气淡薄。
司马黎转头看向他,不明所以。
“我与父亲今日当竭力向吕布进言,劝他转而投靠主公,如若不出意外,我得去许都走一遭。”陈登缓缓解释着,这就是他与郭嘉商定出的打算。他顿了顿,又道:“至于扶月夫人的事……”
“我明日可以去找她。”司马黎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有劳。”陈登转过身朝她微微一弯腰,算是谢过。
谁知去侯府的路上还遇上了一段小插曲。
她碰上了一个小贼。对方是个干瘦的成年男子,也没什么力量,手腕还不及她的粗,她仅用了一下就把他制住了。
“女君可怜可怜我吧,小人已经三天没进食了……就快撑不住了……”男子个头也不高,一身粗布衣裳灰败破旧,大冷的天气里就只穿了一层外衣。
司马黎没心情和他掰扯,瞥了他一眼,只道:“饿死之前投军不就好了?阁下正值壮年,何必行盗窃之事。”
这回,男子嗫嚅了一会,终于给自己找到借口:“现在这位温侯……小人不愿为他卖命,若是换做当年的刘太守……”
当年的刘太守,该是刘备吧。
他的确很得民心,吕布把他赶跑,自然大失民心。
“啊!刘太守……”那男子越过司马黎身后,兴奋地跑了过去。
她转身一看,却见有三个中年人朝这边走来,一个平眉耳宽,一个美髯武夫,还有一个面相普通,眉目间自带凶气。
这是……刘关张三人组?
司马黎狐疑了一瞬间,不解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男子见了刘备,一口一个“刘太守”地迎了上去。周围有几个徐州百姓,纵使不认得刘备,一听这称呼也顿时了然,全都凑了过去,一片好言慰问。
刘备站在其中,和泰的面容上流露出几分惶恐,解释道:“备一件不是太守了,只是区区一镇东将军罢了。”
若是此情此景传到吕布耳里,刘备麻烦就大了。
司马黎收回视线,转过头来时,双目一抬,对上了许久不见的张辽。他骑在马上不急不缓地行来,后面跟着几个低阶的武官,似乎是在巡城。
张辽应是不知她被吕布“转送”给陈登的事,见着她出现在街上,还多看了她一眼。
“这怎么回事。”他下了马,走过来站定在司马黎面前,向前方一瞥。
“有个贼寇,”司马黎拿眼神示意了下,又道:“不知是否是张都尉的管辖范围。”
那边刘关张三人眼神好,早已看到了张辽。本就长得不友好的关张二人脸色沉了好几度,力打亲民牌的刘备也眯了眯眼。
张辽帮着吕布占了刘备的地盘,此刻也算是仇敌相见了。
他顿了一下,提步走上前将司马黎说的那人绑了过来,顺带抿着唇对刘备众点了点头。
还是酷酷的。
刘备的笑容早就敛了下来,嘴边噙着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
张辽一语不发地擒着人走了,利落地像一阵风。司马黎察言观色了一番也欲离去,没想到却被刘备唤住了:“女君留步。”
她转过身,看着刘备犹疑了一下。
怕是她刚才与张辽的互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就在几秒之前,她才回过味儿来,刘备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无非是来向投诚罢了。他是有些兵马,可若遇上实力稍雄厚的诸侯,也只有被打得落花流水的份儿。他没有地盘,妻小也被吕布留在徐州,他也只能回徐州听从吕布安排。
本是一郡太守的刘备只能驻守到小沛,生生从市长级别降到县长级别,落差甚大。
是个人都觉得憋屈,何况是刘备。
“我并不是什么人物,使君找错人了。”司马黎默默说道,却在话一出口后改变了主意。
她还记得刘备后来反水了吕布,投靠曹操,一气儿把吕布给端了。
只是曹操一开始并不打算接收刘备这支队伍,后来不知是让谁给劝了下来。
“不知使君是否有意投靠曹司空?”她盘算了盘算,终于还是决定多嘴一次。
曹操迎了天子之后,被表为三公之一,职称拔高了一个台阶。若是他能早日把吕布收服,她也不必与陈登在这耗着了。这里面须得有刘备出一份力,只是他的兵少卒弱,关张虽猛,却是无名之辈,贸然投奔只怕曹操看不上。
刘备也定思虑过这个问题。
只是他不能对司马黎承认便是了:“女君何出此言?”
“使君若直接投奔曹司空,恐怕必遭冷遇,”她缓缓说着,顺道瞄见关张愈来愈差的脸色,直言道:“使君可去司空帐下找一个名叫郭嘉的人,他自会帮你。”
第59章 郭奕在哪
“郭嘉?”刘备将这个名字细细咀嚼了一遍,想必他还未曾听说过郭嘉的大名。
“使君查一查就知。”司马黎慢慢悠悠地说着,一点也不怕刘备不听。她对刘备侧了侧头,微微礼道:“如此,便与使君告辞了。”
她欲转身向侯府而去,刘备却不急不缓地问道:“女君是往温侯府上去?备与两兄弟也是同路。不知是否可以与女君同去?”
司马黎微微笑道:“使君应当假装从未见过我才是。”
刘备被她婉拒后,也只是但笑不语。
最终,她一个人怀着心事走到了侯府门前,却被告知吕布命扶霜静心养胎,不予见客,把她拒了回来。
也罢。
她松了口气,又慢悠悠地走了回去。
一路上,她都在沉思今日碰到刘备的事。正是因为遇见了刘备,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还记得许多关于刘备此人的相关历史,细致到记得曹操接纳刘备之前的小插曲。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慢慢遗忘所有的三国历史,却没想到她只是选择性“失忆”。
有关郭嘉的内容,她几乎全忘了;她还记得司马懿的后半生,而他前半生经历了什么,也模糊得差不多了;至于今天遇到的刘备,她还记得大半关于他的事迹。
……这说明了什么?
她边想事情边走进门,陈登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看到她之后抬头打了声招呼,道:“回来了。”
“没能把话带到,吕布不让扶月见人。”她走上前,带着歉意说道。
陈登听到这个结果,并不感到失望,只是随意摆摆手,平和道:“辛苦了,这事可缓一缓。如若不出意外,下月就可启程去许都了。”
司马黎讶道:“吕布这么快就答应与曹司空结盟了?”
陈登首先要解除吕布与袁术的联盟,之后还得说动他投靠曹操,这哪是一时半会就能洗脑成功的事?
“还没有,”陈登抖了抖一件半干的衣服,否认道:“奉孝不给我留后路,要我必在一月之内说服吕布,不能再拖。”
他说话的语气极为平淡,似乎没在吐槽郭嘉。他转过头,见司马黎欲言又止,不知说什么时,活动了活动筋骨,轻笑道:“别小瞧我陈元龙啊,我还打算在半月之内完成此事,给你夫君看看呢,哈哈。”
司马黎看着他两撇颤巍巍的八字眉,也跟着笑了。
若是陈登能修一双剑眉出来,一定英气不少。他好像乐得顶着这张诙谐的脸,随口油嘴滑舌几句。
“今天有人送了我一筐蛤蜊,晚上炒炒吃?”陈登晾完最后一件衣服,挑挑眉向司马黎征询道。
“蛤蜊?”她眼中一亮。
在这个年代能吃到海鲜实属幸事之一啊!
“我来帮忙吧。”司马黎跃跃欲试地跟着陈登走向厨房,已是食指大动。谁知陈登听了却摇头道:“哈哈,别。奉孝还嘱咐过,不能让你进厨房操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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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微讶了一瞬,讪讪道:“……他真的这样说?”
“嗯,看不出奉孝这人还能这般体贴,舍不得让自家夫人沾点些许油烟呐。”陈登轻笑着揶揄道,想必在郭嘉临走前,也被他调侃过一番。
司马黎窘迫地陪笑两声,暗道郭嘉兴许是怕她把陈登的厨房点着吧……
司马黎从来没见过像陈登这样喜欢吃海鲜的人。
接下来和他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日子里,每天都能看到他换着法地吃鱼。昨天喝鱼汤,今天便吃蒸鱼肉,后天则换成了生鱼片。
第一次见陈登吃生鱼片的她端着饭碗看呆了。
“元龙,这……生的能吃?”她迟疑地指着桌上一碟被切成厚片的鱼肉,不知是海鲜还是河鲜,鱼骨都被剔去,只留下淡粉色的鱼肉。
两千年后的饭桌上也时有生鱼刺身被端上桌,可她万万没想到陈登的饮食方式竟然如此超前。
他夹了一块鱼肉,整块放进口中,丝毫不顾及形象,眯起眼慢慢咀嚼着,一脸幸福。
“能啊,来尝尝?”
司马黎:“……”
他说,若是有的选择,他一定去一个有河有海的地方生活,早上吃河鲜,晚上吃海鲜,此生足矣。
谁说吃货的追求不伟大?
和陈登混了许久,司马黎调侃起人来也自然了许多,她笑道:“那等徐州事毕之后,元龙先生大可向曹司空求个情,让他派你去有河有海的地方为官去。”
“正有此意!”陈登放下著,嘿嘿道:“等见了奉孝,我得让他帮我跟主公说说。”
人人都赶着见郭嘉呢。
陈登在吕布身边鞍前马后了大半月,终于说动了吕布派他去找曹操求盟。出发去许都的事即刻定下,司马黎作为陈登的“爱妾”,也一并跟着上路了。
“为了给吕布装装样子,这一路得是飞速疾行,路上恐时有颠簸,日夜赶路,要辛苦你忍耐几天了。”陈登上了车,低声对她说道。
她点点头,表示理解。
“行,走罢。”他恢复了懒散的声调,拔高音量对外面的车夫吩咐道。
如此一来,去许都花费的时间就比她预想的少了很多。不出十天,他们就入了许城。
陈登是作为吕布的使者的身份来的,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自然不能高调地被迎进城。不过郭嘉很早就得到消息,在陈登预备下榻的厩置等着。
司马黎连着赶了数天的路,嘴上不说累,身体的确吃不太消。就连陈登的精气神都弱了不少,何况是她。
郭嘉见了她一脸疲累样,肤色也不及之前莹白,不禁皱起了眉。
“好了,快带你夫人回去罢,我得好好睡上一睡——”陈登拍了拍郭嘉的肩,径自走开,也是累得不成样子。
郭嘉不跟他客气,直接走上前来,半拥着她从侧门出去,上了一辆更为宽敞的车。车内萦绕着淡淡的香气,软和舒适的毯子铺在车内,舒适非常。
司马黎累了,干脆靠在郭嘉身上不动了。她上了这车,随意一望,软声问道:“夫君这是乱花钱了?”
置办了这样一辆风雅又温馨的车,实属不是他的风格啊。
“问文若借的。”
果然。
怪不得车里这么香,原来车主是荀彧呢。
“我就住在他家隔壁,等你休息好了再去拜访他。”郭嘉伸手顺了顺她的头发,低头看着躺在自己怀里的她,欣慰道:“半月不见,阿黎看起来更丰润了。”
他说着说着陷入了沉思,又决定道:“明天请个医生来给你看看好不好?”
“看什么?”司马黎懒懒地问了一句,才记起他的执念。
虽然他们说好见面时就得是“一家三口”的重逢了,可这才过去了不到一个月,谁能看得出怀没怀上?
果然到了第二日,医生一脸无奈地对郭嘉说:“祭酒,这脉象得再等至少一个月才能看得出来呐……”
郭嘉接着轻叹了一声。
“也罢,不急。”他走过来坐下,将人揽在怀里,看似在安慰司马黎,实则是安慰自己。
“想我了吗?”他慢慢地凑近了些,声音也低下来,似是在拷问她。
“想。”虽说这是实话,司马黎还是像哄小孩一样,贴上去亲了亲他的唇。
因为这一个淡淡的亲吻,两人都找到了切入点,一时沉默不语,只有无尽的甜蜜。也不知他们是怎样不知不觉地一齐躺在了床上,只知正值意乱情迷时,屋外响起一道熟悉的呼唤声。
“奉孝,人呢——”
原本温和沉稳的嗓音喊起话来也毫不含糊,硬生生唤得两人如若初醒。
“啊,是文若……”郭嘉微微抬起压在司马黎上面的身子,懊恼过后不得不起身整好衣服,听着荀彧在门外又唤了两声,才大步走出门去,看见荀彧之后重叹一声,道:“你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朝中无事了?”
“不是你喊我今日早些回来给阿黎接风吗。”荀彧站在院里,瞥了他一眼,又突然回过味来试探着问道:“该不会是……我打断了你的大事?”
郭嘉抿着唇看他。
“咳,”荀彧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急什么,有的是时间。”
郭嘉哼了一声,深觉荀彧站着说话不腰疼,他闷闷地盯着荀彧,不甘道:“你家恽儿都十五了吧,也定亲了吧,我的奕儿连影儿都没有。”
荀彧听了哭笑不得,笑他道:“这又不是先生布置的课业,你还想争个高下出来?”
郭嘉闻言又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家最小的诜儿都会喊我叔叔了。”
这回,荀彧只能放弃与他理论,交白旗投降。
第60章 荀家公子
司马黎的衣服被郭嘉解了个七七八八,不比他随便一系边一溜烟儿地跑出去,仔仔细细穿了半天,才走出去见客。
荀彧和郭嘉两人还站在院子里聊着,也不知郭嘉说了什么,竟让荀彧露出一副缴械投降的表情。
也就荀彧不与他计较,听到她的脚步声,荀彧甫一抬头又带上了温和有礼的笑容,他上前一步问好道:“自从于颍川别后,已与阿黎多年未见了。”
确实已过去了多年。
眼前的荀彧蓄了短须,却是更加风雅。身上所用的熏香丝毫未改,依旧名士风流。
“文若安好?”司马黎客气地点了点头,那边郭嘉抿着唇走过来,似乎在闷闷不乐。他走到她身边,替荀彧答道:“他好着呢,等会带你见见文若家的三位公子。”
见他三句不离儿子的话题,荀彧颇为无奈,但也只能作邀道:“来,家里已经备好了酒菜,就等你们过去了。”
“叨扰了。”司马黎下意识地回复一句,却又忽然意识到什么。她默默睨了郭嘉一眼,悄声问道:“你不会每日都去文若家里蹭饭吧?”
“嗯。”郭嘉坦然地承认了。
不然他为什么住到荀彧家隔壁?
荀彧在许都的府邸承袭了颍川的风格,虽不华贵却也讲究。用餐的厅中摆着单脚鹤型铜灯,熏香取暖两用的炉子随处可见,室内一片温暖馨香。
他们来到时,荀彧的夫人正立在厅中,命婢女们把汤饭端上,依次摆好。司马黎第一次见荀彧的夫人,先前只耳闻过,说她是宦官之女,与荀彧的结姻饱受非议,闹得沸沸扬扬。
“这是我的夫人,唐氏。”荀彧为两人引荐过后,有对他夫人温声说道:“去叫恽儿他们几个过来吧。”
唐氏生得并不美,论相貌是及不上荀彧的,至多只是温婉恬淡。不过她身上从容的气度倒是与荀彧极为相配,两人站在一处很是养眼。
“恽儿还不知道郭祭酒和郭夫人会来,我这就去叫他。”唐氏笑着答完便转身去了,没过多久,她就领着三个男孩走了进来。
长得最高的那个约莫十五六岁,束着长发,眉眼清秀,像极了荀彧。还有两个小一些,都是总角年纪,手牵着手结伴而来。
郭嘉默默看着他们,眼都红了。
最大的那个名为荀恽,今年才和曹操的女儿订了亲,他见了郭嘉作礼道:“郭叔父。”说完,他又转向司马黎,又是一礼:“郭叔母好。”
这回,司马黎能理解郭嘉的感受了,还没为人父母,就硬生生地被喊老了一个辈分。
剩下两个小的,一个叫荀俣,一个叫荀诜。他们也学着长兄的样子,有模有样地向郭氏夫妇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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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还算笑容可掬地一一回应过去,然而他维持了没几秒,就被荀诜问住了:“郭叔父,你说下次来要带小弟弟一起来的,怎么没看见他呢。”
郭嘉竟然夸下了这种海口……
一时间,所有人都是目光如炬地看向他,还夹杂着些许责怪。
居然对一个五岁的孩子口出狂言,欺骗小朋友,实在太不善良了,枉为人叔。
郭嘉顿了顿,偏过身将手贴在司马黎的小腹上,笑眯眯道:“弟弟在这里哦。”
众人:“……”
“郭叔父,等您有了奕儿弟弟,让我们教他识字吧。”十岁的荀俣稚气未脱,见场子冷了下来,主动张口活跃气氛。
听了他这个提议,荀彧好笑道:“自己的学识没长多少,就想教弟弟了?”
荀俣被父亲点了名,小嘴一瘪。
郭嘉见状朗笑道:“好,顶让俣儿教他识字!叔父回去就想办法让你们的奕儿弟弟快快长大。”
在一旁持续微笑以待的司马黎听了他的话,忍住露出尴尬的神情,只能在心里嗔道:这死鬼在孩子们面前说什么呢?她要是荀彧,早就把他撵出去了。
好在三个孩子未通人事,不至于想歪了去,只当郭叔父确实有什么妙招,好让他心心念念的郭奕早些降生。
身为家主的荀彧无声地叹了口气。
“奉孝……别闹了,跟你说件正事。”司马黎推了推窝在她身上、且还欲再“耕耘”一次的郭嘉,细声道。
“怎么了?”原本双手四处摩挲的他消停下来,却依旧赖在她身上不走。
她一直没忘记在徐州遇见刘备的事,她没告诉陈登,也就无从得知刘备是否已经找过曹操。
“我之前在徐州遇见了刘备,他被吕布派去驻守小沛,你该知道的。他有意投奔曹司空,只是不知他来过了没有?”她细细想着措辞,慢慢道了出来。
郭嘉在她耳边沉吟了一瞬,缓缓说道:“刘备……这人虽一直落魄如斯,却让人如鲠在喉。对现在的吕布如是,只怕他对日后的主公来说,亦如是。”
他作为谋士,还有一项才能,便是相人。
这也归功于他那可怕的判断力,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
他说的一点也不错,刘备日后的确是曹操最大的敌手之一。
只是现在么,曹操需要纳刘备为他所用。
“……我向他推荐了你,有你在,曹司空一定会收容他。”司马黎慢慢地坦白出来,等了半天也不听郭嘉接话。她微微仰起头看向他,却见他笑了。
“其实刘备此人,本来也是元龙算计内的一步。”郭嘉轻笑着亲了亲司马黎的额头,嘉许道:“没想到阿黎也和我们想到一起去了。”
她哪有这么厉害的聪明才智,不过是知道些许线索加以推算罢了。
只是……
“什么叫’算计内的一步’?”她问道。
“刘备此人颇得民心,这一点众所周知。如今吕布代替了他的位置,风评却并不好,是失了民心。因此,吕布之败是顺应了民心,而刘备归降主公,也是替主公安定了民心。”郭嘉缓缓说着,又叹了口气。
司马黎讶然道:“你们竟然想到了这么多。”
一步一步,一环一扣,都是早就算计好了的。
恐怕就算刘备无意投奔曹操,陈登也会想法子说动他。
“都是为了主公。”郭嘉柔声解释道:“上次主公攻打陶谦时,发了狠,人民都惧怕他。这一次的归降,也会因这惧怕变得容易些。只是安抚民心也是必要的,这也是文若的意思。”
“至于那个刘备……”他想了想,舒口气道:“也是时候见见他了。”
“他来了吗?”司马黎好奇道。
郭嘉摇摇头否定道:“还没有。他应该还在等元龙这次出访的结果,到时再依情形而定。”
“到了明日,文若会把元龙接到他府上去,主公也来,我也要过去。”他顺便将明天的安排说与司马黎听,公务在前,怕是要忙上一天。
陈登在吕布那当内应的事,大抵只有他们几个主心骨知道了。先密谈上一天,将要事谈妥了。次日在朝堂上,再给百官们做做样子。
“阿黎明日在家乖乖养胎?”郭嘉满口体贴地征询道,已经摆出了一副准父亲的模样,轻轻抚摸着她光滑的小腹。
想起今晚他在荀家公子们面前说起的玩笑,司马黎还有些羞恼。她嗔道:“你怎么知道这就怀上了?”
“我说怀上了,就是怀上了。”他答得一脸认真,让人反驳不能。
“好好好……”她不得不向他妥协,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失去意识之前,她还在心里嘀咕:以郭嘉如今的年纪还未有个一男半女,确实不合常理。想必当真如他所说,这就该怀上他的儿子了吧……
她抱着甜蜜的期许睡了过去,然而在梦中,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依旧是漫天的大雪,和风中摇摆的素缟。呼啸的风声不知是在为谁哀悼,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这座寂静的城市,似乎正在默默地等着某个人归来。
这座城,名为柳城。
梦中的她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却被厚重的积雪阻挠,双脚陷在雪地里,好似被黏住了。这座城似乎要把她困在这里,直至和它所哀悼的人一样,静静地死去。
除非……
从梦中醒来!
司马黎以为自己做这个噩梦并不需要太久,结果甫一睁开眼,澄澈明亮的阳光便洒了进来。扭头看向窗外,应是快到中午了。
她竟睡了这样久,也被噩梦困了那么久。
郭嘉早已起床出门,小小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寒冷的天气让鸟儿都不愿意出来,四周寂静得令人不安。
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忽觉脸上多了一点冰凉,抬头一看,却是有雪花从天空中散落下来。
司马黎从没有这样抵触过下雪天,几乎是想也未想便躲进了屋里。
她无事可做,一整天都坐在床上愣神。她还把自己记下的三国历史要点拿出来仔仔细细地看了十几遍,都没有找到“柳城”这个地方,甚至没有一个“柳”字。
郭嘉与曹操他们议事议了许久,一直到夜幕降临时才归来。他肩披着零星白雪踏进屋里,她见了即刻奔下床去,疾步走到他面前,蹙着眉疑惑地问道:“柳城……在哪里?”
第61章 对镜描眉
“柳城?”郭嘉没料到司马黎上来就问出了这样无厘头的问题,自问了一声才答道:“在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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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那个地方一点意思也没有,莫非阿黎想去?”他将肩上的雪花扫去,落在地上化成了水珠。
她低下头摇了摇。
“那里地处边境,北边即是大漠,寒冷荒凉。现在那里是公孙瓒的地盘,与袁绍的冀州接壤,只怕早晚都会被吞并。”郭嘉试图给她描绘了一番,只可惜他家没有地图,不然还能画上一画。
北方边境,衔接外攘。虽是荒芜之地……
司马黎又上前一步,靠进他怀里,脸埋在他的胸膛上,略显沉闷地说道:“如果……曹司空意欲统一北方,早晚都要打到那里去吧,而你……要会跟着去吧。”
“也许吧。”郭嘉回答得模棱两可,她的心也因此总是悬着。
那个梦,是预示着什么吧。
“别怕,还要好些年才能顾及辽东那边。”郭嘉以为她是担心他即将随军远征,身体吃不消。他语态轻松道:“眼下还是要将青徐两地收复,北面的事再议不迟。”
她闻言强装着点点头,又问道:“你们今日议事顺利吗,我是不是该与元龙回去了?”
“再留几天不迟。”他拥着她向屋里走了走,轻声哄道。
两人和衣躺下后,司马黎才迟迟说道:“最多不过几天,也来不及等着看出脉象。”
现在的她竟比郭嘉还有些盼望这个孩子的到来。
“看不出也好,不然我怕自己会忍不住辞官,也要跟你们一起回去。”郭嘉轻笑着调侃自己,他倒真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在许都逗留的这几日一切都还顺利,直到某天清晨,郭嘉被一阵敲门声唤醒,懒懒洋洋地去开门,拿了一封信回来。
他身上仅披了一件外衣,迷迷糊糊地出去,回来时就成了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
司马黎这几日休息不好,醒得比他还晚。待她睁开眼时,一模旁边没了人,坐起身一看,郭嘉正站在窗前看着手中的信,眉头挑得老高。
她走下床,从背后黏住他,双手搂着他的腰问道:“是谁啊?”
他轻笑一声:“司马懿。”
司马懿怎么跟郭嘉当上笔友了?
郭嘉将信卷起来,反手搂住她亲了亲,温声道:“去洗漱换衣服,我们去见见他。”
“见他?”司马黎慢了一拍,又问:“莫非他人在许昌?何时来的?”
她还以为司马懿已经投奔袁绍,在冀州扎根了。毕竟那里还有一层张春华母家的关系在,他也算走了一个小小的捷径。
“谁管他。兴许是最近来的……”郭嘉已经转身站到衣橱前,慢条斯理地找起了衣服。
她见状叹道:“你穿什么不都是一样的?”
郭嘉的衣服不多不少,却全是素色的,每天都穿一个色儿,谁不知道?
“总不能怠慢了’妻兄’。”最后,郭嘉找出一件素色直裾,在身上比了一比,似乎是新做的衣裳。
司马黎:“……”
她总觉得司马懿又要被郭嘉嘴炮了。
两人不慌不忙地走在宽敞的街上,往司马懿在信中说起的地址找去。司马黎拉了拉郭嘉的袖子,问道:“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还值得走这么一趟。”
“唔,据说跟吕布那边的事有关。”
司马黎思绪一转,垂下了眼睑。
当时在冀州,吕布突如其来地把她掳走这一点本就值得推敲……那一日吕布刚要离开冀州,怎么就恰好路过那里且一眼认出了她?
她是曾以小人之心怀疑过司马懿。
吕布的事,他本不该掺和。
司马懿在许都居住的陶舍里,只有他和两个随从,令人意外的是,他还在将扶月带在了身边。
是了,如今戏志才已经过世,扶月无处可去。只是没想到司马懿这个不养废物的人,也善心大发了一回。
他还是那副老样子,高位截瘫似的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扶月则坐在边上抚琴给他听。
“奉孝先生,司马女君。”见他们来了,扶月的琴声也停了下来。
司马懿睁开眼睛,转头对扶月淡淡吩咐道:“你先下去休息吧。”
“是。”扶月抱着琴点点头,竟是毫不拖泥带水地走了。
司马黎注意到这一点,心中一梗。
扶月就不想问问她,扶霜在吕布那里过得如何?
“没想到郭祭酒来得这么快。”司马懿从榻上坐起来,走到两人面前,虚请着他们坐下。
郭嘉入座后勾了勾嘴角,自然答道:“涉及阿黎的事,自然要速来了解。”
“关于我的事?”司马黎看着他俩打哑谜,猜不到谜底。
“都是当年长安一计出现的偏差,估错了一点。”司马懿看了郭嘉一眼,见他无意开口,便继续对着司马黎说道:“吕布那边恐怕早就知道了扶霜和你的身份,但他应该还不知道你们二人的关系,否则哪里可能放你来许都。”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郭嘉和司马黎一起说的。
“因此,之前才想到要除了扶霜,不然对我们几个都没好处。”司马懿摩挲着袖沿,缓缓开口道。
“是你想要扶霜的命?”司马黎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他闻言朗笑了起来,补充道:“想要她命的人太多了。陈宫、吕布的正妻,他们都是。”
“不过,若你回到徐州后,她还活着,就说明吕布还不想让她死。”他的一双鹰目凝神望向司马黎,提点道:“还有,泄露你身份的人,是吕布手下一个叫郝萌的将军,他也是河内人。说来也巧,你在河内时学习骑术的地方,就在他家附近。”
真是无巧不成书。
司马黎在心中干笑了一番,想不到自己竟被一个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家伙给摆了一道。
竟然还叫什么郝萌……真的一点都不萌!
郭嘉侧头看看她黑了脸色,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勾了勾她的掌心,无声安慰一番。司马懿看着他俩的小动作,眼风来回扫了扫,也不说话。
“司马公子还未成婚吗?”郭嘉四下望了望司马懿的“单身宿舍”,若有所思。
司马懿皮笑肉不笑地答道:“不急,懿还年轻。”
两人相视而笑了好一会。
司马黎只有叹息。
回去的路上,她还对郭嘉说道:“真当你还像他一样年轻啊,跟小孩斗气?”
司马懿今年也近二十岁了,马上就要到及冠之龄。不过他对司马黎来说,还只是个大学生一样的青年。
郭嘉听了她的话,眸中染上一片哀愁,低声道:“我也很年轻啊,至今还未当上父亲。”
司马黎:“……”她说不过他。
郭嘉虽然说要她多留在许都几日也无妨,但总归不能拖累陈登,让他难办。
见过司马懿之后的第二天,两人就踏上了回程之途。
从许都到徐州还要走上一段时日,郭嘉干脆借机来了个十八相送,一直送到豫州与徐州的边界才算完。
临别前,陈登下了车望风,将空间留给他俩,主要是容郭嘉做着最后的嘱咐:“若是有孕了,让元龙想办法告诉我,嗯?”
“好。”
“不会让你等太久的,下次我去徐州便把你接回来。”郭嘉略微不舍地顺了顺她的乌发,手指触到她发髻上的玉梳背时,弯唇笑了笑。
“好。”她全应了下来,仰头吻了吻他,说道:“该叫元龙回来了。”
郭嘉长叹一口气,又嘱咐道:“有什么想吃的就告诉他,有需要找他便是,别怕他不答应。”
司马黎怕他再嘱咐下去,心中的不舍就会漾出来,淌了一地。她本是抿着唇笑,最后也不得不止住他继续说下去:“你真鸡婆……”
明明想嫌弃他的,话到了嘴边又变得黏人起来。
郭嘉愣了一下,不解道:“鸡婆是什么?”
“下次见的时候再告诉你。”她卖了个关子,而郭嘉只好又叹了一口气,喃喃道:“看来不快点把你接回来真的不行。”
回程的前半段有郭嘉在,苦闷的旅途也就没有那么难熬。离开了豫州之后,不须走太久,就到了徐州。
陈登在进城前从袖中掏出一枚小铜镜,端着照了照,又取出一只黛笔,比着自己的眉毛画了画。
这副情景看得司马黎不禁睁大了眼睛。
“元龙在……画眉?”她试探着问了一句,却不想陈登点了点头。
他说:“实不相瞒,我这眉毛是假的。”
见司马黎有些惊讶,他呵呵笑道:“我本生得一双剑眉,只可惜看上去太过正直凌然,不宜顶着它做些谄媚之事,否则太过滑稽。”
得到了如此合理的解释,她也只能默默回道:“……原来如此。”
第62章 他不爱我
司马黎一回到徐州后,就得知了扶霜滑胎的消息。
此时的胎儿已有五个月大,落地时早就成了死胎,看得出是个男孩。
这场意外搅得吕府混乱不堪,徐州的百姓还会偶尔提起,唏嘘一番。都说红颜薄命,诚不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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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霜一直以来都是深居简出,遭遇了这场事故之后,每日里只能躺在床上休养,不能见风,外面听不到一点有关于她的消息。因此也有别有居心的人妄自猜测,说扶月夫人命不久矣。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司马黎听到这事时,正与陈登一起吃晚饭,两人对视了一眼,掩住了惊讶。
“上个月,你我到了许都不久之后。”陈登面不改色地夹了一块鱼肉,平淡地说道。
竟然过去了那么久。
“那么,这么长的时间里都不曾听到扶霜的消息……且吕布还一直关着她?”司马黎神色略微古怪地深想了一番,心里隐约觉得不妙。
司马懿说吕布早就知道了她们的身份,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陈登不知其故,也不怎么当回事。他抬眼瞥了一下司马黎,见她拿着著不动,蹙眉久思,他便开口道:“你若想去看看她也好,最近徐州城里也出现了点小变数,许是与这件事有关呢……”
“小变数?”
“听说有人要策反。”陈登勾了勾嘴角,笑得意味深长。
司马黎深望了他一眼,怎么听都觉得这个要策反的人,就是陈登自己吧。
她思忖了半天,终于还是决定去吕布府上探一探。这一次,倒没有人拦她,也没有人说扶霜不能见人,她十分顺利地踏进了扶霜的院子。
扶霜当真入传言中描述的一样苍白虚弱,司马黎走进房间里时,只觉得床上的人了无生气,似乎仙去了一般。屋子里也没有婢女贴身伺候,不知道是有人不准,还是扶霜自己不愿。
“女君,你来了。”扶霜偏过头见到司马黎,表情也无起伏,眼睑无力地颤了颤,随后便要坐起来。
司马黎上前帮了她一把,顺便坐在了床边上。
“这个孩子……即便我生下来,也不会被人容忍的,也不会有人让他活下来,健康地长大……也是我本就不想要这个孩子,只是终究没能做到长痛不如短痛,一直拖到这个逼不得已的时候……”扶霜似乎很久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了,她原本动人的嗓音已不再悦耳,只剩下虚弱和沙哑,已是红颜命薄时。
到最后,竟是她杀了自己的孩子。
司马黎听出了她话里隐藏的真相,坐在床边久久不语。
“至少,吕布……”她本想说“吕布会容忍他的”,可话到了嘴边,又突然没了意义。
或许这个孩子不被生下来的结果,反而会更好一些。
司马黎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责怪扶霜,甚至劝解她。
她做过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代替扶月选择了这样的生活。
“没有用的……”扶霜明白她的意思,自顾自地喃喃道着:“先生也不会让他活下来的……”
“先生?”司马黎捕捉到她话中的关键词,心中一惊。
她指的先生……莫不是戏志才?
“他已经在去年就故去了啊。”司马黎不自觉地压低音量,搭上了扶霜瘦骨如柴的手腕,以为她并不清醒。
“故去……”扶霜无声地轻笑一下,又道:“故去的只是’戏志才’,不是先生。”
司马黎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看扶霜似乎变了一个模样,甚至有些疯言疯语,可再仔细回味一下她说的话,当真细思恐极。
扶霜的意思,难道是指“戏志才”并不是他真正的身份?
她正欲追问,只是还未开口便又被扶霜堵了回去:“我说的已经够多了,再说下去,对你我都没有好处。”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眼下最大的问题还是吕布。
扶霜吃力地靠近了些,司马黎见状便主动坐近了,听她在自己耳边说道:“有件事,是我连累了你。”
司马黎一怔,心中原本模糊的疑团渐渐浮出水面,扶霜要说的是……
“君侯手下有个名为郝萌的将军,暴露了你的身份……他早就怀疑我,可是我不能让先生功亏一篑,因此默认了这一切与司马家有关。”
果然。
扶霜为了给戏志才掩护,就把司马懿和她供出来了?
因此吕布为何如此强硬地把她捏在手上的原因,也就明了了。前些日子在许都时,司马懿找她过去说起郝萌的事,不过是给她打个预防针吧,难得他对这事这么上心,原来是被冤枉成了“幕后黑手”。
“你姊姊现在还在我兄长那里。”司马黎慢慢直起身子,似是无意间顺口提起,她本也无心拿扶月威胁扶霜,毕竟司马懿这么聪明的人定然心中有数,那里还用得着她来教?
他定然不是白留着扶月的。
“我已经为她做了这么多了,先生不要她,我也帮不了她。”扶霜两眼无神,语气淡漠地说着,像是要与扶月撇清关系。
司马黎听了,心里反倒生出一丝欣慰。
她终究还是有些偏袒偏袒扶霜的。
“我也没有什么能帮你的,安心休养。”她站起身,看着脸上失了颜色的扶霜,当真如霜般轻薄易逝。
扶霜对她硬邦邦的安慰没什么反应,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不后悔。”
司马黎转过身,正欲离去,背后又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话。她差点以为自己幻听,讶然地转回身子,见扶霜抬起头来又低下,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选择这条路,我不后悔。可是,他不爱我啊……”
“他”是谁……?
司马黎出了吕布的府邸,便往陈登家的方向走。她心里想着事,随意间抬眼一瞥,正瞧见远远地来了三匹马,每匹马上分别坐着三个人,打头的正是一身火红发色的赤兔,驾着它的人也只能是吕布。
她只来得及看清这些,想也未想,身形一动,拐进了一旁的酒舍。
好在这是条还算热闹的街,相隔数百米的距离,她认得出赤兔足矣,而吕布却不会看得到她。
她走到了酒舍的二楼,找了一处临街的窗户,侧身藏着向下眺望。
吕布走在中间,两侧一个武将,一个文士。那武将生得并无特别之处,至多是一般的武夫样,应该不是赫赫有名的武将。
至于那文官,约莫三四十岁。身材高瘦,蓄着两撇八字长须,远观即是一副精明的模样。
这人莫非就是陈宫?
“又是你。”一道凉凉的声音在司马黎身后响起,一股淡淡的酒气也飘了过来。
正蹙眉偷看的司马黎被惊了一下,她转过身,看到张辽一身常服,背着手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这次他没佩长剑,也未着武将服,一身棉麻长裾倒让他穿出坠感来了。
“张都尉今日休沐?”司马黎将他从上到下的随意一打量,瞅见他平日里沉寂的双眸变得清透明亮,大抵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
张辽略一点头,视线一转,看向窗外。
以他的眼力,自然早就知道她在看什么了。
这下免不了又被他怀疑一道。
此时的气氛正僵持不下,一道略显流里流气的声音却在此时横插进来。
“欸,我的小美人怎么跑这来了——”
司马黎转头一看,却见陈登眯着小眼出现了。
救星啊!
张辽见状,面瘫脸也难得一僵。
“校尉怎么追到这里来了?”她尽力装出一副娇羞的样子,半侧过头。
陈登脸上喜色更甚,走上前来,语态自在:“欸,不是美人躲在这里偷瞧我,我又怎么会追到这里来?快与我回府,不生气了啊?”
饶是司马黎在与他做戏,听见这样的台词也不禁汗毛一凛。
“张都尉也在啊!”陈登及时将话头对向了张辽,讶道:“原来张都尉也好酒,一个人喝未免太寂寥了,如若不嫌弃,可否共饮一壶呐?”
张辽一直抿着唇看,见陈登突然相邀,一时间也忘了拒绝。再回神时,陈登已将司马黎招了过来,似是显摆地说道:“让张都尉见笑了。这是前阵子跟君侯讨的赏,可这小妾不宜管束,方才是与她游戏了一番。”
他这般说,恐怕张辽要当他们二人有特殊癖好了。
司马黎在心里低叹一声,又见陈登四下望望,并忽然叹道:“看来高中郎真是铁了心禁酒了,张都尉你看,这酒舍中也就我们二人能对饮自娱一番了。”
高中郎即为吕布最为得力的部将,没有之一。他掌管着当世最为精练善战的部队,陷阵营。而所谓的“禁酒”,是他的个人原则,严于律己,从不饮酒。他手下的将士也极为自律,纷纷以高顺这个领导为模范,亦不饮酒。
此言一出,张辽的唇线又绷紧了几分,而司马黎在一边听着,也不知陈登要搞什么鬼。
第63章 怀了怀了
陈登将高顺的大名挂在嘴边溜了一圈,又很快把话题切回了“正事”上,一腔热情地邀着张辽喝酒。他这模样倒是让司马黎想起数月前郭嘉来徐州时,对着陈群撒泼耍赖加劝酒的场景。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司马黎的手不自觉地覆上小腹,被宽袖掩着,别人也看不出她的小动作。
她坐在陈登旁边,听着他与张辽正值酒酣时,话都多了起来,聊得尽是当世之事,亦有徐州民情。不过张辽还是一语不发的时候居多,任凭陈登说得天花乱坠,被问及时才答上两句。
陈登似乎当真把张辽当成了酒友,自这天开始,他便总是邀着张辽到他家里来,或者一同出去。看着陈登一副把酒言欢的架势,司马黎不禁疑惑。
又是一日,陈登整了整衣襟,吩咐小侍去弄些酒回来,又告诉司马黎张辽今晚会来。
“元龙为何突然间对张都尉如此示好?”她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
她知道张辽日后会归降曹操,并且是建安年间最为威风的战神之一,是个值得抱一抱的粗大腿。
只不过她不需要就是了。
但……她家夫君的人缘是出了名的不好,因此也不欲得罪张辽,省得添乱。
她尚且如此不温不火,陈登就更没理由上赶着和张辽热络了。
何况他又不晓得张辽终有一天会为曹操所用,还是重用。而现在的张辽,至多不过是一枚有型的小透明将军罢了,还远不及陈登的名气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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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这个嘛……”陈登抬手摩挲了一下下巴,笑道:“此人可堪重用,日后可以力荐给主公。如此我又多了一个筹码,可以到海边为官啦。”
“虽然吕布手下最厉害的武将是高顺,只是此人太过耿直,生性固执,不知变通,视气节高于一切,恐怕不能为主公所用。”陈登叹了口气,对高顺这个人又爱又恨,只怕曹操也是如此作想。
司马黎先入为主地认定张辽是个厉害角色,却从未留意过现在的他处境如何,经陈登这么一点醒,她顺便将高顺和张辽对比了一番,方看出差别。
张辽的职务乃是负责全城守备,巡逻等诸多事宜,虽也是一名要职,却无法与掌管陷阵营的高顺相比。若是战时,也轮不到张辽杀在最前方。
他对高顺这个同僚定然是欣赏并钦佩的,只是他那沉寂的目光,又不得不令人想歪。
至少陈登想歪了,她也想歪了。
是苦闷与不甘吧。
虽然现在的他还无法与高顺相比拟,但他的志向呢,绝不仅限于一城都尉啊!
“不过,我猜若是有朝一日主公兵临城下时,吕布依旧会派他守城罢。这是一种难得的信任,只是这信任不仅来得有些晚,恐怕也不是他想要的。”陈登说着,向远处展望了一番,天边厚云涌动,被风驱赶着愈来愈近。
陈登“啊”了一声,琢磨道:“又要下雨了,希望张辽不要因此而爽约啊。”
春雨连绵。
张辽终于还是没让他失望,如约而至。这个少言寡语的青年将军,在军中看起来并不合群,却能和陈登这个大话痨融洽相处,不知是不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他并不适合在吕布的手下效命。
司马黎从扶霜那回来之后,便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陈登家里,闲着无事还学起了手工活。
若是真的有了儿子,衣服可等不及现学现做呢。
她先是缝了几个娃娃练手,挂到了窗檐上。其中有一个还是比着郭嘉的样子做的,虽然不像,可陈登一看那娃娃身上的素衣就了然了,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你把奉孝的人偶挂在上面,他就能快快地带着主公赶来了?”陈登好似闲暇地将娃娃逐个欣赏了一番,啧啧称奇。
司马黎手上还缝着一个,醒目的八字眉正贴在上面,很快就要完工。片刻之后,她将手上这个抛给陈登,笑而不语。
“欸,等这事一完,看我非要恢复原本的相貌不可。不怕到时没有女子争前恐后地嫁给我呢。”陈登将娃娃拿得远了些,细细端详之后又将自己揶揄了一番。
他将娃娃挂到“郭嘉”旁边,提议道:“再做个’文若’吧,长文也行。”
“文若呀,有了啊。”她指了指原本放在“郭嘉”旁边的一只娃娃,看起来没什么特殊的,穿着深青色的外氅,却无法令人马上联想到荀彧。
“这不像啊。”陈登拿起来瞅了瞅。
“你闻一闻,这个是用香熏过的。”
陈登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地哈哈大笑着。
她都把“大魏功臣同款娃娃”做齐了,就等他们一举拿下徐州了。
这样的日子不咸不淡地过到清明将至,陈登腌了两条鱼,端上桌津津有味地吃着。
司马黎没什么胃口,只抱着一碗菜粥吃。起初她闻见鱼腥味只是略微不适,半碗粥教她喝了十几分钟,喝得一阵反胃。直到她终于忍不住放下碗疾步走出去,干呕了一番,漱完口再回来时,陈登已经不吃了,正站在厅外望风。
“莫非怀上了?”他听见声响,转过头来看向她,若有所思。
司马黎还未想好怎么开口,就被他道了出来,当下只能点点头,心中舒了一口气。
“给元龙添麻烦了。”她抚了抚尚还平坦的小腹,不自觉地客气起来。
陈登自然不在意,他让过身子,和气道:“这天不好,快进屋去,别凉着身子。”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像是美人的泪水,哀怨凄婉。
“这回又能催一催奉孝了,上次催了催,就把主公催出了许都,这次我再催一催,他们就该带着大军来了。”陈登也松了口气,他沉思着算了算日子,一脸压力山大。
“这么快?”司马黎讶道。
陈登转身去找了块绢,摊在案上,预备给郭嘉写信。正待提笔,又放了下来。
“我也只是猜测他们最近该往这里来了——先前我和奉孝估算好的日子,就是这几天,只不过……眼下还不能给他通信。”陈登说着,又将绢卷了起来。
如今徐州内部暗存隐患,上下不齐,陈登近日低调了不少,更为小心谨慎。他从未与司马黎说过其中的错综复杂,而她却能猜到一点。
这定然和她那日在街上看到的陈宫有所联系。
陈宫可以说是陈登蒙混吕布最大的阻碍,非常值得忌惮。往深处想一想,说不定陈宫早就认定陈登别有用心,只是苦于搜集不到证据罢了。
所以陈登才并没有把握在此时与郭嘉通信。
司马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默不作声。
她瞥见窗外冷雨被风吹得潲了进来,遂走到窗边,欲伸手关窗。
“啊——”倏地,她被吓得低叫了一声。
只见窗外一片昏暗,廊下则更甚。层层树影间有个穿着蓑衣的人,脸也被宽大的帽檐遮住,隐匿在黑暗中,正朝她站的方向走来。
那人的装束远看则活像个怪物,移动的速度平稳且快,又有些不像人。
司马黎手一抖,“啪”地一声关上了窗户,还有些惊魂未定。
“怎么了?”陈登坐在屋里不解其故,他疑惑地走过来,还准备推窗看看。
“有个……人……”司马黎纠结了一下措辞,还是不知如何定义。
来者绝不是陈登府上的人,倒像是悄无声息地摸进来的……
“人?”陈登皱了皱眉,抬起手就要推窗。
司马黎是面对着他的,而他则背朝着厅门。她抬眼不经意一瞥,就见方才鬼鬼祟祟的蓑衣人赫然出现在门边,他身后是一片阴暗朦胧的雨幕,雨水顺着蓑草滴滴答答地留下来,淌了一地。
“……在你身后。”司马黎咽了咽口水,平复下心情镇定道。
陈登被她说的心里一毛,迟了一下才转过身去,见着那蓑衣人眉头皱得更深。
“你们在找我?”万分熟悉的声音伴着笑意从厚重的蓑衣中传出,那人抬手取下帽子,半湿的发丝贴在他的额上,有些狼狈。
郭嘉不再看他俩,先是低下头将蓑衣解了,看了看自己湿透的外衣,才抬起头无奈道:“元龙可否借我一件衣服?”
陈登:“……”
司马黎:“……”
这人是想吓死他们吗?!
第64章 今日加更
郭嘉见他俩不说话,后知后觉道:“我把你们吓着了?”
陈登抽了抽嘴角,避而不答,左盼右顾言其他:“欸,我去给你找件衣服。”他说完就往自己的卧房走去了,厅中只剩下郭嘉与司马黎二人。经过一阵惊吓与惊喜过后,司马黎才算实实在在地感到欢欣。
“快过来,我帮你把衣服脱了。”她唤了一声还站在门边的郭嘉,招他走到里面来。
“在这里?”他反问了一句,脸上却并没有不好意思的神情,反倒大步走了过来,任由她把自己身上湿冷的外衣剥下来,身上只余了一件中衣,显得身子更为清瘦。
“反正你也不在乎……奉孝,你怎么又瘦了?”她将他的衣服取下后,顺势环上了他的腰,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深觉腰上细了一圈儿,简直“不盈一握”。
她责怪似的嗔了他一眼,抬头又见他的下巴也变尖了,还带着青色的胡渣。
“不单我,文若瘦得更厉害,他为了筹集军粮的事已经忙破头了。”郭嘉轻飘飘地将重点转移到荀彧那里去,语气颇像小学生,逞强道“我比那谁谁谁好多了”!
司马黎拿眼前这“孩子”一点办法都没有,抬起头来蹭了蹭他下巴上的胡渣,亲昵了一番的同时,也在酝酿着如何告诉他一则他盼了许久的喜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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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离开了片刻的功夫,你们又黏上了。”陈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两人分开相拥的身子,转头向他看去,见他捧着一叠衣服边走近边说:“也罢,幸亏奉孝你来得早,你要是来晚了,心心念念的儿子就得姓陈咯。”
这不按理出牌的陈登!
恐怕他也没想到司马黎还未来得及亲自说出口,他就调侃上了。
郭嘉“哼”了一声:“我的儿子岂能便宜了你……”他的话刚刚说完,即回过味儿来,回头将司马黎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惊喜道:“阿黎,你……有孕了?”
像他这样对世态淡泊的人,还真是鲜少这般喜形于色,不知等孩子呱呱坠地时,他会不会乐坏了?
“嗯……”她笑着点点头,又迟疑道:“只是还未请医生看过,但……”
她的例假已经两个月未来了,只是这话不好在陈登面前说出口。郭嘉一听,拧起了眉,但眼中喜色未去,略显焦灼道:“那该快请个医生来看一看……”
陈登早就坐在一边喝起了茶,默不作声地围观夫妻二人恩爱欢喜,直到他听见郭嘉说了这句话,他才适时宜地开口说道:“本打算等雨停了再去请的,谁知你来的正是时候呢。”
此刻的郭嘉恨不得再披上那蓑衣,亲自去请个医生回来。
陈登瞥了一眼就看出他的意图,收起玩笑的申请,口吻严厉道:“你还真敢到我这里来,来了就别想着出去了。”
他这话当然不是闹着玩的,只怕他这每日出入都有人在暗处盯着,否则郭嘉也不必行装诡异地偷偷摸摸进来。
进来难,出去也不易。
“你家外面是陈宫的人?”郭嘉的理智重回脑中,他披起陈登拿来的衣服,囫囵一穿,迫不及待地议起了正事。
“是他的人可能性最大,”陈登断言道,继而淡淡地补充着:“我绝不会给他机会先下手。”
郭嘉松了口气笑道:“看你如是说,我就知道你心中早就有了计划。怎样,实施的如何?”
“上次在许都,你与我说起的那个郝萌,并不安分。”陈登轻点了点木案,沉声道:“我打算从他入手。”
原来郭嘉还特意对陈登嘱咐过郝萌的事。
司马黎看着他的侧影,遏制住了想要依偎过去的冲动,转而走到他身旁坐下,无比安心。
“哦?”郭嘉扬了扬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对吕布并不忠心——因为一直未能得到重用,即便是投机取巧也不得其法,心中必愤愤不平。只要经人一挑拨,也能制造出风浪来。”陈登嘿嘿笑道:“听说他最近和陈宫走得近,至于原因嘛,尚不得而知。不过就凭这一点,也足够我发挥了。”
郭嘉听后陷入了沉思,久久不语。
陈登一直以来立志挑拨吕布与陈宫的关系,从中作梗,制造隔膜。听他话里的意思,就是要拿郝萌这个小螺丝钉借题发挥,把陈宫带进一次亟待发起的“叛变”里。
“先前袁术和吕布的盟约已破,主公发军的消息应已传入吕布耳中了?”郭嘉没理他口中的“郝萌之变”,转而打探起这边的情报。
陈登连忙摆了摆手,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都怪刘备。”
司马黎:“……”
郭嘉:“……”
刘备好巧不巧被高顺胖揍了一顿,终于找到了由头,马不停蹄地赶去投奔曹操了。有了刘备这条纽带,曹操又有了借口出兵徐州,当下对刘备摆出一副哥俩好的架势,豪气冲天:我帮你报仇!
虽说刘备本就有心找曹操做下家,可若没有郭嘉从中周旋,也不会如此顺利。
当初劝吕布投靠曹操的就是陈登,出了这么一茬事,吕布虽不会责怪他,但也必然没什么好脸色。
心虚的夫妻两个皆沉默不语,坚决不泄露半个实情。
“唔……”郭嘉又细想了一会,点道:“莫非吕布预备独自作战?”
陈登呵呵两声,扯了扯嘴角微讽道:“袁术前日又来信了,欲重修旧盟。昨年往事,一笔勾销。”
吕布上次与袁术闹了个老不愉快,原本说定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南方去,却在吕玲行至半路时毁了约,不仅将吕玲带了回来,还顺手斩杀了随行的袁术的使者。
只是这回因为共击曹操这一个目标,两个貌合神离的诸侯又要走到一起了。
司马黎听了也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一句,吕布真是:我虐袁术千百遍,袁术待我如初恋。
“不过袁术这次加了砝码,不仅要吕布把女儿送过去,还点名要扶月夫人当做礼品。”陈登将细节一一摆在郭嘉面前,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细节。
“扶月夫人已经是……病弱之身,朝不保夕了。”司马黎又回想起前不久见到扶霜时的情形,没想到她都沦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人拿她当一颗卒子。
袁术不过是想借此试探吕布的诚心,若是扶霜能活着抵达南方,恐怕也避免不了被送给低阶军士的结局。
郭嘉与陈登对视一眼,后者漠然说道:“但是陈宫定会竭力促成这次结盟,他也定力主将扶月夫人拱手送人。”
郭嘉了然点头道:“懂了,你要陈宫’双重背叛’。”
先是利用郝萌的不忠,和他与陈宫的往来这一点瓦解吕布的信任。再来,若是吕布不肯将扶霜送人,陈宫势必不许,到时又会发生怎样的龃龉,不言而喻。
只是……
司马黎觉得头痛得很。
难题就在于吕布并没有世人想象得那样耽于情爱,且对扶霜情深如许。若是扶霜的身份还未曝光,这个方法尚且可行,只怕现在的吕布会毫不犹豫地将她送人啊!
“阿黎?”郭嘉视线一偏,瞥见她暗自揉着太阳穴,又想起来一桩大事。
“是不是倦了?还是哪里不适?”他转过身子,就要扶着她起来去休息。
眼下的司马黎可是一身两命呢!
“元龙,劳烦你请个医生。”郭嘉临走前还不忘拜托陈登一件要事,陈登的思绪本沉浸在方才的谋划中,倏然间被郭嘉这么一打断,思路也全乱了。他瞪了郭嘉一眼,又没法责怪他盼子心切。
这一瞪眼的功夫,郭嘉早带着司马黎出了厅门,朝卧房走去。
“不与元龙商议了?”司马黎惑道。他们正谈到关键的一链,这样匆匆结束未免太随意了?
而郭嘉却不经思索地答道:“不急,等你歇下了我再回来找他继续。”
他的嗓音温和到包容,说这话时,他的脚步停了下来。他俯身看向她,眸中多了埋怨的意味:“阿黎,你还是把我想得太过高尚了。”
她怔了一下,又见他的眼底有了淡淡的愠怒。
郭嘉抿着唇看了她一眼才道:“我不是一个为了自我抱负和天下纷争不管不顾的人。”
“不要处处迁就我。”
第65章 郭氏家暴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司马黎一声不吭地靠进他的怀里,讨好似的安抚着他的背。久别重逢,她只想两个人相依相偎地过一段日子,不想浪费能和他在一起的时间……
她抚着郭嘉的背的手停顿了一下,惊觉自己心中才闪过一个难以理解的念头。
为什么她会这样想?什么叫做“不想浪费能和他在一起的时间”?
郭嘉在此时回拥住了她,动作轻缓温柔,方才微微恼怒的情绪也平缓下来。他语气生硬道:“我不该对你生气,这不怪你……”
“我会尽快带你离开徐州,好不好?”又过了数秒,他调整了自己的语气,趴在她耳边说道。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奉孝。”司马黎从他怀中直起身,对上他表情不多的面庞,一眼就看出了症结所在。
自从他跟随了曹操,便一刻也不得安歇。就眼下的情况而言,只有速战速决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而这种方式对战略者而言,是一种极大的考验。
徐州是他的第一战。
“我没有。”郭嘉抿着唇,淡淡地否定。
司马黎也不想说他是争强好胜,抬起手拿指尖抚了抚他眼底的青痕,无奈地陈述道:“你最近都没休息好。”
他这样喜欢睡懒觉的人都休息得一点也不好,可见他的精神压力有多大。
这回他没再否认,又把她拉进了怀里靠着,像是赌气一样说道:“那今日不管元龙了,去陪我一起睡会?”话说到最后,他放在她腰间的手有些难耐地摩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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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黎脸一热,再次无奈地唤了一声:“奉孝……”
“嗯?”
“你忘了奕儿还在了?”
郭嘉:“……”
好像是忘了。
陈登帮忙请了个医生看过之后,确认司马黎是有孕了无误。见证了夫妻二人造人心路历程的陈登,也不由得跟着松了口气。
“世侄来得不易啊!”他装模作样地恭喜了一番,最后被郭嘉连哄带骗地轰出了屋去。
好在陈登对这般卸磨杀驴的做法见怪不怪,乐滋滋地跑去吃腌鱼了。
这几日里,他为了照顾司马黎的妊娠反应,暂时告别了虾虾鱼鱼,眼下已是思之如狂。
对比这个有追求的吃货,那边郭氏夫妇的思之如狂就正经多了。
提议要一起睡觉的人是郭嘉,此刻顶着硕大的黑眼圈精神的人也是郭嘉。他守在司马黎的床边,已是兴奋得有些亢奋了。
“年底……年底我就能当父亲了。”先是期待。
“年底……我也要三十岁了。”又是怅然若失,不知怎的想起了司马懿的嘲讽脸,嘴巴张张合合地说他是“老男人”。
司马黎被他强摁在床上躺着,看着他忧喜掺半的神情,忍不住开口道:“你今年才二十八。”
郭嘉的数学真是差得可以。
他闻言脱了鞋子,也躺到床上来,身子一翻将头埋到她身前,痛心疾首道:“到了年底,二十八这一年便结束了。二十九取整就是三十了……奕儿会嫌我老吗?”
“……”司马黎将他的头从自己身上捞起来,顺手在他的下巴上揩了一把油,象征性地安慰道:“我不嫌你老。”
她以前都嫌他小呢。
郭嘉弯唇笑着拉起她的手亲了亲,才安心去睡。没过多久,他的呼吸渐渐均匀,老老实实地躺在一边,睡得深沉。
他睡得香甜,司马黎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只能侧过脸静静欣赏着他的睡颜。
刚才听他说自己要三十岁了,心里没由来的一紧。
其实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老,反而比少年时还要俊朗一些。以前他的脸白得像块豆腐,一派寒门贵公子的风范。如今面相稳重了些,还是比寻常男子白一点,也不知是不是被他下巴上淡青色的胡渣反衬的……
他还这么年轻呢。
她看了许久,不禁凑上前去,在他唇上偷亲了一下,才心满意足地合目睡去。
梦里还是一片白色,只是这回没了风雪,素缟被悬挂在半空中,好似静止了一样。这次的梦里,不只她一个人。远远地望去,有一队兵马朝这里缓缓走来。马蹄踏在白雪上的声音沉重异常,马上坐着的人似乎都没有五官,像机器人一样驱着马走来。
军队中有人举着高大的旗帜,暗沉的旗幡无精打采地垂着,看不清上面的字。
他们……是谁的部队?
她试图努力看清领头人的长相,可那人和他身后的将士们一样,没有五官,更没有表情。队列中的沉默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哀痛。
“阿黎,阿黎?”郭嘉温柔的声音越过天边,在她的耳畔响起,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她对着天边大呼——
“奉孝!”话一出口,她也睁开眼睛,正对上郭嘉担忧的神色。
床帏后一片透亮,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睡了那么久,四肢上还是传来挥散不去的疲累。头也昏沉无比,仿佛被重重的积雪压着。
郭嘉坐在床上,身上的中衣皱皱巴巴的,领子也扯开一些。他见司马黎睁开眼睛,却是满目无神,便把她抱起来搁在自己肩头上,轻声问道:“做恶梦了?抓得我这么紧。”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正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角,难怪他的衣服已经皱得不能看了。
“嗯。”她像是缺氧的病人,靠在他身上汲取来自属于他一个人的气息,攥着他衣角的手松了松,又紧紧地环住他的腰。
郭嘉不想她重提梦魇的内容,干脆不问,低下头用一阵细细的亲吻抚平了她的心绪。
“最近一直做噩梦吗?”他将她鬓边被汗浸湿的发丝顺到一边,温声问道。
她摇了摇头,嗫嚅道:“昨晚才……”
这个梦,她已经许久没有再有过了。上一次做这样的梦,还是在许都时……当时郭嘉也在她身旁。
“原来竟是因为我来陪你的缘故么?”郭嘉也想到这一点,不过只当它是巧合,还玩笑道:“那我还是走好了,免得阿黎再做噩梦。”
“不行!不行——”司马黎不管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的,急急地出声反对,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去幼儿园,不想让爸爸妈妈走一样。她环着郭嘉的腰,力度又不自觉地收紧,勒得他“唔”地闷哼一声。
郭嘉没想到她的反应那么大,轻笑着哄道:“阿黎松一松好不好?快不能呼吸了……”
他以为司马黎大约是梦见了自己不在她身边,所以醒了之后才变得这样难缠。
她听了他的话,松了松手,却还是抱着他不肯撒开。
“奉孝,别去柳城那个地方……”她极少要求他做什么事情,他是知道的。这样貌似撒娇的话语,他极少听到,但也没忽视话中的一丝惊恐。
郭嘉心觉蹊跷,虽不明她为何莫名其妙地提起“柳城”,也还是佯装无事地应承下来:“不去,我不去。我不会离开你们母子的,嗯?”
“你要是敢去……我就带着奕儿改嫁。”司马黎依旧闷在他的怀里,宣誓似的表明决心。
“……”郭嘉虽知她是在玩笑着恐吓自己,但手下还是忍不住在她臀上轻拍一下,意在惩罚。
被“家暴”的司马黎低吟一声,无限委屈。
“好了,看夫人这么可怜,我还舍得走?”郭嘉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放着她重新躺到了床上,哄道:“天色还早,再陪你睡一会?”
片刻过后……
“奉孝……你安分一点……”
“唔,我不进去,别乱动。”
“……”
谁知道这一睡一忙之后,待两人真正起床时,已是日薄西山了。
郭嘉先起来出去溜达了一圈,碰见陈登还被他调侃说:“你们夫妇两个再不起床,我就得再去请一次医生了。”
这话说得好一个意味深长。
郭嘉心照不宣地与他对视一眼,又轻咳了一声说道:“别叫阿黎听见。”
陈登一脸“我办事,你放心”的表情。
“我今晚叫了张辽一起喝酒,你来否?”陈登打了个呵欠,放下案牍上的公文。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你不能跟他说你是郭嘉。”
郭嘉皱眉:“张辽是谁?”
陈登答曰:“吕布手下的都尉,日后可堪大用。你夫人也认识,也可问她。”
郭嘉在心中将张辽这个名字念了几遍,愈发觉得熟悉。直到陈登提起司马黎的名字,他才记起。
很久之前,董卓还在的时候,他们曾潜伏在吕布府上谋划。当时这个张辽就是董卓的贴身近卫,司马黎远远地看过之后,还跑回来与他吹嘘了一番。
说张辽年轻有为,再过十年比吕布还要厉害三分云云……
念及至此,郭嘉沉声说道:“日后着重注意一下这个张辽。”
第66章 加更番外
午夜时分,郭嘉起身看了看已经被他食用完毕的司黎,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睡觉,毫无清醒意识。
他套上睡衣下了床,走到墙角里,悄无声息地拿起插在墙上充电的手机,蹲下身子鬼鬼祟祟地操作起来。卧室里只开了一排昏黄的夜灯,高大的身影蹲在角落里,一点手机,屏幕光荧荧亮起。
司黎这个懒鬼的手机密码从来都是四个零,根本无需告诉郭嘉,就被他“破解”了。划开一看,桌面是她的每周日程表。郭嘉对这个没兴趣,直接打开她的x信朋友圈,上传了两张照片,千言万语化作一个爱心的emoji表情,对所有人可见,完成。
退出,锁屏,心满意足地去睡觉。
第二日早晨——
“郭奉孝你干了什么好事!!!!!!”司黎将手上的枕头扔了出去,再看一眼手机,生无可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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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蚕丝被也被她搅得一团糟,目的在于不给郭嘉睡懒觉的机会。
隔壁房间的郭奕被这一声河东狮吼吵醒,揉着双眼爬下床,不足一米的海拔踮起脚才打开父母卧室的门,看了一眼乱糟糟的床,瞬间清醒,奶声奶气道:“哇哦,战况好激烈哦。”
郭嘉没有床睡,正站在衣柜旁边靠着罚站。听见儿子的声音,他偏过头来对郭奕挤了挤眼睛,请求场外支援。
司黎没忽视父子俩的小动作,立刻光脚下床把门门关上,内部反锁,把儿童不宜的场景彻底隔绝。
被挡在门外的郭奕叹了口气,认命地走到厨房,踩着高凳打开冰箱,抱了一盒牛奶和燕麦diy早餐。
房间里的战争还在继续。
郭奕回到房间找出自己的手机,边舀麦片吃边发短信,短小的手指按键速度一流,不消一会就点了发送。
收件人是:文若。
内容:老师,我家又家暴了。
等了半分钟,郭奕收到一条回信,内容是:方便家访么?
司黎一早起床就发现手机有几个未接来电,二十几个未读短信,全部来自于友好的和不友好的亲朋好友。朋友圈里还有99条未读通知,真是要命了,她发过的所有动态都不超过99条啊!
点开自己的主页,赫然发现今日凌晨“她”上传了两张照片,内容只有一个爱心表情。
再看一眼那照片,她两眼一黑,差点把手机砸到郭嘉身上去。
两张照片的主角都是郭嘉和郭奕。昨天爷俩过生日,她给两人一人准备了一个领结作为生日礼物,一大一小,设计和款式一模一样,标准的亲子装备。
为了纪念,顺手给父子两个照了张相。
第一张比较标准,就是一对戴着领结的父子面部特写,大的亲和小的酷。第二张略微搞怪,郭奕把他自己的小领结当作发带,系到了郭嘉头上扮可爱,又把郭嘉那个大的拿过来绑到自己脸上当口罩。
郭奕长得和郭嘉小时候一模一样,除非瞎了眼才看不出两人的关系。
司黎两眼一黑,真觉得自己瞎了。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凭空多了个老公和一个上幼儿园大的儿子了。
趁司黎盯着手机发呆的时候,郭嘉早偷偷打开门锁溜了出去。
“咦,这么快就结束战斗啦,我还帮你请了外援救场哟。”郭奕还一手拿着手机,一手舀麦片吃。他见到一脸虚汗的亲爹,还问:“daddy你的领结呢?”
郭嘉心有余悸地盯了他一眼。
都是领结惹的祸啊!
“米娜桑有没有夸你的造型好萌?”
郭嘉皱眉:“郝萌不是吕布手下那个……”
“‘好萌’是形容超卡哇伊的东西啦,daddy好凹凸哦。”郭奕又吃了一口麦片,嫌弃道。
郭嘉黑了脸训道:“你给我好好说话!”
郭奕一副“就知道你听不懂”的表情,但碍于严父の怒意,他只能撇下勺子,正襟危坐,跪坐在地毯上,轻咳道:“回父亲,’好萌’非吕布麾下之将,实指您容仪之美有异于常人之俗,令人见之心动,双手捧颊,爱而不得之情百般困扰……”
这一说下去即有滔滔不绝之势。
司黎走出房间时则见到这么一副景象。
两父子有沙发不坐,非面对面跪在地毯上,背挺得笔直,好似每日晨训又开始了。
知道他俩老改不了跪坐的毛病之后,她便不得不给家里铺上了厚厚的地毯,让两人跪了个痛快。
“阿母,你来了,”郭奕扭头看到了脸更黑的司黎,他指着郭嘉说道:“儿已经帮您教训过这个不知轻重的夫君了!”
郭嘉:“……”
第67章 颍川郭奕
晚上陈登果真请了张辽来喝酒,司马黎刚出去露了个脸,就被郭嘉赶了回来,说她有孕在身,闻不得酒味。
她横了他一眼,哼道:“那你今晚喝了酒别回来找我呀,一身酒味。”
说完,她当真转身回房了,看着三个老爷们儿喝酒也的确没什么意思。只是临走前,她还听见郭嘉对张辽自我介绍道:“在下颍川郭奕……”
……
真是无从吐槽起。
她本以为三个大男人要聚到深夜,谁知过了没有半个时辰,郭嘉便优哉游哉地回来了。
身上也没什么酒气。
司马黎走上前在他颈边嗅了嗅,疑道:“你们没喝酒?”
“喝了,不过没饮多少。”郭嘉似笑非笑地凑近了些,见她不信,张口说道:“夫人若是不信,要不要验一验?”
他的嘴唇越靠越近,有何用意,再明显不过了。
司马黎不为所动地将他推远了些,说道:“元龙以前每次都要和张辽喝到很晚,怎么你一来就散得这么快?”
她以一种“定是你捣蛋了”的表情睨着郭嘉,心里却是欣喜他能早些回来。
郭嘉低“哼”了一声,不答她的话,径自走到床边,解衣躺下,似是准备睡了。
“怎么连个玩笑都开不得了?”司马黎跟着走过去,坐到了床边,好笑地看着床上装睡的人。郭嘉闻声睁了睁眼,把她掳到床上来躺着,一手又不自觉地抚上她的小腹来回游移着,跟还未出生的儿子打着招呼。
腹部传来的温热令司马黎舒适地闭上眼睛,她软声问道:“我哪里说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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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都错了。”郭嘉又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丝毫不留情面。
“刚才吕布那里来人,把元龙叫走了。我和张辽没什么好聊的,坐了一会就回来了。”
司马黎点点头,又问:“这个时候把元龙叫走?”
此时天色虽然不晚,但也说不上早。
“唔,是之前与袁术结盟的事有结果了。”他成竹在胸地说。
上回他们议到一半,郭嘉就把司马黎送回房,因此也就没再听下去。至于后续结果如何,她也没再关心。
总之吕布被这两人盯上,只有栽的份。
“不出元龙所料,陈宫的确打定主意要把扶霜送给袁术,不过确实瞒着吕布做的。”郭嘉慢悠悠地说着,好似在讲故事:“这一桩事是前几天发生的,就在昨天,郝萌逆反,当场即被斩杀,我猜张辽也在场吧。”
“元龙此刻被叫去,怕是还要添油加醋一番。”
陈宫会瞒着吕布行事,也是一时糊涂,受人蛊惑。不过也怪吕布对扶霜的宠爱太过招摇,闹得人尽皆知,就算是陈宫也不会知道扶霜真正的身份,更不会知道吕布对她的态度。
虽然司马黎也不知吕布为何迟迟不作决定将扶霜送走,但此举却给了陈宫一个错误的讯息——他舍不得扶霜。但无论吕布是不是真的深爱扶霜,陈宫越过他干出这样的事,不仅是兵行险招,也是逾矩了。
说到底,还是陈登的挑拨离间成功了。
吕布与陈宫之间的信任,一戳即破。
“他早就准备好了指认陈宫参与逆反的’证据’,虽不期许吕布一定会惩治他,但他二人心中的隔膜只会越来越厚。”郭嘉松了口气。
司马黎闭上眼睛,叹道:“如此一来,吕布也没甚么好惧的了。”
“本来也不惧他。”郭嘉的声音淡淡响起,听起来极为欠揍。
诚如郭嘉所言,吕布那边闹了一阵,又恢复到表面上的平静。
只是司马黎的胃就不大平静了。
她从未觉得自己的身子这样娇贵过,这也吃不下,那也咽不下,唯有清粥小菜可以入口。
郭嘉皱着眉看她吃得比自己还素,用过午饭之后,便同她商量:“过几日我就得回去了,那时主公的大军也将驻扎在城外,跟我一起走可好?”
她没什么可拒绝的,但还是惊讶了一瞬:“现在?”
她只知道吕布又下令全城戒严,他要自己一个人出城去就已是困难,还要再带上她?
郭嘉思忖了一会,起身道:“我去找元龙。”
陈登听了他的打算,二话没说,果断否定。
“我知道你牵挂你夫人的身体,怕她不在你眼前,你就不放心,是不?”陈登抄着袖看他,一副“我还不知道你”的语气,旁观者清般点了出来:“真不知道主公怎么会老任由你胡闹!”
这话说得郭嘉老不乐意,他皱眉道:“我来徐州还不是为了跟你通气。”
“好好好,”陈登先妥协,又道:“你知不知道主公那边的粮草能撑多久?”
“……少则一月。”
陈登没好气地说道:“原来你知道啊!”
曹操的军粮储备的确薄弱,本来他就是条件艰苦的诸侯之一,还得供养着一位天子。他手上的三个州少田多荒,资源短缺,每次一打仗,后方条件就艰苦到不忍直视的地步。
这次攻打吕布之所以如此求速,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军粮告急。
不然,郭嘉也不必为此跑前跑后,费尽了心神。
“所以你还忍心带着你夫人跟你回去吃人肉?”陈登斜了他一眼。
郭嘉这个不知道疼人儿的,懂得还没他多!
“人肉?”郭嘉蹙眉看向他,不解其意。
“哦,你怕是还不知道。文若那边实在是凑不上军粮了,仲德就把人肉做成脯……权当军粮。”陈登说着说着,语气愈发沉重,也没了调侃的意味,叹道:“现在徐州城中都在传说这件事,都道主公没有这个资本和吕布打。”
“仲德”也是曹操的一名谋士,名为程昱。虽是兖州人,却也是文化圈里的名人,他们颍川的学子也都曾听说过这位先生的大名。如今大家都是同僚,纵使陈登还未正式见过他,私下里却早就通过书信了。
“百日,我要百日助主公拿下徐州。”郭嘉抿了抿唇,肯定道。
他的豪言壮语引得陈登侧目了一下,又听他无奈道:“阿黎……还是留在你这里罢。”
真是关心则乱,他竟未考虑到曹营的艰苦。
“这女子有孕的头三个月,胎象最为不稳。眼下徐州的天气还总是阴雨连绵的,你切莫拉着你家夫人来回奔波。”陈登见他沉默不语,又补了一句,就怕聪明人在这种事上犯傻。
郭嘉垂下眸,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陈登这大龄未婚的家伙,懂得好似有过好几个媳妇似的,讲起来头头是道。郭嘉这个准父亲预备役却什么也不知道,他沉下心神,心中聚起不悦之情,却是因为他自己而起。
“前几日身有不适,请来个医生看了看,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我便自己翻医书钻研了几天,顺便把全书都看了,里面就有这妇女怀胎等诸多相关篇章,我借你看看?”陈登悠悠起身,往书架上翻着,找了半天丢出一封竹简,被郭嘉接过。
郭嘉拿起后,随口问了句:“你身体有碍否?查出是什么病症了?”
“许是鱼不新鲜,便难受了几天,无事。”陈登打了个呵欠,开始往外赶人:“好了,你这过几日又要走,还在我这耗时间。”
郭嘉收了竹简,出了陈登的书房。回到司马黎的房间时,瞥见案上剩下的半碗粥,又皱着眉走到床前,抬手抚上司马黎的额头。
“又不吃东西。”他凝声微斥道,听得躺在床上的司马黎一颤。
她睁开眼,郭嘉黑如包拯的脸瞬间映入眼帘。
记得他刚才出门前还是一副笑意盎然的模样,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变成铁面无私的黑脸男了?
或者说,他这几日的情绪反复得有些不同寻常。按理说他要当父亲了,本不该如此。他也不是易怒的人,最近却总是流露出冷厉的一面,令她觉得有些陌生。
“我……不饿嘛,”她试着轻声软语地撒了句娇,果见他的面色柔和了几许,她才松了口气,问道:“奉孝,你……怎么了?”
他一手还拿着从陈登那顺来的医书,手攥得有些紧,他抬眸看了司马黎半天,虽不见犹豫之色,却也迟疑了半天才道:“我暂时不能带你回去。”
司马黎听了,心中虽觉可惜,却没表露出来,同时也是认真地松了口气——原来他是因为这个耿耿于怀。
“那我等你取胜了再随你回去便是。”
他闻言,也不再说话,躺倒在床上背过身去,好似在一个人生闷气。
司马黎看着他的背影,正无计可施时,瞥见他随手放在床边的医书,顺手拿了过来,打开一看,却愣了。
第68章 山如画
司马黎粗粗看了几眼,这卷医书介绍的都是女子孕期时易出现的病症、忌食之物等诸多注意事项,她甚至还在角落里瞥见孕期行房须注意诸如此类的东西……
她将医书放到一边,见枕边人还是躺着,纹丝不动。她喟叹一声,靠近了些,将头搁到郭嘉的肩头上,试探着问道:“谁又惹你不快了?”
他捡回来的医书,分明是为她而看的,所以他再怎么闹脾气,她都乐得哄着。
可是他不愿说话。
司马黎只好学他拿出惯用伎俩——苦肉计,哀声道:“你不是过两天就要走吗?怎么也不理我。”
郭嘉闻言,只得转过身来,将她拉到了怀里。过了许久,趴在他胸膛上的司马黎才听他说道:“我是不是很不负责?”
“你这是何意?”司马黎想起身看他,却被他制住,只能趴在他身上。
“阿黎是不是想过,嫁给像我这样的人,总要牺牲些什么。”
他淡淡地陈述着,听得司马黎心虚了一下。
她的确这样想过,只不过是多年以前的事。彼时的她还当自己是个局外人,历史人物的喜怒哀乐皆与她无关,更不要说嫁给其中的某一个。像他们这些留名青史的人,身上的抱负和责任决定了她不能以普通人的标准去要求他们,风花雪月,柴米油盐之事对他们来说,总是退居其次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躺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在她眼里仅仅是一个令她心动的普通人。哪怕他聪明得令人心怵,可一遇到自己的事,他也会犯糊涂。
司马黎听着他的心跳,闭了闭眼睛,双手搂上他的腰,缓缓道:“那不叫’牺牲’,而是’付出’。’付出’是有回报的,不是吗?”
今天的郭嘉像是在检讨自己,诸如把他们母子二人抛在贼窝却无计可施,明明要当父亲了,却对未出生的儿子做出这么不靠谱的事情。
司马黎把这种现象归结为准父亲综合症,她将身子向上挪了挪,靠在他耳边说道:“还等着你助曹司空赢了这场仗,日后好在奕儿面前吹嘘一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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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吹嘘?”郭嘉似乎被她治愈得好了些,瞥她一眼,佯装不悦。
他脑子里都是真材实料的!
司马黎不答,窝在他颈边吃吃地笑。
他转过脸来,微微一低,顺便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目光幽深,哑声道:“夫人倒是顺便说说,为何如此肯定我会赢?”
郭嘉不知道他此刻的表现在她眼中,就好像一个小女人,不停地追问着男朋友“你爱不爱我”一般,十分可爱,又有些难缠。
“我就是知道。”
郭嘉走的那一天,又把他来时穿的蓑衣套上了。只因徐州又下了雨,一路上也不会好走。
“我多给你装了件衣服,万一又淋湿了还能换一换。到了彭城先别急着忙,万一受寒了又要起烧了。”司马黎看了看外面的天气,真想开口挽留,叫他等雨停了再走。可是这里已经接连下了数天的雨,他也逾期停留了数日了。
“千万别病了。”她在最后又嘱咐了一句。此刻已经入秋,最容易得个感冒发烧之类的杂症了,听说曹操军中条件又不好,一想到那情景,心就吊了起来。
郭嘉本欲转身走了,闻言又停了下来,将她拉进怀里,在她耳边说道:“我保证,下次见时就是我军得胜之时。若你见着我病了,就罚我,怎么罚都可。”
这话说得漂亮,却避重就轻,听得司马黎瞪他一眼:她能怎么罚一个带病之人?为何不直接向她保证不会生病呢!
郭嘉不理会她的眼刀,蹲下身来亲了亲她平坦的小腹,才舍得离开。
陈登没有出来打扰,他早在昨日就替郭嘉送了行,今日一早便出门造访名医了。不过郭嘉出城之事,还得托他打点。
早先陈登还与郭嘉开玩笑说,陈宫的人就挑这个时候盯紧了他,若是出了岔子,郭嘉就只能等着给他收尸了。
好在陈登一出门,盯梢的人也就转移了注意力,郭嘉被掩护着出了城,紧赶慢赶来到彭城。此时曹操才攻下这里,城中一片残破不堪,士兵们脸上没有过分的喜悦,只因下一场战就在不久之后。
就连彭城这一座小城,也是打了大半月才攻下来,搞得曹操自己也很恼火。
此刻他正一身戎装站在城楼上,似乎还没来得及休息,肩上都是风尘,也被雨水打湿了边角。郭嘉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刚从泥泞中跋涉而来,浑身滴水,取下蓑衣后看起来更加狼狈。
还好他不是以这幅样子去见司马黎的。
“奉孝,回来了。”曹操两手撑在城墙上,向远处眺望,他微微侧了侧头,就看见一身狼狈的郭嘉。
“是。”
曹操乍一看他的狼狈样,还未反应过来,又回头看了一眼,才“嗤”地一声笑起来:“也不换身衣服就来了。”
“知道主公久等了,怕是等不及了,嘉不敢怠慢。”郭嘉微笑着走上前来,在离曹操半步远的地方站定,也向远处眺望着风景。
这烟雨中的景色,并不优美。
雨幕氤氲,呼啸而来的风带着泥土的腥味,夹杂着针细般的冷雨,扑面而来。厚重的湿气贴在两人的发鬓上,湿了半边。
远方亦是一座城郭,化作一点,半隐于朦胧的白色之间。近处则是一片雨后泥泞,路也不经修整,士兵们聚集在城下来回操练,气势尚佳。
“我的确有些迫不及待了,甚至有些难耐了。”曹操眯着眼沉声道,面上看不出喜怒,更看不出任何焦急的神色。
郭嘉看着远处,闻言轻笑一声,他抖了抖半湿的衣袖,看着远处感慨道:“主公,你看着江山如画。”
“只是还不属于我。”曹操的回应很是平淡,却在字里行间中透露出些许急迫。
“吕布内部已散成流沙,只要我们早日攻入下邳,元龙自有办法开城,届时只需迎主公入城即可。”郭嘉简单地将他与陈登商议好的事一一说与曹操听了,换来曹操一阵沉思,低吟不语。
郭嘉也并不着急,转而再次看向远处,长出一口气,道:“不过,嘉也与主公一样心急便是了。”
“哦?”曹操的表情松了松,聊起了家常:“如若我记得不错,奉孝的妻子也在吕布手下?”
“是。”
就在那远处的城中。
“难怪你也格外心急。”曹操侧目看了郭嘉一眼,潮湿的雾色并没有掩去他眸中的神采,如金刚石版坚定夺目。他只看了郭嘉一眼,并没有恍惚太久,他直起身,勾起嘴角笑道:“这里湿气重,还是回去罢,你若病了,谁来帮我打天下?晚些再与你议攻城之事。”
“是,”郭嘉先是躬身应了一声,又远望了一眼细雨中的徐州,轻声道:“即便是这大雨,也浇不灭此刻在嘉心中的热情。只不过……嘉需要它平复一下过于激烈的心情。”
曹操了然地笑笑,他又何尝不是呢?
城内还有事务等着曹操去清点,他与郭嘉同站了一会儿,便先一步走了。这回,他没再劝阻郭嘉离开,任由他站在城楼上吹风。倒是另有一人,从角落里走出来,慢慢踱到曹操原先站的位置,以同样的角度眺望起远方的雾色。
“郭祭酒是在滋养司空的野心啊。”他似叹非叹,也像是在闲话家常。
郭嘉一听他沉厚的嗓音便知是谁,当下毫不在意地笑笑,认真回应道:“只有主公的野心才能把他的才能逼出来,否则一个雄主便会消匿于这苍茫乱世中。若是见不到这样的人物指点江山,刘豫州不觉得可惜吗?”
来者是刘备。
他归降曹操之后,领了豫州牧。只是此次曹操攻打吕布,他也伴其左右,适时出力。
郭嘉毫不在意他是何时来的,只当身边换了个人与他一同看着风景。不等刘备回答,郭嘉便自顾自地说道:“主公之所以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无非是因为’后退不得’这一点罢了。只要他后退一步,就得为他人所灭。昔年主公东征时,陶谦陈宫密谋拱手兖州于吕布,若非文若力谏,死守鄄城,主公怕是要放弃了。”
“今朝征讨吕布,亦如是。”
拿不下徐州,北方还有袁绍,加上南方的袁术与吕布连成一线,曹操只有被联合夹击,瓜分殆尽的份。
“野心,即是良药啊。”
郭嘉似笑非笑地点明最后一句,转身看向刘备。
这个人不会听不懂他说的话。
“你有没有想过他的野心膨胀到不可收场的时候的那一天。”他在问,又像是暗自在脑中想象着这一幕,思忖着孰轻孰重。
郭嘉无意与他再谈,这里的湿气的确是重了些,他的头都已经有些发昏了。
他转身欲走,在听到刘备的自问之后,又停了下来。
他似乎认真地思考了刘备提出来的可能性,半晌后,他背对着刘备,朗声笑道:“若我辅佐的明主能得以君临天下,这样不好吗?”
雨雾散去,豁然开朗。
第69章 风雨同路
陈登是白着一张脸回来的,活像见过了女鬼。
“莫非碰到了巫医?怎么把你弄成这样。”他回来时,司马黎正在吃粥。此时郭嘉已走了一天了,她也闲了一天。
陈登摆摆手,软着腿坐下,惨白着脸说:“不是巫医,是神医。”
他给自己舀了一碗清粥,却是不嚷着要吃鱼了。
有过了几日,这府上来了位老先生,年过五旬还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听说这就是陈登拜访过的神医,司马黎坐在院子里,翘首望着陈登屋里好一阵忙碌。
神医听说她有孕在身,便不让她观珍,说有什么腌臜之物,不看也罢。
“陈校尉以后可莫要生食鱼肉了,这病从口入啊……”神医拿帕子擦了擦了手,指挥着他的学生把一个个盆子端了出去,司马黎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
陈登一脸虚弱样地坐在榻上,苦不堪言。
“生食鱼肉?”司马黎愣了一下,莫非……陈登这是得了寄生虫了?
“再过几年,陈校尉若觉不适,可再来寻佗,佗再为您清理一番。”神医收起东西,就欲告辞。
佗?
原来这神医就是华佗啊!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司马黎趁他离去前,多打量了他一眼,乍一看上去不过是个精明的老头,也不似后世课本的画像上那样是个秃脑门。
“唉,说得容易,只是我从十岁起就改不了生吃的毛病了。”陈登待华佗走了之后,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话被司马黎听见,无奈劝道:“这可是会要人命的,你就听华先生的吧。”
陈登奇道:“你怎知他姓华?”
不知不觉说漏嘴的司马黎顿了一下,岔开话题道:“如此一来,你就得休养几日了罢。”
“已跟吕布告假了,”他点点头,思忖道:“奉孝已经有了主意,他要在百日之内取下徐州,初步的打算便是让我军的将士在城外挖渠,引泗水灌入城中,不出半月,城内必坚持不住,不战而降。”
“到时我应无暇顾及你,”陈登换了个姿势,躺在榻上,叹道:“城内都是水……得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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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黎万万没想到,这个“安全的地方”,就是吕布的府邸。
曹军在城外日夜不停地挖渠,趁着天公不作美,暴雨磅礴,水势暴涨,下邳城地势极低,引水入城是个妙招。自郭嘉走后,他与陈登就不曾再通过信,陈登也只能靠猜测,估计他们何时完工。
陈登在送她去往吕布府上的途中,有一队陷阵营的精兵策马奔过。此时城中的街道上满是积水,马蹄踏过时溅起一片污色,大多百姓也都纷纷走上街来,清理着家门前的污水。
“时至今日,唯有陷阵营之忠勇无双,可与昔日吕布之雄姿争辉了。”陈登挑开车帘,又放下,长长地喟叹一声,语含可惜。
他安顿好司马黎后,就得即刻安排城内布局,重新疏通一番,为开城迎接曹操做最后的准备。
“陈宫怎么办?他放心你这样来回走动?”虽知此战必胜,可司马黎心中还有些惴惴不安,许是周遭的气氛太过阴冷凝重,每个人都在以身涉险。
“怎么能放心?只是他现在劝谏吕布都来不及,哪里有功夫顾得上我。”陈登又叹了一声,在一定程度上,他是欣赏吕布的。或者说,吕布本就值得每个人的欣赏,只是……
“若是如今的吕布能将陈宫的一言半语放在心上,你再花这个精力思考这个问题也不迟。”
陈登像做着总结陈词一般,提前为这场拉锯战画下了句号:“可惜吕布终究是个重于形色之人。因此只需满足其形色之需,便得以谋事。世间诸侯大多如此,早已败絮其中,腐臭蚀烂,不分虚实,只满足于一时升平,而不图长久治世,空谈霸业,只是愚弄天下百姓的期望。”
只要掀开车帘看看,就能看到街上的人们或以麻木的脸色经过,或心存侥幸请求庇佑,或对着吕布愤恨咒骂不停。
司马黎坐在一旁,只是听着,并不言语。
吕布此刻早已不在府中,只留下一干家眷。陈登把她送到这里,临走前交给她一个符,道:“有这个在,便不会有曹兵对你不利。倒时拿着这个,请个兵长带你去见奉孝即可。”
她收下后点点头,嘱咐道:“你也小心。”
越是到最后关头,就越是考验“内奸”的应变能力。陈登此去定是危险重重,若是被吕布或者陈宫捉住,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不过既然曹操一定能赢得此场战役,陈登也理应凶少吉多才是。
司马黎从偏门走进吕布的府中,此时下人们早已不见踪影,危难来临之前的预感总是特别的准确,恐怕他们大都纷纷逃命去了。
“张都尉?”她刚踏进门,就见张辽手持长剑,站在廊下,似乎等了许久。
心底一惊的同时,她也听张辽缓缓开口道:“陈登没告诉你,我也会在这里?”
……他还真没说。
不然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来啊。
单听他不咸不淡的话语,也听不出他是先一步料定陈登早有预谋,还是陈登请他帮忙。
就张辽的性子而言,第二种的可能性……并不大。
毕竟眼下他还是吕布的兵,手下也有人马,他会守在这里,就一定会有别的吕布军共同死守。
莫说她现在已经有了身孕,就是没怀上孩子,也干不过这个战神呐。
张辽瞥了一眼她隆起的小腹,幽凉的目光害得司马黎不自觉地躬了躬背。
现在的她早已显怀,明眼人都看得出这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她的软肋。
“我带你去扶月夫人那里。”张辽抬步走来,引着她往内院走。
也不知……他清不清楚陈登的意图。
司马黎没有多说,低着头跟他来到扶霜的小院,外面果真有几个士兵把守。
张辽把她带到后,一声不吭地走了,也不知是往哪去。
她站在门前,看了一眼青年利索的背影,转身进了屋。
她已有数月未见扶霜了。
甫一见她,好似与上次临别时没什么两样。
病弱的美人依旧两眼无神,只靠一碗药吊着魂,仿佛轻易间就要香消玉殒。
扶霜见到她,并不惊讶,只是让了让身子,在床上坐得端正了些。
只是当她看见司马黎隆起的小腹,怔忡了许久。
“是……奉孝先生的孩子吧。”她的眼神温柔了些,语气中还有些羡慕。
司马黎点点头,坐到她床边,又见她愣得出了神。
两人对坐了一会,谁都没说话,任由时间流逝了几个钟头,也不觉漫长。
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本来想……如果他要把我送到南方去,我就死在他面前。可是他居然没有……”扶霜沙着嗓子开口,声线轻淡得像是要断了。
司马黎闻声转过头,见她又垂着头说道:“为什么要空给人期许呢……明明,他再也没有来见过我。”
吕布终究还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只是他对扶霜的感情已无从可考。而扶霜待他,竟是如此执着。
“告诉我戏志才真正的身份吧。”司马黎抿了抿唇,直言道。
扶霜依旧垂着头,答得很干脆:“我不会说的。”
司马黎长出一口气,望向窗外,怒其不争道:“你真傻。”
扶霜不答。
到了日落时分,天色不过是愈来愈暗,连夕阳的余晖也见不着。司马黎起身走向门边,她越靠门边,入耳的厮杀声就越来越清晰。
曹军这是……入城了?
她迟疑了一下,打开门去,院里还是一片整洁,无人来过。只是听听外面的声音,也知是曹军攻进来了。她站在门边听了一会儿,手心聚起了汗。看样子,张辽是要誓死抵抗了。
只是他早晚都要被曹操收服的,此刻最多是个被生擒的结果。她转过身,回到屋里,乍一抬眼,入目一片猩红。
藕色的锦被上被鲜血侵染,血色的面积愈扩愈大,像心底不可抑制的恐慌,令人不安。
司马黎冲到床边,却见扶霜一手拿着溅了血的匕首,往手腕上狠狠一割,暗红的鲜血汩汩涌出,也染红了她苍白无力的手。
“你疯了?!”司马黎惊呼一声,就要去夺扶霜手上的刀。扶霜自然敌不过她,只需一下就被她夺走。
只是现在哪里来得及。
司马黎把刀扔到一边,沉重的金属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她撕下被单,就要给扶霜止血,只是什么都阻止不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扶霜的手腕几乎被她割断了,血止不住地流。再加之她的身子本就虚弱,不多时就说不出话来了。司马黎手忙脚乱地抢救了一阵,染得满手黏腻,扶霜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她的头垂下来的那一刻,屋门也被“砰”地一声打开。
司马黎顺手拾起地上的匕首,一回头就见张辽闯了进来,衣袍上都是血,剑锋上也滴着血。
他见到屋内的景象,眉头一瞬间拧起。司马黎握着匕首站起身,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出去。”他冷声命道,微微喘着粗气:“我知道你是曹营的人。”
“你要放了我,还是要拿我做人质。”
司马黎脚下不动,有心拖延时间。
第70章 不胜新婚
司马黎本想劝张辽早些投降,因为这对她来说不过是早晚的事。只是……
“我不会放了你,也不会伤害你。主公吩咐过,看守你是我的任务。”张辽见她不动,就要走上前来胁迫她出去。
没想到吕布还想留着她秋后算账。
看来他直到最后关头,才知陈登真正的身份。
司马黎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毫无生命迹象的扶霜,将匕首掩在袖中,跟着张辽走了出去。
“既然张都尉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就应该了解……此刻投降是上选。”
她侧耳听了一会儿,只觉外围的打斗声愈来愈厉害,若是张辽能早些投降,亦能减少无谓的牺牲。
他并不答话,只顾闷着头往前走,愈向前走,便愈靠近战围。
曹兵一见到他,都极有默契地围上前来,手持长刀,却并非一股脑儿地向上砍,单单摆好架势罢了。
想必曹操早已吩咐过,生擒要将。
张辽没有顾虑,握紧手中长剑,剑锋带血,亦难掩寒光。凌气初起的那一刹那,只听远方传来一声高喝:“吕布已被生擒!主公有令,降者不杀!吕布已被生擒!主公有令,降者不杀!”
被包围在中央的张辽闻声,握着剑柄的力道又紧了紧,那剑锋颤了颤,终究未能落下。
他并未先一步背弃自己的忠心,而是吕布还是没能给他一次挥剑的机会。并不是在今天,而是在更早以前。
司马黎被送到郭嘉那去时,身上的血渍还未处理,干涸的血黏在手上,匕首的把柄也早已被她捂热。
郭嘉还留在营帐里,没有随曹操一同进城,她进帐时,他正披着一套厚氅,倚着软靠喝药。
甫一进来,就闻见浓郁的苦药味,呛得她直皱眉。
再看看同样皱着眉喝药的郭嘉,她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阿黎,你怎么了?怎么都是血?!”郭嘉的余光瞥见她,药也不喝了,摔下碗大步走上前来,披在身上的厚氅也垮了垮,滑落肩头,衣摆拖在地上。
这半日间兵荒马乱的,她也没来得及看看自己。此刻低头一审视,才知自己有多狼狈。裙摆上都是泥水,广袖间糊着斑驳的血迹,最令人心惊肉跳的,莫过于小腹上也蹭了好大一块。
“我没事,这些都不是我的血。”司马黎拉住郭嘉探上来的手,触到一片冰凉,细长的手指还微微轻颤着。
她笑道:“怎么还把你吓得手抖了。”
郭嘉反掌将她的手包住,用力一拉,皱眉道:“只是没来得及吃晚饭,饿的。”他低头看向两人相握的手,质问道:“这手上怎么也是血,那匕首又是哪里来的?”
他一眼就瞥见了被她藏在袖中的利刃,想也未想便拿了过来,眼见刀刃上也尽是血迹,他抿紧了唇,又沉声道:“有人欲行不轨?”他说完,又觉口气太过生硬,咳了两声,将匕首扔到一边,拉着她的手道:“我带你去清理一番。”
“你告诉我水在哪里,我自己去便是。”司马黎想到他还病着,虽不知他是否受了风寒,可还是老老实实待着的好。
郭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脸上却是换了一副表情,柔和中还带了一丝逗弄。他依旧压着声线,缓缓道:“军中不比平时,我都是接了水,在这帐中清洗。”他说到这里,不再言语,话中之意,已是赤.裸.裸地暴露了。
“在这等我,我去接了水,帮你仔细清洗一下。”他轻轻地嘱咐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快到来不及阻止。
司马黎哑然看着他健步离开,衣服还拖在地上,一溜烟儿就不见了。
她四下望望,这帐占地不大,摆设也只有一张床与木案,还有一张地图,挂置在帐上。
……她虽不是嫌弃这里连个挡风的物件都没有,但就这么干巴巴地在郭嘉眼皮子底下擦拭身体,未免太令人羞耻了些。
待她脸热的功夫,郭嘉便回来了。
真不知他是怎么这么快就接到一桶温水,待帮忙送水的小兵离去后,他仔细拉了拉帐帘,就差在外面挂上一块“请勿打扰”的提示牌。
“他长大了。”褪去衣物后,他将手贴在她圆润的小腹上,轻柔地抚了抚。司马黎起初还不好意思看,只觉得自己怀了个蜜瓜,半大不大,极为尴尬。尤其是当他的嘴唇吻上来时,她更是禁不住别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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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帐中条件简陋,郭嘉也怕她冻着,只是简单地帮她清洗擦拭了一番。本来司马黎坚持自己动手,可他道自己在一旁看着,只怕她更尴尬,还不如代为效劳。
顺便吃尽了豆腐。
“奉孝啊,大喜啊——”一声豪气万千的嗓音远在帐外即传进两人耳中,几乎是猝不及防的,帐帘“唰”地一下被拉开,来人还不断重复着:“大喜啊!”
司马黎面朝帐外,自是将来者看了个一清二楚。
能横行军中者,只有曹操无误。
郭嘉背对着曹操,早已及时将半裸的司马黎拉进怀里,用外氅裹住,才不至于春光乍泄。只是从外人的角度看来,他们两个这副姿势如此暧昧,其中必有猫腻。
曹操是明白人,刚才喜在眉梢,一时没察觉郭嘉大白天关着帐子做了什么好事,此刻回过神来了,哈哈笑道:“哎呀,来的不是时候。”
“主公,您怎么回来了?”郭嘉暂时转身不得,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曹孟德来,眉眼间浮上一丝尴尬。
曹操清了清嗓子,道:“才喜得一良将,自然高兴。本想来与奉孝分享喜悦,竟忘了你还病着。”
“主公的喜气即是良药,此刻嘉的病都好了大半了。”郭嘉已在此时用外衣将司马黎裹好了,笑着转过身,将她挡在身后,自己对向曹操。
“这晚上的庆功宴就不必勉强了,陪陪夫人也好!我先走了。”曹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路带风,撂下话之后走得利落极了,郭嘉都没反应过来。
司马黎没有换洗的衣服,就暂时套上了郭嘉的衣裳。她是趁他遛神儿的功夫换好的,他见状还凑过来仔细看了看,怕拿错衣服,把病气过给她。
“既然这么怕把病染给我和孩子,还不离得我远一些?”司马黎虚推了他一把,拖着长长的袖子坐到一边歇口气,谁知道他竟真的不敢上前来了。
上次临别时,她倒是都听从了他的话,安安稳稳。叫他不要生病,他却不听,怎能教人不气。
眼下看他万般无奈地站在远处,离自己隔了好几米,司马黎又忍不住站起身走上前,偎进他的怀中,让步道:“我身体可比你好多了。”
“不行。”他忽地严肃道。
她愣:“什么不行?”
郭嘉后退了半步,与她微微分开些许,正色道:“我与你说过,母亲就是生我难产,因此故去的。”
这件事她记得,自从她“小时候”被寄养到郭嘉家里之后,就从未见过女主人,过了许久才听他讲起他母亲难产而死的事。为此,郭嘉对女子怀孕之事还存有一定的恐惧。
“你在这休息,我去别处。”郭嘉撤得远远的,拿起药碗,里面还剩下半碗凉汤。他拿着碗向外走去,脚底生风,连喝药都有了动力。
他这一去,当真一晚上没回来。
司马黎不敢在军中乱走,也没想到他竟真的不回来,干巴巴地守了一夜空帐。
什么小别胜新婚,都是骗人的。
第二日东方破晓时,郭嘉才身沾白露跑了回来。他先是换了身衣服,才靠近床上,司马黎还迷迷糊糊地睡着,只听他说道:“阿黎起床,我们进城。”
郭嘉说罢,便像四五岁的小女孩一样,把她当作可换装的芭比娃娃,不由分说地帮她穿衣,极有新鲜感。
“你的病好了?”她半睁着眼,带着鼻音问道。
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是嘲讽。司马黎不觉自己的语气活像个怨妇,见他此刻又与她亲近起来,心里也没谱,不知他又怎么想的。
“好了。”郭嘉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回忆道:“昨夜可是抱着药罐子睡的,闻了一晚上药味儿。若是再不好,还怎么亲近你和奕儿?”
听他说得这样夸张,司马黎也不顾话中虚实了,直接被逗乐了。
郭嘉领着她出帐,坐上一辆车,往城中驶去。下邳城中的积水还未完全排尽,整座城看起来都是湿漉漉的。曹操一大早就起来忙东忙西,郭嘉抵达官舍时,正碰见他边走边看着一张名单。
“喏,今年地方上推举的人才,你看看。”曹操见郭嘉来了,顺手将名单递给他,自己又打开另一份,粗略地扫了几眼。
郭嘉接过后自上而下地过了一遍,直看到最后,他忽然笑了。他不动声色地名单收起,此时曹操已经走远,去了厅里。郭嘉回过头,偷偷对司马黎说道:“里面有个熟人。”
“谁?”
“司马懿。”
第71章 挖坑达人
司马懿近一年一直在许都逗留,司马黎已许久不和他联系,还以为他早就回了河内,或是投入袁绍帐下,娶了张春华。谁知他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打通了曹操这边的关系,受人举荐了。
在这个年代,想要出仕的法子基本只有一种,那便是找一位德高望重,或是官居高位的人物举荐,举荐人愈厉害,名声愈好,被举荐的人被上位者看重的几率就愈大。
“谁举荐了他?”司马黎记得举荐司马懿的人是荀彧,因此备受曹操的关注。
郭嘉想了想,才吐出一个全然陌生的名字:“魏种。”
司马黎闻之一愣,她明明记得举荐司马懿的人是荀彧,怎么平白无故地成了其他人,还是个闻所未闻的名字。现在这般,不知是历史出现了偏差,还是她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这个魏种是何许人也?我竟未曾听说过。”
“唔,”郭嘉又看了名单一眼,才答道:“河内太守,政绩平平,无功无过。”
虽然这魏种好歹是一方太守,比起荀彧这等在中央上当秘书长的名士,就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了。
司马黎的注意力依旧停留在举荐司马懿的人上,心中疑窦丛生。
郭嘉才不管这些,他现在可是曹操眼前的红人儿,比荀彧出镜的几率还高,才不把司马懿当回事。他将名单置于袖中,俯身低头道:“我先带你去卧房安置下来,再回来找主公。”
“眼下徐州这里没有我的事情了,过了明日,就可禀告主公,让我带着你先一步回许都,嗯?”郭嘉弯了弯眉眼,愉悦地补充道。
“好。”
虽说过上一日就可回许都,可曹操还是打算把吕布等遗留问题留在徐州解决了。郭嘉嘴上说没他什么事了,但关于如何处置吕布这一点,曹操还得听听他的意见,他不可能不管。
这一来一回,还需耽误上几日。
曹操入主下邳城那一天,就收服了一名良将,除了张辽,不做其他人选。至于吕布手下的高顺、陈宫等人,则如陈登所料,绝不受降,对曹操出言不逊,几乎到了破口大骂的地步。
这些杂言碎语任曹操听了,最多只是笑笑。片刻过后该斩首的,也就斩首了,唯独留下吕布这个头目,容后再议。
他手下的人,无非分了两队。一队支持杀,一队支持收为己用。
而吕布本人亦有投降的意愿,只等曹操如何表态了。
英雄末路时,依旧视生命为最高。毕竟吕布与项羽还是不同的,他没有那样高贵的出身,反而更了解何为现实。
只是他的命已轮不到他自己做选择,而是被掌控在曹操手里。
曹操又把这个问题抛给了郭嘉。
郭嘉比他还奸诈,转而将问题抛给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司马黎也曾见过一次。
是日雨后初霁,澄澈的阳光透过半退的乌云投射在廊下的地板上,司马黎坐在外面,美其名曰吸收天地之精华,实则是为了腹中的孩子,更好地吸收些钙质。只不过这些科学道理跟郭嘉说了,也解释不清楚。
“只要在这坐着,奕儿便能快些长大?”郭嘉侧躺着,枕在她腿上,偏过脸看着近在咫尺的“儿子”,仅跟他隔了一层肚皮。
司马黎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头,好笑道:“总之不会像你似的,总生病。”
“那他要是生得壮些,岂不是会在肚子里闹腾你?”郭嘉不甘心就这样被儿子比了下去,拐弯抹角地显摆着自己的“优点”。
“你也不老实。”司马黎趁机拍掉了他不知在何时放上来的手,自以为悄无声息地滑进她的衣襟里,不为她所发觉,这会儿却生生地被她打得收了回来。
“你今日就这么闲?不必去司空那?”
郭嘉动了动身子,躺平了眯着眼看着头顶的屋檐,边角上还挂着未晞的雨水,清澈透亮。他的声线与雨露一样干净,缓缓说道:“我在等一个人的答复,在此之前,的确闲无事做。”
“谁?”
“刘豫州刘备。”他闭上眼睛,惬意地呼出一口气。
司马黎原本在轻轻地抚着他的脸,甫一听见这熟悉的人名,也不由得疑惑了一瞬:“你与他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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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刘备有意投奔曹操时,她多话提了一句郭嘉,却没在关注过后续,不晓得刘备有没有将她的话当回事,找上了郭嘉的门路。
“还好。”他含糊不清地答了一声,解释道:“刘备此人看似可用,主公也有些欣赏他。只是,我却认为此人不能轻易为人看透,不好驾驭,心中怕是难以踏实。”
“所以你想借吕布,试试他?”司马黎淘气地捏了捏他的面颊,又被他捉住了手。他弯唇笑道,点头承认:“不错。”
“刘备先前暂领了徐州牧,后来被吕布夺走,心中定有不甘。若是吕布活着,势必会与刘备争夺利益。主公虽不会坐视不管,但也阻止不了人想瓜分徐州一杯羹的*。”郭嘉的言下之意已经很明了了,只有吕布死,刘备才有更多的机会偏居一隅,休养生息,伺机而动。
刘备定然想让吕布死。
只是无论他怎么想,最终决定权还是握在曹操手上。
像曹操这样的老油条,怕是早就有了主意,只需跟郭嘉一个对视,便轻轻松地将“难题”扔给刘备,挖了个坑让他跳。
若刘备说杀了吕布,则失了道义。要知道当年吕布也曾救过刘备一命,这才有了辕门射戟的典故。此刻刘备是要将吕布的脑袋往刀口上送,难免不会落人口实。
虽说杀吕布的人是曹操,可这意见却是采纳的刘备的呀!
若是刘备当真有那个野心在曹操的地盘上搞小动作,曹操又哪里会让他好过。
横竖都是刘备吃亏。
“你们是算准了他会说杀了吕布吧。”司马黎在心中为刘备点了个蜡,笃定道。
郭嘉笑而不答。
“对了,那日主公看过的举荐名单……”郭嘉的嘴角又翘了翘,以一副看戏的语气道:“他是选中了司马懿了。”
这个结果于情于理,都在意料之中。
曹操早年本就受过司马家的照顾,此刻就算是提携司马懿,也算是报恩了。何况昔年在长安时,两人因着戏志才的关系,还见过一面,交情又熟了几分。
“那个河内太守,似是最近才上任的,我以前从未听说过他。”司马黎回忆起举荐司马懿的人,点出了蹊跷之处:“听说这个人以前在兖州为官,后来才调到司隶去,理应与司马家没有关系,更不会认得司马懿,怎会平白无故地推举他?”
“不错,这个魏种在早年还曾叛变过主公,真是微妙。”郭嘉轻笑。
如此看来,这个魏种又离着荀彧远了一大截。
这定不是司马懿想要的结果。
他隐忍了这么多年,等的就是一块有力的敲门砖,纵使不是荀彧这等金牌级别的大人物,也得和陈群那般差不多水准,至少是个世家出身的望族名士。
“不过以主公的气度,还不至于这点不愉快记在心上。这司马懿即将进朝入仕的事,是定下了。主公听说他近日大婚,还欲派人送上贺礼。”郭嘉边说边品了一遍,似是觉得有趣。
司马黎听他兴致勃勃的语气,总觉得他预备掺和一脚。
“他可终于要大婚了。”司马黎喟叹道,一种“吾家有男初长成”的欣慰感油然而生。
“夫人可愿随我走一遭,蹭个喜气?”前一句刚猜过郭嘉想凑热闹,这后一句就被他证实了。
看来郭嘉欲主动请缨,做那位代曹操送上贺礼的人。
“我们能有什么喜气好蹭的?”司马黎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想看热闹便直说,还须找这样蹩脚的借口?
郭嘉耍赖地动了动头,将耳朵贴在她腹上,懒声道:“听说他那夫人还未及笄?司马懿今年也才不过二十,竟如此心急火燎的。”
他的话里满满的都是调笑,道司马懿成婚这样早,甚至连女方及笄都等不得。自己才一及冠,就迫不及待地办起了婚事,实在不像沉稳之人做出来的事情,亏得每次见司马懿时,他都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司马黎却不得不怀疑,郭嘉是心里不平衡了。
他们二人成婚是略晚了些,又一直没能怀上孩子,教郭嘉一直耿耿于怀,觉得自己落后了荀彧等人不少。
晚婚晚育真是他不愿提起的伤疤。
在他眼里,司马懿是轻轻松松娶上了媳妇,不像他与司马黎早在娘胎里就订了亲,却一直拖了二十几年才修成正果。
当真不平衡呀不平衡。
“你可莫要小瞧他夫人。”司马黎看不下去他那别扭样,记起自己与张春华的几次相处,忍不住善意地出口“提醒”了一句。
谁知这话竟真的为日后埋下了伏笔。
第72章 都怪司马
吕布在白门楼受刑那一天,郭嘉带着司马黎回到了许都。
他们走得很慢,都是郭嘉为了照顾她受孕的身子,就怕路上太过颠簸累着她。好在眼下司马黎没了孕吐的反应,加上心情愉悦,也就不曾觉得疲累。
刘备没让曹操等太久,张口提议杀了吕布。曹操见着眼前的杆,立刻顺着爬了下来,也没耽误时间,第二日就命人将吕布拎到白门楼斩首。
也就是今日。
“他……他们会葬在哪里?”司马黎拉了拉郭嘉的袖子,问道。
车子行得很慢,却也极为平稳。赶车人是曹操给找来的,保他们一路平安回许。郭嘉是个闲不住的人,搬了一摞竹简上车,自己坐在一边细看,给司马黎备好软垫,让她靠着休憩。可她不要那软垫,就喜欢腻在他身上,这回也睡不着,近半月在徐州的经历又重现脑中。
吕布死了,扶霜也死了,张辽降了,陈登此刻也不知在哪。
“吕布是罪臣,主公许会让人将他薄葬了。”郭嘉放下竹简,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补充道:“至于他的妻女,应不会受到过重的责难。”
曹操尚俭,最不喜繁重奢侈之礼,他也曾道自己百年之后要薄葬于地下,还命曹氏宗族也如是办。如此,他虽容不下吕布,心中也依旧存有惜才爱才之情。
“至于元龙,过阵子会随主公一同回来,到时我们再叫上文若,一同聚聚。”郭嘉知道她担忧什么,轻声细语地一一讲与她听。
“扶霜呢……?”
那天她与郭嘉重逢时满身是血,自然被他问了个清清楚楚。得知扶霜自裁后,他便长叹一声,让她不要多想,思虑过重,转移到了孩子的话题上。在那之后,两人就没再提起过扶霜的事。
她一直等到吕布毫无胜算之时,才甘心结束自己的生命,用另一种方式殉了情。无论如何,她定是不可能与吕布葬在一起的,不知道会被如何安排。
郭嘉轻拍了拍她的背,好言说道:“元龙会把她好好葬下的,放心。”
他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让她安心罢了。不过陈登也不是心狠至极之人,也不会苦了这乱世中的一叶浮萍。
司马黎因此安下心来,只是在回到许都后不久,她又无意间窥到郭嘉独自凝神深思。
许是与郭嘉在一起过得久了,连她也被染上嗜睡的毛病,每日必午睡上一个时辰。
郭嘉偶尔会陪她一同睡会儿,这日他不困,她自己躺了小半个时辰,依旧没有困意,大概是身边少了个人的缘故。她坐起身下床,最后在院子里找到了郭嘉。
他背靠着门槛坐在廊下吹风,一臂搭在立起的膝盖上,手里拿着一把匕首,看着它若有所思。
司马黎走近了一看,只觉那匕首的样子很是熟悉。
铁色的金属泛着晦暗的光,刀锋极利,而它把柄上的雕纹又是那样的柔和优美。
那一日她带着这匕首来到郭嘉的营帐,被他顺手丢到一边去之后,也就忘了它的存在。没想到郭嘉将刀刃上的血迹清洗干净,又将刀收了起来。
他断然不是有着收藏癖的人,这刀是扶霜的东西……
司马黎心下一动,走上前去,从身后环上了他的腰,头也缓缓靠上了他的背。
“醒了?”郭嘉不动声色地将匕首收起来,侧过身抚上了她的手。
“别藏了,我都看见了,你手上拿的什么?”司马黎向前靠了靠,头贴在他的脸颊边,目光探向前方,确切的说,是看向他的袖间。
郭嘉眼见藏不住了,无奈地笑了笑,只好顺手将匕首取了出来。
“你为何把这刀带在身边?”她拿过来反过来正过去地看了看,这刀做工讲究,成本不低。扶霜应是早就备好了这把刀,就待心火燃尽之时,一刀结束自己的性命。
她将刀仔细地扫视了几个来回,终于在刀柄的一侧瞥见一个刻好的篆字——“羊”。
因为这个字,这把刀倒不似是扶霜之物了。
“你说,这个’羊’字,代表了什么?”她将刀柄拿进了些,对着柔和的阳光仔细看了看,清淡的光线填补了雕痕,使整个字泛起莹莹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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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刚才想必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这把匕首,说不定就是揭开戏志才真正身份的线索。
“许是姓吧。”郭嘉琢磨着说道。
扶月扶霜从未说过自己姓什么,大家都只叫她们的名字,只因着姊妹两个皆是孤儿。既被戏志才收养,应当也是随他姓才对。
莫非戏志才真姓为“羊”?
三国时期并没有什么姓羊的名人,可到了几十年后的魏晋,就是名士并起,英雄辈出之时了。即便戏志才并不出名,他的后代一定是能留名青史的赫赫英才。
“兖州有一世家大族,姓羊。好比豫州的荀氏。”郭嘉张口缓缓道来,又觉得奇怪:“他们偏安一隅已有多年,很少有族子出任中央官职,并不活跃。”
“也许……就是从他开始,羊氏才开始逐渐步入这天下的棋局,有机会执掌一子。”司马黎回想起几个魏晋时期有名的羊姓人物,渐渐解开了心结。
其中有个羊氏族女,便是司马懿未来的儿媳妇。还有一个名为羊祜的青年,也是名噪一时的大将,与陆逊之子陆抗也是君子之交。
说到司马懿……
“司马懿现在在许都?要不要去见见他?”司马黎戳了郭嘉一下,没戳到肉,指尖反而触上一块硬骨。
郭嘉斜睨了她一眼,哼道:“见他作甚?”
“不是你说他要成婚了,要去送份贺礼吗?”司马黎委屈地瘪了瘪嘴,早知道就不在他面前提司马懿了。
他轻笑一声,似是幸灾乐祸道:“就在前一日,他把主公的征召给拒了,拒不出仕,可把主公的眉毛气得翘了起来。”
“拒了?”她讶然道。
如今敢拒绝曹操的人,当真不多。何况司马懿只是个毫无根基的小辈,若说他值得招揽吧,他又没什么名气;若说他无才吧,可又不是那么回事。
“拒了。”郭嘉翘了翘嘴角,笑道:“现在他又闭门不出,在家养病了。我看这婚期恐怕也得拖上一拖,我若是他夫人,就不嫁了。”
“你想当他夫人我还不乐意呢。”司马黎嘟囔了一句。
她这话把国家逗得开心了,身子一倒,就被他抱在了身前。郭嘉轻笑着吻了下来,并没有深入,唇瓣细细摩挲着她的嘴边,流连忘返。
过了许久,又有一阵凉风吹过,司马黎的身子不自禁地向里缩了缩。
郭嘉还黏在她的鬓角唇边轻吻,察觉到丝丝冷意之后,他将人抱起,步入室内。
“别,别压着他。”司马黎被他放到床上,眼见人就要其身上前,她忙伸出手抵在两人中间。
郭嘉低头看了看她愈来愈圆的肚子,败下阵来,转为侧躺在一边,手抚上她的身,游离不去。
“好了,接着说。我看司马懿又是装病呢……”司马黎被他闹了一通,声线早就不自觉地软了下去,轻声细语,顿显娇意。
“自然,”郭嘉没吃到肉,面色自然不如她愉悦,闲闲地说道:“只是主公不知他有这’习惯’,最多只是疑心他怎会在拒召之后突然病倒罢了。”
“至于这婚事……也得看女方同不同意了。”郭嘉说着说着,言语间流露出一丝好奇。
司马黎翻了个身,也侧躺着,与他面对面道:“我真是不明白为何张家一定要结这门亲,若是换了我,也早就不想嫁了。”
在外人看来,司马懿可不就是个一事无成,也无一官半职的病秧子。他对待男女之事也是不冷不热,毫不上心,日后能不能生养也是问题。
她若是张春华,早就呵呵一笑,不干了。
可张春华与她不同,确实非寻常女子。
“你休想。”郭嘉的脸庞靠近了些许,微微有些发黑。他咬着后槽牙缓缓说道,似是醋劲上来了。
司马黎本是在寻思着张春华的想法,猛地听他说了一句“你休想”,竟没反应过来,愣了须臾才回过神来——他是说她休想把自己假想成司马懿的未婚妻啊!
“你方才也还说若你是他夫人就如何如何,我都没对你这么凶。”司马黎将身子翻了回去,平躺在床上。郭嘉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就在耳边,听得她心底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刺激感。
“好了,是我不好,”郭嘉深吸一口气,渐渐平复了下来,柔声宽慰着她,顺便靠近了些许,在她颈边蹭了起来:“司马懿竟挑得我们两个互相争风吃醋了,是不是该备份重礼回报他?”
第73章 小人得志
司马黎看着郭嘉似笑非笑地说完,又开始认真地思忖起来。她心中警铃一响,戳了戳他,犹疑地问道:“你当真要去司马懿的婚宴?”
“为何不去?”
“那……便去吧。”司马黎拉起被子,盖到两人身上。在外人看来,郭嘉好歹也是司马懿的妹婿呢。
虽然知道这层关系的人并不多。
陈登算一个,荀彧算一个。
过了两日,郭嘉又约了他们一同吃饭,地点还是在荀彧家。陈登上任广陵太守的事已经敲定了,过几日就启程前往广陵任职。那里在现代的江苏,是个近海又有河的地方。还记得陈登曾说他的人生目标便是去这样一个地方做官,有河有海,有河鲜也有海鲜。
今晚的家常饭,是为了给他送行的。
司马黎也有近一月没看见他了,那时她才刚刚显怀,如今她的身子已有些笨重,郭嘉偏要扶着她。可当她见到陈登时,脚下不免一滑。郭嘉扶着她的力道紧了紧,还瞪了她一眼。
仿佛若是没有他,此刻的儿子就不保了似的。
不过始作俑者陈登得承担主要责任。
他抄着袖站在门口,抿唇微笑。
首先,抿唇微笑这画风就不对。再抬眼细看一番,又发现他几乎换了一张脸!
八字眉毛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入鬓剑眉,连带着小眼睛也精气十足。再走近几步才发现,他原来是内双的眼睛,若是睁大了看,也不觉得小。
不仅如此,陈登还像荀彧一样,蓄了短须。原本他看着比郭嘉还要小上几岁,现在看来,已是一般年纪了。
“元龙,你把我儿子吓着了,拿什么来赔?”郭嘉依旧执拗地扶着司马黎缓步走进门来,侧目对着陈登睨了一眼。
陈登跟着夫妇二人向里走,不自觉地抬手触了触自己英气勃勃的剑眉,疑惑道:“难道世侄不是因我过分英俊,才吃了一惊?”
“笑话,”郭嘉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奕儿天天看着我,还会觉得你过分英俊?”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斗着,都变着法儿地往自己脸上贴金。司马黎走在一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才忍不住开口道:“你们真是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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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够,还不够,”三人进了正厅,郭嘉先小心带着司马黎坐到软垫上,见她坐着舒坦,自己才一撩衣袖,跟着坐到了旁边:“还没见过文若呢,文若生得也很漂亮,说不定奕儿见了反应更大。”
肚子里的郭奕反应一大,受罪的还不是司马黎?
陈登坐在对面,好似闲暇地喝了口蜜水,看得透彻极了。也就郭嘉这傻蛋什么都不懂,都没看见司马黎的脸红里透紫了。
“你说什么呢?”荀彧无可奈何的声音倏然响起,他极力保持着风度走了进来,目光不善地横了郭嘉一眼。
荀彧身后跟着三个儿子,距离司马黎上次见时,个头都长高了些许。他们也听见了郭嘉夸奖荀彧的话,全都在抿着唇忍笑,只不过碍于父亲就在面前,不敢放肆出声罢了。
“还不许夸你了?”郭嘉背地里说人被抓了个正着,可他并不羞恼,悠然自在地回了一句,荀彧也说不得什么。
“听闻仲达近日要大婚了。”荀彧身为主人,自然担着引导话题的任务,他蔼然笑着问向司马黎,又从袖中掏出一只雕工精美的礼盒。
司马黎点了点头,应道:“就在下月,不过要回河内行礼。”
荀彧将手上的礼盒递了过来,和气道:“尚书台事务繁忙,彧不便亲自到场,这份贺礼就劳烦阿黎转交了。”
他是朝中要员,自然不能随意离开许都,能随上一份礼物就是看得上司马懿这小透明了。
郭嘉是个芝麻大的官,曹操又不爱管他,想去哪告个假,也就大喇喇地去了。何况这次说不定就是曹操“公派”他去河内转一转,好向上级汇报情况呢。
“文若有心了。”司马黎前倾了倾身子,双手接过,放在身侧收好。
陈登坐在一旁听他们讲了半天,奇道:“我听说这司马家的二公子病了啊?不是连主公的征召都没应,现在成婚,身体可受得住?”
他是从未见过司马懿,也就不清楚那少年长得人高马大,绝不是什么病弱体质。司马黎本欲解释一番,结果郭嘉先代她开口了:“他与张家女君的婚约已订了许久了,婚期不易改,何况两人还心属彼此多年了呢?”
司马黎偷偷掐了一下他的大腿,提醒他仔细拎着点,睁着眼说起瞎话来一点也不顾忌。
“不过主公也说了,既然仲达即日大婚,他也送上一份贺礼,顺便请仲达完婚之后,再来许都上任不迟。”荀彧点点头,却是不曾怀疑郭嘉的话。
曹操都发话了,司马懿能跑得掉?
晚间,郭嘉带着司马黎回到自家住处,他闲着无事,收拾起了行囊。
“你不会这么快就想跟着元龙去广陵了罢?”司马黎坐在床上,看着她家夫君极为贤惠地东收收,西放放,不多时就将主要的衣物打包好了。
今日与陈登临别前,他还笑哈哈地说道:“若是日后你们想我了,就来广陵!我给你们烧海鲜吃!”
先不提郭嘉那小身板,万一吃了海鲜肠胃不适,闹个英年早逝可就不好玩了。就算他身强体健,也断然不可能这么快就思念陈登了。
“才不去广陵。”郭嘉将收了一半的行囊放到一边,走上前来拥着她,轻声说道:“后日就出发去河内。”
“去河内?”司马黎讶然了一瞬。
这么早就去河内,也是毫无道理可言。
司马懿下月才成婚,他们回去这么早又有何用?
“司马懿也是后日启程,我们随他的车一并回去。”郭嘉似乎早就想好了,非要蹭司马懿的顺风车不可。
司马黎虽不知他打的什么鬼主意,只知司马懿是万万拒绝不了这个黏人虫了,打碎了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若是先前,司马懿即便把郭嘉轰下车来,也并无不可。只是如今的郭嘉不仅是曹操跟前的红人,也是他的“妹婿”,还有她这个怀着孕的“妹妹”跟在一边。
天子脚下,曹操的城中,司马懿只能活生生地吃下这个憋了。
司马黎好笑地看了郭嘉一眼,谁知他又满脸愁容,盯着她的肚子,眉头深锁。
“这一去河内,又要一月余。”他说完,把头轻轻地放到她小腹上,试图听出些动静来。
“再过两个月也才八个月……”司马黎想了想,又有些拿捏不准。
她现在已有六个月的身孕,再过两个月就临盆的可能性也并不小。
“大不了就在河内生嘛。”她歪了歪头,对上郭嘉忧愁的眼睛,语气轻快道。
他坐起身来,轻叹一声:“不一样,这里毕竟是许都,有最好的医生,万一……有个万一,也能找文若帮忙。”
“能有什么万一啊。”司马黎佯怒瞪了他一眼,听得她心里也没谱了。
郭嘉俯身靠到她身上,双臂将她环紧了,喃喃念了一声:“我害怕。”
见他这般,司马黎的心也软了下来。
“不如你便留在许都,河内我自己去也可。”他放心不下,提了个主意,很快被司马黎一口否决:“不,我要跟你去。”
郭嘉的眸光动了动,又有些犹豫。
而司马黎仗着自己身子重,一下把他推倒了压在上面,娇声无赖道:“不然你这一去,我两个月都见不到你了,哪有你这样当丈夫的。”
本来见她一个大动作压下来,郭嘉脸色就是一变,生怕她出点事。尔后又听她说自己不是个好丈夫,双唇瞬间抿紧。
他的双手扶着她的腰让她坐稳了,平躺在床上看了她一会儿,仿佛他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个人。
司马黎被他看得败下阵来,软下嗓音细声道:“我想跟你去嘛。”
郭嘉垂眉顺目地叹了一声,妥协了。
郭嘉早就与司马懿打过招呼,要去河内便一起去,叫他把车停在城门口即可。
要说这天底下能这般指挥着司马懿的,还真没几个。
看着郭嘉一脸神气的模样,眼角眉梢都是轻松愉悦的。司马黎调侃了几句他的春风得意,换来他一声朗笑,随后又放轻声音道:“我不过是仗着主公狐假虎威罢了。”
敢不给曹操面子的,也没几个。司马懿拒绝了第一次,却不敢再拒绝第二次了。
“瞧你这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司马黎笑叹一声。
“真不给你夫君留情面。”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直到瞧见司马懿的车,才收起笑闹的话语。
司马府上的小侍在车前候着,见他们来了,快步迎上前来,毕恭毕敬地问候道:“九公子,郭祭酒。”
郭嘉与司马黎还未来得及应声,一道不咸不淡的声音即从车内传来:“唤什么’九公子’,她早就不是司马家的人了,该唤郭夫人。”
第74章 今日加更
司马懿这话明面上是称了郭嘉的心,可听起来又是阴阳怪气的,不是那么回事儿。
郭嘉拒了小侍的好意,亲自扶着司马黎上车,待她进去坐好了,他才跟着上来。司马黎甫一进车门,抬眼一看,最先看到的是司马懿的满脸病容。
他的脸煞白煞白的,下巴也有些尖。原本,他就表现得对任何事都不上心似的,如今病了,整个人看起来都愈加没精打采。无论何时何地都正襟危坐的少年,此刻也没了坐姿,病歪歪地靠着车厢,随意撩了司马黎一眼。
“你这是染了什么病?”司马黎坐好了,仔细地看了看司马懿的病容,心中有疑。
她与郭嘉本就料定司马懿这病是装的,也就不曾在意他“得了”什么病。如今看来,他这病还真有几分像真的。
“风火上扰。”司马懿看着她,缓缓吐出几个字。
他话音一落,郭嘉也进到车里来了,刚好听见他道出病症。
司马黎不甚了解中医病理,仅能从字面上猜出个片面的意思来,却不晓得具体的病症。
“头痛头昏,心烦易怒,肢体麻木。”郭嘉坐到她身边来,也仔细瞧了瞧司马懿的面相,见她凝眉思索,便将这病征道了出来。
司马懿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这么听来,倒与女子的经期症状有些雷同。
司马黎又看了司马懿一眼。
被夫妻两个这样盯了半天,司马懿有些不自在地闭上眼睛,偏过头歪到一边假寐。
郭嘉与司马黎对视一眼,但笑不语。
此去河内一行,还颇为顺利。
司马黎离开司马府许久,阔别数年,这里看似一切如旧。
司马懿是被小侍搀着下车的。
司马黎和郭嘉跟在他后面,不约而同地盯着他的脚下,司马懿的腿脚确实有些不利索,下脚亦不稳。
“你觉得他是真病?”司马黎领着郭嘉回到她以前的房间,一路上只有他们两人,她放低了声音,轻声问向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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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观察一段时间。”郭嘉暂时拿捏不准,也不能全然轻信。
曹操这回让他来,就是为着顺便看一看司马懿在搞什么鬼。
“时至今日,他定然后悔当初去长安的决定。若是没去,司空不会亲眼见着他,也就不会这般疑心。”司马黎的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有些幸灾乐祸。
正是因为长安一聚,司马懿才给曹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谁能料想曹操对他如此执着,而他又胆敢拂了曹操的面子呢?
郭嘉坐了一天车,此刻也乏了,胡乱地解了外衣,反客为主霸占了她的床。他没忘了正主还在,伸出手勾了勾,请卿入怀。
“他若不去长安,我还怎么见你?”他磨蹭着司马黎的鬓角,抬手将她发髻上的梳背摘下,青丝散了一肩,鼻尖凑近了深嗅着。
司马黎大着肚子,不好与他亲近,她偏了偏头,不理会他调笑的话语。
郭嘉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背,轻声说道:“这几日就在府里,别出去了。司马懿那里,我去看着。”
说的像个特务似的。
司马懿那病症,若装,也是能装的来的。虽说这过程着实煎熬了些,可对司马懿来说要简单许多了。
他可是个装病高手。
接下来的日子里,郭嘉就得像小蜜蜂一样在司马懿身边绕来绕去,不知疲倦了。
司马黎偶尔也跟去看上两眼,府中上下也为着近日的婚礼忙上忙下,装点准备。唯有司马懿这新郎官,每日窝在屋里,高枕闲卧,一副动弹不得的模样,离不开人伺候。
伺候他的人,也是个熟人。
这一天,司马黎是自己顺道路过司马懿的房间,走进去瞧了瞧。他的床前坐着一名女子给他喂药,背对着她,身姿窈窕,似曾相识。
司马懿躺在床上,抬眼瞥了她一下。这也引得那女子的注意,她回过头来,见到司马黎后即刻起身,问礼道:“女君。”
司马黎见着她的面容,瞳孔倏地放大些许,几月前扶霜枕着血泊的景象似乎就浮现在眼前。
只是眼前的女子依旧美貌,风姿绰约,不见衰色。
她怎么忘记了还有扶月这一号人的存在?
只是没想到司马懿还留着她罢了。
扶月低着头,没有看清司马黎一瞬间的失态,只不过躺在床上的司马懿却看了个一清二楚。他不动声色地偏过头去,轻咳一声。
“我要睡了。”他闭上眼睛,就差在脸上写几个“闭门送客”的字样。
这正符合司马黎的心意。
她点点头,对扶月道:“你随我来。”
扶月回头看了司马懿一眼,见他仍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迟疑了一下,还是提步跟着司马黎离开了。
郭嘉今日出门寻访名医,此刻还未回来。司马黎领着扶月回到自己房中,任她站在一边候着,自己则走到衣橱边翻起了东西。
过了半晌,她从一叠衣服中找出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正是扶霜割腕用的那把。她是背着郭嘉偷偷装进行囊里的,没想到竟真的真的能用它做点什么。
“你可识得此刀?”她将匕首摊在手中,递与扶月。
扶月并没有接。她肩头一颤,只匆匆地扫了一眼那刀,不再言语。
司马黎见她这般反应,就知她根本无需细看,也知道这刀的来历。
“扶霜死了,我兄长可曾告诉过你?”司马黎将匕首收起来,料定扶月什么也不会说,只是想看看她的反应罢了。
扶月闻言,肩头又是一颤。
“那么,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扶月没有震惊,没有悲伤,只是惨然一笑。
司马黎看着她苦笑,沉默不语。
“女君,”扶月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恳求道:“可否……把那匕首赠与我?”
这匕首是戏志才的东西,而扶霜也用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把匕首,算是一件与扶月关系最为紧密的物什了。
司马黎没有道理拒绝,又将手中的刀递了出去。
扶月双手接过,行过一礼后便转身离开了。
虽不知她口中那句“我也活不长了”有何深意,扶月拿走那把匕首之后,也并没有想不开寻了短见。依旧每日悉心照顾司马懿的起居,毫无错处。
司马懿的病并无好转,而他与张春华的婚期也一日接一日地迫近了。
好在,他还是能下床行走的,即便煞白着一张脸,双目中也没有精神。
婚礼当日,扶月想办法将他收拾出几分气色,又在他脸上涂了些胭脂,这才看起来不像个病秧子。
司马黎不愿凑那个热闹,躲在屋里养着胎。手边是一叠叠瓜果小吃,都是郭嘉为她预备好的。
他作为曹操派来的中央代表,自然去了前厅,司马黎本以为等到婚礼结束时,天色就已大晚,谁知郭嘉去了没几个时辰就跑了回来。
“怎么回来的这样快?”司马黎坐起身,诧异地看向他。
郭嘉笑了笑,道:“这婚礼被搅得一团糟,办不成了。”
司马氏虽算不上世族,但也是有根基的名门。司马懿虽不受宠,可他的婚礼也关系到了司马家的门面。这次置办婚礼,族中长辈们也花了些心思,排场虽不大,但也足以衬得起他的身份了。
谁敢砸了这婚礼?
或者说,谁有这个闲心给司马懿添堵?
“司马懿在行礼时昏过去了,可是直直地往地上倒,现在还动弹不得。”郭嘉抽了抽嘴角,也是没想到司马懿整了这样一出闹剧。
“他夫人倒是眼疾手快,虽说那身段娇柔纤巧,可竟撑得住司马懿那身子,也是不易。”郭嘉在前面忙了半天,早已口渴,随手倒了一杯水,饮尽了才继续说道:“不过经他这么一闹,可把张家得罪了。”
新婚夫婿在行礼当场昏了过去,还动弹不得,这对张春华来说,当真是一件极为难堪的事。她身后的张家,也定然觉得受到了侮辱。
“他疯了不成?”司马黎亦觉得此举惊世骇俗,不像司马懿会做的事情,原本坚信他是装病的司马黎,心中也举棋不定起来。
“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郭嘉在她身边坐了下来,道:“说是中风。”
将过弱冠之龄的司马懿,这就患上了脑偏瘫,从此就得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口歪眼斜,连生活都不能自理了?
若是装病,这代价也太夸张了些。
郭嘉垂目思索了一会儿,显然也这般想。
“不过,也只有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才令人无法怀疑他是真病。”郭嘉缓缓开口,翘了翘嘴角:“若是装病,难度之高足以令他一不留心露出马脚。不知该说他是聪明,还是愚笨。”
“唉,”司马黎向后靠了靠身子,杏眼睇向他:“我是觉得他早有预谋了,他有捣毁婚礼的动机。”
第75章 有求于人
“愿闻其详。”郭嘉嘴上这么说,手上却干起了宽衣解带的活。他把自己脱得差不多了,又伸手给司马黎脱起衣裳来。
“你要知道张春华的姨母是袁绍的山夫人……你要做什么?”司马黎寻了个头,还未说完一句,就被郭嘉抱起来向床边走去。
他抱着她长出一口气,眸中带笑:“这就抱不动了。”
司马黎真怕自己把他的胳膊压断了。
“外面这么乱,我们先午睡一会……等晚些时候再带你出去逛逛。”郭嘉将她轻放在床上,又呼了一口气,顺势抚了抚她的肚子。他若有所思道:“今天怎么没动静?”
往常肚子里的孩子偶尔还会动几下,这几天老实了许多。不过郭嘉还觉得此事颇为新鲜,并不晓得胎动频繁的弊处。
“嗯……许是知道心疼母亲了吧,”司马黎歪了歪头,靠上郭嘉的肩膀,掰着他的手指,缓缓道:“接着说……其实我一直怀疑司马懿在为袁绍谋事,如此一来他拒绝司空的征召,也就说得通了。只不过我猜张家还不知道,以为他仍旧是个碌碌无为的病公子,不愿委屈了女儿,托上河内太守的交情,请他举荐了司马懿也是极有可能的。”
“只不过他们的举动打乱了司马懿的计划,还把他逼到了毫无转圜的境地,即便’病了’,司空也是不信。”司马黎相信自己说到这,郭嘉就能明白了。
河内太守与张家的交情,她也是最近才了解了些许。河内的大族除却司马氏,还有山氏,也就是张春华的姨母家,与河内太守的关系要近一些。
请河内太守帮忙举荐一下司马懿,也是为了给他某个出路,不然当真有些委屈了张春华。只是这超出了司马懿的计划之外。
“他连自己的婚礼都敢搞砸,也就没人会怀疑他是装病了。”郭嘉轻笑了一声,话里有话,仿佛在说“这孩子也是真能胡闹”,他琢磨了一下道:“如此,他这般做也是为了给张家一个警醒。”
“只是他夫人好生无辜。”郭嘉语气略含惋惜,多了丝道德上的谴责。
他可不是什么卫道士啊。
“也罢……他夫人还不过及笄之龄,若是司马懿真下的去手才丧心病狂呢……”司马黎闭上眼睛咕哝了一句。
司马懿既然得上了中风之症,自然也别想着人道了。张春华虽得守一段活寡,可她却比司马懿足足小了八岁,眼下还是个未褪青涩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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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心病狂?这词妙。”郭嘉低低笑了一阵,富有磁性的笑声将司马黎送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间,她还能感受到枕边人的热度。一但进入梦境之后,她又像是掉进了一个冰窟。
入眼的只有白色和灰色,仿佛这个地方永远不会等来春天。
她又被厚重的积雪困住了,一动也动不得。
远方的军队愈走愈近,近处的素缟突然迎风飘舞,仿佛在欢迎他们回来。
司马黎怔怔地看着这一行军队经过自己身边,马蹄踏过脚边,大纛穿过她的身体。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像机械一样走过,不知谁才是真正的幻象。
一匹高大壮实的骊驹缓缓走来,愈是雄伟的身躯愈显沉默。
她仰头看向上方,一片玄色的旗帜忽地展开,遮蔽了光亮,也挡去了骑在马上的人。
可是她却看到了旗帜上的字——“曹”。
马上的人,是曹操吗?
她定在原地,站了许久。
曹操的军队走远了,不知去了哪里,披着风雪消失在了天边。
这一站,似乎又经历了许多个日日夜夜。
过了许久许久,曹操和他的军队又重新出现了。他们从天边而来,与他们来时不同的是,队列中有人扛着缟素,中间还有几个士兵低着头,抬着一具棺椁。
她两眼空洞地看着他们愈走愈近,心好似被冰锥扎了一刀又一刀,那痛感愈来愈强烈,直让她承受不住地蹲下身,蜷缩在积雪中。
好痛……
“阿黎,阿黎,醒醒……别吓我!”
郭嘉的声线不再平稳,他慌乱地呼唤传入司马黎耳中,迫使她逃开那荒诞的梦魇。她几乎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尚还模糊地看着眼前人。
他皱着眉看着自己,衣襟还敞着,薄唇有些颤抖,也不知是不是她眼花了。
“肚子……好痛……”她挪了挪手,想抓住郭嘉,殊不知他的手早就坚定地攥住了她,可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张开嘴的刹那,她亦尝到嘴边一点腥甜,许是做梦时咬破了唇。
“医生马上就来了,阿黎再等等。”见她醒了,郭嘉多少松了一口气。他掏出绢帕拭了拭她额头上的汗,轻声问:“可是刚才吃得不适了?”
司马黎凝望着他,目光毫无转移。她摇摇头,按捺着恐慌:“奕儿……”
刚才在梦中,她心口痛得厉害,谁知这痛楚竟是来自腹中,一虚一实之中才产生了偏差。
“奕儿不会有事的,别乱想。”郭嘉柔着声音,俯下身亲了亲她的眼睛,一手抚着她的背,无声安慰着。
其实他比谁都怕。
郭嘉自己是个早产儿,不足月就被他母亲生了下来。因此从小就算不得是个身强体健的男孩子,还有些易病。好在他平安地长大,直到自己娶了妻,有了孩子,可是他的母亲却早在生下他时便去了。
司马黎做了几个深呼吸,心里的惶恐渐渐被压制下来。她看着郭嘉近在咫尺的面庞,欲寻求些安定,可谁知梦里的景象又重现眼前。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耳边依稀有风声掠过,阵阵不停。
医生来得很快,他前脚刚从司马懿的房中出来,后脚又进了司马黎这里。
郭嘉神色紧张地盯了他半天,终于换来一句:“这位夫人的胎象有些不稳,应多加休养,少些思虑,也就无碍了。”说罢,老先生写了一副安胎药,叮嘱些要点,也就妥了。
听他这样说,夫妻两个提着的心都放了下去。话虽如此,郭嘉又动了回许都的念头。且不说曹操交代给他的任务完没完成,医生又说司马黎不适合再来回挪动,需要静养,这才打消了郭嘉的念头。
“我那日出门寻访的名医,早在上月就离开河内了,不然有他在还能安心些。”晚些时候,郭嘉熬了药坐在床边喂她,依旧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
“生个孩子罢了,还不如找个可靠的稳婆。”司马黎宽慰了他几句,又道:“大不了再有一个月也能回去了,走快一些不消几日就能到许都了。”
郭嘉放下勺子,选了个折中的办法:他要回许都一趟,把最好的医生和稳婆都请来,顺便还需跟曹操汇报一下情况。
司马黎拗不过他,只好任他去了。这一来一回也很快,不过几天。
她一个人留在司马府,去探望了司马懿几次,他当真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她每一次去时,都能见到张春华坐在离床榻不远的地方,绾着妇人髻。新婚的她并没有穿着艳色衣裳,依旧是如画般淡雅的裙裾。她坐在那里,像是屏风上的美人,目若秋潭。
司马懿躺在床上,似在闭目养神。扶月坐在一边拿着帕子为他擦脸,擦完了又放下,拿起一旁的药碗,一小勺一勺地喂着他,极为耐心。
司马黎甫一进来就看到这样一幅场景,深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若是张春华没有闻声看过来,她还能走。
“嫂嫂。”她弯唇笑了笑,张春华也站起身,作势要过来扶她。
“夫君还不能动,劳烦小姑多走一趟了。”张春华垂目,语气平缓地说着,毫不在意病榻上的人,仿佛那是别人家的夫君。
司马黎瞥了一眼床上的人,还有坐在他身边的扶月,两人皆是充耳不闻的,任她们两个在一旁看着。
按理说,这服侍夫主的工作,应当由张春华亲自来做才是。不过经历了婚礼上的一闹,她还肯坐在这里,却又对着扶月熟视无睹,无怒也无妒,让人摸不透彻。
司马黎与张春华坐在一处,皆是静静地看着司马懿,仿佛在看戏一般,谁也没有言语。
“夫人。”司马懿躺着躺着,终于开口了。扶月将最后一勺药喂了进去,还给他擦了擦的嘴角。他的喉结动了两下,缓缓道:“天要阴了,何时才肯把我的书收回来?”
“书?什么书?”司马黎随口问了一句,忽而习惯性抬眼,瞥见内室的书架,上面原本摆着不少藏书,此刻却全空了。
那可都是司马懿翻来覆去手不释卷的宝贝。
张春华的长睫一颤,嘴角勾了勾。她似乎是笑了,也似乎是司马黎眼花看错了。
她道:“今日阳光正好,我闻着书房里有些霉气,就把那些书卷搬出去晒一晒。不然夫君闻着那腐气,对身体无一利处。”
司马黎抬头瞅了瞅天色,已是阴云翳翳。这是下午,上午时的天气也并不好,偶有几道阳光投射到庭中,似有若无的,也不适合晒书。
张春华此举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拿着司马懿的宝贝当废柴,这会儿轮到司马懿有求于人了,她也不急不缓的。
眼见司马懿就要吃瘪,司马黎轻咳了一声,无意继续看戏,告辞道:“我也该回房吃药了,明日再来看兄长。”
“如此,我送小姑回去罢。”张春华站起身,就要扶着司马黎向外走。
“夫人。”司马懿躺在床上吭了一声。
张春华停住步子,温声道:“待我送完小姑,就替夫君收书。”
第76章 春华杀婢
张春华送司马黎出门时,天色彻底暗沉下来,一阵风灌进袖子里,吹得两袖鼓了起来。风里夹杂着湿意,亦卷起数颗砂砾,冷雨欲来。
“小姑腹中的孩儿有几个月了?”两人行至一半时,张春华才迟迟开口。
“快七个月了。”
司马黎答了一句,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回廊里除了风声,便是窸窣的脚步声。张春华似乎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她将司马黎送至房门口,两人互相虚礼了一番,一个回房,一个步调优雅地原路返回。
还记得张春华说要去给司马懿收书,而此时的天即刻就要落下雨水来。
卧房里的窗户还敞着,只因司马黎觉得有些闷。窗外对着中庭,斜对角就是司马懿的卧房了。一卷卷书摆在庭中,摊了小半个院落。司马懿的藏书之多,一时半会根本收不完。
她走到窗边张望了一眼,手伸了出去,正欲关窗,豆大的雨珠忽地砸到了她的手背上。
当真是说下就下。
雨珠纷纷争先恐后地落下,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里,斜前方的房间里窜出个人影,身材高大而敏捷。他冲到庭中眼疾手快地捞着地上的书卷,使衣袍兜住,急忙抛到廊下没有雨的地方,又转过身来继续拾着。
扶月慢他一拍踩着小碎步走出来,亦蹲下身帮他捡着。主仆二人手忙脚乱了片刻,张春华的身影才出现在薄薄的雨幕中。
司马黎在远处看着这一幕,将自己隐匿于死角中,继续默不作声地观察着。
司马懿的病果真是装的。
只是没想到,戳穿他的竟是张春华。
看来他这病装得也不怎么成功,怀疑他的人并不少。
张春华一出现,气氛瞬时僵成一团,好似下落的雨滴也凝结下来。她拾起最后几本书,披着被雨水打湿的长发率先步入廊下,不等司马懿和他摆在地上的书,径自进了屋子。
司马懿抿着唇,并没有注视着她的背影太久,也快步跟了进去,留下扶月一个人在外面收拾着被雨水浸湿的书卷。
“你到底意欲何为?”司马懿进了屋,盯着张春华的背影,浑身上下的湿意都凝结成冷气,语气冰冷不善。
张春华将手上的书随手一扔,“啪”地一声砸在了案几上。她回过身来对上司马懿,见他因这响声凝起怒意,她才如愿以偿地笑了。
“你的病是装的。”张春华收起笑意,面无表情地陈述道。
司马懿闻言压着怒气,声线极低:“你既然知道,就不应戳穿我。”
“你不告诉我,我又从何而知?除了亲自试验,没有别的法子。”张春华别过眼去,冷声道:“既然连我都会怀疑你,更遑论曹操了。你若不想等他来试探你,就最好告诉我真相。”
“你若装病,我帮你装。你若瞒着我,我定要揭穿你。”她回过目光,正对上司马懿幽深的鹰眸,平淡道:“假如你与我之间连信任都没有,你又何必娶我。”
司马懿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将湿冷的外衣褪下,他吸了吸鼻子,似在考问道:“好,现在我装病之事已经暴露,你预备如何做?”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会超过三个。不只你买通了给你诊病的医生,我也买通了他,不把郭嘉引走,我不放心。”张春华垂下眼睑,心中早已有了计划,藏在袖中的手攥了攥,指甲嵌入掌心,又松开。她道:“我与你一荣俱荣,若你得罪了曹操,我也不会好过。”
她有几缕散落的发丝沾了雨水,还贴在面颊上,衬得肤色如杏仁冻般莹白。司马懿垂眼瞥了一下,心中起了帮她拢发的欲念。只是她却先他一步抬手,同样白皙的手指在耳边一划,零落的发丝皆被她藏于耳后。
“你躺着吧,我去去便回。”张春华扫了他一眼,不似嘱咐,更像吩咐。
她撂下话后,转身出了卧房,重新将门紧紧关上。
司马懿又吸了吸鼻子,似乎受了凉。张春华方才的语气,好似只是去端碗药,他没有多想,上床翻身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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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才只顾着看书和张春华,全然忘记了院中还有一人。
扶月趁司马夫妇对峙的期间,已将书移得差不多了,待张春华从卧房中走出来时,她刚把最后一摞书安置好。
“随我来。”张春华经过她身边时,留下一句淡淡的话,转而往回廊尽头走去。扶月仅仅怔了一下,便跟着她向黑暗中行进。
司马黎一直躲在窗后没有离开,她等了半晌才见张春华出来,又见她领着扶月往偏僻处去,心中起了疑心。
她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脑中倏地闪过一个惊人的念头。
——“她死了,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扶月说过的话无预兆地在耳边回荡着。
坐立不安了好一会儿,她再次朝窗外望去,刚好瞥见张春华重新走回来,只不过这次她是一个人,还换了件衣裳。
若是方才被雨淋湿了衣服,换一件也没什么好惊奇的。
可是司马黎不这样认为。
她见张春华回了卧房,过了半刻也不曾出来,遂起身出门,往她们之前所走的方向而去。
回廊的尽头,是一件旧屋子。自打司马黎住到这府里之后,就没进去过。不仅如此,自司马懿此次回到河内之后,院里的侍人就只留下了扶月一人。此刻除了司马黎自己,这庭院中再也没有别人了。
门没有锁,一推便开。
房间里只有一扇窗和一扇门,又是正值阴雨天,甫一开门,入眼的是一片昏暗。一丝似有若无的腥气飘入鼻中,反倒比屋内的霉味更易察觉。
司马黎定了定目光,起初落在正对面的书架上,被帷布盖着,却只盖了一半。她踏进屋里,反手关上门,室内的光线又暗了下来,几近黑夜。
胃里突起一阵不适,她抬手掩了掩鼻子,费力地看着室内的布置。
和寻常的卧房差不多,只不过少了几丝人气。
她缓缓地向前走着,直到一脚被一个软物绊着。
也是在这时,她确信那丝腥味,是血的味道。
心中原本的预感似乎被证实了。
她强忍着不适弯下身去,伸出手触了触绊住她的障碍物。
滑腻的肌肤半温不凉,再向上探去,则碰到一捧柔软的发丝。
她……似乎碰到的是扶月的头。
司马黎不自禁地动了动喉头,彻底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扶月死了。
虽早就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然而亲自确认时,心底仍忍不住惊骇。
司马黎收回手的瞬间,一丝光亮从背后投射而来,映在扶月毫无生气的面容上,她的美目紧紧闭着,好在去的并不狰狞。
也正是因为这道光亮,司马黎看到了扶月的致命伤在何处。
扶月的胸口一片暗红,有个巨大的血窟窿。她身旁垫下了布,还有一件沾满血迹的衣裙,才不至于让血流了一地。
司马黎看到那衣裙的样子,心渐渐冷了下来。水色的衣料,暗青色的衣缘,是张春华方才穿的那件。
与此同时,一道影子也覆了上来,立在门前,纤细窈窕。
“你准备何时将她处理掉?”司马黎叹了口气,背对着她站起来。
张春华关上门,走到她身旁,也不看那地上的尸首,口吻干涩道:“雨停之后,夜里。”
司马黎转过身,才见她手上拿着一把匕首。
是扶霜用过的那把,如今也结束了扶月的性命。
“我帮你。”司马黎又叹了一声,换来张春华狐疑的审视。
“你一个人要想把她埋了并不容易,两个人快些。再者,这附近或有曹操的眼线,你不怕吗?”司马黎神态自若地扫了她一眼,见她紧抿着唇,睫毛微颤,多少还是有些心悸的。
起手刀落这样狠厉果决,丝毫不像个未及笄的少女。
纵然如此,她也是第一次杀人。
张春华闻言,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刀锋上一丝血迹也无,早就被她清理干净,她却一直将刀握在手上。
她知道扶月是曹操放在司马懿身边的人,却不知扶月是戏志才送给曹操的,只知司马懿不敢除了她。
若是由她这受了冷落的妒妇动手,一切都变得“情有可原”了。谁都知道他们二人闹得很不愉快,也知道司马懿与他的婢女“亲密无间”。
司马懿也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动手杀了扶月吧,否则方才他看见那带血的匕首也不会惊讶了。
这就是她解决问题的方式和诚意。
“司马懿,这个人,我是为你而杀的。”她垂下眼眸,一边说着,一边拿绢帕拭去了刀锋上的血。
第77章 瞒天过海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直到司马黎打了第九个呵欠时,雨才渐渐停了。
她答应张春华帮忙,一是为了维护司马懿的安全,不使历史跑偏;二是……她需要司马懿欠她一个人情。
不论扶月如何,她在名义上都是曹操的人。如今她突然出了事,曹操不可能不会怀疑。要么怀疑司马懿杀人灭口,要么认定张春华是个妒妇。或者说,这两种假设同时成立。
然而,曹操又是信任郭嘉的,只有郭嘉才能打消他的疑虑。
她不能让曹操的人发现扶月之死的真相,如此才能助司马懿有惊无险地渡过这一难关。
有关柳城的梦魇总令她不安,她在心底里直觉此事与郭嘉有关。或许她能求司马懿帮上忙,可是他又不会无条件地帮她。
如今,只能先帮他瞒过曹操再说了。
她与张春华一直忙至深夜,才将扶月埋好。近日一直下雨,即便泥土翻新了,也看不出差异。
“若是旁人问起,尽管说是我将她虐待至死的。”
而非一刀毙命。
张春华额上一层薄汗,她看着扶月的埋骨之地,口吻僵硬。
扶月的死因亦是一个疑点,只能掩埋。
司马黎在心底叹了口气,腰酸得很。
模糊的月色下,张春华似乎不动声色地瞥了她的腹部一眼。
这道目光令司马黎沉下了心思,疏离道:“夜已深,嫂嫂早些休息,我先回房了。”
她说罢,也不等张春华回应,先一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回房的路上,她还抬头向外瞥了一眼天色,皓月依旧被一层薄云遮着,近乎满月。
郭嘉说他月中之前定能回来的。
司马黎伸手抚了抚隆起的腹部,经过今日这一折腾,也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还能安稳否?若是被郭嘉带回来的医生诊出她没能安生养胎,怕是免不了孩子爹的一番责怪。
念及至此,她回去后故意睡到第二日的正午才起床梳洗。
用过早饭之后,又特意去了司马懿那里刷了个脸卡。
扶月不在了,这里又没有其他的婢子,更衣煮药等杂碎琐事,都得张春华亲手操劳。司马黎去时,张春华并不在房中,只有一个司马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的病,装得愈发真了。
“春华与我说了,”司马懿动了动头,转向她所站立的方向,一口讳莫如深:“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帮你瞒下了这桩事还不好?”司马黎走到床前坐下,顺手拿起一碗床边的药,还是烫的,想必是张春华不久前才放在这的。
她拿着勺子搅了搅,睨了面色苍白的司马懿一眼,笑道:“你若是想让我告诉郭嘉也无妨。”
“你若是说出去,也要先考虑考虑你肚子里的孩子吧。”司马懿不为所惧,垂目扫过司马黎的腹部,倒是与张春华昨日的眼神如出一辙。
她的身份不如扶月那般好处理,可并不代表他们没有杀人灭口的心。
司马黎算准了司马懿不敢动他,手下舀起一勺热气腾腾的汤药,就要往他嘴边送去:“是你取我的命快,还是曹操取你的命快呢?”
一口热汤被硬塞进司马懿口中,烫得他皱起了眉。
司马黎也无意将他彻底惹毛了,毕竟日后还要指着他帮一次忙。
“你夫人呢?”她放下药碗,随口问道。
“烧饭。”
府里没有下人了,就连生火做饭之事,都落在了张春华的肩上。
司马黎略微思忖一瞬,如此说来,她的伙食也要这位嫂嫂承包了。
她这般想着,最终等来一碗鸽子汤。
鸽子汤有益于中风病患,却是孕妇的毒药。
且不说司马懿一点病没有,这鸽子汤她都是喝不得的。
司马黎拿着汤匙,搅了搅漆碗中的浓汤,也搅碎了她映在碗中的面容。
——“鸽子看似温顺平和,但它也可以杀人呐。”
早年间司马懿重复过的话,突然在耳边重现。
她还记得那是司马懿初见张春华的情景,他听到张春华这样一句话,还匪夷所思了许久。或许,现在司马懿已经知晓这“鸽子可以杀人”的含义了。
这碗汤喝下去,虽不见得一定会滑胎,也会把她好一顿折腾罢。
司马黎坐在案边,瞥着不远处的一对夫妇。
张春华坐在她方才的位置上,一勺一勺地喂着司马懿吃饭。这往后的几年里,她都要这么假意伺候着司马懿了。
司马懿收回视线,随意夹了两口腌菜与米粥一同吃了,突然有些怀念在徐州时,吃过的陈登亲手做的腌鱼。
也不知那家伙如今过得怎样了,怕是如浪子进了逍遥窟一样快活吧。
她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饭,张春华端着空碗走了过来,又舀了一碗鸽子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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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不喜这鸽子汤?”张春华的余光瞥见她一动未动的汤碗,不经意说道。
“她不喜。”一道清越之音自门前响起,却不是属于这房中任何一人的。
司马黎听见这道声音,眸中之光忽而一亮。张春华见着她这反应,不须回头也知是谁回来了。
近十日未见郭嘉,司马黎等得心都不知起伏了。
他和走时没什么两样,只不过眼底多了一片青影,大概又是赶路所致。
郭嘉手上提着两个纸包,浓郁的烤肉香随着他愈走愈近,香气愈来愈浓。司马黎一闻就知,他又买了烧鸡。
他与张春华互道问候之后,又去床边探视了一眼病恹恹的司马懿,笑道:“托主公的恩泽,嘉带回来一位名医,特地为仲达诊治一番,下午请他来可好?”
司马懿眼皮一抬,正欲开口,即被司马黎一声唤堵了回去。
“奉孝。”她唤了一声,引得郭嘉回过头来,见她咬着唇,似是面色不好。
甫一回来就丢下怀有身孕的妻子,转而去慰问大舅子,太过分了。
郭嘉以为她身有不适,三两步走回来将人搀起,话风一转,柔声询问:“先教名医给你看一看?”他说着,不露声色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鸽子汤,又使余光瞥了眼面色如常的张春华。
司马黎靠着他点点头,让他带着自己回到卧房中,把司马夫妇留到一边不管。
“若不是主公,恐怕还请不到这位名医。”郭嘉送她回去的路上,与她闲聊了几句,司马黎闻言,不禁妄加猜测道:“司空该不会是教你把名医绑来的吧?”
郭嘉心虚地笑了笑。
“若是无事,我们便快些回去吧?”司马黎拉了拉他的衣袖,软声央求道。
她的确不想继续留在这里了,郭嘉也是知道的。
“好,”郭嘉应得很干脆,比她想象得还要容易些,他将她向自己怀里揽了揽,温声道:“主公也说要我快些回去,他会换别人来继续看着。”
“司空要出征了?”司马黎被他扶到床上躺着,拉起被子问道。
曹操要么准备出征,要么打算出征,否则也不会着急找郭嘉。
郭嘉听了她的问话,眉深深皱起,叹道:“前些时候我不在,主公便应了刘备的请求,把他放出去攻击袁术了,文若也不曾阻拦。”
这无疑是纵虎归山呐。
郭嘉一直主张把刘备杀了,即便杀不得,也要把他禁在曹操眼皮子底下,不给他做大的机会。只是不曾料想,刘备仅抓住他不在的短短几日,及时自动请缨,带着人马追击袁术去了。
不仅如此,曹操还分给他几万兵马,这会儿已被刘备占了徐州,将原本驻守在那里的大将车胄给杀了。
曹操这回算是赔了城池又折兵,亏大了。
饶是郭嘉这般处事波澜不惊的人,也被急得上了火。
“我回去的时候许都正是一团糟,这才多耽误了几日……”郭嘉重叹一声,刚想说些什么,又怕司马黎听了劳神,索性不说了:“等我请华先生来给你看一看,若是无事就启程回许。”
司马懿这回得好好感激一下刘备了。多亏他这么一折腾,曹操也无暇来管他这个小虾米了,最多派个小探子来盯着,比郭嘉这尊大佛好伺候多了。
“华先生?可是名医华佗?”司马黎捕捉到一个人名,奇道。
“正是。”郭嘉颔首,起身到门外,将人请了进来。
这是司马黎第二次见华佗了,只不过对方记不得她罢了。
她估摸着上次那名给她诊脉的医生夸大其词,是听了司马夫妇的的指引,故意虚张声势,好把郭嘉调走,实则并无大碍。
如今被华佗一看,果真无事。
“只要回许的路上避免劳累之苦,即安。不过祭酒回去后,就该为夫人准备生产之事了。”华佗一张口,司马黎的心立刻踏实下来。
名医效应当真管用。
“佗听闻府上还有一位司马二公子需要诊治?”华佗站起身,拿绢帕擦了擦手,抬头随口问向郭嘉。
第3章 .26.
郭嘉领着华佗去见了司马懿,没想到却被张春华堵在门前,直言道司马懿不久前才睡下,看诊之事可等到第二日。华佗见状并不坚持,郭嘉也只好作罢,将华佗安置好后,又很快回来帮着司马黎收拾行装。
翌日,在司马黎的催促下,两人一早就踏上了归程。至于司马懿的病,也只能等华佗将结论寄至许都再说了。
许都城内不久前才经历了一场大变,然而寻常百姓家的日子依旧过,看不出些许不同来。
之事茶余饭后时,总免不了几个嘴碎的人,兴致勃勃地聊起宫闱密事。
“听说董妃是教人生生绞死的,她肚里的龙种本来再有两月就能生下来了……现在倒成了一尸两命。”城郊的酒舍前,有两个中年男子站在檐下,煞有介事地你一句我一句,谈论起了“国事”。
郭嘉令车子停在一旁,自己下车为司马黎买些吃食和米面,经过那二人时,又听他们说道:
“生下来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活不成……”另一人不以为然地驳了回去,然而话还未说完呢,郭嘉目有凌色地扫了他们一眼。
两人本就心虚,自知自己失言,纷纷闭口不言,前后脚地离开。
司马黎坐在车上,却是看的一清二楚。
那两人几乎是被郭嘉吓跑的。
她放下车帘,静坐着等郭嘉回来。
不多时,郭嘉便拎着东西回来了。司马黎缠上他问道:“我听他们说董妃死了,是怎么回事?”
董妃是当今天子的宠妃,她的父亲董承当年曾是董卓的部下。董卓死后,董承伴架左右,地位极高。不过后来曹操将天子接到许都之后,董承“大权旁落”,气焰远不如从前。
“董承前些日子密谋除去主公,事迹败露,还连累了他的女儿和外孙。”郭嘉轻描淡写地概括道。
“说什么主公是国之奸臣,唯有除去主公才可匡扶汉室,”郭嘉嗤笑一声,继而道:“说到底不过也是功于眼前之利的狂徒罢了,四处征战平定天下的人是主公,就算他们这些腐虫得了主公的兵权,又能作何伟业?”
还不是会像当初一样被各路诸侯欺凌,连表面上的皇权尊严都无法维系。
郭嘉心里显然窝着火气,他憋了半天,也只能将这些话说与司马黎听。
“董承找了刘备合谋,只不过刘备知晓轻重,虽无意合作,但也不敢拒绝。这才寻了个由头,让主公把他放走了。”郭嘉闷闷地说着,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一时疏忽,才让刘备有机会溜走而耿耿于怀。
司马黎抚了抚他的背,在他颈窝里蹭蹭,宽慰道:“我们先回家吧,明日你可再与文若他们商议商议?”
这次他们回来之后,又听说荀彧的夫人也有了身孕,已是第五胎了。
好在郭嘉马上就要迎接长子的降生,也不会艳羡荀彧了。因为两家住得近,荀夫人唐氏便时常邀司马黎一同赏花聊天,交流些胎教经验,相处得还算融洽。也是因为如此,郭嘉每日来蹭饭都自然了许多。
只是这天郭嘉与荀彧一同回来后,两人谁也不理谁,各自的脸色都不豫极了。
司马黎与唐氏对视一眼,都不知自家夫君是怎么了,明明都不是易怒的人,这会却像两个在幼儿园抢不到糖果的小孩。
他们二人步入厅中,荀彧先一步坐到了席上,凝声道:“你死心吧。”
“不可能。”郭嘉想也未想便否决道。
唐氏又与司马黎交换了个眼神,起身奉上茶水。那两人似乎都上了劲了,辩了一天也不曾觉得渴,势要先劝服对方不可。
“主公如今根基未闻,你劝谏他与袁绍开战,不是把他往绝路上逼吗?!”荀彧的大道理早就讲够了,如今是在私下里,也就免去了白日在朝中的矜持,直言驳斥。
郭嘉的态度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道:“袁绍亦是刚得了冀州与辽东不久,若是给他时间得以喘息,坐大北方,若想将他吞并,则是难上加难!何况如今刘备才占了徐州,自顾不暇。否则日后他二人实力愈加雄厚,主公即面临腹背受敌、前后夹击之险!”
“哦,”荀彧僵笑了一声:“你这是怪我默许主公将刘备放走了?”
“就是怪你。”郭嘉倏地拔高了音量,铿锵有力。语罢,他即站起身,话不投机半句多,说走就走。
司马黎和唐氏坐在一旁,已是看得怔住了。
看来如今的形势是袁绍给曹操下了战书,郭嘉主战,荀彧主和,争持不下。两人似乎已争论了一天了,仍是谁也不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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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荀彧不比他无赖,指了指他,干脆放弃了争论。眼见郭嘉都要走出厅门了,荀彧只得无奈高声道:“你这就走了?还要不要你夫人了?”
司马黎还坐在一角,手上端着漆杯,不可思议地看着郭嘉扬长而去,似乎当真把她忘了。
郭嘉听见荀彧的喊声,脚步一顿。
他停了两秒,才回过身,抿着双唇折了回来。
荀彧无力地抬眼瞥了他一下,抬手端起杯子饮下大半蜜水,见他扶着司马黎起身,是要准备离去,荀彧这才真正地笑出了声,道:“好了,吃完饭再回去罢!”
司马黎给郭嘉使了个眼色,暗示他快顺着荀彧给的台阶下来。
这人活了小半辈子了,统共没几个朋友,还对着荀彧发脾气,怪不得人缘不好。
郭嘉顺了口气,难得知道见好就收,语气生硬道:“那便明日再议吧。”
“不过先说好了,明日你可不能再那么激进,今天已有不少人对你颇有微词了。”荀彧一边净手,一边嘱咐了他一句。
郭嘉抿着唇不吭声。
见他不应,荀彧只好又补充一句:“毕竟只有你一人主战,你今日的锋芒实在是太过显露了。”
“好,下次我与主公在私下里说。”郭嘉的倔劲刚下去没多久,这会儿又飚上来了。
荀彧:“……”
面对郭嘉,他也不得不放弃了说教。说了半天,郭嘉还是不懂他的意思,委实令人操心。无奈之下,荀彧不动声色地向司马黎递了个眼神。
能治郭嘉这倔脾气的人不多,即便是司马黎也没什么办法。她收到荀彧的眼神之后,也只是轻咳一声,不再言语。
听荀彧话里的意思,她也大致能猜到两人是为何而闹矛盾了。
想必今日曹操的智囊团里,几近百分之九十的人主张避而不战,只有郭嘉一个人搞特殊,跳出来坚持,毫不动摇地按准一个字:打!
以他的口才,说急了还极有可能把反对他的同僚驳得一点面子不剩,直来直去的,也不曾考虑自身的处境。
司马黎自知她插手不了郭嘉的决定,哪怕荀彧是为了他好,才想让她劝一劝。
眼见司马黎也不出声,荀彧才是彻底不愿操这份心了。
这两口子当真是齐心协力共进退,成心给人添堵。
“文若不与你计较,你却有恃无恐的。”晚间回家后,司马黎仍是敲打了郭嘉一句。
他目露无奈,似是不想再听,耐着性子解释道:“与袁绍开战一事,绝不能退让半步,否则便是不战而败。我与他们不过是各持己见罢了。”
“一旦开战,你也要跟去前线?”司马黎傻傻地问了一句,她明知郭嘉扮演的角色即是战时决策左右,不容缺席,却还是想打心底里再确认一次。
郭嘉想得没她这样多,只是颔首“嗯”了一声。
司马黎心里一突,迟疑着问道:“若是开战,你们应当一路打到冀州?”
“我研究过了,几个战略要地应处于白马、延津、乌巢,和官渡。”郭嘉不曾注意到她的异样,只顾着将她扶到床上,自己再宽衣解带。
“官渡……”司马黎深觉这个地名异常熟悉,她喃喃念了一遍,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这些地名里面没有“柳城”便好。
她又无意识地轻轻重复了一遍“官渡”,终于引得郭嘉的注意。
“怎么了?”他坐到床上来,凑近了一看她失神的模样,不禁锁住了眉头。
“别怕,即便主公决意迎战,也要过些时日,”郭嘉以为自己猜出了她的担忧,思索了一瞬,肯定道:“等不到奕儿出世,见不到你们母子平安,我是不会走的。”
他说完,伸出拇指抚了抚她的面颊,转身吹熄了油灯。
黑暗中,司马黎躺在床上,听着枕边人均匀的呼吸声,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如今的她身子笨重,想翻个身都难,亦怕吵醒了郭嘉。
她忧心的并不是他何时出征,而是因他注定要随曹操南征北战而忧心。
90|3.26.
冬去春来,寒来暑往。
接下来的两三年里,曹操肃清了袁绍的残存势力,统一了大半个北方。这期间郭嘉并未随军出征,一来曹操听说他身体不好,身为领导要坚持贯彻可持续发展原则,遂命他好好留在许都休养;二来这回的对手,都是袁绍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还有一些顽强抵抗的乌合之众,曹操收拾他们,就好比黑.社.会老大收拾几个高中生不良少年,犯不着郭嘉这种大咖军师上场。
这倒也合了司马黎的心意。
虽说两人已经许久未过不需分离的日子,可郭嘉已被折腾得苦不堪言了。
“奉孝,喝药。”司马黎端着药碗走进屋里,朝里瞥了一眼,见床上的被子鼓起一块——郭嘉又在挺尸装死了。
她走上前,一把扯下被子,一张苍白惨淡的俊脸跃然眼前。郭嘉紧紧闭着眼睛,听到她走近了,也无动于衷。
“别装睡,快起来喝药。”司马黎看着他这幅模样,声线禁不住微颤,音调也拔高了些许,透露出淡淡的惊恐。
这已经不是郭嘉第一次恶作剧了,她在心里清楚他不过是耍赖罢了,可每次毫无预兆地见到他这幅模样,心底仍忍不住害怕,甚至手足无措。
听见她慌了,郭嘉才无奈地睁开眼睛,眸中暖色温润如初。
“我如今算是药水做的人了,浑身上下都泛着苦味。”他掀开被子坐起身,见司马黎面色不好地站在床前,一把将她拉下,抱在膝上,不等她反应即低下头品尝着她的唇瓣。
或者说,他在让她品尝他的味道。
良久,郭嘉缓缓抬起身,幅度却并不大,仍在她耳鬓间厮磨着。
“尝到苦味了吗?”他半是控诉地问道。
喂他喝药有什么好的,她与他接吻尝到的都是苦涩。
“苦也要喝。”司马黎不为所动地将他的脸掰正了,就要起身去拿药碗。
郭嘉不容,手上轻轻一个使力,又将她禁锢在怀里。还不等她询问要做什么,他就将衣领大扯开,露出白皙的脖颈和突出的锁骨,将她的唇慢慢带近自己的动脉处,哑声道:“尝尝这里,也是苦的。”
“……”司马黎不客气地咬了一口,顺便如他所愿,唇舌离去时就着咬过的地方轻吮了一下。
她忽而觉得,曹操还是把他从许度带走的好。这人窝在家里,整日里无事可做,引以为傲的智商都下降了不少,还不如跟着曹操去前线锻炼锻炼脑力,每天不是耍赖就是耍流氓,天天在郭奕面前树立不良榜样、充当反面教材。
“嗯……”果不然,被她噬咬的瞬间,某人嗓中发出一声既享受又难过的低吟。
与此同时,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房门外响起,司马黎眼疾手快地捂上郭嘉的嘴,并给予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阿父阿母!奕儿回来了!”一道肉肉的身影欢快地出现在门边,见着父母相拥抱在一起,也不羞赧,飞奔似的冲进来,抱住了郭嘉的大腿。
司马黎又趁儿子没来得及抬起头时,一把将郭嘉敞开的领口拉好,这才回头看向才回家的儿子。
小郭奕今年快满四岁了,每日都去隔壁荀彧家找几个哥哥混脸熟,同最小的荀玄一起念书识字,到了傍晚再跑回来。
“阿父又不肯喝药了。”小郭奕梳着两个小总角,墨玉样的双眼滴流圆,肤色仍白嫩地像块杏仁冻,好似迷你版的郭嘉。他唯一像司马黎的地方,就是天生嘴角上翘的嘴唇了。
此时郭奕为了表示对郭嘉的不满,小嘴撇了撇,形状愈加像猫的唇。
“若是不肯喝药,就让奕儿替你喝吧。”司马黎一副当家主母的姿态,转而将药碗递到郭奕面前。
郭奕震惊的小脸倒映在褐色的药汁上,不出三秒,他的眼中即蓄起泪水,泪眼汪汪地看了看亲爹,伸出两只小手捧过药碗,可怜巴巴地望着郭嘉道:“奕儿要喝了……”
“……”郭嘉无力地伸手,将药碗拿回来,皱着眉喝下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放下碗时,郭奕早就没了泪眼迷蒙的样子,两眼透亮地望着他,手还扒在他膝上。
“唉,你们母子俩……”郭嘉长叹一声,拿这一大一小没有办法。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他郭奉孝当全职奶爸的时候,哪里轮得到司马黎插手?这会儿亲密无间的父子已不复当年,郭奕这个小叛徒早早地投奔了母亲的阵营,母子两人一硬一软,逼得他不得不高度服从。
“这药已不间断地喝了两年了。”郭嘉意味深长地看着司马黎,话说半截。
华佗也失踪了两年了。
虽说他是名医,总免不得大江南北地悬壶济世,可郭嘉这里很着急啊!总是找不到他人,就意味着郭嘉还得把这药继续喝下去。
“你就听了华先生的话,有什么不好?他毕竟是名医——”司马黎先哄着郭奕到外面玩一会儿,重新坐在床边,抬手覆上了他仍清瘦的手臂。
就眼下的状况来看,她宁可信其有,为的就是不让郭嘉的身体出一点岔子。
郭嘉淡淡地打断她的话,道:“名医又如何?名医亦有误诊的时候。”
他一直不解为何司马黎如此相信华佗,说到底不过是因为那“名医”的名头罢了。只是他不知,华佗在两千年后好歹是上过教科书的人,在司马黎眼中,当世除了医圣张仲景,最靠谱的医生就是华佗了。
“就许你算无遗策,不许人家无一误诊了?”司马黎轻轻地拍了拍他,又不敢说过了,试探着问道:“莫非你还惦记着司马懿的事?”
“我惦记有何用?”郭嘉慢悠悠地斜看她一眼,道:“如今他也要出仕了,我犯不着从中阻挠。”
“那就是你在意他暗中为袁绍谋事的过往。”司马黎刚说完,郭嘉就躺回了床上,一边盖被子,一边否决她道:“你都说是’过往’了,我又怎会在意?”
自荀彧的举荐奏效后,司马懿也没胆子再拒绝曹操了,况且有荀彧举荐,本就是撞了大运了,他也算得上是另谋高就。
司马懿那中风的病又“养”了一些时日,掐准日子,准备从河内过来了。
官渡一战结束后,郭嘉在那堆某些官员与袁绍暗自往来的书信里,发现了司马懿的踪迹。想来也是偶然,他将那两封证据带了回来。司马黎未曾过问他是如何处理的,只知司马懿这家伙又落下几个把柄,白白被郭嘉捡到。
“只是想叫你离他远些。”郭嘉没有多说,只道:“此人少时即有狼顾之相,不可小觑。”
郭嘉发现司马懿的“秘密”那一年,还真是少年时。
那时他们一同在长安,若非司马黎无意间吓了吓司马懿,郭嘉也不会发现这异相。
司马黎一边回想,一边替郭嘉掖了掖被角,愣出了神。
……如此想来,司马懿曾与戏志才在午后私语,说郭嘉手上拿捏着一个有关于他的把柄——或是可以拿来大做文章的软肋,若是被有心之人多加思虑,那可是要命的事。
人道狼顾之相的人皆谨慎多疑,是因其心存远志,有非寻常人不可比拟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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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被曹操想多了,那可就真是要命的事了。
毕竟现在的司马懿和曹操相比,稚嫩了不止一个段数。
事实上,两人也处于两个截然不同的阶级层。
司马懿折腾了许多年,被曹操安排做了文学掾,也就是个做做文书工作的小官,也就无从谈起叫他来参与到权力的中心来了。换句话讲,如今的郭嘉在曹营称得上占有一席之地,并拥有一定的话语权。当他在曹操面前掷地有声时,司马懿连在一旁听着的资格都没有。
纵使司马懿在几十年后牛气冲天,现在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罢了。
“听到没有?”郭嘉见司马黎兀自愣神,只好又坐起来,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
方才司马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未曾听到他说了些什么。这会儿被叫回神儿,她不经思索地随口问起:“……你手里那封司马懿寄给袁绍的书信还在吧。”
郭嘉早在当初回许的路上,就派人将那份书信寄去了河内,借此试探他的态度。谁知荀彧不按理出牌地举荐了司马懿,他那封书信也就没了意义。
不过,他手上还有另一封被留存了下来。
司马黎从未关心过此事,今日却是上了心。她鲜少用打商量的口吻与郭嘉讨道:“借我一用可好?”
郭嘉闻言抿了抿唇,定定地看着她,面色不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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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方才说过,离他远些。”郭嘉不复温柔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司马黎抬头,视野被一袭棉被填满——他拉起被子,躺下睡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提起司马懿,他还是会生气。
司马黎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自己就这么被拒绝了,可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她守着郭嘉岿然不动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起身出门。
郭奕坐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一只沙盘,是郭嘉亲手给他做的。他拿着一枝树杈,在沙滩上划来划去,神色极为认真。
“奕儿在习字?”司马黎走到他身边,缓缓蹲下身子。
郭奕这才发现她走了过来,放下树枝,邀功道:“今天文若伯伯夸奕儿的字写得比玄弟好,所以奕儿要更加努力才成。”
这孩子比他爹当年有上进心多了。
司马黎一副慈母样,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
“阿父又睡了?”郭奕朝她身后的房间瞭望一眼,撇了撇小嘴。
做娘的总不好意思说是自己把郭嘉给惹毛了,司马黎沉默了一瞬,又摸了摸郭奕的头,点头“嗯”道。
就在此时,院门口响起“笃笃”的敲门声,司马黎应声上前,打开门一看,是有人来送信。一看落款,却是来自河内司马氏。
除去司马懿,还会有谁给她递信?
她站在门边即把信看完了。
大致内容不过是司马懿不日将携家带口前来许都赴任,特地提前告知。
司马黎将信收了收,塞到袖子里。
司马懿来得正巧,她刚好想见一见他。
“阿母,是谁呀?”郭奕噔噔噔地跑过来,仰着小脸问道。
“你舅舅——”司马黎无意识应道,牵起他的小手往屋里走。
郭奕边走边疑惑道:“舅舅?”
司马黎脚步一停。
她怎么不知不觉地将如此重要的信息透露给这个小东西了?!
“可是阿父不喜欢舅舅。”郭奕还沉浸在自己的逻辑里,自言自语道。
郭奕自打记事起,还从未有机会见过司马懿,郭嘉夫妇也很少谈论起他。郭奕脑袋灵透记性好,把这个素未谋面、也没听说过几次的舅舅放在了心上。
谁叫他小小年纪,身边只有父母这两个亲人呢?因此,他也格外喜欢去荀彧家里玩,无非是因为荀彧家的孩子多,一起学习之后还能玩耍,温暖又热闹。
可是郭奕也懂“凡事不能总依赖别人”,每每回到家后,也督促着司马黎和郭嘉快生个弟弟妹妹出来。
每当此时,司马黎都会大手一挥,指着正在喝药的郭嘉说道:“看你阿父,若是再生个弟弟妹妹出来,他的身子就受不住了……”
郭嘉听到这话,险些一口药喷出来。
“所以,奕儿要督促阿父喝药,等你阿父身体好了,才有能力给奕儿生个弟弟妹妹,嗯?”趁着郭嘉找帕子擦嘴的期间,司马黎一脸认真地与郭奕平视,认真教导道。她最后这个尾音与郭嘉的极其肖似,听得郭奕直点头。
以上就是郭奕义无反顾地站到司马黎一队,“助纣为虐”逼迫郭嘉喝药的全部缘由。
言归正传,郭奕对他的舅舅很感兴趣,很想和他玩。
只是他不会记得,自己还没满周岁时,尿了他舅舅一床。
但司马黎记得,她还怕司马懿再次把她儿子吓哭呢。况且若是被郭嘉知道她带着郭奕去见他最不喜欢的人,又得阴阳怪气一整天。
“我要见舅舅!舅舅!”郭奕什么都不懂,只管一头热地拉着司马黎的手晃来晃去,撒娇耍赖的本事也是师承郭嘉,练得炉火纯青。
“嘘!”司马黎瞪了他一眼,看得郭奕两条小短腿夹紧站好,不敢再喊“舅舅”了。
司马黎心有余悸地看了看郭嘉的房门,站了一会儿似乎没听出动静,遂牵着郭奕去了厨房。
“不许再提你舅舅,尤其是在你阿父面前——不然他就不喜欢你了。”司马黎轻咳一声,说得郑重其事。
郭奕一脸“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的表情。
“……”司马黎想想郭嘉宠儿子的实证,也觉得自己的威胁太难奏效,于是她只好换了个方式:“若是奕儿听话,不提舅舅,马上就抱个弟弟妹妹陪你玩,好不好?”
“好!”
到了夜里,郭嘉仍窝在被子里,面朝床里,后背上贴了四个隐形的大字:生人勿近。
司马黎不惧这个,褪了衣服,强行掀开他的被子躺了进去,贴着他的后背蹭了一会儿,同时在他颈边轻咬亲吻。
“……”郭嘉坚持了一会儿,终于转过身来,将她摁在怀里。
谁知却摸到一片滑腻光裸的肌肤。
黑暗中,他的双眸如点了火似的,噌得发亮。
“做什么?”郭嘉一手抚在敏感地带摩挲了一会儿,含糊不清地问道。
纵使以前她也引得他发闷吃醋,也不曾以这样大胆暧昧的方式讨好他。
“今天答应给奕儿尽早抱个弟弟妹妹玩呢。”司马黎又往他怀里蹭了蹭,将他的领口都蹭开了去。
她放在被子里的手伸向他的衣襟,一把扯开,轻笑道:“展现你’能力’的时刻到了,夫君。”
这边郭氏夫妇“努力”了许久,造人计划终究晚了一步,被后来的司马懿抢了先。
“想不到你这人动作还真迅速。”司马黎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漆杯中的热水,朝着对面的人意有所指。
司马懿穿了身石竹色的深衣,披着鸦青色的外氅,从门外大步走进来,投下一大片阴影。别看这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几年,身材却是愈发高大了。
就在刚才,他先将怀有身孕的张春华安顿好了,这才信步前来。
司马黎看他动作利落地掀衣坐下,那“病”算是好利索了。
她本以为司马懿携家带口,也不过是带着张春华一个,谁知这会儿连孩子都怀上了。掐指算算日子,这人也没“康复”多久嘛,甫一能活动,就立马把繁衍子息这等大事给办妥了。
方才瞅了瞅张春华隆起的小腹,怎么也有四五个月了。
能不夸夸他动作迅速吗?
被她这么一夸,司马懿也不脸红,随口问道:“郭嘉不随你一起来?”
“怎么,莫非你想见他?”司马黎端起杯子润了润喉,反问道。
“自然不想。”若是从前,司马懿恐怕免不了咬牙切齿一番,只是如今的他愈加面无波澜,答得倒是不假思索。
郭嘉那厮把他害得这么惨,将他以前不足为道的黑历史全都上报了不说,还时不时地恐吓他一下。前日面对曹操时,他吭都不敢多吭一声,唯唯诺诺。那厮倒好,站在曹操身边笑得和朵牡丹花儿似的,雍容华贵。
“你以后也少见我吧。”司马懿勾了勾嘴角,心如明镜。
郭嘉那个小心眼,防他跟防贼似的,无非就是因为早些年,他代郭嘉暂行“收养”了司马黎一段时日。待他二人重逢时,郭嘉也将司马黎的生疏一并算到他头上。
后来司马懿也曾在二人之间从中作梗,悉数被郭嘉得知。还有司马懿“卖妹子”的行径,被郭嘉后怕到今日。
可惜,郭嘉在司马黎眼中的形象高尚得很,她哪里能想到郭嘉还惦记着那点小事儿,只当这两人天生看不对眼罢了。
“看来你是真的打算安安分分地做个文学掾了。”司马黎笑睨他一眼,有意试探。
“不然呢?”司马懿瞥她一眼,心里都是憋闷。
如今他只能在曹操面前战战兢兢,一边还得盯着郭嘉,谨防他一不留神又跟曹操嘀咕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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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曹操部下打下手,真累!
司马黎抬指敲了敲杯沿,不只是司马懿,就连她也得想办法,令司马懿能在曹操面前说上话才行。
“曹公的几位公子皆雅好文章,你这个官职可是有近水楼台之便。”司马黎还记得在曹操府上见过的几个孩子,如今也个个都是文能执笔,武能提枪的少年俊杰了,随曹操南征北战的那几个不说,曹操还命曹丕还领头成立了个作协组织。
司马懿这个职位可是接触未来领导人的好位置。即便在曹操面前说不上话,能获取下一代领袖的信任,也是不错的。
何况……
“说到他们……”司马懿换了个坐姿,沉声道:“曹公下次远征辽东,必定会带上曹丕或是曹彰……四公子曹植虽年纪尚小,也随军出征过几次了。”
看来他也不是没有思忖这条路子。
“你说辽东?”司马黎倏地抬头,却是不管曹操的接班人了。她对这两个字再敏感不过了,只因郭嘉说过,柳城是辽东的要塞之一,兵行辽东,必经柳城。
“唔,”司马懿点头,淡淡道:“怎么,郭嘉没同你说吗?明年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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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没同我说。”司马黎抿了抿唇。
司马懿挑眉看了看她,端起漆杯喝了口水,并不言语。
只要拿下辽东,曹操就算统一整个北方了。在拿下辽东之前,他也不会贸然南下。故此,拿下辽东是他平定北方的最终章,比起这两年扫清冀州一带,辽东一役意义非常。
就难度系数而言,攻下辽东也较为困苦一些。先不提自然地势和气候,这次的敌手是乌桓人,属于外族部落。他们生性野蛮,骁勇善战。袁绍还在时,乌桓与袁氏勾结,两厢交好。而乌桓人在边境大行抢掠扫荡之事,也无人理会。
如今曹操拿下冀州和幽州,如若不清除外围的乌桓,也是一大隐患。何况袁绍之子袁熙袁尚投靠了乌桓首领,曹操势必要将他们一举攻下。
只是辽东三郡一带地势崎岖,堑山堙谷五百余里,本就不利行军。若是碰上阴雨连绵的天气,恐怕就不如攻打徐州时走运了。
不需思考,司马黎的直觉也能告诉她:郭嘉必参与此战。
随军出征是避免不了的。
战时策略讲究的是时效,若是郭嘉不跟随主公左右,就成了鸡肋。因此要他像荀彧那样留守在后方,是万万不行的。
自打司马懿告知她曹操要攻打辽东的事,她就抑制不住地坐立不安。
司马懿频频抬目,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两人各有所思,彼此安静了许久,谁都没有说话。
“听闻郭嘉近期一直在养病。”终于,司马懿率先打破了平静。
司马黎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也算不得是病,不过是吃药调养罢了。”她抿了口水,双手端着杯子,有些过于用力。
司马懿抬手为她添了一杯,真是难得的贴心。他道:“辽东那个地方……无论曹公再怎样兵贵神速,没有半年是打不下来的。因此,天寒的季节总是避免不了,你要让郭嘉小心了。”
“或者,你想办法跟去吧。”司马懿老僧入定状,出了个馊主意。
郭嘉算是过上了公务员般的生活,除去每日到曹操那里去点卯,就是回家吃药睡觉养儿子。深居简出静心休养了好些时日,司马黎能以肉眼看出,他的气色好了许多,只是身形依旧羸弱。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他去辽东冒那个险。
绝对不能。
司马黎打定主意后,回家时的步伐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一直以来,她都尊重郭嘉的选择,且无条件地支持。
可是这次不行。
回家途中,她顺路去拿了郭嘉下个月的药,拎着沉甸甸的纸包向回走时,她的步伐愈来愈慢。临近家门前,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药包,若有所思。
郭奕似乎一早就去了荀彧家,她四下望了望,也不见郭嘉的身影。
她拿着药进了屋,随手一放,药包才脱手的瞬间,身后即覆上一片柔软的温暖。
熟悉的气息拂在耳边,不用多想,也知是郭嘉特意埋伏在这里吓她一跳。
司马黎的身姿被郭嘉圈着,稍稍一颤,他就能感觉到。
“……怎么突然?”司马黎没有立即转身,心口“扑腾扑腾”地跳着,她怕自己此时的面部表情太不自然,一时不敢回头。
“去哪儿了?”郭嘉的胸膛贴在她脑后,微微震动。他的声音有些慵懒,似乎是才睡醒。
司马黎定了定心神,口吻平常道:“给你拿药。”
“唔。”
片刻后,他松了手,司马黎也跟着松了口气。
再抬眸时,一卷绢帛被递到了眼前。
“这是?”她盯着郭嘉白净修长的手看了一会儿,才问及那卷绢帛。
郭嘉也垂目瞥了那绢一眼,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道:“司马懿与袁绍的书信,你前些日子要的。”
司马黎一愣,却是没接。
她伸出手将绢帛放在他手上退了回去,顺势靠进他怀里,细声软语讨好道:“我怎么会做令你不开心的事呢。”
这的确是一句纯粹的讨好,只因她不得不要做一件违背他意愿的事。
她的头埋在他胸膛里,仍忍不住皱着眉担忧。
可是这话听得郭嘉愉悦极了,看不见他翘起的嘴角,却能听到他柔和的嗓音,用着逗弄的口吻嘉奖道:“真乖。”
司马黎放在他腰间的手掐了他一下,这一掐却掐得他起了反应。
“奕儿还在吵着要弟弟妹妹么?”他的问句里藏着浓浓的诱惑。
再次见到司马懿时,司马黎去荀彧府上接郭奕回家。他大抵也是才拜访了荀彧,正欲出门回家。
郭奕被司马黎牵着,仰头看着一个人高马大的叔叔走过来,只是他太高了,郭奕这个小不点根本看不清他的正脸。
“奕儿先自己回去吧。”司马黎轻轻拍了拍郭奕的脑袋,他用力一点头,“嗯”了一声就撒丫子跑了。
司马懿看着郭奕跑开,回头对司马黎戏谑道:“不怕他回家找郭嘉告状?”
“听说你做了曹丕的先生。”司马黎没有应他的调侃,两人一边慢慢向外走,一边聊着。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司马黎却能从中听出饱满的自信。
这次他的确没有选错人。
如果他跟随曹丕,就是有可能随曹操东征了。
“曹丕会随军出征吧,你作为他的先生,也理应一同去辽东?”若是司马懿想得到曹操的重用和信任,并为他出谋划策,只待在文学署探讨文章是远远不够的。
首先,他得能有个出谋划策的机会。
“即便我跟去,也轮不到我说话。”司马懿先一步踏出门去,他没有乘车来,看这情形是要徒步回家了。
谋士也分三六九等,司马懿在曹营中的地位,也就是一个十八线的小智囊,距离以荀彧郭嘉他们为首的高层智囊团很有一段距离。
愈是重大的决策,愈是没可能参与。
司马懿目前就处于一个这样尴尬的位置上,还好他找到了曹丕。
“如果没有郭嘉呢,你能否顶替他的位置?”司马黎落后半拍,说这话时,她干脆停了下来,等着司马懿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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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郭嘉?”司马懿也停下脚步,两人走到荀彧家旁边的巷口,隔壁就是郭嘉的家了。
司马黎双手置于袖中,看这他的背影开口解释:“如果奉孝不会随军出征呢,你可以代替他为曹操平定北方吗?”
她原本的假设是,如果司马懿有机会为曹操谋划,一扫辽东,那么劝阻郭嘉随军的难度就小了些。只是面对司马懿时,她得反过来说。
“原来你打的是不想让他出征的主意。”司马懿好似了然地转身,那戏谑的神情再次悄然浮现,他道:“还真是自私啊。”
他大概是以为自己的小女人情绪作祟,因为儿女情长,怕他冻着累着,不想让郭嘉离开罢。殊不知,这一次出征攸关郭嘉的性命,她必须自私。
“人都是自私的,尤其是我。”她坦然地看着司马懿,清亮的目光令司马懿眼中最后一丝狐疑消散无踪。这并不是因为他太相信她,而是因为他相当了解她。
“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司马懿挑了挑眉,转回身继续向前走。
他一边向前走,一边说道:“你让我想起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
司马黎听得相握的手一紧,脚下步调却依旧平稳。
当年司马懿在街头捡到她后,毫不吝啬地助她习剑傍身,谁知在两人第一次出游时就派上了用场。两人不仅迷了路,还在路上遇见了暴民,彼时饥荒不断,食物比财物还来得值钱,司马黎身上还剩了一块前天没吃完的烙饼。
还记得那一路上连草根树皮都被啃光了,司马懿还笑称,若是再逃不出去,就只能把她杀掉吃了。
就因为他这一句话,遇到暴民后的司马黎仅犹豫了一瞬,就将腰间的剑拔下来,还未来得及害怕,第一个暴民就倒在了二人面前。
后来,她将身上那块烙饼分了一半给司马懿,两人靠着这点粮食徒步行走了三天,才看见一座城市。
“现在想想,你果然是为了得到什么,才将食物分我一半罢。”司马懿信步走在前,慢悠悠地说道。不等司马黎回答,他又低沉着笑道:“回想起你当时不情愿的眼神,尽管竭力假装着无私,可人性中的贪婪终究难以掩藏啊。”
“我不像你小小年纪就那样沉稳镇定,我甚至怀疑你是故意站在一边等我拔刀的。”司马黎没有否认他的说法,继续镇静地误导着他。
“哦?”司马懿觉得有趣,还颇有心情地为自己辩解:“莫忘了那时的我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至于那把剑,早被郭嘉扔了吧。”
“嗯。”司马黎抬眼瞥了瞥他——她当然没忘。
说来也巧,自从她重遇郭嘉之后,那把剑就再也没派上过用场。而且……司马懿这人目睹女孩子杀人的次数好像有点多了。
“辽东,我会去。”走到郭嘉家门前时,司马懿停了下来,语态平常道:“春华就委托给你照看了。”
“好。”司马黎亦平淡地应了,嘴角却不禁扬了扬。
只是背对着她的司马懿看不到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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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春华如今挺着肚子,约有两月就该临盆了。
估摸一下时间,司马懿怕是赶不及亲眼看着他的长子出生了,怪不得他要托她帮个忙。自从扶月死后,司马夫妇二人再没雇过下人,同郭嘉与司马黎一样,将二人世界维系了下去。
司马黎前去拜访时,正巧看见司马懿在煎安胎药。
她不禁笑了笑,当年司马懿欠下的帐,是时候还一还了,这时候叫他伺候一下张春华,也是心甘情愿的。
“看什么,莫非郭嘉没干过这事?”司马懿坐在炉子边斜了她一眼。
他八成是不好意思了吧,司马黎这般想着。
前些时日,她还与郭嘉相拥在药炉边卿卿我我,哪里会新奇这个……
念及至此,她定了一下。
司马懿没管她,起身端了一碗热好的鸡汤,就要给张春华送去。他经过司马黎身边时,那鲜美浓厚的鸡香味飘入鼻中,令她有些不适地掩了掩鼻子。
若是她也怀孕了……
“我今日还有事,先告辞了,明天再来打扰。”她急匆匆地对司马懿道别,字句都客气了许多,听得司马懿神色古怪了一瞬间。
回家的途中,她去诊了脉,确认已怀孕两月有余。
真乃天助……
一直走到家门前,司马黎的心情都忐忑不已。
“阿母,你回来啦——”甫一进门,郭奕一手一只油鸡腿迎了过来,一只被他咬了几口,一只还完好无损。他喜滋滋地挥舞着鸡腿道:“阿父今天特意烤的鸡!”
只可惜郭奕小朋友替他爹邀功失败,司马懿一闻到鸡腿的味道就是一阵反胃,当下扶着门别过头去,闷声道:“奕儿先回屋找阿父吧,我马上就过去。”
“咦——”郭奕没有听话地立刻跑开,而是看着捂着嘴的司马黎愣了。
“阿黎,奕儿,怎么了?”郭嘉闻声而来,见到司马黎不适的反应,当即走上前去扶。
方才正在烤鸡的他身上还沾着油烟味,司马黎嗅了之后的反应比闻鸡腿味还要强烈,忍不住弯下腰干呕。
她弯下腰的瞬间,来了灵感。
原本她只是偶感恶心,略有反胃,可她表现出的模样却像是要把胃酸都吐出来了。
郭奕还小,不懂发生了什么,当下拿着鸡腿呆呆地立在原地,红着眼眶怯怯地喊“阿母”。郭嘉上前轻拍着她的背,身上的油烟味却是越帮越忙。
过了许久,司马黎的不适才“平复”下来。
“奕儿马上就有一个弟弟妹妹了。”她笑着安抚被吓坏了的父子两个,原本一脸怯色的郭奕瞬间乐了起来,又挥舞起他的鸡腿,兴高采烈地叫着:“弟弟和妹妹奕儿都想要!”
“贪心的小东西。”郭嘉松了口气,眉眼间也都是欣喜。
殊不知,这才是个开始。
怀上郭奕的时候,郭嘉并不在司马黎身边,也没见过几次女子的孕吐反应,可这一次就不同了。
司马黎半真半假地将反应夸大了表现,表面上什么也吃不下,吃了又吐;一面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还得背着郭嘉偷吃一些,不能叫他发觉。
这情形看得郭嘉直皱眉。
可怜兮兮地司马黎愈加粘人,甚至和郭奕争风吃醋起来。郭嘉舍不下大扔不下小,只能一边拥着她,一边好声诱哄郭奕去找文若伯伯玩。
“奉孝……留在许都陪着我们母子好不好……”司马黎酝酿了数月,终于直直切入正题。
“这是何意?”郭嘉怔了怔。
“曹公要出征辽东的事……我听唐姊姊说了,你会去吗?”她抓了抓郭嘉的衣袖,仰着头迟疑地问道。
问了也是白问吧。
“我会赶在你临盆前回来的,嗯?”郭嘉温和地抚了抚她的面颊,他意已决。
“可……若是回不来呢?”司马黎垂下眼眸,脸上表现出的仓皇失措,却不是装的。说到“回不来”时,她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眼前闪过无垠苍茫的白色,风声在耳边呼啸,那一瞬间她什么也听不到。
“怎么会,”郭嘉以为她是担忧自己归期未定,宽慰着笑道:“之前我说百日拿下徐州,吕布殒命白门楼那日刚好是第一百天。这次也一样,我会提前回来。”
他还是非去不可。
“我怕……”司马黎低着头,指尖微颤。原本在演戏的她,演到最后全成了真情实意,她坚定了语气,直言道:“我不要你去。”
郭嘉抚上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轻叹一声,语气同样坚定:“主公能否平定北方就靠这一战,他为人主尚且身先士卒,我不能退居其后。”
“……若是你预知曹公有可能会因此丧命,你会劝阻他出征吗?”司马黎闭了闭眼睛,梦中的场景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就连她的声音也变得空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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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怔了一怔。
“还记得柳城吗,我总是做着有关于它的梦……梦见曹公的旌旗和他的士兵,梦见漫天的素缟,梦见永不停歇的风雪,还梦见一樽棺椁……”她抓着郭嘉胸前的衣襟,似乎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郭嘉不答话,她就袭击自顾自地说着:“你说若要平定北方,就得势必收复辽东;若要收复辽东,柳城就是必经之路……”
须臾,郭嘉放在她背上的手轻轻抚了抚,像轻哄郭奕时那样说着:“……梦境都是相反的,不要放在心上。何况,你又怎能知道,那躺在棺椁里的人是我?”
“我梦见过奕儿,”她抬起头,直直看进郭嘉眼底,声线微颤:“就在生他的那一晚,我梦见他坐在雪地里哭,哭得很无助……等我拼命喊他的时候,梦就醒了……这么多次的梦境,绝不是巧合!”
不仅因为这一系列的梦境,还有她记录所用的绢帛,那抹“官渡之战”之后的墨点,也定然暗示着什么。
头顶上方一阵沉默。
待到郭嘉开口时,仍是一阵云淡风轻:“莫要多想了,我答应你,这次出征一定加倍小心。”他说完,将她从自己怀中带了出来,目光平和地看着她,半是承诺半是自侃道:“不如我去向主公讨一位专属军医如何?让他每日都来问诊,绝不生一点小病。”
“不行,防不胜防,还是不去的好。”司马黎想都没想,立刻否决道。
许是因为她的态度太过强硬,令郭嘉的笑容定了一会儿。
“果然在你心里,家国天下的梦想还是排在第一位的么,我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人啊,”司马黎慢慢挣脱了他的双臂,坐得远了一些。别过头看向一边道:“如果你觉得我们母子三人,加上你自己的性命,都敌不过这场战役的胜利,那么你就去吧。”
他不答话。
司马黎站起身,背对着他,只觉自己四肢酥麻无力,心口发慌。她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一口气道出:“……况且,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自负。难道没有你,曹操就统一不了北方吗?如果曹操只是一个没有你郭奉孝,就会屡战屡败的诸侯,他还是那个值得你如此欣赏的人吗?!你的眼光就仅限于此吗!”
自拥有了有关柳城的梦魇之后,压在心口脑中无形的力量终于得以释放。她压抑了太久,因为这未知的折磨,迷乱恐慌的情绪全部在此刻爆发出来。
郭嘉呢,会不会是以为她只是因为怀孕而心虚不稳、胡言乱语呢?
她想到这个问题时,自己已经跑到了屋外。
郭奕坐在院子里,没有听到她的质问,正在认认真真地抱着沙盘习字。
“阿母,是不是弟弟想我了?”郭奕见她走过来,也不懂大人失魂落魄的情绪,只管欢快地蹭到她身边,无忧无虑地问着。
“奕儿想要弟弟?”
郭奕不假思索地答道:“弟弟妹妹都想要,可是如果是弟弟,我就能学着阿父疼爱我那样疼爱弟弟了。”
他梳着两只总角,回答问题时异常认真坚定。
这个孩子比她想象的还要崇拜郭嘉。
郭奕不知道父母闹了冷战,晚上司马黎搂着他睡觉时,一边粘着人,一边问道:“阿母不和阿父睡了?要不要奕儿喊来阿父一起睡?”
先前为了早日给郭奕生个弟弟妹妹出来,郭嘉将他带到隔壁的房间里,锻炼他一个人睡。好在郭奕不是一个胆小的孩子,过了几日就不再吵着和父母一起睡了,这会儿有司马黎陪着,黏人的功力依旧不减。
司马黎柔声哄了哄他,没有将大人的烦恼吐露出来。在郭奕的认知里,父母二人还恩爱如蜜,郭嘉也永远不会离开他。
司马黎闭上眼睛,将郭奕往怀里搂了搂。
尽管今日和郭嘉大吵一架,可她不会就此放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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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司马黎看着手上被硬塞过来的纸包,不解地问向站在窗边看风景的人。
她拿手捏了捏,里面包着细碎的干货,一捏即发出酥脆的声响。
就在方才,她礼节性地带了些补品探望张春华,而司马懿也极为客气地“礼尚往来”了一番,塞给她一个小纸包。
“给郭嘉的药。”司马懿伫立在窗边,答道。
“什么意思?”
他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答道:“你想让他乖乖听你的话不去辽东,不用些非常手段怎么行?”见她张了张嘴打算反驳,他扬眉走近了,继续说道:“看你这垂头丧气的模样也不难猜——与郭嘉谈不和了罢。”
何止是谈不和,已经闹了好几日的冷战了。
司马懿看着她垂目不语,缓缓说道:“这药在我’患病’时用过,曹公的使者来看过之后便走了。”
司马黎狐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看来司马懿当年也不得不借助些小手段蒙混过关,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甚至连华佗都骗过去了。
“究竟是什么药?”
“服用后两个时辰内,会出现面虚苍白,四肢抽搐的现象,忍上半天就好了。若是中途出点虚汗,就更加真实了。”司马懿望进她的眼底,语速极缓:“如何,心动了吗?”
他是要郭嘉学他一样“装病”呢,动都动弹不得的人,何谈随军远征?
只是,她得背着郭嘉下药才成。
“日后再议。”她不动声色地将药包收了起来。
当真人生如戏。
“阿母,怎么又吃胡萝卜。”郭奕蔫蔫地看着面前一堆红彤彤,小声咕哝。
司马黎在回来的路上收了一些胡萝卜,足足半个月的分量。
“你阿父呢?”她一边削着萝卜皮,一边问道。
郭奕悄悄瞥了她一眼,见她无喜无怒,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阿父还没有回来,他说若是回来晚了,就叫我们先吃饭……”
这几日,郭嘉算是一心扑在事业上,常常连荀彧都回来了,也不见他的人影。司马黎知道此时正是战前准备阶段,他怕是在司空署里耗定了。
只是官渡之战前,也不见他这般紧张,更不至于到了深更半夜才回家的地步。
郭奕受了司马黎的影响,隐隐约约地预感郭嘉要出远门了,纵使司马黎什么也没说,机灵如他也能察觉到为何见到郭嘉的次数一日比一日少了。
“阿父,你要走了吗?”今早,郭奕扒在门边,满眼不舍地望着正在穿衣的郭嘉,问完话之后便咬起了嘴唇,小手也抓紧了门框。
郭嘉两步走过来,弯了弯腰摸摸他的头,沉闷地“嗯”了一声,却没想到郭奕趁机抱住了他的腿。
郭奕将他的腿抱得死死的,小脸趴在上面,突然就哽咽道:“阿父别走。”
“阿父晚上就回来了,到时陪奕儿一起睡。”隔着衣料,郭嘉也能感受到腿上传来的湿意。他长叹一声,纵是不舍也无奈。
一直出了家门口,他也没彻底狠下心来,仍被郭奕缠着不放,父子两个站在街头大眼瞪小眼,谁也不退让。
最后还是荀彧出面把父子俩分开,将郭奕抱回自己家里,交给唐氏照看。当着荀彧的面,郭奕就不好意思放肆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荀彧拉着郭嘉走远。
“看你脸色不好,是近日又操劳过度了吧。”荀彧回头瞅了一眼离他半步远的郭嘉,见他两手抄着袖,垂眸慢走,眼底一片青色称在苍黄的面色上,极为惹眼。
与郭嘉相识数十年,还从未见过他气色如此之差。
荀彧等了一会儿,不听他答话,就当他是默认了,叹口气道:“现在还不是拼命的时候,你这是何故?奕儿还小,你放心不下,就先多陪陪他……”
郭嘉还是不应。
两人一前一后迎着春风而行,只是郭嘉的脸上毫无生机,暖风盈袖,衬得他整个人如同一棵枯草颤颤巍巍。
“咳、咳咳——”人可以忍痛,但唯独忍不了嗓子里的干痒。荀彧听得身后一阵轻咳,回头一看,郭嘉捂着袖子咳得愈来愈厉害。
“你这是昨夜回去得晚了,吹了寒风吧。现在的天气还没暖透,你也别大意了,免不得阿黎还要悬着一颗心。”荀彧上前拍了拍他的背,咳嗽声才减弱了些。
念及司马黎,郭嘉捂着嘴的的手也放了下来。
他又何尝不想好好的?又有谁会喜欢生病呢?
只是他不会想到,这一回他是不得不大“病”一场了。
“阿母,今晚阿父能和我们一起睡吗?”郭奕舀了一勺胡萝卜泥,边吃边看司马黎坐在床边撕扯着布条。一条条棉布被她撕成条状,再揉搓成棉绳放在床边,她使劲挣了挣,确认这绳索坚固地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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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长吁了一口气,“嗯”了一声。
得了母亲大人的亲口确认,郭奕乐滋滋地吃了一勺萝卜泥。
司马黎看着儿子天真的小脸,一语不发地思索了一会儿,决定过一会儿把他支开,绝不能让这孩子亲眼目睹家暴的场面。
纯洁烂漫的小郭奕在饭后被司马黎带着洗了澡,乖乖地躺在床上等待父上归来。
给他盖好了被子,司马黎便出门守株待兔去了。
她一个人坐在廊下等了许久,看着如水般的月光在庭中静静流淌,清冷的银白色给予她安定的心绪。
直到门外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她也从廊下站了起来,一面活动着手腕,一面向门后走去。
她等的就是郭嘉回来的这一刻。
靠着墙站在门后,那脚步声愈来愈清晰,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他今日的步伐格外沉重,一下一下地击在她心上。
待到脚步声停止的那一瞬,门也“吱呀”一下被推开了些。
庭中留了一盏石灯,黯淡的光在舒缓的夜风中摇摆,足以照见来人身影的轮廓。
郭嘉轻咳了一声,见着家里还有一处留了灯——那是郭奕的卧房,若是前几日,他们母子早在此时睡下了……
他没有多想,反身带上门。正要上闩时,一道似有若无的淡香迫近到身边,他定了定身形,正欲出口相唤,后颈就是一下剧痛。
失去意识之前,一个柔软的身体让他靠了上去,他的头垂到她的颈窝间,鼻尖触到一缕柔软的发丝,弄得他有些痒。
方才的清香,就是从这里传出的。
司马黎撑着靠在她身上的男人,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揽着他的腰。意外的是,她竟丝毫不觉得沉重。
自己这般作为,还真像个女变态啊。
她在月色下苦笑了一会儿,撑着昏去的郭嘉往屋里走。
他受了她一计手刀,不能确定他何时能清醒过来。只是在这之前,她得先把他绑了再说。
郭奕没等到郭嘉回来就睡了过去,毕竟是小孩子,没有大人失眠的困扰。司马黎将捆绑好的郭嘉拖到床上,让父子俩睡到一处,而她自己则半躺在床边,搂着郭嘉的肩膀睡了一夜。
他是真的累了,经她这么一劈,竟是一夜未醒,直直地睡到第二日天明。
待他睁眼时,早过了去司空署点卯的时辰了。
“醒了。”司马黎久违的声音响在耳畔,郭嘉偏了偏头,见到她早已梳洗整理好,坐在床头,身后一片晨光大好。
他动了动身子,想坐起来,却发现四肢都被捆绑住,不知用了什么绳索,挣也挣不开。身上盖着棉被,也看不出玄机。
“你这是做什么?”他的眉头堆起,隐约记起自己昨夜回到家后,就是一片昏暗,如今看来,正是司马黎将他给打晕了。
“我不能让你出征,不能让你去辽东。”
一句淡淡的陈述激怒了郭嘉,他被桎梏的双手捏成拳,却在抬起眼皮时看见司马黎满是血丝的双眼,还有在春日下盈盈反光的泪水。
他紧抿着唇,一时间无法开口。
“今早奕儿起床时看见你睡在旁边,不知有多高兴,”司马黎抬手在他脸颊上点了一点,淡淡笑着说:“他还在这里亲了你一下,说,今天终于不用看着阿父离开了。”
最初的几日,郭嘉早上走得格外早,往往郭奕起床时,他就已经出门了。后来郭奕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扒在门边看着郭嘉,又不敢说自己舍不得他走。可若是不说,再见到他时,就得是第二日早上了,只因他回来得太晚,郭奕每次都等不到他归家就昏昏欲睡了。
这孩子觉多的毛病,也是遗传了郭嘉。
“如果你去了就回不来了怎么办,如果你在奕儿的记忆里永远都是一个见不到面的父亲怎么办……”司马黎忍着泪意,迟迟不肯哭出来,她看着郭嘉,一字一句地慢慢说着:“我知道你只有去了才不会后悔,可是我呢……你要我活着后悔一辈子吗?”
“后悔什么?”郭嘉躺在床上,语速也很慢,还不待最后一个音节吐露出来,他疾咳了两声,又道:“后悔嫁给了我?”
她早该知道的,要和他这种人生活在一起,早晚都得面对今日的问题。
他心系这个纷乱不停的国家,为此追随他欣赏的英主,他们的抱负是这个亟待英雄抛洒热血的天下。
而站在他背后的人,无从干涉他的决定,更撼动不了他的决心。
“不。”司马黎答得不经思索,她看向郭嘉疲惫的眼底,余光扫到他苍黄的面色——喂了他半月的胡萝卜,终究起了点效果,如今他这般模样,的确像是患了点怪病的人。
“在长安的那天晚上,你告诉我人都是自私的。”她躺了下来,像昨夜那样拥住他的肩膀。她等了一会儿,见他并不反抗,遂安心地闭上眼睛,继续说道:“就是那时,我对你动心了。”
彼时他对她说,董卓祸乱也好,天子安危也罢,即使是出于他的私心,他也不会牺牲她去成全他们所谓的野心。
就是那一刻,她被他自私的论调说服了,甚至变为一种信仰。
“我相信你,即使你带我走到现在,我也一如既往地相信你,”司马黎嗅着他身上的味道,闭着眼睛缓缓说着:“只是这一次,我更相信我自己……我是自私的。若是你出征之后发生一点意外,我会后悔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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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病成这样?”曹操站在床前,看着躺在床上的人愁眉不展。
司马黎才刚为他拉好床帏,用细绳束好帷帐的同时,也不动声色地听着曹操的反应。
听闻郭嘉一连三日没来上工,曹操就与荀彧一并来看望他了。
荀彧昨日才来过一次,他今天过来瞅了一眼郭嘉的病容,见其与昨天无异,遂把位置腾出来给曹操,自己站到一边去,也是副垂目深思的模样。
良久,他看了看候在一旁的司马黎,好言劝道:“阿黎的气色也不好,听奉孝说你又有孕了,这会儿还得照顾个病人……不如请个婢子来吧。”
司马黎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余光瞄了一眼郭嘉,他躺在床上听了曹操的问话,只苦笑了一阵。
“我与奉孝多年来互相扶持,早已习惯了……我唯独担忧他的病。”她轻声说着,又看向床上的人。
如今的天气早已热了起来,郭嘉身上还盖着厚棉被,她终究还是没用司马懿给的药,只道他畏寒,谎称他得了痢疾,因此这会儿才如此发虚。
近日来郭嘉勤勤恳恳,起早贪黑,都被曹操看在眼里,他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倦容一日比一日明显,也是有目共睹的事情。他会突然病倒,也不足为奇。
司马黎瞄准了这个机会,强行拖着他制造了一出患了急病的假象。此刻在曹操面前,郭嘉也无法戳穿她,只能不得不配合着把这戏演下去。
假若曹操得知她这般算计着他最器重的谋士,不仅会勃然大怒,也不会善待她。闹到后面,没准还会令这对君臣之间生了嫌隙,得不偿失。
司马黎又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地撒了个弥天大谎。
只要能保郭嘉平安,无论过程怎样她都不在乎。
现下郭嘉只能先拖着,虚弱地对曹操说道:“主公放心,嘉定早日康复,随公出征……”
“你先不要想那么多了,拖着带病的身子随我走有什么用?好生养病,不可勉强。”曹操重叹一声,也是无计可施。他拧眉看着病中颓然的郭嘉,吩咐左右把许都城内最好的医生都找来,还留了一个人在这里守着。
这回倒是轮不到荀彧来操心了。
曹操贵人事忙,指点好一切后便先行离开了,临行前再三嘱咐郭嘉专心休养,不可心急。
他这一发话,所有人都借机从郭嘉房中退了出来。
“看主公这般上心,阿黎你也莫要太过忧虑了,还要考虑腹中的胎儿……若是你照顾不来奕儿,让他多留在我那里几日也可。”荀彧与司马黎不急不缓地向外走,一阵温风拂面,雅致的香气从荀彧袖中溢出,平白无故地抚平了司马黎焦躁的心。
她有心与荀彧交谈一会儿,遂点点头,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若是奉孝他能在曹公出征前病愈就好了,只是这阵子他一直早出晚归,怕是积劳成疾……”
两人在廊下踱了几步,曹操叫来的医生和侍者陆陆续续到来,甚至还有特地为他们煮食的厨子。
郭嘉“患”的是痢疾,说白了就是拉肚子。但在这个年代,是死亡率极高的一种急性病,其引起的低烧脱水都有可能将病患引向死亡的关键。
曹操对此毫不大意,他的细心程度亦是变相证明了他对郭嘉的重视度。
“眼下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体,主公又何尝不明白这点?”荀彧笑着摇摇头,郭嘉的命和一场战役的胜利,哪个带来的价值更大,不言而喻。荀彧沉吟片刻,继续道:“也就奉孝他自己一门心思扑在北征乌桓上,没了他我们就赢不得了?真当我等是吃闲饭的不成?”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说着郭嘉:“未免太瞧不上我们了,他还是小孩心性。”
司马黎也跟着弯了弯唇。
曹操帐下智囊高才者不胜枚举,论资历论官职,郭嘉都是最浅最低的一个。如今他这般拼命,又是无意间打了同僚们的脸。
一丝无奈同样浮现在司马黎眉间,她无声轻叹时,又听荀彧道:“仲达如今是丕公子的半个老师,还时常到我这里来。这回他亦在随征其列,跟在几位公子身边提点督促,日后定不乏施才的机遇。”
他这话说得准了,司马懿政治生涯的重大转折,不就是靠着投资了曹丕这支潜力股?
除了郭嘉的归宿,一切又都走回了历史的正轨。
两人聊着聊着走到荀彧府上,司马黎领了郭奕回家,正赶上医生们从郭嘉房中鱼贯而出。
郭奕被司马黎牵着眨了眨眼,未曾见过家里来了这么多人。他仰脸扭头看了看司马黎,见她与“客人们”道了好,听着为首的长者慢条斯理地说:“郭祭酒确实体内虚寒,思虑过度积劳成疾,需静养些时日,方能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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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怕是也诊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又得向曹操交差,不约而同地选了个保守方案。
司马黎与他们颔首寒暄的功夫,郭奕已经撒开她的手奔到郭嘉屋里去了。
待她跟进去时,正好撞见郭奕窝在郭嘉怀里打滚。
“这么顽皮还得了?莫忘了你阿母还有孕在身,别让她劳神了,嗯?”郭嘉倚床坐着,身上披了件外氅,抬手捏着郭奕的肉脸。
“可是阿父才老惹阿母……”郭奕揪着郭嘉的衣襟,话还没说完,就被司马黎揪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到手的阿父离他越来越远。
郭奕站在地上,一脸神气地跺了跺脚,气哼哼地道:“你们都不疼奕儿了!我要去找弟弟玩!”说罢,五短身材的他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把空间都留给夫妇两个。
司马黎哑然看着被郭奕推开的门晃悠了两下,没注意到身后的郭嘉已下了床,走到她身边。
……她并非想与郭嘉独处,那孩子倒是傻傻地会错了意。
淡淡的苦药香萦绕周身,她不及转身时便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郭嘉毫无预兆地从后拥住她,两人相触的部位好似凝结在一起,令司马黎浑身都僵住了。
“怎么,不愿理我么?”他从后贴近了她的玉颈,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发丝。这对司马黎而言,称得上是久违的亲昵了。
她的身体变得更为僵硬。
“我还以为是你不愿理我。”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缓缓启齿。
毕竟她先是万般阻挠他出征,又是算计他患病,次次触他逆鳞,就算他怪罪她一辈子,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若是郭嘉知道他在她心里是这样的小心眼,怕是气哭了不可。
他喟叹一声,什么也不言语,过了许久才道:“让我去院子里透透风可好?”
司马黎点点头,也不怕他跑了。倒是他环着她的臂膀不曾松开一毫。
有了曹操派遣来的厨子,也用不着怀胎四月的司马黎亲自开灶了。对郭奕而言,不吃萝卜即是幸福。
此时天气渐热,到了夜里也不曾觉得阴凉,一家三口在院子里用了晚饭,顺便遂了郭嘉出来望风的心愿。
“今日是十五——”郭嘉放下著,牵了牵外披大氅的襟绳,抬首看向天边,一轮圆月半匿于薄云之后,晚霞尚未褪尽,映得天边渲染着一抹幽静的紫。
这夜无星,唯有月挂中天。碧空渐暗,如幕布般的背景中只有那一轮发光体,可惜还有数抹流云萦绕左右,郭嘉眯了眯眼,忽觉视线模糊了些许。
案几上的清粥煮菜早就凉了下去,可惜他现在喝不了酒,有些辜负了这月色。
司马黎带着吃饱就困的郭奕回到房里,哄他睡觉,剩下郭嘉自己坐在院中,对着如水月华,静静冥想。
“还在这里久坐?”司马黎提着一盏铜灯,从屋后走出来,见着郭嘉清减的身影候在夜色里,像是在等她。
她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无垠的穹幕一片晴明,云雾不知在何时散去,把最夺目的位置留给一轮皓月。
郭嘉就是看着这景色出神,静静地等云消散,月辉悄然映到他微翘的嘴角,眉目清润,眼角含光,竟与少年时的容姿无异。
“想等你一起赏月。”他侧过头来伸出手,搭在肩上的外衣从臂间滑落,露出清瘦的手腕,令人见了即无法拒绝。
司马黎踩着月影走上前,将铜灯放在一边。她顺手将郭嘉的外衣拉好,却被他趁机捉住手腕,坐在他身侧的软席上。
“三军已整装待发,主公命我同文若留守许都。”郭嘉偏头看了一眼身侧的人,还不满意,遂扶着她躺到自己膝上,另一手覆上她微微隆起的腹部,轻轻摩挲。
司马黎的手放在他膝头,听闻这话,指尖不由得一颤。然而郭嘉不会发觉,嗓音如夏夜之风般润和:“是我不好,这些日子让你担惊受怕了,也不知孩子有没有生我的气,”他说着,抚在她小腹上的手停了下来,轻叹一声,继续道:“我本想等一切安排妥当后再与你交待,时不待人,不想阿黎比我还要心急……”
“虽然突然间莫名其妙地被你绑了,我却只恼了一瞬,”他坦言说道,低下头看着司马黎枕在他膝上,静垂着眼睑,似乎没在听他讲话,他只好继续说:“前些时日,我只顾着趁主公出兵前,将平定辽东一策谋划完毕,才忽视了你和奕儿……”
原来之前他是在未雨绸缪么……
司马黎又垂了垂眼睑,揪住了他膝前的衣裳,暗自不语。
“还是不愿理我么?”郭嘉又低了低头,见她还是那副老样子,不禁有些挫败。
半晌,他直起身子,远望天边,任由月光洒在两人肩上,细碎的光辉好似属于时光的流砂。这是第一次,谁都不觉得月色清冷。
“阿黎,那日你道当年长安月下,是我一句自私让你动了心。熟不知我也对那夜永生难忘。”
“有句话我放在心里已有十年之久,却一直不曾对你说过——”
“天下可比苍穹,而卿如皓月。”
——全文完——
96|一个尾声
郭嘉暧昧的话语撩在耳边, 司马黎心底如春水浅皱, 趁他的唇瓣再次压下来之前,一掌将他掀翻在床上。
“快老实睡觉。”司马黎坐起身子,一边整理衣襟一边看到坐在床角里的小郭奕,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情景,这幅模样令司马黎看了很是惭愧。
她转过身, 将一旁的被子捞过来,朝郭嘉身上罩去, 还不等他说句话, 就让被子给捂严实了。
郭嘉拉下被子,无奈地叹了口气:“过一会还要去主公那里,不过能睡一个时辰。”
“睡吧, ”司马黎抱起小郭奕, 替他拉上了床帷,顿了顿才道:“有什么事, 等你回来再说罢。”
郭嘉掖了掖被子, 闭上眼睛无声轻叹。
他家夫人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还真令人着急啊。
他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被司马黎叫醒后又迷迷瞪瞪地蹭了荀的车,一道儿去司空署。此时的天色不过大亮,上午阳光正好, 街坊间弥漫着熟食的香味,是家家户户吃早饭的时间。
郭嘉半眯着眼打了个呵欠,目光迷蒙地看着窗外一摇一晃的穗子, 丝线在日光下如渡了金般瞩目。
“我举荐了仲达。”荀瞅了眼他困顿的样子,随口说道。
郭嘉正了正疲累的身子,微微睁开眼:“唔?”
车厢内的空气凝滞了数秒,郭嘉倏地睁开眼睛,全然清醒:“你怎么突然理会起司马懿了?”
荀对他毫不尊重妻兄的态度见怪不怪,沉吟一声,道:“只是不想让主公下不来台罢了,免得他与司马氏交恶,落得一个恩将仇报的名声。仲达应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欣然出仕,如此主公也不好说什么了。”
“再者,你我皆与伯达相熟,仲达也必定是个可用之才。再说,这事对你也没什么弊处。”荀两句话将郭嘉堵了回去,心道郭嘉难得有个姻亲同朝为官,他还不稀罕,人缘差真是救不了。
郭嘉听后果不其然轻笑一声,双目中一片高深莫测:“那可未必。”
“怎么?”
荀虽是问方,却是不咸不淡的,似乎对郭嘉的回答并不感兴趣。
“主公归来前缴获了大批官员与袁绍的书信,这事你可晓得了?”郭嘉也不急,慢条斯理道。
曹操得胜后,自然从袁绍那里收获了不少战利品,只是在袁绍大帐里搜出一车的书信,就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了。这些与袁绍暗通款曲的官员,大多都是曹操的部下。他们一方面担忧曹操打不赢袁绍,一方面又不得在战前公然背叛,于是只好与袁绍通气,暗地里往来,好求他在曹操战败后“恩许”他们另谋出路。
“知道。主公不是命他们将书信都烧了?莫非还有后续?”荀好歹在官场上混了十余年,比郭嘉更清楚其中盘根错节,深知那堆书信可能会带来怎样可怕的后果。
若是曹操循着书信上的落款一一将叛徒揪出来杀了砍了,一来会造成恐慌,留下暴虐的名声不说,眼下这百废待兴的乱世棋局,也就无子可用了!曹操选择了忍,那些书信他看也不曾看,当着众人的面一把火烧了。
看得出来,荀对此举极为赞许。
郭嘉不露声色地多瞅了他几眼,道:“不过,那些书信被搜罗出来的时候,我在一旁看着,面色有异者大有人在。”
也就是说,虽然书信证物已毁,但他已将心虚之人的名单记在脑中了。
“你可莫要胡来。”荀微微凝眉,并不认可他的行为。
郭嘉笑着打了个呵欠,随即又冷声道:“我倒是从那堆书信里挑出一样好东西,若是被主公看了,文若你的举荐也就变成了一纸空文。”
“你这是何意?”荀一时没琢磨透他的半截话,车轮缓缓停止转动,他们已抵达了司空署。
郭嘉起身,弓着腰下车。在他的身姿探出车外前,背对着荀回答道:“若是我早些知道,就该劝你不要插手此事了。”
语罢,他先一步下了车。荀蹙着眉跟上,追问道:“你这是又要给主公出什么主意?”
只见郭嘉双目中神采奕奕,直视前方,脚下生风,怎么看都是兴奋过头的模样。荀猜他过会儿八成是要在曹操面前说个滔滔不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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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有什么主意?现下主公虽赢了袁绍,可冀州辽东一带仍有袁氏势力未清,年后既要发兵冀州……对了,还未恭喜你又喜得一子啊,叫荀玄?”郭嘉这会儿的确是精神了,连带着语气都轻快了许多。
荀斜他一眼,道:“莫谈私事。”
诚如郭嘉所言,曹操这次虽赢了袁绍,可与袁氏的战争却并未结束。经官渡一战,曹操也是元气大伤,只不过眼下容不得他多家休息,为了防止袁绍的几个儿子与辽东势力勾结、连成一线,他们还得早些肃清这些残余势力。
不过,袁绍那几个儿子着实没什么看头,在郭嘉眼里看来,冀州那片地于曹操而言,不过是探囊取物。
因此,讨伐袁谭袁尚一事很快敲定。曹操坐在案前翻看着荀汇总的这几月里的朝中要事,偶尔问上几句。郭嘉站在一边,垂着眼眸看着自己叠放在身前的手,静静听着荀汇报工作。
直到曹操翻到了荀推举司马懿的举荐书。
“司马懿……”曹操想起这么一号人,轻笑一声,觉得有趣:“他还病着不成?”
“还病着。”这时,郭嘉上前一步,恭声答道。
荀本站在他前面,现在则与他并肩而立。趁曹操沉吟思忖的瞬间,荀睨了郭嘉一眼——这家伙冒出来的真及时。
“这月的月旦评,你们看了没有?”曹操憋了半天,缓缓吐出这么一句话。
其座下智囊团团员各自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悉数摇头。
这个月打仗的打仗,调度后方的忙得像陀螺,曹操回来又是一阵紧赶慢赶。他们忙都忙死了,差点忙掉半条小命,谁有闲心看八卦新闻?
所谓月旦评,即是汝南一对兄弟每月都对当世人物做一番点评,好比月刊杂志。这对兄弟也是名士出身,其中兄长许劭对曹操的评语“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更是流传于世。因此,这月旦评极受当世瞩目。
“司马懿似乎还未上过这月旦评……”曹操若有所思道。
这月旦评也不是你想上就能上的,若是身无长技,又非身负名气,自然无人理会。换句话讲,司马懿目前还是挺不入流的。
“主公若是想听一听对司马懿的品评,嘉倒是可以试一试。”郭嘉笑着,主动应声。
此言既出,众人皆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无言以对。
也就曹操颇有兴趣地颔首道:“说来听听,奉孝以为司马懿此人的真才实干与其形色之表及当世风评相比,有几分属实?”
郭嘉思索了一瞬,准备就近指个同僚作为实例,不想这一指,刚好指到了陈群:“这……就拿长文而言,”他的手已指了出去,索性不收回了,不理会陈群吃瘪的表情,继续说道:“十之有六。”
陈群的治世之才,若说能比肩荀也不为过,只是如今还并未完全体现。郭嘉与他同窗又同僚多年,对他的能力水平再清楚不过了,只是世人皆以为陈群是名门望族出身,身负盛名与才学罢了,并不知晓他真正的才干如何。
倒是荀自幼满负盛誉,名动天下,称得上是名副其实,可谓是十之有十。
郭嘉这个比较还算有趣,曹操别有深意道:“如此说来,司马懿……怕是只是十之有二罢。”
言下之意,则是世人忽视了司马懿真正的智慧与才能,给予他的评价并不匹配他真正的能力,且相差甚大。
郭嘉点头赞同,不再言语。
“好,就应着文若的举荐,再征召他一次!”曹操敲了敲木案,一锤定音。
“长文,下月办喜事?”郭嘉疾走了两步,正好赶上步伐沉稳的陈群。
散会时已是午后,阳光正烈的时候。郭嘉正朝着光的方向,眯了眯眼。
“嗯。”陈群应了一声,郭嘉说的,正是他与荀之女结亲之事。
有郭嘉这么一带头,周围的同僚纷纷道起喜来。
眼见陈群被众人围住,郭嘉也不凑这个热闹了,慢了两步跟到荀身边,随口提到:“听阿黎说,华佗回来了?”
“不错,长文也请了他去喜宴。”荀这个马上要嫁女儿的父亲,眉目间喜气盈盈,还有一丝欣慰与怅然并存。他并未马上想到郭嘉的意图,慢了一拍才问道:“怎么,莫非你还怀疑仲达的病?”
“不怀疑他怀疑谁?”郭嘉抿了抿唇。
先前请华佗为司马懿诊治,结果与他设想的大相径庭。华佗并非什么都没有诊出来,还给司马懿开了药,可见他那病不是“装”的。
彼时华佗还在河内,郭嘉不好追问,还紧接着跟随曹操出征,这事也就搁下了。现在华佗回到许都来了,他怎么也要问上一问。
出乎意料的是,待到陈群举办婚礼设宴那一天,不等郭嘉出言问候华佗,反被华佗问候了:“郭祭酒气色不好,可是恶病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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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看着眼前这个精明矍铄的老头, 但笑不语。
他好端端的一个青壮年, 哪里来的恶病缠身呢?如此看来,这华佗给司马懿看病怕是误诊吧!
“气色不好多半是从冀州回途中过于劳累,先生多虑了。”郭嘉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笑意不及眼底。他余光一扫,瞥见司马黎抱着小郭奕朝这里走来, 暗道不妙。
陈群今日大喜,司马黎不好与郭嘉穿得一样素, 遂换了件海棠色的衣裙, 就连小郭奕也被换上了崭新的衣裳,还是司马黎当年在徐州闲时做的手工。母子俩穿着亲子装,海棠色衬得小郭奕肤色白皙水嫩, 惹人喜爱。
“恕佗直言, 祭酒随曹公归来已有月余,但病气仍於于表面, 定非归途中劳累所致。”华佗坚持道, 字句一顿一挫,引来了司马黎的注意。
郭嘉张口还欲辩驳,下一秒即被司马黎推到一边去,眼睁睁地听她问道:“先生说奉孝有何病症?”
“咳,”郭嘉佯装左盼右顾, 最终上前一步,凑在司马黎耳边低声道:“这是长文的喜宴,还是莫说此事了。”
司马黎一听, 也发觉自己方才过于心切了,只能就此作罢。她抹开笑容,面向华佗恳切说道:“如若先生近日有时间,可否请先生登门一趟,为奉孝诊治诊治?”
华佗颔首:“这是自然,如此甚好,甚好。”
郭嘉一看事态演变成这个样子,不由得背着司马黎叹了口气。
他们这对夫妻,心不齐啊!
“你叹什么气?”司马黎发觉他的小动作,转过身来瞪了他一眼:“兵行官渡时,你定是又生了病吧,还敢瞒我?!”
“只是偶感风寒。”郭嘉压低了嗓音,在司马黎眼里看来,这可是心虚的表现。
他之前的确没有“如实上告”,不是他不愿,只是未曾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罢了。他轻叹一声,道:“启程回许之前就已经痊愈了,这才没有告知于你。而且,你看我现在不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他说得振振有词,一副为家人着想的口吻,不想令她担心。司马黎垂了垂眼睑,说不出埋怨他的话来,但仍止不住地后怕。
小郭奕这会儿更亲司马黎了,有样学样地鼓起腮帮,煞有介事地说道:“阿父、父,坏!”
“你知道什么。”郭嘉哭笑不得地拍了一下郭奕的小脑门。
华佗还站在原地,看着小郭奕若有所思,小郭奕也扭头看着他。
他喃喃道:“这孩子……”
“孩子怎么了?”郭嘉与司马黎同时抬头问道,以为华佗看出了什么病症,皆是略微焦虑地看着他。
华佗回过神,重新直视夫妻二人,和声道:“小公子生得很健康,无事。”
郭氏夫妇这才齐齐松了口气。
“阿父、父——抱——”小郭奕张开双臂冲着郭嘉撒娇,方才嫌弃爹的浑然不是他。
郭嘉从司马黎怀中将孩子抱过来,趁她活动手腕的功夫,凝声说道:“阿黎,你莫要太过相信那华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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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黎停下揉捏的动作,抬头不解道:“你莫非是讳疾忌医了?”
郭嘉噎了一下,又不肯承认,司马黎只好迁就道:“……那就等他来给你看一看再说罢。”
“我怕即便没病,也要看出病来了。”他抬眸扫了一眼华佗离去的背影,语气毫无波澜。
三日后,华佗应约前来,对着郭嘉望闻问切了一番,倒是不说他患了病,只道他天生体寒,先前久病不愈,近期又积劳成疾。又指他发色无泽,过于瘦弱,诸如此类说了一通,要他即日起好生调养,否则这易病的体质定然是吃不消的。
“如若佗没有记错,祭酒是早产儿……这本就不利后期调养,郭祭酒可莫要任性了。”华佗轻咳一声,似乎也不是第一次为郭嘉看诊了。
司马黎坐在一边察言观色,看来郭嘉以前就有拒诊的前科。
收到司马黎不善的目光后,郭嘉稍微换了个姿势,脊背挺得更直了。他退让道:“依先生看,要如何调理?”
“若是祭酒能一直留在某地静养,忌劳心费神、四处奔波,按时寝宿,注意饮食,定期服药,不出三两年即可大好。”华佗一边说一边提笔写着方子,是默认郭嘉接受治疗了。
司马黎默不作声地抬头看了华佗一眼,他们都知道郭嘉绝不可能安心留在某一处,若要他抛下曹操和他的基业不管,还不如把他打残了再说。这“劳心费神”也是怎么都省不了的,司马黎心知郭嘉不会答应,她深吸一口气,殷切问道:“华先生……只有这一种法子?”
她又何尝不想让郭嘉老老实实地调养身体,只是若要叫他放弃他的理想……就好似逼迫他做一个废人一样。
华佗放下笔,笑了:“那就只能定期服药,一日三次,慢慢调理。只是用药的效果自然及不上先前说过的静心休养,希望郭夫人明白。”
司马黎点点头,转而看向郭嘉。她眼中没了威胁,只剩恳求和坚持,无声地劝诫着他,令他不得不心软下来,应道:“劳烦先生了。”
华佗这才提笔继续写,边写边道:“不过祭酒的小公子生得活泼,茁壮而长,看来他并没有从祭酒这里继承到体弱的毛病,是件幸事。”
这话听起来虽令人放心,可再郭嘉耳里听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这怪医,当真揪着他的体质说起来没完没了了。
郭嘉余光瞥见司马黎微蹙的眉头,又按下心中的不满。
司马黎似乎对此事极为上心,甚至关切得有些过了头,好似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你以为这是普通的风寒小症吗?”司马黎一边煎药,一边强制他听她说教。
“不然还能是什么?”郭嘉无奈地叹了一声,虽不能说华佗大题小做,可他口中所谓的毛病,甚至连“病”都称不上。
他坐在一边,见司马黎回头看着他抿了抿唇,额上浮起一层薄汗,都是因为靠在炉边煎药煎的。他站起身,带起一阵清风,撩到司马黎身边。
“好了,我自己来,多熏一会儿药味,你就放心了。”郭嘉轻轻夺过她手中的小扇,撇了撇嘴。明明是他在撒娇耍赖,可他话里的语气却好像她在欺负他似的。
郭嘉向来卖得一手苦肉计,偏偏司马黎每回都收下他这一套。
见他老实听话又可怜兮兮的,司马黎不禁靠上前去,先是主动亲了亲他的唇角,又被他反过来拥住温存。
药汁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不安分的声响催促两人快些分开,司马黎向后挪了挪身子,郭嘉的唇瓣仍近在咫尺。
湿热的蒸汽钻到两人中间,带着浓郁的药味,在苦涩中尝到一丝甜。
“我去看看奕儿醒了没有。”司马黎推了推他,先一步溜走。
郭奕昨天半夜突然大哭,将两人惊醒后折腾了大半夜,此刻还睡得正香。司马黎坐到床前,见他一只小手仍紧紧攥着郭嘉的中衣,不由得笑了。
昨夜郭嘉抱着他哄了半天,衣襟也被他紧紧攥着,直到今早起床时也不撒手。无奈之下,郭嘉只好将衣服脱了下来,光着上身另寻了一件。而小郭奕当真攥着父亲的衣服不放了,直到现在也没有松懈。
还记得郭嘉与她一起看着郭奕安然入睡后,他在她耳边轻笑道:“奕儿和你真像。”
“哪里像?”
“以前你做了噩梦,也是这样死死攥着我不松手。”郭嘉朝儿子的方向怒了努嘴,唇角仍噙着笑。他所诉说的回忆,于他而言及其温暖,每当司马黎主动依靠他的时候,他都格外欣喜。
然而对司马黎而言,这句话犹如平地惊雷。
只有一个噩梦能将她吓成那般模样——柳城。
莫非郭奕昨晚也做了噩梦?可是他那么小,又懂得什么呢……只是当他们遭遇恐惧时,一定会害怕得嚎啕大哭,这总不会有假。
司马黎满头思绪地踱到木箱前,从梳篦盒中取出一把钥匙,“啪”地一下开了箱上的锁。
她已有半年没再做过那有关柳城的梦了。
一块叠放整齐的白绢静静躺在箱底,司马黎将它取出来看了又看,结合华佗先前的诊断,她觉得自己离真相愈发地近了。
几乎每回随曹操出征时,郭嘉都免不得生次小病,其中大半都是因为水土不服。若非他天生体弱,也不至于如此容易就得了病。
她转过身背靠着木箱,低头看着手中的绢帛,拇指抚着“官渡”后的墨点出神。
如今官渡之战几近结束,再下一战……恐怕就是郭嘉的结局了……
若是在柳城那个地方,地处漠北边缘,寒冷荒芜,依照郭嘉先前的“病史”,不在那里生点小病简直交代不过去。
……可在这个年代,拉个肚子都是能死人的,她实在想不出郭嘉可能会患上什么病,现在只有听从华佗的遗嘱,未雨绸缪,悉心调养。或者……
让他去不成柳城。
司马黎将绢帛攥成一团,无论能不能陪他安稳地度完这一世,也要先躲过这一时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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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 寒来暑往。
接下来的两三年里, 曹操肃清了袁绍的残存势力,统一了大半个北方。这期间郭嘉并未随军出征,一来曹操听说他身体不好, 身为领导要坚持贯彻可持续发展原则,遂命他好好留在许都休养;二来这回的对手, 都是袁绍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还有一些顽强抵抗的乌合之众, 曹操收拾他们, 就好比黑.社.会老大收拾几个高中生不良少年,犯不着郭嘉这种大咖军师上场。
这倒也合了司马黎的心意。
虽说两人已经许久未过不需分离的日子,可郭嘉已被折腾得苦不堪言了。
“奉孝, 喝药。”司马黎端着药碗走进屋里, 朝里瞥了一眼,见床上的被子鼓起一块——郭嘉又在挺尸装死了。
她走上前, 一把扯下被子, 一张苍白惨淡的俊脸跃然眼前。郭嘉紧紧闭着眼睛,听到她走近了,也无动于衷。
“别装睡,快起来喝药。”司马黎看着他这幅模样,声线禁不住微颤, 音调也拔高了些许,透露出淡淡的惊恐。
这已经不是郭嘉第一次恶作剧了,她在心里清楚他不过是耍赖罢了, 可每次毫无预兆地见到他这幅模样,心底仍忍不住害怕,甚至手足无措。
听见她慌了,郭嘉才无奈地睁开眼睛,眸中暖色温润如初。
“我如今算是药水做的人了,浑身上下都泛着苦味。”他掀开被子坐起身,见司马黎面色不好地站在床前,一把将她拉下,抱在膝上,不等她反应即低下头品尝着她的唇瓣。
或者说,他在让她品尝他的味道。
良久,郭嘉缓缓抬起身,幅度却并不大,仍在她耳鬓间厮磨着。
“尝到苦味了吗?”他半是控诉地问道。
喂他喝药有什么好的,她与他接吻尝到的都是苦涩。
“苦也要喝。”司马黎不为所动地将他的脸掰正了,就要起身去拿药碗。
郭嘉不容,手上轻轻一个使力,又将她禁锢在怀里。还不等她询问要做什么,他就将衣领大扯开,露出白皙的脖颈和突出的锁骨,将她的唇慢慢带近自己的动脉处,哑声道:“尝尝这里,也是苦的。”
“……”司马黎不客气地咬了一口,顺便如他所愿,唇舌离去时就着咬过的地方轻吮了一下。
她忽而觉得,曹操还是把他从许度带走的好。这人窝在家里,整日里无事可做,引以为傲的智商都下降了不少,还不如跟着曹操去前线锻炼锻炼脑力,每天不是耍赖就是耍流氓,天天在郭奕面前树立不良榜样、充当反面教材。
“嗯……”果不然,被她噬咬的瞬间,某人嗓中发出一声既享受又难过的低吟。
与此同时,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房门外响起,司马黎眼疾手快地捂上郭嘉的嘴,并给予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阿父阿母!奕儿回来了!”一道肉肉的身影欢快地出现在门边,见着父母相拥抱在一起,也不羞赧,飞奔似的冲进来,抱住了郭嘉的大腿。
司马黎又趁儿子没来得及抬起头时,一把将郭嘉敞开的领口拉好,这才回头看向才回家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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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郭奕今年快满四岁了,每日都去隔壁荀家找几个哥哥混脸熟,同最小的荀玄一起念书识字,到了傍晚再跑回来。
“阿父又不肯喝药了。”小郭奕梳着两个小总角,墨玉样的双眼滴流圆,肤色仍白嫩地像块杏仁冻,好似迷你版的郭嘉。他唯一像司马黎的地方,就是天生嘴角上翘的嘴唇了。
此时郭奕为了表示对郭嘉的不满,小嘴撇了撇,形状愈加像猫的唇。
“若是不肯喝药,就让奕儿替你喝吧。”司马黎一副当家主母的姿态,转而将药碗递到郭奕面前。
郭奕震惊的小脸倒映在褐色的药汁上,不出三秒,他的眼中即蓄起泪水,泪眼汪汪地看了看亲爹,伸出两只小手捧过药碗,可怜巴巴地望着郭嘉道:“奕儿要喝了……”
“……”郭嘉无力地伸手,将药碗拿回来,皱着眉喝下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放下碗时,郭奕早就没了泪眼迷蒙的样子,两眼透亮地望着他,手还扒在他膝上。
“唉,你们母子俩……”郭嘉长叹一声,拿这一大一小没有办法。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他郭奉孝当全职奶爸的时候,哪里轮得到司马黎插手?这会儿亲密无间的父子已不复当年,郭奕这个小叛徒早早地投奔了母亲的阵营,母子两人一硬一软,逼得他不得不高度服从。
“这药已不间断地喝了两年了。”郭嘉意味深长地看着司马黎,话说半截。
华佗也失踪了两年了。
虽说他是名医,总免不得大江南北地悬壶济世,可郭嘉这里很着急啊!总是找不到他人,就意味着郭嘉还得把这药继续喝下去。
“你就听了华先生的话,有什么不好?他毕竟是名医——”司马黎先哄着郭奕到外面玩一会儿,重新坐在床边,抬手覆上了他仍清瘦的手臂。
就眼下的状况来看,她宁可信其有,为的就是不让郭嘉的身体出一点岔子。
郭嘉淡淡地打断她的话,道:“名医又如何?名医亦有误诊的时候。”
他一直不解为何司马黎如此相信华佗,说到底不过是因为那“名医”的名头罢了。只是他不知,华佗在两千年后好歹是上过教科书的人,在司马黎眼中,当世除了医圣张仲景,最靠谱的医生就是华佗了。
“就许你算无遗策,不许人家无一误诊了?”司马黎轻轻地拍了拍他,又不敢说过了,试探着问道:“莫非你还惦记着司马懿的事?”
“我惦记有何用?”郭嘉慢悠悠地斜看她一眼,道:“如今他也要出仕了,我犯不着从中阻挠。”
“那就是你在意他暗中为袁绍谋事的过往。”司马黎刚说完,郭嘉就躺回了床上,一边盖被子,一边否决她道:“你都说是’过往’了,我又怎会在意?”
自荀的举荐奏效后,司马懿也没胆子再拒绝曹操了,况且有荀举荐,本就是撞了大运了,他也算得上是另谋高就。
司马懿那中风的病又“养”了一些时日,掐准日子,准备从河内过来了。
官渡一战结束后,郭嘉在那堆某些官员与袁绍暗自往来的书信里,发现了司马懿的踪迹。想来也是偶然,他将那两封证据带了回来。司马黎未曾过问他是如何处理的,只知司马懿这家伙又落下几个把柄,白白被郭嘉捡到。
“只是想叫你离他远些。”郭嘉没有多说,只道:“此人少时即有狼顾之相,不可小觑。”
郭嘉发现司马懿的“秘密”那一年,还真是少年时。
那时他们一同在长安,若非司马黎无意间吓了吓司马懿,郭嘉也不会发现这异相。
司马黎一边回想,一边替郭嘉掖了掖被角,愣出了神。
……如此想来,司马懿曾与戏志才在午后私语,说郭嘉手上拿捏着一个有关于他的把柄——或是可以拿来大做文章的软肋,若是被有心之人多加思虑,那可是要命的事。
人道狼顾之相的人皆谨慎多疑,是因其心存远志,有非寻常人不可比拟的野心。
若是被曹操想多了,那可就真是要命的事了。
毕竟现在的司马懿和曹操相比,稚嫩了不止一个段数。
事实上,两人也处于两个截然不同的阶级层。
司马懿折腾了许多年,被曹操安排做了文学掾,也就是个做做文书工作的小官,也就无从谈起叫他来参与到权力的中心来了。换句话讲,如今的郭嘉在曹营称得上占有一席之地,并拥有一定的话语权。当他在曹操面前掷地有声时,司马懿连在一旁听着的资格都没有。
纵使司马懿在几十年后牛气冲天,现在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罢了。
“听到没有?”郭嘉见司马黎兀自愣神,只好又坐起来,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
方才司马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也未曾听到他说了些什么。这会儿被叫回神儿,她不经思索地随口问起:“……你手里那封司马懿寄给袁绍的书信还在吧。”
郭嘉早在当初回许的路上,就派人将那份书信寄去了河内,借此试探他的态度。谁知荀不按理出牌地举荐了司马懿,他那封书信也就没了意义。
不过,他手上还有另一封被留存了下来。
司马黎从未关心过此事,今日却是上了心。她鲜少用打商量的口吻与郭嘉讨道:“借我一用可好?”
郭嘉闻言抿了抿唇,定定地看着她,面色不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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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方才说过, 离他远些。”郭嘉不复温柔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司马黎抬头,视野被一袭棉被填满——他拉起被子,躺下睡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 一提起司马懿,他还是会生气。
司马黎在心里叹了口气, 虽然自己就这么被拒绝了,可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她守着郭嘉岿然不动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才起身出门。
郭奕坐在院子里, 面前摆着一只沙盘,是郭嘉亲手给他做的。他拿着一枝树杈,在沙滩上划来划去, 神色极为认真。
“奕儿在习字?”司马黎走到他身边, 缓缓蹲下身子。
郭奕这才发现她走了过来,放下树枝, 邀功道:“今天文若伯伯夸奕儿的字写得比玄弟好, 所以奕儿要更加努力才成。”
这孩子比他爹当年有上进心多了。
司马黎一副慈母样,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
“阿父又睡了?”郭奕朝她身后的房间t望一眼,撇了撇小嘴。
做娘的总不好意思说是自己把郭嘉给惹毛了,司马黎沉默了一瞬,又摸了摸郭奕的头, 点头“嗯”道。
就在此时,院门口响起“笃笃”的敲门声,司马黎应声上前, 打开门一看,是有人来送信。一看落款,却是来自河内司马氏。
除去司马懿,还会有谁给她递信?
她站在门边即把信看完了。
大致内容不过是司马懿不日将携家带口前来许都赴任,特地提前告知。
司马黎将信收了收,塞到袖子里。
司马懿来得正巧,她刚好想见一见他。
“阿母,是谁呀?”郭奕噔噔噔地跑过来,仰着小脸问道。
“你舅舅——”司马黎无意识应道,牵起他的小手往屋里走。
郭奕边走边疑惑道:“舅舅?”
司马黎脚步一停。
她怎么不知不觉地将如此重要的信息透露给这个小东西了?!
“可是阿父不喜欢舅舅。”郭奕还沉浸在自己的逻辑里,自言自语道。
郭奕自打记事起,还从未有机会见过司马懿,郭嘉夫妇也很少谈论起他。郭奕脑袋灵透记性好,把这个素未谋面、也没听说过几次的舅舅放在了心上。
谁叫他小小年纪,身边只有父母这两个亲人呢?因此,他也格外喜欢去荀家里玩,无非是因为荀家的孩子多,一起学习之后还能玩耍,温暖又热闹。
可是郭奕也懂“凡事不能总依赖别人”,每每回到家后,也督促着司马黎和郭嘉快生个弟弟妹妹出来。
每当此时,司马黎都会大手一挥,指着正在喝药的郭嘉说道:“看你阿父,若是再生个弟弟妹妹出来,他的身子就受不住了……”
郭嘉听到这话,险些一口药喷出来。
“所以,奕儿要督促阿父喝药,等你阿父身体好了,才有能力给奕儿生个弟弟妹妹,嗯?”趁着郭嘉找帕子擦嘴的期间,司马黎一脸认真地与郭奕平视,认真教导道。她最后这个尾音与郭嘉的极其肖似,听得郭奕直点头。
以上就是郭奕义无反顾地站到司马黎一队,“助纣为虐”逼迫郭嘉喝药的全部缘由。
言归正传,郭奕对他的舅舅很感兴趣,很想和他玩。
只是他不会记得,自己还没满周岁时,尿了他舅舅一床。
但司马黎记得,她还怕司马懿再次把她儿子吓哭呢。况且若是被郭嘉知道她带着郭奕去见他最不喜欢的人,又得阴阳怪气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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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见舅舅!舅舅!”郭奕什么都不懂,只管一头热地拉着司马黎的手晃来晃去,撒娇耍赖的本事也是师承郭嘉,练得炉火纯青。
“嘘!”司马黎瞪了他一眼,看得郭奕两条小短腿夹紧站好,不敢再喊“舅舅”了。
司马黎心有余悸地看了看郭嘉的房门,站了一会儿似乎没听出动静,遂牵着郭奕去了厨房。
“不许再提你舅舅,尤其是在你阿父面前——不然他就不喜欢你了。”司马黎轻咳一声,说得郑重其事。
郭奕一脸“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的表情。
“……”司马黎想想郭嘉宠儿子的实证,也觉得自己的威胁太难奏效,于是她只好换了个方式:“若是奕儿听话,不提舅舅,马上就抱个弟弟妹妹陪你玩,好不好?”
“好!”
到了夜里,郭嘉仍窝在被子里,面朝床里,后背上贴了四个隐形的大字:生人勿近。
司马黎不惧这个,褪了衣服,强行掀开他的被子躺了进去,贴着他的后背蹭了一会儿,同时在他颈边轻咬亲吻。
“……”郭嘉坚持了一会儿,终于转过身来,将她摁在怀里。
谁知却摸到一片滑腻光裸的肌肤。
黑暗中,他的双眸如点了火似的,噌得发亮。
“做什么?”郭嘉一手抚在敏感地带摩挲了一会儿,含糊不清地问道。
纵使以前她也引得他发闷吃醋,也不曾以这样大胆暧昧的方式讨好他。
“今天答应给奕儿尽早抱个弟弟妹妹玩呢。”司马黎又往他怀里蹭了蹭,将他的领口都蹭开了去。
她放在被子里的手伸向他的衣襟,一把扯开,轻笑道:“展现你’能力’的时刻到了,夫君。”
这边郭氏夫妇“努力”了许久,造人计划终究晚了一步,被后来的司马懿抢了先。
“想不到你这人动作还真迅速。”司马黎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漆杯中的热水,朝着对面的人意有所指。
司马懿穿了身石竹色的深衣,披着鸦青色的外氅,从门外大步走进来,投下一大片阴影。别看这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几年,身材却是愈发高大了。
就在刚才,他先将怀有身孕的张春华安顿好了,这才信步前来。
司马黎看他动作利落地掀衣坐下,那“病”算是好利索了。
她本以为司马懿携家带口,也不过是带着张春华一个,谁知这会儿连孩子都怀上了。掐指算算日子,这人也没“康复”多久嘛,甫一能活动,就立马把繁衍子息这等大事给办妥了。
方才瞅了瞅张春华隆起的小腹,怎么也有四五个月了。
能不夸夸他动作迅速吗?
被她这么一夸,司马懿也不脸红,随口问道:“郭嘉不随你一起来?”
“怎么,莫非你想见他?”司马黎端起杯子润了润喉,反问道。
“自然不想。”若是从前,司马懿恐怕免不了咬牙切齿一番,只是如今的他愈加面无波澜,答得倒是不假思索。
郭嘉那厮把他害得这么惨,将他以前不足为道的黑历史全都上报了不说,还时不时地恐吓他一下。前日面对曹操时,他吭都不敢多吭一声,唯唯诺诺。那厮倒好,站在曹操身边笑得和朵牡丹花儿似的,雍容华贵。
“你以后也少见我吧。”司马懿勾了勾嘴角,心如明镜。
郭嘉那个小心眼,防他跟防贼似的,无非就是因为早些年,他代郭嘉暂行“收养”了司马黎一段时日。待他二人重逢时,郭嘉也将司马黎的生疏一并算到他头上。
后来司马懿也曾在二人之间从中作梗,悉数被郭嘉得知。还有司马懿“卖妹子”的行径,被郭嘉后怕到今日。
可惜,郭嘉在司马黎眼中的形象高尚得很,她哪里能想到郭嘉还惦记着那点小事儿,只当这两人天生看不对眼罢了。
“看来你是真的打算安安分分地做个文学掾了。”司马黎笑睨他一眼,有意试探。
“不然呢?”司马懿瞥她一眼,心里都是憋闷。
如今他只能在曹操面前战战兢兢,一边还得盯着郭嘉,谨防他一不留神又跟曹操嘀咕了什么。
在曹操部下打下手,真累!
司马黎抬指敲了敲杯沿,不只是司马懿,就连她也得想办法,令司马懿能在曹操面前说上话才行。
“曹公的几位公子皆雅好文章,你这个官职可是有近水楼台之便。”司马黎还记得在曹操府上见过的几个孩子,如今也个个都是文能执笔,武能提枪的少年俊杰了,随曹操南征北战的那几个不说,曹操还命曹丕还领头成立了个作协组织。
司马懿这个职位可是接触未来领导人的好位置。即便在曹操面前说不上话,能获取下一代领袖的信任,也是不错的。
何况……
“说到他们……”司马懿换了个坐姿,沉声道:“曹公下次远征辽东,必定会带上曹丕或是曹彰……四公子曹植虽年纪尚小,也随军出征过几次了。”
看来他也不是没有思忖这条路子。
“你说辽东?”司马黎倏地抬头,却是不管曹操的接班人了。她对这两个字再敏感不过了,只因郭嘉说过,柳城是辽东的要塞之一,兵行辽东,必经柳城。
“唔,”司马懿点头,淡淡道:“怎么,郭嘉没同你说吗?明年出征。”
90、93
“他还没同我说。”司马黎抿了抿唇。
司马懿挑眉看了看她, 端起漆杯喝了口水, 并不言语。
只要拿下辽东,曹操就算统一整个北方了。在拿下辽东之前,他也不会贸然南下。故此, 拿下辽东是他平定北方的最终章,比起这两年扫清冀州一带, 辽东一役意义非常。
就难度系数而言,攻下辽东也较为困苦一些。先不提自然地势和气候, 这次的敌手是乌桓人, 属于外族部落。他们生性野蛮,骁勇善战。袁绍还在时,乌桓与袁氏勾结, 两厢交好。而乌桓人在边境大行抢掠扫荡之事, 也无人理会。
如今曹操拿下冀州和幽州,如若不清除外围的乌桓, 也是一大隐患。何况袁绍之子袁熙袁尚投靠了乌桓首领, 曹操势必要将他们一举攻下。
只是辽东三郡一带地势崎岖,堑山堙谷五百余里,本就不利行军。若是碰上阴雨连绵的天气,恐怕就不如攻打徐州时走运了。
不需思考,司马黎的直觉也能告诉她:郭嘉必参与此战。
随军出征是避免不了的。
战时策略讲究的是时效, 若是郭嘉不跟随主公左右,就成了鸡肋。因此要他像荀那样留守在后方,是万万不行的。
自打司马懿告知她曹操要攻打辽东的事, 她就抑制不住地坐立不安。
司马懿频频抬目,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两人各有所思,彼此安静了许久,谁都没有说话。
“听闻郭嘉近期一直在养病。”终于,司马懿率先打破了平静。
司马黎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也算不得是病,不过是吃药调养罢了。”她抿了口水,双手端着杯子,有些过于用力。
司马懿抬手为她添了一杯,真是难得的贴心。他道:“辽东那个地方……无论曹公再怎样兵贵神速,没有半年是打不下来的。因此,天寒的季节总是避免不了,你要让郭嘉小心了。”
“或者,你想办法跟去吧。”司马懿老僧入定状,出了个馊主意。
郭嘉算是过上了公务员般的生活,除去每日到曹操那里去点卯,就是回家吃药睡觉养儿子。深居简出静心休养了好些时日,司马黎能以肉眼看出,他的气色好了许多,只是身形依旧羸弱。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他去辽东冒那个险。
绝对不能。
司马黎打定主意后,回家时的步伐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而更加沉重。
一直以来,她都尊重郭嘉的选择,且无条件地支持。
可是这次不行。
回家途中,她顺路去拿了郭嘉下个月的药,拎着沉甸甸的纸包向回走时,她的步伐愈来愈慢。临近家门前,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药包,若有所思。
郭奕似乎一早就去了荀家,她四下望了望,也不见郭嘉的身影。
她拿着药进了屋,随手一放,药包才脱手的瞬间,身后即覆上一片柔软的温暖。
熟悉的气息拂在耳边,不用多想,也知是郭嘉特意埋伏在这里吓她一跳。
司马黎的身姿被郭嘉圈着,稍稍一颤,他就能感觉到。
“……怎么突然?”司马黎没有立即转身,心口“扑腾扑腾”地跳着,她怕自己此时的面部表情太不自然,一时不敢回头。
“去哪儿了?”郭嘉的胸膛贴在她脑后,微微震动。他的声音有些慵懒,似乎是才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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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黎定了定心神,口吻平常道:“给你拿药。”
“唔。”
片刻后,他松了手,司马黎也跟着松了口气。
再抬眸时,一卷绢帛被递到了眼前。
“这是?”她盯着郭嘉白净修长的手看了一会儿,才问及那卷绢帛。
郭嘉也垂目瞥了那绢一眼,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道:“司马懿与袁绍的书信,你前些日子要的。”
司马黎一愣,却是没接。
她伸出手将绢帛放在他手上退了回去,顺势靠进他怀里,细声软语讨好道:“我怎么会做令你不开心的事呢。”
这的确是一句纯粹的讨好,只因她不得不要做一件违背他意愿的事。
她的头埋在他胸膛里,仍忍不住皱着眉担忧。
可是这话听得郭嘉愉悦极了,看不见他翘起的嘴角,却能听到他柔和的嗓音,用着逗弄的口吻嘉奖道:“真乖。”
司马黎放在他腰间的手掐了他一下,这一掐却掐得他起了反应。
“奕儿还在吵着要弟弟妹妹么?”他的问句里藏着浓浓的诱惑。
再次见到司马懿时,司马黎去荀府上接郭奕回家。他大抵也是才拜访了荀,正欲出门回家。
郭奕被司马黎牵着,仰头看着一个人高马大的叔叔走过来,只是他太高了,郭奕这个小不点根本看不清他的正脸。
“奕儿先自己回去吧。”司马黎轻轻拍了拍郭奕的脑袋,他用力一点头,“嗯”了一声就撒丫子跑了。
司马懿看着郭奕跑开,回头对司马黎戏谑道:“不怕他回家找郭嘉告状?”
“听说你做了曹丕的先生。”司马黎没有应他的调侃,两人一边慢慢向外走,一边聊着。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司马黎却能从中听出饱满的自信。
这次他的确没有选错人。
如果他跟随曹丕,就是有可能随曹操东征了。
“曹丕会随军出征吧,你作为他的先生,也理应一同去辽东?”若是司马懿想得到曹操的重用和信任,并为他出谋划策,只待在文学署探讨文章是远远不够的。
首先,他得能有个出谋划策的机会。
“即便我跟去,也轮不到我说话。”司马懿先一步踏出门去,他没有乘车来,看这情形是要徒步回家了。
谋士也分三六九等,司马懿在曹营中的地位,也就是一个十八线的小智囊,距离以荀郭嘉他们为首的高层智囊团很有一段距离。
愈是重大的决策,愈是没可能参与。
司马懿目前就处于一个这样尴尬的位置上,还好他找到了曹丕。
“如果没有郭嘉呢,你能否顶替他的位置?”司马黎落后半拍,说这话时,她干脆停了下来,等着司马懿转身。
“没有郭嘉?”司马懿也停下脚步,两人走到荀家旁边的巷口,隔壁就是郭嘉的家了。
司马黎双手置于袖中,看这他的背影开口解释:“如果奉孝不会随军出征呢,你可以代替他为曹操平定北方吗?”
她原本的假设是,如果司马懿有机会为曹操谋划,一扫辽东,那么劝阻郭嘉随军的难度就小了些。只是面对司马懿时,她得反过来说。
“原来你打的是不想让他出征的主意。”司马懿好似了然地转身,那戏谑的神情再次悄然浮现,他道:“还真是自私啊。”
他大概是以为自己的小女人情绪作祟,因为儿女情长,怕他冻着累着,不想让郭嘉离开罢。殊不知,这一次出征攸关郭嘉的性命,她必须自私。
“人都是自私的,尤其是我。”她坦然地看着司马懿,清亮的目光令司马懿眼中最后一丝狐疑消散无踪。这并不是因为他太相信她,而是因为他相当了解她。
“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司马懿挑了挑眉,转回身继续向前走。
他一边向前走,一边说道:“你让我想起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
司马黎听得相握的手一紧,脚下步调却依旧平稳。
当年司马懿在街头捡到她后,毫不吝啬地助她习剑傍身,谁知在两人第一次出游时就派上了用场。两人不仅迷了路,还在路上遇见了暴民,彼时饥荒不断,食物比财物还来得值钱,司马黎身上还剩了一块前天没吃完的烙饼。
还记得那一路上连草根树皮都被啃光了,司马懿还笑称,若是再逃不出去,就只能把她杀掉吃了。
就因为他这一句话,遇到暴民后的司马黎仅犹豫了一瞬,就将腰间的剑拔下来,还未来得及害怕,第一个暴民就倒在了二人面前。
后来,她将身上那块烙饼分了一半给司马懿,两人靠着这点粮食徒步行走了三天,才看见一座城市。
“现在想想,你果然是为了得到什么,才将食物分我一半罢。”司马懿信步走在前,慢悠悠地说道。不等司马黎回答,他又低沉着笑道:“回想起你当时不情愿的眼神,尽管竭力假装着无私,可人性中的贪婪终究难以掩藏啊。”
“我不像你小小年纪就那样沉稳镇定,我甚至怀疑你是故意站在一边等我拔刀的。”司马黎没有否认他的说法,继续镇静地误导着他。
“哦?”司马懿觉得有趣,还颇有心情地为自己辩解:“莫忘了那时的我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至于那把剑,早被郭嘉扔了吧。”
“嗯。”司马黎抬眼瞥了瞥他——她当然没忘。
说来也巧,自从她重遇郭嘉之后,那把剑就再也没派上过用场。而且……司马懿这人目睹女孩子杀人的次数好像有点多了。
“辽东,我会去。”走到郭嘉家门前时,司马懿停了下来,语态平常道:“春华就委托给你照看了。”
“好。”司马黎亦平淡地应了,嘴角却不禁扬了扬。
只是背对着她的司马懿看不到罢了。
91、94
张春华如今挺着肚子, 约有两月就该临盆了。
估摸一下时间, 司马懿怕是赶不及亲眼看着他的长子出生了,怪不得他要托她帮个忙。自从扶月死后,司马夫妇二人再没雇过下人, 同郭嘉与司马黎一样,将二人世界维系了下去。
司马黎前去拜访时, 正巧看见司马懿在煎安胎药。
她不禁笑了笑,当年司马懿欠下的帐, 是时候还一还了, 这时候叫他伺候一下张春华,也是心甘情愿的。
“看什么,莫非郭嘉没干过这事?”司马懿坐在炉子边斜了她一眼。
他八成是不好意思了吧, 司马黎这般想着。
前些时日, 她还与郭嘉相拥在药炉边卿卿我我,哪里会新奇这个……
念及至此, 她定了一下。
司马懿没管她, 起身端了一碗热好的鸡汤,就要给张春华送去。他经过司马黎身边时,那鲜美浓厚的鸡香味飘入鼻中,令她有些不适地掩了掩鼻子。
若是她也怀孕了……
“我今日还有事,先告辞了, 明天再来打扰。”她急匆匆地对司马懿道别,字句都客气了许多,听得司马懿神色古怪了一瞬间。
回家的途中, 她去诊了脉,确认已怀孕两月有余。
真乃天助……
一直走到家门前,司马黎的心情都忐忑不已。
“阿母,你回来啦——”甫一进门,郭奕一手一只油鸡腿迎了过来,一只被他咬了几口,一只还完好无损。他喜滋滋地挥舞着鸡腿道:“阿父今天特意烤的鸡!”
只可惜郭奕小朋友替他爹邀功失败,司马懿一闻到鸡腿的味道就是一阵反胃,当下扶着门别过头去,闷声道:“奕儿先回屋找阿父吧,我马上就过去。”
“咦——”郭奕没有听话地立刻跑开,而是看着捂着嘴的司马黎愣了。
“阿黎,奕儿,怎么了?”郭嘉闻声而来,见到司马黎不适的反应,当即走上前去扶。
方才正在烤鸡的他身上还沾着油烟味,司马黎嗅了之后的反应比闻鸡腿味还要强烈,忍不住弯下腰干呕。
她弯下腰的瞬间,来了灵感。
原本她只是偶感恶心,略有反胃,可她表现出的模样却像是要把胃酸都吐出来了。
郭奕还小,不懂发生了什么,当下拿着鸡腿呆呆地立在原地,红着眼眶怯怯地喊“阿母”。郭嘉上前轻拍着她的背,身上的油烟味却是越帮越忙。
过了许久,司马黎的不适才“平复”下来。
“奕儿马上就有一个弟弟妹妹了。”她笑着安抚被吓坏了的父子两个,原本一脸怯色的郭奕瞬间乐了起来,又挥舞起他的鸡腿,兴高采烈地叫着:“弟弟和妹妹奕儿都想要!”
“贪心的小东西。”郭嘉松了口气,眉眼间也都是欣喜。
殊不知,这才是个开始。
怀上郭奕的时候,郭嘉并不在司马黎身边,也没见过几次女子的孕吐反应,可这一次就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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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黎半真半假地将反应夸大了表现,表面上什么也吃不下,吃了又吐;一面为了肚子里的孩子,还得背着郭嘉偷吃一些,不能叫他发觉。
这情形看得郭嘉直皱眉。
可怜兮兮地司马黎愈加粘人,甚至和郭奕争风吃醋起来。郭嘉舍不下大扔不下小,只能一边拥着她,一边好声诱哄郭奕去找文若伯伯玩。
“奉孝……留在许都陪着我们母子好不好……”司马黎酝酿了数月,终于直直切入正题。
“这是何意?”郭嘉怔了怔。
“曹公要出征辽东的事……我听唐姊姊说了,你会去吗?”她抓了抓郭嘉的衣袖,仰着头迟疑地问道。
问了也是白问吧。
“我会赶在你临盆前回来的,嗯?”郭嘉温和地抚了抚她的面颊,他意已决。
“可……若是回不来呢?”司马黎垂下眼眸,脸上表现出的仓皇失措,却不是装的。说到“回不来”时,她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眼前闪过无垠苍茫的白色,风声在耳边呼啸,那一瞬间她什么也听不到。
“怎么会,”郭嘉以为她是担忧自己归期未定,宽慰着笑道:“之前我说百日拿下徐州,吕布殒命白门楼那日刚好是第一百天。这次也一样,我会提前回来。”
他还是非去不可。
“我怕……”司马黎低着头,指尖微颤。原本在演戏的她,演到最后全成了真情实意,她坚定了语气,直言道:“我不要你去。”
郭嘉抚上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轻叹一声,语气同样坚定:“主公能否平定北方就靠这一战,他为人主尚且身先士卒,我不能退居其后。”
“……若是你预知曹公有可能会因此丧命,你会劝阻他出征吗?”司马黎闭了闭眼睛,梦中的场景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就连她的声音也变得空灵。
郭嘉怔了一怔。
“还记得柳城吗,我总是做着有关于它的梦……梦见曹公的旌旗和他的士兵,梦见漫天的素缟,梦见永不停歇的风雪,还梦见一樽棺椁……”她抓着郭嘉胸前的衣襟,似乎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郭嘉不答话,她就袭击自顾自地说着:“你说若要平定北方,就得势必收复辽东;若要收复辽东,柳城就是必经之路……”
须臾,郭嘉放在她背上的手轻轻抚了抚,像轻哄郭奕时那样说着:“……梦境都是相反的,不要放在心上。何况,你又怎能知道,那躺在棺椁里的人是我?”
“我梦见过奕儿,”她抬起头,直直看进郭嘉眼底,声线微颤:“就在生他的那一晚,我梦见他坐在雪地里哭,哭得很无助……等我拼命喊他的时候,梦就醒了……这么多次的梦境,绝不是巧合!”
不仅因为这一系列的梦境,还有她记录所用的绢帛,那抹“官渡之战”之后的墨点,也定然暗示着什么。
头顶上方一阵沉默。
待到郭嘉开口时,仍是一阵云淡风轻:“莫要多想了,我答应你,这次出征一定加倍小心。”他说完,将她从自己怀中带了出来,目光平和地看着她,半是承诺半是自侃道:“不如我去向主公讨一位专属军医如何?让他每日都来问诊,绝不生一点小病。”
“不行,防不胜防,还是不去的好。”司马黎想都没想,立刻否决道。
许是因为她的态度太过强硬,令郭嘉的笑容定了一会儿。
“果然在你心里,家国天下的梦想还是排在第一位的么,我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人啊,”司马黎慢慢挣脱了他的双臂,坐得远了一些。别过头看向一边道:“如果你觉得我们母子三人,加上你自己的性命,都敌不过这场战役的胜利,那么你就去吧。”
他不答话。
司马黎站起身,背对着他,只觉自己四肢酥麻无力,心口发慌。她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一口气道出:“……况且,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自负。难道没有你,曹操就统一不了北方吗?如果曹操只是一个没有你郭奉孝,就会屡战屡败的诸侯,他还是那个值得你如此欣赏的人吗?!你的眼光就仅限于此吗!”
自拥有了有关柳城的梦魇之后,压在心口脑中无形的力量终于得以释放。她压抑了太久,因为这未知的折磨,迷乱恐慌的情绪全部在此刻爆发出来。
郭嘉呢,会不会是以为她只是因为怀孕而心虚不稳、胡言乱语呢?
她想到这个问题时,自己已经跑到了屋外。
郭奕坐在院子里,没有听到她的质问,正在认认真真地抱着沙盘习字。
“阿母,是不是弟弟想我了?”郭奕见她走过来,也不懂大人失魂落魄的情绪,只管欢快地蹭到她身边,无忧无虑地问着。
“奕儿想要弟弟?”
郭奕不假思索地答道:“弟弟妹妹都想要,可是如果是弟弟,我就能学着阿父疼爱我那样疼爱弟弟了。”
他梳着两只总角,回答问题时异常认真坚定。
这个孩子比她想象的还要崇拜郭嘉。
郭奕不知道父母闹了冷战,晚上司马黎搂着他睡觉时,一边粘着人,一边问道:“阿母不和阿父睡了?要不要奕儿喊来阿父一起睡?”
先前为了早日给郭奕生个弟弟妹妹出来,郭嘉将他带到隔壁的房间里,锻炼他一个人睡。好在郭奕不是一个胆小的孩子,过了几日就不再吵着和父母一起睡了,这会儿有司马黎陪着,黏人的功力依旧不减。
司马黎柔声哄了哄他,没有将大人的烦恼吐露出来。在郭奕的认知里,父母二人还恩爱如蜜,郭嘉也永远不会离开他。
司马黎闭上眼睛,将郭奕往怀里搂了搂。
尽管今日和郭嘉大吵一架,可她不会就此放弃的……
92、95
“这是什么?”司马黎看着手上被硬塞过来的纸包, 不解地问向站在窗边看风景的人。
她拿手捏了捏, 里面包着细碎的干货,一捏即发出酥脆的声响。
就在方才,她礼节性地带了些补品探望张春华, 而司马懿也极为客气地“礼尚往来”了一番,塞给她一个小纸包。
“给郭嘉的药。”司马懿伫立在窗边, 答道。
“什么意思?”
他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答道:“你想让他乖乖听你的话不去辽东, 不用些非常手段怎么行?”见她张了张嘴打算反驳, 他扬眉走近了,继续说道:“看你这垂头丧气的模样也不难猜——与郭嘉谈不和了罢。”
何止是谈不和,已经闹了好几日的冷战了。
司马懿看着她垂目不语, 缓缓说道:“这药在我’患病’时用过, 曹公的使者来看过之后便走了。”
司马黎狐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看来司马懿当年也不得不借助些小手段蒙混过关,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甚至连华佗都骗过去了。
“究竟是什么药?”
“服用后两个时辰内, 会出现面虚苍白,四肢抽搐的现象,忍上半天就好了。若是中途出点虚汗,就更加真实了。”司马懿望进她的眼底,语速极缓:“如何, 心动了吗?”
他是要郭嘉学他一样“装病”呢,动都动弹不得的人,何谈随军远征?
只是, 她得背着郭嘉下药才成。
“日后再议。”她不动声色地将药包收了起来。
当真人生如戏。
“阿母,怎么又吃胡萝卜。”郭奕蔫蔫地看着面前一堆红彤彤,小声咕哝。
司马黎在回来的路上收了一些胡萝卜,足足半个月的分量。
“你阿父呢?”她一边削着萝卜皮,一边问道。
郭奕悄悄瞥了她一眼,见她无喜无怒,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阿父还没有回来,他说若是回来晚了,就叫我们先吃饭……”
这几日,郭嘉算是一心扑在事业上,常常连荀都回来了,也不见他的人影。司马黎知道此时正是战前准备阶段,他怕是在司空署里耗定了。
只是官渡之战前,也不见他这般紧张,更不至于到了深更半夜才回家的地步。
郭奕受了司马黎的影响,隐隐约约地预感郭嘉要出远门了,纵使司马黎什么也没说,机灵如他也能察觉到为何见到郭嘉的次数一日比一日少了。
“阿父,你要走了吗?”今早,郭奕扒在门边,满眼不舍地望着正在穿衣的郭嘉,问完话之后便咬起了嘴唇,小手也抓紧了门框。
郭嘉两步走过来,弯了弯腰摸摸他的头,沉闷地“嗯”了一声,却没想到郭奕趁机抱住了他的腿。
郭奕将他的腿抱得死死的,小脸趴在上面,突然就哽咽道:“阿父别走。”
“阿父晚上就回来了,到时陪奕儿一起睡。”隔着衣料,郭嘉也能感受到腿上传来的湿意。他长叹一声,纵是不舍也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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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出了家门口,他也没彻底狠下心来,仍被郭奕缠着不放,父子两个站在街头大眼瞪小眼,谁也不退让。
最后还是荀出面把父子俩分开,将郭奕抱回自己家里,交给唐氏照看。当着荀的面,郭奕就不好意思放肆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荀拉着郭嘉走远。
“看你脸色不好,是近日又操劳过度了吧。”荀回头瞅了一眼离他半步远的郭嘉,见他两手抄着袖,垂眸慢走,眼底一片青色称在苍黄的面色上,极为惹眼。
与郭嘉相识数十年,还从未见过他气色如此之差。
荀等了一会儿,不听他答话,就当他是默认了,叹口气道:“现在还不是拼命的时候,你这是何故?奕儿还小,你放心不下,就先多陪陪他……”
郭嘉还是不应。
两人一前一后迎着春风而行,只是郭嘉的脸上毫无生机,暖风盈袖,衬得他整个人如同一棵枯草颤颤巍巍。
“咳、咳咳——”人可以忍痛,但唯独忍不了嗓子里的干痒。荀听得身后一阵轻咳,回头一看,郭嘉捂着袖子咳得愈来愈厉害。
“你这是昨夜回去得晚了,吹了寒风吧。现在的天气还没暖透,你也别大意了,免不得阿黎还要悬着一颗心。”荀上前拍了拍他的背,咳嗽声才减弱了些。
念及司马黎,郭嘉捂着嘴的的手也放了下来。
他又何尝不想好好的?又有谁会喜欢生病呢?
只是他不会想到,这一回他是不得不大“病”一场了。
“阿母,今晚阿父能和我们一起睡吗?”郭奕舀了一勺胡萝卜泥,边吃边看司马黎坐在床边撕扯着布条。一条条棉布被她撕成条状,再揉搓成棉绳放在床边,她使劲挣了挣,确认这绳索坚固地很。
她长吁了一口气,“嗯”了一声。
得了母亲大人的亲口确认,郭奕乐滋滋地吃了一勺萝卜泥。
司马黎看着儿子天真的小脸,一语不发地思索了一会儿,决定过一会儿把他支开,绝不能让这孩子亲眼目睹家暴的场面。
纯洁烂漫的小郭奕在饭后被司马黎带着洗了澡,乖乖地躺在床上等待父上归来。
给他盖好了被子,司马黎便出门守株待兔去了。
她一个人坐在廊下等了许久,看着如水般的月光在庭中静静流淌,清冷的银白色给予她安定的心绪。
直到门外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她也从廊下站了起来,一面活动着手腕,一面向门后走去。
她等的就是郭嘉回来的这一刻。
靠着墙站在门后,那脚步声愈来愈清晰,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他今日的步伐格外沉重,一下一下地击在她心上。
待到脚步声停止的那一瞬,门也“吱呀”一下被推开了些。
庭中留了一盏石灯,黯淡的光在舒缓的夜风中摇摆,足以照见来人身影的轮廓。
郭嘉轻咳了一声,见着家里还有一处留了灯——那是郭奕的卧房,若是前几日,他们母子早在此时睡下了……
他没有多想,反身带上门。正要上闩时,一道似有若无的淡香迫近到身边,他定了定身形,正欲出口相唤,后颈就是一下剧痛。
失去意识之前,一个柔软的身体让他靠了上去,他的头垂到她的颈窝间,鼻尖触到一缕柔软的发丝,弄得他有些痒。
方才的清香,就是从这里传出的。
司马黎撑着靠在她身上的男人,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揽着他的腰。意外的是,她竟丝毫不觉得沉重。
自己这般作为,还真像个女变态啊。
她在月色下苦笑了一会儿,撑着昏去的郭嘉往屋里走。
他受了她一计手刀,不能确定他何时能清醒过来。只是在这之前,她得先把他绑了再说。
郭奕没等到郭嘉回来就睡了过去,毕竟是小孩子,没有大人失眠的困扰。司马黎将捆绑好的郭嘉拖到床上,让父子俩睡到一处,而她自己则半躺在床边,搂着郭嘉的肩膀睡了一夜。
他是真的累了,经她这么一劈,竟是一夜未醒,直直地睡到第二日天明。
待他睁眼时,早过了去司空署点卯的时辰了。
“醒了。”司马黎久违的声音响在耳畔,郭嘉偏了偏头,见到她早已梳洗整理好,坐在床头,身后一片晨光大好。
他动了动身子,想坐起来,却发现四肢都被捆绑住,不知用了什么绳索,挣也挣不开。身上盖着棉被,也看不出玄机。
“你这是做什么?”他的眉头堆起,隐约记起自己昨夜回到家后,就是一片昏暗,如今看来,正是司马黎将他给打晕了。
“我不能让你出征,不能让你去辽东。”
一句淡淡的陈述激怒了郭嘉,他被桎梏的双手捏成拳,却在抬起眼皮时看见司马黎满是血丝的双眼,还有在春日下盈盈反光的泪水。
他紧抿着唇,一时间无法开口。
“今早奕儿起床时看见你睡在旁边,不知有多高兴,”司马黎抬手在他脸颊上点了一点,淡淡笑着说:“他还在这里亲了你一下,说,今天终于不用看着阿父离开了。”
最初的几日,郭嘉早上走得格外早,往往郭奕起床时,他就已经出门了。后来郭奕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扒在门边看着郭嘉,又不敢说自己舍不得他走。可若是不说,再见到他时,就得是第二日早上了,只因他回来得太晚,郭奕每次都等不到他归家就昏昏欲睡了。
这孩子觉多的毛病,也是遗传了郭嘉。
“如果你去了就回不来了怎么办,如果你在奕儿的记忆里永远都是一个见不到面的父亲怎么办……”司马黎忍着泪意,迟迟不肯哭出来,她看着郭嘉,一字一句地慢慢说着:“我知道你只有去了才不会后悔,可是我呢……你要我活着后悔一辈子吗?”
“后悔什么?”郭嘉躺在床上,语速也很慢,还不待最后一个音节吐露出来,他疾咳了两声,又道:“后悔嫁给了我?”
她早该知道的,要和他这种人生活在一起,早晚都得面对今日的问题。
他心系这个纷乱不停的国家,为此追随他欣赏的英主,他们的抱负是这个亟待英雄抛洒热血的天下。
而站在他背后的人,无从干涉他的决定,更撼动不了他的决心。
“不。”司马黎答得不经思索,她看向郭嘉疲惫的眼底,余光扫到他苍黄的面色——喂了他半月的胡萝卜,终究起了点效果,如今他这般模样,的确像是患了点怪病的人。
“在长安的那天晚上,你告诉我人都是自私的。”她躺了下来,像昨夜那样拥住他的肩膀。她等了一会儿,见他并不反抗,遂安心地闭上眼睛,继续说道:“就是那时,我对你动心了。”
彼时他对她说,董卓祸乱也好,天子安危也罢,即使是出于他的私心,他也不会牺牲她去成全他们所谓的野心。
就是那一刻,她被他自私的论调说服了,甚至变为一种信仰。
“我相信你,即使你带我走到现在,我也一如既往地相信你,”司马黎嗅着他身上的味道,闭着眼睛缓缓说着:“只是这一次,我更相信我自己……我是自私的。若是你出征之后发生一点意外,我会后悔一辈子。”
93、96
“怎么病成这样?”曹操站在床前, 看着躺在床上的人愁眉不展。
司马黎才刚为他拉好床帏, 用细绳束好帷帐的同时,也不动声色地听着曹操的反应。
听闻郭嘉一连三日没来上工,曹操就与荀一并来看望他了。
荀昨日才来过一次, 他今天过来瞅了一眼郭嘉的病容,见其与昨天无异, 遂把位置腾出来给曹操,自己站到一边去, 也是副垂目深思的模样。
良久, 他看了看候在一旁的司马黎,好言劝道:“阿黎的气色也不好,听奉孝说你又有孕了, 这会儿还得照顾个病人……不如请个婢子来吧。”
司马黎抬手将碎发别到耳后, 余光瞄了一眼郭嘉,他躺在床上听了曹操的问话, 只苦笑了一阵。
“我与奉孝多年来互相扶持, 早已习惯了……我唯独担忧他的病。”她轻声说着,又看向床上的人。
如今的天气早已热了起来,郭嘉身上还盖着厚棉被,她终究还是没用司马懿给的药,只道他畏寒, 谎称他得了痢疾,因此这会儿才如此发虚。
近日来郭嘉勤勤恳恳,起早贪黑, 都被曹操看在眼里,他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倦容一日比一日明显,也是有目共睹的事情。他会突然病倒,也不足为奇。
司马黎瞄准了这个机会,强行拖着他制造了一出患了急病的假象。此刻在曹操面前,郭嘉也无法戳穿她,只能不得不配合着把这戏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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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曹操得知她这般算计着他最器重的谋士,不仅会勃然大怒,也不会善待她。闹到后面,没准还会令这对君臣之间生了嫌隙,得不偿失。
司马黎又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地撒了个弥天大谎。
只要能保郭嘉平安,无论过程怎样她都不在乎。
现下郭嘉只能先拖着,虚弱地对曹操说道:“主公放心,嘉定早日康复,随公出征……”
“你先不要想那么多了,拖着带病的身子随我走有什么用?好生养病,不可勉强。”曹操重叹一声,也是无计可施。他拧眉看着病中颓然的郭嘉,吩咐左右把许都城内最好的医生都找来,还留了一个人在这里守着。
这回倒是轮不到荀来操心了。
曹操贵人事忙,指点好一切后便先行离开了,临行前再三嘱咐郭嘉专心休养,不可心急。
他这一发话,所有人都借机从郭嘉房中退了出来。
“看主公这般上心,阿黎你也莫要太过忧虑了,还要考虑腹中的胎儿……若是你照顾不来奕儿,让他多留在我那里几日也可。”荀与司马黎不急不缓地向外走,一阵温风拂面,雅致的香气从荀袖中溢出,平白无故地抚平了司马黎焦躁的心。
她有心与荀交谈一会儿,遂点点头,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若是奉孝他能在曹公出征前病愈就好了,只是这阵子他一直早出晚归,怕是积劳成疾……”
两人在廊下踱了几步,曹操叫来的医生和侍者陆陆续续到来,甚至还有特地为他们煮食的厨子。
郭嘉“患”的是痢疾,说白了就是拉肚子。但在这个年代,是死亡率极高的一种急性病,其引起的低烧脱水都有可能将病患引向死亡的关键。
曹操对此毫不大意,他的细心程度亦是变相证明了他对郭嘉的重视度。
“眼下最重要的是他的身体,主公又何尝不明白这点?”荀笑着摇摇头,郭嘉的命和一场战役的胜利,哪个带来的价值更大,不言而喻。荀沉吟片刻,继续道:“也就奉孝他自己一门心思扑在北征乌桓上,没了他我们就赢不得了?真当我等是吃闲饭的不成?”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说着郭嘉:“未免太瞧不上我们了,他还是小孩心性。”
司马黎也跟着弯了弯唇。
曹操帐下智囊高才者不胜枚举,论资历论官职,郭嘉都是最浅最低的一个。如今他这般拼命,又是无意间打了同僚们的脸。
一丝无奈同样浮现在司马黎眉间,她无声轻叹时,又听荀道:“仲达如今是丕公子的半个老师,还时常到我这里来。这回他亦在随征其列,跟在几位公子身边提点督促,日后定不乏施才的机遇。”
他这话说得准了,司马懿政治生涯的重大转折,不就是靠着投资了曹丕这支潜力股?
除了郭嘉的归宿,一切又都走回了历史的正轨。
两人聊着聊着走到荀府上,司马黎领了郭奕回家,正赶上医生们从郭嘉房中鱼贯而出。
郭奕被司马黎牵着眨了眨眼,未曾见过家里来了这么多人。他仰脸扭头看了看司马黎,见她与“客人们”道了好,听着为首的长者慢条斯理地说:“郭祭酒确实体内虚寒,思虑过度积劳成疾,需静养些时日,方能好转……”
他们怕是也诊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又得向曹操交差,不约而同地选了个保守方案。
司马黎与他们颔首寒暄的功夫,郭奕已经撒开她的手奔到郭嘉屋里去了。
待她跟进去时,正好撞见郭奕窝在郭嘉怀里打滚。
“这么顽皮还得了?莫忘了你阿母还有孕在身,别让她劳神了,嗯?”郭嘉倚床坐着,身上披了件外氅,抬手捏着郭奕的肉脸。
“可是阿父才老惹阿母……”郭奕揪着郭嘉的衣襟,话还没说完,就被司马黎揪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到手的阿父离他越来越远。
郭奕站在地上,一脸神气地跺了跺脚,气哼哼地道:“你们都不疼奕儿了!我要去找弟弟玩!”说罢,五短身材的他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把空间都留给夫妇两个。
司马黎哑然看着被郭奕推开的门晃悠了两下,没注意到身后的郭嘉已下了床,走到她身边。
……她并非想与郭嘉独处,那孩子倒是傻傻地会错了意。
淡淡的苦药香萦绕周身,她不及转身时便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郭嘉毫无预兆地从后拥住她,两人相触的部位好似凝结在一起,令司马黎浑身都僵住了。
“怎么,不愿理我么?”他从后贴近了她的玉颈,轻轻蹭了蹭她柔软的发丝。这对司马黎而言,称得上是久违的亲昵了。
她的身体变得更为僵硬。
“我还以为是你不愿理我。”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缓缓启齿。
毕竟她先是万般阻挠他出征,又是算计他患病,次次触他逆鳞,就算他怪罪她一辈子,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若是郭嘉知道他在她心里是这样的小心眼,怕是气哭了不可。
他喟叹一声,什么也不言语,过了许久才道:“让我去院子里透透风可好?”
司马黎点点头,也不怕他跑了。倒是他环着她的臂膀不曾松开一毫。
有了曹操派遣来的厨子,也用不着怀胎四月的司马黎亲自开灶了。对郭奕而言,不吃萝卜即是幸福。
此时天气渐热,到了夜里也不曾觉得阴凉,一家三口在院子里用了晚饭,顺便遂了郭嘉出来望风的心愿。
“今日是十五——”郭嘉放下著,牵了牵外披大氅的襟绳,抬首看向天边,一轮圆月半匿于薄云之后,晚霞尚未褪尽,映得天边渲染着一抹幽静的紫。
这夜无星,唯有月挂中天。碧空渐暗,如幕布般的背景中只有那一轮发光体,可惜还有数抹流云萦绕左右,郭嘉眯了眯眼,忽觉视线模糊了些许。
案几上的清粥煮菜早就凉了下去,可惜他现在喝不了酒,有些辜负了这月色。
司马黎带着吃饱就困的郭奕回到房里,哄他睡觉,剩下郭嘉自己坐在院中,对着如水月华,静静冥想。
“还在这里久坐?”司马黎提着一盏铜灯,从屋后走出来,见着郭嘉清减的身影候在夜色里,像是在等她。
她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无垠的穹幕一片晴明,云雾不知在何时散去,把最夺目的位置留给一轮皓月。
郭嘉就是看着这景色出神,静静地等云消散,月辉悄然映到他微翘的嘴角,眉目清润,眼角含光,竟与少年时的容姿无异。
“想等你一起赏月。”他侧过头来伸出手,搭在肩上的外衣从臂间滑落,露出清瘦的手腕,令人见了即无法拒绝。
司马黎踩着月影走上前,将铜灯放在一边。她顺手将郭嘉的外衣拉好,却被他趁机捉住手腕,坐在他身侧的软席上。
“三军已整装待发,主公命我同文若留守许都。”郭嘉偏头看了一眼身侧的人,还不满意,遂扶着她躺到自己膝上,另一手覆上她微微隆起的腹部,轻轻摩挲。
司马黎的手放在他膝头,听闻这话,指尖不由得一颤。然而郭嘉不会发觉,嗓音如夏夜之风般润和:“是我不好,这些日子让你担惊受怕了,也不知孩子有没有生我的气,”他说着,抚在她小腹上的手停了下来,轻叹一声,继续道:“我本想等一切安排妥当后再与你交待,时不待人,不想阿黎比我还要心急……”
“虽然突然间莫名其妙地被你绑了,我却只恼了一瞬,”他坦言说道,低下头看着司马黎枕在他膝上,静垂着眼睑,似乎没在听他讲话,他只好继续说:“前些时日,我只顾着趁主公出兵前,将平定辽东一策谋划完毕,才忽视了你和奕儿……”
原来之前他是在未雨绸缪么……
司马黎又垂了垂眼睑,揪住了他膝前的衣裳,暗自不语。
“还是不愿理我么?”郭嘉又低了低头,见她还是那副老样子,不禁有些挫败。
半晌,他直起身子,远望天边,任由月光洒在两人肩上,细碎的光辉好似属于时光的流砂。这是第一次,谁都不觉得月色清冷。
“阿黎,那日你道当年长安月下,是我一句自私让你动了心。熟不知我也对那夜永生难忘。”
“有句话我放在心里已有十年之久,却一直不曾对你说过——”
“天下可比苍穹,而卿如皓月。”
——全文完——
94、一个尾声
荀与郭嘉并肩坐在廊下赏景, 一个鹤型铜炉放在二人中间, 送出袅袅暖香。
其实眼下这时节,并无好景可赏。院里的海棠树早就掉光了叶子,只剩突兀的枝桠横插碧空, 无风无云,一片景物干燥得像块玻璃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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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两人心中有景有山河, 看着这一方小院也是怡然自得。
“主公归来前还赞你只需锦囊妙计,就能助他平定辽东, 熟不知算无遗策的郭奉孝, 这次也是靠百密无一疏的谋划行事呢。”荀这会儿难得偷闲,能与郭嘉小坐半日,说上几句闲话。
先前郭嘉留在许都, 也不忘往辽东寄去北征乌桓的策略, 这都是他前些时候废寝忘食的成果,称得上是锦囊妙计了。
“莫揶揄我。”郭嘉斜了他一眼, 语气中难掩无奈。
他裹了裹身上的厚棉氅, 清瘦的身子也能团成一个球,轻叹一声,还能瞅见一团暖气在寒冬的天气里散开。
寒来暑往,曹操北征的军队,也要带着胜利的消息归来了。到了明年春天, 郭嘉就能等来第二个孩子的降生了。
这会儿的郭奕像他当年一样,缠着大肚的司马黎不撒手,对即将来到这个世界的小东西充满了好奇。母子两个现在正在午睡, 他在外面坐着也是安心。
“阿父,荀伯伯。”过了许久,郭奕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来,他才睡醒,身上只穿了一件小袄。郭嘉把他拉过来,裹在自己的大氅里,若是被司马黎见了,又要笑他父子两个像袋鼠了。
“阿母方才醒了,说想吃烧鸡。”郭奕打了个呵欠,眨巴了一下眼睛,奶声道:“奕儿也想吃。”
荀见状,呵呵地笑开了。他站起身,朝廊外望了一眼,眼前的景色依旧,除却一点雪白飘然落至他的眉间。
“啊!”郭奕眼尖,趁郭嘉一个松懈,满脸惊喜地跑到廊外去,伸手一双小手向外接着:“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