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声甘州》 第1页 《八声甘州》作者:扇葵【完结】 文案: 求求主人,疼疼阿琤 一个生性洒脱的医者救了一个落难将军 一个潇潇洒洒的古风小故事 第1章 万俟琤(mo qi chēng) 他是中原人。 在整个将军府里,唯一一个异族人。 醒的时候他就在这间屋子里了,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患了失魂症,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守在他门口那个小丫头说,这里是乌赫草原,与中土长安隔了两山一水,又仔仔细细的跟他说了这山的高、水的险,那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这两山一水抵得上千山万水。 午时又有一个身着桃红衣服的美艷女人来闹过一回,手里的马鞭将他的胳膊抽出了一条血印子,凶神恶煞的骂他:「卑贱的中原奴隶,早晚有一日我要将你五马分尸,扔到乌赫草原上去餵狼。」 他垂眸敛目,躲在屏风后边,等着侍卫将她拖走。 等到外边的声音远了,他轻轻动了动左肩,疼得厉害,抿着唇静立了片刻,他走到桌前,抽出一张宣纸,舔了舔狼毫的笔锋,在那空白的宣纸上写了行字。 在今日之前,三天两头都要有人来闹一闹,有人骂他细作,有人骂他祸水,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都被人拦住扔出去了,今天这个骂他奴隶。 他房顶上蹲着的那个穿的跟个黑乌鸦一样的暗卫说,这乌赫草原的贵族家里,哪一个没有十几二十个的汉人奴隶,将军府就他一个,还好吃好喝的把他供着,偏偏他还不领情,天天瞎闹。 他的主人家,就是这将军府的主人,万俟琤。 据出了府门往东二里地那家茶楼的盲眼说书先生说,护国将军府万俟家,世代勐将,格勒善一统乌赫草原,让接壤列国退避,朝贡,离不开万俟家的儿郎们世代将命填在边关。 到了这一代的护国大将军万俟琤,年纪轻轻便战功显赫,无比骁勇,功绩远超其父兄。 「四年前西南的荻族突然扣响边关,血洗了乌赫草原一支游牧部落,年仅十七的万俟将军帅兵千里奔袭,一日之间屠了荻族一座城池,血水顺着护城河淌了一月有余,万俟琤三个字自此传遍九州,名字与阎罗夜叉无异,闻者无不惊惧。」 周围掌声四起,说书先生喝了口冷茶,摇了摇摺扇,继续道:「说了显赫军功,自然要说说他的风流韵事,这位少年将军当真生了一副好样貌,身高八尺,俊美无俦,草原最美的花朵其木格在一次庆功宴上对他一见倾心,回到部族直接央求父亲退了与阿拉坦部巴洛王子的婚约,向万俟将军求亲,乌赫草原所有人都震惊其木格的大胆与情深,可万俟将军却拒绝了,这草原上,能拒绝其木格的,大概唯有万俟将军一人。」 当时那个云游的说书先生说到这儿的时候,他呸了声,引起一旁一位矜贵的世家小姐不满,直接命人把他当街打死,好在黑乌鸦出现的及时。 他呸的不是他的战功和声名,他是呸的这个人。 这个百姓口中誉为神明的男人,将他囚禁在格勒善,将他囚禁在身边,自他醒来,日里步步不离人的监视,夜夜与他同榻而眠。 他烦透了他。 真的从心眼儿里烦透了他。 夜里,卧房内未掌灯,月华顺着窗铺进来,床头燃了驱蚊香,精緻的雕花大床上的人背对着他躺着,像是已经睡着了。 万俟琤轻挑起唇,走到书岸前,就着月光看那行丑的独具风格的字,上边写着:「我早晚有一日要杀了你。」 倒了盏凉茶一口饮尽,轻笑了声。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的落下,恭敬的行礼。 万俟琤压低声音问:「今日他心情可好?」 若羽利落的跪下,道:「属下失职,今日乌落兰闯进来,抽了初公子一鞭子。」 室内一片安静,窗外的蝉鸣声显得格外明显,若羽的额头渗出了汗,心里暗道不好。 漆黑的眸子掩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阴翳,男人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声音里的寒意仿佛从三伏天直接入了三九:「你是故意的。」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玩忽职守了。 若羽知道此时否认也没用,咬了咬牙,道:「属下看不惯他对将军不敬。」 万俟琤:「让达安来换你。」 若羽不可思议的抬头:「将军,就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中原人……」 「出去。」 万俟琤语气平淡,但若羽听的出他平静语气下的怒气。 若羽深深低下头,叩拜,悄无声息的离开。 达安进来的时候,万俟琤穿着中衣,正在净手,屋里瀰漫着淡淡的安神香气。 达安静立在一旁听候吩咐。 万俟琤:「杀了乌落兰,扔到草原上餵狼。」 「是。」 达安与若羽不同,他只会执行,不会问为什么。 万俟琤:「让若羽去边关好好学学规矩。」 没说时间,就等于无期。 达安应道:「是。」 万俟琤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达安刚走出两步,又听到主人吩咐:「外边那只蝉聒噪,他睡的不安稳,你把它捉了。」 达安:「……」 达安:「是。」 第2页 全府的人都知道将军宠这个中原少年,他也有所耳闻,但没想到,能到这种程度。 乌赫草原的蝉比中原的蝉叫的声音大,叫声长且难听,初岫听不惯,睡的不安稳。 他拿着药走到床边,垂首看着床上的少年。 那张清朗俊秀,尚且带着稚气的脸上,终于养出了以往康健时的奶膘,窗外蝉鸣声消失,他轻皱着的眉舒展开来,嘴巴微微张着,安稳的吐息,占了大半张床,睡得香甜。 他睡着的时候最像从前。 万俟琤坐在床上,轻轻掀开他的衣服,露出雪白细嫩的肩。 他皱紧了眉,盯着那上边渗血的伤口,心里怒火顿起。 半晌,他动作轻柔的将那药膏涂在了伤口。 这药膏还是初岫制的,当年分别前夜,他偷了初岫的东西,有一块他的玉佩,还有几瓶药。 他都没用过,这么多年没捨得用。 可惜初岫已经不记得了。 「你在干什么?」 少年警惕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万俟琤帮他把衣服拉上,温声说:「没事,睡吧。」 初岫鼻尖动了动,目光落在了他手上的青花瓷瓶,问:「那是什么?」 万俟琤顿了顿,收起了瓷瓶,道:「普通的药。」 他有意转移话题,问:「还疼吗?」 初岫醒过来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对一样东西有熟悉感,他没答万俟琤的话,伸长胳膊去够药瓶。 万俟琤将药瓶放在了床边的矮塌上,接住了他将近投怀送抱的身体,抱孩子似的撑着他的双臂,将他抱进了自己怀里。 初岫生气的吼他:「疼!」 万俟琤连忙放开压着他伤口的手,让他趴在自己的胸口,哄着说:「我帮你出气了。」 男人俊美的脸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不像凡人,声音深沉低哑,好听极了,初岫却无心欣赏,恨得牙痒痒,他双手双脚被掣肘,折腾了半天也脱离不了。 两个人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初岫累了,他打了个哈欠,用清澈的嗓音兇巴巴的说:「我杀了你。」 万俟琤抚上他的乌髮,轻声说:「能不杀吗?」 初岫把下巴垫在他硬邦邦的胸膛,坚定的说:「不能。」 万俟琤低笑了声。 沉闷的笑声带动了胸膛的震动,初岫疑心他在嘲笑自己,更加生气了,又开始扑腾。 万俟琤连忙说:「你以前自己说的,你这双手只救人,不杀人。」 只有万俟琤知道他以前的事,初岫安静了下来,瞪大眼睛看他,问:「我还说过什么?」 万俟琤沉默了会儿,却说:「我好睏,睡觉。」 初岫被他弄醒,又让他按头睡觉,简直气的牙痒。 他活动不开,只有脑袋能动,一腔火气上头,他隔着万俟琤的中衣,一口咬上了他的胸膛,狠狠的用力。 万俟琤没预料到,闷哼了声,接着,又笑了起来。 他抬手,捏了捏初岫的脸,语气里是遮不住的宠:「当心硌着牙,换个地方咬。」 初岫真的要被他气死,这人真的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他又磨了磨牙,抬起头,就着月光与万俟琤对视,冷声问:「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万俟琤眸子一黯,把他往上抱了抱,鼻尖贴着少年的鼻尖,道:「不知道。」 初岫看他的眼睛,问:「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万俟琤:「不知道。」 初岫眯起眼睛,语气戒备:「我得罪过你?是不是你杀了我的全家,怕我报復,把我带在身边监视?」 他今日一定是去听书了,又为他提供了一条新的瞎想思路。 万俟琤闭上眼睛,在初岫的鼻尖亲了一下,说:「不是。」 他劫住了初岫再次开口的话:「再说话我就亲你的唇了。」 初岫闭了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少年睡着了。 万俟琤却没睡意。 他抱着少年,拥抱着他的世间至宝,生怕一个松手,他就跑掉了。 窗外月色明亮,星河烂漫,晴夜的草原十分漂亮。 三年前离别前夜,初岫躺在他的怀里,看着满天星河,肆意的笑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第2章 那是在余杭的莫愁湖。 他们遇上了个船翁。 那人十分奇怪,是个酒鬼,在渡口等客。 别人摆渡要两钱银子,他要二两。 人家都是壮年小伙,只有他鬚髮皆白。 可想而知,生意十分的差。 初岫在滁州时听一个过路的游僧说,莫愁湖里有一尾锦鲤,将要化龙成仙。 这一听就是信口胡说的话,偏偏初岫当了真,非要去看看。 他们到了渡口,那一群等着拉客的摆渡船,他从头走到尾,停在了最末那个抱着葫芦喝酒的老头儿边上。 他问那个老头儿:「你走吗?」 老头儿待答不理的说:「二两银子不还价。」 初岫笑了,说:「二两银子成,不过你得说说你哪儿值二两。」 老头儿嘿嘿一笑,挠了挠他那凌乱的白髮,又捋了捋他那邋遢的鬍子,眯缝着眼看他们,道:「船上有棋局,你若赢了我,钱不要,我还请你喝酒。」 第3页 初岫弯着眼睛,拉他的手要钱。 他不想给。 被他在怀里摸了半天,还是妥协了,任他把仅剩下的二两银子摸走。 那老头收了钱,转头就用这钱买了只烧鸡和两瓶水酒,可见他是没想把钱退回来的。 船上摆了棋,黑白子绕在一起组成了一个难解的局,他不精通下棋,却也看出,这是个死局。 初岫坐在棋局前一动不动,就着黄昏的光将那盘混乱交错的黑白子看到了月华染了衣襟,看到肚子叫了,可怜巴巴的看他。 他气他把最后的钱都给了那老头儿,抱着长刀靠在船舷上不理他。 偏偏那老头儿在边上悠哉悠哉的吃烧鸡,大口的喝着酒,香气十分馋人。 初岫见自己不理他,生气了,爬起来踢了他一脚:「又不理我,你是主人还是我是主人?」 初岫炸毛的时候,很像个小猫儿,打人踢人都不疼。 他心里好笑,还是没理他。 初岫就在他身边蹲下了,扒着船往下看,湖中月华漾着粼粼波光,月亮随着船行过的水纹轻轻晃动,整个湖面上映着星河璀璨。 初岫饿了,就没心思解棋,转头看那半躺在船头的老头儿,道:「把你那烧鸡分我一些。」 那吝啬老头儿翻了个身,将屁股对着他。 初岫又说:「拿东西跟你换。」 老头儿这次纡尊降贵的开了口,醉醺醺的问:「你用什么换?」 初岫抬手抓着他的衣袖,说:「用他,他力气大,能扛起一整条船呢。」 他就知道…… 他看了眼自己的衣袖,又将目光看向初岫,两个人幼稚的用眼神相互僵持,谁先移开算谁输。 那老头儿无趣的哼了声,道:「这船是用来划得,我抗它做甚?」 初岫目光炯炯:「你用他给你划船。」 老头儿喝了口酒,舒坦的嘆了声,说:「我这船好划的很,用不着旁人。」 初岫:「那你让他给你赚钱,他很会赚钱。」 「……」 他不和初岫对着瞪了,轻瞟了他一眼,往湖面看。 七月的夜风送来莲花的清香,乌篷船轻轻晃着,月下夹岸风光秀丽,余杭的夜很美,与草原是两种美法。 那老头不耐烦:「不要打搅我,解你的棋去。」 腿上一沉,他从湖面收回视线,就见初岫愁眉苦脸,将下巴垫在他的腿上,软声说:「阿琤,我饿。」 他对刚刚这人想用自己换烧鸡的行为不大高兴,语气淡淡:「饿死才好。」 初岫撇了撇嘴,往他身边蹭了蹭,爬到他怀里,才安分了下来。 他熟门熟路的把头贴在他的胸前,虚弱的说:「不解了,我要是饿死了,你得给我守墓,每天上供一只烧鸡。」 「……」 船悠悠闲闲的行了半个时辰,月上中天,他从包袱里拿出买的那只烧鸡,还有一包闻名余杭的点心铺子杏香斋买的点心。 取了一枚餵到睡着了的少年嘴边,轻声说:「张嘴。」 初岫迷迷煳煳的张开嘴,咬了一口,眼睛瞬间睁开,眸子亮了起来,他有吃的就知足,都不在意他特意饿了他一个时辰的事,抱着点心吃的开心,吃完将嘴巴一抹,又回了那棋局边。 老头儿遥遥看着,轻哼了声,道:「还没见过这样的主僕。」 他将初岫吃剩的点心咬了口,道:「我是他的奴隶,不是僕人。」 在中原,奴隶,连被叫僕人的资格也没有,草原也是。 老头儿喝了口酒,闲闲的说:「主人不像主人,奴隶不像奴隶。」 他看了眼老头儿干瘦却精壮的手,语气淡漠的回敬他:「船翁不像船翁。」 老头儿哼笑一声,不再说话了。 只是半刻钟的功夫,初岫忽然高高兴兴的叫了声:「阿琤,我解开了。」 那老头儿怔仲一瞬,一扫先前的萎靡懒散,忽然站起,快速的跑向船舱。 初岫吓了一跳,连忙让路,跑到了他身边,弯着眼睛说:「白子赢半子,破了平局。」 他凑过头咬了他吃到一半的点心,坐在床边晃着腿,说:「那下棋的是个高手,十分巧妙的设了个平局,其实他只要再下一子,这棋就赢了。」 「他为何这样做?」 苍老的声音自船舱传出,似乎带着某种隐忍。 初岫:「我怎么知道?不过你那副棋丢了两个子,一黑一白,你可知道?」 「嗯。」 「那子不丢,按着常人解法,这棋局早就解开了」,初岫喝了口水,道:「那子丢了,我这解法就是唯一的解了。」 老头儿:「……」 他轻笑了声,似乎带了某种释然,他从船舱出来,解开腰间的酒葫芦,畅快的饮了口,道:「先前答应你,解开还你二两银子,就用这船抵吧。」 话音刚落,那人便凌空而起,踏水而去,身法利落漂亮的犹如月下惊鸿,一道不大不小的声音传至两人耳前:「多谢小友,棋局已解,我可去寻他了。」 不多时,湖面归于平静,那看起来病怏怏的老头儿,便不见了踪影。 初岫呆了呆,贊道:「好轻功。」 他抱着刀起身,颔首道:「好内力。」 初岫站在船头,遥遥对着夜色施了一礼。 第4页 他那夜要跟初岫告别,初岫不知道。 他如往日一般靠在自己怀里吃东西,被自己餵了酒。 初岫酒量不好,喝了两口就醉了,他指着天上的星斗,问他:「为何星星在转?」 他看着那双映着繁星的眸子,唬弄他:「因为船在转。」 初岫又问:「你为何不喝酒?」 他答:「我看着你喝。」 少年眼睛雾蒙蒙的,似乎在失神。 片刻后,他揪着他的衣领,将他向自己拉近,带着酒气的唇贴上了他的。 乌篷船误入了一片莲,无风无解波无人滑动船桨,于是停留,大片的莲花叶将他们藏在其中。 初岫舔着唇,弯着眼睛看他,道:「阿琤,明日将这船卖了,再换些酒。」 苍天为顶,木头甲板做席,他解开初岫的衣衫,覆身上去,吮着他的舌尖,道:「以后不可喝酒。」 少年的身躯炙热,船身晃动间,清甜的呻吟与男人的低喘声交缠,惊扰了一旁的莲,莲叶上的露水抖落,溅落了少年掌心,随后一只大手覆上,露水被收在两人掌中,粗糙的指腹划过少年的指缝,轻轻抚摸,然后霸道的插入,凌乱的髮丝交织,十指紧扣。 汗水浸透了少年身下的衣衫,少年醉意矇眬的攀附男人宽阔的背嵴,双腿缠在他的腰上。 万俟琤将那刻意买的带着甜味的杏花酒喝了一口,含在嘴里,捏着初岫的下巴,堵住了他的唇。 清甜的酒顺着唇缝渡入少年的口中,未来得及吞咽的顺着唇畔滑落,滑入雪白细嫩的脖颈间。 万俟琤随着那酒水,吻上了他的颈侧,细细的亲吻含咬着少年光滑的肌肤。 初岫的眼里映着满天星河,说话软绵,仿佛含了糖,他问万俟琤:「为何我们每次这样,我都想让你一直压着我。」 万俟琤埋首在他弧度优美的颈肩,轻轻闭上了双眸,他心下酸楚,话难免说的极为深情,他说:「因你心悦我。」 初岫轻声说:「你胡说,我全身酥软无力,否则定要打你。」 顿了顿,他又笑了起来,畅快恣意的扬声念道:「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万俟琤说:「你是星河。」 他将初岫抱回了船舱,放在木板床上。 来接他的船已经在一旁停靠。 他转身,不敢看他,已经困的睁不开眼睛的初岫迷迷煳煳的开口:「阿琤,明天看了锦鲤,我们去峨眉看猴子。」 没有锦鲤,那是他的属下给他稍的信,到这里接他。 他垂下眸子,静立良久,温声应道:「好。」 初岫睡觉不老实,总是爱乱动,这回又压着伤口了。 他将他小心的抱进怀里,轻声说:「你说去看猴子,不知还做不做数,那坑了你二两银子的老翁,之后我又遇见过,世人称他为棋圣,真是浪得虚名。」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痛楚,他沉闷的低语:「我盼着你想起来,又盼着你别想起来,初岫,我知错了。」 第3章 初岫再醒的时候,男人已经起身,在床边穿衣服,背对着他,毫无防备。 他悄悄从枕下摸出一柄薄刃,悄无声息的下床,站在他的身后,迅速的将薄刃抵在了男人的背嵴。 刀锋锋利,割破了衣衫,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它的凉意。 万俟琤拿衣服的动作顿了顿,做了手势让樑上蓄势待发的达安离开。 他嘆了口气,说:「初岫,我要去上朝。」 初岫终于有机会挟持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冷声道:「放我走。」 万俟琤转身,刀片在他的背上划出血痕,初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收回手,万俟琤却捉住了他的腕子,他用力掰开初岫的手,将刀片扔掉,眉头紧皱着,语气急躁:「用手握刀刃,你这双手是不想要了吗?」 初岫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可被他铁钳一样的手握住,根本挣不脱。 蓄谋已久的刺杀这么夭折,他气的跳脚,也怒了:「万俟琤,万俟将军,你这满府的美人,不差我一个大男人吧?我身上有什么?你想要什么?我丢了记忆前你对我严刑拷打都没能得到,现在更不可能了,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行吗?我真的受够你了。」 万俟琤愣住了,他被初岫一段话说的心里刀割一样的难受,哑了半晌,他拿出药瓶,动作轻柔的将药抹在了他的手上。 初岫的目光果然就跟着那药走了。 他对自己没印象,却对药的感知始终灵敏。 他没收走那个药瓶,把它放在了桌上,给少年包扎好了手,说:「别碰水。」 初岫没理他。 他随便擦了一下背上渗出的血珠,套上衣服,走到门口,又停住。 他没回头,背对着他解释了一句:「我没对你严刑拷打过,你别乱猜。」 初岫这次终于开口说话,他嘲讽道:「敢做不敢当吗?我醒的时候满身都是伤,不是你还会是谁?」 万俟琤:「……」 男人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晨曦洒在他的身上,那威震四海的护国将军竟显得有些孤寂。 初岫心里莫名的一阵酸楚,他移开视线,道:「你走吧,我有机会还会杀了你的。」 万俟琤垂眸,轻声说:「你想我死,从来不用这么麻烦,等你恢復记忆,想要我死,只要说一声,我自裁。」 第5页 初岫:「……」 男人最后一句话,消失在空荡荡的院落里,初岫手里拿着那药瓶,微微出神。 万俟琤说:「等我回来。」 达安坐在房顶的瓦上喝酒。 他看着将军离开了院落,踏出院门的剎那,原本低着的头又抬起,微微弯曲的嵴樑挺得笔直,重新撑出了一副顶天立地的模样。 他头一次觉得将军的刚硬带着勉强。 这院子仿佛是将军的唯一弱点,也是唯一的柔软。 他不知道这个一年前将军抱回来的少年是谁。 他只知道那少年当时遍体鳞伤,高烧不退,在床上躺了半年,将军半年没上朝,日夜守在他身边。 可他醒来后什么也不记得了。 那心大的少年安静的坐了少顷,拿着瓶子走到床边,又钻进被窝躺下了。 那些小丫头常说初公子懒,如今看来,确实是懒。 初岫在观察那个青花小瓷瓶,他觉得熟悉,却一点也记不起来在哪见过了。 摩擦了片刻,打开了瓶口,闭起一只眼睛往里看,看完,又放在鼻尖嗅。 他问空荡荡的屋子:「他什么时候回来?」 达安从屋顶落下,抱剑行礼:「将军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 初岫不认识这个新乌鸦,打量了片刻,问:「原来那个呢?」 达安:「他保护公子不利,被发配边关了。」 初岫:「……」 初岫:「天气热,我想吃冰乳酪。」 一刻钟后,初岫坐在窗边的塌上捧着碗吃冰乳酪。 将军府的小花园拾掇的很妙,不种花,偏种草,里边几棵小桃树,上边结了酸酸涩涩的小青果。 他平日里待的最多的地方就是这小花园,只有这里能让他心安。 侍女红果从门外跑进来,热的直喘。 她把一打话本 「啪」 的摞在初岫的桌上,拿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摆着手给自己扇风,眉飞色舞的跟他说:「中原传过来的话本子,我等了一上午,抢着了一套。」 初岫看着那经过两山一水传过来的珍惜典籍,烦躁的心情稍愈,他翻开那话本子,问:「有上回那本王爷囚禁死敌之后的续吗?」 红果歪头想了想:「哦,你说的那本,现在说书的都不让讲了。」 「…… 为何?」 红果:「我怎么知道?」 她又喝了盏茶,急切道:「你快看啊,看完给我讲讲,我不识字。」 初岫应声:「好。」 从入了伏天,初岫就开始贪凉。 否则手脚就热的他烦心,脾气也容易暴躁。 他手里捧着碗冰乳酪,捨不得吃,给自己的手降温。 又去偷偷打了冰凉的井水,用来泡脚。 大碗的冰里埋着大大的桃子,杏子,还有荔枝。 他趴在桌上,啃着桃子,看话本。 万俟琤从外边进来,带回了一股子热气。 初岫看的入神,没留意有人进来,摇着摺扇,将书翻了个页。 少年将裤脚挽到小腿,雪白的双脚浸在水里,惬意的晃着腿,衣服凌乱的半敞着,乌髮用布斤高高的束起,束成从前他常扎的模样。 那张脸较四年前更加惊艷魅惑,身量也比四年前高些。 初遇的时候,初岫才十六,如今已经快到弱冠了。 他脱掉铠甲,铁器碰撞的声音引起了少年的注意。 他只抬头扫了他一眼,眸色淡淡,像是没把这人看进眼里。 他没说话,继续看自己的话本子。 万俟琤:「我去洗澡,换件衣服再来找你。」 初岫没理他。 万俟琤眸色微暗。 这和以前反过来了。 以前常常是初岫说话,他不爱吭声。 现在初岫不理他了。 他转身往外走,刚走出两步,又停步。 他看向初岫的脚,看向那盆里的水,皱起了眉。 他走到初岫面前,半蹲下来,将手放入那水中试了试。 清清凉凉。 他轻嘆了口气,轻轻握着初岫冰凉的脚,说:「别用凉水。」 他的手太热了。 脚脱离凉水,好不容易降下去的温度又被他捂热了。 天气炎热让他心里烦躁的要命,被他这么一搅和,他更生气了。 他直接抬腿对着万俟琤的胸口踢了过去,凶道:「你离我远点。」 万俟琤:「……」 隐蔽处的达安心里一惊。 他甚至不敢看将军的反应。 然而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他想像中的冲突没有发生。 他们家将军只是将少年的脚擦干净,然后放开。 万俟琤将凉水挪走,起身说:「我知道你热,但别这样消暑。」 初岫其实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刚刚他完全忘了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暴躁。 他蜷缩起自己的腿,双脚在失去了凉水降温后,又开始热的难耐,热的烧心。 他看着端着盆往外走的男人,抿了抿唇,开口说:「万俟琤,我热。」 万俟琤脚步一顿,轻挑起唇,温声道:「我叫人给你建了个避暑的屋,一会儿带你去。」 初岫用手抓冰水果用的冰块儿,将手弄凉,就去捂脚,手烫了又去抓冰块儿。 第6页 万俟琤带着大夫回来的时候,他把踏上的锦缎弄的湿淋淋的。 万俟琤耐心的拿了帕子给他把手,对大夫说:「他入了三伏就开始手脚发烫,夜里严重,还总爱喝水。」 「我帮公子请脉。」 初岫看看万俟琤,又看看那鬍鬚花白的老头儿,皱起了眉,不高兴的说:「为什么要请脉,我没病。」 少年别过脸去,收拾气桌上的话本,想要离开。 「他到一年的这个时候就总要给自己抓药,问的时候就说是小毛病,每次手脚发热的时候,他吃上一副药就好了,我不懂病理,你看看应该给他开什么药?」 初岫:「……」 初岫讨厌万俟琤对他这种似乎带着补偿意味的迁就,也真的讨厌他一副很了解自己,对自己好到连恨他都觉得是自己无理取闹。 他要是真的对自己好,就不会囚着他,就不会不告诉他过去。 万俟琤转头看他,语气柔和了八度:「初岫,你给他看看,看完我们就去避暑。」 「……」 初岫伸出了手。 他垂眸看着那老大夫给自己切脉,那手法让他莫名的熟悉,可总是这样,每次他对什么有熟悉感的时候,大脑就会出现一片空白,心里一片空芜,然后心情会很低落,低落到他什么也不想去想,最近这种情况越来越严重。 他很讨厌这种低落,让他总觉得与四周的一切割离,外边的色彩是斑斓的,他所处的地方一片灰白。 他提不起精神,无意识的用手抠荔枝的壳儿,任那老大夫给他把脉。 万俟琤将他揽进了怀里,在他耳边哄他:「快好了,快好了。」 每次这种时候,万俟琤都很有用,只要靠在他的怀里,他茫然烦躁的心就能稍安。 他安静的靠在万俟琤怀里,垂眸掐那可怜的荔枝,指甲在不规则的表面印出了月牙儿,将它抠出了汁水。 万俟琤从他手里取走了荔枝,帮他擦手。 看他掌心都已经热的轻微脱皮,托起他的手轻轻给他吹。 初岫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他,呆呆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大夫号脉结束,道:「是阴虚火旺,不是什么大病,我开个方子,按着吃上七日就能好,要留意别吃太油腻的东西,多睡觉,保持心情舒畅。」 万俟琤松了口气。 大夫走了,他低头看初岫,少年低垂着眸子,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安静沉郁,一动不动。 他以前的性格虽然不闹腾,但十分活泼,从来没见他这样过,万俟琤眸色黯了黯,拉住他的手,轻声叫他:「初岫。」 初岫还是不理他。 他将人抱起来,往给他做的避暑的屋子走去。 冰从天山採集,一路马不停蹄的运回格勒善,中间耗费的人力财力令人咋舌。 这房间里全是按着初岫的习惯摆设,一张足够滚来滚去的大床,窗边设了矮塌,四角都是装了冰的桶,外边是炎炎深夏,房里却凉爽舒适,让人瞬间放松了下来,得以好好喘息。 窗外的院里一颗大桃树,还有移植过来的药草和花,一切都是按着初岫的喜好来的。 初岫坐在矮塌的凉蓆上,捧着话本子,面无表情的看着。 万俟琤在他身边,给他剥水果吃。 有时他会张嘴,有时不会,万俟琤只好自己吃。 他每一次的沉默,都让万俟琤心如刀绞。 他每天都在挣扎,有时想干脆给他自由,让他继续追随他的 「八声甘州」,他不喜欢自己,他就让他走。 可他不放心,初岫这个样子,他什么都忘记了,根本没法自己好好生存。 万俟琤把那颗被他拒绝的葡萄自己吃了,尝试着和他聊天:「初岫,你还记得八声甘州吗?」 初岫隔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回答他,他漫不经心的将那写着儿女情长情意绵绵、才子佳人如痴如狂乱人肠的市井话本翻了个页,道:「不知道。」 万俟琤拿起帕子擦了擦手,道:「你从前和我说,你听过那八声甘州的曲,虽不解其中意,只觉得风景好,便想去看看。」 初岫没理他。 万俟琤默了默,挪到初岫身旁,将他搂进了怀里。 初岫终于开口,皱着眉不耐烦的说:「热。」 万俟琤没放手,就这么把他紧紧的抱在怀里,用唇触碰他的侧脸。 初岫挣扎了两下,无果,也就随他去了。 万俟琤眸色幽深,唇慢慢下移,落在了他的脖颈上。 初岫扬起脖子,靠在他的肩上,举着话本看。 无论是以前初遇,还是失忆以后,初岫都很单纯。 他其实并不理解这些触碰是什么意思,换句话说,他没开窍,只知道这样舒服,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就随他了。 万俟琤唿吸深沉,他深深喘息了一口气,将初岫肩上的衣服剥下,露出的肩,可赞嘆一句冰肌玉骨。 灼热的吻落了下来,「初岫,以前你虽嫌弃夏天热,可也总是爱趴在我怀里的。」 初岫的身上染了绯色,可他不懂那是为什么,皱着眉道:「你能不打搅我看书吗?」 万俟琤轻笑了声,道:「不能。」 他将手探入初岫的衣衫,轻轻抚摸,指腹的糙茧划过他细嫩的皮肤,初岫不管他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看书。 第7页 窗外鸟鸣声清脆,蝴蝶在花园中起舞,临窗的塌上衣衫散落,年轻的将军将半身赤裸的少年抱在怀里,贴着胸膛吮吻。 他舔着少年的锁骨,轻声说:「我们第一次亲吻的时候,是在妓院。」 初岫本来不耐烦他把自己身上弄的口水哒哒的,闻言又放弃了把他脑袋推开的想法。 他的目光从书上移开,侧头看他,问:「妓院?」 只有过去的事才能引起他的兴趣。 万俟琤眸色微黯,捏着他的下巴,吻上了他的唇。 初岫被亲了一阵儿,才听到万俟琤开口,他问:「你想听吗?」 初岫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一瞬间的茫然,他敲了敲脑袋,犹豫了一下,说:「想听。」 他不想让刚刚糟糕的感觉把他裹挟在另一个黑白荒芜的地方动弹不得,可他想快点想起过去,他不知道过去,这种心里的荒芜惶恐就会始终跟着他,惶惶不可终日。 万俟琤将塌上的桌子移走,抱着他躺下。 窗口吹进了清凉的夏风,初岫躺在万俟琤硬邦邦的手臂上,面对着面瞧他,催促道:「你快说。」 万俟琤唇角轻挑,不见将军平日里的威严,反而带着点痞气,逗弄道:「亲我一下,我给你讲。」 初岫冷眼看他:「不亲。」 万俟琤:「不亲就不说。」 初岫语气凉凉:「反正你也没想真的说。」 万俟琤不和他争辩,平躺在床上,像是要睡觉。 半柱香过去,旁边的人悉悉索索的动了,接着,他的唇被印上一吻。 一个如最柔嫩的山茶花花瓣的触感,温热的,带着荔枝汁水的甜,是初岫的味道。 他舔了舔唇,回味那个一触即分的吻,侧头看他。 初岫不好意思了,故意装着很兇的样子,瞪他:「你讲不讲?」 万俟琤弯起唇,说:「讲。」 他说:「不要打断我,我的……」 他在心里补齐了后面的两个字:不要打断我,我的主人。 第4章 下一章找微博 那是他们相遇的第一个春天,距离初岫捡到他、救活他,过了一个秋,一个冬。 初岫听说西岳之东的山茶海棠开的好,又听说那里的面食糕点做的十分好吃,就直接带着他去了。 他们从西来,绕过西岳要多花费上半个月,初岫完全没有犹豫,直接选择了爬山。 他那只採药会多走两步的力气,爬那闻名天下的高且险的西岳,不到半山腰就累的不想动了。 半山腰的平整空地,他躺在大石上,双手垫在脑后看月亮,问他:「兔子什么时候好?」 万俟琤答:「现在就好了?」 初岫:「给我个腿。」 万俟琤冷漠的说:「自己下来吃。」 初岫撅起嘴巴,理直气壮的说:「我要是能下去还躺着干嘛?这山太难爬,我现在腿抖得筛糠似的。」 万俟琤没理他,用匕首削肉。 初岫翻了个身,一手撑着脑袋,小流氓似的看他:「给小爷一块儿肉,要不罚你…… 罚你二十大板。」 万俟琤瞟了他一眼,轻飘飘的说:「你打?」 初岫:「……」 初岫阴涔涔的说:「你给不给?」 万俟琤用刀尖扎了块儿肉吃了,冷淡道:「兔子是我打的,肉是我烤的,凭什么给你吃?」 初岫气结,拿了块儿石子打他:「我是你的主人。」 看得出他是真的没力气了,扔石子都没能扔过去,到了一半就落在了地上。 万俟琤将切好的肉整齐的摆在刚摘的大树叶上,起身,走到初岫瘫倒的大石头旁,和水一起放到他面前,在他旁边坐下,一起吃那只可怜的烤兔子。 初岫这一路攀岩爬山,手磨坏了好几处,胳膊也没什么力气,一直在不受控制的轻颤。 他索性不用手拿了,趴在石头上,用嘴巴咬。 唇红齿白的小孩儿,脸上还带着奶膘,用舌尖儿和牙齿一起努力,小狗儿似的叼起肉,吃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嚼。 似是觉得味道还不错,享受的眯起了眼睛,摇头晃脑的嚼完,又去用粉嫩的舌尖儿和雪白的牙去叼肉。 万俟琤慢吞吞的将口中的肉咽下,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语气清淡:「以你这脚程,一个月都到不了,明日我背你走。」 初岫连忙点头:「想到一处了,奴隶背主人天经地义。」 万俟琤不理他,跃下石头,准备去守夜。 初岫吃饱喝足,就困了。 他擦了擦眼角困出的泪花,看着添着火的男人。 春日的西岳,山上也开了不少野花,俏丽可爱,他们周围就有一些野杏树,树上的花没全开,不少都还打着骨朵,等着春风多吹几次,就会纷纷绽放。 万俟琤身后有一颗杏树,是个小树苗,随着山风晃动枝条。 疏影被火光映在地上,看着很好看。 万俟琤抱着刀坐在火堆旁,火光映在他的脸上,让他本身略显攻击性的面容柔和了些,锋利的气势也有所收敛。 初岫觉得,这样的万俟琤也很好看。 他取出药瓶,叫他:「阿琤,来给我上药。」 万俟琤走过来,跟着他的指示,没轻没重的给他包了手,歪歪扭扭的,很丑,但好在是包好了。 第8页 初岫抬起自己缠着白色麻布、仿佛萝蔔头的五根指头和像是熊掌的掌心,研究了半天,纳罕的说:「你那手是手吗?爪子吧?」 万俟琤不理他,转身想走。 被初岫抱住了胳膊,他撒着娇说:「阿琤,夜里冷,你抱着我。」 万俟琤:「……」 春寒料峭,山里更是冷。 初岫缩在万俟琤怀里,安稳的睡着。 万俟琤睡不着。 他看着天上的星斗,想的是回格勒善,想的是联繫部下,想的是权势斗争。 少年那时不知道,他还在眉飞色舞的跟他说他的 「八声甘州」,想要带他走遍这天下的美景,吃遍天下的美食。 初岫是个很随性的人,他干干净净,一身潇洒,身怀高明的医术,边悬壶济世,边游走四方。 自己和他不是一路人,终有一别。 第二天醒的时候,初岫正趴在捏着自己的胳膊腿。 他皱着眉头说:「我恐怕是抱不住你,万一中间掉下去,我会摔成泥巴的。」 万俟琤解下长刀,道:「把你绑在背上,不会有事。」 晨起开始爬山,春寒刺骨。 他稳稳的趴在万俟琤的背上,周围的风景快速的掠过。 等到了峰顶,太阳将将要升起,东方晕染了一片红。 万俟琤将他丢下来,活动了一下胳膊,道:「没吃的了,等下山再吃。」 初岫却被朝阳吸引,嘴角擎着笑看向远方。 他们踩的地方比云还高,置身其上犹如处在云上仙岛,远处山峦巍峨,山巅随着云的流动忽隐忽现,举目远眺,身心俱旷。 万俟琤抱着刀站在一旁,看着流云发呆,初岫也没说话。 忽然间,太阳跃出云层,视野豁然开朗,雄浑苍劲的山峰与飘逸舒展的云层相辅,共同成就了西岳举世闻名的大好风光。 初岫撑着地爬起来,腿还酸着,踉跄了两步,勉强站稳,张着手臂,婴儿学步似的向他走。 「饿了,我们什么时候能下山?」 万俟琤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了,才俯下身,将他背起来,重新绑好,答:「一天一夜。」 初岫炸毛:「下山再吃?你想饿死我,去找别的主人吗?」 万俟琤冷漠道:「要不是你脚程慢,今夜就能下山。」 初岫耍赖的在他背上蹭:「可是我饿!」 万俟琤:「……」 他将他牢牢地背好,一步一步的向山下走,任他怎么折腾也不吭声。 半晌,初岫确定万俟琤确实是硬了心肠,打定主意让他饿着了,停止了折腾。 将下巴垫在他的肩上,蔫巴巴的说:「可是我饿。」 万俟琤语气很平:「上山之前你若不把所有银子都花光吃那顿山珍海味,也不至于没钱买吃的。」 初岫:「……」 初岫理亏,自己转移了话题,道:「西岳真美,我们去看过早春的花,去南岳看看吧。」 万俟琤:「……」 他不想理他,他的想法常变,说不准今天想去南岳爬山,明天就想去北海捉鱼。 到了半山腰,一处清澈的山泉旁,万俟琤还是给他捉了个野鸡吃。 初岫靠在他旁边,眼巴巴的瞧着那流油的烤鸡,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万俟琤背了个人走了一天,是真的有点累了,靠着树闭目养神,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 醒的时候,初岫正拿着个鸡腿摇晃他,弯着眼睛说:「阿琤,快吃。」 万俟琤征了怔,他看着少年清秀可爱的脸,半晌,垂下眸子,咬住了他递过来的鸡腿。 初岫寻了山上的野果,将汁叶挤在上边做了调料,肚子里也塞了奇奇怪怪的草,他不认得,但肉质果然鲜美,很香。 他往火堆里添了柴,将那鸡腿吃完,想继续休息,初岫却又递给了他一个。 初岫啃着鸡翅膀,稚气的声音说:「你多吃点啊,好像我苛待了你似的。」 万俟琤沉默不语,接过了鸡腿,慢慢的吃。 初岫平时任性爱折腾,其实心地很善良,否则他也不会跟着他这么久。 少年趴在他腿上睡着了。 山间有风吹了出来,他将自己的外袍脱了,披在他身上,随后,将他抱进了怀里。 初岫就很熟练的搂住了他的腰。 他很喜欢抱着初岫的感觉,少年身量不高,因为是大夫,懂药理,十分健康,他爱吃,又因为懒,身上有软肉,抱着舒服。 半夜听到响动,很轻微,他警惕的睁开了眼睛,正对上一双绿色的眼睛。 是狼。 他躲在林影暗处,直直的盯着两人,碍着火堆,没有靠近。 他很狡猾,不动声色的向他们的背后绕。 万俟琤没有轻举妄动,因为他不知道狼的数量。 他在草原驯养过狼,知道它们生性狡猾,十分难缠。 他尽量不让狼发现他已经醒了,凑到初岫的耳边叫他:「醒醒。」 初岫想动,被他紧紧抱住。 他将他的唇压在自己脖颈上,低声快速的说:「有狼,你别动,我一放开你,你就去拿火把傍身,别离开篝火。」 初岫用气音应了声。 他目光追随着狼,找准机会,放开了初岫。 接着,握紧长刀,向前一跃,挥刀对着已经距他们三步的狼首噼了过去。 第9页 狼反应迅速,头颅保住了,被削掉了半只耳朵。 它警惕的对着万俟琤低吼,向火堆踱了两步,火光将它的身影显现出来,这狼十分兇狠肥硕。 它狰狞着与万俟琤对峙,却并不上前。 万俟琤瞳孔微缩,他太了解这种畜牲的习性,听到身后初岫方向的杂乱瞬间,他果断的掷出长刀,同时飞快转身。 看到初岫被狼扑在地上撕咬的瞬间,他脑子里一片嗡鸣。 被刀插入心脏的狼只来得及短促的嚎叫了一声,扑在初岫身上的狼闻声转头,被突如其来的力道打的脑袋一震。 接着,它软软的倒了下去。 狼的头顶,有一块儿明显的凹陷,很快,血顺着口里吐出。 万俟琤掀开狼尸,见着了一片血红。 他觉得自己的手有点僵,轻轻的去捧初岫遮在脸上血肉模煳的胳膊,低声叫他:「初岫。」 初岫轻轻动了动,应了声。 万俟琤松了口气,将他的胳膊移开,火光下,他看见了初岫眼睛里细碎的水光。 初岫涣散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脸上,接着,身体颤了一下。 是那种动作幅度很大的颤,万俟琤知道,他吓坏了。 万俟琤沉默的将他的衣袖挽起,上边被鲜血染红,手臂上的肉外翻,伤口很深,不知是否到了骨头。 初岫声音很小的说:「阿琤,给我上药。」 万俟琤将包袱取了过来,取出麻布和药瓶。 又去打了山泉水,动作很轻的给他擦血,却依然能感受到他疼得身体在战慄。 初岫怕疼,平日里破了个小口子也大唿小叫,可那晚万俟琤才知道,他伤的越重,话越少,宁愿将唇咬出血痕,也不吭声。 山泉水环佩叮噹,他将药涂在伤口上,然后用麻布包上,比上次动作小心了许多许多。 初岫低头看了会儿胳膊,舔了舔唇上咬出的血痕,他看着他的背影,问:「阿琤,你受伤了没?」 万俟琤没说话,他用山泉边洗了手,回到初岫身边,将自己的外袍裹在了他的身上。 将篝火熄灭,只留了一个火把。 他避开他的伤口,将他抱了起来。 就着那火把,初岫看到了地上的狼尸,身体轻微的抖了下。 万俟琤抱着他的力道就紧了紧。 走到先前那匹狼身边,他抬手将刀抽了出来,插回了身后的刀鞘。 从刚刚开始,万俟琤就不理他,像是生气了。 说一句话不理,两句话也不理,明明知道自己受伤了,他连句关心的话都不说。 初岫的惊魂未定逐渐转换成了怒气。 他眉头拧着,盯着万俟琤冰块儿似的脸,高声凶道:「你哑巴了吗?」 万俟琤还不理他。 初岫越想越气,开始挣扎,怒气沖沖的说:「别抱着我,我是奴隶,你是爷,我应该抱着你才对。」 万俟琤停步,把初岫放了下来,冷冷的盯着初岫,声音凉的要结冰:「你能自己走出去是吧?碰着狼群你自己能应付是吧?你走,你自己走。」 初岫气的要命,迈步往山下走,他简直怒不可遏:「谁稀罕你?自己走就自己走!」 尽管万俟琤已经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和受了伤的初岫一般见识,可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怒气。 「是谁哑巴了?让狼咬了不吭声,非要让它吃了你才满意?」 万俟琤骂了声,漆黑的眼眸里仿佛焠了火:「一声不吭,你是不是没长嘴?」 初岫停步,他简直火冒三丈,吼道:「不能背对着狼,我亲眼见过一个人背对着狼被咬死了,我叫你,眼看着你让狼撕碎吗??」 万俟琤:「……」 初岫拿脚下的石子出气,被气的唿吸有些急促,他瞪着万俟琤,道:「我受伤了,你不疼我就算了,还不理我,我凭什么看你的冷脸?你嫌弃我累赘就走,我绝不留你。」 初岫起初语气还冲的很,慢慢的却变得有些哑。 到最后,他已经带了哭腔了。 他不想丢人,就转身,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山下走。 他受了伤,手臂被缠着,手也被缠着,腿还酸,走路姿势也不自然,走在漆黑的山林里,仿佛一错眼就会消失不见。 身后的火光渐近,到了他的身后,将他的影子投落在山路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矮矮的影子,眼泪顺着腮滑落,他一声不吭,想加快脚步,远离这个冷心冷肺的傢伙。 可没等他加快脚步,身体突然一轻。 男人把他抱了起来,低头看他。 初岫连忙擦脸。 男人低沉的声音自胸腔发出:「下次有危险,先叫我的名字。」 初岫不理他,用力的擦自己的脸,他眼尾微微泛红,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万俟琤轻嘆了口气,轻声问:「疼吗?」 初岫抿着唇,看着地上的影子,不吭声。 万俟琤抿了抿唇,叫他:「主人。」 初岫没忍住,眼泪滑了下来。 万俟琤:「我是你的奴隶,如果让你不高兴了,你可以打我骂我,不应该自己哭。」 初岫捂着眼睛,声音低低的,闷声说:「我打不过你,我也凶不过你,你是爷。」 虽然语气还别扭着,但显然火气消了许多。 第10页 万俟琤把他往上抱了抱,提步走在山路上,语气是难得的温和:「你是爷,睡会儿,醒了就别气了。」 初岫把脸贴在他的胸前,不动了。 山路崎岖,灌木丛里偶有东西快速窜过,除此之外,夜路宁静。 就在万俟琤以为初岫已经睡了的时候,少年略带委屈的稚气声音说:「阿琤,我疼。」 这是吵完架,重新开始撒娇了。 万俟琤心里一软,温声应道:「下山找个大夫看看。」 初岫:「我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夫。」 万俟琤:「那下山找家酒楼好好吃一顿。」 「嗯」,初岫闭上眼睛,轻声说:「你得去赚钱。」 万俟琤嘆了口气,道:「那你别再乱花了。」 初岫这次没吭声,假装没听见。 安静了一段路程,初岫很小声的说:「你再和我吵一次,我就不要你了。」 万俟琤把他往上抱了抱,说:「不吵。」 …… 那就像别人的故事,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但听着十分嚮往。 初岫抬起自己的左臂,看着上边浅浅的疤痕,轻声说:「那我…… 那个我和你关系很好吗?」 万俟琤的指腹划过那伤疤,道:「嗯,很好。」 初岫却摇头,肯定的道:「我们关系不会很好,否则我不会看到你就想生气。」 万俟琤眸色黯了黯,打断了他的思路,道:「没说完,我们亲吻的事。」 初岫闭了嘴,侧躺在他的胳膊上,清澈的眸子看着他:「你说。」 第5章 那是一段遥远却充满色彩的记忆,三年里未曾褪色,反而愈发鲜明。 他们在西岳东边的城看到了春天。 满城的海棠、山茶、杏花雨,彩色云团般簇拥,为锦城织上了粉红色的锦缎。 无数的文人墨客摇摆着摺扇,时走时停,欣赏这盛春的风光,不乏美人着锦缎出游,两两有缘,对望一眼,便成了鸳鸯谱。 街上落英不扫,街边山茶盛放。 两人站在午时锦城的街上,走这一路,他们没找到一家空房。 全城的客栈都被慕名而来的人住满了。 初岫催促着说:「不管了,去吃饭。」 万俟琤颠了颠刚从偷儿那劫来的钱袋,道:「你有伤,只能吃些素食。」 初岫不怎么情愿,嘀咕了几声,应了。 初岫点了一桌子的招牌糕点,吃的香甜,酒楼的掌柜喜欢这么大方的客人,笑眯眯的过来搭话。 初岫晃着腿问他:「这里都有什么玩的?」 掌柜笑道:「夜里放烟火,就在滨水河,沿岸吃食店铺应有尽有,到时人也多,多的是才子美人,今夜锦楼的花魁要抛绣球择恩客呢。」 花魁? 初岫眼睛一亮。 万俟琤暗道不好。 果然,初岫兴致勃勃的看他:「没客栈,我们能住青楼啊!」 夜里,滨水河畔人潮拥挤,几乎挪不动地方。 烟花盛放在半空中,映在河水里,夹岸盛放着锦城花。 比花还娇艷的,是人。 滨水河上搭起了台子,花灯将那上边的红绸映的通明。 中间一个穿着清凉的美人赤着足在跳舞。 酥娘一搦腰肢裊,回雪萦尘皆尽妙。 满城芳菲融进一舞,行人尽是如痴如醉。 那时初岫身量不高,挤在人群里垫脚看的累。 万俟琤也没看那勾了万人魂魄的舞,他小心的护着初岫的左臂不让人挤着。 热闹喧譁声中,初岫凑到他耳边,沖他喊:「阿琤,抱我上去。」 万俟琤:「……」 他左右看了看,瞧见一两三岁的小姑娘骑在父亲脖颈上拍手叫好。 他矮身,将初岫抗在了肩上。 万俟琤身量本身就高,站在一群中原人中间,像是雨后蘑菇中的小白杨,他肩膀宽阔,初岫坐的稳稳的,觉得这姿势好玩儿,高声喊道:「阿琤,你力气真大。」 万俟琤弯了弯唇,没说话。 那花魁一舞结束,拿起了绣球,媚眼轻扫,十分随意的将绣球扔下了高台。 远处一片喧譁,众目所望处,一位书生走上了高台。 初岫扯了扯万俟琤的头髮,万俟琤将他放下。 初岫皱了皱鼻子:「那花魁长的还不如我好看,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去吃好吃的。」 万俟琤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就是没抛中你,你不服气。」 初岫:「……」 他挽起万俟琤的胳膊,道:「我有什么不服气的,只不过没能得一个不花银子就能睡觉的屋子罢了。」 万俟琤挑唇,道:「你想睡在哪,我都能带你去。」 他确实是能,看上哪间房子,将屋主敲晕,自己住,他们也不是头一回做这种事了。 初岫拉着他去买了糖画。 沿着热闹的大街一路的走,高高兴兴的边吃边逛。 万俟琤咬了口他递过来的蜜糕,垂首看他:「找个地方睡吧,昨夜都没睡好。」 昨夜初岫睡得很好,都没感觉到颠簸,而万俟琤一夜未睡。 初岫擦了擦手,道:「咱们去青楼,用银子砸一间屋子下来。」 万俟琤:「……」 万俟琤:「为何一定要去青楼?」 第11页 初岫:「我还没去过青楼……」 许是这锦城风景实在是惹人沉醉,这夜里的热闹实在是令人心情愉悦,初岫心情大好。 万俟琤刚和初岫吵过架又和好,不想又惹得他闹一场,他就没坚持自己不入烟花之地的原则,随着初岫的意思去了。 这青楼的房间,比客栈还紧缺。 初岫数了两张百两银票,砸下了最上层相对清静的房间。 秦楼楚馆,夜里是最热闹的。 无论在这门外身份如何,进了门就都是狎客。 万俟琤容貌实在出挑,虽穿着布衣,可还是有不少的姑娘围了上来,纷纷想要往他身上贴。 他冷着脸躲开,与初岫上楼。 那是一间有些俗气的房间,进门有一张雕花圆桌,临窗有矮塌,轩窗关着,外边就是滨水河,可以听到嘈杂的人声。 往里有一张足够三四人滚的大床,上边铺了厚厚的垫子,芙蓉帐挂在两边,红的像是喜房。 屋里有股子暗香,初岫嗅了嗅,没当回事,舒舒服服的躺在了床上。 万俟琤坐在桌旁,喝了口水。 初岫向他伸手,道:「帮我把手解开,应该好的差不多了。」 万俟琤走过来,坐在床边。 初岫就躺在了他的腿上,向他伸手。 麻布一圈一圈的解下来,初岫看着万俟琤英俊的脸,闲得无聊搭话:「阿琤,你困吗?」 万俟琤:「还好。」 初岫:「你都陪我一天一夜了。」 万俟琤将手指上的布解开,拿起来看了看,轻轻摸了摸已经结痂的伤口,道:「好了。」 「嗯」,初岫说:「我配的药,很管用。」 万俟琤没说话,继续给他解手掌上的麻布。 初岫困了,闭着眼睛打了个哈欠,道:「阿琤,我没力气洗脸了,给我擦脸。」 万俟琤冷漠道:「不擦。」 初岫:「我受伤了。」 万俟琤垂眸认认真真的给他拆布条,淡淡的说:「已经好了。」 初岫:「……」 双手被放开,他搂住万俟琤的腰,闭着眼睛耍赖:「阿琤,你疼疼我。」 万俟琤向后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休息,道:「不疼。」 顿了顿,他说:「叫了洗澡水,等下你洗个澡。」 初岫蔫巴巴:「奥。」 他躺在万俟琤的肚子上,觉得身体疲乏,一股子困意袭来。 他打了个哈欠,要睡着的时候又迷迷煳煳的叫他:「阿琤。」 万俟琤没理他。 再醒的时候,洗澡水已经抬进屋里了。 万俟琤站在门口,楼下传进来的淫靡声音很快被关在了门外。 万俟琤看着他,沖浴桶扬了扬下巴。 初岫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解自己的衣服。 但是他的右臂伤了,虽用了药,可还疼着,脱了半天衣服也脱不下来。 他张开手臂,又打了个哈欠,对万俟琤道:「阿琤,给我脱衣服。」 水温适宜。 浴桶也够大。 他趴在桶边,叫阿琤:「一起洗吧,洗完就睡。」 万俟琤忽觉血气上涌,片刻后,去喝了盏冷茶,觉得稍微舒服了些,将衣服解了,迈入浴桶。 他们以前也一起洗过澡,两个男人,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他一进来,初岫就凑了过去,趴在了他胸前,用手揽着他的脖子,下巴垫在他肩上,道:「阿琤,给我擦背。」 万俟琤:「……」 没进来前,他就觉到身体燥热,喝了点茶压了下去,被热水一蒸,反而更严重了。 初岫的身体让他觉得很舒服,滑嫩清爽。 他将手覆在初岫的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擦着,声音低哑:「初岫,我应该是中了春药。」 初岫:「……」 初岫:「是香炉里那个?」 万俟琤:「……」 他语气凉凉:「你知道?」 「那个药效很小,只是助兴的,不算春药」,初岫有点心虚:「我以为对你没什么……」 东边的墙壁突然一声闷响,接着,女人淫靡的娇 * 响了起来:「好哥哥,好好疼疼我。」 万俟琤:「……」 不就之前,初岫刚说过这话。 不过初岫说这话的时候,软糯清爽,让人只觉得他可爱,不同于这女人的俗气。 可即便是俗气,万俟琤还是起了反应。 他想起身,初岫却还在他身上。 他缓了缓唿吸,道:「初岫,我得出去。」 初岫老老实实的从他身上下来。 万俟琤刚想起身,又僵住了。 他那里…… 他嘆了口气,道:「你有克制的药吗?」 初岫咬着红润润的唇,眼睛无辜的眨了眨,说:「有。」 万俟琤还没来得及问,初岫就指了指门外,道:「这楼里都是。」 万俟琤:「……」 万俟琤又和初岫生气了。 初岫这次理亏。 他自小遍尝药草,寻常药对他没作用,是故真的没把这香炉里的助兴薰香当回事。 可万俟琤不同,少年将军哪里遇上过这种药,谁敢把这种下九流的东西往他身旁摆,加上在这房里已熏了一个时辰,他如今是真的有些狼狈。 第12页 (……) 万俟琤亲吻着初岫的脖颈,声音喑哑:「初岫,舒服吗?」 初岫被欲望剥夺了身体的掌控,从失神中微醒,他依赖的看着万俟琤,带着可怜又可爱的鼻音,细声道:「才知道,这样好舒服,以后我们常常这样吧。」 万俟琤心里一颤,将自己重重的埋了进去,他贴在初岫的耳边,低语道:「主人说的,自然是好。」 芙蓉帐暖,度春宵。 第二日,他们续了房,没有春药的作用,却又在床上厮混了一日。 锦城看罢,初岫趴在万俟琤的背上,笑着说:「摆驾灵隐寺,顺道访了西湖。」 春风十里,草长莺飞,树荫下,初岫枕在他的腿上,道:「行乐须及春。」 第6章 初岫昏昏欲睡。 夏天的风顺着窗吹了进来,带来了药草的清香。 万俟琤轻吻了一下他的唇,道:「初岫,睡吧。」 初岫没答他,安静的闭着眼睛没了动静。 晡时,院里来了一大群蜻蜓,上下飞舞,像是要下雨。 初岫又尝试行刺。 万俟琤将他偷偷藏起来的那根木簪没收,跟他说:「只苦一瞬,你喝了药,有蜜饯吃。」 初岫不理他,捧着话本,就着窗外从阴云中泄露出的天光看书。 万俟琤:「你喝不喝?」 初岫将手捂在了耳朵上。 万俟琤端起药碗,自己饮了一口,将初岫困在了怀里,捏着他的下巴,渡了进去。 初岫不怕药苦,虽失去了记忆,但自小锻鍊出的本能没变。 他紧皱着眉头,万分嫌恶的模样推开万俟琤,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万俟琤取了蜜饯餵到他唇边,初岫撇开了脸。 他眸色黯了黯,将蜜饯自己吃了,起身,道:「今日有军务,要晚些回来,你好生吃饭,早些睡。」 初岫不理他。 室内燃了灯,那个少年趴在床上,还在看书。 津津有味的,让达安都有些好奇那书里讲了些什么。 子时已过,外边的大雨已经下了半宿。 将军还未回来。 达安以为他在等将军,可刚出现这个想法,就见少年吹灭了灯。 大雨没有止歇的意思,噼里啪啦的落在房顶的瓦片上,聚成水流顺着屋檐向下淌,又砸在廊上,耳边只能听到雨声,除此之外,万物静谧。 初岫瞪大眼睛看着虚空,不知过了多久,院里突然出现响动。 他疑心自己听错了,微微侧耳,就听那脚步声渐近,到了门口,然后传来了细微的交谈声。 那新乌鸦恭敬的叫道:「将军。」 万俟琤声音低沉:「他睡得好吗?」 「看话本看到子时,刚睡下一个时辰。」 万俟琤应了声。 脚步声从外间走近,刻意放的很轻。 初岫连忙闭上了眼睛。 男人走到床边,初岫能感觉到他在黑暗中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在注视着自己,良久,万俟琤轻轻出了口气,似乎终于放松下来。 布料摩擦声,万俟琤在脱衣服。 初岫鼻尖微动,他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 接着,被子被掀开,男人在他身边躺下了。 黑夜里,男人略显委屈的声音说:「初岫,我受伤了。」 初岫抿了抿唇,认认真真的装睡。 万俟琤不知道他醒着,侧身将他轻轻搂进怀里,低声说:「初岫,你疼疼我。」 初岫:「……」 他以前应该和万俟琤关系很好过,因为这句话他似曾相识,听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莫名的一阵酸涩,然后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他闭着眼睛,在万俟琤怀里,终于困了,终于睡了。 第二日,雨小了不少,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万俟琤在院子里弄的缸莲本来因为水土不服蔫巴巴的要死了,雨后竟然奇异的支棱了起来,还冒出了花骨朵。 鸟雀落在枝头梳理羽毛,叽叽喳喳的叫,一只蜻蜓落在小荷尖,震动着清透的翼。 初岫喝了药,这两天手脚没那么热了,就没再噬凉。 他喜欢下雨天,尤其是盛夏时分,清清爽爽的雨。 捧着个碗坐在廊下,旁边蹲了三五个磕着瓜子的小丫鬟。 厨房做的养身鸡汤他一口没动,倒是炖的酥烂的鸡肉被他吃了不少。 他边吃着,边给几个小丫鬟讲刚读完的话本子。 院里又来了一只蝉,叫的尖锐刺耳,一道黑影闪过,那刚叫到一半的蝉就闭了口。 万俟琤踏进院子,几个小丫头忙起身,作鸟兽散。 初岫擦了手,起身,往屋里走。 万俟琤跟着进了屋,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道:「新开了家甜品铺子,掌柜是西岳那边的人,我尝着有以前你喜欢的样式,就买了点。」 初岫扫了眼那食盒,没吱声,坐在塌上研究起了棋局。 万俟琤挑唇,取出点心,放在了初岫手边。 他瞧着他自己跟自己下的乱七八糟,也不多嘴,静静的看着他自己玩。 他总是能看初岫很长时间,无论他做什么,只要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就知足。 长夏,格勒善的雨缠缠绵绵。 第13页 初岫吃了两块儿点心,又开始犯困。 这是初岫的习惯。 他跟他相处了不多不少,正好一轮四季。 知道他夏天最嗜睡,有时吃着吃着东西呢,就睡着了。 开始他以为初岫是有什么病,问了才知道,初岫觉得夏天就是睡觉的季节。 他说,能睡足了长夏是福气。 说那么多歪理,就是因为他懒。 偏偏他有懒的福气,心下无尘,睡得总是香甜。 他抱起初岫,放在了床上。 俯身,贴着他的唇,轻声说:「今日还一句话也没和我说。」 初岫闭着眼睛,迷迷煳煳的说:「万俟琤,我要杀了你。」 万俟琤轻笑了声,道:「好,睡一觉,睡醒了等你杀了我。」 初岫不想杀他。 万俟琤知道。 尽管自他醒来,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五花八门的刺杀层出不穷,自己受过最严重的伤,也不过是上次被短刃划了个口子,可初岫伤的更重,把掌心都给割开了。 他很欢喜初岫能这么绞尽脑汁的折腾他,因为如果他不想杀自己,几乎是想不起来要找自己的。 院外传来一阵喧譁,守卫的下属来报,还没等开口,就被万俟琤冷冷瞪了一眼。 下属心头一凛,这才注意到小公子睡了。 万俟琤起身,出了屋,才问:「何事?」 下属连忙道:「侧妃来了。」 其木格。 万俟琤眸子闪过暗茫,道:「谁让她进这个院子的?」 下属背上冒出了冷汗,没人让她进,也没人敢拦她。 院外混乱声愈发的大,万俟琤负手立于廊下,道:「达安。」 达安悄无声息的出现,静候吩咐。 万俟琤望着被雨打的乱七八糟的药草,道:「扔出去。」 顿了顿,他道:「若再闯进来一回,直接杀了。」 杀了其木格要面临多少麻烦将军不会不知。 达安敛目,道:「是。」 达安转身出了院门,女子尖锐的咒骂声响起,又立刻消失。 一个小丫头经过廊下,被将军的煞气吓得一抖,正想熘走,突然被叫住了。 她胆战心惊的听候吩咐,就听将军说:「药草倒了,他看了会心疼,你带人将他们扶起来。」 要说将军多宠小公子,这院里的人都有目共睹。 要说小公子对将军多无情,横眉冷对都是轻的。 丫头们在细雨里轻手轻脚的将药草扶起,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很是不解,低声问年长的:「平日里小公子都用院子里这些草餵小羊羔,没见他皱一下眉头,将军从哪儿看出他心疼?」 年长的也不解,问更年长的:「小公子那小羊羔最近怎么没见着?」 大丫头红果示意她们闭嘴,神神秘秘道:「不可说。」 众丫头崇拜的看着她。 她低头继续扶草,想着:我怎么知道? 初岫的小羊羔,前一段时间被初岫不慎餵了毒草,万俟琤把它送到大夫那里,好不容易捡回来一条命。 初岫一觉醒来,睡得身体酥软,听到院里有 「咩咩」 声,连忙穿鞋跑出去看。 那小羊身量不大,通体雪白,毛卷卷的,头上两个硬邦邦的鼓包,角还没长出来,往那郁郁青青的院中一站,仿佛天上的云不小心落了一朵下来。 它闲庭信步的在院子里吃草,粉嫩嫩的鼻子水汪汪的,瞧见初岫,愉快的 「咩」 了声,两只前蹄并起弹跳,后蹄跟上,兔子似的向他蹦哒了过来。 初岫蹲下来去接,那干干净净的小羊亲密的蹭着初岫的脸。 初岫好几日不见它,十分想它,随手拔了一株草餵它,小羊看了眼那草,死活不肯张口。 初岫有些疑惑,换了样餵它,这次它吃了。 初岫把它抱起来,教训它:「不可挑食。」 达安在暗处看着,很是无语。 万俟琤正堂的厅里,不知是第几次接待名医了。 无论是闲散江湖游医还是汉宫中的太医,他都一视同仁,礼遇有佳。 可每回看完这病症,十有八九都使劲儿的摇头,剩下一个不摇头的,定是要提上一个名字:云倦先生。 这名字万俟琤知道,且熟悉的很。 云倦先生的病,只有云倦先生能看。 他再一次失望,将那群大夫赶了出去,心烦的回了住处,进院就见初岫在给羊梳毛。 那小羊十分享受,惬意的站在初岫旁边,时不时用小鼻子蹭他。 万俟琤走过去,小羊害怕他,跑走了。 初岫瞪他,嫌他讨人厌也讨羊厌。 刚刚期许再一次落空,万俟琤心绪不佳,也没像平日里那么逗他说话,只安静的在他旁边的摇椅上坐下,仰着头看天上的乌云慢慢消散。 初岫皱起眉,重重踢了他的小腿一脚,绕过他想往屋里走。 不料脚下突然被人绊了一下,他身子一歪,整个的跌进了万俟琤的怀里。 初岫想挣扎,突然想起昨夜他说受了伤,也不知是伤了哪。 他没动,拧着眉,闷声闷气的说:「放开我。」 万俟琤有些疲惫,他将初岫抱在怀里,手指插入他乌黑的头髮,慢慢捋顺。 见他不语,初岫冷声道:「你别到我这里摆脸色。」 第14页 「……」 万俟琤将他往上抱了抱,在少年再次开口讥讽之前,吻住了他的唇。 院里没留人,只有一个小羊羔在悠闲的吃草。 「嗯……」 初岫撑着他的胸膛,上颚被他舔了一下,忍不住轻哼了声。 万俟琤禁不住深吻了下去。 初岫想把口中不属于自己的舌头吐出去,纠纠缠缠,津液顺着唇边流出,他心慌慌的跳,耳朵也红透了。 庭院里蜻蜓上下起舞,日光洒落下来,初眼睫颤了颤,睁开了眼睛,抬眸看天。 万俟琤放开了他的唇舌,脸轻轻贴着他的脸,与他一同看着天际,哄孩子似的说:「天亮了。」 天边出现了一道虹,长长的一道,拱桥一样。 院中小羊羔和一只蚱蜢玩闹,静静歪头看看,两条前蹄高高抬起,突然快速落下,蹦来蹦去,十分可爱。 青草香扑鼻,初岫轻轻嗅了嗅,莫名的说了句:「是青黛。」 万俟琤一怔,接着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他紧紧抱着初岫,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控制不住的发颤:「初岫,你说什么?」 初岫茫然的看他,似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万俟琤仔细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又问了一遍:「初岫,你刚刚说青黛?」 初岫 「哦」 了声,没了下文。 他的眼睛里空空的,推开万俟琤,跌跌撞撞的走了两步,进了屋。 万俟琤跟着他走到床边,看他老老实实的在床上躺好,眼睛里没有半分神采,仿佛只剩下个躯壳。 一阵没来由的心慌,万俟琤半跪在床边,轻声叫他:「初岫。」 初岫就又开口说了两个字:「阿琤。」 万俟琤被订在了原地。 心里仿佛溃了堤,铺天盖地的酸涩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抚上初岫的脸颊,要哭不哭的应道:「我在,我在。」 初岫眼睛里空荡荡的,眸上映着他的样子,却没把他看进眼里。 他茫然道:「阿琤,我有些难过,仿佛有个地方将我困住了。」 万俟琤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被一双手紧紧的捏着,他屏息听着,问:「是哪里,我去带你出来。」 初岫道:「不知道。」 初岫病了,万俟琤才发现。 他睁着眼睛,却听不到人说话,自己也不说话。 只呆呆地看着虚空,一动不动。 万俟琤叫了格勒善最好的大夫来给他看病,叫了许许多多的大夫排着队给他看病,所有人都统一好了口径似的,说这是脑袋里的病,医不好。 万俟琤守在出岫身旁,久久不语,往来的僕人一丝声响都不敢弄出来。 「他们都说你无药可医」,万俟琤脱了靴子,躺在他身边,侧身看他,柔声说:「可我不信。」 他说:「你还记得吗,当年在天山上我们遇上那个头髮花白的女人,她也说你医不好我,不肯给你药,可我好了。」 第7章 初岫为了给他医内伤,带着他去了天山。 只差一味药,名叫夜微澜。 初岫说,那是一种只在雪山长的草,白日里是雪白的,与天山融为一体,夜里发着蓝色光,挺好看的。 严冬腊月天,天山可冻死人的夜里,初岫刨了个雪洞,两个人钻进去躲避风雪。 初岫缩在万俟琤身边用烈酒取暖,万俟琤内伤严重,不能喝酒,只能冷眼看着他喝,自己挨着冻。 可他刚想闭上眼睛歇息一下,怀里突然一暖。 睁开眼睛,初岫恰巧抬头看他,少年唿吸有酒气,脸上微微泛着红晕,他将脸贴在他的脖颈处,晕乎乎的说:「你冷就叫我,我再喝点。」 万俟琤轻轻应了声,用身上的狐裘大氅将他小心的裹在了怀里。 午夜时分,洞外的风愈发的大,大雪以铺天盖地之势席捲雪山,初岫喝了好几次的酒,手脚并用的抱着他,企图用他那年仅 16,还瘦巴巴的身子将他高大的身体包裹起来,生怕他冻死。 那夜万俟琤没怎么冷,倒是初岫喝酒喝的胃疼。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他们才发现那洞口几乎被雪埋了起来,两个人爬了出来,继续往山顶走。 雪山上只有一种色,就是雪色。 长时间身处其中,容易眼盲。 初岫早在上山前就有准备,特意去布庄订了两块儿黑布,黑布可透光,能清晰的看路,并将雪色遮去些,不至于眼晕。 雪深的没过了初岫的双膝,他走的费力,走一会儿喘一会儿,身上的黑色大氅都有些穿不住了,热的流汗。 初岫抓了把雪塞进嘴里,气唿唿的说:「我要将这山上的夜微澜採光了泡澡。」 万俟琤当时运不起内力,虽被初岫将身体补回来些,元气到底是亏损的,他也走的费力,沉默不语的跟在少年身后。 那时他无路可走,他背着初岫找过许多大夫,方知自己身旁的就是最好的。 那些大夫每个给他看完,料定他活不过年节,不是让他准备好后事就是让他吃点好的,只有初岫跟他说,去趟雪山,他的病就能好。 初岫那句话是他最后的期冀,他跟着小少年登山,爬了四天三夜,到顶峰的时候,视线豁然开朗,苍凉雄浑的群山撞入眼帘。然后他们见到了成片的夜微澜,在月色下泛着惑人的幽幽蓝光。 第15页 雪峰上不止有夜微澜,还有一位女子。 一位在冰天雪地里身着青色单衣,满头银髮,身姿曼妙的绝色女子。 那女子见他们来,也不奇怪,媚眼将初岫扫了一眼,开口声音冷若寒霜:「就是你要将夜微澜挖光泡澡?」 初岫微微怔了怔,随即瞪大了杏眼,讶异道:「何姑姑,你还没死?」 万俟琤反应迅速的将初岫拉了一把,躲过了女子的掌风。 初岫却不怕,他皱着眉,掐着腰,对那被他一句话得罪了的女子道:「我叫初岫,我爷爷叫初云倦。」 女子欲要再动手的动作一顿,淡漠的脸上竟然有了些许表情,她就着月光细细看了会儿初岫,怔怔的问:「你是云倦的孙子?」 初岫上前两步,蹲下开始薅草,应道:「是啊。」 女子:「他呢?」 初岫:「他已经仙游三十余年了。」 女子这次呆了很久,风捲起了雪掠过她单薄的衣衫,她静静的站着,仿佛一座冰雕。 万俟琤闷咳了两声,蹲下,与初岫一同薅草,却被初岫握住了手。 初岫将他冰凉的手塞回了大氅下,道:「你不会采,在旁边歇着。」 女子仿佛才注意到万俟琤,她打量了万俟琤片刻,语气平淡的说:「他活不了了。」 初岫说:「我要他活他就能活。」 女子走到万俟琤面前,强硬的拽出了他的手,搭脉片刻,冷哼道:「就是你爷爷还在世,也救不了他。」 万俟琤闷咳两声,扯回了手,道:「不牢费心。」 初岫将採好的夜微澜用布袋装好,直起腰来,轻轻扬着下巴,道:「你在这山上不下去,不知这天下什么都在变,我父亲的医术要比我爷爷的好,我的医术比我父亲的高明。」 少年拍了拍胸膛,小小的身躯顶天立地,傲然道:「我既然答应了将他治好,就一定治得好。」 女子冷笑了声,突然暴起,向初岫飞掠而去,意图将他手中的夜微澜抢下。 初岫大叫道:「爷爷果然没说错,你这人蛇蝎心肠,见不得人好。」 万俟琤勉强替初岫抗下一击,想让他闭嘴,别激怒这不知年岁的女人。 却被女人反手一掌打吐了血。 女人的功力,放眼天下也挑不出几个对手,万俟琤只觉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眼前一黑,以为自己要死了。 再醒的时候,他在一处山洞里,鼻息瀰漫着硫磺味,全身暖融融的。 初岫在他旁边鼓弄药,那女人不知去向。 他觉得身上筋脉都在疼,连喘气都疼,挣扎着转头看,发现这山洞里竟然是一处天然温泉,正冒着腾腾水雾。 他费力的发出了点声音,叫他:「主人。」 初岫转头,眼睛亮晶晶的,他告诉他:「药好了,你吃了,在这温泉水里泡泡,等好的差不多了,咱们下山养伤。」 他喝了那掺了夜微澜的药,苦的他几乎灵魂出窍,被初岫扶着进了一处刚好够一人泡的温泉池子,刚下去,初岫就向里边撒了一把枯草。 那採下来后就变得十分不起眼的枯草,正是在江湖上千金难求的夜微澜,被他毫不怜惜的给他泡了澡。 他泡澡,初岫就在他旁边的池子泡脚,撩起裤脚,将白生生的脚浸在温泉里,舒舒服服的说:「雪山上竟然有这么好的地方,疗伤圣地啊。」 万俟琤被热气熏得昏沉,身体又疼痛异常,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接下来一段日子,他睡睡醒醒,吃那苦的要命的药,拿着不要钱的夜微澜泡澡,模煳了时间的流逝。 山洞里再次有动静的时候,是那银髮女子找上了门来。 她追着初岫满山洞的跑,怒道:「你还真敢拿夜微澜给他泡澡!」 他勉力爬起来,想要去护着初岫,那女人却突然不追了。 她纳罕的看着他,挑眉道:「还真活了?」 初岫高高兴兴的说:「你看吧,我就说我比我爷爷强,你就让我看看,说不准我能将你看好,便可下山去了。」 女人不语,静立片刻,却是转身离开了。 初岫追出两步,被她用内力逼退好几步,退到了万俟琤身旁。 女人的声音消散在洞口,她说:「这天下与我何干?」 初岫愣了愣,轻嘆了口气。 但转瞬,他高兴了起来,他对万俟琤说:「如今我把你救活了,以后你就跟着我,我让你往东你不能往西,我叫你打狗你不能撵鸡。」 他垂眸,应道:「是,主人。」 从山上下来那日,正是除夕。 天山脚下的小镇里挂满了喜庆洋洋的红灯笼,家家户户都吃着团圆饭。 大雪簌簌的下,两人穿着一白一黑两件大氅,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像两个无常。 初岫牵着万俟琤的手,道:「阿琤,我们去吃饺子,过个好年。」 一高一矮两道影子,在雪夜里相携,渐渐行远,茫茫大雪慢慢将地上的足迹抹去,远处有光亮的地方,是可以过年的地方。 第8章 初岫睁开眼睛,迷茫了一瞬,问万俟琤:「怎么刚睡了一会儿,天就黑了?」 万俟琤忍下心中的酸涩,温声道:「不是天黑了,是阴天了。」 轩窗外夏雷轰隆隆的闷响,一阵凉风吹进来,驱散了燥热。 第16页 初岫撑着床坐起来,想越过万俟琤下床。 外边的雨已经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最开始几滴稀稀疏疏,接着紧锣密鼓的落了下来,黄昏时分,天阴的像是已经入了夜。 万俟琤坐起来,问正在穿鞋的初岫:「下雨呢,出去做什么?」 初岫道:「去找羊。」 万俟琤将他拉了回来,道:「羊被丫鬟领进圈里了,不会淋雨。」 初岫放下了心,遍懒得动了。 「饿」,初岫说:「想吃烤兔子。」 「好。」 「想喝酒,烈酒。」 「你今日吃最后一副药,不能喝,明日再说。」 初岫躺回了床上,又说:「我想跑马,最快的。」 草原上最不缺的就是马。 他为初岫养的那只小马驹,如今长得正好。 万俟琤温声说:「好,我带你去跑马。」 下人送上了饭菜,初岫边吃边翻着话本。 万俟琤餵他糕点,他嫌弃的躲开,不理他。 午时他那失了魂的模样仿佛没发生过,初岫依然是心情好了理他,心情不好就把他当做不存在。 他问过大夫,初岫这种情形继续下去会变成什么样,那些大夫讨论了半晌,没能得出一个结果。 但是他真的怕,那时的初岫眼睛里空荡荡的,没有对他的爱,也没有对他的恨,那双曾包容了盛大山海与人间的眸子里,什么都没有。 初岫日里睡多了,夜里睡不着,又在自己与自己对弈。 万俟琤将他抱回床上,从他的手里把那对黑白子抠了出来。 初岫气沖沖的踢他,万俟琤笑着说:「睡觉,明日带你去吃好吃的。」 初岫挣不开,喘息着瞪他:「不吃。」 万俟琤:「是从大汉皇宫来的厨子,会做许多的中原菜。」 初岫眼睛亮了亮,问:「可会烧红烧狮子头?」 「会」,万俟琤撑着手臂看他:「初岫想吃什么,就叫他做什么。」 不会做就杀了,再去寻厨子。 初岫心情好了,在大床上来回滚了两圈,趴在枕上,道:「还想吃东坡肉。」 万俟琤将帐外的灯吹灭,道:「再叫他做一道西湖醋鱼,你爱吃。」 「我不记得了」,初岫说:「那些菜,都是话本子里看来的。」 万俟琤给初岫打着扇子,问:「初岫,你想回中原看看吗?」 初岫又有些困了,他打了个哈欠,说:「想。」 初岫:「如果有一天能回中原就好了,我就再也不会来格勒善,再也不用见你了,我真的烦透了你。」 万俟琤挑起唇角,道:「那你怕是要失望了,你走到哪儿我都会跟着的。」 来自中原那个胖厨子,不愧是给大汉的皇帝做过席面的,初岫认识的菜他会做,不认识的他也会。 万俟琤包了整个酒楼,熟练的给初岫点了一大桌子的菜。 初岫都爱吃。 他享用着美食,悄悄的去看万俟琤,随后嘴里被他餵了一只虾仁,他吃了下去,想着万俟琤或许比自己都了解自己的喜好。 格勒善身为乌赫草原最大的城池,民风淳朴,百姓安居,商贸通达,是十分繁华富饶的景象。 他不知道故土中原的民生,只从书本上得知是个盛世,与格勒善隔着两座很高的山和一条很长的河。 他吃的肚皮熘圆,还是觉着嘴馋,恋恋不捨的瞧着那胖厨子,想将人家拐带到将军府。 万俟琤知道他的心思,吩咐了声,领着他出了酒楼。 一出酒楼,热气就裹了人一头一脸,瞬时一身的汗。 初岫本想去骑马,现在也歇了心思。 回府的路上,初岫趴在马车的小窗上,眯着眼睛瞧外头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你只道我对你有恩,却不知是什么恩?」 世人皆知少年将军十七便名扬天下,这名是他骁勇善战的美名,也是他屠尽一城换来的兇狠残暴的恶名。 他们只看到了将军的功绩,却鲜有人知,那场屠城战本不是他本意,过程也并非世人想的那样热血。 四年前,他兵临荻族大门苏延城,格勒善被屠部落子民们的头颅就挂在苏延城城门上。 荻族的子民都是战士,无论老幼妇孺,每个都经歷过非常严苛的军事化训练,他们出生时,会有长老检查他们的体质是否健康,若是达不到他们认为是战士的标准,婴孩就会被抛弃。 荻族本身就是一个大军营,只有长老、皇室可读书习文,寻常子民只能经受军营里的残酷磨鍊,民风不开化,不会辩驳是非,不懂什么是恐惧,子民只会服从。 他们坚韧、勇勐、凶顽,战争时只会前进,从小经受的教育告诉他们,后退即耻辱,力量至上,强者至上。 万俟琤在城墙下看着格勒善的儿郎们头颅高悬,被食腐的秃鹫啄食,看着妇孺幼童的躯体被钉在木头柱子上,被利器刺的血肉模煳,初秋烈日炎炎下,逝者的灵魂仿佛在扭曲着,愤恨的吶喊。 一阵蓬勃的怒意上涌,万俟琤对沉默的将士们说:「报仇,带他们回家。」 城门破开,他们面对的不只是荻族的士兵,还有这苏延城里的妇女与幼童。 他们手上拿着务农的工具,毫无惧色的看着闯入者,眼睛里全是兇狠与嗜血,没有一丝惧怕。 第17页 拿起武器时,他们都是战士,都是可以杀人饮血的恶狼。 屠城的命令,万俟琤没后悔过。 他们杀了一城的荻族子民,荻族的人,也几乎将他们覆灭。 他受了严重的伤,最后战场归于平静,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血水淌进了苏延城的护城河,翻滚的河水染了血色,久久未褪色。 他纵马奔袭,追击苏延城的城主,那个个子矮小,却心思狡诈的城主,是荻族老皇帝最小的一个儿子,是他主动挑起边陲纷争,下的屠杀格勒善子民的命令,他野心勃勃,想用攻打格勒善的军功为自己换取夺位的筹码。 他追着他一路到了荻族与大汉的边界蜀山。 在蜀山,他拖着受伤严重的躯体,与之殊死搏战,长刀穿透那人心脏的时候,他也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大雨中。 黑白在他身上交替了几回,他都感知模煳,只知道他现在身处大汉境内,格勒善的人找不到他。 这里人迹罕至,他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就这样,到了一个晴夜。 他听到一个好听的声音在悠悠闲闲的哼着歌,脚步声渐进。 他一开始以为那是即将死去出现的幻觉,可那歌声突然一停。 一阵风吹过山林,林叶沙沙作响,他听到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了,接着,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讶异道:「这里怎么会有人?是蛮人?」 那人大概是在他身边蹲下了,他强烈的求生本能让他挣扎出最后一丝力气,他动了动手指,倏地握住了他唯一能碰到的地方——他握住了少年的脚腕,用尽最后的力气道:「你缺奴隶吗?救我。」 他说前边那句话,是心知肚明汉人对蛮人的敌意,怕他不管,先说明自己的价值,他不表明自己的身份,因为怕自己死的更快。 可是他小人之心了,再醒的时候,他已经被少年带回了家,妥善的安置在了一个小院落。 小院里晒满了草药,还养了五只羽毛光亮的大肥鹅,那将他带回来的少年端着药进来,道:「这都三日了,料想你也该醒了,等你好些我宰只呆头鹅给你补身体。」 话音未落,那大鹅伸展翅膀,从鹅圈里飞了出来,从窗户往外看,那大鹅昂着脖子,骄矜的在院子里踱步,仿佛是在巡视自己领土的皇帝。 他动了动唇,想开口说话,发出的声响却嘶哑难听,只好作罢。 少年也没在意,他拿着汤匙餵他药,刚餵了两勺,外边传来一位老人的怒吼:「初岫,你家鹅又要造反了!」 少年连忙将碗放下,跑了出去。 不多时,外边一阵鸡飞狗跳,大鹅愤怒的叫声后,少年又回来了,他用蓝色麻布吊起的发有些凌乱,上边还插了一片鹅毛。 少年拿起药碗,喘匀了气,继续餵他,看着心情十分的好,他说:「我叫初岫,以后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奴隶。」 他问:「你叫什么?」 发出的声音虚弱无力,嘶哑难听,他语气平淡,道 「王琤。」 初岫在唇间小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清亮好听的声音唤他:「阿琤。」 这是个小山村,民风淳朴,自给自足,风景殊异,是个自成格局的桃花源。 初岫的邻居有个十七八的少年,叫二牛,见了初岫捡了个病秧子回来,十分的不贊同,一直劝他将人扔了。 他不知道万俟琤是蛮人,相貌上来说,中原人和蛮人区分并不大,初岫当初知道他是蛮人也是因为他的衣着,二牛不喜欢他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初岫想把他家的大花要来杀了给万俟琤补身体。 大花是头黑底白花的猪,初岫给他家买来的新嫂子治脸上的疤时,要的报酬就是大花,不过当初大花是个小猪羔,只会哼哼唧唧的拱土,体格又不是它那一窝兄弟姊妹里最膘膀的,于是二牛就答应了,可长到现在,它已然成了里边最肥的,看起来肉最香的。 万俟琤已经可以下床了,慢慢的可以在院里走上几步。 夜里,初岫说去隔壁要猪,让他自己吃饭。 他在院中支起的小桌旁喝粥,靠着篱笆垒起的鹅圈里,一只大白鹅在月下亭亭玉立,它昂着脖子,倨傲的看了眼这陌生的闯入者,用噱梳理自己矜贵的羽毛。 一只蛤蟆走错了路,不小心蹦进了它的领地,它立刻炸起了毛,曲项兇巴巴的追了上去,顺便把另几只呆头鹅叫醒,一时间鹅叫齐鸣,本来寂静的夜剎时喧闹了起来。 初岫推开栅栏门进院,掐着腰拿竹竿打鹅,一时间更闹了。 那时的初岫对他来说全然陌生,他心里尚存戒备,且身出高门望族的将军十分不喜他们之间的名分,尽管 「奴隶」 这个称唿是他给自己冠的。 他并未理会回来的初岫,垂眸静静的吃粥。 初岫却根本不管他的冷淡,对他十分热切,看着他的目光满是欢喜,像是得了一个十分新奇的玩意儿似的,总是想发掘些有趣的东西。 初岫撑着腮瞧他,顺手给他夹了菜,道:「明日把大花宰了,给你炖猪肉,你能吃些荤腥了。」 万俟琤微不可见的点头,算是应答。 初岫不管他的冷漠,自顾自道:「大牛年前买的那个胡人媳妇,也是个奴隶。」 万俟琤对这两个字有些介意,稍稍停了吃饭的动作,听他说话。 第18页 初岫挠了挠腮帮子,道:「听说十分能干。」 万俟琤默了默,应道:「嗯。」 初岫:「听说白日里能噼柴挑水餵鸡餵猪。」 「……」 「二牛说他那嫂子,白日里能干,夜里能叫,十分的风骚。」 「……」 万俟琤莫名不太想听下去了,果然,就听初岫继续道:「我也不知奴隶都能给我干什么,可料想二牛说那奴隶叫的好,应该是好的,你还伤着,我不让你干重活,可你夜里也应该能叫两声给我听听。」 「……」 万俟琤慢慢的理顺了一下自己的脾气,让自己不至于跟一个不开窍的小孩儿生气,冷冷道:「我不会叫。」 秋露浓重,山上百草树木润的湿淋淋,密林里偶尔传出未知名的鸟鸣,秋蝉鸣叫清越悠长,如今的万俟琤,依然能记得秋季的蜀地之静美,那个小院里的每一处细节。 初岫离家是因为要给万俟琤找药,他试了许多的药,依然对他的内伤治标不治本。 他将屋门锁好,揣上自己积攒着银钱的小匣子,院里晒草药的簸箕都好好的收了起来,只剩下圈里的五只大白鹅。 他将圈门打开,对着那打头的精神大鹅道:「卖了你三回,回回都能自己跑回来,是个有本事的,我如今离家,你看好门,家里若是遭了贼,我回来就炖了你。」 大鹅挺胸抬头,扇了扇翅膀,叫唤了声。 万俟琤看着少年将栅栏门掩上,看他最后看了一眼从小到大待得地方,然后推了推自己,说:「走吧。」 他薅了个草叶儿叼在嘴里,潇潇洒洒的声音洒在山路上,他道:「走吧,悬壶济世去。」 第9章 万俟琤给初岫打着扇子,初岫趴在踏上睡着了。 小扇引微凉,悠悠夏日长。 他想起了在滁州时,也是个夏天。 他陪着初岫游了许多地方,中途和格勒善取得了联繫,想着如若格勒善没有大事,他就多陪陪初岫,护着他游览大好风光。 可那日遇到了那个云游僧人,那人是他的部下易容假扮的,如非必要,他们不会来找他,出现就意味着格勒善出事了。 初岫坐在官道上的客栈里,学做游侠一样点了二斤酱牛肉,还想要烧酒,被万俟琤换成了茶水。 仲夏暑气正盛,初岫十分怕热,他就随身带着摺扇给他扇风,那日官道上路过了一行中原贵族的车队,到驿站歇脚。 官道上热的似乎能将烈烈酒旗烧着,初岫正喝着凉茶跟他撒娇,桌上突然闪过刀刃,一个侍卫无理的驱赶他们:「我家主人要在此歇息,闲杂人等滚出去。」 初岫气坏了,坐在原地没动,冷声道:「你是要这客栈里赶路的老幼妇孺一併出去不成?」 方圆五里只有这一家客栈,外边炎热难当,出去就容易中了暑气,若是看不起大夫,走在半路丢了命都是有的。 旁边一拿着摺扇的白衣男子接话道:「你们家主人是谁?以权势压人,好大的威风。」 店里的客人被驱赶这着往外走,那侍卫倨傲道:「凭你们也配知道主人的名号?」 说罢,将利刃一横,对着初岫的脖颈削了过来。 万俟琤将摺扇一合,轻轻松松格挡下这一击,将那绣花枕头似的招式拆的零落,只坐在原地,就将那人的剑打脱了手。 那白衣男子贊了声:「好!」 初岫有点小骄傲,道:「那当然。」 他高高兴兴的扯着万俟琤的袖子,道:「走,我们行侠仗义去,将那劳什子主人打一顿。」 万俟琤轻挑唇角,餵给初岫一块儿酱牛肉,想让他安安分分的吃完肉,别找麻烦。 不料那边的白衣男子突然将手中摺扇一合,往手里一拍,道:「正是正是,就该路见不平,拍案而起!」 这可真是正中初岫下怀,他拉起万俟琤的手,想要拉他出去,正在这时,大门口突然涌入一群侍卫,将他们团团围起。 于是,就动手了。 初岫和那个白衣男子,两个唯恐先下不乱,叫嚣的最欢快的,躲在一旁看戏,只有他自己动手。 他听着初岫在旁边叫他小心,存了几分显摆的意思,加之年少气盛,于是手里的动作就更加狠辣了些,利落的将一屋子的人解决了。 初岫跑过来,摇着摺扇给他扇风。 那白衣男子道:「咱们出去瞧瞧那脸大的主人是什么人。」 初岫要出去看热闹,万俟琤无奈的跟了出去,不料那外边的一行人,见到那白衣男子,齐刷刷的跪了一地。 白衣男子名叫刘尧,是当今圣上的第五个儿子,是个闲散王爷,遇上那脸大的主人,只是一个三品小官家的妾室,因为得宠,遍忘了自己是谁,无法无天了。 那肥头大耳的官员见到刘尧,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连滚带爬的过来叩头。 刘尧目光深沉,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只冷冷说了一句:「既然要歇息,就跪在这里歇息吧。」 初岫和那刘尧一见如故,说什么都能说到一起去,那刘尧谈吐不凡,外表英俊,初岫头一次与这样的人说话,几乎忘了时辰。 从晌午,到黄昏,万俟琤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喝酒,半句话没曾说过。 他冷眼看着两人凑在一起有说有笑,看着他们举杯共饮,在刘尧突然拉起初岫的手,想要和他结拜时,万俟琤终于忍不住了。 第19页 他将初岫扯了起来,不发一言的将他拉出了驿站。 外边还跪着一地的人,烈日被云层覆盖,下起了如烟似雾的雨。 烟雨江南,痴痴缠缠。 深林野地,初岫甜腻的喘息着,断断续续道:「阿琤,慢点…… 你想要了,事先和我说啊,弄得我…… 嗯…… 我……。」 薄雾一样的雨冰冰凉凉裹在少年的身上,他躺在潮湿的草地上,被弄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万俟琤咬着他的脖颈,沉声道:「我想要就要了。」 初岫:「……」 他将初岫抱在马上,去往下一处驿站的路上,又要了一回,下榻时,初岫瞧见了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卖的是娇柔雪白的栀子花。 初岫双腿发软,伸手向万俟琤要钱。 万俟琤给了他二钱碎银子。 初岫用那买花钱换了那荆钗布裙的卖花小姑娘一句话。 万俟琤接过花时,那小姑娘轻轻脆脆的跟他说:「花开的不好,用醋泡泡。」 万俟琤一怔,轻笑了声。 江南风俊物雅,处处都能品出些滋味,初岫在用花点他呢。 …… 他好久没要初岫了。 那日莫愁湖,乌篷船,星河上的辗转缠绵,至今已经三年有余。 他将初岫压在身下,亲吻着他的耳朵和脖颈。 初岫推开他,嫌弃的说:「别压我,本来吃的就多,一压全都吐出来了。」 万俟琤:「……」 他嘆了口气,翻身躺在一边,给他揉肚子。 初岫没拒绝,舒服的哼哼了声。 天上云团雪白雪白的,在天上熘达,偶尔会遮住太阳,于是天就阴一会儿,晴一会儿。 午后的房间静谧,初岫听了会儿鸟鸣,突然开口:「万俟琤,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万俟琤眸子轻颤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半晌,在初岫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开口说:「我准备好的时候。」 第10章 护国将军沉迷男色,为他遍寻天下名医,遍寻中原最好的厨子,不远万里的派人去中原挑选话本,博那人一笑。 这事在贵族里传的沸沸扬扬,却只敢背后说说,没有人不怕这位杀神。 万俟琤从宫里出来,副将白音递上马缰,低声道:「王上还是不允将军出征?」 万俟琤垂眸,语气冰冷:「不允。」 白音咬牙,隐怒道:「先是硬将其木格塞进来做眼线,再将您困在格勒善不许出兵,他这就是想要兵权。」 万俟琤未应这话,翻身上马,离了宫门。 初岫在酒楼的包厢里,小口小口的品着西域来的葡萄酒。 帘外的客人在谈论万俟琤。 说将军英雄盖世,是草原儿郎们的标榜。 说他当年屠城,斩杀荻族王子,还令荻族割地致歉,真是十分勇勐。 说好男儿就该开疆拓土,成就一番大事业。 他对一旁那只乌鸦道:「你们将军比王上的名声都大呢。」 达安眼观鼻鼻观心,不语。 万俟琤进了雅间,在初岫旁边坐下。 初岫挪了挪屁股,用后脑勺对他。 达安出门去,顺便将包厢的门关了。 万俟琤将初岫搂进了怀里,就着他的手,将那冰葡萄酒喝了。 初岫抬头瞪他,被他贴着唇餵了一口酒。 这一下当不当正不正的餵酒,初岫呛了一下,闷咳了起来。 万俟琤却没让他咳痛快,将他压在铺了凉蓆的地上,急躁的吻了下去。 包厢内传出呜呜咽咽的呻吟声,整个二层没有客人,达安守在楼梯口,轻嘆了口气。 初岫捂着红肿的唇下了楼,耳上一片绯色。 万俟琤跟着他上了马车,手里拎了两壶酒。 初岫靠在万俟琤的胸前,闭着眼睛,轻声说:「我昨夜做了个梦。」 万俟琤温声问:「什么梦?」 初岫说:「被大鹅追的梦。」 他不高兴的说:「四五只大白鹅,追着我啄,我只能不停的跑,跑到一处莲花池,噗通掉了下去,就醒了。」 万俟琤放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他声音干涩,问:「被啄到了吗?」 沉默了会儿,初岫说:「没有,我跑的快。」 如今已经过去四年,那大白鹅,不知是否还活着,那小院,也不知它守没守得住。 万俟琤轻声说:「等过一段时间,我带你去看大白鹅。」 初岫没答话。 初岫近来脾气好,没怎么凶万俟琤,也没意图行刺了。 万俟琤觉着,初岫大概已经习惯了自己在他身旁,只要再接再厉,说不准能回到过去两个人的亲密无间。 夜里,他从军营回来,初岫已经睡了。 他洗完澡,上了床,压在初岫的身上,吻住睡梦中的初岫,强行将他吻醒了。 初岫迷迷煳煳的睁开眼睛,喃喃的说:「才回来呀?」 万俟琤心里一颤,一把将初岫身上的蚕丝薄衫扯掉,随即,将他的双腿分开。 床帐被放下,初岫攀附在万俟琤的身上,难耐的喘息,他那双雾蒙蒙的眸子,始终望着万俟琤脸,顺从着男人的要求,唤他阿琤。 长夜漫漫,那雕花大床上,万俟琤兇勐的占有着初岫,他几乎怀疑这是个梦,是梦回了几年前。 第20页 初岫甚至会主动的骑在他的身上,与他一起享受这种事带来的快活。 他拿着自己的发和初岫的系在了一起,用唇舌描摹着初岫已经长大了的身体,将自己深深埋在他的身体里,一遍又一遍的对他说:「初岫,我想你。」 翌日清晨,再醒的时候,少年在他怀里安稳的睡着,。 他懵了一瞬,接着就是禁不住的狂喜。 他小心翼翼的抚过初岫身上深深浅浅的痕迹,又觉得自己手上茧子多,让初岫不舒服,移开了。 片刻后,他只将手放在初岫光裸的背上,不动了。 今日休沐,不用进宫,他抱着初岫睡到了日上三竿。 初岫爬起来穿衣,起身的动作弄醒了他。 他将新衣服取下,给初岫披上,温声说:「初岫,身上有不妥吗?」 初岫摇头,由着他给自己穿衣服,他打了个哈欠,道:「就是饿,想吃四喜丸子。」 万俟琤立刻吩咐人去做,道:「稍后去厨房,你想吃什么,就守着锅吃。」 初岫:「……」 他忍不住弯了弯唇。 万俟琤见他笑了,鼻子有些发酸,他环抱着初岫,道:「你不记得了,你想吃什么都等不及,好多时候都是蹲在厨房盯着锅等吃的。」 初岫:「……」 外边有人来报,宫里宣召。 初岫推了推他,挑唇道:「看来只有我自己吃了。」 万俟琤皱着眉,想了一阵儿,无奈道:「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初岫轻轻抱住他,手在他背上拍了拍,他将唇贴在万俟琤的肩上,说话时像在亲吻,温声道:「你觉得我想吃什么,就带回来什么吧。」 …… 又是无趣的索要兵权出的小招数,荻族已经在边陲练突袭了好几个乌赫部落,王上不理边关战事,却盯着他手上的兵权。 他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自父亲那辈起,万俟家就已经成了王上心中卧榻之下那只勐虎,三年前他回归格勒善,就是因为在他在中原的时日里,王上意图收回万俟家的兵权。 三年前他回到格勒善,副将白音大大的松了口气,白音硬扛着压力瞒下将军失踪的事,秋季他和初岫下山,他联繫上了白音,这才稳定下了军心,也让格勒善的一些人安分了些,直至他回到格勒善,所有人都以为他一直在边陲镇守未离开过。 三年来,他被王上留在繁华的都城,但凡出次城门第二日都要被叫进宫中问询,又要应付各方的探子,府中的细作。 他日日都想初岫,想着自己给他留的银子够不够,想着他一觉醒来见自己不在会不会怕,想着他知道自己离开了,会不会生气,想他万一遇上个心存叵测之人,有危险了谁护着他。 可那么多牵挂下,他当时想的,就是永别,因为他到底是一国的将军。 …… 从宫中出来,午时已经过了。 他策马在长街上,目光掠过周遭的酒楼商铺,思索着买些什么回去给初岫,却突然见达安策马而来。 达安翻身下马,跪在地上,沉声道:「主人,小公子不见了。」 初岫不对,他其实早应该察觉的,可他刻意的迴避了初岫的反常。 尤其是昨夜,初岫与他交欢时的模样,与从前一模一样。 明明是盛夏熙熙攘攘的闹市,万俟琤却仿佛身处冰窖。 骏马嘶吼,箭一般的射了出去。 达安说,初岫想吃西街的糕点,因为他最近常常去,所以达安没有起疑。 可他进去,只是一个错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初岫若是恢復了记忆,那是谁也找不到他的,他精通易容术,用的堪称出神入化。 初岫若是恢復了记忆,想躲着自己,他或许一辈子都别想见到他了。 初岫曾问他什么时候放他走,他答等准备好时,他在寻一个契机脱身,带初岫走,可他还是晚了。 将军府的人几乎空了,都出去寻人了,驻扎在城外的亲兵营也在搜寻。 万俟琤回了他给初岫建的避暑小院,那只小羊在月下的花园里趴着,脸杵在草旁悠悠闲闲的嚼,张口就能吃到新鲜的草,像极了犯懒时的初岫。 院里没人,他走进了房间,初岫昨日看的话本还好端端的放在桌上,仿佛那人随时会将它拿起,继续翻阅一样。 他在屋里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初岫给他留下的只字片语,那人就这么走了,就如同…… 如同三年前的自己一样。 月夜静谧,长夏冷寂。 第11章 初岫将那副老翁的易容在溪水边洗掉,对着溪中星河发了会儿呆,随意在身上擦掉手上的水,起身,继续向南。 向南有座山,名叫加曲山,他是翻过那座山来的。 只要翻过那座山,再往东南走,便可到大汉与乌赫草原的交界,他的家,蜀城。 那丫头跟他说的两山一水,是走官道的路程,回自己家不用,只是要翻越蜀山,那是座藏着百种勐兽千种毒虫、地势险恶,兇险异常的大山,寻常人走进去,很难出来,可初岫是在那里长大的,他最熟悉的地方。 那日他在雾气蒙蒙的船上醒过来,有些冷,想叫阿琤抱他,可只有夹岸隐隐传来的鸟鸣应他。 小小的乌篷船,一眼就可忘尽,可他甚至掀开被子找他。 第21页 湖心只有这一个船,水波静谧。 他坐在船上,被晨露浸湿了髮丝,垂眸静静等着,等到发又被太阳晒干,星辰再次坠满苍穹时,他才知道,他等不着了。 他开始寻他,寻不到他。 他自己一个人走在路上,方知行路的苦,他不知阿琤为何丢下他,但他是自己的奴隶,不该叛主,他得找到他,找到后打一顿,让他知道自己是真的生气了。 这一寻,寻了三年。 三年后,他在京城遇上了刘尧。 刘尧听说他在找人,便说,若中原找不到,就到外边找找,正巧他要出使格勒善,可一併同行。 他站在使臣的队伍里,再次见到了他的阿琤。 他在明堂的最前列,身着朝服,腰间佩刀,长身而立,英武不凡,和自己的奴隶不似同一个人,可初岫知道,是他。 格勒善的王上在王座上道:「万俟将军,大汉使臣带来的美人,你看如何?」 刘尧在殿上轻摇扇面,在看清万俟琤那一瞬,拧眉,目光隐秘的扫了眼初岫。 那群美人款款行礼,隔了三年,他们在大殿上两两相望,初岫感觉心里很奇怪,有些喘不过气来,可他还是对着阿琤微微勾了勾唇,算个笑。 可阿琤只看了他很短暂的时间,像是不认识他,连面色都没变过。 熟悉的声音,不带任何色彩的答道:「很好。」 王上便说:「那你挑两个带回去吧。」 万俟琤应道:「是。」 刘尧苦口婆心的劝他:「那是万俟琤,闻名的杀神,不是你的阿琤。」 初岫点了阿琤爱吃的菜,好生把筷子摆齐,等着来应刘尧的约的将军。 将军来了,他礼节性的与刘尧寒暄,中间未看初岫一眼。 初岫的手在桌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摆,一声未吭。 刘尧实在看不过去,将摺扇向初岫的方向点了点,道:「将军可还记得他?」 初岫屏息,看向阿琤,等他说话。 阿琤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语气生疏的说:「承蒙小公子当日救命之恩,稍后略备薄礼,还请小公子莫要嫌弃。」 初岫扯破了自己的袍子,也明白了阿琤的意思。 他轻笑了声,垂眸道:「好说。」 刘尧判定他心情不好,在他旁边转来转去的走,怒骂万俟琤是个忘恩负义的王八羔子。 初岫听着心里爽,又难过,可他面上没什么变化,他随意的翻着那几样万俟琤送来的 「礼」,道:「使团只在这里住半月,日后也未必有机会来,我们出去转转吧。」 刘尧将摺扇在掌心一拍,豪气道:「我请客,今日就算你将整个格勒善买下来,我都付帐。」 初岫乐了,指了指那礼品,道:「这不是现成的吗,先去当铺。」 刘尧愣了愣,皱眉瞧了他一会儿,随后轻嘆了口气,道:「好。」 那些东西一样不盛的全当了,得了不少钱,比当年万俟琤留给他的多了太多。 他和刘尧两个能吃到一起去,也能玩到一起去,流连格勒善各大吃喝玩乐的场所,简直乐不思蜀,中间,他从未见过万俟琤。 一日,他和刘尧在街上走着,突见几个胡人被拴着铁链子走,有人拿着鞭子驱赶。 一旁的路人说,这是要用来卖的奴隶。 初岫细细打量其中那个高个子胡人男子,他有胡人深刻轮廓的相貌,眼睛像天空一样碧蓝澄澈,即使脸上脏兮兮的也不难看出他样貌的出众。 初岫咬了口糖人,当街拦住了那行人,指着那胡人男子,问:「这个多少钱,我要了。」 那人牙子看他穿着富贵,不敢得罪,为难道:「这是要献给王府的……」 刘尧凑过来,展开摺扇,低声问他:「你这是要做什么?」 初岫垂眸,漫不经心的说:「既然丢了个奴隶,何妨再买个奴隶呢?」 刘尧拍了下手,义气道:「买了!」 他对那人牙子道:「哪家王府?我去说。」 初岫领着那个身材高大的胡人男子等在王府外,坐在马车上晃荡着腿抬头瞧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会汉话,但不熟,腔调有些怪,他恭敬的对初岫说:「我叫帕尔哈提……」 初岫听他说完了一长串名字,道:「我记性不好,记不住,就叫你阿提。」 男人应是。 初岫看他拘谨,有些好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安抚道:「以后我是你的主人了,不用怕。」 刘尧面带笑容的出来,看起来谈的很顺利。 初岫跳下马车,问他:「怎么说?」 刘尧走过来,压低声音说:「那就是个爱收集美男的怂包王爷,遭王上厌弃,没什么实权,我开口要,他立刻就给了,要不是我推辞,他还要再塞给我两个。」 他看着那脸已经洗净的胡人男子,赞嘆道:「刚刚那脸脏兮兮的也看不清,你倒是真会挑。」 初岫笑着说:「那是自然。」 刘尧问他:「你要带他回中原?」 胡人男子一直安静的跟着他们,听到这句话也忍不住转头看初岫。 初岫觉得他这样总是不安担忧的样子十分有趣,他侧头对他安抚笑了笑,道:「阿提想跟我回中原吗?」 阿提看着他的笑发怔,呆呆地点头。 第22页 初岫道:「我带你回中原。」 可他的承诺没能兑现,第二日,将军府给他下了贴,说在府上宴请。 他不想去,他不知道万俟将军是什么意思,也不想再见他。 可他派了人来请。 他对来的人说:「使者入宫了,得等他回来。」 那人冷冰冰道:「将军只宴请你。」 初岫:「我不认得你们将军。」 那人道:「将军要宴请你,答谢你的救命之恩。」 有时候初岫想,没这救命之恩就好了。 就不用搭上一条性命。 他被半绑着入了将军府,在厅上等万俟琤。 可半天也没等到。 将军府里安静的有些奇怪,没有僕从往来。 他出了正厅,想找条路出府,却被偌大的将军府弄迷了路,他误入了一处院落,听见了人声,误打误撞的寻到了万俟琤。 万俟琤和一女子纠缠在塌上,衣衫半褪。 初岫静静地看着,发了呆,想着曾经他也与自己这般亲密过,想着想着,只觉喘气都带了股子疼,他想给自己号个脉,看是否得了什么病,可他觉得手指动一下都很费力。 身后突然出现一侍女,低声呵斥道:「你是哪里来的?怎能擅入后宅。」 屋里的万俟琤听到了响动,语气不善的骂了声:「滚出去。」 初岫心被刺了一下,怔怔退后半步,欲要转身,万俟琤突然抬头,脸色微微变了变。 他从那女子身上起来,皱眉道:「你怎么在这?」 初岫:「……」 初岫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他不是阿琤,他是万俟琤。 思及此,他施了一礼,敛目道:「我在这将军府迷了路,惊扰将军,这就走。」 他转身,万俟琤突然呵斥道:「站住!」 他停了步。 那侍女有眼色的退了下去,万俟琤走到他身后。 一股女子的脂粉香从男人身上传入他的鼻息,初岫觉得陡然从心底涌出一股子厌烦。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听他的停步,以他的性子,就是皇帝在这里,他想走也就走了。 他如今觉得万俟琤噁心,更明白他的阿琤已经死了,便不再犹豫,提步就走。 万俟琤扯住了他的手臂,他将初岫扯着面对着他,开口的话带着明显的怒气,他说:「你将我给的东西都当了,拿着我的钱买奴隶,给他取名,让他跟着你回中原。」 他这是直接告诉他——他在监视自己。 初岫嫌恶他,是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的,于是一声不吭。 万俟琤捏着他的力气很大,捏的他骨头疼,男人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戾气,属于将军的杀伐威压全部向他施加的时候,他才明白,从来没有阿琤。 刘尧来的十分巧,万俟琤的下属来报——大汉使臣在厅上等候,说来接人。 万俟琤阴晴不定的盯着初岫,放开了手。 万俟琤没再留他,刘尧觉得奇怪,问:「他就这么放你走了?」 初岫点了点头,没说话。 刘尧见他情绪不高,便闭了嘴,两人一併回了客栈,初岫打开房门,身体突然一僵。 刘尧见他不进去,问:「怎么了?」 初岫脸色苍白,僵硬着腿,迈步走了进去。 刘尧惊唿道:「这是谁干的?」 初岫半跪在地上,将被割了喉,躺在血泊里的阿提抱在了怀里。 那尸体已经僵硬,大概是自己刚走他就被杀害了。 那胡人手里还攥着给他买的桂花糕,碧蓝的眼眸已经失去了光亮,变成了灰败的蓝,他望着门口的方向,像在等自己回来。 初岫身体里一会冰凉,一会儿又像烈火灼烧,他慢慢将阿提的眼睛合上,轻声说:「阿提,我不回中原了,先送你回家。」 刘尧在门口站着,沉默了良久,道:「我高估他了。」 初岫说:「我低估他了。」 夜里,万俟琤来了客栈,刘尧冷眼瞧了他一眼,没说话。 万俟琤神色冷淡,上了楼,走到初岫那个房间,推开。 阿提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如若不是脸色灰败,几乎让人以为这是个活人。 初岫就坐在桌边,吃着那油纸上染了血的糕点。 万俟琤只随意扫了一眼那胡人尸体,看着初岫的背影,道:「我将你当的东西都拿回来了。」 初岫轻笑了声,道:「有劳将军。」 万俟琤愣了愣,他皱着眉问:「你笑什么?」 初岫道:「笑我自己。」 初岫慢吞吞的喝了口冷茶,将桂花糕咽了下去,轻声说:「来之前,我想对阿琤说,我真的很生气,你得想想办法哄主人高兴,主人就不抛下你。」 万俟琤一怔,室内安静了一瞬。 然后他听见初岫说:「而今,我知道阿琤有不得已,做不成我的奴隶了,我就不去惹他为难,可他却让我为难了。」 仿佛有什么重物,重重的砸在了心头,万俟琤唿吸一窒。 初岫抚着油纸上的血,声音轻飘飘的,在这躺了死人的华贵上房里,仿佛无处着力,他说:「这是我第一次杀人。」 …… 初岫没杀过人,那是他杀的。 是他被妒火沖昏了头脑,下令将人杀了。 第23页 可是初岫觉得,那个胡人奴隶是自己杀得。 他在初岫门口站了一夜,来往的大汉使臣明里暗里的打量他,没有一人敢上前。 第二日清晨,刘尧冷声嘲他:「真不愧是屠过城的将军,初岫这三年,不如寻一条狗。」 他垂下眸子,又听到刘尧说:「你在这里他是不会出来的,要是想初岫一直守着那尸体,你就这么等着吧。」 他固执地又等了一会儿,知道刘尧说的是真的。 初岫不想见他。 他离开了,躲在角落看,自己离开不久,初岫就打开门,他面色苍白,却神色平淡,看不出情绪,不像那个总是喜形于色的初岫,这样的初岫,让他很陌生。 他莫名的一阵慌乱,想再看,初岫却进了屋。 他开始后悔了,他不该杀了那个奴隶,他下命令的时候,满脑子都是自己即将被取代,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是恐惧,他怕那个胡人,变成自己曾经的角色,陪在初岫身边,可他没想过杀人的后果,他没想到初岫会这么痛苦。 宫里传召,他只能进了宫面圣。 回来时,已经接近黄昏。 刚到府上,刘尧就急匆匆地寻了过来,怒气沖沖的问他,将初岫绑去哪了。 他怔愣了一瞬,脸色微变。 如果这格勒善有人想动初岫,那一定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不想让初岫被自己牵连,想离他远远地,可是没忍住,是自己对他的不同寻常把他害了,他这么多年没犯过错,没被抓到过弱点,他们发觉初岫的特别,所以初岫出事了。 他仔细思索着一切可能的线索,忽然想起初岫来府上那日,他撤了所有的侍从奴僕,想和初岫单独的吃顿饭,不料那日突然遭了行刺,是一个在他后宅不知待了多久,他都不记得脸的女人,他将她脖子拧断的时候,听到了一个侍女的声音,抬头就看到了初岫。 他的心思都在初岫身上,忘了那侍女。 侍女是其木格的人,其木格是皇帝的人,他进了宫,初岫就出了事。 他和刘尧找了他半个月,他将其木格打的去了半条命,第一次在朝堂上公开与王上对峙,威逼他告诉自己初岫在哪,可他始终装聋作哑,脸上神情不自然,他知道,如果初岫好好的,他不会这样的反应,他是怕了。 刘尧因为回程时间已定,不得不先离开格勒善。 他离开的第二日,万俟琤的亲兵在一个闹市的院落里找到了初岫,当时初岫已经被折磨的不省人事,发着高热。 初岫这么一睡,就睡了半年光景,醒来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可还记得生气,他说见到自己就生气。 第12章 初岫扮做了个小姑娘,大摇大摆的躲过万俟琤手下的盘查渡了江。 纵马行了半月,到了蜀山脚下。 他将马解了缰绳,拍了拍马儿的脖颈,道:「你去吧。」 然后抬步上了山。 蜀山是不会变的,没有人迹所至的地方是不会变的。 依然瘴气瀰漫,处处危机,从山下看,就像一头庞然巨兽,张着大口等人闯入,生吞活剥。 马儿在他身后嘶鸣了声,跟着他走了两步,被林中一声虎啸吓退,战战兢兢的站在丛林入口观望,半晌,转身离开了。 正是凌晨时分,晨露将山上百草树木润的湿淋淋,参天古木上有清越的鸟鸣,林间瀰漫着雾气,人走在其中,只两步衣摆就跟浸了水一样,布衣湿答答,沉甸甸,沾在小腿上,特别难受。 可初岫十分熟悉,他良久没回蜀山,细细打量,有些鼻子发酸。 他将衣摆掖在腰间,沿途采着药草。 他突然想起万俟琤院中那只小羊,被他失去记忆时餵了毒草,竟然也能活下来。 他给自己把了脉,给自己开了方子,打算给自己煎药,自己治自己。 离家三年多,他除了这棘手的病,什么也没带回来,他谁也不怨,他抗下了那酷刑,没开口说半句不利那人的话,没让自己心里不安,已经是个十分好的结果。 晨光渐渐显现,有野兔从初岫面前蹦过,一支箭擦过他的脚边,兔子被钉在了地上。 一个身材高大的猎户搭箭对准他,警惕的望着他。 初岫怔怔的与他对望,少顷,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初岫莞尔:「二牛,你怎么长这么高了?」 二牛跑过来,重重的抱了他一下,笑容爽朗:「怎么样,你那悬壶可济了世?」 日光碟机散山林雾瘴,散落在林间小路上,昔日的小小少年走着走着就长大了,他短暂的离开过一段时间,再次回来时,抖落了一身风月,可依然是盈盈眉眼,总爱笑谈。 乌赫草原再次出兵荻族,大败而归,还丢了两座城和一大片富饶的土地。 格勒善王座上的人大病一场,醒后决定亲征,被众臣拦住。 草原各部人心惶惶,都在等王上派护国将军出征。 护国将军倚在高楼,倒了一盏酒,垂眸看着星辰落在酒盏,一饮而尽。 万俟琤问达安:「你觉得他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达安立在一旁,恭敬道:「小公子不再闹那一天。」 万俟琤声音很轻,似是在自语:「他为什么不闹呢?」 达安叫不准这话要不要答,可主人说完那话就安静了下来,似乎是在等他答,他硬着头皮道:「不闹,应是小公子体恤主人。」 第24页 万俟琤自嘲的笑了声,道:「他是不想和我纠缠,初岫最擅断舍离。」 圣旨终于到了府里,万俟琤将杯中酒饮尽,站在高楼,俯瞰格勒善的万家灯火,道:「我最后为乌赫草原打一仗,若战死,将我埋在蜀山脚下,若未死,我去求求他。」 将军有大担当,他隐忍下所有不公,无怨无悔的护着乌赫周全。可他贪心,也想给小公子担当,于是便只能痛着,只能忍着。 达安不知他要求什么,可将军那表情,分明是存了死志。 …… 荻族被灭族的消息传遍了天下,大汉的朝堂上充斥着不安。 荻族、大汉、乌赫三国接壤,乌赫灭了荻族,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向大汉用兵。 若这是乌赫野心的开始,那大汉将捲入战乱,民不聊生。 大臣们在忧心忡忡的想着对策,猜着乌赫的动机,想着大汉哪位将军可与万俟琤匹敌。 刘尧却不这么想,他出使时见那格勒善王座上人,是个十分保守平庸的人,他不像是有那个雄心壮志开疆扩土的角色。 况且这次战争是荻族先挑起的,打回去也是应该的,荻族被灭族,至少可保乌赫百年安宁与强盛。 朝堂上争论不休,又一份急报传入皇宫,里边的内容让所有人都是一静。 片刻后,皇帝挥了挥手,道:「既然万俟琤都死了,就都回去吧。」 于是众臣各回各家了。 刘尧出了皇宫,秋老虎厉害,他出了一身的汗,有个鸿胪寺的官员等在外面,见他出来,凑过来说话:「王爷,那万俟琤当真死了吗?」 他曾和刘尧一併出使格勒善,见过那人的风采,他嘆息道:「我这心里总觉着,那样的人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刘尧勐摇扇子,搪塞道:「谁知道,说不准是用一条命,换一次菩萨低眉呢。」 初岫把院子里多出来的鹅绑了,分批带到集市上卖。 只留下五只兇巴巴的大鹅。 他家没被看丢,却多了东西,回来那天一推开院门,满院子都是大白鹅。 二牛哈哈的笑,说:「村里的人嘴馋了,就上你这里逮鹅吃,总也吃不过来。」 一只大鹅看着初岫,振翅鸣叫了声,接着整个院子的鹅都叫唤了起来,吵的初岫耳朵疼。 他以为三年多的时间,几只鹅会被人吃掉,或者自己跑了,没料到它们在这里繁衍生息,还 「生生不息」 了。 寻常鹅的寿命是三十年左右,有的甚至能到五十年,下蛋还多,他再晚回来个十年二十年,这山上该到处长满大白鹅了。 二牛跟他一起蹲在集市上卖最后一批鹅,瞧着他面如菜色,笑道:「我总疑心你院子里那几只鹅是成了精的,真是见人欺负人,见狗欺负狗,还会看家护院,先前山上下来一匹狼,全村的狗都没敢上去咬,它自己闯进了你家,被啄掉了半身的毛,夹着尾巴跑了。」 初岫无言以对,因为他贊同二牛的看法,鹅是鹅精。 他用卖鹅的钱在蜀城换了几味药,归程时下起了雨。 立秋后天气炎热,雨丝带来了些凉意,落在身上很舒服,他慢悠悠的倚着斜风细雨回家。 他推开院门,脚步蓦然一顿。 细雨里,有人在他家院中收着晒药的簸箕,那人闻声转身,轻挑唇角,道:「主人,你回来了。」 初岫站在院门口,静静看着他,眸目清淡,看不出心中所想。 万俟琤心里忐忑,他看着初岫的眼睛,道:「阿琤回来了。」 初岫终于有了反应,他走进院子,走过万俟琤身旁,开了屋门的锁,进了屋。 中间没看过万俟琤一眼,仿佛他不存在。 雨越来越大,山林被笼罩在一片莎莎的细响中。 万俟琤站在院中,雨很快的将身上的粗布衣打湿,然后,他对着屋门,跪了下去。 「阿琤什么都能做,奴隶能做的我都会做,此后一生不离主人身侧。」 昔日的将军在门前深深叩拜,续道:「求主人留下阿琤,求主人,疼疼阿琤。」 雨势渐大,男人湿淋淋的伏在地上,动都没动一下,他在等一个答覆。 入夜了,万籁俱寂,只有雨落的声音,万俟琤抿着唇,静静的听着门内的动静。 他听到了初岫熬药时器皿碰撞的声音,听到他喝药时细微的吞咽声,听到初岫走到床边,然后坐下,他知道初岫没睡,两个人一里一外的静默。 眼前再次出现烛光时,他抬起头。 门内的少年拿着烛台,垂眸,看他,如同菩萨低眉,渡他。 他勾了勾唇,轻声唤他:「初岫。」 听闻洞庭湖近日出了祥瑞,是一条红色鳞片,长的十分漂亮的鱼,不少人见过,许多文人墨客为其题诗。 刘尧泛舟游湖,趴在船舷往下看,脖子都酸了也没看到半条鱼。 他坐起来,捏自个儿的脖子,向身旁跟着的小厮抱怨道:「哪来的鱼?就算是有,听他们写的那词,听着像锦鲤成精似的……」 他的话突然止住,扒着船舷往前看。 前方停着一条船,有个俊秀男子正坐在船边喝着酒。 初冬的天气,他守着一个红泥小火炉,在湖心取暖,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从船舱出来,将披风裹在他的身上。 第25页 那人微微侧过身,刘尧看清了他的脸,心里一惊。 俊秀男子先看见了他,眼睛亮了亮,他站起来,沖他招手:「王爷,好久不见了。」 刘尧将船靠了过去,还礼,笑道:「果然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你。」 他扫了眼万俟琤,道:「这位是?」 初岫拉着他坐下,弯着眼睛说:「是家里的奴隶。」 刘尧立刻会意,挑眉道:「这奴隶也就你用的起。」 初岫轻笑了声。 与刘尧分别,初岫喝的有些多了,闭着眼睛,张开手,道:「阿琤,醉了,抱我。」 万俟琤将他抱起来,带进了船舱,将他搂在怀里,轻轻亲吻着他的脸颊。 初岫被他弄的痒,笑着躲他。 万俟琤贴着他的脸,轻声说:「初岫,过去那些事……」 初岫抱着他的脖颈,亲着他的唇,醉意朦胧,道:「是是非非,懒辩说。」 这世上的许多事,少想一分,就少一分的难受,懒一点,轻松一点,便多了许多快活。 洞庭湖今夜是个晴夜,无人掌舵的船停在湖心,晃动着盪起水波,将湖中的星子打散。 初岫被阿琤压在身下,望着弯月下透透亮亮、浅浅薄薄的那丝流云的褶皱,攀附着他的脖颈,喘息着小声要求道:「明日去峨眉看猴子。」 阿琤撞散了他的尾音,温声道:「好。」 好生享了今夜,明日航船远行。 去游一游,这盛世,风月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