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死对头首辅变成白月光》 第1章 憨憨入京偶遇贵公子 雪停了,寒风依旧刺骨。 马车轱辘嚓嚓作响,冷白日光透过车帘缝隙一晃而过,映亮蓝昊天暗如死灰的眸子。 他浑身痛麻了,微微侧目,怀里偎依着一位娇嫩少女。 “小蓝哥哥,你放心,”那少女抬手抚上他胸口,他立时后背一僵,“我既救了你,便一定有法子让你在京城活下去。” “救我……” 蓝昊天脑中一片混沌,呢喃之际忽然头痛欲裂。 尸山血海,断剑残戟。 他跪在地上嘶声哀嚎,啪啪声响,鞑子的马鞭狠狠抽打在身上。 “救我!谁来救救我!” “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眼前是边城的大门,斑驳城墙上,悬着一块漆金牌匾。 “边城”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沾染些许殷红血迹。 起风了,细碎的雪絮飘落在他眉梢,眸底浮起一层雾气。 他想哭,喉咙却跟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半点声响。 黑黢黢的头发系在麻绳上,随风晃荡,城门上吊着四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爹!大哥、二哥!季大哥……” 他握紧拳头,眼泪啪嗒啪嗒落在膝头。 若非他南下甘城借粮,正巧错过鞑子攻城,此时此刻他也是个死人了。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小蓝哥哥?”少女忽然惊觉,撑起身子,捧住他满是伤痕的脸,喜道:“小蓝哥哥,你能听懂菲然的话了?” “你是……”蓝昊天定定望着眼前这张明丽少女的脸,记忆倏尔苏醒,“你是菲然妹妹?” “太好了!小蓝哥哥,你终于记起我啦!” 她一把扑进蓝昊天怀里,哭得稀里哗啦。 “吓死人家了!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蓝昊天松了松后背,抬手搂上少女的胳膊,低声问她:“菲然,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他依稀记得自己离开边城后,一直被监军太监薛如海关在囚车里。 鞑子突然南侵,驻守边城的五万将士节节败退,爹和哥哥们不幸阵亡。 若非边城战败,三个月后他就要与怀中少女,明远侯府二千金鱼菲然成婚。 “傻瓜!”鱼菲然抬眸,碰上他垂落的目光,“我把你救回来了呀!外面就是京城朱雀大街,再有半炷香功夫我们就到家了!” “家……” 蓝昊天心底钝痛,鼻头一酸,泪意涌上眸底。 “娘和大嫂都被鞑子害了,”他哽咽一声,“威北将军府全员被屠,我已经、没有家了……” “小蓝哥哥,我还在呢!”鱼菲然眼泪簌簌直落,“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有我在的地方,便是你的家!” 马车倏尔停下,车厢外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 “啊——” “啊呀呀——” “真是首辅大人!我的娘嘞!” 鱼菲然眉毛一横,急急跺了下车板,朝外喊道:“停下来做什么?” 车把式在外答话:“二姑娘,柏公子的轿子挡在前面了,咱们要不要绕道走?” “哼!又是他!” 鱼菲然作势便要起身,却被身后之人扯住手腕。 她回头,气得双目圆瞪,撇下嘴角骂道:“柏家那小子一向如此张狂,今日叫本姑娘撞见了,不好好教训他一顿怎么成?” “菲然,算了。” 蓝昊天满脸疲惫,冲她摇摇头。 鱼菲然胸口堵得慌,世人都道当朝宰辅柏清玄少年英才,可她偏偏讨厌这人得紧。 即便他有一张惊为天人的脸,是京城坊间无数闺阁少女的梦,鱼菲然也不待见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每回都这样,搅得大街小巷鸡犬不宁!” 她恨恨咬牙,坐回椅子里去。 蓝昊天握紧她的手,安抚一句:“别管他了,我们走吧!” “好女不跟恶男斗,咱们绕道走!”鱼菲然朝外喊道,“掉头掉头!大过年的,真是出门触霉头!” 马车缓缓调转方向,街前人山人海里,一乘锦轿被堵得寸步难行。 轿里端坐着一身紫金官袍的男子,他身姿挺拔,单手按着腰间剑柄,玉石般温润的脸上眉心微微蹙起。 “公子,这可如何是好?” 轿外仆从展臂拦下扑来的女子,朝轿里喊了句:“完全走不动道了,咱们还去宫里上朝么?” 柏清玄拂袖,抖落挂在身上的桃色汗巾,看着散落满轿的钗环和簪花,忍不住苦笑一声。 他是京城排名第一的神仙贵公子,一骑绝尘,无有第二。 只要他一日不成婚,京城无数待嫁少女怕是夜夜不得好眠。 出身信朝清流世家,未及弱冠高中状元,温润如玉天人之姿,哪一点不叫她们朝思暮想? 他抬手拧了拧眉心,低声道了句:“杜仲,告诉她们本公子已有心悦之人了。” 轿外仆从怔了怔,咱家公子几时看上人家姑娘的?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啊! 四周人潮涌动,不及多想,他赶紧躬身一揖,“多谢各位姑娘们的美意!我家公子早已暗许佳人,还望各位姑娘高抬贵手,放我家公子一马成么?” 话音将落,四周立时静得落针可闻。 一阵寒风吹过,忽有女子失声痛哭起来,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渐渐哭声连成一片。 人们摇头叹息,悻悻散去。 锦轿抬起,柏清玄微微舒展眉心。 “公子,”杜仲揩了把汗渍,朝轿里憨憨问道:“您到底看上哪家的姑娘了?为何从未听您提过此事?” 柏清玄眸光一沉,冷声道:“杜仲,你闲得有功夫嚼舌根了么?” 这话说得杜仲面上一慌,他赶忙摆手解释一句:“公子,您别生气。这婚姻嫁娶得三媒六聘,长辈出面做主才作得数。” 他扭头朝轿里问道:“奴才只是觉着,兹事体大,咱要不要知会大老爷和三老爷一声?” “不用。” 柏清玄缓缓吐字。 “那奴才能问问,您几时看上人家姑娘的么?” 轿里沉静须臾,一支金钗突然破帘而出,正正砸在杜仲头上。 “哎哟!”杜仲惨叫一声,摸了摸后脑勺求饶道:“不提就不提,公子您可别气坏身子!” 没走两步,他又开口道:“公子,要不以后咱还是乘马车出门吧?马跑得比人快,脾气也比人大,要是再遇上那些女子围堵,咱也能用那畜生威吓她们不是……” “杜仲,住嘴……” 轿里传来一道威压,眼见皇宫大门横陈眼前,杜仲赶紧闭了嘴。 旭日东升,霞光弥散。风一吹,碧瓦上的覆雪纷纷飘落。 轿夫停下轿子,柏清玄挑帘而出。 “好在夏侯将军的援军大捷,也不知今日朝堂上陛下会如何处置威北将军。” 他低声沉吟,望着漫天残雪,叹出口浊气。 【食用指南:不喜欢看朝堂策问,觉得无趣的宝子可以跳过这部分内容**,直接往下看】 第2章 憨憨改头换面,贵公子朝上被怼 早朝伊始,丹墀上皇帝冷冷睥着底下群臣,问向将将返京的监军太监薛如海:“说说吧,此去边城情况如何?” 薛如海跪在大殿中央,垂首答道:“启禀陛下,蓝甄消极抗敌,迫使边城五万将士退守边城。又私通鞑子埋伏在城内,与城外鞑子铁骑里应外合,围歼我朝将士数万人。” “如此说来,”皇帝双手撑在膝头,探身道:“边城大门是威北将军蓝甄打开的?” “回陛下,正是。”薛如海抬眸,见皇帝气得面色发白,小心补充一句:“蓝甄畏罪自杀前,曾向鞑子缴械投诚。” “岂有此理!”皇帝捶了把龙椅,恨恨道:“朕把蓝甄这狗贼当作天下第一忠勇之人捧着,他竟以叛国通敌回报朕的信任!实在可恨至极!” “陛下,”柏清玄高举笏板,从群臣队列里踱步而出,“卑臣以为,蓝甄叛国通敌一事,还需朝廷调查取证后再作论断。” 话音将落,大殿内一片哗然。 “北境防守一向固若金汤,边城此次惨败若非蓝甄故意为之,怎会被鞑子几日之内屠尽全城?” “是啊,五万将士,岂是说没就没的?” 柏清玄镇定自若,缓声道:“蓝甄若想背叛朝廷,何须死守北境十年?他若想反,该是早几年便反了!” “话不能这么说,鞑子前几年闹灾损失不小,即便蓝甄投诚,他们也无力南侵。” “对,这几年北境走私猖獗,指不定就是蓝甄与鞑子私通搞的鬼!” 薛如海见缝插针,“陛下,卑臣离开边城时,原打算羁押蓝甄幼子蓝昊天返京受审。可没承想半路遇上流民闹事,被蓝氏余党劫走了人犯。” “什么?”皇帝惊得从龙椅上立起,大声质问:“一群食不果腹的流民,如何能在数百士兵的眼皮子底下劫走朝廷钦犯?” 这话问得薛如海一阵战栗,他赶紧叩首在地,颤声答道:“卑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磕完头,他又怯怯补充一句:“事发之后,卑臣细细查过那帮流民,发现几个可疑之人,其中有明远侯本家,甘城鱼家人。” “嗯?”皇帝挑起眉峰,沉声问道:“既如此,为何不把人犯一道带来殿内审问?” * * 鱼府的马车在京城西四大街停下,鱼菲然搀着蓝昊天走出车厢。 “小蓝哥哥,这宅子是我用化名费公子买下的。” 她不无骄傲地说道,“从今以后,这里便是我们的家。” 蓝昊天抬眸,门上悬着一块半新的牌匾,刻有“费宅”二字。 “我虽不能陪你一道住下,”鱼菲然推开大门,“但你放心,我一定会常来看你的。” 蓝昊天周身无力,虚脱得像具尸体,任由鱼菲然带去厢房,安置在床榻上。 “你先躺下休息,”鱼菲然帮他掖好被子,“大夫很快就来。” 她正欲起身,腕间忽被紧紧拽住。 “菲然,”蓝昊天嗓音暗哑,“将军府已经没了,我们、我们的婚事,恐怕也没法……” “别说了!” 鱼菲然忍住泪意,“你人都在这儿了,还说什么负气话!” “可我如今这身份,恐怕会连累明远侯府……” 蓝昊天松开手,垂下眼睫,“我不想你们因我受累。” “小蓝哥哥,”鱼菲然转过身来,一脸哀怨地看着他,“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轻易放弃你的。” 五年,她等了蓝昊天整整五年。 从金钗到及笄,她没有一日不在窗棂下思念远在西北的小蓝哥哥。 蓝昊天自觉理亏,没再发话。 嘎吱一声,厢房的门忽被推开。 一名梳着双平髻的小丫鬟急急跑进屋来,“不好啦,二姑娘!二老爷、二老爷被宫里人带走了!” “什么?”鱼菲然一惊,“青雪你先起来,把事情经过细细说与我听。” 小丫鬟哭着说完前因后果,蓝昊天抓起鱼菲然的手问道:“菲然,这到底怎么回事?你是如何救下我的?” “说来话长,”鱼菲然覆住他的手,“边城沦陷前,我刚好在甘城老宅住着。战事发生后,老宅族人带着我南下避难,在官道上遇见钦差大臣一行。” “难道你、劫了那老阉狗的队伍?” 蓝昊天有些震惊。 “哈哈!”鱼菲然破涕一笑,“稍稍利用那群流民施了个诡计,把你从囚车救出来了。” “那你二叔……”蓝昊天犹豫片刻,“菲然,你还是让我走吧!” “不行!”鱼菲然按住他肩头,“小蓝哥哥安心,鱼家主仆之情浓于骨血,不会有人供出我俩的。” 蓝昊天见她咬了咬唇,心知她在掩饰不安,惭愧道了句:“抱歉,都是我的错。” “小蓝哥哥无须自责,”鱼菲然朝他笑笑,“你信不信,我有办法让你改头换面,叫全天下的人都认不出你来?” 蓝昊天将信将疑。 鱼菲然冲他眨眨眼,带着青雪去了厅堂捣鼓许久,回来时手里拈着张面具。 “这是我新学的易容术,”她随手拾起梳妆台上的铜镜,递至蓝昊天手里,“戴上它以后,我再带你去京兆府登记造册,从今往后你就不再是蓝昊天,而是我的卫蓝、卫大哥了。” 蓝昊天微微发怔,十分乖顺地,任由她摆弄自己。 “好了,”鱼菲然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我数到三,你再照镜子。” “一,” 蓝昊天闭上双眼,举起铜镜。 “二,三!” 缓缓掀开眼皮,明亮的镜面上映出一张略显沧桑的脸。 他抬手摸了摸邋遢的青茬和深长的伤疤,分明还是那双桃花眼,镜中的人却陌生得紧。 “菲然真厉害!我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那当然了!”鱼菲然毫不客气,抱着胳膊自吹自擂:“我的功夫不消怀疑,定是天下第一!” 蓝昊天冲她干笑一声,心里却是忐忑不安。 戴着这样一张假脸,真能在京城活下来么? 他已无路可走,兴许明日整个京城都会贴满通缉他的告示。 第3章 贵公子受帝命缉捕憨憨 偏殿不大,皇帝坐在御榻上,指着甘城鱼家族长鱼仲函,问向侍立一旁的薛如海,“蓝昊天的囚车是在何处被劫?” 薛如海镇定答道:“回陛下,是在京城一百里开外的官道上。” “好,”皇帝挺了挺腰身,一脸严肃:“鱼仲涵,你说说,为何你会不认识你大哥的未来女婿蓝昊天?” 鱼仲涵没有抬头,俯身答道:“回陛下,鱼家先祖以文治获得勋爵,信朝历来禁止文官与武将来往过密。大哥远在京城,不遵先祖教诲,草民作为族弟无力阻止,故而只得安守本分,命甘城鱼家人绝不可与边城蓝家来往。” 皇帝听完这话,沉默片刻。 柏清玄见皇帝没有发话,单刀直入地问道:“鱼老爷如何证明,鱼家人从未接触过蓝甄一家?” 鱼仲函抬眸,“陛下可宣甘城知府进宫面圣,若草民有半句虚言,陛下大可诛灭鱼家九族,草民绝无半句怨言。” 鱼仲涵离开皇宫后,皇帝一脸不喜。 柏清玄看出他的心思,开口安慰道:“陛下,蓝氏余孽不足为惧,且卑臣听闻那蓝昊天尚未及冠,不过是个半大的小子,即便逃了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朕知晓,只是……” 皇帝走下御榻,踱至墙边的挂轴,抬首看着那副“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的字,不觉叹出一口气来:“朕并非要对一个小子斩尽杀绝,只是蓝甄败退一事太过蹊跷。” 他转过身,面上带着愁苦,继续道:“若非他故意为之,该要如何解释他节节败退,甚至打开城门放鞑子铁骑潜入边城?蓝甄是先帝爷最信任的武将,朕虽与他感情不深,却也是极信任他的,否则不会将边陲重镇全权交予他负责。” 他朝柏清玄走了几步,露出惶恐的目光:“此案没个定论,朕心里害怕啊!这信朝江山百余年来,头一次在朕手上遭遇如此惨败。当年西南形势那般严峻,夏侯家甚至牺牲了十余位好儿郎,朕也未曾如此忧心过。” “陛下,边城已经无虞,还请宽心……” 柏清玄屈膝跪下道:“为今之势,当立即选派新将接替威北将军之职,以稳定雍州局势。” “柏卿说得没错,可蓝甄一案朕总放不下心来。” 皇帝俯身,扶起他道:“这些年来,他拥兵数万、雄霸一方,早已不受朝廷控制。边境贸易繁盛,他独掌大权,与朝廷勋贵、各地富商往来密切,万一、万一朝中有人与他素有勾结,那……” 那信朝的北大门岂不会处于危险之中! 蓝甄通敌叛国,朝中还有人为他收拾残局,蓝昊天叛逃在外,意味着天家失去了制衡蓝甄一党的筹码。 皇帝胆小懦弱,抓着柏清玄的胳膊恳求道:“柏卿,你一定要帮朕抓住此子!” 偏殿无人值守,虽烧着地龙却清冷得厉害。 柏清玄看着面前这个愁苦无助的天子,不觉任重道远。 “陛下放心,臣定会将他缉捕归案。” 回至内阁值班房,柏清玄坐在书案前愁眉不展。 监军太监薛如海此番回京,呈上来的奏章里写满对威北将军的控诉。 指责他消极抗战,故意放鞑子入城设下埋伏,再引五万守军退回边城陷入圈套,全军覆没。 在薛如海嘴里,蓝甄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可在柏清玄心里,蓝甄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忠臣良将。 他性情直爽,傲骨铮铮,绝不会昧着良心做苟且之事。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被今上调离京城,投放北境。 蓝甄一死,信朝便少了一位清正耿直的将才。 柏清玄不觉抚起额角,叹道:“蓝昊天啊蓝昊天,你为何一定要逃?” 天家本可以通过蓝昊天挖出朝廷里怀有二心之人,可他逃了,这案子便留下了悬念。 * * 翌日,朝廷颁发了通缉叛国余孽蓝昊天的海捕文书。 蓝昊天从鱼菲然嘴中得知此事,沉默着喝完了汤药。 送走鱼菲然,他试着下地走动。费宅很小,一进的院落没走几步就到尽头。 走累了倚在院中的桃树下,不觉想起边城的父兄和娘嫂。 南下甘城借粮前,副将季展在陨日谷拦截鞑子粮队遭遇偷袭,几乎全军覆没逃回边城。 威北将军为此气得半死,差点在军中斩了季展,他为救季大哥一命才提议南下借粮。 万没想到的是,他前脚刚走,鞑子的铁骑就大举南下,还未等他运回粮食,边城便已血流成河。 返回大营的路上,他被鞑子大军俘获,一路拖行回了边城。 眼见亲人们的尸骸悬挂城门,他发了疯般的嚎叫,鞑子为了羞辱他,故意留他一命,对他百般折磨。 天际铅灰一片,落着鹅毛大雪。 他浑身是伤,冻得发僵,朝着惨死的亲人爬行一步,灵魂便去了一分。 “为何要他活着?” “为何大家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 他哭干了眼泪,嚎哑了嗓子,甚至快要流干了血,精神恍惚之际竟被北上驰援的夏侯将军所救。 “为何你的父兄都被鞑子杀了,独独你一个活了下来?” 夏侯红莲拿刀挑着他的下巴,压低细黑的眉毛,尖锐问道。 为何要他活着?为何? 寒风微动,拂起他散乱的鬓发。 记忆散为光尘,回京的每一个孤寒长夜,他都辗转难眠。 威北将军一世英名,征战沙场从无败绩,却在前几日被朝廷宣判为叛国通敌的罪人。 爹不可能投降,更不可能通敌,这都是薛如海那老阉狗栽赃嫁祸给爹的罪行! 他不服气,也不甘心,他要为亡父正名雪耻,为蓝家满门讨回公道! 夜深后,仆人睡去,他推开房门迈入霜华满地的庭院,望着夜空满心愁苦。 乌云满天,掩盖月华。 柏清玄身披白狐裘衣,立在廊庑里仰首观月。 一只黑色傀虫飞过廊庑下的灯笼,落在透雕瑞兽的房梁。 这一夜格外漫长,他立在那里等了许久,也不见寸许月光。 新政推行半载不到,效果差强人意不说,还出了威北将军这档子事。 或许,是他用力过猛,太过心急,才会收效甚微,甚至招来祸患。 虽不知具体内幕,但总觉两者之间或有关联。 他苦思一夜,决定暂缓新政推行。 第4章 贵公子暂停新政,兵部现裂缝 天还未亮,柏清玄在书房里拿水擦了把脸,径直去到大门登上前往皇宫的马车。 皇帝并非每次早朝都亲临乾泉殿,他身子弱,隔三差五便会称病不朝。百官早已习惯他的惰性,连内阁首辅柏清玄也拿他没辙。 “今上确实不算一位贤明的好皇帝。” 柏清玄想,眸底挂着两道乌青,面上带着些许倦色。 可每次皇帝告假都有太医院佐证,也不能因此责难他。 虽不尽人意,但好在今上上朝有个规律,逢初一、十五必现身朝堂,也算恪守身为帝王的底线。 今日初一,柏清玄手里握着昨夜拟好的奏章,强行打起精神上朝。 “抓捕蓝昊天一事,进展如何了?” 丹墀上,皇帝面带浮肿,显是昨夜没睡好。 “卑臣已按圣意颁发海捕文书,命各地驿站快马加急送往九州五十四郡县的府衙。要求他们务必知情上报,不可懈怠。” 大殿中央,柏清玄身姿挺拔。 ”好,如此朕便安了半颗心。” 皇帝扫了眼群臣,“众爱卿,可还有旁事启奏?” 大殿内一片安静。 柏清玄清了清嗓子,躬身作揖道:“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奏。” 皇帝抬手,“柏卿但说无妨。” “新政推行以来,百官执政勤勉,各阶层秩序井然,宗室实力大幅削弱,可国库税收却不见明显增长。” 他顿了顿,继续道:“臣以为,新政尚存疏漏,或许,朝廷应暂缓新政推行,由内阁重新梳理后再做计议。” 此言一出,百官沸腾。 “新政可是首辅大人自己提出的,如今暂缓是要反悔的意思么? “朝堂大事岂可儿戏,柏大人不会是太过年轻,一时气盛才提出新政的吧?” 群臣攻讦滔天袭来,柏清玄八风不动,立在大殿中央形同松柏。 “柏卿为何作此谏议?” 皇帝倾身看着他,面露惑色。 “陛下,”柏清玄不紧不慢,“卑臣绝无半途而废之意,只是北境战败以来,户部军费开支成倍增加,国库日渐空虚。故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增加国库收入,尽快修缮新政税赋细项。” “那依柏大人所言,目下究竟该如何提升国库收入?” 户部左侍郎黄润忽然高声问道。 “黄大人,” 柏清玄侧首望向黄润,声音清冷:“敢问黄大人,当初为何要推行黄册制度?” 黄润面带不屑,道:“自然是因今上登基以来,民间百姓逃户漏税屡禁不止,国库收入逐年减少,故而推行黄册,使户籍与田产挂钩,保护朝廷赋役制度正常施行。” “没错,正是此理。” 柏清玄一声赞许,皇帝听得云里雾里。 “黄册制度目标明确,可推行效果却差强人意。” 他躬身一揖,继续说道:“臣以为,黄册制度势在必行,但不必急于一时。新政以来国库收入并未实现大幅提升,或许与民间豪强大户隐瞒田产有关。” 他顿了顿,抬首望向丹墀上的皇帝,从容道:“臣恳请陛下在新政中多加一项,按黄册统计的耕地,详细补录其面积、形状、位置、优劣、赋银和主户、佃户。如此一来,朝廷可对天下所有耕地了如指掌,避免豪强大户将良田谎报为瘠土。” “此言有理。”皇帝颔首。 “陛下,” 户部尚书水永博忽然开口,“边城一战后,雍州北部损失惨重,无数流民等着朝廷救济。若依柏大人之言,增设黄册制度细纲,待到细则完善那日,流民会否饿死?” 他话说得很慢,却气势十足。 “且不说灾年良田也会变瘠土,与其耗费时间核查耕地优劣,不如提高赋税,以应对战后重建、恢复生产和安置流民等问题。” “水大人说的没错啊,陛下!” 大殿内群臣哗然。 柏清玄定了定神,沉声道:“登记田产只需衙役到田间地头稍作走访即可,一旦耕地等级确定,就可避免豪强大户假意转移良田给旁人。” “柏大人这么说,是要干涉民间土地买卖么?”水永博忿忿道。 “是啊,土地买卖是百姓自由,柏大人怎可强制插手民间交易?” 群臣一时激愤附议。 柏清玄气定神闲,道:“陛下,卑臣并无扰乱民生之意。只不过,民间豪强大户转移良田,多是伪造契约。贫民并未收到田地,而豪强大户却得以减轻赋税。临到末了,还是贫苦百姓遭罪。”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沉默无言。 柏清玄躬身一揖,声音清朗:“陛下,豪强大户逃税是新政推行的最大阻力。与其增加税收,令本就凋敝的民生不堪重负,不如拿豪强大户开刀,以慰民心。” * * 薛如海回京后,一连踌躇了好几日。手里握着边城军费缺支的罪证,想讹兵部一笔又不知从何下手。 “娄大人,”薛如海讪笑,“听闻近日娄大人忙得不可开交,甚是辛苦啊!” 兵部左侍郎娄涛端起茶盏,瞥了眼门外,见四下无人,才开口埋怨一句:“边城那档子破事还没完,兵部就这几个人,哪里够用?” 薛如海探了探身子,凑近他道:“武部堂为人刻薄寡恩,杂家倒是略有耳闻。娄大人在部里鞍前马后,却常被他数落,杂家深为娄大人抱不平!” 说着,他刻意降低音调,道:“杂家倒是有个法子,可让娄大人以后松快些许,不知娄大人意下如何?” 娄涛刮去茶水上的浮沫,垂眸想了想道:“薛大人有何高见,不妨直说!” “杂家前些时陪夏侯将军去了趟边城,”薛如海娓娓道,“打听到不少武部堂的丑闻。” 听到这里,娄涛的手倏尔一顿。 他抬眸,望向薛如海道:“丑闻?” “娄大人以为,边城将士为何惨败?” 薛如海问得突兀,娄涛莫名一怔。 “因为他们缺了这个……” 说着,薛如海伸手朝他比了个圈。 娄涛面色一滞,赶忙放下茶盏。 “娄大人别慌,”薛如海抬手安慰道,“杂家不过知道些皮毛而已,至于军饷、盔甲、棉衣和栗米具体缺多少,杂家心里是没数的。” “薛大人,”娄涛面色惨白,颤声道:“此事可与在下无关啊!” “杂家明白,”薛如海抿嘴一笑,“这不是给娄大人支招,可用此事压压武部堂的气焰么?” 娄涛会意,拱手一揖:“还请薛大人指点迷津!” 第5章 憨憨被未婚妻退婚,傀虫出场 一大早,鱼菲然拉着青雪去醉春楼买了两大食盒酒菜,乘车去往费宅看望蓝昊天。 “青雪,你帮我看看,傀虫还在我背后么?” 鱼菲然一脸张皇,青雪瞧了眼她后背,“没在,不过……” “不过什么?” “二姑娘,”青雪小心觑着她,“傀虫是天家命启天阁监视臣子用的,今日这虫子死活不离姑娘身子,怕是、怕是天家要监视您的意思!” “监视?”鱼菲然眉毛一横,“他们凭什么监视我?” “姑娘,这不您和朝廷通缉犯有婚约么?” 青雪说得很小声,鱼菲然立时火冒三丈,“哼!朝廷这帮人就会欺负女流之辈!” 一路气鼓鼓来至费宅,蓝昊天看着满满一张八仙桌的酒菜,忍不住咽下口唾沫。 分明馋得不行,嘴上却道了句:“菲然,这屋里不过你我二人,吃不了这些东西。” 鱼菲然双手按在他肩上,推他坐下,“卫大哥你先坐下再说,菲然有事与你商量。” 二人动起筷子,鱼菲然只顾帮他夹菜,半句话也不说。 蓝昊天心疑,开口问道:“菲然,到底何事?” “也没啥大事,就是……” 说着,一只傀虫忽从她衣袖里钻出,悠悠飞向桌沿。 屋子里瞬时静到极点。 “菲然……” 蓝昊天放下筷子,严肃道:“几时开始的?” “卫大哥,”说着,鱼菲然眸底闪动的泪花便溢了出来,“我、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蓝昊天起身,走至她身侧,抬手抚上她肩头道:“没关系,不碍事。” “卫大哥……” “别怕,跟我来。” 蓝昊天声音温柔,鱼菲然擦了把眼泪,起身倚在他胸前像只小猫。 二人走出厅堂,院子里阳光正好。 蓝昊天扶着她走至阳光最盛处,抬眸望向青穹的日头,笑了笑:“嗯,运气还不错。” “卫大哥,我该怎么办?”鱼菲然哭得稀里哗啦,“朝廷盯上我了,菲然是不是再也不能来看你了?” 蓝昊天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谁摊上这种事都不会好受,当初爹发现傀虫时也跟你一样苦恼过,可后来他知道了那家伙的秘密。” “嗯?” 鱼菲然抬起那双铜铃般的眼睛,定定望着他。 蓝昊天摸了摸她的头,“这些东西本就是低阶灵体所化,时灵时不灵的,一旦长时间接触不到阴气或被强烈阳气灼伤,就会、罢工。所以……” 鱼菲然眼瞳倏尔一亮,阴霾豁然退去,小声问道:“所以你拉我来太阳底下说话,就是为了甩掉傀虫?” 蓝昊天俯身,对上她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浅浅笑了笑道:“菲然如此聪明,那只笨虫子如何能欺负到你?” “小蓝哥哥,我……” 鱼菲然看着他难得的笑脸,满心烦乱顿时化入一汪春水,破涕为笑。 “先吃饭吧,”蓝昊天扶起她的肩膀,推她进屋,“那东西神思混沌,不必过分担忧。” 酒足饭饱后,鱼菲然适才绽出的喜色忽然萎靡下去。 “卫大哥,我娘她,想取消我与蓝昊天的婚约。” 她声音很低,垂着眸子。 蓝昊天闻声一顿,缓缓开口道:“菲然,我早说过……” “我不要!” 鱼菲然打断他的话,“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就算今生无缘,我也不要再嫁!” 她说得笃定,蓝昊天一时想不出话来劝她。 直至青雪进屋倒茶,屋里的沉默才被打破。 “二姑娘,”青雪提着铜壶,给他们各倒上一盏热茶。“奴婢看日头也弱了,不如喝完这杯茶就回去吧!” “菲然,”蓝昊天趁机开口道:“下次不要带这么多酒菜,你看都没吃了。” 鱼菲然瞪了他一眼,嘴角微微撇着。 “还有,婚姻大事当顺从长辈之意,侯爷夫人那么做也是为了你的前程考虑。哪有女子一辈子不嫁人的道理,那岂不成尼姑啦?” 蓝昊天看着她气鼓鼓的小脸,倏尔记起儿时,鱼菲然死倔着要跟他回家的场景。 “我就做姑子又如何?” 她一把推开凳子起身,将杯中茶水尽数泼进蓝昊天茶盏里。 “只要我不同意改嫁,小蓝哥哥就还是我的!” 热茶溅了蓝昊天一身,他却毫无动容。 鱼菲然气得咬牙,眼泪簌簌直落,狠狠跺了下脚,冲出屋外。 “二姑娘!” 青雪急唤一声,赶忙回头给蓝昊天福礼:“卫公子,实在抱歉!二姑娘只是一时气急,谁提婚约的事都会发脾气,奴婢替姑娘给您赔罪了。” “无妨。” 蓝昊天起身,跟着追了出去。 “菲然——” 他腿长,三两步便追上鱼菲然,从身后拉住她的手:“我不是故意惹怒你的,只是,缘分天注定,勿要过分强求。” 他顿了顿,继续道:“在你还未找到合适之人以前,我会一直守着你。就像小时候,你哭闹着要摘星星,我把你抱到海棠树上,看你揽月摘星。” “哼,凡人如何摘得星月?” 鱼菲然冷哼一声,没有回头。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我绝不会就此放弃的!青雪,我们走!” 蓝昊天看着二人离去,面色凝重。 他与菲然青梅竹马,自小到大从未吵过架。 虽说傀虫可恶,但那并不能成为相爱之人分离的理由。或许,他根本从未爱过鱼菲然。 想到这里,他不禁心口闷痛。 第6章 贵公子与财阀好友 柏清玄一连在内阁议事堂忙活了好几个昼夜,才把优化黄册推行的细则重新拟好。 阳光隐没,春雨霏霏,转眼已至立春。 出了宫门,杜仲撑着油纸伞快步迎上来:“公子,奴才瞧着您累了好几日,事都忙完了么?” “算是忙完一个阶段。” 柏清玄接过伞,修长的手指握在月白油纸伞柄上,细雨落至伞面,发出沙沙轻响。 “那就好,”杜仲搬来一只马凳,伸手去扶柏清玄上车。“公子您如此辛苦,待会儿要不先去茶楼休息一下,听听小曲儿再回府?” “嗯,也好。” 柏清玄的紫金官袍被雨水淋湿,他提着衣摆踏上马凳。 “好些时日没见金兄了,是该去看看他。” 他声音润如春雨,杜仲立时笑得眉眼弯弯:“好嘞,公子!” 马车直奔茶楼而去,大街两侧渐渐亮起一盏盏灯笼。 信城东西两市是整个帝国的商业中心,这里酒肆林立、商铺栉比,日夜笙歌不断,人流穿梭不息。 杜仲驾着马车来至一座三层高的茶楼前,朝车里喊了一声:“公子,茗香阁到了!” 月白油纸伞挑开车帘,柏清玄从车厢里躬身走出,抬手撑开伞面,从容踏下马车。 堪堪落地,一身黛色棉布深衣的年轻男子,冒着雨快步迎上。 “子玦,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那深衣男子呲溜一下钻入柏清玄伞底,打量了他一眼,笑道:“嗯,好像瘦了不少。看来天家没给子玦提供丰盛的午膳啊!” 说着,便要去摸柏清玄的脸。 一道带着料峭寒意的目光扫来,那只手立时冻在半空。 “近来政务繁琐,与午膳无关。” 柏清玄拂开他的手,声音清冷,寒彻骨髓。 “对了,” 深衣男子干笑一声,抚了抚身上的金腰带,一脸正经道:“今儿又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上楼再说,有要事相商。” 柏清玄举着伞往一楼大堂走,伞下那人身形矮他一截,窝在他身侧紧步向前。 立在门口的伙计朝二人躬身:“东家,柏公子,还是去二楼的雅间么?” “对,”深衣男子干脆道,“快去准备茶楼里最好的碧螺春来,我要与子玦对饮畅谈。” “金兄,” 柏清玄收起油纸伞,对他道:“今日我们不饮绿茶,换我带来的普洱如何?” “当然没问题,”深衣男子爽朗一笑,问道:“对了,那普洱是贡品么?” “不是。” 柏清玄答得淡然。 金弈辉的笑脸颤了一下,随即奉承道:“子玦带来的茶定是人间极品,可否告知愚兄,那茶出自何处?” “同僚所赠,”柏清玄温声道,“是元老大人老家人带来的特产。” “啊哈哈,”深衣男子尬笑一声,抬手摸了摸头上璞巾,“本人就喜欢这些乡间野味,哈哈!” 茗香阁是信朝五大皇商之一金家的产业,金家在信朝拥有无数当铺、钱庄、赌坊、青楼、酒楼和茶肆,算得上是信朝首富。 金弈辉是金家家主,虽年轻却精明强干,十五岁那年便已掌管整座京城的钱庄生意。 他是有别于柏清玄的另一类天才,任何账目只要过了他的眼,便会永远刻在心上。 二人上了楼,走进一间名为“素韵”的雅间。 雅间宽敞明亮,临街的窗棂微微敞开。 二人坐至窗下的草席上,茶案边沿润了一层细密雨珠。 金弈辉抬手,抽下窗棂上的木竿合起窗。 “子玦,能看看你的茶么?” 柏清玄浅笑,从宽大的袍袖里取出一只小布袋,轻放至茶案上。 “嗯……” 金弈辉俯身瞅了瞅那袋子,灰不溜秋的,似乎沾着零星泥点,不觉撇了撇嘴:“子玦的同僚真是品味独特,这等品相的茶也敢赠予当朝首辅大人,真不怕得罪了顶头上司!” 他抽开麻绳,从袋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揭开来凑近鼻尖嗅了嗅。 “是博闻广识的前辈所赠,” 柏清玄卸下腰间配剑,锵一声搁至草席上。 “柏某将他奉为师长。这茶是他老家亲戚亲手栽种,千里迢迢从南方赴京探亲时捎来的,礼物虽轻,却重在心意不在价值。” 金弈辉闻言,眉尾一颠,赶紧放下茶叶,改口道:“难怪难怪,这茶香气怡人,色泽鲜亮,绝非人间凡品!茶是好茶,只是包装粗陋了些。” 说着,他从茶盘里取出两只羊脂白玉杯,就着烧开的水烫了两遍。 “对了,子玦适才说有事相商,具体是何事?” 红泥小炉上的水烧沸,他泡了一壶柏清玄带来的普洱茶。 “我想请你帮忙,”柏清玄垂着眼帘,看他从茶盏里倒出杏黄清亮的茶水,“从六大世家手里买田。” 水流止住,金奕辉拎壶的手略顿了顿,将其中一杯推至他跟前。 “亏本的买卖我可不会轻易涉足,” 金弈辉摆个请的手势,执杯呷了一口热茶, “那些世家手里的田产都是上等良田,想买可得出高价钱。” 玉杯温润细腻,衬得琥珀色的茶水犹如琼浆玉露。 “保证不会让你赔钱,信不信?” 柏清玄微微挽起衣袖,露出冷白秀雅的腕骨,执杯抿了一小口。 茶水芳香四溢,润泽心田。 金弈辉放下玉杯,抬眸看着他,一脸笃信道:“你的话,我总会信的,谁让我们是朋友!” “那便好,” 柏清玄淡淡的,眸底弯起一道细微的弧度:“新政推行半年,结果差强人意。前几日,我在早朝上向陛下呈奏,请他在目前的黄册制度里添一些细项。我已同内阁商议拟定,不日即将开始施行。” “黄册推行遇到阻力了么?” 金弈辉总能敏锐地抓住重点。 他虽是商户,却有着比寻常政客更为敏感的神经。东西两市的物价波动,他总能看透朝廷的用意。 “嗯,阻力不小,” 柏清玄转动着手中玉杯,视线落在杯壁镌刻的文字上。 “所以规定登记土地时必须记录细节,比如土地优劣。” 金奕辉脱口而出,“你想阻止他们转移田产?” “没错。” 柏清玄放下玉杯,“如此一来,他们便没法偷换良田给贫民。近几日,我从民间听闻些风声。他们为了躲避赋税,强迫贫民与他们假换田产。” 金弈辉心中鄙夷,扯扯嘴角道:“恐怕那些贫民是为了还债才被迫如此,这些主户真是不择手段!” 他说得愤慨,柏清玄定定看了他一眼,那视线清朗如月,令污秽无地自容。 “你看我做什么?” 他缩了缩脖子,自我澄清道:“我虽算个小主户,却从未欺负过手底下的佃户。” “我知道。” 柏清玄声音冷淡。 “知道你还、”金弈辉说着,拿手指了指自己眼睛,“还那样盯着我!” 柏清玄移开视线,沉声道:“我只是在想,一旦细则实施,他们又该如何转移田产?” “想了也没用,”金弈辉神色厌仄,声音懒洋洋的,“那些人总能找出无数种办法,坑蒙拐骗应对朝廷。” 七大世家是朝廷的中坚力量,他们不仅掌握着朝堂政权,还大肆扩张田产、兴建豪宅、豢养奴仆和死士。 “我明白,可朝廷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办法阻止他们偷换田产。” 柏清玄神色凝重。 金奕辉正了正身子,“子玦有好计策了么?” “正是适才所言,买田。” 柏清玄胸有成竹。 “如何买?” “笼络贫民,弄假成真。” 金弈辉抬了抬眼皮,神色稍显松快:“听着可行,具体如何操作?” “细则一出,他们便不能故技重施,到时候必然伪造契书假装卖田。为了确保田产无虞,他们会找那些无力偿还债务又好打压控制的贫民作为交易对象。” 柏清玄停顿须臾,注视着他继续道:“到时候,我们出面收拢那些贫民,买入他们名下的田产,如此便可将假卖变为真卖。” 咚一声响。 金弈辉不小心碰倒案几上的玉杯,柏清玄伸手扶起倒落的杯子。 “机会难得,金兄,这绝对是一门划算的买卖。” 金弈辉有些迟疑,他并非不愿意拿钱买田,只是出于商人本能,必须对这笔交易进行细致的评估。 “成功概率有多大?” 他盯着柏清玄的脸,心里开始合计自己会赔多少钱。 “十成。” 柏清玄说得笃定。 金弈辉扯嘴一笑,颇有些揶揄道:“好是好,可高处不胜寒,伴君如伴虎,凡事勿要做绝,留一份余地,也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我明白。” 柏清玄回以浅笑。 阳光透过窗棂铺进雅室,在茶案上投射出纵横交错的图案。 柏清玄的手落进光线里,润上一层朦胧绒光。 金奕辉倏尔大笑,“我金弈辉能有子玦这样的朋友,真乃三生有幸!成交了!” “多谢金兄慷慨相助!子玦改日请你喝酒。” “喝酒就不必了!”金奕辉摆摆手,“子玦,有空不如帮我把这雅室的铭牌重新写一个吧!” “素韵不好听么?” 柏清玄愕然。 金弈辉笑得满脸狡黠,探起身子凑近他道:“以你我二人之名,重新给这雅间取个名。” “这是为何?” 柏清玄问。 他眨了下眼,“我打算将这间雅室送给子玦,作为我俩见面的专属包间。” “……” 第7章 贵公子买田,憨憨出街 三月仲春,百花吐芳。 蓝昊天在费宅调养近两月,身上伤疤都已好得七七八八。 闷得慌,蓝昊天天生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 “出去走走吧!” 他喃喃自语,摸了摸脸上的假疤和胡须,确认伪装没问题,才对院子里正在洒扫的仆从说道:“我出去一趟,若是菲然来了,告诉她我逛逛就回,不必担心。” “是,卫公子。” 出了门,他不识路,只能沿着小巷往外走。 巷子并不宽敞,两侧宅院桃花探出院墙,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洒下斑驳光影。 偶有桃瓣飘落肩头,一扫积日以来的阴霾。 边城地处北境,一年只有干雨两季。三月是雨季的开端,他还记得往年这时候,几位哥哥总会邀请他去东南边的草场赛马。 那些马儿在冰天雪地里冻了整整半载,一踏入和煦日光,便会欢快嘶鸣。 乌髻是他的座骑,他书念得少,当初爹给他牵来那匹小黑马时,他抓耳挠腮始终想不出个有蕴意的名字。 后来想着,反正这厮通体漆黑,不如就叫乌髻好了。 事后一细想,不觉笑出声来。 乌髻其实是男孩,却顶了个如此香艳的美名。 思及此处,蓝昊天嘴角忍不住扬起一抹弧度。 朱雀大街人流攒动,他朝街道一侧望去,瞥见一抹朱红。 缉拿: 蓝昊天雍州边城人士,此人系叛国将军蓝甄第三子,押返京城途中被贼人劫去,现下落不明。有知情者或拿得此人者,官府皆有所赏。若有知情不报者,与案犯同罪。 仁德十二年二月。 画像上那人面目狰狞,与现实中的蓝昊天云泥之别。 他虽是武将,却长着一张桃花脸。或许朝廷在请画师画像时,那钦差将他被俘后,惨兮兮的模样形容得过分夸张了些。 看着通缉令上的朱字,蓝昊天倏尔冷静到极点。 大街上巡逻的禁军一拨接一拨,频繁又紧密,看来今上是一定要拿住他才会解气。 他扯了扯斗笠边沿,将双眸藏入帽檐下阴影里。 驾一声高呼。 一辆靛青色锦布帷幔的马车迎面驶来,他一抬首便瞧见了那帷幔上绣着的柏树家徽。 “柏家的人……” 马车擦肩而过,蓝昊天低声沉吟。 他曾在京城生活了十二年,对这些世家大族、皇亲贵胄有一定了解。 柏家是信朝七大世家之一,与其他六家不同,柏家族人始终以清流自居。 家风严谨,行事低调,其他六家会掺和的污糟事儿,柏家人绝对不会涉足。 蓝昊天盯着身侧疾驰的马车,微风掀起车帘一角,虽是一瞥,却仿佛窥见一轮皓月。 那人端坐车里,一袭月白圆领袍衬得他面如冠玉,温润清雅。 蓝昊天没能认出那人身份,马车迅速离去,拐入东市大街。 “看着像个仙长,不也要食人间烟火么?” 他啧了啧舌,打算去信城最富庶的东市逛逛。 柏清玄的马车停在东市醉春楼门前,这座酒楼也是金家的产业。 他与武家人约好,今日面见洽谈买田一事。 咚咚咚叩响门扉。 小二领着柏清玄来至天字一号间门前。 “武老爷,您请的客人到了。” “带他进来吧。” “是。” 小二推开房门,侧过身立在门外,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柏公子,里面请。” 柏清玄跨步迈入门槛,身姿挺拔如松。 嘎吱一声,小二带上房门。 雅间里檀香浓郁,辅一进屋便仿佛置身香山古刹。 “首辅大人?” 身着松绿色锦布深衣的老人满脸惊愕,一把从凳子上立起,定定看着来人。 “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柏清玄赶忙一揖,“武老爷,晚辈此次是代表金家家主而来,金老板他临时有事不能赴约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武老爷的脸色却是变了又变。 他怔了须臾,浅浅还了一礼,请柏清玄落座:“既如此,那便请大人坐下说吧!” 柏清玄微微颔首,坐至他对面。 微风从敞开的窗棂外拂入,满桌美酒佳肴也不能缓解此间的剑拔弩张。 “武老爷,晚辈坐在这里,便是您的小辈,您无需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柏清玄率先开了口, “再者,晚辈是为买卖而来,您为卖家,晚辈为买家,本是平等关系,无有尊卑之分。” 说着,便要执杯去敬他。 武老爷收敛面上惊愕, “好,” 他一口闷干杯中清酒,面上骤然窜起一抹厉色,道:“那老夫也不拐弯抹角了,京郊安林河畔的八百亩良田,金老板是要定了吗?” “是。” 声音清冷,丝毫不拖泥带水。 武老爷看着他一脸淡然,不由愈发气恼:“你、你们!简直就是强盗!” “武老爷,白纸黑字的契书,您怎能骂我们是强盗?” 柏清玄语气严肃,直视他道:“您亲笔签下的契书,难不成想要反悔?那些田,是您心甘情愿卖给他们的,不是么?” “我……你……” 武老爷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他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忍不住重重捶了把桌子。 柏清玄毫无动容,武老爷强行压下怒火,道:“当初签订契约时,那些人苦苦哀求说家里没有多余人力耕种田地,说好将半数良田收成都给武家。临到末了,他们不仅没能兑现承诺,反坑了武家一把,你们、你们不是强盗是什么?” “可契书上并未有此条目。” 柏清玄冷冷盯着他,眸底的清泉漾起凛冽寒光。 武老爷微微有些怯意,他收敛怒色,道:“老夫早就料到你们会用此疏漏拿捏武家,大人若是不信老夫的话,可叫那些人过来当面对峙,看看老夫所言到底有无掺假?” 八仙桌上菜肴早没了热气,二人谈话才将将开始。 柏清玄指尖微蜷,从容道:“想必武老爷手上还留有那些人的欠债字据吧?” 第8章 憨憨偷听贵公子吵架 “什么欠债字据?” 武老爷压低了眉。 当初签订卖田契书时,武老爷就该当着那些人的面烧毁欠债字据。可武家哪有那么容易放过他们,烧毁字据前定然还留了一手。 柏清玄暗想,沉声说道:“便是您引诱他们买下良田的欠债字据。” “没有那种东西!” 武老爷一拂袖,怒道:“欠债字据早就烧了,根本不存在强卖田产!让他们过来与老夫当面对峙,看看到底谁在撒谎!” “武老爷,” 柏清玄抬起修长的手指,点了点桌上那碗肉汤:“肉去了,汤尚在。借债字据是肉,利息是汤。烧掉借债字据只是抵消了本金,可利息还捏在武家手上。” “哼,凭空捏造。” 武老爷收起袖子,微抬下巴。 “这些空穴来风之事,你们爱怎么说都行,武家行得正立得端,不怕你们诋毁!” 雅间外的走廊里时有宾客路过,传来阵阵零碎的说话声。 柏清玄正了正身子,浅笑道:“武老爷说得在理,那晚辈便不提借债字据一事。” 气氛稍稍缓和,一楼大堂丝竹绵绵响起。 蓝昊天一路漫步,一路观赏,蓦然抬首,瞧见三个熟悉的大字。 醉春楼。 这是鱼菲然常光顾的酒楼,每次来费宅探望都会带上这家的酒菜。 他立在这座重檐高楼前,抬首看了看檐角上被风吹动的檐马。 铃声叮咛,涤人心魂。 “客官里边请!” 小二满面春风迎了上来,朝他躬身施礼。 蓝昊天怔了半晌,出门前他在柜子里随手抓了一把银两,可那都是鱼菲然的月例钱。 花姑娘家的零用钱来酒楼大吃大喝,他总有些过意不去。 但抵不过店小二的热情邀请,他还是抬步迈入大堂。 “客官,您是要在一楼堂食还是上二楼雅间?” 小二领着他,客气问道。 蓝昊天心一横,决定豁出去了,“雅间吧,大堂人太多。” 二人迈上阶梯,小二叽里呱啦介绍醉春楼的招牌菜:“客官来得可真是时候,我们楼里今日有蒸羊羔儿和熘蟹肉,都是晨间新到的货。” “给我来一份腌菜和杂烩锅子,酒要黄酒。” 蓝昊天不假思索,这是他在边城常吃的几样菜。 小二嘴角抽了抽,赶紧笑着答道:“诶,好嘞!” 来至二楼走廊,正往天字十号房去,一名小厮忽然跑过来拉住那小二道:“李四,张厨头找你好几次了,问你今日为何还没去厨房取餐送至王员外府上?” “哎呀!我的错我的错!” 那小二一拍脑门,一脸歉意地转过头来,对蓝昊天道:“客官,实在对不住!小的临时有点事要处理,麻烦您先去屋里喝杯茶歇息歇息,小的这便去叫其他小厮来服侍您!” “嗯,无妨。” 蓝昊天没有苛求。 “好嘞!天字十号间在走廊尽头,辛苦您自己走过去了!抱歉抱歉!” 那小二躬身作了个揖,随即转身下楼。 二楼的雅间从楼梯口铺陈向里,打头的居然不是天字一号间,而是二号间。 蓝昊天走至十号间房门前,转头一看,隔壁拐角处才是一号间。 他有些费解,入了雅间后才恍然大悟,原来隔壁那间正对着信城的安林河与皇城,风景比这面好上许多。 安林河风光旖旎,河面上来往游船络绎不绝,船上轻歌曼舞,岸边花影摇曳。 蓝昊天踱步至窗棂边,将将探头便听见隔壁雅间传来的吵架声。 “简直胡说八道!天水村那户人家的案子早已了结,我武家不过失手伤人,事后也补偿了他们数千两银子,何来怨灵闹事!” 说话声很大,蓝昊天不消费神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不久又传来一道声音,那声音温和许多,蓝昊天不觉朝隔壁伸长了脖子。 “武老爷,晚辈知晓,武家当年为了压下怨灵闹凶一案耗费不少心思。若非风雷堂堂主出手,那十几具怨灵早闹到皇上跟前了。” 风雷堂?这么凶? 蓝昊天心内一震。 信朝太祖皇帝建朝之初,为了控制民间修士,与四大仙门合力构筑起信朝修行圣坛,启天阁。 启天阁建立之初,并非用于监视朝廷百官,而是顶尖修士们谈法论道的圣地,也负责皇家祭祀、丧葬等事宜。 可自从先帝爷集中皇权后,启天阁便逐渐沦为天子爪牙,用以窥探百官言行。 四大仙门之一的风雷堂擅长雷诀,是信朝最厉害的驱邪门派。 这武家害死农户一案,居然闹到要风雷堂出手摆平,实在残忍! 事实上,怨灵并不常见,没有天时地利,没有极大怨念,天地间根本无法形成怨灵。 即便是在战场,除非全军被屠,那些死去的将士也极少变为怨灵。 “当年的闹凶案虽已平息,可受害者的亡灵却无法投胎转世。风雷堂的人没能超度他们,而是用法器将他们封印在原地。不是么?” 那清润的声音继续说道。 “哼,柏公子可真是博学多闻!” 那粗犷的声音停了须臾,又道:“不知柏公子重提此事,意欲何为?难道是想向圣上呈递奏章,禀告怨灵闹凶一事?” “晚辈正有此意。” 声音风轻云淡。 “你!卑鄙无耻!为了抢走武家几百亩良田,你们柏家和金家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蓝昊天听得入神,心内啧啧。 原来自诩清流的柏家也会强买土地,真是虚伪至极! “武老爷,要么卖地给我们,要么朝堂上见。晚辈还有公务在身,还请您尽快给个答复。” 说话声停了片刻。 “地可以卖给你们,但欠债必须偿清!数十万两欠债不能就此一笔勾销,即便他们做了新主人的佃农,也得想办法还清武家的钱!” “武老爷,买地契书上已然写明,所有欠款一笔勾销,何来数十万两欠债?您莫不是在跟晚辈说笑?” 砰的一声,隔壁桌子被狠狠砸了一拳。 “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柏清玄,我告诉你,要么让那些穷鬼还钱,要么咱们官府见!想强抢武家的田产,可没那么容易!” “武老爷,” 那声音分外平静。 “人心比鬼魅可怖,您现在这副样子,可比天水村的十几具怨灵瘆人。” “你!” “还有,晚辈既要收他们做佃户,生死荣辱便由晚辈这个新主人说了算。武老爷适才谩骂他们,可有经过新主人同意?” “少自作多情了!武家才是他们的主子!欠债未偿清之前,他们生死都是武家的财产!” 砰一声巨响。 天字一号间的房门大开,一位身着星蓝色缎面暗云纹箭袖的少年立在门前,哂笑道:“区区百亩之地,也值得武家与水家争个面红耳赤?” 第9章 憨憨与贵公子初遇,小吵一架 蓝昊天斜倚在门扉上,看着桌上神情不一的二人,揶揄道:“武家杀人偿命,本是天经地义,这位公子既是柏家后人,为何不直接上报官府,却要如此不择手段逼迫武家卖田?” “你又是谁?” “与你何干?” 雅间里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小子只是碰巧路过,说句公道话而已!”蓝昊天睨着他们,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他抱着双臂,悠悠道:“二位大人勿要见怪!” 柏清玄看着他,眉心微蹙,冷声道:“那便请这位公子速速离开,此间交易与公子无关,莫要因此搅了公子来此消遣的雅兴。” 武老爷气得面色铁青,一把从凳子上立起,指着二人道:“一个不要脸的,再加一个多管闲事的,今日这笔买卖不如就此作罢!” 他一脸愤恨,浅浅作了个揖:“柏公子慢用,在下先行告退!哼!” 柏清玄立马起身,按住剑柄快步追去,“武老爷,且慢!” 武老爷头也不回,径直出了雅间。 蓝昊天见柏清玄走来,抬腿抵住门口,讪笑道:“这位柏公子,世上可没有追着人家逼人卖田的道理。” 柏清玄脚下一顿,侧首瞪了他一眼,“你!烦请这位公子移步!” 还挺凶的!蓝昊天心想,微微侧身收回了腿。 柏清玄正欲迈出门槛,他又低声补充一句:“还有,柏家人真恶心。” 声音轻如尘埃,却分外扎人。 “你……简直不可理喻……” 带着嫌恶的表情,柏清玄侧身擦过他的衣襟迈了出去。 “慢走不送!” 清风朗月,只可惜是个伪君子。 蓝昊天想。 “哎呀!这位爷!”适才引他进来的小二忽从走廊那头跑来,急得满头大汗,“天字十号间在隔壁,您走错地方啦!” “无妨,”蓝昊天温声道,“反正这房间也没人,我不过在门口瞧了眼。” 那小二探头朝里一望,见房间空空如也,总算松了口气:“抱歉,客官!这间本是京城两位大人物预定的,小的只是担心客官初来乍到冲撞了两位贵人。” “那还真没见着!”蓝昊天敷衍道,“该是早就谈完离开了吧。” “好好好,那您快这边请吧!” 小二躬着身子,将蓝昊天引入隔壁雅间。 楼下街面上传来马蹄声,蓝昊天倚在窗棂上,朝下望去,街上人流如梭,热闹非凡。 这热闹里藏着几分肃穆,许是临近皇城,连商人也带了几分官威。 想起适才柏家和武家争夺田产一事,他不禁啧了啧舌。 这些世家大族为了抢夺民间财富,真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信朝江山落到这些人手里,早晚被蚕食殆尽,无有未来可言。 “这与我一个朝廷要犯有何相干?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他自嘲地摇头一笑,倏尔心底一虚。 “该不会惹上麻烦吧?” 想到这里,不觉挠了挠鼻头。 柏清玄没能追上武老爷,对方气得厉害,一出醉春楼便径直上车离去。 杜仲瞧见主子追着武家马车连唤三声,便知今日会面没有好结果。 “公子,我们回去吧,”他跟在柏清玄身后劝道,“那武老爷正在气头上,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 “武家人果真性子烈。” 柏清玄无奈转身,跟着杜仲朝马车走去。 “公子,到底发生何事了?”杜仲小心翼翼问道,“奴才很少见您这样追着人家跑的。” “无事,”柏清玄淡声道,“不过是撞上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惹恼了武家老爷。” “啊?”杜仲张着嘴,眨眨眼,一脸疑云:“这京城最负盛名的醉春楼里还能有疯子不成?” “也许吧,”柏清玄冷冷道,“毕竟钱买不了脑子。” 说完,提步登上马车,马儿见了他发出一阵欢鸣。 他睨了那畜生一眼,眉心微微蹙起,感觉它们在嘲讽自己。 他冷嗤一声,掀帘走入车厢。 武老爷这一走,买田计划便功亏一篑。 他先前对金弈辉承诺,由金家出钱购置这批世家的田产,将纳不起赋税的贫民收入麾下。 贫民成为金家的佃农后,受到金家庇护,从此衣食无忧。 但他们必须在金家有需求时竭力相助,不计回报。 这本是互惠互利的好事,却被那小子给搅黄了。 柏清玄想到这里,眉心骤然抽痛起来。 马蹄声擦擦,激起他内心绵密的烦闷。 蓝昊天在醉春楼吃饱喝足,便结了账返回费宅。 他不敢在外逗留,怕街上巡逻的士兵拿住他。 将将推开费宅的大门,一路警惕的他却被鱼菲然给拿住了。 “卫大哥,这一上午你去哪儿了?人家在屋里等你半天啦!” 鱼菲然抓着他的胳膊不撒手,蓝昊天挠了挠头,暗想:女人比朝廷还难缠啊! 想归想,嘴上却赶紧答道:“就去东市逛了逛,随便吃了点东西。” “卫大哥,”鱼菲然拧眉,埋怨道:“目下京城到处都是禁军,冲撞了多不好!还有,你的伤好了么?万一被他们刁难怎么办?” “菲然,我没那么脆弱。” 蓝昊天扶住她的胳膊,温声安抚:“他们没理由刁难我,我是卫蓝,不是么?” 看着他脸上的笑意,鱼菲然倏尔缓和下来:“那好吧,下次出门记得早些回来,还有,千万别惹那些当兵的!” 说完这句,鱼菲然忽觉哪里不对,赶紧补充道:“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禁军那些人。” “我明白,没关系的。” 蓝昊天眸底闪过一丝暗淡。 进了厅堂,鱼菲然拉着他坐至太师椅上,吩咐青雪端来一盘点心。 “卫大哥,这是我早上去西市杏花楼排队买的茯苓白玉糕,快尝尝看好吃不好吃?” 她拈着一小块糕点,递至蓝昊天嘴边。 糕点喷香,蓝昊天垂眸,看着那洁白如玉的小点心,忽然想起适才偶遇的柏家公子。 他抬手接过糕点,愣怔问道:“菲然,早上我去东市闲逛时,在醉春楼偶遇一位柏家公子。他似乎在威胁武家,打算强买武家良田。” “嗯?”鱼菲然圆眼微瞠,吃着糕点咂巴咂巴嘴道:“还有这等稀奇事?” 蓝昊天接过糕点,撅起唇角疑问一句:“柏家如今堕落到这步田地了么?” “兴许是吧!” 鱼菲然立时来了兴致,拍了拍手上碎屑,一脸严肃:“柏家门风严谨,会干出这种勾当的一定是柏家旁支。说起来,现如今柏家家主柏清玄最是严苛不过,若被他知晓此事,那位柏公子一定逃不了一顿好打!” 她一面说,一面抬手打了一记空拳。 第10章 憨憨打听贵公子,贵公子生闷气 “柏清玄?” 蓝昊天的记忆阀门豁然打开,关于京城的一切瞬时如万花筒般明晰绚烂起来。 信朝京城有一双璧人,一曰骥子龙文柏清玄,二曰超世绝伦吕沐言。 小时候的蓝昊天不学无术,自然与以上两位神童搭不着边。 柏清玄能坐上首辅的位置,他一点儿也不心疑。 只是,今晨那人的气质,与传说中的柏清玄也太过相似了。 “菲然,有没可能我遇上那人就是柏清玄?” 他将信将疑问道。 “嗯?” 鱼菲然瞠大眼睛,一口闷干手上茶水,惊诧道:“没想到那阴蘑菇竟会在私底下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阴蘑菇?” 蓝昊天不明所以。 “对呀!柏清玄就是个阴蘑菇!”鱼菲然捣了捣手心,振振有词道:“你别看他一副光风霁月、温文尔雅的乖模样,他那双眼里呀,全是阴谋和算计!” 阳光铺进厅堂,落至鱼菲然身上,傀虫从她腰际飞出,隐入厅堂深处。 她毫不忌讳,继续说道:“我每回瞅见他那双深潭寒冰一样的眼睛,就浑身难受。我敢打赌,他绝对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表面上装得温润如玉,心里指不定在祸害谁呢!” 她也不怕傀虫将这些埋汰话告知圣上。 蓝昊天见她将天之骄子踩入尘埃,不禁惋惜道:“身为当朝宰辅,哪有不算计人的道理?只不过多少而已。” “哼!可他不一样,他格外虚伪!” 鱼菲然将胳膊撑在桌子上,侧身面向蓝昊天道:“柏清玄这小子从小受经典教条束缚,一言一行严格按照长辈和圣贤的标准要求自己。一直以来,他都扮演着京城神童、少年状元、贤明宰辅的角色,受到坊间闾巷无数人的追捧。” 蓝昊天听得认真。 “可你知道么?他当年高中状元后,为了爬上高位,进宫拜谢皇上那日,竟带着一道奏章上殿,请求皇上对科举取士改革。他在大殿上说得天花乱坠,叫那些王公大臣听后无不赞许,把皇帝哄得心花怒放,结果第二日就被拔擢进内阁,做了礼部右侍郎。” 鱼菲然一口气说完,眉飞色舞很是激动。 “原来如此,”蓝昊天心底隐隐有些羡慕,“怪道如此年轻便做了内阁首辅!” “寻常进士至少也得在各部熬个十年八年才能当上侍郎,可他不足两年便晋升首辅之位,私底下一定做了不少讨好卖乖、阿谀奉承之事!” 鱼菲然跟说书似的,一面形容,一面拿手比划。 蓝昊天倏尔抬嘴一笑,道:“菲然,你对这位柏大人成见甚深啊!都快把他说成白脸奸相了!” “可他本来就是嘛!” 鱼菲然撅着嘴,强辩道。 “卫大哥,你不在官场不懂,那些官员哪个不是油腔滑调、见人下菜的?柏清玄不过装得漂亮,让人误以为他清风朗月、不染纤尘罢了!” “嗯,有道理,我也觉得他虚伪。” 蓝昊天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眉眼弯弯笑道:“好了,不提他了。我买了个好东西给你,看看喜不喜欢?” 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一根红绳,红绳上系着一颗银光闪闪的铃铛。 叮咛一声。 他轻晃银铃,阳光射在铃铛上泛起一层明润柔光。 鱼菲然看得呆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喜欢,当然喜欢!” 她接过银铃,捏在指尖瞧了又瞧,道:“卫大哥,你送我这个……难道是定情信物?” “小丫头如此恨嫁的么?” 蓝昊天拿手指弹了弹她的额头,道:“我只是觉得这银铃与你很像,走到哪儿响到哪儿。哈哈!” 他笑得恣意,鱼菲然又气又恼,立时红透了脸:“卫大哥,你当我是狗么?” “哈哈,说到狗,我又想起被你埋汰的柏清玄了。”蓝昊天揶揄,“在你眼里,他是不是很像朝廷的一条狗?” “本来就是嘛!别提他了,晦气!” “哈哈——” * * 柏清玄回了柏府,一直把自己关在外书房。 那人算什么,竟对着他说柏家人恶心。 柏家世代清流,族人皆以君子自诩。朝夕苦读经典,为朝廷鞠躬尽瘁,为百姓鞍前马后,可谓天下士人的标杆。 可他一句话,就击碎了柏清玄心中的那份骄傲。 “他说得没错,柏家人的确恶心!” 他心中慨然。 这些年了,自从父母早亡,十四岁的他便不得不担起柏家家主之职,为维护这株百年古木殚精竭虑。 星辉辅弼,光耀无间。 每一份荣耀的背后藏着多少污秽,无法告知于人的隐晦,只能自己小心暗藏。 他傲,四岁能诗六岁能射,未及弱冠便高中状元; 他狂,一道奏章将他送进内阁,入仕不满一年便高升次辅; 他哀,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只能夹在昏庸无能的皇帝和各怀鬼胎的百官之间勉强维生; 他怨,一身正气只能阿谀谄媚、曲意逢迎,靠着一张嘴皮子不断上位,被人戏称皇帝的狗。 他抚了抚沉重的额,满室烛光照不亮他眸底的阴霾。 金弈辉得知买田一事受阻后,一脸惊愕:“是谁如此猖狂竟敢得罪我们首辅大人?” “回东家,”小二躬着身子,小心答道,“小的也不知那位公子是谁,看穿戴像是出身不俗,只不过脸上长了一道瘆人的刀疤……” “刀疤?” 金弈辉眸底闪过一抹疑色。 “对了,还有满嘴青茬,总之怪里怪气的,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协调。” “那还真是怪人!” 金弈辉摸了摸下巴,眼神游离九霄云外。 “东家,”小二瞧着他的模样,探头问道:“您看要不要派人把他找出来?” “不用,武家老爷本就性情暴戾,出师不利在所难免。”他沉声说道,“下次小心点,别让客人在咱们店里胡闹!” “是,东家!” 小二垂着头离开,金奕辉抿了抿唇,喃喃道:“看来不来点厉害的是搞不定武家人了……” 第11章 财阀好友助力买田,武家被针对 “爹,发生何事了把您气成这样?” “还不是柏家那小子!”武老爷猛捶桌子,咚一声巨响吓得屋里仆人一颤,“气煞老夫也!” “爹,要儿说呀,您就不该理他们。”武坤觑了他一眼,小心说道:“就算他柏清玄告到陛下跟前,陛下也不会搭理此事。” 他抬眼环视四周一圈,傀虫没在,“儿常在宫里走动,听闻陛下最怕鬼魅缠身,一定不会管这桩污糟事。” 正说着,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不好啦,老爷!” 一名小厮撞了进来,急急跪倒在地,道:“禀老爷、大爷,那姓金的领着一帮农户,把咱们武家给告到京兆尹衙门去了!” “岂有此理!” 武老爷拍了把桌子,怒道:“快命人备车,老夫倒要亲自过去瞧瞧,他金弈辉能有何本事状告武家?” 武坤赶忙起身,“爹,儿子陪您一起去!” “你别动,在府里好好待着!” 武老爷抬手,示意他止步。 “京兆尹衙门人多,你一个朝廷命官,去那里不合适。” 武坤颔首,“是,那爹您多小心,金弈辉那小子狡猾得紧,怕是有备而来。” “嗯。” 武老爷出了厅堂,径直去大门外登上马车,一路颠簸,约莫一炷香功夫便到了京兆尹衙门。 衙门口围满低声议论的农户,见武老爷靠近,立时安静下来。 “草民武弘,拜见京兆尹大人!” 他掀开衣摆,跪倒在大堂地板上。 “武弘,” 京兆尹大人眉目微敛,一脸肃穆道:“受害人金弈辉及一干农户状告你欺诈毁约,你可知罪?” “大人,小人并非无故毁约,” 武老爷娓娓道来, “是这些农户欺诈武家在先,又拖欠债务多年未还,小人才阻止他们买卖田产。” 京兆尹拢了拢衣袖,微微眯眼看向金奕辉:“金老板,可有此事?” “回大人,多年债务草民不知,”金奕辉毫不畏惧,“但武家人阻止小民买田却是事实。” “大人,小人有证据在身,” 说着,武老爷从怀里取出一个牛皮包裹,将其递给一旁的皂隶。 “这些农户所欠武家银钱已达百万两,还请大人明鉴!” 京兆尹接下皂隶呈上的牛皮包裹,打开一看,竟是厚厚一沓欠债字据。 “王二狗,仁德十一年五月,欠武家银钱利息一百八十两。” “李三柱,仁德十一年四月,欠武家银钱利息三百两。” “……” 他一张张地翻看,大致扫了一眼后道:“本官看这欠债字据白纸黑字,分明是你们这些农户欠了武家不少银钱,为何拒不承认此事?” 立在大堂外的农户相视一眼,纷纷跪地道:“回大人的话,草民之前呈上的契书中有写,武家将田产卖给草民,草民所欠武家债务一笔勾销。既已清偿债务,又何来这些字据?” “大胆!”京兆尹脸一黑,猛拍惊堂木,震得人人一颤,“你们一个个推诿扯皮,契书是白纸黑字,借债字据也是白纸黑字,难道都是伪造的不成?” “契书不可能造假,” 大堂外,忽然出现一道白色身影。 “武家卖田,证据确凿。反观借债字据,农户们却是见都未曾见过。柏某恳请大人,细查借债字据一事,以证众人清白!” 京兆尹看着徐徐走入大堂的柏清玄,正欲起身相迎,却被对方抬手止住。 他迟疑片刻,才道:“这样吧,案子先审到这里。因有新证物出现,本官还需命人再查,你们都回去候着,等本府通知!退堂!” 跪在堂外的农户们纷纷起身,涌向柏清玄道:“柏公子,我们现下该如何是好?” “对呀,万一京兆尹大人认为那些利息是未偿债务,我们岂不是要世世代代给武家当牛做马!” “柏公子,救救我们吧!我们想做金家的佃户!” 农户们七嘴八舌,武老爷睥了他们一眼,与柏清玄擦肩而过,冷冷离开大堂。 “大家别怕,”柏清玄摆摆手道,“青天大老爷定会给我们一个公道的,大家放心吧!” 说完,扭头看向一旁的金亦辉。 “金兄。” 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润。 金弈辉忙推开众人,“子玦,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出事,便赶来看看。” 金奕辉摇头,叹气道:“武家果然拿出了欠债字据,说是利息未还。京兆尹大人怕是不会细查,这案子悬啊!” “金兄放心,我已有了主意。” 柏清玄看农户们渐渐散去,倏尔笑道:“他们把你当成新主人了,恭喜金兄!” “哈哈,也就这点喜事了!” 金弈辉摸了摸后脑勺,笑得爽朗,“若真能留下他们,我一定厚谢子玦!” 柏清玄笑了笑,送金奕辉离开。 随后,又独自迈入衙门,去了京兆尹的宅院。 京兆尹衙门后头,是朝廷给官老爷建的简易宅邸。宅院不大,只有一进,门外蹲着个老仆人。 “烦请老人家通报杨大人一声,就说柏子玦来访。” 那老头见柏清玄器宇不凡,忙起身道:“诶,公子稍候片刻,老奴这便进去通报。” 随即麻溜转身,跑入门里去了。 “杨大人,本官此番登门拜访,是想与大人商议一事” 厅堂里,柏清玄微微侧身,看向主位上的京兆尹杨思明。 “柏大人但说无妨,”杨思明神色一凛,轻轻放下茶盏,道:“下官洗耳恭听。” “武家卖田一案,大人适才已经收到利息欠款字据,不知大人有何看法?” 柏清玄淡声问了句。 杨思明畏首畏尾,“回大人,下官尚未得出定论。” 柏清玄轻笑,道:“依杨大人所见,那些农户可有能力偿清债务、购置良田?” “这……”杨思明迟疑片刻,才道:“依下官看,每份买地契书上涉及的田产面积并不大,那些农户也不一定真没办法买下田产吧?” “好,”柏清玄挺正身姿,正色道:“既然杨大人认为买田契书真实有效,那按契书所写,所有农户在武家的借款俱已偿清,又何来利息未还一说?” 第12章 贵公子恐吓京兆尹,兵部起内讧 “柏大人所言甚是。” 杨思明抚掌一笑,转口道:“可武家呈上的利息欠款字据并无问题,若那些农户果真偿清所有债务,为何没有及时销毁这些字据?且利息数倍于本金,下官以为,或许那些农户是故意否认……” “杨大人!” 柏清玄忽然提高音调,打断他的话。 “在下听闻杨大人上任两年,京畿地区从未出过重大冤案,今年户部考课,杨大人若能评得良好以上,便可留任京兆尹。若被评为不合格,明年就得贬官偏远州府。” 他顿了顿,沉下目光。 “杨夫人出身京城书香门第,与大人一向琴瑟和鸣,若大人被贬官,按朝廷规定,官员异地赴任不可携带家眷。届时骨血分离,杨大人于心何忍?” 杨思明心内骤然一紧,喉咙隐隐有些发干。 他抬眸,觑着柏清玄道:“柏、柏大人,您说这话是何用意?” 柏清玄浅笑,继续说道:“两年前,杨大人将将上任,京郊天水村便出了一桩人命大案。一户农家十余口人一夜之间命丧火海,其亲朋好友状告武家暴力抢夺田产,杨大人可还记得是如何断案的?” “下官……”杨思明声音颤颤,“下官隐约记得,那次火灾是意外……” “可后来那十余名死者化为怨灵,在村子里行凶伤人,” 柏清玄步步紧逼,不依不饶,“杨大人明知有冤,为何草草了结此案?” “柏大人,非是下官渎职。只是此案早已和解,武家又请来风雷堂堂主,用高等法器封印了怨灵。” 杨思明抬手揩了一把冷汗,躬身道:“柏大人,天水村火灾案已然收尾,闹事的怨灵也被禁锢,此案没有疑点可查吧?” 柏清玄拾起茶盏,抿了口清茶,“不知风雷堂堂主当时供词如何?” “堂主说是……” 杨思明的手不住颤抖。 “说是此间怨气难消,且天水村本就地处山谷,寒湿多雾,容易聚集阴气,恐日后再生变故。” “既有怨气,杨大人就该彻查到底,为亡人洗脱冤屈。” 柏清玄看着他,冷冷问道:“可杨大人又是如何处理的呢?” 小院静谧,风过无声。傀虫飞过,落入廊庑深处。 “下官未有再查。” 杨思明又揩了一把汗。 柏清玄别过脸去,望向廊庑外,“若户部得知天水村一案尚存疑点,恐非天灾,不知会不会给大人评一个不合格?” 杨思明浑身一僵,嘴角颤抖起来。 柏清玄清浅一笑,“想翻案并不难,只需将当年受害者的尸骨挖出来,命仵作重新审验一遍,真相即可水落石出。” 他停顿须臾,面向杨思明探身道:“杨大人,柏某并非危言耸听,实在是、见不得有人永世不得超生。” 杨思明一脸张皇,跌坐进椅子里,颤声道:“是,下官明白。” 柏清玄离开后,杨思明在厅堂枯坐许久。 老仆走进院子洒扫时,他忽然唤了一声:“老吴,进来帮我办件事。” “是,老爷。” 他起身,从书案上拾起一个牛皮包裹,交给那仆人道:“去衙门口找个皂隶,把这包裹给他,让他去一趟武家。帮我带话给武老爷,就说欠债已偿,利息理当包括其内。” 稍作停顿,他又补充道:“还有,想堵住冤死之人的嘴,花钱也难办。” “好的,老爷。” 老仆揣着牛皮包裹,匆匆跑出院门。 武老爷收到包裹后,气得摔桌子砸盏。 “爹,那京兆尹定是受了柏清玄贿赂,否则不会突然改口。” 武坤扶着武老爷,气愤道:“儿只怕天水村一案被京兆尹重审,到时候不仅连累武家受罚,连儿这官位也保不住了。” “哼!这帮狗东西!” 武老爷气极,突然冷静下来,对他道:“你是兵部尚书,内阁要员,怎能被这些短命鬼拖累?卖就卖,不过几亩田产罢了,比之吾儿前程,根本一文不值!” “是,爹说得有道理。” 武坤面上一笑,扶着武老爷坐下。 翌日,农户们终于将契书上的田产卖给金弈辉,从此成为金家佃户。 田租比在武家时低了不少,连一身巨债也全部偿清,个个喜得心花怒放,手舞足蹈。 “恭喜金兄喜得良田!” 柏清玄坐在茶几边,朝对面的金弈辉拱手道。 “同喜同喜!哈哈!” 金弈辉举杯,日光和煦,洒在柏清玄袍子上,照得松柏暗纹莹莹发光。 他仰头闷干杯里的茶水,笑道:“若非金兄查得天水村怨灵闹事另有隐情,武家恐怕没那么容易让步。” “有钱能使鬼推磨,”金弈辉诡谲一笑,“原本武家已花大价钱将善后工作处理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可坏就坏在风雷堂堂主法力低微,没能超度那十余口怨灵,留下了把柄。” 他一手撑在茶几上,揶揄道:“没人能逃过天道惩罚,天水村怨灵一日不除,武家就得不遗余力往里砸钱。虽说钱能解决许多事,但有时候这鬼若是太贪,光喂钱可就不中用了。” “金兄所言极是,” 柏清玄呷了口清茶,扭头望向窗棂外的苍穹:“破外部邪魔容易,灭心头欲念难行。武家人迟早败在他们的贪欲上,只可惜那十余位冤死者,再不能转世为人。” 他眸底淌过一抹悲悯,喃喃道:“怨人终害己,一念放下,方得自在。” 金奕辉瞧着他出神,忍不住调侃道:“子玦,要不你去试试念经超度他们吧?” 他一脸坏笑,“你看,你这半辈子过得清心寡欲,常行仁义之举,为国为民殚精竭虑,若出家早该成得道高僧了。子玦苦行数年,功力一定不浅。” 柏清玄回头看着他,面沉如水。 “如何如何?” 金弈辉冲他眨了眨眼,挑逗道:“子玦若肯开坛讲法,我金家一定出钱出力,不遗余力给你捧场!哈哈!” * * 兵部衙门里,官员都下了班。 “娄有容,你说这话到底何意?什么叫本官误你?” 武坤重重拍了把书案,忿忿说道。 “部堂大人,”娄涛满脸不甘,“每次分赃,您与下官都是二八开。脏活累活都叫下官给干了,您倒好,掰掰指头数数钱,一身干净,难不成是想日后把所有罪责都推至下官身上?” “你!” 武坤怒目而视,“你也晓得怕担罪责,既如此,你就不该提及此事!” “部堂大人!”娄涛情绪激动,“下官怕了!前些日子,下官碰见掌印太监薛如海,您猜他跟下官说了何话?” “能说什么?” 武坤神色冷漠。 “边城军费缺支!” 娄涛话音将落,武坤嘴角立时一抽,“他都说些什么了?” 娄涛谄笑一声,从袖中掏出本奏章,“薛如海之所以没呈上去,全因顾忌部堂大人名声,给您留着不小的面呢。” 武坤犹犹豫豫,拾起奏章扫了一眼,顿时面色惨白。 “你、你们……” “部堂大人,”娄涛躬身,冷笑道:“薛如海如此明事理,咱得回馈他才行啊!” “你们想要如何?”武坤压低声音,讥讽道:“娄有容,算本官看错你了,没想到你竟勾搭上了一条老阉狗!” “下官不敢!”娄涛躬身,“下官也是偶然得之,这不急急忙忙赶来向您禀报了么?” 武坤面色阴沉,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部堂大人,薛如海一片好意,咱不如回他十方白银作为酬谢。” “十方?” 武坤闻言双眸一瞪,指着他道:“好啊你,居然用这事要挟本官。怕这十方白银里,至少有半数会落入有容你的口袋吧!” 娄涛垂首,嘴角噙着得意。 “你可别忘了,有容。”武坤起身,踱步至他跟前,“你我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胳膊肘往外拐无异于自掘坟墓。” “下官明白,”娄涛拱手一揖,“下官是部堂大人的狗,哪有狗咬主人的道理?部堂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妥善处理此事。” 第13章 憨憨求入仕,兵部侍郎泄密 清晨起了雾,阳光淡淡的不甚明朗。 蓝昊天拾起院子里的扫帚,以此为刀随意耍弄起来。 扫帚粗陋,不如马刀精秀,却在他手中化为横扫一切的利器。 他身形颀长,动作轻快,一劈一刺势如劲风,灵巧中带着慑人杀气。 刀风扫过之处,窗棂嘎吱作响,枝叶颤动,光尘飞扬。 “卫大哥——” 小院大门忽被推开,一身桃红的鱼菲然蹦蹦跳跳跑进费宅。 嗖一声。 蓝昊天见状赶紧收刀,把扫帚提在指尖。 “菲然,下次来记得敲门。若我手中拿的是真刀,适才就危险了。” 鱼菲然跟没事儿人似的,瞥了眼他手上扫帚,清脆一笑:“卫大哥,原来你在练武啊!怎么没跟院里的仆从说一声,让他们给你买把刀回来?” 说着,她麻利接过蓝昊天手里的扫帚,交给身后青雪。 又抬手帮他拭去额上的汗渍,柔声道:“算了,明日我让青雪从侯府送一把过来。” “那便多谢了,”蓝昊天笑笑,“习武之人没了武器,就跟关羽失荆州一样。” 阳光初露,驱散晨雾。 默立一会儿,蓝昊天倏尔转口道:“菲然,我想求你件事。” “嗯?”鱼菲然收起帕子,定定望着他:“卫大哥,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说完忽然红了脸,忙改口道:“不不不,我是说,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力而为。” 蓝昊天俯视她期盼的小脸,阳光照进那双紫黑的眸子,闪起点点星辰。 “菲然,我……” “嗯?” 鱼菲然轻抬下巴,心中小鹿乱撞。 这是有生以来,小蓝哥哥第一次开口求她。 印象中,每次开口求人的总是她。 或是爬不上树,或是丢了纸鸢,只要她一哭鼻子,小蓝哥哥总会站出来笑着帮她解决。 那时的她,多希望对方能提一次请求。 可十一岁那年,当她开始猛蹿个头,穿上水红的齐胸襦裙,戴上雪白的披帛,守着一盒茯苓白玉糕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枯等时,娘却告诉她小蓝哥哥不会再来京城了。 自那以后,小蓝哥哥果然没再回京,而她却年年枯坐桃树下,期盼着今年他能回来。 蓝昊天隐约猜出她的期盼,心下骤然一酸。 “菲然,我想求你帮我谋个官职,我要亲自调查边城失守的真相。” 也许她是想听,我要在京城好好干,未来升官发财迎你入门。 “好。” 鱼菲然眨动眼皮,答应得干脆利落。 “这有何难?我姐夫现在吏部当差,他一定能帮上忙。” 说着,她双手搂紧蓝昊天的胳膊。 蓝昊天被她拘着,心里愈加愧疚。 “对不起,菲然。”他垂眸道,“这么久了一直在麻烦你,还害你……” “别说了!”鱼菲然打断他的话,“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卫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况且卫大哥入朝为官,于我也有利不是?” 她笑了笑,对上蓝昊天垂下的眼,温声道:“至少以后你能有俸禄了,可以给我买更多的小礼物。” 少女的追求就是这般简单! 蓝昊天和鱼菲然不约而同地想到。 有些话他不能与鱼菲然明说,威北将军在京为官时,曾是先帝爷的纯臣。 这也就意味着,威北将军在官场上根本没朋友。 他孤身一人在京,想为父雪耻,却无一人可在朝堂上为他撑腰。 他必须完全依靠自己的努力,打入朝廷内部,扒开更多内幕。 二人进了屋,鱼菲然一面用膳,一面将武家与金家打官司一事告知。 “看来京城并不平静,至少从这桩案子可以看出,柏家与武家关系冷淡。” 蓝昊天平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继续道:“富人急着买卖土地,或许与朝廷近期推行的新政有关。上次我在醉春楼偶遇柏家人买田,想来当朝首辅柏清玄也与此事脱不开干系。” “卫大哥,”鱼菲然根本不关心政事,“世家强取豪夺本就司空见惯,咱们不必为他们的龃龉瞎操心。” 蓝昊天微微皱眉,“话虽如此,但为了爹爹他们,我必须好好利用这些人才行。” 鱼菲然怔然,她要强,总是单打独斗,不愿给任何人伏低做小。 要她攀权附贵,比让她念书刺绣还难。 可如今威北将军遭逢大难,她也得学着蓝昊天那般改变自己才行。 “我明白了。”鱼菲然从太师椅上立起,认真道:“卫大哥,稍候几日,我一定给你答复。” 蓝昊天跟着起身,“辛苦你了,菲然。” 青雪从门外走来,鱼菲然示意她去门外看车,“我们先回去了,明日我会如约送来宝刀。” * * 夜色如墨,光影如织。 信朝没有宵禁制度,一入夜,鱼龙混杂的西市瓦子里便笙箫不断。 京城最为着名的秦楼楚馆,花间阁门外挂起节节纸灯,衣着光鲜的客人从街上源源涌入,一掷千金只为买醉求欢。 “知道吗?” 身着宝蓝色连云暗纹锦袍的中年男子醉得一塌糊涂, “我那顶头上司兵部尚书,家里明明金山银海几辈子都花不完,却偏要觊觎边城守军那点军费。说是黄册推行以来,家里叔伯兄弟都哭吃不上饭,你说可笑不可笑?” 说着,他抬手搂住身侧貌美的妓子,身子一歪倒入她温软怀里。 “娄大人,您醉了。” 妓子顺势将他的头搁至膝头,柔声安抚一句:“要不奴家给您叫一杯醒酒汤吧?” “我没醉!”娄涛眼神迷离,一挥袖,拂落案几上的银酒杯,“狗才会醉呢!” “我早就劝过他,凡事不可太过,给人留一分余地。可他偏就不听,后来边城出事,他慌得跟猴似的,坐立不安,闹得爷头疼了好些日!” 他声音很低,眼皮沉得快要睁不开。 “是,娄大人说得对,” 妓子抬手轻抚他额头,小心说道:“民间有句俗语,事莫做绝,话莫说尽。那兵部尚书就是想不开,非把边城那帮当兵的逼上绝路。” “哼!不听人言,也是活该,最后叫薛如海那狗太监狠狠宰了他一顿。” 他将手覆上那双柔荑,继续道:“监军太监往边城一走,一堆将士跪在他面前诉苦。骂兵部克扣军饷,贪墨军费,说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冻死饿死一堆兄弟,这才败给了鞑子。” 温柔乡比美酒更醉人,他合上眼皮。 “娄大人?” 妓子将红唇贴近他耳边,轻声唤了句。 酒劲太大,娄涛在妓子怀里睡死过去。 深夜时分,他忽从睡梦中醒来,说是害怕家里夫人生气,匆匆甩下妓子打道回府。 那妓子确认娄涛离开花间阁后,赶紧小跑着来至一楼大堂。 “花妈妈,快去找东家,就说青黛有要事禀报。” 第14章 贵公子与财阀好友商议夺取兵部 柏清玄下班,将将迈出宫门,杜仲便急匆匆迎了上来:“公子公子!天大的好事啊!” “好事?”柏清玄眸光微动。 “适才金公子派人来,”杜仲一脸雀跃,“说要请您去茗香阁一聚,共议大喜之事!” 柏清玄一愣,“金公子要成婚了么?” “嗯嗯,应该就是了。” 杜仲连连点头,想起金家小厮脸上洋溢的笑意。 天光晴朗,倒是个好日子。 柏清玄抬首看着青穹,心里想到。 “走吧。” 他拢好衣袖,“先回府换一身常服,再去茗香阁。” 杜仲一点头,“好嘞!” 回至柏府,柏清玄换回常穿的月白深衣,乘车来至茗香阁。 “子玦,你终于来了!” 金弈辉小跑着迎上来,腰上的金带熠熠发光,晃得柏清玄凤眼微敛。 “我可等你好半天啦!” 金奕辉一把环起他的胳膊。 “日子定了么?” 柏清玄一张口,金弈辉立时懵住。 他面上惊疑,小声问道:“什么日子?” 柏清玄勾唇浅笑,“你的大喜之日。” “不是,非是我的大喜之日,” 金奕辉这才反应过来,正色解释道:“是子玦你的大喜之日!” 柏清玄脚下一滞,扭头看着他一言不发。 “走走走,快进雅间再说。” 金奕辉揽着他,把他往大堂拖去。 二楼最里的雅间门外换了块铭牌,清辉。 “这名字改得好,专属你我二人的包间。” 说着,他推开房门,侧过身摆出请的手势。 屋里香气淡雅,是松香古柏的气息。 二人依旧相对而坐,茶案上沏着一蛊热茶。 “何等喜事,说来听听。” 柏清玄取下烧沸的水壶,往茶盘里浇水,烫洗茶具。 金弈辉探着身子,满脸噙笑,“我敢说,此事一定能帮你治好头疾。” 柏清玄放下茶壶,抬眸看着他,眸底平静如水:“说吧,是关于哪位大人的事?” “兵部尚书,武坤。” “是他?” 柏清玄收起茶壶,心想还真是应了他的话。 “哈哈,没想到吧!前几日才跟武家打完官司,今日武坤那小子就出事了!” 金弈辉撑着胳膊,凑近他道:“这叫恶人有恶报!哈哈——” “武坤掌理兵部以来,政绩不算出色。” 柏清玄把茶壶放回炉上,平静道:“说起来,兵部那些人里,只有一个右侍郎祁宏生还算勤勉。” “表现平庸是么?” 金奕辉执杯轻抿。 “那我告诉你,今日这事他得认栽了。” 他放下杯盏,拿手敲了敲茶案,脸色骤然严肃起来:“贪墨军费,算不算重罪?” 柏清玄沉声道:“欺君罔上,理当斩立决。” 砰一声重响。 金弈辉猛捶茶案,怒斥道:“斩立决太轻,不足以惩罚武坤这贼子!” “哦?” 柏清玄面露疑色,低声问道:“如何说?” 金奕辉沉下眉头,“边城溃败,与武坤贪墨守军军费有关!” 话音将落,屋子里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柏清玄放下手里的玉盏,眸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愠怒。 “子玦,这桩贪墨案可能牵扯到不少朝廷要员,威北将军之所以惨败投降,与这帮人脱不开干系。你敢不敢接?” 金弈辉刻意压重最后一句的语气。 “有何不敢?只是,恐怕此案难查……” 柏清玄指尖摩挲着杯沿,犹豫道。 “即便是查,也不过挖出一两个没擦干净的帮凶罢了。” 金奕辉毫不气馁,反而目光灼灼:“从武家开始,子玦,你所推行的新政,就是为了对付这帮尸位素餐的世家子弟。” 他撑着案几起身,掷地有声:“武坤的案子,即便扳不倒所有世家,也能重伤一部分人。不妨先迈出一小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柏清玄不为所动,视线渐渐抬起,汇聚到金弈辉脸上。 “傀虫早该知晓边城守军的情况,可它没有告知皇上,其中定有蹊跷。” 茶壶轻响,水汽氤氲。 金弈辉并不知晓傀虫的情况,只听闻朝廷在利用术法监视百官。 “难道说……”他面色冷静下来,“此事可能与皇上有关?” “倒也未必,” 柏清玄沉声解释, “威北将军是先帝爷的纯臣,即便今上与他感情淡泊,也不至于自断臂膊,构陷忠臣良将。陛下虽懦弱无能,却并非昏庸之辈。” 他顿了顿,继续道:“傀虫一定上报了军情,可朝中有人阻止了消息向上流通。我猜此事与启天阁阁主有关,可那位阁主大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恐怕难以找出真相。” 金奕辉神思一转,劝谏道:“子玦,先别想那么多了,从军费贪墨案开始吧!” 柏清玄微微动容,“具体情况如何,你与我细细道来。” 一盏茶的功夫,金弈辉把武坤与娄涛的谈话内容,以及监军太监前往边城的所见所闻详述一遍。 “此番前往边城监军的宦官叫薛如海,他是宫里的掌印太监,陛下跟前红人。此人聪敏诡谲,不好对付。” 柏清玄稍顿须臾,接着道:“他该是打边城回来时,就已盘算好利用边城军费亏缺一事好好敲诈勒索一番。这些宫里的宦官,没一个不贪财的。” “子玦有把握拿下此人么?” “有,但还需你的帮忙。”柏清玄探身,继续道:“薛如海与武坤之间的交易,我们没有证据,无法以此事威胁他。” 金奕辉会意,“需要多少钱贿赂他?” 柏清玄朝他抬手,伸出两根修竹般笔直的手指:”两万两白银,或许还不够。” 金弈辉舒了口气,“若能用万两白银拿下一个兵部,实在是太划算了!” “那便好,”柏清玄收回手,“还有一个问题,此事我不方便出面,需得一人助力。” “谁?” “兵部右侍郎祁宏生。” 金弈辉一脸审慎,问道:“此人有何弱点?” 柏清玄浅浅一笑,“金兄,欲成大事,广结良缘。” 金弈辉吐了吐舌头,“子玦要拉他做盟友?” “嗯,祁宏生出身寒微,入仕二十年来从七品芝麻官一路升至三品兵部侍郎,期间从未出过任何纰漏。” 柏清玄解释道, “他一向勤勉有加,只不过近五年时运不济,一直未得今上拔擢。” 金奕辉释然,“许他未来合力铲除武坤,倒不失为一招妙计。” 第15章 憨憨入仕禁军百户,偶遇故人 “红色的?” 蓝昊天接过鱼菲然递给他的赤色横刀,眉毛抽动一下。 他抽出刀身,丝丝寒意漫过指尖,冷光一闪而过,好似飘过一场冰霜寒雪。 “刀是好刀,只是、总觉得怪阴森的。” “什么嘛?”鱼菲然嘟着小嘴,埋怨道,“这可是我爹收藏在库房的宝器,摆在架子上的那些刀我可一眼都没看。” 锵一声。 白刃入鞘,蓝昊天握着刀,抱拳道:“多谢菲然妹妹!” “知道谢我就好!” 鱼菲然抱起胳膊,挑着眼尾道:“此刀归你后,得给它取个名字才行!” 自来宝器皆有名讳,缘是铸剑师锻造刀剑之时,融合了天地灵气,故而那些刀剑不再是寻常铁具,而是同人类一般拥有独立个性的生灵。 “这个嘛……” 对蓝昊天而言,这任务有些困难。 “不如就叫赤候吧!” 鱼菲然面色一沉,瞪大眼睛:“卫大哥,你当它是侦察兵么?这么普通的名字,如何配得上这稀世宝刀?” “那叫……” 蓝昊天单手托着下巴,沉吟片刻。 “叫什么?” 鱼菲然伸长脖子,一脸期待。 “叫红阳吧!” 蓝昊天自我感觉不错,毕竟比夕阳文雅。 鱼菲然叉起腰,蹙着眉头,满脸不悦,“卫大哥!你就不能认真一点么?” “算了算了,那叫赤蛇!” 二人吵闹半日,终于敲定结果。 “就叫红凝。” “这还差不多。” 蓝昊天收起刀,挂上腰间的蹀躞带。 鱼菲然看他将刀鞘上的璏孔穿过皮带,一脸轻快道:“对了,我姐那边有消息了!” “慧然姐姐?” 蓝昊天手一顿。 “对啊!”鱼菲然擦了擦鼻头,神气道:“姐夫在吏部任郎中一职,已经打听到合适的职位了。” 蓝昊天立时一喜,“慧然姐姐真好,改日要好好谢过她才是。” “那当然,她可是我亲姐。”说着,鱼菲然双手环紧他胳膊,把嘴贴近他耳畔:“禁军金吾前卫百户,还不错吧?” 百户统领一百名士兵,算是武将的起点。 “嗯,挺好。” 蓝昊天系好刀,抬手抚上她肩头,郑重道:“谢谢你,菲然。” 鱼菲然脸一红,垂着眸子嘟哝一句:“客气什么,记得拿到俸禄后给我买礼物。” * * 蓝昊天收到朝廷吏部的任命书后,翌日便前往禁军金吾前卫在京城的值班房报到。 “新来的?” 一名三十岁许,龙眉虎眼的精壮男子走入值班房,屋内一干士兵立时躬身行礼。 “指挥使大人!” 他扫了蓝昊天一眼,目光沉稳又锐利,“叫什么名字?” 声音浑厚,带着几分善意。 蓝昊天稍稍松散几分,拱手答道:“回指挥使,小的名叫卫蓝,是雍州人。” “雍州?”指挥使眉心一跳,拿起他的任职凭证细看起来,“不是边城附近的吧?” “回指挥使,正是。” 蓝昊天心下发慌,边城来的士卒有问题么?一时懊悔,当初就该写自己是甘城人! 他收好凭证,盯着蓝昊天看了须臾,倏尔抬嘴一笑,“身板够瘦够长,轻功很好吧?” “还行,”蓝昊天得意笑笑,自卖自夸道:“我刀法也不错,这里应该没人胜得了我。” “哦?”指挥使挑起一边的眉毛,勾着唇角道:“那我呢?” “小的不敢,”蓝昊天垂首,面上惊惶,“小的是指屋里的其他将士们。” “呵呵,你小子有胆量!”伏纪忠走近他,抬手拍了拍他肩头,“跟我出来,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强。” 说完,指挥使便快步走出值班房。 蓝昊天赶紧跟上,还未领到禁军的戎服和兵器,他只能用红凝比试。 “你是新人,我让你三招。” 指挥使一身鱼鳞铠甲,身配腰刀,立在院子里不怒而威。 “出招吧,小伙子。” 他笑得可亲。 蓝昊天总觉得那张脸眼熟,却说不上缘由。 锵一声。 他从腰际抽出横刀,霎时寒气四溢,冷光逼人。 锵锵锵几声。 整整三刀,刀刀狠戾,砍劈得对方直往后退。 “你这什么刀?” 指挥使出招,两道白刃在空中擦出阵阵火花。 “红凝。” 蓝昊天握着刀,暗自心疑。 他明明留了几分内力,可挥出去的刀势却如毒蛇般乖张狠戾。 刀锋刺向指挥使咽喉,他立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抬手,拿刀刃抵住势如破竹的红凝。 锵一声。 再侧手,一把将红凝拍至一边。 蓝昊天赶紧顺势翻身,挥刀劈向他脖颈。 他快速将刀换至左手,一抬臂挡住红凝劈势。 “是把好刀,”他抬眸看了眼冷冽的红凝刀刃,倏尔眉头一沉道:“可惜……” 锵一声。 他用力一挑,将红凝击飞几丈远。 蓝昊天双手握刀,竟敌不过对方单手的臂力。手背被红凝划伤,鲜血顺着他的箭袖洇湿衣衫。 “只可惜太过阴邪!” 指挥使看了看他手上的伤,翻翘的皮肉迅速凝起冰花。 “你这手得赶紧上药,否则会经久不愈。” 指挥使收刀。 蓝昊天垂眸,寸许小伤,竟淌出了一大片血水。 他赶紧抱拳一揖,“请恕属下冒昧。” “无妨。” 指挥使抬手,示意一旁观战的士兵带他下去疗伤,“上完药再去领装备,以后少用这把刀,库房会给你重新配一把腰刀。” “是,属下记住了。” 蓝昊天舒了口气。 “还有,” 指挥使刚走两步,又回头道:“你的眼睛让我想起一位故友,我叫伏纪忠,以后就叫我伏大哥吧!” 他话音将落,蓝昊天倏尔怔住了。 伏纪忠…… 威北将军调往边城前,曾在京城出任禁军统领一职。 那时候蓝昊天很小,小到有些记忆已经十分模糊。 印象里,爹曾在京郊救过一个小乞丐,后来小乞丐追随爹入了禁军。 不出几年功夫,那小乞丐便凭着自身努力爬上百户的位置。 他依稀记得,爹常在大哥和二哥面前夸赞那个小乞丐,叫他伏纪忠。 伏大哥…… 他抬眸,望向渐渐远去的背影,心底涌起一片暖意。 至少爹给他留了一线希望,而非举目无亲、孤苦伶仃。 第16章 憨憨有了助力 军医上完药后,军中千户便领着他去库房领装备。 鱼鳞铠甲、朱红战袍、玄色柳叶刀,他穿好靴子,看着这些光鲜的物件,欣喜若狂。 似乎上一次进军营,已是上辈子的事。 拾起那把造型优美的柳叶刀,掂在手心感受它的重量,蓝昊天微微有些出神。 之前在边城时,他有一把马刀,比柳叶刀稍长。 那是大哥送给他的生辰礼,他还记得第一次穿戎装时兴奋得不得了。 锵一声脆响。 刀刃出鞘,刀身很薄,泛着清亮光泽。 他随意耍了个刀花,柳叶般流畅的刀影在空中舞动。 “轻便,灵巧,还挺适合我的。” 整理好装备,他便随千户一起前往营队报到。 信朝京城有禁军十万人,分十个卫,每卫的最高将领称指挥使大人。 伏纪忠所负责的金吾前卫只是十卫之一,蓝昊天是众多千户底下的一个小将领。 金吾前卫的巡防范围在宫城南面,蓝昊天手下的百名士兵负责朱雀门的巡防任务。 “正常值守是两天一换防,每班一百人,昼夜不停守卫宫门。” 千户领着蓝昊天在朱雀门附近转悠,“当然了,我们的巡防地点并非一成不变,全凭指挥使大人安排。今日起便要在朱雀门当值,辛苦卫百户了!” 蓝昊天赶紧一揖,“属下职责所在。” 千户离开后,蓝昊天与城门处驻守的士兵们打了个招呼,便开始带人巡逻。 守护城门是一项繁琐的工作,蓝昊天光是背记那些复杂的规章条例就花去大半日光景。 朱雀门是天子的门户,正大门外就是三十丈宽的御街。 蓝昊天负责朝堂百官进出审查,有了这一便利条件,他得以快速熟悉朝廷人事。 两日后寅时,蓝昊天下工,正巧碰见出宫的伏纪忠。 “指挥使大人!” 蓝昊天对着迎面走来的伏纪忠躬身抱拳。 伏纪忠脚下停步,深深看着他,眉尾挑得有点高,“你叫我什么?” 蓝昊天记起昨日分别前的一幕,忙羞赧一笑,轻声道:“伏大哥……” “嗯,这还差不多。” 伏纪忠满意地点点头,走近他关切道:“军中任务熟悉得如何?没遇上难处吧?” “嗯,都挺好的。” 蓝昊天与他并肩而行,偷偷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怎么?”伏纪忠敏锐洞察到他的异样,试探问了句:“看你这样子,像是有话要说。” “我……” “嗯?” 蓝昊天顿了顿,他不确定伏纪忠是否感恩于威北将军。 若是贸然透露身份,怕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伏大哥,”他想了想,谨慎开口道:“你之前说,我长得很像一位故人。能否斗胆问一句,那人是谁么?” 四周沉静,二人漫步在大道边的垂柳下。柳枝拂动,絮叶纷飞。 “想知道?” 伏纪忠笑笑,试探一问。 “嗯。” 蓝昊天答得干脆。 他侧过脸,冷静地望着蓝昊天,“能替我保密么?” “大人,”蓝昊天敛起眉目,“属下看上去像是套取机密的细作么?” 晨光普照,傀虫从伏纪忠腰际飞出,晃晃悠悠钻入他衣袖。 “傀虫?” 蓝昊天盯着那只虫子,惊声道:“伏大哥,怎会这样?” “没想到吧?” 伏纪忠拢了拢衣袖,冷笑道:“朝廷不仅监视文官的宅邸,还对三品及以上的武将进行贴身监视。” “原来如此,”蓝昊天垂下脸,沉声道:“这些事我了解不多,还是头一回见到其他武将身上的傀虫。” “其他?” 伏纪忠面露惊愕,蓝昊天的说法令他好奇。 “对,原先在边城老家时,我曾见过另一只傀虫,也贴在一名武将身上。” 蓝昊天娓娓道来。 伏纪忠眸光微沉,“是、蓝甄么?” 他刻意顿了一下,本打算尊称那位为威北将军。但一想到如今满城通缉告示,便立时改了口。 “是,是他。”蓝昊天放低声音,“想当年他可是我们那儿的英雄,可没想到,如今却成了恶贯满盈、声名狼藉的罪人。” 伏纪忠停下脚步,“你同情他?” “算不上,只是唏嘘。” 二人对视片刻,伏纪忠定定望着他,见他眸底清泉涌动,不觉心内松动。 “你的眼睛与他很像,”他忽然开口道,“可眼神却温柔得多。” “与谁像?” 蓝昊天抓紧问道。 “正是你唏嘘之人,” 伏纪忠眉毛一怂,叹出口气:“他曾救过我一命,也曾授予我一技之长。” 蓝昊天心中一暖,故作感慨,“竟有这回事……” “只可惜,他一家不得善终,作孽啊!” 阳光依旧明媚,气氛却逐渐沉重。 蓝昊天那双桃花眼里时常泛着柔情蜜意,心底却是另一派光景。 不敢直接开诚布公,只能一点一点小心试探:“伏大哥,他如今已是万民唾弃的过街老鼠,你心里还会感念他么?” 伏纪忠在京城耕耘十余载,从百户晋升为指挥使。 若他有犯过任何过错,一定不能得以连升。 这样一个精明能干之人,还会记挂满身污名的昔日恩人么? “卫蓝,国仇家恨是一回事,私人恩怨却是另一回事。” 伏纪忠抬手搭上他肩头, “即便他坠落云泥,也曾施于我一饭之恩,这只是事实罢了,我不能诋毁不认。” 听到这话,蓝昊天彻底松下心来。 “伏大哥,” 他拉住伏纪忠的胳膊,把他带至大道中央开阔处。 “日头正盛,晒晒太阳也好。” 伏纪忠看着他,不明所以。 二人相对而立,蓝昊天比他高出寸许。 傀虫受不了骄阳炙烤,从伏纪忠衣衫里飞出,晃晃悠悠去了柳树上。 蓝昊天微微俯视他,目光如炬,“若我与他有相似之处,是否证明,我与他有某种关联?” “你……” 伏纪忠怔忪片刻,倏尔眸光一闪,笑道:“原来是你!” 蓝昊天毫不迟疑,“是我,通缉令上那人就是我……” “嘘——” 伏纪忠抬手打断他的话, “小心,别被傀虫听见了。” 他立时冷静下来,蓝昊天主动找上他,必与威北将军有关。 第17章 憨憨与故人详谈,贵公子见监军太监 “你后面有何打算?” 伏纪忠问道。 “查真相,”蓝昊天斩钉截铁,“爹是清白的,他不会轻易投降,更不会出卖朝廷。” “我知道。” 伏纪忠揽住他肩膀,语重心长, “可要如何查?有没有理出个头绪来?” 一团乱麻,爹的死太过意外。 蓝昊天想过很多,也推测过无数种可能,但都无法解释爹为何要打开城门放鞑子入城?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爹被人陷害了。 他如今身在京城,无法亲临现场收集证据。 边城也早已被新将领接管,清理得一干二净,再找不出一丝破绽。 这正是他为难之处,找不到证据,证人也不知流散何地,该要从何查起? “卫蓝,” 伏纪忠认真想了想,沉声道:“你仔细回忆试试,将军生前,身边有何可疑之人?” “没有。” 他答得干脆。 从副将季展,到大哥、二哥,再到吴校尉,全是陪伴威北将军纵横沙场十余载的赤胆忠心之人。 即便有可疑之处,譬如季大哥出境劫粮,也是为了边城五万将士。 “果真没有么?” 伏纪忠追问。 真的没有,难就难在此处。 蓝昊天想,“但有一点,是导致爹御敌失败的关键。” “具体说来听听。” “边城守军缺衣少粮,兵部故意拖欠粮饷。一支吃不饱穿不暖的军队,如何抵御兵强马壮、士气高昂的鞑子铁骑?” 伏纪忠闻言一震。 “为何没有上报?” “伏大哥,”蓝昊天望着他,眸底泛起一层雾气,“傀虫一清二楚之事,爹再去上报会有用么?” 伏纪忠恍然大悟,“也是,没准还会得罪朝中某些大员。” “有人在包庇兵部,却害苦了边城五万将士。”蓝昊天声音哽咽。 “所以将军才会战败自杀,他根本没法向朝廷交代。”伏纪忠心中钝痛,“即便他解释了,也会有人把黑的说成白的。” “伏大哥,” 蓝昊天抓住他的胳膊:“哪怕羞耻,爹也该忍辱负重,以期来日方长。” “卫蓝,”伏纪忠附和道,“将军当时一定伤透了心,才会一时想不开。虽说朝廷不会放过叛将,但只要拿出证据自证清白,陛下不一定会痛下杀手。” 蓝昊天抬手揩了把泪,“伏大哥,那你说爹到底为何要寻死?” 伏纪忠拍拍他肩膀,诘问一句:“卫蓝,你仔细想想,会是什么原因诱使将军做出决绝的选择?” “你是说……” 蓝昊天猛然瞠大双眼。 “你是说陛下早已放弃了爹,他感到未来无望才会自杀?” “有这种可能的吧?” 伏纪忠抬眼反问他。 “你说得没错,”蓝昊天神情暗淡,“兵部年年拖欠边城守军粮饷,朝廷若有半分维护爹的话,何至于如此无情?” 他并非没想过这种可能,只是,爹再不合今上眼缘,也是先帝爷最信任的武将。 他突然感到一阵无力,“伏大哥,皇上他,真会如此无情无义么?” 伏纪忠语调一扬:“不,不是皇上,而是党争。” 蓝昊天不懂朝堂,所谓的党争,他也只从说书先生那里听过。 “你看,皇上周围那么多股势力,可将军他孤傲冷僻,一个也没搭上。所以最后,他得罪了所有党派。” 不做选择,便意味着得罪所有人,这就是前朝纯臣的下场。 蓝昊天不禁后背发凉。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爹死?他哪里对不住朝廷了?” 蓝昊天开始转悲为怒。 “整整十二载,他为镇守北境未曾睡过一个好觉。他每日练兵演武,亲自下地开垦军田,为将士们的军饷奔波劳苦。从青丝到华发,他为信朝牺牲了一切,可朝廷竟因这种理由杀死他?” 他为父亲感到不值。 “卫蓝,朝堂之争很复杂,我们慢慢捋好不好?” 伏纪忠是个沉稳的性子,这也是为何他能一直连升的原因。 “伏大哥,我是不是很蠢?” 蓝昊天垂下头。 “别那么想,每个人都有他的优点。” 伏纪忠拍了拍他双肩,二人继续前行。 行至岔路口时,伏纪忠缓缓停下脚步:“慢慢来,别担心,我会帮你的。” “伏大哥,谢谢你。” 蓝昊天心里石头终于落了地,伏纪忠是一个信得过之人。 回费宅的路上,蓝昊天想了许久。 朝廷明明有粮,却宁可走私给鞑子,也不愿拨一粒米给边城。 正如伏大哥所言,朝廷是想故意逼死不肯站队的威北将军。 边城守备一旦换人,走私也好,劫掠也罢,都会变得更为猖獗。 他总天真地以为,爹为国戍边远离朝堂,总会受到一些排挤。却没想到,是早已被所有人遗弃的可怜虫。 朝堂上的事没那么简单,此话不假,他天生一根筋,要如何与风云诡谲的朝廷作对? 头痛,令他彻夜难眠。 * * 翌日,柏清玄带着金弈辉准备的两万两白银交子和珍宝,入宫找到宦官薛如海。 掌印太监的值房在亁泉殿北面,柏清玄每日下朝都能碰见他。 “薛大人。” 柏清玄一声轻呼,叫住身前的薛如海。 “奴才见过柏大人,不知大人有何赐教?” 薛如海微微勾着身子,眸底却带着几分傲慢。 “赐教不敢,只是、有礼物相赠。” 春季一到,雨水便开始丰盈起来。 二人说话间,和煦阳光忽然隐去,落起绵绵密雨。 “哦?礼物?” 薛如海抬眸,青空阴云弥漫。 “大人不如随杂家进屋里说吧!” “嗯。” 薛如海领着他走入一间司礼监的值房,柏清玄一落座,就从袍服袖中掏出一只小锦盒。 “些许薄礼,还望薛大人笑纳!” 他把锦盒置于桌上,用骨节分明的手揭开盒盖,按着它轻推向对面之人。 薛如海侧首睥了一眼锦盒里的交子和珠玉,立时眉目一动。 “柏大人,您这是……” 他赶紧瞅了眼门外,确定无人经过,才道:“大人这是何意?” 柏清玄清浅一笑,道:“柏某想请大人帮个小忙?不知可否?” 第18章 贵公子贿赂宦官,憨憨值守偶遇贵公子 “不敢不敢,”薛如海笑得谄媚,“柏大人如有需要,杂家必定万死莫辞!” 他强忍住伸手去摸交子的冲动,兀自咽了口唾沫。 “薛大人,”柏清玄意有所指,“此去边城监军一定收获颇丰吧?” 薛如海眉心一跳,倏尔警惕起来,“不知柏大人是指什么?杂家离开边城时,可是空手而归,一粒米都未曾带出。” 柏清玄笑得浅淡,伸手点了点锦盒边沿,刻意压低声音道:“譬如边城战败与军费缺支一事……” “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薛如海面上微汗,心中忐忑不已。 这柏清玄是从何得知兵部那帮子人干的好事? 他靠进椅子里,敛起眉目沉声道:“不瞒柏大人,边城战败的确与缺衣少粮有关。杂家此去边城,见到不少守军俘虏,听他们提过一些埋怨兵部的事。” 柏清玄眸光微沉,收拢袖子,“既如此,薛大人可否详细说来听听。” “说起来,兵部那帮人实在太过分了,” 薛如海觑着他的神色,继续道:“不过为了边城那点子军费,竟找各种理由克扣军饷和粮草。杂家心疼啊!那些边城将士们穿着旧衣,吃着糟糠,拿着一堆破铜烂铁与装备精良的鞑子打仗,不吃亏才怪哩!” “竟是如此……” 柏清玄故作感慨,转口问道:“可薛大人返京时,为何没将此事禀奏圣上?” “柏大人,”薛如海突然泪意上涌,“杂家虽非男儿身,无法为国戍边,却也懂得无米之炊的道理。将士们都想赢,可后勤疲顿,如何能成事?” 他说得泪如雨下,拿袖子揩起眼角。 “杂家也想为他们说句公道话,可杂家不敢啊!” 他收住眼泪,探着身子说道:“柏大人,您可得为边城守军做主!兵部贪墨边城军费是事实,杂家有人证物证可以指控他们。只消大人出面,定能为那些可怜兄弟伸张正义!” 柏清玄不吃他的感情牌,听得满心玩味。 不过三言两语,便将所有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实在功夫了得! “薛大人安心,柏某来找您正是打算揭发兵部的不轨行为。” 柏清玄神情严肃,“既然大人手握罪证,不妨将其交予在下。在下定为边城将士主持公道!” 薛如海敛起悲切,连声道:“好好好,那便请大人稍候几日,待杂家写好奏章,准备好证据再一道送至柏府。” 他一面说,一面将桌上银票揽入自己怀中。 柏清玄笑了笑,温声道:“那便有劳薛大人了!” * * 内阁散班后,柏清玄直奔朱雀门。 蓝昊天正在门上当值,远远瞧见一道紫金身影走来,不禁探长脖子瞅了瞅。 信朝的官服,三品以上皆是深绯色,一品大员才可着紫色,能得紫金镶边的必然是那位传说中的首辅大人,柏清玄。 看清来人五官时,蓝昊天不禁心中一悸,竟是那日在醉春楼遇见的柏家公子! 他压低头盔,觑着来人打量,只见对方面如冠玉,沐浴在阳光里宛如松柏,挺拔俊秀。 “请大人出示牙牌。” 蓝昊天刻意压低身子,拱手作揖。 柏清玄并未注意身前侍卫,取出袖中牙牌递给他。 “内阁首辅:柏清玄。” 果然是他。 蓝昊天满心尴尬,前不久才搅黄了他的买田计划,害得武家闹上公堂。 目下再见,委实难堪。 “可以了,柏大人请。” 把牙牌递还给柏清玄,他始终不敢抬头。 “对了,夏季朱雀门何时击鼓放行?” 冷不防的一问,令蓝昊天当场愣住。 “这个……下官是新来的,不甚清楚各个宫门的规矩……” 柳叶从蓝昊天鬓边掠过,拂起一片红晕。 “是你……” 柏清玄侧首睥着他,目光冷冽。 蓝昊天心中一颤,缓缓抬首,正对上那道审视的目光。 “是、下官之前、实在是太唐突了,万分抱歉……” 抱歉没用。 “京城十卫真是人才匮乏,什么样的人都敢收了!” 柏清玄嘴角一撇,冷哼一声,别过冷冽的目光拂袖而去。 “果然是得罪了呀!” 蓝昊天额间密布汗珠,暗自想道。 柏清玄出了宫门,径直上车来至茗香阁。 “如何如何?那狗太监同意了吧?” 金弈辉双手撑在茶案上,急不可耐地问道。 “嗯。” 柏清玄浅浅一答。 金奕辉立时面色一霁,追问道:“那家伙真会帮咱们么?会不会出卖咱们?” 薛如海既敢拿着兵部贪墨的证据威胁武坤,又敢反水帮柏清玄揭发他们罪行,此人定是两面三刀,擅长伪装的高手。 柏清玄微微有些苦笑,“他能害着咱们什么?” “还有皇上啊!” 金弈辉一拍桌子,两眼放光。 “你想想,子玦。朝中大臣相互争斗,最后得利的会是谁?还不就是皇上么?” 柏清玄些许动容,平静问道:“兵部贪墨,与皇上何干?” “有!有极大的关联!” 金弈辉神情激动,继续道:“皇上最怕什么?最怕被夺权!” “威北将军不会的。”柏清玄笃定。 “可薛如海为何敢隐瞒军情不报?还不是因为皇上猜忌威北将军,他早有会意么?” 金奕辉说得掷地有声,柏清玄眼睫轻颤。 “子玦,”金奕辉握紧双拳,挺正身姿道:“薛如海手握兵部贪墨罪证,利用皇上忌惮威北将军的心理,威逼兵部拿钱消灾,再收取你的贿赂打击兵部,看似肆无忌惮,实则每一步都顺着陛下的心意。” “金兄所言有理。” 柏清玄垂眸,薛如海如此猖狂,背后定有皇帝撑腰。 “为避免事后圣上迁怒于他,他一定会在奏章中状告威北将军与兵部合谋贪墨,压榨边城将士。” 听到这里,柏清玄不禁蹙紧眉心,“不能让他污蔑清白之人!” 他意欲起身,却被金弈辉按住手腕。 “别急,我知你为人正直良善,不愿伤及无辜之人。可为了拿下兵部,这次你得忍住了。” 金弈辉看着他,柏清玄深如幽潭的眸子里隐隐燃着火光。 “金兄,我……” 他强忍住心底的怒意,终于咬咬牙坐回席间。 两日后,薛如海如约送来兵部与威北将军合谋贪墨边城守军军费的奏章,并附上边城将士们联名上书的状纸以及单薄的戎衣和劣质的马刀。 看着奏章上的内容,柏清玄气得脑袋生疼。 “蓝将军,只能先委屈您一段时日了。” 他心底一片愧疚,对苍天起誓,“待在下推行新政有所成效,一定帮您洗脱污名!” 放下奏章,他朝书房外喊道:“杜仲!” 一直守在雅间外头的杜仲推门而入,垂首侍立在门口:“公子,有何事吩咐?” “去兵部右侍郎祁宏生府上递个信,就说我想请他前往茗香阁品茗春季新茶。” “是,公子。” 第19章 贵公子密会盟友,兵部事发 清辉雅间,檀香疏淡。 “柏大人请下官品茶,可是有事相商?” 祁宏生四十岁许,脸上褶子却比实际年龄多。他一笑,那些褶子便连成了花。 “祁大人,”柏清玄递给他一杯香茶,浅笑道:“一年之计在于春,不知祁大人今年有何奋斗目标?” 祁宏生些微惊愕,他接过茶杯,颔首致谢,“无非是做好分内之事,勤恳读书罢了!” “祁大人,” 柏清玄微拧眉头,郑重其事:“不如让本官帮您制定一份计划吧!” 咕噜一声。 茶水顺着喉咙滚下,祁宏生险些呛到。 “柏大人,您这……” 柏清玄抬手打断他的话,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章。 黄色锦封奏章在日光下泛着金晕,祁宏生伸手去接,指尖微微颤抖。 “祁大人是先帝爷在位时入仕的老臣,本官还记得,您是进士出身吧?” 柏清玄见他展开奏章,面上微微一笑。 “是的,大人。下官是昭武二十一年的进士。” 祁宏生略略扫了一眼奏章上内容,顿时嘴角带了些颤意。 他合上奏章,轻声问了句:“柏大人,这份奏章所述边城军费被合谋贪墨一事,事涉下官所在的兵部,不知大人把奏章交予下官是何用意?” 柏清玄敛了笑意,认真问道:“祁大人在任上五年,可还有向上攀爬的动力?” “柏大人,下官不敢!” 祁宏生立马放下手中奏章,微微勾下身子。 “祁大人,你必须敢。” 柏清玄一脸笃定地望着他,“本官约你至此,正是想请祁大人出面揭发此事。” 祁宏生受宠若惊,“柏大人果真信任下官?” “是。” 回答斩钉截铁。 祁宏生眸底泛起一层雾气,不觉攥紧了拳头。 “多谢大人抬爱,下官必当万死不辞。” “祁大人不必多礼,” 柏清玄淡淡瞥了眼桌上奏章,沉声说道:“蓝甄与兵部尚书武坤合谋贪墨边城守军军费,理应受到严惩。祁大人若肯助力本官,本官感激不尽!” 祁宏生退去热情,倏尔踯躅起来,“可下官要如何解释这份奏章来历?” “兵部的折子,每一道都能呈上陛下御案么?是否会有些许意外发生?” 柏清玄轻击桌面。 事实上,地方呈送进宫的折子,能入内阁的不足半数,更不消说呈上御案了。 “下官明白了。” 祁宏生颔首,一脸深沉,对柏清玄作揖道:“下官还有一事相求,万望大人首肯!” “请说。” 柏清玄抿一口香茶。 “事成之后,下官想主事兵部。” 他说得坚决果敢,眸底熠熠生辉。 柏清玄放下茶盏,颔首道:“好,本官答应你。” 一日后,东窗事发。 “薛如海!” 皇帝震怒。 “奴才在!” 薛如海赶紧滚下丹墀。 “边城军费一事,为何当初没有禀报给朕?” “奴才……实在是不敢!” 说完,他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再抬首,额前已是一片血渍。 “陛下,这份奏章奴才早已递交兵部,却迟迟不见部堂大人在圣上面前提及。奴才害怕,怕会遭到朝中大员报复!” “你!” 皇帝目眦欲裂。 祁宏生赶紧解释道:“启奏陛下,臣之所以直到今日才拿出这道奏章,是因在此之前,臣并不知晓薛大人呈递奏章一事。这奏章是臣昨日在兵部档房里翻找资料,无意间翻出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臣猜想,许是当初武大人故意隐瞒奏章一事,将其丢弃在档房里,才会延误圣听。” “陛下——” 武坤面色惨白,立即跪下悲戚道:“臣亦不知此事,也不知是哪位同僚不小心将折子放错了地方。还请陛下明查!” “你、你们一个个都在骗朕!” 皇帝拂袖,柏清玄赶紧站出来:“陛下,事已至此,追究奏章为何会积压不报已无任何意义。当下最要紧的,是查明奏章中所写的贪墨一事是否属实!” “没错,一定要查!” “查个水落石出,让罪魁祸首就地伏法!” “还请陛下下令严查!” 群臣愤然。 * * “听说了么?” “什么?” “边城守军军费贪墨案!” “啊?竟有此事?” “对呀,听说那叛贼勾结兵部克扣将士粮饷,大冬日里连件棉衣都没得穿,冻死饿死好些人呢!” 朱雀门口巡防的侍卫附耳相传,惊动了当值的百户蓝昊天。 “噤声!小心下工后罚你们打扫值班房!” 蓝昊天勒令他们停止讨论这事。 兵部右侍郎祁宏生一道奏章,打破平静许久的朝堂。 军费一事迟早要公之于众,蓝昊天想,可他没料到会是以这般滑稽的方式,由兵部官员互相攀咬曝光。 “狗咬狗。” 他小声嘟哝道。 “想什么呢,卫蓝?” 伏纪忠下工出朱雀门,未时已过,值班的官员早出了宫门。 “伏大哥!” 蓝昊天赶紧收敛表情。 “与兵部贪墨案有关是么?” 伏纪忠揽住他肩膀。 蓝昊天丧着脸,埋怨道:“伏大哥,他们内斗不该牵扯无辜之人!” “随意拉人垫背确实可恶,” 伏纪忠眸底深沉,小声道:“可兵部为何会内斗?卫蓝你想想,没有第三者插足不可能捅破这层窗户纸。” “你是说薛如海?” 蓝昊天有些震惊。 薛如海一个没实权的宦官,与六部毫无瓜葛,为何要激起兵部内斗? 关键是,这对他有何好处?乖乖侍奉皇上,讨得陛下欢心,不比涉足朝堂斗争好太多么? 蓝昊天想不通。 伏纪忠探身靠近他,道:“卫蓝,你看,很多事情并非表象那么简单。薛如海背后,一定还有势力支撑。” “可会是谁想要兵部内乱呢?” 蓝昊天眨眼,一脸迷惑。 “想要武坤下台的人很多,薛如海只是一杆枪,恰好挑翻了武坤的宝座。” 伏纪忠拍了拍他肩头,安慰道:“好好干,未来还有好戏看!我先回了。” 蓝昊天目送他离开,脑子仍是一团浆糊。 下工回费宅,一进门就被鱼菲然抓住了胳膊。 “卫大哥,军费一事,是真的吧?” 她眼底噙着泪意,小声问道。 “是,可那不关我爹的事。” 阳光灿烂,落在二人眼睫上,打下一道浅影。 “卫大哥,我们坐下说吧。” 鱼菲然撇下他,匆忙冲进屋里搬出一条长凳,放入阳光下。 “坐上来,” 她先坐到凳子上,背对着蓝昊天道:“我们背靠背,就像小时候在京郊山林一样,背靠背坐在花丛里。” 那时,蓝昊天常陪鱼菲然去京城郊外的山林踏青。 无知稚子,天性纯真,二人在山上疯闹打滚,累了就倚坐在花丛里,看青穹之上云卷云舒。 “之前在雍州老宅时,威北将军曾来甘城借过粮。那时候我就知道,威北将军一定很难过。” 蓝昊天沉默须臾,柔声道:“去甘城借粮的人,其实是我。” “嗯?” 鱼菲然颇有些震惊。 “正因是我,才侥幸从鞑子手里活了下来。” 蓝昊天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暗哑。 “原来如此,” 鱼菲然落下眼睫,双手抱着膝盖道:“这五年,你是不是过得很辛苦?蓝伯伯那么难,边城的境况一定一年不如一年。” “的确很难,但爹和大哥、二哥从未苛待过我。他们扛起了所有重担,而我依旧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蓝昊天说着,忽然鼻底一酸。 “兵部拖欠粮饷,自爹驻守边城以来,便一直如此。爹不是没有向朝廷禀奏过,可每一封奏折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他抱起膝盖,认真回忆道:“后来爹他们干脆不抱希望,开始在甘城附近开垦荒地,带着五万将士一起耕田。年景好的时候,勉强可以满足将士们的需求。可一旦发生灾害,那一年便格外艰难。” 鱼菲然侧首,幽幽问道:“所以,去年冬季旱灾,边城颗粒无收,你才来甘城借粮?” “是,原本我已借到粮草,若非、若非鞑子勾结奸人,边城不可能会破!” 他说得情绪激动。 “菲然,我爹不会叛国通敌的。他定是知道了一些事,伤透了心,才会背叛朝廷走上那条路。他们都瞒着我军营里的事,我就像个傻子似的在草场上跑马欢闹。” “小蓝哥哥,这不是你的错……” 鱼菲然情难自却,竟忘记避嫌。 “若我当时在边城,爹他们不一定会死。我好恨……” 他埋起了头,不敢抽泣。 “小蓝哥哥……” 鱼菲然转过身,从身后抱住了他。 第20章 举报户部涉案,户部尚书求家主相助 大理寺监狱内阴风阵阵,暗哑的呻吟断断续续从地牢深处传来。 铁链摩擦地面,发出冷脆声响。 “大人,小人冤枉啊!” 一声嚎啕,前兵部左侍郎娄涛被狱卒拖入刑室。 大理寺卿猛一拍公案,大声怒斥:“你的顶头上司武坤已经供认不讳,你还有何冤屈未明?” 说完,朝底下狱卒吩咐道:“来人,给我狠狠抽他二十鞭子,以示惩戒!” “大人!” 娄涛一把伏倒在地,声嘶力竭哭诉道:“小人真有冤屈,还请大人听我解释!” 闻言,大理寺卿看了一眼身旁的刑部尚书和御史中丞。御史中丞面无表情,刑部尚书倒还了他一个眼色。 他收敛怒意,严肃问道:“如你所言,有何冤屈可鸣?” “大人,”娄涛歇斯底里,“小人要指控一人,与兵部尚书武坤合谋贪墨边城军费!” 此言一出,在场三位大人俱是脸色骤变。 “你说什么?还有第三人?” 大理寺卿拧紧眉目,惊诧问道。 娄涛微微直起身板,拱手一揖:“大人,边城军费贪墨一事,并非兵部一司所为。边城每年申报军费三百万两,兵部会先进行审核预算,稍稍压下五十万两,准予申请二百五十万两。而后呈递预算草案给户部,得到圣上首肯后,户部结算现银以及盐引等给兵部。” “你说的,我们都清楚。说重点!” 大理寺卿不耐烦道。 “是,大人。” 娄涛咽了口唾沫, “这二百五十万两军费,户部批给兵部实际不足二百万两。武坤曾多次与户部尚书水大人暗通款曲,帮户部抹掉五十万两的空缺,在收支账目上造假,最终支付给边城的只有一百五十万两。”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大人,每年边城守军实收不足一百五十万两,有近五十万两银子被武坤私吞。小人因帮其伪造账目,也收到了五万两的封口费。” 刑室里安静一会儿,有滴答水声从地牢深处幽幽传来。 “你是说,边城军费欠缺的一百万两,其中有一半被户部尚书水永博私吞?” 大理寺卿震惊道。 娄涛磕了一个头,锁链撞击着地面发出叮当脆响,“回大人,正是!” 大理寺卿看了身侧一眼,“两位大人,娄涛所言还需仔细查证,要不今日案子先审到这里吧?” 刑部尚书颔首,御史中丞附和道:“事涉户部,老夫还需向陛下请示一番才行。” 回至大堂,一名书吏急急迎上大理寺卿巴志新。 “老爷,水家送信来了。” 巴志新一怔,“水家?” 随手接过手书,打开一看立时面色晃白。 “这……这怎么会?” 信是水家家主水溟萤所写,可他如何得知当年代王谋反,自己私放三千囚徒支援代王一事? * * 前厅门窗紧闭,屋内光线昏暗。 水永博坐在左首客位,主位埋在一片阴影里。 “多谢家主大人出手相助,愚兄实在是大意了。” 水家家主素来深居简出,他抬起一只银白镶金线滚边的袖子,露出一截苍白无力的手,缓缓启唇道:“客气,都是一家人,理该相互扶持。” 水永博觑了他一眼道,“家主大人,还请安心,愚兄虽与武坤合谋贪墨了那一百万两军费,但他们决计找不出证据指认户部。” “大哥,你又做假账了么?” 水家家主声音暗哑低沉,冷得剔骨,响在耳畔却如飘在苍穹。 “不不不,户部从未造过假账,每一笔收支都如实记录在册。”水永博连声解释,“当初愚兄与武坤交易时,都是从库里取出的真金白银。” “没有证据便好,大哥也不必在意这事。”水家家主轻抬手指,瘦削的指尖停着一只傀虫。他拿指腹揉了揉那虫子,似乎很是宠溺。 第21章 兵部贪墨定谳,贵公子训话憨憨 早朝如期举行,柏清玄早早入宫上朝。 “夏季朱雀门击鼓时间,卫百户记起来了么?” 柏清玄卸下剑,递给身后的杜仲。 蓝昊天没想到他会再次提及,微微怔了怔躬身道:“夏季是寅时,冬季是寅时一刻。柏大人,下官说得没错吧?” 他抬眸,冲柏清玄佯笑。 柏清玄把牙牌递给他,勾唇浅笑:“嗯,看来有点长进。” 蓝昊天翻看一回牙牌,暗暗松了口气,“可以了,柏大人请!” 他收回牙牌轻拂衣袖,没看蓝昊天一眼,径直朝宫里走去。 入宫当值以来,蓝昊天总能在朱雀门遇上柏清玄。 每次被他斜眼睥睨,心里都有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有讨厌,也有尴尬,还有莫名其妙的妒忌。 “若我有他那颗脑子,应该能想明白许多事情吧!” 他心里感慨。 * * 乾泉殿上。 “兵部贪墨案定谳了么?” 皇帝坐在丹墀上向下扫视一眼,大殿里满是臣子。 “回皇上,”大理寺卿巴志新站出来答道,“昨日微臣已同刑部和御史台确立了最终结果。” “嗯,说来听听,结果如何?” 皇帝微眯双眼,向前俯身。 巴志新勾下身子,正声道:“回陛下,案犯武坤利用职务之便,威逼利诱属下娄涛伪造兵部账薄,克扣边城守军军费一百万两。据各地发往边城的物资统计,兵部实际支出不足一百五十万两,与其承诺的二百五十万两差距甚大。”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大殿里低议声一阵盖过一阵,皇帝吸了口气,眸底露出凛然寒意。 “微臣已与两位大人商定,判决武坤死刑,娄涛流放两千里。这是案件卷宗,还请陛下过目。” 巴志新呈上一封厚函,薛如海着急慌忙取上丹墀。 “岂有此理!”皇帝略微扫了眼卷宗,怒道:“国库年年亏空,各地军费时有欠缺,百姓上缴的血汗钱全被这帮蛀虫私吞了!” “陛下,” 巴志新继续道:“关于蓝甄是否有参与贪墨,微臣还未找到具体证据。待梁将军赴任以后,微臣想请他协同调查此事。” “无妨,”皇帝冷淡道,“蓝甄已是铁板钉钉的叛贼,有无参与贪墨都是死罪。” “陛下,臣有一事恳求,还望陛下应允。” 柏清玄忽然站了出来,恳求道:“蓝甄之罪,罄竹难书。可兵部贪墨一案,并无证据证明其有贪墨军饷。” 他顿了顿,继续道:“且臣听闻,蓝甄在任时,曾带领边城将士不畏艰苦、开垦良田。若他有贪腐行为,岂非自相矛盾。故臣请皇上不要在此次结案陈词中,提及蓝甄罪行。” “这有何矛盾可言?他贪了军费,自然要装出一副心疼将士的模样,如此才能避免被人怀疑。” “就是,蓝甄狡诈至极,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陛下,不能放过那叛徒啊!” 大臣们高声呐喊,纷纷抵制柏清玄的谏言。 皇帝摩挲着手掌,望向户部尚书水永博:“水卿,你作何感想?” 水永博赶紧躬身一揖,“臣也认为,不该剔除蓝甄。毕竟军费一事,他作为边城主帅知情不报,已是重罪。数年以来,他从未向朝廷递过一封折子提及此事,即便他是无心之失,也与军费贪墨案,脱不开干系!” 水永博言之凿凿,毫不留情。 柏清玄赶紧争辩道:“陛下,无凭无据,不可随意加罪于人。若朝廷恣意断案冤枉无辜,将置我信朝律法威严于何地,又该如何令天下百姓信服?” “陛下,不可啊!” 群臣再次抗议一片。 水永博睥着柏清玄,不禁发出一声冷笑。 皇帝神色惊惶,赶忙劝道:“好好好,那便不依柏卿所言。” 柏清玄只得叹口气,退了下去。 散朝后,贪墨案的判决结果陆续传遍京城各坊。 蓝昊天听着侍卫们的低声议论,不觉又气又恼。 若边城守军还有人在,随便拉一位幸存将士出来都能为爹洗脱污名。 爹对将士们有多好,就对自己有多苛刻。 士兵们吃不上饭,他亲自下地栽秧锄犁;士兵们穿不上棉衣,他典当将军府贵重物品换取布匹和丝绵。 而他自己,则是日日糙米野菜,一件战袍缝缝补补穿好几年。 蓝昊天气不过,“砰”一声挥拳砸在宫墙上。 “卫百户,宫墙维护的是皇权,你这一拳下去祸及天子安危,本官明日便可写道折子参你一本。” 声音清正,从几步远处幽幽传来,吓得蓝昊天浑身一哆嗦。 柏清玄立在宫门口,冷冷凝视着他。 “柏、柏大人,”蓝昊天躬身一揖,紧张道:“下官只是一时冲动,只因听闻兵部贪墨案一事,情难自已……还请柏大人、大人有大量,放过下官吧!” 他分明是在乞求对方,头却不肯放低。 柏清玄睨着他,眸底深潭淬着寒意,“果然武夫鲁莽无谋,柏某领教过了。卫百户,你好自为之。” 这话锥心刺骨,正如他之前说“柏家人真恶心”那般。 柏清玄背过手,一身松风鹤骨。 第22章 憨憨打算抛砖钓吉家 蓝昊天卯时下工,伏纪忠碰巧从宫里出来。 “伏大哥,去我家吃个饭吧!” 蓝昊天迎上他,冲他憨笑。 伏纪忠伸手揽上他肩膀,笑着附和道:“好啊!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住哪儿。酒菜我买,正好饿了一整夜,肚子都咕咕叫了。” 二人一道出了宫门,朝西四大街走去。 京城东边住的都是达官显贵,西边相对平民化。费宅所在的西四大街上,几乎没有勋贵的影子。也正因此,鱼菲然的私宅才能如此隐秘不被侯府察觉。 伏纪忠在熟食摊上买了一只烧鸡和一斤猪头肉,又去酒肆打了两斤黄酒。 “外面日头好,比屋里暖和,我们挪到院子里去!” 蓝昊天接下他手里的油纸包和酒坛,冲他眨眼示意。 伏纪忠立时会意,赶忙帮着他抬正厅里的那张八仙桌。 摆好桌椅,上好酒菜,二人相继落座。 院子很小,鱼菲然没怎么刻意布置,只在院角种了几株桃树,摆了一只鱼缸。 桃瓣纷飞,落入浅黄酒水,幽幽浮浮。 蓝昊天伸手拣菜,筷子在碟里翻来覆去。 伏纪忠见了,抬手夹住他的筷子,笑问道:“不是请我吃饭的么?怎么满脸心事?” “伏大哥,”蓝昊天收回筷子,面上带着几分愁容,“我得做些什么才行,不能放任他们诬陷我爹。” “卫蓝,小不忍则乱大谋,现下除了忍气吞声,我们还能做什么?况且,我们连他们脚趾头都没摸清,如何能轻举妄动?” 说着,伏纪忠饮了一口酒,拣起一块猪头肉送入嘴里。 “伏大哥,兵部这个案子,可有何玄机?” “玄机没有,傻子倒有一个。” 伏纪忠拿筷子指了指他,嘴角扯出一抹笑意。 “我……” 蓝昊天立时脸一红,尴尬地垂下头。 “你呀,冲动了点,这样很容易被敌人看出破绽。” 他递给蓝昊天一杯酒,继续道:“记住,会藏的人才有机会赢到最后。先吃饭吧!” 二人默不作声,很快用完了午膳,蓝昊天心里堵着一口气,没吃几口就饱了。 “兵部这桩案子,漏洞很多。” 伏纪忠瞥了眼廊庑里的傀虫,小声说道。 “首先,钱是从国库里拿出来的,没有户部的审批,兵部拿不到现银。其次,兵部只负责支付配送,所有粮食、草料、盐引、布匹、军械等物件都是户部从各地调配,没有户部的指令,各地港口、驿站不敢放行。” 蓝昊天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我明白伏大哥的意思了,兵部只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这桩案子与户部脱不开干系。” “嗯。”伏纪忠抬手点了点他的额头,“但这只是我的猜测,我想告诉你的是,兵部贪墨案牵扯甚广,户部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我懂的。” 虽贴着胡须挂着伤疤,可蓝昊天那双灵动的眼睛只要眨起来,便会露出纯真本貌。 他倏尔眸光一沉,问道:“可我能做些什么呢?” 伏纪忠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改口问道:“知道威北将军当年在京城有多威风么?” 蓝昊天眨了眨眼睛,一脸惑色:“爹他,当年不是禁军统领么?” “是,”伏纪忠颔首,“他还是先帝爷最信任的武将,连丞相都望尘莫及。” 蓝昊天面无波澜,道:“这些我都知道。” “不,你不知道。” 伏纪忠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先帝不似今上,他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帝王。当年王室勋贵跋扈,丞相独断专行,先帝为了收回皇权,打压王室和勋贵,主导了一场改革。” 他略作停顿,继续道:“那时候,他的坚实后盾就是威北将军。威北将军用他麾下十万禁军,维护了先帝改革。虽然血腥,也得罪了不少人,威北将军一度受到京城各派的孤立,可他从未后悔过。” 桃瓣从眼前飘落,蓝昊天有一瞬间恍惚。 他似乎明白了爹为何一直孤僻执拗,不与他人来往的心情。 “我想,我已经知道该如何做了。” 伏纪忠面上一愕,好奇问道:“嗯?说来听听。” 蓝昊天坐正身姿,“伏大哥,我在京城举目无亲,想要调查爹的案子难于登天。但,弱小之人就得学会借力。” 他目光闪烁,伏纪忠听得入神。 “凭我们的能力,根本无从下手。可爹在世时,竖过不少仇家,我一旦现身必会引来他们关注。到时候,只要我拼命搅浑这趟水,定能在京城掀起不小风波。” “是个好主意,”伏纪忠轻拍他肩头,“但如此一来,你会很危险。卫蓝,或许……”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蓝昊天打断他的话,“到时候只要见风使舵,让他们互相猜忌,便能浑水摸鱼,找出他们的破绽。” 说完,自己闷干了一杯酒。 伏纪忠垂下眸子,叹道:“我虽不甚赞同,但这可能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 二人沉默半晌,蓝昊天继续问道:“伏大哥,你可知爹出任禁军统领时在京城最大的仇家是谁?” 伏纪忠怔忪片刻,回忆道:“应该是吉家吧!” “七大世家之一的吉家?” 蓝昊天惊疑。 “对,吉家野心勃勃,在政治投资方面一向不遗余力。先帝爷临终前,他们曾企图扶立代王做太子。可惜后来东窗事发,代王败了,支持代王的党羽全部遭到清剿。吉家是代王叛乱里的大头,事发那日被禁军剿杀不少族人。” 蓝昊天微微震惊,“可为何先帝爷没灭了吉家?” “先帝临终前变得格外仁慈,不仅没有严惩吉家,还对他们进行了安抚。” 伏纪忠顿了顿,继续道:“现如今,吉家有不少人稳居庙堂,金吾后卫指挥使吉鸿昌就是吉家人,还有后宫得宠的吉贵妃。” 提到吉鸿昌,蓝昊天不禁回想起禁军里的同僚。 “想要抛砖引玉,首先你得学会隐藏、保护自己。” 伏纪忠语气沉重,一脸严肃。 “我、真的有那么差劲么?” 声音很轻,轻到蓝昊天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卫蓝,遇事不要急,” 伏纪忠安慰他,“我们可以递个消息给吉家,告诉他们你在京城。若他们想见你的话,就向他们提条件。” 蓝昊天顺势接话:“之后我们可以刺激吉家做些出格的举动,引来更多关注。” “没错,吉家人容易上头。” 二人相视一笑,蓝昊天突然饿了,抓起鸡腿狠咬一口。 第23章 吉家被憨憨骗,傀虫得知消息 金吾后卫指挥使吉鸿昌是吉家嫡长子,才能平平并无过人之处,却能凭着恩荫入仕。 “吉指挥使,这么早就来上工?” 伏纪忠朝对面的汉子打招呼,那人面长鼠目,形容有些猥琐。 “嗯,最近皇城不太平啊!” 吉鸿昌打了个朝天哈欠,一脸疲乏困倦。 伏纪忠揽住他肩膀,压低声音问道:“发生何事了,宫里不太平么?” “也没多大的事,”吉鸿昌眼下挂着乌青,一双豆大的眸子里满是血丝,“圣上最近精神状态不大好,整夜失眠,非说皇宫北边靠近乐游原那块有鬼嚎。我正好负责那一片的巡逻,昨日夜里把我给折腾死了!” 伏纪忠略作沉吟,“前几日还好好的,也没听说有这等怪事。” “呵欠,”吉鸿昌抬手掩嘴,“北边这一仗死了不少人,也难怪今上老是做噩梦。” 二人一阵唏嘘。 “对了,”伏纪忠转口问道:“通缉令有没听说什么消息?赏金五万两,朝廷也算下了血本。” “没有,怕是抓不住了。”吉鸿昌百无聊赖摆摆手,“能从鞑子手上活下来,还能从钦差大臣眼皮子底下逃脱的家伙,可不简单呐!” “哪怕能探得点风声也好!” 伏纪忠故意说得无限憧憬。 “是啊,我先去上工,回见!” 吉鸿昌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去,伏纪忠嘴角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 * 蓝昊天早晨下工后,直奔东二大街的吉府。 京城东一大街住的都是国公亲王等勋贵,东二大街住的是吉家这样的世家大族。 历经百余年的发展壮大,吉府也在不断扩建,现如今的吉府已有五进五出。 蓝昊天躲在巷子口,遥望远处三道朱漆大门,不觉揶揄:“这吉府可真奢华,大门都有五间房宽,比将军府阔气太多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小纸条,拾起地上一粒石子,将纸条裹上石子,抬起胳膊轻轻一掷,砸到吉府门前侍立的护院身上。 咚一声。 护院被砸得一惊,“谁啊!给老子滚出来!” 环视四下无人,他又垂首看向地面。 “怎么回事?咦,好像有东西。” 另一位护院看清了地上滚落的纸条,忙走下石阶去拾。 “快来看啊!纸上有字!” 那护院一声惊呼,引来被砸那人的关注。 “怎么办?” “快送进去给老爷瞧瞧吧!” 话音刚落,其中一人便匆匆跑入大门,另一人则留在大门口张望。 蓝昊天侧身躲进巷子里,避开那护院的视线。 “老爷!老爷!” 小厮呼喊着跑来外书房,吉家老爷子正在书案前挥笔疾书。 “何事慌张至此?” 吉老爷虽已年过花甲,却依旧精神矍铄。 “老爷,” 小厮刚踏进门槛,立马跪伏在地,双手举着那张纸条,颤声道:“有、有人丢来一张手书,还请老爷过目。” 吉老爷不慌不忙,轻轻放下狼毫笔,抬眸扫了眼他手里的纸条。 “拿过来。” “是,老爷。” 小厮起身,走至书案旁,将手书小心递给他。 吉老爷拈着那张纸,才近眼前便立时变了脸。 他环视屋里一周,确认傀虫没在,赶紧将纸条扔进香炉。 烟灰升起,屋里弥漫着一股草木灰的味道。 “快叫大爷来,快去!” 吉老爷眉心狂跳,心中忐忑不已。 蓝昊天怎会突然联系吉家? 不一会儿,将将下工回府的吉鸿昌便一身狼狈来至书房,当着吉老爷的面系腰带。 “瞧你这样,成何体统?” 吉老爷嗔怪一声。 “爹,儿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换好衣裳,这不是您叫得急么?” 吉鸿昌扣好腰带锁扣,一脸埋怨。 吉老爷提着毛笔,垂下眼眸不再看他,斟酌许久仍未下笔。 “外头起风了,适才有人传信,说了些那小子的事。” 吉鸿昌一脸懵然,撇着嘴纠正道:“爹,外头没风,太阳可大着呢!” “榆木脑袋!”吉老爷豁然抬首,瞪着他骂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材?” 吉鸿昌这才反应过来,忙问道:“是谁啊?” “他没透露身份,”吉老爷顿了顿手中的笔,“但那小子有迹可循了。即便不为那些银子,咱们也得拿下他。” 吉老爷说得隐晦,吉鸿昌一听银子,立马明白他的意思。 他小心探着头,问道:“爹,会不会是恶作剧?现在外头风声正紧,人人都想捞笔横财。” 海捕文书发布一月有余,朝廷不断提高悬赏金额,凑热闹的人也愈来愈多。可任凭人们如何搜寻,就是不见蓝昊天丝毫踪迹。 他像是人间蒸发一般,再无气息游存于世。 “恶作剧也得查,有消息总好过没消息。” 吉老爷终于下定决心,挥笔一书,雪白宣纸上顿现行云流水般的墨迹。 “可是爹,儿仔细想想,还是觉得不靠谱。” 吉鸿昌满面狐疑, “那人若真知其下落,为何不上报官府,立马便能得不少赏金。儿子以为,那人定是戏弄咱们的,就为了讹咱们吉府一笔钱财!” 吉老爷没有抬眸,冷静道:“他这就是在赌,赌赢了大赚一笔,赌输了板子一顿。但他既敢赌到吉家头上,胆子不小不说,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靠山。” 笔尖一提,一幅大字大功告成。 “不是咱吉家的劲敌,便是真心求财的狂徒!” 他拿起那幅大字,凑近嘴边吹了吹。 “爹,那咱们真要陪他玩?” “陪,奉陪到底!” 偌大一个赌字横在宣纸上,遒劲有力,颇具风骨。 蓝昊天在巷子里观察许久,他故意穿了一身破衣裳,头发也弄得乱糟糟的,任谁也认不出他是禁军金吾前卫的卫百户。 约莫半炷香功夫后,大门里涌出十余名护院,与门口的人耳语一番后,匆匆朝四面散去。 “大功告成!吉家人真信了!” 蓝昊天暗喜,转身隐入人群,悄然离去。 两日后,他提前几个时辰出现在约定地点,交给路边小乞丐一张字条,拜托那小乞丐代替他与吉家准时传信。 “他说的是真的吧,爹?” 吉鸿昌搓着手问道。 “哼,他不过是那老匹夫的幺子,能知道多少阴私?不过,那老匹夫确实拦过几次咱们的商队,都是下了大本钱的买卖。” “那、他难道真是蓝昊天?” 屋里忽然安静下来,傀虫挥动羽翼,从梁柱背后飞出,落至书案上。 二人顿时抽了口气,瞪大双眼。 吉鸿昌一脸惶恐,双腿不禁打起了颤。 “爹……儿子说错话了……” 第24章 憨憨查案水家阻拦,贵公子意外搅乱憨憨计策 吉家与蓝昊天有往来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 启天阁官员探得此事,立刻通知了阁主大人。 阁主半隐在阴影里,裹着一件厚实的玄色斗篷,兜帽宽大遮去了他大半张脸。 “他敢出现,必有所求。” 屋子里阴冷侵骨,四面门窗紧闭,春日暖阳无迹可寻。 启天阁阁主历来由四大仙门中人担任,但自先帝以来,阁主身份便不再对外公开。 世人只知其人,却不知其名姓,亦不知是男是女。 “阿罗。” 他低声唤道。 “奴才在。” 一名青衫长袍,五官平平的家仆从黑暗里走出。 “家主大人有何吩咐?” 椅子上阁主动弹一下胳膊,斗篷边沿微微滑落,露出一截绑束纱布的手腕。 “传信给宫里,跟皇后说,蓝昊天还在京城,让她务必说服皇上杀死他。” “是,奴才这就去。” 家仆躬身退出,轻手轻脚合上雕花扇门。 屋内寂静,阁主忽然撑开双手,往椅子两边的扶手按去。 “咯吱”一声,椅子向前滑行一步。 两只木制的车轮出现在光亮处,那竟是一台特制的轮椅。 屋里太静,呼吸声显得很轻。 阁主抬起枯柴般的食指,在轮椅扶手上磕了两下。 响声哒哒,阴森可怖。 “你不该活的,你死了,鱼菲然才能做真正的贞洁烈妇。” 呢喃之际,忽然想起水家家祠里,贞妇先室水母虞氏的灵牌,朱漆金字,可惜并非朝廷旌表。 * * 蓝昊天一面当值,一面思索下次引诱吉家的方案。 “卫百户有心事?” 柏清玄下朝出宫,将牙牌递给他查验,见他愣怔出神,丝毫没有归还的意思,忍不住唤了一声。 “对不住,” 他一开口,蓝昊天立刻回了魂,“适才在想些家务事,还请柏大人海涵!” 说完,他把牙牌双手奉上。 柏清玄抽走他手上牙牌,语气有些严肃:“卫百户是新人,偶尔出错或可谅解,柏某并非刻薄之人。只是,还请卫百户做事多用心,勿要凭着裙带关系尸位素餐。” 这话说得蓝昊天火冒三丈,但见他一脸凝肃,又不好当场发作,只得忍气吞声应了句“是”。 这人莫不是恨上我了? 他心里嘀咕,想到之前搅黄柏清玄买田一事,不由脑袋生疼。 下工后,他回费宅乔装成乞丐,跑去约定地点一看,果然四下都埋伏着伪装过的禁军。 他挠了挠蓬松的乱发,蹲在街口的石阶上,拿眼觑了觑那些人。 找不到下手的机会,蓝昊天苦恼不已,拿手拨弄几下脚底的破碗。 街上人来人往,虽嘈杂却松散,并不密集的人流里忽然出现几个衣着素净齐整的家仆。 那几人停在一家粮铺门前,一面挑米,一面不动声色地按住腰间利刃。 吉鸿昌派来的禁军注意到几人有异,装作闲晃踱步至他们跟前。 “哪儿来的?想死是吗?” 蓝昊天听见店铺石阶下,一名装作菜贩的禁军阴狠问道。 那家仆拨动刀柄,亮出一抹寒光,“不要轻举妄动,我们家主大人有话要说。” “既是家主,为何不直接去见我们老爷?” 能称家主的,必然是这京城里的世家大族。 “家主大人不方便出面,”那家仆低声道,“特命我等代他前来奉告。” 被怼的禁军面上一黑,尖着嗓子骂道:“哪家的家主,好生矫情,想钓大鱼却连面都不肯露?” “不许无礼,小心我的刀不长眼!” 利刃滑出数寸,那家仆握紧了刀柄。 “哼,有话快说,别杵在这里妨碍我们办事!” 行人匆匆而过,没人注意这里暗潮汹涌。 那家仆面露狞色,沉声道:“家主大人让我告诉你们老爷,勿要上窜下跳故意挑事。蓝昊天必须死,别想着利用他大捞一笔。到时候闹得两头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好一个多管闲事的家主!” 那禁军猛推了他一把,差点撞倒路人。 竟然是来找我的!蓝昊天心想,不觉把脸抬高了几分。 那家仆踉跄两步,抚平胸口扯乱的衣衫,骂了句:“哼,你们好自为之!若执意如此,就等着皇上收拾你们吧!” “说完了吗?说完赶紧滚,否则休怪我们动手赶人!” 那禁军拿手按了按腰间,棉布短褐里浮出一道形似刀柄的轮廓,“皇上若是知道你们家主参与其中,恐怕也不会轻饶了你们吧?” “你们……” 那家仆气得面红耳赤,环视一眼四周,生怕引来众人围观,啐了口痰悻悻离去。 蓝昊天赶紧拾起破碗,跟着那群家仆混入人流里。 吉家与威北将军不对付,是因代王谋逆一案导致双方产生宿怨。 这些陌生人插足进来,一定与威北将军战败一案有关。 蓝昊天跟着他们走过好几条街,最终拐进东二大街。 真相近在咫尺,竟意外撞上柏府的马车。 “公子,前面有个乞丐,咱要不要布施点东西给他?” 杜仲驾着车,瞧见不远处走走停停的破烂人影,朝车里喊道。 “嗯,叫他过来吧!” 车里人声音沉毅,带着几分清朗。 蓝昊天一面躲,一面尾随,眼瞧着就要大功告成,忽被身后的喊声打断。 “喂,前面的乞丐,且请留步!” 杜仲声音不大,却在行人稀疏的街道显得尤为清晰响亮。 那几名家仆回头,正见后方不远处一身褴褛的蓝昊天。 蓝昊天立时一懵,垂下脑袋不敢动弹。 杜仲驾着马车缓缓驶来,看了眼立在街沿像霜打茄子一样的人。 “我们公子今日心情好,” 杜仲伸手递给他两个油纸包,“拿着,这是杏花楼新出的果子,还有这五两碎银。记得以后多感念当朝首辅大人的好,去吧!” 蓝昊天接过油纸包和绣有柏树家徽的荷包,手足无措略显张皇。 马车辘辘而过,前面几个家仆早没了踪迹。 蓝昊天心里暗骂,真他娘的晦气! 随手把果子和铜钱丢在路边,骂骂咧咧跑回费宅。 这便是造化弄人吧,谁叫他坏过柏清玄的好事呢? 第25章 憨憨埋怨贵公子,贵公子工作压力大 蓝昊天心情郁闷回至费宅,正巧碰上伏纪忠造访。 “事情进展如何?” 伏纪忠拨弄起他低垂的脑袋,关切问了句。 蓝昊天一脸愁苦,撇着嘴道:“伏大哥,你说这世上真有因果报应么?” “卫蓝,为何突然神神叨叨的?” 伏纪忠捧着他的苦瓜脸,透过桃树落下的光影,在他脸上游移不停。 蓝昊天怂下眉毛,叹口气,“今日来了一帮人,似乎想阻止吉家抓人,我本打算跟上去弄清他们身份,却在半路跟丢了人。” 伏纪忠抠了抠头发,疑道:“具体怎么回事呢?” 蓝昊天委屈巴巴,心里五味陈杂:“若非半路杀出个柏清玄,今日便能有所收获。这可不是头一回了,他就是我的瘟神。” “柏清玄是个好小子,你如何跟他结下梁子了?” 话音落在耳畔,分外扎人。 “他哪儿好了?除了会念书,会装君子,根本一无是处!” 蓝昊天心里气闷,把话说得尖酸刻薄。 大片阳光落下,将他脸上的泥巴烘起一层干皮。 伏纪忠抬眸望向开满桃花的树冠,一脸倾慕道:“胡说!我看他一身正气、谦恭有礼,最近又主导新政、利国利民,是个好官啊!” “好官就一定是好人么?”蓝昊天拧着眉,搓了把脸上泥巴,“官场虚伪,他八成都是装出来的!还有那什么新政,我看多半也是为了给柏家牟取暴利!这群朝廷命官,没一个好东西!” “话不能这么说,”伏纪忠感慨道:“人活在世上,总要学会伪装才能融入某个圈子。官场险恶,柏清玄若不摆出一副风轻云淡、恭谨有礼的模样,恐怕爬不到首辅的位置就被百官排挤出朝廷了。” “说这些大道理做什么!他坏我好事,那群神秘人指不定就是柏家派来的!” 蓝昊天朝树干砸了一拳,满树花枝颤得瓣叶纷飞。 “卫蓝,别这么说。都已经入仕的人了,要学会收敛性子。官场诡谲复杂,多忍耐总归是对的。” 伏纪忠伸出双指,捻住一片落叶,继续道:“且多一个朋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柏清玄是正人君子,他不会做这种事的,我们不妨结交他试试?” “如何结交?都已经得罪了。”蓝昊天有些蔫。 伏纪忠面露惊愕,追问道:“这话何意?怎么就给得罪了?” 蓝昊天干脆把肚里酸水一吐为快,将醉春楼的事说了出来。 “确实做得不对……” 伏纪忠摸了摸下巴,疑道:“不过柏清玄会不会别有所图?” “还能有何目的?”蓝昊天气得面色绯红,“听朋友说,他刚中状元便呈递奏章给圣上,卖弄才华,引得百官瞩目。这样一个利己之人,不为田产还能为了什么?” 他略带骄矜的语气像是妒忌,伏纪忠双指一弹,把落叶掷进鱼缸。 涟漪阵阵,翠叶划破浮萍。 “卫蓝,你知道他那份奏章写了哪些内容么?” “不知道!” 蓝昊天攥着拳头。 “那我告诉你,他批评了当时的人才选拔制度,认为遴选标准单一的科举制无法有效契合时政与民间需求,不利于朝廷广纳人才。” 伏纪忠吸了口气,继续道:“他为了改良科举制,建议朝廷拓宽选拔领域,开设不同门类的考试。加设贤良科、博学科、孝弟科、易行科、修士科和武科。” 蓝昊天听得发怔,他从未关心过朝堂大事。 “卫蓝,他虽出身世家大族,却从不以权谋私。从入仕至今,他提出的每一项政见都很中肯。” 蓝昊天听得心下一酸,忍不住偷偷吐槽:那小子就这么完美么? 来了京城他才知道什么叫遍地是官,入了宫他才明白什么是天子威严。 他在北地野惯了,举手投足都带着几分不羁和恣意。 如今被困在红墙绿瓦间,受着千百条宫规束缚,还要被自命不凡的百官鄙夷,委实心里难受。 暖风拂过,吹起蓝昊天鬓边的青丝。他垂着眼静默片刻,忿忿道:“反正我就是看不惯他!” * * 柏清玄回府后,心情分外愉悦,毕竟今日又做了一件善事。 之前金弈辉开玩笑,要请他说法度化邪祟。这段日子以来,他似乎将此事记在心上,时不时总要督促自己日行一善,积攒功德。 自从兵部贪墨案曝光,他渐渐知悉内情后,心底的歉疚便与日俱增。 武坤之所以胆大包天贪墨军费,皆因黄册推行导致武家课税激增。 偌大个武家有数千族人要养,少了几十万两银子入账,不少武家族人便要勒紧裤腰带过活。 武坤身为嫡长子,又是未来武家家主,会动歪心思卷钱并不奇怪。细细想来,害死威北将军一家及边城五万将士的罪魁祸首,非止武坤一人。 若非他急着建功立业,不顾一切推行新政,武坤不会如此激进,边城亦不会被鞑子攻破。 他身上背负着无数条性命,自然诚心向佛。 剑是他保护自己的武器,笔是他攻伐敌人的利刃,而佛则是他平心止念的法宝。 他坐在外书房的书案边,随手拾起一本书册,垂眸一看,竟是这个月柏府的收支账簿。 一口长气叹出。 七年来,为了柏家百年基业,公中的每一笔账目他都要细细考究。 想起十四岁前的游学时光,他总会心生怀念。那时的他,才思敏捷,每日都有源源不断的文思涌现。 现如今,他忙着应付朝堂内外大小事务,连读一本书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江郎才尽,黔驴技穷,他冷冷睥了一眼账簿,信手将其放回书案。 修长的手指拨起书堆里一册书卷,见是《论语》,才轻轻抽取出来。 “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 屋外晴光打在他挺直的鼻梁上,他垂下眼睫,视线凝滞在这一行。 “无欲速,无见小利……” 欲速则不达,是在批评他年轻冒进;见小利则大事不成,是在指责武坤鼠目寸光。 思绪又绕回朝堂,他眉心一皱。 手指迅速翻动书页,再定睛看时,见是“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看到这句,他心底忽然窜起一股怒意。 当今圣上并非明君,他侍奉其侧两年,早已看穿其昏庸无能的本性。 想起今晨在早朝上,他夸赞今上勤政为民,其实是想委婉提醒今上记得准时上朝,便觉怒火灼心。 想当年,鲜衣怒马少年游,现如今谄佞奸邪蹉跎岁月,身陷泥淖动弹不得,呜呼哀哉! 讨厌今上,讨厌朝堂,讨厌柏家,讨厌自己如今拥有的一切。 他陷入椅背,放下手中书册,侧首望向窗棂外开得正盛的梨花。 恰有一只杜鹃飞下枝梢,展翅掠过窗棂,发出一声莺莺啼叫。 “公子!” 杜仲的声音在书房外响起,他步履飞快,跨入门槛俯身道:“大老爷传信来了,说是再过几日就到京城!” 柏家上一代嫡出三位男嗣,大老爷生性放浪,经常游学在外。二老爷是柏清玄生父,也是前任柏家家主。三老爷只会吟咏几句酸腐诗文,是个无用闲人。 “知道了,你忙去吧。” 柏清玄淡淡应了一句,许久,见杜仲没有退下的意思,复又问道:“还有何事?” 杜仲面上颜色晦暗,咬了咬唇角,小声道:“公子,大老爷这次匆忙返京,听说青州学堂里行李都没收拾便直接上路了。似乎……似乎是为着您推行新政一事才回来的……” 说完,他抬眸觑了柏清玄一眼,见他神情清冷,并未动容。旋即又道:“公子,天气干燥,要不奴才给您煮碗冰糖雪梨水来润润肺?” 柏清玄微微出神:“新政啊……” 他感叹一遍,道:“不用了,你先下去吧。” 杜仲这才磨磨蹭蹭离开。 大老爷醉心学术,不慕名利,自二十余岁辞官以来,再未涉足官场。此后经年,他一直游学在外,辗转于各州府郡县的学堂,诲育民间子弟。 对这位恣意洒脱、才华横溢的大伯,他素来饱含敬意。爹去世后,他更是将其视为生父。 大老爷突然回京,怕是已然知悉兵部贪墨案与新政关系匪浅,要回府数落他了。 “可这又如何呢?” 他惨然一笑,“无论发生何事,死的是谁,新政都必须坚持下去。信朝积弊已久,再不改变将无有未来可言。” 他曾在冠带礼上发誓,要成为治世之能臣,绝不可因惧怕流血而退缩。 杜鹃啼鸣,他起身走出书房,来至那株繁茂梨树下。 花开胜雪,分外纯洁。微风拂动,玉瓣纷飞。 几片花瓣落至他莹白如玉的脸上,他抬手伸向那只正在枝叶间舔舐绒毛的杜鹃,轻轻摩挲它下颌。 “会飞的鸟儿也有烦恼么?” 那杜鹃任凭他抚弄,抖了抖身上绒毛。 “苦读十年终有回报,却非年少时憧憬的那般意气风发。山雀没了还能再买,可当年苦读时的心志与意趣没了该如何是好?” 他对着杜鹃喃喃自语,那小东西也不理他,甩甩脑袋扑哧一声飞走了。 “果然不是我的小蓝啊,真无情呢!” 他总不能忘记儿时所养的那只蓝山雀,“最喜晨光诵,诗鸟相与鸣。” 第26章 贵公子为蝗灾出谋划策,入宫出宫撩撩憨憨 三月已逝,桃花落尽。春雨霏霏,细密绵绵。 “陛下,今年开春以来,京城附近数个郡县发生不同程度蝗灾。田间地头,农户刚播种下去的禾苗,才破土便被蝗虫蚕食殆尽。已有三位永州知府向上呈递奏折,请求朝廷支援。” 柏清玄立在养心殿里,一脸严肃地看着御案后的皇帝。 “蝗灾?”皇帝一脸惊异,攥紧了拳头,“今年来得如此早么?” “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边城一战,各地粮仓均已告罄,若今年收成锐减,恐不利于社稷稳定。臣请陛下立刻派遣钦差大臣,前往灾区指导抗灾赈灾。” 他说得掷地有声,一旁户部尚书水永博皱了皱眉头,“陛下,臣以为此事还需内阁商议后再作决定。” 他顿了顿,继续道:“赈灾涉及人员调配及物资供给,现如今国库空虚,且之前负责蝗灾的官员早已致仕,朝中再难找出第二个可以负责救灾的官员。派谁去,拨多少款,都不可随意拍案决定。” 水永博话音刚落,工部尚书齐康青俯身道:“陛下,关于钦差人选,臣倒有一人推荐。” 皇帝面色微动,“哦?齐卿你说。” “以往治蝗都是前工部右侍郎李淳老大人负责,他致仕以前,曾留下治蝗概要一册,目下存放于工部档房。李淳在任时,收过一位徒弟名张检,现供职于工部郎中,臣推荐部下张检前往灾区治蝗。” 意见中肯,皇帝摸了摸下巴,露出几分赞许,“齐卿的提议,柏卿和水卿以为如何?” 柏清玄垂下眼眸,躬身答道:“陛下,臣无有意见。张检任职工部郎中以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李大人收他为徒,也是看重他为人低调,做事认真。至于要拨多少款项赈灾,臣以为,不如先派张检去受灾地,细查灾情后再向朝廷禀告。” 水永博面带不悦,反驳道:“陛下,此次灾情严重,涉及近十个郡县,张检一人如何应付得来?且不说辗转于多个郡县贻误救灾时机,就算他分身有术来得及施展方略,难道不该派人监督其救灾工作么?” “这……” 皇帝陷入深思。 “陛下,”柏清玄长身微躬,不疾不徐解释道:“关于监察一事,臣也有合适人选推荐。” 水永博侧眸,瞪了柏清玄一眼。 柏清玄没理他,沉声说道:“陛下,之前负责监审兵部贪墨案的御史中丞刘明凯刘大人清正无私,臣认为,可派刘大人陪同张检前往灾区监察救灾工作。” 水永博脸色阴沉,没再发话。 退出养心殿后,柏清玄正抬脚踏下汉白玉石台阶,忽被身后声音喊住:“柏大人,且请留步!” 他回头,水永博一身深绯色官服,迈着矫健的步子走近。 “柏大人,为何昨日说好拿到早朝上再议的折子,您今日竟独断专裁了?” “水大人,” 柏清玄转身,见他脸上压着怒气,平静坦然道:“折子本官已呈奏陛下,赈灾方案是本官临时所想,皇上和两位大人都无意见,您也提了几项建议,何来本官独断专裁一说?” “你……” 水永博被他说得气闷,“柏大人提建议,下官无话可说。可您不该在圣上面前卖弄才干,倒显得我们内阁诸位大臣毫无作为。” “事有缓急,若是旁的折子,本官兴许不会临时起意。可灾情危急,近十个郡县赤地千里,本官不得不立刻提出决议。若水大人责怪柏某不肯放权,疏忽各位,柏某在此致歉就是。” 说完,柏清玄俯身一揖。 “你……哼!” 水永博面上一嗔,无话反驳,抬步拂袖而去。 * * 下午散班,柏清玄邀约元亦朋去茶楼品茗,元亦朋刻意提前一刻钟等在内阁值班房楼下。 “听说今日皇上召见,水永博那老小子找你吵架了?” 柏清玄抚了抚袖口,“无事,水大人为人严谨,晚生未与内阁商议擅作决定,自然要被他数落。” 元奕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笑得和煦:“这事你没错,真要与他商议的话,今日派出去的就不会是张检和刘明凯了。那老小子惯会掩人耳目,这么好的机会没安排自己人上位肯定心里不舒坦。” “元老大人说的是,赈灾一事马虎不得,容不得他们那帮人徇私。” 柏清玄故意放慢脚步,省得他脚下吃力。 “元老大人是坐车来的么?” “嗯,老夫府上就一辆老破车,算算年岁也该退役了。” 元奕朋入朝三十载,为官清廉自守,家中除了几名老仆人和妻小,几乎可以说是家徒四壁。 “老大人是否介意坐柏府的马车?” 柏清玄盛情相邀,元奕朋爽快点头。 “好哇!你们柏府的马车宽敞舒适,老夫能坐上算是三生有幸,走吧!” 出朱雀门的时候,恰巧蓝昊天当值。 “这位是礼部尚书元奕朋元老大人,卫百户今后可要多予以老大人方便,勿要粗心大意怠慢老大人才是。” 柏清玄盯着蓝昊天验视牙牌,仔细叮嘱。 蓝昊天赶紧抱拳作揖,心里却是怒火中烧,“是,下官会的,还请柏大人放心。” 气死小爷了!谁粗心大意、怠慢朝臣? 还有,我俩之间的恩怨,扯上旁人做什么? 他暗下嘀咕,抬眸看了看元奕朋,见他满脸皱纹笑得和煦,将将燃起的怒火不觉消减几分。 “哈哈,有劳这位小兄弟了!” 元奕朋朝他一揖,蓝昊天回他干笑。 第27章 贵公子喜获盟友,老大人鼓舞贵公子 杜仲在宫门外等得不耐烦,干脆上前招呼道:“公子,怎么才出来呀?” “哟,杜仲!”元奕朋老眼昏花,等到杜仲走近才看清他脸,笑道:“好家伙,又长个了!” 杜仲一阵羞赧,“老大人真会开玩笑,奴才今年都十八了,哪儿还能长高?” 蓝昊天听到十八,蓦然转首望向杜仲,见他笑得一脸憨厚,分外讨人喜欢。 原来他也十八! 蓝昊天尚未及冠,之前见过杜仲几次还算眼熟,目下再看竟觉得他与自己有些像。 是因年纪相仿,性格相似之故吧! “杜仲,”柏清玄一面扶元奕朋上车,一面转头对杜仲叮咛道,“元老大人要与我同乘马车去茗香阁,你可要驾稳车,勿要淘气。” “奴才明白的!” 杜仲收起马凳,跳上马车,笑着挥扬马鞭离开。 “这小子肯定又想笼络人心,瞧他那副谄媚权贵的嘴脸,啧啧!不忍直视,不忍直视!” 蓝昊天摇头暗骂。 又想起他对元奕朋谦恭有礼的模样,不觉心底一阵酸一阵恼。 “他怎就从不对我有点礼貌呢?” 蓝昊天酸得牙疼,心里恨恨怨道。 马车行得慢,杜仲竭尽所能不让车厢摇晃。 柏家的马车虽只有二轮,车厢内却布置得格外温暖舒适。地板上铺了绣花毡毯,还配了桌案,案上香炉烟气袅绕,一旁摆着四色果盘。 “老大人对近来朝中发生之事有何看法?” 柏清玄坐在他对面,将佩剑搁放在一旁的长椅上。 元奕朋摸了摸花白的胡须,反问道:“子玦,你有没有嗅出蠢蠢欲动的味道?” 柏清玄蜷紧指节,“老大人是指,兵部贪墨案另有隐情?” “子玦,”元奕朋挑挑眉,问道:“祁宏生的折子是你给的吧?” 这句话炸响在耳畔,柏清玄不觉喉间一紧。 “元老大人如何得知此事?”他紧张问道,“祁宏生刚升任兵部尚书一职,不该四处张扬才对。” 元奕朋见他面露惊愕,倏尔咧嘴笑了笑:“薛如海的折子并未在返京后及时呈上,恐怕是他故意隐瞒军情,意图勒索武坤钱财。” “是,”柏清玄垂下眼睫,“整个朝堂都能看透的真相,唯有圣上自欺欺人。” “不论陛下是非,咱们只说朝堂。祁宏生出身寒门艰苦卓绝,忍辱负重二十年才升任兵部右侍郎。没有十足的把握和坚实的后台,祁宏生绝不会举报自己上首。” 元奕朋咂摸下嘴,继续道:“武坤这些年,最得力的部下就是娄涛。与祁宏生的明哲保身不同,娄涛是个没底线的小人。所以,唯一有可能泄露此事的只有娄涛。” “老大人洞若观火,晚生正是从娄涛醉后的埋怨之词中了解到个中细节。” 柏清玄抬眸,满是佩服。 元亦朋却皱眉摇头,叹息道:“子玦,这案子你办得急了些!” 柏清玄见他一脸惋惜,心下好奇,忍不住问道:“老大人可是觉得,此案只打掉一个武坤还不够?” “嗯,没错。” 元奕朋眼神矍铄,继续道:“祁宏生只想主理兵部,自然无法撼动兵部以外的敌人。这道折子,你本可以利用更多人,却全压在了祁宏生一人身上。” “老大人,您是说,晚生当初不该孤注一掷?” 柏清玄微微向前探身。 元亦朋颔首,“军费一事,涉及户部、兵部和工部,边城守军每年开销巨大,从这三者手中经过的钱粮器物价值不菲。若细细调查,再有边城将士作证,不会只倒下一个武坤。” “晚生明白了,是晚生没能面面俱到。” 车内香气浅薄,柏清玄垂下头,心中懊悔。 当初只盼拿下兵部,虽早已料到武坤或许只是冰山一角,但初次出招不免过分小心谨慎。 “水永博、齐康青都有嫌疑,可证据却不好找。户部的钱和物如数交付,工部只负责领命制造,真正拿到多少唯有兵部和边城守军清楚。可武坤太傻,没有及时做好暗帐,威北将军已死,亦无法对证。” 元奕朋分析透彻,柏清玄不禁点头附会。 “没证据不代表不可查,若今上执意彻查到底,此案还会有变数。” 话虽如此,可陛下怎会同意调查他们两个? 柏清玄垂下眼睫,“陛下分明知晓娄涛告发户部一事,仍未命三司调查水永博。还有齐康青就更不会了……” 水永博素来擅长敛财,皇上宠信他都来不及,又如何会查他? 齐康青辛苦耕耘数十年,从无半句怨言,如此实干之人皇上亦不会轻易撤换。 所以最后只能由傻乎乎的武坤背锅。 “子玦,新政势在必行,先帝爷已经除掉了王室的阻力,目下只剩世家大族。一起对付或许不易,但各个击破总会有机可趁。你的做法虽保守却也没错,毕竟想一口吃个大胖子也难。” 元奕朋拍了拍桌案,冷静又审慎。 柏清玄抬起衣袖,将筋骨分明的手握成拳,“老大人,晚生以后再遇此类大事,可否与您一道商量对策?” “有何不可?老夫荣幸之至!” 元奕朋随手拈起一块糕点,投进嘴里:“嗯,好吃!” 柏清玄原以为元奕朋只能做师长,总拘着心里话不敢袒露真言。 现如今好了,又多一个盟友,还是一位博学多才、心思剔透的睿智老人。 “多谢元老大人不吝赐教!” 望着吃得津津有味的元亦朋,柏清玄心中感慨:“未来可期,子玦。” 第28章 憨憨钓吉家,被贵公子撞见 蓝昊天想再引那群家仆现身,给吉家传信要求再会。 收到消息,伏纪忠派来好几个手下,与吉鸿昌的人一起,蹲守在西市大街上。 “吉指挥使,我看那小子不一定会以本来面目示人,男女老少均有可能是他伪装。” 伏纪忠拉着一身布衣的吉鸿昌,凑近他说道。 街上人来人往,比前几次碰头地点还要繁杂。吉鸿昌盯着过往行人,不觉将手里的白菜捏成一团。 “这么多人,要如何找?头疼啊!” 他抱怨一句,手中传来“咔嚓”声响。意识到自己用力过猛,赶紧松开菜叶。 伏纪忠拾起那颗被蹂躏过的白菜,扯掉被捏碎的菜叶,投进嘴里:“依我看,他定会出其不意,伪装成女子。” “不能吧!” 吉鸿昌讶异道:“他一个七尺男儿,穿上女人的衣服,该有多显眼?依我看,他一定会装扮成屠夫,贴上满脸大胡子。” “吉指挥使,那小子尚是少年,身量不似你我这般魁梧,想来穿上女装也不突兀。你看这满大街都是胡人女子,哪个身长低于六尺了?” 吉鸿昌没回他,盯着路人的眼睛开始渐渐发花。 人潮如海,想从中找出蓝昊天不亚于大海捞针。 蓝昊天蹲在巷子口的小摊边,盯着吉鸿昌一举一动。见他不小心捏碎了白菜,忍不住偷笑起来。 想引诱那群神秘家仆杀他,他得主动一些才行。 人头攒动,街边的茶楼里,柏清玄坐在清辉雅间品茗。 二楼视野开阔,他临窗而坐,侧首俯视下去,捕获到两张熟悉的面孔。 “吉指挥使,伏指挥使?” 他睫羽轻颤,不觉向前探身。 “谁啊?” 金弈辉陪他吃茶,见他神情微动,赶紧扒在窗棂上向下探头。 “子玦,下面有熟人么?” 柏清玄眉目微敛,答道:“是两位宫里的禁军将领,不知为何蹲守在街头?” “我知道!” 金弈辉顺着他的视线摸索过去,果然见到两个汉子在折腾一筐白菜,“肯定是在抓人,两个指挥使出动,那贼来头不小啊!” 他一面感叹,一面抠了抠脑门。 “最近京城并无要案发生,除非是蓝家余孽,否则禁军不会出动如此大阵仗。” 柏清玄说得冷静,视线在两位指挥使周围睃巡。 蓝昊天垂下头,拾起脚边一粒石子,轻弹手指,将碎石掷向远处的吉鸿昌。 “嘶——” 石子“咚”一声打在他额上,顿时肿起一个包。 “吉指挥使,你没事吧?” 伏纪忠故作惊愕,探首问道。 吉鸿昌扶着脑袋,眼神张皇,“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你快帮忙看看周围有无可疑之人?” “好像并没有啊!” 伏纪忠巡视一圈,无奈答道。 二人惊疑之际,几名路人忽然围住了蹲在巷子口的蓝昊天。 “是你吧,臭小子!” 为首那人骂道。 蓝昊天蓬着乱发,脸上抹满泥灰,辨不清真貌。他低着头,不肯看来人。 吉鸿昌注意到不远处巷子口的异样,赶紧迈开步子跑过去,“他在那边,伏指挥使!” 伏纪忠心下一紧,跟着他追过去。 那人抽出腰间隐藏的利器,雪芒晃过蓝昊天的眼,他立刻起身逃跑。 “休想逃!” 那人提着刀,追入巷子里,却不见蓝昊天踪迹。 蓝昊天爬在树上,透过郁郁葱葱的枝叶,朝下看去。那几人虽打扮不同,却穿着同样的方鞋。 “头儿,没找着。” “我这边也没有。” 几人聚在一起,对领队汇报搜寻情况。 “臭小子故意耍花样,撤!” 几人悻悻离去,蓝昊天跳下树干,立在矮墙上,快步尾随上去。 待到吉鸿昌等人追进巷子里时,早已了无痕迹。 “他娘的!这群狗东西又来坏事!” 他一拳砸进墙里,墙皮簌簌剥落。 伏纪忠看了眼巷子深处,只见两只箩筐翻倒在地,“吉指挥使,你说的那群狗东西是谁呢?” “不知道,要让我抓到他们,定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吉鸿昌愤恨骂了句,伏纪忠拍拍他的肩头,安慰道:“算了,人都跑了,回去再等消息吧。” 一群人垂头丧气离开小巷,正被茶楼上柏清玄瞧见。 “看来没抓到。” 他收回视线,拾起茶案上的玉杯喃喃低语。 金弈辉双手趴在窗棂上,懒懒道:“蓝家那小子可真能折腾,有命不活非要回来寻死。要我是他,早跑得远远的,天高皇帝远,管他什么通缉令呢,自己逍遥快活就好!”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柏清玄呷一口茶,淡然道:“你未有丧父,未受冤屈,自然快活得起来。可他不一样,蓝甄不会叛国通敌,这口气他不可能咽得下。” “叛国通敌又如何?” 金弈辉转身斜倚在窗棂上,看着他一脸揶揄道:“都说商人薄情,要我说啊,某些当朝大员比我们这些商人更甚。你看信朝每年往边境走私多少粮食、金银和矿产,那是仅凭商人能办得下来的么?” 他摸摸鼻头,继续道:“这些朝廷大员哪个不是叛国通敌,给走私商贩提供方便了?就连我金家,也……” “嗯?” 柏清玄蓦然抬眸,冰冷的视线扎得他心下一悸。 他赶忙收住,改口道:“我是说,我们金家不也常给商贩兑换银两,帮他们运输到边境参与互市交易么?” “有未涉及走私?” 柏清玄冷冷逼问。 “这个……嗯……可能有吧!毕竟金家掌管天下钱庄,多少都会不小心涉足其间,只是我不清楚具体哪笔交易罢了。嘿嘿!” 他干笑两声,柏清玄不紧不慢,继续追问:“能查出来么?” “这、这不好查啊!总不能交钱后,尾随客人,监视他们具体把银子花在哪儿了吧?” 他缩回身子,窝进窗棂下的角落。 柏清玄面上毫无波澜,眸光却闪动着,颇有些意味深长,“金家富可敌国,我不信你们手上没有朝廷百官的把柄。” “有也是保命用的,哪儿能用它们牟利?那不真成奸商了么?” 话虽如此,可他躲在阴影里畏畏缩缩,脸上写满了奸字。 “无奸不商。” 柏清玄放下玉杯,嘴角微微勾着。 金奕辉连连摆手,否认道:“没有,金家绝对没有!” 那群人步履匆忙,穿过小巷就出了西市。 蓝昊天在砖墙碧瓦间跳来跳去,身轻如燕。他最拿手的武功便是飞檐走壁,刀只是其次。 进入东二大街,蓝昊天刻意四下环顾起来,生怕再遇见柏府的马车。 那群人似乎并未察觉,走在大街上目不斜视。 “还好过了柏家!” 蓝昊天从一处碧瓦上跃下,落入另一座宅邸的外墙上。 左手边是气势古朴的柏府,他凝视那块漆黑的匾额须臾,才扭头追了上去。 那群人走入一扇小门,蓝昊天停在一箭之地外,望着那座巨大的宅邸,顿了顿:“看来是大有来头!” 他顺着院墙绕至正门,抬眸一看,惊愕道:“竟然是水家……” 第29章 贵公子请求一起缉捕憨憨,憨憨猜不透他用意 “启禀家主大人,那小子逃得太快,我们没追上他,给跟丢了……奴才有罪,请家主大人责罚!” 青衫家仆跪在厅堂里,四周一片阴郁。 主位上的家主隐在阴影下,始终不肯露面。 “臭小子可真是个大麻烦啊!” 他哑着嗓子低声埋怨,枯瘦的手指在扶手上不断敲击。 “皇上要找他,柏清玄要保他,吉家想利用他,我们得赶紧动手除掉这个祸患!” 那家仆抬眸觑了他一眼,身子有些颤抖,“家主大人,那小子轻功绝好,我们才转身他就不见踪迹,也许、也许只有傀虫才能追上他。” 水溟萤收住指尖,冷冷睥着他,“他既有武功在身,傀虫也是拿他不住的。” 静默片刻,他倏尔蜷起指节,吩咐道:“你先下去吧,容我再想想。” “是,奴才领命。” 那家仆仓皇起身,推门而出时差点被门槛绊倒。大门顿时敞开,日光从屋外铺来,侵入深藏的阴暗。 水溟萤立时掀起斗篷,挡住大片阳光。玄色斗篷将他的上半身紧紧遮掩,露出银白镶金线滚边的衣摆,两只瘦长的脚没有穿鞋,裹着一层层纱布踩在轮椅踏板上。 “快把门关上!该死的混账东西!” 他怒吼一声,歇斯底里。 “是,奴才该死!” 家仆赶紧从地上爬起,砰一声合上雕花扇门。 光线瞬间隐去,屋里恢复阴冷死寂。 “娘啊,儿子无能,竟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他低声沉吟,望向黑魆魆的角落。浓墨一般的暗色里,隐约凝聚出一道灰白人形。 那影子单薄,却仰着一张脸冲他微笑。 “娘……” 人影散去,方才的强光令他头晕目眩。 眼前倏尔现出一片白光,拧眉看时,竟来至一片山丘之上。 他托起手中苗叶,用另一只手覆住它。不一会儿,手中萤光闪烁,松开指尖,适才的嫩苗已然开出一朵粹白雏菊。 “志道者不以否滞而改图,守正者不以莫赏而苟合。哼哼……” 他抬头冷笑一声,兜帽滑落,露出一张缠满纱布的脸。 * * 翌日,柏清玄下朝,循着伏纪忠的踪迹来至宫城南面的六科廊。 “伏指挥使,最近京城治安如何?” 伏纪忠刚给当值的士兵训完话,瞧见柏清玄徐徐走来,赶紧抱拳躬身道:“回柏大人,一切安好。” “那便好,”柏清玄语气谦和,丝毫没有居高临下的意思,“昨日晨间,本官似乎在西市街头瞧见您与吉指挥使,一起执行公务。敢问,是为何事?” “这个……” 伏纪忠心下一紧,支支吾吾半天不肯说。 “看来是不便公开的隐秘了,本官也不强求,”柏清玄略作停顿,静静看着他,视线犹如深海,“只是本官想多问一句,是否与蓝氏余孽有关?” 心事被道破,伏纪忠自知隐瞒不过,垂下脸来答道:“是,不过我们尚未确定是否属实。” 虽欣赏当朝首辅,可他毕竟是第三人,即便清正无私,伏纪忠也不敢轻易泄露蓝昊天之事。 “竟是如此,多谢伏指挥使坦诚相告。” 柏清玄回以一礼,欲要抬步离开,又转身道:“对了,伏指挥使,若有蓝昊天的消息,烦请您告知一二。柏某虽不能为蓝将军做些什么,但希望他的骨血能留存于世。” 伏纪忠面露惊愕,柏清玄对他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究竟何意? “柏大人,您……” 他不敢问出口,傀虫从他鳞甲下飞出,围着他转圈。 “伏指挥使无需惊慌,本官自有道理,皇上不会怪罪的。” 柏清玄说得风轻云淡,伏纪忠听得心惊肉跳。 “蓝将军虽为叛将,却也曾是信朝第一勇武之人。本官只希望他的幺子与边城一案无关,如此也好保全他性命,为信朝留下人才。其实今上也不舍昔日旧情,若能平安缉拿蓝三公子,便可了却陛下一桩心愿。” 伏纪忠瞠着双目,不敢置信,“大人,这、这是真的么?” 柏清玄微微抬眉,面容一如既往沉静如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伏指挥使不信本官么?” “下官不敢,只是……”伏纪忠犹豫片刻,“只是确实不知作祟之人是否蓝昊天本人。若有下次,下官一定通知到您。” “好,一言为定!” 柏清玄离开后,伏纪忠沉思良久。 陛下的心思他不好揣度,柏清玄比他更靠近天子,多少能猜出一些端倪。 可要说陛下有意保护蓝昊天,顾念与威北将军旧情,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陛下不杀蓝昊天,只有一种可能,便是还想利用蓝家人。 柏清玄故意向他透露这消息,显是想先人一步拿下蓝昊天,讨得陛下欢心。 “卫蓝的目的达成了!” 下工后,他直接去了西四大街的费宅,打算给蓝昊天报喜。 “伏大哥,正好我有事找你。” 蓝昊天请他进门,让他在小院的竹椅上坐下。 为避开傀虫,他特意请家仆从西市采买了一套竹桌竹椅,摆在庭院正中,煦日底下。 “这椅子好,”伏纪忠一屁股坐下,摸了摸光滑的竹桌,赞叹道:“夏季坐着凉快。” 蓝昊天一脸兴奋,“伏大哥,我知道那些人是谁了!” “嗯?是谁啊?” “水家人,我亲眼瞧见他们进了水家后院的小门。” 四月暮春,阳光开始变得灼热,桃花落尽,只剩枝叶在风中摇曳。 伏纪忠摸了摸泛青的下巴,眸底写满疑惑,“水家一惯低调,怎会第一个冲出来对付你?” “水家一定在惧怕些什么!” 蓝昊天双手撑上竹桌,面上神情激动。 啪一声。 桌子被伏纪忠拍得震响,“我知道了!除了边城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定还与水永博有关!水永博是内阁次辅,在新政问题上肯定与柏清玄不对付。柏清玄要保你,他就得杀了你才能泄恨。” “什么?柏清玄要保我?” 蓝昊天双目圆瞠,浑身一震。 “嗯……” 伏纪忠支吾几声,才道:“柏清玄来找过我,叫我下次追捕你时叫上他。他说感念威北将军英雄盖世,不忍心看他绝后,想要保你一命。” “……” 蓝昊天一时震惊得说不上话来。 “不过,水家要杀你,也可能是因军费一案。水永博若心中有鬼,想杀你灭口,也不无道理。” 伏纪忠分析仔细,神情肃然。 蓝昊天听得一脸认真,脑子飞速转动,“说到心中有鬼,爹年年呈奏军费短缺的奏章,可朝廷从未予以正面回应。我想,那些奏章肯定被内阁拦下了,不是柏清玄,便是水永博,也有可能是其他内阁成员。” “不会是柏清玄,”伏纪忠斩钉截铁,“只有可能是水永博。” 蓝昊天不置可否,倏尔冷静下来,问道:“话又说回来,柏清玄为何要保我?” “这问题可就复杂了……” 伏纪忠眸光流转,把冒着青茬的下巴磨得微微发红。 第30章 憨憨挑衅贵公子,贵公子回府练剑 柏清玄与伏纪忠坦诚相告后,回至府上一直坐立不安。 “伏指挥使确实是个好人,” 他放下手中账册,沉吟道:“可他真会助我一臂之力么?蓝昊天不能死,至少不能让他死在我眼前。” 屋外夕阳从窗棂泄入,笼上他月白衣衫。 “杜仲!” 他倏尔高喊一声,朝书房大门外望去。 杜仲闻声,立刻从廊庑里小跑进来,“奴才在的,公子。” “去查一查金吾前卫指挥使伏纪忠的过往,越细越好,快去!” 他说得急切,杜仲稍一躬身,回了句“是”便速速转身离去。 “但愿我没看错人……” 翌日散朝,皇帝单独留下柏清玄,邀他上偏殿谈话。 “柏卿,朕之前请你帮忙追查蓝昊天一事,最近进展如何了?” 皇帝坐在偏殿的御榻上,看不出喜怒。 “回陛下,近日有些消息了。” 柏清玄神色微敛,踯躅须臾不愿透露实情,缓声道:“蓝昊天似乎有在京城现身,禁军已有关注,卑臣与禁军沟通过此事,不日便会有他的行踪传来。” “好,有消息便好。” 皇帝舒出一口气,正欲启唇,却听柏清玄开口道:“陛下信得过臣下,是臣之荣幸。臣想,若能活捉蓝昊天,还请陛下重审威北将军叛国通敌一案。毕竟,蓝昊天作为边城之战中唯一存活的蓝家人,对真实战况比谁都清楚。” 他抬首,望着御榻上一脸惊愕的天子,说得义正词严。 “陛下仁德,威北将军在世时也曾是我信朝第一勇武之人,无论他犯下何种过错,都不该由旁人一面之词草草定案。臣认为,让蓝昊天亲自出庭受审,才显陛下公正无私,对蓝家有情有义。” 半晌,偏殿里一片寂然。 皇帝拂了拂宽袍大袖,发出一阵窸窣声响。 “柏卿所言有理,朕也承认这案子定得太过仓促。薛如海毕竟只是个宦官,于军事一窍不通,未必就能查得实情。若柏卿能活捉蓝昊天,朕允你重审威北将军叛国通敌一案。” 柏清玄精神为之一振,赶紧谢恩:“皇上圣明,微臣叩谢陛下!” 傍晚散班,柏清玄满面春风。 “卫百户,好巧!今日又是你当值!” 蓝昊天验过他的牙牌,面上懒懒的,不愿搭理他。 柏清玄有些尬,清了清嗓子,又说道:“看来卫百户今日心情不好,可否……” “不可!” 拒绝斩钉截铁,柏清玄嘴角一僵,微微有些错愕。 “天天盯着别人的事很好玩么?” 蓝昊天甩了他一个脸色,一把将牙牌推回他怀里,负气道:“我虽官职在你之下,却并非你的属下。我心情如何,表现如何,都与你无关。你若因买地一事恨上我了,便与我直说。我接受你的挑战,咱俩出去单挑成不成?” 说着,他抬手扣上腰间刀柄,带着挑衅的眼色朝柏清玄仰起下巴。 “卫百户,你这人真有意思,变脸比天气还快。” 柏清玄干笑一声, “不过本官非是心胸狭隘之人,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吧,不必斤斤计较。你心情如何确实与旁人无关,是本官多言了,还望卫百户海涵。” 说完,他朝蓝昊天微微欠身一揖。 “不过,本官今日心情倒好得很,顺带关心卫百户一下。不想惹得卫百户这般不快,实在过意不去。不如改日本官请你吃茶,一消前怨,如何?” 柏清玄拱手一揖,对他浅笑。 那笑意虽浅薄,眸光却甚为潋滟。 蓝昊天看着他,阳光里他的脸泛着玉石般温润光泽,竟有一瞬觉得对方不似凡人,倒像天上掉下的神只。 “除了长得白,根本一无是处!” 他心里暗想。 “不必了,我不喜饮茶,比武的话倒还可以奉陪。” 他再次拒绝道。 二人不欢而散,柏清玄悻悻走向自家马车。 杜仲早已在宫门外等候多时,见他面带寒霜,不禁打了个冷颤。 “咱家公子为何跟块千年寒冰似的,怎么捂都捂不热?” 他心里嘀咕,赶紧跑至车后搬来马凳。 “公子,您让奴才打听伏纪忠一事,已经有回音了。” 柏清玄立在车前,侧首问他:“都说些什么了?” 杜仲吸了口气,娓娓道:“据说伏纪忠本是京郊孤儿,十六岁那年遭遇意外被蓝甄所救,之后便投身禁军做了军人。结果没两年,又升任百户,被蓝甄格外宠信。” 杜仲低头垂手,小声道:“自打蓝甄离开京城后,伏纪忠连升三级,不过十年光景就坐到指挥使的位置,却不知背后是有何人在撑腰?” “禁军统领吕茂杰与他可有私交?” 柏清玄一面踏上马凳,一面问道。 “没有,吕统领家世好,根本瞧不上他。所有禁军将领里,能与伏纪忠神侃海聊的只有吉鸿昌一人。” 杜仲说完,放下门帘。 柏清玄坐在车厢里,沉默半晌。 “看来伏纪忠与蓝甄早有旧情,那我之前说的话,便不算唐突。” 他沉吟片刻,对车外喊道:“速速回府!” 杜仲举起马鞭,应了声:“是,公子!” 柏府安静,虽有几房人住在一起,却极少有人吵闹。大家都恪守家规,食不言寝不语,连走路都轻手轻脚。 柏清玄一回府,便急急忙忙去了前院花园。 “我要练剑,你去吩咐下人都离远些。” 他对杜仲交代道。 “好的,公子。” 杜仲滞了一下,才俯身离开。 “今日这是怎么啦?公子从来都是早起练剑,早晨已经练过一回,为何还要再练一次?” 他疑惑不解,摇头叹气,忽然脑内灵光一闪,不觉惊呼道:“完了,难道公子要与人比武?” 想到这里,他心下骤然一紧。 上次与柏清玄比武的江湖义士,据说已经终身弃剑,沦为平头百姓在港口卸货。 上上次与他比武的王孙公子,听说早已遁入空门,云游四海,再无踪迹可寻。 这次,那人恐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吧? 柏清玄虽是京城神童,通晓四书五经,未及弱冠便已金榜题名。但他并非只会读书,剑术同样登峰造极。 当年,一位灵剑宗的得道高人见他根骨奇佳,又心性淡然,执意要教他剑术。 柏清玄随那道人学了三个月灵剑宗独门绝技,居然小有所成,与师父打成平手。 之后,他的剑术一直在精进,要论当今信朝剑术第一,柏清玄当之无愧。 只见他手握银刃,稍一挥剑,便扫得四周花木战栗纷纷。 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翩若惊鸿,人与剑融为一体,以身运剑,宛若游龙。 腾空一跃,剑气划破波面,直劈莲池对岸山石。好在他及时收力,才免除一场石破天惊。 “与我比武,你亦毫无胜算。” 他收起长剑,立在荷尖微露的池沿,睥了眼满地残花落叶。 第31章 吉家和贵公子出动,缉捕憨憨 正午时分,蓝昊天下工回至费宅,在院里坐了没多久,鱼菲然忽然敲门而入。 “卫大哥,最近宫里差事都顺手了么?” 蓝昊天正欲起身,不防她一把扑进怀里,撒起娇来:“快跟我说说你们当差的趣事!” “好,咱们坐下说吧!” 二人落座,鱼菲然刻意往他跟前挪了挪椅子。 阳光炙热,傀虫从鱼菲然腰际飞出,落至阴凉枝叶间。 蓝昊天侧过身,见她双手托着腮,晶莹的眼睛扑闪扑闪。 他轻咳两声,开口道:“其实也没多少可说的,无非是兄弟几个开开玩笑,也不适合你们女儿家听。” “什么嘛?”鱼菲然撇了撇嘴,倏尔灵光一闪,又问道:“卫大哥,听说你负责戍守朱雀门,那是不是每日都能见着朝廷百官?” “能,何止百官,连皇帝都能见着。” 鱼菲然往前探了探身子,冲他勾唇一笑,“那……你有没有瞧见柏家那小子?” “当然有,我们还吵过架呢!” 蓝昊天刚说完,鱼菲然就兴奋得不得了:“真的呀!快说说怎么回事?好想知道那小子生起气来是何模样!” “嗯,那你可要失望了,”蓝昊天撇着嘴冲她摇头,“柏清玄半点反应没有,还要请我吃茶去。” “切,什么嘛,这人真没意思!” 鱼菲然翻了个白眼,“怕是不想得罪你,故意装慷慨罢了!” 果然是个阴蘑菇,做什么都藏着一口气,从不袒露自己真实的一面。 她轻扯嘴角,眸底闪过鄙夷之色。 “不过有一件事,倒值得深究一二。” 蓝昊天故作神秘。 “什么事?” 鱼菲然收敛神色,定定看向他。 蓝昊天故意学着她托起下巴,摸了摸假胡子道:“柏清玄说想保我一命,我看他此举不怀好意,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菲然你帮我分析分析,说说看他到底意欲何为。” “这还不简单!” 鱼菲然抱起胳膊,提高嗓门道:“他要保你,自然是因朝中有人要杀你。那些人与他是政敌,敌人的敌人是朋友,他不过是想借此机会拉拢你罢了。” “原来如此,”蓝昊天摩挲着假胡子,“可惜我什么也不知道,爹从不让我插手军中事务。” “别人可不会这么想,”鱼菲然伸出手指点了点,侃侃道:“人心隔肚皮,他们只会认为你什么都知道。心里有鬼的恨不能把你大卸八块,柏清玄那样的巴不得将你供在佛台上。” 蓝昊天幻想着柏清玄对自己跪拜上香的情景,不觉心里一阵恶寒。 “无非是些派系斗争罢了,柏清玄就想留下一个威胁政敌的把柄。” 鱼菲然对自己的逻辑很有自信。 “菲然你真聪明,我自愧不如!” 蓝昊天笑笑,伸手摸摸她的头。 “对了,柏清玄想请你吃茶,不会是已经识破你的真实身份了吧?” 听她这么一问,蓝昊天心里突突的,他最近那么关注自己,还真让人怀疑。 “不能吧,我平时上工很小心的,从未在人前露出马脚。” 鱼菲然不觉拧紧了眉:“还是小心为上,柏清玄那小子太聪明,怕他看出端倪来。” 这话说得蓝昊天一阵后怕。 鱼菲然走后,蓝昊天又坐了一会儿。 吉家是见风使舵的政治投资商,水家一定是边城战败的重要嫌疑犯。 他不能再如之前那般钓着吉家人了,得想办法多接触水家。 可上次去水府,见院墙内遍布护院,蓝昊天自知实力有限,才未探究竟直接打道回府。 欲入水府,翻墙决计行不通。 “想杀我也没那么容易吧!” 晚间时分,他乔装打扮一番,穿上女子的襦裙,去了西市安林河边。 信朝不施行宵禁,夜间的安林河独具风情。 河道两旁亭台楼阁林立,五色彩灯映亮天际。河面上行船栉比,载着歌女的莺莺声徐徐游过。 蓝昊天隐没在人群里,捏着巾帕半遮半掩,藏起敷满脂粉的脸。 下午他传信给吉家,说要给他们最后一次机会。 “吉指挥使,这次我赌那小子一定扮成女人了。” 伏纪忠立在吉鸿昌身旁,扣着腰间的刀,玩笑道。 吉鸿昌环视四周,五光十色、灯光旖旎,入目皆是莺莺燕燕,“这夜景真不错,确实适合扮作妓子混淆视听。” 柏清玄也来了,立在一家酒肆门前的灯笼下。灯光绚丽,把他一身月白长袍晕染上花色,一贯清润如玉的脸竟在柔光中显出几分媚意来。 “不过,柏清玄这小子为何在此?” 吉鸿昌的视线停在他身上,嘶了一声,太阳穴突突地跳。 柏清玄是皇帝的人,若让他知晓吉家在与蓝昊天交易,指不定会把皇帝气成啥样! “看上去像在等人,柏家的人也会逛花街么?” 伏纪忠假意敷衍。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这才令吉鸿昌头疼。 他拧紧眉心,低声道:“他该不会是跟着我们过来的吧?” “信朝不许禁军逛花街么?” 伏纪忠讪讪道。 吉鸿昌摇摇头,“麻烦,得避开他才行。” 人流密集,即将入夏的夜里热气渐浓,吉鸿昌抹了把脸,满头大汗。 “我去引开他,你去见那小子。” 说完,伏纪忠理了理衣领,朝那家酒肆走去。 灯火下二人视线相碰,柏清玄抚了抚腰间剑柄,面上浮出不自然的神色。 “抱歉,让你们发现了。” 他尴尬说道。 “柏公子立身太正,想装嫖客也装不来啊!” 伏纪忠冲他干笑一声,心想:柏大人还真是始终如一,出来抓犯人也一袭白衣…… 第32章 憨憨与吉家吵架,引来贵公子注意 “柏大人,我们去河边等吧,今晚那小子一定会出来的。” 伏纪忠做了个请的动作,柏清玄有一瞬间愣神。 才提步,倏尔问了句:“他有提何要求么?” 伏纪忠摇头,“提什么都是幌子吧,我看他只想搞事而已。这都好几回了,也没明说目的,搅和进来的人倒是越来越多。” 看来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柏清玄心中暗想,五指扣紧了剑柄。 蓝昊天倚在岸边柳树下,见伏纪忠和柏清玄并肩而行,不觉啧了啧舌:“他还真来了!” 二人停在距离他十丈远处,低声聊了起来。 “我已向陛下请旨,一旦活捉蓝昊天,便会重新审理威北将军叛国案。” 伏纪忠听见这话,转头望向柏清玄,见他一脸坚毅,不觉心内一颤。 “陛下果真同意了么?” 他有些动摇。 柏清玄扫了一眼四周人群,沉声答道:“同意了,陛下也是惜才之人啊。” 可一旦归顺朝廷,蓝昊天便会成为笼中困兽,身不由己。 伏纪忠希望蓝昊天可以像寻常百姓那样活在京城,可这只能是希望。皇帝想要用他做什么,光用脚趾头想都觉得不会那么简单。 受制于人,总不会好过。 “但愿他能明白陛下苦心,大家坐下来好好商量,事情才有转圜余地。” 安林河畔人来人往,五色灯光倒映在水中,与楼宇夜色交织成一片。 吉鸿昌全身绷得紧紧的,视线前后左右来回睃巡,一刻也不敢停。 倏尔,他的目光落在一位曼妙女子身上。 那女子身着桃红色齐胸襦裙,戴着玉白轻纱披帛,眉如远黛,眼如桃花,从他身旁走过时,刻意冲他媚眼一笑。 “哎哟,疼死我了!” 那女子一不小心跌倒在地,眸底沁出泪花。 伏纪忠看着地上那人,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没想到这小子天生媚骨啊! 柏清玄也注意到那女子,微微拧了拧眉心。 “这位郎君,可否扶奴家一把,奴家好像把脚崴了。” 蓝昊天故意尖着嗓子说话,拿巾帕掩住唇角。 “你……” 吉鸿昌下意识警惕起来,迟疑片刻,颤抖着伸出手去。 蓝昊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制得死死的,眸底露出寒光,压低声音威胁道:“别惊动旁人,跟我过来。” 吉鸿昌被他捏得生疼,按住腰间刀柄,顿了顿,才提步随他而去。 “那边有情况。” 柏清玄看着二人一道离开,赶紧唤了声伏纪忠。 “终于出来了,看来我今晚赌赢了!” 出发前,伏纪忠并不知晓蓝昊天会穿什么行头,只听他说会扮成女人。 柏清玄扶着刀,口气带着几分命令:“我们跟上去看看。” 伏纪忠应声,跟在他身后。 “吉公子无需怀疑,” 蓝昊天抓着他走入小巷,周围灯光骤然暗淡下来。他不敢停步,继续朝暗处深入,用极冷的声音说道:“我就是蓝昊天本人。” 吉鸿昌见他承认,心底先是一松,而后再次绷紧,道:“我们可以谈谈,我想你应该知晓你爹的死没那么简单。” 多么恳切的话,蓝昊天差一点信了他。 铮一声。 寒光乍现,刀刃横上颈边。蓝昊天脖子上一片冰凉,他轻轻抬手推开那道锋芒。 “吉公子,说话不作数呢!” 他冷声揶揄。 吉鸿昌冷笑一声,挣开蓝昊天的手,回敬道:“只是怕你又跑了,还请蓝三公子见谅!” 二人立在黑魆魆的巷子里,刀刃反射着冷白月光。 “你到底想怎样?” 吉鸿昌先发问。 蓝昊天微微眯起眼,反问一句:“你先告诉我,你们吉家意欲何为?” 柏清玄从河边追过来,悄悄停在巷子口,朝里探头瞧见刀光下一红一黑两道人影。 “在里面。” 他低声说道。 伏纪忠并不在意,吉鸿昌的本事他很清楚,绝不会是蓝昊天的对手。 “水家人与你说了什么?” 蓝昊天想从他嘴里套出水家的消息。 吉鸿昌面上一惊,没想到他一开口就问水家。 “水家人想杀了你。” 他只能挑些不重要的信息说。 蓝昊天盯着他,微微压低眉目,道:“我知道他们想杀我灭口,我爹的死不止与军费缺支有关吧?” 吉鸿昌哂笑一声,道:“你明白就好,若你肯跟我回去的话,我会告诉你更多秘密。” 蓝昊天冷声拒绝,“你先告诉我,我再决定要不要跟你走。” 二人僵持一会儿,吉鸿昌怕他反悔,干脆道:“新政让所有世家都吃了亏,贪墨军费只是为了搞钱而已,你爹被害的真相就是如此,即便有旁的原因,也不过是为了钱。” 为了那点钱,就要蓝家十余口人去死,连尚未出生的婴儿也不放过。 蓝昊天心底瞬时涌起滔天骇浪,怒火犹如燎原之势冲上头顶:“你们做了什么?你们都做了什么?为了钱而已,难道边城五万将士的命在你们眼里只值这点钱而已么?你、你们、朝廷简直猪狗不如!” 他歇斯底里地怒吼,被巷口立着的柏清玄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话被蓝昊天如此怨戾地吼出来,狠狠刺痛了他的心。 是他推行新政害死蓝昊天一家,也害苦了边城五万将士,他常为此内疚不已。 他想过弥补,却不知从何下手。他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坚强,新政与人命,他也曾踯躅过许久。 巷子里咆哮还在继续,他握着剑柄,手不觉紧了又紧,最后沁出汗来。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身居高位,本就责任重大,可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指着鼻子骂猪狗不如。 他也想痛骂那些连累他的人,却根本无济于事。 “我们冲进去吧,我看他们快谈不下去了!” 没等伏纪忠反应过来,柏清玄便已闪身没入阴影里。 “等等,柏大人!” 月色暗淡,蓝昊天眼前一片赤光,那是五万将士的血,是滔天的怨恨和怒意。 一道剑芒突然袭来,吉鸿昌迅速躲开,黑暗里跃出一抹白色人影。 “柏大人,您、您这是做什么?” 吉鸿昌转身,满脸错愕地望着他。 蓝昊天立马飞身上墙,柏清玄堪堪停步,又跟着他纵身一跃跳上泥土堆砌的矮墙。 “等等,来人啊!别让那小子跑了,快来人给我追!” 吉鸿昌蒙怔片刻,见伏纪忠跑了进来才回过神,冲巷子外高声喊道。 “我去追他们,你带兵跟上来!” 说完,伏纪忠也跳上泥墙,飞快消失在夜色里。 第33章 憨憨女扮男装,与贵公子吵架 月隐星移,万家灯火中一抹艳丽的桃红跃动在夜幕之下。 柏清玄提着剑,竭尽全力地追,却被对方越甩越远。他心中焦急,赶忙举剑用力一推,银芒如电,直逼蓝昊天后背。 咻一声。 剑气划破星空,蓝昊天闻得身后异动,猛回头,见一道寒光扑面刺来。 他赶紧侧身避开剑芒,退后一步,停在碧瓦间的垂脊上。微风拂动,掀起他肩上玉白披帛,荡在月色里妖娆又诡秘。 “我知道威北将军无罪,” 柏清玄趁他停留的间隙,赶紧飞驰上前,“皇上也无意取你性命。” “你知道什么?” 脚下青瓦一碎,蓝昊天攥紧拳头,对着他指责道:“你们都知道什么?爹苦守北境十载,朝廷除了克扣军费粮饷,还为边城将士们做过什么?” 他忍不住颤抖,玉白轻纱漾起,半掩住他妆容凌乱的脸。 “朝廷不给粮,爹带着将士们凿冰破土,垦泥耕田;朝廷不给军饷,爹带着将士们四处卖粮换钱;朝廷不给棉衣,爹带着将士们年复一年,在贝尔河滩收集芦草和柳絮充当丝绵。” 远方萧笙琴笛此起彼伏,柏清玄看着他朦胧的泪眼,顿觉无地自处。 “这些朝廷都知道,是兵部贪墨害了边城五万将士。” 他声音很急,却说得毫无底气。 “你们不知道!” 蓝昊天怒吼一声,“你们只知贪图享乐、歌舞升平,爹和将士们如何枕戈待旦、刀口舔血守护北境,又是如何被鞑子五马分尸、开膛破肚惨死边疆,你们根本不知道!” 他说到激动处,尾音骤然破开。 柏清玄立在一丈远的青瓦上,满脸蒙怔,手足无措。 “我不求你原谅,但请你给自己和大家一个机会。” 柏清玄上前一步,蓝昊天立时警惕后退。 二人僵持着,柏清玄压下心底的波涛,缓声道:“我已向陛下请旨,只要你愿意归案,陛下便会着人重审威北将军叛国通敌一案。” “所以这便是你拉拢我,用以打压政敌的条件么?” 风声沉寂半晌。 柏清玄捏着手心的汗,目光凝视在他艳若桃花的眉目之间,倏尔心下一酸,道:“是,你随我回去归案总不会让你吃亏的。” “哼!” 果然是政客。 蓝昊天想,骗他投案自首,再以官身压制他,让他成为柏家的政治资本。 “信你才是真傻狗!” 他冷嗤一声,转身跳下房檐,飞步迈向对面一丈远的碧瓦。 “等等!蓝昊天!” 柏清玄立时反应过来,紧步上前拾起瓦上银剑,再想追时却已不见他踪迹。 蓝昊天轻功绝顶,飞檐走壁是拿手好戏。 柏清玄纵身一跃,落至对面屋檐上。他立在高处向下方巷子张望,仍旧无迹可寻。 “为何如此冥顽不灵?” 他喃喃自语,“凭自己又能做什么?” “柏大人!” 身后传来伏纪忠的喊声。 他回头,对方正跳过对面屋檐,悬在星辰寥落的半空。 “伏指挥使,” 他应了一声,“抱歉,让蓝昊天跑了,他不愿随本官回去归案。” “应该是朝廷开出的条件不够合他心意吧?” 伏纪忠踩在瓦砾上,佯笑道。 柏清玄收起剑,“此事需尽快禀奏陛下,你们再仔细搜寻一下街头巷尾,本官先行一步了!” 他提步就要离开,却被伏纪忠喊住:“柏大人,信任就如揉皱的纸,再难抚平沟壑。下官以为,蓝昊天如此桀骜不驯,恐怕是对朝廷失了信任。” “你说得没错,这也正是本官忧心之处。他年纪尚轻,不知立身处世之道,此一去还不知会被何人利用。” 柏清玄轻叹一声,“伏指挥使,蓝昊天本官一定要捉拿归案,烦劳伏大人费心了。” “不敢,下官必定竭尽所能。” 伏纪忠拱手一揖,柏清玄颔首致意,二人随即分道扬镳。 吉鸿昌带人追过来的时候,气得面红耳赤:“他娘的!又是那群兔崽子!” “我说你们为何这么久还没到,原是被人拖住了。” 伏纪忠按着刀柄,走近他,“这次有没捉到活口?总得搞清楚他们来历吧!” 吉鸿昌没好气地抱怨道:“说起这个就来气,好不容易抓住一个,居然当着我的面服毒自尽!” 伏纪忠看着远方夜空,想起水家种种,不寒而栗,“看来都是死士。” “那小子人呢?还有柏大人呢?怎么,都没追上么?” 吉鸿昌在风里冷静下来,环顾四周,没瞧见一个人影。 伏纪忠沉声解释道:“那小子跑太快了,柏大人没追上他。我赶到的时候,柏大人正要回府。” “他娘的!”吉鸿昌气闷不已,一脚跺碎檐上青瓦,“下次让我逮住他,非扒了他皮不可!” 二人回去时,伏纪忠沉默一路。 柏大人说得没错,凭蓝昊天一人能做什么? 他之前认为,被皇帝控制,不好提条件不说,连小命都难以保全。 可想要利用人,就必须为人所利用,人都是在相互利用中才达成各自目的。 他开始相信柏清玄的善意,可蓝昊天却不一定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想到这里,他低声叹出一口气来。 “唉——” 蓝昊天捶了一把桌子,逃至半路才记起自己忘了最重要的目的。 “又没抓住水家人!” 尽管朝廷对他伸出橄榄枝,可他并不认为他们会还威北将军一个公道。 水家如今风头正盛,水永博位居户部尚书,内阁次辅。水凝韵掌理后宫,又是皇上的得力助手。皇上怎舍得开罪自己左膀右臂,为一个失势的将军洗脱冤屈? 多半只想用他平衡朝局,正如柏清玄想利用他制衡政敌那般。 想到这里,他再次挥拳砸向桌子。 叮咚一声。 银簪落地,他才记起自己还穿着女装。鬓发散乱,珠花碎了一地,肩上披帛也不知何时掉落在何处,委实狼狈。 第34章 太监蛊惑皇帝,百官集会抗议,憨憨与贵公子一道劝阻 派去受灾地的官员传回邸报,请求朝廷预拨一百万两银子用于赈灾。 早朝上百官吵得不可开交,也没想出个法子凑齐这笔钱。 皇帝躺在养心殿的龙榻上,抱怨道:“才一百万两而已,他们就吵个不停。这个也没办法,那个也没办法,私底下个个赚得盆满钵满。你说,这点钱相对他们敛走的民脂民膏而言算个屁!” 薛如海嘴角微勾,接着他的话应承道:“是啊,这些人也太不懂得为陛下考虑了。” “要朕说,只消他们一人掏一万两银子,这事儿就解决了。可他们一个个装得大义凛然,对朕说没有好办法,有办法也会动摇国本。难道他们横征暴敛、强取豪夺就不动摇国本么?” 薛如海讪笑着道:“陛下,既然他们如此不知感念圣恩,不如趁机薅他们一把。凑足赈济金不说,还能充盈国库,陛下以为如何?” “嗯?” 薛如海见他心动,脸上浮起谄笑,继续道:“奴才倒是有个主意,能令国库迅速增收一百万两银子。” “说吧,朕倒想听听你的想法。” 薛如海嘴角轻抿,微微一笑道:“这些门阀世家只会钻朝廷的空隙拼命捞钱,陛下不如寻个理由,让他们吐点银子出来,把国库的钱给拿回来。” 拿回来,这话着实诱人。 “如何拿?你倒是说说看。” “陛下,”薛如海又是一笑,眸底露出狡黠,俯身贴近他耳畔道:“奴才听说,与我朝交好的异邦诸国每年都要定期向朝廷进贡。陛下不妨定下一条规矩,命百官上缴岁贡,按照缴纳钱财多少考评政绩,这钱不就回来了么?” “岁贡?”皇帝面上一惊,虽觉是个好点子,但仍心下存疑:“该以何种理由要求他们缴纳岁贡呢?” 薛如海收起笑意,徐徐道:“二皇子殿下四月初十的寿辰,陛下可借此要求百官贺寿,进献岁贡。” * * “陛下,万万不可修建行宫啊!” “如今天下祸患频发,正是朝廷艰难之际,陛下怎可因一己私欲而置天下民生于不顾?” “明帝皆出于俭,陛下执意兴建行宫,岂不是助长骄奢淫逸之风?” 数十位大臣齐聚朱雀门,跪坐在宫门外的空地上,各个青衣角带,一脸悲愤。 前日二皇子寿宴结束,户部给皇帝汇报岁贡账目,除掉拨付赈济永州蝗灾的款项,还有盈余一百五十万两。 皇帝听完乐得打滚,打算用余下的银钱修建温泉行宫。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事立即遭到后宫和前廷的极力反对。 蓝昊天看着他们,心里暗骂:“这狗皇帝还真奢侈!” “诸位,” 一道清润的声音忽然响起,蓝昊天循声望去,见柏清玄从马车上急急走下,冲至群臣跟前:“还请诸位勿要在此集会,以免惊动圣驾惹陛下不快!” 他一落地,群臣便开始人头攒动。 “柏大人,如今天下危难之际,陛下听信谗言,执意修建行宫,您可知此事?” 一名年轻官员抬首问道。 “本官才听闻消息,此事尚有转圜余地,还请诸位大人先回府休息,待到明日早朝再做决议。” 柏清玄掖了掖衣袖,看着他们被烈日暴晒得通红的脸,忍不住心下一酸。 “柏大人,我们今日若是回去了,您能保证明日陛下一定回转心意么?” “对呀,我们这一走,陛下兴许会以为我们妥协了!” “我们不能走!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说到这里,众人纷纷举手抗议。 柏清玄头一回遇上群臣集会,他立在方阵前,沉默须臾,正欲开口却听宫门前传来一声呼和。 “你们跪在这里就能令陛下妥协了么?” 蓝昊天看不下去,走出城门高声喝道。 众人抬眸一看,见一位年轻侍卫缓步走出宫门,腰间柳叶刀闪着冽冽冷光,一身鱼鳞铠甲碰撞出叮当声响。 “卫某还是头一回见着文臣死谏的场景,” 他说着,抬手扣住刀柄,挺起胸膛一脸嫌弃道:“可没想到竟是这般窝囊!” “你说什么?竟敢侮辱朝廷重臣!” 方阵里一名官员怒火中烧,听到这揶揄之词忍不住怼了他一句。 “卫百户,此事与你无关。”柏清玄赶紧上前一步,抬手拦住他,“这里有本官处理,烦请卫百户不要插手此事。” 蓝昊天停下脚步,垂眸瞥了眼他的手。 “对呀,你算什么狗东西!敢在这里讥讽我们!” “就是就是,快回去吧!省得晒红了你的盔甲烫着屁股!” 抗议声此起彼伏,大家都抬起脸来,朝蓝昊天破口大骂。 “哼!不听人言,吃亏的就是你们这群书呆子!” 蓝昊天气不过,平生最厌恶别人讽刺他没实力,心里一阵火烧,扯嘴讥讽道:“陛下要造行宫,你们跪在这里晒死渴死,又有何用?陛下只会高兴,又有一帮反对他的臣子没了,省得他耗费力气周旋!” “你!简直大胆!竟敢如此污蔑圣上!” 一名官员直起腰身,指着他骂道。 暮春已过,正午阳光炙热。 柳枝上挂满柳絮,微风一过,白絮便如毛毛雨般从天而降,在这阳春四月里漫天飞舞。 “皇上会如何看待你们,自己也不想想!” 蓝昊天回怼他一句,这些臣子只会之乎者也,照本宣科,在皇帝眼里,他们就是一群迂腐不化、冥顽不灵的老古董。 “卫百户,别说了,”柏清玄看了众人一眼,劝道:“他们也是衷心为国,还请卫百户体谅大家的良苦用心” 话虽说得客气,却是在极力维护百官,责难蓝昊天。 “对啊,我们一心为公,集会抗议,你有何资格嘲讽我们?” 一人对骂道。 “我们再不堪,也好过你们这些熟视无睹的木头侍卫!” 另一人揶揄道。 蓝昊天气得眉毛倒竖,他抬手指了指皇宫方向,大声嚷道:“卫某奉天子之命戍守宫门,你们在这里聚众闹事,惊扰圣安,卫某就有资格管你们!” 柏清玄瞧着阵仗愈演愈烈,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忍不住呵斥一句:“卫百户!” 他收回手,朝蓝昊天躬身一揖, “多谢卫百户直言相劝,此事尚未惊动圣驾,诸位大人也未有冲撞城门意图不轨,” 他停了片刻,继续道:“卫百户说也说了,骂也骂了,不如就此打住,剩下的交给柏某处理吧!” 他用的平称,蓝昊天心里稍稍舒坦几分。 入宫这些日子以来,柏清玄对他从来都是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仰视的姿态,如今放低身段好言相劝,他忽然软了下来。 “你们爱哭也好,跪也好,都不干我事。”他骑驴下坡,“只要你们速速退去,还朱雀门清静,我自然懒得管你们。” 冷哼一声,蓝昊天转身离去。 柏清玄这才舒了口气,面向众臣道:“请大家给柏某一个面子,今日请先回去,待到明日早朝我一定给大家一个交代。”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汗水湿透了身上宽大的素服,所有人都被烈日晒得头晕目眩。 “王大人!” 一声惊呼忽从人群里传出,众人纷纷转移视线,见方阵角落一位白发老者倒落在地。 “不好了,王大人晕过去了!” “快快抬到柳树底下去,这里日头太盛,对病人不利!” 柏清玄快步走过去,帮着大家一起抬人。 那老者须发皆白,已过古稀之年,张着嘴喘粗气,面色惨白。 蓝昊天停下脚步,转身回头,见柏清玄挽起雪白的袖子给那老者试汗,不觉啧了啧舌,阴阳怪气道:“这小子就会在人前装模作样!” 他静静观望,不一会儿老者醒来,众人便散了。 柏清玄走上马车,朝宫门口回首一望。 那眼神,深沉冷毅,令蓝昊天浮想联翩。 “该不会又得罪他了吧?这他娘的还让不让人活了!” 想到这里,他恨不能抽自己一耳光。 谁让他又多管闲事了! 第35章 憨憨上工地被罚,贵公子弟弟惹事 朱雀门闹事风波后,一连三日柏清玄都未在宫门口瞧见蓝昊天,正心下狐疑,偶遇伏纪忠在门口查岗,“伏指挥使,卫百户去了何处?” 伏纪忠闻言一怔,上次与吉鸿昌合谋捉拿蓝昊天,原本承诺要帮蓝昊天钓一钓水家人,结果被柏清玄坏了事。 目下柏清玄又来询问,他立时生起提防之心,态度冷淡下来。 “回柏大人,卫百户跟着吉指挥使去了温泉行宫工地,此刻正在帮忙修筑工事。” “原来如此,多谢伏指挥使。” 柏清玄拢了拢衣袖,眸光落至他盔甲上,继续道:“上次在安林河畔,柏某一时心急,坏了两位指挥使大人的差事,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不知后来,禁军可有搜到蓝昊天的踪迹?” 怕什么来什么,伏纪忠想。 他轻咳一声,拱手道:“只在附近巷子里捡到一条披帛,其他再没有了。柏大人,捉拿蓝昊天一事还是交给我们来处理吧!那小子早已将朝廷视为洪水猛兽,不会听您相劝的。” 皇上惧怕蓝甄在朝堂上还有同党,因此想捉拿蓝昊天把控蓝党一举一动。 事实上,只有蓝昊天清楚自己父亲为人,在这偌大的京城里,别说是同党,就连相熟之人都没几个。 为子虚乌有之事投案自首,蓝昊天做不到,伏纪忠也不会劝他去做。 虽势单力薄,但二人一致认为,只要坚持下去,一定能找出敌人破绽。 “伏指挥使,都是柏某的错,给二位添麻烦了!” 柏清玄面上微红,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那日夜里回府后,柏清玄彻夜未眠。 他以为蓝昊天年纪小,稍稍给点好处就会驯服。却没成想,蓝昊天竟是个硬骨头。 他要与朝廷作对,放弃圣上恩眷,就注定会成为一个大麻烦。 柏清玄肩负使命,未来必将与其交锋,若不能尽早抓住他,恐日后无法收场。 伏纪忠见他神色起伏不定,赶忙安慰一句:“柏大人不必苛责自己,那小子一直钓着我们,根本不是想提条件,而是在酝酿一场阴谋。您好心为他,他却丝毫不领情,实在是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柏清玄忽然心下一痛,像被针扎了似的。 这一切因他而起,他理该为此负责到底。 “伏指挥使,”柏清玄凝重道,“本官向陛下立誓一定要把蓝昊天带回朝廷,还请伏指挥使务必帮柏某这个忙!” 伏纪忠见他如此执着,也不好拂了他的意,伸手扶起他道:“下官承受不起,柏大人快别如此!这忙下官一定帮到,只是、这蓝昊天得慢慢抓、小心抓。” 柏清玄听着他的话,心里渐渐明快起来。能给他机会弥补便好,至少未来可以将功补过。 “柏某明白了,多谢伏指挥使教诲!” * * 京郊工地,众多士兵围在一起,数落蓝昊天不是。 “就是她!是她说要找金吾前卫的人,给了我一碟牛肉。” 一名小兵擦净嘴角的呕吐物,指着鱼菲然骂道。 薛如海睥了一眼鱼菲然,正欲发话,蓝昊天忽然抢白道:“薛总督,菲然是属下义妹,她适才送来的牛肉属下也吃了一口,那肉绝对没毒,还请薛总督明察!” 他低头行礼,薛如海满不在乎,一脸趾高气扬道:“行宫重地,岂容闲杂人等随意进入?不管是不是这位小娘子送来的毒食,她擅闯禁地,就该受罚!” “薛总督,她不过进来送碗饭菜,您用得着对一个小姑娘如此刻薄么?” 蓝昊天本就憎恶薛老狗,目下又受他管制,一时抑制不住积压多时的怒火,怼了他一句。 “刻薄?” 这话深深扎了薛如海一下,他挑起一边的眉毛,怒道:“今日若非杂家抽空赶来,正巧遇上这桩案子,才晓得你们平日里纪律如此松散。若杂家不在时,你们岂不是要无法无天了?” “大人饶命,小的不敢!” 众人齐齐下跪,蓝昊天压下胸口怒火,屈膝跪下。 “告诉你们,若温泉行宫不能按期完工,你们都得脑袋搬家!” 薛如海怒喝一声,尖利的嗓音像把刀。 将将说完,军医的检查结果也出来了。 “薛大人,是食物中毒,并非毒药所致。” 军医指着地上的一滩呕吐物,解释道:“他事先吃了韭菜,后又食用牛肉才会引起毒副反应。” “哦?” 薛如海讶异一声,那小兵暗道不好,想起适才在林子里偷偷吃了一把野菜,没想到竟是韭菜,不觉啧了啧舌,埋着头不敢动弹。 “薛大人,军医都说了,二柱并非食用牛肉才倒地不起,还请薛大人饶了属下义妹,属下代义妹给您赔不是了。” 蓝昊天咬了咬牙,给他磕头道歉。 “哼!” 薛如海不依不饶,看了吉鸿昌一眼,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吉指挥使,擅闯行宫禁地鞭三十,把这女子和卫百户拖下去。” 吉鸿昌瞥了一眼鱼菲然,面露难色:“薛总督,这……让属下鞭笞民妇,不好吧?” “什么意思?你们是要造反不成?” 薛如海冷冷睥着他,见他一副为难模样,不禁心下一疑,转向鱼菲然道:“你,报上身家名姓来!” “小女鱼菲然,是明远侯府的二小姐。” “明远侯府?” 薛如海瞅了她一眼,穿金戴银,一身富贵。又见她手里揣着一袋沉甸甸的荷包,立时会意,转而说道:“鱼二小姐既是无心之失,杂家也不好太过苛责。” 他冷冷瞥了眼蓝昊天,继续道:“卫百户触犯军纪,今日不罚不行。吉指挥使,把他拉下去鞭三十。” “是,末将领命!” 蓝昊天死死瞪着薛如海,愣是不愿跟吉鸿昌走。 吉鸿昌使劲拽他,鱼菲然也劝了他两句,他才提步随吉鸿昌离开。 三十鞭抽完,吉鸿昌看在鱼菲然和她姐夫的面子上,怕蓝昊天再惹是非,索性遣人把他送回京城。 * * 柏清玄下班回府,像往常一样回书房处理府中事务。 拾起书案上管家送来的中公账簿看了看,发现二房堂弟柏清骏最近支取频多。 “杜仲,去叫二爷过来一趟。” 杜仲赶紧应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领着位一身竹青圆领袍的男子回来。 “大哥,你找我?” 那男子一双吊梢眼,俯身作揖时偷偷觑了他一眼。 “二弟,库房说你近日支取了五千两银子,该不会又去赌坊豪赌了吧?” 人都以为柏家清流不染污泥,却不知穿绸子吃糟糠,不过表面光。 “大哥,”柏清骏面色微变,小心道:“断没有的事,愚弟不过是相中一门营生,把钱资助友人罢了。” 柏清玄心下狐疑,二弟吃喝嫖赌、斗鸡走马样样俱全,为何突然转了性子做起营生来? “没赌便好,”柏清玄看着他,试探问道:“能说说你们做的何样营生么?” 柏清骏咧嘴笑笑,遮遮掩掩:“也没什么,就捣鼓些药材。” “嗯,卖药也好。”柏清玄垂下视线,冲柏清骏摆摆手,淡声道:“回房休息去吧,代我向三叔问好。” “是,”柏清骏躬身,“那二弟便先去了。” 第36章 贵公子弟弟卖毒药,憨憨抓个正着 “最近可有何事发生?” 金弈辉盘玩着玉杯,瞅了一眼坐在茶几对面发呆的柏清玄。 “没有,”柏清玄呷了一口茶,缓声道:“倒是安静得出奇。” “如何说?” 金弈辉瞬间来了兴趣,停下手望着他。 柏清玄直视他犀利的目光,缓声解释道:“平时朝堂之上,即便是芝麻大小的事也会有大臣针锋相对、各不相让。可最近,大家似乎都淡定了不少。” “嗯……” 金弈辉双手撑在茶几上,托起下巴沉吟片刻,“前两日,那狗皇帝因着温泉行宫一事把子玦骂得狗血淋头,许是狗皇帝最近性情大变,闹得百官都不敢说话了吧?” “倒是这个理,”柏清玄放下茶盏,平静道:“当初兵部贪墨案若可以拿到薛如海收受贿赂的罪证就好了,只可惜他与武坤的交易做得太隐秘,以致我们无迹可寻。” 临近五月,暑气顿涨。 阳光裹挟热浪从窗棂外袭来,二人额间都渗出一层细密汗珠。 “这老阉狗,想要钱本公子倒是好应付,”金弈辉瞧了瞧他的脸色,见他没动静,继续说道:“但想扳倒他可就难了!” “何尝不是,他毕竟是内相,若皇上有意偏向他,连我这个内阁首辅也是不如他的。” 柏清玄面上落寞,这次被皇上责罚,全因薛如海进献谗言所致。 “子玦,你受苦了!” 金弈辉瞧出他的心思,放下胳膊,抚了抚他肩头。 柏清玄没回应他,沉着张脸盯向窗外。 薛如海不倒,他的地位定会受其影响,若皇帝偏听偏信,迟早有一日会威胁他的仕途。想到这里,他不禁蹙起了眉心。 * * 翌日上班,柏清玄隔得老远,一眼瞧见午门底下那抹熟悉的身影。 蓝昊天被抽了三十鞭子赶回京城,尚未来得及休息,便被派来午门当值。 “卫百户?” 柏清玄颇有些狐疑,“你不是去京郊行宫了么?何故突然折返?” 蓝昊天本就郁闷,被他这么一问,更是火上浇油,“柏大人,军中事务您也要管么?您就不怕皇上猜忌?” “本官不过随口问问,”柏清玄忽然心情大好,笑道:“卫百户回来也好,京郊艰苦,不比宫里舒坦。” 瞧着他面色阴沉,眸底压着火气,柏清玄料想他一定在京郊行宫犯了事,又开口劝慰一句:“卫百户大可放宽心,新人犯错在所难免,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后诸如此类的任务还有很多。” 一听这话,蓝昊天瞬间炸裂。 怎么,这狗朝廷还真拿他当牛马使唤了? 回想这几日在京郊工地上吃的苦,和薛如海那张颐指气使的脸,蓝昊天心中愈加不爽。 他拉着脸回怼一句:“下官再有错,也好过柏大人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大人可得当心了,天子一怒,人头难保。” 说着,他抬手朝脖子杀了一记手刀。 柏清玄心中不快,“卫百户的话,本官定会放在心上。但愿柏某死以前,卫百户还在禁军当值。” 说完,冷冷拂袖而去。 蓝昊天胸闷气结。 被老阉狗鞭笞也就罢了,回来还要受柏清玄冷嘲热讽。 心里不是滋味,便想拿几个宫人开刀。 正巧遇上一名内侍神色张皇,从宫门外急急走来。 “等等,”蓝昊天喝住他,一脸阴沉道:“打哪儿回的?干嘛去了?” 那内侍垂着头,小心回答:“回大人,奴才是华清宫的人,白天出宫给吉妃娘娘寻神医去了。” “神医?” 蓝昊天声音恹恹的。 他拍了拍内侍身上,忽在他胸前触到一抹棱角。 “这是何物?” 他伸手一掏,抽出张雪白纸笺来。叠成两页,展开看时,是一张药方。 “回大人,这是吉贵妃为陛下求来的延年益寿灵药。” 那内侍讪讪答道。 蓝昊天压低眉弓,仔细看了眼纸上配方,目光停在一味名叫“紫灵草”的药材上。 紫灵草乃西域珍宝,传说长于沙漠深处,经由百年日照才长出寸许茎叶。 稀有至极,也剧毒无比。 一滴便可致人七窍流血而死,整株茎叶入药能毒死一个村落的人。 但也有例外,若用冰水浸泡入药,可令人起死回生。 朝廷明令禁止市面上兜售此药,整个信朝流通的数目不会超过五株。 蓝昊天忍住心内狐疑,拎起他的衣领子,压低声音逼问一句:“说,吉贵妃从何处得来此方的?” 那内侍眼神一慌,急着解释:“回大人,这方子是民间百姓售卖,奴才也不知那人身份,只知、只知那人姓柏。” “柏?” 蓝昊天倏尔心内一哂,看来柏家不仅强取豪夺民间田产,连这等见不得光的生意都有涉猎。 宫里贵人明争暗斗他不懂,但吉贵妃备受皇上宠信,他若还想在禁军混下去,便决计不能得罪吉贵妃。 “行了,”他松开手,冷淡道:“你去吧!” “奴才谢过大人!” 第37章 憨憨鄙视贵公子,皇帝差点被毒死 申时下班,柏清玄从朱雀门出宫。 “哟,柏大人!” 蓝昊天振作精神,打算好好奚落一番柏清玄。 “卫百户,”柏清玄悠悠止步,见他一脸神气,忍不住问道:“卫百户发财了么?” “发财算不上,”蓝昊天仰起脖子,睥着他道:“不过小有所得而已。” 柏清玄收回牙牌,正欲提步,忽被他横刀拦住去路。 他眼一斜,半是迷惑半是恼怒地看着蓝昊天,冷冷道:“有事?” “下官无事,”蓝昊天嘴角一勾,晃了晃手上腰刀,“倒是大人有事。” 柏清玄莫名其妙,转身正视他的脸,威严道:“本官也无事,卫百户莫要没事找事。” “大人,”蓝昊天微微白了他一眼,收回腰刀,“下官今日当值,抓到一个私带禁药药方入宫的华清宫内侍。据他交代,药方是从柏家人手里购得,那药剂方子里有一味紫灵草。大人果真觉得无事么?” “禁药?”柏清玄面色一沉,指节紧了紧,“卫百户果真看清楚了?” 蓝昊天眼角一弯,带着几分狡黠,“是真是假柏大人回去一查便知,请恕下官唐突,冒犯大人了。” 华清宫是吉贵妃的寝宫,吉贵妃买禁药做什么? 柏清玄猜想不出,面上难堪,把薄唇抿成一条线,转身离开。 “柏大人,再难也莫要因小失大!”蓝昊天讪笑着朝他背后喊话,“大人官居宰辅,可是十世修来的福分,要学会惜福啊!” 这话刺耳,柏清玄沉下了眸光。 回至柏府,正巧遇上柏清骏赌博回来。 “二弟,”他停在廊檐下,瞧着一脸春风得意、脚下生风的柏清骏,冷声问道:“今日发生何事了?怎见你如此开心?” 柏清骏嘴角一咧,笑得没心没肺,“回大哥,愚弟适才与友人在画舫上小聚,浅酌了一两杯。” “画舫?”柏清玄敛下眉目,隐隐闻见他身上飘来的酒气,“又是哪家的纨绔子弟?为兄不是说过,白日不要与人饮酒,这么快便忘了么?” “大哥,”柏清骏身子有些踉跄,伸手扶住一旁梁柱,诡辩道:“那人是武家三爷,怎能说是纨绔?且我俩多日不见,正巧在街头碰上,就喝一两杯又如何?再说了,我又不是和尚,干嘛非得白天禁酒?” “你!” 柏清玄被他怼得胸中气闷,甩甩袖子正欲离开,忽记起蓝昊天的话,又转身问道:“二弟,为兄问你,最近可有与宫里人来往?” 听到宫里二字,柏清骏心下一慌。 “大哥,你提宫里做什么?”他声音有些发虚,“我不过见了几个友人,并不曾招惹宫里人。” “没有最好,”柏清玄睥了他一眼,目光如刀,“若被我发现你在外面胡来,定不会轻易饶过你!” 柏清骏被他看得发怵,赶忙摆手道:“大哥,我哪儿敢啊!就我这水平,顶多贪杯好赌,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之类的坏事我也做不来!” “你知晓轻重就好,”柏清玄收敛怒意,改口问道:“你之前说要与友人合做药材生意,目下进展如何了?” “这个嘛……”柏清骏面上窜起一道霞红,支支吾吾道:“已经谈妥了,今日刚好开门大吉,做了第一单买卖。” 柏清玄心中猜疑,追问一句:“卖的何药?” “救人的良药。” 他话音将落,柏清玄微微蹙起眉头,“卖给何人了?” 柏清骏挠挠头,羞赧道:“大哥,这个咱就别问了吧!反正是京城里的大户人家!” “为何不能问?”柏清玄审视起他的脸,“是武家三爷推荐的主顾?” “大哥……” 柏清骏撇嘴,满脸被点破的不悦。 柏清玄见他这副模样,立时心下一沉。 武家三爷故意拉拢二弟,压根没安好心。 想到吉贵妃偷买禁药一事,恐怕是武家被抄后心生怨念,故意设计陷害柏家。 “武家才出事,你就毫不顾忌地贴上去,”他眸底压着怒火,斥责道:“你是否不屑为兄所作所为?还是嫌柏家受的恩宠太多?” “大哥,我没有!”柏清骏急声解释,“武家三爷胸襟宽广,与武坤云泥之别,大哥休要诋毁好人!且我与三爷洽谈愉快,为何要顾忌大哥而毁掉这门生意?” 柏清玄平静下来,幽幽问道:“你那良药的方子里,可有紫灵草这味药?” “没、没有……” 柏清骏心中忐忑,摇头摆手道:“不过是些寻常药材,紫灵草乃我朝禁药,愚弟不敢触碰天家底线。” “撒谎。” 柏清玄对这个堂弟了如指掌,一眼识破他伪装,上前一步道:“你那头位主顾,可是宫里的吉贵妃?” 这话问得柏清骏浑身一僵。 * * 入夜,华清宫正殿门前院落宽敞,二人喝着桃花酿,吟风颂月。 “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 吉贵妃随性而作,说完盯着皇上,朝他眨了眨眼皮:“陛下,该您了。” “嗯……” 皇帝沉吟片刻,故作为难姿态,捻着胡须想了又想,才道:“这行酒令太难了,朕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啊!” “陛下,”吉贵妃执起一杯清酒,冲他顽皮一笑,道:“您该罚酒了!” 玉杯清润,桃花浅浮。 皇帝看着那杯中佳酿,嘴角浅笑道:“好好好,朕自罚一杯。” 吉贵妃赶紧把酒杯递至他嘴边,他愣了一下,吉贵妃冲他努努嘴,他才伸嘴饮尽杯中美酒。 “禀陛下,禀贵妃娘娘,这是御膳房新蒸的桃花玉酿糕,奴婢给取来了。” “快呈上来!” 吉贵妃扫了一眼那粉嫩软糯的点心,还冒着热气,散出阵阵甜香。 “陛下,这是臣妾吩咐御膳房特意为您制作的桃花玉酿糕,”她伸手接过宫女递来的瓷碟,把糕点放在石桌上,拿起银箸拣了一块,自得道:“为了这桃花玉酿糕,臣妾可是忙活了大半月的功夫” 皇帝见她颇为自豪,宠溺一笑,“爱妃真乃贤惠典范。” 说罢,他便伸嘴要去咬那块甜糕,却被急急走来的内侍打断:“禀陛下,禀贵妃娘娘,皇后娘娘命奴才把雪奴送来助兴。” 内侍怀里抱着一只浑身雪白的京巴犬,伸出一条长舌头,冲皇上欢快地摇尾巴。 “哟,是雪奴啊!” 皇帝面上一笑,吉贵妃冲那狗皱皱眉心,满面不悦。 那狗嗅见桌上的糕点,扑腾着要往桌上跳,兴奋得直嚎,“汪汪——” 第38章 贵公子入宫请罪,吉贵妃背锅 “来来来,快尝尝吉贵妃亲自调配的桃花玉酿糕。” 说着,皇上便要抬手去取碟中甜糕, “这可是好东西,若非朕养了你,你这小畜生今生可没这等福气。” 吉贵妃满脸嫌弃,阻止道:“陛下,这小畜生哪儿尝得出好坏,莫要浪费了好东西才是。” 她不敢阻拦,只悻悻坐在一旁小声嘟哝,雪奴却跟嗅见了肉似的,猛一伸头咬住皇上手里的甜糕。 “汪汪——” 又是一声兴奋嚎叫,雪奴嚼着甜糕,露出一脸欢愉。 吉贵妃嘴角一抖,眸底淌过鄙夷之色。 “陛下,这雪奴怎生如此贪吃?” 吉贵妃气不过,又怨不得,只能娇嗔埋怨一句。如此还不消气,又拿帕子扇了那狗一下。 堪堪收回丝帕,雪奴突然一声惨叫,直挺挺倒在地上。 “哎呀!这狗怎么了?”吉贵妃吓了一跳。 皇帝见雪奴不断抽搐,口吐白沫,立时面色一白,吼道:“来人,来人啊!快传御医!” 将将吩咐完,又听得一位宫人禀报:“启奏陛下,柏大人在朱雀门外求见。” “柏卿?”皇帝一脸惊愕,疑道:“大半夜的,他来做什么?” 宫人垂首不语,他凝思须臾,又道:“去,传诏请他进来。” 柏清玄来的时候,皇后也一起到了。 因着后宫禁苑不许外男擅入,柏清玄没敢踏入华清宫大门,始终勾着身子立在宫门口。 “卑臣叩见陛下!” “臣妾给陛下请安!” 皇帝冲二人摆手,问向跪在门槛外的柏清玄:“柏卿深夜入宫,可有急事禀奏?” 柏清玄偷偷朝前探视,瞥了眼地上雪奴尸体,眉心一拧,磕头道:“卑臣死罪,请陛下责罚!” 这话说得皇帝一惊,他走近宫门几步,问道:“柏卿,今日花好月圆,何故说出这等晦气话?” “回陛下,雪奴之死,恐与卑臣有关。” 柏清玄说得掷地有声,在场众人俱是满脸惊愕。 “柏卿,”皇帝不可置信地张嘴,“你这话究竟何意?雪奴之死与你何干?” 柏清玄不慌不忙,冷静问道:“陛下,雪奴可有食用过华清宫里的吃食?” “吃过,那又如何?” 皇帝声音微微发虚。 “卑臣恳请太医验毒,仔细查查雪奴体内是否有紫灵草残留。” “贱人!” 皇后忽然一巴掌扇在吉贵妃脸上,狠狠骂道:“你竟敢在陛下膳食里投毒?” 吉贵妃被她打得嘴角出血,捂着脸哭道:“皇后娘娘,贱妾没有!” 说着,赶紧朝皇帝跪下磕头道:“陛下,还请陛下明察,贱妾绝对没有谋害天子、觊觎皇位之心!” “爱妃,你且起来。” 皇帝疼惜吉贵妃哭得梨花带雨,赶紧上前一步扶起她。 皇后气得脸色铁青,拉住皇帝的胳膊道:“陛下,这贱人毒死了雪奴,差点害您命丧黄泉,陛下万万不可轻饶了她!” 皇帝犹豫片刻,转头问向柏清玄:“柏卿,你适才说,雪奴的死与你有关。你倒是说说看,究竟为何?” “回陛下,”柏清玄垂首道:“此毒是舍弟柏清骏被人诓骗误售给吉贵人的,卑臣管教不力,让舍弟犯下此等大错,还请陛下赐罪!” “柏清骏?”皇帝不可置信,又看了吉贵妃一眼。 吉贵妃立忙磕头道:“贱妾绝对未有派人出宫采买毒药,还请陛下明察!” 正说着,太医从殿外匆匆而来。 “尹院正来得正好,”皇帝收敛表情,冲他招手道,“快查查雪奴究竟因何而死?” 尹院正睥了眼地上那滩呕血,赶忙磕头道:“是,陛下。” 他从药箱里取出一枚银针,探查一番后回答:“回陛下,依卑臣之见,雪奴是中毒而亡。它呕血色深,想来此物毒性不浅。” “那究竟是何毒?” 皇帝追问。 尹院正为难片刻,“回陛下,卑臣暂未查明此毒出处。还请陛下准许卑臣带回雪奴尸体,臣定在明日午时前给陛下一个准确答复。” 送走尹院正,皇后上前开口道:“陛下,不知今夜陛下在华清宫用过哪些膳食?” 皇帝瞥了眼不远处石桌,皇后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桌上摆着一碟糕点和一壶酒。 皇后不管不顾,大步流星走向石桌,拾起那碟糕点,道:“陛下,雪奴死因查明之前,臣妾会命人好生看管此物。” “皇后,”皇帝心下一急,“这糕点还是直接送去太医院吧!皇后宫里事务繁杂,不必劳烦慈宁宫的宫人。” 说完,又对宫门外的柏清玄道:“柏卿,你适才所说之事,朕会派人仔细调查。夜深了,柏卿先回去休息吧!” 柏清玄俯身叩地,“卑臣遵命,谢陛下恩典!” 回至养心殿,皇上坐在御案前,低垂着眸,满面阴郁。 宫里有人要害他,想到这里不寒而栗。 原本这皇位也非是他求来的,当年代王谋反,他被叛军捉住时便已抱了必死之心。 不料情势突然反转,禁军统领蓝甄带领五万人马赶赴皇宫救驾,把他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 他名正言顺入主东宫,却因资质平庸,登基十余年来,全靠皇后扶持才得坐稳皇位。 第39章 皇帝贬二皇子,贵公子忽视吉家与吕家联手 翌日,太医院尹院正回禀皇帝,证实雪奴的死确实与紫灵草有关。 皇帝忍痛割爱,下令把吉贵妃打入冷宫,还命二皇子古景安封王后即刻出京就藩。 三日后早朝,皇帝颁布册封二皇子为英王,即日前往江州就藩的圣谕。 内侍刚念完谕旨,亁泉殿内便议论纷纷。 柏清玄头一个站出来,义正言辞道:“陛下,二皇子尚未成年,正是放在陛下身边好好教养的时候。即便二皇子有罪,陛下也不该过早放弃!” 内侍合起织锦卷轴,皇帝平静地看着他,声音带着几分疲惫,“二皇子性格顽劣,并非储君最优人选。朕将他送往藩地,是希望他能在地方上磨练性子,待成器那日再宣他回来。” 话音刚落,群臣又爆发一阵热议。 礼部尚书元奕朋也走出队列,举起笏板缓声道:“陛下,皇嗣乃国之根基,先帝爷分封藩王只挑成年王孙,并不涉及尚未及冠的王子。陛下若要历练二皇子,不如将其留在京城,授予他一定官职,命其参与朝廷政事,着诸位臣子好好打磨。一旦将二皇子下放藩地,陛下不能亲自督导,臣恐二皇子从此倦堕,以致荒废光阴。” “是啊,陛下,二皇子还小,陛下完全不必如此心急!” “先帝爷以来,从未有分封出去的藩王回过京城,陛下此举甚为不妥啊!” 皇帝疲惫不堪,沙哑着嗓子说道:“朕主意已决,众卿无需再言。” “陛下——” 众人一齐呼喊,声音响彻殿堂。 柏清玄还欲再奏,却被吏部尚书吕义康抢了先。 “陛下,臣有事启奏。” 大殿内蓦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他身上。 吕义康步履稳健,走出队列,高声道:“陛下册封二皇子为英王,命其前往江州就藩,臣认为此举不利于江山稳固。” 柏清玄立在队列最前头,听闻吕义康之言,不觉心内讶异。 吕义康与吉老爷并无密切来往,为何今日要在早朝上为二皇子说话? 没等他想明白,吕义康又拿出一道奏章,委托内侍交给丹墀之上的皇帝。 “陛下,天家无私事,臣已联名多位朝臣共同上书,恳请皇上再三斟酌,切莫将二皇子赶出京城。” 吕义康刚说完,折子便递到了皇帝跟前。 下方群臣一片噤声,个个敛住鼻息。 “哼,联名上书?” 皇帝抖开那道奏章,洋洋洒洒数千字,写满好几个折页。奏章的另一面封皮掉落在地,他只扫了一眼,便看出字里行间的激愤和不满。 “你们认为朕将二皇子赶出京城是为不妥,那朕问你们,若是二皇子将朕赶出京城,是否便妥当了?” 他问得气闷,谁都听得出来那话里的怒火。 吕义康不觉眉毛一阵抽动,垂着头不敢看他。 “好一个天家无私事,朕还想说父子无恩情呢!你们口口声声为了江山稳固,是否非要就着你们,将朕赶下龙椅扶持二皇子上位才算稳固?” 他把折子一摔,裂成两截的奏章分别落至吕义康和柏清玄脚下。 吕义康唇角动了动,连忙跪下磕头道:“臣有罪,请皇上治罪!” “请陛下恕罪!” 联名上书的官员一齐跪下,垂着头向皇帝请罪。 柏清玄见事态愈发严重,赶紧劝道:“陛下,无论二皇子犯了何种过错,您仍旧是他的生父。正所谓养不教父之过,二皇子的出格行为陛下您也难辞其咎,何必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一个孩子身上。” 他顿了顿,继续道:“众位大臣所言不过是本着父子伦常之心有感而发,您与二皇子经此一别,余生数十载都将天各一方。二皇子毕竟还小,您大可将其留在身边好好教养,若成年后仍不满其行止,再将他贬至江州也未尝不可?” “柏卿,你是说这件事朕也有错?” 皇帝眯眼睨着他,倏尔深吸一口气,叹道:“罢了,无论谁的过错,朕都心意已决。柏卿若不想被禁足府内,便休要再议!” 他说得决绝,柏清玄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那种揪心的疼痛。 内侍宣布退朝,人群散去,柏清玄才从懵怔中回过神来。 礼部尚书元奕朋轻轻走近他,一脸惋惜道:“子玦,你又碰钉子了。” “元老大人,晚生最近好像被陛下嫌弃了。” 这话说得委屈,有点小媳妇哭鼻子的意思,元奕朋忍不住笑道:“子玦身为内阁元辅,有些钉子无论如何也得碰。只是记住,绝不可触犯龙之逆鳞。” “元老大人教训得是,子玦谨记在心。” 元奕明抬手拍拍他肩头,笑着调侃道:“今日这事,你明知吕义康与吉家有交易,还不晓得及时收力?” 说完,冲他眨了下眼皮,柏清玄顿时醍醐灌顶。 吉鸿昌的顶头上司是吕茂杰,华清宫出事这两日二人恐怕没少来往。 二皇子一走,三皇子最为受益。三皇子早几年就巴结上了皇后,吕义康今日义愤填膺,不过是为阻止水家一家独大。 细想那夜皇后的一举一动,分明是冲着问罪吉贵妃而来,怕是早已知晓吉贵妃意欲毒害皇帝一事,甚至有可能,投毒案的幕后黑手就是她。 想到这里,柏清玄不觉颈后一寒。 第40章 贵公子与公主眉来眼去,憨憨见了妒忌 六月夏至,酷热即将来临前,温泉行宫终于完工。 指挥使吉鸿昌被工程总督薛如海一顿海夸后,率领一万禁军返回京城。 回来没几日,便遇上二皇子加冕仪式,金吾前卫的将士们又忙不迭地执行封王仪式护卫任务。 按照礼部和司礼监的共同安排,此次封王大典将在奉天门前广场上举行。 是日,皇帝早早去了太庙祭告祖先,为二皇子祈福祷祝。 寅时,百官从朱雀门步入皇宫,经由奉天门到达亁泉殿正门前列队。早有禁军将士们披甲举旗立在广场两侧,蓝昊天也在其中。 大殿广场前摆着一张红漆香案,案上陈列一只紫檀木匣子和一台紫金香炉。旭日初升,炉内香烟袅绕,衬得后方殿堂好似天上宫阙。 皇帝从正殿出来,停在香案前点了三支线香,朝北边苍穹躬身作揖。 “自先帝创建藩王制度以来,皇家已有十余位藩王外出京城就藩。诸位藩王终身驻守藩地,戍卫国家,安抚百姓,功不可没。” 他正声念着祝词,太阳升起,将他头顶的皇冠映得金光熠熠。 “今吾儿景安即将成年,宜遵循祖制效仿诸位先王,封爵英王后即刻前往江州就藩,为我信朝镇守南疆。” 说完,他把线香插入香炉,又揭开檀木匣子,从中取出一枚印玺。印绥明润,由羊脂白玉雕琢而成,下方镌刻“英王之宝”四个大字。 二皇子立在他身后的人群里,神色憔悴。眼下两团乌青仿佛久聚不散的乌云,盘踞在他苍白的脸颊上。 显然,他昨晚彻夜未眠。 吉贵妃被圈禁在华清宫后,他求了父皇无数次,皆以失败告终。 他哭哑了嗓子,跪肿了膝盖,即便不为自己求情,不在乎是否封王,这份不顾一切只为至亲的执着,仍旧挽回不了皇帝心意。 皇帝把手中印信递给他,面上神情肃穆,冷冷道了一句:“江州繁华,吾儿去后切莫贪图玩乐,仍需好好用功。待来日你母妃驾鹤,朕再召你回京。” 二皇子心底一震,等母妃死后才叫他回来,这不是要让他母子二人从此生离么? 想要前程可以,但他得咒自己生母早死,并希望她永远不要说出毒杀父皇的真相。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凄惨一笑,接过印信躬身一揖,道:“儿臣遵命,谢陛下隆恩!” “还叫儿臣么?” 皇上冷不丁地一问,他蓦然怔住,迟疑半晌才改口道:“小王遵命,谢主隆恩!” “嗯。” 皇帝淡淡回应一句,走上金台继续祷祝焚香。 柏清玄立在队伍前排,看着这对尴尬的父子,不觉心内五味杂陈。 不久前二皇子寿宴,皇帝还对他的才情大加赞赏,在场群臣都对二皇子投以期许目光。 人人都以为,二皇子未来有望继承大统。可一夕间物是人非,二皇子虽已封王,却与皇位永无交集。 柏清玄年长二皇子几岁,虽与他往来不多,却也晓得他文才武功出众,且为人正直,是位值得期许的皇嗣。 今日封王仪式结束,不知会有多少曾对英王抱以重望的人心碎。 他越想越深,杵在那里竟忘了唱祝词。 蓝昊天立在侍卫队伍里,与大殿隔得甚近,对柏清玄的一举一动洞若观火。 正欲冷嘲热讽一番,忽在余光里捕捉一簇情意绵绵的眼神。 那是长公主古灵月的深情凝视,她正立在另一侧的队伍中朝柏清玄偷看。 古灵月今日盛装华服,玉白肌肤在日光里宛如莹雪。 蓝昊天只一眼,就打心底惊叹她天仙般绝世容颜。 “原来她就是信朝唯一的公主古灵月,早在边城时就听行伍里士兵称赞她美貌,调侃说这辈子若能娶上古灵月,爹娘都可以不要了。没想到本人竟比传闻中还要美上几分,真是天神造化。” 他忍不住啧啧称道,却又倏尔情绪一转。 只见古灵月面带羞涩,两朵红晕飞上脸颊,把她衬得愈发娇艳,胜似牡丹。她双目含情,眼泛水光,直勾勾盯着一身紫金官袍的柏清玄看。 任谁见到这场景都能猜出,古灵月歆慕柏清玄,对他怀有朦胧情意。 蓝昊天摇头叹息,貌美如花的公主怎会看上柏清玄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白瞎了! 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却见柏清玄忽然抬眸,对上古灵月那双柔情蜜意的眼。他微微颔首示敬,二人相视一笑,仿若心有灵犀。 ”好家伙,居然还是个势利眼!”蓝昊天翻起眼皮,“如此卖弄风姿讨好公主,无缘无故献殷勤必有奸!” 仔细回想,这小子就没正经对他笑过,不是讪笑就是冷笑,想来根本打心底里瞧不上他。 如今面对公主却能笑得如此情真意切、柔情似水!叫人好生气恼! 思及此处,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底窜起,燃上双目,冲出百会。 他强忍住想要冲过去揍他一拳的冲动,把手里旗杆重重朝地上捣了一把,呼出一口愤愤浊气。 立在古灵月身侧的皇后眸光一转,见她正对柏清玄微笑,眸底流光溢彩,顿时面露不悦。 “哼!” 她轻咳一声,古灵月猛然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收敛笑意藏起目光。 柏清玄似乎并未察觉皇后不满,淡然扭头看向金台上的皇帝。 皇后冷着眸子,小声说道:“这不是调情的场合,你该表现出长公主应有的端庄。” “儿臣知错了,还请母后宽恕。” 古灵月微微低头,冲她致歉。 皇后面色不动,依然冰冷如铁。 蓝昊天看到这里,忍不住讪笑一声。 原来皇后并不中意柏清玄,这下可有好戏看了!我倒要瞧瞧,这小子会被皇后如何收拾? 他脑中浮想联翩,眸底弯成一条弧线。 第41章 公主相中贵公子,皇后试探贵公子态度 封王仪式结束后,皇帝命英王即刻启程前往江州。英王离开奉天门时,回眸凝望身后飞檐重瓦,仿佛一眼看透了人间炎凉。 柏清玄目送他离去,忍不住心生同情。 回至慈宁宫,皇后堪堪坐下便支走了屋里所有宫人。 古灵月见状赶紧凑近她跟前,讨好卖乖道:“母后,方才日头大,是否晒得头疼了?儿臣帮您扇扇风去去暑如何?” 说着,她就要起身去拿团扇,皇后一把拽住她手腕,威严问道:“灵月,适才封王仪式上,你在与柏家那小子眉来眼去是不是?” 听到母亲如此直白逼问,古灵月不禁面红耳赤,“母后,您这是在责怪女儿不该回应柏公子的示意么?” “放肆!你何时学会反驳母后了?” 皇后突然发怒,古灵月吓得面色发白。 “母后,儿臣不敢。” 她垂下头,掀起裙摆跪倒在地。 皇后气得不行,紧紧抓着她的手严正问道:“告诉母后,你对柏家那小子有情意了是不是?” “母后……” 古灵月不敢回答,说是只会令她更生气,说不是又会令她心生怀疑。索性紧闭双唇,支支吾吾半天不肯吐出一个字来。 皇后见她犟着不说话,只得软和下来,“灵月,上次母后是如何劝你的,你可还记得?” “儿臣记得,您说柏公子不会疼惜人,叫儿臣不要贪恋外表,多为自己的幸福着想。” 古灵月一字一句说得认真,皇后听着连连点头。 “你记得就好,不枉母后苦口婆心劝你一场。”皇后柔声道,“那柏清玄松风鹤骨,傲睨天下,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会是个疼人的主?” 她拍了拍古灵月的手背,继续说道:“灵月啊,你从小到大关在这深宫大院里,成年男子都没见几个,凭你的眼力见如何能辨识出男子优劣?” 古灵月漠然,淡着张脸答道:“母后,天下好男儿那么多,为何独有柏公子如此出类拔萃?便是超世绝伦吕沐言都不及他,至今还游荡在山川湖泊之间,居无定所,身无功名。” 这话问得皇后无言以对,吕沐言名望才气皆在柏清玄之上,却在及冠那日毅然选择离家远游,后来还落发为僧脱离尘俗。 二人皆为世家大族的嫡长子,备受族人宠信,却长成了截然相反的两类人。 一个身居高位,权倾朝野;另一个淡泊名利,浮游人间。 想到这里,皇后不禁叹出一口气来,缓声道:“若你不服母后的话,改日母后叫他来一趟慈宁宫,当着你的面问问他心意究竟如何。” 翌日,皇后果然寻了个理由把柏清玄叫来慈宁宫问话。 上回华清宫匆匆一瞥,皇后未能看清柏清玄相貌。 这回隔着素纱屏风,皇后一眼看出他风采耀人。 虽穿着宽大官袍,却无法遮掩他挺拔颀长的身形,双眸如浓墨般点缀在玉白的脸上,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皇后清了清嗓子,刻意拿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问道:“本宫今日召你来,是想问你些家常话。” “微臣荣幸之至,”柏清玄赶紧打躬作揖,缓声问道:“不知娘娘想问何事?” “哼!” 皇后又咳了一声,拿出后宫之主的范儿问道:“世人都道首辅大人年轻有为,未及弱冠便已高中状元,跻身内阁。本宫想问,柏大人事业如此成功,府中可有红颜知己一二,陪侍大人左右?” 听完这话,柏清玄面上一怔,杵在那里半晌答不上来。 皇后刻意请他这外男入宫,本就不合后宫规矩,目下居然问他如此私密之事,不知所为何意? “回皇后娘娘,微臣尚未娶妻,身侧也无有女子陪侍。皇后娘娘莫不是想问,微臣是否已有心悦之人?” 他抬起双眸望向她,皇后也睁大双眼盯着屏风外头的人。 “柏大人果然聪明,本宫想问的正是这个。” 柏清玄见她动了动身子,知晓她亦颇为尴尬,便直截了当回答:“微臣未有心仪的女子,只因一直忙于政务,无有功夫寻觅良妻。” 理由很牵强,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会以忙于事业为借口不成婚的。 皇后一脸考究地盯着他,屏风外他抬起半张脸,隔着朦胧纱绸,隐约瞧见那张轮廓分明的脸。 真是个美男子啊,难怪灵月那丫头迷得七荤八素的! 她忍不住心内感叹,面上仍维持一副庄严神态,微微笑着追问道:“柏大人真会说笑,不娶妻与政务繁忙有何干连?这世上子女姻缘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亲一事何须柏大人亲力亲为、四处奔走相看?” 柏清玄见她不依不饶,心中不免有些烦躁,沉声答道:“微臣双亲俱已亡故,府内也无担事的叔伯,远房亲戚管不上微臣婚事,所以才一直拖延至今仍未娶妻。” 听完这话,皇后不觉一阵惊愕。 早就听闻柏清玄十四岁掌理柏家,没想到其中缘由竟如此曲折。柏家老爷夫人早亡她是知晓的,却不知柏家如今连个能说上话的叔伯长辈都没有。 家世背景倒还不错,又无公公婆婆叔伯姑婶成天唠叨,只可惜…… 皇后想到这里,不禁轻轻叹出一口气。 第42章 贵公子拒绝皇后说亲,公主伤心 慈宁宫里香气袭人,皇后端坐在屏风后的凤榻上,拾起小几上汝窑青瓷茶盏呷了一口清茶。厅堂侧面的卧室里,古灵月正躲在层层帷幔后头,悄悄窥探厅堂里的动静。 皇后放下茶盏,悠悠说道:“是本宫疏忽了,还请柏大人海涵。难得柏大人至今尚未婚配,本宫这把年纪也足以做您的母亲了,恕本宫自作主张多问一句,柏大人是否介意旁人为你说媒?” 此言一出,帷幔后的古灵月顿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觉抬手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口。 柏清玄微微愣怔,抬眸看了眼屏风后的人影,隐隐猜到些什么,直言道:“皇后娘娘如此为臣考虑,卑臣实在惶恐不已。只不过,皇后娘娘若是打算为本家的女儿说亲,请恕卑臣难以从命。” “你……” 皇后本想怒斥一句,但见他深眉紧锁似乎心意已决,知晓硬碰硬不会有好结果。 于是改变策略,舒了舒胸口缓声道:“柏大人请放心,本宫想介绍的人并非水家姑娘。不过本宫倒有些好奇,柏大人为何如此抗拒水家人?柏家与水家同为信朝脊柱,自太祖皇帝建朝以来便世代通婚结有通家之谊。按理来说柏大人应首先考虑水家姑娘才是,却为何一口拒绝本宫好意?” 缓风微动,掀起层层帷幔。古灵月揪紧胸口衣襟,不禁咬住了唇角。 “回皇后娘娘,”柏清玄立在那里躬身答道:“微臣并非歧视水家,只是……” 他话说一半突然停住,叫皇后和古灵月心急不已。 “只是,卑臣曾经发誓,要一辈子激浊扬清,绝不可拉帮结派沾染利益之争。若卑臣娶了水家女儿,岂非自相矛盾,引旁人讥讽?卑臣此生,只求一寻常人家女子为妻,不想因婚事牵扯进家族利益之争。” 好你个柏清玄,皇后心中暗骂,理由说得冠冕堂皇,背地里还不知耍什么小心思。 “如此也罢,柏大人淡泊名利,愿为信朝社稷秉持清正廉明,本宫无话可说。” 皇后抿了抿唇,挑起眉毛继续道:“只是,本宫今日给你介绍的这位,并非水家的姑娘。不知柏大人可有意愿?” 皇后给他说媒,对象却非水家的女儿,柏清玄心下狐疑。依着皇后的性子,她不为自己谋取利益,难道要为旁人铺路架桥? 想到这里,柏清玄不免觉着事出蹊跷,可他又不能当面拒绝皇后美意,只得婉转答道:“若能成就良缘,卑臣自当感激皇后娘娘圣眷。”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皇后挺了挺腰身,严肃说道:“长公主花容月貌、才情俱佳,在我信朝声名远扬,柏大人认为,长公主可堪婚配否?” 竟然是长公主! 柏清玄不禁心下一凛,没成想皇后打的是这个算盘,为干涉内政连亲生女儿都能卖! 这位长公主可谓信朝第一美女,无论容貌或是才情,皆与她皇家公主的身份相得益彰。可就是这么个大美女,时至二八年华仍旧待字闺中,令国人惋惜。 或许,这世上根本无有男子配做她的夫婿! 柏清玄心中感慨,躬下腰身答道:“请恕卑臣无礼,长公主乃天上仙女,卑臣不过一介平民,如何能让公主委身臣下,亵渎公主圣洁之名? 听闻这话,躲在帷幔后的古灵月忍不住心中暗喜,原来她在柏公子心中竟是仙女一般的存在!但这份喜悦转瞬即逝,柏清玄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自觉配不上皇家公主,言下之意不就是在拒绝皇后么? 她忍不住心中揪痛,咬得唇瓣发红。 “柏大人,”皇后拧着眉头,面上恼怒不已,“本宫既与你提及此事,便是看中你的才华与品性。你为何如此自贬,枉费本宫一番好意?” 这柏清玄简直是个臭石头,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柏清玄猜到她会生气,但他本就不愿与皇室攀亲,只想孑然独立远离这些裙带关系。 既已触怒皇后,不如将原委说清道明:“回皇后娘娘,卑臣无能,无法允诺长公主婚后幸福。唯愿长公主能寻得良配,一生白头偕老,永不离弃。” 说着,他干脆跪倒在地,深深磕了一个头。 皇后见他不成,按耐多时的怒火瞬间喷涌而出,怒声骂道:“长公主是本宫的女儿,本宫瞧得上你才与你说这些话,你不仅毫不领情,还要将公主搪塞与旁人,实在大胆!” “皇后娘娘恕罪,卑臣不敢亵渎公主殿下,实在是、因臣下性情刚直,恐婚后不知疼惜公主,委屈了公主殿下。且卑臣身为内阁首辅,终日政务繁忙,也抽不出功夫来照顾公主殿下。卑臣适才也说,只想寻一普通女子为妻,与臣下相互扶持,平淡度日。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岂能蹉跎在卑臣身后,为臣下鞍前马后?” “罢了,”皇后不欲多说,叹出一口气,道:“你要寻一普通女子当丫鬟使唤,本宫的灵月自然不能许配给你。可你得记住了,今日你拒绝本宫好意,来日若想反悔就得付出代价!” “卑臣明白,谢皇后娘娘垂爱!” 柏清玄舒了口气,躲在屋里的古灵月却是伤透了心。 原来话本里才子佳人的故事都是瞎编乱造,像柏清玄这般年少有成,又身负家国大业的男子,根本不稀罕什么世家千金绝世美女,而是需要一个任劳任怨的寻常女子为他支撑背后家宅。 思及此处,她不禁又悔又恼,懊悔当初不该将这份心意表露出来,又气愤自己没法做一个寻常妇人浆洗缝补。 柏清玄离开后,皇后哼了一声,古灵月心知她在唤自己,赶紧提起裙摆从屋里走来。 “现在你知晓厉害了吧?” 皇后饮完盏中茶水,一脸倨傲地冲她问道。 古灵月迈着碎步上前,跪倒在她裙下,小心回答:“儿臣明白自己并非柏公子心悦之人,以后不会再有出格举止令母后为难。” “你明白就好,”皇后放下杯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安抚道:“柏清玄并非天上神仙,他只是个寻常男子,比旁人多了点才华和样貌罢了。你若喜欢名门公子,我信朝有的是。吕家不是还有一个吕沐言么?他才华人品不比柏清玄差,你是知晓的。” “可是母后,”古灵月倏尔抬头,眸底闪着泪花,小声嘀咕道:“吕公子至今杳无音讯,都不知他在何处逍遥?且他志不在朝堂,儿臣又如何能拴得住他?” 古灵月如此执拗,皇后一想到柏清玄便头疼。 这小子精明能干,却不受水家笼络,终究是个大麻烦。那吕沐言也是个倔种,一身才华偏要出家为僧,实在不知感恩报德为何物! “哼,这些个翩翩公子哥都是难驯的烈马。灵月啊,母后该带你见见世面了!” 第43章 憨憨要贵公子给他一万两作酬谢 “伏大哥,那吉贵妃为何要害皇上?她不是还有英王这个儿子么?” 听他一连串的发问,伏纪忠忍不住笑出声来:“有儿子也没用,她又不是后宫之主,指不定哪天儿子就被人抢走了。” 说到这里,蓝昊天惊愕不已,伏纪忠拍了拍他肩膀,继续解释道:“皇后虽无子,但只要她一开口,想认领哪位嫔妃的儿子都易如反掌。” “可像英王那么大的皇子,皇后强认他做干儿子也没用啊!毕竟亲生母子骨血情深,皇后充其量算个嫡母,与英王半点感情没有。” 蓝昊天撇了撇嘴,说得头头是道。 伏纪忠却不以为然,收敛笑意道:“一旦涉及权力,骨血深情也会被冲淡。” 他顿了顿,补充一句:“还有,这案子绝不简单,幕后主使一定与慈宁宫那位有关。” 此话一出,二人沉默良久。 恰逢柏清玄散班出宫,打断二人谈话。 “伏指挥使,你们在聊些什么?” 柏清玄一身紫金官袍徐徐走来,伏纪忠赶紧收回手,转身朝他一揖道:“回柏大人,我们在聊军中事务。” “如此,真是辛苦二位了!” 柏清玄把牙牌递给蓝昊天,倏尔抬手朝他一揖道:“二弟的事,多谢卫百户及时提醒。” 蓝昊天握住牙牌的手一顿,心中些许惊愕,“柏大人,乃弟难不成真与吉贵妃投毒案有关?” “嗯。”柏清玄一脸淡然,微微点了点头。 “这、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蓝昊天哂笑两声,“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 “卫蓝……”伏纪忠怼了他胳膊两下,蓝昊天却是全不在意,又补充一句:“不过,也未必完全不同,毕竟乃弟是柏大人亲自教养出来的。” 柏清玄神色不虞,伏纪忠赶忙打圆场:“柏大人勿要介意,卫蓝说话直白了些,但心地是好的。” “对了!”蓝昊天把牙牌藏至身后,朝柏清玄伸出另一只空手,“柏大人既要谢恩,不如送下官点实在的东西以作酬谢!” 这话说得柏清玄一怔,略顿了顿问道:“卫百户,想要何物?” 蓝昊天勾唇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一万两,如何?” “卫蓝!”伏纪忠扯了扯他胳膊,道:“你这是干嘛呢?怎能向柏大人要钱?” 柏清玄并未恼怒,冲他颔首一笑,“成交,改日上朝一定带给你。” “柏大人果真愿意?”·蓝昊天微微瞠眼,探着头问道。 “一万两对柏某而言不算小数目,”柏清玄淡淡回答,“但卫百户既救了我二弟,柏某自然不敢吝惜财物。” 蓝昊天没想到他会答应,适才一说不过略作试探而已。 若柏清玄是贪财铿吝之人,决计不会答应他的要求。 “柏大人,”他倏尔改了主意,“下官不过开个玩笑,哪儿能真要您的钱啊!” 柏清玄嘴角颤了颤,眸底露出几分不悦,“卫百户,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柏大人不用急着酬谢下官,”蓝昊天笑得恣意,把牙牌递还给他,“等下官想好了再告诉大人吧。” 柏清玄迟疑片刻,佯笑道:“卫百户想要何物尽管开口,柏某一定办到。” 说完,提起步子,松风鹤骨离开朱雀门。 伏纪忠忍不住怼了他胸口一把,“你小子可真会玩!” 下工后,蓝昊天和伏纪忠一起去醉春楼吃酒。 “对了,柏清玄上次来找我,说一定要把‘那家伙’抓到手才行。” 伏纪忠闷了一口酒,拾起筷子大快朵颐。为了避免傀虫偷听,他刻意打磨了措辞。 蓝昊天一听柏清玄,不觉记起那夜二人在房顶上的谈话,面色渐渐阴沉,低声道:“我……”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改口:“皇帝还不知打的什么如意算盘!他们想利用‘那家伙’,可‘那家伙’却连半点筹码都没有,如何与他们谈判?” “这倒也是,”伏纪忠一面往嘴里塞肉,一面含糊不清地说道:“之前我还觉得柏大人想法不错,但自从温泉行宫和吉贵妃投毒两件大事发生后,我便嗅到风向不对了。” “越乱越好,”蓝昊天忍不住揶揄,忽而想起吉家,补充道:“上次误了事,实在可惜。伏大哥,我看我们还得行动一次。” 伏纪忠应声附和,“无妨,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和机会。” 话虽如此,可真想钓出水家来却是困难重重。 首先,水家家仆武功高强,凭蓝昊天的本事不一定拿得下他们。 再者,即便他能侥幸拿下,对方也极有可能是水家豢养的死士,当场咬舌自尽。 想到这里,伏纪忠不禁停住了筷子。 蓝昊天见他微微出神,悄悄把筷子伸至他眼前碰了一下,道:“伏大哥,在想什么呢?” “哦,”伏纪忠这才回转神思,平静道:“我在想,要如何抓住水家活口。” 这话道中了蓝昊天的心思,他伸出筷子想要拣块红烧肉,却在盘子里翻了几下,空着手缩了回去。 “怎么了?” 伏纪忠见他闷闷不乐,给他斟了一杯酒,安慰道:“想不出来就别想了,反正我们现在这样不也挺好?” 这话说得蓝昊天神情黯然,现如今他有了新的身份,又做了朝廷百户,日子过得舒适惬意。即便不为蓝家洗白,他也能在京城立足。 可眼前的一切就如镜花水月、梦中泡影,甚为脆弱,只消任何人出手一击,便能轻易将他的伪装撕破。 建立在虚假之上的幸福,迟早败露真相。 “是挺好的。” 为了安抚伏纪忠,他只能嘴上如此作答。 “明儿再想吧!”伏纪忠打了个饱嗝儿,剔着牙说道:“吃饱喝足回去睡一觉,后天还要上工,可别误了差事。” 第44章 憨憨钓水家,误入大长公主府 吉家自从吃了一记闷亏后,便闭门谢客,不再迎来送往、走亲访友。 一大早收到蓝昊天飞石传书,吉老爷赶紧把小纸条投入香炉焚毁,可屋里傀虫还是探得了消息。 蓝昊天故意扮成个佝偻老妪,蹲在街角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吉鸿昌踪迹,正烦闷之际,瞅见街头快步走来一群家仆。 “终于来了!” 正欲起身,背后忽然被人一拍,“这位老人家,可有功夫陪小子喝杯茶?” 蓝昊天心中一紧,缓缓回头,见身后立着位笑得跟只狐狸似的富家公子。 “你……你是……” 他故意哑着嗓子支吾问道。 那公子朝他拱手一揖,笑呵呵道:“抱歉抱歉,小子寻人久矣,不过看老人家面熟,想请您上茶肆坐坐,叙叙家常罢了。” 蓝昊天立时警惕起来,俯身去拾地上的陶钵。 “好,老婆子这便随公子过去。” 指尖将将触及钵沿,他突然抬腿踹飞陶钵,快速转身朝巷子逃去。 那陶钵眼看着就要砸在公子脸上,却被他身后飞来的一拳击得粉碎。 砰一声巨响,飞尘漫天。 “二哥,”那公子掸掸身上尘土,敛起笑意道:“是他,没错了。” 武家二爷舒展手指,揶揄道:“还以为蓝昊天是个人物,没想到就这三脚猫的功夫。枉费我们问遍军中兄弟,没想到吉鸿昌那小子是个怂包,连这等货色都抓不住!” “别说了,快追上去看看。” 武家三爷提步走下石阶,武家二爷拍拍手掌拂落泥尘跟了上去。 “三弟,”他一面跑,一面狐疑问道:“你如何得知那婆子就是蓝昊天伪装?” “看手,”武家三爷扯嘴笑笑,“他只知往手背抹泥,却不知老年粗妇的手指不会如男子一般细长。” 这话说得武家二爷叹服,老人家的手理该指节粗大才是。 蓝昊天一路狂奔,水家家仆瞧见动静也紧紧追了上来。 “奇怪!适才那富家公子到底是何人?” 他心中吃疑,回头一望,两队人马早已入了巷口。 “糟了!得甩开那两货才行!” 有他们在,会打乱蓝昊天今日的行动计划。 他纵身一跃,跳上檐瓦,水家家仆和武家的人也跟着攀上房顶。 他一面逃,一面朝后喊话:“想要我乖乖束手就擒,要看你们两方谁家开的价钱更高!” 水家家仆顿了顿,相互环视一眼,见一旁两人不依不饶,随即拔刀对他们展开攻势。 “二哥,看来今日追不成了。” 武家三爷脸色一沉,闪身至自家二哥身后。 武家二爷扯嘴冷笑,“今日不成,还有来日。三弟,你藏好,为兄可没功夫照顾你。” 说完,便迈开双脚,挽起袖口,严阵以待。 水家家仆二话不说,立刻挥刀砍了过来。 武家二爷出手刚猛,抬腿一扫,劲烈的腿风逼退好几把锋利刀刃。 蓝昊天闻见身后打斗声,回头一瞥,那两人已被水家家仆团团围住。 “哈哈,打得好!” 他忍不住鼓掌叫好,立时便有几名水家家仆提刀赶来。 “来追我呀!我很便宜的!” 蓝昊天减慢速度,一面回头观望,一面调笑。 冷不防的,他一脚踩空,从屋檐边跌落至别家院子里。 仰面摔下,他背后吃痛,扭头看时,撞入满眼翠绿浅白。 这户人家倒是气派,看样子像是后院的花园。 他拂去脸上草屑,撑起身子环视一圈,见满园花圃齐整,种满了雪白的栀子花。 一股清新香气扑面袭来,从脚底窜上胸口,直贯鼻底。 “大胆狂徒!竟敢擅闯大长公主府!” 声音尖利,蓝昊天循声望去,一名身着水绿半臂的少女提着铲子急急跑来。 那少女恶狠狠瞪着他,抬手举起锋利的铁铲,那阵仗像是要杀了他。 蓝昊天心中一悸,赶紧抱头求饶道:“这位姑娘,小子因逃避仇人追捕不慎失足跌落你家庭院,还请姑娘行行好放了小子这回吧!” 啪一声。 那少女丝毫不理会他乞求,把铲背重重抡到他背上,骂道:“我管你什么逃难不逃难的,敢乱闯大长公主府就是死罪!” 蓝昊天被她打得一阵发懵,大长公主府五个字窜入脑海,掀开一段尘封许久的记忆。 信朝昭武皇帝,也即先帝爷在世时有一个长女,性格泼辣豪爽,与威北将军交情深厚。蓝昊天脑门一亮,立时记起了那位大大咧咧的佩兰姑姑。 “阿怜,别打了!” 又一道温柔的女声传来,蓝昊天抱着脑袋,透过指缝偷偷望去,迎来一枚娇小纤细的身影。 “郡主殿下,这臭小子活该挨打!” 绿衣少女放下手中铁铲,躬着身子福了福礼,指着花圃埋怨道:“您看看这花圃,奴婢刚浇好水翻过土,被他这么乱踩几脚,又给弄得一团糟!” 蓝昊天一听这话,猛然反应过来,悄悄环视四周一眼,果然花圃里满是残花落叶。想来是适才跌倒时给压坏的,他忍不住吐了吐舌头绯红满面。 “阿怜,算了。”那郡主捋了捋阿怜散乱的鬓发,安抚一句:‘我看他不像坏人,或许真是无心之失,快领他出去吧!” 她身形单薄,着一身鹅黄襦裙,肩上披着金丝团花纹绸缎披帛,一眼看去高贵又清丽。 蓝昊天不敢仔细瞧她,垂着头瞥见跟前鹅黄裙摆轻轻飘动,她似乎动了动身子,声音好听极了:“待会儿若是被哥哥发现就来不及了,快带他离开!” 话未说完,水家的人已将花圃团团围住,四周墙垣上立满人影。 “臭小子,还不快滚出来!” 一名水家家仆冲蓝昊天粗声喊道。 “大胆!大长公主府也是你们放肆的地儿!” 阿怜从地上拾起铲子,挡在郡主身前,冲墙上那帮人怒吼一声。 “既是大长公主府的人,”水家家仆抱着刀揶揄道,“就该明事理些,把那小子赶紧给爷丢出来!” “糟了!把大麻烦给引来了!” 蓝昊天撒开手一望,正碰着墙上传来的一道道寒光。 第45章 憨憨偷偷潜入水家被抓 “反了你们!”阿怜举起铁铲,朝墙上的人骂道:“哪儿来的狂徒敢在柔怡郡主跟前称爷?” “头儿,”适才发话的家仆手肘被人一推,“我们还是别做太过分了吧,万一被家主大人知晓就不好了!” 那家仆冷嗤一声,冲蓝昊天喊道:“臭小子也不看看自己掉哪儿了!还不快从大长公主府里滚出来!” 阿怜气得面色涨红,提起铲子就要拍过去,却被郡主扯住了胳膊。 蓝昊天困在花圃里进退不得,正踌躇之际被一道掌力推上了墙。 “这人本世子送给你们,速速带他离开大长公主府!” 声音温润,带着几分玩世不恭。 蓝昊天只觉后背受力,未及回首便已落至墙垣之上。他踉跄两步,听得身后郡主说道:“哥哥,你为何把那人羊送虎口了?” 阿怜恭恭敬敬道了一句:“奴婢拜见世子殿下!” 蓝昊天正欲回头细看,守在墙上的人早已迫不及待要来捉他:“臭小子,看你往哪儿跑!” 十余把刀齐刷刷斩来,他躲闪不及,立刻跳下墙垣没入巷子里。 “追!” 待到墙上人群散去,郡主才抚了抚胸口,自言自语道:“还好都走了,也不知那人能否逃脱追捕?” 阿怜垂首侍立一旁,见不远处那双白色皂靴上前几步,柔声安慰道:“汐羽,没吓着你吧?都怪为兄晚来一步,让你被那些家伙欺负了!” “哥哥,我倒是没事。”郡主拎起裙摆走近他,埋怨道:“不过那位公子怕是有事了!哥哥,你怎能如此使坏,非把人往火坑里推?” “我哪里坏了?是那小子不对吧!”世子撇了撇嘴,耷拉着眼皮解释道:“若非他擅闯后院,把这花圃糟蹋得满地狼藉,我何至于此?” 郡主见他装可怜的模样滑稽得紧,忍不住掩嘴笑道:“哥哥你呀,总有一堆理由自辩。” * * 蓝昊天跳入巷子里,东逃西窜,把数倍于他的敌人分散开来。 水家人果然着道,奔进不同的岔路口散开方向追捕。 “你们几个去那边,见到人的话吼一声!” “是!” 蓝昊天眼见他们分为几队,每队不过两人,不禁心中暗喜。 他尾随其中一队,趁二人不备在巷子深处打晕他们。俯身扒开其中一人的牙嘴,逆着光隐约瞧见齿缝间的药丸。 “果然是水家死士。” 抠掉那颗药丸子,蓝昊天抬手扇了他一掌,压低声音问道:“说,水家为何要抓蓝昊天?” 那人赫然惊醒,满脸懵怔,摇头晃脑看着他,似乎并不想说话。 “不说的话,小心我折磨你!” 蓝昊天亮出刀子,贴在他脸上磨了磨。 那人被刀刃传来的冰冷刺得一凛,正打算伸舌头舔牙,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他瞠大双眼,张皇问道:“你偷了我的药?” “没错,”蓝昊天转过刀背,在他脸上划出一条血痕,威胁道:“别想着自杀,在你说之前我会让你饱尝痛苦的!” 那人面上肌肉轻颤,故作坚强道:“哼,水家何止想抓你,杀了你都算仁慈!” “水家与我有何深仇大恨,别敷衍我是因朝廷的通缉令!” 蓝昊天拿刀比划,那人被他拧着脖子动弹不得,扯了扯嘴角不屑道:“我不说你能把我如何?” “自然不会轻易让你死,”蓝昊天虽亲历过炼狱,目睹无数尸骸血流成河,却并未因此变得残忍嗜血。 他舔了舔刀尖,装出一副吃人模样,威胁道:“不过、你可能会因此少几根指头或是耳朵鼻子。” “你以为我会怕这些?” 那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蓝昊天料想这招威慑不了他,便改口道:“水家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卖命?” 但凡死士,或有把柄受主人家胁迫,或受主人家恩义难以偿还,蓝昊天不知他是哪一类,只能借此试探。 “水家于我恩重如山,虽死不足报答。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说的!” 他语气决绝,蓝昊天倏尔抿嘴一笑,收起刀子道:“既然你欠了水家天大恩情,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你绑我回去邀功请赏,让我见你们家主一面,如何?” “你……” 那人一阵愣怔,望着他重复道:“绑你回去?” “对,”蓝昊天松开手,摆出一副认真的架势,“你带我回水府,总好过被我逃脱或是受我虐待不是?” 那人眼珠子转了转,一脸狐疑地盯了他半晌,才道:“那行,不过你可别耍什么花招!” “放心吧,不会的。“ 蓝昊天说得轻松随意,那人却在心里盘算,以他一人之力可能斗不过蓝昊天,不觉瞟了一眼地上晕倒的同伴,眉头一皱道:“等等,我必须与我同伴一道回去,否则家主大人会责罚我的!” 蓝昊天拗不过他,本打算混进水府就甩掉他的,目下只能咬咬牙勉强道:“那就你们两个一起回去,多了我可不答应。” 另一名死士堪堪睁开眼,就见蓝昊天那张脸在眼前晃动,一把跳将起来,大喊道:“找到他了!” 声音分外洪亮,瞬间传遍附近好几条巷子。 蓝昊天见势不对,赶紧打晕他,对先前那名死士道:“快带我走,否则我不与你交易了!” 那人走也不是,等也不行,眼看着蓝昊天就要翻身越墙而去,情急之下一咬牙:“好,我带你去就是!” 说完,蓝昊天便抓起他的胳膊飞驰而去。 水府戒备森严,不比柏府大门敞开,蓝昊天一踏入那扇黑漆大门便觉周身寒意侵骨。 虽是六月盛夏,府内的一草一木却无丝毫盎然绿意,反显颓丧与阴郁。 那死士扭着蓝昊天的胳膊走进门房,冲里头坐着的老苍头道:“快拿绳子来,通知家主大人,就说抓住蓝昊天了。” “诶!” 老苍头前脚刚走,蓝昊天便一掌劈晕了死士。 趁着四下无人,他头也不回冲入前院。 不多时,水府警钟大鸣。 蓝昊天趴在房梁上,瞧见廊庑里人影窜动,屋里屋外到处都在喊抓贼。 他慌不择径,沿着房梁一路攀爬,却跟撞上鬼打墙似的,不知不觉又转回前厅。 他手脚勾着梁木,倒吊在屋顶上,不觉心里暗骂:“这哪儿是防贼,自己家里人都会迷路的吧!” 正埋怨着,厅堂突然门窗紧闭,陷入一片昏暗。 蓝昊天警觉之际,听见下方传来声音:“禀家主大人,阿满回来了。不过,他是被蓝昊天那小子要挟着逃回来的。” 几声嘎吱作响,一道暗哑的男声响起:“哦?竟是那小子闯进来了!有趣,有趣!” 第46章 憨憨与水家交易,受命监视贵公子 蓝昊天扒在房梁上,听闻那男人的一句话,不觉心下一紧。 “水家家主莫非盼着我来水府?” 正胡思乱想着,背后忽然被人用力一扯,他手脚打滑被对方拉拽下去。 扑通一声闷响。 蓝昊天四仰八叉倒在地上,背后一阵钝痛,他缓缓抬头,眼前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 “家主大人,蓝昊天带来了。” 扯他那人说道。 蓝昊天起身想逃,却被对方拿刀震慑住:“别动!小心你的脑袋!” 阴影里,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动声,一下一下缓慢又清晰。 蓝昊天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禁死死盯住那片声音传来的阴影。 “你为何要来水府?” 这声音冰冷刺骨,蓝昊天循声望去,只见一团玄色的斗篷从暗处缓缓移出。 他浑身紧张,咽了口唾沫道:“还能为何?自然是为父报仇!” 阴影里,嘎吱声骤然停止,蓝昊天极目望去,隐约看清一副轮椅的形廓。 那黑色斗篷动了动,似乎哂笑一声,“报仇?你指的是何样的仇?” “哼!我倒要问问你呢,”蓝昊天镇定下来,打算从他嘴里套话,“无缘无故的,你又为何要取我的命?” “臭小子,敢对家主大人无礼!” 持刀家仆狠狠踹了他腿窝一下,蓝昊天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厅堂里沉静须臾,水家家主倏尔哑声一笑,讥讽道:“小子,你是想套我的话?可惜你带来的筹码不够!” 蓝昊天恨恨咬牙,佯笑一声:“既然被你看穿了,那我便直说吧。” 他挺直腰身,斥责道:“我爹与你有何仇?他远在北境,十年不曾回过京城,与你们毫无交集,你为何要杀我们一家?” 这一连串的发问并未激起水家家主任何反应,他抬起衣袖,露出一只苍白无力的手,指向蓝昊天道:“我与你父亲并不相识,我想杀你,无有旁的原因,只因水家需要这份殊荣而已。” “我不信,”蓝昊天沉下眉头,肃然道:“水家如今风头正盛,皇后备受陛下恩宠,你们想杀我,怕不是为了邀功,而是为了毁灭罪证吧?” 水家家主冷笑一声,沉声道:“随你如何作想,反正今日你也逃不出这座宅院。” 说完,他挥袖示意家仆动手。 一阵寒光扫过,蓝昊天忙不迭朝前滚了一步,差点被刀削掉脑袋。 “话都未谈完,你又何必着急动手!”蓝昊天一面躲藏,一面气喘吁吁骂道,“莫不是应验了我适才说的话?” “臭小子还敢顶嘴!找死吧!” 又是一脚踹来,正正踢中蓝昊天胸口。 他胸前剧痛,一股腥热涌上喉头,满口鲜血顺着嘴角淌落下来。 对方不理会他的话,再一挥手,招来更多死士。 蓝昊天手无寸铁,三两下就被打得鼻青脸肿,慌忙招手求饶:“打住!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为引蛇出洞,他早已备好策略应对水家人。 水家家主见他一脸诚恳,随即摆手叫停,悠悠道:“你有何物可以拿来与我交易的?” “怎么没有?”蓝昊天见他上钩,赶紧正色道:“水家若能把我拿捏在手,还怕其他世家不听你的话么?” 水家家主审视他片刻,忍不住哑笑两声:“你有这么大的价值么?” 他举起那只枯白的手,冷冷道:“在我看来,你只是一只毫无利用价值的可怜虫,之所以要捏死你,是怕你到处害人惹出大麻烦来。” 蓝昊天见他不上当,又说道:“水家当真如此厉害,就不怕别家如构陷吉家那般迫害你们么?” “迫害?” 水家家主顿了顿,蓝昊天猜不出他是震慑或是迟疑,只见他抬起两根手指,指向一旁的死士:“你们先下去,屋里有动静你们再进来。” “是,家主大人。” 几名死士轻轻退出厅堂,迅速出屋合上房门。屋里光线一扫而过,蓝昊天瞧见他缠满头部的白纱。 “没人能迫害水家,小子你失算了!” 蓝昊天从地上起身,依旧看不清他兜帽下的脸。 “水家就不怕皇帝厌弃,像抄没武家那般掏空水家祖业?现如今武家举步维艰,家主大人您当真不为族人多留一条后路?” 话不能说死,事不能做绝,这是成年人都懂的道理。 水家家主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你能为水家做什么?” 他似乎动心了,蓝昊天不禁心内暗喜。 “水家害怕我做什么,我便不做什么。你们想杀我,无非是怕我泄露水家阴私。不是么?” “如何保证?” 他问得硬邦邦的,蓝昊天清了清嗓子,对天发誓:“我若违背盟约,便请老天爷派雷神来劈死我!” 话虽说得信誓旦旦,可双方都清楚,这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水家家主沉思须臾,狐疑问道:“你做这些只是为了不死?” “对,只要你们不杀我,要我如何都可以!” 蓝昊天垂下头去,朝他躬身一揖。 水家家主轻击几下轮椅扶手,留着他总归是个祸害,可若目下就杀了他,又总觉心中不安。这小子巧舌如簧,也不知包藏何等祸心? “你想活,可以。”水家家主停住指尖,“但你必须从此依附水家,听我号令。否则,我立刻派人杀了你。” 他说得狠绝,蓝昊天听得心花怒放。 “成交!” 蓝昊天咧嘴一笑,拍了拍胸脯道:“我这条命是你们的了,想让我干啥尽管吩咐,我一定竭尽所能!” 阴影里,家主又抬起一根手指,对着他说:“听说你轻功不错,我要你接近柏清玄,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蓝昊天一听这话,顿时懵在原地。 监视柏清玄?开什么玩笑,难道要他与柏清玄结交,出双入对不成? “这……” 他有些犹豫,面上现出难色。 “怎么?不愿意?” 家主收起那根枯指,语气冷冰冰的,似乎下一刻便要雷霆大发。 “不不不,我只是好奇罢了。柏清玄身为当朝首辅,从不结党营私、拉帮结派,与水家会有何种瓜葛?” 蓝昊天慌忙说了一堆,吐完才觉问得傻气。 水家家主沉下眸光,“这个你不必知晓,你只需答应我即可。” 监视柏清玄也并非不可,但只要一想起他那张讨人嫌的嘴,便莫名来气。 “行,我答应你就是!”蓝昊天终是咬牙应承下来,补充道:“说好了,你们不许再追杀我,谁反悔谁被雷劈!” 水家家主微微颔首,道:“我会派人跟进消息,你随时做好交接准备。” 他动了动身子,屋里一阵窸窣作响。须臾,他从斗篷里掏出一枚小银盒,盒身镂空,雕刻着精致纹样,串着一根细细的银链。 “拿着,跟进你的人会凭这个找到你。” 他信手一扔,银盒闪着光飞入蓝昊天怀中。 “这是何物?” 蓝昊天捻起那枚小银盒,递至眼前瞅了瞅,里头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清。银盒边沿被焊死,用指甲掰扯不开。 “一点小把戏而已,带上它自然会有人找到你。奉劝你一句,不要费心思打开它。” 说完,他轻击两下轮椅,守在门外的死士立刻推门闪入:“家主大人,您有何吩咐?” “带他出去,不许伤他性命。” 他冷冷吩咐一句,死士垂首躬身道:“遵命,家主大人!” 蓝昊天还未琢磨清楚那银盒的秘密,便被他们推搡着走出厅堂。 “一言为定!你们一定要来找我哦!” 临走前,他不忘叮咛一句,若水家没有下一步行动,他这趟可就白来了。 第47章 憨憨询问未婚妻,贵公子爱好习性 蓝昊天出了水府,一路走一路往回瞧,见水家无人跟来,这才小跑回费宅。 一进厅堂,他便从衣襟里掏出那枚小银盒,摸了又摸瞧了又瞧,还是无法参透其中玄机。 正疑惑之时,鱼菲然突然造访。 “卫大哥,我来看你了!” 她一进屋,便瞅见蓝昊天手里揣着个银光闪闪的小东西,十分精致漂亮。 蓝昊天赶忙将其收起,却被她横手一夺:“咦,这是什么新奇玩意?好别致啊!” “不是,这……” 他话未说完,鱼菲然便已将其捏在指尖,对着厅外日光看了又看。 “这是哪儿买的?送给我的么?” 鱼菲然冲他眨眨眼,露出顽皮一笑。 蓝昊天支支吾吾半晌,吐出两个字:“不是。” “嗯?”鱼菲然双眼圆瞪,眉峰挑了挑,看着他道:“有情况哦!快说快说,这玩意打算送谁的?” “菲然,快还给我。” 蓝昊天想伸手去夺,却被她藏入身后。 “不说的话,我就不还你了!” 鱼菲然惯用耍无赖伎俩,挺着胸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蓝昊天正欲开口,一直跟着鱼菲然的傀虫悠然飞出,落至小银盒上扑扇双翅。 “滚开,蠢东西!” 鱼菲然神色一凛,拿手拂开它。那虫子转了两圈,又落回小银盒上。 “怎么回事?赶都赶不走的蠢货!” 鱼菲然骂骂咧咧,蓝昊天心中焦急,干脆老实交代道:“这东西是别人送我的,抱歉菲然,下次我一定准备更好的礼物给你。” “真的么?”鱼菲然撇撇嘴,举起银盒,一脸颐指气使道:“那你可得说话算数,我要比这个更大的盒子。” 蓝昊天赶紧取走她手里的银盒,转移话题道:“菲然,今日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提及吃食,鱼菲然立时面色一霁,“多着呢,今日一大早我就命家仆去醉春楼排队了。” 说着,让青雪把食盒里的菜全部摆上桌,叽叽喳喳道:“今日啊,我不光带了牛肉来,还有他们家的招牌菜佛跳墙、水晶脊肉和鹅鸭排蒸。对了,东坡肉也有,怕你嫌肥腻,特意叫厨子多蒸了一会儿。” 蓝昊天看着满满一桌子菜,不觉咽了口口水。刚从水家缠斗回来,还真有些饿了。 他正欲伸筷去夹那块东坡肉,却被鱼菲然出手一挡。 “看你今日又收礼物又带伤的,说,发生何事了?” 突如其来的发问令蓝昊天一惊,他收回筷子,摸了摸脸道:“我脸上有伤么?” 说完,他又要起身去找铜镜,鱼菲然一把扯住他胳膊,严肃道:“跟人打架的时候没留意么?脸都肿了,你可别骗我说是走路不小心摔的。” “菲然……” 蓝昊天话说一半,犹豫片刻才道:“其实不久前,我在宫里遇上一个人,他是父亲的旧相识,还是我的直属上司,对我颇为照顾。” “旧相识?”鱼菲然睁大双眼看着他,埋怨道:“为何不早告诉我?卫大哥,你是不是介意我身上那臭虫子?” “不是的,菲然!” 蓝昊天见她眸底泪光扑闪,赶紧解释一句:“我只是怕你再牵扯进我的事,遭遇祸患。” 鱼菲然一听这话,立时便不高兴了:“卫大哥,无论你如何作想,我都是你未过……” 她忽然顿了一下,意识到未过门的妻子不能说,随即改口道:“我是你在京城唯一的朋友,你有任何事都该与我一道商量,而不是自做决定、独自行动。” “我……” 蓝昊天不觉垂下眼眸,沉吟片刻,一脸歉意道:“菲然,对不起。” “那你能告诉我了么?” 鱼菲然抱着胳膊,咬紧嘴唇,装作气闷模样。 蓝昊天呼出一口气道:“其实我和伏大哥在想办法查爹的事情,下午我去仇家大闹一场,因此挨了打。他们为息事宁人,才给我那枚银盒做赔礼。” “仇家?”鱼菲然面上一惊,胳膊撑在桌子上问道:“你们查出什么来了?快跟我说说。” 临近傍晚,天色渐暗。夕阳的余晖洒进厅堂,把桌上菜肴染上一层金光。 蓝昊天垂眸看了看那些美味,低声说道:“也没什么,就跟爹在世时结下的两个仇家打了几次照面,至今为止毫无收获。” “什么嘛?你们真不会办事!”鱼菲然忍不住嘲讽一句,挑着眉毛自卖自夸道:“若要我来出主意,保准你们问出真相。” 显然是在说大话,蓝昊天很清楚她的性子。这种时候不能出言打击她,便顺着她的话道:“菲然自然能有许多主意,但刀枪剑雨的我也不能让你去冒险。” 说到打打杀杀,鱼菲然不觉气势萎靡。她就一张嘴皮子,指点江山还行,真要上阵杀敌就畏缩了。 她心里不服,又说道:“我做军师不行么?你们往后再有行动一定得找我商量!” 蓝昊天犹豫片刻,莞尔一笑:“好好,下次一定与你说。” 笑闹一阵,二人这才开始动筷。 “对了,你知道柏清玄有哪些爱好么?” 蓝昊天想起水家要他监视柏清玄一事,鱼菲然久在京城,一定听闻过不少风声。 “嗯?”鱼菲然正朝嘴里塞肉,突听他提起这个,眨了眨眼望着他道:“你又提他做什么?那阴蘑菇还能有什么喜好,除了拼命往上爬估计啥也不会想。” “就没有特别喜欢去的地方,或者经常来往的朋友?” 蓝昊天不信他只会拘于朝堂和柏府,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有仙友,偶尔来个酒池肉林。 “这个嘛……”鱼菲然咬住筷子,凝思片刻,倏尔眸光一闪道:“有倒是有!他在京城常同金家家主来往,听说二人关系不错。” “金家?” 蓝昊天隐约记得这个家族,似乎是信朝有名的皇商。 鱼菲然从嘴里抽出筷子,比手画脚解释道:“金家掌管天下钱庄,还涉足酒肆茶楼、青楼赌坊等生意,总之就是特别有钱的商人。” “醉春楼也是他们家开的么?” “对!” 说到这里,蓝昊天不禁心中揶揄:“这小子果然是个势利眼,前有公主后有皇商,他巴结的尽是些富贵至极之人。” “我跟你说,”鱼菲然点着筷子,兴致盎然道:“阴蘑菇眼界可高着呢!寻常人根本没机会攀缘上他,名义上说是清贵,其实就是瞧不起。” 这一点蓝昊天倒是拊掌赞同。 “听说之前有一户伯爵家的女儿找他提亲,送去几箩筐的书画古玩,他不收也就罢了,竟还羞辱人家姑娘说,柏家不卖男儿,这些彩礼还是请她拿回去养男宠吧!你说气人不气人,原本相亲就是要送见面礼的!” 鱼菲然说得情绪激动,忍不住把筷子朝碗沿敲了敲。蓝昊天听着柏清玄的奇闻逸事,心里莫名窃喜。 这小子如此嚣张跋扈目中无人,也不知道这辈子会爱上何样的女子?或许根本不会爱上任何人,独孤求败、孑然一生吧! “说起来,这阴蘑菇也是活该单身,都及冠两年的人了还未娶亲,真是人间奇葩!” 说到奇葩两个字时,她刻意加重了语气。蓝昊天听得入神,竟忍不住连连点头。 第48章 憨憨尾随贵公子京郊查访 自从知晓柏清玄有一好友金弈辉后,蓝昊天便时不时去街上打听金家的产业。 想起初到京城时,他曾在醉春楼搅黄柏清玄代表金家出席的买田酒席,顿觉释然。 既然他与金家早有勾结,背地里还不知合起伙来做过多少坑人的买卖。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摩拳擦掌,哂笑一声:“柏清玄啊柏清玄,谁叫你栽到我手上呢?” 监视柏清玄并不难,这位年轻的首辅大人几乎每日都是两点一线,偶尔才会转去醉春楼或茗香阁。 “跟水家打上照面了?” 伏纪忠揽着他的肩膀走入阳光,上次行动没告诉他,蓝昊天心里有些对不住:“伏大哥,我不叫你是怕柏清玄又来坏事。” “我明白,你得手就好。” 伏纪忠似乎并不介意。 蓝昊天继续说道:“上次行动,我成功打入水府,还见到了水家家主。” 伏纪忠面上微讶,压低声音问道:“后来如何了?” “挨了一顿好打,”蓝昊天转过脸来,正视他道:“他们要我监视柏清玄,我正想法子接近他。” 他以为水家会提怎样苛刻的要求,却没料想竟是这个。 伏纪忠有些懵怔,问道:“怪事,为何要你盯柏清玄?” “我也觉得蹊跷,”蓝昊天撇了撇嘴,道:“他们不愿多说,我想,必是那小子在朝堂上得罪了水家,要不就是他和金家的买卖侵占了水家利益才会结怨。” 话虽如此,伏纪忠仍抱有疑惑:“若真有仇怨,派他们自己人去不是更为稳妥?为何偏偏要你去?” 这一点蓝昊天也想过,水家那么些武功高强的死士,何故偏要利用他的轻功? 他想了想,狐疑问道:“难道他们有别的目的?” “不排除这种可能!” 想到皇后和水永博,都是心机深沉的狠角色,伏纪忠不禁心里毛毛的。 以蓝昊天目前的处境,最怕被人嫁祸成冤大头。他若想利用旁人查案,必然会被旁人利用。 “总之,还是小心为上!”伏纪忠没法为他解惑,只得叮咛他一句:“行动前务必与我商量,不要一个人扛着!” “好。”蓝昊天乖乖应了,随即又问道:“对了,伏大哥,你知道那小子有什么喜好么?” 柏清玄的喜好?这问题该比登天还难! 伏纪忠抓耳挠腮半晌,终是答不出一个字,只得干笑道:“他大概只喜欢读书理政吧!” 二人在烈日下立了一会儿,才道别分开。 一连半月,蓝昊天只要闲下来的功夫便会去水府门前盯梢。 柏清玄的私生活一如既往干净,无有任何瑕疵指摘。 这日休沐,蓝昊天起了个大早去柏府蹲点,正巧遇上柏清玄带着家仆外出。 “这小子居然也会休沐!” 他追着马蹄声一路出了城门,半路累得不行买了只骡子。 约莫行了半日,来至京郊荒田。 “公子,我们来这里做什么?这儿都荒废了,该是没人耕种的吧!” 杜仲巡视一周,田里野草疯长,足有半人高。 “蝗灾将将结束,应当有人回来收拾才对。”柏清玄打量四周一眼,连个鬼影都没见到,不觉奇怪:“可为何一个人也没有?” “公子,农户该是早跑光了吧!谁会坐在这里等死不是?” 杜仲直言快语,话刚出口就被柏清玄驳斥:“不会的,朝廷明明有下拨赈灾粮,且赈灾主管官员是张检,他断不会贪墨才是。” 二人疑惑之际,蓝昊天也骑着骡子赶至附近。因着时间紧张,买骡子时蓝昊天未及细看,扔下一锭银子便跑了。 不料半路上这骡子一直走走停停,哼声喘气比他还累,刚到郊外就四仰八叉晕倒在地。 “你这怂货,怎么比我还弱?” 蓝昊天气愤不过,狠狠踹它一脚,那畜牲歪在地上嚎叫一声,趁他不备蹬腿踢到他屁股上,疼得蓝昊天嗷嗷直叫。 “哦吼吼!你这、这不知死活的蠢东西!” 正欲发作,忽瞧见远处柏清玄拉着杜仲走向马车。 “别呀!爷好不容易才追来的,这么快就要走了?” 他赶紧躲去草垛后头,悄悄探头觑了他们一眼。 只见柏清玄和杜仲在荒田张望几回,说了两句话后登上马车,缓缓离去。 蓝昊天屁股生疼,瞅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骡子,恨恨骂道:“这他娘的,他这是想折腾死我!” 骂完,又不得不一瘸一拐追上去。 好在前行没多久,又遇上一群流民,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蓝昊天赶紧混入流民堆里,抓着一个老大爷问过后才知晓,他们原是这片土地的农户,只因春季蝗灾才沦为流民。 “乡亲们,为何你们不待在家里等朝廷的救济粮,却要四处流浪呢?” 柏清玄的话刚问出口,流民堆里瞬时鸦雀无声。 大家相互对视一眼,忽有人喊道:“糟了!他是官府派来的人,大家快跑!” 说罢,一群流民顷刻间作鸟兽散,柏清玄想追上去,却被杜仲拦住了:“公子,这些人都在躲官府的人,怕是其中有些误会。安全起见,咱们还是不要贸然追上去的好。” 一息间,蓝昊天四周人群散尽,眼见无处可藏,他只得拖着步子慢吞吞朝田里躲。 柏清玄一眼瞧见了他,赶紧让杜仲驱车追上,大声喊道:“前面的大爷,请您留步好么?” “大爷?” 蓝昊天这才记起自己出门前伪装成位老人家,他脚下顿了顿,身后轱辘声越来越近。 不想见。 他觉着厌恶,赶紧提步朝前跑去。 “大爷,等等!” 柏清玄又喊了一声,他心下张皇,脚一滑从田埂上摔了下去。 “哎哟!” 摔了个狗啃泥,浑身剧痛。 马车刚好停在身后,柏清玄走出车厢,吩咐杜仲道:“快扶老人家起来!” “诶!” 杜仲一把跳下马车,才伸出手就被蓝昊天拍了回去:“不需要!” “你!” 杜仲面上一怒,柏清玄赶紧劝住他:“杜仲,不许无礼!” 他掀起衣摆,跳下马车,望着从地上挣扎爬起的蓝昊天,忍不住关切问道:“这位大爷,您没事吧?” 蓝昊天拍了拍身上泥土,一脸不满地瞪了他一眼,埋怨道:“都是你害的,你若不追来,我会掉田里么?” “我说你这人……” 杜仲话未说完,忽被柏清玄打断:“实在抱歉,吓着您老人家了!小子在此给您赔个不是!” 说完,朝蓝昊天抱拳一揖。 “打住,”蓝昊天摆手拒绝,“小人可受不起大人一拜!” 柏清玄沉默起身,倏尔转口问道:“不知大爷可知晓这里发生过何事?为何灾民们不愿等朝廷下发赈灾粮?” 他问得客气十足,蓝昊天心里不舒坦,极不耐烦:“抱歉,老子不知道有灾粮这回事!” 说完便要转身离开,柏清玄知晓阻拦不住,赶紧让杜仲取出个荷包,追着他温声道:“老人家,这钱您先拿着,若是不嫌弃的话,可以来小子家庄园做佃农。小子保证,只要您肯下地劳作,府上一定不会亏待您。” “什么?” 蓝昊天扭头,瞪着杜仲递来的荷包,这家伙居然要买他做奴隶! 痴心妄想、恬不知耻! “谁要你的脏钱!拿开!”他一拂手,把杜仲手里的荷包打飞。 杜仲气得直跺脚,柏清玄按了按他肩头,朝蓝昊天背影喊了句:“老人家!” 蓝昊天头也不回,大声吼道:“老子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大人你管不着!” 第49章 吉家放弃憨憨,贵公子探查永州流民激增 蓝昊天瘸了一路,死乞白赖蹭上路人的牛车才安全返回京城。 心里始终郁愤难平,凭什么要他给柏家做奴隶,受他盘剥,简直不可理喻! 下了车,一脚踩在地上屁股锥刺般的痛,忍不住嗷了一声。 “柏清玄,老子跟你没完!哎哟哟——” 一面捂着屁股,一面踉踉跄跄往费宅走。 回家时,已近黄昏。 伏纪忠独自坐在厅堂里,备好酒菜等他多时了。 “这是去哪儿了?怎么邋遢成这副模样?” 伏纪忠抬手掸了掸他乱发上的草屑,见他撇着嘴一脸气闷,好奇问了句。 “追着柏清玄那小子去了一趟京郊,”蓝昊天没好气地回答,“半路上骑的骡子发瘟,把我狠狠踹了一脚。” “京郊?”伏纪忠忍住笑意,把他按在凳子上,给他倒了一杯酒。“你们去京郊干嘛?” “谁知道他要干嘛?”蓝昊天埋怨一句,拾起酒杯一口闷干,“那片遭了蝗灾,一个鬼影都没有,他一路追着流民跑,还打算强迫人做他家佃农。” “啊?”伏纪忠差点把酒吐出来,瞠着眼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蓝昊天放下酒杯,润润嗓子答道:“上次逼迫武家卖田,目下又跑去受灾地收买佃农,兴许是想趁机把柏家产业做大吧!” 伏纪忠不敢苟同,他垂着眸一言不发。 沉静半晌,转口说道:“对了,吉鸿昌打算放弃你了。” “为什么?难不成吉家怕了?” 蓝昊天停下筷子,一脸惊愕地望着他。 伏纪忠颔首,解释一句:“吉家近来受了重创,你又是个烫手山芋,他们不愿冒着被天家厌弃的风险与你纠缠不清。” “可不久前我们还打过照面的,怎会突然轻言放弃?” 蓝昊天想不明白,伏纪忠也看不透。 他只能揣测:“吉家这次惨遭横祸,想来是不敢再轻举妄动的。若能抓住你向上邀功,吉家或许不会放弃。他们既已选择放弃,就说明背后还有推力。” “你是说吉家被人威胁了?”蓝昊天双目圆睁,眸底满是期待,“若果真如此,那咱们岂不是可以把那人也一起钓出来?” “很难,”伏纪忠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这种时候能让吉家转变心意的人,手上一定握着关键把柄。他深藏不露,我们连个尾巴都摸不着,如何把他扒来现形?” “这倒也是,”蓝昊天垂头想了想,道:“会不会是水家从中作梗?” 如今他成了水家的帮手,水家自然要想办法喝退觊觎他的人。 “不无可能,”伏纪忠沉声道,“水家一向行事谨慎,表面低调,实力却不容小觑。你看皇后水凝韵,她凭何稳坐后宫之主十余年?” “她有野心有能力,皇上依赖她嘛!” 话虽如此,可全天下有野心有才干的女子多得去了,皇后能一直备受恩宠的确不简单。 伏纪忠见他暗自咋舌,微微一笑:“表面上是这样,可我猜,是因皇后背后有强大的靠山。” 倘若皇后只是个会批折的女子,那跟外廷辅政大臣也没甚区别了。她能经久不衰,一定还有旁的缘由。 “你是说,皇上倚仗皇后,是想从她那里捞到别的好处?” 蓝昊天试探着问他,伏纪忠微微颔首:“一定是。” “水家厉害啊!”蓝昊天不禁感叹,“怪道她害了吉贵妃还能如此逍遥自在,要是换作别的女人,早被皇上嫌弃了。” 说到这里,伏纪忠浅浅盯了他一眼,蓝昊天会意赶紧打住。 自从吉贵妃出事后,关于皇后算计华清宫的流言,便如漫天柳絮般飞入京城各坊。 既是皇家丑闻,便不可过多议论。 二人埋首用膳,厅外夕阳隐没,夜色渐浓,抬眼望去,天际已然挂起寂寥星辰。 * * 柏清玄本想去受灾地检查赈灾情况,却不料那一片早已人去楼空。从京郊回来后他便一脸阴沉坐在书房,打算陈书参张检一本。 可一想到他是自己举荐的人,又不得不停下手中笔墨犹豫起来。 “他不至于贪墨朝廷赈灾粮的,可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月光澄澈,洒满庭院。他抬眸望去,窗棂外树影婆娑,在月影里浮游飘荡。 翌日清晨,他把写好的奏章收起,径直去了早朝。 散朝后,直奔工部值班房,找到工部郎中张检质问情况。 “柏大人请坐,”张检合上值房的门,客客气气请柏清玄落座,“柏大人有事通传下官一声便是,怎好劳烦您亲自过来一趟。” 他笑得和气,柏清玄心里藏着事,见他如此殷勤反倒不痛快。 “本官来找你,是想问一问京郊地区赈济蝗灾的情况。” 他语气清冷,张检似乎听出些端倪,眉心一皱道:“柏大人,赈灾工作早已结束,大人为何突然问起这事?” “朝廷下拨了数十万两库银用于救济灾民,”柏清玄直接切入正题,一脸严肃诘问道:“本官昨日亲往受灾地巡视,见田间地头荒无人烟、满地疮痍,大批灾民逃亡深山老林,沦为流民。张大人你对此作何解释?” 张检闻言一惊,站起身道:“竟有此事?下官分明嘱咐当地官员按户分配赈灾粮,怎会到如此田地?” “你不知情?” 柏清玄冷着张脸逼问,他手足无措,面上现出张皇:“柏大人,下官奉圣旨赈灾,一心只为救济灾民,如何会因几斗陈米贪污纳贿、欺君罔上?还请大人明察!” 他躬身一揖,态度诚恳,柏清玄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顿了顿才道:“张大人若果真清白,可否给本官详细说说当时赈灾情况?” 第50章 未婚妻建议憨憨查新任兵部尚书 张检立在地上,垂眸沉思半晌,低声答道:“下官主理救灾工作时,一应赈济灾民事务均由当地官吏负责,下官率领军民剿灭蝗虫之际,抽空到灾区检查赈济粮发放情况,并未发现异样。” 他如此解释,柏清玄颇有些不满地摇头:“张大人,你与御史中丞刘大人皆是本官推荐给皇上的钦差大臣,事情办成这样,让本官如何向皇上交代?” 这波威压施展得力,张检闻言立刻跪倒在地,颤声道:“大人,下官确实不知详情,当初与刘大人巡视灾区时明明百姓俱在,赈灾粮也分发有序。下官承蒙大人信任,才得承接圣恩前往赈灾。现如今灾区流民激增,臣虽死不足以谢罪。但臣死事小,灾民受苦事大,还请柏大人详查此案,还下官和灾民一个公道!” 说着,张检竟低声抽泣起来,看得柏清玄五味杂陈。 “你且起来,本官自有判断。” 他抬手示意,张检慢慢起身,“谢柏大人!” 柏清玄抚了抚额角,那里早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 值房闷热,好在窗棂虚掩,清风微透,才稍感凉爽。 “流民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一定是你们救灾出了问题。” 柏清玄低声道,“待本官查明情况再来与你详谈,张检,本官信你,望你勿要辜负了本官这片真心。” “是,下官明白。” 张检抬眸望向他,见他烦恼不已,低声劝慰一句:“柏大人,此事蹊跷,恐有人趁着灾后混乱侵吞赈灾粮。大人若要详查此事,可从当地县官身上着手。” “这个本官知晓,”柏清玄松下表情,平和道:“你且忙去吧,本官先去内阁上班,若有情况再来传唤你。” “下官遵命。” 张检恭敬颔首,柏清玄起身离开工部值班房。 * * 蓝昊天试着向吉家传递讯息,结果真如伏纪忠所言,府内的人丝毫未有动容。 沮丧回至费宅,恰逢鱼菲然带着青雪走下马车。 “卫大哥,这段时间热不热?要不要让人买冰回来给你降降温?” 鱼菲然摇着绣花团扇,坐在树下的竹椅上,面上热得通红。 蓝昊天接过青雪递来的冰镇绿豆汤,指尖被碗沿的冰凉刺了一下:“好冰!” 鱼菲然见他踯躅半晌才下口的愣怔模样,忍不住调笑一句:“哈哈,这汤里才加了几块冰而已,若是酥山岂不会冻掉你的手!” “这东西我在北境也常吃,”蓝昊天舀了一勺绿豆汤,撅着嘴负气道:“只不过是冬天吃来解渴的。” 鱼菲然瞧着他面带嗔色,笑得愈发合不拢嘴了。 日光毒辣,树荫下并不凉快,傀虫早已藏入枝叶间躲避蒸腾热气。 “对了,你们查仇家的事,进展如何了?” 鱼菲然喝完最后一口绿豆汤,抬首冲他问道。 “没多大进展,”蓝昊天把碗递给青雪,抹了把嘴角说道:“原本他们已经上钩,最近突然一百八十度巨变,都不怎么搭理我了。” “是么?”鱼菲然嘟着嘴,半是惋惜半是得意地问道:“那你们打算下一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蓝昊天耸耸肩,意兴阑珊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碰碰运气吧。” 鱼菲然收起下巴,抬手点了点他:“卫大哥,依我看这事还得从兵部查起。” “嗯?”蓝昊天精神一振,挺直腰身问道:“这话如何说?” “蓝伯伯东窗事发,全因兵部那帮人贪墨军费所致。” 鱼菲然满面严肃,拿手比划着解释道:“卫大哥你有没想过,当初揭发兵部贪墨案的人会不会与此事有所牵连?” 闻言,蓝昊天不禁垂眸陷入沉思:“你说的对,兴风作浪之人必然与此事有关,是我大意了!菲然你真聪明!” “对嘛!”鱼菲然凑近他,冷静分析道:“你看,当初监军太监薛如海写了那道奏章,后由兵部右侍郎祁宏生翻出来呈递御前,这两个人都有天大的嫌疑。” “可是薛如海……”蓝昊天迟疑一下,继续道:“薛如海只是个阉人,他能有何野心?” “阉人贪财啊,卫大哥!” 鱼菲然捣了把拳头,眸底闪着光亮,“薛如海断不会为伸张正义写那道奏章,这里头鬼得很呢!” “可宫里人不好查,他又是皇帝身侧近侍,终日不出乾泉殿和养心殿,我们连靠近他的机会都没有。” 鱼菲然听他说得泄气,笑了笑劝道:“那便从祁宏生身上下手,他如今是兵部堂官,平时应酬多得很,接近他的圈子并不难。” “这倒是个好主意,”蓝昊天面色微霁,从憎恶薛如海的情绪里抽离出来,“祁宏生为人低调,我在宫门口见过他几回,似乎品性并不坏,出入宫门时对我彬彬有礼,比柏清玄那小子有教养多了!” 听到这话,鱼菲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卫大哥,那阴蘑菇自是天下第一傲气之人,你何必拿他跟别人比,与他置气就是自残。” “是,”蓝昊天附声答道,“可像祁宏生这种朝廷大员,你能有什么办法查他?” 鱼菲然听着像是瞧不起她,扬起下巴道:“哼,想查这些高官还不容易,对本姑娘而言简直小菜一碟!” “如何查啊?”蓝昊天瞠着眼看她,鱼菲然微微眯起眼睛,轻笑道:“京城贵妇常在一起吟诗弹琴,举办各种宴会诗会,只要我想办法接近祁府女眷,巴结讨好她们,便能打听到祁府里的消息。” “女眷?”蓝昊天皱了皱眉,问道:“这能行么?” 鱼菲然笑得狡黠,朝他勾勾手指,神秘道:“小蓝哥哥,你靠过来一点。” 蓝昊天顿了顿,见她似乎胸有成竹,往前探了探身子。 鱼菲然忽然起身贴近他耳畔,轻声道:“其实这段时日以来,我一直在笼络祁宏生独女。” 第51章 憨憨向水家汇报,监视贵公子去赌坊 “最近一周柏清玄有无动静?” 水家家仆在朱雀门附近找上蓝昊天,劫住他问道。 蓝昊天回头瞥了眼宫门方向,见无人注意,才开口回答:“有是有,可我还未查清个中缘由。” “先拣你知道的说!”水家家仆果断道,“若家主大人认为有必要深入调查,自会吩咐旁人去办。” “也行,倒省了我不少功夫!”蓝昊天抱着胳膊,“那小子前几日去了京郊受灾地,似乎想收买流民做他家佃农。” “就这些么?”水家家仆诘问一句。 蓝昊天颔首,再抬头,那人已经转身离开,“好好盯着他!” 回至水府,家仆赶紧将此事告知水溟萤。 “京郊蝗灾?”水溟萤复述一遍,眸底闪过一丝阴寒。 “回家主大人,”那家仆弓着身子,谨慎答道:“蓝昊天那小子是这么说的。” 水溟萤轻磕几下指尖,喃喃自语:“看来他是想要调查京郊受灾地区的田产,得想办法敷衍过去才行。” 沉思须臾,倏尔抬手道:“去通知京郊那片庄园的管事,叫他们勿必销毁证据,防止柏清玄捅出漏子来。” “是,奴才遵命。” * * 翌日下工,蓝昊天又去了柏府对面的巷子里。约莫等了个把时辰,见柏清玄换了一身月白圆领袍走上马车。 “天都快黑了,他这是要去哪儿?” 蓝昊天顾不得埋怨,赶紧抓了抓满头乱发,跟着马车走出东二大街。 没多久,天就彻底暗下来了。 柏府的马车一路行至西市,蓝昊天跟着他们在一家赌坊前停下脚步。 车帘掀起,柏清玄徐徐走出车厢。蓝昊天见他一脸严肃,心里疑道:“看他这样也不像是要赌博,来这儿干嘛?” 赌坊门口的小厮一见着柏清玄,立刻躬身一揖道:“小的见过柏公子。” “金老板在这里么?” “在的,东家在楼上等候公子多时了,还请您随小的这边来。” 那小厮揭开门帘,恭敬伸手请柏清玄入了赌坊。 蓝昊天杵在不远处,徘徊不前。今日出门时光顾着伪装,竟忘了带钱。 “没钱怎么进赌坊?” 他暗骂一句,呆呆望向赌坊大门外挂着的松江棉布门帘。 柏清玄跟着小厮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堂,径直登上前往二楼的阶梯。 “柏公子,这边请!” 来至二楼,小厮带着他停在一扇雕花木门前,未及叩门,便从屋内传来一道浮浪的声音:“访者需先押下身上贵重物品,足够银两才许入内赌博!” 柏清玄一入屋,便将腰间佩剑卸下,锵一声按在厅堂中央的赌桌上,沉声道:“这个够不够?” 金弈辉双手撑着桌面,抬首冲他调笑:“子玦若以此剑为注,我金某必压上整座赌坊陪玩。” 夜色弥漫,窗棂外传来戊时的钟鼓声。 “你约我来赌坊是为何事?”柏清玄立在赌桌对面,望着金弈辉摆弄骨牌,冷声问道:“不要告诉我只是为了赌博。” “你还真猜对了!”金弈辉眸光一闪,黠笑道:“夜色正浓,不豪赌一场实在可惜了!” 柏清玄盯了他一眼,顿了顿,“恕不奉陪!” 说完抓起佩剑就要走,金弈辉见他较了真,赶紧起身按住剑鞘,朝屋外唤道:“刚奴,上酒!” 柏清玄不语,眸底深若寒潭,金弈辉冲他笑了笑:“咱们哪次见面不是在赌?先坐下再说,陪我玩一把骨牌行不行?” “说好一把,不许食言。” 柏清玄面上不显,心里却不甚舒坦,刚奴端着酒壶进来时,他轻啧一声,道:“我不饮酒,有茶么?” “嫌弃呀?”金弈辉接过酒壶,闻了闻,摆出一副享受的神情:“这可是上等桂花酿,芬香馥郁,味道清甜。这么好的东西也不尝尝么?” “不嫌弃,”柏清玄看了眼那酒壶,似乎叹了口气:“只是不喜欢。” 金弈辉闻言顿时眼眸一亮,搓手道:“哎哟喂,原来咱们首辅大人不喜饮酒呀!” “世人都有不喜欢的东西,我为何不能讨厌饮酒?” 柏清玄说得冷肃,金弈辉看着他,忍不住咧嘴一笑,道:“可以可以,不喜欢便不喜欢,我又不会强人所难。刚奴,再上一壶西湖龙井来!” 趁着等茶水的空隙,金弈辉洗好骨牌,分发给他四枚象牙制的牌子,从容道:“推牌吧!我先来。” 他信手一翻,两枚骨牌露出红白相间的点数,“双鹅!哈哈,子玦你还有机会哟!” 柏清玄并不擅长玩牌,伸手掀开自己的四张牌面,看了一眼点数,不禁唇角一勾。 “长三板凳,比你大。” “再来!”金弈辉又翻开两张牌身,分别是十二点和二点,叫唤道:“天地牌,看你有没胜算!” 柏清玄不动声色,接着掀开剩下的两只骨牌,平静道:“双天,你输了。” “哈哈!” 金弈辉放声一笑,恰好刚奴端着食盘进来,便转移话题道:“来来,我陪你喝一杯。” 他自顾自满斟了一杯酒,刚奴给柏清玄倒了一杯清茶,二人举杯示意,金弈辉一口闷干,笑得意味不明:“子玦想要什么随便说,我认输。” “果真如此的话,便要你这座赌坊。” 柏清玄话音刚落,金弈辉瞬时僵住半张脸,顿了须臾才道:“呵呵,子玦若真想要,我哪有不给的道理。” 话虽如此,可柏清玄看得出来,他心里着实不舍。 想着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他推开身前骨牌,浅笑道:“不过,金兄若肯帮我一个忙,这赌坊我便不要了。” 金弈辉一听,眸底立时恢复神采,焦急问道:“什么忙?我一定帮!” “还是与田产有关,”柏清玄略作停顿,捋了捋思路,徐徐道:“今年开春以来,京郊地区发生蝗灾,受灾地的农户逃离故土,这些受损的田地被他们抛售他人。” “你是要我把这些灾田给买回来?”金弈辉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道:“这么多,要几时才买得完!” 柏清玄闻言一笑,解释道:“金兄你误会了,我不是要你买田。” “那你想干嘛?” 金弈辉收住惊愕,忍不住追问一句。 “这个嘛,”柏清玄抿了一口茶,平静道:“我想请你帮我查查,他们是如何买下这些田产的?有未做见不得人的手脚?” “那容易,花点小钱就能水落石出。” 金弈辉呼出一口气,暗叹自己保住了祖业。 喝完手里的茶,柏清玄立时便要起身离开。他抓起桌沿的剑,朝金弈辉一揖道:“如此,便有劳金兄了!我先告辞,你慢慢玩。” “等等,”金弈辉赶紧站起来,劝道:“你不留下来陪我用完膳再走么?” 柏清玄戴好佩剑,兀自一笑道:“赌坊的饭菜有烟枪味,我还是回府再吃吧!” “行,随你吧!” 金弈辉知晓他有洁癖,以往二人约见,基本都在茗香阁。那里环境清幽,不比赌坊鱼龙混杂。 第52章 贵公子得知永州流民真相,琴师偷听兵部尚书阴私 赌坊一别后第三日,柏清玄将将散班回府,便有家仆来报,说金老板请他前往茗香阁小聚。 他赶紧回屋换了一身常服,坐上马车奔赴西市。到了茶楼大门前,早有金弈辉的仆从守在门外恭迎。 “柏公子,这边请。” 清辉雅间香气缭绕,金弈辉坐在蒲团上,见柏清玄推门而入,朝他抬头问候一句:“哟,子玦来了。” 柏清玄没有发话,只是颔首示意,盘腿坐下后才徐徐道:“这么快就查到了么?” “先喝杯清茶静静心,”金弈辉把羊脂白玉的茶盏推给他,缓缓道:“你且听我慢慢道来。” 柏清玄倒是不急,搁下佩剑平静道:“好。” 室外天气燥热,清辉雅间却是凉爽宜人。 柏清玄环视一圈,见厅堂里摆着一台红木制成的箱子。幽幽冷气从箱体钻出,沉沉浮浮,游至身前。 “才六月就用上冰鉴了么?” 柏府也会用冰鉴给室内降温,但只在三伏天,酷暑难耐时拿来使用。 “目下还早么?”金弈辉不觉笑了笑,道:“已经六月,夏至都过了呢!你听外面响蝉,不早了吧?” “对金老板这样的富豪而言确实不早,是子玦唐突了。” 柏清玄清浅一笑,转而问道:“查到些什么了,说吧。” “官商勾结,强取豪夺。” 金弈辉放下手中玉杯,颇有些愤愤:“那片受灾地本有朝廷赈灾粮救济,可水家、吕家还有巴家收买当地父母官,扣押朝廷栗米,供以烂米霉米,灾民疫病丛生、倾家荡产。随后,几大世家又以低价收购灾田,逼得农户们背井离乡、沦为流民。” “这群贪心之人真是无孔不入!” 柏清玄放下杯盏,握住杯沿的指节不觉慢慢收紧,手背上青筋微微凸显。 “可恶的是,”金弈辉压低眉毛严肃道:“他们并没有留下任何证据,收购田地的价格也无可厚非。” “烂米霉米如何掩饰得过去?就算当地县官说得有理有据,总还有人留有劣质栗米,指认他们的罪行。” 柏清玄忍不住质疑,金弈辉见他满脸冷苛,解释一句:“他们供给当地豪强大户的都是好米好粮,只有贫农才会收到烂米霉米。我寻了几个留在当地做佃户的贫农,只挖出巴家的罪证。” “看来水家和吕家提前动了手脚……”柏清玄握紧手中杯盏,杯底摩擦着杯托发出呲呲声。 “你也别气,”金弈辉伸手稳住杯沿,沉声道:“依我看,他们即使买下了灾田,今年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柏清玄闻言一怔,抬眸问道:“如何说?” “自古蝗灾伴随久旱,我看他们下半年有得苦头吃了。” 金弈辉哂笑一声,柏清玄不觉压低了眉头。 如今态势,若再来一场大旱,恐怕会危及国本。 想到这里,他不禁抿紧了唇。 * * 鱼菲然好不容易巴结上祁大小姐,把琴师玄月送来祁宏生府上。 傍晚时分,琴师玄月在前庭散步,闻见外书房里传来一阵吵闹声。 “你还不承认?” 祁宏生猛拍一把书桌,怒声斥责道。 “胜之,”一袭道袍的中年男子瑟缩一下,喉咙打结似的解释道:“不是……那个……我真不是故意的!” “军需棉衣的夹层里全是纸片,你不是故意的难道是我故意栽赃你不成?” 祁宏生气得面色青紫,胸膛不住起伏。 那人瞧着他的模样,缩了缩下巴,小声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不过,那批棉衣该是误出,伙计们把供给别家的货,不小心送入了兵部。” “你还敢狡辩!” 祁宏生怒不可遏,狞着张脸大声骂道。 那人垂着头,也不答话。 祁宏生见他理亏,赶紧催促道:“要么换货,要么退单,不过无论如何,咱们之间的合作都到此为止了!” “别啊,胜之!” 那人骤然一惊,面色苍白,上前一步道:“你我二十年交情,从昔日同窗到如今合作伙伴,怎能因这点疏漏就断绝来往?” 祁宏生闻言面色一沉,一道冰冷刺骨的目光扫来,令他不寒而栗。 “子归,你我之间的感情自不必言说,但私情归私情,公务归公务。你在军需物资里掺假,我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追究,任由这批棉衣流入军中,届时东窗事发我必定要担责。” 子归立在地上,动了动嘴唇道:“我也没说不担责啊!” 祁宏生听完这话,立时眉目一凛,瞪了他一眼。 “该担什么责我一概不会推卸,可你何至于取消我们之间的合作?” 子归小心觑了他一眼,祁宏生立刻怼道:“你千不该万不该,在边城战败这个节骨眼弄虚作假!” 他捶了捶书桌,气得直跺脚,接着道:“兵部贪墨案才发生几日,你就敢在棉衣里掺假,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么?” 子归挪了挪脚,小声答道:“我都说了是失误……” “哼,你也不想想我上任才多久,部里那帮臣僚我都没笼络过来,你还在这儿给我添乱,算哪门子的兄弟?” 祁宏生说得气愤,子归不觉缩了缩脖子。 玄月倚在门外,把屋里谈话听了个大概,心想这祁宏生竟有如此阴私,不禁心中暗叹。 “说到兄弟,”子归伸了伸脖子,小心道:“当年你没钱参加乡试,还是我从盘缠里掏出十两纹银送你,才让你免除缺考的困厄。你可还记得那时对我许过什么承诺?” 祁宏生闻言面上一颤,心里惭愧不已,子归见他有所动容,赶紧趁热打铁道:“你当时说,要与我义结金兰,做一辈子好兄弟。还说,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你如今却因一点小事与我翻脸,你当初说过的话难道都叫狗吃了么?” 他这话一出,祁宏生顿时倍感羞愧。 乡试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因为家贫,他只能徒步走至省城,为此他磨烂了八双布鞋。 本以为到了省城一切都会好转,却没料想一入城就被小偷顺走了所有盘缠。 哭天抹泪,报官也没用。他只能在城外的破庙歇脚,若非半路遇上子归,他根本没可能熬过那个秋天。 “当年的事,我很感激你。”祁宏生倏尔软和下来,徐徐说道:“但一码归一码,兵部的生意你不能再掺和了。” “我不同意!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你的!” 子归眉目一沉,将手负向背后。 “那我与你没什么好谈的了,你请回吧!” 祁宏生面色一冷,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子归瞅了他一眼,心知多说无益,旋即抬手作揖告别道:“我这便回去查明原因,日后再来向你汇报详情!” 玄月听见脚步声临近,赶紧闪身避开,躲至书房侧面。子归推门而出,门都未带好便拂袖而去。 翌日,陪祁美玉练完琴后,玄月照旧踱步至外书房,又瞧见那富商一脸愤愤造访。 他步子迈得飞快,砰一声推开大门,未及掩门便大声质问道:“你也太过分了!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拒收我的货!” 大门重重关上后,玄月瞧了眼周围,绕步至书房侧面窗棂偷听。 “你到底什么意思?”子归伸着肥厚的手,指着他责难道:“不收我的货,又不结算工钱,你这是要把我搞垮么?” 祁宏生压了压怒气,放下手中书册,直视他平静道:“我早与你说过了,我们之间的合作到此为止。” “你说终止就终止,那我的工人们怎么办?” 子归吼道。 “那这样,这批残次品你拿回去返工,待兵部验收合格后再付你工钱。但从今日起,兵部与你的合作终止,结清这笔款项后我们各奔东西,如何?” 祁宏生娓娓道来,神色平静。子归见他这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更加来气,一把扑到书案上,掀翻堆积如山的书册,怒斥道:“你若敢私自取消我们之间的合作,我便向吏部告发你当年乡试作弊一事!” “你……”祁宏生顿时眉目一惊,张着嘴问道:“你说什么作弊?” 日头西落,阳光开始暗淡。玄月倚身在窗棂外,听得心中一惊。 第53章 憨憨威逼兵部合作商 夜色深沉,星辰寥落。 鱼菲然收到玄月消息,火急火燎来了费宅。 “卫大哥在么?” 院子里空落落的,鱼菲然望向黑漆漆的厅堂,呢喃一句:“都这么晚了,卫大哥会做些什么呢?”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总有些莫名妄想,或许蓝昊天正在青楼喝花酒,左拥右抱不亦乐乎。 正出神之际,一名婆子揣着抹布从后院走来。 “卫公子去哪儿了?”青雪逮着她问道。 “回二姑娘的话,”那婆子勾着身子,想说又不敢说,“卫公子午时便出门去了,临走前也没告诉奴才要去哪儿。” 说完,她小心觑了鱼菲然一眼。 青雪瞧着她畏畏缩缩的模样,面上一嗔道:“叫你们留在这里伺候卫大哥,怎么连个人都看不住?” “请二姑娘恕罪,”那婆子赶紧跪下,解释道:“卫公子一个七尺男儿,咱们这些人哪里看得住他?他既是主子,咱们也不好强问他不是?” “你还犟嘴?”青雪说着便要去推搡她,却被鱼菲然拦下:“算了,看他们这副老实样也没那个心机应付卫大哥。” 她想了想,召集费宅所有仆人,抱起双臂吩咐道:“卫大哥是本姑娘的客人,我必须保证他的安全。你们平时在这院子里干活,都给我警醒点,遇人来访必须向我汇报,卫大哥外出务必问清去向。他若不肯相告,你们便说是我的命令,不知会你们的话便要挨我的打。卫大哥心软,必不会为难你们的。” “都听明白了么?” 青雪总结一句,院子里跪着的众人纷纷点头答是。 那婆子垂着头,心里忍不住嘀咕:“卫公子每次从外面回来都灰头土脸的,能干什么事?二姑娘也真是严苛,把个男人箍得这么紧做什么?” 正说着,院外大门忽然响了两声:“是我,我回来了。” 蓝昊天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鱼菲然面上一喜,立时应了一声:“来了!卫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门嘎吱一声打开,蓝昊天一身尘土,鱼菲然也不嫌他脏,扑进他怀里撒娇道:“卫大哥,人家在屋里等你好久了,你怎么才回来?” 蓝昊天被她黏得发腻,拍了拍她肩头安抚一句:“就去京郊逛了逛,也没甚大事。” “每次都这么搪塞我,”鱼菲然抬起头,对上他窘迫的目光,埋怨道:“说,是去见什么人了么?” “没有,真就只是去看看而已。”蓝昊天连连摇头,转而问道:“对了,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何急事么?” 鱼菲然瘪了瘪嘴,答道:“急事没有,好事倒有一桩。” “哦?”蓝昊天推开她的手,把她带入厅堂,仆人早已点燃屋内烛火,照得堂内明光灿灿。 “上次跟你说的,打听祁宏生的事有眉目了。” 鱼菲然被他按在太师椅上,一脸兴奋地说道。 “祁宏生?”蓝昊天面上微动,认真问道:“菲然都查出些什么来了?” “大事,”鱼菲然神秘兮兮,故意眨了下眼睛,道:“一件危及他仕途的大事。” 蓝昊天一听这话,立时来了兴致。 鱼菲然冲他勾勾手指,他赶紧凑近问道:“说吧,到底是何事?” “祁宏生的功名来路不正,”鱼菲然贴近他耳畔,“当年乡试,他是通过贿赂考官盗取试卷才中举的。” “啊?”蓝昊天嘴巴微张,一脸不可思议道:“不能吧?他可是寒门出身,哪儿来的钱贿赂考官?” “嘿嘿,”鱼菲然狡黠一笑,继续说道:“试卷不是他买的,而是他老乡掏钱买的。还有,他那老乡一直在跟兵部合作供货,最近一次供给边城驻军的棉衣出了问题,以次充好被祁宏生发现了。” “边城?” 蓝昊天啧了啧舌,收回身子沉吟片刻,“菲然,这事你如何打听到的?可信么?” “百分百靠谱!” 鱼菲然眼角轻扬,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买回来的琴师告诉我的,上个月我把他安插在祁府,命他仔细盯着府内人事来往,他亲眼所见绝不会出错。” 听完鱼菲然的话,蓝昊天忍不住托起下巴忖度起来:“祁宏生可是寒门贵子、才高八斗,竟不料还有这段过往,实在令人唏嘘!” 鱼菲然见他心不在焉,抬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道:“卫大哥,你有没在听人家说话?” “有有,”蓝昊天赶忙收回神思,道:“你说,我在听的。” “祁宏生这位好兄弟可不简单,他不仅在乡试舞弊案发后,故意隐瞒祁宏生作弊一事,还一路资助祁宏生参加乡试、会试和殿试,二人同甘共苦,感情深厚。” 鱼菲然说着,拿手指点了点他。 蓝昊天看着她青葱般的指尖,呢喃道:“也就是说,祁宏生这些年来一直在报恩,他的好兄弟却利用其职权在兵部军需供货里掺假?” “嗯,正是如此!” 鱼菲然点头,蓝昊天沉吟片刻道:“菲然,谢谢你帮我调查这些事。我会想办法暗中查访那位商户的,后面的事你就别再掺和了。” “你打算怎么查?” 鱼菲然眨了眨眼,盯着他问道。 “放心吧,凭我的武功拿下一个普通人不在话下。” 蓝昊天说得成竹在胸,鱼菲然却在心里打起了鼓:“卫大哥,一切安全为重,若有需要等我回侯府请娘买几个打手来帮你。” “不用了,菲然。” 蓝昊天扶住她肩膀,安抚道:“相信我,没事的。” “嗯……那好吧。” 鱼菲然被他箍着,不好再多说,只得点点头应了下来。 二人闲谈一会儿,鱼菲然闻见外头三更的敲梆声,依依不舍告辞离开。 她前脚刚走,蓝昊天便收拾一番行头打算出门。 侍奉在院里的家仆见他一身乞丐装,赶忙追上来问道:“卫公子,您这是要去哪儿?” 蓝昊天被他一拦,心知搪塞不过,便如实说道:“我去查点事情,晚一点会回来的,不用担心。” “是,卫公子。” 那家仆朝他躬身施礼,他颔首示意,正欲转身出门,又闻见身后喊道:“卫公子,还请您多注意安全!” “明白了,别担心!” 蓝昊天出了费宅,一路打听才查得那商户住处。 他拔下发簪,披散着头发,在地上胡乱抓了一把泥土,朝面上一抹,立时变成个灰头土脸的乞丐。 来至商户府邸附近,他埋伏在巷子口朝那扇朱漆大门窥探,正巧遇上商户回府。 一乘四人锦轿停在大门口,轿帘掀开,从轿里走出一位身着花青直裰的富态男子。 “见过老爷!” 门口小厮齐齐朝他躬身行礼,商户点了点头,径直迈入府邸。 大门上挂着两只羊角灯,借着明亮灯光,蓝昊天看清了那富商的容貌。 待他走进府邸,蓝昊天立刻翻身上墙,没入浓浓夜色。 飞行两三步,立在屋檐之上朝下环视,那富商正朝前厅走去。 他赶紧跳下屋檐,趁着四周没人一把扼住富商脖颈,从身后挟制住他:“别动,小心我拧断你的脖子!” 富商吓得魂飞魄散,瞠着双眼面色惨白道:“大、大爷,还请您高抬贵手啊!我有的是钱,您想要多少我都给!” “钱?” 蓝昊天一只手紧紧勒着他,另一只手抽出红凝,露出霜寒白刃,威胁道:“我想要的可不是钱!你确定能给么?” “给给给,大爷您要什么都给,只要不取我狗命就成!” 富商双腿打颤,意欲侧视身后之人的样貌,却丝毫动弹不了脖子。 “成,你随我过来!” 蓝昊天故意压低声音,拖着他朝一旁枝叶繁茂的树下挪移:“不许喊人,爷的刀可不是摆设!” 说着,他晃动几下红凝,白晃晃的刀身在夜色下分外刺眼。 “好好好,”富商瞅着颈下唐刀,吓得后背发凉,支支吾吾道:“都、都听您的,大爷!” 二人藏入花树底下,蓝昊天把刀抵紧他脖颈,冷沉问道:“你就是兵部尚书祁宏生的那个老乡?” 第54章 憨憨拿到兵部尚书乡试作弊证据 富商一听这话,立时心下生疑,哆嗦着问道:“爷,您说什么老乡?祁大人的同乡可多着呢,您会不会找错人了?” “哼,”蓝昊天一阵冷嗤,揶揄道:“敢在军需棉衣里掺假的老乡,恐怕只有你一个吧,子归先生?” “你……” 富商闻言一怔,面上露出惊惶,小心问道:“您是如何得知此事的?难道是祁大人叫您来的?” “不是,子归先生勿要多想,是大爷我有些话要问你。” 闻言,富商立时松下心来,既不是寻仇,也不打劫,那便极有可能是祁宏生的仇家。 “行,爷您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是,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蓝昊天见他如此配合,便凑近他低声问道:“几个月前,祁宏生凭着一道奏章参兵部尚书武坤贪墨边城军费,你可知那奏章哪里来的?” “这……” 富商嗫嚅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小声答道:“爷,祁大人并未在小的跟前提及此事,您要不问点别的吧?” “哦?” 蓝昊天不信他,拿刀往他脖子上抵了抵,威吓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莫要跟我耍花招!” “大爷!” 那刀刃刺入他肌肤几分,一阵痛意袭来,他不禁失声叫道:“大爷您高抬贵手啊!小的真不知,但、但我知道,那奏章是监军太监薛如海写的。” 蓝昊天早已知晓此事,不耐烦道:“这个我也知道,说点别的!” “大爷大爷,我还听祁大人说过,那奏章是某个大人物交给他的,那位大人身居高位不可言说。” “大人物?” 蓝昊天箍着他的身子,察觉到他全身都在发抖,没胆量撒谎,便道:“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我。” “别、别的也没什么了,据他当时的语气和态度,我、我只是猜想,那位大人不是六部堂官便是当今首辅。” 见他未有回应,富商微微侧脸望向身后之人,补充一句:“爷,还有一事兴许您会感兴趣。” 蓝昊天尚在思索,听闻这句立时收回心神,冷声道:“什么?快说!” “爷,祁大人的功名有假,当初乡试他盗取考卷才得中举,我手里有他作弊的证据。” 富商小心翼翼地说,抿了口口水继续道:“若您想扳倒祁大人,在下可以提供他犯案的罪证。” 威胁祁宏生倒是个好办法,蓝昊天想着,压低声音问道:“说,他有何把柄落在你手上?” 富商见他上钩,赶紧佯笑一声道:“当年青州子阳县乡试,我和几个富家子弟一道出千金贿赂主考官盗取试卷。而后我把试卷带回屋里,故意借着考前温习,把与祁宏生练手。” 蓝昊天听了一半,略作思索道:“即便你有当年乡试试卷在手,要如何证明那试卷是他乡试考前所写?” “嘿嘿,”富商哂笑一声,悄声道:“大爷,在下当时便留了个心眼,要他在卷上署名并记录答题日期。” 蓝昊天将信将疑,冷冷问道:“那份试卷现在何处?” “爷,在我屋里锁着呢!只消您说一个要字,在下立刻带您去取。” 见他态度殷勤,蓝昊天不再犹豫,当即说道:“量你也不敢骗我,快走!” “诶!大爷!” 富商被他勒着脖子,行动不甚便利,停下脚步小声乞求:“爷,能否劳您松把手,在下这样被您勒着实在迈不开步子?” “少废话,快走!” 蓝昊天怕他耍花招,又拿刀怼了怼他后背,压低声音道:“不想背后穿个洞的话就别废话!” “诶,是是是,爷!” 富商领着他去了后院厢房,不多会儿便取到那张试卷。蓝昊天堪堪接过手,便朝他后颈重重一击。 富商来不及呻吟,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看来是真的。” 蓝昊天仔细检查一遍卷面,见纸上文章墨迹陈旧,确实属有祁胜之的大名和昭武二十年八月十日亥时的时间戳。 他卷好试卷,插入腰间裤带,飞身一跃跳上房檐,没入星辰月色。 翌日夜里,蓝昊天便带着这份试卷偷偷潜入祁府,打算用它逼迫祁宏生说出幕后指使之人。 正值亥时,祁宏生将将走出外书房,忽被一身夜行衣的蓝昊天拿刀架住脖颈:“别出声,跟我过来!” “你是何人?” 祁宏生是个有胆量的,刀横在脖子上也不惊慌,只冷冷问了一句:“阁下绑我所为何事?” “跟我走,别废话!” 蓝昊天当头一喝,拖着他朝书房侧面走去。 灯光照不亮那片犄角旮旯,二人停下脚步时,蓝昊天开口问道:“二十年前,青州子阳县乡试舞弊案,你有参与是不是?” 祁宏生冷哼一声,道:“原来是子归派你来的,若你们想以此事威胁我,告诉你们不可能!” “你就不怕东窗事发?” 蓝昊天心下一凛,很好奇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哼,当年乡试我根本不知舞弊详情,且答卷是我临场所作,根本无有舞弊可能。” 祁宏生颇有自信,话说得斩钉截铁。 蓝昊天忍不住心生怀疑:“就算答卷是你临时构思出来的文章,可你早已知晓试卷考题,你又如何狡辩得过?” “你、你这话是何意?” 祁宏生面上一惊,声音怯怯地问道。 “我是说,乡试前子归给你看过考卷,你还提笔作答了一份,此事你可承认?” 蓝昊天一手架着刀,一手抓着他肩膀,语气狠戾。 “你们、你们竟如此阴险!” 祁宏生忍不住低声怒斥,但很快收敛情绪道:“哼,即便是我碰巧答了子归偷来的考卷,也不代表我有贿赂考官!” “无论真相如何,乡试的考题你提前知晓总是事实。” 蓝昊天咄咄逼人。 “知晓又如何,运气好恰巧猜中考题罢了,反正我没参与贿赂考官盗取试卷一事,就算你们告到吏部,我也有理由拒不承认!” 祁宏生态度强硬,蓝昊天却是听出了话中玄机。 乡试舞弊案他定然无力自证清白,可即便如此他也绝不认罪,可见他后台强硬。 “你背后有人撑腰,可我也手握你舞弊的铁证,真要闹起来你不一定能保住官位!” 蓝昊天只能如此威胁他,祁宏生是块老姜,根本毫无动摇,压低声音道:“只要你敢闹,我便有一千种办法对付你!要么你一刀杀了我,要么给我滚出祁府去!” 说着,他刻意挺直腰板,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蓝昊天还是头一次遇上如此刚硬之人,泄愤杀人自然不行,他也不会伤害无辜之人。 犹豫再三,他只能松手,翻身一跃跳上院墙,甩下一句“后会有期”匆忙离去。 第55章 贵公子建议新科选人才,憨憨威逼兵部尚书失败 柏清玄从茗香阁回府后,对世家大族贿赂受灾地官员一事耿耿于怀。 “陛下,整饬吏治以来,各地官员被罢黜者约有上千人之众。臣以为,此时正是广纳人才的大好时机,臣请旨陛下颁布敕令,于现有科举制度基础上增设博学科、易行科和武科。广招天下各路贤才,为我信朝江山长治久安贡献才智。” 皇帝睃巡一周,视线落在次辅水永博身上,“水卿,依你之见,此计如何?” 水永博举起笏板躬身一揖,徐徐道:“回陛下,微臣以为当下并非执行新科举的最佳时机。” “哦?”皇帝眉毛一挑,面带讶色道:“具体为何,说来听听!” “臣认为,与其大动干戈遍天下普选人才,不如从现有等待恩荫入仕人选里挑出合适之人赴任。” 水永博将将说完,吏部尚书吕义康便高声附和道:“陛下,水部堂所言极是。加设科举考试不但耗时费力,还要消耗不少国库支出,相反,从恩荫子弟里挑选人才则要容易许多,也能为国库节省不少开支。” “是啊,臣亦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吕义康之言激起百官助威,皇帝面露难色,看了眼从容不迫的柏清玄:“柏卿,大臣们都不太赞成你的建议,你作何感想?” 柏清玄眉毛都未皱一下,平静答道:“回陛下,急候恩荫入仕之人虽多,可却都是些无有真才实学的富家子弟。让他们出任小官小吏尚可,若派他们前往急需整治的地方上任父母官,臣恐他们才能不济耽误大事。” “有无才干还需筛选,”吕义康直言道:“首辅大人都未见过其人,便一竿子打死所有恩荫子弟,是否太过武断?” 柏清玄吸了一口气,冷静反驳道:“吕大人,您说的筛选,究竟要以何样的标准来执行?再者,品德与才干本就易于伪装,无论定下何样标准,总有人弄虚作假贿赂主选官员,吕大人如何保证所选之人一定具备真才实学?” 这话问得吕义康一噎,他沉思片刻,答道:“柏大人,您的意思是说,单靠人力筛选无法区别人才真伪?下官倒想问你,同样依靠人力筛选的举孝廉,何以经年不衰盛行好几个朝代?” “举孝廉只为传扬孝文化,与实干无关。眼下各地急缺的是循吏,而非孝子,请吕大人分清楚这一点。” 柏清玄逻辑清晰、陈述有理,在场官员再次掀起一阵热议。 “这样吧,朕先下旨在候选恩荫入仕之人中普选,若遴选出来的人数不足,再采纳柏卿之言,于全国加设三项科举考试,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臣等无异议!” * * 蓝昊天没想到祁宏生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一连在祁府碰了两次壁。 “卫大哥,你这一身黑衣头巾的去哪儿了?” 鱼菲然步履匆匆奔出厅堂,直扑向蓝昊天怀里。 蓝昊天知晓隐瞒不住,坦诚答道:“去了趟祁府,试探下祁宏生的态度。” “什么?” 鱼菲然圆眼一睁,抓起他的胳膊问道:“你去找祁宏生了?快说说情况怎样?他有没透露些东西来?” 她问的急,蓝昊天被她抱得紧紧的,直嚷道:“菲然松松手,我们进屋再说吧。” 还未走进厅堂,蓝昊天忽觉心下怪异,张口问了句:“菲然,你老实告诉我,为何每次外出归来我都能偶然碰上你?难不成你有让费宅家仆给你通风报信?” 鱼菲然被他问得一尬,收回手嘟哝道:“卫大哥你别生气,人家这不是担心你么?你孤苦一人独自在京,若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的,叫我如何跟死去的公公婆婆交代?” “菲然……” 蓝昊天心知她是好意,不再继续追究:“你自己多注意安全才是,我有武功傍身,哪儿能轻易折在外面?你说是不是?” “卫大哥,”鱼菲然嘟起小嘴,满面绯红道:“我知道了,你不生气就行。” 蓝昊天莞尔,道:”傻丫头,我气这些做什么?有人关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鱼菲然龇牙一笑,连忙问道:“快说说具体怎么个情况?” “这个嘛……” 蓝昊天掸了掸身上尘土,想了想才答道:“失败了,那富商手里的证据根本威胁不到祁宏生。” “这怎么可能?” 鱼菲然面露惊愕,“难道祁宏生他不在乎自己的仕途前程么?” 蓝昊天垂下眼眸,遗憾道:“他重视,可我们掌握的证据打不倒他。他能升任六部堂官,必然有足够的根基,区区一纸试卷不足以威胁他的地位。” “真是看不出,祁宏生一个寒门士子竟有这等本事!我猜,那人不是世家大族身居高位者,便是当今圣上!” 鱼菲然忍不住咋舌,祁府她也去过两回,仅凭面相并不能看出祁宏生是个人物。 一张蜡黄寡淡的脸,总没半点表情,还带了些苦相,与才能卓绝的高官实在不搭边。 蓝昊天附和一句:“你还真猜对了!那富商告诉我,他的靠山是内阁要员。” “那可难办了……” 鱼菲然陷入沉思,内阁要员有好几位,何况还有柏清玄这么个阴蘑菇,他若插上一脚,情况便更复杂了。 蓝昊天也深知这点,不觉沉默良久。 “祁宏生是查不动了,”蓝昊天想了会儿说道,“若要搞清楚是谁把东西交给他的,不如去找薛如海。” “也对,”鱼菲然叹了口气:“一条道行不通,不如改变思路换条路子。” 院外传来三更的敲梆声,二人相视一眼,蓝昊天憾声道:“可棘手的是,薛如海平时很少出宫。我们身为宫外人,根本没机会靠近他。” “卫大哥,连你也不行么?”鱼菲然有些急。 “我只能在宫门附近活动,”蓝昊天垂下头,“上工不许随意走动,下了工就得立刻离开宫门,我根本没机会进皇宫里去。” 听到这里,鱼菲然也犯起了难。 “要不我去问问伏大哥吧!” 蓝昊天开口道,“他在京城待的时间长,又是金吾前卫指挥使,在宫里总有点关系内应之类的。” 鱼菲然一听,虽觉有理,但始终过意不去。毕竟这事是她挑起,如今滞涩不前,她面子上过不去。 蓝昊天见她一脸为难,开口安慰一句:“菲然,没事的,总能想到办法。大不了,我再偷偷闯一次皇宫。” “不行不行,”鱼菲然一听这话立时紧张起来,摆着手阻止道:“千万不能擅闯皇宫,万一被人发现,我们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 诚然,他们这一路走来不容易,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禁军百户,也算是在京城立稳了脚跟。 “对了!” 鱼菲然突然大喝一声,拍了把桌案叫道:“我有办法了!” “嗯?”蓝昊天见她一脸欢喜,赶紧问道:“什么办法,快说来听听!” 鱼菲然眸光一闪,凑近他道:“卫大哥,我们不是要找熟悉皇宫的人么?现成的就有一个!” “谁啊?我怎么没听明白?” 蓝昊天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疑问道:“你说的那人是谁?我认识么?” 第56章 未婚妻找上大长公主府兄妹帮忙 “当然了!” 鱼菲然眉眼含笑,冲他眨眨眼神秘兮兮道:“这人不仅你认识,我认识,咱们爹娘也都认识。” 蓝昊天一脸懵懂,“究竟是何人啊?” “大长公主府呀!” 鱼菲然使劲拍了把桌案,嚷嚷道:“佩兰姑姑你都忘记了么?” 听到这里,蓝昊天心内一阵澎湃。 大长公主古佩兰是今上的姐姐,也是太后唯一的女儿。 这位性格泼辣的公主殿下骑马打仗、耍刀弄枪,身为皇室金枝玉叶,不爱红装爱戎装,常常一副男相示人。 当年威北将军在世时,佩兰公主不顾世人眼光执意与他交好,还义结金兰成为拜把子的兄弟。 蓝昊天永远记得这位笑起来比男儿还豪爽的姑姑,也记得被她捏皱的脸和抚乱的发。 只是斯人已去,自打威北将军离京后,便再没同佩兰姑姑来往过。 久而久之,两家的关系也就淡了。 蓝昊天依稀记得,佩兰姑姑有两个孩子,长子名云书羽,次女名云汐羽。这对兄妹感情深厚,总是手牵手腻在一起。 他蹙紧眉头,“可这么些年过去了,大长公主府早已物是人非,我们如何好去联系人家?” “卫大哥,这是目下唯一的办法了!” 鱼菲然皱了皱小脸,急急劝道:“不论如何,佩兰姑姑与你我二人的长辈交情匪浅,大长公主府的人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吧?” “话虽如此,”蓝昊天眸光一沉,忧心道:“可我如今这身份,如何能以这副模样见人?” 蓝昊天目下是朝廷钦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怎能以戴罪之身,拜访昔日最为崇敬的佩兰姑姑一家? 就算舔着脸去了,大长公主府的人也愿意接纳他,同意助他一臂之力。 可这事一旦败露,大长公主府全府上下都得受牵累,他又如何向九泉之下的爹爹交代? 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妥,他摇摇头叹口气道:“不行,我不能连累佩兰姑姑一家。” “卫大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妇人之仁如何断事?” 鱼菲然的指责令他愈加为难,“菲然,我们不能这么自私!万一事情败露,后果非是你我二人承担得了的!” “那难道要我看着你痛苦不管不顾么?” 鱼菲然眉头一拧,忿忿道:“况且如今风声渐息,我们不过拜访下故人而已,谁能指摘我们不是?” “不行!” 蓝昊天说得斩钉截铁,“菲然你别说了,佩兰姑姑是我仅余的亲人,我必须保护好她。” “卫大哥!” 鱼菲然撅起小嘴,两只眼瞪得圆鼓鼓的。 * * 翌日,鱼菲然不顾蓝昊天反对,带着青雪来至东一大街的大长公主府。 日光强盛,照得人睁不开眼。 鱼菲然停在客厅前的石径上,小心朝厅堂望去,只见门口五颜六色立了一堆人。 “鱼二姑娘,可以进了!” 小丫鬟声音甜甜,鱼菲然赶紧收回视线。 堪堪抬腿落入厅内,便闻一道柔美的声音:“阿怜,何不撑把伞遮遮日头,瞧把鱼二姑娘给晒的!” 鱼菲然赶紧客气道:“是我想晒太阳来着,怪不得阿怜姑娘!” 柔怡郡主清浅一笑,尖尖的小脸仿佛开了一朵花,“鱼二姑娘请坐,阿怜,看茶!” 鱼菲然落座,细细瞧了眼柔怡郡主,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仍如当年一般温柔。 “鱼二姑娘,我们有多少年未曾坐在一起叙话了?” “有、有十年了吧!郡主殿下,是菲然唐突了,登门拜访前该提前向您打声招呼才是!” 柔怡郡主并未答话,只拿那双小鹿眼看着她。 鱼菲然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不觉心下一凉,难道柔怡郡主早不顾念我二人之间的情谊了? 胡思乱想之际,柔怡郡主一脸嗔怪道:“菲然姐姐,你竟变得如此见外了?汐羽妹妹你都不疼了么?” 此言一出,鱼菲然顿觉怔然。 蓝昊天离开京城那年,她只有六岁,虽记忆模糊,但她对那个一头黄毛胆小软糯的云汐羽印象深刻。 那时云书羽只有八岁,云汐羽不过五岁,两个小家伙无时无刻不黏在一起,叫人好生羡慕。 “汐、汐羽妹妹,我……”她心下张皇,支吾半晌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云汐羽瞧着她面色绯红,温声安抚一句:“菲然姐姐,妹妹出言唐突,你别见怪。” “没这回事,”鱼菲然鼓起勇气,嘴巴一咧笑道:“汐羽妹妹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汐羽过得很好,只不过、好得有些过头,连昔日的小姐妹都不来府上叙话了!” “嘿嘿,”鱼菲然望着她干笑两声,摸了摸鼻头:“都是我不好,蓝伯伯一走,佩兰姑姑一去,便主动与你生疏了。” 提及蓝甄,云汐羽不觉心中酸楚,敛起笑意道:“不能怪你,我也有错。蓝伯伯如今这样,实在叫我们这些小辈心痛。母亲若是泉下有知,该有多难过!” “汐羽妹妹,别说了。” 鱼菲然打断她,顺势说道:“可惜蓝伯伯一家尽数被屠,若有一人在世,也不至叫人如此痛心!” “咦?”云汐羽突然回过神来,接着她的话道:“小蓝哥哥不是尚在人世么?” 鱼菲然见她中招,赶紧装作悲戚,拿帕子按了按眼角道:“在有何用?生而为人,却像只鬼一样在人间游荡。有家不能回,有父不能认,终日蓬头垢面、形单影只,能过得多好?” “这倒也是,”云汐羽轻叹口气,低声道:“但愿他活得好吧!对了,菲然姐姐,你今日来可是有事找我?” 鱼菲然收起帕子,娓娓道来:“汐羽妹妹,其实……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说着,她拿眼瞅了瞅四周,云汐羽心知她在观察傀虫,便道:“有事你尽管说,只要不杀人放火、大逆不道,我一定帮你解决!” 鱼菲然看着她干笑两声,道:“这事不好明说,跟那人有关。” 云汐羽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见她两只大眼一眨又一眨,始终猜不准是谁,只好探头问道:“哪位啊?” “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躲猫猫的那位。” 云汐羽个头虽小,却是冰雪聪明之人,立时明白过来她说的正是蓝伯伯幼子蓝昊天。 “竟然是他?” 鱼菲然见她会意,面上先是挤出一笑,而后蹙起眉心道:“汐羽妹妹若还顾念儿时旧情,便该同我一道去见见他。” 云汐羽顿时泪光闪烁,收起袖子答道:“菲然姐姐说的是,我该去看看他的。” “看谁啊?能带上我一起么?” 二人说话间,忽从厅外传来一道男声。 “哥哥,”云汐羽望着门外一身天青色直裰,手里摇着烫金折扇的男子,一脸惊讶道:“你不是出门会友去了么?为何突然回来了?” “聚会提前结束,便回来了。” 云书羽一脚迈入门槛,瞧见厅堂西首还坐着个人,面上笑意一滞,问道:“妹妹,这位是何人啊?” 厅堂内一众仆人纷纷行礼:“见过世子爷!” 鱼菲然盯着来人,讶异眼前这位身材高大、风度翩翩的儒雅男子,居然是小时候特爱哭鼻子的云书羽,忍不住心内哂笑。 “哥哥,”云汐羽面上微嗔,责怪一句:“这是菲然姐姐啊,你没看出来么?” 云书羽尬了尬,转身持扇朝鱼菲然施礼:“原来是菲然妹妹,抱歉抱歉!女大十八变,菲然妹妹如今这副天仙模样,叫我这等凡夫俗子委实辨认不出!还请多包涵!” 鱼菲然面上干笑,圆场道:“无妨,多年不来往了,认不出也是人之常情!” “哥哥,你真失礼!”云汐羽气得面色泛红。 云书羽满不在意,一掀衣摆,兀自坐至上首,转身探向云汐羽:“适才你们在聊什么呢?要去见谁呀?” 鱼菲然怔了一下,云书羽与蓝昊天小时候关系并不好,这位爱哭鼻子又小气的男孩,每次见蓝昊天靠近云汐羽都会横眉怒目,若是再亲密一点,便会气得直跺脚。 “没什么,就说要去见见京城里绣工最好的红娘。” 云汐羽垂眸,胡乱掩饰一句。 “对对对,见红娘!” 鱼菲然赶紧附和一声。 “哦?”云书羽眉目一挑,似乎有些怀疑,诘问道:“真是这样么?” 二人对视须臾,云书羽倏尔转口问道:“菲然妹妹,得有十年没来过大长公主府了吧?” “回世子殿下的话,”鱼菲然颔首一福,“自蓝伯伯离京,大长公主离世后,便再没来过。” 云书羽闻言,倏尔展颜一笑,柔声道:“菲然妹妹,如此见外,便是你的不对了!” “啊?”鱼菲然一时懵然。 第57章 未婚妻拜访兄妹,兄妹看望憨憨 “哈哈,叫我书羽哥哥如何?” 云书羽捣着折扇大笑,云汐羽见他模样张狂,嗔道:“哥哥,菲然姐姐才不稀罕你这个兄长!” 鱼菲然垂眸想了会儿,才道:“世子殿下,要不菲然叫您云大哥吧?” “也好也好,”云书羽理了理衣襟,爽朗一笑:“菲然妹妹随意便好,本世子不会在意一个称呼。” 鱼菲然这才松了一口气,转移话题道:“汐羽妹妹,那我们说好了,改日一起去见那位红娘。” “嗯,等我安排好就去明远侯府找你,”云汐羽冲她眨眨眼,“放心,我必不会食言!” “等等!”云书羽忽然插嘴道:“你们都去,把我一人扔在这里多孤独!不然捎上我一起吧!” 鱼菲然和云汐羽瞬间沉默不语,相视一眼后,云汐羽开口道:“哥哥,人家要见的是位闺阁女子,怎能带你一个汉子前去?” “我不管!”云书羽突然犟脾气发作,撅起嘴撒娇道:“我男扮女装也要随你们一道去!” “这……” 鱼菲然觑了眼云汐羽,不觉面露难色。 云汐羽暗自啧一声,道:“哥哥,你可真不害臊!哪儿有你这样五大三粗的姑娘家?” “为何不行?”云书羽倔起来五头牛都拉不回来,他抱起双臂一副骄矜的样子,揶揄道:“这天下难道只许女子长到六尺,就不许人高马大的娘子活么?” 鱼菲然与云汐羽相视一眼,自知瞒不过去,云汐羽轻咳一声,道:“哥哥,这人你或许不会想见呢!” “嗯?”云书羽拿眼睨着她,想了想问道:“你们这话何意?我不想见谁呢?” 鱼菲然冲云汐羽点点头,云汐羽咬了咬牙,娓娓道来:“哥哥,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最讨厌哪家的小孩?” 这莫名其妙的一问令云书羽立时一懵,小时候那么久远的事他早忘干净了,会是谁呢? “这个嘛……”他拿折扇抵住额角,蹙眉沉思片刻,“永臻公家的二公子,还有定勇侯家的大公子,还有……” 话说一半,他突然停了下来,意识到不对劲,猛一抬头问道:“不对,你们两个姑娘家要见的人是男子,对么?” 云汐羽阖了阖眼皮,低声答道:“是。” “那绝对不行!”云书羽一拍桌子,道:“我不同意,你不能去!” “哥哥……” 云汐羽卖力恳求,云书羽毫不动容,坚持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鱼菲然见势头不对,赶紧说道:“云大哥,我们要见的那位,是你儿时常妒忌的那位。你可还记得明远侯府里的事?” 听她这么一说,云书羽立时安静下来,他仔细一想,倏尔眸光一亮,轻声道:“难道、你们要见的那人是蓝……” “哥哥——” 未及他出口,云汐羽赶紧出言喝止。 鱼菲然见他面上惊愕,心知他已猜中事实,便冲他点了点头。 “你们两个小丫头可真是胆大包天!”云书羽拿折扇点了点二人。 “哥哥,对不起!” 云汐羽小声嘟哝。 云书羽忽觉事出蹊跷,忍不住问上一句:“菲然妹妹,你是如何得知他近况的?” 鱼菲然见他上钩,赶忙答道:“其实,是我救的他。” “你?”云书羽不可思议地望着鱼菲然,问道:“你就不怕被牵累?” “云大哥,我与他青梅竹马,又有海誓山盟,叫我如何放得下他?” 鱼菲然说着,忽然抹起了眼泪。 云书羽见她一副伤心样,赶紧劝慰道:“菲然妹妹,实在抱歉!我知晓你与他感情深厚,自是与旁人不一般的。” “哥哥,看看你,都把菲然姐姐说哭了!” 云汐羽赶紧招手,命侍奉一旁的小丫鬟递上巾帕。 “我没事,”鱼菲然接过小丫鬟递来的巾帕,往脸上一抹,暗哑着嗓子道:“云大哥和汐羽妹妹若不嫌弃他,改日我带你们去看看他如何?” 云汐羽拿眼瞅了瞅云书羽,见他面色凝重,也不敢发话。云书羽沉吟片刻,才道:“也好,看一看应该不打紧。” “哥哥,真的么?” “当然,”云书羽轻轻一笑,柔声道:“他与我们情同手足,虽十年未见,可儿时的情谊总还在。哥哥我又不是铁石心肠,见见又何妨?” * * 蓝昊天下工回家,见厅堂西首坐着两个陌生人。 “卫大哥,”鱼菲然站起来,笑道:“你看我带谁来了?” 蓝昊天注视着西首的二人,云书羽率先起身,手持折扇朝他躬身一揖:“卫贤弟,好久不见啊!” 云汐羽也跟着起身,屈膝一福道:“卫大哥,近来可好?” “你们……” 蓝昊天心底一震,这才记起儿时旧事,赶忙招呼道:“我一切都好,倒是你们,多年不见都长变样了!” “哈哈,”云书羽爽朗一笑,撒开折扇,“卫贤弟你也是啊,去了趟北方,个头蹿得比鞑子还高!” “哥哥,你又说疯话!” 云汐羽喝了他一句。 鱼菲然抿嘴一笑,“你们两个都高,就汐羽妹妹还是纤细小巧的模样!” 说罢,三人放声大笑,云汐羽面上飞起一道霞红。 厅堂里沉默须臾,云书羽转口问道:“伯父他……我们也很遗憾。如今见你还活着,心下悬着的石头也能落地了。” “谢世子殿下关心!”蓝昊天颔首示意,“爹他一生光明磊落,却没料到会是这种结局。若我当初多警醒一点,也不会如此悲惨收场。” “这不怪你,卫大哥!”云汐羽安慰道:“伯父之事,多半是遭人陷害……” “汐羽!” 云书羽闻言面上一愠,打断她的话头:“此事莫要再提,卫贤弟已经够伤心了。” 继而转向蓝昊天,“卫贤弟,后面你打算如何办?” “还能如何?”蓝昊天干笑着,声音低沉道:“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虽想暗中调查,却也不能太激进,慢慢来才行。” “需要我们帮忙么?” 云书羽这适时的一问,令蓝昊天心中一动。 查宦官薛如海对云书羽兄妹而言易如反掌,可这话不能说,说了就是害他们。 “不,你们千万别掺和进来!”他捏紧拳头说道:“人一多反而坏事,我轻功好,在京城还有几个好兄弟,暗访一些人不成问题。” 云书羽转头看了云汐羽一眼,云汐羽朝他眨眨眼,他立时会意:“好,若你有需要再叫我们便是。大长公主府虽不比往昔强盛,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点小忙还是能帮上的。” 接近午时,鱼菲然命青雪外出买来美酒佳肴,一席人在费宅用过午膳后,云书羽兄妹依依不舍告别。 临行前,云书羽玩笑道:“下次有空一定要来大长公主府做客,记得小时候我和汐羽常去明远侯府玩捉迷藏,你这小子一抓一个准。现如今你已是禁军百户,在京捉拿案犯不知还有没有当年的准劲儿?” “哥哥,你胡说什么呢?”云汐羽尬笑一声,扯了扯云书羽的衣袂,嗔怪道:“卫大哥如今负责驻守朱雀门,又不是衙门皂隶,抓什么犯人?” 鱼菲然嗤一声笑出来,蓝昊天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道:“我就一门神,云兄太抬举我了。” “如此,我们兄妹二人便先告辞了!”云书羽收起折扇,抱拳一揖,强调一句:“若有需要,一定要来大长公主府找我们!” 送走云书羽兄妹后,鱼菲然没有进厅堂,而是立在门口拉住蓝昊天道:“卫大哥,大长公主府都发话了,你为何不直说?” 阳光刺眼,院子里热气蒸腾,傀虫早不知躲在哪个犄角旮旯歇息去了。 “菲然,”蓝昊天眉目一凛,沉声道:“我说过的,绝不能牵累佩兰姑姑一家。你也是,不要去麻烦他们,否则……”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鱼菲然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就算她真找来了云书羽兄妹,他还不是宽心包容了。 “否则你就要跟我绝交么?” 鱼菲然望着他,眼底满是委屈。 “菲然,我……”蓝昊天噎了一下,道:“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因我受伤,菲然,不要让我变得如此无能好不好?” 鱼菲然没有答话,忍不住眼泪在眸底打转。 回去的路上,鱼菲然心情低落。蓝昊天不许,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薛如海逍遥法外。 “就打听点事,什么也不叫他们做,应该没问题的吧?” 一旁青雪见她神色凝重,不禁劝道:“二姑娘,卫公子的事你也别想太多。他一个大老爷们,总有自己的主意,咱们也不好逆着他来是不是?” 话虽如此,可她还是心有不甘。 第58章 贵公子不满恩荫子弟,未婚妻求助兄妹 “大人,这是吏部呈上来的恩荫入仕子弟名单,还请您过目。” 内阁值班房里,一名郎官把奏疏递给坐在书案边的柏清玄,眼神有些闪烁。 柏清玄瞥见他的模样,猜着这份名单是经吏部精挑细选的,最不济的那位也送了上千两的礼物。 “都拟好了么?” 他淡淡一问。 “回大人,微臣整理了一个礼拜,凡合格之人俱已罗列其上。” 那郎官弓着身子,无不谄媚地答道。 “好,我看一眼。” 说着,他揭开那道黄纸封皮的折子,认真阅览起来。 “吕良彬,二十六岁,吏部尚书吕义康嫡子;水浩然,二十岁,户部尚书水永博长子;杨一山,二十二岁,京兆尹杨思明嫡长子;王庆云,二十八岁,永清伯王思康嫡长子;阮文荣,二十七岁,武进伯阮庆嫡子……” 一眼望去,都是将将及冠的富家子弟,有无真才实学暂且不论,就这年纪怕也是无力担负重责。 思及此处,柏清玄不觉皱了皱眉头。立在对面的郎官见他神色不虞,赶紧说道:“大人,这些年轻人微臣都已考察过他们学问,虽不及秀才那般有学识,却比童生好上许多。” “到底都太年轻……” 柏清玄沉吟一句,那郎官顿时心中忿然,首辅大人您不也很年轻么? “这样吧,我再看看,有问题会批朱给你们。” “是,大人。” 郎官退下后,柏清玄捏着折子出神。 原本计划好要以新科举取士招揽人才,却被大臣们横插一脚,偏偏送来这么些不经世事的纨绔。 他了解这些世家子弟的作风,虽有严父管教,但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明面上风度翩翩,背地里吃喝嫖赌、声色犬马无所不为。 要他把信朝的天下交给这群人,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答应的。 想到这里,他赶紧提起笔来,把不足三十岁,及父亲爵位低于侯爵的候选人员一一划去,并在奏疏后面注释,此次选拔只照顾急需入仕的大龄青年,由于空缺官职责任重大,为社稷考虑只遴选出身公侯之家的子弟赴任。 皇帝阅过这道奏疏,觉得并无不妥。 随后,柏清玄又上了一道折子,建议于全国展开新科举考试。 不出半月,各地衙门积极响应,计划于八月前依次举行博学科、易行科和武科考试。 此消息一出,百姓欢呼雀跃,不少贫寒子弟纷纷涌入衙门礼房报名参考。 七月底,新科举正式开考,约有数万名学子进入考场应考。 “子玦,你的梦想实现了,恭喜恭喜啊!” 礼部尚书元奕朋下朝后,叫住正欲离开亁泉殿的柏清玄。 柏清玄停住脚步,转身回头,见元奕朋快步走来,赶紧躬身一揖:“元老大人,这段时日辛苦您了!” 新科举自月前敲定以来,礼部上上下下无不为此忙前忙后。 元老大人更是拖着老迈之躯,彻夜不眠编撰考试章程。 “不辛苦不辛苦!”元奕朋笑得合不拢嘴,激动道:“能为江山社稷出力,老夫高兴还来不及!” 柏清玄心中感激,笑了笑问道:“元老大人叫晚生可有何事?” “有,”元奕朋定住脚步,笑得满口缺牙尽显,“今年开科取第第一名,你打算如何安排?” 听闻这话,柏清玄略微思索一番,道:“按照往年惯例,榜首一向花落世家。元老大人您是想问晚生,该如何应对此事?” 元奕朋抚了抚白须,冲他颔首道:“正是,说说你的想法吧。” “晚生以为,录取寒门士子为前三甲,摒弃之前陋习。元老大人以为如何?” 柏清玄说得平静,元奕朋听完却是皱了皱眉头:“子玦,凡事不可操之过急。若前三甲均给寒门士子,如何安抚世家大族?依老夫看,此事还得循序渐进、慢慢来才好。” “元老大人,晚生明白您的意思。可新政推行已久,朝廷积弊仍无半点改观,晚生意欲将整个朝廷大换血,不趁此机会下狠手如何能行?” 柏清玄说得言辞激烈,不觉攥紧了手心。 元奕朋拍了拍他肩头安抚道:“子玦,你听老夫一言,推行新政非是一年两年的事。但凡改革须得有人支持,你光顾着激流勇进,弃百官勋贵于不顾,终将竹篮打水一场空。适当给他们一些甜头是必要的,不要做得太绝。” “元老大人,晚生认为此举不妥。”柏清玄蹙了蹙眉心,“新科取第第一场,须得秉持公正,头三甲应为天下世子表率。如何能承袭旧制,让天下士子寒心?” 元奕朋听完这话,面上皱了皱,沉声道:“子玦,老夫明白你的顾虑,万事开头难,只望你能在遭遇困难时及时变通才是!” “晚生明白,谢元老大人苦言相劝!” 柏清玄躬身一揖,心情复杂。 他如何不知世家大族难以对付,单单一个黄册制度便困难重重,至今尚未完成预定目标。再来一个新科举,会遭遇怎样的坎坷可想而知。 * * 鱼菲然左思右想,还是跑去大长公主府请云书羽兄妹帮忙调查薛如海。 翌日,云书羽兄妹派人入宫向太后呈递名帖,前往仁寿宫看望祖母。 太后一见大长公主府的帖子,立时乐得手舞足蹈,对内侍吩咐道:“快,快宣他们兄妹入宫!” 云书羽带着云汐羽一袭盛装,从西华门来至仁寿宫。 隔着一箭之地,守候在寝殿门外的小宫女便欢欢喜喜朝殿内吆喝道:“启禀太后娘娘,大长公主府世子殿下和柔怡郡主到了!” 太后喜不自胜,赶忙唤宫女扶她走出大殿,见两道靓丽的人影走来,不觉笑得五官挤作一团:“你们这两皮猴儿,这么久才来看一次祖母!说说,最近上哪儿野去了?” “祖母,都怪我!”云汐羽蹭进太后怀里,觑着云书羽撒娇道:“前段日子天热,孙儿身上出了不少痱子,在府里耽误些时日,这才一直没来给祖母请安。” “哎哟!长痱子啦?”太后闻言一惊,赶紧摸了摸云汐羽的脸,关切道:“快给祖母看看,这小脸蛋上有没留疤?” “祖母,没有啦!您就放心吧!” 云汐羽继续蹭了蹭,朝云书羽调皮一笑。 “祖母,孙儿给您带了样好东西,我们快进去吧!” 云书羽抱着一只梨花木锦盒,揽起太后胳膊就要朝里走。 太后瞥了眼那只锦盒,面上一笑道:“乖孩子,你们有这份心就够了,还带礼物做什么?祖母这殿内什么都不缺,就缺你这两皮猴儿!” “祖母,孙儿保证,这东西您一定用得上!” 进了厅堂,云书羽和云汐羽一左一右侍立在凤榻边,太后坐在凤榻上。 云书羽命宫女打开锦盒,取出一对玉娃娃,奉给太后道:“祖母,夏日炎炎,这对玉把件可供您消暑降温,您看合适不合适?” 太后接过他递来的玉把件,拿近眼前一看,竟是一对童男童女,不觉讶异道:“为何不是貔貅或麒麟?” “祖母,”云汐羽蹲下身子,跪坐在她脚边,道:“若是寻常神兽,祖母宫里要多少有多少,又何必再送一只锦上添花呢?” 太后一时不解,看了眼立在一旁的云书羽,问道:“这有何不同么?” “祖母,当然不一样了!”云书羽面上一笑,道:“您仔细看看这对童男童女的脸,是不是与我们兄妹二人有点像?” 太后听他这么一说,赶紧细细端详起来。只见通体莹润的两个小人,咧着小嘴笑得灿烂。 “还真像,”太后心中会意,不觉眉目一展,笑道:“也真亏了你们有心,竟送来人形娃娃给祖母念想!” 云书羽见她高兴,赶忙说道:“祖母,孙儿知晓您平时一人在这深宫大院里孤独,刻意吩咐工匠依着我们兄妹的模样雕刻,制成这金童玉女给您把玩。日后您若生我们的气,便打这两个分身吧,您把气撒在他们身上,便不会心疼了!” “哈哈——”太后爽朗一笑,道:“好好好,祖母打他们,疼你们,行吧?” “谢祖母恩典!” 云汐羽趁势一福,逗得太后笑弯了腰。 第59章 兄妹入宫看太后,借口召见宦官 “你们这俩皮猴儿,简直就是佛祖送给我的宝贝!”太后抓紧云汐羽的手,抬眸望着云书羽感叹道:“可惜你们母亲走得早,若她还在世的话,现如今该有多好!” 此话一出,兄妹二人顿时面色愁苦。 大长公主是在云书羽九岁,云汐羽六岁那年过世的。蓝甄离京不满一年,这位风风火火的信朝公主便突然暴毙身亡。 裕钦侯是个冷漠的性子,大长公主还在世时便什么都不管,她去世后虽有所改观,却也不足大长公主半分。 这对小兄妹在互相舔舐中成长,没有母亲悉心照料,也没有父亲严厉教导,只有太后常常抚慰。 与其说太后是他们的祖母,倒不如说是半个娘亲。 太后脸上挂了一抹阴霾,提及女儿她便心疼。情到深处,不觉泪意上涌,哽声道:“佩兰是个心细如发的孩子,都怪哀家平时忽视了她。” “祖母,”云汐羽抬头凝视她,道:“母亲从未因您忽视她而埋怨过您!” “我知道,”太后说着,拍了拍她手背,“正因她从未有过怨言,所以祖母才会自责!”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算了,不提这些伤心事。你们两个今日倒是稀奇了,送祖母这么贵重的礼物,是要祖母出面帮你们解决何事么?” 云书羽看了眼地上的云汐羽,柔柔一笑道:“祖母您别多心,我们两个啊就是想来看看您,顺便聊聊边塞风光。” “边塞?”太后一脸不解,抬眸望着云书羽问道:“祖母可没去过边塞,你们想聊什么?” “祖母,”云汐羽发话了:“您没去过不要紧,咱们找个去过的人来讲讲就行!” 太后闻言一阵懵怔,“去过的人?祖母这仁寿宫里可没有这样的人呢!” “仁寿宫没有,养心殿有。” 云书羽顽皮一笑,太后立即会意:“你们想找司礼监掌印太监薛如海来?” “嗯,可以么?” 云汐羽眨着眼睛,小声问道。 “好好好,谁叫祖母最疼你们!”太后欣然应允,挥手吩咐一旁内侍道:“去趟司礼监,就说哀家有事找薛公公,叫他立刻来一趟。” “奴才遵命。” 内侍出去了一会儿,带着一个身着蟒袍头戴高帽的白胖男子归来。 这男子面白无须,走起路来两颊肥肉颠颠的,正是当朝内相薛如海。 辅一入门,便恭恭敬敬磕头道:“奴才薛如海拜见太后娘娘!” “起来吧!”太后面色肃然,伸出一只保养极好的手指着他道:“哀家此番叫你来,是想让你给哀家讲讲塞外风光。听说你去年在北境待了一个多月,纵穿整个雍州,接触过不少鞑子,一定对北境有所了解。” “回太后娘娘的话,”薛如海心中诧异,面上却不显颜色,微微躬了下身子,道:“奴才确实了解一点北境的情况,不知太后娘娘想听些什么?” 太后抬了抬下巴,吩咐道:“就说说你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吧!” “奴才遵命!” 薛如海清了清嗓子,刻意思索一阵,才徐徐道:“这北境啊,千里冰霜没有一处不是冷得彻骨!奴才初入雍州时,只见茫茫大地一片白皑,那叫一个荒凉!” “停!”云书羽突然打断他,道:“这些我们都知道,说点别的吧!” 薛如海瞅了他一眼,咽了口唾沫,又道:“嗯……要说这特别的,还要数甘城的稻田。甘城比之江南鱼米之乡,恐怕还要富庶一些。若非鞑子南侵,甘城知府逃难前一把火烧光了所有田地,奴才便能一览北境粮仓的壮丽景象了!” “甘城粮食产量如此丰沃,为何边城将士会食不果腹?” 云汐羽忽然插上一嘴,令薛如海顿时一震。 他面露难色,看了眼太后,露出哀求的目光:“太后,这……这事奴才岂能妄议?” 太后抿了抿嘴唇,冷淡道:“这是仁寿宫,叫你来是让你讲故事给咱们祖孙三个听的,你就捡你知道的随便说说吧!” “奴才、遵命!”薛如海回答艰难,又咽了口唾沫道:“依奴才看,甘城虽产粮丰厚,却要供给我信朝诸多郡县。边城将士缺粮,全因之前兵部贪墨所致。” “既是如此,”云汐羽再次打断他,诘问道:“本郡主想要问问你,边城五万将士为何会节节败退?” “这个……”薛如海再次犯难,想求太后出言相救。可太后却半眯着眼睛,不动声色。 他只好清了清嗓子,低声道:“奴才不好妄议国事,但威北将军叛国通敌一案早已定谳,该是蓝甄克扣粮饷,贪墨军费,导致边城五万将士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最终惨败。” 云汐羽闻言,丝毫没有罢休的意思,接着问道:“这些情况世人皆知,说说你的想法吧!” “奴才、奴才实在不敢从命!”薛如海立时跪倒在地,磕着头道:“还请郡主殿下恕罪,奴才身为陛下近侍,不敢妄议政事。” 第60章 兄妹诘问宦官玉扳指出处 “哼!”云书羽冷嗤一声,吓得他浑身一颤。 “本世子问你,当初边城一片狼藉,你早已备下奏章返京回朝。可你抵达京城后,并未及时把奏章呈交朝廷。那时你在犹豫什么?” 薛如海闻言大惊,张皇道:“世子殿下,奴才岂敢不交奏章?分明是兵部故意拦截,致使奏章一直停滞在兵部值房,无法上达天听!” “那你为何不直接禀告陛下?”云汐羽言辞犀利,“你明明可以催促兵部尽快呈上御案,可你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糊涂,一装就是一个月。难道这事你不该担责么?” “奴才……”薛如海抿了口口水,偷偷觑了太后一眼,见她依旧神色平静,便道:“奴才有罪,请郡主责罚!” “哼!”太后忽然冷哼一声,严肃道:“你们这些花花肠子哀家岂会不知!想着启奏之事对谁有益对谁有害,便私底下四处张罗,要那些人买账站队!” “太后娘娘,奴才哪儿敢啊?”薛如海又是一拜,乞声道:“就是给奴才十个胆子,也不敢耽误国事啊!奴才当时是真怕了,怕皇上震怒,怕武坤加害,因此只能眼巴巴干等着。” 闻言,云书羽禁不住一笑,揶揄道:“这话说得真好听,你若是不敢,前不久皇上为何要一意孤行强令百官纳贡?紧接着又要动用库银修建温泉行宫?” 薛如海无言以答,只得埋着头不发一语。 云汐羽盯着他看了半晌,目光倏尔落在他指间的那枚玉扳指上:“哎呀!这可真是稀世珍宝!” 太后和云书羽赫然一惊,顺着云汐羽的视线看去,也注意到了那枚莹润通透的玉扳指。 “薛公公,”云书羽揶揄问道:“您这扳指简直价值连城啊!怕是能买下一座县城了吧?” 薛如海猛然一怔,赶紧磕头道:“奴才有罪!” “你这狗奴才,”太后睥着那枚扳指眉心紧蹙,骂道:“皇宫有皇宫的规矩,你僭越皇家尊严,私自佩戴如此贵重配饰,怎么,你是仗着自己年纪比皇帝长几岁,便要在行头上盖过皇帝风光么?” 闻言,薛如海立时神色紧张,不住朝地上磕头道:“太后息怒,奴才有罪,请太后娘娘责罚!” 云汐羽扯了扯太后的手,冲她眨眨眼,太后立时会意,威严道:“念你是初犯,下不为例!再让哀家发现你僭越祖制,一定剐了你的皮!” 薛如海吓得抖如筛糠,结结巴巴道:“谢太后娘娘海涵,奴才一定改正!” 说完,他抖着手卸下扳指,放在手心双手奉上道:“既是贵重之物,奴才岂能私吞?若太后娘娘不嫌弃的话,还请您老人家笑纳!全当奴才赔罪,给您奉上一点心意。” 太后觑着那枚扳指,嘴角轻扯冷笑一声。 云书羽赶紧接下扳指,喝道:“还不快退下,省得祖母她老人家生气!” “是,奴才遵命!” 话未说完,薛如海便跪着爬向大门。跨出门槛时,因太过慌张,竟不小心翻倒在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屋里人一看,都笑得前仰后合。待他离开后,太后沉着张脸说道:“你们两个猴崽子,恐怕今日不是来听边塞风光的吧?说,是不是为了薛如海?” 云书羽看了一眼云汐羽,面上微微一笑,道:“祖母,孙儿们只是想来调侃一番那老阉狗,您可别生气呀!” “我气什么?”太后拉他跪坐在地上,缓缓道:“只要你们不惹事,耍他多少次都行!记住,皇家无小事,天子更无亲人。你们不要触犯皇帝底线,乖乖守好世子和郡主的本分!” 云汐羽轻轻扬嘴一笑,抚了抚太后圆润的手,柔声道:“祖母,我们哪儿敢啊?不过是那薛如海太过分,我们忍不下这口气罢了!” “忍不下是一回事,做什么又是一回事。”太后忧心道:“不许越雷池一步,听到了么?” “是,孙儿谨遵祖母教诲!” * * 新科举开考后第十日,第一批举子横空出世。依着柏清玄的计划,下一步,这些出身贫寒的士子将直奔京城参加会试,最终通过殿试决出前三甲。 新举子名单一出,整个朝廷都开始蠢蠢欲动。先有地方学政揭露部分考生舞弊,接着又有衙门举报一些考生出身背景造假。 总而言之,无论王室勋贵还是世家大族,都不希望这批人入仕朝廷。 对此,柏清玄心知肚明。 他看着一道道参本,心下静如止水。这些人不会就此打住,随着新科举的逐步推广,举报奏章定会连绵不断送达朝廷。 正思索之际,杜仲敲了下书房的门,垂首立在门外道:“禀公子,已经申时六刻了,您不是约好今日酉时在茗香阁会见金老板的么?” “嗯,”柏清玄回过神来,放下手中抄本,答道:“动身吧,免得他干等。” “遵命,公子。” 杜仲麻利跑出院落,待柏清玄换好常服出门时,他已守在马车边了。 “公子,今日前去要不要带些礼物?” 柏清玄停步,听杜仲赫然一问,不觉懵怔:“为何独独今日要带礼物?” “回公子的话,上次调查京郊受灾地卖田一事,金老板出力不少。奴才没什么本事,让公子四处求人,金老板如此热情相助,奴才以为,公子合该馈赠些礼物给他才是。” “嗯,”柏清玄点点头,赞道:“你说得没错,倒是提醒了我。” ‘那公子,咱们第一站去哪儿?” 杜仲抬眸觑着他问。 “礼物……”柏清玄垂眸思量片刻,吐字道:“先去杏花楼吧,买点时兴的果子送过去。” 杜仲面上微讶,还想说点什么,又觉违逆主子不合适,便道:“好嘞!公子请上车!” 依着他的想法,此次调查京郊受灾地卖田一事,金老板费了不少人力物力,送出去的银子少说也有大几千两。如此厚恩,自家主子当然要报以同等档次的礼品。 可小小一碟时兴果子是什么鬼?金老板会否一怒之下摔了整只盘子? 想到这里,他不觉摇了摇头,扬起马鞭一挥,驾车离开柏府门前。 第61章 贵公子酬谢财阀,得知太后责骂宦官 柏清玄在杏花楼买了两包时下最受坊间百姓喜爱的茯苓白玉糕和桃花玉酿糕,才徐徐来至茗香阁。 金弈辉早在清辉雅间候他多时了,见他拎着两个油纸包进来,不觉讶异道:“子玦,你人来就好,带这些吃食做什么?” “慰劳你一下,”柏清玄一面说着,一面屈膝坐至蒲团上,淡声道:“之前你为我查京郊卖田一事,今日特来致谢。” “哦?”金弈辉面上一动,探头盯着那两个油纸包,“你买了甚好吃的犒劳我?事先声明哦,甜的我可不吃。” 柏清玄闻言眸底一凛,冷冷道:“我送的你也不吃?” “打小就不爱吃甜食,” 金弈辉眉毛抽动一下,一双贼精的眼睛看着他解开麻绳,揭开油纸包,露出一团团玉白粉嫩的糕点。 “怎么,你想纠正我?” “我知你爱吃山珍海味,对这些下里巴人的东西不感兴趣。” 柏清玄捻起一枚糕点,面上浅笑道:“但餐餐肥甘厚腻也不好,偶尔还需食些粗茶淡饭调剂肠胃。” 说着,他便将那枚糕点递至金弈辉面前。 金弈辉睥着他指间那团粉嫩的糕点,鼻底微微翕动一下:“我娘都没这么管过我,子玦你可是头一人。” 说着,他便伸嘴要去咬那团糕点,柏清玄趁势一把塞入他口中。 “唔嗯……” 金弈辉来不及反应,被那团糕点噎住了喉咙,差点喘不上气来。 “喝口茶压一压吧!” 柏清玄倒了一杯清茶,还未伸手便被他夺了过去。 金弈辉满面通红,一口闷干茶水,稍稍缓过气来:“子玦,你想谋杀亲夫么?喂狗都比你温柔好吧!这礼物不作数,赶明儿你得再带好吃的来!” 柏清玄不语,只面上笑了笑。 须臾,金弈辉问道:“听说你在各个州府加开新科举考试,这事能成么?” “不能成也得成。”柏清玄说得笃定,“勋贵也好,世家也好,若不想办法把他们赶出朝廷,信朝的痼疾将永远得不到根治。” “子玦,你之前严查考课,接着又推行黄册,如今再来一个新科举,”金弈辉咽了口唾沫,慎重道:“我怕你这样下去会受他们排挤,到时候恐有血光之灾。” “那又如何!”柏清玄眸底噙着怒意,正色道:“威北将军都为此牺牲了,边城五万将士魂消北境,无数百姓失去土地背井离乡,难道要弃他们的冤屈于不顾就此打住么?” “子玦……” 金弈辉看着他,欲言又止。 “我不能,天下也不许我半途而废。金兄,我不怕死,唯惧此生有志难抒!” 柏清玄说完,自己闷干了一杯清茶。 香炉里烟气幽幽浮浮,夏日燥热的空气于此间宁寂。 二人一阵沉默,金弈辉心知劝他不住,神色一转,说道:“当我没说吧,你想做的事,我不会阻拦的。” “如此,便多谢了!” 柏清玄抬手一揖,金弈辉又道:“昨日,薛如海身边有人来报,说太后斥责他,戴了一枚不合时宜的扳指。” “是我送他的那枚么?” 柏清玄淡淡一问。 “正是。子玦,那枚扳指被大长公主府的云书羽拿走了,这事恐怕还有后文,你小心为上!” 看着金弈辉严肃的表情,柏清玄不禁心中懊悔。 那扳指是金弈辉送他的生日礼物,自十四岁起,金弈辉每年都会备一份好礼庆贺他生辰。现如今柏府的书房里,堆满了他送的各色昂贵物件。 当初贿赂薛如海,未把那枚扳指兑换成金块。没料想那薛老狗竟如此愚蠢,明目张胆将其戴在手上。这不是明摆着遭人嫉恨么? “看来又有事要发生了。” 柏清玄拾起玉杯,轻抿一口茶水,望着香炉里升起的烟气低声沉吟。 * * 云书羽兄妹揣着那枚价值连城的玉扳指,径直来至京城最大的首饰铺子——聚宝斋。 这家铺子的老板是信朝皇商钟家人,钟家产业遍布全国,主营金属矿藏和玉石。 “不知你们这铺子里,可有这种扳指出售?” 云书羽摊开手指,红润掌心里现出一枚纹路细腻、色泽莹润的玉扳指。 伙计盯着扳指看了又看,面上露出惊异之色,嚷道:“这位爷,您手上这枚扳指可是前朝遗物,南方阿越国的贡品呀!” 云书羽看了眼云汐羽,嘴角轻扬,莞尔一笑道:“伙计真是好眼力,只可惜我这扳指是他人所赠,不知其出自何处?” “难道不是您那位友人一直收藏的么?” 伙计眨着眼问。 “不是,”云书羽答得干脆,直言道:“这扳指并非他所有,而是旁人转赠。” “既如此,爷您也不必追究这些。自来古董流转频繁,自前朝至今,这扳指恐怕已经多人之手。” 云汐羽听着他的话,仔细问道:“敢问你们聚宝斋可有收藏过这枚玉扳指?” “这……”伙计垂眸思索片刻,才道:“二位,还请稍候片刻,容小的上柜台查查过往账簿。” “好,那便有劳了!” 云书羽欠身一揖,把那枚玉扳指收入衣袖里。 二人在最里间等了一会儿,伙计才小跑着回来,躬身一揖道:“回爷的话,咱这聚宝斋确实有出售这件宝贝。只是,客人吩咐过不许透露他隐私,因此小的不能把买主信息告知二位。” 第62章 兄妹查出贵公子贿赂宦官,百官阻挠新科 云书羽转头,见云汐羽直冲他眨眼,立时会意过来,凑近她问道:“你有何主意?” “哥哥,”云汐羽附上他耳畔,小声道:“我们不妨把府内珠宝玉器采办交给他们负责,每年咱们府内都要为一众女眷置办头面首饰,这笔买卖可不小呢!” “也是,”云书羽不觉点点头,挺直身板对那伙计说道:“这样吧,既然你有苦衷,那我开一个价,保准让你们东家满意,你看如何?” 那伙计不敢应声,直直盯着他。 云书羽撒开折扇,摇了摇扇面,一脸傲然道:“在下乃大长公主府裕钦侯世子,想来你也清楚府内每年都要采办不少珠宝首饰。若在下允诺,把大长公主府的这桩买卖全权交给聚宝斋负责,不知你们东家会否回转心意?” “这……”那伙计似乎有些怀疑。 云书羽从腰间取下一块牙牌,正是每次进宫时佩戴的那块。 那伙计定睛一看,牙牌上竟写着裕钦侯世子的名头,立时吓得魂飞魄散,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磕头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是世子殿下大驾光临,实在该死!请世子殿下恕罪!” “无妨,起来说话吧!” 云书羽收起折扇,轻点他肩头道。 那伙计张皇失措,垂着头小声问道:”世子殿下,您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啪!”云书羽一拍扇骨,抬起下巴问道:“本世子问你,适才拿给你看的玉扳指被何人所购?” “回、回世子殿下的话,那扳指是小店一年前售出,买主是大名鼎鼎的金家家主金弈辉。” 那伙计如实相告,生怕云书羽怪罪之前的怠慢,又接着补充道:“小的还记得,当时金老板说要买来送给最要好的朋友,命小的请匠人在扳指内刻上那人生辰。世子殿下可查看扳指内侧,定有一行小字。” 听到这里,云书羽赶紧从袖中取出那枚扳指,仔细瞅了瞅扳指内侧。 室内光线不足,仍能瞧见内壁上那行绿豆大小的字:昭武十年四月十五日寅时。 * * 一晃眼新科举已然进行到会试阶段,各地举子纷纷赶赴京城,准备参加朝廷新开的三项会试。 会试当天,京城坊间喜气洋洋,整个贡院外围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 柏清玄把京城会试交给礼部尚书元奕朋负责,按元奕朋的筹划,此番会试朝廷将录取五百名贡士,其中,出身寒门者要占到三分之二以上。 虽未对外宣布这一决策,但仍有不少勋贵和世家嗅到了危险的气味,水家和吕家便是其中之一。 吕义康找上水永博时,颇有些气恼:“水部堂,你看看柏清玄那小子都做了些什么?这批举子竟有一大半是乡野莽夫,简直丢我朝廷脸面!” 水永博清楚他的来意,但此事他不能一人做主,便随口安慰一句:“吕部堂,你先别上火,这事依我看不一定能完美收场。” “哦?”吕义康收起愤怒,赫然一惊,问道:“此话怎讲?” “你看,柏清玄一下子招来数百名贡生,这些人若不能及时授予官职,便都要送往国子监继续深造。” 他呷了口茶,继续道:“这些贡生本就家境贫寒,朝廷财政又是这么个情况,无力承担巨额学杂费,他这么做只会把朝廷推入两难境地。到时候,这些人遣散不得,又不能留在京城,势必成为一股祸害。” “对,”吕义康拊掌喝道:“水部堂说得太对了!他柏清玄最后只会颜面尽失,被这些学子唾弃鄙夷。” 水永博没有应声,只安安静静喝着茶。 须臾,吕义康又道:“不过,若柏清玄动用他那副嘴皮子,说服了这群人又该如何?届时,他不仅成功施行了新科举,还收获一大群拥趸,岂不是如虎添翼,更加目中无人?” “这个嘛……”水永博略作思索,道:“柏清玄到底年轻,他一下子搞这么多拥趸,又都是些无官无爵的散民,能干成什么大事?吕部堂,你也不必过分担忧,放宽心,咱们不如静观其变,当成看戏好了!” “话虽如此,可我……”吕义康话说一半,瞧着水永博未有丝毫动容,嗔道:“行,合着我看,这事是未有撼动你们水家利益。我告诉你,若任由那小子这么搅和下去,信朝江山迟早要完!” 说完,他便一拂袖悻悻离去。 水永博欲起身喊住他,忍不住面上一笑,声音都带了几分浮浪:“吕部堂,您别生气啊!这事水家自然着急,但急也没用啊!皇上亲允的事,咱们做臣子的还能忤逆不成?” 说完,他便抱起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要说吏部尚书吕义康,那可是信朝有名的贪官。 一个九品芝麻官,他能明码标价至千两银子,来人还要看态度如何,若对他有丝毫不敬,哪怕多给一千两他也不会颁给官凭。 这次柏清玄出手惹恼了他,水永博正想隔岸观火,瞧瞧后续会如何发展。若能借助吕家干倒柏清玄,那便再好不过了。 想到这里,他压低了眉头,喃喃道:“柏清玄啊柏清玄,你看不上我水家的女儿不予合作也就罢了,如今这世道,你柏家还指望清流到底可是会活不下去的。” 第63章 皇帝南下避暑,太子受命为难贵公子 时近处暑,天气愈发闷热。所谓秋老虎,比之夏日还要难熬。 皇帝身子弱,一向受不住严寒和酷热。将将入伏三日,他便病倒在床榻上,无力亲往亁泉殿议政。 皇后终日侍奉在龙榻旁,见他状态一日不如一日,怕他就此撒手西归,赶紧找机会提及立嗣一事。 “陛下,您最近越发消瘦了,可叫臣妾如何是好?” 皇帝侧目睥着她,见她忧心至此,安抚一句道:“皇后,你不用担心,朕一时半会还走不了。” “可是陛下,”皇后一把扑倒在他怀里,泣声道:“您这般孱弱,若不及早确立太子,日后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臣妾一个妇道人家如何应对乱局?” “立太子是大事,着急不得。”他叹出一口气,胸口起伏不定,低声道:“朕虽没几个儿子,但要从中选出继承大统之人,恐怕还需斟酌些时日。” 皇后一听这话,立时神色紧张道:“难道您还惦记着吉贵妃那贱人么?” “不是,咳咳……”皇帝一激动,竟咳得喘起了粗气:“皇后,朕不是这意思!朕、朕是想再观察观察剩下的几个皇子,看看究竟谁最合适。” “陛下,”皇后从他胸口撑起身子,一脸激愤道:“二皇子是长子,却因母妃犯事被贬江州;三皇子是次子,母妃李氏温良贤淑,比之吉贵妃不识大体要好上数倍;余下只剩一个总角小儿四皇子,您难道要把江山交给一个孩子不成?” 听完皇后的话,皇帝立时颓下脸来。 只剩三皇子和四皇子可选,但他最中意的还是二皇子。三皇子儒雅,却虚伪做作;四皇子乖巧,却太过年幼。 “皇后,你说的朕都知晓。可立嗣一事事关国本,不可轻率而定。依朕看,还是再观察些时日吧!放心,朕还撑得住。” 皇后见他不允,又哭着乞求道:“陛下,臣妾想收三皇子做义子,恳请陛下应允!” * * 几日后,皇帝颁布一道诏令,册封三皇子古景瑜为太子,并将于三日后启程前往永州叶城行宫避暑。 三皇子入主东宫,朝堂百官虽感意外,但并未掀起轩然大波。 三皇子古景瑜生母李妃出身官宦人家,虽非信朝七大世家,却也不算卑贱。 自三皇子七岁起,李妃便教导他凡事要忍,要善于伪装。三皇子得其真传,自小巴结皇后向她献媚,皇后也乐得亲近这个便宜儿子。 圣旨一出,三皇子立马跑来慈宁宫面见皇后。 “儿臣拜见母后,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古景瑜跪在地上,大大地磕了一个响头。 “起来吧,”皇后坐在风榻上,朝他一挥手,一旁宫女赶紧搬来一只檀木圆凳,请他落座。 皇后看着他坐下,开口问道:“想必你已听说册立太子一事了?” “回母后,是的。儿臣能有今日,全凭母后提携和照顾,儿臣谢母后厚爱!” “你能明白本宫苦心就好,”皇后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本宫今生无子,灵月再好终究是个女儿,以后指不定嫁在何处。” “母后安心,儿臣一定为您颐养天年。” 皇后看他一脸恭敬,心底却在嘀咕:今日本宫于你有用,你才会说出这等孝顺话吧! 她面上佯笑,打趣道:“你呀,趁年轻多读点书,到了东宫多跟太师太傅他们学点本事,日后执掌朝政也不必本宫如此辛苦了!” 古景瑜闻言,舒眉一笑道:“母后说得是,儿臣一定谨记于心。对了,父皇说三日后前往叶城避暑,母后这头都准备好了么?要不要儿臣……” “不用了,本宫没东西要带,”皇后打断他的话,道:“倒是你,你父皇的意思是此次南行,要留你在京城监国。到时候你可别撂挑子,丢本宫脸面!” “母后安心,儿臣一定不负众望!” 说着,三皇子抱拳一揖,道:“母后和父皇安心去叶城吧,儿臣一定好好表现,让那些大臣刮目相看!” “嗯,”皇后听完略感欣慰,叮嘱道:“此番南行,天下机要全权交于你负责,你可得担好这份监国重任。本宫不在,无人掌舵,你更要小心提防柏清玄才是。莫要让他喧宾夺主,压了你一头。” 古景瑜听完这话,立时心下了然。 皇后作为皇帝的贤内助,平时从内阁或宫外传来的奏折几乎全是她所批。要说信朝是皇帝的天下,还不如说是皇后的天下。 此次皇帝南下避暑,命皇后随驾同去。如此一来,朝廷便成了首辅大人柏清玄的天下。 他作为太子,皇后的得力干将,须在监国期间发挥出威风来,让柏清玄明白,即便皇后不在京城,皇后也仍有办法影响朝堂,遏制他首辅的权力地位。 “儿臣明白,母后您就安心歇息个把月吧!” 古景瑜一面说,一面笑得乖顺,“柏清玄只是个辅臣,儿臣既身为太子,自然有办法拿住他。” “好,你可要说到做到!” 第64章 兄妹发现憨憨在监视贵公子 “东二大街柏府?” 听完仆从的汇报,鱼菲然立时气炸了肺。 好端端的,干嘛要去监视那阴蘑菇? 怪道这些时日对她遮遮掩掩的,竟是同他热络去了! 正想着,费宅大门被人叩响:“菲然姐姐,你在么?” 听见云汐羽细细的声音,鱼菲然赶紧命人开门,吆喝一声:“诶,我在!” 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云书羽兄妹二人并立在门前,冲她微微一笑:“菲然妹妹,我们去侯府找你,仆人说你来了费宅。果然没差,不枉我们兄妹二人辛苦赶来这一趟!” “快进来坐吧!”鱼菲然招呼他们进门,热情道:“我也是才到,只可惜卫大哥不在,不然咱们四个又能好好聚一聚了!快进屋,外面日头毒!” “菲然姐姐,卫大哥去哪儿了?你知道么?” 云汐羽一问,鱼菲然心中一酸:“不知道呢!他从不告诉我去哪儿,向来都是一个人单独行动。” 闻言,兄妹二人相视一眼,露出警觉神色。 云汐羽瞧着鱼菲然神色不虞,心知她不会撒谎,“卫大哥不告诉你,会不会是怕你受牵累?” 听到受牵累三个字,鱼菲然瞬间沉下脸来,抱怨一句:“可我是他唯一在世的亲人,我们从小相知相许,难道这份情谊还抵不过牵累二字么?” 看来蓝昊天从未告知她有关复仇的情况,云汐羽转口安慰道:“菲然姐姐,你也别难过,卫大哥是个负责任的人,没有哪个丈夫愿意把外头的事带回家向妻子抱怨的。” 云书羽趁着二人说话的空隙,示意青雪打开窗棂,让屋外炽热的阳光透进厅堂。 小小一间堂屋瞬间燥热起来,光线铺陈在鱼菲然身上,傀虫受不了炙烤,一溜烟儿从她衣服里钻出,跌跌撞撞飞出厅堂没入廊庑深处。 “汐羽妹妹,还是你会说话,”鱼菲然破涕为笑,道:“三两句话就把我给拉回来了!” 云汐羽看着她掩嘴一笑,道:“你们小夫妻之间,哪儿有隔夜仇呀!” “我……” 鱼菲然想要解释,却忽然飞红了脸,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云书羽摇着折扇,看着二人发笑,一向不正经的他这会儿也不插话。 厅堂里安静片刻,鱼菲然发话道:“对了,你们今日前来可是有何事?” “是有事,”云汐羽看了云书羽一眼,徐徐道:“上次你与我们说,卫大哥在查薛如海和祁宏生一事,我和哥哥想着出点力,便入宫试探了一番薛如海。” “那后来呢?”鱼菲然赫然打起精神来,扬着脖子问道:“有查出些什么来么?” 云汐羽抿了抿唇,道:“倒真查出些事来,只是……结果有些蹊跷。” “蹊跷?这话怎么说?” 鱼菲然听着着急上火,云汐羽瞧着她急不可耐的样子,转头看了一眼云书羽。 云书羽会意,安抚道:“菲然妹妹,你先别急!这事吧,我们得先向你打听一些情况,才能决定如何告知你结果。” “嗯?”鱼菲然听得不明所以,睁着双眼问道:“什么情况?” “我们想知道,卫贤弟这段时日可有透漏过他在盯柏清玄一事?” 鱼菲然闻言赫然一惊,“云大哥,汐羽妹妹,这事你们怎么知道的?” “实不相瞒,”云书羽解释道:“那日我与汐羽入宫看望太后,故意请来薛如海谈话。期间,我们发现他戴着一枚价值连城的玉扳指。经祖母施压拿到那枚扳指后,我和汐羽查出那扳指是柏清玄所有。随后,我们便派出府上护卫监视柏清玄一举一动。” “你们是说,”鱼菲然看着他,小心问道:“柏清玄下血本贿赂过薛如海,让他撰写弹劾奏章?” “菲然姐姐,你可真聪明!”云汐羽拊掌赞叹。 鱼菲然听着赞词心中受用,摆摆手道:“这事我跟卫大哥早就猜得七七八八了!当初,我们调查祁宏生,发现他举报武坤的奏折来历不明。如今你们一提薛如海与柏清玄有勾连,我就敢确定把弹劾奏章交给祁宏生之人定是柏清玄无疑!” “原来如此,”云书羽捣了捣折扇,垂眸思量片刻,道:“看来所有线索都连上了,柏清玄才是幕后主使。” “不过,”云汐羽发问道:“卫大哥监视柏清玄,恐怕与此事无关。” “汐羽妹妹,你为何如此笃定?” 鱼菲然眨着眼问道。 “菲然姐姐,卫大哥的性子你还不了解么?” 云汐羽解释道:“若他知晓柏清玄与蓝伯伯一案有关,他会没日没夜蹲守在柏府门外,而不主动出击采取行动么?” “也是,卫大哥性急。” 鱼菲然不觉点头赞同,依着蓝昊天的急性子,不出半月,柏清玄便会被他烦得报案或是搬家。 可蓝昊天一蹲就是好几个月,似乎也没什么动静,就算他突然改了性子打算从长计议,也不至于这么久了毫无动容。 “菲然妹妹,”云书羽柔声问道:“你看这事,我们要不要告诉卫贤弟呢?” 这才是最紧要的问题,鱼菲然想了想,才道:“云大哥,事关蓝伯伯一案,我们不能擅作决定。” “好,”云书羽啪一声撒开折扇,道:“那我们便等他回来,四个臭皮匠总顶得过一个诸葛亮。兹事体大,我们坐下来一起商议才是上策。” 鱼菲然虽点头答应,心底却忐忑不安。她迫不及待想把这事告知蓝昊天,可仔细一想,又害怕蓝昊天跟那阴蘑菇产生联系。 阴蘑菇能文能武,又是出了名的聪慧,蓝昊天是个性情中人,憨憨傻傻,哪里会是他的对手? 他一出手就害死了武坤和武家,想想都令人发指。若是纠缠上蓝昊天,还不知会把他害成何样? 想到这里,她不觉咬了咬唇角。 第65章 兄妹告诉憨憨是贵公子贿赂宦官诬陷蓝将军 蓝昊天外出归来,见厅堂灯光如昼。他以为是鱼菲然来了,走进厅堂才发现云书羽兄妹也在。 “云兄,汐羽妹妹,你们怎么也来了?用过晚膳了么?” 蓝昊天坐至上首,望着左手边的二人问道。 “吃过了,知道你天黑前不会回来,便叫青雪带着家仆出去买了饭菜。” 鱼菲然插了一嘴,蓝昊天面上浮过一丝尬色。 “卫贤弟,我们等在这里,是有要事与你相商。” 云书羽拢起折扇,望着他说道。 蓝昊天面上微讶,看着云书羽颇有些严肃的神色,不禁心下一紧:“云兄,究竟是何事?” “与薛如海有关,”云书羽说着顿了一下,他怕直说会令蓝昊天错愕,便从前因后果娓娓道来:“之前,菲然妹妹来找我们,说你在查祁宏生和薛如海。我们想着助你一臂之力,便入宫会了会薛如海。结果,我们发现,他与柏清玄有勾连。” “什么?”蓝昊天不出意料地惊呼一声,云汐羽赶紧补充道:“柏清玄曾花重金贿赂过薛如海,我们在他身上发现了一枚价值连城的玉扳指。” 柏清玄贿赂薛如海? 这消息仿佛一道雷劈裂了蓝昊天的神识,他只道柏清玄不是个好东西,却没想到他竟如此下作! “柏清玄、他贿赂薛如海做什么?” 这答案他心中已有定论,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云书羽见他面色泛白,小心答道:“我们怀疑,那封弹劾武坤的奏折是柏清玄收买薛如海写下的。” 蓝昊天忿忿,忍不住骂道:“柏清玄这家伙,看着一本正经,竟在背地里做这等污糟事。真是为了往上爬什么都干得出来!” “卫大哥,我早就说过,那阴蘑菇心思深沉不是个好东西!看看,这回露出真面目了吧,伪君子一个!” 鱼菲然啧着舌,推波助澜道。 云书羽见他们同仇敌忾,附和一句:“官场复杂,哪有干净的人?这些年大长公主府虽从不参与朝堂纷争,但大风大浪也经历了不少。像柏清玄这种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的政客,我们见多了!” “那家伙肯定不止干过贿赂薛如海一事,指不定,跟威北将军惨死一事也有关联!” 鱼菲然在意身上傀虫,未有说蓝伯伯而是改口称威北将军。 云汐羽听她这么说,也不觉点点头。 “可恶!”蓝昊天拿拳头砸了下桌面,恨恨道:“早该把他抓起来盘问一番的,我见他终日忙于政事,之前还对他有点好印象,如今真是厌恶极了!” “卫贤弟,你先别冲动!”云书羽以为他要冲出去拿人,赶紧劝道:“轻举妄动恐会打草惊蛇,不如先由大长公主府派人刺探他一下再说。” 蓝昊天转首望向云书羽,问道:“你们打算如何做?” “不急,我们一步一步来。” 云书羽捣了捣折扇,徐徐道:“柏清玄在威北将军一案中做过何等手脚不好论断,我们不如先查一查他的人情往来,看看有无可疑之处。” “关于这点,我想不必了。” 蓝昊天一句话令在场众人目光齐齐投射过来,“那家伙除了金弈辉,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即便外出,也是暗访百姓,根本没有任何人情往来。” “卫大哥……” 鱼菲然唤出一句,却没了后文。 云书羽与云汐羽相视一眼,露出了然神色。 蓝昊天抬眸,倏尔发现三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心下一疑,问道:“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么?” “卫大哥,”云汐羽轻轻一笑,解释道:“你说的,我们早知道了。不仅如此,我们还知道你在监视柏清玄。” “啊?”蓝昊天张大嘴巴,问道:“你们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众人相视一笑,云书羽道:“其实,我们得知扳指来自柏清玄后,便立刻派人盯上了柏府。” “所以,你们在柏府附近发现我了?” 蓝昊天试问道。 众人一致点头,蓝昊天面上神情复杂。 他未曾料想自己监视柏清玄一事会被身边人发现,坦言自己是受水家家主指使并不妥当,可要寻个什么理由塘塞过去呢? 云汐羽见他为难,赶忙说道:“卫大哥,我想你一定有任务在身,不解释也情有可原。现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对付柏清玄。” “我、对不起,这事我确实说不清楚,”蓝昊天垂下眼睫,“谢谢你们信任我,但柏清玄的问题,你们还是不要继续插手了。” 鱼菲然见他又打算单独行动,开口劝道:“卫大哥,这事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柏清玄深查幽微,又有武功傍身,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可我……不能牵累你们。” 蓝昊天环视他们一眼,眸底淌过些许忧郁。 云书羽心里不舒坦,直言道:“卫贤弟,你一个人能干什么?我们合力对付他不是更有胜算?” 可是胜利不能用亲友来换,蓝昊天想。 他太弱了,一无官职二无才干,武功也就一般,真要与柏清玄打起来,不一定能占到便宜。 “无论如何,我们既已知晓此事,便不能袖手旁观,放任你一人涉身险境。相信我们,一定能成为你的助力。” 云书羽兄妹离开费宅时已近三更,酷夏夜里连风都是热的。 蓝昊天陪着鱼菲然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借着皎洁的月光,瞧见她略显气闷的侧脸:“菲然,有话便说,我们之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鱼菲然扭头看着他,夜色深沉辨不清她瞳仁的颜色,却能看清那双眸子里没了星辰。 “卫大哥,监视柏清玄一事,你为何要瞒着我?” 她直视他的脸,逼问道。 蓝昊天被她看得不自在,低声答了句:“我没打算一直瞒你的,菲然。” “谁叫你这么干的?” 语气凛然,全然不似往昔的鱼菲然。 蓝昊天垂下眼睫,轻声答道:“仇家。” “卫大哥,这事伏大哥知道么?” “知道,”蓝昊天抬眸望着她,一副可怜相:“我们只是觉得这事没必要告诉你,毕竟一直以来也没探出任何结果。” “所以,你们认为明远侯府根本无力支援。” 鱼菲然问得揪心,侯府情况大家心知肚明,不然她也不会冒险去找云书羽兄妹帮忙。 “菲然,我没那个意思!” 蓝昊天拉过她的手解释道:“这半年来,我们也是一面揣测一面试探,至今并未查出任何线索。” “我知道,”鱼菲然突然泪意上涌,哽咽道:“我一个弱女子,不仅帮不到你们什么忙,还有可能拖你们后腿。我有自知之明,只是……只是希望你不要事事都瞒着我,毕竟,我是你唯一的亲人!” 亲人,这个词太过刺耳。 对蓝昊天而言,亲人是梦中泡影水中捞月。 鱼菲然说她是亲人,倒也没错。 他们两个有婚约在身,是名正言顺的准夫妻。正所谓夫妻之情浓于骨血,他若不能与菲然一条心,岂非辜负了长辈们的美意? “菲然,对不起,是我错了。” 他垂下头,握紧鱼菲然的手,缓声道:“这事我早该告诉你的,我之前还说要把你当作妹妹看待,却言而无信忽视了你。” 妹妹?鱼菲然心底一沉。 她不要哥哥,她要的是郎君。 “不许再有下次,”她一把抽回手,压低声音道:“再有下次,小心我、我打爆你的头!” * * 鱼菲然谈论柏清玄贿赂薛如海一事,很快传入启天阁阁主耳中。 “骂得好啊!伪君子!” 阁主笼在玄色斗篷里,身子微微颤了颤,发出一阵凄厉笑声:“哈哈哈哈——” 他忽然记起自己生父,那位名噪一时的水家家主。 想当年,水溟萤的生父可是京城排名第一的公子哥,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无论去哪儿都有香帕鲜花相迎,比之如今的柏清玄不相上下。 可水溟萤随母来至京城水家后,才发现生父只是个伪君子,风流多情不说,还欠下了无数笔风流债。 他憎恶自己生父,在柏清玄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这份恨意未有伴随亡人消减,反而落在无辜之人身上恣意疯长。 第66章 太子新科刁难贵公子,憨憨暗笑贵公子难堪 御驾于晨间寅时出发,浩浩荡荡的车队绵延数里,直奔永州南部的叶城而去。 京城有太子坐镇,连日以来,百官各司其职,太子也一副认真勤恳的模样。 “禀太子殿下,内阁送来一份新科举京城会试的学子名单,说请您过目。还说如有空暇,劳烦殿下审查一遍礼部拟制的会试试卷。” 内侍垂首躬身立在东宫正殿里,太子手持奏疏,发出意味不明的一笑:“审查?” “回太子殿下,首辅大人是这么跟奴才说的。” “哼!” 太子突然冷哼一声,道:“新科举事关朝廷根基,是选拔人才的大事,他们都不通知孤一声,就把卷子拟好了!目下叫你过来通知孤审查,还有何好查的?” 他说得气愤,内侍一阵惊慌:“殿下……” “去,叫柏大人过来,就说孤有事问他。” “遵命,殿下。” 那内侍慌忙退出殿外,约莫半个时辰后,柏清玄一身官袍来至东宫。 “微臣拜见太子殿下!” 他跪行大礼,太子并不打算让他起身,怒斥道:“新科举的事为何没有上报?” 柏清玄听得一愣,略作思索后平静答道:“回太子殿下,微臣之前已经禀奏过陛下了。却不知为何,陛下未有转告于您?” “柏大人,”太子扯嘴冷笑,“撒谎也要有个度,孤从未见过你所说的奏疏,也未曾听父皇提及此事。现下你们弄出一套卷子来,要孤审查,这新科举到底是为我信朝选拔人才还是为你们这些臣子遴选同党?” “微臣不敢!”柏清玄赶紧叩首在地,解释道:“新科举一事,天下有目共睹。会试试卷是陛下命礼部拟制,微臣不敢徇私。” “父皇?”太子挑起一边的眉毛,揶揄道:“父皇远在叶城,会试开考在即,你让孤延迟考试去叶城找父皇出面解决此事?这口锅你背得起,孤可背不起!” “殿下,那您认为应当如何?” 柏清玄猜出他意在刁难,一时想不出办法应对,只好乖乖顺着他。 太子亦是聪明人,当即表示:“你按孤的要求来,一日之内重新拟制一份考卷。若你拿不出合格的卷子,别怪孤对你太严苛!” “微臣、领命!” 柏清玄又是一拜,将要起身,又被太子喝住:“记住,这次会试的考题要与东宫有关。” “微臣明白,请殿下放心!” 一日之内出一套考卷对柏清玄而言不算难事,难的是如何讨得太子殿下欢心。 柏清玄退出东宫,脑袋一阵生疼。 三皇子晋升太子后,主理政务怪招频出。监国第一日,他就大动肝火,把朝廷百官训得面色铁青。 而后,又整出一套新规定,不许官员府上人情往来,连亲戚都不行,但凡被他发现便要挨板子。 现下又拿新科举说事,几乎无有一日得闲。 想到这里,柏清玄不觉摇了摇头:“但愿太子是明君吧!” 至少比起今上,这位太子有自己的主见,也不依仗女人处理政务,简直要好太多了! 他一回内阁值房便奋笔疾书,写就试卷一张。仔细检查两遍无误,才命下属送往东宫呈给太子过目。 “天姿之高并非所有,而至于道德之美,寡在所曲。” 太子念完这句,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这柏清玄还真会献媚,只可惜孤不吃他这一套。” 说完,把试卷随手一扔,砸在内侍脚下,厉声道:“拿回去告诉柏大人,这题出得太敷衍,务必重新拟制一套。” “是,殿下。” 这一日,内侍一连跑了三次东宫,柏清玄几近江郎才尽,才摆平了太子的刁难。 散班已近酉时,朱雀门早已落钥,要出宫只能向太子特殊申请。 好在太子大发善心,无意留他在内阁值房过夜,拖拖拉拉近亥时才准许他出宫·。 “柏大人?” 蓝昊天借着火把的光亮看清来人,心中顿时一紧,诘问一句:“柏大人今日忙些什么呢?为何到了这个点才出宫门?” “忙着准备新科举的事,”柏清玄一整日滴水未沾,此刻已然饿得双腿发软,根本无力与他斗嘴,淡声问了句:“本官可以通过了么” 蓝昊天仔细检查一遍牙牌,抬眸睥了他一眼,道:“牌子没问题,但还得请您说明缘由。按大内规定,朱雀门酉时落钥后便不许再开,柏大人违反规定,总得仔细交代清楚吧!” “本官不是说过了……” 柏清玄一时怒意上涌,发觉自己失了分寸,立刻纠正道:“本官为拟制新科举试卷一直忙到晚上,过了酉时才通过东宫审核。” 闻言,蓝昊天眉目一挑,问道:“原来是被太子殿下刁难了,也不知今年新科举能出几个对百姓有益的人才?” 他把牙牌递还给柏清玄,面上哂笑。 柏清玄看得气闷,想说点什么挽回颜面,又觉多余。 官袍一摆正欲转身,却听蓝昊天低声道:“可别再来一个柏大人,恶狗咬恶狗。” 柏清玄脚下一滞,回眸横了他一眼,“卫百户无需杞人忧天,再恶的狗,也咬不到你一个百户身上。” 说完,大步流星离开朱雀门。 “看来新太子是你这小子的克星啊!” 蓝昊天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莫名欢愉起来。 太子与柏清玄为敌,未来可有好戏看了! 回想适才柏清玄一脸疲惫几欲发火的狼狈样,蓝昊天忍不住笑出声。 朱雀门侍卫两日一休,大约三个时辰不到的功夫,蓝昊天的班次便结束了。 他收拾戎装准备去门口等伏纪忠,还没走出值班房便被人唤住:“卫百户——” 他回头一看,禁军值班房门口立着个人:“伏大哥,怎么今儿下工比平时早些?” “换班的兄弟来的早,我就先出来了。” 伏纪忠揽起他肩头,一面朝外走,一面问道:“看你吃惊的样子,是不是有事找我?” 蓝昊天被他问得一怔,摸了摸头答道:“是,都被你看出来了。” “你这双眼啊,虽与你爹相差无几,却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主。” 伏纪忠抚了抚他后脑勺,问道:“说吧,什么事?” “柏清玄贿赂薛如海撰写弹劾武坤的奏折,”蓝昊天神色凝重,声音冷静:“还有太子不喜柏清玄,昨日刁难他至深夜。” “哦?”伏纪忠面色微讶,道:“这两个消息可靠么?” “千真万确。” 随即,蓝昊天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详述给伏纪忠。伏纪忠频频点头,全程未发一言。 “伏大哥,他实在太过分了,我不能继续冷眼旁观!” “你打算如何做?柏清玄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伏纪忠眉心紧拧,心里思绪繁杂。 他一直认为柏清玄是清流,不会参与这些污糟之事。 可现下,蓝昊天却告诉他,柏清玄与威北将军一案有关,对他的好印象瞬间坍塌。 第67章 憨憨打算挑衅贵公子,贵公子发现被监视 蓝昊天垂首犹豫起来,大长公主府的事他还未告知伏纪忠。虽对伏纪忠深信不疑,但他始终忌惮在人前提及云书羽兄妹二人。 “撬开他的嘴,让他老实交代一切。” 蓝昊天低着声音说。 二人立在太阳底下,被蒸腾的热气烤得汗流浃背。 “要不要我帮忙?我可以……” 伏纪忠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蓝昊天打断:“伏大哥,别!” “怎么了?” 伏纪忠有些诧异。 “柏清玄深查幽微,我们不能动静太大。放心,我轻功很好,他奈何不了我。” 听着蓝昊天别扭的解释,伏纪忠心里怏怏的:“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瞎掺和了!” “谢谢你,伏大哥!”蓝昊天抱憾道:“若对方非是柏清玄那家伙,我一定会与你联合行动的。” “我明白,不过,柏清玄武功底子不错,你记得千万小心,别跟他硬碰硬。” 伏纪忠说着抬手按上他肩头,蓝昊天一阵暖心,笑道:“伏大哥,你这是怕我打不过他么?” “你能打得过他么?嗯?” 伏纪忠侧首望着他,故意半眯着眼睛,有些揶揄的味道。 “我、打不过么?” 蓝昊天嗫嚅着问道。 “还真不一定打得过!哈哈——” 伏纪忠仰面一笑,拿手拍了拍他肩头,蓝昊天面露尬色:“伏大哥,他都这样了,你还偏袒他!” “我可没有偏心,我说的是实话!哈哈——” 伏纪忠推开蓝昊天,“我还有点事,你先回吧!” 蓝昊天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暗自庆幸他没问这消息打哪儿来的。 * * 柏清玄回至府中,正打算在书房看会儿书。 忽闻窗棂外一阵蛙鸣,随即放下书册,朝外喊了一声:“杜仲——” 杜仲一直守在门外,闻言立刻推门而入:“公子,奴才在的。” “进来再说,把门关上。” 柏清玄面无表情,杜仲觉得分外神秘,赶紧合上门朝里走了两步,垂手立在书桌前,轻声问道:“公子,您有何事吩咐?” “最近几日,你有没觉得太安静了?” 柏清玄问得藏头露尾,杜仲挠着手心不明所以:“公子,您是说这院里太安静了么?” “不是,”柏清玄目光垂落,细细回忆:“回来的路上,似乎比往常要安静一些。” 杜仲闻言,忍不住陪他一起出神,嗫嚅道:“听公子这么一说,倒还真是!平日您出门,走到哪儿都是花团锦簇,最近似乎人气降了不少。公子,您也没什么绯闻呀?” “嗯?” 柏清玄抬眸盯着他,发出一声略带威压的惊疑,道:“不是绯闻,是刺客。” “啊?”杜仲猛然张大嘴巴,惊惶问道:“公子,您怎知是刺客?还有,这都好些天了,若真是刺客早该下手了!” 柏清玄没有回答,蜷紧手心盯着砚台,面上露出千年寒潭般的冷冽,看得杜仲一阵寒战。 “或许只是跟踪,没到下手的地步。” 这话说得杜仲心下一松,“公子,那我们不如静观其变,看看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嗯。” 柏清玄轻轻应声,与他有仇的人很多,可真敢派人行动的少之又少。 若非那几个世家大族,便是皇亲国戚,除此之外别无可能。 可究竟会是谁呢? 他不觉陷入沉思,竟忘记吩咐杜仲退下。 第68章 贵公子发现自己被人监视,设计抓刺客 杜仲悄悄离开后,柏清玄继续在书房里出神。 随后几日出行,他偷偷留意车后情况,发现跟踪他的人漏洞百出。 为了搞清来者身份,他命令杜仲专心驾车,不许回头观望。 马车行至东二大街的某个巷口,杜仲忽觉车厢一震。 他很想回头一探究竟,可自家公子下了死命令,不许他分心驾驶。 他只能心里嘀咕一句:“该不会是刺客上了马车吧?可这感觉也不像啊!” 马车正常前行,柏清玄却已下了马车,偷偷潜伏在巷道一侧的屋檐上。 放眼望去,果然有几道身影紧紧尾随马车,朝东二大街而去。 他起身跳下屋檐,立在巷道边的矮墙上,按了按腰间剑柄,一抬腿飞快追了上去。 那几人动作轻快,柏清玄看得出他们武功底子不错。 他加快脚步,追上最后一个刺客,一把扼住他脖颈,威胁道:“别动,小心你的脖子!” 那刺客立时慌了神,一动也不敢动,颤声问道:“爷,求您饶小的一命吧!” “随我过来!” 柏清玄拽着他,跳下屋檐,躲入巷道。 巷道狭窄,二人并立不开,柏清玄只能一手提着剑,一手扼住他脖子,道:“说,是何人派你来的?” 那刺客颤着身子,双腿发软,哪里还顾忠诚二字,赶紧答道:“大、大长公主府的世子爷派小的来监视公子您,小的发誓,只、只是监视而已,绝对没有旁的心思!” “监视?”柏清玄眸底一凛,追问一句:“何故监视本公子,嗯?” “回、回公子的话,小的实在不知!要不,您去问问咱世子爷试试?” 那刺客吓得舌头打结,柏清玄听了一阵冷笑:“哪儿有叫受害者去向加害者打听目的的?你们大长公主府的人都不长脑子的么?” 这话说得冷傲,那刺客一听差点吓尿裤子,赶忙解释一句:“柏公子,您别生气!小的是说,裕钦侯世子性格温存,您若光明正大前去拜访解释清楚,世子爷必定不会为难您的!” 看来裕钦侯世子并无多大恶意,柏清玄心中暗忖。 他不能惊动大长公主府的其他刺客,也不能就此放了他,想了想,又道:“想活命的话,就随我走一趟西市。” 刺客闻言心中一疑,这柏清玄搞什么鬼,去西市做什么? 迫于对方威慑,他不得不交出身上暗藏的武器,跟着他走出巷道。 “听着,从现在起,你是我柏家的仆人,不许东张西望耍小聪明。” 柏清玄一面吩咐,一面拿剑推着他往前走,“若你有半点不轨之心,我的银月可不是没开刃的玩具,小心它刺着你!” “是是是,小的明白!” 那刺客点头弯腰,小心答道:“公子有事尽管吩咐,小的一定不敢违逆您的指令!” 二人慢慢前行,渐渐走出这片闾里,来至行人不绝的西市。 相较于东市的昂贵,西市更为平价。 二人停在一家名叫品珍阁的古玩店前,柏清玄低喝了一声:“进去,不许胡来!” “是,小的这就进!” 说着,那刺客抬腿迈过古玩店门槛。柏清玄紧跟其后,确定他没搞小动作才开始打量店内情况。 “客官,您里边请!”一名伙计迎面走来,朝着柏清玄躬身一揖,道:“小店有新进的好货,请您移步过去看一看品一品!” “嗯。” 柏清玄看着他笑成猫一样的脸,淡淡回了一句,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入店铺深处。 这家古玩店十分袖珍,三四步就走到了底。 他立在一排架子前,上头摆满各色古董,有瓷器、卷轴、手串和拓本等。 “客官,你看这边,全是今日新到的货,” 那伙计指着架子右面,笑着介绍道:“小店承诺,所有商品皆有出处,若有假货,双倍相赔!” “这颜真卿的书法拓本也是真货?” 柏清玄盯着架子上一册拓本,目不转睛地问道。 “这位客官,您可真是火眼金睛!”那伙计立时眼前一亮,指着拓本道:“这可是前朝皇室遗物,大有来头!” “哦?”柏清玄转首望向他,面色平静,“是何来头,说来听听!” 说完,他瞥了眼一旁刺客,见他俯首侍立在两步开外,乖得不行,才放心收回视线。 伙计灿然一笑,道:“客官,前朝覆灭之时,这拓本差点被太祖皇帝一把火烧毁。好在永臻公的先祖拦下了他,才从前朝皇帝的御书房里救出这册拓本。” 柏清玄听着他的话,打量起那册拓本,不觉伸手摸向斑驳的锦布封皮。 “客官,小的帮您拿下来看吧!” 伙计伸手取下那册拓本,恭恭敬敬递给他。 柏清玄接过拓本,轻轻掀开一页,一眼就被纸上字体惊艳到了。 “是好字,该是真迹无疑!” 他忍不住赞叹一句,一旁刺客听得稀奇,抬眸觑了眼那拓本。 伙计见他喜欢,立马笑逐颜开道:“客官,您若有心,不如带回府上慢慢欣赏吧?这拓本也不贵,只要一千两银子而已!” 一千两? 刺客心中一震,这柏清玄忽然拉着他来古玩店买这么贵的拓本做什么? “好,一千两成交。” 柏清玄却是眼皮都未眨一下,便抱着拓本随伙计前往柜台结账。 “过来!” 那刺客听见吩咐,立马挪步跟上。 “客官,您今日可算赚到了!” 伙计一面把拓本装入锦盒,一面笑道:“这拓本可有上千年的历史,能保存至今,全赖之前的主人保护得好!前朝皇帝的遗物,说出去多有派头,您说是不是?” “是,也不是。” 柏清玄模棱两可的一答,令伙计尬笑两声:“客官,您适才说什么?” “我是说,是真迹,也不是真迹。” 听完这话,刺客和伙计同时一愕。 “爷,咱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宝贝,您怎能说不是真迹呢?” 看着伙计一张错愕的脸,柏清玄面上轻笑:“一千年前的古董,谁能确保一定是真迹?要我看,这字倒是不假,但是否前朝遗物并有千年历史就不一定了!” “爷……” 伙计被他说得一时语塞。 柏清玄继续解释道:“只要字是真的,这拓本有多少年历史,是否前朝皇帝所有,也不甚重要!我要的是颜大家的好字,而不是一个花里胡哨的噱头。” “哦哦哦,小的明白!爷,您可真有见识!小的马上帮您包好!” 伙计恢复笑颜,手脚麻利地合上锦盒,双手奉上。 柏清玄未伸手,转首朝刺客吩咐道:“拿着,随我来!” 那刺客抬眸,见眼前一只精致的梨花木锦盒,不及多想伸手接住了它。 “柏公子,您这是……” 刺客怀里抱着锦盒,左思右想心下狐疑,只得鼓起勇气小声问他一句。 柏清玄与他并肩而行,走至一条巷子口,倏尔停下脚步道:“这拓本你拿回去送给你家主子,便说是我柏清玄的好意,不能亲往拜谒,只能以礼相赠,谢过大长公主府这几日以来的关照。” 第69章 贵公子送礼物给大长公主府刺客 那刺客抱着锦盒,满脸讶异:“柏公子,您这是……何意啊?” 被人监视反倒好礼相赠,他还是头一回遇见这等怪事。 柏清玄看着他清浅一笑道:“大长公主府既对柏某如此感兴趣,柏某如何敢不回应?这拓本你务必送至世子殿下手中,如有纰漏,我定去信诘问。” “小的明白,”刺客垂首一揖,继续问道:“只是柏公子,您确定只要小的带这句话么?” 柏清玄望着锦盒凝思片刻,答道:“当然,对于大长公主府的美意,柏某深感惭愧无法亲往贵府拜访。只因我信朝有明文规定,不许权臣与王亲私交。也希望大长公主府能谨遵圣谕,勿要继续搅扰内阁要员。” 这话带着几分指责的意味,那刺客听得神色复杂,顿了顿才拱手答道:“小的明白了,这便回府告知自家主子。” “嗯,有劳!” 柏清玄收起银剑,略微颔首示意他离去。 那刺客立时一溜烟跑出几丈远,头也不回消失在巷道里。 回至大长公主府,那刺客立时觐见云书羽,双手呈上锦盒道:“请世子殿下责罚,奴才无能,盯梢时被柏清玄给发现了。” 云书羽睥着那锦盒,眉心微蹙道:“这是何物?” “回世子殿下,这是柏清玄俘获奴才后,命奴才带回给您的谢礼。” 那刺客跪在地上,垂着头,说话时声音有些发涩,“殿下,柏清玄说,多谢大长公主府的关照!还说……” 云书羽伸手揭开锦盒,见里头装着一册拓本,面上微露惊愕:“还说什么?别吞吞吐吐的,赶紧说!” 二人谈话之际,云汐羽忽然来至书房,轻叩扇门:“哥哥,你在里面么?” 未及云书羽答话,云汐羽便推门而入,一眼瞧见跪在地上的护卫。 之前选派护卫前去监视柏清玄时,云汐羽也有参与定夺,立时便认出了地上的人:“哥哥,有柏清玄的消息了么?” 云书羽稍稍有些张皇,合上锦盒道:“汐羽,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商量冰鉴的事,”云汐羽瞄了眼锦盒,又问道:“这盒子里是何物?” 说着,便伸手去揭盒盖。 云书羽阻拦不住,只得说道:“是柏清玄送给我们的礼物。” 他扭头看向地上的人,问道:“他还说了些什么?” “柏清玄还说,” 那护卫顿了顿,手上一轻,锦盒被云汐羽取走,道:“他还说,信朝明文规定不许权臣与王室成员有私交。望大长公主府遵从圣令,不要再、再来骚扰他一个内阁要员!他很抱歉不能亲往大长公主府拜谒,谨以此礼表达谢意!” 听完这话,云汐羽忍不住笑出声来:“哎呀!这柏公子可真有意思!被咱们监视了也不生气,竟还送礼道谢!” 她瞧见锦盒里的拓本,立时惊呼起来:“天啊!这可是颜真卿的真迹呢!” 云书羽见妹妹捧着拓本高兴得手舞足蹈,忍不住笑起来:“是啊,我也觉得他有点意思!” “哥哥,这拓本送给我好不好?” 云汐羽眼巴巴望着他,乞求道:“颜大家的真迹太难寻了,我就喜欢他的字,遒劲有力又不失优雅,我想拿回去慢慢赏析临摹。” 她扯了扯云书羽衣袖,撅起小嘴撒娇卖萌。 “你想要便拿去,”云书羽素来疼爱妹妹,几乎不假思索道:“柏清玄本就是送给大长公主府的,府里哪样东西是你不能拿的?” “谢谢哥哥!”云汐羽跳起来,见护卫仍跪在地上,便道:“你先下去吧,柏清玄的意思我们明白了,这里没你的事了。” “遵命,郡主殿下!” “汐羽,你看后面如何是好?”云书羽替她收好拓本,轻声问道:“我们派人监视的事已被他发现,之后恐怕不能再与他纠缠不清。” “也是,”云汐羽面上沉落,“看来只能去一趟费宅,把这事告知卫大哥再行商议了!” * * 柏清玄慢悠悠转回柏府,发现府宅四周大长公主府派来的人全都撤了。 “公子,您可算是回来了!” 杜仲一直守在大门口,马车行至柏府时,他才敢下车检查车厢。发现柏清玄早已不在车里,他吓得面色铁青,差点通报府内护院四处寻人。 “公子,您没受伤吧?” “没有,”柏清玄轻拂衣袖,淡淡道:“我没与他们打,只安安静静聊了会儿。” “啊?”杜仲惊得张大嘴巴,道:“这怎么回事?难道他们不敢跟您动手?” 柏清玄微微摇头,道:“不过被我设计,着了道而已。进去再说,没惊动府里人吧?” “没,公子!”杜仲一脸委屈,道:“奴才谨遵您的吩咐,没回头探视也没轻举妄动,一直等在这里呢!” “那便好,走吧!” 柏清玄踏上石阶,杜仲唤了声门口小厮,命他们安置好马车。 蓝昊天一直守在巷子口,先是发现大长公主府的护卫全部消失,接着又见杜仲一直守在马车前碎碎念。 他本以为杜仲是在等柏清玄外出,却没料想柏清玄竟从外面悠悠荡了回来。 “一定是他赶走了大长公主府的护卫!” 蓝昊天暗自想着,看来云书羽兄妹那头失利了。 杜仲一路跟着柏清玄走进书房,问道:“公子,难道您半路下车劫持刺客去了?” “嗯。” 柏清玄答得风轻云淡。 “哎哟,我的公子喂!” 杜仲一拍脑门,懊悔道:“奴才要早知道您是这个打算,就该出门时多叫几个护院跟上,好助您一臂之力啊!” “人多反而不好办事,”柏清玄解释一句:“你做好分内之事就行,旁的不消多心。” 这话说得杜仲一噎:“公子,奴才的职责是护您周全。您下次再有这种危险打算,可要提前知会奴才一声,奴才得派人保护您啊!” 柏清玄朝书案后的椅子上一坐,面色微沉道:“杜仲,你跟我几年了?” “回公子的话,八年了。” 杜仲小心觑着他,柏清玄继续问道:“记得你初入柏府时,我正与人在花园比剑。你还记得那人的下场么?” 那人哪是公子的对手? 杜仲转了下眼珠,记起那人身负重伤撞倒自己的一幕。 “回公子,那人败了,且武功尽失、筋脉尽毁……” 柏清玄压低眉毛,冷冷问道:“那你认为,这世上还有谁能伤到本公子?” “没、没吧!”杜仲小声嗫嚅,随即又补充道:“可咱就怕敌人人多势众,以多欺少不是?” “欺不到本公子头上。” 柏清玄话说得倨傲,杜仲忍不住咋了咋舌头。 第70章 贵公子忙新科,憨憨嘲讽他工作效率低 新科举会试结果一出炉,柏清玄便迫不及待跑去礼部查看贡生们的试卷。 “元老大人,晚生想阅览一番今次会试通过者的卷面,不知方便与否?” 元奕朋面上一喜,道:“方便方便,老夫就等你来!” 说着,便命人取来考生们的墨卷和朱卷。试卷上姓名已然解封,柏清玄掀过一页又一页卷子,眸底亮起晴光。 “不错,这期学员的水准比之往届好上许多!” 他面上漾起春风得意,看得元奕朋也咂摸着嘴笑将起来:“是啊,这结果委实出人意料!子玦,依你之见,这些卷子里哪份答得最好?” 柏清玄不疾不徐,翻动卷面,平静道:“都很不错,但有一人格外出彩,令晚生印象深刻!” “谁?”元奕朋面上一喜,“说与老夫听听看。” “一位叫孔林楚的贡生,”柏清玄停下翻动的手指,抬眸瞧了他一眼道:“此人书法不错,卷面干净工整,看得出是个讲究人。” “嗯,此言不假。” 元奕朋摸了摸白须。 “其文章辞藻华丽,句句堪称精华,段段均有深意,整篇文章格局紧凑,围绕我朝吏治弊端多方论证,道出吏治腐败是我朝衰弱根由,此言甚合晚生心意。” 柏清玄说着,眼角眉梢不觉飞扬起来。 元奕朋心知他中意此人,遂道:“孔林楚虽好,可老夫认为他太过年轻,言辞激烈,颇有些抨击时政、哗众取宠之意。子玦,你可要小心挑选后生啊,勿要让他变成你的阻力。” “元老大人所言极是,” 柏清玄放下卷子,微微欠身道:“但新政施行还需孔林楚这样敢直言、敢担事的有为青年,而非因循守旧、唯唯诺诺的泛泛之辈。” “嗯,话虽如此,”元奕朋抿了抿唇,接着道:“可你得有把握拿捏住他才行,就怕来个刺头横冲直撞,不分敌我满盘攻击。” “晚生明白,多谢老大人提醒。”柏清玄胸有成竹,“还请元老大人放心,晚生心中有数。” “你明白就好!也不枉老夫辛苦这些时日了!” 临走前,柏清玄与他约好,待三甲出炉后,邀请他与新科状元一起去茗香阁品茗。 前脚刚迈出礼部值房大门,立马便有人把柏清玄中意贡生孔林楚一事散播开去。 一时间,朝堂百官私议议论,恨不能扒出孔林楚祖宗十八代,看看他与柏清玄有何干系。 只可惜,任凭他们如何折腾,孔林楚真身仍是如如不动。 他一个海洲贫农,家里世世代代务农为生,从未来过京城不说,他爹甚至不知柏清玄何许人也。 这可愁坏了百官们,忽然冒出一匹身家清白的黑马,又抓不住他弱点,该要如何对付? 吕义康急,水永博急,连一向老实本分的齐康青也急。 这次科举考试,齐康青答应帮侄子搞个状元头衔,一旦皇上强点孔林楚,他侄子的希望就要落空。 水永博急,怕来个柏清玄第二联手挤兑他;吕义康一如既往地急,怕对方朝他主管的吏部塞细作。 如此一来,整个朝堂几乎一大半的人都急得抓耳挠腮。 会试结果一出,殿试尚未开始,百官们便早早站好队伍,准备打一场轰轰烈烈的口水仗。 翌日早朝,百官果然纷纷呈递奏章,举报这批贡士里不少人贿赂考官,品行不端。 好在柏清玄力挽狂澜,保住了孔林楚等少数优秀学子。 “子玦今日所言,老夫觉得会是这个数。” 元亦朋抬起那只满是褶子的手,摆了个八的手势,道:“十之八九,陛下会接受你举荐的前三甲人选。” “多谢元老大人吉言,晚生惭愧,无力庇护其他学子。” 柏清玄拱手一揖,抬首时元奕朋看出他眼底的憾色,安慰道:“子玦,改革不易,许多事不能太过着急。他们人多势众,权势滔天,只能滴水穿石,万不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晚生明白,谢元老大人提醒。” 柏清玄面上浅笑,随即又问道:“对了,元老大人,不知殿试准备如何了?” “放心吧,最晚下个礼拜便能准备妥当,不过,” 元奕朋话说一半,忽然顿了顿,道:“不过看这态势,殿试还能如期举行么?老夫并非危言耸听,遇事还应做好最坏的打算。” 此言不虚,如若百官联合太子这样闹下去,取缔整个新科考的结果也是有可能的。 想到这里,柏清玄不觉心下一紧:“即便陛下要废除新科举考试的结果,晚生也要保住那三名后生。” “好,子玦有担当!老夫定助你一臂之力!” 从乾泉殿出来,柏清玄直奔内阁值房。 皇帝南行避暑后,将一应政务交与太子打理。 只是太子年岁尚浅,虽聪明有余却能力不足,每日呈上来的奏折仍需他逐份过目,写好票拟才可呈送东宫。 如此一来,他公务日渐繁重,常常忙到申时散班都阅不完折子。 这日他又忙到宫门落钥,走出内阁值房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蓝昊天日日瞅着他散班出宫,虽记恨他构陷爹爹一事,却不能当面发作:“柏大人,今日又忙到这么晚啊?” “嗯。” 柏清玄回应很淡,看都不看他一眼,伸手把牙牌递给他。 蓝昊天颇有些怒意,扯了扯嘴角揶揄道:“柏大人若是能力不济,何不找个助手帮您处理政务?” “助手?”柏清玄微微一愣。 内阁值房里助手很多,水永博便是内阁次辅。但他们并非人人都与柏清玄齐心,好些是水永博或其他堂官的党羽。 “助手好找,助力不好找!卫百户你这么糙的人,是不会懂其中区别的!” “我……”蓝昊天噎了一下,又道:“也是,像柏大人这样的朝廷重臣,势必需要不少党羽维护。下官位卑,不懂柏大人的政治利益究竟为何。” 柏清玄闻言蓦然一怔,这家伙几时开始懂朝政了? 他轻咳一声,冷静答道:“不懂是好事,对卫百户这种脑力的人而言,止于此处最为妥当。” 说完,他便轻拂衣袖扬长而去。 蓝昊天面色阴沉,这小子也太张狂了! 只可惜他尚在当值,不能冲过去揍他一拳。如此傲慢无礼又卑鄙阴险之人,真恨不能把他打回娘胎里去! 蓝昊天心里憋屈,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当下就要与他打一仗试试。 他就不信了,单比武功他会败给那小子! 第71章 憨憨蒙面挑衅贵公子,二人开打 柏清玄出了朱雀门,杜仲一脸疲惫迎上他:“公子,您又拖到最后一刻才出来。最近这么辛苦,不如今日先去茗香阁散散心吧?” “不了,”柏清玄轻声回答,“今日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径直回府就好。” 听完这话,杜仲的脸更沉了。 一连大半个月,不是刺客就是政务,主仆二人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就说昨夜,柏清玄办完上京赴考学子们的饯行宴回府已是戊时,又扑到书房里阅览奏折到子时才睡。 丑时六刻,街头巷尾的人家尚在深睡时,柏清玄又坐上了前往皇宫参加早朝的马车。 杜仲陪着他熬了整整一夜,床铺都未睡热便又爬起,为他准备早膳和马车。 真心就一个字,累! 他没怎么费力都这么累,何况自家主子还要没日没夜地批阅奏折! 想到这里,他不觉握紧缰绳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公子,那您在车上些微休息片刻吧!” 车厢里没有回音,杜仲只得摇摇头一挥马鞭,驾车扬尘而去。 蓝昊天眼瞅着他离开,赶紧回班房换了衣裳,循着他回府的路追上去。 他本就体力充沛,又轻功极佳,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追上了柏府的马车。 杜仲驾着车来至东市,眼看就要驶入东二大街,蓝昊天突然翻身一跃,跳上了车顶。 咚一声巨响砸得主仆二人俱是一惊,杜仲回头一望,还未看清来人面目便被一掌劈晕。 柏清玄安坐车内,岿然不动,冷冷问道:“阁下是大长公主府的人?” “不是。” 蓝昊天趴在车顶上,说话声音格外阴沉。 柏清玄毫不惧怕,只抱着佩剑抿嘴不语。此人不杀杜仲,说明对方尚有分寸。 “没人指使我来,”蓝昊天补充一句:“我是来取你狗命的判官!” 说着,他一刀刺向车里,嘶一声闷响划破锦布篷顶,红凝刀刃距离柏清玄不到一寸时,他轻身一闪,飞出狭窄的车厢。 “想杀我的人很多,不知阁下出自哪一路?” 柏清玄堪堪落地,便揶揄着问道:“也好让我这短命鬼死个明白不是?” 马车停在安静的巷道里,几乎没有行人路过。 柏清玄扫了眼趴在车辕上的杜仲,见他呼吸均匀并无大碍,轻叹口气道:“阁下若想取我性命,大可约我单刀赴会,何必打伤我的书童?” “哼,死到临头还多嘴多舌,看刀!” 蓝昊天丝毫不理会他,举起红凝朝他奔来,刀刃直指他咽喉。 “在下并非无名鼠辈不讲武德,阁下何故招呼都不打一声便心急突袭?” 柏清玄略一侧身,轻松避开刀刃。 蓝昊天收刀不及,一个猛冲撞进墙里。 “看来当朝首辅武功底子不错嘛,”蓝昊天从墙里拔出红凝,哂笑道:“只可惜与我比的话,还差了些!” 未及说完,他再次出招,舞着红凝朝他脖子劈来。 柏清玄嘴角轻扬,只一抬手,举起剑鞘拍乱他刀势。 锵一声。 湿热黏腻的空气里发出一道冷峭刺耳的锐响,把黄昏时分的沉闷彻底击碎。 “阁下为何杀我?这总可以说吧!” 柏清玄看着他,虽脸面被蒙,但仍能看清他眉眼的轮廓。 那双剑眉紧蹙,眉心皱起一块疙瘩,双眸深藏,埋在高耸的眉骨阴影之下,闪过一簇簇愤怒的火焰。 “阁下与我有仇?” 他瞧出这人对自己的滔天恨意,竟不觉淡声问出了口。 蓝昊天眼神微动,横着刀对准他,忿忿道:“何止有仇,简直不共戴天!” 说着,又是一刀刺来,柏清玄见他刀势凶猛,不得不拔出银月。 锵一声脆响银光漫天,蓝昊天差点被这剑芒晃花眼,及时改变攻势转身朝他胸前砍去。 柏清玄稍稍挽了个剑花,银光连成一片,挡住蓝昊天的红凝。 蓝昊天已使出十成功力,却见对方自始至终未有挪过半步,心中不禁焦急万分:“这小子居然这么厉害!我今日若不拿下他,未来机会就更渺茫了!” “是武家还是吕家?” 柏清玄一面出招应对,一面试探问道:“你若肯说,本公子赏你不死!” “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少说大话了,看招!” 说着,他飞旋而来,红凝在空中舞成一道光焰,周遭空气顿时森冷下来。 柏清玄凝视那阵刀风,心道不妙,赶紧举剑去挡。 锵锵锵。 一连三下,他才把红凝的舔舐阻隔在五步开外。 “说,”蓝昊天横着刀,威逼道:“何故诬陷威北将军贪墨军费?” 柏清玄闻见这话,眸光一动,“原来是为兵部贪墨案而来!” 他压低眉头,冷肃道:“我不管你是武家人或是别家人,此案我柏清玄必昭示天下,容不得你们这些沆瀣小人逍遥法外!” “沆瀣小人?” 蓝昊天重复一遍,心里揪得痛,从来没人敢说爹爹是沆瀣小人,这小子简直太猖狂了! “谁是沆瀣小人?我看你柏清玄才是沆瀣小人!” 一刀劈来,柏清玄毫不动容,把银月舞得轻盈飘逸。 蓝昊天一直占不到上风,心里又气又急,忍不住骂道:“为了打击异己、排除政敌,你不择手段、心狠手辣,连无辜之人都要牵累,你到底有没良心?” 这话说得柏清玄微微有些气闷,他把剑刃转向蓝昊天,冷冷诘问:“我若不行此下策,难道要看着他们拿赃款花天酒地、夜夜笙歌么?” “哼!” 蓝昊天忽然冷笑一声,趁他说话分心之际,一刀捅向他小腹,道:“你也承认自己行为下作了!可你仍旧不顾旁人痛楚,我行我素,不达目的不罢休!” 柏清玄心弦波动,差点躲闪不及,忙躬身一退,避开刀刃拿剑鞘拍开红凝:“新政势在必行,我这么做是为天下苍生!现如今不过死几个贪官污吏而已,与天下万民相比算得什么?” “谁是贪官污吏?” 蓝昊天握着刀柄的手被他拍得发颤,骂道:“你就没贪过半分钱财?那你送给薛如海那老阉狗的玉扳指从何而来?别告诉我是旁人送的生辰礼!” “此事与你无关!” 柏清玄面上微恼,冷冷道:“他们的死是咎由自取,新政推行势必会有一场流血牺牲。威北将军也好,武坤也好,都不过是新政推行的垫脚石。” “你简直丧心病狂、不可理喻!” 蓝昊天举起红凝,朝柏清玄飞速奔去,“死几个人而已,在你眼里人命就这么不值一提么?” 第72章 贵公子故意说狠话激怒憨憨,憨憨被贵公子打伤 柏清玄身子发沉,应对有些吃力,语气冷硬道:“我说过了,威北将军和武坤罪有应得,即便未来还要死十个百个威北将军和武坤,我柏清玄也绝不动摇新政决心!” 他浑身气血翻涌,使出全力一击,把蓝昊天震出三丈远掀翻在地。 噗一声。 蓝昊天身受霸道剑气冲击,经脉有损,吐出一口血水来。 “好一个新政的决心,咳咳、也不知你到底真心为民还是以权谋私!哼哼!” 他右手紧握刀柄撑伏在地,抬起那双赤红的眸子,死死瞪着柏清玄。 “我安的何种心思不重要,” 柏清玄收住银月,一脸漠然道:“只要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谁生谁死,谁起谁落都不值一提。今日本官留你一条狗命,回去告诉你主子,勿要再打任何小算盘,有我柏清玄在一日,新政便势不可挡!” 蓝昊天艰难起身,听他说完这段义正词严的话,竟不觉哂笑一声:“柏公子真是大义凛然,却尽干些偷鸡摸狗的污糟事,这算虚伪么?” “虚伪是你的看法,我只做我该做之事,不在乎旁人论断。” 柏清玄拿剑指着他,眸底闪过一丝不屑。 这目光激得蓝昊天心口一怒,他用尽全力翻身一跃,朝柏清玄劈刺过来:“世代清流,也不过如此!前朝有奸相秦桧,当朝有你这佞臣当权,你二人真是千古绝配!” 当啷啷一声。 刀剑撞击在一起,迸出激烈火星。 柏清玄明显占了上风,银月清凌凌的冷光击穿红凝阴邪的寒雾,令蓝昊天招架不住。 他趁其不备,一把将剑横上蓝昊天的脖颈,冷声道:“我不杀你,回去告诉你主子今后不要乱来,小心变成第二个武坤!” 剑刃锋利,贴在脖子上分外寒凉。 蓝昊天被他所逼,丝毫动弹不得,嘴角一扯答道:“你凭何如此自信?今上真对你百依百顺?” “无论陛下宠信我否,新政都势不可挡。” 柏清玄薄唇微动,面无表情道:“你以为陛下是因我才推行新政的么?” “你什么意思?” 蓝昊天不解其意,他并不了解当今陛下的性情。 “陛下是先帝爷的子嗣,骨子里淌着昭武皇帝的血。昭武皇帝痛恨王亲贵胄,为打压他们采取了不少雷霆手段。陛下承袭父命,根本不可能对王亲贵胄有任何宽松态度。” 蓝昊天眉头一压,怒道:“你说这些做什么?” “我的意思是,” 柏清玄不疾不徐,一字一句道:“即便没有我柏清玄,陛下也不可能就此废止新政。若惹急了陛下,情况只会比现下更糟。有我斡旋其间,他们才能喘过一口气,不是么?” 蓝昊天抹掉嘴角的血渍,嘲讽道:“绕了这么大弯子,原来你是在向他们求饶。想活命直说嘛,何必讲这些大道理。皇上什么态度我不清楚,我只知你阴险毒辣、累及无辜、罔顾人命。” “你走吧,我不与你多言了!” 柏清玄调转剑身,拿剑柄重重推开他,叮咛道:“叫你家主子换个脑子聪明点的出来见人,像你这种还是乖乖呆在府内端茶递水的好!” “你说什么?”蓝昊天胸口窜起一股怒火,吼道:“谁脑子有问题?” 柏清玄笑而不语,把银月收回剑鞘,扬长而去。 蓝昊天还欲偷袭,却被他厉声喝住:“再来一次,我可不轻饶你性命!” 说着,他拔出银月几分,冷光四溢震得红凝嗡嗡作响。 蓝昊天又气又恼,立在那里恨恨咬牙。 看着柏清玄悠悠离去的背影,蓝昊天胸口怒火烧上了头面。 他扯着干哑的嗓子,朝柏清玄喊道:“你给我等着,终有一天我会干倒你!” “柏某随时恭迎!” * * 踉踉跄跄回至费宅,蓝昊天满脸郁色。 他原以为柏清玄不过态度倨傲了些,却没料想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佞臣。 身为柏家家主,身为柄国重臣,他以权谋私、借口新政为柏家攫取利益。不认错也就算了,还把爹爹贬低成蝼蚁一般的宵小之辈。 没有丝毫同情心,冷血腹黑,简直不是人! 他朝着桌子砸了一拳又一拳,猛烈的撞击声震得屋外奔来的仆从心惊胆寒。 仆人们见他一身血渍,吓得魂飞魄散,又是问东问西又是烧水买药,还派人跑去明远侯府报信。 “卫公子,您要的热水取来了。” 一名家仆立在厢房外,蓝昊天低声回道:“拿进来吧,去药铺的人回来没有?” “回卫公子的话,”那家仆觑了一眼他胸口的淤青,答道:“快回来了。” “热水放桌子上,你先下去吧!” 蓝昊天吩咐一声,家仆只得悻悻离开。 他捂着胸口走近桌子,刚拧了一把热毛巾打算擦洗伤口,忽听得门外一道喊声:“卫蓝在么?” 蓝昊天立时一怔,伏大哥来了! “在,在的!” 他赶紧回应一声,抓起中衣就要披上,却不防伏纪忠推门而入:“哟,卫蓝,你这是怎么了?” 蓝昊天一脸惊惶,来不及穿好中衣,答道:“受了点小伤,不碍事的。” “怎么不碍事?伤口都发黑了,伤到内脏了吧?” 伏纪忠一个箭步冲上来,扒开他中衣仔细一看,露出焦灼神色。 “没事的,小伤而已!” 蓝昊天遮遮掩掩,伏纪忠拽住他胳膊,沉声道:“我来帮你吧,你这伤不及时护理会留下后遗症的!” 蓝昊天被他拽得紧,只好作罢任由他摆布。 “伏大哥,你怎么来了?” 伏纪忠拧了把湿毛巾,轻轻擦洗他胸前伤口,道:“本来想找你说说新科状元孔林楚的事,看你这样,对手怕不是普通人吧?” “是柏清玄,” 蓝昊天垂眸答道:“我俩打了一场,你说的对,我确实打不过他。” “你真去找他了?” 伏纪忠停下双手,不可思议地问道:“你这小子也太冲动了!柏清玄什么人,我早跟你说过他武功深不可测,你偏就不信我的话!现下好了,身受重伤,至少一个礼拜不能上工。” “伏大哥,是我蠢,不仅败了,还被他羞辱一顿!” 蓝昊天说得气闷,使劲捶了把桌子,扯到胸前伤口,忍不住呻吟一声。 “别乱动,小心你的肺!” 伏纪忠神色慌张,厉声喝道:“你得赶紧好起来,禁军有明文规定,普通兵士每年请假不得超过一旬,否则便会被革职。” 听见这话,蓝昊天蓦然抬首望向他,惊道:“还有这规定?” “怎么没有?所以叫你不要乱动,好好养伤。”伏纪忠擦得仔细,转口问道:“他如何羞辱你了?” 蓝昊天握紧拳头,低声道:“他诬陷威北将军一事,只是他推行新政的一步棋而已。他说,威北将军死有余辜,即便再死十个、百个威北将军,也完全不值一提!” “竟这么说……” 伏纪忠手停了停,呢喃道:“他为推行新政,居然不择手段,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蓝昊天抬眸望着他,“如今你知道他的阴险毒辣了吧?之前你还说他是好官来着,好官会随意诬陷旁人,轻视旁人性命么?” “不能,”伏纪忠答得干脆,“是我看错人了,卫蓝,今后我会小心提防他的。” “卫公子,药买回来了。” 家仆突然出现在门外,朝屋里吆喝一声。 “拿进来吧!” 蓝昊天冲门外喊道,门嘎吱一声打开,那家仆捧着个药包走将进来,把药放至桌上,垂首问道:“卫公子,咱要不要叫个大夫来看看?奴才瞧着您伤势严重,只敷药怕是不行吧?” “不用了,我的身体自己清楚,没事的。” 蓝昊天冲他摆摆手,道:“你忙去吧,别管我了。” “是,卫公子。” 家仆退去,伏纪忠拎起药包闻了闻,问:“什么药?这么苦!” “三七。” 蓝昊天接过药包,答道:“这药虽便宜,却比市面上的金创药好用。” “看来北境生活艰苦,将士们连寻常药膏都没有。” 伏纪忠想到这里,不禁一阵伤感,“苦了你了,孩子。” 蓝昊天闻言眉眼一耷拉,“伏大哥,谁是孩子?你今年贵庚啊?” “三十五吧!做你义父够不够?” 伏纪忠调笑道。 “当然不够——” 蓝昊天满面通红,扯开药包就要伸手去抓。 “我来吧,” 伏纪忠挡下他的手,抓起一把三七粉朝他胸前抹去,三七苦涩,敷上伤口也不疼不辣。 “柏清玄伤及无辜是有些不择手段,可我还是觉得,他不至于参与贪墨攫取钱财。” 蓝昊天未有吭声,伏纪忠到底不是亲人,会摇摆不定也是人之常情。 柏清玄能说出那样一番冷血的话,还有何事做不出来? “贪墨钱财或许非他目的,但为了攫取权力,那小子连人都敢杀吧!” 第73章 贵公子被大伯骂,家祠罚跪 柏清玄与蓝昊天缠斗过后,回至马车边叫醒杜仲。 登上马车之际,他忽感一阵眩晕。 适才一战,他虽并未负伤,却因连日疲劳过度外加突然运功,致使一时体力不济。 杜仲驾着马车,本想问他些什么,却见他一言不发,似乎睡死过去的样子,便没刨根问底纠缠下去。 回至柏府,柏清玄还打算在书房休息一小会儿,却被仆人告知大老爷回府了。 “禀公子,大老爷申时到的京城,这次回来连家眷都带上了,怕是已在青州学堂辞了职。” 管家垂手侍立在他身侧,一脸忧虑地禀报。 柏清玄面色不虞,以往大伯回府都是单枪匹马独自行动,顶多在府上住一宿便动身返程。这次连家眷都一起带回,怕是要长住不走了。 他一面想,一面随管家来至前厅。 宽敞明亮的厅堂里,坐着大老爷和大夫人二人。 “子玦,”大老爷低沉的声音响起,“听说你最近动作不少啊?” 大夫人蹙着眉,朝他挤挤眼,似乎有话要说。 柏清玄明白她的意思,眸光转向大老爷,平静答道:“回大伯,子玦最近忙于新政,与大伯书信往来减少,是子玦的不是,子玦给您赔罪了!” “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 大老爷面上一怒,拍了把桌子喝道:“不到一年的时间,你前前后后做了多少大事,你以为我远在天涯不曾知晓?” 柏清玄心下一紧,解释一句:“子玦不过为了推行新政,提出几项改革举措而已,并非大伯想的那般严重。” “这还不算严重?难道你想等柏家被人寻仇上门才算严重?” 大老爷一声怒喝,吓得大夫人浑身一颤。 柏清玄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蜷紧,抬眸正视大老爷,义正词严道:“子玦所做之事乃为天下民生计,小小一个柏家与天下万民相比,算得什么?” “孽障!” 大老爷猛拍一把桌子,震得茶盏倾倒,茶水洒了一地,斥责道:“你身为柏家家主,竟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话,你简直、简直就是个逆子,不配做柏家家主!” 大夫人见他面红耳赤,情绪激动,赶紧出言相劝:“老爷,您悠着点,您身上的病还没好全呢!” 家仆拾走翻倒的茶杯,换上一杯新茶。 “大伯,” 柏清玄忽然双膝跪地,正色道:“子玦心知自己所作所为会对柏家不利,可柏家的先祖们,哪一个不是坚持清流正义,一辈子奉行孤臣道义之人?” 闻言,大老爷面色更加铁青,骂道:“先祖们做孤臣,是以柏家利益为先,在确保家族无虞的情况下才会谏言陛下。而你呢?不分轻重缓急蛮冲乱撞,先有黄册,后有兵部贪墨案,再来一个新科举,你处处下手狠辣,丝毫不给豪门贵胄退路。你是柏家家主,做这些事情让他们如何看待柏家?” 柏清玄遭此痛骂,心内却是异常平静。 早在收到大伯来信时,他就猜到会有此一劫,因此早早做好挨骂准备。现下真来了,倒也不慌不忙、心平气和得很。 “大伯,子玦愚钝,还请大伯责罚!” 说着,他伏首叩地,深深一拜。 大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并不理会,冷声道:“道歉也没用,如今闹到这个地步,你只能去祖宗祠堂罚跪,祈祷祖宗保佑家宅安宁!” “老爷!” 大夫人看不下去,劝道:“玄儿年纪尚浅,许多事还要您指示教导。他才上任首辅一年,做事激进些也情有可原,哪个新官上任不是三把火摆下架势的?” “你别护着他,慈母多败儿!他实在太猖狂了,所作所为已在京城引起众怒!再护着他,就是打自己的脸!” 大老爷一句话,怼得大夫人无言以对,她拿起帕子掩了掩嘴角,眉目微敛。 “一个黄册逼得豪门勋贵四处挖洞盗取库银,” 大老爷叹出一口气,接着道:“边城因贪墨案而败,五万将士惨死北境,你害了多少人难道不自知么?” 柏清玄眼睫微动,抬首回答:“子玦对不起边城将士们,可子玦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你!” 大老爷瞪大眼睛,怒视他道:“你怎会变成这副冥顽不灵的鬼样子?昔日京城神童、信朝名士柏清玄哪里去了?” “大伯,” 柏清玄眸底闪过一丝伤悲,低声道:“子玦从未改变,变的是你们对子玦的看法。信朝立国二百年,天下积弊久矣。子玦提出新政,上不负天恩,下有益百姓,现下不过伤到几个豪门勋贵而已,算得什么?身为人臣,受天家庇佑,理该为陛下分忧,为黎民百姓除患,子玦实在不知自己哪里有错!” 大老爷闻言面上一沉,压低声音道:“有天家庇佑就可以胆大妄为了么?子玦,君臣之间信任就如镜花水月,稍有风吹便会碎为泡影。旁人想害柏家,想除掉你,有一万种办法,你防不胜防啊!” 大夫人听完这话,也忍不住插上一句:“玄儿,你大伯说的有道理,防人之心不可无,咱做事不能太绝,否则就是堵死自己所有退路。” “子玦明白,谢大伯母教诲!” 说着,柏清玄双手撑住冰凉地板,俯首一拜。 “你知晓厉害就好,” 大老爷抿了抿唇,一脸严肃道:“过去的事便过去了,从今日起,你不许轻举妄动,危及柏家。” 他拾起杯盏,呷了一口清茶,缓口气道:“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你要救信朝江山于水火,大伯并非愚顽之人不让你救。只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妄想一口吃个大胖子,天底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正如你所言,当今天下积弊久矣,又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治好的?你太急功好利,改革也不是你这么个改法!” “子玦明白,谢大伯教诲!” 说完,他又磕了一个头,傀虫从他头顶飞过。 “大错已然铸成,身为柏家长辈也不能轻易饶了你。” 大老爷放下茶盏,严正说道:“这样吧,你先去祠堂跪着,给祖先们敬敬香,祈祷这些破事不会继续发酵。不罚不长记性,大伯这也是为了你好!” 柏清玄气势弱了下来,张张嘴,一脸虚弱:“子玦遵命,还请大伯保重身体。” “下去吧!” 大老爷扭过头,朝他摆摆手。 柏清玄跪了大半个时辰,膝盖早已僵硬,撑着双手艰难起身。 杜仲一直候在厅外,见他行走不便,赶紧冲进来扶住他。 二人搀扶着朝柏家祠堂走去,柏清玄情绪低落。 他并非冥顽不灵、死不认错,只是为了新政,他必须保持一股锐气。 边城五万将士和蓝甄的死,始终是他心底的一根刺。 无论何时被人提及都会狠狠扎他一次,他求神拜佛、念经行善,只为有朝一日能渡化这根刺。 第74章 贵公子祠堂罚跪晕倒,憨憨误会打伤贵公子 行至祠堂,天色已然昏暗下来。 阴沉的祠堂里,点满烛火。烟气呛人扑鼻而来,柏清玄喉咙干痛,掩嘴轻咳几声。 从早朝忙至散班,颗米未进,一迈入祠堂的黑漆大门便消沉到极点。 信朝江山危在旦夕,为稳固社稷、救天下臣民于水火,他不辞劳苦、殚精竭虑,可到头来,竟连他最亲近的人都责怪他,怨他损害家族利益。 “爹,娘,”他哑着嗓子开口道:“是孩儿不孝,叫长辈们担心了。” 杜仲守在一旁,递给他三支点燃的线香。 他分开合十的双手,接过线香,举在手里朝神案上的灵位拜了一拜,继续道:“孩儿行事思虑不周,致使边城将士无辜枉死,孩儿自知有罪,近来一直焚香礼佛、吟诵经书,望受孩儿牵累的冤魂能往生极乐世界,来生不要再受苦厄。” 祠堂里烛光明亮,映着他格外疲惫的脸。 燃香薄烟孤直,他抿了抿干裂的唇,低声问道:“爹,娘,若你们在天有灵,可否帮孩儿一道超度亡灵?” “公子,”杜仲立在一旁,听着自家主子的祈祷,不觉泪意上涌,哽咽道:“老爷和夫人定能听到您的祈求,二老就您一个儿子,不帮您帮谁啊?” 柏清玄眸底微动,垂下眼睫,望着手里线香,半晌无语。 八月酷暑,天气本就闷热难耐,狭小封闭的祠堂更甚。 满屋烛火把这方寸之地烤得像只蒸笼,柏清玄才跪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已汗湿外衫。 烟气浓烈熏得他眸底湿润,在烛火的映衬下更显凄楚动人。 杜仲看不下去,想趁祠堂外没人看守偷偷跑去花厅弄杯水来。 他前脚刚走,柏清玄便支撑不住晕倒在蒲团上。尚未燃尽的线香落至官袍,迅速烧起一片火痕。 待到杜仲返回祠堂,堪堪迈入门槛便见他袍角着了火,吓得魂飞魄散惊呼一声:“公子!” 他赶紧把茶水倒向燃烧的袍角,又拿手拍灭火势,确认没有烧伤自家主子,朝祠堂外大喊一声:“来人!快来人啊!公子晕倒了!” 管家最先冲进祠堂,帮着杜仲扶起柏清玄,松口气道:“所幸不是中暑,先把公子扶出去吧,这屋里太热了,对病患不利。” 说着,二人便把柏清玄扶出屋外,院子里早已挤满仆人,个个一脸惊惶不知所措。 管家见了,面色一沉,吼道:“都站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去叫大老爷和大夫人,出去请大夫来!” “是,奴才遵命。” 众仆役纷纷散去,杜仲领着管家把他扶回厢房。 柏清玄的卧室陈设古朴,淡淡的青色配着干净的月色,一眼望去整洁雅致。 杜仲把他放倒在床榻上,歇了一口气道:“多谢宁管家,还好发现得及时,稍晚一步公子就要被烧伤了!” “看自家公子这般辛苦,咱做仆人的也心疼啊!” 宁管家忍不住叹道:“家大业大,公子一人哪里撑得住?咱平时能多担待点便多担待点,却不想还是出了岔子!哎!” 说话间,大夫人忽然冲进卧室,哭得梨花带雨,一把扑倒在床沿嚎叫道:“玄儿,身子不舒服为何不早说出来?你这样叫大伯母如何对得起二弟和弟妹?” “大夫人,”杜仲走近她,劝慰一句:“公子只是未有好好吃饭,身子虚弱而已,请大夫人放心,公子不会有事的。” “你还敢说!” 大夫人回头瞪着他,指责道:“你是玄儿的书童,为何不叮嘱他按时进餐?玄儿若是有事,我唯你是问!” 杜仲被她骂得狗血淋头,一时无言以对,只得垂下头跪地认错。 大夫赶来时,屋子里嘤嘤戚戚哭成一团。 好在大夫说,柏清玄只是虚脱,稍稍调养几日便可康复,这才止住了妇人们的哭声。 待到众人散去,杜仲喂他喝完药,屋里才彻底安静下来。 时近二更,屋外静谧无风。 屋里点着一盏烛灯,光线昏黄,杜仲坐在床榻边的地板上,撑着额角困得眼皮直掉。 柏清玄一直昏迷不醒,也不知适才有多少人来过屋里,哭得稀里哗啦。 他只觉自己身陷黑暗,一直摸索不到出口。 突然寒光一闪,一道刀锋劈来,他躲闪不及,被利刃砍伤了脖颈。 锥心的疼痛从颈上传来,他伸手一摸,满手鲜血淋漓,吓得从梦中醒来。 “公子!公子?” 杜仲察觉床榻上的动静,立马掀开眼帘,见他呆坐在床头,神情蒙怔,赶忙唤道:“公子,公子你醒了么?” 柏清玄闻声,微微侧过脸来,睥了杜仲一眼,这才恢复神采,呢喃一句:“嗯,我睡了很久么?” “吓死奴才了!” 杜仲从地上起身,替他盖好毯子,道:“奴才守了您一夜,您一直做噩梦喊救命。公子,您这是梦到什么鬼东西了?” 梦到有人要杀他。 柏清玄垂眸看了看手心的冷汗,不觉心下一凛。 “无甚大事,不过一直迷路寻不见出口罢了。” 他淡淡说着,杜仲轻叹一声,跑去厅堂倒水。 会是谁呢?谁要杀我? 柏清玄头疼欲裂,眼前忽然闪过一对满是戾气的眸子。 “是他?”他记起昨日刺杀他的那人,懊悔道:“不该放走他的么?” 杜仲捧着一杯水回来,闻见他轻喃面上一疑道:“公子,您说放走何人呀?” “没有,我渴了。” 杜仲赶紧把杯子递给他,见他一口闷干才松了口气。 一连三日,柏清玄都因身体不适向朝廷告假,未有入宫参加早朝。 坏掉的官袍被杜仲拿去工部说明缘由,重新申领了一套。 “公子,下回您一出宫就赶紧脱下官袍换上常服吧!” 杜仲把新官袍披在他身上,埋怨道:“您知道工部那帮人有多抠么?偏说不给换,叫奴才拿回来补补继续穿。不过几两银子的事,真是抠搜到家了!” 柏清玄比了比新官袍,还算合身,低声劝道:“工部是齐康青主事,齐大人治下严格节俭,这是好事,勿要错怪好人。” 杜仲听了不服气,涨红着脸气闷道:“公子,难道您要穿着打补丁的破官袍上朝?就不怕御史台的官员参您衣冠不整、有失体面?” “嗯,倒也不怕,” 柏清玄看着镜中人影,面色苍白身形消瘦,不觉蹙了蹙眉心,“朝中生活俭朴的官员不少,要参的话他们早参了。” 翌日早朝,蓝昊天三日未见他入宫,猜不准发生何事。 见他仍是一副傲然挺立的模样,不觉胸口怒火翻涌,揶揄道:“哟,几日不见,首辅大人这般春风满面,可是有喜事临门?” 柏清玄侧首睥了他一眼,淡淡答道:“没有。” “哦,那便是休假过后精神倍爽了?” 蓝昊天把牙牌还给他,嘴角轻扯笑了句:“大人,您就该多休息才是,知道您平日里脸有多臭么?” “本官的事,与你无关。” 柏清玄别过脸去,收好牙牌,施施然迈入宫门。 瞧着他一脸从容的模样,蓝昊天恨不能喷出一口火来烧死他。 细想之下又觉蹊跷,那日交战,柏清玄应该没受伤才是,为何他要连休三日不上朝呢? 想起适才他略带病容的脸,心内疑虑更甚。胡思乱想道,难不成他被我吓病了? 第75章 新科状元出炉,言官参太子 礼部就会试前三甲推举名单呈递给太子,太子阅过后,面露不悦:“柏大人,这份名单里,为何前三甲都是寒门士子?孤心疑,这些人是否是柏大人和元老大人的门生?” 柏清玄不卑不亢:“回太子殿下,臣不敢有此私心。三人皆有真才实学,太子若是不信,可宣他们上殿策问,殿下必会被他们的才学惊艳。” “哦?”太子面露疑色,问道:“果真如此么?” “太子殿下一试便知,臣不敢妄言。” “这样吧,会试的卷宗孤已阅览过一遍,” 太子倏尔转口道:“里面确实不乏有才之人,孤也相中几名士子,不如宣他们一同上殿,受孤一试?” “太子圣明!” 柏清玄俯首跪拜。 翌日早朝,六名学子齐聚殿堂。 “草民孔林楚。” “草民张庭。” “草民林义峰。” “草民阮江。” “草民黎百川。” “草民吕志安。” “拜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六人同时叩拜,太子俯视众人,面露笑意:“都平身吧!” “谢太子殿下恩典!” 太子扫了元奕朋推举的三人一眼,见他们衣衫半旧不新,便知家境贫寒。 另外三人则是锦衣华服,与之形成鲜明对比。 “孤听闻,今年新科举人才济济,你六人是其中佼佼者。” 他拂袖挥手,一旁内侍赶紧走下丹墀,捧着一个金托盘,盘里放着六只一尺高的银杯,杯中盛满诱人美酒。 “孤今日宣你们入宫觐见,不欲考察你们诗词文章。你们面前有六杯酒,待会儿每人一杯,务必一饮而尽。孤想看看你们酒量,请吧!” 太子说完,六人俱是面露讶色。两侧大臣也都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孔林楚胆子大,第一个伸手取过酒杯,仰面慢饮。余下几人相视一眼,也都依次取过酒杯,满饮而尽。 “好,”太子放声大笑:“我信朝才子众多,六位果真是人中翘楚!哈哈——” 听闻太子之言,孔林楚疑惑不解,朝前一步作揖问道:“草民斗胆问太子殿下一句,如何看出我六人有才?” 太子抿了抿嘴,微抬下巴睥着他们说道:“我信朝士子,不光要有吟诗作赋、落笔成文的硬实力,还得有千杯不醉的英雄气魄。”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忍不住点头称赞。 气氛高昂之时,林义峰忽然醉酒倒地,引得众人一阵唏嘘。 “适才孤看你们饮酒,孔林楚动作谨慎,一丝声响都无。张庭大大咧咧,啜饮声巨响。余下三人不动声色,似饮水一般吞咽入喉,稀松平常。孤以为,能以平常心饮酒者方为大才。众卿以为如何?” 不等众人议论声起,柏清玄第一个站出来反驳:“太子殿下,点状元并非选豪杰,状元看中的是学问,并非花里胡哨的伎俩,殿下以饮酒评判人才,臣以为十分不妥!” 话音刚落,元奕朋又站了出来,扬着一脸花白胡子道:“老臣附议!天底下粗茶淡饭一辈子的士人不在少数,他们隐居山林,勤奋苦学数十载,学问水平闻名天下,殿下如何能以酒量判定他们无才?” 太子并不服气,面带嗔意道:“孤想要的人才,不是只会读死书的呆子,而是知冷暖懂人情的才子。” “是啊,”吕义康也站了出来,正色道:“我信朝泱泱大国,所用人才当以才情俱佳者为上。适才孔学子和张学子矫揉造作,令旁观之人心生猜疑,有失体面,太子殿下不喜也情有所原。” 柏清玄转首望向元奕朋,元奕朋朝他使了个眼色,他立时会意,举起笏板作揖道:“太子殿下,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殿下慎重考虑状元人选。” “孤自当审慎,柏大人有何谏议,但说无妨。” 太子话说得客气,眸底却盛满怒意。 柏清玄视若无睹,冷静道:“状元乃天底下最富才学之人,殿下不可违背祖制,破坏遴选规矩。榜眼、探花人选,殿下或可凭个人喜好裁夺,唯有状元万万不可!” “嗯……” 太子小心睥了眼吕义康和水永博,见他二人神色平静,遂说道:“好,孤允了!就以孔林楚为新科状元,黎百川为榜眼,吕治安为探花,众位以为如何?” “太子圣明!臣等无异议!” * * 新科状元孔林楚受柏清玄提拔,一入朝便做了吏部给事中。 吏部事务繁杂,孔林楚带着奏章来至东宫,却被宫人们无故拦下。 “太子殿下身子不适,现下正在殿内休息,不能见任何人!孔大人您还是请回吧!” 守在殿外的小宫女劝阻道。 孔林楚面色凝重,太子将将监国不足半月就病了,帝国的继承人怎能如此孱弱? 兀自思索着,忽见一内侍垂着头打殿前广场走来。 孔林楚只觉他眼熟,拿眼上下打量他几回,仔细辨认才发现,这人分明就是太子殿下! 他一时蒙怔,立在原地不能动弹。 太子殿下居然穿着内侍的衣冠,出入东宫! 仿佛一道炸雷惊起,轰得他脑子一片空白。 门外宫人们催促他快走,他不得不后退几步暂且回避。 看着那内侍推门而入,须臾,又有一名衣着相同的内侍从殿内瑟瑟走出。 那内侍一脸仓皇,浑身直打颤,见到孔林楚匆匆行了个礼,差点顺拐跌倒,踉跄离去。 孔林楚意识到自己撞破太子隐秘,不觉心下一凛,赶忙提步离开东宫。 申时吏部散班,孔林楚回至家中惴惴不安。 “这事不能就此揭过!” 想起当初举荐自己入仕吏部的柏清玄,他心下一横,打算寻他一道商议对策。 入夜,孔林楚骑上小毛驴,朝东二大街的柏府行进。 约莫戊时,夜色深沉,一人一驴缓缓来至柏府朱漆大门前。 门口挂着两只灯笼,散出淡淡橙光。 孔林楚跳下驴背,朝大门上的匾额看去,确定是柏府无疑,踱步上前,对着门口小厮恭敬一拜道:“下官吏部给事中孔林楚,有急事求见首辅大人,还望二位入内通报一声,孔某不吝感激!” 小厮仔细打量他一番,见他青布道袍,头戴璞巾,脚上穿着白罗袜,倒是一派斯文儒雅之相。接过他手中名帖,赶忙跑去书房禀告自家主子。 柏清玄将将从茗香阁回来,见孔林楚递来的名帖,不觉心中诧异:“这么晚造访,难道吏部那边出大事了?” 孔林楚是他安插在吏部的人,他暗示过对方,请他帮忙监视吏部尚书吕义康。 须臾,孔林楚被家仆引至书房外,咚咚两声门响后,传来一阵通报:“禀公子,孔大人带到了。” “进来吧。” 柏清玄放下手中书册,见孔林楚一身便服,满头大汗走进屋来,笑着问道:“孔大人,深夜造访,可是有何要事?” 孔林楚立在书案前,躬身回答:“下官确有急事禀告,还请柏大人腾挪一炷香的功夫听下官详述。” “你先坐吧,我们慢慢聊。” 柏清玄抬手示意他坐至书案左首的太师椅,又命家仆看茶,“孔大人,不知您欲言之事是否与吏部有关?” “不,不是吏部。” 孔林楚呷了一口凉茶,赶忙答道:“是与太子有关。” 闻见太子二字,柏清玄立时眉心一跳:“太子不是在东宫理政么?他能有何事?” 孔林楚放下茶盏,似乎有些燥热,拿衣袖抹了一把汗,道:“太子殿下私自出宫,此事严重否?” “出宫?” 柏清玄重复一句,眉头微蹙,垂眸凝视了书案半晌,才道:“并非本官不信你,只是太子殿下近来表现勤勉,不似孔大人所言那般顽劣。本官想知道,孔大人是如何得知太子殿下出宫一事的?” “大人,”孔林楚拍着自己胸脯,严正说道:“下官敢以性命担保,所言之事皆是下官亲眼所见,绝无半句虚言!” 柏清玄微微一怔,“好,本官信你,孔大人倒也不必以性命立誓。” 随后,孔林楚便将今日下午前往东宫觐见太子的情况细细道来。 柏清玄听得入微,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眸底露出瘆人寒意。 “大人,下官身为言官,有谏言皇上的职责。如今皇上不在,太子监国,下官理当规劝太子履行帝王职责,实在难以隐瞒此事,无视太子误入歧途。” 孔林楚说得怆然,柏清玄看着他冷静道:“孔大人,这事本官已猜出个所以然来。太子隐瞒宫人私自出宫,恐是心性散漫外出寻乐去了。本官认为,此事须向太子及陛下谏言,以正宫规。” “大人明智,下官能得大人举荐,实在三生有幸!” 孔林楚拱手一揖,请教道:“只是不知,下官该要如何谏议此事?” 柏清玄垂眸想了想,道:“太子纵使有过,然念其初犯,这次便只以敲打为主,要让陛下对太子殿下产生警惕之心。有陛下和百官监视,想必太子殿下定能有所改进。” “是,下官明白了。” 孔林楚起身离开后,柏清玄独自在书房想了许久。 皇帝孱弱,大小政事都要参详皇后意见。如今太子顽劣,且擅长伪装,还不知日后会是何等乱象? 如此凋敝的皇室,如此不堪的天子,如何撑得起信朝江山? 他本天之骄子,傲睨天下,却要日日逢迎昏庸无能的帝王,说违心之话,做违心之事。 他厌恶这一切,却不得不为天下苍生忍辱负重。 院外传来二更的敲梆声,院子里蛙叫虫鸣渐渐消隐。 书房一盏青灯如豆,柏清玄抚着额角心内烦闷。 翌日早朝,孔林楚呈上一道参太子行为不轨、违反宫规的奏疏,引起朝臣哗然。 众人皆以为当今太子恭顺乖巧、勤奋好学,又对皇上和皇后极为孝敬,是天下士子楷模。 却不知这一切只是伪装,太子贪玩乖戾,且虚伪狡黠,人前人后两副模样,丝毫不把天下重任放在心上。 “太子殿下,身为储君理当谨守宫规,微臣斗胆问一句,殿下私自出宫可是有要务处理?” 柏清玄严肃问道。 太子坐在龙椅上,神情复杂,支支吾吾解释一句:“孤、孤只是出宫会会朋友而已,你们犯得着这么大惊小怪么?” “太子殿下,无规矩不成方圆,” 柏清玄一脸严正:“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殿下未曾通报大内并奏明陛下,私自出宫会友游玩,已是坏了纲常。臣恳请太子殿下立刻向皇上自陈罪责,并承诺永不再犯。如若不然,太子殿下威严受损,如何面对天下臣民?” 遭此逼问,太子立时面色阴沉:“孤身为太子,难道连交友的权力都没有么?孤不过出宫半日,夜里补批奏折并未耽误国事,你们凭什么要孤给父皇请罪,打扰他老人家清修?” 柏清玄一时语塞,想到这段时日太子对自己的刁难,不免心中愤懑,一把跪下叩拜道:“太子殿下,身为人君须有责任担当。殿下违反宫规有错在先,即便外出理由充分合理,终归是逾矩之举。一国之储君如此不顾体面安危,肆意妄为,未来继承大统如何令天下万民信服?” “你!” 太子面上一怒,指着他骂道:“好你个柏清玄,孤犯一次小错你就揪住不放,日后若孤登上皇位,你岂不是要日日夜夜监视孤?你又何其放肆,竟敢指摘孤的不是?” 元奕朋见太子盛怒,局势一燎即燃,心知情况不妙,赶紧出来打圆场道:“太子殿下,柏大人纵使严厉,也是为殿下考虑才会言辞激烈,还望殿下莫要与之置气。” 众人沉默须臾,太子别过脸去,呼出一口恶气。 水永博忽然站出来,躬身一揖道:“太子犯错,本当与庶民同罪。可殿下毕竟是初犯,不如就此揭过,殿下当以此为戒,下不为例便是。” 柏清玄见他略有悔意,孔林楚的参奏副本也已送达叶城行宫,目的达成,便叩头附和道:“请殿下引以为戒,切勿再犯!” 散朝后,太子一脸阴霾回至东宫,大发雷霆。 “这孔驴子,好死不死赶着那个点求见!” 他捶了一把书案,见满地狼藉,收敛神色对一旁内侍道:“把东西都捡起来!” “是,殿下。” 内侍拾起散落的奏折,将将把折子置于书案上,又听太子吩咐道:“去叫吏部尚书吕义康和户部尚书水永博两位大人来,就说孤有事找他们商议。” “遵命,太子殿下。” 第76章 永州旱灾奏章被劫,通政司偶遇告密者 中秋节一过,闷热逐渐散去,干爽舒适的秋风吹来徐徐凉意。 叶城那边传回消息,皇上与皇后将于七日后归来京城。 太子心有不安,生怕柏清玄再派人参他一本,这几日一直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 众人期盼銮驾归朝之时,一道永州巡抚发来的奏章引起朝堂轩然大波。 “永州旱灾早有禀奏,只是之前并未言明灾情如此严重。此次永州巡抚八百里加急传件,臣恐当地事态严重,乱民群起,对京师不利!” 柏清玄举着笏板,声音高亢,语气严正。 “嗯,”太子轻轻颔首,皱着眉头附和道:“柏大人言之有理,依大人之见,目下该如何应对灾情是好?” “回殿下,”柏清玄抬眸,看着他紧皱的脸,“微臣以为,当开凿安林河,引流灌溉农田方为上策。” 此言一出,百官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开渠引流要耗不少人力物力财力,首辅大人轻而易举一句话,可知要动用多少库银?布置多久才可见效?” “永州旱情早在年初蝗灾之时便已出现端倪,如今大半年过去了,当地百姓恐怕早已流散各处。首辅大人如今才说挖渠,是否后知后觉了些?且待到水渠挖成之时,灾民早已渴死,大人有想过这些问题么?” “柏大人,下官且问一句,” 水永博忽然站出来,趾高气扬道:“旱情严重,为何时至今日才引起众人关注?之前是否有人刻意隐瞒不报,扣押地方官吏传来的奏章?” 太子闻言,立时眉毛一挑,诘问道:“是啊,柏大人,数月以来所有奏章都是经由内阁票拟过后,才送入东宫。自孤监国起,只见过两次有关旱情的汇报。孤也怀疑,地方上传来的奏章被内阁剔除过一部分。不知柏大人如何作解?” 这话问得柏清玄一怔,事实上,有关旱情的奏章他也只看过两次,与太子所言并无出入。 若说少了奏章,只有可能是驿站驿卒弄丢,或是临到皇城被人劫走。 柏清玄垂眸思虑一番,认为驿卒丢失奏章的可能性极小,思来想去只剩一种解释,之前的奏章被居心叵测之人给拦在了宫外。 “回太子殿下,微臣也不知其中缘由。” 柏清玄躬身一揖,接着说道:“还请殿下给微臣几日时间,让微臣稍作调查再行禀奏。” “几日?” 太子提高音调复述一句,面上带着不满,“灾民生不如死,孤给不了柏大人几日!就今晚亥时,亥时前不能给孤一个交代,孤拿你是问!” 早朝结束,柏清玄再次被百官孤立。 回至内阁值房,还未落座,便对一旁郎官吩咐道:“传通政司刘大人,速去!” “是,大人。” 那郎官毫不迟疑,得了命令立刻冲出屋外。 两道奏章皆由永州巡抚发出,且都是最近的事。在此之前,一定有旁的官员呈递奏章,却被人故意拦截。 柏清玄坐在书案边,双手撑着椅子神情严肃。 通政司通政使刘瑾弓着身子进来时,见他冷着张脸仿若阎王,吓得周身一颤,赶紧作揖道:“下官刘瑾,拜见柏大人!” “本官问你,关于永州旱情的奏章,你了解多少?” 刘瑾微微抬眸,觑了他一眼,张皇答道:“回大人的话,下官也只见过两次,均由永州巡抚呈递。” “确定无误?” 柏清玄端详着他,刘瑾全身拘谨,小声答道:“是,下官绝无虚言。” “看来旱情一事不简单!” 柏清玄喃喃自语,目光沉落。 刘瑾见他一时无言,试探着问道:“柏大人,您可是怀疑通政司有人暗中扣押奏章?” “没错,”柏清玄神情凝重,“烦请刘大人回去好好调查旱情奏章一事,看看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下官谨遵大人之命!” 刘瑾退下后,柏清玄又叫来了户部尚书水永博。 “水大人,适才早朝上你认为宫外有人扣押奏章一事,可有何凭证?” 水永博一贯高傲,半眯着眼睛睥睨他,语气颇有些调侃,“回大人,下官只是据实猜测而已,哪里会有证据?” “如此,”柏清玄略作沉吟,继续问道:“水大人执掌全国课税,这半年来,永州田赋征课情况如何?” 水永博抿了抿唇,一脸淡定,“回大人,永州自年初蝗灾以来,征课情况并不理想,实际征收到的粮食不足规定数额三成。” “这种情况为何一直未有上报?” 柏清玄冷冷逼问,双手紧扣书案。 水永博毫不畏惧,掷地有声答道:“大人,素来受灾地都要免征赋税,永州从年初一直到入夏才摆脱蝗灾,下官如何能催逼征课,把百姓逼上绝路?” “如此说来,永州地方官员给你的欠税陈奏,皆因蝗灾所致?” 柏清玄问得直接,水永博顿了顿,答道:“是,下官从未听闻旱情一事。” 这老狐狸答得滴水不漏,看来早有准备。 柏清玄不欲与他虚与委蛇,淡声说道:“具体情况本官知晓了,水大人请回吧!” 刘瑾回至通政司,把司内所存副本全部翻了个遍,也不见有关旱情的蛛丝马迹。 “你们谁敢私自扣押来自地方的奏章,若被我发现,一律严惩不贷!” 他气得面色铁青,用力捶了把书案,茶盏倾倒震落在地。 砰一声脆响。 吓得官员们浑身一震,有人小声答道:“大人,所有宫外送来的奏章我们都有及时登记在册,并誊抄副本送往六部,下官实在不知您说的旱情奏章遗失是怎么回事?” 上上下下盘问一番后,已近未时散班。 刘瑾一脸郁闷,心想这事注定要背锅,迈着沉重的步子坐上二人小轿,打道回府。 行至半途,轿子突然停下。 刘瑾心情烦闷,跺了跺轿板朝外吼道:“为何不走了?都死了是么?” “回大人,路中央有个乞丐挡住了去路,还请大人稍候片刻,奴才这便去打发走他。” 轿外传来下人回应,刘瑾气得掀开轿帘,正欲大发雷霆之时,却见不远处跪着个人。 那人一身褴褛,被家仆们拳打脚踢,死也不肯挪动半步。 “住手,别打了!” 他大喝一声,冲过去扒开家仆,揪起那人领子问道:“你哪儿来的?拦本官轿子做什么?” 第77章 平山县乞丐告密,贵公子见告密者 那乞丐一身棉布衣衫,从头到脚磨得稀烂,面上全是泥巴,打成结的散发凌乱不堪,根本辨不出他本来样子。 刘瑾见他眼神坚毅,仿若视死如归,不觉心下一凛,小声道:“你是何人?为何要拦本官的轿子?” “大人,”那乞丐忽然开口,“小人是永州崎城平山县人,小人的主子遣小人来京,是有一道奏疏要呈交给大人您。” 听闻奏疏二字,刘瑾立时眉心一跳,赶忙问道:“什么奏疏?赶紧拿出来!” 那乞丐伸出一只满是污垢的大手,朝怀里掏了半晌,取出一本黄绫册子来。 刘瑾一把抓过,揭开一看,竟是永州崎城平山县县令章正的奏本。 他目眦欲裂,仔细阅览纸上文字,忽然嘴角一扯:“好,好好!太好了!” “大人!” 一旁家仆见他形容疯狂,忙上前一步关切问道。 刘瑾双手发抖,举着奏疏癫狂笑道:“我就知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还是关照我的!哈哈!奏疏有了,赶紧起轿回通政司!” 他往前走了几步,倏尔记起地上还跪着个乞丐,回首吩咐道:“你有大功,本官不会亏待你的!你先随我家仆回府休息,待到晚上我再与你详谈。” “谢大人!” 那乞丐起身,竟有七尺高,身材魁梧肌肉虬结,不似寻常农夫。 刘瑾回至通政司后,立刻命人誊抄副本,送往户部记录。 随后携着那册奏疏急匆匆来至内阁值房,求见首辅柏清玄。 “何事?” 柏清玄神色平静,坐在书案前批阅奏章。 “启禀大人,有关永州旱情的奏疏找到了!” 刘瑾双手捧着那册奏章,一脸激动恨不能立刻冲至他跟前。 柏清玄抬眸,眼神微动,道:“呈上来,本官阅过再说。” “是,大人。” 柏清玄接过他递来的奏章,凝神看了看,刘瑾觑着他脸色说道:“柏大人,半个时辰前下官乘轿回府,偶然遇见一人将此奏章呈交下官,说是永州平山县知县命他送来的。” “哦?”柏清玄快速阅完奏章,一脸淡定:“那人与平山县令是何关系?” 刘瑾一凛,拱手欠身答道:“下官还未可知,不过下官已将那人带回府中,稍作盘查便可知晓。” “嗯。” 柏清玄沉吟一句,继续道:“按奏章所言,永州旱情早在今年五月便已成势,各地官员本打算及时上报灾情,却被当地豪强大户阻挠,硬是拖到八月才上报。其中隐情,竟是豪强大户想要趁机强取豪夺农户田产,此事刘大人如何看?” 刘瑾微微欠身,谨慎答道:“下官认为,此事可信。永州附近郡县有许多功勋田,一些王公贵戚多有庄园在此。勋贵兼并土地一事下官早有耳闻,若他们趁着灾情严重、朝廷不知,私下威逼利诱农户卖田,则可在短时间内迅速获利,达到扩张资产的目的。” “看来刘大人与本官想的一致,” 柏清玄沉吟一句,放下奏章,提起笔来说道:“本官要写一道奏疏向陛下详述此事,请陛下严惩当地豪强。你先回府去,晚一点本官去你府上会会那人。” “是,大人。” 刘瑾退去后,柏清玄捏着笔思虑良久。 永州的情况他并非不知,京城附近分封的功勋田,约占永州所有田地的五分之一。 信朝立国两百年,这些勋贵早在当地成为土豪,呼风唤雨不说,鱼肉乡里欺男霸女更是常有之事。 早在黄册制度推行前,他便打算利用土地改革提高财政收入,限制豪强继续壮大。 可终究是杯水车薪,对于豪强而言,每年多交几万乃至数十万两银子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虽有出血,但只能算小伤。 要想削弱他们根基,仅仅依靠黄册制度根本无济于事。如今出了这事,不如就此拿勋贵们开刀,让他们再无兴风作浪的胆量。 想到这里,他文思泉涌、提笔疾书,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便挥就一道奏疏。 晚间来至刘瑾府上,会见那名告密的乞丐。 那乞丐已梳洗干净,换上一身短褐,更显精神十足。 “兄台用过晚膳了么?” 柏清玄呷了口茶,温声问道。 那乞丐抱拳一揖,恭敬回答:“回大人的话,小的吃的很好。还要多谢刘大人盛情款待,给小的添置这身新衣。” “那便好!”柏清玄放下杯盏,继续问道:“对了,本官该如何称呼兄台?” 那乞丐又是一揖,掷地有声:“鄙姓牛,牛马的牛,大人可唤小的二牛。” “二牛?”柏清玄眸光微动,看着他问道:“二牛你可是平山县令仆人?” “回大人,小的并非主人家仆,而是他的义子。” 二牛吐字清晰,气势逼人,柏清玄看他不像寻常仆役,缓声道:“原来是你义父,可为何你要称他为主人?” “小的自幼双亲亡故,流浪在外。是主人施粥救了小的,自那以后小的便日日侍奉主人左右,后来主人才收小的做了义子。” 二牛娓娓道来,眉眼间尽是温柔。 柏清玄见他行为举止颇有分寸,却被刘瑾描述成穷途末路的乞丐,不禁问道:“二牛既是平山县令义子,为何走一趟京城却是这般落难逃荒的模样?是否有人途中追杀才落得如此狼狈?” “大人,”二牛闻言立时哽咽起来:“主人被他们关入死牢,这封奏疏是小的拼死偷出来的。数月前,主人想揭发当地豪强与官员勾结强买田地一事,却被奸人告密,致使主人蒙受不白之冤关入死牢。” 他抹了把眼角泪花,继续说道:“主人不愿助纣为虐,誓死不从威逼利诱,秘密派遣小人回府偷取早已写好的奏疏,避开追杀小人的恶徒,几乎去了半条命才将此道奏疏呈递给大人您。” “那依你所言,平山县令如今是死是活?” 柏清玄探着身子紧张问道。 “大人,主人命尚在,”二牛说着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只是神智不清,已认不出小人了!” 柏清玄面露悲戚,缓缓说道:“我信朝又失了一个好官!实在令人扼腕叹息!” “大人,还请您速速将此奏疏呈上御案,以救我主人性命,还他一个清白之身!” 二牛俯首叩地,把地板撞得一声脆响。 柏清玄赶忙伸手扶他,安抚道:“二牛,你先别急。奏疏本官已送入宫中,想必明日就有消息下来。你义父之事,还需朝廷派遣钦差查证,放心,只要这事入了圣听,你义父便不会有事。” “小人谢大人救命之恩!” “还有,”柏清玄起身,“你留在这里不安全,明日本官会派人接你去别处安置。” * * 翌日,柏清玄把平山县令的奏疏原本,以及他所写的《裁抑永州豪强疏》一起呈递给太子。 “怪道灾情发生这么久了一直不见地方上的奏章,原来是被当地豪强给截住了!” “这些豪强大户也太过分了,为了兼并土地,竟连良心都不要了!” 众人高声议论,太子面上神情复杂,扫视下方群臣一眼,问向柏清玄:“此道奏疏从何而来?孤看原本上落款是两个月前,为何时至今日才呈上御前?” 第78章 贵公子呈旱情奏章 二牛被审 柏清玄抬眸望向丹墀之上的太子,冷静答道:“回殿下,奏疏是平山县令义子所呈,据他交代,此奏疏乃平山县令两个月前所拟。平山县令准备将奏疏送往驿站时被歹人诬告,身陷囹圄,直至数日前其义子偷偷潜回府邸盗取奏疏,奔赴京城找到通政司刘瑾刘大人,才得以呈送御案,将永州实情公之于众。” “竟有此事……” 太子眸光闪烁,一时嗟叹不已。 须臾后,他又问道:“其义子现在何处?可否招他入宫觐见?” “回太子殿下,” 柏清玄微微一揖,解释道:“其人尚在京城,与其招入宫中审问,不如交由刑部处理为好。” “刑部?” 太子面上一讶,转眼看向群臣里的刑部尚书严安,问道:“严大人,你如何看?” 严安闻言出列,答道:“微臣无异议,还请太子殿下放心,微臣定将此案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 * 二牛被请入刑部大堂,由刑部尚书严安亲自审讯。 “原告二牛,” 严安一声威喝,拍响桌上惊堂木:“状告永州潭城、石城和崎城知府勾结当地豪强,隐瞒灾情不报,强买农户土地,并构陷平山县令贪污纳贿,可有此事?” “回大人,正是。” 二牛神态自若,气势如牛,直挺挺跪在大堂中央。 “好,照你所言,本官已将三县县令捉拿归案,与你当堂对质。” 严安目光如电,审视他道:“本案尚有些许细节需当事人澄清,可如今平山县令神智不清无法当堂呈供,本官需你代为辅证,你可愿意?” “小人愿意,还望大人还主人一个清白,小人在此谢大人明察之恩!” 说完,二牛俯首叩了一个响头。 不一会儿,几名皂隶押着三个身着官袍的人走进大堂,朝严安一拜道:“启禀大人,三名案犯皆已带到。” 那三人见了严安立刻讨乖卖好道:“下官叩见严大人!” “跪下!” 严安毫无动容,厉声喝道。 二牛死死瞪着他们,三人睥了他一眼,回头相视一笑,纷纷掀起衣摆跪在地上。 “大胆狂徒!竟敢藐视公堂!” 严安见不得他们蔑笑,拍响惊堂木骂道。 三人俱是一震,赶紧磕头道歉:“请大人恕罪,小人并非有意为之,还望大人海涵!” “说,永州灾情如此严重,何故拖到前几日才联名上报?” 严安面色阴沉,压低声音问道:“还有平山县令为何无缘无故被打入死牢?贪污纳贿一案可有证据?” “回大人,下官早在六月便已将地方灾情上呈巡抚大人,却一直未见巡抚大人行动。下官不敢得罪上司,因此一直隐忍不发,未有通知朝廷。” 严安抿了抿薄唇,颌下一缕长须微微抖动,“渎职罪是逃不掉了,你再说说,平山县令是怎么回事?” 另一人拱手答道:“回大人,平山县令贪污公款,用崎城府衙送去的赈灾官银购置私田,因此才被下官打入死牢。” “你胡说!” 二牛怒喝一声,瞪眼看向他,“主人从未收到过崎城府衙送来的赈灾款,如何贪污纳贿购置私田?” “哼!” 那人冷哼一声,神情倨傲,一脸鄙夷道:“下官发出的每一笔赈灾款都有吏员记录在册,严大人可去崎城库房查账证实!” 二牛闻言一阵惊慌,朝着严安一揖道:“大人,主人确实未有收到赈灾款,平山县衙也没有入帐记录。那份所谓的购田契书,也非主人署名购置,而是主人的一个远房亲戚所购。敢问大人,亲戚的田产安能硬说是主人的田产?” 严安望向那名崎城知府,肃然问道:“此事你作何解释?” “回大人,” 崎城知府恭谨回答:“就算田产并非平山县令所得,可崎城府衙支出了一笔官银却是事实。试问这位小哥,那笔钱到底去了何处?” 严安把目光转向二牛,二牛垂眸沉思片刻,仰首答道:“大人,主人一世清廉、两袖清风,府上一两存银都无,平日里有钱也都拿去接济贫苦百姓,如此好官怎会贪污赈灾官银?” “说不清就哭,你们这些人装模作样的本事真令在下佩服!” 崎城知府忍不住一哂,朝严安一揖道:“还请严大人明察账目,以证下官清白!” 事后,严安着人前往崎城调查,发现五月份崎城知府确实从当地库房支出官银五万两,用于平山县赈济灾民。 可这五万两官银从崎城送出后,便没了后文。平山县理当收到这笔银钱,却个个摇头否认。 “无论如何,崎城库房确实少了五万两官银。” 严安对柏清玄解释道:“可下官未有查出这笔银钱去向,崎城知府一口咬死是平山县令贪污公款,下官也无法定案。” “本官明白了,” 柏清玄对他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涉案人员定要看好了,勿让他们有机会自伤。” “下官明白,”严安鞠了个躬,“那下官便先行告退。” * * 皇帝回京那日下了场滂沱大雨,把数月以来的暑热冲刷殆尽。 大街小巷人影伶仃,正值蓝昊天下工回家,他独自徘徊在雨中,被雨水抽打得烦躁不已。 那日柏清玄与他一战,打得他毫无招架之力。 他后悔当初没跟季展好好学习武艺,又懊悔当初没跟大哥好好研习经书,以致如今文不成武不就,半瓢水浪荡江湖。 昨日,永州旱情一案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蓝昊天本想向兄弟们打探详情,却不想被柏清玄撞上,当面被骂“勿要多管闲事,多嘴多舌搅扰圣听”。 柏清玄说的没错,此案涉及皇亲国戚、勋贵世家,里头利益交织错综复杂,他一个小小百户散播这些流言,若被皇上知晓,定会受到严惩。 永州大旱与他何干?关注地方灾情是朝廷的事,他只需守好朱雀门就行,掺和国家大事并非他职责所在。 “听说永州平山县令为了禀报灾情,连命都搭上了!” “啧啧,我说怎么今年夏季米价虚高不下,原来是临近郡县大旱颗粒无收导致的!” “我看今明两年朝廷都不会好过!如今土地捏在勋贵手里,国库无银,百姓困厄,哪儿来的钱赈灾?除非把所有勋贵都打掉还差不多。” 他行在雨中,耳畔零星传来路人们的低声议论。 正欲抬眸,忽闻一道犀利的声音:“都别聊了!小心被官府的人抓去判刑!这案子朝廷还没个定论,会不会严惩勋贵都不一定呢!雨下这么大,快走吧!” 人群散去,大街上一望无尽的水汽氤氲。 “皇亲国戚,世家大族。” 他低声呢喃一句,想到爹爹,不正是死在这些人的阴谋诡计里么? “不站队,不附和,爹爹竟被这些败类害死,真是可悲!” 即便天要亡信朝,他也毫不同情! “柏清玄,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你跪下叫我一声爹!” 正抱怨着,忽见前方雨幕中闪过几道黑影,朝皇城方向飞去。 第79章 憨憨雨中救二牛,贵公子得知此事 隔着雨帘,几道黑影一闪而过。 蓝昊天立时心下一凛,跳上房檐追了上去。 临近刑部衙门,几个黑影瞬间消失无踪,他停在衙门对面房檐上,雨水把他淋得透湿。 二牛独自一人从衙门里出来,将将拐入一条小巷,忽从拐角处闪出几个黑衣人。 “你们是谁?” 二牛没有撑伞,雨水冲刷着他冷峻的脸。 几名黑衣人围着他,豁然亮出腰刀,冷声道:“来结果你的人!给我杀!” 话音未落,几把泛着寒光的刀便嗖嗖砍了过来。 二牛面不改色,左右轻移几步,抬手一劈把对方攻击尽数挡下。 “看来有几把刷子嘛!” 为首的黑衣人揶揄道,随即摆了个手势,四周黑衣人快步散开,倏忽间改变队形。 “你们是永州狗官派来的?” 二牛不动声色扫了他们一眼,压低声音问道。 那群黑衣人相视一眼,为首的答道:“你不需知晓我们是谁,你只消明白今日是你的死期就够了!” 说着,那群黑衣人再次朝二牛猛冲。 二牛翻身一跃,跳上房檐,避开他们的攻击,打算逃跑。 “不好!这小子想逃!” 黑衣人一吼,二牛早已冲出一丈远的距离。一群人迅速飞身跃起,尾随其后。 蓝昊天立在附近房脊上,眼见二牛就要被那群黑衣人追上,心道不好,赶紧提步追了上去。 “这人从刑部出来,定有冤情要告。追杀他的人恐怕是想毁灭证据,不能让他们得逞!” 想到这里,他用力一蹬朝前飞出数丈远,不消几步便抓住了队尾黑衣人的脖颈。 那黑衣人一愣,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一掌劈晕。 二牛尚在前头奔驰,察觉身后异动无力分心回首。一行人一路奔走,很快跳出皇城,来至城外的街市。 “臭小子,你是何人?胆敢管我们闲事!” 黑衣人一面与蓝昊天缠斗,一面怒斥。 二牛得了机会蓦然回首一望,见身后一名身着星蓝箭袖的少年正与末尾那名黑衣人打斗。 “你们想做坏事,我就拦你们,如何?” 蓝昊天说得义正辞严,黑衣人啐了一口,提刀砍向他。 锵一声。 金属脆响划破雨幕,蓝昊天抽出腰际红凝,正正挡下对方的腰刀。 几人停步在一座重檐高楼上,繁杂雨珠砸在瓦上溅起无数水花。 “看来要有一场恶战了。” 蓝昊天心想,不觉把刀柄握得更紧。 雨势越发凶猛,砸得脚下青瓦不住颤动。 二牛来不及细想,一蹬腿跃向身后黑衣人,赤手挥拳砸烂一人的脸,打得对方喷出一口血水。 蓝昊天也舞动红凝,顿时雨珠凝滞,刀风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 黑衣人见状立刻挥刀扑来,当啷几声与红凝缠在一起,带起浓稠血水。 二牛浑身蛮力,不用武器也能与黑衣人打成平手。 黑衣人见势不妙,立刻转换阵型,二人攻其上身,二人攻其下身,来势汹汹。 二牛无处闪避,他翻身一跃,跳过人墙,与蓝昊天并肩而立:“这位兄台,多谢你出手相助!待会儿我会引开他们,还请兄台不要再跟来了!” “那如何能行?” 蓝昊天挽了个刀花,忿忿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些黑衣人下手残忍,非致你于死地不可,我怎能中途离开放你一人应对他们?” 话未说完,对面那群黑衣人便耍着刀飞奔而来。二人并肩作战,不消片刻,一群人再次打得难分伯仲。 脚下青瓦被踩得噼啪作响,稍一用力,便碎成数片。一场酣斗下来,整个屋檐一片狼藉,好在雨声喧嚣,掩住了这阵嘈杂。 “这群人来头不小!” 蓝昊天一面出刀,一面问道:“他们该是经过特殊训练的职业杀手,老兄,你如何惹上这群人的?” 二牛微微有些吃力,攥紧拳头答道:“我主人得罪了永州高官,他们要杀我和主人灭口,以防恶行败露。” “原来你就是永州旱情案的原告!” 蓝昊天面上浅笑,出刀的手舞得更快了,“放心,你今日必定死不了,有老哥我罩着你呢!” 半盏茶功夫后,双方都已筋疲力竭。 二牛的胳膊被砍出几道骇人伤口,鲜血顺着他的束袖淌下,落在青瓦上。 蓝昊天虽未负伤,却已气喘吁吁,握住刀柄的手不住颤抖。 双方胶着之际,一道浮浪的声音忽从屋檐下传来:“喂!你们在我金家的地盘上闹事,踩坏我家房顶,可有征询过我金弈辉的同意?” 众人朝下望去,只见院子里雨幕中,一柄黛色油纸伞下,立着一个满脸佯笑的年轻男子。 “不好,惊动京里人了!” 话音未落,几名黑衣人便悻悻离去,迅速消失在阴沉天际。 蓝昊天看了二牛一眼,道:“兄弟,大哥不便在此停留,有事先去了。日后有缘再见!” “等等!” 二牛唤住他,朝他拱手一揖,“在下二牛,日后若有机会,一定报答恩公救命之恩!” 蓝昊天颔首,一个箭步跑出数丈远。 金弈辉见房檐上人群瞬间消散,假意生气地吼了一句:“喂喂喂!你们别跑啊,还没赔我损失费呢!” 二牛冲他抱拳一揖,跳下房檐,金弈辉朝他叮嘱道:“京城风云因你而起,你可得小心别再被人追杀了!” “在下明白,多谢金老板提醒!” 二牛立稳脚步,金弈辉莫名笑了笑,道:“适才几人武功都不差,蓝衣服那个怕是朝廷的人,你可知他们究竟是何人所派?” “在下并不知晓他们身份,那位蓝衣大哥救了在下一命,看样子不像坏人。” 二牛垂下眼眸,歉声道:“无故搅扰金老板实在抱歉,在下也没银子赔您,若有下次,在下一定杀了那群黑衣人给金老板赔罪。” “无妨,你没事便好。快进屋里去吧,小心湿寒侵体!” 二牛微微欠身,迈步走入楼中。 金弈辉抬高油纸伞,仰视屋檐青瓦,眸底闪过一道寒光。 适才蓝衣少年手握一柄唐刀,看样子价值连城并非凡物,有此物傍身,这人来历恐怕不简单。只是不知朝中会有何人仗义相助,出手救二牛呢? 想到这里,他不觉敛起眉目,微微倾下油纸伞。 * * 柏清玄散班后,听闻杜仲提及二牛受伤一事,赶紧登上马车直奔茗香阁。 早在二牛入京第二日,柏清玄为了保护人证,便将他转移至金弈辉这里隐藏起来。 只是思虑不周,未曾料想永州那边会派杀手一路追杀,埋伏在刑部衙门附近,等着二牛庭审下此狠手。 “二牛,依你看,这群杀手会是何人派来的?” 柏清玄一脸严肃地看着他,二牛拧了拧眉心,答道:“回大人,小的以为,只有可能是永州巡抚。” “还有一人呢!” 金弈辉突然插话,盯着柏清玄认真道:“刺杀二牛的人,被一个蓝衣少年拦住,想必是要救二牛的。” 柏清玄闻言,心下一疑,看着二牛问道:“蓝衣少年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 二牛迟疑一下,答道:“蓝衣大哥是在刑部衙门附近出现的,他的身份小人未曾可知” 听着二牛的解释,柏清玄不禁转首望向金弈辉。 金弈辉一凛,立刻说道:“我瞧见他用了一把名刀,该是出身不差。” “既在皇城出现,又身配名刀,”柏清玄低声沉吟一句:“定是哪位官员或官员的仆从。” 第80章 贵公子要查金家账簿,妹妹骂哥哥妹控 皇帝一回京便听闻永州大旱,气得大病一场。 几日后,皇帝派出户部左侍郎肖琅前往永州,协助当地官府调查官银丢失案。 柏清玄本想劝皇帝换个他信任的官员下去,但皇帝态度冷硬坚决,只得悻悻放弃。 散班后,他正欲出宫前往茗香阁,却在踏上马凳的刹那,余光扫到一抹星蓝款款而来。 “卫百户,怎会是他?” 柏清玄怔在马凳上,目光凝视着他腰际的那把赤色唐刀,心下思绪万千。 皇城人士,蓝色箭袖,名贵唐刀,三点完全吻合,难道救二牛的人是卫百户不成? 想到这里,他立刻跳下马凳,迎着蓝昊天快步走去,一伸手拦住对方去路,淡声道:“卫百户,这个点来朱雀门是要上工去么?” 蓝昊天被他拦得一愣,抬眸看着他:“柏大人,下官去哪儿做什么有义务向您禀告么?” “没有,” 柏清玄回答平静,伸出去的手却没有收回的意思,“柏某不过作为同僚关心一下,不可以么?” 蓝昊天面上一恼,道:“柏大人,下官的同僚是禁军,并非内阁要员。还请您让一步,下官有事要回朱雀门。” 看着他怒视的眼,柏清玄心底微微一酸。 他从未把自己当作朋友看待,想来也是,平日里总在调侃嘲弄他,他没翻脸已是给自己留了几分颜面! “抱歉,” 柏清玄低声说道:“柏某并非有意为难你,只是,前几日,我有个朋友为你所救,我想……” “等等!” 蓝昊天未等他说完,忽然打断他:“你怎知救你朋友的人是我?” “我……” 柏清玄低垂眼睫,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倏尔抬眸看着他道:“我只是猜测,当时那人必定是你。” 蓝昊天闻言一哂,揶揄道:“既是猜测,便不一定为真。能令首辅大人留下好印象着实不容易,下官也就不否认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下官没放在心上,大人也不必在意这点小事。抱歉,烦请您让一步。” “好。” 柏清玄一时无言,只得挪步。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柏清玄心情复杂。 “公子,咱们还去茗香阁么?” 杜仲忽然跑来问道。 “去,走吧!” 不多时,二人便乘车来至茗香阁楼前。 “二牛,” 柏清玄坐在草席上,朝茶案对面的二牛说道:“陛下要派户部的人督查此案,本官帮不上你什么忙,还请你谅解!” 二牛神色闪烁,眸底一沉,“看来主人命止于此!柏大人,小的对天发誓,主人绝没有见过那五万两库银!” “本官明白,” 柏清玄微微蹙了下眉,徐徐道:“此案蹊跷,库银若非被崎城知府私藏,便是被他送给了当地豪绅。依柏某看,他们目的已然达成,平山县令也疯癫不醒,户部的人应该不会为难你主人。” “不!” 二牛忽然双手撑桌,直起腰身,一脸紧张道:“他们此去必会杀了主人!主人知晓他们不少秘密,他们不会因主人疯癫就放过他的!” 柏清玄听他说得严重,转首看了眼金弈辉,冷静问道:“你说的秘密,具体指什么?” “官府私借库银给豪绅大户谋取暴利一事。” 二牛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柏清玄听得心下一震:“豪绅借官银做什么?” “小人不知,” 二牛垂下头,倏尔抬眸望着他道:“这里头肯定有阴谋!他们野心不止在田产上!” 柏清玄隐约猜到些什么,看着金弈辉微微有些审视的意味。 金弈辉被他盯得心内一紧,仰着脸问:“子玦,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脸上写着人犯二字么?” “钱,” 柏清玄喃喃道:“与钱有关的问题,金老板难道不该知晓么? 金弈辉怔了怔,揉着十指答道:“我金家是管天下钱庄,可前来交易的客户来自五湖四海,身份地位五花八门,我哪知道永州豪绅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他们就没与你家做过交易?” 柏清玄颇有些玩味地问道。 “有、有啊,存钱取钱人之常情,我这个东家总不能问客户取钱做什么吧?” 二牛虽不明白两人在说什么,但直觉告诉他此事金弈辉定然知道些内幕。 “不能问,不代表你不知道。” 柏清玄直言道。 金弈辉面露尬色,拿手挠了挠头,“我听到的也不多,大都是用来做买卖,拿钱易货之类的。这有何可疑的么?” “可疑?” 柏清玄垂眸凝思片刻,转向二牛问道:“你可知当地豪绅都有哪些人?名下有何产业?” 二牛认真思索一番,才道:“皇亲国戚有怀王、嘉平郡主和永臻公,世家有武家、吉家和吕家,他们除了乡间田产,还在闹市区有商铺,在山里有大把矿藏,以及边境地区的茶马盐交易等。” “那便对了,” 柏清玄蜷起指节,沉吟道:“这些产业均涉及钱财交易,看来确是官商勾结不假。” 几人沉默须臾,柏清玄抬眸看向金弈辉,忽然心生一计:“金老板,能否……” “不行!” 金弈辉赫然打断他的话。 二牛面带惑色,问道:“金老板,柏大人话都未说完,您怎就拒绝了?” “他要查我家账簿,这如何能行?” 金弈辉瞪着柏清玄,二牛也望着他,柏清玄清咳一声,解释道:“抱歉,金兄。子玦只想看看你家钱庄的过往交易,绝对不会外泄的!” “不行不行!被我爹知道的话会打断我的腿!” 金弈辉说得斩钉截铁,二牛顿时泄了气,收起胳膊坐回草席上。 柏清玄想了想,又道:“那要不这样,你去查,把结果告诉我,可否?” “查到交易又如何?” 金弈辉反问道:“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他们早拿钱换了货物兜售一空,你们又没抓到他们盗用库银的现行,有何意义?” “没有意义,” 柏清玄平静回答:“可我们总得查明他们罪行,好制定计策对付他们,阻止他们再犯不是?” 看着二牛企盼的眼神,金弈辉不觉垂下脑袋,小声嘟哝道:“那就查吧,只许这一回哦。” * * “哥哥,我说什么来着?” 云汐羽拿手敲了敲云书羽的脑袋,嗔怪道:“卫大哥根本敌不过柏清玄,哥哥你偏要夸下海口,说什么卫大哥在行伍浸染多年,比之柏清玄一介书生要强得多。” 云书羽吃痛,赶紧捂住头求饶道:“汐羽,你别打了!再打哥哥我就要成傻子了!” “哥哥你本来就傻兮兮的!” 云汐羽撅了撅小嘴,一脸忿然道:“若非信了你的鬼话,卫大哥会被柏清玄打伤么?还好派去的暗卫说他只是轻伤,不然我可要打爆你的头才解气!” “汐羽,” 云书羽倏尔耷拉下眼角,一脸哀戚道:“你是不是喜欢上那小子了?” 云汐羽一噎,瞪圆了眼怒道:“哥哥!你怎能说出这种话来?卫大哥与菲然姐姐情投意合,你这么说让妹妹我情何以堪?” “汐羽,莫怪哥哥失礼!” 云书羽扯起她一边的袖子,云汐羽面色绯红,别过脸不去看他。 “汐羽若是喜欢上了别人,哥哥会难过的。” “你!” 云汐羽扭头横了他一眼,推开他大手骂道:“哥哥你,脸皮再厚也要有个限度!说出去,妹妹真会觉得无脸见人!” “不见就不见!” 云书羽又腆着脸扯起她衣袖,哀求道:“汐羽,你若不想见人,今后只见哥哥如何?” “恬不知耻……”云汐羽从牙缝挤出几个字,白了他一眼。 第81章 贵公子建议挖渠解旱灾,憨憨永州挖渠 养心殿,柏清玄被皇帝狠狠骂了一顿。 “灾情如此严重,朕责罚你有用么?” 皇帝睥着他冷峻威严:“若杀了你能解救数百万灾民,朕绝不会手软!可现如今最要紧的是赈灾,柏卿,你上次说要挖渠,有未制定出可行方案?” 柏清玄沉吟片刻,答道:“回陛下,臣昨日有拟出一道初稿,还请陛下过目。” 说着,他从官袍袖子里掏出一道奏疏,递给一旁内侍。内侍走近御案,把奏疏呈给皇帝。 皇帝揭开奏疏,略略扫了一眼,问道:“从安林河引流,大约要挖十条水渠。每条耗时一个月,可一个月后永州还会有几个活人?” “陛下,” 柏清玄躬身一揖,道:“臣在奏疏中有说明,挖渠期间可将灾民集中转移至安林河沿岸,由朝廷派兵在河岸附近搭起帐篷,安置灾民。由此,可解决灾民饮水困难,撑一个月不成问题。” 当天晌午,皇帝便下诏命齐康青为赈灾大臣,负责安林河挖渠引流工作。 齐康青接旨后,立刻着手安排下属与他一道前往受灾地勘探地形,绘制挖渠地图。 三日后,齐康青传回邸报,申请用银一百万两,民夫二十万人,计划用时半月完成挖渠引流任务。 与此同时,刑部的审理也告一段落。 柏清玄打算让二牛先回平山县,照顾好平山县令。 为防稽查官银丢失案的钦差迫害平山县令,他请金弈辉派打手与二牛一道归乡,以备不时之需。 “若他们敢害你义父,” 柏清玄冷肃道:“便带着金老板的人一起劫狱,务必保平山县令一命才是!” “小的遵命!” 二牛拱手一揖,抬首扫了一眼四周立着的壮汉。 “金兄,劫狱一事,你没意见吧?” 柏清玄转向金弈辉问道。 金弈辉尬笑两声,摸了摸后脑勺:“只要不查我家账簿,子玦想做什么我都支持!” “好,事不宜迟,” 柏清玄对二牛叮嘱道:“你速速带上他们启程吧!记住我说的,务必保平山县令一命,不择手段也行!” 二牛和打手们躬身退出,柏清玄微微探身凑近金弈辉道:“救二牛的人,我知道是谁了。” 金弈辉闻言一怔,追问一句:“是哪家的公子啊?” “并非勋贵出身之人,” 柏清玄故作神秘,嘴角噙笑看着他:“只是一名禁军百户罢了,听说还是个孤儿。” “啊?” 金弈辉张大嘴巴,似乎很是失望,诘问一句:“不会吧,我看那小子气宇轩昂,不像贫苦人家出身。子玦是如何得知他身份的?”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 柏清玄呷了一口清茶,缓缓道:“他便是当初在醉春楼破坏我俩买田的那人,昨日在朱雀门遇见他入宫时,我委实吃了一惊。” “原来如此!” 金弈辉收起下巴,感叹一句:“那你俩还真是有缘!听醉春楼小二形容,我还以为他又傻又疯。原来不过是江湖义气、感情用事罢了!” “嗯,” 柏清玄笑着颔首,淡淡道:“卫百户确实冲动了些,若非如此,兴许能成为我们盟友。” “此话怎讲?” 金弈辉不觉睁大眼睛,吞了口茶水。 “他这样的,怎会轻易受我们束缚?” 柏清玄悠悠叹道,视线转向窗棂外,“试问成大事者,有哪个是独来独往、负气散漫之人?”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个相似之人,蓝甄幼子蓝昊天此时会在何处? * * 齐康青返回邸报,永州灾民流失严重,征集不到二十万民夫,请求朝廷调派五万禁军补充。 皇帝欣然应允,立刻召见禁军统领吕茂杰,要他调派兵力前往永州挖渠。 京城禁军总数不过十万,几乎要抽调一半兵力才可补足空缺。 吕茂杰没有多想,吩咐手下十卫各抽派半数人力,由指挥使率领队伍前往永州各地。 蓝昊天所在的金吾前卫选中了他,虽心有怨言,还是乖乖跟着伏纪忠去了永州崎城。 入宫半载,倒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搬砖挖泥。比起边城军营生活,简直太不像话! 边城驻军每年只需耕作两月,便可补足五万兵士的口粮。 而在京城,十万禁军虽衣食无忧,却同仆人一般被朝廷呼来喝去。 禁军不日动身,蓝昊天跟随禁军来至崎城,一路上伏尸遍野,惨不忍睹。 “伏大哥,永州灾情这么严重呢!” 他并非见不得尸体,只是沿路走来死尸太多,心里委实难过。 伏纪忠一身戎衣,骑着北疆膘马,俯视走在身侧的蓝昊天道:“四个月的旱情,是头骆驼也渴死了,何况是人!” “这群永州狗官真是可恶!眼睁睁看着这么多人渴死,竟生生隐瞒灾情数月不报!” 蓝昊天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手撕狗官,“听说咱们要去的崎城,知府竟然污蔑平山县令贪污,硬是把人关着不放阻止他上报朝廷。伏大哥,你说这些人该不该死?” “该不该死都不关你我的事,朝廷派来的钦差大臣自有判断。” 伏纪忠眯了眯眼,眺望远方城郭,“前面快到崎城了,入了城你可别乱嚼舌根子。崎城不比京城,这里地头蛇比皇帝厉害!” 到了崎城,蓝昊天被派往北部的平山县挖掘沟渠。 旱情严重,安林河水位骤降,河面水流平缓不似往日湍急,倒方便了挖渠的民夫。 一连数日,蓝昊天都卖力干活,除了吃饭休息,几乎手脚不停。计划半个月完工的水渠,一眨眼便已挖成大半。 与蓝昊天一起挖渠的民夫,一半是永州当地农民。 天气酷热,蓝昊天揩了把汗,转首看向身旁老大爷,一铲一铲戳下去吃力得紧。 “老人家,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还需服劳役么?” “不然呢?” 老大爷一脸忿忿,“家里耕地卖光,子女也南下逃荒,我一穷二白不出来干活,难不成在家活活饿死?” 蓝昊天心生同情,倏尔想到柏清玄推行的新政,便试探问道:“老人家,我听闻朝廷去年便在推行黄册制度,您家有未受此影响?” 不提还好,一提黄册老大爷就眼眶一热,抽泣起来:“都是因为黄册,才让我们背上巨额债务!” 蓝昊天闻言,立时来了兴致,追问一句:“黄册制度不是遏制豪强大户兼并土地的措施么?为何老人家要如此痛骂?” “哼!”老大爷冷哼一声,怒道:“什么遏制?简直就是助纣为虐!” 第82章 憨憨揪住贵公子黄册失误,打算参他一本 “这话怎么说?”蓝昊天凑近他问道:“老人家,我这听不明白呀!” 大爷揩了把汗,“若非黄册,这些豪强大户哪里会找上我家强行卖田!就因我家欠债太多,他们便拿着一份契书说要以良田换我家旱田,以此抵消部分欠债。” “那不是好事么?”蓝昊天一脸疑惑,“你们既可得良田,还还清了部分债务,简直就是送上门的财神啊!” “根本不是那回事!” 大爷一阵气愤,骂道:“他们不过想以此掩人耳目,转移良田逃避征课罢了!一份买地契书抵五两银子的欠债,良田仍由他们打理,应缴的税赋由我们承担。约好一年交三次税款,结果打从去年起灾情不断,家里根本还不上税款,当初抵消的五两银子立马滚了回来,还增加了不少利息!” “这么说,黄册推行以来,你们不仅没有受益,还备受牵累?” 蓝昊天嘴上问着,心里却是另一派光景。 柏清玄任职内阁首辅,推行的第一项改革措施不仅没有惠及百姓,反而加速了这些丁门小户的破产,岂不是天大的罪过? 若非签署买田契书,这些人不会在短时间内欠下巨额债务,更不会在灾情发生后背井离乡沦为流民。 柏清玄啊柏清玄,这回可算抓住你的错处了! 蓝昊天心里想着,不觉嘴角轻扯哂笑一声。 * * 二牛带着金弈辉雇佣来的打手来至平山县衙门口,对着两扇敞开的朱漆大门指了指,道:“在下主人就在这衙门大院里。” “二牛,你主人长什么样子?可否与我们形容一下!” 一名打手小声问道。 “主人他……” 二牛垂眸思虑片刻,一脸追忆道:“主人患疯症以前,清矍疏淡,一副文弱书生相。脸型瘦长,眉目恬淡,不算高大但很有精神。” 顿了顿,又道:“县衙我进不去,先带你们去客栈歇息吧!” 县衙里,肖琅已拟好判牍和供词,交给王县丞叮嘱道:“这份供词,把如何贪墨转移五万两官银一事交代得一清二楚,你速速拿去牢房让章正签字画押。” “是,下官遵命。” 王县丞接过供词,乐呵呵来至大堂后方的大牢。 “章正,这是你的认罪书,红泥在此,你盖个手印吧!” 说着,王县丞把手中供词递至他跟前抖了抖。 章正虽神智不清,却并未失去正常人该有的反应,他缓缓抬首睥了一眼供词,目光呆滞。 “看什么看?快签字!” 王县丞等得心急火燎,把朱泥往他拇指上一按,催促道:“快按手印,不然让牢头收拾你!” 听闻牢头二字,章正神色张皇朝后一躲,叫嚷道:“别打我!我不是坏人!” “你若不是坏人就签字!” 王县丞抓起他指尖,朝供词上按去,低声道:“按完手印呢,你就解脱了!这段日子以来你也吃了不少苦头,当明白自己的处境。做了你五年副手,我王志虽颇有怨词,但念在你我共事一场的份上,不会让你走得很痛苦!” 他嘴上说得仁善,却把章正的手冷冷抛下。 章正并不清楚自己按了什么印,只一个劲儿的傻笑。 “行了,你也歇会儿吧!”王县丞卷起供词,收好印泥,斜眼睥着他:“不管你是真疯还是假疯,过了明日也都结束了!” 章正嘟哝一声,王县丞倏尔俯身凑近他道:“章大人,您就安心去吧!您的家人卑职会帮您照顾一辈子的!哈哈!” 说罢,他扬长而去,猥琐背影渐渐消失在甬道里。 章正不知何时淌下一滴清泪,蹲在地上默默无言,抬眸望向木栅栏外的那片黑暗。 供词签字画押后,章正被肖琅判处斩立决,并行抄没全部家产。 为昭示天下,肖琅吩咐王县丞在衙门外张贴告示,宣布明日午时对章正执行死刑。 此消息一出,全县百姓无不涕泪哀鸣。 “章大人为官清廉,怎会贪污公款购置私田?” “对啊,去年年底狗子家穷得过不了年,还是章大人拿出月俸银来帮狗子买米买肉,才高高兴兴吃了年夜饭的!” “说什么我都不信章大人会贪污!他若是贪了官银,我们全家都给他陪葬!” “对!我也不信,章大人是好官,我们不能让他死!” 大家一时群情激愤,说着说着就要扛上锄头朝县衙涌去。 好在半路遇上二牛一行,诚心劝阻道:“请大家静一静!” 几名打手散开来维持秩序,拦住众人。 “我知晓大伙儿一片苦心,可如今衙门有朝廷钦差坐镇,咱们不可莽撞行事得罪钦差大人。”他顿了顿,撑开双手道:“若大家信我二牛的话,烦请各位明日午时前往菜市口请愿,届时还望大家鼎力相助,二牛才能趁机说服钦差大人免除主人死罪!” 众人凝视着他的脸,迟疑片刻,忽然有人发问:“你真有办法救下章大人么?” 二牛抱拳一揖,正声道:“有的,还请大家相信我!” 听闻此言,众人勉强散去。 翌日,安林河水渠正式通水,整个永州一片欢欣鼓舞。 “确定今日申时动身么?” 蓝昊天一口咬着馒头,一手端着菜汤,一脸期盼地问向伏纪忠。 “嗯,上峰已经传来指令,五万禁军今日开拔返回京城。” 伏纪忠低头唆了一口野菜汤。 “早点回京也好,”蓝昊天咽下嘴里的馒头,凑近他低声道:“伏大哥,这次出来有大收获!” “什么收获?”伏纪忠一脸狐疑,抬眸望着他:“难不成捡到金子了?” “可比金子值钱!” 蓝昊天冲他眨眨眼,调侃道:“与柏清玄那小子有关,我敢打赌,这次他得跪着哭爹求饶。” 伏纪忠微微有些出神,半晌才反应过来:“具体是何事?” “与他推行的黄册制度有关,” 蓝昊天扯嘴一笑,解释道:“黄册不仅没达到目的,反而害人不浅,你说这回柏清玄能推得开这口锅么?” “害人?”伏纪忠停下咀嚼,“如何害人?你倒是说说看。” 蓝昊天笑得更恣意了,答道:“豪强大户因惧怕多缴税,强迫欠有债务的农户买田,并要求他们承担朝廷课税,每年缴纳三次租税。结果从去年开始一直闹灾,不少农户还不起欠税,被迫卖田离乡沦为流民。” “竟有这回事?” 伏纪忠眉头深锁,喝了口汤道:“这事恐怕得写成奏疏上呈朝廷,才有可能让柏清玄受罚。你想好请谁来写这道奏疏了么?” 这问题蓝昊天从未想过,他垂眸思索片刻,问道:“伏大哥可有合适人选?” 伏纪忠尚在犹豫,他并不想参奏柏清玄,但事已至此,为了黎民百姓,他必须做出选择:“人选倒是有一个,不如把这事交给我来办吧!” “谁啊?” 伏纪忠本想找借口提前知会柏清玄一声,但见蓝昊天问得急,便随口答道:“我在京城十余年,认识不少朝廷命官。御史台邙大人就是其中之一,他官至侍御史,身负监察百官之职,正好借此机会大展拳脚。” 蓝昊天听得啧啧称道,伏纪忠却是另一番心思。 这位邙大人性格温存,若要他检举柏清玄,想必言辞不会过分锐利。 他并非故意袒护柏清玄,而是直觉告诉他,柏清玄不可以倒下。即便他有疏漏,有过错,仍是朝廷的中流砥柱,信朝的柄国重臣。 第83章 清官被斩,憨憨施救 用过午膳,伏纪忠带着将士们回崎城城外列队,命令全军原地休整三个时辰,申时一到随大军返京。 蓝昊天坐不住,跟伏纪忠打过招呼后,独自一人进了平山县城。 临近午时的平山县菜市口,密密麻麻挤满了妇孺老人。一队衙役押着一个不成人形的死囚走上行刑台,那人正是昨日官府告示上的章正。 “章大人,我们舍不得你啊!” “钦差大人,章大人是无辜的,还请您详查此案!” “章大人廉洁奉公、爱民如子,怎么可能贪污公款!” 蓝昊天停在人群身后,抬首看了眼行刑台上的死囚。 “原来他就是平山县令章正!”他低声沉吟,“看来二牛没能救下自己主人。” 正唏嘘之时,台上肖琅忽然一拍惊堂木,大声喝道:“冤什么冤?本官才冤呢!大热天的坐在这太阳底下受罪,章正贪污公款证据确凿,岂容你们这等闲人置喙!来人啊,给本官行刑!” “是,大人!” 立在行刑台上的刽子手闻声而动,立刻上前一步拔掉章正背上的亡命牌。 书有章正两个朱红大字的木牌一落地,台下众人纷纷掩面而泣,哭喊道:“章大人——” 肖琅听了心烦意乱,赶紧丢下令牌喝道:“立刻行刑!” 刽子手立时扬起大刀,刀刃是早上用磨刀石新磨过的,在日光下发着森森寒光。 众人见刀锋扬起,不觉尖叫起来:“章大人——” 二牛一行人早已乔装埋伏在人群里,见刽子手即将挥刀,赶紧戴上蒙面巾,冲上行刑台,一把踹飞砍刀,劈晕刽子手,抬起章正就要离开。 肖琅被这阵仗吓得面色惨白,猛然起身吼道:“来人!来人啊!给我抓住这群匪徒!” 四周衙役立时抽出腰刀,朝行刑台跑来。 二牛一行人见势危急,也不多说,十人的队伍分成两列,一列由二牛领队扛着章正亡命奔驰,另一列留守原地,拿出视死如归的气势对抗衙役。 一群人在行刑台上大打出手,台下众人张皇一片,见章正被人抬着走下行刑台,纷纷上前掩护。 蓝昊天趁着周围混乱,赶紧提步追了上去。 “二牛!” 追至县城门口,蓝昊天试着喊了一声。 那人背影很熟,总觉似曾相识。 跑在前头的人脚步顿了顿,蓝昊天立马飞身过去拦住他。 “果然是你,二牛。” 二牛一身短褐,戴着玄色头巾,一眼认出蓝昊天,惊诧问道:“兄台,你、你为何会在这里?” 又见他一身鱼鳞铠甲,忽然想起琦城附近挖渠的禁军,“你是朝廷的人?” “别担心,”蓝昊天安抚一句,“我不会声张你们的事,只不过……” 他抬手指了指城门外,低声道:“只不过目下县城门外驻扎着禁军,你们不可鲁莽出城。” “多谢兄台提醒,” 二牛松了口气,拱手道:“上次多亏兄台施手相救,二牛才有今日机会救出主人!二牛在此谢过您的大恩大德!” 蓝昊天抬手拍了拍二牛的肩:“些许小事,不必挂怀!你们想出城,须得等到申时以后禁军离开。但事出紧急,与其在此苦等,不妨跟我走。” 正说着,几名打手也追了上来。 “这位是自己人,”二牛往上托了托背后的章正,对他们说道,“门外有禁军,我们不能从城门走。” “那怎么办?” 几名打手目露焦灼。 “我知道一条小路,在平山县郊外,可直通南部的叶城。” 蓝昊天认真说道。 二牛看了几名打手一眼,回转目光:“那便有劳兄台了!” 蓝昊天领着几人出了县城中心,直奔郊外。 平山县四周群山环抱,若非蓝昊天近日在郊外挖渠,也无从得知这条出城的小径。 出了县城,蓝昊天拱手道:“抱歉,只能送诸位到此了!还有,既然要走,不如去凉州!那里远离京城,地势形貌复杂,官府抓捕你们也是难事。” 几名打手相视一眼,对二牛道:“二牛,此人言之有理,我们直接护送你去凉州,再回京向东家禀报。” 二牛眼眸垂落,似有所思,沉默须臾后答道:“好,多谢兄台善意提醒。二牛还未可知兄台的尊姓大名,来日若有机会一定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无妨,” 蓝昊天面上浅笑,“你们快走吧,我救你不为索求回报,真心想救一位好官而已!” 二牛迟疑片刻,几名打手唤了他一声:“二牛,快走吧!” “好,”二牛欠欠身,把章正往上托了托,恭谨道:“那我们后会有期,多谢了!” 看着一行人飞速远去的背影,蓝昊天不禁感慨万分:“可怜信朝少有的好官,却只能以这种方式收场,官场黑暗啊!” 他忽然想起柏清玄那张似笑非笑,永远让人摸不透的脸,不觉心中恶寒,吐了吐舌头。 第84章 妇人拦车状告贵公子,憨憨围观贵公子被怼 太阳落山,申时一到,十万禁军正式开拔返回京城。 一路上尽是逃难的流民,永州旱情虽已缓解,但目下已然入秋,来不及再行播种,待到明年开春又会有大批人饿死。 回至京城重新上工第二日,他早早收拾戎装打算等伏纪忠下工,一起去御史台邙大人府上拜会。 约莫等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见伏纪忠从皇宫出来。问过一旁兵士才得知,伏纪忠早换了班次,今日还需在大内当值。 他一时没了兴致,悻悻离开朱雀门。堪堪走至御街,竟碰巧撞见柏清玄的马车。 “这小子为何今日来这么晚?” 蓝昊天呢喃一句,脚下不停。 目光将将从马车上移开,忽然注意到御街旁的树荫里,冲出一位抱着孩子的妇人。 那妇人死死盯着柏清玄的马车,见车身越来越近,一把扑向车前跪倒在路中央。 “吁——” 杜仲立时一惊,吓得面色惨白,高呼一声勒停缰绳。 两匹白马仰首嘶鸣一声,车厢猛然一震,传来柏清玄质问的声音:“何事惊慌?” “公子,前方有人拦路,” 杜仲松下缰绳,扭头朝车里说道:“还请公子稍后片刻,奴才这便去赶走那人。” 车厢没有回音,杜仲赶紧跳下马车,走向那妇人。 蓝昊天停下脚步,闪避至树后,偷偷观察马车那头的情景。 杜仲立在妇人跟前,正欲俯身扶她起来,那妇人竟抬手拍开杜仲,冲马车喊道:“民妇有冤!还望大人替民妇伸冤!” 她声音尖利,如箭一般刺破车帘,射入柏清玄耳膜。 柏清玄闻言眸底一动,抬起眼帘紧了紧手心。 马儿抖了抖脑袋,车帘忽然一动,被几根修长的指节掀起,露出柏清玄冷峻的脸:“何人鸣冤?” 杜仲本想拦住她,却不料那妇人力大如牛,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推开杜仲,膝行向前道:“大人!民妇有冤!” 柏清玄抬头,见一丈远处的地上跪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怀里孩子骨瘦如柴奄奄一息。 “你是何人?为何鸣冤?” 他俯视二人,冷肃问道。 妇人对着他叩头一拜:“大人,民妇番红,要状告当今内阁首辅乱政扰民!” 此言一出,柏清玄顿时心下一紧,杜仲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呵呵,” 蓝昊天哂笑一声,扬起嘴角喃喃道:“这下都不用我收拾他了!” 空气沉寂须臾,柏清玄微微抬手指着她问道:“首辅大人如何乱政扰民,你倒是说说看!” 那妇人顿时眸底一湿,略带哭腔道:“内阁首辅柏大人,一意孤行,蛊惑当今圣上颁发黄册制度,扰乱民间秩序,豪强大户借此欺压贫苦百姓,逼人买田,一年不到便使农户债台高筑,被迫放弃祖产离乡背井。”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杜仲这才反应过来,对着她怒声喝道:“你这疯婆娘来找我家公子发什么疯?还不速速退去,小心我叫官府派人来抓你!” “不,民妇不走,”那妇人一脸哭相,哽咽道:“民妇死也要请首辅大人停止新政!” 闻得新政二字,杜仲胸口怒火中烧,“你这疯妇说什么鬼话呢!赶紧走,否则我真叫官府去了!” 说着,他便假意提步离开。 那妇人不管不顾,又往前膝行几步,道:“大人,还请大人向陛下谏言停止新政!” 天光微亮,御街上行人渐渐密集。不少人见此场景,纷纷驻足围观,不多会儿便把柏清玄的马车围了好几层。 蓝昊天怕错过好戏,忙挤进人群偷偷观望。 柏清玄立在车辕上,一时进退两难。 围观的人听着妇人陈述,忍不住指着他交头接耳。 “民妇番红本与郎君一家三口生活在永州石城,自去年起,石城大小灾情不断,原本堪堪过得去的日子一时捉襟见肘,便向当地豪强大户借了点高利贷勉强度日。” 说着,她抬手抹了把眼角的泪水,继续道:“谁知去年开始,首辅大人在境内推行黄册制度,那些豪强大户为躲避高额赋税,假意卖田给我们一家,要我们每年按期上缴三次租税,以抵消部分债务。今年突逢大灾,田地半分收成都无,我们一家债台高筑,一日比一日困窘。最终不得不变卖祖产,离开石城老家四处流浪。” “那你郎君呢?不是说一家三口一起离开的么?” 忽然有人发问。 妇人闻言胸口一闷,泪水如簇垂落不止,哭诉道:“我们一家身无分文离开石城,为填饱肚子,郎君独自上山打猎,不幸被豺狼咬伤,拖入山林分食。民妇寻到他时,已剩一副枯骨。可怜我儿才两岁不到,就此与亲爹天人相隔!” 众人闻言一片唏嘘,不少妇人见她带着孩子委实可怜,纷纷流下眼泪。 柏清玄按紧剑柄,面色不虞,望着地上哭成一团的母女二人心乱如麻:“你说首辅大人推行黄册制度导致你一家颠沛流离、穷困苦厄,那本官问你,当初你为何要昧着良心与豪强大户签署买田契约,欺骗官府,作茧自缚?” 那妇人越哭越凶,垂着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众人指摘柏清玄不是,认为人皆趋利而生,谁听了豪强大户的条件都会心动。 柏清玄胸中气闷,脸红耳热,对杜仲吩咐道:“快把这妇人拖走,本官今日还要早朝。” “是,公子。” 杜仲麻溜跑过来,拽起妇人的胳膊便要将她往路边拖。 那妇人挣扎不肯,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众人见一弱女子被官府欺负,忍不住喝止道:“快住手,那妇人还带着孩子呢!” 蓝昊天见这阵仗,对柏清玄的无动于衷、虚伪自私气愤不已,立刻冲出人群一掌推开杜仲道:“住手!男子汉大丈夫怎可如此欺辱老弱妇孺!” 第85章 憨憨怂恿伏大哥参劾贵公子,伏大哥通风报信 “你……” 杜仲被他推得七荤八素,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柏清玄咬了咬牙,敛起眉目道:“卫百户,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 蓝昊天抱起胳膊望着他,怼道:“我卫蓝身为禁军百户,理应阻止恶官欺民。柏大人身为当朝宰辅,不听百姓苦状,反对受苦百姓暴力驱逐,您这又是在做什么?” “你凭何指摘本官不是?” 柏清玄强压怒火,低声说道:“本官今日还要入宫面圣,你横加阻拦妨碍本官,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哼!” 蓝昊天冷嗤一声,怼道:“百姓苦厄就是我的道理!柏大人既已听清这妇人诉状,为何不请她入衙详加调查?这是当朝宰辅该有的行径么?” 柏清玄面上一沉,冷冷道:“本官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轮不到你一个小小百户多言!杜仲,拖开这妇人,我们走!” 杜仲闻言立即行动,一把抱起妇人肩膀把她拖至路边。 蓝昊天对转身走入车厢的柏清玄骂道:“柏清玄,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佞臣!上任首辅以来你到底做了些什么?官场腐败,像章正那样的好官却只能以逃狱苟生;百姓苦厄,多少人饿死冻死渴死,现如今受害者向你求助,你却置之不理、置若罔闻。柏清玄,你这首辅到底是为谁当的?” 柏清玄被他骂得面色铁青,坐在车里怒声喊了句:“杜仲,快走!” “是,公子!” 马车滚滚而去,众人久久不愿散开,蓝昊天安抚妇人:“这位夫人,若您不介意的话,可否随在下走一趟。在下是禁军金吾前卫百户卫蓝,想邀您入府上详谈黄册一事。” 那妇人抬眸看了看蓝昊天,见他一脸友善,腰间别着禁军牙牌,咬咬牙道:“好,奴家这便随你入府。” * * 拦车发生的当天夜里,蓝昊天请鱼菲然和云书羽兄妹一道来至费宅,听番红讲述黄册推行以来的种种弊端。 “柏清玄当初推行黄册制度,对陛下说是利国利民的有益之举,却没料想会变成如今这般地步!” 云汐羽听完番红陈述,忍不住叹息一声。 “哼!”鱼菲然冷哼一声,揶揄道:“柏清玄这种阴蘑菇能提什么好点子?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柏家利益惺惺作态!” 云书羽摩挲着扇骨,悠悠道:“无论孰是孰非,事情办成这样总归是柏清玄的错,他这回逃不掉了!” 蓝昊天心里喜不自禁,开口道:“柏清玄这小子改革太冒进,如今轮到他自尝苦果,也算老天有眼!” 翌日朱雀门上工,蓝昊天终于逮住了伏纪忠:“伏大哥,之前你说要联系御史台邙大人,帮忙参奏柏清的事还记得么?” “嗯,”伏纪忠略略迟疑片刻,道:“邙大人好说话,我去就行了!” “伏大哥,”蓝昊天见他不甚热络,赶忙追问:“昨日御街上妇人拦车状告柏清玄一事,你知道吧?” 京城虽大,坏消息却传得飞快。昨日卯时刚过,那事便传得满城皆知,街头巷尾热议不断。 伏纪忠摸了摸鼻头,道:“知道,当时你也在场是么?” “我不仅在,还把那告状妇人带回了费宅。” 蓝昊天说得自豪,伏纪忠惊愕不已,抬头看着他问道:“那妇人在你家?你还真是……” 下面的话他强行咽了下去,想指责他胆大包天,又觉不妥。 “伏大哥,咱们赶紧行动吧!” 蓝昊天扯了扯他胳膊,低声道:“趁热打铁,当下正是收拾柏清玄的大好时机!” 可为何要收拾柏清玄呢?就因他贿赂薛如海栽赃威北将军伙同兵部贪墨军费? 这话他问不出口,只淡淡答了一句:“好。” 黄册制度确是利国利民的明智之举,伏纪忠并不认为柏清玄的改革有问题。 如今豪强大户伪造卖田契书、隐瞒良田,逼得丁门小户破产,这并非黄册制度的错。 怪只怪世人贪婪无度,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伏纪忠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离开朱雀门后赶紧跑去内阁值房,打算提醒柏清玄一声。 “伏指挥使,你怎么来了?” 柏清玄放下手中奏章,望着来人问道。 伏纪忠立在书案不远处,朝他躬身一揖:“回大人的话,下官有要事向您禀报。” “何事?”柏清玄抬手示意免礼,客气道:“伏指挥使但说无妨,本官很高兴你能风闻上奏。” “柏大人,昨日御街一事已闹得满城风云,下官恐有人借此机会对大人您不利!” 柏清玄见他一脸严肃,心中却不为所动,只淡淡道:“此事本官知晓了,谢伏指挥使提醒!” “大人……” 伏纪忠眼神急切,柏清玄未及他说完便打断道:“本官不惧任何参劾,即便有人想用此事扳倒本官,本官也能直面他们指责。伏指挥使,你先忙去吧,本官还有公务要处理。” “是,下官遵命。” 柏清玄目送他离开,后背倏尔一松,靠坐在太师椅里陷入沉思。 那妇人所言不假,黄册制度致使狗急跳墙,豪强大户纷纷不择手段转移良田。 一些丁门小户本就债台高筑,又被他们强逼利诱难免着道,如今灾害频发收成锐减,这些丁门小户破产在所难免。 但这不是黄册的错! 柏清玄心里想着,即便没有黄册制度,换成旁的举措也会出现诸多问题。 章正是个意外,可任何意外的出现都不会是偶然。 番红无疑当面撕碎了他的尊严,令他强撑至今的能臣形象产生裂缝。 第86章 贵公子查永州豪强银钱,户部尚书发现财阀劫狱 柏清玄散班来至茗香阁,金弈辉如往常一般早早守在清辉雅间。 “章正得救了,二牛和我的人在刑场把他救下,前几日已逃离永州去往凉州。” 金弈辉不等他坐下,便侃侃说道。 “我知道,” 柏清玄放下佩剑,屈膝坐至草席上,淡声道:“卫百户已经告诉我了。” “卫百户?” 金弈辉愣了愣。 “昨日上朝路上,遇一妇人拦车告状,正好撞见卫百户下工。” 柏清玄抬眸望着他,见他面露讶色,解释道:“这个月卫百户随禁军去往永州挖渠,想必在那里有所见闻。” “恐怕不止见闻,” 金弈辉收敛神色,“二牛劫狱出城那日,在城门口遇见了他。若非他出手相救,二牛他们决计救不出章正。” 闻言,柏清玄眸底一动。 “卫百户好行侠仗义,”他并未记恨蓝昊天辱骂他一事,“正如我之前所言,他生性冲动,却并非恶人。” “想来也是,”金弈辉摩挲着下巴上的青茬,喃喃道:“乐善好施又行侠仗义,果然非是俗物。” 听到俗物二字,柏清玄倏尔一笑,问道:“要不要我为你们二人引荐一番?瞧着你似乎很喜欢卫百户的样子!” “呵呵,”金弈辉佯笑两声,摆手道:“子玦身边的人还是算了吧,我可不想再来一个查我家账簿的朝廷命官!” “提到账簿,”柏清玄神色忽然一凛,严肃问道:“上次让你帮忙查的事,有眉目了么?” 金弈辉见他问得急,正了正身子,沉声答道:“有,二牛说的那几家,近两年确实有在我家钱庄赎兑过不少现银。每一笔交易的数额都不下万两。” “他们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柏清玄眉心一蹙,追问一句:“可有查到他们赎兑银子的具体用途?” “没有,”金弈辉摇摇头,露出惭愧神色:“客户赎兑现银时,不必告知钱庄缘由。唯有一次吕家留下备注,说要用那笔钱购置生铁。” “生铁?” 柏清玄不由沉吟一句,铁矿是信朝管控行业,没有朝廷的准许普通百姓不能涉足生铁交易。 “对,就是生铁。” 金弈辉一脸笃定,见柏清玄面色沉郁,复又说道:“无论是嘉平郡主、永臻公,还是吕家、吉家,商业贸易都是他们的重要收入来源。” 柏清玄目光游移,柏家世代清流,除了名下的几座田庄,并未涉足任何生意领域。 这些买卖他并不清楚,只能靠金弈辉的只言片语去猜想。 “章正若是没疯,或许他能告诉我们不少事情。” 柏清玄兀自沉吟一句,倏尔想起什么,抬眸问道:“适才,你说二牛把章正带去何处了?” “凉州。” 金弈辉重复一句,“指望章正是没可能的,我的人盯了一路,确定章正疯了无疑。” “可惜了,这世上除了章正,再无第二人能告诉我们永州豪强大户的内幕。” 柏清玄不无叹息地说道:“你家账簿记录的终归是你们金家感兴趣的讯息,恐怕于查案无益。” 说到这里,金弈辉尴尬地轻咳两声,道:“子玦,其实要想知道他们拿银子做什么并非难事。” “嗯?”柏清玄闻言神色一动,“要如何做才行?” “很简单,” 金弈辉伸出两根手指,点了点道:“下次他们有人赎兑银子时,我派人盯紧一点便是。” “你是说,”柏清玄敛起眉目,“你要追踪金家钱庄现银的去向?” “是,”金弈辉动了动眉毛,凑近他挑逗道:“如何?是不是很简单?” 柏清玄浅笑:“有金家出面调查,这事自然轻而易举。” * * 章正被劫一事很快传回朝廷,肖琅因疏漏导致朝廷钦犯逃逸受到惩处,户部尚书水永博谨遵圣谕召回肖琅,连夜审问。 “一个疯子你都能在光天化日下给弄丢了?朝廷花那么些俸禄养你,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么个蠢物?” “部堂大人……” 肖琅带着哭腔,哽咽道:“章正被义子二牛劫走,其背后定有高人相助。部堂大人,下官可以肯定,那人必是朝堂高官,否则他们不会如此轻易得手!” “什么意思?”水永博叉着腰,转首望着他,“你如何断定章正背后有大员支持?” 肖琅微微抬起头,一脸激动道:“章正被劫那日,与其义子二牛一道前来的,还有约十名武功高强的打手。大人,二牛一介莽夫,又身无分文,本逃不出永州来京城告御状。可为何他能逃脱永州杀手的追杀,还大摇大摆走进刑部衙门陈述案情,并带着一行打手回平山县营救章正?” 听完肖琅的话,水永博心中怒火瞬间散去大半。 他皱了皱眉头,俯视地上的肖琅问道:“你说的这些不过是臆测,你有何证据证明二牛找了朝廷的人做助力?” “部堂大人,”肖琅见他神色缓和,赶忙挺直腰杆拱手答道:“二牛带人劫狱那日,下官虽未逮到案犯,却在行刑现场发现了一样东西。” 水永博面上微讶,诘问道:“是何物?” “金子。”肖琅抬起下巴,一脸神秘:“腰带上的金带板。” “嗯?”水永博瞪圆了眼睛,一脸惊愕,“何样的金带板?你可有捎来?” 肖琅立时振作起来,伸手朝衣襟里掏了掏,摸出一块金光闪闪的带板,递给水永博:“大人请看,就是这个。” 水永博接过金带板,仔细查看须臾,“这可不是寻常物件,你确定这东西是二牛的?” “不,大人。” 肖琅连忙否认,解释道:“这金带板是从其中一名打手身上掉下来的,平山县衙役看得一清二楚,绝不会出错!” 水永博攥紧金带板,面上露出冷厉之色,“好,抓住这条线索仔细查,定要扒出章正背后之人!” 第87章 皇帝质问贵公子参劾奏章 憨憨调侃贵公子 “你再说一遍!家主大人命你查出来的玉带主人是谁?” 水家家仆弓着身子,颔首答道:“回大人,是金弈辉,金家的家主。” “竟然是他!” 水永博张着嘴感叹一句,握着金带板的手渐渐攥紧,吩咐道:“你先下去吧,这事我心里有底了。帮我转告家主大人,就说愚兄多谢家主大人的不吝相助!” 水永博的话说完,那家仆并没有转身离开的意思,“大人,家主大人还有些话命奴才带给您。” “嗯?”水永博扭头看着他,问道:“何事,说吧?” “家主大人要奴才提醒您一声,针对柏清玄的计划要启动了。” 水永博闻言一惊,早前他已知晓水溟萤在监视柏清玄一事,没想到这么快就抓住柏清玄的错处。 “什么计划?说来听听。” 水永博问了一句,那家仆答道:“家主大人已经查到,柏清玄贿赂薛如海揭发兵部贪墨案一事。只消把此消息散播出去,必能引起公愤。届时,再怂恿各家佃农在田间地头闹事,状告柏清玄推行黄册乱政扰民,便可将他一击毙命。” 听完家仆的话,水永博不禁心下一喜。 事实上,他早有统御百官的野心。 若非柏清玄横插一脚,他才是如今风光无两的首辅大人。 “好,家主大人果然厉害!” 水永博收起金带板,拊掌一笑道:“转告家主大人,就说愚兄一定倾力相助,势必帮家主大人扳倒柏清玄那毛头小子!” “是,奴才领命。” * * 在蓝昊天的软磨硬泡下,伏纪忠不得不带他前往御史台侍御史邙大人府上拜会。 翌日,侍御史邙仲向圣上呈递了一份弹劾奏章。 皇帝看过奏章内容后,顿时面色阴沉,问道:“柏卿,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柏清玄立在御案前,神色淡然,躬身一揖答道:“回陛下,臣认为民间伪造买卖良田的契书,与臣推行的黄册制度无关。” “哦?” 皇帝一脸惊奇,颇有些看笑话的意味,“若非百姓竭力躲避黄册清查,又怎会不择手段伪造买卖良田的契书,致使一些小户破产沦为流民?” “陛下,” 柏清玄冷静答道:“臣以为,无论朝廷推行何种政策,民间百姓总有各种办法对付朝廷稽查。难道陛下要因此息政罢朝,因噎废食,再不颁发任何政令么?” “这……” 皇帝被他怼得一时无言,道:“柏卿所言,朕并非不知。只是当下有人状告柏卿不是,朕也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就此草草了事。” 柏清玄趁势表态,高声道:“陛下,臣认为民妇番红所说之事,尚需朝廷派人前往永州地方查实。需就伪造卖田契书一事,仔细审查民间田产。切不可听风就是雨,随意盖棺定论。” 皇帝闻言略作思量,决定下派礼部左侍郎叶良辰前往永州调查此事。 离开养心殿回至内阁值班房,柏清玄整个人都懵懵的。 他早料到会有今日,却低估了旁人对他的影响。皇帝的态度带着几分戏谑,似乎等着看他出丑。 他忠心为国换来的只是帝王轻蔑一笑,所有人都在祈盼他倒台的那日。他胸口闷痛,坐在值房里头痛欲裂。 下午散班后,他叠好最后一份奏章,目光深沉地看了看那道黄绫封皮,立在书案前停留须臾,才慢慢走出内阁值房。 蓝昊天恰巧在朱雀门当值,见柏清玄一脸失落的样子徐徐走来,忍不住哂笑一声:“看来弹劾奏章对他打击挺大的嘛!” 及至柏清玄走近,蓝昊天故意调侃道:“哟!今日是哪个不晓事的欠了柏大人钱,竟扰得您如此烦心?” 柏清玄闻言,斜着眸子冷睥他一眼,递过牙牌后一言不发。 蓝昊天自讨没趣,看都没看牙牌一眼,立马塞还给他道:“柏大人若是有空,可与下官同去西市赌坊玩玩,那边来钱快,定能把柏大人借出去的钱赢回来!” 听到赌坊二字,柏清玄眸光微动。 之前蓝昊天跟踪他去了一趟西市赌坊,一直对他私底下的品性持有怀疑。 目下不过略微开个玩笑,柏清玄立时面色阴沉,瞪了他一眼,冷冷道句:“不必了。” 蓝昊天并未因他怒视而生气,反而佯笑一声道:“下官开玩笑的,还请柏大人勿要见怪!柏大人好走,下官不送了!” 柏清玄回至柏府,脑袋疼得仿若针扎。 他本打算在外书房静坐须臾,稍稍舒缓一下,却被屋外怒喝声给打断:“柏清骏,给老子站住!” 接着,又是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朝外书房迅速奔来。 柏清玄闻声,掀开微敛的眼皮,冲屋外唤道:“杜仲,外面发生何事了?” 书房外,杜仲侍立在扇门旁,见柏家二爷匆匆跑来,朝屋里答道:“是二爷,二爷来了。” 柏清骏是三房独子,比柏清玄年幼两岁。 二人虽同为柏家子弟,却秉性迥然不同。柏清玄好学,恨不能一日当成两日用;柏清骏却好玩,恨不能终日斗鸡走马、游手好闲。 因天性使然,这两兄弟自小便少有交集,几乎没有同出同进的时候。 柏清玄听得杜仲的话,缓缓起身踱至门前:“二弟,你……” 堪堪推开扇门,便见三叔举着棍子砸至门沿:“臭小子!还不给老子站住!” 棍风袭来,柏清玄出手一抓,牢牢止住棍势,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吵吵闹闹不成体统,三叔您都一把年纪,为何如此莽撞冲动?” “玄儿,”三叔握着棍子的手松了松,望着他一脸愧意道:“都是三叔教子无方,今日有些失态,还请你原谅!” 柏清玄并未在意,扭头看向杜仲身后的柏清骏,压低眉头沉声问道:“二弟,你做了何事惹得三叔如此恼怒?” “大哥,我……” 柏清骏小心觑着他的脸,欲言又止。 “不说便乖乖去院子里罚跪,”柏清玄一脸严肃,指着不远处的草坪道:“不到子时不许起身!” 第88章 贵公子惩罚赌博的弟弟,气得晕倒 “玄儿!” 三叔忽然松开棍子,上前一步求道:“今日都是三叔不对,不该追着骏儿满院子打,要不别罚跪了,让三叔把他带回去好好教训一顿吧!” 柏清玄看了三叔一眼,又见柏清骏躲躲闪闪似乎有事隐瞒,心下骤然一紧,诘问道:“二弟今日犯了何事?为何引得三叔如此失态?” 柏清骏垂着头不发一言,三叔干笑两声,解释道:“不过是些乱七八糟的小事,不打紧不打紧,三叔今日心情不好闹出这么大动静,实在不成体统!” “嗯?” 柏清玄对他这位三叔太了解了,若非天大的坏事,三叔决计不会抄起棍子揍自己宝贝儿子。他敛起眉目盯着二人,眸底露出凛凛寒光。 柏清骏受不住他的目光,赶紧别过脸去故意闪躲。 三叔也被他看得心里发怵,动了动嘴皮子小声道:“玄儿,三叔对不起你。” “什么?”柏清玄心下一紧,暗想柏清骏闯了大祸,“二弟到底做了何事?” 三叔神情复杂,支支吾吾解释道:“你也知道骏儿他好赌,这两年输掉了好几家三叔名下的铺子。” “所以这回,二弟又赌输了何物?” 柏清玄睨着父子二人,柏清骏仍是故意闪躲。 三叔垂下头,憾声道:“骏儿这回糊涂,输掉了柏家的祖产,青州乡下一千顷的功勋田。” 功勋田是信朝太祖皇帝赏赐给开国功臣的田地,品质上乘不说,还免缴赋税。一千顷上等水田,约莫是信朝半个县的田地总和。 太祖皇帝封赏给水家的田产,总数不到三千顷。 柏清骏一场豪赌便使柏家失去三分之一的田产,柏清玄不禁心下一震:“三叔,您说什么?” “大哥!” 柏清骏连忙跪下,不住磕头道:“大哥对不起,都是二弟不好,喝酒误事,不小心输掉了柏家祖产。大哥你要罚就罚二弟吧,此事与我爹爹无关!” “你……你们……” 柏清玄气得面色苍白,指着父子二人不住颤抖:“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柏家了?” “玄儿,我……” 三叔羞愧难当,话到嘴边实在说不出口。 柏清玄立在门口,只觉天昏地暗,一手撑着门扉,一手举起棍子,忿然道:“今日我、我身为柏家家主,一定要好好教训你一顿!” 说着,便一棍子砸了下去,柏清骏急忙躲开,三叔伸手挡住棍子道:“都是三叔的错!玄儿你罚我吧!” 杜仲立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急得直跺脚。 柏清玄浑身难受,挥出去的棍风绵软无力。 “你、一个不小心就败光柏家祖产,” 柏清玄喘着气,艰难道:“你们可知,柏家从不强取豪夺,二百年来名下田产几乎未有分毫增长,可柏家族人却是一年比一年多。你输掉的不光是一千顷上等良田,还是柏家数百族人的口粮!柏家世代清流,言为士则,行为世范,你烂饮豪赌哪里有半分柏家风范?知错不改,屡教屡犯,身为柏家子孙你对得起列祖列宗么?” 这话说得柏清骏父子二人委实难堪,三叔低声呢喃一句:“玄儿,对不起!” 柏清骏也张了张嘴,小声嗫嚅道:“大哥,我错了!” 柏清玄忽然手上一软,棍子骤然落地,砸出一阵脆响。 他收回胳膊,抚了抚额角,压低声音道:“二弟好赌,只顾自己尽兴,不顾族人死活,败坏家族门风。我身为柏家家主,今日必须严肃处理此事。” “大哥……” 柏清骏跪在地上,抬起一双泪眼,委屈巴巴地望着他。 “去祠堂罚跪三日,不许沾一滴水一粒米。如有违令,继续罚跪三日!” 杜仲带柏清骏父子二人去祠堂后,柏清玄支撑着身子走回书房。 屋漏偏逢连夜雨,官场不顺就算了,回至府上也这般鸡犬不宁。 柏府族人上千,都眼巴巴盯着那些田铺的收益。每个月中公账簿看得他心烦意乱,总是入不敷出。 好在柏家世代诗书传家,族人子弟个个通晓文墨,或是入仕为官或是入学为师,自力更生。若真要靠那几亩耕地几家铺子活命,他早就累得气绝身亡。 可一千亩良田对于柏家而言终归不是小数目,柏清骏的豪赌无疑令柏家损失惨重。 柏清玄紧紧捂住额头,脑子里一突一突的,浑身气血逆流而上。 杜仲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然暗沉。 “不要点灯,让我静一静。” 柏清玄听闻杜仲进屋的声音,一动不动坐在书案边说道。 “是,公子。” 杜仲小心退出书房,转身合上雕花扇门。 夜色沉静,秋意乍浓。往日嘶鸣的蝉响倏尔销声匿迹,黑黢黢的书房里只剩傀虫翩跹。 柏清玄思绪庞杂,本想静坐一会儿,却不料一阵眩晕袭来,眼前一黑昏倒在书案上。 翌日天明,杜仲进屋唤他起身梳洗,他才发现自己昏迷了整整一夜。 前往皇宫的路上,他坐在车厢里沉闷不语。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如何跌倒,如何鼻青脸肿一副惨相哭爹喊娘,可他偏要装作若无其事施然前行。 “柏子玦,你必须挺下去,不能叫人看笑话!” 他紧紧握住腰间佩剑,把薄唇抿成一条细线。 * * 傀虫发现柏清玄晕倒后,启天阁官员很快将此事告知水溟萤。 “不过两年而已,堂堂首辅大人就累垮了。什么革故鼎新、肃清政治,不过是喊喊口号而已!”水溟萤拍了拍轮椅扶手,弹动着枯瘦手指,继续畅快道:“柏清玄啊柏清玄,我水家的女儿你不娶,求你合作也拒绝,离了王亲国戚、勋贵世家,你一个人能做什么?哈哈——” 隔日早朝,柏清玄再次成为百官攻伐的对象。 “启禀陛下,永州巡抚来报,从前日起,永州地界陆续有数千名农户聚众抗议,要求朝廷取消黄册制度,追究首辅大人的过失。” 户部尚书水永博高举笏板禀奏道。 皇帝有些幸灾乐祸,点名问向柏清玄:“柏卿,你如何作想?” 第89章 永州百姓状告贵公子乱政扰民,皇帝刁难贵公子 “回陛下,”柏清玄躬身一揖,清冷答道:“臣并不知晓这一情况,钦差大臣叶良辰将将抵达永州,便有灾民闹事,臣认为该就此事向他问责。” “问责?” 皇帝面带讶异,并不赞成这一提议,哂笑一声答道:“百姓状告你的不是,竟要朕拿钦差大臣问责?” “陛下,黄册制度不仅未有给信朝百姓带来福祉,还在民间引起这么大的骚乱,卑臣建议立即取消黄册制度,还万民一个清净!” “是啊,陛下!新政若不能革除积弊,便是一项不合时宜的改革措施。陛下何等贤明,焉能不顾百姓死活独断专行?” “臣等请求陛下立即废止黄册制度,对首辅大人追责!” 皇帝听得众人一致要求废止黄册,心内并未掀起巨大波澜。 当初,是柏清玄极力怂恿他改革,他也想继承先帝遗志,铲除信朝痼疾。 但这份决心到底只是喊喊口号而已,他并没有极大的信心完成改革。 如今,民间一片骚乱,他一向观望的态度立时显现,抱怨道:“柏卿,大家都不同意你的建议呢,你还有何话要说?” “回陛下,” 柏清玄平静道:“黄册制度扰民,这并非黄册的错,而是民间豪强不择手段抵抗征课的结果。臣认为,目下应尽量安抚受害百姓,并严查民间豪强诡卖良田一事,对涉案人员绳之以法,还百姓一个公道才是!” 皇帝微微敛了敛眉目,诘问道:”话虽如此,可要派谁去查,如何个查法,柏卿心中可有数?” “微臣一时、未有主意。” 柏清玄声音低沉。 皇帝面露不悦,责怪一句:“柏卿,信朝江山可不能等你思来想去啊!朕身为天下万民之主,亦不能任由你玩弄敷衍!” “臣知罪,” 柏清玄闻言立时跪下磕头道:“今日散班前,臣一定给出合适的办法,还请陛下稍安勿躁。” “好,”皇帝一拍龙椅扶手,大声道:“今日未时一到,柏卿若拿不出解决方案来,明日起便不用再来早朝了!” “陛下英明——” 散朝后,柏清玄一个人默默走回内阁值房。 “去传礼部尚书元老大人前来,就说本官有急事与他商议。” 柏清玄抬抬手,对值房里的郎官吩咐道。 那郎官点头哈腰,道一声“是,大人”便转身跑出值房。 不一会儿,元奕朋急急忙忙走进值房。 “元老大人不必拘礼,快坐下说吧!” 元奕朋知晓情势紧急,一屁股坐在书案对面的椅子上,张口问道:“子玦,如今事态逼人,你打算如何处理?” “先召回派下去的钦差大臣,换上自己人重新调查诡卖良田案。” 柏清玄一字一句认真说道。 元奕朋咂巴下嘴,眼珠子转了转,“你打算如何查?那些人不会乖乖就范,主动道出自家田产的。” “晚生知晓,所以晚生打算出台一项新政策,清丈田亩,销毁诡卖良田契书,还受害百姓一个公道。” 柏清玄说得掷地有声,元奕朋摸了摸几缕稀疏的络腮胡子,“此时再提新议恐怕不会被陛下采纳,子玦,清丈田亩可以,但不要与新政挂钩。若此次清丈行动能达预期结果,再将其推广至全国,添入新政之中。” “元老大人言之有理,” 柏清玄望着书案上沾了墨汁的羊毫笔,道:“老大人,依您之见,如今新政已受百姓抨击,今后该何去何从?” 元奕朋早已深思过这事,拊掌答道:“要挽回天下民心,必补偿因黄册受害的百姓,并号召他们加入拥护新政的队列。子玦,老夫有种不祥的预感,不出半载天下流民必将成势,届时信朝江山恐会面临灭顶之灾。” “元老大人,这……”柏清玄抬眸,与他矍铄的目光相碰。 流民四起,纷争不断,内乱频发,外患又如何会冷眼旁观? 信朝本就积弊颇深,国库空虚,兵备虚弱,此时再来一场战乱,信朝必将倾覆! “子玦,信朝江山会否崩塌,全看你此时如何应对?” 柏清玄感到一股沉重的负担加诸于肩,顿了顿答道:“晚生明白,多谢元老大人提点。” 待元奕朋离开值房后,柏清玄俯首凝视书案半晌,提起羊毫笔挥洒豪情,书就一道《议安抚永州失地百姓疏》。 午时一刻,这道疏文被呈送御前。 皇帝正与皇后在慈宁宫商讨国事,扫了眼柏清玄呈递的奏疏,顿时面色一沉道:“推行均田制?如今信朝哪儿还有多的土地分配给流民?” 皇后接过奏疏,快速扫了一眼,接腔道:“是啊!又是撤换钦差,又是清丈田亩,还要推行均田制,这一招接一招的,也多亏了他能想得出来!只是臣妾以为,如此繁杂花样丝毫不能缓解目下境况。” “嗯?此话怎讲?” 皇帝挑起半边眉毛,望着她问道。 皇后不慌不忙,娓娓道来:“陛下您想想看,清丈田亩哪是那么容易的事?现下灾民遍地,就算他们返回家乡继续耕种,经蝗灾和旱灾的侵袭,原本良田也沦为荒地。此时清丈,能查出些什么来?” “是,皇后所言有理。” 皇帝合上奏疏,道:“且看他明日早朝如何解释吧!” 第90章 憨憨受水家指使约见贵公子,献计解决永州民乱 “今夜亥时京郊寒山寺相见,有要事相商,万望首辅大人亲赴。蓝昊天顿首。” 皱巴巴的纸笺上,一行小字写得歪歪扭扭。 柏清玄捻着纸笺,确认此信出自蓝昊天本人之手。但今夜到底要不要前去赴会,却完全拿不定主意。 自上次安林河畔民宅屋檐一别,已过去近四个月。 他清楚记得那时蓝昊天对他说了一句“信你才是真傻狗”,为何现下突然巨变,要主动邀约他出来会面? 这个节骨眼儿出现这样一张纸笺,柏清玄觉察出其中蹊跷。 威北将军无辜枉死总归是他心口的刺,提及蓝昊天他便心绪不宁。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按照纸笺要求单刀赴会。 深夜,杜仲一头雾水为他安排好车辆,驾着马车赶至京郊十里地外长石山上的寒山寺。 秋夜露重,寒气侵人。 长石山上落叶纷飞,柏清玄将杜仲留在山下,独自一人踏着霜露走上石阶,来至寺庙山门。 柏清玄停在紧闭的朱漆大门前,抬首见头顶苍穹月色清冷,星光疏淡,不觉叹出口气:“蓝昊天啊蓝昊天,你可不要害我才是。” 正自呢喃间,见山门前的石阶上出现一道黑黢黢的人影。他步履蹒跚,似乎是位年迈老人。 “既然要见,何必伪装?” 柏清玄心下一嗔,对着那人喊道。 黑影渐近,浅薄月光下露出一张满是疙瘩的脸,哑着嗓子答道:“既未谈成,自然要伪装一番保护自己。” 柏清玄被他怼得无话可说,只冷冷睥着他,道:“你叫我来,是为何事?” “我之前说过,” 蓝昊天立在山门前不远处,顾自笑着说道:“信你才是傻狗,所以我今夜约你来,并非为了归附朝廷一事。” 听到这里,柏清玄顿感胸中烦闷,按住剑柄的指节不觉微微用力,“既然如此,那我们之间无话可谈。告辞!” “等等!” 蓝昊天大声喝住他,言道:“无话可谈,却有买卖可谈,首辅大人可否赏脸听在下一言?” 柏清玄按定剑柄,目光一沉,问道:“何样买卖?” “我知你在为清丈田亩一事烦恼,” 蓝昊天故意顿了顿,见他神色微动,似乎已然入瓮,才暗喜着继续道:“我有一计,可助你完成永州田亩清丈。” 蓝昊天言行诡谲多变,他早料到今夜之约必与当下局势有关,明知有诈可还是忍不住问道:“何计?柏某洗耳恭听。” “清丈田产并非手握步弓下地测量就可完成,所以钦差大人去了个把月,把当地官府簿册查了个遍也未有丝毫进展。” 蓝昊天瞧着他的脸色,继续说道:“首辅大人绝顶聪明,怎会猜不出其中关窍?” “关窍?”柏清玄沉吟一句,眉心微蹙道:“你所谓的关窍,可是指官绅勾结?” “正是。” 蓝昊天说得干脆,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谄笑。 “官府与当地豪强勾结,隐匿良田,逃避征课,此事我与张检早已猜到。” 柏清玄敛眉,想了想又道:“可他们已然结成同党,铁板一块,张检根本无从下手。昔日证人也早已离开永州地界,沦为流民,诡卖一案该如何追查下去?” “这正是我来找你的理由,” 蓝昊天佯笑一声,道:“首辅大人当下最需要的是人脉,是一个可以平衡官民利益的人,此人能帮大人从猴子嘴里掏出枣来。” 柏清玄闻言心中微动,要他结党营私分派利益这种事情他决计不会涉足。 可如今态势,根本容不得他推三阻四,扭捏作态。 “谁能让永州官府吐出早已卖给当地豪强的良田?” 他轻声问道。 蓝昊天走近一步,月光打在他布满皱纹的面皮上,显得阴沉可怖:“永州豪强有两类人,一是皇亲国戚,诸如嘉平郡主、永臻公之流;二是士绅大家,诸如吕家、吉家之流。要想摆平这些人,必须借助他们的竞争对手或盟友出力才行。” “你说的到底是何人?” 柏清玄有些焦急,提到这些阴私,便燃起一股强烈的好奇心。 金弈辉查出的结果令他记忆犹新,这些豪强大户私底下过手的买卖,可能涉及信朝的国计民生。 蓝昊天见柏清玄一副忐忑模样,料想他必会接受水溟萤的条件,笑了笑问道:“柏公子,你做首辅多久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柏清玄心下迟疑,仍旧开口答道:“一年有余。” “柏公子,” 蓝昊天哂笑一声,道:“这一年多来,你可觉疲惫?打压王侯勋贵,整治朝廷百官,你几乎把信朝权贵得罪了个遍。你可有想过,若不打入敌人内部,利用敌人的力量借力打力,单枪匹马如何战胜他们背后庞大的利益集团?” 听完这席话,柏清玄立时眉心一跳。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老汉,心下怀疑:“是谁派你来的?你说的这番话,都已是陈腔滥调之语,对我柏某不起作用。” “柏公子,你先别着急拒绝。” 蓝昊天上前一步,规劝道:“我是谁派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你解决眼下的难题。” “口出狂言之人的话可信么?” 柏清玄忍不住诘问一句。 “我既背后有人,又怎会口出狂言?柏公子,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你绝对受用。” 蓝昊天说得掷地有声,柏清玄却是听得将信将疑。 “永州地界几个豪门大户,利益关系早已盘根错节,要想打破他们的利益链,须得有人出更高的价钱才行。”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这些豪门大户想要的,无非是权力和金钱。只要有人拿出助益他们的承诺,这些人必定会贪图更高利益而放弃目下蝇头小利。” “更高的利益?”柏清玄不明就里。 “水家有皇后,有户部尚书水永博,能轻而易举从皇上那里弄到盐引、茶引和铁引。有了这些东西,便可牟取暴利世代富足,他们为何要因几亩薄田而放弃这诱人的饵食?” 蓝昊天说得有理有据,柏清玄并未跟着他的思路走,而是转口问道:“水家为何要插手永州的事?这对他们而言有何好处?” “水家只要你一句话,”蓝昊天哑声说道:“皇上千秋万代后,请首辅大人支持皇后垂帘听政。” “原来你是水家的说客!” 柏清玄不觉心下一松,道:“皇后如今把皇上揣得死死的,何须我这个外臣承诺?” 蓝昊天摇了摇头,道:“皇上体弱多病,自叶城之行后便每况愈下。皇后的意思,不过是想求个心安,首辅大人何不送她个人情?” 提及皇后,柏清玄心中思绪万千。他身为外臣本与后宫嫔妃无甚关隘,但因皇帝体弱无能,他过手的奏章几乎都是皇后批阅。 这个女人不仅执掌后宫,还主理天下大事,是他仕途上的重要对手。 一旦皇帝驾崩,不满十五岁的太子继位,以这位少年天子的实力根本不足以主理朝政,届时必会借助首辅或太后的力量稳固皇位。 “卖人情容易,可水家想要的恐怕不止于此吧?” 柏清玄冷声问道。 “柏公子,这只是一场交易罢了,” 蓝昊天抬手,指了指他和自己,道:“以物易物,交易达成便结束了。柏公子不必担心水家会因此赖上你,你只需兑现许下的承诺即可。” 柏清玄垂下眼睫,如果水家想要的仅止于此而已,与他们合作也并非不可接受。 想到这里,他淡声道了一句:“好,我答应你。” 蓝昊天面上一喜,拊掌道:“成交。明日会有人通知你举荐何人,还请柏公子稍安勿躁。在下先行告辞,不送!” 柏清玄闻言,正欲上前一步拦住他,却见那老汉轻蹬石阶,腾一下飞上树梢,眨眼间便销声匿迹。 “如此轻功,真是了得!” 柏清玄将将往前走了两步,见他人已远去,只得停在原地嗟叹一句。 第91章 贵公子质问憨憨救钦犯,财阀说永州案情 “柏卿的意思是,召回礼部左侍郎叶良辰,换吏部主事水容泽?” 皇帝颇有些讶异地看着柏清玄。 “诡卖良田非一毫一倾,用步弓一步一步测量,终究只能量出冰山一角。臣认为,要查诡卖良田一案须得熟悉永州官场与豪强之人主理。张大人精于业务却不谙人情,水大人出身永州豪绅之家,又长年从事吏治,相较于张大人更熟悉永州地方人情。” “道理是说得过去,” 皇帝敛眉道:“可频繁更换钦差大臣,不免让人怀疑朝廷黔驴技穷。” 柏清玄直起腰身,严肃道:“事未必不顺,只在变通。凡举措,必因时而变。苟一成而不变,则患将日蹙。臣随机应变,及时更张,乃是为应对愈来愈复杂的情况,陛下不必忧心过多。” * * 蓝昊天遵从水家家主指令把信息传达给柏清玄后,一直在暗中观察他的表现。 柏清玄进进出出朱雀门时的模样,似乎未有丝毫波澜。 蓝昊天正觉奇怪,逮住机会小心试探问道:“柏大人,最近朝堂上的麻烦事解决了么?” “什么?” 柏清玄盯着他,眸底一汪深潭似有波动。 蓝昊天见他有了反应,面上浅笑:“下官知晓,最近永州的案子给柏大人惹了不小麻烦,就想问问您这事有无进展?” “没有,” 柏清玄回答冷硬,收回牙牌转口问道:“是你救了二牛和章正一命?” 他这一问,惊得蓝昊天心头一颤。 “柏大人如何得知是我救了二牛和章正?” 蓝昊天按住腰间刀柄,一脸错愕:“章正在刑场被人劫走,官府通报说是其义子二牛所为。下官只知晓这些情况,柏大人勿要强加罪名于下官!” 柏清玄昂起下巴,睥视着他,逼问道:“敢问卫百户,二牛劫狱那日,你在何处?” “在崎城,那又如何?” 蓝昊天挺了挺胸膛,理直气壮道:“当时五万禁军全在崎城休整,柏大人凭何指认下官帮忙劫狱?” “就凭有人看见你与劫犯说话。” 柏清玄敛起眉目,睥睨着他,眸底露出一抹傲气。 蓝昊天被他看得发怵,一时犯起了结巴,支支吾吾道:“这、这怎么可能?就算我在城门口与人说过话,也不代表我认识二牛他们?柏大人身为柄国之臣,可不要偏信谣言,随意嫁祸于人才是!” 柏清玄原本只想试探他的态度,见他目下张皇失措,心内已有答案。 随即抬嘴轻笑,安慰道:“卫百户既如此说,那本官便姑且信你一次。” 蓝昊天刚要舒出口气,忽见他俯身过来附耳言道:“不过,希望卫百户以后做事小心一点,涉及朝廷钦犯的案子,卫百户若非有绝对的把握,最好不要轻举妄动。还是那句话,不要每次遇事都那么冲动,还请卫百户好自为之。” 言罢,他便拂袖而去。 蓝昊天立在门洞里,一时懵怔不已。 “这小子如何得知我见过二牛和章正的?难不成,是他派人救的章正?” 想到这里,他赫然记起那日大雨中,他与二牛是在金弈辉的院子里道别的。 好巧不巧,金弈辉为何会突然在那个时候出现,打断刺客们暗杀二牛的计划? 唯一的可能,便是金弈辉早有施救二牛的准备,柏清玄一向同金弈辉来往密切,这一计划自然少不了柏清玄的参与。 “这家伙真可怕!两面三刀,表面一套,内里一套!” 蓝昊天忍不住吐了吐舌头,抱起双臂一阵胆寒。 * * 几日后,水容泽向朝廷返回邸报,解释了永州奏章遗失一案的细节。 “水容泽的说法是,永州巡抚衙门内部出了奸细。” 柏清玄抿了口热茶,继续对金弈辉解释道:“永州巡抚确实有把地方灾情禀报朝廷,只是这些奏章全被巡抚衙门的书吏拦截,致使朝廷未有及时收到地方灾情汇报。” 金弈辉转动手上的玉杯,颇有些玩味地问道:“子玦,你认为这些话可信么?” “可不可信,陛下都信了。” 柏清玄压下眉头,凛然道:“那位嫉恨上司的书吏,故意拦截焚毁巡抚的奏章。案犯本人已然伏法认罪,巧的是,昨日夜里他在死牢撞墙自杀了。” “这人死得真是时候!” 金弈辉忍不住扯嘴一笑,揶揄道:“这帮永州官员,还真是铁板一块、上下一心!” 听到这话,柏清玄眉心一蹙,眼帘微垂道:“我有点担心水容泽,他脱离了我的控制。” “这不正是水家与你做的交易么?” 金弈辉听说过蓝昊天找上他,要求他起用水容泽一事。 水家野心勃勃,此时此刻任谁也看不出他们的目的。 “是交易,”柏清玄抿了抿薄唇,道:“当初他们允诺,必会让永州豪强吐出诡卖的田亩,并按时足量上缴赋税。” “所以你答应他们了,他们也已兑现承诺,不是么?” 金弈辉探着身子诘问。 柏清玄微微缩了缩脖子,嗫嚅道:“话虽如此,可……” “可如今的一举一动并未向你报备,所以你担心他们别有所图。” 金弈辉目光锐利,柏清玄抬眸对上他审慎的视线。 “很明显,水容泽下去的目的就是为了保住永州那帮人,水家与他们之间早有利益往来。” 金弈辉说得掷地有声,柏清玄不觉蹙了蹙眉心。 水容泽要保永州官绅也好,要陷害章正也罢,他都无权干涉。 脱离他控制的永州,还不知会发生何种灾难。想到这里,他忽然后悔那夜与蓝昊天约见。 “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 金弈辉见他闷闷不乐,倏尔转移话题道:“凉州那边传来密信,说是章正有恢复神智的可能。” “是么?”柏清玄面上一惊。 金弈辉冲他眨眨眼,笑道:“一旦章正苏醒,永州的局势定然发生惊天巨变。你担心的水容泽,也就不具威胁了。” “话虽如此,”柏清玄迟疑片刻,“可他终究还未清醒,官银被盗一案及永州豪强的秘密,目下只会被水容泽搅成面糊。” “管他呢!” 金弈辉豪气冲天,撑着胳膊立起身来:“我敢保证,要不了多久,章正一定可以恢复正常!纵使水容泽能在泥巴沟里翻出花来,料他也斗不过案件真相。” 柏清玄抬首望向窗棂外,蜷起指节低声附和一句:“借你吉言,但愿如此吧!” 第92章 海洲走私贩污蔑憨憨,永州官场栽赃憨憨 翌日上班,柏清玄看着海州巡抚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章,心内波澜不定。 “臣于近日在深港码头捕获一群走私犯,经审讯得知案犯假扮渔民,来往于南洋诸国走私各类珠宝奇珍不下百万。不仅如此,为首的头目还声称他们东家名唤蓝昊天,是叛国贼人蓝甄幼子。卑臣以为兹事体大,特呈奏此章请示陛下,后续该要如何处置这群匪徒。” 读完这段,柏清玄不觉把手里奏章捏得发紧。 海州巡抚所言,真假难辨。毕竟天高皇帝远,他若想匡造理由欺骗朝廷,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可问题是,海州巡抚为何要特别指出走私头目是蓝昊天? 以他对蓝昊天的了解,此人虽诡谲多变,却并非大奸大恶之徒。若说蓝甄一家有涉足走私,他决计不会相信。 海州巡抚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难免引人怀疑。若非海州巡抚与贼人勾结,嫁祸蓝昊天,那便是贼人有心把矛盾指向蓝昊天。 他不会刻意袒护蓝昊天,但也不想他受人污蔑。 合起手中奏章,柏清玄抬手按了按眉梢,幽深眸底淌过一丝怒意。 蓝昊天参与走私贩私一事,很快传遍皇宫内外,朝堂上下。 “让海州巡抚羁押上京的走私案犯走到何处了?” 皇帝脸色灰败,似乎病体未愈。他靠坐在龙椅上,声音沙哑低沉。 柏清玄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陛下,已到永州地界,七日后即可抵京。” “嗯,”皇帝沉吟一声,扫了殿堂内百官一眼,有气无力道:“众卿认为,如何处置蓝昊天为宜?” 水永博率先答道:“回陛下,卑臣认为,蓝氏满门奸佞,前有蓝甄叛国通敌,戕害我信朝五万边城将士,致使无数雍州百姓罹难;后有蓝甄幼子蓝昊天走私贩私,偷税漏税,威胁我信朝国计民生。这一家子都是信朝祸害,万望陛下严惩蓝氏余孽。” “嗯,有理。” 皇帝微微颔首,柏清玄心下一紧,正欲开口却被吕义康打断:“陛下,诛杀蓝昊天根本不足以抵消其犯下的罪孽。卑臣以为,走私贩私牵连甚广,若不能严查背后交易脉络,单单处死一个蓝昊天无异于杯水车薪。只有彻查到底,揪出所有与蓝昊天有来往的人员,才可将蓝氏余孽铲除殆尽。” “对啊陛下,蓝昊天走私必是为蓝甄筹措军费,如今蓝甄已死,他仍频繁活动于边境贸易,定然有别的阴谋!” “请陛下严查此案,还我信朝天下太平!” 大殿里乞请声此起彼伏,柏清玄淹没在潮声里无所适从。 几日后,永州发来急函,奏报平山县官银丢失一案有了新进展。 “王县丞,”水容泽坐在衙门大堂上,俯视地上的平山县县丞王志,居高临下一脸傲然道:“本官听闻你与前平山县令章正同僚五年,大小政事都由你二人商量着办。” 王县丞跪在地上,局促不安道:“回大人,下官只是章正副手,平时一应大小政务都由章正负责处理,下官不过帮他跑跑腿通传指令罢了!” “在本官面前,你也敢推卸责任?”水容泽面色一沉,拍了把惊堂木,厉声斥道:“本官问你,五万两赈灾官银到底去了何处?” 王志神色惊惶,浑身战栗不止,抹了把额上冷汗,结结巴巴道:“回、回大人,下官真的不知啊!那章、章正一向刚愎自用,行事不与人商量,下官根本未曾见过什么官银!” “胡说八道!”水容泽一声怒喝,吓得王志差点跌倒在地。 他一脸狠戾地盯着王志,一字一句道:“你分明见过官银,只因章正恃权凌人,胁迫不许你道出官银下落,本官说的可是实情?” 王志抬眸,见他面色凌厉,不好违抗,只得低头认道:“是,水大人。” “好,既然你承认事实,”水容泽从公案上捻起一张纸,冷肃道:“那便将这份供状签字画押吧!” 说完,他信手一抛,状纸将将好落至王志膝头。 王志俯身,拾起地上状纸,略略看了一眼,露出愕然神色:“水大人,这、这案子平白诬陷蓝昊天能行么?” “无须多言,画押吧!” 水容泽语气冷硬,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 王志垂首叹息一声,只得在状纸上按下手印。 第93章 贵公子受牵连被审,憨憨劫走私贩被贵公子拦堵 蓝昊天听闻海州的消息,差点气得七窍生烟。 他好端端在京城当值,怎会跑去海州参与走私? 愤慨不已,眼看四下皆是禁军侍卫,也不好当场发作,只能暗暗忍下这口闷气,待下工回家再说。 寅时一过,蓝昊天便摔下自己的鱼鳞铠甲和柳叶刀,气冲冲离开朱雀门回至费宅。 辅一入门,便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卫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鱼菲然和云书羽兄妹早已在客厅等候多时,蓝昊天心中一惊,走入客厅问道:“你们、是为海州的事来找我的么?” 众人见他心下了然,对视一眼,云汐羽头一个说道:“卫大哥,我们是来帮你的,你先坐下再说。” 蓝昊天紧了紧手心,一屁股坐至主位上,扫了大家一眼:“既然大家都已知晓,那我也不做赘述了。这案子我一定要详查到底!” “这是自然!” 鱼菲然应声附和,拍了拍胸脯道:“明个儿我便让娘派几个人去海州调查此事!” 云书羽看了云汐羽一眼,认真道:“卫贤弟有任何需要,我大长公主府必然竭力支持!” “好,”蓝昊天拧紧拳头,肃目敛神:“既然他们指认,那我不妨亲自出面会会他们,让他们好好给一个交代。” “卫贤弟的意思是,劫……” 云书羽话未说完,忽被身旁云汐羽伸脚踩了一把,“啊呀!汐羽你……” “哥哥!” 云汐羽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蓝昊天冲他颔首,几人顿时沉默不语。 * * 水容泽从永州发来急函,言明平山县官银丢失一案系章正与蓝昊天暗中勾结,合谋盗取赈灾银用于走私活动。 负责监斩章正的钦差指认,在刑场上劫走章正的人正是二牛。 与此同时,有永州来的流民指认,昔日二牛入京呈递奏章时曾与柏清玄有私下会晤。 如此一来,柏清玄与二牛的关系便有些暧昧不清,被刑部传召。 刑部尚书严安谳审柏清玄时十分客气,问话委婉:“请问柏大人,您与案犯二牛有何渊源?” 问完又怕冒犯到他,赶忙搓着手补充道:“还望柏大人海涵,下官如此唐突只为给皇上一个交代。” “无甚特别。” 柏清玄坐在椅子上,直视高堂上的主审官平静答道:“只不过,因他昔日进京呈递永州灾情奏章,本官私下找他聊过案情而已。” “哦,既然如此,” 严安一面督促书吏记录口供,一面恭谨问道:“那敢问大人,您为何不请二牛直接去内阁值房问话?而要约在茶楼相见?” 柏清玄拢了拢宽大的官袍衣袖,一脸镇定道:“回严部堂,本官曾听友人说,二牛来京不久后曾遇刺客围杀。为证人安全着想,本官才刻意约在二牛下榻的客栈隔壁会面。” “好好好,下官明白了。” 严安起身,朝着柏清玄躬身一揖,“多谢柏大人合作,下官不胜感激!” “客气。” 柏清玄同时起身,颔首致意。 永州一案,因与蓝昊天扯上干系而变得错综复杂起来。 平山县县丞王志指认,前县令章正早与叛国余孽蓝昊天有私下往来。 据王志所言,章正曾允诺将平山县产出的陈年栗米卖给蓝甄充当军粮,前来接收粮食的人正是蓝甄幼子蓝昊天。 如今蓝甄已死,章正又畏罪潜逃,此案真相变得扑朔迷离,任由王志胡诌。 柏清玄虽未受朝廷惩罚,可事态并未因此平息,反而传得一浪比一浪高。 海州走私案犯一到京郊,蓝昊天便换上夜行衣准备去京郊截人。 月色清冷,秋风凛凛。 蓝昊天飞驰于檐瓦之上,速度快如电闪。 忽然一道人影从侧前方袭来,正正挡住蓝昊天去路。 “停下!” 那人朝他大吼一声。 蓝昊天应声止步,立在屋脊上,压低眉头望着那人道:“水家的人?” “家主大人命我前来传达指令,让你打消劫走海州案犯的念头。” 水家家仆指着他,严肃说道。 蓝昊天微微转动脚尖,踩实了脚下青瓦,质问一句:“哼,我还有旧账未与你们家主清算呢!这下好了,你们自己主动找上门来了!” “你什么意思?难道家主大人的话你也不听了么?” 水家家仆脸上骤然变色,上前一步怒骂。 蓝昊天不理不睬,顾自言道:“你们家主要求柏清玄起用水容泽,结果反坑我一把,诬陷我与章正勾结私吞官银。这事你们作何解释?” 水家家仆早有准备,装作怒不可遏的样子道:“王志说的话,水容泽如何做主?家主大人既要用你,又为何毁你名声?” “哼,虚情假意!” 蓝昊天冷嗤一声,“就算王志之言与水容泽无关,现下你们家主阻止我去京郊见走私案犯,这是否说明你们心中有鬼,连海州走私一案都想嫁祸于我?” “并非如此,”水家家仆不慌不忙解释:“家主大人不许你去,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若落网被抓,家主大人对你的一番好心便白费了!” “哟,那可真要多谢你们家主大人!” 蓝昊天佯笑一声,拱手道:“只可惜我轻功绝佳,寻常官府衙役还真拿我不住。今夜我偏要去会会那几人,你们若阻拦我的话,我只能奉陪到底!” “蓝昊天,站住!” 水家家仆大喝一声,“与其追究几个小喽啰的过错,不如听我们家主大人一言,趁目下柏清玄被人指认与章正暧昧不清,想办法除掉他如何?” “见小喽啰与除掉柏清玄并不冲突,你们如此阻拦我才是别有所图!” 蓝昊天有些不耐烦,伸手摸向腰间红凝。 水家家仆见时候耽搁得差不多了,忽然丢下一句“那便后会有期”匆匆离去。 夜风沙沙,落叶飘飞。 蓝昊天被甩在那里一脸懵怔:“这水家人到底想干嘛?” 正思索之际,忽有一柄长剑破空而来,蓝昊天避闪不及,差点被剑刃划掉蒙面巾。 “柏清玄?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蓝昊天盯着来人的那身白衣,不觉握紧红凝蓄势待发。 “有人告诉我,今夜你要劫走海州走私案犯。” 柏清玄施施然落至对面屋檐,冲着他冷声说道。 “哼,又不知是哪里来的小鬼,竟敢监视本大爷!叫我知道的话,定要扒了他们的皮!” 蓝昊天说得怒气冲冲,柏清玄不明意味地盯着他,许久未有回应。 “你看着我做什么?” 蓝昊天被他盯得发怵,往后退一步说道:“不与你废话了,再啰嗦几句钦犯就要进城了!” “你果然……” 柏清玄闻言一动,赶紧喝住他道:“不许动!” 锃一声轻响,蓝昊天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银月抵住咽喉。 他喉结滑动一下,小心侧首问道:“你这是何意?” “你再往前一步,休怪我手下无情!” 柏清玄举着剑,目光凛冽。 蓝昊天对上他那双深沉的眸子,瞬间被眸底迸射而出的寒意瘆到:“有话好说,不劫就不劫,反正我与他们并无瓜葛,他们是死是活我都不关心!” 他举起双手示弱,柏清玄视若无睹,哂笑着说道:“你如此善变,叫我如何放心?” “那你想如何?” 第94章 贵公子劝阻憨憨别劫钦犯,京兆尹夜捕憨憨和贵公子 看着蓝昊天颇为无奈的神情,柏清玄忽然心下一软,微微挪开剑锋,诘问道:“海州走私和章正盗银真与你无关?” “我若说没有关联,你会信么?” 蓝昊天似笑非笑,侧着头对他说道。 柏清玄迟疑片刻,不冷不淡道:“我可以信你,但今夜你不许去京郊劫人。” “柏公子,在下本就没打算劫走他们,” 蓝昊天摊开手,干笑道:“能麻烦你收回剑么?” 柏清玄握住银月的手松了松,“收剑可以,但你必须老实点。” “柏公子,我定是打不过你的,放一百个心吧!” 蓝昊天一脸谄笑,柏清玄一面把银月收回剑鞘,一面追问:“你与水家是何关系?为何要帮他们举荐水容泽?” “没有关系,你信么?” 蓝昊天揶揄一句,见他毫无动容,又道:“事实上,我也是被水家所逼!” 柏清玄眸底一动,冷肃问道:“所逼?你有把柄落在水家手里了?” “命,” 蓝昊天淡淡一笑,“我本想潜入水府查一查他们,却不料被他们给逮住了。” “所以他们以命相挟,命令你为他们办事?” “是,就是如此。” 二人沉默良久,柏清玄动了动喉结,轻声问了句:“你还是不愿归附朝廷么?” “我如今不仅是叛国余孽,还是走私要犯,朝廷能给我免除罪责么?” 蓝昊天反问一句,气氛愈发胶着。 柏清玄没法保证一定帮他洗脱罪责,垂下眼睫,“那你好自为之,不要再搅进京城这淌混水了。” “那可不行,” 蓝昊天抱起臂膊,微带愠色道:“蓝家满门为信朝战死沙场,却被扣上叛国通敌的污名,我身为蓝家后人,必须将此案彻查到底。柏公子,你管好自己就行,不必忧心我的事。” 柏清玄心下一酸,正欲开口忽闻一阵骚乱从不远处的街面传来:“站住!京兆尹衙门办案,命你二人速速束手就擒!” “京兆尹?” 柏清玄回头,见深沉夜色里,十几只灯笼飞速奔来。 他立时警醒,收回银月,对蓝昊天道:“此间于你不利,你快走吧!” 说话时,一群衙役已然来至屋檐下,朝上大吼一声:“都不许动!谁敢动一下小心箭弩射穿你们的头!” 屋檐下灯火晃动,二人俯首看去,十几把闪着寒光的箭弩正对他们,弓弦发出阵阵绷紧的呲呲声。 “看来我们都被人卖了!” 蓝昊天摊开双臂,朝着柏清玄佯笑。 柏清玄看了他一眼,转首对下方衙役问道:“京兆尹衙门为何要抓捕我们?” “京兆尹大人有令,命我等前来抓捕叛国余孽蓝昊天及其同党柏清玄。” 底下为首的衙役抬起灯笼,拿刀指着二人质问道:“你们两个,谁是蓝昊天?赶紧束手就擒,可免你五十大板!” 蓝昊天冷笑一声,对着柏清玄眨了下眼,而后大喝一声:“小爷就是!” 他话未说完,几名衙役跳上屋檐,举着刀朝他围来。 柏清玄心中焦急,想救又有些踯躅。 这群衙役点名道姓,他若此时出手救蓝昊天,岂不自证有罪,让京兆尹断定他与蓝昊天是同谋? 衙役卸下蓝昊天腰间红凝,吆喝道:“走!跟我们下去!” 蓝昊天也不反抗,任由他们推搡,跳下屋檐前,回首看了柏清玄一眼,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 “首辅大人,在下不好冒犯,您还是自己下来吧!” 为首的衙役冲着屋檐上柏清玄拱手一揖,柏清玄自知逃脱不掉,卸下腰间银月,随手一抛扔至檐下,纵身一跃跳下屋脊。 时近三更,京兆尹衙门灯火通明。 京兆尹杨思明端坐大堂,两侧衙役并立,柏清玄和蓝昊天二人被推入堂内:“禀大人,蓝昊天及其同党带到。” 杨思明挑起眉毛,睥了一眼堂下二人,冷冷问道:“蓝昊天,你在海州走私偷税,涉案金额高达百万两白银,你可认罪?” “回大人,” 蓝昊天挺直腰板,直视杨思明道:“小人从未去过海州,如何参与走私?还请大人明察,小人真是冤枉的!” “大胆!”杨思明一拍惊堂木,怒斥道:“海州案犯即将到京,你居然还敢否认!来人,用刑!” 柏清玄立时一惊,喝道:“慢着!” 他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海州案犯尚未进京,您无有罪证凭何重打蓝昊天?如此滥用刑罚,岂不是屈打成招?” 杨思明被他怼得难堪,见蓝昊天冲他狡黠一笑,心内愈加气愤,重重砸下惊堂木,吼道:“来人,把这狂徒关进死牢!” 柏清玄还欲张口阻拦,却见蓝昊天已然乖乖跟随衙役走出大堂,心内又是一阵踯躅。 正纠结之际,听见高堂上再次发声:“首辅大人,下官冒昧问一句,这深更半夜的,您为何会出现在大街民宅之上?” “本官……” 柏清玄沉吟片刻,才道:“本官也是受人诓骗,才会尾随蓝昊天行至街面。有人传信给本官,说今夜蓝昊天要去京郊劫走海州钦犯。” 杨思明闻言,面上哂笑,暗讽道:“好一个受人诓骗!首辅大人若要阻止那厮劫走钦犯,为何不上告官府,偏想呈英雄单独行动?” “本官思虑不周,还望大人明察。” 柏清玄欠身一揖,心内懊悔不已。 这杨思明分明有把柄握在他手里,可不知为何,今日审案竟这般强势? 他一阵心乱,惶惑不安,莫非是设下此局之人做了手脚? 他抬首望向杨思明,见他威严十足,似乎胸有成竹,不免局促起来。 杨思明倏尔干咳一声,严肃道:“首辅大人,无论您作何解释,今夜您与蓝昊天一道被抓总是事实。要不这样吧,先委屈您一夜,下官命人送您去牢房休息片刻。待到天明,下官再入宫向皇上禀明此事,请皇上为您做主。您看如何?” “好,”柏清玄扯了扯嘴唇,艰难吐出一句:“便依杨大人所言。” “来人,送首辅大人去牢房!没有本官命令,谁也不许动首辅大人一根手指!” 杨思明一声喝令,立即有衙役上前,对柏清玄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首辅大人,请随小的这边走!” 柏清玄攥紧拳头,略略迟疑一下,才挪动脚跟道:“有劳!” 京兆尹衙门大牢是一座独立的小院,四周围着近一丈高的石墙,牢房的屋檐上遍布铜铃,关在牢里的犯人绝无越狱可能。 柏清玄跟着衙役来至一排砖房前,衙役推开大铁门,欠身道:“首辅大人,里边请!” 正欲提步走入黑黢黢的牢房,对面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哟!柏大人也来啦!” “少废话,一边待着去!” 那衙役朝对面牢房怒喝一声,小栅栏窗子里忽现蓝昊天那张满是麻子的脸。 柏清玄侧首看了他一眼,才施施然走入牢房。 衙役咔哒一声锁上铁门,堪堪走出几步远,对面又传来蓝昊天的讥讽声:“没想到我蓝昊天居然有机会和当朝首辅一起坐牢!哈哈,有意思,真有意思!” 第95章 贵公子出狱,请伏指挥使劫狱救憨憨 “抱歉!”柏清玄忽然发声,语气冷淡:“明日一早我便打道回府了,你可能要孤身一人呆在这阴湿之地。” “什么?”蓝昊天一声惊呼,拍着窗子上的木栅栏嚷嚷:“不兴你这样没义气的!你走了,我怎么办?” “放心,我会在陛下跟前为你美言几句,保你不死的。” 思来想去,也只能如此安抚一句。 柏清玄借着屋外忽明忽暗的火光,摸到土炕上坐下,悠悠道:“你若就此丧命,我会于心不安。” 夜露深重,日升前最是寒意渗骨。 柏清玄一句话,令蓝昊天沉默半晌。 “于心不安?”他倏尔开口道:“是因黄册推行致使武坤狗急跳墙,贪墨边城军费害死我爹么?” “是。”柏清玄低微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几不可闻。 蓝昊天心下五味杂陈,凑近栅栏问道:“你既心有不安,为何还要在弹劾奏章上污蔑我爹贪墨军费?” “抱歉,是我疏忽了。” 柏清玄坐在黑漆漆的牢房里,不觉咬紧了牙槽骨。 当初贿赂薛如海重写弹劾奏章时,他并未顾及太多,只一心想着扳倒武坤。 若他当时能多为威北将军着想一点,便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薛如海胡诌。 “抱歉有用么?” 蓝昊天双手抓着木栅栏,透过狭小的窗户望向对面牢房,隐约瞧见柏清玄月白的身影。 柏清玄扭头望向窗外,正对上他那道火一般的视线。 立时如被蛇咬一般别过脸来,垂下眼睫沉声道:“若可以,我想日后为威北将军洗脱冤屈。” “不必了!” 蓝昊天斩钉截铁一口回绝,抓紧栅栏斥责道:“首辅大人畏畏缩缩,何必强作姿态装出一副懊悔的模样!爹他被人诬陷是因愚忠,与首辅大人有何干系?” 这话说得柏清玄面上一红,他蜷紧指节艰难道:“我那只是、没有把握而已!你怪我也好,怨我也罢,日后我一定找机会替你们一家洗白。” “那好,你若真有良心,待你出狱后把我也救出去吧!” 说完,蓝昊天便松开双手,走入牢房深处。 柏清玄一言不发,只垂着头犯难。 要救蓝昊天出狱,须得有确切证据证明他从未参与海州走私。 可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海州来的钦犯天一亮便会抵达京城,目下纵有十张嘴也撇不清干系,该要如何救出蓝昊天? 他突然想到劫狱,心中窜起一道烈火,燃上眸底:“我若救了你,你是否可以脱离水家,听我安排?” 蓝昊天听得心中一虚,脱离水家并非难事,可要他听柏清玄的话却实在困难。 忖度许久,他才答道:“罢了,不劳烦首辅大人费心,我自有办法出这牢笼。” 天蒙蒙亮的时候,牢房外甬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几名狱卒停在柏清玄牢房门口,掏出钥匙打开铁门,冲里面喊了一句:“首辅大人!还请首辅大人恕罪,小的这就送您出去!” 柏清玄在土炕上坐了一夜,眼皮都未合过。铁门豁然打开,清亮的光线差点晃着他的眼。 “好,本官这便随你们出去。” 将将迈出牢房,他倏而睥了对面的窗户一眼,对狱卒道:“劳烦各位照顾一下蓝昊天,给他安排一顿早膳。” 说着,伸手从衣袖里掏出几枚银锭,递给牢头。 那牢头看着亮闪闪的银锭,摸了摸脑袋张皇不安,谄笑道:“小的哪儿敢收首辅大人的钱!您要给那小子安排早膳吩咐一句就好,小的必会恭敬听命。” “拿着吧!”柏清玄把银锭往前伸了一些,命令道:“不许说是本官安排的。” “是是,小的遵命!” 牢头喜滋滋接过银锭,连忙躬身行礼。 出了京兆尹衙门,柏府的马车早已停在路边,杜仲冲他唤了一声:“公子!公子,这边!” “杜仲,你怎么来了?” 柏清玄立在马车前,杜仲拉起他胳膊左看右看,生怕他在牢里受了委屈,带着哭腔道:“回公子,昨日夜里您一出门,奴才便吩咐门上小厮盯紧点,注意公子动向。结果天刚亮,就有一老仆匆匆跑来柏府,告知门上您被抓进京兆尹的消息。” “老仆?”柏清玄满心惊疑,“可有打听那老仆来历?” 杜仲瘪了瘪嘴,一脸愧色道:“回公子,奴才跑出去的时候,那老仆已经不见踪影。奴才想,他定是从京兆尹衙门过来的吧!” “也是,”柏清玄垂下眼睫,倏尔目光一闪,仿佛记起什么似的,喃喃道:“也许是那时候,在京兆尹府邸门口见过的那位老仆。” “公子,咱们快走吧!”杜仲扯了扯他胳膊,柏清玄收回思绪,道:“好,送我去内阁值房!” 杜仲闻言一惊,“公子,咱们不先回柏府换身衣裳么?您的官袍还在府上……” “不了,你先送我过去,再回府取官袍。” 柏清玄推开他的手,快步登上马车。 杜仲见他态度坚决,只好闭嘴不言。 到得内阁值房,柏清玄立刻命书吏去朱雀门传金吾前卫指挥使伏纪忠前来问话。 “柏大人,您叫下官来,是有何事吩咐?” 伏纪忠一脸恭敬,心中却是狐疑不定。 “本官找你来,是想与你商量一事。” 柏清玄说着,抬手示意他坐下,“蓝昊天昨日夜里被京兆尹衙门抓了,本官当时也在场,离开衙门大牢前,他乞求本官救他出狱。” “难怪……”伏纪忠兀自沉吟一句。 柏清玄见他态度不甚明朗,试探问道:“伏指挥使,你可认为蓝昊天死有余辜?” “是,”伏纪忠犹豫片刻,不敢袒露心声,“威北将军是叛国罪人,蓝昊天又涉嫌走私贩死,蓝家满门罪大恶极,死有余辜。” “可本官听闻,威北将军十年前曾于伏指挥使有恩。” 柏清玄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伏指挥使,依你之见,威北将军真会背叛朝廷私通鞑子么?” 伏纪忠顿时一怔,垂下眉眼思虑良久,倏尔抬眸望向柏清玄,见他眸底清亮,似有维护蓝甄之意,便小声答道:“下官认为,不太可能。” “那就是了,本官也不信。” 柏清玄心下一松,继续煽动道:“蓝甄英雄盖世,对朝廷忠贞不渝,本官绝不相信他会是狗苟蝇营之人。” 伏纪忠忍不住心中一热,问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本官想请你帮忙,”柏清玄话说一半忽然停住,朝他招招手,伏纪忠会意凑近他,耳语道:“大人不妨借一步说话。” 柏清玄起身,跟着他走下阁楼,来至庭院中央。 伏纪忠抬头,见骄阳正盛,傀虫忍不住钻出他盔甲,飞向旁处。 他对柏清玄做了个请的动作,柏清玄会意,低声道:“和我一起,今夜前往京兆尹衙门劫狱。” 闻言,伏纪忠立时双目圆瞪,定定望向他。 柏清玄点了点头,一向平静如水的脸上露出笃定神色。 伏纪忠退出几步远,朝他拱手作揖道:“下官听凭大人安排!” 第96章 皇帝下令杀憨憨,贵公子夜探京兆尹牢房 京兆尹杨思明把柏清玄夜会蓝昊天一事禀奏皇帝时,皇帝并未震怒。 皇帝对柏清玄虽心怀不满,但君臣之间信任并未破裂。早在威北将军出事时,柏清玄就曾允诺一定抓回蓝昊天。 这次柏清玄主动出击,不仅没有挑起皇帝猜疑,反令皇帝对他回转心意。 下午,他在养心殿传唤柏清玄,打算借此机会试探一番。 “听杨思明说,你昨夜在西十大街见过蓝昊天了?” 皇帝斜躺在龙榻上,面色苍白。 柏清玄躬身一揖,镇定自若道:“回陛下,卑臣确有收到蓝昊天的消息,故此夜半时分追踪他去到西十大街。” “好!”皇帝抬手,指着他赞叹一句:“柏卿果然是朕的肱骨之臣,这么快便把蓝昊天抓捕归案。” “能为陛下解忧是臣的荣幸,”柏清玄心下稍松,“臣听闻海州走私犯已经抵达京城,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理蓝昊天?” 皇帝收回胳膊,“昔日蓝甄镇守边城,朕从未强求他返京述职。可他到底辜负了朕的信任,不仅通敌叛国,还贪墨军费,害死信朝五万将士。” 他声音暗哑,喉咙里一阵痰响,似乎有些气喘,略微顿了顿继续道:“朕早就怀疑蓝甄在边境野心勃勃、暗蓄力量,只可惜一直未有抓到他的罪证。现下好了,蓝昊天在海州贩私,朕可以理直气壮杀掉他。” “陛下……” 柏清玄听到“杀”一字时,心下骤然一缩,忙躬身道:“陛下,蓝昊天是否参与走私并未定案,以臣昨日所见所闻,臣认为蓝昊天参与走私的可能性不大。” “你、你这话是何意?”皇帝情绪有些激动,想要撑着胳膊坐起来,却完全没有力气,“柏卿难道认为,朕是在猜忌蓝甄,故意打压蓝家人?” 柏清玄立时眉心一蹙,双膝跪地道:“陛下,臣并非此意!只是,昨夜蓝昊天亲口对臣说,他并未参与走私,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在京城打探威北将军一案的有关情况。” “何以见得?柏卿,朕知你并非轻信之人,若非手握实证,万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皇帝侧过身子,直视柏清玄的脸。 柏清玄对上他企盼的目光,恭敬答道:“回陛下,臣自从允诺陛下捉拿蓝昊天归案后,便一直有在追踪他的消息。五月至今,臣已与他打过数次照面,确信他无有可能参与海州走私。” “为何柏卿从未上报此事?”皇帝面色微嗔。 “回陛下,只因臣与他谈判未果,数次相见都以争执收场,故而没敢上奏陛下。” 说着,他磕了一个头乞求道:“恳请陛下恕罪,卑臣并非有心欺瞒!” 皇帝转过头去,沉默良久叹息一声:“蓝昊天无论有罪无罪,此时此刻朕都容不下他了。海州走私涉及国计民生,若他不死日后还会有人顶着他的名头犯案。朕打算彻底铲除蓝甄一党,再没理由留那祸害逍遥于世。” “陛下,”柏清玄心下慌乱,道:“陛下何不把他禁锢在身边,再慢慢调查蓝甄一案。” “并非朕斩尽杀绝,只是这段时日以来朕想了许多,蓝昊天活着就会成为蓝甄一党的希冀,他若死了,树倒猢狲散,一切反倒干净了。” 皇帝说得合情合理,柏清玄心里一片寒凉。 见完皇帝回至内阁值房,天边已经泛起红霞。 柏清玄上午与伏纪忠密议劫狱一事,定好今夜亥时同赴京兆尹府衙救出蓝昊天。 散班后,柏清玄命杜仲直奔茗香阁而去。 清辉雅间里,柏清玄坐在茶几边,一面手执锦布擦拭银月,一面耐心等金弈辉前来。 大约一炷香功夫后,扇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金弈辉大步流星迈入雅间:“子玦,你来为何不提前通知我一声,看把你等的!” “临时起意,实在抱歉!” 柏清玄把银月收回剑鞘,清浅一笑道:“金兄,子玦想求你件事。” 金弈辉闻言一怔,一脸好奇问道:“很着急么?” “嗯,”柏清玄微微颔首,目带企盼,“今日夜里,我与伏纪忠约好一起行动,去京兆尹牢房救出蓝昊天。” “你想要我增派人手,助你一臂之力?”金弈辉很快接腔道。 柏清玄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想请你为我准备一身夜行衣,千万掩人耳目,不要被人发现。” “就这事?”金弈辉瞠着眼睛,张嘴问道。 “是,”柏清玄淡淡回应,眸底倏尔淌过一抹涟漪,“顺便来与你道个别,我只怕自己有去无回……” “别啊!”金弈辉忽然伸手,想要捂住他嘴巴,却被柏清玄拿玉杯挡住。 金弈辉接过杯子,收敛须臾道:“子玦你可不能轻易送命啊!不然我投在你身上那些本钱可就收不回本了!” 这话说得过分直白,柏清玄差点变了脸色:“就为这个?” 金弈辉立刻意识到自己太过露骨,赶紧打圆场道:“也不只是为了钱,咱们之间近十年的交情,你若就这么没了,我该多伤心啊!” “你明白我来意就好,快帮忙准备夜行衣吧!” 金弈辉连连点头,“好好好,我这便命人去取,你稍候片刻!” 从茗香阁出来时,已近一更。柏清玄匆匆别过金弈辉,带着夜行衣回至柏府。 二更将至时,一袭黑衣身形颀长的柏清玄偷偷走出卧室,纵身一跃翻上屋檐。 他快步飞驰,跃动在月勾之下,不多时便来至京兆尹衙门对面。 淡薄的月光下,伏纪忠一身黑色短褐,立在对面屋檐上朝他挥手。 柏清玄会意,立刻飞身跃过街面,落至京兆尹衙门里。 “柏大人,你来了。” 伏纪忠瞧了一眼他行头,眼角眉梢露出一丝笑意。 “事不宜迟,赶紧行动吧!” 柏清玄朝衙门里扫了一眼,见四下烛火微弱,人影稀疏,先一步飞入院落。 牢房在衙门西边,门口守着四名狱卒。 柏清玄落至牢房围墙下,轻轻抚了抚墙面,小声道:“你可知这墙上有何机关?” 伏纪忠抬首望了眼近一丈高的石墙,“外面倒是没机关,可想挖墙脚的话是不能够的。这墙里和着沙子,一旦挖穿墙面便会有大量沙子倾泻而下,还没爬出来就会被流沙吞没。” “原来如此,”柏清玄收回手,扭头看了伏纪忠一眼,问道:“这个高度能行么?” 伏纪忠呼出一口气,“试试吧,不行再想别的法子。” 于是,柏清玄踩着伏纪忠的肩膀,倏忽间攀上墙沿。石墙里种着槐树,二人借着树荫遮掩翻进监狱。 “牢房在那边,”柏清玄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两排平房,低声道:“前头班房有牢头,走不通;翻屋檐会碰响铃铛,也不行。伏指挥使,你有何好建议?” 第97章 贵公子救憨憨出狱,憨憨数落贵公子 伏纪忠也是头一回劫狱,之前他只听说京兆尹衙门的牢房设计特殊,纵使犯人有三头六臂也逃不出大牢。目下亲眼见到,不禁感叹其中奥妙。 伏纪忠打量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值房,见里头人影攒动,啧了一声道:“屋檐上铃铛很多,直接跳上去肯定不行。但我有个法子,可以快速避开这些东西。” 柏清玄侧首看向他,伏纪忠朝他眨眨眼,道:“我们需要弄几床被子,大人随我来。” 说着,伏纪忠便翻身一跃,回至大槐树上。柏清玄灵光一闪,立刻跟了上去。 二人来至京兆尹宅邸,小小的院子里寂静无声,连仆人都已进入梦乡。 伏纪忠悄悄摸入一间无人的厢房,柏清玄赶紧合上扇门。 “蓝昊天关在第几间?” 伏纪忠压低声音问道。 “第三间,头两间都有人。” 柏清玄打量着床榻上的棉被,“一床不够,我们至少得准备四床。” “没事,这里有两床,”伏纪忠抱起床上厚棉被,一把丢进柏清玄怀里,道:“柜子里肯定还有存货。” 说话间,他已揭开大木箱,里面果然装着两床夏被。 回至牢房,牢头还在值房大吃大喝,传出阵阵哄闹。 伏纪忠伏着两床被子,朝柏清玄微微点头:“上去吧!” 话刚说完,二人便一前一后飞上屋檐。落定后,伏纪忠扯下一床被子,把两角塞进柏清玄手里,“先铺这床。” 柏清玄抓紧伏纪忠手里的被角,二人合力悄无声息把棉被盖上青瓦,覆住密密麻麻的铜铃。 “继续!” 伏纪忠抬脚踩了踩棉被,确认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对柏清玄做了个手势。 不消须臾,二人便把四床被子全部铺好,直伸向蓝昊天所在的牢房。 伏纪忠掀开一片青瓦,借着牢房门外昏暗的油灯,隐约瞧见房间里躺着个人。 那人一袭黑衣,头发散乱,发出一声呢喃,翻身打了个哈欠。 “是他,动手吧!” 话未说完,二人便跳下屋檐。 锈迹斑斑的铁门上悬着锁,伏纪忠小心捻起来瞅了瞅,道:“这锁链挺厚的,没有二十年内力震不开。” 柏清玄略略扫了眼铜锁,淡淡道:“我来吧。” 说着,他便抽出腰间银月,伏纪忠赶紧放下锁链。 只见剑锋一闪,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那枚大铜锁瞬间裂为两半。 伏纪忠手急眼快,一把接住掉落的铜锁,谄笑道:“柏大人的剑真厉害!” 柏清玄没有回应,快速收起银月,道:“进去吧!” 二人推门而入,土炕上躺着的人似乎察觉到扑面而来的烛光,缓缓掀开眼帘。 门口一前一后立着两道黑影,蓝昊天辨不清来人,正欲张口却被伏纪忠捂住嘴巴:“我们是来救你的,别出声!” 蓝昊天顿时瞠大了眼睛,一脸惊愕地点点头。 伏纪忠松开手,道:“快跟我们走!” 夜色弥深,三人翻身跳上房檐,踩着厚实的棉被迅速逃离现场。 一面跑,伏纪忠一面跟在蓝昊天身后,耳语道:“那小子还不知道你是卫蓝,咱们得演场戏给他看。” “什么?”蓝昊天张着嘴,差点惊掉下巴,轻咳两声压低嗓音道:“那小子怎会跟你一起劫狱?” “回去再说,小心傀虫!” 伏纪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蓝昊天立时闭嘴不言。 出了皇城,来至西市附近,柏清玄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对蓝昊天道:“你走吧,不要再轻举妄动了。” 蓝昊天看了伏纪忠一眼,故意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敢问两位侠士名讳,我蓝昊天何德何能承蒙侠士舍命相救,日后有机会一定重重感谢你们!” “不用了,你快走吧!”伏纪忠冲他挥挥手,深情道:“我们都是仰慕威北将军的义士,你能活下去,我们已然欣慰至极。快走,待会儿京兆尹衙门该发现你不在了!” “好,”蓝昊天深深一揖,激动道:“我蓝昊天在此,谢过二位义士了!” 说完,便纵身一跃,跳上月牙,隐没在黑夜里。 柏清玄松开扣紧银月的手,对着伏纪忠拱手一揖,“多谢相助,下次有机会一定报答你的恩德!” 伏纪忠干笑两声,“不必了,大人也快些回去吧!” “对了,”柏清玄正打算转身,倏尔想起傀虫的事,便又问道:“傀虫还在你身上吧?” “在,”伏纪忠摸了摸后脑勺,笑道:“这会儿怕是还睡着呢!” 柏清玄这才安下心来,飞身离去。 白日里,伏纪忠在日头底下悄悄告诉他,傀虫害怕阳气炙盛的东西,除了烈日,公鸡血也是它们的天敌。 柏清玄当时只说试试看,却没料想真的成了。 天一亮,伏纪忠便来至费宅,蓝昊天早在家里候他多时:“伏大哥,你终于来了!” “在牢里没吃苦头吧?” 伏纪忠揽起他肩膀,蓝昊天被他推着走至院子中央,微微一笑答道:“哪儿能啊!他们还给我准备了丰盛的三餐!” “那就好,”伏纪忠顿了顿,清清嗓子道:“昨日夜里……” 他刚开口,蓝昊天便迫不及待打断他:“那人真是柏清玄么?” “是,”伏纪忠拍了拍他肩膀,一脸严肃:“我早说过,他是个好官。” 蓝昊天瘪了瘪嘴,不情愿道:“没想到这小子还懂情义二字,说要救我还真来了!” “卫蓝,或许我们该重新审视柏清玄。”伏纪忠咳了咳,温声道:“他还记挂着威北将军,并非故意诬陷你爹。” “姿态倒是做足了,”蓝昊天冷笑一声,道:“只可惜遮遮掩掩,总叫人起疑心。” “卫蓝……” 伏纪忠想再劝两句,却见他面上露出释然一笑,“你们、两个发生何事了?” “没什么,”蓝昊天赶紧收敛笑意,掩饰道:“在牢里聊了些心里话,知道他虚伪中带着几分真实罢了。” “如此也好,他既能舍命救你,就证明他对你怀有歉意。” 伏纪忠抬首,看向落叶纷飞的树冠,“卫蓝,听伏大哥一句劝,柏清玄是个好官,咱们可以多利用他,这对调查你爹的案子有诸多益处。” “我知道,谢谢伏大哥。” 蓝昊天低吟一句,垂着头陷入沉思。 柏清玄推行新政害死他全家,虽非出自恶意,但这口怨气始终难以咽下。 即便他是好官,即便他为民谋利,蓝昊天也不能轻易原谅他。 卯时,柏清玄照常去内阁值房上班,一入门便听众人议论:“听说蓝昊天那小子又越狱了!” “是啊,那小子真是神仙护体,回回都能安全脱身,朝廷还真拿他不住!” “你们说,会不会是蓝甄同党一直在庇护着他?” “哼——” 柏清玄轻咳一声,众人纷纷垂下脑袋,闭了嘴。 他睃视众人一眼,顿了顿,冷肃道:“不许私下讨论叛国贼人蓝甄的事,违者罚俸一月!” “是,大人!” 众人欠身,柏清玄收回视线施施然走上阶梯。 第98章 憨憨与水家起嫌隙,众友说贵公子秘闻 蓝昊天被劫一事再次掀起满朝风云,皇帝为此大发雷霆。 海州钦犯到达京城后,被移送刑部受审。几名歹徒虽未亲眼见过蓝昊天,但刑部尚书严安仍按皇上旨意,判定蓝昊天为幕后主使无疑。 皇帝这回是下了杀心,定要铲除蓝甄一党。 蓝昊天心里愤愤不平,前有薛如海栽赃威北将军贪墨军费,如今又有人嫁祸他走私贩私。 虽不确定幕后主使是谁,但蓝昊天隐约嗅出了些味道,此事必与水家有所瓜葛。 水容泽去到永州后,平山县县丞立刻指认他与章正合谋私吞官银,用于海州走私。 要说水容泽事先不知晓此事,鬼才会信。 蓝昊天抱着一丝怨念,与水家家仆会面时像吞了火药:“怎么?水家家主没能弄死我,心里不舒坦是么?” 那家仆佯笑一声,拱手道:“你若决意认为家主大人害了你,在下给你鞠躬道歉,代家主大人向你赔个不是。蓝昊天,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既有心利用水家,便该乖乖听家主大人的话。” “啧,”蓝昊天嫌恶一声,道:“听你这意思,我与你们家主的合作,是相当于卖命了?” 那家仆冷笑一声,道:“蓝昊天,你不会还以为你是将军府的贵公子吧?你如今这身份,连给我们家主大人提鞋的资格都没有!家主大人好意答应你的合作请求,你不乖乖给他鞍前马后,竟因一点小事嗔怪我们家主,你、配、吗? “我配不配,都是你们权衡利弊的结果。”蓝昊天上前一步,抱臂冷肃道:“若再有下次,我定不会饶过你们!” 那家仆笑得肆意,“哈哈,你若真有这个本事,早把水家捅破天了!” 他笑了两声,继续道:“家主大人目下怀疑,把你从京兆尹牢房救出来的人是柏清玄。听着,你若还想继续与水家合作,就得自证清白。家主大人叫你务必盯紧那小子,不许有任何懈怠!” 水家家仆离开后,蓝昊天回至朱雀门,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正值群臣散班下工,柏清玄一脸悠哉来至宫门前,掏出牙牌递给他道:“卫百户,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是请病假了么?” 蓝昊天捏着牙牌一顿,抬眸望向他笑意清浅的脸,尬笑道:“是、是啊,这几日头疼,在家里调养了一番。” 自从得知劫狱救他之人是柏清玄后,他便一直忐忑难安。 搞砸柏清玄的买田计划,指责他自私自利是个佞臣,故意收留番红参他乱政扰民。 回忆过往种种,忽觉心中发虚。 柏清玄又有何错呢?他不过是推行新政企图改革罢了! 思及此处,不免心生愧疚,再次面对他时忽然张皇失措起来,差点把手里的牙牌滑落。 柏清玄瞧着他面色苍白,手脚慌乱,忍不住问道:“卫百户,你的病还未痊愈么?” “不不不,好了,已经好了!”蓝昊天随意翻动下牙牌,交还给他道:“多谢柏大人关心,下官不慎惶恐!” “无需客气!都是同僚一场。” 柏清玄收起牙牌,捋了捋紫金官袍,笑得春风和煦:“若可以,本官想改日请你去茶楼品茗。卫百户似乎对本官颇有成见,许是本官平时言行乖张,得罪了卫百户,还请你多多海涵!” 言行自然乖张欠揍,蓝昊天想,但真正可气的是,他一意孤行不顾旁人死活的嚣张气焰。 “海、海涵,”他拱手作揖,“下官哪儿敢得罪首辅大人,之前多有冲撞,还请大人原谅!” 柏清玄笑笑,拂袖离开宫城。 鱼菲然和云书羽兄妹是隔了一日才得知蓝昊天被捕入狱一事的,这天瞅着蓝昊天寅时下工,几人邀约前来费宅看望。 “卫大哥,到底发生何事了?” 鱼菲然拽着他的胳膊,几人一起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落叶飘零,秋日的阳光稍显淡薄。 “有人在监视我们,” 蓝昊天拍了拍鱼菲然的手,“那日夜里,我正打算出城会一会海州走私犯,行至半路先是被水家家仆拦截,而后又被柏清玄喊住,最后来了一群衙役,说是京兆尹下令捉拿我和柏清玄。” “怎会这样?”鱼菲然一脸惆怅,倏尔面色一沉,问道:“会不会是我身上的傀虫……” 话说一半,几人顿时醍醐灌顶,云书羽捣了捣折扇道:“依我看,可能性极大。毕竟这事只有我们四人知晓,万无可能是我们中有人故意泄密。” 蓝昊天垂眸想了想:“有件事很奇怪,为何傀虫会把这事透露给水家?” 几人沉默须臾,云汐羽开口道:“卫大哥,会不会是启天阁的人有意讨好水家?” “可这样做有何意义?”云书羽诘问一句:“启天阁是皇上直管的秘密机构,这些人贿赂水家做什么?” “或许并非贿赂水家,而是皇上有意利用水家罢了。” 蓝昊天托着下巴,想了想道:“之前我与你们说,有人要我监视柏清玄,那人就是水家家主。我不清楚柏清玄是否有与水家结仇,但皇上必不会轻信柏清玄。” 说到这里,云书羽兄妹对视一眼,似乎想到些什么,云书羽道:“柏清玄与水家确有嫌隙,不久前,宫里有人传信给大长公主府,说是皇后想让柏清玄娶灵月公主为妻,被柏清玄拒绝了。” “竟有此事……”蓝昊天忍不住吐槽一句,“柏清玄与公主的事,我也略有所闻。只是不知柏清玄为何要拒绝皇后要求?” 云书羽看了眼云汐羽,解释道:“以他的性子,拒绝皇后才是正常的。柏家世代清流,断不会攀缘附会,迎娶皇室公主。” “哼,”鱼菲然忽然冷哼一声,揶揄道:“没想到这阴蘑菇还有点气节!要我是皇后,被他拒绝娶自己女儿,肯定会当面揍他一顿解气。” 这话说得众人哈哈大笑,蓝昊天却忽然沉静下来,看来柏清玄那小子日子过得艰难啊! 第99章 贵公子提均田,孔状元查出吏部阴私 永州的案子暂时告一段落,柏清玄为了安抚流民,在早朝上提出于信朝全境推行均田制的建议。 “敢问首辅大人,信朝如今何来荒地分配给流民耕种?” “对呀,首辅大人,您可知边城之乱和永州灾情后,信朝到底有多少流民么?” 面对众人的质问,柏清玄八风不动、面不改色。 皇帝见群情激愤,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目光扫向户部尚书水永博,“水卿,你认为柏卿的建议如何!” 水永博抬眸,瞧见他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立时会意:“回陛下,卑臣以为黄册制度利于万民,可目下各地流民俱已成势,大小山林匪患不断,即便朝廷有地可供分配,这些人也不一定愿意归附朝廷。因此,臣认为此项建议不可取。” “对,不可取!” “陛下圣明,各地流民早已聚众成势做了山大王,又如何会卑躬屈膝向朝廷投降?” 皇帝闻言,不禁点头赞许。 柏清玄见势不妙,赶紧反驳道:“陛下,即便流民已然沦为匪徒,可会有谁愿意过一辈子朝不保夕的日子?臣认为,只要朝廷敞开胸襟,施以怀柔政策,这些人一定会有所回应!” 话刚说完,吏部尚书吕义康又站出来驳斥道:“柏大人,不知你可有想过,这些游民早已习惯游手好闲、打家劫舍的山大王生活,即便朝廷开恩,可人都有好逸恶劳的心理,他们如何能舍弃现有的荣华富贵,重新回到田间地头昼夜耕作?” 此言一出,群臣又是一阵附和之声。 皇帝观察着柏清玄的神色,见他不慌不忙朝着丹墀一揖,从容道:“陛下,没人愿意自毁名节做土匪,更没人愿意自己子孙后代沦为贱民。无论有多少流民愿意归降,朝廷总该为他们开一扇生门,给他们重新做人的机会。陛下,卑臣建议,先小范围推行均田制。待到经验成熟,再做大面积推广。” 皇帝睃视一眼殿堂,见群臣哑了声,叹出一口气道:“行,就依柏卿所言。” 一切风平浪静后,京城已然步入凛冬。 寒风瑟瑟,日光清冷。 孔林楚就任吏部给事中以来,一直有在暗中监视吏部堂官吕义康。 吕义康是京城吕家家主,出任吏部尚书十年,从未有过任何纰漏。 “孔大人,吏部的差事适应得如何?”柏清玄坐在书案对面,停下手中的笔关切问道。 “回大人的话,”孔林楚微微欠身,“吏部工作繁忙,下官未能常来内阁值房向大人讨教,实在抱歉。” 柏清玄轻轻一笑,温声道:“瞧孔大人说的,忙是好事,越忙的地方越容易出岔子。” 孔林楚听闻“岔子”二字,立时心下一紧,“柏大人,下官近来观察吕大人,发现他似乎与户部尚书水永博来往甚密。” 见他切入正题,柏清玄坐直了身子,“本官也看出点端倪了。这些时日,只要本官一有谏议,水大人和吕大人必会同时站出来阻拦。要说他们之间不曾私下串通,本官是不信的。” “正是如此,大人。” 孔林楚坐在书案左手边的椅子上,正了正腰身,“吕大人最近频繁被东宫传召,下官怀疑,他与太子殿下有勾连。” “哦?”听闻太子二字,柏清玄不觉眉心一跳。 太子上任之初,便对他百般刁难,想来是受人指使故意打压他。 至于这背后之人是谁,柏清玄心下了然。 无论如何,他与太子之间的梁子是结下了,轻易也不会解开。如今太子勾结部堂大臣,不得不小心提防。 “大人,防狼之心不可无,况且我们之前还得罪过太子殿下。”孔林楚探着身子,一副严肃凛然。 柏清玄垂下眼眸,略微凝思片刻,冷静道:“提及吕部堂,本官也头痛不已。” 他抚了抚额角,继续道:“听闻他执掌吏部以来,以权谋私,利用天官权柄威吓百官,搞得朝堂上下乌烟瘴气、人心惶惶。只是至今为止,本官还未有抓到他现形的证据。” 孔林楚嘴巴翕动一下,似乎有话要说,他咽了口唾沫,小声道:“关于吕部堂的事,下官最近倒是有所收获。” “嗯?”柏清玄赫然一惊,抬眸正视他:“孔大人查到些什么了?还请详细道来。” “大人,下官与吏部同僚交往广泛,从不少人口中隐约得知吕部堂卖官鬻爵一事。不仅如此,他还利用手中职权,以考课为借口强逼百官行贿。” 孔林楚朝前探着身子,柏清玄听得精神一振:“竟是如此,本官只听闻他欺压下属,却没料到他行迹如此恶劣,竟敢欺君罔上,贪污纳贿。” 二人沉默须臾,柏清玄开口道:“孔大人身为言官,手握风闻奏事、弹劾谏议之权,凡事不必拘着紧着,放开胆子去做就好。即便你参议陛下,也不为过失。” “下官明白。”孔林楚紧了紧眉头,掷地有声道:“柏大人,下官决定就此事参吕部堂一本,您意下如何?” 柏清玄沉眉敛目思虑片刻,倏尔提起羊毫笔来书就一个大字,提起笺纸朝孔林楚示意道:“参他容易,可要扳倒他就难了。” 孔林楚看了看笺纸上的字,斗大的墨字清逸脱俗,是一个“等”字。 “大人,您这是……” 他话说一半,柏清玄接着解释道:“吕义康在朝耕耘数十年,朋党众多,你参他一本,皇上顶多判他个贬谪,待到风平浪静后,又会重新启用他。” 孔林楚见他不允,面上一时尴尬不已,“那大人的意思是,等机会一把推倒他,铲除他的党羽门生?” “对,”柏清玄放下笺纸,塞进手里揉成一团,顺手扔入香炉里点燃。 袅袅青烟升起,他凝视着烟火沉声道:“吕义康非是寻常小吏,几句风言风语对他影响甚微,陛下一定会想办法包庇他的过失。我们得挖出更多罪证才行!” “罪证?”孔林楚一愣,问道:“下官弹劾百官并不需证据,即便抓不到他卖官鬻爵的实证,陛下也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话虽如此,”柏清玄盖上香炉,悠悠说道:“可你目前的弹劾奏章只能扳倒他一人,我们必须另想办法让事态扩大,牵扯出他的党羽一窝端才行。” “下官明白,”孔林楚拱手一揖,郑重道:“下官一定严密观察此事,尽快给大人一个交代。” “好,你先去吧!”柏清玄朝他挥挥手,心中不甚欢喜。 永州的案子虽已定谳,但吏治腐败的问题却给了他狠狠一击。 无论是奏章丢失案或是官银遗失案,都没能给出一个令他满意的结果。水容泽无疑是去救场的,为保住永州大小官吏,水家可谓下了血本。 诬陷章正和蓝昊天,甚至牵连到他本人,水家的野心可见一斑。 若能通过惩治吕义康威慑百官,肃清吏治,便能解除他心头之患,令新政取得里程碑式的进步。 吕义康必须除,若有可能,连水家也要好好打压一番。 第100章 贵公子劝皇帝京郊祭祀,銮驾返京遇暴雪 每年冬至,皇室都要进行一场盛大的祭祀仪式,今年也不例外。按照惯例,这场在京郊举行的祭祀仪式将由皇帝主持。 可自打入秋以来,皇帝频频染病,连早朝都会偶尔缺席。 礼部尚书元亦朋向他陈奏祭祀安排时,皇帝托病拒绝参加京郊祭祀。 “元老大人,发生何事了?”柏清玄搁下羊毫笔,看着元亦朋一脸愁云惨淡,关切问道:“为何愁眉苦脸的?” “唉!”元亦朋双手撑在膝盖上,捶了一把膝头,惆怅道:“今日老夫给皇上陈奏祭祀事宜,皇上竟说不想去。这让老夫如何是好?” “原来如此,”柏清玄早知龙体欠安,却不想竟至如此境地,他想了想,安慰道:“元老大人不必担忧,想来皇上今日心情不好,您稍候几日再进宫觐见,兴许能有转机!” “悬啊!”元亦朋摇了摇头,叹气道:“皇上适才说这话的时候,态度格外坚决,不然老夫也不会来找你了。” 听他如此感慨,柏清玄不觉紧了紧眉心,“皇上若是不肯去,您老打算如何处置?” “改由太子祭天,”元亦朋说完又摇了摇头,“只是素来没有太子主持冬至祭祀的惯例,皇上若是不去,便是对天神不敬,来年信朝未必会有好收成。” 柏清玄微顿片刻,合起书案上的奏章,起身说道:“元老大人不必担心,晚生这便去养心殿找皇上,待会儿一定给您吉信!” “啊!”元亦朋惊叹一声,也跟着他起身,“那便多谢子玦老弟了!” 柏清玄去到养心殿时,皇后正在龙榻旁为皇上侍奉汤药。 柏清玄看了她一眼,微微有些不虞。 皇帝扭头看向他,哑着嗓子问道:“柏卿何事觐见啊?” “臣适才听礼部尚书元亦朋说,陛下您不想去参加京郊祭祀大典,打算让太子殿下替您主持祭祀仪式。” 柏清玄说完,抬首觑了眼龙榻上的皇帝,见他面露不悦,似乎有些埋怨地答道:“朕龙体欠安,如此安排有何不妥么?” “陛下,为民祈福乃人君职责所在,”柏清玄说到这里略微顿了顿,“陛下若非重病在身,卑臣建议您务必亲赴京郊祭台,参与祭祀仪式。” “你……咳咳……” 皇帝怒喝一声,太过激动一口浓痰涌上喉咙,被噎得咳嗽不止。 坐在一旁的皇后看不下去了,张口说道:“柏大人,你身为人臣不仅不体谅君上,反而在此咄咄逼人,要陛下拖着病体去郊外祭祀。敢问柏大人安的是何心?” “皇后娘娘,”柏清玄立时跪下,从容道:“卑臣只知为民做主,一心效忠陛下。京郊祭祀事关重大,影响来年天下收成,间或影响国库和仓禀丰盈,臣不得不拂逆圣意,以死相谏!” “罢了罢了,”皇帝忽然喘过一口气,叹道:“柏卿都来劝谏朕了,朕也不好再推脱责任,便依礼部章程办吧!” 几日后,皇帝一行上万人浩浩荡荡从皇宫出发,前往京郊祭台举办祭祀大典。 蓝昊天所在的金吾前卫有一半人跟随圣驾,负责护卫銮驾安全。 路途遥远,天气阴冷。穹顶之上乌云一层卷一层,把高处的明月紧紧遮掩。 一行人亥时不到便从朱雀门出发,出了京城南门后,一直沿着官道走,大约寅时四刻才抵达京郊祭台。 按礼部规划,正式祭典会在卯时开始。在此之前,会有祭祀官准备祭品,布置祭台陈设。 因是年度大祭,这次准备的祭品相当丰盛,牛、羊、猪俱全,元亦朋称其为太牢之礼。 祭祀官念完祭文后,由皇帝率领众人敬上高香。 之后的流程交由太子负责,皇帝乘上御辇返还京城。 “薛如海,传令下去,命队伍加速行进,朕受不得寒风!” 十六匹膘马拉着豪华马车颠簸前行,皇帝躺在铺有柔软毛毯的龙榻上,对侍立一旁的薛如海吩咐道。 “陛下,奴才这便去,请陛下稍安勿躁。” 说着,薛如海勾着身子后退,行至车帘前,小心掀开夹层棉帘的一角,探出头朝外喊道:“陛下有旨,全军加速行进,迅速返回京城!” 坐在车辕后的车把式和马车两侧的侍卫得令,立即高呼一声:“遵命!” 马鞭挥动,风中发出阵阵啪嗒声。 侍卫朝队伍前后高声吆喝:“全体听令!加速前进!” 须臾间,马蹄声、踏步声和鳞甲撞击声密密麻麻响起,蓝昊天见四下气氛紧张,不觉跟着加快脚步。 临近午时,日光渐渐衰微。天际铅云越发浓密,寒风呼啸而过,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加速前行没多久,忽从北面吹来一阵阴风,似是寒流来袭。 队伍里许多身形单薄的人差点被狂风吹倒,伏纪忠骑在高头大马上,见队形略有散乱,立时压下眉头怒喝道:“都站稳了,不许倒下!” 侍卫们立马抽刀的抽刀,摇旗的摇旗,纷纷把手中支撑物插入地里,防止被狂风掀倒。 大风过后,紧接着落起了鹅毛大雪。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只是比往年略大了些。 雪团砸在身上有些吃痛,众人纷纷仰头望向空中,见灰茫茫一片满是飞雪。 “不好了!下暴雪了!” 队伍里忽然有人高喊一声。 第101章 憨憨叹暴雪,官道遇塌方 伏纪忠抬头,见头顶乌沉压来,不禁啧了一声,“这鬼天气!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这个节骨眼落暴雪!” 蓝昊天伸手接住一团绒雪,立时睁大眼睛叹道:“这雪也忒猛了吧!” 说着,忽被一坨冰雹砸到鼻梁,顿感鼻内一阵腥热,抬手一摸竟淌出了鼻血:“娘嘞!暴雪杀人了!” 冰雹夹杂着暴雪倾泻而下,返京队伍根本无法继续前行。 躺在马车里的皇帝几欲昏睡,忽闻一阵骚乱,豁然掀开眼帘,却不见龙榻旁的薛如海,急得大喊一声:“薛如海——” “奴才在!” 薛如海正立在窗帘边朝外探望,“陛下,外面下暴雪了!” “暴雪?” 皇帝面上一惊,忙撑着身子从龙榻上坐起,追问一句:“雪势大么?” “回陛下,队伍都停止前进了,奴才适才看了一眼,确实是百年难遇的暴雪。” 薛如海踱至龙榻边,皇帝朝他摆手:“扶朕起来,朕去看看。” “是,陛下。” 薛如海立忙上前一步,扶着他走出车厢。 辅一出来,便被团团冰雹吓退,忙闪身回至车厢。 薛如海扶稳皇帝,惊魂未定,抚了抚胸口叹道:“老奴适才瞧着还没这么大雪势,不知怎的突然变得这般猛烈?” “天不助寡人也!”皇帝顺了口气,走回龙榻,“去传朕指令,命全员原地休整,待雪势稍缓再继续前进。” “是,奴才领命。” 薛如海快步走出车厢,“吩咐下去,停止行进,待雪势缓下来再说!” 命令一出,整个队伍瞬间松垮下来。 伏纪忠心下一紧,带着头盔仍能感觉到冰雹的冲击:“看来今日是回不去了!” 蓝昊天从队伍里艰难挪步过来,朝他喊了一声:“伏大哥!” 伏纪忠闻声回头,见蓝昊天满身风雪,鼻子冻得通红,不由嗔怪一句:“你过来做什么?在车底下躲着不好么?” “伏大哥,京城怎会下这么大的雪?”蓝昊天一张口,哈出一团白气,“说真的,我在雍州十年都没遇见这种程度的暴雪。” “这年头怪事多着呢!”伏纪忠掸了掸铠甲上的雪团,从马上跳了下来,笑道:“上个月我还听说,京城里有户人家生了对双头怪,一根脖子连着两颗脑袋,怪瘆人的!” 说到这里,蓝昊天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怎么?怕啦?” 伏纪忠拍了拍他肩头,蓝昊天哈了口气,“也不知这雪今日能不能停?” “不停的话咱俩就靠在一起过夜吧!” 伏纪忠哈哈一笑,倏尔想到些什么,转口道:“皇上今日若是回不了京城,后面肯定出事。” “这话怎么说?”蓝昊天一惊,好奇问道:“伏大哥,你是不是听到些什么了?” “出来之前,”伏纪忠垂下头,凑近他道:“我听说皇上病了,还病得不轻。” “啊?”蓝昊天露出一脸兴奋,“真的假的?皇上要驾崩了?” “嘘——”伏纪忠一把捂住他嘴巴,“别瞎说!” 蓝昊天嘴巴一瘪,“原来不是啊!” “本来就不是,小心你的乌鸦嘴!” 伏纪忠环视四周一眼,见无人注意,才继续道:“皇上只是小病,貌似为着这病不肯前来主持祭祀大典!” “那又怎样?”蓝昊天晃了晃脑袋,不知所谓地问:“回不去就回不去,反正这天气也冻不死人!” “冻不死你,可不一定冻不着皇帝。”伏纪忠拧紧眉头,摇头叹了口气。 风声呼啸,大雪坠落,才半个时辰不到,积雪便已盖过膝盖。 天色愈发阴沉,加之暴雪遮掩日光,四周暗得如同黑夜。 蓝昊天抖了抖身子,厚重积雪从肩头滑落。他眨了眨眼,一脸不解:“难道有人要杀、那位?” “嘘——”伏纪忠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小声说道:“之前吉贵妃那事,你可别忘记了!” “可吉贵妃那次,”蓝昊天凑近他:“不是皇后在背后捣鬼么?今日这情况,会是谁有这狼子野心,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伏纪忠垂眸想了想,道:“不会是皇后,她还得靠皇上这棵大树乘凉。许是旁的皇亲国戚、勋贵世家,这些人里不乏对陛下心怀怨恨之人。” 听到这里,蓝昊天抬头看看天空,一团冰雹直坠下来,他赶紧缩回脑袋,“看来真会出事!” 正聊着,忽从队伍前头传来一阵喧哗:“不好啦!前面山道塌方了!” “什么?” “什么!” 二人闻言同时惊呼,伏纪忠拍了拍他,道:“一语成谶!” 话音将落,伏纪忠便飞奔而去,朝着队伍前方喝道:“大家伙儿都别慌,待在原地不要动!” 待他来至事发地时,才发现本就不算宽敞的山道,被几块巨大的山石堵了个严严实实。 “奇怪,”他上前仔细翻看这些山石,全都光溜溜的未有植被覆盖,根本不像山里的石头,倒像是从别处挪移而来。“看来真是情况不妙啊!” “来人,给我搬开这些石头!” 发出喝令的是禁军统领吕茂杰,军令一出,立马有上百名禁军冲了过来,抽出腰刀朝石头砍去。 “铛铛铛——” “砰砰砰——” 刀光闪烁,众人一顿乱砍,小半个时辰后才破开一丝缝隙。 “吕统领,这些石头实在太大太硬,兄弟们已经尽力了!” 一名指挥使上前对吕茂杰拱手道,吕茂杰看了眼一地残骸,不禁皱起眉头斥责道:“才半个时辰你们就不行了,都是吃屎的吗?” 这句话骂得众人一阵沉默,那指挥使面色赤红,忙躬身道歉:“吕统领,是属下无能!再给我们一个时辰,申时以前定能破开巨石!” 吕茂杰一脸嫌弃,按住刀柄盯着他们卖力。 伏纪忠远远立在一旁,见上峰如此心急失智,不觉摇了摇头,“如此乱来能行么?” 正叹息之际,蓝昊天忽然追了上来,喊道:“伏大哥,到底怎么回事?” “你来啦!”伏纪忠揽起他肩膀,附耳道:“有人故意从山上推下山石,正应了我适才说的话。” 第102章 憨憨受命开道,徒手攀悬崖 “啊?”蓝昊天张大嘴巴,望了眼路前的巨石。 “看来今上人缘很差啊!”伏纪忠感叹一句,接着说道:“也不知这人是谁?费这么大力气运来这些山石,得花多少功夫!” “你们几个,”正聊得兴致冲冲,吕茂杰忽朝二人看来,怒声吼道:“都别在这儿杵着,赶紧过来帮忙!” “是,吕统领!” 伏纪忠一个激灵松开蓝昊天,“属下这便去把金吾前卫的兄弟都叫过来!” “嗯,快去吧!” 不多会儿,伏纪忠领着一大队人马来至事发地。 大雪倾覆,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 上千名禁军在山石上敲敲打打,一直忙到申时日头落尽,四周一片漆黑,也不见巨石有任何破裂的迹象。 “吕统领,天已经黑了,咱们还要继续么?” 伏纪忠从乱石间奔来,冲至吕茂杰请示道。 “完全不起作用么?”吕茂杰眯起眼睛,死死盯着眼前那块丈余高的巨石,按住刀柄的手不觉紧了紧。 这次出行,禁军一共出动一万人。因着皇帝要先行回宫,遂命吕茂杰率领五千人护送圣驾。如今皇帝被阻在半道,余下的人一定还困在京郊祭台没法挪步。 伏纪忠暗自叹口气,这下连回京求援都做不到了。 吕茂杰见他神色凝重,一时也想不出招数应对,“先去问问陛下的意思吧!” 说完,他便下令停止开道,转身朝御辇走去。 “陛下,开道行不通,我们可能要在此间过夜了。” 吕茂杰屈膝跪下。 皇帝发着烧,躺在龙榻上有气无力,慢慢转过头来哑声道:“朕真不该听柏卿的话出来这一趟!” “陛下,”薛如海目光一闪,劝道:“陛下不如派人返回京城,请禁军出动五万人来此救援。” “薛大人说得对,”吕茂杰应声附和:“为今之计,只能派一支前锋突出重围,返回京城报信。” 皇帝转过头去,高烧令他满面绯红,汗流不止,“好,便由吕卿安排,朕的性命可就交给你了!” “末将遵命!” 吕茂杰从马车里下来,对着身旁小兵吩咐道:“去叫伏指挥使和叶指挥使过来!” “是,统领!” 那小兵迅速朝前跑去,不多会儿带回两名领队。 “吕统领!” 伏纪忠拱手一揖,吕茂杰对他们挥挥手,道:“本将得皇上旨意,需派一支前锋越过山石返回京城求援。你们两个谁愿意去?” 伏纪忠和另一名指挥使相视一眼,二人均露出视死如归的神情。 “吕统领,属下愿率兵前往!” 伏纪忠拱手欠身。 “好,”吕茂杰点点头,伸手拍着他的肩膀,道:“本将便将这任务交给你负责了,立刻带一百人整装出发!” “属下遵命!” 若能全速前进的话,明日天不亮便可抵达京城。伏纪忠心下思量,很快召齐一百名壮士。 “伏大哥,你这是?” 蓝昊天从队伍前头跟过来,伏纪忠回头,咧嘴笑道:“正好,你也赶紧入队,随我们一起回京吧!” “回京?”蓝昊天面露惊疑,“难道不打算继续挖了?” 伏纪忠抬手敲了把他脑袋,道:“这么大的山石,七天都挖不完!等你挖完人都饿死了!” 蓝昊天憨笑一声,摸了摸被他敲疼的额头,“也是,伏大哥,我都听你的!” “快走吧!” 伏纪忠把他推入队伍,一行人快步小跑至事发地。 简单动员后,伏纪忠便带着一百人的前锋冲入乱石间。 一行人攀着石壁使劲往上攀爬,可天气寒冷,又正值夜间,本就光滑的石壁结起了一层厚厚冰霜。 将士们无处着力,将将爬了两步便手脚打滑,从高处摔落下来。 如此反复多次,仍无法爬过巨石。摔的次数多了,将士们逐渐开始泄气。 “两人一组,上肩再试!” 伏纪忠立在巨石前,朝将士们吆喝道。 须臾间,便有人踩上战友肩膀,在底下兄弟的托举下,攀上巨石。 一行人刚要攀上巨石顶端,又被滑溜溜的冰霜难住了。 “伏指挥使,不行啊!根本爬不上去!” 一名小兵回首朝伏纪忠喊道。 “伏大哥,”蓝昊天见他还欲再试,一把扯住他胳膊劝道:“别试了,没用的。我们得另想办法,这条路决计行不通!” 伏纪忠叹出一口气来,转身对将士们喝道:“都停下,列队集合!” 众人齐聚山石前,伏纪忠略略清点人数,确认无人伤亡。 蓝昊天忽然灵光一闪,道:“伏大哥,我倒是想到一法子,不知可行否?” “你说。” 蓝昊天捋了捋歪掉的头盔,指着面前的悬崖峭壁,“此路不通,但我们可以绕过这座高山,穿到山对面去。” 这话说完,众人纷纷抬头仰视头顶的崇山峻岭。 只见纷飞暴雪中,山石林立古木参天,在黑黢黢的深夜显得分外阴森。 “这么陡的山,我们能爬过去么?” 有人大声质问一句。 “爬不过去也得爬!”伏纪忠说道,“谁敢不从就地免职!” 这话说得众人一惊,大家纷纷垂下脑袋,再没人敢乱说话了。 “试试吧,”蓝昊天语气温和,“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众人沉默须臾,伏纪忠突然抽出腰间佩刀,高声喝道:“兄弟们,翻过这座山,我请你们吃烤全羊!” “好!” 一时间,将士们个个情绪激动,重新打起精神。 不多会儿,一群人便开始抓着石壁往上爬。山石虽料峭,却并不光滑,一行人扒着凹凸不平的石壁,慢慢爬上悬崖。 第103章 憨憨领兵上山迷路,贵公子连夜翻山救人 夜色深沉,雪势不减,天气开始愈发寒冷。一行人缓缓向上攀缘,虽累得气喘吁吁,但仍觉希望就在眼前。 “伏大哥,先上山顶看看,再找出路下山。”蓝昊天把腰刀插进石缝,抓着刀柄往上移了一步。 伏纪忠同样艰难,哈出一口白气道:“你知道这山叫什么名么?” “不知道。” 蓝昊天的回答声隐没在风雪里。 “这是长石山,”伏纪忠吼出一句,从泥雪里拔出腰刀。 蓝昊天顿时一怔,“这就是长石山?” 他还记得,上次夜会柏清玄,就是在长石山的寒山寺。 “对,听说这山上有一座寺庙。”伏纪忠喘着粗气,面上冻得通红。 不等伏纪忠说完,蓝昊天便赶紧接腔道:“我知道,叫寒山寺!” “只是这山头太大,”伏纪忠顿了顿,“不知那寺庙在哪个方位?” 顶着暴雪来至山顶,果然迷迷茫茫一片,根本辨不清东南西北。 “伏指挥使,山上林木茂密,这道不好走啊!” 走在最前面的士兵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朝伏纪忠喊了句。 “停!”伏纪忠闻声立刻发出号令,大声喊道:“都停下!” “伏大哥,”蓝昊天指了指四周树木,拧紧眉头:“这林子太诡异,走进来就失了方向!” 伏纪忠抬首望了望头顶苍穹,浓云雪雾密布,根本寻不见北极星方位,不免心下一紧,皱着脸说道:“先停下看看,不行原路返回我们上来的地方。” 众人冻得一脸通红,忍不住抱着双手哈起热气来。 蓝昊天环视四周一眼,道:“伏大哥,要不我们兵分几路分头行动吧!” “不行,”伏纪忠断然拒绝,“我们本就人少,再分散的话更不利了。” 蓝昊天垂下脑袋默默不语,众人一片沉寂。 半晌后,伏纪忠开口道:“再等几个时辰天就亮了,到时候也许能有办法寻到方向。” “可……”蓝昊天犹豫片刻,“那样会不会误事?皇上可是要我们天亮以前抵达京城的。” 听到这里,伏纪忠顿时沉下脸来。 若不能按时完成任务,回至京城也会被罚。但目下风雪交加,轻举妄动恐有生命危险,与其无辜丧命,不如乖乖待在原地。 许是接近凌晨,寒气深重,不少人牙齿都开始打颤。山上积雪越来越深,逐渐覆盖至大腿根。 “伏大哥,这样不行!”蓝昊天忽然发声道:“兄弟们会冻成冰雕的,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伏纪忠环视一周,见大家都抱着胳膊打颤,有身体虚弱的人开始发僵。 “帮他捂一捂,不要让他失去意识!” 他抬手一指,众人顺着他的指向望去,稀稀拉拉的人群里,一名身材矮小的兵士僵立在积雪中,面上已经冻得青紫。 “快,来搭把手!” “他已经冻昏了!” “别把他放倒,让他站着,我们一起抱着他!” 大家一阵手忙脚乱,天色虽暗,借由积雪的反光,隐约能看清周遭情况。 纷扬暴雪下了整整一夜,丝毫未有减弱的趋势。大团雪球砸在盔甲上发出咚咚巨响,把士兵们鳞甲下的战袍湿透。 “再坚持一会儿!天就要亮了!” 伏纪忠一面跺脚,一面对着士兵们鼓舞。 蓝昊天面色凝重,彻骨的寒冷令他四肢麻木,“伏大哥,要不我们回去吧?” “还有人记得来时的路么?”伏纪忠顿了顿,朝众人问道。 风声呼啸,吹得树枝沙沙作响。 众人闻言沉默半晌,无人敢站出来回答他的问话。 伏纪忠一阵头疼,望着兵士们脸上的茫然无助,不觉叹了口气:“还是原地待着吧,出了林子风雪更大,怕是走不了多远就被积雪淹没了。” 众人一阵默然,眸子里露出悲戚之色。 “糟了!伏指挥使,这小子活不成了!” 人群里,有人高声呐喊。 伏纪忠眉心一跳,急忙推开围聚在一起的士兵,包围圈里,适才冻晕那人浑身痉挛。 “伏大哥,”蓝昊天围了上来,抓着他的胳膊道:“我们必须下山,这样等下去只会害苦了兄弟们!” 伏纪忠眼眸低垂,沉默须臾后道:“可你认得来时的路么?” “不认得也得闯出去!”蓝昊天目光急切,“总不能待在这里等死吧!” 他转过伏纪忠的身子,乞求道:“让我试试,伏大哥。” 伏纪忠抬眸看着他,目露悲悯:“也好……” 他扫了众人一眼,吩咐道:“大家伙都动起来,跟着卫百户探路返回!” “是!” 一群人慢慢朝前蠕动,积雪太深,每迈一步都分外艰难。 蓝昊天背起冻伤的小兵,撑着腰刀冲在最前头。 暴雪纷扬,看不清前方的路。 蓝昊天不顾一切奋力前行,不知不觉把众人落在身后几丈远处。 “伏指挥使!卫百户!” 一道温润的声音突然穿透丛林,在山中回响四溢。 “是谁?”蓝昊天一个激灵,猛然僵直身子,向前探视,惊疑道:“是谁在说话?” “伏指挥使!卫百户!” 声音再次响起,蓝昊天侧耳倾听,倏尔瞳仁一颤,惊声道:“这、这是柏清玄那小子的声音!” 他有些不可置信,只见雪雾蒙蒙的夜色里,缓缓挪来一个黑影。 “这怎么可能?” 蓝昊天打量着那道黑影,须臾露出不明意味的一笑,啧了一声:“这可真是,天降灾星。” 天光暗淡,张牙舞爪的林子里现出一位身着紫金官袍,头戴双翅乌纱帽的年轻男子。 他面色莹白如玉,一双凤眼狭长入鬓,立在风雪里纤尘不染,不是柏清玄又是何人? “卫百户,你没事吧?” 这话问得蓝昊天心中一哂,敢情他是特意来看自己笑话的! “柏大人!”伏纪忠突然追了上来,拱手一揖道:“下官拜见柏大人!不知大人为何深夜冒雪前来此地?” “来献媚的吧!”蓝昊天托了托背上的小兵,小声嘀咕一句。 伏纪忠装作没听见,对着柏清玄露出一张笑脸。 柏清玄停下脚步,朝他摆手道:“伏指挥使,无需多礼!本官特意上山寻你们,见你们安全无恙便安心了!” “嗯?”蓝昊天闻言面上一惊,“柏大人不会是专程来救我们的吧?” 柏清玄掸了掸身上积雪,明明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却似不受寒冷侵蚀的白玉,温润平和。 “本官听闻伏指挥使带着百名将士上山,便立刻追了上来。说来话长,你们先随本官过来,本官带你们去山洞避寒。” 伏纪忠满脸惊疑,念及将士们都已冻僵,赶紧转身朝后方喝令一声:“兄弟们,都加把劲,跟上柏大人!” 蓝昊天抄起腰刀,一面拂开身前积雪,一面哂笑道:“柏大人,您这是何必呢?要说护卫陛下,您追到山下就足以表达衷心,干嘛非要辛苦上山一趟,表演给谁看?” “卫百户,”柏清玄脚下顿了顿,回首睨了蓝昊天一眼,淡声道:“本官想做什么从来不惧他人诽议,卫百户都落拓成这样了,为何还要如此诽谤本官?” “诽谤?”蓝昊天张大了嘴,也不生气,满脸阴阳怪气道:“柏大人英明盖世,下官哪敢损毁您的名誉?只不过,柏大人实在没有必要亲力亲为至此吧?” 柏清玄抿了抿嘴,扬起下巴道:“有无必要,本官自有判断!卫百户曾说本官是佞臣,本官不欲反驳,但请卫百户好好想想,本官若真是佞臣为何要上山来救你们?” 蓝昊天一噎,被他怼得无话可说。 伏纪忠清点了士兵人数,朝柏清玄道:“柏大人,人都在这里了。” “好,”柏清玄一挥衣袖,喝声令下:“都随本官来吧!” 第104章 憨憨不甘心被救,与贵公子斗嘴 一行人缓慢开拔,伏纪忠见蓝昊天杵在原地,面上带着一丝不甘,忙伸手推了他一把,催促道:“快走吧,站在雪里不冷么?” “冷……”蓝昊天小声嗫嚅,拿刀狠狠拂开积雪。 长石山山顶开阔,放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尽头。朦胧天光下,柏清玄在队伍前头踽踽独行。 一行人稀稀拉拉跟在他身后,朝着林子对面的山峦慢慢移动。 “柏大人,”伏纪忠吃力地跟在他身后,心下狐疑,“为何您对这座山头如此熟悉?” 柏清玄没有回头,淡淡地应了声:“这长石山是柏家的地头。” 伏纪忠面上一惊,没想到一贯低调的柏家,居然拥有这么大一座山。 他清了清嗓子,干笑道:“原来如此,真是巧啊!” 蓝昊天在一旁听着,心里忿忿的,怎么好巧不巧撞上这小子家的山头? “这山上丛林茂密,原本上山只有一条小径,你们爬上来的地方,正好对着一片林子。” 柏清玄从容解释着,渐渐带领众人离开那片阴森树林。 “这林子素来诡异,进去的人没个三天三夜根本出不来。所幸你们并未深入,不然本官未必能寻见你们。” “竟有这回事,”伏纪忠忍不住咋舌,拱手道:“多谢大人前来相救,不然我们这群人真有可能冻死在山上!” “客气,”柏清玄忽然停下脚步,呢喃一句:“到了。” 众人一齐抬头,只见数十丈高的山峦上结满冰霜,冰凌直坠数寸长,底下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天光暗沉,看不清洞里景象。 “柏大人,这是……”伏纪忠上前两步,朝柏清玄小声问道。 柏清玄掸了掸斗篷,淡淡道:“这山洞里存着木柴和干粮,是山下寒山寺的僧人们用来储备应急物品的地方。” “原来如此,”伏纪忠略作思量,见柏清玄已迈开步子走进山洞,赶紧朝后吆喝道:“全员听令,随我入洞!” “是,伏指挥使!” 众人一齐涌向洞口,蓝昊天跟在最后头,暗自嘀咕两句。 山洞里分外宽敞,一行人走了许久也未到达洞底。 柏清玄从怀里掏出一枚火折子,吹燃后借着微弱的烛光,朝四周照了照,踱步至一只大缸前。 他伸手挪开木盖,弯腰俯身从缸里取出几支蜡烛。 “过来几个人,点燃这些蜡烛看看。” 伏纪忠立即抬手,示意五六名小兵上前。几人接过燃着的蜡烛,洞里立时亮堂起来,四下宽敞洁净,除了摆放在两侧的大缸,别无长物。 “可以了,大家原地休整吧!” 柏清玄收起火折子,众人纷纷瘫坐在地上,山洞里一片鳞甲作响。 “柏大人,这寒山寺的东西,咱们能随便拿么?” 蓝昊天忽然发声,伏纪忠赶忙扯了他一把,笑道:“等回去京城,我们亲自给寒山寺主持道歉补偿就是。” “这倒不必,”柏清玄面不改色,看着二人说道:“寺里百丈主持与本官素有来往,你们尽管用就是,事后我来处理就好。” “那倒也是,”伏纪忠尬笑两声,摸了摸头道:“这山都是首辅大人家的,庙自然也是吧?” 柏清玄微微颔首,道:“嗯,寒山寺是柏家的家庙。” “柏大人家的山还真是特别!”蓝昊天揶揄一句,“有这么一座吃人的山林,往后若是传出去的话,兴许再没人敢来你家庙里上香了吧?” 听见这话,伏纪忠立时面上一沉,柏清玄却是毫无动容,一字一句道:“佛度有缘人,他们不来反倒是好事。若真心向佛,纵有刀山火海也会来的。” “哼!”蓝昊天又被他怼得无言以对,只能抱起双臂冷哼一声。 “卫百户,别说了,”伏纪忠出来打圆场道:“柏大人好不容易救我们一场,我们该衷心感谢他才是。” 蓝昊天心里别扭,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山洞里安静须臾,倏尔传来一阵鼾声,竟有士卒累到睡着了。 “伏指挥使,”柏清玄立洞口,望着洞外簌簌坠落的雪团,轻声说道:“待雪势稍减,本官再带你们下山。从山径走不消一个时辰便可下山,山底下有个村子,你们穿过村子再沿官道走一个时辰,就可抵达京城。” “好,那便有劳柏大人了!” 伏纪忠拱手作揖,扫视地上的士卒一眼,见他们眯着眼打盹,心里踏实许多。 “还有,”柏清玄又道,“我会为你们向陛下求情,你们不用担心这耽搁的几个时辰,尽管休息就是。” “这……”伏纪忠闻言眸底一热,感激道:“大人救命之恩,下官没齿难忘!日后大人如有需要,我等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多管闲事!” 蓝昊天忍不住冷嗤一句,柏清玄目光微动,薄唇翕动一下,欲言又止。 伏纪忠见状拿胳膊怼了他一下,蓝昊天不情不愿道:“柏大人救我一命,下官十分感激。” 他随意作了个揖,继续道:“之前柏大人欠下官的一万两银子,就当酬谢大人了。” “卫百户,”柏清玄转头幽幽看着他,倏尔唇角一勾,揶揄道:“卫百户的命,只值这个数么?” 这话说得蓝昊天面上一红,“我、我的意思是,权且先拿那一万两银子酬谢大人,待、待到返京,下官再郑重答谢大人您!” 柏清玄抿嘴笑笑,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约莫半个时辰后,天光渐渐亮起,雪势也减缓不少。 “差不多了,”柏清玄一直盯着洞外,“伏指挥使,把大伙儿都叫起来吧!” 伏纪忠正蹲在地上养神,闻言立刻起身,抬抬手朝士卒们吆喝道:“全员听令,立刻整装出发!” “是,伏指挥使!” 声音稀稀拉拉,沉睡的士卒们一个接一个醒来。大家面色稍霁,伸了伸懒腰看向洞外,已是一片明光。 “伏指挥使,我们这就要下山了么?” 一名士卒问道。 “是,立刻随首辅大人下山!” 伏纪忠大声喝令。 柏清玄早已走出山洞,伸手接住一团绒雪,蓝昊天侧目望去,映在白雪里的柏清玄侧脸惊为天人,不觉吸了吸鼻子,酸道:“长得人模狗样的,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走吧!” 伏纪忠从背后拍了拍他肩头,催促道:“别磨磨蹭蹭了!” 蓝昊天立时蔫了下来,伏纪忠加快脚步,追上柏清玄与他并肩同行。 “伏指挥使,”柏清玄侧眸望了他一眼,“有话要说?” 伏纪忠一脸严肃,凑近他小声道:“山下的巨石,不知大人有何看法?” “似乎并非长石山所有,”柏清玄思虑片刻,“倒像是有人从别处运来的。” “柏大人,此事蹊跷。”伏纪忠压低声音道:“这长石山是大人家的地界,陛下若在此间受伤,大人怕是难以解释清楚。” 柏清玄沉默须臾,才道:“是,本官也在为此事心忧。若事后陛下追查,本官只怕难逃罪责。” 伏纪忠摸了摸胡子茬,沉声道:“下官认为,凶手之意不在陛下,倒像是针对大人。” “嗯,”柏清玄微微颔首,“本官心里有数,多谢伏指挥使提醒。” 蓝昊天跟在二人后头,隐约听见谈话内容,不觉心思一转,细细数起柏清玄的仇人来。 “这小子推行新政得罪不少权贵,怕是满朝文武都对他心存芥蒂!” 思及此处,他不觉哂笑几声,忽然眉心一皱,想到这小子救了他们一命,对待救命恩人,也不能太过分,便收敛了笑意。 第105章 贵公子被皇帝追责,憨憨帮贵公子解围 队伍停下,众人脚下便是下山的小径。柏清玄俯首看了看,见下方一片白皑,根本辨不清原先的路。 “你们朝着这个方向笔直下山就好,”他指了指下方雪道,“山路被积雪盖住了,但方向总归不会出错。” “柏大人,”伏纪忠顺着他的手往下看,“多谢大人指点,我等必会尽快返回京城搬来救兵!” “谢首辅大人救命之恩!” 众将士一齐高声呼喊。 蓝昊天瘪瘪嘴,未有张口附和。 一行人下山后,急速奔回京城,两个时辰不到,便从京城带回三万禁军。 “启禀陛下,”柏清玄立在龙榻不远处,躬身道:“卑臣已在山上寻到伏指挥使一行,送他们下山去了。” “好,”皇帝躺在龙榻上,额上敷着热毛巾,哑着嗓子问:“大概几时朕才能返回皇宫?” “回陛下,不出意外的话,目下伏指挥使已经带着人手从京城出发了。” 柏清玄觑了皇帝一眼,见他面容憔悴,心道不好,暗暗掐了一把指尖。 “好……好,”皇帝别过脸去,呢喃道:“今儿晚上,朕想睡个好觉。” 说完,便朝柏清玄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天光大亮,雪势渐止。 柏清玄走下马车,抬首望向晴空万里的青穹,心底的惆怅稍稍舒缓几分。 数千人的队伍被暴雪砸得七零八落,旌旗、团扇倒了一地,许多人冻得手面青紫,依偎在一起抱团取暖。 砰一声。 巨响从队伍前头赫然传来,柏清玄转身望去,见路前塌方处升起一片雪雾。 雾气散尽后,几道人影立于碎石上,他才辨清那是伏纪忠和蓝昊天二人。 “伏指挥使,你们终于来了!” 他一面疾行,一面对着来人呼喊。 伏纪忠拉着蓝昊天跳下碎石,笑道:“抱歉,下官来迟了,吕统领人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吕茂杰大步流星走上前来,拍了拍伏纪忠肩头,赞许一声:“听说你们在山上迷了路,耽搁好几个时辰才下的山,不过好算是来了!” “吕统领,属下有罪,还请您责罚!” 伏纪忠对着他拱手道。 吕茂杰倒是豪爽,略略笑了笑,安抚一句:“伏指挥使,无需担心,首辅大人已在御前为你们请罪开脱,本帅不会为难你们的。” “这……”伏纪忠犹豫片刻,才道:“属下谢过统领大人!” 又转身对柏清玄道:“谢过首辅大人!” 蓝昊天立在一旁垂着头不吱声,这小子为何突然变得如此体贴周到? 皇帝一行被阻整整一日,返回皇宫后立刻召见工部尚书齐康青,要他派人前往事故现场勘查情况。 齐康青是位干练人物,不到申时便返回觐见,向皇帝说明实情。 “启禀陛下,事故原因臣等已经查明了。” 皇帝刚退了烧,意识有些朦胧,有气无力道:“讲。” “回陛下,”齐康青顿了顿,沉声道:“是人祸。” “嗯?”皇帝转首望向他,一双深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齐卿说什么?” 齐康青躬着身子上前一步,探着脑袋重复道:“回陛下,臣认为此次山崩并非天灾,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啊!”皇帝一声长叹,干瘦的脸颊凹进去一大块,喃喃道:“真是天不庇佑!连老天爷都要故意刁难朕!” 齐康青素来谨慎,没有接腔,立在龙榻边默不作声。 “叫刑部尚书严安来,”皇帝抚了抚额头,道:“你先下去吧!” “是,陛下。” 齐康青慢慢退出大殿,深感事态严重,一出养心殿的大门便直奔内阁值房,将此事提前知会柏清玄。 严安来至养心殿,一脸张皇失措。 “严卿,朕此去京郊遭遇事故,你作何感想?” 他声音枯槁,严安不觉皱紧眉头,躬身答道:“回陛下,微臣以为,巨石从天而落或许并非偶然。” “呵,”皇帝冷笑一声,自嘲道:“连严卿都如此作想,唯有朕一人自欺欺人罢了!” “陛下,您这话……”严安见他神色不对,赶紧住了嘴。 皇帝侧过脸来,一脸凄惨地望着他,“朕听说那座山是柏卿家的,你说这一路上朕经过那么多座山头,为何偏偏一到柏卿家山头下就出事呢?” “这……”严安故作姿态,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艰涩道:“柏大人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想来与此事并无关联。” “少来安慰朕了,”皇帝嗤了一声,继续道:“朕命你仔细调查此案,有任何情况都必须向朕禀报。” “是,微臣遵命。” * * 柏清玄散班出宫时,面上晦暗无光。 蓝昊天见他步伐稍显沉重,猜想他可能为长石山一事愁闷,便主动打起招呼:“柏大人,看样子有心事啊?” 柏清玄停下脚步,淡淡扫了他一眼。 蓝昊天浅浅一笑:“柏大人可是在为巨石一事烦恼?” “连你也知道了么?” 柏清玄将牙牌递给他,面上神色凝重。 “看来事情很严重啊!”蓝昊天瞥了一眼手中牙牌,将其交还给他。柏清玄正欲伸手去接,他忽然收回胳膊,调笑道:“柏大人,可需下官出手相助啊?” “你?” 柏清玄并未生气,眸光微微流动,颇有些讶异,“卫百户真愿帮柏某?” “柏大人救了下官一命,”蓝昊天冲他坏笑,解释道:“下官自然要还大人人情。” “卫百户客气了,”柏清玄冲他伸手索要牙牌,“长石山这案子证据确凿,任谁也找不出半点破绽。卫百户又能如何?” 蓝昊天嘴角轻扯,笑着把牙牌放至他手上,道:“大人有没想过,那些石头从何而来?” “你知道?”柏清玄压低眉头,正视他问了句。 “那些巨石颜色绮丽,”蓝昊天故意凑近他,压低声音:“一看就知是矿山的特产。” 柏清玄瞳孔微张,“你如何确定,那一定是从矿山运来的?” 蓝昊天一脸胸有成竹的模样,附上他耳畔轻声说:“下官小时候在北境见过不少商队,一些运矿石的车上都是这种石头。相信我,不会出错的。” 听完这声低语,柏清玄不觉耳根子一红。蓝昊天挪开脸时,他犹觉耳畔湿热。 “多谢卫百户不吝相告!” 柏清玄朝他拱手一揖,蓝昊天也不回礼,只淡淡说一句:“不必客气!” 第106章 憨憨求好友查案,贵公子被皇帝责骂 柏清玄出了朱雀门,乘上马车直奔茗香阁。 恰巧,金弈辉也在楼上品茶。见柏清玄风尘仆仆而来,关切问道:“子玦,你怎么来啦?是为昨日皇帝出行遇险一事么?” “是,”柏清玄搁下佩剑,执起杯盏一饮而尽,神情颇显激动:“有人把附近矿山的石头运来长石山,企图陷我于不忠。” “啊?”金弈辉面露惊愕,问道:“子玦,这事你确定么?” 柏清玄压低眉头,认真道:“确定,还请金兄帮我查查,长石山附近都有哪些矿山?为何人所有?” “这……”金弈辉踯躅片刻,“这倒也不是难事,只是,光知道这些有何用?子玦你有证据自证清白么?” “还没有。”柏清玄答得底气不足。 “不妙啊……” 金弈辉呷了口茶,转而问道:“那些石头还在长石山下么?” “应该在,”柏清玄沉吟道,“工部尚书齐康青不会无故损毁现场证据的。” “这事太过突然,”金弈辉抿了抿唇,继续道:“怕是凶手来不及收买齐大人吧?” 柏清玄垂眸思量片刻,“是,齐大人见过皇上后便直接过来告诉我了。金兄,事不宜迟,还请速速命人前去调查一番!” “好,”金弈辉拍了一把膝头,“放心吧,我这便着人处理此事。” * * “卫大哥,吓死人家了!”鱼菲然噙着泪水,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娇嗔道:“人家还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云汐羽见鱼菲然不顾旁人与蓝昊天热络的样子,眸光沉落几分。 云书羽见状立时心下一酸,看样子汐羽对蓝昊天真有想法! “别担心,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蓝昊天轻轻揉了揉她的头,温声安慰一句。 “快来坐吧!”云汐羽收敛神色,指了指院子里的竹椅,“站着说话不累么?” 鱼菲然抹了抹泪水,松开蓝昊天拉着他坐下,问起了昨日事故的前因后果。 “卫贤弟的意思是,有人要害柏清玄?” 云书羽摇了摇折扇,皱着眉头问道。 蓝昊天颔首,一脸严肃,“确实如此。” “看来如今朝堂风云已起,局势谲诡啊!” 云书羽拢起折扇,摇着头感叹一句。 “哥哥,柏清玄早已把王亲国戚、勋贵世家得罪个遍,如今有人伺机报复也是情理之中。” 云汐羽插了一嘴,云书羽立刻赞成道:“是,这人藏得甚深,怕是不好查!” “云兄,汐羽妹妹,你们能否帮我一个忙?” 蓝昊天见他二人一唱一和,腆着脸请求道:“请你们帮我查查,那矿石来自何处?” 云书羽看了云汐羽一眼,捣了捣折扇,“只查出处么?” “对,”蓝昊天正襟危坐,笃定道:“只要查出巨石来源,便能想办法为柏清玄洗脱罪名。” 听着他们的谈话,鱼菲然神情复杂,“卫大哥,你救那阴蘑菇干嘛?他死了活了与我们何干?” 云书羽兄妹顿时沉默,蓝昊天温声一笑,安抚道:“菲然,柏清玄再坏,可他毕竟救了我不是?我总不能欠他人情吧,该还的总得早些偿还才是!” “卫大哥!”鱼菲然撅起小嘴,嘟哝道:“那阴蘑菇该得罪了多少人?咱们难道要跟朝廷百官、王公勋贵作对不成?” “话虽如此,”云书羽坦言道:“可柏清玄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他不过是行事激进了些而已。” “是啊,菲然姐姐,”云汐羽也附和道:“正所谓知恩图报,卫大哥既然不想与柏清玄深交,就该早日偿还人情才是。” 听完大家的劝言,鱼菲然一时语塞。 她何尝不知人情世故、做人底线?只不过一牵扯到柏清玄,她便控制不住地生气。 “行行行,”她拍了把竹桌,意犹未平道:“你们爱救便去救吧!我可不想管他的事!” 说完,便起身跑出费宅。 云书羽兄妹二人面露尴尬,蓝昊天沉坐在椅子里半晌无语。 他不追鱼菲然,是不想牵连到她。对此,云书羽兄妹心知肚明。 * * 刑部调查结果出来后,皇帝差点气到吐血。 “陛下,臣已查明,那些山石是从上山的小径运输上去的。”严安躬着身子,小心翼翼阐述道:“臣已找到人证,声称亲眼目睹有人用圆木把巨石运往山上。” “什么?”皇帝大病初愈,虽无气色但精神好了许多,“他们真是好大胆子!” 严安不敢接话,立在原地不语。 皇帝忿忿呼出几口大气,道:“有查出来是谁主使的么?” “臣、无能,”严安躬身作揖道:“还未查出幕后真凶。” “哼,依朕看,此事与柏家脱不开干系!”皇帝震怒,拍了把御书案道:“去,传柏清玄过来觐见!” 严安浑身一凛,“是,陛下。” 柏清玄来至养心殿时,一眼瞧见皇后侍立在皇帝身侧,心中暗道不妙。 “卑臣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 他屈膝一跪,皇帝立时面色一沉,“柏卿真是好胆量,竟敢从山上投石企图砸死朕!” 柏清玄听完这话,面色微动,温声答道:“卑臣不敢!还请陛下明查,卑臣绝对没有做过此事!” “你没有做,那石头从何而来?”皇帝用力拍了把御案,骂道:“朕已着刑部尚书严安详查此案,你还有何话辩解?” “卑臣……”柏清玄顿了顿,才道:“卑臣以为,巨石另有来源,并非柏家所有。” 皇后见他狡辩,立刻插嘴道:“几块破石头而已,自然不是柏家所有。想要的话哪里都能弄到,何须非得是柏家的?” 皇帝死死瞪着柏清玄,柏清玄微微抬眸,正对上他赤红的双眼。 “陛下,”柏清玄垂下眼睫,申辩道:“臣已查明巨石出处,绝非柏家能力所及。” 皇帝和皇后沉默半晌,二人相视一眼,决定听他说下去。 “是何来历?你说。” 柏清玄不疾不徐道:“这些石头俱是矿石,来自长石山附近的几个铁矿厂。臣已查明,其中最大的一家是皇商钟家的产业。也只有钟家的矿山上,才有可能产出颜色如此绮丽的巨石。” “哼,”皇后冷哼一声,讥讽道:“柏大人倒是会狡辩!” 皇帝半信半疑,诘问一句:“钟家素来规矩,从不在人前显摆,年年都有按时超量上贡,对朝廷忠心耿耿。钟家受恩于朝廷,他们为何要谋害朕?” 第107章 新科状元献计查吏部,憨憨装扮一新赴贵公子约 “陛下,”柏清玄挺直身板,直视皇帝:“他们自然不会谋害陛下,而是要嫁祸于人。” 皇后忽然哂笑一声,揶揄道:“柏大人,你该不会是想说,钟家故意害你吧?” 皇帝紧紧盯着他,柏清玄从容答道:“是。” “你!”皇后伸出一只玉手指着他,犀利问道:“钟家不过是个皇商,拿着朝廷的许可经营矿藏,与你柏大人有何利益冲突?他们为何要行此诡计陷害于你?” 皇帝不觉点了点头,附和道:“是啊,你说钟家害你,又有何证据?” “臣没有证据,但臣依然想要为自己申诉。” 柏清玄说得掷地有声,“钟家与吕家素有来往,钟老板更是吕家老爷私底下认养的义子,如此关系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可吕家与你又有何嫌隙?” 皇帝半眯着眼睛问道。 柏清玄一时怆然,苦涩道:“陛下,卑臣与吕家有何过节,您不是心知肚明么?臣为了新政,宵衣旰食、夙兴夜寐,从未缺勤懒怠。先是削弱各地藩王势力,惹怒了一干王公贵族;后又整饬吏治,惹恼了朝廷百官;接着推行黄册和新科举,令各大勋贵世家反感。陛下,臣为信朝江山社稷,与多少人结下仇怨,您难道真不知么?” 这话说得皇帝无言以对,放低声音道:“柏卿说的这些,朕都知晓。可目下长石山的情况,柏卿只一张嘴该要如何解释得清?” “敢问陛下,”柏清玄沉声:“到底有何证据,明确指证卑臣就是推下巨石之人?” 皇帝心内发虚,收敛怒意:“柏卿,朕也不愿相信你会如此待朕。只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朕希望你能就此事做个表态。” 皇后偷偷扯了一把皇帝衣襟,皇帝对她挤挤眼,吩咐柏清玄退下。 刚回内阁值房,便见吏部给事中孔林楚立在一楼大厅里,仰首观赏墙上字画。 “玉森,”柏清玄上前一步,“几时来的?为何不去二楼坐着等?” 孔林楚转过身来,拱手一揖,“见过柏大人!下官来不多时,见这墙上字画不错,便驻足欣赏一番。” “上去说吧,”柏清玄指了指阶梯,低声道:“这里人多口杂,不好说话。” 二人径直上了二楼,辅一入门,孔林楚便面露凄惶。 “玉森,发生何事了?” 柏清玄见他神色不虞,不等他发话便张口问了一句。 孔林楚踯躅片刻,才道:“柏大人,都是下官的错,让您受委屈了!” 这话说得柏清玄一愣,他一脸惑色地望着孔林楚,孔林楚觑了他一眼,小声道:“大人,长石山滚落的巨石定是吕义康所为。下官无能,近些时的举动被吕义康有所察觉,他找下官聊过一次。下官搪塞他说要熟悉部内同僚,或许因此被他看出了破绽。” 听闻这话,柏清玄垂下眼眸陷入沉思。 吕义康是官场老手,办事有条不紊绝不拖泥带水。他若怀疑自己有心查他,恐怕比推下巨石更坏的事都能做得出来。 所幸这次无人伤亡,若还有下次,可就难说了! “孔大人不必自责,这事迟早会暴露的。目下最要紧的是,收集吕义康卖官鬻爵、徇私枉法的罪证。” “大人,关于此事,下官有新的见解。” 孔林楚探身,压低声音道:“吕义康办事谨慎,被他提携的党羽与他戮力同心,根本寻不到任何破绽。” “所以……孔大人打算如何做呢?” “我们不妨找人假意买官,引他中计。” “也好,”柏清玄不假思索,查了吕义康近三个月,未有捕获半点蛛丝马迹。如今对方已然下了挑战帖,再不出手更待何时。 孔林楚神色微霁,激动道:“大人果真同意?” “目下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么?”柏清玄反问一句,提起书案上的羊毫笔,在空白笺纸上写下一个大字,拈起笺纸递给孔林楚看。 雪浪笺上书有“钱”字,他抬眸看了柏清玄一眼,问道:“大人,您这是何意?” “一应开销由本官负责,”柏清玄烧掉笺纸,继续道:“你尽管放手去做,不用想太多。” 孔林楚展颜一笑,“下官遵命,还请大人耐心等候几日,下官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好,有劳孔大人了!” 柏清玄送走孔林楚,一直批阅奏章到申时,才从内阁值房出来。 路过朱雀门,又遇上蓝昊天当差。 想到前日他提醒自己巨石来源,帮自己解了围,心中不由感激。 他面上浅笑,主动朝蓝昊天招呼道:“卫百户,又是你当值啊!” 蓝昊天回以佯笑:“是啊,谁让我俩这么有缘呢?” “巨石的事,谢谢你了!”柏清玄立在他对面,笑得春风和煦,“若非卫百户提醒本官,只怕今日本官出不了这宫门!” “小事一桩,”蓝昊天有些不自在,“皇上没责罚柏大人吧?” “今日没有,”柏清玄淡淡道,“明日后日便不知了!” 这什么狗皇帝?这么善变? 蓝昊天不禁心中暗骂,但见他神色自若,又缓了缓心境,问道:“柏大人救下官一命,您想要下官如何报答尽管直说,下官一定万死莫辞!” “这个嘛……”柏清玄扫了一眼他周身上下,倏尔眸底一亮,笑道:“本官想请卫百户去茗香阁品茶,可否赏脸同行?” “行啊!”蓝昊天热情回应道:“下官随时奉陪!” 柏清玄颔首,“择日不如撞日,卫百户几时下工?” “酉时,明日酉时如何?” “好,那便一言为定!” * * 翌日蓝昊天下工,先是去东市的成衣铺子买了一件簇新道袍,而后在家洗洗画画近两个时辰,终于把自己装扮一新。 临近申时四刻,叫仆从上外头车行租了辆马车,一路摇摇晃晃来了茗香阁。 金乌垂落,星月渐显。 蓝昊天大摇大摆迈入茗香阁大堂,询问伙计柏清玄所在。 那伙计瞥了眼面前这人,见他一身簇新星蓝色道袍,头上没有戴璞巾,脚上穿着一双皂靴,打扮得不伦不类,狐疑问道:“客官是说要找柏清玄柏大人?” “对,就是他!”蓝昊天星目闪烁,那伙计一脸鄙薄,摇了摇头叹道:“客官请随小的来,柏大人在二楼雅间。” 二人一起上了阶梯,来至清辉间门口。伙计抬手叩了叩雕花扇门,里面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带人进来吧!” 伙计推开扇门,蓝昊天抬步迈入门槛,一进屋便闻见一股香气。 “柏大人好雅兴,”蓝昊天笑着对他拱手,“喝口茶都如此讲究!” 柏清玄没有起身,坐在蒲团上朝他侧首道:“坐吧,本官已为你沏好茶。” 蓝昊天堪堪落座,柏清玄便推来一杯热茶,汤底清润,黄亮透底。 第108章 贵公子请憨憨吃茶,憨憨帮忙暗查坠石案 “卫百户,可还记得我俩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柏清玄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蓝昊天呷了一口热茶,想起当时的冲动劲,不觉面上微红,“抱歉,下官实在不记得了。” “不记得也好,”柏清玄悠悠道:“若你那时没出现,本官也不会在京兆尹的大牢遇见蓝昊天。” 这话说得蓝昊天一惊,他满脸狐疑,“这、两件事有关联么?” 柏清玄挪转视线,盯着窗棂外日光出神:“金家与武家买田交易失败后,本官去京兆尹衙门找杨大人说情,用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迫使杨大人驳回武家举证。” 竟发生过这些事! 蓝昊天心里过意不去,可他不愿提及自己的糗事,便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问道:“柏大人为何会与蓝昊天一道关进大牢?” “那日夜里,有人扔了一张纸条进柏府,告诉本官蓝昊天要去京郊劫狱。” 柏清玄说得风轻云淡,“本官追上去才知道中了京兆尹的计,这才有了适才所说的际遇。” 蓝昊天未置可否,暗想那日明明是被水家摆了一道,柏清玄是真不知情。 “京城没有好官啊!”他顾自感叹一句。 “卫百户不是好官么?”柏清玄颇有些玩味地问。 蓝昊天睁大双眼,眸底一片清亮:“我?” 柏清玄见他一脸懵怔,浅笑道:“卫百户勿要太过自谦,在本官看来,卫百户算得上是一位好官。” 说完,他执杯呷了一口热茶。 烟气氤氲,日光落在他卷翘的眼睫上,散出微微柔光。 柏清玄抬眸,正碰上他投来的视线,倏尔心口一颤,掩饰问道:“卫百户不赞同本官的话么?” “不,”蓝昊天怔了怔,“多谢柏大人夸奖!” 说完这句,忽觉得喉咙一阵发干,他赶紧执杯一饮而尽,又问道:“对了,长石山的事,需要下官帮忙么?” “本官正想说这个,”柏清玄神情严肃起来,“按照卫百户提供的线索,本官已查出幕后主使是吕家人。可目前的证据,并不能洗脱本官嫌疑。” “所以,大人想让我帮你找出吕家犯案的罪证?” 蓝昊天清了清嗓子,正声问道。 “对,”柏清玄提起茶壶,帮他续了一杯热茶,“巨石和圆木不会凭空出现,一定有迹可寻。本官想请你夜潜铁矿厂,仔细查一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柏大人倒真会找人!”蓝昊天笑了笑,“夜潜对下官而言不算难事。” 他拍了拍胸脯,大方道:“这事就包在下官身上吧!下官一定尽快给柏大人回复。” 说完正事,柏清玄松下心来,转口问了句:“卫百户几时来的京城?” 蓝昊天犹豫片刻,“过完年才从老家出来的。” “听说卫百户在京城有故交,可否与本官说说是哪户高门?” 柏清玄锐利的视线扫来,蓝昊天心内一紧,他不愿谈及明远侯府,便搪塞道:“一户普通人家,花了点小钱给下官谋来这份皇差。” “也好,算是有根底的人。”柏清玄转动玉杯,杯中一汪清水像极了蓝昊天的眸子。 离开茗香阁,夜已深了。 蓝昊天没有直接回费宅,而是趁着夜色踏着月光来至矿山。 这矿山是皇商钟家所有,管理极为严格。门口有十余名壮汉把守,想硬闯十分困难。 蓝昊天绕至大门侧面,轻轻一跃攀至栅栏顶部。翻过栅栏,跳进矿厂,一眼看去四周黑黢黢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他小心翼翼走入矿山深处,瞧见不远处闪烁些微烛光,是排房门口的油灯。 正值深夜,工人们都已入睡,蓝昊天寻了半晌也没找到一个醒着的人。 正打算转身离开,忽然肩上被人一拍,“老兄,你也睡不着么?” 蓝昊天心下一紧,回头一看,竟是个醉汉。 那醉汉一身酒气,脸上泛着醉意,“我说老兄,陪我说说话如何?” 来得正好! 蓝昊天赶紧挤出满脸笑意,“行啊,咱去那边角上聊吧!” * * 柏清玄翌日下工出朱雀门时,没见着卫百户,猜想他可能去了矿山查案。 “公子!”杜仲立在宫门外,朝他挥手致意,“奴才在这儿!” 柏清玄在门洞里定了定,提步朝自家马车走去。 “公子,先去茗香阁么?” 杜仲笑得一脸灿烂,从车后搬来马凳。 “嗯,去见见新盟友。” 柏清玄踏上马凳,回头定定望向朱雀门。 门洞里守着两位陌生侍卫,柏清玄远远看着他们,不禁担忧起卫百户来。 “或许不该请他帮这个忙……” 晚上约了孔林楚在茗香阁见面,距离上次谈话已过去近七日。 孔林楚比他先到,金弈辉趁机套近乎,柏清玄推门而入时,见他俩称兄道弟热络得不行。 “玉森来得好早!” 孔林楚赶忙收敛表情,从草席上立起,恭敬道:“下官拜见柏大人!” “无需多礼,”柏清玄朝他摆摆手,温声道:“你我未着官服,不必在意上下礼节!” “是,大人。” 柏清玄坐至金弈辉身侧,唤道:“玉森,这位是本官的好友金弈辉金老板,想必二位已经认识了吧?” “认识!”金弈辉哈哈一笑,“子玦,你为何不早向我引荐孔才子?” 柏清玄见孔林楚神色羞赧,温声道:“玉森是状元,才华横溢,名动天下,金老板自己不早登门拜访,怪子玦作甚?” 这话说得孔林楚面上一笑,“不敢不敢,在下略通诗文而已,不敢妄论才名。” 三人笑过一阵后,柏清玄敛了敛眉目,“玉森,上回你说要派人假意买官,此事进展如何了?” 孔林楚正了正身子,睥了金弈辉一眼,似乎有所忌惮。 柏清玄会意,笑着说道:“金老板是自己人,玉森无需介意。” “大人,下官已命人在青州筹划此事。”孔林楚稍稍松下腰身,“那二人中有一位是下官同窗好友,颇有才华,只因屡次不中才会沦落乡野。” “本官要的正是这样的人!”柏清玄面上微霁,“玉森果然值得托付!” “大人过奖了!”孔林楚羞赧一笑,继续道:“友人已伙同另一人,买下同一官职,只等东窗事发,便会携状纸进京,状告吕义康卖官鬻爵、徇私枉法!” “原来你们在筹划这个!”金弈辉大声呼道,“子玦,你几时开始计划收拾吏部了?也没听你提起过呢!” “事以密成,”柏清玄一脸神秘,“告诉你的话,事情便不会如此顺利。” “子玦,你信不过我?” 金弈辉挑着半边眉毛,不满问道。 “不是信不过,”柏清玄嘴角轻扬,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只是术业有专攻,金老板适合做更大的事。” 金弈辉装作闷闷不乐,瘪了瘪嘴。 孔林楚见状,赶紧插话道:“大人,我们还差了一步。” “什么?” “吕义康的罪行,单凭一个卖官鬻爵还不足以扳倒他。” 孔林楚说了一半,执起茶杯一饮而尽,“我们还得挖出更多罪行,才可一次打中他的七寸,将他置之死地。” “也是,吕义康混迹官场二十余载,早已党羽遍布天下。”柏清玄眉心微蹙,“若不能一举扳倒他,恐日后遭其反噬。” 金弈辉干坐在一旁有些不耐烦,插嘴道:“你们何必把事情想得如此复杂!” 闻言,柏清玄和孔林楚一齐看向他。 金弈辉正了正身子,一脸认真道:“想扳倒吕义康还不简单,皇上最怕什么你们知道么?” “皇权被夺。”孔林楚小心答道。 柏清玄默不作声,眸底一片清明。 “对嘛!”金弈辉大喝一声,“皇帝最怕什么,咱们就给他来什么,叫吕义康这老儿欲哭无泪。” “金老板是说……” 孔林楚话说一半,看向一旁的柏清玄。 柏清玄早已猜中他话里的意思,抿了口茶说道:“要一举揭发朝堂百官近半数都是经他提携的同党,令皇帝感到皇权危机。” “好主意啊!”孔林楚拊掌,不过须臾又萎靡下去,怯声问道:“只是,该如何做呢?” 三人沉默一阵,门外忽然传来伙计的声音:“东家,柏公子,有人在楼下求见柏公子。” 金弈辉疑惑地看了柏清玄一眼,柏清玄一脸淡定地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 “是何人?” 柏清玄朝外问道。 “回柏公子,那人说是姓卫。” 伙计刚说完,金弈辉和柏清玄同时道出一句:“卫百户?” 孔林楚听不明白,望着对面二人一脸惑色。 柏清玄立时起身,叮嘱二人道:“我去去就回,卫百户定是为长石山一事而来。” 晚间的茗香阁依旧人满为患,大门口的街上停着各色马车和轿子。 柏清玄走出门外,四下巡视一番,只见人潮涌动,却没见着卫百户的身影。 “柏大人。” 声音从身后传来,柏清玄回头,终于见到来人。 “卫百户,”他微微欠身,“你这是打哪儿出来的?” 蓝昊天一身玄色箭袖,头发束得高高的,微微笑着答道:“抱歉,适才在大堂喝茶,没瞧见柏大人出来寻下官。” “无妨,”柏清玄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衣冠齐整,并无负伤,柔声问道:“事情进展可还顺利?” 蓝昊天面上笑意渐渐隐去,“下官没费多少力气便查出事情真相,说出来怕会令柏大人大吃一惊。” “嗯?”柏清玄心中一紧。 第109章 憨憨夜禀贵公子案情,新科状元布局买官 “柏大人,不妨借一步说话。”蓝昊天伸手,示意他挪步。 柏清玄微微颔首,跟着他走进茗香阁一侧的小巷。 巷子里光线昏暗,偶尔有野猫嚎叫。 蓝昊天停下脚步,“柏大人,巨石确实出自钟家矿山,但运巨石上长石山的人并非钟家。” “什么?”柏清玄神色微动,旖旎灯光打在他半边脸上,流转婉约,衬出几分美艳。 蓝昊天定了定神,继续解释道:“下官潜入钟家矿山后,在值班房发现了一本物料登记册。册子上记着京郊祭祀那日,有人从矿山运出了几块花岗岩。” “花岗岩?”柏清玄有些惊愕,那些巨石看似普通,没想到竟是价格昂贵的花岗岩。他收回神思,低声追问:“他们为何要运花岗岩去长石山?” “这才是问题所在,”蓝昊天眉头微压,“那些巨石的买主是寒山寺住持百丈大师,下官去了趟庙里,百丈大师并不清楚此事原委。也就是说,有人故意往长石山运花岗岩,企图嫁祸柏家。” 灯光晃动,柏清玄脸上色彩斑驳。 他抬起胳膊,拱手一揖:“劳烦卫百户了,可惜今日本官有约在身,不能请卫百户上楼品茶。” “无妨,”蓝昊天摆摆手,客气道:“下官不过略尽绵薄之力,柏大人无须客气!” 柏清玄薄唇翕动两下,蓝昊天见他欲言又止,心知他有几分愧色,赶紧告辞道:“柏大人,没事的话下官先回去休息了,明日朱雀门见!” “等等,”柏清玄轻声喝住他,“下次有机会,柏某一定设宴款待卫贤弟,届时还望卫贤弟莫要推辞!” 听他改了称呼,蓝昊天一时有些不适应,眼皮跳了跳答道:“好,一言为定。” 说完,他便欠身一揖,消失在人山人海里。 柏清玄立在原地,望着他移步而去,不觉蜷紧指节。 卫百户功夫不错,若非他性子刚直冲动,做个朋友也未尝不可! 回至楼上,金弈辉和孔林楚都默默喝着茶。 “子玦,”金弈辉打破沉默,“卫百户说了些什么?” 柏清玄理了理袍角,一脸平静:“长石山的巨石,是他人假借寒山寺之名,从钟家矿山采购的。” “柏大人,到底是谁企图祸害柏家?是吕义康么?” 孔林楚皱着眉头,仔细问道。 “不知何人,”柏清玄垂着眼帘,眸底寒潭涌动,“但一定与吕家脱不开干系。” 金弈辉啧了啧舌,悠然地继续喝茶。 孔林楚见他二人都不慌不忙的样子,面上一急,大声问道:“这事陛下会为柏大人做主么?” “不会,”柏清玄答得掷地有声,孔林楚顿时心下一紧,张皇问道:“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石头从哪儿来的,自然是问买石头的人。”金弈辉突然插话:“这不是很简单的事么?” 孔林楚一颗心悬着,听他说完更迷惑了:“可石头不是百丈老和尚买的么?百丈老和尚是信朝赫赫有名的高僧,只要他一口咬定,这事便还会落在柏家头上。” “玉森啊,”金弈辉冲他笑了笑,道:“连长石山都是柏家的产业,何况一个小小的寒山寺?” 话说到这地步,孔林楚幡然醒悟,无论如何,这口锅柏家都推不掉。 他哑声片刻,方才坐定尴尬道:“抱歉,是玉森孤陋寡闻了。” “无妨,”柏清玄这才开口,安抚一句:“这事本官会想办法处理的,玉森你先专心应对吕义康,旁的事无须多虑。” 金弈辉放下茶杯,认真说道:“对了,适才提及对付吕义康一事,我还没说完呢!” “金兄请讲。”柏清玄客客气气。 “我们不妨以青州卖官案为导火索,点燃吕义康的同党。”金弈辉说得掷地有声,柏清玄微微点了点头。 孔林楚露出些许惑色,“如何点燃?” 金弈辉狡黠一笑,“朝堂不是有半数官员与吕义康有利益来往么,青州卖官案一旦牵扯到他们,这些人必将岌岌自危,生怕皇帝追查他们入仕升迁内幕。” “所以,金老板的意思是,要孔某查这些人与吕义康的交易?” 孔林楚面带难色,试探问道。 柏清玄冷静答了一句:“不,不需要知道那么多。孔大人手握风闻奏事之权,何须查证才能举报百官!” 孔林楚心内发慌:“如此大规模检举朝廷命官,陛下能相信下官的片面之词么?” “他不信咱们便制造事端逼他信。” 金弈辉目光灼灼,咬着牙说道。 孔林楚心下骇然,“这、这怎么说?” “要让他们人人自危,联合起来保护吕义康并不难。”金弈辉说道,“只要青州卖官案直指吕义康,并证明这并非吕义康初次犯案。一旦皇帝同意彻查此事,严惩吕义康,他们必会站出来为吕义康说情。皇帝眼见维护吕义康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再暗中煽风点火一把,他必会心中起疑。” “可青州官职买卖并非吕义康负责,而是他的得力部下青州巡抚刘百锡主导。”孔林楚一直忧心,仅凭青州巡抚买卖官爵并不能扳倒吕义康,至多斩断他一根手指罢了。 柏清玄适时发声道:“刘百锡是昭武十八年的进士,他能爬到封疆大吏的位置,全靠吕义康有心提携。事实上,凭他的政绩,根本不足以担任巡抚一职。” “只要咱们抓住刘百锡贿赂吕义康一事不放,”金弈辉接腔道:“吕党便会人人自危。” 孔林楚这才明白其中关窍,拱手道:“下官明白了,下官一定请好友细细调查刘百锡的过往履历。” “有劳玉森了!” 孔林楚离开后,金弈辉郑重其事地问了句:“孔大才子如此年轻,你真安心把这事交给他处理么?” “玉森只是初入仕途,许多事情拿捏不准分寸罢了。”柏清玄说得风轻云淡,“假以时日,他必成为我的左膀右臂。” “但愿如此!” 金弈辉佯笑一声,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对了,卫百户你打算如何用他?” 这话戳中了柏清玄心事,卫蓝本性不坏,但要用好这把剑,还需好好打磨。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他淡淡说道,“卫百户是个人才,只是难以驯服。” “营救二牛,私放章正,调查钟家矿山,”金弈辉掰着指头细细数道,“还有最开始那次搞砸武家卖田,这小子还真敢!” “这大概就是江湖人的豪情义气吧!” 柏清玄望向窗棂外,脑海里忽然浮现他离去的背影,孤独又桀骜。 第110章 新科状元任务搞砸,贵公子调侃憨憨像鸟 几日后的夜里,柏府静如深海。 孔林楚跟在仆人后头,亦步亦趋,生怕惊动园中鸟兽。 “孔大人,这边请!” 来至外书房,屋里灯火明亮,柏清玄还在伏案苦读。 “下官见过柏大人,深夜叨扰还望见谅!” 孔林楚垂着头,面上神色不安。 柏清玄看出他有急事,立即屏退众人。书房扇门砰一声合上,柏清玄才开口道:“玉森坐吧,到底发生何事了?” 孔林楚一脸急切:“大人,青州来的人出事了。” “怎么回事?”柏清玄眉心一跳,“是你那位同窗出事了么?” “是,”孔林楚向前探身,“友人昨日抵达京城,下官本想留他在府上过几夜,好好商议告状一事。可他执意快刀斩乱麻,今日一早便去了大理寺衙门告状,结果被大理寺卿抓进了大牢。” 柏清玄闻言,心中一紧,“大理寺卿巴志新乃毫无担当之人,玉森同窗被关一事,怕是上头有人施压。你们不该去大理寺告状,应该呈递奏疏给通政司。” “柏大人,下官考虑欠周,实在抱歉!” 孔林楚欠身一揖,面露愧色。 柏清玄抬手,“此事不怪你,世人都以为大理寺秦镜高悬、明察秋毫,却不知当今大理寺卿大人胆小如鼠、拈轻怕重。” “大人,目下我们该如何是好?” 孔林楚探着头问道。 “倒也无妨,”柏清玄安抚一句:“交给本官处理吧,唯今之计,只能将此事闹大引起众人关注了。” “那要如何做呢?” 孔林楚小心翼翼。 柏清玄望着他道:“玉森那位友人,在青州老家可还有其他亲戚在世?” “有的!”孔林楚答得十分利落,又问道:“大人是想找他们来京城要人?” “对,”柏清玄目光笃定,“最好来一位至亲之人。” 孔林楚眼珠子一转,答道:“下官记得他有一位胞妹,不妨命人传信与她,请她速速赶来京城救人。” “好,就这么办。”柏清玄颔首,复又交代道:“玉森你先好好准备弹劾奏章,余下的事交给本官就好。记得多动员几个人,如此才能达到撼动陛下的效果。” “下官明白。” * * 翌日晨间,皇帝单独召见柏清玄。 “柏卿,严卿昨日给朕上奏,说是寒山寺百丈和尚命人购置巨石。这事你知晓么?” 皇帝一脸刻薄,拿眼睥着他。 柏清玄抬眸正视他,“回陛下,卑臣不知此事。” “哼!”皇帝冷嗤一声,揶揄道:“你家的山你家的庙,买来了巨石你却说不知?柏卿,你不觉得这个笑话很冷么?” “卑臣……”柏清玄垂着头,沉吟半晌,才道:“卑臣确实不知,无故被人栽赃嫁祸,卑臣只觉冤屈难伸。” “柏清玄!”皇帝面色一沉,指着他骂道:“你矢口否认不要紧,朕也可以既往不咎。但柏卿再有僭越之举,朕绝不轻饶!” 柏清玄眼皮轻颤,虽心中不平,但仍躬身作揖道:“卑臣谢陛下隆恩!” 下午散班,柏清玄出朱雀门时,盯着蓝昊天看了好一会儿。 “怎么?”蓝昊天一抬眸,正碰上他定定的目光,吃了一惊:“我脸没洗干净么?” “不是,很干净。”柏清玄也不尴尬,眸底柔光清冽,“你的脸,总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蓝昊天闻言一怔,“是、谁啊?” “也不算是人,”柏清玄悠悠说道,“卫百户的性子像极了本官儿时养的一只鸟,又倔又冲。” 是又臭又蠢吧? 蓝昊天眼皮一耷拉,暗自念叨。 “正因太有个性,所以不告而别。” 柏清玄顾自感叹,眸底淌过一道涟漪。 蓝昊天埋怨一句,“柏大人想骂人就直说,干嘛拐弯抹角地贬低下官是鸟东西。” “不,本官没有侮辱卫百户的意思。”柏清玄见他面色不虞,赶紧解释道:“本官儿时养过一只鸟,不信你可以……” “可以、什么?”蓝昊天悻悻。 柏清玄顿了顿答道:“可以一起去西市逛逛花鸟店,看看有没长得像卫百户的鸟。” 你才长得像鸟! 蓝昊天嘀咕道,你全家都长得像白鸽! 二人沉默须臾,蓝昊天改口问道:“长石山的案子,陛下为难柏大人了么?” “小惩为戒,”柏清玄淡淡答道:“本官到底是陛下的肱股之臣,陛下暂时不会重罚本官。” “能逃过一劫就好!”蓝昊天舒口气,按住刀柄正视他道:“柏大人救下官一命,下官以巨石来源相报。虽不足以抵消一命之恩,但柏大人日后若有需要,下官亦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柏清玄忽然伸出手来,摊开手心问道:“卫百户可愿与柏某交个朋友?” 交就交,谁怕谁! 蓝昊天伸手拍向他掌心,爽快道:“成交!” 柏清玄手心一麻,心底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仿若被风拂过,被羽毛擦过,痒痒的,暖暖的。 二人道别后,蓝昊天心情愉快。 想到以后再也不用守在柏府门外盯梢,可以大摇大摆出入柏府,便高兴得走路同手同脚。 * * “吕大人,下官今日造访,是有一件非常之事要向大人禀报。” 巴志新深更半夜来至吕义康府邸,一脸张皇。 吕义康呷着热茶,一副不慌不忙地神情问道:“何事啊?” “吕大人,有人从青州来京,要状告大人您卖官鬻爵、以权谋私。昨日晨时,已被下官关进大理寺监狱。大人您看,此人该如何处置为好?” 听到这里,吕义康不禁嘴角轻颤。他放下茶盏,压低眉头问道:“巴大人可查清了那人身份来历?” 巴志新回答:“回大人,此人名郝燕,系青州枣县人士。早年中过秀才,之后考场失意一直未能中举。家里世代耕种为生,并非大户出身。” “哦,”吕义康沉吟一声,“原来是士林中人。” “吕大人,关键在后头。”巴志新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几月前,他花千金从一个叫三胜的中间人手上买了枣县县令一职,可事后却与另一名买家产生冲突,二人都要买枣县县令一职,后来吵到青州巡抚衙门里,被巡抚刘百锡狠狠打了一顿。这才携状上京,来至下官衙门上告。” “竟有此事,”吕义康捻了捻胡须,双眼微眯一脸狡诈:“此人胆大包天,与地痞三胜勾结犯案,竟敢随意污蔑本官,实在岂有此理!” “那大人的意思是,如何处理呢?”巴志新欠着身子小心问。 吕义康眸底露出寒光,压低声音道:“巴大人觉得呢?” 巴志新见他满脸狠戾,知他动了杀心,赶紧答道:“下官懂了,一定让他死得干干净净!” 第111章 假意买官出岔子,财阀说贵公子漠视人命 夜晚,茗香阁清辉雅间里传来低声密谈。 “柏大人,”孔林楚对柏清玄说道:“下官已派人前往青州接郝燕胞妹来京,一个礼拜后便可抵达京城。” “好,”柏清玄一脸成竹在胸,“等她来了,立刻知会本官一声,本官找人帮忙安置她。” “有劳柏大人!” 孔林楚面带愧色,他本不该将青州一事搞砸,但无奈初出茅庐,千般计虑终有一失。 如今叫来郝燕的亲妹子救场,已是万不得已之举。 “对了,”柏清玄倏尔转移话题:“郝燕那边,本官已请少卿大人出面,帮忙安排妥当了。” 孔林楚闻言心下一紧,蹙眉道:“大理寺少卿叶陶大人?” “嗯,”柏清玄微微颔首,侃侃道:“叶大人与玉森你一样,都是科考进士出身。只不过叶大人科考那年,本官还未入仕,没能向皇上举荐他。” “下官早有听闻叶大人美名,几年前下官还是平头百姓时,便听士人朋友多次提及叶大人的文章,真个是字字珠玑、笔头生花。” 孔林楚忍不住大加称赞,柏清玄继续安抚道:“叶大人为人精明,在巴志新手下耕耘数载,救一个郝燕应该不成问题。” 听到这里,孔林楚大大舒了一口气,拾起茶杯一饮而尽,道:“下官办事不力,劳烦柏大人亲自上阵,下官以茶代酒敬大人一杯,还请大人恕罪!” “玉森快别如此,”柏清玄伸手扶住他的玉杯,柔声道:“玉森入仕不到半载,如何能做到事事周密无缺?本官自诩神童,未及弱冠便已跻身内阁,尚不敢称自己为神机妙算之人,何况是玉森你呢?” 这话说得孔林楚面上赤红,他紧紧握着玉杯,感激道:“玉森谢大人海涵!” 柏清玄敛眉,呷了一口热茶,沉声道:“郝颖是女流之辈,我们请她出面已是强人所难,实在不该让她上衙门告状受刑。” 孔林楚满脸疑惑,“如今大理寺衙门的规矩,击鼓鸣冤者要先受三十大板。若上朱雀门外敲响登闻鼓,则是八十大板,不挨一顿好打,如何告得成御状?” 柏清玄垂眸思虑片刻,“御状我们肯定要告,但不能让郝颖去敲登闻鼓。” “大人,不敲登闻鼓,如何惊动圣听?” 孔林楚迷惑万分。 柏清玄看着他迷惘的眼神,笑了笑道:“还请玉森亲自主笔,写一道密章送往朱雀门外通政司,向皇上秘密奏报郝燕的案子。” “原来如此!” 孔林楚幡然醒悟。 “通政司刘瑾刘大人为官清正,只要玉森你的奏疏一到,刘大人必会上呈御案。” 柏清玄神情笃定,看着他笑了笑道:“之前让郝燕亲自上衙门告状,只为挑起事端。待事情闹大了,才有可能上达圣听,引起众人侧目。” “下官明白了,”孔林楚奥了一声,恭谨答道:“一切听从大人安排!” * * 柏清玄散班回府已是申时,门口小厮迎上他,“公子,宫里来人传信给您了。” 他接过手书,心中略有迟疑。 前来送信的小内侍只说是宫里贵人所传,打开一看才知是灵月公主。 “万望柏公子小心行事,提防各大世家阴谋诡计。灵月无甚才华,不能为柏公子出谋划策,但凭一颗仰慕之心,祈祷柏公子安然渡过难关。灵月顿首。” 他早答应过皇后不再接受灵月公主好意,如今看着手书上的诚挚之言,心底微微有些动摇。 灵月公主对他执政以来推行的新政大加赞赏,且说得句句在理、针砭时弊。 想当初他还以为灵月公主只是无数爱慕他的妇人中,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肤浅女子。 现下看来,灵月公主并非浅薄妇人。 柏清玄合起手书,顾自叹了口气:“可惜生在帝王家,又是个女儿身!” “公子?”杜仲见他连连摇头叹息,忍不住好奇问道:“公子,这信是谁写给您的啊?” “秘密。” 柏清玄不欲多说,清浅一笑敷衍过去。 杜仲见他满面春风,暗想那信许是宫里某位女眷写给他的情书,忍不住心下一紧,生怕招惹祸患,赶忙闭了嘴。 堪堪回至书房,门上小厮急急跑来禀报:“公子,金老板派人前来,目下正在门房候着!” 柏清玄怔了怔,“带他进来说话。” “是,公子。” 不一会儿,金弈辉的贴身小厮走入书房。 “柏公子,东家有事找您,说请您去一趟茗香阁。” 柏清玄立时沉下脸来,猜想是为青州一事,赶紧冲门外杜仲喊道:“快去备车!” 清辉雅间,烛火明亮。 金弈辉递给他一杯热茶,屋子里火盆烧得哔哩作响。 “巴志新动手了,”金弈辉沉声道,“好在大理寺少卿叶大人出手相救,给了那学子一剂假死药。牢头上刑时,他堪堪毒性发作,被衙门杂役抬出衙门扔到了京郊乱葬岗。” “目下人如何了?”柏清玄艰涩问道:“大理寺狱卒没把他怎样吧?” “人都差点折里面了,怎么可能完好无损?” 金弈辉说话淡淡的,不像他平时的语气。 “玉森真是办事糊涂!好在人没死,不然可就葬送咱首辅大人的雄伟大业了!” 柏清玄面上泛起一簇霞红,轻轻抿了口茶,说道:“是我考虑不周,没能及早提醒玉森不要去大理寺告状。” “巴家向来是骑墙派,”金弈辉忿忿道,“巴志新动手前肯定征求过吕义康的意见,这才狠下杀手。” “还好叶陶出手及时,不然那药就不起作用了。” 柏清玄喃喃,抬眼见金弈辉直直盯着他,不觉心下一颤,“金兄为何这么看着我?” “子玦,你变了。”金弈辉目光一闪而过,“变得漠视人命,敢利用旁人性命做赌注了。” “我……” 柏清玄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他是两袖清风、爱民如子的宰辅大人,他满口仁义道德、君臣父子,却害死威北将军、致使流民激增,无数家庭分崩离析,数百万人因他推行新政而遭遇不幸。 “我、没想那么多。” 柏清玄垂下眼睫,烛光跳跃在他睫上,照不亮眸底阴霾。 金弈辉淡声笑了笑,“子玦,这是好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们注定要为改革牺牲,没有前人抛头颅洒热血,就没有后世福祚绵延。” “是我思虑不周,不该把一切赌注都押在青州学子身上。” 柏清玄声音哑哑的,像松了的琴弦。 第112章 憨憨与贵公子聊案情,憨憨拜访告状老妪 二人沉默须臾,寒风吹响窗棂,拍得窗纸呼呼乱响。 “水家联合其他世家,打算怂恿皇上贬我下田。” 柏清玄倏尔开口,低声说道。 风雨将至,金弈辉吸了口气,问道:“是因长石山的案子么?” “或许不止,”柏清玄盯着杯壁出神,“他们意在把我踢出朝廷,仅仅几块石头还打不倒我。” “子玦,保护好自己。”金弈辉忽然目光流溢,“你活着,才是最大的胜利。” “我知道,可明箭易躲暗箭难防,”柏清玄抬眸望着他,恳求道:“这才刚刚开始,我就已筋疲力尽、黔驴技穷。金兄,你说我能赢么?” 能赢么? 他金弈辉是商人,商人不做赔本的买卖。 可他偏偏不信邪,非要帮眼前这个年轻人改革。柏清玄是他的挚友,亦是他的兄弟。 若无身份地位和家族的限制,他会同柏清玄睡一张床、穿一条裤子。 柏清玄的事业就是他的事业,柏清玄的痛苦也是他的痛苦。他们同舟共济,互相扶植了七年,若柏清玄一败涂地,他又能好到哪里去? “赢,一定能赢的。”他目光矍铄,笃定道:“有我金弈辉支持,你还有何事做不成?天下财富,三分归我金弈辉,子玦你有这么多的钱,光是拿银子砸也能把那些人砸死!” 这话说得霸气,安抚人心效果不错。 柏清玄倏尔眼底一弯,扬起一道笑意:“谢谢你,金兄。” “长石山的案子,还是继续请卫百户查下去吧!”金弈辉转口说道,“这案子不结,子玦的清白永远受人诟病,皇上也会因风声鹤唳而摇摆不定。” “好,我会与他说的。”柏清玄颔首,心底暖融融的。 就算皇上疑心,百官猜忌,家人不解,至少还有一个好兄弟肝胆相照。 金兄身为金家家主,许多事情不能罔顾家族利益擅自决定,但他至少不会害自己。 * * 蓝昊天始终心有不安。 长石山的案子就这么一直拖着,听闻柏清玄因这事被皇帝骂了好几次。 他本想趁柏清玄出宫,问问是否需要帮忙。 可柏清玄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令他瞬间打消念头,转而寒暄起天气来。 直到今日清晨,有人上京兆尹衙门报案,说是亲眼目睹百丈老和尚带领数人搬运巨石上山。 “柏大人,长石山的案子又出岔子了么?” 蓝昊天鼓足勇气,关切问道。 柏清玄眼神微动,收好牙牌,“幕后之人不会轻易放过本官的,这案子越是悬着,对他们越有利。” “那该如何是好?” 蓝昊天心急问道。 “卫百户,”柏清玄拿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着他,温声道:“柏某能请你帮个忙么?” 来了,来了! 蓝昊天一阵激动,就等着他开口说这话。 “要下官做什么,柏大人尽管直说!” 柏清玄眼神温润,“今晨举报百丈之人乃长石山四周的农户,卫百户若有空的话,可否帮忙前去查探一番?” 要查村民并非难事,金弈辉有大把收买人心的办法。但此案事涉皇帝,花钱买清白是为欺君。 “没问题。”蓝昊天咧嘴笑笑。 “具体从何查起,卫百户便宜行事就好,”柏清玄抬起双手,作揖谢道:“有劳卫百户,柏某不胜感激!” 蓝昊天扶住他胳膊,柔声道:“柏大人,无须多礼,下官本当如此,这案子就放心交给下官吧!” 柏清玄被他抓着胳膊,一时有些愣怔。 “对了,”蓝昊天收回手,问道:“寒山寺那头,下官可以随意出入么?” 寒山寺虽是柏家家庙,但百丈大师是信朝赫赫有名的高僧,许多人仰慕他佛法高深,从各地去往长石山庙里拜会,因而平时都是大门敞开。 蓝昊天若是寻常香客,白日里自然进得去,可到了夜里便会被拒之门外。 “这个放心,”柏清玄清浅一笑,道:“柏某会与百丈老和尚知会一声,请他特别照顾卫百户你的。” “好,下官一定尽快查明真相。”蓝昊天心里有些没底,责任虽担待下来了,可能否查出结果还是未知数。 柏清玄见他眼神发虚,忙唤了一声道:“卫百户?” 蓝昊天收敛眼神,重新聚焦在他身上。 “卫百户不要有压力,”柏清玄安慰一句,“这案子本就难办,事发时正值百年不遇的暴雪天气,能找到真正的目击者便算幸运了。” “没事,包在下官身上,柏大人放心吧!” 二人寒暄几句,倏尔断了话题。 柏清玄想多叮咛几句又不知如何开口,心里总觉怪怪的,有一种粘滞之力,将他定在那里难以挪步。 蓝昊天同样如此,伪装成卫百户,心里有无数想法,却一句也不能说。 “你……” “我……” 二人同时开口,却都噎在半空。 蓝昊天率先笑了笑,“大人快回去吧,太阳就要落山了!” “好,柏某先告辞了。” 那股粘滞感终于消弭不见,柏清玄紧了紧手心,走向朱雀门外。 * * 长石山所在的京郊有一片人烟稀少的村庄,村子里多是些老弱妇孺,青壮年都在城里做工,留下来的人耕耘着几亩薄田,日子过得还算安逸。 京郊祭祀那日,长石山附近落着暴雪,田里粮食早已收割,一般人家几乎不会在这种时候外出。 告状的那人是一位独居的老妪,蓝昊天顶着寒风前去拜访时,老妪正在屋里煮粥。 “老人家平时都是一个人生活么?” 蓝昊天刚帮她劈完柴,这会儿立在灶台边,想帮老妪端一端那盆米粥。 “手拿开!” 老妪丝毫不领情,端着热粥推开他的手,呵斥道:“老婆子我不需要帮忙!” 蓝昊天噎了噎,独居的老人脾气都这么臭么?他抬手捂了捂嘴角,轻咳一声,“老人家,您贵姓?” “姜。” 老妪没看他,放下热粥,又去拿碗筷。 蓝昊天倚在桌子边沿,这次没敢上前帮忙,放柔声音道:“姜老太,您有儿子么?” “在城里做泥瓦匠,”老妪终于操持好晚饭,一粥一菜,清淡简朴。她掀起眼帘看了蓝昊天一眼,问道:“你到底是谁家派来的小厮?做什么问东问西的?” 她问得冷漠,蓝昊天看出她满脸皱纹下的不满,笑着解释一句:“小子是百丈大师的敬仰者,我家公子也是。听闻姜老太前几日亲赴京兆尹衙门,状告百丈大师运石上山砸毁官道,可有这回事?” 老妪一面喝粥,一面淡声答道:“怎么?官府不许人举证亲眼所见之事了么?” “不不不,您别多虑。”蓝昊天一屁股坐在对面凳子上,笑嘻嘻问:“姜老太,百丈大师声名远扬,您确定那日所见之人是百丈大师么?” 老妪眼皮都不抬一下,冷硬答道:“我老婆子没瞎,就是他,没错。” 这老妪又硬又倔,还真难伺候! 蓝昊天问一句她便怼一句,这会儿趁着老妪吃饭,他故意装作很饿的样子,叹了句:“哎哟,刚帮您老人家劈完柴,这会儿肚子也饿了。” 老妪抬眼,见他癞皮狗似的探头嗅了嗅菜碟,扯起满嘴皱纹冷笑道:“哼,想吃自己拿碗盛去,别指望我老婆子伺候你的!” “哎!好嘞!”蓝昊天赶紧起身,去灶台上取了一只碗,又坐回桌边。他一面盛粥,一面小心问道:“您儿子都不回家的么?” “我儿子在城里做工,整日起早贪黑也挣不了几个钱,”老妪喝完粥,继续道:“一去一回得大半日,要他回来做什么?累不累!” “也是,”蓝昊天装作理解的样子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京城距此不过半个时辰的路,他儿子再忙也该每日回家才是。他放下碗筷,又问道:“姜老太您在喝什么药?我看柜子上摆着好几包没拆封的药材,是您老喝的吧?” 老妪停下动作,见他抬手指着柜子,嘴角动了动:“那是我儿媳……”,她突然踯躅片刻,道:“那是我儿子给我买的补药,说我年纪大了要多补气。” “真是孝顺!”蓝昊天干笑一声,怎么补也不如亲儿子在身边帮衬有效吧!他心中暗想,不然也不会放着药不喝了,“只可惜做工太辛苦,不能每日奉养您老人家。” “怪不得他,”老妪眼神温软,道:“我儿与我相依为命多年,我只愿他早日走出丧妻之痛,在城里娶个媳妇再续我姜家香火。” 说到这里,蓝昊天心中一疑:“咦?姜老太您没孙子么?” “儿媳妇都没有,哪儿来的孙子!”老妪白了他一眼,蓝昊天不禁讪讪。 吃完饭,老妪又忙着收拾桌子。蓝昊天帮她打了一盆水,递给她擦洗桌面。 “对了,姜老太您见过吕家或是钟家人么?” 他早想问这话了,一直隐忍未发。 老妪收起抹布,抬眼看着他讥讽道:“我种的田都是吕家的,你说我见没见过?” “见过好,”蓝昊天沉吟一句,复又问道:“吕家人没欺负过您吧,姜老太?” “欺负我?凭什么?”老妪冷眼觑了他一下,那眼神似乎是在说:欺负我姜老太没门! 蓝昊天打了个哆嗦,笑得贱贱的,“就是怕地主欺负佃户么!没有就好。” 第113章 九州发生民乱,憨憨见百丈大师 “那钟家呢?有见过么?” 蓝昊天又问了一遍。 老妪半晌没答,洗完碗筷才扭头说道:“我说这位小哥,你来帮忙就帮忙,问这些劳什子做什么?百丈和尚干了什么我一清二楚,你莫不是想帮他反供?” 蓝昊天讪了讪,弯眼一笑道:“能反当然好了!我可听说巨石是从钟家来的呢!” “那又如何!”老妪一甩抹布,面带不悦,“我没见过钟家人,那石头也不是我买的,你想反供得去找钟家人商量,我是不会撤销供词的。” “姜老太,您误会了!”蓝昊天一扭身走至她跟前,双手合十道:“您看,我这不是仰慕百丈见他名声受损,特地来问问情况么?我家公子也急呀,投了那么多香油钱给百丈,万一他名誉扫地了如何是好?” “倒了才好!”老妪忽然寒光一凛,冷冷说道:“他能倒,我老婆子第一个拍掌叫好!” 这话说得蓝昊天一噎。 * * “陛下,这可都是各地送来的密章,”水永博立在御案前,瞠着眼睛问道:“陛下拿给臣看,是想问臣对密章所述之事有何见解么?” 皇帝哂笑一声,道:“除了雍州,余下八个州同一时间上呈密章,状告柏清玄清丈田亩惹起民间抗议。水卿,你说这里头有没什么猫腻?” “这……”水永博捏着手里的密章,迟疑片刻,才道:“臣记得,当初柏大人在永州清丈田亩时,遭遇不少阻挠,换了两次钦差大臣才将此事摆平。” “水卿记得没错,朕最后换上吏部主事水容泽,才解决了永州的大麻烦。”皇帝拿手指了指水永博,沉声道:“就是你们水家的人。” 水永博看着那两只修长苍白的手指,倏尔心中骇然,赶紧跪下磕头道:“陛下饶命,水家满门忠义,绝不敢在背地里操纵此事!” “朕不过是问问而已,”皇帝收回手,继续叹道:“水容泽办事给力,朕理当拔擢他才是。八个州同时抗议,可朕只有一个水容泽,你说朕该如何是好?” 水永博定了定神,抬起头望着他,颤声道:“陛下,不如即刻宣布停止全国田亩清丈,命首辅大人亲自下田安抚人心。” “柏卿?”皇帝面上微微一讶。 水永博吸了口气,拱手欠身道:“陛下,清丈田亩乃首辅大人之意,当初他在永州推行此策时,便已困难重重。如今推及全国,引起众怒,责任必须由他承担。派首辅大人下去,是为了向天下百姓表态,证明陛下不偏袒任何一个人,凡事秉公办理,连首辅大人也不例外。” “好一个不偏袒!”皇帝拊掌大笑,“朕就要博个好名声,让天下人都感念朕的恩德!” 笑完转口问道:“水家家主近来身体可好?” 水永博有一瞬间的愣怔,但他很快收回神思,欠身答道:“回陛下,家主大人一切安好。” “可朕怎么听说,他近日连启天阁的官员都拒之不见了?” 皇帝问得尖锐,水永博踯躅片刻,低声答道:“家主大人一向深居简出,许是不太重要的消息便不想亲自接见,吩咐家仆代办了吧?” 皇帝别转目光,“这几年辛苦他了,是时候让他培养接班人了!” 接班人? 水永博心中一惊,启天阁阁主需有修行天赋,寻常人根本坐不上那个位置。水溟萤能执掌启天阁十余年,靠的可不光是一身灵气,还有他不惜一切稳固地位的狠心。 “陛下,阁主大人尚能理事,接班人一事不如慢慢来,能寻到比阁主大人更优秀者最好。” “嗯,水卿言之有理。”皇帝思忖片刻,道:“此事不妨请水卿代朕,向水家家主转达一声吧!” “臣遵命,谢陛下隆恩!” 水永博满心愁闷,退出了养心殿。 当日散班后,水永博径直回了水府。 “家主大人,有个不好的消息,”水永博坐在下首,探着身子对水溟萤道:“陛下有意让您开始物色启天阁接班人了。” “接班人啊!”水溟萤一身银白直裰,脸蒙在纱布里只露出一对深深凹陷的眼睛。 他呢喃一句陷入沉思,自打身体每况愈下以来,他也思考过继承人的问题。 可天赋异禀者毕竟是少数,如今信朝赫赫有名的修士就那么几个,且都已过而立之年。要想挖掘履历空白,且对水家有利的新人,并非易事。 他紧了紧眉心,低声道了句:“陛下的意思,我明白了。” “家主大人!”水永博见他反应冷淡,急声说道:“启天阁阁主一旦易主,水家该何去何从?家主大人不能如此轻描淡写地敷衍了事,须得为水家做好长远打算。” “你放心吧,我自有安排。” 水永博从他脸上看不出表情,心里干着急又不能太过催促,只好闭嘴不语。 “对了,家主大人,”他沉默片刻,调转话头道:“派下去的人手,都安排好了么?” “除了水家,其他几家也都派了打手,”水溟萤抬起眸子,看向门外繁星点缀的夜空,悠悠道:“这些打手身手不凡,他一个柏清玄绝对应付不过来。” 水永博见他说得笃定,心内稍稍安定几分,“那便好,回头我再让皇后多吹吹枕头风,尽快让柏清玄那厮滚去田里。” “咳咳……” 水溟萤忽然咳喘起来,一旁侍立的家仆赶紧上前,拿着帕子替他擦拭呕吐物。 厅堂里没有烛火,但水永博依稀能看清那些黏腻的液体颜色深沉,并非口水或痰渍。 “家主大人咳血了……情况果然如陛下所言,大大的不妙啊!” 水永博心中暗想,不觉抬手捻了捻胡须。 “大爷,要不您先请回吧!” 一名侍立身旁的家仆劝道:“家主大人近日身体不适,况且天色已晚,不如改日再谈。” “也好,”水永博立即起身,朝着咳嗽不停的水溟萤拱手一揖:“家主大人好生养病,愚兄先告辞了!” 说完,便捋了捋官袍,摇摇头走出厅堂。 * * 这日下工,蓝昊天没去姜老太家,而是在村子里打听了些姜家的事,随后上山来至寒山寺。 日头刚好,冬季清晨的空气里带着霜雪的味道。 蓝昊天第二次走进寒山寺,终于看清山门上雕刻的朱漆大字。 说是家庙,派头却比京城里的大相国寺差不了多少。都说柏家世代清流,可为何小小一座家庙却如此高大雄伟、富丽堂皇? 蓝昊天啧啧舌,朝石阶上正在洒扫的小僧合掌作揖:“敢问小师傅,百丈老和尚今日可在寺里?” “在,在的!” 那小僧回了一礼,客气道:“方丈大师上个月才从海洲云游归来,施主来得正是时候。” “那烦请小师傅带路,在下有急事求见百丈老和尚。” 小僧上下打量他一眼,好奇问道:“施主是来求方丈大师救人的么?” “对,是的。”蓝昊天顺着他的话回答,添油加醋道:“我那兄弟就快病死了,还望百丈老和尚救他一命!” 小僧提着扫帚,一面走一面道:“施主,若要求方丈大师救人,您可得态度诚恳谦逊些才好。” “怎么说?”蓝昊天见他话匣子打开,赶忙追问一句:“在下家财万贯,无论老和尚要几多报酬,在下都会欣然应允。” “阿弥陀佛,”小僧闻言施了一礼,缓声道:“方丈大师可不会贪恋钱财,施主此番拜访千万不要提及这些黄白之物。方丈大师德高望重,山下百姓都晓得他佛法高深、医术高超,每每请他施救都会送来薄礼,可方丈大师从不接受。” 这么好的和尚,为何会得罪姜老太? “好好好,在下绝不提钱,多谢小师傅提醒!” 二人一路走上石阶,进入山门,过了大雄宝殿,后面便是一排禅房。 “方丈大师就在这间,施主请在门外稍候,容小僧进去通报一声。” 蓝昊天合掌施礼,那小僧轻轻叩了叩门扉,旋即走进屋去。 不多时,扇门打开,小僧一脸欢喜道:“施主,请进来吧!” “好,多谢小师傅!” 蓝昊天掀起衣摆,提步迈入门槛。 僧房陈设简单,甫一入门便能闻见一股高山崖柏的香气。 内室的禅椅上,坐着一位胡须全白的老和尚。他盘着腿打着手势,合眼闭目默念经文。 第114章 憨憨问百丈案情,新科状元举报吏部尚书卖官鬻爵 “方丈大师,求医的施主到了。” 小僧立在禅椅前,欠身说道。 蓝昊天停在他身后,望着椅子上那人缓缓掀开眼帘,二人视线相碰,老和尚目光深沉,气场上压倒蓝昊天一筹。 “好,你先下去吧。” 他声音低沉有力,像是穿越山谷的河流。 “在下卫蓝,见过百丈老和尚!” 蓝昊天合掌一揖,百丈微微欠身,还他一礼:“卫施主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他拿那双矍铄的眼睛打量了蓝昊天一眼,温声说道:“原来卫施主就是柏公子请老衲照顾的人,幸会幸会!” “百丈老和尚,”蓝昊天笑得有些拘谨,“在下此番前来,是想问问老和尚关于落石案的事。” 百丈眸底微动,道:“卫施主想问什么,老衲知无不言。” “事情是这样,”蓝昊天挺了挺身子,正声道:“在下前几日去了趟举报人姜家,与孀居的老寡妇姜老太聊了几句。不知百丈老和尚对此妇人可有印象?” “姜老太……”百丈敛起眼神,略作回忆:“老衲常在山下行善救人,确实有接触过姜家。” 见他这么说,蓝昊天稍微松了松肩头,继续问道:“百丈老和尚可有医治过姜家人?或者说,与姜家结过仇怨?” “数月前,老衲有帮姜家人诊过病。”百丈眼神一转,似有所悟:“难道是姜家的儿媳妇……” 他欲言又止,蓝昊天听得心急不已:“百丈老和尚,姜老太的儿媳妇没了,这事您知道么?” 听到没了二字,百丈面上闪过一丝悲悯,蓝昊天眼尖,立刻追问:“您见过姜家儿媳妇,是么?” “不错,”百丈答得干脆,“老衲诊治之人,正是姜家的那位儿媳妇。” “后来呢?”蓝昊天忍不住向前探视。 “老衲那日下山,偶遇姜家儿媳妇生产。老衲只看了那妇人一眼,便知她身子虚弱难以顺产。” 百丈说到这里,略作停顿,“为了安抚产妇,老衲开了一味药方,请姜老太熬煮成汤,递与妇人服食。之后,那妇人顺利产下一子。” “既已生子,为何后来姜家儿媳妇和小孙子会双双殒命?” 蓝昊天不得其解,望着百丈疑窦丛生。 “这……”百丈垂下眼帘,缓声道:“老衲并不知晓后情,还要劳烦卫施主亲往山下查访。” “果真不知?”蓝昊天忍不住诘问一句。 百丈复又掀起眼皮,看着蓝昊天的眼神微微有些出神:“人各有命,上天造化,这该是姜家儿媳的命数吧!” “老和尚,您说这话什么意思?” 蓝昊天心下一惊,果然还有内情。 百丈俯首,默念几句经文,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那姜家儿媳素性体弱,腹中胎儿是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老衲怜她爱子心切,才帮她保住胎儿一命。” “所以,您给她喝的药,会利于生产却不利于产妇?” 蓝昊天试探着问道。 “不,”百丈眼神坚定,“老衲给那妇人喝的是寻常助产药,不会给产妇带来生命危险。” “那便怪了!”蓝昊天垂眸沉思,“按理来说,百丈老和尚您救了姜家儿媳妇和小孙子一命,姜老太不该恨您才是。” 说到这里,僧房沉寂须臾。 蓝昊天意识到问题有了转机,赶紧合掌鞠躬,谦声道:“百丈老和尚,在下想再去村子里问问,多谢老和尚回答在下的问题。” “嗯,有劳卫施主了!”百丈欠身,捻动掌中佛珠,“恕老衲不远送,卫施主还请自便!” 蓝昊天出了寒山寺,直奔山下村落。 “姜家母子二人同时病逝,之前他们没请大夫看看么?” 蓝昊天颇有些同情地问姜家邻居。 “怎么看?都是突然病死的,发病前也没个征兆。姜老太命苦,这么多年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结果刚盼到儿媳妇生产,就白发人送黑发人。哎!” 老汉收好铜板,连连摇头叹息。 “发病那几日也没请大夫?” 蓝昊天追问。 “请了,我看到有大夫出入姜家!” 那老汉面色暗下来,说完这句便沉默了。 “那大夫是谁?你知道么?” “那谁,不就是京城回春堂的王大夫么?” 蓝昊天记住这人名字,赶忙告辞离去。 * * 翌日,弹劾吏部尚书吕义康的奏疏由孔林楚亲自呈上御案,引起朝堂轩然大波。 “孔卿所说的青州兄妹一事,可是属实?” 皇帝拿着奏疏,用指尖弹了弹黄绫封皮,面上表情复杂难辨。 底下群臣一片缄默,柏清玄站出来答道:“回陛下,臣对此事略有耳闻。” “既是真的,”皇帝一声威喝,目光压向人群里的吕义康,冷冷道:“吕卿,你可有话要说?” 吕义康神色紧张,额上密布汗珠,赶紧从队伍里走出,俯首叩地道:“回陛下,卑臣实在是冤枉!” “冤枉?”皇帝故意提高声调,诘问道:“哪里冤枉?吕卿大可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 “陛下,卑臣从来不识郝燕此人,更不识那卖官的骗子三胜,与青州巡抚刘百锡不过点头之交,如何能隔着千山万水卖官给他?” 吕义康说得言词凿凿,附和之人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大理寺卿巴大人故意伤害郝燕一事,更是与卑臣无关。”吕义康头贴着地,哭诉道:“卑臣为朝廷鞠躬尽瘁十余年,好不容易跻身内阁大臣,如何会为一个非法买官的学子舍弃大好前程?” “吕卿说的是,朕……” 皇帝正欲圆个场,却被孔林楚忽然打断:“陛下,风闻奏事乃卑臣权利,卑臣在奏疏上所言的每一件事都有出处,陛下若是不信,大可命人查验!” “孔卿,朕没说你不对!”皇帝面色一沉,合起折子道:“朕只是觉得,吕卿说的话也该酌情考虑,这样才显公平不是?” “陛下,”柏清玄接下他的话头,道:“公平的前提是调查真相,陛下若是觉得吕大人无辜,可着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三司联合查办此案。” 皇帝面色尴尬,想要维护一番吕义康,却又不知如何措辞。 水永博瞧着皇帝欲言又止,赶紧出来说道:“陛下,吕大人主理吏部以来,吏治井然有序,信朝上下百官无不折服。吕大人的功劳众人有目共睹,陛下如何能因孔大人一席话,便断定吕大人与这些案子有关?” 皇帝点头赞许,孔林楚见势不妙,手举笏板插话道:“有功不代表无过,吕大人办事妥当,卑臣没有异议。可往往有才之人都有些傲气在身,若吕大人因着傲气,不小心误入歧途,卑臣作为言官理当劝谏上奏。” 众臣你一言我一语,开始大声争论起来。 皇帝沉着张脸,聆听众人声音,不觉叹口气道:“罢了,众卿都静一静!朕决定把此案交由三司会审,柏卿最近官非缠身,就不要插手此案审理了!” “是,陛下。” 柏清玄立刻跪地谢恩。 孔林楚长吁一口气,跟着跪拜行礼。 早朝结束后,孔林楚喊住柏清玄:“柏大人,请留步!” “玉森有话要说?” 柏清玄捋捋官袍,柔声问道。 “柏大人,多谢您出手相救,郝燕他才能逃过一劫。不然,玉森就真的无颜再回故乡,面对故乡的昔日亲友了!” 孔林楚拱手一拜,面上带着赧红。 “玉森,本官既要用你,自然不能放任你不管。”柏清玄扶起他,继续道:“玉森肯为本官鞍前马后,本官必会护你周全。” “柏大人……”孔林楚感动得热泪上涌,恳切道:“此案若是办成了,可否请柏大人收下官为徒,下官定能成为大人的左膀右臂。” 柏清玄面上一霁,笑道:“好,能得玉森相助,柏某三生有幸!” 第115章 憨憨求助贵公子,蓦然动心 “百丈大师,”蓝昊天立在禅椅前,面色凝重诘问道:“城里大夫说姜家儿媳素性体弱,根本不该孕育产子。大师既然知晓,为何还要给姜家儿媳开具药方,调理身子备孕?” 百丈垂眉,“阿弥陀佛,都是老衲的错。若她母子二人因老衲而死,老衲愿以此命补偿姜家。” 蓝昊天摇头叹息,怪道姜老太要百丈大师名誉扫地,原来真是百丈害死了她儿媳和孙子! 百丈一心想要赎罪,蓝昊天阻拦不住,只得带着他去了山下姜老太家。 “都是老衲的错,姜老夫人无论如何处置老衲,老衲都不会怪夫人的!阿弥陀佛!” 百丈垂着头立在厅堂里,紧紧合上眼皮。 姜老太冷哼一声,丢掉手里的扫帚,“我已将你告上京兆尹衙门,此事你推脱不掉的。” “姜老太,砸毁官道一事真是你亲眼所见么?百丈老和尚是德高望重的出家人,您可不能在佛祖面前撒谎呀!” 蓝昊天心急火燎,抓耳挠腮。 姜老太却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我撒什么谎?这都是他的报应!这老秃驴助纣为虐,帮着那小贱人诓骗我姜家。若非他出手,我儿早把那贱人休回娘家去了,何至于、何至于人财两空,白白得了个克妻克子的恶名?” 蓝昊天闻言一怔,敢情您老人家不是因儿媳病逝恨上百丈的? 不过想来也是,姜老太如此固执刻薄,又怎会容得下体弱多病、不事生产的儿媳? “阿弥陀佛!”百丈念叨一句,“老衲有错,姜老夫人骂得是。” “百丈老和尚,您……”蓝昊天手足无措,“无中生有之事,您怎能承认呢?” 百丈缄口不言,立在那里像一块石头。 这下完了! 蓝昊天心想,一个死脑筋遇上一个牛脾气,佛祖来了也劝不动! 回至京城,他没有返回费宅,而是径直去了柏府。 “公子,”杜仲颠颠跑进书房,“卫百户在府外,说是有事找您。” 柏清玄刚刚散班回府,书还未翻动几页。 “卫百户……”他呢喃一句,心中不由一紧,“请他稍候片刻,我换身衣裳就出来。” 蓝昊天在柏府门前来回踱步,不停拿手捣着掌心。 “卫百户,”柏清玄换了身月白常服出来,瞧着他面带焦灼,心知情况不妙,轻声唤道:“府上不太方便,随我来吧。” 蓝昊天提步跟上他,“柏大人,我……” 柏清玄不等他说完,打断道:“卫百户,我们车上说吧!” “好。” 蓝昊天随他登上马车,车厢里温暖如春,燃着熏香。 “杜仲,往河边走走。” 柏清玄朝车外吩咐一声,马车轱辘旋即转动起来。 “柏大人,情况不妙了!” 蓝昊天满面愧疚,事情办成这样,也是没脸交代了! “卫百户,”柏清玄不疾不徐,温声道:“卫百户不必自责,谁遇上这案子都会头疼。” 蓝昊天垂着眸子,支吾片刻才道:“数月前,百丈路过姜家救了难产的姜家儿媳,可活下来的母子二人不出三个月就病世了。那告状的妇人不愿撤销供词,连百丈老和尚也不愿为自己辩解。” “原来如此……” 柏清玄神色平静,百丈的为人他很了解,遇事不公根本不会多言半句。现如今姜老太的儿媳妇和孙儿之死责任在他,百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为自己辩解的。 “柏大人,难道就这么放任不管么?”蓝昊天伸着脖子,急切道:“这可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啊!” “百丈的心意,任谁也劝不动。”柏清玄悠悠说道,“他若甘愿认罪,柏某也劝止不住。” “可整件事就不是百丈的错!”蓝昊天颇有些情绪激动,“姜老太的儿媳和孙儿过世,本就是母子二人命薄。他儿子离家出走、执意不娶,也不过是一时情伤。姜老太把这一切全部推到百丈头上,污蔑他砸毁官道,这是何道理?” 道理谁都懂,可事已至此,谁能救回一颗执意向死的心? 柏清玄沉吟不语,吕家要害他,可以想出一万种法子。连累百丈大师受苦,本就是他的罪过。 “卫百户,这几日辛苦你了!”他缓声说道,“改日柏某请你吃饭,还请勿要推辞!” “柏大人,”蓝昊天刷一声从座椅上立起,面带怒色:“大人,目下是谈吃饭的时候么?” 他气得想骂娘,这人怎么跟个没事人似的一点不急呢? “柏某明白,可事到如今连百丈大师都不发话了,证明此事……” 话说一半,突然被蓝昊天打断:“正因当事人不发话,才要我们想办法解决问题!” 蓝昊天急得脸上泛红,“就算不为柏大人,百丈老和尚一心行善,也不该有此报应!” 柏清玄神色凝重,倏尔转口问道:“卫百户,姜老太那边还能有转圜的余地么?” “找到他儿子,”蓝昊天眼神一亮,坐下身答道:“他儿子若能续弦,姜老太兴许能有转变。” “那要柏某如何帮你才好?”柏清玄看着他,眼神温润如水。 蓝昊天见他眸底泛起点点涟漪,心中莫名一震。 这小子干嘛突然变得这般柔情? 他有些出神,须臾清了清嗓子,解释道:“柏大人,帮我约见她儿子吧!男人之间好说话些。” “好,柏某会请金老板相助,帮你寻到他儿子。” 车厢沉静片刻,蓝昊天倏尔想起水家家仆那日的传话,“柏大人,最近还请多加小心,京城似乎不甚太平。” “嗯?”柏清玄面上微讶,看着蓝昊天的眼神充满了探究,“卫百户为何这么说?” “我、我只是听说,柏大人最近官非缠身,怕有人伺机报复您!” 蓝昊天话说得结巴,恐怕长石山的案子,水家也有掺和。 “柏某明白了,多谢卫百户提醒。”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安林河畔灯火阑珊。 绚丽的灯光透过车帘映射进来,把二人照得旖旎多情。 蓝昊天与他面对面坐着,因适才情绪激动,目下心底还突突的。 柏清玄玉白的脸上五官深刻动人,蓝昊天头一次仔细观察他,心道:“这小子不说话的时候确实算京城一美!” 意识到自己跑偏了,蓝昊天仓皇开口掩饰:“那便有劳柏大人了,卫某在朱雀门等您的好消息。” “客气,该柏某致谢才是。” 柏清玄收回神思,望着他浅浅一笑。 蓝昊天看着那张和煦如风的脸,不觉耳根子一红,面上微微发烫,心里念道:“我这是怎么了?为何今日如此反常?” 第116章 憨憨发现贵公子被人监视,贵公子向财阀要百官阴私 下车的时候,蓝昊天一直在走神。 加之柏清玄也有心事,二人只匆匆道了句告辞便散去。 马鞭抽响,车轱辘再次转动起来,靛青色的马车缓缓离去。蓝昊天望着远去的车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还好,脸没红。” 正欲转身,落下的眼帘里突然闪过一道黑影。 “那是……” 蓝昊天心下一凛,定睛细看时,那黑影正追着柏府的马车飞速而去。 他顾不上其他,立刻提步紧追其后。 柏清玄径直去了茗香阁,马车停在茶楼门口。蓝昊天赶到的时候,那黑衣人早已隐入人群,躲入茶楼斜对面的小巷。 “难道真是刺客?” 蓝昊天拧紧拳头,观察着黑衣人的一举一动。 对方不动手,他也不能出手。恨柏清玄的人太多,但并非人人都想置他于死地。 一晃过了小半个时辰,那黑衣人一动不动盯着茶楼。 蓝昊天也在暗处盯着他,一直到柏清玄从茶楼里出来,登上马车离开,那黑衣人才离开小巷,紧紧跟了上去。 “难道只是盯梢?” 蓝昊天心中暗想,即便只是盯梢,也昭示柏清玄目下情况不妙。 他按了按腰间红凝,快步追上那人。 再次回至柏府,蓝昊天被眼前一幕吓了一跳。 柏府大门口的街道上、围墙下,几乎遍布心怀叵测之人。他们装扮各异,看似寻常过路百姓,一双眼睛却在不住朝柏府方向偷瞄。 “看来这小子有大麻烦了……” 他暗自想着,以柏清玄的功夫,应是一回府就已发现此事。 停了半盏茶的功夫,见这些人未有逾矩,蓝昊天才悄悄离开柏府。 * * “吕大人,您还有何话要说么?” 刑部尚书严安是个软骨头,此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事先斟酌好分量,对吕义康的态度保持了几分恭谨。 “卖官鬻爵一事,本官无话可说。” 吕义康面色晦暗,语气却甚为平静。他微微扬起下巴,道:“严大人据实判案就好,本官不会狡辩逃避责任的。” 严安乐呵呵地把罪状亲自递给吕义康,看着他签字画押,不禁暗自舒口气:“就这么结束也好!” 案卷呈至御案后,皇帝也松了口气:“吕卿到底还是有底线的,十几个芝麻官职算不得大事,罚他几年也就好了!” 柏清玄和孔林楚却一脸愁云,按照当初的计划,案子不该浅尝即止。卖官鬻爵也好,考课造假也好,深入查下去的话,至少能扒出半个朝堂的官员。 “柏大人,刑部和陛下有意包庇吕义康,我们该如何是好?” 孔林楚皱着眉心,拧着拳头,浑身紧绷绷的十分焦虑。 柏清玄坐在值房的书案边,放下手中羊毫笔,顾自沉默不语。 寒风撞得窗棂咯吱作响,孔林楚见他久不发话,又添了一句:“柏大人,京官考课三品以上均由陛下负责,只有三品以下的官员才归吏部管辖,地方官员无论品阶高低均由吏部负责。我们要不要从这些人着手,找出吕义康的破绽?” “玉森之言,确是妙计。” 柏清玄这才缓缓开口,“三品以下京官人数众多,要想让他们反水并不难。地方官员都是一级压一级,若能让他们主动向上告发,吕义康定然难辞其咎。” “柏大人,如今吕义康已在牢中,我们不妨趁他行动受限,向外散播他已供认罪状,陛下要将过去三年的考课重新评定,引起那些人恐慌,让他们露出马脚来。” 柏清玄神色平静,思忖片刻才道:“好是好,但撒谎造谣终似纸包火,一旦败露反会祸及自身。” “那大人您说该如何才好?” 这是孔林楚入仕以来主导的第一桩弹劾大案,他心中早已立下誓言,定要吕义康落马才行。 柏清玄很清楚他的想法,些微安抚一句:“玉森莫急,吕义康毕竟还在牢里,我们还有时间谋划布局。” “大人!” 孔林楚唤得急切。 柏清玄眉心微蹙,抬手道:“玉森,你先回去吧,容本官思考一日再给你答案。” 孔林楚叹了口气,拜别后退出值房。 柏清玄脑子乱乱的,想起昨日柏府门前的刺客,想到百丈大师蒙受的不白之冤,想着秀才郝燕一瘸一拐的腿,心中泛起千层波涛。 古灵月曾传信于他,叫他好生提防小人暗算,陛下近期极有可能把他贬去田间地头。 他一旦离开京城,这些事就不得不搁浅下来,结果会如何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惨不忍睹。 孔林楚的话没错,为今之计只能从曾经收受贿赂造假考课结果的官员下手。 他托起下颌,那些官员德不配位,若能相互攻歼就好了! 想让一个群体起内讧,要么令他们争相竞逐同一样东西,要么刻意挑拨离间在人群中散播谣言。 谁都想升官发财,谁都不想官非缠身,要达到这一目的必须讨好上司同时笼络同僚。 这些人铁板一块,一旦吕义康倒了,下一任吏部尚书继任者便成了众矢之的。若他主动维护吕义康的统治,大家便会将他奉为圭臬;若他反对或破坏现有的规则,这个群体也就散了乱了。 “推举何人继任吏部尚书一职呢?” 柏清玄垂眸思索,把朝廷百官一一过了个遍。倏尔眸底一闪,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继任者定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散播谣言,引起他们之间的内斗。 散班后,柏清玄去了趟茗香阁。 “金兄,姜老太的儿子,找到他所在了么?” 柏清玄平缓情绪,关切问道。 “嗯,”金弈辉呷着茶,神态悠然,“找到了,就在皇城脚下修补城墙呢!” “好,有劳金兄了!”柏清玄以茶代酒,敬了他一杯。“还请金兄约个时间地点,让卫百户与他见上一面。” “没问题,子玦放心吧!” 金弈辉坐姿随意,翘着二郎腿。 柏清玄垂下眼睫,酝酿须臾,又道:“还有一事,要请金兄帮个忙。” “什么?” “金兄名下的花间阁,可是握有信朝百官的阴私在手?” 柏清玄抬起头,见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笑着说道:“子玦你就别拐弯抹角了,想要谁的阴私直说吧?我金弈辉还能不给你么?” “所有人的,给么?” 金弈辉蓦地停下抖动的腿,坐直身子看着他问道:“子玦,你适才说的是所有人?” “嗯。” 柏清玄微微颔首。 “啊!”金弈辉大叫一声,双手扑到茶案上,瞠大双眼质问一句:“所有人?子玦你清楚数目的吧?” “金兄,”柏清玄眸底微动,满眼深切,“辛苦你了!” “我的娘诶——” 金弈辉立时白眼一翻,躺倒在草席上,装出一副死人模样。 第117章 坠石案结案,憨憨提醒贵公子被人监视 蓝昊天带回姜老太的儿子后,姜老太委实感动了许久。 好在她儿子是个明白人,爽快答应帮蓝昊天规劝老母。 “我娘从不待见阿希,自小如此。阿希嫁入姜家后,娘对她一日比一日刻薄。” 姜老太儿子感叹一句。 蓝昊天拍了拍他肩头,安慰道:“自古婆媳矛盾就是亘古难解之题,姜兄不必苛责姜老太,毕竟没有哪个娘亲,愿意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被旁的女子夺走分爱。” “我明白,这几日辛苦卫贤弟了!”姜老太儿子拱手一揖,“我已向母亲允诺,半年内在城里续弦,她不会再为难百丈大师的。说起来,我姜家还要感激百丈大师的恩德,若非他出手相助,阿希这辈子都无法圆梦拥有我们的孩子。” “如此甚好,有劳姜兄了!” 送走姜老太儿子,蓝昊天打算好好收个尾。 姜家小院里,姜老太搬了把椅子坐着,安安静静晒太阳。 “姜老太,百丈老和尚只是个局外人,嫂嫂的事他并不知情,您就高抬贵手放过他吧!” 姜老太没发话,几缕花白的头发散乱在两鬓,随风晃了晃。 “纵有天大的错,嫂嫂人都死了,咱也要放过自己不是?” 蓝昊天把手放在椅背上,温声劝道:“何况姜兄也有了新生活,想必不久就会有好消息,咱为何不给生人一个从头开始的机会?” 姜老太耳根子动了动,明知道是假话,心里却颇为受用。 “嫂子对姜兄用情至深,她为了给你们姜家延续香火不惜舍命,姜老太您再恨她,也不能否认她为姜家贡献过的事实吧?” 儿媳妇是个什么样的人,姜老太心里一清二楚。 柔弱、善良、温和,与她是完全相反的两类人。 儿媳妇的一举一动,都在反衬她的顽固、自私和暴躁,简直不堪入目。 想起来,那贱人也没多大罪过,只是一辈子钟情于儿子,为着他干了些蠢事而已。 过往种种,已成烟云。 “你别再来了,”她沉声道,“谢谢你把我儿子找回来。” 蓝昊天拍了拍椅背,看着她刻满皱纹的老脸,从刻薄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任凭仇怨千帆过,此生只羡水中月。 姜老太似有所悟,舒了口气。 几日后,针对百丈大师的不利证词被取消,理由是举证的老妪老眼昏花认错了人。 * * 柏清玄总算松了口气。 百丈被诬告一事来得突然,吕家太会钻空子,差一点就被他们吃得死死。 吕义康被捕后,吏部堂官的位置成了竞相争逐的对象。 柏清玄力荐现任吏部右侍郎杨无常接替吕义康的位置,令朝堂争论不休。 吕义康在任时,其得力助手吏部左侍郎尤知幻,精明能干,颇有人缘。论理,吕义康倒了该他上位才是,可柏清玄却越过这位人气极高的左侍郎,点名了在他之下的右侍郎。 皇帝对这二人并无特殊偏好,他原本也想扶立尤知幻,可听闻柏清玄一席话,又立马改了主意。 “陛下,”柏清玄神色自若,掷地有声道:“历来左侍郎都是六部堂官副手,办事多受堂官左右。右侍郎则不同,受堂官约束较少,往往比左侍郎更能独当一面。” “也好,那便用杨无常吧!”皇帝无所谓地摆摆手。 傍晚内阁值班房下班,蓝昊天见着柏清玄时,想起柏府门前的细作,忍不住提醒一句:“柏大人,您该发现了吧?” 柏清玄听他这句话说得虎头蛇尾,正顾自琢磨着,抬眸对上他那双眨动的桃花眼,立刻会意过来:“你是说柏府门外那些?” “没错。”蓝昊天颔首,伸手拍了拍他肩头:“柏大人,务必小心为上!” 肩上传来不重不轻的力道,柏清玄心中一暖。 他朋友不多,能这么抚慰他的人都是出自真心。 “卫百户想救我?” 他试着问道。 蓝昊天顿了顿,这话有两层意思。 一则是想确认,他是否真与柏清玄站在一边;二则是想试探,他对柏清玄的关心到了何种程度。 “柏大人,一命还一命。”他一字一句说道,“长石山的案子只是暂时搁置了,卫某欠您的恩情远远未有还完。” 报恩而已! 柏清玄感叹,心底莫名有些失望,淡声说道:“那些人不是本官的对手,卫百户大可放心!” 这小子真猖狂! 蓝昊天收回手,心中自嘲:“他柏清玄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我算什么东西,哪里需要我来救他了!” “那便再好不过,但还是请柏大人多加小心!” 蓝昊天心中唏嘘,嘴上客气得很。 “好,多谢卫百户善意提醒!” 柏清玄浅笑,嘴角噙着一丝落寞。 到底是两路人,走不到一处去! 杜仲扶着他上车,很快来至茗香阁。 “柏大人,事情办妥了!” 孔林楚见他官袍都没来得及换,赶紧起身汇报情况。 “尤知幻答应了是么?” 柏清玄掀开紫金官袍的衣摆,盘腿坐至草席上。 “回大人,尤知幻承诺,会尽快提供杨无常行贿吕义康更改考课结果的证据。” 孔林楚恭恭敬敬给他递上一杯茶。 柏清玄颔首谢过,拾起玉杯抿了一小口,悠悠道:“如此甚好,玉森你也尽快准备奏疏吧!” 二人沉默须臾,孔林楚又说道:“柏大人,只做这些够么?” 想扳倒吕义康自然不够! 柏清玄暗想,嘴上却说:“够了,事情一旦发生,杨无常和尤知幻必定互相攀咬。左右两个侍郎告发,吕义康想留在京城也难!” “贬谪容易,除掉难。”孔林楚感叹,“吕义康这样的能臣,哪怕贬官十年,只要他不死,陛下仍有一天会再次起用他。” “是啊,他太会给陛下赚钱了!”柏清玄放下玉杯,“一个吏部在他手上变成一座生意场,这笔买卖他赚太多了!” “大人,吕义康的才华恐怕不仅于此。”孔林楚正了正身子,继续说道:“据臣所知,吕义康除了主理部内事务,还常常帮户部开源节流,大肆揽财。” “是,这些本官也略有耳闻。”柏清玄眉心微蹙,“就仗着这些能力,陛下也不会轻易处死他。” 孔林楚有些愤慨,双手撑着茶案道:“柏大人,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干脆趁机把风波搅大,让整个吏部都乱起来吧!” 柏清玄抬眸望着他,眸底带有一丝期待:“玉森的意思是?” “让他们狗咬狗,为了推脱责任不择手段。” 孔林楚掷地有声。 第118章 贵公子打击吏部完胜 柏清玄面色一霁,事实上他手握整个吏部官员的阴私,想要一一检举他们并不难。 孔林楚又是新人,正需弹劾庸臣建功立业,日后好得陛下拔擢。 “玉森,依你看如何才能令他们互相攀咬?” 柏清玄问。 “吏部官员的考课皆由直属上司负责,两位侍郎倒台后,我们大可利用他们的行贿行为做文章。” 孔林楚抿了口唾沫,继续道:“他们自己政绩作假,难保不会苛待手下人。只要我们继续兴风作浪,传播二人要将收取贿赂更改考课结果一事禀报主审官,必定会有许多人急得跺脚,做出些狗急跳墙之事来。” “比如?” 柏清玄追问一句。 “比如,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孔林楚眸底闪着寒光。 吏部的政绩自然与天下百官有关,这个时候传出两位侍郎要招供一事,整个吏部都会变成热锅上的蚂蚁,唯恐自己秽行败露。 为了掩饰罪行,他们必会密切联系以往行贿官员,要求他们保持缄默。与此同时,这些人还会相互威胁,拿出重要证据威逼对方,阻止他们罪行败露后攀扯上自己。 “玉森所言有理,”柏清玄目光深沉,“本官也正有此意,吏部是吕义康的老巢,要想打击吕党必须从吏部下手。” * * 翌日,杨无常向皇帝举报尤知幻篡改地方呈上的官员述职报告评定结果。 皇帝龙颜大怒,要求刑部和大理寺彻查此案。 “子玦,没想到你是这种打算,真有你的!” 金弈辉拍着茶案,连连叫好。 “是啊,一锅端,连地方巡抚都不放过!” 孔林楚拊掌,笑得合不拢嘴。 柏清玄浅笑,淡定道:“地方官上京述职,逗留京城期间定会斥巨资贿赂京城要员。这其中,吏部的诸位官员便是大头。” “哈哈!”金弈辉放声大笑,附和道:“是啊,他们多多少少都会选择风月之地宴请京官,这便是主动送消息给我金家!” 孔林楚拾起玉杯,朝金弈辉道:“金老板,这可都是你的功劳啊,玉森在此敬你一杯!” “好!”金弈辉二话不说,举起玉杯一饮而尽。 柏清玄却未有附和,轻轻咳了一声,面上神情沉落下来。 二人转首,见他神色不虞,骤然冷了下来。 孔林楚轻声问道:“柏大人,你这是……” 柏清玄呷了一口热茶,缓声道:“事情才刚刚开始,我们切不可大意。如今陛下发话,说要严查此案。可整个吏部犹如铁板一块,纵使大理寺派人调查,也只能查出我们所掌握的个别罪证。” 话说到这里,二人一齐拧紧眉心。 正如柏清玄所言,金家知道的案例毕竟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污糟罪行被人刻意掩盖。 “能打掉一个是一个!” 金弈辉忿然道。 孔林楚点点头,“柏大人,吕义康毕竟在朝堂上耕耘近十载,想一举全歼吕党无异于痴人说梦,大人您不必心急,只要我们继续等待,终有一日能把吕党铲除殆尽!” “是啊!” 金弈辉安慰一句。 柏清玄执玉杯的手紧了紧,低声道:“冰山一角……” 他沉吟片刻,倏尔抬起双眸望着对面二人:“吏部乱成一锅粥,陛下不可能再从吏部提拔新人出任堂官,我想趁此机会安插自己人上位。” “柏大人想举荐何人?” 孔林楚目光灼灼,望着对面的柏清玄。 他若资历再久一点,或许柏清玄会推举他上位也不一定。 想到这里,他心中欢喜不已。 “礼部元老大人,兵部祁宏生,都已是我们的盟友,”柏清玄不疾不徐道:“若能把吏部也收为己用,我们便能小胜世家一手了。” “刑部严安严大人呢?” 金弈辉疑问道。 “严安虽非出身世家,可他性格善变,遇事多是骑墙派,我并不看重此人。” 柏清玄耐心解释。 金弈辉看着孔林楚,笑道:“看来并非所有士子都像玉森一般有远见,哈哈!” 孔林楚面上一赧,笑而不语。 “现任大理寺卿叶陶叶大人倒是不错,”柏清玄垂眸凝视杯沿,道:“只可惜……” “只可惜他刚官升一级,子玦担心此时举荐他会被众人妒忌,白白毁了这颗棋子。” 金弈辉神思一转,接腔道。 柏清玄的心思他如何看不明白,入仕两年,将将经营起自己的关系网,每一颗棋子都十分重要。 正所谓才子惜才,大理寺卿叶陶同为天资卓绝的年轻官员,柏清玄对他有着更深一层的情感。 “没错,”柏清玄抬眸,烛光照亮他右脸,把五官轮廓映衬得有些凌厉。“目下吏部内斗凶险,我们不能把羊送入虎口。得先选一个资质深厚的循吏,稳住吏部一两年再做调整。” “那柏大人的意思是……” 孔林楚试探问道。 “现任工部右侍郎蒋时竹,”柏清玄目光坚定,“此人颇具才干,只是性子孤冷了些,不善言辞,不屑处理人情关系。” “柏大人明智啊!”孔林楚蓦然惊叹出声,“蒋时竹能干,雷厉风行,定能在短时间内把吏部整治一新;且他不善经营人际关系,必不会拉帮结派结党营私,吏部交到他手上无论多少年,都不会被他蚕食。” “就按子玦的想法来办吧!”金弈辉低声附和一句,“我举双手赞成。” 柏清玄看着他,眸底光火跃动。 “玉森,你再等待些时日,”他转首望向孔林楚,安抚道:“待你在吏部给事中的位置上做满两年,我就向皇上谏言,把你提拔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孔林楚脸上骤然大喜,一颗心高兴得扑通直跳。他赶忙拱手作揖,谢道:“多谢柏大人!玉森定会努力做好分内之事!” 给事中虽权势滔天,却只是个七品芝麻官。往届给事中最多做满三年,便要想办法调离岗位。 以七品的俸禄在京城这寸土寸金之地,想要养家糊口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若能升任正五品的大理寺少卿一职,俸禄增加倒在其次,关键是从此以后可以在京城稳定下来,比远赴地方出任知县好太多! 想到这里,孔林楚心底暖流涌动,暗暗发誓定要报答柏清玄的大恩大德。 第119章 憨憨夜探柏府,贵公子被家族耆老围攻 金乌西垂,赤霞满天。 蓝昊天脚步飞快,原本要小半个时辰才能走到的柏府,只花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 隔了两日再来柏府,竟发现府门外又是另一派光景。 “盯梢的人明显多了许多!” 蓝昊天看着街道上、巷子里来来往往的人群,个个神色诡谲,心中忍不住惊叹。 抬头,柏府外围的墙头上忽然窜过几道黑影,朝府内去了。 “大事不妙,这些人居然敢闯进府里去!” 蓝昊天眉心一锁,立刻翻身上了围墙。只是黑影太多,又都分散而去,他独自一人无法分身行动,只能选一道黑影追上去。 那黑影动作迅速,三两下功夫便消失在庭院里。蓝昊天失去方向,正欲转身离开,忽闻得屋檐下传来几道厉声斥责。 “子玦,你有未替柏家想过?孤立无援、腹背受敌,正所谓凡事留三分余地,你倒好,把人往死里整,你就不怕被人怀恨报复么?” “是啊,子玦!咱柏家世代清正,可这并不代表就要因此与周遭所有人为敌,该笼络的关系咱们还得照顾着,之前武家的案子你就犯了大忌,如今吕家若再遭重创,你让柏家如何面对众人的指摘?” 声音苍老浑厚,蓝昊天停下脚步,趴在屋檐边微微向下探头,见偌大的厅堂里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人。 柏清玄端坐上首,面上表情十分窘迫。 “二叔公,三叔公,子玦理解你们的担心。” 柏清玄开口,还未说完便被一屋子人围攻。 “你知道还做这么绝!” “咱们柏家蒙太祖恩典,历朝皇帝都谨遵太祖圣谕,重用柏家人才。可独木难成林,你以为柏家能存续至今,真的只是靠那句清流世家的名头么?” “官场并非儿戏,走错一步满盘皆输!你不要前途,也不能害柏家呀!” 一群老头你一言我一语,怼得柏清玄抬不起头来。 蓝昊天静静听着,早把刺客的事抛诸脑后。 “各位叔公,子玦一心想为信朝革除积弊、刷新吏治,现如今陛下倚仗子玦、信任子玦,子玦定然要紧紧抓住这大好时机,为天下百姓做几件实事。” 柏清玄声音坚毅,并没有丝毫的怯懦。 “做实事就做实事,可你不该赶尽杀绝!” “无论如何,你还年轻,要实现自己的梦想并不急于一时。你何必咄咄逼人,把他们逼入绝境!” “没错,从头到尾你都做错了!改革不是拿自己的命去革,而是推陈出新、循序渐进。你看看你,一个黄册都能搞出那么大动静,边城五万将士的冤魂难道不该找你索命?” 听到边城将士几个字,柏清玄和蓝昊天同时一怔。 柏清玄蜷紧指节,嘴角微微抽动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他们的话,而是沉默片刻,忽然喉结一动,低声道:“边城五万将士不该死,子玦承认这一点。可是五叔公,难道天下百姓就该被豪强大户欺压勒索么?” “你……” 五叔公面色一白,话噎在喉咙里卡住了。 “子玦,丁是丁卯是卯,你不能混淆视听拿这二者比较。” “对,黄册是民生大计,可你太过心急,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蓝昊天扒着瓦砾的指节泛起青白,边城五万将士,是他心底迈不过去的坎。 是鞑子杀了他们,可比鞑子更可恶的是,害他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信朝奸臣。 柏清玄是这桩惨案的始作俑者,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太心急,他太年轻,他下手不留余地,几位老人的话说进了蓝昊天心坎。 “子玦,停下来吧,新政不是这么玩的!” 二叔公眼珠浑白,已经看不太清上首那人的模样。 “二叔公,子玦不能虎头蛇尾半途而废!” 柏清玄面露急切,说话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二叔公辈分最高,他的话你都不听了?” 三叔公仰着脖子质问道。 “二叔公,三叔公,请恕子玦不能从命!” 柏清玄垂下眼睫,面色黯然。 “你!”三叔公呵斥一句,“好啊,如今你是柏家家主,家主大人自然不会听我们这些老东西的话了!” 二叔公眼眶一红,浑白的眼珠下溢出几颗泪珠,“好啊!真好啊!子玦你当官了,翅膀硬了,谁的话都不听了!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也该早点进棺材了!” “二叔公,子玦从未如此作想……” 柏清玄猛然抬眸,见二叔公老泪纵横,心底一酸。 “你既不愿听我们的,坚持我行我素,那我们也不必多说了。”二叔公扶着椅子站起来,颤颤巍巍,“你年轻气盛,想要干一番大事业是好事。” 他松开扶手,抓起自己的拐杖朝门口走动几步,“可你狼心狗肺,冷血至极,连柏家的姻亲都不放过。你要革自己的命,革柏家的命,我们几个老不死的绝不同意!” “二叔公……” 柏清玄哗一声从太师椅上起身,眸底一汪深潭泛起阵阵波澜。 “你做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祸害柏家百世流芳的根基。” 二叔公转身,将拐杖往地板上重重一捣,两行清泪忍不住直往下淌。 “你不配做柏家子孙,自去祠堂请罪吧!” 柏清玄立时面色青白,眼睫打着颤,靠近他两步忽然屈膝跪地,仰着头乞求道:“子玦错了,还请各位叔公谅解!” “子玦,”二叔公拄着拐杖向他探寻几步,停在他跟前,伸出一只枯柴般的手,想按上他脑袋却又倏尔停下,“你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聪敏乖顺的孩子,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了!我们无官无爵,自然不够资格管你。可只要你还姓柏,就必须认柏家祖宗的管教!” “二叔公……” 柏清玄抬首,眼底流光闪烁。 “不必再说了,去吧!” 二叔公摆手,仰起那张泪迹斑斑的老脸。 蓝昊天心内五味杂陈。 他讨厌柏清玄,不光因为那小子间接造成了兵部贪墨案,还因他优秀得过分了。 读书好,剑术高,人又帅,聪明能干,年轻有为,英姿勃发。 似乎这世上所有溢美之词都能安到他身上,未曾料想这小子也有被长辈责骂、惩罚的时候。 明明应该幸灾乐祸,可蓝昊天此时却全然没有那份心思。 第120章 贵公子家祠诉诸衷肠,憨憨忍饥挨冻偷听 柏清玄说得没错,他推行新政是利益万民的大计,与天下百姓相比,柏家的家族利益实在不值一提。 看到他跪下流泪,蓝昊天压根高兴不起来,反觉格外揪心。 这样一个人为何要哭着乞求谅解?他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只是太年轻激进罢了! 因为年轻,漏洞百出,才会被刺客盯上;因为激进,不留余地,才会被旁人报复。 柏清玄没有错,可蓝昊天还是无法正视他。不能原谅,可也恨不起来,心底忽感一阵无力。 “好,子玦这便去家祠罚跪。” 声音哀戚,带着几分落寞。 柏清玄起身,二叔公微微侧过身去,几位老人家纷纷立起,摇着头嗟叹不已。 见那袭白衣走近,蓝昊天赶紧一个翻身,躲至屋脊的另一侧。 “不光要罚跪,”三叔公倏尔开口道,“还要受三十棍。” 柏清玄脚下步子一滞,掩在袖子里的双手微微攥紧,淡声答道:“是,子玦领命。” 蓝昊天一直趴在屋檐,目睹众人一个个悻悻离去。 夜幕低垂,星辰寥落。 他望了眼柏家层层庭院,未有捕捉到刺客的身影。 “就这样回去么?”他低喃一句,突然记不起自己为何要来这一趟。“也不知那小子会怎样?” 他为自己心底涌起的担忧羞耻,想走却又始终迈不开步子。 “我还欠他一命之恩,不能就这么算了!” 想到这里,他决定今夜留在柏府。 柏家家祠烛火通明,蓝昊天摸到这里时,天色已然黑透。 那群细作果然不安分,趁着深夜在柏府翻来覆去。 蓝昊天潜在暗处,隐隐有些紧张,害怕他们是来暗杀柏清玄的刺客。 祠堂里燃着上百支蜡烛,一层又一层的灵牌堆了满满一屋子。 柏清玄跪坐在蒲团上,手里捏着三支线香,垂着脑袋低声呢喃:“列祖列宗在上,请受不孝子孙柏清玄一拜!” 他一俯身,屋子里便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蓝昊天揭开一片青瓦,静静观察屋内的动静。 “柏家百年基业,子玦并非有意破坏。只是信朝积弊日深,子玦立誓要革除痼疾,顾不得那么多,才会令柏家腹背受敌,成为众矢之的。” 清正的声音顿了顿,继续道:“子玦四岁开蒙,一直秉持圣人教诲,谨言慎行。如今位高权重,牵一发而动全身,未有照顾好柏家基业,子玦深知有罪甘愿受罚。” 透过窟窿的烛光照亮蓝昊天的脸,射入他黑亮瞳仁。他往洞口凑了凑,想听清屋里人说的每一句话。 “可天下百姓没有罪,纵使要子玦千疮百孔,子玦也绝不放弃新政!望各位列祖列宗保佑,子玦此生不惧生死,唯惧不能如愿以偿。”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飘进蓝昊天心里,撞上他杂乱不堪的心弦。 “圣人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现如今民不聊生,吏治腐败,君上是非不分、碌碌无为,我作为柏家后人,此时正该站出来谏言除弊,为何要我缄默不言?” 声音有些激动,蓝昊天忍不住喉结滚动一下。 “爹,娘,你们说儿子该不该这么做?”柏清玄眼神恳切,望着香案上一层又一层的灵牌,乞声说道:“你们最疼子玦了,你们也会支持子玦的是吧?” “一定会的,子玦在你们心里,永远是那个善良温柔的男孩子,而不是阿谀奉承、心狠手辣的当朝首辅,对不对?” 屋顶上,蓝昊天心底一酸。 没爹没娘,听鱼菲然说,柏清玄十二岁的时候,爹娘就双双早逝。 也因此,这小子十四岁就不得不执掌柏家中馈,成为柏家家主。 与他相比,蓝昊天算是活在蜜饯里,一直到十八岁都还有爹娘和兄长们的宠溺疼爱。 善良是有的,温柔他不甚苟同。 蓝昊天心想,或许那小子的温柔压根没想过给他吧! 祠堂里的声音停了下来,柏清玄静静跪在那里,月白衣衫散着朦胧柔光。 没人呈上晚膳,他肚子一阵嗡鸣,为了节省体力干脆合上双眼,闭目养神。 一炷香、两炷香的时间过去,祠堂外寒风呼啸,蓝昊天冻得瑟瑟发抖。 祠堂里烛火灼人,柏清玄忽感一阵眩晕。 他抬手捂紧额角,鼻子里满是呛人的烟味。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只要感到压力巨大都会头疾发作。 想到爹娘早逝,他赫然产生一种幻觉,认定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症、命不久矣。 脑子里仿佛有无数根钢针锥刺,他不得不俯下身子匍伏在地。 蓝昊天打了个哆嗦,上唇咬着下唇,陪着屋里人一起挨饿。 “嘶,真冷!”他对着双手哈了口热气,双手抱紧胸前,暗暗给自己打气:“蓝昊天你必须忍住,这都是你欠人家的!” 正咬牙忍耐之际,忽闻庭院外传来的杂乱的脚步声。 “公子在祠堂里,”杜仲说道,“劳烦各位兄弟下手轻点,公子从小到大可没遭过这种罪!” 循声望去,只见一堆人举着火把,手持棍棒朝家祠走来。 “公子!”杜仲辅一入门,便见柏清玄抱着头伏在地上,立时吓得魂飞魄散,惊呼道:“啊呀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他飞快跑至柏清玄跟前,扶起他仔细打量一番,“公子,您没事吧?” 柏清玄脸色惨白,缓缓掀开眼帘,蹙了蹙眉道:“杜仲,我……” “公子,二叔公命奴才们前来施罚,还请公子配合!” 队伍里打头的壮汉一身灰色短褐,举着根木棍朝祠堂拱手一揖。 “你们等等!”杜仲忙回头,冲几人喝道:“公子疼成这样,怕是病了。得先叫大夫来看看,没毛病再打!” 几名壮汉相视一眼,握紧手里的棍棒,厉声答道:“实在抱歉,公子!奴才们领命今夜施罚,不敢违抗二叔公的话。” “你们!” 杜仲一手扶着柏清玄,一手指着几人骂道:“公子才是柏家家主,二叔公的话大不过公子!万一打出事来,你们几个贱奴担得起这责任么?” “这……” 几人对视一眼,纷纷垂下眸光。 柏清玄挣扎着挺起腰杆,一手捂着额角,一手拍了拍杜仲,哑声安抚道:“我没事,让他们来吧!” 第121章 贵公子挨打,憨憨心乱如麻 “公子……” 杜仲怜惜地看了他一眼,嘴里嗫嚅两声,说不出话来。 蓝昊天盯着那群短褐壮汉,见他们手上的棍子足足有一拳头粗,忍不住惊叹一句:“这是要打死人么?” 心中不禁打起了鼓,若他们真把那小子打死打残了可如何是好? 屋子里烛火晃动,柏清玄一阵阵眩晕。 “打吧,我受得住!” 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有隐疾,这点痛他能忍住。 杜仲吸了吸鼻子,犹豫片刻才扶着他走向屋外。 院子里寒风刺骨,几名壮汉手脚麻利,迅速扒掉柏清玄的外衣,只留一件中衣在他身上。 “公子,您忍住!”杜仲大声喊道,“奴才已经给您备好了药,待会儿一打完奴才就立刻给您敷上,保管不疼!” 柏清玄双膝跪地,雪白中衣薄薄一层,透出身上若隐若现的结实肌肉。 蓝昊天合上青瓦,藏在屋脊下偷偷窥视院子里的情景。 “打就打,数九寒冬的干嘛非要扒人衣服?” 他愤愤不平,忽然察觉自己情绪激动,生怕惹起动静,干脆紧紧捂住了嘴。 几名壮汉举起拳头粗的棍棒,一声大喝后,棍棒便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一、二、三、四……” 杜仲立在廊檐下泣声喊着,眸底泪花再也忍不住掉落下来。 棍子是实心的,棍风刚劲,打在柏清玄背上瞬间皮开肉绽,溅出一滩血雾。 “十、十一、十二……” 杜仲的声音越来越弱,仿佛下一息就要哭出来。 “别打了……求你们……” 他心里呐喊。 柏清玄默默忍着,头痛欲裂,背后仿若刀割。 自小到大他从不忤逆长辈们的话,一直中规中矩,努力维持世人口中翩翩佳公子、聪明小神童的形象。 可今日,他却要为天下人挨打,亲手毁掉谦良温恭的头衔。 这不算什么,他安慰自己。 如果一顿好打可以换来海晏河清、百姓安康,他可以忍受两次、三次甚至百次、千次。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 杜仲声嘶力竭,发出了气音。 小小的院落被火把照得通亮,蓝昊天埋在屋脊下的头险些隐藏不住。 他注视着火光下渐渐被鲜血洇湿的后背,那抹刺目的雪白染上殷红,湿答答、黏腻腻。 “砰——” “砰砰——” 又是几棍子下来,布料龟裂,透出一片血肉模糊的背脊。鲜血顺着衣衫往下淌,滴滴答答掉落到青石砖上。 蓝昊天看得牙疼,忍不住抬手虚掩住双眸。 “这小子,还真是……” 后面的话他没法说出口,倔强、固执、死心眼,想到这些词,忽觉心疼不已。 “三十——” 杜仲爆了音,一把扑到柏清玄身旁,扶稳他倾倒的身子。 “公子,您没事吧?” 杜仲的声音明明就在耳畔,柏清玄却双眼模糊,微微侧过脸来看不清身侧那人的脸。 蓝昊天心里着急,想伸长脖子探视情况,却不料脚下一滑,碰响了几片青瓦。 咯噔一声。 脆响惊动了院子里所有人。 “谁在上面?” 几名壮汉立刻仰头扫视屋顶一周。 蓝昊天吓得浑身一凛,赶紧缩到屋脊后方。 “喵——喵——” 一只黑猫不知从何处跑来,突然弓身一跃跳下屋檐。 “小兔崽子,滚开!” 一名壮汉一脚踹飞黑猫,那小东西“喵”一声惨叫,飞快躲进阴影里。 “是只猫,咱们走吧!” 火光攒动,众人依稀离开祠堂。 杜仲搂着柏清玄,哭得稀里哗啦,就差喊娘了。 蓝昊天早消失在深沉夜色里,几下翻跃跳出柏府院墙。 “这小子,为何一定要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他心里乱成一团,既不安又难过。 柏府门前密密麻麻的细作和刺客,仍旧徘徊在原地。可目下他整个灵魂都在咆哮,离开这里,逃离这里! 他不敢再看那人一眼,明明他做错了,可自己却丝毫不敢恨他。 不对,是他害死爹爹的! 边城大门上悬着的四颗头颅,将军府大门外挂着的三具尸体,都是拜他所赐! 他不能原谅那小子,他不允许自己原谅那小子! * * 杜仲给柏清玄上好药后,帮他盖上不那么压身子的鸭绒被。 “公子,大夫说了,”杜仲掖好被角,面带怜色地看着床上那人,“您这伤至少七天不能动弹,明日一大早奴才就叫小厮去宫里帮您请假。” 柏清玄趴在床上,面色苍白,背后和脑中的剧痛同时传来,他忍不住咬紧了后槽牙。 杜仲见他不答话,心知他难受得不行,便转口道:“公子,天不早了,您先休息吧!奴才就在门外候着,有事您叫一声就是。” “嗯……” 柏清玄微微动了动下巴,合上眼皮。 叔公们说的没错,若是其余世家大族都倒了,柏家也不会长久。 信朝建立之初,太祖皇帝是由七大世家联手推上龙椅的。 前朝末年朝局动荡,在位者骄奢淫逸、宠信奸佞,七大世家本就根基深厚,太祖皇帝又在北边起事,众人里应外合才把前朝覆灭,拥立太祖皇帝登基称帝。 七大世家自两百年前就相互通姻,至今早已融为一体、不分你我。 其余六家一倒,柏家独木难支,朝廷稍有风吹草动,便是举目无亲、四下无援。 他推行新政革除痼疾,狠狠打压了皇亲国戚、世家大族的利益。他们会找上叔公们,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即便如此也不能就此放弃,新政是他的孩子,绝不能让孩子胎死腹中。 桌上烛芯啪一声炸响,柏清玄头痛欲裂。 “还能撑到明日么?” 他心底忽然发出这样的声音,他明明还很年轻,很健壮,可此刻的痛苦却令他产生命不久矣的幻觉。 此生不惧生死,唯惧不能如愿。他总将这话挂在嘴上,可若当真活不过明日,目下不会有何遗憾么? 双亲早逝,又无兄弟姐妹相助,他踽踽独行于世,会留恋何人呢? 没有,也许金弈辉算一个,元亦朋也算,还有么? 他脑中仿佛裂开了似的,理智和情感在剧烈撕扯。 从始至终,他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 古灵月倾慕他,可他对公主殿下并无多少男女之情,有的只是男女有别的恭敬罢了。 残烛燃尽,屋里顿时暗沉下来。 柏清玄痛得冷汗淋漓,不知不觉昏睡过去。 翌日,柏清玄没去上朝,皇帝居然也没多问,冷冷聊了几句吕义康的案子便宣布散朝。 柏清玄醒来时已近晌午,杜仲告诉他,大夫人来过一趟。 “还有旁的人来过么?” 他忽然问了一句。 杜仲迟疑片刻,答道:“回公子,除了大夫人以外,没别人了。” 没别人了。 这便是柏家全部的关爱。 柏清玄不觉嘴角抽动,似是干笑了一声。 “公子,可以传午膳了么?” 杜仲瞧着他脸上似有似无的浅薄笑意,心知他颇有些失望,赶紧转移话题。 “传吧,”柏清玄答得冷淡,“用完膳去一趟茗香阁,与金老板说我病了,近几日不能去见他。” “是,公子。” 吕义康的案子堪堪步入关键节点,只要无人反供,吕义康和他的左右副手都会被削职斩首。 越是这种关键时刻,越有各种阻力出来阻挠他。 柏家曾是他的坚实后盾,可如今已成为他的负累。二十年血浓于水的养育恩情,他至死不能忘却。 可当这份恩情成为他向前迈进的绊脚石时,他能容忍到几时? 看着桌上的清粥小菜,想起昨日的饕餮大餐,心中不由生出几分凄凉。 第122章 憨憨决心救贵公子,贵公子与书童诉诸衷肠 蓝昊天回至费宅辗转一夜,心绪仍未平复。 鱼菲然和云书羽兄妹再来看他时,见他眼下挂着大大的乌青,忍不住问道:“卫大哥,你昨晚莫不是在柏府守了一夜?” “没有,”蓝昊天打了个哈欠,低声道:“昨日戊时就回来了,只是没睡好而已。” 云汐羽忽然噗嗤一笑,“卫大哥,你这是在想菲然姐姐么?” 鱼菲然脸刷的一下红透了,娇嗔道:“汐羽妹妹瞎说什么呢?卫大哥定是在为军中事务烦心。” “是有事,”蓝昊天倏尔插了一嘴,他紧了紧眉心,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昨夜我去柏府,见着柏家耆老教训柏清玄,还动用家法打了他一顿。” “啊?” 鱼菲然脸上绯色顿时消散,愕然问道:“那阴蘑菇挨打了?” 云书羽兄妹相视一眼,露出同样的惊愕。 “是,”蓝昊天颔首,“我亲眼所见,柏清玄被家族耆老逼着废止新政,他执拗不从,闹得不可开交。” 说到这里,厅堂霎时沉寂一片。 柏清玄在外名声一向完美,从未听闻任何有关他的负面风声。 柏家和族上下十余位耆老齐聚柏府正厅,一齐要求柏清玄停止推行新政,要说这事不严重那才是假话。 “卫贤弟,”云书羽发话道,“柏家人威胁他了么?” 作为皇亲国戚,出身大家族的云书羽很清楚昨夜发生了什么。若非柏清玄的新政动摇到柏家根基,这些家族耆老不可能齐聚一堂批判他。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蓝昊天垂着眼,面色暗沉,“可惜那小子完全没听进去,还嚷嚷什么‘此生不惧生死,唯惧不能如愿’。” 不惧生死,意思是说要死倔到底;不能如愿,是在威胁柏家停止新政就是要他的命。 不留退路,六亲不认,柏清玄的态度很是决绝。 “真没想到,柏清玄会走到这一步。” 云书羽摇头苦笑,他对柏清玄谈不上喜欢,讨厌也是因他间接害死了威北将军,想替蓝昊天出口恶气罢了。 “柏公子真可怜,”云汐羽面带惋惜,“若非推行新政,他本没必要得罪那么多人。” “哼,打就打呗!”鱼菲然撅着嘴揶揄道,“他柏清玄又不是金雕玉琢,打不得碰不得的,一个大男人不为他心心念念的事业流点血洒点泪还叫男人嘛?” 这话说得云汐羽忍俊不禁,适才的感伤立时一扫而空:“菲然姐姐,你可真是尖牙利嘴!柏公子自然是男子汉大丈夫,叫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挨这一顿打还轻了!” “本来就是嘛!”鱼菲然晃了晃脑袋,扬起眉毛道:“他自己要往墙上撞,外人拦也拦不住。” 二人笑闹一阵,云书羽倏尔沉下脸来,“如此一来,柏清玄如今的处境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是,”蓝昊天迅速接腔,皱着眉头很是严肃,“我告诉你们这事,也是想问问,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不论前尘往事,我还欠他一命未还。” “其实伯父的事,也不能全怪他,只能说他是无心之失。” 云书羽冷静下来,这话说得众人一阵沉默。 “什么无心之失?”鱼菲然拍了把茶几,忿忿道:“他不是自称信朝第一的神童么?为何就不能预见他的言行举止会给旁人带来灭顶之灾?” 云汐羽嘴唇动了动,踯躅片刻才道:“菲然姐姐,柏公子非是神仙,谁也料想不到未来会发生何事呀?” “谁都可以预料不到,就他不行!”鱼菲然撇了撇嘴,“谁叫他是阴蘑菇!” 鱼菲然对柏清玄的敌意始于何时,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二人之间本无交集,她也从未关注过他的消息。 自蓝昊天入京,对柏清玄一顿数落后,加之兵部贪墨案被揭发,她对柏清玄的恶意便迅速发酵膨胀。 她本就讨厌装腔作势之人,讨厌会读书的呆子,讨厌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拿捏得刚刚好的骗子,柏清玄恰好吻合以上所有条件。 “就像将士上阵杀敌,离营的那一刻就该知晓,自己此行会有无数人头落地。” 她声音低微,仿若自言自语。 云汐羽清浅一笑,安慰一句:“菲然姐姐别在意,柏公子到底长了颗何样的心,也只有他自己知晓,妹妹我也不过是猜测而已。” “我想救他,”蓝昊天突然开口,三人目光齐齐汇聚在他身上,“他不能就这么死了,我与他之间也不能这样结束。” “卫大哥……” 鱼菲然呢喃一句。 “他说此生唯一的梦想就是新政,”蓝昊天抬眸,环视众人一眼,沉声道:“我想看看他到底安的什么心?是真为国为民,还是狗苟蝇营的自私之辈!” “有道理,”云书羽一捣折扇,附和一句,“他柏清玄风流半辈子,还没见他栽过跟头。我也想看看,他到底是忠心还是假意!” “哥哥既然这么说,那我也想看看。”云汐羽看着云书羽说道。 鱼菲然满脸不屑,哂笑一声:“那我们拭目以待吧!” * * 柏清玄在家休养了一个礼拜,除元亦朋和孔林楚来拜访过一次,就数金弈辉来的次数最多了。 几乎每日清晨,都有金家的仆人驱着马车来至东二大街的柏府,送上一盒又一盒的补品药材。说是金家家主请柏公子好生养病,隔日再来请他吃酒。 这一切都被蓝昊天看在眼里,心底隐隐有些妒忌。 柏府门前的细作依旧虎视眈眈,似在静待时机。 柏清玄看着满屋子的礼盒,叹口气道:“也只有金兄待我如此了!” 期待什么呢? 他只是小病而已,内阁的官员根本不会因他请了七天假而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或者说,整个内阁值房的人都惧怕他,唯愿他早点离开内阁。 “杜仲,”他转首看向一旁正在清点礼盒的杜仲,喟然问道:“你害怕我么?” 杜仲一怔,转过身来满脸错愕,“公子,您为何突然这么问?” “你怕我么?说实话。” 柏清玄压低眉头,目光深沉又厚重。 杜仲咽了口唾沫,踯躅一下,伸着脖子回答:“奴才、怕的。” “怕什么?” 柏清玄盯着他,眸底清潭隐隐流动。 杜仲眼珠子转了转,小心道:“怕您责罚奴才,还有……” “还有什么?” 目光太过柔和,反倒令杜仲忐忑不安。 “还有您手里的剑,”杜仲半垂着头觑他,“怕您哪天不高兴,拿剑指着咱。” 威压,是威压。 柏清玄想,即便他满面春风和煦,也会令人压力山大。 他眼底一弯,浅浅一笑道:“安心,我此生必不会拿剑指着你。” 杜仲壮着胆子补问一句:“那若是哪天奴才惹您生气了怎么办?” “那便罚你三日不食,禁足屋内。” 柏清玄目光一转,看向窗棂外簌簌飘落的树叶。 他此生从未恨过谁,惩罚别人最狠的一次,是对儿时豢养的蓝山雀,整整三日三夜没给它一粒米一滴水。 至于为何会生气,如今想来只觉好笑。 “过来!你弄脏了我给先生的文章,该罚!” “吱吱——” “吱也没用,我断不能饶了你!” “吱呷——吱呷——” “别跑!看我不把你逮回来关进笼子里去!” 事后很久才知晓,那篇文章并非它弄坏的,只不过窗外风大,吹落了笔架上的笔。 “公子,您此话当真?” 杜仲略带惊喜地瞠眼问道。 柏清玄没有看他,只轻轻应了一声,“嗯。” “好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公子您可得记住今日承诺。还有,金老板送来的这些补品,您要不看看先喝哪一盒好?奴才觉着今日送来的紫草倒是不错……” 第123章 吏部尚书案定谳,憨憨与伏大哥说道监视 七日后归朝,一切人事物都没变,唯独众人看他的目光些微有点怪异。 “吕义康的案子,众卿觉得如何定谳好呢?” 皇帝撑手倚在龙椅上,目光疲惫又浑浊。 “陛下,吕义康欺君罔上,罪无可恕。”水永博站出来答道,“可如今天下祸乱丛生,自去年底至今,一个州接一个州的出事,朝廷赈灾应接不暇。国库连连告急,新政也并未取得瞩目成效,卑臣以为财政乃国之基业,吕义康心思活络,颇有些才干,于国计民生有大用。不如暂且留他一条狗命,命他为充盈国库出谋划策。” “嗯,有道理。” 皇帝微微颔首。 众臣见他有赞许之意,纷纷相看一眼,低声议论起来。 “陛下,”柏清玄出列,质问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吕义康再有用处,难道不该先受完罚再论其他么?不然我信朝律法威严何在,陛下九五之尊天威何在?” “罚自然要罚,”水永博反驳道,“可罪不致死,卑臣只请陛下留他一命罢了,首辅大人何必咄咄逼人?” “陛下,一个欺君罔上、毫无信义之人,您还打算用他来做何大事?您怎能信他必会真心实意为我信朝社稷考虑?纵使他会揽财,可三分入国库七分入他怀,这样的财对于信朝有何意义?” “这……” 皇帝脸色一白,望向水永博。 水永博定了定神,正声道:“就凭他是吕家人,他若敢贪一毫一厘,陛下就敢杀尽上千吕家人!” 此言一出,整个朝堂一片寂静。 就凭吕义康背后站着吕家,这次抄家仅抄没了吕义康一支,其余吕家人仍旧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就凭他身兼数职,精明强干,一面把吏部打理得井井有条,一面帮户部在民间敛财过千万。 柏清玄沉默了。 皇帝倏尔拊掌,“就按水卿所言处置,退朝。” 柏清玄抬眸,皇帝正在内侍搀扶下起身。二人视线相碰,柏清玄从那双疲惫不堪的眸子里看到了冰一般的冷漠。 * * 柏府情况危急,蓝昊天当值时心思总飘到这事上,整个早班都心不在焉。 “卫百户!卫百户?” 神游天外之际,一道似近似远的声音突然响起。 一同值班的侍卫拍了拍他肩膀,唤道:“卫百户,你没事吧?” “啊?”蓝昊天猛然一惊,看着面前晃动的熟脸,慢慢平静下来。 他按在刀柄上的手松了松,佯笑着答道:“没事,一时走神了而已!” “卫百户,你今儿到底怎么啦?”那侍卫一脸狐疑地瞅着他,问道:“这是我第三次提醒你了!往常你可没这么心大呀?” 蓝昊天心底一紧,察觉到自己确实反常,面上不禁一阵尴尬。 “可能是昨夜没休息好,今日精神有些恍惚。谢谢你,我没事了!” 他反手拍了拍对方肩膀,那侍卫摇摇头,叮嘱道:“没事就好,你再这样可会冲撞那些贵人们,赶紧打起精神来吧!” “知道了,谢谢!” 蓝昊天讪笑两声,摸了摸头盔。 那侍卫走回宫门另一面,兀自感叹一句:“卫百户这模样,该不会是失恋了吧?” 蓝昊天离他不远,隐隐约约听清了这句话。 失恋? 他这么俊一张脸,多少姑娘献殷勤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失恋? 振作,振作! 再危急也是那小子的事,不值当我这么焦虑。能救便救,不能救便作罢! 正神神叨叨之际,伏纪忠突然来朱雀门查岗。 “哟,小子!发什么呆呢?” 他拍了拍蓝昊天头盔,笑得一脸顽皮。 蓝昊天头盔一歪,差点挡住视线,他扶了扶头盔,干笑着答道:“伏大哥,抱歉抱歉!” “出什么事了?”伏纪忠眉头一压,蓝昊天自入宫以来做事还算勤快,无缘无故在值班时发呆可不是他的习惯。“说吧,有事别瞒着你伏大哥!” “其实……”蓝昊天垂眸沉吟片刻,倏尔抬眸看着他道:“伏大哥,柏清玄那小子被人盯上了,对方还不止一人。” “盯?”伏纪忠眼皮跳了跳,惊疑问道:“这事你确定么?” 蓝昊天沉下目光,笃定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暗中观察柏府情况,围在府外的那些人行为诡异,且各自为政,看样子幕后主使不止一个。” 柏清玄被人盯上,其实并不出人意料。伏纪忠很久以前就有一种担忧,像柏清玄这种独树一帜的政客迟早会成为众矢之的。 “这事儿确实麻烦!”他垂下眼睫,眉心蹙出一个疙瘩,压低声音说道:“报官不成,自己动手抓又费劲,看来柏清玄已经沦为砧上鱼肉了。” “伏大哥,你说,目下我们该如何是好?” 蓝昊天满脸乞求的看着他,想到柏清玄那日风雪中救下他们的场景,伏纪忠也揪心不已。 “这事儿不能明处下手,”他犹豫片刻答道,“还得暗中观察。” 可问题是,蓝昊天和他都要在宫里当值,根本没办法时时刻刻守在柏府。 “你同他提过这事了么?” 伏纪忠沉声追问一句。 第124章 皇帝贬贵公子下田 “他都知道,”蓝昊天回答,“可他似乎并不在意。” 是啊,死生不惧,哪里会惧怕一群细作和刺客! “柏大人这人啊!”伏纪忠摇头感叹一句,“我早说过,他是个好官,自己安全都不顾,一心想着江山社稷。” “伏大哥,咱们别争论这些了!”蓝昊天一听这话心里更加乱糟糟的,“他不能死,我也不会让他死。” 伏纪忠低垂的眸子转动几下,片刻后他抬起头来,对上蓝昊天那对焦灼的目光,“这样吧,我找几个人轮流去柏府盯着,以防万一,我们两个做好随时出宫救人的准备。” “好,我听伏大哥的!” * * 柏清玄翌日上朝,各地的抗议暴动成了早朝上热议的话题。 “陛下,永州、海洲、江洲、青州、沧州、凉州、燕州和兖州均发生了千人以上的暴动。这些人抗议的主要内容还是之前提到过的清丈田亩。” 水永博正声禀报,清丈田亩、推行黄册说到底还是户部的份内之责。 皇帝声音疲惫,“各州官府是如何处理的?” “回陛下,各州府衙门目下正派衙役前往事发地镇压,只是……” 水永博话说一半,忽然停住了。 “只是如何?水卿直说无妨。” 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扫向人群里的那抹紫色。 “只是各地州府衙门人手有限,一旦抗议规模继续增大,臣恐怕地方上抵挡不住暴民的攻势!” 水永博话音刚落,大殿里顿时爆发出一阵热议。 “这可如何是好?今年一整年都不太平,临近年尾再来一场全国暴动,我信朝江山岌岌可危矣!” “这些人既然对新政感到不满,那不如暂缓新政推行,还天下一个太平!” “是啊,新政到底合适不合适,也得看天下万民的评价!现如今百姓抗议,各地暴动,足以证明新政的不妥,陛下理该废止新政!” “对对,废止新政!” “还请陛下废止新政!” “废止新政!” 四周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直往柏清玄耳朵里灌。 废止新政,怎么可能! 他脑中一阵抽痛,忽然大喊一声撕裂声浪,“陛下,此事虽与新政有关,但闹事者并非反对新政,而是抗议当地官府测量土地不公。” “哦?”皇帝疲惫的脸倏尔动了动,问道:“那柏卿以为,这事该如何解决呢?” 大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视线齐聚柏清玄身上。 “回陛下,臣请派钦差大臣下去各州府彻查此事,以还闹事百姓一个公道!” 柏清玄说得掷地有声,皇帝却嘴角一扯,不以为然。 他目光移至工部尚书齐康青身上,问道:“齐卿,你对民间事务熟悉,你说说这件事的症结何在?” 齐康青精神一凛,他没想到皇帝会点他的名,忍不住清了清嗓子,站出来答道:“回陛下,卑臣以为,民间闹事多半因当地官府测量不公所致。这些地方官绅勾结,不择手段偷逃赋税,将负担转移至平民百姓身上。这才激起民变,引发众怒。” “嗯,有道理!” 皇帝颔首,歪着头懒懒看向柏清玄:“柏卿,你可听见了?” “臣听见了。” 柏清玄眉心跳动,隐隐感到不安。 “正如齐卿所言,各地暴乱均由官绅勾结引起。”皇帝动了动深陷龙椅的身子,继续道:“柏卿认为,朕派几个钦差下去稽查此事,还百姓一个公道就可以了是么?” “卑臣认为,如此举措是合理的。” 柏清玄沉声回答。 “错!”皇帝忽然厉声一喝,“大错特错!” 他目光阴鹜,死死盯着柏清玄,叫他浑身不自在。 “几个钦差下去以后能干什么?”他接着说道,“下到地方州府吃吃喝喝,拿了地方官员的好处,回京跟朕哭诉闹事的都是些刁蛮小民,不讲道理。” 柏清玄怔了怔,地方上的奏章发来朝廷后,皇帝有派过一波钦差下去,可都无疾而终、一无所获。 他本想着寻几个可靠的自己人下去,替换之前那批钦差,可如今皇帝这么说,倒叫他不好开口了。 “朕不想再来一次无疾而终,”皇帝压下目光,冷肃道:“此事因新政而起,柏卿,朕便派你下去疏通民意。” 柏清玄心中一紧,他早知皇帝会提这个要求,及至皇帝说出口,虽不甚震惊,却依旧有些张皇。 “臣明白,”他高举笏板躬身一揖,沉声道:“臣一定尽快给陛下一个交代!” 皇帝看着他不觉嘴角浅笑,补充道:“为了柏卿的安全考虑,也为了防止事态恶化,朕给你三千精兵任你调遣,明日一早启程离京,柏卿可愿意接受?” 三千精兵? 闹事规模不过一千人,三千精兵绰绰有余。 他是文臣,这辈子还没带过军队行军打仗。 柏清玄顿了顿,抚平心底张皇,正声答道:“卑臣领旨,谢陛下信任!” 散朝后,元亦朋拖着老迈的身子,一步一颠追上柏清玄。 “子玦,此去凶险,多加小心啊!” 柏清玄心里感动,垂首道:“多谢老大人关心,晚生会留意安全的。” 元亦朋紧紧抓着他的手,浑浊眸底闪动几下,又道:“子玦,能不去么?” 不去,岂不是违抗圣意? 柏清玄垂下眼睫,“陛下之意,子玦不敢违逆。况且此事因新政而起,晚生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了的。” 说到这里,元亦朋泪意上涌,他紧了紧柏清玄的手,哽咽道:“子玦,下面不比京城,多的是苦头等你吃。如若可以,记得多带几个帮手。” “晚生明白。” 柏清玄看着他满脸忧色,心中颇有些不忍,“老大人不必担忧,陛下给了晚生三千人马,就算下面闹得天翻地覆,也伤不着晚生半根毫毛。” “并非老夫多虑,”元亦朋拍了拍他肩头,声音苍老憔悴,“信朝九州有八个州同时出事,这都是他们商量好对付你的招数啊!老夫虽老眼昏花,但脑子没坏,心里清明得很。这次陛下命你去,定是那帮人的阴谋,未来多舛,子玦千万当心!” 柏清玄眼睫微颤,他何尝不知这是敌人的诡计! 如今事已至此,他能做的只有勇敢面对,小心防备。 他不能阻止山雨呼啸,也不能临阵退缩,身为当朝宰辅,这是他必须面对的挑战。 想到这里,他喉结滑动一下,柔声道:“元老大人,子玦向您保证,此去必有归期,绝不负老大人的厚爱!” “好好,老夫信你!”元亦朋收回手,含着泪点点头,“记得及时写信回来,老夫在京城等你的好消息!” “是,晚生记住了!” 当日散班,柏清玄约孔林楚在茗香阁会面。 蓝昊天目送他出朱雀门,十分不安,赶紧扯了个理由跟同僚换班,急急忙忙追上去。 马车一路疾行,杜仲把马鞭挥得噼啪作响。 蓝昊天一刻也不敢松懈,脚下步子不停,心底扑通直跳。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马车便来至柏府门前,柏清玄一身紫金官袍,匆匆走下马车步入府内。 第125章 众友道别贵公子,憨憨夜会贵公子 “怎么回事?” 蓝昊天猛然一惊,环首望去,柏府门前的细作居然了无踪迹。 “不对!这怎么可能?” 他下意识感到蹊跷,这些细作盯了柏清玄近一旬,为何突然消失不见? 难道说他们目的已然达成,不再需要监视柏清玄了? 决计不可能! 他即时醒悟,柏清玄还活着,新政还未废止,他们为何要放下屠刀,对柏清玄示好? 除非,除非…… “情势有变,且对他们有利,犯不上在柏府四周监视柏清玄了!” 想到这里,蓝昊天一阵心慌。 正踯躅之际,柏清玄换了一身月白便服,从大门款款走出。 “公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杜仲憨憨一问。 “去茗香阁,见金老板。” 柏清玄登上马车,刚抬手掀起车帘,倏尔转首朝柏府门前睃视一眼。 蓝昊天立刻闪身躲入小巷,及时避开了他锐利的目光。 “看来那小子已经发现细作不在了!” 他心中暗喜,但仅仅一瞬间便沉落下来。 “走吧!” 柏清玄一声呼和,啪一声马鞭响起,车辕滚动,尘土飞扬。 蓝昊天望着马车远去,脚下颇有些踌躇。 去还是不去? 目下已经没人监视他,一切看起来安静得不像话。 不过片刻,他再次提起步子,飞快追随而去。 “或许情况比之前还要糟糕!” 撤去了细作,接下来才是大手笔! “子玦,你打算怎么办?真要去么?” 金弈辉眉眼深沉,双手抱在胸前沉声问道。 “边走边看,”柏清玄蹙着眉心,凝视玉杯的目光冷沉似冰,“此去永州,正好可以看看之前整治的成果。” “确定先去永州么?” 金弈辉深深看着他。 “嗯,永州最近,从天子脚下开始,一步步向信朝全境推进。” 柏清玄早就想好了,此去永州不光要安抚民心,还要亲自查一查章正的案子。 目下章正和二牛都在凉州,章正失去神智不代表官银丢失案就这么结束了。 正如金弈辉所言,章正迟早有一日会恢复正常,届时必将在永州官场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咚咚咚——”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禀柏公子,孔林楚孔大人来了。” 屋内二人对视一眼,柏清玄蓦然转首答道:“请他进来。” 门嘎吱一声推开,孔林楚一身青色直裰迈进门槛。 “柏大人,怎么会这样?” 未及落座,孔林楚便一脸焦急地问道。 柏清玄朝他招手,“玉森,先坐下来再说。” 孔林楚大步流星走上草席,屁股还没触到蒲团,便张口说道:“柏大人,这摆明了是他们在使坏!” “玉森说得是,柏某注定有此一劫。” 柏清玄面色从容,孔林楚看不过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忿忿道:“可恨至极!卑鄙至极!这帮人简直就是败类!” “玉森兄,稍安勿躁,喝杯茶消消火!” 金弈辉见他满面赤红,倒了一杯清茶递给他。 “子玦,去这一趟打算待多久?” 听见金弈辉的问话,孔林楚一口吞下热茶,烫得喉咙一阵灼痛。 “柏大人,您真打算就这么去了?” 柏清玄淡淡一笑,“不去还能赖在京城不成?” 孔林楚放下茶杯,低头不语。 “路上三日,在永州逗留一旬,看情况再定。或许会班师回京,亦或许会继续南下去海洲。” 柏清玄说的不疾不徐,似乎对下田一事无甚担忧。 “必须回京!”孔林楚看着他一脸淡然,心中仿若火烧,“永州之行后,柏大人您必须回京,否则就称了他们心意!” 金弈辉眸光微动,看向柏清玄道:“对,子玦,此去必须速战速决。若你不在京城,他们一定会找机会弹劾你,届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子玦你斗不过朝中那帮人的!” 柏清玄垂下眼睫,沉默须臾。 即便他位高权重,一旦离京也会失去话语权。 皇帝早已对他产生猜忌,再遭奸人构陷,情势将万分危急。 “你们说得很在理,”他倏尔开口道,“只是君命难违,即便永州能安定下来,陛下也不一定会召我回京。” 孔林楚重重砸了下茶几,紧紧咬起嘴唇。 金弈辉看着他,转口问道:“你走了,内阁交给谁负责?” “今日散朝后,陛下已经颁发敕谕,命我将一应事务交由水永博负责。” 柏清玄抬眸看着他,面上带着几分不甘。 金弈辉的心紧了紧,子玦很少在外人跟前袒露心扉,多是逢场作戏。 看来皇帝是真的冷落他了,堂堂首辅生病七日,作为一国之君竟连句慰问都没有。 回朝第一日就把他贬去地方州府,可见嫌恶之心早已有之,一切都是蓄谋已久。 “子玦,”他低声问道,“只要永州处理得好,你可以想办法回京的吧?” 要以怎样的理由回京呢? 说一切处理妥当,各州府郡县只需照搬永州的经验就好,请旨皇上留下三千禁军召他回京。 水永博再能干,也不可能身兼数职,既做宰辅又做户部尚书,迟早有一日会累趴下,叫皇上不得不召回他。 再不行的话,便请元亦朋出面谏言,或让孔林楚呈递奏疏,掰扯各种理由请旨皇上召回自己。 “总会有办法的,”他目光忽然笃定起来,“船到桥头自然直,柳暗花明又一村,决计不会是死路一条。” 孔林楚抬眸,见他眸底火光闪烁,忍不住心生希冀。 “柏大人,若你不回,下官定向陛下参奏,想尽一切办法让你回来。” 柏清玄深目望着他,孔林楚性子急,虽是儒生却不乏刚毅果决。 “好,辛苦玉森了!”他清浅一笑,继续道:“玉森有空的话,可以多联系礼部尚书元亦朋。元老大人是柏某的良师益友,学问水平只在柏某之上,且为人谦和,多向他请教总是好的。” “玉森明白了,谢大人指点。” 三人聊至深夜,柏清玄才从茶楼里缓步走出。 蓝昊天在茶楼门口等了近两个时辰,虽已确定细作不会再来,心中反而忐忑难安。 见柏清玄迎面走来,忍不住上前一步唤道:“柏大人!” 柏清玄闻声一怔,侧首望去,见旖旎灯光中,蓝昊天一袭星蓝箭袖立在巷口。 “卫百户,你为何在此?” 一面问,一面提步至巷口。 蓝昊天干笑两声,道:“正巧出来逛逛,一抬头就见着柏大人了,呵呵!” “想来卫百户已经听说了吧,”柏清玄心思透亮,猜想他到茗香阁来不会是巧合,“本官近两日就要动身离开京城。” 离开京城? 蓝昊天心中一紧,面露讶色问道:“柏大人何故离京?” “卫百户还未听说么?”柏清玄看着他,见他神色惊惶不像撒谎,便解释一句:“陛下下诏,命本官前往发生暴动的州府平息事态,这两日就要动身了。” “暴动?”蓝昊天在脑子里极力搜索,这才想起之前坊间传言,有地方民众抗议清丈田亩发生暴乱一事。“怎么会这样?” 柏清玄见他眉心微蹙,紧了紧指节道:“信朝九州有八个州出现民众暴动,陛下盛怒,这才决定派本官下去镇压民乱。” 已经严重到这般地步了么? 蓝昊天忍不住心中咋舌,忽然想起细作不见一事,这才明白他们为何消失得如此之快! “柏大人,他们恐怕……”他话说一半,蓦然顿了顿。 第126章 憨憨叮咛贵公子,贵公子广场点兵 该如何提醒他呢? 说这半个月自己都在监视柏府,发现之前一直徘徊在府外的细作一夜之间全部消失,恐怕幕后主使有更大的动作? “柏大人,还请务必小心!”他叹了口气,还是没法坦白自己的盯梢行为。“山高路远,此一去路途艰险,人心难测,还望柏大人多加提防!” “有卫百户这句话,柏某必定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柏清玄笑了笑,眸底藏着些许阴霾。 蓝昊天看出他心里有事,又补充一句:“柏大人,下官、可否送你一程?” 不止想送,还想一起去! 但这话不能说,也说不出口。 “当然可以,”柏清玄眼底一弯,笑得令人挪不开眼,“卫百户能来,是柏某的荣幸!欢迎至极!” 人流攒动,从二人身侧擦肩而过。 蓝昊天心里憋着许多话,全都堵在嗓子眼,加之人流密集挤来挤去,他竟有一瞬间觉得呼吸困难。 “明日京城南门寅时,不见不散!” 柏清玄欠身一揖,正欲转身离去,却被蓝昊天一声喝止。 “大人且慢!” 他停住脚步,身形一顿。 蓝昊天上前一步,吸了口气,道:“柏大人,过刚易折,必要时还请多听听周围人的意见,勿要过分逞强。” 这话说得柏清玄心底一惊。 这小子在说什么?过刚易折,他如何知晓自己会折于人手? 难道他知晓些端倪了? “卫百户,这话从何说起?” 他不抱希望,却仍要坚持问一句。 蓝昊天面露尬色,掩嘴轻咳一声,目光瞥向别处,道:“下官只是觉得,柏大人身居高位,难免自傲自负。情势不会一直顺风顺水,周围环境必定复杂诡谲,还请大人行事前三思而后动,避免发生一些不必要的争执。” 这话说得相当委婉,仔细一听似乎还有些责备之意。 柏清玄并不知晓卫蓝就是蓝昊天,亦不曾发现他在监视自己,不免心生疑惑。 “卫百户,你……” “抱歉,是下官唐突了,下官不该冒犯大人!” 说完,便拱手告辞,匆匆消失在人海里。 翌日,柏清玄交接完内阁工作,便前往朱雀门清点三千精兵。 禁军统领吕茂杰正在校验兵士,见不远处一袭紫衣走来,喝令全军原地休整,嘴上冷笑一声:“哼!终于来了!” “吕统领,柏某来迟了!”柏清玄朝着他躬身一揖,面带愧色道:“柏某才办完公务,吕统领等候多时了吧?” “无妨,”吕茂杰佯笑,“陛下要下官调拨三千精兵给首辅大人,下官昨日连夜召集部将召开会议,今日一大早便在朱雀门外等候兵士集合。” 嘴上说着没关系,话里却句句都是埋怨。 自吕义康被贬兖州后,吕家的人个个视他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原来如此,辛苦吕统领了!”柏清玄转身,见朱雀门外列着三个方阵,鱼鳞铠甲在灿日下熠熠生辉,忍不住问道:“吕统领,这就是那三千精兵么?” 吕茂杰笑笑,指着方阵道:“回首辅大人,正是!” 他点了点各个阵营,继续介绍道:“这些兵士都是从金吾前卫抽调的,首辅大人请看,左边的领队是赵千户,中间的是朱千户,右边的是魏千户。” 正说着,一道呼声从身后宫外方向传来。 “吕统领,末将来迟了,还请恕罪!” 二人回头,见伏纪忠小跑着赶来。 “你怎么才来?”吕茂杰面色一沉,骂道:“首辅大人等候多时了,快过来给大人道歉!” 伏纪忠半跪下来,拱手道:“末将有罪,还请首辅大人责罚!” “无妨,伏指挥使快请起!” 柏清玄朝他伸手,伏纪忠抬眸觑了吕茂杰一眼,吕茂杰斥责道:“不许有下次,起来吧!” 又转首对身侧之人道:“首辅大人,真是罪过,下官教导无方懈怠大人您了!” “不打紧,”柏清玄心里不舒服,嘴上功夫却是一流,“本官此次南下,还需吕统领的人出力护卫行程安全,是本官麻烦你们了才是!” 吕茂杰佯笑,道:“这位是伏指挥使,首辅大人这趟南行由他全程负责护卫和平乱工作。” 柏清玄睥了伏纪忠一眼,道:“有劳伏指挥使了!” 清点完人数,柏清玄又跟着吕茂杰一起简单阅兵。 结束后,柏清玄叫住伏纪忠低声问了一句:“金吾前卫的人里,有卫百户么?” 伏纪忠微微有些愣怔,顿了会儿才答道:“有,他在里面的。” 转首看了眼吕茂杰,想着此时叫卫蓝出列不方便,便凑近他附耳道:“柏大人,卫百户在赵千户的方队里。” 柏清玄抬首望去,左边的方阵乌压压一片,根本辨不清头盔底下的人脸。 寻了一圈没寻见,吕茂杰又催促举行誓师大会,不得不收回目光就此打住。 蓝昊天是昨夜子时才收到宫里来的消息,激动得一宿没睡。 “心愿是达成了,”蓝昊天眼底挂着两道乌青,对伏纪忠打了个哈欠道:“就是太累!” 伏纪忠拍了拍他肩头,笑道:“此一去任重道远,小伙子趁轮休赶紧回家养好精神,后面还有硬仗要打呢!” “嗯,明白的。” 蓝昊天憨憨一笑,嘴巴一咧像只熊猫。 这几日轮休,蓝昊天待在费宅的时候,鱼菲然和云书羽兄妹前来送别。 “卫大哥,怎么好好的皇上要派你去永州?” 鱼菲然扯着他的衣袖,眸底噙满泪水,娇嗔道:“听说这次连同永州在内,共有八个州发生暴动。卫大哥,这趟任务得有多危险啊!” 云汐羽看了云书羽一眼,冲他挤了挤眼睛。 “是啊,卫贤弟。”云书羽赶紧拢起折扇:“可以的话,能不去么?” 蓝昊天抓起鱼菲然手腕,冲她摇了摇头。鱼菲然心里不舍,扭捏半晌,还是松开了指节。 “我必须去,”他镇定道,“就算不为了那小子,这也是陛下的旨意,不去便是抗旨不尊。” “可、可干嘛偏偏选中你?”鱼菲然又气又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撅嘴道:“京城禁军有十个卫,足足十万人。这狗皇帝好死不死,非挑卫大哥去,真是卑鄙至极!” “菲然姐姐,话不能这么说。”云汐羽轻声劝道:“听说这次选派精兵的任务,是陛下交给禁军统领吕茂杰来负责的。” “是啊,”云书羽接腔道:“吕家人恨透了柏清玄,这次南行必然不会派心腹大将下去。我听说金吾前卫的伏指挥使出身寒微,一向不得吕茂杰待见,所以他才会选中金吾前卫吧!” “贱人!”鱼菲然柳眉一竖,骂骂咧咧道:“真是个贱人!他吕家和那阴蘑菇有仇,害我卫大哥做什么?” 蓝昊天嘴唇动了动,不知该说些什么。对鱼菲然的臭脾气,他一向都是逆来顺受。 “不过也是,”云汐羽叹口气,一脸悲悯地看着蓝昊天,“暴动非是小事,一旦情势危急,卫大哥你可要当心安全啊!” “是,莫要一心想着立功,反倒丢了性命!”云书羽捣着折扇,摇头道:“不值当的!” 这些事蓝昊天何尝不懂! 他一个朝廷钦犯,从头到脚都是假的。什么禁军百户,金吾前卫,对他而言不过是个幌子,拿来京城立足罢了。 真要说建功立业,往上攀爬,他多多少少还有些踯躅。 万一爬到高位,受万人瞩目,却因此不小心暴露身份,岂不是功亏一篑? 他并非找理由不上进,而是上进的风险着实太大。 第127章 众友送别憨憨,贵公子率军离京 厅堂里沉静一会儿,只能听见鱼菲然的小声啜泣。 “大家说的,我都懂。”蓝昊天敛眉,“这次南行我一定小心谨慎,不会让大家担心的。” “卫大哥,你可不能食言哦!”鱼菲然吸了吸鼻子,泪花从睫毛底下涌出,“你若食言的话,小心做鬼我也不放过你!” 云汐羽倏尔噗嗤一笑,鱼菲然扭头望着她道:“汐羽妹妹,你笑什么?” “我呀,”云汐羽疏淡的蛾眉一挑,掩住嘴角道:“笑菲然姐姐你跟卫大哥打情骂俏呢!” “我……” 鱼菲然欲言又止,脸色刷一下红透了,支支吾吾道:“什、什么打情骂俏?难道不该要求卫大哥安全回来么?” “该,自然该了!”云汐羽抿了抿嘴,一脸娇俏道:“菲然姐姐和卫大哥的关系,自然是要生死相随的!” 这话一出,鱼菲然立时羞得垂下眼眸,头顶冒出一团热气。 “不许说,不许说了!” 云书羽兄妹不由得笑将起来。 临别时,鱼菲然拽着蓝昊天的袖子死活不愿离去。 云汐羽看不下去,走近二人道:“你俩小夫妻该要好好惜别一场,卫大哥,我和哥哥先回,晚一点你亲自送菲然姐姐回侯府吧!” 说完,拉着云书羽就要离开。 蓝昊天忽然喊了一声:“汐羽妹妹,云兄,谢谢你们!回来一定给你们带土特产!” “甚好,甚好!”云书羽笑笑,“预祝此去一路顺风!” 蓝昊天颔首致意,兄妹二人快步走出费宅。 鱼菲然扯了扯他衣角,嗫嚅道:“那我呢?” “你……” 蓝昊天垂头,正好对上鱼菲然那双哭得泛红的眼。 “卫大哥,自雍州相遇以来,这可是你头一回撇下我离京。”鱼菲然擦了擦眼角泪渍,哽咽道:“人家舍不得你!那些地方穷山恶水的,闹事的不用想都知道会是些什么人!” “别担心,我只是个小兵而已,去了也不过装装样子,不临阵脱逃就没事。” 蓝昊天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珠。 “可到底是战场,人家、人家害怕哩!” 说着,鱼菲然眸底的雾气再次升起。 “即便卫大哥在战场上敷衍,可那些刁民手里握着的是真刀真枪,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见血呀!” 确实如此,虽然对方并非鞑子,可沙场肉搏是无法避免的。 一场战斗,再好的结果也是轻伤,完全不见血根本不可能! “菲然,”他双手捧起鱼菲然的小脸,柔声说道:“没有哪个男人会困在家宅里一辈子,何况我是爹的儿子。” 鱼菲然瞳孔微微颤动,泪花忍不住簌簌淌落。 对呀,小蓝哥哥是威北将军的儿子,他生在军营长在军营,军队才是他的归宿。 即便不舍,即便不忍,她一介妇人也不能强留蓝昊天一辈子窝在宅院里。 无论如何,他终有一日会赴身沙场,上阵杀敌。 “卫大哥,我……” “别哭,再哭就变丑了。” 蓝昊天伸开手指,擦去她面颊上的泪痕。指腹划过之处,泛起一片荼蘼般的艳色。 鱼菲然脸上烧红,眼里雾气朦胧,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等我,信我,好不好?” 蓝昊天唇瓣轻启,呼出一团氤氲热气,温柔拂上鱼菲然俏丽的鼻尖。 她吸了吸鼻子,颤声道:“好。” 夜里,蓝昊天辗转难眠。 为朝廷效力镇压暴乱,始终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凭什么随意诬陷威北将军叛国通敌?凭什么要他隐姓埋名战战兢兢一辈子? 他不平,他愤懑,他暗暗责怪那小子四处招惹是非,做什么不好偏要推行新政? 有何用呢? 朝廷仍旧腐败,豪强依然横行,民间水深火热,一年比一年难。 花里胡哨,没事找事,自作孽不可活! 骂着骂着,脑海里忽然闪现那小子衣衫单薄,在寒夜里被打三十棍一声不吭的场景。 倔驴子,挨打都不知道喊疼! 换做蓝昊天的话,若是被爹爹或大哥这么打,早哭鼻子装委屈求饶了! 或许这就是那小子从小优秀到大的原因所在,想到这里,他心底更加烦乱。 他不是窝囊废,他也不是懒惰成性,那小子的优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努力往上爬,直到积蓄足够的力量为蓝家沉冤昭雪。 烦闷袭来,蓝昊天一把从床上坐起。窗棂嘎吱作响,屋外寒风刮得猛烈。 他记起去年这时,边城大雪封山,爹爹坐在雪地里看着茫茫白雪,一脸愁苦的模样。 “爹,大哥,二哥,季大哥,你们说我到底该如何做才能为你们雪耻?” 漆黑的厢房里没有回音,寒风从窗户缝钻入,吹得蓝昊天一阵寒噤。 * * 翌日,前往永州的队伍整装待发,皇帝拖着病体一脸惨白,亲自莅临朱雀门为将士们送行。 冬至时节寒雪纷飞,雪粒子打在脸上像针刺一样疼。 皇帝咳了两声,深深望着柏清玄说道:“柏卿,朕把安抚民心、平定天下的重任交与你,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朕的信任!” “卑臣必将万死不辞,尽快平息各地暴乱,不负圣恩!” 柏清玄双膝跪地,伏首叩头。 朱雀门外的广场上,三千禁军士气高昂,鱼鳞铠甲亮澄澄的,在雪幕里连成一片银盾。 辞别皇帝,柏清玄登上三驾马车,浩浩荡荡的队伍如长龙般走出朱雀门广场。 这是蓝昊天第二次去永州,再没好奇心观赏沿途风景,而是一直垂首沉思。 柏清玄会从何处着手呢? 他会动用武力解决问题么? 我该如何做才能帮他压下事态,解决暴动? 这明明不是他该想的问题,可他就是控制不住想要为那小子分忧解难。 “卫蓝!” 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蓝昊天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回首望去,见伏纪忠骑着马缓缓而来。 “伏大哥,什么事?” 蓝昊天也骑在马上,勒了勒手中缰绳。 “我去马车那头看看柏清玄,问问他到达永州潭城后的安排。” “嗯,”蓝昊天心不在焉,淡声道:“去吧!” 伏纪忠观察了他一路,总觉得此次出行蓝昊天表现得过分安静了些。心中虽有疑虑,却还是策马而去。 宝蓝色的三驾马车款款行进,伏纪忠快马追至车厢侧面,朝着里头喊了一声:“启禀大人,下官伏纪忠有事求见!” 车厢里,柏清玄正坐在茶几边认真琢磨地方暴动的奏章。闻声挑起窗帘,见伏纪忠一脸严肃,赶紧吩咐道:“伏指挥使,上车说吧,车里暖和。” 伏纪忠立马勒紧缰绳,翻身下马,把坐骑交给一旁小兵看管,快步登上马车。 走进车厢,一股浅淡的檀香扑面而来,车里烧着炭盆,暖意融融。 “伏指挥使,你有何事求见?” 柏清玄放下手中奏章,对他摆了个手势,示意他免礼。 “回大人,下官想问问到达潭城后,禁军具体如何安排?” 伏纪忠立在茶几前,抬眸看着他。 柏清玄垂眸思索片刻,才道:“永州情况比其他州略好,毕竟之前陛下已派人来此清查过田亩一事。” “下官也是如此作想。” 伏纪忠及时插上一句。 “不过,该有的阵仗还是要有的。”柏清玄眸底露出锋芒,“毕竟暴民不会轻易放下武器,朝廷若不能摆出强有力的阵仗,这些人恐怕会轻视我们。” “那下官先率军驻扎在潭城五里地外,如有需要,听凭柏大人调遣。” 第128章 初抵永州潭城,贵公子分派憨憨任务 柏清玄看了他一眼,伏纪忠投身禁军十五载,步步为营,一路攀爬至如今地位,既无高官提携,也无身家背景,可以说是个相当努力上进之人。 “嗯,伏指挥使来安排就好,本官相信你的能力。” 他倏尔笑了笑,转口道:“这两日也没见着卫百户,他在队伍最前头是么?” 伏纪忠见他笑得和煦,心口一舒答道:“回大人,卫百户在前面开道,这两日闷闷的,问也不说,下官猜想他可能有些心事。” 长石山一行后,蓝昊天对柏清玄的态度似乎发生微妙变化。 除了报恩,蓝昊天还有了另一层心思。 伏纪忠有些说不上来,便想着探探柏清玄口风,看看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何事了。 “心事?” 柏清玄眸光微动,伏纪忠从他眸底看出一丝异样。 “卫百户的心事,恐怕还与这次出行有关。”柏清玄淡淡道,“无论如何,出兵必有血光之灾,卫百户应是在担心镇压暴动的事。” “嗯,也是。”伏纪忠颔首,“是下官粗心大意了,没顾及他新兵的身份。” “你替本官稍稍安抚卫百户一下吧,”柏清玄压了压眉心,“毕竟他还年轻,该是头一回行兵打仗吧?” 头一回?当然不是! 伏纪忠心里反驳,嘴上却答道:“是,下官遵命!” 回到队伍里,伏纪忠策马而来拍了下蓝昊天的头盔:“小伙子,想什么呢?” 蓝昊天耳畔咚一声响,转首一看:“伏大哥,我没……” “别想了,想了也没用!”伏纪忠笑笑,“战场不比官场,未雨绸缪没什么用,得看临场发挥才行!” 说着,他拍了拍腰间佩刀,模样很是豪气。 “伏大哥,我……” 蓝昊天噎了一下,他想建功立业、出人头地,帮柏清玄平定暴乱,可这话该如何说好呢? “怎么?还有心事?” 伏纪忠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好奇问道。 “有……”蓝昊天抬起双眸,神情复杂,“我想晋升,跟伏大哥一样,站在高位才有发言权。” 这小子长进了! 伏纪忠忍不住心中欣喜,拍了拍他肩头道:“好啊,就凭你这句话,我一定帮你!” “谢谢伏大哥!” 蓝昊天桃花眼一弯,露出纯真笑意。 “到了潭城听我安排,”伏纪忠转口说道,“适才已与柏大人商量好,禁军先驻扎在城外,按兵不动。永州情况没那么危急,先礼后兵才是上上策。” “好,我明白了。” 蓝昊天也不多想,脱口答应一句。 风雪渐重,迎面而来的雪粒子刮得人脸面生疼。 队伍马不停蹄,赶到潭城时已是三日后的凌晨。 永州巡抚孙隆,前一日夜里便带领手下官员奔赴城外十里长亭,等候首辅大人来临。 冷白的月亮尚未淡去,天际隐隐露出霞光时,一条黑线忽然出现在远方地平线上。 “是首辅大人!” 有人喊了一句。 所有官员齐齐眺望,只见苍茫雪幕里,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徐徐而来。 “快,快鸣礼炮!奏乐!” 孙隆浑身一震,朝早已准备好的乐队和炮兵吩咐一句。 顿时,萧萧寒风中响起轰隆炮鸣,随后扬起一阵阵喜庆的鼓乐声。 动静传至马车里,柏清玄握住奏章的指节紧了紧。 “外面什么声音?” 他抬头朝车外问道。 帘外车把式高声回复:“回首辅大人,前面就是潭城了,有人在十里长亭外奏乐欢迎!” 柏清玄轻声呢喃一句:“潭城到了……” 不一会儿,队伍抵达十里长亭,伏纪忠纵马来至孙隆跟前,喝问一句:“奏乐者何人?可知来者是当朝宰辅柏大人?” 孙隆不卑不亢,拱手一揖:“回军爷,本官乃是永州巡抚孙隆,特率领永州群臣在此迎接首辅大人莅临潭城!” “原来是孙大人,下官失礼了!” 伏纪忠跃下马背,朝孙隆拱手道:“下官伏纪忠奉陛下旨意,护送柏大人到此。孙大人这边请,柏大人就在那辆马车里。” 他抬手一指,孙隆遥遥望去,正见宝蓝色车厢的门帘一动,从帘布后头走出一位惊为天人的紫袍公子来。 “首、首辅大人……” 孙隆失声惊叹。 早就听闻当朝首辅柏清玄出身名门,年轻有为,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副神仙模样! 他赶紧挥手,示意群臣跟他上前迎接。 一群官员顶风冒雪来至马车前,孙隆打头,高呼:“下官恭迎首辅大人!” 柏清玄立在雪幕里,头上戴着兜帽,清冷视线扫过群臣,淡淡道:“都免礼吧!” “谢首辅大人!” 一群人纷纷抬头,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孙隆轻咳一声,谄笑道:“首辅大人千里迢迢而来,下官已命人备好酒菜,还请大人移步巡抚衙门稍作休整。” 柏清玄看了眼敲锣打鼓的迎接乐队,又见跟在他身后的官员足有百人之众,面色忽然一沉,道:“孙大人,如今永州灾害频发,百姓民不聊生,如此规模迎接本官,是否太过铺张浪费?且旱灾刚刚退去,目下又是严冬,灾区要处理的杂事众多,孙大人令永州群官齐聚潭城,是否耽误各府衙门公务?” 他一连串发问,批得孙隆面红耳赤,周围群臣个个噤声。 伏纪忠立在一旁,看这场面忍俊不禁。 这哪儿是接风洗尘,根本就是阿谀逢迎! 众人沉默良久,孙隆伏低身子答道:“首辅大人骂得是!都是下官疏漏,令大人不快,还请首辅大人恕罪!” “非是令本官不快,而是令百姓寒心。” 柏清玄语气冷肃,一字一句纠正道。 孙隆心里忿忿,水至清则无鱼,这首辅大人还是太年轻了些! “伏指挥使,禁军就停在前面吧!”柏清玄目光转向伏纪忠,交代道:“本官车驾随孙大人一行入城,你们原地待命,勿要搅扰周围百姓。” “是,下官领命!” 伏纪忠迅速上马,前后奔驰一周,喝令全军开拔。 柏清玄朝孙隆抬手,“请。” 三千禁军停在城外五里地附近,马车队伍继续悠悠向前,孙隆的轿子在前面开道。 车厢里,柏清玄听着窗外风声,倏尔觉得浑身寒意阵阵。 他蜷紧指节,眉心深锁,抬首想唤杜仲,忽记起此行并未带他同行。 因是执行公务,陛下只允许他一人上路,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来人!” 他突然朝外喊道。 “大人,何事吩咐?” 帘外车把式把头探进车厢里,认真问道。 “命伏指挥使派几个人过来保护本官,”柏清玄喝令,“还有,叫他务必送来卫百户。” “是,大人!” 车把式转身合上门帘,叮嘱车辕另一面的副手道:“你先驾车跟随永州那群人入城,我去趟营地马上回来。” 车厢一震,车把式跳下马车。 柏清玄下完命令,忍不住嘴角上扬,轻轻一笑。 “我这是怎么了?为何非要叫上卫百户?” 他摇摇头,自知尴尬,忍不住扶了扶额头。 马车走了许久,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哒哒马蹄声。 “启禀首辅大人,伏指挥使派来的人到了!” 柏清玄闻声而动,掀开窗帘朝外看去。 一溜的塞外宝马,四名士兵英姿挺拔,跨坐在马背上。 第129章 贵公子要憨憨做书童,审问永州官员 视线停留在蓝昊天身上,他目光一动,开口道:“你们待会儿随我入衙门办差,卫百户,” 他顿了顿,蓝昊天看着他笑得意味不明的脸,心内骤然一紧。 “这段时间要辛苦卫百户一下,劳烦卫百户纡尊降贵做几日本官的书童。” 书童? 要我服侍他? 蓝昊天胸口奔涌起惊涛骇浪,凭什么? 柏清玄目光深沉,心道:“你既要报恩,我便给你这个机会。” 霸道,太霸道了! 蓝昊天气得脸上白一道红一道,柏清玄朝他勾了勾嘴角,合上窗帘。 到了巡抚衙门,大门口本打算吹拉弹唱一通,孙隆一下轿子便沉着张脸遣散了乐人们。 “首辅大人,里边请!洗尘宴已经备好了。” 柏清玄环顾四周,见四名兵士铠甲锃亮,颔首吩咐一句:“你们四个都跟上来吧!” “是,大人!” 蓝昊天声音恹恹,手按着刀柄跟在几人身后。 巡抚衙门大堂边上有个花厅,满打满算将将好塞进三张桌子。 “还请首辅大人海涵!”孙隆指着三只八仙桌,面带愧色道:“衙门不比宫里,挤是挤了些,但大冬天的大家伙挤挤才够热闹!” 柏清玄扫了眼桌上酒菜,真个是山珍海味琳琅满目。 这巡抚衙门如此阔气,一桌酒菜不下千两了吧! “孙大人,”他眸底冷光凛冽,“敢问永州地区一年征课有多少?” 蓝昊天一听这口气就知他要训人了,朝外看了眼门口乌泱泱的一群官吏,忍不住扯嘴笑了笑。 “回首辅大人,不到一百万石。” 孙隆紧张得冒汗,暗骂这厮又要挑刺。 “那便是不足一百万两。”柏清玄语气冷沉,“孙大人一年食俸又是多少?” “回大人,是一万两。” 柏清玄转首,一双冷眸盯着孙隆,“一万两的俸禄,吃顿饭就要花三千两银子。一个税赋不过百万的小州,桌上酒菜竟比皇家宴会还要奢华。” 他微微压低目光,直视孙隆垂下的脸,“孙大人,你可真是胆大啊!” 孙隆吓得面色青白,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颤声道:“首辅大人,下官不过一片心意,为此召集永州官员凑份子,这才筹集到五千两银子。下官想,首辅大人好不容易来这一趟……” “既然你们有钱,为何还要贪吝百姓的血汗钱?” 柏清玄不等他哭诉完,便厉声打断了他。 “下官、下官有罪,请、请首辅大人责罚!” 孙隆无话可说,额头触地磕了好几个响头。 众官员见状,也都纷纷双膝跪地,磕起头来。 蓝昊天瞧着他们此起彼伏的跪拜,差点笑出声。 心中暗叹,这小子还真有能耐,一来就整得永州官场个个求饶! 忽然想起伏纪忠说过的话,柏清玄是个好官,信朝这样的好官不多了。 随即心内五味杂陈,掩嘴咳了一声。 “也罢,下不为例。”柏清玄淡声道,“都起来吧,再磨蹭一会儿三千两该浪费了!” 孙隆赶紧抬头,冲门口众臣招手道:“都起来,起来!听首辅大人的,快快入席!” 柏清玄坐至上首,蓝昊天和另外三名兵士立在他身侧,神情威严。 “你们也坐吧,”柏清玄睥视他们一眼,对孙隆吩咐道:“就让他们坐本官身边。” “是是是,”孙隆勾着身子,忙命仆从挪开左右四张凳子,“快摆上!” 蓝昊天正要挪步朝最边上走,却被柏清玄喝住:“卫百户,你坐本官左手边。” 他垂眸,对上柏清玄那双意味不明的眸子,不觉心内一悸。 看来死活逃不掉了! 蓝昊天咬咬牙,坐至他左手边。堪堪落座,柏清玄的声音便落在他耳畔:“一会儿吃饱点,晚上还要辛苦你帮我办点事。” 这声音很轻,犹如洇湿耳垂的热气,擦过他心扉。 办事就办事,说这么暧昧干嘛? 他拿起筷子,看了眼面前的美味佳肴,不觉腹中烧痛,忍不住大快朵颐。 柏清玄端着官架子,并未伸筷,不停有官员过来敬酒,他蹙了蹙眉心,与来人周旋。 “首辅大人是头一回来永州吧?” 那官员笑得一脸油腻。 柏清玄神色淡漠,轻轻应了声“是”。 “大人若得空的话,下官可带大人四处走走,看看咱永州的山川!” 柏清玄闻言面色一沉,冷肃道:“先办事,办好了再说!” “是是是,首辅大人说得是!” 那官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喝完示意柏清玄回应他。 柏清玄睥了眼杯中清酒,明显带着几分勉强抿了一小口。 蓝昊天观察到这一幕,忍不住吐槽:“这小子该不会是一杯倒吧?” 想到自己如今身为他的书童,是否该出面替他挡酒呢? 思绪游走,还未得出结论就被一道低喝打断:“你别喝酒,保持清醒。” 抬眸,正对上柏清玄那张完美无瑕的侧脸。 高耸的眉骨,挺拔的鼻梁,微微上翘的唇角,还有蹙起的眉头。 蓝昊天一时看得出神,这样一个神仙人物,为何会入了这污糟不堪的官场? 官员们的敬酒一轮接着一轮,眼看柏清玄面色渐红,蓝昊天放下筷子,按住他倒酒的手低声道:“柏大人,适可而止,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柏清玄也不知是醉了还是被他这话感动的,竟突然潮红上涌,连耳根都泛起了红晕。 “安心,本官无事。” 他轻声安抚一句,目光仍停留在对面敬酒的官员身上。 宴席持续了一个时辰,吃罢饭天光已然大亮。 柏清玄理了理官袍,对孙隆吩咐道:“召集永州官员与会,本官想了解一番民间暴动的情况。” “是,大人!” 蓝昊天全程都在胡吃海塞,挺着肚子立在他身后,忍不住打了一个饱嗝儿。 “卫百户,”柏清玄回头,见他一脸尬色,轻轻一笑道:“你随本官一道去吧!” “嗯。” 蓝昊天捂着嘴回了个气音,又忍不住打出一个饱嗝儿。 衙门大堂,柏清玄坐在书案前,地下立了十几个官员。 “说吧,如今永州是怎么个情况?” 柏清玄悠悠开口。 孙隆拱手一揖,正声答道:“回首辅大人,除了潭城,永州多个郡县都有民众闹事。其中,以崎城最为严重。” “崎城?” 柏清玄微微一怔。 “可是发生官银丢失案的崎城?” 孙隆小心觑了他一眼,“正是。” 蓝昊天心中嘀咕:“又是崎城!” “崎城有哪些豪强大户在?” 柏清玄冷静问道。 ”回首辅大人,崎城不算富裕,但安林河横贯其间,孕育了大片肥沃土壤。整个郡八成耕地都是王亲国戚、士绅大户所有,占地较多的有嘉平郡主、永臻公、武家、吉家和吕家。” 听完孙隆的话,柏清玄目光微沉。 武家和吕家虽已遭受重创,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底家大业大,被朝廷查抄还有大量祖产在地方上。 嘉平郡主是先帝爷的表妹,二人打小感情就很好,是位不好开罪的主。 至于永臻公,既是开国元勋又是太祖皇帝的救命恩人,历朝历代都有杰出子孙入仕,可谓勋贵之首。 他目光前移,看着孙隆问道:“清丈田亩造假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隆面色微变,皱眉道:“首辅大人,绝无此事!下官照陛下旨意清丈永州田亩,一举一动皆有标准可循,所谓造假一事,不过是闹事之人胡诌的噱头罢了!” “果真如此?” 柏清玄目光深沉,盯着他问道。 “下官绝不敢欺瞒首辅大人啊!” 孙隆嘴一瘪,露出艰难苦涩的表情。 蓝昊天满脸不屑,鬼才信这狗官的话! “也好,”柏清玄沉默须臾,“正好可以去崎城查查官银丢失案的情况。” 听到官银丢失案几个字,孙隆浮肿眼皮下的小眼珠子转了转,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第130章 贵公子要憨憨随他一道查官府暗账 问话结束,柏清玄便开始安排明日前往崎城的一应事务。 “去城外通知伏指挥使,命他带两千兵士明日卯时随本官去趟崎城。” 他抬手对身旁士兵吩咐一句。 “那我呢?” 立在另一侧的蓝昊天低声问道。 柏清玄扭头,睥了他一眼,“等着,晚上有重要任务派给你。” 士兵躬身退下高台,蓝昊天满心狐疑:“难不成要我深更半夜去做坏事?” 任务分派了一个又一个,时间已近晌午,孙隆探着头问道:“首辅大人,该用午膳了!要不用完膳再继续吧?” “嗯,孙大人安排吧!” 柏清玄抖开手里的公文,看都没看他一眼。 蓝昊天陪在他身侧站了一上午,屁都不敢放一个,憋得浑身不得劲。 好不容易撑到傍晚,用完晚膳,蓝昊天从饭桌上下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这一天下来真他娘的累!” 他心中暗叹,比守宫门两天一夜还要辛苦,敢情他这颗脑袋真不是读书的料,连个公文都看不懂。 柏清玄送走各位官员,转身见他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冷声道:“卫百户,随本官来吧!” 蓝昊天浑身一震,这就要来了么? 夕阳垂落,厢房里燃起烛火,柏清玄坐至太师椅上,蓝昊天反手带上扇门。 “还有两个时辰,”柏清玄幽幽开口,“卫百户抓紧时间好好睡一觉。” 蓝昊天面上一愕,“柏大人,你是叫下官回去睡觉?” “嗯,”柏清玄微微颔首,“亥时你再过来,本官有事交代与你。” 蓝昊天猜不出他的心思,脱口问道:“是何事啊?能提前告诉下官么?” “你……”柏清玄看着他一脸好奇,倏尔嘴角一扬笑道:“想知道?” 蓝昊天见他笑得狡黠,心中忐忑,只点了点头没出声。 “目下告诉你也行,”柏清玄并不怀疑他,敛起眉目说道:“永州的情况卫百户是知道的,先有蝗灾,后有旱灾,紧接着又出了一个官银丢失案。” 他顿了顿继续道:“当初水容泽领命前来永州查案,并未肃清永州官场,只用了些手段摆平永州官绅,让受灾百姓稍感宽慰。可永州的问题并未解决,一个清丈田亩就再次激起了百姓心中的愤恨。” “所以呢?” 蓝昊天探头问了句。 “所以,本官想请你与本官一道,偷偷潜入衙门档房,查一查他们有没隐藏田册和官银收支的暗账。” 蓝昊天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追问一句:“查到了的话,要如何办?偷出来么?” “不,”柏清玄温声拒绝,“不用偷出来,只捡重要的部分誊抄一份副本。” “可下官不会看账簿!”蓝昊天为难道:“下官是武夫出身,从未接触过账房事务,万一看错了如何是好?” 柏清玄见他一副愣愣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别担心,本官会告诉你窍门的。” 蓝昊天眼珠子滴溜一转,试探问道:“什么窍门啊?” “主户是嘉平郡主、永臻公、吕家、武家、吉家的,一律誊抄出来。” 柏清玄敛起笑意,心想这工作量确实很大,但事关国计民生也无可奈何。“然后,但凡崎城收支的官银,都要一一记录下来。” 任务相当繁重啊! 蓝昊天暗自思忖,嘴上却答道:“好,下官明白了。” “嗯,卫百户先回房休息吧!” 柏清玄声音很柔,蓝昊天正欲推门而出,倏尔回头道了一句:“柏大人您也提前小憩一会儿,这活计估计要忙一通宵了!” “本官知晓,谢卫百户关心。” 说完,门扉掩上,柏清玄不知为何心底暖暖的。 研墨提笔疾书,捋完思路,已近二更。 柏清玄抬头望向烛火,暖橘色的焰火泛着一层柔光。 他忽然记起卫百户离开前叮嘱的那句话,不觉嘴角一抿笑了笑:“看来这小子并不记仇……” 而后放下手中笔杆,靠坐在椅子里合上眼皮。 意识渐渐朦胧,屋里炭盆烧得很旺,柏清玄不知不觉陷入沉睡。 咚咚两声。 窗棂忽然被敲响。 柏清玄悠悠转醒,侧目看向窗棂。一道黑影映射在窗纸上,低声道:“柏大人,是我。” 他瞬间清醒,起身推开窗棂。 窗外夜色沉寂,蓝昊天一袭黑衣立在清冷月光下,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卫百户,稍等。” 他合上窗户,吹灭书案上的烛火,推门走出厢房。 “柏大人,下官已查得档房所在,就在大堂的东面。” 蓝昊天凑近他小声说道。 柏清玄不假思索,“出发吧!” 身侧那人却没动静,一双眸子怪怪的,上下打量他一眼。 “怎么?”柏清玄被他看得不自在,问道:“本官身上有何问题?” 蓝昊天抿嘴一笑,揶揄道:“柏大人,咱们这可是去做小偷的,您这一身官袍……也太招风了吧?” 听完他的话,柏清玄垂首俯视一眼自己胸前的仙鹤补子,干笑一声:“稍等片刻,本官这便回屋去换一件衣裳。” “别穿白色,”蓝昊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叮嘱道:“浅色显眼,换深色。” 柏清玄微微有些愣怔,看了眼手腕上细长的指节,嗫嚅道:“可本官只有白色的……” “回下官屋里换吧,”蓝昊天冲他眨眨眼,“下官屋里还有黑色的衣裳。” 不由分说,蓝昊天拉着他往廊下走去。 柏清玄生平第一次被爹娘以外的人牵着走,心里说不上来的怪异。 那手温暖,宽厚,捏在手心的指腹柔软滑腻,一阵酥麻自掌心传遍周身。 “卫百户……” 柏清玄低声呢喃一句,到底没有喊出声。 蓝昊天住在隔壁厢房,他从随行包袱里掏出一件短褐上衣,递给柏清玄道:“柏大人与下官身形相当,这衣裳应该能穿上。” 不是相当,而是略微精壮一点。 柏清玄清矍,蓝昊天身上是有肌肉的。 他个子高块头大,只不过年纪还轻未完全长开罢了。 “好,本官这就换上。” 换完衣裳重新出发,浅淡月色下,一身短褐的柏清玄仍旧风韵不减,好似落入凡间的仙人。 这小子若是生在贫苦人家,顶着这张脸不知会有多少达官显贵抢着包养! 蓝昊天盯着他心中暗叹,见他面上隐隐泛起潮红,赶忙收回视线,轻声道:“柏大人,请随下官来!” 二人一路躲躲闪闪,终于来至永州巡抚衙门的档房。 每个衙门都有六科办事房,所有文字档案都收归在衙门档房里。 二人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嗤一声点燃。 档房不大,四五排书架上叠放着永州近几十年的重要档案。 “既是暗账,这群狗官又怎会放在如此显眼的地方?” 蓝昊天扫了一眼书架上的册子,狐疑问道。 “未必不会,”柏清玄从最左侧的书架上取下一册簿子,低声道:“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只要记得够隐晦,即便被人找到也看不出其中蹊跷。” 蓝昊天摇了摇头,不以为然。 “这边都是田册,”柏清玄一面翻动书页,一面解释道:“按朝廷规定,官府登记田册应包含耕地的大小、形状、面积、位置和等级等重要内容。” 蓝昊天倚着书架,抱起胳膊定定望着他。 第131章 贵公子和憨憨一道查暗账 柏清玄目不转睛,继续翻阅书册,道:“他们若想转移良田,就必定会在田册上造假。比如这里……” 他指着书册上的一行,示意给蓝昊天道:“形状这一项,他们会故意写得模糊不清。” 蓝昊天顺着他筋骨分明的手看去,泛黄的书页上写着“状似方田”几个小字。 “方田有长短不同的矩形田,也有长短相同的正方田,一个似乎的似字,又可以理解为边界带有弧度或倾斜的其他形状。” 柏清玄耐心解释,蓝昊天一字不漏地听着。 一册簿子翻阅完,柏清玄将其放回原处,悠悠道:“看来不是这本。” “依大人之言,有模糊用词的,就是暗账。” 蓝昊天试着问道。 “对,正是如此。” 柏清玄取下另一册簿子,继续查看。 “下官明白了,这就帮您找!” 蓝昊天上前一步,奈何书架间距离太窄,他看了眼柏清玄身后空隙,停下脚步:“劳驾?” 柏清玄未有回头,目光凝视着书册。 蓝昊天见他没反应,干脆一缩肚子挤进他身后。空隙果然不够,二人卡在书架间动弹不得。 “嗯?” “柏大人,请您收收小腹……” 柏清玄面露尴尬,“卫百户可是白日里吃多了……” “嗝……” 被他这么一说,白日里胃部的不适突然复发,蓝昊天心里想骂娘,贴在他背后呼吸困难。 柏清玄往里一挪,这才空出点间距,令他重获新生。 二人说干就干,一屋子的册子,很快便被二人翻了个遍。 “没有,都是明账。” 蓝昊天憾声道。 柏清玄放回手中书册,目光睃巡着书架,沉吟片刻才道:“也罢,再找找官银收支记录吧!” 第一排架子上摆的全是田册,最后一排架子上才是财政收支账簿。 “在这边。” 柏清玄轻声说道。 蓝昊天赶忙挤过去,凑近他跟前。 “崎城仓禀存银并不多,收支情况不会很复杂。” 柏清玄指着书页上一处说道:“看这里,仁德十二年五月崎城支出五万两库银支援平山县救灾。” “这不是……” 蓝昊天双眼微瞠。 “除开这一项支出,崎城在仁德十二年并无更大数额的出库。” 柏清玄声音冷静。 “那然后呢?”蓝昊天抬眸,见他眸底深潭清幽,失声问道:“如何分辨是暗账?” “很简单,”柏清玄转过脸来,对上他微微出神的眸子,一字一句道:“暗账记录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收支,比如捐赠、挪用、贪墨和苛捐杂税等。” 蓝昊天狐疑:“会记得如此直白么?” “当然会做遮掩,”柏清玄合上册子,转身对他道:“比如挪用会记成补足差额,苛捐杂税也会记成补收漏项。” “原来如此。” 蓝昊天摸了摸脑壳,心想官场的弯弯绕真多! “再找找,一定得找到才行!” 柏清玄沉下目光,转身把册子放回原处。 蓝昊天依旧挤到书架里,二人上下翻找,忙得焦头烂额。 “找到了!” 黑暗里,蓝昊天低声惊呼。 柏清玄立刻凑近他,低头看向他手里的册子。 “你看,仁德十二年六月,崎城补平山县官吏俸银七千两。” 蓝昊天兴奋不已,转头冲他咧嘴一笑。 柏清玄看着他清澈的眸子,心底莫名一动。 卫百户这高兴的劲儿跟个孩子似的! 感叹完,赶紧取下他手里账簿,认真阅览起来。 “不错,这正是崎城财政收支的暗账!” 柏清玄心中暗喜,吩咐道:“事不宜迟,我们赶紧誊录出来吧!” 蓝昊天手脚麻利,从一旁书案上取来纸笔:“大人,用这个!” “好,卫百户帮忙掌灯。” 柏清玄蹲下身子,二话不说开始誊抄。 蓝昊天单膝跪在他对面,手里举着两只火折子,发出暗淡光芒。 时近五更,屋外天色依然暗沉。 档房里没有烧炭盆,微弱的火光几乎没有热量。可二人蹲在一起,呼出的热气相互交织,令冷得刺骨的屋子变得温暖如春。 “会读书真有用!什么都骗不过这小子的眼睛!” 蓝昊天看着他纤长眼睫下的那洌清泉,忍不住幻想他平时读书的认真模样。 “好了。” 柏清玄合上册子,二人同时起身。 “我们撤吧!” 他收好誊录的纸张,冲蓝昊天颔首示意。 “这就走么?” 蓝昊天定住不动。 “怎么?卫百户有何想法?” 柏清玄微微愣怔,看着他一脸肃然的样子问道。 “来都来了,不如干笔大买卖。” 蓝昊天诡谲一笑,道:“柏大人,这衙门档房里除了田册和财政收支簿册,应该还有别的档案吧?” 柏清玄有些不明所以,“卫百户指的是……” “二牛的主子章正,”蓝昊天解释道,“正如柏大人所料,下官确实在崎城救过他们。依下官来看,章正和二牛犯案的可能性不大。” 光想着查账,竟一时忘记章大人还有冤在身。 柏清玄心中愧疚,颔首道:“对,是本官疏漏了,该好好查查章正的档案。” 说完,二人继续一顿翻找。 天光渐明,为避免被衙门里的人发现,二人都不觉加快速度。 “看这里,”蓝昊天一脸欣喜,指着书页上的内容:“章正,字不倚,海洲嘉县人,随远嫁的母亲移居永州潭城。仁德二年进士,初任海洲嘉县知县,仁德八年调任永州平山县县令。” 读到这里,柏清玄眉心一凛:“等等,章正居然是海洲人?” “有何问题么?” 蓝昊天抬眸,看着他好奇问了句。 “他出任海洲嘉县县令六年,考核通过的话本该晋升一级,为何会被贬官至平山县这不毛之地?” 柏清玄定定看着他,不觉冷下目光。 蓝昊天不懂官场晋升制度,摇着头叹息道:“一定是章正没有向上行贿,海洲地方官才会伺机报复参他一本吧!” 柏清玄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后才道:“继续。” “章正在平山县三年,整顿吏治、开垦荒地颇有成效。”蓝昊天顿了顿,“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三年来刑狱案件不超过百起,无有一名死囚。” “合情合理。”柏清玄贴近他的面颊,目光上下扫视一遍书页,“章正不可能贪墨那笔官银,之前水容泽呈上御案的奏章里说,崎城知府查抄章家时,一共缴获赃款一万两,这里头水分相当大。” “柏大人的意思是,水容泽在撒谎?” 蓝昊天很清楚水家的阴谋,那水容泽还是他怂恿柏清玄送去永州的。 “欺君罔上,罪不可恕!” 柏清玄抿紧薄唇,眸底迸出寒光。 章正的过往履历,他也只是道听途说。水容泽上呈的奏章并未提及章正的政绩和出身,如今看来,那道奏章里隐瞒了许多事实。 “走吧,天就要亮了。” 蓝昊天瞧了一眼屋外天光,合上册子提醒一句。 “好,快走。” 二人堪堪回至厢房,晴亮的日光便射进屋来。 柏清玄脱下短褐,递还给蓝昊天:“有劳卫百户陪了柏某一夜,你先休息吧!” 正欲推门而出,竟撞见孙隆迎面走来。 “哎呀,首辅大人,您这是?” 孙隆拿他那双小眼睛瞄了瞄屋里,面上露出惊愕。 “适才有事找书童商量,”柏清玄横身挡住门扉,一脸坦然道:“此去崎城怕是路不好走,昨夜下了小雪,路上该都结冰了吧!” “哎哟,瞧下官这脑子!”孙隆装模作样地拍了一把自己脑壳,道:“居然忘了这茬!是下官疏漏!” 柏清玄掩上扇门,提步朝自己厢房走去。 第132章 贵公子憨憨感情升温,钦差队伍抵达崎城 “孙大人这么早来找本官,可是有何急事?” 孙隆紧跟其后,恭谨答道:“回首辅大人,下官就过来问问,大人您是在衙门里用过早膳后出发还是直接出发?” “早膳送来我们房里吧!”柏清玄停在厢房门口,吩咐道:“卯时准点出发。” “是,大人。” 扇门砰一声合上,孙隆立在屋外面色冷峻。 柏清玄从衣袖里掏出几张誊抄的副本,审视一番后将其夹入随身携带的书册。 休息一个时辰,太阳高高挂起。 一行人用罢早膳,整整齐齐聚在衙门口的街面上。 “首辅大人,下官送您至城外十里长亭。” 孙隆俯身一揖。 柏清玄客客气气道:“有劳孙大人了!” 来至马车前,柏清玄刚要提步登上马车,倏尔回首睥了眼蓝昊天。 “啊?” 蓝昊天不明所以,张着嘴问了一句。 “扶本官上车。” 柏清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扶他? 蓝昊天眸底寒光一闪,也没见杜仲那厮扶过这小子啊? 心里抑郁难平,还是慢慢伸出了手。 “多谢!” 柏清玄一掌拍在他手心,二人肌肤相触之处传来一阵酥麻。 这怎么回事? 蓝昊天心底一颤,差点缩回手来。 柏清玄用力压在他掌心,蓝昊天这才发现他手心滚烫滚烫的,全然不似面上清冷。 装模作样,表面一套内里一套? 他忍不住遐想连篇。 出了潭城,行至五里地外,伏纪忠领着三千禁军早已等候多时。 “柏大人,可以出发了!” 柏清玄扫了一眼他身后的队伍,面上一凛,喝声道:“将士们,此去崎城山高路远,天气又如此严寒,要辛苦大家了!” 伏纪忠连忙附和:“平定暴乱、为国效力是属下职责所在,还请首辅大人放心,我等必不辱使命,不负陛下厚望!” “职责所在,请大人放心!” 将士们一齐吼道。 蓝昊天立在柏清玄身后咋了咋舌,伏大哥何时变成马屁精了? 伏纪忠起身抬眸,见蓝昊天一脸不屑,冲他使了个眼色。 “什么?” 蓝昊天用口型问道。 伏纪忠眼神侧向柏清玄,蓝昊天猜着他是想问昨日城内的情况,赶紧用口型答道:“上马说。” 两千人的队伍冒着风雪前行,蓝昊天骑着马护卫马车安全。 伏纪忠挥着马鞭缓缓而来,“昨日城里还好么?” “不好不坏。”蓝昊天不咸不淡道,“骂了一通官员,找了些东西。” “什么东西?”伏纪忠好奇问了句。 蓝昊天策马靠近他,小声道:“有关崎城官府的财政收支记录,还有章正的一些隐秘档案。” “你们发现什么了?” 伏纪忠探头问。 蓝昊天摇摇头,叹道:“得问那小子才知道,我只看了个大概,还没看明白。” 他没对伏纪忠说实话,心内隐约有些不安。转首看向晃动的车帘,又渐渐恢复平静。 想到他与那小子之间也会有小秘密,竟觉心里甜丝丝的。 去往崎城的山路不好走,虽说是官道,路面也不过丈余宽。 不仅如此,由于天气严寒,泥泞小路上的霜雪都凝固成冰。 人走在官道上一步一打滑,更不提马和骡子了。 “卫百户,上车喝点热茶吧?” 窗帘掀起,柏清玄探出张脸。 “下官不冷,”蓝昊天一面驱马,一面答道,“多谢大人关心。” 柏清玄缩回脑袋,车帘合上。 不一会儿,他又探出脑袋,朝蓝昊天掷出一个锦布荷包。 蓝昊天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荷包,定睛看了看,狐疑问道:“柏大人,这是何物?” “赏给你吃的。” 说完,柏清玄便合上了窗帘。 蓝昊天垂眸看着手里的荷包,微微有些怔然。 风雪飘落在脸上,分明冰凉刺骨,竟觉暖意融融。 他随手把荷包塞进盔甲里,轻抿嘴角笑了笑。 队伍抵达崎城,已是三日后的傍晚。 崎城地方官员齐聚城门口,恭迎首辅大人的到来。 “下官崎城知府何青天,拜见首辅大人!” “免礼吧!” 柏清玄环顾一周,发现来此相迎的官员不过三人,心下狐疑问道:“何大人,为何只有你三人在此?” 何青天抬首,觑了他一眼道:“回首辅大人的话,其他人都在县里当差。崎城下辖六个县,有五个出现聚众闹事的情况。” “嗯……”柏清玄颔首,思索着目下情况,追问道:“如今事态如何了?” “回大人,”何青天弓着身子,小心答道:“官府的衙役与闹事百姓正僵持着,情况并不乐观。” “可有衙役或百姓伤亡?” 柏清玄冷肃一问。 何青天垂首思虑片刻,小声答道:“回大人,未有。” 撒谎! 蓝昊天睨着他,见他眼珠子上下转动,分外不安,猜想何青天必有所隐瞒。 他从身后点了点柏清玄腰身,柏清玄没有回头,却立时领会其意。 “去知府衙门吧!”柏清玄冷冷道:“咱们坐下好好聊。” 何青天踯躅片刻,“是,大人。” “伏指挥使,你率军停驻在城外五里,本官带着他们四人入城。” 柏清玄抬手指了指身后的四名护卫。 伏纪忠躬身作揖:“下官遵命!” 起身时,冲蓝昊天眨了眨眼。 蓝昊天对他做了个“放心”的口型,随后上马离去。 崎城在山沟沟里,安林河横贯东西,入了城门放眼四周全是崇山峻岭。城中一块平原,土质肥沃,是信朝着名的粮仓。 队伍缓缓行进,柏清玄坐在马车里仔细研究崎城财政收支记录。 “仁德十二年六月,崎城补平山县官吏俸银七千两。” “仁德十二年七月,崎城补平山县衙门休憩费用三千两。” “仁德十二年八月,崎城补平山县县试开销两千两。” 他嘴中喃喃低语,脑子飞速运转,一双清瞳几乎要将那纸盯出火花来。 “数额都不大,整个仁德十二年的附加开支也不过万余两。” 与丢失的五万官银相比,实在少得可怜。 “得去平山县核实一番才知晓,这些支出是否真有到账。” 一个时辰后,车队抵达崎城知府衙门。 柏清玄走出车厢,见衙门口灯光昏暗,与城外长亭一般冷清,不觉心下狐疑。 “首辅大人,是入席用膳还是直接沐浴休息?” 何青天勾着身子谨慎问道。 “先回房休息,晚膳送来本官屋里吧!”柏清玄抬抬手,示意护卫跟上。“对了,何大人待会儿来本官屋里一趟。” “是,大人。” 蓝昊天快步登上台阶,凑近柏清玄附耳道:“柏大人,府衙附近有异样。” 柏清玄没有停步,睥了眼四周。夜幕低垂,星空灰暗,衙门外围一片死寂,静得诡异。 “本官知道了。” 他轻声回了一句。 崎城府衙不比潭城,客房稀缺,何青天只能安排四名护卫和柏清玄分住两间。 “卫百户,你随我住这一间吧!” 柏清玄抬手推开房门。 蓝昊天面露惊愕,瞠着眼问道:“一起?” “你睡外间,本官睡卧室。” 柏清玄声音淡淡。 蓝昊天在门外踯躅不前,这小子该不会要我给他倒夜壶吧? “卫百户?” 柏清玄放好行李,回头见他还杵在门外。 “啊?下官在!” 蓝昊天一个机灵,赶紧进屋合上扇门。 “适才你看出些什么来了?” 柏清玄往后拢一拢衣袖,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 蓝昊天收回神思,上前一步认真答道:“回大人,虽是夜间,可知府衙门周围太过安静,连鸟叫声和猫狗追逐声都没有。” “嗯,卫百户说得在理。” 第133章 贵公子憨憨吃饭分析案情,贵公子审问崎城知府 柏清玄从书册里抽出誊抄副本,将其平铺在书案上,平静说道:“崎城的灰色支出本官细细看了一遍,数目不多,但细项很多。” “下官愚昧,有些听不懂大人的意思。” 蓝昊天微微欠身。 “本官认为,崎城官员一定有固定的销赃渠道,不然不会频繁小额支出,记录过多很容易暴露端倪。” 柏清玄修长的指尖点在宣纸上。 蓝昊天瞧着那几只洁白如玉的手指,忍下一阵心痒,问道:“之前章大人的案子,他们栽赃章正侵吞了那笔官银。下官认为柏大人的推测有理,若无可靠的销赃渠道,他们断然不敢如此贼喊捉贼。” “你瞧着何青天这人如何?” 柏清玄倏尔转移话题。 蓝昊天极力思索片刻,答道:“回大人,下官只看出他在撒谎,旁的分辨不出。” “六个县,除掉平山县,其余五个都有暴动。”柏清玄压低眉目,“若说何青天无辜,简直就是睁着眼说瞎话。” “那柏大人打算如何?” 蓝昊天试探着问道。 入了狼窝,这小子会如何翻腾呢? “演戏,”柏清玄悠悠道,“本官就陪何青天演一出勤政爱民的好戏。” “那查案怎么办?”蓝昊天追问一句,“那些灰色支出,是如何入了崎城豪强和官绅的口袋?” 柏清玄垂眸思虑片刻,烛火晃动,将他的脸照得轮廓分明。 “他们不敢明拿,一定经由平山县洗白后收回自己口袋。”他低声沉吟一句,“我们必须去一趟平山县才行。” “下官懂了,听凭柏大人吩咐。” 屋里沉寂须臾,门外传来仆人的敲门声:“首辅大人,晚膳送来了。” “拿进来。” 柏清玄朝外喊道。 蓝昊天退去一边,柏清玄从椅子上起身,柔声道:“卫百户,坐下一起吃吧!” 仆人提着两只食盒进屋,片刻功夫便摆上满满一桌酒菜。 柏清玄坐上主位,见他立在一旁不动身,嘴角一扬笑道:“卫百户,坐。” “谢大人。” 蓝昊天这才放心坐下。 瞧着桌上的美味佳肴,不觉咕噜一声吞了口口水。 “饿么?” 柏清玄看着桌对面,见他目光直愣愣盯着饭菜,忍不住笑道:“也是,卫百户在马上行了三日,该是没好好吃过一顿热饭热菜。” 何止没得热饭吃? 蓝昊天心中咆哮,连水都没喝上,一路上尽吃冰了。 “快用膳吧,待会儿何青天要来述职了。” 柏清玄提起筷子,伸向跟前的一道笋干清炒萝卜丝。 蓝昊天眼冒精光,仓促应了声谢谢,便抄起筷子狼吞虎咽。 太饿了! 这感觉仿佛回到边城沦陷那时。 又冷又饿,大家还当他是个孩子。 柏清玄一面细嚼慢咽,一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 “这小子是饿鬼投胎么?何故每次一上桌都似饿了十天十夜?” 蓝昊天吃得急,嘴角不慎沾上饭粒。 柏清玄瞧着他的模样逗趣,张嘴问了句:“卫百户,你及冠了么?” “还未!” 蓝昊天回答得急,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他停下筷子,抬眸看向对面的人,见他笑得春风得意,不禁眉心一跳。 “原来还是个孩子!” 柏清玄眸底晴光闪烁,蓝昊天忽然面上一热,骂了句:“什么孩子?谁是孩子?” “就是……” 柏清玄话不说完,含着笑抬手点了点嘴角。 蓝昊天乍然一懵,随后脑子里啪嗒一声接上了弦。他赶紧伸手去摸自己嘴角,果不其然揩下一粒香米。 “呃……” 气氛凝滞须臾,蓝昊天眉毛抖了抖,淡定地把指腹上的米粒送入嘴中。 “粒粒皆辛苦……” 他干笑一声道。 柏清玄摇摇头,继续用膳。 将将吃完饭,门外便传来敲门声。 “首辅大人,下官是何青天。” “进来吧。” 柏清玄坐在太师椅上,蓝昊天立在他身侧。 何青天辅一入门便躬身行礼,柏清玄不等他起身,冷声问道:“官银丢失一案,何大人可还记得具体细节?” 这一问,令何青天心中骤然一缩。 “回首辅大人,”他抬眸觑了柏清玄一眼,小心答道:“这案子已经结案很久了,平山县前任县令章正收到官银后私自挪为己用,导致平山县饿殍遍野,下官亲眼目睹章正在刑场被人所劫,想来实在可恨!” 蓝昊天轻轻冷嗤一声,被柏清玄察觉。他侧眸睥了蓝昊天一眼,见他满脸鄙夷,继续盘问道:“何大人,本官想知道,官银运输由何人负责?走的可是官道?” 何青天眼珠子转了转,恭谨答道:“崎城的官银运输皆由衙役负责,走的是崎城到平山县的官道,历来皆是如此无有例外。” “既是衙役负责,”柏清玄眸光冷厉:“那你叫当时负责押运官银的人来一趟,本官想亲自问问他们。” “是,大人。” 何青天在原地滞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出屋子,冲门外书吏吩咐道:“去叫牙满他们过来,大人要拿他们问话。” 吩咐完,再次推门走进屋来。 柏清玄呷了一口热茶,继续问道:“何大人,对于章正此人,你是如何看的?” 何青天早已被他问得脑壳生疼,想了想答道:“章正性情儒雅,早年中过进士,是有真才实学在身的。只可惜步入官场后走了歪道,最终落得个神智不清、死罪缠身的下场。” 说着,他还摇了摇头,装出一副惋惜模样。 柏清玄心中冷笑,“那照何大人的意思,章正是来了平山县后才变坏的?” “不,大人!”何青天倏尔抬眸,张皇解释道:“在来平山县以前,章正就已经品德败坏了。” “哦?此话怎讲?” 柏清玄压低眉毛一问。 何青天敛起眉目,严肃说道:“章正初任海洲嘉县知县,在任六年与当地市舶司多有勾结,收取市舶司贿赂上万两,也正因此,章正才被海洲巡抚参了一本,贬官来至平山县。” 说到这里,柏清玄侧首看了蓝昊天一眼。 蓝昊天听闻海洲和市舶司这两个词时,心里一片愤慨。 当初就是有人诬陷他在海洲走私贩私,才被京兆尹衙门关进大牢。 为此,他还与水家家主大吵一架,僵持了许久。 “看来情况复杂,”柏清玄移开目光,转回何青天身上,“牵扯到市舶司,过去的案子更难查了” 这话像是说给蓝昊天听的,可蓝昊天很清楚,柏清玄此时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正说话间,门外来报:“禀大人,牙满和丁满到了。” 扇门嘎吱一声推开,两个黑脸壮汉走了进来。 “属下牙满。” “属下丁满。” “拜见首辅大人!拜见何大人!” 柏清玄招手,何青天退至一边。 “本官问你们,年初运往平山县的五万两官银,可是你二人负责押运的?” 牙满和丁满偷偷对视一眼,牙满躬身答道:“回首辅大人,是的。” “运银那日,路上可有何事发生?” 牙满和丁满踯躅片刻,才道:“回首辅大人,没、没有呢!” “那五万两官银,确定交到章大人手里了么?” “回首辅大人,是的。” 柏清玄顿了顿,继续道:“那好,本官再问你们一句,五万两官银运抵平山县衙门时,除了章正,可还有旁的人在场?” 牙满脱口而出:“有的!平山县现任知县王志。” 柏清玄依稀记得王志这人,数月前,他还是平山县县丞。 正是他指证平山县令章正勾结海洲走私要犯,盗取官银用以牟利。 第134章 青山县人影伶仃,贵公子下牢房访闹事者 “好了,你们下去吧。”柏清玄抬手吩咐一句,“何大人,明日一早,劳烦您派人带路,本官要去闹事郡县查看一番。” “是,大人。” 何青天退出屋子,蓝昊天幽幽来了句:“这些人可真会装模作样!” “卫百户也看出来了么?” 柏清玄起身,蓝昊天跟着他来至书案边。 “察言观色,下官略知皮毛。”蓝昊天不紧不慢道,“可下官相信二牛的人品和眼光,他誓死保护的主人绝不会是贪佞小人!” “卫百户能如此作想就对了。” 柏清玄面上笑笑,倏尔转口问道:“明日就要去闹事地了,卫百户可会害怕?” 蓝昊天拱手,答得掷地有声:“柏大人,舞刀弄枪乃下官所长,上阵杀敌乃下官职责所在,下官无有恐惧。” “好,卫百户果然英勇!”柏清玄看着他,眸底闪过一丝晴光,“预祝明日一行,能有所收获!” 蓝昊天机灵附和一句:“定然会的!” 翌日清晨,柏清玄早早起床,不到卯时便坐上了前往青山县的马车。 青山县三面环山,安林河横贯整座县城,土地十分肥沃。 车队进入青山县后,蓝昊天发现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显得格外冷清。 “不至于吧!”他呢喃一句,“这样的冬天,日光晴朗,村民们该出来走动走动才是。” 伏纪忠忽然打马过来,道:“卫蓝,想什么呢?” 蓝昊天扭头,“伏大哥,你看看,这青山县是否有些蹊跷?” “有啊!”伏纪忠目光微敛,侃侃道:“大白日里连个鬼影都没有,不奇怪才怪!” “不是聚众闹事么?为何他们都不出门了?” 蓝昊天怔怔一问。 “兴许出了什么事,让他们不敢出来了吧!”伏纪忠望着不远处的一座茅草屋,“有炊烟,证明人还在。我猜,可能是因官府镇压,这些人唯恐惹事上身才不敢出门。” 二人闲聊之际,马车窗帘忽然一动。 柏清玄探出张脸,问道:“快到青山县衙门了么?” “回大人,是的。” 伏纪忠跨在马上,微微欠身。 “嗯。”柏清玄转移视线,看了眼一旁发呆的蓝昊天,嘴唇翕动两下,又放下窗帘。 队伍继续向前,很快便到了青山县衙门前。 青山县县衙很小,知县是个又瘦又矮的汉子。 “下官青山县知县段容,拜见首辅大人!” “段大人免礼。” 柏清玄走下马车,“这一路走来,为何不见闹事百姓?” 段容答道:“回首辅大人,前段日子那些人闹得太凶,打伤了好几名衙役,所以下官下令抓了其中几个关进大牢。这几日,该是害怕被抓,所以消停些了。” “关进大牢?” 柏清玄狐疑。 “是的,目下还有人在牢里服刑,下官尚未放他们出狱。” 段容说得志得意满。 柏清玄却突然面色一沉,问道:“牢房在哪里?本官要去看看他们。” “是,还请大人稍候,下官这便去安排。” 段容正欲提步离开,柏清玄一把喝住他:“等等!不用准备了,劳烦段大人直接带本官过去吧!” “这……”段容滞涩片刻,才道:“是。” 来至青山县大牢,柏清玄堪堪靠近牢房,便听到一阵阵哀嚎:“大人,草民是冤枉的!” “叫什么叫!”段容怒喝道:“钦差大人来了,再叫小心本官打你们!” 说着,段容转身,朝柏清玄一揖道:“启禀大人,这些就是前几日抓进牢里的闹事者。” 柏清玄凝目望去,只见阴暗狭窄的牢房里挤满了人。这些人衣衫破旧,个个鼻青脸肿,很是狼狈。 “本官乃朝廷钦差,特来永州稽查暴动一事。” 话说到这里,牢房里的人相视一眼。 “本官问你们,为何要聚众闹事?” 柏清玄的声音威而不怒。 牢房里沉默片刻,倏尔有人开口答道:“回大人,官府清丈田亩时故意写大田亩面积,命草民每年多缴二两银子。草民家境贫寒,实在担负不起这笔税赋!” “哦?”柏清玄压低声音发出一声惊疑,转首看向段容,“段大人,这些人说的可是实话?” 段容立时面色一白,道:“回首辅大人,都是胡诌罢了,根本没有故意写大田亩面积一事!” “有!狗官莫要狡辩!” 牢房里一人忽然冲至栅栏前,忿忿骂道:“我家的祖田,世世代代都是十五亩,为何到了你手里就变成十六亩了!” 段容满面怒火,正欲再辩,柏清玄忽然插嘴道:“这位兄台,你家的祖田有多少年历史了?” “回大人,”那汉子哭诉道:“草民的祖田是太祖皇帝建朝时,施行均田制分配给祖先的。草民绝对没有半句虚言,百余年来官府登记的数字一直都是十五亩。” 柏清玄斜眼看向段容,段容面色复杂,小声辩解道:“下官也不知其中原因,或许之前测量有误,毕竟是一百多年前测的,那时的度量单位与今时不同吧!” “我信朝的度量单位从未改变过,”柏清玄目光凛冽,“段大人说的这个理由该是不成立的。” “是啊,大人,草民是冤枉的!都是这狗官害怕我们上京城告密,才把我们关起来的!” 牢房里,那汉子使劲抓着木栅栏,情绪激动。 “这样,段大人。”柏清玄想了想,“先放他们回家,本官稍后去村里拜访乡民,问问具体情况。” “大人,万万不可啊!”段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这些人可都是刁民,一旦放出监狱,下官保不齐他们还会作何恶事?” “让你放人就放人!”一旁的蓝昊天怒声喝道:“首辅大人带了两千精兵过来,还会怕这几个刁民么?” 段容面露难色,支吾道:“下官并非抗命不遵,只是、害怕中途出什么岔子,危害到首辅大人。” “无妨,”柏清玄淡声道:“本官看他们只是寻常百姓罢了,段大人还是放了他们吧!” “是,下官遵命。” 说完,段容便示意狱卒开门放人。 一群人欢天喜地,跪拜谢恩后匆匆离去。 “大人,”之前摇栅栏的汉子蓦然停在柏清玄跟前,跪下道:“草民愿带大人前往村子探查情况。” “你?”柏清玄赫然一惊,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身材高大、肌肉虬结,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叫石头,是个孤儿,大人尽管唤我小名便是。” 柏清玄正欲答应,却被一只手扯住衣袖:“柏大人……” 蓝昊天冲他摇摇头。 “无事,”柏清玄轻轻一笑,对段容道:“段大人,这人你认识么?” 段容抬眸,答道:“下官认识,确实是村里的孤儿石头。” 柏清玄冲蓝昊天颔首,蓝昊天这才松开手。 一行人出了县衙,带着两百精兵直奔村子。 “石头,你家祖田在何处?” 柏清玄从车窗探出头问道。 石头一路跟着队伍,恭敬回答:“回大人,就在村子东面,安林河畔。” “段大人,田册带上了么?” 柏清玄冲一旁的段容问。 段容欠身:“带了。” “走,去看看!” 说完命车把式轻扯缰绳,调转马头驶向东方。 石头家里的祖田方圆十五亩,外形轮廓并不复杂,大致可以看作一块不等边的方形。 “大人,这便是草民家的祖田。” 石头指着落了霜的田地,对车厢里的人说道。 第135章 贵公子重量土地,憨憨支招查村民 柏清玄转首问段容:“步弓带了么?” 段容立刻命人举着步弓出来呈上。 “回大人,在这里。” “去量量,本官要亲自验证。” 柏清玄一声令下,那人便颠颠跑至田里,拿起步弓测量起来。 不多时,那人回来,“禀首辅大人,小的量过了,是一十六亩没错。” “不对,”石头怒声喝道:“大人,请容草民亲自测一遍。” 柏清玄看了眼那人手里的步弓,颔首同意。 段容似有所动,终是不敢冒犯。 石头一把夺过步弓,跑去田里从头量起。 “柏大人,”蓝昊天上前一步问道:“此人能信么?” 柏清玄摇摇头,低声道:“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一会儿石头急急跑回来,面色青白,忿忿道:“回大人,是十六亩。” “好你个大胆刁民!”段容立时眉毛一竖,指着他骂道:“竟敢诬陷本官,你该当何罪?” 石头急得抓耳挠腮,冲柏清玄道:“大人,草民没有撒谎,草民家里的祖田确实是十五亩!” 柏清玄神色淡定,对蓝昊天道:“去车里把本官从京城带来的步弓拿过来。” 几人又在田里等了许久,石头拿着新步弓跑回来,一脸沮丧道:“回大人,还是十六亩。” 柏清玄眼神一沉。 这弓是户部给的,信朝清丈田亩下发给地方官府的步弓都是户部监造。 若是地方官府擅自调整步弓,此时此刻就该露馅才是。 可如今…… 他垂眸细想,越想越生气。 难道此事与户部有关? “石头,你先别急,此事容本官好好调查一番再说。”他安慰一句,“村子里像你一样的人还有谁?” 石头收敛神色,镇定答道:“回大人,还有很多。草民这便带您过去看看。” 一行人跟着石头来至一户民宅。 “沈老太爷!您在么?我是石头!” 石头把破旧的木门敲得震天响。 屋子里没有回音,石头转身看了看柏清玄,“大人,他们不想出来见您。” 又侧目瞄了眼段容,“可能是怕官府抓。” “段大人,”柏清玄目光逼视段容,“本官命你好好抚慰沈老太爷一番。” 段容低着头,咬了咬牙,扭捏不动。 蓝昊天摇摇头,柏清玄见了忍不住问道:“卫百户,你有何看法?” “回大人,”蓝昊天笑道:“这些村民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躲咱们,这样直接敲门可行不通。” “那卫百户的意思是……” 蓝昊天凑近他耳边,附耳道:“我们不如……” “好办法!” 柏清玄笑着点头。 段容和石头看得一脸茫然。 蓝昊天退至柏清玄身后,柏清玄朝段容说道:“段大人一定知道闹事的人家有哪些,不如请段大人带路,我们挨家挨户看过去吧!” 段容面色一滞,躬身道:“是,下官领命。” 来青山县的头一日,没有民众聚集闹事。柏清玄带着队伍一家一家登门拜访,奈何没有一户人家开门迎接。 傍晚,一行人回至县衙。 “卫百户,诚心已经表了,接下来如何做呢?” 柏清玄坐在书案后面,冲对面立着的蓝昊天问道。 白日里,蓝昊天对他说村民该是心怀恐惧,所以不愿相信官府的话。若能一家一家拜访,定能重新树立官府爱民如子的形象。 “柏大人,”蓝昊天笑着说道:“要想让人相信自己,就得拿出真本事来,同时还得以德服人。” “你是说,先礼后兵?” 柏清玄眸光微动。 “是的。” 蓝昊天颔首。 “伏指挥使带了两千精兵,围剿一个村落不成问题。”柏清玄幽幽道,“只是这样做会不会下手太狠?” “不狠无以立威。” 蓝昊天掷地有声。 “好,明日一早,本官便命伏指挥使把村里围起来。” 柏清玄的目光落到他的长睫上,“卫百户,你和伏指挥使的关系很要好么?” “啊?” 蓝昊天赫然一惊,两只桃花眼睁得大大的。 “本官见你二人一路上有说有笑,心中颇感好奇,便随口问问。” 柏清玄怕问得唐突,接着说道:“你不想说的话,本官也不会勉强。” “是我来京后新认的大哥,”蓝昊天脱口而出,“我们私底下经常切磋武艺,性格也合得来,所以走得近一些。” 柏清玄眸中清光微微一动,转口问道:“伏指挥使有告诉过你蓝昊天的事么?” “这……”蓝昊天心中一紧,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说不知道就没法探知这小子的后续打算,若说知道,又怕牵扯太深,到时恐怕分身乏术难以圆谎。 柏清玄见他沉吟不语,便想换个话题聊聊,正欲开口却听见他说:“只略知一二,下官考虑到蓝昊天系朝廷钦犯,便未有过问太多有关他的事。” “如此……”柏清玄目光下移,虽说只是猜测,但总觉眼前之人与蓝昊天有些微相似之处。“莽撞、固执……” “嗯?”蓝昊天听不太清,低声问了一句:“柏大人,您说什么?” 柏清玄抬眸,对上他那双莹亮的桃花眼,掩饰道:“没什么,本官忽然想起还有公务要处理,卫百户没事的话便先去忙吧!” “哦。” 蓝昊天舒了口气,暗道奇怪走出屋子。 翌日一大早,伏纪忠便带着两千禁军把整个村子围得铁桶一般。 “段大人,开始吧!” 柏清玄冲段容说道。 段容立刻躬身应是,朝前走两步,对着跟前的一座座民宅大声吆喝:“本官是青山县知县段容,你们已经被朝廷派来的军队包围了!本官现在通知你们,一炷香之内,如有人肯主动出来认罪,朝廷可免去你们聚众闹事的罪责!” 沉寂无声,寒风萧萧。 段容回首看一眼柏清玄,柏清玄冲他颔首示意。 接着,他又扯着嗓子喊了五六遍,声音传遍了小半个村落。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过去,村子里依旧毫无动静。 柏清玄看了看身旁的蓝昊天,眸底露出些许忐忑。 蓝昊天看出他的担忧,冲他一笑安慰道:“还请柏大人安心,只要我们坚持喊下去,总会有人出来的。” 果不其然,忽从巷子里传来一声呼喊:“大人!大人!草民认罪!” 来人是一位五十岁许的庄稼汉,皮肤黝黑身材精瘦。 段容一把拦住他,问道:“你叫什么名?” 庄稼汉跪下答道:“草民张大嘴,拜见大人!” “张大嘴,起来说话。” 柏清玄威严道。 庄稼汉抬眸瞅了他一眼,见他一身紫金官袍,似乎比段容的官位还要高,赶忙从地上爬起来,垂着手俯身侍立。 “本官问你,”柏清玄推开段容,肃然问道:“为何要聚众闹事?” “草民……”庄稼汉垂头犹豫片刻,才抬起脸来答道:“回大人,草民实在交不起赋税了!” “你!”段容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庄稼汉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大人,草民今年五十二岁,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八口全靠三十亩薄田度日。前段日子官府清丈田亩,测得草民家有耕地三十一亩五分,让草民每年多缴六十斗米。” 第136章 贵公子怀疑步弓造假,蓝山县突生变故 “六十斗米?”蓝昊天惊呼一声。 信朝粮价更迭频繁,最便宜的时候一斗米二十文钱,最贵的时候一斗米两百文钱。 现如今战乱加剧,各州府灾害频发,一斗米足足要卖一百九十文钱。 “每年多缴一两多银子,负担确实不小。” 柏清玄沉吟一句。 “是啊,大人!”庄稼汉双膝跪地,“草民一家八口一整年的开销也不过五两银子,三十亩薄田丰年还能盈余几百文,像今年这样的灾年,全家能不挨饿就已算幸运了,如何再向官府多缴一两多的税钱?” “张大嘴,官府征税又不是只针对你家,你哭天喊地的像话么?” 段容一脸凶狠地骂了一句。 “段大人,”柏清玄斥驳道:“听他说,勿要再多嘴多舌!” 段容悻悻缩回身子,“是,首辅大人。” “张大嘴,本官问你,”柏清玄目光转向地上的人,温声问道:“你为何笃定自家薄田是三十亩?” 张大嘴吸了吸鼻涕,一张脸冻得通红,“回大人,草民家三十亩薄田是祖上传下来的,八十年来都是按照三十亩缴纳赋税,草民还要问你们,为何会测出三十一亩五分的结果?” “段大人,”柏清玄转首看向缩在一角的段容,命令道:“拿着本官带来的步弓,重新测一遍张大嘴家的祖田。” “是,大人。” 段容摇摇头,找来身边书吏,吩咐他按照柏清玄的话去做。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那书吏一脸不耐烦地跑回来,拱手道:“回首辅大人,确实是三十一亩五分无虞。” 柏清玄眼神倏地一下沉到谷底,这弓肯定有问题! 户部造假,看来水永博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段大人,”他冷声吩咐,“先代本官送张大嘴回家,本官要回一趟衙门,写邸报给朝廷汇报此事。” 段容面露惊惶,踯躅一下答道:“是。” “卫百户,我们走吧!” 柏清玄朝后看了一眼,蓝昊天跟在他身后,小声问道:“出何事了,大人?” “步弓有问题。”柏清玄轻声答了一句,“朝廷里有人动了手脚。” 这群败类! 蓝昊天心想,这些蛀虫怎么敢在天下万民面前造假? 回至衙门,柏清玄问书吏要来了牛皮信封,将奏疏封好后交由护卫送至驿站,快马加鞭呈递御前。 “柏大人,”蓝昊天一直侍立在侧,见他神情凝重,忍不住问道:“步弓到底出何问题了?” 柏清玄望着地上的青石板砖,解释道:“朝廷交给本官的步弓,该是比标准步弓短一截。” 闻言,蓝昊天心中忿然。 “这些狗官……” 他话说一半,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闭了嘴。 “卫百户骂得没错,是那些狗官。” 柏清玄侧目,抬眸望着他,“朝廷若能多些清官,便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 朝廷若能多些清官,爹爹他们也不会死了! 蓝昊天黯然神伤。 柏清玄见他半天不吱声,叹口气道:“卫百户为何不说话了?” “下官……”蓝昊天回过神思,支支吾吾道:“下官只是想到些事情,略感悲戚罢了。” “哦?”柏清玄面色微讶,“是何事?” 蓝昊天略作整理,道:“下官小时候认识一位信朝官员,他一世清廉、爱民如子,最后却被人诬陷贪墨官银,全家都被处死。” “居然有这种事?”柏清玄扫了他一眼,见他面色消沉不像撒谎,便温声劝道:“卫百户不必太过伤心,本官若得空,可助那位大人沉冤昭雪。” “不必了,”蓝昊天冷声答道,“案子已经过去近十五年,就算还能找到丁点证据也无法洗脱他的冤屈。” “卫百户……” 柏清玄话未说完,就被他厉声打断:“若行得通的话,下官早就一纸状书告到御前了,柏大人如今去查,不可能找出任何蛛丝马迹。” 被他这么一怼,柏清玄忽觉尴尬,轻轻一笑就此打住。 “启禀首辅大人,”一名书吏匆匆跑进公堂,对着堂上的人拱手一揖道:“蓝山县出事了!” “出何事了?” 柏清玄坐正身子,肃然问道。 “蓝山县县衙发来急讯,说是县里大小村落突然聚集大帮民众闹事,请首辅大人速速派兵支援!” “快!”柏清玄立刻起身,朝一旁护卫道:“快叫伏指挥使来!” “遵命!” 那护卫急急忙忙跑下台阶,朝着大堂外奔去。 蓝昊天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小声问道:“要赶去蓝山县了么?” “嗯,恐怕情况不妙。” 柏清玄掸掸衣袖,眉头微微下压。 “卫百户,可否请你帮个忙?” 他转身问道。 “何事?” 蓝昊天欠身。 “帮本官去屋里取佩剑来。” 柏清玄声音冷沉,蓝昊天仿佛听见了寒冰碎裂的声音。 他踯躅一番,道:“叛乱自有伏指挥使率军平定,柏大人不必亲自涉险。” 柏清玄似乎有些不耐烦,“叫你去你便去,无须多言。” 蓝昊天心底嘀咕,好心奉劝保护你而已,何必气成这样! 嘴上却答道:“是,大人。” 蓝昊天依稀记得,上次被柏清玄的佩剑银月伤到的情景。 “这小子该不会要上阵杀敌吧?” 钦差大臣肉搏血战,这还是头一回听说! 不多想,他立刻跑回厢房取来银月。 回至大堂时,伏纪忠已经回来了。 “柏大人,目下如何安排?” 他一身风尘仆仆,额上还挂着汗渍。 柏清玄背手站在高台上,眸光冷冽,“劳烦伏指挥使,率一千五百人随本官前往蓝山县。其余五百兵士继续留守青山县,防止民众再次闹事。” “是,下官领命!” 伏纪忠正欲转身离开,柏清玄又补充一句:“伏指挥使,替本官传令下去,留守青山县的军士不许伤及无辜,违令者斩首示众。” 伏纪忠顿了顿,答道:“遵命!” “柏大人,佩剑取来了!” 蓝昊天趁机发话,将银月递上。 “有劳卫百户!” 柏清玄接过佩剑,将其别上腰带。 蓝昊天目光凝视着银月剑鞘,银制的鞘壳发出一阵寒光,“还要等段大人回来么?” “不等了,直接出发。” 柏清玄大步迈下台阶,神色决然。 刚行至衙门口,段容气喘吁吁迎了上来:“首辅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蓝山县出事了,本官要马上赶过去看看。” 柏清玄头也不回,径直走上马车。 “哎呀!这可真是突然!” 段容一副震惊不已的表情,嘴角却挂了一丝讪笑。 “段大人,本官留了五百军士在此,如有情况大人尽可任意调遣。”柏清玄停在车帘前,转身对他叮嘱道:“只有一点还请段大人注意,万万不可伤及无辜。” “是,下官记住了。” 一行人快马加鞭,不到一个时辰便抵达蓝山县。 蓝昊天轻扯缰绳,对车厢里的人说道:“柏大人,蓝山县到了。” 门帘一动,柏清玄从里头走出来,一只手按在剑柄上。 “蓝山知县何在?” 他跳下马车,严肃问道。 县城城门口立着三两个书吏,其中一人抬头答道:“回首辅大人,知县大人在田里安抚民众,现下怕是回不来了。” 说完,几人偷偷挤眉对视一眼。 “在哪个田间?”柏清玄一脸威严,“快带本官过去看看!” “回首辅大人,”那人又回了一句,“现场情况混乱,还请首辅大人在衙内静候片刻,待下官前去禀报后再做决定。” 第137章 蓝山县百姓暴乱,投降者遭遇暗杀 “放肆!”柏清玄忽然一声大吼,一旁蓝昊天闻声一颤。 “本官说的话你们都不听了?此地是知县大人官大,还是本官官大啊?” “首辅大人,自然是您官大!” 那人觑了他一眼,小声嘟囔道。 “既然明白,就快带本官过去!” 柏清玄神色冷肃,那人见势头不对,赶紧躬身一揖:“下官遵命!” 蓝山县下辖的几个村落,一夕之间全部爆发民乱。 知县韩柳立在田埂上,扯着嗓子吼道:“都住手!都给本官住手!” 田地上两方对峙,人多的一众都是附近村民,衙役不过二十来人。 这些村民个个手持锄头铁铲,战斗力虽不如刀剑,却也具有相当的杀伤力。 “住手!” “凭什么?” “停下!” “不能停,我们要抗议!” 村民一拳头砸到衙役脸上,衙役怒不可遏拿刀柄砸向村民胸口。 顿时间,一个口吐鲜血,一个面青鼻肿。 韩柳急得直跺脚,嚎啕道:“再不停下小心本官杀一儆百!” 没人听他说话。 田间一片混乱,眼看衙役就要败下阵来。 韩柳看着汹涌的人群,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喊道:“来人!给本官杀!” 得了这命令,衙役们犹如满血复活,个个抽出腰刀,把白刃直指村民。 有不怕死的仍旧继续向前,衙役们刚开始有所顾忌,被他们逼得连连后退。 末了狠下心来,把刀刃往前一斩,立时吓退不少闹事村民。 “狗官!今日你若敢滥杀无辜,明日我们定叫你不得好死!” 一名闹事者威吓道。 “对,狗官杀人,咱们又能告他一笔了!” “告他!” “告他!” 村民气势不减,衙役们相视一眼,仿佛横下一条心,把刀刃步步逼近。 韩柳见他们不敢造次,冷笑一声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逼得本官动刀动枪!” “我们说了你也不听!有用吗?” “不就是为了清丈田亩的事么?”韩柳笑得阴险,“有本事你们就告到御前去,看是本官故意使诈,还是你们在撒谎!” “告就告!谁怕谁!” “哼!”韩柳翻了个白眼,揶揄道:“好啊,想告状得先从本官尸体上踩过去才行,你们敢么?” “有什么不敢的!” “对,兄弟们上!” 话音刚落,人群再次暴动起来。 韩柳见状大骇,正欲转身逃跑,忽听身后一声厉喝:“都住手!” 不远处,乌泱泱一大群人急速而来,打头的是一位身披铠甲的威武将士。 “都给我住手!”伏纪忠大声喝道:“首辅大人在此,谁敢造次!” “首辅大人?” 有人低声惊叹,韩柳仰着脖子眺望过去,只见那名将士身后跟着一位身着紫金官袍的男子。 “是首辅大人!” 韩柳喜极而泣,惊呼道:“首辅大人降临,你们这些刁民谁敢轻举妄动的话,可是夷三族的大罪!” 闹事村民顿时分为两派,一派垂首后退,一派昂首向前。 柏清玄停在人群前,环视众人一眼,微微仰起下巴威而不怒道:“本官是朝廷派来永州调查清丈田亩问题的钦差大臣,有本官在此,你们尽可伸冤鸣屈,不必对官府刀剑相向!” 村民一听,立刻扫了眼围涌而来的兵士,见他们个个威武强壮,手持利刃,纷纷吓得连退数步。 “你……你真能帮我们伸冤?” 有人高喊一声。 柏清玄望向说话那人,眉头微微一敛,严正答道:“是,若本官有半句假话,你们尽可取走本官项上人头!” 听见这话,所有人不免一惊,左右相视一眼。 “口说无凭,我们为何要相信你?” 又有人喊道。 柏清玄指了指自己头上乌纱帽,镇定答道:“就凭本官是当朝宰辅,是柏家后人!” 村民又是一阵沉默。 “大哥!” 乌泱泱的人群里,忽然传来一声呼喝。 一名男子双手捧着一把镰刀,慢慢走出队伍。 “首辅大人,草民信你。” 他把镰刀放下,却被身后的手抓住了胳膊:“大哥,他们那么多兵,目下投降必死无疑!” 一名稍显年轻的男子紧紧拽住他,不让他动弹分毫。 “首辅大人都那么说了,总不会出尔反尔吧?” “大哥!不能信他的话!这群狗官都是一伙的!” 年长男子转身,抬手按上身后男子的肩头,安抚道:“就让大哥试一次吧!阿弟!” “大哥……” 年长男子推开他的手,走至伏纪忠跟前,躬身一揖道:“请首辅大人为小民伸冤!” 伏纪忠抬手接过他手中的镰刀,韩柳的脸色忽然沉了下去。 “好,本官做主,为你伸冤。” 柏清玄冲他颔首。 韩柳心中焦急,挠着手惴惴不安。 柏清玄看着那男子温声问道:“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草民王大,”说着,他转身朝身后一指,“这是我阿弟王二。” “王大,本官问你,”柏清玄看着王大,目光威严,“你们都是一个村子的人么?” 王大眸光一转,睃了眼众人,答道:“回大人,不是。我们都是蓝山县人,分属不同的村落。” “嗯,”柏清玄颔首,“这样吧,你们先在本官这里登个记,改日本官亲自上门找你们,你们看如何?” “草民谢大人恩典!” 王大躬身作揖,王二颇有些踌躇,也跟着拱手一揖。 村民见状,面面相觑,纷纷放下手中武器,打算效仿王大。 “伏指挥使,命兵士们后退。” 柏清玄侧首对伏纪忠吩咐道。 伏纪忠手势一挥,围成圆圈的兵士们开始缓缓后退。 “厄啊——” 突然一声惨叫,不知从何处飞来支短箭。 “大哥——” 王二失声惊呼。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王大胸口被羽箭洞穿。 “是谁放箭?” 伏纪忠眉头一压,眸底寒光扫过兵士们。 没人回答。 柏清玄眉心一皱,村民纷纷瑟缩不敢上前。 “来人,带王大下去治疗!” 柏清玄吩咐一句。 王二面上暴怒,吼道:“不许动!谁都不许碰我大哥!” 闹事村民见势不对,再次举起手中武器。 “王二,”柏清玄上前一步,欠身道:“先让人带你大哥下去治疗,这事我们慢慢查,如何?” 王二猛地抬眸,一双眼里满是红血丝,像只发怒的豹子:“凭什么?你这狗官的话,我王二死也不会信了!” “王二!”蓝昊天怒喝一声,“再不带你大哥下去治疗,他会死的!” 王二依旧犟着不动。 蓝昊天看着这一幕,心中暗道:这下糟了,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居然暗地放冷箭? 心里想着,目光冷冷扫视一眼禁军队伍。 第138章 暴民起哄逃逸,贵公子审问闹事者 “来人,扯开王二,带王大下去!” 柏清玄再次喝令。 几名兵士迈出包围圈,其中二人一左一右,上前架开王二。 王二死不撒手,被兵士扯掉了外衫。 “放开我!不许动我大哥!” 村民们见状,跟着吼道:“不许动王大!” “你们疯了吗?”伏纪忠暴怒,拿刀指着他们斥责道:“没瞧见王大都快死了?” “死了也不能让你们碰!” “你们毫无信义!说什么都没用!” “对,这狗官说话不算话!” 反对声此起彼伏,柏清玄开始头疼。 他欲提步上前,亲手掰开王二。伏纪忠和蓝昊天却一前一后按住了他,冲他摇了摇头。 “柏大人,暴民危险。” 伏纪忠面色阴沉得可怕。 “可是王大……” 柏清玄话未说完,蓝昊天张口道:“大人,事有蹊跷,交给伏大哥来处理吧!” 说完,他冲伏纪忠点了下头。 伏纪忠收起腰刀,又唤来几名兵士,几人合力扯开王二,把王大放进担架。 “大哥!” 王二双手双脚被缚,一声惨叫吼破了嗓子。 蓝昊天忽然抬手一劈,掌风重重落在王二后颈上。 王二只觉眼前一黑,头一仰晕死过去。 村民见王二倒下,满脸惊惶地相视一眼。 “大家放心,本官一定会查明真相!”柏清玄看着他们,摊开双手,“请大家放下武器,过来登记吧!” 没人上前。 蓝昊天看着他们手中举起的锄头和铁铲,暗叹情况不妙。 “请大家相信本官!” 柏清玄继续发力。 仍旧无人动弹。 “王大死了,王二被他们抓了,我们还有什么活路可言?” 人群里忽然有人吼道。 “对,没活路!” 大家附和一句。 “不如凭着各人手中武器,拼死冲出去,或许还能活命!” 那声音继续撺掇道。 “对,我们要活命!” 大家情绪激动起来。 柏清玄心中一紧,连忙回应:“大家不要急,本官绝不会伤害你们的!适才那一箭绝对是误伤,还请大家相信本官!” “凭什么信你?” “我们要活!” 群情激愤,一时间人潮涌动,朝着四面八方奔逃而去。 柏清玄看得揪心,立刻对伏纪忠喊道:“伏指挥使,命令兵士不许伤人!” “是,大人!” 伏纪忠得令,忙挥舞手势令包围圈里的士兵放下武器。 村民们奋力往外冲,士兵不敢举刀,只能一步步后退。退至最后,村民胆子也大了起来,开始不断推搡士兵,直至打开破口蜂拥而出。 “这这这……”韩柳面色惨白,急声喊道:“快拦住他们啊!千万不能放虎归山!” 柏清玄头痛不已,只能命伏纪忠率兵追上去。 “首辅大人,不能就这么放了他们啊!” 韩柳冲过来抓起柏清玄的衣袖。 “韩大人,本官也不能无故伤民。” 柏清玄目光深沉,一脸无奈。 “可是……这……唉!”韩柳急得说不出话,使劲拍了把自己脑袋。“首辅大人,您这是妇人之仁!这些人一旦逃脱,不久后又会借此闹事,到时候可就不是一二百人的规模了!” “韩大人,本官还想问你,适才那一箭是谁放的?” 柏清玄一句话问得韩柳面色青白。 “禀大人,闹事之人全部逃到附近山上去了。” 伏纪忠匆匆返回,拱手说道。 柏清玄抬头望了眼远山,面上神情复杂。 “柏大人,我们要不要追过去?”蓝昊天上前一步问道,“至少堵住山口,不让他们轻易下山。” “嗯,此计可行。”柏清玄颔首,目光凛然。“伏指挥使,你先派五百兵士追过去,余下所有人跟随本官回县衙。” “是。” 伏纪忠跨步离去。 韩柳勾着身子立在一旁,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韩大人,请吧。” 柏清玄见他心不在焉,冷声唤了他一句。 “是,下官遵命。” 韩柳这才趋步跟上。 回至县衙,王大被安置在衙门花厅,县上有名的大夫正给他治疗伤口。 柏清玄走进花厅,见临时搭建的床板上鲜血淋漓,忍不住皱了皱鼻头,问道:“大夫,这人伤势如何?” 大夫是位年岁很大的老者,一面忙着扯纱布,一面答道:“回大人,老夫行医一世,只能保他续命三日,其他的老夫不敢保证。” 听完这话,柏清玄心底立时一沉。 “只能活三日……” 蓝昊天没做声,跟在他身后暗自咋舌。 从花厅出来,柏清玄朝门口的韩柳问了句:“王二关在何处?” 韩柳应声答道:“在大堂隔壁的耳房里。” “去带他上堂,本官有事问他。” 柏清玄头也不回,径直朝外走去。 衙门大堂,王二意识模糊,被人拖着走入高堂。 “王二,本官问你,今日到底何故聚众滋事?” 柏清玄沉着声音问道。 王二猛然一惊,才发现自己双膝跪地,对着公案后的钦差大臣。 “你……你……” 正惊惶之际,韩柳立在一旁喝道:“首辅大人问你话呢!还不速速回答!” “我……”王二这才清醒过来,面色一怒,骂道:“狗官!要杀要剐随你处置,但临死前,得让我见一见我哥!” 柏清玄目光一沉,低声道:“王大尚在昏迷中,你先回答本官的问题,事后本官自会命人带你去见他。” 王二低头沉思一会儿,倏尔抬眸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为何闹事?你们共有多少人?都是哪个村子的?” 柏清玄张口甩出三个问题。 “第一,我们都是蓝山县下辖的村子里来的,每个村都有,各村三十人不等;第二,总人数我们也没统计过,至少有二百人;” 说到这里,王二略作停顿,“第三,官府逼我们缴税,不缴便要我们卖儿卖女。我们实在活不下去,所以聚众闹事。” 听完王二的话,柏清玄眸底寒光一闪。 “韩大人,王二所言是否属实?” 韩柳被问得一震,赶紧躬身答道:“回大人,卖儿卖女此事不真,还请大人明察。” “你撒谎!”王二怒吼,“我们村的张大嫂,一个寡妇带着一双儿女,家里只有薄田五亩,官府的人却测出了六亩三分的田地。今年又是灾年,收成锐减,官府竟要她上缴六十三斗米的税赋。” 他胸口起伏不停,继续道:“今年收成都没八十斗米,你们要张大嫂如何活下去?” “此言有理。”柏清玄转首看向韩柳,严肃道:“王二说的这事,韩大人知道否?” 韩柳面色剧变,躬身道:“下官略有耳闻,却还未到卖儿卖女的地步。” “大胆!”柏清玄眸光凛冽,怒斥道:“难道韩大人是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隔岸观火直至张氏卖儿卖女还清欠税吗?” “首辅大人,下官不敢啊!” 韩柳双腿一软,立时跪倒在地。 “王二,”柏清玄转移目光,“本官念在你诚心招供,准许你去花厅探视王大。” 说完,冲一旁护卫吩咐道:“带王二下去。” 大堂里只剩韩柳一人跪伏在地,他目光闪躲,神色猥琐。 “韩大人,你有何要交代的?” 柏清玄声音冷肃。 “回首辅大人,下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无话可说!” 韩柳装得一腔正气。 蓝昊天见他嘴角打着颤,忍不住哂笑一声。 “韩大人,朝廷命你在蓝山县征齐赋税,却没让你待民如此刻薄狠毒!” 柏清玄拍了把惊堂木,肃声喝道:“韩大人故意为难贫苦百姓,致使民间卖儿卖女、卖娘卖妻,你,该当何罪?” 第139章 王二为兄长之死发飙,贵公子审问蓝山县令 “首辅大人!”韩柳屈膝上前一步,一脸惊惶道:“下官绝对没有刁难他们!不信、不信的话,您大可召集衙门里所有衙役,问问他们真实情况到底如何?” “衙役都是你养的狗,你让大人问他们什么?” 蓝昊天忍不住怼他一句。 柏清玄颔首赞同,说道:“韩大人,本官欲判你渎职之罪,你先进牢里省悟省悟。待你想好了,再与本官说道详情。” 说完,他冲衙役喝道:“来人,给本官把韩柳关进大牢!” 正巧这时伏纪忠从外面回来,柏清玄赶紧起身走下高台,紧张问道:“那些村民如何了?” “都进了山林里,”伏纪忠搓了搓手,“冬日山上积雪厚重,林子又太过茂密,士兵们立在山下看不清他们躲在何处。” 柏清玄皱眉,“上山下山的路呢?有封死么?” “回大人,只有一条小道,下官已命人把守好了。” 伏纪忠面色镇定,柏清玄见了心下稍安。 “好,先守着他们,别再让他们跑了。”随后,又吩咐一句:“派人去永州各个府县,把他们测量田亩的步弓取来;另外派一些人去附近州府,把他们测量田亩的步弓也一并取来。” “是,下官遵命。” 伏纪忠正欲离开,柏清玄又补充一句:“还有,派人通知平山县县令,请他抽空来蓝山县一趟。” 送走伏纪忠后,蓝昊天上前一步问道:“柏大人,可是要审问王志?” “嗯,”柏清玄目光垂落,低声道:“目下形势逼人,一旦出现意外就没机会问了。” 意外? 蓝昊天心中一紧。 百姓闹事,一两百人还算小事,一旦事态扩大,各地流民聚集在一起反抗官府,那可就是谋逆了! 如今山上那波人已成流民,若不能尽力挽回,任由他们四处游荡,日后必定酿成大祸。 “不如派人上山问问他们,到底要何样条件才肯下山吧?” 他试着提议道。 柏清玄蹙起眉头,摇了摇头:“恐怕不找出清丈田亩出现偏差的具体原因,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蓝昊天噎了噎,没再发话。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王二一脸泪水冲进大堂,朝柏清玄怒吼道:“狗官!你还我大哥!” 说着,跟阵风似的扑来,蓝昊天见他一身戾气,赶紧上前一步挡在柏清玄身前,一掌把他推倒在地。 “你!” 王二摔了个狗吃屎,抬起一双猩红的眸子。 “王二,你这是做什么?” 柏清玄上前一步问道。 “我大哥死了!你们都得给他偿命!” 王二怒吼一声,眼泪淌了一脸。 柏清玄一时懵怔,对上蓝昊天的目光。 王大一死,王二必定不会原谅官府。 适才那一箭,未知是禁军或是蓝山县衙役所为,真要查起来希望十分渺茫。 “王二,你先冷静。”他安抚一句,“王大不会枉死,本官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你要我信你?”王二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忽然佯笑一声,道:“就是因为信你,我大哥他才会无辜枉死!” “王二!”柏清玄眸光冷冽,“目下除了信任本官,你还有其他出路么?” “哼!”王二嗤之以鼻,“我宁愿与你同归于尽,也绝不会信你的屁话!” “王二,你清醒一点!”蓝昊天上前拧起他的前襟,骂道:“难道你想以卵击石对抗朝廷,让害你大哥的真凶永远逍遥法外,让你大哥在地下不得安眠?” 听闻这话,王二心中一颤。 他干嚎两声,淌下一滩口水,哽咽道:“大哥!是阿弟不好,阿弟害了你!” 他哭成一团,蓝昊天这才松开手。 柏清玄开口安慰一句:“王二,你放心!就算你不想查,本官也要揪出那贼人身份。否则,本官会日夜忐忑,有此贼人在本官身侧,夜里如何安心入眠?” “你……”王二赫然抬眸,瞪着他问道:“你真能帮我?” “必然可以。”柏清玄答得掷地有声,“你且起来,先给你大哥好好准备后事。” 王二眸底泪光闪闪,晃着身子从地上爬起。 大堂里安静须臾,书吏从外面走来:“禀首辅大人,韩大人在牢里一直闹腾,说自己是冤枉的,求首辅大人网开一面。” “哼,”蓝昊天冷哼一声,“他若是冤枉的,我把头砍下来给他当球踢。” 王二附和一句:“对!这狗官死有余辜!大人万万不可信他!” “你回去告诉韩大人,若想让本官原谅他,就老老实实坦白罪行。” 柏清玄神色冷肃,“否则的话,就乖乖在牢里待着,不然本官会命人好好伺候他一番。” “是,小的遵命。” 那书吏眉心一紧,躬身退了出去。 伏纪忠办完差事回来,见书吏颤颤颠颠跑出去,心疑问道:“柏大人,那韩柳还未认罪么?” 柏清玄摇了摇头,转而问他:“都吩咐妥当了?” “是,下官一共派了五百人下去。” 伏纪忠拱手答道。 “嗯,有劳伏指挥使了!”柏清玄颔首,继而转移话题道:“对了,适才射死王大的那一箭,伏指挥使可有查出些端倪?” “回大人,”伏纪忠面色凝重,“是禁军的箭,但不知是何人所射。” 柏清玄追问:“能否查出来?” 伏纪忠垂眸想了想,胸有成竹道:“请柏大人放心,此事交给下官处理就好!” “好,辛苦伏指挥使了!”柏清玄微微欠身,伏纪忠快步退出大堂。 “王二,本官说了要帮你找出杀害王大的凶手,这下你该信了吧?” 柏清玄转头看向王二,见他神色复杂,抬手拍了拍他肩头,安抚道:“安心,本官绝不会食言的!” 王二抬眸看着眼前面如冠玉的宰辅大人,倏尔眼眶一热,双膝跪地道:“草民王二,谢过首辅大人!” “来人!” 柏清玄朝堂外呼喝一声,立时有一名书吏急急忙忙跑入大堂:“首辅大人,小的在此。” 柏清玄指了指地上的王二,吩咐道:“带王二下去休息,顺便帮他操持一下王大的丧事,一应花销由本官承担。” “是,小的遵命。” 说罢,那书吏便客客气气带着王二退了下去。 蓝昊天看着柏清玄井井有条一气呵成,心中又喜又悲。 喜的是这小子临危不乱,还算有本事;悲的是自己一头雾水,帮不上什么忙。 “卫百户,你随我去牢里转转。” 柏清玄忽然提步往外走,蓝昊天追上去问道:“柏大人,是要审问韩柳那厮么?” “是,顺便看看蓝山县衙门大牢里有无关押无辜之人。” 二人来至县衙大牢,堪堪迈入大铁门就听见一阵哀嚎:“来人啊!本官是冤枉的!快叫柏清玄那小子给老子过来!” 柏清玄毫无动容,继续一步一步沿着石阶往下走。 蓝昊天暗自嘀咕:“韩柳这厮如此放肆,这下该是死定了吧!” “下官赵勇见过首辅大人!” 牢头急急忙忙从班房迎出来。 柏清玄停步,立在他身前威严道:“韩大人在哪间?” 牢头弓着身子不敢抬眸,小心答道:“还请首辅大人随小的来,韩大人关在靠走廊尽头的一间牢房里。” 随即,赵勇起身,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甬道幽深,狭小的牢房一间挤着一间。几人停在倒数第三间牢房前,还未定睛细看,里头的人便发了疯似的冲过来,死死抓着木栅栏道:“首辅大人,下官是冤枉的!还请首辅大人听下官解释!” 第140章 贵公子审问蓝山县和平山县县令 “说吧,本官听着呢!” 柏清玄转身,神情冷淡地睥着他。 韩柳神色张皇,颤抖着说道:“是、是下官一时糊涂,害怕收不齐税赋被朝廷记过,所以才会做出这等错事。” 说到这里,他忽然伸出一只手,企图抓住柏清玄的衣袖。 蓝昊天眼疾手快,立刻上前一步打飞他的爪子。 “首辅大人,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向陛下禀奏此事!” 韩柳急得五官紧皱,欲要哭出来又强行忍住,一张丑脸贴在木栅栏里。 柏清玄淡淡看着他,开口道:“只有这些的话,本官可保不住你。” 蓝昊天忍不住哂笑一声,心里骂道:“这厮真是恬不知耻,以为简简单单认个错就能活了么?” “下官、下官还有话说!”韩柳急得一咬牙,“清丈田亩确实有问题!” “哦?” 柏清玄眉毛一耸,面上露出一丝喜色。 “测量田亩的时候,下官命他们故意往多了写。那些闹事的人,家里多多少少都被官府多加了一点田亩。” 韩柳咬字很慢,似乎一边思索一边措辞。 “只有这些而已么?”柏清玄抬起脸,微微俯视他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可有高人在背后指使?” “首辅大人,下官、确实被逼无奈!”韩柳貌似很是羞愤地叹了口气,“下官不想为难百姓的,都怪崎城知府何青天,是、是他逼下官这么做的!” “何青天?”柏清玄面色微讶,眉毛高高耸起,“何青天如何威胁你的?你若没有把柄在他手里,他凭何要求你这么做?” 韩柳一脸委屈,哭诉道:“首辅大人啊,下官是知县,何青天那厮是知府,下官的考课全凭何青天做主。下官若是不听他的话,年终考课必定不能合格。” “真是这个原因么?”柏清玄目光灼灼,带着几分逼视。 “苍天大地为证,下官韩柳绝无半句虚言妄语!还请首辅大人明察!” 韩柳说着,干脆跪倒在地,磕了个大大的头。 柏清玄敛起目光,淡声道:“你先起来,本官还有话要问你。” “是,谢首辅大人。” 韩柳还未起身,就听见他说:“本官问你,何青天此人脾性如何?” “回首辅大人,何青天在任上五年,与永州巡抚孙隆交好。他为人刻薄,待下极严,稍有过错便是一顿破口大骂。且十分吝啬,从不施舍分毫给贫民百姓。” 韩柳极力回忆,终于吐出这一句。 柏清玄摇了摇头,“还不够。” “首辅大人,”韩柳探着头,卡在栅栏里,艰难说道:“下官毕竟不在何大人身前供职,对其了解不多,只能偶尔通过他身旁的属下和仆从打探一二。” 说到这里,他目光倏尔一闪,轻声说道:“不过,下官倒是知道一事,此事应是何大人的软肋。” “软肋?”柏清玄眨了眨眼,目光更加深沉起来,“说说,到底是何事?” 韩柳见他感兴趣,立时破涕为笑,道:“何大人喜欢赌博,几乎每个月发了俸禄都会去赌坊尽兴一把。下官听说,他之前豪赌过几次,欠了一屁股债务未还。” “欠债?” “赌博?” 柏清玄和蓝昊天几乎异口同声。 “何青天看着不像缺钱的样子,这事韩大人是听谁说的?” 柏清玄狐疑问道。 韩柳抓了抓脑袋,一脸恳切:“都是他手下的书吏说的,下官绝对不敢诓骗首辅大人。” “柏大人,赌博一事有蹊跷。”蓝昊天凑近他低声说。 一个四品知府,又是进士出身,还在任上当值,怎会堕落到沉迷赌博的地步? 柏清玄神色一凛,追问一句:“那你可知何青天这些年是如何还清赌债的?” “回首辅大人,”韩柳眼神黯然,答道:“下官真的不知。” 柏清玄侧目看了一眼身旁的蓝昊天,悠悠开口道:“行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有错在先,本官需得好好罚你几日,才能安抚民心。” “下官谢首辅大人不杀之恩!” 柏清玄提步离开,韩柳把头磕了又磕。 在饭堂用完晚膳,正好平山县县令王志到了。 “下官平山县县令王志,拜见首辅大人!” 王志一脸谄媚,深深磕了一个响头。 “本官问你,前平山县县令章正可是你昔日的顶头上司?” 柏清玄一脸冷肃,正声问道。 “回首辅大人,是的。”王志一揖,抬眸觑了他一眼,谄笑道:“章大人平时待下官极好,出事之前下官将他奉为圭臬。” 柏清玄微微耸起眉毛,睥视着他问:“听王大人的意思,你对章正贪墨官银一事持有怀疑?” “是,下官实在不敢相信,爱民如子、勤政廉洁的章大人,竟会贪墨五万两官银!” 说着,王志一脸惋惜地叹了口气。 柏清玄嘴角微扬,继续问道:“既然王大人认为章正此人不会做出这等勾当,那你告诉本官,官银丢失的真相究竟如何?” “这……”王志面色一白,露出惊诧之色,“回首辅大人,下官、猜不出。” 柏清玄目光一凛,喝道:“那本官问你,你答是或否即可。” 王志一脸惊惶地望着他,犹豫片刻才道:“是,首辅大人请问。” 柏清玄压低声音:“崎城官银押来平山县那日,王大人你也在衙门口陪同迎接,是否?” “是,是的。” 王志答得有些没底气。 “本官再问你,押送官银的衙差,一个叫牙满,一个叫银满,对不对?” “对……”王志双眼出神地点点头,点到一半突然摇起头来:“不、不对,是牙满和丁满!” 柏清玄眉心一跳,微微敛起目光,接着问道:“五万两官银被章正当场送入库房登记,是也不是?” “是……”王志点头,补充一句:“因数目巨大,下官还提醒过章大人,要妥善检查登记账簿。” “你都承认便好,”柏清玄面上浅笑,转口问道:“本官再问你,仁德十二年六月,崎城补平山县官吏俸银七千两;仁德十二年七月,崎城补平山县衙门修葺费用三千两;仁德十二年八月,崎城补平山县县试开销两千两。你可还记得这些入库?” 王志听得有些懵怔,但他很快收回神思,答道:“是,下官记得。还是牙满和丁满二人负责押运的,本官依稀记得当时的场景。” “好,”柏清玄坐正身子,目光威逼他道:“平山县一年之内收到如此多项补助,可有落实到具体之处?” “有、有的!”王志高声呼道,“官员俸禄也好,修葺衙门也好,县试也好,下官都可作证,确实有相应支出。” 柏清玄看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王志看得心惊肉跳,不觉后背一寒。 首辅大人叫他来这一趟,究竟意欲何为?难不成是想帮章正翻案? “王大人,本官再问你,”柏清玄目光直逼王志,“章正的钱去了何处?” 王志面上一惊,赶紧伏首道:“首辅大人,这个下官如何知晓!” “你不知?”柏清玄故意提高声调,喝道:“这每一桩每一件,你都亲临现场目睹发生。可眨眼间这些钱就不见了,你说你不知道?本官觉得你嫌疑很大啊!” 王志不住磕头,解释道:“接收官银那日,并非只有下官一人在场,牙满和丁满不也在么?” “就算他两都在,其余崎城衙役们也在,可平山县县衙只有你一人在场不是?” 柏清玄问得刁钻,王志开始瑟瑟发抖。 第141章 贵公子问话平山县令,与憨憨一道用早膳 “首辅大人,下官有话要说,”王志拱手,“当时平山县县衙并非只有下官在,衙门里其余官吏也都在值房当值。” “你说,本官命人去把他们一一请来,与你当面对峙。” 柏清玄目光锐利,王志根本不敢对视那样一双深入寒潭的眼。 “卫百户,劳烦你出去告诉伏指挥使一声,让他派人去平山县把衙门里的人依次问一遍。” 柏清玄侧首,温声吩咐一句。 蓝昊天闻言立刻躬身一揖,道:“是,下官遵命。” 待他快步走出大堂,柏清玄压低眉目,继续问道:“王志,章正此人有何优缺点?” “这个……”王志垂头沉思片刻,缓缓答道:“章大人满身都是优点,几乎没有缺点可供指摘。” “真的没有?”柏清玄目光微敛,面上表情令王志捉摸不定。 “没、没有。”王志小心回答。 柏清玄靠坐在太师椅里,目光冷冷审视着他。 大堂里安静须臾,王志一直垂着头不敢看他。 “王大人,你且起来吧!”柏清玄倏尔开口道,“本官只是对此案存有心疑,正如王大人认为章正没有缺点一样,本官不相信这样一个人会贪墨官银。” 王志抬眸,面上透出惊恐。 柏清玄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 “首辅大人,”王志小心翼翼道:“章大人如今可是朝廷钦犯,这案子碰了对您没好处啊!” 柏清玄寒潭般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令他瞬间浑身一颤。 “王大人,本官做事从来不讲利弊,只认对错。” 王志有些目瞪口呆,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贵公子是如何坐上当朝宰辅之位的? “章正就任平山县县令之前的事,你可知晓一二?” 柏清玄继续发力。 王志眼珠子转了转,回忆道:“回首辅大人,下官只听说过一件事。” “何事?” “章大人之前在海洲嘉县出任县令时,曾与市舶司衙门有勾结,并因此贬官永州。” 王志一面说,一面小心觑着他的脸。 柏清玄神色冷淡,“具体说说,如何贬官的?” 王志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谨慎说道:“下官也是道听途说,只知道是因私放渔船靠岸,偷运海外货物一事。” ”哦?“柏清玄故意一惊,挑眉问道:“王大人既已知道章正的不堪过往,为何还会对他的人品深信不疑?要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首辅大人,”王志垂首道:“下官做了五年县丞,近两千个日日夜夜,下官与章正朝夕相伴。他是何等样人,下官一清二楚。无论过往,只论眼下,下官也不可能相信章大人会因贪心而侵吞官银!他会走上歧途,一定是那群走私犯胁迫了他!” “好一个朝夕相伴的忠诚下属!”柏清玄拊掌赞叹,“王大人的执着令本官佩服,可本官还要多问一句,朝廷查抄章大人宅邸时,那一万两银子是怎么回事?” 王志一脸茫然,想了想才道:“该是章大人的宅子和家眷卖了那些数目吧!” “章大人有几个家眷?宅邸多大?家里有几亩田产?” 柏清玄一连发了好几问,王志掐着指头有些算不过来。 半晌,他才答道:“章大人只有一妻一女,貌美如花;宅邸是三进院落,在平山县算豪宅;据说有良田百亩,下官并未一一核实。” “这些加起来,能卖五千两否?” 柏清玄头脑精明,在金弈辉的影响下,对一应商品市价了如指掌。 王志眼神发虚,小声答道:“卖、卖不了。” “那……”柏清玄故意拖长尾音。 “首辅大人,下官猜着,可能是从章大人宅邸搜出了部分赃款!” 王志说得很大声,有些虚张声势的紧张。 恰好此时蓝昊天走进大堂,柏清玄摇了摇头,道:“若真有赃款,章正为何藏着不用?” 王志垂下头,低声嘟哝:“下、下官也不清楚原委。” “柏大人,都吩咐妥当了。” 蓝昊天禀报道。 “好,那我们就来看一看,当时情况到底如何。” 柏清玄一脸严肃,从椅子上起身,“王大人,你先下去休息,待会儿本官再传你问话。” “是,大人。” 王志勾着身子退出大堂。 蓝昊天冲柏清玄眨眼,“问出什么来了,柏大人?” “无甚特别,”柏清玄神情黯然,“王志此人狡猾得紧,本官也问不出破绽来。” 蓝昊天安慰一句,冲他憨笑:“不怕,纸包不住火的。” “只有一点蹊跷,”柏清玄悠悠说道,“王志声称自己是章正的忠实心腹,对他过往履历却不甚了解。提及海州嘉县走私案时,他自相矛盾,口上说章正参与走私,却又坚信他无心贪墨。” “假话!”蓝昊天冷嗤一声,“对他有利才相信,对他无利就忽视,太假了!” 能在章正眼皮子底下佯装忠臣,王志这人不简单! 柏清玄心内感叹,不觉将眉头紧锁。 蓝昊天见他一脸阴霾,不似往日光彩照人,上前一步安慰道:“柏大人,再复杂的局也是人设计出来的,人算不如天算,百密必有一疏。大人不必忧心,车到山前必有路。” “谢谢你,卫百户!”柏清玄收回神思,目光望向堂外,“夜深了,卫百户先休息吧,本官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蓝昊天顿了顿,“好,那下官先行告退。” 回至厢房,柏清玄坐在书案边,把崎城的财政收支誊抄副本拿出来,仔仔细细研究一遍。 “这些支出若有落到实处,还需核实具体数目是否对得上。” 他喃喃自语,看着书案上的烛火微微出神,“如此一来,明日都不一定能得出结果。一日找不出清丈田亩的问题,山上的村民就要忍饥挨饿一日,目下正值数九寒冬,也不知还能撑几日?” 想到这里,柏清玄又是一阵脑袋抽痛。 必须尽快,尽快解决永州的问题。 翌日一大早,柏清玄正欲推门而出,扇门打开的瞬间,蓝昊天的手差点叩到他身上。 “哎呀!柏大人,好早啊!” 蓝昊天倏地缩回手,干笑两声。 “早,卫百户。” 柏清玄淡淡应了一句,信步迈出厢房。 “伏指挥使那边有消息了么?” 他问。 蓝昊天摸摸脑袋,尴尬答道:“还没有,军中情况复杂,可能得费些功夫去找。” 柏清玄沉默须臾,转口问道:“卫百户用过早膳了么?” “还没有。” 蓝昊天的肚子应时响了一声。 “陪本官去饭堂用早膳吧,”柏清玄悠悠道,“然后去山下看看,冻了一夜,也不知那群人如何了?” “是,下官遵命。” 二人走向衙门饭堂,饭堂里早已备好清粥小菜,还有白白嫩嫩的大馒头。 蓝昊天扫了眼桌上饭菜,顿时觉得胃口全无。 “怎么?吃不下?” 柏清玄端起一碗白粥,斯斯文文喝了几口。 蓝昊天拉下脸,无精打采道:“衙门里的伙食,为何如此清淡?” 柏清玄一面喝粥,一面淡淡问道:“卫百户不喜欢饭堂的伙食?” “下官、其实并不挑食,但至少也得有肉有酒啊!若可以,再来一只烧鸡就更好了!” 十余年将军府的娇生惯养,早已把他惯成了纨绔。 “口味挺重的,卫百户。”柏清玄嘴角一扯,微微浅笑道:“殊不知,最养人的还是这些清淡小菜,卫百户该是太年轻了!” 年轻? 蓝昊天把眉一挑,揶揄问道:“柏大人今年贵庚啊?” 第142章 山下巡视闹事村民,贵公子带憨憨出街吃饭 柏清玄不急不慢,神态自若地嚼了一口竹笋,淡声道:“将将过了及冠之年。” 才二十出头就老了? 蓝昊天忍不住心中咋舌,这小子是未老先衰么?难怪至今还未娶妻! 他垂下头,狠命咽了一大口青菜。 “柏大人,山上那些人,您打算如何处置?” 他抬眸问了一句。 “吃饭,”柏清玄目光淡然,“吃完饭路上说。” “哦。” 蓝昊天泱泱垂下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干饱肚子再说! 伏纪忠尚在军中,柏清玄带着几名护卫骑马来至山头下。 “禀首辅大人,他们一夜没动静,末将的人一整夜未有离开过山下一步。” 一名年轻将官说道。 “好,”柏清玄赞许,“能探出他们的位置么?” “这个……”年轻将官犹豫一下,支吾道:“恐怕、很难。” 柏清玄抬头看了眼身前的高山峻岭,一片墨绿,顶上覆盖厚厚皑雪,根本看不见树冠底下的情景。 “昨夜留守于此的兵士们可有冻伤?” 他面色肃然,沉声问了一句。 年轻将官拱手答道:“回首辅大人,只有一人感染风寒。” 看来昨夜不算冻人,山上的人估计会有不少患上头疼脑热。 “准备一些散寒发热的药丸,”柏清玄吩咐道,“派人上山,把药丸丢在宽敞的山道上。” “首辅大人,您这是……” 年轻将官面露惑色。 “未出手伤人,他们便还是信朝的百姓。”柏清玄目光凝视着山峦,温声道:“给他们留一条活路,总比逼他们狗急跳墙得好。” “末将明白了,这便派人去买药。” 年轻将官一走,蓝昊天小声问了一句:“柏大人,至于对他们这么好么?” “本官只求无愧于心,无愧于民。”柏清玄感叹一句,“他们如何选择,只在于他们,本官尽力做好分内之事就行。” 仁慈,善良。 蓝昊天心想,这小子把官做成这样,难怪在外头名声那么好! 去山里逛了一圈,没寻见人迹,二人又下山回至衙门。 王二匆匆跑来,“拜见首辅大人!” “你哥的丧事,办好了么?” 柏清玄关切问道。 “回首辅大人,今儿一大早已经下葬了。”王二面带感激,“就葬在王家祖坟边上,多谢首辅大人仗义相助!” “落葬了就好,”柏清玄舒出一口气,欠声道:“都怪本官失察,才会害得你哥命丧黄泉!” “首辅大人,”王二神情恳切,“大哥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查明清丈田亩一案的真相。草民恳求首辅大人,一定要让大哥他死而瞑目!” “放心吧,”柏清玄忽然伸手拍了拍王二肩头,安慰道:“本官一定言而有信!” 王二谢过,将走之时忽然补充一句:“首辅大人,敢问韩柳那狗官如何了?” 柏清玄神色凝重地看了他一眼,“此事本官自有决断,韩柳仗势欺人,该当狠狠罚他一番!” “那便好,草民先告退了!” 晌午一到,蓝昊天又开始发愁吃饭的问题。 “柏大人,今日闲散,不如我们上外头用餐吧?” 蓝昊天摩挲着掌心说。 柏清玄停下脚步,回转身子看了他一眼,顿了顿才答道:“也好,顺便了解一下蓝山县的民情。” 蓝昊天心中欢喜,步履轻快跟在他身后。 蓝山县只有一条主干道,街道两旁稀稀拉拉开着几家店铺。 柏清玄踱步至一家面馆,正欲掀袍坐下,却见板凳上积满灰尘,不觉眉心微蹙,喊道:“小二!小二!” 一名中年男子懒懒走来,满脸不耐烦道:“客官,何事啊?” 柏清玄目光扫了眼身前桌椅,“你家的板凳桌子何故这么脏?” 那男子无奈一笑,答道:“客官,您就将就着点吧!蓝山县就这么大,平时也没几个人来吃面,今年以来更是生意冷清,小的最近都快破产了。”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蓝昊天气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出来吃顿好的,竟被这狗东西破坏心情。 “我们是客,你是老板,哪儿有老板让客人将就的道理?还有,你不做生意大可闭门谢客,有人来光顾还这么牛气哄哄的,活该你家倒闭了!” “客官,小的不与您吵,您要是不想吃面,就请挪步吧!” 那男子哂笑一声,仿佛蓝昊天就是个笑话。 蓝昊天气得面红耳赤,还想上前理论,却被柏清玄喝止住了。 “卫百户,我们走吧,别与他纠缠不清!” 柏清玄提步离开。 蓝昊天冷嗤一声,按着刀柄大步跟上。 两个人沿着大街走到尽头,也没见着一家酒楼营业。 蓝昊天肚子饿得咕咕响,忍不住问道:“柏大人,要不我们将就一下,随便买几个烧饼回去吧?” “嗯,也好。”柏清玄毫不嫌弃地点头,走了几步倏尔问道:“虽说是荒年,可这县城也太过凋敝了些。卫百户,你如何看?” “会不会是因民众闹事,把这里的商贩给吓跑了?” 蓝昊天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 “问问看。” 说着,柏清玄停步在一家烧饼店前。 “老板,麻烦给我包四枚肉饼。” 他声音柔和。 卖烧饼的老板是个有些年纪的汉子,他从炉子里取出四枚金黄酥脆的饼子,慢慢包进油纸里。 “给,四只饼子。” 蓝昊天抢先一步接过饼子,笑嘻嘻道:“谢谢老板!” 柏清玄朝店里看了看,大堂光线晦暗,一个人影也没有,疑声问道:“请问老板,为何店里生意如此萧条?” 那大叔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官袍加身,不禁面色凝重:“回大人,这年头大家都逃荒避难去了,谁还来吃我家饼子?” 蓝昊天拾起一枚肉饼,放在鼻前嗅了嗅,感叹一句:“真香啊!这么好的饼子竟没人来买,真是可惜了!” 他张嘴咬下一口,肉香扑鼻,喜不自胜。 “谁说不是呢!”那老板跟着唏嘘不已,“这可是我祖上三代的独门技艺,到了我这一辈怕是要失传了!” 蓝昊天心中吃疑,嚼了两口立忙咽下,道:“怎么就失传了?老板您没儿子么?” “本来有一个,今年旱灾没的。” 说到这里,三人俱是一阵感慨。 “老板,本官是朝廷钦差,奉旨调查永州民众闹事一案。” 柏清玄彬彬有礼拱手一揖,继续说道:“您不用担心,本官且问你一句,蓝山县对你们这些商户征课如何?” 那老板上下打量他一眼,思索片刻后说道:“看在你是京官的份上,小民只说一句,征课不高,吃白食的多。” 柏清玄侧目看了蓝昊天一眼,见他吃得正欢,派不上用场,便顾自问道:“因为这个,所以街上店铺都歇业了是么?” 老板摇摇头不语,转身走入店里。 蓝昊天吃完一枚肉饼,才道:“柏大人,官员在地方吃白食太常见了,这人说得不假!” “正因为说的是真话,本官才心忧啊!” 柏清玄摇头,提步离开烧饼店。 回至衙门里,伏纪忠已经等了一盏茶的功夫。 “柏大人,有结果了!” 柏清玄眸光一动,忙问道:“伏指挥使,你查出什么了?” 伏纪忠上前一步,凑近他道:“是禁军里的人干的,那人是金吾前卫的小兵,说是收了韩柳五十两银子才射的那一箭。原本韩柳交代的是让王大爬不起来,那小兵手一滑不小心把人射死了。” “韩柳?”柏清玄面色一沉,“当时他不是一直立在我们身侧么?” “下官也奇怪,所以刻意问了一句。”伏纪忠神色凝重,“那小兵说是韩柳手下的书吏亲手塞给他银锭的。” 第143章 蓝山县令道崎城知府阴私,憨憨叹父亲寻死 “本官明白了,有劳伏指挥使!”柏清玄深深一揖。 伏纪忠回以一礼,起身告辞时冲蓝昊天眨眨眼:你那边没事吧? 蓝昊天会意,也眨眨眼:我没事,伏大哥放心吧! 待到伏纪忠转身离开,柏清玄才吩咐一句:“走,去大牢!” 韩柳你个败类,你完了! 蓝昊天心中嘲讽,赶紧跟上他。 大牢里阴恻恻的,时不时吹来一阵寒风。 韩柳以为柏清玄不会一直关着他,便放心大胆地四仰八叉躺在炕上睡大觉。 门锁咔哒一声打开,他心想晚膳这么早就送来了么? 正欲懒洋洋起身,却见门口出现一抹紫色。 “首辅大人?”韩柳瞳孔微张,赶紧从炕上跳起,“大人您怎么来了?” 柏清玄走近土炕,火光在他背后跃动,背着光看不清他面上神色。 “来问问你,官府吃白食的事。” 韩柳听到这冷声一问,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颤声道:“下、下官错了,还请首辅大人责罚!” “责罚?”柏清玄低声沉吟一句,银月的剑鞘在火光下发出冷霜般的光。“你明知是荒年,生意难做,还要克扣勒索商户们。若非本官闲来无事上街探查,又要被你蒙在鼓里了!” “是是是,都是下官疏忽!”韩柳不住磕头,哭诉道:“那几个吃白食的小吏,都是下官平时惯坏了,下官应该及时管束他们才是!” “本官问你,”柏清玄不理会他的认错,语气凛然道:“在蓝山县就任这些年,你韩柳何德何能屹立不倒?” “这……这这……”韩柳浑身战栗,双手紧紧抓着地上干草,颤声道:“下官、不才,既怕上峰斥责又怕属下不忠,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才会造成如今局面。” “如此胆子,为何不在老家待着颐养天年?偏要跑出来做官?”柏清玄话说得刻薄,声音带着几分阴冷,“说,你与崎城知府何青天到底做了哪些交易?” “首辅大人!”韩柳猛一抬头,满面泪痕,“下官如何敢与何大人交易?清丈田亩造假也好,对闹事百姓下狠手也好,可都是何大人给下官的命令啊!” “你还敢撒谎!”柏清玄压低眉目,眸底寒潭在暗处迸出杀气,“王大是你派人收买禁军小兵杀死的吧?” “冤枉啊!”韩柳跪行几步,扯起柏清玄的袍角,哭道:“首辅大人,下官怎敢做那狼心狗肺之事?” “人证物证俱在,你狡辩也没用!”柏清玄狠狠拂开他的手,冲牢房外喊道:“来人啊!上刑!” “大人!”韩柳一声惊呼,趴倒在地,“下官知错了!还请首辅大人饶下官一命!” 柏清玄冷嗤一声,问道:“本官凭何饶你?” “首辅大人不是想知道何青天的秘密么?”韩柳大声嚷道,“下官知道,下官都告诉您!但请首辅大人千万饶下官一命!” 何青天的秘密? 柏清玄立时一怔,是说崎城知府何青天藏匿官银一事么? 他深吸一口气,冷声道:“好,本官可以答应饶你不死,但也要看你吐出的秘密是否值这个价。” “是,下官保证,一定值的!” 韩柳赶紧挺直身子,抬眸望着他的下颌,侃侃道:“崎城知府何青天素来与当地商户有所勾结,据下官所知,运往平山县的那五万两官银,根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何青天早把那笔钱送给商户做买卖去了。” “做买卖?”柏清玄一疑,“做何买卖非要挪用官银?那些商户为何不找钱庄光明正大地借钱?” “首辅大人,您可知边境走私?”韩柳仰着头小声问道,“走私贩私这档子事,哪儿能摆上台面说,更不能光明正大地借钱干。这笔生意只能用黑钱,黑钱花出去了才是真金白银,否则就是砖头废物。” 柏清玄立时呼吸急促,胸口翻涌起一阵阵怒火。 “你可知他们在走私何物?” 他强压住火气低声问道。 韩柳忽然冷笑一声,面上露出狰狞可怖的神色,尖声道:“首辅大人,信朝人能走私什么运往旁国,您不是一清二楚么?” 无恶不作,所求皆为利。 柏清玄的指节慢慢蜷紧,眸光森寒可怕。 “都有哪些商户参与了这场交易?” 韩柳瞪圆了眼睛,幽幽道:“首辅大人,这些事情可得您自己想办法去查啊!下官、委实不清楚呢!” 话问到这里,似乎已经到了头。 柏清玄回眸看了一眼蓝昊天,见他正托着下巴一脸狐疑的模样,忍不住问道:“卫百户,你有问题想问的么?” 蓝昊天闻言一震,开口道:“下官确实有个疑问,”他看向地上的人,“韩柳,你说何青天勾结走私案犯,却不知这群走私犯都有谁。那我问你,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若非亲眼目睹,你如何断定何青天的罪行?” “哼!”韩柳冷哼一声,道:“想打听何青天的事简直易如反掌!” “嗯?”柏清玄压低目光,疑了一句。 “他既好赌,就瞒不过赌徒们的眼睛。” 蓝昊天抿抿唇,继续道:“所以,崎城的赌徒知晓何青天在与哪些人交易?” “想知道并不难,只是知道了会很麻烦。”韩柳叹口气,道:“下官只是个六品知府,犯不着惹那些人那些事。” 蓝昊天与柏清玄对视一眼,柏清玄冷声道:“好,本官这便派人回崎城调查此事。若有出入,定拿你是问!” 从蓝山县大牢出来,已是末时。 “柏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蓝昊天跟在他身后,小声问道。 柏清玄脚下一缓,蓝昊天差点没收住脚撞到他身上。 “目下蓝山县的情况,本官还离不得身。”柏清玄眸底深沉,“崎城确实有可疑之处,你还记得那日我们在知府衙门的事么?” “自然记得,”蓝昊天一拧眉,“当时整个衙门附近悄无人声,就好像、是被人刻意清理过一样。” “嗯,恐怕何青天这么做,是想掩藏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柏清玄面色凝重,眸底深潭幽幽闪动。“必须尽快处理完这边的问题,时间不能拖太久。” 夜里,有守山的兵士来报,说是送上山的食物和药丸都被闹事百姓取走了。 柏清玄轻轻舒出一口气,柔声道:“他们还想活就好,至少不会真跟官府拼命。” 蓝昊天咋舌:“人啊,哪有自寻死路的道理?都不是被逼无奈的么?” 一面感叹,一面摇头。 柏清玄面带悲悯地看向他,喉咙有些发堵,问道:“卫百户,你可是经历过何难事?” 蓝昊天骤然一噎,忙干笑一声摸头道:“没、没有,就随便说说而已!呵呵!” 好险,差点被这小子看穿了! 蓝昊天心中悸动,抬手顺了顺胸口。 伏纪忠收到柏清玄指令,赶紧叫来二十位反应灵敏、手脚干净的士卒,命他们偷偷潜回崎城,暗中调查崎城知府的事。 “启禀伏指挥使,永州各地和附近州府的步弓到了。” 深夜时分,小兵急匆匆跑来大帐。 “全部集齐了么?” 伏纪忠翻身跳下行军床,一脸严肃问道。 小兵一揖,肃然答道:“回伏指挥使,全部集齐了。” “好!干得好!” 伏纪忠一声大笑,拍了拍小兵胳膊,朗声道:“去把东西都带上来,随本座去一趟县衙!” “是!” 一行人匆匆来至蓝山县县衙时,柏清玄将将熄灯躺下。 门外传来咚咚的轻击声:“禀首辅大人,伏指挥使正在大堂等大人,说有要事汇报!” 第144章 贵公子查步弓,重新丈量田亩 柏清玄赶紧披衣推门出来,问道:“来了几人?” 那书吏垂首答道:“一共三人,另外两人手里提着大行囊,小的看不清里头装的何物。” “本官知道了,”柏清玄系好腰带,迈下廊檐道:“带本官过去瞧瞧吧!” “是,首辅大人。” 书吏提着灯笼,快步走在前面。 微弱的火光照亮漆黑的院子,柏清玄走得很急,差点被石板砖上的冰霜滑了脚。 蓝昊天睡在隔壁屋里,听到院里动静才悠悠转醒。 衙门大堂烛火通明,伏纪忠远远望见门外的白影,赶紧迎了上去:“柏大人,步弓都集齐了!” 柏清玄面上一喜,赶忙迈入大堂,问道:“东西在哪里?快拿给本官看看!” “都在这儿呢!” 伏纪忠朝身侧两名兵士点头,兵士一人扛一只大行囊。见首领示意,忙将手上行囊放至地上,揭开裹布亮出里头物件。 “好,太好了!”柏清玄扫了一眼地上的东西,眸底闪着晴光兴奋道:“辛苦伏指挥使了!” “都是下官该做的!”伏纪忠冲他微微欠身,随即命两名小兵退出大堂。 “让本官仔细看看,这些步弓相互之间有无出入!” 说着,柏清玄一掀衣摆,在行囊边蹲了下来。 伏纪忠帮着他把步弓一一拣出,整整齐齐摆放在地上。 柏清玄望着一地的步弓,仔细数了数,一共十五把。每一把颜色不尽相同,但制式都是一样的。 “柏大人,”伏纪忠仔细端详着地上物件,轻声问道:“您看出什么来了?” 柏清玄摇摇头,低声道:“没有,貌似都是一样的。” 说完,他又蹲了下来,拾起两把步弓仔细比对一番。 “一样高,一样宽,材质相似,款式相同,似乎没有任何出入!” 他喃喃细语。 伏纪忠眉心皱了皱,道:“问题会不会并非出在步弓身上?” “不会的,”柏清玄面色一沉,“若非步弓有问题,他们如何统一度量?在万民的田产记录上造假?” 伏纪忠无话可说。 “柏大人,伏大哥,你们在做什么呢?” 蓝昊天忽然从夜色里闯进来。 “卫百户,你来的正好,”柏清玄扭头看向他,一脸认真道:“快帮本官检查检查这些步弓是否一致?” “哦?”蓝昊天托起下巴,在他身侧蹲下,扫了眼地上的东西,道:“看着没区别呢!” “你看,”柏清玄举起两把步弓,将其首端对齐,解释道:“这两把步弓,高度一致,宽度一致,该是户部下发的样本。” 蓝昊天随手拾起两把,照着他的模样仔细比对。 “一样的,没区别。” 柏清玄放下手里的步弓,目光微微敛起,道:“继续,每一把都要细细检查一遍。” 三人同时开工,把地上步弓查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查出一点异样。 “有了!”蓝昊天兴奋地喊了一声,“你们看,这两把高度差了三个指甲的厚度!” 二人齐齐看去,果然底下露出一条小缝。 “这么点出入,怎会测出那般明显的误差?” 伏纪忠狐疑问了一句。 柏清玄也记起,那名叫石头的庄稼汉,家有薄田十五亩,但官府记录的却是十六亩。 “明日一早让你的兵拿着这把步弓再测一次王二家的祖田,或许就能真相大白了!” 他低声回答,倏尔转口问道:“这把步弓哪里来的?” “青州荷城,”伏纪忠赧笑,“是下官手下的兵冒险从府衙偷来的。” “既是偷来的,那便极有可能是之前没来得及销毁的正常步弓。” 柏清玄定定望着手中步弓,道:“目下信朝所有衙门用的步弓都是户部提供,之前所用的那批怕是尽数烧毁了。” “无论如何,问题的源头找到了。”蓝昊天拊掌笑道:“今夜可以睡个好觉!” 翌日清晨,柏清玄一醒来便命书吏把王二叫来,然后带着蓝昊天去饭堂用早膳。 “草民王二叩见首辅大人!” 王二跪在地上,满身泥水。 “起来吧,”柏清玄看了他一眼,问道:“村里下雪了么?” “回首辅大人,是的。”王二答道:“从村里出来后,雪势渐小,到了衙门口,雪就停了。” “也不知山上那些人如何了?”柏清玄垂眸感叹一句,“王二,待会儿你带我们去你家一趟。” 王二有些神情紧张,连忙问道:“首辅大人,您这是……” “别担心,”柏清玄放下碗筷,温声道:“本官只是想去看看你家的祖田,顺便重新测量一番。” “是,草民多谢首辅大人惦念之恩。” 王二这才舒了口气。 “还有件事,”柏清玄肃声,“杀害你大哥的凶手,本官已经找到了。” “果真?”王二一脸激动地问道:“是谁?” “韩柳。” 吐出这两个字的声音很轻,落到王二耳畔却如炸雷一般响彻天地。 “韩柳这个王八蛋,我操他祖宗的!” 王二忍不住声泪俱下,大声嚎啕起来。 “放心,本官定会严惩他!”柏清玄拍了拍他肩头,安慰道:“别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 王二吸了吸鼻涕,渐渐止住哭泣。 用罢早膳,一行人走出衙门口。 柏清玄要了匹好马,让护卫带上王二,花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来至蓝山县郊外的村落。 “首辅大人,草民家的祖田就在那一片!” 王二坐在护卫身后,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耕田。 柏清玄眺望过去,见田地干旱开裂,该是许久未有人耕种。 “下马,”他一勒缰绳,翻身下马,喝令道:“所有人,随本官走过去,勿要踩坏民田!” “是!” 一行人纷纷跳下马背,牵着缰绳慢慢走至田间。 “就这儿了。”王二上前一步说道:“草民家祖田一共四十亩,可县衙不久前测出来的却是四十二亩。” 柏清玄卸下背后步弓,拿在手里看了一眼,对一旁护卫吩咐道:“拿着这把步弓,带上王二重新测一遍他家祖田的大小。” “是,属下领命!” 护卫和王二快步离开。 蓝昊天上前一步,小声问道:“柏大人,若是测出来有问题,您打算怎么办?” 柏清玄眉心下压,低声道:“替天行道,绝不手软。” “嘶——” 蓝昊天一阵寒噤,这小子也有霸气侧漏的时候啊! 不多时,护卫带着王二匆匆跑回,拱手道:“回首辅大人,测出来是四十亩,与之前结果没有差异。” 王二激动得嘴唇翕动,柏清玄看着他,沉声道:“王二,本官一定会给你想要的结果,让王大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草民、谢首辅大人救命之恩!” 王二泪如泉涌,跪伏在地,深深地磕了一个响头。 “打道回府,所有人立刻上马!”柏清玄牵着马回头对跪在地上的王二道:“王二,可以的话,劳烦你去一趟山下。对山上人说一声,本官已查出清丈田亩造假一事的真相,只要他们肯下山,本官一定既往不咎,还会帮他们恢复田产记录。” “是,草民这便赶过去替首辅大人招降他们!” 王二迅速起身,箭一般飞奔不见。 柏清玄跨上马背,挥响马鞭,一行人跟着他扬尘而去。 衙门里,一群书吏早已等在大堂低声议论。 “听说首辅大人找到了原来户部测量田亩的步弓,说是比我们用的长一截。” “可不是么?一大早就带着护卫匆匆赶去郊外了!” “这下可如何是好?我们是不是要完了?” “韩大人怎么样?他能保住我们么?” 几人正忐忑之际,柏清玄一掀袍角迈入大堂。 “拜见首辅大人!” 柏清玄扫了他们一眼,冷声问道:“步弓分明有问题,你们为何知而不言?” 几名书吏吓得魂飞魄散,赶忙屈膝跪地,辩解道:“回首辅大人,小的之前与韩大人提过此事,但韩大人吩咐小的不许再议。因此、因此就没再声张……” 第145章 贵公子审问蓝山县令,王二假劝暴民投降 “韩柳……”柏清玄低喃一句,“卫百户,带上步弓,陪本官去趟牢房!” 蓝昊天背起步弓,应了一声:“是,下官领命!” 牢房里,韩柳正发癫似的,捶着胸脯大笑。 柏清玄走近牢房时,他半点未有察觉。 “韩柳,”柏清玄冷冷唤了他一声,“既想活命,就该坦诚相待。” 韩柳猛地回头,一抬眸就看到了柏清玄锋利的下颌。 “首、首辅大人……” 他嗓音发颤,答了一句。 蓝昊天上前一步,把步弓推至他跟前。 “不要对本官否认,说你不认识这把步弓!” 柏清玄森冷的目光扫下来,韩柳浑身一颤,差点跌倒在地。 “首辅大人,这把弓哪里来的?” 韩柳赶紧跪好姿势,盯着那把弓怔怔问道。 “青州请来的,”柏清玄俯视着他,一脸威严道:“是否很像半年前蓝山县衙门用的那把?” “是……不、不是!”韩柳语无伦次,乞求道:“首辅大人,这把弓和蓝山县衙目下用的那把弓,都是朝廷户部直接派人下发的,下官一个芝麻小官真的不知内情啊!” 柏清玄拧了拧眉头,瞳孔微缩,“真的不知,还是知而不报?” 知而不报,便是渎职,也要受罚! 韩柳思忖片刻,眼珠子粘在了步弓上。 “下官……怕啊!” 他顿时泪如雨下,鼻涕直流。 柏清玄居高临下看着他,半晌,面无表情一字一句道:“革职,削籍,永不录用。查抄全家,家眷和奴仆一应发卖,充军北地。” “大、大人……” 韩柳面容哀戚,弯下了身子匍匐在地。 “不许有异议,本官离开永州前三日执行!” 说完,转身离开牢房。 蓝昊天收起步弓,哂笑一声,快步跟上他。 “去山里救人,不能再拖了!” 柏清玄步履如箭,甩下一句淹没在风声里。 今日虽未落雪,可山里的气温可谓滴水成冰。 蓝昊天骑着马,一路快马加鞭跟着他身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来至山下。 “柏大人,王二上山去了!” 伏纪忠急急忙忙迎上来说道。 二人勒马,从马背上跳下来,动作娴熟又轻巧。 “他一个人上去的么?” 柏清玄仰望山顶,轻声问道。 伏纪忠面露难色,道:“是的,都怪下官没能拦住他。” “再叫几个人,本官也要上去。”柏清玄回转目光,看着他道:“时间太久,怕是会出岔子。” “柏大人!”伏纪忠神色张皇,劝阻道:“山上情况复杂,且王二是否真心归附还未可知,您不能冒险上山。” “王二安的什么心,本官不知。”柏清玄动容道:“但本官目下心急如焚,伏指挥使可能感知一二?” 这话说得伏纪忠哑口无言。 蓝昊天上前一步劝道:“柏大人,伏大哥说得对,山上太危险,不如先派兵士们上去探路吧?” “没诚意,谁会信。”柏清玄幽幽看着他,“本官是当朝宰辅,是百官之首,必须摆出威而有信的模样,才会有臣民折服。” “可是……” 蓝昊天还想再劝,却被伏纪忠扯住了衣袖。 “柏大人,不如让下官陪您一起上去吧?” 伏纪忠恳求道。 “不行,伏指挥使得留在山下策应,万一情势不妙,还可增兵上山救援我们。” 柏清玄压低眉目,面上透着冷肃。 伏纪忠唇角动了动,艰难应了声“是”。 “卫百户,”柏清玄转首看向蓝昊天,悠悠道:“你轻功好,利于下山传信,便随本官一起上山吧!” 说完又冲伏纪忠道:“伏指挥使,一百人足矣,不需太多兵士跟随本官。” “是,下官会安排妥当的。” 伏纪忠点完百名士卒,柏清玄一声呼喝,“随本官上山——” * * 王二甩开山下士兵,独自飞步跑上山腰。 走了许久,却不见半个人影。 “奇怪,要藏也是藏在半山腰上,如此一来上下进退皆宜,怎就寻不见人影呢?” 正自狐疑间,忽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口鼻。 “唔嗯——” “别出声,跟我过来!” 那人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异常凶狠。 王二心里害怕,只得闭了嘴随他走进树林。 “李二爷!” 树林里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冲着王二身后那人喊道。 李二爷朝他们点点头,对王二低声道:“只要你保证不嚷嚷,我就松开你。” “嗯嗯——” 王二一听,拼命点头。 李二爷这才松开扼紧他手腕的大手,听见人群里有人发问:“李二爷,这不是王大的弟弟么?你怎么把他带回来了?” 王二终于可以大口吸气,呼了一声,道:“对,我是王大的弟弟,二爷您不是见过我的么?” “见过,但难保你不是山下来的细作!” 李二爷说得冷漠无情,王二立时心下一紧:敢情他们把我当成细作了? “李二爷是吧,我王二行事光明磊落,绝不会做那鸡鸣狗盗之事,您就放心吧!” 王二转身,对他打了个躬。 “那要看你如何行动了!”李二爷把腰间的死狐狸抛向人群,道:“进洞里烤了吃!” “李二爷,你们真打算一直在山上待下去么?” 王二扫视一眼众人,关切问道。 李二爷盯了他一眼,警惕回了句:“怎么?你有更好的建议?” “对,”王二一颔首,激动道:“这山上待两三日还行,日子久了大家肯定受不住。山上既无食物,也无水源,大家忍饥挨冻,还能支撑到几时?” 这话说的众人哑口无言,纷纷垂首默然。 “撑不了几日了!”王二接着道,“即便年富力强的能撑下去,老人和孩子们怎么办呢?大家还有家眷在村子里,他们又该怎么办?” 李二爷冷冷直视着他,问道:“那你认为我们应该如何是好?” “引诱他们上山,多造一些陷阱困死他们!” 王二说得阴狠歹毒,众人听得面色一惊。 “你说我们就信你啊?当我们傻子么?”李二爷突然怼了一句。 “你们必须信我!” 王二上前一步解释道。 “为什么?”李二爷眯眼看着他,脸上写满了怀疑。 众人目光齐聚王二身上,眸底透出隐隐希冀。 “我王二为何要害你们?”王二大声辩驳,“我大哥已经死了,是被韩柳那王八蛋害死的,你们认为我会与韩柳勾结谋害你们么?”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是韩柳干的……” “我就猜是他!” “狗改不了吃屎!” 有人低声谩骂起来。 “这么说,你是想归队了?” 李二爷打量着他,面上透出意味不明的冷笑。 “是,我还要带大家回去!” 王二说得大义凛然。 回去? 自上山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没打算回去。 暴动,叛乱,哪一条都是诛九族的死罪! 那日参加聚众闹事,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儿女已经卖了,父母也都饿死了,这世上只剩自己赤条条一个,本该无所挂念,却在听见“回去”二字时微微触动。 “李二爷,要不我们姑且信他一次吧?” “是啊,他与韩柳有血海深仇,不至于勾结官府陷害我们的!” “对对,有活路走总比死在这里强!” 众人情绪水涨船高,李二爷有些张皇:“大家不要急,我们商量商量再做决定!” “李二爷,您就说吧,要如何做才能令您打消疑心?” 王二眼巴巴地望着他。 李二爷思忖片刻,才沉声说道:“信你可以,但必须由你打头阵,下山引诱他们上来。” “这有何难!”王二不假思索,“我王二不怕天不怕地就怕窝囊死,我这就下山去找他们!” “等等!”李二爷伸手拦住他,“带上我们的人一起去,怕你下山就没影了!” 王二干笑两声,“这怎么会呢?呵呵!” 第146章 贵公子上山寻王二,王二带领暴民投降 柏清玄带着人上山后,刚走至半山腰就迷了路。 “柏大人,山上路不好找,我们要不分头行动吧?” 一名士兵提议道。 入冬后,山里雪深,一眼望去白皑一片,加之天际铅云重重,根本辨不清东南西北。 “不行,我们人数太少,分头行动反而危险。” 柏清玄直言拒绝。 蓝昊天看了眼两侧树林,道:“不如直接喊名字吧,王二总不至于躲着我们的。” “也好,”柏清玄停下脚步,对身后士兵吩咐一句:“你们散开来些,朝四面八方喊王二。” “是,属下领命!” 百名士兵渐渐散开成一个圆形,扯着嗓子喊道:“王二!王二,你在哪里?” 洪亮的声音响彻山林,回荡几圈后杳无回音。 一行人一面往山上走,一面不停呼喊,就是不见王二的影子。 “看来情况不妙,”柏清玄沉声道:“王二一定出事了,不然他早该现身。” 蓝昊天立时神色一凛,“会不会被那群人当成奸细给抓住了?” “也只有这种可能……” 柏清玄垂眸沉吟。 这动静很快被树林里的人察觉,李二爷刚要派人跟随王二下山,立刻抬手摆出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出去两个人,看看外面发生何事了?” “是,李二爷!” 随即,便有两名汉子快步朝林外跑去。 “好像……是在叫我的名字?” 王二侧耳倾听,低声喃喃道。 “叫你?”李二爷面上一沉,“是韩柳还是那位首辅大人?” “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来杀我的。” 王二笃定道。 “哼!”李二爷冷哼一声,“就怕你着了这二人的道!” 气氛尴尬之际,忽然从林子外传来一阵踏雪声。 ”李二爷!李二爷!” 之前跑出去的二人飞奔回来,一脸张皇道:“李二爷,不好了!” 李二爷转身,眉目一凛,问道:“外面是什么人?” “是那位首辅大人带着兵士上山了!” 那人气喘吁吁道。 李二爷立时面色一沉,追问一句:“带了多少人马?” “一百、至少一百个!”那人神色慌乱,双手比划着,道:“个个带着刀,穿着盔甲呢!” “他娘的!王二你个狗东西!居然敢骗老子!” 李二爷气得面色青紫,一把冲过来揪起王二的衣襟,恶狠狠骂道:“说!他们为什么抓你?” “李、二爷,”王二被衣襟勒紧脖子,一时有些喘不上气,涨红着脸解释道:“我没有、没有得罪他们,更没有故意欺骗你们!” 众人神色慌乱,相互对视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你还敢撒谎!”李二爷扬起拳头就要砸下去,却被王二厉声一喝止住:“等等!” 他神色冷静,一字一句道:“李二爷如何知晓他们是来追杀我的?而不是来救我的?” “你!”李二爷双目圆瞪,“你是故意引他们来的?” “无论如何,他们已经找来了,”王二哂笑,“不如让我出去会会他们吧!” 李二爷敛了敛眼皮,冷声道:“现在放你出去,岂不是暴露我们所在?” “可即便你们一直抓着我,他们也终会找进来,不是么?”王二挑眉,继续哂笑。 “不行,我不能信你。”李二爷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要杀了你,再把你的尸体丢出去。” 王二面上肌肉一颤,乞求道:“李二爷,别啊!我王二的狗命不值钱,要不这样,你们送我出去,顺便找机会杀了那位首辅大人!” 李二爷听得面色一惊。 “只要首辅大人死了,山下那群士兵必定乱成一团,我们就可以趁机逃跑!” 王二故意笑得奸诈。 “说得好听,谁来杀他?”李二爷松开他的衣襟,“他带了那么多人,个个都是顶尖高手,还能让我们有机可乘?” “百密必有一失,”王二咳了咳,平息气脉后笑道:“我来杀他,你们只管逃跑就是了!” “你?”李二爷审视着他,眸底露出不屑。 “对,我!”王二眉目一凛,道:“怎么样?成不成?” 李二爷扫了众人一眼,见他们低垂着头,始终不发一言,不觉心中气闷:“你们说话啊?都哑巴了?” 终于有人抬起头来,小声道:“我不想死在这里!” “对,我也不想。” “我要下山,我要活下去!” 众人情绪渐渐被点燃,大家一个接一个昂起头来。 “好,活下去!”李二爷重重低喝一声,目光转向王二,道:“我姑且信你一次,你随我一道出去,杀了那狗钦差!” “嗯,这样才聪明嘛!”王二笑得像只狐狸。 “待会儿,”李二爷望向众人,“王二若杀了那狗官,我便大喝一声”上山了”,然后故意引他们往山上跑。等山下的士兵都涌上来,你们就趁机下山,再也不要回永州。” “可是,李二爷你……” “对啊,你怎么办?” “我们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在山里!” 众人义薄云天,纷纷表示担忧。 “不怕!”李二爷拍了拍胸脯,“死我一人,可以救下大家性命,我李二此生值了!” “李二爷……” 有人低声唤道。 “我们对不起你!谢谢李二爷!” “都别说了,快准备吧!”李二爷一声喝令,“王二,我和几个兄弟随你一起出去,你可别耍小心思!” 他目光森寒,王二赶紧嬉笑道:“不敢不敢!” 林子外,柏清玄还在四处张望。 忽闻有人大叫一声:“快看,那边好像有人!” 所有人目光一齐扫向那士兵手指的方向,茫茫白雪里,三五个黑点渐渐走近。 “是王二!” 又有人惊呼一声。 柏清玄赶紧趋步向前,朝那林子里定睛一看,果然就是独自跑上山的王二! “全员收兵,不许伤着他们!” 他厉声一喝。 所有兵士收起腰刀,齐齐退至他身侧。 沙沙的踏雪声越来越近,王二那张脸终于清晰显现。 “首辅大人,草民带他们来归附朝廷了!” 王二停在路边,柏清玄赶紧上前一步,见他身后还跟着四名壮汉,惊疑问道:“回来便好,这几位是?” “这是他们新推举的首领,”王二手指着身后,“人称李二爷。” 柏清玄仔细看了眼那又壮又凶的汉子,客气道:“本官是当朝宰辅,想来英雄已经认识了吧?” “不敢,”李二爷扯起一边嘴角,冷笑道:“草民李二,拜见首辅大人!” 柏清玄伸手示意:“免礼吧!” 继而转头看向王二,问道:“其他人呢?为何不见他们出来?” “回首辅大人,”王二拱手,“他们尚在观望,说要等李二爷与您谈妥后才现身。首辅大人,还请您多体谅!” “无妨,”柏清玄笑了笑,“体谅百姓疾苦是本官应该做的。对了,你们都谈些什么了?” “大人,”王二微微欠身,“草民能上前一步,凑近您说么?” 柏清玄和蓝昊天同时一怔,这是有何不能示人的秘密么? 心里想着,柏清玄把身子微微向前探去。 王二见机上前两步,凑近他耳畔低声道:“其实,我是……” 话未说完,手底下突然寒光一闪。 柏清玄余光扫到那柄匕首身上时,已经来不及躲闪。 “来杀你的——” 王二扬起匕首,疯狂嚎叫。 第147章 贵公子被王二刺伤,憨憨及时解救贵公子 “大人!” 蓝昊天反应迅速,一脚把王二踹飞在地。 可落下的匕首还是“噗呲”一声划破柏清玄的官袍,刺伤他右臂。 “柏大人,你没事吧?” 蓝昊天伸手扶住向后倾倒的柏清玄,焦急问道。 “没、没事……小伤而已……” 柏清玄垂眸看了眼胳膊上的血口子,血肉翻开,汨汨淌出鲜红血水,顺着袍子滴落下来,瞬间染红地上积雪。 “大胆狂徒!竟敢刺杀朝廷钦差大臣!” 蓝昊天朝着王二怒斥一声。 “哼!”王二从地上爬起来,吐了口血水,诡谲一笑:“钦差大臣?有用么?还不是要被我这等刁民干掉!” “你……”柏清玄紧紧捂住伤口,咬着牙问:“你到底是何人?何故杀我?” 王二朝天狂笑,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杀你!去死吧,狗官!” 说着,他便抄起匕首扑了过来。 蓝昊天立时神色一凛,把柏清玄推到身后,狂奔过去与他对峙。 士兵们纷纷抽出腰刀,意欲上前控制住李二牛等人。 “糟了……” 李二牛见势不妙,赶紧朝林子里跑。 “别逃!” “抓住他们!” 士兵们提步跟上,山道上瞬间少了一大半人。 柏清玄右臂受伤,一时无法拔剑,只能立在一旁暗暗观察打斗的二人。 王二身手矫健,虽不成章法,却浑身都是蛮力。 蓝昊天身手灵活,输在力量不足上。 一来二去,出身行伍的蓝昊天竟然与平民王二打成平手。 柏清玄见他打得吃力,忙朝身侧士兵扭头示意。 十几名士兵正欲上前帮忙,却听得蓝昊天一声大喝:“别过来!这小子我收定了!” “卫百户……” 柏清玄低吟一声,士兵们纷纷止步。 “快下山通知伏指挥使,”他转首对一旁士兵吩咐道,“他们应该就藏在这片林子里,请伏指挥使务必带人上山搜寻!” “是,属下领命!” 小兵急匆匆跑下山去。 蓝昊天拔出腰间柳叶刀,朝着王二劈刺过去。 哪知王二反应敏捷,一个侧身后移躲过攻势。 “哈哈!原来禁军也不过这点本事!” 王二笑得放肆,蓝昊天气得胸口怒火翻涌。 “劝你积点口德!否则小心爷生撕了你!看招!” 蓝昊天一个翻身抬腿把他踢倒在地,顺势举起刀刃朝他砍去。 寒光如电,眨眼间已经横上脖颈。 “哼!”王二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不得动弹,冷哼一声骂道:“狗日的,你有种!算我王二倒霉,认栽了!” 唰唰唰几声。 十几把白刃飞了过来,齐齐指向地上的败者。 柏清玄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问道:“说,究竟是何人派你来杀本官的?” 王二扭过头去,不理睬他。 “问你话呢!” 蓝昊天拿刀背拍了拍他的侧脸,把他的脑袋强行扭过来。 王二掀开眼皮,正对上不远处那道深冷的目光。 “我……”他嘴角抽搐一下,“没人指挥我,我不过是恨你罢了!” “恨本官?”柏清玄敛起眼神,颇有些怀疑,“恨本官害了你大哥?” 王二哂笑一声,“是啊,首辅大人!你难道忘记自己是害死我哥的罪魁祸首了么?若非你执意出面主持公道,我大哥就不会信了你的鬼话,出来归附官府。” “不对,”蓝昊天似有警觉,回头对柏清玄道:“柏大人,他在撒谎!” “本官知道,”柏清玄冲他颔首示意,继续问道:“王二,本官问你,你真是王大的弟弟王二么?” “难道这世上有两个我么?”王二五官扭曲,笑得不可思议。 “仅仅是为了给你大哥报仇而已?”柏清玄重复问了一句。 “对,就是报仇。”王二一口咬定,嘴角的肌肉却在轻轻抽搐。 柏清玄手臂上传来一阵刺痛,他咬了咬牙,沉声道:“本官不信,你背后必有指使之人!” “随你怎么想,”王二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道:“反正我王二贱命一条,能伤你钦差大臣一次也算活够本了!” “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蓝昊天冷嗤一声。 柏清玄微微颔首,朝士兵们示意。 十几名士兵迅速绑起王二,把他带下山。 “大人,伤口如何?” 蓝昊天走近柏清玄,看了眼他手上的血,不觉皱了皱眉头。 “无碍,拿布裹一下就好。” 说着便要解开衣带去扯自己的中衣,蓝昊天一把抓住他的手,温声道:“撕我的吧!早上新换的。” 柏清玄愣怔片刻,呆呆看着他退去铠甲,露出最里层的雪白中衣。 “嘶”一声脆响,他扯掉整个袖子,三两下撕成一块块布条。 “我帮你包扎!” 柏清玄回过神来,轻声道了句:“谢谢你,卫百户。” 蓝昊天撩起他宽大的官袍衣袖,露出一条两寸多长的骇人伤口。 “啧,”蓝昊天眉头紧蹙,“看来伤得不轻,裹完以后还得尽快下山敷药才行!” “不打紧,只要本官不拔剑,这样糊弄半日不会有事。” 柏清玄看着他仔细缠绕布条,故意把话说得风轻云淡。 “活该残了你的!”蓝昊天却是满口埋怨,“这么拼命干嘛?世上贪官多得去了,哪里都有受苦受难的百姓,你能救得过来么?” “救不过来,也要救。”柏清玄沉声说道,“本官身为朝廷宰辅,百官之首,辅弼圣上,匡扶社稷,就不能置九州万民于不顾……呃嗯……” 话未说完,一阵剧痛袭来,蓝昊天把布条打好结,又按了那伤口一下。 柏清玄痛得呜咽一声,“你……” “痛死你得了,死脑经一个!” 蓝昊天悻悻甩开手,心里五味杂陈。 这小子真当自己神仙下凡,伊尹再世么? “我们走吧。” 柏清玄看了眼胳膊上的缠布,渐渐被鲜红洇湿。 “柏大人,你最好别再动了。”蓝昊天心知他要追入林子里去,规劝道:“别到时候胳膊废了做不成宰辅,回过头来怪罪我们。” “就进去看看情况,本官不出手便是。”柏清玄急切解释一句。 蓝昊天其实拗不过他,毕竟他官威在身,目下又乖巧得可怜。 “柏大人,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绝不动手。” “嗯。” 柏清玄微微颔首,蓝昊天才一摆手,命令余下士兵列队出发。 山下,伏纪忠还在心急如焚地等待消息。 “伏指挥使——” 一道洪亮的声音忽从高处传来。 伏纪忠抬头一看,一副闪着银光的铠甲从积雪里跳出来,冲他高喊:“不好啦,伏指挥使!” “山上出事了?” 他下意识地问道。 “是,”那小兵一把跪倒在他跟前,扬起一片雪尘,焦急道:“首辅大人带着属下们走至半山腰,王二忽然带着几个村民冲出来,说要投降。结果……” 伏纪忠见他支支吾吾,忍不住问道:“结果如何了?” “结果王二那厮居然是诈降,掏出匕首伤了首辅大人不说,带来归降的人也都畏罪潜逃了!” 小兵说完,伏纪忠恨恨一咬牙:“王二这狗东西,为何要恩将仇报?” 柏清玄为他全家伸张正义,为他大哥严惩真凶,他为何要刺伤自己的恩人? 愤恨之时,一行士兵押着王二走下山来。 “启禀伏指挥使,案犯王二企图刺杀首辅大人,已被我等拿下。”为首的士兵拱手,“还请伏指挥使示下,要如何处置王二才好?” 伏纪忠恶狠狠瞪了王二一眼,冲过去揪起他的衣襟,怒斥道:“你个王八蛋!为何要伤害首辅大人?” 第148章 贵公子领兵追暴民,憨憨舍命保护贵公子 “呸!”王二朝地上吐出一口浓痰,揶揄道:“狗屁首辅大人!我看他是伪君子才对!” “你……” 伏纪忠怒不可遏,骂道:“你个白眼狼!恩将仇报!” “随你怎么骂,我无愧于心!” 王二一脸漫不经心,气得伏纪忠朝他脸上砸了一拳。 一声闷响,王二被打得头晕眼花,瞬间昏死过去。 “伏指挥使,接下来要如何处置这厮?” 抓着王二胳膊的士兵小心问道。 “把他关进蓝山县县衙大牢,”伏纪忠冷冷说道,“不许他自杀自伤,否则本座唯你们是问!” “遵命!” 说完,一行士兵抬着王二慢慢远去。 伏纪忠收敛神情,立刻朝身后兵士喝令道:“全军听令,随本座上山支援首辅大人!” “是,属下遵命!” 不一会儿,一千余人的队伍开始浩浩荡荡往山上爬。 伏纪忠担心柏清玄的情况,领着百来个精兵强将先行向上冲刺。 山上,柏清玄带着蓝昊天走进山林。 林子很大,之前追进去的士兵早已不见人影。一行人在林子里盘旋许久,始终寻不见任何蛛丝马迹。 “情况不妙啊!”蓝昊天看着厚厚的积雪,感叹一句:“他们也没留下记号,这叫我们从何找起?” 柏清玄扫了眼四周树木,目光忽然定在附近的一株松树上。 “快看这边,有刻痕。” 他快步上前,走近松树仔细端详,粗糙的树干上,似乎用利刃胡乱划了一个叉叉。 “居然真有……” 蓝昊天凑近他身侧,瞠着眼睛感叹一句。 “走这边。” 柏清玄目光转向前方,看着不远处的另一株松树。 一行人走走停停,渐渐隐入山林深处。 李二爷拼了命朝山里跑,身后士兵紧追不舍。 “操你娘的王二!”他口中低声骂道,“你他娘的想死为什么要害老子?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嘴上骂着,脚下功夫不停。 一群士兵死死盯着前方几人,举着腰刀快步追来。 “不能回去,否则大家伙就全完了!” 李二爷心中思忖,前方树木密集,他一时不知要去何处。 “李二爷,目下怎么办?” 身后的汉子急切问道。 李二爷一面跑,一面说:“咱们往山上跑吧!把他们引开,保护大家下山!” “是!” 说着,几人便调转方向,朝着山顶跑去。 “他们改变方向了!” 身后的士兵放声大喊。 李二爷见士兵紧紧跟着,心中忍不住一喜。随即朝天大喊一声:“上山了!” 这一声吼得惊动十方天地,林里林外的人都听见了。 正焦急等待暗号的村民听见李二爷的声音,个个高兴得手舞足蹈。 “太好了!李二爷得手了!” “快快收拾收拾,抓紧机会下山!” 众人兴高采烈,扛起锄头和铁铲就开始往林外移动。 林子外,柏清玄听见这一声呼喝,立时停下脚步仔细分辨方向。 “东面!快走!” 他一声令下,所有士兵都朝着林子东面行进。 “柏大人,确定是这个方向么?” 蓝昊天紧紧跟在他身后,惊疑问道。 “相信本官,一定是!” 柏清玄答得笃定。 没跑多久,柏清玄又发现一枚刀刻印迹。 “他们在往山上跑,”柏清玄低声沉吟一句,“总感觉……” 话未说完,蓝昊天便打断他:“他们不会躲在山顶的!这一定是陷阱!” 柏清玄缓缓回头,看着他的目光格外明亮。 “卫百户,你也这么觉得么?” 蓝昊天对上他那双凤眼,冷静道:“上了山顶就没退路了,傻子才会躲在那里!” 柏清玄蜷紧指节,垂眸思量片刻,才道:“没错,我们先原路返回吧,他们这是有意把我们引入歧途。” 正当他们转身之际,忽闻林中传来一阵沙沙轻响。 ”等等,有人在往这边来。” 柏清玄立时止住脚步,仔细分辨远方声音。 蓝昊天静静看着他,不知为何心里忽然生起一股踏实的感觉。 尽职尽责,能文能武,好像大哥的影子落在他身上。 想到大哥,蓝昊天忍不住眼眶一热。 若是大哥还活着,该比这小子还靠谱吧! 柏清玄猛然注意到身侧投来的视线,一扭头,竟见蓝昊天热泪盈眶地看着他。 他眉心一跳,低声问道:“卫百户,你这是怎么了?” 蓝昊天一怔,忙垂首掩饰道:“没事,冻狠了!” 二人说话之际,沙沙声渐近。 那头,众人正满怀希冀地朝林子外进发,全然不知前方境况。 及至瞧见不远处的人影,大家才惊慌失措起来,叫嚷道:“怎么回事?外面有兵!” 这动静立刻引起柏清玄的注意,蓝昊天上前一步挡住他,道:“柏大人别动,我带人过去看看。” 柏清玄轻轻颔首,看着他和士兵们缓缓朝林中移动。 “原来你们藏在这里啊!” 蓝昊天一面靠近他们,一面笑着说道。 打头那人冷声喝道:“你们要干嘛?” “找到你们,然后送你们下山。” 蓝昊天停步,距离他们一丈远。 众人相视一眼,面上露出怀疑之色。 “你是谁啊?”那人嘲讽道:“你说我们就要信你么?” 蓝昊天笑得一脸和煦,温声道:“我是谁不重要,我身后之人是谁才重要。” 众人远眺过去,只见不远处的丛林里立着一道紫色身影。 “首辅大人……” 有人低声呢喃一句。 “首辅大人让我告诉你们一声,只要放下武器归附朝廷,他就免除你们的罪责。” 蓝昊天说得十分诱人。 那人又揶揄一句:“放下武器?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难道你们真想与官府做对不成?”蓝昊天压低目光问了一句,“你们有那个实力么?别忘了,首辅大人可带了一千五百多人的军队呢!” 一千五百多人的禁军,他们顶多也就八百人。 二比一,他们根本没胜算。 “怎么样?”蓝昊天笑问:“想好了没有?” 众人一阵沉默,打头那人问道:“首辅大人当真会饶恕我们?” 柏清玄远远听见他的话,一面往前迈步,一面答道:“会的,只要你们放下武器!” 那人看了他一眼,又道:“我们要重新丈量田亩,恢复之前的记录,也可以?” “可以,本官已经查出步弓的问题,”柏清玄停步,立在蓝昊天身后,温声道:“本官发誓,一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 众人纷纷抬眸,觑着柏清玄那张略显苍白的脸。 那人注意到他胳膊有伤,猜想是李二爷他们下的手,立时神色一变,大声吼道:“大家快逃,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话音刚落,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蓝昊天猝不及防,那人居然快速扑向柏清玄。 “不好,他们反了!” 蓝昊天转身,一把拽住那人胳膊,冲柏清玄喊道:“柏大人,危险!快退后!” 人群散开,一部分朝着山下跑去,一部分围堵上来。 “你这狗官,想杀了我们是不是?” 留下来的人举着锄头质问。 “本官说了,绝不会为难你们的!为何不听人劝!” 柏清玄音底带着几分埋怨。 “信你这狗官才怪!” 村民纷纷扬起锄头,不要命的冲过来。 十几个士兵立刻抽出腰刀,冲进人群与他们肉搏。 一时间,树林里刀光剑影乱作一团。 “柏大人,快走!” 蓝昊天抓起柏清玄的手腕,要把他拖走。 “不行,”柏清玄甩开他的手,严肃道:“本官不能弃百姓于不顾!” “柏清玄!” 第149章 贵公子和憨憨并肩作战,下山审问王二 蓝昊天突然喊出了他的名字,喊完又觉十分懊悔。 柏清玄一怔,看着他愣了半晌。 那面缠斗还在继续,陆陆续续有人负伤。 柏清玄立刻转移视线,冲士兵喊道:“不许伤人!违令者罚俸一年!” 闹事村民早已杀红了眼,下手又狠又绝。 渐渐的,十几名士兵相继倒下。 蓝昊天看得眉心直皱,拔出腰刀,冲柏清玄喝道:“柏大人,再待下去下官也保不住你了。你若还想为民除害的话,就速速离开这里,去山下找伏大哥求救。”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冲进人群。 柏清玄看着他决绝的背影,竟一时觉着脚下无法动弹。 蓝昊天的刀挥得小心翼翼,没伤着村民半根毫毛,却很快因控刀太过而虚脱。 “卫百户……” 柏清玄好不容易挪了挪脚步,竟发现足底似有千斤之重。 不能走,不能留,也不能拔剑,毫无用处,该要如何是好? 右臂上传来隐隐刺痛,他微微蜷紧指节都会扯动经络。 “卫百户,我……” 柏清玄沉吟有时,终于还是伸手握上剑柄,“锃”一声抽出银刃。 “柏清玄!” 蓝昊天血战之际,瞧见不远处一抹寒光,忍不住失声大叫。 “若要我眼睁睁看着你们去死,还算人么?”柏清玄低声自语,“人都不是,何以为天下万民之标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说完,他便把银月抛至左手,冲向人群。 “这死脑经,气死我了!” 蓝昊天恨恨,一刀拍晕扑过来的汉子。 柏清玄惯用右手舞剑,但并不代表他左手完全不会剑术。 生死一刻,经他努力控制,左手也能爆发一定的杀伤力。 锵一声。 银刃碰上铁铲,把铲子生生震为两截。 那人眼见手中武器被打烂,赶紧丢下孤零零的半截木棍,落荒而逃。 “柏大人,没想到您受伤了还有这般实力。” 蓝昊天冲他一眨眼,调笑道。 二人背靠背,相互照应彼此身后,把手中利器对准暴民。 众人见二人成势,不禁对视一眼,脸上露出瘆人杀意。 “他们一个伤,一个弱,我们若能想办法困住他们一时半刻,大家兴许就有机会逃下山去!” “对,拖住他们,不能让他们下山报信!” 为首二人附耳低语,看得蓝昊天和柏清玄心底一紧。 “不好,他们在筹谋对策,恐怕是想拖延时间。” 柏清玄低声说道。 蓝昊天神色一凛,凑近他小声道:“柏大人,下手重点,速战速决,一招打晕他们吧!” “好。” 没想到柏清玄爽快答应了。 众人忽然散开,五人一队。 “为了大家能活,拼了!” 有人大喝一声,声音悲壮决然。 接着,其中一支小分队没命地朝二人奔来。 蓝昊天举起腰刀,摆出接招的姿势。 山腰上,伏纪忠率领百人来至事发地,却不见柏清玄的踪迹。 “怎么回事?人呢?” 他焦急环视一圈,除了皑皑白雪,还是白雪皑皑。 “禀伏指挥使,首辅大人他们可能进了林子里!” 一名士兵指着地上脚印,对他说道。 伏纪忠垂眸一看,杂乱的山路上,果然有一排排脚印汇入树林。 “留下三百人,余下一千人随本座进去寻人!” 言毕,浩浩荡荡的队伍迅速涌入茂密山林。 林子里,蓝昊天和柏清玄联手打倒了大部分暴民。 “必须想办法通知伏指挥使,”柏清玄喘着粗气,左手微微抽筋,“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跑了!” 蓝昊天挥刀挡下一击,道:“柏大人,剩下的交给下官吧!下官一个人能应付的!” 柏清玄扫了眼对面人群,见稀稀拉拉不过七八人,终于点头道:“好,那本官去了,卫百户小心!” 说完,便一个箭步跑了出去。 行不多久,忽见前方乌泱泱一片,脚步声密集沉重。 “伏指挥使?”柏清玄看着大队伍面上一惊,“你把所有人都带上来了?” 伏纪忠也是惊愕不已,忙上前睃视他一眼:“回柏大人,是。” 见他胳膊负伤,雪白的缠布被鲜血染红,忍不住问道:“柏大人,您没事吧?” “无碍,小伤罢了。” 柏清玄顺着他的目光从缠布上扫过,立刻吩咐道:“伏指挥使,赶紧带人下山!” 伏纪忠眉心一紧,问道:“柏大人,为何要下山?下官听闻他们就藏在这片林子里,特意带了所有人上来围捕。” “来不及了,赶紧下山!”柏清玄不多解释,利落道:“留一百人进去帮卫百户,余下的人立刻下山!” 伏纪忠浑身一震,拱手答道:“是,下官遵命!” 柏清玄收起长剑,一面快步向前,一面对伏纪忠解释:“他们使诈骗你们上山,其实是想趁机逃下山去。” “原来如此,下官明白了!” 伏纪忠紧紧跟在他身后,不敢有丝毫懈怠。 很快大军就回至山下,一问才知,适才并没有人从山上下来。 “柏大人,您确定他们下山了么?” 伏纪忠眺望山峦,连绵起伏的丘陵铺陈天际,一眼看不到尽头。 “一定下山来了,”柏清玄面色冷静,道:“许是见到山下还有人把守,所以不敢轻易出来。” 他垂眸想了想,问道:“伏指挥使,王二在何处?” 伏纪忠答道:“关进县衙大牢了。” “带他过来,本官有话要问他。” 柏清玄命令道。 伏纪忠皱了皱眉头,劝阻一句:“柏大人,此人居心叵测且狡诈狠毒,不如让下官派人去牢里问吧?” “不必了,本官要亲自问他。” 柏清玄说得斩钉截铁。 伏纪忠不好违逆他,只得命人回县衙大牢将人提来。 “跪下!” 王二全身被绳索束缚,一左一右两名士兵压着他的肩膀,令他动弹不得。 “王二,”柏清玄俯视他,一脸威严,“你与他们达成了协议是么?为何要杀害本官?” “哼!”王二冷嗤一声,道:“我能答应他们什么?杀你不过是为报私仇罢了!” “胡说八道!”伏纪忠在一旁骂了一句,“你若未与他们合谋,为何要同他们的头目一道出来见柏大人?” “我骗他们出来投降,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王二一口咬死这句话,半个字都不肯多说。 柏清玄看出他心思决绝,便换了个方式问道:“就算你与他们没有交易,那本官问你,杀了本官对你有何好处?” 柏清玄早已承诺要为王家伸张正义,王二突然反水,无异于背叛王家,不忠不孝不义! 王二嘴角抽了抽,张口道:“我为民除害,无所畏惧!” “你!” 伏纪忠怒喝一声,恨不能一掌劈死他。 柏清玄见他死活不肯说实话,只得改口道:“你不说,本官自有旁的法子查明真相。收买你的人,本官也会连带一起查出来。” “哼!” 王二扯了扯嘴角,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伏大哥——” 一声呐喊划破天际。 二人抬头望去,见蓝昊天步履飞快奔驰下山。 “卫蓝……” “伏大哥!柏大人!” 蓝昊天纵身一跃跳下山道,嬉皮笑脸道:“你们两个都没事吧?” 柏清玄扫了他一眼,见他浑身都是血口子,不觉眉心蹙起,歉声道:“本官无碍,倒是害得卫百户受了这么多的伤!” “下官没事,”蓝昊天憨憨一笑,“皮糙肉厚,可抗打呢!” “你小子……” 伏纪忠上来就是一拳,正好砸到他痛处。 “哎哟!伏大哥你轻点!老疼了!” 蓝昊天故意装得痛苦不堪的模样,反手还了他一拳。 第150章 憨憨受伤下山,暴民头目归降 伏纪忠见他生龙活虎,心底稍稍安定几分。 “卫百户,你先下去包扎伤口吧!” 柏清玄一脸关切,看着他浑身是血惭愧不已。 “不用了,我没事!”蓝昊天拍拍胸脯,转眼望向地上的王二:“你这狗东西,怎么还没死呢?” 王二冷嗤一声,不理睬他。 “喂!”蓝昊天上前几步,揪住他衣襟,凶狠道:“忘恩负义的小人!他们到底给你什么好处了,竟让你连父母妻儿都不顾?” 王二这才扭过头来,斜眼睥着他,冷笑道:“你以为,你们能活着走出永州么?” “什么?” 蓝昊天面上一惊,一旁两人也都心下惊疑。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们这群短命鬼!哈哈!” 王二笑得猖獗。 蓝昊天气得要挥拳揍他,忽被手臂上的伤口扯痛,不得不收回手来。 柏清玄见他面色青白,急忙喝道:“伏指挥使,赶紧叫军医来!” “是,”伏纪忠微微颔首,立刻转身朝一旁士兵道:“快叫军医!” 那小兵忙不溜跑去队伍后方。 蓝昊天气闷不过,怎么看王二都不顺眼。 “喂!”他刚出口,就被柏清玄扫了一眼,伏纪忠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反手推开伏纪忠,冲地上的人道:“我问你,山上的人去哪儿了?” 王二翻了个白眼,沉默不语。 “李二爷与你有何关系?”蓝昊天继续问道,“他是不是想用自己引开禁军?” “他是他,我是我,”王二冷淡道,“我们没关系!” “对了,”柏清玄忽然插嘴道:“李二爷是他们的头领,抓住他的话一定能找出山上的人。” 伏纪忠跟着附和一句:“柏大人,您见过他们头领了?” “见过,”蓝昊天转身,看着二人道:“不过还没说上话,就被这狗东西坏事了。” “柏大人,”伏纪忠对柏清玄拱手:“不如让下官派人去山上找李二爷他们吧?” “也好,”柏清玄思忖须臾,“之前本官命数十位兵士追李二爷,想来他们还在山上。” 几人谈话之际,远方又传来动静。 “伏指挥使!” 几名小兵从山坡后的积雪里钻出来,冲伏纪忠招手道:“启禀伏指挥使!启禀首辅大人!那贼人头目抓到了!” “太好了!” 伏纪忠闻言一喜。 不一会儿,数名士兵押着三个村民走下山来。 “是李二爷!” 蓝昊天眸光一亮,大声惊呼道。 柏清玄朝山脚看去,被押那人身材高大壮硕,正是那时王二所指的李二爷。 士兵把李二爷三人推至柏清玄跟前,强行按着他们跪下。 “李二爷?” 柏清玄睥睨着他,威严问道。 李二爷头都不抬,目光凝视地面,一声不吭。 “李二爷,”蓝昊天揶揄一句,“是男人就该有所担当,闷声不吭是何意?难不成李二爷想推卸责任?” “呸——”李二爷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粗眉一拧道:“我李二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躲的!” 柏清玄突然拔出佩剑,铮一声横上他脖颈,冷冷问道:“本官问你,山上的村民在何处?” 脖颈处传来一阵冰凉,李二爷咽了口口水,颤声道:“首辅大人,草民、不知呢!” “你是他们的首领,行动前一定有所安排,怎会不知?” 柏清玄眸底寒潭涌动,目光淬着冰碴子。 王二看着他们哂笑一声。 李二爷颤抖着嘴唇,哀嚎道:“草民确实不知啊!分开前,草民叮嘱他们尽快下山,然后、然后就没消息了!” “应该就在山脚下,”伏纪忠插了一句,“他们不会违背李二爷的命令,此刻一定藏在某处暗中观察我们动静。” “启禀首辅大人!启禀伏指挥使!” 一名小兵忽然跑来。 “军医来了!” 一位青衫男子背着梨花木药箱快步跑来。 柏清玄看向蓝昊天,命令道:“卫百户,你先下去治疗,这里交给我们处理。” 蓝昊天撇撇嘴,伏纪忠冲他挤眉,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了下去。 “李二爷,本官敬佩你是条汉子,”柏清玄上前一步,说道:“你若真为他们着想,就该老实交代他们所在。本官承诺,一定能帮你们所有人主持公道,揭发韩柳等人故意用小弓丈量田亩的恶行!” 李二爷面上一惊,“首辅大人,您刚才是说小弓?” “对,”柏清玄威而不怒,侃侃道:“他们用的步弓比之先前短了一截,本官已将韩柳拿下问罪,他本人也已招供认罪,你们不必再为赋税一事发愁了。” “呸!”一旁王二忽然冷嗤一声,阴阳怪气道:“只是拿下,并未斩首。” “你闭嘴!”伏纪忠怒视他一眼,冲一旁小兵道:“把王二押回大牢里去!” “是,属下领命!” 王二被带走后,柏清玄继续道:“李二爷,人命关天,本官敬你是条好汉,应该不会希望他们走向绝路吧?” “我……”李二爷垂眸思忖片刻,才道:“首辅大人,我虽不知他们在哪儿,却可以助您找出他们。” 柏清玄眉心一舒,收剑入鞘,温声道:“好,你说。” “草民离开前,叮嘱他们尽快下山。”李二爷正了正神色,“若他们还未出山,此刻必定藏在山下的林子里观望。” “所以?” 柏清玄接腔道。 “若首辅大人肯信草民的话,”李二爷一脸恳切:“草民可绕行山下一周,替大人喊话劝他们投降。” 柏清玄转首看向伏纪忠,二人对视一眼。 “好,就依你所言” 伏纪忠亲自率领一千兵士,陪着柏清玄和李二爷绕山而行。 “乡亲们!我是李二爷!你们快些出来吧!” 李二爷解了束缚,一面前行,一面冲山里喊话:“首辅大人承诺为你们洗清冤屈,韩柳那小人已被打入大牢,你们快些出来,大人要请你们大吃一顿!” 伏纪忠眉尾一颤,“这家伙还真敢说……” “随他吧,也花费不了多少银两。” 柏清玄平静道。 队伍绕山走了半圈,也不见山中有任何动静。 林子里,匍匐在雪地的村民闻见动静,纷纷低声道:“是李二爷的声音!” “他还活着?太好了!” “可他好像跟那个钦差大臣在一起,他会不会出卖我们?” 众人面面相觑,露出惊惶神色。 “都别动,再观察看看。” “不过,适才他说那位首辅大人已查明真相,韩柳那老狗也被下狱了。” “对啊,我们熬出头了!” 气氛逐渐高昂起来。 “李二爷在他们手里,会不会是受他们胁迫?” “我瞧着他身上没伤,不至于吧?” “李二爷是真汉子,我们该信他才是!” 众人商议无果,眼瞧着大军已经走过,个个心急如焚。 “不行!我们必须下山!” “对,窝在这山里,我们活不了两天!” “下了山重新找个地盘,安营扎寨,我就不信斗不过他们!” 气氛开始反转。 李二爷这头急得满头大汗,山也绕了一圈,为何就没动静呢? “柏大人,这样不行,”伏纪忠谏言道:“李二爷在我们手里,他们不会轻易相信这番说辞的!” 柏清玄看着幽深的山林,夕阳余晖洒落,在树梢积雪上染下大片彩霞。 “回去,再喊一遍。” 他说。 第151章 暴民头目劝降,憨憨喂贵公子吃饭 伏纪忠顿了顿,随即朝大军喝令:“全军听令!原路返回!” 李二爷心中忐忑,他一捣手心,懊悔道:“这下糟了,都怪我乱出主意!他们怕是不会信我了!” “李二爷,你先别急。”柏清玄安抚一句,“他们听见喊话就行,给他们一点时间考虑吧!” 大军回至原地,蓝昊天已经包扎好所有伤口。 “大夫,卫百户的伤没问题吧?” 军医帮着柏清玄拆解缠布,弓着身子答道:“回首辅大人,卫百户只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 “那就好,”柏清玄眼神柔润下来,转向蓝昊天:“卫百户,接下来你不要出手,一切交给我们就好。” 蓝昊天心底泛起一阵暖意,他目光垂落,柔顺答道:“好。” “首辅大人!”扑通一声,李二爷忽然双膝跪地,道:“请大人给他们一个生机!” 柏清玄一愣,回头看向李二爷,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大人,他们因草民被捕而怀疑草民,若大人信得过草民的话,”李二爷抿了口口水,绝然道:“草民愿只身上山寻找他们,草民以这条贱命发誓,一定把他们安全带回来!” “你……” 柏清玄看着他沉吟片刻,继而转头看了看伏纪忠和蓝昊天。 三人露出相同神色,柏清玄敛眉道:“本官信你,你且起来吧!” “谢首辅大人!” 李二爷从地上爬起来,“首辅大人,求您放草民上山!” “上山可以,”伏纪忠插嘴道,“但你必须带上我的人一起。” “好。”李二爷颔首。 伏纪忠挑了五十个精兵,安排他们陪同李二爷上山。 李二爷临行前,朝着柏清玄深深一揖。 目送一行人离开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伏纪忠看了眼墨色苍穹,欠身说道:“柏大人,下官派人送您回衙门休息吧!” “也好,”柏清玄看了看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又瞄了眼满身伤痕的蓝昊天,疲惫答道:“这里便交给伏指挥使了,我们先行回府,顺便好好审审那个王二。” “说到王二,”伏纪忠语气忽然冷肃下来,“柏大人还是直接上刑吧,那家伙不会轻易招供的。” “话虽如此,可……”柏清玄迟疑片刻。 伏纪忠赶忙补充道:“王二能背叛我们,背后收买他的人一定给了他更为丰厚的利益。且他之前说的那句话,着实令人警醒。” 走不出永州。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谋害朝廷重臣,结果不想而知。 “本官明白了,”柏清玄语气冷沉,“幕后主使必是永州头目,或许京中也有大员支持。” 蓝昊天听他们对话,心中不禁凛然。 永州这趟水,是真他娘的深啊! 他心中感叹。 跟随柏清玄回至衙门,已是二更时分。 “首辅大人,要用晚膳么?” 衙门口,一群书吏还未下班。 “直接送去本官房里,晚上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柏清玄冷冷丢下一句,大步跨入门槛。 “卫百户,”他忽然停下脚步,蓝昊天差点撞到他背上。“你先回屋休息,有消息本官会通知你的。” 蓝昊天没有动,低声问了句:“下官可以陪您一起用膳么?” 柏清玄怔了怔,温声答道:“可以。” 厢房里漆黑一片,柏清玄先一步走入堂屋,摸着黑点燃火烛。 光亮一起,二人面目逐渐清晰起来。 满身脏污,鬓发蓬乱,在山里耗了一天,都狼狈得不成样子。 “柏大人,下官叫人打水来,您先梳洗一下吧。” 蓝昊天说出这句话后,忽然意识到自己真成了他奴仆。 为何非要陪他一道用膳? 因为害怕他伤了右手,不好夹菜。 假扮书童而已,何必如此较真? 他心中一哂,面上却是诚恳的模样。 “好,有劳卫百户了。” 柏清玄淡声应了一句,坐至书案后的椅子上,开始翻阅公文。 书案上燃着烛火,窗棂紧闭,厢房里静谧如水。 蓝昊天回至屋里,不忍打扰他办公,斜身倚在碧纱橱边,抱起胳膊静静欣赏灯下美人。 橘黄的火光在他周身拢上一层柔和光晕,眉如远峰,眼如凤鸾,深邃的眸底被长睫挡住,落下一层淡淡青影。 他抬起修长白皙的手指翻动书页,眉头微蹙一下,指节停了下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蓝昊天不禁放慢了呼吸。 “咚咚——”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屋内沉静。 “启禀首辅大人,晚膳到了。” 门外仆从说道。 柏清玄抬眸,正对上蓝昊天目不斜视的眼睛。 二人目光一碰即散。 柏清玄顿了顿望向门外,吩咐道:“呈上来吧!” 三五仆从推门而入,蓝昊天仍旧倚靠在碧纱橱边,垂着头思绪翻涌。 “卫百户,有心事么?” 柏清玄犹豫片刻,还是决定问出这句话。 “没事,”蓝昊天离开碧纱橱,颇有些自嘲地问道:“柏大人日理万机,就不会感到累么?” 没料想他会问出如此一本正经的话来,柏清玄心中微微惊愕。 他清浅一笑,淡声说道:“大业未成,不允许柏某叫苦叫累。” “这世上能有多少大业,”蓝昊天笑得玩味,“总不过是一桩桩小事累积而成。” “卫百户说得没错,”柏清玄从椅子上起身,温声道:“目下最要紧的小事,就是吃饭。” 言毕,做了个请的手势,让蓝昊天上桌。 二人坐定,八仙桌上摆了八菜一汤,色香味俱全。 “请吧!” 柏清玄伸手去摸筷子,忽被一阵扯痛刺到。他眉心紧了紧,又换左手去摸筷子。 蓝昊天见他犯难,刻意放慢速度细细盯着他。 他拿起筷子,手指却不够灵活,想拣颗跟前的虾仁,却筷子打滑始终夹不起来。 “噗嗤——” 蓝昊天破颜一笑,柔声道:“下官来帮您吧!柏大人。” 说完,他把凳子往柏清玄那面挪了挪,贴在他身侧坐下。 “想吃虾仁是么?” 他问。 柏清玄面上一红,轻声道:“是。” 蓝昊天伸出筷子,往他碗里一连夹了五颗虾仁。 “谢谢你,卫百户。” 柏清玄的声音有些发虚。 “应该的,”蓝昊天微微一笑,“柏大人身负重任,下官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助大人一把。” 我为何要如此温柔? 蓝昊天心里抓狂。 这小子累死活该!我为何要怜悯他关怀他? 可他真的很可怜!即便他才华横溢、气质卓绝,身居高位、出身名门! 可我也可怜,爹爹他们更可怜! 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就是所谓的孽缘吧! 蓝昊天叹口气,又摇摇头,看得柏清玄一口饭也吃不下。 “卫百户,你在想什么?” 他忍不住问道。 蓝昊天立时从琐屑思绪中抽离出来,正声回答:“没、没事,在想那些村民罢了。” 他目光扫到柏清玄碗里,竟不知不觉间给他拣了满满一堆虾仁。 “抱歉,下官一时走神,给您夹太多菜了!” 说着,赶紧拾起勺子打算从他碗里匀点虾仁出来。 柏清玄抓起他的手,杳一勺饭菜送至嘴边,呢喃道:“还记得儿时不会使筷子,娘也是这么喂本官吃饭来着。” 娘? 蓝昊天心口一酸,手上又传来酥酥痒痒的感觉,他仓皇抽回手,把勺子塞进柏清玄手里。 第152章 伏大哥调侃憨憨与贵公子和好,暴民尽数归降 “柏大人竟还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足见您与令堂感情深厚。” 蓝昊天忍不住咋舌道。 “记得,是因为爱。” 听他这么一说,蓝昊天差点噎住。 “咳咳……” 他捂紧嘴,不让口中秽物喷出来。 “卫百户,你没事吧?” 柏清玄见他面色涨红,赶紧放下勺子帮他倒茶。 蓝昊天咳得厉害,使劲儿摇头。 这小子,干嘛突然说这么肉麻的话? 他心里揶揄,却不知为何喜滋滋的。 吞口茶顺过气来,蓝昊天轻声道:“下官无事,大人快用膳吧!” 二人各怀心思出着神,一顿饭吃了近一个时辰。 伏纪忠匆匆赶回衙门时,已近三更。 “柏大人,人找到了。” “全都找着了么?” 柏清玄放下手中公文,一脸霁色。 伏纪忠回答得掷地有声:“是,全部。” 蓝昊天舒口气笑了一声,“总算找回来了。” “走,陪本官去看看情况。” 柏清玄正欲起身,伏纪忠却开口阻拦道:“柏大人不用去了,下官已将他们安置在帐篷里。目下夜色已深,他们熬了两天也都累了,早已歇下。柏大人不如趁今夜无事好好休息,明日晨间再去看他们吧!” 说着,他目光瞄向柏清玄缠着纱布的胳膊。 柏清玄注意到他的视线,颔首道:“也好,就这么定吧。” 伏纪忠转身离开,拍了拍蓝昊天肩头。 “柏大人,下官先行告退,您早点休息。” 蓝昊天微微欠身,柏清玄笑了笑道:“好,多谢卫百户关心。” 二人走出厢房,伏纪忠面上露出一丝惊愕:“卫蓝,你跟柏清玄什么时候和好了?” “伏大哥,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与他和好了?” 蓝昊天定住脚步,目光凝视着他。 伏纪忠见他神色凝肃,忍不住噗嗤一声笑道:“瞧你这样,还想瞒我?” “我……没有,”蓝昊天血色上涌,支吾道:“我只是见他受伤了,寻常关心一下而已。” “哦!”伏纪忠故意嚷得很大声,眉毛扬了扬道:“寻常关心,所以要陪着他吃饭、读书?” 蓝昊天立时眉心一皱,辩解道:“我、我那是碰巧,他那人你又不是不知,只顾干活不要命的主。我刚好在他屋里,他正好拼命工作而已。” “嗯,不错!”伏纪忠点点头,暗讽道:“两个有伤之人,正好可以一起慰藉伤口。” 蓝昊天脸一黑,甩开他自顾自返回屋去。 夜里,屋外寒风呼啸,蓝昊天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和好? 这辈子都不可能! 他柏清玄要干一番大事业,就活该无辜之人枉死么? 四颗头颅,三具尸身,千千万万将士们的血,把边城染成一片地狱。 那是怎样的凄惨?怎样的绝望?才会令一头雄狮自戕身亡? 他的兄长们,他的战友们,凭什么要为了那小子虚无缥缈的梦想献出宝贵生命? 这都是那小子活该! 他不过是欠他一命,还完就恢复原状了。 蓝昊天自我安慰着,眼角竟洇湿了一大片。 翌日,柏清玄早早洗漱,走出厢房。 “卫百户?好早!” 蓝昊天倚在梁柱上,眼下挂着两道乌青。 “早啊!柏大人!” 柏清玄看着他疲惫的脸,关切问道:“卫百户昨夜伤口很疼么?” 蓝昊天摇头,“不疼,是下官的坏毛病,太认床了。” “先去营地用早膳吧,赶早去有热乎乎的馒头小菜。” 柏清玄拍了拍他肩头,蓝昊天颔首:“嗯,好。” 昨日夜里,伏纪忠命士兵在县城外搭起百顶帐篷,用来安置村民。 由于带来的帐篷有限,一千多士兵就在寒风里依偎着糊弄了一夜。 “柏大人,早啊!” 伏纪忠恭恭敬敬迎了上去。 柏清玄抬手示意他免礼,“人都在帐篷里么?” “回大人,是的。目下还早,都没起呢!”伏纪忠伸手指了指帐篷,又道:“柏大人用过早膳了么?” “还没有,”柏清玄淡声道,“将士们早膳吃的是白馒头么?还是糙米馒头?” 伏纪忠有些面露尬色,笑道:“三个糙米馒头,一碗清粥。我们是糙人,泥巴沟里打滚的,能吃饱就行。” 蓝昊天忽然笑了笑,“柏大人金枝玉叶,怕是吃不惯军营里的伙食!” “糙些也好,”柏清玄一脸平静道,“正好本官身上有伤,少吃甘厚肥腻有助伤口愈合。” 三人爽朗一笑,帐篷里渐渐有了动静。 “首辅大人,”李二爷掀开帘子,一眼就瞧见了正在吃馒头的柏清玄。“草民兑现承诺了!” “都跟他们说好了是么?”柏清玄咽下口中馒头,温声问道。 “回大人的话,是的。”李二爷欠身,“谢首辅大人大恩大德!” “客气!”柏清玄从盆里取出一只热乎乎的大馒头,递给他:“叫大伙出来吃饭吧!” 李二爷一脸激动,接过馒头:“是,草民这就去叫他们。” 不一会儿,帐篷外挤满了人。 柏清玄趁着他们吃饭的功夫,大声喊道:“乡亲们,本官已查出韩柳丈量田地造假一事的始末,你们家中的田产都将由官府重新测量登记,之前多出的税赋可以免除了!” “太好了!” “首辅大人英明盖世!” “谢首辅大人明察秋毫,还我等公平正义!” 村民们高声呐喊,个个感动得热泪盈眶。 正当众人欢呼之时,忽从远方传来一阵马蹄声。 “首辅大人——” 一名书吏策马狂奔而来,冲着人群大声呼喊。 柏清玄下意识感到不妙,放下手中馒头。 “吁——” 书吏勒马停缰,一翻身跳下马背,直跪在柏清玄跟前,一脸惊惶道:“启禀首辅大人,牢里出事了!” 柏清玄立时心下一紧,问道:“出何事了?” “王二那厮,他、自杀了!” 书吏垂着头,不敢看他。 柏清玄心脏猛然一缩,“他怎会自杀?不是派了狱卒单独看管的么?” “他……”书吏支吾片刻,才道:“受刑时,他嘴里塞的帕子不慎滑落,然后、他趁着那阵空隙,咬舌自尽了!” “果真死了?”伏纪忠上前一步追问道,“大夫也没救过来?” 书吏抬起那张可怜兮兮的脸,答道:“确实死透了,小的叫了大夫去看,大夫说已经没救了。” 顿时,人群一片沉寂。 “回衙门,”柏清玄冷声道,“立刻随本官回衙门!” “是,下官遵命!” 书吏起身,蓝昊天亦跟着上马。几人抽动马鞭,扬尘而去。 王二面色惨白,身体僵硬,体温已经冰凉下来。 “小的看守不利,才让王二有机可趁。”牢头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请首辅大人降罪,小的死有余辜!” “起来说话吧!”柏清玄面色不虞,仍保持着冷静,“王二必定觉得死了更得利,才会不顾一切寻机会自杀。” “柏大人,目下如何是好?”蓝昊天立在他身侧问道,“他一死,线索可就断了。” 韩柳必定不会认罪,他本就罪孽深重,再加王二一条命,他的狗命可就保不住了! 柏清玄眉心蹙了蹙,道:“还有崎城那边的问题没解决,或许我们可以从崎城下手,蛛丝马迹总能连接起来的。” “也好,那我们快出发吧!” 蓝昊天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柏清玄喝住他,“不忙!先回青山县,再聚集大军回崎城。” “是,下官遵命。” “对了,”柏清玄倏尔补充道,“王志还在蓝山县衙,叫他不必等了,先回平山县去吧。” “是,下官这便去。”拱手说完,蓝昊天才快步离开。 整理完蓝山县的田亩登记问题后,第三日清晨一千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返回青山县。 青山县知县段容依旧在衙门口恭迎柏清玄,“下官段容叩见首辅大人!” 第153章 贵公子重新量田亩,憨憨与贵公子谈心 “这几日没出什么岔子吧?” 柏清玄威严问道。 段容咽了口口水,小心答道:“回首辅大人,大家都好着呢!” “传本官指令,”柏清玄提高声音喝道:“所有青山县百姓的田产登记全部推倒重来,用本官带来的这把步弓再量一次。” 说着,蓝昊天便把手里的步弓递至段容身前。 段容微微抬眸,瞥见那步弓陈旧不堪,该是有些年头的老古董了,心下一阵慌乱。 “是,下官领命。” 他颤颤兢兢接过步弓,后背凉了一大片。 这下完了! 他想,首辅大人定是查得水落石出了! 在柏清玄和两千精兵的监视下,青山县境内开始了一场大规模的田亩清丈。 不过三日功夫,原本闭门不出的村民们纷纷推开房门,跪倒在柏清玄脚下流泪道:“谢首辅大人为小人主持公道!小人无以为报,只有几张炊饼,愿献给将士们充饥抗寒!” “老人家无需多礼,这都是本官该做的。”柏清玄扶起地上老人,朝大军喝令道:“来人,把这些炊饼拿去分给将士们!” “是,首辅大人!” 蓝昊天看着他抹去老人脸上泪渍,心中不禁一颤:“这小子,还真是心中有爱啊!” 柏清玄傲骨嶙峋,天纵奇才,却会对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家嘘寒问暖、呵护备至。 如此鲜明对比,令他心下动容。 若他非是当朝宰辅,若他非是官袍加身,也会对那位老人家如此温柔么? 蓝昊天忍不住深想,扒去首辅的外皮,这小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青山县的问题很快处理妥当,柏清玄深吸一口气,道:“今夜先在青山县衙门安置一晚,明日寅时出发前往崎城。” “是,下官领命。” 说完,伏纪忠便带着两千精兵在县城外安营扎寨,准备休息。 柏清玄唤了声蓝昊天:“卫百户,我们走吧!” “唉!”蓝昊天仓促答了一句,收回胡思乱想的心绪。 走回县衙的路上,柏清玄忽然喃喃道:“卫百户知道的吧?” “什么?”蓝昊天一惊。 “本官双亲早亡一事。”柏清玄语气很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蓝昊天心中惊奇,“是,下官听人提到过。” “其实那时本官真的很难过,”柏清玄感叹道,“柏家人丁单薄,父亲那辈只有两个兄弟,又都是生性放浪的主,所以本就清冷的柏府,常常一个家人也没有。” 蓝昊天静静听着,心里有些抓狂:“这小子为何突然这么煽情?” “本官总在想,只有三五奴仆的柏府,还算家么?”柏清玄仰头看向月牙,哈出一口白气,“家这个字,外头一间房,里头一只豚,热热闹闹、人丁兴旺才是家。” 然后呢?然后呢? 蓝昊天忍不住掐了掐手心,心里一阵发痒。 “可柏府常年冷清,家规甚严,即便是三五仆人,也往往安静得像块木头。”他叹了口气,继续道:“本官虽出身清流世家,却总觉还不如生在寻常百姓家来得好。欢声笑语,热热闹闹,有猫有狗,尽享天伦。” “可寻常人家也有寻常人家的烦恼,”蓝昊天忍住心痒难耐,“比如贫困和疾病,哪一样都会令他们生不如死。” 他转首看向柏清玄,揶揄问道:“若柏大人穷得身无分文,病得卧床不起,还会惦念穷人家的好么?” 柏清玄停下脚步,目光移到他充满锐气的脸上:“所以终归人生一场,不如意事常八九,人们只会看到那如意的一二分。” “柏大人心里明白就好,”蓝昊天轻轻一笑,“柏大人府上的事,下官不甚了解,但毕竟是家人,血脉相连,骨肉至亲,总归比没有要好。” 我说这些做什么? 他与长辈闹矛盾关我屁事? 我干嘛要劝他?我干嘛要开导他?我疯了么? 蓝昊天一阵抓毛,面上仍维持着严肃。 “卫百户说的对,是家人啊!”柏清玄唏嘘不已,“家人、朋友、情人,总归是命里逃不掉的羁绊。” 蓝昊天眉尾一抽,低声问道:“柏大人您有情人么?” “这个……”柏清玄抿嘴一笑,“以后再告诉你吧,卫百户。” 公主殿下,一定是公主殿下! 唉,有情人终不成眷属! 柏清玄这小子与水家闹成这样,多半也是因公主殿下吧! 蓝昊天不知为何,喉咙里酸涩一片。 这是吃醋了么? 他忍不住抓了抓头发,月光下好像一只困兽。 翌日清晨,大军整理行囊,寅时一到便向崎城开进。 柏清玄坐在马车里,回想崎城的诡异。 “何青天好赌,曾经负债累累。”他单手支在茶案上,目光凝视帘外忽闪忽现的光亮。“也不知伏指挥使那边查的情况如何了?” 两个时辰后,大军抵达崎城门外。 “伏指挥使,还是要委屈你们先在城外驻扎,”柏清玄拱手道,“本官带他们四个入城即可,另外,之前吩咐伏指挥使帮忙查探崎城情况一事有结果了么?” 伏纪忠神色凝重,恭敬答道:“回柏大人,下官派出去的人只查到一些风言风语,说是何青天平日里经常出入崎城大小赌坊,每次押注都在二百两以上。虽知他出手阔绰事有蹊跷,但也寻不出他贪污纳贿的罪证。” “好,有信息总比没有好。”柏清玄面露霁色,微微笑道:“有劳伏指挥使了!” “下官职责所在,柏大人无需多礼!” 辞别伏纪忠和大军,柏清玄便领着几名护卫入了崎城。 崎城知府衙门周围仍旧安静如初,蓝昊天这次刻意四下打量一眼,见衙门所在的这条街行人稀疏,忍不住狐疑问道:“敢问何大人,这街上路人怎会如此之少?何大人可是为了迎接首辅大人,刻意提前清理过?” 何青天被问得面色一白,小心答道:“下官只略略驱散了些闲杂人等,并未扰民,还请首辅大人明察。” 柏清玄冷视着他,威严道:“下次不许再做这种事,本官奉旨前来永州,就是为了体察民情。何大人驱散百姓,叫本官一眼望不到人烟,如何完成陛下交代给本官的任务?” “是是是,下官错了,还请首辅大人恕罪!”何青天垂首,态度谦卑。 “对了,本官待会儿洗漱更衣后,想在这崎城大小街市逛逛。”柏清玄转口说道,“不知何大人可有空陪本官一起?” 何青天微微愣怔片刻,才道:“下官荣幸之至!” 入了衙门,重新住进厢房,柏清玄一坐下来便开口问道:“卫百户,可有何新发现?” 蓝昊天立在书案前,面色凝肃,“新发现倒是没有,不过待会儿出去街上,下官倒是有个提议,不知柏大人可否采纳?” “哦?”柏清玄面上一讶,柔声问道:“卫百户请说。” “一个地方最热闹的场所无外乎酒楼、茶馆、青楼和赌坊,待会儿柏大人外出时,只说要体察民情,想去人最多的地方瞧瞧,叫何青天带我们去以上四处即可。” 蓝昊天说得振振有词,柏清玄听了无不点头:“卫百户说得对,特别是赌坊,何青天好赌一事定然有蹊跷之处。” “还有一点,”蓝昊天严肃说道,“章正的案子也要连带一起查,何青天发出的官银凭空消失,他们绝不会真把官银送往平山县。之前负责押运的人一定在说谎,那笔钱极有可能通过赌坊流向商户,供给他们走私贩私。” “对,本官也如此作想。”柏清玄抬起脸,对上蓝昊天锋利的目光。“卫百户,待会儿劳你费心了!” 第154章 贵公子沐浴遭暗杀,憨憨受贵公子鼓舞 二人闲话不多会儿,衙门里的老仆便送来沐浴的热水。 “启禀首辅大人,都布置妥当了,请您解衣沐浴吧!” 老仆勾着身子,恭恭敬敬说道。 柏清玄瞄了眼大浴桶,对蓝昊天道:“卫百户,你先下去休息吧。” “嗯。”蓝昊天点头,快步走出厢房。 老仆将滚烫的热水倒进浴桶,手上搭着块毛巾侍立在侧。 “你也出去吧,本官自己来。” 柏清玄脱下官袍,对老仆温声吩咐道。 “是,奴才遵命。” 老仆垂首退出厢房,柏清玄解下中衣,跨进浴桶。 连日以来奔波劳碌,这还是头一回洗个热水澡。 蒸汽氤氲,屋里温暖如春,令人无限惬意。 “暴乱的问题总算解决一半,”他含笑呢喃,“之后再把大小弓呈送御案,这趟差事就算办完了。” 他抬起受伤的胳膊,搭在浴桶边沿,侧首看了眼那道狰狞的伤口,忽然想起卫百户的一身伤。 “肯定很难受吧!也没见他抱怨两声。” 说到底,卫百户是为了救他而负伤,目下他在屋里泡澡,卫百户却只能忍痛干熬。 想到这里,他不禁摇摇头,面上露出苦笑。 咚一声轻响。 屋顶突然传来一阵踩踏声。 柏清玄猛一抬头,竟见房梁上跳下三个黑影。 “大胆狂徒!”柏清玄一把披上中衣,飞出浴桶,迅速退步至书案边,大声喝斥:“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本官卧室!” 那三人一声不语,亮出明晃晃的刀刃,直朝柏清玄劈刺过来。 柏清玄抄起桌上佩剑,奈何右手伤口剧痛,只能以左手御敌。 砰一声巨响。 刀锋砍来时,柏清玄奋力一躲,书案被生生劈成两截。 “柏大人!” 蓝昊天忽然推门而入,见柏清玄一身水渍趴地上,心中一紧怒斥道:“大胆狂徒,拿命来!” 随即,纵身一跃翻过浴桶,抽出腰间佩刀直指三人。 三人相视一眼,其中二人举刀对向蓝昊天,另一人则是趁机扑向地上的柏清玄。 “柏大人,小心!” 两名黑衣人武功不赖,蓝昊天堪堪应付得过来,余光扫向一旁时,柏清玄已经勉强起身。 这小子可不能死在这里啊! 柏清玄左手举剑挡住一刀,那黑衣人不依不饶,又是一招猛势袭来。 “柏大人!快去找其他护卫!他们不是普通刺客!” 蓝昊天大喝一声,若这三人身手一般,凭他们两个半残废或许还能应付。 可他们出手狠辣,刀刀致命,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 “不行,你跟我一起逃!” 柏清玄被对方的刀势狠狠压住,咬着牙说道。 “下官还能应付一时半会,”蓝昊天侧身一闪,吼道:“柏大人快去吧!再晚下官也撑不住了!” 说着,两名黑衣人抡刀砍来,把浴桶劈成两半。温热的水哗啦淌了一地,蓝昊天滚在水渍里,湿透了上衣。 柏清玄眉心一拧,握紧拳头爬起身,甩下一句“千万撑住”,闪身跳出窗外。 “哼!”蓝昊天嗤笑一声,问道:“三位从何而来?何故伤我家首辅大人?” 二人对视一眼,另一名黑衣人跟着柏清玄跳出窗户。 二话不说,又是一轮激战。 柏清玄穿着湿漉漉的中衣,薄薄一层布料下身形轮廓若隐若现。他奔跑在寒风里,大声喊道:“来人啊!有刺客!刺客潜入客房了!” 紧跟在他身后那人见势不妙,一把掷出长刀,刺向柏清玄后背。 当啷一声。 三名护卫忽从月洞里闪出,挥刀砍飞了那把长刀,顺势打晕追来的黑衣人。 “柏大人,您没事吧?” 三人拱手垂立,紧张问道。 柏清玄右手伤口崩裂,鲜血汨汨涌了出来。他右臂一阵抽搐,沉声答道:“无碍,快去厢房救卫百户!” 厢房里,蓝昊天身上伤口开始抽痛。 一刀又一刀砍来,劈得他浑身震颤,肌肉酸麻。 两名黑衣人见他疲态尽显,打算同时出招结果了他。一把刀对准上身,一把刀对准下身,齐齐刺向蓝昊天。 蓝昊天自知接招不住,赶紧连步后退。 “卫百户!” 门外忽然传来柏清玄的呼声。 三名护卫飞奔进屋,抬起一脚踹飞两名黑衣人。 砰一声巨响。 厅堂里的八仙桌碎了一地,两名黑衣人半躺在地上嗷嗷直叫。 “卫百户,你伤着没有?” 柏清玄一个箭步冲至蓝昊天身前,抓起他的胳膊,上下扫视他一眼。 “下官无事,”蓝昊天捂了捂胸口的伤,余光瞥见他那条鲜血淋漓的右臂,反问道:“柏大人才有事吧?伤口又裂开了。” 柏清玄手指微微痉挛,一脸平静:“待会儿再上一次药就好了,无关大碍。” 蓝昊天不置可否,“大人休要大意,您这胳膊再折腾一次怕是回京都好不了!” “卫百户安心,”柏清玄淡淡笑道:“本官自有分寸。” 蓝昊天还欲再劝,一旁护卫开口问道:“柏大人,这三人如何处理?” 正说着,黑衣人齐齐咬下齿间毒药,瞬间面色青紫,七窍流血,惨叫两声倒地身亡。 “这群混蛋!快阻止他们!” 蓝昊天大喝一声。 可早已来不及了,连同被硬拖回来的那名黑衣人,三个刺客一息间全部毙命。 “柏大人,都死了。” 护卫探了探他们鼻息和脉搏,冲柏清玄摇摇头。 “罢了,”柏清玄压下恼怒,“检查下他们身上有无证物,送去衙门仵作那里验尸吧!” “是,属下领命!” 三名护卫一人扛起一具尸体,退出厢房。 屋子里狼藉一片,地上满是水渍。 “柏大人,快上药吧!伤口要紧。” 蓝昊天见他冻得面色青白,嘴唇发乌,湿漉漉的中衣还滴着水,赶紧去床上抱来被子披上他肩头。 “柏大人,天气寒凉,小心冻着。” 柏清玄有些不知所措,垂眸瞅了瞅胸前微微敞开的衣襟,忽然一阵脸红,“多谢。” 蓝昊天背过身去,柔声道:“柏大人换身衣裳吧,下官就守在门口。” 旋即,他头也不回走向扇门。 柏清玄也不多想,裹着被子来至柜前,取出干净衣裳窸窣穿了起来。 “柏大人,从今以后我们四人会日夜不停贴身保护您,还请您不要介意。” 蓝昊天沉静须臾,倏尔开口说道。 “辛苦你们了,”柏清玄轻声答道:“是本官大意,轻视了永州敌情。” 走不出永州,这是死去的王二下的诅咒。 若柏清玄有半点提防之心,也不会叫那三人有机可趁。 蓝昊天心里感叹,一命还一命,这小子的恩情也算报完了。 继续留下来保护他,就是另外一笔账目。 明知是个无底洞,却仍旧心甘情愿付出。 这算什么?情义么? 他忍不住自嘲。 见蓝昊天摇头叹息,柏清玄系好衣带问道:“卫百户,可是身上旧伤痛了?” “不,不是。”蓝昊天转过身,一脸哀容,“敢问柏大人是如何看待下官的?” 这话问得柏清玄一愣,想不出他为何要问这个问题。 “卫百户,”他想了想,觉得坦诚相待比较妥当,“本官认为你是一个侠义心肠、忠肝裂胆之人。” “这些有用么?”蓝昊天苦笑一声,“既不能凭此升官,也不能凭此发财,有用么?” 柏清玄听得糊里糊涂,但觉他话中凄楚,便温声安慰一句:“有用无用都是卫百户你,你天性如此何必在意世俗意义上的好坏!” “柏大人……” 蓝昊天心中感动。 “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柏清玄冲他笑笑,道:“好与坏又有何差别,不过沧海一粟罢了。卫百户无需想太多,本本分分做你自己就好。” “说的在理,”蓝昊天嘴角轻扬,笑道:“多谢柏大人开解。” 第155章 贵公子质问崎城知府,上赌坊勘查民情 “何大人,”厢房收拾干净后,柏清玄命人叫来何青天质问。“本官才住进你这衙门,就有三名绝世高手刺杀本官,你作何解释啊?” 何青天脸色青灰,勾着身子小声答道:“下官一定严命仵作仔细检查贼人尸身,绝不轻易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除了这些,本官还要你做一件事。” 柏清玄睥睨着他,面上威严不容置疑。 何青天觑了他一眼,嗫嚅道:“首辅大人请说,下官一定恭敬从命。” “本官要你彻查崎城所有可供雇佣的打手,让他们前来衙门认尸。”柏清玄说得干脆利落。 “这……”何青天犹豫半晌,支吾道:“回首辅大人,打手都是黑市售卖,官府若要彻查黑市,只怕一时半会不会有什么结果。” “那本官就坐在这里等,”柏清玄的话不容置疑,“一直等到何大人查出来为止。” “是,下官这就命人去查。” 何青天退出屋外。 柏清玄冲蓝昊天使了个眼神,“卫百户,我们出发吧。” “嗯。”蓝昊天浅浅应了一声。 一行五人将将走出衙门,何青天便带着衙役追了上来:“首辅大人,等等下官!” “何大人,为何还带着衙役?” 柏清玄眉头微蹙,颇有些责怪的语气。 “回大人,崎城暴乱将将平息,下官怕外面还有暴徒,加之适才刺客那事,所以……” 何青天说得很小声。 柏清玄打断他的话,冷冷道:“让他们回去,本官只要你一人陪同即可。” “是,大人。” 何青天撇了撇嘴,摆手命衙役们散去。 几人走在街上,一望杳无人迹。 “现在不过申时,何故路上连个鬼影都没有?”柏清玄狐疑问了句,“何大人,这条街上原先都开着哪些店铺?” 何青天瞄了眼四周,笑嘻嘻答道:“回首辅大人,这街上也没多少铺子,不过是些酒楼、茶肆和赌坊。永州旱情后经济萧条,这些店铺陆陆续续都歇业了。” “酒楼和茶肆好解释,”柏清玄侃侃道,“无论公务还是私事,世人来这衙门办事,总要留在附近打尖住店。可为何连赌坊都歇业了?本官听闻,崎城百姓好赌成风,不该如此才是。” “确实如此,”何青天笑得一脸谄媚,“所以待会儿下官会带大人去一处尚在营业的赌坊。” “有劳何大人了!”柏清玄顿了顿,继续问道:“听闻何大人喜好赌博,可有此事?” 何青天面色变了变,答道:“是,下官也入乡随俗,偶尔前去小赌一把。” “不止小赌吧?”柏清玄提高了嗓音,质问道:“本官可是听说你出手阔绰,最低押注都有二百两之多。” “这……”何青天踯躅片刻,才道:“首辅大人说的是,下官有些过了,着实罪过!” “倒也无妨,”柏清玄停下脚步,“何大人快带我们去赌坊吧!” 何青天愣了愣,“是,下官这便带大人前去。” 几人穿过小巷,来至衙门临街的如意赌坊。 赌坊门前人流密集,与县衙所在的那条街相比,简直可以说是门庭若市。 柏清玄跟着何青天走入赌坊,小二笑盈盈迎上来,鞠了个躬道:“何大人,这位客官如何称呼?” 何青天朝他使个眼色,道:“这是当朝……” “何大人!”柏清玄突然打断他的话,“在下是何大人的远房亲戚,特地从凉州过来探望表兄。” “哦哦,”小二笑得一脸喜相,“原来是大表弟啊!快快,里面请!” 柏清玄看了眼大堂,烟气缭绕,许多赌徒都带着烟枪,吐着一圈圈白烟。 “何大人,今日既然有客造访,不如去二楼雅间吧?” 小二笑着建议道。 “不用了,我们就在一楼大堂转转。”柏清玄一口拒绝,环视大堂一周,问道:“你们老板可是只经营这一家赌坊?” “当然不是!”小二笑得得意忘形,“我们东家名下十座赌坊,何大人可是我们东家的至交好友,也是我们赌坊的常客。” 说到这里,何青天忽然瞪了小二一眼。 小二戛然止声,面色变得十分微妙。 柏清玄捕捉到这一幕,追问一句:“至交好友?是赌友还是……” “回首辅大人,”何青天忙插嘴道:“只是经常在赌坊碰面,所以聊过几回而已。” “嗯,原来如此。”柏清玄装作漫不经心,来至一张赌桌前,见众人正在猜大猜小,转首问向何青天:“何大人猜,是大还是小?” 何青天摸了把汗,“下官胡乱猜个小吧!” “大!” 众人高呼。 “何大人今日手气不行啊,第一场就输了!”柏清玄笑得意味不明,他伸手拍了拍其中一名赌徒,低声问道:“何大人来了,今日赌什么能赢?” 那赌徒头也不回,“让他猜小,保准赚个盆满钵满!” 何青天面色一滞,“朱大!” 那赌徒蓦然回首,见身旁立着一位陌生男子,旁边何青天一脸晦涩,忙改口道:“何大人来了啊!您快请,站小的这里玩吧!小的就先回去了,告辞!” 说完,一溜烟跑出大堂。 柏清玄定定看着何青天,看得他浑身发怵。 “大、大人,那朱大就是个赖子,说话不着边际的,大人您别理他!” 何青天声音很小,仿若蚊蝇嗡嗡。 “那是自然,本官心里明白。”柏清玄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赌博还在继续,柏清玄立在一旁观察了许久,何青天一直在抹汗。 “何大人,今日不小赌一把么?” 柏清玄忽然张口问道。 何青天抓了抓脑袋,道:“首辅大人在此,下官不敢造次。” “既然要来体察民情,何大人不参与一把,如何叫本官入微观察呢?”柏清玄冲他笑了笑,道:“何大人无需介意,上桌吧!” “是,下官遵命。”何青天犹豫片刻,还是推开众人来至赌桌前。 “哟,何大人!”庄家看了何青天一眼,笑得春光明媚,热情道:“许久不见何大人来此消遣了,大人今儿想赌多大?” “十、十两差不多。”何青天冲他眨眨眼,支吾答道。 庄家面色一变,道:“好,十两就十两!请吧!” 何青天磨磨蹭蹭从衣袖里掏出几块银锭,一旁赌徒见他这般犹豫,不禁相视一眼,面色阴沉下来。 “来来来,逢赌必赢!”庄家开始使劲摇骰子,猛把骰盅往桌上一扣,喝道:“请诸位押注吧!” “我押大!一两!” “我押小!二两!” 何青天笑着说道:“本官押大,五两。” “开——”庄家移开蛊盒的盖子,笑道:“三三二八点,小!” “切!” 不少人唏嘘起来,面上悻悻。 庄家笑道:“何大人,您今日手气不佳啊!” “是啊!”何青天干笑一声,“武财神不眷顾本官了吧!” “还要继续么?”庄家笑盈盈问道。 何青天回首看了看柏清玄,见他颔首,忙扭头看向庄家,“继续!” “好嘞!”庄家再一次摇动骰盅,大声吆喝道:“不怕你赢,就怕你不来!逢赌必赢,押注来!” 第156章 贵公子和憨憨赌博,老妇人为儿惨死鸣冤 众赌徒相视一眼,露出嫌恶神色。 “我押小,一两。” “我押大,二两。” 轮到何青天时,他再次掏出几两碎银,道:“本官押小,三两。” “开——” 庄家移开骰盅的盖子,笑道:“五五六十六点,大!” “什么玩意儿嘛!” 有人抱怨一句。 “何大人,您又输了!” 庄家看着何青天,笑得一脸调侃。 “小事而已!”何青天把碎银推给庄家,众赌徒迅速一扫而空。 一些赌徒见他连输两局,心中不甚高兴,面上露出恹恹之色。 “算了,今日手气太差,老子不赌了!” “我也不赌了!” “走走走!晦气!” 说着,一众赌徒纷纷离开赌桌。 柏清玄立刻朝蓝昊天示意,蓝昊天带着另一名护卫紧步跟上。 “何大人,我们也走吧!”柏清玄拍了拍何青天肩头,道:“这里没意思,我们去别处看看。” “是,下官遵命。”何青天欠欠身,拢好宽大的衣袖。 走出如意赌坊,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快到晚膳时间,大家有钱没钱都会出来散步遛弯,这条街就热闹起来了。” 何青天一面指着街道两旁林立的铺面,一面解释道。 “何大人,”柏清玄目光停留在一座茶肆招牌上,淡声说道:“逛这么久也累了,我们去那边喝口茶吧。” “是,”何青天勾勾身子,笑道:“不知首辅大人平时喜欢喝什么茶?” “龙井。”柏清玄答得干脆。 “绿茶好啊!”何青天恭维道:“绿茶养心,是饮茶首选。” 二人将将走进茶楼,就有小二迎上来道:“见过何大人!二楼雅间给您空着呢,还是上等普洱么?” 何青天笑了笑,“不,今日有贵客,改喝龙井。” 小二瞄了眼柏清玄,见他器宇不凡,忙道:“好嘞!上等西湖龙井一壶!” “何大人,”柏清玄走上阶梯,“您常来茶楼么?” “偶尔会来,”何青天道,“只因下官身份特殊,所以大家都认识下官罢了。” 柏清玄笑了笑,“看来何大人在这崎城很受欢迎啊!” 何青天摇头,谦逊回谢。 二楼雅间虽比不上京城的清辉雅间,却也布置得别有巧思。 “何大人请。” 柏清玄朝蒲团上一坐,对何青天招手示意。 “谢首辅大人!”何青天小心翼翼坐下,开始烧水沏茶。 “听闻崎城虽小,却是整个永州的税收大户。”柏清玄悠悠道,“何大人这些年一定很辛苦吧?” 何青天听得一怔,赶紧躬身道:“不敢叫苦,不过崎城关系复杂,那些缴税大户多是王公贵戚、世家大族,处理起来委实费心。” “何大人与他们常走动么?”柏清玄看着他煮茶,见他动作生涩,便知平时喝茶都有人在旁服侍。 “不常来往,除了公务以外,下官很少交际。”何青天答得干脆利落。 “哦?”柏清玄惊疑一声,“何大人既然很少与这些人来往,那便不算辛苦。” “是是是,下官矫情了!”何青天讪笑着将茶杯递给他,道:“不知首辅大人可还想继续逛下去?” 柏清玄呷了一口茶,缓声道:“不急,天色已晚,今日先回衙门休息!” “是。”何青天似乎吁了一口气。 晚上,柏清玄仍命仆从把饭食送进房里。 “咚咚——” 门外忽然传来声响。 柏清玄放下手中筷子,朝门外问道:“何事?” “柏大人,是下官。” 蓝昊天低声应了一句。 “进来说吧!” 柏清玄柔声道。 门嘎吱一声打开,蓝昊天迅速掩上扇门。 “柏大人,问到了!” 柏清玄眸光一动,见蓝昊天一脸激动,紧声问道:“问出什么来了?” 蓝昊天一屁股坐下,猛灌一壶凉茶,道:“何青天那厮逢赌必赢,崎城道上人都叫他赌神。” “伏指挥使的人居然没有查到这些……”柏清玄呢喃一句,问道:“还有么?” “有,”蓝昊天眸底晴光闪烁,“何青天不常在一处赌博,往往一个赌坊每月才去一次。这些赌徒都盼着他来玩,好跟着大赚一笔。” “听上去有些蹊跷,”柏清玄眸光垂落,“何青天为何频频出入赌坊?他看上去也不像嗜赌成瘾之人。” 蓝昊天豪不客气,拿起筷子风卷残云。 “还能为了什么?”他一面撕咬鸡腿,一面囫囵道:“还不是为了与那些贵人交际!” 柏清玄咽下一小口米饭,轻声附和一句:“有道理,毕竟崎城大小赌坊都是那些人的产业。” “还有一事,”蓝昊天放下筷子,严肃道:“听说何青天家财万贯,在崎城有好几座庄园,庄上陈设华贵,庭院设计精巧,十分奢侈。” “本官早料到他为官贪腐,”柏清玄平静道,“崎城是征课大户,他不趁机中饱私囊难成富豪。” 吃完饭,柏清玄继续掌灯翻阅公文,蓝昊天哈欠连天,便回隔壁休息去了。 翌日一大早,衙门外鼓声震天。 “冤枉啊!大人!” 一名老妪跪在衙门口,哭得撕心裂肺。 柏清玄被这动静惊醒,赶紧叫上蓝昊天来至大门口。 “老婆婆,您有何冤申诉?快快起来说话吧!” 柏清玄扶起地上的老妪。 那老妪抹了一把眼泪,呜咽道:“我儿死得冤啊!求大人为我老婆子做主,还我儿公道!” 柏清玄下意识看了眼蓝昊天,二人目光相碰很快分开。 “老婆婆,您儿子发生何事了?可以详细说来听听么?” 柏清玄温声问道。 “我儿命苦,一落地就是个瘸子。”老妪哽咽一下,继续道:“他打小懦弱怕事,从不招惹是非。老婆子我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到十七岁,眼看就要成家立业,却在昨日夜里被人推进河里淹死了!” “淹死了?”蓝昊天惊呼一声。 柏清玄忙掏出怀里帕子,递给老妪擦泪,柔声安慰道:“老婆婆节哀!您儿子现在何处?本官立刻命衙门仵作前去验尸。” 正说着,何青天一手扶着官帽,急匆匆跑来:“首辅大人,下官来迟,实在该死!” “何大人,”柏清玄转身看着他,道:“马上派人去这老婆婆家里,她儿子昨夜被人所害,叫仵作仔细检查尸身。” 何青天怔了怔,才道:“是,下官遵命。” 说完,又急匆匆跑回衙门里。 不多时,人员齐备,一行人扶着老妪来至城郊一处民宅。 院落很小,屋檐低矮,几乎无法挺直身子入门。 柏清玄索性命人把尸体抬至院子里,在阳光下公开验尸。 仵作检查一番,干脆道:“是淹死的,没有外伤,分不清是自杀、意外还是被害。” “嗯,知道了。”柏清玄注意到杨子的手紧紧握着,探下身子想去掰开他的指头。 蓝昊天见状赶紧上前帮忙,二人合力掰开了杨子的五根手指。 一道银光闪过,杨子手里竟然紧紧攥着一枚官银。 “这里为何会有官银?”蓝昊天一脸惊愕。 柏清玄立时心下一紧,命蓝昊天收好那枚证物,何青天立在一旁神色张皇。 “老婆婆,您儿子昨日都去了何处?”柏清玄温声问道。 老妪止住抽泣,答道:“我儿在城里做苦工,昨日一大早就去了城里找活干。” “是什么活?”柏清玄继续问。 “帮人拉货,常在城郊码头做工。”老妪答得十分肯定。 蓝昊天扯了扯柏清玄衣袖,凑近他耳畔低声道:“柏大人,下官记得这人,昨日下午如意赌坊里,他也押了注的。” 柏清玄立时心下一凛,问向何青天:“何大人,你可认识死去之人?” “下官……”何青天瞅了眼老妪,支吾道:“下官认识,此人名叫杨子,曾在赌坊见过。脑子有点傻,是个苦命人。” 第157章 贵公子前往死者家,审问涉案人员 “对,”老妪附和一句,“我儿叫杨子,姓杨名子,是老婆子我取的名。” “杨子平时会水性么?”蓝昊天问了一句。 老妪答道:“码头上干活的,哪有不会水的道理。” 蓝昊天看了眼柏清玄,柏清玄问向仵作:“杨子生前可有饮酒或疾病?” 仵作垂着头,恭谨答道:“回大人,死者身子骨未见任何问题。” “怪哉怪哉!”柏清玄感叹,“一个懂水性,不饮酒,又健康之人,如何会掉进河里淹死?”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落在何青天身上。 何青天一怔,忙插嘴道:“下官认为,杨子死得蹊跷,又手握官银,定是被人所害。” “我的儿啊!你死的好冤啊!”老妪闻言嚎啕大哭。 “早晨是谁发现尸体的?” 柏清玄环视一周,问道。 老妪一面哭,一面答:“好些人都看见了,去河边浆洗衣裳的妇人,还没走到水边就瞧见我儿尸体了。” “原来如此。”柏清玄低喃一句。 “来人!”他忽然喝令,“把杨子尸体带回衙门,本官要开堂公审。” “是,首辅大人!” 一阵嘈杂后,一行人回至衙门里。 “何大人,昨日在如意赌坊,你可见过被害人杨子?” 柏清玄坐在公堂上,声音冷肃。 何青天一见这阵仗,赶紧躬身答道:“回首辅大人,下官、没太注意。” “老婆婆,”他转口问向一旁老妪,“您儿子平时都与哪些人有来往?又与何人结过冤?” 老妪垂眸思索片刻,答道:“我儿性格内向,且不喜饮酒,不爱逛勾栏,唯独好一点赌博,平时不是在做工,就是在赌场围观,老婆子我想不出还有旁的地方。来往之人无非是赌场赌徒,或是一起干活的人。” “这些人您都认识么?”柏清玄又问。 “不怎么认识,”老妪答道,“常听他提起的,只有三五人而已。” 柏清玄抿了抿唇,温声问道:“可有与人闹过矛盾?” “没有!”老妪一口咬定,“我儿性格懦弱,宁肯自己吃亏,也绝不得罪旁人!” “可以说说,您儿子经常提到的几个人么?”柏清玄追问。 老妪沉吟片刻,才道:“回大人,老婆子记性不太好,只依稀记得其中几人,好像有个朱大,还有个李四,还有一个……叫吕一。” “吕一?”柏清玄瞳孔微张,惊疑一声。“是双口吕么?” “是,说是吕家人呢!”老妪浑浊的眸子骤然一亮,“是个东家,经常派活给我儿的!” 柏清玄略作思索,望向何青天道:“何大人,那个朱大是何人?” 何青天拱手道:“朱大只是个街头混子,平时不务正业,就喜欢窝在赌坊。下官与他对赌过几回,有几分交情。” “那好,”柏清玄对衙役吩咐道:“带朱大来上堂!” “遵命!” 两个衙役收起水火棍,迅速跑出大堂。 “何大人,吕一又是何人?”柏清玄继续发问。 何青天面色微微一变,道:“吕一是吕家在崎城庄园的管事,为人精明能干,颇有些才智。” “哦?”柏清玄眉尾轻轻一扬,“既然如此,也传来问问吧!” 随即,又命两名衙役前去唤人。 问完这些,何青天已是喉咙发干,额上布满密汗。 柏清玄见他神色紧张,便开口安慰一句:“何大人不必担心,本官在此,定能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何青天面色一白,赶紧垂首掩饰过去:“是,大人明察秋毫,是万民之幸!” “对了,”柏清玄想到吕家,又联想起其他几个大家族,便问了句:“吕家在崎城有哪些产业?还有武家、吉家、嘉平郡主和永臻公,也一道说说。” “回首辅大人,除了庄园以外,这几家在城里也有不少铺子。”何青天谨慎道:“昨日下官带大人去的如意赌坊,便是吕家的产业。” “东家是吕一么?”柏清玄威严问道。 何青天顿了顿,才道:“吕一只是管事,东家是京城吕老爷。” “崎城的情况,本官并不了解。”柏清玄顿了顿,“到时候他们来了,还要劳烦何大人略作引荐。” “不敢,下官职责所在。”何青天欠了欠身,面上表情谄媚。 “大人,”立在柏清玄身后的护卫忽然唤了他一声,柏清玄回头,护卫伏低身子凑近他说道:“伏指挥使派人来问,是否需要士兵过来支援?” 柏清玄略作思忖,答道:“不必来此,代本官转达他一句,派人去查一查吕家在崎城的庄园。” “是,属下领命。” 护卫退下高台,从后门悄悄离开。 正巧这时堂外来报,“启禀首辅大人,朱大带到!” 柏清玄正了正身子,肃声道:“带上来!” 昨日仓皇逃离赌坊那人赫然出现,小心翼翼迈入门槛,跪倒在堂下恭声道:“草民朱大,拜见首辅大人!” “朱大,”柏清玄俯视着他,目光威而不怒,“本官问你,可认识城郊做拉货营生的杨子?” 朱大瞅了瞅周围情况,见杨子的老母跪在一旁,面上神色立时一变,答道:“草民认识,杨子常常出入赌坊,草民与他打过几回照面。” “好,”柏清玄面色稍稍舒展,继续问道:“朱大,昨日申时以后,你在何处?做些什么?可有证人在场?” 朱大掩饰住面上紧张,小声答道:“回大人,草民从赌坊回家后,便一直呆在家里,未有再外出过。草民的妻儿可以为草民作证,邻居也可以。” “何大人,”柏清玄目光转向何青天,“劳烦何大人派人去朱大家取证。” “是,下官遵命。” 何青天立刻退出大堂,找人分派任务。 “老婆婆,”柏清玄问向老妪,“这位朱大,可有去过您家?” 老妪瞄了眼朱大,答道:“有,来过一两回,与我儿称兄道弟的,看着像是很要好的朋友。” “朱大,你平时做何营生?” 柏清玄问。 朱大扭捏半晌,才道:“草民没有正业,偶尔做做苦力,帮人搬运货物营生。” “既如此,那你一定与杨子一起做过工?” 柏清玄继续追问。 “回大人,次数不多,也就遇到过几次而已。” 朱大眼珠子直转,半是回忆半是伪装。 柏清玄盯着他,面露怀疑:“是哪几次?东家是何人?” 朱大抬眸觑了他一眼,缓声道:“回大人,草民有些记不清了。但草民还记得那回,在城郊码头遇到他的情形。” “城郊码头?”柏清玄敛了敛眉目,“具体说说,当时是如何个情况?” “那日天气炎热,草民好不容易托人求到那份差事,搬一次货给工钱一贯。草民高高兴兴去了码头,见杨子也在。干完活去领工钱,不想下起瓢泼大雨,河水瞬间猛涨,漫过河堤。” 说到这里,朱大停了停,吸口气继续道:“当时干活的人都还在船上,那船摇摇晃晃,差点被风浪掀翻。我和杨子一领到钱就赶紧跳下小船,结果就在那时,船沉了。” “沉船?”柏清玄惊疑一声,“是因你险些丧命,所以才对此事印象深刻么?” 朱大点头,“回大人,是的。” “你与杨子,可发生过争执?”柏清玄问。 “从未有过,大人!”朱大立忙辩解一句,“草民与杨子交集不多,平时只有做工和赌博的时候才会偶尔碰面。” 正说着,堂外又有人来报:“启禀首辅大人,吕一带到。” 柏清玄抬手,示意带人进来。 一位青衫直裰的中年男子徐徐踱入大堂,朝着柏清玄恭敬一揖。 “草民吕一,拜见首辅大人!” 柏清玄眼前一亮,没想到吕一竟是这样一位气质儒雅的人。 第158章 贵公子审案,和憨憨查现场偶遇乞丐芦草 “吕一,本官问你,可认识城郊做拉货营生的杨子?” 柏清玄朗声问道。 “回首辅大人,”吕一躬身,“草民认识,杨子偶尔会来吕家帮忙做工,草民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都做过哪些工?”柏清玄追问。 吕一目光散了一瞬,才道:“草民不甚记得,但有几次,他帮草民搬过粮食和蔬菜。” “不对!”朱大突然插嘴一喝,道:“还有一次是搬运铸铁,便是适才草民说的那次。” 吕一闻言面色一沉,赶忙解释道:“对,是草民记性不好,给遗漏了。还请首辅大人恕罪!” “无妨,”柏清玄轻声安抚,心中却是记下了这番话。“吕家在崎城有耕地,有铺子,铸铁从何而来?又运往何处?” “回大人,”吕一说道:“铸铁是从潭城运来的,我家老爷委托草民运往海洲贩卖。” “一共多少?卖给何人?”柏清玄觉得稀奇,便多问了一句。 吕一不卑不亢,缓声道:“回大人,一共三船,卖给海洲富商钟远洲。” “钟远洲?”柏清玄轻声沉吟,当今信朝有五大皇商,钟家掌管铜铁买卖,名下矿山遍布九州。钟远洲是钟家族人,主营业务集中在海州。 “吕家与钟远洲只有铸铁交易吗?” 此话问出口,又觉不妥,赶紧补充一句:“本官的意思是,你与钟远洲都有过哪些买卖?除了铸铁。” 吕一倒是一派豁达,恭谨道:“回大人,除了铸铁,再无其他。” 背后忽然受力,柏清玄微微回首,见蓝昊天轻轻点了他一下。 长石山的案子记忆犹新,若非吕家勾结钟家诬陷百丈大师,他也不会被皇上冷视。 “好,本官知晓了。” 他淡淡说道。 堂外有衙役冲何青天招手,何青天赶忙退出大堂,与那衙役低声附耳交谈几句。 “启禀首辅大人,”何青天勾着身子走进大堂,“朱大所言属实,昨日夜里他确实未有外出。” 柏清玄垂眸沉思须臾,朗声道:“今日先审到这里,退堂吧!” 众人纷纷散去,蓝昊天上前一步,小声道:“柏大人,这个吕一,您得小心提防才是。” “嗯,”柏清玄颔首,转口道:“卫百户,你陪本官去城郊码头看看。” “是,下官遵命。” 时近晌午,二人在路边买了几个包子,一面赶路一面吃,半个时辰后来至码头附近。 “这是安林河的支流,”柏清玄看着河面上薄薄一层浮冰,目光延伸至天际,“下游是青州,青州往南就是海州。” “柏大人,依您之见,吕家有必要将铸铁运来崎城,再通过河道运往海州贩卖么?” 蓝昊天心想,钟家是铜铁皇商,为何独独缺了吕家那点铁? 柏清玄心下思忖,道:“表面上看,不太可能,也很多余。但具体情况,兴许有我们不知道的内情。” 蓝昊天颔首,复又问道:“朱大所说的那次运货,或许我们可以仔细查一查。” 正说着,附近芦苇丛中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是谁?”蓝昊天瞬间警觉,大声喝道:“给我出来!” 一袭青灰布衣颤颤兢兢挪出芦苇丛,垂着头不肯吱声。 柏清玄眉尾一扬,望向蓝昊天。 蓝昊天上前一步,按住刀柄问道:“说,你是何人?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抬眸,一张布满污渍的脸满是惊怖,肚子里发出饥饿的咕噜声。 柏清玄见他惧怕,忙拉开蓝昊天柔声问道:“你实话实说就好,我们不会为难你的。” 说完,还伸手递给他一个温热的馒头。 那人一见白胖胖的馒头,立时眸光一亮,抢过馒头藏进怀里。确定藏好后,才道:“我就来看看这里有没东西可捡,我是个乞丐,平时靠拾荒为生。” 二人齐齐扫了他一眼,相视确认一遍彼此想法。 “那你为何要躲?”柏清玄追问,“拾荒又不犯法,我们也不是强盗。” “嘘——”那人突然面露恐惧,做了个噤声手势,“别说这个词!会把强盗引来的!” 柏清玄心中一紧,忙问道:“你在这里见过强盗?” 那人双目圆瞠,小声道:“见过,就在昨日夜里,我亲眼看见他们在这里吵架。” 蓝昊天忙扯了扯柏清玄的衣袖,道:“有蹊跷。” “在吵什么?”柏清玄轻声问道。 那人觑了他一眼,神秘兮兮的说:“不能讲!说出来要死人的!” 柏清玄看了蓝昊天一眼,用眼神暗示他准备拿人。 接着问道:“你放心,我身边这位会武功,你说出来他会保护你的。” 那人瞄了蓝昊天的佩刀一眼,又犹豫片刻才道:“昨日夜里,我看见两个强盗在这里吵架。然后吵着吵着,其中一个就把另一个推进了河里。” “当真?”柏清玄瞳孔微张,看着他问道。 “真的!”那人神情夸张地大喊一声,“说谎话是小狗!” “卫百户,”柏清玄唤了蓝昊天一句,转而对那人道:“你身上这么脏,不如去我家换身新衣裳,我请你大吃一顿如何?” 那人面露惊喜,跳起来说道:“好啊好啊!终于有好吃的了!” 三人一起回至衙门,柏清玄命仆役帮那人换好衣裳,又摆好一桌菜肴,客客气气请他入座。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柏清玄把那盘烧鸡推至他面前。 那人狼吞虎咽,囫囵道:“我没名字,自己觉得芦草不错,就给自己取了个小名叫芦草。” “芦草,”柏清玄问道,“你说昨日在码头附近看见两个强盗吵架,可还记得那两人的面目?” 芦草愣了愣,才道:“不记得,天太黑了,根本看不清。” 柏清玄看了眼蓝昊天,又问道:“那他们在吵什么?” “好像是为了钱。”芦草继续囫囵。 柏清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他们中,有没一个叫杨子的?” 芦草停下筷子,眼珠子转了转,才道:“没有,不知道呢!” 蓝昊天拍了拍柏清玄肩膀,“柏大人,直接叫他去认尸吧!” 柏清玄犹豫片刻,柔声道:“芦草,今日晨间,有人在河边发现一具尸体。我们猜想,也许是你昨夜瞧见的两个强盗中的一个。所以……” “见了我也认不出来,”芦草冷淡道,“若还活着,兴许我能分辨出他的声音。” 这就难办了! 蓝昊天心中暗叹。 柏清玄也蹙了蹙眉头,若昨夜杨子在码头与人起过争执,只要能查出那人蛛丝马迹,这案子也就真相大白了。 想到这里,他决定再去趟杨子家,问问那老妪情况。 把芦草安顿好后,已近未时。 “卫百户,杨子家我们还得再去一趟看看。”柏清玄对蓝昊天说道。 “柏大人,下官听从安排。”蓝昊天一脸顺从。 杨子家冷清了许多,早晨围观的村民都已散去。 推开篱笆门,土坯房子的大门紧闭。 “老婆婆,本官来看你了。” 柏清玄一面敲门,一面朝里喊道。 屋里没有动静,大门从里面闩上了,用力气也推不开。 “柏大人,”蓝昊天说道,“不如让下官用刀劈开吧!” “别,”柏清玄慌忙阻止,“别闹太大动静,老婆婆也许只是睡着了。” 两人正商量着,门突然嘎吱一声从里打开。 早上那老妇一脸苍白,颤颤巍巍立在门前,见是他们二人,哑着嗓子道:“大人,您有何贵干?” 柏清玄正欲回答,那老妇忽然身上一软,朝后倒去。 “老婆婆——” 蓝昊天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抱起老妪。 第159章 乞丐芦草道线索,贵公子重新审案 老妪神智恍惚,却仍保有理智,感激道:“谢谢二位公子,老婆子我不中用了!” “老婆婆,您别这么说。”柏清玄将她扶至床边,才看见床边的木箱上堆满了药草包。 “这药……”他伸手指了指,柔声问道:“您身上有何病痛么?” 老妪浑浊的眼珠瞥向木箱,答道:“不瞒大人,老婆子我其实……命不久矣。” “啊?”蓝昊天张大了嘴巴。 柏清玄面露同情,道:“老婆婆,您何出此言?” 老妪眸底泪光闪烁,哽咽道:“老婆子我早就是阎王爷要定了的人,只是我儿孝顺,非要花钱买那些草药回来给我续命。” “竟是如此……”柏清玄忽然脑中一片晴光,安抚道:“老婆婆别难过,本官一定尽快找出杀害杨子兄弟的真凶,让他九泉之下可以瞑目。” “谢谢大人!”老妪激动得热泪盈眶,抓着他的手道:“老婆子我无以为报!谢谢你们了!” 从杨子家出来时,西边的天际已然绯红一片。 “卫百户。”柏清玄低唤一声。 蓝昊天应了一句,道:“杨子是为了钱与凶手吵架的。” 二人相视一眼,想到了同一处。 “快回衙门去,”柏清玄面露霁色,“芦草或许可以帮忙破案。” 衙门口挂起了灯笼,二人回至厢房,芦草正在屋里乱写乱画。 “芦草,”柏清玄走近书案,“你在干什么?” “画画。”芦草头也不抬,两只手张牙舞爪,在宣纸上胡乱挥洒。 柏清玄低头一看,雪白的宣纸上,画了两个小人打架。 “这是你昨日夜里看到的场景?” 他柔声问道。 芦草放下毛笔,提起宣纸大笑道:“哈哈!你看我画的好不好?” “好是好,若你能帮我指认出那个杀人的强盗,我就帮你把这画装裱起来,如何?” 柏清玄半开玩笑的调侃道。 “真的么?”芦草眼睛放光,忙拍手叫道:“好好好,我答应你就是!” 倏尔,他目光暗淡下来,拉着柏清玄的袖子,乞求道:“那你要答应我,不许那强盗报复我才行!” 柏清玄看了眼蓝昊天,蓝昊天眉毛扬了扬,笑道:“我们不仅不让他报复你,还要替天行道把他关进大牢。” “好好好,这样最好了!”芦草复又高兴起来,“永远不许他出来!” “嗯,永远不许他出来。” 柏清玄重复一句,语气满是童真。 蓝昊天看着笑闹的二人,忽然心弦轻颤。 这小子,也有天真浪漫的时候?真是……人不可貌相! 翌日,老妪旧病复发,没能来衙门上堂。 柏清玄依旧传召朱大和吕一,何青天在一旁垂手侍立。 “来人,带芦草!” 柏清玄话音刚落,芦草穿着一身簇新的湖蓝绸衫,出现在大堂外。 朱大和吕一朝他望去,纷纷露出鄙夷神色。 芦草蹦蹦跳跳跑进大堂,面上挂着夸张的笑意。 他不识大体,不知道进衙门要向官老爷下跪,一旁何青天看了直皱眉:“大胆刁民!见了首辅大人还不下跪!” 芦草被喝得一惊,瞠眼看着柏清玄,不敢动弹。 “无妨,”柏清玄闻声道:“芦草,本官现在就让堂上这二人张口说话,你仔细听听有无印象。” 说完,朝朱大和吕一看了一眼,威严道:“你们依次说几句话,必须用你们本来的声音,否则休怪本官重罚你们。” “是,草民遵命。” 朱大先说了几句,柏清玄冲芦草眨眨眼,芦草会意使劲摇头。 接着,吕一清了清嗓子,念了一段戏词。 芦草眼珠子转了转,拿手指来回摩擦嘴皮,倏尔眸光一闪,大叫道:“这声音挺熟的,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这结果令柏清玄意外,他本想芦草一定能指认其中一人,却不想芦草全部否决了。 衙役带芦草下去后,柏清玄问向吕一:“吕一,昨日夜里你可有去过城郊码头?” 吕一一副淡然的样子,恭敬答道:“未有,昨日夜里草民在庄子里休息,庄子上的仆役和佃户都能为草民作证。” 何青天小心觑了柏清玄一眼,见他面露愁色,偷偷抿嘴浅笑。 下了堂,柏清玄始终坐在公堂上没起身。 “卫百户,你说会不会是吕一在撒谎?” 柏清玄低声问了句。 蓝昊天想了想,才道:“柏大人,思考方向没错,也许单单指望芦草有些欠妥。” “没错,杨子为了钱与人争执,随后被人推入河里淹死。芦草虽然在场,却未能看清二人面目。”柏清玄复述一遍案情,“或许应该仔细查查,那人是否因官银才下杀手的?” 蓝昊天静静立在他身后,须臾才道:“大人,需要下官做些什么么?” “让本官再想想,这事暂且放一放。”柏清玄转首朝外唤道:“来人!去传何大人过来!” “是!” 何青天匆匆忙忙迈进门槛,朝着柏清玄躬身一揖:“下官拜见首辅大人!” “本官问你,上次让你查黑市打手买卖,结果如何了?”柏清玄问得郑重。 何青天面露讶色,道:“回首辅大人,下官无能,未有查出蛛丝马迹来。” “是无能还是不想?”柏清玄问得直接,何青天立马一跪,哀声道:“首辅大人,崎城黑市就那么几桩交易,无非是雇人恐吓还债,根本没有雇凶杀人这般恶劣行径。” 柏清玄意味不明地看着他,倏尔转口道:“何大人,劳您为本官引荐,本官想见见崎城黑市的老大。” “这……”何青天面露为难之状,道:“回首辅大人,黑市鱼龙混杂,恐不利于大人您的安全。下官建议……” “本官自有万全的准备,”柏清玄打断他的话,道:“何大人尽管安排就好!” “是,下官遵命。” 蓝昊天适时上前问道:“柏大人,见那些人干嘛?很明显他们与何青天是一伙的,无论怎么查也不会有结果。” “本官这叫迷人耳目,”柏清玄微微一笑,“好叫他辨不清本官意图,欲盖弥彰。” 蓝昊天听得不明所以,只能傻傻颔首表示支持。 何青天约好午时与那人在街口茶肆相见,柏清玄领着蓝昊天去饭堂用午膳,随后来至衙门大堂与何青天汇合。 “何大人随本官一道去吧!”柏清玄盛情相邀。 何青天正欲答应,忽从大堂外传来一阵惊呼:“公子!大人!” 芦草蹦蹦跳跳跑了进来,抓起柏清玄的衣襟道:“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去啊?带上我一起呗!” 蓝昊天见这家伙虎头虎脑,洗干净了一副痴傻乖戾的模样,忍不住劝阻道:“芦草,大人与我有要事处理,不方便带你同去。” 何青天白了芦草一眼,芦草立时一脸委屈道:“大人,我可以帮你的。你不是说上完堂要带我去吃好吃的么?大人您不能反悔哦!” “好,”柏清玄伸手抚了抚他的肩头,安慰道:“本官带你去。” “好诶好诶!”芦草高兴得手舞足蹈,叫道:“要吃好吃的去啰!” 几人慢悠悠散步至茶肆,远远瞧见靠外那张桌子上坐着一位一身玄色短打的汉子。 “龙海!” 何青天离着几步远唤了他一声。 那人回头,见一行人缓步踱来,忙起身相迎:“草民龙海,见过首辅大人!见过何大人!” 柏清玄立住脚步,扫了他一眼,问道:”是你在负责崎城的打手交易?” 龙海神色一凛,答道:“是,草民只做些催债的小买卖,烧杀抢掠绝不触及。” “首辅大人,我们坐下说吧?”何青天抬了抬手,指向一旁的桌椅板凳。 第160章 贵公子憨憨烤地瓜,乞儿透露官银讯息 几人落座,柏清玄看着何青天倒茶,问向龙海:“你手下有几名打手?身手如何?” “回大人,二十个。”龙海答得干脆简短,“草民手下这些人武功普遍不高,只够防身自卫而已。” 柏清玄不置可否,顿了顿问道:“据你所知,崎城有人能培养出绝世高手么?” 龙海面上神情变了变,答道:“大人,崎城就这点地方,人口不多,富户倒是有几个,但都是分家,实力不济,不比京城富庶繁华、人才济济。草民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 “也是,乡野之地,风水欠佳,纵有奇才也不免被环境埋没。”柏清玄抿了口茶,继续问道:“你与何大人认识多久了?” “回大人,”龙海拱手道:“自何大人赴任起,草民就认识他了。” “哦?”柏清玄一惊,“何以如此?” 何青天坐不住了,忙插嘴解释道:“回首辅大人,崎城富户虽多,却多少有些恃强凌弱。下官偶尔为了对付他们,会雇佣打手偷偷与他们周旋。” “如何周旋?”柏清玄不依不饶。 “无非是因他们欺男霸女、鱼肉乡里,下官便请龙海先生派人截堵他们,阻止他们继续犯下恶行。” 何青天说得振振有词。 柏清玄面色一沉,“那为何不直接派衙役?” “回首辅大人,”何青天谨慎道:“崎城的富户不是皇亲国戚就是世家大族,哪一个下官都得罪不起,哪敢与他们公开叫板。且他们的所作所为,其实并不算过分,即便告上朝廷陛下也不能拿他们怎么办。所以……” “本官懂了,”柏清玄似安慰地说道:“这些年辛苦何大人了!” “不敢,下官职责所在!”何青天忙举杯敬他。 柏清玄只颔首示意,未有回敬。 他转向龙海道:“龙海,崎城的豪强大户,你接触多么?” 龙海垂眸想了想,答道:“回大人,草民做的是拳头上的买卖,那些大户有时候不方便出面,也会请草民代而行之。” “好,本官明白了。”柏清玄一口饮尽陶土杯子里的茶水,起身朝他一揖,道:“今日劳烦龙海先生出来相见,本官还有些许公务在身,就不耽搁先生的生意了!告辞!” 桌上的人纷纷起身,龙海瞄了何青天一眼,拱手离去。 一行人原路折返,芦草闷闷不乐地踢着地上石子。 柏清玄余光瞥见他,轻声问道:“芦草,何故不高兴?” “大人,”芦草停下脚步,一脸哀切地看着他,“你不是说带我出来吃好吃的么?为何一杯茶就把我打发了?” 柏清玄看了蓝昊天一眼,笑道:“本官错了,芦草想吃些什么尽管说,今日本官请客。” 芦草觑了他一眼,撅了撅嘴支吾道:“我不吃!我、我要去码头烤地瓜!” “地瓜?”柏清玄微微一愣,问向蓝昊天:“这个时节有地瓜么?” 蓝昊天扬嘴一笑,“原来这世上还有柏大人不知道的事情啊?哈哈!” 柏清玄面上一红,蓝昊天见他反应可爱,冲他挤眼道:“地瓜正是这个季节的时鲜,多得很呐!” “原来如此,”柏清玄似有所悟,浅笑一声:“那我们就去码头烤红薯吃!” “好诶好诶!”芦草拍着手跳起,一旁何青天面色有些晦暗。 柏清玄扫了他一眼,温声道:“今日有劳何大人作陪出来这一趟,下官接下来要带他们去码头玩耍,何大人先回去忙正事吧!” 何青天总算舒了口气,道:“是,下官遵命!” 待何青天的背影消失在街头,柏清玄问向蓝昊天:“卫百户,你觉得龙海的话有几分可信?” 蓝昊天正了正身子,边走边答:“五分。他手下兴许真无高手,但与何青天还有豪强大户的来往,却一定有假。” “嗯,本官也如此作想。”柏清玄颔首,“龙海干的是力气活,何青天为人奸诈,事事规避风险,指使旁人为他出头。豪强大户产业众多,必定时常与人结怨,龙海只有与他们频繁来往,才能立足于崎城这片土地。” “大人,”芦草忽然喊道:“挖地瓜呀!” 不知不觉,几人已经走出城门,来至郊外的原野。 “好,挖地瓜。”柏清玄笑了笑,拍拍蓝昊天肩头:“卫百户,辛苦了!” 蓝昊天自得一笑,“小事一桩!” 边城艰苦,许多寒冬时节无米可吃时,将士们便开始种地瓜。 经过寒霜冻过的地瓜,相比秋夏时节更为甜腻。 “柏大人,你知道么?”蓝昊天一面拿刀铲土,一面说道:“冬日里的地瓜最甜了!您今日算是有福啦!” “甜甜!我要吃甜甜的地瓜!”芦草在一旁疯闹,踩得覆盖霜雪的原野满是脚印。 “挖到了!”蓝昊天嚷了一声,柏清玄立刻凑上去一看,好大一只粉红的地瓜,像极了传说中的人参果。 “太好了,生火吧!” 说着,蓝昊天从衣襟里掏出一只火折子,又要弯腰去拾河边的芦草。 “我来吧,柏大人。”蓝昊天把那只大地瓜递给他,笑道:“柏大人怕是从未做过粗活,这种小事就交给下官来办吧!” 说着,便跑去河岸边割起了芦草。 “芦草,”柏清玄把地瓜塞进芦草怀里,嘱咐道:“你先在这里等会儿,乖一点不要乱跑。” “好的,大人。”芦草抱着地瓜,乖顺点头。 柏清玄抽出佩剑,走向岸边,只一挥手,便斩落一大片芦苇。 寒风微起,草絮纷飞,蓝昊天起身回眸,见柏清玄抱着一大捆芦草从漫天雪絮里走来:“卫百户,这些够不够?” “够、够了。”蓝昊天瞳孔有些颤动,这小子割个草都像天仙,简直不让人活了! “那我们快生火吧!”柏清玄催促道。 “好。” 三人磨蹭一阵,才将火堆燃起。 此时天光已然渐渐暗淡下来,空气里飘起一阵甜香味。 “好了么好了么?”芦草盯着火堆,双眼瞠得圆圆的,不住拿舌头舔舐嘴角。 “没呢!”蓝昊天喊道,“还要烤一炷香才行!” 听见这话,芦草眼里的光立时暗沉下来:“不看了!我要挖宝去了!” 说完,他便跑去岸边,捡了根树枝往河里捅。 柏清玄见他捅得认真,不禁心中狐疑,问道:“芦草!你在找什么?” “大人,”芦草头也不回,“我在挖宝!” “挖宝?”柏清玄转头看了蓝昊天一眼,追问一句:“挖什么宝呢?” 芦草嘻嘻一笑,回头神秘道:“大人,你可知水底下有许多宝贝?” 柏清玄起身,走近他身后:“你如何知道这水底有宝贝的?” “我当然知道!”芦草大叫,“我还捞到过呢!银灿灿的,好大一块!” 银子? 柏清玄立时心下一紧。 朱大说过,吕家的船沉过一次,那船上满载铸铁,说不定就是那时候宝贝落了水。 “那是何样的银块?给本官形容一下可以么?”柏清玄试探问道。 芦草转身,拿手比划出一个形状,一脸认真地解释:“就这样的,底面还刻着好几个大字。” 方块,刻字。 柏清玄几乎是一瞬间就想到了官银,若当时吕家沉船上装的不是铸铁,那便一定是芦草所说的官银! “那是何时的事?”他赶忙问了一句。 芦草想了想,答道:“夏天,今年夏天,下了好大的雨,刮着大风,我不小心掉进河里,结果沉到底时撞上一只沉船,船上挂着灯笼,好像写着两个口字。我当时挣扎上浮,随手一摸摸着一块硬石头,钻出水来一看,居然是块银灿灿的砖头!” 第161章 乞儿说吕家沉船,贵公子上吕家借人 “那后来呢?”柏清玄蹲在他身侧。 “后来突然出现一帮人,嚷嚷得厉害,我当时害怕就把那块石头扔进了河里。” 芦草一脸委屈,顶了顶指腹。 柏清玄拢了拢衣袖,低声问道:“他们是谁?你知道么?” “不知道,”芦草摇摇头,“但为首那人的声音我还记得,就是今日大堂上开口说话的第二人!” 吕一? 没错,他是吕家在崎城的管事,自然要负责打捞吕家的沉船。 吕家装载的并非铸铁,而是官府的库银! 这结果令柏清玄呼吸一滞,吕家居然参与了海州走私贩私? 那么,之前他们诬陷蓝昊天主导海州走私案,也是吕家的功劳? 或许不止吕家,还有一直暗中相助的水家。 “吃烤地瓜啰!”蓝昊天喊了一嗓子。 芦草立即甩下树枝,朝火堆跑去:“来了来了!” 不等蓝昊天递给他,芦草便一把夺过地瓜,乐滋滋啃咬起来。 “你这家伙!怎能吃独食呢?”蓝昊天埋怨一句,却被柏清玄按住了肩头。 “卫百户,有新发现。”柏清玄俯视着他,神情凝肃。 蓝昊天赶紧起身,问道:“大人发现什么了?” “吕家船只上运的并非铸铁,而是官银。”柏清玄掷地有声。 蓝昊天脑子里顿时嗡声一片。 这些可恶的家伙,一定是他们联合水家构陷我走私! “柏大人……”蓝昊天正欲开口,柏清玄打断他道:“我们得查一查,杨子是否知晓此事?” 那人必须杀死杨子的理由,一定与官银有关。 “那,柏大人打算如何查?”蓝昊天定了定神,轻声问道。 “去吕家庄园。”柏清玄严肃道,“去探探他们情况,带上芦草一起。” “好。”蓝昊天点点头。 吃完地瓜,芦草心满意足。 “芦草,本官再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仔细听听那里人说话的声音,好不好?”柏清玄目光柔柔,看着抹嘴的芦草问道。 “好呀!”芦草咧嘴笑了笑,“大人说去哪儿就去哪儿,芦草听您的!” 随即,柏清玄带着二人来至吕家庄园。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庄园大门口挂着两盏灯笼,泛着淡淡橘光。 “进去通报一声,”蓝昊天走上前,对门口的护院说道:“就说首辅大人造访,请吕一先生出来相迎。” 那护院瞄了柏清玄一眼,见他气质清雅、容颜如玉,不禁心内一震,赶忙跑进庄园通报。 不多时,吕一匆匆迈出大门,拱手道:“未知首辅大人降临,有失远迎,实在罪过,还请首辅大人恕罪!” “无妨,”柏清玄声音温润,“本官深夜造访,是有一事想与吕先生商量。” 吕一面露惊愕,立刻掩饰过去,“好,请大人随小的来,咱们里面说。” “嗯。”柏清玄客气颔首。 庄园很大,穿过前面的庄稼地花了将近小半个时辰的功夫。 “厅堂后面还有一大块田地,后面几座山上也有,”吕一一面带路,一面笑着介绍道:“崎城土地肥沃,吕老爷便在此处多囤了些田地。” “吕老爷明智!”柏清玄赞叹一句,“武家、吉家、永臻公和嘉平郡主都是如此吧?” “那是,人为利来嘛!”吕一玩笑道。 八扇大门的厅堂灯火通明,离不远看过去,仿若仙境宫阙。 进了大厅,柏清玄被里头的陈设微微震撼。 紫檀木精雕细琢的桌椅,雕梁刻凤的房梁,还有塞外进贡的红毯,两扇刺绣红木屏风,阔气程度不输京城大户。 及至落座,吕一才忍不住问道:“不知首辅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柏清玄抬嘴浅笑,道:“本官想向吕先生借几位护院,只因前几日本官在衙门里遭刺客袭击,目下还未查明真相。” “刺客?”吕一面露惊愕,探身问道:“柏大人您没受伤吧?” “无事,不过略受惊吓罢了。”柏清玄说得淡定,见他并不拒绝,便继续道:“此次前来,本官虽向圣上请了三千精兵,却无一人武艺超群,都不过泛泛之辈。” 吕一这才露出惊惶神色,道:“首辅大人是想找几个绝世高手护身,对么?” “嗯。”柏清玄颔首,拾起茶杯抿了一口。 “这庄园里强壮的护院倒是不少,可绝世高手却寥寥无几。”吕一面露忧色,道:“不知首辅大人能否瞧得上他们?” 柏清玄莞尔一笑,温声道:“吕先生尽管安排就是,本官感激不尽呢!” “好说,好说。”吕一朝一旁仆从抬手,那仆从立刻移步至他身前。“去叫吕武安排四个人过来。” 那仆从正欲躬身退去,柏清玄突然发声:“吕先生,可否将庄园里的护院都叫来,让本官亲自挑选?” 吕一微微有些讶异,道:“首辅大人可是不放心小的?” “非也,”柏清玄清浅一笑,“只是本官素来用人挑剔,还请吕先生勿要见怪。” “小的不敢,”吕一忙吩咐那仆从:“叫吕武亲自带所有护院过来!” 几人等不多时,一名壮汉带着五六十人出现在厅外。 “吕管事,人都带到了。” 那壮汉躬身禀报。 “好,辛苦了。”吕一起身,对柏清玄拱手道:“启禀首辅大人,园子里所有护院都在厅外了,还请首辅大人移步。” 柏清玄起身,客气一揖:“有劳吕先生了!” 随即带着蓝昊天和芦草踱步至厅外,院子里举满火把,把夜空照得犹如白昼。 “首辅大人,您尽管看,看上哪个与小的直说便是。” 吕一指着队伍里的人,笑得谄媚。 柏清玄略略扫了他们一眼,个个人高马大、身强力壮,不愧是吕家的护院! “吕先生,这样吧,”他停步在队伍前,对吕一说道:“请您吩咐他们简要介绍一下自己,本官再从中挑选合眼缘者。” 吕一顿了顿,才道:“是,小的遵命。” 作完一揖,他朝队伍大声命令:“所有人,从左至右,依次讲几句话,介绍自己名姓、年龄及特长。首辅大人要挑选四位勇士护身,你们都精神点的,这可是你们三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是!” 众人齐声呼喝。 柏清玄侧过脸来,看了蓝昊天和芦草一眼。 蓝昊天立时会意,凑近芦草道:“一会儿你仔细听他们说话的声音,看看哪个与码头边杀人的强盗一致,便扯一扯我衣袖。” 芦草惊得不敢出声,只使劲点了点头。 二人堪堪说完,那面自我介绍就开始了。 “奴才名叫许金义,今年二十四,擅长拳脚功夫。” 打头那人挺胸抬头说道。 柏清玄看了看他,面上带着浅笑,微微颔首示意下一人继续。 ”奴才名叫何有功,今年三十,擅长舞棍。” 柏清玄依旧颔首不语,吕一赶忙喝令道:“继续!” “奴才名叫窦英章,今年二十八,擅长耍刀。” 那人刚说完,芦草便偷偷扯了扯蓝昊天的衣袖。 “好一个擅长耍刀,”蓝昊天忽然插嘴道:“柏大人,咱们要他吧!” 柏清玄笑了笑,对吕一道:“吕先生,您看可以么?” 吕一面色微微一变,欠身答道:“首辅大人喜欢便好,小的不敢言而无信。” “好,那便多谢吕先生了!”柏清玄拱手道谢。 随后,一行人又按此规则挑选了另外三名护院。 临别前,柏清玄客气道:“今夜搅扰吕先生,实在是因本官无路可走,承蒙吕先生慷慨相助,本官感激不尽。改日,还请吕先生来衙门小聚,本官命人备上好酒好菜招待您!” 第162章 贵公子审问嫌犯,推断死者系自杀 “好,那便一言为定!” 吕一躬身,脸埋进阴影里。 柏清玄一行踏着月色回至衙门,将将进屋,便命窦英章单独留下。 “你们三个先出去,”他对其余三名护院吩咐道,“没有本官的命令不许进来。” “是,奴才遵命。” 扇门合上,蓝昊天忽然上前一步擒住他,照着他腿窝踢了一脚,喝道:“跪下!” 窦英章吃痛,虽不明就里,面有不甘,却不得不屈膝跪下。 “首辅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他一脸屈辱地问道。 柏清玄抬了抬下巴,威严肃穆地看着他,冷声道:“本官问你,前日夜里,你在何地做些什么?” 这话问得窦英章一惊,他面色顿时煞白,支吾道:“奴才、奴才在庄园干活,有、有人为我作证的!” “哈哈!撒谎!”芦草突然开口大笑。 “你在撒谎!”蓝昊天补充一句,“那日夜里你分明在城郊码头。” 窦英章吓得面色铁青,颤声道:“不,首辅大人,没有这回事!奴才真在庄园干活,绝对没有外出过!整个园子的人都可以为奴才作证!” “大人别信他!”芦草指着他说道:“我绝对不会听错的,当时说话的强盗就是他!” 柏清玄从太师椅里起身,睥着地上的人,肃声道:“本官问你,不许回答半个假字,否则大刑伺候。” 窦英章吓得直打哆嗦,乞声道:“奴才不敢!奴才一定句句属实!” “本官问你,可曾认识杨子?” 柏清玄微微俯身问道。 “奴才、奴才不认识。”窦英章垂下脸,声音微不可闻。 “嗯?”柏清玄压低声音一疑。 窦英章不敢抬眸看他,只说道:“奴才并不认识此人,身为吕家庄园护院,奴才几乎从不外出,根本没机会结识崎城的人。” “果真如此的话,”柏清玄压低眉目质问道:“那为何来衙门的路上,你在队伍最前头走得毫不犹豫?” 一个很少出庄子的人,不可能熟识从城郊到知府衙门的路! 窦英章一时无言以对,哑着嗓子求道:“请大人恕罪!奴才真的不认识杨子!” “卫百户,带他下去,”柏清玄挺直腰身,朝蓝昊天吩咐道:“本官看他不肯轻易开口认罪,不如交给牢头审理吧!” 蓝昊天冷笑一声,答道:“是,下官遵命。” “首辅大人!”窦英章忽然暴喝一声,道:“奴才招!奴才都招!” 柏清玄看了蓝昊天一眼,这才松了松窦英章的束缚。 “首辅大人,那日夜里奴才确实见过杨子本人,”窦英章娓娓道来,“当时因债务问题与他吵了一架,不知怎的他忽然失足掉进河里,奴才俯身去拉他时,他已经沉入水底。” “芦草,”柏清玄没有回应他,而是转头看向芦草,“他说的对么?” 芦草眉毛一竖,指着他说道:“才不是呢!我亲眼看见那强盗推了那人一把!” “首辅大人,奴才真的没有!”窦英章苦苦哀求。 柏清玄眉毛一扬,道:“黑灯瞎火的,许是芦草未有看清。可你杀了人总是事实吧?” “是,都是奴才的错。”窦英章垂下头,“奴才不该为了一些小钱与杨子争吵。” “小钱?”柏清玄眸光微动,“小钱是何说法?” 窦英章顿了顿,答道:“都怪奴才赌博,这才认识了杨子。最近几次赢了他几两银子,他借口家里有急用不给奴才现银,奴才便亲自找上他理论。结果……” “若真是误杀,你为何不救他?”蓝昊天冷不防地问了一句。 “因、因为……奴……奴才不会水性!”窦英章声音低如蚊蝇。 柏清玄紧接着问道:“那你为何不呼救?不报官?” “奴才不敢!”窦英章忽然抱住他的腿,凄声道:“奴才害怕被抓,所以当时就逃了。” “杨子死时身上有一枚官银,是你给他的?”柏清玄继续问道。 窦英章立时面色苍白,连声否认:“不不不!大人!奴才真不知官银一事!当时奴才是去索债的,若知他身上有银子,又怎会一怒之下推他下水?” 柏清玄见他态度惶恐,微微收敛神色,对蓝昊天道:“带他下去吧,叫牢头看好他,不许他自伤。” “是,下官遵命。” 说完,蓝昊天便拖着浑身无力的窦英章去了衙门大牢。 “芦草,”柏清玄唤了一声,“那日夜里,你确定看见其中一名强盗杀了另一人?” 芦草眨了眨眼,不敢吱声。 柏清玄见他颇有些犹豫,猜着当时情况混乱,芦草之前的话根本不足为证。 “这样吧,芦草,”他按着芦草肩头,道:“你把当时看到的情景详细说与本官听听。” 芦草小心点头,将那日夜里的情形细述一遍。 及至蓝昊天回屋,芦草已经回房休息。 柏清玄支着胳膊坐在书案边,烛火跃动将他的脸映照得深邃刻骨。 “柏大人,”蓝昊天见他出神,轻轻唤了他一声。“您没事吧?” 柏清玄面色微动,道:“杨子是自杀。” 这话说得蓝昊天赫然一惊,他瞠着眼问道:“怎么会?他不是还有个生病的老娘么?” “正因他娘病重,杨子才自杀的。”柏清玄说得面色淡然,蓝昊天听着恍若天书,他凑近一步问道:“柏大人,您说这话何意?” “为了筹措银钱买药,杨子不惜自杀,来获得那人资助。”柏清玄不疾不徐,一字一句道:“窦英章确实与他闹过,杨子也确实落了水,可落水后杨子是故意溺亡的。你还记得那老妪的话么?” 蓝昊天灵光一现,道:“杨子会水性,他常年在码头帮工!” “对的,杨子根本不可能溺亡,除非他自己想死。”柏清玄声音低沉得可怕,“窦英章也没有撒谎,芦草所见亦为真。” “那……”蓝昊天忽然转过窍来,问道:“那人为何要杨子寻死呢?” “因为有人想告诉我们,吕家盗用官银参与走私。”柏清玄声音平淡,眸底深潭却在不住涌动。蓝昊天忍不住摩挲起下巴,“可揭发吕家罪行,于他有何好处?” 柏清玄目光垂落,想了想答道:“或许那人并不想针对吕家,而是想将祸水引向何青天。” “对了!”蓝昊天拊掌,“盗取官银必然是衙门有人配合,否则单凭一个吕家根本不可能拿到官银!” “嗯,”柏清玄低吟一声,幽幽道:“看来那人与何青天有不共戴天之仇!” 翌日清晨,柏清玄早早梳洗完毕,叫醒芦草和蓝昊天,带着他们前往杨子家。 破旧不堪的篱笆,狭窄脏污的小院,与之前所见无有出入。 木门虚掩着,从门缝里钻出一缕缕青烟。 “老婆婆能起身做饭了?” 蓝昊天狐疑问了一句,随手拉开木门。 “谁啊?” 屋里传来陌生的男子声。 众人定睛一看,朱大正在灶台边忙前忙后。 “朱大?”柏清玄扫了眼屋里情形,问道:“你为何会在杨子家?” 朱大面露错愕,放下手中碗勺,张皇答道:“回大人,草民来看看杨子的老娘。” “你在煮药?”柏清玄闻见一股苦涩的气味,“给老婆婆煮的么?” “是,”朱大干笑一声,“这不是他娘病成这样了么?草民实在看不下去,就在箱子上抓了一碗药来煮。” 灶台上陶罐里热气蒸腾,眼看着汤药就要溢出来了。 “小心看火!”蓝昊天眼尖大喊一声。 朱大赶紧俯身端起陶罐,烫得手指通红。 “你与杨子是挚交?”柏清玄温声问道。 “没到那程度,也就一普通赌友。”朱大答得漫不经心。 蓝昊天眯眼盯着他,忍不住揶揄一句:“身为亡命赌徒,却有这番善心,实在稀奇!” 第163章 贵公子访死者老娘,偶遇嫌疑人探访 朱大神色不动,端起药碗走向床榻。老妇歪在床沿,意识模糊。 “伯母,起来喝药了。”朱大低声唤她。 老妇这才微微睁眼,道:“谢谢你!好孩子。” 柏清玄没有跟进厢房,而是坐在厅堂里,看着蓝昊天和芦草摇摇头。 “大人,”芦草耷拉着眉眼,受不得这苦药味,问道:“您想说什么?” “你们看朱大在撒谎么?”柏清玄低声问道。 蓝昊天摇摇头,“瞧着倒像是真的。” “那就是真的,”柏清玄附和一句,“朱大也许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混。” 几人等了片刻,朱大才端着空碗从里面出来。 “敢问首辅大人今日为何突然造访杨子家?”朱大毫不客气地落座。 “就来看看病人,”柏清玄温声道,“老婆婆一个人住着,又有病在身,本官身为本案主审官,心里放不下而已。” “首辅大人勤政为民,是我等小民的福气!”朱大恭维一句,复又问道:“杨子的案子,有新进展了么?” 柏清玄笑了笑,回答他:“若本官说,杨子是自杀,你信么?” 朱大面上神情微动,“草民不信,杨子好端端的为何要自杀?” “因为钱,还有他娘的病。”柏清玄立刻接话,“杨子没能力弄来那么些钱,但有人给他支招,让他想办法赖上吕家自杀,然后会拿出一大笔钱来帮他照顾老娘。” “这种鬼话也能信?”朱大佯笑一声,揶揄道:“首辅大人莫不是在跟草民开玩笑吧?” “本官没开玩笑,”柏清玄的神色倏尔严肃起来,“本官说的是案情。” “对对对!”芦草拍了拍桌子,叫道:“那人自落水后就没呼过一声救命,直直沉了下去。” 柏清玄盯着朱大,目光灼人:“芦草是本案的目击证人,朱大就是自杀。” “首辅大人,”朱大扯嘴笑了笑,道:“草民要回去了,家里妻儿还在等着草民呢。” “嗯,本官想再待一会儿。”柏清玄没有挽留的意思,蓝昊天冲他挤挤眼,他只摇了摇头。 “告辞,大人。” 朱大躬身一揖,退出厅堂。 “朱大!”柏清玄忽然冲他背影喊了一声,“你与何青天有何过节?” 朱大身形一顿,未有回头,幽幽道:“没有。” 待他离开,蓝昊天才开口问了句:“柏大人,为何放他走?” “无有证据。”柏清玄淡定道,“朱大自杀很可疑,吕家窦英章也有罪,可何青天才是罪魁祸首。我们不能随意拿人,除非找到确凿证据了。” “大人!”芦草插了一嘴,“这里好苦!我们快些走吧!” 柏清玄微微一笑,安抚道:“再等等,还未进屋问候老婆婆一声呢!” “哦。”芦草不高兴地撇撇嘴。 回去衙门的路上,蓝昊天忍不住问道:“柏大人,接下来如何是好?” 柏清玄想了想,才道:“接着查,查朱大与何青天的仇怨。窦英章也不能放,他一定知道许多吕家盗用官银的情况。” “那还得去赌坊。”蓝昊天沉声道:“朱大相熟之人,多半都在那里。” “嗯,”柏清玄颔首,道:“要辛苦卫百户跑一趟了!” “大人无需客气。”蓝昊天一脸谦卑。 窦英章被关进大牢后,其余三名吕家护卫颇有些惴惴不安。 柏清玄看出他们心思,直言问道:“你们在害怕?” 三人相视一眼,其中一人答道:“奴才不敢,奴才奉命保护大人,只一心想着完成使命。” “心里藏着事可干不好活,”柏清玄笑了笑,“说吧,本官一定给你们解惑。” 那人垂眸犹豫须臾,才道:“敢问大人为何要抓窦英章?” “他牵扯到一桩命案,”柏清玄认真说道,“杨子的死,与他有关。” 三人悄悄对视一眼,那人又问道:“大人也会抓我们么?” “不会。”柏清玄答得坦然,“你们那日夜里没去码头吧?” “没去!”三人答得异口同声。 柏清玄抬眸正视他们,抚慰道:“那便好好干活,本官不会昏庸到随意抓人的。” “多谢大人!”三人躬身作揖后走出厢房。 柏清玄坐在书案边,仔细回想今日所得。 芦草说杨子坠河后并未呼救,扬子当夜也未醉酒或有突发疾病。 因而可以推断扬子当时是故意寻死,窦英章或许与扬子真有过节,可断不至于杀人灭口。 惊惶失措的窦英章畏罪潜逃,不敢出面认罪,吕一或许早就猜到他杀害杨子一事,甚至有可能是他命令窦英章动手的。 朱大怂恿杨子赖上吕家,是想借由杨子的死,引起朝廷注意调查崎城知府何青天盗用官银一案。 何青天嗜好赌博,逢赌必赢,他到底哪里来的运气? 朱大与他到底有何过节,以至于设下此等阴谋,害人害己? 烛火跃动,屋里火盆烧得噼啪作响。 柏清玄隐隐有些困意,眼皮沉沉欲坠。 咚咚轻响。 屋外传来敲门声。 “柏大人,是下官。” 蓝昊天的声音从扇门外传来。 柏清玄一个惊醒,差点打翻茶盏。 “进来吧!” 蓝昊天推门而入,朝着他躬身一揖,“下官在赌坊查探到一点蛛丝马迹,只因时间仓促问到的东西不多。” “哦?”柏清玄沉下眉眼,认真问道:“你都听到些什么了?” “朱大与何青天在赌坊是关系不错的赌友,二人常常同台对赌。”蓝昊天顿了顿,继续道:“朱大嗜赌有十年之久,最惨的一次输得债台高筑卖儿卖女,现如今朱大的发妻只有一个女儿,已然不能生育。” “债台高筑?”柏清玄重复一句,面带疑色,“那次朱大欠了多少钱?” “大约一千两。”蓝昊天啧声道:“听说那段时日朱大吃过很多苦,差点连妻子都没保住。” 柏清玄抬起眼皮,幽幽道:“此事蹊跷!一个狡猾的老赌徒如何会输得这么惨?再差也会有所保留吧?” “没错,”蓝昊天附和道:“所以下官怀疑朱大当时是被人设计了。” “也有可能,”柏清玄微微眨动眼皮,“可朱大一介草民,既无权柄又无财富,那人害他做什么?还有,朱大最后是如何偿清债务的?” 蓝昊天目光虚晃,歉声道:“抱歉,下官未有查到这些。只知忽然有一天,朱大东山再起,就与何青天混在一起了。” “朱大巴结上何青天,一定与债务有关。”柏清玄目光深沉,“或许,那日我们偶然撞见的一幕,正是他与何青天之间的暗语。” 蓝昊天颔首,“大人,要不下官再去赌坊查查?” “不了,”柏清玄温和一笑,“天色已晚,卫百户快回屋休息去吧!” “也好,大人也早些歇息。”蓝昊天下意识瞟了眼他右臂,问道:“您的伤,还好吧?” 柏清玄勾唇浅笑,“怎么?卫百户想帮本官换药么?” “下官……” 蓝昊天未说完,柏清玄倏尔“嘶”了一声,调笑道:“还是本官自己来吧!怕再被你按一次,会痛死……” 这话说得蓝昊天面上赧红,心下埋怨一句:“我那不是为你着想劝你离开那群暴民么?怎么还给记上仇了?小气鬼!” 翌日晨间,柏清玄传唤窦英章,打算从他嘴里问出吕家的勾当。 “本官问你,”柏清玄神情严肃,“之前朱大说吕家运往海州的铸铁在暴风雨中沉了船,后来芦草在河里拾得一枚官银,底下正是吕家沉船。那次码头运货你知晓内情么?” 窦英章眼珠子转了转,道:“回首辅大人,奴才未有参与那次运货。虽不知具体情况如何,但也听说过吕家沉船一事。” “那你知晓船上运载官银一事么?”柏清玄追问。 “草民、不知。”窦英章答得犹豫。 柏清玄定定神,目光威严:“窦英章,你老实交代,杀害杨子是否系吕家吩咐?他们要你堵住杨子的嘴,阻止他借由此事勒索吕家?” 第164章 贵公子审问案犯,与憨憨拜访嫌犯家 “首辅大人,”窦英章神情急切,“您不能如此诬陷奴才呀!奴才真是因赌债纠纷,才不小心把杨子推下河的。怎会牵扯到官银灭口呢?” “可杨子死时手揣官银!”柏清玄目光冷冽,直视他的双眼,“全凭你一家之言,要本官如何信服?” “首辅大人!”窦英章跪行几步,却被一旁衙役拿水火棍挡住去路。“奴才所言句句属实,大人可去如意赌坊仔细调查,奴才真有赢过杨子好几把!” 柏清玄回头,看向蓝昊天。 蓝昊天会意,上前一步道:“下官查过,窦英章所说属实,且杨子确实没能当场结清银钱。” “那你回答本官,”柏清玄目光回至他身上,问道:“为何旁人都没催债,只有你夜会杨子?” “回首辅大人,”窦英章拱手道,“奴才是个急性子,实在放不下此事,所以才会深更半夜邀杨子去码头讨论还债一事。” “他当时是如何回答你的?你们又为何起争执?”柏清玄严肃追问。 窦英章目光下移,低声道:“杨子家贫,根本还不清债务。他当时很生气,怒吼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还故意推了奴才一下,奴才一时气恼才还手,没想到……” 没想到杨子趁此机会自己摔进河里,故意沉入水底溺亡! 柏清玄早猜到会是如此,面上神色淡然。 “好,”他略带满意地收起下巴,道:“你若真不知吕家偷运官银一事,本官便暂且放过你。” “首辅大人……”窦英章一脸感动,“奴才谢大人恩典!” 从大堂出来后,其他三名护院见他满面泪痕,纷纷投以狐疑目光。 “章子,你没事吧?” 其中一人试探问道。 “没事,”窦英章揩了把眼角泪水,道:“被大人训了一顿,都怪我不小心把事搞砸了。” 三人相视一眼,面上露出怀疑神色。 “你们几个过来!”蓝昊天朝他们喊道。 窦英章反应最快,立刻小跑过去。 三人低声议论一句:“他没出卖吕家吧?” “不好说,首辅大人没问出名堂的话,为何要就此放过他?” “对对,那可是杀人偿命的大案呀!” 三人协商一致,望着窦英章的背影目露凶光。 这一幕被蓝昊天敏锐捕捉,他扬起嘴角冷笑一声。 “奴才来了!”窦英章恭敬作了个揖。 蓝昊天仰着脸扫视四人一眼,温声道:“待会儿大人要去一趟朱大家,你们四个随大人一起吧!” “是,奴才遵命。”窦英章毕恭毕敬。 蓝昊天回至大堂,凑近柏清玄耳畔低声道:“那三个在怀疑窦英章了。” 柏清玄眸光微动,轻声道:“本官知道了。” 一行人经过询问,终于来至朱大的小院。 院落位于崎城城门附近,只有一扇小门。门口挂着朱宅的匾额,大门陈旧但不落魄。 “有人在么?” 柏清玄叩响大门。 院里立刻传来应答声:“谁啊?” 随即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从里面探出一个婆子来,望着来人惊疑问道:“这位公子,您找谁啊?” “本官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大臣,想就杨子一案拜访下朱大。不知他今日是否在府上?” 柏清玄摆出一副官威,客气问道。 “我家老爷今日不在,您要不进来坐坐吧!”那婆子打开大门,勾着身子十分恭敬。 柏清玄颔首,随即一行人跟着走进小院。 “夫人,老爷有客造访!” 那婆子急忙跑进厅堂,大喊一声。 “来啦!”一个妇人的声音响起,接着从厅堂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几人走进厅堂,妇人也迎了出来。 目光相对,那妇人一身绸缎夹袄,头戴金钗,笑道:“哟!这是哪位大人大驾光临啊?” 柏清玄微微欠身,温声道:“本官是朝廷钦差,特来调查杨子遇害一案。” “杨子?”妇人细细的眉毛一挑,面上露出惊愕之色:“杨子死啦?” 柏清玄见她认识杨子,忙不迭道:“是,前日夜里被人推入河中淹死的。” “哎呀!”妇人尖叫一声,埋怨道:“老爷怎么没跟奴家提过此事?大人快请坐吧!” 说完,又命婆子看茶。 “夫人您也认识杨子?”柏清玄将将落座,便张口问道。 “认识,”妇人叹口气,继续道:“他一向与老爷交好,二人熟识多年了。” 柏清玄心中悬石轻轻落下,刻意扫了她一眼,见她满身富贵,养得白白嫩嫩,猜想朱大这几年一定在外混得风生水起。 “夫人,”柏清玄转口问道,“本官听闻朱大曾经负债累累,不知可有此事?” 这话问得妇人面色一变,她垂眸凝思片刻,才道:“回大人的话,当年老爷确因赌博负过巨债。” “那段时日夫人一家一定很难过,”柏清玄故作同情,“夫人可否与本官说说当时境况?” 听闻这话,妇人眸底立时涌上泪意,“那两年我一家七口苦苦支撑,最终还是免不了卖掉一双儿子,婆婆公公也为此病逝。家破人亡,惨不忍睹。” 说完,妇人拿起帕子掩住嘴角轻轻啜泣起来。 柏清玄扭头看了眼蓝昊天,转口安抚道:“夫人节哀,是本官唐突了。” 随即,他又问了句:“请问夫人,最后你们是如何渡过难关的?” “还能如何?”妇人止住抽泣,道:“还不是老爷时来运转,又赌赢了几把,赚回上千两真金白银呗!” “原来如此。”柏清玄低声沉吟一句,“那朱大与何知府是何关系?” 妇人抬眸,面上挂着惊疑:“大人,这问题您该问何大人才是,奴家一个妇道人家,可不懂他们之间的事啊!” “嗯,有道理。”柏清玄假作赞成,试探道:“夫人可曾见朱大邀请何大人登门拜访?” “没有!”妇人答得干脆利落,“一次也没有!或许何大人与老爷根本不熟呢!” 柏清玄不以为然,没有附和。 蓝昊天俯身耳语道:“柏大人,得问问朱大爹娘和儿子的事。” “嗯。”柏清玄颔首。 妇人抿了口热茶,听见柏清玄问道:“夫人,您公公婆婆是如何过世的?” “啊?”妇人一惊,缓过神来才答道:“没旁的原因,就忧伤过度病死的。” “那您被迫卖给别人家的一双儿子呢?”柏清玄追问。 妇人想了想,“给吕家做奴仆呢!前几年随吕老爷去了京城吕家,日子过得比奴家还好。” 柏清玄一直盯着她,话虽说得好听,眸底却有一片阴影。 从朱大家出来,柏清玄立刻命护卫去找伏纪忠,请他派人调查朱大卖给吕家那双儿子的情况。 第165章 贵公子查嫌犯家底,案犯突然自杀 回至衙门已近午膳时间,柏清玄略作休息,让吕家护院自由活动,派蓝昊天出去留意他们。 晚膳前,伏纪忠亲自跑来衙门大堂汇报情况。 “启禀柏大人,那双小儿的事查出来了。” 柏清玄放下手里公文,道:“伏指挥使请说。” “朱大负债那年,家中老人双双饿死,那对被卖的小儿本在吕家做下人,” 说到这里,伏纪忠顿了顿,继续道:“后来因一次意外,吕家运往海州的船沉了,那双儿子也殒命江海。” “竟是如此……”柏清玄沉吟片刻,“朱大的妻子从头到尾都在撒谎,也许不止是想掩盖朱家昔日的不堪。” 伏纪忠颔首附和一句:“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朱大后来又是如何发家致富的?”柏清玄转口问道。 “抱歉大人,下官未有查明。”伏纪忠憾声道:“朱大在赌场赢了几笔,几乎一夜之间还清所有债务。” “这过程确实可疑。”柏清玄看了他一眼,道:“辛苦伏指挥使了,要不留下用过晚膳再回大帐吧!” “是,下官遵命。”伏纪忠拱手退去。 不多时,蓝昊天快步走进大堂。 “启禀大人,吕家护院有行动了。” 柏清玄立时神色一凛,“卫百户快说!” “那三人偷偷贿赂衙门书吏,让他遣人往吕家送信,说是窦英章罪行败露。” 蓝昊天说得严肃,柏清玄听了眉心一跳。 “看来本官这一招引蛇出洞,还是奏效的。”他低声呢喃。 “柏大人,接下来如何是好?”蓝昊天见他沉吟不语,低声问道。 柏清玄抬眸,目光深邃,“静观其变,看吕家如何上钩吧!” 蓝昊天颔首赞同,心里为他捏了一把汗。 天将将撒黑,伏纪忠陪着他们在衙门饭堂用晚膳。 “衙门里的菜简单朴素了些,但该比大营那头好许多吧?”柏清玄柔声问道。 伏纪忠是个粗人,一面大快朵颐,一面答道:“那是,将士们人多,朝廷可供不起这样的六菜一汤。” “虽是家常便饭,却也是将士们可望不可及的大餐。”柏清玄目光垂落,眸底两道阴霾。 武将不比文臣,风里来雨里去,泥巴沟里打滚儿。 他们是真正的刀口舔血,拿命来换富贵。 文臣只会满口辞令,说的比唱的好听。 柏清玄是有能力做武将的,可他出身清流世家,书香门第,不敢去做那第一人。 他扭头看了眼蓝昊天,见他吃得满头大汗,忍不住轻声一笑:“卫百户还跟个孩子似的,吃东西如此猴急!” 蓝昊天猛然一噎,差点呛死。 “柏大人,下官只是……咳咳……只是想着快点吃完好干活啊!” 解释苍白无力,满桌子人都笑将起来。 送走伏纪忠,柏清玄径直回了厢房。 夜里寒风凛冽,吹得窗棂呼呼作响。 柏清玄单手支着额头,仔细回想白日里的事。 朱大的发迹一定与何青天有关。 二人之间有巨大利益勾结,可如今朱大要害何青天,可以推想他们之间的交易发生了惊天巨变。 “且看吕一如何动作吧!”他呢喃一句,不知不觉眼皮垂落。 翌日天还未亮,屋外便传来嘈杂之声。 “不好啦!首辅大人!” 何青天敲着门扉,大声嚷道:“首辅大人!窦英章他自杀了!” “什么?”柏清玄一个激灵,醒来发现自己在书桌上趴了一夜。 他赶紧起身,走至门前拉开扇门,何青天一脸焦急地朝他一揖:“启禀首辅大人,从吕家借来的那个护院,窦英章他自杀了!” “他人在哪儿?”柏清玄下意识一问,“快带本官过去看看!” “人已经死了数个时辰,”何青天缓了缓情绪,道:“尸体停在饭堂里,仵作正在验尸。” 柏清玄一愣,“为何会在饭堂里?他不是随本官住一个院子么?” 何青天早知他会问这个,麻溜答道:“下官也不知啊!兴许是半夜偷偷翘班跑去饭堂的!” “不说了,快带本官过去。” 柏清玄一声喝令,何青天赶忙上前带路。 饭堂门口挤了一堆人,都是从衙门各处赶来看热闹的。 “让开让开!”何青天一面大声呵斥,一面推搡人群,“首辅大人在此,还不速速让开!” 人群豁然让出一条通道,柏清玄快步走入饭堂。 只见不甚明亮的饭堂里,所有人都围着一处,指指点点。 “窦英章几时出事的?”柏清玄看着地上僵硬的尸身和翻倒的凳子,问向一旁仵作。 仵作是位有些年纪的老人,见首辅大人亲临现场,赶忙躬身答道:“回首辅大人,约莫是昨日亥时末,今日子时初用绳子吊死的。” 柏清玄抬首,见高高耸立的房梁上晃悠着一条粗麻绳,不觉神色一凛:“确定是自杀,不是他杀?” “回首辅大人,”仵作恭敬道:“死者的脖颈受力均匀,依下官多年仵作经验来看,该是自杀无疑。” 柏清玄正打算俯低身子细细查看,人群里忽然传来蓝昊天的声音:“柏大人,下官来迟了!” “卫百户,”柏清玄抬头,看着他走近身前,道:“你来得正好,帮本官看看窦英章的伤痕。” “是,大人。”蓝昊天蹲下身子,摸了摸尸体的脖颈,又转动尸身的头看了看左右两边的深浅,低声道:“柏大人,看样子不像是被人从身后勒死的。” 柏清玄看着尸体沉吟有时,倏尔开口道:“是何人发现尸体的?” “回首辅大人,”仵作收拾好验尸工具,答道:“是饭堂的厨子第一个发现的。” “那厨子现在何处?”柏清玄继续问道。 人群里忽然钻出一个膘肥大汉,连声答道:“回首辅大人,小的在这里。” 柏清玄望向他,见他神色从容,问道:“你是如何发现死者的?” “回大人,”厨子不紧不慢答道:“小的清晨时分来饭堂上工,刚推开大门就见眼前晃荡着一道黑影。当时天光晦暗,小的立在门口看不太清,便走进来仔细一看,这才发现梁上吊着一个死人。” “你如何知晓梁上之人当时已经死了?”柏清玄质问一句。 那厨子不慌不忙,平静答道:“小的当时摸了他的尸身,又冷又硬,猜着他已经吊死多时了。” 柏清玄不动声色,起身俯视尸体。 须臾,他开口道:“卫百户,叫其他几名护卫和吕家护院都过来,本官有话问他们。” “是,下官遵命。” 蓝昊天迅速离开饭堂,柏清玄继续说道:“来人,把尸体抬回敛尸房,派人好生看管。” “是!” 几名衙役聚拢过来,把窦英章的尸体小心抬走。 “何大人!”柏清玄对着人群大喊,“迅速稽查衙门里所有人昨夜的行踪,务必有人作证才可洗清嫌疑。” “是,下官明白。”何青天探着身子,拱手作揖。 走出饭堂,围观的人基本散去。天光大亮,旭日东升,清冷日光下寒风肆掠。 四名护卫和三名吕家护院齐齐立在饭堂门口的广场上,等候柏清玄发令。 “你们一个一个说,”柏清玄厉声道:“从昨日入夜到适才,你们都在何处做些什么?” 几人面面相觑,蓝昊天首先答道:“回柏大人,下官昨夜从您屋里出来后便回厢房休息去了,丁百户可为下官作证。” 第166章 贵公子破案,约崎城知府赌博 丁百户是与蓝昊天住一间的另一名禁军护卫,他不假思索地答道:“回首辅大人,下官也与卫百户一样,卫百户可为下官作证。” 其余两位禁军护卫也如此作答,轮到吕家护院时,三人颇有些犹豫。 他们同住一屋,似是眼神交流一番后达成共识,为首之人才答道:“回首辅大人,奴才昨夜用完晚膳便回屋休息了,他们二人可为奴才作证。” “是啊,大人。”余下二人嚷嚷起来,“奴才昨夜就没离开过房间,我们三人都可为彼此作证。” 柏清玄扫了他们一眼,见他们目光闪烁,便知一定有鬼。 他语气近乎胁迫地问道:“你们四个同住一屋,为何窦英章深夜离开却无一人发觉?” 三人垂下脸,踯躅片刻,为首那人道:“回大人,窦英章偷偷外出之时,我们三人皆已睡下。直到卫百户来敲房门前,我们都还在被窝里尚未清醒。” “哦?”柏清玄故意提高声调,“你们亥时就睡了么?” “回大人,是的。” “看来保护本官这份差使对你们而言还是太过辛苦,”柏清玄揶揄道,“不如今日本官送你们回吕家吧!” “大人饶命!”三人齐齐跪下,乞求道:“请大人勿要送我们回庄子上去。” “怎么?不是很辛苦么?”柏清玄冷冷问道。 “大人,您若因此送我们回去,我们……”那人踯躅片刻,“我们定会被吕管事责罚的!” 柏清玄面上冷笑,道:“不想回去也行,那就老实告诉本官,昨日你们为何要偷偷送信回吕家?” 三人顿时大惊,为首那人一脸错愕,道:“大人,您是如何……” “本官如何知晓的是么?”柏清玄反问一句。 三人低下头,不敢作声。 柏清玄趁机引诱:“你们只需老实回答,本官自有论断,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回大人,窦英章素来喜欢惹事生非,在吕家很是遭人嫌弃。”为首那人侃侃道,“这次他失手误杀杨子,牵扯进人命大案,还事涉官银,奴才是吕家人,自然不能放任他在外败坏吕家名声。” “理由太牵强,”柏清玄诘问道:“窦英章死时衣着整齐,明显是白日里的衣服未脱或起床后重新穿戴完整。如此厚实的冬装,从中衣到最外层的夹袄,要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根本不可能。” 三人面露尬色,不作回应。 “最重要的是,”柏清玄眉目微敛,“窦英章的腰带系得很漂亮,一个着急偷摸外出的人不会在意腰带的结打得好不好,还有,他的帽子是歪的,最显眼的部分毫不在意,却要花精力把腰带系得完美无缺,可见他的衣服并非自己穿上的。” 此言一出,三人立时目光畏缩起来。 柏清玄微微探身,笑着问道:“你们能否告诉本官,为何窦英章要深夜偷摸出来?” 三人悄悄对视一眼,为首那人低声答道:“大人,我们……” “我们错了,大人!”另一名吕家护院突然发声道。 “错在何处?”柏清玄冷冷一问。 “是我们把窦英章弄晕后抬至饭堂的,我们……”那人欲言又止。 柏清玄探身,轻轻问道:“是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那人面色苍白,支吾道:“是吕管事,他说窦英章留着是个祸害,让我们找机会杀了他。” “承认就好,”柏清玄轻吸一口气,“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们若想少受惩罚,就坦白告诉本官,吕一为何要你们杀死窦英章?” 那人猛然抬头,神色紧张,“大人,窦英章在吕家多年,知道不少吕家阴私。他因误杀杨子被审,吕管事怕他泄漏吕家机密,所以才……” “什么机密?”柏清玄不依不饶。 “关于偷运……” 他话未说完,突然被一旁的吕家护院狠狠怼了一把。 “偷运铸铁一事!”那护院不理,大声说道。 “哦?”柏清玄微微挑起一边眉毛,诘问一句:“据本官所知,吕家是有铁矿经营权的,只不过数量不多而已。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偷运?” “回大人,”那护院眼神机灵,解释起来:“吕管事不过一时贪财,才会生此邪念,还请首辅大人恕罪!” “恐怕并非铸铁,而是官银吧?”柏清玄冷声说道。 三人立时面色惨白,微微打起寒战。 “大人,您为何如此揣测?”那护院嘴唇发乌,小声问道。 柏清玄凝视着他们,语气冷肃:“本官已经找到目击证人,当时翻船的吕家船只上运载的其实是官银。” 三人默不作声,露出惭愧之色。 “还要继续欺瞒本官么?”柏清玄挑衅似的问,“再不说实话,本官可不会轻饶你们!” 狠话放出来,三人俱是咬紧牙关。 杀人偿命,他们的下场终究逃不过一死。 若能以利换利,通过出卖吕家苟求活命,许是此时唯一的生机。 即便吕家能斗得过柏清玄,可吕管事又如何会轻易放过他们这种亡命之徒? “大人,奴才知道个中缘由。”那护院终于想通,正视柏清玄的眼答道:“吕家确实在走私官银,那船上装的根本不是铸铁。” “是的,大人!”另一名护院抢白,“窦英章多次参与搬运官银,而我们几个只不过道听途说罢了。” “还有还有!”第三名护院插嘴道,“窦英章那厮根本不是因吕家才推杨子落水的,他就是寻私仇罢了!” “嗯,”柏清玄满意地收起下巴,道:“很好,本官自会兑现承诺。” 随后,蓝昊天带着三名禁军护卫,把三人押往大牢。 回至柏清玄身边时,蓝昊天问了句:“柏大人,真要饶他们不死么?” “他们不过是杀人工具罢了,”柏清玄喃喃,“幕后主使才该死。” 蓝昊天默然,这小子方寸不乱,还真令他钦佩。 只可惜有这样的才干,依旧掌控不了信朝政坛,才会导致爹爹他们枉死。 “官银的真相水落石出了,”柏清玄感叹一句,“接下来便是何青天的问题。” “柏大人,要审问何青天么?”蓝昊天试探问道。 柏清玄深吸一口气,沉声答道:“审,但本官想再陪他演演戏。” 何青天与朱大之间的嫌隙尚未查出,柏清玄这倔驴绝不会就此放过这两个幕后主使。 蓝昊天想,何青天死有余辜,朱大无论出于何种缘由,怂恿人去死总归是罪恶。 柏清玄传唤何青天,“何大人,可有时间陪本官再去一次赌坊看看?” ”这……”何青天微微有些踯躅,“首辅大人既然想去,下官不敢不陪。” “那便有劳何大人了。”柏清玄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一行人再次来至如意赌坊,大堂依旧人头攒动。 “何大人,押大还是押小?”柏清玄故意问他。 何青天看了眼赌桌上的庄家,擦了把汗道:“押大吧。” “一一三五点,小!”庄家揭开骰盅,笑着吆喝一声。 柏清玄淡定地把筹码推给庄家,由庄家分给赌赢的人。 “再来一把,”柏清玄平静道,“何大人,这次押大还是押小?” 何青天猜不透他的心思,干笑着答道:“首辅大人,下官今日手气不好,要不还是您自己猜吧?” “本官听说你逢赌必赢,”柏清玄笑得意味不明,“今日就想试试看,何大人是否真有那么幸运?” 第167章 贵公子识破崎城知府,与憨憨桥上谈心 何青天勾着身子,谄笑附和:“是,大人高兴就好!” “押大押小?” “押、大吧!” 庄家摇完骰盅,揭开盖子一看:“二二一五点,小——” 何青天面色铁青,偷偷觑了眼柏清玄。 “看来何大人并非传说中那般幸运嘛!”柏清玄不动声色,继续问道:“下一把押大押小?” “还是押大吧!”何青天额头不住冒汗,面上带着尬笑。 “三二一六点,小——”庄家再次吆喝一声。 “哎呀!”蓝昊天立在他们身后,忽然插嘴道:“何大人今日出师不利,连输三把啊!” 何青天笑得十分无奈,道:“下官不过是个寻常人而已,手气时好时坏嘛!” 一连十把,何青天输了大半。 柏清玄抽身离开赌桌,笑道:“何大人今日输得这么惨,看来是本官气场不好,影响何大人发挥了!” 何青天赶紧谄媚地恭维一句:“不不不,首辅大人乃我信朝宰辅,气运不比凡人!今日惨败,乃是下官自己倒霉罢了!” “对了,今日没遇见朱大呢?”柏清玄忽然转口一问。 何青天嘴角抽了抽,答道:“兴许今日家里有事没来吧!” “何大人与朱大认识许多年了吧?”柏清玄环视赌坊一周,漫不经心地问道。 何青天答得毕恭毕敬:“有五年了,自本官来崎城就任起,我们就在赌坊见过。” 柏清玄侧过身来,望着他问道:“敢问何大人,朱大与你一起赌博的时候,每回都会告诉你大小么?” 何青天被他问得一愣,“首辅大人这是何意?上次不过是碰巧而已,再说了……” “再说了,何大人自己赌也不是回回都赢。”柏清玄抢白道,“只有遇上朱大才会逢赌必赢吧?” 何青天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你老实告诉本官,”柏清玄压低眉头说道,“你赢的那些银子,是不是他们付给你借用官银的利润?” 这话问得何青天赫然一惊,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凄声道:“首辅大人,您不可能欲加之罪啊!” “本官有证据指控你,”柏清玄目光冷厉,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何大人再不说实话,本官就只能将你拿下了!” 一旁蓝昊天抬手按上刀柄,狠狠凶了他一眼。 何青天立时浑身一震,磕了个响头,解释道:“回首辅大人,下官知罪了!下官不该盗用官银,更不该欺瞒大人您!” “知罪便好!”柏清玄轻声安抚一句,“说吧,你是如何将官银运出衙门送至他们手上的?” “下官……”何青天踌躇一下,才道:“下官借口各项支出,命牙满和丁满把官银运出衙门,而后在官道上隐蔽处偷天换日交付给他们。” 柏清玄微微敛起下巴,继续问道:“章正贪污的五万两官银,也偷偷送给了他们?” 何青天一时愣怔,支吾道:“那五万两官银,确实是章正贪墨……” “你还在撒谎!”柏清玄忽然打断他,厉声呵斥一句。 “下官不敢欺瞒大人!”何青天连连磕头,“五万两官银对于崎城而言不算小数目,下官哪儿敢私自运出交由旁人?” 柏清玄目光冷沉,质问道:“五万两不是小数,那这么些年,经你手流入那些人口袋的官银难道只有几千两?” “不、不足万两。”何青天小声嗫嚅道。 “不可能!”蓝昊天反驳一句,“我查过你的过往赌博记录,每次赢钱都在百两以上。若本钱只有几百两,他们断不会付给你将近一半的利息!” 何青天垂头不语,面上神色复杂。 “崎城库房存银约有二十万两,”柏清玄冷声道,“本官查过衙门里的账簿,每年开支有十多万两,能够交给他们的余钱不足十万两。而你每年至少要赢回一万两,按照十分之一的利润,你送给他们的官银该是超过了十万两才对。” “这……下官……”何青天一时说不出缘由,面色逐渐由白变灰。 “除了造假账夸大用度开支,还需你故意制造官银丢失案,才能满足他们的用银需求。”柏清玄看着他,目光如火如雷。 何青天不敢对视他的眼,低声答道:“是,下官有罪,章正确实是被构陷的。” “你名下的庄园,是他们还给你的本金么?”柏清玄见他示弱,赶紧追问一句。 何青天似乎泄了气,双肩不由得耷拉下来:“回大人,是。” 柏清玄一气呵成,看着地上摇头叹气的人,冷淡道:“走吧,何大人。” 蓝昊天上前一步,揪起何青天的后领,把他拽出赌坊。 回至衙门,天色已经暗淡下来。 柏清玄用完晚膳,心思沉重,决定在衙门后的花园里转转。 冬日萧瑟,原本枝繁叶茂的后花园一片衰败。 枯叶满地,湖水结冰,拱桥上铺着一层白霜,走上去嘎吱作响。 “柏大人,早些回去吧,外面天冷,太阳也快落山了。”蓝昊天跟在他身后,见他一路沉默,忍不住开口劝道。 柏清玄停下脚步,立在桥上向西望去,见洒满碎金的苍穹泛着一层灰黑。 “章正的案子,总算是水落石出了。”柏清玄叹息一声,“王志这人太过狡猾,恐怕这次还没法扳倒他。” “柏大人,事急多败,王志是可恨小人,但我们不能为了除掉他铤而走险。” 蓝昊天安慰一句,“永州局势虽已平复,可底下暗流汹涌,我们防不胜防,还是小心为上。” 柏清玄凝视着湖上浮冰,眉心微微蹙起,低声道:“嗯,卫百户说的有理,本官只是为章正感到愤愤不平而已。” “柏大人,接下来我们要回京么?”蓝昊天转口问道。 金色夕阳铺陈湖面,映得水波流光璀璨。 柏清玄微微侧身,睫羽染上一层浅光,“晚上本官会写一道奏疏禀奏陛下,若朝廷同意本官班师回朝,我们即日便可启程返京。” 此次暴乱闹事之人本就不多,情况最严重的蓝山县也不过千人之众。 禁军完美完成平乱任务,柏清玄又帮章正洗脱冤屈,惩治了贪官污吏韩柳、何青天等人。 顺便也狠狠打击了一番永州当地豪强,令王志、孙隆这等小人再不敢轻举妄动。 “柏大人已经做得够好了,”蓝昊天夸赞一句,心里却是酸酸的。 这小子从出发那日起,便案卷公文不离手,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所有时间都拿来处理公务。 别的官员下到地方,免不了吃喝玩乐、夜夜笙歌,可柏清玄却是公事公办、一丝不苟。 他努力,他太努力了,努力到让蓝昊天觉得愤恨。 “如今官场贪腐成风,仅凭柏大人一己之力,恐怕无法在短期内实现肃清。” 蓝昊天郑重说着,语气肃穆得连他自己都不可置信。 柏清玄转身对向他,深邃的眸子里流光溢彩。 “卫百户能如此体谅本官,也不枉本官重用你一场了!” 这话说得蓝昊天又气又喜,难道他是那种不可理喻、无理取闹的人么? 心里嗔怪一句,嘴里却泛起一股甜意。 柏清玄淡淡一笑,眸底碎光微微荡漾:“我们走吧,这后花园凋敝得令人消沉。” 夜里,蓝昊天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还是边城的冰天雪地,还是五匹高头骏马。骑在马上的人忽然勒停缰绳,朝他回眸浅笑。 没有夕阳,没有落雪,只有不断汇聚的光,把他一点点照融。 四周亮得刺目,周身暖如春日。 再睁眼,身前出现一道白影,那翩翩衣袂飘啊飘,拂动他小鹿般的心。 第168章 憨憨做梦发烧,贵公子道别嫌犯 “是谁在那里?” 他发不出声音,心中暗暗问道。 那白影越来越近,渐渐看清他的脸。 “卫百户……” 耳畔传来低吟。 蓝昊天掀开眼帘,头重得动弹不了。 “启禀首辅大人,”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卫百户发烧了,今日怕是下不来床。” “那你今日就在屋里好生看顾他一下吧,本官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柏清玄轻声说道,“丁百户,辛苦你了。” “应该的,请大人放心,下官一定照顾好他。”另一个人是同居一室的丁百户。 “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节骨眼倒下……” 蓝昊天躺在床上,暗自懊恼着。 “卫百户,早上你想吃点什么?”柏清玄起身离开,丁百户凑近床沿问道。 “哦,清粥馒头就好。”蓝昊天哑着嗓子回答。 丁百户咧嘴一笑,“好,我这就吩咐下人准备。” 蓝昊天动了动手臂,发现浑身炙热剧痛,胳膊一点劲都没有。 “梦里那人是谁呢?” 他盯着床幔发呆,心以为不会事事都那么凑巧。 柏清玄离开厢房后,打算把崎城的事好好收一个尾。 “何大人,盗用官银、构陷章正、贪污纳贿,这些罪名你可承认?” 何青天跪在地上,沉默须臾才抬眸答道:“回首辅大人,下官都认。” “好,”柏清玄大笔一挥,把罪状递给一旁护卫,接着道:“请何大人签字画押吧!” 罪状呈递至跟前,何青天颤抖着双手接过来扫了一眼。 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却读不懂字里行间的意思。 “抄家罚没全部资产……充军塞外三千里……家眷全部贬为奴隶……” 他喉头一哽,泪水止不住簌簌掉落。 “何大人,”一旁护卫催促,“快画押吧!” 何青天不得不按下手印,收回手抹了一把老泪。 “对了,”柏清玄看了眼罪状,转口问道:“王志当时为何要指认章正侵吞官银参与走私?” “大人,”何青天万念俱灰,老实说道:“王志做的是假证,他根本没见过那五万两官银。” 柏清玄有些不耐烦地抿抿嘴,道:“这个本官知晓,本官是问你,王志到底受了你何样好处诬陷章正?” “无非是提拔他做县令而已。”何青天摇头苦笑,“他做了五年县丞,资历本就足够,举报章正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举。” “这么说,想严惩王志很难了?” 柏清玄冷声问道。 何青天扯嘴一笑:“当初他指认章正盗取官银,经下官招供已成假证,首辅大人自可凭这点剥去他县令一职。可若想取他狗命,就得另寻它径了。” 柏清玄追问:“王志做了五年县丞,就没有与你有过任何交易?” “回首辅大人,”何青天目光轻忽,“没有。” 柏清玄蜷紧指节,心里恨得牙痒。 “带人犯下去吧,本官累了。” 几名衙役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把何青天架走。 柏清玄起身,慢慢走出大堂,时近正午,日头很足。 “大人,要去饭堂用午膳么?” 身后护卫开口问了句。 “不,”柏清玄淡声回答,“本官想再去一趟朱大家,找他好好聊聊。” “是,大人。” 一行三人慢悠悠出了衙门,路上还去了趟杂货铺,买下三只骰子和骰盅。 “请问朱大在家么?” 柏清玄轻轻叩响门扉。 大门嘎吱一声打开,露出朱大那张憔悴的脸。 “首辅大人?”朱大惊呼一声,“您怎么来了?” 柏清玄轻轻一笑,举起手中骰盅,柔声道:“本官来找你对赌,赏脸么?” 朱大面上一惊,看着骰盅的目光颇有些迟疑,顿了须臾才道:“当然可以,承情之至!大人快请进吧!” 一行人走进小院,朱大的夫人正抱着小女儿在树下晒太阳。 “就在这里吧,”柏清玄停下脚步,指着树下石桌道:“今日阳光晴暖,本官想祛祛霉气。” 朱大一愣,“好,那就坐这里。” 朱大夫人见状,赶紧抱起小女儿进屋。 柏清玄与朱大面对面坐着,也不说话,彼此静静看着对方。 “哗啦啦——” 柏清玄忽然摇动骰盅,笑了笑,“来吧!猜大猜小?” 朱大神色犹豫,终是爽快答道:“好。” “哗啦啦——” 骰子随意碰撞,木制的骰盅里发出清脆响声。 声音停下来的同时,朱大开口喊了句:“大。” 柏清玄眸光一动,按住骰盅揭开盖子。 “四四六十四点,大。你赢了!” 朱大听完自满地笑了笑,“今日对赌,什么规矩?” “三局两胜,输的人要帮赢的人做一件事。” 柏清玄看着他,笑得深沉。 “行,”朱大附和着,“草民今日有幸能与当朝宰辅对赌,这辈子值当了!” 哗啦声再次响起,声音落下的时候,朱大张口道:“小!” “本官猜大。” 骰盅打开,二二二六点,是小。 再猜。 朱大喊道:“草民猜大。” 柏清玄又与他反着来,“本官猜小。” 骰盅揭开,四五六十五点,是大。 三次对赌,柏清玄完败。 “朱大,说吧,你想让本官为你做些什么?” 柏清玄放下手中骰盅,颇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朱大摇头,笑道:“还请首辅大人保持初心,以天下万民之苦为苦,多为百姓造福。” “哦?”柏清玄眉毛一扬,“就这?” “就这。” 朱大回答很笃定。 “本官身为信朝宰辅,本该为江山社稷、天下百姓造福,”柏清玄诘问道:“你只求这个会不会太浪费了?” 朱大笑得风轻云淡,轻声道:“回首辅大人,草民有妻有子,有房有田,家中积蓄颇丰,事业如鱼得水,人生已无所求。请首辅大人尽职尽责,不过是承大人恩情罢了!” “好一个承恩!”柏清玄朗声一笑,起身道:“本官没有白来一趟,你果然与众不同。” “过奖过奖!”朱大谦逊施礼,“不知首辅大人可还有话要说?” 柏清玄收敛表情,肃然问道:“当初吕家沉船之时,你就发现他们偷运官银了是么?” 这话问得朱大一怔,他顿了会儿才答道:“是。” “怂恿杨子自杀是临时起意,”柏清玄追问,“因为本官来永州平乱了?” “回大人,是。”朱大的脸沉落下来。 “好好照顾老婆婆,”柏清玄叹口气,拍了拍他肩头,“她日子不多了。” 朱大泪目,俯身答道:“草民遵命,谢过首辅大人!” 离开朱大家时,柏清玄冲他笑道:“能听音辨数之人,本官还是头一回见到。” 朱大面上神情复杂,赶忙躬身一揖:“首辅大人过奖了,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保重!”柏清玄微微欠身,走了几步复又停住,回首道:“有空多给杨子上上香,活着虽苦,却也不该如此断送性命!” 朱大喉咙一哽,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回去的路上,柏清玄特意去包子铺买了一打包子。 “芦草在何处?”回至衙门,柏清玄问向一旁书吏。 那书吏赶紧躬身回答:“回首辅大人,在厢房里休息。” “走,去看看。” 说完,带着两名护卫移步厢房。 “芦草,来吃包子!” 柏清玄推门而入,芦草正抱着汤婆子暖手。 “诶!有包子吃啦?” 他赶忙放下汤婆子,欢天喜地迎了上来。 柏清玄从护卫怀里取来一袋包子,递给他道:“多得很,吃不完留着明日早膳继续吃。” 第169章 贵公子送憨憨包子吃,憨憨想通决心追随他 “嗯,好的!”芦草拾起热腾腾的包子,笑得合不拢嘴。 “还有,过几日我们可能要离开崎城。”柏清玄冷不防说道,“芦草你有去处么?” 芦草拿包子的手一顿,目光垂落,“我还能去哪儿?继续四处乞讨呗!” “这样,我们走后,你去城郊找朱大,就说是本官的意思,请他照拂你一下!” 柏清玄按着他的头说道。 芦草目光上移,看着他温和的笑脸,小声回答:“好的,谢大人关心。” “本官要去看看卫百户,你来么?” 芦草咬着包子摇摇头:“我不去了,才从他屋里回来的!” “那你慢慢吃,等本官回来。” 说完,柏清玄便大步离开厢房。 另一间厢房里灯火阑珊,蓝昊天躺在床上,堪堪退去高烧。 “丁百户,辛苦了!”柏清玄走近床榻,伸手递给他一只肉包:“拿去吃吧,本官才在外面买回来的。” “谢首辅大人!”丁百户接过热乎乎的包子,退去外厅。 柏清玄掀起袍角坐在床沿,伸手摸了摸蓝昊天的额头:“看来好多了,卫百户,还能起身么?” “能……”蓝昊天低声回答,正欲撑起双臂,忽被一双手按住肩头。 “本官帮你。”柏清玄扶着他的胳膊,把他从被褥里抬起。 蓝昊天一阵别扭,掩饰道:“躺了一天,都躺疲软了。” “来,吃包子。” 柏清玄笑笑,捡起油纸包递至他跟前。 蓝昊天垂眸看了看,满满一袋晶莹剔透的包子,发出阵阵诱人香气。 “怎么了?不爱吃?”柏清玄见他半晌没动静,好奇问了一句。 “爱吃的!”蓝昊天脱口而出,事实上他就没有不爱吃的东西。“下官不挑食,什么都能吃!” “那便好,”柏清玄随手取出一只猪肉粉丝包,诱惑道:“这个有点辣,本官不清楚卫百户的口味,所以酸甜苦辣各种口味都买了回来。” 蓝昊天接过包子啃了一口,舌尖传来热辣辣的刺痛,“确实辣,好辣。” “明日就该有圣旨传回了,”柏清玄看着他吃包子,沉声道:“你得快些康复,皇命不可违,别在路上病着,本官可照顾不了你。” 这话带着些嗔怪,蓝昊天努力咽下最后一口包子皮,道:“柏大人放心,下官皮糙肉厚,经得起折腾!” “再好的身子骨也经不起病痛缠身,”柏清玄温声道,“卫百户勿要逞强,吃完好好睡一觉。” 说完,把整袋包子推进蓝昊天怀里,对他笑了笑。 满满一袋油纸包,躺在怀里热得灼人。 蓝昊天心底感动,嘴上却不说,只淡淡答了句:“好,下官一定拼尽全力争取明日好起来。” 柏清玄离开后,丁百户也被其余两名护卫叫走了。 蓝昊天倚靠在床头,抱着包子默默发呆。 “一来二去,情义渐深。若他对我产生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我该如何是好?” 他拿起一只肉包,一面啃咬,一面暗自想着。 “这次出来只为报恩,欠他的也都偿清了。再这么下去,我跟他可就纠缠不清了啊!” 啃完一只肉包,又去取下一只。 “纠缠下去也好,至少能结识不少京城贵人,总好过我自个儿单独打拼!” 思及此处,又去伸手摸下一只。 “血海深仇未报,我怎能借口懒惰、不思进取?” 伸手再摸一只。 “他是当朝宰辅,多的是机会提拔我,一旦身居高位,我就能在信朝呼风唤雨。” 油纸包慢慢见了底。 “接近他,利用他,也不失为一条正道。” 最后一只包子啃完,他下定决心要追随柏清玄。 “就这么定了!明日去跟伏大哥说一声。” 翌日清晨,蓝昊天美美地睡一觉起身,浑身上下都是力气。 推开门,正见柏清玄衣冠楚楚而来。 “柏大人,早啊!”蓝昊天快步迎上去。 柏清玄扫了他一眼,见他步履矫健,高兴道:“看来卫百户已经大好!” 说完,与蓝昊天并肩走下廊檐。 “谢谢柏大人的包子,”蓝昊天赧然,转口问了句:“柏大人,案子处理得如何了?” 柏清玄一面走,一面答:“今日拿问吕一,卫百户待会儿用完早膳陪本官一道上堂吧!” “是,下官遵命。” 辰时,衙门大堂敲响了杀危棒。 “吕一,你身为吕家庄园管事,勾结崎城知府何青天盗用官银,你可知罪?” 柏清玄微微扬起下巴,面上神色威严肃穆。 吕一跪在堂下,平静答道:“回大人,所有一切都是草民一人所为,草民认罪。” 芦草跪在另一边,抬眸看了看高台上的柏清玄。 “你知罪就好,”柏清玄举起那枚官银,冲何青天道:“这是崎城官库的纹银,却在平民杨子的手上,杨子曾为吕家运过货物,据芦草陈述,吕家沉入河底的船只上载有官银。” “对对对,就是大人手里的那种!”芦草插了一嘴,情绪激动。 何青天垂下脑袋,吕一却是不卑不亢。 “吕一,”柏清玄冷肃问道,“你是如何转运官银的?又把那些官银送至何处了?” 吕一抬眸,对视柏清玄寒潭一般的眼睛,冷静答道:“回大人,草民在官道上接手官银后,便命家仆将其转运至吕家赌坊,而后请工人帮忙搬运至码头装船。所有官银都运往海州,交由钟远洲处理。” “窦英章是你唆使三名吕家护院所杀,没错吧?”柏清玄继续问道。 吕一唇角颤了颤,低声答道:“是,是草民所为。” “好,那便定谳吧!”柏清玄拍响惊堂木,朗声道:“来人,将案犯何青天、吕一押入大牢,秋后问斩。” 散堂后,柏清玄正欲起身,忽从衙门外传来一声疾呼。 “圣旨到,柏清玄接旨——” 从崎城快马加鞭赶往京城只需一日,柏清玄早料到今日会有圣旨降临,赶忙走出大堂屈膝跪迎。 “柏清玄接旨!” 特使停在他跟前,打开卷轴,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内阁首辅柏清玄不负朕之所托,平定永州民乱,查明闹事真相。朕念其忠心耿耿、处事果决,特传旨召回罪臣柏清玄,钦此。” “卑臣柏清玄谢主隆恩!” 听完宣旨,柏清玄深深伏首叩地。 “柏大人,您可立大功了!”特使把圣旨递给他,面上笑得谄媚。 柏清玄起身接过圣旨,道:“谢特使大人星夜兼程而来,柏某晚点请您上酒楼洗尘!” “不不不,多谢柏大人美意!”特使摇摇手,佯笑道:“杂家还需即日启程返京复命,下次吧!” “好,那便一言为定。”柏清玄拱手一揖,送走特使。 “柏大人,”蓝昊天见特使远去,上前一步问道:“陛下这是何意?其他州府的民乱不管了么?” 柏清玄握紧圣旨,转身答道:“陛下金口已开,岂有收回的道理。他要我们回去便回吧,在外停留太久也不好,京里那帮人虎视眈眈,怕是巴不得本官死在外面才好!” “柏大人,”蓝昊天一听这话,忽然想起之前的刺杀,“那王二难道是被京里人收买了?” “不排除这种可能,”柏清玄深深叹息,“王二不该死,本官也从未想过要他以死抵罪。” 蓝昊天一时无言,忽然记起王二死前说的那句“走不出永州”。 整理完崎城案卷,伏纪忠带着数名将领来至衙门。 “柏大人,真要回去了么?” 伏纪忠拱手问道。 第170章 贵公子宴请部将,醉酒拉憨憨守夜 柏清玄颔首,目光深沉,“伏指挥使,你立刻返回大帐清点人员和装备,明日一早动身回京。” “是,下官领命!”伏纪忠说完,补充一句:“三千精兵毫发无伤,陛下应该会嘉奖大人您的吧?” “本官不敢妄言,更不敢奢求赏赐。”柏清玄幽幽道,“虽有证据在手,可朝廷那帮人该是早已做好应对之策,本官此次回去与他们对峙,胜算只有五分而已。” 听完这话,伏纪忠心中感慨。 一行人收拾好东西,下午天气晴朗,柏清玄打算请大家上酒楼饯行。 走出衙门,柏清玄忽然停住脚步,神秘问道:“卫百户,你还记得之前我们初到衙门时,发现的怪异么?” 蓝昊天自然记得,“回大人,下官记得。只是目下再看,却丝毫觉察不出怪异之处。” “那是自然,”柏清玄指了指巷子里的围墙,淡淡道:“何青天在任之时,衙门周围有许多地下赌坊。崎城人好赌,可朝廷规定不许百姓私设赌坊,必须持有官府批文才可。” 蓝昊天脑经急速飞转,道:“难道先前何青天故意下令关闭了衙门四周的地下赌坊?” “没错,正是如此。”柏清玄收回手,“你们今日想吃些什么?尽管说出来,本官买单。” “我先说!”芦草挤到他跟前,答道:“我要吃红烧肉、糖醋鱼、烧鹅和猪蹄!” 柏清玄笑了笑,柔声道:“好!” 继而转向蓝昊天,问道:“卫百户,你呢?” “我……”蓝昊天有些犹豫,鱼菲然早把京城的美食给他带了个遍,他并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但鉴于柏清玄一番好意,便挑了几样不贵的答道:“麻婆豆腐、小酥肉就好!” “还有你们三个呢?”柏清玄回首问向另外三名护卫。 三人相视一眼,丁百户答道:“回大人,我们不挑食,您点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柏清玄笑笑道:“好,这次出来辛苦几位了!” “属下职责所在!” 来至崎城唯一的酒楼,一楼大堂里人头攒动。 “客官里边请!”小二上前热情招呼,问道:“请问客官总共几位?” 柏清玄扫了眼大堂,淡声道:“七位,麻烦给安排一个包间。” 小二笑逐颜开,忙附和一声:“好嘞!客官请上二楼,咱们天香楼的包间环境雅致,保准客官喜欢!” 一行人堪堪走入包间,伏纪忠便匆匆赶来:“下官拜见柏大人!” 柏清玄邀他入座,道:“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也才落座不久。” “小二,上菜!” 他朝门外吩咐一声。 不多时,偌大的八仙桌上摆满了各式佳肴。 柏清玄举杯,笑道:“感谢诸位连日以来对柏某的照顾和帮助,若非你们不顾一切冲在最前面,柏某定然无法完成陛下的使命!在此,柏某先干为敬!” 一席人纷纷举杯,朝他敬酒。 一轮喝完,柏清玄还欲单独再敬每人一杯,蓝昊天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劝阻道:“柏大人,在座的都是自己人,您不必如此客气!一杯足矣,柏大人还是留着身子明日赶路吧!” 柏清玄微微一怔,他不胜酒力,一杯就上脸。听蓝昊天这么说,不禁心生暖意。 “卫百户,知我者莫如卫百户也!”他朗笑一声,道:“好,还请诸位海涵,柏某实在不胜杯酌!” 众人附和着陪笑,纷纷举筷开动。 一顿饭吃了个把时辰,出来时已近黄昏。 柏清玄明明答应蓝昊天不再敬酒,可他脸皮薄,后来又偷偷敬了几回伏纪忠和几位将士。 “柏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出了天香楼,蓝昊天跟着他,察觉到路线不对,狐疑问了句。 柏清玄回头,面上带着绯红,指了指城门方向答道:“本官要送芦草去码头,你们来么?” “大人!”芦草唤了他一声,道:“我家不在码头,大人别送了!” “那你家在哪儿?”柏清玄回转身子,悠悠问道。 芦草脸一红,小声答道:“大人,小的常住猫屎巷子口的那间破庙,大人不必送了,我们就此告别吧!” “哦,破庙。”柏清玄顾自沉吟一句,招手道:“那我们就去破庙吧!” “柏大人,”蓝昊天拽住他胳膊,试着问了一句:“您是不是喝醉了?” “我?”柏清玄拿指尖点了点自己鼻头,反问道:“本官是会醉的人么?” 众人齐齐摇头,眼里却是相反的神色。 “卫百户,丁百户,你们送柏大人回去吧!天色已晚,不要在外逗留!” 伏纪忠也是头一回见柏清玄失态,赶忙严肃吩咐一句。 “那我们两个送芦草去破庙吧!” 另外两名护卫说道。 “好,本座得赶回营地,你们务必小心,注意安全!” 说完,伏纪忠才三步一回头朝着城门方向离去。 “谢大人这几日的款待,芦草感激不尽!” 芦草朝着柏清玄深深一揖。 “经此一别,后会无期。”柏清玄忽然神色忧伤,“芦草,好好照顾自己,记得有任何难处去找朱大帮忙。” 芦草眸底闪着泪光:“嗯,会的。” “送他走吧!”蓝昊天朝着那两名护卫吩咐道。 柏清玄收敛神色,三人已经躬身施礼,慢慢走开。 回至衙门,大门口早已上了灯。 蓝昊天和丁百户一路护送他入了厢房,才稍稍安下心来。 二人正欲离开时,柏清玄突然唤了句:“卫百户,你留下守夜!” 蓝昊天足下一顿,“守夜?” 丁百户拍了拍他肩头,无奈离去。 “对,守夜!”柏清玄一屁股坐至书案后的椅子上,一脸严肃道:“本官今日有些醉意,你必须给本官守夜。” 这人还知道自己喝醉了啊! 蓝昊天心里嘀咕,面上却笑得乖顺:“好好好,下官领命!” 他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斜靠在碧纱橱上。 柏清玄提笔蘸墨,一气呵成。捻起那张雪浪笺,轻轻吹了吹。 而后冲蓝昊天邪魅一笑,道:“本官今晚要考校你的学问,卫百户你过来。” 说完,朝他挥挥手,示意他靠近。 蓝昊天不知其意,心里莫名恐慌。 这小子又想出什么馊主意了? 他心里埋怨,刚走近书案,就见柏清玄亮出纸上的大字:“君。” 蓝昊天眼皮一跳,低声念诵道:“君?” “嗯,”柏清玄颔首,抖了抖雪浪笺纸,肃然问他:“卫百户可知,圣人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句话出自何处?” 蓝昊天被问得一懵,眨了眨眼答道:“柏大人,下官未有入过正经学堂,所识文章都是家中兄长所教。这句话文意清晰,下官大致可猜出个七八,但出自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哈哈!”柏清玄收起笺纸,大笑道:“早就听闻卫百户是关系户,原来你真是纨绔子弟啊!” 什么纨绔子弟? 蓝昊天眼皮一坠,一脸不悦,他分明是武将出身,又不用考科举写文章,读那么多书干嘛? “卫百户,本官问你,”柏清玄一脸狡黠,“孟子你听说过吧?” “听过。”蓝昊天无精打采道。 “孟子他老人家有许多千古名句,你听过的有哪些?”柏清玄一脸得意地问道。 蓝昊天抓了抓脑袋,里面空空如也。 他思虑片刻,求饶似的答道:“柏大人,下官真的不知。” 第171章 贵公子酒后失态,大军返回京城 “仁者无敌,养心莫善于寡欲,”柏清玄信手拈来,见他满脸不悦,毫不在意接着说:“人皆可以为尧舜,还有,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为。” 蓝昊天一个头两个大,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话里的意思却不甚明了。 “柏大人,”他见对方停住,赶忙问道:“您可以换个题目么?” “不行,”柏清玄摇头,近似逗弄似的撅了撅嘴,道:“本官要给你讲一遍,这些话里的典故。” ……蓝昊天满脸黑线,心里嘀咕:“这小子莫不是当夫子上瘾了?” 随后一个时辰,柏清玄洋洋洒洒一番高谈阔论,对着蓝昊天足足讲了十几个典故。 历朝历代,如数家珍。 “最后一个,”柏清玄伸出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认真道:“其进锐者,其退速。” 蓝昊天坐在凳子上,托着脑袋眼皮直打架。 余光瞥见他晃动的指尖,猛然一惊,甩了甩脸答道:“是,夫子请讲。” “前进迅猛之人,败退也快。”柏清玄念念有词,脑袋晃来晃去,“性格激进冲动,做事情往往只能昙花一现,难以长久。”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 锐者退速,这是一句不好的预言。 他年轻激进,做事欠缺考虑,上任才一年就把新政搞得如火如荼。 回首望去,功过参半。 现如今四面楚歌,他被众人围攻,还能有几次诸如永州这般旗开得胜的机会? “不会的,我不会放弃的……” 他低声呢喃一句。 蓝昊天没听清,狐疑问道:“柏大人,您适才说什么?” “我不会的!” 他又喊了一句,神情激动。 “不会如何?” 蓝昊天探身问道。 “我绝不会输!”他猛地站起身来,推开身前书册,目光如火如电:“老天爷既给了我柏清玄天时地利人和,我便要捅破这决疣溃痈的朝廷,立一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这话震得蓝昊天神魂一颤。 这小子,疯了么? 可人不轻狂枉少年! 他转念一想,心口逐步恢复平静。 “柏大人,这等悖逆之言您可勿要再向第三人提起,”蓝昊天凑近书案,做了个切脖子的动作吓唬他:“会掉脑袋的哟!” “掉了又何妨!”柏清玄忽然大吼一声,蓝昊天想伸手捂住他的嘴,却被他反手拍开:“如此行尸走肉地活着,阿谀谄媚、左右逢迎,守着一个江河日下的帝国,护着一帮自私自利的臣子,撑着一个徒有其表的世家,和他们一起群魔乱舞、末日狂欢么?” 他说得激动,玉白的脖颈泛起了红。 “你们算什么东西?我可是信朝神童、天纵奇才、文韬武略、骥子龙文的柏清玄!” 蓝昊天看着他瞠大的双眼,那里波涛汹涌,仿若深海暗流。 他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得轻声安抚一句:“柏大人,您该休息了!” 柏清玄闻言颓然垂下眼睫,“是啊,本官该休息了!明日还要早起陪他们演戏呢!” 他无力地捶了捶书案,蓝昊天见他这副颓唐模样,忽然心底一酸。 这小子何必呢? 爹爹又何必自杀? 大哥、二哥和季大哥他们又何必去死? 这天下是什么?是吃人的恶魔,让人忘记自己是血肉之躯、肉体凡胎! 权势是什么?是摄人心魄的妖孽,令人忘记自己本就平凡,并不比任何人尊贵! “卫百户,你知道么?”柏清玄低垂着头,指节紧紧抠着笺纸,泛起片片青白。 “自从边城战败后,本官经常梦到那些枉死的将士们!梦到他们满身鲜血,一步一步爬到本官脚下,伸出血红的手求本官照顾好他们家人!” 蓝昊天浑身一滞,僵在了原地。 “蝗灾,干旱,洪水,暴乱,这些变故一个接一个,” 他倏尔抬起脸望向蓝昊天,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虚空,眸底噙着一点泪光:“本官就快支撑不住了!真的快撑不住了!该如何善待他们的家人?饿殍遍野,浮尸满地,这一年来死了那么多的百姓,哪些是他们的家人?” “柏大人,”蓝昊天双唇轻启,安抚道:“您这是多虑了!大灾面前,众生平等,哪里还分谁的家人?” “便是不分,本官也难辞其咎。”柏清玄眸里星光沉落,他满脸委屈凝视蓝昊天,看得他手足无措。 “天大的债,也得慢慢还。上天入地,也没有逼人不睡觉的道理!” 蓝昊天抬手扶住他的胳膊,心里砰砰直跳。 原谅这小子么? 何必呢?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原谅他吧!不能原谅他! 他心里有两只小人不停干仗,纠结许久仍无结果。 “柏大人,休息吧,子时了。” 终了只能重复一句。 “嗯,卫百户也早些休息。”柏清玄似乎恢复平静,抬起脸沉声说道。 蓝昊天扶着他离开书案,走向床榻。 柏清玄一把横躺在被褥上,鞋也不脱沉沉睡去。 蓝昊天赶忙俯身帮他退下皂靴,盖好棉被。 望着被褥里那张疲惫到近乎苍白的脸,蓝昊天一时挪不动步子。 若他处在柏清玄或爹爹他们的位子,也会这般冥顽不灵么? 为何非要寻死?为何非要生不如死? 他大大咧咧、糙汉一个,即便身负血海深仇,即便隐姓埋名有口不能言,他也照样跟鱼菲然他们打成一片,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 说他们矫情,岂不是骂自己懒惰无能? 蓝昊天摇头苦笑,人啊,就这么喜欢折腾! 吹灭书案上的烛火,他轻轻合上扇门,回至自己房间。 丁百户睡在外间的榻上,正香香地打着呼噜。 蓝昊天靠着床沿坐下,合上眼就是柏清玄那张满是委屈的脸。 这小子瞎嚷嚷什么?他能有爹爹他们难过么? 想到这里,身子一倒,鞋也不脱裹上被子就睡了。 翌日寅时,柏清玄在崎城外围检阅军队,浩浩荡荡返回京城。 “柏大人,还在潭城停么?” 伏纪忠隔门车帘,朝里头的人询问。 车帘微动,柏清玄修长的手指掀起帘布,露出一张淡漠的脸,道:“不必停留,直接穿过去。” “是,下官领命。” 说完,伏纪忠打马而去。 穿过崎城,再有一天就可抵达京城城郊。 蓝昊天骑在马上,一路护卫柏清玄的马车,未有主动与他搭话。 柏清玄依稀记得自己昨夜醉酒的丑态,也执拗着不去问他。 拿起一道公文翻阅,眼里却满是昨日灯下自己傲慢滑稽的模样。 “昨夜该是忍了我很久吧?” 他嘴角微扬,自嘲似的一笑。 因人施教,蓝昊天分明不是块读书的料,他却要硬拽着人家听他讲课。 末了,还说出那样矫情的话。 若是无力承担责任,又何必苦苦追寻、上下求索? 他摇摇头,面上的笑意逐渐变得苦涩。 队伍踏入信城时,已近子时。 “柏大人,到信城了。” 蓝昊天破天荒地朝车厢喊了一句,马蹄踏踏,四周静谧得能听见呼啸的风声。 车帘倏尔动了一下,柏清玄拉开一角,看向车外月隐星稀的夜空。 “到了就好,”他轻声回答,目光转向火光下一身夜色的蓝昊天,见他并无嗔怪之意,转口吩咐一句:“到了长石山提醒一声,本官想去拜访一下百丈大师。” “是,下官遵命。” 蓝昊天正欲朝他行礼,哪知车帘一角迅速垂下,从车里泄出的光亮瞬间消失不见。 “这是在躲我么?” 他双手定在半空,顿了顿,才轻扯缰绳继续赶路。 第172章 回京遇流民围堵,贵公子被刺客重伤 夜里寒风刺骨,路上结起薄薄冰霜。 蓝昊天胯下战马喷着热气,四只蹄子不住打滑。 队伍里火把隔着好些距离,那马忽然四肢失去控制,仰首嘶鸣一声朝侧面倒去。 “前方何人挡道?” 远处传来士兵的呵斥声。 蓝昊天失去重心,坠马前一刻飞身跃起,从马背上安全落地。 砰一声巨响。 那马摔得四仰八叉,脑袋正好撞在车轮上。 柏清玄坐在车里,只觉车厢猛的一震,接着便停了下来,再没动静。 车厢里烛火灭了,车帘被人从外掀开,淌入一层暗淡火光。 蓝昊天立在车外,朝里探头问道:“柏大人您没事吧?” “无事,外面发生何事了?” 柏清玄起身,从车厢慢慢走出。 蓝昊天垂首躬身,解释道:“实在抱歉,都是下官的错,下官的马摔倒了。” “适才前面在喊些什么?” 没等蓝昊天回答,一名小兵急匆匆跑来,扑通一声半跪在地禀报道:“启禀首辅大人,前方遭遇一大群流民,约有五千人之众。” “五千?”蓝昊天忍不住惊叹一声。 柏清玄提步上前,扫了眼地上仰翻的马,转首看向那小兵,冷静道:“他们可有武器?” “回首辅大人,武器不多,只是……”小兵顿了顿,“只是不愿散开,堵在前头索要粮食。” “要粮?” 柏清玄重复一声,掖在袖子里的手微微蜷起。 “流民向军队要粮,这些人也太胆大了吧?” 蓝昊天立在身后揶揄一句。 “走,带本官过去看看。” 柏清玄欲往前去,蓝昊天立时心下一紧,喊住他:“柏大人,这些人来历不明且胆大包天,还是让下官去看吧!” “不必,本官自有分寸。” 柏清玄声音冷沉,侧首睨了他一眼,继续提步向前。 蓝昊天只得趋步跟上。 “大人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队伍前头火光一片,乌泱泱一群人堵在官道上,跪的跪,站的站,人头攒动,密密麻麻。 “怎么回事?” 一道清冷的声音打后方传来,众人躬身,让出一条道。 跃动的火光下,一袭深紫官袍的柏清玄停在人群之前,环视前方一眼,沉声问道:“你们都是哪个州来的?何故阻挡朝廷行军?” 流民纷纷垂头,为首一人尖声答道:“回大人,我们是雍州和永州的难民,只想求大人给点吃的而已!” 柏清玄凝视人群,见他们身上衣着褴褛,有的戴着毛毡帽,有的戴着斗笠,有人穿着破烂狐裘,有人一袭单衣夹袄,确定他们来自不同州府。 “伏指挥使,”他转身问向伏纪忠,“我们还剩多少军粮?” 伏纪忠拱手答道:“回大人,还剩五车。” “全部拉来分给他们,”柏清玄命令道,“再有四五个时辰也该抵达京城了,不需留余粮入城。” “是,下官遵命。” 伏纪忠毫不迟疑,转身就朝队伍后头奔去。 不知流民堆里谁喊了一嗓子,“他们有五车粮食,快去抢啊!” 乌泱泱一大群人立刻涌动起来,纷纷向前逼近。 “不许乱来!”蓝昊天大喊一声,“谁敢乱动的话,一粒米也别想拿到!” 柏清玄被逼着后退几步,见势不对,赶紧安抚一句:“大家静一静!本官是当朝宰辅,一言九鼎,说要分给你们一定如实做到,大家不必争抢起哄,稍候片刻行不行?” 哪知流民太多,前面的人听见了,慢慢停下脚步,可后面的人没听见,一股脑往前涌,把最前面的一排人直直推向刀刃。 一时间尖叫声四起,不断有人被武器刺伤,鲜血淌了满地。 “收刀!不许伤人!” 柏清玄高喊一声,士兵们迅速收回腰刀。 流民还在继续往前扑,又有人高呼一声:“他们杀人了!快去队伍后头抢粮!” 随即,人潮迅猛扑来,士兵们被推倒在地,那群流民发了疯似的往前冲,不顾地上之人的哀嚎,踩着他们的身子涌向禁军。 “保护首辅大人!” 蓝昊天惊呼一声,赶紧把柏清玄护在身后。 柏清玄轻声嗫嚅:“怎会这样?” “柏大人,快退后!”蓝昊天一手抽刀,一手拦住他。 “不能乱!”柏清玄沉着应对,“快救人!叫伏指挥使稳住!” 乱如蜂蚁的人群里,不断有人倒下。 柏清玄看着流民擦肩而过,急声呼道:“快上去救人啊!” 这才有士兵冲上前去抬走被踩踏得奄奄一息的兄弟,以及浑身是血的流民。 “卫百户,快随本官去粮车那边支援伏指挥使!” 柏清玄转身,对蓝昊天吩咐道。 蓝昊天立忙应声:“是!” 二人正欲提步离开,忽听得一声“噗嗤”闷响。 蓝昊天侧首,一柄利刃悬在身侧寒光凛凛,刀尖滴着殷红的血。 “柏大人!” 那刀子洞穿柏清玄腹部,行刺之人立在他身后,慌忙抽回刀刃。 “呃嗯——” 柏清玄痛苦闷哼一声,随即单膝跪地倒落下来。 蓝昊天一把扶住他后背,另一只手举刀挥向那刺客。 锵一声。 利器相撞擦出火花,刺客被狠狠压下,猛然抽刀落荒而逃。 “别逃!”蓝昊天大喝一声,“来人!快追刺客!” 胳膊上忽然一沉,柏清玄血流不止,身子一软倒落在他臂弯。 “柏大人,撑住!” 蓝昊天干脆把他抱入怀里,仔细检查他身上伤口。 一刀洞穿肝肠,干净利落,必是熟手所为。 那伤口汨汨淌着鲜血,蓝昊天想用手捂住,却根本不管用。 “柏大人,你还醒着么?” 他低声问道,一把撕下自己的中衣衣襟。 “我……无事……” 柏清玄面色惨白,微微阖着眼,艰难启唇应了一声。 “大人别动,下官这就给你止血!” 雪白中衣缠上柏清玄腰身,瞬间染成一片殷红。 蓝昊天手忙脚乱,紧紧抱着他的腰身缠了好几圈,才勉强压下出血。 “别说话,小心身上血流光了!” 他颤抖着双手给缠布系上死结,指尖沾上的血像烈火一般点燃,烧进他剧烈跳动的心口。 这一幕让他回想起曾经在他怀里躺过的冰凉尸身,暗红的血,残破的身躯,以及那一双双合不上的眼睛。 “为何会死?” “为何会这般毫无尊严的死?” “回来啊!你们快回来啊!” 双手抚摸着冻成冰的尸身,心里在滴血,却哭不出半点声响。 “柏清玄你别死!我一定会救你的!” 蓝昊天扶起意识模糊的柏清玄,抬头望了眼四周,突然心中一喜,叫道:“大人,我们到长石山附近了!快看啊,前头就是柏家的长石山!” 到了长石山,就能上山请百丈那老秃驴救人! “我这就带你上山去见百丈,你给我撑住了!” 说着,他便蹲跪下来,让身后的柏清玄倒落在他背上。 扯过他双臂勾上自己脖颈,双手抱起他双腿,右脚一蹬地把人背了起来。 “我们上山去,大人你一定能得救的!” 他低声呢喃,快步朝山脚跑去。 柏清玄尚有意识,双手环住他脖颈,轻声应了句:“好。” 耳畔传来氤氲热气,那是活人才有的呼吸。 四周嘈杂一片,有人尖叫,有人怒吼,有人哀嚎,有人欢呼。 这些他全部听不见,迎面而来的人影和刀光,他也全都不在乎。 他脚程飞快,迟疑片刻都会令身后之人离死亡更近一步。 背后传来洇湿的温热,蓝昊天很清楚那是对方淌出的鲜血。 第173章 憨憨背贵公子上山求救,云书羽兄妹派人来迎憨憨 “柏大人,你不能死,你得撑住了!” 穿越纷乱的人群,冲向黑暗的夜色,把火光和剑影全部甩在身后。 好在上山的石阶不远,蓝昊天没跑多久便来至结满薄冰的阶前。 “不能放他们上山!” 蓝昊天堪堪迈出一步,背后忽然传来喝止声。 他一面迈步,一面回头,竟瞧见火光跃动的不远处,急速奔来十几道黑影。 “站住!” 那群人冲他喊了一声,扬起的白刃在浅薄月色下发出森冷寒光。 蓝昊天下意识感到不妙,赶紧加快脚步上了山。 石阶打滑,蓝昊天又背着柏清玄,每一步都迈得格外艰难。 刺客追至山脚下,看了眼泛着冷光的石阶表面,略略迟疑片刻还是追了上来。 “别跑!你们跑不掉的!” 头顶是厚厚的云层,山上茂林被压上一层青黑,漫漫长阶一眼望不到尽头。 蓝昊天干脆腾出一只手,手脚并用,像只猴子似的在山径上攀爬。 “快啊!快点啊!柏清玄你这小子可别死了!” 他暗暗给自己和柏清玄打气。 “抓住他们两个!” 身后不断传来那群人的呼和,越来越近,越来越沉,压的蓝昊天喘不过气。 明明只要往上爬就能有希望,可他却仿佛瞧见那石阶尽头越来越远,越来越绝望。 “卫百户……”耳畔忽然传来暗哑的声音,“我们会被抓住的……放下我吧……” 这话令蓝昊天瞬间炸裂,他怒吼一声:“你他娘的说什么傻话!难道丢下你我就能活了!” “至少……你能逃……” 柏清玄的语气近乎绝望。 绝望中又带着几分希冀。 是的,蓝昊天轻功不错,卫百户也是,轻功是逃命的法宝。 他或许不会活到最后,但至少有活命的机会! “不行!你给我撑住了!我一定会救你的!” 蓝昊天喊出这句话后,忽然停下脚步,定定望向石阶一旁的密林。 几息后,他提起步子跑入山林,对背上的人说道:“我先把你藏去安全的地方,出来解决了他们再来寻你。” 柏清玄没有吱声,歪着头倚在他肩上,眼皮颤了颤。 身上的血在一点点流失,他周身乏力,腹部剧痛,根本没有力气再说一个字。 明明痛苦至极,明明死神就在身后,可此时此刻躺在蓝昊天宽阔的肩背上,竟觉分外心安。 仿佛这一刹生死无别,天地失色,只剩这片温暖的后背。 “阿爹,蓝山雀的腿也会这般疼么?” 小小一只柏清玄趴在爹爹背上,手里拎着个麻布袋子,里面一突一突的,传出一阵鸟鸣。 “谁摔断了腿不会痛?你这孩子尽说胡话!” 爹爹宠溺地责备一句,柏清玄垂眸看了眼手中麻袋,露出羞涩一笑。 那是他五岁时,随爹爹去京郊山林踏青,一时顽皮爬上树梢,想救下那只受伤的蓝山雀,却不慎手脚一滑,从树上摔下来折了一条腿。 却因祸得福,被爹爹一路背着走回家,并喜获一只活泼可爱的蓝山雀。 柏家家规森严,不许年幼子弟如此顽劣,也很少见爹爹主动敞开怀抱疼人。 那时的柏清玄虽腿上剧痛,心里却甜得发腻。 掌心传来坚实的触感,那是蓝昊天微微隆起的胸肌。 明明都是男人,爹爹的前胸柔软有力,这小子却是如此坚韧挺拔。 “卫百户……” 他心中暗道,紧紧合上眼皮。 林子里黑漆漆一片,根本辨不清方向。 蓝昊天一进来就迷了路,深一脚浅一步,跌跌撞撞,结果一不小心摔进一个洞里。 栽倒的同时,他双手抱住身后之人,侧躺了下去。 “嗯……” 柏清玄被摔得闷哼一声,蓝昊天赶紧起身,却“咚”一声巨响脑袋撞到了洞壁。 四周空间十分狭小拥挤,蓝昊天只能缩着脖子,二人躺在洞里分毫不得动弹。 “这是哪里?” 他低声呢喃一句,伸手去摸四壁,才发现他们摔进了一只树洞。 洞外风声沙沙,吹响林间枝叶。 淡薄月光投进小小树洞,借着昏暗的天光,蓝昊天终于确认他们暂获安全。 “柏大人,柏大人!” 他侧过身子,伸手扶起柏清玄的脸,贴在他耳畔低声唤道。 柏清玄尚存意识,眼帘微微掀起,感受到耳边呼出的热气,哑声道:“卫百户……” “下官在此,柏大人无需担心!” 蓝昊天咬着牙安抚一句,“柏大人呆在这里别动,也别出声,待下官出去结果了那帮贼人再来接你!” “我……” 柏清玄喉咙被血水堵住,想说挽留的话却发不出声音。 “千万别动!等我,我一定回来救你的!” 话音刚落,柏清玄便觉身侧一空。那股温热感顿失,四周变得冰凉刺骨。 蓝昊天一把钻出树洞,举目望去才发现,这是一棵足有成年男子一臂之宽的榕树。 树根粗壮盘踞,树冠遮天蔽日,垂落满地的枝蔓仿若厉鬼的爪牙。 “柏大人,千万撑住!” 他心中暗想,头也不回朝着林子南边跑去。 一面跑,一面不住挥刀砍断枝叶。 “卡擦——” “嘎巴——” 林间的响动迅速引来刺客注意,他们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紧步追去。 * * 山下的动乱在伏纪忠临危不乱指挥下终于收场,流民散的散,降的降,地上蹲了一大片人。 “启禀伏指挥使,五车军粮俱在,只是兄弟们伤了百十来个。” 一名小兵拱手奏报。 伏纪忠扫了眼火光下的人群,叹声道:“没死人就好!” 随即,他又下了一道指令:“把车上粮食都分给他们吧!” 那小兵有一瞬间愣怔,“伏指挥使,那可是我们费尽力气护下来的,怎么能……” “本座说分就分,你敢质疑本座的决定?” 伏纪忠眉毛一横,面上露出凛然厉色。 那小兵惧怕不已,赶忙跑去后头分配粮食。 一片忙乱中,一人骑着骏马疾驰而来,停在数里地外。远远瞧见前方一片火光,满地狼藉,忙下马飞奔过来,抓住一名小兵问道:“首辅大人的队伍为何成这样了?” 那小兵见来人一身仆从打扮,狐疑问道:“你是何人?何故深夜出现在此?” “我是明远侯府的护院,受我家二小姐之命,特此前来打听伏指挥使和卫百户的情况。” 那人神情严肃交代一句,随手塞给小兵一锭银子,急不可耐地问道:“他们二位现在何处?安全否?还请小哥告知一二!” 那小兵瞄了眼来人,掂了掂银子的分量,慢声道:“首辅大人被人行刺,卫百户带着他上长石山治伤去了。伏指挥使在队伍后头安抚流民,你自己去找他吧!” 那人听完赶紧躬身一揖:“多谢小哥!” 小兵自顾自忙别的去了,那人却没有去找伏纪忠,而是转身冲向长石山。 混乱中,无人注意此事,那人一路冲至半山腰,突然听见山林中传来刀剑声。 “卫百户带着受伤的柏清玄上山,为何山林里会有打斗声?” 那人蓦然停下脚步,盯着林子沉思良久,打算进去探个究竟再说。 山里林木茂密,蓝昊天一路向南跑,把所有刺客都引了过去。 穿过幽深的树林,踩在松软的落叶里,不知不觉竟来至山间悬崖。 视线陡然开阔,黑沉沉的天际月牙高悬,蓝昊天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发现前方已无路可走。 “臭小子你逃不掉了!” 刺客包抄而来,横在身后的山坡上。 第174章 憨憨被逼坠崖,云书羽兄妹得知噩耗 蓝昊天被他们逼得步步后退,倏尔脚下半空,已然踩在了悬崖边上。 “说!柏清玄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为首的刺客冷冷问道。 蓝昊天定住身子,扯嘴一笑:“想知道?打赢本大爷再说吧!” 言毕,他举起腰刀朝着前方众人扑刺过去。 刺客们见他还欲负隅顽抗,一阵嘲笑,而后扬起武器迎上他的腰刀。 山崖上一阵激斗,浓云遮月,星辰隐没。 刀剑声铿锵回荡,穿过山林,漫向远方。 那仆人穿梭在林间,骤然听见前方传来的打斗声,赶紧加快脚步飞奔起来。 悬崖峭壁上,蓝昊天以一己之力对付近二十来人,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筋疲力尽。 “呲啷——” 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响起,蓝昊天的刀被人挑落。 “怎么?还不肯说?” 为首的刺客面上讥讽,目光轻薄地睥着他。 蓝昊天握紧双拳,侧首看了眼脚下深涧,暗自咽了口口水。 山谷之上薄云翻涌,森森寒气从脚底升起。 崖间藤蔓多枝,我轻功又好,跳下去总不至于伤了性命。不妨搏一搏,或许可有转机! 蓝昊天挪了挪脚尖,指尖攥得发白。 “我若说了,你们就会放过我么?”蓝昊天揶揄一句,身子往后一倾朝后栽去,留下一声大笑:“你们当我蓝昊天是猪么?哈哈,后会无期!” 余音隐没在云雾翻涌里,刺客还未反应过来,蓝昊天就已被山涧吞没。 “臭小子!” 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崖边只剩升腾的雾气,极目望去,悬崖下面一片迷蒙。 “头儿,那小子死定了吧?” 一名刺客弯腰探去,语气笃定地问了句。 为首的刺客冷笑一声,嘲讽道:“死了便死了,我们的目标又不是他。” “那接下来怎么办?” 探腰的刺客追问一句。 “还能怎么办?”为首的刺客骂道,“四处找找看,柏清玄一定就在这片林子里。” 说完,一行刺客匆匆撤退。 枝叶遮掩的暗处,一人慢慢挪出林间。眼看那群刺客沿着悬崖东翻西找,胸口剧烈起伏。 “卫公子坠崖了?!” 他不敢相信适才亲眼所见,狠狠咬了一下舌尖,一股痛意从舌尖传来,这才确信卫蓝真的坠崖了。 “不行,必须下山通报禁军!卫公子不能死在这里!” 思及此处,那人赶忙转身,偷偷离开悬崖。 山下,伏纪忠安抚完流民,听闻小兵奏报蓝昊天带着柏清玄上了山,思忖片刻后决定带领军队先行返京。 “陛下要求我等明日寅时前返京,此刻已过三更不能再等了。” 伏纪忠对麾下将士解释道,“圣意不可违,你们速速整理行装随本座返回京郊大营,一刻也不许耽误!” “是,末将领命!” 几名将士迅速散去,伏纪忠又对跟前一排兵士吩咐道:“你们几个速速去寒山寺保护首辅大人,务必把他和卫百户安全送达京城!” “是,属下领命!” 十名精兵按着腰刀离开,须臾间便消失在山道上。 三千禁军踏着月色朝京城迈进,离开不过半个时辰,那家仆也匆匆下了山。 “怎么回事?这儿的大军呢?” 地上一个年迈的老汉抬头看了他一眼,认真答道:“你来得不巧,他们适才回京城大营去了。” 那家仆急得火烧眉毛,自言自语说了句:“为何这般着急?卫公子该怎么办?” 他一拍脑门,忽然记起自己来时把马拴在五里地外。赶忙转身朝前跑去,决定回大长公主府求援。 * * 京城水府。 厅堂外的廊檐下燃着几只烛光微弱的灯笼,厅堂内光影昏暗,水溟萤披着斗篷坐在轮椅里,听来人汇报情况。 “启禀家主大人,东西已经得手了,只是……” 家仆话说一半,忽然舌头打了结。 水溟萤目光一沉,诘问道:“只是什么?人没办妥是么?” “回家主大人,是。”那家仆伏低身子,把脸埋入阴影里,小声道:“我们的人追上山后,没能找到柏清玄的尸体,猜想他还活着,只是不知藏身何处。” “还活着?”水溟萤语气惊疑。 那群刺客都是花高价雇佣的绝世高手,出手必死无疑才对,柏清玄既已中刀,决计没有活命的可能。 “柏清玄确实中了招,可……可他身边那个叫卫百户的人救了他。” 家仆把腰身勾得更低了。 听到这里,水溟萤藏在缠布下的双眸陡然一寒:“卫蓝,又是他。” “就是那家伙把柏清玄藏起来的,”家仆低声道,“不过那家伙已经坠崖了。” “嗯?”水溟萤眸光一闪,刀锋一般扫向家仆的脸,“坠崖是死了的意思么?” 家仆后背发寒,低声答道:“是。” “果真死了么?”水溟萤呢喃一句,目光转向庭院草坪上晃动的光影。 沉静须臾,他吩咐道:“务必让他们找回那二人的尸首再回来复命,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家仆却听出了话里的意思,立时浑身一凛。 “是,奴才遵命!” 身前人影退去后,水溟萤转动轮椅,嘎吱嘎吱来至扇门前。 寒风拂动,檐下灯笼微微轻晃,几片碎叶落至廊道的地板上,扑腾几下终于不动。 “垂死挣扎,看你还能撑到几时?” 水溟萤狠狠盯着地板上的落叶,喉咙里发出冰寒瘆人的声音。 * * 深夜寂静无人的京城大街上,突然响起哒哒的马蹄声。 街口冲出一匹高马,载着一名家仆打扮的人疾驰而来。 他把马鞭挥得咧咧作响,一人一马穿过影影绰绰的大街,带起一阵劲风吹动街沿店铺门外的灯笼。 马声停在大长公主府门前,那人翻身下马连滚带爬跑上石阶,伸手拽住门口护卫的袖子,喘着粗气道:“快……去禀报世子爷和……郡主殿下,卫公子……他坠崖了!” 护卫听完这话,立时面色骤变,赶忙转身跑入大门。 府内众人尚在沉睡,听见敲门声时,云书羽一阵发懵。 “谁啊?” 他掀开被子,转脸看向门外的灯光。 “回世子爷,派去打探卫公子消息的人回来了。” 门外灯光映照出一道人影,云书羽一个激灵坐起身来,仓促问道:“卫公子出何事了?” 门外声音顿了顿,才道:“回世子爷,卫公子他、在长石山上坠崖了!” “什么?” 云书羽一声惊呼,光着脚走至门前。 扇门嘎吱一声打开,云书羽鬓发散乱质问一句:“到底怎么回事?卫蓝不是跟着大军同行的么?怎会突然坠崖?” 门外护卫躬身答道:“回世子爷,卫公子随军行至长石山附近,遭遇流民打劫。双方激战之时首辅大人被人刺伤,卫公子便带着首辅大人上山求医,结果半路再遇歹人,卫公子不幸坠崖。” “这……这怎么会?” 云书羽满脸错愕,正迟疑间忽从院外传来云汐羽的声音:“哥哥!” 两盏灯笼摇曳着照进小院,云汐羽从月洞门里转出来,跌跌撞撞跑至廊檐下,开口问道:“这是真的么?” 云书羽拉起她的手,把她带上廊道,定了定神道:“应该是,这下如何是好?” 兄妹二人满面焦急,相互紧了紧手心,同时说道:“去长石山!” “汐羽,你别去。”云书羽覆上她手背,安抚一句:“我去就好,卫贤弟轻功了得,不会轻易丧命的。” “可是哥哥……”云汐羽欲言又止,再厉害的人,从万丈深渊掉下去也不可能完璧无损。 想到蓝昊天满身鲜血、断手断脚的样子,云汐羽不禁一阵心慌。 “哥哥,我必须去,卫大哥不是一般人。他是……” 第175章 云书羽兄妹上山寻憨憨,刺客误杀兄妹二人 云书羽见她满面通红,憋着说不出口,心里跟着一块着急。 “是我儿时的青梅竹马,哥哥你不能阻止我去救他!” 话音刚落,云书羽心口涌起一阵醋意。 “汐羽你、终于承认了。” 他观察过云汐羽的一举一动,在蓝昊天跟前时,神情格外灵动,目光总离不开他周身。 之前他问她是否有意于蓝昊天,云汐羽敷衍着说没有,那时他便起了疑心。 果不其然,事实就是他猜想的那样。 云汐羽根本没把那小子当成故人的儿子看待,而是别有一番儿女情思。 “好,我带你去,”云书羽心口剧痛,面上却一派淡定,“我们一起去把那小子带回来。” 云汐羽垂下眼睫,轻轻咬了咬唇瓣。 “来人!立刻备车,本世子要带郡主殿下去长石山!” 大长公主府内一片骚动,不多时,云书羽兄妹相互搀扶着登上马车,急急忙忙赶去京郊十里地外的长石山。 一行人抵达山脚下时,天光渐渐明朗,东方升起一片鱼白。 “在何处坠崖的?” 云书羽望着云雾缭绕的山峰,问向一旁护卫。 “回世子爷,就在半山腰的南边,那里有一处悬崖峭壁。” 护卫正色答道。 “快带我们上去看看,”云书羽扫了眼带来的二十名大长公主府护卫,肃声道:“你们几个随本世子一起!” “是,殿下!” 旭日初升,晨光满地。 山径石阶上的冰霜逐渐融化,踩上去不再像夜里那般打滑。 二十余人花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来至那处悬崖峭壁,云书羽扶着妹妹来至崖边,探着身子俯视下去,只见山涧间薄云翻涌。 “这么高,卫大哥真会平安无事么?” 云汐羽颤声嗟叹,眸底忍不住泛起泪光。 云书羽怕她哭出来,忙吩咐身边护卫:“快沿着悬崖找找,看看有没别的路通向谷底!” “是,殿下!” 悬崖上众人散去,云书羽擦干妹妹眼角,柔声道:“汐羽别怕,那小子能耐得很,不会有事的!” 云汐羽低声抽泣几下,倚靠在云书羽怀里。 晨光熹微,落在二人身上散出点点寒意。 兄妹二人担忧之际,侧面的林子里忽然窸窣声起。 “谁在那里?” 云书羽有些武功底子,警觉地望向那头。 只见草叶轻晃,一阵细碎的声响后,一个接一个的黑衣人出现在草丛里。 “你们是何人?鬼鬼祟祟躲在林子里做什么?” 云书羽下意识搂紧云汐羽,语气凛厉地问向他们。 “哥哥……” 云汐羽伸手抓紧云书羽的胳膊,侧脸望向来人。 “这些话该我们问你才是!” 为首的黑衣人一脚踏出草丛,满脸凶狠的反斥一句。 身后十余名黑衣人纷纷紧随其后,一息间悬崖之上立满了黑影。 “尽是些小鱼小虾!”云书羽骂了一句,撒开折扇傲慢道:“本世子在此,何人胆敢妄动!” 打头的黑衣人瞄了眼他手中的烫金折扇,认得是豪门勋贵才用得起的货色。 但他随即嘴角轻扯,冷笑一声道:“你是哪儿来的世子爷?我们只知你是来寻那坠崖的臭小子,可不认你这世子爷!” 说完,便抬手一挥,示意身后部众冲上去。 “大胆狂徒!”云书羽把折扇一横,扫出一阵厉风,大声喝道:“我乃大长公主府裕钦侯世子,这位是陛下亲封的柔怡郡主,尔等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伤害王室中人!” “哼!”黑衣人不屑地冷嗤一声,拔出腰间佩刀,讥讽道:“我们只知你二人与柏清玄有干连,管你什么皇亲国戚呢!小的们,给我上,拿下他二人!” “是!” 眨眼间,四面八方全是明晃晃的刀影,急急朝兄妹二人扑刺过来。 “汐羽,快躲我身后!” 折扇轻摇,厉风四起。 云书羽甩下这句话,人已经上前几步挡住了刀锋。 十几把利刃劈来,云书羽应接不暇。纸糊的竹扇根本经不住刀身的重压,啪一声断去了几根扇骨。 云汐羽立在他身后,紧紧掖着袖口手足无措。 “哥哥……” 后脚跟踩空半步,散碎的石子滑落云涧,湿寒气流吹起她鹅黄的裙摆,眼泪止不住往下坠。 啪啪两声。 烫金折扇被刀刃砍断,扇面的文竹裂为两半。 “小子,没招了吧!” 为首的黑衣人一刀砍飞那半摇在空中的扇面,云书羽收回胳膊,紧紧握住汐羽的小手。 “你们到底想要怎样?” 云书羽厉声吼道。 黑衣人讪笑一声,举起薄如蝉翼的刀锋,道:“我们想知道柏清玄在哪儿,你能告诉我们吗?” “我……” 云书羽的指节紧了紧,低声道:“我们若是说了,你们就能放了我兄妹二人么?” “要么现在说,要么现在死!” 黑衣人压低眉目,恶狠狠说道。 “柏清玄被我们藏在一处林子里,即便我现在说了,光凭你们也寻不到那地方。” 云书羽喉结滑动一下,手心沁出了冷汗。 “不如让我亲自带你们过去吧,放了我妹妹如何?” “放?” 黑衣人双目微瞠,嘲讽道:“凭什么?给我一起带走!” 言毕,所有黑衣人齐齐扑涌过来。 云书羽抬腿一踢,重重踹倒了为首的黑衣人。 “你他娘的活腻了!” 那黑衣人满面扭曲,冲着身旁众人喝道:“都给我绑起来!” 一时间,十余双手伸过来,扯衣袖的有,拽衣领的也有。 “滚开!不许碰我!” 悬崖边挤满了人,云汐羽奋力抵抗,扑打他们伸来的脏手,争执间竟被黑衣人推搡了一把。 “哥哥——” 尖叫声响起,人已经没入云涧。 云书羽被反扭着胳膊,侧首望去,只见汐羽裙角的鹅黄被云雾吞没。 “汐羽——” 他脑袋轰的一声炸裂,身体瞬间僵化,好似失去了三魂七魄, 黑衣人一时间张皇失措,纷纷望向翻涌的云层。 “滚开!” 云书羽发了疯一般地推开那群黑衣人,不顾一切纵身一跃,追随云汐羽跳下悬崖。 黑衣人反应不及,一息间兄妹两个全部坠崖,都只能张大嘴巴干望着发愣。 山谷很深,越往下坠气流越冷。 云书羽目眦欲裂,盯着厚重的云雾极力搜索,只能觑见一点点鹅黄的影子。 “汐羽——” “哥哥来了——” 他撕心裂肺地高喊两声,久久回荡在幽深的山谷,丝毫无人回应。 汐羽、汐羽! 他心中呐喊,痛得淌血。 寒冷的风从口鼻灌入,脑袋冻成一块冰坨,顿顿的,生死不顾,只想着云汐羽的名字。 失去重心的身子根本不由自主,在空中翻滚了好几圈,晃得头晕脑胀、四肢无力。 失去意识前,他感觉自己的身子遭受重重一击,仿佛还听见一道骨头断裂的声音,想睁眼去瞧时血气翻腾着涌上脑袋,已是昏黑一片。 * * 天然甬道窄宽不一,蓝昊天爬行在湿漉漉的山洞里,手脚酸软得不行。 正如他猜想的那般,从悬崖坠落后,他成功抓住山涧上的一根粗壮藤蔓,毫发无伤爬回了半山腰。 抬头一看,被繁杂枝蔓遮掩的山壁上,竟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 为了躲避刺客搜查,他干脆钻进洞里藏身,无意间发现这洞深得不可估量。 不仅如此,他往里爬行数丈后察觉到有风从深处吹来,伸手一抓,身下的水流里漂浮着山腰林子里才有的枫叶。 第176章 憨憨自救成功,背贵公子入寺治伤 “看来不但有出口,那出口还直通半山腰的林子。” 他忍不住窃喜,加快朝甬道深处爬去。 大约爬了两个时辰,他几乎就要累趴下时,忽然注意到前方隐隐传来一簇光亮。 “胜利在望!” 他高呼一声,声音闷闷地荡在甬道里。 爬出甬道后,呼吸豁然通畅,天光大亮,透过茂密枝叶散落的阳光弥漫在他周身,把一身湿寒瞬间驱散。 这林子很熟,蓝昊天仔细环视一圈,发现这一片像极了昨夜进入山林的地方。 他心中雀跃,赶紧四下搜寻那株巨大的榕树。 虽已过去小半日,可他并不敢高声呼喊,以防刺客循声追来。 穿过十几棵枫树后,那株形似妖孽的大榕树赫然出现在眼前。 垂落的根枝密密麻麻,随风轻晃,白日里看没了夜里那股诡异,倒像柳树一般充满生气。 拂开一条条根须,掩在秘境深处的树洞映入眼帘。 “柏大人……” 这树洞他记了许久,高约不足半丈,宽约半臂多点,洞口开在树干正中间,四周布满了藤蔓。 此时林中静谧,光影浮动,弱弱微风吹拂根须,像极了人间仙境。 蓝昊天一步步走近树洞,心中期许柏清玄还在洞里。 树洞狭窄,柏清玄在洞里昏迷一夜,被正午的阳光刺醒,堪堪睁开双目,洞口就落下了一片阴影。 “柏大人,下官回来了。” 高大的身躯堵住了整个洞口,柏清玄微微抬眸看去,蓝昊天一身湿露露的立在那里笑。 “卫百户……” 他口干舌燥,喉咙如火烧一般灼痛。 蓝昊天立刻俯身,双手扶起他的身子,仔细检查一遍他身上伤势。 “柏大人,你感觉如何?还能动么?” 蓝昊天柔声问了一句,伸手去摸他腹部的缠布。 血已经止住了,雪白缠布上留下大片斑驳的暗红血迹。 “能……” 柏清玄身子发虚,喉咙里发出一声气音。 “下官带你上寒山寺,去找百丈老和尚帮你疗伤。” 说完,便把他胳膊搭上肩头,抱起他的腰腹将他拖出树洞。 背后的人身子软软的,很明显已经动弹不得。 蓝昊天依旧半蹲在他面前,很熟练地把人背了起来。 “下官说到做到,柏大人一定能脱险!” 扶正背上之人的身子,蓝昊天憨笑一声。 柏清玄睁不开眼,整个头伏在蓝昊天肩侧,嗅到他散落发丝上传来的青苔气味。 “卫百户……”他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落在蓝昊天耳畔拂得他耳垂又痒又热,“昨夜……你去哪儿了?” “去把黑衣人引开了,”蓝昊天踩在松软的落叶上,微微侧脸轻声道:“放心吧,这会儿不会遇到他们的。我们快走,你别再说话了!” 柏清玄安心地合上眼皮,垂在蓝昊天胸前的双手不觉十指紧扣。 害怕从他背上掉下去,他如今虚弱成这样,这副背脊便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不能死,他还没有完成自己的梦想,信朝的大好山河还在等着他回去。 “好。” 他心中答道。 他不说话,只偷偷念想,希冀这片贴在胸前的体温永远不要散去。 浮光流动,树影婆娑,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停滞。 一呼一吸,起伏熹微,是二人于此间能感受到的全部。 明明冬日的风是冷的,明明腊月的阳光是浅薄的,可他们却仿佛沐浴在春日暖阳下,心中一片澄明温暖。 世界从未如此干净纯粹过,光束扫过他们肩背,带起一片细微光尘。 走出山林,石砖堆砌的山道蜿蜒向上,两侧巨木参天,遮天蔽日。 “快到了,柏大人撑住。” 温柔的声音落在风里,如花瓣散去。 柏清玄没有回应他,嘴角扬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蓝昊天将将行了没几步,便远远瞧见山上走来一位禁军士兵。 “卫百户!柏大人!” 那士兵忙不迭跑下石阶,一脸惊愕地问道:“卫百户,你们昨夜去哪儿了?为何没上寒山寺来?” 蓝昊天脚步不停,淡声答道:“半路遇见一群刺客,便去山腰林子里躲了一宿。” “刺客?” 士兵一声惊呼,“糟了,他们几个还在山上四处寻找两位大人,也不知会否遭遇危险?” “先送柏大人上寺里疗伤吧!”蓝昊天急切道,“山上这么大,也不一定会遇到。” “嗯,卫百户说的是!”士兵点头,忙上前带路,“快随属下来吧!” 三人很快来至高耸的山门前,有小和尚立在门里探头探脑张望山径。 “快去请百丈大师来!柏公子身受重伤,恐怕情况不妙!” 蓝昊天一面背着人跑,一面冲前头的小和尚喊道。 “是,小僧这就去!” 几人把柏清玄安置在一间禅房,百丈迈着急促的步子推门而入,一眼望见床上躺着的人,焦急问道:“柏公子如何了?” “腹部被利刃洞穿,”蓝昊天侧过身子让开位置,百丈赶紧俯身检查柏清玄的伤势。 蓝昊天看着他把脉,继续道:“昨日夜里我已经帮他包扎止血,但还是耽搁了一夜。” 百丈结开脏污的缠布,不经意间扯痛伤口,柏清玄咬牙哼了一声。 “所幸未有正中脏腑,再偏半寸柏大人可就没命了。” 百丈白眉垂落,微微叹出一口气来。 蓝昊天心中巨石落地,忙双手合十乞求道:“还请百丈大师仔细为柏大人疗伤,下官不懂医术又被刺客耽误一夜,怕是小病也会拖成大病。” “智觉,快去拿东西来。” 百丈冲身后小和尚吩咐一句,继而转身对蓝昊天一揖,“施主莫急,老衲这就为柏公子诊治。” 清洗上药持续了大半个时辰,柏清玄全程忍着痛楚,没发出半句呻吟。 一屋子人在外厅焦急等待,终于盼见百丈垂着白眉走出卧室,蓝昊天上前一步躬身问道:“百丈大师,柏大人如何了?” “施主安心,”百丈躬身,捻动佛珠道:“柏大人失血过多,需调养三月方可痊愈。只消按老衲的药方按时外敷加内服,一定能恢复如初。” “如此,多谢百丈大师了!” 蓝昊天心中欣喜,迫不及待冲入卧室。 小和尚正在收拾一地狼藉,床前的铜盆里满满当当一盆血水,看着分外瘆人。 柏清玄整个身子陷入被子里,露出张苍白如纸的脸,映衬得五官深刻凄楚。 蓝昊天半蹲在床榻前,凝视他略显疲惫和脆弱的眉眼,见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似乎在做着噩梦。 “柏大人,您感觉怎样?能听见下官说话么?” 蓝昊天轻声呢喃一句。 似有所感,柏清玄薄薄的眼皮颤动一下。 “您在这儿好好休息,下官这便派人回京禀奏陛下,请陛下派人来保护你。” 蓝昊天伸手抚上他额头,掌心传来滚烫的热度,他赶紧回头冲小和尚喊道:“柏大人发烧了,快去问问百丈老和尚怎么回事?” “诶,小僧这就去!” 放下扫帚,那小和尚疾风一般奔出禅房。 蓝昊天顺势揩去柏清玄额上的细汗,轻声道:“下官之前还嘲讽您,不过破点皮而已,哪有爹爹他们痛苦。目下见您重伤在身躺在床上,心中甚为凄然。” 他指尖滑落,不经意间触碰到柏清玄眼角的湿润,指节颤了颤,垂头呢喃:“抱歉,下官错了!还请柏大人海涵!” 柏清玄眉心蹙了蹙,喉结轻轻滑动一下。 第177章 憨憨得知云书羽兄妹遇害,水溟萤气愤贵公子未死 派去京城的士兵很快带着皇帝钦点的五百精兵返回长石山,把寒山寺里里外外严密把守起来。 蓝昊天自知不能再留,便妥当交代好一切,带着从山林里存活下来的几名士兵回了京城。 将将回府,便听费宅的家仆禀报,说是大长公主府来人问过云书羽兄妹的下落。 “什么?”蓝昊天褪去外衣的手一顿,惊问道:“云书羽兄妹失踪了?” 家仆勾着头,冷静解释道:“回卫公子,是的。早上大长公主的护卫来问,说是世子爷和郡主殿下一起去了长石山找您,结果后来二人不知去了何处,也没跟护卫交代一声就失踪了。” “长石山?”蓝昊天心中一紧,一把抄起红凝朝屋外走去,“情况不妙,我去看看。” 家仆忽然拽住他衣袖,劝阻道:“卫公子您刚回来,半路又遇上流民打劫,要不跟侯府通报一声,让侯府派些护院过来陪您一起去找吧?” 蓝昊天停住脚步,略作思忖,才道:“也好,多一个人多一分助力。” 随后,家仆便请人快马赶去明远侯府,把这事告知二小姐鱼菲然。 蓝昊天坐在厅堂里等了许久,心中越来越忐忑。 云书羽兄妹怎会去长石山寻他? 若那群刺客还徘徊在山里,他们两个岂不是很危险? 想到这里,他哗啦一声从椅子上立起,来来回回踱步不停,恨不能立下跑回长石山一探究竟。 正行至大门前,门嘎吱一声被用力推开,鱼菲然气喘吁吁跑进院来,失声喊道:“卫大哥——” 蓝昊天差点被门砸到,定了定神,扶住鱼菲然跌跌撞撞的身子。 “卫大哥,不好了!”鱼菲然满脸泪花,哽咽道:“云大哥和汐羽他们出事了!” 见到她的表情,蓝昊天立时心下一慌。 “菲然,这到底怎么回事?他们怎会去长石山的?” 鱼菲然抬起脸,眸底泪光闪烁,支吾道:“听说你快回京了,我们几个便商量着,派人去京郊提前打探你的消息。我们就想知道卫大哥你有没受伤,可没想到……” “长石山上还有很多刺客逗留,我们得赶紧过去救他们才行!” 蓝昊天稳了稳鱼菲然肩头,鱼菲然抹去眼泪,点头同意。 二人迅速坐上马车,带着二十来个侯府护院赶去长石山。 晌午过后的山上气温骤降,蓝昊天清楚记得之前坠崖的地方,带着一行人来至崖边。 悬崖上空无一人,之前埋伏在此的刺客也不见踪影。 数十人上上下下找了一圈,也不见兄妹二人踪迹。 “会去哪儿呢?”蓝昊天口中低吟,心里隐隐感到不安。 “卫大哥,你说他们两个,会不会已经被刺客抓走了?” 鱼菲然抱着他的胳膊,怯懦问道。 蓝昊天眉头一皱,安抚一句:“不会的,云兄是裕钦侯世子,汐羽妹妹是陛下亲封的郡主,那群刺客再大胆也不敢伤害王室子弟!” “可是……”鱼菲然哽咽,说不出心中担忧。 二人正欲探身朝下查看,忽有一名护院失声惊呼:“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顺着他的手望去,迷蒙云雾里,一株探出崖壁的松树上悬挂着半截扇面,烫金的文竹在阳光下闪烁微光。 “那是……” “云书羽的折扇……”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鱼菲然低声啜泣,忍不住捂起心口,“他们两个该不会……” 坠落悬崖了吧! 蓝昊天心中领会,不觉紧紧抓住她的肩头。 “不会的,”他自欺欺人地说道,“世上哪儿有这么凑巧的事,刚好叫他们来时被刺客给推下悬崖了。那折扇一定是他们下去寻我时,不小心折在树上的。” 话虽如此,可那半具扇面断口齐整,一看就是被刀剑砍出来的。 蓝昊天几乎可以确定,云书羽兄妹一定在此间与那群刺客发生过激斗。 “二小姐,卫公子,你们看。” 一名护院将拾起的半具折扇躬身递给蓝昊天。 “卫大哥……” 鱼菲然看着扇面,忍不住泪流不止。 “我们再去山林里找找吧,兴许他们困在那里了。” 蓝昊天微微侧过脸,没去看那半具扇面。 一行人在山腰的森林里一直搜寻至日落,也丝毫未有发现云书羽兄妹的半点踪迹。 眼看山雾弥漫,天光渐暗,日间繁茂的森林变得诡异危险,蓝昊天果断带着鱼菲然回了费宅。 回去的马车上,鱼菲然倚靠在蓝昊天怀里,累得一丝力气也无。 “卫大哥,云大哥和汐羽他们会不会被刺客抓走了?” 她的声音暗哑,蓝昊天听着一阵揪心。 无论坠崖或是被抓,此时此刻他都毫无应对之策。 他万万没想到云书羽兄妹会因他出事,在此之前他做过许多努力,尽量避免让周围人插手他的事情。 可意外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似乎他就是个祸害,紧接着连鱼菲然也会遭殃。 想到这里,他不禁把怀里的鱼菲然搂得更紧了,甚至用头蹭了蹭她的发髻,柔声道:“菲然别怕,我会找柏大人商议此事的。刺客既然敢抓大长公主府的人,幕后主使一定不是小喽啰。” “嗯……” 鱼菲然把脸埋入他胸口,轻轻呢喃一声。 * * 月钩如刀,高悬重檐。 黑漆漆的厅堂里,水溟萤气得狠狠捶了一把轮椅扶手。 “你们说什么?人没死?” 他眼神狠戾,枯瘦的指节握得泛白。 一名黑衣人垂首跪在他面前,颤声道:“回家主大人,本来我们的人已经捅了柏清玄一刀,却不料半路杀出个卫百户,不择手段甩开我们背着他上了山。后来我们才知道,皇上派了重兵把守寒山寺,柏清玄也早就被百丈老和尚所救。” “废物!”水溟萤怒吼一声,不觉喊破了音。满腔怒火熊熊燃起,他浑身筋挛喘着粗气,恨不能当场劈死眼前的人。 黑衣人心中惶恐忐忑,后背不禁覆上一片冰凉。 “什么都安排妥当了,人也是个个拔尖的高手,可、可你们这群废物还是失了手!” 水溟萤抬起胳膊指着他骂道:“我精心准备的局就这么被你们几个搞砸了,你们说自己该不该死?” “奴才、该死,请家主大人惩罚!” 黑衣人深深伏低身子,磕了个响头。 水溟萤却倏尔安静下来,转口道:“死太便宜你们了,也太便宜柏清玄那小子。我再交给你们一个任务,杀了那个卫蓝!” “是,奴才领命!” 黑衣人行完礼就要退下,水溟萤敲了敲扶手,补充道:“不许再失败,否则提头来见!” “是,奴才明白,请家主大人放心。” 月光透过雕花扇门投射进来,在厅堂地板上映出一片清亮。 水溟萤转动轮椅,驶进浅薄的光影里,抬手摘掉头上兜帽,露出一张双颧凹陷的瘦脸。 若非脸色青白,五官疲惫,这本是一张极俊的面孔。 然而不知为何,原本精致的五官像是破旧的补丁一般,缝在干瘪消瘦的脸上,显得可怖又森寒。 “要你何用?” 他忽然开口说道,“事事隐瞒,处处提防,如今还要与水家作对,不可饶恕!死有余辜!” 事实上,他早就知晓蓝昊天伪装成卫蓝在皇宫当值。 当初同意留他一命,派他监视柏清玄,便是想借此增加二人互动,好制造时机令皇帝起疑。 可后来证明,皇帝对柏清玄的信任远不止他揣测的那般简单。 第178章 云书羽一息尚存,贵公子发现步弓失踪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冷冷暗骂一句。 虽计策失败,但好歹夺回了柏清玄发现的步弓。 至少在清丈田亩一案上,柏清玄失去了重要物证,后续的弹劾也会变得单薄无力。 “看样子只能先保住水家再说,”他抬起晦暗的脸看向廊檐,一颗流星匆匆陨落。“此次行动虽未置他于死地,但好在重伤了他,未来三两个月还有许多时间再做布置。” 这样一想,倒也逐渐平缓下来。 柏清玄毕竟不是普通朝臣,想一举铲除他困难重重。 水溟萤恨得牙痒,一想到他的名字便浑身气血逆流。不为别的,只因他太过耀眼,刺痛了他脏污的心。 * * 长石山谷底林木遮天,常年见不到一寸日光。 清冽泉流从山涧淌过,激起阵阵水花。 耳边传来涓涓水声,云书羽卯足力气掀开眼皮,浑身像是被拆散了一般剧痛难忍。 “汐羽……” 他还记得坠崖前的一切,堪堪魂魄归位便急忙喊出这句话来。 眼珠艰难转动,巡视一遍周遭环境,只见草深木长,除了绿还是绿。 云汐羽常穿鹅黄色的衣裳,坠崖时应当并未脱落。 他极力想要从四周深绿里找出那抹浅黄,却最终一无所获。 “汐羽,你在哪里?” 既然他没死,云汐羽也同样有机会存活。 他想撑起胳膊往前爬,却发现右臂奇怪地翻转着,根本不受控制。 回头望去,左腿也断了,膝关节肿成了西瓜。 只剩单手单脚,他咬了咬牙,奋力爬起来。 晚一刻发现云汐羽,她的生命便垂危一分。 指甲抠进泥土里,右脚陷入污泥中,一点一点拼命往前爬,目光如鹰犬一般锐利,似要把周围杂草看穿。 嘀嗒,嘀嗒,有水珠打落在枝叶上。 云书羽微微抬头,只见头顶的浓绿中有星星点点的雨珠坠落。 零星水珠打湿了他的浓睫,渐渐越来越大,直至倾盆而下,把他浇了个透湿。 “汐羽别怕,哥哥来了……” 他不顾漫天雨水,继续缓慢爬行,断掉的胳膊和腿沉沉拖在草地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眼。 水雾迷蒙,谷底又寒又湿,他泡在冰冷刺骨的雨水里,很快冻得全身发僵。 “不能停,还没找到汐羽……” 话未说完,忽从上方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轰隆声。 他抬起发抖的手,想半撑起身子,可还未等他支好胳膊肘,那轰隆声便已涌至耳侧,接着眼前一黑,困入了泥水。 眼睛被黏腻的泥土覆盖,他呼吸困难,身上压着沉重的泥石,动弹不得。 “汐羽……” 云书羽心底呼唤着妹妹的名字,渐渐失去意识。 * * 柏清玄在寒山寺昏睡了整整三日,直到小年夜那日晨间才悠悠转醒。 “柏大人,柏大人?” 百丈靠在床前,见他眼皮轻动,连忙唤出他的名字。 柏清玄慢慢掀开眼皮,见是百丈大师,立时心下一安,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哑了嗓子。 喉咙里仿似烈火灼烧,干痛得厉害。 百丈见他这副样子,赶紧转身去外厅取来茶水,递给他抿了几口。 清凉入喉,压下那股灼热的烈焰。 柏清玄缓了缓:“百丈大师,多谢相救!” “阿弥陀佛,柏大人无事就好,不用客气!” 百丈习双手合十,朝他躬身一揖。 柏清玄斜眼扫向屋内,轻声问道:“卫百户他们回京去了么?” “回柏大人,是。” 百丈把茶杯搁在床前方凳上,掀起被角打算为柏清玄把脉。 “百丈大师,我的伤几时能下地走动?” 听柏清玄这一问,百丈按在他腕间的手顿了顿。 “佛祖保佑,快则一月,慢则三月,全凭柏大人的恢复能力。” “一个月,太久了……” 柏清玄转过脸去,眉心微微蹙起。 一个月,足够那些人重新排兵布阵,里三层外三层地做好防备。 即便他有户部犯案的铁证,他们也能把驴子说成是马,躲过一劫。 这伤来得太不是时候,他早该有所防备才是。 细细想来,若非卫百户出手相救,他早已命丧黄泉、无力回天。 “他们离开前,可有交代过何事?” 柏清玄忽然记起那把步弓,忙转头问了一句。 百丈帮他盖好被子,摇了摇头,“回柏大人,卫施主走得匆忙,并未交代老衲任何事宜。” “明白了。” 柏清玄心中忧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派人去京城问问蓝昊天。 “百丈大师,柏某可否请您帮个小忙?” 他问。 百丈捻动佛珠,垂眉答道:“阿弥陀佛,柏大人请讲。” “大军返回京城时,柏某带着一把很重要的步弓。那日上山仓皇,柏某恐怕东西被人顺走,想请大师派人去京城找卫百户问问,那步弓现在何处?安全与否?” “好,老衲这便去叫人,柏大人安心休息吧!” 说完,百丈微微躬身,退出禅房。 蓝昊天一收到百丈的消息,便急急忙忙跑回皇宫去找伏纪忠。 “步弓?” 伏纪忠面上露出错愕,按住刀柄的手不觉紧握。 “是的,从青州带回来的旧步弓,柏清玄说把它放在马车里了。” 蓝昊天一面着急慌忙解释,一面不停搓着掌心。 伏纪忠摸了摸鼻底,眼神有一瞬间的涣散,思忖须臾才道:“有弓你们为何不早说?那马车一回京城就给送回太仆寺衙门里了!” 此次出行的所有装备都是朝廷提供,马车送回太仆寺,转手就会派往别处使用,想找遗失在车上的东西十分麻烦。 “这都过去四天了,怕是早被人扔沟里了!” 伏纪忠颇有些气闷地握着刀埋怨道。 “伏大哥,快想想办法吧!”蓝昊天望着他乞求道,“你也知道那把弓很重要,或许有千分之一的机会找到呢?” “没办法,”伏纪忠皱眉,“只能去趟太仆寺衙门,拜托他们帮忙找找!” “带上我一起吧,伏大哥。” 蓝昊天谄笑着求道。 “好,我们走!” 说完,二人便大步流星离开朱雀门,朝皇城里的太仆寺而去。 太仆寺隶属兵部,却有独立的衙门,负责为信朝管理马政。上至皇帝御驾,下至官兵用马,统统归太仆寺负责。 衙门里官吏都很客气,恭恭敬敬把二人引至那辆马车前。 蓝昊天一把跳上车,在车厢里翻找了数遍,就差把车顶掀开了,却最终一无所获。 “没了。” 蓝昊天怏怏跳下马车,极为失望地吐出一句。 伏纪忠抓了抓脑袋,道:“寺卿大人,这车真的没人动过么?” 太仆寺卿一脸平和,道:“绝对没有,最近用度需求很少,车子自送回衙门起,便再没人碰过。” “当初送进来的时候,有搜到些许物件么?” 伏纪忠继续追问。 太仆寺卿想了想,才道:“应该没有,若有的话他们会禀报本官的。” 气氛一时沉落至极点,伏纪忠无奈摇摇头,谢过太仆寺卿后带着蓝昊天转身离去。 “这可如何是好?” 蓝昊天捣着手心,焦虑道。 “无论如何,先派人去往寒山寺禀报柏大人一声吧!” 伏纪忠垂头迈步,暗暗回忆当时的情景。 那夜月黑风高,几点零星火把根本照不亮天际。 那么多流民抵抗禁军,抢劫的抢劫,打人的打人,还有捅伤柏清玄的刺客。 鱼目混珠,根本猜不出是谁偷走了步弓。 第179章 憨憨调查步弓去向,上山探望贵公子病情 “应该是那群刺客所为,”伏纪忠笃定道,“他们伤害柏大人的动机,无非是为了给自己洗白。永州民乱的根源,他们或许早已知晓,所以不择手段赶来伤人毁物。” “伏大哥,你说那些刺客会是谁派来的?” 蓝昊天思忖片刻,开口问了句。 “一定是水永博,要不就是吕家和武家联手干的!” 伏纪忠恨恨道。 朝廷内部虽帮派林立,可最恨柏清玄的人,一定是在新政出台后,大受打击和压制那群人。 除了王亲国戚,就是世家大族。 王侯之家常有顾忌,不敢如此狠辣行事。 但世家大族就不一样了,他们未有受封勋爵,一有机会,一定会下死手铲除政敌。 蓝昊天心中懊悔,辞别伏纪忠后打算独自返回长石山,向柏清玄解释此事。 快马狂奔至山脚下时,天色已近昏黄。 柏清玄在床上躺了数日,浑身疲乏酸软,十分难受。 “柏大人,您可千万别乱动!” 小沙弥端来一碗热汤药,见他双手支着床铺将欲起身,赶忙放下陶碗上前阻止。 “安心,本官就想活动下手脚,不会下地的。” 柏清玄被他扶着重新躺下,语气温软毫无埋怨。 “柏大人!” 外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蓝昊天掀开门帘,大步迈入卧室中。 “卫百户,你怎么来了?” 柏清玄转过脸来,面上带着些许惊愕。 小沙弥赶忙朝他施礼,“卫施主,你来了。” “柏大人,身子怎样?” 蓝昊天两步并作一步,半蹲至床前,看着他依旧毫无血色的脸问道。 “好多了,再过几日应该就能下地行走。” 柏清玄柔柔一笑,话刚出口就被小沙弥怼了回来:“卫施主,您可别信柏大人的话。百丈大师说了,柏大人的伤至少要一月才能落地的。” “我知道,”蓝昊天淡淡一笑,转而对柏清玄说:“柏大人,有个坏消息,下官不知要如何说与大人听。” 他话说的委婉,却还是叫柏清玄心中一紧。 “难道是步弓的事?” 柏清玄尽量不动声色地问道。 “是,那把步弓不见了,许是那日遭劫被人偷走了。” 蓝昊天紧紧盯着他,生怕他情绪激动。 “本官早已料想会是如此,”柏清玄叹口气,面露忧色:“他们都敢杀本官了,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他们是谁?”蓝昊天急切地问,不觉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柏清玄似乎毫不在意,低声回答:“本官猜不出,大抵也就那些人。不是水家,便是吕家,亦或是武家、巴家。” 横竖都是他得罪过的人。 蓝昊天心中了然,与伏纪忠所说分毫不差。 “柏大人,要不下官想办法……” 他话未说完,柏清玄突然抬手喝止:“不必了,东西既然已被他们拿走,万没有容易偷回来的道理。” “可是,我们明明就很清楚,那把弓目下一定就在那几座府邸中!” 蓝昊天忍不住忿忿,抓他的手不觉紧了几分。 柏清玄勉强收回手,目光微敛,“卫百户,你以为这几座府邸是谁都可以随意进出的么?” 这话令蓝昊天猛然惊醒,上回他闯水府,差点被水溟萤取了狗命。 若非他口才了得,擅长蛊惑,陆陆续续给水家传递过不少柏清玄的消息,他决计活不到今时今日。 “柏大人,下官……太冲动了,抱歉!” 他垂下眼睫,心中懊悔。 柏清玄看着他首尾带勾的眼角,微微一笑道:“无妨,有想法总比什么都不想好!” 听到这话,蓝昊天颇有些羞赧的脸红了。 这算是对笨人的精神鼓舞么? 他心里想着,余光瞥见柏清玄修长光洁的手指。 那双手略显纤细,玉白莹润的皮肤下青筋微微隆起,彰显着柏清玄不俗的内力。 他一时看得入神,柏清玄转口说道:“卫百户,今日不妨留在寺中过夜,明日一早再返回京城吧!” “嗯?”蓝昊天猛然一惊,瞠着双眼看向他问:“柏大人适才说了什么?过夜?” 柏清玄微微颔首,“嗯,留下来休息一晚再走。” 蓝昊天显然想歪了他话里的意思,正懊恼之际,柏清玄又道:“这次你救了本官,恐怕那些人会记恨于你,对你不利。为安全起见,还是不要夜里单独回京的好。这寺里有陛下钦派的精兵把守,总比京郊安全许多!” 蓝昊天嘴角微微抽了抽,心中些许失落,低声道:“好,下官听大人您的。” 喝完汤药,换过药膏,柏清玄眼皮有些发沉,让蓝昊天搀扶着躺回被子里。 禅房安静如水,厅堂里点着檀香,烛火轻轻晃动,蓝昊天半蹲在床边,看着柏清玄挺拔俊逸的鼻梁浮想联翩。 这小子长得像他爹还是娘呢? 看样子是娘多一点! 这细窄的鼻梁,纤长的睫毛,蜿蜒秀丽的凤眼,像足了绝代风华的佳人。 “有我娘好看么?” 蓝昊天不自知地呢喃一句。 娘她五官大气,漂亮极了。若非嫁与爹爹为妻,该会成为夏侯红莲那般的巾帼英雄吧! “卫百户,”床上的人忽然眼皮动了一下,轻声问道:“你还没回房休息么?” 蓝昊天立时回转神思,仓皇掩饰道:“下官这就走,柏大人好好休息。” 说完,吹灭桌案上的火烛,轻手轻脚走出禅房。 屋外月光清明,寒风微过,树影婆娑,吹落一地残叶,浮动在澄澈如水的光影里。 他没有直接回禅房,而是立在廊檐下清醒神思。 “在想什么呢?他好看又怎样!”蓝昊天揶揄道,“总归是皇家的女婿,不是古灵月公主,便还会有别的郡主、县主上赶着投怀送抱。” 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自嘲似的笑得委屈又难过。 这一夜睡得头晕脑胀,中途醒来好几次,坐在床沿唉声叹气。 爹爹他们尸骨未寒,他怎能有心思谈及儿女情长? 何况对方还是个男孩子,男人又不能生孩子,娶回家如何延续蓝家香火? 要娶也是鱼菲然,毕竟她是三媒六聘的未婚妻,做人不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坚定下心志后,他才昏昏沉沉睡下去。 翌日天明,蓝昊天一个翻身从床榻上弹跳起来,胡乱抹了把脸便冲进柏清玄屋里。 “柏大人,昨夜睡得好么?” 蓝昊天端起小沙弥送来的早膳,稳步走向床前。 柏清玄恢复了几分力气,勉强撑坐起来,轻轻“嗯”了一声。 “早上想吃点什么?”蓝昊天把手中食盘递至他跟前,柔声问道:“白米粥还是小米粥?” 食盘里装着几道清粥小菜,寺庙里的和尚饮食清淡简朴,那小菜半点油星也无,绿得发亮。 柏清玄略微扫了眼早膳,抬手拾起一碗白米粥,道:“没有馒头和烧饼,卫百户怕是吃不饱吧?” “嗯?”蓝昊天收回食盘,一口灌下满碗米粥,囫囵道:“下官回去再吃,先胡乱填点就好。” 一顿早膳吃得相当沉闷,柏清玄是惯常的安静,蓝昊天却是心思重重。 简单辞行后,蓝昊天一步一顿走出山门,牵着自己的马悠悠下山。 依着柏清玄所言,从今往后他的处境会变得分外危险。 可他丝毫不在意这些,这一年多来他经历了那么多滔天骇浪,多少次死里逃生都毫无畏惧,何须在意几只小小的耗子? 翻身上马,夹紧马腹,一息间扬尘而去。 行至半路,天上忽然飘起了雪粒子。 冰凉的雪粒砸在昏沉的脸上,令蓝昊天逐渐清醒理智起来。 一人一马穿过京郊农田,正神思清明之际,忽从麦田里飞来数把利刃。 第180章 憨憨被刺客追杀,云书羽发现妹妹摔死 “当啷——” “锵锵——” 蓝昊天立马抽出腰刀,把袭来的寒芒全部砍飞。 “什么人?” 他环顾四周,暴喝一声。 十余道黑影从草垛里闪出,竟是那日在长石山逼他跳崖的刺客。 “又是你们!”蓝昊天满脸不屑,讥讽道:“真是阴魂不散的臭老鼠!” 黑衣人也不回敬他,只举起利刃向前喊道:“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你到五更。家主大人说留你不得,臭小子拿命来吧!” 说着,十余人扑刺过来,蓝昊天猛踢马腹,企图甩开他们。 黑衣人见势不妙,赶紧掏出绳索,猛一掷套住蓝昊天的身子。 “嘶——” 马儿仰首长鸣一声,立起前足停下马蹄。 蓝昊天迅速割断绳索,举刀迎击扑来的黑衣人。 再来一次,蓝昊天依旧扛不住他们的轮番攻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险些就被那些刀刃砍断了脖颈。 “臭小子!受死吧!” 刀锋劈来,恍若雷电。 蓝昊天被十几把利刃压着,根本无力反击。 千钧一发之际,耳畔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躲开——” 哐当一声。 利刃在距离眼皮半寸之地被掀飞,一把绣春刀深深扎进黑衣人心口,鲜血溅了蓝昊天一身。 “卫蓝,你没事吧?” 伏纪忠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而来,扶起蓝昊天问道。 蓝昊天些微有些惊愕,抹掉脸上的血水,道:“我没事,伏大哥你怎么来了?” “先不说这个,对付敌人要紧。” 伏纪忠从死去的黑衣人胸前拔出刀身,狼一般锐利的眸子扫过黑衣人,低声道:“看样子身手不错,卫蓝你辛苦了!” “伏大哥,他们就是刺杀柏大人的歹徒!” 蓝昊天与他并肩而立,解释道:“看来他们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了!” “那就全部解决了吧!” 伏纪忠话说得狠,出招更狠。 只一击,就再次砍飞另一名黑衣人的头颅,刀起刀落,干净毒辣。 蓝昊天看得目瞪口呆,从未见过伏纪忠使出全力。 “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伏纪忠余光瞥见他发呆,忍不住怒斥一声。 “诶!” 蓝昊天赶紧收起神思,冲向对面的黑衣人。 许是救星出现,蓝昊天这回精力大增,又是一盏茶的功夫,把几名黑衣人打得动弹不得。 黑衣人见势不妙,纷纷掉头逃窜。 只一息间,便奔出数十丈远,消失不见。 “别追了!”伏纪忠抬手拦住蓝昊天,“都是死士,追上也都自杀了。” 蓝昊天看了眼地上横七竖八的黑衣人,果不其然受伤的几个全部七窍流血而亡。 “伏大哥,你早知道他们是死士?” 蓝昊天见他扒开其中一人的嘴,朝里探了探。 “呐,毒药。” 伏纪忠从尸体嘴里掏出一粒黑色的小东西,解释道:“牙缝里藏着呢,追上就咬破,入喉即死。” 蓝昊天心中狐疑,“伏大哥为何不阻拦他们自杀?” “我也是才揣测出来的,早知道当然会拦。” 伏纪忠心中懊恼,但见蓝昊天安全无恙,也就释然了。 自蓝昊天心念动摇起,就不知不觉妒忌起伏纪忠来。 在京十余年,伏纪忠比蓝昊天更得柏清玄信任,也更懂柏清玄为人。 蓝昊天倏尔心生愧疚,这算什么? 小媳妇吃醋么? 真是可笑! 思及此处,他忍不住摇摇头叹息一声。 伏纪忠拍拍他肩头,浅笑道:“怎么了?叹什么气?” “没,就觉得伏大哥身手一等一的好!” 蓝昊天奉承一句,糊弄过去。 “对了,”伏纪忠转口道:“我来是想告诉柏大人,车厢里发现了长石山的枫叶,上面留下了那人的脚印。” “等等!”蓝昊天忽然回过神来,“伏大哥如何确定脚印并非柏大人的?” 伏纪忠眸光微敛,不疾不徐道:“信朝官员的皂靴鞋尖微翘,踩在叶面上不会留下整个鞋尖的弧度。车厢里那只脚印,明显弧度完整,可以推测并非柏大人所留。” 蓝昊天奥了一声,似有所悟。 “柏大人的步弓,一定是在流民闹事时被人偷走,只有可能是那群刺客所为,并非返京后被京城官员顺走。” 伏纪忠收好腰刀,自顾自解释一句。 “伏大哥,那你接下来要去长石山么?” 蓝昊天牵起马缰,关切问了一句。 “你目下处境不妙,我先送你回京吧!” 伏纪忠拍了拍他的马,谨慎答了一句。 蓝昊天无话可说,翻身上马与他一道回了京城。 * * 山涧里的雨来得迅猛,去得也快。 泥石流平静下来后,云书羽被烂泥掩盖,又昏迷了一日。 足足四日不吃不喝,他的身体虚弱至极点。 再睁眼,鼻孔像是被堵住了,一丝气也吸不进来。 他求生心切,卯足力气扒开眼前泥土,微微仰起半张脸才得以喘过气来。 满手黏腻,浑身沉重,他一时饿得神智不清,一口咬下脸侧的泥巴,囫囵吞下,胃里才止住痉挛。 吃土不算什么,溺尿也不是回事,只要能活下去,他连自己的手都可以咬下。 稍稍恢复些精力,他便开始重操旧业,四下搜寻云汐羽的踪迹。 “汐羽——” “你在哪里?” “回哥哥一声好不好?” 声音仍是气音,根本传不到远处。 他爬过滑腻的湿泥,来至一丘高处,才将四周尽收眼底。 视线梭巡,余光分散,一点鹅黄微闪,云书羽顿时呼吸一滞。 不远处,一片锦缎裙角上的水珠熠熠闪着光,云书羽瞳孔微张,大口大口喘着气,朝那地方手脚并用爬去。 “汐羽别怕,哥哥这就救你出来!” 仿佛一瞬间有神助力,云书羽的左手充满气力,一把一把抠出泥土,渐渐挖出一个大坑。 越挖,他的心便越忐忑。 埋这么深,汐羽她还能呼吸么? 断裂的指甲抠进泥土,下面的泥沙被压得紧实,几乎得抠掉指尖的皮肉才能抓起一点点泥巴。 坑挖了三四寸深,云书羽五根手指满是血泥,仍不见云汐羽的脸。 “汐羽,云汐羽!”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紧张,颤声喊出了妹妹的名字。 当指尖触碰到云汐羽的发丝时,他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云汐羽面朝下趴在土里,手脚完整并未断裂,可脸下的泥土却满是发黑的血迹。 “汐羽……” 云书羽颤着手把她翻转过来,堪堪转动一点,云汐羽的半个脑袋便裂开了。 那张原本巧笑倩兮的小脸,目下裂成两半,一半似乎在哭,另一半仿佛在笑。 血污脏了白净素雅的面颊,小巧精致的眼珠掉了出来,看着这堆烂肉污血,云书羽五官错了位。 “云……汐……羽……” 三个字断成泪珠,他倒在云汐羽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死了,云汐羽死了? 这怎么可能? 他明明还活着,汐羽怎么可能会死? 鲜血涌上双眸,他眼前一片血色,天地间的翠绿全部染上鲜红。 他大张着嘴,喉咙里咕隆痰响,发不出任何声音。 水声不再潺潺,林叶不再沙沙,脑中只余震天动地的哭喊。 “汐羽,你在逗我玩是不是?”云书羽颤着手摸向她的小脸,指尖触碰到一阵冰凉和黏稠。“快合回去啊!快把脸合回去呀!” 他想把裂开的头合起来,却发现根本无济于事。 摔碎的头颅哪有复原的道理? 努力多次后,云书羽终于认清现实:云汐羽早已死透了! 第181章 云书羽坠落溪流,书童探望贵公子病情 仿若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四周忽然吹起一道怪异的风,把他散乱的长发吹得漫天飞舞。 “啊——” 痛苦与绝望冲破了喉咙,他喷出一口血水,终是哭出了声音。 光线沉落,枝叶垂首,谷底的溪流呜呜咽咽,周围万物都陪着他一起哀戚。 云汐羽死了,他从小呵护到大,视如珍宝的亲妹子没了! 他从不许任何外男多看云汐羽一眼,就连亲生父亲裕钦侯都日夜提防。 他们相依为命,从小一起长大。没有爹娘疼爱,二人之间的感情比寻常兄妹深得多。 对他而言,汐羽不单是妹妹,也是母亲,是女儿,是心心念念的小情人。 正如汐羽之前所言,他就是个妹控,心里总有那么几分不甘。 为何汐羽会是他的亲妹子,而非别家的女儿? 若能与汐羽二人白首偕老,他可以放弃大长公主府的一切荣华富贵。 可她偏偏瞧上了蓝昊天那小子,纵使他与鱼菲然两小无猜、婚约在身。 “为何死的不是我?老天爷你瞎眼了!” 他朝天谩骂,骂得狠绝,骂得怨忿。 一口银牙咬碎,他明白此时此刻的处境,凭他的余力,即便累死饿死也不可能带回云汐羽的尸体。 “汐羽放心,哥哥马上找人来帮忙,一定会把你完完整整带回府去!” 他使出了所有力气,咬得满嘴都是血腥味。 转头望去,谷底的溪流静静流淌,顺着水流走,总能出得了长石山这荒蛮之地。 暗下决心后,他取下云汐羽头上的玉簪,勉强盘起自己那头乱发,朝着溪边爬去。 溪水清凌凌的,深可见底。 云书羽探头望去,澄净的水面上竟映出一张十分恐怖的脸。 “这、是我?” 虽映得清浅,却能看清歪掉的鼻子和裂开的嘴巴,以及满脸血红的伤疤。 “这怎么可能会是我?” 反问的语气很强烈,可水里的脸却不会撒谎,他毁容了。 不仅如此,之前他就察觉自己的声音十分怪异,带着许多嘈杂的气音。 他仔细照了照,才发现喉咙被树枝划破,果真伤到了嗓子。 头中一阵炸裂,沉声闷响。 他虽没死,却失去了裕钦侯世子的容颜,再也回不到过去。 “我得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可能带汐羽回大长公主府。” 心内痛如刀绞,呼吸的力气都无。可他必须大口吸气,必须活下去才行。 谷底没有日夜,白天也如深夜一般晦暗。 他狠狠咬着唇,一点一点沿着溪流蠕动,期盼未来再见光明。 爬着爬着,忽然身子一滑,侧身翻滚下去,扑通一声被翻涌的水流吞没。 意识流失得如此之快,他还未意识到自己溺水便已昏死过去。 水流急动,载着云书羽冲向谷外。 * * 回京的路上,蓝昊天果断扔掉了水溟萤给他的小银盒。 “收买刺客的主子里,一定有水家家主!” 蓝昊天立在费宅门口,对伏纪忠说道。 伏纪忠拍了拍他肩头,目光深沉:“确实有这个可能,接下来你可要当心了,没事不要单独外出。” “伏大哥,放心吧!我还不想死的!” 蓝昊天心内忐忑,只能说一句安慰话。 凭他的武功,再遇上一次那群黑衣人,恐怕也只能勉强逃生。 他心中悔恨,为何当初没在边城跟着大哥他们好好练习武艺? 悔归悔,目下日子还得过。 送走伏纪忠后,鱼菲然带着一队侯府护院来至大门前。 “卫大哥,云大哥他们……完全寻不见踪迹。” 原来这两日,鱼菲然命侯府护院搜遍了长石山,却一无所获。 “大长公主府什么情况?老裕钦侯出来管事了么?” 蓝昊天拉着她坐下,急切问道。 鱼菲然灌了一口茶,一脸忧愁:“乱着呢!老裕钦侯都快急哭了,听说整个府里的护卫都上了山,还惊动京兆尹衙门和皇上,但都没什么结果。” “满京城都寻遍了,云书羽他们会去哪儿呢?” 蓝昊天皱着眉头,自言自语。 “就差谷底没找了,”鱼菲然凄声道,“听说山里不好进,一大群人堵在半山腰上,寸步难移。” “那山谷太深,恐怕轻易下不去。”蓝昊天接着她的话道,“菲然,外面有任何消息都告诉我一声,云书羽他们对我有恩,我不能就此置之不理、冷眼旁观。” “我明白,一定会的。”鱼菲然咬咬牙,目光愤然:“本姑娘一定要扒了那群狗东西的皮,把他们做成人皮稻草人挂在城楼上示众!” 蓝昊天不好安抚,只能垂首沉默。 须臾,他忽然想起刺客的事,便打算向鱼菲然借几个人防身。 “菲然,你带来的那些人里,可以借我几个用用么?” 鱼菲然点了点头,爽快答应:“卫大哥想要谁尽管点去吧,侯府向来无事,没有护院也能行。” “好,那我就要八个人。” 说着,蓝昊天起身走出厅堂,在院子里挑了八个身强力壮的护院留下。 “你们四个负责把守费宅,”送走鱼菲然后,蓝昊天立在廊下对几人训话。“你们四个以后跟我同进同出,帮我看护后方。” “是,卫公子。” * * 柏清玄在床上躺了四日,前三日一直高烧不退,浑浑噩噩。到了第四日终于转好,便想着赶紧回柏府准备弹劾奏疏。 正欲下床落地,扇门突然被推开,杜仲哀嚎着冲进禅房,一把扑倒在床沿:“公子,你怎能如此狠心?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跟奴才说一声?” 柏清玄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温声安抚道:“别哭,我又没死,只是受伤而已,再哭就晦气了!” “嗯……”杜仲强忍着泪水,使劲点了点头,哽声道:“好,奴才不哭,公子您没事就好。” “对了,府里情况如何?”柏清玄拭去他脸颊上的湿痕,低声问道:“大伯、三叔他们也都知道了么?” 杜仲抹干泪水,声音闷闷的,“回公子,您受伤的消息还是大老爷告诉奴才的,也是他命奴才前来接您回府。目下府里人忧心忡忡,生怕公子您出事。” “既如此,那我们赶紧回去吧。”说完,柏清玄就要掀开被子。 “柏大人莫急!” 百丈忽然急急迈入禅房,见他掀起被子一角,赶忙上前劝止道:“柏大人,万不可下床乱动。您这伤,至少还需静养半月之久,万望珍重身体。” 他说得分外严肃,杜仲听了心内一紧:“公子,那您还是先在庙里养着吧,奴才派人回府去跟大老爷他们报个信,免得他们担心。” 柏清玄心内焦急,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身子骨最重要。 “好,那你便去安排吧!”柏清玄重新盖好被子,对百丈微微欠身:“多谢大师提醒,劳烦大师费心了。” “阿弥陀佛,吉人自有天相,柏大人身体康健,恢复起来也快。”百丈单手捻动佛珠,垂头道:“最多半月,老衲保证大人您定能落地走动。” “好,借大师吉言。” 柏清玄侧首,对杜仲道:“去取我的文房四宝来,我要在寺中处理公务。” 第182章 贵公子受伤无法生育,给事中举报户部伪造步弓 “是,公子。出门的时候,就怕您病情严重回不去,奴才特意带了些常用物件来!” 杜仲面色微霁,从地上爬起来说道。 “快去吧,”柏清玄摆手示意他离开,“我还有些话要与百丈大师说。” “嗯,好的,公子!”杜仲飞也似的跑出禅房。 百丈走近床沿,“柏大人,老衲再为您把把脉吧!” 柏清玄颔首,从被子里伸出左手。 “实不相瞒,”百丈将手覆上他腕间,喃喃道:“这一刀贯穿您肝肾,或会影响大人延续柏家香火。” 这话说得柏清玄心内一震,他抬眸,满脸惊愕地盯着百丈。 他还这么年轻,怎就失去生育能力了? 喉结滚动一下,低声问道:“百丈大师,您说的这个情况,治好的几率有多大?” “阿弥陀佛,”百丈收回手,目光垂落,“佛祖在上,老衲不敢妄言。柏大人今后怕是很难恢复了,几率不足一成。” “不足一成?” 柏清玄失魂落魄地重复一遍,心内顿时山崩地裂、江海逆流。 无法延续香火,可他是柏家家主,要如何向柏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即便他不介意,从柏家宗族过继一个男孩,可到底非本家所出,血统不正。 大伯他们若是知晓此事,又会是怎样一副哀叹凄苦的场景? 日后该娶何人为妻?难道要糟践那女子大好年华,陪自己蹉跎一生么? 想到这里,他面上肌肉开始微微颤抖。 百丈见他脸色剧变,垂眸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安慰道:“柏大人放宽心,一成机会也是可以好好把握的。” “柏某明白了,多谢大师劝慰。” 柏清玄不再发话,面上一片死寂。 杜仲将墨宝取来时,柏清玄已收敛神色,恢复如常。 “公子,这都是您书房的常用物件,您看还缺哪样,奴才这便派人回府去取!” 杜仲把小几放在床上,铺好笔墨。 柏清玄扫了眼案上物件,眸光平静如水,“这些够用了,你先帮忙熬药去吧!” “诶,奴才这便去。” 说着,杜仲快步退出禅房。 心底余波未平,提着毛笔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余生已然无望,接下来要做的一切,只为天下苍生、万民福祉。 他暗暗咬紧银牙,决定终生不娶,这该是他害死边城五万将士的报应! 脑中波涛汹涌,心口刺痛不已,他只能化悲愤为力量,把满腔热血洋洋洒洒写成一道奏疏,向皇帝举报户部尚书水永博伪造步弓,引起民间纷乱一事,请求皇帝严查水永博等人。 写完奏疏,柏清玄已然虚脱到抽筋。 杜仲端着药碗走进禅房,见他一脸痛苦歪在床头,顿时吓得六神无主。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 他赶紧放下药碗,冲至床前抱紧柏清玄的双肩,急声道:“公子你别吓奴才啊!公子!” 柏清玄面色惨白,脸上淌着大片虚汗,两只手不停痉挛,双唇被咬得鲜血直流。 “百丈大师!百丈大师救命啊!” 杜仲哭的泣不成声,扭头朝屋外大声呐喊。 脑袋里刀锯般地抽痛,柏清玄浑身无力。 他从未如此心灰意冷过,即便是最绝望的时刻,也没想过放弃自己。 可目下他的人生戛然而止,除了为民请愿,他想不出活下去还有何种意义! “杜……仲……”他艰难张嘴,颤声道:“给……我……水……” 杜仲瞳孔轻颤,赶忙答道:“好,公子稍等。” 他着急慌忙从厅外取来一杯温水,一点一点喂进柏清玄口中。 “公子,好些了没?是伤口痛了么?” 杜仲小心翼翼擦去他嘴角的血渍,轻声问了句。 “我、没事,”柏清玄推开他的手,捻起小几上的笺纸,哑声道:“把这奏疏拿去,交给吏部给事中孔林楚孔大人,请他帮忙呈递御前。” 杜仲接过奏疏,扫了眼纸上工整秀丽的字迹,忍不住泪如雨下:“公子,您都这样了,为何还要操心朝廷里的事?” “皇上虽准了我的病假,”柏清玄咬着牙,摇头道,“可我不能做事半途而废,永州的民乱必须有个结果才行。” 杜仲抹了把眼泪,“好,奴才这便亲自去办。公子您好生休息,听百丈大师的话,不要胡乱动弹。” “嗯,去吧。” 柏清玄虚弱颔首,缓缓合上眼帘。 * * 孔林楚收到奏疏的初稿时,面上惊惶不已。 “柏大人伤得很重么?” 他蹙着眉心问杜仲。 “孔大人放心,我家公子的伤已然转好,要不了半个月就能下地走动。” 杜仲强颜欢笑,礼貌答道。 孔林楚揭开折起的笺纸,略微扫了眼纸上内容,立时面色凝重起来。 “柏大人的奏疏下官收下了,”他拱手一揖道:“烦请告知柏大人,下官一定不负所托,努力将此事办好。” “嗯,那便有劳孔大人了,奴才先回庙里去,公子该等急了。” 杜仲匆匆还礼,豋上马车绝尘而去。 孔林楚立在大门口,目光深远地看着柏府马车,双拳握得紧紧的。 回至书房,孔林楚把奏疏初稿平铺在书案上,认认真真按照朝廷规制誊抄一遍。 “无论如何,事情的真相总要有人揭晓。” 他舒口气放下笔,转动几下酸楚的手腕,喃喃说道。 “若能扳倒水永博最好,至少也要撼动些许他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让水家受些挫折。” 孔林楚心内愤然,若有那把步弓为证,定能重创水永博。 可如今,就算皇帝下令遍寻天下,也难以找出第二把精准无误的步弓。 不为别的,故技重施一定会让狐狸有所防备。 翌日早朝,孔林楚把这道奏疏亲自呈送御案,皇帝阅过后狠狠咳嗽了几声。 “咳咳,孔卿,你这是在帮柏卿递折子么?” 他问得淡,语气里听不出什么味道。 孔林楚忙磕了个头,肃声道:“回陛下,这奏疏是卑臣誊抄,原稿乃柏大人亲手所写。只因柏大人重伤在身,无法亲临早朝奏对,故而由卑臣代为呈递给陛下亲启。” “无凭无据,单会空口说白话,你们叫朕如何相信这是事实?” 皇帝把手中奏疏抖了抖,有些嗔怪的意味。 孔林楚见他如此,立时面上一凛答道:“陛下,柏大人带回京的证物在半道上遭贼人黑手被盗。陛下若要证据,何不命人再造一把步弓,拿去地方比对,看看柏大人究竟是否欺瞒陛下。” “再造一把也未尝不可,”皇帝合上奏疏,揶揄道:“只不过该由何人拿去地方重新比对呢?” “陛下可遣卑臣前往,卑臣定能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给陛下妥善交代。” “好,便依孔卿之言。” 皇帝虚咳两声,水永博忽然走出来道:“启禀陛下,卑臣有话要说。” “哦?”皇帝挑起半边眉毛,笑道:“水卿说吧,朕正想听你解释。” “陛下,步弓绝对不会有问题!臣敢以项上人头作保,若有半字虚言,臣愿割下头颅献祭苍生!” 皇帝怔了怔,道:“水卿何至于此?朕也未说要你割头赔罪不是?” 水永博立忙跪下,肃声道:“清丈田亩出了岔子,多半是之前的测量结果有误。毕竟信朝数十年才清查一次民间田产,普天之下田亩数以亿计,仅凭几个地方官开展清查工作,难免会出些纰漏。” 第183章 贵公子听闻东宫异动,云书羽落水被救 这话说得孔林楚面上一怒,“水大人,若是纰漏,单单一个永州也就够了。为何如今满天下都是百姓闹事?难道当年昭武皇帝治下,就没有一个能臣循吏了么?” “是,孔大人言之有理。” 水永博朝他微微欠身,继续道:“昭武皇帝圣明如烛,当年负责清查田亩的官员自然不会全是昏庸之辈。可孔大人是否知晓,清查田亩具体是如何展开工作的?” 孔林楚默然,他并不曾关注过这些琐事。 “陛下,”水永博朝着皇帝一揖,正声道:“民间田亩形状不一,有方有圆,有扁有窄,当年测量之时或许田亩是方形,可历经数十年风吹雨打、灾患侵袭,能保留原貌的田亩有几多?”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叫孔林楚辨不出错处。 皇帝轻轻颔首,拊掌道:“水卿说的没错,看来是朕浅薄了。” 殿内众臣低声议论之时,元亦朋不紧不慢走出队伍,举起笏板慢慢一揖,道:“陛下,老臣有事启奏。” 皇帝面带讶色,看着他问道:“元卿,你有何想说的?” “老臣以为,”元亦朋一字一句道:“纵使山川变化,逐时移色,测量的结果也不该有数亩之多。老臣听闻,永州地界乱民皆呼,祖上不过十余亩的田产生生多出了两亩。” 他顿了顿,缓口气继续道:“陛下可知两亩之大,堪比乾泉殿的两倍,百姓不过十多亩地,再如何风吹雨蚀也不至于家家户户都出现这般大的出入才是。” 话说得在理,可皇帝听完却是浑身不自在。这不是在打他的脸,指责他误听谗言、不加分辨么? “这样吧,”皇帝急着结束话题,道:“朕命户部重新制作一把步弓,让孔卿拿去永州测量比对一番,看柏卿所言是否为真。” “陛下圣明,卑臣遵旨!” 孔林楚赶忙磕头谢恩,众臣议论不止。 下午散班,孔林楚直奔京郊长石山。 柏清玄正在杜仲的服侍下喝药,忽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柏大人,下官来迟了。” 孔林楚立在床榻前,对着他躬身一揖。 “玉森免礼,”柏清玄挥手示意杜仲退下,朝孔林楚招手道:“过来坐,别站着了。” 孔林楚赶紧走近床沿,不敢全坐,只半只屁股挨着床勉强撑起身子。 “柏大人,您伤势如何?”他扫了眼柏清玄身上的纱布,露出一脸忧色,“早知情况如此险恶,当初就该请金老板多派几名江湖高手保护大人才是!” “玉森莫要哀伤,本官不过挨了一刀而已,他们那点三脚猫功夫可杀不了信朝第一剑客。” 他说得轻松,故意装出一副不屑的模样,可孔林楚看着还是觉得心里难受。 “柏大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今后出门还是小心为上,须得多带些护卫才行!” 孔林楚说得恳切,“大人您是国之柱石,身后周全就交给专人负责吧!” “嗯,知道了,”柏清玄轻轻一笑,“多谢玉森好意相劝!” 孔林楚沉默须臾,才道:“柏大人,奏疏下官已经呈上,陛下同意让户部重新造弓,遣下官前往永州重新丈量田亩。” “也只能如此了!”柏清玄叹口气,叮嘱道:“路上多小心,户部的弓一定有问题,还请玉森去了永州想办法再寻一把旧弓才是。” “下官明白,大人放心吧!” 孔林楚拱手,继而转口道:“还有件事,您不在京城期间,东宫那头分外活跃,常请外臣入宫谈论朝堂大事。下官揣测,太子是打算提前接掌政权了。” “太子?” 柏清玄低声沉吟片刻,东宫一向唯皇后马首是瞻,此番异动怕是皇后鼓动。 “东宫不足为惧,皇后才需小心提防。本官量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毕竟无论陛下当政或是太子掌权,都不影响她干涉朝政的野心。” “是,”孔林楚点头,随即说道:“可凡事留个心眼总不为过,太子为人卑鄙,下官恐其对大人不利。” 这话有道理,新旧天子交替往往伴随着政治清洗,朝堂之上定会掀起一阵狂澜,清算掉不少旧臣。 “本官明白,玉森安心,太子他不过是枚棋子罢了,将不了本官的军。” 柏清玄说得笃定,心里却是虚虚的。 现如今他手上的筹码实在太少,这般寡不敌众,如何对付皇后那帮人? 单单这次,几大世家联合发力,便险些要了他的命。 如若皇帝再受皇后蛊惑,对他若即若离、半信半疑,他今后的处境将会愈发举步维艰,再不复去年今时的意气风发。 二人聊至深夜,孔林楚见他支撑不住,面色微微泛白,便赶紧安抚一句道:“柏大人,您早些休息吧,下官先回去了,隔几日得空再来看您。” “好,辛苦玉森。” 柏清玄轻咳一声,孔林楚帮他掖好被角,柏清玄倏尔想起金弈辉来,“玉森,出发前去见一见金老板吧,此去永州没有他的助力恐怕不会顺利。” “是,下官明白。” 孔林楚起身,朝他一揖道:“下官告辞,大人好生将养身子。” “嗯。”柏清玄轻轻颔首,目送他转身离开。 * * 长石山下的溪流汇入安林河,穿过京郊的小村落。 云书羽意识模糊,耳畔隐约传来孩童的嬉戏声。 掀开沉重浮肿的眼皮,四周光线依旧如谷底那般晦暗不明。 “哟,小伙子你终于醒了!” 耳畔落来一道沧桑的声音,转眼看去,一个小老头迎面走来。 “啊……” 云书羽喉咙被痰堵住,一个字都吐不出。他试图动弹身子,却发现四肢比在谷底时还要痛。 “别动!”老头赶忙伸手阻止他,急道:“大夫刚帮你包扎好伤口,小心骨头错位!” “嗯……” 云书羽眨动眼皮,放弃挣扎。 “小伙子,你落水了,知道么?” 老头坐在床边,床榻上铺着厚厚的草垫子,又硬又硌人。 云书羽眸子转动,略略扫了四周一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朴素的民宅。 原来是落水了! 云书羽这才想起自己昏迷前的际遇,万幸没被河水淹死,还把他安全送出谷底。 他对着老头轻轻颔首,想说句感谢的话却只能发出怪异的呼声。 “记得就好,你先休息吧,等过几日伤口好些了再说。” 老头轻轻拍了拍被子,示意他安心睡下。 云书羽哪里还睡得着,他假装合上眼皮,听着屋里动静。待老头一走,他便立刻掀开眼帘。 若他猜得没错的话,目下他应该还在京郊。 等身子好些了,他得先回大长公主府求救,带护卫进谷底收殓云汐羽的尸体。 可转念一想,他容貌已毁,又不能说话,如何让大长公主府的人相信自己呢? 玉佩! 他忽然记起自己腰间一直别着一枚太后送的玉佩,那玉佩上刻着云书羽三个字,是用上等羊脂白玉制成的佳品。 只要玉佩还在就好,他心口稍稍舒缓,左手缓缓摸向腰间,却猛然间心中一悸,玉佩不见了! 腰间软塌塌、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任何配饰。 他想起身翻找,却半点力气也无,只能僵着身子悲恸欲哭。 没了玉佩,身无长物,该要如何回大长公主搬救兵? 思及此处,他眼眶一热,淌下两行凄楚的泪。 第184章 国舅爷被弹劾,财阀公子与贵公子结拜兄弟 皇帝在慈宁宫用晚膳,闲话之余把柏清玄弹劾水永博的奏疏告知了皇后。 “水卿似乎并不知晓此事。” 皇帝语气平淡地说道。 “陛下,哥哥他一向秉公办事,哪里敢造假弓致使天下百姓怨声载道?” 皇后舀了一碗汤,递给他道:“哥哥顶多只会撒些小谎,还很容易被人识破,他纵是有胆子造假,也瞒不住陛下您的眼睛啊!” 皇帝喝了几口热汤,整个殿内被地龙熏得像夏日一般,几口汤水下喉便已浑身燥热,额上冒出细汗。 “也是,水卿在早朝上说的那些话确实有理,恐怕其中另有玄机。” 他回忆着说道。 皇后见他风轻云淡,猜不透他的心思,便试探问了句:“陛下,您打算如何处理柏大人的奏疏?” “已经让孔林楚去查了,相信不久就会有结果。” 皇帝一面说,一面喝完最后一口汤。 皇后揪着心问:“若是孔大人查出此事果然有异呢?” 皇帝放下碗,看着皇后忐忑的脸,平静道:“那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朕不会偏私任何一个人。” 这话说得皇后心中一紧。 假弓确实是水永博的手笔,若他因此被查,那她这后宫之主的位置恐怕也会受其影响。 她不能被此事牵连进去,水家也不能因此受皇帝冷落。 纵使家主大人肩负启天阁重任,皇帝一时半刻不会动他,可若失去外廷助力,她这皇后该要如何影响朝政? 用完晚膳,她假装毫不在意陪着皇帝下了一盘棋,而后恭送他回养心殿。 自打皇帝身子不适起,夫妻二人便再未同床共寝过。 皇帝已然没有丝毫精力宠幸任何女子,特别是吉贵妃出事后,他对情爱已然绝望,再不复年轻时酷爱风花雪月。 夜里寒重,皇后倚在贵妃榻上心烦不已。 当初设计除掉柏清玄时,本打算在永州了结一切。却不料那小子竟然找出了扳倒户部的证据,反手一刀插进她心口。 柏清玄不死,水家必将被他整垮。 皇后咬紧唇瓣,打算明日叫太子来一趟慈宁宫,好好商议对付柏清玄的策略。 * * 孔林楚出发前,依着柏清玄指示,去茗香阁见了金弈辉一面。 “要多少人?” 金弈辉抿了一口清茶,慷慨问道。 孔林楚没打算狮子大张口,“八个吧!武功越高越好。” “就这点要求?” 金弈辉似乎有些不屑,嘴角微微扯了扯。 “是,永州虽危险,但孔某毕竟不是柏大人,他们不至于对孔某大动干戈。” 孔林楚说得严肃,“只要我们动静小一点,不让他们发现异动,应该不至于引出那帮刺客。” “话虽如此,但还是多多益善。”金弈辉笑了笑,“这样吧,我给你安排十个人,保证都是绝世高手。” “如此,便有劳金老板了。” 二人又喝了几蛊茶,才客客气气道了别。 金弈辉送走孔林楚,立刻坐上了前往长石山的马车。 他一听闻柏清玄受伤,便想火急火燎赶去看他。可二人身份有别,一个贱商,一个贵臣,相处如此热络总会惹人非议。 即便他们相识多年,友谊深厚,可阶层的界限始终是道天堑,至死不能逾越。 于是故意拖延数日,借着孔林楚的由头,才有机会光明正大探望柏清玄。 “子玦,你为何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了?” 金弈辉看着眼前这个憔悴不堪的男子,心中一阵刺痛。 “金兄,子玦不过小伤罢了,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柏清玄轻咳一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道红晕。 金弈辉看得怒火中烧,狠狠砸了一下拳头,骂骂咧咧道:“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干的?子玦你知不知情?” “无非还是那些人,”柏清玄眸光低沉,“金兄,我如今不怕死人,只怕早死!可否请你帮忙安排一些人,护子玦周全?” “小事一桩,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帮你物色人选。” 金弈辉目光笃定,忍不住握紧他的手,热切道:“子玦,不如与我拜把子吧?” 柏清玄面上露出些许惊愕,“这是为何?” “你我做了兄弟,金家便是你的本家,” 金弈辉掷地有声,“从今往后我们不分彼此,金家能有的都会提供给你,爹爹也不会再有任何说辞。” 柏清玄心中感动,面上却是一派宁静,他犹豫有时才道:“金兄,谢谢你这般支持我!” “我……” 金弈辉情绪激动,刚想说什么又忽然顿住,滞涩一下继续道:“我早想认你这个弟弟了,只怕你心有顾忌不肯而已!” 说起二人初相识,那时的柏清玄不过舞象之年,将将接手柏家家业。 同一年,金弈辉也接手金家产业,成为金家家主。 两个天赋异禀的少年人,同样一身傲气凌人,唯有一点完全迥异,便是柏清玄好学,金弈辉爱玩。 那次茗香阁举办京城雅集,柏清玄不负众望摘得桂冠。 金弈辉许下承诺,魁首之人可向他索取一样价值千金的贵重物品。 比试结果出炉后,柏清玄立在他面前沉默须臾,才开口道:“我要一样东西,并非金玉珠宝、古董字画,不知金老板可否应允?” “哦?”金弈辉颇有些讶异,看着他淡泊的脸,心内嘀咕:听说这小子出身名门,竟是这样一副清贵不俗的模样!实在稀罕! “我想要金老板一句话,可行?” 柏清玄冲他清浅一笑,身板挺正,面上带着几分稚气,格外纯真。 金弈辉有些发怔,好似嗅到同类的味道,竟不觉跟着傻笑起来。 “可,当然可!” 他赶忙应声。 柏清玄抿抿唇,嗓音清正:“我想请金老板对外宣布,杏花楼的茯苓白玉糕天下一绝!” “茯苓、白玉糕?” 金弈辉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喃喃重复一句。 “对,茯苓白玉糕。” 柏清玄看着他,眸底星光闪烁。 金弈辉赶紧收回神思,道:“好,我答应你。” 翌日,杏花楼门外人头攒动,许多京城百姓纷纷起了个大早,赶来购买传说中被天下第一美食家,金弈辉称赞过的茯苓白玉糕。 其实金弈辉口味偏重,非山珍海味不食,但自从遇上柏清玄后,便偶尔也会变变口味,甚至上庙里蹭几顿斋饭。 二人相处日久,曾经的少年均已长成参天大树,彼此间的隔阂与差距也日渐消融。 “从今往后,你便是我金奕辉的义弟,只要我金弈辉享用的东西,除了女人,你尽可拿去享用!” 金弈辉说得一脸激昂。 柏清玄定定看着他,温声附和一句:“那我便叫你大哥,从今往后,但凡我柏清玄力所能及之事,一定为大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拉勾起誓,不许反悔!” 金弈辉勾起他的小指,用力拧紧指节。 柏清玄笑了笑,眸底聚起少有的欢喜,轻声道:“反悔的人是小狗!” “哈哈——” 金弈辉放声大笑,如此充满童趣的起誓,令他心底温暖无比。 十四岁初遇,二人皆已褪去孩提时代的幼稚和天真。 如今重拾童真,彼此扬起幸福笑靥,仿若此刻重回童年,二人成为总角之交。 深夜时分,金弈辉帮柏清玄掖好被子,走出禅房,心中不禁一阵惆怅。 他早知柏清玄会有此一日,可真来了却心乱不已。 仕途也好,新政也罢,都是脑子发热的腐儒不惜一切追逐的东西。 若他并非金家家主,若他不是走卒贩夫,他希望柏清玄一辈子不要涉足官场,安安静静做一位文人墨客,或是干脆仗剑走天涯,做一个侠客。 可现实总不尽人意,他与柏清玄肩上都负担着家族使命,任何事都不能一意孤行,只凭个人喜好而定。 望着头顶的清风朗月,他摇头叹息:“谁叫他是我义弟呢,这辈子也只能这么为他担惊受怕了!” 第185章 太后与太子密议篡位,贵公子携伤返回柏府 太子古景瑜奉命来至慈宁宫时,皇后将将用完午膳,倚在凤榻上闭目养神。 “启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到了。” 宫女小心翼翼躬身说道。 “叫他进来吧。” 皇后缓缓睁开双眼,宫女们已把太子古景瑜带至凤榻前。 “儿臣参见母后,母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古景瑜跪下身,正欲磕头行礼,却被皇后打断:“免礼吧,快起来,本宫有话与你说。” “是,儿臣遵命。” 古景瑜坐在方凳上,刻意挺正身姿,显得分外精神。 “本宫叫你来,一是问问你最近的情况,二来,”皇后顿了顿,“是想与你商议,如何对付柏清玄一事。” 古景瑜微微有些惊愕,“柏清玄?他不是受伤了么?” “还没死呢!只是暂时不能动弹而已!” 皇后这话说得冷漠,古景瑜心中暗暗一紧。 “母后,是想尽快处理掉他?” 古景瑜试探问道。 “是啊,不能再等了!再拖下去,本宫这后宫之主的位置可就保不住了!” 皇后叹出一口气,古景瑜立时附和一句:“他是罪该万死!谁叫他构陷国舅爷的!” “嗯,”皇后探了探身子,道:“本宫昨日倒是想到一个法子,却不知能有几成胜算?” 古景瑜一听,立忙恭维一句:“母后智绝古今,办法自然是极好的。” “就你嘴甜!” 皇后抿嘴一笑,仔细说道:“本宫前几日听太医院院正说,陛下时日无多,就在今年了。你瞧着你父皇的样子,还能在朝堂上撑多久?” “儿臣不敢说,父皇乃真龙天子,寿数岂是儿臣能够妄议的!还请母后恕罪!” 古景瑜故作姿态,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即便他无德无能,可如今皇宫根本无人可与他争夺皇储的位子,今上一死,他就是新帝、九五至尊。 “本宫保你就是,你但说无妨。” 皇后语气温和,古景瑜跃跃欲试。 “儿臣想,”他故意放慢语气,沉声道:“父皇自叶城行宫返京后,便一直小病不断。前几日父皇宣儿臣前往养心殿查问功课,问一句歇半晌,其间咳嗽不断。儿臣认为,父皇兴许活不过来年春天了。” “嗯,就是这个理。” 皇后微微点头,继续道:“本宫想寻个时机,让你父皇提前禅位于你,你可答应?” “儿臣、不敢违逆母后之意!” 古景瑜垂首,恭顺道:“一切全听母后旨意,儿臣绝不敢有半句唠叨。” “好,本宫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皇后微微扬起下巴,满脸威严:“本宫嫁与你父皇十八年,从无一日倦怠,与其说是一国之母,倒不如说是幕后天子。” 这话说得古景瑜浑身一震,他深知皇后个性,是个精明才干不输武则天的聪慧女子。若能给她爬上龙椅的机会,她一定会效仿武后改朝称制。 “儿臣明白母后劳苦,只望母后多享清福,今后多交给儿臣分担一二。” 古景瑜微微欠身,从头至尾挑不出半点毛病。 “嗯,太子是孝顺的。” 皇后欣慰,虽明白这不过是奉迎之词,但仍觉十分受用。 “本宫的想法是,让你父皇大病一场,干脆再也起不来床。” 古景瑜心下一震,差点吓得从凳子上摔下来。 “母后!这、这万万不可啊!” 他满脸张皇,急声劝道:“谋害天子,这、这可是谋逆大罪,先前吉贵妃的下场难道母后忘记了么?” 提及吉贵妃,皇后立时面色一沉:“别跟本宫提那个贱人!” 古景瑜吓得脖子一缩,不敢再言。 “本宫伺候你父皇十八年,从青春少女到白发翁妪,何曾有一日真正开心过?” 皇后气得面色涨红,怒骂道:“你父皇那个病秧子,样样都不行,若非本宫一手扶植,他能有今日的天子尊严和仁君尊号么?如今本宫不需要他了,难道不能夺回这一切?” “母后,是儿臣不孝,惹您生气了。” 古景瑜赶紧掀起衣摆,跪至地上垂首道:“还请母后恕罪,儿臣一定照您的意思办。” 皇后收敛情绪,抚了抚胸口,道:“有你这句话,本宫就放心了。” * * 柏清玄在床上躺至第七日,百丈终于点头同意他返回柏府疗养。 “柏大人,” 百丈行了个单掌礼,“回去后须得按老衲的药方,按时服用汤药,每日更换外敷用药,半月后才能下地行走,切记切记!” “多谢百丈大师提醒,柏某谨记于心。” 柏清玄微微颔首,躺在杜仲安排的担架上面色晃白。 “百丈大师,您说的半月可以下地确定么?” 杜仲立在担架旁,小心问了句。 百丈单手捻动佛珠,垂眉道:“阿弥陀佛,只消静心养病,不出意外的话,半月足矣。” “太好了,公子!” 杜仲欣喜若狂,抓着柏清玄的手喝道:“公子快些打起精神来,马上您就可以恢复原状了!” 看着杜仲笑得一脸欢喜,柏清玄心底怅然若失。 还能变回以前的样子么? 他并非贪慕虚荣,若满京城的人都知晓他的病症,还会像以前那般追捧他为京城第一贵公子么? 至少女子们不会,男子们也只会唏嘘而已。 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几十岁,一个不能延续香火的男人意味着什么? 不孝,残疾,与宫里的那些阉人有何区别? 他本不愿把一切预想得那么坏,但痛苦与失落仿佛潮水一般翻涌而来,令他呼吸困难。 再完美的外在,也掩盖不了残缺的事实。 他已经回不到过去了,唯有孤注一掷,从今往后只做自己想做的一切! 马车一路颠簸,杜仲分外小心,生怕颠疼了自家主子。 两个时辰后终于回至柏府,大门口候着一大群人,个个满脸急切地望着马车。 “小心小心!别颠着公子!” 杜仲指挥家仆抬出担架,众人一见柏清玄满脸憔悴的模样,纷纷提步上前,女眷们忍不住啜泣起来。 “别哭了!子玦又不是死了,不过受了点小伤而已!” 大老爷回首,怒视身后女眷,斥责道:“真晦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水府办丧呢!” “是,大老爷,奴家错了!”大夫人拿帕子擦干泪迹,又扯了扯三夫人的衣袖,嘤嘤泣声这才渐渐止息。 “大伯,子玦回来了。” 柏清玄微微仰起脑袋,目视着大老爷请安。 大老爷几步上前,抓起他的手安抚道:“平安回来就好!这次你为朝廷立功,陛下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柏清玄面色微变,未有附和他的话,把脸偏了过去。 “快送回屋里去!快!” 大老爷也不在意,立刻吩咐家仆进府。 熟悉的厢房里沉香浅淡,柏清玄被杜仲他们抬上床,堪堪盖好被子,屋外便传来一阵嘈杂声。 “子玦在屋里么?” 是二叔公的声音。 柏清玄挣扎着要撑坐起来,却被杜仲紧紧抱着胳膊动弹不得:“公子别!百丈大师说的话您都忘记了么?” “我……” 柏清玄面露难色,支吾一句道:“扶我坐起来吧!” 杜仲面带不甘,撅着嘴轻轻抱他坐起。 “二叔公,三叔公,五叔公,子玦不孝,不能给你们几位老人家行礼了。” 柏清玄拱手认错。 几位柏家耆老相视一眼,见他气色灰败,也不再计较这些繁文缛节的东西。 第186章 叔公劝贵公子致仕,贵公子大发雷霆 二叔公带头问道:“听闻你被刺客袭击,伤了身子,为何这么久才回柏府?” “回二叔公的话,”柏清玄虚弱道:“子玦伤势严重,便在寺里多待了几日,伤势稳定后百丈大师才同意放子玦乘车回来。让几位老人家担心了!” 二叔公看不见他气虚血亏的模样,只能从声音判断出他的状态。他轻咳一声,问道:“现在感觉如何?还疼么?” “已经好多了,多谢二叔公关心。”柏清玄恭顺答道。 五叔公扯了扯二叔公的衣袖,二叔公面上犹豫片刻,才道:“子玦,这次回来你就不要再出去了,向陛下申请致仕吧!” 这话说得屋内众人神色巨变,大老爷惊声问道:“二叔,您说这话是何意思?子玦才平安回来,您这不是要他的命么?” 二叔公提起拐杖,往地板上捣了捣,嘴角一撇沉声道:“无论如何,也比让他毁了水家的好!” “二叔!” 大老爷不可置信,上前一步抓起他的胳膊,劝道:“咱们有话好好说,子玦还病着呢,先让他把伤养好行不行?” “不行!” 二叔公用力拂开他的手,面色铁青道:“他若不退出朝堂,未来死的就会是整个柏家!今日我们不罚他,但话必须提前说清楚!” 大老爷见劝说不动,赶紧朝向柏清玄,满脸急切道:“子玦,你快求求二叔公啊!” 柏清玄仿佛遭遇晴天霹雳,愣怔出神,半晌说不出话来。 杜仲见状,忙扯了扯他的胳膊,小声提醒道:“公子!公子?” “我……” 柏清玄这才有了反应,断断续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子玦恕难从命!” “你!” 二叔公暴喝一声,把手里拐杖捣得咚咚作响,“孽障!” 柏清玄幽幽望向众人,面上神情平静,眸底却是波涛汹涌:“子玦身为当朝宰辅,受陛下器重,如今大任在身怎可中途退出,辜负圣望?” “大任?”二叔公握住拐杖的手一紧,揶揄道:“你的大任难道是干倒柏家么?” “二叔!” 大老爷急声呼道。 柏清玄神色凝肃,眸底水光点点,艰涩道:“二叔公,子玦的大任是为圣上谋国,牺牲些许柏家利益在所难免,还望诸位叔公理解!” “不行!你明日就写辞呈,老夫审阅后帮你送呈御案!” 二叔公说得斩钉截铁,丝毫不容置喙。 “子玦不孝,不能答应二叔公的要求!” 柏清玄亦很决绝,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们。 “子玦,你……” 大老爷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得再次拉起二叔公的衣袖,乞求道:“二叔,要不今日你们先回去吧!子玦伤成这样,难免脑子发晕犯浑,不如待他康复后再行商议致仕一事,可否?” “是啊,二叔。” 三老爷忽然冲出来劝道:“反正子玦伤成这样也上不了朝堂,跟致仕没什么差别。不如过段时日等他清醒些,我们大家再一起讨论这事吧!” 听着满屋子人都在劝,二叔公皱了皱眉头,叹气道:“好,今日老夫先不强求此事,但你们可要看好他才是,别再让他做出损毁柏家的事来!” 几位老人家摇头离去,大老爷凑近床前,观察着柏清玄的神色,小心说道:“子玦,你别怪二叔公他们。这次你去永州,查出大小弓真相和崎城知府盗用官银走私一案,重创了吕家,但也因此令柏家遭受波及,失去了所有盐铁矿和茶马盐的交易。” 早在柏清玄返回京城前,皇帝就已收到他揭发吕家走私官银的奏疏,为此大发雷霆三日不能下床,最后狠狠惩罚了吕家在内的所有世家大族。 柏清玄垂首不语,心中怒火翻涌,掖在被子里的手攥得死死的。 “子玦,你先好好休息,万事都还有得商量。你也别太担心,二叔公他们就是脾气倔,等过几日陛下心情舒畅点,那些交易文书还能再拿回来的!” 大老爷悉心劝慰,柏清玄只是颔首示意。 待众人散去,杜仲合上房门,柏清玄突然狠狠砸烂了药碗。 砰一声巨响。 碎片溅了一地,差点割到杜仲。 他急忙跑近床沿,抱起柏清玄的肩膀,哭道:“公子!您这是怎么了?奴才从未见过您发这么大的脾气!” 柏清玄垂首不语,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喘息,身子不住抖动,仿若下一秒就要怒吼出声。 “公子!”杜仲哭得稀里哗啦,哀声道:“有什么火您都冲奴才来!奴才见不得您这副委屈难受的样子!” 柏清玄头痛发作,忍痛不住勾起身子,放声大哭起来:“为何、为何人人都劝我放弃?我不过是为主尽忠,为民谋福,我有什么错他们偏要如此待我?” “是,公子,你没错。” 杜仲不停抚摸他的肩膀,柔声安慰道:“错的是他们,他们斤斤计较、小肚鸡肠,才会妒忌公子您深明大义、忧国忧民!” 这话说得柏清玄心下一软,浑身怒气顿时消散。 “杜仲,谢谢你。” 他低声呢喃一句,忽然想起身边劝慰自己的人,已经跟了自己近十个年头。 他们年少相遇,柏清玄一直拿他当开心果般看待,却不知曾经没心没肺的杜仲,竟有这般深刻心思。 “公子,奴才是您的人,不为您说话那不是叛逆么?” 杜仲松开双手,深深注视着他,柔柔道:“今后公子有任何怒气,都可以撒在奴才身上。奴才皮糙肉厚,经得起打的,可千万别再砸东西了!” 柏清玄没有回话,只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 * “皇帝睡下了么?” 皇后立在养心殿大门口,轻声问向门口的侍卫。 “回皇后娘娘,陛下刚喝完药,眼下还未就寝。” 那侍卫躬身答道。 皇后抬抬手,一脸威严:“本宫有事找陛下商议,进去通报一声吧!” “是,娘娘。” 侍卫进去没多久,皇后便应召走进寝殿。 宽敞大气的殿内,地龙烧得火热。皇帝躺在龙榻上,薛如海正弯腰探头给他按摩手脚。 “妾身参见陛下!” 皇后朝着龙榻福了个礼,皇帝转过脸来,吩咐薛如海退下。 “皇后,快过来坐。” 他声音又沉又浊,像是弥留之际的死人。 皇后瞧着他面如枯槁,伸手摸了摸皇帝额头,柔声问了句:“陛下,这几日身子如何?还乏么?” 皇帝欣慰一笑,抬手覆住她的手背,“不打紧,风寒而已,吃几副药调理一下就好。” 皇后倏尔眼泪簌簌垂落,半掩着脸泣声道:“陛下若是龙御归天,丢下臣妾孤儿寡母,面对外廷那帮虎狼之徒,叫臣妾如何是好?” “皇后……”皇帝眼露悲色,面如暮秋,劝慰一句:“皇后别哭,朕还死不了哩!” “可若真有那么一天呢?” 皇后一把扑进他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若真有……”皇帝平静下来,抚着她后背,淡声道:“朕也会妥当安排好一切再走,不会让皇后为难的。” 皇后豁然抬首,对上他那双暗沉的眸子,道:“陛下,不如早早命太子监国,您好生调理身子如何?” “太子啊!”皇帝忽然叹出一口气,喃喃低语:“景瑜他虽聪敏乖顺,却不如景安出类拔萃,做帝王他终是欠缺了些。皇后若想扶立他,日后必将操劳不已。” 第187章 太后与太子密谋,伏纪忠探得东宫隐秘 “臣妾不怕!”皇后激动道:“国不可一日无主,即便景瑜才能平庸,可他毕竟是信朝名正言顺的东宫太子,臣妾必会像扶助陛下那般悉心教导他做一位仁善明君!” 皇帝微微有些踌躇,目下后宫子嗣凋零,除了景瑜以外,只剩一个九岁不到的景裕和一个尚在腹中不知男女的龙嗣。 “也没其他办法了!”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道:“那便按皇后的意思办吧,朕累了,想早些歇息。” “是,臣妾告退。” 皇后掩起轻扬的嘴角,缓缓退出养心殿。 将将回至慈宁宫,便听宫人说太子已在殿内恭候多时了。 “母后,儿臣给母后请安。” 古景瑜躬身一揖。 皇后走入寝殿,顺势扶起他道:“平身吧,进来本宫有话同你说。” “是,母后。” 二人坐定,皇后仰起挺翘有力的下巴,道:“你父皇答应让你监国,从明日起,你叫东宫那些莺莺燕燕都消停些,横竖不过半年而已,表现过关你父皇才会传位于你!” “母后,这话如何说?”古景瑜面露讶色,“难道父皇有意传位他人不成?” “不是他人,而是对你不满意!” 皇后一脸严厉:“你父皇嫌你才能平平不堪大任,想再考察你一番。本宫适才去养心殿,瞧着陛下已经对药物有反应了。” 古景瑜面色一霁,探身道:“真的么?” 皇后不置可否,微微颔首。 “儿臣明白了,”古景瑜立忙跪下,兴奋道:“儿臣这便回宫,让她们收敛一些,免得外人诟病。” 说完,他就要磕头离开。 “等等!”皇后忽然大喝一声,拦住他道:“本宫还有事要与你交代,你先别着急离开。” “是,儿臣遵命!” 古景瑜提起衣摆,又坐回凳子上。 皇后抿了一口热茶,不紧不慢道:“你如今身份贵重,又临新旧君主交替,期间必少不了腥风血雨。本宫想请陛下抽调部分禁军护卫东宫,你回去后命太子太保武震方做好准备。关键时刻,安全第一要紧,必要时你也可以动用军队防身。” 古景瑜一听,立时激动不已,“儿臣谢母后垂爱!” “起身吧,”皇后抬手道,“从今往后,你就是信朝的新天子,一言一行都要格外小心谨慎。后宫虽无人可与你争锋,但外廷那帮人始终蠢蠢欲动,一旦让他们抓住时机,你的储君之位可就难保了。” “是,儿臣谨遵母后训导。” 翌日,禁军统领吕茂杰在朱雀门广场训话,奉旨选拔一支五千人的队伍前往东宫护卫太子安全。 “伏指挥使!” 他大声喝道。 伏纪忠浑身一凛,立马从队伍里迈出一步,朗声答道:“末将在!” “从今日起,你率领五千金吾前卫的兄弟去往东宫,小心保护太子安危!” 吕茂杰说得掷地有声,伏纪忠听完惊愕不已。 “吕统领,您真打算派末将前去么?” 他问得小心谨慎。 吕茂杰敛起目光,深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本帅的话你没有听清么?立刻马上带着你的兵去东宫赴任!” “是,末将遵命!” 伏纪忠忍下满腹狐疑,快步跑回班房挑选士兵名册。 蓝昊天消息滞后,听闻此事时,伏纪忠已率兵去了东宫。 “伏指挥使为何会被调去东宫?” 他问向身侧的禁军士兵。 那士兵笑了笑,答道:“吕家和水家闹矛盾,吕统领怎会派自己的得力干将前去保护太子?” 听到这话,蓝昊天心中满是疑窦。 “吕家和水家闹矛盾?”他瞠着眼,望着对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好兄弟,说来听听成不成?” 那侍卫大咧咧一笑,“嗨,也不过是些坊间秘闻,这段时日家家户户都在私底下传,吕家被皇上责罚的时候,连带着供出水家也参与了官银走私案,皇上气得不行,最后把几大世家全部罚了一遍才消气。” “原来如此,”蓝昊天故作感慨,“这吕家还真不是东西!难怪吕统领平时逼逼叨叨的,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 “嘘——”那侍卫一听这话,赶紧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卫百户快别说了,要是给吕统领听见,可有你小子苦头吃的!这些牢骚话,我们兄弟几个知道就行了,别到处嚷嚷!” “嗯。” 蓝昊天收敛神色,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 * 太子太保武震方年逾七旬,早已不理宫中事务,闲散在家颐养天年。 伏纪忠抵达东宫的时候,是太子古景瑜亲自接待的他。 “伏指挥使,辛苦了!” 太子拱手笑道。 伏纪忠不敢僭越,忙单膝跪地垂首道:“末将伏纪忠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哈哈,平身吧!”太子笑得爽朗,伸手去扶他,“本宫早听说伏指挥使英雄盖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太子殿下过奖了!”伏纪忠谦逊道,“末将不过尽职尽责而已,并非什么大英雄。” “好了好了,伏指挥使就别太谦虚了!”太子调笑:“对了,武老大人近日身子不适,今后一应东宫事务都直接汇报给本宫就是,无需叨扰武老大人。” 伏纪忠起身,恭敬答道:“是,末将遵命。” 东宫位于皇宫东面,平时来往宾客并不多。太子刻意交结外臣,水永博等人偶尔会来拜谒他,与他谈论大小国事。 自打吕义康被抓后,水永博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太子有事都会直接去慈宁宫找皇后商议,顺便转达给水永博。 “对了,孤先给伏指挥使介绍下东宫僚属吧!”太子说着,把伏纪忠领至院落,宽敞的院子里立着一排官吏和宫人。 “这位是太子詹事寥大人,”太子指着一位年老的官员说道,“这一位是左庶子史大人,还有这位是右庶子韦大人。” 伏纪忠一一拜会,二人停在一位面白无须的宫人面前,太子收敛笑意介绍道:“这位是东宫总管太监,华莲英。” “见过华公公!” 伏纪忠刻意俯身,朝着华莲英躬身一拜。 华莲英受宠若惊,赶忙回敬一礼:“受不得受不得,伏指挥使快快请起!” 认完人,伏纪忠便分派兵力,吩咐他们把守东宫各个区域。 一时间,本就门庭冷落的东宫,瞬间变为戒备森严的禁区,连只麻雀都飞不进去。 太子监国,古景瑜遵照惯例每日前往亁泉殿上朝,如仁德皇帝那般处理政务。 伏纪忠既要护卫东宫,也要确保太子出行安全。 适应几日后,一切变得游刃有余,伏纪忠见眼下没什么大动静,心内也就舒展几分。 皇帝病重,太子纯孝,每个礼拜都会前往养心殿给皇帝侍奉汤药。 临出发前,伏纪忠忽然内急,独自小跑着去了恭房。 回来的路上,在廊庑走了几步,来至拐角处的檐下,忽然隐隐听见角落那头传来低沉声音:“药准备好了吧?” “回殿下,如往常一样,奴才袖里揣着呢。” 声音低若蚊蝇,可伏纪忠是习武之人,听觉敏锐,立时便察觉对话二人是东宫总管太监华莲英和太子。 “好,记得用量,小心着点,别真害了父皇。” 父皇? 伏纪忠瞬间一僵,仿若遭遇雷击,杵在原地不得动弹。 难道太子殿下在吩咐华莲英给陛下下毒? 他不敢细想,立刻闪身躲回恭房。 第188章 太子意图毒害皇上,憨憨登门拜访贵公子 掩上房门,他心内突突直跳。 “太子殿下居然敢谋害皇上?”他心中暗道,“不对,太子殿下什么能耐全皇宫的人都知道,幕后主使一定是皇后娘娘!” 想到这里,他不禁后背发凉。 太子殿下是皇后的人,即便皇帝死了,信朝的皇权仍能分她一杯羹。 这母子二人心思歹毒,竟想谋害天子,夺取天下大权! 思及此处,伏纪忠不寒而栗。 “看来太子每周前往养心殿侍奉汤药是去下毒的!不行,我得想办法阻止他们!” 他理了理衣襟,强行平复情绪,深吸一大口气迈出恭房。 东宫外,一行人整装待发。 太子坐在轿辇上,侧目睥了伏纪忠一眼,道:“伏指挥使,出发吧!” “是,太子殿下!” 伏纪忠朝着轿辇躬身行礼,随后喝令侍卫起驾。 来至养心殿,太子如常步入寝殿,留下华莲英在殿外侍候。 药从太医署送来后,由太医递至华莲英手中,华莲英捧着药碗入殿。 伏纪忠侍立在养心殿外的广场上,根本没法近身。 照例等了小半个时辰,太子才一脸沉重从寝殿出来,稍稍平复情绪后对伏纪忠道:“伏指挥使,原路返回吧。” 伏纪忠看着他走上轿辇,躬身答道:“末将遵命!” 太子面上神色须臾间恢复正常,仿若适才的哀婉凄切都是装出来的。 伏纪忠迅速收回视线,暗想得将此事告知柏清玄,请他帮忙阻止皇后与太子阴谋。 * * 柏清玄在府上疗养数日,终于可以下地走动。 “公子,感觉如何?” 杜仲松开搀扶他的手,跟在他身后小心问道。 柏清玄许久未有下地,两条腿还麻麻软软的,不受控制。 他缓缓抬起右腿,往前挪动一步,继续抬起左腿,再往前挪动一步。 腿上知觉终于一点一点恢复,他舒了口气,道:“可以了,再练几日应该就能恢复如常。” “太好了,公子!咱们终于盼得这一天啦!” 杜仲高兴得手舞足蹈,恨不能上前一步抱住柏清玄。 二人欢喜之际,小厮忽然来报:“禀公子,府外来了位名叫卫蓝的人,说是禁军金吾前卫的百户。” 柏清玄立时一怔,杜仲趁机上前一步扶住他。 “卫百户?” 他低声沉吟一句,看了眼杜仲,转口吩咐道:“快请他进来吧,直接带他来厢房。” “是,公子。” 小厮离开后,杜仲忍不住好奇问了句:“公子,是驻守朱雀门的那个卫百户么?” “嗯。” 柏清玄颔首,平静道:“永州之行,我曾命他侍奉左右,顶替你的位置。” “啊呀!公子,您、您这不是轻慢人家么?” 杜仲张着大嘴惊呼。 柏清玄幽幽解释道:“没让他端茶递水,只是护我周全侍奉左右罢了。” 不一会儿,蓝昊天一袭箭袖常服出现在门口。 “卫百户,你一个人来的?” 柏清玄朝他招手,嘴角噙着不易察觉的笑,请他进来厅里坐。 蓝昊天微微欠身,提步迈入门槛,对着太师椅上的柏清玄道:“今日轮休,下官来看看大人,顺便受伏指挥使所托,有件急事需与您密议。” “哦?” 柏清玄面露讶色,问道:“伏指挥使不是去了东宫任职么?难道事情与太子有关?” “正是。” 蓝昊天神情严肃,望着柏清玄的目光有些急切。 柏清玄扫了眼四周梁柱,见傀虫不露踪迹,低声道:“卫百户不妨先喝口热茶,本官这屋里火墙不暖,此事不妨移步茗香阁详谈?” 蓝昊天正有此意,忙颔首道:“好,全凭柏大人安排。” 说完,他拾起茶几上的青花瓷杯盏,轻轻抿了口茶。 放下杯盏,他凝视着柏清玄的腹部,转口问道:“柏大人,您能下地走路了么?” 柏清玄浅浅笑了笑,柔声道:“可以了,再有几日便能出门。多谢卫百户当日舍命相救,柏某此生无以为报!” “柏大人不用报答下官,”蓝昊天垂下眼眸,顿了会儿才道:“当日在长石山,下官不过是职责所在,侥幸救了大人一命。要说感谢,当日下官坠崖后,大长公主府世子爷和郡主殿下听闻此事,立刻赶赴长石山悬崖峭壁。不幸遭遇那群刺客袭击,至今下落不明。” 他抬起眸子,目露哀切,“下官恐怕,世子和郡主殿下已经为人所害。还请大人想办法救救他们!” “什么?”柏清玄神色微动,不可思议道:“你说的是裕钦侯世子和柔怡郡主么?” 蓝昊天默声点了点头。 “怎会如此?”柏清玄拧起眉心,满面疑惑:“卫百户与两位殿下是何关系?为何他们会亲自跑去长石山寻人?” “实不相瞒,”蓝昊天摇头叹息:“下官曾在京郊救过明远侯府二小姐鱼菲然一命,鱼二小姐为了报答下官,才请求府里长辈给下官安排这百户之职。” 柏清玄听得将信将疑,又不好发问打断他。 “一来二往,下官也认识了鱼二小姐的朋友,大长公主府的两位殿下。我们平素往来颇多,两位殿下早已把下官当作挚友,才会赶去长石山救下官。” 蓝昊天说得绘声绘色,柏清玄听来有些空洞无力。 他不打算拆穿蓝昊天的谎言,一脸关切道:“卫百户需要本官做什么?只要柏府力所能及,本官一定赴汤蹈火。” “求大人帮忙寻找两位殿下下落,下官在此感激不尽!” 说完,蓝昊天就要起身跪下。 柏清玄慌忙拦住他:“卫百户勿要多礼!” 他收回手,温声道:“两位殿下既因柏某被刺一事失联,柏某自然有义务帮忙寻找他们下落。不知卫百户这段时日可有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有,”蓝昊天目光笃定,“世子殿下常用的折扇掉下悬崖了。” “那会不会,两位殿下也被推下悬崖了?”柏清玄沉着脸问。 蓝昊天立时面色晃白,低声道:“会,下官怕的就是这个。” “那悬崖必定深不可测,”柏清玄叹声道,“卫百户一定还未下至谷底一探究竟吧?” “未有,”蓝昊天摇头,“山涧太深,明远侯府的护院们无力深入谷底。” 柏清玄听完不禁蜷紧指节,“这事不好办,得寻太后相助才行。” “柏大人,”蓝昊天一听,面色忽然变得复杂起来,忐忑问道:“太后若是插手此事,一旦探得案情真相,会否迁怒于下官?” 这话问得柏清玄一愣,两位殿下舍命救他,依着蓝昊天的性子,不该说出这般自私的话才是。 “难道这段时日以来,京兆尹衙门不知两位殿下失踪与长石山刺客有关么?” 又见他目光纠结,似有难言之隐,问完立时后悔不已。 “没有,大长公主府的人并未告知京兆尹大人有关下官的事。” 蓝昊天垂首,满脸惭愧,“皇上也不知两位殿下是为下官涉险。” 太后疼爱云书羽兄妹,把他们看得比皇帝还重要。 裕钦侯之所以未有惊动太后,是怕她老人家听闻消息后一病不起。 云书羽兄妹出事前交代过府上的人,绝不许透露卫蓝的事。 皇上一定以为两兄妹是清晨上山看日出去了,压根没往刺客那方面想。 第189章 憨憨告知贵公子太子阴谋,云书羽偷偷回京 可为今之计,怕是必须请太后出面解决此事了。 “若事态不急,衙门那帮人和皇上是不会卖力寻人的。” 柏清玄悉心解释,“这样吧,本官明日便请旨进宫求太后出面,敦促皇上加派人手去谷底寻人。安心,本官不会提及你的事。” “谢柏大人不吝相助!卫蓝无以为报!” 蓝昊天拱手,心里一阵局促不安。 他早料想会有今时今日,却在关键时刻选择了自保,置云书羽兄妹于险境而不顾。 爹爹他们也会责怪我的吧! 猥琐怕事,躲躲闪闪! 可朝廷一旦查到我头上,追责于我,爹爹他们便会永远蒙受不白之冤! 心弦一阵波动,再抬首,见柏清玄正神色平静地看着他。 目光温柔平和,毫无责备之意。 他倏尔平静下来,低声道:“柏大人,外面日头不错,不如下官扶您出去走走吧?” “也好,”柏清玄清浅一笑,对杜仲招手道:“杜仲,去把我的拐杖取来。” 为了便于康复期生活,柏清玄特意命杜仲上外面铺子打造了一支拐杖。 “不要老人家用的那种,也不要光溜溜一根木棍,略微雕饰些松柏就好。” 他当时如是说。 杜仲咬了咬唇,犹豫一番问道:“公子,那用红木还是紫檀?” “都不要,用白桦。” 他平淡回答。 那根定制的拐杖,莹白如玉,典雅别致,甚合柏清玄清雅脱俗的气质。 “公子,取来了。” 柏清玄接过杜仲递来的拐杖,撑着它立起身来。 “走吧,卫百户。” 蓝昊天赶忙上前,伸手扶住他胳膊,二人缓缓移步屋外。 正值午间,阳光明媚。 蓝昊天紧紧扶着他,生怕他从怀中滑落。 冬日的太阳清冷孤傲,披在身上丝毫抵挡不了严寒凛风。 “柏大人,适才下官说伏大哥有事告知大人您,”蓝昊天贴近他,把他整个人揽入怀中,“下官可以说了么?” 柏清玄侧首望着他,脚步一顿,愕然问道:“这里可以么?柏府早被陛下监视起来了,事关东宫,还是小心为上。” 蓝昊天回他一笑,把嘴附上他耳畔,轻声道:“柏大人放心,傀虫惧怕阳气,这院里阳光普照,它不敢过来偷听。” 柏清玄瞬时眉尾轻扬,眸底露出一丝惊愕:“果真?” 蓝昊天点头不语。 他侧倚在蓝昊天怀里,突然发现自己眼前落下一片阴影,这小子竟比他高了半个额头,倏尔转口惊叹:“卫百户这是长个头了么?本官怎么不记得你有这么高?” 蓝昊天听得一愕,瞳孔微张憨憨问道:“长个头?” “嗯。” 柏清玄嘴角轻抿,笑得暖如春阳。 “许是吧,抱歉,下官从未在意这些小事。” 蓝昊天抬手摸了摸后脑勺,面上飞速蹿起一道霞红。 “也罢,说正事吧!” 柏清玄目光深沉,望着他问道:“太子那边有何动静?” “伏大哥亲耳所闻,”蓝昊天再次贴上他的耳际,“太子意欲谋害皇上,每个礼拜御前侍奉都会偷偷往汤药里下毒。” 柏清玄听得耳畔嘤嘤低语,一半心思晃荡,一半惊异问道:“确定是下毒?伏指挥使有验证过么?” “确定,大人。” 蓝昊天轻轻移开脸,对上他那双温润的眸子,不觉心跳加速。 “太子心思狡猾,可他没胆子谋害圣上。” 柏清玄垂眸思忖片刻,低声道:“这事一定是皇后指使,看来他们已等不及要攀上龙椅了。” “大人,”蓝昊天落眉看着他,低声道:“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尽快阻止他们才行。伏大哥那头可以卧底行动,我们不妨与他里应外合。” 柏清玄叹息一声:“太子并非良人,皇后又野心勃勃,若陛下殡天,这天下交至他们手上的话,恐怕会愈发不堪。” “大人,下官和伏大哥一定会全力协助大人您的,”蓝昊天双手扶住他肩头,正气凛然道:“只要是大人吩咐的事,下官和伏大哥一定全力以赴!” 柏清玄身上无力,双肩传来一道力量,顿时信心涌起:“好,容本官细细想想。事关重大,又牵扯谋逆,本官不得不慎重对待。” “下官明白,大人尽管筹谋就是。” 蓝昊天一脸期盼地看着他,像在看一尊神只。 * * 云书羽在农户家休养了大半月,断手断脚没之前那么痛了。 按照大夫的说法,再过几日便可下地走动。 可他等不了那么久,他必须尽快回大长公主府,把云汐羽的尸身落葬。 “老人家,这段时日以来多谢您的照顾了,在下实在感激不尽!” 云书羽躺在床上,对着床沿的老头说道。 老头憨憨一笑,安抚说:“不用报答鄙人,鄙人不过是为子孙后代行善积德罢了。” “那也不成,自古以来从未有知恩不报的道理。在下虽身无分文,但您的大恩大德,在下一定会倾尽全力报答。” “好好好,那便由你吧!” 老头不再推辞,只笑着离开屋子。 云书羽望着房中陈设,这户人家并不富裕,但也不算穷酸。 他单手撑起身子,慢慢坐至床沿,右脚踩在地上从床沿立起。 缓慢挪动脚步,发现自己已经可以行走。 他心中大喜,赶紧踱步至梳妆台前,对着锈迹斑斑的铜镜自照。 明黄的镜面,倒映出一张面目全非的脸。像只癞蛤蟆,满脸都是瘢痕疙瘩。 云书羽定定望着他,若非他是裕钦侯世子,根本不可能认出这副脸皮下的真实身份。 他伸手摸了摸纵横起伏的疤痕,指尖微颤,唇色发白。 “这副鬼样子,要如何说服大长公主府的人?” 他垂下手,低沉着脸,沉默不语。 须臾,他倏尔抬头,目光看向发髻上胡乱插着的玉簪。 那是云汐羽的东西,虽名贵却毫无特点,不能作为裕钦侯世子的身份凭证。 他一把拔下玉簪,一头黄发瞬间散乱下来。 “这玉簪权当谢恩之礼吧,”他把玉簪搁至梳妆台上,眸底泪光翻涌,“谢老人家救命之恩,我云书羽此生没法报答您的大恩大德了!” 他本想留下这玉簪作念想,可如今身受大恩,不得不割舍下这份牵挂,把它当作寻常首饰赠予农户。 放下簪子,他转身走出大门。 院子里,几个稚子在嬉闹,咯咯地笑得欢快。 云书羽堪堪挪出门槛,几个稚子突然停下脚步,一脸惊惶地注视着他。 “怪物啊——” 其中一名稚子惊呼一声。 余下稚子全都跟着他起哄,狂叫起来:“娘!家里进妖怪了!” 云书羽想开口安抚他们,却发出一阵阵咕噜咕噜的怪声,吓得几个稚子四散而逃。 “别跑——” 他终于喊出这句话,可院子里早已空落落一片,几个稚子跑得不见踪影。 似有一把匕首刺入心窝,令他呼吸困难。 稚子是最纯真无邪的,见到他都会吓得魂飞魄散,何况是其他大人呢? 他心情沉重,随手在竹竿上抓了一件衣裳,披在头上遮掩脸部。而后一步一步走出院落,渐渐消失在村头的泥巴路上。 走得远了,断腿又开始痛起来。 举目望去,京城的城门还很远很远。 他拧紧拳头,咬破嘴皮,狠下心来忍着剧痛继续前行。 整整走了两个多时辰,才进入城门,迈上前往大长公主府的东一大街。 第190章 云书羽回大长公主府,伏纪忠告密贵公子 大长公主府门前护卫少了许多,云书羽远远瞧着,不敢过分靠近。 犹豫再三,正当他鼓起勇气迈出第一步时,忽闻不远处传来马蹄声。 “哒哒哒哒——” 几匹骏马疾驰而来,蓝昊天率领一众禁军,停步在府门外。 他翻身下马,快步走上石阶,对着府外护卫拱手问道:“请问世子爷和郡主殿下有消息了么?” 那护卫恭敬回答:“回卫千户,府上还未收到任何消息,实在抱歉!” 蓝昊天面色沉落,沉默须臾才道:“明白了,还望小兄弟禀报老侯爷一声,就说下官会不遗余力帮忙搜寻的!” “是,小的遵命!” 蓝昊天一步一步走下石阶,仿佛足底有千斤之重。 那日柏清玄拖着伤痛入宫觐见太后,把事情前后因果详细告知于她,完全撇开了蓝昊天的插曲。 太后听完柏清玄的话,差点晕死过去。 之后,柏清玄便请旨皇上升任蓝昊天为金吾前卫千户,负责在京城内外搜寻云书羽兄妹下落。 “看来只能下到谷底去了,”他喃喃自语,抬腿跨上马背,“再去长石山看看,出发!” 一声喝令,数十名禁军士兵纷纷扯紧缰绳,掉转马头扬尘而去。 望着马队昂扬的背影,云书羽心底怒火翻涌。 为了救蓝昊天这小子,他失去了裕钦侯世子的一切,汐羽更是命丧黄泉。 现如今他流落街头,汐羽还躺在寒冷阴湿的谷底,这小子却已官升一级,人模狗样地带着禁军在京城大街策马扬鞭、横冲直撞。 这算什么? 凭什么他们兄妹要为了他今日荣光失去所有? 汐羽才多大?十五岁,正是豆蔻年华、青春靓丽之时,却四分五裂、脑袋开花躺在污浊不堪的泥巴里受罪! 他不甘心,他怨恨不已,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想到这里,云书羽呼吸困难,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瞬整个人都要炸开。 马队消失后,他终于踏上府门前的石阶,朝着护卫拱手一揖:“在下有世子爷和郡主殿下的消息,还请两位大哥立刻入府禀报老侯爷。” 那两护卫瞥了他一眼,见他浑身又脏又破,脸长得像个癞蛤蟆,说起话来阴森可怖,不觉皱了皱眉头,吼道:“你谁啊?大胆刁民竟敢戏耍裕钦侯!你不要命了吗?” 云书羽被他推得摔倒在地,抬头怒视眼前的人,咬牙答道:“在下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下知道世子爷和郡主殿下的下落。” “就你?” 两名护卫齐齐扫了他一眼,露出一脸讥讽,揶揄道:“实话告诉你的,这大长公主府每日前来邀赏的有百人之多,你不报名姓,不说门户就想骗我们老侯爷出来见你,门都没有!” “我……” 云书羽在地上挣扎一番,怒吼道:“我不过一名乞丐,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如何自报家门?还请这位大哥以两位殿下为重,帮忙进去通报一声。” “哼!” 那护卫理都不理,抬腿一蹬他踹下石阶,骂道:“滚滚滚,别逼我们揍你的!你要是有消息,爷就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 云书羽在地上滚了几下,浑身痛得厉害,咬牙支撑立起,还欲上前理论,突然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请出裕钦侯来。 遂恨恨转身,离开大长公主府的大门,悻悻消失在一旁小巷。 刚走没几步,肩上忽然被人一压,云书羽猛回首,见一名家仆打扮的男子笑着看向自己。 “阁下是谁?为何拦我?” 云书羽脚步一顿,小心问道。 那家仆笑得春风拂面,温声道:“殿下,奴才死罪,不该唐突殿下您。还请殿下恕罪!” 说着,那家仆便要下跪道歉。 云书羽赶紧转身,伸手拦住他道:“你叫我殿下?” “是的,世子殿下。” 那家仆抬起脸,神情肃穆地望着他。 云书羽心中一紧,警惕地后退一步,狐疑道:“世子殿下?你怎知我是世子殿下?我分明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目可憎,你如何确定自己未有看走眼?” “世子殿下,”那家仆谄媚一笑,悉心解释道:“您不久前被歹徒所害,目下终于逃出生天,奴才虽不知为何您会变成这副模样,但奴才见您身姿挺拔、气质高贵,虽容颜尽毁,却难掩昔时风雅。奴才敢以人头为誓,确定您就是世子殿下!” 云书羽被他说得心中微动,稚子惧他,护卫骂他,眼前这人却对他毕恭毕敬,礼遇有加。 他明知不该过分感动,却还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你当真信我?”他低声呢喃一句。 那家仆赶紧拱手道:“奴才不敢怠慢世子殿下。” 云书羽深吸一口气,嗓音破败道:“好,那你告诉我,你主子究竟何人?” “回殿下,奴才奉水家家主之命,在此恭候世子殿下。” 那家仆说得掷地有声。 云书羽听完一阵发懵,水家为何要找我? “殿下有所不知,”那家仆见他嗔怪,忙解释一句:“家主大人听闻殿下遇难,曾派人四下寻找。一直未能找到殿下您,才吩咐奴才日夜在大长公主府门前守候。” “水家家主找我做甚?” 云书羽诘问一句。 大长公主一家作为王室成员,平时很少与朝臣和世家打交道。 别说是水家家主,就连水家旁系,他们也很少接触。 云书羽不觉打量起眼前之人,倏尔想起,水家家主必是受皇后所托,才来大长公主府献媚。 “难不成是皇后?” 他问。 “还请殿下不要误会,”那家仆垂首答道:“与殿下结交是家主大人本人意愿,绝对没有牵连到宫里那位。” 云书羽根本不信他的话,半眯起眼睛问道:“我如今一无所有,连大长公主府的人都不认我,水家家主能指望我为他做什么?” “殿下,”那家仆面上一急,赶忙说道:“家主大人想请您过府一叙,还请殿下随奴才走一趟。” “去水家?”云书羽些微踌躇,问道:“你们不会杀我灭口吧?” 那家仆立时磕了个头,紧声道:“殿下,家主大人若想杀您,何必请您入府详谈?直接命奴才结果了您不是更干净么?” 也是,水家若想杀他,大可以在这阴暗巷子里动手。 云书羽稍作思量,才颔首答道:“好,那我便随你走这一趟。” * * 依着百丈大师预测,柏清玄还需两个月才能彻底恢复。 可事态紧急,他半刻也闲不下来,入宫见过太后没几日,又去了茗香阁会见伏纪忠等人。 “伏指挥使,等好久了吧?” 柏清玄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向草席。 蓝昊天赶紧起身,快步迎上去,扶着他坐上蒲团。 “谢卫百户……哦不,是卫千户!” 柏清玄笑了笑,拍拍蓝昊天的手。 蓝昊天面露赧色,笑道:“下官还要多谢柏大人提携之恩呢!” “咳!” 伏纪忠见他二人聊得热络,不禁轻咳一声,打断道:“柏大人,下官也是才来而已。” “嗯,”柏清玄这才看向他,收敛神色道:“东宫那头情况如何了?” “回大人,下官隐约打听到一些消息。” 伏纪忠倏尔严肃起来,深视他道:“太子打算下个月逼皇上退位,随后举办登基大典成为新帝。” 第191章 贵公子商议太子谋逆,云书羽被引进水府 “逼皇上退位?” 柏清玄和蓝昊天异口同声。 “是的,大人。” 伏纪忠神情笃定。 柏清玄垂下目光,望着白玉杯盏道:“陛下如今病成这样,即便太子不动手,他也能顺利接手皇位。何必非要动刀动枪,搞得父子反目成仇?” “大人有所不知,”伏纪忠目光冷冽下来,解释道:“后宫之中有位宫女身怀龙种,皇后他们是怕陛下一时病糊涂了,临终前改立太子。” “宫女?”柏清玄面露讶色,诘问道:“为何从未听说此事?” “是皇后封锁了消息,”伏纪忠低声道,“若非太后娘娘出面维护,那宫女早被打入冷宫,更不提保胎安胎,存活至今。” “竟是如此……”柏清玄微微咋舌。 蓝昊天有些蒙怔,追问一句:“难道太子他们怕皇上食言,把皇位传给那个尚未出生的婴儿?不至于吧?” “确实不至于,但太医说了,那宫女怀的是龙嗣,并非公主。” 伏纪忠顿了顿,“下官还听闻皇帝病情反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无论如何,必须阻止他们逼宫谋反。” 柏清玄声音冷肃。 “大人,太子他们一旦逼宫,必会请禁军出兵相助。” 伏纪忠认真分析道,“可下官听闻,吕家与水家似乎有些不对付,逼宫一事也许不会交由吕茂杰负责。” “可除了吕茂杰,现如今京城还有何人手握重兵?”柏清玄微微蹙眉,低声问道。 伏纪忠摇摇头,“没了。” “不对,”柏清玄倏尔眸光一闪,看向他道:“还有你!” 伏纪忠一愕,瞠眼道:“我?可我手下不过一万人马而已,如何斗得过手握十万禁军的吕茂杰?” 柏清玄微微一笑,道:“水家要谋逆,吕茂杰或许不会帮忙,我们可以试着请他出兵平叛。皇后他们没有兵马,绝对不敢冒然动手,但有了伏指挥使的一万兵力,他们便无所畏惧。” “大人,难道您是想……”伏纪忠瞳孔微张,惊疑道:“让下官假意帮他们谋反,实则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保护陛下?” “对!” 柏清玄面色一霁。 “可这样做会不会有危险?”蓝昊天忽然插了一嘴,道:“太子他们干的,可是谋逆,是诛九族的重罪。伏大哥帮他们起事,事后会不会被皇上清算?” 伏纪忠坐正身姿,“卫千户,柏大人既然这么说,一定有他的安排,我们照做就是了。” 柏清玄握紧杯沿,道:“安心,若要朋友的人头做献祭,本官一定不会用这条计策。瓦解东宫阴谋后,本官一定会为伏指挥使说情,举证他清白,力保他安全无虞。” 伏纪忠二人相视一眼,没再发话。 “还有一事,”柏清玄呷了口茶,望向蓝昊天转口道:“裕钦侯世子和柔怡郡主的事,卫千户查得如何了?” 提及云书羽兄妹,蓝昊天一阵心痛,眸底不觉蒙上一层雾气。 “还没找到,”他抱憾道:“已经安排人力,准备下至谷底查看情况了。” “这是最坏的情况,”柏清玄叹声道,“不过也有可能,两位殿下被运到了远方,一时半会儿不得脱身。” 话虽如此,可眼下的情况却是越找越绝望。 伏纪忠也是前几日才从蓝昊天口中得知此事,心中懊悔不已。若那时他没有急着返京,云书羽兄妹或许不会遭遇伤害。 三人又聊了会儿闲话,柏清玄才与二人道别。 临别前,蓝昊天扶着柏清玄上了马车。 “柏大人,您的伤……”蓝昊天欲言又止,“这样到处跑真的没问题么?会不会留下后遗症?” 柏清玄掀帘子的手一顿,转头看向他道:“原本也不过是小伤,多谢卫千户关心。” “那大人慢走,下官也告辞了!” 蓝昊天跳下马车,朝他拱手道别。 车轮滚动,很快消失在人海之中。 蓝昊天心底隐隐有些不安,他总觉得柏清玄的伤没那么简单。 自打受伤后,柏清玄变得比以前还要沉默寡言。那安静的感觉说不上来,像是死水一般毫无生气。 正神游天外之际,背上忽然一沉:“怎么了?千户大人?” 蓝昊天回首,见伏纪忠含着笑看他。 “没、没什么,就觉得柏大人最近怪怪的,有些太拼命了!” 他小声嘟囔。 伏纪忠哈哈笑了两声,道:“你小子也开始关心柏大人了?” “我与柏清玄是过命的交情,有什么关心不得的?” 蓝昊天颇有些气恼,“再说了,我这不是还要靠他提携往上爬么?就、就怕他太早累死罢了!” “放心吧,”伏纪忠抬起另一只手,拿双手按住他肩头,安抚道:“柏大人心里自有分寸,他不是那种二愣子。” 蓝昊天佯笑一声,道:“但愿是伏大哥说的那样吧!” * * 云书羽跟着那家仆一路东拐西拐,最后来至水府大门前。 他很少拜访这些世家,立在大门前的石阶下,抬首望着漆金匾额,心里一阵忐忑。 害他们兄妹二人的刺客,也不知与水家有无干系? 至少他能猜到,那群刺客一定是柏清玄的政敌,水家极有可能是元凶之一。 那家仆立在门口唤了他一声,云书羽跟着他迈入水府。 前厅门窗紧闭,云书羽停在廊檐下,心中担忧更甚。 “这水家家主为何如此谨慎,连扇窗户都不开?” 他心中疑虑,扇门推开一道缝隙,从厅里传来一道声音:“请世子爷进来吧。” 门外家仆朝他示意,云书羽提步走入厅堂。将将跨过门槛,身后的扇门便砰一声合上。 厅堂里光线晦暗,若非白日阳光正盛,透过门上薄纱泄进些许光亮,云书羽险些就要看不清自己的五指。 他环视四周一眼,偌大的厅堂里陈设简单,但每样器具都很奢华。 “世子殿下,”黑洞洞的上首传来一道暗哑无力的声音,云书羽凝望过去,才发现上首坐着一个身披斗篷的人。“过来坐吧,无需客气!” 那人似乎笑着说道,音底透着几分阴邪。 “你是……”云书羽满心狐疑,轻声问道:“你就是水家家主?” 那裹在斗篷里的人动了动手指,淡声道:“是,在下就是水溟萤。” 这名字很熟,云书羽迟疑片刻,才小心翼翼落了座。 “世子殿下不必紧张,”水溟萤笑道,“水家请您来此,是有事与您商议。” “商议?”云书羽面上一惊,虽显现不出,语气却是分外惊诧:“我如今连世子的身份都寻不回来,家主大人能与我商议何事?要饭么?” 这话说得怨气十足,水溟萤从他语气里听出了无尽不甘。 “世子殿下,在下既然请你来,便是认准了这事只有你能做。” 他语气和缓,似有安抚之意。 “殿下若看不上我水家,大可提出想要的条件,在下一定竭力为殿下办到就是。” 云书羽紧了紧手心,这水家似乎有求于他,且是不可告人的秘密。 “家主大人言重了,”他倏尔笑了笑,道:“我如今这副鬼样子,能重回大长公主府,便已心满意足,不会奢求太多。” 第192章 云书羽与水溟萤密谋,联手对付贵公子和憨憨 “好,与爽快人打交道就是舒畅!” 水溟萤拊掌,“殿下想要的,我水家一定给得起。在下想要的,不知殿下是否愿意给予?” 云书羽紧了紧眉头,问道:“家主大人想要我做何事?” 水溟萤在轮椅扶手上弹动几下指节,幽幽道:“在下想请殿下帮忙,除掉柏清玄。” 提及柏清玄的名字,云书羽便怒气翻涌。 若非为着他被刺一事,蓝昊天便不会坠落悬崖,他和汐羽更不会受人残害。 “杀他可以,”云书羽恨得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只是,我还想提个条件。” “哦?”水溟萤惊声问道:“殿下尽管说,在下一定办到。” 云书羽目光冷沉,攥紧手心,“帮我杀了禁军金吾前卫千户,卫蓝。” “卫蓝?”水溟萤重复一句,略带惊愕,“你与他有仇?” “何止有仇,简直不共戴天!” 云书羽使劲捶了把座椅扶手,面上颤抖不止。 水溟萤颇有些意外,他早知云书羽兄妹是为蓝昊天坠崖,却不知一夕之间,儿时伙伴居然反目成仇。 瞧着云书羽满目通红的模样,蓝昊天若是立在他跟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咬死他。 “好,在下一定为殿下办到。” 水溟萤颔首,又见他一身破烂不堪,左手和右腿上打着石膏,便关切道:“殿下,你的伤如何了?” “将将好,”云书羽坦诚,“彻底康复恐怕还需两个月的调养。” “那不如这两月就在府内好生将养吧!” 水溟萤立刻接话,“水府虽不如大长公主府,上等厢房还是有的。殿下若不嫌弃的话,就在府上休养些时日,在下一定命人好好伺候殿下起居。” 云书羽没有理由拒绝,水家不杀他已是万幸,如今不仅要帮他报仇,还要好吃好喝招待他,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好,那便多谢家主大人了!” 云书羽拱手施礼。 水溟萤笑得畅快,他没料想事情会进展得如此顺利,或许,他应该再解释一句,撇清与刺客之间的关系。 “不知家主大人打算如何除掉柏清玄?” 沉默须臾,云书羽忽然转口问了一句。 水溟萤指尖轻击扶手,意味深长道:“殿下不必忧心,在下需要时自会通知殿下。安心,柏清玄这次必死无疑。那日长石山下,吕家安排的刺客未能杀死他,可不代表这次他会侥幸逃过一死。” 刺客是吕家安排的? 云书羽听得将信将疑,这话从柏清玄的死敌嘴里道出,叫人辨不清真伪。 二人对坐一会儿,饮完热茶,家仆便领着云书羽去了客院休息。 水家特意为他收拾出一间环境清幽的客房,屋外种着一片竹林,开窗就是一幅竹梢拔高凌云的画卷。 屋子里早已备好火盆和饭菜,云书羽坐下来独自用膳,一旁家仆禀报道:“家主大人请的京城王神医就快到了,还请殿下用完午膳后更衣梳洗。” “好,知道了。” 云书羽一面吃,一面心中暗忖。 刺客与水家无关,水溟萤另有计划除掉柏清玄,而这份计划必须他这个裕钦侯世子参与才行。 他隐约觉得不安,水溟萤的说辞一定是借口,背后目的指不定有多骇人。 说到底,他与云汐羽的苦难全因柏清玄而起,留在水家打探详情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至少,他能有机会为妹妹报仇,不单要杀死柏清玄和蓝昊天,还要将这些人也一网打尽。 翌日晨间,云书羽缓过疲惫,家仆捧着个小匣子,恭恭敬敬迈入房门。 “殿下,家主大人让奴才送来这补药给您,说是连服七七四十九日,便可脱胎换骨、重塑筋络。” 云书羽看了眼那小药丸,心中狐疑:“七七四十九日?” “回殿下,家主大人是这么说的。” 那家仆垂着首,看不清表情。 云书羽只当是水溟萤的好意,踌躇须臾还是拈起药丸服下。 “对了,昨日相谈有件事忘了向家主大人交代,可否请你带我去见他一见?” 那家仆这才抬头觑了他一眼,道:“好的,殿下。” 呷口热茶咽下药丸,云书羽便随家仆再次来至前厅。 厅里依旧光线晦暗,这次云书羽看清了水溟萤那张缠满纱布的脸。 他心中惊愕,早有传言说水溟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原是害了这瘆人的怪病。 想到这里,他忽然记起自己如今也是天涯沦落人,不免叹了口气。 “世子殿下,你这是为何愁苦呢?” 水溟萤瞧着他面色不虞,低声问了句。 云书羽赶紧回转神思,道:“没事,只是觉得自己容貌尽毁,又见家主大人您斗篷遮面,略有感慨罢了。” “殿下想变回原先的样子么?” 水溟萤试探问道。 “家主大人,难道您有办法?” 云书羽立时眸光一闪。 水溟萤笑了笑:“殿下可知易容术?” “原来是这个,”云书羽有些失望,“易容术不过掩人耳目的江湖小把戏罢了,家主大人是要叫我自欺欺人么?” “抱歉,在下唐突了。”水溟萤见他不接受,赶紧转换话题:“不知殿下来找在下,是有何事?” 云书羽垂下眼眸,顾自思忖片刻,才道:“其实,我想求家主大人一件事。” “殿下但说无妨。”水溟萤客气道。 “请家主大人派人去一趟长石山谷底,帮忙收殓舍妹尸骨。” 云书羽声音有些发颤,他之所以昨日未提此事,是想再观察观察水溟萤的态度。 水溟萤不假思索,立忙答道:“好,在下这便着人去寻。” 下谷非是件容易的事,之前那帮刺客武艺高强,都不曾下至谷底寻着云书羽兄妹二人。 可云书羽既然提及此事,他必定不能有所推辞。 早闻云书羽对云汐羽感情特殊,若在此时拂他面子,恐怕日后合作不会顺利。 “那便辛苦家主大人了。” 云书羽起身作揖。 水溟萤找来了府上轻功最好的家仆,带上装备驱车前往长石山。 从悬崖到谷底,足有数百丈深。 下至一定深度,浮云蔽日,草木葱郁,脚下冒起森森鬼气。 水家家仆花了整整三日才落地,谷底暗得像黑夜,家仆们只得点起火把寻人。 好在山洪和泥石流不太频发,云汐羽的尸身很快便被寻到。 依着云书羽的要求,他们将其尸身用布裹好,悄悄带回了水府。 看着妹妹的遗骸,云书羽忍不住泪目。 “汐羽,哥哥兑现承诺带你回来了!” 说着,便扑至已经开始腐败的尸体上放声痛哭。 “世子殿下,还请节哀顺变!” 水溟萤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没想到吕家的人如此狼子野心,竟连皇室成员都敢残害。” “我要他们死!”云书羽猛然抬头,一双眼睛红得像鬼魅,“柏清玄,蓝昊天,还有吕家,要他们所有人给汐羽陪葬!” “是,殿下放心,在下一定帮您达成所愿!” 水溟萤目光深沉,望着兄妹二人心中哂笑。 这对苦命的兄妹,如今沦为他的玩物,要如何利用好云书羽呢? 第193章 憨憨下谷底寻云书羽兄妹,太子与伏纪忠闲聊 事实上,那日在巷子里巧遇云书羽纯属偶然。 当时水溟萤听家仆形容,心中揣测那乞丐就是云书羽,没料想竟猜对了。 如同一场赌博,他赌云书羽兄妹不会轻易丧命,可拿到如此丰厚的回报,却不知该如何花销? 说要安排他铲除柏清玄不过是个幌子,给他安排具体任务前,云书羽还有别的用途,比如试验他新研制的禁药。 一旦事成,裕钦侯世子乃至太后都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凭他差遣。 * * 蓝昊天带着禁军队伍下至谷底,四下搜寻一圈,也不见半个鬼影。 “启禀卫千户,属下们已经刨地三尺,仍不见两位殿下踪迹。” 一名士兵满身泥土,拱手禀报。 “确定方圆五里都翻了一遍么?” 蓝昊天眉心紧皱,“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那士兵踯躅片刻,憾声道:“回卫千户,没有。” 结果出乎意料的不顺,蓝昊天已率兵在谷底寻了七日七夜,饭都没顾上吃,所有人没日没夜地挖,就是寻不见半点云书羽兄妹的影子。 正当蓝昊天唉声叹气之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找到了!这里有块玉佩!” 众人闻声立刻朝那头涌去,蓝昊天夺过玉佩仔细凝视,见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玉佩上,清晰镌刻着云书羽的名字。 那三个字太过醒目,刺得蓝昊天眼睛生疼。 “启禀卫千户,玉佩掉落的区域发现了大量血污和脑浆,恐怕……” 那士兵没敢说下去。 众人都明白其中深意,从上面摔下来,即便人没死,估计也废了。 只是不知,这滩脑浆是云书羽的,还是云汐羽的,亦或者是兄妹二人的? 谷底一阵沉默,个个面色灰败仿若死人。 “撤吧,收工!” 蓝昊天紧紧拽着玉佩,对一众士兵吩咐道。 “卫千户……” 众人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听我的,撤!” 蓝昊天咬紧牙槽骨,高声命令道。 “是!” 一众士兵这才敢行动。 回至山上,已是星夜时分。 蓝昊天不敢耽搁,骑着马独自赶去柏府。 柏清玄还有半月才能上朝,夜里堪堪睡下,忽闻门外一阵响动。 “公子?”杜仲轻轻叩响扇门,“禀公子,卫千户等在府外,说有要事相告。” 他赶紧坐起身来,对门外道:“快带他去书房,我随后就到。” “是,公子。” 杜仲小跑着离开,仆人进屋来伺候柏清玄穿戴。 书房点起烛火,柏清玄到的时候,隔着窗棂隐隐瞧见屋里人影不住踱步,很是焦躁。 “卫千户,”他推开扇门,“到底发生何事了?” 蓝昊天定住脚步,一脸哀伤,低声道:“柏大人,世子他们、恐怕不在了!” 话音刚落,整个书房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 烛芯啪啦炸响,柏清玄启唇说道:“卫千户,你们、找到两位殿下的尸体了么?” “未有,”蓝昊天面露憾色,抬手示出那块玉佩,哑声道:“只找到这个,还有血迹和脑浆。” 柏清玄定定看着那枚莹白的玉佩,嗫声道:“脑浆?” 蓝昊天别过脸,淌下两道清泪,说话的声音又沉又涩:“他们,该是被谷底的野狼叼走了。” 柏清玄取下那枚玉佩,瞧见上面的云书羽三字,顿时心内一震。 “卫千户,别难过,”他艰难安抚一句,“没寻见尸首便不算死,或许两位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此刻正在某处养伤呢?” “那他们为何不来寻我?” 蓝昊天话刚出口,忽然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说漏了嘴,赶紧掩饰一句:“下官的意思是,若世子和郡主殿下果真活着,就该立刻派人通知大长公主府。可为何他们毫无动静,反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无踪?” 这话问得柏清玄无言以对,按照正常逻辑,云书羽兄妹不该如此沉默才是。 越想越觉悲观,恐怕事实真如卫蓝所言,两位殿下早已香消玉殒了! “卫千户,”柏清玄举起玉佩,沉声道:“世子殿下的玉佩能否交予本官保存?” 蓝昊天面露惊愕,“柏大人您……” “本官想用世子殿下的信物寻求太后助力,”柏清玄眼神决然地看着他,肃声道:“也许会伤到太后她老人家,可世子和郡主殿下为人所害,必须让那些歹人付出代价才行。” “柏大人,您是想激怒太后,让她逼迫皇上处置世家?”蓝昊天脑子里晴光一闪,立时想到后宫里的弯弯绕绕。 柏清玄微微颔首,收起玉佩,“是,太后虽不谙朝政,可陛下对她百般孝顺,丝毫不敢违逆。若能借太后之力打击世家,也不算委屈了世子殿下的这块玉。” “好,全听柏大人安排。”蓝昊天拱手示意,随即补充道:“大人,云书羽兄妹本不该遭此厄运,还请大人面见太后娘娘时,多加抚慰,不要让老人家太过伤心。” “嗯,本官知晓。”柏清玄轻扯嘴角,对他微微一笑。 * * 伏纪忠自从听得柏清玄的指示后,便时常有意无意与太子攀谈。 这日东宫比往常清静,太子拿着本书坐在廊檐下的藤椅上,懒洋洋晒太阳。 伏纪忠带着十来个士兵,从前院巡逻而过。 “伏指挥使,”太子放下书册,歪着头看向不远处的队伍,懒声道:“过来歇会儿吧,未时前不会有人过来的。” 伏纪忠脚下一顿,转头看向藤椅上的人,见他笑容和煦,忙拱手道:“是,殿下。” 随即吩咐士兵继续巡视,他大跨步走至廊檐下,“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拿手抚上额头,目光考究地看着他。 伏纪忠身材结实,个子虽不高,五官却坚毅有力,气场十足。 “伏指挥使,相处这么久了,你认为孤这个太子当得合格么?” 他问得刁钻,伏纪忠立在廊下颇有些踯躅。 “回殿下,陛下既已选定您为储君,必然不会看走眼。” 伏纪忠恭维道,“且殿下监国以来,终日宵衣旰食,为国事殚精竭虑,已经做得很好了。末将不敢置喙您的才干,还请殿下恕罪!” 太子见他语气诚恳,忍不住笑了起来:“伏指挥使真会夸人,孤竟真以为自己是位明君了!哈哈!” 伏纪忠躬身一拜,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态度。 “父皇久病不愈,这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孤身为信朝储君,却不能正位亁泉殿,实在抱憾!” 太子抬眼看着他,话里带着几分埋怨。 伏纪忠闻言立时曲膝跪下,请罪道:“殿下万万不可将此话在外人面前提及,陛下尚在,殿下如何能越俎代庖,取代陛下?” “孤不过发些牢骚而已,伏指挥使莫要放在心上。” 太子收回眼神,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伏纪忠心中狂喜,他正愁没机会获取太子信任,搅进逼宫一事。 二人沉默须臾,太子倏尔开口道:“伏指挥使,你入伍几年了?” “回殿下,”伏纪忠微微抬头,“十五年。” “十五年,从小兵到百户、千户、指挥使,伏大人可谓平步青云。” 太子笑得邪媚,侧过身来对着他,探头道:“想来伏指挥使一定是个聪明人,才能一路高升、顺顺利利。” 伏纪忠垂下眼睫,惭愧道:“殿下过奖了,末将不过一介武夫罢了,只会出蛮力不会耍心机,憨厚耿直,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数。” 第194章 太子拉伏纪忠入伙,皇后与太子设计陷害贵公子 “哦?”太子眉尾一挑,问道:“伏指挥使得罪谁了?” 伏纪忠带着几分诉苦的语气答道:“自然是吕统领,若非末将受他冷遇,也不会被他调来东宫值守。” “哦,吕统领啊!”太子语气瞬间冷淡,道:“吕家嫉恨水家,把皇后也恨之入骨。父皇要吕统领分兵保护东宫,他自是不愿派得力干将前来的。” “是,吕统领心胸狭窄,容不得寒门将士,末将出身卑微,确实入不了他的眼。” 伏纪忠说得苦哈哈,太子听完咧嘴大笑。 “哈哈哈!伏指挥使武功盖世、英明果决,还怕英雄无用武之地么?” “殿下,”伏纪忠深目望着他,一字一句道:“末将只怕此生再无出头之日,直至英雄迟暮、抱憾终身。” 太子神色一凛,撑着胳膊坐起身,正视地上半蹲的人,目光如炬,“伏指挥使想出人头地么?” 伏纪忠眸光一动,严肃答道:“是的,殿下。” “你过来,孤可以给你这个机会。” 太子冲他招手,神情凝重。 伏纪忠微微探出脑袋,凑近他的身子。 “这皇位孤志在必得,”太子贴近他耳侧,低声道:“伏指挥使若愿助孤一臂之力,孤可以许你禁军统领之位,如何?” “殿下!”伏纪忠面上惊愕,赶忙收回脑袋,拱手道:“殿下切不可冲动行事,陛下时日无多,皇位迟早是您的囊中之物,您又何必铤而走险,行此下策?” 太子眼神倏尔冷沉下来,咬牙道:“伏指挥使难道不知这宫中的形势?” “末将、不知。”伏纪忠垂下脸。 “孤确实是太子,可父皇心思复杂,对储君一事想法颇多。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孤处在这太子之位上便会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太子说得情势紧迫,忍不住伸手探向伏纪忠肩头。 伏纪忠猛然一僵,抬眸看着他,“殿下,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行悖逆之事。前朝多少太子逼宫,最后有几个得好下场的,殿下博古通今,不会不明白其中危险。” “明白又如何?”太子忽然大声喝道,“孤不逼父皇一把,明日就会被其他皇弟给挤下去。伏指挥使难道以为四皇子和五皇子都是吃素的兔子么?这天下何人不觊觎?这皇权何人不贪求?更何况是天子的子嗣?” 伏纪忠定定望着他,沉声道:“殿下,是末将愚蠢了。只是起兵举事未免太过无情,殿下与陛下既是父子,何不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谈?”太子似乎不可思议,瞠着眼笑得诡异,“天下若是靠谈就能轻易得来,那太祖皇帝也不必南征北伐、浴血奋战十余载了!” 他伏低身子,贴近伏纪忠脸前,轻声问道:“伏指挥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殿下。”伏纪忠从齿间艰难挤出几个字。 太子大喜,继续怂恿道:“那伏指挥使,是否愿意助孤一臂之力?” 伏纪忠余光扫了眼四周,隐约听见暗处的刀剑声,瞬间后背一寒,恭敬道:“末将求之不得!” “好,那孤就许你禁军统领一职!哈哈哈——” 太子狂笑,起身离开藤椅。 伏纪忠伏首叩地,许久许久,直至四周兵器声消失不见才敢抬头。 午间阳光清朗,漫上回廊。太子早已不见踪迹,只留那张藤椅微微轻晃。 事情比他预想的危险,太子根本不管他是否愿意,死活要拉他下水。 他若不同意,下一息便会成为刀下亡魂。 而太子只需向皇上谎称他意欲行刺,就可轻易蒙混过关。 伏纪忠摸了摸自己脖颈,滑腻腻一片冷汗。 * * 慈宁宫里,皇后斜倚在凤榻上,神色淡然。 “伏纪忠果真同意了?” 她轻声问道。 太子坐在对面的方凳上,一脸得意:“是的,母后。只要伏纪忠率兵包围养心殿,我们的计划便成功大半。” “嗯,”皇后掀起眼皮,见他眉飞色舞,沉声道:“景瑜,可别高兴得太早。就算他口头答应,也得小心提防他临阵脱逃。” 她话说一半,缓缓撑起身子坐直腰身,冷静道:“伏纪忠到底是个老将,与柏清玄的关系又不甚明朗。我们若想借口谋反,一举铲除柏清玄,就得好好看牢伏纪忠这个变数。” 太子神色一凛,问道:“母后,届时起兵,我们还要按原定计划逼父皇退位么?” “容本宫再想想,”皇后扶起额头,眉心微蹙,“谋逆得来的皇位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景瑜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可是母后,”太子劝道,“就算我们诬陷柏清玄起兵谋反,拿下柏清玄后,还得继续对付皇弟他们,以及前朝看我们不顺眼的大臣。这太子做得胆战心惊,还不如早早逼父皇退位来得安心!” “母后何尝不知你的苦衷,”皇后垂眉,“只要我们救驾有功,届时可以试试乞请皇上退位。” “儿臣多谢母后成全!”太子跪下谢恩,皇后深深凝视着角落里的灯树。 烛火跃动,仿佛下一息就要跳离烛芯坠落下来。 “人间天子又如何?临到终了还不是被人算计!” 皇后心中暗道,“自古皇位更迭从来不顺,来日若能顺利落地,本宫这辈子所受的委屈也算值了!” * * 伏纪忠下工后,确定身后无人跟踪,立刻搭乘马车去了茗香阁。 在大堂与掌柜打过招呼,径直上了二楼清辉雅间。 不过半个时辰,杜仲便扶着柏清玄走进雅间,连同金弈辉也一起来了。 “伏指挥使,情况如何?” 柏清玄堪堪落座,便一脸关切地问道。 金弈辉忙着给几人倒茶,没跟往常一样陪伏纪忠寒暄几句。 “回柏大人,成了!” 伏纪忠眸底清光潋滟,恨不能拊掌大笑。 “果真?”柏清玄面露惊愕,追问道:“太子他如何说?” “回大人,”伏纪忠拱手道,“太子要下官领兵助阵,事后允诺提携下官做禁军统领。” 柏清玄看了金弈辉一眼,金弈辉冲他笑笑,柔声道:“恭喜子玦,大业将成!” “远远不够呢!” 柏清玄嘴上谦虚,面上却是笑得合不拢嘴,“得把皇后一党一网打尽,连带水家一起拔除才行!” “是的,”伏纪忠附和道,“这事没到结束那一刻,我们便不算赢。” 金弈辉递给柏清玄一杯热茶,温声道:“子玦如今有了兵权,更是如虎添翼,今时不同往日了!”他自顾自抿了一口热茶,继续道:“这事要与玉森说说么?” 柏清玄垂眸思忖片刻,才道:“事后得要玉森帮忙呈递弹劾奏疏才行,目下先不要告诉他。事以密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金弈辉不置可否,继续饮茶。 “柏大人,”伏纪忠探身道:“那下官便按照您的意思,假意顺从太子,起事那日帮他们围困养心殿。届时,您再请吕统领出兵救驾,我们来个里应外合,把太子和皇后一并拿下!” “嗯,”柏清玄颔首,肃然道:“辛苦伏指挥使了!” “下官荣幸之至!”伏纪忠含笑,再次拱手行礼。 第195章 贵公子打算入宫请太后出面,云书羽在水家养伤 “对了,”柏清玄倏尔目光垂落,低声说道:“裕钦侯世子和柔怡郡主已然遇难,这事你们知道么?” 二人相视一眼,连连摇头。 “卫千户下去谷底找过了,”柏清玄憾声道:“只寻着世子殿下的玉佩和大量血迹,恐怕两位殿下凶多吉少。” 伏纪忠面露哀色,这段时日光顾着巴结太子,几乎没与蓝昊天碰过面。 蓝昊天升任千户后,忙得焦头烂额,也不见他主动来东宫拜访。 “真没想到,两位殿下花一样的年纪,却因那夜纷乱遇害!” 伏纪忠摇头叹息。 “子玦,勿要有心理负担。” 金弈辉劝道,“人各有命,他们既敢掺和此事,就该明白其中利害。会有如今的下场,也是他们承受得起的吧!” “话不能这么说,”柏清玄反驳,“两位殿下毕竟因我而死,我不能撒手不管、冷眼旁观。” 伏纪忠也动容,“是啊,两位殿下风评甚好,不该有此结果才是。” 金弈辉被他们怼得无话可说,只能摇头苦笑。 “明日我会进宫,请太后出面相助。”柏清玄幽幽道,“太后只大长公主一个女儿,应该不会拒绝我的恳请。” “太后?”伏纪忠面色微讶,问道:“太后娘娘,会不会迁怒大人?毕竟两位殿下可是因您被刺才遇害的!” 柏清玄抬眸,目光悲悯,“是,柏某难辞其咎。但陛下安危要紧,想来太后娘娘能拎得清大是大非。” 说到这里,金弈辉面色一沉,劝道:“子玦,两位殿下的事,还是不要惊动宫里为好。无论皇上还是太后,若他们知晓此事,都于你无益。从今往后,他们只会对你心有芥蒂,不会再委你重任。” “我明白你的意思,金兄。” 柏清玄面色柔和,“可卫千户已然寻到世子殿下的玉佩,这事必定瞒不住。早晚而已,禁军里总会有人向外泄密。与其被皇上和太后斥责,不如早早坦诚相待。” 伏纪忠不觉轻轻点头,“柏大人说得对,纸包不住火,况且事涉两位殿下,我们不得不慎重行事。” 金弈辉无奈笑了笑,道:“那便依子玦说的办吧!凡事小心为妙,勿要惹怒宫里人。” “嗯。”柏清玄拾起玉杯,将热茶一饮而尽。 * * 皇后把行动计划告知水家,水溟萤听完禀报连连叹息:“若我禁术有成,水家又何必四处委曲求全,军队要多少有多少,根本不惧十万禁军!” 说归说,可做到却是难事。 他的身子每况愈下,自从修炼禁术后,更是一落千丈,连起身都做不到了。 想到这里,他握紧枯指狠狠捶了轮椅扶手几下。 “去看看世子殿下在干嘛?” 他突然收敛情绪,转首对一旁家仆吩咐道。 “是,家主大人。” 家仆悄悄来至客院时,云书羽正在院子里练剑。 这些时住在水府,好吃好喝供着,汤药膏药捡贵的送来,云书羽感觉身子已然大好。 这日晨间醒来,他忽然来了兴致,决定向仆人要一柄剑,试试自己身手有未受损。 长剑在手,昔日游龙御风的感觉瞬间复归。 他随手挽了个剑花,跃起、挑剑一气呵成,矫若飞龙,带起一片火树银花。 “世子殿下,”花园里忽然传来家仆的声音,云书羽赶忙收剑,转首看向来人。 “世子殿下病体未愈,这样练剑不会伤着么?” 云书羽淡声道:“一时手痒练练而已,不妨事的。” 那家仆见他精神抖擞,谄笑一声道:“世子殿下觉得无碍就好,奴才只是怕再伤着殿下您,到时候可不好向家主大人交代。” 说完,便躬身离开。 回至前厅,水溟萤将将服下汤药。 自打身子垮掉后,他就得一日三服药剂,见不得光,受不得热,活得像只鬼魅。 “启禀家主大人,世子殿下在花园里练功,似乎……” 那家仆忽然顿了顿,“似乎伤势已经痊愈了。” 水溟萤扯嘴一笑,“看来我的禁药效果不错,能让人暂时忘却痛楚,误以为自己是个正常人。” “家主大人,”那家仆抬首问道:“您打算就这么放养他么?” “当然不是,”水溟萤笑得阴森可怖,道:“我留着他还有大用处,这段时日好生照料他,别让他跑了。” “是,家主大人。” 家仆正欲躬身退出,水溟萤忽然喊住他:“慢着,这张面具你拿去交给世子殿下,就说是我用人皮制成的,叫他小心养护。” “是。” 家仆接过他手中的面具,缓步退出。 水溟萤眯眼望向地上阳光投射的窗格,揶揄道:“即便你跑了,也终会回来听我指令。” 花园里,云书羽累得满头大汗,正执杯饮茶解渴。 家仆慢慢走入凉亭,恭敬道:“奴才见过世子殿下。” 云书羽扭头看向他,问道:“何事?” “家主大人命奴才把这副面具交于殿下您,”说着,他便高举双手托起那张面具。 “面具?”云书羽望着那张肉色的东西,略微迟疑片刻,才伸手取过面具,摊开一看竟有几分相熟。 “这是……” 家仆觑了他一眼,小心道:“家主大人说,这面具是人皮制成,请殿下使用时好生保养。”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云书羽收好面具,道:“替我多谢家主大人。” 家仆离开后,云书羽迫不及待贴上那张面具。 人皮亲肤,五官贴合,云书羽对着杯中茶水照了照,竟瞧见一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那是裕钦侯世子,是他原先的样子没错! 心中立时五味杂陈,分明很高兴,却又十分悲伤。 脸还是那张脸,可人皮下的灵魂早已不是昔日风流倜傥、游戏人间的裕钦侯世子了! 死过一次的人,过去已然是过去。 怒火攻心,血气翻涌,他把手中茶杯捏得越来越紧,最后“砰”一声四分五裂,鲜血顺着他修长的手指不住流淌。 * * 柏清玄昨日向宫里递过折子,太后同意他今日入宫觐见。 一大早,杜仲便忙前忙后,帮他梳妆穿戴,准备一应物件,出发前又帮他换了一遍药。 柏府的马车满载火炉和药罐,卯时左右才缓缓从东二大街出发。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晃晃悠悠来至朱雀门外。递过名帖,经侍卫核实,才由宫人领着来至太后所在的仁寿宫。 仁寿宫环境清幽,装饰大气古朴,颇有魏晋风骨。 杜仲扶着柏清玄踏入寝殿,太后已经端坐在屏风后等待多时了。 “柏大人,”没等柏清玄行完礼,太后便迫不及待问了一句,“你说知晓裕钦侯世子下落,可是实话?” 柏清玄拱手,身子无法弯曲只得垂首答道:“回太后娘娘,是的。” “快说我的云书羽在哪儿?”太后应声立起,差点冲出屏风。 柏清玄不疾不徐,平静答道:“回太后娘娘,世子殿下他……已经不在了。” “什么?”太后一手抓住屏风,身子往前一栽,好在有宫女扶住才不至于撞上屏风。 “你怎敢妄言裕钦侯世子不在人世了?” “回太后娘娘,”柏清玄抬眸,见素纱屏风后的人紧紧捂住心口,不禁降低声调道:“寻找世子殿下的禁军,不日前下至长石山谷底,在淤泥之下挖出一枚玉佩。” 第196章 贵公子入宫见太后,联手对付皇后和太子阴谋 说这句话的时候,杜仲赶紧躬身上前,把玉佩呈递给太后身边宫女。 “想必太后娘娘一定识得这枚玉佩,” 柏清玄一字一句解释道,“卑臣不敢妄言,但凭现场血迹和脑浆判定,世子和郡主两位殿下都已不在人世了。” 太后颤着手取过玉佩,这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面上刻着云书羽三个娟秀小字,是云书羽十八岁那年,她吩咐宫人特意制作送给孙儿的生辰礼。 “我的书羽……”她看着手中玉佩,忍不住泪如雨下,泣声道:“你怎能比祖母走得还早?” “太后娘娘,还请节哀!”柏清玄温声劝道。 太后把玉佩塞还给宫女,转首望向屏风外的人,咬牙问道:“柏大人可知,这事是何人所为?” 柏清玄心中一喜,见她主动询问,赶紧拱手答道:“回太后娘娘,卑臣虽不知具体系谁,但真凶一定与刺杀卑臣的那帮歹徒有关。” “刺杀?”太后低声沉吟一句。 柏清玄悉心解释:“自臣推行新政以来,触犯不少王亲贵族利益,惹得他们怨憎不已。长石山刺杀卑臣一事,定是他们合力所为。故卑臣认为,此事与六大世家脱不了干系。” “混账东西!”太后大声骂道:“世家算什么狗屁东西!他们也敢动我的外孙和外孙女!” “太后息怒,都是卑臣的错!” 柏清玄低声说道:“若非卑臣推行新政,便不会招来如此嫉恨,世子殿下和郡主殿下更不会遭遇不测。” “你?” 太后倏尔冷静下来,思忖片刻后才想起这事前因后果不甚明了,遂狐疑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我的书羽和汐羽怎会跑去长石山救你?” 柏清玄垂首,慢声道:“两位殿下并非为了救卑臣,而是为了救一位昔日故人。那故人任职禁军,卑臣遇刺那夜正好随臣出行。” “故人?”太后心中疑窦更甚,低声问道:“哀家从未听闻有这么一位故人!” “回太后娘娘,”柏清玄抬眸看了她一眼,温声道:“那故人曾救过两位殿下,是以两位殿下才不顾一切跑去长石山救人,结果不幸中了贼人圈套,被推下山崖香消玉殒。” “荒谬!简直太荒谬了!” 太后不顾礼节,推开屏风走至柏清玄跟前,大声骂道:“大胆狂徒,竟敢在哀家面前撒谎,扯什么昔日故人?哀家看八成是你故意陷害世子和郡主!” 柏清玄立时跪倒在地,腹部传来一阵痛楚,忍不住咬紧牙槽骨,道:“太后娘娘息怒!卑臣绝对没有半句妄言,还请太后娘娘明察!” “哼!” 太后冷冷睥着地上的人,问道:“你说的那位故人,目下在哪儿呢?哀家倒想见见,他究竟是何样人物,值得我的书羽和汐羽舍命相救!” “回太后娘娘,那人只是一名禁军士兵,不值得太后娘娘盘查。” 柏清玄不能暴露蓝昊天的事,故而掩饰道:“既是两位殿下护着的人,自是品行端正的好人。卑臣认为,现下最紧要的,乃是惩治贼人,而非追查两位殿下与那故人的陈年往事。” 太后面露不悦,骂道:“哀家想见他一面都不成,该如何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太后娘娘,”柏清玄抬眸仰视她,那张脸分明已经老迈,却有着矍铄的目光,全然不似寻常老妪。 “两位殿下与那故人的故事,卑臣也不甚清楚。但卑臣有一事启奏太后娘娘,请太后娘娘听完再做决定要不要见那位故人。” 太后目光落在他狭长的凤眼上,见他眼神恳切,心下稍稍舒展几分,威严道:“说吧,还有何事?” “卑臣听闻,太子和皇后最近在偷偷预谋大事,打算起兵造反,逼皇上退位。” 柏清玄语气急切,带着些许愤恨。 “造反?”太后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追问道:“这是何人所说?若有半句虚言,哀家必拿你是问!” 柏清玄慢声道:“回太后娘娘,是负责东宫护卫的伏指挥使与卑臣说的。” “果真?”太后重复问了一句。 “卑臣不敢妄言!”柏清玄适时垂下脸来。 寝殿里安静须臾,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太后扶上一旁宫女的手,忍不住往后踉跄一步,怒声骂道:“这贱人怎敢如此?” “太后娘娘,”柏清玄膝行一步,正声道:“还请太后娘娘勿要声张此事,以免打草惊蛇,令太子与皇后狗急跳墙做出伤害陛下之事。” “那你说目下该如何是好?”太后沉声问了一句。 “卑臣以为,不如先按兵不动,待卑臣聚齐人马,准备妥当,再于他们起事之日一举将他们拿下!” 太后望着他,犹豫片刻才道:“柏大人,你确定能当场抓获他们,不会伤及皇帝?” “卑臣起誓,”柏清玄举起右手,信誓旦旦道:“若陛下有半点闪失,卑臣愿割下人头给陛下陪葬!” “哼!”太后冷哼一声,揶揄道:“你的人头值几个钱?皇帝九五至尊,若他有碍,你就算是诛九族都不够给皇帝陪葬的!” “太后娘娘说的是,是卑臣僭越了,卑臣该死!” 柏清玄态度谦卑恭谨,太后一时不好多言。 她想了想,问道:“太子他们,可是想拉拢那位伏指挥使?” “回太后娘娘,是。” 柏清玄正声道,“其实两位殿下罹难,与皇后背后的水家也脱不开干系。若非水家出钱出力,他们断不能聚集五千流民拦路,又加派江湖绝顶高手前来刺杀卑臣。” “哼,世家乱象哀家早有耳闻,”太后冷声道,“贪污腐败,买官鬻爵,横征暴敛,鱼肉乡里,哪一件不是祸国之举?可惜皇帝糊涂,才会纵容他们胡作非为,哀家早就看不下去了。” “太后娘娘英明,卑臣认为当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柏清玄抬起脸,神情激动道:“只要趁此机会扳倒皇后他们,严惩权力之巅的水家,再由御史上疏请求陛下严惩世家,他们断不敢再生迫害皇室之心。” 太后目光深沉,追问一句:“你说的严惩,究竟如何个严法?” “严查之前的每一桩案件,让他们背后的本家连坐受罚。” 柏清玄说得冷酷无情。 “这样能行么?”太后忧虑,“我朝建邦以来,一向以仁孝治国,连坐会不会太过残忍,有悖太祖皇帝遗训?” 柏清玄心知太后宽仁,赶忙劝道:“太后娘娘,治国以严才可立下章程,现如今天下财富都掌握在世家手里,国库捉襟见肘,百姓穷途末路,这样的信朝还能支撑几日?” 太后微微有些动摇,这些年她眼睁睁看着皇权旁落、世家做大,根本无计可施。 皇帝非她亲生,表面上对她毕恭毕敬,实际上却是两条心。 别人的儿子,对他再好也是养不熟的,能有如今这般母慈子孝已是万幸。 第197章 贵公子让憨憨抓刺客,向禁军统领求援 “如此苛政,真能造福江山社稷么?” 太后忍不住轻声问道。 柏清玄定了定神,肃然回答:“政令不严,朝廷无以立威。太后娘娘若继续冷眼旁观,信朝必将倾覆泥沼。” 这话说得很严重,太后听了心底忐忑。 先帝驾崩之时,曾将少年天子托付于她,望她用心敦促少帝成才。 “柏大人,”她攥紧袖沿,嘴角轻颤,一字一句道:“哀家真能将这天下托付与你么?” 柏清玄心中大喜,忙道:“若得太后娘娘首肯,卑臣定为信朝江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太后咬了咬牙,心中痛楚不已,“哀家就信你这一回,若你有半句欺瞒之言,亦或日后有丝毫忘恩负义之举,哀家都会立刻要了你的小命。” “卑臣谢太后隆恩!” 柏清玄忍着剧痛,慢慢弯下腰身。 太后绕过屏风,坐回榻上,转口问道:“柏大人,你适才说的情况,可有应对之策?” 柏清玄挺直腰身,正声答道:“回太后,卑臣已拟好计划,只等太子和皇后他们行动。” “好,”太后颔首,继续问道:“裕钦侯世子和柔怡郡主的仇,柏大人打算如何帮哀家报?” “卑臣会想办法引出幕后主使,把所有歹徒捉拿归案。” 柏清玄谨声回答,“卑臣发誓,一定将凶手及幕后主使绳之以法。” 太后听完,面色一凛,怒吼道:“还不够!要把他们抽皮扒筋,曝尸荒野。” “是,卑臣遵命。” 柏清玄垂首,心中欢喜不已。 拜谢出宫,正巧遇上下工的蓝昊天。 晋升千户后,蓝昊天不再值守朱雀门,上工时间也做了相应调整。 “卫千户,这是要回家么?” 柏清玄一手掀开窗帘,微微探着脑袋问向车旁蓝昊天。 蓝昊天转身望着他,答道:“是,大人今日入宫,可是见过太后娘娘了?” “嗯,上车,我们车上说。” 柏清玄冲他招呼一声,随手合起窗帘。 蓝昊天想都没想,麻溜上了马车,走进车厢。 车厢里温暖如春,蓝昊天仍旧坐在他对面,看着他那张略显疲惫的脸。 “柏大人,太后娘娘如何说的?她同意出面了么?” 柏清玄轻手抚住腹部,清浅一笑,微微颔首道:“答应了,还说要严惩水家。” “那便好。”蓝昊天安下心来。 柏清玄看着他落寞的脸,倏尔想起举荐他升任千户以来,还未设宴庆贺过此事,便转口道:“卫千户,柏某想问你件事。” “大人请讲。”蓝昊天坐直身子,洗耳恭听。 “长石山那群刺客,好抓么?” 这话问得蓝昊天心中踯躅,他和伏纪忠约定,没将京郊遇袭一事告知柏清玄。 现下柏清玄主动问及,倒让他心生动摇了。 “柏大人,”他轻咳一声,道:“其实,那群歹徒事后跟踪过下官,我们在京郊打了一场。幸好偶遇伏指挥使,下官才得以安全脱身。” “竟有此事……”柏清玄低声呢喃,“卫千户,不如我们来个请君入瓮,钓他们一钓吧?” 蓝昊天瞠目望着他,道:“难道柏大人是想……” “引鱼上钩,把他们一举擒获归案。” 柏清玄说得掷地有声。 “下官做饵吧!”蓝昊天主动请命,他怕柏清玄下一句说要贡献自己,遂赶忙自荐道:“柏大人,下官与他们会过几次,知晓他们的身手。” 柏清玄莞尔一笑,正好让他领兵大展身手,便温声道:“卫千户可得小心,目下你手里的兵有把握拿下他们么?” “有,”蓝昊天回答得斩钉截铁,“一千禁军,难道还抵不过二十来个江湖高手?就算十对一,我们也能把对方耗死不是?” “说得有道理,”柏清玄笑了笑,“卫千户今时不同往日,自然不会像昔时一般狼狈。” 提及狼狈,蓝昊天心内一阵惭愧。 若非他遇险,云书羽兄妹也不会急急跑去救他,最终命丧黄泉。 “柏大人尽管放心,这事交给下官处理吧!” 蓝昊天胸有成竹。 柏清玄笑得春风拂面,柔声道:“卫千户,你能干不少了!记得最初我俩相逢时,卫千户还是个横冲直撞的牛犊子,说起话来得理不饶人。” “柏大人,都是过去的事了,下官当时太过冲动,实在抱歉!” 蓝昊天一脸赧色,抬手摸了摸鼻尖。 柏清玄见他面上绯红,心知他已有所悔悟,遂安抚道:“卫千户年轻有为,未来可期啊!放心,柏某从未记恨此事,只是颇有些感慨罢了。” “柏大人没怪下官就好!”蓝昊天垂着头,不好意思看他。 “自然不会,柏某感激你都来不及,”柏清玄微微探身,伸手按住他肩头,柔声道:“又怎会怪你呢?” 不知为何,蓝昊天耳下一热,心底有只小鹿乱撞。 “明日柏某会邀请吕统领谈话,顺利的话,应能拉拢他助我们一臂之力。” 柏清玄倏尔转口,蓝昊天瞬间回了神。 “大人,吕茂杰为人傲慢无礼,且您之前又得罪过吕家,他真会同意助您么?” 柏清玄收敛笑意,肃声道:“只能一试,不行的话,便只得再想办法了。” 宫里交给伏纪忠,宫外却只兵未布。 若请不到吕茂杰的兵,蓝昊天还真想不出要从何处搬来救兵? “柏大人,尽力而为就好,不要太过强求。” 他心中忐忑,似是自我安慰一般道:“吕茂杰不好掌控,请来了也不一定是救星。” “嗯,柏某明白。” 柏清玄轻轻颔首,带着笑意的眸底静水深流。 * * 翌日,柏清玄约了吕茂杰在茗香阁见面。 吕茂杰收到邀请函时,倒没有几分诧异,反而笑得洋洋得意:“这小子终于行动了!” 正如皇后所言,与柏清玄粘连不清的伏纪忠,假意答应她与太子逼宫,回头就将此事偷偷转达给了柏清玄。 柏清玄来找他,无非是想请他出兵,从宫外打进养心殿,与伏纪忠里应外合拿下皇后他们。 “哎呀!柏大人,您伤势未愈,怎能这般轻视自己的身子!” 吕茂杰拱手行礼,随意席地而坐,继续道:“若有丝毫闪失,让下官如何向朝廷还有百姓交代?” 柏清玄明知他是客套话,遂笑笑道:“吕统领言重了,柏某伤势已然大好,须得出来走动走动透口气。” 二人相对而坐,柏清玄给他倒了杯热茶,“吕统领,想必您已猜到柏某请您来的用意了吧?” “这……”吕茂杰故意打哈哈,“下官还真不知?是与太子有关么?” “嗯,”柏清玄颔首,平视他佯笑的脸,道:“太子不忠,吕统领身为陛下爱将,理当挺身而出护天子周全。” “这是自然,”吕茂杰收敛笑容,正声道:“陛下有难,下官理当赴汤蹈火。只是,柏大人在信中提及,太子意欲逼宫,这消息可靠么?” “怎么?”柏清玄微微耸起眉毛,质问道:“吕统领信不过柏某?” “不敢不敢,”吕茂杰赶紧打躬道:“下官只是疑虑,这惊天秘密是从何人嘴里说出来的?” 柏清玄深视他,沉声道:“便是吕统领派去东宫的伏指挥使所言,吕统领以为可信么?” “可信可不信。”吕茂杰说得意味含糊,“伏指挥使的为人下官很清楚,忠诚本分,精明能干,若说此事是他透露,确实有几分可信度。” 说到这里,他突然话锋一转,道:“可事涉谋逆,下官也不敢轻举妄动,怕一时不慎招来杀身之祸不说,还会累及家中妻儿老小。” 第198章 贵公子出新招笼络禁军统领,皇帝留遗言给太子 “吕统领言之有理,”柏清玄见他狡猾至极,只得顺着他的意思道:“吕统领顾家是好事,可你有没想过,国之不存家何存焉?倾巢之下无有完卵,如若不加阻止,这大好河山就要落入皇后一门。难道吕家真甘心从此屈居人下么?” 吕茂杰眉尾轻扬,解释道:“下官并非此意,只是……只是即便发兵,也需陛下圣谕才行。下官虽身为禁军统领,却不能私自调兵遣将,不然便是悖逆不忠。” “吕统领,”柏清玄心中焦急,“此时不动,更待何时?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陛下置身险境而不顾,坚持死守几条繁文缛节?” 吕茂杰掩嘴轻咳,垂下脸来,歉声道:“抱歉,请恕下官无能无力,无法助大人一臂之力。” 会谈不欢而散,柏清玄有些愣怔地看着灯树上跃动的烛火,心里横生挫败。 争取不到吕茂杰的兵力,其实早在他预料之中。 毕竟并非人人都可一笑泯恩仇,也非人人都有顾全大局的视野。 “也罢,借不来兵,但可以想办法偷。” 他喃喃自语,眸底深潭涌动。 * * 皇帝一日不如一日,这些天几乎每日都在昏睡。 他知晓自己时日无多,特意在太子侍奉汤药时,牢牢抓住他的手腕,用心良苦道:“景瑜,父皇求你件事,你可否允诺一定办到?” 古景瑜被他抓着手,些微错愕,忙躬身问道:“父皇,您有任何要求,儿臣一定努力做到。” “好,”皇帝精神萎靡,嘴上起了一层死皮,“朕要你保证,继位后绝不许你母后垂帘听政。她若不肯放权,也只许她阅览奏章,绝不可允许她批朱。景瑜,你能否做到?” 太子迟疑片刻,他没想到皇帝会对他说这话。 “父皇,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见他说得扭捏,皇帝忍不住叹出口气:“唉,朕就知道你做不到。” 太子大骇,立忙起身跪下,乞求道:“父皇,儿臣能做到!儿臣向天发誓,继位后绝不许皇权旁落,更不许母后插手朝政!”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皇帝紧紧拽着他的手,感叹道:“父皇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养好身子,逼不得已将朝政大权下放到你母后手里。儿啊,你身体康健,头脑聪明,唯独太过年轻不谙朝政。假以时日,只要你奋发图强,一定会比父皇做得更好。” 他一口气说完,虚弱得咳喘起来,“朕只盼你早成大器,勿要……咳咳……勿要再流连美色,被一群妇人左右!” “是,儿臣遵命!” 太子一面替他顺气,一面哭道:“都是儿臣不孝,惹父皇担心了!从今往后,儿臣一定夙兴夜寐、宵衣旰食,以天下之忧而忧,为信朝江山社稷不遗余力!” “咳咳……吾儿孝顺,好……咳咳……好!” 话未说完,皇帝便虚脱到极致,昏睡过去。 太子出了养心殿,直奔慈宁宫。 “母后,今日父皇对儿臣说了一些话,”太子向皇后禀报道,“恐怕父皇临终之前,会对母后不利!” “哦?”皇后单单挑起一边的眉尾,面带讶异,“他说什么了?” 太子踯躅片刻,涩声道:“父皇要儿臣继位后,绝不许母后干涉内政。” “哼!”皇后面不改色,冷嗤一声,“他敢?” “母后!”太子抬眸,目光忧郁地望着她,“我们不如尽快动手吧,不要等到太后寿辰了。” 皇后微微抬起下巴,半是傲慢半是笃定地说道:“你父皇纵有千般心思,也使不出那份力气。景瑜放心,本宫自有安排。” “可是……儿臣怕……”太子话说一半,不敢继续将那谋害二字说出口。 “他不会害本宫性命的,安心吧!” 皇后拾起茶杯,悠悠抿了一口,继续道:“本宫为他生儿育女,辅佐朝政十余载,对信朝也算有功之臣。他纵使嫌弃本宫,顶多也只会打入冷宫,断不会忘恩负义到那般地步。” 她顿了顿,目光深远地望着太子,问道:“你可知本宫为何要选在太后寿辰那日起事?” 太子颔首,冷静答道:“是为了把参加寿宴的百官控制在宫里,防止他们横生枝节。” “没错,吾儿聪慧。” 皇后赞许,面上露出些许笑意,“一旦控制住朝堂百官,我们便可直闯养心殿,有伏纪忠这个冤大头挡在前面,加之吕茂杰的助力,我们进可攻退可守,两相皆宜。” “母后思虑周全,儿臣自叹不如。” 太子奉承道,“只是,吕茂杰那边打算出多少兵力呢?” 皇后扯嘴笑笑,道:“至少也是伏纪忠的两倍,吕茂杰心思缜密,景瑜倒不用担心他那边。” “是,儿臣多虑了。” 太子不情愿地撇撇嘴,对于吕茂杰,他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吕家一向傲慢自大,自以为人才辈出胜过清流柏家,便对所有出身卑微之人冷眼相待。 当初他还是皇子时,就遭遇过吕家人的冷嘲热讽,他不过是想与吕家人打声招呼罢了,却连平等寒暄的机会都不给。 “好了,你先下去吧!” 皇后摆摆手,神色恹恹,“内阁一定呈上了许多奏折,你该回去好好批折子了!” “是,儿臣遵命。” 太子躬身退出,皇后若有所思,望着他适才坐过的方凳出神。 * * 柏清玄被吕茂杰拒绝后,这两日心情不甚明朗。 蓝昊天来探望他时,见他满面愁容,赶紧放下手中补品问道:“柏大人,借兵一事进展不顺么?” “嗯,”柏清玄不自觉地答是,抬眸望着他,淡声道:“吕茂杰不肯出兵,看来我们得另寻他法了。” “我早知他不会帮我们的!”蓝昊天情绪有些激动,连敬称都没带,“下官是说,接下来如何是好?” 柏清玄看他的目光倏尔一闪,道:“卫千户,本官想请你帮个忙。” “柏大人但说无妨。”蓝昊天心中宽慰,终于等到他主动求援了。 “本官想请你接近吕茂杰,找机会向他示好,让他主动拔擢你。” 柏清玄说得掷地有声,蓝昊天听了却觉异想天开。 “大人,禁军升迁有诸多规定,至少也得有武功建树才行。”他惭愧不已,“下官无才无德,何以再上一个台阶?” 柏清玄深视着他,平静解释道:“卫千户所言本官知晓,本官的意思,是想制造机会,让你在吕茂杰跟前立功。” “立功?”蓝昊天又惊又喜,追问道:“要如何立功?” 柏清玄收敛目光,柔声道:“京郊禁军大营每月都有粮车运抵京城,只要卫千户按本官计划行动,便可成功从鞑子奸细手里夺回粮草。吕茂杰护卫粮草不利,本该受陛下处分。但本官会找人替吕茂杰说情,并向陛下阐述你的功劳,请陛下升迁你接替羽林左卫指挥使林飞的职务。” “羽林左卫?”蓝昊天面露惊愕,问道:“大人如何知晓羽林左卫的情况?” “本官有眼线,卫千户无需怀疑。” 柏清玄说得胸有成竹,嘴角一弯冲他笑了笑。 蓝昊天备受鼓舞,拱手道:“下官听凭柏大人差遣,还请大人把行动计划详细告知下官。” “计划当日,本官会请金老板调派打手充当鞑子奸细,在军粮运抵京城那日假意打劫,”柏清玄神色狡黠地笑了笑,继续道:“卫千户只需及时出现救场就好,其他的不必担心。” “好,下官一定不负所托。”蓝昊天精神一振,心底乐开了花。 第199章 憨憨送药给贵公子,财阀好友介绍美女给贵公子 书房沉默须臾,蓝昊天忽然记起自己带来的补品。 “柏大人,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说着,便将茶几上的油纸包拾起,递至柏清玄跟前。 柏清玄伸手接过油纸包,掂量一下觉得甚有分量,开口问道:“这里头装着何物?” 蓝昊天摸摸鼻头,羞赧道:“一点中草药而已,不值几个钱。” “多谢。” 柏清玄收好补品,正打算开口请他留下用膳,却听蓝昊天道:“柏大人伤了腰身,怕是脏器有损。下官特意拜访了几位京城名医,都说肉苁蓉最补肾,还请大人煮来尝尝。” 提到这话,柏清玄心底一阵波涛汹涌。 一个断子绝孙之人,何须食用这种东西? 他忍不住嘴角一扯,佯笑道:“好,本官会抽空服用的。” 蓝昊天还欲多留一会儿,但见他面色不虞,以为柏清玄是累着了,赶紧起身告辞离开。 看着蓝昊天怏怏离去,柏清玄忍不住心如刀绞。 他的人生因被刺戛然而止,蓝昊天闯入他心扉的那一刻,亦是他心碎之时。 “只能如此了么?” 他要如何启齿,自己失去了延续香火的能力?他要如何坦诚,说他对一名男子动了心? 无论是柏家家法,还是圣人教诲,都不允许他这么做! 他只能紧紧捂住伤口,咬紧唇瓣滴下两颗热泪。 晚间,金弈辉请他去花间阁用膳,顺便聊聊截粮一事。 柏清玄极少出入风月场所,最多也就去去赌场,这还是头一回来金家的青楼。 “子玦,你总算是来了!” 金弈辉挽住他胳膊,扶着他一步一步走进大堂。 花间阁生意兴隆,夜间正是人多时分。举目望去,整个大堂人满为患,嘈杂又热闹。 “金兄,为何今日不约在茗香阁了?” 柏清玄性格偏静,不喜欢这种闹哄哄又卿卿我我的场合。 金弈辉狡黠一笑,小声道:“自你受伤以后,我便一直忧心一事。” “何事?”柏清玄语气惊愕。 “你的终身大事,”金弈辉笑得越发猖獗,揶揄道:“我们柏公子名动天下,却至今尚未娶妻,为何呢?” 若是以前,柏清玄一定会淡淡答一句“婚姻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他双亲早亡,府上无人可以做主他的婚事,自然一直拖延至今”。 可目下他的病情,却令他顿时失语。 “怎么了?不高兴?”金弈辉见他面色阴沉,以为是他说错了话,赶紧道歉道:“抱歉抱歉,是我嘴欠,上去罚酒三杯成不成?” “无妨,”柏清玄强忍住不甘,平静道:“金兄说得没错,我的婚事确实是个大问题。只是不知,金兄有何高见呢?” 金弈辉面露尴尬,摸了摸后脑勺,笑道:“不敢不敢,我也不是你爹娘。作为结拜大哥,只能给你介绍一两个人间绝色试试,看看能否唤起你的尘世之心?” “绝色?”柏清玄忍不住重复一句,再美的天仙也不如他亲娘。 这些年来,府上长辈也并非全无动静。 陆陆续续给他介绍过好几位姑娘,只是他要求甚高,没看上人家罢了。 现如今她们已经嫁作人妇,膝下孩儿成双,竟不知要为她们高兴,还是为自己感到悲伤? “金兄的好意,小弟心领了!”柏清玄淡声道,“人已经在雅间了么?” “嗯。”金弈辉点头,“两个都是花间阁的花魁,无论品貌或是才学,都非俗物。子玦不妨与我一道上去看看!” 二人走进雅间,一股甜腻馨香的味道扑面袭来。 柏清玄闻不惯这浓郁的脂粉味,抬手掩了掩鼻底,道:“金兄,你该叫她们素颜出来见我!” “抱歉抱歉,忘记你不喜欢浓妆艳抹了!哈哈!”金弈辉弯腰陪笑道。 两位美人见扇门打开,赶紧从帷幔后头小步迈出。 “奴婢拜见柏大人!拜见东家!” 二人皆是肤如凝脂、面若桃花的美女,微微屈身福礼,模样娇俏可爱。 金弈辉赶紧上前一步道:“快快免礼,给柏公子看茶!” 他转身对柏清玄道:“知道你有伤,今晚特意撤了酒席,只让他们用食盒传菜。” 小几侧面是一扇圆形窗棂,金弈辉与柏清玄相对而坐,冲他笑得意味不明。 “奴婢溪言给柏公子敬茶,祝柏公子前程似锦!” 递来杯盏的是一位五官柔媚的女子,她睫羽轻垂,唇若桃瓣,媚而不俗,十分耐看。 “好,柏某敬姑娘一杯!”柏清玄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溪言抬起杏仁一般的眼眸,笑着觑了他一眼。 柏清玄看着她的眼睛,微微有些怔忪。 那双灵动可爱的眸子,像极了当朝公主古灵月,只可惜二人云泥之别。 “子玦?”金弈辉很快发现异样,轻声问了句:“子玦你怎么了?难不成看上溪言啦?” 柏清玄迅速收回神思,掩饰道:“没,就觉得溪言姑娘长得像一个人。” “你也如此作想啊!”金弈辉拊掌大笑,“哈哈!我就说嘛!溪言可是这花间阁人人追捧的花魁公主,与宫里那位有些像吧?” “嗯。”柏清玄低垂着头,又抿了一口热茶。 “快,给柏公子展现一下你的拿手技艺!” 金弈辉冲溪言吩咐一句。 “是,东家。” 溪言轻轻退后,隐至层层帷幔里头。 桃粉色的纱幔轻轻晃动,幕后倩影抬手轻抚,一道清幽古朴的琴音倏然响起,直击柏清玄心房。 世上绝色少有,琴技能到如此境界的技师更是少之又少。 柏清玄不觉侧耳倾听,心中质疑这等琴音怎会出现在花间阁这风月之地? “如何如何?”金弈辉见他听得入神,探身附耳问道:“这琴弹得不错吧?” 柏清玄未有回答,继续静心聆听。 琴音空灵,曲调和缓,似山谷涓流,似苍山崖柏,时而轻快时而忧伤,沉浸其中仿若置身世外桃源,忘却一切烦恼。 曲末尾音悠长,好似苍鹰展翅跃上云霄。 “溪言姑娘如此绝技,怎会流落到金老板手里?” 柏清玄忍了很久,终是问出心中疑虑。 金弈辉立时面色一沉,揶揄道:“怎么?我金弈辉也算是信朝有头有脸的风雅人物,怎就不能收留溪言了?” “回柏公子,”溪言婀娜的腰身微微挺直,柔声答道:“奴婢曾是书香门第的闺阁小姐,只因阿爹牵扯进一桩走私大案,后被朝廷革职查办,牵连全家罚为罪奴,这才投奔了金老板。” 柏清玄听完心下一凛,赶忙问道:“是哪一桩走私大案?你阿爹是何人?” “海洲嘉县走私象牙、玛瑙案,”溪言垂下脸,抬手微微一福,“阿爹正是嘉县前任县丞林信。” “嘉县?县丞?”柏清玄重复一遍,忽而想起章正曾任海洲嘉县知县一事。“可是与知县章正一同被捕的?” 溪言面上一惊,很快遮掩过去,“是,阿爹是章大人副手,二人感情深厚。只可惜,章大人案发后被贬官去了永州平山县。” “竟是如此。”柏清玄垂下眼帘,默默沉思须臾。 “我就说嘛,溪言怎会如此知书达理?”金弈辉出来圆场,“没成想你还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我之前还当你是瞎说八道呢!哈哈!” 溪言忍不住抿嘴一笑,道:“奴婢何至于欺骗东家?既做了东家的人,自然不敢胡乱编排过去。” 第200章 财阀好友劝贵公子成婚,伏纪忠调查东宫 这话说得柏清玄神色一变,他抬头望向金弈辉,目光带着深深的考究:“你的人?” 金弈辉面色一红,赶忙摆手解释道:“卖身契和奴籍在我这里,所以是我的人。” 溪言自知说错了话,忍不住羞红了脸。 “东家莫要掩饰了,”帷幔后另一道倩影忽然插话道:“整个花间阁,何人不知东家倾心溪言?” 这话说得溪言面上更红了,她赶紧扯了扯身旁之人的衣袖,朝她使劲摇头。 那女子松开她的手,慢慢移出帷幔,露出一张艳如桃花的脸。 “奴婢羞月,敬柏公子一杯!” 金弈辉赶忙转移话题,道:“对对,这是花间阁的前任花魁。羞月擅长跳舞和琵琶,还会鞑靼的胡旋舞,风情十足呢!” 虽然如此,可柏清玄的神思仍集中在海洲走私案上。 “好,”他接过茶盏,又是一饮而尽。“羞月姑娘貌美如花,果真艳丽世无双!” 羞月闻言立时面上蹿起一道霞红,谢过礼后便抱出自己的琵琶跳起了胡旋舞。 雅间里乐声轻快,柏清玄的目光虽停在曼妙舞姿的羞月身上,却越过她身躯看向了遥远的海州。 一曲舞完,柏清玄让两位花魁都退出雅间。 “适才溪言所说,金兄如何作想?” 他忽然语气严肃地问道。 金弈辉皱了皱眉头,托起下巴回答:“溪言没必要骗我,她是我的人,这一点可以放心。只是海州那边……” “当年海洲走私案,还有之前水容泽审出的蓝昊天参与海洲走私一案,” 柏清玄略作停顿,“这两个案子一定是同一帮人所为,他们故意嫁祸于人,恐怕是因章正对其内幕有所察觉。” “是,”金弈辉自顾自饮了一口茶,附和道:“之前吕家交待的部分案情,能联系上海洲走私案么?” 柏清玄摇头,叹声道:“吕一只承认自己偷运官银,不承认参与海洲走私一事。远在海洲的钟远洲虽然被捕,同样拒死不认走私勾当,只对盗用官银一案认法伏诛。” “那便难了!”金弈辉叹出口气,“不亲自去趟海洲查案,怕是永远也不会知晓其中内情。” “嗯……”柏清玄垂下眉眼,面上神情复杂。 金弈辉适时转移话题,道:“对了,准备截粮的人马都备好了。” “确定妥当了么?”柏清玄抬眸望着他,眼神祈盼,“一共多少人?” “十个,”金弈辉抬手做了个手势,信誓旦旦:“保证点燃粮车就撤,绝不拖泥带水。” 说着,从腰际掏出一枚腰牌,青铜制成的牌子上,刻有左贤王几个小字。 “左贤王?”柏清玄瞳孔微张,惊疑道:“金兄,你是如何弄到大戎国左贤王腰牌的?” 金弈辉笑得神秘,解释道:“非也,这可不是左贤王的腰牌,而是左贤王麾下千人长的腰牌。” 柏清玄看着他,目光仍旧疑惑不解。 “放心吧,是我从雍州贩粮队买来的。”金弈辉说得很是得意,“这玩意儿,八成是他们在沙漠里捡来的。” 大戎国靠近沧州一带是左贤王的封地,那一片全是沼泽。 柏清玄也不怀疑了,肃声叮嘱道:“万事小心,若是不幸被抓……” “大不了一死,我保他全家安康。” 金弈辉打断他的话,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也好,”柏清玄不再强调,“但愿一切顺遂,回去我会通知卫千户行动的。” “嗯,”金弈辉拍拍他肩头,表情凝重:“子玦,未来多舛,遇到中意的姑娘还是早些完婚吧!你也老大不小了,总没个后人如何能行?万一……” 话说一半,他忽然喉咙一哽,说不下去了。 万一再来一波刺客,一箭穿心而过,柏清玄赤条条一个去了,留下柏家人该会是怎样的绝望? “知道了,谢金兄关心。” 柏清玄神色淡淡,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你别只知道啊!”金弈辉按在他肩头的手不觉用力,“你得行动起来!” “我……” 柏清玄垂下眼睫。 金弈辉有些气闷,道:“适才溪言如何?你中意不中意?” “金兄,”柏清玄倏尔抬眸,对上他急切的目光,“溪言是你的人,我怎可觊觎分毫?” “不是……”金弈辉急得舌头打结,“我不是……她……” “好了,金兄。”柏清玄抬手覆住他手背,安抚道:“灵月公主我都不喜欢,何况是秦楼楚馆里的姑娘?金兄与溪言姑娘情投意合,我不会横插一脚坏你们好事的。” “什么好事?”金弈辉面色涨红,“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就只是主仆关系而已。” 柏清玄嘴角浅笑,柔声道:“金兄或许并非有意于她,可溪言姑娘却是钟情于你。好好把握,别辜负了人家姑娘美意。” 说完,便起身拄着拐杖慢慢走出雅间。 金弈辉赶紧起身送他下楼,二人在门口辞别。 看着柏清玄离去的背影,金弈辉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总觉着他身上蒙着一层阴霾,淡淡的,拂不去,散不开。 * * 东宫太子詹事寥大人是位年近六旬的老臣,辅佐东宫前,曾在国子监任国子祭酒一职。 能力和品行自然是没得说,伏纪忠每次撞见他,都格外恭敬有礼。 “廖大人,晨安!” 廖大人慈祥的眸子扫了他身上盔甲一眼,缓声道:“晨安,伏指挥使辛苦了!” “不辛苦,下官职责所在。” 伏纪忠笑着说道,心下怀疑这位东宫管事是否知晓太子逼宫的计划。 “廖大人,您来东宫多久了?” 廖大人笑得和煦,道:“自太子迁入东宫,老臣便奉旨在此了。” “廖大人是东宫老人了,”伏纪忠揣摩用词,慢声道:“大人可知太子殿下,预备在太后娘娘寿辰那日,送些什么给太后呢?” “那自然是大礼了,”廖大人面色不变,解释道:“殿下命老臣准备了一株南海珊瑚树,足有半丈高,价值连城呢!” “哦,确实贵重。”伏纪忠假装咋舌,又问道:“太子殿下准备亲自呈上送给太后娘娘么?” 话刚问出口,又觉不合适,赶忙补充一句:“下官的意思是,太子殿下如今日理万机,能有空闲参加太后娘娘的寿宴么?” “伏指挥使,您这是何意?”廖大人面露困惑,“太子殿下再忙,也得尽孝不是?即便是陛下,若非病到不能动弹,也得亲自前去给太后娘娘贺寿。” 看他表情,伏纪忠才确定他并不知晓太子逼宫一事。 随即敷衍道:“是是,廖大人言之有理,是下官说错话了!” 按照太子给他的指示,太后寿辰那日,他要兵分两路行事。 一路负责包围太后所在的仁寿宫,另一路则要杀进养心殿,控制宫里宫外所有关键人物。 对于这份计划,伏纪忠并不觉任务艰巨,只是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东宫那么多寮属,却一个都不曾知晓太子逼宫大计。 这是太子故意隐瞒,防止消息外泄;还是根本居心叵测,只想骗他入局? 伏纪忠不敢确定,这几日一直惴惴不安。 第201章 皇后收到吕统领相助消息,吕统领调查京郊大营 吕茂杰拒绝柏清玄的调兵请求后,立刻派人去到慈宁宫给皇后报信。 皇后正和太子密议计策,忽有小宫女在门外禀报:“启禀皇后娘娘,吕统领派人送信来了。” “呈上来!”皇后正了正身子,对门外吩咐道。 门嘎吱一声打开,小宫女双手捧着手书,快步走近皇后身前,屈膝一福,轻声道:“皇后娘娘。” “嗯,下去吧。” 皇后取下纸条,略略扫了眼纸上小字,立时面露霁色,喜道:“吕统领果然说话算话,柏清玄求他出兵,他果断拒绝了。” “那柏清玄岂不是无兵可用?”太子兴奋不已,忙问了一句。 “对,”皇后把纸条塞入香炉,抿嘴一笑:“他若筹措不到兵力,便没法展开行动。本宫倒要看看,这下他该如何是好?” 太子眸光一亮,附和道:“柏清玄如今是骑虎难下,伏纪忠把我们逼宫一事告诉了他,他若不动便是护驾不力,他若动却又无计可施。也活该他头疼了!” “无论如何,柏清玄这次是栽在我们手上了!” 皇后抿了口茶,幽幽道:“伏指挥使可惜了,偏偏与他混在一起。对了,水家家主昨日派人入宫,说是为柏清玄准备了一份大礼。也不知会是什么?” “母后,那定然是柏清玄最不愿瞧见的东西!”太子笑着说道,“许是他梦中情人也不一定!” “无论是什么,只要我们拿下柏清玄,水家家主的大礼一定能令他原地升天!” 皇后说得分外恶毒,顿了顿,继续道:“行动那日,围困仁寿宫一事,就交给水永博水大人处理吧。” “是。”太子不假思索,垂首应道。 皇后本打算派太子上阵,但虑及他能力匮乏,恐其临阵退缩坏事,便又改了主意。 “你随本宫一道进入养心殿,当着你父皇的面,咱们娘俩认认真真唱一出好戏。” * * 京郊禁军大营驻扎着五万兵马,闲时操兵演练、保卫皇宫,忙时奔赴前线、随天子出征。 由于京城粮食不足供应军队,大约每隔一个月就会从永州抽调粮草来京,由京郊大营驻守将士负责接收。 这个月原本也该由驻防将士接收军粮,可前几日大营里查出军粮掺杂沙石一事,禁军统领吕茂杰听闻此事十分窝火。 今日一大早,吕茂杰便怒气冲冲,领着士兵守在军粮运送来京的官道上,恨不能一见粮车就扑上去撕咬一番。 等了许久,终于瞧见前方动静。 但看到的并非粮车,而是一大群山羊。 “咩——咩——” 羊群缓缓而来,驱赶羊群的是一名牧农,身穿羊皮袄子,头戴羊皮毡帽,肤色泛黑,是常年在外劳作之人。 那群羊至少有两千只,挤在不甚宽广的官道上,密密麻麻蜿蜒数里。 “怎么回事?”吕茂杰厉声喝道,“官道上为何会有人放羊?” “吕统领,请容属下前去问问究竟。” 身旁一名将士赶忙答道。 “快去快回,叫他赶紧滚!” 吕茂杰不耐烦吼了一句,生怕对面的牧农听不见。 将士驱马来至羊群前头,朝着牧农大吼一声:“喂!你干嘛的?为何堵塞官道?不知道官道是做什么用的吗?” “回大人,”那牧农倒是谦和,笑着赔礼道歉:“实在对不住,我这羊不服管教,偏要往宽阔平坦的官道上跑,小的拦都拦不住。这不,正打算在前面岔路口拐下官道呢!” “去去去!少废话!”那将士极不耐烦,骂道:“赶紧叫你的羊靠边站,朝廷的运粮车队马上就要到了,别在这儿杵着耽误我们办大事!” “是,小的遵命。”牧农躬身行礼,随即挥动马鞭四下抽动,欲将羊群驱至官道两边。 可羊群根本不听指令,动弹几下又不动了,挤在路中间严严实实一片。 “你!”将士见没动静,骂骂咧咧道:“你是故意的吧!你的羊不听你使唤,难道听我们使唤?” “抱歉抱歉!”牧农跳下马背,赶紧跪下磕头道:“小的无能,还请军爷再等等,小的一定把羊赶走。” 二人僵持之际,忽从远处传来一声疾呼:“吕统领!吕统领不好了!” 吕茂杰闻声一惊,朝前来报信的士兵问道:“发生何事了?” “禀吕统领,运粮车队遇袭了!” 报信士兵满头大汗,不像是撒谎。 吕茂杰立时神色一凛,双腿一夹马腹,骑着马挤入羊群,问道:“究竟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在天下脚下截粮?” “回吕统领,看着像是一群山匪,个个身手不凡,正与官兵打得伯仲难分!” 那士兵说得急切,吕茂杰一听怒上眉梢:“他娘的!又是那群流民!” 他奋力驱赶座骑,胯下马儿寸步难行。 前后左右全是山羊,白茫茫一片。 抽不动,踹不走,像是赖在官道上了,吕茂杰抓耳挠腮、无计可施。 “滚开!都滚开!”他怒骂道,“再不滚开小心老子剁了你们!” 可畜生就是畜生,哪里听得懂人话,更不明白“剁”是何意。 吕茂杰火冒三丈,一把抽出长刀,抬手就要劈砍山羊。 “将军不可啊!”牧农立忙跪下,乞求道:“请将军饶命!在下一定想办法赶开这群畜生!” 吕茂杰根本不听,一刀下去砍落一只山羊头颅。 鲜血顿涌,四周羊群瞬间骚乱一片。 “都给老子滚开!”吕茂杰杀红了眼,“贻误军机,你们个个都得掉脑袋!畜生,找死!” 接着又是几刀,血水飞溅,官道上顿时骚乱起来。 前方几里地,运粮队正与山匪激战。 这群山匪不过十人,可他们全副武装不说,还个个武功超群,与押运军粮的士兵对战,仿若大象战蚂蚁,易如反掌。 没多久,押粮士兵就东倒西歪躺在地上,哀嚎连连。 “头儿,都解决了。” 一名山匪向首领禀报道。 那首领外貌魁梧,神情严肃,只一抬手,就有数十支燃着火油的箭羽齐齐射出。 咻咻咻几声。 前方粮车瞬间被点燃,火苗迅速蹿起,几息间就有一丈高。 “住手!” 远处马蹄哒哒,飞一般冲来几名禁军士兵。 那首领循声望去,见来人正是东家引荐过的蓝昊天,面上一喜,道:“人来了,准备撤!” 没等他说完,一支利箭闪电般穿过火焰呼啸而来,射中首领的肩膀。 “头儿,没事吧?” 一旁山匪问道。 “来人武功在我之上,撤吧!” 说完,山匪马队立刻掉转马头,疾驰而去。 地上士兵还未搞清情况,蓝昊天便领着手下,勒马停在他们身前。 几人快速翻身下马,不多会儿便扑灭了所有火源。 蓝昊天扶起地上一名士兵,关切问道:“怎么回事?运粮队怎会遇上山匪?” 士兵一脸懵怔,支吾道:“回大人,属下……属下不知道,这群山匪来得蹊跷!” “算了,先赶紧起来收拾粮车吧!别误了交粮时辰!” 第202章 憨憨救京郊大营军粮,贵公子承诺给憨憨晋升 “万幸只是放火,看来这群山匪并非寻常打劫。” 蓝昊天感慨一句。 手下将士突然挤上前来,低声道:“禀卫千户,地上发现一枚腰牌,不像是信朝的东西。” 说着,展开手心把那枚腰牌递至蓝昊天跟前。 “左贤王?这不是鞑子……” 蓝昊天话说一半突然止住,面上神色一沉,改口吩咐道:“快上马,随我回京郊大营!” 跨上马腹,对运粮士兵叮嘱一句:“我是禁军金吾前卫的卫千户,适才袭击你们的是鞑子奸细。你们速速清点完毕启程,务必按时交付军粮!” 说完,带着手下飞奔离去。 官道前头,吕茂杰被困在羊群里寸步难行。 吕茂杰眼看着就要发狂,高高扬起的刀刃行将落下之时,忽被一声惊呼打断:“吕统领!且慢!” 蓝昊天脚尖轻点羊背,掠过羊群飞仙一般踏云而来。 他轻轻落在不远处,朝着吕茂杰躬身一揖:“属下金吾前卫千户卫蓝,拜见吕统领!” “卫千户?”吕茂杰放下刀,目光审慎地盯着他,问道:“你不是之前救过柏大人的那人么?你有何事禀报本帅?” 蓝昊天抬眸,目光冷静,“回吕统领,前方运粮队已经平安无事,还请吕统领勿要担心!” “什么?”吕茂杰不可思议地问道:“适才不还说遇袭了么?为何这会儿又没事了?” 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糊涂,赶忙神色一转追问道:“难道是你?” “回吕统领,属下不才,正巧返京遇上截粮山匪,便率领手下人马与之激战,堪堪赶跑了山匪前来禀报!” “果然是你!”吕茂杰挑起眉尾,傲慢地睥着他,“你既立下大功,说吧,要本帅赏你什么?” 蓝昊天不紧不慢,从怀里掏出那枚腰牌,递给他道:“回吕统领,截粮一事恐怕并不简单。那群山匪只顾着烧毁粮车,一个士兵都没杀。” 吕茂杰扫了腰牌一眼,目光微微沉落:“鞑子的人?为何没有抓住活口?” “回吕统领,属下有罪,还请吕统领责罚!” 蓝昊天垂下脸来。 吕茂杰扯嘴冷笑,也不生气,冷声道:“也罢,鞑子马队来无影去无踪,料你小子也追不上。” “是,属下无能,着急救火便无暇顾及逃逸的敌人。” 蓝昊天话中带刺,暗暗怼了他一句。 吕茂杰倒是受用,很少见到如此机灵又能干的属下,随即笑道:“罢了罢了,先收拾粮车再说吧!卫千户,你随本帅处理完这事再回京复命。” “是,属下遵命。”蓝昊天心中暗喜,没料想一切都顺利得不像话。 * * 处理完军务,吕茂杰带着蓝昊天一道返京。 路上,吕茂杰总拿眼悄悄打量蓝昊天。 “这小子舍命救柏清玄,会不会早就是他的人了?” 想到这里,他打算试试蓝昊天口风,便开口问道:“上次下去永州,辛苦卫千户了!” “吕统领说的哪里话,属下职责所在罢了!” 蓝昊天笑得爽朗,补充一句:“长石山那会儿,属下就在柏大人身侧。好在属下眼尖,这才救了柏大人一命。否则,柏大人就再也回不来!” 吕茂杰听着似乎只是巧合,仔细一想还是觉得不放心,便追问一句:“卫千户认为,柏大人为人如何?” 蓝昊天听出点意思,装作沉吟几句答道:“属下以为,柏大人为官清正,性格平易近人,是难得一见的好人。” 这话说得实在,不偏不倚,叫吕茂杰辨不出二人之间的关系。 “也是,柏大人青年才俊,若品行有差也不会被陛下提携。”他调侃一句,“卫千户如此欣赏柏大人,就没想过追随柏大人左右?” 蓝昊天装出一脸懵怔,道:“属下是禁军千户,忠于陛下,听命于吕统领,不敢如此作想!” 吕茂杰伸手指了指他,笑道:“卫千户是个有良心的,本帅很久未有遇到你这样不骑墙不观望的人了。” “吕统领过奖了,属下不过是实话实说。”蓝昊天笑得羞赧,故意垂下脑袋。 二人一路狂奔,很快穿过京城南门,逐渐减缓马速。 “卫千户放心,”吕茂杰转首对蓝昊天道:“今日之功,本帅会放在心上。来日若有机会,一定优先提拔你!” 蓝昊天回他一揖,激动道:“属下多谢吕统领垂爱!” 行至朱雀大街,吕茂杰要回宫复命,蓝昊天要去大长公主府打探消息,二人便在路口匆匆告别。 目送吕茂杰远去后,蓝昊天驱马来至柏府。 柏清玄伤势大好,落地行走不再需要拐杖,只是稍稍有些行动迟缓。 “柏大人,任务完成了。” 蓝昊天拱手说道。 柏清玄面上微笑,温声道:“好,你们都平安无事就好。” “大人,”蓝昊天补充一句,“吕茂杰似乎相信下官了,还承诺日后要提携下官。” “这样最好,”柏清玄目光落向书案上的奏疏,沉声道:“本官打算明日请孔林楚孔大人呈递奏章,求陛下褒奖你的功劳。” “孔大人?”蓝昊天似有所悟,他依稀记得孔林楚是第一位出身寒门的状元郎。 “没错,就是吏部给事中孔大人。”柏清玄抬眸,对着他笑笑,“孔林楚为人正直,与本官交好,卫千户放心,过不了几日你定能升任指挥使一职。” 蓝昊天倒显得有些羞赧了,红着脸说道:“下官能得柏大人提携,实在三生有幸!” 他面上高兴,心里更开心。 来京城一年了,爹爹的案子一直毫无进展,他又能力不济仕途不顺,没法深入官场查探更多消息。 先前几次小打小闹不仅未能查出任何蛛丝马迹,还差点被水家灭了口。 如今攀附上柏清玄这棵大树,算得上是步入正轨! “卫千户无需客气,” 柏清玄神情柔和,“你们既然选择追随本官,本官自会为你们多谋几分福祉。柏某虽不敢向你们承诺未来富贵腾达,但这点力所能及的小事还是可以办到的。” 蓝昊天心中忐忑,“柏大人,千万别这么说。下官选择追随您,只因同仇敌忾、同气相求。若为追求富贵,不如下海经商,或是找吕义康那样的贪官污吏买官。您说是也不是?” 柏清玄笑笑未语,轻轻提笔在雪白纸笺上书写起来。 蓝昊天见他专心致志的模样,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卫千户若能执掌万人,本官就有京城五分之一的兵马。” 柏清玄一面写,一面扬嘴浅笑。 第203章 贵公子请憨憨吃饭,吕统领提拔憨憨升千户 “会有这么一天的。”蓝昊天轻声呢喃,看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 倏尔,柏清玄抬眸,正对上他满目温柔。 相视一息,很快错开。 “卫千户不如留下来用膳吧!” 柏清玄柔柔一笑,“本官还记得,卫千户在永州时,可没吃过几顿热饭。放心,柏府的膳食虽不如皇宫大内奢华,但绝对比永州要好许多。” “好,多谢柏大人!” 蓝昊天收回目光,心里喜滋滋的。 晌午,杜仲张罗了满满一桌酒菜,鲍鱼烧鹅,青菜小酒,琳琅满目。 柏清玄因病不能饮酒,便吩咐杜仲满上一杯热茶。 “来,卫千户。”柏清玄举杯,“恭喜卫千户加官晋爵,预祝未来前途无量!” 蓝昊天意欲起身,却被柏清玄摆手阻止。 “下官谢柏大人厚爱!”蓝昊天一饮而尽,“从今往后,我蓝昊天誓死追随柏大人,如有反悔,天打雷劈!” “严重了,请用膳吧!” 柏清玄清浅一笑,眸底满是柔情。 从相识到如今,卫蓝的为人他都看在眼里。 这小子正直善良,勇敢无畏,唯独一点不好,便是性格太过粗线条,做事冲动不计后果。 不过自从长石山暴雪救他一命后,卫蓝身上那股针对他的戾气便消散不见。 柏清玄以为,是救命之恩化解了之前的恩怨纠葛。 蓝昊天吃得很慢,桌上明明有他最爱的烧鹅,他却只是看看,极少伸筷。 “卫千户?”柏清玄瞧出他的异样,关切问道:“今日府上菜肴不合你口味么?” “不不不!”蓝昊天立忙解释一句,“只是……下官不饿罢了!菜都很好,很美味!” 柏清玄困惑不解,示意杜仲给他斟酒。 “多谢!” 蓝昊天小心翼翼捧起酒杯,抬眸觑了柏清玄一眼,见他目光狐疑,又补充一句:“下官在永州行军时吃相太过狼狈,让柏大人见笑了!” “无妨,”柏清玄浅浅一笑,终于想通其中关窍,这小子竟是害羞了! “卫千户不必客气,该多吃便多吃些,待会儿还要回去干活不是?” 蓝昊天点点头,将手中清酒满饮而尽。 * * 翌日早朝,孔林楚果真向太子呈递了一道奏章,陈奏京郊运粮队遭遇鞑子奸细袭击,所幸被卫千户偶遇相救一事。 “孔卿,”太子满面狐疑地望着他,问道:“这事你是如何得知的?军粮乃信朝机密,除了禁军将领该是无人知晓才对。” 孔林楚笑了笑,躬身一揖:“回太子殿下,卑臣不才,这些事都是从坊间百姓、市井小民口中得知。若殿下不信,可派人前往各个坊里查问,今日该是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了吧!” “就算如此,孔卿的消息也未免太过灵通了!” 太子仍是满心狐疑,忍不住揶揄一句:“就好像孔卿是他们肚里蛔虫似的,一阵风就能将动静吹进孔卿耳中。” “回殿下,”孔林楚不疾不徐,娓娓道:“卑臣就住在贫民窟里,自然是耳聪目明的。” 这话怼得太子面色一白,他立忙收拾表情,淡声道:“孔卿的意思,是要本宫厚厚褒奖卫千户,并派人搜寻京城外来人口,严查异族?” “是的,殿下。”孔林楚躬身答道,“鞑子奸细有备而来,怕是早已对京城军务一清二楚。” “行,搜就搜!” 太子一挥衣袖,对殿内喊道:“吕统领!今日你就派人挨家挨户搜查,务必核对每个外来人口的身份和职业。” 吕茂杰闻言赶紧走出队列,屈膝下跪道:“末将遵旨!” 太子转眼看向孔林楚,继续问道:“孔卿,你要本宫如何赏他?” 孔林楚沉默片刻,目光倏尔落在一旁的吕茂杰身上,“吕统领,您说呢?” 吕茂杰倒是不惊讶,镇定自若道:“末将以为,卫千户能力出众,不如升任他为禁军指挥使,物尽其用吧!” “哦?”太子有些不可思议,“赏他绸缎百匹,黄金千两不行么?” 说着,还冲吕茂杰眨了眨眼。 吕茂杰自然知晓他的用意,卫蓝出身贫寒,底细不详,又是伏纪忠麾下士兵,未知他能否效忠太子。 “殿下,”他平静道,“卫千户于国有功,确实应该重重嘉赏,现如今羽林左卫指挥使正好请假回乡守制,不如升任卫千户为羽林左卫指挥使吧!” 听完这话,孔林楚心中暗喜,没想到吕茂杰自己上了钩。 “请太子殿下恩准!”他赶紧跪下磕头。 太子拍了拍手中奏章,扫视群臣一眼,冷笑道:“行,就依孔卿所言。” 散朝后,吕茂杰偶遇进宫点卯的蓝昊天。 “卫千户,下工了么?” 他见蓝昊天一身常服,解去了盔甲,猜着他是去班房点卯。 蓝昊天冲他笑笑,一双桃花眼满是憨直,“是的,吕统领。” “世子爷那边还没消息么?” 吕茂杰并不关心大长公主府的事,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蓝昊天瞬时神色沉落,低声答道:“回吕统领,暂时还没任何消息。之前去过长石山谷底,也未搜查到世子他们去向。” “哦,这事麻烦!”吕茂杰感叹一句,“两位殿下细皮嫩肉的,别是被歹人卖去青楼换酒钱了!” “不能的!”蓝昊天出言驳斥,“两位殿下自有鸿福,断不会沦落至如此境地!” 见他如此维护,吕茂杰也不再多说什么。 他抬手拍了拍蓝昊天肩头,沉声道:“无论如何,多给自己留条活路。事涉皇族,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属下明白,多谢吕统领好言相劝!”蓝昊天拱手作揖,态度恭谦。 吕茂杰对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那是对武将的怜惜,也是对英雄的珍视。 自他出任禁军统领以来,很少有将士能给他这种感觉。 身手不凡,有勇有谋,唯一不足是经验尚浅。 但正是这样的白纸,才好让他随意书写,完全掌控。 * * 太后大寿临近,宫里除了养心殿一如既往的幽静,其他宫室都忙得晕头转向。 按照祖制,太后寿辰那日要在仁寿宫大设宴席,邀请朝堂百官及其家眷前来赴宴。 宫里忙着张灯结彩,宫外忙着恭贺备礼。皇后忙于布置战场,柏清玄忙于筹备军力。 临近除夕,京城里家家户户分外忙碌。街头巷尾,时不时传来几声鞭炮炸响。 鱼菲然一大早带着青雪,拎着大包小包往费宅赶,正巧遇上蓝昊天下工回家。 “卫大哥——” 蓝昊天立在费宅门前,循声望去,见鱼菲然披着水红对襟袄子,下身胭脂色绸缎襦裙飘飞,跟只燕子似的飞入他怀里。 “卫大哥,好些时日不见,怎么也不递个消息给人家?” 第204章 大小姐拜访憨憨,憨憨请大小姐吃饭 鱼菲然满脸委屈,身后青雪跑得气喘吁吁:“对呀,卫公子!世子和郡主殿下有消息了么?我家二姑娘这些日子可是一个安稳觉都没睡过!” “抱歉,是我大意了!”蓝昊天抱着鱼菲然的双肩,柔声道:“我该及时派人通知你的,云书羽他们还没消息。” 听到这里,鱼菲然忍不住泪目。 “还是没消息么?这可如何是好?”她擦了擦眼角,抬眸看着他问道:“卫大哥,你实话告诉我,世子他们活下来的概率有多大?” 蓝昊天落下眼睫,避开她祈盼的视线,低声答道:“几无可能。菲然,节哀顺变!” “卫大哥,我不——” 鱼菲然失声尖嚎,一把扑进他怀里抽泣。 “菲然要坚强,”蓝昊天一面摸着她后脑勺,一面耐心安抚道:“云书羽他们并没有死,他们不过是去了另一个世界,继续过着快乐无忧的日子。” “那会是哪里?”鱼菲然小声嘟哝,“我们还能再见到他们么?” 蓝昊天的手一滞,轻声答道:“会的,在梦里一定能见到。” 二人紧紧相拥,在门口哭了好一阵,才进到院子里去。 费宅的仆人早已把整个小院打扫一新,连桃树下的竹椅竹桌都铺上了花团锦簇的帷布,显得分外喜庆。 蓝昊天一手揽着鱼菲然,抬头看了眼光秃秃的桃树,对一旁仆从吩咐道:“往这树上挂几只灯笼吧,怕世子爷他们回头寻不见咱们费宅。” “是,卫公子。” 仆人们纷纷散开,去外头集市采买灯笼。 “对了,卫大哥,” 鱼菲然使劲揩了把眼泪,指着青雪手上的大包小包,欢喜道:“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什么?”蓝昊天瞄了眼那些包裹,看上去挺沉的,“好吃的?” 鱼菲然用力摇摇头,露出一抹狡黠的笑,“你猜?” “新衣服?”蓝昊天微微张眼,盯着她问道。 鱼菲然还是摇摇头,探着身子凑近他小声道:“是爆竹和烟花啦!” 蓝昊天瞳孔微张,露出满脸惊愕:“为何会是……” 他话未说完,鱼菲然打断道:“卫大哥,你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事?” 以前,很久以前,他们还是稚子时,四个小伙伴每回过年都要在明远侯府一起放烟花爆竹。 那时的爆竹格外响亮,烟花也格外璀璨,像极了美好的童年,转瞬即逝,令人铭记。 “记得,云汐羽胆子可小了,”蓝昊天回忆起来,“回回她都吓得不敢出门,云书羽都会在她身后捂紧她的耳朵。” “是啊!”鱼菲然含着泪,冲桃树喊道:“云汐羽这个胆小鬼,也不知敢不敢回来见我们一面?” 脑浆迸裂,无论是云汐羽还是云书羽,怕都不敢顶着一张裂开的脸回来吧! 蓝昊天心底一酸,嗫嚅道:“有什么不敢的,都多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家的!” 话虽如此,可他面上却挂满了愁闷和苦楚。 鱼菲然看出他心思,使劲挤掉眼泪,道:“对啊,都不是小孩子了,谁会在意是人是鬼呢?” 青雪趁他们说话之际,赶紧把包裹拿去厅堂。 院子里冷飕飕的,天上阴霾密布,瞧着又要落雪。 “菲然,我们进去吧!”蓝昊天揽着她,柔声道:“屋里暖和,看这天怕是会有一场大雪。” “嗯。”鱼菲然点头,任由他带着走入厅堂。 小小的厅堂里,火盆烧的正旺。 二人一前一后坐在八仙桌上,看青雪解开包袱,露出一条条密密麻麻的爆竹,和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烟花。 “除夕夜我不能来陪你吃年夜饭了,”鱼菲然低声道,“姐姐要带孩子回侯府过年,姐夫也要一起来,娘叫我不要到处乱跑,初四之前都不许出府。” “嗯,知道了。”蓝昊天语气很轻,安慰道:“没事的,我一个人习惯了。” 哪里会习惯? 鱼菲然心想,明明去年这个时候还在囚车上生不如死,前年过年该是在边城将军府,被亲朋好友围着,过了个热热闹闹的好年吧! 她收回神思,破涕为笑,改口道:“恭喜卫大哥喜升羽林左卫指挥使!” 蓝昊天这才想起这茬,拱手一揖:“多谢多谢!为感念菲然你的点拨之恩,今日这顿饭我来请吧!就不劳鱼二小姐破费了!” “你请?”鱼菲然瞠目,仔细想想这一年来,蓝昊天还真没请她吃过几次饭,全是她在出钱出力。 “你想请本姑娘吃什么?” “馄炖行不行?”蓝昊天知道她喜欢吃肉,又补充一句:“外加牛肉馅饼。” “成!” 点好一应物件,蓝昊天便带着鱼菲然去了街上。 除夕临近,上街采买年货的人络绎不绝,街道两旁摆满了琳琅小摊。 鱼菲然很久未有出来逛街,每次借口外出都是直奔醉春楼,买好酒菜便直奔费宅。 “卫大哥,你喜欢吃糖葫芦么?” 她伸出肉肉的手,指着路边卖冰糖葫芦的小贩问道。 “你爱吃我就爱吃。” 蓝昊天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 鱼菲然听得面色一红,立忙转身朝小贩跑去,掏出几枚铜钱递给他,从草扎的棒子上取下两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卫大哥,你要苹果味的还是橘子味的?” 鱼菲然朝他摇了摇两串糖葫芦,甜甜问道。 蓝昊天不爱吃甜食,随口敷衍一句:“我都可以,你随便挑吧!” “诶!” 鱼菲然喜滋滋举着两串糖葫芦跑回来,递给他其中一支串着几片苹果的:“卫大哥,你知道京城哪家的馄饨最好吃么?” “我常吃的是朱雀大街上那家,”蓝昊天摸摸鼻头,尴尬笑道:“也不知菲然你会不会嫌弃?” 鱼菲然咬下一口糖葫芦,满不在乎道:“只要好吃,本姑娘绝不嫌弃。不过我倒是知道一家馄炖店,做出来的馄炖又香又鲜,味道可好了!” “哦?”蓝昊天随意咬了口糖葫芦,问道:“那是哪家?” “西市安林河畔的那家,就在花间阁附近。” 鱼菲然答得风轻云淡。 “花间阁?”蓝昊天眉头一蹙,“怎么听着像是秦楼楚馆?” “就是啊!”鱼菲然比划着手中糖葫芦,侃侃道:“花间阁是京城最有名的风月场所,本姑娘猎奇无数,倒还真没进去过呢!” “怎么?菲然想进去见识见识?”蓝昊天脸上堆着坏笑,调侃道:“你这小姑娘胆大包天,就不怕被里头的浪荡子弟轻薄?” “他们敢!”鱼菲然一口咬碎山楂,忿忿道:“谁敢动本姑娘一根毫毛,本姑娘保准剁了他猪蹄子!” 蓝昊天笑笑,“就算你敢去,我也绝对不许!” “嗯?”鱼菲然抬眸望着他,轻轻眨了眨眼,“为什么?” 蓝昊天伸手摸了摸她脑袋,柔柔浅笑道:“你忘了自己身份么?” “我……”鱼菲然满脸困惑。 “你是我的……”蓝昊天话说一半,忽然凑近她耳畔,发出轻微气音:“妻啊!” 鱼菲然立时面色绯红,嚷嚷着叫道:“卫大哥——” “哈哈!”蓝昊天笑得邪媚,“我若不许,谁也不能叫你去!” 看着他恣意笑闹,鱼菲然懊恼不已。 想了想又觉生气,使劲跺了跺脚,还不解气,又狠狠挠了他一把。 “好妹妹!快饶了我吧!”蓝昊天赶忙赔礼道歉,“街上人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俩小夫妻闹别扭呢!” 第205章 大小姐错认云汐羽,太后举办寿宴 鱼菲然把手里糖葫芦塞进他嘴里,气鼓鼓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堪堪提步,视线忽然扫见前方人群里的一抹鹅黄。 “汐羽……” 她不觉低喃一声,脚步跟着往前挪。 那鹅黄很快消失在人山人海里,蓝昊天见鱼菲然忽然愣神,一口吞下糖葫芦,轻声问道:“菲然?你怎么了?” 鱼菲然头也不回,一声不吭直往前去。 “菲然!等等!”蓝昊天唤她不应,只得提步追上。 “汐羽……汐羽!” 鱼菲然朝着人群失声呼喊,脚下步子越来越急,差点撞到路人身上。 “菲然!” 蓝昊天一把抱住她胳膊,把她拽进怀里,关切问道:“菲然,你瞧见谁了?” “是汐羽……” 鱼菲然抬起那张惊慌失措的脸,满眼泪意,“穿着鹅黄色的裙子,是汐羽……” 蓝昊天抬头望去,远处攒动的人影里,确实有一抹瘦小清新的鹅黄。 “我们一起追上去看看,别急。” 说着,便搂住她快步朝前追。 扒开一个又一个路人,眼瞧着对方秀丽的长发近在咫尺,蓝昊天伸手探去,试着问道:“姑娘,烦请留步!” 那女子感到肩头一沉,赶紧止步回头。 “哎呀!你是何人?叫本姑娘做甚?” 二人直勾勾盯着人家姑娘的脸,分明身形相似,气质相仿,却长着两张完全不同的脸。 “抱歉,我们认错人了。” 蓝昊天憾声道。 鱼菲然忍不住泪流满面,紧紧捂住脸颊,哭道:“卫大哥,为什么?” 那姑娘见二人没有恶意,撇撇嘴转身离去。 蓝昊天抱住怀里人,安慰一句:“不要紧,有缘总会再见的。他俩若是知晓我们成日担心,一定乐得睡不着觉。” “都睡不着了,还不赶快出来!”鱼菲然捶了捶他的胸口,嗔怪道:“这兄妹俩是石头做的心么?” 蓝昊天无言以对,说到底都是他的错。 若非他执意救柏清玄,便不会被逼跳崖,更不会给云书羽兄妹二人带来如此厄运。 “是否石头做的心我不知,”他低声呢喃,“但一定不会是泥巴捏的人一摔就烂。” * * 养心殿飘着一股浓浓的药味,经久不散。 皇后来看皇上时,特意带了一份清单,上头写着明日太后寿宴的菜单和戏目安排。 “陛下,”皇后微微探身,靠近皇帝的脸,轻声道:“明日就是太后娘娘寿辰了。” 皇帝缓缓掀开眼帘,目光虚散,哑声道:“是么?可惜朕这样子……是没法去了。” “陛下,这不还有臣妾么?”皇后补充一句。 皇帝面露哀色,憾声道:“也不知还能活到几时?是朕不孝,要母后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陛下!”皇后把脸贴近他胸口,低声抽泣:“陛下千万别这么说!您是天子,身上汇聚天下灵气,怎会轻易英年早逝?” “别说了,朕有自知之明。” 皇帝别过脸去,沉默片刻后道:“皇后,明日寿宴还需你多多费心了。母后年事已高,指不定来年撒手人寰,咱们做儿女的要多孝顺她老人家一些才是。” “是,臣妾明白。”皇后嘴角一扯,垂着头冷笑起来。 皇帝缓缓合上眼皮,总觉这段时日以来精神不济,清醒不了多大会儿便又开始昏昏欲睡。 待到皇帝睡去,皇后才慢慢起身。 走出大殿前,倏尔停步问向一旁宫人:“目下还是每日一支香的剂量么?” “回皇后娘娘,是的。” 那宫人垂着头小声答道。 “从今日起,逐渐减小剂量,直至陛下恢复正常。” 皇后斜眼睥着宫人,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 “是,奴才遵命。” * * 翌日清晨,仁寿宫忙碌一片。 寿宴在正殿后的花园里举行,整个殿后回廊上摆满桌椅,花园里也塞得满满当当。 太后枯坐在太妃椅上,丝毫没有欢喜之心。 依着柏清玄拟定的计划,今夜便是决战之时。 回想先帝当年,英姿勃发、杀伐果决,是何等圣明如烛! 再看今日皇帝所作所为,难免心中凄寒。 她叹了口气,宫女凑上前问道:“太后娘娘,大殿里共可摆五桌席面,到时候安排哪些大臣坐最前面呢?” “给皇帝、皇后和太子留三个最靠前的位置,” 太后看着她,沉声道:“然后给裕钦侯世子和柔怡郡主留两个位置,余下几个座位留给后宫其他嫔妃和皇子,旁的席面按朝堂站班次序顺序排下去。” “是,太后娘娘。” 宫女退下,太后盯着桌上手炉静静出神。 一晃夜色降临,仁寿宫访客盈门,后花园里灯笼高照,烛火通明。 由礼部和内务府联手筹备的寿宴布置得格外热闹,后花园里临时搭建一座戏台,十余戏子身着五颜六色的戏服咿咿呀呀唱得正欢。 围绕戏台摆着十几张宴席,每张桌子上都坐满宾客,目不转睛盯着戏台上的伶人。 回廊里挂满灯笼,蜿蜒曲折仿若火龙。 众人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兴致高昂。 太后坐在大殿的正席上,两侧空空如也,对面稀稀拉拉坐着两位嫔妃和一位尚未成年的小皇子。 “皇后和太子为何没来?” 她面带霜寒,肃声问向一旁宫人。 宫人赶忙躬身一揖,轻声答道:“回太后娘娘,皇后说要照顾陛下,请旨晚点过来。太子派人来报,说要加急处理一批奏章,约莫子时才能赶来赴宴。” “哼!”太后听完冷嗤一声,斥责道:“他们一个个还真是孝顺,编这些借口搪塞哀家!” 宫人不敢言语,垂着头侍立一旁。 “派人去催,”太后补充一句,“请不来人你们就别回来了!” “是,奴才这便去!” 宫人浑身打了个激灵,赶忙弓着身子退出大殿。 太后起身,在宫女搀扶下走向殿门。 殿外花园里灯光旖旎,每位来宾都笑得神采飞扬。 她环视一周,果然没有柏清玄的身影。 “该是已经带人闯入朱雀门了吧!” 她低声呢喃一句,心中无限感慨。 宫外,柏清玄正和蓝昊天一起清点人数。 “柏大人,羽林左卫的人马都在这里了。” 蓝昊天严肃说道。 柏清玄扫了眼宫门外乌泱泱一片头盔,御街两侧灯笼烛光微弱,映得那一张张脸分外惨白。 所有将士都知道,今夜他们要干一件大事。成了,便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一旦失败,便是人头落地,谋逆弑君。 他收起目光,淡声道:“出发吧,吕茂杰还把守着大内,怕是不好对付。” “柏大人放心,” 蓝昊天胸有成竹,按住腰间刀柄道:“吕茂杰今夜怕是没心思值守,半个时辰前,下官已命人在军中散播流言,说太子今夜要在仁寿宫起兵造反,前去相助者事成后可得丰厚奖赏。” “虽是如此,”柏清玄幽幽道,“可吕茂杰素来治军严整,军中纪律铁板一块,想要临时打乱他们阵脚几无可能。” 听到这话,蓝昊天垂首不语。 雕虫小技,最多令吕茂杰困扰一时。想真正击败他,还得靠真刀实枪的硬本事。 思及此处,他不觉紧紧握起双拳。 东宫烛火阑珊,太子放下手中奏章,对仁寿宫来的宫人冷冷道:“皇祖母叫你来的么?” “回太子殿下,是的。” 那宫人立在空旷旷的殿里,四周连个鬼影都无,不觉心生恐惧,低声问道:“请问殿下,为何今夜东宫无人值守?连个端茶递水的宫女都不见?” 第206章 仁寿宫国舅爷造反,吕统领反水救驾养心殿 太子扯嘴一笑,书案上烛火轻晃。 “想知道么?” 他咧开嘴角,露出森森白牙,调笑道:“想知道的话,不若你去问问他们吧!” 话音刚落,宫人只觉后颈传来一阵剧痛,随即两眼一黑晕倒在地。 “太子殿下,该出发了。” 伏纪忠从暗处走出,收起适才砸人的拳头。 “嗯,”太子颔首,从书案后起身,平静道:“我们兵分两路,伏指挥使负责进攻养心殿,保护皇后;本宫负责围困仁寿宫,等一切妥当了,本宫再去养心殿助你一臂之力。” “是,末将遵命。” 二人整理戎装,带着五千精兵分赴战场。 * * 仁寿宫琴瑟箫鼓齐鸣,一派热闹非凡。 太后见派去催促的宫人大半个时辰还未归来,不免等得心急如焚。 正欲派人再催,忽闻殿外一阵骚动。 “啊——” 一道女声凄厉响起,惊得众人纷纷侧目望去。 一群士兵举着明晃晃的长刀堵在后花园门口,一刀砍伤了守在月洞口上的宫女。 “都不许动!谁敢乱动小心人头落地!” 队伍里,为首的将领厉声呵斥。 整个后花园顿时乱成一团,戏台上戏子们吓得失声尖叫,齐齐滚下高台。 大臣和家眷们吓得魂飞魄散,拼命往酒桌底下钻。 一时间,父不顾子,妻不顾女,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是哪个狗东西如此大胆!” 太后定定立在大殿后门口,朝着士兵大声喝道:“叫他给哀家滚出来!” 士兵神色冷淡,无人回应。 酒席间,忽有一人站起身来,高声喊道:“卑臣失礼,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是你?”太后放眼望去,本该坐在殿内的水永博,此刻正立在后花园的酒席间,朝着她躬身一揖。 “请太后娘娘放心,”水永博镇定自若解释一句:“卑臣此举,不过是为保护众位同僚和太后娘娘性命,以免大家卷入不必要的纷争。” “纷争?” 太后怒目而视,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他,“水大人率军包围哀家的仁寿宫,难道不是故意挑起纷争?” 她早知今夜仁寿宫不会太平,却没料想贼人竟混身寿宴,堂而皇之地立在她面前陈述事因。 “卑臣愚钝,不明白太后娘娘的意思。” 水永博故作正义,侃侃道:“目下宫外正在激战,数万人的军队在各个路口大开杀戒,卑臣若不行此下策,恐怕各位今夜就要命丧黄泉。” 此言一出,在场宾客面上神色巨变。 “放肆!”太后面色青白,怒斥道:“有哀家在此,何人敢在皇宫大内拔刀杀人?” “回太后娘娘,”水永博垂头,“卑臣不知何人指使,只知为首的将领是禁军金吾前卫伏指挥使。” 太后记得此人,正是柏清玄提到过的属下一员。 “无论如何,” 她长舒一口气,仰起下巴命令道:“叫你的人放下武器,不许滥杀无辜!若有一人在哀家的仁寿宫受伤,哀家绝不放过你这大胆逆贼!” 水永博眼皮一颤,思忖片刻后才挥手道:“全部收刀!不许伤人!” 话音刚落,士兵们齐刷刷收起腰刀,站成一块铜墙铁壁,死死堵住后花园的出口。 * * 伏纪忠率军奔赴养心殿,太子早已带人抄小路来至殿内。 “陛下,陛下?” 皇后微微俯身,伸手摸摸皇帝额头。见他额上滚烫,心下猛然一缩,“不好,你父皇他发烧了!” “怎么挑这个时候?”太子不耐烦地握紧长剑,急切道:“母后,要不我们抬父皇去吧?” “也只能如此了!”皇后伸手去拍皇帝肩膀,轻声道:“陛下,陛下该起身了!” 皇帝这才悠悠转醒,见面前立着太子,不禁面露惊愕:“景瑜,你为何在这里?你皇祖母没叫你去参加寿宴么?” 太子心中焦急,极力按耐住性子,沉声答道:“回父皇,皇祖母让儿臣来请您过去吃酒。” “朕……去不了啊……” 皇帝微微摇头,叹出一口气。 “陛下,”皇后扶住他肩膀,柔声道:“臣妾可以派人抬您过去,勿要辜负了母后她老人家一番心意。” 皇帝垂眸思量片刻,倏尔抬眸道:“好,扶朕起来吧!” “陛下,”皇后一面扶他,一面轻声道:“给母后的贺礼臣妾都已备好了,是由数百名绣女联手绣制的仕女踏青素纱屏风。” “好,皇后有心了。”皇帝堪堪坐起身子,殿外忽然传来铿锵铿锵的铁甲声。“怎么回事?” 太子急急跑去门前查看,大叫一声:“不好,有乱兵冲进来了!” “什么?” 皇后惊呼一声,吓得花容失色。 皇帝赶忙起身,欲要走出寝殿,却被皇后一把抱住:“陛下万万不可!现如今外头是什么情况尚未可知,陛下千金之躯绝不能以身犯险!” “皇后!”皇帝大声唤道,“江山不保,朕这天子安能稳坐庙宇?” 他情绪激动,身子不住颤抖。 皇后没法出言相劝,只能死死箍住他腰身,不让他前行半步。 “父皇,来不及了!” 太子立在门前疾呼:“他们要冲来大殿了,父皇快带母后逃吧!这里有儿臣顶着,儿臣誓死扞卫信朝江山!” “景瑜!”皇后哭喊,“母后怎能放你一人在此对面贼人?要走也是我们一家三口一起走!” 砰一声巨响。 大门猛然一震,士兵们围堵在了门口。 “父皇!母后!” 太子大呼一声,朝着二人跪倒在地。 “儿臣不孝!求你们快走啊!” 太子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皇帝攥紧双拳,咬着牙道:“朕、绝不走!” “陛下……”皇后轻声啜泣。 “朕是天下之主,安能弃位而逃?” 皇帝说得决绝,他用力掰开皇后手腕,镇定道:“让朕来,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后寿辰日闹事?” 说罢,唰一声拂袖而去。 太子见他迎面走来,赶紧伸手抱住他大腿:“父皇,不可啊!” 轰隆一声巨响。 大门摇摇欲坠,被一道蛮力彻底推倒。 本不该落雨的冬日,忽然一声惊雷,炸得半边天恍如白昼。 “拿下他们!” 为首的将领一声高呼,立刻有无数士兵举刀挤入大殿。 “你……居然是你!” 皇帝仿若被雷击中,看见来人面孔,一瞬间凝滞在原地。 “陛下!” 雷光在他身后天际翻起,冷白夜光披在他银白铠甲上,好似一层冷霜。 吕茂杰屈膝一跪,朝着惊愕不已的皇帝拱手道:“末将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你……你说什么?” 皇帝嗫嚅着双唇问道。 吕茂杰不慌不忙,冷静答道:“末将听闻今夜有人要在养心殿加害陛下,遂急急率兵赶来救驾,不想还是晚了半步。让陛下受惊了,末将死罪!” “害朕?” 皇帝眸光转动,扫视一眼地上的人。“这里除了皇后和太子,根本没有别人。吕卿如何得知有人要害朕的?” 吕茂杰神色冷峻,睥着太子答道:“回陛下,是东宫卫率伏纪忠告知末将的。今夜意欲加害陛下之人,正是跪在这殿里的皇后和太子!” 第207章 皇帝质问皇后太子,贵公子憨憨救驾误杀太子 “什么?”皇帝一个踉跄,差点跌落在地。还好身后有门,他身子一歪撞到门扉上。 “陛下!”皇后哭喊一声,“臣妾绝无此心!还请陛下明鉴!” “是啊,父皇!”太子也一起喊冤,“儿臣是来接父皇去皇祖母寿宴的,如何会害您啊?” 皇帝一时迷乱,看着地上三人久久无法言语。 一个是赤胆忠心的爱将,一个是温良贤淑的妻子,另一个是恭顺孝悌的儿子,这三人无论哪一个都不可能是弑君罔上的角色! “你们……”他紧紧抓住门扉,低声道:“你们都出去,带着所有人滚!” 皇后立时大哭起来,太子一脸懵怔,朝着皇后直眨眼睛。 “滚啊!”皇帝厉声喝道。 “陛下,臣妾冤枉啊!” 皇后哭晕在地上,太子赶紧膝行几步,爬到她跟前扶住她,低声问道:“母后,这到底怎么回事?儿臣明明是叫伏纪忠来的!难道……” 说到这里,他面色骤然一白。 看来是伏纪忠临时变卦,出卖了他们! 皇后默不作声,心里已然明了目下境况。 “吕卿,拉他们出去。”皇帝冷冷道,“还有,带着你的兵立刻滚。” 他话刚出口,又有宫人在殿外失声尖叫:“不好啦!陛下!” 殿里的人循声望去,只见零星火把照耀下,一名小内侍飞奔而来。 “陛下,不好啦!水大人在仁寿宫把所有人都给软禁起来了!” 皇帝一听,面上顿时铁青一片。 他目光如电,狠狠扫向皇后,冷声质问:“国舅爷干的好事!皇后,你是否该向朕解释解释?” 皇后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小声嗫嚅道:“陛下,臣妾也是听闻今夜有人闹事,所以才请哥哥帮忙保护百官,避免他们遭歹人荼毒。” “听闻?”皇帝将信将疑,质问一句:“皇后又是听何人所言?” “回陛下,”皇后小心觑着他,答道:“臣妾也是听东宫卫率伏纪忠之言,才、才行此下策的。” “又是东宫卫率?” 皇帝冷嗤一声,目光迅速转向一旁太子,问道:“太子如何解释,吕卿和皇后都说你要造反?” 太子抬头,满脸无辜地望着他,乞求道:“父皇,儿臣对您忠心日月可鉴,您怎能如此怀疑儿臣啊?” “你若真是忠心,他们为何都要举证你?” 皇帝探身,俯视着他的脸逼问:“景瑜啊,你什么都好,唯独爱耍小聪明,还总以为旁人看不出来。” “父皇!”太子连连磕头,哭道:“儿臣绝不敢有不臣之心!还请父皇明察,一定是、是有人要害儿臣!” “景瑜!你还狡辩!” 皇帝气得浑身发抖,怒斥道:“从小你就爱撒谎,一说谎话就眼珠子乱转。你以为父皇真的病糊涂了,这点把戏都看不出来了么?” 太子浑身一僵,愣在原地无法动弹。许久,他才低喃一句:“父皇果真不信儿臣么?” 皇帝抬头,止住眼底泪意。 太子垂首,紧紧握起拳头,沉默不语。 养心殿静得落针可闻,雷声渐止,天空落下零星雪粒。 “父皇若是不信,”太子倏尔发声,“那儿臣便只能为自己争取活路了!” 言毕,他猛然跳起身来,一把扼住皇帝脖颈,朝着众人暴喝:“都别动!小心皇上性命!” 一时间,众人手足无措。 “陛下!”吕茂杰和皇后同时惊呼。 将士们举刀围困过去,又怕刀刃伤及龙体,纷纷停在一尺远处止步不前。 太子见势有利,赶紧拖着皇帝往外逃。 迈出门槛,走下石阶,很快退至养心殿前的广场上。 夜里黑黢黢一片,路旁石灯被风吹得忽明忽灭。 皇帝被他紧紧扼住咽喉,连气音都发不出。 “不许跟过来!否则我杀了皇上!”太子对着士兵疯狂嚎叫,仿佛被魔魇住的囚徒。 “住手——” “嗖——” “锵——” 两道寒芒同时飞驰而来,噗嗤一声刺穿太子的咽喉和心脏。 皇帝只觉喉间一松,扣住脖颈的手慢慢滑落。 “景瑜……” 回首望去,身后之人面目狰狞,满身鲜血倒落在地。 “景瑜!” 皇帝失声喊了一句,差点跌落下去。 “陛下!陛下您没事吧?” 伏纪忠快步飞奔过来,伸手接住倾倒的皇帝。 皇帝看见他那张脸,立时嫌恶不已,骂道:“给朕滚开!你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陛下,末将该死!” 伏纪忠赶忙退后,跪在地上磕头谢罪。 柏清玄带着羽林左卫的士兵急急赶来,从太子尸身上抽回长剑,上前一步跪地请安:“卑臣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皇帝抬眸,看着那柄滴血的长剑,忍不住双目圆瞠,尖声骂道:“滚!你给朕滚!” “陛下,卑臣……” 柏清玄心中惊愕,正欲多说一句,却被皇帝拂手推开,斥责道:“好你个柏清玄,谋害储君,你该当何罪?” 这话问得众人一惊,柏清玄立忙解释一句:“陛下,卑臣适才见太子殿下意欲谋害陛下,一时情急出手过重,请陛下降罪!” 蓝昊天见势头不对,忙带领士兵下跪乞罪:“臣等救驾来迟,还请陛下降罪!” “你……你们……” 皇帝伸手指着他们,气得面色苍白,沉声道:“救驾?朕倒要问问你们,救驾为何要杀朕的太子?” “陛下,卑臣知罪了!” 皇帝目光转向伏纪忠,沉声道:“来人,给朕拿下伏纪忠。” 伏纪忠猛地抬头,面上满是错愕。 已有吕茂杰的士兵上前拘住他,伏纪忠没法挣扎,只得乖乖服从。 蓝昊天动了动身子,终是隐忍不发。 “你们若非来杀朕的,就随朕去一趟仁寿宫。” 皇帝慢慢起身,肃声说道:“有悖逆之人在仁寿宫以武力威逼百官和太后,立刻随朕前去救人!” 吕茂杰第一个走出来,恭声答道:“末将领命!” 柏清玄见皇帝提步朝前,慢声道:“是,卑臣遵命。” 适才乱作一团的养心殿,很快恢复秩序。 皇帝在宫人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上御辇。一行人很快来至气氛诡异的仁寿宫,领头士兵撞开大门,举着刀冲入正殿。 殿内灯火通明,酒席上的菜肴琳琅满目,却不见半个人影。 太后静静坐在头一张酒席上,闻见门外响动,丝毫没有半点惊惶。 “皇帝,你来啦!” 皇帝将将迈入大殿,“母后,您没事吧?” 太后看着神色紧张的皇帝,倏尔冷冷一笑,道:“都来了就好,哀家正好有事宣布。” 皇帝不明所以,踱步至她跟前,低声问道:“母后,不是说水永博在仁寿宫闹事么?为何不见他人影?” “闹完了,就撤了。” 太后说得风轻云淡。 一旁桌子底下一阵窸窣作响,皇帝才发觉所有人都躲在桌下不敢动弹。 “母后,这到底怎么回事?”皇帝狐疑,“儿臣听闻水永博带了数千人来,可有这回事?” 太后缓缓起身,朝着殿后花园喊道:“水卿,出来吧,皇上到了。” 第208章 贵公子救驾仁寿宫,太后废黜皇帝令立新君 殿内众人惊愕不已,望向灯光旖旎的后花园。 水永博小心翼翼迈入正殿,跪下行礼道:“卑臣拜见太后娘娘,拜见陛下!” “母后?”皇帝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见她神色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不免心下吃疑:“母后,到底发生何事了?” 唯有柏清玄面色沉静,轻轻咳了一声。 太后离开席面,扶着宫女坐至凤榻,微微挺正身姿,肃声道:“东福,念吧!” 一旁侍立的宦官躬身一揖,从袖子里掏出一支卷轴,神色平静展开念道:“奉天承运,太后诏曰。仁德皇帝继位以来,信朝天下动乱频出,民间百姓苦不堪言。太后得先帝遗诏,奉命扶持仁德皇帝统领朝纲。仁德皇帝临朝称制后,不择手段抵制太后管教,并将皇权分发皇后与大臣,致使朝纲混乱、百官失序。如今天下大乱、君臣离心,前有边城失守,后有永州灾害,再有民间暴乱,天下民不聊生,国库空虚无力,大臣恣意残害王室,太子举兵造反。念其种种,哀家痛定思痛,欲行先帝遗令废黜仁德皇帝,另立仁德皇帝第四子古景裕为新君。钦此!” 一道懿旨念完,整座仁寿宫都陷入死寂。 “母后……” 皇帝倏尔颤声问道,“母后您这是做什么?儿臣有何过错要受此等重罚?” “你若无罪,那便是哀家有罪于天下了!” 太后敛起眉目,深深望着他,语重心长道:“皇帝啊!哀家老了,膝下本就子孙凋零,你这么做是想让哀家断子绝孙么?” “母后,儿臣……” 皇帝泪目,哭喊道:“儿臣实在不知母后在说什么?” 太后冷冷一笑,环视众人一眼,露出满脸凄苦:“皇帝当然不知晓,你的宠臣们私底下做了何等丧心病狂之事!” “母后!” 皇帝一听这话,赶紧屈膝跪下,乞求道:“求母后撤回懿旨,儿臣与母后相濡以沫十余年,母子之间有何事不能好好商量,一定要闹到这般地步?” 太后微微探身,苦笑道:“我的好皇帝啊!你可知外面那些世家豪门前段日子害了谁么?” “柏、柏卿……”皇帝低声答道,“可柏卿如今不是已经好了么?” 太后摇头,凝视着他错愕的脸,叹声道:“是大长公主府的裕钦侯世子和柔怡郡主啊!” “这、这怎么会?” 皇帝双目圆瞠,露出仿若雷劈的神色,追问一句:“书羽和汐羽分明是淘气,怎会为人所害呢?” 说完这句,他自觉不妥,又膝行几步至太后跟前,哀求道:“母后,您先别急!儿臣一定立刻派人把他们兄妹俩找出来,不让他们继续玩躲猫猫了。” 太后不理会他,从怀里掏出一枚莹润的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皇帝该是认得这块玉佩的吧?” “这是书羽的……”皇帝瞳孔微张,没敢说出口。 “他们坠崖了,连具尸身都寻不见!” 太后忽然泪崩,凄楚说道:“只剩下这块劳什子,谷底下到处是他们兄妹二人的血迹。” “这……这怎么会……”皇帝看着眼前左右摆动的玉佩,只觉璧玉上的云书羽三字分外难认。 “来人!”太后收起玉佩,揩了把眼泪,喝令道:“带皇帝下去,哀家要册立新君。” 立刻有宫人上前拖拽皇帝,皇帝猛地推开他们,伸手扯住太后衣摆,苦苦求道:“母后,母后息怒!这一定是假的,书羽他们怎么会死?怕是有人故意制造陷阱,好让母后上当受骗!” “皇帝!”太后面上一怒,呵斥道:“该醒醒了!你无才无德,何以配坐龙案统御天下?” 这话问得皇帝一时噤声,与先帝相比,他既无征伐四海的雄心壮志,又无富国强兵的杰出才干,连眼前的朝廷都无法平衡各方势力,确实算不得一位圣君明主。 “儿臣知错了……”他倏尔垂首道,“请母后原谅儿臣过失。” 太后斜眼睥着他,深深吸口气,淡声道:“友臻啊,我的儿!你早该向天下万民谢罪了,何苦等到一切乱得不可收拾,才来乞求哀家宽恕?” “母后……”皇帝跪在她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下去吧,”太后摆摆手,“下去好好写份罪己诏,哀家还有旁的事要宣布。” 皇后赶忙上前几步,匆匆跪倒在地,哭喊道:“母后!陛下亲政十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果真不能包容一二么?” 太后沉声不语,别过头去不看他们二人。 皇后扯了扯皇帝衣袖,凄声道:“陛下,臣妾扶您下去吧!” 说完,还冲皇帝挤了挤眼。 皇帝心中明了,她好意相劝,意在避免他们母子二人彻底闹僵。 只要人还在,日后一切都有转机。 “儿臣,遵旨!” 他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被皇后扶着退出大殿。 太后目光转向宴席,看着第一张桌子上的人,平静道:“四儿,过来皇祖母这里,来!” 偎依在娘亲怀抱里的小男孩颤了颤,抬首看向自己娘亲,面上露出惊惶之色。 “去吧,我的儿!” 那妃子温柔安抚一句,抬手摸了摸他脸颊。 小男孩扭捏片刻,才从娘亲怀里钻出来,战战兢兢走向太后。 “四儿,别怕!”太后伸手揽住他,柔声道:“有你皇祖母在,这里没人伤得了你!” 小男孩被她拽进怀里,恭恭敬敬躬身道:“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免礼!”太后紧紧抱住他胳膊,那么小巧那么纤细,面上瞬时露出不忍。 她扭头看向一旁内侍,吩咐道:“念第二道吧!” “是。” 内侍毕恭毕敬,又从袖子里掏出一道卷轴,不慌不忙铺展开来,娓娓念道:“今有圣孙古景裕,年方十岁,聪颖乖顺,勤奋好学。哀家念其天姿过人,颇有帝王英气,特立皇四子古景裕为新君,即日登基称帝。钦此!” 第二道懿旨念完,在场众人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众所周知,当今皇帝只有五个儿子,皇后所生的大皇子早早夭折,二皇子被贬去江州,三皇子即是当今太子,眼下太后怀里这个小男孩是曹贵人所生的四皇子,还有一位将将出世的婴儿五皇子。 若论嫡幼长序,也该是远在江州的二皇子继位,凭何轮到这位连话都说不清楚的黄毛小儿登临帝位? 大臣们困惑不解,都顶着张或怒或郁的脸看向太后和四皇子。 唯有曹贵人低垂着头,拿帕子紧紧掩住嘴角,不让心中窃喜为人所知。 “太后娘娘圣明!” 柏清玄忽然屈膝跪下,朝着新君行礼。 太后命内侍收起懿旨,对他说道:“柏卿,哀家还有一事要宣布。从今日起,哀家命你以帝师的身份,全力辅佐新帝处理政务,你可愿意?” “卑臣愿为新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谢太后娘娘器重!” 柏清玄抬眸,目光深深凝视二人。 太后伸手拍了拍小皇帝肩头,沉声道:“快过去扶你先生起来,从今日起,柏卿就是你的首功之臣,你要好好与他相处。” 小皇帝瞠着双惊惶的眸子,定定看了太后一眼,小声问道:“皇祖母,孙儿这就做皇帝了么?那父皇呢?” “你父皇老啦,要好好休息养病,以后不再是信朝皇帝了。” 太后爱抚地摸着他的头,怜声道:“你还小,以后政务上不懂的地方要多问柏卿。是柏卿向哀家提议立你为新帝,你要心怀感激善待他才是。” 第209章 少帝认贵公子做先生,憨憨质问贵公子救伏纪忠 “孙儿明白了,”小皇帝躬身一揖,正色道:“孙儿这便去请先生起身。” 说完,太后轻轻推了他一把。 小皇帝顺势走至柏清玄身前,躬身道:“先生,皇祖母请您起身。” 柏清玄正视他那张稚气却又不失威严的小脸,不觉心底一喜,忙磕头谢恩:“卑臣谢太后娘娘恩典!谢陛下隆恩!” “好了,哀家要说的话也都说完了,各位爱卿都散了吧!” 太后朝着众人拂拂手,面上露出浓浓倦意。 臣子们面面相觑,齐齐跪拜谢恩,神色怏怏离开仁寿宫。 曹贵人未有随大流,独自立在酒席旁等太后发话。 “皇祖母,那我母妃怎么办?” 小皇帝瞧见自己娘亲的神色,赶忙追问一句。 太后这才看向曹贵人,顿了顿启声道:“曹贵人,从今往后你就是曹太妃,要好好教育皇帝做一位明君。” “是,妾身遵命!” 曹贵人赶紧福了一礼,态度恭谨。 太后摆手示意她和小皇帝下去,又转向柏清玄道:“柏卿,你过来,哀家有话与你说。” 柏清玄赶紧弓着身子往前挪几步,道:“卑臣遵命。” “把门关上,让士兵都退下。” 太后朝外吩咐一句,内侍赶紧小跑着退出大殿。 门外,吕茂杰和蓝昊天对立在大门两侧,面上露出些许不善。 “你故意放我们进宫的?”蓝昊天冷冷睥着他,问道:“为了把我们一网打尽?” 吕茂杰佯笑一声,反问道:“不然你以为本帅为何要听信伏纪忠的话,匆匆带兵跑去养心殿救驾?直接把你们拦在宫外不也算大功一件?” “伏指挥使会信你,真是见鬼了!” 蓝昊天忿忿,若非伏纪忠临时起意,未有直奔养心殿,而是辗转找了吕茂杰,并把太子意欲逼宫一事告知他,吕茂杰兴许真会与他们大干一场。 或许真如吕茂杰所言,在宫外立功和在宫内立功分量差很大。 纵使他成功拦住柏清玄的大军,可宫里皇帝被人捏在手上,他终究不过是条看门狗,与皇权更迭隔着十万八千里。 若能亲手救下皇帝,那便是一等一的功臣,从此天家不敢不感恩戴德,对他更为倚重。 吕茂杰想要更多,就得冒更大的险,不惜舍弃宫门,把整座皇宫大内拱手让给柏清玄。 无论如何,生死都不会是他的首罪,天子震怒也只会斩杀伏纪忠一人。 “可怜伏指挥使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蓝昊天咋舌,“吕统领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吕茂杰轻声笑笑,道:“知道本帅当时是如何令伏纪忠转变心意的么?” 蓝昊天定定望着他,沉默不语。 “本帅说,太子举事胜算不高,你若参与谋反,事后一定会被太子和陛下清算。若能助本帅一臂之力,阻挡乱臣贼子入宫,日后或许还能得不少封赏。” 吕茂杰笑得傲慢,抬手掏了掏耳朵,很是漫不经心。 蓝昊天不屑一笑,道:“可惜伏指挥使从来不好邀功请赏,他只想为江山社稷出一份力。” “所以他才会被抓,乱世无谋者死得最快!哈哈!”吕茂杰一脸肆意张扬,蓝昊天看得牙痒痒,不觉将腰间刀柄握得发紧。 殿内,太后正与柏清玄促膝长谈。 “柏卿,哀家将信朝江山交与你了,你可不要辜负哀家所托!” 太后说得语重心长,字字泣血。 柏清玄浑身一震,立忙躬身道:“卑臣明白,卑臣一定不负众望,努力辅佐少帝。” “还有,”太后目光一转,望向灯树上忽明忽灭的烛火,叹气道:“哀家想要长石山谷底的一捧土,埋入仁寿宫里每日祭拜,柏卿可否做到?” 柏清玄心下一酸,不好再瞒太后,干脆坦白交代:“启禀太后,是卑臣该死,未有向太后娘娘吐露实情。” 听他这话,太后立时面上一愕,惊声问道:“你说什么?” “回太后娘娘的话,”柏清玄跪下道:“卑臣的人并未寻到世子爷和郡主殿下的尸首,也不确定他们已被谷底野兽吞食,兴许……两位殿下早已被人所救。” “哐当——” 一声脆响,榻上小几边的茶盏被太后碰翻在地。 太后嘴角轻颤,喉咙里咕隆作响,艰难问道:“真是如此么?” “回太后娘娘,”柏清玄抬眸,目光灼灼,笃定道:“即便是野兽吞食,也不至于连根残骨都不留。卑臣以为,两位殿下生存的概率极大,极有可能被善心人所救。只是……只是因某种原因,两位殿下一时记不起往事罢了。” “柏卿可敢发誓,未有哄骗哀家?”太后满眼泪光,轻声问道。 柏清玄凝视着她的脸,正声回答:“太后娘娘,卑臣不敢妄言。” “我的书羽和汐羽啊!”太后瞬间嚎啕大哭,呐喊道:“你们快回来啊!皇祖母想你们想得快死了!” 看着太后撕心裂肺的模样,柏清玄心底一片惭愧。 他利用了太后的祖孙深情,自导自演这出废黜帝王的大戏,终于登上高位成为帝师。 “太后放心,”他轻声抚慰,“卑臣一定命人在京城挨家挨户搜索两位殿下,势必寻到他们为止!” “好好,哀家就指望你这句话活下去了!” 太后颤声,掩面而泣。 翌日,仁德皇帝在乾泉殿当众宣读罪己诏,承认登基以来的种种过失,朝着苍天跪拜,乞求上苍和黎民宽恕。 随即,少帝登基,尊号元进。 “卑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柏清玄率领百官行跪拜大礼,少帝坐在龙椅里,小小的身子几乎被御案遮掩。 “平身吧!” 年纪虽小,可少帝生来聪慧,一夕之间便学会了不少皇帝该有的驾势。 薛如海没有被废,依旧侍奉在皇帝身侧。 他见少帝久久不说下句,便小心凑近他提醒道:“陛下,该问国事了!” 少帝立时神色一凛,开口问道:“众爱卿今日有何事要议?柏卿你来打头。” “是,陛下。” 柏清玄信步出列,朗声道:“陛下今日新豋大宝,按理来说应大赦天下才是。卑臣建议,释放一年以下有期徒刑的所有罪犯,赦免非谋逆大罪死刑犯的斩刑,准许京城百姓在朱雀门外载歌载舞、宴饮四方,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少帝不懂这些道理,瞠眼看了看柏清玄。 柏清玄偷偷朝他眨眨眼,少帝这才明白过来,赶忙说道:“朕允了!” “谢陛下隆恩!” 柏清玄微微躬身。 下了朝,蓝昊天直奔内阁值班房,急匆匆找到柏清玄。 “柏大人,伏指挥使怎么办?” 柏清玄放下手中奏章,凝眉看着他答道:“本官还在想办法,卫指挥使莫要惊慌。” “我如何能不慌?” 蓝昊天怒吼道,一把拍响书案,“伏指挥使、是我唯一的好兄弟,我如何能安心让他待在刑部大牢?” 刑部尚书严安是个骑墙派,人品本就不过关。目下伏纪忠被他掌控,一旦有人暗中捣鬼,伏纪忠定指不定会吃多少苦头。 “本官明白,” 柏清玄抬眸看着他,沉声道:“刑部大牢那边,本官已派人打过招呼了。卫指挥使莫要惊慌,本官一定想办法救他出来!” 第210章 太上皇命太后辅佐少帝,孔状元献计贵公子救伏纪忠 “你要如何救?” 蓝昊天一急,连敬称都忘了带。 “伏大哥可是谋逆!柏大人纵使身为当朝宰辅,也没法对抗皇权吧?” “是,”柏清玄艰难答道,他从座椅上起身,走近蓝昊天身侧,低声安抚:“可本官会不顾一切向陛下求情,毕竟罪魁祸首是前太子,且他请来吕茂杰带兵救驾,也算将功赎罪。” “柏大人,请你务必言而有信。” 蓝昊天明知这话伤人,还是忍不住说出口。 柏清玄伸手按住他肩头,这才发觉对方身长赛过自己许多许多。 “卫指挥使安心,本官若有食言,你尽可取我性命给伏指挥使陪葬。” 话虽如此,可柏清玄眸底的颤动仍旧暴露了他内心的无力。 少帝虽小,却非不谙世事的孩子,他毕竟是天下万民之主,上苍选中的天子。 柏清玄心中暗忖,伏指挥使的案子不好办,但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办。 送走怒气冲冲的蓝昊天,他立在窗棂前,看向楼外纷飞大雪,满心惆怅。 胸口空落落的,既无高兴也无哀伤。 明明少帝比他父皇好拿捏许多,可他身为人臣,仍需按部就班、遵从圣谕。 寒风吹拂,一股莫名的躁动从心底隐隐升起。 即便位居人臣之极,他亦无法庇护属下,不能挺起胸膛保护足下拥趸。 “真生气了吧?”他低声自语,“伏纪忠是他唯一的好兄弟,那我算什么呢?” * * 仁德皇帝退位后,移居宫城西面的景阳宫。 皇后教子无方,无有资格继续住在慈宁宫,便随着仁德皇帝一起去了景阳宫。 原本她该被打入冷宫,可有仁德皇帝作保,太皇太后才勉为其难饶恕了她。 曹太妃顺理成章母凭子贵,大摇大摆住进慈宁宫。 少帝独自一人住在养心殿,每日早晚都要去慈宁宫和仁寿宫给两位长辈请安。 元进皇帝登基不久,仁德皇帝的身体状况突然恶化,太后看着行将就木的仁德皇帝,忍不住终日以泪洗面。 “陛下,您今日感觉如何?” 太后坐在床沿,轻轻抚摸仁德皇帝的额头。 仁德皇帝明白她的心思,这女人什么都好,唯独野心勃勃,比男子还要强悍。 “皇后……哦不,太后。” 他低声说道,“已经够了,我老了,可你还年轻,你该去做些别的事情,而非整天依偎在我床沿,嘘寒问暖。” “陛下,”太后一时改不掉敬称,惊愕问道:“臣妾不过身为人妻人母,除了侍奉夫君,教养子女,哪里还有别的事可做?” “有,”仁德皇帝一脸疲惫,深凹的眼窝泛着黑气,“景裕还是个孩子,曹贵人又毫无主见,与太后相比,根本没有半点处理家国政务的才能。” 说到这里,太后心中一酸。 明明皇权近在咫尺,可一夜之间就天翻地覆。太子没了,皇帝倒了,她成了无人问津的弃妇。 “我不放心啊!”仁德皇帝直言道,“母后年纪大了,容易被人蛊惑。柏清玄年轻气盛,恐怕野心不止于此。” “陛下说的是,只怪臣妾当时未有做好防范,才让他大干快上、直上云霄。” 皇后拿起帕子,按了按眼角。 “别哭,你还活着,就是柏清玄最大的劫。”仁德皇帝愤慨道,“太后,我想请你做一件事,你可愿意帮我一把?” 太后泣声说道:“陛下,臣妾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您要臣妾做什么不可?” 仁德皇帝伸手握住她指尖,一字一句叮咛:“我要你想办法接近曹贵人,今后和曹贵人一起好好教养景裕,切莫让皇权旁落他人!” 皇后双瞳一颤,面上立时露出欣喜。 “陛下,臣妾一定不负皇恩,仔细教养景裕!” “嗯。”皇帝合上眼皮,呼吸渐渐平静。 * * 柏清玄散班后,未有碰见蓝昊天,倒是遇上了孔林楚。 “柏大人!”孔林楚快步赶上,叫住他。 柏清玄回身,见孔林楚笑得春风满面,“玉森,是在此专门等本官的么?” 孔林楚嘿嘿一笑,道:“被您猜中了!” “昨日朝堂上,弹劾太后的奏章写得不错,”柏清玄一面走,一面夸赞,“有劳玉森连夜苦思,文章写得毫无瑕疵!” “哪里哪里!”孔林楚忙惭愧道,“拙作而已,漏洞还是有的!柏大人如此夸赞玉森,倒叫玉森有些飘飘然了!” 二人相对一笑,柏清玄倏尔转口道:“那日起事,连累禁军金吾前卫伏指挥使,目下他人关在牢里,本官在想要以何种理由救他出来较为合适?” 孔林楚蓦地脚下一顿,道:“大人,伏指挥使的事,怕是不好办。” “本官明白,”柏清玄仰头叹息一声,“可他毕竟是本官的拥趸,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二人沉默须臾,孔林楚才道:“柏大人,要救谋逆之人,须得找出他未有参与谋逆,或是有功于新朝的证据。” “伏指挥使分兵围困仁寿宫,此乃铁证,说他未有参与谋逆似乎说不过去。” 柏清玄摇摇头,继续道:“要说有功,太子谋逆一事确是他通知本官和吕统领的,可吕统领并不承认这点,本官又被皇后和吕统领诬告造反,伏指挥使有功也变成罪过了。” 孔林楚听得眉头发皱,思忖片刻后道:“柏大人,或许还有一个法子可救伏指挥使。” “嗯?”柏清玄立时神色一变,看着他问道:“玉森想到什么了?” “先贬后扬。” 孔林楚一脸严肃,“柏大人不妨先设法保住伏指挥使性命,把他贬至底层,日后再慢慢提携他就是。” 第211章 财阀好友发现贵公子变化,太后看望曹太妃 柏清玄面色一霁,笑道:“玉森果然聪明!这办法不错,本官要好好奖励你一番!” “大人不必客气!”孔林楚推辞道,“玉森未有助力大人政变,已是万分惭愧,大人只当是玉森赔罪吧!” “这可不成!” 柏清玄神情肃然,“本官不告诉你此事,是想保留力量。玉森才华不在领兵打仗,而是你这手好文章和好字!” 孔林楚笑着摇头,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大人不妨直说玉森没用吧!” 二人说说笑笑,一起走上马车,悠悠去了与金弈辉约好的花间阁。 还是之前的雅间,今日溪言不在,只有羞月一人侍奉。 “柏公子许些日子未有造访,不知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羞月一面倒茶,一面娇羞问了句。 金弈辉面露不悦,摆摆手道:“大人的事,你少过问。” “是,贱婢多嘴了,还请柏公子恕罪!” 说完,羞月怏怏退入帷幔后头,轻轻抚弄起琵琶。 孔林楚坐得笔挺,面上神色凝重。 柏清玄看出他的窘迫,忙劝道:“玉森不必拘谨,花间阁是金老板名下的,玉森不妨将此间当作茗香阁。” “是,下官遵命。” 说完,孔林楚才稍稍松口气,缓和下来。 金弈辉一直对着柏清玄傻笑,这会儿才开口道:“恭喜子玦,终于荣登人臣之极!” “是该高兴一番,”柏清玄苦笑,“可少帝毕竟不是稚子,恐怕顽劣少年最难管教。” “那子玦就拿戒尺打他,”金弈辉笑得放肆,“子玦身为帝师,有权鞭笞少帝。” 柏清玄不置可否,转口道:“倒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毕竟少帝还小,总好过故去的先太子。” “提及先太子,” 金弈辉面色一沉,“他可不是个好货色!还未入主东宫前,就常常出入宫闱,来我这儿消遣。当了太子后虽收敛许多,却偷偷遣人捎带妓子回宫,真可谓色胆包天!” 孔林楚听完略有不适,轻轻掩嘴咳了两声。 “先太子确实擅长伪装,” 柏清玄回忆道,“其实仁德皇帝早看穿他的小把戏,只是一直未有明说罢了。” 帷幔后琵琶声忽然一涩,金弈辉视线扫向薄纱后的倩影:“羞月,你怎么了?” 羞月继续抚弄琵琶,低低切切,仿若女子哭啼。 “贱妾只是听闻先太子的事,有所感慨罢了。” 这话说得在场所有人一怔,柏清玄轻声问道:“羞月姑娘,难道你与先太子有过来往?” “回柏公子,”羞月声音低不可闻,“先太子虽好色,却是贱妾的救命恩人!” “哦?”柏清玄看了金弈辉一眼,面露惊疑。 金弈辉赶忙问道:“羞月,你竟有事瞒着我。” “东家,柏公子,” 羞月微微垂首道:“先太子曾缠过贱婢几次,为讨好贱婢,不惜斥资百两买下京城西五大街的民宅,安置贱妾生病的娘亲。娘亲堪堪搬离老宅,羊臊胡同里的宅子就塌了。” “竟有此事,”柏清玄嗟叹,“先太子倒是做过一件善事,倒是本官下手太重了!” 说到这里,金弈辉一阵沉默。 听闻先太子是被柏清玄一剑穿心而死,当时他还微微有些愣怔,以为是讹传。 目下见柏清玄杀了人还一副淡定如水的模样,确信他果真变得冷血无情不少了。 “过去的事勿要再提!” 金弈辉插嘴道,“今儿晚上我们是来庆贺的,该要不醉不归才是!” 柏清玄突然转首看向孔林楚,笑道:“玉森,你有喜了!” 孔林楚眉毛一扬,瞠着眼睛问道:“柏大人,您这话是何意?” “本官明日就向少帝谏议,提拔玉森做吏部右侍郎,如何?” 柏清玄笑得和煦,完全看不出半点杀人后的歉疚。 “柏大人,”孔林楚满脸激动,躬身道:“下官多谢大人厚爱!” “另外,元老大人这段时日太辛苦了。” 柏清玄补充一句,“前有仁德皇帝退位,紧接着就是少帝登基,曹贵人获封曹太妃,前前后后十来日,元老大人怕是眼皮都没合过。” “那柏大人是想……”孔林楚试探问道。 “提拔去年的新科进士,玉森的同年礼部给事中杨守礼为礼部右侍郎,请他今后多为元老大人分忧。” 柏清玄神色自若,仿佛三品官员的任命只是一件芝麻小事。 金弈辉却是看出了变化,如今柏清玄手握官员任免权,底气足了不少。 “也好,”孔林楚垂首道,“元老大人年逾七旬,早该退出朝堂颐养天年了。有人接班主事也好,省得老大人成天忙得脚不沾地。” * * 少帝登基,太后至今尚未前去恭贺。 今日仁德皇帝病情稳定,太后盛装打扮一番,前往慈宁宫给曹太妃贺喜。 来至慈宁宫大门外,匾额依旧高悬,可门里却是另一派景象。 不再安静幽雅,不再井然有序,而是热热闹闹喧哗一片。 “太后娘娘到——” 宫人上前几步,冲院子里吆喝一声。 喧闹声立时止住,有小宫女朝外探头看了一眼,见是太后亲临,赶紧飞奔入殿通传禀报。 “哎呀!姐姐!” 曹太妃迎至门口,脸上笑意盈盈,尖声道:“姐姐要来,怎么也不提前通知妹妹一声?” 太后扯嘴笑笑,拉住她手腕道:“本宫今日来,是想给妹妹道贺。少帝登基十余日了,本宫一直忙着照顾太上皇,忽视你们娘俩了!” “姐姐说的哪里话?” 曹太妃逢迎笑笑,“姐姐要来看我们,尽管来就好了。我与姐姐同病相怜,何必如此见外?” “是,妹妹说得在理。”太后不自然地笑笑。 “对了,”曹太妃拉着太后坐下,问道:“太上皇病情如何了?” 仁德皇帝是废帝,本该门庭冷落,外人鲜少了解他的近况。 “不中用了,”太后叹口气,低声道:“怕是活不过立夏,得赶早准备后事。” “哎呀!”曹太妃故作惊讶,道:“怎会这样?” 太后拍拍她手背,沉声道:“妹妹,眼下就你我二人。你与我说实话,少帝与柏大人相处如何?” 曹太妃不懂朝政,心思简单明了,忙答道:“姐姐,不是妹妹吹的,柏大人对景裕那叫一个好!昨日,还派人送来箜篌,说是奖励景裕读书有长进。” “哼!”太后冷笑,道:“妹妹你别被他骗了!” “姐姐这是何意?”曹太妃不明所以,一脸惊疑地看着她。 太后收敛神色,解释道:“柏清玄野心勃勃,可不止想做帝师呀!妹妹你想想,他若真安分守己,为何当初要设计一出废黜仁德皇帝的戏码?” “姐姐,先帝不是被太皇太后废掉的么?”曹太妃吃疑,“怎会与柏大人扯上关系?” 太后见她神色惊惶不似做作,冷声讽刺道:“妹妹你糊涂啊!柏清玄若是事前不知,为何会那么巧带兵闯宫?太皇太后若是未有与他合谋,又为何要指定他一人担任辅政大臣?难道我信朝就没旁的人才了么?” “倒是可疑……” 曹太妃垂眸细想,从头到尾柏清玄都太顺了,信朝兵权集中在武将手里,他一个文臣是如何临时召集一万人马的? 太皇太后是块老姜,精明厉害,为何不同时任命三五大臣共同辅佐景裕,单单只叫了柏清玄一人? 第212章 太后说贵公子坏话,伏纪忠被贬谪出京 “妹妹啊,咱可得小心防狼!”太后盯着她困窘的脸,幽幽说道。 “可太皇太后她……”曹太妃没敢说下去,太皇太后认定的事,她一个小辈如何敢质疑。 太后心知她有所动摇,赶紧说道:“太皇太后老了,人一老就容易犯糊涂。可咱们正当壮年,不能被中山狼给骗了啊!” 说到这里,曹太妃一阵心慌。 她与少帝孤儿寡母,就指望着柏清玄出力度过难关。 现下要她防范柏清玄,她一介闺中妇人哪里知道如何是好? “那姐姐说,如今该怎么办?” 她声音怯怯,满脸惊惶。 太后忍不住心中讥讽,凭她这样的货色,也配与自己争权? “妹妹莫急,” 她抬手搁至茶几上,探身道:“柏清玄虽有意夺权,可谋朝篡位毕竟不是小事。少帝还在龙椅上坐着,他就是翻了天也不敢弑帝自立。” “弑帝?”曹太妃听得面色惨白,颤颤道:“柏大人真会为了夺权杀死我儿?” 太后挑起一边的眉毛,反问道:“从古至今,有哪个乱臣贼子不是杀死皇帝夺取皇位的?难道要景裕主动禅位给他?” “那可不行!”曹太妃连连摆手,“景裕怎会主动让位给他?” “那不就是了!” 太后抿嘴一笑,道:“妹妹啊,这事咱们得从长计议,一点一点把柏清玄推倒。” “推倒?” 曹太妃面露惊愕,小声问:“柏大人既是帝师,又手握朝政大权,还有数万禁军相助,咱们两个闺阁妇人如何斗得过他?” 太后得意一笑,冲她招招手,道:“妹妹你过来,我细细说与你听。” 曹太妃赶紧凑近身子,二人靠在一起耳语一番。 * * 翌日上朝,柏清玄向少帝求情,乞求饶伏纪忠不死。 “柏卿,” 少帝颇有帝王风范地问道:“依你之言,伏纪忠虽有参与太子谋逆,却迷途知返及时将此事通报吕统领和柏卿,功过相抵,罪不至死,是么?” “是,陛下。”柏清玄躬身答道。 少帝略微迟疑,看了眼底下群臣,见水永博立在人群里丝毫没有动静,又见元亦朋半眯着眼打盹儿,侧首望向薛如海,见他低垂着头分毫不动,心下一片茫然。 自打新帝继位那日水永博被孔林楚参劾后,便像霜打了的茄子,一到上朝就一言不发。 户部步弓一事,若非他急中生智,将一应责任全部推给部下,恐怕早已被太上皇踢出朝廷。 为避免说多错多,连日早朝他都保持缄默,尽量减少存在感。 元亦朋一向支持柏清玄,此刻也不愿多言。 薛如海虽是近侍,可信朝有明文规定不许宦官干政,故而连他也不敢当着百官的面议论朝政。 少帝颇感无助,弱弱问道:“各位爱卿可有何意见?” 殿内一片默然,仿若死水一般。 少帝轻声叹息,“伏纪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要刑部打他五十大板,再撤去指挥使一职,贬为普通士兵如何?” “陛下圣明,谢陛下隆恩!” 柏清玄不等众人发话,立忙跪下磕头行礼。 “慢着!” 吕茂杰突然冒出来,朝着少帝一揖,“陛下,新君继位是该大赦天下,可谋逆之人怎能轻易放过?陛下初登大宝根基不稳,正该狠狠惩罚叛逆之人维护朝堂秩序,如此宽仁大度断非明君所为!” 少帝望着他,微微有些困惑,诘问道:“那依吕统领所言,朕该如何处置伏纪忠?” “陛下,”吕茂杰单膝跪地,肃声道:“臣请陛下立刻处死伏纪忠,以正法纪!” 柏清玄闻言心下一紧,正欲开口争执,却被少帝打断:“朕新登基没几日,吕统领就要朕杀人祭天,朕总觉太过残忍。无论真相如何,伏纪忠总归未有酿成大祸,吕统领不如放他一马,就贬他去京郊大营喂马吧!” 吕茂杰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料想少帝聪慧明悟,一时也没了主见。 柏清玄赶紧磕头谢恩:“陛下圣明烛照,臣等幸甚至哉!” * * 少帝下朝以后,堪堪来至慈宁宫,曹太妃便问道:“皇帝今日上朝,感觉如何?” “回母妃,” 少帝躬身,面色平静,“儿臣询问了百官有无奏事,柏卿建议减免伏纪忠死刑,吕统领提出异议,儿臣觉得不妥,便允了柏卿上奏。” “好,”曹太妃笑得一脸骄傲,道:“我儿聪明,有自己的主见了,不愧为信朝天子。” 少帝被她拢入怀中,弱弱问道:“母妃,您说儿臣是否该多听柏卿的话?” 曹太妃面露讶色,惊疑问道:“儿啊,你为何会这样问?是柏卿对你不敬了么?” “未有,” 少帝摇头否认,仰起一张困惑的小脸,“只是群臣之中,除了柏卿,旁的臣子说话太过刻毒。儿臣认为,明君当以仁义治天下,与柏卿见解不谋而合。” 曹太妃笑笑,柔声道:“陛下说得对,可为君之道并非如此简单。” 她揉了揉少帝的头,把他的脸正对自己,“君臣之间,是相互利用的关系。陛下若觉柏卿此时可用,便多听听他的见解;若觉柏卿无用,就该多听听旁人意见。” 这话自然不是曹太妃想出来的,而是太后提前教给她的说辞。 少帝听得入神,喃喃道:“母妃之言振聋发聩,儿臣定会谨记于心。” * * 伏纪忠被贬谪,出狱那日蓝昊天在刑部衙门外等了许久。 “伏大哥,他们没苛待你吧?” 蓝昊天拍了拍他,见他神色自若,心中一阵暗喜。 “他们敢!” 伏纪忠大剌剌一笑,说道:“不过是挨了几板子,痛了几日罢了。我皮糙肉厚,经得住他们折腾!” “那可不行!” 蓝昊天神情激动,“万一打坏了筋骨怎么办?伏大哥是练武奇才,若因入狱沦为废人,日后该要如何营生?” “别担心,”伏纪忠拍拍他肩膀,安抚道:“柏大人提前安排过,他们不敢往死里打。” 蓝昊天满脸宽慰,收回胳膊:“伏大哥,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什么?”伏纪忠被他问得一懵。 “喂马的事,”蓝昊天小声嘟哝,“伏大哥真要去京郊大营喂马么?” 说到喂马,伏纪忠不觉眼帘低垂。 他好端端的一个指挥使,再过几年就有望升任禁军统领,却因太子谋逆一案被打回原形。 “喂,”他咬咬牙道,“干嘛不喂?除了当兵,我这辈子还真没想过做别的!” “伏大哥……” 蓝昊天欲言又止,如今他坐在羽林左卫指挥使的位置上,实在不好劝慰伏纪忠。 叫他好好干,像是嘲讽;叫他混日子,又像是贬低。 “什么都别说了!”伏纪忠出言打断他,“从头开始也没什么,反正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话说得蓝昊天心里一酸。 “好,我不说了。” 蓝昊天佯笑一声,道:“伏大哥是英雄,是我的榜样,我看好伏大哥,未来一定能东山再起!” 伏纪忠笑笑,面上一派风轻云淡。 第213章 贵公子带憨憨吃花酒,憨憨问贵公子婚事 二人堪堪提步离开刑部衙门,便在巷子口偶遇一袭白衣的柏清玄。 “柏大人……” 伏纪忠轻声呢喃。 柏清玄冲他浅浅一笑,颔首道:“伏指挥使,辛苦你了!” 蓝昊天停下脚步,心情复杂。 如今这样算什么? 当初是他恨极,听都听不得柏清玄的名字。 目下伏纪忠被贬出京城,他如愿以偿做了禁军指挥使,成为柏清玄左膀右臂。 一夕间情况反转,令所有人尴尬不已。 “大人言重了!”伏纪忠干笑一声,“属下既已选择追随大人,便不会在意生死前程。” “伏指挥使,柏某对不起你!” 柏清玄声音低微,涩声道:“是柏某虑事不周,才害得伏指挥使被贬。柏某发誓,要不了多久,一定想办法调你回宫。” “好,”伏纪忠神色肃然,道:“属下会等着大人的,还请大人宽心。” 说话间,天上飘起零星雪粒。 寒风从巷道深处吹来,掀起柏清玄宽大的衣袂。 “柏大人,不如我们一起聚聚吧!”蓝昊天倏尔发话,“伏大哥明日就要动身,怕是以后难再碰面。” “也好,”柏清玄眨动眼皮,沉声道:“天色尚早,先去醉春楼用膳,晚一点再去花间阁听曲子!” 伏纪忠默然,蓝昊天揽起伏纪忠的胳膊替他应下了。 三人在醉春楼话别,伏纪忠喝得酩酊大醉,柏清玄碍于伤势,只抿了几口清酒。 散席后,蓝昊天搀着伏纪忠下楼,三人停在车水马龙的大门口,柏清玄看了他们一眼,命杜仲驶来马车:“卫指挥使,你们坐柏某的车回府吧。” “那大人您怎么办?”蓝昊天关切问道。 “无妨,”柏清玄柔柔一笑,“柏某和杜仲一道散步回府,你们先走吧,不用在意我们。” 伏纪忠分明醉得不省人事,此刻却突然蹦出一句:“我不用人送!本大爷这辈子就没喝醉过,闭着眼也能走回去。” “伏大哥……”蓝昊天垂眸看了眼怀里人,见他面上通红,眼睛半眯着,根本不像清醒人。 “伏指挥使想自己回去也行,”柏清玄对杜仲点点头,“杜仲,你驾车送伏指挥使回府,我和卫指挥使一道走吧!” “是,公子。” 杜仲转身去蓝昊天那面扶人,伏纪忠也不推搡,乖乖跟着他走上马车。 见伏纪忠安安稳稳进了车厢,柏清玄才吩咐杜仲驾车离开。 转身,蓝昊天还杵在原地,面上神色怪异。 “卫指挥使,有心事么?” 柏清玄轻轻问了一句。 蓝昊天抬眸,对上他深切的目光,倏尔面上一红,掩饰道:“没,就喝多了酒,头晕。” “看来卫指挥使酒量不行啊!”柏清玄清浅一笑,“怕是连柏某都不如吧?哈哈!” 虽是笑话,蓝昊天却未有陪着他展开笑颜。 “伏大哥他,真的还能回宫么?” 一句话问得柏清玄笑声戛然而止。 他沉默须臾,才道:“相信我,伏纪忠不会就此埋没的。” 他用了我,让蓝昊天心中一惊。 “柏大人……” 他小声嗫嚅。 柏清玄冲他柔柔一笑,轻声道:“以后不必对我用敬称,叫我子玦就好。” “子玦……” 蓝昊天显然叫不出口,话到嘴边又改成“柏公子”。 “走吧,带你去见一个人。” 柏清玄说完,转身提步朝前迈去。 “柏公子,等等我!” 蓝昊天回过神来,发现他已离了几步远。 二人一前一后行于人山人海间,蓝昊天生怕跟丢了,又赶紧几步与他并肩同行。 “话说卫指挥使似乎有提到过,令尊为你订过一门亲事,是么?” 柏清玄忽然幽幽问道。 蓝昊天心底一紧,不知他提及此事的用意,便试探回答:“是的,柏公子有想法?” “柏某自然不敢对令尊不敬,” 柏清玄笑笑,“只是觉得好奇,到底是哪家的姑娘,堪配卫指挥使这样的英雄?” “就一普通姑娘,”蓝昊天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京城里的小门小户,不算富裕。” 柏清玄蓦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一脸莫测高深道:“其实柏某也想娶位普通姑娘来着,只是一直未曾遇上合适的缘分。” “缘分?” 蓝昊天细细回想,他与鱼菲然的重逢确系缘分,若非当初偶遇囚车,他二人决计没有后文。 “婚姻这种事,的确需要点缘分。”他不禁感慨道。 虽是稀松平常的一句话,落在柏清玄心里却像针扎。 他的姻缘已被刺客斩断,今生今世再无可能遇上合适的女子。 “柏某想带卫指挥使去青楼听曲,”他转移话题,掩饰面上阴霾,“也不知弟妹会否介意卫指挥使婚前出入风月之地?” “啊?”蓝昊天微微有些错愕,忽记起鱼菲然曾经叮咛过的话。 “不许喝花酒,不许逛赌场,不许跟别的姑娘眉来眼去,”她点了点他鼻尖,强调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时刻记得你是有未婚妻的人。”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抬手摸摸自己鼻头。 “看来会介意了!哈哈!” 柏清玄近乎嘲讽地一笑,激得蓝昊天瞬间来气:“她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家国大事?柏公子想请下官喝花酒,下官荣幸之至,何须在意一介妇人之言!” “好好,那咱们走!” 说着,柏清玄便揽起他肩膀,大步流星朝花间阁而去。 花间阁二楼雅间,溪言轻手轻脚抱着琴走进房来。 “卫指挥使,这便是柏某想要引荐给你的姑娘。” 柏清玄冲溪言招招手,道:“溪言,来给卫指挥使请安。” 溪言赶紧放下琴身,弓着身子走近蓝昊天,微微一福笑道:“贱婢溪言,见过卫指挥使大人!” 蓝昊天定定看了她一眼,总觉似曾相识,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柏清玄瞧见他面上神色,抬嘴一笑:“像吧?古灵月公主?” “原来是她!” 蓝昊天拊掌赞叹,“真是奇了!这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二人!溪言姑娘快快免礼!” 溪言面上一红,抬起袖子掩面退去。 熏香甜腻,琴声缠绵。 柏清玄自顾自喝了两杯清茶,始终未有发话。 蓝昊天并非附庸风雅之人,干坐久了浑身不自在,瞅着柏清玄一副闲云野鹤的模样,弱弱问道:“柏公子,溪言姑娘是你的……” 话未说完,却被对方打断。 柏清玄掀开眼皮,转首看向他,一脸严肃地问道:“溪言与弟妹相比,如何?” 蓝昊天被他问得一怔,支吾回答:“溪言姑娘美则美矣,却不如吾妻好看。” “哦?” 柏清玄微微瞠眼,露出漆黑瞳仁,惊疑问了句:“既然足够美,又为何不好看?” “柏公子可知,人与人是有眼缘的。” 蓝昊天一本正经,“吾妻虽五官平平,却是越看越耐看,举手投足间尽显温柔贤淑的闺阁女子风范。溪言姑娘虽美若天仙,却满身风尘气,看多了便觉腻歪。” “难道弟妹就不会令卫指挥使腻歪么?”柏清玄反问一句。 “会,”蓝昊天摸头笑笑,“但她是吾妻啊!于下官有再造之恩,下官如何敢嫌弃她呢?” 柏清玄听见这话,心中不觉酸楚。 “再造之恩……” 他微微合上眼皮,呢喃一句。 原来美色真的很难诱惑到男人! 纵使古灵月貌美如花、堪比天仙,他也从未惦记在心上。 第214章 贵公子与憨憨相互心动,贵公子陪少帝射箭 那位早已与他断去缘分的良人,一定也是位五官平平的寻常女子吧! 想到这里,柏清玄慢慢掀开眼帘,见蓝昊天正目光温存地盯着自己。 “卫指挥使,你有话说?” 他问。 蓝昊天清清嗓子,小声问道:“下官想请问柏公子,为何及冠多年,却仍坚持独身一人?” “这个嘛……”柏清玄别过目光,看向帷幔后的倩影,淡淡道:“兴许是没有姑娘愿意嫁给柏某吧!” “柏公子谦虚了!” 蓝昊天笑笑,“京城谁人不知,柏公子是信朝第一贵公子,多少好人家的姑娘求着嫁进柏府,怎会是柏公子说的那般不堪?” “确实不堪。” 柏清玄神色冷淡,“柏某想要一位有担当有勇气的姑娘为妻,可天底下的女子都想要丈夫呵护她们,又怎会接受柏某的无理要求?” “嗯?”蓝昊天惊得咋舌,连忙问了句:“难道柏公子,喜欢母老虎类型的?” 柏清玄转过脸来,面带讶异地看着他,“母老虎?” “对啊!” 蓝昊天攀扯起来,“勇于任事又无所无畏,那不是男子么?一个妇人像男子,不是母老虎是什么?” “不是母老虎,”柏清玄声音很低,几不可闻,“兴许就是男子呢!” 蓝昊天听不真切,定定望着他那张茫然的脸,忽然心底一动。 那双迷离的眼底深处,闪着隐隐星光,像是呼之欲出的巨浪,一旦汹涌淌出便无法用理智阻挡。 “卫指挥使……” 柏清玄轻唤一句,心中莫名躁动。 蓝昊天瞬间红了耳根,收回视线沉默不语。 怎么可能是个男人? 他心中暗想,柏清玄许是因朝堂上缺少助力,所以故意用妻子隐喻良臣。 * * 太后每日除了侍奉汤药,偶尔上慈宁宫与曹太妃闲话家常,空下来的时间便觉漫长无比。 纵观朝堂,如今柏清玄是一呼百应,连昔日朋党成群的国舅爷水永博也要避让一边。 身居冷宫懊恼不已,连掌上明珠古灵月的婚事都成了难题。 如今的她,成了无数深宫怨妇中的一人,明日是死是活尚要求人恩典,哪里还顾得上被甩在皇宫深处的大长公主? 清晨开始苍穹便密布铅云,太后踌躇半日,终是命贴身服侍的宫人偷偷叫来了禁军统领吕茂杰。 隔着素纱屏风,太后对那道魁梧身影幽幽道:“亏得吕统领记念旧情,不顾危险来本宫这里一趟。” 吕茂杰微微躬身,笑道:“太后传召,末将岂敢不从?且吕家与水家本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焉有不互帮互助之理?” “哼!”太后冷嗤一声,斥责道:“场面话说得真好听!太子起兵那日,吕统领怕是想连本宫也一起收拾干净吧?” “末将不敢!”吕茂杰赶紧单膝跪下,恳切道:“末将护驾心切,恐那日得罪了太后娘娘!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本宫自然不敢追究你的责任,”太后挺直腰身,转口道:“只是不知,如今吕统领过得可好?” 吕家被严查,家产损失惨重,自然不会好过。 吕茂杰虽未受损,却不如前朝受皇帝重视,处处被柏清玄打压,也没多好过。 “回太后,” 他拱手行礼,肃声道:“末将以为,柏清玄恃宠而骄、蛮横霸道,意欲清洗朝堂所有敌对势力。无论水家还是吕家,未来必会沦为砧上鱼肉,受他欺凌摆布。” “嗯,是这个道理。” 太后颔首,语气沉重。 “这也是本宫今日冒险传召你的原因,柏清玄留不得,多留一日都会令其做大做强,最终挟天子以令诸侯,甚至谋朝篡位。” 吕茂杰沉默须臾,才道:“不知太后有何高见?该要如何打压柏清玄嚣张气焰?” “压自然要压,” 太后低声沉吟,“目下最要紧的,是离间他与少帝之间的信任和感情。本宫听闻,柏清玄对少帝少有保留,几乎倾囊相授。少帝由此对他深信不疑,几乎要唤他亚父!可恨至极!” “是,末将也略有所闻。”吕茂杰垂首,心中愤愤不平。 “陛下还小,许多事情见识浅薄也情有可原,” 太后语气沉重,“可我们都是老人了,得为陛下多担待点,陛下看不透的事,我们得想尽办法提醒他。” “话虽如此,”吕茂杰道:“可具体要如何做呢?” 太后微微仰起下巴,正声道:“陛下平时爱在宫里射箭,吕统领不妨借机露一手,吸引陛下注意。本宫会提点曹太妃,让她说服陛下请吕统领做骑射师傅。” “这倒是个好主意。”吕茂杰垂首感叹,“能近得了陛下身前,日后便万事好办了!” “嗯,”太后颔首,语重心长:“今后还望吕统领多多关注陛下言行,及时给予矫正,以防贼人蛊惑圣心。” “末将明白,谢太后指点!”吕茂杰躬身一揖,悄悄退出偏殿。 * * 柏清玄每隔三日要在养心殿为少帝授课,今日讲筵结束后,少帝忽然喊住他:“柏卿,可否留下来陪朕一起练习射箭?” 柏清玄停步转身,见少帝一脸期盼,躬身答道:“是,臣遵命。” “薛如海!”少帝对着殿外呼喊一声,“快准备靶场,给朕更衣!” “是,陛下。” 薛如海一直守在殿外,闻言立刻招呼宫人准备,自己则趋步走入殿堂,轻声问道:“陛下,昨日尚衣局送来两套骑射服,不知陛下想穿哪套?” 少帝神色一怔,这才记起昨夜就寝前,草草过了一眼的两套骑射服。 “朕要月白色的那套,”他斜眼瞄了下身旁侍立的柏清玄,吩咐道:“快去给朕取来,顺便帮柏卿也准备一条襻膊。” “是,奴才这便去取。”说完,薛如海便小跑着离开大殿。 养心殿大门外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广场,宫人们把草靶置于距离廊檐十丈远的对面,檐下摆好箭筒和羽箭,对着少帝躬身道:“陛下,都准备好了。” 少帝扫了眼宫人手里捧着的小弓,厉声喝道:“今日朕不要小弓,去给朕取太祖皇帝的龙舌弓来!” “是,陛下。” 宫人换来大弓,少帝对柏清玄笑道:“柏卿,朕听闻你文武双全,剑术更是天下第一,可有此事?” 柏清玄微微一笑,“这些不过是民间谬传,还请陛下勿要轻信。” “那可不成!” 少帝一撅嘴,强硬道:“朕的师傅,必须是文武全才。柏卿,今日你就让朕见识见识何为真正的天下第一!” “这……”柏清玄微微愣怔,道:“臣不过会点剑术,于骑射一窍不通,臣恐辜负陛下厚爱。” “柏卿,” 少帝狡黠一笑,道:“既如此,那不如与朕比试射箭,看看究竟是朕有长进还是柏卿更厉害?落败者要答应胜者一件事。” 柏清玄略作迟疑,道:“是,臣遵命。” 少帝个头小,龙舌弓足有半丈高,握立在手里比他高了足足一个脑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说完,少帝便安好羽箭,右手拉开弓弦,志得满满射出一箭。 箭羽飞驰,到底力量不足,浅浅射入靶子边沿。 “柏卿,到你了。” 少帝把龙舌弓递给他,柏清玄早已戴好襻膊,勾身接过长弓,胳膊一扬轻松举至半空。 午间寒风微凛,吹动他鬓角碎发。 第215章 吕统领自荐,京郊流民激增 少帝看着他坚毅的侧脸,不觉心中感叹:“若柏卿不做宰辅,该是怎样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 “陛下,”柏清玄一面安箭,一面沉声道:“若臣赢了,还请陛下每日多读一页圣人经典,可否?” “允了!”少帝肃声道:“就看柏卿能否得偿所愿!” 嗖一声锐响,羽箭飞离弓弦,呼啸着朝靶子射去。 偏偏这时北面狂风骤起,吹得靶子摇摇晃晃。 柏清玄的羽箭不凑巧,咚一声射在了靶子边沿,与少帝的箭不相上下。 “看来柏大人并非世人所传的那般文武皆备,” 一道揶揄声自殿前广场传来,二人转首望去,见吕茂杰带着士兵巡逻经过。 他大跨几步迈近少帝,曲膝跪地道:“末将吕茂杰,叩见陛下!” “原来是吕卿!” 少帝面上稍稍有些不自然,正声道:“适才忽然吹来一阵怪风,怪不得柏卿失手。” “再恶劣的环境,也不能让箭偏离靶心。” 吕茂杰抬眸,一脸鄙薄道:“若对面站着的是敌人,这一箭射偏可就没机会补射了。” 这话说得柏清玄面色不虞,他放下弓箭,淡声答道:“吕统领说得是,柏某非行伍出身,陪陛下射箭不过是临时起意,让吕统领见笑了!” 少帝心中嗔怪,赶忙维护柏清玄道:“吕卿如此说,难道能在烈风中轻易射中靶心么?” “末将恳请一试,还望陛下恩准。”吕茂杰俯首,态度恳切。 柏清玄见少帝满脸不悦,知他有心维护自己,便推出长弓,温声道:“陛下,不妨让吕统领试试。若是吕统领夸夸其谈,便罚他替陛下做一件事,如何?” “行!”少帝这才爽快答应,“吕卿,你可要好好表现!” 吕茂杰赶紧拱手一揖,肃声道:“是,末将领命。” 接过长弓,吕茂杰右脚退后一步,安上两只羽箭,右指轻松勾弦一拉,瞬间便将龙舌弓满开。 又是一阵寒风劲起,吹动吕茂杰头盔上的赤羽。 他提嘴轻笑,“陛下,看好了,末将要双箭齐发,同时射中靶子正红心。” 少帝抿嘴不语,柏清玄微微摩挲指尖。 只听嗖一声轻响,两道白影一齐飞离弓弦,丝毫不受寒风影响,正正射中左右摇摆的靶心。 “中正!” 一旁宫人高声呐喊。 少帝仔细盯着靶子,露出一脸惊诧,“吕卿,你这是练了多少年才得这般好功夫的?” “回陛下,”吕茂杰冲着柏清玄得意一笑,答道:“不过三年而已,末将十岁那年便可三支齐发,连中十箭!” “十岁?”少帝略显惊疑,继而面上一红,记起他今年也是十岁。 柏清玄看懂了他的心思,出口安抚道:“陛下不必心急,功夫非一日练成。陛下只消好好磨练,三年后也能如吕统领一般百发百中。” “吕卿,”少帝面上退去绯红,朝着吕茂杰问道:“你说朕能成么?” 吕茂杰放下长弓,跪拜道:“末将愿助陛下一臂之力,用三年时间教导陛下成才。” 少帝转眼看向柏清玄,见他神色淡然并无表态,当即应道:“好,朕允了。” * * 雍州沦陷以来,不少难民举家南迁,前往永州、海洲及江州避难。 随着重建深入,经费紧缺和民夫匮乏扼住了雍州脖颈,致使信朝北部迎来第二波规模巨大的移民潮。 “启禀陛下,”吕茂杰立在殿堂上,恭声道:“守卫京城北门的将士昨日夜里上报,说京城郊外骤然聚集起一大帮流民,约有数千人之众,深更半夜呼喊守城士兵开门,企图涌入京城避难。” 少帝赫然一惊,看了眼人群里的柏清玄,问道:“吕卿昨夜是如何处置此事的?” 吕茂杰神色肃然,缓缓答道:“回陛下,末将昨夜已命属下关闭北门。从今日起,没有通行牒文者一律不许进入京城。” 少帝皱紧眉头,问向柏清玄:“柏卿,你说目下该如何处置这帮流民是好?” “回陛下,”柏清玄出列,高举笏板一揖,不疾不徐道:“流民缺衣少食,卑臣以为,当派人送去御寒的冬衣和粮食支援他们。至少先挨过冬季,再对他们进行分流,妥善安排。” “嗯,有道理。”少帝颔首,目光梭巡殿内一周。 水永博微微抬脸,觑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脸。 “水卿,”少帝捕捉到他的目光,立忙问道:“水卿可是有话要说?” 水永博轻轻舒出一口气,冷静答道:“回陛下,卑臣认为柏大人的做法不甚恰当。” “哦?”少帝微愕,追问一句:“水卿何以认为不妥?” “回陛下,”水永博垂着脸,仔细说道:“这波流民不同往昔,全因雍州入冬、重建停滞,他们才不得不举家搬离故乡南下过冬。依臣之见,南下的流民只会越来越多,到时候全部聚集在京郊城门口,难免影响京城治安。” 少帝点头,“是,水卿言之有理。” 接着,他又继续问道:“那依水卿之见,当下该如何处置这群流民呢?” 水永博微微抬眸,缓声道:“卑臣建议,尽快分流难民,派兵带领他们南下海洲和江州,按照均田制重新分配耕地,妥善安置他们生活。” “可眼下正值寒冬,” 柏清玄不等少帝发话,开口反驳:“此去海洲和江州路途遥远,这些流民拖家带口、缺衣少食,如何能安全抵达?” “那依柏大人的意思,”水永博面带讥讽,冷笑道:“难道是要置京城安危于不顾,眼睁睁看着南下的流民围困城内百姓和陛下么?” 少帝面上不安,又不知如何是好。 他看了眼水永博和柏清玄,出言调和道:“两位爱卿不必争执,朕以为冬日漫长,目下确实非是迁移的好时机。不如依柏卿所言,暂时把他们安置在京郊,待开春后再行分流。” 水永博面上一滞,赶紧躬身作揖道:“陛下圣明,卑臣遵旨。” * * 京城北门外,短短半月不到便聚集起了上万流民。 这些人虽穿得厚实,但衣衫破旧,因着缺粮个个饿得面黄肌瘦、双目无神。 按照天子旨意,吕茂杰率兵,载着国库里取出的冬衣棉被和小米,驱马来至城门外。 “陛下仁善,赏你们御寒的衣物和果腹的干粮,”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对着流民颐指气使道:“顺从朝廷的话,就乖乖列队领取。不许插队,不许哄抢,更不许欺诈骗领,听明白了吗?” 众人相视一眼,纷纷点头答应。 “卫指挥使,这里交给你了。” 吕茂杰对着领队的蓝昊天叮嘱道,“务必按人头一一发放,切不可让他们从中捣鬼,一人领取多份!” “是,属下遵命。”蓝昊天拱手领命。 分发工作有条不紊进行,蓝昊天忙得不亦乐乎。 这些流民都是雍州老乡,蓝昊天想着与他们套近乎,聊一聊雍州近况。 “这位大哥,”他看了眼汉子身后的几人,笑得一脸和煦:“你身后的妇人和两个孩子,都是你的家眷么?” “是,我们一家四口出来的,”汉子应声答道,“还请军爷行行好,给我们四份干粮。” “好,”蓝昊天提笔,问道:“名字?本座要一一登记。” 汉子脱口而出:“草民万福,这是内人余氏,犬子万宝,小女万圆。” 第216章 吕统领发现流民霍乱,憨憨与雍州流民闲谈 蓝昊天飞笔疾书,字虽写得歪歪扭扭,本人却甚为得意。 他端起册子看了看,冲一旁士兵吩咐道:“给他二斗米,一床棉被。” “是,卫指挥使。” 士兵很快取来一袋米和一床被子,万福高高兴兴扛起米袋,余氏紧紧抱着被子,一家人冲蓝昊天深深一揖,快步离开队伍。 趁着蓝昊天分发赈灾物资之际,吕茂杰在流民堆里仔仔细细转了一圈。 他本想找机会激起流民怒意,让蓝昊天抓耳挠腮头痛一回,却不料意外瞧见人群里点点蹊跷。 “这人病多久了?” 他俯视着一名歪在地上、面色惨白的男子,低声问道。 一旁扶着男子的妇人泣声回答:“回将军,有三四日了。每日都要腹泻一次,吃下去的东西也会吐出来,奴家悉心照料,可郎君他还是高烧不退。” “该是伤寒吧!”吕茂杰掩起口鼻,“给他裹暖和点,别再冻着!” “是,谢将军关心!” 妇人紧紧抱住男子,那男子双唇脱皮,似乎已经气若游丝。 吕茂杰皱着眉头,踢了一脚马腹迅速离开。 “天助我也!”他一面策马,一面低喃,“那人得的是霍乱,绝对是霍乱!” 霍乱,是一种流行于冬季的伤寒病。 患者高烧不退,腹泻呕吐,往往不出七日就会病死。 吕茂杰常年栖身行伍,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他清楚记得八年前,兖州大沙漠里强盗横行,仁德皇帝苦于无将可用,临时抽调他去兖州剿匪。 冬日苦寒,与盗匪苦战一月有余,官军竟一无所获。 吕茂杰本打算就此放弃,率领剩余兵力返回京城,向仁德皇帝负荆请罪。 可就在灰心丧气之时,那群强盗竟一个接一个倒下,不得不投降,乞求朝廷宽待。 吕茂杰接收敌军时,近千人的队伍全部染病不起。 不过归降两日,他们便全员毙命,无一幸存。 后经军医诊断,才知他们害了霍乱。 虽是大捷,却犹如走了一趟鬼门关,吕茂杰夜里梦醒时常常冷汗涔涔。 “哈哈!”他近乎疯狂,扬起马鞭低声喊道:“柏清玄你的死期到了!” 匆匆率兵返回,吕茂杰二话不说便下令士兵关闭城门。 “没有本帅的命令,谁也不许再开城门!”吕茂杰厉声喝道,“胆敢违令者,就地处斩!” “是,属下遵命!” 交代好一切,吕茂杰又驱马返回宫城。 “你说什么?”太后神色一震,探着身子诘问道:“确定是霍乱?” 吕茂杰立在素纱屏风外,对着太后一揖,冷静答道:“回太后娘娘,末将绝无半句虚言。” “好,”太后满脸欣喜,激动道:“太好了!在京郊安置流民是柏清玄的主意,一旦流民堆里霍乱蔓延开来,他绝对死无葬身之地!” “是,”吕茂杰微微抬眸,见太后拊掌大笑,“末将已下令关闭城门,并叮嘱守门士兵不许再开,明日一到,城外流民必将病倒一大片。” “水源!”太后倏尔大喊一声,“水源安排好了没?” 吕茂杰嘴角轻扯,答道:“安林河支流的水,从京城顺流而下,太后放心,必不会影响到城内百姓。明日疫病的消息一出,末将便命人封锁水源,不许他们再碰安林河一滴水。” “好好好,此计甚妙!” 太后不住赞叹,起身来回踱了两步,“只要能拿下柏清玄,牺牲一两个村落的百姓也无妨。” “是,太后英明!”吕茂杰看着屏风后欣喜若狂的身影,露出一脸邪笑。 * * 蓝昊天在城门外一直忙到入夜,晚上和流民一起,就着柴火小灶煮了一碗野菜粥吃。 雍州人热情好客,受北方游牧民族影响,他们喜欢饮酒和跳舞。 用完晚膳,恢复些许精神的流民,便聚在一起载歌载舞。 蓝昊天受不住他们热情邀约,陪着他们一起闹腾。 直到子时,欢闹声才逐渐降下去,蓝昊天终于有机会与他们攀谈。 “小老弟,你是雍州哪里人?” 蓝昊天轻轻拍了拍身旁的小伙子,笑着问道。 那小伙子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摆官架子也没恶意,便张口回答:“雍州西城人,大沙漠里的那个西城。” “哦,西城啊!” 蓝昊天感慨一句,“那地方我去过,戈壁里的小县城,人口不多但贸易发达,还算富庶。” “现如今也不行了!” 小伙子摇头叹息,“自打梁将军出任边城大将军后,把茶马盐贸易全部转移到了雍州东部。西城便沦为一座驿站,专供去往兖州的客商歇息,没了贸易支撑,经济日渐凋敝,许多买卖人没法营生便回老家去了。” “竟有此事,”蓝昊天唏嘘道,“当年我去的时候,西城大街上客商云集,沿街叫卖声不断。没料想如今落魄成这样,真是可惜!” “那可不!”小伙子忿忿道:“兖州环境那般恶劣,如何承担得起边塞贸易的重担!” 蓝昊天眉心一跳,忙问道:“那梁将军为何要把边塞贸易转移至东部呢?” “还能为啥?” 小伙子狠狠捣了把手心,骂骂咧咧道:“东部水草丰美,是鞑子的聚居地,把贸易东移不过是想多赚些鞑子的银钱罢了!” “可西边也有不少小国呢!” 蓝昊天质疑道:“虽是沙漠,可那些小国并不贫瘠,甚至比大戎国还要富裕。赚他们的钱不比赚鞑子的钱来得容易么?” 小伙子摇摇头,“那得问梁将军了!咱们小老百姓说的话不作数,梁将军是雍州总督,手握八万大军,话语权可比雍州巡抚大得多了!” “总督啊!” 蓝昊天是第一回听说这官名,按照信朝官制,巡抚已是各州最大的地方官,这总督应是最近新添的。 “雍州总督官很大么?” “大着呢!” 小伙子嚷嚷道,“总督掌管好几个州的政务,各个州的巡抚都要对他唯命是从。” “那梁将军如今还管着哪几个州?”蓝昊天低声问道。 小伙子伸出一根手指,对着他晃了晃,道:“也就兖州了。” 蓝昊天默然。 离别不过一年,再回首竟已物是人非。 梁定邦何许人也他并不清楚,但凭着他的所作所为来看,一定是心怀鬼胎之人。 “夜深了,军爷早点休息吧!”小伙子打了个哈欠,说完倒头就睡。 蓝昊天慢慢起身,朝着即将燃尽的篝火走去。 “郎君!”一声惊呼骤然划破夜空,蓝昊天循声望去,见地上一名妇人正抱着怀里男子失声痛哭:“郎君,你醒醒啊!别丢下奴家好不好?” “发生何事了?”蓝昊天走近二人,垂眸看去。 妇人怀里的男子大张着口,没有呼气,双目翻白,似乎已经命绝。 “他死了?”蓝昊天试探问道。 妇人立时号啕大哭,紧紧抱着男子脑袋,哭诉道:“奴家郎君没了!让奴家以后怎么活啊!” 第217章 憨憨发现流民疫病,敲城门求药 喧哗声引来众人围观,大家指指点点皆叹可怜。 蓝昊天蹲下身去,见男子嘴沿满是白沫,不禁心中起疑。 “娘子,你郎君为何会口吐白沫?莫不是中毒了?” 他低声问了一句。 妇人抬眸,见来人神色温和,不似恶人,便解释道:“奴家郎君病了好几日,一直上吐下泻浑身无力,今日……今日好不容易吃上口热饭,竟……竟没能熬过去!” 说完,又是一阵哀嚎。 蓝昊天不懂医术,但他越看越觉男子的病有蹊跷。 正犹豫之际,忽闻身前一片骚乱。 “怎么回事?” 有人喊道。 “爹他发烧了!” 一个弱弱的声音回答。 “儿啊!你醒醒呀!” 另一名妇人的声音响起。 “呕——” 蓝昊天借着火光看去,四周不少人都在呕吐。 “卫指挥使!” 一名小兵匆匆跑来,对他拱手一揖:“不好了,卫指挥使!流民堆里似乎发了疫病。” “果然,”蓝昊天起身,肃声道:“大约有多少人害病?” “回卫指挥使,约有十分之一。” “看来情况不妙!”蓝昊天按住腰刀,沉声问道:“这里有大夫么?” 小兵摇头,“回卫指挥使,军医没跟咱们出城,流民里估计也不会有。” “随本座去城门,”蓝昊天命令道,“只能入城找大夫来了!” “是,属下遵命。” 蓝昊天带着一队人马返回北门,才发现城门闭得紧紧的,城垣上的士兵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喂!本座是羽林左卫指挥使卫蓝,快给本座开门!” 蓝昊天立在城墙底下,朝高墙上的人大喊。 女墙里的士兵略略扫了他们一眼,冷冷抛下一句“吕统领吩咐过了,没他的命令不许开门”。 “我说你们懂不懂事?” 一旁将领怒声吼道,“我们卫指挥使可是最近新上任的功臣,你们这群不要命的狗东西还不快滚下来开门!” 高墙上丝毫没有回音。 “砰砰砰——” 将士们把城门砸得震天响,仍旧不见门内动静。 “卫指挥使,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把咱们关在城外。” 适才喊话的将领躬身说道。 蓝昊天收回目光,看着厚重的城门,沉默须臾才道:“我来吧,你们先退下。” “是,属下遵命。” 吕茂杰突然关闭城门,又下令不许随便开门,这事委实可疑。 但目下最要紧的是救人,他来不及深思,朝着城墙大声吆喝道:“兄弟们,城外流民有人病倒,情况十分危急,望兄弟们入城请个大夫出来看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各位行行好成么?” 墙上无人应答,蓝昊天还欲重复一遍,突然听见一道回音:“抱歉,卫指挥使!属下奉命驻守北门,不敢有丝毫差池。还望卫指挥使海涵!” 蓝昊天定了定,又说道:“那能麻烦各位兄弟入城抓些药材送下来么?就说病患上吐下泻、浑身痉挛,请大夫按照症状开药。” 墙上沉默片刻,才道:“卫指挥使救人心切,我等都懂。可目下更深露重,即便遣人入城,也不一定能请得到大夫,还望卫指挥使理解!” “理解理解,本座理解!” 蓝昊天心中一喜,赶忙奉承道:“辛苦各位兄弟了!改日一定请你们吃酒!” “吃酒就不必了!” 墙上传来声音,“只求卫指挥使勿将今夜之事告知吕统领,属下感恩不尽。” 蓝昊天立忙回答:“好,一言为定!” 远处哭声越来越吵,火光暗淡微弱。 他吩咐几人留下等药,随即率领部将急急返回流民堆里。 “病人情况如何?”蓝昊天看着地上哀嚎的病人,对一旁流民低声问道。 “回军爷,”一名老者恭敬回答:“高烧不退,寒战不止,偶尔还会抽筋,情况十分危急。” 蓝昊天蹲下身子,正欲伸手去摸病人额头,却被老者厉声喝止:“军爷且慢!” “嗯?”蓝昊天手指一顿,抬眸望向他,惊疑问道:“怎么了?” 老者拧紧双眉,沉声答道:“或许老夫只是瞎猜,可他们的症状太像瘟疫了。老夫怀疑,他们得了霍乱。” “霍乱?”蓝昊天不可思议,挑起了两边的眉尾。“老人家可是经历过霍乱?” “非亲身经历,却有亲眼目睹。” 老者低声沉吟,“八年前,老夫在西城见过身患霍乱之人,也是这般上吐下泻、高烧不退、浑身痉挛的症状。”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失声尖叫。 大家立忙后退数步,与地上病人隔离开来。 “军爷,请容老夫直言。” 老者叹口气,继续道,“一路以来,我们大家都吃一锅饭,或许此刻所有人都已染上霍乱,只是余者还未发病罢了。” “什么?”蓝昊天惊呼一声,面色瞬间煞白,“所有人?” “是的,军爷。” 老者垂首,摇头叹息。 “公用食物和水源会使疫病在人群中迅速传播,我们应是很难幸免了。” 这话令蓝昊天心中一惊,接着便是猛然一沉。 今日晚膳,他也同流民一起食用了野菜粥,难道说连他也…… 他不敢继续深想,立忙对士兵吩咐道:“快去城门,告诉守门将士这里发生霍乱了。” “是!” 小兵飞速跑开,蓝昊天轻轻掩住口鼻,对老者道:“老人家,这霍乱该如何救治?您知晓么?” 老者又是一阵摇头,哑声道:“无药可救,全凭各人运气。熬得过去就能活,否则……唉!” 周围气氛沉重,蓝昊天嘴角轻颤,忍不住蜷紧手指。 “不好了!”又有小兵来报,“启禀卫指挥使,军中有数十位兄弟病倒了。” “糟了!”蓝昊天神色一凛,咬牙道:“赶紧把他们隔离起来,烧掉他们用过的锅碗和食物!” “是,属下这就去办!” 小兵离开,人群一阵死寂。 夜里寒风更烈,病患们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痛不欲生。 没人敢上前照顾他们,蓝昊天看得心疼,低声唤道:“给他们盖上棉被御寒吧,这样躺一晚上不病死也冻死了。” 说完,便捡起扔在一旁的被子,走至一名病患跟前,轻手轻脚给他盖上。 众人看得心惊胆寒,倏尔面露愧色,随着他走上前去,给病患盖上御寒的衣物和棉被。 寒夜漫漫,蓝昊天焦急等待士兵取回药物。 可一炷香,两炷香过去了,仍不见城门那面传来丝毫动静。 “启禀卫指挥使,”一名小兵飞速跑来,跪倒在地,“城门那边回话说,城内大夫紧闭医馆大门,一听霍乱都不敢出来答话。” “那药呢?”蓝昊天忍不住抓起他问道,“药拿到手没?” 小兵抖抖嗦嗦,支吾道:“回卫指挥使,药也没有买到。” 蓝昊天立时怒发冲冠,咆哮道:“这帮狗娘养的!京城就没好大夫了么?” 没人回答他,他只能气冲冲跑去城门质问。 “城外发生霍乱了,难道吕统领也不管么?快给本座开门,本座要亲自入城找大夫,把这事禀奏陛下!” 墙上士兵探头,小声回答:“卫指挥使,您别喊了!吕统领吩咐过不许开门的,就算您亲自撞门也没用!” “都见鬼去吧!” 蓝昊天骂骂咧咧道:“城外霍乱一旦蔓延开来,谁能付得起这个责?陛下一旦追查下来,你们以为吕统领能保得住你们性命么?” 第218章 憨憨威胁守城将士买药,吕统领入宫报信 “卫指挥使,”墙上高喊,“不如先让属下们入城禀报吕统领,问问他再说吧!” “行,本座就在这儿等你们,速去速回!” 蓝昊天拔出腰刀,往地上狠狠一插。 城墙上传来咚咚声,有士兵沿着石阶走下城楼。 吕茂杰早知蓝昊天会硬闯城门,离开前便嘱咐士兵,借口拖延些时间来阻止他。 蓝昊天左等右等,立在寒风里冻了半个时辰,也不见门内分毫动静。 他问了几声没回应,一时恼羞成怒,冲入桥洞捶打大门,“吕统领到底有没回话?” 门内这才有了声音,“回卫指挥使,吕统领正睡着呢,说要想一想才给行动指令。” “想?” 蓝昊天大声质问,“再想疫病就要扩散了!到时候永州霍乱横行,要如何向陛下交代?” 门内一时又没了声音。 须臾后,蓝昊天听得一阵脚步声,有人来报:“启禀卫指挥使,吕统领已入宫觐见陛下,不久就会传回消息,还请卫指挥使稍安勿躁。” 蓝昊天这才收回腰刀,稍稍缓了口气。 远处死寂一片,火光渐渐暗淡下去。流民堆里不断有人倒下,哭声越来越低微。 * * 吕茂杰算好了时辰,在府内拖延多时才出门。 一路逶迤来至皇宫,通传后才得以觐见少帝。 “启奏陛下,京城北门外流民堆里发现霍乱疫情,目下已有半数流民病倒。” 吕茂杰神情严肃,单膝着地跪在养心殿的御案前。 少帝一时没听明白,皱着眉头问道:“吕卿,你适才说什么?霍乱?” “回陛下,”吕茂杰郑重道:“是霍乱。” “这……”少帝面上一惊,手足无措,“这可如何是好?” 吕茂杰抬眸,目光炬炬,看着他道:“陛下不必担心,末将这便赶去北门处理疫情。霍乱是因共用食物和水源传播的,末将会命人切断他们水源,把他们单独隔离在一处,不会危及附近村民。” “好,如此甚好!” 少帝撑着书案起身,一脸威严:“朕便将此事全权委托给吕卿,还望吕卿不遗余力护我信朝江山百姓!” “是,末将定不辱使命!” 吕茂杰起身,顿了顿又道:“还请陛下及时通传大内,让贵人们做好防疫准备。” 少帝颔首,“嗯,朕这便着人禀报太后和曹太妃。” * * 景阳宫凄寒一片,宫人们来报时,太后正躺在床上假寐。 “知道了,下去吧!”她缓缓坐起身子,冲门外喊道:“来人,伺候哀家更衣!” 不一会儿,宫人们便为太后梳好发髻、穿戴完毕。 “去慈宁宫,”太后幽幽道,“不许惊动太上皇。” “是。” 一行人踏着月色来至慈宁宫,曹太妃急得在殿内来回踱步。 “姐姐,你终于来了!” 曹太妃一把拽住太后的手,额间汗珠密布。 太后瞧着她吓破胆的模样,忍不住心中讥讽,面上却柔声劝道:“妹妹别急,目下吕统领已经着手处理此事了,相信明日天一亮就能有进展。” “可……”曹太妃舌头打结,支吾两声才道:“可那是霍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疫病啊!” “是,本宫知晓霍乱可怕。” 太后温声解释,“但目下疫病并未扩散,只要吕统领处理得当,断不会蔓延至京城影响咱们。” 曹太妃咽了口唾沫,微微舒缓神色,哽声道:“姐姐,那位吕统领果真可靠么?” “吕茂杰做了十年禁军统领,该有的经验都有,妹妹放一百个心吧!” 太后轻轻拍了拍她手背,继续道:“现下最要紧的,是宫内防疫,得让陛下万分小心。” “是是是,姐姐说的对。”曹太妃低声呢喃,追问一句:“太上皇那边要不要告诉他一声?” 太后敛目,正色道:“此事万万不可惊动太上皇,以免他病情恶化。” 安抚完曹太妃,太后便派人出宫传召水永博。 “国舅爷精明强干,又是咱们自己人,不妨先问问他的意见!” 太后揽着曹太妃的胳膊,眼神深沉。 曹太妃早已被她蛊惑得厌弃了柏清玄,听闻水永博的名字,立时面色一霁。 “好,妹妹都听你的。” 水永博来的时候,太后和曹太妃端坐在屏风后头。 “京城北门外的流民,想必哥哥已在朝堂上听过了吧?”太后率先开了口。 “是,北门外流民有数千之众,”水永博一脸郑重:“都嚷嚷着要入京避难,陛下昨日早朝已回绝了他们。” 太后看了眼曹太妃,对她轻轻颔首示意,转而望向屏风后面,沉声说道:“一个时辰前,吕统领入宫禀报,说流民堆里发生了霍乱,情况十分严重。” “这……”水永博张着口差点说不出话来,惊道:“霍乱怎会突然发生?” 太后敛起眉目,“哥哥,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趁此机会行动起来。” “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水永博猜中几分,又不敢当着曹太妃的面直言。 “收容流民是柏清玄的意思,”太后解释道,“如今流民出了问题,他该就此担责才是。最好,能利用霍乱好好打压他一番。” 说完,她转头看了眼曹太妃。 曹太妃适时插话:“是啊,国舅爷。这江山说到底是陛下的,柏清玄不过一个跳梁小丑而已。国舅爷身为陛下舅舅,理当为陛下多担待一点才是。” 这话说得热络,水永博十分受用。 他微微咧嘴一笑,道:“太妃娘娘说得是,卑臣定会劝谏陛下,命柏清玄好好处理此事。” “嗯,哥哥明白本宫的意思就好。”太后仰了仰下巴,转口说道:“还有一事,陛下初登大宝,忠奸谄佞他往往分辨不清。吕统领顾全大局,哥哥该在陛下跟前多多举荐他才是。” “卑臣明白了。”水永博并不意外,忙躬身作揖。 翌日清晨,少帝早朝。 吕茂杰汇报完北门外的情况,大殿内顿时议论纷纷。 柏清玄第一个站出来,问向吕茂杰:“请问吕统领,目下北门外有多少禁军把守?” “不足五千。”吕茂杰斜睥了他一眼,补充道:“末将已命卫指挥使在城外把控局面,直至丑时还未出现任何意外。” “卫指挥使?”柏清玄心中一颤。 卫蓝在流民堆里,岂不是很危险? 他捏紧笏板,继续发问:“请问吕统领,可有及时派遣大夫出城救援?” “请过,但、没有大夫愿意出城。” 吕茂杰小声回答,随即向少帝道:“陛下,末将乞请陛下立即派遣宫内太医,出城营救病患。” 第219章 朝廷派太医支援京郊流民,憨憨担心自己病发 “好,便依吕卿之言。” 少帝转向一旁侍立的薛如海,“去传太医院院正尹大人,告诉他京城北门外的情况。” “是,奴才遵命。”薛如海勾着身子退下丹墀。 少帝正欲发话,水永博忽然站出来道:“陛下,城外流民乃柏大人建议留下的。如今城外流民出了问题,柏大人难辞其咎。卑臣认为,霍乱一事,当交由柏大人处理善后,才算将功赎罪。” 柏清玄眉心一跳,赶紧上前答道:“陛下,水大人说得是,卑臣愿尽全力挽救流民性命,护卫京畿百姓安康。” “这……” 少帝略有迟疑,神色忧虑,劝道:“柏卿,霍乱无情夺人性命,柏卿身为朕的师傅,当朝宰辅,当多珍重自己,留在朕身边出谋划策才是。北门外的事,还是全权交给吕统领处理吧。” “陛下,卑臣有罪,理当站出来为朝廷效力。”柏清玄垂着头,态度决然。 少帝仍是不肯,望向水永博:“水卿,霍乱一事并非柏卿所愿,不过事出意外而已,水卿不如多予宽解,旧事勿要再提如何?” 水永博见少帝极力维护柏清玄,不敢出言惹怒他,便躬身答道:“是,陛下宽仁。” 柏清玄神色骤然一沉,抬眸望着少帝乞求道:“陛下,岂能因卑臣一人而弃天下臣民于不顾?霍乱危及万万黎民百姓,理当由朝廷派遣能臣干吏前去主持大局,怎可命一武将草率处理?” “柏大人这是何意?”吕茂杰神色不虞,质问道:“难道柏大人认为吕某是庸才不成?” “柏某并非此意,”柏清玄看着他解释道,“柏某不过是害怕吕统领一刀切,罔顾流民性命。” “哼!”吕茂杰气得面色铁青,抱臂冷嗤一声,“柏大人倒是思虑周全!” 少帝及时出来打圆场,劝道:“柏卿,不如由你在城内坐镇指挥,让吕统领听命于你在城外妥善处理疫病如何?” 柏清玄神色微敛,恭敬答道:“是,陛下圣明。” “启奏皇上,尹院正到了。” 薛如海在乾泉殿外喊道。 少帝赶忙挥手,“快,快带尹大人进来。” 一位年近五旬、身着浅绯色官服的男子急步走入殿内,“卑臣尹春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尹卿快快起来说话!”少帝一脸期待,“霍乱一事,尹卿已经听说了吧?” “是,卑臣听薛大人讲过了。”尹春郑重答道。 “尹卿,”少帝神色凝重,“朕想派你出城救治病患,你可愿意?” 尹春身子一震,答道:“卑臣医术尚不足以应对疫病,但卑臣想举荐一人,此人医术远在卑臣之上。” “哦?是谁?” 尹春娓娓道来:“卑臣想举荐太医院许济许御医,许御医擅长治理时疫,虽年岁大了些,但行医经验十分丰富。还请陛下恩准!” “准了!”少帝不假思索,“吕卿,柏卿,你们快带许御医出城救治病患!” “是,卑臣遵命!”柏清玄叩首。 “是,末将领命!”吕茂杰俯首。 早朝还未结束,吕茂杰便率领五千禁军,带着柏清玄去了北门。 卯时,蓝昊天已在城门外等得失去耐心,提刀猛戳城门骂道:“给本座开门!开门!” 正哐哐当当砸着门,朱漆大门突然嘎吱一声打开。 蓝昊天高举腰刀,刀刃差点落在吕茂杰脸上。 吕茂杰横刀一挡,二话不说,把他掀翻在地。 “吕统领……” 蓝昊天话未出口,吕茂杰赶紧把面上蒙巾往上扯了扯,冷声道:“卫指挥使如今已是病患,须得注意与旁人保持距离。” “是。”蓝昊天忍了忍,低声应了句。 大门只开了一道很窄的缝,堪堪容得下一人通过。 吕茂杰支开蓝昊天,领着太医和士兵缓缓走出城门。 蓝昊天侧目望去,大门即将合上的刹那,似乎瞥见了柏清玄那张苍白的脸。 “目下情况如何?”吕茂杰问向蓝昊天。 蓝昊天避开一步,恭谨答道:“回吕统领,流民堆里约有三分之一的人病倒。羽林左卫里,也有近三十名兄弟倒下。” 听着他的回话,吕茂杰朝不远处看去,果然病倒的流民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许御医,您看现下如何是好?”他转头问向许济。 许济拄着拐杖,颤颤巍巍,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缓声答道:“回统领大人,先把病患与旁人分开,单独隔离在一处。待下官诊断病情后,再行救治。” “行,”吕茂杰爽快应声,“就照许御医的意思办!” 蓝昊天跟在队伍后头,被吕茂杰刻意忽视。 不多会儿,将士们掩着口鼻,把病患全部挪至搭好的帐篷。 许济走进帐篷仔细诊治,一炷香功夫后,才命士兵返回城门抓药。 “从现下起,”许济吩咐道,“所有人用过的碗,都要用艾草烧水煮一煮才能给下一位使用。不许共用水源,不许共用食物,大小便集中掩埋不许倒入河中,大家都听明白了么?” 众人默然,蓝昊天神色凝重,低声问了句:“请问许御医,霍乱感染者多久会出现症状?” “最少一日,最多三日,”许济伸手,摆出三的手势,“犯病者会有腹泻、呕吐等症状,脱水严重后出现晕厥。” 蓝昊天心中一紧,颇有些惴惴不安。 若是染病,今日就该有症状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咬了咬牙槽骨。 帐篷里忙得不可开交,帐外忽然传来吕茂杰的咒骂声:“老东西想死是么?” 一名老妪被他推倒在地,蓝昊天冲出帐外,上前扶起老妪,劝道:“吕统领,流民非是敌人,您何必如此粗暴野蛮?” “卫指挥使,”吕茂杰收回刀鞘,眉目高耸道:“本帅做事,需要你指手划脚么?” 蓝昊天一噎,垂首道:“属下不敢,只是奉劝吕统领一句好话而已。” 吕茂杰怒上心头,拿刀鞘狠狠捣向他腹部,骂道:“区区一个指挥使,竟敢忤逆军令!” 他一声暴喝,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目光汇集到他二人身上,蓝昊天被他推得踉跄好几步才站定。 “吕统领,”蓝昊天捂紧肚子,抬眸看着他道:“属下做错什么了?您要如此责罚属下?” 吕茂杰吸了口气,怒声道:“本帅要这老妪去那边隔离,你却胆大包天阻止本帅,这还不算违抗军令?” 老妪扯了扯蓝昊天盔甲,冲他摇摇头。 蓝昊天却是立时来了精神,继续怼道:“吕统领,这位老妪要不要隔离,得先问问许御医吧?” “你!”吕茂杰面色酱紫,骂道:“这老婆子一脸病相,又干呕不止,谁都看得出她病了,还用许御医诊断吗?” 第220章 吕统领陷害憨憨,控制汤药分派流民 “吕统领,勿要先入为主,凡事得讲道理有依据不是?”蓝昊天不依不饶。 “滚一边去,谁给你的权力敢跟本帅这么横?” 吕茂杰挥动刀鞘,抵上他肩头,恶狠狠道:“再废话,小心本帅连你一块隔离!” 蓝昊天还想继续争一争,却被老妪紧紧拽住了手心。 恰巧此时,有小兵来报:“启禀吕统领,许御医要的草药到了,柏大人请您亲自过去取药。” “哦?”吕茂杰斜睥了眼蓝昊天,问道:“柏大人在城楼上么?” “回吕统领,是的。” “好,”吕茂杰收起腰刀,抬手召集士兵,喝令道:“你们随本帅去城门取药,余下的人继续干活!” 蓝昊天想跟着一起去,却被吕茂杰投来的眼刀煞住。 来至城门前,柏清玄果然立在女墙里,“吕统领,一切都处理妥当了么?” 吕茂杰冲他笑笑,“回柏大人,都妥当了。” “卫指挥使如何?”柏清玄忍不住发问。 吕茂杰心中暗喜,正愁没机会修理他,故意撒谎道:“卫指挥使昨日夜里与病患同饮一锅粥,怕是已经染上霍乱了。” 柏清玄瞳仁有一瞬间散乱,他立刻收敛神色,镇定道:“还望吕统领此去,多加照顾卫指挥使,他是本官的救命恩人,本官不希望他有事。” “末将明白!”吕茂杰冲他拱手,道:“末将一定好生照料卫指挥使,请大人放心!” 柏清玄看他笑得诡异,不禁心下一紧。 难道吕茂杰要对卫蓝不利? 思及此处,他压重剑柄,顿生懊悔。 吕茂杰与他毫无交情,甚至有些交恶,他凭什么帮忙照顾卫蓝? 可他此刻身受皇命,不得踏出城门半步,只能在城楼上干着急。 城门口,吕茂杰正清点药材,忽有一小兵匆匆跑来相告:“吕统领,大事不好了!” “何事,说!” “安林河下游几个村落,陆续有人发病,属下已派人过去抓人了。” 小兵神情严肃。 “这么快?”吕茂杰低喃一句,补充道:“你先过去看着点,本帅理完药材再过去。” “是,属下遵命。” 柏清玄并不清楚他们聊了些什么,只见吕茂杰神色紧张,暗想营地必定有事发生。 吕茂杰抬眼望向女墙里的人,假意安抚道:“柏大人,适才有病患气绝身亡,末将要回去看看情况,还请柏大人见谅!” “无妨,吕统领快去吧!”柏清玄心中忐忑,面上却是不显。 从下游村落抬回的病患安置在帐篷里,许御医正仔细检查他们身体状况。 “好在发现及时,”许御医舒口气道,“这病早一日治疗,活命的概率就大了许多。” 吕茂杰眉尾一扬,问道:“治愈的概率大么?” “不过三成而已,” 许御医垂眉,“多数只有一成,得看病患身体情况。身体康健的话,能有三成;否则,便是一成也不到。” 吕茂杰听完,忽然心思一转,随手招来小兵吩咐:“叫卫指挥使去河边打水,小心盯着他。” 小兵垂首领命,飞速跑出帐篷。 收到吕茂杰指令,蓝昊天跟着其他士兵,挑起担子来至安林河畔。 河水冰寒,飘着些许浮冰。 蓝昊天提起水桶往河里一抛,满满盛上一桶水,正欲提桶忽然背后猛一受力,身子一歪摔进河里。 扑通一声。 “谁啊?”蓝昊天泡在水中,仰头看岸上并无人影,甚觉奇怪。 不及多想,刺骨的冰凉立时令他呼吸一滞。 他麻溜划向河岸,迅速爬上岸沿。 “卫指挥使,您没事吧?”一丈远处的士兵关切问道。 “没事。”蓝昊天收好水桶,些微拧了拧身上水渍,挑起担子往回走。 挑水的士兵很多,来来回回路上络绎不绝。 蓝昊天交完水,才想起该要回帐换身干衣服。 纵使他是条汉子,此刻也冻得瑟瑟发抖。 “你们凭什么歧视我们雍州来的人?” 堪堪朝大帐挪动脚步,忽然闻见安置病患的帐篷里,传来一道凄厉吼声。 “你又是什么东西?胆敢质疑本帅?” 吕茂杰怒骂。 蓝昊天转身走向病患帐篷,伸手掀起帘布,见吕茂杰抓着个汉子骂骂咧咧:“再跟本帅啰嗦,小心本帅军法处置!” “吕统领!” 蓝昊天赶忙上前,单膝跪地道:“疫病险急,大家都很害怕,还请吕统领宽恕此人冒犯!” “宽恕?” 吕茂杰侧目望着他,眼含杀意,“哼,好,本帅就饶他这一次。再有下次,立斩不论!” 蓝昊天赶紧躬身一揖,那汉子被他重重丢到地上,摔得四仰八叉。 他挣扎几下起身,倏尔紧紧拽住蓝昊天的手,跪地乞求道:“军爷,求您救救阿爹吧!” “你阿爹在这帐篷里么?”蓝昊天关切问了句。 “在,在那儿!” 汉子伸手一指,蓝昊天顺着他的指尖,瞧见角落里一席草垫,上面躺着位面如死灰的老人。 “在就无妨,”蓝昊天安抚道:“许御医定会全力救治你阿爹的!” “不!”汉子神色紧张,大喝一声:“他们不会救我阿爹的!” 蓝昊天眉心一跳,反手抓起他的胳膊问道:“你说这话何意?帐篷里的病患不都是许御医在治疗么?” “可他们不会给我阿爹用药的!” 汉子神情崩溃,几乎要哭出眼泪,“所有药材都会优先提供给兵士和附近村民,剩下的药渣才会供给我们雍州来的人。” “这怎么会?” 蓝昊天一脸困顿,“你阿爹今早喝过药了么?” 汉子一脸委屈地摇摇头,道:“没有,阿爹一直上吐下泻,再不喝药怕就……” 病患撑不过三日,老弱病残更是撑不过一日。 蓝昊天神色一凛,赶紧拉着他起身,快步走向那片角落。 老人浑身干瘪,大张着口喘气。嘴唇因脱水而干裂,胸口起伏十分微弱,仿佛下一息就要气绝身亡。 一旁有士兵匆匆端着溺壶走过,蓝昊天一把抓住他肩膀,低声问道:“这里的老人家喝过药了么?” 士兵惊疑转头,答道:“回卫指挥使,还没有。” 展眼望去,帐篷里已有不少病患在士兵搀扶下饮药,再看眼前老人,俨然一副被遗忘的枯柴相。 “听本座指令,” 蓝昊天沉声吩咐道,“倒完溺壶回来,立刻给这位老人家灌药,不许上报吕统领!” “可是……” 士兵支支吾吾,面带犹豫,“可吕统领交代过,许御医熬好的汤药必须优先提供给禁军和京郊村民,有剩下的才可供给雍州流民。” 蓝昊天抓住他肩头的手紧了紧,问道:“就没有一碗剩下的汤药么?” 士兵无奈摇头,怯声回答:“回卫指挥使,汤药我们自己兄弟都不够喝,那边躺着的京郊村民也没得喝,何况是这里的雍州流民?” “阿爹!”一旁汉子闻言,顿时号啕大哭。 蓝昊天松开手,士兵赶紧一溜烟跑掉。 “别怕,”他拍了拍汉子的背,安慰一句:“我去找他们要,你再等等,好好守着你阿爹。” “军爷……”汉子泣不成声,满脸感激。 蓝昊天大步流星走出帐篷,直朝煎药的棚子里去。 第221章 憨憨陷纷争,流民闹事索要汤药 “许御医,可否给本座一碗煎好的汤药?” 蓝昊天走进药棚,一眼瞧见正在巡视煎药的许御医。 许御医闻见他声音,缓缓回头,“卫指挥使,你为何人求药?” “本座自己,” 蓝昊天上前一步,严肃道:“适才不慎落水,头有点发晕,怕会感染疫病,特来求许御医给一碗药。” “好说,” 许御医扫了他一眼,见他浑身湿漉漉的,笑道:“药还得一刻钟才能煎好,请卫指挥使稍候片刻,待会儿老夫命人给你送过去。” “多谢许御医,”蓝昊天拱手一揖,“那本座便在棚外等候。” 走出药棚,瞧见隔离帐篷里不断有死去的病患被人抬出。 蓝昊天摇头叹息,正出神之际,有小兵捧着药碗走来。 “卫指挥使,这是您的药。” 蓝昊天毫不犹豫接下,甩下一句“多谢”迅速返回隔离帐篷。 那汉子还蹲在老人身前,蓝昊天俯身递给他汤药,“给,快喂给你阿爹喝。” “这……”汉子看着热气氤氲的药碗踯躅片刻,破涕为笑道:“多谢军爷救命之恩!” 看着汉子给老人家喂完汤药,蓝昊天才安心离开。 堪堪掀开帘子,就被帐外寒风灌了满怀。 “嘶——”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才记起自己身上都湿透了。 “卫指挥使,”一名小兵冲过来,“吕统领要去附近村落查看情况,叫您快过去呢!” “好,本座知道了。”蓝昊天点头应声,望见不远处集结的军队,赶忙小跑过去。 “你来了,”吕茂杰冷声道,“本帅要去附近村子瞧瞧,你留在营地帮本帅好好看着,出了任何岔子本帅拿你是问!” “是,属下遵命!”蓝昊天跪地。 吕茂杰丝毫没有多看他一眼,一踢马腹扬尘而去。 人刚走远,帐篷那头便传来了哭嚎声:“阿爹!阿爹你醒醒啊!” 蓝昊天记得那声音,赶紧提步跑回帐篷。 帘布忽然一动,几名士兵抬着一副担架走了出来。 担架上的尸体蒙着白布,之前那汉子紧随其后,一见蓝昊天便发了疯似的怒吼道:“都是你做的好事!你到底给我阿爹喂了什么毒药?” 蓝昊天脚步一顿,被他吼得发懵。 愣怔片刻后才道:“我……我只是去求许御医给碗药,你阿爹……” “我阿爹就是因为喝了你那碗药才会吐血而死!” 汉子揩了把眼泪,打断他:“之前明明只是腹泻呕吐,为何喝完药就开始吐血了?你说啊?” “我……”蓝昊天无法回答,正巧许御医闻见动静,颤颤颠颠跑来查看情况。 “卫指挥使,这是……”他见二人争吵不休,惊诧问了句。 汉子指着蓝昊天斥责道:“御医大人,这位军爷给我阿爹灌了一碗汤药后,我阿爹便吐血数升而亡。还请御医大人还我阿爹一个公道!” 许御医掀开白布,仔细查看一番尸体,沉声道:“不关卫指挥使的事,你阿爹就是病死的。” “可我阿爹为何会吐血?”汉子执拗不信,“为何旁的病患都没吐血?” “霍乱到了晚期,”许御医缓声解释,“病患的五脏六腑都被破坏,偶尔也会出现吐血症状。” 听到这里,蓝昊天紧紧咬住了牙槽骨。 还是救晚了! 汉子摇着头,满脸不甘,“你们都是一伙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士兵把担架抬走,许御医叹了口气,那汉子狠狠瞪了蓝昊天一眼,也跟着一起离开。 吕茂杰去了好几个时辰也不见回营,到了傍晚,病倒的流民和士兵越来越多,帐篷已然不够用。 许多病患被搁置在帐篷外,生生忍受凛冽寒风。 “吕统领有没说几时回营?” 蓝昊天问向身旁小兵。 “回卫指挥使,”小兵垂首,“没有。” “叫上一队兄弟,”蓝昊天吩咐道,“随本座去城门那里再要几顶帐篷。” “是,属下这就去。” 一阵冷风吹来,蓝昊天喉间干痛,忍不住咳嗽两声。 一行人正欲出发,忽从河边传来一声疾呼:“住手!快住手!” 蓝昊天掩着嘴角,看向安林河畔。 夕阳垂落,余晖暗淡。 泛白的河岸边立着个人影,正是之前闹事的汉子,周围士兵正举刀步步逼近他。 他赶紧按住刀柄飞跑过去,喝道:“都在这儿干什么呢?住手!” 士兵闻声立刻止住脚步,蓝昊天停在他们跟前,问道:“发生何事了?为何聚在河边?” “回卫指挥使……”小兵的话还未说完,那汉子便吆喝道:“快给营地病倒的流民送药!否则我毁了安林河!” 见他手举陶碗,蓝昊天心下猛然一紧,连声阻止道:“慢着!本座给你药就是!” 那人却又吼道:“军爷,您给的药我可不敢要!怕是毒药!” 蓝昊天心口一沉,解释一句:“你阿爹是病死的,与汤药无关,相信本座好不好?” 一旁士兵见几人发生争执,纷纷举起刀刃向前逼近。 那汉子见了,暴喝一声:“停下!叫他们停下!” 蓝昊天赶紧扭头,对着士兵们喝令一句:“不许靠近他,让本座来。” “可是卫指挥使,”有士兵小声提醒一句,“药棚里的药已经不多了。” 蓝昊天冲他摆手,对那汉子道:“放心,本座会向城内申请更多药材,吩咐许御医尽快救治病患的。” “不行!”那汉子吼道,“我现下就要,你马上叫人送药过去!” 一旁士兵目光汇聚到蓝昊天身上,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像着了火一般。 “好,本座这便去取汤药来,你乖乖等着,千万别动!” 蓝昊天返回药棚,许御医正蹲在棚子里煎药。 “许御医,”蓝昊天轻声问道,“目下还剩多少碗汤药?” 许御医扭头,仰视他答道:“三百碗不到,还要劳烦卫指挥使去城里取些新药过来。” “可否先给本座一百碗?” 蓝昊天面露愧色,“抱歉,有流民在岸边闹事,现下不给药的话,他们就要把病患的呕吐物倒进安林河。” “这……”许御医微微踯躅,慢慢起身道:“一百碗药便是一百条人命,卫指挥使可否保证新药材半个时辰内运到?” “我……”蓝昊天同样心虚,“不能,但我会尽力。” 许御医摇头苦笑,“卫指挥使的难处,老夫心里明白。可事到如今,情况危急,卫指挥使不必妇人之仁,须得尽快除掉害群之马。” 第222章 吕统领射杀流民关押憨憨,贵公子请旨出城 “许御医是要我杀了闹事之人?”蓝昊天瞳孔微张。 “嗯。”许御医无奈点头,转身继续煎药。 蓝昊天心中一酸,垂头踯躅片刻,抬手唤来几个士兵,吩咐道:“让兄弟们准备弓箭,随本座去岸边抓人。” “是!” 夜幕低垂,营地燃起点点火光。 蓝昊天带着一队人马围向河岸,那汉子一见这阵仗立刻高举陶碗,吼道:“好啊,你居然敢言而无信,休怪我把这碗秽物丢进河里!” 说完,便作势要扔碗。 蓝昊天赶忙阻止道:“千万不要!且听本座解释如何?” “解释什么?” “药棚只剩三百碗药!” 此话一出,那汉子瞬间一滞。 “本座承诺,这三百碗药优先提供给雍州流民。” 蓝昊天大声喊道,“随后,本座会去城门口索要更多药材,保证子时之前分给余下病患每人一碗。如何?” 那汉子将将松动些许,忽从暗处射来几十支利箭,不过一息就把他洞穿成刺猬。 “不要!” 蓝昊天失声惊呼,眼见那人手里的陶碗就要落入河中,立时浑身发力闪电般冲向岸边,伸手一勾把半空中的陶碗朝自己打翻。 脏污的秽水泼了他满身,陶碗“砰”一声砸烂在地。 蓝昊天重重摔倒,闻见脸上臭味,不觉干呕一声。 “窝囊废!” 吕茂杰突然出现在跟前,拿刀指着地上死尸,冷冷骂道:“一只老鼠都解决不了,亏得本帅提拔你做羽林左卫指挥使!” “呕——” 蓝昊天吐了一地,头有些发晕。 他艰难抬眼看向吕茂杰,笑道:“是属下无能,还请吕统领恕罪!” “如此优柔寡断,怎配做禁军指挥使,统领万人性命?” 吕茂杰审视着他,嘴角露出一抹嘲讽,“回去帐篷里好好躺着,没有本帅的命令不许出来!” 说完,便有士兵围过来抬起他,把他拖向病患集中的帐篷。 “启禀吕统领,许御医那边的药材用完了。” 小兵躬身禀报。 吕茂杰挑一挑眉,“看来要回去向柏大人汇报情况了。” 随即,他带上百余名士兵,骑马返回城门口。 “柏大人,城外疫病传染迅速,目下邻近村落已有百来人病倒。“ 他跨坐在马上,朝着高墙上的柏清玄说道:“营地药材用尽,还望柏大人再去城里取些药材来!” 柏清玄微微向下探身,见他面上神情得意,心下虽疑,却强忍住问道:“所有病患是否妥当安置了,吕统领?” “哦,对了。” 吕茂杰假意致歉,“病患太多,城外帐篷也不够用了。还请柏大人顺便取几顶帐篷来!” 帐篷好办,药材却难。 晨间送出去的药材,已是京城各大医馆和药房的所有存货。 柏清玄咬咬牙,道:“劳烦吕统领稍等两个时辰,本官这便想办法筹集物资。” 说完,他又补充一句:“病患如此多,营地那头没出乱子吧?” 吕茂杰立时来了精神,冲他诡谲一笑,道:“末将有罪!适才有人在营地闹事,幸亏末将及时回营,射杀了闹事之人。可卫指挥使却不幸受伤,还误吞了病患呕吐的秽物。” “什么?”柏清玄心内一颤,忙问道:“那卫指挥使他……” “柏大人放心,” 吕茂杰打断他,“末将已把他送进隔离帐篷安置,有汤药侍奉的话,卫指挥使那等体格断不会有事的。” 柏清玄双手扶上女墙,勾着身子凝视下方人影。 夜色深深,吕茂杰咧嘴一笑,现出森森白牙。 卫蓝在他手里,怕是不会好过。 柏清玄下意识想到,十指不觉紧紧抠住女墙。 一路忐忑返回皇宫,见到少帝时一脸凝重。 “柏卿,城外发生何事了?” 少帝从未见过他如此张皇,赶忙主动询问。 “回陛下,” 柏清玄沉声道:“城外的药用完了,目下京城已没有剩余药材供给他们。” “这……”少帝迟疑片刻,露出茫然无措神色,“那该如何是好?” 柏清玄看了他一眼,“为今之计,只能临时从国库取些救急,同时派兵快马加鞭赶去永州,从京城附近州府调取药材。” “好,”少帝撑着御案,道:“就依柏卿之言,速速办理去吧。” “还有一事,”柏清玄没有起身,转口道:“卑臣恳请陛下,准许卑臣出城帮吕统领一把。” 少帝神色一凛,忙问道:“柏卿,难道吕统领那边支撑不住了么?” “并非如此,” 柏清玄淡声回答,“只是疫病凶险,如今物资不足,卑臣听闻今日城外有流民闹事,恐日后南下的流民越来越多,担心吕统领一人应付不来,所以恳请陛下准许卑臣出城相助。” “柏卿,” 少帝面露乞色,起身慢慢走向柏清玄:“你是朕的师傅,朕希望你留在朕身边,好么?” 柏清玄神色沉重地看着他,少帝握紧他的大手,眸底漾着水波。 “陛下,勿以私情误国事。”柏清玄声音很轻。 少帝眉心一蹙,急声道:“可柏卿是天下万民的宰执,江山社稷、百姓福祉全系于柏卿一身,如何能说朕是私情?” 柏清玄指尖微颤,低声道:”天下万民是民,城外流民也是民,陛下不可区别对待。” “可为君者须得顾全大局,舍小取大,难道不是这个理么?” 少帝近乎哀求。 “陛下,”柏清玄躬身垂首,“卑臣不才,目下城外疫病肆掠,若不能及时处置妥当,恐将横行周野,危及天下万民。” “柏卿!” 少帝气不过,狠狠甩开他的手,别过脸去。 “陛下仁善,即便没有卑臣教导,凭陛下的天资和秉性,也能成为一代圣主。” 柏清玄悉心解释,“为君之人,当得摒弃私情,为公天下。” 少帝转过脸来,满脸失望与忿然地望着他,倏尔开口道:“朕明白了,柏卿想去便去吧。只是有一点,” 他顿了顿,道:“柏卿若不幸染上疫病,朕绝不会派人把你接回城内治疗。柏卿可明白?” “卑臣明白,”柏清玄双膝跪地,朗声道:“谢陛下恩典!” 柏清玄要出城的消息,很快经由曹太妃传至太后耳中。 “这事得赶快通知哥哥他们。” 太后对宫人交代,命他们立刻把消息传至水府和国舅爷府上。 水溟萤听闻此事,忍不住拊掌大笑。 “难得他为感情糊涂一次,只不过仅此一次,便可要了他的小命。哈哈!” 随即吩咐家仆去到吕家,请吕老爷代为传信给城外吕茂杰,让他便宜行事。 “哦?”吕茂杰眉尾轻挑,对着面前传信小兵问道:“吕家老爷子真是这么说的?” “回吕统领,”小兵垂首答话,“守在城门下的兄弟一炷香前来传的话,千真万确,属下不敢撒谎。” “好,本帅知道了。”他朝小兵挥挥手,道:“你先忙去吧!” 小兵飞快跑回城门,吕茂杰忍不住扯嘴一笑:“便宜行事!柏清玄,你这条命可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第223章 贵公子出城驰援,给发烧的憨憨喂药 国库里有些存货,京城附近几个州府的药材也有存量,柏清玄先带着几车药,去了京城北门。 “开城门!” 柏清玄骑着马,停在大门前。 守门士兵相视一眼,见他身后跟着好几辆马车,迟疑片刻才动手移开门闩。 厚重的大门“嘎吱”一声打开,柏清玄毫不犹豫策马出城。 来至营地,吕茂杰故意一脸惊异地望着他,道:“柏大人,您怎么……” 柏清玄抬手,身后士兵赶忙卸下药材。 “陛下命本官来此协理吕统领防治疫病,吕统领可听明白了?” 他坐在马上,面露威严。 吕茂杰忙拱手道:“末将领命!” 柏清玄翻身下马,目光森寒地盯着他,问道:“卫指挥使在何处?” “回大人,就在病患集中的帐篷里。” “带本官过去。” 柏清玄声音冷淡,听不出喜怒。 吕茂杰躬身,答道:“是。”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帐篷,角落里,蓝昊天正躺在草垫上,浑身无力。 “卫指挥使,到底发生何事了?” 柏清玄推开吕茂杰,一把扑向草垫,蹲下身子关切问道。 蓝昊天意识模糊,见来人酷似柏清玄,心中暗道奇怪,低声问了句:“你是柏大人?” “我是,” 柏清玄见他幽幽转醒,面上一喜,抓起他的手道:“卫指挥使,你感觉如何?” “我……” 蓝昊天目光停在吕茂杰身上,涩了须臾,才道:“恐怕是染上了霍乱,之前流民闹事,欲将病患秽物倒入安林河,下官上前阻拦,不甚沾染秽物,怕是不行了。” “秽物?” 柏清玄心下一紧,共饮同食必会染病,沾上秽物虽不算严重,但也不排除染病的可能。 他转身问向吕茂杰,“卫指挥使确定染病了么?” 吕茂杰摇头,“有些咳嗽,呕吐,未见高热。许御医说有部分症状,但尚未确定,让先躺下来观察观察。” 蓝昊天体力不支,没听完他的话便昏睡过去。 柏清玄放下他的手,慢慢起身,“吕统领,当下营地的疫病处理情况麻烦给本官汇报一遍。” “是,末将遵命。”吕茂杰跟着他,快步走出帐篷。 堪堪掀开帘子,就有小兵过来禀报:“启禀柏大人,启禀吕统领,北边又来了一波流民,看样子至少有三千人。” 柏清玄神色一凛,问道:“距离营地多远了?” “回柏大人,不足五里。” 小兵垂首答话。 吕茂杰冷静问道:“柏大人,您带来的帐篷够用么?” 柏清玄这次出来,一共取了十顶帐篷。国库空虚,即便这点小东西都难凑齐数目。 “约可容纳一千病患,”他想了想说道,“再来一波流民的话,怕就不够用了。” 在场众人一阵沉默,柏清玄又道:“从周边府县调来物资还需一日才到,但愿能熬过今日就好。” 搭好新帐篷,把所有搁置在棚外的病患全部转移进去,南下的流民也到了营地。 柏清玄领人去看时才发现,这群流民里已有好几十个病患了。 “把他们单独抬进一个帐篷,”柏清玄肃声吩咐,“余下的人集中隔离在一处,不许乱跑。” “是,大人。” 吕茂杰领兵驱赶人群,柏清玄朝另一边看了看,见最早来此的流民都缩在一起,拿警惕的目光注视着他。 “听说之前有人闹事?” 柏清玄问向身边将士。 将士拱手答道:“回大人,是某个病死流民的儿子,逼着咱们吕统领要汤药。不给的话,就要把病患呕吐物倒入河里。” “之后他们还有继续闹么?” “回大人,没了。”将士回答,“吕统领下了死命令,谁也不许迈出流民方阵半步。” “嗯。”柏清玄似是而非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营地里病患越来越多,新带来的帐篷很快告罄。 按规定,流民的大小便全部集中在一处掩埋,出来如厕时必须有士兵跟随。 “军爷,小的不习惯旁人盯着如厕,能背过身去么?” 士兵本就嫌他们又脏又臭,听完这话白了他一眼,喝道:“快拉,别磨磨唧唧的!” 随即,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那人扭头瞧了瞧一丈远处的另一人,见他同样衣衫褴褛,便知是后一波来此的流民。 他趴下身子,轻手轻脚挪去那头,刚好看守那人的士兵也背着身子。 “你也是雍州来的?” 他附耳问道。 “是的,你也是?” 那人同样耳语答道。 他点头,面上严峻,“他们没剩多少药了,目下营地里优先救助士兵和附近村民,咱们只能苦熬等死。” 那人瞬间露出一脸惊愕。 只说了这几句,两人便迅速分开。 “军爷,小的拉完了,咱们回去吧!” 两名士兵各自领着人走回方阵。 药物不足一事很快在新来的流民堆里传开,大家纷纷心生绝望,懊悔道:“早知如此,就不该来京城!” “是啊,现下被他们困在这里,简直就是等死!” “没有药,又不让我们乱动,岂不是逼着我们去死么?”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交头接耳、怨气连天。 “不行!咱们不能受人摆布!” “对,我们要活,我们要药!” 民情激愤,不少人开始蠢蠢欲动。 “要我说,大家伙不如跟他们拼了!反正我们带着疫病,还怕他们不从吗?” “没错,他们若是不从,我们就跳进安林河,把霍乱传遍整个永州!” 看守士兵注意到人群躁动,大声骂了句:“都不许乱动!违令者就地处死!” 大家抬头觑了眼前方横着的刀刃,纷纷闭上嘴巴不再言语。 夜色沉落,营地陷入一片黑暗,零星火光在寒风中颤抖不止。 柏清玄理完一应事务,便来至蓝昊天床前探视。 “卫指挥使,感觉如何?” 他握紧蓝昊天的手,俯身问道。 蓝昊天感觉手上受力,缓缓掀起眼皮,哑声答了句:“还好,就是头晕。” 喉咙犹如火烧,头沉得像是压着块巨石,浑身不得劲。 “快来把药喝了,” 柏清玄端起地上药碗,一脸温存:“许御医说了,你的症状不太明显,早些治疗的话成活几率很大。” “好,”蓝昊天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柏清玄用手按住肩头,“卫指挥使别动,我抱你起来。” 他双手环住蓝昊天肩膀,把他上身抱起靠坐在自己腿上。 而后重新端起药碗,舀了勺汤药送至蓝昊天嘴边。 蓝昊天愣了愣,他这是要喂我? “张口,喝药。” 柏清玄轻声道。 蓝昊天这才启唇,含住他送来的汤勺。 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淌下,蓝昊天立时浑身一暖,恢复些气力。 “谢柏大人!” 柏清玄眉头一横,嗔怪道:“还叫柏大人么?” 蓝昊天面上一尬,“谢子玦。” “你先撑着些,” 柏清玄轻轻吹了吹碗里汤药,低声道:“吕茂杰我会想办法除掉的,不会再让他为难你。” 蓝昊天心中触动,说到底,他会病成这样,吕茂杰功劳不小。 所幸对方只是想让他吃些苦头,并未生起杀心。 “不急,” 他扶住柏清玄手里的汤勺,抬眸望着他说道:“吕茂杰没打算杀了我,子玦不必急着除掉他。” “可到底不是自己人,”柏清玄目光一沉,“总要防微杜渐的。” 第224章 流民威胁污染水源,贵公子被吕统领戏耍 蓝昊天劝他不住,汤勺顺着他的手靠近嘴边,他喉结滚动一下,张嘴饮下药汁。 “不好了!” 帐外忽然传来一声疾呼。 二人侧目望去,见一小兵急冲冲跑来,单膝跪地道:“启禀柏大人,今日抵京的流民发生骚乱了!” 柏清玄立忙放下药碗,把蓝昊天放倒在草垫上,对他安抚一句:“卫蓝,你在这里好好躺着,千万别出去。外面有我,不会有事的。” 蓝昊天动弹不得,只能轻轻颔首示意。 “到底怎么回事?” 柏清玄迅速起身,领着小兵跑出帐篷。 “回大人,他们借口要饮水,死乞白赖求着我们去河边打水来。才打来水递给他们,他们就撺掇犯病的人朝水桶里撒尿呕吐,还……” 小兵话说得急,中途咽了口唾沫继续道:“还一人捧了一手秽水,威胁我们赶紧把剩下的药交出来,否则就要把秽物全部吞下去!” “什么?”柏清玄脚下一滞,抬眼看去,流民方阵里一片火光。 “你们想干嘛?” 吕茂杰手上挥着腰刀,恨恨问道:“想造反吗?都不怕死啦!” 流民堆里有人答话:“将军大人,我们只想要活,但你们若不给我们药,我们现下就与你们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吕茂杰脸上带着轻蔑,拿刀点点他们,“就凭你们?” 众人不语。 吕茂杰突然放声大笑,骂道:“告诉你们,你们若敢饮下手里的秽物,本帅只会立刻下令杀死你们,把你们就地掩埋。你们要如何与本帅同归于尽?” “我们不怕死!”那人语气决绝,“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奋力一搏!” “对!” 有人大声附和一句:“我们大几千人都在这里,将军若是动刀杀人,我们的血就会顺着地势流入安林河,到时候整个永州都会沦为疫区。” “你们!” 吕茂杰没料想他们早算计好一切,忍不住暴喝:“那本帅现在就命人射杀你们,看看你们的血能不能汇成河!” “住手!” 吕茂杰猛然回头,见柏清玄的紫金官袍在风中荡起。 “我们有的是药,何必如此悭吝?” 柏清玄走上前来,伸手按下吕茂杰的刀刃。 吕茂杰顿生怒火,斥责道:“柏大人,帐篷里可还有一千病患等着汤药救命,您怎能因这群乱贼瞎嚷嚷就要他们去死?” “死不死的,是吕统领能判断的么?” 柏清玄面带威压,冷冷睥着他。 吕茂杰冷嗤一声,“那柏大人的意思是,病患不用喝药也能活下去?” “本官说能便能,吕统领无需多言,快去药棚取汤药过来。” 柏清玄转身,指尖紧紧捏住他的刀刃。 吕茂杰试着拔刀,却发现刀身像是被他定住了,丝毫不能动弹。 “你……” 吕茂杰额上青筋凸起,压低声音道:“柏大人行事如此武断,请恕末将不能从命!” “嗯?” 柏清玄压下眉头,目光森寒凝视着他,“吕统领想抗上不尊?” 吕茂杰嘴角一扯,佯笑道:“末将不从,柏大人当如何?” 说完,他松开握刀的手,朝一旁士兵吩咐道:“备弓,上箭!” 刀身顺着柏清玄指尖滑落,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流民见势不对,愤愤吼道:“你们敢放箭,我们就敢饮下手中秽物!”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抬起手掌,就要垂首舔饮。 “等等!” 柏清玄一声呼喝,阻止道:“吕统领不给,不代表本官取不来!你们再等等,本官承诺一定给你们汤药。” “箭都上弦了,再等就是死路一条!大人当我们是傻子么?” 有人喊了一句。 方阵四周,士兵已然举起长弓,就等着一声令下射出手中羽箭。 “柏大人,他们骂您是傻子呢!哈哈!” 吕茂杰对着他嘲讽一句,大笑道:“听本帅指令……” 铮一声。 柏清玄手握刀柄,刀刃横上吕茂杰脖颈。 “再多说一字,本官斩断你的脖子!” 吕茂杰顺着刀身看去,见他目光冷得淬冰,不觉周身一震,生生咽下嘴里的话。 他知道柏清玄剑术不差,却没防着对方对自己动武。 心中懊悔,被他逼得无计可施。 “来人,去药棚取汤药来!” 柏清玄一声令下,士兵们纹丝不动。 大家相视一眼,确认眼神后才有人出列,“是,大人。” 士兵正欲提步离开,吕茂杰突然大喝一声:“柏清玄!” 他喝得士兵脚下一滞,柏清玄面带愠色道:“还磨蹭什么?本官的命令都不听了?” 士兵吓得赶紧飞奔起来,直往药棚而去。 “本官乃当朝宰辅,这里所有人都得听本官指令。” 柏清玄一手拿刀威逼吕茂杰,一手指着皇城方向肃声道:“你们有何不满,尽可与本官说道,不必以命相逼、殊死一搏!” 众人低垂下脸,偷偷互视一眼。 沉默片刻,倏尔有人喊道:“大人可否饶我们不死?” “当然。” 柏清玄正色回答。 “那请大人撤下弓兵如何?” 流民四周,还围着一圈拉紧弓弦的步兵。 柏清玄抬手,示意他们放下武器。可士兵们视若无睹,勾住弓弦的指尖微微颤了颤。 “本官说,放下弓箭,你们都没听见么?” 柏清玄压低眉目,怒声喝道。 仍旧没有人撤箭。 “柏大人,” 吕茂杰讪笑着插嘴道:“他们可都是本帅训练出来的士兵,您的话不中用啊!” 柏清玄心中恼怒,狠狠攥紧了拳头。 “本官说放下武器,违令者就地斩首!” 说着,他“锃”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剑风凛冽,直刺向最近的一名士兵。 “大人——” 风中传来一声疾呼,负责取药的士兵抱着药罐子匆匆跑来,大声阻止道:“大人且慢!药取来了!” 剑势止住,剑气却把那名士兵掀翻在地。 柏清玄扫了眼药罐,收起银月道:“全部拿给他们。” “是,大人。” 一队士兵抱着药罐走近流民,吕茂杰忽然扯嘴一笑,露出一抹异色。 流民接过药罐,垂首嗅了嗅气味,确定里面熬制的是药材,才稍稍舒缓神色。 “药已经给你们了,可以和谈了吧!” 柏清玄扔下吕茂杰的腰刀,对流民正声喝道。 “这药的味道为何如此寡淡?” 有人质疑一句。 柏清玄立时心下一紧,转首看向一旁的吕茂杰。 “你做了什么?” 吕茂杰见他诘问,忍不住一脸讪笑,“没什么,只不过多兑了些水而已。” “这药是假的!” 流民里有人惊呼。 “药罐里全是渣滓,汤汁清得像生水!” 又有人呼喝一句。 “他娘的!这狗官在耍我们!” 有人骂骂咧咧起来,人群跟着起哄,一时间整个方阵人头攒动。 柏清玄见势不对,立刻开口安抚一句:“大家先别急!” 随即走上前去,一把夺过流民手里的药罐,俯首一看,清凌凌的汤汁浮在罐子口,散出一股极淡的药味。 “假的?” 柏清玄心中暗道不好,没等他反应过来,那流民猛一把推开他,“砰”一声砸烂手中药罐,垂首舔了舔掌心秽物,高喊道:“他们在骗我们,我们已经没活路了,乡亲们,跟他们拼了!” 说完,拔出一旁士兵腰间的佩刀,就要朝柏清玄头上砍去。 吕茂杰立在一旁,本想隔岸观火,好好欣赏柏清玄被流民砍死的一幕。 却不料柏清玄反应敏捷,电光火石间抽出腰间银月,“锵”一声挡住劈来的刀锋。 第225章 贵公子被流民冲击,憨憨舍身为贵公子挡箭 “切,又被他逃过一劫!” 吕茂杰心中恼怒,冷冷揶揄一句。 “大家冷静!千万别做傻事!” 柏清玄手腕一转,打飞流民的刀。 情势变化迅猛,一息间已有数十人饮下手中秽物。 一声呼号,三千流民揭竿而起,纷纷扑向士兵企图抢夺武器。 “吕统领,快想办法阻止他们!” 柏清玄无力控制局面,只能回头请求冷眼旁观的吕茂杰。 吕茂杰冲他扯嘴一笑,“柏大人早该听末将的,药棚里的汤药即便全部取来,也不够他们分。柏大人太高估人性了,这算失策么?” “吕统领,现下是说风凉话的时候么?”柏清玄眸底压着怒火,“快命令你的兵平定乱局!” “是,末将领命!” 吕茂杰笑得讽刺,柏清玄懊恼不已。 他虽手握大权,却非军营中人。 想指挥旁人的兵,却未曾掂量过自己在行伍里的份量。 果然民心难得,位高权重也不及军中一线的小小将领。 吕茂杰一声令下,整个营地的士兵全部围拢过来。 另一边方阵里的流民也开始骚动,趁着无人看守朝这头涌来。 火光冲上天际,不少人倒落在地,被后来者肆意踩踏,哀嚎声连绵起伏,像极了地狱里的恶鬼。 士兵的数量有流民三倍,可他们却不敢轻举妄动。 所有流民高举着手,试图往士兵脸上涂抹秽物。 没人想染病,都在寻找机会把敌人一击毙命。 人流缓缓移动,柏清玄注意到他们在向安林河靠近,赶忙厉声喝道:“吕统领,快阻止他们!” 吕茂杰大喊一声:“再往前一步者死!” 最前面的士兵立刻挥动腰刀,把森冷刀刃对准方阵里的流民。 “不拼是死,拼也是死。朝廷如此苛待我们,视我们如猪狗,我们还有何必要效忠于它?” “是啊,乡亲们。今日横竖都是死,不如轰轰烈烈一把毁了这狗朝廷!” “毁了它!狗朝廷!” 流民士气大振,不怕死的纷纷冲着刀刃扑去。一排又一排,士兵的刀一息间串满尸体。 不少人吓得跌倒在地,流民迅速涌起,踩着地上人的脸冲向安林河畔。 “停下!”柏清玄头痛欲裂,嘶声喊道,“都停下!” 没人理他,连吕茂杰都被人流淹没。 人山人海包围着他,举目望去乌泱泱一片人头。 火光映亮他的侧脸,照见他满面惶惑。 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护不住柏家,保不了伏纪忠,也守不好卫蓝。 他甚至连自己也弄得一身残疾,更不提因新政而死的无辜之人。 银月分明在手,可他却不知该指向何人。 有人从他身侧跑过,有人摔倒在他脚下,有人推他,有人打他,周围人流密集,他心下无力哀嚎。 停下,都停下…… 骚乱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甚至有人扔来石头砸落他官帽,扯掉他官袍。 吕茂杰立在远处,回首望见一脸仿徨的柏清玄,忽然扯嘴一笑,暗道:“好机会!” 随即卸下背后长弓,安上羽箭,拉弓对准不远处的柏清玄。 帐篷外很吵,吵得蓝昊天呼吸困难。 一碗汤药下肚,他恢复些许体力,挣扎着从草垫上立起。 晃晃悠悠掀开帘子,走出帐篷,只见远处河畔火光一片,混乱不清。 “怎么回事?”他低喃一句,“子玦在哪里?” 暗道不妙,他赶紧振作精神,快步朝河畔走去。 才走不远,抬头望见人群里一道冷光直逼那抹紫色身影。 弓弦拉紧,箭刃对准柏清玄的咽喉。 吕茂杰百步穿杨,一箭穿喉小菜一碟。 “子玦,子玦!” 蓝昊天疾呼一声,干裂的喉咙喊破了音,如蚊蝇一般淹没在人潮里。 他心下惊颤,全力奔向人流。 吕茂杰勾住弓弦的手指一松,羽箭十分平稳地射出,飞向十几丈远处的柏清玄。 “子玦——” 蓝昊天奋力一扑,正好跃至柏清玄身前。 “卫……” 柏清玄侧过脸来,还未来得及唤出他名字,便被来人扑倒在地。 “噗——” 羽箭嗖一声射穿蓝昊天的肩胛骨,他闷哼一声吐出血水,喷溅在柏清玄雪白中衣上。 “子……玦,吕……” 蓝昊天倒在他怀里,几乎快要贴上他的脸。 喉咙涌上一股血水,话未说完,他哇一声吐了出来。 “我知道了,你别说话。” 柏清玄抱住他身子,举目望去,周遭全是人影,晃得他心慌至极。 “卫蓝,你忍忍,我带你去药棚找许御医。” 说完,便单膝跪地,把蓝昊天驼上后背,紧紧抱住他的腿,飞速冲向远处的药棚。 吕茂杰见暗杀失败,不禁皱了皱眉头,低声骂了句:“啧,早该除了卫蓝这小子的,真是走哪儿都碍事!” 柏清玄很慌,慌不择径,撞倒一个又一个人影。 药棚里灯光幽暗,他抬眸看着那零星火光,虚晃一片。 蓝昊天又救了他一次,可他根本不值得对方舍命相救! 上回蓝昊天救他,被刺客逼得跳崖;这回再救他,蓝昊天几乎失去性命。 他这样一个人,活着已是行尸走肉,就差人人唾骂过街喊打,蓝昊天为何要如此待他? 想不明白,也不容他多想。 散落的长发在寒风中凌乱,他背着蓝昊天比风还快地冲进药棚。 “许御医!许御医!” 他连呼两声,一身佝偻的老御医快步走上前来,一见他背后之人奄奄一息,立忙说道:“快把卫指挥使放下来!” 柏清玄赶紧跪下,帮着许御医把蓝昊天放倒在草垛上。 “还好没伤着心脏,” 许御医翻看了一眼蓝昊天的箭伤,舒口气道:“快帮老夫打热水来,把老夫从宫里背来的药箱也拿来!” 药棚里的人纷纷行动,柏清玄俯身看着一脸鲜血的蓝昊天,伸手替他擦去嘴边血渍,柔声道:“放心,你不会有事。” 蓝昊天微微掀开眼皮,见他一身雪白中衣被鲜血染红,歉声道:“抱歉,子玦,弄脏你衣裳了。” “衣裳哪有卫蓝你重要,尽说些胡话!” 柏清玄摸着他的脸,又喜又悲地嗔怪一句。 蓝昊天只觉浑身沉重,心口上那道伤口汩汨淌着血,身体在被一点点抽空。 意识渐渐模糊,周身冷得像冰,他忍不住微微痉挛起来。 “卫蓝,你怎么了?” 柏清玄见他症状,吓得面如土色,赶忙抱紧他唤道。 蓝昊天神志恍惚,伸手触到他温热的指尖,忽感一阵悲凉。 他快死了么? 怎能这样死去? 他还没为家人沉冤昭雪,如何敢死? 思绪如此,可身体却慢慢冷了下来,这种感觉,像极了半边身子已经踏入阴曹地府。 “子、玦,”他万分不舍,可又无可奈何,“我想活、下去。” 柏清玄心底一酸,微微吸了吸鼻子,安抚道:“会的,你一定能活下去。” “我……” 蓝昊天并未因他这话而欣喜,反而听出一股悲悯之意。 “我其实……一直有件事瞒着你。” “嗯,你说。” 柏清玄目光深深,落在他脸上分外灼热。 蓝昊天无力合上眼皮,喉咙早已发不出声音。失去意识前,他用尽余力发出气音:“我其实,是威北将军幼子蓝昊天。” 分明只是一道热气落在耳畔,可柏清玄却如听见一道雷劈。 第226章 憨憨临死道出身世,贵公子霸气护妻严惩吕统领 卫蓝是蓝昊天? 柏清玄神思游散,一直以来他从未怀疑过卫蓝的身份。 哪怕知道他来自雍州,知道他背后靠山是明远侯府,知道他用的刀与蓝昊天相仿。 性格如此相似,个性都很极端,可即便有如此多的重合点,柏清玄也从未怀疑过他的出身。 蓝昊天沉沉睡去,指节勾住他的手微微蜷紧。 柏清玄定定看着地上的人,心中泛起千层波涛。 他是蓝昊天,那么之前他一直在自己跟前演戏?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丝毫没有矫揉造作的痕迹。 那就是最真实的蓝昊天,而不是经过伪装的卫蓝。 心中些许欣慰,忽然记起害死威北将军一家的罪魁祸首,有他一份功劳。 他目光瞬时沉落下来,不敢再看蓝昊天的脸。 分明知道他害了自己家人,可蓝昊天还是舍命救了他两次。 “蓝昊天,对不起,是我糊涂大意了!” 他惭愧自语,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眼前的可怜人,都是拜他所赐。 棚外杀声震天,隔着老远都能闻见浓稠血腥。 柏清玄没法顾及外头的骚乱,这一刻他只想躲进地缝里。 他明明有许多机会补偿对方,却一直在花心思欺负他、调侃他。 思绪纷繁杂乱,他懊悔到呼吸困难。 许御医抱着药箱走来,见他跪坐一旁神色落寞,无暇问太多,自顾自忙了起来。 “火钳。” 许御医吩咐一句,立刻有人递来烧红的钳子。 他用力拧断箭头,夹着火钳取出羽箭。 蓝昊天呻吟一声,又迅速安静下来。 “许御医,这里交给你了。” 柏清玄忽然起身,俯视地上的人沉声道:“卫蓝是我的恩人,还望许御医千万救活他。” “嗯,老夫自会尽力而为。” 许御医头也不抬,忙着救人。 柏清玄按住腰间剑柄,决然转身离去。 想杀他的人,除了吕茂杰不会有第二人。 他抬头看了眼杀气腾腾的河畔,拔出银月飞奔过去。 铮一声锐响。 银月狠狠压住吕茂杰的刀锋,柏清玄目光森森看着他,冷声道:“谋害朝廷命官,吕统领好大的胆子!” 吕茂杰面色一变,故作惊愕道:“柏大人,您这是何意?末将为何要害您?” “废话无需多说,本官先拿了你再说。” 说着,便抬腿把他踹翻在地,顺势剑锋一转横上他脖颈。 “柏大人,眼下正乱着呢!您为着大局着想,也不该怀疑末将啊!” 吕茂杰硬生生解释着,面上神色带着几分鄙薄。 “正因顾全大局,才要先拿了你的!” 不由分说,柏清玄翻转剑身,重重在他颈后一击。 吕茂杰当场晕死过去,他随手抓住一名小兵,吩咐他把吕茂杰拖回药棚捆好。 流民死伤大半,余下一小撮人立在河畔,视死如归。 “乡亲们,只剩我们几个了,脚下就是安林河,跳下去就能为死去的亲人们报仇!” 话音将落,便有人噗通一声跳入河中。 紧接着,又有人蠢蠢欲动,即将俯身坠河。 柏清玄一把夺过士兵手里的弓,眨眼间便已上好弓弦,嗖一声放出羽箭。 那人还未坠河就被射穿心脏,脚在河边踉跄两步,终是倒落在岸上。 周围士兵见状,纷纷放出手中羽箭,一息间岸上流民已成刺猬,被羽箭射得千疮百孔。 “把所有尸体往回拖,集中焚毁,就地掩埋!” 一声令下,士兵急急上前搬运尸首。 柏清玄看着脚下从远处蔓延而来的血水,一点一滴落入河中,不觉眉心微蹙:“终归还是血流成河。” “启禀柏大人,” 黑暗里忽然冲来一名小兵,“吕统领在药棚大吵大闹,说、说要见您!” “知道了。” 柏清玄眸底寒光闪过,把弓箭递给那小兵,道:“去药棚。” “是!” 二人一前一后来至药棚,隔着老远闻见吕茂杰破口大骂。 “你们这群狗娘养的!快给本帅解开绳子!” 没人回应他。 柏清玄将将迈入药棚,迎面飞来一只药罐,差点砸在他身上。 “给老子把柏清玄叫来!” “砰——” 一声脆响,柏清玄挥剑斩碎陶罐。 他提步上前,皂靴踩在破碎的陶土片上,发出“咔嚓”裂响。 “找本官就为了发牢骚么?” 吕茂杰抬头仰视来人,对上他森寒刺骨的视线,倏尔嘴角一扯笑道:“哟,柏大人你来啦!” “死了三千流民,四百士兵,” 柏清玄声音冷冽,拿剑横上他脖颈,“吕统领,这可都要记在你的名下。” “哼!” 吕茂杰冷嗤一声,揶揄道:“难道柏大人您就能逃脱罪责么?适才是谁嚷嚷着要给他们汤药的?若非柏大人妥协,本帅本可以不失一兵一卒,立即射杀他们。” 柏清玄把剑刃抵紧他喉咙,压低声音问道:“那又是谁把药材耗尽的消息散布给流民的?” 吕茂杰面色一沉,埋怨道:“末将在柏大人手下行事,柏大人若想推脱责任给下属,末将哪有能力反抗?” “放心,”柏清玄收回银月,“是你的过错,本官不会多判一分,但也不会遗漏一毫。” “多谢柏大人!” 吕茂杰笑得不屑,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柏清玄也不理他,信步走向蓝昊天那面。 ”许御医,卫指挥使的伤如何了?” 他半蹲下身子,俯视草垫上的人。 许御医忙得满头大汗,给蓝昊天系好纱布,伸手往水盆里洗洗血污,答道:“没什么大碍了,只需静养些时日。” “太好了,” 柏清玄欣慰一笑,伸手摸了摸蓝昊天额头,见他还发着烧,忙问了句:“许御医,卫指挥使没有染上霍乱吧?” “据老夫观察,”许御医审慎道:“应该没有。” “那便好,” 柏清玄心下稍安,抚在蓝昊天脸上的手久久不愿挪开,“卫蓝,待我向陛下呈递奏章弹劾吕茂杰后,便举荐你做禁军统领。” 蓝昊天睫羽轻颤,似乎听见了他的话。 柏清玄目光缱绻,好不容易离开他的脸,向身后士兵吩咐一句:“去取纸笔来,本官要向陛下禀奏今夜之事。” “是,大人!” 写完奏疏,柏清玄放下笔墨,阴冷道了句:“吕茂杰,要怪只能怪你伤了不该伤的人。” 吩咐小兵把奏疏传回城内,他返回安林河畔,检查流民尸首处理情况。 “都在这里了么?” 他凝视着眼前熊熊烈火,问向一旁士兵。 “回柏大人,”士兵拱手道:“三千零一百二十具尸体,都点火焚烧了。” “好,辛苦你们了。” 柏清玄神色淡淡,看着大火里烧焦的尸体,眸底露出深深怜悯。 若非吕茂杰故意忽视他们,不给他们汤药,这三千多人不会狗急跳墙,用性命威胁官兵。 一场暴乱令局面彻底失了控,接下来的整整一夜,所有病患都无药可用,被迫忍受病痛折磨。 “从京城附近州府调来的药材几时能到?” 他沉声问道。 小兵回答:“回柏大人,大概明日寅时才能到。” 第227章 憨憨得救,贵公子抽吕统领马鞭 还有两个时辰,也不知会有多少病患在等待中死去。 柏清玄眉头深锁,继续问道:“安林河下游的村子都通报过了么?” “回大人,已经派人通知下去了,一周之内不会再有人去河里取水。” 小兵垂首答道。 “好,你忙去吧,”柏清玄按住剑柄,“本官再检查看看。” “是,属下遵命。” 小兵快步跑开,火焰噼啪,漫天烟霾,柏清玄沿着血迹走至河畔,望着黑黢黢的河水,不觉把剑柄越握越紧。 “只要能熬过一周,接下来就好过了。” 霍乱虽能通过饮水传染,但有时效限制。一般而言,像永州这般寒冷的冬天,被病患沾染过的水源须得隔离一周以后才能重新启用。 一周何其漫长,柏清玄忍不住轻叹口气。 * * 少帝收到柏清玄奏疏时,正与周公梦蝶。 “是柏卿的手迹,” 少帝一面等着宫人给他更衣,一面阅览奏疏内容。 “看来是出大事了。” “回陛下,” 薛如海答道:“柏大人说城外今日新到的流民发生骚乱,吕统领一怒之下射杀了所有人,秽血流入安林河污染了下游村落的水源。” “岂有此理!”少帝闻言震怒,“吕卿怎可如此鲁莽行事?” “陛下息怒!” 薛如海躬身劝谏,“奴才听说,柏大人已将吕统领拿下,此刻正关押在药棚里等候陛下发落呢!” “哼!”少帝怒斥一声,“吕卿太令朕失望了!朕得狠狠罚他一顿才能解气!” 薛如海上前一步,轻声劝道:“陛下,吕统领屈尊于人,他在城外不过是听命行事,此事怕与柏大人脱不了干系。” 这话说得少帝沉默片刻,登基以来,他与柏清玄感情和睦,从未有过信任问题。 这次流民暴乱,要说柏清玄一点责任没有,确实太过偏袒。 “薛公公说得在理,” 他心思一转,低声答道:“吕卿会出问题,多半也是柏卿失察,朕这便下令让柏卿杖责吕卿五十大板,然后命柏卿早中晚一日三次向宫内禀报情况。” “陛下圣明!”薛如海咧嘴一笑,心中暗暗舒口气。 太后听闻这消息时,已是凌晨寅牌时分。 “柏清玄没死?” 她惊愕一问。 面前宫女小声回答:“回太后娘娘,薛公公派人来报,说昨夜城外流民暴乱,柏清玄差点中箭,幸亏卫指挥使舍命相救,才侥幸逃过一劫。” “可恨至极!” 太后狠狠捶了一把床头,咬着牙骂道:“这臭小子每次都有人救,姓卫的到底何许人也,为何回回都是他坏事?” 宫女沉默不语,垂首立在一旁。 太后起身,披了件狐裘大麾,快步走向书案,提笔写了道手书给宫女,“把这个送去水府,务必让水家家主亲启。” “是,奴婢遵命。” 宫女退下,太后立在书案边气得面色苍白。 “家主大人若是得知这次暗杀又失败了,会不会拿出杀手锏来对付柏清玄?” 据她所知,水溟萤一直在研究某种禁术。 那禁术法力无边,能使死人复活,利用他们执行机密任务再妥当不过。 死人不怕死,且不能开口说话,只听命于水溟萤,想要他们做什么不成? 太后嘴角扯起一抹冷笑,“若到那般地步,柏清玄该是必死无疑了吧!” * * 药材送至城外时,晨曦已散落在东方天际,柏清玄整整一夜未合眼。 “启禀柏大人,五十车药材全在这里了。” 负责押运的士兵禀报道。 柏清玄扫了眼马车队伍,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目下正值凛冬,药材的采集受到限制。京城附近州府存货并不多,也与近一年的经济萧瑟有关。 自打去年冬日鞑子入侵,整个信朝为了恢复国力,可谓竭尽所能。 但老天无情,先后数次灾患并至,令帝国上下元气大伤。 不仅京城国库空虚,连民间都一穷二白,天下财富皆被士绅豪强兼并。 “辛苦了!”他伸手抚上盛装药材的麻袋,“去叫许御医过来,让他帮忙清点数目。” “是,大人。” 许御医颤颤巍巍走来后,柏清玄把车队全权交给他处置。 “许御医,这批药材烦您仔细查收,有任何问题都要向本官禀报。” 柏清玄按住剑柄,眸光倏尔一沉,“陛下命本官惩罚吕统领,本官先过去执行圣意,这里交给您了。” “是,柏大人放心。”许御医没有多说。 柏清玄领着几名士兵来至药棚,吕茂杰已经蔫了大半。 “吕统领,” 他停下脚步,立在吕茂杰跟前,居高临下道:“陛下命本官打你五十大板以示惩戒,可惜营地不是衙门没有水火棍。” 吕茂杰闻言冷嗤一声,垂着头不看他。 “不过士兵手上有马鞭,” 柏清玄抽走一旁士兵腰间的马鞭,在他面前晃了晃,道:“本官做主,五十大板改为一百马鞭,如何?” “末将无话可说,”吕茂杰这才开口道,“柏大人请随意。” “好。” 柏清玄把马鞭交还士兵,肃声道:“吕统领监守不严,致使流民方阵民心动乱,引发昨夜暴动,无辜枉死数千军民。本官遵从圣意,着即惩罚吕统领一百马鞭,立刻行刑!” “是,属下遵命!” 一声令下,左右两名士兵上前一步,从梁柱上解下吕茂杰,迅速扒掉他盔甲。 另一名士兵高扬马鞭,“啪”一声抽在他后背。 粗布麻衣经不住抽打,瞬间裂成破布。 吕茂杰背后鲜血淋漓,血雾一道道溅起,染红了士兵手里的马鞭。 柏清线冷冷看着他,他垂着头跪在地上,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一百鞭子很快抽完,吕茂杰仍保持着清醒,面上早已被汗水湿透。 士兵收起马鞭,拱手道:“启禀柏大人,抽完了。” “嗯,你们先忙去吧。” 柏清玄走近一步,拿剑鞘挑起他下巴,幽幽道:“吕统领,这一百鞭子可算便宜你了。” 吕茂杰啐出一口血水,抬眸直视他森冷的视线,嘲讽一句:“柏大人想杀我,能杀得了么?” “你给本官记住,” 柏清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一箭之仇没那么容易抵消!” “柏大人随意,”吕茂杰佯笑,“末将翘首以待。” 这话说得柏清玄心中怒火翻涌,他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收起剑鞘转身离去。 适才动静吵醒了昏睡的蓝昊天,柏清玄半蹲下来的时候,他已掀开眼帘。 “子玦……” 柏清玄按住他肩头,柔声道:“抱歉,吵醒你了。” “发生何事了?流民他们……” 蓝昊天还没问完,柏清玄便开口答道:“吕统领犯了错,本官遵从圣意惩罚了他一番。安心,外面的事已经解决了。” 余光扫向吕茂杰殷红的后背,蓝昊天这才安定下来,追问一句:“那些流民,如何了?” 柏清玄不欲多说,怕他情绪失控影响伤势,便随口敷衍一句:“安心,他们都很好。” 言下之意,怕是都被士兵杀死了。 第228章 贵公子立誓为威北将军昭雪,京郊疫病急剧恶化 蓝昊天心中意会,身上疼得像要散架,虽想悲悯他们一番,却实在没有余力。 柏清玄忽然俯低身子,把嘴贴近他耳畔低声道:“蓝昊天,对不起。” 耳畔传来湿热的气息,蓝昊天瞠大双眼,转脸看向他,惊愕问道:“子玦何出此言?” “不必多说,” 柏清玄微微离开些距离,对上他错愕的眸子,“我犯下的过错,非一朝一夕可以偿还你一家。” 蓝昊天泪目,提及爹爹他们总忍不住想哭。 “你放心,我一定助你为威北将军沉冤昭雪,不会让他们在泉下寒心的。” 柏清玄说得笃定,目光灼热好似火烧。 蓝昊天喉咙裂开似的,一股哀痛自心底涌起。 “谢谢、子玦!” 柏清玄挺直腰身,紧紧抓住他的手,“不必谢我,是我轻举妄动害了他们,我只求你此生不要对我抱有恨意。我的错,愿用余生来偿。” 话说到这个份上,蓝昊天心里仅存的恨意也消失殆尽。 人死不能复生,何况这一切并非柏清玄所愿。 蓝昊天翕动双唇,想说却又开不了口。 不能谢,也不能怨,那还有何好说的。 余生不一定有多长,但只要他诚心忏悔,蓝昊天很愿意陪他一起走下去。 柏清玄离开后,蓝昊天默然良久。 他依稀记起自己昏迷前,对柏清玄说了个惊天秘密。 “傻蛋!怎会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偏偏对他说那件事。” 话说得悔恨,语气却十分淡然。 心里不仅没有懊悔,反而喜滋滋的。 终于有一天,他可以告诉旁人自己的真名是蓝昊天。 不用掩饰伪装,不用忌讳身份,用蓝昊天这三个字立于人前。 吕茂杰受了一百鞭子,身负重伤,仍坚持穿好盔甲,返回队伍。 “启禀吕统领,”小兵来报,“安林河下游几个村子有新情况。” “什么?”吕茂杰背后一阵扯痛,嘶了一声问道:“发生何事了?水源不是隔绝了么?” 小兵咬咬牙,神色慌乱,“回吕统领,属下确已传令下游村落不要靠近安林河,但……还是有大批病患出现了。” “妈的!这群蠢货!” 吕茂杰满面狰狞,抓着小兵的胳膊道:“快去牵我的战马来,叫上朱千户和杜千户,立刻整装出发!” “是,属下领命!” 小兵堪堪跑开,柏清玄就走了过来。 “吕统领,”他按着剑柄,沉声说道:“本官随你一起去。” 吕茂杰冷冷睥了他一眼,拱手答道:“是,柏大人。” 队伍出发,安林河下游村落密集。 来至村口,整座村子一个人影也见不到。地上横七竖八摆着几十副担架,上头躺着不断哀嚎呻吟的病人。 “就这些么?” 吕茂杰扫了眼地上的人,面无表情问向小兵。 小兵仔细检查一番,道:“回吕统领,属下看过了,确实都有症状。” “吕统领,”柏清玄喝令:“你先派人送这些病患回大营,本官再去村子里走走。” 吕茂杰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淡淡应了一声。 柏清玄骑着马,直往村子里去。 来至一户人家门口,他命小兵上前敲门。 破旧的大门响了半晌,才有脚步声过来开门。 一位妇人探出半个脑袋,面带惊惶地问道:“敢问大人有何事?” 柏清玄俯视着她,威严问道:“村子口的病患,可有出自你家的?” “没、没有。” 妇人连连摇头,垂眸思忖片刻,又道:“不过奴家倒是知道,隔壁小刘家的小儿子昨夜病倒了。大人若是信奴家的话,大可过去问问他们。” 柏清玄转头看了门口小兵一眼,冲他颔首示意。 小兵立时跑去隔壁敲响大门,喝道:“朝廷派人来了,小刘快开门!” 门很快打开,一位年轻汉子走出门槛,“草民刘二狗,拜见大人!” 柏清玄神情严肃,沉声问道:“昨夜你家小儿是否患上霍乱?” 刘二狗面上一惊,忙答道:“回大人,是的。” 柏清玄翻身下马,冲一旁士兵道:“走,进去看看。” 一队人挤进破破烂烂的小院,立在廊檐下的泥巴地上,东西环视一周。 “刘二狗,昨夜你们有未偷偷去安林河打水?” 柏清玄目光停在他身上问道。 刘二狗面上惊惶,赶紧跪地解释:“大人,草民一家昨夜从未出过家门,所有用水都是从这小井取出。还请大人明察!” 柏清玄顺着他的手,瞧见庭院一角确实开着一口井。 走近一看,见井挖得不深,井口也十分狭小。 “这井,”柏清玄神情一顿,“取的是哪里的水?” 刘二狗俯首叩地,颤声答道:“回大人,是地下水。但水源枯竭,每日水量并不大。” “地下水?”柏清玄沉吟一句,倏尔想到安林河兴许有支流汇入地下,“难不成,是安林河的污水?” 众人神色凝重,如此一来,怕不止这几个村落,连同整个永州都会遭遇灭顶之灾。 “来人,给本官封好这口井。” 待到安林河下游几个村落的水井全部封好后,柏清玄才带着大军返回营地。 将将回来,就有圣旨来报,说要增派兵力支援抗疫。 “陛下说,要新派京郊大营的两千人马来援。” 柏清玄梳洗完,换上一身月白圆领袍,头发湿漉漉的。 “吕统领明日清点下人数,把目下尚存兵力汇报给本官。” “是,末将领命。”吕茂杰声音恹恹。 柏清玄没理他,转身去了药棚。 蓝昊天病情稳定,撑起单臂坐起。 他望着柏清玄垂落在肩头的湿发,忍不住劝道:“子玦,天寒地冻的,还是少沐浴为好。” “白天去了趟村子,” 柏清玄拿了根带子随意挽起湿发,带着几分懒倦地靠上他肩头,“许御医说,密切接触过病患的人,务必全身清洗干净才可免除感染。” 看来疫病扩散很严重了! 蓝昊天听出话里深意,低声问道:“下游的村落也出现病患了么?” “嗯。”柏清玄颔首,目光深沉,“恐怕不止下游,明日永州地界也会出现病患。” “那该如何是好?” 蓝昊天脱口而出,问完又觉自己愚蠢,他本该替柏清玄出谋划策,可他这脑袋实在不够用。 柏清玄握起他的手,凑近他道:“卫蓝,我先送你回京,这里的事你不要管了。” “那如何能行?”蓝昊天惊呼,猛然间扯痛伤口,疼得嘶了一声。 第229章 贵公子要送憨憨回京,伏纪忠来援京郊疫区 “可你如今这样子,留下来只会令我分心。” 柏清玄凝视着他,眸底有柔光淌过。 “吕茂杰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一定还会找机会添乱。” 蓝昊天立时心下一紧,“那我更不能离开了!我们两个一起对付他,总比你一个人强!” “卫蓝,”柏清玄目光移向他伤口,柔声劝道:“你现下还能打得过他么?” “我……” 蓝昊天低头不语,怀疑自己此刻更像累赘,而非助力。 “我会帮你盯着他的。” 柏清玄抿嘴摇头,“吕茂杰阴险狡诈,且身手矫捷,非是你可以对付的了的。” “我……可……” 蓝昊天想说不愿走,却找不出一句理由。 他憋红了脸,终于垂下眼睫,低声说道:“我听你的,子玦来安排吧!” “明日一早,我会向陛下请旨,护送你回京养伤。” 柏清玄声音坚定,事实上,想从城外送人入京,可比登天还难。 蓝昊天心里清楚,但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也不便多问,只得点头答应。 “许御医,” 柏清玄转向一旁熬药的人,沉声吩咐一句:“劳烦许御医待会儿在本官的奏疏上联名落款,好向陛下证明卫指挥使未有染病。” “是,下官遵命。” 许御医头也不抬,继续忙着煽火。 柏清玄安置蓝昊天睡下,才磨磨蹭蹭离开药棚。 回去后又忙至深夜,写完奏疏才和衣躺下。 翌日清晨,没等他醒来,就有小兵来报:“启禀柏大人,援军到了。” “嗯。” 柏清玄即刻醒来,脸也不擦直接走出帐篷,仰头望去,城门那头乌泱泱一大群人马,正整齐有序踏步而来。 柏清玄赶过去的时候,吕茂杰已经开始清点人数。 “启禀柏大人,”吕茂杰拱手道,“营地还有两千士兵,余下的人都去了下游村落。” 柏清玄扫了眼方阵,见士兵们面带彷惶,心知他们并不情愿出城支援。 “好,”柏清玄按住剑柄,对士兵们大声说道:“今日你们勇敢出城,便是我信朝的英雄!无论日后结果如何,本官都会向陛下请命,给你们每人多加三倍的军饷,并减免你们家人五年赋税。” 此言一出,方阵里的人才面露霁色,气氛缓和许多。 吕茂杰率领将士们回营,队伍与柏清玄擦肩而过。 临到末尾,一名小兵突然伸手朝他喊道:“柏大人,是我。” 声音很熟,柏清玄侧首,见伏纪忠正眨着眼朝他笑。 “伏指挥使?”他低声唤道,“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京郊大营养马么?” 伏纪忠挠挠头,笑了笑:“本来不该下官来的,可营里实在凑不齐两千人马,下官这才有机会自告奋勇前来相助。” “竟是如此,” 柏清玄暗自叹息,“也是,如今这境况,给钱也不会有人愿意主动送命吧?” 伏纪忠默然,“柏大人,疫病果真扩散得很严重了么?” “是,”柏清玄颔首,“永州恐怕难以幸免。” 永州不存,京城便如一座孤岛,如何能安然无恙度过这场劫难? “对了,卫蓝他受伤了。” 柏清玄转口道:“伏指挥使可以及早过去看看,今日晚些时候,本官就要送他回京。” “什么?”伏纪忠面上焦虑,“他伤哪儿了?” “肩膀被弓箭射穿,”柏清玄低声回答,“都是为了救本官。” 伏纪忠急得挠头,“这小子怎么这么不中用?走哪儿伤哪儿!” “不怪他,” 柏清玄解释一句,“是吕茂杰,趁着流民骚乱放冷箭,企图暗害本官。卫蓝当时还病着,正巧撞见他行恶。” “这王八蛋!” 伏纪忠恨恨骂了一句,“柏大人,咱得先除掉这混账东西!” 柏清玄伸手示意他噤声,小声道:“这事且放一放,日后本官一定会想办法杀了他的。” 回至大营,伏纪忠赶忙找了个借口去药棚看望蓝昊天。 “你怎么样了?”他仔细检查一番蓝昊天周身,问道:“伤口要紧么?” 蓝昊天见着他,先是一惊而后一叹,“不打紧,伤了肩膀而已。伏大哥,你为何跑来这里了?多危险啊,保不齐明日我们都会染病!” “你们都在这里,我如何能安心养马?”伏纪忠气不过,瞪着他说道。 “你这一来,京城里都没人内应了!”蓝昊天不依不饶。 伏纪忠怼道:“我在马厩里也没法帮你们,不如自告奋勇过来一起作战。” “对了,”蓝昊天挪了挪身子,凑近他耳边道:“吕茂杰心怀不轨,伏大哥要看好他。” “放心吧,你大哥可不是吃素的。” 伏纪忠低声回应他,“他敢伤你,大哥就敢断他一条胳膊!” 蓝昊天拧眉,“一条胳膊太便宜他了,至少两条。” 说着,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伏纪忠待不了多时,匆匆告别离开。 按照吕茂杰安排,他被留在营地看守病患。 傍晚时分,从皇宫和永州同时传来消息。 “启禀柏大人,陛下有口谕送来。” 柏清玄神色一凛,“说。” “陛下不同意接卫指挥使入京,说会额外送来补品供他在城外安养身子。” 柏清玄面色一沉,不在陛下身边,万事都变得难办了! “本官知道了,”他目光一转,看向另一名小兵,问道:“永州情况如何?” “回柏大人,安林河下游永州地界陆续出现病患,截至申时,共报上一百病患。” 柏清玄手心紧握,“本官知晓了,你先下去吧!” 不能送蓝昊天回京,眼下须找个人时刻保护他才行。 “去叫虎奔左卫的伏纪忠过来。”他命令一声,小兵立刻跑去找人。 伏纪忠满脸欣喜跑来,“柏大人,您有何事吩咐?” “陛下不同意送人入京,” 柏清玄平静道,“本官想让你留在营地,护卫蓝周全,你可愿意?” 伏纪忠眸光一亮,忙拱手答道:“下官自然愿意!” 新的病患送来营地,把数十顶帐篷挤得满满当当。 “启禀柏大人,帐篷就快不够用了。” 柏清玄微敛眉目,问道:“现下营地共有多少病患?” “回柏大人,一共一千八百人。” 柏清玄心里计算着数目,每顶帐篷能容一百病患,二十顶帐篷预计明日就会人满为患。 “明白了,本官会再安排的。” 他看了眼皇宫方向,不觉深深叹口气:“事态如此危急,要如何是好?” 永州一旦沦陷,信朝江山便岌岌可危。 不能就此束手待毙。 他胸口燃起熊熊烈火,瞳孔里映出点点火光,一脸决绝走向吕茂杰。 “吕统领,”他沉声吩咐道,“无论旧恨新仇,你我作为陛下钦点的防疫官,当下都该拿出最后的决断!” 吕茂杰眉尾轻扬,半带调侃地问道:“哦?柏大人想要如何决断?末将洗耳恭听。” “待会儿让许御医来本官帐里,我们三人好好商议一番,今晚必须敲定策略。” 柏清玄毫不在意他的态度,自顾自说道。 “好啊!”吕茂杰佯笑,“是该好好商议一番,这几日险些要了末将小命,末将身上可还带着大人鞭笞的旧伤呢!” 柏清玄沉默不言,径自走向药棚。 第230章 许御医支招反转疫情,京郊下游村落暴乱 三人很快聚集到大帐,帐内摆着堪舆图,烛光微弱。 “许御医,疫病已散播至永州地界,”柏清玄神色凝重,“情况危急,还请许御医想想办法,阻止疫病继续传播。” 许御医近几日苍老了许多,浑身蜡黄干瘪,像是骨架子上挂着一层皮。 “柏大人,老夫无能。” 他躬身俯首,沉声说道:“这病确实无药可医,全靠病人意志与病魔争命。” “可是,许御医……” 柏清玄神色悲愤地看着他,吕茂杰却在角落里露出哂笑。 “柏大人,”他开口道:“许御医一把年纪了,您这么逼问他,也想不出办法啊!” 许御医叹息几声,轻轻捣了捣手心。 忽然,他眸底清光一亮,抬头道:“老夫有办法了!” 帐内二人神情微动,柏清玄上前一步问道:“什么办法?” 许御医目光笃定,“所有病愈之人,都不会再次感染疫病。老夫以为,或许可以从中挖掘出免疫的方法。” “那要如何做才好?”柏清玄继续问道。 “取病愈之人的一滴指尖血,混入水中令未曾染病之人服下,在病患发病初期及时提供药物救助,或许能令病患早早康复,并获得免疫能力。” 许御医神色激动,末了补充一句:“但此法太过危险,染病之人不一定能熬过病痛折磨。” “确定能行么?”柏清玄忍不住心下怀疑。 “能!” 许御医肯定道,“老夫愿以性命担保,只要有人肯参与试验,老夫一定竭尽全力救治他!” 吕茂杰神色复杂,“许御医这么说,大概是有把握了!但人命关天,万一失败的话,许御医一颗人头可不够偿命啊!” “吕统领,” 柏清玄驳斥道,“许御医行医五十载,救人无数,资历深厚,他既如此允诺,我们不妨试试再说。况且陛下都未发话,吕统领倒也不必杞人忧天。” 这话怼得吕茂杰神色不虞,他撇了撇嘴,没再发话。 试验须秘密进行,柏清玄命吕茂杰找来愿意献身的士兵,对他们承诺:“你们能如此明大义,实属朝廷大幸!本官一定确保你们患病后的药材供应,你们只需努力活下去,余下的,本官日后自会向陛下请命,保你们家人一生富贵无忧。” 士兵们相视一眼,露出激动神色。 “好了,许御医,”柏清玄转向许御医,“带他们下去吧,一切都交给您了!” “下官一定竭尽全力!”许御医招手,带着二十名士兵缓缓离去。 伏纪忠原本也想参与试验,但顾及蓝昊天尚在病中,被迫打消了这念头。 “柏大人在做活人试验,”伏纪忠一面给他喂药,一面说道:“要拿大病初愈之人的血给他们喝。” “嗯?”蓝昊天饮下汤药,瞠着眼睛问道:“如何想到这法子的?” “许御医说的,”伏纪忠垂头吹了吹药汁,“据说成功几率很高。” 蓝昊天面色微霁,“那便好,但愿疫病快些过去。” 药棚里烧着几十个炉子,有士兵进进出出拿药。 “听说了么?” “什么?” “下游村子里的百姓都闹翻天了!” “啊?不会是因为封井后缺水吧?” “就是呀,听说都闹出人命来了!啧啧!” 两名士兵端着汤药离开,蓝昊天和伏纪忠瞬时沉默下来。 良久,伏纪忠开口道:“卫蓝,你一个人能行的吧?” “吕茂杰不在,旁边还有许御医看着,” 蓝昊天轻轻一笑,接过他手里药碗,道:“你放心去吧,我还没到自顾不暇的地步。” 伏纪忠垂眸思忖片刻,“那你好好照顾自己,我去帮柏大人了。” “嗯,”蓝昊天自顾自喝起药,柔声道:“去吧!” 永州本不属于雨水丰沛的地区,入了冬更是干燥无比。 柏清玄和吕茂杰急急忙忙赶到第一个村落的村口时,负责驻守村子的士兵已被村民们打伤了好些个。 “我们要水!” “不给我们水,又把我们困在村子里,是要让我们去死吗?” 村民群情激愤,抄起镰刀就要往士兵身上砍。 “反了你们!” 吕茂杰立刻拔出腰刀,“锵”一声掀飞村民落下的镰刀,反手一挥,割断了他的脖颈。 “再有轻举妄动者,下场就跟他一样!” 柏清玄没防着他杀人,怒声斥道:“吕统领,本官可从未允许你杀人!” “柏大人,”吕茂杰收回腰刀,冷声道:“不放放血,杀一儆百,如何镇压得住这帮暴民?” “你违抗军令,本官回去一定要好好追究你的责任!” 柏清玄气得面色苍白,翻身下马,命士兵好生收敛尸体。 “你、你们凭什么杀人?” 人群里忽然响起一道诘问声。 “我们只想要口水而已,”那声音弱弱的,“你们承诺每日派水,却一连两日都不见一滴水送来,让我们如何活下去?” 柏清玄的手微微蜷紧,“是本官的错,还请诸位父老乡亲体谅。安林河被封,士兵们只能去别的河流湖泊取水。这几日天寒地冻,士兵们去取水的时候,江流湖泊都冻住了,实在难以取到足额的水源。” “那依大人的意思,难道是要我们活活渴死?” 柏清玄面色一沉,心中根本无计可施。 “请大家再等等,”他无奈道:“本官会奏请朝廷加派兵力,争取明日寅时给你们送来水源。” 吕茂杰突然哂笑一声,柏清玄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问道:“吕统领,你有话要说?” “柏大人,”吕茂杰笑道:“江河湖泊都冻成一整块了,大人您要上哪里取水?” 柏清玄沉默不语,忽闻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上山上取,山上有溪流,即便冻住了,也能把冰块凿下来。” 循声望去,见伏纪忠骑着马缓缓而来。 “伏指挥使,你怎么来了?” 柏清玄眸光一闪,问向来人:“这附近山上真有溪流么?” 伏纪忠笑了笑,翻身下马道:“回柏大人,属下自小在这片土地上流浪,对附近山里的情况很是熟悉,大人放心交给属下去办吧!” 柏清玄早听说伏纪忠是孤儿,且自小在京城郊外乞讨,没想到竟是附近生人。 “伏指挥使,”他镇定下来,“若依你之言,可否确保所有村子的人都能熬过这半月?” 伏纪忠拱手一揖,信誓旦旦,“没问题,山上不仅有溪流,还有积雪,全部搬下来肯定够了。” “那好,” 柏清玄眉心舒展,“本官便将取水一事全权交于你,还望伏指挥使竭尽全力,力保村民用水需求。” 第231章 伏纪忠安抚京郊暴民,贵公子承诺提拔憨憨 伏纪忠抬眸,肃声道:“属下遵命!” “切!” 吕茂杰立在一旁翻了个白眼,柏清玄扭头瞪着他道:“吕统领,草菅人命该当何罪?” “回柏大人,末将不知。”吕茂杰漫不经心回答。 柏清玄怒火中烧,压低声音道:“若按军法处置,吕统领罪该斩首。” “你!” 吕茂杰双目圆瞪,眼角露出丝丝血红,怒道:“柏大人凭何杀末将?末将杀人不过是为镇压暴民,若非末将出手迅速,今日还不知会死多少兄弟?” “吕统领如有疑义,可向陛下申诉,” 柏清玄冷声道:“本官会向陛下如实禀报吕统领的无能和暴戾,看陛下究竟是听你的还是听本官的!” 吕茂杰气得咬牙切齿,一把甩掉刀刃上的血渍,收刀入鞘策马扬鞭,赶去了下一个村落。 伏纪忠带着五百人马上山,很快寻到山林里的溪流。 有了水源,附近村民的反抗情绪立时缓和不少。 柏清玄拍了拍伏纪忠肩头,长长舒出一口气:“多亏伏指挥使及时出现,否则今日又会是一场血流成河。” “柏大人不必客气,”伏纪忠笑道:“下官不过举手之劳而已,谈不上什么功劳。” 柏清玄摇头,认真道:“伏指挥使救了数个村落的人,本官回去后一定向陛下奏报此事。不仅如此,还要请陛下给你官复原职,赏你千金和绸缎。” “多谢柏大人!”伏纪忠喜上心头。 忙完几个村落的水源问题,已是第二日的寅时。 所有人一天一夜未合眼,终于平复暴动。 收兵返回大营,又有好消息传来:许御医的试验成功在望了! “许御医,”柏清玄匆匆走入药棚,抓起许御医的手问道:“果真有成效了么?” 许御医被他抓得一颠,缓了口气道:“回柏大人,昨日辰时参与试验的士兵傍晚时分开始出现症状,经老夫一夜救治,目下所有人症状都有所减轻,过了今夜就能大好。” “太好了!” 柏清玄面上掩饰不住的喜悦,“辛苦许御医了!本官这便向陛下呈递奏章,请陛下厚赏老御医!” 许御医反手拍拍他手背,道:“不急不急,老夫还要观察观察。不如等他们痊愈了,大人再向陛下邀赏!” “好,便依许御医之言!” 柏清玄笑着离开,目光转向角落里的蓝昊天。 “卫蓝,感觉好些了么?” 他半蹲下来,伸手摸了摸蓝昊天额头。 蓝昊天不习惯他如此亲昵,微微朝后躲了躲。 “好很多了,”他低声道,“你看,我都能自己喝药了。” 确认他没发烧,柏清玄才收回手,柔柔一笑:“那便好,本官悬着的心也能放下了。” “对了,适才伏指挥使立了大功,”他拉起蓝昊天的手,“本官打算求陛下,让他回皇宫继续当值。” “真的么?”蓝昊天惊喜不已,拽紧他的手道:“果真能让伏大哥回来?” “嗯。” 柏清玄颔首,冲他微微眨动眼皮。 “这段时日让伏指挥使受苦了,我会想办法弥补他的。” 蓝昊天忽然记起那日责难他的场景,不觉面上一红,低声道:“伏大哥心胸宽厚,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无论如何,他都是你的好兄弟,” 柏清玄面带愧色,“那便也是我的好兄弟,我不能让自家兄弟受人欺负。” 说到这里,蓝昊天忍不住垂下脸来。 那日,他对柏清玄嚷嚷,说伏纪忠是他唯一的好兄弟。 想来柏清玄是记在心上了,如今三人一条心,再无隔阂,也算好事。 “子玦,有些事我想与你坦白交代。” 他已无秘密可言,打算将自己和盘托出。 “嗯?”柏清玄眼角微扬,好奇问道:“还有何事?” 蓝昊天抬眸,看着他星光熠熠的眼睛,“我之所以能入禁军当值,全靠明远侯府和齐家在幕后为我奔走说情。” 柏清玄面上毫无波澜,笑道:“这些我早猜到了,只是不知具体何人而已。没想到竟然是他们,难道弟妹是侯府人?” “是,”蓝昊天羞涩一笑,点头道:“明远侯府的二小姐,鱼菲然。” 这名字不熟,柏清玄从未打听过京城名媛。 但明远侯府他是知晓的,太祖皇帝的肱骨之臣,如今子嗣凋敝、门庭衰落了。 “先不急着说这些,”他劝慰一句,“你好好养伤,待疫病结束返京,我再请大家一起出来聚聚。” “好,”蓝昊天乖顺点头,“都听你的。” “另外,” 柏清玄伏低身子贴近他的脸,“我想举荐你做禁军统领,等你坐上高位,也好为威北将军洗脱冤屈。” 蓝昊天听得不真切,瞠目望着他,小声问道:“子玦,你是说禁军统领?” “对,”柏清玄轻轻一笑,“我会想办法赶走吕茂杰,然后向陛下推举你。” “我……”蓝昊天犹豫片刻,“我能行么?我才入禁军一年,又毫无军功可言,就算勉强上位,也不一定能驯服军心吧?” “不必担心这些,”柏清玄目光坚定,“你先赴任,收买人心的事我们日后再议。” 话虽如此,可蓝昊天到底还很年轻。 他很清楚自己的实力,远远不够资格当上将军。 即便与伏纪忠比,他也差了好大一截,能御万人之兵已是能力极限。 “子玦,”他艰涩说道,“不如先推荐伏大哥吧?他入伍十余年,身经百战,颇受基层士兵敬畏,我想他比我更适合禁军统领一职。” 听见这话,柏清玄立时面色沉落。 “伏纪忠虽好,可我只想偿还你们一家。” 他垂首,声音涩涩的:“你一日落魄潦倒,我便一日心有不安。” “子玦……”蓝昊天瞳孔一颤,凝视着他纤长浓密的睫毛。 “你不必多言了,”他抬眸对上蓝昊天的视线,毫不闪躲,“我先依计行事,陛下不允再说。” 蓝昊天一时语塞,只能默然接受。 三日后,所有参与试验的士兵全部康复,许御医高兴得手舞足蹈差点扭了腰。 永州地区未见病患,疫病总算是拦截在了京城郊外。 待到安林河封锁解除,京郊下游的村落也都恢复正常,柏清玄心情松快地向宫里呈上最后一道奏章,乞请明日一早拔营入京。 “陛下同意了?” 吕茂杰神色恹恹地问道。 柏清玄冷着张脸,回答他:“同意了,明日寅时开城门,还请吕统领尽快清点人数和装备,准备返京。” “是,末将领命。”吕茂杰耷拉着脸走开,心里愤愤不平。 这次出兵,不仅没立下半分功劳,也没伤着柏清玄一根毫毛,明日返京还要受朝廷追责,简直是衰到家了。 想到这里,他恨不能立刻反扑过去杀了柏清玄。 圣旨一下,整个大营欢呼雀跃一片。 夜里,蓝昊天闻见外头歌声嘹亮,忍不住爬起身来走出棚子观望。 留在城外的最后一夜,士兵们欢欣鼓舞,围着篝火唱起军歌。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 “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令兮,身不自由。” 短短几句,便令蓝昊天泪流满面。 第232章 憨憨看篝火哭忆往昔,水家痛骂贵公子侥幸存活 看着跃动的篝火,舞动的人影,蓝昊天忍不住回忆起边城的军营。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上报天子兮,”季展突然不唱了,面上神色阴郁,颓然垂首。 “季大哥,接着唱啊!” 蓝昊天拿手推了推他胳膊肘,使劲催促道:“快唱啊,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 “别唱了!” 季展大吼一声,惊得众人纷纷注目凝望。他抄起地上腰刀,头也不回离开火堆,喝令一声:“都别唱了,散了,赶紧回去睡吧!” “季大哥!”蓝昊天立忙起身,追上他问道:“季大哥你怎么了?说句话啊?” “没事,困了!”季展甩开他抓来的手,不耐烦道:“别管我,回去睡吧!” 蓝昊天愕然,季展性子糙,从未因一点小事生过气。 看着他独自远去的背影,蓝昊天心中一片惶然。 如今回想起来,才明白许多事禀报了天子也无济于事。 朝中奸佞当道,岂能让爹爹的奏疏上达天听? “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蓝昊天愤然,这些盘踞京城的豪门大户,哪一个的祖先不是当年太祖皇帝的肱骨之臣? 如今决疣溃痈、腐烂至极,哪一家不是信朝的硕鼠和毒瘤? “凭什么?”他咬牙道,不觉紧紧拧起了拳头。“凭什么你们活得悠哉游哉,他们却要暴尸荒野?” “卫蓝,”身后忽然传来柏清玄和伏纪忠的说笑声,“为何一个人出来了?” 柏清玄的手落在他肩上,发觉他浑身发着抖。 “怎么了?冷么?” 他凑近问,察觉到一丝异样,手下不禁多加了几分力道。 似是安抚,似是鼓舞。 蓝昊天避开他目光,强忍着咽下泪水,低声道:“冷了,进去说吧。” 三人回至药棚,伏纪忠端上一只陶碗,里面盛着几只肥硕的鸡腿,烤得外焦里嫩、金黄酥脆。 “快趁热吃吧!”他笑着说,“这可是我上山打来的野货!” 蓝昊天心里发堵,面上干硬一笑,“好,谢谢伏大哥!” 柏清玄倒了一杯热水给他,温声道:“慢点吃,别噎着。” 说完,看了伏纪忠一眼,又道:“我与伏指挥使商量过了,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弹劾吕茂杰,然后扶你上位。若陛下不允,再举荐伏指挥使,总之肥水不流外人田,禁军的指挥权必须握在自己人手里。” 蓝昊天咬住鸡腿的嘴立时停下,他抬眸望去,见二人正目光深深地盯着他,满脸不自在道:“我真的能行么?” “卫蓝,”伏纪忠鼓舞一句,“龙生龙凤生凤,你身世武功俱佳,并不输给任何一位朝中将领。” 柏清玄也附和一句:“对,我们都相信你。” 蓝昊天把鸡腿放回碗里,垂眸道:“那我姑且一试吧!” “哪能姑且?”伏纪忠忿忿,“为了你爹,为了整个将军府,也为了所有死去的兄弟们,你必须竭尽全力做好!” 这是目下唯一的机会,再想去边关沙场立功,几乎无有可能! 蓝昊天心底涌起一股热血,抬眸正视二人目光,坚定道:“好,我听你们的。” 翌日寅时,京城北门大开。 许御医仍需守在城外救治病患,柏清玄留下伏纪忠和五千士兵维持秩序,余下所有人全部返回京城。 一场浩劫逐渐消散,食血免疫的方法被普及开来。 柏清玄一回宫,便急急忙忙向少帝呈递奏疏,弹劾吕茂杰的失职和抗上。 “革去官职?” 少帝面上微微露出惊愕之色,他放下奏疏,看着御案前的柏清玄道:“柏卿,革职会不会太重了些?吕卿虽急躁,但到底把城外乱局稳住了。” 柏清玄躬身垂首,肃声道:“吕茂杰疏忽大意,致使三千流民惨死,其暴戾程度令方圆数百里百姓闻风丧胆,动辄斩首杀人,陛下若继续重用他,只会让百姓寒心。” 少帝颇有些为难,柏清玄不在的这段日子以来,曹太妃一直在他跟前说吕茂杰的好话。 他若答应柏清玄严惩吕茂杰,难免会令曹太妃不悦。 想了想,他决定折中处理此事:“柏卿,不如把他降职处分吧!朕会下令贬他为指挥使,另择旁人出任禁军统领一职。柏卿以为如何?” 柏清玄抬眸看了他一眼,道:“卑臣无异议,只是,卑臣想推荐一人出任禁军统领一职,还请陛下准许。” “你说!”少帝面上一喜。 “卑臣想举荐现任禁军羽林左卫指挥使,卫蓝出任禁军统领一职。” 柏清玄说得不急不徐,面上神色镇定。 少帝略作犹豫,卫蓝的指挥使是一月前拔擢的,这么快便升任他为禁军统领,恐怕难以服众。 他神色微转,开口道:“柏卿,还有其他人选么?” 柏清玄听出他弦外之音,“陛下,这次出城,卫指挥使又救了卑臣一命,卑臣无论如何都要还他这个人情。” “那、容朕再想想吧!”少帝垂下眼眸,细细思索其中关隘。 柏清玄见他犹豫不决,转移话题道:“陛下,还有一事。之前被贬的伏纪忠,在此次京郊防疫期间立下汗马功劳,卑臣恳请陛下恢复他的官职,以示褒奖。” “好好,”少帝扯嘴一笑,“这个好说,就照柏卿的意思办。” * * 慈宁宫里,太后和曹太妃正在说道柏清玄回京的事。 “什么?”曹太妃面上一惊,“柏清玄要陛下贬黜吕统领?” “是啊!”太后微微蹙眉,愤慨道:“他这是想趁机提拔自己人,没了吕统领,禁军十万将士就是他的私人护卫。” “这该如何是好?”曹太妃神情焦灼,“我母子二人好不容易稳住朝堂内外,怎可让柏清玄统领朝政和军政大权,威慑天子?” 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抚一句:“妹妹啊,我看这事也并非毫无办法。陛下不是正在犹豫新的禁军统领人选么?” “是,”曹太妃貌似幡然醒悟,连声问道:“难道姐姐是想……” “吕茂杰还有个弟弟吕茂彬在边关当值,”太后幽幽道,“吕茂彬为人低调,这些年在海洲也立过不少功劳,只是相较于梁定邦来说略显逊色罢了。” “那咱们就推举他做新任禁军统领?”曹太妃试探问道。 太后颔首,默然不语。 三日后早朝,少帝拒绝了柏清玄的请求,遵从曹太妃之意,另立海洲巡防将军吕茂彬为禁军统领。 为安抚柏清玄,少帝把蓝昊天格外提拔为禁军副统领,让被贬的吕茂杰出任空缺出来的羽林左卫指挥使一职。 柏清玄虽心中不甘,但仍恭恭敬敬拜谢了圣恩。 消息传至水府,水溟萤气得摔碎了杯盏。 “杀手捅不死他,吕茂杰的弓箭也射不死他,这小子难道是九条命的猫吗?” 他胸口剧烈起伏,声音沙哑得像只恶鬼。 一旁家仆见他情绪激动,赶忙俯身清理掉地上碎盏,安抚道:“家主大人,还请息怒!” 水溟萤朝轮椅扶手捣了捣拳头,不过一击,便砸得鲜血淋漓。 “咳咳……” 他忽然有些喘不上气,正巧门外响起敲门声:“启禀家主大人,世子爷在门外求见。” “咳咳……进……” 他挥挥手,示意家仆退出门外。 云书羽一身玄色箭袖,头上戴着帷帽,推门走入昏暗的厅堂。 “拜见家主大人!”云书羽拱手一揖,垂首的瞬间微风掀起帽檐薄纱,露出一张骇人的丑脸。 第233章 憨憨要向未婚妻引荐贵公子,贵公子往费宅探望憨憨 水溟萤强忍住咳嗽,嘴角沁出一点血迹,冲他摆摆手。 “家主大人这是怎么了?” 云书羽抬首,见他伸手擦去嘴边血痕,关切问了一句:“可是发生何事了?” “哼!”水溟萤冷哼一声,讪笑道:“有事,有大事啊!” 云书羽见他面上癫狂,忍不住追问:“不知云某可否为家主大人分忧?” 水溟萤抬眸看了他一眼,倏尔收住狞笑,道:“世子殿下若肯相助,在下倒也不妨告诉你实情。” 云书羽顿了顿,“愿闻其详。” “你的仇人晋升禁军副统领了,”水溟萤佯笑道,“还有,柏清玄本打算推举他做禁军统领,可惜被陛下拒绝。” “蓝昊天?”云书羽嘴中蹦出这三个字,心里痛得泣血。 他怎么能,踩着他们兄妹的尸骨一步一步爬到如今的高位? 恬不知耻,卑鄙无耻。 水溟萤凝视他片刻,隔着帷帽,看不清他神色。 须臾,他开口道:“世子殿下,可有何想法?” “云某可否,”云书羽声音冷冽,“开始着手准备杀死蓝昊天的计划?” “杀他容易,可要他痛不欲生、血债血偿难!” 水溟萤语气调侃,“柔怡郡主惨死,世子殿下难道只想要他一条小命而已么?” “不,云某不仅要杀他,还要诛他的心,让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云书羽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好说,好说。”水溟萤拊掌,笑道:“世子殿下英明果决,在下欣赏你这份明悟。” “该要如何做才好?”云书羽急急问道,“还请家主大人明示!” 水溟萤转动轮椅,缓缓靠近他道:“听闻蓝昊天为了巴结柏清玄,一连两次舍命相救,令柏清玄感动不已。” 轮椅停在他脚边,水溟萤继续道:“在下以为,不若制造机会离间他们,令他二人反目成仇。与此同时,使点小计让他众叛亲离,如何?” 云书羽紧了紧手心,答道:“此计甚好,云某愿听家主大人安排。” * * 蓝昊天升任禁军副统领,心里委实高兴。 唯一感到不便之处,是身上多出了一只傀虫。 之前任职羽林左卫指挥使时,因新官上任有三个月的观察试用期,故而朝廷未在他身上安放傀虫监视。 现如今做了副统领,虽增加了权柄,却也失去了自由。 过完年,蓝昊天忙着熟悉军务,约莫有一个月没见着鱼菲然。 上元佳节京城灯会因霍乱肆掠没能办成,城内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好好的喜庆节日过得像鬼节。 到了二月二龙抬头,京城大小坊间才恢复人气,渐渐喜庆起来。 “卫大哥,做了禁军副统领感觉如何?” 鱼菲然眨着大眼睛,贴近他问道。 “忙的够呛,”蓝昊天坐在竹椅上,头顶上桃树开始冒出嫩芽,点点青绿十分可爱。 他抬起胳膊反手抱住脑袋,一副慵懒的模样靠坐在椅背上,笑道:“吕茂彬脾性虽好,能力却很一般,整座京城的巡防安排时常出错,叫人头疼呢!” “那就好,” 鱼菲然学着他的样子倚进竹椅里,抬眸看了看树枝上的芽尖,悠悠道:“入了春,京郊山林里的花也快开了。卫大哥,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常去林子里捉迷藏的事么?” 蓝昊天半眯上眼睛,“当然记得,你可不止一次在山上崴了脚。” 说完,他倏尔歪过头来,一脸诡谲地看着鱼菲然。 “嗯?”鱼菲然乍然一惊,瞠着眼睛问道:“怎么了,卫大哥?” “下个月,我们邀上伏大哥和柏清玄一起,去山里踏青吧?” 蓝昊天笑得眉眼弯弯。 鱼菲然闻见柏清玄三个字时,眉心不觉跳了跳,“一定要带上那阴蘑菇么?” “菲然……”蓝昊天收敛神色,目光沉沉,“他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坏。” “伏大哥可以,他不行。” 鱼菲然毫无动容,直言道:“他两次三番故意拿你挡剑,害你险些丧命,叫我如何敢邀请他出来游玩?” 蓝昊天伸手,想拧一拧她挺翘的鼻尖,手指却停在半空,未能下手。 “柏清玄性格闷了些,有些小坏,但他绝不会害我。” 蓝昊天悉心解释一句,“上回他也说了,想见一见自家弟妹。我总不能次次都拂他好意吧?” “不见不见!”鱼菲然答得干脆,拍开他的手道:“你要让他来,那我就不去了!” 说完,便起身离开树下,径直往厅堂里去了。 蓝昊天余光扫了她一眼,心中有股莫名的悸动。 话说那小子,为何一定要见鱼菲然呢? 难不成,他瞧上自家兄弟的未婚妻了? 想到这里,他忽感心中邪恶,吐了吐舌头道:“他应该没这嗜好吧?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为何一直不娶妻呢?” * * 柏清玄散班时,在朱雀门遇到当值的伏纪忠。 “伏指挥使,近来如何?” 他递过牙牌给伏纪忠,关切问了句。 伏纪忠匆匆扫了眼牙牌,郑重答道:“托柏大人的福,一切都好。” “对了,下次有空出来聚聚吧!”柏清玄笑道,“还没好好谢过你与卫指挥使二位呢!” “柏大人随意就好,”伏纪忠把牙牌拱手奉上,“我们不过尽职尽责而已,不劳柏大人破费。” 柏清玄收好牙牌,摇了摇头,面上露出殷切之色,“那可不行,知恩图报天经地义,柏某可不能怠慢了你们。” “那便依柏大人之意,属下听从安排就是。” “好,柏某做主,改日请你们吃酒听曲。”说完,柏清玄便笑着离开。 邀请完伏纪忠,他打算再去费宅看看蓝昊天。 之前有打听过,蓝昊天独自一人住在京城西四大街的民宅里,似乎小日子过得很不错。 “公子,”杜仲小步跑来,憨笑一声,“咱直接回府么?” 柏清玄踏上马凳,沉声答道:“不回府,去西四大街拜访一个人。” 杜仲立马想起这茬,惊声问道:“公子,真要去卫指挥使府上拜访么?” “嗯,”柏清玄一手掀开门帘,一手扶住车厢,“早晚要去的,索性今日过去看看吧。” “好的,公子。” 马车穿过几条大街,驶进西四大街里头的小巷,杜仲逐渐放慢车速。 “公子,”他转头朝里问道:“咱们不先买点礼物带过去么?” 柏清玄思绪游离片刻才答道:“不用,就过去看看,今日没打算登门拜访。” “啊?”杜仲差点惊掉下巴,疑问道:“公子,咱们好不容易去一趟,怎能不进大门呢?” 柏清玄没有回答他的问话,不想进去,是因害怕打扰。 蓝昊天有未婚妻,指不定就会遇上二人你侬我侬的场景。 想到这里,柏清玄心底涌起一股酸涩。 蓝昊天有心爱的女子,他充其量是对方心中一个不太愿意接受的兄弟。 他的出现,打乱了蓝昊天原本的命运轨迹,令他颠沛流离、欺人自欺。 “公子,前面就是费宅了。” 杜仲的声音响起,把他从万千思绪中拉回现实。 “嗯,就在这里停车吧。”他抬手掀起窗帘一角,见前方几丈远处,大门上挂着费宅的匾额。 第234章 贵公子瞧见憨憨青梅心生妒忌,吕家联系英王造反 黑漆大门是新刷过的,锃亮锃亮。 门突然“嘎吱”一声打开,从院子里走出一位水红袄子的姑娘来:“我说过了,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蓝昊天伸手拽住她手腕,哀求道:“菲然,我的好菲然,你就行行好嘛!子玦求了我好几次,也得让我有点面子是不是?” “你的面子不是我给的,是你好好干活挣来的。” 鱼菲然转身,一脸正色道:“我绝对不跟阴蘑菇一起!” 蓝昊天苦求无果,只得松开手,扯了扯她袖沿,怏怏道:“那不然这样吧,你男扮女装,就说是侯府亲戚,成不成?” “卫大哥!”鱼菲然气得瞪圆了眼睛,斥责道:“哪有你这样的郎君,非把自家娘子推给旁人?” 蓝昊天立时舌头一噎,红着脸说不出话。 想来也是,柏清玄毕竟是外男,鱼菲然是内室,不见的理由很正当。 “那好吧,”他垂眸道,“抱歉,菲然,让你为难了!” 鱼菲然气得面红耳赤,甩开他的手跳上马车。 青雪匆匆一福,跟着上了马车。 柏清玄坐在车厢里,目睹这一幕,心弦微动。 “鱼二姑娘似乎对我有偏见,看来以后不能提及弟妹的事了。” 想到这里,他指尖一松,窗帘缓缓合上,只听得路上一阵轱辘响动,鱼府的马车飞速驶离小巷。 待远处大门“砰”一声关上,柏清玄才吩咐杜仲驾车离开。 回去的路上,柏清玄面色沉郁。 鱼二姑娘貌美如花,并非蓝昊天所言只是寻常路人。 看二人拉拉扯扯的样子,似乎感情不错,怪道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心底隐隐有些刺痛,妒忌在疼痛的裂缝里生根发芽。 * * 江洲鹤城,四季如春。千帆扬尽,白云故里。 英王古景安立在千鹤阁的顶楼,举目远眺,惆怅不已。 “启禀王爷,京城有来信!” 护卫上前,双手奉上一封信函。 古景安转身,看着那张雪白信封,面上微微一讶。 “是何人送来的?” 他淡声问道。 护卫躬身,镇定回答:“回王爷,是京城吕家的家仆送来的。” 古景安眸光微动,伸手接过那张信函,撕开蜡封取出信笺。 抖开一看,才发现对方写了整整满页。 京城来的任何消息,总会令他胆战心惊。这半年来,他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怕仁德皇帝追加圣谕,命他在王府自裁。 怕皇后密派杀手,把他刺死在鹤城的大街上。 怕太子猜忌他,上奏仁德皇帝将他圈禁,永世不得迈出大门一步。 如今京城吕家来信,又会是怎样的噩耗? 想到这里,他捏着雪浪笺的手指不禁轻轻颤抖,目光游移涣散无法凝聚在字里行间。 暖风拂过,吹动他两颊的顶冠垂珠。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冷静下来,仔仔细细阅览起信上内容。 “末将愿助英王成就大业,万望英王以天下苍生福祉为重,渡千里之江,北上都城与末将汇合……” 视线将将扫完信上内容,古景安突然合起双手,把信笺揉成一团抛入江水之中。 “王爷!” 护卫见他如此,赶忙抬眸唤了他一声。 “回府,”古景安沉声道,“不许对任何人提及此事。” “是,奴才遵命!” 几人匆匆下了仙鹤阁,坐上马车返回鹤城中心的英王府。 府内姬妾迎了上来,见英王神色不虞,忙命丫鬟揪住护卫问道:“王爷今日怎么了?瞧着不太高兴的样子。” 护卫止步,小心觑了前方英王一眼,凑近丫鬟低声道:“出大事了!奉劝你们一句,千万别问他,指不定要拿你们撒气呢!” 说完,便推开丫鬟的手,赶忙追了上去。 自打被贬江州建府后,古景安为提早安排好后事,一连娶了五位美姬。 怕有一日他身消玉殒,好歹留个香火延续血脉。 古景安抚了抚宠妃的手,温声问道:“身子如何?没有孕吐吧?” 宠妃柔媚一笑,“妾身一切都好,倒是王爷今日瞧着像是有事。” “想多了,”古景安扶她坐下,自己坐上另一面的太师椅,笑道:“本王不过是担心你们几个罢了,没什么大事。” 抿了口茶,他补充一句:“明日起,本王要去灵安寺静修,你们几个在府里好好待着,勿要让本王担心。” 宠妃看着他,一脸惊疑:“王爷,何故如此着急?” “灵安寺方丈禅隐大师两个月后要出外云游,”古景安淡声答道,“本王想趁他还在,去庙里找他好好研习《心经》全卷。” “这样啊……”宠妃收回视线,垂眸思量片刻又道:“那王爷打算何时出关呢?妾身这副身子日渐沉重,还盼王爷早日出关,阖家团聚。” 听闻这话,古景安沉默须臾。 家中妻儿尚幼,他这一趟出去,还不知有无归期? 一旦事败,整座王府的人都将亡命天涯,再无团聚之日。 他心中思绪万千,强压住内心苦痛,冲她清浅一笑道:“夫人安心,本王承诺,两个月内必定下山。” 交代完府内一切,古景安又在前院召集王府护卫,吩咐道:“本王这次上山,无需你们护卫。这段时日你们就守在这院里,好好保护夫人们。” “是,奴才遵命!” 护卫们应了一声,纷纷挺直胸膛。 古景安冲护卫头领招招手,待他近身,微微探头附耳说道:“若有任何不利王府的情况发生,务必护卫夫人们迅速离开王府。记住了么?” 头领垂首,沉声道:“是,奴才遵命。”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古景安便带着几名贴身护卫,匆匆去了鹤城仙台山上的灵安寺。 * * 京城,吕府。 “大哥,”吕茂彬坐在厅堂下首,对一旁的吕茂杰说道:“抱歉,这段时日让你受委屈了。” 吕茂杰面色阴沉,扯了扯嘴笑道:“茂彬如今高升禁军统领,愚兄很是为你感到高兴。愚兄犯了过错,理应被陛下责罚,茂彬不必为愚兄难过。” “行了行了,” 坐在上首的吕老爷突然打断他们,严肃道:“江州那头情况到底如何了?” 吕茂彬轻咳一声,转身面向吕老爷道:“回禀爹爹,信已经送到了,英王殿下今日凌晨送回驿信,说愿意与我们合作。” “好,”吕老爷吸了口烟枪,目光炯炯,“有了英王做号召,不怕没有能人异士响应我们。” “爹爹说得是,”吕茂彬望着他,神情严肃道:“少帝那边,孩儿已联系钦天监监正朱能大人,请他上疏陈奏彗星侵犯紫薇星垣一事。” “嗯,”吕老爷颔首,“这下少帝怕是不能不动了。” “还有,”吕茂彬补充道:“孩儿请了昔日海洲同僚,让他们说服亲近友人呈递奏疏,禀奏各州府郡县的民间异象,借此弹劾柏清玄。” “此乃好计!”吕老爷又吸了口烟枪,笑道:“吾儿能干,吾心甚欢!” 吕茂彬羞赧笑笑,回头看了眼吕茂杰道:“这些只是雕虫小技,若无大哥的数万士兵助力,我们势必不能成事!” “嗯,”吕老爷颔首,微眯着眼看向吕茂杰,道:“茂杰,你不必气馁。” “爹爹,孩儿不敢。”吕茂杰赶紧躬身:“大业未成,孩儿怎敢唉声叹气?” 吕老爷拿烟枪点了点他们两个,缓声道:“你们兄弟俩,都是老夫的心头肉。今日茂彬做了禁军统领,茂杰被贬指挥使,不过一时宦海起伏罢了。日后事成,你们两个都会成为信朝举足轻重的大将。” 吕茂彬和吕茂杰相视一眼,面上露出欣喜之色。 第235章 憨憨拉伏纪忠赴贵公子宴,贵公子当众宣布退隐 蓝昊天晋升禁军副统领后,好几次遇见伏纪忠都躲躲闪闪。 “卫蓝!”伏纪忠远远瞧见他,主动喊了一嗓子:“卫副统领!” 蓝昊天耳朵尖,闻见他喊声不觉止步,回头一笑:“哟!伏大哥!” “属下拜见……” 伏纪忠正欲行礼,却被蓝昊天伸手拦住:“伏大哥,咱们兄弟之间就不必多礼了!” “嗯。”伏纪忠颔首,挺直了腰板。 “对了,伏大哥。” 蓝昊天凑近他,伸手搭在他肩头,“柏大人想请我们两个一起出去聚聚,去么?” 伏纪忠眸光一闪,急忙问道:“什么时候?去哪儿聚?” “今晚,”蓝昊天回答,“在安林河畔的花间阁。” “花间阁啊!” 伏纪忠没有多想,“好,待会儿你在朱雀门等我,我交代好了陪你一道去。” 申时,蓝昊天按时下工出朱雀门,伏纪忠迎上去,笑道:“咱们怎么去?” “柏府的马车会来接我们,”蓝昊天指了指大门外的朱雀大街,“应该就停在那儿!” 伏纪忠伸长脖子望去,见大街上行人寥落,再定睛一看,远处依稀出现一辆马车,咕噜噜快速驶来。 “是杜仲,”蓝昊天一脸欣喜,“柏大人的书童。” 二人走出城门,杜仲正好把马车停在路边,喊道:“卫副统领!伏指挥使!” “诶,来了!” 蓝昊天见他招手,忙拽着伏纪忠走向马车,“柏大人已经过去了么?” 杜仲腼腆一笑,“是,公子已经在雅间了。” “走吧,伏大哥。”蓝昊天拉着伏纪忠上车,二人一起挤进车厢。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蓝昊天看着他,倏尔开口道:“本来打算由我请客的,可惜鱼菲然死活不肯见柏大人,只好答应柏大人做东了。” “鱼菲然?”伏纪忠神情微微有些愣怔,“是那位……” 没等他说完,蓝昊天插嘴道:“是明远侯府二小姐,我的……那位。” 傀虫在车厢里飞来飞去,二人都没敢说出未婚妻三个字。 “也是,”伏纪忠扫了眼角落里的黑影,沉声道:“姑娘家的,总不好出来见生人。” 蓝昊天沉默片刻,转开话题道:”爹爹他们的事,我想寻个机会去北边查查。” “嗯?”伏纪忠抬起脸,满面惊愕地望着他,问道:“如何查?” 蓝昊天摇头,面色凝重,“之前在京城小打小闹,所获不多。现如今我身居高位,同样摸不着任何蛛丝马迹。” “你都这么说了,那还如何查?”伏纪忠面露焦急,想阻止他。 蓝昊天目光沉沉,“无论如何,至少要帮他们洗脱罪名,不能让他们含恨而死。” “他们逼死你爹,确实不该。” 伏纪忠叹息道,“但朝野纷争,你爹他性格又偏执,不愿参与拉帮结派,难免在朝中被人中伤。” “可我爹没错!” 蓝昊天闻言一怒,大吼道:“我爹恪尽职守,从未做过一件危害朝廷之事!” “卫蓝,”伏纪忠面上一软,温声劝道:“可事实真相摆在那里,你爹他、就是错了。” 蓝昊天眉毛一竖,满脸不甘道:“什么是真相?那狗阉人说的就是真相,我说的就不算真相了么?” 诚然,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 不过片面之词罢了,谁说的不是真相了? 当初蓝昊天在朝中无势,就算他当着陛下的面,说了威北将军没有叛国通敌,会有几人愿意相信? 如今有柏清玄保他,身份地位自与往日不同,说出来的话也会受朝臣和天子重视。 “卫蓝,”他安慰一句,“你堪堪坐稳副统领的位置,还是晚几日再说吧。” “伏大哥,”蓝昊天眸底泛起一层雾气,激动道:“这位置是你们让我坐的,可我心思根本不在荣华富贵上!” 蓝昊天性子耿直,与京城官场格格不入。 “卫蓝,年底你就及冠了,该收收心啦!” 伏纪忠好言相劝,“男子汉大丈夫,不成家立业,何以在世上站稳脚跟?” “可伏大哥你不也没娶亲么?”蓝昊天忍不住怼他一句。 “我?”伏纪忠指了指自己,干笑一声道:“别说我了,我是特例。” 他收起笑容,严肃道:“卫蓝,听大哥的,先稳住一年,等局势明朗了再做谋划。” 马车渐渐停下,帘外传来杜仲的声音:“两位大人,花间阁到了。” 二人起身,默默走下马车。 二楼雅间,柏清玄正与孔林楚把酒对饮。 杜仲领着二人上了楼,轻叩门扉:“启禀公子,卫副统领和伏指挥使到了。” “请进!” 扇门推开,从屋里传来古朴的琴音。 溪言在轻纱帷幔之后,垂首抚弄弦琴。 “你们来了,快请坐!”柏清玄抬手,招呼二人入座。 他指着孔林楚,介绍道:“这位是吏部右侍郎,孔林楚孔大人。” 蓝昊天记得孔林楚的模样,状元游街那日,他还感叹过对方相貌儒雅、气质严正。 “见过孔大人,”他客气道,“不知吏部近来是否公务繁忙?” 孔林楚微微有些震惊,眼前这位尚未及冠的年轻人,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禁军副统领卫蓝! 他赶紧举手作揖,温声答道:“孔某见过卫副统领!吏部向来事务繁杂,下官能力不足,终日忙得像无头苍蝇罢了!” 说罢,屋里众人相视一笑。 “孔大人若是无头苍蝇,”伏纪忠忍不住调侃道:“那我们两个就都是蚂蝗了!” “说笑说笑,”孔林楚垂首摇头,“文官闲散,哪里有两位将军军务繁忙!” 柏清玄看了金弈辉一眼,见他颔首,才道:“今日请众位齐聚花间阁,一来是想酬谢诸位前段时日的仗义相助,二来嘛,是想当众宣布一事。” “嗯?”蓝昊天面上一惊。 “柏大人请说,我等洗耳恭听。”伏纪忠郑重一揖。 孔林楚默不作声,拾起茶杯抿了一口热茶。 “本官身为帝王之师,理应为天下苍生表率。” 柏清玄一脸正色,坐直了身姿,“现如今少帝年幼,许多家国大事无法亲力亲为,本官暂为代理军政大权。但少帝终有一日会长大,本官想,在那之前,从国子监挑选几位年轻后生,培养他们执政能力,以期日后能被陛下加以重用,造福天下百姓。” 此言一出,众人立时沉默不语。 蓝昊天一脸错愕,问道:“那柏兄你呢?少帝一成年,你就不做首辅了么?” “我,”柏清玄垂眸,停顿片刻才道:“本官打算等少帝主事后,便退出朝堂,安心教导皇子功课。” “这怎么行?”伏纪忠忍不住起身,激动道:“柏大人青年才俊,就算少帝成年,也不过而立之年,如何能过早隐退身居人后?” 柏清玄抬眸,深视他一眼,幽幽道:“伏指挥使,本官之所以作此安排,是想多培植一些己方势力。身居高位,许多政见往往受人攻讦,难以切实执行。只有退居人后,指挥党羽进谏,才能有效对付政敌,把惠民政策落到实处。” 第236章 贵公子留下憨憨谈心,笑谈年底为憨憨赐字加冕 “子玦,”蓝昊天摸摸脑袋,疑问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难道做首辅就不能推行新政,做太子太师就可以了么?” 柏清玄颔首,“嗯。首辅本就是众矢之的,许多言论无论对错,都会有人质疑。太子太师则不同,治学为上,不论政治,少了许多勾心斗角,本官也有更多精力研究新政。” “可是柏大人!” 伏纪忠面露焦急,探身道:“您年富力强,少帝又正当年华,君臣配合一起治世岂不是更好?” “少帝……”柏清玄神色微沉,低声道:“少帝毕竟是天子,本官权势滔天,他迟早有一日会对本官心生忌惮。” 孔林楚适时发话:“是啊,皇权最忌讳下移,陛下一旦明白这点,就会对柏大人有所防备。” 蓝昊天转头看了伏纪忠一眼,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好了好了,”金弈辉突然打断他们的话,笑道:“子玦有先见之明,懂得激流勇退是好事,你们何必为人所难?依我看,太子太师也不错,一品冠带人臣之极,又有朝政话语权,总比手握军政大权的宰辅来得安全。” 众人默然,屋里琴音激荡,令人心思起伏不定。 柏清玄若是退了,接替他的人真能为他们说话么? 一顿晚宴,几人各怀心思,气氛诡异。 散席后,柏清玄单独叫住了蓝昊天。 “卫蓝,”柏清玄抓着他的手腕,带他坐至跟前,“适才我说的事,让你不高兴了?” 蓝昊天垂眸瞧了眼腕上紧扣的指节,冲他摇摇头,“这事让傀虫听见真的好么?” 柏清玄面露喜色,忍不住眼底笑意,柔声道:“卫蓝,你是懂我的。” 琴声低切,宛若轻吟。 溪言没敢抬头,指尖不停飞转在琴弦之上。 柏清玄喝酒上了脸,两颊红得像荼蘼花开那般艳丽,“坐下,陪我说说话,醒醒酒。” 蓝昊天心里扑通直跳,似是太过惊喜,舌头都打了结,支支吾吾应了声:“好、好的。” 柏清玄会心一笑,半倒在小几上,面上神情慵懒,带着几分不经意的撩拨:“可惜不能直呼你的名字,对了,你还未有取字吧?” “让子玦见笑了,”蓝昊天面上一红,“行伍里的糙人,哪有取字的习惯!” “那可不行,”柏清玄轻轻摇头,拿手指着他道:“卫蓝出身名门,即便身为武将,不读圣人经典,也是要有字的!” 蓝昊天垂眸笑了笑,问道:“那子玦认为,取个什么字好呢?” 威北将军一家战死,同族中长辈耆老也找寻不见。 按理来说,年底蓝昊天成人礼那日,要有长辈们给他取字,以贺成年之喜。 蓝昊天曾经很期待及冠那日的加冕仪式,心中难免感动得一塌糊涂。 “你性格直率,脾气不大好,又有些憨憨的。” 柏清玄话刚出口,蓝昊天便眯起眼盯住了他,“等等,你这说的是我么?” “当然,只不过,”柏清玄倏尔停下,凝视他片刻才道:“你也有许多优点,比如仗义、勇敢,还有傻得可爱。哈哈!” 蓝昊天被他说得满面通红,可爱两个字更是戳进了他心窝。 琴声止住,溪言垂下手来低头坐在帷幔后头,一言不发。 柏清玄眸光微动,倏尔开口说道:“不如叫屹之吧,你性子不定,少了些沉稳,屹字可补你的缺陷,如何?” “屹之……”蓝昊天沉吟一句,目光垂落在他修长的手指上。 “屹之不错,我没意见。” 沉稳如山,他想到了爹爹。 曾经,爹爹是他的靠山,是他嬉笑打闹的保护伞。 如今他就要及冠,双亲不在,兄弟皆亡,他须独自撑起整个蓝家门楣,光宗耀祖,延续香火。 “对了,你生辰是几月份?”柏清玄笑着问道。 蓝昊天抬眸,收敛神色,低声回答:“冬月初二。” “年底我做主,在茗香阁为你举行成人礼如何?”柏清玄笑得宠溺,像在看一只宠物。 “全凭子玦做主。”蓝昊天见不得他那眼神,垂着脸应了一声,“谢谢你,子玦。” * * 钦天监监正朱能请求面见陛下,少帝欣然应允。 “卑臣朱能,拜见陛下。” 朱能身材肥胖,屈膝下跪十分吃力。少帝见状赶紧挥手,命一旁内侍扶着他下跪行礼。 “朱卿有何事禀奏?” 少帝不等他起身,便开口问了一句。 朱能喘了几口粗气,理好衣襟,躬身答道:“回陛下,天象有异,卑臣不敢欺瞒陛下,故特来觐见陛下陈述详情。” “哦?”少帝微微一惊,忙问道:“是何异象?快说来听听。” “回陛下,”朱能俯首,正声答道:“前几日,北方紫薇星垣上空出现一颗流星,横贯整座星垣自东而西扫落。此乃不吉之象,卑臣以为,或许暗示如今朝廷有奸佞当道,威胁皇权。” 少帝年幼,并不懂得天象与皇权之间的联系。 他转首看了眼一旁侍立的薛如海,疑问道:“薛公公,太上皇在位时出现过此类异象么?” 薛如海立即上前一步,垂首答道:“回陛下,没有的呢。” “朱卿,”少帝见薛如海帮不上忙,又回转目光问道:“这紫薇星垣与皇权有何干系?” 朱能肃声回答:“回陛下,自古以来紫薇星都被视作帝王之星,周围有丝毫异动都预示着皇权不稳。” “原来如此,”少帝颔首,“朱卿继续。” “此次流星侵扰帝座,卑臣不敢妄言陛下会有何种灾难,但朝堂之上一定有奸臣,还请陛下严加审视。” 朱能神色严肃,少帝听得很是心惊。 “奸臣?”他不可思议地呢喃一句,问道:“朱卿,那你可知这奸臣是谁?” “回陛下,卑臣不知。”朱能低声回答,忽然补充一句:“但卑臣猜测,或许与宰辅大人有关。如今宰辅大人权倾朝野,无论是他本人或是他党羽,都有可能是侵扰帝座的奸臣。” “柏卿?”少帝心下迟疑,“柏卿对朕忠贞不二,甚至打算在朕成年后退出朝堂,他怎么可能危害朕的皇权?” “陛下,”朱能俯身,沉声说道:“宰辅大人或许不会威胁陛下安危,但纵观他上任以来的所作所为,无不是在兴风作浪、扰乱民生。” 薛如海轻咳一声,趁机蛊惑道:“是啊,陛下。柏大人上任一年有余,先后推出数项改革举措,搅得朝廷天翻地覆。兵部贪墨案、边城战败、永州暴乱,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不是柏大人的新政所致?” 这话说得少帝一噎。 “陛下,”朱能劝道,“就算前两件事与柏大人无关,可永州民乱总该与他有关吧?若非他推行黄册制度,会有丁门小户大面积破产沦为流民么?” 少帝无话可说,他尊柏清玄为先生,经文教义都是柏清玄所授。 严师如父,对少帝而言,他与柏清玄之间的关系不仅止于君臣和师徒。 “陛下,卑臣不敢妄议朝政。”朱能补充一句,“但请陛下小心提防,以防奸人挡道,污染朝堂。” 少帝沉默不语,紧紧攥起了拳头。 第237章 钦天监禀报乱世之象,鱼菲然受神秘人邀约 少帝一连郁闷了好几日,曹太妃见他面色不虞,摸了摸他脑袋关切道:“陛下,你在烦恼些什么?可否说与母妃听听?” “母妃,”少帝抬眸,满脸惶惑,“您认为,柏卿为人如何?” 曹太妃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这话题,当即心下一喜,笑道:“陛下喜欢柏大人是么?” “嗯。” 少帝缓缓点头。 “母妃知道,柏大人对陛下呵护备至。” 曹太妃轻轻抚弄他后脑勺,温柔道:“可他到底是外人,难免会对皇权产生觊觎之心。” 少帝面色一变,嗔怪一句:“难道母妃也认为柏卿不好?” “并非如此,” 曹太妃笑笑,“只是想要提醒陛下,防人之心不可无。再忠贞的臣子,也不过是陛下的棋子。陛下须得时刻注意,小心他们欺君罔上、越俎代庖。” 这话终于派上用场了! 太后连日以来敦敦教诲,好不容易令曹太妃开了悟! 少帝神色忧郁,撇了撇嘴,沉闷不语。 * * 英王在灵安寺呆了几日,禅隐大师递了一个条子给他。 “苍柏蔽日,英豪救世。” 古景安念完这句话,顿时嘴角一颤,惊惶望向禅隐大师。 禅隐大师冲他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圣君出世,老衲恭贺英王殿下!” “可这……”古景安瞠着眼,追问一句:“禅隐大师,这到底怎么回事?” 禅隐只是笑,“此为当下时兴的民谣,殿下乃天下民心所向,万望殿下勿要推辞,勇敢任事才是。” “本王并非推辞,只是想问问,这民谣是何处所传?” 古景安紧追不舍,不肯轻易点头。 禅隐躬身一揖,沉声道:“天下九州,如今处处传诵此诗,殿下不必追问,此乃大势所趋。” 英王沉默,垂首思忖须臾。 “禅隐大师,”他低声问,“本王此次北上,胜算能有多大?” 禅隐早为他测算过,当即开口:“上上签,大大吉。” “果真?” 古景安抬起脸,一脸期盼地望着他。 禅隐捻动佛珠,垂首道:“佛祖保佑,殿下福报到了。” 古景安心内汹涌澎湃,他盼这一日整整半年了。 成王败寇,争夺皇位失败的皇子根本难以立足于世。 与其日日夜夜忧心被人杀死,不如起兵举事大干一场来得痛快! 翌日,包括江州在内的三个州,各地街头巷尾纷纷传诵起这首诗歌。 “苍柏蔽日,英豪救世!铲奸除恶,还我清明!” 短短四句诗文,在朝廷接到奏报以前,像风一般传遍了九州大地。 早朝上,群臣议论纷纷。 “启禀陛下,”元亦朋站出来说道,“此乃胆大包天之人口出狂言,还请陛下下令,彻查此诗来源,务必将悖乱之人依法处置!” 少帝从未遇到过如此大事,目光转向柏清玄,问道:“柏卿,此事你有何见解?” “回陛下,”柏清玄躬身一揖,“卑臣赞同元老大人的说法,确实应当严查传唱之人。” “好,”少帝正欲颁旨,水永博忽然站出来说道:“陛下且慢!”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向他,水永博高举笏板,躬身一揖:“此诗暗含深意,还请陛下明察!” “哦?”少帝面上一惊,徐徐问道:“水卿,你说说看,此诗该如何作解?” 水永博抬眸,深深凝视他一眼,肃声道:“柏树遮蔽天日,唯有英豪可以救世。铲除奸佞匡扶正义,才能还我清明朝堂。这里的柏树和英豪,应该都有具体所指。” 少帝虽幼,却也揣测出了七八分。 他不安地看向薛如海,薛如海面色凝重,朝他轻轻摇头。 “水大人想说,”柏清玄忽然插话,“柏树指的是本官,而英豪指的是江州英王,是么?” 水永博躬身一揖,“正是,还请陛下明鉴。” 少帝咬了咬嘴唇,诘问道:“水卿此话何意?难不成天下百姓都在怂恿英王造反?” “陛下,”孔林楚站出来,“民间流言所传,多半是有人幕后主使。无论此诗深意如何,擅自在民间搅起纷乱,导致坊间人心惶惶,幕后主使必须严惩!” “该!”少帝附和一句,“该要严惩!” “陛下!”水永博又喊了一嗓子,“陛下不止该严惩造谣生事之人,更应该警醒,清理身侧的奸佞之人!” “这……” 少帝面露难色,目光再次转向柏清玄。 柏清玄凝眉,从容道:“陛下,水大人所言有理,是该好好审视百官,铲奸除邪。” 少帝默然,“那该如何做呢?” “回陛下,”柏清玄垂首,“彻查百官近日动向,凡与英王有过联系之人,一律抓进大牢。” * * 鱼菲然自拒绝蓝昊天的请求后,便一直窝在侯府未有外出。 青雪瞧着她情绪不佳,便提议道:“二姑娘,咱们有七八日未出门了,不如趁今日天晴,去醉春楼大吃一顿吧!” “吃什么吃?”鱼菲然埋怨一句,歪在贵妃榻上一动不动,“卫大哥都快把我许配给别的男子了,哪儿有心情吃好吃的!” “可是二姑娘,”青雪上前一步,半蹲在榻前说道:“卫公子不是再没提过此事了么?况且他不过是想介绍介绍二姑娘您的存在,好宣示名花有主不是?” “不去不去!”鱼菲然侧过身子,不耐烦道:“要去你自己去!本姑娘烦着呢!” 青雪无奈,只能起身替她盖好薄毯。 咻一声轻响。 一支断箭射来,正正钉入窗棂的格子里。 “哎呀!吓死我了!” 青雪疾呼一声,探着身子取下断箭。 箭尾系着一根布条,她赶忙取下展开念道:“今夜戊时,安林河畔碧水亭见。” 听见这话,鱼菲然霍然起身,一把夺过她手中布条,道:“什么东西?哪来的?” “回二姑娘,”青雪咽了口唾沫,“适才从屋外飞来的,奴婢没看清射箭之人。” 鱼菲然仔细瞅了瞅布上文字,惊叹一声:“这不是卫大哥的字么?歪歪扭扭也没个形状。” “是呀,落款写着卫公子的名讳呢!” 青雪拿手指了指“卫蓝”二字。 “奇怪!”鱼菲然蹙起眉心,疑问道:“卫大哥想道歉直接吩咐家仆通传一声就是,干嘛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青雪也眨了眨眼,满脸不解。 “那二姑娘,”她小心问,“咱们夜里还去么?” “去!”鱼菲然不假思索,“干嘛不去!” 她理了理身上袄子,爽朗道:“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碧水亭那儿人多眼杂,我们不过见见面罢了,怕什么?” “嗯,也是。”青雪咬着唇,缓缓点头。 夜里,鱼菲然早早用过晚膳,洗了个热水澡,浑身香香的上了马车。 “二姑娘还是穿绯色衣裳好看!” 青雪调笑一句:“跟朵花儿似的!哦不,比花儿还要明艳!” 鱼菲然被她说得一赧,伸手拍了下她的胳膊,“什么花啊草的,本姑娘就是本姑娘,这世上哪有花草可比得过我的!” 马车停在安林河畔,夜里岸边灯火阑珊,花红柳绿不输白日。 “去看看,碧水亭那头有人没?” 鱼菲然掀开窗帘,朝外探视一眼。 青雪赶紧起身,“是,奴婢这就去。” 第238章 鱼菲然中计撞见贵公子,贵公子夜送鱼菲然回府 看着青雪消失在人海里,鱼菲然忽然心下不安:“卫大哥何故突然转了性,变得如此有情调了?” 不一会儿,青雪急急忙忙回来,禀报道:“回二姑娘,亭子里守着个小厮,看样子不像费宅的家仆。” “小厮?”鱼菲然眨了眨眼,一脸困惑。 不及多想,她跳下马车,拉着青雪去了碧水亭。 亭子位于浮桥尽头,深入河水中心。 亭角飞扬,挂着浅浅月梢。 “喂!”鱼菲然冲那小厮的背影吼了一声,“你是谁?守在这里干嘛?” 小厮猛然回头,见是一位陌生女子,忙躬身一揖道:“奴才见过姑娘,不知姑娘有何贵干?” “嗯?”鱼菲然挑了挑眉毛,瞪着他问道:“你问本姑娘有何贵干?” 小厮颔首,恭敬道:“是,奴才与公子正在此处等人,不知这位姑娘叫奴才作甚?” 鱼菲然立时面色剧变,插着腰吼道:“本姑娘也要在此等人,你家公子是何人?竟敢跟本姑娘抢地方!” 小厮一惊,忙解释一句:“我家公子……” “杜仲!”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众人回头,正见柏清玄月白的袍子随风微荡。 “是你!”鱼菲然忍不住惊呼一声,青雪赶紧拽住了她的胳膊。 “姑娘是……” 柏清玄脑中回忆,倏尔记起眼前之人正是蓝昊天的未婚妻,“鱼府二小姐,鱼菲然?” “嗯。” 鱼菲然扬起下巴,挑衅似的看着他,尖声道:“这亭子今晚是本姑娘的,柏公子不会厚颜无耻到想跟本姑娘抢地方吧?” 杜仲一急,正欲上前理论,却被柏清玄一把扯了回来。 “不许胡来!退下!” 他低声呵斥一句,杜仲悻悻退后。 柏清玄掖了掖衣袖,冲鱼菲然清浅一笑道:“鱼二姑娘想用,柏某自然不敢强争。只不过,可否容柏某问问,鱼二姑娘今夜要在此处等候何人?” “这不关你的事,”鱼菲然冷声道,“本姑娘要见的人,柏公子不会认识的。” 柏清玄被她怼得没话说,今日将将散班回府,他就收到蓝昊天的飞箭传信,邀请他今夜戊时在此相会。 他本有怀疑,却还是满怀期待地乘车前来。 等了许久,仍不见蓝昊天出现,便中途离开一小会儿,去花间阁见了金弈辉一面。 “鱼二姑娘莫不是在此等候卫蓝的?” 柏清玄灵光忽闪,试探着问了一句。 鱼菲然面上乍惊,张皇掩饰道:“你、你怎么知道本姑娘在等谁?” “不瞒鱼二姑娘,”柏清玄拱手一揖,“柏某来此,也是为了等卫公子的。” “你!”鱼菲然顿时火冒三丈,骂骂咧咧道:“好你个卫蓝!竟敢耍我!” 骂完,便要拉着青雪离开。 “等等!”柏清玄突然出声制止她,道:“鱼二姑娘且慢!” 青雪扯了扯鱼菲然的手腕,鱼菲然这才停下脚步,回头睥了他一眼,问道:“柏公子还有何事?” 柏清玄追上一步,面色凝重,“鱼二姑娘,你不觉今晚的事太过蹊跷么?” 蓝昊天再顽皮,也不至于同时戏耍两人。 鱼菲然心中一悸,不觉紧了紧手心。 “卫蓝断不至于做出此等糊涂事。” 柏清玄解释道,“恐怕有居心叵测之人从中作梗,让你我二人上当受骗。” “那、那他图什么呢?”鱼菲然壮着胆子问道。 “柏某不知,但此人危险,鱼二姑娘小心为上。” 柏清玄摇头,面上神色沉沉。 鱼菲然咽了口唾沫,心中惊惶不安。 “二姑娘,”青雪扯了扯她腕间,小声道:“我们还是早些回府吧!那人约我们出来,指不定在想什么坏招呢?” “这样吧,”柏清玄见她二人神色紧张,温声安抚:“反正今夜定然是见不到卫蓝了,不如由柏某送二位姑娘回侯府吧!” 鱼菲然立时面色一变,大声喊道:“谁要你送了?本姑娘有马车,不稀罕你们柏家的破车!” 杜仲看不下去,怼了一句:“鱼二姑娘,我们公子也是好心。卫公子是我们公子的好兄弟,您又是卫公子心尖上的人,我们公子顾着兄弟情义也不敢黑灯瞎火的让您独自回府啊!” “二姑娘,他说的有道理。”青雪劝道,“天色这么晚了,回去的路上多危险呐!” 鱼菲然抿了抿嘴,一脸傲气道:“那行,但本姑娘警告你,今晚的事绝对不许跟卫大哥提起。” 柏清玄轻轻一笑:“鱼二姑娘放心,柏某不会的。” 说完,几人便匆匆上了柏府的马车。 杜仲和青雪在外面驾车,鱼菲然与柏清玄在车厢里相对而坐。 熏香袅袅,清雅恬淡。 鱼菲然抱着胳膊,始终拿眼斜睥他,面上神情复杂。 这阴蘑菇倒是会做人情功夫,一句兄弟情义便让人无法反驳。 柏清玄瞧着她脸上神色一变又一变的,心中早已猜透了七八分。 他轻咳一声,柔声问道:“鱼二姑娘似乎不太待见柏某?可以问问原因么?” “哼!” 鱼菲然冷嗤,揶揄道:“柏公子乃当朝宰辅,皇帝的宠臣,本姑娘哪有那个胆子敢厌恶您啊?还请柏公子不要多虑,本姑娘天生一张臭脸,对不住了!” “鱼二姑娘不愿说,柏某也不强求。” 柏清玄笑笑,继续道:“只不过,还请鱼二姑娘体谅。柏某身居要职,需要应付的人很多,难免偶尔虚情假意寒暄一番。鱼二姑娘若是觉得柏某太过虚伪做作,柏某自叹确实有这方面的问题,但那不过是情非得已罢了。” “打住!” 鱼菲然抬手,止住他话头,严肃道:“柏公子的难处,不必向我一个姑娘家解释。本姑娘从未关心过柏公子的官场生活,还请柏公子不要误会了。” 这话说得柏清玄无话可接,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垂落下来。 鱼菲然总觉他性格阴沉,并不是个好相与的。 目下柏清玄近在咫尺,正如她所料,从他乌黑深沉的眸子里看不出半点破绽。 这阴蘑菇难道有强迫症么? 鱼菲然悄悄打量着他,通身雪白,没有半点杂色,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身姿笔挺不似文人倒像军士。 这样一个人,乍看之下十分完美,可仔细瞅瞅,哪儿哪儿都觉得压抑别扭! 柏清玄倏尔抬眸,碰上鱼菲然怪异的目光。 鱼菲然赶忙移开视线,抬头看了看车顶。 柏清玄这才注意到,鱼菲然的眼睛像一颗紫水晶,又亮又纯。 “这样一个女子,也难怪蓝昊天会眷恋她了!” 柏清玄暗想。 蓝昊天定然是正人君子,不至于贪恋美色。 鱼二姑娘倾国倾城,天真烂漫,二人确是天作之合。 “鱼二姑娘,” 他轻轻开口道,“听闻鱼二姑娘与卫蓝早有相识,不知你们之间发生过何等趣事,可否说来听听?” 鱼菲然有些瞠目结舌,情人间的故事,也是你小子能冒然打听的? 她眉头一拧,道:“没故事,不过是救命之恩罢了。” 柏清玄无奈,干笑一声。 “说起来,”他沉默须臾,再次开口道:“柏某与卫蓝的相遇,纯粹是一场误会。若非卫蓝一直对本官心怀怨恨,我们也不会有不打不相识的缘分。” 说到这里,鱼菲然心底突然窜起一团怒火。 若非柏清玄推行新政,搅扰臣民,蓝昊天一家断不会无辜枉死。 第239章 鱼菲然痛骂贵公子,九州现诡异流言乱象 她压下心头怒火,忿忿道:“柏大人很得意么?伤害卫大哥,令他记恨你,很得意是么?” 柏清玄面上一怔,看着她恼怒的脸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鱼二姑娘,你这是何意?” 良久,他才吐出这句话。 鱼菲然白了他一眼,讥讽道:“柏公子青年才俊,未及弱冠便高中状元,一入内阁就开始风风火火推行新政,搅得朝堂内外天翻地覆。” 她稍作停顿,见柏清玄面色半红半白,扯嘴冷笑道:“柏公子如此才干,势必要踩着天下人的尸骸不断攀爬,攫取权柄,为己谋利。本姑娘一个局外人都怕你不过,何况是被你害惨了的卫大哥!” “鱼二姑娘,你……” 柏清玄欲言又止,怕再次激怒她。 鱼菲然挑起眉毛,心中恨不能一刀砍了他。 “柏公子,做人应有自知之明。” 她语气极冷,像是淬了冰,“卫大哥巴结你,是为仕途着想。本姑娘不会巴结你,日后你也不必再来向我献殷勤。” “抱歉,鱼二姑娘!” 柏清玄面上幽怨,解释一句:“柏某今日所为,并非有意叨扰姑娘。还望姑娘海涵!” 马车渐渐停下,车外传来青雪的喊声:“二姑娘,侯府到了!” 鱼菲然收敛神色,松开双臂,叮嘱道:“柏公子一言九鼎,可别过了今夜就食言!” 说完,她头也不回出了车厢。 明远侯府门外灯火幽暗,大门口坐着一个老仆,磕磕巴巴地打着瞌睡。 二人下了马车,鱼菲然朝柏清玄微微福了一礼:“多谢柏公子相送,告辞!” 青雪不明就里,道了句:“抱歉,恕不远送。” “无妨。” 柏清玄淡淡回答,面上神情复杂。 正巧蓝昊天晃晃悠悠走至路口,远远瞧见侯府大门外的一幕,惊得一把躲进巷子里。 “菲然怎么会,私底下与柏兄见面?” 看着鱼菲然福礼,目送柏清玄远去,蓝昊天的脚像粘在了地上,分毫动弹不得。 “一定有事瞒着我!” 他想,今日夜里费宅的家仆告诉他,鱼菲然有东西要他亲自去侯府取,却没料想见着她与柏清玄私会的一幕。 凭他的脑瓜子如何想,最终只得出一个结论:“难不成他们在为我的成人礼商量具体事项?” 见鱼菲然回了侯府,蓝昊天东西也不取了,满心狐疑原路折返。 * * 水溟萤听着云书羽的汇报,忍不住扶着轮椅大笑起来。 “确定蓝昊天撞见了?” 云书羽拱手,沉声道:“是的,家主大人。多亏您给了云某几个轻功了得的护卫,据他们所言,昨日夜里蓝昊天确实撞见柏清玄亲自送鱼菲然回府。” “那就好!”水溟萤笑得激动,纱布从他面上滑落,云书羽这才见着他的真面目,竟是位分外清秀的男子。 “不仅如此,”云书羽补充一句,“护卫还说,蓝昊天似乎闷闷不乐的样子,看来我们的离间计成功了!” 水溟萤突然止住笑声,道:“先别急,再观察看看。蓝昊天与鱼菲然感情深厚,怕是此等雕虫小技作用有限!” “是,”云书羽颔首赞同,“家主大人说得是。” “对了,”水溟萤倏尔开口道,“最近民间似乎有异动,世子殿下这几日外出,可有打听到什么风声?” 云书羽挺正身子,摇头答道:“云某不知,只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似乎在传英王的事。” “苍柏蔽日,英豪救世。” 水溟萤幽幽念道,“无论始作俑者是谁,看来天下会有一场巨变了。” “家主大人,”云书羽拱手道,“他们的目标是柏清玄,我们何不助他们一臂之力?” 水溟萤抬眸,看着他笑笑,“世子殿下看浅了!他们的目标哪会是柏清玄那小子?” “难道说……”云书羽欲言又止,目光扫了厅内一圈。 傀虫晃荡而过,水溟萤抬手拂开它。 “在水府不必忌讳这些,”他沉声道,“这些人是为皇位而来,英王不过是他们扶植的傀儡罢了。” “傀儡?”云书羽心中困惑,“英王能有什么把柄被人拿捏?他不过一个堪堪成年的王爷罢了!” 水溟萤笑得恣意,道:“想为人君,须得有人扶持。少帝若没有柏清玄和太皇太后撑腰,以及太后的默许,他一个黄毛小儿可坐不稳龙椅。” 云书羽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英王想要登基,一来需要除掉柏清玄,二来还得收买太后,至于太皇太后,虽说两个都是她的孙儿,但想要她老人家点头同意,还得费一番苦功夫才行。” 水溟萤一字一句解释,“据目前来看,他们似乎并不想要水家助力。” “难道他们想连太后也一起除掉?”云书羽惊疑问道。 水溟萤冷笑,“他们敢想,水家就敢接受挑战。” * * 一连好几日,都有奏报地方异象的奏章送入皇宫。 少帝看着眼前厚厚一摞奏章,叹了口气,“柏卿,这可如何是好?” 柏清玄将将授完今日课程,垂眸沉思片刻,才道:“回陛下,这些奏章不过是为英王造势,还请陛下严惩上奏的地方官吏。” “又严惩?”少帝带着几分不满,“柏卿,如今天下九州谣言四起,皆指向柏卿一人。柏卿为何不向天下解释解释?” 柏清玄默然,良久才道:“卑臣匡扶社稷,立身质直,出语无馋,从未做过亏心之事,要如何向天下解释?” “柏卿,”少帝倏尔软了下来,劝道:“难道就这么由着他们诬陷柏卿不成?” “陛下,”柏清玄冲他笑笑,道:“还请宽心,只要民间无事,让他们骂骂泄愤也好。” 少帝皱眉,“那英王怎么办?要不要派人去江州监视他?” 柏清玄思忖片刻,答道:“陛下,若他们真想闹事,恐怕此刻英王早已离开王府。如今派人过去,已是杯水车薪。”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如再观察观察,严令江州巡抚看好州内守军。” 少帝眸光一动,“柏卿的意思是,英王会号召地方驻军起事?” “不无可能。” 柏清玄沉声回答,“他们想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闹事,没有兵力自然不行。如今各个州府均有数万兵马,正好可以为他们所用。” “也对,柏卿分析得有道理。” 少帝颔首,继续问道:“那流民呢?现如今各地流民泛滥,倘若他们聚集起来的话,应该也能成为一支颇具战斗力的军队。” 柏清玄平静回答:“流民虽多,但缺乏必要的物资供应和军事训练,想要成势困难重重。” “若当真只是虚张声势,那便再好不过了。”少帝忧心忡忡。 “陛下,”柏清玄上前一步,躬身道:“如今局势不甚明朗,朝中百官心思各异,恐怕一时半会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陛下不如静观其变,看看这些造谣之人究竟意欲何为?” 少帝抬眸看着他,“朕只怕后知后觉,害了柏卿你啊!” “陛下安心,”柏清玄清浅一笑,“卑臣没那么脆弱,一碰就坏的。他们再凶残,也抵不过京城十万禁军。只要看好吕统领,京城不惧攻歼。” “说到吕茂彬,”少帝神情严肃,“与吕茂杰倒是完全相反的性子。吕茂彬谦逊有礼,朕看不出他有什么心思。” 柏清玄颔首,“吕茂彬到底是吕家人,陛下还得小心提防才是。” 第240章 英王秘密北上,皇宫召开赏花宴 英王在灵安寺呆了半月,陆续有不少人上山拜访他。 “在下海洲高行义,愿助英王殿下成事!” 这日登门拜访的,是一位来自海洲的富商。 古景安抬手请他起身,温声问道:“高先生所言成事,具体是指什么?” 高行义爽朗一笑,道:“殿下聪明绝顶,在下说的成事,自然与北面有关。” “你们一个个都要本王出头,”古景安感慨一句,“可本王也有妻儿在世,哪里敢不顾及她们的性命?” “殿下多虑了!”高行义拱手道,“殿下若愿为天下百姓鸣不平,自有江湖义士自发为王府女眷保驾护航。” 古景安摇头苦笑,推辞道:“北面如今固若金汤,高先生要如何保证攻破城门?” “殿下,”高行义敛了神色,“里合外应,未必不是良策。在下已联系过吕统领,将借口运输布帛,护送殿下与勇士们北上京城。” “勇士?”古景安面上微讶,问道:“何来勇士?” 高行义志得意满,答道:“是在下花重金召集的一群青壮流民,业已在海洲训练多时,只待殿下振臂一呼,便可率领他们大干一场。” “原来是流民。” 古景安嗟叹一声,“高先生仗义疏财,本王自然不能拒绝先生好意。敢问高先生手底下的勇士,约有多少人马?” “不多不少,五千。”高行义伸出一只肉手,朝他比了个五的手势。 古景安心下一安,笑了笑,答道:“好,本王便随你们北上搏一场!” “恭迎英王殿下!”高行义俯身一揖,唱道:“英王出世,污浊必退!” 当日,古景安便下山坐上高行义准备的马车,跟随商队一道踏上征途。 五千勇士仍旧扮作流民,跟随商队悄悄前行。 沿路府县并未严查商队,不过半月,英王便成功乔装入京。 京城,吕家别院。 吕老爷翘首以盼,终于等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草民吕青江,拜见英王殿下!” 古景安忙上前一步,亲手扶起吕老爷,温声道:“吕老爷不必多礼,该本王感谢老爷子您才是。” 吕老爷笑笑,勾头道:“王爷言重了,此番合作只为谋求大义,草民不敢邀功请赏!” 一旁,吕茂彬和吕茂杰相视一眼,各自归座。 上完茶水后,古景安悠悠问道:“不知吕老爷后续如何安排?要想入宫威逼皇上,总得有个恰当的契机不是?” 吕老爷面上一笑,看了看下首的吕茂杰。 吕茂杰立时会意,拱手答道:“回王爷,三月十五皇宫御花园将会举办一场赏花盛宴,届时百官赴宴,时机正好。” “吕指挥使的意思是……”古景安听得不明所以,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叫人猜疑。 “若是少帝被柏清玄所害,只怕神仙也保不住他了。”吕茂杰沉声解释。 古景安面上迟疑,“你们要杀少帝?” “不是我们,”吕茂杰重复一遍,“是柏清玄。” 古景安深吸一口气,镇定几分才道:“少帝不过是个孩子,吓吓他就好,何必非要他死呢?” “王爷,”吕茂彬微微一笑,“少帝不死,王爷如何继位?名不正言不顺,日后王爷要如何向天下百姓解释?” “这……”古景安沉默不语,对于四儿,他其实并没有很深厚的感情。 四儿的生母出身卑贱,本就不受仁德皇帝待见。 之前在后宫,这对母子格外低调,很少出现在公众场合。 古景安出身高贵,又是长子,比四儿年长十岁,根本无有共同话题可谈。 “本王于心不忍,少帝毕竟是本王的幼弟……”他叹息一声,一脸忧愁。 吕茂彬怕他反悔,赶忙补充一句:“不死也行,让他残废就好,总之不能让他继续坐在龙椅上处理政务。” 古景安抬眸,定定望着他,“残废?” 天子有疾,自然不再适合继承大统。 * * 柏清玄和鱼菲然都对昨夜的事保持了缄默,蓝昊天见二人没打算做出解释,也始终不问。 三月仲春,百花盛开。 御花园举办了一场规模盛大的赏花宴,少帝下旨邀请朝堂百官携带家眷入宫,共享这一皇家盛宴。 少帝今日心情舒畅,拉着曹太后早早来了御花园。 花园里人声嘈杂,百官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品酒赏花。 “柏卿!” 少帝拉着曹太后,拐过一座假山,一眼瞧见正与元亦朋、孔林楚闲聊的柏清玄。 柏清玄闻声立忙转身,朝着少帝躬身一揖:“卑臣拜见陛下,拜见太妃娘娘!” “快快免礼!”少帝上前一步扶起他,“今日赏花宴上的酒好喝么?” 柏清玄并没有饮酒,微微怔了片刻才道:“回陛下,卑臣未曾亲尝,不如请孔大人说说看吧。” 孔林楚赶紧俯身,“回陛下,味道极好,赛过天上琼浆玉露。” “哈哈!”元亦朋爽朗一笑,少帝也忍不住调笑起来:“莫非孔卿去过天庭?” “回陛下,”孔林楚腼腆一笑,“卑臣虽未亲临其境,但在书上见过不少。” 正说着,吕茂彬忽然走了过来,躬身道:“末将拜见陛下!” 少帝见他满头大汗,关切问了句:“吕卿,宫内一切都好吧?” “回陛下,”吕茂彬躬身,“卑臣已在御花园附近安排五千兵士巡逻,还请陛下放心。” “嗯。”少帝颔首,颇有些威严。 曹太妃忽然发话,“陛下,那面桃花开得娇艳,不妨移步过去瞧瞧吧!” 顺着她的手看过去,湖边的桃林灼灼妖冶,艳丽无比。 “好,儿臣遵命。” 说完,便扶着曹太妃的手,慢慢踱向湖边。 柏清玄见吕茂彬走开,环视四周一眼,没见着蓝昊天身影。 心里倏尔空落落的,自打前几日鱼菲然对他说了那些话以后,柏清玄便一直心情低落,仿若被人刺了一剑。 鱼菲然是蓝昊天的身边人,她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一定不是空穴来风。 许是蓝昊天平时在府上埋怨过他,亦或许真如鱼菲然所言,蓝昊天只想攀附他的权势往上爬。 越想心越痛,呼吸也跟着困难起来。 “柏大人!”孔林楚见他望着湖边出神,忍不住唤了一句:“柏大人?” “哦!”柏清玄立忙收回神思,道:“玉森何事?” 孔林楚猜着他的心思,见他双眸含水,眼角含春,以为他是在思念佳人,便问道:“柏大人可是有意中人了?” 这话问得元亦朋一惊:“什么?子玦你有喜了?” “不是,你们别多想。” 柏清玄连忙否认,“子玦不过睹物思情,感叹花期短暂罢了!” 元亦朋见多识广,强忍住笑意拍了拍孔林楚肩膀:“子玦既不愿多说,我们还是别问了。” 柏清玄佯笑一声,忽闻湖边传来曹太妃的尖叫声:“哎呀!这儿怎么有蜜蜂?” 花开灿烂,粉香四溢,招蜂引蝶。 曹太妃挥了挥衣袖,赶走头上一只黄蜂。 少帝倒是镇定,自顾自饮了一口热茶。 吕茂彬亲自负责御花园的安全护卫任务,宫门那头全权委托给了蓝昊天。 禁军本无副统领一职,少帝为了安抚柏清玄,才特设这一官职。 平时禁军调动只需统领一人发话,但蓝昊天走马上任后,就得正副统领同时下令才行。 二人相当于半块虎符,合在一起才有禁军指挥权。 吕茂彬合计着时间,估摸少帝那面该出事了。 第241章 少帝洒牛乳招毒蜂,贵公子救少帝被擒 少帝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一日要饮三次新鲜牛乳。 他和曹太妃是用过午膳后才来的御花园,在湖边坐了一会儿,差不多未时,宫人们端来了今日的第二份牛乳。 “启禀陛下,京郊牧场送来新鲜牛乳了。” 曹太妃看了食盘上的东西一眼,道:“拿来呈给陛下吧!” “是,太妃娘娘。” 宫女小心翼翼端起银碗,递至少帝跟前。 少帝一脸幸福地接过碗,朝着柏清玄挥挥手,“柏卿,过来一下。” 柏清玄忙停下话头,朝着湖边走去。 “陛下,牛乳要趁热喝,”曹太妃叮嘱一句,“喝完再跟柏大人说吧。” 少帝笑了笑,没有回她。 柏清玄步子急,堪堪走近少帝椅前,忽然脚下被人一挡,身子失去重心朝少帝倒去。 “啊呀!”曹太妃尖叫一声,“你、你是做什么?” 好在柏清玄反应敏捷,伸出双手撑住了椅子,但还是险些撞到少帝的头。 “母妃,”少帝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震打翻了牛乳,香甜乳汁溅了满身。“朕无事,不过可惜了这碗新鲜牛乳。” “柏清玄,你好大的胆子!” 曹太妃气得面色煞白,指着他骂了一句:“冒犯陛下,你该当何罪?” “卑臣罪该万死,还请太妃娘娘息怒!”柏清玄赶忙起身,掀起官袍跪倒在地。 少帝放下银碗,宫人们赶紧帮他拭去身上污渍。 “还请母妃息怒,柏卿不过是无心之失。” 少帝朝曹太妃俯身,转而对柏清玄道:“柏卿,你也擦擦身子吧。天气乍暖,寒气还很大,可别湿着衣服受凉了。” 柏清玄磕了个头,道:“卑臣谢过太妃娘娘和陛下!” 一群人将将舒口气,少帝正准备退去更衣,桃林里突然扑来一大群黄蜂,直奔一身明黄龙袍的少帝。 “哎呀!”少帝猛然一惊,一把抱起脑袋失声嚎叫:“救命啊!有黄蜂!” 柏清玄抬眸,见头顶乌泱泱一片,正以迅雷之势压来。 “陛下小心!”他大吼一声,伸开双臂护住少帝,“来人!护驾!” 少帝缩在他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 那群黄蜂认准了目标,任凭宫人驱赶也毫无退去的意思。 “嗡嗡——” 一个个跟发了狂似的,直往柏清玄身上扑。 柏清玄被他们连蜇好几下,身上痛痛麻麻,咬着牙喊道:“陛下别动!卑臣誓死保护陛下!” 御花园里顿时乱作一团,百官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携带家眷躲进了石林里。 吕茂彬听闻动静,刻意拖延一小会儿,才带着士兵往湖边跑。 “陛下,”柏清玄闻着身上的味道,心中起疑:“这牛乳里掺了什么?” 少帝一惊,小声答道:“蜂、蜂蜜。” “难怪了!”柏清玄痛得嘶了一声,“陛下,情况不妙。不过臣倒是有一个法子,或许能摆脱目下困境。” “什么?柏卿请说。”少帝埋着头,声若蚊蝇。 柏清玄推着他往湖边走,低声道:“卑臣带陛下到湖里避避,让湖水掩盖身上的甜腻。” “什么?”少帝惊呼一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柏清玄便一把抱住他跳进了湖心。 春日暖阳高照,可湖水却是冷得刺骨。 二人将将落水,便觉周身刺痛,冻得猛一哆嗦。 “柏卿!”少帝吓得面色惨白,“朕、朕不会水啊!” 柏清玄托着他,湖水很深,二人勉强露出水面。 他一面蹬水,一面安抚道:“陛下别怕!有卑臣在。” 黄蜂依旧盘旋在头顶,大有誓不罢休的意思。 吕茂彬冲至湖岸边,大喝一声:“大胆狂徒!竟敢危害陛下!” 他回头,朝士兵们吩咐道:“快把这群畜生赶走!把陛下救上来!” “是!” 士兵们把湖岸围得严严实实,不断有人跳下水,发出“扑通扑通”的落水声。 曹太后推开宫人们的手,急急跑向湖岸,哭喊道:“陛下!陛下您没事吧?” 少帝冻得直打颤,乌着张嘴道:“柏卿,朕、朕受不住了……” “陛下,吕统领带人来了,您再忍忍。” 柏清玄周身力竭,肌肉已经开始发僵。 士兵们扑腾半晌,头顶的蜂群才渐渐散去。 “大胆柏清玄!”吕茂彬怒喝一声,伸手拽住他胳膊道:“还不快放开陛下!” 少帝终于承受不住,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陛下!陛下!” 柏清玄扑腾着,推开吕茂彬的手,双手用力托起少帝。 “柏清玄!” 吕茂彬被他推得一歪,差点沉了下去。 四周士兵聚拢过来,他喝令一声:“快给本帅拿下他!” “吕统领!”柏清玄被士兵死死拽住,惊呼一声:“你凭何拿本官?” 少帝被安全转移,由士兵们托着扶上湖岸。 吕茂彬扼住他手腕,道:“就凭你推陛下落水,企图溺死陛下!” 众人瞧着蜂群散去,这才小心翼翼移出石林。 “陛下!”曹太妃哭倒在少帝身上,“陛下,您这是怎么了?您醒醒啊!” 少帝歪着头,面色惨白,眼皮都没眨一下。 柏清玄被吕茂彬拖着上岸,神色凝重道:“太妃娘娘,快宣御医,陛下该是在水里冻晕了。” “你!”曹太妃抬头瞪了他一眼,转而吩咐一句:“快去太医院叫人!” “柏大人!”孔林楚从士兵堆里挤进来,失声问道:“柏大人没事吧?” 柏清玄摇摇头,甩了甩身上水渍,“本官无事,只是苦了陛下。” 少帝忽然一阵痉挛,身子抽搐不停。 ”陛下!”曹太妃按住他,紧张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柏清玄瞧着情况不妙,伏低身子摸了摸少帝额头,“不好,别是被虎头蜂蜇了!” “虎头蜂?”曹太妃吓得花容失色,“那岂不是中毒了?” 众人立时惊慌失措,吕茂彬大喝一声:“快抬陛下去太医院!等不及了!” “是,属下遵命!” 一群人手忙脚乱,火急火燎把少帝送去了太医院。 御花园里百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怎么会这样?” “听说是被虎头蜂蛰了。” “这畜生哪里来的?御花园那么多宫人洒扫,会犯这种错误么?” 元亦朋抚了抚白须,见湖岸边柏清玄被禁军带走,轻轻叹了口气:“树大招风,看来又有一场恶战了。” 蓝昊天在朱雀门听闻消息,急得差点带人闯进御花园里去。 “卫蓝!”伏纪忠抓住他胳膊,劝道:“别冲动!” “可是伏大哥,”蓝昊天回头,一脸激愤,“吕茂彬他们抓了子玦,目下也不知关在哪儿呢?” 伏纪忠冲他摇摇头,镇定道:“别慌,少帝还没死,他们不敢冒冒然下杀手的。” “可……” 蓝昊天欲言又止,垂下头咬牙道:“我早该提醒子玦的,外头风声四起,个个指向子玦,骂他蛊惑圣心、误国误民。我……” “即便他今日逃过一劫,还有无数个明日呢!” 伏纪忠安抚道,“该来的总归会来,看对方这架势,山雨欲来风满楼,野心不小啊!” 蓝昊天紧了紧手心,沉默须臾才道:“那我们目下该如何是好?” “先打听清楚柏大人的情况,在外头帮衬他一点。” 伏纪忠拍了拍他肩头,沉声道:“再静观其变吧!” 第242章 太后重新掌权,贵公子被格去帝师 少帝被抬进太医院时,太医们吓得半死。 “中毒很深,”院正尹春沉声道:“而且陛下似乎对蜂毒过敏,全身肿得没了人样。” “那、那怎么办?”曹太妃吓得六神无主,“太医大人,陛下还有得救么?” 尹春沉默片刻,躬身道:“卑臣一定竭尽全力,但还请太妃娘娘提前做好准备。” “什么?”曹太妃瞬时腿脚无力,差点瘫倒在地上。 宫人们扶着她坐下,曹太妃目光呆滞,像是被尹春的话轰散了魂魄。 “启禀太妃娘娘,太后娘娘来了。” 有宫人在太医院门外禀报。 曹太妃堪堪回过神来,就被太后扯住了手腕:“妹妹啊,这到底怎么回事?” 太后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发着颤。 “陛下、要没了!”说完,曹太妃哇一声扑进她怀里。 “这怎么会?” 太后一脸震惊,一面轻抚她,一面追问:“陛下早上不是还上了早朝,精气神十足的么?怎么会这么突然?” 曹太妃摇头,哑着嗓子哭诉:“都怪那个柏清玄!把牛乳打翻在陛下身上不说,还把陛下给推下水。” “这……”太后瞠目,诘问一句:“这大冷天的,陛下还是个孩子,哪里受得住湖水的冰寒?” “姐姐,我一定要杀了柏清玄!” 曹太妃猛然抬头,死死瞪着她,一字一句道:“若不能除掉他,我此生誓不为人!” “妹妹啊,”太后心中一喜,面上安慰道:“咱先坐下说,别气着自己!柏清玄当然得死,姐姐一定帮你的。” * * 少帝在床上昏迷不醒,柏清玄被吕茂彬关了两日。 皇宫大内有许多冷宫偏殿,常年人迹罕至,连火盆蜡烛都没有。 柏清玄冻得发僵,整整呆坐了两天两夜。 为少帝的病情担忧,也为鱼菲然的话纠结。 少帝若有事,他就是前朝遗臣,再无前景可言。 蓝昊天若还恨着他,那他现下这副落魄模样一定很令对方开心。 “咚咚——” 门扉轻响,柏清玄抬眸,见屋外晴光一片,透过门缝流泻进屋里。 “柏大人,属下是卫副统领派来的。” 门外声音响起。 “何事?” 柏清玄低声问道。 “卫副统领让属下来给柏大人送膳,请柏大人凑活用一点吧!” 说完,便通过门缝塞进来一个油纸包。 柏清玄缓缓起身,来至门前。 伸手揭开油纸,里面包着两只白白胖胖的包子。 “本官只用一个,”他抓起一只肉包,对来人道:“余下的拿走吧!” “是!”那人快速取回油纸包,合上门扉离开。 柏清玄举起那只包子,幽幽道:“蓝昊天,我该相信你么?” 言罢,毫不犹豫咬下一口边沿,慢慢咀嚼吞了下去。 此时此刻,想杀他的人一杯茶水就能要了他的命。 可他还是选择相信蓝昊天,毕竟落井下石并非蓝昊天的风格。 太医院里,少帝病情终于稳定下来。 “陛下的情况,恐怕还得疗养一个月。”尹春沉声道。 太后面上一急,怒斥一句:“不过是被蜂子蛰了一口,为何要调养这么久?陛下若一直缠绵病榻,国事要交给何人处理?” 尹春面露难色,躬身解释:“回太后娘娘,回太妃娘娘,陛下年幼体弱,本就不比常人。且此次中的是虎头蜂剧毒,能活下来已是太幸,一毒一寒深侵骨髓,一个月的调养期都远远不够。” 太后看了眼曹太妃,面上露出忧虑之色。 “妹妹啊,”她沉声道:“陛下如今病成这样,这朝堂上的事得好好安排呐!” 曹太妃面上一急,怒道:“绝对不能交给柏清玄主理!” 她拍了把桌子,继续说道:“还请姐姐帮忙想想办法,勿要让柏清玄得逞。” 太后垂眸,佯笑一声,“妹妹,你信我么?” “那是自然。”曹太妃看着她,面上露出狐疑之色:“姐姐想说什么?尽管直说好了,妹妹都听你的!” 太后抬起脸来,对视她的目光,威严道:“本宫乃当朝太后,陛下的嫡母,陛下生病无法亲理国政,本宫有责任代理国事,为陛下分忧。” “姐姐的意思是……”曹太妃瞠着眼,试探问道:“垂帘听政?” “嗯。”太后颔首,微微扬起下巴。 “那柏清玄怎么办呢?”曹太妃追问一句。 太后扯嘴笑了笑,讽刺道:“他害得陛下重病在床,不判他谋逆之罪算圣恩浩荡了。” 她朝曹太妃探探身子,一脸精明的样子,“不如趁此机会夺去他帝师的身份,把他打回内阁?” “可……”曹太妃踯躅片刻,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能同意么?当初四儿继位,柏清玄可是她钦点的顾命大臣啊!” “妹妹别怕,有我呢!”太后笑笑,一脸狡黠。 柏清玄堪堪吃完肉包,门外便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柏大人,”大门砰一声被推开,吕茂彬带着一队士兵冲进屋来,道:“太后娘娘和太妃娘娘有请,请随末将走吧!” “嗯。”柏清玄面色淡定,起身跟着他离开。 来至养心殿,少帝已被宫人重新安置在龙榻上。 柏清玄还未行完礼,太后便猛一拍桌子,目光凌厉道:“大胆柏清玄!说,是谁让你祸害陛下的?” “卑臣是无意的,”柏清玄镇定答道,“还请两位娘娘明察!” “你!” 曹太妃横眉怒目,指着他骂道:“众目睽睽之下,你竟敢狡辩!在场多少人亲眼目睹,是你故意打翻牛乳泼了陛下一身,还把他推入湖中。你、你简直丧心病狂!” 太后掩嘴冷笑,说道:“柏大人,撒谎也不是这么撒的。你说自己是无心之失,可陛下如今昏迷不醒,这责任该找谁承担呢?” 柏清玄垂眸,躬身道:“卑臣甘愿受罚,但卑臣绝不承认谋害陛下之罪。” 太后与曹太妃对视一眼,露出得意一笑,“好,柏大人既如此说,那本宫便宣布太皇太后和太上皇的旨意,格去你帝师一职!” “太后!” 柏清玄猛然抬首,满脸惊惶道:“请恕卑臣失礼,斗胆问一句,这真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意思么?” 少帝一旦离了他的管教,之前的心机谋划便都白费了。 当初,他之所以逼仁德皇帝退位,便是想亲手调教出一位合格的明君。 古景裕天资聪颖,心性纯洁,只消好好管教未来定能成为一代盛世之主。 柏清玄不能,也不忍就此放任他不管! “本宫乃当朝太后,曹太妃乃当今陛下生母,难道会骗你不成?” 太后蹙了蹙眉心,满脸不耐烦。 柏清玄沉默良久,倏尔抬首问道:“那可否容卑臣问问,太皇太后打算命何人接替卑臣?” “这个你不用管,”太后收起身子,“明日早朝,本宫会代替陛下上朝听政,届时再由群臣举荐决定。” 柏清玄心下一凉,狠狠攥紧了双手。 * * 翌日早朝,太后一身朝服坐在龙椅旁的太师椅上。 看着空荡荡的龙椅,众臣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还请各位爱卿静一静!” 太后摊开双手,朝着丹墀下的大殿说道。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目光齐聚太后身上。 “本宫今日上朝,是奉太皇太后之命,代替陛下处理国政。” 她稍作停顿,继续道:“昨日赏花宴上的意外,想必诸位爱卿都已知晓。” 第243章 太后求荐帝师,水溟萤蛊惑伏纪忠构陷憨憨 众人垂头不语,有胆大的偷偷抬眸觑了她一眼。 太后坐直身子,威严说道:“柏大人误伤陛下,太皇太后宽大仁慈,并不追究他的悖逆之罪,只转达本宫革去他的帝师之职。” 说完这句,她稍作停顿,“如今陛下病情稳定,日后康复还需夫子教导。众位爱卿可否提提意见,推举几个学问渊博、人品端正的人做帝师?”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热议纷纷。 水永博第一个站出来,“卑臣认为,国子监司业杨躬行杨大人博学广闻,在士林之中人缘口碑俱佳,是帝师的不二人选!” “水大人,”元亦朋突然站出来插嘴道:“杨大人身为国子监副长官,本就职务繁重,何来精力辅导陛下功课?” 水永博不依不饶,躬身求道:“还请太后娘娘再选一人出任司业接手杨大人部分职务,好让杨大人腾挪时间教导陛下功课。” “水卿的意思,是要在现有基础上增设一名国子监司业么?”太后不咸不淡问了句。 “正是。”水永博肃然回答。 元亦朋满脸不悦,抿了抿嘴沉默不语。 殿内热议纷纷,柏清玄始终立在人群里保持缄默。 太后颇有些得意的睥了他一眼,“众位爱卿推荐的人选都很不错,本宫一时难以决断。这样吧,等过几日陛下身子好些,本宫请几位先生入宫觐见,让陛下亲自挑选,如何?” “太后英明!” 下了朝,元亦朋追上柏清玄,问道:“赏花宴上到底发生何事了?老夫隔得远,老眼昏花没太看清。” 柏清玄摇头,一脸落魄,“晚生也不知被何人算计了,那碗牛乳和虎头蜂都有问题。” “你是说,赏花宴那日并非意外?”元亦朋惊异。 “嗯。”柏清玄点头,“牛乳里刻意加多了蜂蜜,虎头蜂不可能出现在皇家御花园里,这两者都被人做了手脚。” 元亦朋抿起嘴,捋了捋胡子,道:“子玦先别气馁,这事还得从头查起。这样吧,待会儿下了班,找上玉森去茗香阁聚聚,大家一起商量对策。” “元老大人说得是,”柏清玄眉心微微舒展,“当下情况复杂,是该好好商议一番。另外,叫上伏指挥使和卫副统领一起吧!” * * 伏纪忠恢复金吾前卫指挥使一职后,便一直在朱雀门当差。 前两日少帝出事,他下工回家的路上,远远瞧见路上一人背影像极了裕钦侯世子,便一路尾随来至水府门前。 那人走路飞快,刚进巷子拐角处,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无踪,伏纪忠错愕不已。 正欲转身离开,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伏指挥使,且请留步!” 伏纪忠回头,见水府大门口一名护卫朝他匆匆跑来。 “请问有何贵干?” 伏纪忠冷静问了句。 那护卫冲他笑笑,拱手一揖道:“家主大人有请,还请伏指挥使入府一叙。” “我?”伏纪忠颇有些不可思议地拿手指了指自己,疑问道:“可在下并不认识你们家主大人啊?” “伏指挥使说笑了,待会儿见了我们家主大人不就认识了。”护卫笑得憨直。 伏纪忠思量片刻,料定他们不敢随意取他性命,才勉为其难答应了他。 二人一路来至前厅,厅堂里幽暗死寂。 “伏指挥使,”暗处的上首忽然响起一道人声,那声音沙哑得厉害,“请坐吧!” 伏纪忠瞧不真切,只得依命坐了下来。 他凝视上首方向,忽听得一阵“嘎吱”声渐渐靠近,一袭玄色斗篷出现在昏暗处。 “伏指挥使莫怪,”水溟萤说道,“在下有恙在身,见不得光亮,还请伏指挥使见谅!” 伏纪忠忙笑道:“家主大人身子不适,伏某不敢多想。” “那便好。”水溟萤抬手,一旁家仆忙奉上茶水。“在下请伏指挥使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哦?”伏纪忠眉心一跳,道:“敢问是何事?” 水溟萤沉默须臾,才道:“听闻伏指挥使入伍十余年,一路摸爬滚打才升至指挥使的位置。论功夫,禁军之中少有人可与伏指挥使匹敌;论才能,朝廷之中能赛过伏指挥使的将军少之又少;而论众望,伏指挥使常年位居一线,与将士们打成一片,整个天下能有伏指挥使这般受将士们欢迎者不出十人。” “家主大人过奖了!”伏纪忠拱手道,“在下不过尽职罢了,哪有家主大人说的那般好?” 水溟萤笑笑,似乎摇了摇头,“伏指挥使不必谦虚,将才难得,在下不过替陛下惜才罢了!” “家主大人此言何意?”伏纪忠狐疑问道,水溟萤莫名其妙找上他,无疑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伏指挥使安心,”水溟萤安抚一句,“在下只想问你一事,此事对你我双方都无害,可否?” 伏纪忠想要直言拒绝,又怕他记恨于心,便委婉说道:“还请家主大人说来听听,若不违法乱纪,不伤天害理,在下一定知无不言。” 水溟萤理了理衣襟,平静道:“昨日御花园里,陛下被柏清玄所害,至今昏迷不醒。在下忧心国事,知晓伏指挥使一向与柏大人交好,便想求你打探其中隐情,看看究竟真相如何。” “真相?”伏纪忠一脸惊异,“真相就是柏大人救了陛下,有人在暗地里图谋不轨。” “哦?”水溟萤语气轻佻,“此事果真与柏清玄无关么?会不会……” 他话未说完,伏纪忠愤然打断他:“此事就是与柏大人无关,否则他为何要陷自己于不忠不义?” 水溟萤噎了会儿,才道:“也是,哪儿有贼喊捉贼的道理。” 厅堂里沉寂片刻,伏纪忠如坐针毡,“家主大人,要没别的事,在下就先告辞了!” “等等!”水溟萤唤住他,“伏指挥使,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伏纪忠将将起身,转头问道:“何事?” “水家族人众多,遍布九州各地。”水溟萤悠悠道,“在下不才,身为水家家主,最近从往返京城与江州的族人嘴里听闻一些风声。” 话音刚落,伏纪忠顿时一怔。 柏清玄早在打听江州动静,水溟萤这话着实吊足了他胃口。 他重新坐回椅子里,沉声问道:“不知家主大人听闻何事了?” “叛军,”水溟萤解释道,“叛军伪装的流民。” “什么?”伏纪忠面露惊愕,“叛军目下在何处?” 水溟萤指尖轻击扶手,平静道:“伏指挥使少安毋躁,族人告诉在下,从江州沿路北上,这群人几乎不发一言,虽有老弱妇孺,却个个身姿笔挺,全然没有老弱妇孺的娇柔做作之态。” 听到这里,伏纪忠心中一紧。 如果真是叛军,一定与英王脱不开干系。 “这些狂徒北上来京,恐怕揣着不轨之心。”水溟萤一字一句说道,“在下恐怕江山有变,急需找人商议对策。却苦于周围无人从军,不能给在下提出中肯建议。” “家主大人,”伏纪忠拱手,严肃道:“此事还得尽快禀奏朝廷才是,在下不才,可帮家主大人呈递奏章。” “不!”水溟萤刻意提高声线,道:“此事不宜惊动朝廷,据在下所知,这帮人手无寸铁,光有一副好身板,可干不成事!” 伏纪忠心下一颤,诘问道:“那家主大人打算如何办?” 第244章 水溟萤利诱伏纪忠,憨憨恼怒要为贵公子报仇 “查,查他个水落石出,再禀报朝廷。” 水溟萤脱口而出,“伏指挥使,没有确凿的证据,即便我们向朝廷揭发,朝廷也惩治不了他们。不如守株待兔,叫他们主动暴露企图。” 伏纪忠垂首思忖片刻,这么大的事,若不禀奏朝廷,光凭几个人小打小闹,能查出什么来? 他心里紧张,面上惶惑,又不得不敷衍道:“请问家主大人打算如何查?” “伏指挥使,凭你的才干,屈居小小一个指挥使甘心么?”水溟萤循循利诱。 伏纪忠指尖微颤,这话说进他心坎里了。 奋斗十余载,一心只想做将军。 他自然不甘平庸,一辈子停留在禁军指挥使一职。 “即便在下想往上爬,也报国无门啊!”他感慨一句,“如今朝廷册封的将军,不是有出身,便是有背景,在下一介平民,如何能与他们争锋?” “伏指挥使先不要说这些丧气话,”水溟萤劝道,“如今就有一个大好时机,干得成的话,你我两家得利;即便干不成,也算为朝廷尽力,不会牵累你我。” 伏纪忠瞳孔微张,紧了紧手心问道:“什么机会?” “在下会继续派人打听他们藏身之处,”水溟萤语气不疾不徐,“到时候还请伏指挥使派兵围剿,大捷后会请水大人禀奏圣上,并举荐你做禁军副统领。” 此言一出,伏纪忠立时一惊,“可卫副统领还在任,家主大人有何理由参劾他?” “目下他是在任,”水溟萤轻声说道,“可过不了几日,他就会因犯事而被贬。” “家主大人,”伏纪忠失声惊呼,“还请不要为难卫副统领!” 水溟萤笑笑,态度轻狂,“怎么?伏指挥使不愿做禁军副统领?” “我……”伏纪忠垂眸犹豫。 “还是说看不起禁军副统领一职?”水溟萤问得刁钻,倏尔笑道:“伏指挥使莫急,只要我们两家结盟,日后有的是机会拿下吕茂彬。届时,禁军统领也不在话下,伏指挥使若想做大将军,也是有机会的。” 这条件太过诱人! 伏纪忠忍不住喉结滑动,紧张起来。 禁军统领,大将军,这是所有信朝士兵梦寐以求的位置。 可他不能踩着兄弟往上爬,更不能以怨报德,辜负威北将军的知遇之恩! 思绪翻滚,令他神色不安。 “伏指挥使,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水溟萤瞧着他有些动摇,赶紧怂恿道:“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还请伏指挥使摒弃杂念,专注前程。” 伏纪忠缓缓抬首,望着斗篷阴影下的那团雪白纱布,沉声说道:“请容在下考虑考虑,可否?” “嗯。”水溟萤颔首,“可以,伏指挥使三日后再给水府答复吧!在下便不在此咄咄逼人了。” 说完,伏纪忠起身告辞离开。 晚间,柏清玄邀请众人在茗香阁会面。 “事出突然,柏某确是无心之失。” 柏清玄垂眸解释一句。 蓝昊天一脸紧张:“到底是谁干的?宫里有彻查此事么?” “未有,”柏清玄摇头,“此事恐怕还得求太皇太后出面,才能着手细细调查。” “卑鄙,真卑鄙!”孔林楚捶了捶茶几,恨恨道:“真恨不能一脚踩死这些小人!” 金弈辉给众人递上茶水,埋怨一句:“子玦,你就由着他们关了你两日?” “就是,事情经过都不查一下,就把人关进小黑屋,太过分了!”蓝昊天附和道。 柏清玄摇头苦笑,“两位贵人奉旨拿臣子,做臣子的如何能反抗?岂非大逆不道,犯上作乱?” “子玦,”元亦朋抿了口热茶,缓声道:“目下还能想办法入宫觐见太皇太后么?” 蓝昊天插嘴道:“能!现如今卫某是禁军副统领,负责皇宫大内所有宫苑的护卫工作。卫某可想办法闯进仁寿宫,找太皇太后说道此事。” “不行!”柏清玄果断拒绝,“卫蓝你别做傻事,冒犯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太皇太后如此责罚柏某,定然有她的考虑。你若强行闯宫,只会让她老人家心生反感。” “子玦说得是,”元亦朋叹息道,“此时此刻,千万不能得罪太皇太后。” 孔林楚忽然开口:“听闻陛下如今在养心殿调养身体,太皇太后总不能一直不去看望陛下。我们不如趁她老人家探病之际,向她陈述冤情如何?” “这倒是个好主意!”元亦朋笑道,转首看向柏清玄,“子玦,养心殿你总能去的吧?” 柏清玄颔首,“能去,但也不能面见陛下。陛下病情严重,太后和曹太妃下令,不许任何人探视,除非经由她们准许。” “嗯,”元亦朋捋了捋胡须,“那便按孔林楚的提议,子玦和卫副统领想想办法吧!” “还有一事,”柏清玄抬眸,环视众人一眼,目光深沉,“他们如此陷害柏某,似乎并非太后手笔。柏某认为,他们的目的不止于此,或许与这段时日以来的谣言有关。” “苍柏蔽日,英豪救世。”孔林楚沉吟一句,伏纪忠心里一颤,面上神色透出些许不自然。 蓝昊天捶了把茶几,一脸激愤道:“难道他们想杀了少帝?” “不无可能,”柏清玄面露忧色,“英王野心不小,怕是做不成人主不会罢休!” “可他哪儿来的兵?”元亦朋追问一句,“没有兵马,他就是玉皇大帝下凡也做不成皇帝!” “江州的守军有异动么?”伏纪忠低声问道。 柏清玄摇头,“未见丝毫异动,确实令人心疑。” “边境守军也不可能助他起事。”元亦朋补充一句,“梁定邦虽是吕家的人,可他那点兵马只够勉强应付鞑子;夏侯红莲一向中立,不问朝政,不会搅进这趟浑水;新上任的海洲刘炳是水家走狗,万不可能害了少帝另立英王为君。” “有没有一种可能,”金弈辉忽然插嘴道,“你们似乎都忘记了,京城还有十万禁军。” 话音刚落,一桌子人立时静默下来。 柏清玄眸光落在玉杯边沿,幽幽开口道:“确实大意了,吕茂彬有理由助英王谋反。” “可宫里的巡防并未暴露任何破绽,”蓝昊天冷静分析,“这些天我与吕茂彬朝夕相对,完全看不出他有那方面的心思。” 见他一脸严肃的模样,柏清玄忍不住轻笑起来。 伏纪忠会意,调笑道:“若能被你看出来,吕茂彬这几年在海洲戍边就白混了!哈哈!” 听完他的话,众人忍俊不禁。 蓝昊天面上微红,强词夺理道:“你们都别笑啦!他真与平常分毫不差,整日里挂着张笑脸,像戴了副面具!” “要么是他会装,”柏清玄给了个台阶,“要么真如卫蓝所言,吕茂彬并无不轨之心。” “无论如何,下官都会盯紧他的!”伏纪忠沉声说道。 元亦朋抿了口热茶,转口问道:“陛下的授课人选,太后敲定了么?” 那日早朝,太后说要请少帝亲自相看。 但这几日养心殿严控人员出入,具体有没后文也无人知晓。 “定了,”柏清玄垂眸答道,“国子监司业杨躬行杨大人。” “嗯,”元亦朋抬手抚了抚白须,神色意味不明,“杨躬行此人谄媚奸邪,表面功夫做得相当漂亮。虽在士林中颇具人望,内里却是个不学无术的流氓。” 孔林楚双目一瞠,惊异问道:“元老大人,他既如此不堪,太后为何会同意他做帝师?难不成国舅爷被他收买了?” 第245章 伏纪忠向贵公子坦白水家收买,水家通知太后陷害憨憨 “哪儿能如此简单!”元亦朋咂巴下嘴,沉声道:“国子监司业是个肥差,可他缺了一个金字招牌,无法动员更多士林学子。一旦成为帝师,便可受士人敬仰,之后想要在士林呼风唤雨也就容易多了!” “所以,水永博举荐他,一方面是受了他贿赂,”孔林楚目光灼灼,“另一方面,是他们打算相互利用,以此攫取更多权势?” 元亦朋颔首,“不过也毋需太过担心,他充其量只是个花架子,待少帝稍有学识,就会发现他在伪装门户。” “那这期间,若真被水家忽悠到了士林学子们,该如何应对?”孔林楚神色忧虑,柏清玄最大的支持者莫过于士林,一旦杨躬行使出各式花招蛊惑人心,柏清玄必将受到不小冲击。 “玉森莫急,”柏清玄一脸镇定地望着他,“杨躬行顶多把自己作死,少帝可不傻,很快就会识破他的真面目。” 几人又讨论了一些朝政大事,将近亥时才散。 伏纪忠挨到最后,待柏清玄登上马车时,忽然唤了他一声:“柏大人!” 柏清玄脚下一顿,回头俯视他问道:“伏指挥使有事?” 伏纪忠默然颔首,交织的光影在他面上晦暗不清。 “上车说,”柏清玄心中警觉,一手掀开门帘,一手探向他道:“本官送你回府。” 二人入了车厢,伏纪忠始终埋着头,一言不发。 车身启动,柏清玄观察着他的神色,猜测有大事发生。 “伏指挥使,有话不妨直说。”他试着问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不会有旁人听见的。” 伏纪忠这才抬起双眸,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柏大人,”他开口道,“水家有异动,企图拉拢下官。下官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这事告知大人。” 收买伏纪忠,水家莫不是无计可施了才会做出此等蠢事? 柏清玄心中揶揄,忙问道:“伏指挥使,到底发生何事了?” “水家注意到民间异动,”伏纪忠沉声说,“约有五千叛军伪装成流民北上,企图助力英王起事。” “叛军?”柏清玄神情凝重,“本官早该解决流民问题的,奈何朝中一直有人反对均田制的推行。” 截至今日,均田制只在永州和海洲的部分郡县施行,并未推及信朝全境。 伏纪忠撑腰探身,急切道:“目下叛军恐怕已然接近京城,水溟萤敢求下官派兵围剿,必然是知晓其具体所在的。” “剿灭叛军确实对水家有利,”柏清玄挺直身子,冷静分析道,“英王可不像少帝那般好拿捏,太后应该知晓其中利害。” “下官也是如此作想,”伏纪忠附和一句,“水家不会与英王一党有勾结。” “嗯。”柏清玄颔首,“水溟萤亲自邀请伏指挥使出兵,可有提出何等条件?” 伏纪忠面色一沉,压低眉头道:“这正是下官想要请柏大人定夺的原因。” 他顿了顿,继续道:“水溟萤想推举下官做禁军统领,受他摆布。” “那卫蓝怎么办?”柏清玄面上一惊,“难道他们想对卫蓝不利?” “正是,”伏纪忠颔首,“水家会设计让卫蓝出些纰漏,然后趁机弹劾他。” 柏清玄拧起拳头,面上骤然升起一抹愠色,“他们敢!” “大人,”伏纪忠低声问道:“下官该如何应对水家才好?” 柏清玄微微冷静,兀自思量片刻才道:“得先借着水家寻到叛军才行!伏指挥使,你先找个理由拖着他们,然后假借合作挖出叛军所在。” “柏大人,您当真信得过下官?”伏纪忠微微有些感动,他与柏清玄一非世交,二非挚友,两人来往全因相互欣赏。 天下没了柏清玄,会比当下更乱;新党没了伏纪忠,便会失去威慑。 “伏指挥使为何会有这种想法?”柏清玄面露惊愕,“你是本官的矛和盾,本官若不信你,为何要用你?正所谓信人不疑,疑人不信,本官不至于糊涂到猜忌自己人。” “柏大人,下官并非此意!”伏纪忠赶紧拱手一揖,道:“只是水溟萤提出的条件太过诱人,下官也曾犹豫过片刻。” 这话说得车厢里一阵沉默。 诚然,伏纪忠是柏清玄招揽的拥趸,但在丰厚的利益面前,任何人性都会有禁不住拷打的时刻。 “伏指挥使安心,”柏清玄冲他笑了笑,温声道:“水家敢找上你,证明本官当初没有选错兄弟。伏指挥使不仅才干出众,人品也是一等一的好。” 听闻此言,伏纪忠忍不住面上通红。 “总之,先吊着水家,”柏清玄目光深深,“一定不能让叛军入京,也不能让水家抓住你的任何把柄。” “是,下官遵命!”伏纪忠正视他的目光,心里激动得不行。 * * 太后迁居景阳宫后,国舅爷水永博入宫觐见的次数便少了许多。 这日午间,太后将将伺候完太上皇用完午膳,便听闻宫人来报:“启禀太后娘娘,国舅爷在宫门外候见。” “宣。” 太后许久不曾见水永博,恨不能扒开眼前屏风亲眼瞧上一瞧。 水永博坐下身来,见宫人们退出殿外,才轻声说道:“太后娘娘,少帝病情如何了?” “不好不坏,暂时起不了身,还得将养些日子呢!” 太后说得风轻云淡,毕竟不是亲生儿子,没那么多的深情。 “情况不妙啊!”水永博摇头叹息,“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太后一怔,反问道:“哥哥,你问这个什么意思?” “回太后娘娘,”水永博悉心解释:“少帝万一有事,无法继承皇位,南面的英王该乐得合不拢嘴了!” 太后闻言立时心下一沉,道:“不至于的,本宫每隔一日便去探视少帝病情,目前为止并未出现任何异样。” “嗯,那便好!”水永博颔首,继续道:“家主大人近日在城郊发现了一批叛军,怀疑与英王有关。” “什么?”太后大惊失色,失声问道:“多、多少人马?他们会攻入京城么?” 水永博见她失态,赶忙安抚一句:“太后安心,不过五千乌合之众罢了,成不了大气候。” “五千是少了点,”太后这才稍稍舒缓眉心,喃喃道:“英王那么优秀,也不过如此号召力罢了!” “这只是开始,”水永博见她太过轻敌,忍不住打击她:“后续还会有援军,只要有人愿意在他身上花钱,兵源多的是!” 太后立时一噎,跌坐进御座里,低声问道:“哥哥,那我们怎么办?难不成呆在这里等死?” “不怕,”水永博笑道,“家主大人已经在想办法了,相信不日就会有结果。” 他顿了顿,又说道:“对了,最近新晋升的禁军副统领卫蓝,得想个办法除掉他。” 太后面露惊愕,“就因为他是柏清玄的人?” 第246章 少帝向曹太妃抱怨新帝师,贵公子要憨憨仔细提防 “不单如此,”水永博沉声说道,“家主大人吩咐,让宫里想办法解决他,腾出位置给需要的人来坐。” 太后沉默片刻,才道:“如今卫副统领负责整个大内的巡防,想挑点错处并非难事。哥哥,你们到底想干嘛?” “暂时没法细说,”水永博憾声道,“家主大人命我保守秘密,还请太后娘娘谅解。” 太后无言反驳,只得颔首同意。 * * 三日后,伏纪忠没有直言拒绝水溟萤,但也不肯轻易出兵,而是要求陪同水家人寻找叛军藏身之处。 水溟萤野心勃勃,居然答应了他的要求。 吕茂彬把守卫养心殿的重任全权交给蓝昊天,名义上说是放权,实际是想提前布局,好与宫外叛军里外呼应。 少帝这几日恢复些气力,便嚷嚷着要见柏清玄。 “陛下,”曹太妃苦口婆心,“柏清玄那厮把您害成这样,您为何还对他如此眷顾?” “母妃,事情并非如此。”少帝耐心解释,“是柏卿救了朕,朕理应当面感激他才是。那日赏花宴上的意外,并非柏卿有意为之。” “他若没有害人之心,为何偏偏在那个时候崴脚跌倒?” 曹太妃气急,胸口剧烈起伏,尖声骂道:“他若无心,为何要强推陛下落水?就算想救人,也应考虑当时的环境和陛下的承受力,怎能一意孤行、不顾后果?” 少帝不敢违逆母意,只得轻声劝道:“母妃说的是,柏卿也有考虑不周之处,是该好好责罚他一番。不如请柏卿前来,朕当面教训他一顿如何?” “不行!”曹太妃厉声喝道,“陛下大病未愈,可受不得半点刺激!柏清玄粗手粗脚,别又伤着陛下!” 见曹太妃态度坚决,少帝不好多说,只能闷闷不乐扭过头去。 “对了,陛下。”曹太妃收敛情绪,转口说道:“杨夫子过几日要来拜见陛下,向陛下陈奏今后课程安排,陛下要见么?” “母妃,”少帝倏尔扭过头来,一脸幽怨地看着她道:“杨躬行都能来看朕,柏卿何以不能?素闻杨躬行轻狂造作,母妃就不怕他砸了朕的药碗?” 曹太妃被他怼得一噎,干笑两声道:“陛下,怎能如此辱骂杨夫子?杨夫子那不叫轻狂造作,那叫有亲和力有人缘!” “母妃!”少帝面上一急,差点咳嗽起来,“你太过偏心,朕不与你说了!” 曹太妃自知理亏,伏低身子安抚一句:“陛下,杨夫子再浅薄,也比陛下读的书要多不是?” “杨夫子品行不端,”少帝争执一句:“难道母妃安心把儿臣学业交给这种人负责么?日后儿臣若是近墨者黑,做不成明君,母妃要如何向父皇和皇祖母交代?” 这话说得尖锐,令曹太妃当场懵住。 说到底陛下是她的亲生儿子,而非太后的。 请夫子一事,她完全照听了太后的意见,可若当真出点岔子,太后一定把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 想到这里,她不觉心内一紧,暗暗咬了咬唇。 “陛下,”她轻声道,“陛下若当真不喜欢杨夫子,那母妃想办法帮您换一个成么?” 少帝半晌不语,倏尔冲她眨眨眼道:“母妃,不若这么办吧!” 二人耳语一番,曹太妃面上露出笑意:“好,便依陛下之言,咱们陪他逢场作戏逗弄他一番。” * * 柏清玄散班出宫,心里惦记着伏纪忠的话,在朱雀门抓住蓝昊天手腕道:“随我过来。” 蓝昊天一怔,见他一脸严肃地抿着嘴,忙问道:“发生何事了?子玦?” “近来在皇宫当值情况如何?”柏清玄把他拉至城门一角,松开手沉声问道。 蓝昊天面上一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原来是这个啊!” “是有大事,”柏清玄拧着眉,“但还未发生。” 蓝昊天听得云里雾里,摸了摸头,自嘲道:“你也知道我的,不学无术,是个二流子。宫里事务繁杂,若无吕茂彬指点和伏大哥相助,我肯定干不了几日就得被踢出来。” “那就好好干!”柏清玄沉着张脸,见他吊儿郎当的样子,忍不住恼道:“平时做事小心点,别被人抓住什么把柄。他们想害你,也得有证据才行!” “害我?”蓝昊天这才听明白他的话,瞠着双眼睛问了句:“子玦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谁要害我?” “大有人在。” 柏清玄这才稍稍舒缓神色,解释道:“有人觊觎你的位置,想设计陷害你。这段时日在宫里当差一定要慎之又慎,任何事情三思而后行。” “三思?”蓝昊天虎头虎脑,“我哪有那个弯弯绕?” 他瞧着柏清玄目光冷冽,心底一阵哆嗦,想了想补充一句:“那要不就听你的,除了好好干活我什么都不管了?” 柏清玄目光威压,像要将他吞下去那般,抿了抿唇道:“你明白就好!卫蓝,万事小心。宫里贵人多,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你得学会圆滑应付。” “嗯,”蓝昊天点点头,安慰他一句:“放心吧,人情世故我是拿得出手的。” 禁军副统领是个闲差,军中一应事务都有吕茂彬处理,除了调兵遣将离不开他以外,其余时间禁军副统领就是个摆设。 蓝昊天在宫城和皇城来去自如,事情虽多,却都有章可循,不算费脑筋。 除了西面的景阳宫,太上皇病重,还有正中的养心殿,少帝正在调养身子,不许任何人进出外,其余宫苑并未严格派兵把守。 听着柏清玄的意思,貌似是太后对他颇有怨愤。 因此,对于景阳宫的看守,蓝昊天很是小心谨慎。 宫里的人想害他,无非是指摘巡逻守卫的问题。 什么小偷小摸、男盗女娼、阴谋叛乱,都需严格防范。 路上走过一个神色匆匆的内侍,蓝昊天忍不住追上前去抓住那人胳膊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内侍猛然一惊,面色煞白,缓缓回头看向他,低声道:“回卫副统领的话,奴才是仁寿宫的人。” “太皇太后?”蓝昊天面上一疑,蹙眉问了句:“太皇太后宫里有事?” “不不不,”内侍连连摆手,慌忙解释道:“没事,就是太皇太后叫得急,命奴才去太医院请院正尹大人前去相看。” “太皇太后病了?”蓝昊天盯着他,心下狐疑。 内侍支吾一声,“是……哦不是……就、就有些头疼脑热的。” “请太医就请太医,干嘛跟个贼似的东张西望?”蓝昊天揪着他不放,指责道:“最近宫里不太平,小心被当成刺客抓了去!” “诶,是,”内侍闻言,赶紧打恭作揖:“谢卫副统领指教,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去吧,别误了太皇太后的病情。”蓝昊天松开手,这才放他离开。 内侍往前跑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觑了他一眼。 蓝昊天始终觉得他贼头贼脑,“奇怪,太皇太后怎么挑这个时候病了?” 他低声嘀咕一句,太上皇病重,少帝也病了,太皇太后身为老祖宗,无论如何也该在这段时日顶住才是。 那内侍瞬间跑得无影无踪,蓝昊天往前走了两步,倏尔反应过来:“不对啊!太医院该往东去才是,他怎么朝南走了?” 想到这里,他赶紧喊住士兵调转回头。 第247章 英王催吕老爷起兵,京郊查看义军 可空荡荡的巷子里根本找寻不见那人踪影,蓝昊天心中一凛:“南面有慈宁宫,难不成与曹太妃有关?” 他想不明白,打算下工后把此事告知柏清玄和伏纪忠。 * * 吕家别院里,英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吕老爷,宫里还未布置好么?” 从江州到京城,他抛开一切北上,为的是出人头地、称制天下,而非窝在这方寸之地终日沉沦。 吕家好酒好菜供着他,每日都有舞姬乐师送来,不像是要邀他起事,倒像是要消磨他的意志。 “王爷莫急!”吕老爷抚了抚胡须,笑道:“一切有条不紊在进行,不出半月便可起事。” “半月?”古景安诘问一句,“高行义给本王安排的五千兵士在何处?” 吕老爷眉毛一挑,反问道:“王爷难道只配统领五千兵马么?” “当然是多多益善!”古景安烦躁不安。 “王爷,”吕老爷起身,朝外挥手示意乐人们停止演奏。“徐徐图之,才是上策。如今宫里少帝病着,无法亲理朝政。老夫只需做点手脚,让他落下残疾,再派人拥护柏清玄摄政。届时,天下英豪都会对朝中乱象不满,英王成事指日可待。” “好,吕老爷既如此说,本王便再等上几日。”古景安掩去面上烦躁,沉声道:“不过在此期间,本王要见到高行义给本王的义军。还请吕老爷准许!” “好说好说,”吕老爷面上笑得随和,“义军就在城郊,王爷不必忧心,老夫明日便带您过去。” 五千叛军伪装成流民北上京城,因人数太多,直接入城恐引人猜疑,便停在了京郊天师观里。 古景安从别院出发,在马车上颠簸了大半个时辰,才来至天师观山脚下。 上山见过天师观观主凌云道长,穿过宫观来至后山,古景安才在山洞里见到了灰头土脸的士兵们。 与当初的期待完全相反,这群人手无寸铁,邋里邋遢的根本不像训练有素的军人。 正失望之际,忽从洞外传来一道尖利的声音:“你们这群强盗!”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名老妪披头散发跪在洞口,朝里哭喊道:“道长!道长啊!” 凌云道长一阵惊惶,忙走出去问道:“这位施主,您哭什么呢?” “道长!”老妪朝他磕了个头,指着洞里的人,哭诉道:“他们糟蹋了我女儿!请道长替民妇主持公道!” 此言一出,洞内立时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老大娘说的可是真话?”古景安按捺着怒火问道,“若有半句虚言,可别怪我下手无情!” 老妪一怔,突然失声哭道:“造孽啊!民妇若有一句谎言,可叫民妇舌头烂穿而死!” 这话说得狠绝,凌云道长赶忙扶起她道:“你先起来再说,老道一定帮你女儿主持公道。” 冤亲债主找上门来讨债,古景安不得不放下一切细细听她说道。 原来义军上山后,常常有人溜下山顶去村子里寻衅滋事。 刚开始只是偷鸡摸狗,后来发展到抢劫强奸。 古景安巡视士兵们一眼,黑暗里每一张脸都充满绝望。 这非是一支军队该有的风貌! “出来吧,到底是谁干的?” 他冷声问道。 人群沉默不语,毫无反应。 凌云道长甩了甩拂尘,沉声说道:“大家既为大业而来,就不该在这个节骨眼掉以轻心!错误虽小,但也足以动摇军心。老道保证,只要主动认罪,一定请主上从轻发落。” 山洞里依旧没人吱声。 古景安气恼不过,抽出腰间佩剑,指着士兵们质问道:“到底是哪个混账?给我出来!” 情况胶着许久,凌云道长见势不妙,赶紧带着老妪离开。 吕老爷轻咳一声,见人远去才开口道:“高老板请你们助阵英王殿下,是为天下苍生谋求大业!你们却在山上偷摸抢劫,完全失了一名军人该有的节操,像话么?” “是个男人就站出来,否则别怪本王不择手段调查此事!”古景安趁机威胁。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黑暗里,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谁?出来!”古景安怒吼一声。 一名五大三粗的男子缓缓走出队伍,推开最前面的士兵,镇定道:“听闻王爷抵达京城后,便终日花天酒地、声色犬马,如此作为是明君该有的表现吗?” 古景安被他骂得心慌,嘴角抽搐一下,压着怒火说道:“本王是有错,可你不该滋扰百姓!万一引来山下官吏,你对得起这里的五千兄弟吗?” 男子面上一哂,“王爷,请恕小的无礼。敢问王爷事成以后,会否赏赐我等金银美女?” “这是必然,你们无需担心。”古景安收回佩剑,淡声答道。 “那请王爷准许我等在此安营扎寨,收山上村民为奴为婢,为我等驱使奴役!” 男子说得正义凛然,似乎习以为常。 古景安这才听出门道来,这群人是流民出身,高行义找上他们以前,兴许他们早就是海洲山林间的强盗土匪了。 “不行,本王不允!”他冷着张脸,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吕老爷怕他们起哄,忙劝道:“你们不过是想提高待遇罢了,老夫代王爷答应你们就是。” 古景安扭头,瞪了他一眼。 吕老爷赶紧上前一步扯了扯他衣袖,道:“都是小事,王爷不必在意。” 古景安一脸郁闷,走回宫观的路上忍不住问道:“吕老爷,这群人流氓脾性,您看他们能中用么?” “王爷不必多虑,”吕老爷笑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流氓也会有用处的。” “可……”古景安垂眸思忖片刻,他如今受人辖制,军队武器战马甚至粮草都是旁人资助,他根本毫无话语权。 想明白这点,他转口问道:“吕老爷,武器怎么办?能运上山来么?” 吕老爷抚须,镇定答道:“武器在京城钟家铁铺的仓库里,王爷放心,只要人能入京就没问题。” 第248章 吕茂杰送沾染疫病衣物入宫,伏纪忠探得叛军驻地 水家人只打听得这群流民来了京郊,具体在哪座山头安营扎寨就不得而知了。 为了找出这支叛军所在,水家耗费重金收买路人,仍旧一无所获。 伏纪忠也不着急,尽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拖延时间。 宫里情况也不容乐观,太后微恙,太上皇病重,少帝这几日又开始发烧呕吐。 原本定在三月末重回朝堂,如今只能临时改期。 太后倒是乐得如此,可以趁机揽权不说,还能恣意打压柏清玄。 朝廷重新回归仁德皇帝时,水家与柏家争风吃醋的旧象。 “太过分了!”孔林楚忿忿道。 他与柏清玄并肩走出亁泉殿,柏清玄面上神色沉郁,只顾着走路一言不发。 孔林楚忍不住伸手拽住他胳膊,愤慨道:“柏大人,您倒是想想办法啊!难不成、难不成真让太后把持少帝以令诸侯?” 柏清玄脚下一滞,侧脸望着他道:“少帝只是病了,很快就会恢复。太后再如何骄矜蛮横,也威风不了多久。” “可……”孔林楚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松开手,低声道:“可人心一旦归附,日后再想争取回来,就要耗费不少功夫!况且太后聪明决断,并非寻常妇道人家,若让她一时得势,未来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此言有理,柏清玄想。 太上皇命在旦夕,太皇太后又病得糊涂,主少国疑,有朝一日两位殿下仙去,留下年幼的少帝一人,太后定会掀起风浪作妖! “临朝称制、代理国政就算了,”孔林楚埋怨道,“还不许大臣觐见陛下,一应奏事由太后亲自转达,这不跟软禁了陛下一样么?” 早朝上,太后以宫内出现霍乱疫病为由,命吕茂彬严守养心殿,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出入宫殿四周。 “本官清楚记得,年初北门外的所有病患都痊愈了。” 柏清玄沉吟一句,“当时所有器具都在北门外集中烧毁,会是哪里来的病患中衣?” 宫里的疫病,从内阁值班房发现污染的中衣开始,逐渐蔓延至各个宫室。 虽有许御医的指尖血免疫法,但感染者免不了受一场病痛折磨。 有些年老体弱的宫人,撑不了两日就一命呜呼。 虽是极少数,也仍搅得皇宫大内人心惶惶。 “目下疫病并不可怕,”孔林楚急切道,“可怕的是有人阻塞圣听,趁机图谋不轨!” 柏清玄沉默片刻,倏尔开口道:“吕茂杰,一定是他。” 孔林楚面上一滞,惊异问道:“柏大人,您说什么?” “一定是吕茂杰故意留下病患中衣!” 柏清玄眸光一沉,恨恨道:“他记恨本官当初鞭笞他,才想出这阴损招数来排挤本官!” “那吕家是与水家联手了么?”孔林楚弱弱问了一句。 柏清玄看着他,摇摇头道:“并非如此,即便皇位继承人都死光,也轮不到太后继位。此情此景,唯一的受益人只有英王。” “柏大人,”孔林楚忽然灵光一闪,试探问道:“难不成,吕家和英王有勾结?” 柏清玄眸光一沉,“不排除这种可能。” * * 天师观闹事的老妪并不买凌云道长的账,回家后气闷不过,下了山直奔京兆尹衙门,打算状告凌云道长收容流民奸污她女儿。 可行至半路,心中忽生踯躅。 凌云道长乐善好施,且精通医术救人无数,她家也曾受过他不少恩惠。 如今她女儿只是失了清白之身,道长也承诺日后会帮她相看亲家。 京城大门就在一箭之地,可她脚下的步子却越来越慢,似乎永远走不到那扇朱漆大门前。 她腿脚一软,心中痛苦不堪,就势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正巧伏纪忠跟着水家家仆出城寻找叛军,马蹄差一点踹到老妪身上,伏纪忠赶忙勒停缰绳,胯下的马儿嘶鸣一声。 “吁——” 随行的水家家仆不耐烦,冲地上老妪骂道:“老不死的!给老子滚开!没长眼睛吗!” 伏纪忠赶紧翻身下马,扶起瘫坐的老妪,回头对水家家仆说道:“这位大娘似乎遇上了不好的事,我们先停一停吧!” “乡野粗妇能有什么大事?”水家家仆满脸不乐意,低声埋怨一句。 伏纪忠没理他,温声问老妪:“大娘,您这是怎么了?为何要坐在路中间哭?” “呜呜……”老妪抽泣两声,哀声道:“老天爷你叫我如何是好?我苦命的女儿啊!” 伏纪忠眉心一拧,“大娘,您女儿出何事了?” 老妪哽了一声,垂下脸来一言不发。 “您不说的话,那我可就走了。”伏纪忠故意试探,“我乃朝廷命官,您有任何冤屈,都可与本官说道。” 老妪倏尔抬眸觑了他一眼,目光急切又闪躲,似乎有难言之隐。 伏纪忠看穿她的心思,安慰一句:“大娘别怕,本官是武将,不会耍那些腌臢手段欺压百姓的。” “当真?”老妪面露希冀,又转瞬即逝,低声叹道:“可怜我女儿遇不到官老爷这般好人!” “您也知道本官是好人,何必如此畏首畏尾、犹豫不决呢?”伏纪忠语气稍急,虽是无关紧要的路人,却也真心希望帮她一把。 老妪抹抹眼泪,缓声道:“老身女儿年方二八,马上就要许配良人,却不料……” 她顿了顿,继续道:“却不料前几日,一帮贼人偷偷上了山,在村里欺男霸女,把我那女儿、给奸污了!” “居然有这种事!岂有此理!”伏纪忠面上一怒,转口安慰:“老人家,您先别急。今日出城本官只带了十个小兵,恐怕不足以对付贼人。” “不够不够的!”老妪哭诉道,“他们有上千人,官爷才十余个小兵哪里够?” 听到这里,伏纪忠立时心下一紧,他转首看了看一旁水家家仆,二人目光相碰,心下会意。 “老人家,您说他们有上千人?”伏纪忠试着问道。 老妪突然反应过来,面上神色一闪,张皇掩饰道:“不、不确定,也许没那么多。” “这样吧,”伏纪忠安抚一句,“您先把府上的位置告诉本官,待来日本官得空,必会率领麾下大军前去剿匪,如何?” “剿、剿匪?”老妪低声重复一句,心中游移不定。 凌云道长叮嘱过,山上的情况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只言半语。 目下她不小心说漏了嘴,想圆也圆不回去了! “官爷,”她小心说道,“老身不求您率军上山剿匪,只求您抓住害我女儿的贼人,可否?” 伏纪忠见她心生防备,怕她一时反悔,忙答道:“那也行,您告诉本官,害了您女儿的贼人都有谁?改日本官上山抓人去!” 老妪又不吭声了,那群流民人多势众,她女儿根本记不清人犯的模样。 第249章 贵公子拜访太皇太后,太后阻止贵公子觐见少帝 “这……”她假意踯躅片刻,终于决定起身,“还是不劳官爷插手此事了,老身直接去找京兆尹老爷吧!” 说完,就要起身离开。 “等等,老人家!”伏纪忠忙拉住她,阻止道:“本官也是官,京兆尹杨思明与本官是故交,老人家告诉我也没差。” “不不不,”老妪甩开他,拒绝道:“不一样的,老身要击鼓鸣冤,与人犯对博公堂,而非单纯以武力解决此事。” 伏纪忠还欲多说,老妪却急急忙忙朝城门跑去。 “等等!”水家家仆立时一急,猛抽马鞭打算追上去,却被伏纪忠拿刀拦住:“别追了,小心打草惊蛇!” “伏指挥使!”水家家仆怒斥一句,“那老东西分明提到了数千流民的下落!” “本座知晓,”伏纪忠眉目一沉,冷静解释:“她已对我们心生防备,追过去只会惊动山上的叛军。” 水家家仆面上一怒,“抓了她,直接拿刀逼她说出实情,有何不可?” “不行!”伏纪忠拂然拒绝,“你别忘了,我们才带了十个人出来。即便现下问出叛军下落,一时之间我们也不可能召集大军前去围剿。” “那该怎么办?”水家家仆气得一甩马鞭。 伏纪忠招手唤来一名小兵,冲他低语一番,见小兵转身离开才道:“不急,本座已命守城将士盯紧那老妪。待她出城之时,会有兄弟跟上她的。” “如此也好。”水家家仆松了松马鞭,又道:“那我们还去城郊调查么?” “去,”伏纪忠沉声道,“两头并进,希望更大。” 当日傍晚,伏纪忠带人回城,从守城将士们嘴中听闻老妪住在天师观所在的山上。 “天师观的观主凌云道长德高望重,”伏纪忠狐疑问道,“他会帮着英王匿藏叛军么?” 水溟萤点着指尖,幽幽道:“不无可能,这些假僧假道最会曲意逢迎了。” 这话一竿子拍死所有僧侣,倒像是水溟萤的牢骚话。 伏纪忠将信将疑,转口敷衍道:“围剿一事,再容伏某考虑考虑吧!” “哦?”水溟萤指尖一顿,疑道:“伏指挥使不想立功了?” “非是不想,”伏纪忠缓声说,“而是不能。目下金吾前卫的兄弟们都在宫里忙得团团转,恐怕无法抽调兵力。” “也好,”水溟萤把手拢进斗篷,“想必他们也没这么快行动,再等几日也无妨。” * * 霍乱似乎有意放过皇室成员,大内虽病倒一片,皇室却无一人感染。 因着病情凶险,蓝昊天和吕茂彬这段时日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无暇顾及前尘旧怨。 吕茂彬脾性柔和,蓝昊天虽知他表面功夫做得漂亮,却也不得不佩服他沉稳老练。 “看着不像有问题。”蓝昊天托着下巴,一副深沉的模样。 柏清玄见他神情严肃,忍不住笑了笑:“卫蓝,吕茂彬应该从未为难过你吧?” “确实没有,”蓝昊天认真回答,“每句话都是笑着说的,和气得很。” 他顿了顿,倏尔记起那日宫人的事,“对了,仁寿宫里太皇太后似乎病了,还、有些蹊跷。” “哦?”柏清玄眸光一动,“如何蹊跷了?” 蓝昊天摸了摸鼻头,回忆道:“按理来说,太皇太后生病去太医院请御医,该是光明正大地去才是。可那日,从仁寿宫出来的内侍一脸贼相,说是请御医却径直朝慈宁宫去了。” 柏清玄垂眸沉默须臾,太皇太后是他唯一的靠山,他该早些前去探望才是。 “确实可疑,”他沉声说道,“明日我亲自请旨去一趟仁寿宫,瞧瞧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到底情况如何。” 翌日,柏清玄向仁寿宫呈递名帖,请求入宫谒见。 柏清玄左瞧右瞧,也没看出来太皇太后有何异样。 “不知太皇太后最近身子如何?仁寿宫也有宫人感染疫病么?” 他试着问道。 太皇太后一脸疲惫,双颧微微有些凹陷,像是精神头不足。 她摆了摆手,答道:“哀家倒是无妨,只苦了洒扫殿外的那些宫人们,最先受到疫病冲击。” “太皇太后无恙就好!”柏清玄心下稍安,“国难当前,太皇太后可一定得撑住。” 这话说进太皇太后心坎里了,国家危难,她就算再不想管,也得顾念着天家的列祖列宗,强撑门面。 “柏卿是知晓哀家心思的,”太皇太后揩了揩眼角泪意,继续说道:“可怜哀家孤苦一人,膝下无儿无女,唯一的亲外甥也被奸人所害。” “太皇太后节哀!”柏清玄立忙劝了句,“世子爷他们还未有任何消息,应该就是好消息。” 太皇太后沉默不语,半晌才道:“哀家老了,指不定哪天就驾鹤仙去。柏卿,你还年轻,少帝也正当年华,你们若能君臣同心,哀家死也无憾了!” “太皇太后说的是。”柏清玄垂眸颔首。 “只可惜,他们连这点希望也不留给哀家!” 太皇太后突然一脸激愤,“设计谋害陛下,又嫁祸于柏卿,这种下作事他们也干得出来!” “太皇太后,您……”柏清玄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看来免去帝师一职并非太皇太后本意。 太皇太后摇摇头,安抚一句:“柏卿莫急,哀家不会由着他们陷害你的。待少帝痊愈,哀家再颁布一道懿旨,命你重新做回帝师。” “卑臣谢太皇太后厚爱!”柏清玄立忙起身跪下,朝着她磕头谢恩。 “起来吧,”太皇太后抬手道,“如今宫里乱成这样,还望柏卿在外廷多费心了!” “卑臣职责所在,必不负太皇太后所望!” 柏清玄起身,太皇太后又道:“曹太妃性子柔弱,耳根子软,罢免你的事必是她在少帝面前煽风点火,受太后蛊惑所致。” 听到这里,柏清玄心中一凛。 当初不择手段拥立古景裕,就是看中曹贵人柔弱的性子。 子少母弱,这样的皇位继承人才好拿捏。 可现下看来,曹太妃的柔弱也成了敌人打击他的切入点。 他能掌控的曹太妃,太后那帮人照样可以依葫芦画瓢,将她拿捏得死死的。 可惜他是外廷的人,在内廷无有助力,否则定能及早把控太后动向,把前些日子御花园的事扼杀在摇篮里。 “慈宁宫那头,恐怕还得太皇太后多留心了。”柏清玄正色道,“还有养心殿的那位,最近在外廷过分活跃了些。” “你说的哀家都知晓,”太皇太后叹口气,“仁德皇帝倚重她,哀家没法拆散他们。曹太妃那边,哀家会想办法敲打敲打她的。” “如此,便多谢太皇太后了!”柏清玄拱手施礼,太皇太后满面忧容。 * * 少帝一连病了两个月,朝堂百官都为之心急不已。 柏清玄连续几次请求太后准许探视,太后都断然拒绝。 “柏卿上次还没害够陛下,又想耍新花招了?” 太后挑着眉毛,揶揄问道。 柏清玄面上平静,心里却是怒火中烧,“太后娘娘恕罪,卑臣行为不当致使陛下重病不起,是卑臣的罪过,太后娘娘大可责罚卑臣。卑臣与陛下君臣同心,自陛下缠绵病榻以来,已有两月未见。还请太后娘娘通融一番,容我君臣二人见上一面。” “不行!”太后怒斥一句,“柏卿太过心机深沉,本宫身为陛下嫡母,有责任保护陛下,为他屏退身边奸佞小人。” 说完,太后便拂袖而去,留下柏清玄一人立在空荡荡的亁泉殿里。 见不到少帝,朝堂之事便得由着太后做主。 如今的陛下犹如一座孤岛,飘飘浮浮不知去向何处。 宫里人心惶惶,宫外虎视眈眈,少帝被蒙在鼓里,又能安全几日? 想到这里,柏清玄不觉一阵心寒。 第250章 户部郎官怒怼太后干政,英王过问宫里疫情 吕家别院,自从被义军指责不务正业以后,英王便把府上的乐人舞姬全都遣散。 午间阳光明媚,精致典雅的假山流水间,别有一番宁静意境。 “听闻宫里发生疫病了?” 古景安看着湖面晴光,沉声问道。 吕老爷笑了笑,拾起茶盏轻抿一口,“一切依计行事,王爷不必忧心。” “举兵勤王总得有名由,”古景安逼视着他,“吕老爷打算以何种理由闯宫?” “不急不急,”吕老爷笑呵呵道,“太后正野心膨胀,先让她得意几日再说。到时候群臣激愤,天下疑心,才是我们行动的好时机。” “别把信朝皇室都杀光了,”古景安威严道,“本王同意与吕家共事,却没答应屠戮宗室。” “放心吧,”吕老爷放下茶盏,眼底挂着志得意满,“疫病只挑宫人下手,几位贵人不会有事的。” 古景安心中怀疑,面上保持着威压,“霍乱可不通人情,吕老爷见好就收,不要做过头。” 吕老爷微微颔首,未有直接回答他的话。 须臾,厅外湖面骤然亮起一道金光,日头已是正盛。 “南方高行义又送来一批士兵,”吕老爷淡声道,“茂杰手上有一万精兵,就算茂彬调不动八万大军,也不妨碍我们的大计。” 古景安面上一笑,道:“吕老爷神机妙算,预祝我们大业可成!” * * 少帝一连两月未有早朝,一应政务都由太后垂帘听政。 柏清玄本打算请孔林楚呈递奏疏,乞请陛下尽早恢复上朝。 没想到有人先他一步上疏,状告太后牝鸡司晨,霸占朝政大权不还。 “启禀太后娘娘,” 户部郎中褚寸心禀奏道:“国不可一日无主,陛下一病就是数月,太后娘娘不许臣等觐见陛下,一应政务都交由娘娘您转达陛下。可传回各部的奏疏从未见过陛下手迹,敢问太后娘娘您真的有将国事转告陛下么?” 一段话说得理直气壮,太后坐在屏风后面,面不改色,镇定答道:“褚卿,你这是怀疑本宫欺上罔下么?” “卑臣不敢,还请太后娘娘恕罪!”褚寸心立忙跪下,深深磕了个头。 “每日政事,本宫都有向陛下转达。” 太后幽幽说道,“不仅如此,每道奏疏本宫都会征询陛下建议再行批朱。众卿不必怀疑本宫图谋不轨,本宫可为信朝江山社稷鞍前马后、宵衣旰食!” 褚寸心不依不饶,“太后娘娘既无异心,何不准许臣等入宫觐见陛下?卑臣听闻,陛下病情业已好转,及早活动起来才可加快康复进程!” “褚卿,”太后扬了扬下巴,威严道:“陛下前几日还吐了血,如何能说业已好转?本宫日日守在养心殿,陪曹太妃一起侍奉汤药,对陛下病情再了解不过,褚卿勿要听信谗言才是。” “太后娘娘,卑臣一人死不足惜,但恐信朝江山遭人窃取。” 褚寸心句句泣血,面上带着几分决绝。 太后闻言顿时一怒,大声斥责道:“褚寸心,你此话何意?难不成是在怀疑本宫阴谋篡上?” 褚寸心摇头,“卑臣不敢,太后娘娘若无此心,还请自证清白!” “你!” 太后气得一把从椅子上立起,面上青白一片,咬着牙恨恨道:“如今朝局这般动乱不堪,若非本宫力挽狂澜,代理朝政,信朝江山指不定就会岌岌可危!” “太后娘娘言之有理,是臣等狭隘了!”水永博挺身而出,全力支持自家亲妹子。 太后稍稍缓和情绪,接着说道:“少帝年幼,又逢宫内疫病肆虐,本宫受太上皇和太皇太后所托,负责教养辅佐少帝。国难当头,你我君臣本该戮力同心,却在此相互指摘怀疑。若令敌国知晓我信朝君臣不合,明日他们就会举兵踏破我信朝国门!届时众位爱卿难道要与敌国的铁骑扯皮拉筋吗?” “太后娘娘息怒,臣等罪该万死!” 殿内众人纷纷垂首。 褚寸心又是一揖,正声道:“既要戮力同心,就该坦诚相待。太后娘娘是一国之母,本不该插手前廷政务。如今情势紧急,太后娘娘临朝称制已是万不得已之举。卑臣只求太后娘娘让我等安心,至少让陛下亲自在奏疏上盖印落款。” 太后冷静片刻,才道:“行,便依褚卿之言。还有何事启奏?” 柏清玄慢慢走出队列,肃声道:“关于民间流言,卑臣想请旨彻查京城人家,看看有无京里人私自藏匿贼人。” “哦?”太后神色一凛,问道:“柏卿的意思是,有乱臣贼子潜入京城了?” 柏清玄微微一揖,“卑臣只是听闻些许风声,为以防万一,特奏请太后娘娘准许卑臣提议。” 太后目光转向水永博,见他没有驳斥的意思,才道:“好,本宫允了!柏卿想要多少人马?” “一万就好。”柏清玄答道。 “吕卿你来安排吧!”太后说完,便拂袖离去。 散朝后,柏清玄正想追上户部郎中褚寸心,却见水永博急急忙忙唤住了他。 “褚青山,站住!” 褚寸心渐渐止步,转身回头一揖,客气问道:“部堂大人何事赐教?” 水永博脸色阴沉,上前一步拽起他衣襟吼道:“谁让你上疏指责太后不是的?” “原来是此事,”褚寸心扯嘴一笑,“下官实在看不下去,所以上疏言事,部堂大人难道不许下官谏言么?” 水永博气得脸色发青,怒斥道:“为何上疏前不与本官商量一番?你一意孤行,意欲何为?” “部堂大人,”褚寸心敛起目光,冷冷反问一句:“难道只许部堂大人推卸责任,就不许下官抒发不满么?” “你!”水永博气得说不出话来。 前不久,永州大小弓一案被柏清玄揭发,孔林楚呈上罪证时,他为避祸把一应罪责全部推至户部左侍郎黄润身上。 户部由此四分五裂,原先支持水永博的党羽分崩离析,不少人自立门户,不再依附水家。 褚寸心便是那时与水永博离心的,后来被吕茂杰找上,依附了吕家。 “部堂大人,”褚寸心一字一句道:“下官还有公务要处理,请部堂大人松松手。” 水永博气急,反手狠狠推了他一把。 褚寸心踉跄几步,站定后拱手一揖,快步离开。 柏清玄把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中不禁一哂:水永博自私自利,这也算是报应吧! * * 应英王所求,吕家适时停止了散播疫病。 宫里情况好转,少帝的消息却仍旧如迷雾一般难以探知。 太后答应褚寸心让少帝在奏章上盖印落款,可她并未完全兑现这一承诺。 返给各部的奏章仍有相当一部分不见少帝落款,一时之间群情动荡,褚寸心再次发难指责太后言而无信。 太后推脱说是少帝身子不适,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便依着少帝口头吩咐,由她代为处理了。 理由太过牵强,褚寸心自然不信。 随后,他又联名数十位官员上疏,乞请少帝见他们一面。 太后未将奏疏上呈御案,只对少帝说是外廷有人求着要见他,怕他在养病期间出什么岔子。 “母后,”少帝瘦了一圈,精神憔悴,“宫里疫病堪堪转好,可不能让他们进来添乱。母后不如代朕拟旨一道,向百官报个平安就好。” 第251章 太后向贵公子放权,贵公子请憨憨入府过生辰 “哀家正有此意,陛下英明决断,日后必为圣君!” 太后面上一笑,拉了拉少帝的小手,柔声道:“陛下若信任哀家的话,不如把传国玉玺交给哀家暂时保管!以后每日朝章奏疏哀家照旧念给您听,陛下有任何看法都直接告诉哀家,哀家替您批朱落款如何?” 少帝不谙人心,轻轻一笑道:“朕听母后的,母后大胆去办就是。” 为了平息众怨,太后特意找上了柏清玄。 “柏卿这段时日辛苦了!” 太后坐在屏风后头,一面呷茶,一面悠悠说道。 柏清玄躬身一揖,“卑臣职责所在,谈不上辛苦。不知太后娘娘宣卑臣入宫,是为何事?” “昔日你曾答应水家,”太后轻声说道,“在太子继位后,支持本宫参与朝堂决策,柏卿可还记得?” 听到这里,柏清玄微微一怔。 去年永州民乱,水容泽力挽狂澜,不费吹灰之力查明了永州隐瞒灾情一事,并妥善处理了黄册推行造成的民间纠纷。 仁德皇帝本打算严惩他乱政扰民,全因水容泽处置妥当,才使他逃过一劫。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柏清玄微微颔首,低声答道:“卑臣记得。” “记得便好,”太后放下茶盏,继续说道:“如今少帝有恙,命本宫代理朝政。朝中却有人因此怨恨本宫,令本宫为难。” 柏清玄沉默不言,心中暗道不妙。 “本宫肩负重任,岂能因小失大,辜负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太后语气哀切,半是乞求半是埋怨,“柏卿,你能帮本宫一把么?” “太后娘娘,”柏清玄抬眸,“若为江山社稷,卑臣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若为私心,请恕卑臣无能。” 太后抿嘴一笑,“柏卿,本宫也是为了安邦定国,你无须多心。本宫想请你入宫面见陛下,回去后好好向百官传达陛下安康的消息,可否?” “卑臣听凭太后娘娘安排。”柏清玄不假思索,他早就想进宫见陛下一面,奈何一直找寻不到机会。 “还有,”太后继续说道:“今后内阁呈递章函,还请柏卿酌情分类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柏卿可自行处理。涉及军国大事、官员任免之类的奏章,才呈送御前,如何?” 这意思很明显,柏清玄出面安抚百官情绪,太后以示奖励下发部分皇权。 柏清玄心中犹豫,太后的话毫无纰漏可寻。 于公,她有理;于私,她有情。 况且他既答应过水家要支持太后参政,如今并没有什么正当理由反对,答应她反而成了水到渠成的好事。 他咬了咬牙,正色答道:“卑臣无异议。” * * 这段日子宫里忙得一团乱麻,蓝昊天总算是坚持下来了。 他在行伍里长大,喝的是烈酒吃的是烤肉,过惯了纵横驰骋的野日子,被拘在这宫里已是浑身难受,还要忍受各色达官显贵们的呵斥辱骂,对他而言简直生不如死。 但正如伏纪忠所言,即便这样的日子毫无意义,为了有朝一日有足够的实力为威北将军沉冤昭雪,他也得死气白赖坚持下去。 伏纪忠送来烧鸡的时候,搂住他肩头低声道:“城郊的叛军找到了。” 蓝昊天差点被嘴里的肉噎到,“真的么?多少人?” “一万。”伏纪忠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慢点吃,目下没什么要紧事,不着急。” “咳咳——”蓝昊天放下烧鸡,追问一句:“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出兵围捕么?” 伏纪忠沉默须臾,“硬碰硬不是好事,柏大人的意思是智取。” 二人正在城门边上聊着,却见柏清玄一身官袍信步走来。 “你们在聊什么?”他清浅一笑,注意到蓝昊天手里的烧鸡,“有好吃的也不叫柏某一起?” “柏大人!”伏纪忠拱手一揖。 “子玦,你不是挑食的么?”蓝昊天面上一惊,“这么脏的叫花鸡,你能吃么?” 柏清玄伸手撕下一块鸡胸肉,塞进嘴里嚼了嚼,“好香,有何不能吃的!” 二人看得目瞪口呆,柏清玄咽下嘴里的肉,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指,笑道:“以后有好酒好肉,也叫上柏某成么?” 伏纪忠尴尬一笑,“这是自然!柏大人爱吃的话,下官吩咐人再去买两只送来。卫蓝他嘴馋,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是下官考虑不周只买了一只。” 这话说得柏清玄心中一酸,合着他是来抢食了? “无妨无妨,”他佯笑一声,“兄弟间不必计较这些,只是不要有事瞒着柏某就好。” 伏纪忠和蓝昊天对视一眼,蓝昊天笑道:“我们两个能有什么事瞒着你,子玦你又多心了!” 柏清玄摇摇头,嘴角挂着强撑的笑意:“没事最好。” 伏纪忠曾受过威北将军恩惠,蓝昊天又是威北将军之子,他们共事这么久,难保伏纪忠不会知晓蓝昊天是假扮的卫蓝。 可这事又不能直说,柏清玄伸了伸舌头,终是决定保持沉默。 他看着蓝昊天啃完烧鸡,面上笑靥如花,跟个孩子似的开心。 柏清玄总算看出来,为何来京一年,蓝昊天始终憨憨的长不大,原来他身边有不少人给予他关爱和呵护。 伏纪忠心细,鱼菲然热情,二人成天围着他转,也难怪他心志不坚。 沉冤昭雪,忍辱负重,这些事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太难了。 柏清玄目露怜悯,心中竟然暗生妒忌。 这小子虎头虎脑的,虽孤苦伶仃,却从不缺爱。 反观他自己,身为名门望族的家主,周围有无数亲朋追捧,却独独缺了温情关爱。 大家只拿他当继承人和家主大人,向他索取一切,却从未真正关心过他需要什么。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心中酸楚,睫羽垂落下来。 “子玦,你怎么了?”蓝昊天见他情绪低落,凑近他问道,“该不是吃坏肚子了吧?” “没有,”柏清玄匆忙掩饰,“在想些事情罢了。” 他抬眸,正视蓝昊天那双清澈的眼睛,温声道:“宫里没什么事吧?” 蓝昊天摸头笑笑,“就是瞎忙,没什么大事。” 叛军的事,柏清玄没打算让蓝昊天插手,他不主动提及蓝昊天自然保持缄默。 ”对了,你还没去过柏府吧?” 明日是柏清玄生辰,他想邀请蓝昊天陪他一起吃碗长寿面。 “去过,没进去而已。”蓝昊天故意说得很淡。 “那四月十五那日晚上来一趟吧!”柏清玄伸手勾住他脖颈,把他揽近一点,轻声说道:“那日是我生辰,你愿意来么?” 蓝昊天面上一惊,生辰? 对于一个成年男子而言,生辰其实并不重要。 但就算是件小事,柏清玄也想与他共同分享,可见他一片真心诚意。 “来啊!”蓝昊天咧嘴一笑,“我都好久没吃过长寿面了,借你的光啦!” 柏清玄嘴角微扬,笑得眼带桃花。 记忆里,上一次吃长寿面,还是及冠那年族中长辈们为他准备的。 再往前,就是十四岁那年,娘亲手为他煮的那碗清汤面。 即便金弈辉年年请他,他也不肯再吃一口长寿面。 双亲早逝对他而言是沉重的打击,过生辰会勾起他对爹娘无尽的思念,为避免伤心难过,自娘亲去世后,他便再也不肯吃长寿面了。 第252章 憨憨接受贵公子邀请,太上皇病逝 他要逼自己坚强,他要强迫自己优秀,十四岁对于旁的男孩而言或许应该天真懵懂,可他却已身居柏家家主之位,必须努力担起兴旺家族的重任。 金弈辉常笑他像只鸵鸟,忙前忙后不知为自己谋算。 他气不过,反讽金弈辉像只猪,只知道吃喝玩乐和金银财宝。 蓝昊天像什么呢? 他倏尔想到,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像一只山雀,叽叽喳喳不停。 “过生辰好啊!” 蓝昊天笑得开心极了,“子玦你喜欢什么礼物?登门拜访那日我给你捎过去。” 文玩字画、珠宝首饰、奇珍异兽,这些东西金弈辉每年都会送来。 柏清玄没有多喜欢,也不算很讨厌。 “你人来就好,不需要礼物。”他淡声答道。 “那可不行!”蓝昊天眉头一蹙,“总不能叫我空着手上门吧!” 柏清玄瞧他面上微恼,稍稍思量片刻才道:“那就烧鸡吧,带上你爱吃的东西来。” * * 京城有十六座坊,吕茂彬给了柏清玄金吾后卫的一万人搜城。 柏清玄忙活了好些日子,也没找出半点蛛丝马迹。 英王为了躲避搜查,干脆搬出京城吕家别院,去了京郊的庄子上居住。 如此一来,他上山练兵便更加容易了。 为兑现承诺,柏清玄不得不亲自安抚百官,向他们保证少帝无虞。 短暂安静了几日后,民间又掀起一波流言,说柏清玄勾结太后软禁少帝,犯上作乱图谋不轨。 焦头烂额之际,柏清玄本打算派人前往天师观探查叛军一事,却被凌云道长有所察觉。 古景安听闻这消息时,愁眉不展道:“难道我们的事,朝廷已经知道了?” 吕老爷抚须,沉声道:“极有可能!王爷,我们不妨先下手为强!” “王爷,”吕茂杰一脸严肃,拱手问道:“目下义军可以出战了么?” “虽有不足,毕竟是群半吊子,又桀骜难驯,”古景安收敛神色,沉声道:“但士兵上阵都是肉搏,这段时日好酒好肉供着他们,这点力气该是有了。” 吕老爷大笑一声,“那就开始吧!” “入宫那日,”古景安要求,“不许伤人,不许抢劫,一切都听本王指令,如何?” “老夫愿听王爷差遣!”吕老爷拱手一揖,面上带着谄媚的笑意。 正说话间,厅外有小厮来报:“二爷来了。” 古景安冲他招手,“请进来吧!” 吕茂彬走入厅堂,身上带着几分风尘仆仆。 “末将参见王爷!” 古景安立即抬手,“快快免礼!外面情况如何?” “回王爷,”吕茂彬恭敬答道:“柏清玄还在京里挨家挨户搜查,目下整个京城的主干道上全是禁军。” “王爷,”吕茂杰插嘴道,“末将已将麾下人马集中在大内神武门附近,神武门地势高耸,可俯瞰整座皇宫。届时王爷的兵马从朱雀门攻入,末将可与王爷里应外合,俯冲而下。” “好,”古景安拊掌赞叹,“如此一来,可算完美。” * * 四月十五那日春雨霏霏,细密的雨点子落在大街小巷的泥巴路上,打出一阵尘土的腥气。 沿街贩卖的生意人戴着斗笠大声吆喝,过往行人举着桃红柳绿的油纸伞走过,偶尔停下脚步瞅一瞅箩筐里的货物。 柏清玄和蓝昊天白日里都要当值,过了申时,雨势渐止,柏清玄才能出宫检查城里的搜寻情况。 整座京城布防严密,可城内百姓的生活并不受其影响,依旧忙碌又悠闲。 蓝昊天夜里戊时才下工,早上入宫前在朱雀大街边的馄炖摊上吃了一碗馄炖。 “听说了吗?” “什么?” “宰辅大人在城里连续搜查了半个月,其实并不是为了抓人,而是为了提前布防。” “布防?难道有人要攻城?” “嘘——” 坊间传言四起,京里百姓却毫不在意,似乎早已习惯朝堂上的风云变幻。 蓝昊天从上工起便一直隐隐不安,这宫里太安静了,分明疫病已经退去,可各个宫苑的人仍旧一脸凝重,好似裹着一团霾。 “不好了!不好了!” 巷子里忽然响起一道惊呼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扑过来,喊道:“太上皇病危了!” 蓝昊天心中一凛,揪住那人领子诘问:“你说什么?太上皇病危?” “是……是的,”那人用力点头,满脸张皇,“快去通报各位贵人,太上皇不行了!” 蓝昊天手一松,丢下那人道:“知道了,本帅会派人过去的!” 太上皇一死,少帝便是唯一的真龙天子。 皇权更迭往往不顺,蓝昊天很清楚这一点。 太后就在景阳宫里,此刻也不知在筹划何种阴谋。 在她行动之前,他得赶紧把这事告知少帝和柏清玄。 “去,出宫找柏大人,就说太上皇病危,叫他赶紧回宫一趟。” 蓝昊天低声吩咐一句。 “是,属下遵命。” 小兵匆匆离开,蓝昊天转身领着士兵朝养心殿走去。 少帝生病后,养心殿一直围着三层禁军,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 蓝昊天赶至殿门外时,曹太妃正从殿里出来。 “卫副统领,”曹太妃止住脚步,唤了他一声:“这段日子辛苦卫副统领了,从明日起,还请解除养心殿的封禁。” 蓝昊天微微一怔,问道:“请问太妃娘娘,这是陛下的旨意么?” “是,”曹太妃指了指殿里,道:“少帝已经大好,从明日起,养心殿不再需要这么多人把守。” “是,末将遵旨。”蓝昊天拱手一揖,随即,他又开口道:“末将还有一事要禀奏陛下。” 曹太妃面上微讶,问道:“何事?” “太上皇他,病危了!” 蓝昊天垂着头,语气平淡。 曹太妃立时大惊失色,尖声叫道:“你说什么?太上皇不行了?” 没等蓝昊天回答,她便掀起衣摆急急返回殿内。 少帝今日气色红润,将将落了地,打算在屋里走动走动。 “陛下!陛下不好了!” 曹太妃一步一跌跑进屋里,一把抓起他的手说道:“陛下,太上皇快不行了!” 少帝神色一凛,问道:“母妃,是何人前来禀报此事的?” “卫副统领亲自来的,不会有假!” 第253章 太上皇留遗言给少帝,英王陈兵京城大门 少帝面上沉重,开口道:“扶朕去景阳宫,父皇病危,儿臣不能不陪在他身边。” 曹太妃一惊,劝阻道:“陛下,您身子刚好,可受不得风啊!” “母妃,”少帝面露凄惶,“父皇就要死了,您难道要儿臣坐在这里等他殡天么?” 曹太妃面上神色紧张,低声道:“陛下当以龙体为重,景阳宫那么远,就算坐马车过去也要一炷香的功夫,万一……” “母妃别说了,”少帝握紧她双手,温声道:“陪朕去吧。” 蓝昊天命人备好马车,一行人朝着西面的景阳宫缓缓驶去。 太上皇的病一直反反复复,用了许多名贵药材也不见好转。 少帝赶至景阳宫时,太后狠狠吃了一惊。 “陛下,您怎么来了?您的身子……” 她话未说完,少帝便伸手打断她,“父皇如何了?醒着么?” 太后敛起神色,小心答道:“回陛下,醒着呢!” 屋里飘来一股熏人的药味儿,少帝走近龙榻时才发现,昔日白净匀称的太上皇已经瘦成了一具枯骨。 “父皇,您怎么病成这样了?” 少帝眼眶一湿,跪倒在榻前泣声问道。 “啊……”太上皇意识模糊,根本辨不清来人是谁,只朦朦胧胧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朕……景裕啊……” “儿臣在!”少帝赶紧握住他的瘦手,哭得撕心裂肺,“父皇有何事交代,儿臣一定照办!” 太上皇双目浑浊,微微眨了眨眼皮,断断续续说道:“景裕啊……不要……相信……柏清玄……”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少帝面上带着惊疑,轻声问道:“父皇,柏卿对儿臣一片忠心,您当初在位时不也很重视他的么?” “他……”太上皇声音低哑,话说一半就开始喘起粗气,“他……野心……不小……” 少帝心中一酸,柏清玄在朝中颇有人望,不少人仰慕他的才华主动投入门下。 若因对方贤名远扬而心生猜忌,这非是圣明君主的所作所为。 他吸了吸鼻涕,劝慰一句:“柏卿素有贤名,父皇猜忌他也属常情。可儿臣保证,有生之年柏卿一定不会犯上作乱,做出背叛信朝之事。” 太上皇哽咽,淌着泪微微摇头。 太后突然插了一嘴,道:“陛下,您就听听他的话吧!那柏清玄心机深沉,陛下尚且年幼,难免识人不明!” “可是……”少帝还想辩解一句,却感到手上一阵受力,垂头看时才发现太上皇死死拽着他的手指。 “儿臣明白了,”他垂下眼睫,低声道:“父皇的叮嘱,儿臣谨记于心。” 殿外,蓝昊天一直守着马车,心思百转千回。 太上皇在位时,故意打压排挤威北将军,致使他被迫投降自杀。 这口气蓝昊天还未出呢,他自个儿就不行了。 虽是好事,可蓝昊天并不觉得开心。 若有机会,他还想问问太上皇,是否知晓些许边城的事情? 抬头仰望,残阳渐渐暗淡,天就要黑了。 “陛下——” 殿内突然传出一声哀嚎。 蓝昊天转身,一名宫人跌跌撞撞跑了出来,“卫大人,太上皇驾崩了!” 接着,殿内不断响起妇人们的哭嚎声。 鸣钟大作,雨势又起。 细密的雨点打在街沿店铺门前灯笼上,发出轻轻的沙沙声。 柏清玄没有打伞,立在街心训斥士兵:“适才那人神迹可疑,为何不细细审问就放行了?” 士兵垂着头,小心答道:“回大人,那人、不过是个小贩,外地来的乡下人胆子小罢了,属下实在不知他哪里可疑!” “你!”柏清玄面色一青,冷冷道:“不许再有下次!凡遇可疑之人必须问清来历和目的,说话吞吐之人一律送往大理寺审讯!” “是,属下遵命!” 小兵悻悻走开,柏清玄握着剑柄凝视路上行人。 即便英王要造反,他也不可能凭空塞进来数千叛军。 或许那批人还在城外,也或许他们早被悄悄转移入了京城。 “报——” 远处灯影里传来一道疾呼。 柏清玄回头,见一小兵匆匆跑来。 “启禀柏大人,太上皇驾崩了!” 小兵话音刚落,街头钟楼上突然响起沉重的嗡鸣声。 “驾崩了?” 他低语一句,立刻敛起神色,喝令道:“速速备车,本官要回宫!” 小兵赶紧跑去车坊借来马车,柏清玄将将踏上车身,身后又传来一道疾呼:“不好啦!柏大人!” 柏清玄脚下一滞,望着灯影里跑来的小兵,问道:“何事?” “启禀柏大人,城郊发现大批叛军,正快速朝南门这边移动!” “什么?”柏清玄眉心一跳,千提防万准备,却没料到他们直接冲来了。 “多少人?有看清么?”他追问一句。 小兵摇摇头,答道:“不下五千,可能还要多。” “糟了!”柏清玄心中一紧,“看来他们还有援军,吕统领在何处?” 一旁小兵答道:“回柏大人,还在宫里。” 柏清玄心中狐疑,又问了一句:“吕指挥使呢?” 小兵从容答道:“也在宫里当值,神武门那头。” 吕茂杰在宫里他信,吕茂彬却不一定。 不过好在有蓝昊天,光凭吕茂彬一人号令不了京城十万禁军。 想到这里,柏清玄不觉握紧了剑柄。 “立刻传令下去,关闭城门,没有本官的允许不许擅自开门!” “是!” 城门一关,即便英王有数万人马,短时间内也无法攻克坚城。 太上皇驾崩,他理当回宫瞧一眼。 可眼下情势所迫,他只能留在这里静候敌军来袭。 “去宫里禀报卫副统领,”他沉声吩咐一句,“就说城外发现叛军,让他今夜守好宫城!” “是,属下遵命!” 小兵驾着马车疾驰而去,雨点稠密,打湿他纤长的睫毛。 戌时,偌大的皇宫挂起道道白绸,昔日华丽的宫灯也换成素色纸灯。 蓝昊天守在宫里,先是亲自护送少帝返回养心殿,接着又去了趟仁寿宫。 确认两位贵人无虞后,才听说城外叛军来袭一事。 “吕统领在何处?” 他急声问道。 “回卫副统领,属下不知。” 小兵一脸仿徨,被他揪着不放。 蓝昊天心内一紧,暗道不好,偏偏这个时候关键人不见了。 “快去朱雀门通知伏指挥使,让他务必守好宫门!” 宫里乱成一片,城外大军浩浩荡荡,抬眼依稀可以瞧见城门上的烽火。 “王爷,南门到了。” 吕茂彬停下脚步,对着古景安拱手道。 古景安仰视头顶的烽火,抬手道:“就停在这里吧!本王要亲自推开城门,请勤王之师入城!” “是,末将遵命。” 一万余人的大军驻扎在南门外一箭之地,柏清玄刚好赶至城楼,朝底下一片火光喊话:“本官乃当朝宰辅,尔等乱臣贼子安敢造次!” 古景安抬头看着女墙上的人影,锃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对他吼道:“本王乃太上皇之子,顺应民意入京勤王,尔等奸佞小人安敢阻拦!” 夜空里雨星零落,火把被淋得噗嗤闷响。 南门外沉寂片刻,柏清玄倏尔开口道:“王爷,您怕是受了妖人蛊惑,才会误以为陛下有恙。还请王爷速速放下武器,入宫为先帝守灵!” 守灵? 古景安微微一怔,转首看向吕茂彬。 吕茂彬冲他直摇头,小声道:“末将出来时,没听说先帝驾崩一事。” 第254章 贵公子告知英王宫内丧事,憨憨受命保护少帝 “大胆狂徒!”古景安立刻反应过来,朝上吼道:“你口无遮拦,竟敢诅咒太上皇!” 柏清玄招手,身旁小兵递给他一只宫用纸灯。 他接过灯笼,随手向下一抛,“这是宫里治丧用的白灯笼,王爷该是认识的吧!” 幽幽白光自空中飘落,古景安盯着那只纸灯笼,心中不禁凄然。 昔日先帝爷贬他出京,因着一桩无头无尾的案子,他丝毫不顾父子亲情,勒令他此生不得返京。 今日他北上造反,还未攻入皇宫,先帝爷便已撒手人寰。 灯笼轻轻坠地,烛光倏然熄灭。 先帝爷已死,这些前尘往事便如烛火一般,黯然退场。 古景安抿紧嘴唇,微微抬起轮廓分明的下巴,对柏清玄说道:“本王自然要入宫吊唁,还请柏大人打开城门,让本王入城!” “既要入城,就该放下武器。” 柏清玄高声答道:“英王殿下乃皇室成员,本官无权处置殿下。殿下若当真愿意归顺朝廷,做一位孝子贤孙,就该速速命您身后的士兵缴械投降!” “投降?”古景安神色怪异,“本王不过带点儿护卫入城而已,柏大人何须言重到如此境地?” 一旁,吕茂彬冲他眨眨眼。 古景安立刻会意,抬头盯着城楼上的人。 柏清玄正欲发话,身后突然袭来一道寒光。 * * 宫里治丧,太皇太后身子不适,把一应事务全权交给太后处理。 曹太妃主动提出给她帮忙,太后笑着答道:“妹妹能体谅本宫,实乃本宫此生之幸!” “姐姐,”曹太妃拉着她的手,“如今这宫里只剩咱们姐妹两个相依为命,先帝爷这一去,咱们可就成前朝旧人了!” “瞧你说的,”太后反手拍了她一下,面带忧伤,“先帝命苦,半辈子都与药罐为伍。咱们姐妹两个,合该给他好好办一场丧礼。” “姐姐说的是,”曹太妃揩了把眼泪,哽咽道:“如今宫里宫外都不太平,还好有姐姐撑着,不然那群老臣怕是要冲进宫来指着我们母子二人的鼻子破口大骂!” 曹太妃指的是大臣们要求入宫觐见少帝一事,若非太后死命拦着,少帝指不定要病到哪天。 “别管他们了,一群老顽固!” 太后数落道,“也不顾念皇家恩情,只盯着自己那点利益,都巴不得贴上来求陛下恩准,好让他们处处得利、事事顺心。” 二人沉默一阵,手拉手坐在桌沿。 曹太妃倏尔开口说道:“姐姐,妹妹瞧着最近新上任的禁军副统领不错。人憨憨的,不像别人那般心思诡谲,是个听话懂事的主。” “卫副统领么?”太后面上一愕,“卫副统领还年轻,哪里知道这宫里的弯弯绕。想在宫里当好差,可不光要会做事,还得会做人才行。” 说到这里,她倏尔记起水永博求她想办法为难卫蓝一事。 “对了,”她转口说道,“妹妹若是中意他,不如请陛下封他做贴身侍卫,专职负责保护陛下如何?” 曹太妃面露惑色,“可他不已经是禁军副统领了么?” “不一样,”太后笑道,“陛下的贴身侍卫那叫亲军护卫,由陛下亲自统辖。禁军副统领只是个虚衔,放在平时那是没权没势的角色。” “这样啊,”曹太妃心下思忖,她们母子二人在宫里无依无靠,若能笼络个把人也是好事。“那行,妹妹都听你的,姐姐来安排吧!” 太后笑笑,伸手招来宫人道:“去,传本宫懿旨,命卫副统领速速前来!” “是,奴才遵命。” 蓝昊天急急忙忙赶来,怕慈宁宫里两位贵人出事,入了大殿才安下心来,见太后和曹太妃并坐在上首,面上似乎挂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他心中狐疑,赶紧跪下行礼道:“末将拜见太后娘娘,拜见太妃娘娘!” “起身吧!”太后悠悠说道,“这个时辰叫你来,是想临时派个任务给你。” 蓝昊天一怔,“正好末将也有事要禀奏陛下和两位娘娘。” 太后神色自若,缓声答道:“何事?” “英王率领叛军来袭,目下已经到京城南门外了。” “什么?”太后猛一把起身,衣袖拂落了桌上的茶盏,砰一声摔碎在地。“你说英王来了?” 曹太妃立时吓得面色惨白,畏畏缩缩看着太后说道:“姐姐,这可如何是好?” 蓝昊天赶紧安抚一句:“还请两位娘娘安心,柏大人此刻正在南门外对付叛军,没有军报传回皇宫就证明柏大人那头暂时得利。” “可……这……”曹太妃从椅子上爬起来,跌进太后怀里,哭道:“姐姐,我们该怎么办呀?” 太后抚了抚她的背,安慰道:“不怕,京城还有十万禁军,他们一群乌合之众翻腾不了多久。” “陛下……”曹太妃哭得稀里哗啦,泣不成声道:“姐姐,快派人保护陛下,万一……万一不行,护卫陛下出宫避难。” 太后面上一凛,看着蓝昊天吩咐道:“卫副统领,即刻起,哀家任命你为陛下的亲军卫。禁军副统领一职哀家仍为你保留,陛下的安危就交给你了,快去吧!” “是,末将领命。”蓝昊天立忙起身,直奔养心殿。 少帝将欲就寝,听闻英王率军攻城,急得要穿衣起身,却被蓝昊天阻拦:“还请陛下镇定!” “卫卿,”少帝一脸焦急,道:“柏卿独自一人镇守城门,你让朕如何放心得下?” 京中没有闲赋在家的将军,唯一有点才能又正当壮年的只有吕家那两位。 “吕统领失踪一事,末将以为必有蹊跷。” 蓝昊天垂首说道,“或许,吕统领早已勾结英王,此刻正在暗处图谋不轨。” “吕茂彬?”少帝失声惊呼,“那吕茂杰呢?他还在宫里么?” 第255章 憨憨受命试探吕茂杰,贵公子被叛徒偷袭 蓝昊天抬眸,正声道:“回陛下,在的。吕指挥使在神武门当值,只是……不知他是哪边的人。” “这样,”少帝灵机一动,吩咐道:“卫副统领,你派人去神武门诏吕茂杰来养心殿。他若肯来,便还是忠心朝廷的;他若拒绝,就劳烦卫副统领立即拿下他。” “是,末将遵旨!”蓝昊天起身朝殿外走去。 少帝倚靠在床头,双手紧紧拽着锦被。 关键时刻,朝廷竟无武将可用,说出去真要笑掉大牙。 吕茂彬若是故意消失,投靠英王,那此刻京城的十万禁军真能为朝廷所用么? 想到这里,少帝不觉忧心起南门那面的柏清玄来。 * * “锵——” 柏清玄倒在血泊中,背后被刀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 一道黑影闪过,柏清玄本以为必死无疑,却不料被暗处奔来的黑衣人所救。 吉鸿昌甩了甩刀刃上的血渍,冷笑一声:“居然没能一刀砍死你,算你小子命大!” “废话少说,纳命来!”黑衣人气急败坏,刚挡下一刀又出招攻击。 城楼上火光映亮,柏清玄靠坐在墙头仔细盯着来人。 这身段有些熟悉,连他说话的声音都似曾相识。 “柏大人!您还能动么?”黑衣人一面挥刀,一面大声问道。 柏清玄回过神思,这才记起对方是谁,“二牛,是金弈辉派你来的么?” 黑衣人脚下一顿,吉鸿昌听得不明所以,怒吼道:“本座没工夫听你们叙旧,看招!” 刀光劈来,二牛移步躲开:“回大人,不是金老板,是主人派小的来的。” “章正?” 柏清玄心中一紧,章正去年被金弈辉护送至凉州养病,二牛作为他的义子特地来京,一定是有章正的消息带回。 “柏大人,”二牛一刀抡在吉鸿昌肚子上,瞬间划出一道血口,“您先等等,待小的解决了这厮再说!” 吉鸿昌不敌二牛的蛮力,向后踉跄数步,终于跌倒在地。 他吐了口血水,讪笑道:“没想到本座居然会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里,可笑啊!” 柏清玄吸了口气,忍住背后剧痛,嘲笑一句:“没想到吉指挥使居然会伙同逆贼谋反,真可惜了吉家百年清誉!” “呸!”吉鸿昌啐了一口痰,骂道:“清誉?当日你们毁我姐姐清誉的时候,怎么不提吉家的拥立之功?” “英王和吉贵妃的事,是本官未有尽力挽救。” 柏清玄倏尔语气沉落,自责道:“昔日英王聪明果决,是众皇子中最有可能继位的一个。本官忌讳先帝恼怒,因而未有死谏劝阻。” “呵呵,可笑!”吉鸿昌咧开血口,“如今后悔晚了,可惜本座未能取你性命,九泉之下没法跟吉家的列祖列宗交代了!” 话音未落,他突然起身翻上女墙,二牛怕他趁机逃脱,赶紧掷刀刺穿他胸口。 吉鸿昌啊一声惨叫,身子一歪坠落城墙。 城下的古景安瞧见,失声惊呼一句:“舅舅——” 随即砰一声巨响,城楼下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 古景安飞扑向那具尸体,吕茂彬紧跟其后。 女墙上,二牛扶起柏清玄。 “柏大人,金吾后卫全都叛乱了,我们快逃吧!” 柏清玄目光巡视城楼一眼,见满地都是禁军尸首,二牛一身血污,摇了摇头:“不,不能退!” “大人!” 二牛扯下遮面的黑布,乞求道:“城门一开,万余叛军就会破城而入!大人您手中没有一兵一卒,如何抵抗得过他们?” “我……” 柏清玄沉默了,一旦金吾后卫有援兵赶到,他与二牛都会在劫难逃。 “弃了城门,皇宫还能守住么?” 二牛也沉默了。 城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古景安正命人拿木桩破门。 “柏大人,快走吧!”二牛赶紧劝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柏清玄咬了咬牙,听着下方咚咚巨响,狠下心来:“那有劳二牛兄弟送本官入宫。” 二牛点了点头,背起他朝城楼下狂奔。 一面走,柏清玄一面问道:“章大人的病,好了么?” “回大人,时好时坏。” 二牛应声回答,“主人派小的入京,是想让小的转告大人海州走私案的详情。小的奉主人之命,今日未时到的京城。刚想来城楼找您,就遇上吉鸿昌图谋不轨。” “海州啊!”柏清玄感叹一句,虽想继续深问,但眼下情势危急,加之伤口疼痛难忍,便没再多问一句。 二牛背着他下了城楼,牵出来时骑的马,把柏清玄安放在身前,策马扬鞭而去。 二人一马疾驰在京城大街上,踏过泥泞水洼,溅起道道水花。 不到半个时辰,英王的叛军就闯进了南门。 “王爷,直接去皇宫么?” 吕茂彬躬身问道。 “去,不能让宫里的贵人们等太久。”古景安冷声说道,“本王要做明君,就不能辜负了他们的翘首以盼。” 吕茂彬笑笑,未有作答。 马蹄声在朱雀门外响起,伏纪忠正警惕地盯着宫门外,见暗处奔出一匹骏马,马上载着两个大活人,忙放声喊话:“来者何人?皇宫大内不许骑马,立刻给本座下马!” 二牛一把扯紧缰绳,朝上答话:“小的护送柏大人回宫,还请伏指挥使打开宫门,放我们进去!” “柏大人?” 伏纪忠心中一悸,立刻向下探头仔细瞅了瞅马上之人,见他一袭紫衣,确是当朝宰辅的官袍,忙亲自跑下城楼打开大门。 “柏大人!”伏纪忠冲出宫门,迎上二牛他们,“柏大人您怎么回宫里来了?南门那面呢?英王的叛军还在攻城么?” 他一连好几问,柏清玄一脸虚弱,低声答了一句:“先帮本官包扎一下伤口,情势危急,南门丢了!” 伏纪忠这才注意到他受了伤,二牛扶着他慢慢走进朱雀门,“伏指挥使,柏大人被吉鸿昌暗算,身上受了一刀,还请大人您赶紧帮忙包扎止血!” “吉鸿昌?”伏纪忠神色一凛,他早就怀疑吉鸿昌会反水,却一直碍于各种原因未有向柏清玄提及。“这混账东西!早知道就该提防点他才是!” “不消半个时辰英王就会来了,本官估计,他们至少有一万人马。”柏清玄咬着牙说道,“伏指挥使,现下该要如何布局才好?” 伏纪忠带着二人进了值房,搬出一只药箱,手忙脚乱道:“下官手上只有一万禁军,吕茂杰在北面神武门驻守,但他与我们素有嫌隙恐怕不会轻易援兵,当下局势对我们十分不利。” “卫蓝呢?”二牛帮柏清玄退去官袍,撕下被血浸湿的中衣,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伏纪忠皱了皱眉,拿毛巾擦去他背后的污血,答道:“卫蓝一个人使唤不了禁军,得想办法搞到吕茂彬的印信才行!” “吕茂彬和英王在一起,这条计策不成!”柏清玄背后一阵火辣辣的痛,忍不住咬紧了牙槽骨。 伏纪忠扯开纱布,动作一滞。 屋漏偏逢连夜雨,怪道吕茂彬突然失踪了! “那就只剩一个办法了,”伏纪忠沉声说道,“死守,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要守住朱雀门!” 柏清玄心中一沉,这是要破釜沉舟。 第256章 憨憨被吕茂杰扣押,太后召集群臣议事 二牛紧了紧拳头,说道:“小的愿陪大人战斗到底!” “二牛,”柏清玄忽然转首看向他,平静道:“此战恐怕凶多吉少,在那之前,你先把海州走私案的细节告诉本官吧!” “是,小的遵命!”二牛拱手,把章正临别前告诉他的一切娓娓道来。 * * 蓝昊天遵从圣意,带着百来个小兵赶去神武门。 神武门位处高地,背后是广袤的森林湿地。历来攻打宫城,都要先拿下此处,才能居高临下、攻守自如。 因宫城北面较为空旷,一路走来凉风习习,颇有些阴森诡异。 蓝昊天的盔甲上密布雨珠,朝城楼上的人喊话:“本帅奉陛下旨意,前来领吕指挥使往养心殿面圣。伏指挥使,速速下来复命!” 城楼上燃着烽火,吕茂杰探出半只脑袋,答道:“敢问卫副统领,陛下究竟有何事找属下?” “京城郊外突现叛军,陛下欲召集众将商议对策。” 蓝昊天顿了顿,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继续道:“吕指挥使,本帅在这里站了许久,你还不快下来复命?” 吕茂杰扬了扬下巴,一脸鄙夷。 “是,属下领命!” 说完,抬起一只手,立即有小兵跑下城楼。 蓝昊天以为他答应了,静候在城楼下的广场上。 那群小兵飞速奔来,吕茂杰走在最后头。蓝昊天正欲开口指责他磨叽,却被一道寒芒晃了眼。 刀锋劈来,蓝昊天差点躲闪不及。 那群小兵突然抽出腰刀,迅速解决了蓝昊天带来的人。 “吕指挥使,你这是做什么?” 蓝昊天退至一边,怒声斥责。 吕茂杰“铮”一声拔出腰刀,佯笑道:“卫副统领,属下失礼了!” 说完,便抡起大刀俯冲过来。 蓝昊天赶紧抄起柳叶刀,拼命一挡拦住他刀势。 “锵啷啷——” 两道寒芒在空中闪烁,吕茂杰明显力压蓝昊天一筹。好在蓝昊天招式灵活,把致命暴击化为无形。 “卫副统领,”吕茂杰使劲压下刀锋,笑得可怖:“你我本无宿怨,奈何你偏偏要投靠柏清玄那厮。今夜你若肯发誓与柏清玄恩断义绝,我便能饶你不死,如何?” 蓝昊天招式吃紧,一面喘气一面答道:“说得好像你必赢似的!本帅是你长官,哪有将军败给自己属下的道理!看招!” 二人在城楼下的广场上缠斗,一旁士兵偷偷装上弓箭,对准蓝昊天的要害。 蓝昊天余光扫见不远处的寒芒,厉声喝道:“吕茂杰!你敢擅杀朝廷命官!” “抱歉,卫副统领!”吕茂杰阴笑一声,“今夜你若乖乖放下武器,本座一定饶你不死!本座向来说话算话,绝无戏言!” 蓝昊天应付他有些吃力,咬了咬牙问道:“吕指挥使究竟想做什么?” “放心,”吕茂杰指尖划过刀刃,笑得一脸阴森,“属下只是不想卫副统领坏事罢了,只要你保证不插手今夜之事,本座一定信守承诺。” 羽箭上弦,隐隐闻见不远处传来的弓弦拉紧声。 蓝昊天心中狂跳,继续缠斗下去他也毫无胜算,不如先保住小命再说。 “行,”他垂下刀锋,笑道:“本帅投降,你让他们收弓吧!” 吕茂杰调转刀刃,冲身后一挥手,奸笑道:“收弓!卫副统领,请吧!” 顺着他的手势,蓝昊天抬头看了看高耸的城楼。 * * 内阁大臣赶入宫里时,整座皇宫都已得知英王破城一事。 大家聚在慈宁宫议事,少帝未有出席。 “太后娘娘,”水永博道:“英王那帮人不过乞丐罢了,论实力绝对比不了京城禁军。娘娘不妨以陛下旨意下一道圣旨,召集十万禁军入宫护驾。” 兵部尚书祁宏生眉头一皱,“水大人,如今京郊是有五万大军驻扎,可即便快马加鞭赶去报信也要两个多时辰。一来一回便是四五个时辰,届时英王的叛军早把皇宫洗劫一空。” “祁大人,”水永博面带愠色,“你是想说在下的法子不靠谱么?” 祁宏生眸光一闪,回答道:“是,不仅来不及,还有可能引狼入室。目下吕统领人在敌军阵营,吕茂杰又在神武门驻扎,整个禁军是否还效忠朝廷都不一定,水大人轻举妄动万一中了敌人奸计呢?” 众人一阵沉默,曹太妃哆哆嗦嗦扯了扯太后的衣袖:“姐姐,怎么办啊?” 太后轻咳一声,问道:“柏卿回宫了么?” 祁宏生答道:“回太后娘娘,柏大人身负重伤,将将在朱雀门处理好伤口,现下该在来的路上了。” “哼!”水永博怒斥一声,骂道:“丢了城门他还敢回来?也不怕朝廷追责?” “水大人,”祁宏生面色一变,怼道:“柏大人奋勇杀敌以致身负重伤,一片赤胆忠心日月可昭,凭何不敢回朝?” 水永博面色青白,没有回他的话。 “好了好了,”太后出来打圆场,“都别吵了,商量对策要紧,柏卿的过错事后再论。” 祁宏生顿了顿,接着说道:“太后娘娘,叛军人多势众,禁军内部敌我不明,依卑臣之见我方绝不可与其硬拼。” “那该如何是好?”太后蹙着眉问道。 “为今之计,只能投机取巧。”祁宏生躬身,“今夜恰逢先帝驾崩,我们不妨在城门口挂上丧幡和先帝画像,以孝道胁迫英王退步。” “嗯,”太后颔首,“是个好主意,水卿以为如何?” 水永博撇了撇嘴,“卑臣无异议。” 太后环视众人一眼,正巧殿外奏报:“启禀太后娘娘,太妃娘娘,柏大人到了!” “请进来吧!”太后神色恹恹。 柏清玄被小兵扶着走入大厅,正欲下跪行礼,祁宏生突然喊道:“太后娘娘,柏大人身子不适,还是免了吧?” 太后抿了抿嘴,摆摆手示意免礼。 “柏卿,南门为何丢了?” 她语气带着责备,面上冷若冰霜。 柏清玄垂下头,沉声答道:“卑臣该死!金吾后卫指挥使吉鸿昌忽然叛变,卑臣没防着他,被他砍伤后孤立无援,趁乱仓皇逃回。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哼!”太后冷嗤一声,目光鄙夷,“本宫可治不了你的罪!留着你的小命,事后给陛下亲自处理吧!” 柏清玄神色平静,微微一揖:“卑臣谢太后娘娘恩典!” “另外,”太后敛了敛目光,继续道:“适才祁卿说,对付英王不宜硬碰硬,建议用先帝的名头软着他。” “卑臣无有异议,”柏清玄缓声道,“禁军内部大多已经返水,此时此刻我方居于劣势,不可拿鸡蛋碰石头,胜算委实不高。” “好,”太后挑了挑眉毛,对一旁内侍招手道:“来人啊!去取先帝爷画像来!” “是,奴才遵命!” 第257章 英王宫门前敬香,吕茂杰围攻养心殿 宫人们很快把丧幡垂下朱雀门,顺便挂上先帝爷去年命宫廷画师画好的像。 伏纪忠整理好丧幡的边角,问向宫人:“柏大人在慈宁宫了么?” “回伏指挥使的话,”宫人垂首答道:“在呢!” “那便好。”伏纪忠舒了口气,“劳烦公公帮本座带句话给柏大人,就说本座打算借用朝廷去年新造的神弩,请柏大人代为转陈太后娘娘。” “是,奴才遵命。” 宫人离去,幽深的夜色披在高墙之上,不时划落零星细雨。 英王的队伍抵达朱雀门时,距离挂好画像不足一炷香的功夫。 虽看不清晰,但借着女墙里的火光,隐约能瞧见先帝爷那双深陷的眼睛。 “王爷,”吕茂彬低声道,“切勿中计!他们这是想转移您的注意力。” 古景安凝望着城墙上的画像,半晌才道:“不可轻举妄动,本王名义上是来勤王,万万不能自毁前程,践踏先帝威严。” “可是王爷,”吕茂彬皱了皱眉头,“此时若不强攻,等他们想到办法搬来救兵可就迟了!” “无论如何,本王都不能侮辱先帝。”古景安一阵惆怅,“去叫人买线香和香炉来,本王要在城门前祭奠先帝。” 吕茂彬紧了紧手心,转身去吩咐小兵。 古景安上前几步,对城楼上的人高喊道:“先帝突然驾崩,本王痛不欲生。今来入宫勤王,清剿奸佞小人,还请将军开门放本王进去!” “王爷!”伏纪忠伏在女墙上,朝下喊话:“并非属下不通人情,只是皇宫大内乃陛下所在,王爷如要入宫,还请卸下盔甲、呈上佩剑,只身一人随属下进去。” 古景安扯了扯嘴角,笑道:“奸佞挡道,本王若不带兵士入宫,如何杀尽这帮污浊小人,安全面见陛下?” 见他不肯缴械投降,伏纪忠立时神色一凛,“王爷既不能遵从宫规,请恕属下不能放行!” 喊话结束,古景安不羞不恼,按着剑柄走回方阵。 “王爷,做做样子就成了,”吕茂彬走上前来低声道,“忠孝礼智信,先有忠才有孝,先有国才有家,王爷切不可因小失大、顾此失彼。” “吕二爷,”古景安垂眉解释,“他毕竟是我父皇,又逢今日驾崩,身为人子即便再恨他,也该为他守孝才是。” 吕茂彬急得抓耳挠腮:“王爷,机会难得,身为人君当以天下为重,切莫贪恋私情错失良机!若王爷要为先帝守孝,末将建议三炷香或三刻钟就好,勿要拖延时间贻误战机。” “三炷香?”古景安面上微讶,垂眸思忖片刻才道:“好,便依吕二爷之言,本王只为先帝守孝三炷香的时间。” 小兵抱着香炉和线香跑了回来,时辰已近亥时。 古景安装模作样地点燃线香,朝着先帝画像拜了三拜,“儿臣顺应民意,入京勤王,奈何您今日殡天,儿臣不得不顾及孝悌之道,在此为您燃香祭奠。”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然天意难违,儿臣既要洗涤朝堂污浊,就不可沉湎父子人情,三炷香功夫后儿臣就会入宫勤王,还请父皇理解儿臣。” “三炷香?”伏纪忠听得真真切切,只剩三炷香的时间,门外叛军就要攻城! 他赶紧命人入宫报信,朝下喊道:“王爷!” 古景安举着线香,缓缓抬头看向他。 “三炷香可不够您向先帝爷行孝的!民间规矩守孝三年,您至少也该隐忍三年才是!” 伏纪忠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差点露出讥讽嘲笑。 “本王只需三炷香的时间,”古景安严肃道,“天下万民等不了三年,江山社稷等不了三年,陛下在宫里更等不了三年!” 他插好线香,继续说道:“三年后,我信朝皇室就会被奸佞残害殆尽,连本王都会性命难保。事可从经,亦可从权,本王为先帝守孝三炷香,已是全了孝道和人伦常情。” “王爷,你若今晚轻举妄动,就不怕言官们的口诛笔伐么?” 伏纪忠继续拖延时间。 古景安扯嘴一笑,道:“本王霖雨苍生,无惧史官和言官们的唾骂!” 伏纪忠刚要回怼,小兵急急跑上城楼禀报:“启禀伏指挥使,神弩取来了!” 朝廷不久前命兵部设计制造的神弩,可同时安装三支羽箭,上簧以后连射十次。 不仅如此,其射程也远至百丈,穿云裂石,威力不减。 “命将士们换上吧!”他低声吩咐一句,“换好以后速速来城楼上集合!” “是,属下领命!” 不一会儿,女墙内便布满了手持神弩的士兵。 城楼下,古景安开始喊话:“城门里的人听着,三炷香后,要么你们主动请本王入宫,要么本王率兵攻入皇宫!” 伏纪忠心内一紧,正巧此时宫人来报:“伏指挥使,不好啦!” “发生何事了?” 宫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吕茂杰从神武门打来了!” “太后和陛下呢?” 伏纪忠急声问道。 宫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都被包围了!目下未知死活!还请伏指挥使速速派人前去救驾!” “可……”伏纪忠面露难色,英王的大军就在城下,要他此时分兵救援宫内,多少有些分身乏术。 “报——” 又有小兵急急奔上城楼。 “启禀伏指挥使,卫副统领被吕茂杰抓了。” 那小兵跑得满头大汗,“吕茂杰说了,若伏指挥使敢增兵大内,他就立即杀死卫副统领。” “什么?”伏纪忠一把抓住他,瞠着眼睛问道,“卫副统领不是在陛下身边么?养心殿周围有数千精兵把守,怎会轻易被吕茂杰抓去?” “这个……”小兵支支吾吾。 不等他回答,伏纪忠喝令一声:“传本座指令,留一千人在城楼上阻挡英王进攻。余下所有人,都随本座入宫救驾!” 第258章 贵公子被吕茂杰围困,伏纪忠带兵救驾 蓝昊天只碰了碰茶水,便头晕脑胀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手脚已被人五花大绑,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动弹不得。 嘴上缠着布条,想发声呼救也不行。 吕茂杰留了三千人把守神武门,其余七千人全部跟着他去了养心殿。 白日里,蓝昊天还未来得及撤走禁军,目下养心殿四周围了约有三千精兵,个个身手不凡、武艺超群。 吕茂杰吃了些亏,一时半会儿拿不下养心殿,便又折返去了慈宁宫。 月黑风高,慈宁宫几乎无人护卫,吕茂杰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太后和曹太妃,以及一班内阁要员。 “吕茂杰,”柏清玄被反绑着双手,咬牙道:“没想到你会背叛朝廷,早知有今日,昔时本官就该请旨斩了你!” 吕茂杰歪着嘴笑笑,回怼道:“柏大人,早知有今日,本座就不该以身犯险射出那支冷箭!” 二人各自冷哼一声,目光别去两边。 “太后娘娘,”吕茂杰对一脸惊惶的太后说道,“少帝还在养心殿呢,您是否该随本座过去瞧瞧?” 太后啐了一口痰,拧着眉骂道:“无耻小人!吕家号称人才辈出,怎会出了你这等卑鄙无耻之徒!” “哟!”吕茂杰脸一歪,笑得狰狞,“当日难道不是太后您求属下暗杀柏大人的么?怎能推脱责任说属下卑鄙呢?” 说完,他故意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 太后看得怒不可遏,差点伸嘴咬下他的手指。 柏清玄沉默不语,这事他早就猜到了,只是没有证据指认太后。 “走吧,咱去请陛下退位!” 说完,吕茂杰便命人提走太后和曹太妃,吓得两个妇人凄厉惨叫。 “等等!”柏清玄怒吼一声,“带本官一起!本官要见陛下!” 吕茂杰余光扫了他一眼,见他满身污血,面色惨白,忍不住嘲讽道:“柏大人身负重伤,这么走过去怕是小命不保哟!” “无事,”柏清玄咬紧牙关,“本官的伤不碍事!” 吕茂杰毫无怜意,别过头去冷冷道:“带上柏大人一起,出发!” 七千余人的队伍浩浩荡荡朝宫城正中的养心殿走去,柏清玄背后伤口裂开,痛得冷汗淋漓。 慈宁宫一时成了座空殿,烛火也被吹灭大半。 厅堂的大门敞开着,凉风和细雨幽幽飘入。 元亦朋打了个喷嚏,人老不中用,稍稍熬个夜吹个风就会着凉。 “元老大人,”祁宏生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脸正对着他说道:“您还能坚持得住吧?” 祁宏生受柏清玄提拔,元亦朋早知此事,却并未与他有过多来往。 “无妨,”他吸吸鼻涕,声音又闷又沉,“老东西还死不了!看吕茂杰这小子能蹦跶到几时?” “依晚生看,”祁宏生感叹道,“明日寅时之前,吕茂杰必死无疑!” 他没有附和祁宏生的话,而是转口说道:“防人不如防己,心中有愧更该多出来晒晒。” 祁宏生听得云里雾里,没有回应他的话。 水永博冷笑一声,“想骂人就直说,元老大人如此阴阳怪气的,本官还是头一回见着!” “出门气吹雾,腰间解下聂政刀,袖中掷去朱亥椎,冷笑邯郸乳口儿。” 元亦朋忽然吟了一首诗,别过头去大笑两声:“呵呵!呵呵!” * * 伏纪忠带着士兵悄悄潜回大内,养心殿外正一片火光。 “陛下,”吕茂杰一脸讪笑,朝殿里喊道:“太后娘娘和太妃娘娘都来了,您快出来见一见两位长辈吧!” 大殿里无人回应,烛光虽亮着,却不见里头有任何人影。 伏纪忠对手下做了个手势,几名士兵立刻猫着腰冲进养心殿外的广场,在吕茂杰方阵的尾部劫持了一名小兵。 “说!卫副统领在何处?” 伏纪忠揪着他的铠甲,压低声音问道。 小兵脖子上横着两把刀,吓得腿直哆嗦,支支吾吾回答他:“属、属下不知,但、但属下知道,卫、卫副统领他还没死。” “你既知晓他还活着,一定在出发前见过他不是?” 伏纪忠目露凶光,眉毛拧成了一条。 “是、是的,”小兵牙齿打颤,“属下亲眼所见,他、他们捆了卫、卫副统领,带、带离神武门的值房。” “一定关在哪里了!”伏纪忠低声呢喃一句,手不觉松了松。 “伏、伏指挥使,求您饶命啊!” 小兵干嚎着,打算跪下求饶。 伏纪忠抬手一挥,一旁士兵便拿刀背拍晕了他。 “绑起来,别让他惹事!” “是,属下领命!” 伏纪忠继续探头观望养心殿外的情况,心底跟打着鼓似的起伏不定。 吕茂杰与蓝昊天并无深仇大恨,应该不至于处死他。 可究竟会关在何处呢? 伏纪忠抓耳挠腮,心里烦乱极了。 “陛下,我数到十,”吕茂杰放言威胁,“若您还不肯出来主动禅位,我就杀了两位娘娘。您当真愿意做不孝子么?” 殿内依旧毫无动静。 曹太妃承受不住惊吓,失声喊了句:“陛下,您快想想办法吧!母妃不想死啊!” 太后本想拉住她,但双手颤得不受控制,只能扭头定定望着她。 殿门突然“嘎吱”一声打开,一名内侍轻轻迈出门槛,对着广场上的吕茂杰喊道:“陛下说可以出来禅位,但必须先见柏大人一面。” “见他做什么?”吕茂杰怒斥一句,“见了他就能想出办法打败我的兵了么?简直异想天开!” 内侍不急不躁,缓声说道:“陛下说了,禅位一事事关皇家体面,作为帝王必须妥善处理此事,不可有半点疏忽大意,以免未来被世人贻笑大方。” “哼!”吕茂杰冷嗤一声,“多此一举,虚伪做作!” 随即抬手示意士兵拖出柏清玄,把他交给那名内侍。 “人我给你了,半刻钟后不出来的话我就杀了太后和太妃!” 吕茂杰拿刀点了点内侍的脸,一脸凶狠。 内侍扶住柏清玄,佯笑道:“奴才知晓了,会代您转告陛下的。” 说完,便带人进了大殿。 少帝一直靠在龙椅上,见柏清玄被人扶着进来,忙要起身迎接。 “陛下别动,”柏清玄瞧见了,劝阻道:“卑臣无事,时间紧迫,我们坐下说吧。” 少帝命人搬来方凳,柏清玄忍着痛楚,慢慢坐下。 “柏卿,”少帝迫不及待开口道:“你如何伤成这样了?” 柏清玄背后裂痛,轻轻嘶了一声,“金吾后卫指挥使吉鸿昌叛变,卑臣没能提防他,请陛下恕罪。” “吉鸿昌?”少帝一脸愤恨,“吉家难道还怨恨着皇家么?” 柏清玄颔首,没有正面回答。 少帝捣了捣拳,懊悔道:“朕早该想到的,英王的母妃吉氏是吕家人,吉鸿昌又是吉氏的亲弟弟,必然不会忠于朝廷!” “陛下,”柏清玄深深望着他,“我们不妨假意投降,卑臣预计,英王他一时半会儿进不来皇宫大内。” “可是柏卿,”少帝面露惊惶,“我们一旦投降,就会受其摆布,到时候可就容不得我们提任何条件了。” “陛下,”柏清玄平静道,“吕茂杰生性残忍,即便不投降,他也不会答应我们任何要求。” 少帝垂下眼睫,低声说道:“至少要保住母妃的性命和后半生衣食无忧。” “放心吧,”柏清玄安抚一句,“英王既为勤王而来,断不至于屠戮皇室成员。他们要杀的是卑臣和太后,不会牵扯无辜之人的。” 少帝垂头想了想,终是同意了他的建议。 第259章 贵公子假意投降,神弩队抵抗英王 一刻钟后,养心殿的大门齐齐打开,火光铺满了整条廊庑。 少帝拉着柏清玄的手,从殿内徐徐走出。 “吕茂杰,”少帝冲着广场上的人群大喊:“朕同意投降禅位,但你必须保证不会滥杀无辜。” 吕茂杰咧嘴一笑,答道:“好啊,我答应就是了!还有别的要求么?” 少帝抬首看了柏清玄一眼,平静道:“还有,英王入宫前,不许动柏卿!” “行!”吕茂杰点头,笑得一脸讥讽,“我不动就是了!” 伏纪忠远远瞧着这一幕,冲属下喝令道:“分东西两面包抄,不许惊动吕茂杰的人。” 一声令下,众将士分散而去。 不久,养心殿前传来一阵尖叫:“不好,我们被人包围了!” 吕茂杰环视一周,果然在暗处围了一层兵甲。 “谁?”他大吼一声,“给老子出来!” 伏纪忠握紧腰间刀柄,步履稳健地走出墙角,冲他回话:“吕指挥使,别这么大的火气嘛!” “是你!”吕茂杰目露狠戾,咬牙道:“我不是告诉过你,轻举妄动的话小心卫副统领的命么?你不管他的死活啦?” “管!”伏纪忠答得笃定,“先抓了你再去救卫蓝也没差!” 吕茂杰扯嘴讪笑:“就怕还没等你抓住我,卫蓝的小命就没了!哈哈!” “你不会的。”伏纪忠语气平静,“英王还未入宫,陛下还未禅位,你私自处置禁军大将,一定会被英王责罚。” “好笃定的口气!”吕茂杰鄙夷道:“卫蓝算个屁!你不会以为他是个香馍馍吧?” 伏纪忠目光深深,指着士兵方阵答道:“卫副统领手握禁军调度大权,没有他的同意,就算吕茂彬亲自发话也调不动半个兵!” “哦,”吕茂杰倏尔感叹一句,“也是!你倒提醒我了!” “吕茂杰,投降吧!”伏纪忠按紧刀柄,气势十足道:“你赢不了我的!昔日你是统帅,我不敢与你作对;今日你我地位齐平,我敢保证你一定走不出养心殿的大门!” 吕茂杰冷嗤一声,“狂妄自大!” “伏指挥使!”大殿廊庑下,柏清玄的声音适时响起:“陛下有本官保护,你放心大胆干吧!” 说完,便拉着少帝返回殿内。 十几扇大门同时关闭,廊庑下恢复一片晦暗。 见少帝与柏清玄无虞,伏纪忠赶紧一声令下:“兄弟们,开干吧!” * * 朱雀门外,英王的兵使尽浑身解数,也难以靠近城墙半步。 城楼下广场的青石砖地上,三丈远距离内插满羽箭,密密麻麻深深浅浅好似刺猬。 强攻半个时辰无果,古景安颇有些恼怒:“如此顽抗有何意义?本王顺应民心,即便一时拿不下宫城,明日天亮也一定能拿下!” 城楼上的人回应一句:“王爷,您能否活到明日天亮都不一定,还是趁早缴械投降吧!” 吕茂彬气得咬牙切齿,转身对古景安道:“王爷,这样强攻不是办法。不如趁伏纪忠分心,我们绕到神武门进宫吧!” 古景安垂眸思忖片刻,神武门距离朱雀门有足足五里地,即便急行军过去也要大半个时辰。 “再等等,”他沉声说道,“他们没有那么多羽箭,顶多再过一刻钟,就该弹尽粮绝了。” 吕茂彬撇撇嘴,反驳道:“可是王爷,我们已经损失上千人了!再这么攻下去,不消一刻钟又会死好几百人!” 古景安咬了咬牙,冷声道:“听本王的,继续攻!” “王爷!” 吕茂彬不解,为何古景安要如此固执己见! 古景安心内不安,顺天承意勤王不走正门,却要绕道山中后门,到底还是不妥! 战况僵持下去,朱雀门外的广场上尸体越积越多,血色覆盖了青色的砖石。 养心殿广场外,吕茂杰久攻无果。 他啐了口浓痰,对士兵吩咐道:“闯进去,把少帝拖出来!” “是!” 几十个小兵跟着领队冲向正殿,把扇门撞得砰砰巨响。 大殿内,少帝听闻动静霍一下站起身,柏清玄一把拉住他:“陛下,冷静!” “他们就要闯进来了,让朕如何冷静?” 少帝皱着眉,埋怨一句。 柏清玄慢慢起身,背后已被鲜血洇湿大半。 “陛下,外面有伏指挥使坐镇,不会有事的。”他语气沉稳笃定,倒叫少帝一时羞愧。“即便他们攻进来了,也还有卑臣在呢!” 少帝转首,目光凄切地看着他:“柏卿,你伤成这样,还能如何救朕?” “陛下别怕!”柏清玄安抚道:“他们不过是想抓个人威胁伏指挥使罢了,卑臣愿为陛下代劳。” “柏卿……”少帝眼底一片湿润,惭愧道:“朕实在太没用了!” 殿外,伏纪忠见吕茂杰派人闯殿,赶紧命神怒队调转目标对准殿门外的人。 “放箭!” 一声令下,数百只羽箭齐齐飞向殿门,把围在门外的士兵射了个对穿。 吕茂杰见手下被诛,忍不住狠狠骂道:“给本座拿下神弩队!” 话音刚落,便有好几百士兵朝伏纪忠的神弩队冲去。 包围圈被冲撞成一个长圆,突击出来的叛军把刀对准了手持神弩的士兵。 “不许乱!”伏纪忠急声喊道,“收弓!拔刀砍了他们!” 殿外乱成一锅粥,殿内柏清玄淡声道:“陛下您看,伏指挥使很能干吧!” 少帝红着脸点点头,“也不知还要缠斗到几时?” 第260章 伏纪忠打败吕茂杰,贵公子负伤前往宫门 “陛下莫急,快了!” 柏清玄轻轻一笑,“吕茂杰除了脾气臭嗓门大,其实没什么本事!相反,伏纪忠沉稳干练,为人低调,倒是个将帅奇才!” “嗯,柏卿言之有理。” 少帝倏尔想到,信朝这些恩荫入仕的子弟,怕都是些徒有其表的花架子。 “柏卿,若今日你我君臣无虞,朕想请你改革吏治,如何?” 柏清玄心中一震,这句话正好道中他心中期盼! 他眸底闪起泪光,镇定答道:“卑臣遵旨,陛下圣明!” 吕茂杰的攻势逐渐减弱,士兵们突击了一次又一次,包围圈始终不见破绽,不少人开始消沉气馁。 “都给我上啊!呆愣着干什么?” 士兵们相视一眼,全都满身伤痕,疲惫不堪。 见手下没有反应,吕茂杰气得火冒三丈,正欲杀几个人解解气,伏纪忠突然开口揶揄:“吕指挥使,你的兵砍不动了,快投降吧!” “见你妈的鬼去吧!” 吕茂杰气急败坏,抬手一挥斩杀一名士兵,“再不进攻,下场就是这样!” 士兵们立时骚动起来,有人喊道:“吕指挥使,我们不想死!” “不想死的就赶紧冲出去杀了他们!” 吕茂杰全无耐心。 “可我们冲不出去的!” “我们要活!” “我们不想死!” “吕指挥使,我们还是投降吧!” 有属下冒死走近他身旁,低声提醒道:“吕指挥使,我们还有太后和太妃在手,先保命等英王他们进宫再说。” 吕茂杰目光一横,“对啊,拿她们两个挡箭就是了!” 说完,又去人群里翻找太后和曹太妃二人。 几名士兵架起两位妇人,在吕茂杰的指挥下不断向前。 伏纪忠的兵不敢轻举妄动,任凭他们破了包围圈,走出养心殿外的广场。 “将士们,冲啊!” 吕茂杰大喊一声,士兵们应声而动,全都朝破口处挤过去。 纵使神弩机动,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大几千人。 几息之间,吕茂杰便带着士兵冲出了养心殿,直奔朱雀门。 “糟了!”伏纪忠心中一凛,“不能让他们杀到朱雀门!” 随即,伏纪忠也带着大军向南追去。 朱雀门城楼上,神弩用的羽箭已然见了底,领队的将官一时愁白了头。 “伏指挥使怎么还不回来?” 正埋怨之际,城楼下的叛军搬来了云梯,眼看着就要攻破城门。 “报——” 一名小兵急匆匆跑上城楼,垂首禀报:“启禀杨千户,金吾后卫的人冲过来了!” “什么?”杨千户差点咬到舌头,他转身朝皇宫大内方向探视,果然有一队火光朝朱雀门而来。 “听我指令!”杨千户转头,冲城楼上的士兵喊道:“所有人立刻下去守卫城门,不许任何人开门!” “是!” 伏纪忠远远瞧着前面的人要破门,赶紧吩咐神弩放箭。 “阻止他们!不要让他们靠近城门!” 他高声喊道。 一息间,大片羽箭飞离弓弦,射倒了吕茂杰队伍后排的士兵。 紧接着,宫门口又是一波羽箭飞射,前方的队伍再次倒落一批。 吕茂杰的兵被前后夹击,挟持太后和太妃的人也被射死。 他火冒三丈,揪起地上的太妃威胁道:“谁敢乱动!小心本座刀剑无情!” 激斗声戛然而止,太妃被他拎着,脸歪到一边,丝毫没有反应。 伏纪忠见势不妙,忙喊道:“都别动手,保护太后和太妃娘娘!” 吕茂杰拖着曹太妃,一步步挪向城门。 城门下的方阵瞬间裂开一道口子,放他们穿行。吕茂杰趁势打开城门,抱着曹太妃闪出宫门。 城门响动,吕茂彬定睛一看,竟见着吕茂杰的身影,忙大喊一声:“不许伤自己人!” 吕茂杰闻见身后的声音,忙大喝一句:“快进宫去,他们人数不多,速战速决!” 金吾后卫的士兵抵住了宫门,古景安上前一步对吕茂彬道:“吕二爷,咱们攻进去吧!” 一时间,朱雀门外火光攒动,乌泱泱一大群人直奔宫门。 伏纪忠瞧这阵仗,对方至少有一万人,硬堵决计不行,神弩也拦不住一万人马的强攻。 他狠狠咬住牙槽骨,握住刀柄的手颤抖不停。 * * 蓝昊天用地上的碎瓦生生磨断了腕间的麻绳,他迷药已退,神智清醒不少。 “得去找子玦拿主意才行!” 他飞快跑出黑黢黢的屋子,才发现自己被吕茂杰关在一座废弃多年的冷宫。 宫苑里林木凋敝,分明是四月季春,可枝桠间却毫无绿意。 蓝昊天顾不得许多,立刻朝养心殿方向跑去。 宫墙间火光疏离,跑过好几条巷道也不见半个鬼影。 他不清楚此时此刻的情势发展,或许英王早已带着叛军入宫,或许柏清玄他们还在朱雀门顽抗。 养心殿里,柏清玄安抚好少帝,“陛下,伏指挥使一人在朱雀门抵抗叛军,卑臣恐怕他一人应付不过来。” “柏卿,”少帝面露凄惶,望着他道:“你要离开朕么?” 柏清玄回以浅笑,“陛下有宫人们保护,万一情势不对,还请立刻从秘道逃出皇宫。” “那你怎么办?”少帝目光哀切,急声道:“朕没了你,江山社稷何人替朕拿主意?” “陛下,信朝人才济济,光是国子监就有上千太学生。” 柏清玄语气冷静,眸光平和,“没了卑臣,还有无数学富五车的士子。陛下只消顾好自己,无需担心卑臣安危。” “柏卿!”少帝一声疾呼,柏清玄躬身一揖,退出殿堂。 养心殿外尸横遍野,他余光扫视一眼惨死的士兵,脚步略顿了顿,继续提步向前。 本该华灯一片的皇宫四处挂满丧幡,惨白的纸灯幽幽晃动,夜风丝毫没有春日的温柔。 柏清玄步子不快,背后血迹未干,被风吹得凉飕飕的。 他按着剑柄心中忐忑,担心朱雀门已破,伏纪忠陈尸门下。 “哎呀!” 一个黑影突然从拐角处冲来,正正撞上柏清玄的额头。 那人摸了摸脑袋,抬眸一看,大声惊呼:“子玦!怎么是你?” 柏清玄神情愣怔,看着眼前惊惶失措的蓝昊天,狐疑问道:“卫蓝,你适才去哪儿了?” “我?”蓝昊天尬笑一声,解释道:“我被吕茂杰那厮迷晕了,才从西面的冷宫逃出来。” “吕茂杰竟想打你的主意!实在可恨至极!” 柏清玄打量他一眼,确认他没有受伤,赶紧抓住他的胳膊道:“快随我走吧,伏纪忠一人在朱雀门镇守,我不放心他们。” “好!”蓝昊天不假思索,“快走!” 第261章 贵公子命憨憨找英王母妃,憨憨自请京郊大营求援 柏清玄刚走没几步,倏尔拽住蓝昊天的手,问道:“适才你说你从哪里来的?” 蓝昊天一愣,脚下止步,木木答道:“冷宫啊!” “对了!” 柏清玄眸光一动,嘴角露出些许喜意,“冷宫里不还有位英王的生母吉庶人么?” 蓝昊天总算明白了他的用意,“你是说上冷宫抓吉庶人?” 柏清玄颔首,抓紧他的手,“卫蓝,拜托你了!我身上有伤,走不了那么快,只能先去朱雀门等你!” ”子玦,要不你在这里等等我?”蓝昊天看着他苍白的脸,“我会速去速回的!” “不行!”柏清玄果断拒绝,“不能再晚了,我得赶紧过去解围才行!” 蓝昊天神色怏怏,垂眸道:“那你保护好自己,等我带吉庶人过去汇合!” “嗯。”柏清玄轻轻应了一声,提步往前走去。 蓝昊天不及多想,转身朝皇宫西面跑去。 他轻功了得,真要跑起来,比兔子还快。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来至人迹罕至的华清宫。 宫门上了锁,锁链锈迹斑驳,在冷白的月光下锈红的铁皮像极了血。 “吉庶人?”他轻呼一声,拿刀砍断铁链。“吉庶人你在么?” 荒废一片的宅院里,野草丛生,枯叶满地,丝毫不见活人身影。 “吉庶人!末将是英王殿下派来接您出宫的,您在里面么?” 蓝昊天试探着问道,一步一步走近正厅。 刚要伸手推门,残破的扇门突然“哗啦”一声倒塌,一个惨白的人影披头散发出现在门里。 “吉庶人!”蓝昊天先是一惊,而后一喜道:“末将是……” “带我走!”吉庶人浑身衣衫凌乱,一张瓜子脸瘦成了锥子,“带我去见英王!” “是,”蓝昊天收起腰刀,躬身一揖:“末将这便带您过去!请!” 吉庶人身形瘦削,步履摇晃,却把每一步都迈得气势十足。 许久以来的幽怨都在这每一步里消散,她只能看见前方的希望和光明,把过去的晦暗和苦涩抛之脑后。 “英王在何处?” 她沉声问道。 蓝昊天转身跪下,“娘娘,请恕末将无礼!” 话音刚落,他便打横抱起吉庶人,一面飞奔一面解释道:“英王殿下情势危急,正在朱雀门外等您前去相救!末将此般折辱娘娘实在该死,事后再请您责罚末将吧!” ”你……”吉庶人抬眸望着他,见他大义凛然不像坏人,便没有把话说下去。 * * 柏清玄一瘸一拐赶来朱雀门,利用吉庶人安危堪堪喝退了英王的叛军。 “这么说,卫蓝去接人了?” 伏纪忠低声问道。 柏清玄颔首,“应该就快来了,他轻功好,这点距离不算什么。” 正说着,远处的宫道上忽然传来一声呼喝:“子玦,伏大哥,我回来了!” 二人回首,循声望去,黑暗里冲出一道熟悉的人影。 “卫蓝!” 蓝昊天停住脚步,放下身后的吉庶人,憨憨笑道:“如何?我速度还算快吧?” 柏清玄和伏纪忠相视一笑,伏纪忠道:“快!比我俩加起来都快!” 吉庶人轻咳一声,扬脸问道:“英王殿下呢?为何是你们两个?” 柏清玄微微躬身,“回娘娘,英王殿下就在宫门外,还请您稍候片刻,等卑臣向殿下通报一声再送您过去。” “嗯。”吉庶人模棱两可地眨眨眼。 柏清玄看了伏纪忠一眼,伏纪忠立时会意,吩咐小兵上城楼喊话。 古景安正在宫门外踌躇难安,倏尔听见高处喊道:“英王殿下,吉庶人就在宫门内,还请您卸下盔甲和宝剑,随我等入内觐见。” “什么?”吕茂杰一阵恼怒,“他们居然真的抓了吉庶人?” 吕茂彬拍了拍他胳膊,冲他摇摇头,“王爷的事,勿要轻议!” 而后,他又走近古景安,低声问道:“王爷,真要进去么?” 古景安摇头不语。 宫门里的人是他母妃,是悉心养育他近二十年的娘亲! 母妃温柔,贤惠,有些懦弱,绝非弑夫杀君的恶毒妇人! 他不知晓母妃落魄成何等非人模样,但如今的他只要能救出母妃,就一定会竭尽全力! “王爷,”吕茂彬瞧着他神色变来变去,忙垂首劝了一句:“不如拿太后和太妃去换人吧!” 古景安侧首,看了他一眼,道:“能成么?” 吕茂彬抬眸一笑,“请王爷放心,末将一定把吉庶人安全带回来。” 说完,便令小兵押着太后和曹太妃走出方阵,朝城楼上喊话:“城楼上的人听着,我们用太后和太妃换吉庶人,并退兵十里如何?” 城门里的人早听清了他的喊话,柏清玄看了伏纪忠和蓝昊天一眼,问道:“京郊的援兵能请得来么?” 第262章 英王母子重逢,憨憨请来京郊大营援军 伏纪忠敛眉答道:“早先已派人去过京郊大营了,没有成功。” “果然不行,”柏清玄目光一沉,思忖片刻后道:“伏指挥使,派人去养心殿请圣旨,让少帝亲自请他们来吧!” “我去!”蓝昊天应声答道,“我脚程快,不消一个时辰就能回来。” 柏清玄咬咬牙,目光深深地看着他:“好,路上小心!” 送走蓝昊天,伏纪忠主动提议:“属下上去与他们周旋,一个时辰虽不多但也不少,恐怕他们狗急跳墙。” “嗯,”柏清玄颔首,“想办法拖延时间,吉庶人是我们唯一的底牌,千万不可放她出去。” 随即,又转身走向吉庶人。 她一身褴褛,立在暗处抱紧双臂。 柏清玄脱下官袍,上前几步跪下道:“娘娘,乍暖还寒,委屈您披上卑臣的官袍吧!” 吉庶人看着他双手奉上的外衣,冷冷问道:“你们在跟英王殿下对战?” “回娘娘的话,”柏清玄垂着头,“是的。” 吉庶人接过官袍,懒懒搭在肩上,周身立时暖和不少。 “本宫早知会有这一日,却没料想会以这副模样豋场。”她惨淡一笑,“柏大人看本宫很可怜是么?” 柏清玄微微抬眸,“卑臣不敢,只是事关重大,英王殿下一时糊涂被奸人误导,才会兵行险招。还请吉庶人出面劝阻,说服英王殿下撤兵,卑臣一定在陛下面前力保英王性命!” “哼!”吉庶人佯笑一声,“打不过就逼我一个妇人出面,真是可笑!光凭真本事,你们就不行了么?” 柏清玄垂首,低声道:“主少国疑,英王会有此心也属常情。只是如今少帝聪明决断,假以时日必成圣君,卑臣实在不忍英王殿下与陛下两兄弟兵戎相见、自相残杀。” “少帝英明?”吉庶人扯嘴笑笑,“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就说是圣君之相?真是可笑至极!” “卑臣明白!”柏清玄强辩,“英王殿下昔日付出良多,如今要他承认现实实在艰难!可储君是先帝爷钦定,一切自有天意,世人如何能倒行逆施?” “先帝?”吉庶人面色一变,狐疑问道:“仁德皇帝驾崩了?” “回娘娘,”柏清玄抬眸,“是的。” 吉庶人忽然失声笑了笑,“难怪、难怪宫里挂满丧幡,原来是先帝爷去了!” 想起这个男人,吉庶人不免心寒。 同床共枕二十年,竟不敌一时猜忌之心! 果然伴君如伴虎,君威莫测,君威莫测啊! “死了也好,”她眸底含着些许湿意,喃喃道:“活着也是受罪!” 柏清玄沉默,磕头一拜随即起身。 伏纪忠在城楼上吆喝,东拉西扯地与对方讲条件。 吕茂杰听着恼火不已,好几次想拔刀冲进朱雀门。 “大哥,别乱来!”吕茂彬拉着他劝道:“王爷还未发话,不可轻举妄动。” 古景安颇有些急躁,朝上喊道:“先让本王确认吉庶人安全再说!否则一切免谈!” 伏纪忠应了一声,忙命人把吉庶人带上城楼。 吉庶人稍稍收拾一番,把一头乱发用绳子绑住垂在腰间,披着紫金官袍出现在女墙里。 古景安一见着她,忍不住失声唤道:“母妃!是儿臣啊!” “儿啊……” 仁德皇帝把她打入冷宫时说,只此一生,她与古景安母子二人生死两不相见。 只有她死,或者古景安亡,这对母子才能见上一面。 此时此刻,她立在高高的城楼上,俯视底下那张略显成熟的俊脸,心里骤然一酸,“景安,你为何变成这副模样了?” 古景安喉咙一涩,声音变得黯哑起来:“母妃,是儿臣来晚了!还请母妃原谅!” “景安,”吉庶人泪流满面,哭喊道:“是母妃没能保护好你,可你何至于此啊?” 谋逆,是要诛九族的。 即便古景安孤注一掷,无论成功或是失败,历史都不会给予轻判。 古景安摇了摇头,强忍住眸底的泪意,道:“母妃,儿臣害怕!” 这话说得吉庶人心底一酸,泪水止不住簌簌掉落。 “自从被贬江州,儿臣未有一日好眠,”古景安上前几步,继续道:“每回朝廷有钦差巡访江州,儿臣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儿臣实在受不了了!” 吉庶人顿时泪如雨下,哭得说不出话来。 成王败寇,作为一个母亲连累自己的儿子,害得他余生苟且不安,她心底的懊悔和怨恨几乎要将她吞没! “儿啊……” 伏纪忠适时带走吉庶人,古景安失声痛哭:“母妃!放了本王的母妃!” “王爷,”吕茂彬走上前来扶住他,低声安抚道:“还请王爷冷静,我们有的是机会救出吉庶人。” 古景安咽下喉间酸楚,道:“去拿曹太妃来,本王要用她换母妃。” “是,王爷。”吕茂彬赶忙命人把曹太妃拖上来,冲城楼上喊话道:“伏指挥使,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城门里,柏清玄和伏纪忠相视一眼,露出会意一笑。 “慢慢谈,”柏清玄调笑道,“给他多讲些君臣礼义、人伦道德的典故。” 伏纪忠咧嘴一笑,拱手道:“属下领命!” 城楼上唇枪舌剑,蓝昊天从东华门出城后,一路狂奔三十里,终于来至京城郊外的禁军大营。 这里驻扎着下五卫,相对上五卫活跃在城内,下五卫几乎不会进城执行任务,多是被朝廷远派地方州府处理民间问题。 进了大营,蓝昊天手持少帝圣谕,当众宣布革去吕茂彬和吕茂杰的职务。 “即刻起,京城十万禁军受本帅调遣。”他合上卷轴,一脸威严地望着几名将士,继续道:“立刻收拾行装,随本帅入京救驾!” “是,属下遵旨!” 少帝亲自下旨,将士们无人敢不从。 毕竟造反这事,都是将领给底下人画的大饼。一旦事情败露,或者风向不对,士兵们便会心生动摇,甚至反水。 朱雀门外,吉庶人将将走出宫门,英王与她母子二人还未叙完话,便听见远处传来震耳的马蹄声。 “怎么回事?”吕茂杰喊了一句。 众人回首,幽深的皇城大街上,突然冲出一大群身披银甲的士兵。 “五千……不,是一万!”吕茂彬伸长脖子眺望远方,低声呢喃道:“不对,两万、三万,王爷!他们至少有三万人!” 古景安紧紧搂住吉庶人,严肃问道:“是援兵么?” “不是,”吕茂彬低声回答:“是京郊的驻军,恐怕是来支援少帝的。” 众人心下一沉,露出绝望的表情。 “母妃,您先退下,待儿臣拿下他们再来接您入宫。”古景安冲她宠溺一笑,道:“放心,儿臣应付得了的!” 随即,他便命人带走了吉庶人。 吉庶人哭嚎着挣扎,却根本无济于事,终于被士兵强行抱上战马,绝尘而去。 古景安拔出佩剑,直指朱雀门城楼,高声呐喊:“兄弟们,成败在此一举,身后是他们的五万援军,我们若不能攻破朱雀门就会沦为肉饼!” “对,想活命的就给本帅往里冲!”吕茂彬附和一句。 士兵们相视一眼,竟丝毫无人反应。 古景安气得眉毛一横,调转剑刃对准士兵骂道:“都动啊!本王好酒好肉养着你们,不是请你们来观战的!” “可是王爷!”士兵队伍里有人喊话,“我们都被前后夹击了,攻进朱雀门也没用,照样是砧上鱼肉受人宰割!” “你们好大的胆子!”吕茂彬骂道,“王爷的话都不听了?” 又有人喊道:“王爷又不是战神,如今敌众我寡,哪儿有可能取胜?最后还不是一死!” 话音刚落,就见方阵前头一片血光。 第263章 英王战败自杀,憨憨为贵公子庆生 “呃啊——” 一名士兵倒下,古景安挥剑斩落了他的头颅。 “再有违令不遵者,就是他这样的下场!” 一时间,士兵们噤若寒蝉。 由于士气受挫,加之人数不占优势,叛军挣扎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朝廷的军队制服。 柏清玄立在城楼上,俯视下方一片尸山血海,严正说道:“英王殿下,现在投降还来得及!卑臣一定会在陛下面前力保殿下性命无虞的!” 古景安浑身是血,撑着剑半跪在地上,抬眸看了眼那抹白影,哂笑道:“想我古景安聪明一世,最后竟被逼得走投无路、乞怜摇尾跪求一个奸臣!哈哈,可笑,可笑啊!” “殿下,” 柏清玄目光停留在后方援军方阵,刻意搜索蓝昊天身影,“父子君臣二十年,殿下总该知恩图报才是。昔日先帝贬你出京,殿下万万不能因此记恨先帝。正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殿下该感念先帝仁善留你性命,还送你去海洲富庶之地安置。” “哼!”古景安惨淡一笑,“君恩?” 一朝东窗事发,连夫妻情义、父子亲情都不顾的冷血男人,竟然要他感恩? “凭什么?”古景安揶揄道:“凭什么奸佞邪恶之人可以权倾朝野,正直良善之人却要沦落乡野?你们凭什么?” 这话说得柏清玄和蓝昊天心中一悸。 凭什么京城高官活得悠哉游哉,边城将士们却要暴尸荒野? 柏清玄心中一酸,古景安确实是个好苗子,只可惜母族无法给他更多助力。 蓝昊天心口一痛,这样的朝廷到底害了多少无辜善良之人? “英王殿下,”柏清玄缓缓开口,“先帝已经驾鹤西去,前尘往事不如尘归尘土归土,都让它过去吧!” “哈哈哈哈!”古景安笑得疯狂,“可笑至极!本王真乃可笑至极!” 他突然横起长剑,一把朝脖颈抹去。 众人反应不及,就见血水喷涌,古景安双目圆瞪倒落在地。 “王爷!” “殿下!” 吕茂彬和吕茂杰同时飞奔上前接住他身躯,可人早已没了呼吸。 “英王殿下,您这是何必呢?” 柏清玄心中叹息,他本想尽力挽救英王一命,却不料英王如此脆弱,竟被心中恐惧压垮。 古景安一死,叛军立时群龙无首。 不等吕茂彬发令,士兵们便丢盔弃甲、鱼贯而逃。 “别让他们跑了!”蓝昊天喝令一句,“全部给本帅抓回来!” 伏纪忠立刻上前,带人绑起了吕茂彬和吕茂杰二人。 “放开!”吕茂杰粗暴喝道:“放开老子!” “吕茂杰!”伏纪忠怒斥一句,“你们伙同英王造反,还有何理由反抗?” 吕茂杰啐了口浓痰,怼道:“老子没错!老子是帮英王勤王除奸,根本没有造反!” “带下去!”伏纪忠不搭理他,对士兵肃声吩咐一句。 一场动乱终于结束,子时刚过,夜幕依然深沉。 宫里宫外一片混乱,伏纪忠负责收拾残局,柏清玄和蓝昊天提前离开了皇城。 “说好请你去府上吃长寿面的,”柏清玄斜靠在车窗边,干笑道:“看来是不成了!” 蓝昊天摸了摸鼻头,眸底温软:“怎么?柏府没有厨房么?” “你……”柏清玄微微一愕,狐疑问了句:“难道你要亲自下厨?” “煮碗面而已,小菜一碟!” 蓝昊天调笑,“想我当年,肉都是亲手烤的,下厨又有何难?” 柏清玄忍俊不禁,挪了挪支撑身子的胳膊,“好,那便劳烦卫副统领了!” 马车缓缓行进,杜仲得到消息时吓得魂飞魄散,差点爬不上马车。 “公子,外面发生这么大的事儿,您为何不提前通知府里人一声?” 他一面驾车,一面扭头朝里问道。 柏清玄收敛笑意,回答他:“事发突然,我也未曾想到英王会在今夜起事。” “好在大老爷他们不知此事,不然府里真要闹翻天了!” 杜仲吐了吐舌头,暗自庆幸自家主子还活着。 “对了,”柏清玄倏尔转口问向蓝昊天,“烧鸡带了么?” 蓝昊天一怔,支吾道:“忘、忘了,但没关系,我带了别的礼物。” 清晨上工前,他路过朱雀大街的一家杂货铺,上里头买了一件神秘礼物。 柏清玄无意揣测,只懒懒一笑回应。 回至柏府,已是第二日的丑末时分。 蓝昊天第一次堂堂正正进入柏府,心里始终忐忑不安。 怕柏清玄的三姑六婆突然出现,怕之前斥责柏清玄的族中耆老忽然冒出来,怕这怕那,像个将将上门的小媳妇。 “厨房在东面,我带你去吧!” 柏清玄拉着他的手,走在蜿蜒曲折的回廊上。 天光暗淡,借着廊檐下的灯笼,蓝昊天看不真切院里景致。 只见假山层层,流水潺潺,树木花枝重重叠叠,都披在暗影里,格外静谧。 “这宅子是祖父设计改造的,” 柏清玄忽然开口道,“祖父喜好园林景观,便请来了江州最为着名的园林设计大师,与他一道改造了柏府的旧宅。” 蓝昊天被他拉着手,慢慢往前踱步,视野里突然撞入一瀑洁白。 “这是我小时候亲手栽种的梨树,” 柏清玄无比自豪地介绍道:“时令正好,都开花了。” 这时,二人走至廊庑尽头,踏下浅浅石阶,脚下传来一股黏腻的触感。 又落雨了。 浅草犹短,墙头梨花白。 “看看,是不是长得很好?” 柏清玄伸手拈住一朵雪白,回头朝蓝昊天浅浅一笑。 橘光柔柔,映亮了他半边温润如玉的脸。 蓝昊天第一次看到,平时一本正经的人居然也有孩子般纯真笑颜。 “好,梨花开得很漂亮。” 他低声附和一句。 柏清玄随手折下一朵梨花,别上鬓边。 “你我年少,正是簪花吃酒好时节。” 说完,他又从枝桠间摘下一朵梨花,轻轻插入蓝昊天的发髻。 “子玦,你这是……” 蓝昊天长在北境,并不知晓南边的民俗风情。 京城里的男子,每当春花盛开之时,都会在头上簪花,是为雅好。 “卫蓝还未见过男子簪花吧?” 柏清玄适时猜出了他的心思,莞尔一笑:“这是南边的风俗,慢慢会习惯的。” 蓝昊天脸有些发烫,不仅因他是乡巴佬、没见识,还因柏清玄给他戴花时,指尖轻柔拂过他耳垂,留下一丝酥酥痒痒的感觉。 他匆忙支吾一句:“嗯,我知道这个民俗。我们快去厨房煮面吧!” 柏府没有宵夜的习惯,厨房里的厨子戊时一到,便收拾东西下工了。 烛火亮着,干净整洁的厨房像是发着光,看得蓝昊天目瞪口呆。 “子玦,”他弱弱问了句,“柏府里的人都不吃饭的么?这厨房怎么跟新的一样?” 柏清玄得意一笑,“多谢夸奖!实不相瞒,柏府饮食清淡,厨子们烹饪时多以清蒸、熬煮为主,加之每日清洁仔细,才会如此干净整洁。” 蓝昊天干咳一声,掩嘴道:“原来如此,真是神奇的一家子!” 这世上还有人不食辛辣油腻的么? 都说北地贫穷,但即便是穷人,家里也有成堆的干椒和一坛一坛的猪油。 这柏家人还真是过的神仙日子! 他忍不住咂舌,赶紧去生灶火。 柏清玄虽五指不沾阳春水,但也会活学活用。 他帮着蓝昊天生火烧水,又从橱柜里找来面粉,二人手忙脚乱总算是煮成了一锅热汤面。 第264章 贵公子与憨憨放烟花,告知憨憨边城机密 旭日初升,晨光从密云间泻下,落在厨房的小院里。 柏清玄和蓝昊天一人捧着一碗面,对坐在院中石凳上。 “也不知道味道如何?” 蓝昊天挑起那根长长的面条,粗细不均,头里那段粗得像只棒槌。 “哧溜——” 长寿面只有一根,须得一口气吃到底才算有福气。 蓝昊天有些噎,吃了十八年长寿面,从未觉得面条如此难以下咽! 又干巴又结实,吸进嘴里的不是面,而是麻绳! 柏清玄看着他表情狰狞,忍不住小声问道:“难吃么?” 蓝昊天赶紧一吸到底,仰起头来强咽下去,转首冲他憨憨一笑,“好吃!” “真的么?”柏清玄挑起面条,凝视热气氤氲的碗,自顾自感叹道:“看来我是有天赋的!” 结果,刚把面条送入嘴里,就一时岔气不小心咬断了面条。 “哎呀!”蓝昊天看得心急,“怎么咬断了?面条一断,就不能长命百岁了!” 柏清玄猛咳几声,放下手里的碗道:“吃面只是仪式,团聚才是重点。” 蓝昊天撇了撇嘴,“到底还是寓意不详!子玦没噎着吧?” “没。” 柏清玄看着碗里那根断掉的长寿面,心中忽然一阵酸楚。 这是天意么? 慧极寿浅,到底还是没福气! “走吧,”他倏尔站起身来,温声道:“陪我走走,待会儿送你回府。” 蓝昊天见他神色怏怏,赶紧起身跟上他。 二人又顺着廊庑走回书房,此时天光大亮,庭院里的梨花白得耀眼。 “等等,子玦。” 蓝昊天忽然拽住他袖子,柔声道:“我还有礼物要送给你。” 柏清玄一怔,略略扫了他一眼,狐疑问了句:“礼物?” “嗯,”蓝昊天从衣袖里掏出一卷细细的油纸包,咧嘴一笑:“送给你的,祝你心想事成!” 油纸包被揉得很皱,封口处已见破损。 柏清玄揭开油纸,竟发现里面装着一捆烟花。 “卫蓝你……” 他一时惊愕不已。 蓝昊天狡黠一笑,“没想到吧!这可是我儿时最爱!” “烟花?”柏清玄微微挑起一边的眉尾,诧异道:“不是烧鸡么?” “哼!”蓝昊天脖子一扬,“小爷我爱好广泛,何止这几样东西!” 是花心吧! 柏清玄心里嘀咕,突然想到蓝昊天的青梅竹马鱼菲然。 是因为小时候常常陪鱼菲然一起放烟花么? 他不经意地吸吸鼻子,捻起一支烟花细细端详。 “别看了,点燃了再看吧!” 蓝昊天麻溜掏出一只火折子,怼到嘴边一吹,火星便蹿蹿燃了起来。 白日里放烟花,虽不如夜里璀璨,但仍旧火光莹灿。 “看,是不是很美?” 蓝昊天帮他捋了捋鬓间乱发,一脸温柔地调笑道。 梨树下,柏清玄披着一件月白褂子,身前一片星光熠熠。 日光铺陈满院,落在他幽深的眸底,映起一道清冽的光。 “美则美矣,”他轻声回答,“只是昙花一现,花期太短。” 话未说完,手里的烟花便已燃尽,升起一缕青烟。 柏清玄忽然嘶了一声,后背的伤口又开始火辣辣的疼。 “怎么了?”蓝昊天赶紧扶住他,接过他手里的烟花:“伤口痛么?” “嗯。”柏清玄低吟一声,“扶我到树下靠一会儿吧!” 蓝昊天看了眼粗壮的梨树,抬起他胳膊,搀着他慢慢走至树荫下。 梨花飘落,轻轻拂过二人肩头。日光明丽,透过枝叶流泻满地。 柏清玄捻去他头上的落白,温声道:“上次我与你说,要帮威北将军沉冤昭雪。” 提及爹爹,蓝昊天心内猛然一紧。 “子玦,你想做什么?” 柏清玄松开指尖,让微风带走指腹的洁白,缓声道:“昨日夜里,平山县令章正的义子二牛来找我,说章正已经清醒了。” “二牛?” 蓝昊天记得这人,那日雨中他在刑部衙门口救了对方一命。 “他们平安无事就好,章正他……” “他说,”柏清玄顿了顿,目光凝聚在他脸上,“海洲走私案另有隐情,那些人从各地盗用官银,用来同外邦人交易走私。且不止海洲,雍州北境也是。” “难道说,他们在跟鞑子做地下交易?”蓝昊天忍不住惊声问道。 柏清玄微微颔首,目光深沉,“走私信朝管控商品,也包括人。” 说到这里,蓝昊天不觉拧紧了拳头。 怪道爹爹他们查不出来,原来是早就官商勾结在一起了! 商人贩货,边城守军有权稽查,可一旦查得过严,就会惹来一身骚。 官愤民怨由此而生,被弄乱的货物无人赔偿,损失全由商人独自承担。 “爹爹他们只抓到过几次小规模的走私商队,”蓝昊天沉声说,“且他们贩运的东西只有粮食和布帛而已。” 柏清玄微微敛眉,“这便是威北将军在任时的为难之处!” 作为边关守将,蓝甄有责任维护境内国计民生,阻止民间走私的发生和蔓延。 可他却苦于抓不到这些贼人的罪行,得罪当地官民不说,还会被京中朝臣参劾。 “边城守军的驻防情况是朝廷机密,”蓝昊天目光垂落,“爹爹他们之所以抓不住现行,是因朝中有人泄漏了守军驻防图。” “没错,”柏清玄眸光微动,“只要从没有士兵巡防的空隙穿越国境,就不会被查出现行。” 蓝昊天倏尔抬眸,对上他深如寒潭的眸子,“章正是在怀疑,北境走私与爹爹他们的死有关?” “是,”柏清玄微微眨动眼皮,道:“威北将军百战百胜,一生从未有过败绩,我也不信他会疏漏至此,被害自戕。” 寒冷、饥饿都是借口,有人泄露布防机密、从城内策应敌军才是威北将军失败的真正原因! “谢谢你,子玦。” 蓝昊天握紧他的手,道:“这次请旨嘉奖,就让伏大哥出任禁军统领一职吧!” “蓝昊天,你……” 没等柏清玄开口,蓝昊天便打断他的话:“子玦,我想回边城看看。禁军副统领本就可有可无,你帮我挂着官衔,给我放个长假吧!” 柏清玄沉默须臾,离开京城,又不知会遭遇何种危险? 如今北境掌握在梁定邦手里,他原是吕义康提拔的人,现如今吕家身陷泥淖,情况愈发晦暗不明。 “蓝昊天,不如再等等。”他柔声劝道,“等局势明朗,我再派人去北境暗查一番。” 蓝昊天松开他的手,目光转向草地上斑驳的树影。 “一年了,来京城整整一年,可我丝毫未有半点收获。” 他声音低沉,颇有些丧气,“子玦,我心不安!当下朝政清明,有你坐镇朝堂,伏大哥执掌禁军,我可以放心北去了。” “一定要走么?”柏清玄心里一酸,想挽留却寻不到借口,“或许我们可以找伏纪忠还有元老大人他们一起商量商量。” 蓝昊天侧过脸来,满面凄容,“我的事,还是不要告诉旁人的好!” 他隐姓埋名伪装成卫蓝混入禁军一事,本就是杀头的大罪,多一个人知道,蓝昊天便会多一分危险! “好,”柏清玄容易心软,加之他没有身份立场挽留对方,在千军万马的思绪面前他只能缴械投降。 “去之前,我想召集大家聚一聚,为你送行。” 蓝昊天破颜一笑,道:“好啊,子玦你来安排吧!” 第265章 贵公子为憨憨置酒宴送行,憨憨误会贵公子暗恋旁人 英王一死,叛军集团顿时树倒猢狲散,之前民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各种流言也在一夜间销声匿迹。 曹太妃受了不小的惊吓,一时病情危急,差点要给先帝陪葬。 仁德皇帝的丧葬仪式在礼部和内务府的共同主持下,总算顺利结束。 太后孤零零一人住在景阳宫,实在受不得清冷,便求少帝把之前送去紫鸢殿安置的古灵月公主接来母女团聚。 少帝病愈后,终于亲临亁泉殿主持朝政,虽一切如常,却总在心里膈应那位国子监司业杨躬行。 “柏卿,你的伤好些了么?”下朝后,他单独留住柏清玄问道,“朕派薛如海送去的药材你都吃了么?” “回陛下,卑臣已经大好!”他弯腰躬身,背后的伤口几乎没有感觉。 少帝面上一喜,“那便好,对了,之前听柏卿说,卫副统领老家出了些事,打算请假回乡一段时日。这事进展如何?” 柏清玄唇角一弯,答道:“回陛下,已经交代伏统领接管卫副统领的所有职务了。” “好,柏卿放手处理就好。”少帝抿嘴一笑,带着几分狡黠:“说真的,没有柏卿授课,朕这几日都没心思学习了!” “陛下,”柏清玄收敛神色,劝谏一句:“陛下当以学业为重,怎能因授课之人水平低劣而厌弃学习?” “可朕还是想让你回来!”少帝撅了撅小嘴,埋怨道:“杨躬行才疏学浅,根本不足柏卿十分之一,哪里配给朕传授知识!” 柏清玄笑而不语,只拿眼睛望着他。 许久,少帝自觉惭愧,低声嘟哝一句:“朕会处理好一切的,柏卿放心吧!” 离开亁泉殿,柏清玄没有回去内阁值班房,而是转头去了朱雀门。 伏纪忠最后一天当值,从明日起,他就是禁军统领,总领京城十万禁军。 不出柏清玄所料,蓝昊天果然在朱雀门与伏纪忠话别。 “卫蓝,你们在聊什么?” 见柏清玄走近,蓝昊天面上表情微微收敛,“最后一天当值,有些杂事要交代给伏大哥。” 伏纪忠躬身,“柏大人,我们才交接完工作。” “正好,本官想请二位今晚来花间阁一聚,如何?”柏清玄笑着问道。 “好啊!”蓝昊天眼底一弯,“子玦你都安排好了么?” 柏清玄点头,“还请了礼部尚书元亦朋元老大人,吏部右侍郎孔林楚,二牛和茗香阁东家金老板。” 伏纪忠听着都是熟人,才谨慎点头:“好,末将一定捧场。” 当日夜里,众人在花间阁痛饮一场。 酒酣耳热后,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开始闲聊听曲。 柏清玄冲下首的蓝昊天招招手,一脸霞红的样子很是诱人:“卫蓝,过来一下。” 蓝昊天怔了怔,才起身走近他身侧,屈膝坐下道:“子玦,何事?” “明日一早就要出发了么?”柏清玄伸手拉过他的手腕,蓝昊天微微有些闪躲,红着脸回答:“都安排妥当了,买了辆马车,我行李也不多,就几个包袱而已。” “你一个人回去么?”柏清玄把他的手放在膝头,关切问道:“要不我从柏府派几个家仆给你吧?” 蓝昊天双目一瞠,“家仆?我又不是大小姐,不需要人伺候的。与其给我家仆,不如给我几个能打的护院来得实在!” 柏府清流世家,护院不过是一群膀大腰圆的汉子而已,抗打是抗打,却非蓝昊天所要的江湖高手。 “那让金老板给你安排吧!”柏清玄唇角一弯,凑近他几分,“金老板手下有的是人,我去同他说一声就好。” “不用麻烦了!” 蓝昊天抽回手,见他俯身过来,“伏大哥已经给我安排了两个高手,他说那二人功夫排得上京城前十。” “这样啊……”柏清玄身形顿了顿,垂眸思忖片刻,“那我就放心了!你路上小心,不要靠近沿路的流民。” 蓝昊天点点头,“安心吧,我不会没事找事的。” “还有,及时写信给我,”柏清玄凝视着他,温声道:“我会在朝中运作,帮你打点背后。” “嗯。”蓝昊天眨动眼皮,“我会的。” 柏清玄沉默一阵,捏紧他的手问道:“你会回来的吧?嗯?” 蓝昊天耳下一热,闻见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清苦药香,心底那条小蛇又开始蠢蠢欲动。 “我、当然会回来!” 他心下张皇,目光左右摇摆故意躲避他的薄唇,“一个月,最久两个月,我一定能回来!” “好,”柏清玄落下睫羽,浅笑道:“那陪我喝酒吧,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蓝昊天爽快答应,拎起酒坛给二人各满上一杯。 “祝你一路顺风!” 柏清玄举杯。 蓝昊天附和一句:“祝子玦早遇良人,娶妻生子!” 话音刚落,柏清玄倏尔瞳孔一缩。 “我若一辈子不娶呢?” 这话说得突兀,蓝昊天面上一惊。 “子玦,你说什么呢?”他愕然问道,“天下哪有男子汉大丈夫不娶妻的?我虽未娶,但也是有未婚妻的人。” “我不娶,”柏清玄自顾自饮下一杯酒,把银杯摔在茶几上说道:“因为、我要等他长大。” 蓝昊天莫名一怔,这小子几时爱上旁人了?到底是哪家的小丫头如此幸运? “子玦……” 他将将启唇,柏清玄的指尖便抵上了他的唇瓣。 “今夜不谈风月,只谈美酒。” 他收回手,又给二人满上一杯,笑得勉强:“预祝我们梦想成真!” 蓝昊天有些懵怔,看他表情不像高兴,倒像是痛苦万分。 不能在一起的情人,难道这就是柏清玄及冠多年未娶的症结所在? 心里酸酸的,痛痛的,那条小蛇缩头缩脑窝在一旁,令蓝昊天多少有些沮丧。 清酒一杯接一杯下肚,蓝昊天越想越头痛。 他或许对柏清玄有情,但一定不是爱情! 喉咙一阵发紧,嘴里口干舌燥,心底突突直跳,面上红得发烧。 不能在一起的情人,该有多深爱! “子玦,你醉了。” 蓝昊天放下杯盏,注视着他红透的脸颊。 柏清玄双目迷离,他从未如此烂醉如泥。 “醉了才好!”他道,“醉了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说完,他便抬手勾上蓝昊天的脖颈,在他耳畔轻声道:“送我回府,我乏了。” 众人蓦然回头,瞧见二人亲昵举动,忍不住面上惊愕。 “子玦他醉了!” 蓝昊天干笑一声,赶紧抓住他的手,把他扶了起来,“柏大人叫在下送他回柏府,各位,在下先告辞了!各位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伏纪忠适时发话:“时候不早,我们也该走了!今夜就到这里吧,各位散了!” 曲终人散,酒筵撤去。 花间阁门前灯树银花,几人各自乘上来时的马车、轿子,寒暄一番后散去。 蓝昊天扶着柏清玄上了杜仲驾来的马车,一路晃晃悠悠朝柏府行进。 一杯热茶下肚,柏清玄稍稍清醒几分。 他倚靠在蓝昊天怀里,浑身乏力得很。 “太好了,就剩你一个了。” 他咧嘴一笑,露出些许天真。 蓝昊天扶着他的身子,低声问道:“子玦,你还清醒着吧?” 第266章 憨憨亲吻醉酒贵公子,憨憨离京来访两位大侠 “你问,我答。”柏清玄调笑道,“看看我究竟醉没醉?” 蓝昊天眉毛一扬,忽然很想捉弄他一番,便开口问道:“你适才说,有个不能在一起的情人,是谁啊?” “这个是秘密!”柏清玄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蓝昊天心中不快,又问道:“那你说说,从小到大,最喜欢的人是谁?” “这个也是秘密!”柏清玄笑笑,眼帘微合。 问不出来,也问不下去,蓝昊天抿了抿嘴,决定最后试一次,再不行就此作罢。 “那你说说,今生最遗憾的事。” 此言一出,柏清玄倏尔沉静下来。 “是小蓝,”他托起一只手,似乎那里安放着什么东西,“它不乖,它淘气,我饿了它三天三夜,然后……它就跑了。” “跑了?”蓝昊天眉心一跳,“小蓝是谁?” 柏清玄把手比成一个圈,轻轻怼到他的脸上,笑道:“就这么点儿大,是一只山里抓来的蓝山雀。” 蓝昊天面上一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什么鬼东西?居然是只鸟!” 还好不是人! 蓝昊天心里喜滋滋的,最好不是人,与一只鸟有什么好比头! 马车突然颠簸一下,似是轧过了一道水洼。 二人身子一晃,齐齐朝后倒去,蓝昊天的头撞到座椅上,柏清玄顺着他倒落下来。 好巧不巧,蓝昊天的唇瓣贴上了他额间。 一股暖意从唇上袭来,蓝昊天不禁瞳孔微张。 柏清玄半醉半醒,也察觉到额上传来的温热。 “公子,卫公子,你们没事吧?” 杜仲突然打破沉寂,朝车厢里问话。 蓝昊天匆忙抱着柏清玄起身,低声答道:“没、没事,撞了下脑袋而已。” 没有尴尬,反是甜蜜。 柏清玄干脆装晕睡死过去,蓝昊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总觉得那里酥酥痒痒的。 后半程车厢里安静极了,蓝昊天抱着怀里的人,才发现对方瘦得只剩一身骨头。 国事繁重,即便是柏清玄这等天资卓绝之人,也未免心力交瘁。 “这小子图啥呢?”蓝昊天心想,“不娶妻生子,坐上高位,两袖清风,难道是要成仙么?” 还不如他来得实在,有多大能耐干多大事业,吃饱喝足混日子! 这样想的时候,心底竟是一片惭愧。 京城难混,日子难熬,这不就要回去跟爹娘兄长们请罪了! 此去边城,真能找到洗脱罪名的证据么? 他心里打鼓,明明留下来更舒服,可他偏要远去北地吃苦。 手上忽然一热,柏清玄紧紧握住他指节,闭着眼呢喃道:“说好的,一定要回来。” 蓝昊天心中一颤,垂眸看着怀里那张浅笑的脸,轻声应道:“嗯,说好的。” 翌日寅时,蓝昊天还在床上挣扎,费宅的大门便被敲得咚咚响。 “卫大哥!”鱼菲然的声音隐约传来,“卫大哥,你在么?” 蓝昊天猛然惊醒,起身答道:“在,在的!” 匆忙裹好衣裳来至厅堂,他以为鱼菲然是来送行的。 “菲然,来这么早啊?” 鱼菲然一屁股坐在太师椅里,盯着他问道:“行李都收拾好了么?” “啊!”蓝昊天睡眼惺忪,懒声道:“嗯,收拾好了。” “我也收拾好了。”鱼菲然轻描淡写地答道。 蓝昊天眨了眨眼皮,望着她满脸错愕,“菲然,你收拾行李做什么?难不成……” “嗯!”鱼菲然点了点头,扬起眉毛狡黠一笑,“我跟你一起去!” “什么?”蓝昊天差点惊掉下巴,使劲抹了把脸:“你也去?” 鱼菲然拿手拍了拍桌子,一本正经道:“此去雍州路途遥远,卫大哥你一个人上路我不放心。正好天气不错,娘和姐姐也不反对,本姑娘就委屈自己一把,陪你去一趟边城吧!” “这怎么成?” 蓝昊天走近她跟前,“雍州多危险,你一个姑娘家的又不会功夫,万一遇到闹事的流民或者匪寇,我哪儿有余力照顾你?” 鱼菲然抿紧小嘴,拿眼瞪着他不说话。 蓝昊天抓起她的手,柔声劝道:“菲然,我这次回去是有要事要办。别让我担心好么?留在京城等我回来,若我能办成那事,日后一定迎你入门。” “卫大哥,”鱼菲然的脸忽然软了下来,“既然那事如此重要,事关我终身幸福,那我更应该去了。” “不行,”蓝昊天表情严肃,沉声道:“你若去了,能保护的了自己么?” 鱼菲然咬咬唇,眸光沉落。 正胶着之际,大门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 “卫副统领,卫副统领在么?” 声音浮浪,不似熟人。 蓝昊天微微一怔,立即起身道:“菲然你别出来,我去看看情况。” 来至大门前,蓝昊天谨慎拔下门闩,开门的瞬间差点被对方一身红衣晃瞎眼。 “你是?” 蓝昊天一脸惊愕。 那人半扎着头发,笑得一脸狐媚,嘴上像涂了口脂一样红。 他抬手捋了捋胸前发丝,柔声答道:“卫副统领好!在下是伏统领派来保护您的禁军侍卫,唤我穿花就好!” 蓝昊天唇角颤了颤。 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双大手扒开穿花的身子,上前一步拱手道:“属下古刀,参见卫副统领!” “你也是伏统领派来的?” 蓝昊天瞠目问他。 这人一身玄色箭袖,眉心皱出三条褶子,凶神恶煞,不像是来保护他,倒像是来杀他的。 “回卫副统领,是的。” 古刀一脸严肃。 “喂喂喂,你干什么推我?” 穿花扒拉开他,满脸愤懑地骂道:“没礼貌,半点礼貌都没有!伏统领怎么会派你过来保护卫副统领的?” 古刀被他扯得衣衫不整,反手扼住他手腕,冷沉说道:“撒开你的骚蹄子!我也不屑与你为伍!” 蓝昊天见这阵仗似要打起来,赶忙清了清嗓子劝道:“既然都是伏大哥派来的人,不如进屋坐下说吧!” 穿花一掌拍开古刀的大手,嫌弃一句:“拿开你的脏手,臭死了!” 古刀面色骤变,蓝昊天余光瞅见他的眼刀一息间杀了穿花好几回。 伏大哥到底怎么想的? 蓝昊天忍不住心内叹道,这两个像干活的人么? 迎进厅堂,鱼菲然看着来人微微有些懵怔。 “卫大哥,他们是……” 没等蓝昊天开口介绍,穿花嫣然一笑,伸出一对兰花指道:“在下穿花,这位是古刀,都是伏统领派来保护卫副统领的。” 鱼菲然挑挑眉毛,转首看向蓝昊天。 “是、是这样的,”蓝昊天尬笑两声,“伏大哥说他们功夫很好,多少能帮上点忙。” “哦。”鱼菲然神色淡漠,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既然有人护卫,那她便有理由跟着一起去雍州了! 家仆送上茶水,天已经大亮。 “这么说,二位都是下五卫里的百户?” 蓝昊天细细打量二人,个性十足,怪道只是百户。 穿花热络,忙应声回答:“是的,卫副统领。” “别叫我统领统领的了,”蓝昊天拂了拂手,“叫我卫公子就好!” 穿花提嘴一笑,声音酥酥的:“是,卫公子。” 鱼菲然差点噎着,强行咽下口中茶水,微微咳了一声。 “卫公子,”古刀突然插了一嘴,一双黑眸沉得死寂,“就我们四个一起上路么?是否还有旁的护卫?” 蓝昊天收敛表情,道:“不是四个,是我们三个。” 第267章 憨憨出发前往边城,贵公子支招笼络流寇 “卫大哥!”鱼菲然拍了把桌子,嚷嚷着:“不是说好带我一起的么?有两位大侠随行,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蓝昊天眉心一紧,“不行,有他们俩我也不放心。” 穿花立时反应过来,笑道:“这位姑娘也要去啊?” 鱼菲然见他总对自己笑,冲他眨眨眼道:“是啊,可卫大哥嫌我麻烦,不想带我去呢!” “卫公子,”穿花会意,温声劝了句:“此去雍州,我们目的隐秘,带上姑娘家一起或许更能掩人耳目。” “话虽如此,”蓝昊天目光落在鱼菲然身上,“可菲然她半点武功都没有,我怕她随我们同行会出事。” 鱼菲然闻言,装得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哭道:“可你不带我去,我也不放心你啊!你说要回来娶我,万一在外面拈花惹草怎么办?” 这下穿花和古刀算是听明白了。 “卫公子,菲然姑娘,”穿花拿手掩住嘴角,媚笑道:“二位既是夫妻关系,不如一起出行,路上相互照应增进感情也好。” 鱼菲然使劲点头,蓝昊天仍犹豫不决。 “卫公子,”穿花继续发力:“心有牵挂,事必难成。不如带上菲然姑娘一起,卫公子才能安心办事不是?” 古刀咳了一声,放下手中茶盏不语。 鱼菲然突然从椅子里跳起来,哭闹着:”我不管,我就要一起去。“ 说着,便哭哭啼啼朝外跑去,“有本事你就把我绑下车,我死也不会自己下车的!” 她推开大门,径直上了蓝昊天提前准备的马车。 蓝昊天还想追上去,穿花应景说道:“卫公子,时候不早了,我们不如即刻上路吧!” 古刀也唰一声从椅子里站起来。 蓝昊天无奈,只得吩咐家仆一声,整装出发。 马车很小,根本容不下四个人。鱼菲然窝在角落里,贴着车厢壁面一动不动。 “卫公子,我们骑马来的。”古刀目光锐利,瞅了眼车厢:“请卫公子和夫人上车吧!” 蓝昊天抿了抿唇,被迫登上马车,“好,辛苦你们了!” 队伍出发,两辆马车两匹马,匀速行进在京城大街上。 “青雪为何没跟来?”蓝昊天狐疑。 鱼菲然转过头来,目光闪躲:“我嫌她碍事,就给留在侯府里了。” “那你的行李呢?”蓝昊天补充一句。 “后边跟着呢!”鱼菲然伸手挑开窗帘,“不多,就四大箱而已。” 蓝昊天面上微汗,探头看了看马车后方,果然跟着一辆侯府的马车。 她这是要去雍州游山玩水么?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蓝昊天心里嘀咕,悔得肠子都青了。 * * 叛乱平定后,各地州府又上奏一波流寇匪患的问题, “陛下,”柏清玄正声说道:“这些匪寇多是流民出身,之前在永州试行均田制,已初有成效。不如趁此机会,将均田制在九州大地大面积推广,以安抚无家可归的流民,为朝廷争取民心。” 少帝颔首,正欲赞同,水永博忽然站出来反驳道:“陛下,如今流民泛滥,地少人多,朝廷哪里来的土地分给他们耕作?” “没有土地,就不可以上山开荒么?”柏清玄冷声回怼:“昔日西南凉州一片荒芜,是夏侯老将军带着当地百姓上山垦荒,才有了如今的西南鱼米之乡。我们何不效法夏侯老将军的成功经验,把荒山开垦成梯田?” 水永博无言以对,只能默然垂首。 “那便依柏卿所言,”少帝赶紧拍板:“众爱卿没有意见了吧?” “陛下,”兵部尚书祁宏生忽然站了出来,“卑臣有事启奏。” 少帝微微一惊,“祁卿有何事要说?” 祁宏生瞥了眼身旁的柏清玄,朗声答道:“最近各地驻军向朝廷申请额外军费补助,说是地方上流寇作乱严重,驻军奉当地官员之令出兵围剿,耗费不少人力物力财力,急需朝廷增补军费。” “哦?”少帝心中一紧,急忙问道:“开支很大么?” “总计一千万两,”祁宏生冷静回答,“目前户部拿不出这笔开销。” 少帝目光转向水永博,“水卿,是有这回事么?” 水永博顿了顿,躬身回答:“回陛下,是的。” “那该如何是好?”少帝又望向柏清玄,“柏卿,你说呢?” 柏清玄正了正身子,“回陛下,武力镇压不如以利诱降。山中匪徒不过都是些无家可归、无田可耕的流民,朝廷何不借着均田制推行,对他们许以耕地和前程,劝他们归顺朝廷?” “嗯,”少帝颔首,“是个好主意。” ”可这群匪徒早已习惯了烧杀抢掠、鱼肉百姓的日子,“水永博高声怒怼,“好吃懒做成了习惯,又怎会主动投降回去过苦哈哈的耕种生活?” “陛下,”祁宏生插嘴道,“不如软硬兼施,一面利诱,一面打压,逼他们就范吧!” 柏清玄侧目看了他一眼,附和一声:“卑臣赞成祁部堂提议。” “乐善好施、宽容大度是好事,”水永博怼道,“可若他们趁机诈降,诱骗朝廷的好处怎么办?” 众臣听到这里,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是啊,流寇作乱往往是为了钱粮。他们若假意投降,骗取朝廷的救济金和救济粮,岂不是人财两空?” “可别到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白白浪费国库里的银钱!” 少帝听得愁眉不展,直朝柏清玄求援。 柏清玄抬眸看着他,镇定说道:“不先试试,怎知一定不成?畏首畏尾,如何办成大事?” 殿内突然安静下来,祁宏生开口道:“陛下,卑臣也认为,可以小范围试行,看看效果再做调整。” “好,那便还是从永州开始推行。” 少帝稍稍缓和,平静说道。 * * 穿过绿意盎然的京城,不出一日便离开永州地界,进入雍州。 一路走来,流民不断,可以想见如今的雍州是怎样一副荒凉凋敝的景象。 蓝昊天和鱼菲然对坐在车厢里,目光相碰,又很快分离。 “那个……”鱼菲然小声问道,“卫大哥,你没生气吧?” “没有。”蓝昊天神色淡淡,“与其生气,倒不如想想怎么办好。” “有什么好想的?”鱼菲然急忙接话,“有外面那两位,你还怕我被人抢了不成?” 正说着,马车忽然慢了下来。 “卫公子,”穿花略带轻佻的声音从车外传来,“前面有一波流民,我们可能要慢一点穿过去。” 蓝昊天立马掀开窗帘,远眺过去,前方路上缓缓行进着几百个人影。 “好,”他微微点头:“你来安排吧!” 窗帘合上,鱼菲然试探问了句:“人很多么?” 蓝昊天轻轻摇头,“不多,但小心为上。” 不一会儿,车帘外隐隐闪过几道人影,这群流民都饿疯了,忽然转身扑向车厢,喊道:“大人行行好,给我们点干粮吧!” 马车一顿,车外传来几道呵斥声:“都干什么呢?闪开闪开!” 蓝昊天赶紧钻出车厢,见马车四周已围满了人,忙帮着古刀他们驱散人群。 可还是有一个黄毛小儿爬上了车,朝里面探手道:“姐姐,给点吃的吧!” 鱼菲然心中一悸,略微朝后躲了躲,道:“你爹娘呢?你们没带干粮上路么?” 蓝昊天一把揪住小儿后领,“下来!不许吓着姐姐!” 小儿眸光一沉,缩头缩脑爬下车厢。 第268章 憨憨沿路遇流民,水溟萤与云书羽密议拉拢太学生 “卫公子,现下怎么办?”穿花急急问了句,“我们没带那么多干粮!” 四个人二十日的口粮全在后边马车上,多分一人都会捉襟见肘。 “没办法,”蓝昊天叹口气,“赶他们走吧,不能因为他们误事!” 闻言,穿花和古刀立刻拔出腰刀,朝着众人挥了几挥,呵斥道:“都躲开,小心爷的刀不长眼睛!” 一时间,人群惊惶万分,纷纷转身退去。 此情此景,像极了末日求生,人人都是身不由己。 “等等!”鱼菲然突然掀开帘子,朝蓝昊天喊道:“适才那小儿呢?” 蓝昊天拿手指了指地上缩成一团的小人,“在这儿呢!” “卫大哥,我们给他一个饼子吧!”鱼菲然面露同情。 蓝昊天想都没想,立刻把那小儿拎回了马车。 “给,吃吧!” 鱼菲然塞给他一张烙得金黄酥脆的饼子,问道:“你是雍州哪里人?” 小儿抱着饼子啃了一口,幸福不已:“泽城,我是泽城人。” “泽城?”鱼菲然在脑中极力搜索这个地名,蓝昊天忽然掀帘进来:“边城东部的城镇,毗邻沧州,三面都是沼泽,西边有一条通往边城的官道。” 小儿见他探身过来,吓得缩进椅子底下。 “别怕,”鱼菲然伸手摸了摸他头上稀疏的黄毛,安抚一句:“卫大哥是好人!” “这小东西应该是个孤儿,”蓝昊天坐下来,理了理衣襟,“一路南下死的人太多了,他能自个儿活下来也算奇迹。” 鱼菲然闻言,看着小儿的目光越发怜悯。 “小子,我问你。”蓝昊天拍了拍他的头,柔声问道:“泽城还未重建好么?” “没人重建,”小儿一面啃饼,一面回答:“房子烧了,庄稼毁了,去年一整年干旱缺水,爹娘小米也不种了,带着我一起南下逃荒。” 这话说得蓝昊天和鱼菲然面上一惊,朝廷分明有调拨资源,送往雍州重建城镇。 “看来咱们要搅进浑水里去了!”蓝昊天摇头叹息。 “泽城都干了,那雍州北边还有水喝么?”鱼菲然却是想到了另一头。 没水喝,估计也洗不成澡了! “有!”小儿突然插嘴,“沼泽没干,那里有水!” 他啃了口饼子,继续说道:“往年天天下雨,屋子里从来都是湿的。去年一年下来,大街小巷都快干成沙子了。” “就没官府的人出面救灾?”鱼菲然弱弱问了句。 小儿摇头,“有是有,但不救咱们。我娘说,他们只救富人,穷人家只能自力更生。” 蓝昊天面色一沉,“梁定邦不久前把互市东移,说不定与泽城重建有关。” 吃完饼子,鱼菲然送小儿下了马车。 “让他去吧!”蓝昊天目光深沉,“跟着队伍走,兴许能活到最后!” “卫公子,”穿花骑在马上,侧首望向他:“咱们下一站去哪儿?甘城还是雷城?” 蓝昊天收敛表情,答道:“甘城,那里人多,更好打听消息。” 鱼菲然眼睫一颤,鱼家在甘城的老宅该是荒废了! 南逃避难后,鱼家族人便陆续抵达京城安家落户,至今为止未有一人返回雍州。 “菲然,”蓝昊天走进车厢,见她微微出神,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问:“还回老宅去么?” “不去了,”鱼菲然抬眸,眼底全是伤怀,“都没人在那,回去做什么?” 蓝昊天指尖一顿,鱼家老宅荒废了,边城的将军府呢? 或许梁定邦会重新修葺一番,当作府邸继续使用;也或许,就跟鱼家老宅一般,彻底沦为荒宅。 “卫公子,天色不早了,我们赶紧出发吧!”穿花朝里喊了一声。 “嗯,出发。”蓝昊天收起神思,应了他一句。 从京城到此一共走了一旬,再过一旬便可抵达甘城。 * * 水溟萤病了许久,这次发病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家主大人,蓝昊天离开京城了么?”云书羽坐在下首,沉声问道。 “人是走了,官衔还挂着。”水溟萤掩嘴咳嗽几声,“放心吧,傀虫还在他身上,跑不掉的。” 云书羽有些愤懑,按计划蓝昊天应同伏纪忠争抢禁军统领一职才对。 可他却主动放弃大好时机,不仅如此,还向朝廷请假回了边城。 柏清玄那面也不顺,他本该因鱼菲然的气话疏离蓝昊天才是,却丝毫没有半分表现。 “另外,”水溟萤转口道:“那位侯府二小姐也跟着去了,看来二人之间感情不错。” “何止不错,”云书羽咬牙道:“青梅竹马,从小到大都是一对。” 水溟萤咧嘴笑笑,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呼声。 “或许我们可以从侯府二小姐身上下手,让蓝昊天多些痛苦才是。” 说到这里,云书羽不觉拧紧拳头。 他失去了云汐羽,确实该让蓝昊天尝尝生离死别的味道! “少帝那边,进展似乎也不顺呢!” 水溟萤感叹一句,“柏清玄还真是天纵奇才,能令少帝敬佩有加、呵护备至!杨躬行绞尽脑汁讨好他,都得不到半点好脸色!” “柏清玄学富五车,”云书羽冷声道,“家主大人该换个老学究顶替他才是,杨大人可能真不合适。” “合不合适都只能这么安排了,”水溟萤垂下眼眸,“杨大人的用处大着呢,国子监三千学子,可不都是柏清玄的支持者。” 云书羽目光冷沉,动用士林学子的力量,足以淹死柏清玄了吧! 蓝昊天离开京城后,朝堂上一直四平八稳,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均田制开始在九州大地普及,朝廷颁布的赦令也在试行中。 凡主动放下武器归顺朝廷的流寇,可得十亩耕地和十斤种子。 若能投身行伍为国效力,则额外奖励五两银子和三斗大米,并免于追究过往罪责。 条件十分诱人,归降者也日渐增多,南方的匪患逐步得到控制。 为此,柏清玄打算重新整顿吏治,按照少帝的意思肃清官员队伍。 “重设考功司?”吏部尚书尹勃瞠目问道。 柏清玄坐在书案旁,冲他颔首致意,“是的,不知尹部堂有何高见?” “下官倒是没有意见,”尹勃收敛神色,沉声说道:“只是不知新设的考功司,具体要以何种标准考核官吏?” “尹部堂问得好,”柏清玄抬嘴一笑,“既要剔除尸位素餐者,就该拿出一套严格的标准来。” 他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随手拈起纸张朝向尹勃:“月考,每月一次基础考核,连续三次不合格者削去官籍。” “月考?”尹勃面露惑色,“是卷面考试还是综合考察?” 柏清玄放下纸张,“只有卷面考试,不做政绩考核。” “这……”尹勃垂首思量片刻,“只考学识的话,岂不与科举考试一样了?”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柏清玄笑笑,“如今朝廷官吏的来源有四种,一是科举取士,二是恩荫入仕,三是征辟入朝,四是捐纳为官。” 尹勃听着他的话,微微点头赞同。 “官员选拔途径虽广,”柏清玄收敛笑意,“可真正有才学有能力之人却少之又少,插科打诨、不务正业之人倒占了大头。” “也是,如今朝廷官吏,科举出身的人只占三分。”尹勃摇头叹息,“要想清理掉不学无术之人,只能通过考试的方式加以遴选。” “至少先清理部分恩荫入仕者,为真正有才之人腾挪出位置来。”柏清玄声音平淡,眸光却是格外深沉。 尹勃适时躬身一揖,“柏大人说得是,下官听凭大人安排。” 第269章 憨憨惊叹甘城变化,偶遇皇商钟家人 蓝昊天一行人穿过大半个雍州,一路所见萧瑟凄凉。 “卫大哥,雍州怎么成这样了?”鱼菲然眉眼低垂。 “确实不该如此,”蓝昊天音底压着怒意,“朝廷拨了那么多民夫和官银,一年过去了,再拉垮也该有个雏形才是!” 可目下雍州境内,几乎没有一座完整的民宅,更不提街道和集市了。 “看来二叔他们不回甘城是有道理的!”鱼菲然低声感叹,“这副鬼样子,回去了也是被抢,过不了一天安生日子。” 正唏嘘之际,穿花的声音忽从车外传来:“卫公子,前面不远就到甘城了,咱们抓紧点吧,趁日暮之前入城!” “好,你来安排!”蓝昊天掀开窗帘,朝外应了一声。 鱼菲然倏尔萎靡下来,甘城万家灯火该是不复所存了吧! 一路快马加鞭,约莫申牌时分才进入甘城大门。 与料想的截然不同,甘城不仅不荒芜,反而热闹得有些过分。 沿街叫卖声、笑闹声不绝于耳,令车厢里的二人惊诧不已。 鱼菲然掀起窗帘,只见夜半时分的大街上华灯初上,人流攒动,鳞次栉比。 “卫大哥,我没看错吧?”她低声呢喃一句。 蓝昊天也一脸惊诧,摇头道:“没看错,这里确实是甘城。” “卫公子,”穿花刻意减慢速度,俯身朝车里问道:“我们要不先找个地方歇歇脚洗洗尘?” “也好,”蓝昊天沉声,“赶了这么久的路,也该好好睡一觉了。” “去运隆客栈!”鱼菲然探出半只脑袋,“运隆客栈是甘城最大的客栈,东家是我二叔的故交。” 穿花冲她柔媚一笑,温声答道:“好的,鱼二小姐。” 一行人穿过人山人海,花了小半盏茶的功夫才挤到运隆客栈大门口。 蓝昊天牵着鱼菲然走下马车,抬头一看,竟发现新建成的客栈有四层高。 “东家这是发横财了么?”鱼菲然指着重重檐角,失声惊叹:“瞧那只檐马,竟然是金子做的!” 众人抬眸,果然瞧见月勾下的檐马金光闪闪,十分耀眼。 “快进去吧!”蓝昊天收回目光,“看看东家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人!” “嗯!”鱼菲然理了理发髻,揽起他的胳膊朝大堂走去。 一楼大堂人满为患,热闹极了。 大堂东面设有一座戏台,貌美的伶人正在台上演戏。 一身短褐的小二迎面走来,躬身笑了笑:“几位客官,请问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鱼菲然豪气道,“给我们安排四间上等间!” 小二扫了四人一眼,见他们衣着打扮光鲜,咧开大嘴一笑:“是,请随小的先去柜台登记入住。” 柜台在大堂西面,里头立着个一身湖蓝道袍的瘦削男子。 “菲然,”蓝昊天低声问,“这是你认识的那位东家么?” 鱼菲然一脸懵怔,轻轻摇了摇头。 “掌柜的,四间上等房,另外送一桌酒菜上楼,我们要吃饭。” 穿花斜倚在柜台上,冲瘦削男子眨眼一笑。 “实在抱歉,几位客官,”瘦削男子并不领情,微微欠身说道:“今晚的上等间都被人包下了,中等间可以么?” “那怎么成?”鱼菲然瞪了他一眼,颐指气使:“我们远道而来,又不缺那几两碎银子,自然是要住上等间好好休息一番。” 瘦削男子面露难色,垂眸思量片刻,“要不这样吧,小的跟东家禀报一声,看看能否协调出一两间来。” “不用了,直接叫你们东家出来见我吧!”鱼菲然挺直了腰板,“本姑娘是你们东家的旧相识,你叫他来就是了!” 瘦削男子踯躅不前,古刀突然拔出腰刀,白刃一横砸在柜台上:“立刻就去,爷的刀可不长眼!” “这……”瘦削男子瞟了他一眼,见他横眉怒目一副吃人相,吓得一哆嗦赶紧躬身道:“是,小的这便去请东家来。” 几人立在柜台边等了没多久,果然见瘦削男子带着一位白白胖胖的年轻人走来。 “鄙人石永美,见过诸位。”白胖男子彬彬有礼,客气问道:“不知几位客官有何需求?” 鱼菲然盯着来人,偷偷用力扯了扯蓝昊天衣袖,低声道:“不是他。” 蓝昊天立时心下一紧,忙道:“石老板,我们只想要四间上等房,可否劳烦您为我们调剂一下?” “哦,原来是这事啊!”石永美大方一笑,“这两日的上等间都被钟老板包去了,几位若是想要的话,不妨找钟老板商量试试。” “钟老板?”几人齐声惊呼,“难道是卖铜铁的钟家?” 石永美点点头,脖子上现出三道褶皱,“正是呢!” 蓝昊天看了三人一眼,追问道:“那钟老板现在何处?” “好说,”石永美抬手指了指戏台那头,“就在前边看戏,穿宝蓝色元宝纹褂子的那位就是了!” 众人顺着他的手看去,戏台下的观众席里,最靠前一排的位置上正坐着一位锦衣玉带的年轻男子,一面嗑瓜子一面高声叫好。 “好,”蓝昊天拱手一揖,“多谢石老板了!” 几人正欲朝戏台走去,忽有一名小厮急匆匆跑至钟老板跟前,俯首贴耳说了几句话,就见钟老板面色剧变,大声骂道:“哪里来的狗杂种敢偷钟家的货!” 他嗓门比雷声还大,话音刚落,整座大堂落针可闻。 蓝昊天赶紧提步跑过去,钟老板却已起身离席,怒气冲冲出了大堂。 “追,”蓝昊天低声吩咐。 钟家商队停在运隆客栈后头的空地上,约有五十辆马车之多。 几人追过去时,借着幽幽烛火,隐约瞧见几辆车的油篷被人掀了去,露出装满器皿的麻袋。 “怎么回事?”钟老板看了看敞开的货物,怒声问道:“不是有人负责看守?怎会突然遭贼?” “回东家,”一名小厮躬身回答:“是有人看守,但适才几人喝了点小酒,不小心睡过去了。” “你他娘的……”钟老板火冒三丈,余光瞥见蓝昊天一行,忍住怒火没骂出口。 “都给我追啊!一定要把小偷给我揪出来!” “是,奴才遵命!”说完,一群小厮飞速离开车队。 蓝昊天扭头对古刀低声吩咐一句:“追上去看看,帮他们抓人!” “是,卫公子。” 古刀身影一闪,早已跃出几丈远。 穿花不服气道:“卫公子,何故不派我去?我的功夫可比那臭鼬好太多了!” “你留下来,”蓝昊天语气平静,“陪我们一起会会钟老板。” 闻言,穿花面上一红,他处处都想胜过古刀,只是回回都被自己打脸。 见着来人,钟老板倒是不吃惊,反而满脸和颜悦色道:“几位有事?” “在下卫蓝,陪我家小姐回乡省亲。”蓝昊天温声道,“却不想老家被鞑子洗劫一空,只能出来客栈借住。” “哦!”钟老板脑子一转,笑道:“你们是想要上等间吧?” 蓝昊天颔首,“不知钟老板方便否?” “我们会付给你报酬的,”鱼菲然突然插嘴道,“两倍三倍都随你!” 钟老板目光转向她,忽然眼瞳一亮,这不就是他的理想型么? 粉雕玉琢,白白嫩嫩,眼大如铃,青丝似锦。 他忍住色眯眯的眼神,笑着答道:“好说好说,你们想要几间都可以!在下是怕房间不够用,才一口气包下整座客栈的。” 第270章 客栈遇偷盗和闹事,憨憨结识樱娘子 鱼菲然转首看向蓝昊天,“卫大哥?” 蓝昊天朝着钟老板拱手一揖,“那便多谢钟老板了!” 他目光一转,看向狼藉的油篷车,追问道:“不知钟老板的商队发生何事了?适才在大堂……” “遭贼了!”钟老板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他:“这地方贼多,不明抢算好的了!” “贼多?”蓝昊天面露惑色,“雍州如今乱成这样了么?” 钟老板揉了揉太阳穴,露出一脸无奈:“原先可不这样!自从鞑子破城后,盗贼匪患便一日比一日严重,如今官府都撒手不管了!” 他目光落至鱼菲然身上,补充一句:“你们也要小心一些,特别是姑娘家,在这地界可是抢手货!” 鱼菲然瞧出他眸底的潋滟,不禁往蓝昊天身后缩了缩。 “好,多谢钟老板提醒!”蓝昊天刻意挡了挡他的视线,“钟老板是京城钟家的人?” “在下钟叔凡,”钟老板自报家门,“是现任钟家家主的亲侄子。” 闲聊之际,一群人举着火把急急忙忙跑了回来。 “禀东家,贼人抓住了!”小厮垂首道,“但东西都掉进河里去了。” “什么?”钟叔凡惊呼一声,碍着旁边有生人,立刻收敛表情道:“把贼送官府,多派些人去河里捞!” “是,奴才遵命!” 一群人迅速散去,钟叔凡理了理璞巾,客气道:“我们进去说吧,在这地方遭贼再正常不过了,在下北上从来都是带几百名护卫同行的!” 蓝昊天不好拒绝,便带着鱼菲然和穿花重新回至大堂。 鼓乐声传来,戏台上伶人还在吟唱。 钟叔凡特意命人支走前排观众,请蓝昊天他们坐下看戏。 “钟老板,”蓝昊天试探问道,“您经常北上雍州贩货么?” “嗯,”钟叔凡拈起一粒花生,轻描淡写道:“一个月一趟吧!” 鱼菲然扯了扯蓝昊天衣袖,附上他耳畔:“卫大哥,问问他运隆客栈老板的事。” 蓝昊天会意,转口问道:“不知钟老板与运隆客栈的东家,是否相熟?” “熟!”钟叔凡毫不犹豫,“当然熟了!回回我来甘城,都要包下这里的所有上等间!” 他倏尔扭头,一脸怀疑地看向蓝昊天,“卫公子,你想打听运隆客栈的事?” 蓝昊天收敛神色,“倒也不是,只不过之前运隆客栈东家是我们小姐的故人,现如今换了石永美,觉得有些讶异罢了!” “这个啊!”钟叔凡往嘴里塞了一粒花生,笑道:“在下虽不清楚内情,但听闻过一些风声。” 他勾勾手指,蓝昊天凑近他跟前,听见他低声道:“石永美是甘城知府的亲戚,靠裙带关系拿下运隆客栈的。” “原来如此!”蓝昊天故作惊讶地咂咂舌,扭头看了眼鱼菲然。 二人心意相通,原先的甘城早已摧毁殆尽,现如今这个不夜城一般的甘城,是另一批人重新构建的大都会。 “几年前来过?你们?”钟叔凡随口一问。 “前年,”鱼菲然抢白道,“来得不多,几年一次而已。” 钟叔凡转过身子,探长脖子看着她,调笑道:“小姐一定不了解甘城吧,如今甘城好吃好玩的地方可比以前多多了!” 鱼菲然佯笑一声,“是啊,我们不过是来作客罢了!” 几人正说着,忽从戏台后方传来一阵吵闹声。 “去你娘的!谁稀罕这几个臭钱!” 一道女子的娇嗔声响起。 “你别给脸不要脸!”另一道粗犷的声音回应,“老子花一百两银子买你,是要带你离开这里的。你不走,休怪老子不客气!” “砰——” 戏台上的帷幕轰然坠落,几名伶人吓得东奔西跑,挤进下方的观众席。 抬头望去,帷幕后一汉子正拿刀威逼一浓妆艳抹的伶人。 “我不走!”那伶人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反正去了也是死!” 汉子气恼不过,扬起大刀就要砍人。 众人一阵惊惶,一道红影闪过,“锵”一声打飞了汉子的大刀。 “你哪里来的臭小子!”汉子瞧着来人,气得脸色发青,“不知道你爷爷是谁吗?” 穿花弯嘴一笑,收起腰刀道:“哎呀!原来您已经这么老了哇!” “你他娘的找死!”汉子气急,抡起拳头就要往他身上砸。 钟叔凡忽然大喝一声:“住手——” 整个大堂又是一片落针可闻。 蓝昊天起身,走向戏台后方,冲那汉子拱手道:“实在抱歉,我这位兄弟不知礼数,冒犯兄台了!” “哼!”汉子瞅了瞅台下的钟叔凡,转眼看向他道:“你们哪儿来的浑小子?不知道大爷我是这一片的地头蛇吗?” “在下远道而来,不太了解甘城的情况,还请兄台海涵!” 蓝昊天微微躬身。 “这娘们欠了我的钱,”汉子拿手点点一旁的美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这般阻挠我收债,怎么,是想替她还债不成?” 蓝昊天侧眸看了眼穿花,歉声道:“原来如此,是我们唐突了!请问这位夫人欠了您多少银子呢?” “一千两!”一旁美妇尖声叫道。 汉子挑了挑眉,揶揄道:“这钱你们付得起吗?” “别小瞧人了!”鱼菲然突然冲上来,手里抓着一张银票,趾高气扬:“一点小钱而已,我们出就是了!” 汉子瞅了瞅银票数额,倏尔咧嘴一笑,“行!人归你们,钱我要了!” 说完,便抢过鱼菲然手里的银票,大摇大摆离开大堂。 美妇舒了口气,抚抚袒露的胸口,轻声道:“吓死老娘了!这混蛋从来不干好事!” “请问您是这里的伶人么?”蓝昊天打量她一眼,一身戏服,敷白涂红,看样子不像来看戏的观众。 “不是,客串而已。” 美妇捋了捋散落的发丝,继续说道:“我是旁边千香阁的人,戏班邀请我今夜在这里客串虞姬,我与戏班的班头略有些交情,便过来捧捧场。” 钟叔凡忽然走过来:“演得好啊!没想到虞姬竟然是客串的!哈哈!” “那可不!”美妇眼尾一扬,扯了扯滑落的衣领,颇为旖旎地扫了眼众人。 “今夜这戏是唱不成了,”钟叔凡猥琐一笑,“不如请这位夫人与我上厢房一聚吧?” 鱼菲然顿时恶寒,穿花看着他们邪魅一笑。 美妇故作姿态道:“我的价钱可不低,这位老爷可得有心理准备!” “无妨,多少我都出。”钟叔凡上前一步,搂过美妇的腰身。 蓝昊天没有发话,微微躬身送他们离开。 走了两步,美妇倏尔回首冲蓝昊天狐媚一笑:“这位小爷,晚点奴家再来还你的情!” 鱼菲然瞪着眼鼓了鼓小嘴,嗔怒道:“这俩人怎么回事?刚一见面就这样?” “鱼二小姐,”穿花笑着说道:“恐怕他们并非是第一次见面吧?” 蓝昊天看了眼满地狼藉,沉声道:“今晚都回房休息去吧,甘城如今这副鬼样子,怕是早已沦为是非之地了。” 上了二楼,小二给四人一人安排了一间上等房。 古刀还未回来,穿花先下楼打听了些情况。 三人聚在蓝昊天的房里,小二端来了热乎乎的酒菜。 “适才几人都是什么情况?” 蓝昊天接过鱼菲然递来的热茶,看着穿花问道。 “都大有来头!”穿花仰头,满饮一杯清酒,“钟叔凡每个月都会来一趟甘城,在运隆客栈与鞑子谈交易,今夜不知见过鞑子没有。” 第271章 穿花古刀初探甘城,樱娘子笑送早膳 “鞑子?”鱼菲然惊呼一声,“难不成他那些货物都是运往大戎国的?” 穿花朝她递来杯子,示意她斟酒,柔柔笑道:“是的呢,鱼二小姐。” 鱼菲然给他满上一杯,放下酒壶:“这么大规模的商队,不能是走私吧?” “不会,”蓝昊天沉声道:“信朝与大戎国有合法互市,就设在边城附近,钟叔凡一定是经过官府允许才向鞑子兜售铜铁器皿的。” “还有更劲爆的消息呢!” 穿花抿嘴一笑,调侃道:“适才挥刀的汉子,是甘城江湖上的老大,人称屠三刀。这人不务正业,专好欺压百姓,关键是人家背后有靠山,只要不闹出人命来,就没人敢指摘他不是。” “屠三刀?”鱼菲然咋舌,“这名字真江湖!人也长得像屠夫!” 蓝昊天沉默须臾,突然问道:“他功夫如何?你与他交过手,应该能猜出几分吧!” “不怎么样,还不及我一半。”穿花说得傲慢。 “看来屠三刀也巴结上甘城知府了!”蓝昊天忍不住感叹一句,“那运隆客栈的东家石永美呢?” 穿花信手拈起一粒花生米,神秘道:“你们一定想不到,石永美是甘城知府的大舅子,以前一直在外地经商,甘城重建才跑来这里经营客栈的。话说这间客栈也是他花钱请人修葺的,原先这座客栈不过两层而已。” 鱼菲然垂眸,“看来如今甘城里的人,全是外地迁徙而来。” “没错!”穿花咽下花生米,“连那女人也不简单!她叫寒樱,虽是个过气的妓子,但在千香阁很有人缘,大家都唤她樱娘子。据说甘城知府很买她的账,每次有大人来甘城,都要请樱娘子作陪。” “竟是个厉害角色!”鱼菲然咬了咬舌头,“还以为只是个没人要的老娼妇。” 说完,又觉得措辞粗鲁,赶紧补充一句:“我是说,上了年纪的妓子。” 蓝昊天神情凝肃,“大人物?也包括边城守军?” “嗯。”穿花点点头。 正说着,门外传来三声轻叩。 “卫公子,是我。” 古刀立在门外,声音冷沉。 穿花赶紧起身,走过去帮他开门。 众人一见他落汤鸡似的样子,顿时露出满面惊疑,穿花揶揄问道:“古刀,你这是掉进茅坑里了么?” 古刀拿刀鞘怼了他胸口一把,低声骂道:“你嘴巴比茅坑还臭!” 鱼菲然连忙取了帕子给他,“快擦擦吧,小心着凉!” “谢鱼二小姐!”古刀生硬地笑了笑。 刚一坐定,蓝昊天便开口问道:“查出什么来了?” 古刀眉心一拧,严肃答道:“小偷是一伙惯犯,其中几人被钟老板抓进了府衙大牢,还有几人在贝尔河附近活动,专门走水路偷运货物。” “难怪钟叔凡的护卫说,货物掉进了河里。”蓝昊天回忆着,“他们是如何偷运货物的?” “卫公子有所不知,”古刀擦了把衣袖上的水渍,“这群盗贼故意把货物沉入河里,河底有人潜伏,货物一落水就被运走了。” “不会吧?”鱼菲然瞠目结舌,“就为了几只铜盆和几面铜镜?” 古刀眸光深沉,慢声道:“或许还有别的隐情,只是属下未有查到而已。” “不急,”蓝昊天安抚一句,“先吃饭吧,填饱肚子再说。” 几人一阵沉默,三两口扒了饭回屋休息。 翌日天明,蓝昊天还未起身,一道娇滴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卫公子,卫公子?” 蓝昊天猛然一惊,扭头朝外问道:“谁啊?” “是奴家,”樱娘的声音传来,“奴家来给几位恩人送早膳了!” “稍等一下。” 蓝昊天麻溜起身,随意抹了把脸走去开门。 门外,樱娘褪去浓妆和戏服,一身青色襦裙,单挽一个发髻立在那里。 楚楚可怜,娓娓动人。 蓝昊天心内一震,这妇人竟是这样一副菩萨样! 他接过樱娘手里的食盒,温声道:“多谢了!樱娘子用过了么?” “没呢!”樱娘抬手,拿帕子拂过他脸颊:“奴家等着与你们一道吃。” 蓝昊天被她挑逗,面上微红,“那好,我去叫他们过来。” 说完,放下食盒,又转身朝外走去。 樱娘在屋里转了两圈,小心翻了翻床铺和书桌,并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刚要回至厅堂,就见几人鱼贯而入。 “哎呀,樱娘子真是有心了!”穿花揭开食盒,闻了闻香气夸赞一句:“好手艺,好手艺啊!” 樱娘笑笑,“那可不?想当年,我也是某个花楼里的头牌,只是这些年悉心研究厨艺耽误前程罢了!” 众人笑笑不语,坐下用膳。 鱼菲然突然开口道:“对了,那一千两银子是本姑娘出的,你别还错人了!” 言下之意,是叫樱娘别再招惹蓝昊天。 几人都听出了话里的意思,穿花咽下一口咸菜,笑道:“樱娘子,你有所不知,这位鱼二小姐是我们卫公子的未婚妻,二人马上就要成婚了。” 樱娘尬笑一声,掩嘴道:“原来如此,是奴家唐突了。鱼二小姐,还请您多多包涵!” 鱼菲然一脸嫌恶,“你晓得厉害就好!” “对了,”蓝昊天插了一句,“樱娘子是甘城本地人么?” “当然不是!”樱娘掩嘴笑道:“奴家是泽城人,十四岁那年就被爹娘卖到青楼了。” “那你今年几岁?”鱼菲然尖刻问道。 樱娘一怔,面带委屈,“奴家……” 她顿了顿,转首望向蓝昊天:“这个问题,奴家能不回答么?” 众人相视一笑,鱼菲然撇了撇嘴,没再逼问。 “各位吃好,”樱娘客气一句,“待会儿让人把食盒送去千香阁就好,奴家有事先告退了。” 说完,她就要起身离开。 穿花赶紧离席,送她出了屋子。回头,蓝昊天冲他颔首,穿花又开门追了上去。 “都吃好了么?”蓝昊天问道。 “嗯。”鱼菲然放下碗筷。 “那咱们下楼去吧,”蓝昊天起身,“昨日夜里没看清楚,再去客栈后头看看钟叔凡的商队。” 二人赶紧起身,鱼菲然追问一句:“卫大哥莫非是在怀疑,钟叔凡有偷运违禁货物?” 蓝昊天默然点头,古刀抿紧了嘴唇。 楼下大街上,人影稀疏。晨曦将将探头,天光乍亮,带着些凉意。 客栈后头的空地野草疯长,五十辆马车整齐排列,护卫们多半还在打盹。 古刀趁人不备,伸手抬了抬马车。 “怎么样?”蓝昊天在一旁悄声问道,“是铜么?” “像是,”古刀严肃回答,“又不太像。” 说完,伸出一根手指塞入车轮下,硬是用单指托起了车身。 蓝昊天看得瞠目结舌,这小子是练的金刚功么? “卫公子,似乎轻了一丢丢。”古刀收回手,面色如常。 蓝昊天垂眸扫向他的手,惊叹一句:“古刀,我要给你加个称号,就叫一指侠如何?” “卫公子谬赞!”古刀却是没听懂他话里的调侃之意。 钟家护卫的目光扫来,二人赶紧离马车远了些。 正闲晃之际,钟叔凡忽然迎了上来,“几位早啊!怎么,看上钟某的货物了?” 蓝昊天笑了笑,拱手道:“还请钟老板见谅,我们从未见过边境的商队,好奇过来瞧瞧而已。” “都是些铜制品,”钟叔凡调笑道:“锅碗瓢盆,应有尽有!” 他目光再次落到鱼菲然脸上,眸底闪过一丝异样:“这位小姐的本家,可是大名鼎鼎的鱼家?” “是,”鱼菲然冷冷道:“但跟你没关系,鱼家人也不在了。” “人是不在了,”钟叔凡笑道,“老宅还在。上回来,钟某就打算买下鱼家老宅,改做北方的仓库。” “你敢!”鱼菲然横眉怒目,“鱼家老宅历经百年,岂是你这种小鱼小虾配有的?” 第272章 大食国商人偷买古剑,鱼菲然妒忌樱娘子 钟叔凡被她怼得一惊,随即破为一笑,“也是,是钟某不自量力了!” 鱼菲然冷嗤一声,不再理他。 “对了,”钟叔凡转口问向蓝昊天,“你们打算几时返乡?” “还要留一阵子,”蓝昊天回答:“我们还想再去一趟边城,看看那边情况如何,再回南方。” “边城?”钟叔凡惊疑一声,“那正好啊!钟某也要去边城!不如我们结伴同行吧?” 鱼菲然心内一颤,面上露出一百个不情愿。 “行,”蓝昊天满口答应,“那就一起,打扰钟老板了!” “哪里哪里!”钟叔凡爽朗笑笑。 别过钟叔凡,三人又去街上逛了逛。 昨日夜里来得匆忙,一路只见灯树千光,白日里才看清,甘城主干道上商铺林立,路人行色匆匆,与之前那座甘城全然不同。 “以前可没这么多铺子!”鱼菲然感慨道,“难道雍州官府把朝廷的钱全砸在这里了?” “不无可能,”蓝昊天答道,“你看这些人,好多都是异邦人,甘城应该是西城的替代品。” 互市一旦东移,西城便成了荒芜之地。 三人慢悠悠转着,忽从街角传来一阵怒骂声:“给老子爬起来!起来!” 转角处,屠三刀正拿着鞭子使劲抽打地上一群孩子。 “你做什么?”鱼菲然大吼一声,蓝昊天拉住她,“我来吧。” 屠三刀转过脸来,见是他们,面上一阵哂笑:“怎么?又想来替人还债了?” 蓝昊天扫了眼地上的孩子们,问道:“他们欠你什么了?” “嘿!”屠三刀收起鞭子,嘲讽一句:“你们还真是出手阔绰啊!这几个可不止一千两银子,你们要想好哦!” “他们是你买来的奴隶?”鱼菲然试探问道。 屠三刀拿鞭子挑起其中一个小女孩的下巴,讪笑道:“是啊,一百两银子一个,一共五十个。” 蓝昊天瞅了瞅地上的小东西们,最大不过八岁,最小的将将开始换牙。个个饿得面黄肌瘦,像山里的野猴子。 “既是奴隶,”他沉声问道,“那你可有他们的奴籍?” 屠三刀神色一变,拧了拧手里的鞭子,诘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既买了他们,自然有他们的奴籍。” “那好,”蓝昊天眉目一敛,“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把他们所有人的奴籍取来,我就给你钱。” “哼!”屠三刀收起鞭子,冷笑一声:“屠爷我不卖了,都起来!走!” 说完,又俯身去推那群孩子。 鱼菲然轻轻扯了扯蓝昊天的手,“这群孩子一定是他拐来的,也不知屠三刀要拿他们做什么?” “一定不是好事。”蓝昊天转首吩咐古刀:“你跟去看看,必要时再出手。” “是,卫公子。”古刀快速闪开,悄悄跟了上去。 * * 运隆客栈里,钟叔凡正与异邦人洽谈合作。 “这次的货不错,”异邦人开口道,“再有好东西提前知会我一声,我出两倍的价钱买!” 钟叔凡扯嘴一笑,“老板喜欢就好,话说那批货可是信朝国宝,连皇上都爱惜不已呢!” “哈哈!”异邦人放声大笑,“再好的剑,也比不上我大戎国的明月弯刀锋利!实在不知大汗如何作想,偏要收集信朝境内的绝世武器!” 钟叔凡敷衍一笑,谄声道:“大汗爱惜名器,是有雅好的明君!” “还有,”异邦人放下茶盏,一脸严肃,“樱娘子来甘城一年了,也不见有多少行动成果。钟老板若有余力的话,可否支援一下樱娘子?” “这……”钟叔凡面露难色,摩挲下指尖,“苏合老板想要绝色佳人,怕是一时难寻。信朝南边倒是有,可鲜少有女子愿意北上塞外。樱娘子寻不到人,也不能怪她无所作为。” “正当年华的不愿意来,”异邦人转口道,“小的呢?十岁、八岁无所谓,只要胚子好就成!” 钟叔凡干笑一声,“也还是一样,不出高价钱,鲜少有人问津。” “你们这是瞧不起我大戎国!”异邦人猛拍了把桌子,怒斥道:“一千两一个都看不上,难道要一万两么?” 他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道:“一万两,我可以在南边买十个年轻的妓子。瞧瞧樱娘子之前带来的货色,我看一百两都不值!” “那是,”钟叔凡附和道,“樱娘子确实眼光太差,可一千两一个的妓子,大汗怕是看不上啊!” 异邦人面色青白,大汗命他南下采买绝色佳人,是要拿来诱惑信朝高官的。 一千两一个的妓子,在信朝遍地都是,稍稍有点阅历的官员都不会多看一眼。 “不然这样吧,”钟叔凡劝慰道,“在下会时刻留心此事,樱娘子那边仍让她继续物色,遇上合适的在下一定不惜代价买来送给苏合老板您。” “嗯,”异邦人冷静下来,坐回椅子里说道:“钟老板是体谅在下的,在下一定会在大汗面前褒扬钟老板为人。” * * 大街上,鱼菲然一直余气未消。 “卫大哥,咱们刚才就该拦住他!”她捣了捣拳,撅着小嘴说道:“你看那屠三刀的凶横样,回去指不定把那群孩子打成什么样呢?” “别担心,”蓝昊天摸摸她的头,“有古刀在,他使不了坏的!” 二人继续朝前走,经过一家家门庭若市的铺子,不觉更加讶异起来。 “酒馆,赌坊,熟食店,青楼,成衣铺子,糕点铺子,首饰铺子,”鱼菲然指指点点,“这儿还真像京城呢!” 正说话间,一座三层高、挂着五彩灯笼的重楼出现在二人面前。 “千香阁?”蓝昊天低声呢喃一句。 “穿花在里面吧?”鱼菲然轻声问道,“要进去找他么?” 蓝昊天踌躇片刻,樱娘恰好拉着几位妓子出来采买。 “哟,这不是恩人么?”她赶紧上前几步,扭着细腰凑近蓝昊天,“卫公子,鱼姑娘,你们这是出来散步的?” “是又怎样?”鱼菲然挺直了腰杆,趾高气扬道:“本姑娘不着急要回那一千两,樱娘子大可不必如此热络。” 樱娘面上一愣,转而一脸哀伤,“抱歉,是樱娘唐突了!叫人知道二位与秦楼楚馆的妓子来往,确实影响不太好!” “你明白就好!”鱼菲然咬咬唇。 蓝昊天出来打圆场,道:“樱娘子,我二人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樱娘子也忙去吧。” “诶,奴家遵命!”樱娘微微一福,迈着小碎步走回姐妹那头。 “卫大哥,”鱼菲然一面走,一面贴近他问道:“怎么不见穿花?” 蓝昊天摇摇头,”或许已经回运隆客栈了吧!” “我瞧着樱娘在千香阁有一定的地位,”鱼菲然冷静分析道,“卫大哥都看到了吧,她适才站在最中间的位置,两旁的妓子们都拥着她呢!” “瞧见了,”蓝昊天沉声答道:“也不奇怪,樱娘子那般相貌,又会巴结人,年轻时一定如她所言是个头牌。” 鱼菲然神情不悦,这话从蓝昊天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 “卫大哥,”她眉毛一拧,跺了下脚气呼呼道:“你看上樱娘了么?” 蓝昊天身形一滞,转首望向她,“怎么会?菲然,你别多想。” 他抬手捋了捋鱼菲然鬓角的乱发,道:“不是答应过我,这趟来雍州保证不惹事的么?怎么这么快就结上仇家了?” 第273章 憨憨查探大食国商人,钟老板垂涎鱼菲然美色 鱼菲然面上一红,垂眸道:“人家就是担心而已,况且那个樱娘……” “好了好了,”蓝昊天收回手,“樱娘子身上可疑,我不过想多观察她一下而已。天色还早,我们去府衙看看吧。” 衙门在主干道的尽头,甘城正北方向。 二人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来至衙门口的大街上。 一乘小轿迎面而来,轿夫停步在衙门前的石阶下,勾身掀起门帘,恭敬道:“老爷,衙门到了。” “嗯。” 轿子里传来一声沉吟。 一位眉高鼻挺的异邦人慢慢走出轿子,理了理头上璞巾,信步迈入府衙。 “怎么回事?”鱼菲然贴着蓝昊天,小声嘟哝道:“这人怎么直接进了府衙?连名帖都不递?” 蓝昊天眉心微蹙,“也许是旧相识吧,也有可能是盟友。” “等等,待我问问那几个轿夫试试。” 说完,鱼菲然便挪步去了轿子那头。 蓝昊天仔细观察着那顶苍绿色锦轿,注意到轿顶的悬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卫大哥!”不一会儿,鱼菲然匆匆跑回,拉着蓝昊天走进巷子里,“打听到了!” “什么?”蓝昊天回过神来。 鱼菲然咽下口唾沫,镇定道:“那人是大食国的商人,名叫苏合,生意遍布大食、大戎和信朝。” “难怪……”蓝昊天感叹一声,“那轿子顶上的夜明珠,是大食国的特产。这么说来的话,倒是有几分可信度。” “对了,”鱼菲然打了个响指,“不如回去找钟叔凡问问吧?他认识的人多,一定知道些内情。” “嗯。”蓝昊天颔首,二人又在巷子口等了会儿,才见苏合从衙门里出来。 几人抬着小轿匆匆离去,府衙大门旁的角门忽然“嘎吱”一声推开。 “走走走,别再犯事了!” 几名衙役推着几个汉子走出角门,蓝昊天正往那面看去,背后倏尔传来古刀的声音。 “卫公子,我回来了。” 二人回头,古刀面无表情立在他们身后。 “来得正好,”蓝昊天扭回头去,沉声道:“那帮孩子没出事吧?” 古刀上前一步,冷静答道:“无事,但……” 他的目光落至二人凝视的几名囚犯身上,话说一半蓦地停下,低声惊呼:“是他们!” “谁啊?”二人同时问道。 “昨日夜里偷商队的小贼!”古刀脱口而出。 蓝昊天眉目一凛,鱼菲然惊疑:“不能吧!怎么会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了?偷盗不是要判刑三年的么?” 古刀摇摇头,沉声答道:“或许知府大人根本不想关押这群人。” “等等!”蓝昊天惊呼一声,“适才苏合进去过,所以他们都被放了出来?” 鱼菲然立时会意:“卫大哥是说,苏合在保护这群小贼?” 古刀沉声不语,只拿眼睛盯着前面那几人。 “先回去再说,”蓝昊天转身,“甘城如今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这个大食国商人一定来头不小!” 三人才提步走出小巷,衙门口的衙役就盯上了他们。 “卫大哥,”鱼菲然从齿间挤出几个字,“他们好像在看我们呢!” 蓝昊天斜过眼去,正见其中一名衙役快步走来:“慢着!” 三人脚下一顿,衙役按着刀柄问道:“打哪儿来的?” 蓝昊天转身,俯首答道:“永州。” “不知道甘城不许未出阁的女子穿绯衣么?” 鱼菲然顿时一惊,瞠着眼问道:“胡说!这是几时的规定?” 衙役伸出五根手指,扯嘴冷笑:“今日刚立下的规矩,赶紧交罚金吧!” “什么?”鱼菲然差点惊掉下巴,恼道:“你这是讹人!” 古刀作势就要拔刀。 蓝昊天赶紧按下古刀的手,上前一步挡住衙役,问道:“不知这位官爷想要多少罚金?” 衙役嘴角一抬,猥琐一笑,“五两银子,拿不出来就跟爷进去待着吧!” 鱼菲然顿时火冒三丈,正欲发作却被蓝昊天一把扼住手腕。 “好,我们交钱就是了,还请官爷饶小的们一命!” 说着,蓝昊天从腰间掏出荷包,躬身塞至衙役手里。 那衙役掂了掂荷包分量,得意一笑道:“好说,快回去把衣裳换了吧,哈哈!” 鱼菲然狠狠瞪着他离开,气得直跺脚道:“卫大哥,他分明是在敲诈勒索!你怎么还真给他银钱呀?”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蓝昊天摸摸她的头,安抚道:“咱们来这儿人生地不熟的,还是小心为上。” 回去的路上,鱼菲然的腮帮子鼓得像金鱼。 “屠三刀真的在买卖幼奴?”蓝昊天低声问向古刀。 “是,”古刀严肃答道,“应该只是奴隶,没见他做过分的事。” 蓝昊天垂眸思索片刻,“有打听到买家么?” “还没有,”古刀声音利落,“屠三刀把他们关在城郊的一座泥巴屋里,一日两餐供应,不许他们出门活动。属下打听过左邻右舍的人,都说还没见过陌生人来访。” “哼!”鱼菲然插了句嘴,“一准怀着坏心思呢!指不定就会卖给人做雏妓或娈童!” 这话说得二人一阵沉默,卖作玩物恐怕是最坏的结果了! 回至运隆客栈时,正好遇上钟叔凡在大堂用晚膳。 “钟老板!”蓝昊天拱手一揖,“在跟弟兄们吃饭啊!” 钟叔凡放下碗筷,冲鱼菲然痴笑道:“是啊,卫公子和鱼二小姐吃了么?要不一起?” 鱼菲然立马瞪了他一眼,蓝昊天客气答道:“还没呢,钟老板请的话,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三人围坐下来,钟叔凡的视线始终落在鱼菲然脸上。 “你们这是出门逛街去了么?” 他随意一问。 “是呢,”蓝昊天随口一答,“白日在珠宝铺子里遇上一位叫苏合的异邦商人,居然一掷千金买下了整座铺子的首饰,可真阔绰!” “哦!”钟叔凡面上一笑,“苏合啊!” 蓝昊天赶紧追问:“钟老板认识他么?” “那是自然!”钟叔凡咽下一口清酒,“他也是钟某买主之一,出身大食国贵族,身价千万金贵着呢!” “不是大戎国么?”蓝昊天故意问道。 “不是,”钟叔凡略略摇头,“大戎国的客商主要活跃在互市,苏合是大食国人,买的货都运回大食国了。” “原来如此,”蓝昊天咋舌,“想来大戎国也没那么有钱的人!” 所有北方蛮夷里,大戎国是最东边的一个小国。 因着东北部全是沼泽,再往东是茫茫大海,数百年来大戎国只向西南方扩张领土,从不向东发展。 越往西国家越多,那里有大片的草原和森林,土地肥沃,矿产丰富,并不亚于信朝的江南。 独居一隅,环境恶劣,大戎国一直是北方蛮夷中最穷的一个。 “话也不能这么说,”钟叔凡一面扒饭,一面解释:“大戎国也有富商,只不过钱都花在茶米上,很少买钟家的破铜烂铁。” 蓝昊天沉默一阵,转口问道:“钟老板,你这次北上,可是要去边城附近的互市?” “嗯,”钟叔凡吃完饭,剔了剔牙,眼神又飘到鱼菲然身上,“边城东边的互市,那里人也不少。” 鱼菲然一阵警醒,拿余光杀了他一刀。 “互市原先不是在西城么?”蓝昊天放下碗筷,伸腰挡住钟叔凡的视线,“为何突然搬去边城了?” “这个啊!”钟叔凡收回视线,淡声道:“大概是梁将军想看牢那帮鞑子吧!” 话虽如此,互市东移,损失的可是西边的大客户。 第274章 穿花探樱娘子阴私,憨憨与樱娘子结盟 吃完饭上楼,穿花也从外面回来了。 众人聚在蓝昊天屋子里,盯着他那身半干未干的外衣,个个面露狐疑之色。 “穿花,”蓝昊天打头问道,“你这是落水了么?” 穿花把胸前乱发拂至身后,一脸娇嗔道:“哪儿能啊?不过是淋了一场雨罢了!” 说完,他侧首睥了眼一旁板着脸的古刀,揶揄道:“属下又不是这只臭鼬,水性好着呢!” 古刀立马沉眸横了他一眼。 “不对啊!”鱼菲然咋咋唬唬:“白日里甘城也没落雨,我和卫大哥一直在街上晃呢!” “那是,”穿花冲她邪魅一笑,解释道:“属下去了趟泽城,正好赶上百年难遇的大雨。” “泽城?”鱼菲然瞠目。 “大雨?”蓝昊天结舌。 二人对视一眼,目光同时转向穿花。 穿花扬眉,神秘一笑,“你们猜我晨间去千香阁看见什么了?” 几人纷纷摇头,穿花抿嘴一笑:“看见樱娘子支使奴仆去泽城了!” “等等!”蓝昊天眉头一蹙,诘问道:“此去泽城至少要三日三夜,你如何做到半日就来回一趟了?” “没去成,”穿花垂下眼眸,“半路遇上大雨,又差点掉进沼泽,就原路返回了。” 古刀听完冷嗤一声:“丢人现眼!” 穿花狠狠剐了他一眼。 鱼菲然忍不住讥讽道:“这么说你是跟丢人了?” “也没有,”穿花收敛神色,“那奴仆停在半道上,我盯了他好久,才跟着他原路返回的。” “所以你看到什么了?”蓝昊天追问一句。 穿花清了清嗓子,娓娓说道:“晨间属下跟随樱娘子去千香阁,等了一柱香的功夫,才在后门上瞧见她塞了个包袱给一名老仆。而后属下就跟着那老仆一路北上,进了一片沼泽地,在那里遇见一群孩子。” 他略作歇息,继续道:“老仆似乎是专程过去送东西给他们的,属下等了近半个时辰,忽然下起大雨,那老仆急着离开,便随他一道返回了。” “看来樱娘子在养着他们,”蓝昊天补充一句,“也许她并非表面上那般做作虚伪。” 听到这里,鱼菲然嘴角一撇:“该不会都是她跟男人苟且生下的孩子吧?” “不能,”穿花急声否定,“那群孩子有三十来个,年纪参差不齐,不会是她一人所生。” 鱼菲然咬咬牙,不再发话。 古刀忽然接着道:“那你有看清,那老仆给了他们什么吗?” 穿花不计前嫌,认真回答:“吃的,穿的,好像还有银子。” 众人一阵沉默,蓝昊天抿了口热茶,一脸严肃道:“有必要查一查那群孩子,总觉得跟屠三刀在做的事情有干联。” 古刀抬起手来,垂首道:“卫公子,不如交给属下去办吧!” “也好,”蓝昊天拍了拍他肩头,笑道:“你办事,我放心。穿花性子跳脱,放在身边更好。” 穿花闻见这话,忍不住白了古刀一眼,心里别扭极了:敢情都拿我当花瓶的么? “穿花,”蓝昊天转过脸来,“你先回去休息吧!泽城旱了一年,今日你也算是赶上了。” “是,卫公子。”穿花冲古刀一扬下巴,扭着身子退出门外。 古刀也拱手一揖,跟着离开屋里。 “卫大哥,”鱼菲然好久不发话,见屋里没旁人了才开口道:“你说樱娘子到底是哪边的人?” “哪边都不是,”蓝昊天沉声答道:“她既敢得罪屠三刀,又不乞求钟叔凡或官府的庇护,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鱼菲然托起腮骨,目光游移至桌上的灯烛。 “对了菲然,”蓝昊天忽然凑近她,“下次见着钟叔凡躲着他点儿,他似乎对你有别样的心思。” “我知道!”鱼菲然放下双手,忿忿道:“那家伙肯定是个色胚,每次见着我都快流哈喇子了,怪瘆人的!” 蓝昊天垂眸笑笑,点了点她气鼓鼓的腮帮。 翌日一大早,钟叔凡急急忙忙来敲门。 “卫公子,卫公子?” 蓝昊天一屁股坐起来,半睁着眼朝门外问道:“谁?” “是我,钟叔凡。”钟叔凡收回手,沉声说道:“行程有变,我们今日就出发吧!” 蓝昊天掀开眼帘,赶紧走去开门。 钟叔凡一身齐整立在门外,冲他微微躬身:“卫公子,在下的向导说这几日天气要变,建议我们早点上路。劳烦卫公子尽快收拾行李,好赶在风暴来临前抵达边城。” “风暴?”蓝昊天突然记起,昨日穿花北上泽城遭遇暴雨一事。他忙拱手一揖,“好,多谢钟老板了!” 几人睡眼朦胧下了楼,除了鱼菲然的四只箱笼,其余人都只有一个包袱。 “卫公子,你们先用早膳吧!”钟叔凡体贴道,“等你们吃完了再上路。” 话未说完,大堂门口走来一人,“哎呀!恩公这就要走了么?” 众人循声望去,见樱娘提着食盒款款而来。 “樱娘子,”蓝昊天温声道,“今日又是这么早啊?” 樱娘抿嘴笑笑,一脸娇嗔:“那可不,对恩人自是要用心的。你们一走,留下奴家一人可如何过活?” 钟叔凡立在一旁强忍住笑意。 “你不会是想跟我们走吧?”鱼菲然白了她一眼,“马车上可没多的位置给你坐!” “鱼二小姐,”樱娘一脸委屈,“奴家只是惜别而已,奴家这身份就是想跟去,也得千香阁的老鸨同意不是?” 鱼菲然没理她。 樱娘立刻收敛表情,转而一笑:“既然要走,那奴家再上外面买点熟食好酒,送你们路上吃吧!” 她放下食盒,对蓝昊天道:“奴家欠恩人的钱,一定会慢慢还上的。这些清粥小菜你们先用着,等奴家回来告诉奴家鱼府的具体位址,奴家好把银钱寄送过去。” “不用还了,”鱼菲然扬着下巴冷冷道,“本姑娘花出去的钱没有要回来的道理,你自己留着慢慢用吧!” 正说着,蓝昊天轻轻怼了怼她的胳膊,冲她眨眨眼。 鱼菲然明白他是想继续观察樱娘,但又忍不下心中恼怒,干脆不再说话。 “行,”蓝昊天抬嘴一笑,“樱娘子快去快回,不用太客气!” 一行人坐下吃饭,钟叔凡说有事要处理,带着小厮去了客栈后头。 “我们这一走,屠三刀和樱娘子的事就查不下去了!”穿花喝了口热粥,认真说道。 “不如请樱娘子多留意留意吧!”蓝昊天提议道,“她能在甘城待这么久,一定身怀绝技。” 古刀和鱼菲然默不作声,一个没有意见,一个满腹牢骚。 “既然她主动巴结我们,”蓝昊天沉声解释,“就一定有求于我们,正好我们也有求于她,不若与她结盟如何?” “是个好主意,”穿花抬嘴一笑,“只是不知她安的什么心?” “只要不是来杀我们的,就无妨。”蓝昊天一口灌下碗里的粥,“再慢慢看吧!” 几人将将吃完早膳,樱娘便拎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这是烤栗子,这是猪头肉,”她仔仔细细点着一包又一包东西,嘱咐道:“这里面是果子,还有这两坛桂花酿,恩人带去路上解馋吧!” “哇!”穿花贱贱一笑,伸手摸了摸热乎乎的烤栗子:“樱娘子真是破费了!这么多东西我们哪里吃的了!” “对啊,樱娘子。”蓝昊天温声说道,“此去边城不过一日光景,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又不是嘴馋的猫,吃不了这些的。” 第275章 吕沐言写信贵公子回京,憨憨抵达边城 “奴家可不管这些!”樱娘子笑笑,“奴家只管尽心,受不受是恩人的事!” 大家闹哄哄一阵,蓝昊天倏尔推了推樱娘的胳膊,凑近她低声道:“樱娘子,在下有事相求,还请这边来。” 樱娘神色一怔,转而一笑,轻移莲步随他去了大堂一角。 “我们此去边城不知多久才能回来,”蓝昊天一脸严肃,声音压得很低,“之前发现屠三刀关了一群孩子,想请樱娘子在甘城多留心此事,看看屠三刀到底在做何样买卖。” 说到这里,樱娘面上神色微微变了变。 “这事啊,”她掩嘴垂眸,“可也简单,还请卫公子放心,奴家一定办好此事。” “有事的话用飞奴传消息给我们,”蓝昊天补充一句,“待会儿出发前我会送你一只。” 樱娘点点头,朝那头人群睥了一眼,鱼菲然正用猩红的眸子死死瞪着她。 卯时,一群人从运隆客栈出发,樱娘紧紧拽着手里的鸟笼,目送他们消失在大路尽头。 * * 柏清玄收到蓝昊天来信时,礼部考功司正在紧锣密鼓筹建中。 启开手书,一排歪歪扭扭的小字映入眼帘。 蓝昊天没有开过蒙,一手烂字都是兄长们教的。 之前柏清玄考教他经史,虽是酒后失态,但也探出了蓝昊天肚里到底有几两墨水。 “我们已经安全抵达甘城,在这里遇上了钟家的商队。屹之顿首。” 读了几句,他心底的不安渐渐平息。 如今雍州被梁定邦掌控,此人素爱敛财,也不知当下投靠了哪家? 依着章正所言,海洲官商勾结,不仅盗用官银,还私售府库存粮。 梁定邦早在海洲时就已赚得盆满钵满,如今挪了窝,会不会把海洲的勾当转移至雍州? 可惜他不能陪蓝昊天同去,心里始终空落落的。 “有鱼菲然作陪,路上该是欢喜的吧!” 话虽如此,喉咙里却泛起一阵酸涩。 他不能传宗接代、延续香火,总不能强迫旁人也同他一般孤独终身! 蓝昊天是威北将军唯一在世的儿子,他得遵从父命同鱼菲然成婚,延续蓝家血脉。 想到这里,又是一阵头疼。 窗棂外雨声滴答,搅得人心乱如麻。 “公子,”杜仲立在书房外禀奏道,“吕沐言吕公子有信送到。” “吕沐言?”这名字令柏清玄猛然一惊,“他不是在南方山里清修么?信是从何地发出的?” 杜仲躬身,双手捧着信件道:“回公子,是从永州石城发出的。” “他回来了?”柏清玄眉尾一扬,放下蓝昊天的手书,走至扇门前:“送信的人呢?还在柏府门外么?” 一连三问令杜仲不知如何作答,他递上信件,镇定道:“送信的稚子早走了,吕公子该是已经到石城了吧!” 吕沐言回来了,这位与他并称信朝绝世佳公子的谪仙竟在这个节骨眼递信与他! 拆开吕沐言的信件,雪白笺纸上寥寥数字,却如雕刻一般隽秀、工整。 “天下将乱,骑虎难下,子玦当自勉!行芷顿首。” 这话说得直白,却叫柏清玄辨不清他的真心实意! “是要勉励我稳住天下大局,还是要我做别的?” 他合上笺纸,屏退杜仲,走回窗棂前凝望那树梨花。 雨水纷繁,打落一地雪白。 收信之人迷惑不解,写信之人却优哉游哉。 一顶斗笠,一骑青牛,身着青布长衫的男子抬手揩了把汗,捧着卷书册抑扬顿挫念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青柳垂落,拂过他俊逸的侧颜。 那张脸澄净如水,不带半分污浊,清透得耀眼。 “嗯,”他合起书卷,远眺群山,“再有十来日便可到京城了!也不知那小子还能撑多久?” 骥子龙文柏清玄,超世绝伦吕沐言。 这是世人强加给他们的称号,吕沐言从来不屑一顾。 并非瞧不上,而是不在乎。 他醉心诗书经卷,一生只好学术,不慕名利。 与柏清玄的中规中矩不同,他离经叛道,早早脱离家族的束缚出了家。 “哞——” 座下青牛一声轻吟,他伸手拍了拍牛背,俯身轻语:“那头草更绿,我们去休息下吧!” * * 五百个护卫一路护送,翌日清晨便到了边城。 蓝昊天颤着手掀起窗帘,目光慢慢移出车外。 熟悉的泥巴小路,陌生的行人面孔,一排排低矮的民宅商铺,勾起他往日的回忆。 “大哥、二哥,季大哥!”他跑得气喘吁吁,朝前面几人喊道:“你们等等我啊!” 人说鲜衣怒马少年游,可蓝昊天的少年时期却是在烈日冰雪里度过的。 没有锦衣华服,没有簪花配玉,更没有随风飘舞的手绢和花束。 有的是路人们惊诧错愕的眼神,泥泞不堪的粗布短褐,还有满身臭气的汗渍。 “谁让你不吃饭的!”蓝昊海回头扯了个鬼脸,“瘦得跟只猴儿似的,活该跑不动道了!” “二……”蓝昊天汗如雨下,话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天气酷热,几人约好从将军府跑去贝尔河,谁落后谁捕鱼。 好不容易军中休沐,三人回府找蓝昊天玩耍。上山捕猎,下河捞鱼,是惯常的节目。 “又到打猎捕鱼的时候了!”他低声呢喃,一旁鱼菲然定定望着他,一言不发。 怕他伤心,怕他狂躁,这片土地一定会激起他心底最惨痛的记忆。 然而一开口,竟是一句过分平淡的话,令鱼菲然眼瞳轻轻一颤。 ”是啊,北地春日也会朝气蓬勃。” 她随口附和一句,心里微微有些隐痛。 “卫公子,”钟叔凡从前边车里探头,大声喊道:“我们就在前面路口道别吧!钟某要带商队去互市交货了!” 车把式停下马车,蓝昊天几人纷纷下地,钟叔凡笑着走来道:“真是抱歉,这就要分开了!” “感谢钟老板一路护卫,”蓝昊天拱手一揖,“在下实在无以为报,不如等钟老板交完货,再回边城一聚。在下做东,请钟老板吃酒如何?” “好,”钟叔凡余光瞥了眼鱼菲然,“到时候一定要好好聚聚,钟某请客也无妨!” 说完,钟叔凡便带着他的商队继续北上。 “卫公子,”古刀眼神锐利,一直死死盯着商队远去,“要属下跟上去瞧瞧么?” 蓝昊天犹豫不定,穿花敛起眉目说道:“这批货肯定有问题,我试过很多次了,一整车铜器的重量不对。” “那就去吧,”蓝昊天低声吩咐,“速去速回,不要在互市停留太久。” “是,属下明白。” 古刀横刀一揖,立刻闪身跟了上去。 几人没再返回车里,而是牵着马驱着车继续前行。 城镇很小,只有一条不甚宽阔的主干道。两边虽有店铺,顾客却不多。 “快看!”鱼菲然顺手一指,“是客栈!” “朋来客栈,”穿花举目望去,小小一间客栈的一楼大堂里满是宾客。“为何会有那么多人?” 蓝昊天心下狐疑,吩咐一句:“过去看看吧!” 堪堪走至客栈门前,大堂里便传来一阵喝彩:“好!讲得好!” “这地方居然有人说书?”鱼菲然看着大堂内唾沫横飞的说书人,忍不住惊叹一句:“好想听听他在讲什么故事!” 蓝昊天一时拦不住,鱼菲然便已提步迈入朋来客栈。 第276章 憨憨怒斥说书先生,古刀发现互市异样 “两军交战正酣之际,边城城门突然‘轰隆’一声打开。” 说书先生摇着折扇,探头问道:“你们道是谁出来了?” 观众们摇头不知,“是威北将军的义子季展,季副将带着鞑子出来了!” “啊!” “怪道都说威北将军叛国通敌,原来是他义子被鞑子收买了!” “这姓季的如何勾搭上鞑子的呢?” 大家众说纷纭,说书先生扯嘴一笑,拢起折扇点点观众席,“那自然是高官厚禄、千金美女,层层诱惑了!” “胡说八道!” 一声暴喝从观众席后方传来,众人蓦然回头,竟见着一位品貌不凡的年轻男子举刀对向说书先生。 “是谁告诉你季副将被鞑子收买了?” 蓝昊天手握红凝,一旁鱼菲然拉都拉不住,“再胡说小心我割了你舌头!” 众人一悸,纷纷让出一条道来供他穿行。 说书先生面色青白,拿扇子指着他颤声道:“你、你是何人?梁将军治下也敢拔刀伤人?” “我为何不敢?”蓝昊天冲至他跟前,把刀往他胸口一怼,忿忿道:“你随意毁人名誉,还不许旁人辩白一句了?” “你……”说书先生见他并未拔刀,壮起胆子说道:“我说我的书,书里故事多是虚构,你在这儿充什么天王老子多管闲事?” “对呀!吃饱了撑的!” “下来吧,你!” “别打扰我们听书!” 鱼菲然赶紧拽了拽他的胳膊,冲身后穿花眨一眨眼,劝道:“卫大哥,我们回去吧,这人只是个戏子,当不得真的!” 穿花赶忙架起他的臂膊把人拖下讲台,蓝昊天紧了紧手中刀柄,终是隐忍未发。 走出大堂,穿花替他抚平扯皱的衣襟,“卫公子,属下看这人不简单。” “嗯?”蓝昊天面上一疑,侧目问道:“如何说?” “梁定邦治下居然有人公开泄露军情,”穿花不无严肃地解释道,“要么是他胆大包天,要么就是梁定邦故意纵容。” “你是说,”蓝昊天反应过来,“梁定邦故意请他损毁威北将军名誉?” “是,”穿花颔首,“卫公子看,如今边城的人还有相熟的么?” 鱼菲然盯着蓝昊天,见他摇了摇头:“没有一个认识的。” “那就是了!”穿花拊掌,“如今边城都是迁居至此的外乡人,要想在辖区建立自己的威望,就得不择手段诋毁前任的威名!” “太过分了!”鱼菲然咬咬牙,“这梁定邦还真是个坏胚!” 蓝昊天一阵沉默,人走茶凉,半分面子都不给人留了! “我们先落脚再说吧!”他冷静下来,转口说道:“收拾好行李,我也要再给京城去信一封。” 要了四间上等房,三人各自回屋洗尘。 蓝昊天沐浴完换了一身衣裳,坐至书案边提笔沉思。 上一封信柏清玄还未回复,蓝昊天便迫不及待想要写第二封了。 他不善书法,偏偏想要在柏清玄面前卖弄一番自己的书法。 威北将军并非不重视后代教育,而是武将之家的后人很少有入仕为官、口诛笔伐的机会。 “今日跟随钟叔凡的商队来至边城,这里焕然一新,百姓皆是南边迁居而来,梁定邦为了笼络边民,竟收买说书先生胡编乱造,肆意散播折辱威北将军的流言。” 一笔一画着墨很深,是蓝昊天小心谨慎又紧张不已的状态下,把笔握得太紧所致。 雨声忽起,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他倏尔记起,柏清玄儿时最好的玩伴是一只蓝山雀。 “多可怜的人儿啊!” 蓝昊天心想。 旁的孩子都有好几个竹马之交,唯独柏清玄只有一只野鸟。 提笔写完正文,他突发奇想,在纸条空白处描了一只胖乎乎的鸟。 “画功不好,权当助兴,”他低声呢喃,“但愿博他一笑!” 午间,几人正在屋里用膳,古刀小心翼翼推门而入。 “卫公子,”他抱拳一揖,“属下回来了。” 蓝昊天见他周身无事,连忙问道:“钟叔凡果真去了互市么?” “是,”古刀垂着头,“互市就在边城西边的村子口,钟叔凡的商队在那里把四十车货物交给了大戎国来的商人,剩下十车还在互市兜售。” 蓝昊天冲他招招手,温声道:“先坐下再说吧,饭菜都凉了。” 他转首望向穿花,“去叫小二上几碟热菜来。” 穿花睥了古刀一眼,应声离去。 古刀落座,没有动筷,面上神色凝重起来。 “卫公子,钟叔凡那头倒是没什么异样。”他顿了顿,继续道:“只是互市,有点奇怪。” “嗯?”蓝昊天眉心一蹙,“如何怪了?” 古刀抬眸,正视他说道,“按理来说,互市上多是各地来往客商,各色人等、鱼龙混杂。可今日属下前去互市探查,却发现那里遍布士兵,几乎是一贩一卫。” “确实不合常理,”蓝昊天摸了摸下巴,疑道:“边地驻军虽有维护互市秩序的责任,但还不至于如此严苛。” 鱼菲然听着他们讲话,忍不住插一嘴:“是啊,老百姓做点小买卖,旁边立个横刀的门神多晦气!” 古刀沉默须臾,想不出个究竟。 “卫公子,”他倏尔开口道,“要不让属下再去打探打探互市的商贩吧!” “暂时先别动,”蓝昊天敛眉,“梁定邦如此严守互市,我们一旦有所异动,定会引来他的关注。” 三人沉默,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卫公子,饭菜来了。” 穿花笑意盈盈推门而入,身后小二端着一个食案快步走近前来。 摆好菜碟,小二离开,穿花噙笑问道:“情况如何了?” “不好不坏,”蓝昊天沉声回答,“看来得下楼找人问问了。” 古刀三两口扒完饭菜,一行人走下二楼,来至客栈大堂。 小二忙得脚不沾地,柜台里管事噼里啪啦拨弄算盘。 “老板,”蓝昊天把手放上台面,弯眉一笑,“请问边城的互市普通人可以去么?” 管事指尖一滞,停下拨弄算盘的手,抬眸看着他答道:“为何不能?互市是给人买卖交易的,没人去如何交易?” “可在下听说,”蓝昊天蹙眉,“互市里军队守卫严苛,若要前去的话,是否有何禁忌需要注意的?” “没有,”管事眉毛一扬,“当兵的不过是为了防止鞑子进犯抢劫,客官安心,只要你们老老实实做买卖,断不会有事的。” 说完,又垂下头去拨弄算盘。 蓝昊天回首看了几人一眼,正欲发话,忽闻大堂那头传来一阵吵闹声。 “几位军爷,你们之前赊下的账目还没偿清呢!”小二死死拽着一名士兵的手腕,苦苦哀求:“求几位把之前的账目结一结吧!” 被他抓住的士兵一脸凶横,狠狠推开他的手,骂道:“找死吗你!老子是梁将军的左膀右臂,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跟老子要钱?滚滚滚,别耽误老子办差!” 小二倒在地上,立马爬起来跪着道:“军爷,求您行行好吧!咱家客栈不过小本买卖,可禁不住你们这样胡吃海塞!” “你!”那士兵眉目一横,正欲伸手拔刀,却被突袭过来的黑影扼住了手腕。 “别乱动!”古刀沉着脸,威胁道:“小心爷废了你的手!” 那士兵一脸惊惶,腕间传来隐隐痛意,“你、你又是谁?凭什么管这里的闲事?” 第277章 边城士兵吃白食,憨憨查探互市米摊 柜台里,管事瞧着情况不妙,赶紧放下算盘跑过来劝阻道:“都别冲动!” 他一把拉起地上的小二,冲士兵躬身:“这位军爷,实在抱歉!这狗东西不识好歹,在下一定重重罚他。还请军爷消消气,这顿饭算在下请了如何?” 士兵瞪了眼古刀,古刀这才松开手,退后一步。 “行!”士兵甩甩胳膊,道:“算你识相,我们走!” 说完,便带着几名士兵大步迈出门槛。 蓝昊天观察着他们身形,问向管事:“他们是边城守军的士兵?” “是的,”管事帮小二捋了捋衣襟,吩咐他退下,“这帮人都是惯犯了,总也想不出法子让他们付钱。” “岂有此理!”鱼菲然骂骂咧咧道:“居然理直气壮吃白食!梁定邦如此纵容部下,可真不是个东西!” 管事摇摇头,叹息道:“姑娘别骂了!天高皇帝远,这里远离朝廷,姑娘就是骂破嗓子皇帝也听不见,还会招来无妄之灾!” “来这里吃白食的士兵多么?”蓝昊天追问一句。 “总是那么三五十个,”管事答道,“都说是梁将军的部下,小的也不敢亲自向梁将军求证此事。” “那难道就这么一直被他们欺负?”鱼菲然忿忿不已。 管事垂首,唉声叹气:“不然还能如何?难道真要闹到将军府或者军营里去?小的可没那个胆子!” 说完,便悻悻离开。 鱼菲然咬了咬牙,对蓝昊天道:“卫大哥,这梁定邦怎么这样?” “他是一方霸主,雍州地界归他说了算,”蓝昊天沉声答道,“若是朝中有人,连皇帝也不会轻易查他的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穿花补充一句,“梁定邦确实过分了,雍州重建搞得乱七八糟不说,还纵容部下鱼肉乡里,简直一无是处!” 蓝昊天突然眸光一动,道:“你们留在这里别动,我和古刀跟过去看看。” 离开客栈,二人紧随几名士兵前行。 “大哥,这样下去能行么?”一名士兵问道。 “怎么不行!”为首的士兵语气倨傲,“梁将军从来不管这些俗务,况且你大哥我本就是他的心腹,有什么不可以的?” 蓝昊天离他们几步远,把这些话尽收耳底。 “还有,”为首的士兵说道,“就算梁将军真的追责到了我们头上,他也不敢轻易拿我们问罪!别忘了,我们可是中间人!” “嗯,大哥说的对!”士兵们附和一句。 蓝昊天听着,脚下不禁慢了下来。 “中间人?”这词不熟,据他所知军中没有这一职务。“难道是梁定邦新设的?” 古刀忽然拽住他的胳膊,低声道:“卫公子,前面就是互市了。” 蓝昊天停下脚步,只见前方士兵迈步走入互市所在的街道,各自停在不同的摊位上,与当值士兵交谈几句后,便接替他们继续当差。 “还真是全天候的防卫啊!”蓝昊天兀自感叹。 古刀瞧了他一眼,问道:“卫公子,要不要进去逛逛?” “也好,来都来了,不妨进去瞧瞧!” 二人提步走入互市大街,街道两面挤满了摊位。 “卖米的,卖茶的,卖布匹的,”蓝昊天一一数过,“为何不见钟叔凡的商队?” “卫公子,钟叔凡的人在互市尽头。”古刀凑近他回答。 蓝昊天忽然停下脚步,拦住古刀:“我去那边米摊看看,你站在这里别动。” 古刀抬眸望去,对面不远处的米摊旁,立着适才在客栈吃白食的士兵。 “老板,”蓝昊天晃晃悠悠来至米摊,笑着问道:“你这米怎么卖的?” 米摊老板肤色很深,乍一眼看去跟煤球似的,他稍稍看了来人一眼后答道:“二十文一斤,老板来点么?” 蓝昊天伸手摸了摸米粒,捻起一颗放进嘴里嚼了嚼,“你这米是哪里来的货?” “本地的,”米摊老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一年两熟的晚稻米,这米可是先帝爷从南方引进过来的占城稻,味道清甜着呢!” “是很甜,”蓝昊天砸吧砸吧嘴,“但不够香。” 米摊老板见他不满意,随即补充一句:“老板,我家还有糯米,就是价格高点,不知老板有没意向?” “糯米?”蓝昊天抬眸看着他,“海洲的,还是江州的?” “都不是,”米摊老板笑了笑,“也是本地的。” 蓝昊天心中一疑,雍州几时能种糯米了? 当年先帝爷引进占城稻,可是费了不少人力物力的。 雍州地处北境,气候干燥严寒,以前只产麦子和小米,朝廷花了十余年时间苦心钻研,才使占城稻逐渐长成。 “嗯,想见识见识,”蓝昊天提嘴一笑,“目下摊位上有么?” “实在抱歉,”米摊老板勾身,一脸歉意道:“今日没带来,明日您还来么?” 蓝昊天点点头,“来的,到时候您把糯米带上吧!” “诶,好的!”米摊老板笑得合不拢嘴,转口问了句:“老板这是打哪来的?” “青州,”蓝昊天淡淡道,“对了,互市把守这么严的么?” 他朝一旁士兵努努嘴,米摊老板尬笑一声,“没办法啊,鞑子时不时就会南下劫掠,连自己人都抢,何况我等信朝小民!” “你是信朝人?”蓝昊天诧异:“看你长成这样不像啊!” 米摊老板稍稍有些错愕,探着身子小声问道:“哪里不像了?” 蓝昊天大笑道:“你这张脸黑得只剩牙了!哈哈!” “老板说笑了!”米摊老板尬了尬,侧目睥了眼一旁士兵。 蓝昊天余光捕捉到士兵的眼神,见他眸底闪过一丝杀气。 离开米摊,蓝昊天与古刀在前面汇合。 “卫公子,”古刀压低声音,“米摊有问题么?” “嗯,”蓝昊天沉下目光,“不仅米摊老板有问题,连那士兵也有问题。” 古刀听得不明所以,“卫公子从哪里看出来的?” “米摊老板居然不知雍州不能种糯米,”蓝昊天悉心解释,“还有那士兵,一听说我在怀疑米摊老板的身份,便恨不能一刀砍了我。” “看来他们有勾结。”古刀笃定。 蓝昊天颔首,“只是不知他们到底想干嘛?” 说着说着,二人已来至互市尽头。 前面不远处,钟家的商队几名小厮立在那里摆摊卖锅。 “卫公子,要过去么?”古刀跟着他停下脚步,小声问了句。 蓝昊天思量片刻,才道:“钟叔凡不在,先不过去了。我们回去吧,别让他们等着急了。” 回至朋来客栈,已是申牌时分。 鱼菲然小跑着冲过来,抓起蓝昊天的手娇嗔道:“卫大哥,你们怎么去了这么久?吃过晚膳了么?” “没有呢!”蓝昊天反手覆住她手背,柔声道:“下午没什么事吧?” “有!”穿花迎上来,递出一封手书,神秘一笑:“甘城来信了!” “嗯?”蓝昊天面上一惊,“是樱娘子的信?” 穿花点点头,“那群孩子出事了!” 蓝昊天立马接过手书,打开一看:卫公子,屠三刀欲将那群孩子卖给大食国商人苏合。 “买家竟是苏合?”他低声呢喃一句。 “看他不像坏人,”鱼菲然认真道,“应该没问题的吧?” 蓝昊天把手书揉成一团,压低眉头:“恰恰相反,极有可能会出事。” 第278章 憨憨怀疑商人苏合,樱娘子担心儿子病情 “嗯?卫大哥,”鱼菲然瞠眼望着他,讶异道:“为何这么说?” “上次我们都看见了吧,”他一脸严肃,“苏合与甘城知府有交情,又是钟叔凡的老主顾,此人交际甚广,业务遍及三国。他一句话就能救下偷商队的小贼,可知他不仅有明面上的买卖,还有不为人知的地下交易。” “不错,”古刀鲜有开口,这会儿应景插了一句:“苏合不可靠,至少没有他的外表可靠。” 鱼菲然缄默。 穿花摩挲着光溜溜的下巴,认真说道:“要不要查查苏合?或者回信请樱娘子出面帮忙。” “是个好主意,”蓝昊天颔首,“樱娘子人脉广,又是风尘中人,请她查苏合的底细应该不算难事。” “那快写信给她吧!”鱼菲然急声道,“这女人也算积了回德!” 蓝昊天看着她,又问了一句:“京城没有回信么?” 鱼菲然和穿花一齐摇头:“没有。” 心底隐隐有些失落,何故这么久了还不回信? 临别前,柏子玦还一再确认,要他办完事后务必回去。 现下人离了京城,那小子却跟没事人似的,把他彻底忘干净了。 “那我先上楼写信去,”他低声说道,“你们也别在外面逗留太久。” * * 夜风凉凉,樱娘子收到蓝昊天回信时,已过了子牌时分。 “主人,”老仆勾着身子,低声说道:“少主病了,应该是前两日淋雨染上了风寒。” “什么?”樱娘面色剧变,抓着老仆的手急声问道:“烧得厉害么?要不要紧?” 老仆摇头,皱起一脸苍老的褶子,“恐怕有些危险!” “这如何是好?”樱娘眼瞳一颤,手指抖了抖,“快、快去请大夫!一定要救他才行!” “主人,”老仆抬眸望着她,“少主的身份不宜暴露,请大夫会给大家带来杀身之祸。” 话说到这里,樱娘骤然颓丧下来。 少主那张异于信朝人的脸,只会引来官府的追查。 “快,快送些药丸过去!”樱娘着急慌忙道,“绝对不能让他有事!” “是,主人。”老仆退去,樱娘紧紧握着蓝昊天的手书,跌坐在太师椅里。 心里七上八下,竟回忆起逃离大戎国的那一夜。 “娘,你真是我娘么?”怀里的男孩伸长脖子,拿手摸了摸她的脸。 草原的夜空繁星璀璨,二人依偎在羊车上,拥紧彼此。 “对,”她满脸幸福,摸了摸他的头,“你不是铁奴,你是我的儿子。娘现在带你走,咱们再也不用给他们做牛做马了!” 他做了整整五年铁奴,给大戎国的士兵昼夜不停打造武器。 那一柄柄亮如银月、削铁如泥的弯刀,便是出自鞑子治下的铁奴之手。 铁奴,顾名思义,就是鞑子的奴隶。 早年,这批铁奴都是信朝迁徙而来的移民,聚居在贝尔河上游的沼泽地里。 后来鞑子东迁,把他们的聚居地抢夺过去,他们便由此沦为鞑子的奴隶。 因信朝炼铁技术发达,制造出来的冷兵器十分锋利。鞑子干脆圈禁他们,逼他们为士兵们锻造刀器。 “你可还记得奴家?”樱娘子低声呢喃,眸底泪光闪烁,“可知晓奴家为你生过一个儿子?” 夜风没有回应,带走一阵凄凉。 老仆离开千香阁后迅速上药铺买了几包药丸,赶着马车去了泽城。 北上没多久,空中又飘起密密麻麻的细雨。 沼泽地里一片死寂,没有虫鸣,更没有鸟叫。 再往前就不能驱车了,老仆背着包袱跳下马车,一步一步走入黑沉沉的沼泽。 几顶帐篷出现在不远处,他一面走,一面打了个口哨。 “嘘——” 虽是深夜,帐篷外却有负责值夜的孩子。 听到老仆的吹哨声,立刻有人跑将过来:“阿朊,药带来了么?” “带了,”老仆驮着只包裹,顺着掀开的帘子走入帐篷,“少主如何了?” “还在发烧,”那小孩愁眉道,“还有好几个小家伙也病着呢!” 帐篷空间狭窄,桌上点了不少蜡烛,熏得棚子里暖烘烘的。 草席上躺着个半大的男孩子,一张小脸红通通的,额上敷着块帕子。 “白日里有为少主擦拭身子么?”老仆放下包裹,摸了摸男孩的额头。 “有的,”那小孩跪坐在草席前,认真说道:“拿温水擦了几遍,少主的体温稍稍降了一点。” 老仆解开包裹,取出一包药丸递给那小孩,“拿去分给他们,温水送服,一日三次。” “好的,阿朊。” 帘风微动,吹得满棚烛火轻晃。 老仆俯身抱起男孩子,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低声道:“少主,少主!” 男孩子眼睫微动,呢喃一声:“阿朊。” “少主感觉如何?”老仆道。 “晕,热……”男孩子眉心一蹙,呢喃回答。 老仆扯开药包上的麻绳,捻起一颗药丸送至男孩子嘴边,“少主,把药吃了吧,吃完就会好受些的。” 男孩子微微睁开只眼,眼前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阿朊,”他断断续续说道,“泽城……干了一年,我们一直……在喝沼泽里的水,会不会……” “不会的,少主。”老仆揩了把泪,安抚说:“少主和孩子们只是淋了点雨,受了湿气和风寒,与沼泽的水没干系的。” “可是……最近总觉得……身子不适……”男孩子没说完,又昏睡过去。 老仆拿手掰开他的嘴,就着碗里的水把药丸送进他喉咙里。 泽城干了一年,这群孩子被困在沼泽地里无处可去。 樱娘逃难来此后才发现,信朝官府查入境边民查得甚严。 泽城待不下去,甘城也不行。城外被查,村郊也被查,最后不得不让阿朊带着孩子们躲进沼泽。 这里杳无人迹,同样缺少水源。 孩子们只能拿碗舀沼泽里的泥巴,用纱布裹住挤出里头的污水饮用。 阿朊不能常来,每次只带些干粮和日用过来救急。 那些沼泽地里的污水,又臭又腥,孩子们能坚持活下来已是奇迹。 “阿朊,”门帘再次掀起,之前那孩子走将进来,“药丸都分下去了。” “好,”老仆给草席上的男孩子盖好被子,转身说道:“这几日好好照顾少主,若他要水喝,就给他皮囊里的清水,不要让他碰沼泽的污水了。” “好的,阿朊。”那孩子跪坐下来。 老仆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一脸慈祥道:“你们都是樱娘子的孩子,但少主不一样,他不仅是樱娘子的孩子,也是二汗的王子。” 那孩子垂下眼睫,紧紧握住双拳。 “二汗给了你们新生,你们就该知恩图报。”说着,老仆又揩了把泪。 “阿亚明白。”那孩子没有抬眸,目光在草席上凝聚。 他出身在大戎境内,落地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要为鞑子鞍前马后、为奴为婢。 皮鞭打在他身上的时候,那位大戎国二汗及时止住了鞭笞他的人。 他摸了摸阿亚的头,声音温柔得像春日暖风:“本汗送你离开这里,回去你的国家吧!” 可回来了又如何? 照样拆屋为薪,折纸为衣,拾草为食。 他父母双亡,在泽城的雨水和泥泞里摇尾乞食。 故国同样无人在意他的生死,他脆弱得如同被积水淹没的蚂蚁。 “樱娘子在甘城过得好么?”阿亚咬着嘴唇问道。 “还行,”老仆整理起包裹里的物什,声音苍老粗粝,“最近遇上一位贵人,解了她燃眉之急。” 阿亚抬眸,觑着他小心道:“少主说,他想去甘城看看樱娘子。” 第279章 朝廷新设考功司,吕沐言入京偶遇夏后红莲 老仆手下一顿,继而开口道:“阿亚,你年长少主几岁,该明白些道理的。” “可、可我也想去,”阿亚探身,满脸乞求道:“我们都想樱娘子,想念她给我们做的饭,想念她给我们唱的安眠曲。” “阿亚,你得知道,”老仆伸手按住他肩膀,“樱娘子她不能轻举妄动,多少人盯着她呢!” “可是少主……”阿亚忍住泪意,少主身子虚弱,这一年来精神越发不济,“少主病了,他需要亲娘陪在他身边。” 老仆摇头不语,许久才道出一句:“好好照顾孩子们,少主醒了记得给他喝水。” 说完,便起身离开帐篷,走入死气沉沉的沼泽。 * * 朝廷要新设考功司一事引起朝堂纷议,水永博成了反对派的代表。 “太祖皇帝特设恩荫制度,是为了稳定朝纲、安抚人心、奖赏有定鼎之功的老臣。” 他高举笏板,把一字一句都说得正气凛然,“柏大人此举,无异于悖逆太祖皇帝的旨意,令陛下犯下不忠不孝之罪!” “是啊,恩荫入仕本就不需考核学识,考功司应当略过他们考核旁人才是!” “对对,考功司无权考察恩荫子弟!” “柏大人不能做出忤逆先祖之事,我们绝不同意!” 大殿里人声鼎沸,抗议声、谩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少帝坐在龙椅里,神色张惶。 “众爱卿都静一静,请静一静!” 他试着安抚,却无人回应。 “陛下!” 柏清玄突然大喝一声,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卑臣从未说过要动摇恩荫制度,考功司也不会故意刁难恩荫子弟。信朝积弊百年,吏治腐败,官员无所作为,尸位素餐,考功司的建立只为肃清吏治,不会针对任何一个诚诚恳恳、为国效力之人!” “可柏大人明明知晓恩荫子弟不善应试,却要拿同一套标准来考察所有人,难道不是有意针对吗?” 队伍里有朝臣尖声问道。 少帝望着柏清玄,“柏卿,朕也以为一刀切太过武断,不如……” “陛下,” 柏清玄抬眸看了他一眼,冷静道:“考功司当然不会以科举考试的标准来考核百官,这对毫无基础的官员而言太不公平。”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每个月的考试,考功司都会提前通知参考书籍,不会有太大难度。” 听到这里,少帝才稍稍舒缓几分。 大殿里,群臣的议论声也逐渐平静下来。 “可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水永博突然问了句,”难道要所有官员日日夙兴夜寐、死记硬背,就为了应付考功司的月考?如此一来,对人力的浪费有多严重,柏大人有想过这个问题么?” 柏清玄面色平静,缓声道:“卑臣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圣人教义不知,何以为天下百姓表率,何以担当齐家治国的大任?” “那依柏大人的意思,不识圣人经典,就不配做信朝的官员了?” 水永博针锋相对,“那我信朝开国功臣里数百位能臣武将,不过是田野间的草莽出身,如何能匡扶太祖定鼎天下、治国安民的?” “水大人,”柏清玄扭头,冷冷睥着他,“此一时彼一时,不可同日而语。” 元亦朋适时插了一嘴,“没错,乱世需枭雄,治世需人才,如今信朝需要的是一群有学识、有能力的干吏和循吏,而非不学无术、碌碌无为的蠢人和庸材。” 水永博怒火中烧,还欲继续争辩,高台上少帝忽然发了声:“众爱卿不必太过激动,朕认为既要改革,不妨多试试看看。柏卿的提议很好,朕允了就是!” 早朝匆匆散去,乾泉殿里只剩下三两个人影。 “柏大人真是年轻妄为!”水永博扯了扯嘴皮,压低声音骂道:“您就不怕信朝的官吏造反么?” 柏清玄看着他,平静答道:“既要造反,那便该杀,更留他们不得了!” “你!”水永博气得发抖,一甩衣袖大步离开殿内。 元亦朋和孔林楚靠近过来,元亦朋拍了拍他的肩,“考功司的人选老夫已经拟好了,子玦你拿回去看看,有问题咱们再私下商议。” 说着,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纸,轻轻塞至柏清玄手里。 “有劳元老大人了!”柏清玄收好纸张,朝他躬身一揖。 元亦朋点头不语,孔林楚开口道:“柏大人,恩荫入仕者的名单下官也誊抄出来了,还请柏大人过目。” “嗯,好。”柏清玄接过他递来的信封,冲他浅浅一笑,“辛苦玉森了!对了,听说夏侯将军要来京城了,吏部可有做好准备?” “有的,”孔林楚一脸严肃,“夏侯将军的述职报告已经到了吏部,御史台那边下官也亲自送去了一份抄本,这两日就该出评审结果了。” “好,”柏清玄抿唇,面上露出些许期待,“本官从未亲眼见过信朝这位大名鼎鼎的女将军,如今也算有福了!” * * 从石城到京城距离不过数百里,吕沐言却是整整走了一旬才到。 这不怪他的坐骑青牛,只怪他太随性,走一里歇一刻,速度因此慢了下来。 “前面就是京城了,”他拍了拍牛背,笑得灿烂,“你说到了京城,我是先找子玦下棋呢?还是先去寒山寺找百丈论禅?” 胯下青牛哼了一声,把头摇了几下,似乎都不赞成。 “什么?你要大吃一顿?”吕沐言眉毛一耸,抱起双臂道:“那可不行,我此番上京是有大事要做,不能由着你这畜生胡来!” 他扯了扯牛角,温声道:“白菜虽好,但你还是先去那头吃草吧!” 正拉扯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整齐有序的踏步声。 他回首眺望,官道的地平线上骤然跃出一队人马,青盔银甲,甚是威武。 “这是哪儿来的军队?”他扯了扯牛角,命青牛避让一旁,“看着不像京城禁军。” 队伍很快驶来,上千名士兵拥着一位身形娇小的将军,从他面前扬尘而过。 为首的仪仗队里,举着绣有”夏侯”字样的旌旗。 吕沐言仔细瞅了瞅那位高头大马上的将军,见她粉面桃腮,眼若星辰,倏尔想起凉州的夏侯老将军。 “原来是夏侯红莲这小丫头啊!” 他心中感叹,却未招手致意,而是始终垂首侍立官道一旁。 待到踏步声远去,吕沐言才抬首望向那人的背影。 “这丫头也算熬出来了!” 他温柔一笑,记起儿时那段往事。 夏侯老将军驻守凉州,每隔两年都会上京述职一次。 那年夏末,酷日高照。 他骑着头小牛从京郊田野归来,半路上遇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那姑娘一身短褐,扎了个高高的丸子头,蹲在路边直抹鼻涕。 “小姑娘,你为何独自在此?” 他坐在小牛背上,扯了扯斗笠的边沿,俯视地上的人问道。 那小姑娘抬起头来,也不认生,大声回答:“我跟爹爹的部下们走散了,他们说好要来这里接我的,等了半天也不见人来。” “部下?”吕沐言眉毛一耸,追问一句:“你爹爹是武官?” “我爹是凉州大将军夏侯淳,”小姑娘擦干眼泪,睁着双俏皮的眼睛问:“小哥哥你认识他么?” 第280章 憨憨拜祭家人,古刀逼问威北将军死因 吕沐言抱起双臂,眼珠子转了转:“认识,但我与夏侯将军从无来往。要不这样吧,我先带你回吕家,让我爹出面把你送回去。” 说完,他伸手递向小姑娘,柔声道:“我拉你上来,我们一起回去吧。” “嗯。”小姑娘毫不犹豫,小手一伸抓住他的手腕,脚一蹬地跳上牛背。 “那时还真是个胆大的小姑娘呢!” 吕沐言笑得宠溺,眼见远处夕阳渐浓。 * * 樱娘来信的当晚,蓝昊天带着古刀悄悄溜出客栈。 “卫公子,”古刀一面疾行,一面低声说道:“威北将军一家的墓地打听到了,就在郊外五里的山上。” “好,”蓝昊天神情凝重,“你先带我去墓地,再去将军府探探。” 边城的夜里寒风似刀,二人穿过街市,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寻到那座小山丘。 山包上孤零零立着几座坟冢,风一吹,冢边的野草便摇曳不止。 蓝昊天停下脚步,朝古刀挥挥手。 古刀横刀一揖,转身飞速离开山丘。 “爹,娘,”蓝昊天声音发颤,提步走近坟冢,“孩儿来迟了!” 他不记得军队是如何安葬威北将军一家的,那时的他精神恍惚,灵魂碎散在各处,分不清东南西北、人畜狗彘。 唯一记得的,便是夏侯红莲的一声叹息,和薛如海的一声嘲讽。 “大哥,二哥,”他膝头一软,跪倒在墓碑前,垂首泣声道:“对不起,是三弟没来得及救你们!” 草叶纷飞,风声鹤唳,像是亡人的哭泣。 “我没能找到害了你们的人,先帝爷也不在了,”他垂首痛哭,“我甚至不知道要如何为你们沉冤昭雪!” “你们躺在冰冷的北地,我不敢在京城风花雪月。这次回来,一定要找出当年兵败的真相,不能由着朝廷那帮狗官构陷你们!” 风渐渐停息下来,远方的草原上传来阵阵狼嚎。 冷月笼罩下的城镇,没有万家灯火,只有巡逻士兵手里燃起的零星火光。 蓝昊天抬头,满面泪痕,看着“叛国乱贼蓝甄”这几个墓碑上的大字,胸口传来窒息的钝痛。 他僵着只手,慢慢抚向冷冰冰的墓碑,指尖轻轻摩挲,没有昔日温暖的体温,只余冷冽和粗粝。 “爹,孩儿不孝,锦衣玉食二十年,竟长成个不文不武的庸人!” 他没法在京城出人头地,他也没法突破哥哥们的光环,成为一名优秀的武将。 “孩儿无能,”他一拳着地,砸起一片尘埃,“请你们原谅我如此苟延残喘、蝇营于世!” 暗夜下,古刀只身来至将军府。 梁定邦接手雍州后,把昔日残破的将军府修葺一新,大大方方住了进去。 古刀几乎没费什么功夫,便找到了梁定邦的厢房。 拿刀拨开门闩,他悄无声息走进屋内,里头隐约传来一阵鼾声。 “别动!” 寒光一闪,他把刀刃横向床上之人的脖颈。 梁定邦猛睁开双眼,见来人蒙着张黑布,脖颈传来一片冰凉,他微微咽了口唾沫镇定道:“你是何人?为何夜闯将军府?” 古刀俯身,一把拽住他衣领,把他从床上拉起来,恶狠狠道:“爷有话问你,起来说!” 梁定邦被他拽得生疼,心中怒意难遏,讥讽道:“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的问?偏要冒这个险来要挟本帅?” “威北将军,”古刀松开手,冷冷道:“你该记得他的吧?” “哦!”梁定邦嘴角一咧,哂笑道:“是他啊!” 古刀见他神情轻浮,拿刀柄重重击了他肩头一下,威吓道:“不许笑,老实回答爷的问题!” “呃嗯……”梁定邦闷哼一声,没敢闹出大动静来。他强忍住疼痛,低声问道:“你是蓝甄的什么人?为何要来打听他的事?” “这与你无关,”古刀冷声,“你只消回答爷的问题就是了!” 梁定邦哂笑一声,“行,你问。” “你接手边城时,朝廷的人可有告诉你威北将军战败的原因?”古刀目光逼视着他,刀刃微微贴紧了些。 “这可是朝廷机密,”梁定邦扯嘴一笑,“不过你既然问到了,本帅就告诉你真相。是因为蓝甄勾结鞑子,事先引鞑子入城埋伏,大战垂败之际大开城门,令我朝将士陷入前后夹击的不利局面。” “这事谁都知道,”古刀颇有些不耐烦,又狠狠击了他脑袋一下,逼问道:“我要听别人不知道的内情!” 梁定邦被他打得满嘴鲜血,咬了咬牙:“内情?内情就是,蓝甄那老贼私放三万敌军踏过贝尔河水坝,鞑子突袭那日与他们演了一场好戏,把我朝将士一步一步诱入绝境。” 古刀微微敛起眉目,握刀的指节渐渐泛白。 “再问你一个问题,”他压低声音,“威北将军为何自戕?” “为何?”梁定邦眉毛一扬,似乎很是不可思议,一脸嘲讽道:“还能为何?他背叛朝廷私通敌人,祸害五万边城将士,到头来死了儿子妻子孙子,还被鞑子逼着下跪喊爹,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不死还能如何?” 听到这里,古刀立时怒火中烧,手起刀落把他劈晕在地。 冷月下,蓝昊天扶着墓碑慢慢起身。 “孩儿发誓,今生若不能为你们沉冤昭雪,死后愿赴无间地狱受刀剜火烤之刑!” 风声又起,远处的狼嚎声渐渐止息。 “卫公子,”古刀走上山丘,立在一丈远处垂首道:“属下回来了。” 蓝昊天抬手揩去眼角泪痕,转身问道:“有收获么?” 古刀抱拳一揖,“回卫公子,梁定邦知道的也不多。他接手边城时大战已经结束近两月,一些情况也是道听途说。属下问他的时候,他只说鞑子是从水坝潜入边城的。” “水坝?”蓝昊天略作思索,上前一步问道,“威北将军到底为何自戕?” 古刀摇摇头,把刀一横,“属下没问出来,梁定邦似乎并不知情。还请卫公子恕罪!” “看来想从梁定邦嘴里撬出东西是不成了!”蓝昊天目光沉沉,倏尔转口道:“我们先回去吧,再想想其他办法。” 一夜无眠,蓝昊天想了一晚上,终于有了结果。 “贿赂说书人?”鱼菲然放下粥碗,瞠着眼睛问道:“这能行么?” “梁定邦能,”蓝昊天满脸笃定,“我们为何不能?” “可是卫公子,”穿花嚼着炊饼,“万一暴露信息太多,引来官府或梁定邦的人,可该如何是好?” “对啊,卫大哥,”鱼菲然严肃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被人听出破绽来了怎么办?” 蓝昊天放下筷子,成竹在胸,“没关系,我有分寸的。” 几人相视一眼,见劝不动他,只好默默垂头吃饭。 用过早膳,蓝昊天下楼去找说书人,送了他一百两银子,请他按照蓝本讲书。 辰时,客栈大堂的客人渐渐多起来。 说书人登上讲台,撒开折扇,抑扬顿挫讲起了最新话本。 “话说威北将军单枪匹马深入大戎国境内,直捣鞑子圣地王庭,抢回被俘将士十余人。一枪横扫千军万马,带着部下纵马星夜返回边城。真个是能征善战、晓勇无敌!” 讲到这里,台下观众一片喝彩。 “你讲得不对!” 掌声中突然响起一道质疑,一名士兵拿手指着说书先生,“不是十余人,是一百余人。” 第281章 憨憨说书吸引旧部,旧部道水坝失守致败 说书先生微微一怔,反问道:“你如何知道人数不对?你亲身经历过么?” 那士兵手指一缩,张皇掩饰:“我、我虽没经历过,但听说过此事。” 观众席一片低议,说书先生哂笑两声,“既然你我都是道听途说,就无所谓真假,大家只当取乐就好!” 笑完,又继续往下讲去。 那士兵被人笑话,恼羞不过,干脆悻悻离了席。 蓝昊天几人坐在观众席里暗暗观察,见士兵匆匆离开,赶紧悄悄跟了上去。 几人行至一条小巷,古刀几个箭步冲上去扼住士兵脖颈,威吓道:“别叫唤!随我过来!” 那士兵被他扼得喉咙生疼,咿咿呀呀发不出声来,只能扑腾几下胳膊。 “别害怕,”蓝昊天上前几步,冲古刀摆摆手,温声道:“让他说话吧!” 那士兵这才喘出口气,颤颤兢兢问道:“你、你是谁?为何绑我?” “安心,”蓝昊天面上一笑,一双桃花眼立时流光溢彩,“我跟你一样,都是威北将军的旧部。” “你……”那士兵仔细端详着他的脸,总觉似曾相识,又不甚确定,“你到底是谁?不说的话,我就喊人了!” 古刀意欲抬手打他,蓝昊天及时阻止:“别出手!让我来。” 他走近士兵,帮他理了理弄歪的头盔,柔笑道:“都是自己人,小兄弟不必如此紧张。放心,我不会把你怎样的。” 那士兵咽了口口水,颤声道:“那你想干嘛?” “我问你,”蓝昊天把手搭在他肩头,“你是边城守军哪个营的人?” “边、边三营!”士兵支吾道,“你说你是威北将军旧部,那你是哪个营的?” 蓝昊天看着他,缓声道:“边一营。” “你撒谎!”那士兵顿时激动起来,斥驳道:“边一营全员被歼,季副将的尸体都被鞑子踩成了肉泥,你如何能独自一人幸免于难?” “我……”蓝昊天垂眸想了片刻,才道:“我那时不在营地,正好南下甘城执行借粮任务去了。” 那士兵依稀记得借粮一事,但他并不清楚当时执行任务的士兵来自边二营。 “你说我就信么?”他质疑道。 蓝昊天看了古刀一眼,古刀立刻松了反扼住他的手。 “威北将军练兵,尤其喜欢看人摔跤。”蓝昊天放下胳膊,慢声道:“兴致盎然时,还会亲自上阵,与军中勇士一较高低。” 那士兵听了这话,眼瞳微微一颤,“你……你果真……” 蓝昊天颔首,打断他道:“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你知道的话照实说就是。” “什么?” 那士兵低声问。 “城内的鞑子果真是从水坝潜入的么?” 蓝昊天定定望着他,仔细观察他的神色。 “是,”那士兵肯定道,“冬季干旱,贝尔河水位下降,水坝都成了桥。戍守水坝的士兵被鞑子收买,放三万鞑子入城屠民。” 没错!蓝昊天依稀记得那日夏侯红莲带他入城的情景。 整座边城都淫浸在血水里,尸体堆成了山,街边房屋都烧成了灰。 “鞑子破了城,”他继续问道:“威北将军腹背受敌,可当时明明还有三万多将士死战,他为何突然投了降,还自戕身亡?” “你真不知道么?”那士兵讶异道,“鞑子从城内涌出,顺道挟持了将军府的女眷。他们用亲人性命威逼威北将军投降,他顾念亲情自然缴械投降。” 蓝昊天已经猜到这一点,“既已投降,又为何自戕?鞑子没答应他的归降条件么?” “不!”那士兵一脸激愤,“威北将军是为了救我们才自戕的!他用自己的命乞求鞑子不要杀降,我们这才免遭屠戮。” “果真?”蓝昊天心内一震,他本以为爹爹是条硬汉,即便刀横在他脖子上,即便敌人杀光他的家眷,他也无有可能向敌人卑躬屈膝。 可实际上的威北将军,竟在尚有一线生机的情况下,以自戕这般决绝的方式谢场。 那士兵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转口说道:“若你真是威北将军旧部,还请不要在外宣扬此事。你我前途本就渺茫,说出去只会令未来更加艰难。” 这话倒像是在安慰他一般! 蓝昊天颔首,示意古刀放了他。 那小兵跑了两步,回头瞧了他们一眼才离开小巷。 “爹……” 蓝昊天低喃。 “卫大哥……”鱼菲然走近他身前,拉起他的手安抚道:“若这是事实,威北将军当时一定很绝望。” “不可能的!”蓝昊天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大声说道:“水坝上的兄弟们不可能背叛他!那可是爹爹精挑细选的二百多人,怎么可能会被鞑子收买?” “卫公子,”穿花把手搭上他的胳膊,劝道:“也许就是有人利欲熏心,为了前程和财宝出卖威北将军呢?” “不……不会的!”蓝昊天连连摇头,“五万将士里谁都可以,唯独他们不行!” 鱼菲然面露惑色,小声问道:“卫大哥,你为何如此肯定?他们也是人,也会有欲念不是?” 蓝昊天瞪着眼睛,似乎要蹦出火光,“他们不会的,他们的家人都在朝廷监控之下,万不可能做出背叛朝廷之事!” 这话说得几人一阵沉默。 回至客栈,说书先生还在滔滔不绝,台下观众依旧喝彩不止。 蓝昊天神思涣散,满脑子都是水坝和鞑子的铁骑。 就算腹背受敌,就算亲人被俘,可还有三万多将士们冲锋陷阵呢! 大家众志成城,爹爹骁勇善战,如何不能击退敌人的包围? 保护大家?乞求鞑子不要杀降? 这自戕的理由多么可笑? 记忆里,那个坚强不屈、孤独求败的威北将军,真会选择如此窝囊的死法么? 他凭什么肯定鞑子不会在他死后动刀? 他凭什么认为朝廷不会惩罚投降的士兵? 一军之帅主动投诚,麾下士兵便成了任人宰割的牲口,生死存亡全凭敌军一息之念! 爹爹他,怎会做出如此轻率之举? 烛火跃动,他的影子在窗棂上虚晃几下。 * * 苏合在信朝的采购任务还未结束,这两日与甘城知府会面,抬眼就能见到樱娘的身影。 “冯大人,不如叫樱娘子过来坐吧!” 苏合对甘城知府笑道。 “也好,”甘城知府颔首,冲一旁乐队里弹奏琵琶的樱娘唤道:“歇一会儿吧,过来给苏合老板斟酒。” 樱娘指尖轻抚,划出一声尾音。 “是,奴家遵命。” 她轻手轻脚给两位贵人满上酒,在苏合下首落座。 “大汗很不满意,”苏合搂着她的肩膀,附耳说道:“那批货完全不能入眼!” “可她们已经是甘城老鸨们手上的上等货了!”樱娘把嘴贴近他的脸:“奴家真不知要上何处寻人了!” 苏合佯笑一声,“大汗说了,孩子也可以,只要胚子好!” 樱娘面上一怔,顿了片刻才道:“老板莫不是说笑吧?孩子怎么成?” “你看着办吧!”苏合沉下脸来,“再办不成,大汗会收拾你的!” 樱娘垂下眼睫,转口问道:“屠三刀那批货老板打算卖去哪儿?” “这不关你的事,”苏合用力抓紧她的香肩,“总归不过是右贤王那儿。” 右贤王? 樱娘心中一紧,这位大戎国的大将可是出了名的残暴。 大汗野心勃勃,二汗仁慈良善,日逐王左右逢源。 唯有这位右贤王,能力不大脾气不小,动不动就对手下奴隶施以酷刑。 第282章 大食国商人与甘城知府勾结,憨憨发现边城守军奸细 “打哪儿走?”樱娘低声问道,“还是泽城北部的沼泽么?” 苏合点了点头,没再回应。 屠三刀在甘城无恶不作,最近从南边骗来不少孩子,均售以高价,没有二百两银子货都不给看。 樱娘之前在他手里买过几个女娃,欠下一千两的债务,承诺要离开千香阁给他做小。 这事后来被卫蓝搅黄,算是救她于水火了! “你先下去吧!”苏合抚了抚她的香肩,把她推开,“我还有事要与冯大人谈。” “是,奴家遵命。”樱娘垂着头回至乐队,抱起琵琶继续抚弄。 “冯大人,”苏合转首看向甘城知府,拾起酒杯:“预祝我们在互市上的交易越来越红火!” 甘城知府立忙举起酒杯,笑道:“好好好,本官敬你一杯!” 饮完杯中清酒,苏合继续说道:“冯大人,不知信朝南部的米价如何?” “也还是二十文一斤,”甘城知府淡定道,“南北都是一个价,路费是不算在里面的。” “那就好,”苏合又给两人满上一杯,“希望我们以后可以有更多的合作!” 樱娘坐在乐队里,听着二人谈话内容不太真切。 酒宴结束,她迅速跑回千香阁,平静下来后把偷听到的内容写成手书,托飞奴送往边城。 “苏合在跟甘城知府冯千里商谈买米一事!”蓝昊天看完手书,忍不住惊呼一声。 “为何是冯千里?”穿花托着腮,疑惑问道。 鱼菲然眼眸一亮,大声喊道:“我知道了!”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汇聚在她身上,蓝昊天问:“是什么?” “苏合想通过冯千里的知府身份,压低信朝米商的售价!”鱼菲然打了个响指,兴奋说道。 “不会吧!”穿花摇摇头,“苏合若想砍价,直接找米商就好,干嘛要费牛鼻子劲儿去求冯千里?” “税赋啊!”鱼菲然一脸轻蔑地解释道,“信朝规定,商人每年要交一定比例的关税和市税。若有官府出面,承诺降低赋税低价收购货物,再转手卖给苏合,不就是三方互惠?” “可如此一来,冯千里岂不是亏损很大?”穿花不服,扬着脸质疑。 鱼菲然伸手敲了下他脑门,鄙夷道:“非是冯千里亏损,而是信朝朝廷亏损。” 古刀哂笑一声,穿花额上吃痛,气鼓鼓杀了他一记眼刀。 “没错,”蓝昊天开口道,“吃亏的总是朝廷,本该归入国库的税银,由此进入了官员的私囊。” “对了,卫公子,”古刀沉着双眼,认真问道:“上次我们在互市遇见的米商和士兵,记得您说过他们很可疑。此事会不会与冯千里和苏合有关?” 蓝昊天思忖片刻,“极有可能,要不明日我们再去互市探探吧!顺便看看钟叔凡的情况。” 翌日用过早膳,蓝昊天吩咐穿花好好照顾鱼菲然,随即带着古刀去了互市。 将将行至半路,远远瞧见之前在客栈吃白食的士兵,鬼鬼祟祟盘旋在小巷里。 “跟上去,别惊动他。”蓝昊天凑近古刀,低声说道。 那士兵一路穿过三条小巷,停在一户普通民宅前。 “咚咚咚——” 大门轻响,从门内探出一张熟悉的黑脸:“来了?” 士兵点头,二人进屋合上大门。 “怎么会是他?”蓝昊天自言自语道,“他们居然认识?” “卫公子,”古刀收回身子,低声道:“属下进去瞧瞧情况。” 蓝昊天见他就要跃上院墙,一把扯住他的胳膊,问了句:“你轻功如何?” 古刀一愣,“还行,或许不及卫公子。” “那你留在这里策应,”蓝昊天吩咐道,“我进去。” 说完,翻身一跃,跳上对面屋檐。古刀才眨了下眼,就不见他身影。 “大汉说了,两个月后要再次南征。” 士兵立在廊檐下,按住刀柄。 米商露出一脸惊愕,诘问道:“南征?大汗真这么说?” 士兵颔首,“王庭虽有存粮,但还需多多益善。你这两个月最多能筹到多少粮米?” “这个嘛……”米商垂眸思量片刻,支支吾吾道:“若按正常情况来看,每月能筹措粮食一千车。大汗若要倾全国之力南征,一个月下来五千车是少不了的。” 蓝昊天心中一悸,不觉把指尖抠进了瓦缝里。 边城守军内部居然有人勾结米商走私栗米? 这伙人是梁定邦上任后混入边城的,还是早在威北将军在世时就已经盘踞在边城附近了? “数量不够,”士兵皱眉道,“再想想办法,至少每月两千车是要有的。” “可雍州就这点地方,南边的米虽多,运费也高昂,每车要多花一石米供给民夫和损耗。” 米商搓着手说道。 士兵摇头,一脸严肃,“那你合计合计从南方买粮的话,会多出几多费用来。” 米商把手拢进袖子里,勾着身子点点头。 士兵没再多说,匆匆离了小院。 蓝昊天等米商进了屋,才从屋檐上跳入小巷。 “卫公子,”古刀上前一步,“他朝互市那边去了。” 蓝昊天捋捋衣襟,拂去身上的灰尘,沉声说道:“跟过去看看,那家伙是大戎国可汗派来的奸细。” 古刀闻言一怔,“奸细?” “没错,”蓝昊天一面走,一面道:“他们在商量从南边买粮的事,说是大戎国可汗两个月后要入侵我朝边境。” “两个月,那么快?”古刀眉头紧锁,心中暗暗叫急。 “事出突然,我们得想办法阻止他们才行。”蓝昊天紧了紧手心,距离上次南侵不过一年光景,大戎国居然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恢复国力,并再次发动战争。 这其中的猫腻可想而知! 一年,信朝内部天灾人祸不断,可大戎国却在偷偷积蓄实力,等牛羊长大,宝刀铸成,一展抱负大举南下。 蓝昊天心中恐惧渐增,这是一头无法驯服的狼,即便它曾被打得伏地哀嚎,也丝毫不能挫败它的野心和张狂。 “奸细肯定不止他一个,”他倏尔想到,“那士兵在边城守军里应该还有同伙!” “梁定邦会知晓此事么?”古刀问了句,“若是一伙人,应该很容易暴露才是。” 蓝昊天摇摇头,“姓梁的底细不明,即便他知晓军中有奸细,若他背后之人不同意,他也不可能将此事禀奏朝廷。” 古刀垂首沉默一阵,没再发话。 在互市盯了那士兵大半日,终于等到他下工。 他似乎无意在外逗留,一路径直往大营去了。 “边三营?”蓝昊天远远看着营地的辕门,认出栅栏上插着的旌旗。“他们居然没有换?” “卫公子,”古刀贴在他身侧,探头看了看营地情况,“看样子梁定邦治军有方,营地如此齐整,可见军纪严明。” “那是自然,”蓝昊天补充道,“他虽贪财,却也是一步一个脚印,靠着军功爬上来的寒门子弟。吕义康当年提拔他,不仅因他本人善于奉承,还因他治军有方的真才实干。” 古刀颔首,心里回想昨日威逼他的情景。 梁定邦定然品性不端,可他的功夫绝对不差。若非昨夜他拿刀逼着梁定邦,二人真要大干一场的话,他未必能全身而退。 “卫公子,”他转口问道,“我们要如何进去才好?” 第283章 憨憨打算投身边城军营,收到贵公子京城来信 “进不去的,”蓝昊天低声道,“非军中将士,绝不可擅闯营地。除非我们投身行伍,否则进去了也出不来。” “那……”古刀话说一半,突然停了下来:“那我们要先回去么?” 他不敢问是否要就地从军,离开京城前,伏纪忠隐约透露过卫副统领与威北将军有些渊源。 威北将军已是信朝叛徒,若因此牵扯出他的真实身份,古刀只会觉得尴尬。 “嗯,”蓝昊天收回目光,“先回去再说吧。” 朋来客栈里,鱼菲然和穿花正百无聊奈东一句西一句,说些没要紧的话。 “鱼二小姐,”穿花一脸贱笑,媚声道:“你与卫公子是如何认识的?” 鱼菲然眉毛一挑,冲他勾勾手指,诡笑道:“想知道?” 穿花点点头。 “靠过来,我告诉你。” 鱼菲然收回手指,穿花凑了过来。 “这个嘛……”鱼菲然故意拉长尾音,小声道:“是秘密,本姑娘可不告诉你!” 穿花撅撅嘴,嗔道:“鱼二小姐,不待你这么耍人的!” “话说回来,”鱼菲然抿嘴一笑,“伏统领有对你们说过什么么?” “嗯?”穿花面露错愕,“鱼二小姐指什么?” 鱼菲然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好补充一句:“有关卫大哥的事。” “哦!”穿花半眯起眼睛,笑了笑道:“这个嘛,也是秘密。只是不知鱼二小姐对卫公子了解多少?” “我、自然是全部都了解了!”鱼菲然赌气说完,忽又觉得这话太过暧昧,想解释一句却被蓝昊天的声音打断:“菲然,穿花,我们回来了!” “卫大哥。”鱼菲然给他挪了个位置,面上飞起一道霞红。 “怎么?”蓝昊天瞅着她脸色怪异,摸了摸她的头问道:“你们了解什么的全部了?” 鱼菲然脑门上窜起一道热气,张皇解释一句:“没、没什么,就了解边城的地势情况罢了。” 蓝昊天落座,她又转移话题问道:“对了,你们今日出门有什么收获没?” “有,”蓝昊天收回手,沉声道:“我们发现了边城守军里的奸细。” “真的么?”鱼菲然和穿花同时瞠大眼睛。 古刀一脸认真地朝他们点点头。 鱼菲然面上一喜,惊呼道:“太好了!看来我们不虚此行,已经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但这事不好查,”蓝昊天面色凝重,“要想进入营地,必须投身军营。” “那卫大哥你的意思是……”鱼菲然话说一半,她已猜到蓝昊天的心思。 “明日我会带古刀去边三营探探,”蓝昊天认真说:“你和穿花留在外面支援我们。” 鱼菲然眉心一蹙,嘟着嘴道:“卫大哥,真要去么?” “嗯。”蓝昊天用力点了点头。 穿花颇有些气恼,横了对面古刀一眼,阴阳怪气道:“卫公子,你怎么就不带我去呢?我口才好,能帮你打听好多事哩!” 古刀面带嫌弃地哂笑一声,“你去了只会成日不干正事,追着某些人流哈喇子。” 穿花面上一恼,狠狠剐了他一眼。 “你性子放浪,”蓝昊天直言道,“不适合军营生活。” “可、可我也是禁军百户!”穿花不服气,争辩一句:“也在行伍里摸爬滚打了五年啊!” 蓝昊天伸手拍拍他的肩,笑道:“五年能升任百户确实不容易,军营配不上穿花你的才能!” 穿花一脸绯红,斜眼瞧见古刀扯嘴讪笑,气得一甩衣袖跑出屋子。 “菲然,”蓝昊天没去管他,转口道:“我唯独不放心你。” 鱼菲然心内一震,这话说得她好像很多余! “卫大哥,”她垂眸启唇,“你放心,我会乖乖等你回来的,绝对不在外面惹是生非。” “嗯,你能理解就好!”蓝昊天又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 * 泽城落雨,连带着甘城这几日也阴云密布。 “主人,”阿朊勾着身子走进屋来,停在樱娘跟前道:“少主已经吃了药,奴才吩咐阿亚好好照顾他。” “好,”樱娘面色缓和,从兜里掏出一个荷包,递给他道:“拿这些钱去街上多买几只烧鸡槽鸭,孩子们大病一场,得吃点好的补补身子。” 阿朊接过荷包,未有立即收入袖中,而是低声问了句:“主人,您不留点么?” “这是昨日上知府衙门,冯大人打赏的胭脂钱。”樱娘喃喃,“里面不过十两碎银,我留着也没处花销。” “是,主人。”阿朊看了看她消瘦的脸颊,心疼她连日以来东奔西跑,却没能救下那群孩子。 “你先下去吧!” 樱娘转身走向书案,案上摆着一只鸟笼,飞奴十分乖巧地钻了钻颈间的绒毛。 她铺开一张笺纸,提笔写下寥寥数字,把纸条搓成一个小卷,塞入飞奴爪上的竹筒。 “去告诉卫公子,”她打开窗棂,放飞奴离开,“请他想办法救救孩子们。” 窗外浓云稠密,飞奴扑腾几下翅膀,嗖一声腾空而起,飞入茫茫苍穹。 蓝昊天当天夜里收到了两封回信,一封是樱娘写来的,还有一封是他心心念念好多天盼来的,柏清玄的手书。 他没拆樱娘的回信,而是急急忙忙展开了柏清玄的手书。 “知汝一切安好,吾心将住菩提。如有需要,望周知京内候客。子玦顿首。” 看着“候客”二字,蓝昊天心底暖暖的。 到底,还是没把他忘在北地! 再有半年,他就要及冠成人,变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屹之,这名字越念越觉好听!” 他喜滋滋捧着那张手书,把纸上端庄秀丽的蝇头小楷看了一遍又一遍,“果然是才高八斗的状元郎,这字跟刻上去一样好看,我那手丑字跟他简直云泥之别!” 不过柏清玄此时能为他做什么呢? 他不觉想到,或许可以让他帮忙查查钟叔凡的买卖。 随即,便走至书案前,拿笔蘸了蘸墨汁,思索片刻后写下一封回信。 待飞奴离开屋子,他才想起还有樱娘的手书未览,急忙打开纸卷,认真看了一遍。 “右贤王?”他不觉心中一紧,大戎国的国情他之前听爹爹他们提到过一些。 这位大戎国的将军权力地位仅在二汗之下,但因大汗不喜二汗,右贤王的地位实际上与太子无差。 早几年的时候,右贤王常常率兵侵扰北境。多亏爹爹他们骁勇善战、足智多谋,才一次次把他抵御在贝尔河以北,免去了信朝边境的损失。 “樱娘子说他性格残暴,”他低声呢喃,“应该不会有出入。” 右贤王暴戾,左贤王仁善,大戎国大汗并不看重血脉亲情,只以能力高下选拔继承人。 左贤王主和,自然入不了大汗的法眼。 右贤王好战,这一点与大汗完全契合。 “看来这右贤王还有虐待奴隶的喜好,”蓝昊天沉下目光,“得想办法得到边城守军的支援,才能及时阻止这桩交易。” * * 沿着官道走了一日,吕沐言才晃进了京城大门。 他没有上长石山拜访百丈大师,而是一路来了国子监,递名帖求见博士周笃。 “学生拜过周先生!” 吕沐言行了个大礼,周笃早已按耐不住扶起他道:“行芷,你怎生此时返回京城了?研究经义一事还在继续么?” 当年吕沐言离开吕家,自己给自己剃了度,扬言要去山里研究《六祖坛经》。 他在山里待了两年,也收获许多佛果,这才出了山四处云游交友。 “回先生,学生略有所得。” 他躬身答道。 周笃拉着他的手,笑得白须一颤一颤的:“行芷能得正果,为师欣慰不已!对了,你此番回京所为何事?” 第284章 吕沐言拜访国子监,贵公子与吕沐言下棋 “不瞒先生,”吕沐言温声道,“学生之前在海州觉出天下将变,顾念自己修行已有些成果,便想回京助子玦一臂之力。” “也好,”周笃舒展布满皱纹的老脸,沉声道:“你们能合力效忠朝廷是好事,只可惜为师未能有幸传授子玦知识,始终少了些师徒情分。这两年他做了首辅,为师只顾埋头研究古籍,与他越发疏离了。” “先生在这围墙里沉心学术,从不与朝中大臣来往。子玦终日日理万机,想不到拜访先生才是罪过!” 吕沐言虽在责难,语气却极是和缓,“待来日学生见了他,定要替先生说教他一番。” “哈哈!”周笃笑得差点丢了拐杖,“行芷说笑了!为师哪敢怪罪当今宰辅大人啊!” 二人笑笑,吕沐言扶着年近八旬的老先生走入堂内。 师徒多年未见,略微多聊了几句,便已日落乌啼。 辞过周笃,吕沐言没有回吕府,而是径直去了柏府。 脱离本家是无法回头的,吕沐言打从吕府门前过时,甚至都没多瞧一眼。 对他而言,吕家只是小家,山水之间才是归宿。 是夜星云密布,玉蟾清朗。 柏清玄在外书房捧着本册子,将将看得入神,就听杜仲在门外禀报:“公子,吕公子在府门外求见。” “行芷兄来了?”他心内一喜,立时放下书册,起身道:“快请进客厅,奉茶伺候!” 吕沐言是他儿时最敬佩的人,二人年纪不过相差五岁,他还未掌家之时对方便已离开京城。 二人当年颇有些诗书来往,虽未至称兄道弟的程度,却情分不浅。 “行芷兄!”柏清玄换了身月白的常服,兴致冲冲走入大厅。 吕沐言仍旧是白日里的一袭青衫,把斗笠搁在茶几上,听闻来人唤他,回头看向门外:“子玦,好久不见!” 柏清玄长大了许多,那年他离京时,同样一身白袍的人不过舞象之年。 眼前这人身长盖过了他,眉目间更显成熟,气质却如往昔一般清矍。 “怎生这晚才到?”柏清玄拉着他的手,温声问:“用过晚膳了么?” “嗯,”吕沐言微微一笑,眉眼清爽,透着灵气,“才在国子监周先生那里用过。” “周先生?”柏清玄面上一惊,“行芷兄才回来就去见恩师了?” 吕沐言颔首,看出他有几分心虚,笑道:“是啊,你不去看先生他老人家,只能为兄去了!” 提及周笃,柏清玄着实心中有愧。 这一年多来,自他入了内阁,就再没拜访过这位素来低调的老学究。 与元亦朋的积极不同,周笃从不参与政事,性格也温润许多。 虽博学多才,空古绝今,却从不恃才傲物,对所有人都一派和气。 “周先生终日埋首古籍,”他掩饰一句,“恐怕不喜小弟登门叨扰!” “负气话!”吕沐言瞪了他一眼,“尽说负气话!周先生还怕你如今位极人臣,瞧不上他那个老古董了!哈哈!” 二人寒暄几时,喝过半盏茶,柏清玄热络道:“这里不方便,不如去书房详谈吧!” “好。” 说完,柏清玄又拉着吕沐言的手,并肩走向外书房。 书房虽小,却比正厅雅致。两面墙上挂着字画,都是先人大家的旷世之作。 走进书房大门,迎面扑来一阵清香。 “是海州进口的白木香,”柏清玄见他吸了吸鼻子,赶忙解释一句:“行芷兄若闻不惯,小弟立刻让人换了檀香。” “不用,”吕沐言劝道,“这味道很好,带着股香甜,像是果香。” 柏清玄笑笑不语,猛然发现自己居然喜欢上了甜腻的果香。 “话不多说,摆盘吧!” 吕沐言被他按坐在榻上,拿手点了点身旁的小几。 二人对弈,吕沐言让他一先,柏清玄捻着黑子,犹豫片刻后将棋子落至靠近他身侧的边角处。 “这次不走天元了么?”吕沐言从棋奁里捻出一枚白子,抬眸看了看他笑道:“曾经不可一世的柏子玦变保守了?” “让行芷兄笑话了!”柏清玄收回手,面上露出些许腼腆,“曾经年少轻狂,如今位居宰辅,不敢再有任性之举!” “哈哈!”吕沐言放声大笑,同样落子在边角处,“子玦稳重许多了,国之大幸啊!” “话说回来,行芷兄这次回京,怕不只是为了拜访故人吧?” 柏清玄看着他,抿嘴一笑。 吕沐言举棋的手顿了顿,才道:“正如子玦所言,为兄这次回京,是有大事要办。” “何事?”柏清玄落子,一脸平静:“不知小弟可否帮得上忙?” “能!”吕沐言把话说得斩钉截铁,“这事正与子玦有关!” 柏清玄眸光微动,定定看着他,问道:“行芷兄此言何意?” “子玦,”吕沐言稍稍坐正,看着他道:“这两年在任上,可有什么收获?” “匡扶陛下,推行新政,功过参半,收效不显。” 柏清玄淡声回答。 “那你可知为何收效甚微?”吕沐言的语气有些严肃。 “小弟……”柏清玄踯躅片刻,放下手中的棋子,“天下积弊已久,小弟力不从心。” “柏子玦,”吕沐言蜷紧指节,一字一句道:“你并非力不从心,而是妇人之仁。” 这话说得柏清玄一惊,他微微垂眉,轻声问道:“行芷兄,为何如此说我?” “天下百姓足则君足,”吕沐言压低眉目,沉声道:“目下国库空虚,民间怨声载道,吏治浑浊不清,你说自己力不从心,实则是仁慈过度!” 柏清玄眼瞳轻颤,嘴唇嗫嚅一下,没有发话。 “你明明可以做到,却总在关键时刻缩头缩尾。”吕沐言的语气带了些责备,“为何心软?为何退缩?子玦,你有想过自己的不足么?” “我……”柏清玄垂眸,半晌无语。 吕沐言抓起他的手,深视他道:“因你拘泥于迂腐,无法冲破现实困顿。” 柏清玄赫然抬首,望着他问:“可行芷兄并未身临其境,如何知晓个中细节?就譬如,目下最紧要的吏治问题,行芷兄认为该当如何?” “简单,”吕沐言笑笑,“你只管按你的想法做就好,一切后果都无需顾忌。” “正合小弟之意,”柏清玄道,“只是朝中阻碍良多,小弟疲于应付罢了!” “那也还是简单,”吕沐言把手紧了紧,柏清玄微微露出几分诧异,“圣人出,天下平。为兄虽非圣人,却可助你平治天下。” 柏清玄微微瞠大眼睛,看着他:“行芷兄,你这是……” “为兄专程回京助你,“吕沐言耸了耸眉毛,嗔道:“怎么,你不乐意么?” “小弟不敢!”柏清玄立刻垂首,“多谢行芷兄不吝相助!” “古之成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吕沐言掂量着他的手腕,似乎比自己瘦了不少:“子玦,请务必坚持下去。” 柏清玄立时心底一暖,蜷紧了被他握住的指节。 * * 翌日清晨,蓝昊天带着古刀离开客栈,匆匆来至边三营的辕门外。 “这位军爷,”蓝昊天朝着守门将士拱手一揖,“请问梁将军麾下可还缺人?” 那守门士兵扫了他二人一眼,问道:“你们想从军?” “是的,”蓝昊天笑得可亲,“还请军爷告诉我们该要如何做才好?” 第285章 憨憨入伍边三营,刺探间谍机密 “等着,”那士兵转身,“待我进去请大人出来相看你们!” 蓝昊天看着他走进营地,与古刀对视一眼。 不多会儿,几名一身铠甲、头盔锃亮的人快步走出营地。 “就是你们两个?” 为首的将士睃视他们一眼,见他们身长健壮,骨骼清奇,心中微微一喜道:“打哪来的?” “回军爷,”蓝昊天躬身,“我们从永州过来的。老家遭了水灾,我们一路北上逃荒,遇到不少匪寇和乱军。身上盘缠被抢光,又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便想着来投靠军营。” “那是好的,你们二人可有户籍?”那将士继续问了句,“没有也行,只是流民参军的话,暂时编不到前锋部队,只能分去后勤。” “有!”蓝昊天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张文牒,递给他道:“这是我们的户帖,请军爷过目。” 那将士接过手里看了一眼,惊道:“孤儿?父母兄弟都不在了?” “回军爷,是的。”蓝昊天微微一揖。 “在老家做什么营生?”那将士把户帖还给他,继续问道:“有身手的话,可以分去前锋部队。” 蓝昊天微微一笑,沉着答道:“回军爷,我俩在永州都是种地营生。因老家那片崇尚习武,我俩自小练得一副防身的功夫,不知军爷可需试我俩一试?” “这个自然,”那将士看着他道:“你俩随我来吧!” 说完,几人便匆匆走入营地。 穿过校场的时候,蓝昊天看见不少士兵在场上操练。 “我先带你们去登记,”那将士指着不远处的一排帐篷说道,“领了装备再带你们去新兵连。” 蓝昊天顺着他的手看了过去,他继续补充一句:“对了,我是边三营的首领姜望远,你们叫我姜校尉就好。新兵连目下有三百个新兵,大家都是好相与的人,你们去了就能与他们打成一片。” “属下明白,”蓝昊天说道,“劳烦姜校尉了!” 登记完毕,领了一身行头,蓝昊天二人跟着姜望远去了校场。 “新兵训练期是两个月,”姜望远指着正在练习格斗的士兵们介绍道,“两个月后,我会考核你们的成绩,合格者录用,不合格者立刻请出营地。” 他转身看着蓝昊天二人,严肃道:“这两个月,你们要学会格斗、兵击和布阵,东西不多,但一定要精。明白了么?” “属下明白!” 蓝昊天和古刀一齐垂首躬身,底下偷偷相视一眼。 新兵营的训练项目不多,具体内容却十分繁杂。 每日五更起,一更就寝,余下时间都要在校场训练学习。 两个月的时间练成一位合格的新兵,对普通人而言有着一定难度。 但对蓝昊天二人来说,可谓是小菜一碟! 负重、摔跤,弓箭、刀枪,布阵、列队,凡此种种,手到擒来。 鱼菲然每隔一日就会拉着穿花前来探望,给他们送些好酒好肉,聊以补充体力。 “卫大哥,这几日辛苦不辛苦?”鱼菲然拉着他的手,火光下隐隐瞧出他的脸晒黑不少,“若是累了,能向上峰请假休息么?” 蓝昊天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这点强度不算什么,菲然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我们的事无需担心。” “嗯,”鱼菲然吸吸鼻子,低声道:“那你们小心些,别在营地里跟将士们闹矛盾。听说边三营纪律严明,姜校尉可不好相与呢!” “知道了,”蓝昊天宠溺一笑,“菲然安心吧,军营没那么可怕,况且我们都是老江湖了!” 说完,扭头冲古刀眨了眨眼。 古刀从穿花手里夺过食盒,穿花白了他一眼。 “卫公子,我们快回去吧!”古刀冷声说了句,“已经出来一盏茶的功夫了!” “好,”蓝昊天收回手,对一旁满脸忿忿的穿花道:“照顾好菲然,我们进去了。” 穿花微微躬身,笑意盈盈:“卫公子放心,属下会的。” 翌日在校场上训练时,蓝昊天斜眼瞧见之前遇见的那名奸细。 他一身戎装按着刀柄走了过去,似乎并未察觉到有人在注意他。 “是他,”蓝昊天对古刀低声说道,“也不知他是哪个卫的?” 古刀盯着他远去,答道:“卫公子,属下倒是有个办法,不如试他一试!” “你说。”蓝昊天凑近他几分。 “卫公子只管撞上去,”古刀压低声音,“属下会在后面帮您掩饰的。” “好。”蓝昊天点点头,随即大步流星追了上去。 靠近那奸细时,他刻意加快速度撞了上去。 “哎哟!”那奸细被撞得身子一歪,回头看时,见蓝昊天捂着胸口蹲在地上。 “你干嘛呢?”那奸细定住脚步,瞪着他怒斥一句。 蓝昊天赶紧起身,古刀立忙跑了过来,嚷嚷道:“叫你跑!这下闯祸了吧!” “你们两个,”那奸细按住刀柄,揶揄道:“新来的?” 蓝昊天干笑两声,拽了拽古刀的胳膊,答道:“是,实在抱歉!请问兄台是哪个卫的?” “哼!”那奸细冷笑一声,“告诉你们也没用,新兵蛋子留不下来几个!爷不计较你们了,快滚吧!” 古刀看了他一眼,忙上前道:“这位兄台,我们撞了你实在心里过意不去。正好我们那里有一坛老酒,想要晚点给您送过去,您看成么?” “成,”那奸细说道,“爷就等在这里,你们回去取吧!” 蓝昊天见他不肯说实话,只好让古刀回去取了酒来,就地送给他。 “卫公子,我们要跟上去看看么?” 古刀沉声问道。 “跟上去吧!” 那奸细也不回头,径直走进一顶帐篷。 “是东胜一卫,”古刀轻声道,“看来这家伙有点本事。” 蓝昊天默然,“再观察观察,他一定有同伙。” 夜里,那奸细果然拎着酒坛,带着三五个同伴走出帐篷。 营地后头有一块空地,因人迹罕至长满野草。 “头儿,大汗那边又有消息了么?” 蓝昊天和古刀贴着帐篷边沿,侧耳倾听几人的谈话。 “有,”那奸细放下酒坛,低声道:“两个月后的行动,若米商不能筹措到足够的粮食,就要我们想办法从边城守军的粮仓里盗取栗米,补充不足。” “粮仓?这不好办呐!” “是啊,头儿!粮仓那里可没有我们的人!” “不好办也要办,”那奸细厉声道,“大汗的计划已经确定,不能到时候大军已动,粮草未行!” “那只能和他们死拼了!” “不成功便成仁!” “好,”那奸细举起酒坛,顾自饮了一口,道:“你们肯舍命一搏,我一定尽全力保住你们!” “干!” 说完,几人轮流饮了一口酒坛里的酒。 蓝昊天趁机带着古刀悄悄离开,夜半人静,一路上他未发一言。 “卫公子,”古刀开口问了句:“适才他们的谈话,您都听懂了么?” 蓝昊天止步,颔首道:“听懂了,他们用的是大戎国母语。” “那他们说什么了?”古刀试着问道。 “大汗叫他们偷袭我军粮仓。”蓝昊天垂着眸子,沉声回答。 古刀神色一凛,“这可不妙,两个月期限在即,我们若不能尽早从新兵阵营脱颖而出,恐怕会耽误大事。” “我知道,”蓝昊天握紧双拳,“这事还得找姜校尉才行。” 第286章 鱼菲然诱惑钟老板,考功司首次考核结果出炉 “好消息!”穿花扭着腰肢走近饭桌,鱼菲然正百无聊赖坐在桌前嗑瓜子。“好消息啊,鱼二小姐!” 鱼菲然抬眸,懒懒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道:“什么事值得你这样高兴?” “好事!”穿花坐下,冲她媚眼一笑,“我适才去了趟互市,你猜我瞧见什么了?” “什么?”鱼菲然怂眉,一脸敷衍。 穿花探起身子,凑近她小声道:“我瞧见钟叔凡了!” 鱼菲然立时白了他一眼,嘲讽道:“我当什么呢?就为着个钟叔凡,值得你这样激动?” “对呀!”穿花拊掌,大叫一声:“钟叔凡在摊位上查货时,我瞧见他从那麻袋里取出一把宝剑。” “宝剑?”鱼菲然白眼快翻上天了,“一把破剑算什么?钟家满天下的铁矿,该锻出多少车宝剑来?” 穿花见她悟不透其中关隘,故意用力拍了把桌子,道:“错错错!无论钟家有多少车宝剑,他的商队都不该有那一把!” 鱼菲然被他拍得一怔,张着嘴问道:“哪一把?” “前朝骁勇将军的配剑,巨阙。”穿花说得绘声绘色,鱼菲然听得云里雾里。 “那又怎样?”她坐直身子说道:“不就是一把破剑么?” “那不一样!”穿花坐下身来,“名剑流落异国,特别是大戎,极有可能成为他国匠人仿造的蓝本。” 鱼菲然心思一转,“你是说,钟叔凡在走私我朝名剑?” 穿花点头,目光熠熠。 “这色鬼!”鱼菲然刷一下起身,怒斥道:“竟敢做出如此勾当!” 穿花拼命点头,“鱼二小姐,这事咱们得想办法阻止才行,绝不能让巨阙流落旁国。” “走!”鱼菲然扯起他的胳膊,拉着他走向屋外,忿忿道:“你先随我去会会他再说!” 傀虫从她身旁飞过,刻意打了几个转。 水溟萤远在千里,却从袖中傀虫身上即时得知这一消息。 夜晚的屋子愈发晦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他指尖点了点轮椅扶手,自言自语:“这姑娘可真心大!钟叔凡那色鬼也敢主动招惹!” 话虽说得关切,心里却有一股莫名的期待。 钟叔凡花心,家宅里除了明媒正娶的夫人外,还有各样来路的二十余位小妾。 鱼菲然常年待字闺中,自然不晓他种种劣迹。 水溟萤一直暗中关注着她,却没有喜欢的心思,只把她当做对亡母念想的替代品。 像,又不像;想,又不想。 念念不忘,萦绕心间。终是虚妄,无缘得见。 打听得钟叔凡也住在朋来客栈,鱼菲然拉着穿花叩响了他的门扉。 “钟老板,你在里面么?” 扇门“嘎吱”一声打开,钟叔凡披着件大麾,睡眼朦胧地看向门外:“鱼二小姐,你们怎么来了?” 鱼菲然挺了挺腰身,冷冷睥着他:“听穿花说在互市上见着钟老板,特意过来拜望一番。怎么,不请本小姐进屋坐坐么?” “请,”钟叔凡眸光一亮,赶紧侧身道:“当然要请!鱼二小姐请进!” 鱼菲然扬起下巴,大摇大摆进了屋里。 “鱼二小姐该是用过晚膳了吧?”钟叔凡拉开一张凳子,请她落座。 “用过了,”鱼菲然打量屋里一眼,漫不经心问道:“钟老板今晚一个人住?” 这话问得暧昧,钟叔凡愣怔片刻,“是、是啊,鱼二小姐你……” “我想看看你商队里的宝剑,”鱼菲然别过脸来,正正看着他说道:“听穿花说,你白日里蒙了把宝剑回来。” “宝剑?”钟叔凡张皇坐下,惊疑问道:“鱼二小姐,在下只卖铜盆、铜镜等器物,没有宝剑这样东西啊!” 鱼菲然眉毛一蹙,嗔怪道:“钟老板若不愿意拿出来,那本小姐也不便久留了。钟老板,好生歇息吧!” 说完,就要起身离去。 钟叔凡眼珠子转了转,赶忙起身拉住她胳膊,劝道:“鱼二小姐且慢!在下去取就是了。” 不多时,他从楼下返回,手里抓着一把镶满宝石的大剑。 “就是这把!”钟叔凡把大剑放至八仙桌上,“这是在下前几日在过路人手里买的,花了不下两万两银子。“ “哟!”鱼菲然伸手摸了摸剑鞘上镶嵌的宝石,惊道:“如此天价,钟老板怎生拿去互市售卖了?” 钟叔凡心知隐瞒不过去,干脆撒谎道:“在下没卖,不过是寄存而已。” 鱼菲然点了点剑鞘,道:“钟老板可愿意把这宝物转卖给本小姐?” 屋内沉静须臾,钟叔凡倏尔一笑,“鱼二小姐可知在下开价多少?” “总不过是两万两吧!”鱼菲然挑眉。 “哈哈!”钟叔凡故意放声大笑,“可不止哩!鱼二小姐!” 鱼菲然斜睥了眼穿花,心里定了定:“那你想要多少?” 钟叔凡比了个三的手势,“鱼二小姐可出得起?” 三万太多了! 鱼菲然囊中羞涩,这趟出远门,她统共才带了两万两银子。 “本姑娘……自然是没有带足这个数的!”她红着脸答道。 钟叔凡扯嘴一笑,伏低身子凑近她道:“鱼二小姐莫急,你若喜欢,在下送你便是!” 鱼菲然瞠大眼睛,钟叔凡伸手摸了摸她的香肩,小声说道:“只要鱼二小姐记得在下的好就是了!” “你……”鱼菲然没有闪躲,肩上传来一阵油腻腻的感觉。心里恶心得想吐,面上却还忍着。 穿花看不下去,正欲大叫一声喝退他,钟叔凡却开了口:“在下倾心二小姐久矣,只想回京后能有机会上门求娶二小姐。” 鱼菲然心里一阵发毛,佯笑一声道:“好呀,就看钟老板能不能入我娘的法眼了。” * * 考功司辅一成立,就受到诸多大臣的抗议。 头一个月的考试,卷面题目是柏清玄和元亦朋共同商议决定的。 结果可想而知,除了科举出身的官员,其余人的卷面几乎是一片朱红。 “陛下,”水永博举着笏板,斜眼望着柏清玄忿忿道:“如此考试,究竟能考出些什么东西来?” 少帝被他问得一惊,目光转向孑然独立的柏清玄。 “柏卿,”他轻声道,“卷子是柏卿所拟,不妨解释解释吧!” 柏清玄镇定答道:“如此考校,只为选拔有真才实学之人。那些不合格者,要么一句不通,要么一无所知,无论哪种,都不该是我信朝官员的水准。” “简直胡说!”水永博气得脸红脖子粗,“陛下,信朝官员的职责是处理政务,只有书生才以文章论英雄。柏大人出题刁钻,故意为难百官循吏,究竟安的是何种心思,陛下该要明查才是!” 少帝伸手安抚二人,温声说道:“两位爱卿冷静冷静,不如这样,下次月考的试卷交由旁人负责选题,可否?” 水永博举起笏板,悻悻答道:“陛下圣明,卑臣无异议!” 散班后,柏清玄去了茗香阁见吕沐言。 清辉雅间里,檀香四溢。 金弈辉正陪着吕沐言下棋,大门轻响,柏清玄从门外踱步进来。 “抱歉,行芷兄,金兄,你们等很久了么?” 吕沐言收回手中棋子,金弈辉笑道:“没有,子玦来得正好。” “为兄闲来无事,所以早到了一会儿。” 趁着柏清玄落座的间隙,吕沐言给他倒了一杯清茗。 金弈辉收拾棋盘,随口问了句:“今日朝中无事吧?” 第287章 吕沐言为贵公子支招,姜校尉带憨憨查互市 “有事,”柏清玄幽幽道,“头次月考的结果出来了。” 吕沐言面容微动,连忙问道:“结果如何?” “正如所料,”柏清玄抿了口清茶,“一片红。” “哈哈!”吕沐言拊掌大笑,“这才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啊!不是么?” “可因此引来的麻烦也不小,”柏清玄蹙眉,“水永博要求陛下撤换命题人。” 吕沐言拿手点了点杯沿,神秘道:“换就换,子玦你怕什么?” “就怕他们暗中行贿,盗取试题。”柏清玄直言道,“考功司若不能为我掌控,便失去当初设立的意义。” “子玦,”吕沐言收敛神色,沉声说道:“你担心之事不会发生的,为兄告诉你一个办法,每次多出几套试题,临到考试那日再从中抽取一套使用即可。” 柏清玄面色微霁,赞道:“行芷兄这办法好,小弟一时急躁了!” “哈哈!”吕沐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大笑道:“为兄既说要帮你,就一定不会食言。” “是啊,子玦。”金弈辉适时插话:“有吕公子帮忙,我再也不用担心你会被那帮人欺负了!” 三人说说笑笑,一直聊至深夜。 * * 新兵训练的日子枯燥又乏味,蓝昊天和古刀为了博取姜望远的好感,但逢他经过校场,都会刻意卖弄一番。 “看来你俩适应得挺好的!”姜望远瞧见他们互搏,手法干净利落,忍不住走近赞扬一句,“以前进过军队?” 蓝昊天听出他话里的试探,忙捋了捋衣襟答道:“姜校尉,我俩学什么都快。不信你可以现场教我们一招,保准把你的招式复刻得一模一样!” “哈哈!”姜望远仰头大笑,“如此自信满满,本校尉还是头一回见到!” 蓝昊天和古刀相视一笑。 “这样吧,”姜望远倏尔转口道,“过几日本校尉要去互市看看,你们随本校尉一起吧!” “真的么?”蓝昊天大喜,忙拱手一揖:“属下遵命!谢姜校尉抬爱!” 三日后,蓝昊天和古刀早早起身,日头将将升起便来至营地辕门外。 “你们来早了,”姜望远丢给他们一人一个馒头,道:“本校尉本打算先带你们出去吃饭,临时调整了行动计划。” 蓝昊天啃了口馒头,狐疑问道:“姜校尉想让我们做什么?” “不难,”姜望远抬嘴一笑,“先去成衣铺子换身行头再说。” 这话说得蓝昊天和古刀对视一眼,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成衣铺子才开张,姜望远看都没看铺里一眼,径直走至柜台对店家说道:“三套成人的衣裳,款式尺寸您看着办。” 那店家也不多想,忙走出柜台捡了三套衣裳出来:“军爷,请进屋里试试看合不合身。” “卫蓝,”姜望远接过衣裳,随手捡了一套递给蓝昊天道:“快进去换吧!古刀也是!” 不一会儿,三人装扮一新走出成衣铺子,盔甲佩刀暂时交给那店家保管。 “这次想来个暗访,”姜望远一面走,一面低声说道:“互市搬来一年,虽从未出过问题,但本校尉总觉安静得过分了些。” 这话说得蓝昊天二人心内一紧,“姜校尉难道是在怀疑,互市有人暗渡陈仓?” 姜望远点点头,道:“这么大的榷场,要说没人夹带私货,你们信么?” 蓝昊天和古刀一齐摇头。 “走吧,”姜望远拍了拍他们的肩,“先去吃口茶再说!” 三人并肩而行,很快走进互市入口。 大街两旁茶肆、面馆很多,姜望远随意挑了一家,“我们坐下慢慢看,这里茶点不错,东南西北各样品种都有。” 他一连要了十余样茶点,摆上桌时堆满了整张桌子。 蓝昊天并不喜甜食,他把碟子朝古刀挪了挪,温声道:“吃吧,姜校尉的心意我们可不能浪费了!” 古刀眼瞳微瞠,立时抬手捂住嘴角,把碟子推回去:“卫公子,我、我牙疼。” 姜望远横了二人一眼,“都不领本校尉的心意是吧?本校尉自己吃!” 街上人来人往,卖什么的都有。 三人盯着各个摊位,面上表情不像是来喝茶的,倒像是来追杀仇家的。 “快看!” 姜望远突然开口:“那边香料摊位上,那人麻袋里漏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白色的,细小的颗粒,”蓝昊天目不转睛,细细形容道:“似乎并非寻常香料。” “本来就不是,”姜望远豁然起身,“快跟我走!” 蓝昊天懵怔之际,古刀拍了拍他的肩膀:“快走吧!那人背的是盐!” “盐?” 蓝昊天惊呼一声,赶紧跳了起来。 香料摊旁,一名买客扛着两个大麻袋走了过去。 古刀加快脚步,一把冲上去抓住他的胳膊,冷声道:“等等!你肩上扛的什么?” 那买客吃了一惊,见来人凶神恶煞,立时吓得抖抖嗦嗦,道:“你、你们是谁?为何拦我?” “哼!”姜望远夺下他肩头的麻袋,哗啦一下扯断抽绳,露出里头白灿灿的盐粒,“这就是我们拦你的理由!” 那买客被古刀反扼住双手,驳斥道:“你们管我买什么呢!官府都不管的事,就你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卫蓝,把他押回营地。”姜望远揪起买客的衣领,压低声音道:“等会儿你就知道我们是谁了!” 那买客一听营地二字,面色唰一下青白一片,抱着他的手哭求道:“将军,将军行行好!小的这是头一回犯事,还请将军大人饶命!” “想活命也成!”姜望远冷笑,“回营地把该招的都招了,本校尉可以饶你不死。” 说完,便带着几人快速离去。 一路拖行,那买客一见着营地的辕门,吓得腿都软了。 没等姜望远用刑,他便跪求着将真相一五一十道来。 “小的所言千真万确,”那买客膝行几步,死死抓着姜望远的盔甲说道:“这盐真是大戎客商卖给小的的,互市上好多来往的鞑子都在卖盐。” “好多?”姜望远刻意提高音调,“那你可认识卖盐的头头?” “这……”那买客垂下头,低声答道:“将军饶命!小的不知啊!” 听到这里,蓝昊天立时心下一沉。 食盐是信朝管控物品,境内所有食盐买卖都由盐课司管理。 鞑子私售食盐入境,会破坏信朝的国计民生,导致食盐价格猛跌,供过于求。 通过走私食盐得来的钱财,最终只会流入大戎国的军队,给他们提供更好的武器,更坚实的盔甲。 思及此处,蓝昊天倏尔开口道:“姜校尉,属下有一事,想求姜校尉支援。” 姜望远正上火,听得他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惊疑问道:“什么事?你说。” “之前经过甘城时,属下偶遇一位古道心肠的女子。”蓝昊天勾着身子,娓娓道来,“前几日,那女子来信说,大食国有一位商人,要把手里的二十来个孩子卖往大戎国,给右贤王做奴隶。” “右贤王?”姜望远眉毛一拧,“那些孩子来路不正?” 蓝昊天颔首,“是的,不仅如此,属下还听说右贤王性格残暴,那群孩子一旦落入他手里,犹如羊入虎口,未来舛测。” “嗯,”姜望远垂下眼眸,定定看了地上一眼,“那倒是,不过你要本校尉如何帮忙?” “姜校尉,”蓝昊天上前一步道:“属下已经得知那名商人输送奴隶北上的时间和路线,姜校尉只需率领千余人前往拦截即可。” 姜望远看着他思忖片刻,“好,本校尉信你,具体情况说来听听。”