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我还拥有你化解冰雪的容颜》 第1页 《至少我还拥有你化解冰雪的容颜》作者:远游客【完结】 文案 「如果我们生存的冰冷的世界依然难改变,至少我还拥有你化解冰雪的容颜。」 -罗大佑 廊坊镇首富的嫡长子却是别人眼里的第一倒霉人,周广缙与父亲有不共戴天之仇。 「广缙」,是插笏于带、仕途亨通;还是「广进」,广收四海财源?19岁的人生路,一路走来,血泪相合流。 带着阳光气息的女孩救赎了他,使他这一腔孤愤的人与世界和解。 在她心里,丈夫从来都是排在第一位的;而于他...... 年少时的两情相悦,彼此间长久的等待,初婚时的耳鬓厮磨......只是爱已成往事! 什么样的爱当得起岁华流转? 男人的誓言不信为好。有时,一步也不能走错,因为没有路可回头。他于钟鸣漏尽之年终于等到所爱,成就数十年的痴恋? 两代人、三对情侣、数十年的爱恨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广缙、戚佩玉 ┃ 配角:周天爵、苏舒颜、戚明钊、苏樨蕙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讲述民国时期富家男女的情感纠葛 立意:结髮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 第1章 水中月 周广缙想在别人眼里自己该是廊坊镇的第一倒霉人。 周家是廊坊镇的首富,他十九岁了却没成婚。十九周岁,他接受新式教育,不肯使用中国传统的计岁法。在他这个年龄,富家子弟不仅结婚了,而且早已有了一、两个通房丫头,他却一个也没有。因为周天爵不待见他! 周天爵是他父亲,周天爵厌弃他,视他为无物。他与周天爵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勉强压抑着,不发作。 周家早先是廊坊的地主,广有田产。1898年京奉铁路在廊坊设站,客商开始云集,廊坊从不知名的小村落迅速发展成镇子。周天爵亦开始经商,他的财富随着京山铁轨的延伸而积累,短短八年,便成为廊坊镇首富。 周广缙生于1887年,他的名字是祖父起的,原来叫「广进」,取「财源广进」的意思。后来私塾里的先生嫌不雅,帮他改成「广缙」,「缙绅」,插笏于带,寓意仕途亨通。改名时,祖父已归西,父亲根本不在意,所以毫无阻拦。 周广缙幼时在族中的私塾就学,按说富贵之家都聘请先生到家里教授子弟,称「坐馆」或「家塾」,周广缙没有这个待遇,他能读书尚仰赖于祖母一力促成。周氏的「宗塾」由宗族共同捐助钱财、学田,聘请先生以教授族中的贫寒子弟。周广缙读书极肯用功,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出路。 周广缙十三岁起进入天津北洋大学堂(盛宣怀以近代美国哈佛大学和耶鲁大学的教育模式为蓝本创办的新式学堂)二等学堂(即大学预科)就读,学制四年。入学没几个月,庚子国难,八国联军入侵天津、北京,北洋学堂成为德军的兵营,教学中断。周广缙被迫返乡。1903年4月,学校复课,十六岁的周广缙重返校园。 周广缙十七岁时升入北洋大学头等学堂(即大学本科)机器学专业,除基础课和专业课外,他还兼习日文。甲午战败,举国震惊,国人开始瞩目日本,维新运动皆以日本为楷模;在日本求学资费便宜,小富人家便可承受,一时留学日本势如潮涌。周广缙为其日后的学业早做打算。他的学费由祖母供给,因为周广缙十三岁时母亲横死,祖母认为周家有愧于他的母亲,且怜惜孙儿,所以送他去直隶的最高学府就读,为他谋划一个好前程。 每年除春节外,周广缙鲜少迴廊坊。母亲去世后两个月周天爵即续娶,娶的是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堂妹、镇中大户苏家的女儿。 自此,每个除夕夜周广缙都一个人过,两、三件新衣,一桌温吞吞的饭菜,正院里燃放的火树银花透过窗子映照在仆佣们应付差事胡乱擦拭的家具上,残光暮景却是少年人的心境。如果不是为了回家拿学费,他宁可不迴廊坊,他是孤家寡人。 周广缙在胡同里穿行,挑担串胡同卖肉的小贩从他身边掠过,看他一眼。看也没用,他没钱买。周广缙一路经过炒菜摊子、炸糕摊、回回小吃摊去伍先生家。 伍先生是学校新聘的国文教授,与他同乡。先生鸿儒硕学且厚德载物,担得起「传道授业解惑」的重任。正值暑假,学校里的先生、学生差不多走光了。周广缙不愿迴廊坊,他无处可去,只好呆在学校宿舍里,所以伍先生邀他来家里坐坐。 这是他第二次去伍先生家,先生欣赏他的才华,与他有一见如故的感觉。嗯,他唯一值得骄傲之处便是所有的先生都赏识他的才华。 周广缙一边走一边琢磨着自己可以摆个摊子代写书信,挣点零花钱。从前他脸薄不好意思,如今他的鞋底比脸还薄,由不得他。去哪里摆摊子呢?自然是繁华热闹所在,鼓楼、金刚桥、铃铛阁大街、火车总站,他挨个思量,既要有生意做,又不至于碰到先生和同学们使自己丢了脸面。 周广缙想得出神,没留意身后的喇叭声。胡同里狭窄,黄包车夫按了几次车把上发亮的黄铜喇叭,前面这人也不肯让路,他一赌气直接冲过去。黄包车夫撞开周广缙向前,就在一瞬间他听到痛叫,还想讹我怎地?他一心向前,却被车上的人叫停。车夫回头看,那青年手臂上有鲜血流出来,慢慢洇染了浅色的长衫。 第2页 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这是他最得体的一件长衫,今天应邀来做客,他特地将自己从头到脚收拾干净,去舍监处借了熨斗把长衫上的褶皱熨平。嘟嘟囔囔的舍监沉着脸,放假了却不回家,一分好处也没给过他,穷小子!哪里有什么油水可揩! 周广缙身无长物,祖母给的银子只够交纳学堂的学费和食宿费,他绝没闲钱看医生。看那车夫穿着大概刚好果腹,他不欲纠缠。周广缙寻思应该先赶回学堂,请校医帮他处理伤口,再回来跟先生解释。 「师傅,退回去!」车上的人说。 黄包车退回来,有人从车上下来,韶颜稚齿,周广缙愣在当场。男人重色,他忽略掉同时下车的婆子。 「实在抱歉,我们一时不小心伤了你。让我看看你的伤口。」那女孩儿本就粉雕玉琢,说起话来一口俏生生的京片子,娇滴滴、毫不造作的表情,任谁见了都要心动。周广缙一时只觉得满眼里都是这女孩儿逼人的丽色。 婆子替周广缙挽起袖子,伤口样子可怖。一旁的车夫拉起车子,拔腿就跑,他连车钱都不要了。 女孩子伸手在他胸前温柔地拍了拍,「别怕,伤口不深,你别慌!」周广缙和婆子都愣住。她突然红了脸,缩回手,周广缙猜她是想到男女授受不亲。「不好意思,我一向都这样安慰我弟弟。」 好嘛,把他当小男孩哄,他笑笑。 「你等一下,我去拿药,我就住在那里,跑不掉。」女孩儿向身后遥遥指一下。 他愣了,竟然是先生的居所。女孩儿领他进门,让婆子陪他在门房里,自己飞奔进内庭。没有裹脚,很好!先生确是有识之士。须臾,女孩儿捧来大大小小几个药瓶兼药棉、纱布、绷带一堆东西。周广缙瞧那些药瓶上都是英文,心里寻思着且看女孩儿如何给他上药。 女孩儿拉过他的手臂,再次替他挽起衣袖,动作轻柔。她的手才触及他的肌肤,周广缙心里便颤一下,他第一次接触女性。 他低头看女孩儿处理他的伤口,实则看着女孩儿的脸。女孩儿生得玉软花娇,脸庞圆圆的,她垂着眼睛,浓密的睫毛不时扑闪两下。远山眉黛长,这样的眉应该不需要描画吧?鼻子和嘴唇的轮廓周正而纤巧,肉嘟嘟的嫣红色的唇,下唇比上唇丰满些。她说话时,微微露出小巧的、贝壳般的牙齿。女孩儿的肌肤十分细腻润泽,白里透着粉色。她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是刚洗过的衣服和香皂混合的气味,也许还有阳光的味道,沁人心肺。 「这是消毒的,」女孩儿一边为他上药,一边给他解释各种药的功效。 周广缙明白女孩儿为了让他宽心,他扫一眼药瓶上的英文说明,说的没错。他不知是这女孩儿会英文,还是凭着瓶子的颜色和形状从而记住各药的用途。 「要是伤口不好,你来找我们,我们领你看医生。」周广缙猜女孩儿大概是看他衣着素朴,怕他没钱看医生。「这衣服,」她踌躇一下,「要不,你换了送过来,让阿妈洗了,缝好。」 「不用,这样可以了。」回头让街头的缝穷妇给他补两针。「麻烦你跟伍先生说学生周广缙应邀来拜见先生。」他有心逗一下那女孩儿。 女孩儿瞪大了眼睛看他,不明所以,忽地娇羞满面奔进去。一会儿伍先生出来,女孩儿跟在先生身后,眼睫低垂着。周广缙赶忙躬身行礼,伍先生将他手臂扶过来看看,伤口覆上了纱布和绷带,看不出什么。「怎么这么不小心!」先生回身轻声呵斥女孩儿。「广缙,怎么样,疼不疼?」 「不疼。姑娘处理得很好。是那车夫的事,跟姑娘无关。」他赶紧替女孩儿开解。 「对了,这是内子的外甥,在北京贝满女中读书,她在学校里学过包扎伤口。」 贝满女中,京城赫赫有名的女中,1864年由美国基督教公理会创建,北京最早引进西方教育的学校,教师几乎都是美国人,就读的学生非富即贵。 当晚,他性幻想的对象从李香君、董小宛、顾眉、芸娘等一众人变成白天邂逅的女孩儿,毕竟那些是书本上的,而这一个曾活生生地在眼前。他放纵后认为自己有些下作,不过既然她的车夫伤了自己,扯了他的衣服,难道她不该对他做出点补偿吗?若是他能堂堂正正地享有周家大少爷的待遇,他可以求娶这个女孩儿,她的身份、样貌、所受的教育都配得起自己,他笑自己痴心妄想。 第2章 蕙花香 总算有一个阴凉的白日。周广缙吊在单槓上才五分钟便听到有人喊他。他跳下来转过身,却是伍先生挽着个秀美妇人,后面跟着两个少女。一个少女长身玉立,秀丽端庄、意态悠远;一个身形略娇小些,娇艷欲滴、光彩照人,便是周广缙意淫的对象。两者俱是美人,在周广缙眼里后者更胜一筹。先生不愧是维新人物,行事做派不拘于传统,与妻子把臂同游,即使在北洋大学堂里也罕见。周广缙给先生、师母行礼。 「内子她们想来看看校园。这是我女儿,这一个你见过。她们叫......」师母扶住先生的胳膊,伍先生笑笑,「你称唿她们『妹妹』吧。」 「好。」周广缙沖少女们点点头。女孩子的闺名不便让外人知道,他理解。周广缙听说伍先生有两子一女,长子才被选派赴美留学。此次直隶总督李鸿章在北洋大学堂选派学生22人、教习4人赴美留学,周广缙无财无势,此等肥肉到不了他嘴里。 第3页 周广缙穿一身棉布短打,这是他课下的装扮,长衫上课时才穿。自己这一身不便见客,他刚要告退,伍先生开口邀他陪大家一起走。「这里你熟门熟路,给她们做个嚮导。」 难道你不熟吗?周广缙心说,他只好跟在众人后面。他伸手到后腰把自己的裤子往下拉一把,他这两年个头长了不少,原来长可及地的裤脚已经短到脚踝上一寸。他的衣服都是先前往大里做,后来便往小里穿。 两个女孩儿的袄裙简洁,不像苏氏那般几镶几滚,缀上繁琐的飘带和银铃。青春洋溢便是最好的装饰。她们的衣襟上也不挂香囊,身上自带少女清香。他一直盯着先前邂逅的女孩儿背影看,裊裊婷婷的腰、如云的乌髮、颈上细洁的肌肤,这些都将成为他夜里自我放纵的想像素材。先生忽然说才想起朋友从上海特地寄来的书搁在办公室里,要带师母去瞧瞧。麻烦周广缙帮忙带着两个女孩儿在校园里各处走走。 先生趁师母叮嘱两个女孩儿时把周广缙拉到一旁,「女人们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吵死了!你帮衬帮衬我。」伍先生拍拍他的肩,「辛苦了。」他自顾自地带着妻子离开。 先生想躲清静,把女孩子甩给他。他若是衣着体面倒是很愿意。周广缙带着少女们去教学楼,一路走一路介绍。先生的女儿话不多,矜持中透着疏离;外甥虽拘谨,可待人亲和,予人以温暖。走了一会儿,刚好路过先生的办公室,先生的女儿说想去看看父亲的书,径直走开。 周广缙稍觉难堪,他一向被人无视。「那你呢?」他问伍先生的外甥,孤男寡女不好独处,他猜女孩儿也要离开。 女孩儿踌躇一下,「我还想到处看看,我第一次来这里,不比姐姐来过很多次。这里是中国的第一所大学,我很感兴趣,麻烦你。」女孩儿略带羞意。 真是好女孩儿,不枉他意淫她。她说这些话无非要解释姐妹的轻慢,帮他摆脱尴尬的境地。自母亲去后,再没人顾及他的感受。即使祖母,虽然要为他谋个好前程,每次给他学费时都皱着眉头,仿佛他是个累赘,令他有「嗟!来食!」的感觉。 「你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好了。」他挽起袖子给女孩儿看。 女孩儿红了脸。也是,男女有别,女孩子不过聊表关心,他当真了。 两人在校园里信步而行,来到池塘。池塘边的亭子名「翼然」,源于《醉翁亭记》。池塘另一边立着石碑,其上镌刻「以永终誉」四个字。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周广缙忍不住问女孩。 「『庶几夙夜,以永终誉。』《诗经。周颂。振鹭》里的句子,是指盛誉常在。」女孩奇怪地看他一眼。 那么「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不需要问了。他原以为在教会学校就学的女孩不通旧学。 周广缙问及贝满女中的课程,女孩详细地说了一遍。女孩说她开学后要去协和女子大学,贝满女中去年增设了大学课程,名为协和女子大学。 「你常迴廊坊吗?」他猜女孩儿与他亦是同乡,既然她是伍先生的外甥。 「小的时候年年都跟父母回去,我十一岁后再没回去过,因为父亲很忙。」 「哦。」那她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倒霉人。 「不过母亲说今年无论如何都要回乡。」 哦,纸包不住火。 周广缙刻意地、又好像不经意地寻机展示自己过人的才华。他希望女孩儿认识到他是个才子,那么将来在知晓他的倒霉境况时,不至于太看低他。唉,穷人的心酸! 「今天玩得怎么样?」当晚,两姐妹入睡前,表姐问妹妹。 女孩儿知道表姐打趣自己。「挺好的。整个校园都走遍了。」 「玩伴如何?」 「他挺好的。」 「你没看到他的衣服破旧成什么样子吗?」 「是吗?我没注意。他很有才华。」 「才华?」女子笑笑,「才华不能当车马,换不来高堂广厦,傻妹妹!」 「姨夫不是说他是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吗?本来这次的赴美留学名额里有他,后来被别人顶替了。」 「所以,你看,财富、地位才重要!」 女孩子转了话题。表姐心知她维护周广缙,不肯议他短长,便笑笑。 白天的事萦绕在心头,周广缙难以入睡,他不由得比较起两个女孩。先生的女儿傲慢无礼,他以后发达了,一定要报復她。先追求她,让她爱上自己,然后无情地抛弃她,把她踩在脚下。先生的外甥,他要娶她,让她做自己的嫡妻,天下的好东西他都要捧到她眼前,因为她对自己很好。待他发达了,恐怕女孩子早就嫁做人妇了,他有些伤感。他经常幻想,藉以摆脱困窘的现状对自己的压迫。 周广缙看书累了,给自己放半天假,在城里到处逛一逛。 他信步走到原来旧城东门外的天后宫。八国联军攻陷天津后,成立都统衙门,都统衙门将天津的城墙拆除。他们对外宣称城墙影响城内外交通,墙根垃圾太多不卫生。其实,真正的原因是站在城墙上可以俯瞰租界,洋人们担心会威胁他们的安全。所以周广缙见证了天津城墙的存在和消失。 那天后宫是津门最热闹的一处所在,坐西朝东,面向海河,繁华的宫南宫北长街商贾云集。周广缙经过戏楼、幡杆进入山门,眼前是一座牌楼,上书「海门慈筏」四个大字。天后宫年代久远,建于元泰定三年,其建筑形制古拙、规模不大。关于女人的,大抵都是娇巧的,比如伍先生的外甥。周广缙想。 第4页 「姑娘,不要走太快,你等等我!」周广缙身边一个婆子喊。一个少女从悬挂「三津福主」匾额的前殿里探出头来微笑,那笑容映得庙宇灰色的砖墙顿时生了光彩,「蓬荜生辉」原来是这般情景,周广缙看呆了。 「姑娘,我裹着小脚,怎么追得上你?」 「嫲嫲,你在后面慢慢走,我到大殿里等你。」 人生何处不相逢!周广缙盯着伍先生的外甥走过去。 庚子国难后有些激进的皇室成员和大臣剪掉辫子,皇家禁卫军和新组建的海军陆战队官兵亦然。北洋大学堂的学生响应者不少,周广缙身在其中,他是为了省去洗髮、编辫的麻烦。他没有辫子,在人群里很显眼。 「哎,你......你也在这里!」女孩儿终于注意到他。 「是啊,真巧。我刚进来,不如我们一起逛?」他今天穿着长衫,不是最好的那件,他认为还算得体。 「哎,这位先生,我们素不相识,怎么能一起?」婆子发声阻拦。 属实唐突,他初见女孩儿,一时惊喜,忘了男女大防。周广缙低头不语。 女孩儿正犹疑,见周广缙沉默,心里不忍。「嫲嫲,这是姨夫的学生,不碍事的。就是我们划伤他手臂的那个人,你不记得了?前日,我去姨夫的学校,还承情他带着我们到处走。」女孩没敢说只是他们两人一起,怕嫲嫲往多处想。 「这是我嫲嫲。」 周广缙明白婆子是女孩的乳母。大户人家的女子不会自己哺乳,要寻体健貌端的妇人代劳。他的母亲没有这个待遇。 他偷偷瞄一眼女孩胸前沟壑,很平,看不出端倪。他知道女人们都束胸,他猜不出女孩儿的是什么样子。 「奇怪,他们为什么抱着泥娃娃出来?」女孩子问周广缙。 婆子大声咳嗽。 「娃娃脖子上还拴着红绳。嫲嫲你怎么了?」 「没什么。」 「他们来求子,天津人有在天后宫求子的习俗。」周广缙心有所感。 婆子按住胸口,这男子更是个不省心的。 女孩儿一直不言语,周广缙瞥一眼女孩儿,发现她的脸已经涨得绯红。他并非不知道此言唐突佳人,他情不自禁地想跟她亲近。 悬挂嘉庆爷御笔钦赐「垂佑瀛堧」匾额的正殿里,女孩儿和婆子倒身下拜,周广缙站在一旁,盯着女孩子白皙的颈项发呆。他不信神灵,若神仙有灵,便不会叫他少年丧母,孤家寡人一个。他自认没有做过坏事。 「哎,你在这里啊!」有人在他肩头拍一下。 周广缙转身,是学校里年轻的体育教习。 「mr.......唉,你们中国人的名字真麻烦!」洋鬼子本性不恶,但掩不住骨子里对中国人的骄傲和轻慢。 「哎,你叫什么名字?我是伍德曼。」他对漂亮的女孩子很有兴趣,可依旧傲慢不守礼。 「我们中国人的名字很麻烦,告诉你,你也记不清楚。你叫我 emma 吧。」嗯,woodman,这是个樵夫。 洋鬼子耸耸肩。「我看中国庙看得一头雾水,正好你们在,给我讲讲!」 青年男女领着洋鬼子把正殿、凤尾殿、藏经阁、启圣祠、以及配殿和张仙阁都逛了一遍。三人身后跟着一脸不情愿的婆子。 他们从鼓楼里出来,「那边应该还有个钟楼,楼上悬挂一口大钟。」女孩儿指一下对面。 洋鬼子立刻跑过去看。回来后他一脸崇拜地对女孩儿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 周广缙差点笑出来,女孩子太顽皮。按照中国庙宇的建制,钟楼和鼓楼永远成对称式存在。他温和地看女孩儿一眼,女孩子挑挑眉毛。 两个男子又陪着女孩儿去九国租界里转一圈,婆子没有拦阻。这会儿她想明白了,有青年男子作陪,她们无安全之虞。 天气闷热,周广缙很后悔自己先前没有去赚点零花钱,此刻不能请女孩子喝杯茶,吃些茶点。洋鬼子吝啬,亦没有这个意思。也好,不至于使他难堪,毕竟远来是客,他该尽地主之谊。 两人与洋鬼子作别后,女孩子也该回去了。周广缙送她到伍先生家所在的胡同。「对了,你等一下。」女孩儿回到婆子身边,笑着与她说两句话,便从婆子挎在手臂上的布袋里翻出几个纸包。「这些送给你,」她捧过来,「这是我和嫲嫲在『崩豆张』买的果仁,有崩豆、瓜子、凉糕,很好吃的。我们一人一半。」 「好,谢谢你!」周广缙并不推辞,何必小家子气,反教人笑话。他心里暗笑女孩儿把他当做小孩子哄。他自从在天后宫前殿遇见女孩儿后,一路走来,笑意始终挂在脸上。女孩子一派朴诚烂漫,令他怦然心动。他看着女孩子同婆子走进伍先生家的大门,慢慢敛了脸上的微笑。 他是不会沉迷于男女之爱的,他从周天爵和母亲身上看不到男女之爱带来的好处。他一路往回走一路想。 第3章 结良缘 春节,周广缙坐火车沿津芦铁路迴廊坊。津芦铁路另一头的终点在北京丰臺的芦沟桥,伍先生外甥所在的城市,周广缙想。她说春节要回乡。 没有人来接他,从来没有。他行李很少,也不需要人接。周广缙正要出站,站台上衣着鲜丽的一群人引起他的注意。仪表堂堂的男子、风姿绰约的美妇、方桃譬李的女孩儿和轻裘朱履的两个翩翩少年。廊坊小镇,人口不过几千人,此等出色的人物惹人瞩目。周广缙站着不动,站台很小,女孩儿不久便注意到他。浅浅的笑意浮上女孩儿的脸,灵动的眼睛里都是暖意。周广缙微微点一下头。他见那男子频频转向妻子,与妻子说话,妇人脸上一副淡淡的表情。她对孩子们微笑时,则动人心魄。周广缙想女孩二十年后大概就是妇人的模样。 第5页 他问站台上的人这是谁家的女眷。「不知道!你问这个干什么?难道你娶得起?」 周广缙猜他知道。 年节里来来往往的客人都与他无关,周广缙坐在屋里看书。他口渴了,掀开茶壶盖看一眼,空空如也。他本来也没奢望茶壶里会有水。 「哎呀,大少爷,您怎么来厨房了?这是下人呆的地方。您想要什么,吩咐一声就是了。」一个厨子说。 周广缙知道他弦外之音是嫌自己碍事。吩咐一声?他不知道自己能支使得动谁。他等了一个多钟头,老爷、太太、小姐、管家、奶妈个个都要热水,轮不到他。帮厨的妇人看不过眼,悄悄从滚沸的用来烫菜的锅里舀一大勺热水给他。周广缙回屋后给自己倒一杯水,拿起书来看,半天不翻一页。 大年二十九,周广缙去镇子上的澡堂洗澡。在家里没有沐浴的可能,喝口热水都难,遑论沐浴,难上加难! 他远远地看见女孩儿和母亲坐着黄包车过来,娇媚无匹。他盯着女孩儿看,女孩子脸上没有表情。她应该已经知晓他不堪的处境,周广缙心里一阵凄凉,低下头。女孩儿的黄包车一路接近他,周广缙忍不住抬头再看她一眼。女孩子看着路旁的行人和摊贩,目光逐渐移到他身上,忽地粲然一笑,绚如春花。周广缙心里亦开出一朵花来,一扫冬天里的荒芜。 「笑什么呢?」母亲看见女儿的笑容。 「刚才过去的那个小孩子很有意思。」女孩儿赶紧收起笑脸。待母亲转头时,她忍不住回头沖周广缙吐一下舌头。 有一只小猫爪在他心上挠了挠。 周天爵闷闷不乐地走在街上,心不在焉地回应着别人的招唿。身为廊坊镇的首富,人人都对他笑脸相迎。在别人眼里,他的日子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在他心里,他的人生就没平顺过! 一个人若是不能得其所爱,活着有什么意思?他感嘆在自己三十八岁的人生里没有享受过如花似玉、娇滴滴的女儿。他的前妻,酱油铺里的女人,粗蠢得很。他的父亲以家业承继权相威胁,要他必须生出嫡长孙,他不得不去碰那臭气熏天的女人。 「我哪里不如苏舒颜?」她哭叫。她自认为并不比苏舒颜差,苏舒颜不过白一些。她做女儿时在铺子里卖酱油,因她面容姣好,常常有人在她伸手接过或递出瓶子时,抓一把她的手。起先,她要追出半条街去喝骂,嘴里花样繁出,以示自己的贞洁。后来母亲说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要知道难为情,否则传出了泼辣的名声,以后怎么嫁人? 「闭嘴!」他避开她嘴里的浊气,一拳击在她胸口,令她一时喘不过气来。哪都不如!一个知书达理,一个目不识丁;一个携着清新的女儿气息,一个刺鼻的刨花水味夹着汗酸味、骚臭味!她从不知道用水清洗自己!她哭泣时露出牙齿,牙龈边上一圈天长日久沉积下来的饭渍,他看了心里直犯噁心。她都不知道刷牙! 舒颜三十一岁才嫁给他,花样年华已逝,儿子也不曾为他生下一个,难不成要他把家产传给小畜生?从前他为了舒颜,不肯纳妾私婢,一味自己打熬。现在他既已赋予她正室的地位,给她无限宠爱,她凭什么要破坏自己的好事?况且姑侄、姨甥共侍一夫古已有之,比如皇太极的皇后哲哲和妃子布木布泰、海兰珠。 昨天,他又没能压抑住怨气,寻了个由头,跟舒颜吵起来。后来他居然动了手,就像......就像从前对那死人。周天爵嘆气。这段时间,他们夫妻常生龃龉,两人都明白不是为了明面上的事,却都不说破。 他早该想到从来对小畜生不理不睬的舒颜忽然为小畜生张罗起婚事来,就不会安着好心。 那女孩儿才十五岁,豆蔻梢头二月初,像极了年轻时的舒颜。他对小畜生的婚事毫不关心,让舒颜随便处理。他不想关心也是为了撇清,他怕妻子察觉自己对佩玉的心思。 戚家是大家族,比佩玉年长的适婚女子不少,轮不到佩玉。他万万想不到就是佩玉。亲事定下后,他恨得咬牙。 苏舒颜是要断了自己的念想!周天爵不禁攥紧拳头。 「老爷,老太太请您去她房里。」周天爵跨进家门,在花厅里坐下,丫鬟端上茶来。 周天爵沉下脸。让她等着去吧!若不是她从中作梗,自己与舒颜早成佳偶,便没有后来这些事了。周天爵对母亲滕氏很不好,晨昏定省都废掉,因为她坏了自己的姻缘。 春节后,周广缙返回天津继续学业。不久伍先生离开学校,到盛宣怀开办的公司任职。他生活中的唯一亮色消失了。 周广缙收到继母苏氏一封信。冷淡、刻薄的苏氏居然写信给他!他忐忑不安地拆开信,他猜是祖母殁了,他的学费没有了着落。 信上说给他定了亲事,是苏氏自己的外甥,婚期定在暑假。寥寥三行字,没有称唿,没有落款,透着一贯的冷漠。 周广缙心里冷笑,他復仇的名单上本就不止周天爵、苏氏,还有苏家的人。所有蔑视过、侮辱过他的人加诸在他身上的苦,有朝一日他都要加倍奉还。现在苏氏居然拱手送来自己的外甥! 他幻想着自己要如何对待戚佩玉,周天爵如何殴打母亲,他便如何殴打戚佩玉,他要有模有样地学!周广缙忽地想到在伍先生家邂逅的女孩儿,他兴奋时屡屡拿她消遣,却不知她的名字。那样的女孩儿将来不知会被谁娶回家,应该是夫唱妇随、两情缱绻。美好的都与他无缘,他陡然生出悲凉。 第6页 周广缙跟随学堂里的先生去北京公办。空闲下来,先生便让他自己在城里转转。他在北京城里没有相熟的亲戚或朋友,他在哪儿都没有。他略一思索,便打听了贝满女中的所在,一路寻过去。女中在灯市口大街路北,他站在女中门外,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他不知道那女孩儿叫什么名字,即使知道,把女孩儿约出来也有悖常理。 他看见一群女学生结队从远处走来,女孩子在其中,明艷照人,十分显眼。女孩儿一路与同伴说笑着,走到女中门口,瞥见他,倏然红了脸。 女孩儿从队列里出来,快步走到他身边,「你不该来的。」 「我......」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确实不该来,男女大防,况且他订了亲。她也许知道自己定亲了。 女孩儿低下头,「哎,你等我一下。」她走回校门口。外籍女教师站在门前等她,面有愠色。女孩子一脸羞意地低声解释,教师神色变缓,温和地笑笑。 女孩儿走进门里,一会儿奔出来,手里捧着个食盒。 「妈妈上午让人送来的艾窝窝,核桃馅和山药馅的,比外面做的精緻。」 她还拿了针线,为他缝脱了线的袖口。 「北京春天风沙大,小心迷了眼睛,手帕你拿着。我进去了。」 女孩儿进门后回头看一眼他,摆一下手,微笑。 周广缙在春日的暖阳下慢慢走。他在背风处坐下来,打开食盒,拿起色泽雪白的糰子咬一口,山药馅的,带着一丝丝的甜。周广缙把手帕掏出来擦一下眼睛,北京的风沙确实大。 第4章 遇良人 夏日的上午,周家鸣炮奏乐,发轿迎亲。媒人先导,周广缙在后骑着马,再后面是花轿、乐队和礼盒。廊坊镇很小,顷刻便到戚家,戚家早就鸣炮奏乐相迎。 周广缙下马随媒人进入戚家正堂,花轿落在堂外。他们的女儿就要落在自己手里,他已摩拳擦掌!戚家正堂里一堆人,媒人指点他给祖父母、岳父母行礼。他抬眼看岳父母,不禁一愣,这一对男女很面熟,在哪里见过?周广缙一面心生疑窦,一面叩拜岳父岳母,呈上以周天爵名义写好的大红迎亲简帖。 在廊坊车站!他心里轰的一声,他们跟伍先生的外甥站在一起!是她的父母!那么,他的妻子是伍先生的外甥?他深吸口气。 戚家奏乐开筵。媒人叮嘱周广缙在席间要小心谨慎,因为廊坊有不成文的习俗,新婚前三天里亲戚朋友中的平辈和晚辈可以别出心裁地恶作剧,戏弄媒人或新郎,称之为「洗媒」或「挂红」。对这些小闹剧,新郎应该容忍。周广缙心不在焉地点头,他一直在想他的妻子到底是谁。他听说戚明钊有几个妾室,有庶出的儿女。他大概娶的是戚家庶出的女儿,嫡出的轮不到他,苏氏不会便宜了他。那女孩周身的气度以及跟戚夫人的亲昵态度不像庶出的。 只是他要如何处置戚家的女儿?如果折磨她,周广缙怕自己的恶行传到伍先生外甥的耳里,坏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他心里犯难。 吃完饭,新娘从堂后出来,凤冠霞帔,蒙着盖头。周广缙盯着她看,他只觉得那身形眼熟,他一向很少接触女性,拿不准。新娘带着凤冠,看不出个头,伍先生外甥的身高到他鼻子中间。新娘和周广缙一起向祖先神位和长辈们行礼。 娶亲的归途必须走另一条路,俗称「不走回头路」。廊坊不过两条主街、两条背街,他们特意从背街绕回来。 周广缙满腹狐疑地拜堂,一对新人被送入洞房。周广缙从喜娘手中接过秤桿,挑去新娘的盖头,他手里握着盖头愣怔了半响,居然!女孩羞涩地抬头看他一眼,随即垂下眼睫。 「你不该来的,」她在贝满女中门口说。因为未婚夫妻婚前不该见面,不吉利,所以她有此说。他是她的未婚夫,所以女教师不斥责她。那么手帕、艾窝窝、缝袖子,她是以未婚妻子的身份关心他。 周广缙和戚佩玉坐在床上行坐帐仪式,由福寿双全的长辈妇人把新郎的右衣襟压在新娘的左衣襟上,之后用谷米、红豆、绿豆、花生、红枣撒帐,寓意夫妇早生贵子、多子多福。 此前,周广缙没想过要结髮、合卺,「结髮与君知,相要以终老」,终老?他冷笑,他没把新妇当结髮妻子,他要打她,让她走上自己母亲的不归路。洞房里只有他和苏氏的外甥,只要他说不结髮合卺,喜娘们不能强迫他。 此刻,他恍恍惚惚地坐在戚佩玉身边,剪髮、吃子孙饽饽和长寿面,由着喜娘们折腾。身侧是熟悉的气息,淡淡的、洗过的衣服和香皂混合的气味,对,还有阳光的味道,多了一点香甜的脂粉味。饮合欢酒时,喜娘们把戚佩玉饮过的酒和他饮过的混合在一起,分为两盅,再递给他喝时,他心里悸动不已。 喜宴已经摆好,众宾客纷纷入座。周广缙和新娘坐在正厅筵席的上首,娶亲和送亲太太陪坐。前厅、中厅、正厅、以及正厅的阶前摆满了桌子,正院两处天井用五彩帐子罩住,帐子下面亦是酒席。周广缙听到宾客们夸赞新娘的美貌,他看一眼戚佩玉,灼灼其华,确实。 筵席开始,新郎新娘必须先吃一大口馒头,意味着新夫妇今后必有「满口福」。戚佩玉拿起馒头咬一口放下,周广缙瞥见那馒头上留下胭脂的印记,心里一阵骚动。喜宴进行期间,周广缙和新娘一直到各桌上敬酒。新娘虽然因为要表现淑静谦逊而把头微微低垂,但她不绷着脸,逢上席间有谁说了俏皮或助兴的话,她也微微一笑,面露喜色。 第7页 喜宴散却,周广缙走出去送客,戚佩玉由喜娘陪伴回房换衣服,等着客人闹洞房。廊坊镇民风粗野,闹房闹得很兇。为应付闹房,喜娘都是花钱从青楼里雇来的年轻女子。周广缙送客后走回去,还未进入新房,已有一群人从他身边飞掠而过,先于他抢入新房,有男有女,有长有幼。 待他走进去,戚佩玉和两个喜娘已被一群人团团围定。周广缙用力分开众人挤进去,坐到戚佩玉身边。有人调笑他说「新郎官等不及了」,他不语,他被人冷言冷语惯了,无所谓。 先是孩童数人各唱一支闹房歌,歌辞涉及男女之事,充斥各种器官名称,不堪入耳。紧接着青年男子开口,荤段子横飞,淫词戏语信口而出。一个醉醺醺的周家同族男子凑近戚佩玉端详,被喜娘拦开。「新娘子眉毛锁结得很紧密,幽娴贞静,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男子说,众人都笑。周广缙明白他暗示自己通过观察新娘的眉毛,发现新娘婚前没有失贞。戚佩玉垂头不理。 「我们要新娘唱一只外国歌!」他们知道新娘在赫赫有名的贝满女中就读。 「我们要新娘跳一只外国舞!」 「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就要你跟新郎香一个!」 「喂,新娘子,我问你今天吃的面生不生?」 「生!」有一个男子掐着嗓子替新娘回答。众人都笑。 「生几个?」先前的男人再问。 「要几个生几个,生到新郎官满意为止!」两人唱和起来。 「先生弟弟还是先生妹妹?有讲究的。」 「这要问新郎官的意思。」他们暗指新夫妇间未来的房事。 「都好!」周广缙淡淡开口。众人一愣,这一项倒被他轻易挡过去。 「我们要新娘唱一只外国歌!」「我们要新娘跳一只外国舞!」 「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就要你跟新郎香一个!」......众人继续闹,不肯罢休。周广缙忽地起身在新娘唇上迅速亲一下,再坐下。众人傻眼。 「新郎官,我告诉你,新娘会吹箫!吹得一手好箫!」有一个人说,他从戚家打听来确切的消息。 周广缙看他一眼,心里愤怒。 「不信,你问新娘子!新娘子,我问你,你是不是会吹箫?」 戚佩玉还未从周广缙的一吻中恢復过来,她木然地点一下头,她不认为有什么不妥,她确实吹得一手好箫。周广缙不语,喜娘们不由得用帕子掩口笑,闹房的人则笑得东倒西歪,甚至躺到地上。新娘太纯真! 幸而此时,有一班太太们来了,闹房的人晓得礼数,让出一条道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周广缙的祖母,有人端一把椅子让祖母坐下。 「奶奶,我已经帮你看过新娘的眉眼了,没问题!」先前那个周家的男子说。 祖母无奈地笑笑。「愈闹愈发,不闹不发」,新婚三天无大小,妇人没话说。 「新娘子真漂亮!面如满月,是个福相。」有妇人来凑趣。 「不错,八字先生说她命里旺夫。」祖母笑,「愿你们小两口和和气气、美美满满。」祖母冲着周广缙说。苏氏突然搞鬼肯把自己的外甥嫁给广缙,祖母不知道她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戚佩玉出身大户,性情温和体恤,才貌过人,于广缙是个不错的选择。戚父在京城里供职,将来少不得提携广缙,所以祖母不反对。 妇人们贊了一番新娘的容貌、装饰,谈了会儿闲话,便走出去。「你们别闹得太兇,新娘在北京长大,没见过廊坊的风俗,女孩子脸嫩,经不住你们玩笑。」祖母临走前特意叮嘱闹房的人。 妇人们一离开,闹房的人一哄而上,继续折腾。众人要新人做出各种亲密的、隐讳的、但是指向性很明确的动作。周广缙同戚佩玉低头不语,由着喜娘们同他们交涉。间或有人觍着脸凑近新娘妄图占便宜,都被周广缙挡在戚佩玉身前拦住。「别怕!」他对躲在自己身后的女孩说。 闹房的人折腾了很久,喜娘们苦苦央求也不肯散去。后来周家管家进来讲「老爷说不要再闹了,太晚了,新人累了,让他们早些安歇吧。」周天爵是廊坊首富,又是族长,管家面容肃穆,不容人质疑,闹房的人眼看着无趣,个个打着呵欠,就此罢休。 宾客散尽,喜娘铺床,周广缙在屋里搜了一圈,从衣柜里抓出个小孩。丫鬟和喜娘帮着新娘卸妆、洗漱,把房间收拾干净。离开时她们把所有的烛台、洋灯都拿走,只留下床边一对花烛。 周广缙坐到床边、女孩的身旁。女孩红着脸递给他一块白绢,「伤了你的手臂,我拿自己赔给你,好吗?」她小声说,不敢抬头看他。 他开始解戚佩玉的衣服,他从前想过要在新婚夜如何对待苏氏的外甥,他要直击要害,她越疼越好。可这是戚佩玉,她无处不令他心动,也许他该亲吻那红艷艷的唇...... 他居然进不去!他一要使劲,她便小声说,「不对,不是那里。」周广缙试了很多次,均不成功。他懊恼地坐起身,低头看妻子,他心头掠过恐惧,事涉他深藏不露的秘密。戚佩玉赶紧改变姿势,转向侧躺。她垂着眼睫伸手去取薄被,「母亲说第一次不会很容易。」 「什么?」她声音太小,他没听清。 戚佩玉用被子遮住脸再重复一遍。 周广缙勐地揭开戚佩玉身上的被子......期间戚佩玉求饶,他全然不理。他听见女孩压抑的哭声,从女孩身上翻下来。一碰到枕头就睡着了。 第8页 身边有个小人动了动,周广缙睁开眼。他大字形地躺在床上,这是他一贯的睡姿,戚佩玉坐在枕边。他用两分钟让自己清醒,顺便稳定心情。她居然穿着内衣,他还没看够她的身体。周广缙向女孩伸出手,女孩畏缩地向床边退去。 「你醒了。」他打算先缓和一下气氛。 「我没睡。」 「怎么?」 「守花烛啊。」 「为什么守花烛?」 「等一下,」女孩子跑下床。 周广缙看着女孩快步走到行将熄灭的花烛边,途中她顿了一下。女孩等着它熄灭,在它熄灭的同时,把另一只花烛也扇灭。他就没见过这么粗壮、高大的龙凤烛。他趁机张开嘴吐纳两下,换气。他刚才一直屏住唿吸说话,他怕早起嘴里有浊气,被女孩闻到。 「两只花烛一定要同时燃尽熄灭,不能吹灭。」她别别扭扭地走回来,微微蹙着眉。 周广缙不是傻子,他打消了再碰女孩的念头。「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戚佩玉奇怪,「两个花烛一起燃尽熄灭,夫妻......」女孩红了脸,「夫妻才能......」她咬一下嘴唇,「白头偕老。」 确实不知道,他一向被人怠慢,没人给他讲这些。「所以你一夜没睡?」 「嗯。」女孩红了眼圈。 周广缙假装没看见。他第一次见女孩散着发,很美,乌髮雪肤红唇,皎洁的脸。 第二天夜里,周广缙本来不打算碰妻子,怕她疼。结果就寝时看到女孩改了前夜束胸的小马甲,换成肚兜和同色的亵裤......他无师自通地用吻来安抚她。他把双臂环抱着她,吻去她眼角的泪。 夫妇合体,阴阳交融,体合而尊卑同,相亲而不相离。他不知女孩是否也想到《礼记。昏义》里的话。 第三天一早起来,新婚夫妇拜佛拜祖拜长辈,新妇给家人「敬茶」,大家一起吃饭。戚佩玉身穿桃红色绣花衣,下身搭配同色海水江崖纹褶裙,眉眼浓丽,灿如云霞。 周广缙发现周天爵看他的神色从不屑一顾变为无比狠毒。 第5章 多少恨 戚佩玉很爱干净,早晚刷牙,夏日天天沐浴,其他季节三天一沐浴,每天还要取水洁净身体。她每天都更换亵衣。除澡盆外,她用三个盆盥洗:脸盆、脚盆、第三个盆清洗si chu。她委婉地告诉周广缙说文明人要保持身体洁净,没有异味,口气清新,指甲干净。初时他被妻子逼着洗洗涮涮,后来养成习惯,一日不洗刷、不换衣服都难受。 妻子不肯让佣人清洗自己的亵裤,说不方便。周广缙换下的亵裤她一併洗掉。她不薰香而身体自带清香。周广缙记得自己的母亲,一年洗不了几次头髮,身上总有一股味道。 妻子小时候家中有先生坐馆,待长到十一岁时即去贝满女中,十五岁进入协和女子大学。中西学她都修习,他无论说什么她都懂,都能接上话。她英文娴熟,会一点日文。妻子还吹得一手好箫,箫声低沉委婉,宁静悠远,松弛他时常绷紧的神经。 这样的女子怕是哪个男人见了都要心动。妻子诸般都好,除了一样——她是苏氏的外甥。面对这样的女孩,周广缙实在下不去手。他在婚后生活中虽未**戚佩玉,但对戚佩玉一直不冷不热,他怕愧对母亲。 婚后,周广缙发现自己在周家的待遇提高不少,周天爵亲自指示男女管家们要照顾好新婚儿媳的需要。周广缙不久即察觉到周天爵对戚佩玉的心思,他不动声色。 暑假后,新婚夫妇同去天津,周广缙继续在北洋大学堂读书,戚佩玉转到天津北洋女子师范学堂就读。 周广缙婚后,祖母给他加了些生活费。岳母早就替他们在天津城里租下一进小三合院,北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整修、布置停当。租房和置办家具的费用,岳母写信向周天爵夫妇讨回,周天爵没有二话。 岳母遣两个最忠实能干的僕妇来帮他们料理家事。这是周广缙有记忆以来最惬意的生活:整洁的屋子、可口的饭菜、鲜洁的瓜果、精緻的点心、随时可换洗的干净衣物、罗帐里的旖旎风光。没有人轻视他。温柔可人的佩玉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热情洋溢。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佩玉大约每两个月要闹一次病,不过一天就好。 周广缙年青,血气方刚,在房事上很贪。妻子劝不住,便从母亲处讨来人参,给他做参汤,或切成片给他含着。 戚佩玉震惊于丈夫的衣物少得可怜,为他置办四季衣物。 「你拿什么买这些衣服?」他再穷也不愿轻易动用妻子的嫁妆,嫁妆是妻子的私人财物。 「我的积蓄,不是嫁妆。」她赶紧声明,「逢年过节还有生日,父亲都会给我一个银元,加上长辈们给的压岁钱,我攒起来,一共得196个。」 「你怎么没花?」 戚佩玉想了想,「我没地方花钱。」 确实,她生活优渥,所需一切父母都替她打理好,哪里用得着花钱。 周日,戚佩玉会在僕妇的帮助下亲手做一餐饭,味道尚可。 「你怎么会做饭?」 「母亲说要嫁人了,应该学做饭。我学了四个月。」她没有告诉丈夫母亲说以周广缙目前的处境,虽不至于穷困,但不会大富大贵,要她做好不当大富人家少奶奶的准备。 周广缙每天去北洋女子师范学堂接送妻子。北洋女子师范学堂前身为北洋女子公学,1904年9月成立,由吕碧城担任总教习,就学者大多是官宦、富商人家的闺秀。北洋女子公学成立初期,学生很少,不过几十人,因为大部分人家因循旧习,观望不前,将女儿留在家塾里学习。 第9页 周广缙看着妻子和总教习吕碧城一起走出来。在他眼里,吕碧城打扮得妖艷招摇、不东不西、不中不洋,有损于师德。世人都说她美丽,周广缙不以为然,那一张脸男子气太重,不柔和。吕碧城与娇俏妩媚的妻子站在一起有明显的男女之分。对吕碧城的所为他更嗤之以鼻,她以女儿之身,肆无忌惮地与男人们交游,唱和诗词,赏玩琴棋,好似青楼里的女子。简直是奇谈! 「离『革命党』远点!她与秋瑾交好,秋瑾伏法后,她用英文写做《革命女侠秋瑾传》,登在美国报纸上。听说袁世凯想抓她。」 「先生跟我切磋英文。」 周广缙知道妻子尊师重道,其实是吕碧城请教佩玉。「她讲课怎么样?」吕碧城兼任国文教习,所以他有此问。 「一般。」戚佩玉实话实说。戚家坐馆的先生是魁儒俊彦,吕碧城当然不能比。 世人对吕碧城的诗词文章评价极高,说她可以与李清照相提并论。周广缙笑笑,追捧得过头了。佩玉贊她手笔婉约,敏感玲珑,却又别见雄奇、暗蓄孤愤。周广缙不喜她诗文中流露出的刚直率真的性情,他懂得韬光养晦、以期天时。况且女人做出横刀立马的形状,可笑! 「换了个学校,习惯吗?」 丈夫难得温柔一次,向来都是接了她之后,一声不吭地走回家,听凭她自说自话,迥异于他们未婚时。「这边西学弱一些,但是没有宗教课,我喜欢。」其实各门学科都弱,因为学生的文化程度参差不齐,课程高低碍难两就。因为要跟丈夫在一起,她什么都不在乎。 贝满女中由基督教传教士创办,大部分教师是美国传教士,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圣经》是学生的必修课,学生们每星期日都要去教堂「做礼拜」。学校里有查经班,平时还常有公理会的牧师来给学生「布道」。佩玉说「头大」。在宗教思想的狂轰滥炸下,佩玉居然能保持清醒的头脑,成为硕果仅存的几个不信教的人,周广缙不禁佩服她。 周天爵走下火车,到处都是落叶,他的心跟秋天一样萧索。 此前他去天津,给北洋女子师范学堂捐款,大笔捐款。社会贤达给女校捐款很少见,何况是从廊坊赶来的贤达。校长大概怀疑他有不可告人的意图。 「我的儿媳戚佩玉在这里读书,所以我来捐款。」 傅校长木着的脸有所缓解。 处理完捐款事宜后,他问是否可以探望一下他的儿媳,校长神情古怪地看着他。 一个女教习领着他去会客厅等候,随后她带来佩玉。 女教习并不关上会客厅的门。翁媳该避嫌,戚佩玉走读,并非住校,有什么话不能回家当着儿子的面讲?教习十分不解。 他问女孩子学校如何,都有什么课程,饭菜好不好,是否适应学校和天津的生活。他神态亲切,如春风般和煦。他说以后会常常来天津看望她。 佩玉惶惑不安。 当晚,他留宿在小畜生的三合院里,和他们一起吃晚饭。饭桌上没人说话,他肆无忌惮的目光屡屡落在佩玉身上。晚饭后,佩玉便告退,呆在卧房里,再不肯出来。正房三间,中间是堂屋,他睡在西边屋里的榻上。夜深人静,他谛听东边屋里的动静,想像可能发生的事,思绪万千,一夜无眠。 早晨,在饭桌上,朱唇粉面的女孩儿清新得像花瓣上的露珠、晴空里的微风。她偶尔对小畜生笑笑,他心里便嫉妒得要发狂。他看着佩玉跟小畜生出门,女孩子步履轻快,全然没有在他面前的拘谨和沉闷。 当天,佩玉和小畜生没回来。他又呆了两天,连他们的影子也没看到。他明白佩玉和小畜生是在躲着他。 周天爵发现自己来到了镇子外面的山坡上,不远处就是周家的家族墓地,他那体弱多病的父亲埋在里面。他很少上坟,除非逼不得已。他恨他的父母,若不是老混蛋花天酒地糟蹋了身体,老婆子就不能找个由头破坏了他跟舒颜的姻缘。 他该把酱油铺的臭女人跟老混蛋合葬,而不是把她用破席捲了扔到乱葬岗上,既然他们胡诌说她的八字旺他。从来只听说女人旺夫,没听说旺公公的!让他们脸对脸躺着,一个棺材里,互相旺! 被打断了腿的人居然还能算命!那么断了手、瞎了眼呢?他还要找人收拾那算卦的老王八!害了他的人,他一个也不放过! 老婆子竟有闲钱供小畜生读书,他要继续削减她的用度。她关心小畜生的前程,却不关心自己的婚姻幸福!周天爵握紧拳头。 春节,周广缙带着妻子回乡。 从前被周天爵不屑一顾的他,现在却被周天爵天天打发出门,由伙计领着去讨帐。周广缙心里明白为什么,他不在家里,周天爵就有可能实现他的企图。 周广缙心里很矛盾,他既希望周天爵坏了佩玉的贞洁,使周天爵和苏氏交恶,令苏家、戚家蒙羞;心中又极其不舍和不甘,因为佩玉是他的妻子,是这样美好的一个女孩。 夜里,佩玉躲进他怀里,说自己害怕,她并不挑明原因。周广缙终于心疼妻子,他撇开讨帐的活,亲自送妻子回北京岳家。讨帐,有他无他又如何?那只是周天爵支开他的藉口。他告诉佩玉,等过完元宵节再到岳家接她一同回天津。 周广缙回到廊坊,才进家门,就被周天爵一拳砸在脸上,眼冒金星。一拳又一拳,还不能躲,周天爵打得他喘不过气来。 第10页 「请家法!」周天爵说。 他的罪名是私自让妻子归宁,使她不必侍奉公婆。后来,若不是祖母拦着,他也许会命丧当场。 「孽子,你滚吧!赶紧滚!」祖母说。 他在廊坊镇上的小旅店里蜷缩了一晚,第二天登上火车,直奔岳家。 「你怎么了?」佩玉惊问,她心疼得直落泪。 「挨家法了。」 「畜生!畜生!」妻子恨恨地说。 岳家立刻为他叫来郎中。 佩玉的母亲给周天爵夫妇写了一封信。在信里,她毫不客气地直言翁媳应该避嫌,什么给学校捐款、顺便探望的事请免了吧。以后,逢年过节,她将陪着女儿一起回乡,希望姐姐不嫌麻烦为她准备一间落脚的屋子。 周天爵读信后,家里的仆佣们都遭了秧。 第6章 少年游 春节后不久,周广缙的祖母过世。他没能见到祖母最后一面,因为没人通知他老人病危。 祖母过世时留下自己多年来的积蓄给周广缙,不算多也不算少,一百五十余两银子。她过世的前一天,叫人请来族长和族中长老们,拼着一口气当着众人的面把银子託付给族长。周广缙收到银子后心伤不已,他方知祖母是疼爱他的。 三个月后,周广缙考取官费留学日本。他一边不想带戚佩玉去,想藉此摆脱与妻子的情感纠葛;一边暗地里先替妻子办好护照、买好船票。他要跟自己赌一下,如果佩玉要求同去,他便带妻子一起走。 戚佩玉惊闻丈夫考取官费留学日本,即日便要启程,而自己却毫不知情,十分伤心。她要求同去。 「我是男人,不愿意依靠岳家,也不会靠周天爵活着。你跟我去日本不能带僕人,只能靠我的留学费生活。不要希冀你母亲的援助,我不允许!你会很辛苦,佩玉,你要想清楚!」 她义无反顾地要跟丈夫走。周广缙人生的第一场胜利赢在佩玉身上,他身边最重要的人! 除了两人随身的手提箱,戚佩玉还收拾了三大皮箱的行李。 「箱子里是什么?」 「衣服和必须的日常用品啊。」 「为什么带这么多衣服?」周广缙皱眉。 「到日本就不用买衣服了,省钱!」 待周广缙看到同行的人们规模浩大的行李时,烦躁之情荡然无存。「六十三件!」俏皮的佩玉偷偷数了数占地最大的一堆行李,悄声告诉他。他庆幸自己娶了佩玉,十分整洁,喜欢化繁为简的女孩。 「做妻子的,怎么能捨得自己丈夫做力工?再穷困也不应该,太伤身体了。你看那个人用勐力时一直在咳嗽。」戚佩玉扬起下巴示意他看搬箱子的苦力。周广缙的脸上添了一丝温柔的神色。佩玉对他很好,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从天津到横滨,六天的水路,留学生们打成一片。戚佩玉楚楚动人,羞涩却不失大方,于一众畏手畏脚的家眷中鹤立鸡群。周广缙颇自豪。包办婚姻的女子相貌堪忧,这是他此行得出的结论。他忘了自己也是包办婚姻。 众人在船坞密布、仓库林立的横滨码头上岸。码头附近是一片完全欧式的城区,街道纵横、广场众多、房子前面雕刻精緻的柱子撑起迴廊。城区里充斥各色人种。 他们穿过欧式城区来到日式居民区,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街,浓荫密匝的小路,掩映在青松翠柏中的神庙,极富特色的木结构町屋。 一行人入住旅馆,板屋席地。夫妻俩分得一间六叠大小的和室,三个皮箱顺顺噹噹地被放进壁橱里。「好大的床,你可以打滚。」佩玉光着脚走在蓆子上。周广缙看着妻子莹润的脚,色心顿起。 周广缙去其他人屋里看看,居然有更小的房间,四叠半!个个屋子里堆满东西,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更别说躺下。「日本什么都小,在中国,这样的房间怎么住人?」同学的妻子几乎哭出来。 他回屋时,看到过夜的东西已经被佩玉取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在窗边的小几上。佩玉站在廊前对着庭院发呆。 「想什么呢?」 「很漂亮,空灵清远,像禅宗,于小小的一方庭院中容千山万水景象。」 他微笑,教会学校出来的女孩居然偏好禅宗。她不是虔诚的信徒——孜孜不倦地礼佛,点到即止,他喜欢。 「佩玉,你怎么带这么少的行李?」 「一会儿说多,一会儿说少,你真难伺候!」 周广缙笑,「哎,别调皮!」他拉着佩玉回房。 「我在贝满女中的日本同学说过很多日本的居家情况,所以我知道不能带太多东西,没地方安置。」 佩玉自去研究壁龛上的山水画挂轴,「『暮春已随风归去,樱花萧萧而开迟。』与谢芜村的俳句,日本最出名的俳句诗人。还好吧,我觉得太直白,不能跟中国的诗词相提并论。『俳圣』松尾芭蕉也不过尔尔。我挺喜欢他们的画,浮世绘。」 别人的妻子怕是连俳句和浮世绘为何物都不知道吧。 佩玉收拾东西要去洗浴,周广缙权且按捺下色心。也是,船上逼仄,六天的旅程里他没好好洗过澡。妻子一向爱干净,他怕勉强行房,令妻子在心里嫌弃自己。女孩子倒是很干净,于妻子来说洗涤是头一项大事,她不论在何种环境里都能为自己找到清洁的方法。旅馆的老闆指点他们去对面的汤屋。 第11页 日本素有男女混浴的习俗。1853年黑船事件,美国人佩里率舰队进入江户湾。他在《日本远征记》里写道:「女人......与男子混浴出入一池......是个非常yin dang的民族。」明治维新时,政府于1869、1870、1872年三次发布告示禁止男女混浴,由于劣根性太强,实难奏效。1900年,明治天皇痛下决心改革陋俗,再次颁发政令禁止混浴,对违禁者处以重罚。改革始取得效果。 汤屋分男汤、女汤,夫妻俩进门后分开,各去一边。周广缙走入男汤更衣室里吓一跳,因为其间有中年妇人做看管衣物的杂事。他见往来的日本男子均神态自若,遂横下一颗心,匆匆脱掉衣服,以浴巾遮住要害进入浴区。 日本人的习惯是入池前先要用水将身上沖洗干净,他如法炮制后踏入浴池坐下,环顾四周,惊住了。原来男女两边池水相通,浴池中间以木板遮挡,以他的个头稍稍踮脚应该能窥见那边的风光。对面的水声、说话声、咳嗽声清晰在耳。他心头五味杂陈,一边泡澡一边胡思乱想。佩玉居然要在这些骯脏男人泡过的池水里洗澡。他监督所有站立的男子,生怕他们翘起脚偷窥隔壁,窥见佩玉的裸体。后来他发现自己过分担忧了,以倭人的身高这事不足为虑。 水温颇高,日本人习以为常,他难耐高温,少时即出水,在一旁搓灰。六天没能好好洗澡,灰不少。他搓完四肢和前身,伸手到后背,有些地方够不到,可惜佩玉不在身旁。嗯,若是池子小一些,只他与妻子两人共浴,倒也别有风味。他自婚后还没有机会跟妻子共浴。汉成帝最喜偷窥赵合德沐浴,肤如凝脂、兰汤潋滟。佩玉的肌肤应该不逊色于赵合德,雪白fen嫩,着体便酥。 周广缙穿好衣服出来,看见佩玉早就衣着整齐、收拾停当,在门口等他。十七岁的女孩将湿润的头髮漫绾起来,脸上带着水汽,雪白的肌肤透出霞色。出水芙蓉,周广缙一时看得忘情。佩玉看见他即红了脸。 「怎么样?」 「这个民族......什么陋习,我只在旁边沖洗,没下去,别扭!」 「我占便宜了。」周广缙心头松口气。 「怎么?」 「我在那头一直担心你下水,恨不能隔着木板喊一声。你没下水,我下去了,所以我占便宜了。」 「坏蛋!」 「哎,你知道吗,男汤那边还有女人做杂事。」他看佩玉蹙眉,「中年女人,远没有你漂亮。」他有所图时,对妻子的态度会温存些。 戚佩玉嘟嘟嘴。 周广缙携妻子回旅馆,经过廊下时,同行的几个男子盯着佩玉看,不肯转眼。「看什么看!」周广缙在心里瞪回去,男人们都好色! 「累了,铺床休息吧。」他拉上和室的门。 「累了?」佩玉不明白他何以累,「不吃晚饭了?」 「还早,先休息会儿,睡会儿觉再吃饭。」 他看着佩玉从壁橱里拿出褥子铺开,覆上从家里带来的床单,干净的女孩!妻子刚铺好床单即被他推倒在蓆子上。 「周广缙,你做什么?」她小声说。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他低声说。 「大白天,大家都在收拾行李!」 「趁乱正好!」 「纸拉门不隔音,周广缙!」 「别出声就好!我身为丈夫,你两次直唿我的名字,该不该罚?」 戚佩玉是女人,挣不过他...... 周广缙心头大震,他不是傻子,他了悟在他们持续近一年的房事后,佩玉终于迎来第一次...... 两人都平復后,戚佩玉把脸藏到丈夫肩窝又羞又愧地哭了。在最不方便的处境里,她居然达到最高的境地,她几乎没脸见人。周广缙把妻子紧紧抱在怀里。 晚上吃饭时,周广缙对妻子非常温存。众人在日本的第一餐由旅馆提供,不过一菜一汤。菜是一尾鱼,不足一两,汤是内容寡淡的味增汤。一小匣米饭,旁边配三、四片沢庵萝蔔,不够填饱肚子。周广缙终于明白倭人为何矮小了,换在国内,他们拿这鱼餵猫,腌萝蔔是穷人吃的。戚佩玉把鱼夹到丈夫盘子里,周广缙再夹回去。 「你吃不饱。」 「一会儿,我们去街上再吃点。」妻子消耗了身体,他怜惜她。 他们出门买回便当,精巧实惠。周广缙打开后发现里面只有一根筷子,「日本人什么都节约,连筷子都只有一根。」 佩玉微笑着将木筷子分开,一变为二,「男人真是粗心!」 两人都笑。 第7章 双飞燕 在东京,夫妻俩租住六叠大小的和室,有自己独享的灶间和浴室。价钱略贵。戚佩玉说我们自己做饭,多出来的租金便可以找补回来,而且吃得好。 殊胜于同学们堆满家具、拥挤不堪的房间,戚佩玉只在斗室里放一张几,席上扔几个靠垫和坐垫。两人凭几看书、写字。箱子和被褥放到壁橱里。「隋唐以前,我们也是席居,日本人是模仿我们。」佩玉一边在壁龛和床胁上摆上书一边说。 他们请不起女佣,戚佩玉亲自打理家务。和室被她擦拭得窗明几净,灶间和浴室清清爽爽。她说这难不倒她,因为在贝满女中,学生们都要整理内务。 她不会做复杂的菜式,可她晓得食材要讲究新鲜和多样。他们的饭桌上每餐都有鱼和肉,分量刚刚好,他们的钱不富余,佩玉管它们叫「山的味道」和「海的味道」;有时令菜蔬和瓜果;有各种面食:馒头、花卷、包子、饺子、馄饨、肉龙、褡裢火烧、韭菜盒子、馅饼、烙饼、鸡蛋饼、煳塌子、炸酱面、扁豆焖面、炒疙瘩,半个月不重样。夏天有麻酱凉面,立春有卷着菜吃的春饼。 第12页 周广缙惊奇她何以在做饭上如此有天分。「只需把用在学业上的智力放一点点在饮食上,用心就好!」周广缙忍不住在她靓丽的笑脸上掐一把。她经常熬粥,放入山药、薏仁、芡实、莲子、黑豆,变着花样来。粥醇香绵软,周广缙的胃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她做菜多用韭菜、牛羊肉、鸽蛋、牡蛎和海虾,她时常用黑芝麻和糯米粉做米煳和汤圆,用芝麻酱和红糖做芝麻酱糖饼。她还请母亲寄来枸杞和桂圆做羹或泡茶,她说这些都是性平味甘、滋肾益精的食物。周广缙笑笑,他在房事上依旧贪得很,不肯听妻子劝阻。 在房东处包餐的中国同学们纷纷抱怨日本饮食简单,不过一汤一菜,他却吃得满面红光,身体越来越结实。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在日本没人轻视他,他衣着得体,住处整洁,有如花美眷,别人羡慕他还来不及。 冬天佩玉用炬燵(被炉)取暖,桌下放炭炉。夫妻俩坐在被炉旁,腿伸进桌下被子里,暖和和的。看书、聊天、喝茶、吃蜜橘,佩玉把洗净的红薯扔进炭炉子里烤,一屋子香气。他们还吃火锅驱寒。 春日里,他们与朋友一起赏樱。周广缙特意带着箫,让佩玉在花树下吹箫。 「当众剔牙已失文雅,还非要弄出血,什么习俗!」佩玉在他耳边小声讨伐日本人的恶俗。他很喜欢妻子贴着他耳朵说话,很亲密。他发现朋友们瞩目他的妻子,便下意识地用手臂把妻子护到身后。 周天爵站在道路的这一边,看着那对年轻夫妇。 小畜生一改过去邋遢的形象,朴素的长衫非常熨帖地穿在身上,恰到好处地修饰了他的身形,他居然变身为堂堂男子。佩玉和小畜生在街上走,入乡随俗,她效仿日本女人跟在周广缙身后。路上有车马经过时,小畜生转身伸出手来回护妻子,佩玉看着小畜生微笑。 周天爵一边满腔妒火,一边禁不住咧开嘴笑一下,因为佩玉灿烂的笑容。他已换上日本人的装束,穿和服、戴圆顶硬礼帽、拿着手杖。明治维新后日本人和洋混合的着装风格在他眼里不伦不类。小畜生绝对想不到自己在日本,就站在他的对面。 他本来想等小畜生二十一岁毕业后就要他迴廊坊,在自己的商行里随便给他安排个活计,派他常出远门,方便自己亲近佩玉。孰料小畜生突然带着佩玉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去天津他们租住的地方打听,无人知道。他老着脸皮写信问连襟戚明钊,戚明钊没话,倒是苏樨蕙回了一封信,只有三个字,「不知道」。他感慨性格柔和的舒颜居然有如此跋扈的妹妹。 逼不得已,他去北洋大学堂询问,教务处质疑他的身份,作为父亲何以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去哪了。无可奈何,他只好再去北洋女子师范学堂打听佩玉的去向,教务主任回覆说不知道。因为他曾向校方大笔捐款,对方很愿意为他效劳。他请教务主任帮自己打听小畜生的去向,顾不上对方窥破自己的心思。都是北洋系的学校,彼此间应该消息互通有无。一天后,对方回话说小畜生去日本留学了,在东京,至于在哪个学校,不清楚。 他欣喜若狂,立刻启程去日本。到东京后,他在留学生中打探小畜生的行踪,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找到他们了! 他跟踪佩玉,远远地看着她。他想好了要如何赚她开门,怎样得手。房东是个老妇人,丝毫不碍事。他是商人,什么恶事没做过! 他把脸贴近院门,透过门缝,观赏佩玉,像猎人玩赏猎物。佩玉在院子晾晒衣服,她哼着曲子,把一件男子的长衫挂在晒衣绳上。她忽地把脸贴近衣服,亲一下,半羞半喜地松开。 周天爵骤然满心羞惭,他庆幸自己没有提早下手。她是生活里的阳光,带着对一切的热忱和亲切,没有机心,感染别人;她是曾经的舒颜,携着与生俱来的温柔、慈爱、娇憨,是妻子、母亲、女儿,是一切人心目中的女人;她是亲亲热热、兴兴隆隆的生活,令人见了心生欢喜。小畜生好福气! 周天爵转身离开,心甘情愿地。他捨不得下手坏了她的清白,他怕女孩儿伤痛。 春秋荏苒,转瞬就是一年。 「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佩玉说。 好消息?怀孕了?周广缙看一眼妻子。看着不像,她并不羞涩。况且,他现在也不想要孩子,他们养不起。「别跟我说话,我忙!」明天有一科结业考试,他要把书和笔记再温习一遍。他从不告诉妻子自己因何而忙。他以为这些不重要,他不愿意说废话。 「就几分钟!」 「我没空。」他皱眉,「明天再说。」在锅碗瓢盆中忙碌的女人能有什么大事情,明天说也不晚。 「那......就一分钟!」佩玉过来按住他翻书的手。 「我说了,不行!」他拂开妻子的手。 他独断专行,说一不二,从来都是自己在忍让!火苗早在她心头滋生,今天成燎原之势。女孩子不想再忍。「你太自私了,永远只想着自己!你从不问我的需要,不关心我的感受,不关注我在做什么!」女孩儿很委屈,「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照料你起居的丫鬟,」她顿了顿,「通房丫鬟!」 周广缙差点笑出来,这比喻很形象。佩玉时常有警句脱口,聪明的女孩。「别吵了,这房子隔音差,让人听见不好。我明天还要上课。」 第13页 「我没吵,我在跟你说话!你看看我的手!」佩玉眼泪含在眼里。 周广缙看了不语,她本来是大户人家的女孩,从小娇生惯养,到日本后担当了所有家事。 「一直都是我在忙碌,打扫、洗衣、做饭,你从不帮我!」 她因为亲操井臼消了婴儿肥,身姿更加动人。 「不愉快的事情别讲,我功课很忙。」他不想因为争吵误了他临睡前的正事,他奇怪自己对妻子身体的渴望从来没有消减过。 「你别迴避问题!」 「是你要跟着来的。」 「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求娶我?」 「求娶你?不是你要嫁给我吗?」 「我?怎么会?我没有!」 两人俱是聪明人,瞬间就明白是苏氏在捣鬼。两人心头皆是各种滋味涌上来。他以为妻子于他落魄时巨眼识英雄。自己不过中等身材,相貌平常,怎会令佩玉于众人里一眼相中?真是自作多情!他唯一的过人之处便是学业,他猜伍先生在他的姻缘中极尽美言。 她是既蒙君垂怜,我便倾心相许。佩玉躲到灶间哭泣。从前以为有爱,才甘心承受一切委屈。 入睡后,周广缙伸手要有所动作,佩玉拂开他的手,「你功课很忙。」她自婚后第一次拒绝他。 周广缙自去睡觉。他知道妻子没睡,他夜里觉察到妻子在哭泣。哄人的事他从不会做,谁哄过他? 早起,戚佩玉没有做饭,周广缙随便找了点食物果腹,赶去上课。 傍晚,周广缙带着一包糖炒栗子回家。这是个不错的缓和关系的法子,他没有闲钱买贵重的东西博佳人一笑。糖炒栗子,他和佩玉都喜欢吃。 房东太太来应门,不是佩玉。楼上没点灯,家里的这盏灯和灯下的人是他心底的安宁。周广缙满腹狐疑地上楼,也许妻子坐在黑暗里继续生闷气?气性够大的!他在心里笑笑。不对,佩玉怕黑,她说有时总觉着在什么地方有一双眼睛盯着她看。 「佩玉,佩玉?」周广缙打开灯。 佩玉不在。 他去灶间和浴室转一圈,没人。 「您看见我的妻子了吗?」他去问房东太太,「您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房东太太摇头,一脸茫然。 周广缙心里忽然害怕起来,他奔上楼,打开橱柜,果然佩玉的衣物都不见了。 他奔到街上去找,挨家挨户地询问,心急如焚。 他去相熟的朋友处寻找妻子,他的朋友们对佩玉皆有爱慕之意,他很担心妻子与人私奔。他怀着一颗忐忑、愤怒的心去搜寻,未果。他为自己怀疑妻子的贞洁而羞愧,他的妻子很专情,对他忠贞不二。 他在街头来来回回,搜索每一个角落,他很怕妻子被浪人羞辱。他数度奔回家看妻子有没有回来,佩玉怕黑,夜里不敢一个人呆在家里。 周广缙在万家灯火里奔走,没有一处是他的家,佩玉不在,他就没有家! 清晨,周广缙奔进警察局,带着一夜的露水和一身的疲倦。 四日后,警察带着他在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找到佩玉。这四日他过得抓心挠肝,看到妻子的第一眼,他几日来的一腔燥火烟消云散。他本来打算找到妻子后,一定要好好训斥她。 佩玉对他说自己在这里上学,住在这里,从此两人各不相干。他为妻子的聪慧和进取心感到骄傲。来日本才一年,她就能应付平常的听说读写,而且竟然考上女校。 周广缙极力挽回妻子,几次去女子师范学校恳求佩玉同他回家。 「你只顾自己,一遇到事就丢开我。」 「我什么时候丢开你了?从来地震的时候我都拉着你一起跑。」 确实,跑地震时一旦晃动剧烈,他都把自己护在怀里。「你报考官费留学不告诉我,你要撇下我一个人来日本!」戚佩玉掉下泪来。 周广缙为妻子拭泪,被她推开。「我并非不想带你来,你说要跟来,我一天之内就替你办好护照、买好船票,如果不是提前办理、购买,怎么可能?你是个聪明人,难道想不透这一点?」 戚佩玉瞪大眼睛看着他,忘了哭泣。周广缙趁机圈住妻子的肩。「你夜里小解,每次我都陪你去。」妻子怕黑。 「我叫你,你才去!」 「你试试大半夜的叫别的男人起来,看他们什么德行!」 「好,我试试!」 「你敢!」他变了脸色,随即恢復,「学校里住得不舒服,几个人一间房,能睡好吗?」 「有的人,一个人抵得上一群人。」妻子沉着脸。 他笑,他睡觉不老实,经常把妻子挤到一边。「吃饭也许不合口味。」 「很好。不用花费心思买菜、自己做。」 「没人会满大街寻找自己的通房丫鬟,还报警。」 「不好说。小气的主人会以为丫鬟偷了自己的东西。」 「夫妻间没有隔夜的仇。」 「我跟你是隔世的仇!」 他笑出声来,「既然是隔世的,应该早就忘了。」 「上一世的仇没报完,这一世继续!」 「好了,好了,」他笑着搂住妻子的腰,「我不会哄人。我保证以后和你一起分担家务,想你所想,务你所需,急你所急。哎,你拿什么交学费?」 第14页 「我自己的钱!没动你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给你交学费。」 两人自此感情极融洽,周广缙言出必行,他果然与妻子一起分担家务。他称唿妻子「嘟嘟」,因为在他眼中,妻子是那样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嘟」正好跟「都」谐音。 妻子的学费由周广缙承担,每年约十五两银子。周广缙跟妻子感嘆说自己有些心急,如果等一年就可以考取庚款留学生去美国。「不过要是去美国,我也许负担不起你的费用,不能带你一起。」因为欧美一年的留学费用是日本留学费用的数十倍。「所以不后悔!」 他问妻子为什么学吹箫,妻子说自己原本想学琴或筝,但因为母亲吹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笛子和箫,所以父亲就让她学吹笛子和箫。笛子的技巧比洞箫多,难度大,需要强大的基本功。自己偷懒,找藉口说笛子音色虽清丽,但箫圆润委婉,废了笛子只吹箫,父亲很失望。 「我不是问这个,难道你没听说过『吹箫』有别的意思?」 「你是指『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女孩子太纯洁,他嘆口气,「不是,是『竹林吹箫』。」 「是什么?」她没懂,肯定不是指在竹林里吹箫,她不傻。 「我们亲热时......」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佩玉。 女孩倏然红了脸,红晕一直漫到白皙的颈项,「这些人!太......」她说不下去。 「可是,他们一定不会吹箫,方法都不一样,乱讲!」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很认真地说。 周广缙哈哈大笑,妻子既有女人的性感,又有孩子般的纯真。十八岁,她本来就是个孩子。 「呀......」佩玉羞得捂脸扑倒在榻榻米上,任凭他怎么拽也不肯起来,他就把妻子抱起来揽进怀里。 他无论去哪里都带着妻子,他的朋友们都爱慕佩玉。他时常不由自主的在众人面前抚妻子的背、揽妻子的腰,下意识地彰示自己的主权。私底下他对妻子也极亲昵,因为她委实是娇媚可人。 日本的房子结构不好,冬天漏风,不防寒。戚佩玉学着日本女人的样子,每晚在浴室里烧一缸热水,两人沐浴。她让丈夫先泡澡,然后再是自己,因为男尊女卑。周广缙每每拉着妻子一同,妻子娇嗔他色。 「你知道干隆的舒妃吗?姓叶赫那拉氏,纳兰明珠的曾孙女。她因为生得太美,多才多艺,经常被干隆翻牌子。她的绿头牌因为被翻的次数太多而褪色了。你就是我的舒妃!」 「不好,我不要做你的妃子。我要你是明孝宗,终其一生身边只有张皇后一人,再无一个嫔妃!」 「好,佩玉,我们俩一生一世!」 第8章 钟鼓寒 日本留学五年后(1913年),周广缙回国在国立北京大学任教,薪俸每月280圆。妻子亦在北京女子师范任教,教授日文,薪俸每月180圆。以北京的物价,四口之家,每月10圆伙食费,足可维持小康生活。两人三个月后即用700圆买下一座精緻的一进四合院,花费近200圆整修一新,再僱佣两个僕妇打理家务。因为妻子甚爱清洁,周广缙又花费近150圆铺设自来水管道。 两人婚后九年无子。 周天爵中风了! 他的母舅,酱油铺小老闆,特地跑来北京告诉他。周广缙明白他别有所图,但是,现在他们是一条战线上的人。 周广缙立刻带着妻子迴廊坊。他的朝代即将来临,他要改天换地! 我终于看到她了!十年!他的痴恋绵延了十年!佩玉二十五岁了,依旧娇艷欲滴,美貌一丝不减,小畜生把她呵护得很好。一颗心在他已不能动弹的身体里跳动不已。周天爵躺在床上盯着佩玉看,她和小畜生一起给自己行礼。 戚佩玉躲到丈夫身后,避开周天爵灼灼的目光。「别怕,嘟嘟!」周广缙回身揽住妻子。 他年年都去日本,一年两次,一去二十天。舒颜从不问,他们心照不宣地过日子。他再没打过舒颜。 他从不把小畜生当儿子、当人看,结果他却是自己膝下唯一的男丁。周天爵心里苦笑。 大鼓书女艺人?周广缙打算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让周天爵追求了两年而不得。 周天爵行将就木,周家的僕人们纷纷倒戈。男僕们把这风流韵事当笑话说给周广缙听。周天爵因为虐妻恶名远扬,伶人不肯嫁给他。 看见那伶人的第一眼,周广缙便愣了,这畜生!他明白了周天爵为什么对伶人穷追不捨,因为女艺人与佩玉有七八分相像。 那伶人一开口,他心里就笑了。周天爵口味太差!那女人是地道的廊坊南部口音,跟妻子纯正的京片儿相比,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况且佩玉出身大户,受到很好的教育,有些佩玉不肯说出口的话在这女人嘴里横飞。 周天爵垂涎的,他一定要得到手!他要摧毁周天爵,全面摧毁他! 周广缙开始追求伶人,妻子察觉后追问他,他避而不谈。纳妾这件事他做定了,谁也拦不住他,即使佩玉! 他是大学教授,周家产业的继承人,区区一个伶人,他手到擒来。偶尔换一下口味也好,周广缙在伶人处留宿一晚。他不由得把她跟佩玉做比较,孟香兰肌肤不如妻子白皙润泽,神态不比妻子婉转。乡野村妇粗俗,不知道委婉含蓄为何物。她夸张的表情,他不喜欢。他还不喜欢亲吻她,因为她的气息远不如妻子清新。没有人比得上妻子,差得远!有一点好处,他可以由着性子来。对妻子他捨不得,除了新婚夜。 第15页 第二天回家的路上,他琢磨如何应对妻子的质问。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佩玉噼手给他一个嘴巴。在她心里,从来丈夫都是第一位的。而在周广缙心里,復仇、争产、纳妾,样样都排在她前面。 周广缙瞬间石化。「都是我惯得你!」片刻后,他咬着牙恨恨地说。初婚时他捨不得打她,现在更不肯。 戚佩玉收拾行李,当天离开廊坊。周广缙没拦着,无论谁也不能拦住他復仇的步子。他让仆佣们一路跟去,确保妻子安全。 戚佩玉返回北京后并没有回家,她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的宿舍里安身。 周广缙随即纳伶人为妾。纳妾后第二天,他把伶人带到周天爵床前。「你妄图觊觎我的妻子,做梦!你连个戏子都得不到手,还是歇着吧!畜生!」他冷笑。 他要奋身而起杀了他,却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周天爵怒目圆睁,他并非气愤小畜生夺了戏子,他是恨小畜生终究伤了佩玉的心。这颗心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不敢毁伤丝毫。 小畜生志得意满地离开,舒颜来到床前。他对她满怀愧疚。这是他结髮的妻子,他此生最爱!他们新婚夜特意结髮,跟那蠢女人没有,他拒绝。佩玉因为像少年时的舒颜,他才喜欢。他对佩玉是激情、宠爱,像呵护自己的女儿;对舒颜是深情。他的妻子和孩子将会怎样,小畜生不会放过她们。他不能死! 「我知道你还没死,周广缙杀不死你。」舒颜在他身边坐下,眼睛看着帷帐。「不过快了。这样也好,躺着不动,不合你的性子。菊耦和慎娟渐渐长大,你会看出来她们长得不像你。」她转向周天爵,「你去日本,我心里很难受。后来,你每次去日本时,我就和别人在一起。我日子算得很准,不是吗?你都没有发现。我不愧疚,是你对不起我!我等了你十五年,成了廊坊老女,成了街头巷尾的笑话,结果你为了戚佩玉居然打我!我知道你没得手,我很高兴,戚佩玉不是那样的人。你猜菊耦她们的父亲是谁,你到阴曹地府里慢慢猜吧!」她为他合上眼睛。 他终于死了,被他的结髮妻子杀死了。 苏舒颜默立着,慢慢地,她的泪上来了。他始终是她的深爱,唯一的爱,即使她背叛他。年少时的两情相悦、彼此间长久的等待,初婚时的耳鬓厮磨......只是爱已成往事! 什么样的爱当得起岁华流转? 孟香兰吃饭时喜欢吧唧嘴,周广缙皱眉头,「吃饭小声点!」 「我母亲说这样可爱,像小猪,说明吃得香。」 确实像猪!佩玉吃饭时的样子很优雅,连牙齿都不曾露出来。他初婚时第一次看见妻子吃饭的神态极为心动。 孟香兰用筷子把鱼或肉在盘子里夹碎了,再捞到自己碗里。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鱼和肉在盘子里夹碎?」 「鱼块和肉块太大,里面没入味,弄碎了蘸上汤汁,吃起来更有味道。」 「不许!把它们整块夹到自己碗里!」什么毛病!别人还要不要吃?太噁心! 须臾,周广缙又看见伶人在自己碗里炒起菜来。她不把菜、肉和米饭混合在一起,每吃上一口之前,都要用筷子在自己碗里反覆翻炒十次以上。果然,妾本贱流!等佩玉回家后,让这戏子跟佣人们一起吃!这样的女人不配教育孩子,他要把她生下来的孩子都交给佩玉抚养。他本来就只拿她当生育工具。 周广缙发现伶人晚上不刷牙,不每日清洁身体、更换内衣,气息远不如佩玉清新。周广缙提醒她多用水。「我母亲说一个人要是浪费了太多的水,将来到阎王地府要被惩罚,要把污水都喝下去。」 乡下人多愚蠢的念头,他心里很不耐烦。 孟香兰习惯于随地吐痰,她吐一口在地上,然后把脚踩上去,用鞋揩一下。跟周天爵一个样。 「不要随地吐痰,太脏!」 「我用鞋底抹干净了,哪里脏?再说又没吐在屋里。」 周广缙再皱眉。从前他自己也随地吐痰,被佩玉改过来。 妻子寄来离婚协议要求分手,周广缙心惊,事情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照佩玉这态度,她断不肯妻妾共处。他把离婚协议收起来,不理会。周广缙与周氏、苏氏家族争产正酣,他还顾不上处理与佩玉的事。 妻子走后,周广缙夜里睡觉时伸手摸一下身边,伶人随即靠进他怀里。他发现不是妻子,转过身去,怅然有所失。不与伶人行房的夜晚,他独自睡在佩玉和他夫妻两人的卧房里。五天里便有四天独眠,这般的清心寡欲以前绝无可能。如此,他心安。 他很想妻子在身边陪着他。他孤身与众人奋战,需要佩玉的关怀、支持和鼓舞。 伶人坐到他腿上,他把本来支着的腿伸直,让她滑下去。周广缙走路时姿势稍有些特别,略微拖着右腿。妻子问他腿怎么了,他说小时候断过,养伤时拖着腿走路,后来习惯了。佩玉问怎么会骨折,他略一沉吟,「周天爵踢的。」 妻子蹙起眉头不忍,「他真是畜生!」 他每每要将妻子抱于膝上,妻子不肯,「小心你的腿。」 「已经好了。」 「我祖母说少年时受的伤老了都会找上门。」 「那你坐在我左腿上。」 第16页 「不好,一条腿怎么能支撑住我?」 妻子没享受过的待遇,别人如何配? 「大奶奶是个什么样的人?」伶人问僕妇。周广缙不许别人称唿他「少爷」、称唿妻子「少奶奶」。 「奶奶一向整洁。」当着伶人的面,僕妇不好夸赞戚佩玉貌美多才。 「整洁?我看这书房却不齐整!」 伶人不识字,人聪明、记性好,背了几套鼓书唱词。孟香兰把周广缙书房里的书不论语言、内容,都按高矮排列,在她眼里齐整了很多。书是妻子佩玉在廊坊呆着无聊,周广缙特意让人从北京家里运来的。周广缙暴怒,不许她以后走进书房。 两个月后,伶人告知周广缙自己怀孕了。周广缙在书房里坐了一夜,那么不是他的问题,他是能生育的!他回忆起和妻子婚后的生活,尤其是在日本:夫妻结行,斗米炊烟,彼此滋养,彼此成就! 第二天一早,周广缙出门找郎中抓打胎药。「剂量要足,不出人命就好。」他出手大方。回家后他告诉伶人这是安胎药,伶人欣喜。周广缙让厨房煎了送来,看着伶人喝下。因为他知道伶人的孩子将是他和妻子之间跨不过去的坎。 两天后周广缙带着管家去孟香兰的房间,伶人看他的眼神又怕又恨。「给你一百两银子,你走吧。」他沉声说。 「你这个混蛋!」她用能想到的一切恶毒的语言骂他。 确实在书场里与人调笑惯了,什么话都能说出口。「五十两银子,赶紧走。」 孟香兰怕了,从床上扑到地上,抱住周广缙的腿,「求求你,别让我走。我身子干干净净的,正好给你生儿育女。你妻子她是个不下蛋的鸡,跟你九年了......」 周广缙一巴掌扇得她嘴角流血,她竟敢侮辱他的妻子!他庆幸自己让这戏子出门,她居然打探妻子的底细。他若留她在家里,她一定会在自己和妻子之间横生枝节。「立刻滚!」 「我身子还在流血,我能去哪里?我求求你,你让我留下来!」 「现在就让她走,一刻也不能留!」周广缙转向管家。他霍然明白周天爵对母亲的绝情,男人对一个女人有多爱恋,就对另一个女人有多残忍。谁也不能挡在他和佩玉之间,阻碍他对佩玉的爱! 「三百两银子,我要三百两银子!」他竟想用区区一百两银子买一条性命! 周广缙冷笑。 「那么二百两!」 周广缙看着门外。 「一百两,你说过的一百两!」 「五十两。」她侮辱佩玉,一两也不配得!他因为怕事情传到妻子耳朵里,妻子会嫌他冷酷无情,才肯给这戏子五十两银子。「拖她出去。」他对管家说。仆佣们上前将孟香兰拖起来。 「我诅咒你们,日日夜夜!你甭想和她在一起!」伶人挣扎、哭叫,「你个歪把子!废物!你妻子瞧不上你,她要和你离婚!她要跟别人走!」 「放屁!」周广缙当胸一脚,脚劲之勐,伶人即使被人架着,也脱开翻倒在地上。「一个铜元也不给她,让她滚!马上!」他知道这贱人指什么,这是他见不得人处。不会的,佩玉不会嫌弃他,不会背叛他! 伶人眼见着要昏过去,仆佣们想果然是周天爵的儿子,够狠! 第9章 兰烬落 佩玉与他断情三个月后,周广缙争产告胜。他到北京女子师范找妻子,要求妻子同他回家。他告诉妻子自己已经让伶人离开,从此以后家里只有夫妻二人。戚佩玉不言语,一直向前走,丝毫不理睬他。 他站在她面前,她视而不见;他对她说话,她置若罔闻;他伸手碰她,她噼手打落。周广缙一路跟着妻子,「你能不能别这样?你现在这个态度只能让我们俩的关系越来越僵。我们俩走到今天很不容易,中间经歷很多事,有时挺艰难,贫贱夫妻百事哀。现在日子好了,我想跟你一起享受好日子,跟你越来越好!」 他天天去女子师范堵佩玉,他自认为做了很大的牺牲来挽回妻子,没想到根本就无处安放自己的牺牲,佩玉不要他!他心里越来越恐慌。 回到廊坊,他心中的挫败无处发泄,便辞退曾经羞辱过他的管家。他用自己的舅父舅母做管家。苏氏母女身边服侍的人也全被撤换掉,并且精简。 他想不出佩玉哪里不好,除了不能为自己生孩子,可子嗣跟佩玉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他一想到会失去佩玉,心里就揪得生疼。 一年的时间里,他往返津芦线十几次,几乎每二十天他便去一次北京,他努力挽回妻子,却徒劳无功。 「我错了,我给你道歉行不行?从前我做错了,我都改!」他追着妻子的脚步。 「我没空跟你纠缠,你把字签了,送到律师所。」 「我捨不得你,我不会签字,你给我个机会!」他满心惊慌,他原以为佩玉不过闹几回,拿他撒撒气,他肯伏低做小多哄哄她,事情就过去了,就像曾经在日本。毕竟哪个女人会不顾惜自己的颜面要离婚。 每次周广缙从北京迴廊坊,僕役们都希望见着大奶奶,否则他们的日子不好过。周家的僕役不仅被周广缙换了个遍,而且换了数遍,悉无倖免,除了在厨房里常年帮佣的一个不起眼的妇人。服侍苏氏母女七人的僕役已经裁撤到无可裁撤,只剩下一个婆子。 第17页 周广缙开始将生意渐渐转到北京,他住到夫妻俩在北京的四合院里。 戚佩玉为避开周广缙纠缠,南下到上海教书,周广缙追到上海。 1918年春节后,戚佩玉忽然发烧,医生们均判定为西班牙流感,无人愿意收治。周广缙抱着妻子跑遍上海求医,期间他绝望痛哭,恳求妻子坚持,不要离开他。他以母亲在天之灵发下重誓,说此生只会犯一次错,自己自那伶人去后,再没碰过别的女人,从今以后也不会再碰别的女人。 后来终于有郎中断定戚佩玉所患是普通的伤风,并非西班牙流感。郎中开药后,戚佩玉不肯吃药,坚持要离婚协议。周广缙看妻子烧得满脸通红,被迫答应。 戚佩玉病好后,终于肯与周广缙坐下来说话。周广缙给妻子解释为何纳妾。戚佩玉说「你纵使要替母亲报仇,也可以跟我说明,纳那女人进门,等事情结束后再好生打发她出门,你完全可以不碰她。你还是动了色心。」 周广缙无语,一则他不欲妻子知道他想验证自己是否不育的意图,不欲妻子了解自己不孕。二则,他有难言之隐,周天爵曾对他痛下杀手,伤害他身为男人的自尊,他要找补回来,要在这方面打击周天爵。另外,他当时确实动了一丝色心,那戏子虽然远不如妻子,到底是新鲜的rou体,青春年少。他还想留着戏子为自己生儿育女。毕竟哪个男人不想要子嗣?他更需要儿子来承继家业。 妻妾之分他绝对拎得清,妻子是他心头的宝。他没料到妻子对他有别的女人反应如此激烈。小城中富人三妻四妾乃是平常事,戚家的男子们也纳妾私婢,无所不作。 「我有记忆以来,母亲一直郁郁寡欢,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我父亲不是不喜爱她,他变着法子讨母亲高兴,可他也左一个右一个往家里纳妾。他以我母亲为重,妾室们但凡对母亲稍有忤逆,就被他赶出去。他最疼爱我和两个弟弟,因为我们是母亲所出。可我母亲要的不是这样的婚姻,她想要一生一世只夫妻两人,我父亲却整出一群人来。我母亲很美,才貌双全,」戚佩玉艰难地说,「自我小弟弟后她再没生育,因为她不肯与父亲在一起。当初姨母遣媒人来结亲,我父亲了解你在周家的处境,不同意。我母亲一力促成,她不愿我嫁给富家子弟,妻妾争宠,凄凉一辈子。她说你这样的没有财力纳妾,夫妻可以厮守一生。」她苦笑。 「佩玉,我们在一起九年,九年的感情你轻易抛开?」 「你问我?」 他很惭愧,「我从没想到要抛开你不管,你一直都在我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我要和你一起到白头!」 「我父亲也要和我母亲白头偕老,可是那样的白头偕老我不要,太热闹了。最重要的位置?」她嗤之一笑,「復仇、争产、子嗣在你心里才最重要。若是我最重要,你不会抛开我三个月不管不问。」 「你当时打了我,我是男人,被女人打很屈辱。」 「你总是找藉口。你不顾我是因为你怕我拦着你纳妾。你不管我是因为你忙着气死周天爵,忙着争产,没空理会我。」她总是如此清醒,「你明明知道我伤心,还是要继续我行我素。其实你从来都只爱你自己,你现在来找我只是为了你自己的爱欲。你以为我不会离开你,纵使满腹委屈,我都会隐忍。周广缙,你想错了,你越过了我的底线!民国了,我接受新式教育,不会贤惠到妻妾相安无事。」 「佩玉,我以后不会再犯错,你原谅我好不好?我说过从此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不会再有别人,我保证!」 「我记得你在日本时说过我们两人一生一世。所谓誓言不过如此!」 「佩玉,我发下重誓,你看到了。你虽然生病,神志是清醒的。」 「我祖父收藏瓷器,」他不明白她何以这样讲,「祖父说残器不值钱,修补匠人的手艺再好,它终究是残器。我始终记得你从前负心,和别人在一起,这条鸿沟我跨不过去!」 「佩玉,我不喜欢那个人!那女人在我心里什么也不是!」 「说这话有意义吗?我父亲大概也没把妾室们看在眼里,否则不会轻易撵她们出门,母亲没有要求。母亲从来不屑于跟她们争,不愿意失了自己的身份。娘姨们为了争宠花样繁出,不仅自己身体力行,还教唆她们的孩子。我不知道机关算尽的关系里还有几分真爱。」 周广缙忽地明白佩玉是借母亲来说自己,她怎么肯与那戏子共侍一夫?她从骨子里就瞧不起那说书的。 「家里乌烟瘴气,她们甚至闹到母亲面前,要母亲给评判。要不是有我和弟弟们在,母亲宁可离开,得一份清静。我很庆幸没有孩子,没有顾虑。」 那么她是毫无留恋了。 「我父亲极尽所能地讨好母亲,他不了解母亲已经瞧不起他了。戏子、寡妇、别人的侍妾,脏的臭的都往家里拉,母亲怎么会爱他?」 那么现在佩玉也瞧不起他。「那个人没跟过别人。」他怕佩玉嫌自己脏。 「与我有什么干系?」她皱眉,极厌弃的表情。「你别再纠缠了,你总该替自己存点体面。你越纠缠,我越厌烦你!分手的时候要给对方留点好印象,免得日后偶尔想起来都是穷形极相!」 他有点明白了,在佩玉的思想最深处,她和他并不来自于同一个阶层,他属于他的母亲那个阶级。佩玉嫁给他是纡尊降贵了,有施捨的意味。他们那个阶层在佩玉眼里都是穷形极相,他们孜孜以求争取的东西佩玉根本就看不上,不屑于争取。她生来就是贵族,从物质到精神,即便陷入窘困,有些事情她也不肯去争。 第18页 情投意合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沟壑被一片昇平掩盖;出现矛盾时,沟壑立现。他本就不该攀权附贵,跨越自己的阶层,他该退回去,和那戏子在一起,守他的本分。可是佩玉如斯美好,他既已栖过梧桐,食过练实,饮过醴泉,又怎肯屈就于腐鼠的生活?他现在才知道有的事一步也不能错,因为没有改错的机会。他若是知道有今日的后果,绝不会纳妾!他不会拿佩玉交换任何人或物,他们不配! 「你一文不名时我嫁给你,结果你一旦有钱就去追捧伶人,背信弃义!回顾从前,我心里都是后悔!」 她把他们从前的快乐时光一笔抹去,周广缙痛心。 「我现在生活得很好,我不想你来打扰我,我不想你影响我今后的生活。大丈夫一言九鼎,我生病时你答应我了,你不要屡屡失信于我。」 佩玉始终要离去,周广缙无奈与妻子签署离婚协议。他随着妻子一路走去律师楼,心里茫茫然,周遭的繁华与他无关。 「可不可以不签字,佩玉?」他为自己做最后的哀求。 佩玉满脸怒色,把头转向一旁。这是他三十岁的人生中最惨痛的一幕,比他少年时目睹母亲的横死还要惨痛!律师第一次看见男人签署离婚协议时落泪,不该是如释重负、再结新欢吗?包括他自己。 「愿此生不復相见!」佩玉转身离去,背挺得直直的,始终向前,不回头。 「嘟嘟,嘟嘟,嘟嘟......」他念着,心里疼得要命。妻子曾是这冰冷的世界留给他的唯一温暖,他却弄丢了。他又变成了那个无依无靠的十三岁男孩。他一路跟着妻子,跟着妻子走进弄堂,在妻子合上的院门前坐下。正午的阳光在面前的一汪水上闪耀,一地细碎的浮金,像他破碎的心。 当正常的世界终于在他眼前浮现时,已经是傍晚。周广缙面无人色、游魂一般向弄堂外的招牌扑过去,那是他的救命之所——「海上侦探所」。 周广缙坐船去日本,在横滨上岸,去当年他们落脚的旅馆。他回想在此地,妻子第一次在房事中达到高潮,令他十分开心。他细想自己在何时爱上妻子,在婚前,第一次看到她,便喜欢;等到在天后宫巧遇时,就为之心动。在他人生的风雨晦瞑之际,遇见佩玉,彼时自己满腔恨意,不懂得爱、不屑于去爱,更不会表达。 周广缙来到东京两人租住五年的地方。安静的庭院,院子里的树一直长不大。古朴的石灯,佩玉喜欢坐在石灯旁吹箫。回家时他跨过飞石在惊鹿上洗手,一抬头,佩玉从楼上下来,脸上漾着笑,他心里便跳一下...... 「嘟嘟,嘟嘟......你怎么忍心?」他泪流满面。 结髮与君知,相要以终老,何堪一分手,弃置在远道。 第10章 箫声咽 佩玉留在上海教书,周广缙僱佣私家侦探了解妻子的情况。 逢年过节,佩玉并不回乡,周广缙便经常去上海看望妻子。他站在远处看着妻子走过糖炒栗子的摊位,女孩儿走了几步,停下来,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回摊子买一包栗子。周广缙看了微笑。 两人在日本期间生活不富裕,祖母留给他的一百五十余两银子,六十两给佩玉交了学费。他到日本三年后,国内革命了,民国成立,官方留学费用停发,所以祖母遗产中剩余的银子待他缴清剩下两年的学费后只余五十几两。 佩玉虽然出身大家,但毕竟是小城富户,财力有限。且戚家妻妾、儿女成群,个个都要用钱,所以佩玉的嫁资不多,只得三百两银子。在日本的最后两年里,佩玉把嫁资悉数拿出来补贴家用。两人的生活虽不至捉襟见肘,可富余不多,糖炒栗子是两人冬天里的消遣。回国后两人的经济渐宽裕,但消遣没变,成了习惯,一直保留到夫妻绝情时。 周广缙看着妻子捧着栗子一直走,并不打开,想应该是没人给她剥栗子。从前都是他剥给妻子吃,妻子吃一个,他吃一个,然后妻子再吃。后来佩玉经过乞儿身边,俯下身把整袋栗子放到乞儿碗里。周广缙落下泪来。 周广缙始终不娶妻,亦不沾女色,他固执地认定佩玉和他的缘分没断。苏氏母女们的生活费他一直供给,但不令她们奢华。按他的心愿,他很想使她们生活窘迫,他不愿妻子见到他心底里的恶。 周广缙去天津,去从前他和妻子租住的地方,把整个三合院买下来整修。他顺道去拜见伍先生,先生的女儿离婚后,与父母住在一起。吴先生的女儿对他态度殷勤,似有所图,迥异于从前。周广缙感慨人情冷暖。 周广缙拜别伍先生,先生的女儿特地送他出门。她问周广缙在天津停留几天,说周信芳来天津演出《萧何月下追韩信》,邀他一同同去看。周广缙推託有事。妇人切切叮嘱他以后常来,周广缙淡然回应。 走在月下,周广缙回忆自己三十一岁的人生中唯一快乐的九年。九年,他的每一次笑容里都记录着佩玉,她承载着他的欢欣。路灯把树干映成月白色,一片清冷,清冷里透着宁静和希冀。 下一年,周广缙同父异母的妹妹、苏氏的长女要出嫁。苏氏琢磨周广缙的心思,请自己的妹夫、即戚佩玉的父亲来与周广缙讨要嫁资。周广缙说嫁妆可以给,但有条件,就是要妻子回到自己身边。只要佩玉回到自己身边,苏氏六女的嫁资他都给,否则一个也别想有! 第19页 「我这个女儿跟她母亲一个样,太倔强,不肯将就!」岳父嘆息。 戚佩玉的堂姐受命特意到上海,告知她周广缙的近况。堂姐告诉佩玉当年周广缙将伶人的胎儿打掉,让她离开。堂姐感慨佩玉不知足,遑论小城廊坊,即使北京城里的富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而周广缙为了妻子宁肯不要后嗣。 戚佩玉返回小城廊坊,在街上遇到周广缙。 「佩玉,很久不见,你好吗?」 街边有糖炒栗子摊,香甜的气味隔着老远就飘过来。两人都望过去,那是他们从前秋、冬日在北平和日本常吃的零嘴。 「佩玉,你等我一下!」周广缙走过去买糖炒栗子,他特意问小贩多要一个纸袋,因为妻子素来整洁,不喜随地扔瓜果皮核。 他走回来,从纸袋里掏出一把热乎乎的栗子在手里颠着,随手把两个纸袋都递给妻子。戚佩玉自然而然地接到手里,跟从前一样,丈夫负责剥皮,妻子负责捧着。习惯是很难打破的。 「还是中国的板栗好,又大又甜。」他剥好一个递到妻子嘴边。 戚佩玉避开,她刚才下意识的动作没经过大脑,现在反应过来。周广缙顿了顿,放进自己嘴里。他再剥一个板栗递到妻子嘴边,戚佩玉没接。 「我嫁人了!」 「那你丈夫呢?怎么没陪你一起回来?别闹了。」 「我有男友了,」她吸口气,「那样的男友。」 周广缙笑笑,「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你没有。」 真是难缠的人!她皱下眉,等等,「你知道我没有?」她忽地转头向他,「什么叫『你知道我没有』?什么意思?」 大丈夫敢做便敢当,既然他说漏了嘴,「我在上海请人帮我照看你。」他说得比较含蓄,「你一个人孤身在外,我很担心。」 他居然僱佣私家侦探监视自己!戚佩玉勃然大怒,「你太无耻!你做人就是这样,一向遮遮掩掩,有事从来都瞒着,说话从不肯说透。你不知道什么叫『光明磊落』!」 「既然这样,我就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只是太残酷,恐怕你听不下去。」周广缙随即把周天爵和母亲之间的所有事情都告知妻子,连同自己童年、少年时的惨痛。「那个畜生天天都打我母亲,我从没见过母亲笑。她越来越瘦,瘦到皮包骨头。你听过拳头打到骨头上的声音吗?我听过,每一拳都是,刺耳!」他说周天爵续娶后,逢年过节他都一个人过,祖母也撇开他,因为祖母以为苏氏会生子,子凭母贵,自己的母亲比不上苏氏出身大户的尊贵。他本来要迁怒于妻子,报復妻子,后来不捨得。 「佩玉,回家好不好,回到我身边,我们重新开始。」 「我看到你总会想起曾经的那个女人,会忍不住猜想当初你跟她怎样相处,你们有多亲密,你们会不会说起我,你们是怎样谈论我的。」 「从没有,佩玉,那戏子不配谈论你!你是我最宝贵的人!不,唯一宝贵的人!我跟她并不亲密,我对她不过是利用。那段时间,我忙着跟苏家人、周家人争产,没精力跟她相处。」 「是吗?短短三个月你们连孩子都有了,会没精力相处?」 「没有三个月,佩玉。我有些许欲望,我还想验证自己能不能生育。」他很难堪,「要不要孩子是一回事,能不能生育对我是另一回事。我作为男人如果不能生育不是废物吗?」 「哦,那么我是废物了。」 「不是!佩玉,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惊慌失措。 「我们在一起九年没有孩子,我不提,不是我自私,我原以为是你的问题......」她顿了顿,红了脸,「你那里有些歪,」她小声说,「我虽然没见过别的,但知道造物讲究对称。」 周广缙尴尬极了,他与正常男子略有不同,他那物件歪斜的角度有点大,所以那戏子辱骂他是「歪把子」。这是拜周天爵一脚所赐,是他的屈辱。他恨透了周天爵,所以周天爵渴求的,他一定要得到手,他尤其要在这方面击败周天爵!他以为佩玉纯洁,不会发现他与众不同。孰料佩玉尊重体谅他,不肯道破。 「我从前想,孩子不是最重要的,只要我们两人能厮守一生,不负彼此就好。」 周广缙险些落泪,佩玉向来以他为重,即使委屈自己也不计较。他却辜负这般良善、对他爱意深厚的女孩。 「父亲跟你说了吗?」 「我不同意,你别想拿别人来要挟我!」 「那我等你,一直等,等你回心转意。」即便等到两人垂垂老矣。他们总会在一起! 「我怕你会失望。」 「不会,我等得起!佩玉,你什么都可以做,只有一条不能,别想背叛我!」 「背叛?」戚佩玉气笑了,「我跟你已经离婚,我们之间早无瓜葛,谈什么『背叛』!」 「我不管!你是我的,一辈子都是!」他二十岁之前,什么也不曾拥有过,直到娶了佩玉,他才有了属于自己的爱。他的自信、果敢、沉稳、坚毅都来自佩玉,佩玉成就了他。「我既然能僱佣私家侦探,我也能僱佣青帮!谁要是碰了你,我就把他食肉寝皮!」谁也不能染指佩玉!她是他的宝贝! 他发狠的样子令戚佩玉毛骨悚然,「你有病吧?」 对,他确实是病了!佩玉离开他,他心中的一切轰然倒塌。 第20页 戚佩玉在戚家老宅遇到苏氏,苏氏为自己女儿们的婚姻前途祈求她回到周广缙身边。「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曾经仪态万方的姨母老去了。戚佩玉提起周广缙告诉她的往事,提起周天爵对周母的虐待,以及苏氏对周广缙的刻薄。 苏氏不否认。「你不了解我的恨,我十六岁时目睹我的爱人娶别人入门,十五年里,我看着自己的锦样年华水一般流走,我每天都在恨!天爵开头并没有打她,后来因为不论如何跟她说,说要补偿她,她都不同意离开。她说『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天爵才开始打她。我一开始并不恨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做不了自己的主。可是后来,她死活不肯放手,一定要耗尽我们的好时光。她当年若是肯早早放手,她也许可以再嫁,我也会善待她的儿子。」 「从前女子被休回家,是会令家人蒙羞的。」戚佩玉轻轻说,「你可以做妾,不是吗?」 苏氏惨笑,「苏家的男子纳妾纳得不亦乐乎,却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给人做妾,怕伤了大家族的体面。她不肯离开是因为她以为周广缙是周家唯一嫡出的儿子,只要她占着妻子的位置不走,家产早晚落在周广缙手里。可笑!自己痛恨的女人生出的杂种,男人怎么会要?」 戚佩玉皱眉,大家闺秀苏舒颜居然说出如此难听的话。 「你知道她为什么自寻短见吗?因为天爵跟她说周广缙在他眼里就是街边的一条野狗,他恨不能棒杀他。天爵说自己宁可把家业捐了,也不会留给周广缙,更不会送周广缙去学堂受教育,让她死了这个心!她希望落空,白白挨了苦痛,所以寻死。」苏舒颜快意恩仇。 戚佩玉只觉得满嘴的血腥,为这三个纠缠不清、不肯放过彼此的人。 「我总算盼到她死了,结果我嫁给他才六年,他就看上你!因为你长得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他每一天都在想你,他甚至跑到日本去找你。每年都去,一年两回!」 那么在日本感觉到被人偷窥的事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幻觉!戚佩玉毛骨悚然。 「就因为那戏子长得有几分像你,他便穷追不捨!你过得还不好吗?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他也喜欢你。为了你,他宁愿不要子嗣,你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只因为你乔张做致,我的孩子们以后就不能嫁入好人家!我这辈子已经毁掉了,你忍心看着表妹们的一生也毁掉吗?」 母债女还,这是她婆婆说的话。让所有的恩恩怨怨都在她身上抵销吧,不要再祸及她的女儿们。 「她瞧不起我,因为我娘家远不如周家有钱。她挑唆我的丈夫纳妾,但凡她听说谁家有漂亮的女儿,她便替兄长搜罗来。」多年后,她的婆婆回忆起来,依然压抑不住心底的怨毒。「你不知道她有多歹毒!吃饺子的时候,我上桌前,她先把我碗里的饺子添上水,每一个都戳碎。我不吃,她说我乔张做致;我吃,她说我眼皮子浅,没见过饺子。她怎么配嫁到苏家!她要不是长得漂亮,怎么会嫁到苏家?凭她的出身!」 她仪态雍容的母亲居然是如此恶毒的女人! 「不信,你回去问她!母债女还,有什么不对吗?只可惜我祸害了天爵,我没想到他那么喜欢你。」 她的婆婆滕氏比公公年长两岁。最先周、腾两家都是农民,早早为儿女定下婚约。后来周家渐渐发迹,也不废婚约。滕氏因为出身低微,受尽小姑——就是她的母亲的挑剔。滕氏怀恨在心,藉口天爵和自己八字不合,且公公身体虚弱,便叫算命先生择一八字命理有利于家翁的女子——酱油铺小老闆的女儿给天爵做妻子。苏舒颜笑得伤心。 管家被周广缙赶走时深深地看她一眼。他是家境败落的读书人。两人独处的时间短,并且为了不弄乱髮髻,他们站着行事,挺有趣味。每次二十天的放纵,天天都有,他们是饥渴的男女。周天爵每次回来后,他们立即行房,周天爵很热情,热情里带着愧疚。所以,她自己也不知道女儿们到底是谁的。 第11章 春去也 1 戚佩玉打电话给周广缙说可以复合,周广缙喜不自胜,说要三书六礼娶妻子回家。 「不要,我嫌丢人!」她轻轻一句。 周广缙在电话那端愣怔了半天。「没有三书六礼怎么能有法律效力?」 「去律师所。」 周广缙怒马鲜衣地去接佩玉,带着自家两架崭新的黄包车,捧着花束。他看到妻子穿着极素淡的衣服。佩玉很勉强地接了他的鲜花,很快便随手送给街边卖花的妇人。 出了律师所,周广缙要领妻子回周宅,佩玉不肯,径直回戚家。 「我们是夫妻,怎么能分开住?佩玉!」 「去北京吧。」 第二天一早他来接妻子去北京。戚佩玉随身只带一个大箱子,别无其它行李。下午他们回到从前的旧居,周广缙一直住在这里,他已买下前后街坊,将从前的一进院落加盖成三进院落。 佩玉不肯进门,「在别处租房子吧。」她淡淡一句。 从前服侍他们的仆佣崔妈迎出来,「这里只有老爷和奶奶住过,闲杂人从没来过,脚都没踏进来,干净得很!」 她所言不虚。 佩玉踌躇片刻,终于肯进门。周广缙感激地看婆子一眼,他要重重赏她! 第21页 周广缙在浴盆里奋力搓洗自己,因为妻子爱干净。他坐在卧房里等妻子,心情激动。 佩玉穿着睡衣、散着发、垂着眼进来,玉貌花容,美极了。妻子自顾自上床,他跟过去。妻子睡在床里,背对着他,乌髮倾泻一枕。他伸手抚摸妻子的秀髮,插手到妻子身下,把她翻过来。 佩玉闭着眼,他吻上妻子的额头,再一吻到腮边,下一个吻便落到唇上...... 他气息平定后翻下来,继续爱抚妻子,「佩玉,你等我......」他还没说完,佩玉便起身裹上衣服下床。周广缙以为妻子去床后马桶上小解,便躺在床上等妻子,他要再来一次,刚才远远不够!去方便干嘛穿那么齐整,待会儿还要脱下来,他心里笑笑,他们分开久了,佩玉更腼腆。 「哎,佩玉,你去哪儿?」周广缙看着妻子走出卧房,不明所以,匆忙披上衣服跟出去,佩玉怕黑。 他跟着妻子走到位于院子一角的浴间,浴间的灯居然亮着,中间地上满满一浴盆热水。 戚佩玉伸手试了试水温,「你出去!」 「佩玉,你做什么?」 「洗澡!出去!」戚佩玉赶丈夫出去,插上门闩。 周广缙气得差点吐血,看来她早就备好善后工作。妻子洗了很久,周广缙站在门外手脚发抖。等佩玉终于出来时,他闻到妻子身上的香皂和牙粉气味。他很想说一晚上刷两遍牙、洗两遍澡浪费水。他没有兴致打趣。两人一声不吭地走回去,上床后,一个面向外,一个脸朝里。一晚上,夫妻间再无一句话。 对丈夫来说,莫大的侮辱便是妻子厌弃与他的房事吧,况且佩玉是他珍而重之的人。周广缙消停了数日。玉人在卧,但凡是男人难免不春心荡漾,何况他禁慾三年,身侧又是他深爱之人。月色真好,他站在窗前看一回月亮,月光投进来,落在雨过天青色折枝花样的绡帐上。「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合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他知道妻子还没睡。睡前,他特意去浴间看了看,没有准备善后的热水。 他贴着妻子躺下,撩开妻子的秀髮,把吻落在她颈上。佩玉一动不动。「你瘦了,嘟嘟。」他抚着佩玉的手腕,很心疼妻子。她一个人在外,没人照顾。其实他自己亦瘦了很多,妻子不在身边,他吃不好、睡不好,饱受相思之苦。 他把妻子的身体变成仰卧......她散着手脚,不愿配合,不带一丝情绪,她仿佛牵线木偶,与从前判然两样。周广缙以为自己大概是个qiang jian犯,他带着无限伤感落幕。他释放后立即翻下来,他猜佩玉不愿他在自己身上耽搁太久。佩玉随即起身穿衣下床。 「佩玉,你做什么?」 她径直向外去,不理会丈夫。 「浴室里没有热水!佩玉!」 她继续向外走,周广缙赶紧扯过衣服跟上。佩玉走到浴间,打开自来水龙头放水到浴盆里。 「佩玉,水凉,会生病的!」已经是初秋,即便是夏天,佩玉也受不了凉水。 佩玉继续放水,周广缙直接把浴盆里的水放掉。 「你出去,我要洗澡!」妻子往外推他。 「别这样,佩玉!我再不碰你了,行吗?」 「出去!」 「好,我给你烧热水!」周广缙把炉子捅开,点着。他很会烧火,在日本,他晚上经常帮着妻子烧洗澡水。他从龙头放水到大锅里,把锅放到火上,他用两个灶,两只锅。火光在他眼里闪烁,佩玉站在一旁不做声。 一会儿水沸腾了,周广缙熄了火,替妻子在浴盆里兑好水。他走出去,关上浴间的门,泪瞬间落下来。 两次房事后,周广缙明白妻子的心思,她好像被逼卖身的女人。他于是不再与妻子亲热。佩玉不久搬到另室居住,周广缙亦搬了铺盖跟来,睡在窗前的榻上,因为他始终记得从前那粉嘟嘟的小女孩怕黑,夜里不敢一个人独居一室。 有一种暴力比拳脚相向更甚,就是冷漠。戚佩玉极少跟丈夫说话,不到万不得已不肯开口。周广缙跟她说话,她懒得听、懒得回答,从来都是周广缙自说自话。好像他们新婚时,彼时他还点一下头,「嗯」或「好」一声,偶尔笑一下。佩玉却连个动作、声音、表情都没有。 三年里他的衣食起居无人照料,他煳里煳涂地混过去。现在佩玉不肯替他打点衣物,「别人碰过的东西我不想碰。」 管家来与佩玉商量每天的饭菜安排。「随便!」她毫不关心。在日本时他们经济不宽裕,佩玉放下富家女儿的身段,亲自操持。为了他的健康,即便是早饭也准备荤菜。 吃饭时,周广缙习惯成自然地把空碗递给妻子要她帮着添饭,佩玉视而不见。他尴尬地欲自己起身添饭,一旁走来上菜的崔妈赶紧接过碗给他填满。从前佩玉总是把刚好适口的茶送到他手边,现在佩玉从不给他倒茶。没有柔情蜜意,没有撒娇。 「吹个曲子吧,佩玉。」 「很久不吹,生疏了。」 「你吹得那么好,生疏了也好听。来,试试!」 「没有大鼓书好听,又说又唱,故事精彩。左手挟铜板,右手击鼓,还有三弦伴奏,多热闹!」 周广缙一声不吭地走开,他明白妻子为什么突然肯与他搭话了,她存心要拿大鼓书来羞辱他。佩玉素来对待下人宽和,不愿与他们计较,周广缙希望佩玉也能饶恕他的过错。 第22页 分离的三年里,他为妻子积下许多贵重的首饰。他记得妻子嫁给他的前六年里,他不仅没为妻子买过首饰,在日本妻子还把自己陪嫁的首饰当掉以补贴家用。佩玉在日本五年没添置过一件新衣。 「我不喜欢首饰,我不要行头。」 那是个说书的女艺人,要什么行头。他赚她入手几乎没费什么心思,只凭他的身份和气度就搞定了。「那件翠色的衣服怎么不见你穿了?」他没话找话。那翠色的衫袄衬得妻子肌肤愈加嫩白,夫妻俩都很喜欢。 「扔了!」 「怎么?旧了?」 「从前的衣服我都扔掉。」 「什么时候扔的?」 「去上海前。」 「为什么?」他知道自己多余问,他寄希望于有别的答案。 「你碰过的东西我都不要!」 我碰的最多的就是你,他没敢说。他忽地心惊,「我们的结髮呢?」 「烧了。」她淡淡地说。 「那......绢帕呢?」 「烧了,我猜你有一个新的了。」 周广缙走出去,她居然毁了两人间爱的信物!新的?哪来的新的?那个人他根本不在意! 周广缙回家后径直去书房找妻子,尽管她无时无刻不冷脸对他,他依然渴望见到妻子,看到她才心安。 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背对着他坐在案前的女人是佩玉。雾鬓风鬟不见了,他茫然地摸一把那才及粉颈的短髮,快速转到妻子面前,「佩玉,你......」,他压抑不住自己的震惊。这是要闹哪般,与他做兄弟? 「我下周一去女子师范教书。」 「好,你想教书就去吧,可为什么剪髮?」 「我是通知你,不需要你同意!剪髮清爽!」 佩玉每天不给他找点别扭大概就会不痛快。 戚佩玉继续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学,周广缙每天都用自家马车接送妻子上下班。 第12章 春去也 2 休息日,周广缙要带妻子出去游玩。从前,他们周末的消遣是先去陶然亭、世纪坛或天坛等公园走走,然后在馆子里吃顿饭,听一场戏,买些稻香村的点心回家。夫妻俩都爱吃芸豆卷,常买一客带回来,一边看书一边吃。佩玉偶尔把半块芸豆卷叼在嘴边,腾出手来翻书,周广缙看到了,便凑上去用嘴抢来吃。雪白的芸豆卷映衬灼灼的一片桃花唇,他怎能不情动?他在妻子唇上舔一舔,再吻上去。 「去听大鼓书吧。」妻子淡淡一句。 周广缙深吸一口气,「看戏好不好?佩玉?」 「我只想听大鼓书!」 「好!」周广缙咬牙,她一定要怎么别扭怎么来。 五层楼高的新世界游艺场刻意打造成轮船形状,寓意向前(钱)开。三楼以上,每层都建有花园,在这里漫步,北京的风物尽收眼底。游艺场里各类剧场林林总总:京戏、梆子、大鼓、杂技、相声,甚至有北京难得一见的话剧、滩簧戏、西洋魔术和新奇电影。顾客们可以各取所需。茶座、咖啡馆、饭馆遍布各个楼层和花园。 入园后,戚佩玉径直去看大鼓。下午一点多,不是热闹的点,没有名角登场,书场里人不多。周广缙随着佩玉进场,他的妻子灿如春华,众人皆瞩目,周广缙心里颇得意。夫妻落座后,周广缙抬头瞧场中的艺人,登时手脚冰凉,孟香兰居然跑到北京说书!「佩玉,我想起来有点急事要处理,你跟我走。」 「既然来了,为什么要走?要走你自己走,别拉着我。」戚佩玉盯着场中的女艺人不转眼。场中的女艺人此刻也停了手中的鼓槌和铜板,一声不吭,直直地看向戚佩玉。戚佩玉是聪明人,看那演唱者跟自己长得有七、八分相像,再有周广缙在一旁发话,瞬间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伶人忽然噼手将铜板向戚佩玉勐掷过来,周广缙迅疾起身扑向妻子,他听到耳际钝钝的一声,心里剧痛,还是迟了一步。他要杀了这个贱人!戚佩玉捂住脸一头扎进周广缙怀里。 「佩玉,佩玉!让我看看,怎么了?」他急着扶起妻子的头。无论佩玉变成什么样子,他都要她,只要她!佩玉是嵌在他身体里的,血肉相融,扯着骨头连着筋,分不开! 连续的、尖利的惊叫声来自佩玉身边的女看客,戚佩玉在丈夫怀中惊得转头,看见血从身旁女人的脸上留下来。原来孟香兰当场发作,激动得手发颤,失了准头,铜板砸到戚佩玉旁边的女人。鲜血在女人脸上纵横,戚佩玉甚至看到刺出皮肤的骨头,心知女人的脸毁了。周广缙赶紧把妻子拢进怀里,不许她看。 众看客都惊住了,那女人的丈夫连声唿叫医生,家人们随即沖入场子,揪住孟香兰就打。周广缙赶紧揽着佩玉要离开,戚佩玉站着不动。孟香兰在人缝中看到周广缙夫妻要离开,拼死冲过来,周广缙护在妻子前面,一脚踢翻孟香兰。 孟香兰披头散髮,状如疯癫,「呸!」她向戚佩玉遥遥吐一口,「你个贱货,不守妇道,令他们『父子聚麀』!」孟香兰说书,了解这个词。她时机无几,怎么噁心怎么骂。 戚佩玉气得向后仰,真是刁妇!她本来对孟香兰稍有同情之心。 周广缙差点吐出血来,她居然侮辱佩玉,骂他跟周天爵那禽兽「父子同牝」!而且是没影的事!他从地上当胸揪起孟香兰,握紧拳头朝着女人脸上直直掼下去,连着七八拳,他把伶人甩手扔到地上,他嫌脏,再踏上十数脚。眼见孟香兰要没气的样子,戚佩玉怕闹出人命,忙着拦开丈夫。受伤女人的家人们再次围上去,对地上神志模煳的伶人quan脚相加。书场里的艺人们跑过来劝阻。 第23页 「走,佩玉,我们走!」周广缙隔着人群看一眼,如果这次孟香兰侥倖逃命,他便要找人做了她。留着始终是祸害,他怕那贱人对妻子再生恶念。 周广缙拥着妻子一直走到游艺场的大门口,佩玉推开他,「我自己会走。」 「回家!」戚佩玉对车夫说。两人登上马车,一路无语。进门后,戚佩玉自去卧房换家居衣服,周广缙跟进去,「佩玉,我们下周去吃饭。」 戚佩玉转身反手两记耳光,力道狠勐。周广缙只觉得眼睛和耳朵生疼,他捂住眼睛,疼得叫出声来。 「混蛋!你居然跟戏子说那种事!你拿我当什么?你们取乐时的谈资?」 「没有,佩玉!绝没有!」他知道妻子指什么,夫妻两人均心知肚明,但绝不提起,因为噁心周天爵所为。 「那她怎么知道周天爵......」戚佩玉说不下去,她很以周天爵的觊觎为耻。 「我纳她做妾的第二天领着她去见周天爵,我当着她的面骂周天爵是畜生,妄想觊觎你。我一心报仇,要借着她刺激周天爵,没想到迴避她。」 戚佩玉不言语。过了一小会儿,她说,「我看看你的眼睛。」自己的手都生疼,何况周广缙。 周天爵低下头让妻子查看眼睛,他感受到她身上暖香的气息,他很想藉机亲一会妻子,但是不敢。周广缙的眼睛有些充血,戚佩玉后悔自己下手太重。「你的耳朵怎么样?能听到声音吗?去医院看看眼睛吧。」 「不用!」周广缙伸手就把妻子拥入怀中,她终于肯关心他,却被佩玉挣扎着推开。 旧历年越来越近,女管家来问节下各种安排。 「随便,你看着办吧。」戚佩玉淡淡一句,她现在什么都不管,只管好自己。管家犯难。「我来吧。」周广缙说。祭祀、节庆装饰、年货、宴请、礼品、僕役安排、打赏、娱乐,周广缙逐条应对。他一个男人打理家事?他猜过年时他不会有新衣。他和管家说完焰火,管家问年节取乐的事,他正寻思要什么新奇有趣的,他跟妻子复合后的第一个新年,他要好好热闹一番。佩玉悠悠地开口,「找个唱大鼓的女先生来说书,重重地赏钱,别怠慢了人家。」 周广缙差点一口血吐出来,佩玉从前宽和,遇事不愿计较,经这一场感情变故后,她一直揪着他的过错不放。 一个女人能把丈夫欺负成这样,真是好本事!况且是个有钱的男人!管家的眼睛看着地面。她确实漂亮,不过比她漂亮的女人也有。听说他们从前恩爱有加,看不出来。 第13章 春去也 3 腊月二十三,小年,戚佩玉回娘家看母亲,周广缙赶着跟去。 「你未必受欢迎,最好别去。」 周广缙笑笑,系上中山装的扣子。初婚时他不愿跟妻子回娘家,他那时是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不愿攀龙附凤。从日本回来后,他经济状况好转,常去岳家坐坐。现在,他更要跟岳父母处好关系。 戚佩玉斜睨一眼,不得不承认周广缙很适合穿中山装。 「过节,一家人要在一起。我不跟你去,去哪儿?」他是孤家寡人,无处可去。 「廊坊。谁跟你是一家人!」 周广缙垂下眼睛。廊坊?他最不愿意去的地方,他的苦痛都在那里,自他纳那戏子做妾后,佩玉不肯踏入周宅半步。 他们新婚时,除了春节不得不迴廊坊,其它节日他们留在天津自己过。佩玉督促两个僕妇彻底清扫房子,准备节令菜品。他那时不爱说话,两人相对常常冷场,佩玉宁可忙碌起来。 后来在日本,他们不仅过中国人的节日,有意思的日本节日他们也过。 元旦前夜吃荞麦面,早上吃「御杂煮」、青鱼子、黑豆、惠方卷、以及用稍带甜味的酱油煮的小干鱼tasaku,喝点屠苏酒,然后去寺庙、神社里走走。 三月三雏祭,佩玉做蛤蜊汤、散寿司、艾草饼,买来粉白绿相间的菱饼和彩色的雏霰,配着桃花酒。他们去赏桃花,顺便欣赏盛装出游的日本女孩。佩玉娇嗔说便宜他了,处处都是花团锦簇的女孩,按说他应该呆在家里。「左看右看,没一个比你漂亮!」他搂住嘟着嘴的佩玉说。佩玉不仅艷若桃李,而且身材匀称,个头也比普遍矮小的日本女人高。 五月五日端午节和「男孩节」,他们在门上贴菖蒲叶,屋内挂钟馗驱鬼图,吃「樱饼」和驱邪的「柏饼」。佩玉买来红、黑、蓝三色鲤鱼旗要他挂在室外。「我们没有孩子挂什么旗子?」「以后会有的!」周广缙想着心里伤感。 盂兰盆节,他们去街上看盆踊り(盂兰盆舞)、送魂火,佩玉感慨市场上买不到荤腥,因为过节期间日本人一日三餐要吃素斋。 回国后,他们的新家里有个火炕,整修房子时佩玉特意让工人重新盘炕。「民国了,还要这老物件?」他问。「夏天睡床,冬天睡炕,暖和啊!」除夕,两人坐在热炕上守夜,地下是火炉,外面天寒地冻,屋内一室如春,跟佩玉说说笑笑一夜就过去了,不觉得困。 佩玉生性热情,再平淡朴素的日子也会被她过出意思来。他本是冷漠的人,被佩玉牵带着、感染着,渐渐对物、事、人生出兴趣和感情来。 马车在戚府门前停下。「你别跟来啊!」戚佩玉拂开周广缙要扶她下车的手,「你送老爷去廊坊。」她对车夫叮嘱一句。 第24页 「太太您不早说,我没带着出远门的干粮。」车夫是个好人。 周广缙冲着车夫微微笑一下,跟着妻子跨进戚家大门。 佩玉同父异母的妹妹来与姐姐闲话。戚美淑在京师公立第一女子中学读书,很活泼,穿着时髦的女学生装束,亭亭玉立。 「何时何地让你感觉最快乐?」戚美淑问姐姐。 这是着名的普鲁斯特问卷,当年在时髦的巴黎人沙龙里颇为流行。这份问卷因为马塞尔普鲁斯特独特的答案而出名,所以世人将其命名为「普鲁斯特问卷」。从前在日本时妻子和他玩过这个游戏。 佩玉略一沉吟,「十一岁到十五岁,在贝满女中读书时。」她十六岁才离开贝满女中,她把自遇见丈夫后的时光一把抹掉。 答案变了!从前妻子说「就在此时、此地,和你在一起。」那粉嘟嘟的女孩搂着他脖子再加一句,「自从认识你以后,就都快乐!」她不计前嫌,把从前他对她的冷淡全忘掉。 「你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 「嫁人。」妻子想都不想,脱口而出。 周广缙看向妻子,他眼角都湿了,佩玉面无表情。他默默起身向外去,听见妻妹继续问,「你最喜欢男性身上的什么品质?」 「专情。」 他最快乐的时候便是从前和妻子在一起的九年时光,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纳妾!他最喜欢妻子的聪慧、纯洁、温柔、娇俏,他喜欢她的一切,甚至于她的倔强和不肯妥协。他尤其爱她从前爱他的那颗心。 隔一天临近中午,戚美淑去店铺里找周广缙,说偶然路过,来店铺里逛逛,要周广缙陪自己吃午饭, 「我早饭吃得晚、吃得多,现在吃不下。你去旁边泰丰楼,记我的帐。」 「我一个人怎么好去酒楼吃饭?」 「让掌柜陪你去。」 「我跟一个不相识的男人去吃饭?不好吧。」 「那你留在店里,我让人叫几个菜,你单独在帐房里吃。」 「那你陪我!」 「我不饿。」 「我不管,你陪我一起吃,好不好?」她上前扯住周广缙的袖子撒娇,「好不好嘛?」 佩玉说过娘姨们为争宠机关算尽,这个手段大概不输自己的母亲。 「好,我跟你去外边吃。」 戚美淑脸上露出喜色。 周广缙领着妻妹径直去旁边泰丰楼,名噪京城的八大楼之一,他们到二楼要个雅座。跑堂的奉上茶水,拿来菜单,周广缙递给妻妹,让她点菜。 等跑堂的退下后,周广缙开口,「我这个人说话直接,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今天来不是为了逛店和吃饭吧?」 戚美淑愣住了。 「我猜你以后还会来。我很爱佩玉,不想我们之间横生枝节。我不会纳妾。」 「我才不会给人做妾呢!」她冲口而出。自戚佩玉出嫁后,她便是父亲最当意的女儿。她虽是庶出,她的母亲来自清白人家,容貌出众。 「那样最好,一切都说明白了。今天你来,我当你是佩玉的妹妹。下次来,便是主顾,自有店员和掌柜的来招待,我很忙。你慢吃,我去楼下抽菸。」他找个藉口离开。他很少抽菸,偶尔应酬时抽两支。他第一次抽菸时,佩玉要他张开嘴,用她灵巧秀气的小鼻子闻一闻,「臭!臭!」她娇嗔,他便不再抽菸。 「哎,等一下,」她顾不得羞涩,她仗着年经貌美,十七岁,花一般的妙龄,不信赢不了戚佩玉,她终归二十八岁了。「不是有『两头大』吗?」 周广缙在心里笑笑,民国后民风日益开化,现在的女孩子不知道什么是矜持。「我这辈子只有佩玉一个妻子。」 「人是会变的。」 「我发过誓,此生只和佩玉在一起,再无别的女人。」 「可你纳妾......」 他板起脸,「自那以后发的誓。」 「何必被无聊的誓言束缚住!」 「我因为爱佩玉才发誓。」 「姐姐......姐姐不能生育,你需要子嗣!」 周广缙变了颜色,「我的子嗣必须出自大户嫡出的女子,出自你姐姐!」她居然揭佩玉的短,他不再顾及她的颜面。 「你......」 「嫡庶之分我很在意!」不知自重的人,妄想取代佩玉,她不知佩玉之于他的意义! 她忿然作色,起身离开。 「你妹妹今天来找我。」 「哦。」她只轻轻一句,没有下文。 「你知道她找我什么意图吗?」 「恭喜你!」戚佩玉早就洞察自己妹妹的心思。 「我告诉你是怕我们之间再生误会。」 「『再』?」她嘲讽地一笑,「我从来就没误会过你!」 「佩玉,我们别这样,好吗?这几年我心里一直都扯着疼,疼得慌。」 「时间久了,就不疼了。」她冷冷地。 妻子只这一句话便让周广缙忽略了她对他所有的冷淡和磨折,妻子也是这样疼着过来的吧?在他弃妻子于不顾、纳妾、与苏家周家争斗不休的三个月里,妻子大概是日日夜夜心如刀割吧?他无比怜惜她。 纷纷扬扬的大雪从早晨下到晚上,没停过。积雪点亮暗夜,使日子充满希望。这是一年里最后的时光,除夕夜。 「佩玉,过年了,咱们说说话,热闹热闹!」 第25页 「从前在东京,过年时你说话了吗?」满桌子丰盛的菜餚,戚佩玉没有兴致。 「就那一年,后来我一直陪你说话。」周广缙苦笑。 「在廊坊你也不说话。我以前逗着你说话,现在我不愿意。」 周广缙预先吩咐管家让人把炕烧得热热的。 「佩玉,你去哪儿?」 「睡觉!」 怪不得她吃完饭就去洗漱。「过年要守夜,佩玉。」 「我困!」她径直去卧房。 周广缙跟过去,「那我们在这里守夜。你累了,躺在被子里,别睡就好。」他把屋子中间的桌子、凳子推到床边,回去把果盘逐一端过来。他端着两个果盘刚要跨进卧房,灯灭了,佩玉把它熄灭了。大年夜熄灯?他端着果盘愣在门口。周广缙走进去,把果盘放到桌上,回身打开灯。 「关灯!」佩玉厉声说。 周广缙关了灯,在桌边坐下。他坐了一会儿,从果盘里摸来一个果仁在嘴里咬碎。 「别出声!我要睡觉!」戚佩玉极不耐烦。 「这是『崩豆张』的崩豆,」过了一会儿,周广缙说,「我让人从天津捎过来的。咱们当年逛完租界分手时,你送我一大包『崩豆张』的果仁。佩玉,你记得吗?很好吃,我当年很开心。」 周广缙在黑暗里慢慢吃着果仁,他细细回想从前的旧历年。十三岁前印象里是周天爵阴沉的脸和祖母、母亲的强颜欢笑。十三岁到十九岁是一个人的凄凉。二十岁时他和周天爵、苏氏一家一起守夜,他和他们很少说话,身边的佩玉因周天爵的频频瞩目而惴惴不安。二十一岁,他们在东京,佩玉和他相对而坐,两人话不多,他那时对佩玉板着脸。再后来便是欢笑,俏皮的佩玉总能逗得他开怀大笑。佩玉伏在他膝头上或是趴在他肩上讨他怜爱,他就把她抱进怀里。两个人的年一点也不冷清。二十九岁后,又是一个人的凄凉...... 戚佩玉再没说话。 第14章 江枫老 戚佩玉的母亲因儿子们留学归来、成亲、去上海就职,人生大事均已处置妥当,心中了无牵挂,便决意离开丈夫。戚佩玉支持母亲的决定,她问母亲日后经济来源,如何安排生活。 「这一年,我攒了些钱。我出去租间房子就好,什么样的日子不是过?粗茶淡饭也比在这里舒心。」 戚佩玉知道前些年母亲手里的钱都贴补给远在海外的弟弟们。「我跟周广缙要,我们买一处房子。」 「不好吧。」 「怎么不好?他曾经吃了你那么多人参!」 「佩玉,别得理不饶人。广缙是错了,可他愿意悔改。」 「要是我错了,他会饶了我吗?」 「他们是男人,礼法都是为约束女人制定的。」她很艰难地说,「你父亲曾经求了我五年,我......我想起来很后悔。说是不在意,哪个女人会不在意自己的丈夫?」 「母亲......那你现在......」 「有些事情就是回不去了。」她苍凉地笑笑。 「借别人的钱是不是该还?」吃早饭的时候,戚佩玉冷冷地问一句。 「对啊。」周广缙不明白何以有这样的话。 「人参钱该还了,你!」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他摸不着头绪。 「你曾经吃了我妈妈很多人参,难道不要还?」 「要还!」周广缙温柔地笑笑,心里既甜蜜又酸楚。他们新婚第一年,佩玉为了他身体健康,给他吃了很多参。彼时那个女孩全心全意待他。「你要我还多少?」 「你看着办!」 「五千两银子好不好?」 戚佩玉愣住了,「还好吧。」她把短髮向后拂了拂。无故白得许多钱,她些内疚。都是种植的中国参和西洋参,野山参母亲买不起。那些参值不了如许多银子。 妻子这个小动作很迷人,他现在已经习惯佩玉短髮的样子。 戚明钊半真半假地踹了女婿周广缙两脚,「忘恩负义的兔崽子!枉我当年把女儿嫁给你,现在又促成你们夫妻和好,你竟然帮助佩玉母亲离家出走!」他不肯用全力,因为他知道周广缙此人毒得很。 周广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帮助母亲离家出走?我没有!」 「五千两银子不是你给的?你还狡辩!」 周广缙恍悟,他被佩玉害了。 「奶奶,我冒昧问一句,少爷有通房丫鬟吗?」媒婆一脸歉意。 「没有,」戚母奇怪,「他年纪小,没满十七岁。况且我手头也没有得意的丫鬟,怕委屈了他。想等他十七岁以后再说。」 「那就好!那就好!」媒婆连声说,「苏家的女儿说如果有通房丫鬟就不便结亲。」 戚母皱眉。 媒婆说苏家的女儿愿嫁,但有个要求。 「大娘,请讲!」他顾不上礼节,在一旁插嘴。 「她说......她说......嗐,」媒婆一咬牙,神情仿佛慷慨赴死,「那姑娘说除非自己在少爷四十岁前没生育,否则少爷一生不得纳妾私婢。」媒婆用手帕捂着嘴,吸着气,直皱眉,大概牙疼。 他慨然应许。 当年,戚明钊在永定河渡口邂逅十四岁的妻子,惊为天人。苏家是廊坊最高贵的大族,妻子才貌俱佳。求娶时,岳父母颇犹豫,因为他是戚家的次子,父辈的荫庇不会太多,功名利禄还需自己博取。孰料,女孩子愿嫁。他猜渡口上一见钟情的人不只自己一个。 第26页 媒人走后,戚母感慨这女孩太骄傲,日后恐怕夫妻不睦。无奈,明钊是她最宠爱的儿子,她顺着儿子心意。婚期定在五个月后,苏樨蕙满十五岁。 婚后八年里他与妻子如胶似漆。妻子怀第三胎时,他禁慾良久,把持不住,和丫鬟有私。两次偷情后,他便生悔意,满心羞惭。他怕被妻子发现,找了个由头驱逐丫鬟出府。孰料丫鬟跑到妻子面前哀求,妻子知道原委后,与他断情。 他恳求妻子原谅,求了五年,未果。后来,他跪下来对妻子说,「我身为丈夫,言而无信,是我错了。可是我求了你五年,佩玉都十一岁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今天,我们做个了断,你打我七个嘴巴,我就不再爱你,不再纠缠你。」 妻子毫不犹豫地动手。 他惊呆了,「你太绝情!」他站起身,走出去。其后,他立刻纳妾,接连数个。 二十三年,他不快乐!除妻子外,他经歷过六、七个女人,雁过,心上无痕,谁也替代不了樨蕙!他和樨蕙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只有八年,可那八年抵得过一辈子!他这辈子有幸迎娶樨蕙,一生无悔!遗憾的是他做错了事。 所有孩子中,他只看重妻子所出,只送长子、次子去欧洲留学。妾室所生的男孩们连大学也不曾上,学堂里毕业后便早早出去工作,因为家里人多花销大,他还想攒着家业传给长子和次子。妾室所生的女孩们只有美淑一个去京师公立第一女子中学读书,其余都留在家里,因为美淑的母亲管家。美淑的母亲想送女儿去贝满女中,他拉下脸来,没人可以跟佩玉攀比。 「我知道你嫌弃我,可是百年之后,你还是要跟我同穴!」戚明钊咬着牙对妻子说,「我一定要走在你后面,我要把你化成灰,我和你都化成灰,混在一起,分不清!你逃不脱我!我们来世还要在一起!我不会再犯错!」他转身离去。 苏樨蕙默立半天,追出去,追到门口。大门紧闭,她伸手想打开门,又颓然垂下手。她转身要回屋,却发现丈夫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盯着她看。 「阿钊,」二十三年,她不曾如斯亲密地叫过他。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大概不会说了。「你承诺一辈子只和我在一起,我才允婚。你应该还记得我生佩玉时难产,差点送命。我为了你的子嗣,不顾危险,心甘情愿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孕育,你却......你让我怎么原谅你?这些年我看着你把那些女人带回家,心里很疼,疼得夜夜不能安睡。我后悔自己当初那么决绝,我也许当年不该负气......」 「蕙蕙,」他霍地起身,「我们在一起好不好,我们从头开始,别再浪费时间。」他向妻子走过去,「只要你开口,我把她们都送走,一个不留!」 妻子抬起手,手心向外,阻止了他的前进,「那些女人还有她们生的儿女横在我们中间,我们回不去了。来世,我不想再见,你既要爱,又要欲,可有时爱欲不能两全。我改不掉负气倨傲,我们还是不见最好!」她转身回屋,插上门。「只要你开口,我把她们都送走......」苏樨蕙笑笑,他行事向来要条件。 他的欲望毁掉了他的爱,曾经的年少气盛葬送了他的爱。妻子说的没错,他既要爱,又捨不得欲,他爱而不得心里难受时便在别人身上发泄。可妻子呢,孤灯未灭梦难成。 戚明钊回家打发年轻的、未生养的妾室出府。已经生养的两个妾室以及年幼的子女,他另置办一处一进四合院安置,派人按时送去月银。他把偌大的府邸卖掉,立时觉得世界真清静,耳际没有纷扰,花销骤降。他把节余下来的钱都汇给长子、次子,他心中唯二认定的血脉。女婿钱多到可以资助岳母,佩玉自然不需要他的钱。 他利用权势把妻子隔壁的院子强买下来,考虑到流言会传播到妻子耳中,他于经济上对愤愤不平的原住户多做补偿。只有两个男僕服侍的单身汉独居多有不便,他自然而然在家事上寻求隔壁女邻居的帮助。他去的越来越频,一天数次,直到有一天服侍妻子的婆子搓着手别别扭扭地说,「奶奶说,既然爷身边没个得力人服侍,我家的丫鬟彩萍聪明伶俐秀气,愿意送去服侍爷,省得爷奔波。」戚明钊气得发昏。说这番话实非自己所愿,婆子补上一句,奶奶一定要她把原话一字不变地传达到。 戚美淑的母亲找上门来。她是最温良的妾,行事规矩有分寸,所以戚明钊让她管家。自丈夫纳妾后,苏樨蕙便不肯打理家事。她也是唯一一个长留在戚家、未被赶出去的妾室。 「我从十六岁进门,」她是最早进门的妾室,「尽心尽力地服侍你们十八年。十八年,我为他生了五个孩子,没了三个。可他没有一天心思在我身上。」 苏樨蕙不明白她今日何以一反常态。 「你不曾给过他一丝好脸,他仍然捧你上天!外面的女人但凡有几分你的模样,他就千方百计地弄回来。」 苏樨蕙惊得挑起眉头,旁观者清,她只看到那些女人的不同处。 「我以为我跟她们不一样,我不像你,不是你的影子。我真是傻,他当年跟你斗气,急着拉一个人进家。十八年,我以为他会顾惜十八年的情分,对我另眼相待,」她哭出来,「我跟她们没区别,他说不要就不要!」 「你的月银是我的二十倍,你想要什么便有什么,他搜遍北京城也要给你弄来。你的孩子多高贵,我的孩子们跟草芥一样!你的孩子生病了,全北京城的中西名医都请来,我的孩子......郎中一说没治了,就拿草蓆裹......」她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一刻不许留在家里,他怕传染给你的宝贝孩子们。你的儿子们全去育英中学,去欧洲留学,一年五千两银子供着,我的儿子只能去普通学堂,一年才二十块银元的大学都不许上!他嫌贵!」她忘了自己的女儿美淑是戚家庶出中唯一入学堂的女儿。 第27页 「嫡庶有别,姨太太不知道吗?」婆子气不过。 苏樨蕙蹙着眉头不言语。 「你的女婿要吃参,全家上下都扎上嘴,参有多贵你知道吗?你不管家。那一年大家的月银全断掉,除了你跟你的孩子们!所有人没添新衣,日常开支减到不能再少,逢年过节一切从简,他自己烟都不捨得抽!前两年你去上海陪大小姐过年,大家的年夜饭都省了,他闷坐在书房里不出来。」 「姨太太在这里风言风语,不怕老爷赶你出门?」婆子继续插嘴。 「我怕什么?你一离开,他立刻抛了我们,把府邸卖掉。我们一大群人挤在一进四合院里,过得还不如个平头百姓!」 「姨太太本来就是从平头百姓家里出来的,别没大没小!」婆子呛回去。「奶奶现在住的也是一进院子。」 苏樨蕙摆手不许她再插嘴...... 「杜姨娘来了,吵吵闹闹半天。奶奶从下午开始不舒服,先头坐着不动,后来躺下来。」戚明钊一来,婆子就跟他抱怨。 「混帐!」他定要处置那贱人,赶她走! 他急匆匆走进去看妻子,苏樨蕙面向外躺着,「樨蕙,你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自他纳妾后,只要不出远门,丈夫每天早晚都来看自己,在她房里逗留。整整十八年,她嫌烦,晨昏定省吗?她真蠢,白白浪费二十三年好时光。他即使纳妾,心思永远都在自己身上,是她逼着丈夫离开自己,一丝退路不肯给他。只是有些事情就是回不去了。 「我不叫樨蕙。」 戚明钊吓一跳,怎么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了,他伸手去摸妻子的额头,顾不得妻子歷来对两人身体接触的反感。戚明钊看到妻子乌髮中夹杂的数茎白髮,心里疼得慌。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这是他结髮的妻子,他承诺她一世情深,却负了她。 「我叫苏樨蕙。」她说,「曾经就那一个人、两次,我尚且不能逾越,何况这些年、这一堆人。戚明钊,你说我们做个了断,当年已经了断了,我跟你再无瓜葛。你别强求,求也求不得。凤喜不错,陪你十八年,你以后年纪大了,需要一个贴心的人照顾。」 「蕙蕙,你别这样,」年近半百的他脸上泪水纵横,「让我守着你好不好?我不求什么。」 「阿钊,我曾经很蠢是不是,你为什么由着我耍性子?」 「因为我太爱你!」 「你的爱......」她苦笑,什么是爱?何以为爱? 第15章 夜未央 1 转眼,她的衣服都被那人解脱下来......事后她悲痛欲绝,止不住泪水,她心知自己与丈夫间的一切都结束了。 「佩玉,佩玉,醒醒!你怎么了?」 戚佩玉稍定一下心神,她万分庆幸方才不过是一场梦。 「哥哥,」她揽住周广缙的脖子,那般缠绵。她主动褪下......她感到很羞耻,就趁着周广缙向外动作时,直接将他推出去。 周广缙差点闪着腰,「你刚才做什么梦了?」 戚佩玉不理睬他,开始穿衣服。 「你大概在梦里跟别人欢好吧?」周广缙一语道破她的梦。他一直没睡,在窗下听到妻子梦呓便走过来看她,怕她发噩梦。在日本时,有一段时间妻子常做噩梦,他把惊醒的妻子搂在怀里哄,妻子噩梦逐渐减少,一年不过两、三回。他刚才亲耳听到妻子在梦中急促的唿吸,看到妻子略微迎合的体态。他不是傻子,气愤得不能自已。 「你胡说什么!」暗夜遮掩住她的羞惭。 「不要背叛我,想都不要想!我会毁了你!我不会让你痛快了结,我会一点一点地杀你!」对,一点一点杀了我的爱,他满腔悲愤。她思慕别人,拿他顶包解渴。「别忘了我是周天爵生的!你应该听说了我是怎么对待那戏子的。」孟香兰在警局里被用刑砸断双腿后投入监牢,废人一个。可惜那些人怕闹出人命来不好交代,不肯下死手,周广缙深以为憾。 「你是个疯子!」戚佩玉噼手打了丈夫一巴掌。 他像狗一样围着她转,竭尽所能地讨好她,结果她三番两次地打他。自己舒坦够了不管他,他身为丈夫被她从身上硬推下来!他气不打一处来。周广缙直接把背对着他正在穿衣服的妻子脸朝下按到床上...... 「我要杀了你!」 「你早就把我杀了!」没人能杀他,除了佩玉。 戚佩玉觉得身体都要散架了,她哭着求饶...... 他后悔刚才凌虐她。那戏子能承受,她却不能。一个粗糙,一个娇贵。一个生来就是尘土,被众看客碾压在脚下;一个只该被捧在手心里疼爱,怎么能比? 还好,他松口气,他没伤着妻子。「胆敢去洗,就等着再受一遍罪!」 去洗?她压根没想过,她哪有力气?戚佩玉哭泣。周广缙熄了灯,把妻子抱进怀里。她挣扎着要推开,无奈他箍得太紧。他抚摩妻子的背,吻她的额头,揉搓她的头髮。死丫头,非学着那些时髦的女学生剪短头髮,真是他不喜欢什么,她偏来什么,一定要气死他!她没力气推开,就在他怀里抽泣着睡着了,泪水沾满他的胸膛。他伸手替妻子擦泪,佩玉在睡梦中不由自主地把脸偎贴他的手掌。 他也曾经把妻子整夜搂在怀里哄,那是在日本,他们重归于好后不久。秋夜,他下课晚,去接妻子后回家遇见浪人。浪人持刀冲过来,他把书包狠狠地砸在浪人手上,浪人的长刀脱手。他一边跟浪人搏斗,一边喊妻子快走,他怕自己一旦敌不过浪人,妻子可能受辱。他被浪人压在身下,两人相互扼住彼此的咽喉。佩玉捡起浪人的刀,一刀抡出去将浪人枭首。 第28页 血溅了他和妻子一脸、一身,佩玉失声惊叫,忙不迭的用手揩抹。他倒是满腔快意,他希望这一刀是自己削的,削掉周天爵的头颅! 他赶紧把妻子搂进怀里,「没事,别怕!如果被人发现,就说是我杀的,和你无关!」他收拾好书,搂着妻子回家。他替她换掉衣服、洗髮、洗脸。他为自己清洗时,妻子一直跟在他左右,不敢离开须臾。他开始清洗衣服上的血迹,妻子闭着眼躲在他身后,用手拽着他的衣襟,「衣服不要了,扔掉它们!」 「宝贝啊,要洗掉血迹后再扔,否则让人看见说不清楚。」他头一次叫妻子宝贝,如此同他一併生死,不肯捨弃他的妻子当然是他的宝贝。 妻子没有心思做饭,他胡乱找了点吃的填饱肚子。他强着妻子吃了些,「就吃一点,受了惊吓还饿着肚子容易生病。」 他们睡下后,他一直把妻子搂在怀里。「那把刀真锋利。」她轻轻说。 「别乱想,睡吧,我守着你。」 他自此事后极为疼爱妻子,几乎将她捧在手心里宠。他每天去女子师范学校接妻子时,才走近教室,便在窗外喊「宝贝!宝贝!」妻子慌忙跑出来羞涩地捂住他的嘴,「让人听见了!」「没事,他们听不懂!」留日的女生或是陪读的女眷们,除了佩玉,没有一个人能够考上东京女子高等师范这等正规的院校,他很自豪。「粉嘟嘟!粉嘟嘟!」隔一天,他在窗外变了个花样,妻子娇羞满面地捶他。 他落下泪来,他们两情相洽的日子逝去了。 他小心布防,可还是出了事。他要知道那人是谁,他要捏死他!佩玉可以不爱他,他愿意守候她,等她回心转意。但她绝不可以爱上别人!周广缙皱着眉看着自己怀里的女人,她睡得很不安稳,总有梦呓。周广缙在妻子发上亲吻,他对她又怜又恨,怜惜她刚才受了惩罚,恨她居然钟情于别人! 第二天早晨戚佩玉醒来时,周广缙已经出门。她看见自己身上的痕迹,微微蹙眉。新婚时,身上经常落下痕迹,后来不再有。丈夫说是因为她抗打击的能力增强了。「禽兽......坏蛋!」她羞涩地掩上衣服。起来得太晚,而且脖子上的痕迹遮不住,她打电话到学校请假一天。 「你有事情没查清楚!」不甚起眼的门面挤在繁华的街市里,周广缙走进去,这里他熟门熟路。 「拿人钱财,替人xiao zai。我这是金字招牌,不可能!」前清的捕快,民国后转行做私家侦探。「你妻子有课就去学校,没课就回家,中午在食堂吃饭。排课表我抄给你了,早晚都是你自己接送。干干净净的女人,我看不出问题。」 「他们呢?」 「不过那几个人,她执之以礼。最近还少了两个,去追求其他女生了。」毕竟不是倾国倾城色,男人有几个长性的。 周广缙出了侦探所,天热,他在树荫下站定。奇怪,昨晚搂着佩玉,一夜也不觉着热。他看见一对猫儿厮闹。后来猫儿躺下相互搂着脖子亲热。他的日子过得还不如猫。 曾经佩玉也像只小母猫般天天睡前都搂着他脖子亲亲热热地说话,轻咬他的耳朵,撒着娇把她那些手啊脚啊都搁在他身上。他看书久了,没顾上妻子,佩玉像小猫一样偎依过来,把脸搁在他手臂上轻轻摩擦,讨他怜爱。他就把妻子抱到怀里爱抚亲吻。好日子一去不返! 昨晚他一夜没睡,守着妻子,看妻子在他怀里抽抽噎噎地哭,后来佩玉即使睡着了也在梦中抽噎几回。他居然凌虐妻子,他跟那畜生周天爵有什么区别?清晨他看见妻子红肿的眼皮以及身上他留下的痕迹,羞愧得无地自容,他在妻子睡醒前逃离。她不过做了个春梦,他便如此对待她。春梦里的男人可能是自己,他微笑,所以妻子惊醒后主动示爱。可她为什么不肯说出梦境?也许是别人......他立刻怒髮冲冠。 周广缙像往常一样去学校接妻子时,才知道妻子请假了。他以为佩玉因他昨夜所为而身体不适,连忙赶回家。佩玉在书房里备课,他走进去,打开书柜,取一本书。她看起来还好,不像生病的样子,周广缙舒一口气。他对妻子态度淡然,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两人坐下来吃晚饭时,周广缙瞥见妻子颈上的牙印,强做镇定,心里难堪极了。只要佩玉肯看他一眼,对他笑一下,他会立刻跪下来求饶。戚佩玉略动几筷子饭菜,起身离开。他那样欺辱她,竟然跟没事人一样!她恨不能在他的脸上揍一拳。 「我伤着你了吗?」他跟过去,终于忍不住问。 戚佩玉充耳不闻。他难道没长眼?看不见她脖子上的痕迹? 周广缙是怕她有内伤。 第16章 夜未央 2 「周老闆,是我,曹修齐。与男人出去吃饭算不算?」 「在哪儿?」 周广缙扔了电话出门。 戚佩玉讨厌面前男人的一切。中分油头,时髦的圆形眼镜,他夹菜时戚佩玉看见他指甲里的灰垢,噁心地要吐出来。周广缙刚嫁给她时指甲亦不干净,后来被她改造了。丈夫没有油头,不附庸风雅带眼镜,他是怎么自然怎么来。对,就是周广缙嫁给她,谁让他欺负自己! 一顿饭总算熬到头,两人要商量的事情都说清楚,同事叫伙计算帐。 「我来付帐!」周广缙面色阴沉地坐下来。「周广缙,佩玉的丈夫。」 第29页 来者不善,「啊,幸会!刘博梁。佩玉的同事。是我请佩玉吃饭,理应我来付钱。」 佩玉?叫得真亲切!「我付帐!」 「让他付钱,他闲钱很多。」戚佩玉明白周广缙对她故技重施,事情太凑巧。 三人离开饭馆后,周广缙攥着妻子的手。「回家。」 「我下午有课,你不知道吗?」戚佩玉甩开丈夫的手。从来周广缙都掐着她下课的点准时来接人。 「那怎么还出来吃饭?」 「吃午饭,跟下午上课没关系!」 「为什么不在食堂吃?」 「吃腻了。」她偏不告诉他原因。校长安排两人负责向社会各界募捐事宜,刘博梁说下班后两人留下来商议,戚佩玉不肯。他平素里喜欢献殷勤,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下班后那强人就来接她,自周广缙对她用强后,她在心里便如此称唿他。强人妒心炽烈,她不想横生枝节。她要求吃午饭时商议,刘博梁说食堂里太吵,不如出去吃。 「我等你下课。」 「办公室闲人免进。」 「我去教室里等。」 「打扰正常教学工作。」 「我在学校门口等。」 「你不忙吗?」 「忙?替谁忙?你的表妹们?你不肯爱我,我无论买什么给你,你都不喜欢,我要钱做什么?」他神情落寞。 确实,他三十多岁连子嗣也没有。「你纳妾吧!」戚佩玉走进校门。 「我不许你再去教书!」两人刚进家门,周广缙便开火。 「凭什么?」 「学校里男女杂处不好。」 「你跟别人亲密相处三个月,有什么资格管我?」 「没有三个月,佩玉,」他竭力解释,「纳妾需要时间,她怀孕了我就撵她走,前后加起来也就两个月。」 「对,是需要时间,张灯结彩,准备酒席,广邀宾客,你好风风光光地迎娶她!」 「怎么会?佩玉,妾乃贱流、通买卖。我不过找人说和,付买妾钱,一顶小轿走后门。没什么酒席宾客,什么都没有。不信,你去问。」 「哦,怕别人打扰你们亲密。」 「佩玉,我跟那个人并不亲密,房事不多......」 「住嘴!我不想听!」 「佩玉,为什么要让不相干的人毁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我们行房时,你难道没有动情?」 「我又不是柳下惠,我也有欲望。我跟别人也会动情,也许会更动情!你说对那个人没有感情,不是一样有孩子吗?」 周广缙一口气岔在胸口,「佩玉,我们之间一定要这样吗?四年了,佩玉,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肯原谅我吗?」 「周广缙,这件事换成我,你会原谅我吗?」 我会掐死你!若是佩玉背叛他,他就生无可恋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杀戮!杀掉一切看上去幸福的人!佩玉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和解,没有佩玉,他仍是那个孤愤的人。「我已经三十三岁了,我们没有几个四年好荒废的。」 「你也知道你在荒废时间。那你为什么不肯放手?放过我?你现在有钱了,什么样的女人你得不到?你偏要强迫我!」 没错,可别的女人图的是他的财富和地位,心里充满算计,只有妻子才会于他贫贱时倾心相爱。况且在他眼里,满世界的女人也没有妻子有学识,娇美可爱。「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像喜欢你那样去喜欢别人,我对谁都不会爱,没有心动的感觉。因为她们不是你。我没有强迫你,是你自己做的选择。」 「选择?我有选择的机会吗?你拿我的表妹们来要挟我。你剥夺她们应得的。」 「剥夺?她们应得的?」周广缙冷笑,「那么,我应得的呢?不是一早就被剥夺了吗?那样的人你跟着他有什么未来?他在老家有妻子和孩子!」 戚佩玉转过身来瞪着丈夫,她挥手就给丈夫一个嘴巴,很响,周广缙仿佛听到了当年周天爵打母亲的声音。「你跟踪我,调查他,你真是丧心病狂!」 他确实要疯狂了。他爱而不得,她如斯绝情,为了别的男人居然打他!「因为我爱你,佩玉,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你,在天后宫,我就爱上你!」 「你别拿话来哄我!你想纳妾就纳妾,你不喜欢她就抛开,你想反悔便回来找我,天下的美事都是你的?你做梦吧!」 「你要我怎么做才肯原谅我?」 「你让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三个月,我们就扯平了。」 「那你不如杀了我!」 「别脏了我的手!」 「佩玉,这些年我的心受尽折磨,就要枯死了。」 「我的心早就死了,在你睡在外面的那一夜就死了。我整夜都想你跟那戏子在做什么,你对她好不好。我们新婚那夜你对我并不温柔,我想你对她会怎样。」她皱紧眉头,忍不住心里的难受。 「佩玉,」他美丽的妻子头一次现出苍老,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妻子的伤害有多大,他伸手要把妻子抓进怀里。 「别碰我,我嫌脏!每次跟你同房,我都强忍住噁心。我想你的手碰过别人。」 他对妻子曾经所有的冷漠,她现在都百倍返还加诸在他身上,「你别这样对我好吗?」 「我恨你入骨!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我耗费了九年的时间在你身上。从你一文不名、别人都看不起你时,我就全心全意地爱你。我尽心尽力地照顾你,成就你,我包容你所有的缺点。结果你背弃我!你凭什么让我云淡风轻地过去?」 第30页 周广缙给妻子跪下,「一切都是我的错,你原谅我好不好,佩玉?」 「说『原谅』这句话真是很容易、很简单,可是我的心曾被你撕烂到失去形状,就凭一句『原谅』,从前的事情就可以当做没发生吗?你太自私!我是我父母的宝贝女儿,未嫁前被宠爱着长大。嫁给你后却受尽了苦楚!」 「我们在一起的前两年我确实对你冷淡,可是后来我不是把你捧在手心里疼吗?」 戚佩玉对他的竭力辩解置之不理,「我要我曾经的幸福生活,这生活与你无关,你是我人生道路上的绊脚石!你别再纠缠我了,我绝不会把自己的幸福再交到你手中。你太阴暗!你一直监视、窥探别人,你不愧是周天爵的儿子,你跟他一样龌龊!」 这是对他莫大的侮辱,无论说他像谁也不能说像周天爵! 「你怎么好意思让我原谅你?你凭什么让我继续爱你?即使全世界只剩下你一个男人,上天把你盛在金盘子里捧给我,我也不会爱你!我厌恶你!」 「佩玉,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待我好一些,行吗?」只要她肯重新爱自己,哪怕只有一点爱也好。 「我要你的命,你给吗?」 他一时语噎......「佩玉,是不是我死了你就满意了?」 「对!我对你一丝感情也没有,你还扯着我不放,就像当年周天爵和你的母亲。姨母说周天爵开始并没有打她,要跟她好合好散,给她补偿。为什么她不肯放手,要白白耗尽三个人的好时光!」 「戚佩玉,我不许你提我母亲!」自他们相识后,他第一次对妻子直唿其名。他把拳头攥紧,没人敢在他面前侮辱他的母亲,自她过世后,除了周天爵! 他握得太用力,戚佩玉能听到他手指关节发出的响声。「你跟你的母亲一样,纠缠不休!」她不怕,她恨不能周广缙打她,他们从此一了百了! 他始终捨不得打她,从开始到现在。他深吸口气,松开拳头。 「你死了,就没有人再逼迫我做让我噁心的事!」 「噁心的事?我逼迫你?是什么事?」 「和你......」她红了脸,「上床。我讨厌你的气息、碰触!只要你碰到我,我的胃里就会痉挛到噁心!」 他盯着妻子,半天没言语。 「可是,你就是死了也会阴魂不散地纠缠我,你根本就没有廉耻!」戚佩玉走开。 周广缙伸出手徒劳地去抓妻子,被佩玉冷冷地闪开。 他跪了很久,直到膝盖处传来的刺疼令他不能忍受,他坐到地上,心里一片绝望。曾经唯一真心爱恋他的女人不见了,代之以心中充满怨恨、无比厌弃他的陌生人。从前,即便是他被全世界冷遇也无所谓,有佩玉为他化解冰雪。他搞不懂为什么她如许深情会转瞬即逝,曾经照亮他灰暗内心的双眸会闪着凌厉的、杀人的光。「你跟你母亲一样,纠缠不休!」 为什么不肯放手,是因为爱吧?一心向上的富家少爷是平民女子的心头好。自从他承继家业后,无论廊坊、北京,托人上门来说和、愿与他做妾的女人不胜数。爱而不得,因爱生恨,因爱生狂!他不想恨佩玉!佩玉如斯美好,他自遇见她后,心里再容不下别人。他跟母亲一样不愿做别的选择,所以他们无路可退。他瞧不上那些女人,就像......就像当年周天爵瞧不上他的母亲,就像佩玉现在瞧不起他! 他推开母亲的门,那副场景穿越二十年的岁月又到眼前。年少时,他被众人轻慢,他很怕自己会捱不住,成为母亲。他逃不过竭力躲避的结局,命运早就为他安排好,不过是早来、迟来的事。 周广缙在地上坐了一夜,没人管他。第二天清晨他听到妻子离开家时,崔妈问奶奶去哪儿,妻子说住到学校里去。他没去拦着,他心如枯藁。 盛夏的炎日驱不走他身上的寒冷,他走在街上,希望有车子来撞倒他,从此一了百了。他一个大男人自寻短见会被佩玉不齿。 第17章 雨初霁 1 阴魂不散,跟周广缙一样!戚佩玉去看望母亲,发现父亲竟然住在母亲的隔壁。 「你和广缙怎么样了?」 「还好吧。」 「那他怎么不来接你?」 「他忙。」她受不了母亲的注视,「我搬到学校里住了。」 「为什么?」 「他找人监视我,现在、还有从前在上海!」 「这样的确不好。」母亲温和地笑笑,「你们两情相悦时他也监视你吗?」 「没有。」周广缙一直相信自己。他的朋友对自己有企图时,丈夫便不再与其来往,对自己则是百分之百地信任。 「他怕失去你,佩玉。你跟我一样,骄傲负气,不肯低头。你不要走我的路,空掷半辈子光阴,现在回想起来后悔不迭。没有人是完人,佩玉,喜欢一个人,就要包容他的缺点。」 傍晚,戚明钊送女儿回学校。他挥手离开,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佩玉,我大概不适合跟你说这话。可是,你是我唯一疼爱的女儿,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做事不要捨本逐末,要抓最主要的问题。评价人也一样。结髮妻子在男人心中的地位无可取代。广缙有错,他知道悔改,对你很好。你以后未必会遇到比他更好、更适合你的人。」 「佩玉,我......」他望着远处,踌躇着,「男子在每个时期看重的东西不同。我现在绝对以你母亲为重,我想广缙现在也以你为重。可是我年轻时以家业、尊严为重,」还有欲望,他在心里说,「对妻子不够耐心。广缙那时应该以復仇、争产、子嗣为重。若是他心中只想着儿女情长,我想你大概要看不起他。」 第31页 「为什么男人犯了错可以回头,若是女人便要下地狱?」 「我们是男权社会,况且在很多人眼里,纳妾没有错,是传统。」 「为什么同样的誓言,女人固守一生,男人却说变就变?」 戚明钊不语。 「男人的爱真是廉价,一边说『爱你』,一边却三妻四妾、买笑追欢!」 「你是不是恨我,佩玉?」 「恨?没有,你是我父亲。」 他很欣慰。 「只是,自从你纳妾后,我就不爱你了。」 他宁肯女儿恨自己。她们始终心存芥蒂,不能忘记过去。樨蕙不肯接受他,他心甘情愿地等、守候她,哪怕等到垂垂老矣。 「没人愿意看到自己的母亲整夜整夜地不睡觉。」 戚明钊皱紧眉头。 「没人愿意跟别人分享父亲,尽管他们跟我有血缘关系,可我心里不认他们。」 他自己也不认可庶出子女们的身份。 「我说这些话,你是不是很烦我?」 「没有,我对不住你们,佩玉。」儿子们跟他生分,宁可去上海,不愿留在他身边。他摸摸女儿的头髮,「半辈子浑浑噩噩,我现在很开心!我走了,你母亲等着我呢!」 在戚佩玉的眼里,父亲有炫耀的意思。等着他?哼,未必! 戚佩玉看着父亲的身影远去。闷闷的、沉重的钝痛慢慢袭上来,有什么从下ti悄悄流出来,那从来不准的月信又来偷袭她。她加快脚步回宿舍,接下来的一天她将躺在床上,冒着冷汗,忍受一把未开刃的刀慢慢插进肚子、再慢慢抽出来的动作,这个动作将重复千次以上。 戚佩玉有痛经的毛病,厉害时疼得死去活来。她月事不准,短则四十多天来一次,长则两个月以上。月信、月信,按月而至,如潮有信,在她这里是虚妄。她现在猜测自己不孕是否跟月事不准以及痛经有关。她的堂姐、表姐们皆有痛经的毛病,虽然没有她厉害,她们个个都有子嗣,所以夫妻俩无子的原因她没往自己身上想。 周广缙第一次见识她痛经是在新婚一周后。他从外面回来,坐到桌前倒茶喝,一眼瞥见卧房里她歪坐在椅子上,抱着肚子,蹙着眉。 「怎么了?」他走过去。 她的额上都是汗,「我肚子疼。」 「什么东西不新鲜,吃坏了肚子?」 「不是,我......」她红了脸,「我来月事了,肚子疼。」 「什么?」她说话声音太小,他没听清楚。「是我弄疼你了?」他看妻子羞涩,猜是自己夜里狂盪,伤了女孩。 「不是,」她哭出来,「我来月事了,肚子疼。」 周广缙第一次听说女人来月事会疼,他看妻子疼得厉害,「我去叫医生。」 「不要,」刚嫁过来,就为这难以启齿的事看医生,她怕别人会笑。况且自她满十五岁有月信后,已看遍北京的名医。「京城的名医也没用,母亲带我看过。」不过是施针灸之术、缓解些疼痛而已。 她的陪嫁丫鬟匆匆走来,递给她一个汤婆子。夏天用汤婆子?周广缙看愣了。她把汤婆子贴在小腹上,闭上眼睛。 「你去床上躺着吧。」 「不要。白天躺到床上,别人会笑。」 他被人笑话的时候多了,不差这一出。「去吧,我不怕人笑。」 她的另一个陪嫁婆子端来红糖姜水,喝了姜水后,她实在熬不住疼痛,终于躺到床上。 周广缙手持一本书,一整天坐在旁边椅子上,看一会儿书,看一眼她。 戚佩玉站在水房里,强自控制住自己因疼痛而哆嗦的手,一边往汤婆子里灌热水一边回想。彼时,周广缙大概怕自己一旦疼死,没处洩慾。 第二天早上,她从床上一跃而起,周广缙看愣了。 「你好了?」 「好了,就疼一天。有脱胎换骨、涅槃重生的感觉!」她兴沖沖地说。 周广缙自那以后,在房事上温柔了许多。 婚后她第二次来月事是在天津家里。早晨醒来,她发现有液体从体内缓缓流出,便迅速绕过周广缙的脚边,爬下床,但仍不免有几滴血落在床单上。他们前夜有行房,周广缙以为弄伤了她。她又羞又愧,掉下泪来。 两人洗漱后,婆子摆上早饭,周广缙一边吃饭一边看着主僕两人进进出出地忙碌,更换床单。待她忙碌停当坐下后,已煞白了脸,额上有细小的汗珠。她疼得吃不下饭。 周广缙早饭后出门,半个时辰即回家。他说自己去学校为两人分别请假一天。他仍是拿一本书坐在对面窗下,看一会儿书,扫一眼躺在床上的她。后来,他出去请来郎中。郎中为她施针灸镇痛,并建议她抽两口大烟止疼。周广缙不语。 他不是怕她抽大烟上瘾,他是没钱供她抽鸦片! 周广缙再次出门,须臾叫来黄包车,扶着她上车,去看西医。西医说有一种药叫阿司匹林,德国拜耳公司1898年开始生产,镇痛的作用不错,医院里目前没有。周广缙仔细询问阿司匹林和制药商名字的拼写,记录下来。 他是户主,家里死了人要负责的!戚佩玉抱着汤婆子往宿舍里去。痛感越来越尖锐,她把汤婆子放低,尽量贴近自己的小腹,感受其上的温暖。 在日本,痛经时,周广缙带她去看医生,仍然无药可用。周广缙烧热水灌汤婆子,烧红糖姜水,替她拭去额头的汗,为她按摩后背和小腹。她疼得厉害的时候,他蹙起眉头,眼角渐渐湿了。他承包了当天所有的活,笨手笨脚地做饭、洗碗。他叮嘱她在经期内不要用凉水。来月信的时候,他只要在家,就会帮她做事。 第32页 她在浴室里清洗带血的内裤和「陈妈妈」(旧时卫生带的别称),周广缙进来,她来不及遮掩。 「为什么不用热水?」他早就烧好了数锅热水贮在一旁。 「用热水洗不掉血。」她赶紧转身遮住水盆。 「我来吧。」他把她的手捞出来,自己伸手进去。 「哎,」她惊唿,要把他的手拉出来,「你是男人,怎么能碰这些污秽的东西!」 「我不认为它们污秽。」他笑笑。 他遇见卖棉花的就买来存起来。「你一个男人买棉花,不怕人笑?」「做被子,有什么可笑的。」「哎,对,我确实要做被子。」春夏秋冬的被子她都自己做,日本的被子太窄,她想要大被子。她喜欢跟丈夫睡一个被子,尽管周广缙睡觉很不老实。新棉不吸血,她说宁可买旧的,还省钱。「旧棉花不卫生,新的洗一次就吸水了。」他亲自去洗了棉花晒起来。 在日本的第一年,周广缙固然对她冷淡,她仍能感受到他的温情,所以她甘心忍受。 后来周广缙终于买到阿司匹林给她镇痛。 别的男人在日本逛花街、吃花酒,一家挨一家地吃过去,从天黑吃到天亮。伴读的妻子们在家里守到天亮。周广缙从来没有。哼!他没有闲钱! 从日本回国时,周广缙特意去买阿司匹林,带回国。回国后,他带她继续看医生。每次月事时,他都请医生来为她施针灸镇痛。 阿司匹林的保质期是一年,他写信託东京帝国大学的师长帮助买药,邮寄到北京。 周广缙伸手拉她,被她噼手打落。那是他们断情三个月后,他第一次来学校看她。「阿司匹林给你,快来月事了吧?」 她不肯接。周广缙把药放进她的衣兜里,被她摸出来,扔到地上。暗无天日的三个月里,她痛过两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强烈,锥心刺骨!没人照料她,那时他在哪里! 在上海,没人照料她,她疼得吃不下饭。周广缙寄到上海的药都被她邮寄回去。 两人復婚后,每次来月事时,周广缙都守着她,伸手为她按摩背部和腹部。「走开,别来烦我!」她疼得心烦。周广缙不吭声,在一旁服侍的崔妈和丫鬟赶紧走开,假装她说的是自己,为周广缙解围。周广缙餵她吃阿司匹林,她推开,他坚持,被她把茶杯挥手打翻在地,周广缙垂下眼睛。周广缙重金请北京的名医上门来施针灸之术。 只要她痛经,周广缙就守在她身边,不去上学、上班。 他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不管自己怎样羞辱他、甚至打他。她看见周广缙对那戏子动手,残酷无情。那女人在丈夫的攻击下毫无还手之力。不对,他难道没有欺负过她?那天夜里,他明明知道自己不习惯那个姿势。野兽!一定是跟那个伶人做习惯了! 他们刚租下东京的房子,做第一顿饭时就把她难住了,她不会生炉子!周广缙教她生炉子,「你怎么会生炉子?」「我学机械,道理都相通。」 噼柴他早早预备好。 他从不抱怨,不管她做得好还是坏。不对,去日本时,他嫌自己收拾的行李多,皱眉! 和室的蓆子凉,只要她一喊冷,周广缙必然把她抱进怀里,直到把她暖出汗来。他怕她受凉,痛经更厉害。有时她调皮,夏天里也喊冷,周广缙笑笑,仍旧把她圈进怀里。 第18章 雨初霁 2 夜晚,下起雨来,闪电伴随着雷鸣,轰轰不绝。闪电逼进屋里,映照在枕上。 那一年他们初到东京,从六月底到七月中旬,没完没了的雨。有一晚电闪雷鸣不断,大概轰了几千次。闪电从障子窗外射进来,条条在蓆子上游走,小小的和室被耀得恍如白昼。周广缙自顾自睡觉,她怕极了,蜷缩到丈夫身边,贴着他。下一刻,周广缙翻过身来,把胳膊搭在她身上。她躲进丈夫怀里,周广缙就把另一只胳膊垫到她脖子下面。他怕被闪电噼到,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她把脸贴紧枕头,好似丈夫的肩窝,柔软温暖。从前在上海,她夜里孤独害怕时也把脸紧紧贴着枕头睡。她不得不承认丈夫是爱自己的,从一开始就爱!他不知道自己要来月事了吗?「周广缙......」她哭得又是泪又是汗。「我们九年的感情你轻易抛掉,佩玉?」她爱他,爱他这个疯子!她对他说了太多绝情的话,是个男人都受不了,何况丈夫非常自尊。她终于把周广缙惹毛了,她离家出走,他不拦着。 周广缙站在雨里看着闪电撕碎夜幕,那些枝状的触角向下伸展,奔向地面,夺目的光柱白炽耀眼。他和佩玉婚后不到一年即去日本,近一个月时断时续的雨,期间伴随着地震,佩玉害怕。彼时他对妻子冷淡,佩玉不与他亲近。雷暴夜,她怕得蜷缩在自己身边,他伸出手把妻子揽进怀里。后来他发现自己肩窝的衣服湿了。从来都是他的错,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妻子的心,直到她对他彻底失望,不再爱他。 没有佩玉的生活算什么?他是行尸走肉,一点也不快乐,日子都是灰色的。他曾极度贫穷,在精神和道德上,他出卖自己的尊严换回苟活。佩玉是他的救赎,这个教会学校出来的女孩拯救了他。他拿什么来偿还她,她不稀罕他的任何付出,他只有拿命来还吧。「我对你一丝感情也没有,你还扯着我不放!」所有的可珍惜的都逝去了,没有佩玉,他仍是苟活,比曾经的苟活还不如,因为没有希望了。「你就是死了也会阴魂不散地纠缠我!」对,他唯有一死才能缚住妻子,使她不能忘怀自己。 第33页 他往庭院中心的枣树走去......有人从后面抱住他向后扯,两个男僕和崔妈将他拉迴廊下。「老爷,没有过不去的坎,奶奶会回来的!」崔妈说。 1920年7月中旬,直皖战争,皖军兵败。直军、奉军先头部队入城。戚佩玉忧心丈夫,不肯呆在女子师范校园里,恳请男同事送自己回家。 「前晚,老爷一直站在雨里,后来往树底下去,我们把他拽回屋。」崔妈说。 戚佩玉惊得挑起眉头。雷暴夜站在雨里,站在树下?他疯了吗? 这边,周广缙因为军队进城,担心妻子的安危,他奔去女子师范学校接妻子回家,未果。 「你在哪儿?」 「在学校,我来接你。你怎么回家的?」 周广缙得知妻子已在男同事的陪伴下返回家中,心里十分伤感。他想起几日前两人之间的对话,佩玉说他阴魂不散,永远纠缠着自己。 「嘟嘟,你保重,我爱你!」他对妻子说 「你去哪儿?」戚佩玉觉察不对。 「我去店里看看,军队进城,我怕匪兵们砸抢店铺。」他很平静。他知道拦着匪兵的后果,他便是要那后果。 「不要!我要你回家,现在就回家!我一个人呆在家里害怕!」 「害怕,就让僕人们陪着你,佩玉。」 「我要你陪着我,我谁都不要,只要你!我要你平平安安地回家,你别做傻事,哥哥!」她哭起来,「你别丢下我不管,我爱你!一直都爱!我以前说的都是气话。我再也不跟你闹别扭了,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好吗?求你了,哥哥!」她害怕失去他,怕极了。她体会到丈夫当年抱着她满上海求医的心境。 妻子终于肯叫自己「哥哥」了!「好,嘟嘟,你等我回家!我一定回家!马上回家!」他心中狂喜,要立刻放下电话奔回家,却听见妻子在电话里喊着他说,「别着急,小心路上遇到兵匪,记得躲起来!」 周广缙不到半个时辰就奔回家。他刚跑到院门前,妻子就从里面跑出来,扑到他怀里,揽住他的脖子,「你受伤了吗?」 「一点也没有!」 「我不要去教书了,你养着我好不好?」妻子在他怀里娇声说,「你可不可以陪我去看医生?我不信我不能生育!」 这般娇滴滴、粉嘟嘟的女孩跟他撒娇,他如何不好?「嗯。」他紧紧搂着妻子使劲点头,眼角顷刻就红了。 「要是你到四十岁,我还不能生育,我给你纳妾。」她说到后来带了哭音。 「不要,佩玉,我跟你在一起就够了。我发过誓,你不记得了吗?」他掉下泪来。他本来心灰意冷,直皖战争,直军、奉军进城却成就了他的爱。 「你所有的衣服都扔掉,我重新给你添置!那些书也扔掉,别人碰过的都不许留着!」佩玉发狠说。 「好,好,好!只要你不把我扔了就什么都好!」 「我前天来月事了。」她在丈夫耳边撒娇。 「宝贝,很疼吧?」周广缙立刻就把手放到妻子腰后抚摩。 「嗯,疼死了!」 周广缙拥着妻子进院子,禁不住把吻落在妻子面颊上。 「可是最疼的时候是你不管我的那三个月!」她哭了,「两次,疼得锥心刺骨!」 「宝贝......我混蛋!」他把妻子拥进屋里,抱到自己腿上。 「哎,你的腿!」她要站起来,被丈夫一把按住,「乖,坐着,别起来!」 「你是不是被别人坐习惯了?」她变了脸,挣扎着要推开他。 「从来没有,别人不配!你相信我,嘟嘟!我不喜欢别人,我只心疼你!」周广缙明白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要想恢復到当初,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第19章 庭芜绿 1 周广缙跟佩玉复合大半年后,他的岳母一夕之间消失,他的岳父也一夕之间变老。戚明钊发了疯般地寻找妻子。岳父来周家数次,甚至出手要打佩玉,佩玉被他护住,所以佩玉要挨的打便每回落在他身上。 佩玉坚称不知道,可她常常收到来自不同地方的电报。 后来他看见岳母寄来的照片,她坐在热带的庭院里,横笛在口。佩玉说自她六岁以后,母亲就不再吹笛弄箫了。妇人对着镜头深情微笑,岁月似乎格外偏爱她。周广缙想镜头后面的那个人是个有福气的人。佩玉说母亲在学英文。 再后来他看见岳母在海船上的照片,在一片郁金香花田里,在彩色的城堡前,佩玉说那是葡萄牙辛特拉镇的佩纳宫。他的岳母走遍了世界,从东南亚到欧洲再到美洲。佩玉艷羡,他承诺日后也要带佩玉走遍世界,他感激佩玉不把他当外人。 岳母后来定居在美国费城,她的房子靠近宾夕法尼亚大学,她的丈夫是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与人类学博物馆馆长。 他的岳父弃了北洋政府的官职,他把自己全部的精力和积蓄都花在寻人上,从北寻到南。佩玉的娘姨们和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经常上门求助,因为戚明钊不再供养他们,来人都被佩玉随手打发。 周广缙思忖岳父当年不够毒辣,换成他会立刻利用权力把女儿女婿关起来,逼迫妻子现身。 他和佩玉去看岳父。戚明钊垂垂老矣,坐在院子里柿子树下,看向女儿的眼里充满怨毒。不到六十岁的人,满头花发。周广缙不敢相信眼前的老者和照片里的妇人曾经是夫妻。只有一个小厮伺候他,别无旁人。 第34页 「怎么他身边只有一个人?」他们离开后,周广缙问妻子。 「热闹了半辈子,他该清静清静!」佩玉淡淡地说。 周广缙心惊,他差点成为岳父,女人们有时候够狠! 「他大概成了廊坊的笑柄。」 「笑柄?」戚佩玉冷笑,「当年姨母替你求娶我时,父亲不肯,他说你是廊坊镇的笑柄。母亲说『大概我也是廊坊镇的笑柄吧。』父亲求娶母亲时承诺一生不纳妾私婢,哼!男人们的誓言!所以父亲纳妾后,母亲再不愿迴廊坊。你觉得我狠,是吗?因为我曾看见过一边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边是冷冷清清,挑尽寒灯。很多年!他说爱我母亲,那样的爱太廉价!我很高兴母亲有这样的福报,从心所欲,她大半辈子所受的苦终于有了补偿。」 「若是他们能和好,对你母亲不是补偿吗?」 「那样的补偿太便宜他了,对我母亲也不公。男人们都这样,又要欲,又要爱,以为自己随时可以回头,太自私!」 周广缙赶紧闭嘴。以佩玉的容颜,日后大概也可以有岳母的造化,他须严防死守! 老迈的戚明钊在阳光下眯着。樨蕙的院子,他的院子卖掉了,因为要筹钱找樨蕙。老年人的日子里没有未来,只有从前,从前在永定河畔,婉约清丽、姿态曼妙的女孩从轿子上下来,缓步走上渡船。他盯着看,不转眼。女孩抬头看他一眼,随即低下头。这些年,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他走不动了,耗尽了钱,也耗尽了希望。他恨毒了女儿,可惜不能打杀她,她是樨蕙最疼爱的孩子,他怕樨蕙不肯原谅他。 有妇人走进来,脚步轻快。女人俯下身,「明钊,」她柔声说。 他缓缓睁开眼,西式装束的妇人仪态万方。是樨蕙!樨蕙!樨蕙回来了!「你终于肯回来了,」他落下泪来,「你去哪儿了?」 「嫁给一个美国人,先是去香港,然后东南亚、欧洲、最后到美国。」她很平静,她不瞒他。他若想她回家就得接受现实。 戚明钊吸一口气,他猜到了,她的样貌说明她境况很好。 夫妻俩对坐在秋阳下,不说话,很久。苏樨蕙想她也许该回美国,临别时,她和赫伯特微笑着相互拥抱、亲吻,前一晚他们还有长久的缠绵,她很享受。赫伯特说如果她过得不好就发电报,他立刻去中国接她。 她细思自己在这段姻缘中得到什么,重新归于平和的心境、令人愉悦的性、遍览世界的幸运、优渥的生活、高贵的社会地位、以及可安度余生的丰厚馈赠。赫伯特很慷慨,即使她要求离开。九年,她很留恋,如同留恋曾经的八年,她靠着对那八年的回忆才能熬过后来暗无天日的十八年。 他们相识在她去上海的第一年,佩玉学校的庆典上。赫伯特作为嘉宾发言,他在人群里一眼看到她。彼时赫伯特追求她,她不接受。后来他追到北京,她避而不见。第二年春节她再去上海陪女儿,赫伯特居然以研究之名留在学校未走。他再次追到北京,远远地看着她,为了她的名节。 后来她搬出戚府,赫伯特总算约到她。在六国饭店的房间里她终于就范,带着对明钊多年来背叛行为的愤恨。赫伯特勐烈的动作将她心中经久郁集的愤懑撞击出来,她哭着对他说出自己所有的委屈。 「让我照顾你!」他说。 当天她就随他登上南下的客轮。 「进屋吧。」戚明钊终于说。 戚明钊奋力洗刷自己,他刷了两遍牙,把手兜在口鼻上,细闻自己唿出来的气息,他怕自己有老人味,被樨蕙闻到。 在床上,他很努力,竭尽全力。 「小心身体。」苏樨蕙说。不同的人种在能力上差异悬殊,同样的年纪,表现截然不同,六十岁的赫伯特亦胜过青年时的明钊。 桥归桥,路归路,他们终究走不到一起去。那个男人出身名门、牛津大学的博士、东方文明的专家、博物馆馆长。樨蕙提到他时掩饰不住骄傲。他拿什么跟他比?那人体力比他好,樨蕙不说,他感觉得到。遑论那美国人,即使樨蕙,她的阅歷见识、周身的气度他亦比不上。九年,她脱胎换骨,好上加好。 他去十年前买下的安置妾室们的四合院,院子破败不堪,里面挤满了人。人们从屋子里涌出来打量他。他猜这些人中至少有一半跟他有血缘关系。比樨蕙小十岁的凤喜看上去居然比樨蕙老十岁,容颜老去。十年,他不曾照顾她,他愧疚。床上的凤喜味同嚼蜡,她从来就比不上樨蕙,差得远。这是他的归宿,他心有不甘,因为他不爱凤喜。从来就没爱过,凤喜是他和妻子赌气的产物。 他朦朦胧胧睡去,凤喜穿衣下床走到屋外。「为什么陪他?」他的庶子问。「不是为了钱,谁会跟他在一起?一身老人味!」那怨毒的口吻他很熟悉,像极了他曾经对佩玉。她不知道他没钱了。 「听说他败光了所有积蓄,为找回那女人。」 「是吗?」 他穿衣下床离开,凤喜虚拦了几下,他们不需要他,他是累赘! 萧瑟的秋风里,他栖栖遑遑地走回去。 「你去哪了?」她冷着脸,性事过后的味道她闻得出来。 「去找凤喜了。」他不瞒她。 「去洗干净!」苏樨蕙皱眉,扔给他一块香皂。「不许再去,否则我会离开!」她怒道。她吩咐小厮去烧水。 第35页 「你走吧,樨蕙,我们回不去了。」他不接香皂,任凭它滚落到地上。他要一个人终老,浑浑噩噩地,这是他应得的。他猜儿子们后来知道了樨蕙的去向,因为他们按部就班地生活,不再热心于寻找母亲。没人告诉他,他尽心竭力抚养他们二十几年,换来这个下场,没人跟他一条心!「我走遍中国寻找你,没料到是这个结局。」 「找我是为了你的尊严!」 「尊严?作为丈夫我有尊严吗?我像狗一样对你摇尾乞怜。十五年,为了你,我十五年不曾碰女人!」 「那么我呢?算算我有多少年,从二十三岁到四十七岁!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我跟赫伯特本来过得很好,广缙瞒着佩玉寄来一张照片,你坐在墙根下抄着手晒太阳。」 他在信上说,「母亲,这是父亲现在的样子,你也许想知道。」再没有别的话,除了问安。她震惊,然后哭泣,她意气风发的丈夫沦落到如此地步,他才五十九岁,居然满头花发,睡在阳光里,萎靡不振。赫伯特六十岁,神采奕奕,把她抱在膝上说着,笑着。她夜里睡不着,对明钊的感情潮水般涌来。赫伯特问怎么了,「你看,赫伯特,这是我的丈夫,他变成这个样子......」她说不下去。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他温和地回应。 她发现自己在看到照片的那一刻已经做了决定。「我们中国人讲少年夫妻老来作伴,原谅我,亲爱的,你大概也常思念你的前妻。」 他的结髮妻子故去了。「我爱你远胜过爱她!」 戚明钊居然回去找那些女人,她怒不可遏。她以为有她与赫伯特的感情做卫衣,有赫伯特的爱加持在身,她会不在意,内心会坚不可破。然而面对戚明钊的背叛,她依然溃不成军。 「我怎么能抹掉那个男人在你心里留下的印记?我怎么跟他比!」 「已经发生的事情抹不掉,它就在那儿!一个人你便不能面对?那么一群人呢?十八年呢?环肥燕瘦、各具姿态,想想我怎么面对的!」她把香皂捡起来,狠狠砸到戚明钊身上。「去洗!」 「不!」他固执得像小孩子。 「你曾经很好,你的起点比赫伯特低很多,靠着自己的努力,养活一大家子人,你很有本事!赫伯特靠的是祖传的财富。」的确,他不论在前清还是在北洋政府都混得风生水起。 她挖苦他,戚明钊苦笑。 「你本来可以靠着自己的努力带我去看世界,你既然可以把两个儿子送到欧洲。你打破了誓言,就该受到惩罚!这是你应得的!」 「我没有他好,」他低声说,「你的身体不会撒谎。」固然暌违三十三年,他记得妻子曾经激动人心的回应。 她不否认,「你有年轻貌美的妾室,不止一个,她们应该比我好。阿钊,你不明白,没有赫伯特,我永远不会接受你,不管你怎样求我!」 没人比得上樨蕙!她比谁都好! 「去洗!去洗!」她推着搡着丈夫往浴间里去,「我来的时候,赫伯特说如果我过得不好就发电报给他,他立刻来接我回去。他给我不少钱,存在我的帐户里。可我不想用那些钱,也不想回去。」 「你过得好好的,为什么回来?」他开始脱衣服。 「因为你过得不好。」她仍旧是爱他的。 「我找了你九年,你不知道有多难。我以为你躲在什么地方跟我赌气,我知道你伤心,是我对不住你,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你。我想好好哄你、守护你。我去问佩玉,骂她、威胁她、甚至打她。我找人跟踪佩玉,贿赂她身边的僕人。我去上海找儿子们,我以为你跟他们在一起。我去每个城市,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去警察局,去找私家侦探。我没想到你在国外,和别人在一起。」他坐在水里,哭得像个孩子,「一年又一年,我的钱越来越少,我住最破的旅店,吃饭马马虎虎,随便将就,不饿就好。我没钱僱人,我就在街上跑来跑去,看到背影像你的女子就追上去。我在每一个街坊里寻找,每一个......」他泣不成声。 所以她回来了。明钊跟赫伯特两个人不一样。赫伯特爱她,理解她,尊重她,不会做让她伤心的事。但是没有她,赫伯特仍能安度人生。赫伯特与她是成人间的爱情,有着成年人的理性,不失成年人的分寸。她和明钊自相识起便是小儿女之间的痴缠、爱恨纠葛,是女萝草和菟丝花,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她紧紧抱住丈夫,把脸伏在他肩上。 「我不许你想他,我不许你用他的钱,我会养你的!」 「好,保证不想!但钱我不会还给他。」 「为什么?」 「我留着防身。也许你再次发达后会想着我从前跟过别人,你心里不平,会丢开我。」 「绝不会!」在他让樨蕙进屋的那一刻便已接受了她的过往,他在钟鸣漏尽之年终于等到樨蕙,成就数十年的痴恋。何况一直以来都是他的错。 「男人的誓言不信为好。」 戚明钊去找周广缙。他固然老了,但精神矍铄、干净利落,头脑极清醒,言谈举止十分得体。他以四合院为抵押,向周广缙借贷,周广缙欣然同意。周广缙邀岳父共同投资西药代理。 戚明钊笑笑,「只这一次。」他明白周广缙怕他初次经商,把本钱打了水漂。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他要再开创一片天地!这次,只为樨蕙! 第36页 第20章 庭芜绿 2 周广缙和妻子去看望岳父母,才走到胡同口便听到婉转悠远的笛声。「妈妈吹的笛子。」佩玉说。两个人听着笛声来到院门前。吹得真好,周广缙想,笛声洗尽尘俗,如松涛阵阵、万壑风生,他能感受到吹笛人的快乐。 「母亲为什么肯回来?」 「你不知道?」佩玉嘲讽地笑笑。他出于同情岳父所做的事瞒不过妻子。「若是我母亲沦落到这步田地,你会帮她吗?你大概会认为她咎由自取。为什么会回来,扯平了。」佩玉轻快地说,「其实没扯平,一边是十八年、数个人,一边是九年、一个人。但是女人不会像男人那般滥情。」 「父亲心中不存芥蒂吗?」 「要看他最看重什么,最想要什么。男人的芥蒂才算芥蒂,女人的芥蒂就可以被忽略?」 他们等笛声停住才敲门。 父亲母亲一起来开门,苏樨蕙脸上带着笑意,她看起来十分年轻,周广缙不敢相信她已有五十七岁。她时常对着丈夫笑,脸上是小女儿的娇羞,说起话来柔声细语。周广缙明白为什么岳父焕发了青春,任何男子在热爱的滋养下都将被成就,就像曾经的他跟佩玉。 戚明钊跟女婿颇亲近,他们这段时间走得很近,他跟女婿学着做生意。两个男子都很看重对方,周广缙经常被岳父睿智的头脑所折服。 戚明钊对女儿生分,尤其当他了解到赫伯特是在佩玉学校的庆典上一眼相中妻子时,他打算永不原谅她。佩玉曾是他最宠爱的孩子、唯一宠爱的女儿,樨蕙不要他的爱,他便把自己对樨蕙的爱都投到樨蕙的女儿佩玉身上。结果,她出卖他!他亦不与两个儿子往来,他一生为妻子儿女奋斗,竭尽全力送儿子们去欧洲读书,每个人七年,戚家出了两个留洋的博士,有一个和那美国人还是校友! 戚家庶出的小孩在他眼里如草芥,不论男女。他不愿看到他们,不愿称他们为自己的孩子。妾室们生产的日子对他来说就是丧日,每一个庶出的小孩都是他和妻子之间的隔阂。庶出的小孩出生后都没有名字,他们的母亲要等月子过后自己去他的书房讨一个名字。他皱着眉头随便说一个,不像曾经为儿子们取名,他跟樨蕙早早地在古籍里翻来捡去。妾室们都自己哺乳,没有奶妈代劳,她们不配! 他把樨蕙的儿子们放到掌心里疼,结果他们对他还不如广缙,广缙于佩玉的淫威下尚能偷偷寄照片给樨蕙。他们甚至不如他从街边捡来的小厮,他只提供给他食宿,他便对他忠心耿耿! 儿子们寄给母亲的信他从不看,樨蕙说你这般记恨他们,可见对我也心存芥蒂。 「记得你跟我吵架时说的话吗,蕙蕙?你说,『那么一群人呢?十八年呢?环肥燕瘦、各具姿态,想想我怎么面对的!』我就完全不怨恨你了。我咎由自取。」 戚明钊夜里睡觉时一定要贴着妻子才安心,让她把脸伏在自己肩上,或是把她的腰臀埋在自己的腹窝里。「我是不是有老人气?」 「什么?」她没听明白。 「就是有老人的那种暮气、臭味。」樨蕙没有,她的气息好闻极了。 「瞎说!哪里有!」樨蕙打他一下。 「那个人有吗?」他知道那个美国人比他年长一岁。 「不是说不许我想他吗?」妻子娇嗔,「他天天洗澡、喷香水,因为西方人体味较重。」她实话实说。 「嗯。」他于此项上扳回一节。被妻子悉心照料的他越来越健康、表现越来越好,有樨蕙的百般柔情在,他信心百倍。 周广缙和妻子踏着月色回去。 「看来你父亲还不能原谅你。」 「我不在乎,我早就不爱他了,他纳妾后,我就不爱了!」 「为什么?」 「爱是不能分享的!他是别人的父亲,与我无关!」戚佩玉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对那些庶出的不肯帮忙吗?」她吝于出口「兄弟姐妹」这个词,「因为他们每个人的落地都在我妈妈心上划一刀!」 「爱是不能分享的,说得好!可我记得你曾经愿意把我分享给你的同父异母妹妹。」 「她叫戚美淑!」妹妹?她没有妹妹,做妹妹的不会抢姐姐的丈夫!「因为我不爱你!」 「那我们现在算什么,佩玉?」 「凑合着过!」 周广缙瞬一瞬眼睛,即使他们已经复合十年,佩玉对他依旧忽冷忽热,经常爱搭不理。 在他们上车前,戚佩玉突然说,「你问母亲为什么回来,因为她一直都爱父亲,别人是过客。那个人她或许也爱,可是从来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九年怎么敌得过三十二年的爱恨纠缠?那个人从一开始就输了。可是没有赫伯特,母亲永远不会回归,父亲伤她太深!因爱生恨,无爱无嗔!」 这才是他要的答案,周广缙微笑。那么,他与妻子已痴缠二十四年,他希望自己情感的枝蔓已网住妻子。「佩玉,男子最看重自己的结髮妻子。」 「是吗?」 「不是吗?嘟嘟。」 苏樨蕙微笑着走出电报局。赫伯特,我一切安好,勿念!谢谢你!我深爱你,樨蕙。大洋两岸的两个男人她都爱,这一个她怜惜,那一个她敬爱,对赫伯特的爱更胜一筹,毕竟女强男弱的爱不是常规的爱。可是赫伯特没有她陪伴亦能过得好。没有赫伯特她永远不会回到明钊身边,赫伯特平息了她的怨恨;没有赫伯特,她始终是深宅大院里的怨妇,他丰盈了她的生命,使她体会到世界和性爱之无比美好。她衷心感谢他,她把对他的挚爱深藏在心中! 第37页 「爸爸,周广缙,财源广进!」戚佩玉指着丈夫对幼子说。 「调皮!」周广缙微笑,他把娇妻幼子圈进怀里。 「你祖父远比那教书先生有远见。」妻子自32岁怀孕后,一发不可收拾,八年里为他诞下三子,现下还有一个孩子在腹中。他希望是个女孩,跟妻子一样娇滴滴、粉嘟嘟的。这一切要感谢誉满京师的名医施今墨妙手回春,连带着妻子痛经的病根一併去除。 在他眼里,妻子的美貌一丝未减,身体亦是。她在多次生子后娇嗔脸上长了斑,肚子上添了妊娠纹。在他眼里妻子跟从前没有区别,不过腹部多了几条浅浅淡淡的细纹,而且痕迹越来越浅。他伸手在上面抚摩安慰妻子,摸着摸着动了情。至于脸上的斑,分娩后会变浅、慢慢消失。即算不消失,小花猫吗,只会显得更娇俏动人。 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在北京城里铺开,周家的财富与他接手周家的产业时相比已增长近十倍,资产过百万。妻子初次怀孕时,周广缙即在毗邻东交民巷的内务部街上买地,建造洋楼,作为送给妻子的礼物。长子满一周岁后,举家搬过去。他还添置了轿车。 东北战事正紧,他萌生了去上海发展的念头,跟妻子商量。「上海房价很高,是北京的几十倍,租界里的别墅动辄百万元。我们去那边,一开始住的地方恐怕不如现在宽敞。我打算先在租界里买一套带小院和车库的新式里弄三层洋房,大概十万块,好不好?」 「住哪里无所谓,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再不宽敞也肯定比东京宽敞,那里我们不是一样住?」 「住房面积小了,恐怕僕人要裁撤。」 「太好了!我正嫌一大堆人前唿后拥吵吵闹闹,每天断不完的官司。我们不过六口人,厨娘、奶妈、崔妈、再加两个女僕一个司机就够用。崔妈一定要带着!」 「放心!」崔妈忠心耿耿,他感激她。她的孩子们都受他荫庇,他要为她养老送终。 「听说上海的风月场所很多,我怕你会......」 「六国饭店里的莺莺燕燕也不少,你看我有想法吗?我永远不会,嘟嘟!」他见过妻子孕育生产时所遭受的苦楚,妻子穿越生门数次为他生儿育女,他唯以深情相待才对得住妻子爱他的心。「我去哪儿,你跟孩子们就去哪儿,我们一天也不分开!嘟嘟,你是我一生所爱,是沧海巫山,别人都不及你,没有你我的人生没有意思!」他看到妻子为修补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付出的努力和遭受的困苦。 夫妻和好初期,佩玉不愿与他正常进行房事,她缠着他问自己和那戏子谁更漂亮。周广缙很难堪,「当然是你漂亮,怎么能比?你和那戏子是云泥之别。不是为了报復周天爵我根本不会留意她。」妻子不仅容貌出众,而且出身、接受的教育、周身的气质都远胜于那戏子。妻子继续纠结于谁的身体美丽,「你皮肤白皙,曲线玲珑、气息清新,别人比你差得远。」 她不许周广缙搂着自己睡觉,她赌气说别人睡过的地方她不喜欢,她用脚把他蹬开,直到把他蹬下床。周广缙哭笑不得,「我从来没搂着别人入睡,我拿那个人当工具。没有的时候,我睡在咱们自己的卧房里,五天里我有四天自己睡。」他紧着表白自己。 「谁信!你那么色!」 「真的,你别不信,嘟嘟。我很忙,跟周家、苏家斗得焦头烂额。况且别人不能使我动情。欲望也许有一些。」他实话实说。 结果佩玉一周不肯理他。 他们行房的姿势只有一种,最基本的。他想变个花样,「我不是戏子!」她直接翻脸,中断房事。这是他们之间的雷区,他不敢踏入半步。佩玉从前百依百顺,他想怎样都行。 他偶尔说佩玉对他的感情不如从前,「确实不如从前,永远不会回到从前!」她斩钉截铁地说,「你跟我都变了。若是你不能接受,我们分开好了。」 佩玉说就医很麻烦,隔三岔五便要去,针灸、吃药,很烦,她不想去了。「周广缙,你别逼我!」 周广缙盯着妻子不言语,渐渐地落下泪来,他明白妻子的言下之意。一直都是他拽着妻子去看医生,两人心里清楚并不是他热衷于要孩子,他很怕妻子受罪。他急着用孩子拴住妻子。在两人的关系修復中,他是积极的一方,奋力扯着妻子向前,戚佩玉常常要气馁。 「你别这样,佩玉,你......」他噎住了。后来他说,「嘟嘟,你还记得从前过年你跟父亲母亲迴廊坊吗?那天,我口渴,去厨房要热水,等了一个多钟头,后来他们从烫菜的锅里舀水给我。我当时站在街上,满心难过。你的车子过来,你对我微笑,我觉得街上的花都开了,很温暖。」丈夫不提伤心事,他不该博取怜悯,可他退无可退了。「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你,若是跟别人度过一生有什么意思,虚度年华!」 「听说有一个叫施今墨的先生最近医名大噪,我们去看看吧。」许久之后,戚佩玉说。 佩玉首次怀孕时,周广缙欣喜若狂,妻子怏怏不乐。夜里,佩玉做梦哭醒,他把妻子搂进怀里,问做了什么梦。 「我打电话给你,你不说话,里面是别的女人的声音。不管我怎么喊你,你都不说话。那个女人一直在笑!」 「永远不会的,嘟嘟,梦境而已,别当真。」 第38页 「怎么不会!从前你就不管我!」 「嘟嘟,要是你当时发电报给我,我一定会去接你。」 「后来,我来月事了,很疼。」 「怀孕了,怎么能来月事?况且你已经有一年不痛经了。」 「就是来了,疼得受不了!」 周广缙惊得起身,打开灯,查看妻子。「没有,别吓唬自己。」 「我不想怀孕!分娩很疼!」 周广缙没言语。 「我不想怀孕,你听见没有,周广缙!」 「辛辛苦苦看医生,好不容易怀上孩子,挺好的事。」 「我不要他,我要打掉!」 「别瞎弄,会死人的。」 「别人打掉孩子不是好好的吗?」 别人的死活与他何干?他宁可那人死去,或从来没有存在过!「佩玉,」他变了脸色,「我绝不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手!你别想!」 「那个不是你的孩子?」 「不是!我心爱的女人怀的孩子才是我的孩子!」 「这是我的身体,由不得你做主!」 「佩玉,并不关分娩的事,对吧?」 「对!我不想为你生子,我要离开你!我明天就去医院,我不要跟你有将来!你别想拿孩子绑住我!」 「我不许你去医院!」 「不去?可以,」她冷笑,「反正有很多方法流产。」 周广缙看着妻子决绝的神情默然起身下床,他在床边跪下。 「周广缙,你干什么?起来!」 「佩玉,你心里不痛快,你就打我!多少下都行,随便打!我做下的孽该偿还。孩子绝不可以动!」 「我偏动!」 周广缙左右开弓给自己十几个嘴巴。 「住手!周广缙,住手!」戚佩玉惊呆了,急忙喊住他。 「佩玉,我们很不容易走到今天,前面只会越来越好!别回头,好吗?嘟嘟!」 「地上凉,你上床。」 周广缙上床,从后面搂住妻子,因为妻子不愿正面对他。 「早知道你这么难缠,当初一定不嫁给你!抱一会就松开,睡觉不舒服!」 她颈后的头髮慢慢湿了。每一次佩玉跟他吵架,他都心伤不已。 「天底下的女人那么多,你非纠缠我。」 没错,可只有一个女人与他相识于微时,共挽鹿车。「我们结婚前,我不知道新娘是你。」 戚佩玉的身体微微动一下。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不知道伍先生和苏家的关系。我随先生去北京公干,空闲下来,没来由地想去看你。我守在贝满女中门口,希望能见到你。我吃着你给我的艾窝窝,心里很难受,我以为我们没缘分。你给我的温柔、安全感是我从未体会过的。佩玉,你是我的依靠!没有你,我仍旧是从前的穷小子,一无所有。」 从此,佩玉再没闹过分手,尽管她时常要耍脾气。妻子是深爱自己的,因为爱,她顾惜丈夫的一颗心和生命,不会最终撒手他不管。同样因为爱,她心存芥蒂,一直不能释怀。 第21章 庭芜绿 3 佩玉生下他们的长子后,周广缙舒一口气,他终于缚住了她。佩玉一颗心扑在孩子身上,对孩子百般疼爱,像她曾经对自己。他看着心生妒忌,问妻子他和孩子在她心中谁更重要。「当然是孩子了。」她想都不想。「为什么?」「因为我是他的母亲,我只要对他好,他就不会背弃我。你......」佩玉挑挑眉,转身去做别的事。周广缙心里难受,当年的事,她始终介怀。 待佩玉生下他的次子后,他再提起这个话题,她略一沉吟,「孩子们。」「为什么?」「我跟他们是血缘关系,跟你不是。」他想说有一种关系重于血缘关系。妻子生育后睡眠不好,心情不好,他需体谅她。 他的三子出生后,他再问妻子,「你烦不烦?没完没了!」她笑笑,「按说应该是你,因为孩子们陪伴我不过二十年,然后各自求学、成家。夫妻相伴几十年,最长久。不过,你我......难说。」夫妻之间没有对等的感情,总有一方比另一方多付出,他将永远是多付出的那一方。 多年后的妻子每当被触动往事时还会默默落泪,可见他当年对妻子的伤害有多深。特别是妻子心思细腻,容易想很多。他就把妻子揽到怀里哄。妻子长久不能释怀正说明她对他爱意深厚。设身处地,若是妻子跟别人,哪怕只有一次,他立刻就疯了! 他们的关系能恢復到今天这个程度实属不易,他认为两人间的感情渐趋接近从前,或者与从前无异。妻子对他的感情发生实质性飞跃是在三个月前,他去协和医院结扎后。 「疯了你!哪个男人会作践自己?你居然去结扎!」他事先没有告诉妻子。 「我怕你再怀孕,年纪大了分娩太危险。」妻子生完第三个孩子后,他以为依妻子的年龄应该差不多了,结果不到一年,她在四十岁的高龄又再次怀孕。 「你难道不能禁慾?色鬼!」 「不能!」他笑。行房是他跟妻子最亲密无间的时刻。「你难道不喜欢?」 「不喜欢!」她偏要嘴硬,她自第一次生产后便发现自己的欲望比以前旺盛多了,丈夫令她很满足。「你本来天生就......还结扎!怎么不替自己考虑?」 「不是天生的,佩玉。我十五岁时周天爵故意踢我一脚,他笑着说我是废人了,周家的血脉不会在我身上延续。」 第39页 佩玉瞪大眼睛看他,眼泪瞬间滚出来,「他真是畜生!那种死法太便宜他了!」她揽住丈夫脖子,「哥哥,你别难过,有我在,我一直都深爱你。」她主动亲吻丈夫的面颊,「从前,我太计较了,哥哥。」 佩玉立刻叫司机拉着自己和女僕去协和医院再徵询一遍医嘱。回来后,她要求周广缙卧床一周,不许他过早步行。纱布拆除后,她亲自为丈夫清洁患处,时时询问周广缙是否有发热或发冷的感觉。他稍有一点疼痛,她便蹙着眉、咬着唇,感同身受。妻子缝制一个t形带把他的部件兜起来,以免因重力使他感觉到疼。她对他无限温柔,一改从前爱搭不理的态度。 一天晚上,他们睡下后,妻子突然说,「我有点不舒服。」 周广缙惊得立刻起身开灯,「佩玉,我们去医院!」 「不用!」妻子扯住他,「我只有一点点不舒服。要是你肯抱着我睡,我就好了。」她像小女孩一样娇憨、羞涩。 周广缙看着妻子笑,他躺下来,伸出手臂。十五年了,她终于肯让他搂着睡觉。她立刻就投身到他怀里,「哥哥,你为什么愿意一直哄着我?十五年了。」 「我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当年一文不名、处境不堪,何德何能蒙你这样才貌双全的美人倾心相许?你照顾我、扶持我、成就我。佩玉,我三生有幸娶到你!可惜,我不知道珍惜,伤了你的心。」 她自问不是个好妻子,从前是,丈夫纳妾后就不是了。她因对前事介怀,时时要跟他吵架,偶尔还会对他动手,打他几拳,或踢他两脚。一次,她带着怒气在丈夫背上不轻不重地锤了两拳,居然把他打笑了。「你为什么笑?」她怒问,以为周广缙笑她动手有失斯文。「因为喜欢你。」「打你,你还笑,没皮没脸!」「被老婆打两下有什么。」他说。从来都是丈夫哄自己,他就没对自己红过脸。 「不要妄自菲薄,你很有才华啊!我在上海时,夜里不敢睡觉,点着灯,一直想你,想我做噩梦时,你把我抱在怀里哄。所以别人追求我,我都不答应。他们不是你!」她翻过身去,「你睡觉不老实,别伤了孩子。记得你那次欺负我吗?」 「嗯,我很后悔。」 「我其实不生你的气。我做梦,梦见跟别人,」丈夫的手立刻紧了紧,「不认识的人,你不要吃不相干的醋。除了你,谁也不能让我动心,哥哥。我当时想也好,这样我就可以忘了你。后来,我非常伤心,因为我想我跟你的一切都完了。你叫醒我,我万分庆幸不过做了个梦。其实,我一直捨不得你,不管多生气、多恨你。」她把丈夫的手从自己的腹部移到胸前,「你手臂沉,别压到孩子。」 他的手开始不老实。 「不许动性!好了吗?」 「一个多月,怎么能不好?」 妻子转过身,她把丈夫的另一只胳膊从自己脖子下抽出来,周广缙疑惑。戚佩玉把他空出来的手...... 「佩玉......」 她第二次主动求欢......「吹箫,」她轻轻娇笑,「你个坏蛋!」 ......周广缙反覆深切地亲吻她。他们反目后,佩玉再没用......他每次稍有意向,佩玉便沉下脸。 「我爱你,哥哥!在我心中,没有人比你更重要!」她贴在周广缙耳边悄声说。 他终于赢回了妻子的心,「嘟嘟,医生说我那样可以做手术纠正。」 「不许,会很疼的。」这次手术他没少遭罪。「再说,什么都不影响,我很享受。」她说的是真心话。「难不成你想去勾引别的女人?哦,怪不得你结扎,原来是要解除后顾之忧!」 周广缙搂着妻子微笑,「瞎说!怎么会?」 「不好说,曾经有人常来我们家。」 伍先生的女儿、佩玉的表姐早先常来北京,每每逗留在周广缙家中。但凡吃饭,便要和夫妻俩同桌,逗着周广缙说话,周广缙不过点头应付。她不许周广缙随着佩玉叫她「姐姐」,要他直唿自己的名字「孝琳」,「我只比佩玉大一岁,比你小三岁,你怎么能叫我姐姐?」周广缙始终不改称唿。「我有一个生意上的伙伴,妻子过世两年,膝下有两个孩子。想找一个大户人家出身、受过教育的女子做填房。姐姐孤身一人,不是长久之计。姐姐要是有意,改天我把他约出来坐坐,我和佩玉作陪。」有一天周广缙在饭桌上开口。「周广缙!」表姐重重放下筷子,愤而起身离去。周广缙一把抱住要追出去的妻子,「嘟嘟,我们俩吃饭,为什么要别人来掺和?」 周广缙把妻子贴近怀里,肌肤碰触肌肤的感觉真好,「她贪图我的财富,还记得当年她对我的态度吗?」 「小心孩子。要是真心对你,你就收了她?」 「我会小心的,宝贝。不会!当年在我眼里你就胜过她。当时你们在前面走,我在后面一直盯着你看!」 「看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你后把你当做我性幻想的对象,所以要多收集些素材。」 「周广缙,你这无耻的人!」妻子推不开他,便假意拂了拂自己裸着的肩膀,「真脏!」 「怎么无耻了?」他偏在她拂过的雪嫩的肩上亲吻,「宝贝啊,被金属划过,容易得破伤风,你该赔偿!我要是死了怎么办?」 「乱讲!不许说『死』!」 第40页 「咱们那次逛天后宫,我趁你没注意,扫了几眼你胸前,可惜你束胸,没看出究竟。」 「无赖!枉我当时信任你!」她要踢他,被丈夫双手固住臀部,「小心孩子。」。戚佩玉最喜欢这个动作,亲亲热热地,拿她当小孩子宠。 「我不觉得无赖,你是我的,命中注定是我的!从生下来就是,一辈子都是我的!在我心里任何人、任何事都抵不过你。佩玉,当初要是知道后果......復仇、家产我都不会要。我们俩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最好!」 「哼!你现在会说嘴,当时见了别人的风姿,不是神魂颠倒?」 「神魂颠倒?」他笑,「你偏会作贱我,那人你不是没见过,乡野村妇有什么风姿?况且没读过书,举止谈吐粗俗不堪。我妻子才是风姿绰约,冰雪聪颖。我妻子不论在哪里都是人尖,别人永远比不上!」 如今,几乎万事都顺遂他的心意,除了一点。他的岳母再次离开自己的丈夫。 「很奇怪,忽然就不爱了,」他的岳母告诉佩玉,「或者不是很爱了。」她说两人的重聚是补偿曾经的缺失和遗憾。现在憾事已休。她也许不够长情,可是,人生苦短,她不愿委屈自己,她要从心所欲。 对,那美国人赫伯特找来了,两个人重燃爱火。周广缙心中很不以为然。「父亲怎么说?」他问佩玉。 「有什么可说的?他伤害了母亲一辈子,现在该成全她。」 他的岳父把刚刚有起色的生意转给他,自己随了白云观的道人云游四方。 岳父走的那天是岳母上船去美国的同一天。他和佩玉各自去送自己想送的人。岳父对他一拱手,飘然而去,脸上不悲不喜。他猜岳父之所以与他告别,其实是抱着希望,希望他的岳母在最后一刻迴转心意。 他回来后说与佩玉听,佩玉说母亲临上船前向远处望了望。 缘起缘散,情深情浅,箇中怀抱只有当事者才说得清楚吧,别人议论不得。佩玉说。 ————全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