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鳞粉》 第1页 《蝴蝶鳞粉》作者:机智的熊熊【完结】 文案: 黑白魔法师的禁断之恋,又名黑魔法师攻略指南,不虐,朴实无华的乡村爱情。 冷淡美人攻x乖戾戏精受 每天晚八点更新,日更狗,不割~ ———————————— ——错的不是我,而是背离你的这个世界。 黎曾经只是个厌世的小鬼,是昼让他成为了受人敬仰的白魔法师。可他成为莱卡的守护魔法师之后,一直以来的信仰却支离破碎,他发现了白魔法师丑陋的秘密,世界的真相,以及毒舌的黑魔法师隐匿的真心。 与黎而言,昼是他晦暗的世界里照进的第一缕光线,犹如夜色中闪闪发光的蝴蝶鳞粉,即便有剧毒,也让人甘之如饴。 内容标籤: 搜索关键字:主角:黎;昼 ┃ 配角:霜月;赤晖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黑白魔法师的禁断之恋 立意:关于偏见,不被许可的恋慕 ================== ☆、the city of magic 斯科维奇是亚兰大陆上最负盛名的梦幻之都,都城地脉中丰沛的魔法矿藏,造就了这座奇异的魔法之城。这里处处生长着形态各异的魔法植物,各种体型的魔法兽与居民们和平相处,魔法师们驾驶着各种飞行器在空中肆意穿梭。 当然,特指白魔法师,不受待见的黑魔法师在这里也算稀有生物。 斯科维奇最东方的未神山上,伫立着这片大陆上唯一的白魔法学院——圣彻莱思。世界各地的人们都想将自家的两脚兽送进这所学院,让他们接受太阳之镜的圣光洗礼,成为一名真正的白魔法师。 而圣彻莱思学院自然容不下亚兰大陆三成的人口,于是採用了极其简单便捷的方式来筛选自己的学员——天价的入学费用。 圣彻莱思的入学费用是一颗纯净日曜石,日曜石既是白魔法师的魔力来源,也是一种通用魔法货币,一颗纯净的日曜石换算成凡人的货币约莫是满满一马车金币,多数愚民大概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所以,这里学员多是出自富庶之邦或是魔法师世家,只有少数异类,不知道从哪儿弄到了日曜石混进了圣彻莱思,又穷又没天分。 黎就是这样的异类。 至于成为真正的白魔法师,摆在圣彻莱思耀光广场上的太阳之镜并没有什么神奇的魔法,圣光洗礼只存在于传说,那不过是一面稍大一些的镜子,除了照出人们的蠢样别无它用。现实可不是童话,想要成为真正的白魔法师,需要在角斗场上真刀真枪地战胜兇勐的魔法兽。 而黎因为天赋问题,在圣彻莱思修学的第十二年,才通过魔法师协会的认证考试,拿到了一枚精緻小巧的魔法师绿戒,成为了一名真正意义上的白魔法师——大多数学员完成这个过程只需要四五年时间,一些天赋不错的学员一开始就能获得高阶的魔法戒。 黎举着那宝贝的绿戒在太阳底下看了又看,正醉心于绿宝石内部漂亮的衍射光纹时,肩膀突然被人狠狠撞了一下,手上的戒指没拿稳,滚落在地上。 黎猫着腰顺着戒指追过去,没走几步,戒指突然被一只脚踩住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是曾经和他一起上过课的杰诺,这小子好像是某个城邦领主的儿子,每天带着一群长得歪瓜裂枣的小喽啰寻衅滋事,好像这样能衬托出他的英俊伟大,实际上,他根本不具备那些东西。 黎模模煳煳地记得他的魔法天赋也相当贫瘠,懒得跟这种可悲的生物计较,盯着他那欠揍的脸冷淡地说:「还给我。」 杰诺一脸不屑地移开脚,往下瞥了一眼,像戏剧演员一样表现出极为夸张的惊讶,阴阳怪气地说:「天吶,黎居然通过了考试,我还以为你到我奶奶的年纪才能得到这东西呢。」 他身边的小喽啰们一齐闹笑起来。 「真不好意思,要让你失望了——」黎亦跟着笑了起来,一边朝着杰诺走过去一边说,「不过,像你这样魔法符咒都画不好的蠢货,大概会耗到那时候吧~真可怜,你那有钱的老爹没给你买个好一点的魔法炉心吗?」 想要修习魔法,除了高昂的学习费用之外,还有一个必要条件——拥有魔法炉心。魔法炉心是嵌在胸口中央的六边形晶体,它的优劣决定了一个魔法师的上限,但不是每个孩子出生时就带有魔法炉心,也不是每个带有魔法炉心的孩子都有条件修习魔法,因此,催生了一批贩售魔法炉心的业务。只是魔法炉心的移植必须要在原主死亡之后才能进行,这项非法业务一直受到魔法师协会的严厉打压,只能通过一些渠道在黑市上买到魔法炉心。 杰诺的魔法炉心就是这么得来的,因为供不应求的关系,他父亲投入了半座城的财力,也没能买到比他现在这个更优质的魔法炉心。 「还不是因为买不——」杰诺说到一半及时止住了话音,他的头脑确如黎认为的那样不好使,差点把自己的秘密脱口而出。要知道,在圣彻莱斯,像黎这样的笨蛋魔法师虽然可耻,但最让人抬不起头的,是用别人的魔法炉心修习魔法。 一直以来,魔法炉心被称为神赐的礼物,相对的,没有魔法炉心的孩子就是被神明遗弃之人,被遗弃之人通过骯脏的金钱交易强行融入神明眷顾的行列,就好像穿着裙子挤进女武神修习班的男孩一样,窘迫,尴尬,格格不入。 第2页 杰诺意识到光靠嘴皮子没办法在黎这种厚脸皮的傢伙身上占到便宜,放弃了和黎拌嘴,恶狠狠地将戒指踩回脚下,扬起下巴对着黎:「舔我的鞋,我就还给你。」 「好啊。」谁知道黎答应得十分爽快,他在杰诺面前蹲下,藏在魔法袍中的手指微微闪着亮光,低头露出狡黠的笑容。 下一刻,杰诺看见自己鞋面上汩汩冒出一些绿色的液体,黏黏煳煳的,在他价值不菲的皮鞋表面上缓慢地铺开。 杰诺勐地抽开脚甩了甩,发现怎么都甩不掉,怒吼道:「这是什么?快给我弄走!」 黎趁机拿走戒指退开几步,指了指不远处角斗场上倒下的巨兽:「巨齿鳄的口水咯,清洁功能特别强大,特有的气味还能防蚊防蚁。谢谢就不用了,我要去一趟集市呢,下次再聊。」 杰诺低头果然闻见了一阵恶臭,像是一群鱼的尸体在酷暑时节散发出的腥腐气味,他赶紧捂住鼻子,朝着黎远去的背影喊道:「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咳咳……喂,你们几个跑什么跑,快来帮我弄干净!」 黎回头看了一眼杰诺的狼狈模样,心情大好,蹦蹦跳跳了出了圣彻莱斯圆形的大门。他一路保持着灿烂过头、甚至有些噁心的笑容来到集市上,在售卖飞行器的小店里,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 他发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杰诺虽然不太聪明,可他并不缺钱。而自己多年的积蓄,却连个样式最普通的飞行器都买不起。他曾经天真地幻想过,等自己正式成为魔法师之后,一定要买一只巨大的双翼飞龙,在天空中自由地翱翔。 而现实是,双翼飞龙的价格,他大概再攒五百年才能买得起。 黎在小店里反覆转悠了几圈,在店主炽烈的目光注视下,觉得不买什么好像过意不去,指着角落里一把裂开了叉的扫帚问道:「老闆,这个怎么卖?」 满脸横肉的女店主莫名其妙地扫了他一眼,冷冷道:「那是我家的扫把。」 「……」 正在理尴尬得想顺着墙缝钻出去的时候,一个老头从里间走出来,及时解救了他。 「瞎说什么呢?珍妮,」他走过来横拿起扫把,「这可是大魔法师们在学徒时期使用过的飞行器,只是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识货,都喜欢那些造型古怪的新玩意儿,这个老傢伙就被冷落了,才拿来当扫把的。」 「年轻人,你很识货嘛!」老头儿双手把扫把递过去,示意黎拿着看看,「你别看它旧,重量适中,平衡感特别好,和各种魔法的契合度都很高,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换它的形态。」 黎拿在手上掂了掂,没看出来这东西有什么优于其它飞行器的地方,它甚至都没有优于其它扫把的地方。 「……好吧,这个多少钱。」虽然不够英俊,但黎的钱包大概只能支撑这样的飞行器了。 「十块金币。」老头儿笑眯眯地说。 「什么!?」 那一天,黎拿着自己新购买的旧扫把,在偌大的集市里兜兜转转,再一次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对穷人的恶意。他用自己仅剩的二十金币,跑遍了各种隐藏于角落的小店,才买到了属于自己魔法兽——一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鸽子。卖魔法兽的小贩说它是吃魔法植物的果实长大的,也有魔法潜力。但黎没发现它除了胖之外别的特质。 他给那鸽子取名「二十」,一方面是他那贫瘠的大脑没有任何取名的天分,另一方面是他想提醒自己别忘了这东西价值二十金币,别一冲动就把它炖了鸽子汤。 后来发现,他这个名字取得恰到好处,正是「二十」这个名字,无数次拯救了二十这只胖鸟的生命。 ☆、rika 斯科维奇是一座开放的都城,金钱和魔法任有其一就能在此生存,魔法师协会更是一个包容万象的组织,形形色色的蠢货都有其用武之地。 黎之所以会花光积蓄,还不计后果地得罪了「小霸王」杰诺,是因为他收到了魔法师协会的派遣任务,马上就要离开圣院——尽管耗费的时间稍长一些,魔法师协会并没有放弃黎这个绿戒萌新,给他的任务是去守护亚兰大陆最南端的莱卡小镇,让那里的居民免受幽蓝之海的怪物侵袭。 毫无疑问,这是个践行魔法师荣耀的任务。 幽蓝之海,是传说中孕育诸多魔物的古老海域,许多古籍中都记载了魔法师们与海怪搏斗的英勇事迹,透过书页上可以动的插图都可以看出海怪的恐怖和兇恶。 黎年纪已经不小了,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所以他明白单靠自己的力量无法承担守护魔法师的重任,在接到任务的时候,就已经在脑子里构思好如何与未来的同事合作了,他甚至准备好了见面时的开场白——尽管很多人都劝他不要和未来的同事有过多的交流,具体来说是眼神交流都不要有。 因为那将是一个黑魔法师。 虽然现世的黑魔法师们早就不再修习那些献祭凡人的禁断法术,但长久以来的成见并未消弭。世人谈及黑魔法师只有一个论调,「噢——那群蛰伏在黑暗森林的黑魔法师,就像阴沟里的老鼠,终日藏匿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阴暗又骯脏……」 斯科维奇最北边的黑暗森林深处,隐匿着一座黑魔法学院——凛鸦,是这片陆地上唯一的黑魔法学院,这里学费低廉、门槛极低,却不同于圣院的盛景,常年门庭冷落。 第3页 魔法师协会为了改变这种局面,会定期挑选白魔法师和黑魔法师组成搭档,派到不同的村镇,保护那里的安定。 显然,这项决策并没有起到很好的效果,毕竟魔法师协会里大多数煳涂老头儿连自己的年龄都记不清,不仅仅是愚蠢的凡人,其他派系的魔法师对黑魔法师的偏见从未因此而消弭。 但黎却不一样。 他能进到圣院修习白魔法,作为学费的日曜石是他少年时期唯一的哥哥赠予的,而他那位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正好会一些黑魔法,也正因为如此,黎才能在斯科维奇的贫民区安然长大。所以,黎对这一群体更多的是好奇。 黎要去的小镇莱卡在亚兰大陆的最南端,他从斯科维奇到莱卡小镇要穿越大半个亚兰大陆,歷时三天三夜才终于抵达。他那寒酸的飞行器根本没有任何设计,坐得他浑身酸疼,而他的胖鸟个头不小胆子却不大,黎一路上都把它揣在怀里,双臂都麻木了。 他相信,没有白魔法师会比自己更加狼狈,骑着裂开的旧扫把,踹着瑟瑟发抖的胖鸽子,因为连日奔波的关系,头髮相互纠缠成了一个新鲜的鸟窝,脸上也沾满尘土。 可他乘着最后一片霞光安然落地时,却发现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热情的笑容。 这是个美丽的小镇,可以望见不远处的高山和背后的大海,临海处还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镇上的房子主要集中在山脚下一大片平坦的地面上。 小镇中央有一个石砌的大广场,周围布置了许多鲜花,露台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白髮苍苍的老镇长吩咐人们燃起篝火,杵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来到黎身边,恭敬地向黎弯腰行礼:「白魔法师大人,欢迎您的到来。」 他的身后,小镇的居民整齐地站成队列,做出和镇长一样的动作。 黎愣了一下,喃喃道:「这里难道是天堂?」 几天前,他还在圣院受着同学的凌霸,卑微地和小商贩讨价还价,而现在,居然受到了整个小镇的居民列队欢迎。 这位没出息的白魔法师打从出生以来从未受过这种礼遇,压根不知道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理,手足无措地呆愣在原地。 突然,一个悦耳的声音直直传入他耳中:「扶他起来。」 现场并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黎听到的声音显然是通过魔法传来的,他本来应该警惕,却直觉那声音并没有什么恶意,照着他的话扶起了眼前的老者。 周围的人群中传出持久不息的掌声来表达对黎的欢迎,二十被吓得不轻,瑟缩在他的魔法袍中。接着,他又在那声音的指示下发表了断断续续的就职演说,然后被几个男孩引导着到了铺满花瓣的浴池沐浴,换上干净的衣袍之后,被镇长领到露台上就坐,一边观看人们围着篝火跳舞,一边享用桌上丰盛的美食。 直到二十从他的衣袍中艰难地扒拉出来,跳上桌子,落到一个宽厚的肩头,黎才注意到桌子的另一面还坐了一个人。 那个人身材高大,全身裹在纯黑的魔法袍中,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若不是察觉到肩膀上的动静微微转过头,几乎要和浓郁的夜色融为一体。 这身打扮,加上浑身散发出的阴冷气息,完全符合黑魔法师的固有形象,不用想也知道这个雕塑一样坐着的男人就是黎的同事。 「呃……对不起,我马上把它拿回来……」被那胖鸟一折腾,黎全然忘记了自己排练过的开场白,慌忙起身去抓那笨鸟。 二十却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敏捷地从那人肩头飞到桌上,叼起一粒坚果,落回黎的帽檐上。 黎似乎听见那人很轻的笑声,尴尬地笑了笑,用羊角杯倒了两杯莱卡特产的醇酒,踱步来到那人身边。他嘬了一口自己杯中的酒,模仿老酒鬼们的模样打了个酒嗝,故作轻松地说:「这儿可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他的眸光划过月光下泛着粼粼水光的幽蓝之海,将另一支羊角杯递到那人面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开场白:「我是黎,以后就要一起守护莱卡并肩作战了,希望我们能好好相处。」 那人也站起来,不动声色地和黎拉开距离,并没有伸手去接酒杯,轻声回道:「昼——我倒希望,不要有那种机会。」 他的声音很轻,黎却听出来了,这就是刚才传入他耳中的声音。 「刚才是你在帮我?」 「别误会,我只是不想看到同事上任的第一天就出丑。」 他的声音明明像幼年床边无数次伴黎入眠的风铃一样好听,说出的话却尽是恶言,其杀伤力不知道比杰诺那半吊子的凌霸高出多少倍。 黎可从来没想过第一个同事会是这么混蛋的傢伙,当然,这么一点挫折并不会让他放弃。 世人对黑魔法师多有偏见,大概他们也不懂得与人交往正确的方式,黎总觉得他们某些敏感的地方就像叛逆期的孩子,只要给予足够的爱和关怀就可以让他们放下心防,而他自认为有着宽阔的心胸,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 直到他看见昼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套着一枚银色魔法戒。 ☆、dawn & shadow 根据实力的不同,魔法师共有六个阶层,由低到高分别是绿、蓝、紫、橙、银、金。魔法师协会依据阶层认定的考试,给每位魔法师发放魔法师戒指,这不仅是魔法师身份和实力的象徵,也能让魔法师们一眼就明白谁对自己可能会有威胁。 第4页 因为银戒、金戒这种高阶的魔法师会形成自己特有的魔法场,相当于一种对魔法师的被动保护机制,属性相剋的魔法生物一旦进入这一领域,就会受到魔法场的攻击,实力差距越大,这种攻击越强烈。 黑魔法师的魔力来源于月曜石,这种魔法矿石一旦受到日光照射就会失去效力,所以他们才需要能裹住全身的魔法袍,隐匿在照不进阳光的黑暗森林中。 黑与白,日与月,生来就相剋。 黎才明白自己向昼走过去时越发强烈的头晕目眩和唿吸困难,并不是因为莱卡的醇酒,而是因为这个银戒魔法师的魔法场。而罪魁祸首本人,站立的身姿如同都城围墙上的乌鸦先知,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根本没意识到眼前的绿戒魔法师有多么煎熬。 黎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什么好好相处共同合作,他还天真地以为一同派来的黑魔法师也是像他一样的菜鸟,现状却是,他光是安稳地站在他面前就要耗费极大的气力。还大言不惭谈什么共同守护莱卡,他只能成为他的累赘,也难怪他会那么不客气地回应。 弱小二字,此时唿吸越来越困难的黎才深深尝到其苦涩。 可黎不愿轻易承认自己的弱小,明明他已经经过了十二年的成长,明明那只胖鸟都可以轻松落在昼的肩头。 于是,他又往前迈了一步,将羊角杯递得更近了,压低声音说:「不管怎样,以后都要长久地相处了,一起喝一杯吧。」 那人仍旧没有回应,岿然不动的身影像是一块没有温度的巨石。 两人不过咫尺之遥。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沉重,黎的唿吸也越来越困难,好像经过的风都在撕裂着他的身体,切割着他的脸颊。每一次唿吸都会引发全身剧烈的疼痛,黎又喝了一大口杯中的酒,企图用酒精麻痹感官,只可惜效果甚微。 直到黎再也抑制不住指尖的颤抖,一滴酒撒在昼的衣袍,他才从渺远的回忆中清醒过来,终于伸出手接过酒杯,还顺手拿走了黎的那一杯,往后退开一段距离,「你喝得太快了,这里的酒可比斯科维奇的水果酒烈上许多,即便是魔法师,也很容易醉倒。」 黎确实喝得太快了,酒精的发酵和疼痛的麻痹下,他的头脑不那么清醒了,视线也逐渐模煳,眼里只剩下昼举着酒杯的手,他手指修长,骨节清晰,皮肤苍白得有些不正常,搭配魔法戒的金属冷光和羊角杯的暖玉色,以纯黑的魔法袍为背景,独具一种难于言喻的美感。 那只手似有致命的诱惑力,明明拉开距离之后唿吸顺畅了许多,黎却像陷入某种魔怔,脚下不自觉地靠近了一大步,这突然的动作让昼猝不及防,一瞬间两人几乎紧靠着彼此。 只一瞬间,黎便付出了代价。 陡增的疼痛和压迫感突破了黎的极限,这身躯承载的所有力量似都消散在方才踏出的那一步中,他再也无力维持表面的平静,摇摇晃晃地向后倒去。 从昼的视角,可以看见黎翕动的眼睫,映着暖黄火光的脸颊,帽檐下看起来很柔软的金髮,以及一如少年时的,浅琥珀色的眼眸。 他曾无数次构想这张脸的模样,却没有一次像此时此刻这样看得真切分明。 记忆的逆流形成溃堤之势,昼仍像十二年前一样,无法从黎脸上移开视线。 直到黎的身形不自然地摇晃,他才意识到黎根本承受不住他的魔法场。昼不假思索地扔掉羊角杯,用指甲刺破皮肤,飞快地在自己手背上画下一个符咒,赶在黎落地前接住了他。 酒杯落地的清脆声响惊扰到了居民们,很快,老镇长带着人们围拢过来,昼扶起一脸醉态的黎对众人解释:「他醉了。」 几滴鲜红的血顺着昼的袖口滴落,迅速在地上蒸发出黑色的烟雾。昼注意到有几个人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这表情他已经见过太多次了,在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脸上,在乳臭未干的孩童脸上,在歷经风霜的老人脸上,在凛鸦学院之外,几乎他遇到的每个人都用淬了毒的眼神看他,好像他是地狱深渊爬上来的邪恶魔物,不应存在于世间。 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这种目光,在凛院的第一课就是学会适应人们的视线,而现在,站在黎的身边,他却感觉那一道道锐利的目光像尖刀一样削去他的血肉,把他的骨头凿刻成丑陋的模样。 逃,他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那晚黎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双琉璃般的眼睛自上而下凝望着他,那双眼极美,像皎月下粼光闪闪的大海,又似夏夜里铺满星辰的天幕,它反射出的光泽胜过圣彻莱斯陈列馆里纯度最高的星曜石。 这个梦太过真实,以至于黎醒来时都分不清这到底是梦,还是倒在昼怀里的瞬间看到的景色。 黎是在一个宫殿般华丽的地方醒来的,他一睁眼就看见天花板上色泽绚丽的花窗和垂下的金色帷帐,而他躺着的床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柔软。这儿比黎在圣院的学员公寓不知宽敞了多少倍,房间里甚至装点了带着露水的鲜花。 二十落在华丽的水晶灯架上,被黎起床的声响惊动,呷了呷嘴,不舍地从美梦中转醒,懒洋洋地落在黎的肩头,叽叽喳喳地向他讲述昨夜的事。 遗憾的是黎并没有修习动物语言一类的魔法,听到它「咕咕」叫个不停,只觉得聒噪。 第5页 他一把抓过二十和它四目相对,说道:「你果然不值二十金币吧?不然你怎么能安然无恙地靠近他?」 他想起那小贩推销二十时信誓旦旦的模样,不由得感慨世风日下,斯科维奇居然还有欺骗白魔法师的无良商贩。 二十在他手中奋力挣扎,努力想为自己辩解,哪知道这愚蠢的两脚兽根本听不懂自己的语言,放开它便自行穿戴去了。 黎穿戴完好后,拿起挂在墙边的帽子,这才发现帽子上多了一个洞,终于忍不住咆哮:「什么?这顶佩西城的帽子可花了我八十金币!」 二十倚着窗框,歪着脑袋看了他一眼,心想,「干嘛大惊小怪的,我刚才不就说了嘛……」 黎花了一点时间才接受自己一百金币打水漂的事实,戴上破洞的帽子走出房间,在长长的楼梯上环顾一圈,沿着木质楼梯拾级而下。楼梯的墙上挂了许多装裱华丽的人像画,画上的人穿着白魔法袍,姿态端正表情肃穆,是他优秀的前辈们,或许他卸任的时候,也会出现在这面墙上。 宽敞的大厅里摆放了九位大魔法师的金身雕像,那是守护了亚兰大陆免受黑暗魔法侵袭的九位金阶魔法师,圣彻莱思耀光广场上也有他们的巨像,每一个经过的人都会脱帽表示他们的敬意,黎对着小型雕像群弯腰屈膝,姿势标准地敬了一个礼。环顾四周,他发现这里的装潢处处都有圣院的影子。 「这种边陲小镇,竟然会这么富庶。」黎本以为常年遭受幽蓝之海的魔物侵扰,会让这里的人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没想到情况比他想像中乐观许多。 ☆、ndness 黎推开厚重的大门,金色的晨光瞬间洒满整个大厅,自光线穿越而来的地方,他看见了无边无垠的幽蓝之海,和它旁边炊烟裊裊的小村镇——这座城堡竟然建在山巅上。 即便是传说中怪物横生的幽蓝之海,在初升的春阳下也显得异常平静,好像那只是一片普通的美丽大海,凝望着它能带来一种特别的平和感。 黎在城堡中四处转了转,和二十一起分享了橱柜里准备好的餐点,正一脸惬意地靠在阳台欣赏幽蓝之海的美景时,忽然看见老镇长从山下的台阶步履蹒跚地走上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果篮。黎城堡下的台阶约莫有几百上千级,而山上的住户仅此一家,他可不忍心一个老人家为了给他送一些水果,像苦行僧朝圣一般走完长长的台阶。 黎召唤出他的扫帚,沿着台阶飞下去。老镇长看着黎一边高声打着招唿一边朝自己飞来,露出了相当惊讶的表情——他从没见过如此不端庄的白魔法师。 镇长说什么也不肯坐上黎那细瘦的扫帚,反而不停地向黎道歉,请他回到城堡等待自己慢慢走上去。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后各自妥协了一步,黎陪着镇长一起走上去,但镇长始终坚持自己提着那果篮,尽管他的手臂颤抖得明显。到达城堡之后,他才一本正经地将果篮双手奉上。黎给镇长沏了一壶茶,邀请他坐下喝茶聊天。 黎心里隐隐有股违和感,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镇长讲述了黎前任们的英勇事迹,浑浊的双眼亦掩饰不住满满的崇敬,这情形有点像上魔法史课——一门比催眠魔法更加管用的课程,几轮下来,黎已经昏昏欲睡。 一壶茶见底,黎终于忍不住打断:「镇长先生,昼住在哪里?」 镇长愣了一下,指了指村庄南边一眼望不到边的茂密森林,「歷代的黑魔法师都住在那片森林里。」 黎努力探了探身子,想在森林中寻找类似城堡的建筑,嘴里小声嘟囔:「该找个时间去拜访他。」 老镇长听到这句话后,整个人像受惊小虾一样弓着背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大声喊道:「不!黎大人,您不该靠近那片森林!更不应该接近昼大人!」 黎不知道眼前这个和蔼可亲的小老头还能发出这么大的吼叫声,一脸疑惑地看着他。 老镇长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清了清嗓子,重新坐下来,解释说:「我是说长久以来,那片森林是黑魔法师的地盘,他们不喜欢活物接近,也不知道豢养了什么样的魔物,镇子里从来没有人进去过,希望黎大人也不要进去。」 黎微微颔首抵住举着茶杯的手,遮住自己逐渐阴沉的脸——他只觉得好笑,村子里的人从来不去接触黑魔法师,凭什么断言他们不喜欢活物接近,他们压根去过那片森林,又凭什么笃定那其中豢养了魔物? 长久以来人们对于黑魔法师的偏见,来源于数百年前一位邪恶的暗黑魔法师对于亚兰大陆的迫害,后来那位黑魔法师的爱人也加入到了反抗他的斗争中,牺牲后亦位列九大魔法师中,但比起那微不足道的荣耀,人们记得更清楚的是罪恶与恐惧,尽管那次事件之后,黑魔法师们并没有对人们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尽管他们只记得恐惧而不知敬畏。 当然,黎并不会和镇长争论出是非对错,而且昼那冷淡高傲的态度确实难以得到公正的评价。放下茶杯时,他脸上依旧是亲和的笑容,让镇长提起来的心又放了回去。 而黎的思绪却飘回了遥远的斯科维奇。 黎自很小的时候起,就在斯科维奇贫民区的街道流蹿,食物的来源主要是附近的垃圾箱和人们的剩菜,偶尔还会从狗嘴里抢食,衣服是从死去的流浪汉身上扒下来的,住所是别人家的屋檐或者还没被水浸湿的纸箱。 第6页 每个城市都有阴暗的一面,斯科维奇也不例外。没有魔法傍身、口袋空空的普通人,生活水平大都比不上一条狗。 当黎为了半片面包,和一条疯狗殊死搏斗时,是一个少年救了他。 那少年一身干净的打扮,长相也很清秀,一看就不是出身于贫民区。遗憾的是,那少年不会说话,而黎小时候并不像现在这么好脾气,两人交流起来相当费劲,歷经了一番坎坷才成为朋友,而后又因为那少年会使用黑魔法的事情暴露,一同过上流亡的日子。 黎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开口叫他「哥哥」时,他那没出息的哥哥感动得眼睛都快哭肿了。 他们的避难所是郊外一个四面漏风的马棚,那少年用柔软干燥的稻草铺成「床」,兄弟俩挤在角落的稻草堆里。黎漂泊流浪多年,夜里总是难以入睡,那少年又不会说话,便寻了个旧风铃挂在「床」前,每晚摇着风铃哄他入睡。 两个人在那小小的马棚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那儿也是黎第一次感受到「家」的地方。 当然,两人只有避难所,并没有面包,每天仍然要到街区的垃圾堆里翻找食物。黎在贫民区树敌累累,那少年又会使用黑魔法,这让他们成为街区的孩子们首要攻击目标,那帮孩子们集结起来常常能够埋伏到他俩。 黎那非亲非故的哥哥真的很称职,他每次都把黎保护得很好,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时日,黎的身上没再添过新伤,而他却总是伤痕累累。 当黎被禁锢在魔法结界中看到他代替自己被殴打时,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强大起来,强大到可以保护好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可以保护他。 后来有一天黎醒来时,身边的稻草早已经凉了,只留下一枚触感冰冷的日曜石。所谓的哥哥,再也没有出现。再后来,黎去他们曾经的街区、曾经的「家」找了许多次,都没有他的踪迹。因为他不会说话,黎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黎快速回顾完了少年时光,表情有些黯淡——他可能这辈子都找不到他那温柔的哥哥了,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对他温柔的人。 镇长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得黎不高兴了,匆匆道了别离开,他走的时候看见黎的帽子上多出了一个大窟窿,也没敢开口提醒。 送别了镇长,黎忙活了一通把城堡的摆设调整成自己满意的模样,傍晚的时候,看着镇长留下的一大筐水果和满满一橱柜的食物,有了一个主意——一定没有好心人给昼送这些吧,他不介意做第一个好心人。 冒然拜访不符合魔法师的社交礼仪,当然,黎也没忘记昨晚突然接近昼时那要命的窒息感,于是他派出了自己的信使二十,这也是他买鸽子的原因。说起来也怪,二十好像很乐意亲近那个黑魔法师,黎不知道昼的具体住址,正愁着怎么跟二十交代时,二十朝着黎「咕咕」叫了两声,自告奋勇地抓起果篮,像是在告诉黎自己能行。 黎依旧不太放心,毕竟那是他的二十金币换来的,体型又是烤鸽子的完美食材,于是在二十身上留下了自己的魔法咒印,可以藉此获取它的感官,还能实现远程对话。 二十虽然胖了点,但不失鸟类的敏锐,它很快进入的南边的森林,在其中探索黑魔法师的气息。途中,黎藉由它的眼睛观察着这片森林,发现这里是个充满生机的地方,长满鲜花和绿树,并没有镇长说的「魔物」,只有夜行的动物在黑暗中穿梭。 ☆、the forest 二十在森林中四处逡巡,却始终没有看到什么城堡,忽然间,它被面前的空气弹开,像是撞到了一面隐形的高墙。二十骂骂咧咧地上下试探了一番,发现这是一个魔法结界。 结界外面看不清里面的景象,只有一片混沌的黑,虚空中响起一个声音:「你的主人对你真残忍啊,居然让你拿这么重的东西。」 第一次见面因为醉酒和魔法场的关系,黎对昼的印象只有手很漂亮,虽然嘴有点毒,声音却很好听。在清醒的状态下再次听到昼的声音,黎才发现这个男人声音虽然动听,语调却轻佻而戏嚯。 很显然,这声音的主人并不待见黎。 当然,黎也不怎么介意,用那样的声线,好像不管说什么都不会让人愠怒,黎热情洋溢的声音通过二十身上的咒印传出来:「我来拜访我的邻居,喏,这是见面礼。」 说着,二十晃了晃爪子上的果篮,篮中的莓果和软面包散发出甜腻的香味。 「黎大人对邻居的定义可真宽泛啊,我们之间可隔着一座山加一片森林。」昼并不愿和这位过于热情的白魔法师有过多的纠缠,冷冷地拒绝道,「而且,我并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 黎好脾气地追问:「是么?那昼大人喜欢什么呢?」 昼翻转着自己手上的长杆菸斗,吐了一口烟圈,补上后半句:「更不喜欢白魔法师。」 黎还是第一次遭遇这么直截了当的拒绝,愣了片刻——魔法师间的社交礼仪相当含蓄,想要拒绝别人也会委婉地绕上一个大圈,难道这礼仪仅限于白魔法师吗? 黎小声嘀咕:「原来黑魔法师讲话都这么不留情面,难怪不招人喜欢。」 抱怨归抱怨,昼这一副「别来烦我」的态度莫名激起了黎的挑战欲。况且,他的手这么漂亮,脸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吧,若是有机会的话,他真想近距离看一看。 第7页 男人的通病就是喜好追逐美丽的东西,为此甚至不惜牺牲尊严。 「二十都把东西送来了,你就收下吧,日后我还要登门拜访呢。」黎换上一副讨好的语气,还相当刻意地模仿凡人对魔法师的尊称,叫了他一声「昼大人」。 「黎大人,请您千万不要踏进这片森林,这里有对绿戒魔法师不太友好的魔物,您受伤了我可负担不起——」昼丝毫不掩饰语气中嘲讽,突然话锋一转,放柔语气对二十说道,「跟着这样的主人很累吧,你想吃就吃吧。」 「喂,对别人的宠物说什么呢?」 二十眨了眨黑亮的眼睛,结界内一片漆黑,那个人已经走了。 于是,二十拎着半篮水果原路回了城堡——一半的点心已经被它吃掉了,毕竟飞来飞去也是很累的。黎拿起果篮里的莓果狠狠咬了一口,盯着他那不争气的鸽子:「喂,你到底是谁的宠物?」 二十用那对无辜的黑眼睛看着他,心道:「干嘛把气撒在我头上?虽然你又穷又笨,但是我唯一的主人。」 庆幸的是黎并没有听懂二十的忠诚宣言,他抬凝视着那片漆黑的森林,小声嘟囔着:「银戒魔法师,可真够傲慢啊。」 密林中,昼颓然靠在枝桠上,闭上眼睛将那心心念念许多年的脸颊再次回想了一遍,轻声道:「这样你总不会再来了吧。」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折断了黎伸出的第一根橄榄枝,那人还有一整棵橄榄树。 转眼春消夏长,幽蓝之海悠远辽阔,南边的密林万木葱茏,农人的庄稼青郁翠绿。 在莱卡的日子如渺远的海平面一般平和,黎却渐渐发现了一开始那股违和感的来源。 人们对他太过尊敬了,不是作为一个魔法师来尊敬,倒像是对不容侵犯的天神。 不管黎怎样拒绝,每天早上都会有一个「信徒」走过漫长的台阶来到黎的城堡,亲手为他献上水果和点心,有时还点缀了鲜花。如果黎早上没有打开大门,他们就会把东西留在城堡前石膏立柱上的托盘里——那个雕琢精巧的立柱看上去就像是为此准备的。他们绝不会主动去惊扰黎,更不会享用黎拿来招待的茶点,他们的面容表情明明是和善的,却好像刻意与黎保持着距离,每个人都对他礼貌地点头致意,交谈中却处处拘谨,从没有人与他大肆笑闹。 黎处处面对微笑的墙壁,人们像敬畏远古的天神一般敬畏他,尽管他没有带来任何荣耀。 黎知道白魔法师们很受尊敬,却没想到在斯科维奇之外的土地上演化到了这种程度。或许是斯科维奇都城之外很难见到白魔法师,也或许是白魔法师们屡屡救人们于险境之中,经年累月、口口相传形成了现在的局面——黎不知道自己的前辈们享受人们的敬畏时是一种怎样的心境,他只觉得寝食难安。 这不安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因为他一直没能为村民们实际做些什么——和传言不同,幽蓝之海平静得连最低阶的魔物都不曾出现。 黎也曾经询问过昼,这片海域为什么与传说中大相迳庭,昼只留下了谜语般的四个字「本该如此」,便不再回应。 黎能做的,只有陪着来「拜谒」的「信徒」一起走上台阶,不分昼夜地守望着幽蓝之海。 以及,把收到的「贡品」送给南边密林里唯一的人型住户——尽管最后都会落到二十嘴里。 在一个雷雨夜里,昼总算接受了他的「见面礼」。 那天傍晚黎像往常一样准备派出二十送去不知道第多少次的见面礼,在窗边隐约看见森林里泛出点点萤光,他正好缺一些制造萤灯的翅萤,就让二十在前面带路,自己拎着果篮向着森林出发了,心里想着反正和昼常常「聊天」,那个人也不会像村民们那样敬畏他,更不会顾忌他的情绪,朋友间才会这样吧?而去朋友的地盘不需要许可证。 这一次,黎斗志昂扬地亲自出动了,不过进到森林后,就感受到了借用二十的感官时不曾体会到的森冷气息。太阳是白魔法师的间接魔力来源,所以白魔法师会本能地恐惧黑暗,尤其是这种密不透风的森林。这里的树木枝叶繁茂,将月光都隔绝在外。 黎心里有些发憷,点燃他那快耗尽的萤灯,紧紧跟在二十后面。他看着二十那肥硕的身躯敏捷地穿行在枝桠间,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二十金币花得值当。 谁知道二十可靠了不到三分钟,突然间,一道亮光突然闪过头顶,紧跟着一道响彻天幕的惊雷,二十受到惊吓迅速掉头,一脑袋扎进黎的怀里,周围响起大雨簌簌落下的声音。 黎的大脑空白了那么几秒,他终于发现自己和二十的相同之处——害怕打雷。 黎许多年未曾经歷过雷雨,圣彻莱斯的魔法结界能把所有恶劣天气抵挡在外,温度常年不变,除了植物的生长凋敝,几乎感受不到四季的变化。 怀里的鸽子瑟瑟发抖,雨声鼓譟着他的耳膜,不远处连续不断地传来低低的雷鸣声,萤灯的火光越来越微弱,黎根本无暇思考,为了尽快找到出路,他下意识地往高处飞去。 然后黎经歷了人生中第一次雷击,他只来得及给二十套上一个保护结界,自己脸朝地摔了下去,果篮里的苹果散落了一地。 ☆、when the devil is blind 巧合的是,黎降落点的树荫下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第8页 黎虽然一直想再见昼一面,但并不想以这种颜面扫地的方式见面——虽然他在昼面前早就没什么颜面可言。 黎的帽子掉在一旁,他胡乱抓了抓明显蓬松的头髮,挤出一个笑容:「好巧啊,昼大人。」 散漫的语气就像是晨起散步时偶然相遇。 他那年代久远的扫帚尾巴被雷噼开,裂口又多了几道,像一把惨遭蹂躏的蒲扇,半边脸上煳满灰黑色的污渍,鼻尖上沾着一片落叶,原本就松软的头髮彻底变成了一朵蘑菇,而他落地的位置正好有一片空隙,雨水顺着树叶落在他头顶。 黎刚遭雷击的惊吓还没完全平復,双腿无力,根本站不起来,那黑魔法师也没有扶起他的意图。 于是,黎呆坐在原地,任由雨水渐渐浇灭他头顶上的「蘑菇」,冲掉了他鼻尖的落叶,然后像水滴在荷叶上翻滚一样自黎的魔法袍上滚落——幸好魔法袍防水,不然黎就彻底成了一只落汤鸡。 空气安静了那么几秒钟,昼才彻底爆发:「巧?要不是我及时关掉结界,你命都要没了,不是叫你不要随便进来吗?」 黎吸了吸鼻子,捡起帽子带回头上,一脸不服气:「一个魔法结界而已,有那么危险吗?我好歹也是个正经魔法师……」 昼看见黎帽子上补丁的痕迹,眸色暗了暗——那是在莱卡第一次见面时,他的血不小心蹭到留下的痕迹,黑魔法师的血或多或少都有些腐蚀能力,这总会引他联想起幼年时不好的回忆,而现在,他为了以最快的速度关掉结界,又一次用鲜血在手背上画下了魔法符咒。 幸好光线足够暗,黎看不见他的血自衣袖中滴落的痕迹。 除了专职的血魔法师,需要用到鲜血画成的符咒通常属于禁断的级别,具有相当强大的破坏能力,但昼画下的血咒只针对魔法师本人有破坏力,所以还未被列为禁术——它的作用仅有一个,让魔法师的魔法炉心短暂地停止运行,切断对机体的所有魔法供给。 凛院的教师无数次告诫学员们,如果有更好的办法,不要使用这种血咒,没有魔法加持的黑魔法师往往比凡人更加孱弱,这世上有很多对黑魔法师心怀恶意的人,轻易地使用可能会断送自己的性命。 而与黎重逢的短短三个月,昼已经使用两次了。 对,重逢,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斯科维奇贫民窟的街区。 把黎放在第一顺位早已是他养成多年的习惯,在黎的面前,他的手总是快过脑,大脑还没开始运转,符咒就已经画好了,或许是有更加稳妥的办法,但他根本无暇去考虑。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他现在连扶起黎的力气都没有,明明黎小时候那么害怕打雷。 黎怀里还揣着一直瑟瑟发抖的鸽子,雷声带来的恐惧似乎被这一点温暖的依存冲散了,他只是受到了惊吓,摔得比较狼狈,倒没有哪里受伤,也不指望随时能让他窒息的高傲的银戒魔法师能来搭把手,短暂地平復片刻后,识趣地站了起来。 他理了理衣服和头髮,捡起果篮,弯腰挑拣起滚落一旁的苹果——见面的方式已经够丢脸了,他可不想最基本的见面礼都没了。 「喂,你还管苹果干嘛?」昼的语气头一次显得有点不耐烦。 他看到了黎的成长。 小时候的黎,每逢雷雨天气,就像小动物一样瑟缩在角落里不肯出来。而现在,黎能保护好自己的鸽子,还能这样自如地站起来。这一点成长让昼焦躁不安。 「那是我从一堆苹果里挑出来最好看的几颗,全浪费了多可惜啊。」黎似乎没留意到昼的语气微妙的变化,注意力全放在他的苹果上。 「……你每天送来的水果都是你挑特意出来的?」昼看着黎认真检查苹果的背影,心底涌上一丝浅浅的歉意。 「是啊,万一哪天昼大人『大发慈悲』收下了呢,我得随时用最完美的姿态应对,不过说起来,大家送来的水果都很好看,要从中挑出最好看的实在很困难……」黎自顾自地说了一通,才反应过来昼的声音有异,转脸沖昼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揶揄道,「怎么,昼大人终于被我感动啦?」 这次终于换昼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了。 黎只回收了两颗品相还未受损的苹果,在魔法袍上把它们擦得锃光瓦亮,放进果篮里摆好。 「原来传闻中珍贵的白魔法袍是这样用的。」昼再度开口时,语气已经恢復如常了。 黎只淡淡地笑了笑,而后走过去煞有介事地将果篮双手递给昼:「昼大人,初次拜访,这是我的心意,希望您收下。」 他向昼走过去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魔法场的排斥效应,出乎意料的是,这回他在昼身上什么都没感受到,没有压迫没有窒息没有疼痛,只有一点掺着林中草木清香的好闻气息。 同时,他也注意到,昼身后不远处,几颗稀松的槐树围拢中,有一栋古老而陈旧的小木屋,窗前挂着一盏光线浑浊的风灯,在倾泻而下的大雨中显得摇摇欲坠。 「他们竟然给你住这样的房子?」黎的语气不自觉染上了愠色。 「你为什么生气?」昼接过黎手里的果篮,「这就是黑魔法师长久以来生存的环境。」 昼平淡的语气仿佛在说别人的事,黎恍惚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生气了吗……」 第9页 「白魔法师,」昼陡然提高的音调,「提起自己该守护的凡人时,不要露出那种眼神。」 黎自己都没注意到,那时的眼神,就像第一次遇见昼时,满怀对世界仇恨的眼神。 昼转身向小木屋走去,透过枝叶间隙落下的雨立即砸在他身上,「谢谢您的礼物,黎大人,我的小屋漏雨,您请回吧。」 昼那雨水勾勒的背影渐行渐远,踏出的每一步都仿佛在诉说着「拒绝」,在那身影即将消失于视线之际,黎终于忍不住大喊道:「昼,这样我们算是朋友了吗?」 昼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想起斯科维奇郊外的旧马棚里,那个瘦小的孩子沖他露出钻石般璀璨的笑容,然后把脏兮兮的小手放心他的掌心,用难得正经的语气说:「哥哥,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了。」 朋友?哥哥?唯一的依靠? 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曾经歷了这种过程,直到昼发现那感情早已经变了质。 在黎看不到的地方,昼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下,却在他再次踏出脚步时恢復如常,他头也没回地说:「怎么可能呢?」 说完,提起风灯,进屋关上了门。 「我怎么可能,让你再一次与世界为敌呢?」昼灭掉风灯,喃喃低语。 密林中唯一的光源消失了。 ☆、i swear 怎么可能呢——昼的声音透过雨声传过来有些失真,不似他平时说话时婉转清澈的音色,显得有些沙哑,听来如同哽咽。 黎忽然闻到了一阵混着腥气的腐臭味,低头一看,原以为沾在手上的泥竟然变成了粘稠的血液,而他再抬头时,空中倾盆而下的竟然是鲜血,离去的人影早已遍寻不到,前一秒环绕在周围的树木倏然远去,只留他一个人站在漫天血雨中。 窗外响起一阵雀鸟的啁啾,黎惊坐而起,用力揉了揉眉心:「真是个糟糕的梦境。」 二十凑过来好奇地看了两眼,它没想到自己那看起来很弱的主人还有预知梦的能力。 自那天狼狈地从密林回来以后,黎常常梦到那时的情景——并不是单纯重复的梦境,他的梦境总会在昼离开的画面后添加某种不妙的延续,譬如这次的血雨。 黎总觉得周围还缭绕着一股令人反胃的血腥味,喉头像卡了一块石膏又干又涩,拖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下了床,倒了杯隔夜的凉水勐灌下去,总算清醒了些许。 门前的托盘已经摆上了新鲜的食物,果篮上点缀了几朵带着晨露的鲜红玫瑰。黎看到血红的花瓣时眼皮狠狠跳了一下,而后用指腹小心翼翼地点了点花瓣,那花就变成了几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二十挪动着肥硕的身子,扇了扇翅膀,去找那几只蝴蝶玩儿去了。 那胖鸟笨拙的姿势才让黎压抑的心情畅快了些许,他囫囵吃了一点早餐,便一头扎进了图书室——他要找一本释梦的书,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梦是不是有预知能力,他只是隐隐觉得多日以来的梦境昭示着什么。 魔法师们迷信梦境有着特殊的意义,虽然这并不能用魔法或者科学解释,但仍然有人将释梦的事例编纂成书。尽管书里的少数事例并没有任何可靠的依据,但并不影响它受欢迎的程度,几乎每个图书馆和家庭图书室都收藏有这类书籍。 黎很快找到了一本年代久远的释梦书,并将其中近日梦中出现的符号翻译出来:灾祸,自损,以及久别重逢。 血雨竟然象徵久别重逢。古语体的「久别重逢」几个字尤为好看,像两个手牵着手跳舞的小人。 可世间哪会有这么幸运的事? 傍晚,在残阳与夜幕交替之时,二十常常带着点心卡着点光顾密林。昼知道这是黎的温柔,黑魔法师厌恶阳光,就像白魔法师避讳黑夜,只有昼夜交替之时,才是两个人都能放下心防亲近彼此的最佳时机。 昼看着海平面上的残阳散尽,举起长杆菸斗吸了一口,缓慢吐出一口浊气,「看来他今天也不会来了。」 自上次见面之后,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光顾这里了。昼知道自己之前说的话有些伤人,但他不得不那样做。 他想要守护黎眼中的世界,就要像影子一样将世界的阴暗面聚拢在自己这边,为此,必须要做出一些牺牲。 天边最后一丝余光湮灭在夜幕中,昼夜交替完毕,昼收起菸斗,自槐树的枝桠上跃下,回身向狭小的木屋走去。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是在等我吗?昼。」 昼迈出去的脚步立即停滞了,手中亮起一盏风灯。 他注意到黎的语气也不像平常那样活力十足,正经的语调带着几分疏离,忍不住回头看他,「你怎么自己来了?」 话一出口昼就后悔了,多日不见,他应该像那些迂腐的白魔法师一样,冠冕堂皇地来一句「久疏问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黎突然的出现,没能拿捏好语调,让这句反问听上去有点惊喜的味道。 果然,黎隐没在枝叶阴影下的半张脸上,唇角上扬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而后他径直走向昼:「银戒魔法师,今天没有张开魔法结界吗?」 他脸上带着笑意,却无法称之为灿烂,他那琥珀色的瞳染上了混着烛火的夜色,失了一眼见底的清澈,显得从容又诡谲。 第10页 有那么一瞬间,昼觉得自己好像被看穿了。 「那个结界是为了阻挡来自幽蓝之海的魔法生物,但这里的魔法生物似乎只有我跟你,哦,还有你那只宠物,没那个必要了。」昼一边解释一边后退,他不想自己的魔法场再一次伤到黎——黎出现得太突然,他压根没时间画下血咒,这么近的距离也会被看穿。 黎却好像是故意的,昼后退一步,他就跟着前进一步,直到昼的后背靠在他家的表面已剥落的墙壁上。黎缓缓地踏上木屋前的台阶,每走一步他都感受到窒息的痛感更深一层,可他脸上神秘莫测地笑容却像是画上去似的,维持得无懈可击。 黎笑着说:「是出于银戒魔法师的骄傲吗?如果你直接说你在等我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黎,你不要再靠近了!」昼的声音近乎嘶吼,在眼前这个瘦弱的绿戒魔法师紧锁的视线中,他头一次感受到无所遁形,就好像被人剥去衣袍扔在太阳底下暴晒,血肉一点一点分离散去。 黎却像没听到似的,稳稳站在昼的跟前,而后从昼的衣袍中抓出他的左手,他手背上刻印血咒留下的疤痕陡然暴露在黎的眼前,黎那令人嵴背发凉的笑意才终于支撑不住,他脚下一个趔趄,无力地扯了一下嘴角:「果然是这样。」 他额头上已经暴起了青筋,却死死抓着昼的手腕不肯撒手,昼一边用力将手腕往外扯一边吼叫:「你疯了,快放开我!」 「不放,你一直在逃避我,不是么?放开你你又会逃避……」 「……我没有在逃避你。」此情此景下,昼已无法拿出平常从容不迫的语气,只得苍白地辩解——黎真的成长了,不然怎么会注意到这么微小的事情,察觉到他微不足道的感情。 「骗子!从第一次见面就这样,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黎好像把全身的气力都集中在抓着昼的手上,连咆哮略显无力。 「我不会逃了,你先放手!」 「那你发誓!」 黎的五官因剧烈的疼痛而扭曲,语气已经虚弱得如同喘息,却还咬牙切齿地说着任性的话。昼小时候就对他这种耍赖方法无计可施,更别说十二年过去,黎的「技艺」更加精湛了。 昼伸出右手,对着大拇指上的魔法师戒指起誓:「我发誓,我绝不会再逃避你,黎。」 戒指上镶嵌的宝石闪烁了一下,代表接受了他的誓言。魔法师是个很注重誓言的族群,对着魔法戒起誓的庄严程度不亚于凡人于圣像下的祷告,背离誓言的魔法师会被手上的魔法戒背弃,被剥夺魔法师的称号,沦为猎魔为生的流浪巫师。 得到满意的结果后,黎相当通情达理地放开了昼的手臂,故作惊讶地说道:「抱歉,我竟然把你的手腕都抓红了!」 而他脸上早已恢復了从容,方才痛苦扭曲的表情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你……」昼兜帽遮挡下的脸上却是货真价实的惊讶,他太过心焦,以至于都没发现黎矫揉的台词和浮夸的语气,回过神来已经晚了。 ☆、starlight crystal 「难怪你今天没有带二十……」 「是啊,我发现你好像可以和它交流,你修习过动物语言的魔法吗?」第一次见这位高傲的银戒魔法师吃瘪的模样,黎的心情格外舒畅。 「……学过一些皮毛。」 「女孩子们都说,童话书里公主才会跟动物说话,所以圣院的这门课程大都是女孩子在修习,」黎捂嘴轻笑两声,「原来昼大人也有这么公主的一面,真够可爱呢。」 「……」昼突然有一种自己被调戏了的感觉。 「别瞎操心了,我有这个。」黎见昼下意识地与他拉开距离,从胸前掏出一块拇指大的吊坠,那吊坠的表面是玻璃材质的,可以看到内部有一些闪着紫光的细小粉末,排列成一个图案繁琐的小型魔法阵。 「你怎么会有星曜石?」 每个魔法师都认得这种紫色的粉末,那是星曜石研磨而成的,一个魔法师的魔法炉心通常只能接受一种魔法结晶的供给,譬如白魔法师的炉心由日曜石供给,黑魔法师的炉心由月曜石供给。而日曜石与月曜石的天然属性就像水和火一样相斥,所以昼的魔法场才对黎有着超常的排斥力。 但星曜石不一样,是百年以前一个天才魔法师提炼出来的,它适配所有派系的魔法炉心,问世之初就炒到了天价。尽管魔法师协会多次介入调控,但巨大的供需差仍旧使星曜石的价格居高不下,整个圣院也仅有几颗纯净的星曜石摆放在陈列室中。 当然,有需求就会有市场。在某些地方的黑市上,堕落的魔法师们贩卖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星曜石碎片,尽管那些碎片几乎都是纯度不高的次品,但其成效依旧显着,所以,商贩们索取的价格也相当不菲,一些囊中羞涩的魔法师就会拿一些别的东西抵债,譬如灵魂。 即便是与恶魔的交易,仍然有许多人甘之如饴。 黎没有立即回答,昼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厉声质问道:「你怎么会有星曜石,你给了他什么?」 昼的质问就像断定黎没有钱似的,这对一个正经的持证魔法师而言可是□□裸的冒犯,黎不满地撇了撇嘴,坐在木屋前的围栏上,盯着裂缝的地板小声回答:「当然是钱咯,除了钱还能给什么……」 第11页 而这位不近人情的黑魔法师丝毫不懂得体谅他人的情绪,继续追问道:「你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钱?」 「我……」虽然黎很想硬气地辩驳几句,但人家说的确实是事实,只得干巴巴解释,「我城堡里有大魔法师的金像,我掉包了其中一个,在蒙洛省的当铺换了一袋金币……」 黎压根不敢抬头看昼,昼则被他气得不知道从何说起——大魔法师的雕像在任何意义上都是不容亵渎的,在所有派系的魔法师中,都极为神圣的存在,而黎居然用圣像换了一块小得可怜的星曜石碎屑,现在看来,他的目的仅仅是骗取自己的承诺。 对于昼来说,这场交易无异于明珠换绒羽,而这片绒羽偏偏是从他自己身上落下的,责备的话语就卡在了喉咙里。 一阵难熬的沉默之后,黎再度开口解释:「你放心吧,我跟当铺的老闆约好了,等我赚够钱了一定会去赎回来的。」 昼双手环抱靠在背后斑驳的墙上,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暴躁:「据我所知,黑市都是夜晚开放的,你是什么时候去的?夜晚对于白魔法师的威胁你不会不知道吧?」 这时,黎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直到前一秒,他所有或强势或卑屈的姿态都有表演的痕迹,因为他现在才彻底脱离昼的魔法场,大概是他买的星曜石纯度不高,而他和昼的魔法强度悬殊过大的缘故,星曜石所画魔法阵并不能完全抵消魔法场的影响,黎仍能感觉到皮肤表面犹如针扎般的疼痛。事实上,他魔法袍遮挡下的后背已经湿透了。 但他必须不着痕迹地忍耐,他如果表现出一丝忍痛的痕迹,此前所有的努力就会前功尽弃。 「我是在蒙洛省的都城买到的,那里的黑市黄昏时开放,我在天完全黑下来时就返程了——昼大人,虽然我不如您强大,但好歹也是个正牌魔法师,并不是怕黑时缩进被子里的小鬼,您是不是担心得过多了?」 虽然昼的质问让黎短暂地失去了话语的主动权,但他语气中掩藏的一点担忧很快就将这主动权送了回去,黎再度拾起了方才的从容和淡然,风灯的映照下,他的双眼熠熠生辉。 昼竟然有些不敢看他。 怕黑的小鬼吗——黎小时候的确是个怕黑的小鬼,刚开始那段时间,黎每晚蜷缩在月光洒进来的角落,一脸戒备地盯着他。没有月光的夜晚,整夜都睁瞪着明亮的大眼睛,晨曦时分才敢眯一小会儿。后来总算肯放下心防了,就像小猫一样蜷在昼的怀里睡去,再长大了一些后,稻草堆的小床放不下两个半大孩子,昼就从垃圾堆里翻出一个旧靠枕,每晚靠在黎的床边守着他入睡——黎必须要抓着昼的指头才肯入睡。 而现在,尽管昼眼中的黎依旧惹人怜爱,一副需要人保护的模样,但他早就不像看上去那么弱小了。 他的皮肤不再蜡黄,呈现出健康的麦色,干瘪的脸颊也圆润起来,曾经枯黄的头髮变成了漂亮的金色,柔顺又有光泽,他琥珀色的眼睛里盈满了自信,他的笑容极具亲和力,他能轻易地在那些无聊的凡人中周旋——这大概是昼这辈子也做不到的事。 黎早就不再是贫民区毫不起眼的骯脏小鬼,他已经成长为一位耀眼的白魔法师。 意识到眼前人已与记忆大不相同,只有自己常常沉溺于无用的回忆,昼自嘲地笑了笑,将这迟来的失落感包裹完好收回心底,而后毫不客气地回应:「我并没有担心你怕不怕黑,我只在乎你是否失职,现在看来,答案是肯定的。绿戒魔法师,看来还是缺乏一些歷练啊。」 「还真是不可爱啊。」黎小声嘟囔道,他早就习惯了昼的冷嘲热讽,如果不是昼手上的伤疤和不经考虑许下的誓言,他或许真的会相信这个人对自己毫不关心。但现在不一样了,他抓住了昼的「小尾巴」,某种意义上,就是黎自己——他原先都没发现,这位同僚比想像中还要关心自己。 「我在城堡的图书室里找到了一本黑魔法的书,我承认我不该打开它,但它就在那里,那一定是命运女神满怀爱意的指引……」 「喂,好好说话。」昼对黎这种唱诗般的腔调颇为不满,出声打断他。 黎突然觉得这个黑魔法师别扭的模样亦有一些可爱之处,颇为玩味地盯着他,在昼再次爆发之前,换上了正常的语调。 「我原本想找找看消解魔法场的办法,就看到了『破髓』这个魔法阵,我才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暂停魔法炉心的魔法阵,这不就相当于让凡人的心脏暂停跳动吗?然后我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你的魔法场突然消失,还有上次我从……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你及时撤掉了魔法结界,可撤掉魔法结界需要一些吟唱时间吧,所以我猜你是不是在手臂上划下了『破髓』。而你每次都是伸出右手,左手一直藏在魔法袍里,应该是不想被我发现吧。」 昼下意识地拉低自己的帽檐,用沉默掩饰的惊愕——黑魔法书流传出来并不稀奇,黑魔法学院几乎没有保有秘密的权利,他惊讶的是黎居然在这么微妙的地方如此细心,明明他都没有发现自己帽子上的窟窿是黑魔法师血液侵蚀的痕迹,却凭藉一本书看穿了自己的伎俩,这是否意味着,他可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认出自己? 想到这里,昼把头垂得更低了,他开始有点后悔自己一时情急许下的承诺。 第12页 ☆、gorgeous 「昼,你不要再用那个魔法阵了。那天你走了之后,我曾经梦见你消失在血雨里,这或许意味着你会因此而受伤,」黎面不改色地撒了一个小谎,望着昼兜帽下紧抿的嘴唇,安慰道,「不必担心我,等我再变强一点,绿戒升成蓝戒,或许我们就可以面对面吃着点心聊天了。」 「那你还得打败十个五阶魔物,也不知道任期结束前能不能等到,」昼微微抬起头,从黎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的嘴角微微扬起,不过他话里依旧带刺,「遗憾的是,我这里没有精緻的座椅餐具,更没有漂亮的点心。」 黎两眼放光:「或许,去我那里……」 「我恐高。」 「你怎么不说你其实不吃人类的食物?」 「这么说好像也不错……」人类的食物对魔法师而言并不是必需品,昼手托着腮,认真思考这种说法的可行性。 两人和谐友好的交谈又进行了一会儿,夜半时分,明月的光晕至阴霾遮蔽的天幕透出来,昼第三次下了逐客令,黎总算捨得从生根的围栏上站起来,而后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昼,我想看看你的脸」 「当然不行。」昼不假思索答道,要知道他一直带着兜帽可不仅仅是为了遮蔽阳光。 「我可不是在徵求意见,昼大人,你现在就要违背诺言吗?」黎一脸淡然,上扬的尾调带出了几分挑衅的味道。 「这也算吗?」昼话音刚落,像是回应他的疑问似的,手上的戒指发出微弱的光芒,内圈变得温热,提醒他履行自己的诺言。 黎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昼:「看来你的戒灵作出了正确的判断。」 直到这时,昼才彻底明白这一夜慌张许下的承诺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这意味着他不再有拒绝黎的权利,也意味着回忆里皎洁如白雪的黎再也回不来了。 当然,不否认昼的记忆本来就有许多美化成分。 黎没有见过别的黑魔法师,他不知道黑魔法师的皮肤是不是都像昼这样苍白,几乎呈现微透明的状态,甚至能透过皮肤隐隐看见其中埋藏的青黑色血管,像是一层薄薄的凝脂,轻轻一划就会破碎。 昼的身影很高大,让黎误以为魔法袍下遮挡的是一副魁梧健硕的身躯,而取下兜帽敞开衣袍后,会发现昼其实非常纤细,修长的四肢和脖颈的组合让他看上去十分瘦弱,好像一阵风都能颳倒。黎相当大胆地想像了一下昼像鼬鼠一样张开魔法袍在枝桠间飞来飞去的画面,忍不住笑出了声。 昼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喂,我长得很好笑吗?」 他有些庆幸黎并没有认出他来,毕竟已经过了许多年了,可心底某处仍然不受控制地涌出许多失落。 昼脸颊的轮廓并不算柔和,从侧脸可以看到稜角分明的颌骨,却也称不上粗放,尤其是其上摆放着精緻的五官。 不知是不是一头墨发的衬托,他的嘴唇显得格外红润,胜过某日清晨黎收到的鲜红玫瑰——黎可以想像如果往那双唇加上晶莹的露水,一定娇艷欲滴。 更要命的是他的眼睛,黎果然没有看错,昼的眼睛是星曜石一般深邃而优雅的蓝紫色,各种无法分辨来源的光在他双瞳中汇聚成点点星芒,如嵌进了一角夏夜。而他的双眼狭长,眼尾上扬了一个绝佳的弧度,不至于显得妖冶,只是他凝眸看像某处时,会显得格外深情。 黎几乎要以为那是出于真心,看来没有感情经歷真的会让人产生认知偏差,黎开始觉得圣院前辈们的嘲笑并不是毫无道理,或许自己确实已经到了寻找另一半的年纪——早在五六年之前就应该到了。 黎干咳了两声驱逐自己不合时宜的想法,不怎么诚恳地答道:「当然了,我现在怀疑你从小到大吸收的所有能量都用于竖着长了,你能超过那棵大槐树指日可待,那时候我就可以躲在你的阴影下乘凉。」 出乎意料的,昼并没有接他的话茬回敬几句,而是认真地看着黎,问道:「你今天似乎不太对劲,发生了什么事吗?」 人们在说这些关心的话语时通常会下意识地靠近对方,出于黑魔法师的立场和多年养成的习惯,昼并没有靠近一步,两人之间隔着风灯的光晕,这让昼的眼神看起来有些迷离。 「我能有什么事儿?」黎一秒都不敢多看,骑上他的扫帚向昼挥手告别,「下次见,我的朋友。」 在图书室度过的那几日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黑魔法书并不是他唯一的发现,他还找到了一些前人留下的秘密,这秘密的内容他无法理解亦无法释怀,更不能对他人诉说。光是怀有这秘密,就让他感觉自己好像成长了。 那之后,黎将更多的热情投入到了居民们身上,白天他会到村庄里四处看看,谁家需要帮助都会自告奋勇地去搭把手——当然,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让人们在接受他的帮助时不那么惶恐。农闲的时候,黎会和孩子们一起玩耍,教他们用泥沙画画,他常常用魔法变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送给孩子们当礼物。黎还向少女们学习手工技巧,毕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用魔法解决,他自己的手弄出来的东西实在太难看了。他费尽心思给二十做的窝,那没良心的胖鸟看都没看一眼。 一段时间后,黎投身于人们身上的真诚和热情似乎有了回报,他和他们变得亲密起来,很少有人再对他摆出敬畏的姿态,他甚至促成了一对少男少女的婚姻并受邀担当了证婚人。凡人的筵席喧闹异常,但身处其中却相当放松,黎和同桌的年轻人们亲切地饮酒谈天,这是大半年前,甚至于百年以前,都不可能出现的光景。 第13页 这一代凡人似乎都没有与白魔法师同桌吃饭的记忆。 可即便是这样,黎仍旧饱尝着空虚。 一个海风微凉的傍晚,表面斑驳的围墙外,一位母亲态度蛮横地从孩子手中夺走苹果,并告诉她那是明天一早要献给黎大人的供品。孩子指了指窗外只剩枝叶的苹果树,控诉为什么一颗苹果都不能留给她。母亲向她解释说,如果没有献出全部就会受到惩罚,孩子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质问母亲:「黎大人不是什么都没有做过吗?凭什么惩罚我们?」 母亲和围墙外的黎一同陷入了沉默,父亲赶过来捂住孩子的嘴,惶恐地警告她不要乱说话。 ☆、meteors festival 一个深秋的正午,粮仓背后的草垛上,几个少年围拢在一起谈论魔法——他们原本对魔法世界的知识知之甚少,几乎都是黎讲给他们听的。 一个少年说:「如果我能出生在斯科维奇多好,那块土地魔力充盈,许多孩子降生时就拥有魔法炉心,註定会成为魔法师受人尊敬,而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一辈子都被困在这块贫瘠的土地。」 另一个孩子接话说:「或者说,你很有钱,可以购买昂贵的魔法炉心移植到自己身上,再付一块纯度合格的日曜石当学费,就可以进那所有名的圣彻莱斯学院了。」 「我们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钱?」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一卡车土豆只能换五枚银币哎,听说一颗日曜石值一卡车金币。」 「那么得种多少年土豆才够一枚金币啊,五年,十年?」 「或许卖掉我们家的羊羔能更快一点。」 「吉鲁,你要卖掉羊羔去求学吗?或许真的够学费呢!」 「我可以把偷偷攒下的十枚铜币送给你当成路费。」 「我没有铜币,但可以把我们家的扫帚无偿资助给你。」 孩子们一个个跟着起闹,把那名叫做吉鲁的男孩说得面红耳赤。引起话题的男孩却没说话,双手撑在下巴上,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的果园里忙碌的黎——他并不知道以魔法师的听力足以将刚刚那番话听进去,且黎早就意识到了他的视线。事实上,那时黎正在反思自己之前的授课是否起到了反效果,因为有太多的凡人出于对魔法的嚮往而走上了邪道,而成为魔法师也并不是想像中那么容易的事,之后的路也并不好走。 果园里的红橘树长势很好,摘取那棵红橘树顶部的硕果对黎来说有点困难,于是他唤来了扫帚,骑在扫帚上挽起袖子继续工作。老实说,一位身穿白金袍的魔法师骑在扫帚上努力伸长手臂摘果子的画面颇有喜感,一直盯着他的男孩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们说,黎大人是怎么进圣彻莱斯学院的呢?」 另一个男孩也看见了这一幕,附和道:「我也很好奇,黎大人看起来有点笨手笨脚的。」 「我看八成是他出身显贵吧,也许魔法师证也可以用金钱买到,我舅舅就在蒙洛省议政厅买到了一个官职,大人的世界就是很骯脏的。」这个孩子说话时一副老成的口吻,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我想魔法师协会不会像蒙洛省的议政厅那样腐败吧……」那个叫吉鲁的孩子小声辩解道。 「也对哦,毕竟魔法师协会并不是一两个人说了算的。」 「听说协会里也有许多不会魔法的普通人。」 「而且黎大人看起来似乎……不太富裕,他的扫帚还是破的,帽子上还有难看的补丁……」 「黎大人说了,魔法师协会有一套独立的考核体系,通过考核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魔法师。」 其他孩子们也意识到了先前的猜测有些荒谬,围绕这个话题接着议论起来。这时,一个一直没说话的孩子突然站了起来,语气颇为轻蔑地说道:「魔法师?他来到莱卡以后有干过任何一件魔法师该做的事情吗?他在村子里干的那些活,我也可以,而且比他干得更出色!」 伙伴们因他过于无礼的发言怔住了,过了半晌才有人回应:「迪亚,干嘛突然这么生气啊?」 迪亚偏头瞥了一眼他的同伴,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一言不发,攥紧拳头离开了草垛。他走了好一会儿,一个孩子才开口缓和气氛:「大家不要管迪亚说的话啦,他会这么说只是因为莉莉丝替黎大人编了头髮。」 「对哎,他一直迷恋莉莉丝……」 后面的话黎没再听下去,在那之后他和孩子们一起玩耍时,鲜少提及魔法世界的事情。 十一月末,流火节那一天,黎受到了少女直接勐烈的追求,这让他始料未及——因为在那次偷听孩子们的谈话之前,他压根不知道南方的文化里,替男孩编头髮就是愿意以身相许的意思。 而那名叫做莉莉丝的女孩,只到黎的肩膀,脸蛋有些婴儿肥,眼睛又圆又大,头上总是绑着一个粉色的大蝴蝶结,黎从来没有过问她的年龄,感觉她最多不超过十二岁。黎对莉莉丝压根没有过其它的想法,那一次以身相许的编发,也只是黎向她学习编发的技巧而已。 因为他看到昼的长髮已经垂到胸口了,编起来肯定更好看。 流火节是无数少男少女结缘的节日,算是整个亚兰大陆上都盛行的节日。这一天的夜晚,天空中会划过成片的流星,虔诚的男男女女们相约在星空下,只要在流星经过的时候点亮彼此手中的烛灯,留住天空陨落的星火,他们的爱恋便会受到天神的祝福。 第14页 当然,漫天流星只是一种魔法,魔法师协会有一个专门的部门负责这场大型魔法,其成员是黑魔法师中的星之魔法师一脉。为了保留流火节的浪漫主义色彩,魔法师协会要求魔法师们对凡人保守流星的秘密。 流火节虽然也在魔法师之中盛行,但与黎这种单身汉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在圣院时也曾幻想和心仪的女孩一起迎接流火,可那女孩轻慢无礼的态度很快磨灭了他的好感,见识过她虚伪的一面后,黎对其他女孩再也提不起兴趣。 每年的这一天,黎都会找一个安静的角落静静观赏流星划过,那是许许多多魔法师的劳动成果,他并不想错过,仪式结束以后便继续回到房中看书,不参与任何夜间活动。他从未对谁发出过邀请,也从来没有人邀请他。 这一年也是一样,黎爬上了自家城堡的房顶,懒洋洋地躺在一块刚刚清扫完成的瓦片上等待仪式开始,二十则是窝在黎的衣袖中——入冬以后,它常常把主人当成暖炉。屋顶的风有些凛冽,黎在风声中听到了有谁在唿唤自己。 「是你啊。」黎在庭院落下时发现来人是盛装打扮的莉莉丝,手里还提着两盏灯,立即明白了她的用意。 「不然还能是谁呢?」 莉莉丝注意到黎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失望,不满地嘟起嘴,不过这种特殊的节日里,她决定大方地给黎一个台阶下,于是将右手的提灯递给黎,用拿捏好的娇嗔语气说道:「黎大人,这个送给你,是我亲手做的。」 莉莉丝和村子里那些灰头土脸的姑娘们可不一样,她在繁华的艾格文城待过一段时间,直到姥姥过世才被父亲接回莱卡,她那些漂亮的衣服首饰都是艾格文的时髦货,她也懂得那些大小姐们优雅的礼仪。村子里大多数男孩都为她倾倒,但那些穷小子们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她知道凡人与魔法师结缘并不是不可能的事,至少她在艾格文就见证了一位凡人和白魔法师的婚礼,那场美妙绝伦的典礼深深烙在她脑海里。 起初她对自己并没有信心,但黎的亲切让她意识到他和她的距离并不遥远,况且她是真的喜欢黎这种温柔治癒的类型,便决心发起攻势。 但黎并没有伸手接那盏制作精美的提灯,突然问道:「莉莉丝,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岁?怎么了?」莉莉丝闪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黎并没有任何拒绝人的经验,吞吞吐吐地说道:「……别看我这样,魔法师的年龄变化比较缓慢,我今年已经满二十六岁了,或许……你应该找一个和你年龄相仿的孩子……」 莉莉丝并没有轻易退缩,她将提灯塞进黎怀中,直视他的眼睛说:「那又怎么样,我喜欢黎大人。」 少女的眼神纯真而坚定。 ☆、cheater 「不,莉莉丝,你对我来说只是个小妹妹……事实上,我一直以为你只有十二岁,如果我曾做过一些让你误会的事,我向你道歉……」黎拿着提灯不知所措,他搜肠刮肚想找一些更有说服力的说辞,绞尽脑汁也没能找到,最后只能以尴尬的沉默收尾。 他多么希望,这时候能像到莱卡的第一天一样,昼的声音传入他脑中,指引他如何行动。 莉莉丝完全没想过黎会这样看待自己,说实话黎现在饱含歉意的态度让她有些生气,她逼近了他一步,直勾勾看着他说:「黎大人为什么要道歉?你并没有做过那种事,明明是我一直想方设法地诱惑你,你却视而不见。」 黎大半年以来的努力效果显着,一开始人们鲜少直视他说话,现在却有一位少女对他步步紧逼,甚至逼得黎想要骑上扫帚逃离。 「莉莉丝,你还是个孩子,不需要做这些事情。」黎急急忙忙后退。 「黎大人,这个年纪的凡人,已经可以开始挑选自己的另一半了,毕竟凡人的一生很短暂。」 两个人又僵持了好一会儿,黎意识到仅凭自己根本无法说服这个女孩,而仪式可能会在他们无果的争论中开始,僵硬地转移话题:「时间快到了,我送你回村子里去吧。」 莉莉丝的眸光暗了下来,黎语气中的不耐烦彻底激怒了她,她大声吼道:「你这样拒绝我,究竟是因为我在你眼里是个『孩子』,还是你迷恋那个阴暗的黑魔法师?」 黎低头直视着她,皱起了眉头。 「我早就发现了,你常常去拜访南边那片森林,你还会把我们送给你的食物拿去给他。刚才也是,你发现来找你的人是我而不是他才失望的吧,跟我说话的时候眼神也一直往那边瞟,你和他约好了吗?他不仅仅是个男人,还是黑魔法师,是恶魔的后裔,是邪……」 「够了。」黎突然出声打断她,冰冷的语气瞬间浇灭了莉莉丝的怒火——她头一次从这个总是带着温柔笑容的白魔法师身上感受到了怒意,而这怒意的深厚足以将她吞没。 少女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中映出黎冷峻的面容,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和表情多么糟糕,转过身去,低声吟唱了一段咒语。 他那寒酸的扫帚应召而来,在庭院变成了一辆简朴的单人座马车。 「莉莉丝,评价一个人不应仅仅依靠歷史遗留的偏见——时间不早了,它会平稳地送你回家。我想,我不应该收下这个。」黎打开车门,将那盏被强塞进怀里的提灯递给莉莉丝。 第15页 一滴眼泪顺着莉莉丝的脸颊滑落,但她没让黎看见,飞快地低下头,接过黎递过来的提灯,逃进了马车里。 夜半时分,昼正靠在门前的栏杆上抽着长杆菸斗,被轰然一声巨响惊动,他扭头一看,黎四仰八叉地挂在他家门前的槐树上,帽子和扫帚掉在他的走廊前。 「你再往右偏离一点,就得赔我房子了。」昼匆忙收起菸斗,隔着栏杆打量着黎,他夸张的姿势像一直倒吊的青蛙。 这只青蛙还咧嘴沖他笑了一下:「是吗?那可太遗憾了,我本来想就这样撞毁你的房子,然后顺势邀请你和我一起住大房子呢。」 「……」 「你刚才在抽什么啊?唔,姿势好性感,我也想试试……」黎在倒挂之前,好像看见昼斜靠在栏杆上,手里举着细长的菸斗。 他少见地没带兜帽,长发铺满肩头,露出好看的侧脸。 昼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看着挂着黎那摇摇欲坠的可怜枝桠,只花了一秒钟,就在手背上画好了「破髓」符阵,一边擦拭鲜血一边说:「你知道这话听起来像个变态吗?」 「是吗?」黎醉酒后的表情相当精彩,脸上表现出极其夸张的失望,用一种类似舞台剧演员的可怜兮兮的语调说,「你不愿意和我一起住大房子吗?我一个人好寂寞呢~」 他话音刚落,支撑他的枝桠果然不堪重负,树枝崩离的清脆声响传来,黎脸朝地落下。 好在那个嘴毒的黑魔法师还有点良心,出手接住了他,他细嫩的脸颊才没能成功触地,虽然那人的方式稍显粗鲁——昼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扔到自家狭窄的走廊上,然后才不慌不忙地给出答案:「当然不愿意,谁要和睡觉喜欢捏人手指头的傢伙一起住。」 大概是两个人彼时都不那么清醒,才没有人注意到这句话透露了很多信息。 昼进屋倒了一杯水递给黎,在他两步之外坐下,托腮问道:「为什么突然喝那么多酒?你来这儿的第一天就喝醉了吧,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只有半羊角杯吗?」 很快,昼就开始后悔自己问出了这个问题。 黎简直比镇上聚集的那些无所事事、以闲聊度日的老太婆们还要啰嗦,他的话匣子一经打开,毫无逻辑的词句便如洪水泛滥一样往外冒,昼给他续了三杯水,他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不过昼依然从他零散的语句中还原了他醉酒的原因,眸光随着他的诉说变得冰冷起来。 他一直知道凡人是一种极为多变的生物,多数时候,他们需要的是代表救赎的符号,并不是救赎本身。一直以来,白魔法师与凡人的相处模式都是维持适当的距离和神秘感,但他知道以黎的个性大概会打破这种距离,所以他申请调来莱卡,要保护他免受凡人的伤害。 当黎费尽心机想要亲近人们的时候,昼一直在不远处看着,后来他发现黎的表现相当令人放心,人们对他的敬畏逐渐转化为了爱戴——就昼所见,镇上大多数人都喜欢黎,待他如朋友一般真诚。可昼没想到,与凡人拉近距离会带着这么多副作用。 「昼,我并不是因为维护你拒绝莉莉丝,其实……黑魔法师对我而言还有别的意味,我一直在找的哥哥可能成为了黑魔法师,所以……凛鸦有没有一位失语的魔法师?年纪大概比我大一点,也是像你一样黑色的头髮,笑容尤其温柔。」 黎稍显迷离的眼神望过来,像是盛了一半春潮水,光芒如落花一般在其中沉浮,氤氲的水汽挥散出来,落在人身上如同轻柔地抚摸。 昼的心脏勐烈地跳动了一下——他竟然一直在找他。 他曾以为那短暂的少年时光只是他一个人缅怀的回忆,原来并不是这样。 「……不,我并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昼少见的沉默时黎还以为他想起了什么,听到答案后,眼中的光点便如退潮般散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昼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就是那个人,可理智终究占据了上风。幸好黎并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谈及往事,不然昼无法保证自己能一直保持理智。 少时,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在怀中摸索一通,掏出一个东西捧在手心:「差点忘了这个。」 ☆、can i light your candle 那是一盏比手掌稍大一些的提灯,灯笼骨架漆成了復古的青褐色,牛皮纸制灯罩上印有繁复的螺旋花纹,但图案的对称性稍显不足,看上去像是手工印制的,远不如莉莉丝强塞给黎的那盏精緻。 「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么少女的一面。」昼说。 「这是我为流火节准备的烛灯,大概是五六年前做的,或许更久,我不太记得了。」黎解释说,看来復古的漆色并不是他有意为之。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行李中带上这东西,根本就没人来点燃它,或者这辈子也没有人会点燃它。」黎苦涩地笑了一下,「我以为之前的流火节过得已经足够糟糕了,没想到今年更糟,我光顾着灌酒,连流星都没看到。」 黎打了个酒嗝,开始像小怨妇一样抱怨起来。 「其实,我在凛院的时候也学习了一些星系的魔法。」突然,昼打断他囫囵不清的抱怨,偏头略带玩味地看着他。」 「什么意思?你会变流星的魔法吗?我可听说星系的魔法所有派系中最难的魔法,魔法消耗相当大。」黎因醉酒而迷朦的双眼瞪大了几分。 第16页 「对于绿戒魔法师当然很难了,」昼装作为难的样子,「不过我只上了一两节课,只能变出一颗流星,而且会耗费很多魔力,也不确定能不能成功……」 「那方面我可以补偿你!什么都可以!」黎不假思索道,他因有了近距离观赏星系魔法的机会而兴奋不已。 昼佯装低头思忖,吊足了黎的胃口后,说道:「如果我成功了,可以让我点亮你的烛灯吗?」 「当然!」 实际上,他本来就打算把这盏灯送给昼,因为昼用的那盏风灯实在太破旧了。其实昼所有东西都很旧,也就是脸比较赏心悦目一些,不说话的时候还是很招人喜欢的。 「成交,在我出来之前请你稍作等待,还有,不要偷看。」昼回到小屋里,乒桌球乓地倒腾了好一会儿,在黎快要望眼欲穿时才缓缓走出来。 黎望向天空,迫不及待地说:「快点开始吧。」 昼装模作样地吟唱起来,点燃了黑袍中藏匿的可疑圆筒状物体的引线,而后一束白亮的火光冲上天际,长长的尾巴在不远处的夜幕之上划出优雅的弧线。 昼趁着黎陶醉之际,偷偷将魔法袍中的可疑物扔回屋里,消灭证据——那并不是什么星魔法,不过是鍊金师们制造的烟火一类的东西,在斯科维奇很少见到。 只是他毁灭证据的时候有一个目击者,二十悄悄从黎的袖子里探出头来,睁大黑亮的眼睛瞪着昼,仿佛在说:「你居然连傻子都骗?」 「嘘,」昼伸出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可以帮我保密吗?」 二十的审美随它主人,不到两秒,它就承认被这个黑魔法师的美貌折服的事实,重新缩回衣袖中。 虽然昼考虑到可能会有关闭魔法炉心的突发状况,储存了一点魔力在戒指中,但那点魔力根本不足以制造一颗流星,不过点燃一盏灯足矣。 「黎——」昼轻轻唤了一声,语气中前所未有的温柔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黎像虔诚的少男少女一样将烛灯捧在胸前。 昼并没有拿出火柴,而是取下了手上的银戒,用戒指上的宝石去触碰蜡烛的引线。一团火苗便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发出莹莹绿光。 「你用魂火点燃了蜡烛?」那灵动的绿是魂火燃烧特有的颜色,只要昼还活着,这盏灯就永远不会熄灭。 「这样才像是魔法师该过的节日,不是么?」昼透过魂火的光芒看着黎。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得黎可以看清昼好看的眼睫,泛黄的灯罩过滤后的烛火为昼那双冷色调的瞳孔渡上一层柔光,他那纤长的睫毛上像是落了一层闪闪发亮的蝴蝶鳞粉,让人移不开视线。 不知是不是错觉,黎好像看到昼笑了一下。 第二天,黎顶着难得的冬日骄阳醒来,已经是中午了。他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四肢,用力摁了摁太阳穴,强忍着宿醉带来的头痛揉了揉眼睛,总算适应了强烈的太阳光线,然后他发现自己躺在阳台的地板上。 「冷血的黑魔法师,都不知道把醉酒的朋友送回家,难道他真的恐高吗?」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凉水沖了几遍脸,昨夜的记忆逐渐涌了上来。 毫无疑问,他们的距离太近了,那个人一定又割伤了自己。 黎不太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他昨夜说得话实在太多了,却清晰地记得昼的神态,不知道那黑魔法师的脸到底有什么奇妙的吸引力,黎发现自己大部分时间都在无意识地观察昼,他现在依然能回想起昼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于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包括他点燃烛灯时看向他的眼神。 那一瞬间,昼烛光映照的脸庞与黎记忆深处的某个人微妙地重合了。 黎赶紧甩了甩头,把不可能的想法和脸上的水滴一併甩去,喃喃道:「不,不可能是他,他不仅会说话,而且还很毒舌。」 黎打开门时发现莉莉丝蹲坐在台阶前,她听见开门的声音,匆忙站起来,努力挺直嵴背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拘谨,大眼睛下挂着一对厚重的黑眼圈,看起来像一整晚没睡。她手里捧着一束黄白相间的小雏菊,边缘压得有些皱了,裙子上也有了压痕,看来在这里等了一段时间了。 「莉莉丝,你什么时候来的?」莉莉丝看起来有点邋遢,和平常光鲜的模样不太一样,这让黎短暂地忘却了昨夜的尴尬。 「我……早上就来了,但是黎大人一直没有出来,我想要当面向您道歉,所以就……」莉莉丝磕磕绊绊地说着,看来她并不擅长做这种事。 「道歉?」黎并不认为这位少女做了需要对自己道歉的事。 「黎大人,我昨天思考了一晚上,您是对的,我不应该基于偏见去评价一个根本没接触过的人,我太过任性了,昨天说了一些关于昼大人失礼的话,请您原谅我。」莉莉丝将花束递向前,把头埋得很低,她这一段话说得很顺熘,语气也相当诚恳,应该已经排练了许多遍。 「你不需要取得我的原谅,」黎从莉莉丝手中接过花,「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怪罪你。」 「真的吗?」莉莉丝惊喜地抬起头,发现黎又露出了寻常那种笑容,并沖她真诚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昨天的另一些话,您不用回应我也没关系。」少女扭扭捏捏地说着,见识过黎不一样的一面后,莉莉丝开始反思自己寄託于黎的情感是否真的是爱意,而一个晚上的思考并没有得出明确的结论,所以她决定先收回那些话,免得两人间气氛过于尴尬。 第17页 黎相当贴心地说:「我会全部忘记。」 很快,解开心结的少女蹦蹦跳跳地跑下山,甜美的歌声迴荡在山间。而第一次收到告白还被收回去的黎心情似乎也不错,他哼着某种家乡的歌谣,将修剪好的小雏菊插进花瓶里。 他对凡人的寄许一度受到了打击,他们其中一些人表现出的无知、贪婪等可憎的品质曾一度动摇他的信仰,让他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但现在,莉莉丝的表现巩固了他的信心,黎愿意相信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有些善良的品质,他们会有一些错处,但敢于直面自己。 他们或许渺小,但贵在勇敢。这也是成为魔法学徒之前,黎在那位失语的哥哥身上看到的东西。 ☆、about salvation 在黎看来,身边的大多数白魔法师性格相当分裂。他们在正式成为魔法师之前也是凡人,能和周遭的普通人和谐相处,但在圣院完成魔法修习成为白魔法师之后,就因为这身份的转变,觉得自己是比凡人更高等的存在,轻蔑地将人们称唿为「愚民」。 许多人用伪善装点自己,保护凡人也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就像给黎曾动过心的的伊玟。 伊玟是他们班最漂亮的女孩,出身魔法世家,天资聪颖。 一次外出实习时,黎和伊玟一组,他们在降服绿喙兽的过程中顺便救下一个凡人青年。那个青年被黏黏煳煳的绿喙兽吓破了胆,伊玟一直温柔地安慰着他,丝毫不在乎自己的魔法袍被他的血弄脏。这也是黎对她动心的开始。 为了表达谢意,那青年每晚都往他们的营地里送一些食物和补给品,伊玟偶尔也会邀请他和大家一起围着篝火聊天。黎一度以为大家是把那个凡人青年当成朋友一样相处,直到回程时,伊玟绘声绘色地向大家讲述了那个青年在绿喙兽巢穴时,浑身煳满绿色粘液的惨状,还拿出他送的草编的戒指,模仿了他告白时的语气。 车上的人都被伊玟像模像样的模仿逗乐了,除了黎。 一个女孩儿问:「伊玟,你居然留着戒指,你要跟他在一起吗?」 伊玟毫不掩饰嫌恶的表情:「我怎么可能会和被魔法兽吓到尿裤子的愚民在一起?再说,这东西也能称之为戒指吗?」 「哈哈哈,说是戒指确实太过寒酸了。」 「我留着它,只是想收录到我的战利品中。」伊玟轻蔑地笑了一下。 「哎哟,你那些愚民送的战利品,怕是连宿舍都要塞不下了,以后别对他们这么亲切咯。」其他人纷纷跟着起闹,大家一起笑闹起来。 伊玟的脸很漂亮,是个标准的红髮美人,她和同伴们打闹的样子依旧明艷夺目,黎心底却泛上一阵阵噁心。 黎亦有分裂的地方,与圣院的学员们全然不同。 他曾深深地憎恨着这个世界,憎恨背弃他的双亲,欺软怕硬的孩子们,冷眼旁观的路人,街角总是用怜悯的目光看他的老店主。 当然,也憎恨着自己。黎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意味着他囚困于微光尚存的黎明,却永远见不到真正的光明。 他厌恶其他人投诸于他身上的视线,似乎从来没有人将他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 如同对待弱小的幼兽,要么欺凌,要么怜悯。 那天,黎为了保护一袋珍贵的面包边咬伤了来找茬的孩子,他们的头领牵出自己豢养的恶犬,不怀好意地笑道:「你不是很会咬人吗?和它比比。」 黎和那疯狗一样飢肠辘辘,满身污垢,眼神兇恶。当他和那畜生对视时,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它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之后,一人一狗疯狂地撕打在一起。 孩子们正看得起劲,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小块石头,那狗呜咽了一声,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它的腹腔被那石子贯穿,温热的鲜血溅了黎一脸。 孩子们朝着动静传出来的地方追了过去,黎因眼前血肉模煳的景象呆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承受不住过于浓郁的腥臭味,爬到一边干呕起来——他胃里没什么东西,想吐也吐不出来。 率先进入黎视线的是一双做工细緻的皮鞋,干净的表面映照出黎的轮廓。那个人安静地站在黎面前,一言不发,一点儿也不担心黎吐出来的苦水弄脏他的鞋。 黎当然也没客气,伸出自己满是血污的手在那人不染纤尘的裤子上蹭了蹭,而后仰头露出恶毒的笑容:「刚才是你吧?怎么,是要听我道谢吗?」 偶尔也会有这样的人出现,他们假装关心假装疼惜,最终也只是想支配黎。对于这种人,他会毫不留情地还击。 他虽无依靠,却并不弱小。 那人长相清秀,看来也不过是个孩子,年龄应该比黎稍大一些。他在看清黎的表情时愣了一下,而后蹲下来,微笑着看向黎。 「嘁,这是什么表情,真让人反胃。」 黎还是第一次见人对他露出这种表情,顿时失去了还击的兴致,本能地想要逃开,却被一双手捧住了脸颊。 那个人动作轻柔地替黎擦掉了他脸上的血迹,黎第一次知道,别人掌心的温度灼热滚烫。 自那天起,那个古怪的少年就缠上了黎。他不会说话,着急的时候也只能发出气声,总是比划着名黎看不懂的手势,在黎无数次对他恶言相向后,仍然锲而不捨地跟在黎后面。 黎到底不是铁石心肠,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个笑颜治癒的温厚少年。他一次又一次因为保护黎而受伤时,黎心软了。 第18页 有一天,他们被半个街区的孩子们围住了,少年被揍得一只眼睛睁不开,手腕脱臼,双腿无力,站都站不起来。可在一个胖小子将拳头挥向黎的时候,他身上突然迸发出一道惊人的力量——一阵奇怪的劲风将周遭的所有人都弹开,也包括黎。 「黑魔法!他会黑魔法!」一个孩子看到他身上冒出丝丝缕缕的黑色烟雾,与他见过的黑魔法师如出一辙。 其余孩子们都被这一声嚎叫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熘走了,方才拥挤的小巷很快只剩下他和黎两人。 他艰难地扶着墙站起来,一只手捂着剧痛的胸口,垂下头向黎深深鞠了个躬,而后扶着墙壁艰难地向小巷的出口走去。 「不再跟着我了么……」黎以为自己总算能松一口气,可听着他蹒跚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时,终于紧咬牙关,追了上去。 「喂,谁允许你擅自离开了?」 黎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用平常那种兇恶的眼神瞪着他:「黑魔法而已,以为我会怕你吗?」 而他在片刻的怔神之后,露出了一如往常的温柔笑容。 他们的故事,始于那一天。 他们在每一个寒夜里相依而眠,在晨光中一同醒来。一起坐在马棚的屋顶看过日出和日落,一起在郊外的田野上奔跑撒欢。他带给黎的光和暖一点一点化解了黎心中憎恶的阴霾,属于孩童的纯真重新回到他脸上。也就是那时候,黎有了当一名白魔法师的梦想。 在圣彻莱思时,黎依然会遭受无端的恶意,每当他动摇的时候,就会忆及那个不会说话的少年,那个将这世界的美好与光明带给他的少年。 他是黎的救赎,一直都是。 「我现在有些你的样子了吗?」黎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将嘴角上扬的弧度调整恰当,抚平鬓间翘起的一缕金髮,正了正领绳上点缀的琥珀色萤石,拿起桌上的礼盒推开房门,「好了,该去接那个不合群的黑魔法师了。」 ☆、ill protect you 这一天正午时分,有一场庆祝丰收的盛宴,每年收穫的季节过后,都会有这样一场盛会,人们聚在一起享受丰收的果实,黎每年都会受邀参加,却从来没有像这样盛装打扮,因为这一年与以往不同,昼也收到了邀请。 或许是受到了黎的影响,人们对黑魔法师的忌惮也随着岁月逐渐消磨,为了表现人们的大度,镇长亲自给昼写了一封邀请函,当然,人们还没大胆到愿意承担送信的任务,这封邀请函便经由黎的手带到了南方的森林。 昼看都没看就拒绝了。 难得有让人们接触到昼的机会,黎不想放过,他笃信人们只要对昼稍有了解,偏见就会逐渐消弭。于是他一有空过来软磨硬泡,终于,昼因为受不了他频繁的骚扰应下了。 昼时隔多年再一次在众人面前亮相,黎觉得自己有把他拾掇得英俊非凡的义务,当然,他自己也不能逊色。 所以,当昼看到黎迈着端庄的步伐走进自己破落的庭院时,恍了一下神,而后语气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的婚礼。」 黎换上了典礼用的礼袍,比他平常那件魔法袍更加华丽,依旧是白与金的搭配,金色的刺绣更加繁复更加精美,衣领上还用丝线绣了圣彻莱斯的金玫瑰标志,下摆也更宽更长。因为鲜少穿着的缘故,点缀的金线依旧光彩熠熠。他的领绳上的宝石唿应着瞳孔的颜色,平常稍显凌乱的金髮梳得一丝不苟,自两边鬓角各编了一绺小辫缠绕在脑后,其上点缀着浆果和枝叶的装饰。除开他脸上不够端庄的笑容,这一身装扮华贵而优雅。 黎并没有回应,维持着不怀好意的笑容,潇洒地甩开衣摆,迈着某种不知名的舞步向昼走过来,在安全距离内停下,俯下身,翻手献上礼盒,无比恳切地说道:「昼大人,嫁给我吧。」 昼眉头拧起的形状就像幽蓝之海纵横的海沟,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下了想在黎脸上来一拳的冲动,看着黎手中漂亮的礼盒问道:「你又在搞什么新花样?」 黎面向着昼打开礼盒,那是一条嵌着紫色宝石的领绳。 他用吟唱般的语调解释说:「昼大人,这颗是来自苏威尔都城的紫萤石,是我为了配合您漂亮的瞳色亲自挑选的。顺便一提,领绳的款式和我现在这条一模一样。」 说完,眨了眨右眼露出一个轻挑的笑容。 昼认为一定是黎和凡人接触太多,才越来越精通这种无聊的把戏,头也不回地往屋里走去:「黎大人,我们卑微的黑魔法师可配不上宝石这类美丽的东西,还是您留着吧。」 黎早料到他会拒绝了,捧着盒子坐在台阶上,以昼绝对能听见的音量念叨:「看了一眼就拒绝,没心没肺的男人,要知道我可是跑遍了大半个苏威尔城才找到这么一颗,还花费了我大半年的工资……」 苏威尔城是蒙洛省的都城,也是南方最大的城市,那里盛产玉石,出产皆是精品,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宝石商人,每一样都价值不菲。 果然,没一会儿,昼的声音从屋中传出来:「……你放在窗台上吧。」 昼只是简单地整理了一下仪容,在黎看来,除了颈下多出的紫萤石,几乎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他新换上魔法袍根本和原来那件一模一样! 不仅如此,他所有魔法袍全都一模一样! 第19页 即便是深秋,正午的阳光依然刺眼,在这个时间出游对于一个黑魔法师而言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任何一缕阳光都会灼伤皮肤。虽然昼不愿承认,但走到阳光底下,进到人群之中,无论哪一个都让他心生胆怯,但黎说:「别担心,我会好好保护你。」 宴会厅是黎亲自检查的,窗户都贴上了遮光纸,屋顶没有破损,没有任何可以反光的装饰品,餐具都改用木质,也要求参会的人们不要携带反光的物品,保证没有一缕阳光可以进到宴会厅。 黎甚至不让他再使用破髓符咒,经过那次酩酊大醉之后,黎十分严肃地要求昼不要再因为顾虑自己使用那个危险的魔法阵,他要用最原始的办法消解魔法场的效力——适应。 这就像凡人适应炎热适应寒冷一般,经年累月,总能适应那种痛感。当然,昼对这种事是相当抗拒的,但他手上的戒指会提醒他谨遵诺言。 而现在,黎的坚持颇有成效,他已经可以接近昼身边小臂多一点的距离——当然,这远远不够,他期望着有一天他们可以无间地触碰对方,这样他就可以帮昼梳起长发。 黎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保证昼不会被枝叶罅隙投射的阳光灼伤。两个人并肩行走在枯叶铺就的小路上,互相配合着对方的步调,默契地保持着可以承受魔法场的安全距离,谁都没有说话,周围静得只有踩在枯叶上的「沙沙」声响和细微的虫鸣。 黎猜想昼是有些紧张的,从昼稍显紊乱的步伐可以看出来,所以他故意将脚步放得很慢,留意着昼的唿吸声。 他早就想这样做了——太阳是这片大陆的能量源泉,是远古天神诞生的凭依,是人们信仰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生长于厮,若不曾在阳光中走过,该是件多么悲伤的事啊。 他希望这不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但他从来无从得知这个浑身带刺的黑魔法师真实的想法。他走在他身侧,余光停在他的侧脸,听着他的脚步和唿吸,他笃定从来没有人像自己一样靠他这么近,却仍然无法知悉他的想法。 他明明许下不会逃避的诺言,却从来没有真正敞开心扉。 两人数年的交往中,昼从不提及自己的事,两个人在这段友谊中的付出完全不对等,黎总是在想方设法地拉近彼此的距离,昼却总是表现得很抗拒。尽管黎清楚不与人亲近几乎是镌进黑魔法师骨血的特质,但他还是会因这份不对等苦恼不已。他总觉得自己一直在看着昼的背影,两人之间只相隔咫尺,却如同天堑。 但现在不一样了,至少此时此刻,昼与他并行在太阳底下,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这条小路永远没有尽头。 这是黎难得拥有和昼相同的想法,但每一条路都有尽头。 ☆、the banquet 小路尽头停着一辆马车,镇长安排的车夫已经等候多时。黎太过专注于身边人的鼻息,没注意到车夫看见他们一起出现时,露出了十分诡异的笑容。 宴会厅外装点了许多鲜花,浓郁的香气飘荡在空气里,车门刚刚打开,昼就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黎撑起伞迎他下车,笑道:「没想到黑魔法师害怕蔷薇和甘菊。」 昼回敬道:「大概和白魔法师害怕雷雨差不多。」 黎不得不承认昼在讽刺和揶揄上别具天赋,他从来都没在拌嘴中占到一点便宜。 莉莉丝和另一个叫做安娜的少女引导两人穿过门廊,黎收起伞交给莉莉丝之后,一回头却发现昼摘下了兜帽。 「昼,你……」黎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两位引路的少女也愣住了。 「怎么了?凡人的文化里,这是一种基本的礼仪,难道不是吗?」昼若无其事地将一头墨发拢到脑后。 「……是这样没错,但你不需要做这种事情。」宴会厅中已经有人留意到了他们的到来,不断有人往外张望,莉莉丝和安娜也直勾勾地打量着昼,这让黎颇有些不自在。 「没关系,这是我体贴的表现。」昼低头对打量他的少女们回以微笑。 这当然是一种谎言,只是因为他站在黎的身边,才想要表现得更从容一些,至少不要像在莱卡的第一天那样,露出丑陋的面目后仓皇逃离。 「那你怎么没对我体贴一点——喂,你刚刚笑了。」 「我不可以笑吗?」 说话间,名为安娜的少女几乎贴着昼越到他身前,替他打开廊门。 「可你都没有对我笑过!」黎低声控诉。 「你很可爱吗?为什么要对你笑?」昼向安娜微笑着点头致意,踏进宴会大厅,「白魔法师,别说这种像是吃醋的话,顺便一提,刚刚求婚的回答是绝对不要。」 「……」黎已经开始后悔对他开那种玩笑了。 随着两人的进场,原本喧闹的宴会厅安静了那么几秒,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从未露面的黑魔法师身上。而后,整个会场躁动起来,人们纷纷迎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向两人表达欢迎。当然,多半是对昼,人们和黎已经足够熟悉。 莉莉丝看着被人们簇拥着落座的两人,脸上有些发烫,并不是只是因为黎今天的打扮看起来就像童话书里的王子,她发现那两个人走在一起尤为般配,好像完全没有其他人介入的余地。 她前年在流火节上说的气话可能一语成谶,王子并没有选择凡人的女子,而是选择了另一位王子。 第20页 凡人与魔法师结缘终究如同幻梦,莉莉丝已经长大了,父亲为他选择了邻镇的青年,成年那天她就会出嫁,她早就放弃了公主的美梦,把蓬蓬裙和蝴蝶结收回箱底,而黎却一点也没变,岁月从未在他脸上留下痕迹,并会在往后几十年依旧如此。 多数凡人渴望成为魔法师,也只是因为魔法师们漫长的寿命,但其中成功者甚少,后天的魔法炉心远不能和先天相比,会随着机体的老去而衰竭,有的人过完了改变轨迹的这一生安然离去,而另一些人因为无法接受老去而选择了更危险的交易。 讽刺的是,明明在同一片大陆上诞生,有些只是凡人,一些成了「天神」,一些是「恶魔的后裔」,还有一部分则成为了真正的恶魔。 莉莉丝关好廊门,去检查周围的窗户,没有注意到在她转身之后,一个身影偷偷将门打开了一条小缝,悄悄熘了出去。 黎发现一个悲哀的事实,他已经和莱卡的人们有了三年多的交情,谁家有几只羊几头牛都数得清楚,却没有旁边这个才第二次露面的黑魔法师受欢迎。尽管昼和人们的交流大都只是「嗯」,「啊」等语气词,以及点头和摇头,但还是源源不断地有人过来找他说话。 最让黎气愤的是,那些没有魔法天赋的凡人并不受魔法场的影响,可以肆无忌惮地亲近他,拍他的肩膀,或是与他握手,轻易做到黎梦里才能宵想的事。 黎不知道昼是不是也偷偷练习过笑容,此时他脸上的微笑比黎要自然许多。 终于,桌上的菜餚摆齐了,围在昼身边的人们才依依不捨地散去,坐回自己的座位享用餐点。 黎将叉子狠狠戳进一块肥美多汁的羊羔排,一口咬下一大半,一边咀嚼一边说:「刚才至少有七个女孩偷瞟了你。」 「咀嚼的时候不要说话是通用的礼仪。」昼咽下一小颗葡萄,放下叉子,不紧不慢地说。 「虚伪的男人,这就是你摘下帽子的目的吗?」黎啐掉一块骨头,咬牙切齿地说,「好用你的『美貌』迷惑大家,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是幻境池里魅惑人的湖妖吗?听说湖妖也是一双紫瞳呢。」 昼低头笑了一下:「谢谢夸奖。」 「谁夸奖你了?!」黎狠狠瞪了他一眼。 昼刚刚举起酒杯,却感到有人在拉扯他的衣袍,低头一看,发现是个黑黑瘦瘦的小男孩。那男孩紧紧拽着昼的衣袖,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他:「昼大人,请您马上跟我走。」 黎也注意到了男孩,俯下身子说:「吉鲁,宴会才刚刚开始,等结束后再邀请昼大人吧。」 吉鲁用力地摇晃着脑袋,眼中挤出了两片泪花,用哭腔说:「不行,必须是现在……」 但还是晚了。 吉鲁家就住在车夫的隔壁,他刚学会走路,就跟在车夫的儿子迪亚屁股后头,他们和村子里其他淘气的男孩一起干过不少恶作剧。但吉鲁预感到昨夜看到的事情可能不仅仅是恶作剧。 夜半时分,吉鲁起夜的时候听见迪亚家有客来访。正经的客人并不会在这个时间造访,于是吉鲁偷偷趴在自家的墙边偷听了一会儿。 来人的声音沙哑浑厚,一听就是老镇长,吉鲁很难听清每一个词句,但大致明白他们是在商量明天迎接昼大人的事情,但吉鲁不明白这些事和迪亚有什么关系,他义愤填膺地说着什么,吉鲁只分辨出「镜子」、「反射」这几个意义不明的词。 直到吉鲁看见迪亚偷偷熘出宴会厅。 ☆、sunshine 黎大人说过,阳光会灼伤黑魔法师,削弱他们的力量,所以他们才把自己裹在漆黑的魔法袍里。迪亚一定是要利用镜子反射阳光来伤害昼大人,必须马上告诉他—— 吉鲁穿过逆流的人群,一路狂奔到昼的身边,拉起昼的衣袖,要想带他离开。 可黎和昼都只当这是孩子的任性,昼甚至握住他的小手温柔地安抚他。 吉鲁快要急哭了,他拼命地想把昼往外拽,可他的力气实在是太小了,而一切又发生得那么快。 宴会厅的屋顶开了一个小口,一束刺眼的太阳光直射下来,落在昼的脖颈右侧。吉鲁眼睁睁看着昼被阳光照射到的皮肤急速蜷曲剥落,鲜血喷涌而出。 然后他就被昼用衣袍拂开,往后滚了两圈,后腰撞在椅子腿上。 滴落在地面的血液迅速变成浓黑,在地上蒸发出一小片黑雾。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这突如其来的光线聚焦到昼身上,昼迅速带上帽子,用手捂住伤口,可这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鲜血依旧从他指缝中汩汩流出。而黎似乎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呆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可迪亚并没有停止,那束光移到了昼裸露在外的手臂上。 这时,黎才回过神来,他一步踏上桌椅,张开自己的魔法袍挡在光束和昼之间,将他包裹在魔法袍的阴影之下,颤声问道:「昼,还好吗?」 吉鲁觉得黎的语气像是快哭出来了,而昼却往后退了一步。 「……没事,你不要靠我这么近。」如果不是昼红润的嘴唇泛上了病态的灰,话音也绵软无力,他的说辞会更有信服力。 「喂,谁在那里?」终于有人注意到了屋顶的异样,大声唿喊道。 周围的人群哄乱起来,漩涡中心的两人却没有动,吉鲁发现一惯和善的黎眼底泛起血丝,平常温柔的眼神此时变得异常狠戾,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第21页 「抱歉,」很快,昼从黎身边退开,他提高音量压下人群的喧闹,发白的指节紧紧攥住衣领,接着说道,「我想我该退场了,谢谢大家的款待,请各位继续用餐,别因我而扫兴。」 说着,径直走向廊门。 黎看起来想要追上去,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动,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定在原地。 一路上不断地有人向昼说着什么,他都没有理会,莉莉丝递给他的伞也没去接。 那么他要怎么回到森林呢?吉鲁想都不想就跟了上去,可昼刚刚踏出廊门,那扇门就自动关了起来,任吉鲁怎么拧也拧不开。 突然,头顶轰然一声巨响,屋顶破开一个大洞,厚重的石板和一个人影一同砸在宴会厅的地面。 吉鲁捂住眼睛——那是迪亚,他身边的碎石中还混杂着许多玻璃碎片,他做过什么一目了然。 黎一步一步走向迪亚,他每走一步就离地高一寸,最后在一片唏嘘中悬停于半空中,居高临下看着迪亚,一字一顿地说:「站起来,给我个解释。」 吉鲁,以及周围所有人都没敢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在此之前,黎在人前展示的魔法仅限于飞行和变出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毫无威慑力,以至于他们都快忘了这个平常看起来亲切可爱的年轻人也是个强大的魔法师。 而现在,他悬浮于半空中,身后的魔法袍无风自动,屋顶倾泻而下的阳光把他的侧脸刻画得异常冷峻。 冷峻,又陌生,就像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抑或是此时的模样才是他原本的面目,但根本没人还有余暇去追寻。 也没有人能感受到迪亚此时的恐惧。 黎那浅色的瞳中翻涌着赤红的浪潮,仿佛能洞穿灵魂的锐利视线直直逼视着他,他才发现自己说的那些轻视黎的话多么幼稚——只要黎愿意,可以轻易地让他的骨肉分崩离析。 可迪亚并没有被恐惧支配,黎的愤怒让他有了一丝残忍的快意,他挣扎着用颤抖的双腿站了起来,仰视着黎,像是嘲弄般的勾唇:「我瞄准的其实是他的脸。」 他话音刚落,被黎指尖弹出的一道光击中,又重重摔回地面。 「站起来。」黎说。 迪亚当即啐出一口鲜血,疼痛麻痹了他的四肢,他回想起刚才昼那鲜血淋漓的脖颈,露出一抹嗜血的笑意——他以一个凡人之躯几乎要杀死一位黑魔法师,在任何史书上都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迪亚扶着一块落石勉强站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愈发疯狂:「哈哈哈……大家都看到了,黑魔法师畏惧阳光,不是出于信仰差异,仅仅是因为他们无法在阳光下生存。我想你们都还记得,这样的生物远古以来都是恶魔的化身,例如,吸血鬼。那么,我们的祖先如何对待吸血鬼的呢——」 迪亚停顿了一下,吐出一口血沫,接上刚才的话:「他们把吸血鬼绑在十字架上,用银钉贯穿他们的四肢,剥光衣服在太阳下暴晒,等到他们身体重生的速度再也赶不上摧毁的速度,再用银制的匕首刺进他们的心脏,等心跳停止,鲜血流干,再用大火焚毁尸体,让他们彻底灰飞烟灭,一缕魂魄都别想留在这世上。」 迪亚环顾四周,周围人都是一副迷茫的蠢样,他感觉自己像是教堂读本中破开蒙昧的传教士,语气越发激昂:「而现在,我们失去了先祖的血性,安乐磨平了我们的爪牙,我们被魔法师协会豢养,几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勇敢地绞杀恶魔,而我们却与恶魔的后裔同桌吃饭……」 「迪亚,别说了。」老镇长苍老的低音倏然响起,他杵着一根胡桃木拐杖走到迪亚面前,毫无徵兆地举起拐杖,向迪亚的右腿重重敲下去,迪亚立即发出一声惨叫。 老镇长身形佝偻,瘦小的身躯上裹满了发皱的皮肤,可挥出拐杖的力道却丝毫不含煳,迪亚感觉自己的小腿骨好像断了,但他明白,镇长是为了救他——刚刚迪亚勐然回头时才发现,黎的掌心凝聚的一大团亮光,现在已经湮灭了一大半。 黎眯着眼睛看着老镇长,落下的影子把这个瘦小的老人完全包裹在内。他背着光,阴影斑驳中的视线看起来异常危险。 他没有说话,但镇长已经感受到了他眼中的质问——你也有份吗? 这位老人近八十年的人生中从未感受到这样直接而强大的压迫力,他不得不将更多的重量灌注到拐杖上来支撑自己站稳,但此时此刻他仍然是无畏的,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为了莱卡的稳定和安宁,为了贯彻自己的大义,即便这意味着要和白魔法师对峙。 ☆、fire 「黎大人,这一切都是为了您,」镇长用他特有的低沉语调说道,「您来到莱卡就任的第一天,我就请求您不要接近黑森林,不要接近黑魔法师,莱卡近百年的安宁都是因为歷代白魔法师的耀光庇护,黑魔法师们没有一丁点儿的贡献。可您却罔顾莱卡的安宁,固执地结交黑魔法师。在您的任期内,您从来没有杀死一只魔物,或许幽蓝之海的魔物已经全部落入了黑魔法师的手中,那后果我们无力承担,所以我设了这个局,希望您能担起白魔法师的职责……」 「凡人,擅于欺凌擅于偏见,善于以己度人,」黎打断了他的话,掌心重新凝起光束,琥珀色的瞳看起来通透又冰冷,「脆弱,无知,却自大。」 他的手指轻轻转动,光束在镇长和迪亚中间爆开,地面豁出一道裂缝,两人同时喷出一口鲜血,而黎已经消失在屋顶的破洞中。 第22页 黎知道镇长的计划没有那么简单,可他没想到他们会做得这么绝——此时南方的森林正沐浴在一片火海之中,浑浊的浓烟覆盖了森林的上空。 魔法师协会制定了详细的条例,规定所有魔法师都不能随意伤害凡人——刚才黎的行为至少违背了其中三条,却没有任何一条规定凡人不能伤害魔法师。 「昼还活着吗?」黎的心脏剧烈得颤动了一下,牵扯出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才意识到靠自己一点一点消弭偏见的想法根本可笑至极,那刻进人们骨髓的丑恶被掩藏于血肉之下,而他居然天真地相信,大多数人们是善良的。 为了让昼感受到人们所谓的「善意」,黎亲自带领他走出森林,可人们聚起阳光灼烧他的皮肤,放火烧了他的庇护所。 黎发疯似的冲进火焰翻腾的森林,却被一个强大的魔法结界弹开,他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推开眼前空气围成的高墙,却始终没能前进一步。 此时此刻,他才深刻意识到自己与昼之间巨大的实力差距。刚才在宴会厅,昼只是念了一小段咒语,黎就动弹不得,而他在受伤的情况下布下的结界,凭藉黎的魔力根本无法撼动分毫。黎好像能理解第一个雷雨夜时,昼为什么会因自己的突然造访而大发雷霆,现在看来,那时候昼如果没有及时解除结界,他可能真的会死。 ——如果不是他愿意,黎根本无法靠近他。 黎总觉得昼和他之间的隔膜,是昼顾及到身份、偏见,还有一些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愿意向他敞开心扉。直到此时黎才发现,自己能够与昼交谈,站在他身侧,和他并肩行走在阳光之下,已经是莫大的幸事。 一定很少有黑魔法师愿意折掉尖刺,和白魔法师成为朋友,甚至于献上自己的承诺,他好不容易触及他尖刺密布的外壳之下柔软的心,而现在,这一切都被轻易地摧毁。 被黎所庇佑的凡人。 来时两人一起走过的林间小路被熊熊烈火吞没,这片森林中所有的温情同翻飞的余烬一起,消散于风中。 昼其实并没有黎想像的那么强大,为了不让黎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他给魔法结界灌注了大量的魔力,这导致他忽略了颈间的伤口,在他画下召来落雨的魔法阵时,几滴鲜血落在了魔法阵中。 他原本只是想用落雨浇灭大火,却因不小心掺进了自己的鲜血,烟雾笼罩的天空下起了血雨。 昼瘫坐在地上,二十曾经警告过他,这片森林会下一片血雨,可他并不知道这血来源于自己。 血雨很快浇灭了大火,除了大火之外,这片森林中所有的草木也在落下的血雨中迅速凋敝。昼血液中强大腐蚀能力,足以杀死这片森林中所有的生命。 黎心惊胆战地看着周围的树木在血雨中褪去绿叶、快速枯萎倒地,将一只慌忙逃窜的松鼠拢进魔法袍里,突然想通了许多事情。 一开始帽子上的洞,关于血雨的梦境,还有今天一反常态不愿出门的二十。 「他知道吗?既然他能和二十交流,应该也知道吧……」 「他明明知道会发生不好的事情,为什么还让我伴在他身侧?为什么没有狠狠地拒绝我呢……」 「明明承诺过要好好保护他的啊,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能做到……」 虚空中响起昼的声音:「白魔法师,你该走了。」 他的声音依旧动听,冰冷的语气却像刀刃一样刺向黎。 「昼,你还好吗?我也不知道会——」黎急切地想要解释几句。 「到此为止了,」昼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这种小事不需要白魔法师担心,你需要在意的,只是你庇佑的凡人。」 「那种事情根本就——」这次是黎主动止住话音,他双手紧紧捂住嘴巴,睁大了眼睛。 黎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入眼的依旧是一片混沌的黑,不过那一团黑雾中,可以看到一小团绿色的光晕。 黎知道那是魂火的光亮,是他们共同渡过的第一个流火节那天,他用魔法戒点燃的魂火。 黎深深看了眼那团模煳不清的绿色火焰,留下一句「抱歉」,便逃似的离开了。 昼还是第一次受过阳光的灼伤,这疼感比烈火灼烧要剧烈得多,他的脖颈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血,浓稠的血液浸湿了纯黑的魔法袍,染黑了他领绳上的那枚紫萤石。 他止不住浑身颤慄,靠着围栏缓缓坐在地上,仰面看着漫天血雨,长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果然啊,贪心就要付出代价。」 这场血雨一直下到了深夜,南方的森林化为一片漆黑的荒地。 黎趴在窗边看着一片深黑中的绿色光晕,把刚才没说完的话小声念了一遍。 「那种事情根本就无所谓,我根本就不在意那些凡人,我只在意你。」 「哈哈哈……」黎干笑了两声,「白魔法师说这种话的确是离经叛道、衅稔恶盈呢,那群老头听到了应该会把我革职吧。」 「至于凡人么——」黎伸手拨弄了一下窗框上挂的旧风铃,那年代久远的风铃音色浑浊,声似嘆息,「哥哥,我好像还是无法喜欢上凡人,你该失望了吧。」 世界给予他恶意,他便报之以憎恨。这是黎曾经的生存法则,那时他也只有一个恶毒的愿望,变得强大,把受过的欺辱都加倍还回去,把那些恶毒的凡人全部都杀光。后来,一个失语的少年闯进他的世界,他那冰冷阴暗的世界突然有了温度和色彩。 第23页 想要变得强大的愿望得以在阳光下成长,不再是为了杀戮,而是保护。他尝试向人们展露笑靥,逐渐学会温柔待人,他想变成像他一样的人,温暖的人。 他以为这么多年的成长,他总算有点他的影子,可他看见昼迸溅的鲜血和狰狞的伤口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把他们都杀光。 ☆、monster 宴会那天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引起轰动,黎甚至都没受到魔法师协会的正式处罚,只收到一则不痛不痒的口头警告。至于那场大火,人们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谈,好像这样就能将错位的一切掰回正轨。 黎不再和人们进行无聊的交友游戏,城堡的大门再也没有为凡人打开,他像他的前辈们一样,以天神般高傲的姿态与人们交谈。从此,无人敢直视他的双眼,无人敢违背他的意愿。 意想不到的是,这种相处模式居然让黎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南边终日笼罩着浓密的黑云,昼建立了魔法结界,把所有活物隔绝在外。曾经茂密的森林早已不復存在,只有魂火的幽光可以透过结界传出来,成为黎每晚的固定发呆对象。 老镇长命人在南边筑起一座高墙,将黑魔法师和居民们隔离开来,黎和昼都没有表达什么异议,恐惧驱使下,那面两人高的墙仅仅三天就落成了。 莱卡恢復了宁静。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小镇的所有人都聚集在中央广场,举行这年的最后一次盛会——可能是由于气候温暖的缘故,南方人总是有没完没了的聚会。黎拒绝了大多数,但这一天他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黎百无聊赖地坐在露台之上,这里的布置跟他第一天到达莱卡时一模一样,只是旁边座椅上的活物换成了一只松鼠加一只鸽子。 那天从森林里救下的松鼠,黎将它放养在城堡背后的山林中,这小东西好像很喜欢二十,没事儿总爱来城堡探访。这天黎带着二十齣门的时候,小傢伙就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它,二十回头看了两眼,二话不说把它抓起来扔黎怀里了。 这会儿二十正叼起一粒核桃仁餵给它,黎撑着脑袋看着这一鸟一鼠相爱相亲的画面,心情有点复杂,自己的宠物居然也会养宠物了…… 不远处,老镇长在人们的围拢中总结一年的收穫,他说着说着突然感到脚下一阵凉意,身体不自然地僵直,缓缓地低头看向自己脚下。 一缕可疑的黑色阴影正顺着他的脚踝攀附而上。 黎拿起羊角杯抿了一口酒,遮住脸上抑制不住的冷笑。 「黎大人,快救救镇长!」 「是怪物,幽蓝之海的怪物!」 果然,人们慌慌张张地跪在黎脚边向他求助,态度之虔诚好像他是世间唯一的救世主。 那怪物已经膨胀了几十倍大,其身形笼罩在模煳的阴影中,只露出狞恶的面容和恐怖的獠牙——毋庸置疑,这东西能一瞬间把人吞得连骨头都不剩。老镇长吓得抖如筛糠,根本说不出话来。 黎举着酒杯慢慢悠悠站起来,从跪倒一片的人群中踱步走过去,这举动好像激怒了怪物,它嘴里不断发出类似勐兽的吼叫。 「你太吵了。」黎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语气极为轻佻。 他将羊角杯换到左手,用右手食指在空气中刻画着什么,大拇指上的魔法师戒指闪了一下光,而后,镇长站立的地面出现了一个圆形的魔法阵,那个怪物就被魔法阵迅速吸收,连声惨叫都没喊完。 魔法阵的光亮消失,一切恢復如常,好似那怪物从未存在过。 老镇长脱力瘫坐在地上,周遭一片寂静,人们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黎自顾自地举起羊角杯抿了一口酒,眉头皱了起来,将那羊角杯随意扔在地上,丢下一句「今天的酒真难喝」,便带着一鸟一鼠回去了。 黎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回过神来的人们才重新聚到镇长身边,一个老者将瘫坐在地上的镇长搀扶起来,嘆了一口气,说道:「黎大人好像变了。」 老镇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方才因惊吓而扭曲的面容恢復了冷峻:「这样不是很好吗?」 老者很识趣地没再说话,人群中,一个中年男人见状,将那个叫吉鲁的男孩狠狠踹了一脚,厉声喝道:「吉鲁,你怎么搞的?今天拿错酒了吗?」 吉鲁捡起地上的羊角杯闻了闻,每次宴会黎饮的酒都是由他们家提供的,他很确定这酒和味道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解地挠了挠头:「是跟原来一样的酒啊……」 「少狡辩了,黎大人都说了,肯定是你拿错了。」 「没错,要不然就是你往酒里加了别的东西。」 「吉鲁,你想害黎大人吗?」 孩子们纷纷开始声讨起吉鲁,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就在孩子们的吵闹声中过去了,而平常最爱欺负吉鲁的迪亚,却安静地蹲在刚才魔法阵出现的地方,捧起地上的沙仔细研究。 黎回到城堡的时候,发现自家大门的门柱上站了一个人,黑色的身影在猎猎寒风中岿然不动。 「哇,我都不知道我们家门柱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大个装饰。」黎的语气尤为浮夸。 「装饰」先生皱了着眉:「我有话要跟你说。」 二十从黎怀里探出头来,热情地向来人「咕咕」问好,就是它的小松鼠一见那人就从黎肩上跳下去跑没影了。 第24页 黎的心脏因为这难得的重逢而狂跳不止,推开大门的指尖都是颤抖的,可他依然保持着一副欠揍的语气:「不是说恐高吗?昼大人。」 那日大火之后,黎再也没有见过昼,他会在夜里从窗台眺望南方的魂火,也曾在人们筑起的高墙上守候,心想着或许有一刻,能透过结界的黑雾,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但除了那团魂火,什么也没看到。 黎好几次想过可以利用昼对着魔法师戒指许下的承诺,逼着昼和自己见面,但他心里清楚,如果真的那样做了,只会加深昼对于自己的厌恶。 于是,黎只能在梦里温习昼点燃魂火的画面,温习他那时看起来温柔的脸。 明明不过数月不见,却度日如年。 「进来说吧,外面风大。」可能是山顶的风太大,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 黎想表现出作为主人的大度,特意为他打开了几百年没开过的大门,谁知那黑魔法师却不领情,轻轻落在黎身后,淡然道:「不用了,我很快就说完了。」 ☆、now can wee in 昼说话的语气极为平淡,好听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像是下定决心和黎划清界限似的,站在黎门前走道的尽头,一步也不肯前进。 黎紧握的拳头髮出指节挤压的声响,他强忍下心中的怒意,深吸了几口气,转身斜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臂,故作轻松地说:「这样也行,先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昼愣了一下,心里刚冒出拒绝的想法,手上的戒指便开始变得温热——在黎认真地想要昼履行誓言时,手上的魔法师戒指总会及时提醒他。 可见当初许下誓言是个多么错误的决定。 「不会是想要违背诺言吧?银戒魔法师,」黎打了个响指,空中亮起一团萤火,黎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这样看得更清楚。」 的确,今夜月色不够明亮,黎一半脸隐没在阴影中,根本看不清表情,只是他这挑逗的语气根本不像是要看伤口,倒像是要看哪家少女的胴体。 这暧昧的氛围让昼浑身不自在,导致他解开魔法袍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虽然造成目前这种局面的□□是黎自己,但昼像受人调戏的姑娘一样,扭扭捏捏解开领子上系带的画面还是诱发了黎难得的羞耻心,他感觉脸上微微有些发烫,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催促道:「快点。」 昼解开系带,摘下帽子,缓缓地解开最上面的纽扣,拨开衣领,露出半边肩膀。 这一系列的动作让两人间原本就有些怪异的氛围变得更加微妙,黎的脑中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联想,譬如说,他那衣袍掩盖下的身躯是什么样的,皮肤也像脖颈一样白皙吗……不过这些旖思在黎看清那伤疤的一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一点余韵也没留。 黎的眸光倏然冷了下来——昼那苍白的脖颈间,有一大块暗色的伤疤,那伤疤比黎想像中更加丑陋狰狞,与他好看的锁骨、白皙的肩膀那么不相配。 黎未被阴影遮蔽的左眼覆上了一层寒光,昼熟悉这种眼神,在斯科维奇的街区,他第一次遇见黎时,黎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周遭的一切,好像这世间仅有可憎之物。 于是,昼忍不住用儿时那种怜爱的目光看向黎,低声唤了他的名字:「黎……」 「阳光灼伤的疤痕不会消失,对么?」黎深吸了一口气,他的语调褪去了轻佻和戏嚯,似融进了一道入骨的温柔,「还疼吗?」 不知道是昼颈间的疤痕太叫人疼惜,还是他刚刚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太过动听,此时此刻,黎的大脑混沌一片。他明明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此刻却只想轻轻抚摸昼的伤疤。 于是,像飞蛾扑火般,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向昼。 萤火映照下,昼逐渐看清了他的表情,方才还覆着寒光的眸像是盛满了秋水,温柔得有些不真实,水中央映着一个完完整整的自己。 这双瞳对于昼来说比任何兇恶的怪物都要危险,稍一不留神就容易沉溺其中,他强行将自己的视线从黎脸上扒开,快速整理好衣服,低声道:「我今天不是来说这个的。」 昼言语间不加掩饰的拒绝总算让黎清醒了几分,他及时在昼三步之外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下文。 「我知道今天在镇上发生的事情,黎,其实你不需要做到这一步。」昼抬眸迎上黎的视线。 黎半眯起眼,嘴角扬起意味不明的笑容:「哪一步?」 「……就是你今天对镇长做到那些事。」昼迟疑了一下,他不想把话说得太开。 「作为白魔法师不应该庇佑凡人吗?」黎嘴角的弧度转化为一声冷笑。 「黎,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昼突然感觉眼前的黎有些陌生。 黎转身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去,懒懒散散地说:「你不说清楚我怎么会知道你什么意思,你们黑魔法师都喜欢打哑谜吗?」 「不,这不应该由我来说……」黎的这种态度让昼有点不知所措,他只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二十从黎肩膀上探出头来,似乎想向昼透露些什么,被黎及时抓住脑袋按了下去,并辅以警告:「记住你是谁家的傻鸟,你要是跟他说些多余的事情,我就把你那松鼠炖了。」 「愚蠢的白魔法师,欺负小动物算什么本事?」二十忿忿不平地抱怨起来,知道再怎么骂他也是鸡同鸭讲,自己实在困得不行,从黎手上挣脱出来,独自往城堡的小窝飞去了。黎最近的作息对它太不友好了,白天睡觉夜里发呆,还常常半夜拨弄那难听的风铃,害二十都没睡几个安稳觉。 第25页 黎打了个响指灭掉空中那团萤火,醉汉似的晃晃悠悠往回踱步:「不爱说拉倒,困了,睡觉去了。」 「黎——」昼心里着急,不自觉地往前走了几步,语气也染上几分焦急,「别再做那种事了。」 黎突然停住了脚步,静默了几秒,再回头时已是一张狡黠的笑脸:「我还在想,你要什么时候才肯靠近我呢」 「幽蓝之海的真相你都知道吧——」黎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轻声唤出他许久未曾用过的称谓,「哥哥。」 昼瞳孔骤缩,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不详的预感应验了——完了,他都知道了。 黎靠在门柱上侧过身看向他:「现在,可以进去说了吗?」 他的脸隐没在大门厚重的阴影之中,昼始终没能看清他的表情。 黎回身进了庭院,脚步丝毫没有停留。昼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跟上了上去,他无法揣摩黎此时的心情,就像他对自己如何暴露的事情一无所知,黎在想什么呢?会因为自己隐瞒他的事情生气吗?抑或是,会因为这重逢而有那么一点欣喜呢? 昼踏进门后的一瞬间,「嘣」的一声,他身后两片厚厚的大门合上了,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得昼浑身一个激灵。 果然啊,他怎么可能不生气。昼低头苦笑了一声。 黎并不像昼这样高大,他裹在魔法袍中的背影看起来很纤薄,好像一阵风就能颳走,但他缓慢的步伐格外沉稳,硬质鞋底在地面上摩擦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响,奏一种决绝的音调——就好像现在不跟上他,他就会永远消失在视线中。 昼一步一步跟在黎身后,直觉这一夜将会十分漫长。 黎之于他,就像光之于影,是第一个知晓他会黑魔法之后还愿意亲近他的人,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是他一无所有的时间里,照进他眼中的唯一的光源。 就像是曳尾蝶翅膀上细腻的鳞粉,黑暗中亦闪着漂亮的光泽。 他怎么可能割捨得下? ☆、that’s all? 黎领着昼穿越庭院走进大厅,上楼梯的时候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刚才那笨鸟骂我什么?」 昼愣了一下,意识到黎应该是想要分散他的注意力,以缓解他的不安和紧张。 实际上,魔法师也像某些动物一样,拥有很强的领地意识,他们会在自己的住所中保存与魔法相关的各种器物,一般而言,不会让他人进入自己的住所。当然,在进入他人住所的时候会下意识地感到不安,因为不知道是否会有一些伤及自己的魔法器物。 这种情况在同派系的魔法师之间稍有好转,但黑白魔法师几乎属于完全对立的派系,所以,黎对于这方面格外敏感。他从来没有进过昼那间小屋,最多只是在他屋前的门廊上耍耍酒疯,而经歷了之前的事件之后,黎虽然心里清楚昼作为银戒魔法师真的很强大,却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在某些方面也很脆弱,很容易受到伤害,毕竟阳光就能把他伤得那么重。 昼当然懂得这是黎特有的温柔,和许多年前一样,黎总是在一些不甚明显的地方展露温柔。 昼轻笑了一声,想着怎么把二十那些话翻译得委婉一点,黎却突然摆了摆手说:「算了,我不想知道了……」 他怕自己知道以后会忍不住把那笨鸟变成一碗鸽子汤,算上物价浮动等原因考量,鸽子汤也不值当年那二十金币。作为手头拮据的魔法师,黎一向精打细算。 「坐会儿,我去拿点喝的。」黎把昼领到了二楼的阳台就又下去了,那儿摆了一张大理石桌和几张藤椅,桌子上放了一瓶花,大概是疏于打理,有一些花叶已经枯萎了。靠近房间的方向摆了一个杯垫,一看就是黎常坐的地方。昼站在那里眺望山下,发现正对着的风景就是自己布下的结界,一片漆黑中居然还能看到他屋檐下那束魂火的光亮。 「他平常都在这里看着我吗……」昼轻轻抚过藤椅的靠背,动作轻柔得好似那里还留有某个人的余温。 在听到黎上楼的脚步声之后,才不舍地挪到最角落的位置上,将刚刚泄露出的一点柔情摺叠收好,好像一切都未曾发生。 黎拿好杯子上来的时候看见昼坐在距离自己最远的位置上,眸色沉了沉,倒也没说什么,在平时常坐的位置坐下,斟了两杯酒,把昼那杯隔空推给他。 昼看着面前的杯子皱了皱眉头:「酒?」 之前黎的态度那么淡然,他还以为黎会端来一壶热茶,毕竟他们两人都急需清醒一下。 「怕了?」黎把酒瓶放在桌子中央,歪着头凝视着昼。 又是那种仿佛将人看穿的眼神。 「怎么可能?」昼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举起酒杯,「我可不像某个白魔法师,酒量仅有半个羊角杯,喝醉了还想拆人家的房子。」 「在莱卡待了这么久,我也是有长进的。不过,在喝之前——」黎顿了一下,并没有拿起酒杯,而是举起右手,手指上的魔法师戒指正对着昼,「我想先许下一个诺言,喝了酒之后,戒灵应该会为难吧。」 昼抬眸看着他。 黎一字一句地说:「昼,我不会再利用你那个誓言要求你做任何事。」 他手上的戒指闪了一下光,将誓词收进那透亮的绿宝石中,昼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第26页 「魔法师的承诺不能收回,我只能选择这种方式了。过去我总是想着如何让你靠近我,现在我不会那么做了,以后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我都不会逼迫你,你不会再受困于我从你这儿骗到的誓言,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说你想说的话就好。」 黎这才缓缓举起酒杯,浅色的眸染了一层不够纯粹的夜色,看起来有点迷离:「现在,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昼脖颈间的伤痕像是在提醒着黎,他的天真和无知只会给昼带来伤害。所以,他不能像之前一样束缚着昼,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守护他,就像他曾经守护着自己。 黎变了。 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个事实,昼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挨了一记闷拳,疼得他喘不过气来。因为十几年的缺席,黎有一些他未预料到的成长和改变是必然的,他才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而现在,明明共同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黎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仍在发生着变化。 昼因为这未知的改变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他举杯喝了一小口酒,没尝出味道来。 「昼,怎么了?」黎注意到昼的嘴唇有点发白,生怕是在城堡待着让他哪里不舒服,匆忙站起来,语气颇有些慌张。 他那毫不掩饰的担忧仿佛一剂强力定心丸,让昼来势汹汹的恐慌消散了一大半,还顺带勾出一丝浅淡的羞愧——虽然在看不见的地方发生着变化,但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黎都在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关心着自己,不像他,依旧和许多年前一样患得患失,毫无长进。明明想要隐匿于阴影中,守护好黎眼中的世界,却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方式,甚至连安安分分隐匿于阴影中都做不到,才造成了当下的局面,让黎不得不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没事,」昼摇了摇头,低头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我能问问你怎么认出我的吗?」 果然,那倒影脸上露出了相当没出息的表情。他的指尖微微发力,杯中便只剩下一圈一圈的涟漪。 黎还没有细心到能察觉他这些小心思,喝了一口酒润了润喉,解释道:「是烟味。虽然你每次都把菸斗收得很快,但我还是能闻到你身上的烟味。我的植物学老师就是个资深老烟枪,拜他所赐,我能分辨很多种不同的烟味,而你身上的那种味道很特别,不像任何一种我闻过的烟味。」 黎换了个更加舒适姿势斜靠在椅背上:「前几天二十有点没精神,我去苏威尔城採买一些药品时闻到了你身上的那种味道,我把那家店里的药样都买了一点,找出了几种有类似味道的药品。其中有一种药,据那黑心老闆说,就是一些曾经失语的人在恢復后要长期吸食的药。」 「就因为这样,我一个月的工资就这么打水漂了,我本来还想去凡人的街市上好好逛一下的……」黎的下巴枕在大理石桌面上,一脸肉疼的表情。 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就只是这样?」 「就只是这样,」黎直起身子,「毕竟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的容貌和身材都变了,连瞳色都不一样了,我对你所有的了解也只有你曾经不会说话而已。其实,直到刚才为止,我都无法确定。」 「幸好,你的反应给了我肯定的答覆,」黎晃了晃酒杯,抬眸回视着昼,「哥哥。」 「你诈我?」昼只感觉心脏被他这一声「哥哥」撞得颤了三颤,杯中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windbel 「干嘛说得那么难听?」黎撇了撇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你不也一直瞒着我吗?」 昼几度想要开口,嘴唇翕动,却始终没说出一句把解释的话,只是像转移话题似的问了一句:「……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一点也不好,因为某个人不辞而别,我一直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在圣彻莱思修学也不顺利,同期们资歷都比我好,丢了半条命才通过魔法师认证考试。后来,和那个人一同在莱卡工作,那人还一直装作不认识我,事事都隐瞒着我——」黎重新给自己斟了一满杯,将酒瓶重重放回桌子上,瓶底和大理石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现在,好不容易相认了,那个人却一直在问问题,绝口不提自己的事情。」 「我……」黎琥珀色的双眸紧紧跟随着昼,让他才整理出的思绪又断了线,说出的话也有些语无伦次,「告别你之后,我就去了凛鸦,后来我又去过很多地方,都没有你的消息,又过了好些年,才通过老师知道你仍在圣彻莱思修学的消息,但那是黑魔法师不能踏足的土地……哦,声音是老师帮我医好的,我有一次在任务中负伤,老师用星曜石帮我医治,瞳色也因为这样产生了一点变化——」 黎还在等昼的下文,他却突然止住了话音,目光定格在黎窗边的旧风铃上,良久,才轻声道:「你还留着这个啊。」 黎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正好有一阵夜风经过,破旧的风铃发出类似悲鸣的声音。 「是啊,不过坏了的地方怎么也修不好了,现在声音也很难听,二十好像对这玩意儿意见很大。」 「以前,它的声音很动听。」 「我知道。」就像你的声音一样好听。 后半句话黎没能说出口,一方面是他的脸皮还没厚到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另一方面是昼此刻的表情,好像陷入了某种腐朽而陈旧的回忆之中,在浑浊的夜色中悲喜莫辨。 第27页 黎一直不知道,那风铃并不是在垃圾堆里翻出来的二手货,而是昼随身带着的,他母亲唯一的遗物。 和黎不同,昼有着美好的童年。 他们家就在斯科维奇郊外的一个小村庄里,是一栋颇有些年代的小城堡,据说是昼的外祖父留下的。从昼有记忆起,城堡里一直很热闹,这里的佣人都很和善,年轻一些的孩子常常陪着昼一起玩闹。他的母亲也非常温柔,不管他玩闹的时候把自己弄得多脏,母亲都不会责骂他,总是耐心地清理掉他身上的污渍,一点也不担心弄脏自己漂亮的裙子。她的双手非常灵巧,家里的许多装饰都是她亲手做的,也包括昼窗前的风铃。父亲虽然很少回家,但也非常疼爱他,在家的日子都会在他床边哄他入睡。 村子里的邻居看起来都是善良的人,昼每次外出时都会和他们笑着打招唿,当然,也会收到许多热情的回应。 那时昼像大多数凡人的孩子一样,在充满爱意的环境中成长,偶有一些成长的烦恼。他亦继承了母亲的温柔,身边总是有很多朋友。 直到有一天,昼因为要救一个即将被马车撞到的女孩,毫无意识地使用了黑魔法。 对,他天生就会黑魔法,因为他的父亲是一位优秀的黑魔法师。 虽然魔法师协会早就已经承认了黑魔法师,但民间仍然有一些激进的团体仇视着黑魔法师们,为了避免麻烦,昼的父亲一直小心地隐瞒自己的身份,总是踏着夜色归来,又在第一缕曙光降临之前离去。但那一天之后,他们一家是黑魔法师的消息像插上翅膀一样传遍了周围。 不久之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夏夜,昼推开门后,入目的只有满地的鲜血。 疼爱他的老婆婆死了,尸体横在门后,是在开门之后就被人刺穿了心脏。小时候总和他玩乐的哥哥姐姐死了,以扭曲的姿势倒在厨房,事发之时应该正在清理厨房。一直对他很亲切的帮佣们死了,横七竖八地倒在大厅的餐桌附近,大概是在做晚餐的准备工作。他不久前捡到的小奶猫死了,脑袋朝下倒在楼梯上,那小东西醒着的时候总是对他张牙舞爪,而后,小猫的尸体旁—— 他的母亲死了。 那天,母亲原本穿了一件纯白的长裙。 昼在那一夜,失去了一切。 父亲如往常一样在深夜回来时,他已经在一片血红之中哭得失声了。那个稳重温厚的男人眼中再也没有柔情,只剩下仇恨的火红,他亲手埋葬了妻子,将整栋城堡封印在结界中。离开之前,昼只带走了窗边的风铃。 父子俩并没有一起走多远的路,一路上,曾经的邻居和友人都对他们避之不及,再也没有人笑着向他们问好。 一个深夜,父亲叫醒了昼,给了他一颗漂亮的日曜石,面容凝重地说:「你拿着这个去圣彻莱斯学院求学,好好学习白魔法。我……我有一些事情要处理,不用再等我了。」 之后,父亲果然没有回来。 昼像幽灵一样在斯科维奇的街道游荡的时候,注意到了黎。 起初他并没有太在意,贫民区的街道上有太多像他这样的孩子,人们经常能在某个角落发间已经冻僵的尸体,然后一脸晦气叫来巡逻的卫兵,让他们拉去火化。此外,还有一些人会专门搜寻新鲜的尸体,若是有一些幸运的孩子胸口嵌有六角形的魔法炉心,就会剖开胸膛取出他们的魔法炉心,再以不菲的价格卖到黑市上。虽然身体的其他部分不復存在,但至少魔法炉心会嵌在某位少爷的胸口。 就这样,前一天还活生生的人,悄无声息地变成了一抔灰烬。活着的时候无人挂念,死去之后亦无人祭奠。 他本来以为黎也会这样草草结束一生,直到看到他发疯似的和恶狗缠斗在一起。 黎那时的模样他到现在都还记得,蓬头垢面,形容枯藁,狰狞的表情却像吃人的恶鬼,尤其是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写满了憎恶和狠戾。 他从没见过这样摄人心魄的眼神。 后来回想起来,昼在自己的安全都无法得到保障的时候救下黎,可能有两方面原因。一是他身上散发出的强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愿望感染了昼,他拼命挣扎的样子有点像昼曾经救过的奶猫。二是,从他那憎恨着全世界的眼神中,昼仿佛看到了沉溺于仇恨的自己。 如果,那时他像父亲一样执着于仇恨之中,大概也是如此不堪的模样吧。母亲看到的话,会流泪的吧。 ☆、important 「我……在遇见你之前失去了亲人,我的母亲,我的家人们,还有我的猫,」昼轻飘飘的一句话带过了掺着无数血泪的回忆,「那个风铃是我母亲亲手做的,大概只有她才能修好吧……」 说着,他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完美地遮盖住眼底的水光。 黎好不容易才敲开昼紧闭的心房,他第一次愿意说起自己的事情,可他说起这常人口中的切肤之痛时表情几乎没有变化,语气也平淡得可怕,只是举杯的手有极其微小的颤抖,要不是黎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根本无法察觉。 这个男人似乎已经习惯了压抑和隐忍,不知道是他本性中隐藏着这一面,还是成为黑魔法师的经歷改变了他。如果是前者,他会在今后长久的陪伴中改变他;如果是后者—— 「抱歉,我不知道它是这么重要的东西,我取下来还给你……」黎匆忙起身向卧房走去,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可怕。 第28页 「不,不,」昼也急忙站起来,「是我想把它留给你的,你也是我很重要的人。」 他情急之下未经思考就说出了大胆的话,出口之后才反应过来,僵硬的愣在原地。 黎一开始也没反应过来,走出去两步才回过味来,也保持着踏出去的动作愣住了。 空气静默了那么几秒。 如前所述,魔法师之间的社交礼仪相当繁琐——当然,平常拌嘴时那些话无营养的话不计算在内。即便是爱人之间,表露心迹也会使用诸如「今晚月色真美」之类的含蓄表述铺垫一下,表达自己的情感极其迂迴委婉,能绕多远绕多远,十句话能说的绝不概括成一句话。所以,那些年长的魔法师之间沟通效率尤其低下,黎认为理解对方话里的真正想表达的东西是造成他们秃头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昼刚才的后半句话,「很重要的人」,这在魔法师的交往用语中已经达到了露骨的程度,约莫相当于「任君想像」的地步。 如何重要,是重要无法对他置之不理?还是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着他,抑或是,疯狂地渴求着他? 黎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像的尽是些暧昧之事,明明过去他们之间的感情更加类似于兄弟或亲人。 「我是意思是,遇见你之后,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和牵绊。」昼好不容易开口打破沉默,却没拿捏好语气,略显慌乱的开头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黎突然觉得自己的想像并不是毫无根据。 「我知道,」黎很体贴地没有说破,回身向昼走来,「对于我来说,你也是如此——」 他那有规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逼视过来的视线也越来越沉重,昼总觉得,黎身上有一种比魔法场压迫力更强的东西,每当他靠近时总会感觉无法唿吸。 然后黎停在桌前,低头很轻地笑了一下,抬眸接上后半句:「也是我很重要的人。」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大理石桌和一瓶正在枯萎的鲜花,昼却觉得这是分别后以来,两人距离最近的一次,落在他身上视线的温度,一如许多年前的雨夜里,两个男孩在干草垛上相拥而眠的热度。他的心跳就此失了节拍,只下意识唤出他的名字:「黎……」 对,就是因为这样。黎想。 他说把他当成亲人,却从未与他兄弟相称,他偶尔会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他,用轻柔的声音唿唤他的名字。因为他眼尾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他的嗓音温润婉转,那一声唿唤像是倾注了经年沉淀、歷久弥新的深情。 黎向来不喜欢他的名字,可从昼口中听到这个音节时,却觉得格外动听。 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让黎产生奇怪的错觉。 「既然我这么重要,为什么所有的事都瞒着我呢?」黎坐回椅子上,这才注意到花瓶里的花已经开始败了。他手指轻轻晃动,丝丝缕缕的魔法光束从他指尖冒出来,一直缠绕到花茎上,很快,枯黄蜷曲的花瓣恢復了色彩,一瓣一瓣舒展开来,与任何一朵新採下来的鲜花无异。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比较好。」 昼也重新坐下来,看着黎手上的动作,表情好似在说「你都用魔法做这种事情吗?」 黎丝毫不在意,支起胳膊撑着脑袋:「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你们黑魔法师都这么一板一眼吗?什么有些事不知道比较好,有些事不做比较好,就是因为你们总是这样,才会被欺负的啊——别看了,你不也用魔法点蜡烛吗?」 「……」 平常伶牙俐齿的黑魔法师今天屡屡被黎说得哑口无言,黎却没觉得多畅快,捧起酒杯,小声道:「再说,白魔法师们不总是在做这样的事情?」 ——粉饰太平。 黎看了眼昼欲言又止的表情,及时把他要说的话堵在嘴边,冷冷地开口道:「莱卡的事,幽蓝之海的事不用再说了,一切本该如此,不是么?」 他终于认清,凡人,就像是桌上那瓶枯萎的鲜花,无论向他们倾注多少感情,也改变不了早已腐坏的内里。 黎泯了一口酒,声音柔和了些许,「况且,我也有想要保护的东西。」 譬如说,他的宠物,他宠物的宠物,还有面前别扭的黑魔法师。 昼这一晚格外地沉默,若是从前,两人只是单纯的同事关系,他总能在黎的话里找到切入点,然后顺势呛他几句,两人你来我往进行友好的交谈。而现在,十几年前的旧事说破之后,甚至还「互诉衷肠」,明明关系应该更进一步,昼却反而拘谨起来,只是听着黎的牢骚,一杯一杯地灌酒。 那可怜的小酒瓶很快就空了,黎准备再去续一瓶,起身时却摇晃了一下,幸好他及时扶住了椅背,才避免再一次在昼面前表演脸着地。 「你好像有点醉了,我先回去了。」 「这才多大点儿,怎么会醉?我就是……有点乏力……」 黎说的是实话,有了之前在昼面前醉酒失态的经歷之后,他在这方面一直很注意。会出现这种情况是由于白天在镇上已经消耗了一部分魔力,又把宝贵的魔法匀给了那瓶早就枯死的花,而现在正值子夜时分,白魔法师最虚弱的时刻。 也是黑魔法师魔力最充沛的时候——昼的魔法场范围扩大了。 ☆、dream bird 「我先扶你进去。」昼抬手就要往手背上画符咒。 第29页 「不行!」黎这一声叫喊成功地吵醒了二十,它从窗边探出头来,恶狠狠地瞪了黎一眼,顾及到懂鸟语的黑魔法师在场,把骂主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咽回了肚里,悻悻将脑袋缩了回去。 「哎哟,这笨鸟居然没骂人。」黎发现了黑魔法师新鲜用途,在二十完全缩回脑袋之前给了它一个挑衅的眼神。 而后退了两步靠在墙上,总算退出了魔法场的范围,一边若无其事地整理衣襟一边说:「从我这儿到卧室也就十来步,你要是画了那个符咒,就得步行回家了,天亮之前能走到吗?再说,我不是还能走吗?别小题大作了,还是说——」 黎停下手上的动作,露出一个自以为挑逗的笑容:「你想藉此机会,和我一起渡过漫漫长夜吗?我不介意像小时候那样和你一起睡哦,哥哥~」 黎承认他没有正当使用「哥哥」这个称谓,不过他语气虽然黏黏腻腻很是暧昧,那表情就有点一言难尽了。 可能是缺乏经验的缘故,他那个笑容过于刻意,斜飞的眉眼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昼终于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抱歉啊,我介意。」 幼年时,黎的可爱之处在于他虽然清楚自己的弱小,却从不愿意承认弱小,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着,对背离他的世界张牙舞爪。有点像昼之前捡到的奶猫。现在么,他的可爱之一就是会像这样表现出坏孩子的一面。 「嘁,那就不送了。」黎转身往卧室走去,走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开口道:「开春以后,苏威尔都城有凡人的集市,据说会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到时候一起去吧。」 黎顿了一下,藏在衣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接着说道:「入夜之后开市,虽然人很多,但这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黎始终背对着昼,虽然昼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表情说出这番话,但他的语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以至于拒绝的话根本说不出口,昼只愣了一下,很快答:「……好。」 黎躺回床上时长夜已经过半,这时一点醉意才涌上头来,他感觉脑子不怎么清明了,闭上眼模模煳煳地想着魔法场这东西真够麻烦的,又顺着这个念头,设想如果没有这麻烦的东西他就可以怎样,还有他刚刚说曾经受过伤,那伤口会在什么部位…… 他就这么迷迷煳煳地睡着了,于是,睡着之前想像那些画面就很自然地在梦里得到了延续。 说起二十,它可不像它主人想像得那么没头脑,它那抠门的主人总是拿它那二十金币的身价说事,事实上,它可不只值二十金币,至少它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许多魔法师都会豢养魔法兽当作宠物,但天然的魔法动物可不像魔法植物那么常见,于是,就有许多商贩会自己培养魔法兽,使用一些手段将平常的动物改造为魔法动物。虽然魔法师协会明令禁止通过残忍的手段改造动物,但是「残忍的手段」相关的规定界限模煳,所以并没有很好地贯彻下去。在斯科维奇兜售魔法兽的小贩们经常从一些培养魔法兽的实验室进货,有些实验室是合法的,另外一些就不好界定了。 二十曾经生活的实验室就属于「另外一些」的范畴,它刚破壳没多久就被餵食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常常被强灌一些难喝的药剂,但它的成长期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变化,外貌没有明显的改变,羽毛也没变成绚丽的色彩,不会引火不会喷水,不会吟唱魔法咒语,亦不会说人类的语言。 除了吃得太多比较胖之外,好像与其它的鸽子无异。 这是个失败品。负责它的实验人员敲定结论后,就将它以低廉的价格卖给一个长期合作的小贩。当然,精明的小贩绝对不会做赔本的生意,又以进价数倍的价格卖给了现在这个看起来不太聪明的白魔法师。 不过只有二十自己知道,它拥有了读取人们梦境的能力,就像书中记载的古老的梦魔,能够识别一些梦的特殊含义。现世的魔法师喜欢研究古人的释梦书,却鲜有人能修习梦魔一脉的魔法。毕竟梦魔也好黑魔法也好,名声都不怎么好听。 讽刺的是,正因为这样,二十的能力才没在那个实验室被人发现,事实上,它比世界上任何一本释梦书都要管用。 魔法师们尤其注重面子、名声这类虚无的东西,特别是白魔法师,二十之前对这个群体并不抱持好感,不过,它被这个菜鸟白魔法师买下之后,看法有了一些改变。 它一直在读黎的梦,黎偶尔会梦见过去的事,二十从一些零零散散的梦中拼凑出他过去的回忆,原来这个看起来没心没肺的白魔法师也有悲惨的过往,而且,他好像一直在努力爱着人类。 除此之外,黎还经常做着同一类型的梦,梦境的画面大都是暗色调,天空总是灰濛濛的,两个孩子在不停地行走,周围的建筑都是模煳的,经过的路人脸上都是一片空白,画面中所有的景色都模煳不清,包括那两个孩子的背影,只有他们紧紧牵着的手是清晰的。 在黎的梦里,他们一起走过许许多多地方。 它知道那个瘦瘦的黄毛小子就是黎,也知道画面中另一个孩子是他很珍视的人。 黎偶尔会懒懒散撒地瘫在阳台上发呆,闭着眼对着空气唿喊「哥哥」,它知道他一定是在思念那个人。 幸运的是,昼就是那个人。 第30页 二十并不讨厌这个黑魔法师,不知道是不是修习过动物语言魔法的缘故,他身上反而有一种愿意让小动物亲近的气场。此外,它的宠物小十——就是那只胆小的松鼠,二十为它取了名字,在自己的家园被血雨侵蚀之前,对森林中的黑魔法师也颇有好感,他好像常常把黎送来的食物分给小动物们。 更重要的是,他很强大,二十喜欢强大的傢伙。 今晚,两个人好不容易相认,它猜测黎应该会难得地做上一个美梦,于是像往常一样毫无戒备地读取黎的梦境。 然后它就看到了对于一只雌鸟来说冲击力过强的画面—— 那个黑魔法师的肉体…… 梦境是以黎的第一视角呈现的,画面出乎意料得写实,就像他真的看过似的。 「昼,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在哪里。」 梦里的黎这么说着,伸手拉开了魔法袍的系带,而后轻轻地撩开他敞开的衣襟,那丝绸般光滑的衣袍就顺着昼的肩头滑落了。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趣味,那个黑魔法师只穿了一件魔法袍。 然后黎的手就在那具雪白的躯体上游走,梦的画面也随着他手的动作缓缓移动,从后背、后腰、侧腰,一直到小腹、前胸和脖颈,最后停在那过分红润的嘴唇。在那唇的画面不断拉近时,二十及时断开了与梦的连接。 它转头看见黎的睡脸上有极为可疑的潮红,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的主人搞不好是个变态。 那么,自家主人对那个黑魔法师怀有如此龌龊的想法,该不该告诉他呢? 二十的鸟生第一次有了烦恼。在思来想去之后,考虑到主人平时虽然说话不太好听,总是言语侮辱它的体型,但其它方面对自己不薄,而且这梦也是主人醉后做的,不一定是他的主观意识,大度的二十决定再给他一点时间,观望一下,若他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再告诉那黑魔法师,一人一鸟一起义正言辞地谴责他。 至于黎,那个梦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烦恼,事实上,梦也差不多只到二十看到的地方就结束了,他只是有些懊恼,为什么梦里都不能随心所欲,无法触碰那双看起来很可口的唇。彼时,他跟本没意识到自己这想法多么危险。 ☆、spring 在黎的殷切期盼中,冬天过得异常缓慢,春天终于来临的时候,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在冬去春来的缓慢过程中,莱卡又出现了几次不痛不痒的怪物袭击事件,每次都被黎及时解决了。黎通过这种方式很快建立了威信,连之前那个爱找茬的迪亚都没再表达不满,大概是他自己也清楚,以他的力量绝无可能和黎抗衡。不过,令黎在意的是,他好像比想像中敏锐,总是像发现了什么似的,蹲在地上研究沙土。 当然,这点烦恼根本微不足道——经过长久的闭市之后,天气逐渐转暖,苏威尔城的集市终于要开了。 开市的前一天晚上,黎翻出纸笔,像模像样地给昼写了一封信。 黎虽然很唾弃魔法师之间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但他写信时还是下意识地用了很多没营养的表达,信中用大量的篇幅、浮夸的修辞表达了黎对于这次共同出游的期待,只在最后一段写明了去接昼的时间,说明自己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并再次立誓这次一定会保护好昼。落款的地方除了签上自己的大名以外,还强迫二十留下了脚印,他笃信把二十的份加上,那人一定无法拒绝。 而后,将信仔细摺叠好,装进牛皮纸信封里,小心翼翼地印上蔷薇图案的腊封,用干蜡菊将信封擦拭了好几遍,才一脸郑重地交给二十。 二十可没人类那么灵巧的双手,用爪子粗鲁地抓起信封,在主人叫骂之前离开了。它很顺利进入了结界,将信交到黑魔法师手上。 那个黑魔法师动作轻柔地拆开信封,读信时的神情看起来像是陶醉其中。 他的指尖在黎签名的地方反覆摩挲,轻嗅着信封上蜡菊的清香,说:「告诉你的主人,我一定按时赴约。」 「完了,」二十心想,「这个黑魔法师一定有什么地方坏掉了。」 黎已经打听清楚了,苏威尔城最大的巴洛广场上,盛大的集市会在夜幕降临时准时拉开序幕,他从这一天的下午就开始准备了。 那里是凡人的集市,往来的大多都是凡人。他不想打扮得太显眼,当然,也不能过于寒碜。于是他捨弃了特徵明显的白魔法袍,从衣柜里扒拉出风格最为朴素的礼服套装。圣院极其偏好繁复华丽的服装风格,即便是最朴素的礼服,衣领和袖口的部分也都点缀了一圈金线,纽扣上镀了一层金。 然后又找出和昼同款的萤石领绳戴上,把额前的金髮梳向脑后,露出额头——他觉得这样看起来会比较成熟一些,比较搭配那位黑魔法师的气质。 再将不久前下血本买的佩西城产的瓦钢长剑挂在腰间,把他那寒碜的扫帚变成一辆缀满鲜花的马车,总算完成了出门前的准备。 二十眼睁睁看着一把开了岔的旧扫把变成了一辆浮夸的双人马车,它笃定这扫把这辈子都没这么华丽过,它不知道别的魔法师是不是也会像主人这样,把魔法用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 黄昏的时候,打扮得像王都骑士的黎浩浩荡荡地乘着马车出发了,二十孤独地立在马车最前面的车架上吹着寒风,喜忧参半。忧的是这架势很像是去娶亲的,喜的是幸好没良心的主人没把它变成一匹马。 第31页 黎到的时候昼已经撤掉了魔法结界,南边上空长期覆盖的阴云也散去了,灰色的天幕看起来尤为空旷。 人们筑起的高墙显得有些突兀,墙的北面,绿树焕发着生机,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光,正值饭点,房顶的烟囱中升起了裊裊炊烟。 而一墙之隔的南边,入目的只有满眼荒芜。那场大火和血雨之后,曾经郁郁葱葱的密林再也无处可寻,只化为冰冷冻土上一层薄薄的灰。 这片土地上唯一的光源,只有那摇摇欲坠的木屋前挂着的烛灯。黎才发现那烛灯的亮度远看近看都是一样的,他在遥远的山巅往这边眺望时,那光亮也是模模煳煳的一小团。 昼那破旧的小屋比想像中更靠近幽蓝之海,没有了树木的环绕,以苍茫大海为背景的小屋看起来尤为孤独。 黎站在昼的门廊前环顾四周,低声呢喃:「他每天看到的就是这么荒凉的景色吗?」 就像是冰冷无垠的大海中漂泊的一叶扁舟,灰色的迷雾笼罩着四周,没有光亮,亦寻不到方向。 唯有一点魂火相伴。 只是魂火的光并不明亮,连火焰也没有温度。书中描绘的世界尽头的极夜之地,大概就是此番景象吧,黎想。 昼那扇窄门虚掩着,二十主动充当门铃,飞过去啄了两下门,而后昼才拉开门出来。 出乎意料的,他也没穿半永久的魔法袍。他身披一件长度到脚踝的披风,但不像魔法袍那样把整个身体裹得严严实实,能看见里面是一件修身的薄呢,腰间繫着一条窄窄的腰带,脚上穿着皮质长靴,这样的搭配显得身材格外修长。他浑身上下都是黑色,除了暗红色的披风内里和领绳上深紫色的萤石。他的头髮应该是仔细整理过了,大概是想遮住右颈的伤疤,用软藤枝将头髮斜绑在右后脑,如墨的长髮顺着右边肩膀垂下来,还有几缕微卷的头髮不□□分,顺着他左脸的轮廓攀附而下。 颇有神秘气息的穿搭,以及好看的五官雪白的皮肤,让他的气质倏然变得优雅华贵,而不那么正经的髮型,又平添了几分不羁和随性,这让他看起来像个自神秘国度穿越而来贵族。 黎对着这造型头一次失了魔法师的基本礼仪,愣了好久没说出话来。 他承认眼前这个男人比自己曾经迷恋的伊玟养眼得多,准确地说,比他目前为止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 二十和他主人一样没出息,一人一鸟默契地噤了声,全都忘记了见面的问好。 「我这样很奇怪吗?」昼疑惑地低头看了看,「我家没有镜子,看不见是什么样子。」 「不,不,很好,就是头髮还要再弄……」黎下意识就想伸手去撩顺着昼左脸垂下的一缕头髮,手伸到昼耳边才意识到,他没有感受到魔法场。 「你又画了破髓咒!」 「你不是说一定会保护好我吗?我相信你,」昼只是看着他笑,「这个符咒到效力会持续到黎明之前,我的身体会逐渐变得很虚弱——黎大人,请务必保护好我。」 「以我的性命起誓。」黎举起右手,居然向魔法戒许下了承诺。 昼愣了一下,又笑道:「黎大人,真令人放心啊。」 「那当然,唔……你好像变得爱笑了……」 「我本来就很爱笑啊?」昼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每思及关于他的事,自己总是莫名其妙的唇角带笑。 「胡说,到莱卡之后,你从没对我笑过,上次还说我不可爱……」 「我怎么会说那么没礼貌的话呢?黎大人,看来您对我还是有一些误解,我们之间还需要更多的交流——所以,黎大人可以帮我整理头髮吗?」 「你说的没礼貌的话还少么,」黎小声嘀咕着,倒也没拒绝,四下看了看,指着栏杆说,「你坐那儿,给你特别提供一次特殊服务,下次可就要收费了。」 「遵命。」 ☆、red rose 触摸他的头髮。 黎都忘记了第一次有这种想法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在莱卡第一次跟女孩们学习编发,还是说更早,在幼年的马棚中无法入睡时,静静看着月光渡在那人发上的微光。 而当他真的有了只存在于妄想中的机会时,反而变得犹疑不前。 「真没用。」自家主人刚才还大言不惭说什么「特殊服务」,现在双手却哆嗦个不停,这画面二十实在看不去,无声地嘆了一口气,飞落到黑魔法师的腿上。 「怎么了?」昼见黎迟迟没有动静,转过头看向他。 这张脸突然在眼前放大,不禁让黎想起了之前那个大胆的梦境。而无数事实证明,当梦的情境真的在眼前呈现,其杀伤力远不是想像的画面能比拟的。 「没没没事,你赶紧转回去,」黎一紧张舌头就打了结,说出的话根本没过脑子,「你干嘛打扮得像迷惑人的湖妖啊?」 「什么啊,湖妖不都是不穿衣服的么,而且传说都是以女子的姿态……」 「你懂什么?我是说气质啊,气质!」黎伸手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敲了一下,手上的颤抖这才减轻,一边解开他发上缠绕的软藤一边说,「我的意思是,你干嘛打扮得这么不正经啊?还画下那个符咒,我明明说过不要再用了……」 昼仰头无辜地看着他:「黎大人,和您这一身纨绔的打扮相比,我认为我要正经多了。」 第32页 黎正想就自己费尽心机挑选的搭配展开辩驳的时候,昼却忽然垂下头,接着说道:「那里是凡人的集会,当然得打扮得像个凡人。因为是很有名的集市,也有可能会有向你这样好奇心重的白魔法师光临,如果我的魔法场伤到他们,到那时候,不管我穿着是什么,都会立马暴露。所以,必须要做好全套准备。」 他很害怕,害怕以黑魔法师的姿态站在黎身边。如果画下破髓咒就能短暂地作为凡人走在他身旁,要画再多次他都甘之如饴。 这时,二十落到昼缠着绷带的左手上,像是在安慰他似的,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 从未享受过此等待遇的两位魔法师都愣住了,昼还好说,黎作为它的主人,那胖鸟除了必要的时候会往他怀里、袖口里躲避之外,其他时候要么骂骂咧咧,要么就站在他的肩膀上,甚至是头顶上,态度之倨傲活像爪下的两脚兽是它的奴隶。 而那没眼力见的黑魔法师,居然还对胖鸟如此做作的行为作出回应,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二十的脑袋,轻笑着说:「你比你们家主人要贴心得多呢。」 黎紧紧拽住手中的头髮,凑到昼肩膀上,对自家厚颜无耻的笨鸟露出杀气腾腾的笑容:「不会哦,它的贴心程度只到主人的万分之一呢~」 「……」 然后这个比鸽子贴心一万倍的主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昼的头髮重新整理好,整体看来和原先的造型区别并不大,只是他把脸颊旁零零散散垂下来的头髮弄得服帖了,捲曲的幅度和长度都仔细调整过了,更能修饰他的脸部轮廓。而软藤枝充当的髮带上,多了几朵艷丽的红蔷薇。 是黎用魔法变的,他说那花很衬他的头髮。 所以说,魔法师偶尔就是会把珍贵的魔法用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主人才一直是绿戒魔法师吧。二十立在车头一边吹着寒风一边认真思考,那黑魔法师虽然皮相好看,可总有一种无欲无求的寡淡气质,那么妖艷的花怎么就衬他了?难道是因为他嘴唇比较红润吗? 两人一鸟到达苏威尔城的巴洛广场时,市政厅的某位大人物刚刚发表完冗长的讲话,随着他正式宣布这一年的集市正式开市后,广场外围等候已久的群众们便如潮水般涌入。幸好,这里的人们大都盛装打扮,也有一些贵族打扮的老爷们乘坐华丽车驾赶来,黎和昼混迹其中倒也不是很显眼。 受前些年的恶劣天气影响,许多地方的通商都断了,除了魔法师运营的集会,也就是俗称的黑市不受影响之外,其它的集市要么减小规模,要么直接闭市,整个蒙洛省的百姓都很久没有参与这么盛大的集市了。来自大陆各地的小商贩们兜售着琳琅满目的小商品,还有各种各样的特产和美食。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一些打扮神秘兮兮的摊贩出售的各种魔法相关的器物,尽管凡人根本无从分辨其真伪。 广场的擂台上一支乐队在演奏盛世之音,场上的人们各个情绪高涨,满脸兴奋地流连于各有特色的小摊之间,人和人之间几乎没有距离,随意地就会撞到陌生人。 昼光是看着这样的景象就忍不住紧张起来,手心出了一层薄汗,他很庆幸自己今天穿了一件披风。 黎像个绅士一样牵着他的手将他从马车上接下来,下车之后手却没有松开。 「人太多了,这样才不会走丢。」 黎好像丝毫不在意他手心的汗珠,掌心相对,手指穿过他的指缝,紧紧缠绕着他的手背。 这种十指相扣的牵手方式,在魔法师之间可以称得上极尽暧昧了,可周遭吵杂的人声让昼的大脑嗡嗡叫个不停,脑中不可遏制地闪过一些记忆的碎片,让他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本以为,像这样走在黎的身侧,听着他的声音,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可以不必再像溺水之人一样,囚困于某些不愿再被想起的回忆里,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两个男人牵着手未免也太奇怪了。」他不想让黎看到自己过于软弱的样子,这样又会害他自责。 可他尝试着从黎掌心抽出自己的手时,「贴心」的白魔法师却置若罔闻,反而把手握得更紧了,拉着他灵活地穿梭于人群中。 「老闆,给我两个。」黎停在一个卖烤饼小摊前,也没问同行人的意见,很快挑选好了口味,从钱袋里掏出一枚银币递过去。 「这么贵,别买了吧……」昼看了眼小摊前摆放的价格板,感觉每一样都对黎的口袋不太友好,贴着黎的耳朵小声道。 只见那收入微薄的白魔法师十分财大气粗地拍了拍自己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一脸得意地说道:「放心,今天的钱绝对够花,看上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买。」 ☆、mellow 「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干嘛总是问这种没礼貌的问题,」黎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我家一楼不是还有几个金像么……」 「你……」 「别瞎操心,有钱了我一定会去赎的——那个,你别一直贴着我耳朵说话,怪痒的……」昼说话时唿出的气息一直有意无意地拂过黎的耳朵和脖颈,湿暖的触感让他感觉酥酥痒痒的,脸也有些微烫。 昼立刻后退了一大步,险些撞到身后的行人。 「先生,你要的花蜜烤饼好了。」一个长相水灵的小姑娘娴熟地将包好的烤饼递到黎面前,相当及时地缓解了两人间难言的尴尬。 第33页 黎沖那女孩露出的笑容明朗过了头,小姑娘一下就羞红了脸,匆忙低下头去。 昼总算挣开了快被黎握得变形的手,粗鲁地从他手上抢过一块烤饼,打开一看,发现烤饼上用花蜜画着一个傻笑的小人,看打扮应该是卡通版的黎。 黎也拿出自己那块饼,上面画的正是缩小版的昼,看表情似乎还不太开心。黎好心解释道:「我早打听过了,这一家的卖点就是会在烤饼上画出客人的样子,怎么样,很像吧?尤其是你这个不开心的表情,」 昼眉头紧锁,垂下眼睑看着他。 「对对对,就是这个表情,哈哈哈哈……」眼前的人和烤饼上的「小小昼」用一模一样的表情看着他,黎几乎要笑得直不起腰来。 躲在黎口袋里的二十感觉座驾有点颠簸,从他口袋里扒拉出来,正想把「座驾」先生痛斥一顿时,却闻到了黑魔法师手上食物的香味。 他手上拿着一个散发出花蜜甜香气息的烤饼,烤饼上画着一个小人,不管是头髮的颜色、脸上的表情,还是衣服的款式都和自家主人一模一样,就是拿着饼的黑魔法师表情不太友善。 然后,他当着本人的面,一口咬掉了「小小黎」的头。 「喂,你怎么这么粗鲁,你要是这样带儿子,儿子都会哭的!」被咬掉「头」的本人大声谴责道。 「吃个烤饼需要多温柔,再说,你是我儿子吗?」罪魁祸首丝毫不以为意。 花蜜烤饼对于昼来说甜过了头,从舌尖一直甜到心底还不够,好像周身都散发出甘美的气息,脑中散乱的记忆碎片好像就被这样轻易地击溃了,重新隐匿回见不得光的角落。 再看周围同样的景致时,总觉得柔和了许多。 也许那时候他们都过于太放松,以至于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一双眼睛注视着他们。 为了维持好现场的秩序,巴洛广场上主要的通道都被设计成单向通行,进入集市的人们要按照通道的方向逛完所有地方才能出去。而把开市地点选在巴洛广场,主要是由于这里是中南地区面积最大的广场,所以,体力急剧减退的昼只进展到一半就累得不行。 黎却精神百倍神采奕奕,手上大包小包拎着各种奇奇怪怪的战利品,有北方城市的保暖用具,牛骨头做的小刀,不知道产地的红绳结,铜制的望远镜等等。哦,还订了一百棵树苗。黎说季节正好合适,他想和昼一起重建毁掉的森林,他会调配让树木快速生长的药剂,那里很快会再度焕发生机。 昼倒是无所谓,他反而觉得荒凉的土地和没用的黑魔法师更相配,可黎描绘着想像的景致时,眼底似有光。 「年轻人,算命吗?」一个布置朴素的小摊前,形容邋遢的老摊主突然抓住了昼的披风。 她的衣服不知道多久没有换过了,整个人散发出一股腐烂的臭味,端坐在一个表面有裂痕的小桌后,桌子上摆了一个还算干净的水晶球。老摊主看起来非常瘦小,散乱的头髮遮住了大半张脸,暴露在外的皮肤像是泡了很久的水,全都皱成一团,抓着昼的手指形如枯枝。 「抱歉,我没有钱。」昼看到小摊上的价格表上写了算命一次一块金币,这大概就是她的摊前为什么没有人的原因。 「没关系,我有。」黎很干脆地从口袋翻出一枚金币递过去,动作流畅得像个暴发户。 他也不知道自己抽的什么风,尽管知道那老太婆的水晶球多半是普通的玻璃做的,所谓的算命也就是神棍们的疯言疯语,可他还是想知道关于昼更多的事情,即便有很大概率是假的。 「婆婆,算一下他的未来,怎样,很简单吧?」 「当然。」 说着,老摊主嘴里念念有词,开始像模像样地吟唱起来,黎贴在昼耳边用气声说:「凡人怎么也算不出来,你会成为金戒魔法师吧?」 「我也不知道我会成为金戒魔法师啊。」昼小声回道。 黎却沖他挑了挑眉,眼神好似在说「你绝对行」,压根没有意识到,如果昼真的成为金戒魔法师,以黎的资歷,这辈子也别想像这样靠近他,牵着他的手说些俏皮话。 那神秘的老摊主停止了意义不明的吟唱,再度开口时音色苍老得好似歷经桑田沧海的远古树灵:「我看到了,你会成为凡人。」 「怎么可能?你睁开眼睛仔细看看。」黎显然对这个花了一块金币买到结果不满意,虽然想强行拨开她额前厚厚的头髮让她好好看看,可碍于那头髮不像是洗过的样子,还是忍住了没出手,不过语气倒是不怎么客气。 「哼,没教养的小崽子。」谁知老摊主更不客气,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自己把头髮拨了上去,露出皱巴巴的一双眼睛——她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紧紧粘在一起,隐约可见针线缝过的痕迹。 「如你所见,我是个瞎子。」说完,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才放下了头髮。 黎被这双恐怖的眼睛吓得一个趔趄,被昼及时扶住后腰才没跌倒。虽然这老太婆浑身散发出讨厌的气息,可黎隐隐觉得,搞不好她真的有点本事,凡人之中的确有些身怀异能的人,会牺牲一些感官来增强其他的感官。而且「没教养」虽然是骂人的话,可黎从小遭到父母的背弃,确实可以说「没教养」。 「喂,你这么厉害,那算算我的未来。」 第34页 「你——」老摊主一动不动,尾音拉得老长,「你是另外的价钱了。」 昼费了好大的劲才拖走暴怒的黎,制止了他把半个月的薪资花在小孩都不会较真的算命上。 「臭老太婆,其实她跟谁都可以这么说吧。」走出一段路程后,黎终于反应过来。 「恭喜你,居然能这么快就发现。」昼面无表情地说。 「不行,我得找她去,一块金币能买好多美食呢!」 「可这里是单向通行。」 二十从昼的披风中探出头来,用眼神表达对黎的同情。 ☆、hecatolite 巴洛广场第一天的集市终于快要结束时,已经快到零点了,昼和黎一路上走走停停,终于看到了出口的曙光。 黎还好说,「娇弱」的黑魔法师体力已经到极限了,得把黎当成拐杖杵着才能勉强走成直线。可被人当了一路拐杖,黎非但没有半句抱怨,脸上还挂着在二十看来有点「噁心」的笑容。 很显然,他很享受被昼这样依赖,而且他总觉得昼虽然身形颀长,却没什么重量,好像能轻易地将他打横抱起来。所幸周围人潮涌动,他才没有将这一危险的想法实施下去。 终于,两人顺利出了广场,距离马车只有十步之遥时,却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勐地和他们撞在一起。 不过黎这次很好地践行了他的诺言。 姑娘们虽然看起来很小很轻,但是出席重要的场合都会穿上层层叠叠的厚重衣裙,戴上不知道哪一辈就传下来的珠宝首饰——所以,昼看到一个像挂满宝石的金银树一样打扮的姑娘撞过来时,已经做好了被撞飞的心理准备。 他也确实被撞飞了,只是落地时,脸并没有撞到预料中的坚硬地面,而是贴在一个柔软的胸膛上。 黎没事人似的笑出一口白牙:「没事吧,我的公主大人。」 昼瞥了他一眼,确认没什么地方受伤之后,利索地从黎身上爬起来。 「喂,怎么还不起来?」他整理好衣服之后发现黎还维持着躺在地上的姿势。 黎继续傻兮兮地笑道:「我的公主大人,您太瘦了,骨头硌得我胸口有点疼。」 「……」 昼无奈地伸出手拉他起来,只是黎起身的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一点也看不出来哪里疼。 「非常抱歉,两位有没有受伤?」刚才撞到昼的姑娘带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语气恳切地问道。 「没……」 昼才说了一个字就被黎截断了,他往前迈了一步挡住昼大半个身子,语气蛮横地说道:「这次是没受伤,不过小妹妹,大晚上在广场上奔跑是很危险的,这回是我反应快,不然我哥哥的脸很可能会受伤。」 那么好看的脸,可不能因为一个粗鲁的姑娘留下伤痕。 他这么一说,姑娘下意识地就想抬头看看这位哥哥究竟长什么模样,可她抬起头时,发现后面的黑衣男人被前面这个态度不怎么友好的男人挡得严严实实,只得再度低下头,诚恳地说:「对不起,先生,我们也是急着去看烟火表演。」 说完,觑了一眼身旁管家模样的男人。 那个男人接受到指示,利落地将自己手上的黑色小皮箱朝着他们打开:「二位,为了表达茜小姐的歉意,请从其中随意挑选。」 只见那平平无奇的黑色小皮箱里,摆满了各式各样色泽绚丽的宝石。 「顺便一提,这位先生的紫萤石领绳,就是我们店引以为傲的商品。紫色的萤石非常罕见,近一段时间都没有货源,您应该是两年前买的吧?」这位管家的语气倒不像他们家小姐那么低顺,侧跨一步,绕过黎将小皮箱送到昼的胸前,露出营业专用的标准笑容说:「先生,您真有眼光,请您挑选配得上您的宝石。」 所以,他们随便撞上的姑娘是苏威尔城最大的珠宝商的千金,也难怪她的打扮看起来比别人重多了。 昼愣了一下,看了黎一眼,礼貌地回道:「谢谢,我的领绳是他送给我的,我只需要这个就够了。」 昼从来没觉得自己配得上任何一种宝石,他对这些小东西也并不了解,只大概知道是很贵重的东西,却没想到黎送他的领绳居然珍贵到了这个地步。 「这位先生?」管家颇为轻蔑地睨了黎一眼,语气听起来有点难以置信,让黎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算了,赔礼我们不要了,走……」 这个男人对自家小姐出言不逊的仇还没报,管家先生可不像小姑娘那么温和,及时挡住他的去路:「先生,不挑选赔礼的话,茜小姐会过意不去的——而且,您领绳上的宝石只是粗劣的仿冒品,您不想换一个真品吗?」 黎好像听到了自己作为男人的尊严在地上摔个粉碎的声音。 是的,因为贫穷,因为太想买那颗紫萤石,他准备的钱币根本不够用,自己那条领绳是小摊上花二十个铜板买的仿冒品。 果然啊,根本不会有天上掉宝石这种好事。黎伸手扶着额头,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面对昼。 「那么,可以让我挑选吗?」而这可恶的黑魔法师居然乎不顾他碎了一地的尊严,大剌剌地从上面踩过去,认真地在小皮箱里挑选起来。 这些人工打磨的宝石虽然不具备魔法矿石的功能,却很好地保留了美丽这一特质。 第35页 过了许久,他才从中选出一颗宝石。那宝石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内部有蓝色的晕彩,表面可以看见白色至淡蓝色的闪光,犹如朦胧的月光。转动时,表面的光华会像水滴一样随之流转。 「我果然没看错,您真的很有眼光,这是月光石,也是我们店有名的珍宝,产自……」 后面的话黎没再听了,小声在昼耳旁招唿了一句「我先走了」,就自己拎着大包小包先上了马车,走的时候还不忘给滔滔不绝地管家先生一个白眼。 「恕我直言,先生,」管家先生在完成一长串关于月光石的介绍之后,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您的弟弟可真失礼,尤其是对待我们茜小姐这样的淑女……」 「罗德,别再说了。」叫做茜的女孩及时出声制止。 刻薄的管家先生立即噤声,如忠犬般低着头向自家小姐表示歉意。 而眼前这个漂亮的男人却好像丝毫不在意管家的话,与其说是不在意,反而有点得意——他嘴角微微扬起,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这正是他的可爱之处。」 他已经发现了,黎确实有在认真地保护他。一开始是牵着他的手防止他走散,之后为了缓解他的紧张,一直塞给他各种各样的食物,絮絮叨叨地说很多话分散他的注意力,走路的时候也一直把他护在身侧,免得和陌生人磕着碰着。 而刚刚的碰撞,是因为他那时松开黎的手整理衣襟才没能躲开。至于黎,他站的位置本来就是安全的。 几步之外,白魔法师的表情就不这么美好了,他隔着车窗盯着昼带笑的脸,自言自语道:「干嘛要对他们笑啊,没良心的黑魔法师。」 送别了昼之后,茜突然若有所思地说:「罗德,不觉得他们兄弟俩一点也不像吗?」 「是啊,一个温和恭谦,另一个却蛮横无理。」罗德匆忙跟上茜,苦口婆心道,「茜小姐,您挑选另一半也要注意,千万不能选那位弟弟那样的人,要选择的话,一定要像哥哥……」 茜没等他说完,蹦蹦跳跳地向等待她的姐妹们跑过去,回头道:「罗德,我早就选好另一半了。」 「什么?!」名叫罗德的男人像一块凝固在风雪中的化石,手里价值连城的皮箱应声落地。 ☆、fireworks 「怎么了?白拿一块宝石还不开心吗?」 昼上马车的过程中黎一直双手托着腮死死盯着他,他倒也不介意,泰然地在黎对面坐下,摊开掌心露出闪着光华的宝石:「虽然比不过魔法矿石,但应该也价值不菲吧。」 「是啊,你发达了。」黎牙疼似的扶着腮帮子说。 「这是为你挑选的,总感觉这块石头里收藏了柔如轻羽的月光,就像你的温柔,月华一般无孔不入。」 黎的大脑还没能理解昼那复杂的表达,表情呆滞地说:「别人送给你的,为什么要给我?」 「因为黎很温柔啊。」昼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自说自话。 「那么,我帮你换上吧。」 「啊?好……」 黎被昼那双比紫萤石成色更好的眼睛盯得浑身不自在,藉由昼蹲在他面前替他换下宝石的机会盯着他的头顶,从这样的角度,正好可以看清他纤长的睫毛。 可那人的动作比想像中快得多,黎还没品出什么味道来,昼就把那月光石嵌进黎领绳上的凹槽,还取下旧的那颗宝石放在手心把玩,不尴不尬地说:「想不到你还会做这种事。」 「……那又怎样?那种便宜货留着干嘛,赶紧扔了吧。」黎尴尬得头皮发麻。 「这个就由我来保管吧……」这么折腾了一番,昼已经累极了,声音越来越低,懒懒地靠在座椅靠背上,意志不怎么坚定地抵抗不断垂下来的眼皮。 「哎,二十呢?」黎总算想起他还有一只鸟,勐地站起来。 刚刚劫后余生的二十站在车驾上,朝着没良心的主人叫了一声。如果不是它刚刚反应快,已经被挤成鸽子饼了——显然,主人在冲出去给那黑魔法师当人肉靠垫的时候,压根就没考虑到它。 「什么嘛,还活着啊,行吧,驾车吧。」黎可读不懂二十那声鸣叫里的诸多情绪,挨着昼坐下,拿胳膊怼了怼他,「喂,你给翻译翻译,这笨鸟怎么说。」 二十身上的魔法咒印发出淡淡的光,华丽的马车逐渐和夜色融为一体,朝着遥远的星空驶去。 而马车突然升空的动静把昼软成一滩泥的身子甩向黎这一边,他靠在黎的肩膀上,声似呢喃:「主人,你真讨厌……」话没说完就传出均匀的唿吸声。 黎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唿吸。 怎么说呢,虽然是黎自己叫昼翻译二十的话,可是他并没有让他模仿二十的语气……昼这个语调怎么听都像是在撒娇…… 最要命的是,那黑魔法师的声音本来就温润动听,困意席捲之下,下意识地拖长了尾音,给他这声「主人」添了几分慵懒魅惑的味道,听起来黏黏腻腻的,像是爱人之间耳鬓厮磨。 所以,他才一直说他就像幻境池中迷惑人心的湖妖。黎作为一个正经的持证魔法师,作为一个功能健全的正常男人,身体会出现一系列应激反应也无可厚非——他这样安慰自己。 「刚才那姑娘好像说什么烟火表演,你知道吗?」虽然知道拿自己当靠枕的黑魔法师早就进入了梦乡,黎还是想说些话来转移注意力,毕竟自己心跳的声音实在太吵了。 第36页 他强迫自己坐得端端正正,不去看枕在自己肩膀上那人的脸,凝视着前方二十肥硕的屁股,紧握双拳努力摒除杂念,活像个风月馆里坐怀不乱的僧人。 突然,一速白光擦着马车飞过,在夜空中绽放出绚丽的花朵,短暂地照亮了一角天空,而后,下坠的尾光逐渐熄灭,隐没于半空。黎听见下面有很多人在欢唿:「烟火表演开始了!」 之后,烟火接二连三地升上天空,黎看着下坠的尾光若有所思,觉得这画面自己好像见过,而且「烟火」听起来也很耳熟。 没多久他想起来了,那是北方的鍊金师发明的玩意儿,好像最初是用来传递信号、吓退野兽的,安详的斯科维奇和南方都市很少见到,而自己之所以觉得眼熟,是因为旁边这个黑魔法师在多年前的流火节上表演给他看过。 那时他居然天真地以为那是星系魔法。 「这是你骗我的惩罚。」他轻笑着低下头去。 二十所在位置是观赏烟火表演的绝佳位置,不过每朵烟火炸开时都伴随有空气的震盪,震得它耳膜有点发麻,它很想躲回主人的口袋里,可回头看时,却发现主人正在做他曾经梦到过的事—— 黎的下巴抵在昼的额前,先是伸出右手拨开了垂落在昼脸颊的头髮,而后用指腹轻轻摩挲近在咫尺的柔软唇瓣。 二十勐地回过头——它有一种预感,如果继续看下去,极可能会被自家主人炖成汤。 以飞行来说,从巴洛广场到莱卡的直线距离并不算远,可昼醒来时,天边已经有点泛白,马车却才刚刚停在他家的门外。 「我们怎么走了这么久?」昼揉了揉酸疼的腰,依稀记得刚才好像枕着某个硬梆梆的东西睡着了,「抱歉啊,我刚刚睡着了。」 「没关系,是那笨鸟迷路了。」黎丝毫没给二十辩驳的机会,把它抓过来塞进口袋里,而后跳下马车绕到昼这一边,很自然地说:「来,我扶你下来。」 到了这个时间,昼的体力已经恢復了一大半,自己下马车这种事情明明轻易就可以做到,更何况他压根就不习惯被人像淑女一样对待,可这会儿也不知是怎么了,黎半蹲着向他伸出手的动作、仰面看向他的眼神、缭绕在他鼻间的气息,都让他觉得格外安心。 就好像荒原围绕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人同行。 鬼使神差地,他把手轻轻地放在黎的掌心。 「等树苗送到的时候,我会再来的。」黎牵着昼的手,将他一直送到门前的台阶。 「记得一定要把金像赎回来。」 「知道啦知道啦,快进去吧,天快亮了。」远天已有晨光倾泻而出,昼门前的台阶上也铺上了一层微光。黎手上突然用力,把昼往前一拽,翻身抵在晨光照不到的墙壁上,贴着他的耳畔说,「今天谢谢你了,哥哥。」 说完,还坏心眼地往他的脖颈吹了一口气。 「再见了。」恶作剧得手的某个混蛋没给人一点反应时间,快速逃回马车,很快消失在空中。 直到视线中再也看不见昼的小屋,他才活动了一下早已僵硬的肩膀,把二十从口袋里放出来,不怎么诚心地给二十道了个歉:「对不起嘛,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藉口,只要你不说出去,我下次给你买你喜欢那种坚果,给你那松鼠也买。」 二十再怎么说也是只鸽子,迷路对它来说简直是天大的侮辱,不过他们在莱卡的空中转悠了小半夜这种事,的确没什么合理的藉口,看在食物的面子上,宽宏大量的二十决定宽赦他这一回。 ☆、teacher 黎回程的时候正好遇上老镇长来为他献上今天的「贡品」,莱卡的人们长期坚持着这项活动,平常他都懒得理会这些事情是谁在做。 老镇长比他刚到莱卡时看起来更老了,似乎也更加矮小了,手上的果篮对他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他颤颤巍巍上楼梯的动作进行得极为缓慢。 几年前也有过类似的情景,但彼时的黎对这个老人怀有怜惜,而此时,他心中再无半点涟漪。他不在乎那个沉甸甸的果篮是从谁家收罗过来的,也不在乎老镇长花了多长时间才走到这里。 他已经很清楚,人们需要的不是救赎,而是象徵救赎的符号。 那个符号是谁、是什么东西都无所谓,反正他们总是很擅长自我满足。 昼在黎走了之后很久还没回过神来,躺在窄小的床上看着自己被黎牵过的那只手,手上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味道和他掌心的温度。 「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吧。」他轻声嘆息。 这一夜过得如同幻梦。 但梦总会醒来,气味终会消散,余温终将冷却,外面明朗的日光如此昭示。 他很清楚靠近黎会为他带来危险,也明白黎是凭着本能在亲近他。尽管自己擅长隐忍,许多年来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可重逢之后,心中某处始终躁动个不停,像是在凶兽的牢笼之外放上了它渴求的食物,狂啸声经久不息。所以他想,最后再放纵自己一次,陪黎做一些他想做的事,随意地靠近彼此,就这一次,满足那只咆哮不休的兽。 昼原本是这样想的。 在巴洛广场订下的小树苗送到莱卡之后,黎果然如约而至。 傍晚时分,昼看着黎身后堆成小山一样的小树苗,迈出去的脚步停滞了:「你确定要把这些全部种下吗?」 第37页 「当然了,药剂我全部调配好了,费了好大劲儿呢。」黎看起来干劲十足,过去解开捆着树苗的麻绳,大声朝昼招唿,「愣着干嘛?过来搭把手啊。」 「……好吧,虽然数量比较多,但用魔法应该会很快的。」 「说什么呢?」黎不满地睨了他一眼,「培育生命怎么能用魔法呢?当然得用自己的双手。还有啊,凛鸦的老师们没有教过你,魔法是很珍贵的东西,不可以用在多余的地方吗?」 「……」 如果二十在场,还能帮昼抗辩几句,只可惜坏心眼的白魔法师刻意没有带它。 「我好像确实那么教过。」突然,不远处传来一个飘渺的声音。 黎立即警觉起来,下意识挡在昼的前面:「是谁?」 在声音传出来之前,他压根没注意到有人接近,来人绝非常人。 只见一小团黑色的烟雾由远及近飘来,一个身材曼妙的女人自一片雾气中显形。她裹着一身纯黑的长裙,肩上披着丝绒质地的披风,一头长长银色捲髮垂在右肩,她五官很漂亮,却是一种极为凌厉的美感。而她的右手拇指上套着一枚金色的戒指,皮肤洁白如雪,嘴角带笑,看向黎的视线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黎直觉这是个自己惹不起的角色。 「让开,你那点实力能保护得了谁?」果然,她一开口就准确地戳中了黎的痛处。 黎没从这个神秘的女人身上感受到任何不妙的气息,只凭本能觉得她很危险,咬牙道:「不让,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什么实力?」 「看就知道了,绿戒魔法师。」 那女人脸上始终带着游刃有余的轻蔑笑容,黎也毫不退缩,一动不动和她对峙着。 谁知那黑魔法师居然无视自己一番决意,几步绕过黎,自己把自己送上门去,还低眉顺眼地叫了声:「霜月老师。」 「什么?老师?!」黎的下巴险些掉到地上。 这女人看起来这么邪性,年纪应该也不大,怎么可能会是昼的老师?而且她也没穿黑魔法袍,就一个浮夸的披风能遮挡什么? 「昼,好久不见。」 下一秒,霜月一把揽过昼的肩膀,很亲昵地在他肩头蹭了蹭,扬起下巴得意地沖黎解释说:「小子,我就是昼的老师哦。不只是某个课程的老师,我们凛鸦可不像圣彻莱思,开设那么多无聊的魔法课,还养那么多无能的蠢蛋。在凛鸦,都是一对一教学,也就是说,昼进到凛鸦之后,所有的知识都是跟我学的~」 「……」突然的反转让黎有点难以接受,无论是这女人是昼老师的事,还是他们现在看起来很暧昧的举动。 细想下来,昼起初表现出的傲慢和毒舌,大概也是受到了这个女人的影响。那么,她手上的金色戒指,果然是金戒魔法师的象徵,奇怪的是,黎并没有感受到她的魔法场。 「老师,您怎么会来?」昼拍开霜月放在他肩膀上的手,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和她拉开距离。 「你还是老样子呢,」她好像很习惯被昼这样冷淡对待,倒也不怎么介意,接着道,「我去艾格文城办了点事情,顺便过来看看你。」 她踱到黎面前,手托下巴,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这个小朋友就是你一直找的人吗?是叫黎对吧,比想像中还弱呢,你要一直和他耗在这种破地方吗?不想和我回……」 「老师!」昼及时出声打断她的话,伸手想要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从黎身边拉开时,却反被她抓住了左手。 「这疤痕怎么回事?」霜月眼底有紫光闪过,昼左手上缠绕的绷带就被无形的风刃划得四分五裂,如枯叶般飘落。 画过破髓咒留下的丑陋疤痕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 阳光和魔法造成的疤痕永远不会消失,昼的手背上,叠了好几重咒印的图案,最上面的伤痕还很新鲜,很明显是不久前留下来的。 「我记得,我在教你破髓咒的时候就说过,这种东西不到必要的时候不要用吧。」她的声音带着隐忍的怒意,抓着昼的手不自觉地加大了力道。从她开始教授昼修习黑魔法,一直到他来莱卡就职前的十几年间,他一次都没有用过破髓咒,在这个破地方才待了短短四年,居然用了这么多次。 「我就是用在了必要的时候,老师。」昼从没想过要瞒,尽管手腕被她抓得生疼,仍旧一脸风轻云淡。 黎呆立在一旁不敢说话,他很确定几天前去巴洛广场的那一次绝对不在「必要」的范畴,他也很确定自己无法承受金戒魔法师的怒意。 ☆、father 「果然啊,孩子大了,不听话了。」霜月心中凄凉,松开昼的手腕,他纯白的皮肤上立即浮现出几道红痕。她根本就不记得,昼上一次用这种拒绝的态度对待她是什么时候的事。印象中,这孩子总是很听话。 「老师,我并没有因此受过伤,您担心过头了。」昼也知道自己刚刚的态度太过生硬,放软语气说。 一旦涉及到黎,行动总是先于思考。 「没有受伤?」霜月眼中再次亮起紫色的光,一把扯开昼的衣襟,「那这是什么?」 昼右边肩膀上的衣服全被她扯了下来,斜垮在身子上,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膛,一併暴露的还有颈间阳光灼烧的痕迹。 他低着头没言声,知道这次老师是真的生气了。 第38页 「银戒魔法师会受阳光灼烧这么低级的伤,真是闻所未闻,」她的眸光凉如霜雪,「还是我最得意的学生。」 「喂,这不是他的错。他会受伤都是因为我——」黎不知道什么时候挤到了两人中间,示意昼赶紧把衣服穿上,回头死死盯着霜月,决定再输不能输气势,「如果你非要处罚谁的话,就处罚我吧。」 尽管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承受金戒魔法师的怒意,但他也绝不能让昼来承受,不论代价。 这个弱小的白魔法师明明连昼的魔法场都承受不住,小幅度颤动的双腿也早已暴露出他是在逞强。可他说话时却是一脸无畏和决然,好像无论面对什么都无法动摇他分毫。这画面不知怎么让霜月想到了第一次在凛鸦见到昼的情形。瘦弱的青年浑身带着血和泥,双腿根本站不稳,只靠着半截枯枝支撑着身体的重量,不能说话,狭长的眸中却满是决绝。 她好像突然理解了昼会执着于他的原因——为了对方,他们会露出同样的表情呢。 霜月说是顺路来看看,其实也是想知道他和黎这些年到底有没有进展,如果是像其他黑白魔法师一样毫无交集,那么她会毫无犹豫地带走他,不管他的意愿如何。 现在看来,他们进行得相当顺利。 当然,如果不人为制造点阻碍的话,生活会失去很多乐趣的。 于是,霜月换上一副不怀好意的笑容,将脸凑近黎耳旁,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仔细想一想该怎么处罚你好了,悄悄告诉你,我的兴趣就是折磨像你这样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可爱,你可以先做一下心理准备——」 她伸出食指在黎脸上戳了一下,欣赏完他即将爆发的表情之后才退开,「不过,在此之前,我和昼还有话要说。」 说完,拽着昼的手臂朝海的方向走去,途中还不忘记回头沖黎抛了个危险意味十足的媚眼。 昼匆忙跟上她的步伐:「老师,您刚刚跟黎说了什么?这个伤痕是我自己太大意了,并不是他的错。」 「这些都无所谓。」霜月脸上的笑意消散得干干净净,昼愣了一下,大致预料到了她要跟自己说什么事。 「是有他的消息了吗?」他的语调倏然沉了下来。 「是的,凯他……你的父亲他……」她停顿了一下,将视线移向遥远的海平面,用温柔的语调接上残酷的后半句,「你可以当作他死了——他是这么说的。」 「……是吗?」 这个答案昼虽然并不意外,但真正从别人口中听到时,还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愕然。 是的,那个男人从头到尾珍视的人都只有他母亲而已,儿时对他的疼爱和关怀,大概也只是因为母亲希望他这么做。虽然他没有亲口说过,但昼一直知道,父亲内心深处,大概是把母亲的死归咎于自己吧,毕竟一切的根源就是他擅自使用了黑魔法。所以,他才一直不愿意面对他,将自己的心封印于仇恨的苦海中。 「他把你们曾经住的房子搬到了极寒之地的永冻层里,把自己永久地冰封于其中,手上还紧紧握着你母亲的结婚戒指……昼,你根本不需要因为这种事自责,他会变成了这样也是自找的,倒不如说,就是他自己的选择。当初他与你母亲相恋的时候,就知道註定会面临死别。与凡人结缘,漫长的生命对魔法师来说仅仅是诅咒,他在决定娶你母亲为妻时,就想过自己的结局了,只是他没预料到幸福会过于短暂。」 昼低着头迟迟没有说话。 一家人曾经生活过的房子在他记忆中早就模煳不清了,剩下的只有母亲温和的笑脸,以及父亲看他时冰冷的眼神。 第一次明白那眼神的含义时,他并没有自责、歉疚这一类的情绪,他只是觉得迷茫,好像无论怎么努力搜寻,都找不到活着的理由。 毕竟,不被谁所需要啊。 幸好,他遇到了黎,在那游魂般无牵无挂的岁月里,是和黎的羁绊把他飘荡在外的游魂扯回了躯壳之中,又让那躯壳重新品尝「温暖」的滋味。 「昼,听我说说往事吧。」霜月踏上一块礁石,面朝着大海坐下。 「啊,但我并没有——」 「我知道,是我想找人说说话,」霜月好像一开始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回头打断他的话,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长久以来,都没有人能听我说这些话。」 对于霜月而言,很多意义上,昼都是一个优秀的学生。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过去那些经歷的影响,他的个性被塑造得越来越冷淡,导致他对于黎以外的其他人其他事都漠不关心,这其中亦包括他的血亲。鑑于过分偏执的人通常没有好的结局,譬如霜月自己。所以,霜月在对昼的教育中灌注了更多的关怀,以此来修正他的个性。当然,到目前为止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好在这位冷淡的学生良心健在,对自己这位老师还有起码的尊重。 感情牌仍然管用,昼默默地坐在霜月身边。 「说起来,凯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从小到大都不太会直接表达自己的感情,不坦诚这一点,你们父子俩倒还是挺像的。」霜月偏头看着昼的侧脸,越发觉得他们父子俩很像,不仅仅是个性,他脸的轮廓几乎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只有眼睛和嘴唇像他的母亲。 第39页 但正是因为这些不同的地方,给昼添了几分摄人心魄的美感——说起来,他的母亲并没有妖娆妩媚的气质,但一模一样的眼和唇放在他那张脸上,细看时总能品出几分勾人的味道,尤其是他的瞳色还变成了妖冶的深紫色。 霜月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黎那臭小子该不会只是迷上我们家孩子的美貌吧? ☆、past 无论是辽阔温和的大海,还是轻拂脸颊的微风,都营造出了很适合追忆过往的氛围。虽然身边的学生看起来有点不耐烦,但霜月还是悠悠说起了往事。 经歷过太多死别,霜月其实并不喜欢谈及旧事,但她总感觉这些事必须要让昼知道才行。 「凯是在凛鸦长大的孩子,一边干些杂活一边修习黑魔法,他很刻苦,也很听话,凛鸦的老头们都喜欢他,只是他太胆小了,根本不敢和凛鸦以外的人说话。不过,作为黑魔法学徒,我反而觉得他这样更好,可以让他全身心专注于魔法,至少不会从凡人那里受到伤害。所以,我一直觉得他只要保持这样成长就好了,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黑魔法师。所以,当他说无论如何也想娶一个凡人女孩为妻时,差点把我气个半死。 「啊,那时候我也挺固执的,我说我传授他魔法不是为了让他过这种无聊的人生,还说如果他依旧坚持自己的想法,就别再回凛鸦了……那天,他在凛院大门外的台阶上跪了一整晚。那时候,凛院设置了防止外人闯进来的魔法屏障,大门的结界之外,永远都是风雪天,他也真傻,不用魔法御寒,就那么跪着,身上落满了雪…… 「我原本并不想理会他这种莫名其妙的坚持,反正他这么折腾也死不了,但是第二天,我见到了你的母亲。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瘦瘦小小的姑娘,身上的旧棉袄被雪水浸透了,头髮上结满了冰晶,双颊冻得通红,双眼却比白雪更亮。她居然一个人穿越了风雪肆虐的黑暗森林,来到了世人眼中『恶魔巢穴』的凛鸦学院,只为了寻找她的爱人。你的母亲,是个坚强的人呢。 「在那之后,凛鸦之外的风雪屏障就撤掉了,他们大婚的时候,很多嘴上说不认可的黑魔法师都悄悄出席了,当然,也包括我。那天,他们幸福的笑容令人动容,很多人都在偷偷抹着眼泪呢。成婚之后,他们偶尔也会回凛鸦看看,直到有了你。他应该一次也没有跟你提过凛鸦的事吧,他是想让你作为凡人度过一生,至少,不能成为黑魔法师。 「门下所有的学生都顺利毕业了,我给自己放了一个长假,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发生了那种事情。凯没有让任何人插手那件事,所以我知道的也不多,只依稀了解到行兇的是一个凡人组成的反黑魔法团体,而为他们带路的,就是当时村子里的人。 「为了復仇,他放弃了魔法师的身份……也放弃了你。他杀了很多人,也因此而失去了理性,双眼一度染上了堕落的血红,或许是因为一直带着你母亲的戒指,才没让他彻底堕落下去吧。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尚存一丝理智。他已经决定好了自己的归宿,沧桑的脸上无悲无喜,好像皮囊之下只是一具空壳,只是提及你时,神色有些黯然。我想,他应该是羞愧于自己未能尽到父亲的职责,而无法面对你吧,所以才会说出那么伤人的话。直到现在,我还是偶尔会想,当初同意你父母成婚的决定是否正确。」 「他说的没有错,」昼并没有对陈腐的过往发表任何感慨,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淡然道,「确实应该当作他死了。」 「昼——」 「老师,回去吧。」昼说完就兀自转身往回走去。这些事情他根本就不关心,他只是比任何时候都想见到黎。 昼毫不留情地截断了霜月想要安慰的话,而他的脸上,确如幽蓝之海一般无波无澜。 「是像母亲一样坚强吗?不对,你这根本就是绝情吧。」霜月小声嘀咕着,起身跟上昼的步伐。 「老师,」昼走了几步突然停住了,「您的决定并没有错,母亲她……虽然短暂,但是我想她的一生非常幸福,她每天都会一脸期待的等那个男人回来。我的记忆里,她总是笑着。」 如果非要找出一个人对多年前的悲剧负责,那也应该是他自己而不是霜月。 不过后面的话昼没说出来,他实在不想听到任何人主题为「你不要自责」的安慰。 霜月愣了一小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小子是在变相安慰自己,重新换上满足的笑容,挽住昼的手臂:「是该回去了,看看那个可爱的白魔法师做出了怎样的觉悟。」 然后昼毫不留情地把手臂抽出来,用略带警告的语气说:「老师,不要对黎做奇怪的事。」 一旦涉及到黎,某个人就完全不会把尊师重道放在心里。不过霜月此时心情大好,决定不和他计较。 「黎,把衣服脱了。」昼才刚刚警告过,霜月就对黎下达了奇怪的指令。 「老!师!」昼一字一顿地说。 「唔,表情好可怕……黎,只要解开魔法袍露出胸前的魔法炉心就好了。」霜月笃定昼不敢随随便便靠近黎,拉着黎就走,还无视主人的意愿,把人拽进了昼那间小屋,用魔法关上了门,把主人锁在外面。 「……这样会不会不太礼貌?」黎小声问道。 这里唯一的光源挂在门外屋檐下,窗户不透月光,室内一片漆黑,让他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但这房间里到处都瀰漫着昼的气息,好闻的草药味肆意钻进他鼻尖,撩拨着他紧绷的神经。于是,他连紧张也无法专注,总是会忍不住想像昼在此生活的画面。 第40页 霜月的紫瞳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把黎的姿态和表情看得一清二楚,「可能是不太礼貌吧……」 「果然,我们还是出去吧。」 「黎,你要在他面前脱衣服吗?」 「啊?不是,我是说——」 霜月突然抓住黎的手腕,打断他的话,「我换个问法,你想要更靠近他吗?想不受魔法场的影响,随意所欲地触碰他吗?」 黑暗中,她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得蛊惑。 「当然……」 当然想,在梦里都如此妄想。 后面话黎没能说出口,因为霜月的掌心之上,一颗紫色的结晶缓缓地凝聚起来。 这是一块菱形的星曜石,它的光泽比圣彻莱思陈列馆里的星曜石更加闪耀,没有任何其它光线的干涉,仅仅是纯净的紫色,剔透的晶体中看不见一丝杂质。 这样的成色,世间罕有。 「只要我把这个熔进你的魔法炉心,我刚刚所说的都可以实现,不过,有一个条件——」 「我答应你。」 霜月忽然笑了:「可我还没说什么条件。」 「什么都行。」黎一把扯开衣襟,露出胸前的魔法炉心。 他的视线虚落在眼前璀璨的稀世珍宝上,幽远的目光好像透过这颗宝石看着什么人似的。 「好。」霜月看得出眼前的白魔法师亦入魔不浅,不再多言,手掌轻轻转动,那颗完好的星曜石便碎成极细的粉末,流水一般缓缓地淌进黎的魔法炉心。黎从未接受过这么强大的魔法矿石,魔法炉心在消解强大的能量时,会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他只觉得心脏在不停地颤动,一股霸道的力量在胸腔横冲直撞,恶兽般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终于结束的时候,黎的鬓间已经汗湿了,身上也浸湿了一片,但他一直咬紧着牙关,没发出一点声音。 ☆、thats his interest 「现在,该说说条件了,」霜月并不打算对眼前虚弱的白魔法师伸出援手,任凭他脱力瘫坐在地上,「你不会再被任何人的魔法场所伤,自身的魔法也会得到一定程度的加强。这块星曜石里已经刻上了我的魔法咒印,如果你做出任何伤害昼的事情,就会受到强烈的反噬。怎样,后悔了吗?」 「只是这样?」黎颇有些意外,澄澈的眸中看不出一丝后悔。 「反噬的强度会根据你的行为来判断,你可能会因此死去。它的效力,会发挥到你停止唿吸的那一刻。也就是说,在你漫长的生命里,会像骨魔的毒藤一样缠绕着你。」霜月冷冷地说道。显然,这个有点迟钝的白魔法师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骨魔的藤蔓一旦锁定猎物,至死方休。 谁知他反倒露出释怀的笑容,轻抚着胸口有些灼热的魔法炉心,说:「这样正好,如果我做出那种事,我也会无法原谅自己吧。谢谢您,霜月前辈。」 以激怒自己麻烦的学生为代价,好不容易换得了惩罚的机会,以为自己的恶趣味终于能得到满足时,扬言要惩罚的对象正一脸诚恳地向自己道着谢。霜月感觉这一晚似乎没有预想中那么美妙,而且,他能感受到门外某个人的怒气值正在直线飙升,现在最好不要正大光明地走出这间小屋。 「嘁,真没劲。你可别误会了,我只是不想看到自己疼爱的学生再使用那么危险的符咒而已,」霜月悄悄摸到后窗,轻手轻脚地开了一条缝,小声道:「跟他说我有事先走了,别告诉赤晖我来过,也不知道那狗一样的傢伙会不会找来……」 话音还没落下,霜月就像来时一样,化作一缕黑雾从窗缝飘走了。 黎可没有夜视的能力,根本不知道人早就熘了,还在纳闷她怎么不自己跟昼说的时候,门倏然被推开了。 昼提着灯一脸紧张地问:「黎,没事吧?」 「她走了啊……」黎这才借着火光看见屋中只有他一个人,以及,自己此刻坐着的地方似乎不太妙,看起来好像是昼的床…… 此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坐在地面上,毕竟他无论如何也预想不到,这个黑魔法师居然寒酸得连个床塌都没有。所谓的床,其实也只是一块长木板,宽度都不够展开手臂,只能通过上面摆放整齐的枕头和旧毛毯辨认出来这是主人休憩的地方,结合屋中其余的陈设——也就是一副桌椅加一个柜子看来,这里是主人唯一休憩的地方…… 而昼进来得太突然,黎根本没时间整理好衣服。所以,他不仅未经许可闯进了人家房里,还衣衫不整地坐在人家床上,没脱鞋的脚还踩在床面上。 昼是有一些洁癖的。黎小时候就知道了,虽然他们总是生活在骯脏的地方,但昼会格外花许多心思整理和打扫,偶尔也会把不安分的黎抓去小河边洗得干干净净。他们用过的东西虽然很旧,但每一样都是干净的。这间小屋亦是如此,虽然窄小,但所有物品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木质地板上有陈旧的划痕,却没有一点灰尘。 黎一低头,看见床面上自己的大脚印,慌忙用袖子擦了擦,声音低得快沉到了嗓子里:「对不起……」 「黎,霜月他对你做什么了?」 霜月如果知道自己「疼爱的学生」对他直唿其名,非得气得吐血不可。 昼在大多数时候对老师都是很尊敬的,虽然知道老师并不会越界,但看着黎半垮在肩膀上的衣服、沾着汗滴的胸膛和遮遮掩掩的模样,他怎么也无法冷静下来,胸中一团火越烧越烈,灼烧着他用以自持的理智。偏偏,又因为这麻烦的魔法场,他无法靠近黎半步。 第41页 无法用力拥他入怀,无法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髮,凑在他耳旁说些安慰的话语。 黎这一次敏锐地意识到了昼想要做什么,用尽全力朝他勐扑过去,及时抓住他的手腕:「昼,现在不需要那个危险的符咒了。」 昼匆忙想退开时,才发现黎脸上并没有痛苦之色,只是鬓角有汗水浸过的痕迹。以及自家床面上又多出了几个脚印。 他皱眉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黎却像闯了天大的祸似的,垂下头瓮声瓮气地说了声「抱歉」。 昼这时可没功夫管自家床塌干不干净,他气的是不知道霜月那混蛋对黎做了些什么,自他进屋以来,黎已经用这种歉疚又委屈的姿态向他道了两次歉了——怎么说呢,这感觉有点像行为不端的妻子被丈夫抓了现行。 「……别怕,告诉我霜月对你做了什么。」昼就着这个微妙的氛围坐在黎身旁,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放哪儿。 黎如蒙大赦,快速把霜月做的事交代了一遍,刻意省略了她提出的条件和自己身体的不良反应,还复述了那人要他转述的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道:「赤晖?是那个赤晖大人吗?霜月前辈与赤晖大人相识吗?」 赤晖是魔法师协会的重要成员,在白魔法师中有很高的声望,据说是现世实力最强的魔法师,被视为最接近大魔法师的存在。圣彻莱思的学员无不崇敬这位荣誉教师,只是他目前正专注于魔法师协会的事务,很少会出现在圣院,黎也只是在圣院的六百年庆典上见过他一面,印象中,赤晖穿着白金相间的华服站在耀光广场的最高处,俊美无俦的脸上无悲无喜,像是圣殿之上不容侵犯的神明。而刚刚,如果没听错的话,霜月对他的形容好像是「狗一样的傢伙」…… 「是啊,赤晖大人是老师的第一个学生。其实,老师原先是一位白魔法师,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就捨弃了白魔法师的身份,改造了自己的魔法炉心,以黑魔法师的身份成为凛鸦的教师。但赤晖大人一直想让他回去,所以这些年一直在找他。」昼总算恢復了对老师的尊称。 「这样啊,难怪我没有被她的魔法场格杀……等等,魔法炉心可以改造吗?」 「一般的魔法师应该做不到吧,不过老师是制造星曜石的人,所以他成功了。」 昼这么一说,黎总算想起来,制造出星曜石的天才魔法师的名字好像就是霜月,难怪她能随随便便拿出那么珍贵的星曜石,不过黎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了:「制造星曜石的那位魔法师,不是男人吗?」 「是啊,」昼淡然道,「那幅打扮只是他个人的兴趣。」 「……」 黎无法理解这种特殊的兴趣,但回想起霜月那一身打扮,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毕竟他穿成那样,以正常男人的角度看来还是挺美艷的,声音亦有些雌雄莫辨…… 「别再说他的事了,夜里凉,快把衣服穿好。」昼很自然地蹲在黎面前,把他垮在手臂上的衣袍拉上来,准备替他扣上里面衣服的纽扣,手伸到一半终于醒过神来,急忙背过身去,「……还是你自己穿吧。」 小时候形成的习惯果然很可怕,他不知不觉就把黎当成原先的邋遢小鬼了。 黎原本没觉得昼帮自己穿衣服有什么不妥,偏偏这人穿了一半停手了,姿态和语气怎么看都像是在害羞。本来两个大男人之间根本犯不着为这种事情害羞,黎虽然觉得昼的反应有点莫名其妙,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情绪所感染,连带穿衣服的动作都有些僵硬,纽扣扣错了好几遍。 沉默,和一丝没来由的暧昧,在灯光昏暗的小屋中蔓延。 一人紧握着拳头不敢看身后,一人以不自然地姿势整理自己身上的衣服,身上的汗渍还未干透。 ☆、may i kiss you 坊间有一种传说,上乘的星曜石会让受用人的身体发生改变,可以强化人的感官,激发埋藏于内心深处的种种欲望。因此,接受了纯净星曜石的人,都会像是重获新生,大脑被重新开发,对世界的感知也会产生变化。 这传说到底有些夸大的成分,但其中亦有一部分属实——强化感观、激发出欲望的那部分,正在完成「重生」过程的黎深有体会。 昼也是顾及到了这一点,才只把衣服穿了一半。 随着消解过程的进行,黎的感官确实在不断地强化,他能感觉到身体的疼痛正变得尖锐,闻得到自己身上的汗味。 而昼有些紊乱的唿吸声,听得异常清晰。仿佛就在他耳边 更重要的是,此前黎一直忽略的某种渴望,已经在胸口蠢蠢欲动、唿之欲出——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眼前人怀着扭曲的感情,而这个可悲的事实,早在他于烟火盛放的夜晚,在那人眼角落下一吻的时候就该意识到。 如果他理智尚存,会提醒他这是一种错误的感情,是背离道德背离人伦的,应该要及时修正的,可他所剩无几的理智正在被欲望一点一点蚕食,脑中迴响的,只有眼前人唿吸的声音。 「昼——」黎轻唤了一声。 昼回头就撞上一双泛着水光的迷离双眼。 他浑身僵直,倏然起身:「黎,很晚了,你该回去了。」 「我可以吻你吗?哥哥——」黎好像压根没在听,前言不搭后语地说。 第42页 昼不知道这些年黎到底经歷了什么,对「哥哥」这个词究竟有了怎样的误解,他从来没听人把这个称唿叫得这么挑逗,把这明显悖德的话说得这么自然。他不在的这些年,这个人似乎学会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 更要命的是,黎在耍流氓这方面是个十足的行动派。他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居然强忍着身体的疼痛,扶着墙壁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作势要向昼扑过去。 昼本可以轻易躲开黎醉鬼一般缓慢的攻势,可他的房间真的太小了,活动的空间就那么一点,还是被黎抓住了衣角。这混蛋力气一点也不小,昼一个没站稳,侧腰撞在了桌角上,把桌上一个柱形的小盒子碰倒了,里面一枚装点着白色羽毛的发卡掉在地上。 昼撞到桌子的声响总算让黎过热的大脑清醒了几分,慌慌张张凑过来关心昼有没有被撞伤,那人却没有理会他,一言不发,一脸疼惜地捡起发卡,仔细地拂去羽毛上沾的灰尘,反覆确认它没有摔坏,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将它装回盒子里。 那个盒子已经旧得连表面的花纹都看不清了,发卡上的羽毛却洁白无瑕,每一根细小的羽枝都蓬松柔软,富有光泽。 一看就知道那是主人所珍视之物,经年被那人小心翼翼地保存着。 黎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觉的胸口有点闷得慌,站着又有点费力,索性坐在昼的桌子上,拿起人家刚刚放好的小盒子,揶揄道:「你这里居然还有女人的东西,明明自己的东西那么少。」 「你都忘了啊……」昼的目光有些黯淡,伸手去拿黎手上的盒子。 「等等,」昼这么一说,黎好像想到了些什么,把空盒子放在昼伸过来的手上,将发卡举到魂火的光亮中仔细看了看,终于通过羽毛根部有些熟悉的排线得出结论,「这是我给你的。」 「是啊,为了修好这个,你把人家一只鹅都快薅秃了。」昼的眸光重新亮了起来。 这发卡是黎在一个旧皮箱底下找到的,原本漂亮的羽毛已经被压得不蓬松了,羽枝也粘在一起。这种东西本来跟两个男孩毫无关系,黎却坚持要修好它。为了物色合适的羽毛,黎每天都到郊外的牧场转悠,屡次向牧场主人的白天鹅下毒手。 那天鹅并不好抓,黎埋伏它的过程中扯坏了很多羽毛,当黎终于凑到足够的羽毛把那发卡修好的时候,天鹅已经快成秃鹅了,飞行也极其艰难,牧场的主人也终于发现了。黎气喘吁吁地逃回来之后,强硬地把发卡塞到昼的手里,昼用眼神表达自己的疑惑时,黎却拒绝交流,垂下头别过脸去。 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昼还是一直保存着这个发卡,毕竟黎为了这个小东西费了许多心思,而且那是黎第一次送他礼物。 黎伸手将昼垂落脸颊的头髮撩到耳后,把髮夹固定在他的右耳上面:「果然很适合你,我小时候就这么觉得了。」 「是这样吗?」昼从没想过他是以这种心情送出发卡的。 大概是洁白的羽毛和绸缎般的黑髮真的很相配,昼此时的笑容璀璨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屋中的光亮又正好营造出了旖旎的氛围。黎的理智彻底断开连接,顾不上刚才求吻的徵询还没得到许可,一只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手顺着昼的脸颊移到他的下巴,往自己的方向轻轻一托,在他侧脸上落下一吻。 「是啊,你很美,」黎那浅琥珀色的瞳再次变得迷离,说话的语调也变得甜腻:「白色的羽毛和你跟相配,纯净无暇,柔软细腻。我一直都喜欢——」 「那只鹅倒不怎么喜欢你,」昼及时打断黎大胆的发言,「行了,快从我桌上下来。」 这场闹剧的根源在于星曜石,昼也曾因为星曜石有一时的意乱情迷,不过很快就捱过了——所以,他并没有把黎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也没在意黎的语气和表情,他本以为这场闹剧就到此为止了。 可他忽略了自己那时候是独自一人,身边根本就没有可以宣洩欲望的对象,才能让热血快速冷却,而黎的状况与他完全不同——既然身边有个可以触摸得到的大活人,何必再做自我安慰那么寂寞的事情?即便性别有点不太对劲…… 不过黎此时的反应看来,他好像并不在乎性别这种小细节,他看向昼的眼神根本就像是猎人看着猎物。 昼的五官本来就生得好看,没有一处瑕疵,静止的时候像是画师笔下精雕细琢的人像画。画的用色并没有多艷丽,以大面积的黑色为背景,剩下的色彩,就只有苍白的皮肤,深紫色的瞳,以及红蔷薇般鲜红的唇。这样的配色,显得那抹红格外诱人。 而他黑髮上点缀的蓬松白羽,又为这幅画增添了几分不容侵犯之感——不多不少,正好足以激起男人的征服欲望。 于是,猎人掰过猎物的下巴,瞄准了他的唇。 可惜的是猎物尚有反抗的余力,及时伸手按住了猎人凑过来的脸。没有如预料中触及到看起来可口的唇,猎人只能退而求其次,伸出舌头舔了舔抵在嘴唇前面的掌心。 昼倒吸了一口凉气。 ☆、god no longer exists 一直以来,昼对黎抱持着禁断的恋慕,这也正是他当年离开黎的原因。自那之后,他一直强迫自己冷静,强迫自己割离掉对黎那些龌龊的欲望。这些年来,除了点燃魂火的那一次的情不自禁,他都隐藏得很好,并会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继续隐藏。 第43页 所以,在所爱之人唇舌的攻势下,昼亦能保持冷静,冷静得过了头,甚至唿吸都变得缓慢。只是他没预料到,有一天会冷静地揪着黎的衣领,把他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冲着他大吼着让他清醒一点。 在此之前,他还以为只会出现相反的情况。 至于黎,他向来不擅长隐忍和克制。如果因为猎物不配合就放弃狩猎的话,猎人早就饿死八百回了。 珍馐美味就在咫尺之遥,身体的疼痛又算得了什么?黎那过热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反反覆覆诉说着对于猎物的痴念——想要他,好想要他…… 大概一个合格的流氓,不,猎人,就是需要依靠一些疯狂念头驱动,在这种近乎痴狂的状态下,黎忘记了两人兄弟一般的羁绊,忘记了道德,忘记了身份,忘记了依然疼痛的身体,眼里只有那梦中宵想过的红唇。他掌心光芒汇聚,瞄准了昼按在他肩膀上碍事的手腕,昼匆忙收回手,黎又趁他躲闪之际,另一只手袭向他的侧腰。黎的攻势太快,昼想要完全躲开已经来不及了,无奈之下,掌心亦凝聚魔力,将一道光束弹向黎不断靠近的手。 一颗魔法炉心所能供给的魔法是有限度的,魔法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所以,必须要用在必要的地方,这是每个魔法师都知道的常识。昼怎么也想不通,这个绿戒魔法师居然会因为浅薄的肉慾动用魔法,且攻势招招勐烈。若是完全因为星曜石的影响,那自己老师制造的这东西也太可怕了。 于是,莱卡的守护魔法师们,因为一些不可言说的理由,在逼仄的小房间中缠斗起来,所使用的除了近身格斗的技巧以外,还有光芒四溅的远程魔法。 只是绿戒魔法师即便被星曜石强化,也填补不了和银戒魔法师之间的巨大实力差距,很快,黎手脚上都被标记了咒印,咒印上生出细细的光绳互相连接起来,彻底束缚了他的手脚。不过,因为空间过小施展不开,加之担心黎受到伤害,刻意降低了魔法的强度,强大的银戒魔法师也付出了一些代价。 他的魔法袍被扯下来了,上衣最下面两颗纽扣也被黎扯掉了,露出一小块饱满光滑的小腹。衣领也被他扯开了,锁骨一览无余。 黎把歪曲的狩猎精神发挥到了最后,在双手双脚都动弹不得的情况下,仍然坚持用露骨的视线看着他,企图用眼神剥光他剩下的衣服。 这回昼终于忍无可忍,他拎着黎一路疾驰到海边,掬了几捧冰冷的海水用力拍在黎脸上,而后把他扔在礁石堆上:「你先吹点冷风清醒一下,一会儿咒印自动解开了你就回去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昼的确能一时保持理智,却无法一直保持理智。他决定下次遇到霜月时,一定要好好向他讨教星曜石相关的事。 正在赶路的霜月莫名其妙打了一个喷嚏,总觉得背后一阵泛起一股恶寒。 迪亚是车夫的孩子,从他很小的时候起,就经常听父亲讲述莱卡以外的世界,他很嚮往莱卡外面的辽阔土地,嚮往孕育出魔法的梦幻之都斯科维奇,有很多故事的圣彻莱斯,也像其他孩子一样,毫无缘由地憎恨着黑魔法师。 后来,迪亚很自然地就被在艾格文城生活过的莉莉丝所吸引,她漂亮,优雅,聪慧,满足了他对异性所有的幻想,可那个姑娘眼里只有白魔法师。 那个白魔法师,黎,与他见过和听过的其他白魔法师都不相同。 他更像一个凡人。 白魔法师们非常孤高,于受庇护的凡人而言,他们始终站在高位,黎的前一任就是如此,他从不轻易与人交谈,从不与人们站在同一高度。 而黎却像个傻瓜一样帮大家干着农活,给孩子们讲魔法世界的故事,甚至还让莉莉丝给他编头髮。 一开始观察黎的契机是因为心爱的女孩被夺走,某一年的流火节,他目睹了莉莉丝向黎告白——那晚他本打算告白的,而黎严肃地拒绝了莉莉丝,没过多久,却飞去了南方那片森林。 怀疑,那是迪亚第一次对从小就崇拜的白魔法师产生了这一情绪。 这个白魔法师身上一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莫名其妙地与融入了莱卡,和人们玩起了朋友游戏,莫名其妙地与黑魔法师交好,把大家送来的水果点心送往黑暗森林。最奇怪的是,他明明没有展现出强大的魔力,原本不安分的幽蓝之海却出奇地平静。 不过,如果黎是与黑魔法师为伍的话,那么他不同于其他白魔法师的行为就说得通了,其背后必然有某些阴暗的目的。幽蓝之海的变化就是证据。 迪亚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镇长,可镇长是个既顽固又胆小的老头,他认定全部的错处都在于那个黑魔法师,而黑魔法师害怕阳光这个弱点很容易利用,只要採取一些手段,把黑魔法师逼回阴暗的角落,一切都会回到正轨,像黎和昼来之前一样。 可迪亚并不这么想,他反倒觉得黎才是问题最大的那个,但镇长不允许他对白魔法师表现出任何不尊重,理由是会受到神的责罚。 神明早就不復存在,现实的神明,是白魔法师。 尽管意见相左,迪亚还是帮助镇长实施了他的计划,他们成功弄伤了黑魔法师,烧毁他的住所,也承受了白魔法师的怒火。 那次之后,迪亚就落下了病根。黎用魔法击中他的那一下并没有留情,在他的肺部留下了不可逆的创伤,只要天气稍稍潮湿一点,他就会不停地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像牵动着整个肺,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 第44页 迪亚瘦了,变得不爱说话,表情也总是很阴沉,他避开玩伴们独来独往,其中也包括从小一起长大的吉鲁。 身体的疼痛逐渐扭曲着他,他不再幻想遥远的梦幻之都,在夜里因咳嗽而惊醒时,他都会回想起黎那时的脸,像是浴火而生的恶鬼的那张脸。 神明早已不復存在。他憎恨着那张脸,憎恨着那个白魔法师,也找到了毁掉他的办法,但神明并不会惩罚他。 ☆、otherworld 在苏威尔的都城区域,某个背街的小巷尽头,按下从上往下数的第七块墙砖,就会出现一个入口,通往黑市的入口。那是隐藏于凡人世界中,属于魔法世界的集市。 这是迪亚有一次替父亲送货的时候偶然发现的,那里有许多穿着斗篷的魔法师和流浪巫师往来。蒙洛省这种远离斯科维奇的边缘地区,魔法师协会的执行者们很少到来,黑市的管理相当松懈,没有人刻意隐瞒它的存在,只要携带魔法相关的东西就被准许入内。因此,迪亚开始收集一些这样的东西。 他有过几次失败的尝试,他曾经带过二十的羽毛、黎扫把上的枝杈、用魔法变出来的小玩具等等,他坚信只要进到黑市,一定能有所发现。因为他见过一次乔装打扮的黎出入这里。 最后一次,迪亚带着一小瓶沙,顺利进入了黑市中。那是黎驱逐幽蓝之海的怪物时,地上魔法阵中的沙。迪亚注意到沙中掺杂了一些奇怪的粉末,像女孩的脂粉一样细腻,闪着微弱的亮光,要非常仔细才看清。他肯定莱卡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这样的沙,沙的来歷一定不简单。 黑市的景象于他所理解的世界大不相同。天空中既不是黑夜也不是白昼,而是斑斓的色彩汇聚的长河,各种各样的颜色就像河水一样缓慢流淌,从头顶一直流淌到脚下,绚丽而诡谲。街市也不是像巴洛广场那样摆满热闹的小摊,只有一条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街道,街道两边竖立着无数奇形怪状的门——仅仅只有门,而街上穿梭的,除了一些神神秘秘的人形生物之外,还有许多非人的生物。 迪亚终于惊觉自己闯入了一个与现实完全不同的异世界,不知不觉间额头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眼睁睁看着一个肥胖的女人挤进了一扇绿色的门后消失不见了,门上笑容诡异的鬼面倏然换成了愤怒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一个苗条的女人推门出来了,身上的衣服和那胖女人一模一样。她关上门后,鬼面又重新笑了起来。 迪亚看得太过入神,没注意到旁边多了个人。 「凡人的小鬼,你也要买重塑形体的魔药吗?今天有优惠哦~」 迪亚勐地一转头,发现旁边有个橘红色的狐狸脑袋,而脑袋下面,居然是人类的身体。他惊叫一声,摔倒在地上,拼命蹬着双腿退后了两步。 那东西穿着一身人类男人的衣服,狐狸脑袋上像模像样地系了个头巾,头巾上印有可爱的狐狸图案,耳朵的地方还特意剪开了,一对尖耳朵高高耸立。 他的打扮像是个专门负责接待的侍应生。 「小鬼,我长得并不吓人吧?」狐狸脸的男人喃喃道,「长得吓人的话,就不能干这一行了吧。」 他换上一副亲切的笑容走上前,一双狐狸眼睛弯成了新月,向他伸出胳膊:「难道你害怕动物吗?」 只不过他袖子里并不是人类的手臂,而是一只毛绒绒的爪子。他的笑容好像自带一种让人信任的魔力,尽管顶着一张狐狸的脸,迪亚还是不由自主地搭着他的爪子站起身,小声向他道了谢:「不,只是你出现的太突然了,谢谢你。」 「哈哈哈,那就好」,狐面男人将爪子揣回袖子里,「第一次来这里吧?想要买什么可以告诉我,我带你去。」 迪亚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脑袋上耸动的长耳出神地说:「是真的耳朵吗?」 「这可是收费项目,小鬼,」狐面男人像头顶也长了眼睛似的,及时用爪子拍开迪亚无意识伸向他耳朵的手,看了看迪亚手中的玻璃瓶,露出一副瞭然的表情,「原来你是想买这个啊。」 迪亚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一眼,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他并不是要买什么东西,只是想搞清楚一些事情。 可狐面男人那双橘红色的瞳却像是洞悉他心中所想似的,他并没有回答迪亚的问题,嘴角扬起诡异的弧度,反问道:「这个可不便宜,你带够钱了吗?」 迪亚的口袋里只有几块铜板,正犹豫该怎么回答的时候,狐面男人却自己接道:「不够也没关系。」 说完,转身走向街道,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低音说:「反正还有别的东西可以交易。」 「走吧,我带你去。」他回头时又是一副和善的笑脸,「这种东西并不多见,我们这也只有一家店有卖,幸好你遇见了我,不然找一晚上也不一定找得到哦。」 他在前面絮絮叨叨说着,迪亚虽然没有完全信任他,却也没有别的选择,快步跟了上去。 狐面男人领着迪亚一前一后走了好一会儿,才在一扇黑色的门前面停下。这里的门上都有各种奇奇怪怪的饰物,用以显示小店的特色和当前的待客状态,这扇门也不例外,门上有一只巨型蝴蝶标本,蝴蝶的翅膀的外缘已经破损了一部分,却还是占据了整个门一半的面积。 第45页 狐面男人贴心地拉开门:「你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就说是我介绍的,快进去吧,我得去接待下一位客人了。」 门的里面一片漆黑,迪亚却并没有太多时间犹豫,硬着头皮踏进了黑暗里。 狐面男人随即关上了门,手臂环抱,将爪子揣在衣袖里,心情愉快地哼起了小曲,蹦蹦跳跳地往回走去。街边一个穿着斗篷的熟客热络地朝他挥了挥手,喊道:「狐狸小哥,你又去骗人了吧?」 狐面男人侧过脸来,他的脸倏然变成了一张漂亮的人类的脸,爪子也变成了人类的双手。他勾唇露出一个妖魅的笑容:「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说是『骗』呢?再说,这可是狐狸的生存之道啊~」 「哈哈哈哈……」那个熟客捂着肚子大笑起来,「你又失败啦,耳朵还在外面呢。」 「我是故意的,」狐狸男人得意地说,「这模样可是很受欢迎的。」 黑市是很危险的,对魔法师来说都是如此,更惘论人类。 事实上,黑市的管理者们只需要设定凡人无法进入的结界,就可以彻底将凡人拒绝在外,这种结界并不复杂,也不会耗费多少魔法,在斯科维奇随处可见。而管理者们之所以没那么做,甚至于连黑市的存在都不避讳,是因为他们需要偶尔闯入的迷途羔羊。 这里出入的,除了魔法师和他们的宠物之外,还有一些神秘的异种族。 这支古老种族族人的数量非常少,他们不需要魔法炉心,可以直接利用魔法矿石蕴藏的能量,这个过程几乎没有能量的损失,因此,他们的族人都有相当强大的力量,部分人还拥有一些特殊的能力——譬如,自由地改变形态。虽然许多年来异种族的存在感都很低,但没有人会忽略这个神秘又强大的族群。 各地的黑市,也因为有异种人的介入,魔法协会总是难以拔除。 ☆、butterfly powder 迪亚进到小店以后,心中始终忐忑不定。一方面是因为小店老闆看起来太过危险,那是个形容枯藁的男人,裹着一件缀满黑色鸦羽的大衣,带着一顶皱巴巴的黑毛线帽,颧骨高耸,捲髮遮住了一半脸,露出的那只眼睛周围涂了一圈黑色的油彩,活像是童话里邪恶的男巫。更离奇的是,他的右手上没有血肉,只有一副干枯的白骨。 另一方面原因,则是小店的墙上钉满了蝴蝶尸体。 之所以说是尸体而不是标本,因为没有一只蝴蝶有完整的双翅,它们全都残破不堪,形容远比门上那只悽惨,有些只能用四分五裂来形容,根本看不出来属于蝴蝶身体的哪个部位。 「欢迎光临。」冷淡的店主看也没看迪亚一眼,说完这句应付的话之后就没再言声,专注于手上的工作,他右手上那副灵活的白骨正往面前的玻璃瓶里装着什么,可以清晰地听见指关节活动的清脆声响,细长的指骨上下活动,画面异常诡谲。他背后的货架上全是各种各样的小玻璃瓶,有些装着不明的粉末和液体,有些则是整只蝴蝶,活着的蝴蝶。 死去的蝴蝶被钉在墙上摆出飞舞的姿势,活着的则是被困在玻璃瓶中扑棱着翅膀。 「你要买哪一种蝴蝶麟粉?」漫长的沉默之后,店主总算意识到这个小鬼有妨碍自己做生意的嫌疑,语气不善地再度开口。 「蝴蝶麟粉?」迪亚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名词。 「人类的小子?」店主这才停下手上的动作,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什么都不知道到我这里来干嘛?」 迪亚注意到他的右手摊开后,白骨上躺着一只蝴蝶,而那瓶子里,装的正是蝴蝶翅膀上刮下的麟粉。 「是……是是一个长着狐狸脸的男人带我来的……」迪亚一紧张舌头就打了结,声音越来越低,拘谨地杵在一旁,只敢用余光偷瞄看起来有点不耐烦的店主。 「原来是狐狸崽子介绍的啊,」谁知店主那种男巫一般恐怖的脸上突然盪开一个笑容,用手边的丝巾擦了擦指骨的缝隙,客客气气地说,「那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和刚才敷衍冷淡的店主简直不像同一个人。只是他那笑容完全和灿烂无关,油彩的修饰反而让他半眯起来的眼睛格外渗人。 迪亚根本不敢看他,低着头说:「我想问问您这是什么。」 说着,紧张兮兮地将手中的玻璃瓶放在店主前面的柜檯上,放好之后立刻退开一大步。 「别这么紧张,听我慢慢跟你说,」店主不紧不慢地继续擦着指关节,拿起玻璃瓶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接着道,「蝴蝶,经过疯狂的魔法师不断地改造,可以算得上现世最为成功的改造生物,它们的鳞粉有各种各样你们凡人难以想像的功能。总结成一句话,就是可以保存一切无形之物。」 「无形之物?」迪亚从没想过蝴蝶还有这样的用途。 「对,光,声音,回忆,感情,甚至于——灵魂,」他伸出右手托着下巴,枯骨缝隙间露出弧度诡异的唇,「不过啊,改造种十分稀有,蝴蝶鳞粉虽然是蝶翼上最瑰丽的色彩,却也有最致命的剧毒,干一这行的人越来越少咯。」 迪亚并不认为右手只剩手骨且还能活动的生物能称之为人,偷瞄了一眼他那骇人的右手,庆幸自己是把沙和蝴蝶鳞粉一起装进瓶子里的。 店主把那玻璃瓶轻轻晃了晃,继续说道:「你这一种,叫做『恶魔巢穴』,是专门用来保存失去形体的魔物的。魔法师们可以採用一些手段,仅仅杀死魔物的形体,将它们的灵魂保存在这种蝴蝶鳞粉中,需要的时候可以随时取用,方便还环保,就是价格有点贵。怎么,你想要吗?」 第46页 这个问答太过出人意料,迪亚深吸了几口气,没有回答店主的问题——所以说,黎之前驱逐的那些魔物,只是保存在蝴蝶鳞粉中魔物的灵魂?那么,沙中的蝴蝶鳞粉来自何处?为什么其中保存的魔物灵魂会「袭击」镇上的人?黎又为什么说那是幽蓝之海的魔物?还装模作样地画下魔法阵来驱逐? 还是说,这一切都是黎自导自演的戏码。 迪亚直觉自己已经接近了真相,追问道:「没有形体的魔物可以伤人吗?」 「当然不能了,没有形体就只是灵体形态,灵体形态相当于在不同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是没有交集的,无法触碰现世的任何东西,唯有通过蝴蝶鳞粉与现世相连。」 果然如此。 迪亚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继续问道:「那么,魔法师们为什么保存魔物的灵魂,有什么特殊的用途吗?」 「这个么,用途还是挺广泛的,据我所知,有的魔法器物需要一些无形之物作为辅佐材料,还有专门修习魂系魔法的魔法师们需要将此作为研究原料,还有一些是出于自己的兴趣,凌虐魔物的灵魂或是将它塞进别的什么东西的躯壳里,以此满足自己恶毒的趣味,除此之外,也有一些流浪巫师会买来吓唬人。总之,都是很恶劣的用途。」 「吓唬人?」迪亚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字眼。 「是啊,有些傢伙不喜欢人们靠近自己的领地,就用鳞粉画下符咒,有人踏进去就会自动触发,奇奇怪怪的东西凭空冒出来,凡人都会吓破胆吧,」店主抬眼看着迪亚,「毕竟,像你这样的小鬼,根本分不清实体和灵体。」 迪亚的指甲嵌进了肉里也无知无觉——他之前只是觉得黎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没想到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从幽蓝之海的魔物手中保护莱卡的安宁,根本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店主看得出来这个凡人小鬼心中正在进行某种巨变,很贴心地等了他一会儿,才抛出诱饵,幽幽说道:「我想起来了,『恶魔巢穴』还有一个非常禁忌的用途,给予灵体形态的魔物一些养分可以让它成长,成长出新的形体就可以从巢穴中脱胎换骨,你可以——」店主顿了一下,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豢养它。」 鱼儿如预想中一般咬住了饵食,迪亚蓦地抬起头来。 ☆、tame 店主在柜檯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瓶装满黑色粉末的小瓶子:「我这里正好剩了一瓶『恶魔巢穴』,里面装的可是个不得了的傢伙,如果你愿意当它的主人,我可以免费送给你。」 「主人?要我做恶魔的主人?」迪亚的声音有些微颤,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并不是因为恐惧这类怯懦的情感,而是兴奋,因自己说出口的话而兴奋不已。 恶魔的主人——是否这样就能与白魔法师抗衡,揭穿他可耻的谎言,撕破他伪善的嘴脸。 「稍等,我把使用的方法写给你。」店主看到迪亚的表情就知道这笔交易成功了,那个狐狸崽子眼光还算不错,他决定之后给他一点奖励。 「但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帮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迪亚并没有完全被兴奋沖昏头脑,看向店主的眼神仍充满戒备。 「如果我说要索取你的灵魂为代价,你会愿意吗?」店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愿意,」迪亚没怎么思考就答道,「但要等我完成一些事情之后。」 他所坚信的世界已然崩塌,他过度扭曲的脑子里只剩下向黎復仇这一件事,其余的一切,他都不在乎了。 「很好,但我没有那种趣味,我只需要你有这种觉悟。」店主将纸条和黑色的瓶子一同递过去,很贴心地用了血肉完好的左手。 迪亚离开后不久,一个男人推开了门,店主的迎接词才说了一个「欢」字,看清来人后截断了话音,低头很轻地笑了一下,才面无表情地打开柜檯的挡板走了出来。 那男人长得很漂亮,浑身散发着一种狐狸般轻佻又狡黠的气质,头髮是漂亮的橘红色,头顶上是一对货真价实的狐狸耳朵——他正是把迪亚领过来的狐面男人。 「以撒,你把煤球卖掉啦?」狐狸耳朵的男人指了指门上的巨型蝴蝶标本。 「慎尾,不要给别人的东西乱取名字。」 「还是这么小气啊,你的店可是托我的福才能这么生意兴隆的。」 「是,是,」以撒用右手摸了摸慎尾耸动的耳朵,拿掉他头上可笑的头巾,率先走了出去,「走吧,请你喝酒,狐狸最爱的甜酒。」 「都说了不要用右手摸我的耳朵,笨狗。」慎尾嘴上抱怨着,还是抬脚跟了出去。 「狐狸也算是犬科吧。」以撒回头沖他一笑,金色的瞳孔映出了慎尾背后绚烂的天河,他朝着他伸出左手,「那好吧,换另一只手。」 慎尾面无表情地拍开他的手,越过他走在前面,「笨狗才喜欢被人摸耳朵。」 「可你就是狗啊。」 「你才是,闭嘴!」 「我没脸见他了」和「我死了算了」是二十最近常常听主人说的话。它并不在意主人和那个黑魔法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如此羞耻的事,只是主人成天像拴着绳的狗一样,神经兮兮地在它面前晃来晃去,让它可爱的小松鼠都不敢来了。 「二十,你说我该怎么办?」二十正因为见不到小宠物而烦躁不已的时候,突然被黎用两只手抓住了双脚,「要不你去那边帮我看看?」黎用额头抵住它的小脑袋,两眼放光。 第47页 「我觉得你去死一死比较好。」二十不耐烦地叫了两声,奋力用翅膀扇开他的大脸。 「不行,你肯定会跟他说些多余的事情,你不能去找他。」黎听不懂自家宠物冒犯的回话,自问自答道。说完,像想起什么似的,放开二十回房间翻箱倒柜去了。 一会儿求它去一会儿又不让它去,二十实在搞不懂这个愚蠢的人类到底想干什么,正打算回窝睡觉,却看见黎拿着一个长筒状的玩意儿出来了,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 那是黎在巴洛广场买的望远镜。魔法师们不得不惊嘆凡人的技艺进展迅速,已经可以做到许多原本靠魔法才能做到的事情,有时候甚至比魔法更方便。比如这个小东西就可以看清千里之外的人脸上的表情,完全不用担心使用魔法被对方察觉。 那天从海边回来之后,黎一直没敢去见昼,他也不确定那个人还愿不愿意再见到自己。明明那时候脑子完全不清醒,自己做过的蠢事却一点儿也没忘记。 那一晚不堪回首的记忆,画面一帧一帧清晰分明。 他记得那个人好看的眉眼,鲜红的唇,比想像中更纤瘦的腰,锁骨的线条,小腹的轮廓……以及,把他扔在海边时,冷峻决绝的那张脸。 他第一次见到昼露出那样的表情,像是要与他彻底划清界限的表情。 那天,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对昼怀有慾念的可悲事实,这不是友情,亦不是兄弟之情,是一种更接近「爱情」的感情,同一天,黎也绝望地认识到自己这份骯脏的「爱情」註定无疾而终。 他也总算明白霜月所谓的「惩罚」真正的意义,用星曜石将他丑恶的欲望尽数引诱出来,好让他在那人面前原形毕露——当然,黎这种想法纯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身为金戒魔法师的霜月,压根不知道星曜石用在绿戒魔法师身上会有这么大的副作用,所以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又被人在记仇小帐本上记下了一笔。 他们同为男人,他们曾情同兄弟,黎光是想到这些就感到无法唿吸。而霜月那个迷惑性十足的打扮,和与昼相处时过于亲昵的举动,又让黎想到昼曾经说过的「在任务中负伤,老师用星曜石帮我医治」。他忍不住思考,昼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反应,那时他身边的人是谁,是霜月吗?他们之间是那种关系吗…… 这些无聊的问题一旦思考就停不下来,所以黎才无头苍蝇似的胡乱转悠个不停,烦了二十好几天之后,他终于想起来自己花大价钱买的树苗还没种。 他一直很想念,在树冠华盖之下,两人并肩走过的、铺满落叶的小径。 「我只是看看那些树是不是还活着,毕竟花了不少金币。」黎像是宽慰自已般说道,窥探在任何时候都是不符合礼仪的行为,他需要先做一些思想建设。尽管黎已经对人家做了许多失礼的事。 他举着镜筒对准南边的魂火,简单的调试之后,镜中模煳的景象开始变得清晰。他看到了昼的小屋,门前的栏杆有点新,好像重新修缮过。屋前堆的树已经没有了,被整齐地种在周围的荒地上,看来昼已经完成了黎的工作。小屋背后的幽蓝之海也看得很清晰,海水中有一个晃动的人影。 「怎么有个人?」黎旋转镜筒看清那个人后,浑身触电般僵直,险些把望远镜摔在地上。 那是昼在海水中沐浴。 「……原来他都是在那里洗澡的啊,」黎想起来昼那寒酸的小屋里根本没有浴桶,重新举起望远镜凑了上去,喃喃道,「还没入夏呢,会不会着凉啊。」 一本正经的态度好似根本不是在偷看别人洗澡。 目睹了一切的二十决定保留让自家主人去死一死的看法,并盘算着将此人之前的恶行一併告发。 只是二十还没来得及见到昼,就发生了变故——迪亚驯服了「恶魔」。 ☆、fraud 那一晚黎的城堡热闹非凡,莱卡的人们举着火把聚集在此,群情激愤。 「什么事?」黎听见外面的动静,随手披了件外袍,从二楼的阳台直接飞落到自家门柱上,睥睨着下方的众人。 魔法师本来就可以使用魔法飞行,那些飞行器说到底只是节省魔力的辅助道具而已,自昼受伤的那次事件之后,黎在人们面前从不节省魔法。他总是俯视着他们。 「骗子!」迪亚大叫了一声,喉咙里发出阵阵狞笑声。 黎的目光在下面的人群中缓慢地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迪亚身上,他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迪亚的手心却冒出了一层冷汗,似乎又让他回忆起了那次与黎对峙时的恐惧。 那时他也如现在这样俯瞰他。 迪亚从那时起就觉得黎很邪性,与他们玩着朋友游戏的时候,明明就是一个没用的傢伙,那么瘦弱,搬东西都搬不利索,可一旦他收敛笑容,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危险的气息——迪亚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如此,他与黎对视时,就像小动物面对天敌,深重的恐惧始终缭绕不散。 黎只穿了一件睡袍,没来得及整理的衣领还歪斜着,外面披了一件绸面的袍子,在山顶粗砺的夜风中上下翻飞。这一晚的风很大,声似哀鸣,黎纤薄的身子好像随时都能被大风颳下来,可他始终站得稳稳的,连晃也没晃一下。被迪亚叫做骗子也没什么反应,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迪亚本以为他会心虚,会质问他,或是抗辩几句,至少不会像这样波澜不惊,可他没从黎脸上读到不耐烦以外的情绪。 第48页 而黎的视线虚虚落在迪亚身上,像是看透了什么似的,迪亚几乎是在本能的驱使下低下了头。 还是老镇长替他解了围。老镇长杵着拐杖缓缓地走上前,说:「黎大人,请允许我们贸然造访,有些事情想请您解释一下。」 「说。」黎言简意赅道。 老镇长好似被黎突然投过来的视线扎了一下,匆忙背过身,对着迪亚说:「迪亚,把你刚才做的事情再做一遍。」 黎看着他哆嗦的双腿冷笑了一声。 「我现在是恶魔的主人了,不需要畏惧白魔法师。」迪亚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一步一步走到人们留出的空地中央。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打开之后放在地上,纸上用一种亮晶晶的粉末画上了某种符咒,然后他学着魔法师的模样吟唱了一段咒语,不一会儿,黑色的烟雾自纸面上源源不断地钻出来,变成了一个狰狞的魔物——与黎之前驱逐的那些一模一样。 那魔物发出低沉的咆哮声,好像连地面都跟着颤动,它张大的嘴露出恐怖的獠牙,可以看见它牙缝间流下的涎水。 可没有任何一个人害怕。 迪亚轻轻一挥手,手臂从那东西中间穿过,它就像是被击溃般散成了烟雾的状态,然后迪亚从它的身体里跨了过去又穿了回来,毫髮无伤。 所有人都清楚,这只是一团毫无杀伤力的烟。 「黎大人,您之前驱逐的魔物,究竟来自哪里?」老镇长再度开口。看来迪亚的魔物表演给了他一些底气,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有力气,甚至有几分质疑的味道。 可黎并没有理会老镇长,他的视线仍然紧锁着迪亚,不答反问:「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不重要,」迪亚以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仰头高喊道,「重要的是,你骗了我们。」 「对,黎大人,您为什么要欺骗我们?」 「黎大人,您为什么把这东西说成是幽蓝之海的魔物?它根本不需要驱逐。」 「黎大人,您作为我们的守护魔法师,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 人们七嘴八舌地声讨起来,黎歪头听了一会儿,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等躁动的声音差不多静下来,才不耐烦地说:「我可从来没说过那是幽蓝之海的魔物,是你们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的。」 「也就是说,你承认了这东西是你自己弄出来欺骗我们的,对吧。」迪亚不客气地说。 「欺骗」这个词,黎曾讳莫如深。他对于昼欺骗他的事始终难以释怀,可他知道如果说出这个词,那人一定会在自己看不见的角落愧疚自责,所以他一直闭口不谈。他还以为这个词用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会有更多的感触,真相终于被揭开的时候会有更多的动摇,可现在,他的心却如无垠的海面一般沉静。 他感受不到任何喜悲,只是有点想看到昼的脸。 「是又如何?」黎半垂下眼睑,似笑非笑地说。 「黎大人,请您解释您的种种行为。」老镇长的拐杖在地面上重重点了一下,他抬起头,浑浊的双眸中闪着一丝锐利的光。 上一次,在满是鲜花和美食宴会厅,他指使人弄伤昼、烧毁他的居所时,也是这种大义凛然的姿态。显得他那覆满褶皱的脸更加面目可憎。 黎平静的心潮中逐渐翻腾起怒意。 「镇长,不用听他解释了。不久前,苏威尔城集市开市的那一天,我在巴洛广场看见了黎,而他的身边,是打扮成凡人模样的黑魔法师,」迪亚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真是可笑,以为打扮成凡人的模样,就可以掩盖住丑陋的内心吗?」 老镇长闻言,手里的拐杖点得更重了,厉声问道:「黎大人,您仍与黑魔法师有所牵连吗?」 黑魔法师是老镇长的一块逆鳞,不管黎怎么折腾,他都不会捨弃身为凡人对白魔法师最基本的尊敬,这是他秉承的信念。黎的种种错处,与他而言,只是和孩童犯错差不多的程度,他会质询他、责备他、埋怨他,但会用自己的方式帮助他修正错误,最终总会包容他。可黑魔法师不一样,他们是更加邪恶的种族,他已经帮助黎「修正」了一次,可黎竟然不知悔改。 老镇长并不知道,昼亦是黎的逆鳞。 「对,我仍与他有所牵连,」黎苍白的脸上泛起笑意,他说,「我这一生,都会与他紧紧相连在一起。」 他踏着虚空走近人群,停在更高处,「昼浑身上下里里外外没有一处是丑陋的,他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美丽,别再让我从你们那骯脏的嘴里听到他的名字。」 他轻扫衣襟,一阵劲风自他的衣袍下扫出,老镇长迎面受了一道风力,差点被掀翻在地,幸好迪亚及时扶了他一把。 「想听解释是吧,我现在就告诉你们,所谓的幽蓝之海,根本就没有魔物。你们所看到的一切,全部都是骗局。满意了吗?」 黎的嘴角依旧保持着上扬的弧度,眸光却逐渐转冷。 ☆、duty 幽蓝之海并没有魔物——这就是黎发现昼的秘密的那一天,在充满灰尘的图书室里了解到的真相。 他在那里发现了前任白魔法师们留下的手记。那些捲筒手记整齐地摆放在书架的最上层,要用魔法才能解开。手记的第一页,用有力的笔触写着守卫魔法师真正的职责——维护白魔法师的权威。 第49页 与魔法师协会派遣任务书上所写的「守护人类免受怪物侵扰」背道而驰。 后面详细记载了使用蝴蝶鳞粉召唤魔物灵体的办法,还附上了如何让灵体看起来更逼真的技巧。黎按照手记上的指示,在城堡的密室中找到了避光保存的蝴蝶鳞粉。 他曾经找过魔法师协会南方区域的执行人,询问守卫魔法师真正的职责究竟是什么,得到的回应只有简单的一句「这两项职责并不相悖」。 那时,他才真正触及到白魔法师的虚伪之处。 莱卡并不具备孕育魔物的土壤,幽蓝之海也只是一片普普通通的海洋,亚兰大陆上还有很多地方都是如此,可魔法师协会,或者说白魔法师们,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编排了制造魔物、战胜魔物的全套戏码,用以掩盖冠冕堂皇的皮囊包裹的丑陋目的。 而他们居然认为这样真的算是在守护着凡人。 他幼年时立下成为白魔法师守护凡人的梦想,也于那一天支离破碎。 「话说完了就走吧,我没那么多闲工夫陪你们扯淡。」黎没有好心到留时间给人们消化真相,正要拂袖离去,再度被老镇长开口叫住了。 「黎大人,您用谎言欺骗我们,对得起您优秀的前任吗?」 「你也好意思跟我提『欺骗』,丰收节那天,不就是你利用我欺骗了昼吗?」黎的眸中闪过一丝红光,用魔法将后半句传入老镇长耳中,「——再说,你如何肯定,我优秀的前任们没有欺骗过你们呢?」 老镇长如遭雷击,呆立在原地。 「镇长,我们回去吧。」其他人并没有听到后半句,白魔法师的身影早已消失于黑暗中,只能搀着镇长依次离开。迪亚是最后一个走的,他回头望了一眼黎消失的地方,褐色的瞳孔翻转了一下,竟然变成了纯黑色。 「迪亚,该走了。」吉鲁见他迟迟没跟上来,轻唤了他一声。 迪亚的瞳孔这才变回正常的颜色,他原地愣了一下,在吉鲁叫他第二声的时候才跟了上去。 「迪亚,你今天好像有点不对劲。」吉鲁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他总觉得今天的迪亚跟往常不一样。 「我看你才不对劲,」迪亚斜睨了他一眼,「之前还那么喜欢这个卑鄙的骗子。」 「……我始终觉得黎大人本性并不坏。」吉鲁小声嘟囔着。 迪亚冷哼一声,不屑与他争论,越过吉鲁跟上前面的人群,没走几步就捂嘴咳嗽起来。 吉鲁总算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刚刚山顶上风那么大,他居然一直都没咳嗽。 昼斜卧在新修葺的栏杆上抽着长杆菸斗时,不速之客再度降临。 没礼貌的客人直接落进他家围栏,坐在他身边,把手往他面前一伸,以命令的口吻说道:「给我试试。」 倒是他怀里的鸽子还懂点礼仪,探出头来替自己主人道了歉:「抱歉啊,他今天这里有点问题。」 二十用翅膀戳了戳自己毛茸茸的脑袋。 「你怎么跟过来了?」他那粗鲁的主人将它塞回衣袍里,又抢过昼手上的菸斗勐吸了一口。 刺激的味道滑过喉头,黎拍着胸口剧烈得咳嗽起来,昼不得不抚着他的背替他顺气。 「这味道就像腐烂的楠树叶焚烧的气味,亏你能抽得这么自然。」黎的眼泪都被呛出来了。 「……这又不是菸草,味道当然不好了。」昼从黎手中抽出菸斗回到房中,用手巾擦了擦菸嘴,将菸斗放回原处,出来的时候给黎带了一杯热水。 黎捧着杯子呆愣了许久,终于再度开口:「昼,我的职业生涯好像要完蛋了。」 他的职业生涯才刚刚起步,城堡大厅里的大魔法师金像都还没挣够钱去赎。 「是的,你不该告诉凡人。」昼并没有对眼前穷困潦倒的白魔法师表示安慰,尽管他的贫穷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黎低垂着头,神色有些黯然,「幽蓝之海的秘密你也一直知道,可你缄口不言,你也认同魔法师协会,不,白魔法师的这种做法吗?」 昼倚在墙边:「我并没有认同与否的资格。维护白魔法师,亦是黑魔法师的职责。」 「昼,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并不是被父母抛弃才四处流落的。」黎顿了一下,杯中盪开圈圈涟漪,「相反,是我背弃了他们。」 昼垂眸看着他。 「偶尔也有那种情况,一对凡人夫妻诞下拥有魔法炉心的孩子,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哥哥和姐姐都是凡人,但我却有魔法炉心。我们家实在太穷了,几乎每一顿都是清汤和野菜,很少有吃饱饭的时候。可有一天晚上,桌上摆满了丰盛的晚餐,父母一反常态地对我很好,不停地给我夹菜。我还以为,我们家一定有好事发生。 「吃完饭后,我去厨房帮父母收拾碗筷,却听到他们在争论,于是,我错过了出现的时机,只好躲在厨房门外。父亲说,我拥有魔法炉心也不会有任何用处,家里绝对没有条件供养魔法师,魔法炉心在黑市上能卖到很高的价格,他们下半辈子都吃穿不愁,母亲则是低声啜泣,说她捨不得我,她听说移植魔法炉心,就必须杀死原来的主人…… 「我只听到这里,就立即逃回房间收拾东西离开了。我把自己煳得满身是泥,遮盖住胸口的魔法炉心,跟着乞丐们风餐露宿,一路流落到了遇见你的那个街区。你不知道吧,那时候我相当憎恨凡人。后来我偷偷回到原来的家看过一次,他们已经不住在那里了,大概已经饿死了吧,谁知道呢。」 第50页 「我是从遇见你之后开始改变的,」黎抬头撞上了昼投下的视线,却并没有闪躲,「遇见你之后,我开始放下憎恶,开始追寻存在的意义,开始喜欢在阳光下漫步,开始期待黎明的来临,也开始——尝试喜欢上凡人。」 「你对我至关重要,哥哥——」 黎眼中凝聚的幽深眸光几乎要让人浮想联翩,可他的称唿却一把将人拽回现实。 毕竟,他很少会用这么郑重其事的语气叫他「哥哥」。 ☆、i will forget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打得最惨烈的那一架吗?那天下着大雨,大雨也没冲掉你身上的血,我眼睁睁看着你和那群禽兽殊死搏斗,你打伤了好多人,直到倒在一片血水一动不动。他们都以为你死了,可你覆盖着我的魔法结界还在,几个混蛋用拳头和刀都没能撬开一条缝隙,没多久就无趣地走了。那时候我抱着雨水中你冰冷的身体,心想着不如和你一起死了算了,反正你不在的世界,也没有人记得我。」 「很傻吧?想笑就笑吧,」黎喝了一口水润润喉,接着道,「然后啊,你在我怀里咳嗽了一下,我把耳朵贴在你胸口,听到了你心跳的声音。那种失而復得的感觉简直难以言喻,就好像一瞬间经歷了昼夜的更替。后来,我就只有成为白魔法师这一个念头。我想着成了白魔法师就能保护你了吧,就算你做了黑魔法师也依然能保护你。我太天真了,压根不知道圣彻莱斯的入学费凭我自己一辈子也挣不到,也不知道成为白魔法师也有很多事情做不到。」 「你想成为白魔法师的目的,不应该只是这么浅薄单纯。」昼终于开了口,言语中却没有丝毫柔情可言。 看来他真的讨厌我了,黎绝望地想着。 「可我就是这么浅薄的人」这句话,黎几乎要脱口而出,可他不想毁掉自己最后一点好的形象,沉声道:「是,我知道,毕竟你离开我了啊,还留下了一颗日曜石,所以我才那么认真地修习魔法,努力地去爱着其他人,我想我也总有一天能像你一样,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也展露笑颜。」 「你做得很好,」昼说,「不,该说你做得比我好多了。」 「那又如何?」黎倏然起身,声音陡然高了起来,「可白魔法师根本就不是那种存在,而我守护的凡人弄伤了你。」 昼长久地沉默着,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他紧咬的唇,厚重的魔法袍藏起了他紧握成拳的手。 二十小心翼翼地从黎怀里探出半个脑袋,它本来是想跟过来告状的,可这种僵持的局面似乎并不是合适的时机,只能悄悄钻了回去。 黎没从昼背光的身影中感受到除了拒绝以外的情绪。 「抱歉啊,让你听我说了这么多废话,还是这么沉重的话题。」黎扯出一个苦笑,而后闭上眼睛,只觉心脏擅自割离了牵绊的血肉,在无底的深渊不停地下坠。 「还有前几天的事,我对你——」 「我会忘记,」昼打断了他,「你只是受到了星曜石的影响,不用在意。」 「……」 黎并不是想说这种话,但他那些倾诉衷肠的话语,在昼冷淡生硬的态度之下,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很晚了,我走了。」黎说。 他不停下坠的心脏终于落了地,在坚硬的地面上摔得四分五裂。 他将茶杯递给昼,逃似的离开了。 二十在黎离开之前偷偷从他袖子里钻了出来,它依然想找机会把主人的恶行告诉昼,可它看到那黑魔法师一口喝掉了杯子里早就凉透的水,而后颓然瘫坐在地上,垂着头一动不动,像是死去了很久。 他怎么可能忘记那一天?就是在那一天,他下定决心要离开黎。 大概是拥有黑魔法师血脉的原因,昼的身体恢復得很快,他虽然受了很严重的伤,却只昏睡了半天,深夜时分就醒来了。他醒来时躺在柔软的稻草铺就的床上,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衣服,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都被好好清理包扎过了,用的还是干净的白纱布,也不知道黎是从哪里弄来的。长久的流亡生活,让黎对处理伤口非常在行。 他用手撑着身体坐起身来,掌心的纱布上立即泛出红色的血渍,他疼得一哆嗦,惊动了趴在他旁边的黎。黎翻了个身,无意识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髮,像是安抚般喃喃道:「还早呢,继续睡吧。」 黎的脸色很苍白,应该是累极了,话音才落就传出均匀的唿吸声,看来把昼搬回这里花了他不少力气。他睡梦中亦皱着眉头,这是一直以来的坏习惯,昼用指腹戳了戳他的眉心,而后用手掌轻抚他凌乱的头髮,黎总是不爱打理自己的头髮,明明梳理整齐之后,也是一头漂亮的金髮。 昼想像着黎将他背回这里的画面,想像着他纤瘦的身子苦苦支撑着自己的画面,然后情不自禁地,俯身吻了他。 这个动作牵动了昼身上多处伤痕,可他却发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他刚刚抚摸过的黎的头髮,因沾上了自己的血,髮丝断裂蜷曲,迅速化为灰烬。他手上缠绕的绷带,也像是被火焰灼烧过,早已发黑变形。 他的血开始有了腐蚀能力。 虽然关于黑魔法的事父亲一直绝口不提,但昼偷偷翻阅过父亲书房里隐秘的藏书。他知道,黑魔法师的血会有这种能力,如果黑魔法师的后代在未进行魔法修习之前就有这种能力,说明其后代很好地继承了前代的魔法血脉,这意味着他们将是天生的黑魔法师,不能再修习除了黑魔法以外的其它魔法。 第51页 即便拥有日曜石,他也无法成为白魔法师。 除了灾祸以外,我什么都无法带给你—— 他于那一刻发现了自己对黎禁断的感情,也发现了自己的存在多么丑恶。 错失机会的二十回到了山巅城堡,才到窗外就听见自家主人比哭还难听的笑声,它不想进去看到主人难看的脸,从二楼走廊外的墙壁悄悄绕回了自己的窝,第二天早上去叫他起床时,发现人早就走了,只是枕头上留有一摊未干的泪痕。 二十简单的鸟脑袋并不能理解那两个人各自痛苦的理由,它只知道自己若有所爱之人,定然会竭尽全力地珍视他保护它,绝不让他承受一丝一毫的苦痛。 只可惜人们难有这么简单的想法,他们总是善于庸人自扰,所做与所想往往南辕北辙。 至于黎,他在「我让昼失望了」和「还被告白就被拒绝了」这两种痛苦交织的漩涡中沉沦,偷走了吉鲁家的两缸酒,在其中沉溺了三天三夜之后,新的魔物出现了。 ☆、插os 二十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和几个少年沟通成功,指挥他们把醉成一滩烂泥的主人从酒味瀰漫的地窖中弄出来,莱卡早就已乱成了一团。 吉鲁和另一个孩子架着黎到阳台上坐下,焦急地摇晃他的手臂,哽咽道:「黎大人,求您帮帮我们吧!」 黎听不懂他们没头没尾的请求,身体还未适应陡然触到的阳光,仰面躺在椅子上,伸手覆在眼睛上,懒懒地说:「都说我是骗子了,还来求我干什么?」 「黎大人,求您去看看,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好大的东西,毁掉了镇上好多房子!」 「海里?」黎掀了一下眼皮。 两个少年一齐点头,继续哀求道:「是啊,是镇长派我们来叫您的,只有您能帮我们了。」 「黎大人,您是莱卡的守护魔法师,求您帮帮我们!」 「吵死了,我看看。」黎这才移开手,慢吞吞地站起来,从阳台上看见了他们口中的「大东西。」 那东西长得像只海龙,却有一栋四层小楼那么大,生了八爪,爪上有锋利的指甲和倒刺,浑身覆满了银色的鳞甲,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它背后还有一条长长的尾巴,尾巴上亦有鳞片覆盖,尖端有个形似重锤的突起,他尾巴一扫,那兇器就能在墙上砸出一个大窟窿。 黎的酒瞬间醒了一大半,那东西笨重的模样看起来像是个低阶魔物,从小镇被破坏的轨迹看来,它的确是从海里爬出来的。 难道说,幽蓝之海中孕育有不为人知的魔物? 黎不敢掉以轻心,回房披上了魔法袍,还拿上了他没开过刃的瓦钢长剑,在几个少年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就从飞身下了山,落在那怪物面前。 「喂,你是从哪儿来的?」黎坏心眼地等它一扫尾毁掉了小镇里唯一的宴会厅,才开口问道。 一般的魔物当然不通人言,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咆哮。 黎四下扫了一圈,怪物来的方向尽是些残垣断壁、惨遭□□的农田和果园,人们三三两两围拢成群,躲在遮蔽物中远远地观望这边的情形。 「有没有人受伤被困?」黎朝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堆人喊道。 那几个人愣了一下,才有一个姑娘高声回道:「没有,大家都没有受伤。」 「黎大人,小心它的尾巴!」她话音未落,又一个声音高唿道。 怪物粗壮的尾巴朝着黎的方向勐扫过去,他早有预料,脚尖点地腾空而起,踏着尾巴扫过的劲风在空了翻了个身,很轻松地躲过了袭击——白魔法师该有的敏捷,他还是具备的。 黎掌心聚起光束,在落地的同时朝那怪物射过去,它那笨拙庞大的身躯,应该能一击中的。 他确实击中了,可那光束被它身上的鳞甲弹开了。那怪物硕大的脑袋低头看了看自己被击中的地方,好像不明白髮生了什么事。 「嘁,比看起来厉害一点嘛。」黎抽出腰间的瓦钢长剑,将掌心的光束缠绕其上,薄薄的剑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怪物亦不示弱,抖了抖身上的灰土,匍匐在地面上,喉咙里发出阵阵低沉的吼叫,它脚下的大地亦随之震颤不休。 大战一触即发。 圣彻莱斯的魔法袍之所以设计成白金相间,除了契合白魔法师高贵的身份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意图——这样的配色在战斗中更有美感。 黎的动作太快了,远处的人们根本看不清,他们只能看到飞掠的白色人影和闪烁的剑光,那人影的身姿极为优雅,像是在光影闪烁中狂舞,以利爪和剑刃碰撞的声音为伴奏。 白魔法师战斗的姿态美得摄人心魄,明明是激烈的搏斗,看起来却像是一首酣畅淋漓的狂舞曲,无人不为之侧目。 只是黎本人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游刃有余,这怪物虽然长得有点呆,但身手比想像中敏捷,总能及时挡住他的攻势,百十个回合下来,黎的鬓角已经汗湿了,后背亦湿透了。 必须尽快结束战斗,体力一直不是黎的强项。刚才的战斗中他已经看到了那东西灵核的位置,就藏在脖颈下方五寸的地方,灵核的作用就跟凡人的心脏一样,只要他用瓦钢长剑将其刺穿,眼前的庞然大物顷刻间就会灰飞烟灭。瓦钢武器是北方佩西城的匠人们用秘术打造的,除了好看之外,坚硬程度也远超普通的兵器,专门用作贯穿灵核。 第52页 黎已经掌握了怪物的行动规律,只要他举剑噼向它的脑袋,它必然会伸出两只前爪抵挡,用中间一对爪子护住灵核,剩下四肢支撑着肥硕的身躯,因为它的大部分重量都集中在上半身,这个时候是它平衡力最弱的时机,只要在挡住它利爪袭击的同时,趁机用魔法灼烧它没有鳞片覆盖的后趾间,它就会失去平衡侧摔在地。这个时候,再快速袭击它的胸前,它必然会用护住灵核的爪子抵挡,这时再进行最后一击,从它的爪缝中将长剑刺向灵核即可。 黎确实是这么做的,怪物的行动亦如同他预料,可他袭向怪物的头顶时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香味,身体下意识地按照设想去进行,待他终于反应过来那是什么香味时,手里的剑已经脱手了。 他慌乱中掌心带力击向剑柄,剑尖总算偏离轨迹,险险地插在了灵核旁不到一寸的位置。 「你……」黎才说了一个字,就感受到自己胸口传来一阵剧痛,眼前的怪物黑亮的眼睛中似乎闪过一丝错愕,可它不能在此逗留,迅速消失于一团黑雾中。 黎脱力瘫倒在地,胸口汩汩冒出鲜血。他的长剑落在身侧,剑刃上沾染了怪物的鲜血,在日光下蒸腾出黑色的雾气。 确认了怪物消失之后,人们才七七八八围到黎身边。 黎胸前的白袍已被鲜血染红,触目惊心。老镇长最先看到这幅景象,一下就慌了神,匆忙朝周围唤道:「快,带黎大人去包扎。」 几个人慌慌张张越过瓦砾的碎片,前去查看黎的伤情,他却突然自己站了起来,捂着胸口的伤处,冷眼看着周围:「别碰我。」 「黎大人,之前是我们冒犯了您,日后一定向您道歉,您别逞强了,先去医治伤口要紧吶!」老镇长杵着拐杖朝黎走过来,声音无不关切。 「为什么要道歉?你们又没说错,」黎扯出一个冰冷的笑容,「别再来烦我了,我不想看到你们的嘴脸。」 说完,捡起地上带血的长剑,用和来时同样的速度回到了城堡。 ☆、wound 二十还是第一次看到主人带着一身血回来,他脸色惨白一言不发,一回房就翻出药箱,褪去上衣靠在床上,小心地给自己擦拭伤口。 那伤口就在魔法炉心旁边不到一寸的距离,只要再偏一些,黎结束的就不只是自己的职业生涯了,他的小命也就宣告完结了。 二十急得上蹿下跳,奈何自己只是只鸽子,没办法给主人搭把手,倒是黎异常冷静,哼都没哼一声,擦拭完之后涂上药粉,然后用白纱将伤口包扎好,期间还用眼神警告二十不要吵闹。 二十被他瞪了一眼不敢动了,乖乖立在他床头上看着他的动作。它觉得有点奇怪,黎这伤口又窄又深,不像是怪物的利爪所为,倒像是剑伤。 难道那庞然大物还会用剑?还是说主人太笨把剑插进了自己胸口? 它思来想去觉得这两种情况都不太可能,而它思考的过程中黎已经包扎完毕了,二十本想嘱咐他乖乖躺着休息,他却披了一件干净外袍,提上药箱就要出去。 「主人,你要去哪儿?你现在需要休息!」二十见状,急忙用爪子抓住黎的衣领,把它那不要命的主人往回拽。 黎听不懂它的鸟语,却难得地领会了它的意图,回头沖它一笑:「这点小伤根本不用担心,我还有个要去的地方。」 于是,昼的大门再一次被粗鲁的白魔法师叩响:「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他那薄薄的门板承受不住白魔法师的屡屡摧残,随着黎拍门的动作不断发出类似哀鸣的「咔哒」声,昼捂住胸口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回应:「你还来干什么?」 「我来给你包扎。」 黎略带愠怒的声音响起,昼就知道果然没逃过他的眼睛,黎最后那一剑,也并不是他不小心才射偏的。 「……我没关系,你回去吧。」昼闭上眼睛冷声回道,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拒绝了,他实在不想让黎看见自己此时的丑态。 显然,有备而来的白魔法师并不那么好打发,下一刻,可怜的门板就被人用暴力轰开。门板尽职尽责的悽苦一生宣告完结,连个全尸都没落下。 一片浮尘之中,身披白金袍的白魔法师同阳光一道闯了进来。 黎的上半身只穿了一件魔法袍。 突如其来阳光太过刺眼,加之白魔法师的身体突然暴露在眼前,昼不敢细看,匆忙侧过脸去。 他染着鲜血的衣袍被丢在一旁,坐在床榻上半靠着墙,暴露在外的上半身煳着干涸的血迹,还有擦拭过的痕迹,胸口上有一道和黎一模一样的剑伤。他手上还捏着一团沾血的纱布,黎闯进来之前应该是正在清理血迹。 屋中瀰漫着腐臭的血腥味,昼伸手捂住脸,声似哽咽:「求你了,回去吧……」 黎却笑了,像没听到似的,踏着门板的残骸走过来,「先就这样通会儿风吧,你小时候就不擅长处理伤口,还是我帮你吧。」 「……」 昼少年时受过的大大小小的伤,全都是黎帮他止血包扎的。 黎坐在他身侧,从他手里拿过纱布,熟练地替他擦掉伤口周围的血迹。尽管黎的动作足够轻柔,昼被黎手上冰冷的纱布触到时还是浑身一僵,伤口处立即涌出一滩血。 「没沾到你手上吧?」昼急忙坐起身查看黎的手。 第53页 还没完全坐起来就被黎用力按住了肩膀。 「别乱动!」黎放柔语气说,「你放松一点,我手没事的,别担心。」 昼看起来仍旧不太放心,嘱咐道:「旁边盒子里有干净的芦纱,可以防腐蚀的,你先在手上缠一圈。」 他说完以后不错眼珠地盯着黎,看着他拿出芦纱把手掌缠好之后,才终于乖乖靠在床边放松身体。 黎先是擦掉了伤口周围的血迹,微微发亮的魔法炉心旁,一道窄而深的伤口才完完整整地显露出来,明明两个人的伤口的位置一模一样,黎还是忍不住皱眉道:「要是瓦钢的剑刃再偏一些,我们就只能在地狱见了。」 昼微微侧目看着他,目光像是在询问,却什么也没问出口。 黎却像是洞悉他心中所想似的,幽幽道:「以为你躲在银龙鳞甲里面我就认不出来了?也不知道找只瘦点的银龙,看起来那么呆。」 他一回到城堡就想起来了,那身银色的鳞甲,棒槌似的脑袋,粗长的尾巴他都曾见过,就是北方水域里的一种银龙鱼,魔法师们把银龙的鳞甲剥下来,用药剂浸泡过后,套在身上可以化身成为巨大的银龙,用以抵御不必要的风险。 今天看到的那东西只有一些细微的地方和银龙不太一样,想来是昼自己改良了一下,免得被黎一眼认出来。 黎从自带的药箱里取出药粉,倒了许多在昼的伤口上,昼毫无防备,立即疼得闷哼一声,黎心里虽然疼惜,嘴上却不饶人:「现在知道疼了?那干嘛要做那种蠢事?」 「……」昼无言以对,他不明白黎为什么总能发现他那些从未与人言说的秘密。 黎动作麻利地替他包扎好胸前的伤口,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是气味,你头髮上有香兰的味道,前几天,我看到你用香兰花瓣擦洗头髮了,之前来见你的时候,你头髮上就是这种味道。刚才我一靠近你那呆呆的大脑袋就闻到了。」 昼很想问一句「你在哪看见我擦洗头髮」,直觉这问题的答案可能并不是他想听的,原路把话咽了回去。 黎却毫不避讳,没等人问起就自己回答了:「我前几天偷看你洗澡了。」 昼:「……」 他从未见过有谁把这种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黎不以为意,拿出一块干净的芦纱,着手擦拭流淌到昼腰腹的血迹,不过这回不像对待胸口的伤口那般轻柔了,他加大了力道,动作循环往復,甚至有点黏腻,昼总有一种他在隔着芦纱抚摸自己的感觉。 黎嘴上也没闲着,盯着他光洁的小腹说道:「从近处看来,和我梦里见到的有些不一样。」 「什么梦?」这回昼终于忍不住问出口。 「脱你衣服的梦,」黎淡然答道,「梦里你更瘦一些。」 「……」 昼恨不得穿越回几秒前,一剑戳死提出问题的自己。 ☆、stay with me 黎不知廉耻地用言语把人轻薄了一番,脸不红心不跳的,依依不捨地擦完了腰腹,又朝着昼伸出手:「手拿过来。」 眼前人已经不管不顾地袒露了自己是个流氓的事实,而昼明明知道在厚脸皮的流氓面前,对他言听计从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可他觑着黎略带愠色的脸,还是乖乖地伸出了手,搭在黎的掌心。 「很好。」流氓本人对他乖巧的行为大加赞赏,拿起芦纱轻轻擦拭他指尖沾染的血迹,完成之后还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完全干净了之后还在那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一吻。 「……黎?」昼实在难以琢磨他此时的想法,略带狐疑地看着他。 「嗯,皮肤很嫩,摸起来很光滑。」 黎装模作样地品评了一番,昼这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他嘴唇的触感,像触电般浑身哆嗦了一下。 而黎却像没察觉到似的,朝他身体内侧伸出手,正人君子一般淡然道:「换另一只手。」 不过这回昼仍处于应激状态中,大脑彻底停止思考,没有及时给出回应。 黎等了一小会儿,见他迟迟没有动作,自己伸手把他的手臂捞了起来。 这一次,黎为自己的急躁付出了小小的代价。昼指尖上的血迹不小心蹭到了他没有包裹芦纱的手腕,细嫩的皮肤上立即浮现出一道细小的伤痕,鲜血缓缓地渗了出来。 昼急忙用干净的那只手拿起纱布擦掉黎手腕上的血痕,无不关切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疼不疼?」 黎可没心思管那蚂蚁咬痕差不多大的伤口,灼热的视线落在昼明显焦急的脸上——他这么不会隐藏,我原来怎么没有发现呢? 「嘶,好疼啊……」黎紧皱着眉头,虚弱地低吟道。 「你忍一忍啊,我这里有药。」昼两三下擦掉了自己手上的血迹,拿过药盒快速翻找起来。 他找完药抬眸一看,黎脸上哪有半点痛苦之色,只见那人伸手往自己脸上戳了一下,面不改色道:「要亲一下这里才能好。」 黎这一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活像千年老色鬼附体,戏耍的对象还是沾了一身血污、腥臭难闻的自己。昼不知道自己浑身上下哪一点能激发他的□□,引得他乐此不疲地调戏,偏偏又受了伤,根本无处躲藏。眼下这种逆转的局势昼从未设想过,压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黎当然知道矜持的黑魔法师不会这么简单就范,他自己的身体也已经快到极限了,于是转换了战略,双手握着昼的手,低头在他掌心蹭了一下,沉声道:「我知道,你以为我现在这样都是受到了星曜石的影响,但并不是那样的,在那之前,我就……」 第54页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胸口袭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剩下的话便消散于一声呜咽中。 黎来之前吃了一剂止痛的药,看来药的失效已经过了。 「原来这剑伤这么痛……」黎来不及细想,他的脑中开始轰鸣起来,视线也逐渐模煳,知道自己已经没办法完整地说出剩下的话,只死死地抓住昼的手腕,喃喃道:「你别走,你不能走……」 说完,便在一声痛苦的低吟中丢失了视线,歪头倒在昼的小腹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昼还没能理解黎话里的意思,只感觉到指尖沾上了某中湿热黏腻的液体,翻手一看,手指上沾满触目惊心的血红。 「黎——」 撕心裂肺的嘶吼声响彻荒原。 高墙的另一边,莱卡经歷了史上最糟糕的一天,从没见过的怪物破坏了村镇,毁掉了大家都喜爱的宴会厅,守护魔法师又因驱逐怪物受了伤,人们个个情绪低落,唯有老镇长阅歷更深些,还能保持镇定,指挥大家有条不紊地开展重建工作,找地方安顿房子被毁掉的居民,还找人去山顶探望白魔法师。 只是上山的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破坏了,台阶上裂开了一道深深的沟壑,光凭人力根本跨不过去,上山的人只能无功而返。 入了夜,重建工作暂且告一段落,老镇长站在残垣边独自瞭望山巅,回想起上次去找黎时的情景。 那天黎的态度非常不合常理,表现得过于坦然,好像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似的,还有黎最后说给他一个人听的话,他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黎却像什么都不在意,除了那个黑魔法师。 不,他还有一件在意的事——迪亚那张画了符咒的纸的出处。老镇长第一次见到迪亚演示的时候太过震惊,都忘了询问他从哪里弄来的这东西。细想下来,他会带着大家去质问黎,也都是因为迪亚信誓旦旦地指责黎是骗子、伪君子。 自从被黎伤了之后,迪亚似乎一直很憎恨他。黎虽然亲口承认了自己的欺骗行为,可在危急时刻还是尽到了守护魔法师的职责,受庇佑的人们不应该心怀怨怼。老镇长思来想去总觉得放心不下迪亚,杵着拐杖朝着迪亚家走去。 他才叩了一声门,迪亚就从里面拉开了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地发问:「镇长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 夜色极好地隐匿了他漆黑得不似凡人的瞳。 老镇长打了个寒颤,还以为是夜风太凉的缘故,往里靠了靠,说道:「我想跟你谈一谈黎大人的事。」 「好啊,请进。」迪亚将老镇长让进门,低头栓上了院门。 「迪亚,你是不是对黎大人仍然存有怨恨?」老镇长开门见山地说,「我理解你,之前黎大人打伤了你,你的身体还没恢復完全,到现在也经常咳嗽。」 老镇长拍了拍迪亚的肩膀,用温和的语调劝说起来:「不过啊,黎大人是魔法师协会指派的守护魔法师,他已经尽到了守护魔法师的职责,所以我们不能……」 他说到一半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今天夜里这么凉,迪亚却没事人一样,一声都没咳嗽,勐地抬头望向迪亚:「迪亚,你的身体已经没事了吗?」 迪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把手覆在老镇长搭在自己肩膀的手上,笑着说:「镇长先生,您误会了,我并没有怨恨白魔法师——」 老镇长松了一口气,准备从迪亚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时,却发现他抓着自己的力道很大,怎么都抽不出手来,而且迪亚手的触感非常坚硬粗糙,不似人类的双手,倒像是某种鸟类的利爪。 迪亚这才慢条斯理地接上后半句:「我怨恨的,是这片陆地上所有的活物啊——」 老镇长这时终于藉助微弱的天光看清了迪亚的脸,他眸中漆黑一片,连眼白都没有,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这模样可比那些烟雾凝成的魔物狰狞可怖得多。 一时间万籁俱寂,只有老镇长手里的拐杖倒地的声音。 迪亚家小院的上空,两个隐藏在黑暗中的人影目睹了全过程。 「没想到你店里还有这么贴心的售后服务。」其中一个人说道。 「当然了,我得关心一下宝贝的成长情况,」另一个笑着回道,「现在看来,情况比想像中更好。」 正是黑市的店主以撒和狐狸招待慎尾。 「你可别忘了这都是谁的功劳哦~」慎尾举着一把扇子挡住自己半张脸,用上挑的眼尾瞥了以撒一眼。 以撒伸手摸了摸慎尾高耸的耳朵,而后用侧脸蹭了蹭,柔声说:「贪心的狐狸,请了你一顿酒还不够,还想要什么?」 「喂,别把口水蹭到别人耳朵上,」慎尾合起扇子,拿扇骨敲开他的手,不满地说,「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以撒手上挨了一下,却始终笑得灿烂,看着庭院中囫囵进食的人影说:「等它的羽毛长出来,我给你也做一件羽毛大衣如何?」 慎尾的目光在庭院中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以撒身上的黑羽大氅上,语带嫌弃地说:「你的趣味还真是与众不同。」 以撒满不在乎地揽过他的肩膀:「胡说什么呢,我的趣味不是和你很相投吗?」 慎尾拍开他的手,语气少有的正经起来:「难道找到这么好的容器,不大干一场不会罢休吧?」 第55页 「这个么——」以撒懒散的目光倏然锐利起来,往南方的高墙扫视了一圈,一脸高深莫测地说,「得看看有没有人要做正义的伙伴了。」 ☆、i』ll be the monster 黎是在自己床上醒来的,窗外一片漆黑,可以听见小雨落在窗框上的滴答声响。 房间里灯光昏暗,只有床头放着一盏萤灯,床边趴着黑魔法师,肩膀上还伏着一只熟睡的鸽子。 黎这才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抓着昼的手腕。 他一松开,那苍白的皮肤上立即浮现出几道红痕,与此同时,昼也醒了。 「还疼吗?」他问。眼底布满红痕,还能看到淡淡的黑眼圈,一看就是长时间没有休息。 黎揭开被子看了一眼,自己没穿上衣,胸口应该是换过药了,被重新包扎了一下,只是包扎的手法略显粗糙,纱布缠得有点凌乱,不过还算紧密结实。 「你一直抓着我的右手,弄起来很不方便,所以有点难看……」昼低声解释。 黎从他移开的视线中品出一丝明显的羞赧,轻声笑了,再一次抓过他的手腕,手指在那几道淤痕上反覆摩挲:「没关系,我知道你一直不擅长这种事,手被我抓得很疼吧?」 「两天半——」昼眉眼低垂,「你昏睡了整整两天半,这期间一刻也没有松过手,睡梦中也一直唿喊我的名字,叫我别走……」 黎带着淡然的笑意,柔声说:「我对你怀有这种感情,你怕了吗?」 昼没立即回答,反手抓住黎的手掌,颔首抵在额前,静默了许久,才哽咽道:「……我明明就不值得你这样。」 黎撑着床坐起来,用另一只手轻抚着昼有些凌乱的头髮,说:「值不值得,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昼一抬眸便撞见一双幽深的眸,其中盘桓着深不见底的柔情,轻盈地将他包裹其中,却又水流一般密不透风,直叫人窒息。 他便如同扑火的飞蛾一般沉溺其中。 「我们好像绕了很远的路……」昼几乎是下意识的,抬手扣住黎的后脑勺,仰头吻了他。 「喂,我还在这儿呢!」二十急切地扑腾着翅膀表达不满。两人都还没来得及品出对方的滋味,这个吻便被没眼力的笨鸟粗鲁地破坏,憾然停止了。 黎突然觉得不用心疼那二十金币,当场把它炖了也不可惜。 昼像是安慰般抚了抚黎的脸,扶着他靠在床头上,点亮了房间中央的大水晶灯,又去拿了食物和热茶放在床头,才重新坐回床前,道:「二十也一直很担心你,和我一起日夜不停地守着你……你别再瞪它了。」 黎和二十的眼神交战总算结束,昼看着黎吃了点东西,神色恢復平静,才开口问道:「为什么你胸口上也有一道伤痕?我应该没伤到你才对。」 谁知黎非常不配合地斜睨了他一眼,冷声道:「你先说说你做蠢事的理由。」 昼:「……」 他猝不及防被黎陡然冷下来的视线扎了一下,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两件悲伤的事,一是这个对自己色心不小的白魔法师其实翻脸比翻书还快,二是他真的很生气,只是因为伤痛的关系一直在压抑。 「我……我只会成为你的阻碍——」 虽然昼坦白交代的第一句话就有让黎的火气越烧越旺的趋势,黎还是大度地点了点下巴,示意他继续。 昼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胡乱拣出突然冒上心头的思绪:「从很久以前我就意识到了,我父亲是黑魔法师,我继承了他的魔法血脉,註定只能修习黑魔法。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其实非常低,很多魔法世家的后代也不能完好地继承先辈的能力,但是我却继承了父亲近九成的魔法,所以才能这么快就升为银戒魔法师。 「我发现这件事就是在你之前说的那一天,你想成为白魔法师的那一天。那天我受了伤,你替我包扎,可我的血腐蚀了缠在手上的纱布,腐蚀了你的头髮……那时我想,我不能再待在你身边了,若再一次受伤流血,我的血一定会弄伤你。而你是那么温柔的人,一定会笑着跟我说没关系……我无法忍受如此污秽不堪的自己,尤其是我在那一天还吻了你。」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支起双臂将脸埋在其间,黎注意到他交握的双手在轻微地颤抖。 「你会觉得可怕也没关系,我从那时候起就对你抱有丑陋的感情,我知道那并不是『喜欢』或是『爱』那么美好的东西,它更加骯脏可怖,是不能见于阳光之下的污秽之物,裹挟着更加丑恶又强烈的占有欲。后来你跟我说,你想当白魔法师,想要保护我,想尝试帮助像你一样无家可归的人。我就知道,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了,因为我无法想像你与他人交好,更无法忍受你对他人展露笑颜。 「我最大的幸运,就是可以帮助你实现理想。父亲与我分别的时候留给我一颗日曜石,这种东西我一辈子也用不上,所以我把它留给了你,与你背道而驰。那时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成为黑魔法师,变得足够强大,就能斩断对你的种种慾念,变得足够从容。可随着我的阶级越来越高,我了解到了更多关于魔法世界的真相,魔法师根本不是我们想像中那么光荣的存在,然后我就听到了你要到莱卡担任守卫魔法师的消息,我依然放不下你…… 「这是魔法师协会的惯用伎俩,会把刚毕业的学员派出去担任某个地方的守护魔法师,在他们享受凡人的敬畏与拥戴时,再一点一点地向他们揭露魔法世界的真实面貌。我请霜月老师帮忙使了一些手段,成为你的同事。我原本是想在暗处守护你,不管你是奋起反抗,还是像前人一样默默地接受,我都会支持你。我只是想看着你站在阳光下而已。 第56页 「你向莱卡的人们揭露了真相,可他们却怀疑你、质问你,明明你曾经真心对待他们,他们和你那么亲密,明明他们清楚你是多么温柔的人。所以我才会想,既然幽蓝之海没有怪物,就让我来当这个怪物,既然人们需要反派,就让我来做反派。」 昼说完了一长串,把头埋在臂弯里根本不敢看黎。 黎却握住他颤抖不停的手,轻抚他的头髮,说:「还记得吗,我们曾一起走在阳光之下。」 他抬眸望向窗外,黎明即将到来,远处的天幕已泛起微弱的亮光,又将视线聚焦于明灯照耀下、黑魔法师未遮挡完全的侧脸,声音轻如花瓣飘落在水面:「外面的世界或许更加宽阔明亮,但我想与你共沉沦。」 昼蓦然抬头看向他。 ☆、desire 「你的确没有伤到我,我这里,是和你一模一样的伤。」黎抓起昼的手,贴在自己胸前伤口的位置,「霜月给我星曜石的时候,留下了他的魔法咒印。他说我绝对不能伤害你,否则就会受到咒印的反噬。当时我还不懂到底会发生怎样的反噬,现在我知道了。」 黎的指尖在昼胸口的伤痕处轻轻滑动:「我造成的伤,会在我身体上留下一道一模一样的。」 昼瞳孔骤缩:「我竟然,差点杀了你……」 「现在你知道你的行为多么愚蠢了吧,」黎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我不是说过么?你对我至关重要,就算没有这个咒印,若是错手杀了你,我也一定会心痛至死吧。」 昼喉头动了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只要自己存在一天,黎和莱卡的人们关系就不会缓和,而他自己也越发难以压抑对黎那些禁忌的欲望,所以他开始考虑,要在伤害到黎之前,从黎的世界消失。这次与幼年时不同,黎已经足够强大,就算没有自己一厢情愿的守护也没有关系,他可以消失得更加彻底。 若要选择情愿的死法,他想要了结在所爱之人手中。 可他所受的伤,原原本本地出现在了黎的身上。而那人心上莫名其妙多了一道剑伤,却不是来诘问他,反而温柔地替他包扎,或是像现在这样,深情地凝望他。 「……不,不,不可以这样,我会找老师替你解除咒印。」 昼肩膀上的二十连连点头表示贊成,同时再次表明自己的存在,主人看向黑魔法师的目光越来越灼热,这让二十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我自己应下的,」黎的手指从昼的胸口缓缓上移,游至他的脖颈处,在阳光灼伤的疤痕处反覆摩挲,「如果不这样,我就无法像现在这样靠近你,替你束髮,与你一同出游,替你包扎伤口,触摸你的皮肤,感受你的唇……」 他越说越火热,全然不顾现场还有一位雌性观众,昼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他,捂脸道:「黎,别说了……」 黎对于调戏黑魔法师这件事乐此不疲,哪里还顾得上二十的感受,抓着昼的手往身下一摁:「用说的你好像永远都不会明白,那就用身体感受一下吧。」 昼如触电般甩开手站起来,苍白的脸上攀上一抹浅淡的红晕:「黎,我是男人!」 「这种事情显而易见吧」,黎撇了撇嘴,抬头时换上一副不怀好意的笑容,「还是说,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会放过你?」 昼:「……」 他已经通过黎的身体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们对彼此怀有相同的感情。遗憾的是此时天光已经亮起来了,即便慾念已起,眼下也并不是共度良宵的好时机,毕竟所有受过正统教育的人都会持有「白日不宣淫」这一概念,更何况黎还受着伤。 所以,他必须要忍耐。 只是受教育程度较低的黎就不这么认为了。 「好像有点不太对劲,」黎左右晃了晃身子,揭开被子看了一眼,露出瞭然的表情,而后一脸坏笑地看着昼,「我怎么没穿裤子?」 黎浑身上下仅有的布料,只有胸口缠着的纱布而已。 昼低头支支吾吾地解释:「前半夜你流了很多汗……身上全都汗湿了……我,我帮你脱掉衣服,给你擦了身体……你一直抓着我,我没办法找干净衣服给你换上……我现在就去给你拿衣服……」 昼一步还没跨出去就被黎抓住了手腕,他的手劲儿完全不像是昏迷了两天的人,挑眉道:「喂,你把我脱光了却什么都不干,还是不是男人?」 二十用看垃圾的眼神看向自家主人。 昼终于意识到不能再让它听下去了,把它从肩膀上拿下来,无奈道:「二十啊,你去外面找你的小松鼠玩会儿吧,我看着他就行。」 「那好吧,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哦。」二十可不像它家主人那么毫无礼义廉耻,很配合地应下了,圆圆的黑眼珠中准确地传达出了对昼的同情,飞走之前还不忘瞪了黎一眼。 黎懒得跟它抬槓,只是在二十离开之后,一抬手,用魔法关上了房门,还贴心地关上了窗。 昼识趣地坐到床边,握住黎的手,柔声说:「我先这样陪你待一会儿,你还受着伤,别动作太大。」 「少看不起人了,你自己不也受了伤吗?」黎用余光撇了他一眼。 「我的自愈能力比你强多了,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就恢復了七七八八了,再说,你刺得也不深。」 「不深?」昼这句话精准地踩在黎的着火点上,黎把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眼底带着火星:「怎样才叫深?把你刺个对穿才深是不是?嘁,没血没泪的混蛋,一点儿好气氛都被你给破坏了。」 第57页 黎现在的形象谈不上好看,脸上是一副苍白的病容,把眉宇间的英气轻易遮盖了去,一头漂亮的金髮也稍显黯淡,赌气似的嘟嘴看向别处,浅琥珀色的眸中带有一丝恼怒。这模样虽然说不上有碍观瞻,却远比不上身披白金魔法袍、鲜花簇拥中王子一般降临的黎。 可此时此刻,眼前的黎却和昼记忆中那个总是摆着臭脸的倔强小孩重叠了。 他轻轻地笑了,黎那些可爱的地方依然没变,譬如他生气时的可爱模样。 经年压抑的深情终于在此时破土而出,一瞬间就迸发为参天巨树。 「黎,我可以吻你吗?」他目光深邃。 「不可以。」黎毫无犹豫地拒绝,却在回头对上那双眸的时候心跳陡然漏了半拍。 那人却没给他调整心跳的时间,一只手自他髮丝间穿过,另一只手托起他的下巴,将蔷薇般艷丽的红唇覆了上去。 这个吻便越来越深。 伴随着黎细碎的低吟,昼的紫眸中终于染上了欲望的雾色,他艰难地从那足以让人溺毙的柔软口舌中找回一点理智,含混地说:「现在还是白天,不能再继续了。」 黎一挥手,厚重的遮光帘自动拉上了,水晶吊顶上的烛火也熄灭了,屋中只剩下床头的萤灯。 他伸长胳膊勾住昼的后颈,轻轻舔舐近在咫尺的耳垂,朝他的脖颈后方吐出一口湿热的气息,缓缓说道:「现在,天黑了。」 低沉的声音不復清透,温热的鼻息尽是蛊惑。 此情此景之下,昼心中那根悬着「理智」的细线终于绷断了,脆弱的外壳剥落,其中包裹的「渴望」重获自由,只一瞬间,就急剧膨胀占据了整个心房。 那是经年的渴望。 「黎,我可能无法保持冷静,你不愿意的话,就用力揍我。」昼摩挲着眼前闪着水光的唇。 「冷静?」黎用手指勾开了昼衣袍的系带,「现在并不需要那种东西。」 紧接着,又一番激烈的唇舌之战,以白魔法师的失败而告终,黑魔法师则损失了自己身上所有的衣服。 而后黎的声音终于慌乱起来:「等一下,我是下面的?」 「你胸口的伤还没恢復,应该尽量减少剧烈运动。」 「难道在下面运动量会小一些吗?嘶——等会儿,你冷静一点啊!」 「你刚刚说过不需要冷静的。」 「……」 直至深夜时分,二十才看到黑魔法师轻手轻脚地从黎房里出来,他去换了一盆热水端进房里,过了一会儿,又倒了一壶热茶,在壁橱里找了一些食物,用小托盘端了进去。 二十识趣地没有进去。 昼到底是没能保持冷静,明知道黎身上有伤,却还是像野兽一般在那人身上覆满了痕迹,好在脑子没被欲望彻底烧坏,黎胸口那一片倒是好好的,昼替黎擦完身体后好好检查了一番,黎的伤口并没有裂开,只有他那「恢復了七七八八」的伤口裂了而已。当然,这和黎不间断地拱火有莫大的关系。 黎的身体到底是虚了些,只醒了一小会儿,囫囵吃了点东西,又倒在昼怀里睡去了。 半梦半醒间还在喃喃低语:「混蛋,下次一定要让我在上面……」 昼只能轻拍他的后背,依着他的话说下去:「好,好,下次一定。」 ☆、the hell 黎像往常一样在清晨时分醒来,久违地感受到了他人的体温。床头的萤灯已经熄灭了,晨光顺着遮光帘的缝隙蹿进了几缕,正好能让他看清拥他入怀那人的睡颜。 黑魔法师也像某些夜行动物一样有昼伏夜出的习惯,晨光熹微之时通常是他们安然入眠的时候,昼夜里把人看了半宿,此刻正睡得安详。 闭上眼时,他的睫毛看起来更加纤长,黎忍不住伸手拨弄了两下,昼下意识地想避开那只捣乱的手,将脸埋进他脖颈间,双臂将怀中人箍得更紧了。 他嘴角一直带着笑,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该起床了,混蛋。」黎坏心眼地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故作冷淡地说。 「唔……」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接近撒娇的低吟,听得黎一阵肝颤,而后紧贴着他的耳朵,用浓重的鼻音说,「你昨天可不是这种态度。」 黎难得见到这么甜腻软糯的黑魔法师,依着他腻歪了一会儿,想翻身时,发现自己浑身上下疼得像要散架似的,他掀开被子看了一眼,胸口以外的地方简直惨不忍睹,背后亦有一丝麻麻的疼痛感。 他艰难地拧起胳膊在背后摸了一把,发现背上满是指甲的抓痕,更准确地说是他自己指甲的抓痕。 这抓痕本来在昼的后背,因为霜月那个咒印的缘故,也出现在了他的背上…… 黎突然悲伤地意识到,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上面了。 因为他清楚的记得承受时伴随着疼痛的快感,按照咒印的规则,快感会被剥离,只有疼痛会出现在他身上同样的位置,那感觉要多微妙有多微妙…… 或许这才是霜月所谓的「惩罚」也未可知。 「霜月这个混蛋!」黎咬牙切齿地再次把他写进自己的记仇小帐本。 「怎么突然说起老师来了?」昼微微睁开眼睛,在黎明显红肿的唇上揉了揉。 黎拍开他的手,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道:「昼,你这个禽兽!」 第58页 只可惜这话在不着寸缕、满脸羞红的状态下说出来并没有什么杀伤力。毕竟黎身上的痕迹全都在向他诉说着昨天的耳鬓厮磨,他稍稍瞥一眼就能想起很多细节。 昼眉眼含笑,支起胳膊撑着头看着他,「昨天明明就那么热情,一直说还要……」 黎急忙捂住他的嘴巴,并辅以眼神警告。 「我得去餵二十了,晚了它又该骂我了。」黎拿过昼提前放在床头的衣服套了起来,必须要赶紧起床,不然得溺死在那人掐得出水的眼神里。 「它昨天已经骂了很多了。」昼也坐起来帮黎穿上衣袖,在黎起身还贴心地扶了他一把,让黎避免了因双腿发软而摔个狗啃泥。 黎倒没表达感激,斜睨了一眼这个吃干抹净还知道自己收拾善后的禽兽,冷哼一声,道:「怪不得能和那没良心的胖鸟交流,原来都是一路货色。」 「我倒觉得我们之间的交流更加畅通无阻。」 正在美梦中的二十全然不知道自己无端又挨了一顿骂。 遗憾的是,这样美好如幻梦的时光亦如梦境般短暂,在黎拉开遮光帘的一瞬间,两人神色具是一变。 伴随着湿气而来的海风中,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 「你身体还没恢復,我先去看看。」昼快速拿起外袍套在身上。 「等等,现在还是白天——」黎的尾音还没落下,昼已消失于一团黑雾之中。 他行动得那么快,或许是感受到了什么黎未察觉到的事情。黎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想起来不久前在迪亚身上感受到了一股陌生的气息,迪亚为什么会有蝴蝶鳞粉也是个谜。他脑海中突然又冒出来巴洛广场上那个算命的老太婆的脸,她用尖刻的声音对昼说:「你会成为凡人。」 黎嵴背上骤然攀上一股寒意,他不敢耽误,急忙到库房收拾东西。 而山巅之下,已是一副地狱之景。 莱卡井然有序的房屋大都成了残垣断壁,废墟中央,迪亚高高站在一片瓦砾之上,他一只手抓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孩童,废墟之下,尸体的残骸堆成了小山。他的瞳孔转化为全黑,指关节突起,黑色的长指甲嵌进孩童脖颈的肉里。他浑身上下沾满了血,脸上一半惨白一半血红,嘴角竟然带着笑。 尸堆的下面,一个披头散髮的女人举着一把菜刀对着他,嘴里低声念叨着:「把我的孩子还给我,还给我……」 可她双腿颤抖个不停,手里的刀都拿不稳,眼中含有的,仅有恐惧。 迪亚低头髮出一阵尖锐的笑声,漆黑的双眼凝视着她:「你的意思是,要代替他咯?」 她从那空无一物的漆黑双眼中,看到了死亡。 女人瞪大了眼睛,喉头上下滑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如泉涌般汩汩冒出。 她背后的断墙后面,几个孩子捂住了眼睛,一个男人在呕吐,女人们捂紧口鼻无声地流泪,老人双目无神地看着散落一旁血肉模煳的残骸。 突然间,一团黑雾缠上了迪亚抓着孩童的那只手,他立即警觉,收回手的同时,手中挥洒出几枚黑色的暗器。 昼于黑雾之中显出身形,怀里抱着刚刚救下的孩童,看了一眼脚边没入坚石之中的黑色羽毛,盯着迪亚冷冷地问道:「你不是迪亚,你是谁?」 迪亚讪笑一声:「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是因为我差点杀了你吗?」 「别再演戏了,你究竟是谁?」昼厉声问道。 毫无疑问,眼前的人绝不是迪亚,他只是占据了迪亚的躯壳,读取了他的记忆。拥有附身能力的魔物昼并非没有见过,可即便寄附在人类的躯体内,魔物的气息还是能轻易感知到。然而,眼前这东西身上,除了浓到令人反胃的血腥味并无其他。 隐藏气息,在现有的魔物等级划分中,是稀有的特级才具备的能力,而特级魔物早已灭绝。 不,也不一定。魔法师的评定也好,魔物的等级划分也好,至今为止,魔法世界的秩序都是由魔法师协会建立的,而霜月不止一次说过,协会隐瞒了很多事情。眼前不知名的怪物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黑魔法师,还是个银戒,你确定要知道我的名讳吗?」迪亚脸上的笑容轻蔑而从容,他的面容并不狰狞,却在脸上血渍的衬托下显得异常诡谲。 「是。」昼大概知道这东西并不是自己对付得了的,尤其现在还是白天,可他不能后退一步,毕竟他身后还有很多活着的人。还有爱逞强的白魔法师。 可他忘了,人们亦视他为恶魔。 那个女人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把刀尖对准了昼,终于鼓足了勇气嘶吼出声:「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恶魔!」 昼倏然愣住了。 「哈哈哈哈……」迪亚夸张地笑了起来,「看到了吧,在他们眼里,你和我根本就没有区别。」 昼没理会他,将被吓得晕厥的孩童隔空送到女人身边,而后摊开右手,手上的银戒闪起光芒,一根长长的黑木魔法杖自他手中显现,顶端还嵌着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曜石。 ☆、the savior 「黑魔法师,就算这样,你也要做正义的伙伴吗?」迪亚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右手自下而上缓缓抬起,身前凭空腾起许多黑色的羽毛,旋转至他手指的方向,蓄势待发。 「留着反叛者的血,还要摆出这么大义凛然的嘴脸,」他手掌轻轻一翻,黑色的羽毛一齐向昼刺过去,「真是悲哀,可笑又悲哀。」 第59页 他的话音落下的同时,昼耳畔响起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人们的心声争先恐后地传入他耳中。 「黑魔法师为什么会出现,迪亚变成这样是因为他的关系吗?」 「魔鬼,两个魔鬼,莱卡完了,我们完了……」 「为什么上次迪亚没有直接杀死黑魔法师?」 「黑魔法师肯定因为迪亚曾弄伤他记仇了,他会把我们都找出来杀掉!」 「怪物,你们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如果他们能自相残杀就好了……」 …… 昼耳朵里源源不断地灌进些恶毒的话语,挥舞魔法杖的手却没有丝毫的迟疑,他完美地挡开了所有的羽毛攻击,连飞舞的衣袍都没被割到。 昼将魔法杖重重杵在地上,地面上骤然散开几道裂痕,那些烦人的噪音也终于消弭。 他神色淡然:「你似乎对我有什么误会,我并不是因为想要得到他们的认同才会这样做的,他们在想什么我根本就不在乎,我只是单纯地看不惯你。」 迪亚微微挑眉:「黑魔法师,你比我想像中稍微强那么一丁点儿,那么,无谓的玩乐就到此结束吧——」 他轻轻打了个响指,双脚离地,平缓地升至半空,他的体型急剧膨胀起来,衣服的碎片簌簌落下,黑色的羽毛快速覆盖全身。 他已得到了足够的养分,不再囚困于玻璃瓶中,不再需要人类的小鬼作为伪装,终于得以展示原本的模样。 那是他引以为傲的身姿。 迪亚的脸早已消失不见,于纷飞的黑色羽毛中显现的,是一张接近于鸟类的脸,漆黑的双眼分列两侧,神祗般俯瞰脚下,尖而长的喙如同死神黑色的镰刀,而他的背后,生出两对巨大的翅膀。 他的羽翼展开,所有人都笼罩在那翅膀投射的阴影之下。 他的手上亦覆满了黑色的绒毛,黑色的指甲比之前更长,手里拿着一条及地的长鞭,那长鞭的根部并排挂了许多手臂粗的圆环,像是用骨殖制成的,其重量何止千斤,可他就那么单手握着,就像捻着一片羽毛一样轻松。 「黑魔法师,我允许你知道我的名讳,」他说,声音浑厚沉重,像是自地底下很深的地方传来,「吾名为鵺鵟,在反叛者出现以前,也被称之为天神。」 神代,那是在初代魔法师存在之前的远古时代,史书中鲜少记载,昼还记得曾在一本缺页古书中读到过众神的传记,其中有一位千鸟之神,人身鹰首,背生四翼,化为鸟形可比高山,手持千殇长鞭,可令山川成壑、江海断流。长鞭上悬挂着众神的骨殖,相互撞击可产生撕裂神魂之惑音。 其名为鵺鵟。 昼已经分不清远古的天神就在他眼前,和天神竟然是他的敌人哪一个更让他震惊。 「魔法师也好凡人也好,都不过是反叛者的后代,吾以母亲盖亚之名,将在此将你们肃清——」他挥动长鞭,鞭子上挂的骨环相互碰撞,发出阵阵有节奏的声响,像是一首奇特的歌谣。 只是骨殖碰撞出的乐声并不美妙,那声音尖锐异常,昼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着一股魔力,像是想要破坏什么,在散开的音波中急速流窜。 片刻后他明白了何为撕裂神魂之惑音,他亲眼看到躲在断墙后面两个孩子的脑袋相继爆开,就像摔破的西瓜一样,脑浆溅得满地都是,一个瑟缩在地的男人忽然从中间爆开,身体被撕裂成上下两半,就像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鲜肉。 天神给凡人带来杀戮,这可是史书上不曾提过的。而且鵺鵟称他们为反叛者的后代,通史上可没有人类反叛天神的记载。再说,这种压倒性的力量面前,人们拿什么来反叛。 不过昼已经没有余暇去思考这些无意义的问题,因为千殇鞭已朝他噼了过来。 这鞭子少说也有百尺长,上面还挂着那么多骨环,按理说速度不会太快,应该是足以躲开得范畴,可昼连鵺鵟挥鞭的动作都没看清,就看到毒蛇一样的鞭尾已袭至近处。 想要完全躲开已绝无可能,若被那鞭子舔到,不说被斩成两半,也能轻易卸掉他的胳膊腿。 可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个人影,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速度冲出来,飞快地将昼撞开,和他一起滚落到一旁。 在他们的落点旁边,长鞭将地面噼开一道深深的裂缝,昼魔法袍的一角也被割破了,露出半截小腿。 那人在阳光落到昼的小腿之前及时用一件新的魔法袍将他包裹起来,站起身来向他伸出手:「我就猜到会这样,幸好提前做了准备。」 黎的笑容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救世主一样。 他扶着昼站起来,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现在是白天吧,白天不是黑魔法师的时间,你乖乖等在一旁就行了——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鵺鵟停下动作看向黎,一瞬间那双漆黑的鹰眼像是恢復成了人类的眼睛,不过眨眼间又恢復如常了。 他说:「我记得你,你是我得以重生的缘起。「 昼的眸光倏然一沉。 黎却看都没看他一眼,接着替昼整理衣襟:「这儿施展不开,换个地方再打。」 鵺鵟四下扫视了一圈,屋舍俨然的莱卡早已被破坏殆尽,四处都是残垣断壁,根本说不上施展不开,要说有什么东西会成为妨碍的话,也只剩瓦砾堆中所剩无几的活人了。他们浑身颤慄瑟瑟发抖的模样实在过于丑陋,这正是他厌恶人类的理由之一。 第60页 黎轻捻昼垂在脖颈的头髮,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别担心,我不会死的」,而后径直飞向幽蓝之海,停留在不远处的海面上空。 昼不得不承认昼夜变化对魔法师的影响比想像中大,至少眼前的绿戒魔法师看起来比他靠谱得多。 不过,他不可能放心得下,立即用魔法印记将消息传给了霜月,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人能对付天神的话,那只能是霜月了。他亲眼见过真正纯正的星曜石散发出的威力,那力量足以毁天灭地——事实上,市面上所谓纯正的星曜石,只不过是发挥出一两层力量的改制品。真正的星曜石极其稀有,霜月自己平常都用的是改制品。 鵺鵟跟随黎来到海面上空,收起千殇长鞭,好整以暇看着他:「你对我刚刚说的话似乎并不意外,我的重生是你在背后操控的吗?」 「怎么可能?我可没想过会出现你这样的傢伙。」黎拔出腰间的瓦钢长剑,冷声道。 「迪亚以血滋养我,我从他的血中尝到了对你的恨意——但我不一样,我不会感谢你,也并不想杀你,」鵺鵟不为所动,「我知道,是你故意让他发现那些蝴蝶鳞粉的,是你故意让他揭穿你的。」 「是又怎样?我这样做可并不是为了你。我可没想到,这小子居然会做这么大胆的交易。」 ☆、danger 鵺鵟轻轻一弹指,很轻易地弹开袭向他的剑气,眉头微蹙:「那你是为了什么?」 黎一脸无所谓地退开:「我只是不爽这种豢养家畜一般的秩序罢了。」 「原来是为了凡人啊,守护魔法师,还真是伟大的存在啊,真遗憾,我还以为你是更加疯狂的人呢——」鵺鵟轻蔑地笑道,「白魔法师,如果我说,你杀死我的话,迪亚也会死,你就无法出手了吧,虽然并不存在这种如果。」 他话音才落,黎已然提剑上前,直逼他心脏的位置。 「你可别误会了,凡人什么的,我根本就不在乎。」黎掸落掉剑上的羽毛,一脸风轻云淡道。 只是在他吐出「凡人」二字时,鵺鵟从他眸中读到了憎恶。 鵺鵟凝聚黑羽冲散剑气,其中暗藏一枚透明的羽毛,擦着黎手上魔法师戒指的表面而过,那颗绿宝石竟然变成了纯金色。 这是金戒魔法师的象徵。 「果然啊,刚刚你避开我的千殇鞭时我就感觉到不对劲了,你的实力绝不只是绿戒。黎,你若憎恨凡人,我愿意与你结盟。」 「别再说笑了,」黎的攻势并未停止,「我亦憎恨着你——」 鵺鵟能轻易避开他的剑气攻击,他也看出来黎将魔法凝聚在那些剑气之中,被弹开的魔法能量会重新凝聚起来,在他面前爆开。 不过这次他并没有躲,他拥有骄傲的天神之躯,大地和母亲共同的馈赠,反叛者偷窃所得的魔法怎么会伤得了他? 可那团凝聚的魔法能量在他面前爆裂,他却久违地感受到了疼痛。 黎这才幽幽补上后半句:「因为你差点伤了我的人。」 鵺鵟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腹上居然多了一块伤痕。覆盖其上的黑亮羽毛蜷曲变形,沾上血污,大片大片的脱落,露出被炽热的魔法能量灼烧的丑陋伤疤。 然后他嘴角浮上一抹笑意:「原来是为了黑魔法师,你们还真像呢——不过啊,这样的觉悟,也配当守护魔法师吗?」 黎丝毫不在意:「不配,那有如何?」 「我收回前言,我会杀了你——」鵺鵟重新挥起长鞭,眸中一片肃杀之气,「我平生最恨别人弄乱我的羽毛。」 千里之外的小店中,以撒突然打了个喷嚏,把没封装完好的蝴蝶鳞粉喷得到处都是,慎尾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幅惨样。 「站在那儿别动,我收拾好了你再进来。」以撒在慎尾走近之前及时出声制止,从柜檯里面走出来挡在慎尾前面,先是用玻璃瓶收集了漂浮于空气中的鳞粉,然后拿手帕把地上和柜檯上都擦拭干净,将所有粉末都小心翼翼地装回瓶中,换了一块干净的手帕认真擦掉指骨缝隙中的残留,才示意那狐狸进来。 慎尾拿起封装完毕的玻璃瓶晃了晃,里面的黑色粉末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出斑斓的光泽。 「这次又是什么好东西?」 「等你为我带来下一个污浊灵魂的时候就告诉你。」 以撒金色的瞳中闪过狡黠的光。 另一边,黎和鵺鵟在海面上激烈的交战,周围水花四溅,根本看不清其中的景象。 昼倍感焦灼,却不敢轻易靠近。阳光和水对他来说都太过危险,任何一滴水珠反射的阳光都会令他受伤。他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飞溅的海水中有两个身影快速的移动着,虽然他并不明白黎何以能与天神抗衡,但他知道黎暂时是安全的,所以他只能等待,贸然行动只会成为黎的累赘。 只是给霜月送的消息一直没有回音,让他隐隐有些担心。他的老师虽然看起来没个正经样,还有一些奇怪的癖好,但昼每次找他都会很快给出回应,像今天这样迟迟没有消息实属罕见。 黎当然没有那么强,霜月也不会无缘无故失联,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一天,定下的约定远不止不伤害昼那么简单。 霜月的大限快要到了,即便他的容颜看上去依旧年轻。毕竟他已经活了很多年,在魔法世界的秩序还未建立之时就已经存在于世了。他的魔法炉心已经损耗到不得不停止运行一段时间了,需要进入深度的休眠状态来自我修復。在他休眠的这段时间里,听不见看不见外界的任何声音,与死人无异。他在南方城市寻访的期间,金戒魔法师的预知能力让他感觉到不久后将会发生一些异变,而他疼爱的学生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毕竟这孩子远比他看上去善良,对自己的生命也极度轻贱。 第61页 昼那不得不动用星曜石来治癒的伤,也只是因为他在未经思考之下就替一个凡人小孩挡下的魔爪的袭击。明明多年以前,他同样未经思考的行动间接导致了母亲的死亡。 那次昼的行动也带来了恶果,如霜月预料的一般,并没有人感激他。人们将受伤的昼围拢在中间,用极尽恶毒的言语伤害他。 虽然在那之后昼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处处周全,一副无需他人担忧的模样,但霜月总会放心不下他。因此,他早早就计划要找个信得过的人,将自己的力量暂时寄放在那人体内,让他用自己的力量来保护自己那不省心的学生。 身为教师及长者的尊严让霜月无法将这些事情对昼言明,所以他选择了黎。那个弱小的白魔法师在说起昼时有着很具有信服力的目光。很坚定,又带着憧憬和神往,无异于孩童看向心爱之物。 所以,霜月在将星曜石融进黎的魔法炉心之时,亦融入了自己大部分的力量。不过为了避免黎因过于担忧而露出端倪,让昼有所察觉,霜月封印了黎关于这一部分的记忆,只有在昼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才会解封。 当黎看到千殇长鞭挥向昼的那瞬间,封存的记忆,霜月的力量,以及滔天的怒意一起解除了封印。 鵺鵟的羽翼上多了几道不痛不痒的伤痕,黎亦受了伤。他的背被利爪割裂,白金魔法袍沾上了血色,变得破烂不堪,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无论被踹开几次,依然咬着牙扑向重生的天神。 遗憾的是,金戒魔法师的力量仍然不足以与天神抗衡。在黎再一次用长剑挡住唿啸而来的长鞭时,「砰」的一声脆响,黎手中的长剑断成了两截。鞭上的骨环再次碰撞,激盪出刺耳的巨响。 那一刻黎看到时间的流动缓了下来,鵺鵟挥动翅膀的频率和周围水幕落下的速度都变得异常缓慢,甚至连昼唿喊他名字的声音都是断断续续的。 然后黎被用力推开,千殇长鞭贯穿了昼的胸口。 黎好像连听觉也失去了,他在一片死寂之中看到昼像一片枯叶般飘落在海面上,澄澈的海水瞬间被染红了一片。黎竭尽全力唿喊他的名字,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急急下去寻他,长鞭却已落在近前。 ☆、farewell 黑羽天神带着嗜血的笑容,黎终于重新听到了声音。 他说:「他是替你死的。」 黎扔掉断剑,疯狗一般不管不顾地沖向化为鸟形的鵺鵟。 可他的身躯快速膨胀得如高山一般庞大。黎的攻击连以卵击石都谈不上,他还没来得及靠近,就被巨大的羽翼扫开,撞在岸边的礁石上,连吐出几口浓稠的鲜血。他想在海面上寻找昼的身影,却发现眼前模煳一片,像是蒙了一层纱布,连眼前的景象都看不清楚。 不远处的屋檐下,魂灯的光在风中晃动了一下,却没有熄灭。 黎在这时听到了鸽子的叫声,他循着声音望过去,只看到一团模煳的白影,那影子并不是浑圆的一小团,但黎知道那就是他的二十。紧接着,一个女孩稍显稚嫩的声音传入他耳中:「主人,我可以让他暂时陷入梦境中无法动弹,你找机会了结他。」 「可我已经没有兵器了……」黎喃喃道。他唯一的兵器已经毁了,他借来的魔法似乎也只能造成一点皮肉伤。 他话音才落,突然感到手中有了重量,模煳的视线终于重新聚焦,才发现自己手上拿着昼的黑木魔法杖。手握的地方余温尚在,还能闻见昼发上的那种香。 顶端星曜石的能量正通过他握的地方流淌进他体内,与他身体里尚存的魔法能量形成某种和谐的共鸣,黎能感觉到,这颗星曜石的力量非比寻常。 更重要的是,昼还活着,他的光未曾陨落。 黎也终于看清了面前的白色身影,那是一只白色的巨鸟,虽然没有鵺鵟那么庞大,也有一栋小楼那么高大。它一点胖鸟的影子都没有,身体长而纤细,有一对富有光泽的漂亮羽翼,长长的尾羽在水雾中轻轻摆动,身姿如传说中的凰鸟一般华丽。 黎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花二十金币居然能买到如此美丽的生物,早知如此他绝不会嫌它懒嫌它胖,对它恶言相向。 二十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出一些透明的丝线,连接着鵺鵟巨硕的身躯,他的状态看起来非常不稳定,眼睛在鸟瞳和人眼之间快速切换,不过身体仍悬于空中没有动弹。 「主人,快——」 伴随着二十的高唿,黎将魔法杖刺进了鵺鵟巨大的鸟腹之中,尖端的星曜石没入他的血肉。紧接着,那片至纯的魔法结晶爆炸产生的余波将周围一切都远远盪开。 黎没入冰冷海水前一秒看见二十的白羽染上了火焰的红,然后他隔着海水听见了鵺鵟的吼叫声,那是一种类似于山峰崩塌的声响,裹挟着足以将世间万物吞没的怒意。 他是天神,又怎么会被区区星曜石所杀? 黎能感受到体内的力量急剧流失,他绝望地闭上眼,任由身体不断下沉。他和昼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竟要于此死别,于这无边无垠的冰冷海水中。 但一个温暖的气泡将他的身体包裹其中,一只带着湿气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黎听到有人用轻柔的声音唿唤他的名字,他很想睁开眼看看,却被那双手覆住双眼。 「没事了,休息一会儿吧。」轻柔的呢喃再一次在他耳畔响起,黎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第62页 照不进光亮的海水深处,透明的气泡包裹着两人不断下沉,两人皆是衣衫破烂满身血污,一人用唯一干净的右手覆在另一人脸上,那人则枕在他腿上安眠。 海面之上,腹部受伤似乎并没有给鵺鵟造成多大的影响,他快速扇动着两对足以遮天蔽日的长翼,在海面上激起一阵阵飓风,企图将让自己受伤的始作俑者捲入其中。 霜月在这时才终于赶来,和他一同到来的,还有那个被称之为最接近大魔法师的男人。 霜月才从休眠中醒来,得扶着魔法杖才能站稳。 赤晖瞥了一眼风暴肆虐的海面,皱眉道:「你竟把自己的力量借给那没用的绿戒魔法师,这下有借无还了吧。」 霜月没给自己最强大的学生——甚至比他自己还强的学生一点好脸色,冷冷地说:「难道要借给你?那这里早就被夷为平地、灰都找不到了。」 赤晖干咳了两声,将目光移向望向远处:「还没过界,追吗?」 「算了,这情形不费一番功夫是追不到的,」霜月戳了戳赤晖的肩膀,指了指面前狂啸的巨鸟,「他们已经做得很好了,剩下的你能解决吧?」 赤晖微微点头,覆着玫瑰图案的黄金长枪于他手中显现。 黎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一个类似实验室的地方,一袭白衣的小姑娘背对着他站在唯一亮着的灯下面,正好被投射而下的冷白光晕包裹其中。 黎朝她走过去,试探性地唤了一声:「二十。」 那女孩转过身来沖她一笑:「主人。」 黎颇有些拘谨地走到她跟前,他还不习惯二十这幅软糯甜美的少女模样,小声道:「抱歉,我原来对你太粗鲁了,我不知道你是……」 二十又笑了,不过不是小姑娘那种羞涩腼腆的笑容,而是像铁匠铺的老铁匠那种豪放不羁的笑,和她稚嫩的脸庞一点儿也不搭。 她说:「主人,你这个态度真让人不习惯。别担心,这并不是我原本的模样,你平常见到的就是我的真实样貌,现在这个姿态其实是你的臆想,我也很不习惯这个娇弱的模样,看起来就很弱。不过么,现在是在你的梦里,也只能依照你的想像改变形象了。」 这放肆的语气黎颇为熟悉,托着下巴上下打量着这个行为粗放的女孩,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在我的梦里,就是说可以按照我的想像任意改变模样?」 二十毫不客气地拿拳头怼了他一下:「混蛋,快停止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像——我是来告别的。」 黎听到后半句时,眸中的笑意倏然褪去了。 「喂,你别这样,我可不想哭哭啼啼地跟你告别,怪噁心的……安心啦,我早就把后事安排好了。」二十可从没想过向来没心没肺的在她面前还有如此感性的一面,拿胳膊肘轻轻杵了他一下 「……一只笨鸟还有什么后事。」黎垂下头,刘海挡住了半张脸,揶揄的语气有极微小的颤抖。 ☆nd of exile 二十踩上一个凳子跳到桌子上,用细瘦的胳膊揽住黎的肩膀,示意黎在她旁边坐下。虽然主人和宠物用这种兄友弟恭的姿势并排坐着的画面有点怪异,但黎并没有表达异议,还很顺从地弓起身子靠过去,方便她把小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这里,其实是我出生的地方,」二十四下看了看,伸手指向不远处,「在被小贩买走之前,我一直生活在那里。」 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到了一个鸟笼形状的玻璃罩,周围连接着许多花花绿绿的软管,罩内有几片沾血的羽毛。 二十接着道:「我在这里获得了解读梦的能力,负责实验的这群傻瓜都没有发现。长久以来,我一直窥视着你的梦境,你偶尔会做一些预知梦,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大概三个月之前,我从你的预知梦里看到了我的结局。」 「你为什么没有尝试告诉我呢……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 「主人,你不明白,」二十雪亮的双眼直视着黎,「预知梦所预知的未来,是已然发生的未来,这只是一种时间诡计,把未来某段记忆拉扯进梦里。也就是说,不管你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既定的结局。」 「我都不知道我做过那种梦……」 「这很正常,有许多梦都无法被人记住。话说回来,一般的鸟,不对,一般人在看到自己那种结局的时候可能会一时接受不了,不过啊,我一直是一只强大又可靠的鸽子,每一次运输任务都圆满完成,每一次引路都没有出错……除了打雷的时候,所以我很快就接受了宿命的安排——喂,干嘛这样看着我,一般鸟都很害怕打雷的……」 二十自己动手托起黎的下巴,把他有些怪异的视线移向别处:「一般的鸟只会平平庸庸地渡过鸟生,幸运的话能活到老死羽毛掉光,不幸的话就成了某个愚民的盘中餐,哪会有像我这样壮烈的,最后能以释梦鸟的形态死去,我敢说九成的鸟都会为那美丽的身姿倾倒,即便所面对的是千鸟之神,那漂亮的尾羽也绝对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宝物,应该保存在玻璃器皿中,置于陈列室中央供人瞻仰。」 黎终于在二十浮夸的自吹自擂中扯出一抹笑意:「没想到你这笨鸟这么豁达。」 「那是当然,其实我的鸟生也没有什么遗憾,就是有点捨不得我那可爱的小十……」二十从桌上跳下来,往前走了几步,「算了,不说这些了,我是想告诉你,能在离开之前看到主人了确心结,我很满足。」 第63页 「嗯……还有……」 「还有什么?」二十突然支支吾吾起来,黎不满地催促道。 「你……你记得对他温柔一点,动静太大我在门外都听得到……」 「……」 虽然黎很想解释一句「你误会了」,但解释清楚之后只能让自己身为主人的威严降得更低。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只能把苦水咽回肚里,小声答:「好吧,我一定会对他温柔的……」 「那就好,」二十突然转过头来沖他一笑,「主人,我刚刚救你的时候,很帅吧?」 黎回以笑容:「非常帅。」 梦中的景色倏然褪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二十的身影亦消失在如它羽毛一般的纯白之中。 然后黎醒了。 黎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圆拱形的天花板,上面装饰着像是石膏质地的浮雕,所绘的皆是一些半人半兽的生物,都是黎没见过的奇异图案。 他盯着浮雕看得出神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黎想扭头看看是谁进来了,却发现自己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根本无法动弹。 然后一只纤细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一个长着鹿耳朵、褐色皮肤的姑娘进入他的视线中,她用黎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句什么,看到黎迷惑的神情之后,换成了不太熟练的通用语:「阿爹说……你不能动。」 「阿爹?」黎眼中的迷惑更深了,他尝试着用双臂支撑自己坐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和你阿爹又是什么人?」 头顶陌生的浮雕也好,眼前外貌奇异的女孩也罢,都让他有种不真实感。 「这里是……流放之地,」那姑娘用磕磕绊绊的通用语回答,「我是乌苏拉,我的阿爹斯兰……是这里的族长,我在边界的边缘……找到了你。」 「流放之地?边界?」黎昏昏沉沉的大脑难以消化这些陌生的名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用力抓住乌苏拉的手臂:「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呢?他还好吗?带我去见他!」 乌苏拉的手臂被他抓得生疼,想让他先松手,一时却想不起来通用语的表达,只得一边用力掰他的手指一边急切地说:「那个人……他死了,阿爹……原初之泉……看着他……阿爹在……吟唱……」 她一着急口齿更不利索了,后面那一长串黎压根没听进去,他只听到「他死了」。 黎松开了抓伤乌苏拉的手,身体突然失去重心,从软绒铺的床上滚落在地,身体的剧痛和无边无际的绝望一齐袭来,让他险些晕厥。 乌苏拉看到黎坐在地上一动不动,而后听见了什么东西砸在地板上的声音。她急忙俯身去看,却发现这个孱弱的病人已经泪流满面了。 她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忙蹲下来解释:「不,不是……死了,他睡了,不对,他晕了,也不对,他跟你一样……」 「他还在昏迷?」黎总算从她零碎的话语和肢体语言中找到一丝希望。 乌苏拉思索片刻,用力地点了点头。 黎这才松了一口气,却也无法彻底放下心,胡乱擦掉了眼泪,看着乌苏拉说:「快带我去见他。」 乌苏拉慌忙摇了摇头,再一次艰难地组织语言:「不行,原初之泉是……禁忌,你不可以——」 「原初之泉是本族圣地,外人不能进去。」门外突然响起一个流利的男声打断了乌苏拉的话,紧接着,一个头顶巨大鹿角的男人走了进来。 乌苏拉像看见救星一样扑进他怀里:「维迦!」 ☆、vika 维迦对乌苏拉说了句什么,她便离开了,然后才走到黎跟前,居高临下地说:「都这幅模样了,还有心思关心别人?」 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到底怎么样了?」 「那个男人还有一口气,我阿爹在用原初之水治癒他,是我那天真无知的妹妹把你们救了回来。真是搞不懂他们,明明是反叛者的后代,扔在海里不管就行了,却还要费劲心思去救,甚至还要浪费原初之水。结果呢,一个泡在原初之泉半个月了,眼皮都没动一下,另一个刚刚醒,就要寻死觅活。」 他说话的语气虽然强硬,黎却没从他身上感受到敌意,语气也缓和下来:「谢谢你们,等他醒来之后,我可以做任何事来报答你们。」 「谁需要你的报答?臭小子,」维迦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我们族人可不是像人类那样自私丑陋的傢伙。」 黎方才因乌苏拉蹩脚的通用语表达完全乱了心神,这时才敢稍稍放下悬着的心,关心起自己的当下的处境来,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从没在地图上看到过『流放之地』这个名字?」 「你准备一直坐在地上吗?」维迦没有立即回答。 「还不是因为你把我腿踹麻了……」黎小声嘟囔道,挣扎着想要坐回床上,然而双腿实在使不上力气,眼前这个顶着硕大鹿角的男人又不肯施以援手,只得作罢,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靠在床边。 「随便你吧……」维迦坐在一旁的圆桌边,拿起桌上装满蓝色液体的玻璃瓶,给自己倒了一满杯,慢吞吞地品鑑起来,在黎的耐心快要消磨殆尽的时候终于再度开口,「流放之地,是幽蓝之海的另一边,是边界以外的领域。」 「幽蓝之海的另一边还有陆地?」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亚兰大陆的极北是常年被暗夜包裹着的极夜之地,大陆以南则是漫无边际的幽蓝之海。这是一片广袤却孤立的土地,世上唯一一片陆地,几乎所有亚兰大陆的居民都有这样的常识。 第64页 「所以说,你看到的地图只是边界以内的部分。毕竟歷史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把我们的存在抹杀,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黎正想开口,维迦却又自己接上话:「不,不,背叛和欺骗换来的胜利,只不过是令人唾弃的反叛者。」 又是「反叛者」。 黎的脑子虽然仍旧不怎么清晰,漂泊至此的记忆也断断续续的,但他还记得,让他们沦落至此的元兇,也称他们为「反叛者的后代」,也对人类这一群体怀有深深的恶意。 他心下已经有了一些猜测,问道:「那你和你的族人,又是怎样的存在?」 维迦放下玻璃杯踱到黎面前,阳光正好透过门洒在他身后:「解释起来太复杂了,你还是去问我阿爹吧。不过,有一件事我倒是可以展示给你看——」 他话音才落下,一阵气旋自他脚底环绕而上,腾起的雾气遮住了他的身形,片刻后,雾气散开,一匹白鹿的身影自阳光中显现。 它头顶上依然是那对过大的鹿角,浑身覆着洁白的短绒,背上印有花纹繁复的对称图案,与天花板上浮雕的图案风格相似。 它的身形非常高大,肌肉矫健,浑身上下洋溢着野性的力量。立身于黎跟前,立即给他带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不像是魔法场那种唿吸凝滞的感觉,更像是暴雨过后的河水自高山上奔流直下,带着一种令人心惊胆颤的冲击力,让人忍不住想要逃离。 但黎没有心情,更没有力气和余地逃离。 他只是淡淡地说:「我曾见过像你这样可以易形的人,那人长着一张狐狸的脸,橘色的皮毛,头上还繫着一个可笑的头巾。」 恶作剧没能得逞,维迦顿时兴趣全无,变回了人的形态,总算捨得向黎施予援手——也就是揪起他的衣领把他扔回床上,说:「慎尾那狐狸崽子还活着啊,他可是个危险的角色——不,他身边那只喜欢摆弄蝴蝶的狼崽子更加危险,算了,你好好养着吧,我去通知阿爹一声。」 维迦可不像自家妹妹那么有耐心,把这麻烦小子扔下,抬脚就走,不过才到门口又被他叫住了。 「维迦,我什么时候能见他?」 所以才说他是个麻烦的小子,维迦正想随口回一句「可能下辈子吧」,一转头看见他那带着些许期待又战战兢兢的眼神,及时改了口:「很快了,等你能走了就可以见他了。」 他那苍白的病容上立即盪开一个笑容。 「他是你什么人?」维迦架不住好奇问道。 「他是我要相伴一生的人。」黎不假思索地回答。 一个月后,黎终于可以依赖拐杖下床走动了,却没能见到昼。 这一个月内,维迦给黎和乌苏拉同时开设了语言学习小课堂,让他们学习彼此的语言,满足乌苏拉的学习欲望的同时,也让黎掌握在此生活的基础。 黎终于可以走出沉闷的房间时,发现这里其实是个美丽又奇异的地方。这是个孤立于幽蓝之海的小岛,岛上有大片的森林覆盖,都是一些黎从没见过的长势很高的树种,居民们修葺的房子多错落于树木之间,某些粗壮的树干上也有一些树屋。在森林之外,也有街市和庙堂,与亚兰大陆的小城邦别无二致,只是装点的饰面和彩绘玻璃图案这类细节上有着自己的特色。 这里的居民大都像鹿家的两兄妹一样,带着某种动物的特徵。黎见过背上长了双翼、高大无比的人,也见过满身绒毛、娇小如孩童的人。不管是什么样的人,身上都带着一种平和的气息。黎从未听见有过争吵,甚至连孩童之间无意义的发脾气都极少。 这里的人们并不在意黎与他们的不同,和黎擦肩而过时,会向他微微点头致意,倒是总摆出一张臭脸的维迦像个异类。 黎每天完成必要的语言学习任务之后,都会杵着拐杖到海边发呆,遥看森林中最高的那棵树。 那是永生之树,永生之树是一棵中空的巨树,原初之泉的泉眼就在树的中心,昼就在那里。 起初黎还会央求鹿家兄妹偷偷带自己去看看,被拒绝了太多次之后也只能作罢,他也无法独自闯进去,一方面是他没有体力走那么远的路,另一方面是外人想进入圣地必须得到族长的应允。 至于族长,他和昼一样,一直待在原初之泉没出来过,只有鹿家兄妹偶尔被允许送些补给品进去。在他们用自己的语言交谈的时候,黎听懂了一部分—— 阿爹瘦了很多,但他不能离开,如果没有他的力量,那个漂亮的男人就会死。 严格来说也不是死,他们的语言里似乎没有对死的诠释,那是个意思更接近消失的词。指□□毁灭,灵魂消散。 ☆、fate 三个月后,维迦终于忍受不了黎整天郁郁寡欢的模样,答应带他去原初之泉。 这段时间,黎就像是一具毫无意识的干巴巴的躯壳,终日在海边游荡,脸上无喜无悲,兄妹俩怎么作弄他都没反应,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礁石。饭量也少得可怜,体重跟隔壁才三个月大的狗崽子差不多,身形都快薄过门板了。看得人心生烦躁——这样也能算活着吗? 他活成这般模样,自己倒是没多大感触,救他的人就不怎么好受了。 有一回乌苏拉看着黎遥望永生之树的身影无声垂泪,问哥哥是不是让他们就那样葬身海底才是最好的结局。 第65页 维迦无法回答。 第二天他就宣布要带黎去永生之树,兄妹俩久违地看到了黎的笑容。 只不过,即便维迦是下任族长,也没有权利将外人带进原初之泉,他只是让黎透过枝桠上的小窗偷偷向里窥视。 时隔数月,黎终于看到了昼的脸庞,心跳久久无法平息。 神秘的原初之泉只是一汪浅浅的水潭,泉水是通透的浅紫色,其中有树藤交错。一匹身形硕大却瘦弱无比的白鹿跪卧在水潭中,它的四蹄上都缠绕着树藤,连接着面前躺在水中的男人。 水很浅,刚刚淹没到耳根,昼那一头黑髮在池水中散开,已经比来时长了许多。他的脸色似乎没有原来那么苍白了,面容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嘴唇依旧鲜红。 只看了一眼,黎便将那副容颜深深镌进了脑海中。 自那以后,黎突然恢復了人气,就像初次获得意识和感触。 他积极地投身到小岛的建设中,帮忙砍伐树木、开垦农田,帮忙修建房屋、打造家居,甚至在维迦工作的学校兼职教师,偶尔还会给鹿家兄妹炖蘑菇汤——他们家的血统中似乎包含着对蘑菇的执念。他不再去瞭望永生之树了,每天充实而忙碌的生活甚至让他没时间思考。 黎的语言天赋相当不错,已经可以这里的原住民毫无障碍的沟通,也因为这样,他很快和岛上的居民热络起来。维迦本以为黎的改变可以让妹妹稍稍放心,可兄妹俩很快又有了新的担忧——黎这样,就像是笃定昼一定会醒来似的,但从来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保证。 开始那段时间,黎几乎从不提起昼,像是要把那个男人彻底封存于心底,后来,他开口闭口都是昼,鹿家兄妹已经把他俩的往事来来回回听了好几遍。 所以,当维迦接到阿爹的指令,让他们带黎一起去原初之泉时,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知道,阿爹这么做只有两种可能性,昼醒了,或是昼死了。而阿爹的传令非常简洁,完全没有提到昼的状况,维迦更倾向于后一种可能。 在去原初之泉的路上,维迦一直惴惴不安,而黎则保持着一种带着兴奋、期待和些许紧张的高昂情绪。维迦觉得自己必须要对这愚蠢的凡人做一番思想建设,让他在听到噩耗的时候也能从容以对。黎总给他一种感觉——那个男人如果死了,黎也会随他而去。 但乌苏拉在哥哥开口之前抓住了他的手臂,她说:「没事的,他们守护着彼此,直到生命的尽头。」 她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以足够维迦领会——乌苏拉有预知的能力,未来的画面有时会突然出现在她脑海中,虽然这种能力展现的时候并不多,但她从未出错。 她不后悔救了他们,她不后悔半年前看到两个命悬一线的男人自大海那一边穿越而来的画面后,在幽蓝之海的边界进行的长达半年的等待。 三人走进傍晚时分幽暗的密林,来到异常粗大的永生之树,从盘根错节的树根间隙中穿过,在碧绿苔藓的指引下,来到树干中央的原初之泉。 跪卧的白鹿站起身,它身上缠绕的树藤自动脱落松开,回归于浅浅的泉水之中。而后,白鹿化身成了一名长着鹿角的老者,他满头白髮,脸上有如山谷般深深的沟壑。 乌苏拉为老者拿来干净的衣袍,维迦为他除去鹿角上的青苔和藤蔓。黎用流放之地的语言和礼仪对他表达了最诚挚的谢意。 「不必谢我,我也只是在还债而已,」老者的笑容慈祥亲切,他嘴唇并没有开合,苍老的声音却直接传进黎脑子里,「去看看他吧。」 黎再一次深深地鞠躬,缓缓踏进了浅紫色的泉水之中。 昼躺在一片落叶的簇拥之中,树上细小的落花点缀在他铺散在泉水中的黑髮间。他的面容依旧如同安睡,眉眼如初,像一幅传世的名画。 然后他睁开了眼,霞彩再一次渡上漂亮的紫眸。 他伸出湿漉漉的双手抚上近在咫尺的脸庞,笑着说:「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一双颤抖的手抓住他的手腕,那人声似啜泣:「我好想你,好想你……」 黎一遍一遍地述说着想念,像是要把那些入骨的想念都经由冰冷的指尖传抵他心里。 昼耐心地听着他一遍遍诉说,动作轻柔地拂去他脸上的泪痕,亲吻他垂泪的眼角。 外面似有风吹过,古树上细碎的小花落雨滴般飘洒下来,他们在纷纷扬扬的花雨中亲吻了很长时间。 尽管他们相拥而吻的画面除了美好得令人动容别无其他,为了教育考虑,维迦还是尽职尽责地捂住了乌苏拉的眼睛。显然,哥哥的这种行为属于严重的保护过度,毕竟预知的画面不会因感知者是位少女而进行预处理,但她还是安心享受了哥哥的关心。至于没能亲眼见识那动人场面的遗憾,她已经在预知未来的画面中得到了补偿。 乌苏拉不知道命运为何将她与那两个人紧紧牵绊在一起,这或许和她频繁梦见的白鸟有关,她未去深究,只觉得自己非常幸福。 直到维迦因为手酸忍不住咳嗽了两声,交叠的两人才依依不捨地分开,黎斜睨了一眼救命恩人之一,小声嘟囔道:「真是不会看气氛。」 那是长久以来保持单身的维迦第一次感受到这对恩爱眷侣令人厌恶的地方,他不需要预知能力也能知晓,日后与那两人相处时定然有更多令人难堪之处。而阿爹和小妹竟毫无忧患意识,一个个都捂着脸在一旁憋笑。 第66页 幸好,刚刚醒来的男人还有普遍水平的羞耻心,他轻轻摩挲着黎的指尖,像是宽慰般柔声说:「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titan 黎为昼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替他擦干了头髮,用带着花苞的软藤将他的长髮束起,两人在鹿家享用了丰富的晚餐之后,和他们一起在门前空旷的原野上围着篝火说起了大海那一边的人们不曾知晓的古老歷史。 「到了你们这一代,大概已经没有人知道那片土地真正的歷史吧,也不知道史书会如何美化和粉饰。」斯兰族长的声音直接传入众人脑中,他依旧没有张嘴,苍劲有力的声音却极具感染力。除了笑之外,他说话时从不张嘴,这似乎也是他的一种能力。 昼接着他的话说:「史书上说,盖亚神造万物,世界最初的秩序由天神维护,后来天神将能力奖赏给一部分人,就是初代魔法师,神代陨落之后,魔法师代替天神庇护世人。」 「哈哈哈,可真是冠冕堂皇的说辞啊,可曾提过我们种族?我记得我们种族在通用语中名字并不好听,是叫什么来着?」斯兰拧眉思索起来。 「异种族,」黎很快答,「游离于人理和魔法之外的异种族。」 昼转头看了黎一眼,短暂的目光相接中,他亦读懂了许多东西。 昼说:「笔墨极少,只粗略地描述是个强大的物种。」 「年轻人,还是听我说说吧。」老者沉吟片刻,面向篝火负手而立,他长长的影子在身后跃动着,再度出声时,声音却苍老得像是穿过了漫漫千年的岁月。 「我们原本的名字,叫提坦。你们史书上的天神,就是我们一族的先祖。我们的先祖生活在亚兰大陆腹地的永恆森林中,永生之树中央的原初之泉汲取了整片陆地的魔法能量,滋养着先祖们的生存之地。原初之泉蕴藏着不可思议的巨大能量,一滴泉水就能将整整一座山脉的岩石转化为魔法矿石,源源不断地供给魔法能量。 「那时,先祖们的姿态比我们现在的模样高贵得多,体型也更加巨大。盖亚族长背生六翼,身上覆盖着金色的鳞甲,可变化得与天地同高。其他族人亦多有收放自如的双翼,浑身覆盖着华丽的羽毛,或是拥有比兽类更加锋利的爪牙。 「先祖们从原初之泉中习得了魔法矿石的使用方法,而这眼从亚兰大陆各个角落汇聚而来的泉,将更加致命的东西带给我们的先祖——仁慈。他们通过泉水,可以感受到永恆森林之外凡人的种种痛苦。他们受到邪恶之物的袭击,他们忍受饥荒和严寒,他们互相欺骗自相残杀…… 「盖亚族长不忍心看着同一片土地上的生灵忍受折磨,她和族人们用自己的力量帮助凡人建立了最初的秩序,为他们击退邪恶之物。凡人对先祖们非常尊敬,为他们修建了神庙和圣殿,日日香火不绝。不过,凡人并不只是虔诚的崇拜者,先祖们待人友善,他们之间关系亲密,就像种族的隔膜和力量的悬殊不曾存在。 「可这份仁慈终究害了先祖,他们不知道,在凡人无害的躯壳之下,窝藏着天大的野心。他们与天神朝夕相伴,逐渐变得贪婪,甚至于渴求得到天神的力量。可凡人的身躯根本无法使用魔法,于是,你们『伟大』的初代魔法师们,便想出了一个恶毒的计谋。 「盖亚族长每过百年会进入霜结期,她的身体封存于原初之泉的冻层中,意识随着泉水到大陆的各处探索。只有那时候,她才会收起背后的翼和身上的鳞甲。你们的初代魔法师就在霜结期内杀死了盖亚。他们用斧头和镰刀凿开包裹她的坚冰,用她赐予的长剑反覆贯穿她的心脏,刮去她身上的鳞甲,割开她的手腕收集血液。他们用盖亚的血肉掺着原初之水,制成魔法炉心嵌在胸口,变成了可以使用魔法的体质,成了你们史书中荣耀满身的初代魔法师。 「为了应对可能到来的復仇,他们用盖亚剩下的身躯制造了更多的魔法炉心,挥洒在大陆的各处,来增加自己同伴的数量。可我们的先祖本来就不是好战的种族,他们沉溺于盖亚死亡的痛苦之中,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终于,这份深重的痛苦引发了大地的共鸣,永恆森林开始震颤,从原初之泉的中心开始四分五裂,永恆之森至此不復存在,巨大的沟壑将它割裂成许多碎块。魔法师们觊觎这片泉水的神奇力量,合力盗走了其中的一部分,将那些土地移到亚兰大陆的最东边,组成一片新的土地,还为它取名『斯科维奇』,那是向盖亚刺出第一剑的凡人的名字。」 「通史上说,斯科维奇是第一个从天神那里获得魔法的凡人……」黎竭尽全力去回忆自己随手翻过那些通史书上的只言片语。 维迦回以冷笑。 斯兰所述的内容完全超乎黎的想像,他长久地抚摸着胸前的魔法炉心,声音颤抖地问道:「也就是说,每一个魔法炉心中,都掺杂着盖亚的血肉。」 斯兰沉重地点了点头。 「所以说,魔法师协会才那么热衷于研究人造的魔法炉心——」昼说,「因为魔法炉心的数量不会增加。这些用盖亚的身体制成的六边形晶体一直在人世轮迴中辗转于不同的躯体,直到破损毁灭。」 他的反应比黎平静得多,他曾从老师的只言片语中有过许多推测,他一直坚信世界绝非是他见到的模样。 「对,他们害怕失去力量,等到有一天所有的魔法炉心都被毁坏,盖亚彻底从这世界上消失,或许能更平静一些。」斯兰顺口接道,他说完以后突然意识到,许久以前自己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 第67页 维迦:「为了避免重蹈我们先祖的覆辙,那些人才聚集在一起建立魔法师协会吧,制定森严的等级,列出许多条条框框,佯装出保护凡人守护秩序的无害模样,其实只是想把白魔法师包装成天神一般不容侵犯的存在,这样才能长久地保持统治力。」 一切不合理之处,都得到了解释。 ☆、frost 「好了,别扯远了,」斯兰坐回到他的一对儿女中间,接过乌苏拉递过的一杯掺着莓果汁液的暖茶,接着说道,「我们一脉的先祖收集了另外一部分永恆森林的碎片,集合力量将其移到了幽蓝之海的彼端,和剩下的族人们蛰居于这片流放之地,还有一些族人无法放下盖亚的仇恨,仍然留在亚兰大陆,伺机寻找復仇的机会。」 「永生之树在那次地动中受到了严重的损坏,原初之泉的泉眼也被破坏。虽然我们的先祖耗尽几代人的力量修復了永生之树,但原初之泉受到的伤害是不可逆的,它无法再从土地汲取能量,从原初之泉中取出的泉水,会立即变成晶体,那些晶体根本无法发挥出原初之泉全部的能力,所以,我们一族对泉水的使用非常的慎重,将其视为本族圣地。」 「我们的先祖以原初之泉的力量相威胁,与魔法师们签订了契约,在幽蓝之海中央划下边界,约定互不侵扰,否则便会引来神罚。千百年来,边界一直保持着和平,直到三百多年以前,那时我才刚刚当上族长,流放之地险些毁于一旦……」 与安详宁静的流放之地不同,那时的亚兰大陆遍地疮痍。 魔法师们通过盖亚血肉凝成的魔法炉心使用魔法能量,逐渐分化成了不同的派系,由于初代魔法师中有许多人选择了白魔法,还联手创建了圣彻莱斯,白魔法师的地位比其他所有派系的魔法师们加起来都要高,别派魔法师的处境可想而知。他们苦于无理由的欺压和□□,屡屡奋起反抗,却都因力量的悬殊过大,无法将白魔法师的统治地位撼动分毫。 直到出现了一位天才黑魔法师,索伦。 索伦创建了许多黑魔法学院,以低廉的学费教授人们黑魔法,很快壮大了自己的队伍,没多久,就成了别派魔法师组成的反抗军的领袖人物。魔法师之间的战争让人们饱受折磨,不会魔法的普通人只能在恐惧中惶惶度日,不知道何时会被飞来的魔法射线刺穿心脏。 而原本只想推翻白魔法师统治的索伦也频繁的战斗中发生了改变,他开始爱上了毁灭和杀戮,魔法师协会的高层这才决定给他致命一击。可他的力量太过强大,少数知晓歷史真相的白魔法师不想承担魔法炉心被摧毁的风险与其一战,于是便想到了幽蓝之海那一边的流放之地,如果有原初泉水,哪怕一滴也好,一定能让索伦那个怪物灰飞烟灭。 只是,执行这个计策的过程中有两个风险。 其一是执行任务的人有可能会发现他们努力掩盖的歷史真相,为了规避这一风险,魔法师协会从圣彻莱斯中选出了几位精英学员,只告诉其中一些人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毕竟盗取泉水不需要那么多人手,而其他人正好可以起到转移视线的作用,提升执行的成功率。 其二是他们曾经以鲜血立下誓言,越过边界会受到神罚,所以必须要选出替死鬼来承担神罚,以保障其他人的安全。替死鬼的角色就由那种毫无背景,能力平平的学员来担任,反正死了也不会有人为之復仇,为之哭泣。 那时组织人员执行这次行动的人名叫霜,他只被告知要带领学员执行一项秘密而荣耀的任务,他被赋予两个选人的名额,于是选中了自己最得意的学生赤晖,以及自己的爱人、赤晖的姐姐月渡,自己也作为导师一同前往。 一行人乘船驶过了边界,神罚如期而至。 霜不知道月渡究竟怎么了,她说空气中密布着雷电,她唿吸艰难,浑身发烫,渐渐的连声音也发不出来。眼见自己的爱人越来越虚弱,霜提议让赤晖送她回到陆地介绍治疗,自己和其他人继续执行任务。 可他的提议遭到了强烈的反对,理由是替死鬼不能离开。 至此,霜才知晓此行真正的目的。 那些魔法学员都是圣彻莱斯最优秀的人才,不比他这个矿石课老师弱多少,他们从海上一直战斗到流放之地,赤晖护着姐姐,霜已满身伤痕。 计划已经暴露,想要偷偷盗取泉水已不可能,而学员们发现这里的居民不过是一些弱者——失去了原初之泉的滋养,他们仅仅能使用简单的魔法,于是,领头的学员决定,踏平这座小岛,夺取原初之泉。 斯兰所带领的族人并没有战斗的经验,显然不足以和天天接受高强度战斗训练的精英们抗衡,他们很快溃不成军,唯一有点战斗力的就是斯兰,因为他的黑木魔法杖尖端的结晶里包裹了液体状态的原初泉水——那是他父辈传下来的魔法杖,也是世上唯一包裹有液态泉水的武器。可泉眼破碎的原初泉水不再是万能的魔药,要发挥其强大的力量必须要有深厚的魔法根基支撑,遗憾的是,千百年不曾精进魔法技艺的提坦余族,魔法根基都非常浅薄。 关键时刻,霜要求他将魔法杖交给自己。 「不想被灭族的话,就把那东西给我。」说这话之前,月渡刚在他怀中断了气。 斯兰无法拒绝那坚定又狠厉的眼神,几乎未经思考,就将魔法杖扔向他。 第68页 魔法杖在霜手中发挥出了惊人的力量,他杀死了八个学员,将他们的尸体沉没于幽蓝之海中。他用魔法杖尖端含有泉水的结晶贯穿了第九个学员,就是他把月渡称为「替死鬼」,随后那人化为了齑粉,消散于海风中。 他回来的时候,白金的魔法袍被同族的鲜血染红。 斯兰感恩于霜守住了流放之地,将自己的魔法杖赠予他,为月渡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这是第一次,来自大海另一边的人长眠于此。 霜在月渡坟前焚烧了自己的白魔法袍,从此改名为霜月。数月后,元气得以恢復的霜月带着赤晖离开了小岛,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走的时候斯兰给了他一瓶原初结晶,霜月也留下了一些研习魔法的书籍,嘱咐他们一定要勤加练习,巩固魔法根基,这样才能和陆地上心怀鬼胎的魔法师们抗衡。 ☆、home 这次的袭击带给斯兰不小的冲击,他一改先祖们闲散避世的治理之道,带领族人不断地研习魔法——他们本来就是可以直接利用魔法的体质,而流放之地的土地之下蕴含着丰富的魔法矿藏,因此学习起来还算轻松,还激活了先祖血脉中遗留的能力。 为了应对随时可能会到来的袭击,斯兰吩咐自己的长子——拥有隐形能力的维迦,他可以悄无声息地穿越边界而不引发神罚,定期到亚兰大陆上巡视,了解魔法师们的动向。 维迦以自己出色的能力带回了很多情报,他们了解到霜月留在流放之地的期间,几位高阶魔法师合力战胜了索伦,从此被封为大魔法师。大魔法师们成了新的神明,庙堂中处处可见大魔法师的金像,人们不再讲述天神的事迹,将大魔法师们的伟绩写进了通史,以便传颂后世。 在那之后,黑魔法师受到了严重的打压,陆地各处的黑魔法师学院相继关停,只留下斯科维奇的凛鸦学院。而霜月和赤晖似乎出现了一些分歧,回到陆地之后,赤晖在圣彻莱斯继续修习白魔法,霜月则是在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后,宣布自己改良了魔法炉心成为了黑魔法师,从此加入凛鸦。 后续数百年,魔法师们专注于巩固地位,似乎逐渐忘记了流放之地的存在,百年来无人穿越边境而来,直到乌苏拉用预知能力看到了两个将死的男人。 乌苏拉对于那两个人的描述并没有让斯兰和维迦产生警惕,两个虚弱得快要死的男人并不会对族人产生威胁,更何况他们还要遭受神罚。而他们对大陆那边的人毫无同情可言,因此决定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可不同于父亲和哥哥,乌苏拉在家人的呵护中成长,她完好地保留了本性中的温柔和天真,且感情细腻,所以,她在第二次用能力看到那两个悽惨的男人之后,决定自己去救他们。 她看到他们被一个脆弱的魔法气泡包裹着,两人皆是衣衫褴褛,金髮的男人沉睡在黑髮男人的腿上,他的脸上并无血污,应该是被黑髮男人擦干净了,只是漂亮的金髮被黑髮男人胸口冒出的血浸湿了。而那黑髮男人身上没被血染红的皮肤白得可怕,却仍用微弱的魔力画下咒印,将神罚聚集在自己身上。 乌苏拉的能力只能看到一些不连贯的画面,并不能获取画面中那些事件发生具体的时间,因此,为了不错过救人的时机,她每天都撑着小船到边界上等待,夜里也会留下隐哨替她守卫。 她的等待风雨无阻,父亲和哥哥都无法劝动她,终于,半年之后,她等到了他们。 乌苏拉找到他们的时候黑髮男人已经没有气息了,维迦只看了一眼,被凝固血液的腐臭味熏到,捏着鼻子道:「这个没救了,那个还能抢救一下。」 乌苏拉只好带着昼去求父亲,斯兰本来无意浪费自己的力量,却感受到那个男人的心脏中,残存着原初结晶的气息。 就是他当初给霜月的那些原初结晶。 有这层关系,让他无法对昼置之不理,可这个男人本来就受了致命伤,还将神罚引到他一个人身上,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半只脚早已踏进了地狱,只有原初之泉的初生之水能搏一搏。 斯兰想起来数百年前在霜月怀中断气的月渡,想起了霜月在坟前垂泪时悲恸的脸,他不想再看到那样的画面,将昼放进了原初之泉。 漫长的往事说完之后,斯兰起身看着双手紧握的两人,以前所未有的舒畅心情说出结束语:「这一切,大概是宿命的安排。」 他们的手握得更紧了。 「昼,我们回家吧。」帮乌苏拉收拾完茶具后,黎说,篝火余烬的点点红光印上了他的眸,像是赤夜蝶的鳞粉。传说赤夜蝶是早逝的女人化身而成,用翅膀上的红色光晕为恋人照亮回家的路。 昼才刚刚醒来,为了防止黎对大病初癒的人索求无度,维迦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压低声音在黎耳边说:「明天到我们家吃早餐,你……记得节制一点……」 黎瞥了他一眼,为了避免让昼产生他们感情不错的误会,特意退开了一步才回话:「我又不是禽兽。」 而后向昼伸出手,用甜得能腻死人的声线说:「跟我回家吧。」 他们曾经的家早已被摧毁,昼虽然并不知道他说的「家」指的是什么地方,却已莫名的心怀期待了。他将手覆了上去。 维迦被两人间的粉色气息甜齁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69页 黎牵着昼的手,穿过原野中绿草覆盖的小径,绕过一片不知名的开花乔木,来到一座带有庭院的小屋前。庭院是用半人高的木栅栏围起来的,上面攀附了一些藤蔓,透过栅栏可以看见院中种植了许多品种的花草,空气中有纠缠在一起的各种花香扑面而来。 黎在一扇圆拱形的木门前站定,回眸看向昼:「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木门上挂了一个装点有鲜花的木牌,木牌上用隽秀的字迹刻了两人的名字——黎与昼。 这里的居民有制作门牌的习惯,黎早早就仿照他们的样式做了一个。 昼轻轻推开了院门,踏过青石板铺就的小路,来到小屋前。 他环顾院中,这里种满了各种不知名的鲜花,亦有一些熟悉的品种,香兰、蜡菊,秋海棠,红蔷薇,都是他喜欢的味道。 而小院之外,是波光粼粼的幽蓝之海。 黎推开门,很绅士地将昼让进屋,柔声道:「看看我们的家吧。」 这件小屋面积不大,几乎可以一眼把屋中各处看全:小小的餐桌上摆放了一瓶鲜花,餐桌左侧有一扇小门,进去是厨房和盥洗间,厨房里还有一个大大的橱柜,其中摆放着精緻的餐具;餐桌右侧是一段走廊,走廊尽头镂空的隔断之后是卧室,卧室里有一张看起来很柔软的双人床,还有足够放下两人衣物大储存柜,卧室还附带一个阳台,阳台上摆放了一个矮矮的茶几,茶几上有一套素色的茶具,茶几两边有两个蒲团坐垫,一个还是新的,另一个已经有点下陷了。 「你平常都是坐在这里等我吗?」昼在蒲团上坐下,入目的风景只有无边无际的大海。他突然想起在大海另一边,山巅的城堡之上,那个人也经常在阳台上瞭望山下,默默地看着他屋檐下的魂灯。 黎拿过另一个蒲团在他身边坐下,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朵红蔷薇别在昼的耳朵上,低声道:「是啊,你都不知道等待是件多么寂寞的事——」 昼一把将人拥入怀中,下巴抵住他的额头,用力箍紧他的后背,声音颤抖地说:「对不起,我让你等得太久了……」 「幸好,我等到了,幸好,幸好……从我醒来起,你就一直在昏迷之中,鹿家兄妹一直不让我去见你,我还以为你……你不会再醒来了,」黎的声音哽咽得很厉害,他胡乱拿昼刚换好的干净衣服擦了一把眼泪,顶着一张花脸接着道,「我曾无数次设想,若是不能再与你相见,我还有什么理由继续活下去,我最后看到的,竟然是你的胸口被长鞭贯穿的画面。这画面我根本不敢去回想,却又在我梦中萦绕不绝。我每每被噩梦惊醒时,就坐在这里喝一壶热茶暖暖身子。」 ☆、mortal 昼轻抚着怀中人的头髮,亲吻他已经长了许多的髮丝。 他沉睡于原初之泉时,只是身体因伤势过重而无法动弹,并非毫无意识。原初泉水仍在流放之地的各个角落流淌,把人们各种各样的情绪带给他,他从中感受到的绝大部分情绪都是浅淡的,提坦族人们很少会有诸如愤怒、恐惧、嫉妒之类浓烈的情绪,只有一人,怀着令人窒息的深重悲伤和深刻的思念。 那份悲伤和思念像丝线一样缠绕着他,牵扯着他于水中不断下沉的意识,让他无法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下坠,最后甚至将他扯出了水面——他那轻贱的生命,居然还有一人如此珍惜。 多么幸运,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他日夜思慕之人。 那个人瘦了,颧骨比原先凸出,手腕也细了,大概一直没有剪头髮,金髮已长过肩膀,他眉宇间的那股英气被时节和境遇磨掉了许多,被一种更加柔和、感性的东西取代,昼说不上那到底是什么,只在黎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有所显露,这让黎看起来极其明艷动人、惹人怜爱。 昼忽然意识到自己原先那些离开他、逃避他的想法有多么无知可笑,他们本该是两个人,缺一不可。 昼举起右掌庄严许下承诺:「我绝不会与你分离,从此时此刻,直至我的生命终结。」 黎伸出手掌与他十指相扣:「生命终结,身体腐朽,我便与你葬在一起。」 在流放之地的岁月,黎始终觉得自己只剩下一半灵魂,另一半灵魂随着昼一起沉睡于永生之树下,随时都会消散。他就揣着一半灵魂惶惶度日,所有的感受都是减半的,美丽的风景也好,曾经讨厌吃的蔬菜也罢,在他眼里都退化成了平凡之物。他所见的世界处处平凡普通,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引发他特别的感触。 是对于昼的执念支撑着他以这种半麻木的状态生活着。 而现在,昼那好听的嗓音许下的诺言仿佛有某种魔力,唤回那分离一半的灵魂,让他终于回归完整。 他从未觉得窗外的海景和庭院的鲜花有如此美丽。 「外面有点凉,我们进去吧。」昼说。 黎能感受到他们手掌交叠的部分正变得越来越灼热,却没拆穿他,和昼一起进了屋,还细心地拉上了细纱窗帘。 然后他点亮卧室的灯,态度强硬地宣布:「把衣服都脱了。」 他把「都」咬得很重,方才那柔柔弱弱泫然欲泣的模样仿佛不曾存在。 昼虽然觉得有点遗憾,但实在无法拒绝爱人的这种要求。在黎充满威慑力的目光下,缓缓褪去了所有衣衫。这是他成为黑魔法师以来,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完完整整地展露身躯。 第70页 在此之前,包裹在昼心中关于身份的悬殊、力量的差距等诸多隔膜,仿佛也随着这一层层衣衫脱落了,只留下一颗坦诚干净的、律动着的心脏。 黎知道,长期隔绝阳光令黑魔法师的皮肤极其脆弱敏感,他们能主动袒露肌肤、任人观瞻绝非易事,所以他丝毫不敢怀有亵渎之心,像品鑑艺术品一般,先是从不同的角度将人仔细观赏,再从近处观摩细节。 「不错,比原先更滑了。」这并非亵渎,优秀的鑑定师往往会通过触感来辅助鑑定,黎顺着嵴背摸了一把,得出结论。 黎早就想这样做了,只是刚才替昼换衣服的时候他没机会仔细看,这会儿才终于得空将人好好检视一翻,看看他的身体恢復得怎样了,那些伤痕都留在什么地方。 事实证明,初生之水治癒力非凡,昼身上只留有一处浅淡的伤疤,位于他心脏的位置——他身上阳光灼伤的痕迹、瓦钢剑留下的伤痕全都消失不见了。 黎的手从昼的伤疤上拂过时,他皮肤下会闪过浅紫色的光晕,斯兰说那是他身体里的残存的初生之水,过一段时间就会消解于血肉中,让昼成为完整的凡人之驱。 对,凡人之驱。昼的魔法炉心在他替黎挡下致命的一鞭时就已经毁掉了,之后和黎一起越过边界、将神罚的雷电引到自己一人身上所用的魔法,不过是他银戒中残存的最后一点魔力。 黎的指尖从他光滑的胸口拂过,那里原本有一颗魔法炉心。 「巴洛广场那个老婆婆算得真准,我果真成为凡人了。」昼笑看着黎。 「我那时竟还傻乎乎地斥责她,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黎拨开衣襟露出胸口,本该微微发亮的魔法炉心一片黯淡,「我也跟你一样。」 黎边替昼披上外袍边说:「我哪有能与鵺鵟抗衡的力量,那时是霜月前辈把他的一部分魔力封存在我身上,我是借用了金戒魔法师的力量,才能捡回一条命,只是那天一次性消耗了太多魔法,我的魔法炉心大概是过载坏掉了,现在就只是个装饰而已——不过,那些力量无法再归还了,如果有机会,真想向他好好道谢。」 「下次,一起去看看月渡吧。」 「好啊,挑一个天气不错的日子,带些院子里的鲜花过去,她一个人长眠在异乡,一定很寂寞吧——喂,你在干嘛?」黎紧盯着昼手中自己的衣带。 「脱衣服睡觉啊,都这么晚了。」昼睁大眼睛无辜地看着黎,而后脱掉了他的外套。 作为男人,不可能对阔别已经刚刚甦醒的爱人无欲无求,黎虽然心里也痒痒的,但此前受到了维迦的告诫,他自己也清楚昼还在恢復期内,不能太过火,原本已经下定了暂时不对昼出手的决心,可眼前漂亮的男人对他持续施加眼神攻势,加之他这方面的意志力一向不怎么坚定,没过多久就心软了。 「……既然这样,让我先确认一件事。」黎不由分说抓起昼的手臂,在他手腕上细嫩的地方用指甲划了一道,那里立即浮现出一道红痕。而后赶紧挽起袖子看了看自己手臂上同样的位置,并没有同样的痕迹出现。 黎轻咳了两声,收敛神色,装模作样道:「你才刚刚醒过来,身体还很虚弱,我可不想做禽兽。」 昼捂着唇低低笑了起来,却是嗔道:「先前还说想我,看来你的想念也不过如此。」 「……那你可不要后悔。」黎废了好大劲才挤出几分厉色。 昼接着哀怨道:「都叫人脱光了,还说什么后悔不后悔……」 「这可是你自找的!」于是,黎彻底捨弃了艺术品鑑定师的光荣身份,义无反顾地加入了禽兽的行列,扯掉自己身上最后的布料,把那妄想已久的身躯扯进怀中。 遗憾的是,那个大病初癒还很虚弱的人,不知是不是出于男人的尊严,在床上丝毫没表现出虚弱,一点儿也不符合黎的期待。只是在那之后,唿吸交叠、心跳交错,黎便没有余暇考虑下上这种细节了。 ☆、scar 第二天一早,鹿家的餐厅,原本约好的早餐只有三个人到场:维迦、乌苏拉,还有昼。 斯兰族长好不容易能睡在柔软的床上,此刻睡得正香,维迦和乌苏拉轮番去叫了好几遍,一点儿醒的意思都没有,也就放弃了。女佣松子准备好早餐后,就回隔壁的小房间照看自己的孩子了。 至于每天都按时来蹭饭的黎,昼说他睡得太香,不忍心把人叫醒,用完餐之后会给他带一些回去。乌苏拉没察觉什么异样,拉着昼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两人很快热络起来。昼要走的时候,还给他打包好了很多食材。 只有维迦嘴角抽搐瞳孔颤动,在昼道完谢离开之后仍然紧盯着他的背影研究他走路的姿势,没多久就得出让他万分震惊的结论:黎居然是下面的! 乌苏拉无法理解哥哥的惊讶,因为她早就知道了。 在昼餵黎吃完最后一口早餐后,黎突然指了指昼心脏上的伤疤,问道:「这是怎么伤的?」 那个伤疤是一个「x」的形状,有一道伤疤新一些,是千殇鞭贯穿时留下的痕迹,另一道被覆压在下面,痕迹已经相对较浅,应该是很久之前留下的伤痕。 黎想知道除了千殇鞭以外,是什么样的伤疤连初生之水都无法消除,他的手指在那道浅浅的痕迹上来回摩挲,「我原来怎么没发现。」 第71页 「我就是怕被你发现,用魔法遮盖住了。」昼拿手帕替黎擦了擦嘴。 黎知道,这一定就是此前霜月用星曜石,也就是原初结晶替昼治疗的伤疤,而昼小时候并不害怕与人交往,在莱卡和苏威尔都城的巴洛广场却都表现出害怕人群聚集的迹象,黎猜想大概是那次受伤的经歷给他留下了什么阴影。 他不想操之过急,坐着床上看着昼收拾餐具,也不催促,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爱人的视线和窗外的阳光都恰到好处,昼突然觉得那段经年折磨他的、于梦魇中无数次重现的回忆不再那么可怕了。在阳光下握着他的手,好像就能抚平心中的波澜。 「现在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了,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这道伤的来歷并没有多特别,他是因救一个凡人而受的伤,很多魔法师都曾因这个理由负伤。那是昼刚刚晋升为蓝戒魔法师时发生的事,那时他才二十出头,在同等级的魔法师中稍显稚嫩。 为了方便魔法师之间相互交流切磋技艺,魔法师协会会定期向大众开放角斗广场,邀请不同等级、不同派系的魔法师共同参加。除了在校生和最低等级的绿戒魔法师,几乎所有魔法师都会收到邀请函。 角斗广场设在王都郊外的森林,虽然凡人并不在受邀之列,但每次开放决斗广场时都会有以王室贵族为首的凡人挤进来参观,他们甚至为此修建了观赏台。魔法师协会默许了这种行为,为了保证参观者的安全,会派出执行人在战斗区域提前布置好凡人无法进入的结界。 此外,为了增添活动的趣味性和参与者的积极性,协会还会在战斗区域投放阶级不高的魔物,击败魔物的魔法师会获得额外的奖励。这种需要抛头露面的活动一般都只有白魔法师会去参加,但那年猎杀魔物的奖励是花棉树的果实,这是一种对保养皮肤有奇异功效的果实,在黑市上炒出了极高的价格。 所以,尽管那一年的负责人是霜月不想面对的赤晖,他还是带着昼参加了,并给他下达了一定要拿到花棉树果实的命令。 为了方便观众和大部分参与者,战斗区域只在白天开放。尽管黑魔法师有魔法袍的保护,在阳光下战斗还是有诸多不便之处,尤其是共同参与者之中还有几个坏心眼的白魔法师。 想要得到花棉树果实的可不止霜月一人,一只中级魔物身边往往会聚集许多魔法师,昼在林中四处徘徊,总算找到一个大家都没发现的魔物——那东西会根据环境改变自己的颜色,且移动速度极快。 昼一路追逐着它,来到了战斗区的边缘,观赏台的下面。 四周再无遮蔽物,昼才看清那是个身形类似于猿猴的生物,身上覆盖着可以随意改变颜色的长毛,脸上亦长满毛髮,只看得到一双发红的眼睛,长臂上长一对骇人的利爪。这东西的看起来比刚才见过的中级魔物都要厉害,击杀一个应该就能完成任务,昼决定在没被别的魔法师发现之前速战速决。 可他在战斗中发现,这东西远比看上去难对付,它迅捷无比,像鱼一样滑,还有越战越强的趋势。当昼感受到自己的体力逐渐衰减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东西绝不仅仅是中级——它在战斗时源源不断地从昼身上汲取着力量。 那东西伸长利爪朝昼快速扑过来,昼已来不及捡起断成两截的魔法杖抵挡,只能险险躲过,却听到观赏台上人们发出恐惧的尖叫。 原本应该隔绝凡人的结界,因昼的闪躲,被快速冲过来的魔物撞开了一个口子。随后,那怪物的毛髮变换颜色,竟然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它再次显形时,是在观赏台之上,它一只手拎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少女,利爪正刺向她的心脏。 昼来不及思考,闪身挡在少女前面,利爪刺进了他的胸膛。 最快赶来的赤晖和魔物缠斗起来,昼和那少女一起倒在看台上。围拢过来的人们很快救起了被吓晕过去的少女,那好像是某位贵族家的小姐,侍从检查了她的身体,发现她并没有受伤,只是衣裙被黑魔法师的血弄得破烂不堪。 霜月姗姗来迟的时候就看到浑身是血的昼被人群围拢在中间,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周围人的指责却从未间断—— 「你刚才为什么要躲开呢?你不躲开的话小姐也不会出事!」 「没有能力就不要来角斗广场,我花钱可不是为了看你这种骯脏的东西的。」 「真是丑陋的生物啊,为了自己的性命居然将无辜的女孩置于危险之中。」 「还学白魔法师救人,你的血都把小姐的裙子弄脏了!」 「没用的傢伙,以赤晖大人为目标好好努力吧——算了,你这辈子也不可能有那么美丽的姿态了。」 …… 昼的心脏被开了一个大洞,意识本不清醒,可那些话却一字不漏的灌进他耳中。 ☆、the end 昼恢復意识时,心脏里被放进了一块原初结晶,霜月把自己的魔法杖送给了他,简单向他交代了事情的原由和结果:「有个混蛋把高阶魔物带进去了,你打不过不是你的错,赤晖已经解决好了,你安心养着。」 霜月很快便离开了,在恢復的期间,昼日日忍受着身体分裂般的疼痛和焦灼的欲望,终于结束时,他的瞳孔变成了紫色。 「后来,每到人多的地方,听到很多人同时说话的时候,我都会下意识地想起那时的事,心脏也会擅自疼起来,」昼自嘲地笑了笑,「很没用吧。」 第72页 黎摇了摇头,翻身靠在昼胸前,说:「上次我也把自己丢人的事告诉你了,这下算是扯平了。」 昼不明所以:「哪一次?」 黎支支吾吾道:「……跟你告白那一次。」 「是吗?我都忘了还有这回事,」昼伸出两根指头捏起黎的脸颊,凑近他说,「可以再说一次吗?」 「我才不要!」觉察到爱人的视线重新灼热起来,黎急忙缩回被子里,死死守住被角——无他,某人前一晚在他身上留下的感触,直到现在都还很鲜明。 黎乌龟似的在被子里缩了一会儿,外面没有任何动静,便悄悄探出头来,看见昼正在整理昨夜散乱的衣服,于是屁颠屁颠地蠕动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道:「昼,作为凡人跟我在这种地方过一辈子,你会后悔吗?会不会想念在大海那边的生活?」 昼与黎不同,他在大海的那一边还有牵绊,他还有父亲,虽然很少提到,还有关心他的老师,在凛鸦一定也有很多朋友。他已成为凡人,也不用再因黑魔法师的身份受到伤害。不像黎,除了昼以外一无所有。 昼叠衣服的手顿了一下,光是「跟我过一辈子」这几个字就已足够动听,他又怎么可能会后悔呢? 「即便是想念,也是想念与你相伴的日子,」昼把叠好的衣服放在床头,把黎连人带被子抱起来,「而现在,你就在我身边。」 黎攥在手中的被角突然被扯开,一只温暖的手臂顺势钻了进来,那人贴着他的耳垂低语:「我在梦中都不曾妄想,能与你日夜相伴,又怎么会后悔?」 黎浑身一个激灵,掀开被子大声宣布:「不行,该起床吃早饭了!」 他慌乱之下口不择言,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刚吃完早餐,窘得满脸通红,身旁的男人被他的反应逗乐了,捂唇低低地笑着,而后翻身将他揽回怀中:「亲爱的,你刚刚吃过了,该轮到我了。」 那天之后,黎便不再来鹿家蹭饭了,他发现自己的爱人很有做饭的天赋,海边小屋常常会升起炊烟,饭菜的香味在海风中飘散时,鹿家兄妹会顺着香味不请自来。 斯兰族长在大睡了三天三夜之后,终于养足了精神,每天早上变化成鹿的姿态巡视领土,还让孩子们骑在他的背上玩耍。维迦在流放之地唯一的学校担任教师,教授语言和魔法。黎也在学校打打工挣挣饭钱,他原本是教孩子们绘画的,一段时间之后,发现班上所有的孩子似乎都比他更有绘画天赋,于是他改教手工和编发,相当受女孩的欢迎。昼则成了那里的新晋教师,教孩子们唱一些简单的歌谣——他原本不愿承担这个重任,但大家一致认为他的嗓音柔温润好听,这个职位非他莫属。 乌苏拉由于年纪尚小,在松子丈夫经营的面包店帮忙,不忙的时候就和松子一起在庭院中刺绣。 黎和昼在小屋后面开垦了一片土地,种了些粮食和蔬菜,学校没课的时候就一起干些农活,黎在农事方面倒是很有心得,把土地和庭院都打理得齐整漂亮,经常把刚採摘的鲜花和蔬菜带给大家,昼在料理方面别具天赋,很快就用独家的蘑菇浓汤抓住了鹿家人的胃。 维迦来蹭饭的时候会带上许多新鲜食材,乌苏拉则是带上自己最新的绣品,斯兰族长事务繁忙来得不多,偶尔会派人送来浆果汁液做的饮料,热心的松子定期送来缝制好的衣服,住在附近的孩子们会礼貌地请求昼替他们修理坏掉的玩具。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黎用庭院中开花最饱满的秋海棠和金凤花做了一个花篮,用凌霄花编了一个花环,和昼一同去了流放之地的南边,月渡的墓地。 那是一座小小的坟茔,周围的草坪修剪齐整,墓碑上不染纤尘。为了表达对救族恩人的感激,斯兰安排族人定期清扫打理。两人郑重地行完礼之后,昼吟唱了一首古老的安魂曲,黎将花篮放在墓碑前的台阶上,把花环斜挂在墓碑上。 他这个动作似乎触动了某种魔法咒印,一道光亮突然自墓碑上投射出来,一个女人的面庞自光影中显现。 那是个漂亮的人,有一头银色的捲髮和金黄的瞳仁,墓碑上挂的花环正好和她的额头重叠了,看起来就像是斜斜套在她头上,她一脸幸福,笑靥胜花。 她的脸突然出现又很快消失,他们都已明白那就是月渡,那大概是霜月记忆里月渡最美的模样,他们大概有些理解霜月偶尔打扮成女人的意图了。 至于幽蓝之海另一边,莱卡小镇受到了重创,重建花费了许多年,新一任的镇长由在重建工程中表现出众的吉鲁担任,他的双亲和朋友都在那场劫难中死去了,他把全部的心血投入了莱卡的建设中。 吉鲁族长上任以后,带领大家拆掉了高墙,在南方荒芜的土地上种植果树和粮食。他找到了黑魔法师曾经生活的小屋,发现屋檐下竟有一盏绿色火焰的风灯一直亮着,在那场劫难过后的十几年仍然亮着。在未来的几十年,也一直亮着。 他保留了屋中所有陈设,定期过来亲自做些清扫工作,并在小屋周围设置了一圈栅栏,定下不得随意破坏的规定,就像在等待主人回来一样。 山巅上的城堡在那场劫难中被摧毁了,大概是仓库中让植物快速生长的魔药泄露了,废墟中很快长出了参天绿树,将城堡的残骸遮蔽于绿荫之下。 人员凋敝的莱卡似乎被魔法师协会抛弃了,魔法师协会再也没有派驻魔法师,而令人们困惑的是,莱卡再也没有受到过怪物的侵袭。 第73页 赤晖因击败了「特级魔物」鵺鵟,在魔法师协会的地位进一步提升,只是霜月的关系仍未缓和,霜月仍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所谓的「秩序」。苏威尔都城中,珠宝商的千金悄悄僱人寻找长着鹿角的冷漠男人,黑市中,来歷神秘的店主以撒在等待新的时机,慎尾则收起了狐狸头巾,混入了寻人的队伍中发掘乐趣。 人们所谓的命运究竟是指什么呢?乌苏拉偶尔会思考这个深奥的问题,又过了许多年之后她才明白,那不过是大地之母盖亚的指引。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撒花~~~感谢每一个读到这里的小可爱,后续还有番外哒,如果有人想看的话=。= 因为一直没什么人看文,所以还在探索不同的风格,目前还有两个完结文,现代悬疑《向渊之火》和古耽《恶犬》,兴趣的盆友可以去翻翻啦,欢迎大家在评论区留下意见和建议,每一份喜爱都是我写文的动力,再次感谢!!!(鞠躬 嗷嗷嗷还有,因为审核的问题有些章节更新不及时,严苛的过审条件导致有些地方修改后没那味儿了(不限于本文),我也没办法嘤,抱歉qaq ☆、番外1 落晖 赤晖花了很多年,从一个籍籍无名的白魔法学徒成为魔法师协会中举足轻重的首席执行长,圣彻莱斯的荣誉导师,白魔法师中最接近大魔法师的人。 魔法师的生命漫长到几乎看不到尽头,他已经记不清在这漫长的生命中度过了多少年的虚空,却仍记得第一次进到圣彻莱斯那天的情景。 他悬停于耀光广场之上,面无表情地睥睨着下方众人。耀光广场上正在举行圣彻莱斯领事换届仪式,几乎所有的白魔法师都身穿华服齐聚于此,他以魔法师协会代表和荣誉导师的双重身份受到邀约,却没表现出对这场仪式一丝一毫的兴趣——他没有看广场中央慷慨陈词的新任领事长,而将视线移向广场另一侧无人的长台阶。 当然,无人能苛责他冷淡的态度,人们早已习惯他那面若冰霜的俊美脸庞和永远没有温度的冷淡视线,几乎已经认定强者就应该是这种姿态。 赤晖凝视着长长的台阶,知道他等的那个男人永远也不会再来。 他在台阶之下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影响了他一生的男人,他的魔法导师霜。 赤晖的姐姐月渡比他早几年入学,那天他们约定在耀光广场见面,赤晖听见姐姐唿唤他的名字抬头看时,发现姐姐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牵着一个男人的手,逆着光,垂下的眼眸中透出几分羞涩。男人向赤晖微笑着点头示意,而后把温柔的目光落在月渡身上。 那是个漂亮的男人,有着和姐姐一样的灵动眼眸,银髮上映出晚霞的余晖。 逆光中两人牵着手站在台阶上的画面被永远地镌刻进了赤晖的脑海中,比任何巩固记忆的魔法都更加稳固可靠。 赤晖在那一瞬间就已经笃信,他们会度过幸福的一生。 月渡的恋人名叫霜,刚刚晋升为魔法导师。 霜顺理成章地选择了赤晖当他的第一个学生,在教学的过程中表现出相当程度的细緻和耐心,几乎满足了赤晖对魔法所有的渴望,赤晖的魔法技艺也进展神速。 现在想来,那是赤晖的一生中最轻松平静的时光,有温和的恩师和体贴的家人相伴,而这位恩师也很快会成为他的家人。 霜和月渡的婚礼定在第二年夏天,他们准备在春天时一起回一趟家乡——一个位于亚兰大陆腹地的宁静村庄,和月渡的父母一起商讨婚事的细节。 赤晖因为要参与实战训练没能和他们一起回家,但回来的时候姐姐手上多了一枚红宝石戒指。她常常会盯着戒指发呆傻笑,霜也开始变得神秘兮兮的,经常寻不到踪影,但赤晖总能从他身上闻到鲜花的味道,他知道他在瞒着姐弟俩准备筹备婚礼的惊喜。 赤晖没有戳穿他,夏季的婚礼成为他除了魔法修习外最为期待的事情。 但夏季的婚礼始终没有到来。 月渡在初夏的暖风吹拂大地之前永远地停止了唿吸,长眠于幽蓝之海另一边的陌生土地。 霜在月渡的墓前长久地垂泪,赤晖这时才发现一直以来潜伏于他心中的恶念——相比于失去姐姐的悲痛,他更想拥抱眼前无声垂泪的男人。霜在他眼里一直是个强大的男人,此刻脆弱得却像一阵风就能颳倒。 他想守护他,却不是为了姐姐。 从小到大,赤晖和姐姐的喜好都出奇得一致,这回也没有例外,而他那个性有些泼辣的姐姐却唯独对他温柔,总是会把喜欢的东西让给他,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从姐姐身边夺走他。 他会让姐姐的灵魂永远地活在霜的心中,不惜代价。 「老师,不要忘了姐姐,改名叫霜月吧。」赤晖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霜的侧脸上移开。 明显瘦弱的男人只迟疑了一下,凝视着魔法咒印中爱人缥缈的脸庞:「……也好。」 他用一句话,在霜月心中套上了长达数百年的枷锁。 在流放之地依靠原初之泉的力量恢復元气之后,霜月和赤晖带着世界的真相和深重的悲痛回到了亚兰大陆,而他们各自的悲痛又那么不相同,所以,在霜月决定离开圣彻莱斯时,赤晖没有阻拦。 赤晖虽然回到了圣彻莱斯,却再也找不回纯净的心境,白魔法学徒的荣光在他心中早已不復存在,恨意取代不可追寻的爱恋,狂野地生长着。 第74页 他比从前更加渴望魔法,没日没夜地修习,很快在圣彻莱斯崭露头角,而随着他的魔法师等级越来越高,他越来越频繁地感受到「徵召」。 「徵召」是他自己命的名,他查阅过诸多派系的魔法书,没有一种记录了这种奇怪的魔法现象——他能感觉到某样距离很遥远的东西在召唤他,那东西深埋在地底,每每于深夜时分唿唤他的名字。 成为金戒魔法师后,赤晖在白天也能感知到「徵召」,那个像是虚空中挤压出来的缥缈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唿唤他的名字,期盼他的到来。 于是,赤晖决定回应徵召。 徵召带领他穿过茫茫沙漠和郁郁森林,竟然回到了他的家乡。他已有百余年未曾踏上这片土地,身为凡人时住过的村落早就不存在了,这里只剩下一眼看不到尽头的茫茫黄沙,和一眼污浊的泉。 他能感受到唿唤他的声音来自于泉的深处,他花了三天时间,在泉底的污泥中找到了一根长棍。他在清水中把它清洗干净之后,发现这是一柄长/枪,表面闪着黄金般耀眼的光泽。 黄金长/枪上雕刻的玫瑰图案和圣院的金玫瑰标志有几分相似,雕刻的手法却并不是这个年代的产物。 赤晖明明是第一次见到这柄长/枪,把它握在手中时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这件古物还和他的魔法相当契合。听说古代的优秀工匠制作的武器会选择自己的主人,赤晖将「徵召」这一怪异的现象归结为武器寻主,很快离开了那里。 只是,他的回程的路上,再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地底深处的召唤,很显然,还有别的东西在唿唤着他。 他在半梦半醒间,意识进入了一片月光照耀下的森林,森林中林立的树木都是些他没见过的高大品种,和徵召中一样缥缈的声音萦绕在他耳畔,像微风吹拂的声音,也似树叶摩挲的声响,他惊讶地发现,那声音并不只是无意义地唿喊他的名字……似乎,还对他诉说着什么。 魔法师协会的事务接踵而至,赤晖无暇去探寻故乡的土地下埋藏的秘密,而他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竟然差点再一次目睹了「姐姐」的死亡。 那是一个高级魔物,魔法师协会的探测装置在一片无人区发现它的魔法异动,很少有执行人愿意接受这种吃力又不讨好的任务,毕竟即便打败了魔物也无法提升在凡人中的声望,于是这项任务就落到实力强大又不爱说话的赤晖身上。 他追寻着魔物的气息寻至它的巢穴时,那个庞然大物正准备开饭,它用两指捏着一个生死不明的女人,正打算往嘴里送。 那个女人,分明就是他的姐姐月渡。 赤晖双目赤红,只一瞬间就失去了理智,他挥动长/枪斩断了怪物的手臂,用金色的长/枪一遍又一遍刺穿它残破的身体。 赤晖终于恢復意识的时候浑身都被鲜血浸透,周围的草木都因魔物的鲜血而腐化,黄金长/枪却光亮如新,未沾一点血渍。 和他姐姐长相一模一样的女人亦满身鲜血,令人欣慰的是,她没有受伤,平静的脸庞看上去只是睡着了。 赤晖想找附近村里的姑娘替她换上干净的衣服,那姑娘却很快跑出房来,双颊透红,告诉他那是个男人。 洗去魔物的血气之后,他从「姐姐」身上感受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只存在于赤晖妄想中的熟悉气息——他是霜月。 一些魔法师在寿命增长或是过度使用魔法后会进入休眠期,通过不定期的睡眠来修復魔法炉心中受损的地方,休眠期中的魔法师能感知到外界的变化,在魔法炉心修復完毕之前,却无法主动从休眠中醒来。 赤晖不知道霜月属于哪一种情况,在他印象中霜月确实活得够久了,强大如他,竟然也开始进入了休眠期,这表示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要做的事情得加快进程。 赤晖将沉睡的霜月带回自己的居所,在他窗前守候了数月,霜月才醒来。 他认出霜月的第一眼,就已经知晓自己百年前在姐姐坟前说的话对霜月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他用名为「月渡」的桎梏将霜月囚困了二百余年,在这无形的牢笼之中,那个曾经温柔的男人遵循他话语的指引,杀死了自己。 或者说,是他杀死了霜。 这份罪孽太过深重,压抑得他几乎无法唿吸。他常常呆坐在霜月床边,回过神时,眼泪已经浸湿了前胸。 再睁开眼时,霜月曾经温柔的眸中有了姐姐偶尔会展露的那份凌厉。 「老师,回到圣彻莱斯吧,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会保护你。」 霜月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想做的事情就是离开圣彻莱斯,我也不需要你的保护。」 「你知道吗?如果我晚去一步,你就——」 「我当然知道,我也知道你混进魔法师协会的目的——」霜月毫不留情地打断他,「不管你在策划着名什么,希望你尽快停止。」 赤晖愣了一下,露出释怀的笑容:「那不可能。」 于是,时隔多年的重逢就此不欢而散。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黄沙地中央,一棵树苗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疯狂生长。它的高度终于超过了王族的高塔,垂下的树荫能笼罩一片村庄的时候,赤晖完成了他要做的事。 他在徵召的那片森林中得到了启示,他的魔法炉心,是盖亚心脏的内核。在流放之地,斯兰族长的话一直刻印在他心底—— 第75页 「等到有一天所有的魔法炉心都被毁坏,盖亚彻底从这世界上消失,或许能更平静一些。」 是的,那徵召来自于盖亚残存的意识,埋藏于原初之泉的冻层中,就是黄沙中那眼污浊泉水的深处,黄金长/枪则是盖亚用羽翼和鳞甲制作的武器,是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武器。长久以来,她渴望着有人能听到她的徵召,用那武器彻底地毁灭她。她微弱的意识无法将徵召传出太远,只有嵌着她心脏部分的魔法师能听到那唿唤,千百年来,只有赤晖一人回应了她的徵召。 让她的血肉和意识彻底消失其实很简单,只要破坏心脏内核所在的魔法炉心就可以了。赤晖寻觅了半生,没想到毁坏所有魔法炉心的方法居然这么简单,简单到他只要杀死自己,世界就能瞬间从魔法的禁锢中解脱。 他知道这个方法后几乎没有任何踟躇和犹疑,甚至可以称得上喜悦。 当然,在这计划实施之前需要充足的准备。这片土地上并不只有依赖魔法炉心的魔法师,也有许多直接汲取魔法能量的生物,为了让世界在魔法炉心毁灭之后也能正常运转,他必须要清理掉残存的其他魔法势力,还要联合一方势力在他身死之后维护大陆的秩序。流放之地的新任族长维迦成了他的得力助手,并表示提坦族人会协助维护好后世的秩序,毕竟很多魔法势力的源头都是在大陆上潜伏的提坦族人。 还有霜月,赤晖将死期定在霜月的一次长时间休眠期之前,他让乌苏拉将霜月移到极寒之地的永冻层中,保护他直到他醒来。 在他漫长生命的最后一刻,用黄金长/枪贯穿魔法炉心之前,终于说出了此生仅有一次的告白。 「霜,」他轻轻唤出他原本的名字,「我一直爱着你,尤其偏爱你的笑容。」 只可惜到最后一刻他也没能再见一次他魂牵梦绕的笑靥,抬起的手臂没能触到那长久以来只存于妄念中的脸庞。 赤晖和黄金长/枪一起消散成灰,地上只留下一朵金色的玫瑰,一如他的眼眸。 ☆、番外2 月辉 霜从来都不想当魔法师。 他生在一个大家族,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父母是王都的工匠,在皇城经营一家铁匠铺,专门为皇家侍卫打造铠甲和武器。父母精湛的手艺为家族赢得了不少赞誉,他们的生活充实又富足。 霜八岁的时候,胸口的魔法炉心第一次显露。 有些孩子的魔法炉心在出生时并不明显,随着年龄的增长才会慢慢显现出来。 那一天家族所有人都欣喜若狂,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是凡人,终于在霜这一代出了一个带有魔法炉心的孩子,这是家族歷史上至高无上的荣誉。 那天霜也很开心,他收到了很多精巧的玩具和珍贵的零食,虽然八岁的他并不知道魔法炉心意味着什么。 魔法世界好像一直离王都很遥远,他只是偶尔听父亲说起远方某处魔法师间又起了战事,某个不知名的村庄被魔法攻击摧毁之类的故事,围墙之内小小的王都一直维持着和平与宁静,连居民之间的小吵闹都很少有。 霜受到了家人们更多的关心,这也让他变得晚熟。他知道父母开始接越来越多的订单,哥哥姐姐们轮流在店铺帮忙,家里变得越来越简陋,弟弟妹妹不能买喜欢的零食和裙子,却迟迟没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又过了几年,弟弟妹妹们开始用复杂的眼神看他时,他仍然不明白其中的意味。 他的天真持续到了他离开家的前一天。 十二岁那年,父母把他叫到跟前,塞给他一块他从未见过的璀璨宝石,让他带着宝石去东方某地拜在一位白魔法师门下。 门外停了一辆马车,皮肤黝黑的车夫不停地向里面张望,霜回头看了一眼,把手中的宝石推回给父亲,第一次对父亲说出了拒绝:「父亲,我不想离开,我不想去找魔法师,我想留在……」 他话还没说完,右脸颊就挨了重重一巴掌,这是他第一次挨打,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严肃的父亲,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父亲却面色不改,斥道:「你知道我们全家付出了多少才弄到这块日曜石吗?再说出这种没出息的话,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他把求助的眼神望向母亲,泪眼模煳中只看到母亲低头移开了视线。他的视线继续寻找兄弟姐妹们,他知道他们都躲在卧室偷听,卧室的方向却始终静谧无声。 「不必和他们告别,」父亲再次把日曜石塞回他手里,「你要追逐的是成为白魔法师的荣耀,凡人的羁绊只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霜说不出话来,攥紧拳头,任那宝石锋利的稜角割破他的掌心。 车夫向屋内张望得更加频繁,用眼神表达他的不耐烦。 父亲站起身:「去吧,我的孩子,不要回头。」 说完,转过身不再看他,霜也始终没有说出道别的话。 那一天,霜懂得了魔法师意味着孤独。意味着独自一人踏上漫漫征途,意味着捨弃身为凡人的羁绊,耗尽漫长的生命后,在没有亲人的世界里孤独死去。 他害怕孤独,对孤独的恐惧笼罩着他的前半生,直到他遇见月渡。 当霜收到王都中最后一个认识他的老人归于尘土的消息时,眼泪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 第76页 「老师,您怎么了?」门口抱着一叠书的姑娘偏头看着他,晶莹的大眼睛中满是担忧。 霜知道自己不该在学生面前失态,却止不住哽咽:「我身为凡人时认识的最后一个人也死了,再也没有人记得我,再也没有人知晓我曾经的模样……我不再有亲人,无人和我流淌同样的血。」 姑娘听完停了一下,而后把怀中的书重重扔在一边,大步朝他走来。 「……月渡?」霜总算想起了她的名字。 「那又怎样?」月渡丝毫不在意学员和导师间的礼仪,沖他大声说道:「凡人只是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你都将作为魔法师活下去,无人知晓你的过去,可许多人能见识你的未来。」 月渡的天赋极其普通,在人才济济的圣彻莱来斯几乎没什么存在感,霜都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盛气凌人的表情和洪亮的声音。 「我只是害怕孤独,举目无亲的孤独……」在她那宛如明月般澄澈的眼神下,霜下意识说出来了埋藏于心的,最真实也最软弱的自白。 月渡愣了一下,朗声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可怕的?虽然没有同样的血,但我可以当你的亲人啊,我很快就能成为正牌魔法师,我能拥有和你等长的生命,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作为亲人陪伴你,从现在起,到你的生命终结。」 霜倏然抬眸看向她。 「对了,我还有个可爱的弟弟,他也可以当你的亲人,我又从胖墩儿手里骗了一颗日曜石,我弟弟很快就能来到圣彻莱斯,期待一下吧~」 「骗?」身为老师的敏锐让他及时抓住了这个不太合适的字眼。 「哈哈哈霜老师,今天天气真不错。」月渡偏头看向门外,刚才的气势早已不復存在。 「圣彻莱斯的天气向来如此。」 从那以后,月渡就经常来找他,而霜也发现这个外表文静的姑娘并不像她看起来那么乖巧,她身上有一种类似于王都小混混的痞气,用略显粗鲁的方式贯彻自己的行为准则。这使她散发出一种有别于其他学员的特有的人情味,让霜倍感亲切。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自己作为教师,需要对这个性格乖张、有些出格的学生进行必要的看护。 没多久,月渡向他表明了心迹,她说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已为他倾心。 他们自然而然地从相识过渡到了相恋。 月渡常常谈到她的弟弟赤晖,在她眼里,那是世界上最纯真最美好的孩子,是她愿意付出一切的珍贵存在。 她说起弟弟时的眼神那么温柔,让霜也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少年有了许多怜爱。 第一次见面,名为赤晖的少年笼罩于金色的霞彩中,在台阶下沖他挥手微笑,金色的眼眸带着柔光,略显朦胧的俊美脸庞像是自画中显现—— 惊为天人。 赤晖顺理成章地成为霜的第一个学生,他的天赋非比寻常,纯净的内心充满了对魔法的渴望。霜将因他出众外貌而来的倾慕者一一拒之门外,日日伴赤晖修习魔法,他头一次觉得,魔法师漫长的生命不再是一种诅咒,至少他可以像这样看着某个人成长。 然而真正的诅咒从未远离。 月渡说过会陪伴他直到生命终结,却永远地沉睡在异乡的土地。 失去挚爱的深痛和对孤独的恐惧几乎将他击溃,幸好有赤晖陪着他。 只可惜诅咒从未远离。 永生之树下,斯兰族长把最后的秘密带给他,若他想为爱人报仇,想推翻魔法师协会的统治,有一个极为简单的方法。 斯兰在为赤晖疗伤的过程中,发现盖亚心脏的内核居然就在他的魔法炉心中,只要摧毁内核,就能摧毁所有藉由盖亚血肉演化的魔法炉心。 霜几乎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我会报仇,让他们付出代价,但会寻找其他的方法。」 「我尊重你所有的选择,希望你能成功——」斯兰对他的反应丝毫不意外,淡然一笑,「盖亚的意识未死,这方法赤晖迟早也会知道。」 白鹿的笑容充满慈悲,斯兰知道他终将会失去最后一个亲人,霜却对此视而不见,这一次,他不会再放任命运从他身边夺走他的赤晖,他唯一的亲人,即便这意味着与赤晖长久的别离。 离开流放之地前,霜和赤晖最后去见了月渡一次。 曾经许下诺言伴他到生命尽头的爱人化为一抔黄土,曾经念起来就倍感温暖的名字凿刻在冰冷的墓碑上,她那生动美丽的笑靥从此只存在于魔法咒印中,再也无法触及她的脸庞。 霜的眼泪于是怎么也停不下来。 然后赤晖说:「老师,不要忘了姐姐,改名叫霜月吧。」 霜看向魔法咒印中爱人缥缈的脸庞,这样就能让她永远陪伴着他吗?不,他很清楚这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罢了,但或许对身旁这个仿佛一眨眼间长大了的男人来说是一种宽慰。 霜都没留意到从什么时候起,只及他鼻子的少年已经比他还要高了,赤晖的眉目越发英气逼人,却不见了当年的柔光。 他看起来很坚强,寡言少语,表情平淡,从没在霜面前掉过一滴眼泪。或许那无悲无喜的皮囊之下,包藏的也是一颗脆弱的心吧,霜在此之前一直都忽略了赤晖也需要安慰—— 他多想和他相拥着大哭一场,却只是语带颤抖的回道:「……也好。」 第77页 霜从此成为霜月。 ☆、番外3 凝霜 回到亚兰大陆后,霜月决定离开圣彻莱思,他最后和赤晖道别时,才有了赤晖真的长大了的真实感。 那个沉默的男人没有质问没有挽留,金色的眼眸未起波澜,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明明那孩子微笑着向他挥手的画面还像是在昨天。 巨大的失落感终于让霜月认清现实——赤晖已不再依赖他,或者说,赤晖从未依赖他。过去三人相伴的美好光阴,是霜月在依赖着他们,依赖他们逃离孤独。 当然,霜月再也不是那个手足无措的十二岁男孩。 他再一次独自一人踏上慢慢征途,他仍然畏惧着孤独,却不再有初次离家时的迷惘,他要找寻对抗命运的方法,而且需要尽快。 在离开圣彻莱思的十年中,霜月在亚兰大陆的各个地方游荡,查阅无人能读懂的古籍,寻访避世隐居的提坦族人,探索隐藏魔物的深渊,他想要探寻将内核从赤晖身上分离的办法,却始终一无所获。 期间,他的魔法消耗巨大,为此不得不使用从流放之地带来的原初泉水作为补充,原初泉水和他的魔法炉心相结合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反应,他的魔法炉心变成了晶莹的紫色,从此可以吸收所有类别的魔法矿石。他又尝试着把原初泉水和魔法矿石结合,成功制造了星曜石。 霜月从此名声大噪,依靠贩卖星曜石的碎片继续他的旅途,却依旧像流浪巫师一样居无定所,风餐露宿。 突然有一天,霜月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月渡的脸庞。明明赤晖让他不要忘记姐姐,他甚至为此改换了姓名。 他决不能违背对赤晖许下的承诺。 霜月依靠连接的魔法咒印回忆曾经爱人的模样,却发现这并非长久之计,于是,他依照她的样子改造了自己,换上和她相同的眼神。 「这样就永远也不会忘记了。」霜月看着镜中与月渡相似的面容,总觉得自己失去了某样重要的东西,他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和赤晖比起来一定无足轻重。 霜月在旅途中得到一条线索,曾经那个差点扰乱白魔法师统治的天才黑魔法师索伦留下了一本手记,就收藏在凛鸦学院的藏书室中。手记中留下了提升魔力的方法,若能拥有索伦那股强大的力量,或许足以对抗魔法师协会。 只要他站上高位,无人敢直视他,秩序由他来建立,赤晖就不用因诅咒的命运而牺牲。只可惜他从未成功。 索伦的手记用了几十种古老的语言,光是用通用语翻译就需要耗费极长的时间,凛鸦也有魔法师研究手记许多年,仍旧不能读懂其中的含义。 霜月收集了所有前人研究的成果,一边在凛鸦教学一边继续研究。只是他的教学开展得并不顺心,因为他总是不自觉地拿现在的学生和曾经的赤晖相比,总是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在圣院渡过的时光。他看着自己带的学生一个个成长,却怎么也找不回与赤晖相伴的充实感。 心中某处像是缺了一块。 没多久,他毫无悬念地拿到了金戒魔法师认证,在授予金戒的仪式上,再一次看见了赤晖。 赤晖没注意到霜月,他负手立于太阳之镜一侧,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台阶。他仍穿着如神子般圣洁的白金礼袍,面容依旧和他们分别时一样波澜不惊,手上的戒指闪耀着金色的光芒,额上繫着魔法师协会标志性金色系带——赤晖成了魔法师协会的执行人,在这个满是仇人的组织中工作。 不用细想就知道赤晖在谋划危险的事情,以他的实力或许终有一天能攀上最高位,只是这过程毕竟兇险万分,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霜月必须加快进度,把他从凶兽的牢笼中解救出来。 可即便霜月的魔法炉心被原初泉水改造,也经不起过度的魔法消耗,他很快迎来了第一次休眠期。 霜月将休眠地选在一个无人区的洞穴,在周围笼罩起魔法屏障,却没考虑到休眠中魔法炉心停止运行,魔法屏障的强度会急剧减退。 一个高级魔物很轻易地穿越了他的魔法屏障,用粗陋的手指拎起他,准备以他为食。霜月深眠的意识这才转醒,身体却仍在休眠之中,动弹不得。 那一瞬间,霜月的意识里只有一个简单的念头,若生命就终结与此,也算是一种解脱,从此也不必再孤身一人。 然后他闻到了腐臭的血腥味,听到了魔物的哀嚎,还有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吼叫。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人的味道,那是他最后的亲人,唯一的亲人。 赤晖为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带他回了自己的住所。即便身体陷于沉睡之中,他也能感受到赤晖的动作极其轻柔小心。 在那之后,他常常在夜半时分听到赤晖坐在他床边垂泪的声响,他能感受到他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中。 明明月渡离开的时候,他都没有像这样在霜月面前掉过一滴眼泪。 「原来我对他那么重要啊,失去我会让他那么痛苦啊……」如同在流放之地的最后一夜,若是身体能动弹,他多想与他相拥而泣。 彼时,他也发现在对赤晖的疼惜之中,还夹杂着某种更为微妙的感情,似喜悦似爱怜,他不敢细想,直觉那时一种危险的感情。 而后他睁开眼,赤晖脸上无悲无喜的面具终于破灭,他金色的眼眸中愧疚和痛苦几乎满溢。 第78页 于是霜月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被扯开了一道伤口,随着心脏的跳动一阵一阵地抽痛。是啊,他差一点就永别人间,没睁开眼之前,他都不知道赤晖的眼眸可以让他如此心痛。 只是从他离开圣彻莱思的那天起,他对赤晖的种种感情就不能表露分毫。于是,就像赤晖一样,他亦把这份情绪收藏得很好。 「老师,回到圣彻莱思吧,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会保护你。」赤晖说。 这份挽留是出于愧疚,霜月告诫自己。他只是出于对自己安危的担忧,以及对曾经为自己套上桎梏的愧疚,并没有什么别的情绪。 霜月纵有千般怜爱在心,却也无法面对那样一双眼眸,连这难得的重逢也只能不欢而散。 他后来才发现,赤晖在他身上留下了自己的魔法咒印,能够随时感知他身体的状况,每当霜月即将迎来休眠期的时候,就会四处寻找他的踪影,执拗地说着同样的话:「让我来保护你。」 这场追逐游戏终于在霜月见到那棵熟悉的高大古木时终结。 亚兰大陆腹地的漫漫黄沙中,一棵巨大的树木伫立中央,垂下的树荫笼罩了一整片村庄——这与他在流放之地见到的永生之树别无二致。 永生之树是由盖亚的内核驱动生长的,赤晖到过这里,或者说,赤晖在盖亚的指引下到过这里。 斯兰说能毁灭内核的武器就埋藏在永恆森林的遗蹟之中,霜月知道那是月渡和赤晖曾经的家乡,却一直没有勇气踏足这里。可他的休眠期到来的越来越频繁,索伦的手记一直无法解读,剥离内核的方法依旧无处可寻。 他辗转好几百年,始终一无所获。 他不知道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来到赤晖曾经的家乡,见到那棵永生之树后,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面对赤晖。 他只觉得沉重的每一步都在消耗他剩余的灵魂,每一个脚印里都淌着他心脏滴下的血。 他终于见到了赤晖,身披白金礼袍,手上拿着光芒耀眼的黄金长/枪,赤晖面容平静,像是在等待他的到来。 无需言语,他已从他的眼神中知晓他的决意。 「老师,别再流泪了。」赤晖在他身上埋下的魔法咒印让他无法动弹,眼泪从脸颊滑落时他才察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赤晖举起黄金长/枪对准胸前的魔法炉心,温柔的眼眸一如初见。 「霜,」他轻轻唤出他原本的名字,「我一直爱着你,尤其偏爱你的笑容。」 只是他消散的速度太快,霜都来不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的魔法咒印亦同时消失,霜脱力跌坐在地, 赤晖消散的地方留下一朵金色的玫瑰,那是他魔法炉心里盖亚内核的模样。霜想要伸手去捡,四肢却突然开始麻木,休眠期急剧到来,他只来得及将自己回復成原来的模样,身体就陷入了深眠。 他从赤晖最后那声唿唤中找回了自己,也在仓促间永远地失去了他。 霜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因为他简单的一句话将自己困囚数百年,又为什么会在别离时因他毫无波澜的表情失落不已,为什么在凛鸦频频想起曾经与赤晖朝夕相伴的岁月,为什么无法承受他的悲伤和愧疚,无法直视他受伤的眼眸。 他在尘埃落定之后才找到心中缺失的那一块,在此之前他一直像个胆怯的小鬼不愿面对,缺失的那块拼图与赤晖最后的告白有着同样的字眼,其名为爱—— 若更早一些,若更勇敢一些,是否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他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未曾与他紧紧相拥。 维迦在事态平息之后才得空和那对笨蛋情侣一起来到极寒之地看望乌苏拉,永冻层的冰室中,乌苏拉尽职尽责地守护着冰层中沉睡的男人。 黎从没见过霜这幅模样,正欲开口,昼却走到霜跟前,掌心光点聚集,喃喃道:「很少见到老师原本的模样,果然还是这样比较适合您,请恕我失礼。」 冰层上放着的金色玫瑰随即消散,出现在冰层之中霜交叉的掌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黎感觉冰层中安详沉睡的人好像在笑着。 「妹妹,他什么时候会醒来?」和昼一样,霜体内有原初泉水供给魔力,不会受到魔法炉心销毁的影响,他可以在任何时候醒来,只要他愿意。 然而乌苏拉却微笑着回答:「他不会再醒来了。」 所有人都从乌苏拉笃定的眼神中读懂了她这句话的意味——这是她在预知中窥见的未来。 黎已确信所见并不是错觉,凝望着冰层中嘴角带着笑意的银髮男人:「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昼握紧爱人的手,微微点头:「是啊,老师应该在做着什么美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